《一介书生》 第1页 《一介书生》作者:诉寒江/云舞寒江【完结+番外】 文案:虞朝流萤都使孟君行重生回到了大概一百年前,本朝鼎盛之时。 一夕之间成了琼林风流的探花郎樊渊。他不过是一介书生,求个问心无愧就好。 1.第三人称主攻……主角樊渊(孟君行),1V1路线不动摇。 2.攻性情温和亦兼狠辣,但心有底限,为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世人都以为受是个暴戾王爷,喜怒无常,但其实他只是长了张反派脸。 3.本文架空,一切官职地名风俗虽有参考历史但也不完全相同,会出现各种乱入,考证党勿纠。 4.别太在意逻辑和细节,还有朝堂之类的事,看起来是正剧,其实只是个爱情故事。轻松阅读。本文属于无逻辑恋爱,作者智商有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樊渊(孟君行),程斐瑄 ┃ 配角:焂夜,杨述 ┃ 其它:主攻,重生 第一章 画角飞旌征戍前 思亭关,厄留夏之咽喉,西隔云河与风陇相望,东临绝涧,南接天澜、连天澜名山平岳,此间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同时云河、元河又在此处交汇,实乃三府交通要冲。素有“万谷惊尘向北空”、“自古思关一战场”之说,为兵家必争之地。 “孟都使……你说咱们……咱们还能守多久?” 已是黄昏时分,思亭关上,远天处亡鸦一片,似黑云压城。城外土壤早已染成了红褐色,孟君行站在城头一眼望去,早已分不清地上的颜色哪些是夕阳所染哪些是鲜血…… 孟君行动动唇,忽然觉得嘴唇干裂得难受,下意识舔了舔唇,才苦涩道:“我不知道。” 看着难掩失望之色的守将,孟君行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身靠在城墙上,身子缓缓下移,最后背靠墙头,坐了下来。 他也很想告诉他们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是……他也无法准确地说出来。 他不希望给了他们这个希望,最后迎来的却是绝望,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希望。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用行动告诉他们,这城必须守下去,而自己就在这里和他们同在,他们没有被朝廷舍弃! 因为他是“流萤”都使。 “流萤已经把‘羿族向左钰出军为佯攻,实则打算从留夏过天澜,再入瑶京’的消息传出去了,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坚守和等待。” 孟君行重复着他强调了多次的话语,内心苦笑。 他都不知道这话到底还有几个人相信,或许是表面相信,心里已然绝望,如溺水之人紧抓的芦苇,经不起一点考验却还被依赖着。 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五日。 照理来说,调动军马虽然需要时间,但首批援军第三日便该到了。 这中间,定然出现了什么差错。 城上城下,到处可见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短暂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孟君行知道,那是对面在准备下一轮攻城蓄势。 仰头,后脑撞在了城墙上。 孟君行看着暗红的天空,这几天眼里几乎都是这种颜色,他的眼睛都有点对红色疲劳了。 思亭关虽险,但一旦破关,等天澜的平岳和舒耀关再破,就几乎无险可守,羿族可直捣瑶京。而虞朝大部分兵力都被左钰的军情所引,调往左钰。 思亭关必须守住,否则留夏沦陷,大虞危矣! “啊——”疲惫的将士经过这里时,被不小心绊倒摔了一跤,衣摆滑开,腰间一枚小巧精致的腰牌入了孟君行的眼。 孟君行起身,伸手扶住这位可怜的将士。 “我扶你下城休息一下吧。”开口说话间,孟君行与他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将士低头,讷讷道:“多谢孟都使。” 下了城头,两人在墙角寻了个无人之处。 将士动作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属下二组唐荆见过都使大人。” “起来吧,事态紧急,无需太多礼数,有何消息?”孟君行不在意地挥挥手,单刀直入地询问道。 唐荆并没有起身,而是坚定地望着孟君行道:“属下恳请都使立即撤离思亭关。” 孟君行面色不变,似乎没有一点意外。 “是乔华?”他开口问的时候也是平静无比,像是早就有了猜测,而且已经十分肯定,才会把问句说得如同陈述。 唐荆低头不语。 孟君行觉得心头涌上一股疲惫。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扫空了那种疲惫,挺直了身子,似青松翠竹般优雅从容。 “我知道了,你即刻带着流萤驻思亭关的弟兄门离开思亭关。”孟君行发号施令的时候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孟君行平日里绝大多数都是用商量的口吻,或者委婉而温和,他的属下都知道他并不是个独断专行的领导,但是他们也清楚每当他使用这样的口气的时候,任何人都没办法再改变他的决定。 唐荆当然明白这点,但这次他想再试一试,他再拜:“属下恳请都使立即撤离思亭关。” “嗯?”站在唐荆面前的孟君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唐荆,眼神平淡清冷,他只是轻轻地瞥了唐荆一眼,漫不经心地一个音节,那迎面而来的戾气却让唐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第2页 “属下……”唐荆咬咬牙,想说点什么,踌躇再三,只干瘪瘪地逼出一句,“属下领命。” 孟君行微微一笑,伸手拍拍唐荆的肩,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又突然附身拔出唐荆的配刀。出鞘声极其利落,透出一股豪气。 “你该知道,我虽是风陇人,却读圣贤书长大,十六岁刚过院试,打算参加乡试。”孟君行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抚过刀身,轻轻在刀身上一敲。 虞朝十一府,其中风陇、留夏、左钰三府皆与羿族领地有所接壤,位处虞朝北地,气候恶劣而民风彪悍。文人习气不重,很少会出读书人。 十六岁过院试成为秀才并且准备参加乡试,就算在文风盛行的长崖、青溪等地也算是年少俊彦。 唐荆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知道,眼前这位大人的名字也许本来有机会在东华门外被唱出。他也许会平步青云,一路直上云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姓能被大家广为流传,而他的人永远隐匿在朝堂的角落。 “羿族来打草谷的乱兵们手持武器砸开了各家各户的家门,抢夺财物,淫辱妻女,纵火焚屋……”孟君行轻描淡写地诉说着,他没用什么辞藻修饰他的回忆,平铺直叙,却有一股子惨烈的血腥味透出,“当我看到一个羿族人用尖锐的刀挑起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女孩耀武扬威时,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我,就在那天提着一柄刀,唔,也就是这样一柄刀,在北城的大街上刺翻了七名羿族人。” 孟君行说着掂了掂手中的刀,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当然,我身上的伤也不少。”一笔带过了当时他自己的伤势,孟君行又觉得嘴唇干裂得厉害,他重新舔了一下上唇,继续道,“就是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书生,能做什么?爬上高位然后去改变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病了……” 孟君行明明说得很平淡,像是自问,不带一丝讥讽,但唐荆却莫名听出一种嘲笑。 即使孟君行不说,唐荆也知道:最后,都使大人选择了一条剑走偏锋的道路。他觉得自己治不了病,就用尽所能去削弱敌人的力量。布置暗线、离间敌人内部、窃取情报…… “古人问,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问得好啊,可归根到底,我也不过只是一个书生罢了。”握刀的手一紧,孟君行的眼神也随之一冷。 “但我是个会杀人的书生。” “这大虞,我守它二十载,若有人割它一刀,我便也让他尝尝痛。” “都使大人!”唐荆猛然抬头惊呼。 暮色已浓,夜色渐起。云淡处有寒鸦之啼,孟君行不紧不慢地扯下发带,随意咬住,风吹起襟带,飘然恍惚。 唐荆看着他又认真地将长发重新梳好束起,不知孟君行这样打理自己的普通动作为何会让他如此心神震撼。 手持一柄刀,孟君行神色很是平和,与手中握着一支笔一般无二。 “你该走了。”孟君行淡淡道。 唐荆再拜:“属下告辞。” 孟君行摆摆手,看都没再多看唐荆一眼,踏着平稳的步伐重新回到了城头。 扶着城墙眺望对面的敌人,孟君行微微勾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虞书.流萤列传》:“意玄十六年,羿军以陈兵左钰为虚,欲留夏入瑶京,受小人所阻,援兵不至。思亭关七日破关,皆殉。破关时,都使城头高吟破阵子半阙,词曰:战火狼烟走马,尽随驰骋张弦。记此男儿怀壮志,何畏捐身换定安。问君知意难。满关将士遂合唱,时动云霄,羿军也为之叹。” 箭入胸膛时,孟君行看见了他安插在羿族里的接线人向他点了点头。 孟君行禁不住懒懒地眯起眼,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看久了红色,眼前都是一片片血色,扰得他心烦。闭上眼后,应该就不会看到这讨厌的颜色了吧? 我确实是个会杀人的书生,但我很少用刀杀人。 流萤虽然是直接对圣上负责的组织,但它依旧隶属于朝廷。孟君行从来就不是个会把重要的事寄托到一者上去的人,除却在档的线人,他自己还派了另一批人进入羿族。 而这另一批人,任何人都无法与之联系,他们也不属于朝廷。在安插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们不会相信任何信件证明,他们只认从“孟君行”嘴里说出的暗号。 早在守城第二日的时候,孟君行就看到了他当年安插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而直到第七日,孟君行才借由整关之人,把他的暗号传达出去。拼着那一批人全部暴露的结果,我也要让他们痛一痛。 羿族,你们就等着内乱吧。 孟君行心里满意自己做出了最后的报复,一边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生命随着血液流逝,他的眼神也越来越黯淡,眼前依旧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 孟君行苦笑,他这一世,半生都在黑夜与血色中度过了。最后看到的,竟还是这两种颜色。 昊天在上,我孟君行此生常违圣人言,但至少我不悔。 从漆黑中睁开眼,孟君行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而这一只手落入自己视线的一刹那,孟君行呆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顾不上头痛欲裂的状况,把这么一双手移到了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得看了一遍。 -- 第3页 他能很清楚地认出,这不是他的手。 他是风陇人,风陇子弟大都爱效仿羿族习骑射之道,而君子六艺中也有“射”这一条。所以他本人虽然不精,但也并非对骑射一窍不通。后来加入流萤,他必须学会一点自我保护的技巧,就又重新练习起了弓箭。因为是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所以他的左手手掌关节处和右手食指中指有起薄茧。 而眼前的这双手,右手上有长年握笔留下的茧,而左手的中指、大拇指、无名指上的似乎该是练琴留下的。虽说手明显保养得不错,但还是能看出来:也是个读书人的手,而且是个会弹琴不会射箭的读书人的手。 孟君行有些愣怔,缓缓坐起身来,抬手缓缓摸过自己的脸。眉骨,眼眶,鼻梁……他甚至不用照镜子都能确认——这也不是自己的脸。 更不用提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房间布置,以及身上衣物的款式花纹风格……都是本朝颇为老旧的款式了,几乎没有人家再使用了。 他得到了结论:他似乎遇上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第一章 盛世如画暗夜萤 翰林院官职也不高,翰林们到五品就升不上去了,常常要挂靠到詹事府去熬级别。但他们主掌文书诰敕、编纂史录,和内阁关系密切,是内阁的候补衙门,号称中枢机要、天子近臣,和外朝各衙门的品流绝对不同的。可谓是清流里的清流,难怪被视为储相所在。 翰林院的职权并不算分明,官员既可以不问是非埋头经史,又可以参与朝政指点朝纲。可谓是个好去处。 做为朝中一等一清高之所,这里确实符合大多数人的想象,很是清幽雅静。 疏林修竹,假岩怪石,石子路上凌乱铺就的细碎小石子也带着清新的竹木枯香。 此间有亭台一两座,三四烹茶人,五六下棋者,七八清谈客,皆是儒雅不凡。 众人各自围坐,或是下棋对弈或是默然观棋,或是一边品茗一边畅谈诗文经史。 “君行兄,前两日你抱病告休,今日看来气色还算不错,只是时有恍惚,身体可还好?” 问话的乃是一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似乎很爱笑,眉眼弯弯,温文尔雅间犹带几分稚气。 答话的人与之年龄相仿,看上去却更为沉稳,仪态和举止坦荡从容,光看他一个侧头释卷的动作,从头到脚仿佛连指尖都流露出一种名为优雅的气质。 “多谢前辈关心,渊已无大碍。” 在翰林院这种大虞清要之所,排资论辈的方式与别的衙门不同,不论年齿大小,不管官职高低,晚来的就要喊早来的前辈,这也是一直约定俗成的规矩。 樊渊性喜静,素少与人交际。这点孟君行很满意,至少不容易被看出破绽。 孟君行,也就是现在樊渊,他前生的科举之路走到一半便罢,结果醒来后,他突然回到了元载五年,成了本科一甲第三名,人们俗称的“探花”。 醒来后头痛了好久,以至于他花了两天时间消化多出来的记忆。 有了樊渊的记忆后,他都有点疑惑到底是樊渊做梦变成了一百年后的孟君行,还是孟君行在一百年前重生成樊渊。 朝廷一甲直入翰林,按规矩他被授予翰林编修,正七品。现在正是他刚入翰林一月的时候,与众同僚也不算熟稔。 而这位问话的“前辈”杨述则是大虞出了名的神童,十二岁中进士,乃是隆昌二十三年二甲第四名,选馆授庶吉士。之后熬了三年散馆成功,得以留馆,才被授予编修一职。 两人年龄相仿,职位相当,杨述“前辈”就成了是他难得还说的上话的同僚。如此问话他便也客客气气地答了。 “无事便好。”杨述点点头,毕竟也不是太亲密的友人,关心也是点到为止。 樊渊很欣赏这种知情识趣的做法。 其实他会精神恍惚,也不过是在思考一些问题。 他知道“樊渊”这个人。 樊渊,字君行,隆昌八年生,出生名门青溪樊氏。一百年后,还有人对他的事迹津津乐道。当日樊渊还是孟君行的时候就曾笑过:“我名君字偶相同”,对他的资料多看了两眼,不想今日成了同一个人。 在记载中,这位青溪樊家的三公子不幸因为一桩风流韵事英年早逝,时间恰在元载六年,离现在还有大半年。 如果资料记载没错的话……他最近还是好好待在翰林院,哪里都不要去的为好。 这种让后人津津乐道的风月案,他可不希望在自己身上发生。 樊家祖宅在青溪府,樊渊现在住的不过是樊家在瑶京的别院。别院离翰林院不近,但也不远,左右也就两条街的事。 翰林院的工作挺清闲,散朝后一般上午各自聚讲,下午就可以放羊了,到了时间就可以回家。 今日下值后,樊渊独身漫步在瑶京的街道上步行回住处,一边默默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国都。 世人皆知,瑶京乃是虞朝国都,繁华形盛之地,烟柳携画桥,风帘伴翠幕,道珠玑罗绮,何处不豪奢? 瑶京的街道格局布置基本没什么太大变化,作为曾经的流萤都使,他拥有这里最精密详细的地图,一街一巷都记在他心底。 然而近百年时光,能改变的东西也太多了,挤入史册也不过是几卷悲欢离合、兴衰交替的故事,其间芸芸百态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说尽道完,后人所能知道的远没有亲眼看到的这般生动。 -- 第4页 樊渊不由在心底为这样的瑶京赞叹,他现在在元载五年,离虞朝上治“永煌盛世”才刚刚过去三四十许。北边的羿族不敢有大动作,西方的狄族虔诚朝拜,虞朝是真正的大虞朝,无人敢撄其锋。 盛世如画。 曾经只能在书中读到的四个字啊…… 就这样摆在了自己面前。 他是孟君行时为了守护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奔波劳碌,而樊渊不过是个七品的翰林编修清闲养望,这两者之间落差可不是一般的大。 紧绷的弦突然松懈下来,其后涌上的就是挥之不去的惰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事要做了。 他现在是青溪樊家的公子,当朝探花郎,翰林院编修,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样的想法刚刚自樊渊心中升起,就被旁人的行动打消。 樊渊在街头一家摊子前停下脚步,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 他随手拿起陈列出来的一枚玉佩,在手上把玩欣赏。然后高高对着阳光举起,仿佛在辨别玉质,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另几个摊子前挑东西的人身上。 从他刚刚出翰林院起,过了两个转弯,身边却总有几个人似乎一直在跟着他。 他默默地在心里数了数,人数似乎还不少,大概有五六个人。 这点追踪技巧,在他面前压根不够看。只可惜现在这个身体太弱了点,他只能小心为上。 孟君行也是个书生,可好歹骑射毫无问题,加入流萤后,也有保持锻炼。但樊渊这身子骨,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并不夸张。 安逸果然使人忘危。他才刚刚想着要好好休息,似乎就被人盯上了。 不管这些人想做什么,他都得感谢他们为自己重新敲响了警钟。 只要还有人和利益纠葛,就永远不可能有安享太平的时候,风波就永远不会断绝。 藏在衣袖中的左手攥紧成拳,复又缓缓松开。 樊渊愉悦地笑起来。这几日心头的倦意因丧失了紧迫感而渐渐积累起来,如今却是一扫而空。 摊边的小贩见他微笑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念叨着,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生得真是俊俏,笑起来时,真真是像那画里走出来的活神仙。 “公子好眼光,这玉可是好玉啊,价格也公道。” “好玉?”樊渊漫不尽心地把目光收了回来,随口反问了一句。 前世积威,只是这么不经意的一句话,小贩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活神仙成了活阎王,自有一份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 这玉当然不是什么好玉,三分心虚下,他一咬牙,赔笑道:“我知道公子看不上这里的玉,但是我手头上真的有更好玉,若不是公子这般的人,旁的人都配不上它,我也不愿卖了。” 说着他就从架子下摸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递给了樊渊。 原本还不甚在意的樊渊,忽然来了点兴致。他面上一副平静的模样,心里却很是惊讶。 从盒子里取出的是一个半环形玉佩,做工是一等一的精致,玉也的确是好玉。 会让樊渊惊讶的,是他知道这是一对双玉中的一块,两块玉既能单独成饰,也能拼成一块玉。曾经这玉也算是属于他的,因为这是流萤都使的令符,见此玉如见都使。 流萤的建立时间是元载十年,算算还有五年之久,现在它并不具有都使令符的效用。即便如此,这玉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樊渊装模作样地好好品鉴了一番,然后淡淡问道:“这玉,你开价多少?” 一副看得上却也不是很想要的样子。 这模样让小贩不敢轻易报价,只得沮丧着脸说:“哎呦,公子,这是小的手头最好的玉了,怎么说也不能少于三十两吧。” 日后代表了大虞最神秘组织暗夜流萤的令符,今日却只值三十两。 樊渊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他沉默片刻,并不做声。 “二十五两!”小贩做出万分纠结的表情。 樊渊动作不快也不见缓慢,把玉佩放回盒子里,然后默默把盒子放在了摊子上。 小贩妥协了,他哭丧着脸:“二十两!公子,真的不能再少了,小人会亏本的。” “十两。”樊渊不为所动。 “公子,十五两,不要的话我就不卖了。” “成交。”樊渊利落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是痛快。 将玉仔细地看了看,樊渊将它握在手心里。流萤都还没建立,今生应当与它扯不上什么联系了,就当是个纪念吧。或许是缘份也说不准。 他继续向前走,不再去管那些跟踪他的人。 无非见招拆招罢了,死亡都不曾让他畏惧,何况一群宵小之辈? 直到回到别院,身后跟踪的人才各自散去。 如此匆匆几日过去,樊渊的日子过得很是清闲,没什么起伏波澜。这般有规律的作息对于樊渊来说已经是陈年之事了,他竟然也挺适应。 日日不过是在翰林院看看各类文书,抄抄写写,或者是听他们讨论诗文。当然,锻炼身体必须提上议程,他最不适应的就是这个快步走几步路就要气喘吁吁的身体了。 “三少爷,老爷和夫人来信了。” 刚入别院,就被一四十多岁男子恭恭敬敬地唤住了,樊渊适时停住了脚步。 樊桥并不是个管家,但他拥有一个合格管家的冷静与睿智,他本是跟在樊渊父亲身边的侍从,后来樊渊赴京赶考,住入别院,樊桥就被派到了瑶京照顾樊渊,兼打理别院。 -- 第5页 “有劳桥叔了。” 在他的记忆里,原来的樊渊,性格并不张扬,人情世故只是一般,是偏向书呆子的类型。父亲嘱咐他多听樊桥的意见,他也知道自己琐事上不擅长,所以对樊桥还是挺尊重的。 接过樊桥手中的信件,樊渊也没什么避讳地直接在樊桥面前拆开了信封,边往书房走边展信阅读。 樊渊的父母都在青溪祖宅,兄长在外地为官,都不在瑶京。这也给了樊渊一个缓冲的时机,直接和家人接触,就是他也不敢说能做到毫无破绽。 父亲的信只是对他提点了一遍,母亲的信里大概的内容是在说他和长崖林氏的小姐的婚约问题。 樊渊推门入书房,而樊桥并没有跟着进来。他把信放在了书桌上,仔细斟酌着要如何回信。 模仿他人字迹这一点,他没有任何问题,从前伪造的信件不在少数。只是樊渊对待父母的口气,还是要小心处理比较好。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低头进来的丫鬟端上了一杯热茶。 樊渊下意识把信封翻过来盖住信纸,打量起这个突然进来的丫鬟。 “你是何人?为何我从未见过,难道不知道我的书房不允许任何人随便进来吗?”若是他原本的脾气,这种不懂事的丫鬟他也没空说这么多,只是得顾及樊渊的行事风格,他不想把事闹大。 丫鬟战战兢兢地放下茶杯,跪下瑟瑟道:“公子赎罪,奴婢……奴婢颜秀儿,是新来的丫鬟……”她半低着头,从樊渊的角度能看到她半张脸。 听到这个名字,樊渊眼神一凛,又飞快遮掩下来,他只笑道:“新来的?抬起头让我看看。” 颜秀儿小心翼翼地抬头,明眸皓齿,不是绝色,却像是一朵小白花,干净纯洁,小鹿儿般湿漉漉的眼睛,非常容易引起男人的保护欲。 樊渊笑得愈加温和,内心却愈加阴冷。 颜秀儿,这个名字和樊渊在后世经常被人们并列提起。不为别的,就为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 只不过在这场故事里,樊渊与颜秀儿相遇在教坊,颜秀儿是里面的歌妓。 这场故事里,樊渊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相识相知很快便坠入了情网。颜秀儿知书达理、娇美温柔,让从小被刻板的礼仪所管束的樊渊,把她当成了心中最爱的人。可以想象,这是单纯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喜欢,才能让他不顾和长崖林氏的婚约,向父母袒白了自己的恋情,并坚定地要娶她为正妻。 多么美好的故事啊,美好的注定不会有完美的结局。 两人的情路绝不平坦,一个低贱的歌姬为正妻,太阳打西边起都不会有人同意。樊父勒令两人永远不许往来。结果两人又开始了所谓的地下恋情,在偷会时樊渊被当成人入窃贼子乱棍打死。 这就是义无反顾的爱情。 樊渊可不喜欢这种滑稽的死法。翰林院的同僚邀请他去教坊就被他直接推了。他原以为是这个原来的樊渊太傻,现在看来不止如此,还有人在算计他啊…… 那些跟踪他的人,还有眼前这个颜秀儿……盛世如画,好戏总在上演。 第一章 缘生也道青溪长 瑶京已是暮春时节,每年殿试开始之时就已是满城柳絮,到如今过去一月左右柳絮还在四处飘飞。 初晨的瑶京,街上便有清扫柳絮的人。一天喧嚣的伊始便是摆摊人开始准备开摊,街上已有人来往。 天刚刚透出微光,樊渊就已经踏上了参加早朝的路途。 翰林院不比其他衙门,日常是清闲了,唯有这早朝,是绝对不能少的。旁的衙门只有四品五品的官员才要上朝,而翰林院、给事中、御史,官职不高却跑不了这朝会。 樊渊每次都站在末尾,一副万事不萦心的架势,势必要当雕像当到底。 对于早朝,他也算熟门熟路了。 只是今日早朝,似乎不同以往,在外等候时,就能看到几乎人人都在闭目养神,气氛沉闷而诡异。 樊渊微微蹙眉,这就是没朋友的坏处了,他对朝中动向就有些不太了解了。 “杨述前辈,你可知今日……”身边就有一个和他同级的杨述,不问白不问。侧过头,樊渊低声问道。 杨述倒也很客气地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回答道:“君行兄,你新入朝廷,可能不知,今日是齐王回朝的日子。” 杨述这么一说,樊渊就懂了。 这位齐王是先帝幼子,生母云嫔是普通吏官之女,没有什么滔天的外家,只有貌美如花的一张脸。入宫得了圣眷有了孩子,不过性子太柔,争不过他人,便只守着齐王老老实实过日子。然而齐王还年幼时,云嫔就去世了。等发现时,先帝恍然才想起来这个小儿子,大手一挥,把他丢给了当时的罗贵妃扶养。 齐王从小到大,就极其没有存在感。不惹事,也没什么表现出众的地方,于是大家都差不多遗忘了这么个人。 恰逢先帝所立的太子身体一直不好,走在了先帝之前,几个皇子无可避免地开始争夺皇位,打的不亦乐乎时也直接忘了这个最小的弟弟。 他们足足争了六年多,自相残杀红了眼,不仅忘了齐王这个幼弟的存在,还忘了那个卧病在床的父皇。 最后忍无可忍的先帝露出了一代帝皇应有的手腕。把剩下的几个一网打尽了。该杀的杀,该贬为庶人的贬。隆昌年间这场被后世称为“六王之乱”的纷争就此打住。 -- 第6页 提前站队等待着从龙之功的大臣们傻了眼。他们发现不仅是他们自己,他们的敌人的也完全没了从龙的机会。 皇帝就剩了齐王这么一个儿子了。 就在众人以为皇位是会属于齐王这个透明人的时候,先帝留下的圣旨却是让先太子的儿子继承皇位,而让齐王摄政。 无论登基的是谁,偌大的虞朝就这样被交到了两个孩子的手中,这一对叔侄,彼时一个十岁,一个也不过十七。 以为幼主可欺的群臣,是在齐王用鲜血染红了半个朝堂后,才开始认识到了这位他们从没注意过的齐王的手段——无他,不服就打。 那么这位据说因为刺杀事件受伤而在府中修养许久,连今年殿试都错过了的齐王突然回朝,众臣如此反应也不足为奇了。 不就是怕一不留神就被宰了嘛…… 哔哩啪啦的鞭炮响完后,群臣按照队列依次入殿。 樊渊随着人流缓慢移动着脚步。果真看到了御座左旁偏下点的位置,摆上了另一把座位。 樊渊只是七品翰林,离御座的位置太远了,上首两人都看不分明,依稀能看到两个影子而已。 群臣拜罢,樊渊也自觉默不作声地开始了日常装聋作哑。巧了的是,今日齐王似乎也打定了要装聋作哑的主意,一直就懒懒支着头,坐在那里当个装饰品。 樊渊觉得齐王就像将军在墙上挂着的用来征战沙场的利剑般,即使安静得放在那里,也人人望之生畏。 看看现在的情况,前几日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事,如今全部自发解决了。 在很多时候,暴力虽然无法解决问题,但确实是消灭问题的好办法。齐王的暴戾和不讲道理,可是出了名的。 早朝异常平和,少了那些争吵的声音,樊渊都觉得平日不耐的早朝今日格外让人舒服了。这位齐王殿下多来朝上坐坐,也不错。 皇宫外再过去一条街,有不少吃食的摊子,都是给下朝的官员提供的 打着酱油过了朝,樊渊照例独自在街头寻了家铺子吃了早餐。 本打算步行去翰林院,继续今日的上值。 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杨述的声音。 “说了不可,你们究竟想怎么样?我已说过了我姓杨,不姓林。” 樊渊往巷子里瞅了一眼。巷子里很乱,零散的堆着些废弃的架子。扫过巷子几处阴暗的角落,还有架子后面多出的影子。 樊渊忽然心里有了主意。 杨述似乎在和人争吵,而且难得那张长年带笑的脸上被怒火充斥,事态发展颇为严重的样子。 “三哥,这事并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你知道老太太那脾气。”和杨述争吵的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少年,他此时正在劝说杨述,“你就同意了吧,左右不过磕个头的事。” “磕个头?哼……就是她来给我磕个头我也不会同意的。” “三哥,那是你的祖母!”少年似乎急了,直跺着脚。 杨述也不知因何这么大的火气,就是不理会少年的劝说:“林迁,你也不必多说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三哥,既然你如此固执,那也不能怪我了。”被称为“林迁”的少年击掌为号,藏在暗处的几个人迅速窜出来,将杨述包围起来,“就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回去!” 杨述的反应也是奇快无比,他突然用力向后一撞,拔腿就往巷子里跑。往大街的方向被他们严密堵住,杨述也是机灵地选了后面突围。 樊渊看着杨述跑去的方向,倒也随着快速地从另一头绕入了小巷。 他曾护卫这里,安插暗线对重要官员进行监视和保护,对瑶京的熟悉,远甚旁人。 很轻易地和杨述打了个照面。 “君行兄……你怎么……”杨述惊讶异常。 樊渊二话不说就把杨述推入了旁边的干草堆,毫不客气地往上面多加了几把草,然后开跑。 他和杨述本就身材相仿,再加上品级相同,因而官服也是同色,只一个背影,又是匆忙之中,谁能分辨? 幸运的是他的反追踪技巧并没有丧失,遗憾的则是樊渊锻炼身体才不过几日,尚未见成效,即使对巷子熟悉,他也跑不动了。 于是,他便不跑了。 樊渊转身停步,面对身后的人,一脸无辜地气喘吁吁地开口道:“你们……你们……追着渊,到底想做什么?” 他小心地举起手,一副示意自己全然无害的样子,动作间官服的衣袖滑落,露出里衣袖角上的绣的竹叶流云纹,三片竹叶相叠,辅以流云半遮,乃是青溪樊氏的家徽。 追来的人无不面面相觑。 这样的官服,这样的袖纹,这样的自称。 除了樊家三公子樊渊还会有谁? 没有几个人可以轻易招惹樊家,就算长崖林氏也不可以。 樊渊很清楚。 听得杨述口中的名字“林迁”,他再仔细一看,就认出来那个和杨述争吵之人是谁了。 樊渊和长崖林氏三房的小姐有着婚约,林氏的人他也见过几个,林迁恰好是其中一个。 而林氏的打手知道这是樊家公子自家未来姑爷,还能怎么办? “天子脚下,公然行匪,谁给你们的胆子?”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樊渊一怔,他居然对身后多出来一个人毫无察觉。这个身体的素质,果然还是太差了点。 -- 第7页 他缓缓放下手,回头看去。 比起前面这群家奴,他觉得后面人的危险度更高。他实在不愿背对这样的危险。 来人倒是生着一副俊脸,端得是器宇非凡。一双幽深的眼睛异常凌厉,有一股莫名的戾气。那是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俊美,极其具有侵虐性。他的头发略长颜色也偏浅,又没有束冠,只是随意用发带束起,额前一些碎发翘着,显得有几分散漫。 当然若是他现在手上没有拿着一个明显咬了一口的包子,嘴里还在慢条斯理地嚼着的话,应该会更具有震慑力。 樊渊只是扫了一眼这人额前佩戴的二指宽黑色抹额,对这人的身份就大致心里有数了。 主要是抹额上的绣纹他太熟悉了——那是流萤的标志。 而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流萤的缔造者。 大虞齐王殿下,程斐瑄。 有了好的借口和台阶,这群人立刻扭头就撤,不再停留。 樊渊漫不经心地挑眉看了眼,就不做理会了。 “多谢解围。” 该装作不认识的时候绝对不能自作聪明地表现出自己已经认出了对方。 尤其是那人是你的“同行”,一点出格之处便忍不住去探究清楚。 樊渊年少俊俏,眉眼是江南水乡孕育出的那种斯文秀气,只是壳子下的孟君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两者如今一综合,这三分秀色还在,却少了文弱之感,更添风骨挺拔浑涵。樊氏融入骨子里的世家礼仪又让他进退之间皆显优雅,可谓占尽了山水仁智。 程斐瑄凝视了樊渊半响,才若有所思道:“看来,我不出来你也会没事的。” “嗯?”樊渊一副不解的模样。 程斐瑄没有在意樊渊的装傻充愣,只是挺自来熟地拍拍樊渊的肩,笑了笑:“探花郎,翰林院的文官我都认识,只有本科的一甲三名尚未见过。这个时辰你还要去翰林院上值,我便不打扰你了。日后若是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喝酒。” 樊渊一愣。 明明是一番很热情的话语,就是配着这么一张脸,以及那带了戾气的一双眼……就怎么听怎么像是明晃晃的威胁。 就是“不陪我喝酒就会死很惨”的这种感觉。 难怪人们说齐王之名可使小儿止哭啊……看来并不是无稽之谈。 “殿下。”樊渊也不装了,因为他发现这位齐王貌似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 程斐瑄和樊渊一样回了一句:“嗯?” 樊渊伸出手,指腹抹过程斐瑄的唇角,淡定地解释道:“包子馅。” 然后他神奇地发现,齐王殿下突然……突然就脸红了……?! 看着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匆忙离开的齐王。 樊渊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啊。 我怀疑我看到的是假的齐王。 第一章 春朝秋夜见绣屏 樊渊随手拍拍官服,绕出小巷,继续往翰林院的方向赶去。 估计杨述应该已经到了翰林院,正在纠结要不要找人帮忙。 不出他所料,杨述果真在翰林院门口左右打转,焦躁不安地转了好几圈。 看到樊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激动地直接冲了过来,迎上前来:“昊天在上,幸好君行兄你没事,不然我的罪过就大了。” 樊渊勾起唇角,露出安然浅笑:“前辈不用放在心上,渊虽不才,但所幸家世不错,才敢如此胡来。” 这话是带了三分打趣的自嘲和自谦,既不居功也不让劳,似乎谨守了中庸之道。 杨述也不愚笨,他心里安忖从樊渊这一席话里也能听出他并不是个刻板书生,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虽然有点奇怪为何之前看上去如此孤僻清高,但也只当一月时间里彼此接触不多,才误判了樊渊的性格。 “在下表字子言,君行兄日后唤我子言好了。”杨述那张带笑的脸又重新浮现讨喜的笑容,眉眼弯弯,“前辈什么的,都把我叫老了。” 至于樊渊为何帮他,杨述并不放在心上。 他一向明白,世界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就算是朋友之间也会在相互往来中盘算着各自人情。有人愿意帮他,他杨述自然也不吝惜投以回报。 “如此……”樊渊沉吟片刻,什么叫老不叫老,杨述中举的早,翰林院叫他前辈年龄却比他大的比比皆是,早该习惯,知道这是杨述接受了他的拉拢的信号,也就停顿一二,这才点点头,顺着杨述的意,“渊唤君子言就是。” 他也是时候结交点朋友了,以前是掌握着这个国家的顶级密探,消息就没有不灵通的时候,现在还是要有自己的信息来源比较好。 翰林院主管修书撰史,起草诏书,朝廷一应政令都要过翰林院的手,而杨述因为性格原因,在翰林院里也过得如鱼得水,不少同僚和他有着不错的关系。樊渊不介意用跑几步路来换这样一个朋友。 杨述是个聪明人,也不愧是大虞十二岁做了进士的神童,他似乎知道樊渊要的是什么,今日在翰林院便有意在话题里把樊渊带进来。 樊渊从前陌生的同僚,很快就对他重新认识起来了。 “君行兄,再过十几日就是汪学士的生辰,若是我没记错,汪学士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座师生辰可准备好了贺礼?” 樊渊下意识微微一滞。 他确实不太记得了,不过樊桥应该会替他记得的,说不定东西都准备好了。 -- 第8页 礼部尚书、太子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汪殷浩正是樊渊参加的会试的主考官,他与汪殷浩的关系,只不过是因了一场考试。 一方是考官,一方是考生。考官是奉皇帝命令,考生是遵循制度应考,二者之间是公事公办,本无所谓施恩受恩。可是,大虞一朝不知始自何人何时,形成了如此浓重私交意识。 这种座师制度在虞初尚不明显,在如今也不过是初现端倪,而在百年后,几乎成了完全的用公权树私恩,变国事为家事,一系列的徇私枉法之举动便“水到渠成”。 他本人原是对这种座师门人的关系嗤之以鼻,如今…… 如今这情景却有几分讽刺了。 樊渊知道杨述是在为自己考虑,主考官提携本科后进,本也不是多大点事,何况如今后世那种“徇私枉法”还没有成气候,他与汪殷浩也不过是需要有正常的人情往来。 樊渊笑自己,偏要有这么多事,难怪前世自己曾经的上司也笑话他骨子里的书生意气怎么也改不掉。 “家中管事应该已经按例准备好了贺礼。” 他便也不隐瞒自己的态度,照实处答了。 “据闻汪学士喜欢精细的物件,像是绣屏、陶瓷之类的。”杨述也没有深说,只是提了个醒,“汪家大多是将门子弟,汪学士也算是其中的异类了。” 将门子弟…… 樊渊忽然想起了他前世的老上司。 汪家也是一代名门啊,风陇汪家。 既然也是缘分,便清了上世遗憾,送个礼物给“恩师”也不错啊,说不定百年后还能传到老上司那里去。 “子言可否今日下值后,帮衬我一二,挑个好点的礼物?” 樊渊也不客气,他对这类确实不太了解,想尽点心意,就只能找人帮忙了。 杨述自己也没有不应的理由。 流萤其实属于武官编制,他会走上这样的道路,也不乏“汪大人”的培养,流萤都使的名都已隐匿,过往一切都被封存,流传于世的只有他们的姓。 是以那个时候的孟君行也不知道老上司的真名,只知道他姓汪,也猜得他该是风陇汪。 ———————— “齐王殿下可是个大忙人啊,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靠着靠背,懒洋洋拨打着算盘上的算珠,女子有着一双很漂亮的手,修长白皙又秀气,让人觉得这天生就是双抚琴的手。 可惜…… 程斐瑄很清楚对面的女子只打得一手好算盘。 “你知道三个月以前的刺杀事件。”程斐瑄淡淡道,“我一直在调查是谁下的手,最后线索在留夏一带断了。” “啊……”女子敷衍似地应了应,垂眼继续低头看她的算盘。 程斐瑄对着她,微微有点头痛,他不得不伸手按住算盘,继续道:“我想扩大暗卫的规模,我需要你的帮助。” “好说,不就是想借钱嘛。”女子打开程斐瑄的手,一手抚去算珠归零,灵巧地飞速拨弄起来,然后抬头看了眼程斐瑄,“你欠我这么多钱,你得打多少工才能还得上啊。” “焂夜!” “啧啧,你这燥脾气,经不起玩笑,迟早早会吃亏的。”撇了撇嘴,女子放下算盘,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店说起来还有你一半股,谈借钱多伤感情啊。” “……” “好了,只要钱能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资金这部分交给我了,其他你就自己慢慢来吧。”女子豪气地一挥手,“小瓷,送客。” ———————— 樊渊想赠送的礼品,是送给两个“恩师”的。 挑选礼物的店是杨述推荐的,樊渊看了看,这家店的装修到布局都很用心,透着文人雅致的韵味,看来是针对文人的店铺。 店里的东西好是好,可樊渊总是看不入眼。 “君行兄,我今日可算见识到了你的挑剔了。”杨述到最后都不由笑着摇摇头,“连挑剔的理由都不带重复的。” 樊渊对此不置一词。 “咦?”樊渊发现了一架放在角落的绣屏,指着那边道,“我想看看这个。” 店家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樊渊,但还是把绣屏移了出来:“公子的眼力不错,这是朱红氏的绣品,本店的客人不喜上面的图案,但到底是朱红氏的绣品,本店也没有同意低价转手,因而一直隔放在那里了。” “朱红氏?”樊渊觉得有点耳熟,但不确定在哪儿听过。 杨述在一边为他解释道:“朱红氏是这十年里出现的刺绣大家,没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因每次刺绣必用朱红色,而被称为朱红氏。早些年市面上还流传着不少她的作品,近几年却只有这家店里偶尔还能淘来两件了。” “正是,她的绣品充分运用平针绣和乱针绣的各自特点,大胆追求色彩反差和色彩互补,烘托出强烈而又斑斓多姿的色彩效果。在针法运用与丝理走势的处理上,尤其得心应手,不同的针法与丝理的错综交叠,通过光线折射,可以呈现出不同的远近距离感,因而很受欢迎。”店家的语速虽快,但是也介绍的很认真,“这副绣屏绣的是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樊渊盯着这副刺绣喃喃低吟。 绣面是雪夜月黑,宿雁惊飞,那大雁绣得活灵活现,似乎要展翅腾飞而出。借月色的掩护仓皇逃遁的敌人,脸上的惶恐不安,极其逼真。后将军准备追敌的场面,气势不凡。弓刀上落满了雪花,遮掩了武器的寒光,却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 第9页 “看上去……”樊渊的手抚过绣屏上的朱红,血一样的颜色,在雪地里肆意绽开,“很不甘啊……” 塞下曲的主旨是表现将军雪夜准备率兵追敌的壮举,气概豪迈。但樊渊总觉得这副绣屏却在表现的是被追逐的那个人的绝望又不甘。 黑夜里伸出手,紧握住血色。 “扑——”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樊渊敏感地转头,看了过去,有些下意识的警惕。 结果只是一块糕点落地。 而掉落它的人…… 程斐瑄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教人觉得微寒的迷惘。然后突然又变了,那眼神变得温和而平静,仿佛刚刚的寒意只是他的错觉。 “齐王殿下!”杨述似乎很是畏惧程斐瑄,语气几分惶恐。 程斐瑄没有应他,只是看向樊渊问道:“你喜欢这副图?” “不错。”樊渊神态自若地点头,他的脸色平静如水,“有点意思。” “哦……”程斐瑄慢条斯理地无意义地和道,“我还以为你们文人会不太喜欢这种……” 樊渊眸光一动,轻笑一声道:“呵……那大概是我比较独特吧。” 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事,他眼里像是有涟漪轻轻漂荡,映出旖旎的景来,宛如那顺着风和月织出的细细碎碎的光影。只是他眼底沉淀的东西模模糊糊的,程斐瑄看不分明。 程斐瑄低头,不去看那一双他看不懂的眼。 只在心里想着,是很独特…… 第一章 万家灯火落瑶京 “这件绣屏我要了,替我包起来送到我的住处,可否?”樊渊见程斐瑄不说话了,便转头去和店家说话。 杨述在旁边扯了扯樊渊的衣角,似乎是怕他这态度惹毛了齐王。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樊渊第一次看见齐王的时候太戏剧化,他一点都没觉得齐王是个传闻中喜怒无常又暴戾的家伙,反而给人挺好相处的感觉。 虽然是有点莫名其妙…… 想起上次对方突然就跑了…… 樊渊觉得,对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急事要处理吧,也是可以谅解的。 “住处在普方街第三户,樊家别院。订金我先付了,到时候找院里管事结了尾款?” 樊渊从来是习惯用打商量的口气说话的,只是他说的都让人挑不出来毛病,因而大家也只有应下的份。他很少收获到拒绝,大概就是因为如此吧。 “君行兄……”杨述压低声,提醒着。 樊渊知道他也是好心,摆摆手,沉声道:“无妨。” 别人家齐王还没有发怒要把你宰了,你这边就生生被急死了。 他的声音温和,像是春风拂面,杨述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的焦躁不安被削淡了。 “齐王殿下,若是没有旁的事,渊就和同僚先走了?” 也是很温和的口气,但就是让你觉得他说的你都得同意,暗藏着不容拒绝的犀利。 程斐瑄看了眼低头不语的杨述,又看看在望着他等待他回答的樊渊,动了动唇,停了停,这才说了句:“何时去喝酒?” 樊渊蹙眉想了想,似乎是提起过这么一回事,不过他只当是客套话没放心上,他斟酌回道:“渊,并不善酒。” 这就是拒绝了。 风陇一带好饮酒取暖,他过去也不是不能喝,但他并不喜欢这种会让脑子不太清醒的东西。至于现在的樊渊,据记忆显示,家教原因他也很少喝酒。 杨述在一边旁听得心惊胆战。 齐王那么“阴沉”着一张脸邀你喝酒,你居然有胆子拒绝,君行兄,我从此对你心服口服。 程斐瑄闻言,点点头,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声:“嗯。那就算了。” 樊渊抱拳做揖,杨述也赶紧跟上行礼,然后两人就算做告辞,离了那家店铺。 “早听闻这家店铺的背景了不得,原来是有齐王撑腰。”杨述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叹了口气,“刚刚真是吓死我了。你知道嘛,如果以后我有幸为你作传,一定会写上一句:君行兄,真义士也。” 樊渊搞不明吧为何只是一会儿功夫,杨述对他的态度似乎更加的真挚了。 “为何?” “昊天啊,你没看到刚刚齐王的脸色多难看吗?”杨述眨眨眼,悄悄看看左右,“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敢这么和齐王说话的人。” “三个?”樊渊挑眉一笑,“也不算少了。” 樊渊回想了一下刚刚,好像齐王并没有什么难看的脸色啊,不过想想齐王的那张脸,侵略性十足,带着戾气,不论说什么话,不仔细看他的眼神都会觉得他是在威胁人。加上那些传闻,也无怪杨述如此害怕了。 杨述一脸膜拜,用看英雄的眼神看着樊渊,充满敬佩:“第一个是当今圣上,第二个是焂夜郡主,第三个就是你了啊。圣上是一朝天子,受命于天,自然不畏;焂夜郡主那是青梅竹马红颜知己,自然有底气。可是君行兄你和前面两个都不一样啊,我真心佩服你。” 樊渊悟了,感情杨述的态度变化是因为刚刚自己在齐王面前的表现? 齐王真是个神奇的人。 ——这是樊渊对程斐瑄所做的第一次评价。 樊渊的礼物挑好了,和杨述各自拜别对方,也就散了。 -- 第10页 此时正值夜幕临至,华灯初上。 集市笼在一片光火中,斑斓朦胧。 “等等……”身后的声音有点像命令般生硬,但细细辨来,又似乎是紧张而带来的僵硬。 樊渊微微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身后的追来的人。 “齐王殿下?” 程斐瑄怔住。 千家笑语化传进他的耳,恍恍惚惚似远似近的,樊渊的脸映在橘黄的灯火中,柔和安宁, 灯火阑珊处,原来便是这样…… 樊渊不得不加重了音重复道:“齐王殿下。” “樊大人……”回了回神。 程斐瑄的称呼很客气,樊渊实在弄不明白那些说他性格暴躁喜怒无常的流言是怎么来的。 “我能问一下,你在那副绣屏里看到了什么吗?” 樊渊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顿了顿,他才缓缓道:“仓惶、绝望又不甘,很震撼人心。” 樊渊突然想起来了,这位齐王貌似是个丹青高手,尤其擅长山水画,好像后来的流萤尉里还留有几张他的画卷。大概也是因为这几张画的原因,齐王在樊渊心里的初始印象加了分。 难道……这画是齐王画的,然后别人绣出来的? 好像不是没可能。 他看了看程斐瑄,对方眼里带着笑意,不怎么张扬的那种笑,和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 “真的不能一起去喝酒?” 他似乎是很遗憾,但是若是杨述在这里一定会以为是被威胁了。 樊渊好笑地点点头:“是,真的不能。” “好吧。”程斐瑄摊开手,有点无赖的意味了,“你不喝酒也可以,我喝酒,你喝茶?” “殿下……” “呐,我只是想交个朋友。”程斐瑄好像明白了樊渊没有说出来的疑惑,自己解释了起来,“你不怕我,我很开心。” 樊渊的笑容敛了敛,看了程斐瑄半响,最后挑眉一笑:“你要是能给我点好处,我可以答应啊。” —————————————— “少爷……” 行至别院门口的时候,颜秀儿正站在门口站着等他,那翘首以盼的姿态,乍见樊渊时眼里的惊喜,然后微微垂头的娇羞,一切都恰到好处。 “你……你回来了啊……” 樊渊心底都不由一怔。颜秀儿的眼神很真挚,亮闪闪的……让你知道你被期待着。 啧,也难怪历史上的樊渊会被骗得神魂颠倒了。这种攻心之术,也算是难得。 樊渊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微微颔首,迈步往前,进了院门:“嗯,怎么站在门口?” “上次秀儿不懂规矩,幸好少爷没有怪罪……秀儿……秀儿想当面道个谢。”颜秀儿踌躇一二,咬咬唇,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里盛着欲语还休的柔情,“少爷是个好人。” “哈哈……”樊渊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是真心觉得有意思。 居然有人说自己是个好人?可真是稀罕事。前世今生,他自认行事不违本心,但真要说是个好人嘛,他也守不住大虞二十载了。 “你都说渊是个好人了,渊还能拿你如何?”樊渊摇摇头,然后负手转身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噔噔……” 正在提笔写信的樊渊,漫不尽心地讲手腕一收,搁笔在架,淡淡道:“进来吧。” “三少爷……”樊桥进门的时候面色有点难看,看来结果是超出他的想象的,“您让我去查的那个颜秀儿,是二少爷那边推荐来的人。” “二哥?”樊渊沉默地盯着自己刚刚写好的信看了半响,才低低道,“消息准确吗?” 樊桥深深叹了口气:“老奴确认多次了。别院本来只有几个打扫的人,三少爷您要赴京赶考时,老爷和两位少爷都送了人来。后来您要在京城为官,别院这里以后或许还要招待少爷您的客人,需要的人手又加了点。颜秀儿虽不是二少爷送来的,但那个买她入府,和那天让她入您书房的,都是二少爷的人行的方便。” “暂时不要管他们,把二哥送来的人的名单给我一份。”樊渊不像樊桥,他对樊家的亲属并没有直观认识,从记忆里看到的,他也只能参考一下。 看来是他拒绝了去教坊的邀请,让计划出了差错,算计他的人不得不把人直接送了过来。却动用了二哥那边的关系,露出了马脚。 想了想,樊渊又补充道:“桥叔,至于那个颜秀儿,她日后要做什么,你也盯着一下,不过不用做的太明显了。只有一点,我不喜欢别人不经许可进我的书房和房间,可记住了?” “是,老奴明白了。二少爷那里……是否要告诉老爷一声?”樊桥忧心忡忡地问道。 若是以前,樊桥肯定直接告诉老爷了,但是少爷入朝为官后一月,身上突然有了一股威势,让他选择了优先听从樊渊的意思。 樊渊将手放在桌子上,食指有节奏地轻击桌面三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爹那边……先不用说,也许是个误会。” 这话樊渊自己是不信的。 但他也想不通樊渊的二哥为何要对樊渊下手?樊家子嗣单薄,也分外团结,家族内斗几乎是没有的事。 况且若是要争权,也是对付大哥才对。 为何是樊渊这个一看就没什么威胁的幼子? 这些事都说不通,告诉了樊渊的父亲反而会打草惊蛇,还不如先静观其变。 -- 第11页 “是。”樊桥应下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樊渊仔细读起他刚刚给樊渊父母的回信,确认并无问题才收了起来。 抬手揉揉眉心,樊渊长长吐出一口气。 顶着他人的身份过,到底有太多的顾忌,闹得他有些不习惯, 他才来到这个时代不久,回首往事却像是在雾里看花一般,记不分明了,仿佛骤然之间,他已换了一种活法。 也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反正这一次他有时间,可以一步步走。 随手抽出一本书,樊渊漫不尽心地看了起来。樊家的藏书还算丰富,就是让樊渊个人带来的书籍里就有许多他从前没看过的书,闲来无事,他也可以打发打发时间。 第一章 何以君锦绣相赠 樊渊不紧不慢地过着他的新生活。 樊桥把名单送到了樊渊这里之后,樊家二哥送来的那些人最近突然就没有什么动静,连隔三差五会跟踪他的人也悄然消失了。 若不是颜秀儿时不时地跑到自己面前来刷存在感,他大概会以为背后的人放弃了计划。 樊渊并不想太快结束这场在他看来可以称之为闹剧的“美人计”,他还没能弄清楚背后人的意图,有所防范的“美人计”比他尚不知晓的其他算计要安全得多。 颜秀儿在樊家别院的所做所为,他暂且冷眼旁观,和这个女子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便好。 每日的早朝气氛特别和谐,虽然人人自危,但望去皆是一片友好和善的笑脸,哪怕只是明面上的,也是美好得不似勾心斗角的朝堂。 齐王依旧尽忠职守地做他的装饰品,尽管底下的官员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斟酌地问询,他也依旧不发表任何意见。一个眼神抛过去,问话的官员立刻吓得转移话题。 议事接近尾声了,本以为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早朝,樊渊正等待着皇上的“无事退朝”这句话。 一连几日没有开口的齐王,突然就开口了:“陛下……” 这一开口,樊渊明显感到了底下的官员全部腰杆一挺,连在偷偷打盹的也猛地提起精神来。 “别忘了经筵之事。”齐王殿下轻描淡写地提出的事得到了在场之人的重视。 樊渊能听得出来,这是齐王在试图提醒皇上,而且听起来还有点着急,因而用了强调句。 但是看看旁边翰林院的同僚们的神情吧,大难临头似的,脸上还带着愤愤不平。 樊渊都能猜到这群人在想什么了。 一定是以为齐王仗着摄政之权,正在威胁皇上…… 经筵,是指早几朝以来帝王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虞朝初期始开经筵,地点为文华殿,时间不定。 后来永煌帝在位时,经筵被固定在每年四月中旬起,至十月末旬止,遂为定制。 如今正是四月初,经筵将开。 开经筵为朝廷盛典,一般由宗室一人知经筵事,内阁学士或知或同知经筵事,六部尚书等官侍班,每年四月中旬起至十月末旬,一旬一次经筵。 除此之外,此段时间里尚有日讲。 日讲仪式较经筵大为简略,或称小经筵、小讲。只用讲读官侍班,讲官或四或六,直说大义。 经筵讲学从永煌帝开始,就变为帝王接受儒家教育的主要方式,至此延绵百年,到了后来也是如此。 而这个日讲的讲官除了从翰林院里选拔,还能从哪里选? 虽然这是齐王出来提起的,大家都怕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但做官的人谁不想可以名正言顺的和皇上培养感情?这可是一条终南捷径。 越是靠近皇权的地方,对科举成绩要求越高,最起码也要是个二甲进士出身,一般人指望不上。 同时翰林院也是个讲究资历的地方。 所以当樊渊听到宣读的圣旨里有“擢樊渊翰林为翰林侍讲,侍经筵”这样一句的时候,心里也是不由一惊。 原本低垂着头混在百官里的樊渊猛然抬头看向御座旁边的位置。 依旧是很远的距离,远得那人的脸在樊渊眼里都是一片模糊,但樊渊很确定,他看着他时,他也在看着他。 “这不合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连樊渊自恃沉稳都不忍失态,其他人则直接突破了对齐王的畏惧,脱口而出。 是啊,这不合规矩。 樊渊重新低下头,垂眸不语,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一个才刚刚入翰林的七品官,骤然就擢升了一品,还获得了在圣上面前讲经的机会。 官场上的文人最是奇怪的一点,就是为了一点小小的规矩,突然就能舍生忘死。 再说,别看这事没有实权,但却是每一个大臣都梦寐以求的职务,近距离和圣上交流的好机会。 “樊编修不过二十有三,恐其年岁尚轻,不能担此重任。” “未曾常年沉溺经籍,或有错漏之处,难免误了圣上啊。” 诸如此类嘈杂的声音,安静的朝堂因为这么一件事,突然沸腾了起来。 樊渊低头微微一笑,笑容里有几分讽色。 很吵啊……所以他会在前世才放弃了科举之路,走向了暗处。 有这争执不休的时间,在暗处他可以做很多事了。 只是他从来都是旁观那些官员的争吵,如今自己却成了争吵的起因。 -- 第12页 在一片争吵声中,齐王程斐瑄淡淡反问道:“国朝取士可有不考经籍?樊渊既能以一甲三名及第,谁能说他对四书五经见解未深?何况……他年龄与陛下相差不大,陛下也缺个同龄的侍讲。” 这话前面还有点道理,后半句就是无理取闹。 人人都知道陛下今年才刚刚十五,与樊渊之前差了八岁,这“同龄”二字简直睁眼说瞎话。樊渊这年龄,说是和齐王自己相仿,大家才信。 程斐瑄表现出的态度确实在无理取闹,滚刀肉似的,管大臣多少说辞理由,他就是这样全部挡回去。 “臣恳请收回成命。”温和而坚定。 “此事已定,不必……”齐王的话戛然而止。 最后站出来的是樊渊自己。 这是樊渊第一次在朝堂中站出来发言。 他很清楚,朝堂这种地方,二十多岁实在太年轻了,在大家眼里只能算有潜力,不能托以重任。纵观大虞史,也没有这样的前例。齐王如此坚持,只怕反而会让这些人担心自己和齐王勾结“祸害”朝政。 他必须站出来表态,也必须推辞。 程斐瑄看向站出来的樊渊,他看不清樊渊的表情,这么看着也辨别不出樊渊的想法,所以他沉默了起来。 这一沉默,众大臣才想起来齐王手头染的血。纷纷嚷嚷也渐渐随之安静下来。 “咳咳,樊卿且退回去吧,”坐在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抬手挥了挥,他的声音犹带稚气,却自含威严,“诸位不必争吵了。自朕登基以来,难得见到如樊卿这般年纪的三鼎甲。这才和皇叔商量,在经筵日讲的六位讲官中加上樊卿。朕手谕已出,便不收回了。” 末了,天子又脸上带笑地转而对程斐瑄道:“皇叔也勿恼,朕的侍讲难道不该由朕做主?诸卿不会反对的。” 群臣噤声。 听其所言,这想提拔樊渊的竟是当今圣上。而齐王想趁机拉拢樊渊,没想到被樊渊自己拒绝齐王的拉拢。 “得罪”了齐王的樊渊顿时成了被同情的对象。 樊渊似笑非笑地向前一拜,退了回去。 他又如何听不出来,圣上不仅点出侍讲的人数是六人,其余人有足够的利益,又隐隐是在携天子威仪暗藏逼迫。 如此手段,此少年天子也不愧是史书上所写的那个元载帝了。 “男儿节义有如许,万岁千秋可以事明主。” 似吾等书生,所求的正是这般而已。 —————————— “君行兄,你这样把齐王得罪死了,会不会不妥?”下朝后,樊渊接受了几个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道喜,杨述这样担忧的还是头一个。 樊渊只是笑笑,没有回复。 得罪倒不至于,会不会恼怒又是另外一回事。 毕竟他已想起了,当日是他对齐王提起了“好处”二字,换来对方这样煞费苦心替他谋了个“好处”,却被他本人拒绝了,怎么想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吧。 不过他也没想过对方不仅当真了,还是给了一条锦绣前程。 越发不懂这位齐王殿下的意思了。 想交个朋友? 那还真是笨拙的交友方式啊…… 正式的文书下达下来后,樊渊莫名其妙就升了官。从七品跳到了六品,这晋升速度可谓羡煞旁人。 就是杨述都不免眼红,酸酸地叹道:“君行兄,樊侍讲,日后我可得多仰仗你了。” “嗯,好说。”樊渊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侧头漫不尽心地看了眼杨述,很坦然地接了。 “诶……我从前怎么会觉得你是个正人君子呢?”杨述抽了抽嘴角。 “我什么时候不是了?”樊渊低头继续看书,不在意地问道。 杨述一本正经地回答:“正人君子可没你这么厚的脸皮。” 樊渊没有再理会他了,杨述无趣地走开了,做自己的事去了。 翰林院清闲,但每个人都总能找到事做。 樊渊一个人捧着书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突然一个小纸团滚到了他的面前。 樊渊一挑眉,反手覆卷,拾起纸团,缓缓打开,将其铺平在面前。 “今夜戌时,茶酒皆备。” 字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很潇洒随意的字体,但字迹工整,可见不是匆忙写就,而是一笔一划认真写出。 樊渊将纸条随手夹在他自己带来的书中。 左右无事,且看看这位齐王殿下到底意欲何为吧。 第一章 月赋情长茶酒谈 是夜,樊渊推开了木窗,一水的月色流泄在他的桌前。 白色衣衫的衣袖被晚风吹得微微飘起,清绝而飘逸。 晚春的夜已经有了些许沉闷的暖意。 他微微眯起了墨色的眼瞳,仰头看向远空。 茫茫浸月明,晚天带霜清。 戌时已到。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对面房子的屋檐上跳了下来,动作灵巧又迅速。像是暗夜里潜伏许久的野豹,越过障碍的动作十分矫健,一气呵成,充满了流畅的美感。 恰好一个起落,落到了被樊渊推开的这扇窗前。 鸟鸣于雾气之中徘徊彷徨,黑衣凝携月光而来。 程斐瑄正与樊渊打了个照面。 樊渊一袭白色的衣衫,因风微微舒卷,比从前见到的官服更能衬托出樊渊身上从容闲适的气质。一双眼眸澄澈清寒,看得他心有点微微发慌。 -- 第13页 樊渊很适合月夜,他望着他,如是想。 他愣愣地望着樊渊好一会儿,像是突然回过神一样,举起抱来的一坛酒,试探地问道:“真的不喝点?这可是好酒。” 那模样,像是拿着心爱糖果找小伙伴分享。 樊渊第三次摇头拒绝了:“茶酒皆备。殿下,水已准备好了,茶叶呢?” 程斐瑄挥挥手,示意樊渊让开一点,然后一手扶着窗框,灵巧翻身进屋。 把酒放在桌上,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圆盒递了过去。 “有门不走,走窗做甚?”樊渊接过了程斐瑄的东西,“齐王殿下,你的爱好还真独特。” 说着,他打开了盒子。 一盒茶叶,数量不多,搓起一搓放到鼻下轻嗅。 “不是贡茶?” 这是上好的茶叶,只此一点樊渊便知不是贡茶。 程斐瑄似乎也知道里面的道道,樊渊这么问他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答道:“有个喜好经商的朋友,向她买的。陛下赏的贡茶府里有不少,但想到你是樊家人,我怕你不喜欢。” 一般献到宫里的贡茶都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而是稍次一等的。并不是对皇上不尊敬,而是茶这种东西讲究太多了,受很多因素影响。顶尖的茶产量不一,而且质量也不一,为了避免每年送去的贡茶好坏时常变化,渐渐大家心照不宣地把产量稳定的稍次等茶叶作为贡茶,而顶尖茶叶用于人情往来。 青溪是虞朝出了名的茶府,贡茶大多出自青溪,对此中门道更是熟悉。 “殿下多虑了,茶的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待茶的心态。” 樊渊早找出一罐去年的雪水,待此时烧起了水。而程斐瑄早就瞧见了樊渊准备好的酒杯和茶杯,径直拿了那个属于自己的酒杯,拍开封泥,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香四溢。 “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了。”樊渊漫不经心地等待着水煮沸,一边开口道谢。 无论怎么说,若不是齐王在皇上面前提起,今日也不会有他升官的事。虽然中间也多了麻烦,但是该礼貌还是要礼貌的。 听了樊渊的道谢,齐王殿下在他面前坐下,低了低头,看向酒杯里的倒影。 “我们现在算不算朋友?”程斐瑄懒懒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在手中摇了摇,摇散了倒影里自己的眼神,突然看向樊渊问道。 樊渊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程斐瑄身上,带着几不可见的不解和诧异。 程斐瑄还在看着他,等待着答案。 樊渊能看到,齐王的眼睛很特别,漆黑无尽,却又带着别致的光亮。眼形有些狭长,不笑的时候总带着一股煞气。 像是那些咿咿呀呀唱着的戏剧里,红色的脸谱代表忠贞、英勇;白色的代表阴险、疑诈、肃煞;黄色的则代表着枭勇、凶猛;黑色脸谱意味着正直、无私、刚直不阿…… 观众只要看着脸谱,就对人物的大概性格有了了解。 而人生又如何不似戏剧?谁说在舞台外,不会有人依从这样的规矩来看人呢? 樊渊斯文俊秀,眉眼是江南水乡的柔和,看着就是翩翩书生。 而他对面的齐王恰好天生长着一张反派脸,五官俊朗却眼角眉梢都是戾气,连薄唇薄幸这一条也给他占了。 只是一眼看去都觉得分外危险。 “当然。”樊渊却露出一丝浅笑,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不巧,他偏偏不信。而且和齐王搞好关系,他也不亏。 程斐瑄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他笑起来不似樊渊的浅笑那般内敛,但又不过分张扬,带着一种莫名的豁达:“那就该是我对你说谢谢,而不是你对我。” 樊渊不明白。 但自觉交浅言不必深,也就什么也没说。 齐王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还呛了呛,像是压根不会喝酒。 樊渊顿时有点担心自己等会儿会不会收获一个酒鬼? 正打算提醒他别喝太多的时候,对方突然提起一件事:“樊大人,我能不能对你换个称呼?” 樊渊的瞳底有一丝莫名的情绪闪过,然后忽然就覆没了,接着平静无波。 水已煮沸,樊渊低头用热水淋茶壶。 他一边将程斐瑄茶叶中取出,放入茶则,一边平静地反问道:“殿下想怎么称呼?” 程斐瑄呐呐不语,伸手用食指无意识地挠挠额发,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在沉思。 “殿下?” 樊渊的语气温文和气,但是程斐瑄总能在这个世家公子身上感觉到一种暗夜中血的味道,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在樊渊身上,不寻常又如此自然。 “你对我似乎和对杨子言不一样。”程斐瑄又喝一口酒,恹恹道。 樊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杨子言是在指杨述。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依旧一板一眼地冲茶。 “殿下这么说,是想同子言一般以字称呼?”樊渊顿了顿,“如此,殿下唤我君行也并无不可,不过……” “嗯?”程斐瑄放下酒杯,不解地问道。 若是放在其他人面前,这一声配上齐王的脸,当真会以为他在不满发怒。 樊渊抬眸望了他一眼:“没什么。” 程斐瑄似乎来了劲,稍稍凑过来了一点,这个距离存在着一定的试探,见樊渊没什么反应,他便在这个位置上安然地待了下来:“你刚刚在想什么?” -- 第14页 “在想殿下。”樊渊随口敷衍道。 “咳咳……”程斐瑄一惊,低低咳了两声,抬手摸摸自己发热的耳尖,“我怎么了?” 樊渊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我还不知道殿下的字。” “哦。我没有这玩意儿。除了你也没人问过。”程斐瑄不在意的样子,“父皇没给我想过这个,我成年的时候,宗室里已经没有长辈了,陛下说让我自己给自己取个字,可是反正我也用不上,就没去想了。” “婚生三月而加名”,“男子二十冠而字”,取字的目的是为了让人尊重他,供他人称呼。一般人尤其是同辈和属下只许称尊长的字而不能直呼其名。 可齐王程斐瑄,他摄政一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不存在那个称呼他字的人。 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樊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虽然他也挺好奇为什么齐王最后没有登上那个位子,而是被先帝放弃了,转而从孙子里挑选。但是不该问的还是别问,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问了齐王对方就会告诉他。 齐王确实也没继续主动提起。 而是突然聊起了别的事。 “君行,你的志向是什么?”他问的很直白,没有一点转弯,也很认真。 樊渊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此我所求也。” “看来我向陛下推荐你,倒也不错。君行的书背得很熟。”程斐瑄笑了笑,温热的气息让两个人都很心安,缓和了两人之间拘束的气氛,“不过这些不过只是你口头上说说罢了。读书人的脑袋一般容易被烧坏,特别是年轻的读书人,盲目相信古籍。君行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你心里想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不好意思,在我来之前的樊渊就是这样的人。 “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志向吗?” 樊渊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眼底一片晴明坚定。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还是在背书,程斐瑄却笑呵呵地将酒杯倒满,和樊渊的茶杯碰了碰:“真是个读书人,不过这样,很好。” 樊渊苦笑,他不知道为何就说了出来。 他没那么崇高,也没那么自私。 明明这么奇怪,哪里当的上一句“很好”? 一人饮酒,一人饮茶。至茶冷酒尽,程斐瑄站了起来,依旧是自来熟地拍拍樊渊的肩:“陛下会同意选你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条是因为你姓樊。” 他说完不再多加解释,走到窗户前,熟练的翻窗一跳,离开了。 月色轻移,樊渊望向那半开的门扉,若有所思。 第一章 君子之行只为义 因为……姓樊吗? 樊渊铺开宣纸,添水磨墨,提笔蘸墨后,手悬空在白纸上停了许久,眼看墨水滴落即将毁了一张白纸的时候,樊渊飞快就着笔势写下了一个“樊”字。 然后戛然搁笔。 樊渊手还搭在笔上,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凝神端量笔下的字,又似在想着别的什么心事。 虞朝十一府,正对应着虞朝十一家。每一家都是历史比虞朝更加悠久的世家名门。 百年的皇族,千年的世家。 无论朝代如何变迁,在时光长河的冲洗下,他们岿然不动,历代皇朝那个位子的上的人在不断交替,也没人动摇他们的根基,只能做些妥协和利益的交换。 也不是没有帝皇试图彻底消灭他们,但是最后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他上辈子压根就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对这方面并不怎么敏感,直到齐王提醒,他才恍然意识到,青溪樊家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想他知道齐王说的那个原因真正指的是什么了。 青溪樊家的人丁一向单薄,又守在富裕的南方。恰好这一代主家的三个子嗣都在朝中为官,且潜力都不错。 人少,分歧少,有钱有势力,利益的考虑对象也少。纵观十一家,哪家像樊家这样? 当今圣上元载帝,在记载中也是个胸怀大志的帝皇,一心想除去一些弊端,亲政后也曾试图改革,但最后迫于压力,改革之事只做了一小部分就不得不停止。 樊渊笑了笑,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元载帝就开始考虑铺垫了吗? 恰好樊渊是樊家兄弟中科举名次最高的那个,三鼎甲中的探花,有资格入翰林,年龄不大,思想不僵化,是一看就觉得“好骗”吧? 将他提拔,是圣上想就近向对他灌输思想,也是对樊家示好。 原来的历史里,樊渊没在朝廷里待多久就不幸去世了,他尚且不知背后的人是谁,就无从推断是否这也是后来樊家和朝廷关系僵化的原因呢? 多想无益,自寻苦恼,樊渊知道,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总是忍不住去想。 他想了很多,从未这么认真地想过:前世今生,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樊家,这个皇朝的兴衰起落,现在还蛰伏在北部的羿族,未来思亭关城破时的满眼血色…… 他就像一叶浮萍,在纷杂的思绪里起起伏伏,那些事都太沉重了,压得太心头又不由涌上疲倦,紧接而来,就像是大梦初醒一样铺天盖地。 -- 第15页 上天让他回到百年前,是否是在给他一个机会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真是个读书人,不过这样,很好。” 刚刚才入耳的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复被拾起。 樊渊重新握住手中的笔,抬肘提笔,另外写下的是两个字——“君行”。 写到行字,墨痕已枯,樊渊却没有再去蘸墨,而是枯笔写成,最后一画几不可见。 君子之行,动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 他得做点什么,能做什么做什么。 樊渊盯着这三个字看,墨色的瞳底倒影着这三个字。墨色的字迹在眼中,起初是有细碎的碎波荡起涟漪,后来渐渐掀起了狂澜。 便让这三千里山河,两百年史书,为我樊君行改上一改。 —————————— 早朝还没开始,诸位大臣在殿外等候的时候,又是分外诡异的气氛。 沉闷畏惧的气息在四处流动,压得人们觉得音量稍大点声说话都是非常艰难的事。 樊渊已经有了杨述这个“包打听”,双手笼袖,偏过头看向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的杨述,面上疑惑地问:“子言,今日又是为何?” 杨述打了个寒颤,抬头看来的时候,眼里满是畏惧,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艰难地启唇慢慢道:“额……昨夜,那些在朝上与齐王争辩的人……凡是出口反对了你侍经筵的……” 他又小心地张望了四周,声音压得更低了:“半夜的时候被惊醒,发现床头有一封血书,上面写着‘慎言’二字。” 樊渊忍不住呆了一呆。 这么□□裸的威胁,霸道不讲理,甚至带了点血腥味道。 虽然和传说中的齐王有点相符,但和他认识的齐王完全不一样。也不是,至少耍无赖这方面还是挺符合的。 看樊渊意外的样子,杨述眨眨眼,鼓起胆子再看看四周,凑近了点:“难道齐王没找到你头上来?” 齐王确实找到了我头上来。 “找了。”樊渊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但是就是该喝喝茶的喝茶,想喝喝酒的喝酒而已。 杨述顿时同情地看向樊渊,仿佛樊渊遭受了什么非人的对待,同情里还带着几分义愤填膺:“君行兄,你且忍忍,齐王风光不了多久了,圣上的年龄差不多可以立后了,待圣上大婚,摄政王就得还政于帝,到时候……” 到时候也没怎么样,齐王不过由明转暗,建立了流萤尉。若不是十足的信任,流萤尉又怎么会成为大虞延绵百年的暗夜中的守护者。 只是…… 今日再上殿内听朝,樊渊抬起头看着御座边上属于摄政王的位置。 那个人依旧懒洋洋地靠在靠背上,支着头半闭着眼,什么话也不说。说他摄政,可早两年开始他就渐渐把事情放到了皇上手里,最近更是干脆一言不发,只是出面震慑。 齐王暴戾之名地盛传恐怕他自己都有在推波助澜,他把自己放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上,不见结党,也不营私,并无逾矩,也没野心。 明明离帝位如此近,随时可以跨出去,他却老老实实在御座前停住了脚步,就真的甘心?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又是一个相安无事的早朝,昨夜刚刚被警告过的众臣们噤若寒蝉。 皇上问一句答一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半夜血书,可以想象那些人被吓成什么样子。 散朝后,樊渊照旧去摊子上买了早餐,坐在摊子提供的长椅上点了碗豆花。 “我觉得这家的面不错,这里豆花太甜了,你不觉得咸的好吃吗?”樊渊才刚刚吃了一勺,某人已经端了碗面坐在了的对面,很熟稔地和他打招呼。 换下了一身王服的程斐瑄身上没了端坐高堂的威严。他戴着黑色抹额,拆了玉冠,额前的头发微微翘起,看上去煞气依旧很重,却散漫了不少,像是在打盹的雄狮。 程斐瑄抽出筷子,看上去心情不错,不紧不慢地品尝着面条。 “我喜欢甜的。”樊渊也没多想,随口回了一句,又挑了一勺。 “哦。”应了这毫无意义的一声,程斐瑄盯着樊渊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吃面条。 樊渊不太习惯这种被长时间注视的感觉,终于忍不住用勺子敲了敲碗沿,开口道:“殿下,渊并不是下饭菜。” 程斐瑄对他笑了笑:“可是今日早朝,君行你也看了我很久啊。” 樊渊手一抖,放下勺子,叹了口气:“真敏锐。” “你那时在想血书的事?”程斐瑄毫不客气受用了樊渊的赞叹,然后轻描淡写道,“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你也收到了吧。” “是。”樊渊看了程斐瑄一眼道。 哪知程斐瑄突然停了动作,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好’,不是‘是’。” 樊渊被他在乎这种细节时严肃的样子逗笑了,于是也就答了声:“好。” 程斐瑄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他较真的地方有点不对,尴尬地低头继续吃面。 两人低头各自吃了一阵。 “你是我难得的朋友。”程斐瑄突然又开口了,樊渊抬头看了眼,对方看上去很紧张,“我只是想在朋友这里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樊渊开始相信这位齐王殿下没什么利用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讨好他的。而且还是很珍惜很小心地讨好。 -- 第16页 “不要说得这么惨啊,殿下。”樊渊失笑道,“我记得你不是说过有个喜好经商的朋友,你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呃……你还记得啊,我说的是焂夜,她可不用我这么说也不会客气的。”程斐瑄耸耸肩,有点无奈道,“用她的话就是好哥们之间不必计较太多。” “焂夜郡主?”樊渊挑眉一笑,温和地说道,“郡主说的有点道理,我从前也没什么朋友,不怎么了解如何和朋友相处。殿下也是我难得的朋友。” 程斐瑄低下头,脸都要埋到碗里了,只能看到他露出的耳尖微微泛红:“……这样啊……” 樊渊这次倒是有点反应过来,心忖着对方大概是不好意思了。看了眼齐王,樊渊也继续吃他的早餐了。只是在心里,他由衷地不能理解为何每次杨述提起齐王就要发抖。 第一章 敢问声路在何方 轰然大开的门,程斐瑄提剑走入门中。 手中的剑上隐现一丝血光,而他的双眼除了冰冷的杀气,还有烈火一般的斗志,仿佛一只渴望痛饮鲜血的野狼。 “给我查!”程斐瑄厉声道。 他身穿黑衣,只能看到他右肩上隐隐约约有一片湿润,他受了伤,但是受了多重的伤却被这身黑衣所遮掩住了血色叫人看不分明。 蒙面的黑衣人们从暗处跃出,飞快地分散地跑开。 秀气而漂亮的一只手从他身后探出,搭在了程斐瑄的右肩头,稍稍用力一按。 “你可真是长进了,以为你武功不错就不需要带暗卫在身边了吗?被围攻的话还不是得吃亏?吃个早餐怎么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必要驱散他们?”焂夜抬起手,低头看着素白手指刚刚沾染上的血色,漫不经心地问道。 程斐瑄双眼锋寒毕露,嘴唇微微蠕动,闷声说道:“不关你事。” 焂夜冷冷一笑,抽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中的血迹,一边从他身后绕到他面前站定,并不说话。 “焂夜,你后悔过吗?”程斐瑄在短暂的沉默后突然开口。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她,焂夜退了两步,偏过头思索了起来。 “说实在的,我简直后悔死了。”最后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为什么要闲不住偷偷乱跑呢?为什么会跑到云停宫去呢?为什么要一时好心送了你一块我打算带回家慢慢吃的糕点啊!”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程斐瑄皱着眉头,苦恼地看着这个眼里藏着狡黠的光芒的女子。 “啧啧,自从有了你这么个好兄弟,我无时无刻不在操心,问题自然就多了。”焂夜大大方方地笑着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懒洋洋地拖着音道,“好了,反正你很不对劲。说吧,你又遇上什么问题了?” “我只是交了一个朋友。”程斐瑄瞥了她一眼,把手中的剑收回了剑鞘。 “唔……朋友啊……知道我听到后在想什么吗?”焂夜歪歪头,手指轻轻点在额头上,“我在想那人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铮”地一声剑鸣声赫然响起。 焂夜惊讶地抬头看着程斐瑄,突然大笑起来:“诶?你不高兴了?看来是认真的嘛,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他樊家三公子的身份,想利用一下呢。” “我以为你知道我很没耐心听废话。”程斐瑄头疼地看向焂夜,手上一推,剑又重新归鞘。 焂夜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着筋骨,打着呵欠道:“不好意思啊,有的时候我真的会忘了这点。” 程斐瑄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一个馒头,重重咬了一口,含糊道:“这次貌似和上次是同一个势力的,才隔了三个月……” “你招人恨啊。”焂夜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决定扩建暗卫也好,你总要去懂得保护自己的。” “……我不是为了……” 程斐瑄还没说完就被焂夜打断了。 “我管你是为了什么。”焂夜抬手示意他停止说话,“我们都有想去做的事,但完成的前提是要有命在,所以你最好给我惜命点。” “这次的刺杀很奇怪,像是在引起我的注意力。”程斐瑄对着焂夜这种嘴硬心软的关心不置可否。 “看出来了,没有环环布局,随便找了个时间直接就下手了,这样追查起来很方便。若不是撞大运遇上你单独行动,恐怕除了打草惊蛇什么也收获不到。这一定是陷阱。”焂夜依旧不怎么热心,好像早就猜到了她说出这种话对方的回应是什么。 “也许是陷阱,”程斐瑄慢慢地啃着馒头,看了焂夜一眼,“但为了得到更多,我必须跟着他们步子走下去。” ———————————— 樊渊步入翰林院的时候,一众同僚看他的眼神分外不对劲。 樊渊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像是嫉妒,像是同情,像是庆幸…… 人性之复杂难解,有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眼神的事。 樊渊瞥了眼站在边上的杨述,大概猜到杨述已经帮他把他如何被齐王“威胁”的事狠狠渲染了一番,这样添油加醋,相信以杨述当年二甲及第的文采,一定是相当精彩的故事。 他一脸平静地继续向里面走,找到属于他自己的桌子,然后抽出一本书,默默低头看书。 翰林院是清流之所,不得不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很是自持,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樊渊这种表现足以让他们按捺住探究好奇之心,即使或多或少存在着刚入朝廷就升官的嫉妒,也被得罪齐王这件更“惨”的事压制住了心思。 -- 第17页 唯有杨述凑了过来,面上尽是忧色,不放心道:“君行兄,还有几日便是开经筵的日子了,你到了圣上面前可千万小心点。得罪齐王尚且就是忍忍的事,得罪当今天子那可……” 杨述的看法正是大多数人的看法,得罪摄政的齐王只是蛰伏了事,当今天子才是真正需要讨好的人。也正是这种想法让他们在对待齐王的事上会尽量退避,但他们同时也全都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翻身的那天。 齐王在做一个孤臣,孟君行也曾是一个孤臣。 “我会的。”樊渊只是笑笑,表达了谢意。 他清楚做一个孤臣的危险,得罪了许多人,人人皆欲置其于死地,口碑不佳无人相援,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好下场? 他并不怕危险,只怕危险来得毫无意义。 开经筵面圣,对于樊渊来说,意义并不只是在于博一个锦绣前程,而是他想借此决定好自己将要走的路。 杨述不理解,却也很够朋友,压低声道:“齐王还政的时间也快到了,当今圣上也要组建自己的班底,几位重臣那里听说都被打了招呼,你年龄比他们都轻,只要把握后机会,日后入阁为相不在话下。” 樊渊合上了翻开的书本,上下扫了杨述一眼,似笑非笑道:“子言有话,可以直说。” “我……想说”杨述眨眨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苟富贵,勿相忘。” 轻飘飘的六个字,听起来没有半点效力,像是漫不经心开起的玩笑,却被杨述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我不一定能给你你想要的。”樊渊盯着杨述看了半晌,黝黑的眸子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杨子言,我想要做的事并不是讨好。” “我知道。”杨述看了看四周,确定同僚们都不在附近,这才放心大胆道,“你太骄傲,所以在很多事上不会妥协;你不迂腐,所以至少不会走上一条黑路;你不自私,所以我也能分到好处:你有底线,所以我不会被轻易放弃。我觉得值得赌一赌。” “我真是很好奇,你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樊渊双手搭在书本上,懒懒地垂眸。 杨述得意地勾起唇角,眉飞色舞道:“我看人一向很准,从没出过错。” 看着杨述如此信誓旦旦,樊渊不知怎么就想到另一件事。 “那你说说……齐王是个怎么样的人?”樊渊将信将疑地问道。 从没出过错?那你为什么怕齐王怕成那样? 杨述笑容一僵,无奈地叹了口气:“齐王殿下应该是个急性子,而且十分固执己见意志坚定。观他行事堪称不择手段,喜欢不按常理出牌。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既然有这样的传言,不管是否夸大,性格暴躁喜怒无常也是有依据的,绝对不假。” 樊渊挑眉,疑惑地简洁反问道:“所以?” “说实在的,站在他面前,上一秒好端端地有说有笑,下一秒他就一剑砍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总觉得……齐王殿下,心里装着一只怪物,随时都有可能失控。”杨述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带着几分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声音甚至在微微颤抖,“他不像是个遵从正统的人,但他又完全恪守着为臣之道,从不逾矩,只有这点我确实看不透。但不管怎么说,殿下很危险,招惹不得,我建议你也离远点。” 且不说他觉得齐王是个可交的朋友,就说从头到尾压根就不是他招惹了对方而是对方老凑上来吧? 樊渊真的没想到,杨述对齐王的畏惧,并不只是因为那张“反派脸”。 可他真的有种,他认识和杨述认识的是两个人的感觉, 杨述叹了口气,大概猜到了樊渊的想法,沉重地说道:“君行兄,齐王今年二十有二,却尚未婚娶,连妾室都没有。人人背地里都在猜……齐王大概是身有隐疾。” “渊也未曾婚娶。”樊渊不赞同地摇摇头。 “你是因为未婚妻要守孝三年,算算丧期就是今年结束,我看你也快了。”杨述像是对樊渊的状况很了解,不假思索地否决了,转而肯定地说着,“身有隐疾我看不像,我觉得嘛齐王殿下,他是个断袖!” 樊渊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什么奇怪的猜想。” 他一点也没觉得哪里有道理了。 每一代的流萤都使都是孤独终老,一生未曾婚娶大有人在,开创流萤尉的齐王也不例外。 其实从前他也想过去娶某位女子为妻,他不需要那人有多漂亮,也不需要有多大的才华,只要她性情温婉,能持家,又足够坚强。可惜…… 见樊渊如此反应,杨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松了一口气:“虽然你不相信我,让我觉得有点挫败,但是看到你这种反应,我突然很放心了。” ———————————————————— 这是在傍晚回别院的时候,人群中似有什么人用身体撞了他一下,人影从他的耳际飞掠而过。 樊渊右手向身前快速一抬,恰恰挡住了一只手,两人下意识互相看了一眼。樊渊只看到,对方戴着斗笠,微微抬眼露出的一双眼阴鸷深沉微带诧异。 被樊渊阻挡,他只是一滞,几乎毫不犹豫地一转手腕,把一件东西往樊渊手里一塞,抬腿就跑了。 樊渊蹙起眉头,看着那人在人群中穿梭而去,放弃了追上去的举动,低头看向被塞入手中的纸条。 -- 第18页 修长的手指抚过纸条的表面,微微能感觉到手指间传来的凹凸不平的感觉。 樊渊脸色一变,他已经摸出来纸条是用特殊方式处理过的密文,一眼看去并没有文字,必须要用手指触摸解读。 这张纸条上面写的是羿族的羿文。羿族的文字只掌握在他们的贵族手里,所以普通人几乎接触不到这种特殊的文字,他以前也是费了很大功夫才学到了一点。上面写的意思大概是——“刺杀失败”。 还有这纸质…… 直觉告诉他这纸条留不得,但这么丢掉似乎也不妥。 但他不能表现出他认得出羿文,对于一个普通人,遇上一张白纸,反应应该就是把它丢掉。 樊渊快速把纸条往折起,往袖子里一收。 有人在陷害他,躲避陷害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跟着别人步下的局走。 第一章 琴声一断信成诺 刚刚步入住所的樊渊,耳中忽然听到传来的阵阵琴音。 那琴声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丁丁东东缓缓流淌,婉转而不失激昂。缕缕琴声悠悠扬扬,像极了樊渊记忆里崇山峻岭延绵环绕的风陇。 樊渊踩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循着琴声寻去,在别院的后院小亭里寻到了琴声的来源。 院中端坐的正是被短暂遗忘了的颜秀儿,她双手轻轻抚过琴弦,宛若水波之上抚起涟漪。低头垂眸,侧颜似临水照花。 步履踏着琴声的节奏,依稀听见落花飞舞回旋,翩然着地。樊渊走到了颜秀儿身边,才停住了脚步。 不论前身樊渊还是现在的樊渊,皆颇擅音律,颜秀儿这一手琴技可谓投其所好。樊渊不介意花点时间侧耳倾听。 颜秀儿弹的是名曲《未展眉》,讲述的是一个关于乱世爱情的故事,既道尽柔情悱恻也不失铁骨峥嵘。 一曲毕,颜秀儿起身,对着樊渊一福身,抬头抿唇一笑,怯生生的,带着娇羞,嫣然如画。 “少爷。”干净纯洁,仿佛不染尘埃污垢。 樊渊温文浅笑,点点头:“你的琴声很动听。” 且不说你一个丫鬟,这把琴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就说好端端不去做事在这里抚琴,也不算尽了本分。这种差错都出现了,这是心急了? “奴家的母亲擅长抚琴,奴家是和她学的,但也只学会了这么一首曲子。”颜秀儿微微垂下头,“听说少爷也擅长抚琴,不知道……能不能教教我?” 樊渊的笑意越发明显了,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在琴前坐下,拂袖如云,轻轻拨动琴弦,试了两个音。 抬头看了眼颜秀儿,这才重新垂眸。 琴声响起,是江南水乡的温柔缠绵,仿佛吴侬软语,一派富贵荣华之相。 这首曲子,樊渊其实是不算喜欢的。他擅长的乐器也并非琴,所幸有原主留下的记忆,他勉强能糊弄一下,弹个简单的江南小调。 颜秀儿乖巧地在旁边听着,一举一动看上去毫无破绽。 ———————————————— “回禀殿下,那些刺客是一批死士,断尾干净,没留活口。属下追查下去,发现他们是混在一支从留夏来的商队里进城的。”单膝跪地的黑衣人恭敬地汇报着发现。 “又是留夏?”程斐瑄的眼中神色微凉,掩映着锐利的锋芒,眼底阴翳如同夜晚带着捉摸不透的雾气。 “商队里的人已经被我们监控起来。据回报,起初并无异常,只是今日傍晚商队里有一个管事在街头塞了一张纸条给了……”说到这里,不免会有点犹豫,但也只是一霎那,不等追问便可继续,“给了樊渊樊侍讲。因为顾忌樊家势力,属下暂且没有行动,等待殿下指示。” 今日齐王遣散暗卫是为了谁,大家都清楚,没曾想这两人刚刚分开,齐王就遇上了刺杀,结果又来了这么一出。说樊渊肯定清白无辜,当真很困难。 程斐瑄没有出声,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属下的人也不懂齐王怎么想的,但没有吩咐,就是不用他来处理,自然干脆利落地退下。 程斐瑄在自己的书桌前发了一会儿呆,莫名有些烦燥。片刻后,坐不住的他倏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上次樊渊买绣屏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听得樊渊交待“住处在普方街第三户,樊家别院。订金我先付了,到时候找院里管事结了尾款?”便不知怎么的把这个地方记在了心里。 刚刚这话又突然不停地出现在他的思绪里,让他下意识就往心里这个地址走去。 直到回神,他已经站在了樊家别院门口。 虽说可以登门拜访,但他还是选择了偷偷摸摸翻墙进去,像是藏着什么隐秘。 断断续续地琴声,不紧不慢的江南小调,秀丽旖旎。 程斐瑄追逐着琴声找到了后院,他没有直接出现,而是藏身在一块假山石后,看着不远处的亭子。 亭子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温文如玉,女的娇俏纯净,宛如一对璧玉。他们的姿态亲密,女子正坐在琴前手指搭在琴弦上,男子站在她的身后俯身环着她带着女子弹奏。 琴声之所以不连续,是因为他们在一个教一个学。 断断续续的音调软绵无力,并不算的什么,程斐瑄却总觉得那每一个音调落下,都似在他心里扎了一针一样。 -- 第19页 是太亲密了……但与自己何干? 程斐瑄默默地想着。 自己不过是想要有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管别人和谁亲密又什么意义? 程斐瑄不懂,却想得烦躁,连呼吸都乱了。他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抬手。 弦断之声骤然响起,琴声蓦然中断。这琴声断得突兀,发出的弦断声带着战场的杀伐之气,秀丽的江南小调突然变了味道。 “啊!”颜秀儿惊呼一声,然后怯生生地看着樊渊。 樊渊意味不明地瞥了眼脚边地上的一枚瓜子,脸上的笑意不由真实了几分。 又是吃的…… “琴弦断了,不如先把琴放在渊这里。渊若有空,替你接上新的弦?并不算麻烦呢。”委婉温和的口气一如他的习惯,却依旧没给人留下拒绝的立场。 “这……”颜秀儿再三犹豫后,还是不好意思地说了声,“那就麻烦少爷了。” “无妨,你去忙你的吧。”樊渊抱起了琴,漫不尽心地应了。 颜秀儿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樊渊,然后猛然娇羞地一低头,红了红脸,快速跑开了。 咦?这场面怎么有点眼熟? 樊渊一怔。 哦,又一个不打招呼就跑了的。 “齐王殿下,私闯民宅是犯法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说,我该怎么处置?”樊渊等颜秀儿走远了看不到人影了,才抱着琴从亭子里走出来。 程斐瑄微微有点尴尬,知道樊渊大概发现了自己做的事,从假山后面出来的时候动作挺慢。 “左右是我的错,不该扰了君行你的雅致。”他干笑两声,不太好意思,态度却挺干脆,“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认打认罚?”樊渊笑了一声,走近了点。 程斐瑄点点头,并不否认。 樊渊冷笑一下,干脆腾出一只手,抬手,作势要扇一巴掌过来。 程斐瑄微微睁大眼睛,盯着樊渊那只手,脑海里突然闪现不该出现的记忆,心中的暴戾蓦然涌起。 不行,这个不行! 他不得不握紧拳头压制住拔剑的冲动。 在樊渊手落时,程斐瑄下意识闭上了眼。 等待他的是额头上微微的一疼。 樊渊落下的手变成了屈指,他在程斐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板栗,淡淡吐出两个字来:“罚你。” 程斐瑄茫然地睁开眼,望着带着戏谑微笑的樊渊,心里的戾气便莫名抚平,有种怪怪的感觉,舒缓而温和,一点一滴填满心房,仿佛蝴蝶振翅心底,微微一动,却美不胜收。 樊渊看他那一脸恍惚,忍不住好笑道:“殿下你倒是挺可爱的。” 程斐瑄快速抬起双手捂上发烫的耳尖,不在状态地应了声:“什么?” 樊渊却不去说第二遍了,而是若有所思道:“好了,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程斐瑄觉得有点遗憾地放下手,低咳了两声道:“我遇刺了,底下的人查到了你头上,我怀疑有人想针对你,你最近小心点。” 明明是关心,齐王那张脸的加成下,就是被说出“最近给我小心点”的威胁的感觉。 而且你遇刺为什么会想到要我小心?是试探吗? “针对渊?”樊渊一脸无辜。 程斐瑄看了看樊渊,微微叹了口气:“不用担心,我信你。” 樊渊顿了顿,这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渊的荣幸。” 程斐瑄不在意地随口道:“朋友本就该互相信任的。” 樊渊颔首低眉,又礼貌地问道:“殿下遇刺,可有受伤,这种事派个人来说也是一样的,何不好好休息?” “伤不是什么大事,我……我想亲自看看你。”程斐瑄有些疑惑道,像是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会来这里。 “渊有什么好看的?”樊渊摇摇头,不怎么信这套说辞,觉得估计还是试探的成分多点。 程斐瑄却固执道:“君行你品貌一流,怎么会不好看?” 这话题转的有点不对吧,樊渊心里奇怪,嘴上还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了一句:“殿下也不错。” 齐王确实长得好看,他有着一对很好看的眉毛:英挺,有剑的锐气,也有不可磨灭的戾气,教人一见难忘。 “你……”程斐瑄现在大概晓得了这是樊渊的一种礼节,但是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樊渊口里说出,他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原以为能适应的,但是他真的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对了,殿下,这里是我今日收到的纸条。”樊渊转手就把麻烦塞了过去,一副不想管的样子,“纸质是青溪樊家特有的纸,造纸的工序有些差别,这种纸质只有本家的人手上有,一般是家族里用来传递重要信息的,樊家子弟自有辨别的方法。是以,渊收到白纸的时候特意留了下来。听殿下说起,忽然觉得可能有点关联,不如殿下拿去看看,也许有什么线索?” 程斐瑄脸色有几分古怪地看着手上的纸:“樊家云罗纸,有所耳闻,但是……这不是不可外传的?虽然这纸不大,我拿去也可以写点什么了。” 樊渊心里暗叹自己果然还是没有太强的樊家归属感,居然忘了这出。 樊渊毫无破绽地接上了话,表现得十分淡然,想了想还把对方的话原封不动送了回去:“朋友本就该互相信任的。” -- 第20页 “我信殿下。” 心如火烫。 程斐瑄也想不起来,这都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悸动就像丝一般,从心里长出来,密密麻麻,把他缠绕。 程斐瑄长长出了口气,笑了:“君行,我程斐瑄在此立誓,此生不伤你半分,不损你半豪,总要对得起你今日说的话。” ———————— 吐槽版 崩了就那样吧 樊渊:啊喂,等等,你在说什么啊?我今日说了什么,你突然这么严肃发誓? 云:淡定,不过是你们相互告白了 樊渊:懵 第一章 半点疏雨落心头 不伤半分、不损半豪。 这样的誓言被程斐瑄说出到底有多重的分量,樊渊并非不知。也正是因为知道,才会有着与之对应的惊讶。 他手头直接沾染的鲜血并不多,但间接算下来也算是身怀不少的血债。算计惯了人,见过许多愤怒或者怨恨的眼神,听过很多带着恶毒诅咒的誓言。天天看着无数严刑拷打,日日上演着背叛和欺骗。 他的敌人渴望着他坠入阎罗地狱,而他也习惯了孤身一人去面对世人的恶意。他的伙伴敬他也畏他,他是他们的领导者,永远不能轻易倒下。 齐王的那双眼里有着太多的迁就和纵容,甚至是一种奇怪的珍重。他是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孟君行,只逢人惧怕被他所伤,从未有人告诉他,我永不伤你。 樊渊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但由衷感叹:齐王确实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或许这段友谊不会像他当初想得那样脆弱。 “殿下说的话,渊记住了。” 对他来说,相交总非难事,相信却不容易,他只说他记住了。 后院中种着不少的花,随着傍晚的风摇动起舞,枝叶舒展。樊渊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温润的气息,眼眸里蕴着柔和的笑意。平和的嗓音在微暖的空气中弥散,钻入程斐瑄的耳里,让程斐瑄心中又是一烫,灼得一颗心都被温暖起来。 程斐瑄可不知道樊渊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很怕。 今日他能不由自主地弄断了琴弦,来日那内心的黑暗说不准就脱离自己的控制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就再也不能和樊渊这样随意地聊着天。 所以他为自己下了个限定,戴上了枷锁。 还没等程斐瑄有什么反应,樊渊已经若无其事地把刚刚莫名严肃起来的话题带了过去:“殿下可用过晚膳?” 程斐瑄很是大方地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尚未。” 樊渊一挑眉,给出了邀请:“那不如在这里吃了再走?” 放在今日之前,樊渊绝对不会提出这样的邀请,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明明信任很难交付,却仍是将信将疑地稍微放下了一些猜忌。 他依然温和好似和你商讨着,询问你的意见,但总是让人听着就感觉无法拒绝,何况程斐瑄也不想去拒绝。 “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程斐瑄答应得非常利落干脆,都不带犹豫,甚至露出了一个微微有些傻气的笑容。 齐王殿下心情愉快地在樊家别院和樊渊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已经忘记了他出门的时候只是一时冲动,连王府的属下都没通知一声,于是今日上午遇刺的齐王,今日晚上又变成了失踪。 还是那个汇报消息给齐王殿下的人机智,猜测殿下会不会是去了找樊渊对质去了? 找到樊渊还是挺容易的,就在樊家别院。 但是那个坐在樊家三公子对面的那个人绝对不是真的齐王殿下吧! “谁?”樊渊若有所觉地抬头,蹙起眉头厉声喝道。 这一声喝颇具威严,带着与齐王殿下相似的戾气,可怜的暗卫差点以为是自家王爷易容成了樊家公子。 樊渊就像是大海,一派温和平静广阔包容,底下却藏着惊涛骇浪冷风疾雨。 程斐瑄看了眼樊渊,低声道:“君行……那似是我手下的暗卫。” 他比樊渊更早察觉到自家属下的到来,只是不愿说破。每次接近樊渊的时候,他都会甩了这些象征着暗夜的影子,没想到这次忘了知会一声就果断被发现了。 樊渊轻轻“哦”了一声,不怎么放在心上,齐王带几个暗卫在旁边也正常得很,就是不知为何从前没注意到过。 樊渊心中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段事,继续旁若无人地用膳。 程斐瑄却有点拿不准地把心悬着了,他可是知道自家暗卫的名声在朝廷里被传成了什么样。 有些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偷偷瞄一眼樊渊,暗自观察着樊渊的表情。 “呵呵……”樊渊看过去的时候程斐瑄碗里舀得平整的米饭已经千疮百孔,活像和齐王有仇才遭此虐待,忍不住闷闷地笑了两下,“殿下,渊家中的米饭是无辜的。” 程斐瑄愣怔地看了樊渊半会儿,才低头看向碗中,顿时心痛地低呼一声:“诶?” 然后飞快地用筷子重新压平,一本正经地抬头看着樊渊强调道:“我什么也没做。” “嗯。”既然齐王殿下要睁着眼说瞎话,樊渊自然有礼貌地给了他台阶下,配合地一起睁着眼说瞎话。 两人各自一句,说完以后,却相视片刻,同时莞尔。 看到这一幕,屋顶上的暗卫身形一晃,好不容易才稳住。 -- 第21页 今日看到的事呢,属下就当没看到好了。知道王爷的习惯,这位暗卫大哥知情识趣地离开了屋顶,把隐藏的距离拉开。 “怎么又离开了?”樊渊抬头,听到了屋顶传来的破风声,奇怪地问。 程斐瑄心里盘算回去给这位识趣的加点俸禄,手上夹了一筷子菜往樊渊碗里放:“不用管他。或许自己去吃晚饭了。” 不,我觉得事情很古怪。 樊渊可没信这种话,但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去追问不停,也许是什么机密之事,不提也罢。 两人之间明面上能聊得其实并不多,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都不是两人所爱,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后几日的经筵上去。 “陛下是个明理的,君行不用忧心他挑难于你。”程斐瑄顿了顿,手指似乎是习惯性地绕着额前的碎发,一边缓缓道,“只是切记一点,莫摆出一副为师既尊的样子,陛下年少气盛,不喜欢越了规矩的人。左右陛下才是九五至尊,就是能冠以‘帝师’之称,也别以此为恃,该有的礼节万不可少。” “就像殿下一样?”樊渊问出口便觉不妥,不过好在问得并不算太过逾界,总是能装傻充愣过去的,圆过来总不算难。 程斐瑄似乎也是没想到樊渊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道:“就像我一样。” 程斐瑄抿抿唇,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樊渊松了口气,好在齐王也没有往下说的意思。皇家那些杂七杂八的那些事,好奇好奇是可以,但去寻找真相往却往是自找麻烦。 “多谢殿下提点,今日这顿晚餐,也算渊没白准备。”樊渊笑笑,语气故作轻松地道了谢。 程斐瑄欲言又止地看看樊渊,最后也只憋出来一段话:“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君行你别告诉陛下,我对你说过这些。” 樊渊得了刚刚的教训,没有再去问为什么,只一颔首,甚至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顿饭到了最后,气氛诡异起来,两人又变得泾渭分明,一开始的熟稔表相终于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程斐瑄放下了筷子,没有急着站起身,而是突兀地直接开门见山道:“君行,人人都会好奇的,我知道你也不例外。” 不,好奇是一码子事,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樊渊隐隐意识到什么,疾速地抬手打断了程斐瑄的话,温和而强制:“殿下。天色不早了。” 程斐瑄严肃的神情一扫而空,盯着樊渊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君行你也会紧张啊。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我可以告诉君行的。” 带了点轻快的语调,又藏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樊渊知道,如果自己说想知道,看齐王这样子肯定会告诉他。但他从谁哪里听来答案都行,就是不能是齐王告诉他。 不可以是。 程斐瑄等了等,没等到樊渊别的话,看上去也不在意,只是站起身的时候不见以往的雷厉风行,仿佛随时等待着樊渊出口。 推开门扉,外面不知何时起了斜风细雨,飘渺着细微的露气,一层轻薄的白纱笼在天边。 程斐瑄迈步出了门,雨并不大,他走得也不急。 樊渊坐在厅房里,任由门扉敞着,风携着雨丝入了房,带来一丝寒气。 樊渊的视线穿过浅薄的雾气注视着程斐瑄的背影,不发一言。直到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程斐瑄都没有留一句告辞。 雨中的瑶京四处氤氲成一片朦胧的雾境,混杂着油纸伞撑起时绽开的油桐清香,轻笼的雾气凝结在叶尖化成水滴。 雨雾模糊了视线,程斐瑄微微眯起眼,漫不经心地走在街头。 “殿下。”一把伞出现在头顶,遮住了头顶的天空。 “滚。”微哑的嗓音压抑着暴躁的情感。 剑光一闪,“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斜眼看向颈脖子边上的剑,犹豫片刻的属下,还是默默退开了。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樊渊没看到齐王,御座下首的座位空无一人。只说是齐王身体抱恙今日不能来了。 没了摄政王的朝堂迎来了久违的热闹,你争我吵的。 樊渊垂眸半敛,依旧是那个保持沉默的装饰品。 他觉得自己的一天应该同往常一样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都一样。 直到下了早朝,被一位年轻女子堵了路,樊渊才知道,或许他还是想岔了。 “樊家三公子?”女子的眉目艳丽,却不妖媚,端庄优雅天然就有几分贵气,又不失娇俏活力。 她的语气挺客气,语调也很平缓,看着樊渊的时候眼里带着灵动的探究。 “我是焂夜,程斐瑄的好兄弟。”女子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着,“我来只是听说他交了个新朋友,有点奇怪,才来看看。” “焂夜郡主?”樊渊的礼节挑不出毛病,行了个礼才微笑道,“郡主是怕渊别有目的?” “程斐瑄又不是傻子,不需要我为他操心这个。”焂夜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本是想告诉你哪天这家伙发了疯就来找我,我也许能帮得上你。现在看来倒是我低估点东西。” 樊渊并不清楚焂夜郡主指的发疯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欲深究,从容地应道:“有劳郡主挂心。” “你这人有点意思。”焂夜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樊渊,最后神秘地眨眨眼,“怪不得昨日被人念叨了这么久。” -- 第22页 “何解?”樊渊不明就里,只猜到大概和齐王有关。 “哈哈……那小子他活该,受了伤还淋雨。”焂夜一拍手,愤愤感慨,“伤口感染,发着烧,如何,大快人心否?” 这……这真的是好兄弟?! 第一章 月与孤鹰的秘密 樊渊在短暂的诧异后,很快就恢复了他最常见的姿态,依旧是那般温和礼貌。 “齐王殿下现在可还好,可需要渊去看望一二?” 他的言语仿若关切,总是给人以贴心的感觉,态度也很端正。焂夜就是没听出来多少真正的关心之意也无可指责。 焂夜一双漂亮灵动的眸子就这么望着他,似乎在掂量着什么:“你去看望与否是你的自由,我没什么立场管。我觉得你要是去了,他会很开心,皆大欢喜。你要是不去嘛,也没什么,毕竟你的确没这个义务。” 这话说的很占理,听起来公道,但也藏着小小的私心,那小小私心又不让人觉得厌恶。说到底,郡主还是程斐瑄“好兄弟”嘛,樊渊能听出来话里真实的期望。 “郡主,有没有夸过你很会说话?”樊渊说话时温润得像枚千年雪玉,微微一笑,不张扬,也不算蛊惑人心,却给人一种沉静的感觉,清风拂面不外如是。 那墨瞳黑望着你的时候,其间就映着你影影绰绰的轮廓,仿佛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啧啧…… 焂夜忍不住嘀咕道:“这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有人说过你很有礼貌。” 不管谁和这人说话,恐怕都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仿佛那一瞬间自己在他眼里是独一无二的。 “渊还得去翰林院点卯,误了时辰可不好,今日下了值,定去齐王府上拜访。”樊渊顿了顿,应了一句,就又是一礼,绕开了焂夜径直就要离开,临走之际还不忘温声道上一句,“渊先告辞了,郡主见谅。” 焂夜眨眨眼什么也没说地目送樊渊走开,等人都走远了她才敛了笑意,眉宇间染上一丝焦虑。她自然也远没有她明面上表现得那么随心,但大家都是拿着坚强随心当外衣,内底的那些思绪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就让樊渊知晓了去。 伤口感染,无疑于是在鬼门关上徘徊。尤其是程斐瑄那家伙还发了烧,这要是撑得过去还好说,撑不过去…… 真是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樊渊这头没理会焂夜是什么反应。 他和往常一样入了翰林院,和往常一样坐在了属于他的位置前看书。 一切,表面看去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一点变化。 唯有杨述一本正经地打着小报告的时候,才体会出了那么一丁点的不一样。 “君行兄,你在想什么?” 樊渊倾听他人说话的时候,都会做足倾听者的工作,不会让你觉得你是在自说自话,今日和他闲聊的时候依旧是一个说一个听,杨述却有了索然无味的感觉。 樊渊一手卷了书卷,轻轻敲了敲书桌,漫不经心道:“无事。” 杨述是不信的,但他从来不会去问。 樊渊见他一脸“我不相信”写在了脸上,终于开口主动提起:“今日齐王未曾早朝。” 杨述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苦着脸道:“樊大人,咱别管齐王殿下的事了,行不” 樊渊一笑,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杨述。 杨述很快就投降了。 ——樊渊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更让人难以招架。 “咳咳,具体的我也不能打听的到,但是听说圣上昨夜派出了一批太医到齐王府到现在还没散,怕是情况不乐观。”杨述低声轻叹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甭管殿下撑不撑的过去,总与我们这些人不相干,别把自己牵扯进去了。” 樊渊手中书卷又是敲了两下,像是打着节奏,又像是随意而成,起落之间带着琴音般的韵味。 “子言,不知可否再请一位同僚来” 杨述猛然一惊,拉住樊渊的衣袖,连忙道:“你疯了?” 说完又自觉失态,复低声又道:“齐王与你有怨对你的名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没有一个翰林会在这种时候去齐王府探望的,尤其是你还打算请假去!” 樊渊不得不安抚起这个被吓坏的可怜孩子:“渊自然不会直接登门的。” 翰林之清流,和暴戾之齐王。樊渊倒是有点明白为何齐王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和做贼一样,怕是和杨述一样为了自己这“名声”二字。 “齐王府守卫森严,你除了直接登门,你还能怎么去?!”杨述知道争不过樊渊,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咳,渊自有主意。” 樊渊不说,杨述也不会去问,这是一贯的相处。秘密每个人都有,守着好好的,一旦交付,却是另一种意义。 樊渊不想知道齐王的秘密,但做为不曾被亏待过的“朋友”,他还是得去看看。 像是某种道义,也像是樊渊给自己留下的准则。 虞朝的假期实在不多,连前朝有的旬假都取消了,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再加上一些节日的假,加起来总归也不过那么几天。若是日常事假病假,也得有两个以上的同僚为你作证明才能得到批准。 樊渊规规矩矩走流程,索性府衙的效率不低,对于樊渊这种世家公子加前途无量的人又特别照顾了一番,因而也没花樊渊多少工夫,就成功请了病假回家。 -- 第23页 说是回家,其实樊渊是半道就转了方向。 樊渊这个身体委实错过了年龄,就算等锻炼起来,也比不过当初,更别提像齐王那样无声无息地潜入。何况他到这里的时日不长,唯一可见的成效不过是跑路的时候能坚持更久了吧 樊渊莫名有些自嘲地想到。 熟门熟路一般拐入一家成衣店,然后迅速地换了一声行头。 齐王府的戒备是很森严,在百年后也是如此。 哦,忘了说了。如今的齐王府在后来二三十年间被改为了流萤尉府衙,然后陆陆续续添加了不少机关陷阱。樊渊作为孟君行的时候,在那里办公多年。他知道所有的流萤尉府衙内的密道,包括它们建成的时间,恰好其中有一条历史相当悠久的地道,有人请示过是否要废弃填埋,孟君行修改了其中一部分路线让它继续使用。这地道正是在流萤尉建立时就有的初识地道,樊渊的脑海里还有关于它的记忆。 流萤尉改建的时候没有修改太多地方,这位齐王本身也不是个热爱享受的王爷,住处设置的非常适合办公。以致于樊渊熟练地在长廊上穿过,侧身躲在墙后面避开来往的侍女的时候,惊叹于这里和百年后几乎一模一样。 他自然不能真的一路顺风顺水摸到齐王的房间去,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快被暗卫发现了。但是惊动暗卫比惊动其他人要隐秘得多,而且每个暗卫几乎都认得这位大人——殿下的好朋友。 樊渊没有犹豫地直接果断地问道:“渊是来看望一下殿下的,哪位愿意带我去殿下的房间?” 没人敢担这个责任,是殿下的朋友也只能让他们愿意等殿下自己决定如何处理擅闯之事,而把他往齐王面前带,现在还在昏迷中的齐王显然是不能做出决定的。 樊渊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他本不想动用的东西不得不为此动用。 “你们可认得这个?”樊渊取出了他当日买来的半玉。 这是未来的流萤尉都使的令符的一半。既然会被使用就一定有它不同寻常的意义。樊渊不知道现在这东西是否有调动暗卫的权利,但他不得不去赌一把,赌这玉至少是有点证明作用。 蒙面的黑衣暗卫们果然在看到那玉的时候震惊地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樊渊松了口气,看来是有用的,只是看他们没有服从敬畏只是吃惊来看,现在这玉还没有未来它会有的效用。 “不知,能带渊过去了吗?” 樊渊抿了抿唇线,摇了摇手中的玉佩,浅笑着又问了一遍。 “樊大人,请——”态度恭敬,像是面对尊贵的客人一样。 樊渊将玉佩重新收好,道了一声谢谢。 门轻掩上的一刹那,樊渊再抬起头时,眼角流落点点难以言表的复杂神色。 屋内归于寂静,樊渊在门口静站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向床榻。 程斐瑄侧身蜷缩在床上,青丝流泻如墨在枕上散了一片。 即使是昏睡中,他也似乎格外敏锐,樊渊一靠近,他就皱起了眉,梦中都带着警惕,排斥着人的接近。昏迷且发烧的齐王脸上一片通红,可五官并未因病软化,反而更显凌冽。 生病的野兽比平常更加易怒而敏感。 樊渊在程斐瑄身边坐下的时候,程斐瑄蹙眉微微睁开了迷离双眼。 他花了点功夫才认出了樊渊一般,努力扯动嘴角笑了笑:“君……”只说了一般,声音沙哑得不像样,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用这样的声音唤对方的名字,因而停了下来。 “殿下,可还好?”樊渊温和地问着,语气轻柔,但是问出了的话客套而没有意义,任何人这种时候都不会好,而任何人这种时候都只会回答好。 “咳咳……”程斐瑄咳嗽两声,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纤白清瘦的手默默抚上程斐瑄的额头,似乎是想试试温度,可樊渊的手停顿在了手下感觉到的纹路上。 齐王依旧戴着他的黑色抹额,即便是这种时候都没有摘下来。 程斐瑄知道樊渊停了下来,他看着樊渊艰难地动了动唇:“温度……已经降下来了。” 他似乎是在阻止樊渊,又似乎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樊渊视线凝固在自己的指间,没有回应程斐瑄,也没有移开手指,就如此凝固了动作。摩挲到那熟悉的纹路,樊渊眸中一时温软。 抹额上的绣纹是日后流萤尉的标志,半月与孤鹰。他对这个纹路的熟悉远胜于对樊家家徽“三叶流云”的熟悉。 他晓得后来世人更喜欢将这个标志称为“御之月”。 鹰是虞朝的图腾,是皇室的象征,半月遮拦的孤鹰,是属于皇室的暗黑之王。隐约中似乎意识到什么。 “殿下,好好休息吧。” 樊渊移开了手,礼貌地劝慰道。 秘密是要拿秘密交换的,他还不想去交换。哪怕对方说不用他付出同等的代价,他也固执地遵循着等价的意愿。 程斐瑄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最后也只是笑了笑:“我……咳……知道了。” 第一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 齐王怔怔开口的样子,在樊渊眼里看来有些奇异的温顺,直让他忍不住揉了揉齐王的头发。 “往日里不觉得,殿下今日不在,诸臣吵闹得紧,才发现还是安静好啊。”樊渊心里轻松下来,想起今日的早朝,突然微笑道,“若是没了殿下,渊竟有点舍不得。” -- 第24页 舍不得这种自带消音功能的特别能力。 程斐瑄觉得大脑昏昏沉沉的,眼前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而那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尾音不断在他脑海里来来回回的穿过,好像是空谷回音。好半天才能抬头看见樊渊带着调侃的眉眼。 “若是没了殿下,渊竟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 “得……” 他知道自己发烧了,但他并不觉得热,察觉到的反而是一种刻骨的寒冷。 只有在樊渊把手探过来的时候,他朦胧感觉到了暖意。那不是温度上的冷暖,而是心理上的。 程斐瑄很清楚——他在渴望樊渊的靠近。 打一开始见到樊渊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地从这个人身上察觉到了一种异常的吸引力,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暗夜与血的味道居然能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得如此干净温柔。 他努力想回应,但喉咙干涩得发痛,之前说的几句话已经磨消了他积攒的力量,口型微动,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樊渊低头凑近,想听清齐王殿下在说什么,可把耳朵凑近了也愣是没听到。 程斐瑄迷迷糊糊地看着樊渊凑过来,发间露出柔软耳廓。 这么近……似乎只要再近一点,就能…… 因为发烧而降低的自制力瞬间崩塌,他脑袋里想着什么,就遵从着所思所想直接行动了。 直到程斐瑄的唇碰到了樊渊的耳垂时时候,程斐瑄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他迅速地撤离,然后偏过头,目标明确地直接把自己半张脸埋进了枕头。 樊渊感觉到的是干裂划过耳垂,有点微微麻麻的疼,而那温度一闪而过,就没了踪影。 樊渊直起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试图把自己埋起来却力不从心的齐王。 “……咳咳……”樊渊轻咳两声,抬手摸摸自己的耳垂,似乎感染了齐王的温度,比指尖略烫,樊渊眼里浮现出奇怪的神色。 他看着齐王一言不发,一双眼像是一个万物无法涉足的深渊。 并非他不晓得如此这种带了点挑逗的动作意味着什么,而是从来没想过会是齐王来“挑逗”他,若是个婀娜美人什么的,他反而不会这样的意外。 或许是烧糊涂了? 樊渊放下手,若有所思地盯着齐王看了半响,又觉得不像。 “殿下想表达什么?”很平淡,没有恼怒也没有尴尬,从容不迫地就像面对一道最普通的令他不解的问题。 程斐瑄很庆幸自己在发烧,就算脸红估计也看不出来端倪,刚刚的一切犹如鬼使神差,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又怎么回答樊渊? 他避而不谈只能尽力吐出一个音:“水……” 这次樊渊听懂了,他很是体贴地从桌子上找到了水壶水杯,动作干脆地倒上一杯清水,轻柔地扶起对方,细心地喂了点水给程斐瑄。 “多谢。”感觉喉咙好了一点的程斐瑄连忙道谢。 樊渊大方地受了这一谢,没有说什么推辞的客气话。 “殿下好生休息,渊也得告辞了。” 樊渊来这里本就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旁人,他只是遵循着应有的回敬——对一个朋友。 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过得去。 程斐瑄好像也懂了什么,虽然彼此不算深知久交,但樊渊的礼貌原则他也算是大概了解到了一些,便也没有去改变樊渊的主意。 “嗯。”'不轻不重地应着,程斐瑄睁着双眼,迷茫地看着樊渊,“我送你。” 他挣扎地想要起来,但在樊渊眼里看来不过是扑腾两下的浪花。 伸手按住程斐瑄的肩,樊渊摇摇头,无奈道:“殿下病着,不必送客了。” “君行,扶我起来。”程斐瑄没有用动作反抗,他只是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坚持。 樊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摁住他的手没有移开,淡淡道:“听话。” 温和轻柔的一句话,没有半点震慑力,却是顷刻间剥夺了所有坚持。他妥协地继续躺在床上开口说话。 “暗卫。” 齐王一句话,潜伏在屋外的暗卫纷纷从暗处出现。 他们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等待下一步指示。 至于殿下“弱不禁风”地被摁在床上这种毁形象的事,咱们就当没看到,没注意,没发生。 “以后……”程斐瑄仰面躺着,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樊大人要来,随他。” “是!”没有迟疑,他们在齐王这个上司面前,表现得非常合格。 樊渊稍露诧异:“殿下?” 这简直就是变相给了一个可以随意出入齐王府的特权,由不得他不诧异。 这交付太多,樊渊也不能轻易接下。 “不妥,何至于此?”樊渊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这个特权。 程斐瑄对他笑笑,带着煞气的眼角眉梢一动,普通人看来就是对樊渊“不识好歹”的恼怒。 “可以的……”程斐瑄说到后面声音渐弱,让人怀疑他想说的并没有说完。 樊渊微愣,只有他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樊渊请假杜撰的借口是病假,他自然是回别院继续装病。 樊桥对少爷突然回来没什么意外,甚至很配合地吩咐人去药店买了点风寒的药来,做足了伪装。 -- 第25页 樊渊倚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一本没看玩的游记,听到敲门声才不紧不慢地把书往枕头底下一塞,才开口道:“进来吧。” 端着托盘托着药进来的果然是颜秀儿。 “少爷,”这是个擅长用柔弱掩饰自己的女子,即使不是绝色,也能打动很多人。她的声音软软的,给人以温顺无害的感觉。看你的眼神半躲半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诱惑。 樊渊漫不经心地评估着颜秀儿的一举一动,像是考核下属的长官。 “少爷,今日怕是会有几场雨,又是换季的时节,您还是多小心保重身体为上。”颜秀儿真诚地看着樊渊,柔声道,“您病了,奴家心里……也……也不好受呢。” “渊会注意的。”樊渊颔首轻笑,悠扬春波湖面轻荡,层层推开,一点一滴细碎的柔情。 颜秀儿似是被这一刹那的柔情所怔,端着药停在了那里,没了动静。 “咳咳……”伪装出的咳嗽,是樊渊模仿刚刚去见的齐王的姿态,真实得无可挑剔。 颜秀儿猛地回神,却若无其事地继续端着药靠近。 果然刚刚误会了齐王殿下啊,看看人家,这才叫勾引。 看着颜秀儿把药放下,弯腰伸手轻拍樊渊背脊,女子的体香幽幽传来,胸前双乳近在咫尺。拥雪成峰,挼香作露,犹然未觉。 好一出皓腕高抬身宛转,销魂双乳耸罗衣。 只是不知为何,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干涩的唇抚过耳垂的感觉。 樊渊没有动,只是低咳着。 颜秀儿慌乱地问着:“少爷,你是不是很难受。” 一边凑得更近了。 樊渊淡定地侧过脸,然后抬手握住颜秀儿的手,制止了她的举动:“渊无妨,你……你退下吧。” 他故意带了几分磕磕绊绊,只是因为低着头让颜秀儿也琢磨不清他的表情是什么。 颜秀儿乖巧地行礼福身,似是委屈:“是,少爷。” 颜秀儿小心翼翼地关门离开。 看来她背后的人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樊渊似笑非笑地起身端起碗,走到窗前的盆栽旁,慢条斯理地倒了那一碗药。 谁管这药到底有没有另外加料,只要是颜秀儿送来的,他就没可能喝。 他对真心没什么概念,却对假意异常敏感。这是在尔虞我诈的生涯中磨练出来的反应。 颜秀儿表演得如何完美,在樊渊眼里也处处不合意。 没有耐心了就好,越没有耐心越会出错。只有出错才有破绽,才能让他揪住那危险的尾巴。 第一章 宫中二三是非事 普通的病假挡不住经筵日讲。于是樊渊很自觉地在喝完药后睡了一觉就“痊愈”了。 做为经筵讲官,他会被发放特制的牙牌当作出入宫廷的凭证。 当尚宝司将银牙牌送到樊渊手上的时候,就意味着他明天就该佩戴牙牌,去宫中履职了。 天色犹蒙蒙,樊渊便起身洗漱,然后做好他该做的准备。 一朝天子的寝宫,外臣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去的,文华殿才是天子日常学习之所,樊渊当值也是要去文华殿。 而在文华殿南边高墙内的院落就是内阁大学士所在的文渊阁。 故而樊渊走到半路遇上他的“座师”文渊阁大学士汪殷浩也不算奇怪了。 樊渊与这位座师的交集只限于他本人恰好是汪殷浩主持下的此场科举探花,在进士及第后,原来的那位樊渊曾例行到他府上拜见过,除此之外再无联系,但按照不成文的惯例,樊渊在汪殷浩面前当执弟子礼。 “汪相公。”樊渊的礼节无可挑剔,微笑恰到好处,却不显得亲近。 凡在这朝堂上,若是有点眼力心思的,有这样一层关系,总是要厚着脸皮直接称呼其“老师”的,但樊渊不喜欢。 心里明白是一码子事,但去行动的时候,只要无必然要求,他往往更愿意选择让自己舒服的方式。 汪殷浩出身风陇汪家,可谓将门子弟中的另类。而汪家历来镇守风陇一带,也是深得皇室信任的世家。 汪家与皇室之间多有联姻,远的说大虞开国第一位皇后正是风陇汪家的女子,近来看当朝大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姑婆、齐王的姑姑也是汪家媳妇。 所以说,汪与程在血缘上可谓纠缠已久。纵观大虞两百年史书,可以发现汪家一直和皇室同进同退,是世家中坚定的保皇派。 汪殷浩年岁不小了,但是身子骨健朗得很,虽鬓角微白,却不见佝偻老态。五官方正,神情冷淡,如呼啸风雪,气势迫人。看上去是属于个性固执而不会轻易被动摇的那种人。 虽然是文臣,但是大概是家室特别的缘故,樊渊可以看得出这位汪大人是有武艺在身的,因保养得宜,可以轻易相信他年轻时也一定是位俊俏公子。 “今日是第一天,尚且轮不到你讲经,不过可以在旁好好听听,多少总会有点启发。”汪殷浩望着樊渊,抚须缓慢道,“旁人可能不知,只道你与齐王结怨,但陛下对其中关节清楚得很。既然得了齐王的举荐,就多注意自己的立场问题。陛下年轻,却不是个好糊弄的,切记不可张扬。” 这一番话说来是货真价实的好意,樊渊感受到了来自汪学士的示好,却想不明白为何汪殷浩会对自己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 第26页 从这些话里不难知道当今圣上对齐王的信任处在一种奇怪的境地里,既信任着又忌惮着。 樊渊心思只在心里转了一圈,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一本正经道了谢:“渊省得。多谢汪相公教诲。” 汪殷浩的态度友善,那张方正的脸上看不出算计。他打量了樊渊两眼,不咸不淡地说着:“好自为之。” 说罢,便自行笼袖而去。 樊渊在西华门检验牙牌并登记后进入皇城中,前行至左顺门。除了左顺门之外,哪道宫门都不允许他跨越,他被许可的行走范围也不过是文华殿左右。 此时晨光初起,宫阙里映着旭曰光芒,樊渊没有着急进去,而是习惯性地在殿外转了转,熟悉周边环境。 在樊渊印象里,汪殷浩此人算是一代名臣,历经三代帝皇,在政权变更中依旧平平稳稳地朝堂中屹立不倒。隆昌年间的六王之乱他没站队,到了幼主登基后他果断襄助辅佐,到后来的齐王还政他淡然旁观,之后没有几年就告老还乡安享晚年,无病无灾到寿命已尽才去世。元载帝那时尚且在位,便亲赐谥号“文肃”于他。 这谥号已经不低了,不但是个美谥,还是美谥中的上谥,比恭、敬、安、诚、惠之类的谥号高得多。 汪学士似乎一生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知羡煞了多少后人。 从不做“错误”选择的汪殷浩为何要突然提醒樊渊呢? 为了樊家?不像。汪家的势力与樊家一南一北,没什么直接冲突。 看好他个人的前途?汪殷浩都是内阁大学士了,从他在元载帝亲政后不久就辞退官职来看,他对首辅这个位置没什么野心。 那是…… 樊渊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不得不想到齐王头上去。 类似的话齐王也曾暗示过,今日汪殷浩又重新提起而且也带上了齐王,这一切…… 樊渊得出一个令他自己都意外的结论——汪殷浩大概是齐王的人,或者至少他是站在齐王这一边的。 后世眼中的孤臣,从未结党营私的齐王殿下居然还藏着这样位高权重的帮手? 史书底下掩埋的秘密,究竟还有多少,谁又能说得清?后人看到的,不过是二三闲事,惊心动魄勾心斗角,都被如此匆匆带去,看不真切。 等樊渊入得时,殿内已经立了好几人,正在闲谈。 樊渊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担任过内廷实职,文华殿于他,却不算全然陌生。 这几位先到的前辈,不是在翰林院就职就是挂着翰林衔,樊渊大都认识,但没什么来往。 樊渊不紧不慢地走到廊下,对着先到的人拱手行礼道:“初至内庭,尚有不熟,晚辈来迟了。” 微笑着的青年男子从容不迫,又不像是漫不经心的闲散。他态度端正,而且有礼貌,进退之间一举一动都是一种奇特的韵味。 “哈哈,无妨无妨。”众人中但凡是有那么点眼色的都对樊渊报以微笑,就是没眼色的也不至于就对他恶脸相向。 傻子都知道,出了如此年轻的经筵讲官,几乎注定了只要樊渊未来平平稳稳这么走下去,期间不犯下什么大错,有朝一日入内阁就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多时,人来齐后便一起等候皇上驾到。 又不知过了多久,便见少年天子在一干仆从的簇拥下,从前殿方向过来。 等人在宝座坐稳了,众人依照礼节上前参拜。 天子今年也快满十五了,看长相有两分与齐王程斐瑄相似,说是叔侄俩,站一起其实更像兄弟。不乏少年意气的潇洒,也有与年龄不符的睿智大气,只是他看上去有股儒雅的气质,比之齐王的凛然锐利,这位陛下自然显得更加平和。 这么多糟老头中,樊渊显得非常显眼,以至于元载帝一眼就看到了他。 “樊卿今日可是第一次入文华殿,在场的诸位大臣都是你的前辈,可曾觉得紧张?”年轻的帝皇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丝天真稚气,状似说着轻描淡写的玩笑话,可这话却有点当真不好接的刁难。 樊渊垂眸轻笑,柔和的嗓音在大殿里漾开,若春风破冰:“大法小廉,臣幸而不惊。” 语调承转处流露出的是同他的话一样,一种敬而不卑、傲而不亢的从容。 元载帝看了樊渊一眼,没有对此番应答表态,只是挥了挥手,转向其他人:“烦请杨卿开始吧。” 讲课时候,樊渊是要站在廊上听的,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虽说乏味,但所谓“侍讲”也就是这么回事。 他多年没上过讲堂了,好在素来最是有耐心。在一边听着,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自娱自乐也不是什么难事。 午膳时间到了,皇帝便传令在文华殿用膳休憩,而众官属退下至左顺门用膳。樊渊随着众人也退出文华殿去吃按照规矩给这些经筵讲官的“工餐”。 每个人都有一份,分开了各自吃各自的。 宫廷中的膳食自有一番风味,但是从来不和樊渊的胃口。他还是孟君行的时候也有幸在宫中进食过。宫中的伙食选料严格,制作精细,形色美观,特别考究,带着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也许是职业习惯,他吃着的时候总忍不住去思索这道菜的用料出自哪里?从何处运来,要耗费多少人工?诸如此类,极其无聊,也不能让他好好享受吃食。 樊渊不觉得自己是个挑剔的人,在有必要的时候,他也能连着一个月啃干粮,但是有条件享受好东西的时候为什么不去享受挑剔一下呢? -- 第27页 他慢悠悠地用着餐,正想着等会儿要不要学那些同僚,去寻个没人角落打个盹,就被人唤了声:“请问,可是樊大人?” 樊渊停下动作,抬眼打量着来人。 提着饭盒的是一位年老的太监,他身上的衣服不错,瞧着有些地位,但是从他布满沧桑皱纹的脸上和那双皲裂的手,樊渊猜他肯定是过了很久的苦日子。身上却没有一朝得志的跋扈张扬,看着樊渊的时候尊敬里还带着一丝亲近的感觉,有点像樊桥的目光。 樊渊放下筷子,起身道:“正是。” 直觉这位老人总是与他有点联系的。 老太监看着樊渊,突然笑眯了眼:“殿下说大人您可能吃不惯宫里的菜,让咱家给您送点吃的。” 樊渊一愣,打开饭盒的盖子,一张白纸垫在里面。 樊渊取出白纸,然后忍不住笑了。 他甩麻烦丢给程斐瑄用去调查的那张写着密文的樊家云罗纸就这样被拿来当证明信物回到了他的手里。 再配上饭盒里的甜点…… 殿下,我是说过喜欢甜的,但是……这么多我是吃不了的。 第一章 宫廷深深春欲晚 樊渊重新折好了那张纸收回衣袖里,向这位老人家道了声谢。 说起来,往皇宫里带吃食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堂堂亲王也要大费周章,只是这托人带入宫中的却不是什么贵重的吃食,而是在一般殷实人家里算得上普通的云片糕。 糕点颜色洁白如雪,如裁下一片棱角整齐规则的云朵,糕片厚薄均匀,糕香甜可口,乃是淮轩府的特产。 原身的母亲正是淮轩府的出身,樊渊稍微搜索记忆就能记起,似乎在樊渊幼时就听樊夫人笑称这最地道的云片糕只有淮轩府人才做的出来。樊夫人有闲情的时候也会亲自做这一份糕点。 樊渊捻起一册书型的云片型的云片糕,清香扑鼻,别有风味。 老太监也不急,只在一边提着食盒等待着,毕竟樊渊可收拾不了这些。 姿态优雅地撕下一片送进口里,即如雪花溶化,夹杂着榄仁的米糕,轻轻一嚼,清甜细腻,不知是不是错觉,倒是有几分地道的感觉。 在淮轩府外还真的很难遇上这种味道。不得不说送来这份糕点的人是用了心的。樊渊莫名想起上次撺掇他喝酒被他拒绝时齐王略带遗憾的眼神,活像拿着心爱东西分享给小伙伴却被嫌弃了。 许是吃了教训,这不,这下子倒是懂得什么叫“投其所好”了。 樊渊想着这一茬,忍不住就多吃了一块,不过就是多吃一块,那也只是意思一下,甜点能垫肚子,可也不能当主食吃。齐王送来这一大盘子的,可谓是一番“盛情”。 说来说去,齐王这人试着交朋友的表现真是笨拙。不过是闹得尴尬点了,居然还能把自己折腾病了,一开始听郡主说起,是否是苦肉计什么的,樊渊也曾想过,只是看在自己不反感的份上揭过去不谈。 到真见着这人了,又觉得若是苦肉计的话,也没什么计较的,虚情假意什么的,他自信能感觉的到,齐王身上没有那些就足够了,这其中好歹他总是拎得清的。 “殿下吩咐,樊大人若是接受了这吃食,便问大人一句可有话要咱家帮忙带给殿下?”这位老太监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但是能拿着樊渊给齐王的云罗纸的,定是绝对的信任。 樊渊听着古怪,怎么像是做了事来求表扬的感觉? 于是试探地说了一句:“那……烦请替渊向殿下道谢。” 这人老成精,能在宫中混这么久的,哪个不是有几分手腕的?似乎是猜着樊渊心里所想,老太监便是笑眯眯地合上了食盒上的盖子,看着和蔼可亲,如普通人家的老爷爷似得。 “樊大人,可否容咱家鲁莽地说上一句?” 樊渊微微颔首,从容地笑了笑:“无妨。” “殿下他……很喜欢大人您呢。”老太监慢悠悠地说着樊渊听不懂的话,“殿下素来守食物守得严实,到了自个手里的决不会分出去。这么多年,咱家很是担心,怕那些事还影响着殿下,总归不好。现在啊,算是安心下来了。” 樊渊觉得如果就这样笑出来多少会显得不礼貌,失礼嘲笑是不对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脑袋里会描绘出一幕齐王殿下端着一叠云片糕,顶着煞气十足的一张脸,凶神恶煞地守着碟子不让人靠近的滑稽景象。 倒也不是不可能啊,每次看到这位殿下,总是有几点食物的影子。 只要这么一想,樊渊心情便是十分轻松,便也大大方方笑了出来,没有掩饰自己的意思。 “除了道谢,再麻烦加上一句吧。”樊渊笑着暗自摇摇头,他觉得后世史书里不记载这些,还真是遗憾,“就说……渊很喜欢殿下送来的云片糕吧。” 老太监恭敬地躬身行礼,拿着食盒告辞退下,没有再多说什么。 经筵上午是以经书典籍为主,下午则是以治国之道为主。樊渊对那些士人所说的治国之道兴趣平平,真真的治国之道坐在那位子上的人自有主张,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左右不过是为了给治国披上一层看得过去的外衣。 樊渊的资历在那,也没什么可以参与的,所做的工作就是旁听记录,说来也算是轻松,樊渊懒懒地打发时间。 -- 第28页 只是到了下值的时候,这位少年天子元载帝,却突兀地叫住了樊渊,皇帝陛下没有什么遮掩,在同僚还未散尽的时候叫住了他,直截了当:“樊卿留步。” 顶着那些复杂的眼神,樊渊从容不迫地停步,手笼入袖,恭敬地反身面向元载帝行礼道:“臣在。” 其他人一一散去,不再打扰,樊渊也不去在意,只是等待着座上之人的说法。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问问,皇叔的身体如何?朕不方便出宫探望,只能问问樊卿了。”散尽时,少年状似无意,说出的话若是心态差点的人恐怕会被吓死,“樊卿的回答应该能让朕宽心吧?” 樊渊再拜,垂眸而立不紧不慢地朗声回答:“回陛下,齐王殿下并无大碍了。” 元载帝听后半响无言,文华殿内只听得指间轻扣之声。 “抬头看朕。”静默之后,元载帝突然简明地说出一个奇怪的命令。 樊渊也没什么意见地应了,微微抬眼。 “樊卿不愧是朕的探花郎,果然好姿仪。” 前几朝,科举初立时探花并不代表第三名,而是进士及第后的活动之一便是在杏花园举行探花宴。事先选择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沿途采摘鲜花。然后在琼林苑赋诗,并用鲜花迎接状元。之后虽然这项活动没了,但是不知为何也成了一种习惯,在才华并不太大差异时,会选择前最年轻英俊的那个点为探花。“探花”虽然代表了第三人及第,名位在“状元”和“榜眼”之后,但“探花”与“状元”、“榜眼”能一起被统称为“三鼎甲”,如鼎之三足,同是一甲及第,在才学上其实并无太大差别。 而元载帝赞叹的偏偏是这外貌。 樊渊慢悠悠地重新垂眼,若是原身那个心高气傲的书呆子,早就不服气地直接滔滔不绝地辩论起来了。至于他,听了也没什么感觉。好的外貌,有的时候总是有点用处的,他并不以此为奇。 “陛下谬赞。”樊渊不咸不淡地应了,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喜怒。 元载帝好像就此来了兴致,也不提放樊渊离开的事,就这样扯起了闲话,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问题,而且十分正经,无非就是对一些经籍的看法认识,活像是在考察。 樊渊也应付得来,虽然不知元载帝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但是心里分心猜测着,明面上还很是严肃认真。 君臣二人各有心思,也无人说破,就是这样慢慢绕着闲话。 “齐王求见。” 文华殿外,突然传来通报。 座上的元载帝终于展露出了少年稚气未脱的一面,他一拍膝盖,得意地笑道:“宣。难为皇叔这个燥脾气居然等到现在才来。” 穿着一身王服的程斐瑄匆匆踏入文华殿,他面色犹有几分苍白,衬着凌冽五官,显得有一分阴郁,看着更像“喜怒无常”的暴戾之人了。 “参见陛下。”程斐瑄行礼时,尚且偷偷看了眼樊渊,然后松了口气的样子。 元载帝眉飞色舞地从座上起身,走下来扶起程斐瑄:“皇叔何必多礼。说起来,皇叔突然怎么来了,为何不在家里好好养病?” 做为摄政王,程斐瑄暂时拥有无诏入宫的特权,只是他很少会使用这样的特权。 樊渊心里几分明了,元载帝和他在这里扯了这么久闲话,目的不在自己,而是齐王。 看看自己在齐王中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 这个结果,现在不止元载帝知道了,樊渊自己也知道了。 程斐瑄顺着力道起身,也没什么特别解释,只是道:“陛下,等天黑之后,宫门落锁,樊大人恐怕不方便出宫了。” 他说得直白,也坦坦荡荡,似乎他为谁而来并不需要去隐瞒。从这种态度来看,这叔侄之间也有一份默契。 元载帝在程斐瑄面前确实活泼了不少,语调也轻快了起来:“罢了,不和皇叔你开玩笑了。朕这不是想给你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嘛。” 程斐瑄一愣,偏过头看向一旁的樊渊。 樊渊对这话没什么感觉,只是察觉到齐王的目光才探究地也看了过去。 在樊渊也回看过来时,目光相对,程斐瑄又猛地移开目光,转而生硬道:“陛下。” 元载帝乐得欢快,也不在意他们的举动:“好了,樊卿早些出宫吧,朕再留你,怕是皇叔要恼了。” “是,臣告退。”樊渊礼数周到地行礼退去,程斐瑄却没有移动脚步。 以短短接触来看,元载帝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深沉而难以琢磨,但不失明君之相,作为臣子,能遇上这样的皇帝,樊渊觉得没什么好挑剔的。 至于今日的种种,元载帝在算计什么,樊渊并不是十分在乎。既然把他留下来,就是有了牵扯。大概的,是已经通过齐王的那些提醒猜到了。具体的,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也能知道的。 他已经选好,他将要走的路。 第一章 赠君明珠何以托 “噔噔~” 敲击窗框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响起,樊渊缓缓睁开了眼。 他素来浅眠,而且这个时刻也才刚睡下,自然很容易醒来。 微微偏过头向窗边看去,一道黑影映在帘上。 樊渊坐起身,抬手扶额。 “殿下,半夜扰人清梦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 第29页 一边说着樊渊一边下地穿鞋,走至窗前,挑起竹帘扫了一眼。 程斐瑄倚在窗边,睁着那一双眼角微挑,仿佛藏着戾气的眸子,就这么望着他。 不管怎么说,程斐瑄也算是大病初愈。高烧之后虽然有调养,但身子还是虚弱的,风吹来时不由轻咳了几声。 樊渊与他对视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往桌子边上走:“外面有风,有事进来说吧。” 他想点亮蜡烛,可是刚刚找出蜡烛,随后翻窗而入的程斐瑄伸手握住了樊渊的手腕,对他轻轻摇头:“我只是来看看。” 樊渊又得被逗笑了,这种话不是齐王第一次说,他倒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点了蜡烛,不是看得更清楚吗?”樊渊笑着反问,却没有坚持。而是放下蜡烛,拢了拢衣襟,在桌边坐下了,“殿下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程斐瑄低低地嗯了一声,说话时垂着眼睫。不过樊渊是坐着的,程斐瑄是站着的,从这个角度正好也能看到他眼底的纠结和烦躁。 “殿下有什么烦心事吗?”樊渊弄不懂这个不请自来还喜欢翻窗走的齐王了,不过他耐心十足,也不介意问清楚。 “我只是来看看。”他重复刚刚的话,只是这次他抬了眼在夜里看着樊渊,“如果打扰了君行你,我道歉。” 樊渊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笑道:“嘴上说说没什么用,有赔罪礼吗?” “我……”程斐瑄知道樊渊在用打趣的方式试图控制住他们之间的话题,他也不欲去争话题的主导权,只是对于自己想要说的话有点不太好意思。 屋内又归于寂静。 什么喜怒无常什么暴戾恣睢,樊渊听闻的那些对眼前之人的形容词毫无感觉,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樊渊可以自己一一去辨别,不过在那之前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即使有的时候他表现得特别无赖,齐王的脸皮也绝对不够厚——比如现在。 齐王眉梢之上染出的矛盾尽收樊渊眼底。 樊渊也不去说破,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呵,要不殿下先吃点东西,然后再说?” “诶?”程斐瑄呆愣住,忍不住出声表达惊讶和意外。 “今天殿下送来的云片糕,难得有几分地道的味道,虽然托人带过话了,但是既然能当面说,那还是再说一遍吧。”樊渊不紧不慢地把握着谈话的节奏,几乎是他把话题带到那里就是谈到那里,对面站着的人只是跟随着这样的节奏,“渊很喜欢,谢谢。” 他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用了心的东西,都是有目的和所求,甜美的事物背后是险恶和不知为何的□□,相比之下,又怎么能不喜欢呢? “那个……你还要吗?”说到这里,程斐瑄双眼一亮,似乎终于找到了他可以接上话的话题,变得十分紧张和兴奋。 看来是准备充足啊~或者就是在这里等着。 樊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人小心地从怀里找出一个纸包,然后捧在手里拆开了一层纸包,纸包下还包着一层纸包,如此层层拆开,到了最后是一块白色绸布。 等绸布拆开,几块云片糕安静地躺在手中。保存的很完整,没有破损。 樊渊盯着那几块糕点,若有所思地反手以食指轻敲桌面。 “殿下,渊觉得……”樊渊懒懒地拉长了语调,“还是有事直说吧,不然总觉得如果吃了会被敲诈呢。齐王殿下的糕点,渊吃一次就知足了。” 程斐瑄尴尬地干咳两声,抿了抿唇,才往樊渊身边的位子一坐,拉近了点距离。 “其实,就是……就是想问问,那张纸,还能不能要回来?”程斐瑄歪了歪头,侧身看着樊渊,等待着樊渊的答案。 他说话时手里还捧着那几片云片糕,像是手上没钱的孩子用他觉得珍贵的东西和你交换糖果一样。 那张纸嘛?其实就算齐王殿下不提起来,樊渊也是打算把这张纸还回去的。他现在手头上的力量太少,不足以调查清楚是谁在背后算计,还不如把证据放在齐王那里,齐王调查起来肯定比他自己快。 樊渊抬手握拳抵在唇边,忍不住遮掩住笑意:“殿下……渊能问问,为什么想要回去吗?” “本来我也没注意到的,只是想找个信物的时候突然发现,似乎只有那么一张纸。”程斐瑄看起来有点惭愧,“啊……我的意思就是……” “就是你现在连张纸都没有了。”即使这家伙有点词不达意,但樊渊还是聪明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所以你觉得应该要回去?” “君行,你不会这么小气的,对吧?”程斐瑄很认真的强调着“调查”两个字,带着明显的提醒,“而且我确实还需要它调查。” 樊渊低下头不说话了。 黑夜里程斐瑄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拿不准樊渊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现在有点后悔提出那张纸的事了,毕竟是樊家云罗纸,樊渊能给他一次,却不见得会给他第二次。 他知道樊渊有着极强的警惕心,就是表面上放松了些许,让你以为他对你全无戒心时,一旦触动了关键他又会立刻退回去,树起最结实的城墙,阻挡任何人的试探和接近。 程斐瑄顿了顿,叹了口气,似是妥协:“算了,不方便的话……” “殿下。”樊渊突然凑近过身,声音就在程斐瑄的耳侧,温温的气息环绕着程斐瑄。 -- 第30页 在夜里,一切除了视觉的感官都被放大。 两人一靠近,樊渊身上那种好似竹叶的清香就愈发浓稠了起来。 程斐瑄心跳也随之快了起来。 程斐瑄的喉结上下一动,他觉得开口变得很艰难,只能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用鼻音代替了开口。 “渊可以给你,但是用云片糕可换不来云罗纸啊。”樊渊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拉开点距离,拈起一片云片糕,撕开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嚼起来。 程斐瑄完全是下意识地问道:“那要用什么换?” 樊渊轻笑着说了一句:“借用一下您的暗卫,我自己来调查。” 程斐瑄觉得自己丝毫不意外听到这种要求。只是难免有点失落。 周遭暗黑四合,樊渊的目光深幽,仿佛黑夜里的一潭幽水,多少思绪潜埋于中。他看着程斐瑄,好似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是这双眼睛,就是这双眼睛。 程斐瑄屏住了呼吸,最后轻轻勾了勾唇角,眼睛里就流露几丝笑意来。 “我知道了,可以啊。”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樊渊愣了愣,此时此刻是他觉得喉中发紧,嘴唇有些干涩。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唇,想缓解这种涩意。 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半点不对呢? 只是因为樊渊不相信,所以从来没去试过,他有着自己的分寸,对方也就安守在这种方寸里,即使是偶尔的失态也可以当成无心。 樊渊曾经就是流萤都使,他也曾掌握着整个虞朝的暗流,那是多大的力量想来也没有人比会他更清楚。 流萤的前身就是皇室的暗卫,直到很多年后,那些主要负责刺杀和保护的暗卫依旧是流萤的一部分,只是流萤里多出了更多的普通细作,扎根在虞朝之内。而完全处于暗地的暗卫,也变成了半透明的流萤尉衙门,震慑着内外宵小。 这是绝对不容许染指的权利,为了坚守这样的权利,保守所有的秘密,甚至每一代流萤都使都是孤独终老,无妻无子。 当然,这样的传统,也是从眼前这位齐王殿下开始的。 现在……这位“榜样”居然同意了把这样的权利暂借,哪怕只是暂借,也让樊渊意识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说不惊讶就有鬼了。 你就不能把“榜样”的力量发扬到底吗?这种东西是说借就借的吗?能不能有点责任心啊,你好歹也是一个亲王诶?说好的“性戾而有豪侠气”呢,就是这么个样子啊? 樊渊实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此起彼伏的种种思绪。 那种你一直小心翼翼地坚守保护的东西,却被另一个人随手借了出来,而且还是借给了你自己,让你并不觉得有多开心,有气却不知道往哪儿撒,指责又毫无立场的复杂感觉。 “多谢殿下。”樊渊干巴巴地道了谢,语气还是温和平淡,只是生硬了点。 程斐瑄看到樊渊这种表现,突然得意地笑了。 他自己也拈起一块云片糕,却没像樊渊那样撕开来慢慢吃,而是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嗯,真是难得听到君行你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程斐瑄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手里的食物分给别人吃是可以感觉到喜悦的,感觉还不错。” 樊渊看了程斐瑄好半响,突然伸手又拿了一块,这次也是直接一口咬,没有撕开一片来吃。 “殿下,等被别人吃完了,你自己没有的吃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这位殿下貌似比自己还要迟钝,一点都没觉得把权利借出去是超出某种界限的行为呢。 樊渊默默想着——活该孤独终老。 第一章 击空明兮溯流光 程斐瑄自然不知道樊渊在心里的某些“嘲笑”,他只是一心和樊渊争夺着带来的那几块云片糕去了。 樊渊也不去提刚刚心里的思绪,两个年龄都不小的家伙就这样你争我夺地不亦乐乎。 程斐瑄带来的云片糕不多,两人你一块我一块地抢到最后,还是身手更好一点的程斐瑄抢先一步拿到了最后一块的。 程斐瑄挑眉一笑,带戾气的笑容有点像挑衅,但仔细看却是一种孩子气的炫耀:“哈哈,君行你慢了。” 樊渊也不恼,看他如此自得模样,就平静地抿唇会心一笑。 正是夜间,微茫的月光倾泻下入室,屋内没有点灯,于是一切幽暗被镀上一层冷光。 你我之意,皆似月色一般微茫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程斐瑄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好像那笑容化做了流动的清溪,镀上一片朦胧,流入了心底。 程斐瑄愣神的那个瞬间,樊渊突然一个低头,凑到程斐瑄跟前,就着程斐瑄的手,咬了一口程斐瑄手中的糕点。 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殿下,是你慢了。 程斐瑄回神以后目瞪口呆地看看手中被咬的那块糕点,又看看樊渊,然后手足无措地闹了个大红脸。 “你……你……你……”用另一只手指着樊渊,程斐瑄的表情很是奇怪,若是外人来看这明显一副凶神恶煞的狰狞模样,绝对是会被吓个半死。偏偏对程斐瑄有先入为主印象的樊渊总是能无视那一层奇怪的表象,直接看到齐王殿下的另一面。 “殿下,这个教训告诉我们在东西吃到自己嘴里之前,废话不能太多。” -- 第31页 一点也没有自己刚刚用了“美人计”自觉的樊渊抹了一把嘴唇拭去碎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着,话里有些调侃的意味。 程斐瑄无奈地偏过头,不太敢直视这样的樊渊,闷闷道:“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了,只是……” 只是没想到一直非常有礼貌的樊渊会突然做出这种事啊! 樊渊一愣,明白了对方未尽之言,然后自我反省了片刻,才发现自己在刚刚那一刻放纵了自己的行为。 今晚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还来不及让樊渊好好想一想,他就下意识地对那个人放松了警惕。 为什么……会这样? “君行……君行……君行?”程斐瑄有点担心地唤了几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无碍,想起一些事了。”樊渊暂时得不到什么结论,恍了恍神,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了一句。 程斐瑄也没去刨根问底,只是一手拿着那块被咬了一口的云片糕,另一手的手指绕着额前碎头无意识地打着圈:“哦,没事就好。说起事情,今日陛下突然和我提起了选后之事。” 程斐瑄此时对樊渊说出的消息可不是什么小事,而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会在这种闲聊的状态下被提起,也有点出乎樊渊意料。 “殿下,樊家可没有适龄女子。”樊渊满不在乎地笑道。 若是其他世家子弟知道了这种消息,自然是可以去抢占先机,但是樊家不一样。 樊家人口本来就少,这一代本家一脉就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可以送入宫中的人选。 程斐瑄摇摇头,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后位的归属陛下自有打算,只是后位一定,便是我还政之时。君行你若是想借用暗卫,最好快点行动。当初是父皇交付暗卫于我,但当今陛下的打算我也不好说。” 幼主大婚立后,意味着身为摄政王的齐王就得卸下“摄政”之权了。暗卫的归属得由这位亲政的皇帝决定了。 樊渊当然知道,齐王最后是一直都在掌管着这股暗中力量的,这本是元载帝对齐王十足信任的表现。 但樊渊已经注意到了,元载帝给予的信任也透着限制。 所以程斐瑄会有这种担忧也不是没道理。现在的樊渊也无法肯定地告诉程斐瑄:陛下绝不会收回暗卫的权利。 樊渊便也微笑道: “多谢提醒,不过殿下对于假公济私这种事,做的似乎很利索嘛,暗卫真的就这样借给别人了?” 程斐瑄立刻否认,坚决而认真:“只有君行你可以。” “为什么呢?”樊渊紧接着温和地反问,只是语气再如何温柔,也突然间会显得咄咄逼人。不似以往的委婉, “因为……”程斐瑄抬头上看看、低头下看看,扭头左看看,偏头右看看,就是不看对面的樊渊,纠结半天道,“啊,君行,我想起来我还有很多事没处理,这么晚了,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他突然站起来,然后迅速翻身出窗,利落干脆地跑了,只是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等出了窗,猛地意识到手上还拿着云片糕,不知道怎么处理的程斐瑄想了片刻,干脆把它重新用绸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点奇怪啊…… 做贼心虚地回头偷偷看了眼樊渊的屋子,又探头道:“暗卫的事我会和他们打招呼的,瑶京内的负责人是焂夜,你可以去找她。” 樊渊起身走到窗边,伸出一只手扶着窗框,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夜空。 其实樊渊在短暂的惊讶后倒还是有几分愉悦的,能被人放在特殊的位置上也像是得到了一种肯定。没有人会讨厌被珍视,会被讨厌的是那种拎不清而以重视为名地忽视。 他报以尊重,所以才更需要时间去思考。 从前他也遇上过类似的事,不过都是被人提醒才注意到的,然后他考虑了很多方面的因素才郑重地拒绝了。 一段感情的开始或许可以是一时的冲动,但一段感情的延续就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应该不是单纯的感动可以促成的,也不能是完全为了利益而忽略情感。 樊渊一直坚守着属于自己的准则,即使这些准则有的时候会显得如此迂腐而刻板。他并非良善,但也从来不会放弃一些坚持。 夜已深,斑影笼上,樊渊披在了身上的外衫阻止不了他感知到微末的冷意, 风吹乱了发,流海遮住了樊渊一贯通透温柔的眼,投下一片昏暗的影子。 所以谁来告诉他,如果从利益和感情上来看,貌似都没什么问题的该怎么办? 顺其自然……且再看看吧…… 樊渊敲敲窗框,懒洋洋地伸个懒腰,然后关上窗,放下竹帘,继续回去睡觉了。 —————————————————————— “你说什么?”少女的一双明眸写满着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难以想象的事情。 程斐瑄不以为意,淡定自若地重复道:“我答应把暗卫借给君行了。” “呵呵……”回答他的是两声冷笑,“我觉得大虞朝有你这么个摄政王,大虞将亡。” “马上我就不是摄政王了,而且虞朝暂时很安全。”程斐瑄说起来是满不在乎,“至于君行想调查的事,看着配合就好了。” 焂夜托腮看程斐瑄半响,才蹙眉道:“你素来是有主意的,我也懒得管你,反正出了事你负责。” -- 第32页 “麻烦你了。”程斐瑄也知道这不太合规矩,但是他相信樊渊这个人会把握分寸的,总不至于滥用权利。 “你难道不觉得你对樊家那位三公子太特殊了点?”焂夜不满地抱怨道,“我都要怀疑……” “郡主,有位自称姓樊的客人找您。”门外有人通传道。 焂夜撇撇嘴,随意看了眼程斐瑄:“刚说到人就来了。” 又提高声音对着外面喊道:“让他上来吧。” “是。” 程斐瑄脸色一变,刚刚还一副淡定的神情,现在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我先走了。” “怎么,不留下来聊聊?”焂夜似笑非笑地瞅着程斐瑄,“你们不是好朋友嘛?” 还特意咬重了“好朋友”三个字的音。 “我有要事。”程斐瑄已经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起身往窗边走。 “殿下就这么喜欢走窗?”轻笑声传来,温和的语气,带着独属于樊渊的韵味。 程斐瑄一僵,停了脚步。 第一章 焉知不打有自招 程斐瑄讪讪一笑,站在那里全然不知道逃跑被抓了个正着应该怎么办。 所幸樊渊也没有心思去难为他,便将刚刚的玩笑之语随意带过:“适逢殿下在此,不如坐下来聊聊再走?” 程斐瑄暗自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走回刚刚所在的位置,坐了下来。 樊渊看了他一眼,选了个程斐瑄身边的位置坐下。 程斐瑄不清楚樊渊这选择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无论是什么情况,他还是下意识身子一僵,虽然目光游离在樊渊之外,注意力却全部放在了樊渊身上。 焂夜百无聊赖地托腮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若有所思道:“啧啧,樊大人,问个问题,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你吧。” 樊渊挑眉笑道:“自然没有。” “那就好,”焂夜看向程斐瑄,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得罪过你就行。毕竟我还指望着某人供我有口饭吃。” 樊渊不解其意,转念一想,突然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郡主说笑了。” 得罪了他会被某人找麻烦这种说辞,樊渊是不太习惯的。 若是真的有人得罪了他,他自己也会去把场子找回来,从没指望过会有人来插手他的事。 既是不喜也是不待,因为他知道真正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不明智的。 但是听焂夜郡主这么说,他难得也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新奇。 “我可不喜欢说笑。”焂夜郡主似乎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耽误太久,匆匆反驳一句便把樊渊所来的目的拉出来谈了,“瑶京的暗卫是我负责的,既然顶头上司一力承当责任,我是无所谓的,你有需求可以找我。” “关于刺杀齐王殿下的那伙人,你们查到了什么?”对方如此爽快,樊渊也乐得干脆。 焂夜顿了顿,看了眼还在神游的程斐瑄,嘴角一抽,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程斐瑄感觉到了这诡异的沉默,连忙开口道:“他们是混在商队里进城的,商队是常年来往于留夏和瑶京的队伍,里面的主要负责人都是身家清白有底可查的,暂时还查不出什么不对。给你塞纸条的那个也是个死士,我们一路跟他到了留夏,他就突然服毒自尽了,具体一点的线索都在留夏那里断了。” 樊渊虽然明白早期的暗卫能力还比较单一,但这种工作效果还是有点超出他的想象。 真是…… “就这些?”他轻轻反问一句。 说实话有点失望。 不过有对比才有伤害,这种认知反而让他有的佩服眼前这位齐王了,一手构建流萤尉,在全国铺开那样一张网,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程斐瑄莫名觉得羞愧,他简直不想承认,但还是不得不这样回答:“就这些。” 焂夜低咳一声:“咳,暗卫原先只是负责皇室安全,主要力量都是在瑶京这里,虽然近来程斐瑄是想扩大规模,但还没有收到成效,而且陛下也长大了,擅动暗卫体系总是不太好的,不能布置更多的人手。” “麻烦两位殿下帮渊查一个人。”樊渊也不强求,反正迟早有一天流萤尉的流萤会布满大江南北,风吹草动,尽在掌握。 程斐瑄也不问为什么要去查,直接就问是要查什么人:“何人?” 他不想再看到樊渊失望,连忙就一口应下,心里盘算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绝对不能再是这种结果。 樊渊不紧不慢地说出一个两字的名字:“樊湛。” 虽不过两字却让听者为之惊诧。 “樊湛?”焂夜愣愣地反问,“那不是……” 樊渊坦然承认道:“正是家兄。” 樊湛,字君玄,隆昌三年生,青溪樊家的二公子,乃是樊渊同父异母的庶出兄长。 在樊渊印象里,樊湛个性爽朗,是个很尽心尽责的兄长。可能是因为出身原因,樊湛刻意避开了习文而选择了弄武,投身军队,现在恰好就在留夏驻守,为留夏守备,官拜正五品。 如果不是那些在别院里蹦跶的都是樊湛送来的人,樊渊也不会对这位一向安分守己的二哥动了怀疑。 “樊二公子是留夏守备,管理军队总务、军饷军粮,这是重要军职,查起来应该不难。”程斐瑄只是短暂的诧异后就神态自若地应承下来了。 -- 第33页 他虽然不晓得为何樊渊要去查樊湛,但知晓一切一定事出有因,樊渊不会无的放矢,何况有樊家云罗纸的出现,樊湛很可能就真的和这些事有关。 樊渊见他一副深思模样,一心只在查探一事上,好像一个弟弟去怀疑自己的哥哥完全不是件多奇怪的事。不由就想到这位殿下的身世,齐王也是家中幼子,而且是在那样一个竞争格外激烈的“家”里,父子兄弟之间的互相猜忌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怎么看都似乎应该比自己有经验啊,要不要讨教一下怎么应对呢? “渊知此请有些冒昧,但是渊怀疑……二哥和羿族可能有牵连。” 喊二哥有点别扭,但是一直喊“樊湛”反而更奇怪。 云罗纸上的羿族文字绝不是偶然,原来过去那个樊渊的死也一定和羿族的行动有某些关联。干他这行的一向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何况只是口头去说说自己的怀疑,不说白不说。 提到羿族,程斐瑄和焂夜郡主都瞬间皱起了眉头。 “留夏是边防重镇之一,若是一军备受和外族有联系……樊大人……这可不是小事。”程斐瑄还没来得及表态,焂夜就一脸严肃地开口了。 樊渊微微颔首:“渊省得。” “君行,若是证实樊湛通敌卖国,就是樊家显赫,也会被牵扯进去的。”程斐瑄却是先来提醒樊渊这一点。 这一罪名,就是株连九族都不算过的。 樊渊微微一笑,轻松道:“既然是渊告知殿下的,若是查实,也是有功的,到时候殿下帮渊说几句好话,免了这牵连,可好?” “诶……”程斐瑄一时语噎,看樊渊如此淡定的表现,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确实是大惊小怪了。 樊渊看他说不出话的无奈样子,心情不错,便大方表示:“那就拜托殿下了。” “好。”听到这样的委托,仿佛藏着深深的信任,程斐瑄忽然觉得心跳得有点快,怔怔应了一声。 焂夜思考片刻,忽然郑重其事宣布道:“我去算账了,你们慢慢聊。” 也不等任何人有任何回答,她就直接出门而去,还顺手贴心地合上了门。 看了眼桌子上的账本和算盘,樊渊也懒得去想焂夜郡主是想去算什么账目,随口问道:“殿下,昨晚的云片糕……” “你怎么知道我把你咬过一口的那块云片糕藏起来了?”程斐瑄惊讶地问道。 “……” 看着不打自招的齐王殿下,樊渊觉得通过阅读资料而得到的齐王殿下“英明神武”的形象,在他心中已经完全毁了。 “渊是刚刚知道的。”樊渊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的程斐瑄非常想自己动手挖坑将自己埋起来了:“我若是说我刚刚是在开玩笑的,君行你应该会信吧?” 樊渊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道:“如果殿下有需要的话,渊勉强可以相信的。” 还不如直接说不相信呢。 程斐瑄扭头看向窗子,思考着如何以最快速度翻窗而出。 樊渊看他把目光投向窗边就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也不去把人逼急了,懂得适可而止的樊渊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渊只想问问那是在哪儿买的。” 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哪里吸引了程斐瑄,他把目光从窗子边上收了回来,似乎是若无其事地问道:“君行为什么问这个?” “家母是淮轩人,她在家中闲时便会做点云片糕给我们吃。昨夜的云片糕是渊吃过最接近家母所做的味道,所以来问问。”樊渊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他才不会说是因为他喜欢甜食,觉得那个味道不错,想自己去买来吃。 在吃的方面,偏爱甜食但又不喜欢太腻了的樊渊还是很挑剔的。 “不是店里买的,是府里做的。”程斐瑄的手指无意识绕上自己额前一缕头发。 樊渊听了答案便放弃了买来吃的打算,别人府里的厨娘做的话,他也觉得麻烦,挥挥手道:“那便罢了。” 程斐瑄稍稍凑过来一点,低声道:“无事,我可以再带一点送给你的。” “不用了,这样太麻烦了。”樊渊温声拒绝,到也不是不想接受,只是不能想吃就吃,还得等别人送来的感觉太拘束了。 程斐瑄连忙接口道:“不麻烦,我手很快的……” 话到此处就打住了。 “……”樊渊有些意外地问道,“所以,那是殿下做的?” 被揭穿后的齐王生无可恋地起身往窗边上跑,樊渊早有准备的一把抓住了齐王的手腕。 “殿下今天是第几次想逃了?渊有那么可怕吗?”樊渊叹了口气,故作无奈,“这有什么好逃的?”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程斐瑄悄声问道,“君行你不讨厌?” “殿下你的《礼记》是和谁学的?”樊渊问了这话也没真想要个答案,继续教育道 “《礼记。玉藻》说: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意思是说,凡有血气的东西都不要亲手去杀它们。 《孟子》里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是说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所谓君子远庖厨,不过说的是一种不忍杀生的心理状态,把君子远庖厨作为仁慈的品德加以提倡。可不是不下厨的借口。” -- 第34页 程斐瑄认认真真听完以后,放心地承认了:“所以君行想吃的时候告诉我就好了,一点也不麻烦。” 樊渊默默思索,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怪呢? 第一章 一朝念谁知为何 虽然觉得奇怪,但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樊渊也不见得还要一昧拒绝,顺水推舟也就应了。 程斐瑄这头见樊渊没有再推辞,自然是高兴的。此时也就欢欢喜喜地放弃了他的“翻窗大计”,规规矩矩地坐好,认认真真地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王府里的库存。 他嘴上说着不麻烦,但其实云片糕在制作上很是讲究,光主要原料有糯米、白糖、猪油、榄仁、芝麻、香料等十来种,每种原料都还要挑选上品。其中一项的糯米,就要碾去米皮,留下米心,一般要贮藏半年左右,以去其燥性。至于糕的切片要求虽然也很高,切成片片薄如书页这种事倒也难不倒他。最麻烦的主要是时间问题。 他在这里想着出神,樊渊也没去打断。 樊渊的耐心一向很好,程斐瑄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自己就这么去想自己的打算。 这种没人说话的安静情景,竟谁也没觉得尴尬。 程斐瑄其实也就是失神了一会儿,只是后来他看着樊渊似乎是想着入神了,也就不舍得出声打扰。 一来怕误了人家的思路,二来这种安静注视的机会太难得了。 樊渊就坐在他身边,手腕微抬,露出衣袖上精致的三叶流云纹,衬着那清瘦手腕透出一股闲逸的清雅。他神色专注,眉宇间的凝重让人看出他的态度认真。俊朗的五官秀气却不显柔弱,一眼不至于叫人惊艳,再看却移不开眼,直似画中仙人入凡尘。 樊渊的外表无疑是出挑的,更难得是骨子里的气度。 程斐瑄看着看着,忍不住想到: 樊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要说他从来没去调查过樊渊,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调查也是比较浅显的调查,青溪樊家的内部事宜,他也没真去下大工夫查。 关于樊渊无非就是说这人三岁能言、五岁能诗、七岁做赋,精通音律,尤擅琴艺。也没什么新鲜的,老生常谈罢了。 那些个纸面上的东西程斐瑄也就是看看,真人都在他面前了,看什么资料? 反正哪儿看哪儿好。 想了半天程斐瑄居然想不出来樊渊这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诶,看来我真的很喜欢君行啊? “殿下?”樊渊偏过头疑惑地开口道,“你说什么?” 程斐瑄一愣,这才发现刚刚在脑子里的感慨已经被他这样随口说出来了。所幸刚刚樊渊也在想别的,似乎并没有听清程斐瑄突如其来的这句话。 意识到这点的程斐瑄有点不好意思,目光游离闪躲:“额……没什么。” 樊渊无疑是个很懂得分寸的人,他从不过分热情,也不会太过冷淡。没有再去追问,反倒是态度诚恳地道歉:“抱歉,渊走神了。” “若是走神都要算错,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了?”程斐瑄一点也不避讳自己总是走神的事实,大大方方地摆手制止了樊渊的道歉,“君行你还是放过这点小事吧。” 樊渊笑道:“既然齐王殿下都这么说了,不给面子似乎不太好,那还是不提为好。” 这样说本来并没什么问题,虽是开玩笑的性质,也没有忘了分寸。 可程斐瑄忽然皱眉不语,好像遇上了烦心事一般。 樊渊把刚刚两人的对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总归也就那么几句话,不过一下子的事,没找出有什么不对的。 再看齐王苦恼神情,配上十足的凌冽五官,可真是“凶神恶煞”。若是他人见了,只觉畏惧,偏偏樊渊看着觉得有趣。 “殿下烦心?”樊渊也就直接问了。 程斐瑄斟酌一二,像是试探道:“既是朋友,君行还总是叫我‘殿下’,会不会有点生疏了?” 樊渊稍微明白了过来,感情是觉得称呼有问题。 樊渊称呼齐王为“殿下”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就算是朋友,这身份地位礼数都放那里,“殿下”二字也是少不了的。 何况若只是朋友,也没必要刻意纠正这样的称呼,心里知晓就好。 恐怕人家齐王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连提出来都有用上试探的口气,自然是明白这种纠结完全没什么必要。 “殿下不是没有表字吗?渊自然不好称呼。”樊渊也不去说破程斐瑄那点懵懵懂懂的小心思。他自己这里还都拿捏不准状况,只是有一二察觉,新奇且陌生,只想先远远地看着,观察观察再说。 樊渊是问过齐王表字,当时齐王很随便地表示他压根没有。 从来不会有人有称呼他表字的机会,也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表字是什么。程斐瑄用不上,就不去费心想。 程斐瑄听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樊渊,暂时没有说话。 樊渊看齐王这样子,差点以为对方会干脆接话说让自己来帮他起个字。 “殿下?”樊渊提醒他一声。 不过不知为何,程斐瑄并没有这么提出请求,也没有再提起称呼的问题,完全默认了樊渊继续称呼他“殿下”的举动。 既然齐王不多事了,樊渊也没那么多讲究。刚刚的事只当没发生过,神情自若把话题扯远地说道:“明日是渊座师生辰,殿下是否会到场?” -- 第35页 这前后话题差了老远,樊渊表现得如此自然,程斐瑄也就随他改了话头,微微点头道:“我会去拜访,只是不会出现在前厅。” 齐王和汪殷浩大学士自然是有关联的,当日汪学士就给了樊渊一点暗示。那样子除了提点一二,自然也是告诉樊渊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寻求帮助。不过这种关联似乎并没有放在明面上,至少知道的人绝对不多,只那么看过去,齐王依旧是那个不结党营私的孤臣。就是生辰祝寿,齐王也压根不能大摇大摆地出现。不过从齐王会偷偷去拜访上看,私交似乎还不错啊? 樊渊怀疑齐王的翻窗技巧就是这么磨炼出来的。 “汪学士算是我的老师,也是皇室暗卫从前的首领。”还没等樊渊在心里怀疑完,程斐瑄就解释起来,这一解释随意地道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风陇汪家和皇室结亲都成了一个传统了,不是娶个公主回来,就是嫁个后妃过去。说不清皇室有多少汪家血液的成分,也算不清汪家有多少皇室血统。仔细算,那都是有亲戚关系的。会负责这种隐秘,也很正常。 一说起这个,樊渊蓦然反应过来:“新后出自汪家?” 程斐瑄犹豫了片刻,即使知道附近没人,还是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陛下不会选汪家,妃位或许会有汪家的份。” 樊渊这还没开口,程斐瑄就直接坦白道:“可惜你们樊家没有适龄女子,不然的话……或许会是你们樊家的。所以陛下也只能在官职上给你们樊家点好处了。” 樊渊开始努力回忆原本的历史里,元载帝的后宫主要组成。 隐隐约约记得元载帝的皇后是出自长崖林家的。 虞朝十一世家的女子,在虞朝历代来的后宫里并不少见,这是平衡势力必须的一步。只不过汪家最为特殊,因为他们娶回来的公主也同样不少。 无论是选择青溪樊家还是长崖林家,结合所知道的历史,他倒是明白了元载帝的大致思路了,樊渊对世家的事没什么关注,原先这位给他留下这方面的记忆也不多,于是也只能问问:“长崖林家有适龄女子吗?” 程斐瑄闻言一顿,脸色有些古怪,不过他还是回答了:“林家应该也不会的,毕竟只有一个年龄合适的,今年十六岁。其他的不是出嫁了,就是才七八岁。” “哦?比陛下大一岁,这也无妨,为何不可?”樊渊没有多想,毕竟在他记忆里,皇后本来就是林家的。 “君行……”程斐瑄光是提起就莫名有些难受,口中苦涩几乎难以开口,但这难受因何而起,他突然不想去想原因了,下意识就想躲避,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来,“那位姑娘是林家三房的。” “……”樊渊缄默。 他随手在桌子上轻轻敲击,打出急促短暂的节奏。 这下知道为何了,因为那是他的未婚妻。 樊渊至今还未婚娶,全是因为对方要守孝三年,不过这个期限在今年秋就能结束了。到时候樊渊就该迎娶对方过门了。樊渊也老大不小了,这事樊家已经提上议程了,也和樊渊提了一声,估计婚期还在商讨中,总之就是今年秋冬的事,不过樊渊没怎么放在心上,婚娶从来不在他的计划思考范围中,他更倾向顺其自然就好,这才一时没想起来。 看来在原来的轨迹上,因为颜秀儿的存在,这婚事肯定遭到了樊渊的反对,两家也就一直没谈拢,然后来年春那个樊渊就不幸去世了,这婚事自然直接作罢……再后来也不用推测的多具体了。元载帝需要林家的支持,但是樊家这边的态度……呵呵…… 真是一笔糊涂账啊。 “今日就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云片糕要是相处了可以和我说,那个查樊二公子的事,我会留心的,哦,还有明日殷学士的生辰,你……”程斐瑄的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说的毫无条理,几乎让樊渊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殿下。”樊渊唤他。 樊渊的一双眼里藏着点点零落的流光,不知是从何映出,但幽深若潭。 程斐瑄对上这样的眼神想挣脱却又无法挣脱,他得做些什么来改变这样的境地,可现在他心里一团乱,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 炽热的掌心感受到微凉的指间。 他慌乱地抓住了樊渊的手,启唇欲言,却只是动了动口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要说什么呢? 要说什么? 越是想,越是乱,越是无法出口。 樊渊淡淡一笑,像是安抚,他的嗓音轻柔,覆着淡淡的温柔,可那语调平静无波,仿佛说着的不过是今天天气真好之类是话。 他说:“殿下,渊明白的。” 本该炙热的慌乱突然被冻结,程斐瑄怔怔不语地看着樊渊。 思绪起起落落,程斐瑄觉得这句话好奇怪啊:我自己都还没明白呢,你为什么就明白了呢?明白什么?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突然间,程斐瑄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松开了樊渊的手,起身扶着窗框,纵身而出。 他没有再逗留,而樊渊也没有顺势再抓住程斐瑄挽留,而是任由这人迅速离开。 散,而不欢。 第一章 醉酒之言慕君念 礼部尚书、太子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汪殷浩的生辰,自然有不少人想趁着这机会和汪大学士套交情。 -- 第36页 这一串官衔礼部尚书不过是虚衔、太子少保也就是个加官,文渊阁大学士这个名头才是最重要的。 自本朝废宰相一职,大学士就成了实际上的宰相,称为\辅臣\,便称首席大学士为\首辅\。凡是大学士的名称前都要加殿、阁衔,共\四殿\、\两阁\。其中的固定排名就是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这六个位置自然不是每个位置都会有人占着的,按道理来说,谁在最前面就是首辅,谁第二位就是次辅。 现在朝中三位大学士,汪殷浩不偏不倚就是个次辅,前面放一个谨身殿大学士杨毅奇,后头还有一位东阁大学士欧阳舒。汪殷浩本人行事低调,不喜好奢华,但位高权重,这排场怎么也不能太小家子气。 樊渊送上礼单,然后入府,看到的便是帘幕高挂,屏围四绕。龙文鼎香飘霭,鹊尾炉瑞气生。阶前鼓舞宫商,堂上果肴锦绣。 樊渊的官职不高,反而是他青溪樊家的出身给他加了点地位,让他的位置不至于偏到墙角旮旯里去。 被人引到固定的席位坐下后,樊渊也就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喝喝茶,出于习惯,他还顺便暗中观察着看看来的都是什么人。 汪殷浩是一位相当低调的大学士,比起首辅杨毅奇的圆滑世故,东阁大学士欧阳舒的刚烈耿直,这位就显得很不起眼了。零散小事上,他从来都是一副大家说的都好的样子,在该果决时行动力上却相当有效率。 方正固执,大概就是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了。 不过从齐王殿下那里知道这位座师大人乃是暗卫的前任首领后,樊渊就相信了,论圆滑世故,这位想必也是不会输给首辅大人的。 不少人都试图往汪大学士那里凑,能说上几句话,或是留个印象,就是一件莫大的好事。就是捞不上汪学士的交情,也可以凑凑其他官员的。人人都在你来我往,有说有笑。如此一来,樊渊这幅“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倒显得格外突兀。 清秀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衣,独坐端茶,嘴角犹带浅笑,清闲悠哉地瞅着这喧闹往来。这一幕在他人眼里,成了一副遗世独立的风景画。 “探花郎好悠闲啊。” 一人提着酒壶,大大咧咧往樊渊身边的位置上一坐,原先这位置上的人樊渊只看了一眼,那人就迅速去谈交情去了,现在都没回来。被其他人占了,樊渊也懒得指出,只抬眸打量起无端往他这里来的来者。 樊渊想了想,眉目间有点眼熟,但没什么印象,他确认自己不认得这人,礼貌地问了句:“阁下有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吗?”来人长相倒是不赖,也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就是笑得轻佻,无端就透出一派纨绔子弟的感觉,“哟,在喝茶啊?茶有什么好喝,来来,尝尝这酒,汪府的酒是不错,不过这可是我自己带来的啊。” 说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提壶往樊渊茶杯里倒酒,樊渊带着茶杯侧身避开,酒一半泼在了地上,一半泼在了樊渊的衣服上。眼前这人举止着实轻浮。 “探花郎这就不给面子了。”来人笑嘻嘻地凑过来闻了闻,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酒,美人就该配好酒啊。” 樊渊微微皱眉,这酒味入鼻,他莫名觉得熟悉。 “阁下是否太失礼了?”樊渊挑眉看向此人,淡淡问道。 这一挑眉,显出一番威仪,不经意带了些许骨子里的狠厉,教来人一惊,下意识收敛了几分,却也是一脸惊讶道:“你不认识本王?” 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樊渊顿了顿,听这自称,如果不是乱说的,身份也自然是了不得的。能有资格这么自称的不就是那么几个人,还大多数都在自家封地上待着。从眼前这人的年龄和行为举止来看,更是进一步缩小了范围。 樊渊重新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心里已经笃定答案,但还是试探地反问道:“魏王殿下?” “哈哈,本王就说嘛。本王这么英俊潇洒,怎么可能有人认不出来呢。”他颇为自得地大笑道,还心情甚好的说着,“也罢,本王就不计较你浪费本王的酒的事了。这酒可是宫里才有的佳酿呢。” 难怪觉得熟悉,这气味不就是齐王上次来樊府别院时带来的酒吗? 魏王程恪,先帝所立的懿文太子的庶长子,当今圣上的兄长。他的出身不高,母亲只是个西狄族的舞女,拥有外族血统,“非我族类”者,自然不可能轮到他坐皇位。 他似乎更没什么野心,在本朝那是出了名的好色跋扈,和齐王的暴戾恣睢一样不是什么好名声。 不过魏王和齐王这两位亲王,从封号里就能看不来不是一码子事,没什么可比性。 历代封王中,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这位魏王可是没有一点实权的,朝里的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怎么特别针对。总的来说,他除了爱好美色,且男女不忌以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强取豪夺不至于,都是你情我愿的事。顶多被御史台批评两下生活作风问题。 “魏王殿下您喝醉了,渊就不打扰了,告辞。”樊渊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然后离开自己的位置,往汪殷浩那边走。 程恪听他这么一说,莫名觉得真的有几分醉意,似乎樊渊说出的话并不是敷衍,而是事实。但他又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没喝几口,程恪摇摇头连忙站起来,嚷嚷道:“等等啊,本王没喝醉!本王看上你了,美人,要不要考虑一下今晚和本王回府啊。” -- 第37页 饶是樊渊都不由脚步一顿,这魏王可真是对的起“好色”“跋扈”两个词。 樊渊稳了稳步伐,继续当没听到一样往前走。程恪似乎倔上了,跟在后面念叨着:“喂喂,探花郎,本王是说真的啊,本王如此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哟,程恪啊,你怎么在这里缠着樊大人呢。” 女子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清亮婉转,偏生在魏王耳里如震雷霆。 “啊,本王醉了,本王醉了,头好晕啊。”魏王程恪想都不想直接套用了樊渊当时的说辞,说着就后退回桌边,重新坐下,然后特别干脆地往桌上一趴,活像真的醉倒了。 “来人啊,魏王喝多了,扶他到后堂喝点醒酒汤,然后送回魏王府吧。”女子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添了一句,“对了,记得醒酒汤里多加点白醋。” 汪府的侍从很快就把“昏迷”的魏王架走了,然后消失在樊渊的视线里。 “多谢郡主解围。”有人帮忙把烦事解决了,樊渊也就停步拱手道谢一声。 这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见过几面的焂夜郡主。 她今日穿了一身明艳如火的红裙,看起来张扬却不失女子的娇柔,看上去心情不错:“樊大人客气什么,程恪这小子见到长得好看的就要套近乎,我早就觉得他欠收拾了,哈哈,这下有意思了,某人被刺激得不轻。” 樊渊隐约猜到点什么,目光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不用找了,那家伙铁定去教训侄子了。”焂夜笑了笑,低声道,“等会儿你可以从左边绕到后堂去,我会提前打好招呼的。” 樊渊颔首以应,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焂夜郡主就像是特意出面帮忙解围的,指挥完了就马上离开。樊渊却还要和今天的主人公先打个招呼才行。 挤到汪殷浩面前也不容易,樊渊也是排队等着的。 “恭祝汪相公生辰大吉,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樊渊这叫法其实说错不错,座师门人如今还没形成正式的风尚,不过是一点套近乎的私心而已。 汪殷浩也是看不明态度地应了,似乎对樊渊没什么特殊的关照。 而落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位出身樊家的探花郎无意倚靠汪大学士,而汪大学士也无意器重樊渊。 樊渊也是不辨喜怒地拢袖作揖一拜,悠然退下。 明面上的礼节挑不出错,樊渊也不会疏漏这些。 他看席上热闹,没人注意自己这边,也就一脸淡定地绕到左边的回廊去了。 这里有侍从守候,不过许是打过招呼的原因,他们拦都没拦就让樊渊畅通无阻地绕到后堂去了。 后堂过去有一段长廊,一身黑衣的齐王就站在廊边的阴影里。 同样是手提一壶酒,程恪完全是个放荡浪子,程斐瑄看上去却更像是个孤胆侠客。 他在给自己灌酒,仰头就着酒壶不停地喝,而且绝对喝得不少,樊渊走近的时候可以闻到比上次在别院喝酒时浓重许多的酒味。 察觉到有人靠近,程斐瑄才转头看过来,侵略性极强的五官露出张狂的霸气,只是脸颊上醉酒的酡红让他显得慵懒起来,中和了眉梢煞气。额头的碎发随风飘扬,露出额前黑色抹额上精致的绣纹。 程斐瑄扯扯嘴角笑了笑,然后并没有站在原地等樊渊过来,而是主动一步步迎着樊渊走近。 等两人同时停步,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他看向樊渊,樊渊也看见了程斐瑄眸子里倒映出的自己。 “殿下今日似乎喝了不少?”樊渊有些不解,这酒味他喝的绝对不止一壶,在樊渊看来,齐王的眼神都不似往常清明。 程斐瑄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唔,好像是的。” 今天也就是汪大学士的生日而已,这人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樊渊刚刚开口,话还没说出来,唇边就感觉到了温软的触觉——程斐瑄凑过来在樊渊唇边落下一吻。 突如其来,简直毫无征兆。 不过是一个亲吻,轻微地碰了碰,就很快撤离。樊渊却愣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程斐瑄似乎觉得有趣,又凑过来亲了亲,这次还是简单的一个触碰,啄了啄然后离开。像是遇上了有意思的游戏。 樊渊终于在程斐瑄第三次凑过来的时候偏过头避开了。 樊渊平静地直白陈述道:“殿下,这可不是朋友之间做的事。” 程斐瑄伸出手抱住樊渊,把额头抵在樊渊肩膀上,轻笑中带着得意道:“没关系,我可以假装我喝醉了。君行又不知道我没醉。” 樊渊想到刚刚魏王的“喝醉”和眼前这人真的意识不清的样子,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程斐瑄的头发。 感情还是自己给他提供的灵感啊? “嗯,你假装醉了。”樊渊淡淡应和着承认,然后故意刁难问道,“所以,这算不算欺骗?” 这个问题似乎难到了醉酒中的齐王殿下,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可是我想说的都是真话。” “我喜欢你,君行。” 喝醉后说出的话可以不被当真,但往往不被当真的才是真话。 你希望我当真吗,齐王殿下,程斐瑄? 第一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 程斐瑄这明显是喝多了,酒味熏得樊渊都有些恍惚似醉。 -- 第38页 耳中听到的简单告白,让樊渊一时之间怔怔然而无可奈何。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这次真的就这样突然挑破,没给留下半点心里准备,樊渊心里还是微微惊诧,他本来以为齐王殿下要花更久时间才会确认呢。 程斐瑄低头把额头抵在樊渊肩膀上,樊渊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想让他抬起头好好说话,于是试图掰开勒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结果喝醉的齐王殿下现在抱着他死活不撒手,像是誓死坚守阵地,黏在樊渊身上怎么也扒不下来。 樊渊头痛地后悔刚刚怎么就一时心软没直接躲开呢? 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讲道理,樊渊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能耐。 “诶,美……” 魏王程恪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了,因为程斐瑄终于抬头了。 他微抬头,流海蹭过樊渊的脸颊,稍稍松开了怀抱,偏过头看向一边。 樊渊趁机微微退了一步,俩个人分开了一些距离,然后也侧头看了看长廊边的小花园里一脸惶恐的程恪。 程恪的反应就很是猛烈了,他连续退了好几步,一边退一边迅速摆手:“皇叔啊,我……我,这不是不知者不罪嘛,早知道美……额……早知道樊大人是你看上的人,借侄儿一百个胆子侄儿也不会对樊大人说出那种混账话啊!” 程恪已经在心中痛哭流涕起来,他还奇怪到底哪里得罪了人,为什么会被扯到后堂来不分青红皂白被灌了一大碗醋,酸得他牙齿现在还是麻的。 现在好了,真相是他不可承受之重。 他,居然,对皇叔的人耍流氓了!! 程恪对这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皇叔的脾气可是相当清楚的,此时立刻态度诚恳地道歉:“侄儿错了。” 他态度放得够低,也收敛了轻浮表象,还一本正经地向樊渊也抱拳道:“本王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樊大人见谅。” 如此能屈能伸,果然也不是真的和传言里那般纨绔跋扈。 樊渊觉得这转变着实有趣,转回头想看看程斐瑄对自己侄儿这“诚恳”的道歉是什么反应,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出乎意料的眼睛,那双眸子中的凛冽冷意几乎化为实质,如若刀锋划开黑夜,凶狠似野兽,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撕碎眼前的阻碍,让人不寒而栗。 樊渊才刚刚看清,程斐瑄就像是察觉到了樊渊的注视,立刻瞥开眼,微微垂眸,躲避了樊渊的探查。 那样凶狠孤傲的眼神是樊渊从未在齐王程斐瑄身上见过的。以致于很多时间里樊渊都会忽视了周围人对齐王殿下的评价。 若是今日之前他从未见过齐王,想必“暴戾恣睢,喜怒无常”这几个字的评价,樊渊也会十分赞同的。 樊渊不是没见过类似的眼神,他也和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打过交道,那是深渊的凝望,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可堪称恶徒,就是没做过什么坏事也一定孤僻古怪到了极点,比起这些人,齐王程斐瑄在樊渊的印象里还算比较“无害”。 “那个……侄儿先……”程恪小心翼翼地出声。 “程恪。”微哑的嗓音在夜里传开,似乎融到长廊的灯笼散发出的微光中去了,程斐瑄一把探出,想抓住樊渊的手,像是在宣告什么,“离君行远点。” 醉酒的人果然不可理喻 樊渊避开,低声轻轻咳嗽两声:“咳咳,魏王殿下,正好你在,齐王他不小心喝多了酒,也不方便在前厅现身,就麻烦魏王你送他回王府吧。或者找焂夜郡主帮忙也行。渊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就先行离开了。” “啊?啊!啊。”程恪愣了愣,这才点点头,“樊大人放心吧。” 这乖巧劲可和刚刚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完全不同。 樊渊行礼告退,转身沿着来路回去,也不管这两叔侄了。 酒席也没有太晚才散去,毕竟很多人明日还有早朝,樊渊混在人群里和汪殷浩告辞,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汪学士府,回到樊府别院。 “少爷……您喝酒了?”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站在樊府别院门口等待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没去理会的颜秀儿。 灯下看美人,添色三分,一袭青色长裙在风中微扬,脸上挂着担忧和思慕,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看上去像是一朵娇艳清纯的花朵,在风中坚韧顽强地生长着。 “秀儿?”樊渊对她笑了笑,温柔款款,“外面风大,站这里做什么?” “秀儿想等少爷回家。”颜秀儿立刻羞涩地低了低头,小声道。 如此演技,无人欣赏岂不可惜?樊渊很配合地陪她演下去,脸上微显动容:“你……哎,傻姑娘。” 这一声说出口,不知为何樊渊会想到齐王。 定了定心神,樊渊伸手将颜秀儿额前碎发撩开,温声道:“你上次给我的琴,断了琴弦我已经替你接好了,一直想找给时间还给你,等会儿去渊屋里取吧。” 颜秀儿羞红了脸,小鸡啄米似得地点点头:“嗯。” 樊渊和颜秀儿一起往樊渊的房间走,路上遇上了同样没睡下的樊桥。 “少爷,你喝酒了?”这是樊府的老人了,知道樊渊从不喝酒的,此时问出的话更多是诧异。 樊渊知道自己身上沾了酒气,魏王泼了半杯酒在他身上,齐王又一身酒气地抱着人不放,不沾染点才奇怪呢。 -- 第39页 看了眼旁白的颜秀儿,樊渊没有否认:“桥叔,你放心,渊知自己不胜酒力,只是小酌一二而已。” 樊桥看到樊渊特意看了眼旁边的颜秀儿心里明白了几分,没有多说,就匆匆离开了。 颜秀儿好奇地问:“少爷不擅长喝酒?那为什么要喝呢?喝酒终是伤身的。” 樊渊也不去辩驳,微微一笑:“秀儿如此贴心,日后谁娶到你真是有福气了。” 颜秀儿惊呼一声,带着娇羞:“少爷!” 樊渊故作疑惑:“怎么?” “不,没……没什么。”颜秀儿害羞带怯地低着头,“少爷……其实……” “好了,到了。渊这就去拿琴。”樊渊推开房间的门,走向挂在墙上的那把琴的位置。琴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他自己接的,而是让樊桥找人修理的,之后一直放在那里。 取下琴,樊渊把琴放在了桌上,双手搭在琴弦上,面露沉思之色,似乎是想弹奏一曲,又不知弹奏什么。 “少爷,就弹那天您教秀儿的那支江南小调吧?”颜秀儿很是懂得找准时机。跟着樊渊入房,放下手中的灯笼,一双美目期待地看着樊渊。 樊渊也不推脱,闭目抚弦,零散两个音调跳出,然后就是一串流利的音符如山中清泉叮咚流泻而出。 一曲终了,樊渊抱琴交给颜秀儿:“下次要小心点。” 颜秀儿接过琴,然后快速地说道:“秀儿其实……秀儿其实爱慕着少爷您。” 她话一说完,扭头就跑开了,只留下了刚刚放下的那盏她手里提着的精致的灯笼。 樊渊轻笑一声,拎起灯笼看了一眼,灯笼上的画精致细腻,层云绕月,星光皎洁,旁白写题着几行字:“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今日倒是有趣,遇上了两段告白。 樊渊在椅子上坐下,深思起来。 他其实一直在想怎么去应对,也早就等待着这两个人的告白。 颜秀儿自不必多说,无论话中真假,樊渊都不可能留她的。他还没那么高尚,拿自己的命去赌一场真心假意。 至于齐王程斐瑄的事,这就确实是个问题了。 樊渊自己也无法承认他对齐王殿下没有半点好感,虽然不至于非君不可,但说他半点心思都诶有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他上辈子就从没想过真的去选择一个相伴一生的人。 林家的小姐他虽然没见过,但以林家的家教来看也不至于会有多差。或许正好符合他曾经的想,会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樊家和林家的结合,也是有好处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虽然不一定真的幸福和谐,但麻烦会少很多。 再看看齐王,要是选了齐王吧,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就是一个性别太麻烦了。樊渊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忍不住想想要是齐王是一位公主那就太省事了。他已经不是独来独往的孟君行了,他是樊家三公子樊渊,他的选择还要考虑到樊家的反应。 一个是父母之命的未婚妻,一个是心有好感的齐王。 选择谁又放弃谁自然各有利弊。 樊渊不知道今夜他自己已经想了多久,或者他在今夜之前也一直在想,只是今日终于要做出一个定夺。 樊渊起身,提着颜秀儿这盏灯笼,慢步走向自己的书房。 点灯,铺纸,研墨,提笔…… 第二日一大早,樊桥被叫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份装好了的信。 樊渊穿着一身官服,轻描淡写地嘱咐道:“麻烦桥叔帮渊找人送给爹吧。” 樊桥接过信封,感觉到里面的纸张并不多,应该没有说很多话,有些奇怪地问:“少爷怎么突然想起给老爷写信了?” 樊渊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眉眼里笑意轻柔染上一层温润的气息:“渊欲退婚。” 第一章 斯人难候意难平 程斐瑄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一阵阵晕眩袭来,扰得他十分不舒服。 他其实并不经常喝酒,只有遇上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喝上一点,而从前他也从没有喝得像昨夜那么多过。 这种宿醉的感受还真是第一次有。 即使觉得不舒服,本能也依旧告诉他他现在不在自己的王府。 “哎呀,你自己醒了?还真是准时。”焂夜推门走进来的时候态度自然地像是出入在属于她自己房间里一样,“也好,省得我叫你的工夫,你的王服我叫暗卫送过来了,赶紧准备去上朝。” 焂夜随手丢过来一个包袱,程斐瑄下意识接住了。打开来一看,装着的正是他平日上朝用的一套服饰。 “昨日发生了什么?”程斐瑄脑子里仍是一团糟,记忆朦朦胧胧的,理不清楚头绪。 焂夜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然后挺直腰背,端庄而严肃:“昨日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程斐瑄知道焂夜的秉性,也没把这种口气当真,他伸手揉揉太阳穴试图缓解头痛。 “你喝醉了之后开始撒酒疯,对樊大人……”焂夜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下来,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瞥向程斐瑄。 程斐瑄一愣,被这么一提醒,他终于想起来了大概…… 程斐瑄的脸色瞬时变得阴沉下来。 -- 第40页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就是在和君行说起后位归属和君行那位林家未婚妻以后,心里烦躁得不行,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之后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恰好又遇上老师的生辰,就忍不住多喝了一点。 好吧,他承认是不止一点。 在等君行到后堂来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心思的程斐瑄心里紧张,不知道怎么面对樊渊,想喝点酒助长点胆量,于是又忍不住多灌了两壶,结果胆量是有了。 哪里是有,简直是有得多。 他都还没想好他知道自己那点心思后怎么和君行相处,就直接毫无过渡地向君行挑明了…… 这简直就是把路走绝了,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焂夜见他脸色难看,同情地叹了口气:“昨夜吧,程恪找到我,我也不好把你送回去,就借了学士府一间客房给你。樊大人酒席散了直接就回去了,我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死了那条心比较好。” 程斐瑄缄默不语。 “人家是什么人?那可是青溪樊家的三公子。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啊,你就算是个公主吧,和已经有了正经婚约的林家小姐抢,这希望是有的,但也不大,樊林两家的婚约可不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何况你还不是个公主呢。”焂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斐瑄,毫无顾忌地挑剔着,“再看看你这长相吧倒是不差了,但我要是个男人,肯定不喜欢你这种一看就凶神恶煞的。人家樊大人那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凭什么放着温香软玉不要呢?再看看其他的,高官厚禄什么的,说句大逆不道的,你又不是皇帝你说的不算。再者樊家也不缺什么金银财富,你这一方面对樊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吸引力。所以说啊,趁现在没有陷得太深,赶紧认清事实,早点脱身。” 程斐瑄安静地听着,等焂夜说完,自己也平静了下来。 焂夜说的这些他不是不清楚,可他这个人从来就没什么耐性,想得到的就出手,喝醉了酒更是没了收敛。事情都这样了,还没有尽力一试就说放手,他怎么可能甘心呢? 焂夜看他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知道这人是听不进去了,自己刚刚那些算是白说了。 “要不我牺牲一下,替你去抢去?”焂夜知他心思已定,就不去劝阻了,反而开始帮忙出谋划策起来,“我这个郡主的身份还是可以试试的。哎呦,郡马爷和王爷,想想还不错。” “焂夜。”程斐瑄语气有点冷,显然是恼了。 “还是这般开不起玩笑。”焂夜坦然一笑,若无其事道,“好了,你加油,我就不掺和了。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价格好商量。” 她轻轻松松来,轻轻松松走,像是缥缈不定的云,没有谁能抓住她,也没有谁能看懂她。 —————————————————————— 樊渊把信交给樊桥,吃了点点心垫肚子,就匆匆去赶早朝了。 尚未入殿,众臣在外等候的时候,三三两两低声交流。 樊渊寻到杨述,也不和他绕弯,开门见山就是问:“子言,渊有一事相询。你可知林家在瑶京都有些什么人?谁能在林家主家那边说上话,且有一点影响力的。” 杨述没有想到樊渊如此直白,还怔了怔才回神反问:“你说的是哪个林家?” “长崖林。”樊渊简短地回答。 话至此处,大家都懂了。长崖府境内不是只有一个林家,但长崖林永远就只有一个。 “君行兄,你这问题……”杨述苦笑一声,“我都不知怎么答了。” “渊并不欲探寻私事,子言还请放心。”樊渊找他问自然是知道杨述和林家关系匪浅的。他和杨述相熟起来,不就是因为他帮杨述引开了林家的追逐吗?林家和杨述的关系樊渊虽然有点兴趣,但他并不会冒昧去直接探寻。 杨述咬咬牙,思虑片刻道:“君行兄可否告诉我具体的事情?你找林家可以说的上话的人,所为何事?” 樊渊也不含糊,微微一笑,看了眼四周无人注意自己这边,才低声道:“送林家一个后位。” 杨述惊讶地差点叫出身,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圆了一双眼看着樊渊,满眼不可置信。好在他心理素质还不错,很快调整过来,就是声音还是有些不稳。 “君行兄,林家没有……”杨述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深呼吸一口气,才道,“你要退婚?” “不,是林家要退婚。”樊渊淡然自若地回答道。 杨述可不傻,他听懂了樊渊的意思,也明白了樊渊想干什么了。就是他自己想退婚,又不愿背上主动退婚的恶名,不仅如此,还想赚个受害者当当。 “这事……”杨述想了想,也没去问为什么,“或可行。” 樊渊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点点头笑道:“那便下朝后细说。” 虞朝经筵日讲是每年四月中旬起至十月末旬为讲期,逢单日入侍,轮流讲读。樊渊大约四日一轮,今日尚且还不用侍读。也就是今日下朝他是去翰林院当值的。 杨述哭笑不得道:“君行兄你真是会做生意。” 虽然没有去问为什么,但杨述自然不会放弃在心里猜测原因。好端端的说退婚就退婚?莫不是…… 杨述心里想着事,入朝的时候也就一直没回过神。 -- 第41页 “皇叔,魏王既然上书自请归封地,你看……” 杨述没仔细听朝上天子在说些什么,而是猛然一惊,抬头远远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之下的齐王,整个人彻底回过神了。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比那两个迟钝的家伙要早明白太多,之前看樊渊一直无知无觉,也就没有没事找事去提点好友关于“齐王貌似看上了你”这种事。 怎么他才没注意一会儿,樊渊就像做好了“牺牲一个,幸福千万”的准备? 杨述忽然觉得他刚刚猜樊渊是想退婚退得毫无责任,是不是错怪樊渊了? 君行兄,真义士也! “陛下自行定夺吧。” 在杨述以及大多数人眼中,摄政之座上的齐王冷冷地回答,似乎心情很不好。 虞朝是规定若无特殊情况,年满二十岁便要去往封地的。齐王因为摄政的缘故,一直在瑶京待着,眼看明年春小皇帝就到了亲政的年龄了,齐王也没有理由待在瑶京了,大家心目中,齐王肯定不爽。 樊渊却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回答顶多就是漫不经心了一点,自早朝开始,齐王就总往他这边看,而且是做贼心虚的那种,偷偷看上一眼,就快速移开,然后继续偷偷看一眼。看他那样子,估计皇帝在说什么他都不太清楚。 心里觉得有点好笑,樊渊大大方方的回望过去。 他不过是个六品官,位置不靠前,离御座很远,他和齐王应该彼此都看不清彼此,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而已。 程斐瑄再次偷偷看过去的时候,忽然若有所觉地对上了樊渊的目光,他知道樊渊也在看他,顿时身子僵硬了起来。 他能漠然看着尸山火海,却不能对樊渊的注视报以镇定。面对凶险刺杀他都可以心如平湖,却无法在这种时候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对于受刑囚徒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他能无动于衷,却被樊渊一眼看乱了心神。 君行,君行,君行…… 满朝文武,天子眼底,除了樊渊和程斐瑄他自己,谁也不知道看上去“面露郁色”的齐王是在为了心上人的注视而紧张。 樊渊笑了笑,低头垂手而立,不再看着齐王,继续做一个朝廷装饰品。 本以为樊渊不看他,应该就会好一点了。可人家不看了,程斐瑄突然心里又空落落的,全然不是滋味,被樊渊这莫名其妙的短暂注视撩得心里难受,恨不得立马冲到樊渊面前和他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只要君行还会理他。 可君行究竟怎么想的呢? 程斐瑄完全坐不住了,对这个早朝也有了些许不耐。 群臣似乎感受到了齐王殿下的不耐,接下来说话的语速都不由快上了几分。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在此时察觉到了皇叔的心神不定,遥遥看了眼樊渊,神情莫测地轻轻一笑。 第一章 但见包藏无限意 “君行兄,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突然变得怪冷的?” 已是春末夏初,换季时候的气温最是捉摸不透,行至去往翰林院的路上,杨述突然打了个寒颤,抱臂搓了搓试图缓和寒意,偏过头看向樊渊,随口抱怨了一句。 樊渊闻言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向街道一侧投去一瞥,一道墨色的只如半道清风倏忽而逝,隐没在拐角处。樊渊的视线遥遥地落在墙面上,眼睛里仿若点点星星,零落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杨述的手不由得一抖:“怎么了?” 樊渊唇角微显弧度,淡淡道:“春夏交替,冷热难辨,子言还请注意身体。” “你看什么呢?”杨述疑惑地看向樊渊视线所向之处。 还没看出个所以然的时候,樊渊就自己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无事,翰林当值虽然清闲,可迟了时辰到底是不好的。” 杨述虽仍有疑问,但看樊渊的态度也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有去深想,和樊渊一同往翰林院去。 背靠墙壁的程斐瑄幽幽地叹了口气。 散朝后来找樊渊的算盘居然被这个杨述意外地破坏了,平日里樊渊可从来是一个人用早餐一个人往翰林院去的,今日却自散朝起就没和杨述分开,弄得程斐瑄想单独和樊渊聊聊都找不到机会。 这般变化落在程斐瑄眼里,自然多了几分担忧——不会是君行知道我会来找他,所以故意拖着个杨述挡着吧?所以……这是不想谈话的意思? 程斐瑄的猜测悄悄萦绕于心头,不由郁闷了起来。 程斐瑄想了想,探出头看了眼樊渊和杨述去往的方向,脚步不受控制地跟随了上去。 以程斐瑄的武功,樊渊其实只是隐约发现有人追踪,并不能准确察觉出他在哪里,但那个地方是最佳的隐匿死角,若是樊渊本人来选一定会选择那个角落藏匿,所以才不由下意识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居然真的看到一闪而逝几乎会被怀疑是错觉的一片墨色衣角。 虽然只是一片衣角,樊渊却是直接想到了早朝明显不在状态的齐王殿下。 他当然知道齐王来找他想说什么,不过在解决完手头上之前,樊渊暂时没有和齐王见面的打算。 翰林院里的事情并不多,却是出了名的清贵,自开朝以来,大虞的中枢一直把持在翰林词臣的手里,号称“非翰林不得入阁”。管你功劳泼天,若是没在翰林院待过,就根本没资格窥伺内阁权柄。入此院者平步青云而搅动风云者有之,官职平平却名震文坛者有之,甚至是整理整理书籍就这么过了一生声名不显的也不是没有。 -- 第42页 “君行兄,长崖林家在瑶京的人不少,但是都是旁系居多,若要说找一个够聪明又不是那么聪明还恰恰好有一定话语权的,那就只有一个。”杨述端坐在樊渊对面,垂头看着手里的书,目不斜视,嘴上却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报出一个樊渊也有点印象是人名,“那就是林迁。” “林家老五?”樊渊依稀记得他曾看见杨述和林家人对峙,而这对峙的对象就是林迁。 林家和樊家不同,樊家人丁单薄,樊渊之父并无血亲兄弟,所以樊家嫡系也只有三位公子。林家如今太夫人还在,尚未分家,主家统共四房,当家的是大房。樊渊的未婚妻是三房的,而这位林迁则是二房家的独子,堂兄弟中排行第五,世家子弟大多就叫他林五。 杨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林迁这人小聪明是有的,可惜眼光太窄,没什么大局观,虽然成不了大气候,但是放他在瑶京这里历练多长点见识,以后估计也是林家的可用之才。” “如何能接触到?”樊渊没有对他的评价判断做出任何质疑,直接就问了出来。 杨述笑了,他笑起来很讨喜,看上去很好说话,但语气中不由带上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若你信我,便交由我来解决,如何?” 樊渊微微挑眉,轻笑一声,漫卷的舒云沧澜变幻都在这一笑中悠悠沉溺于此:“渊之杂事,怎烦他人?” 杨述正色从容,只慢而郑重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 樊渊沉默片刻,看向杨述,缓缓一字一字慢慢道:“君有奇才我不贫。” 杨述庄重的神色霎时消散,像是绷紧的弦一朝断开:“哈哈,君行你便放心,这点事我还是能解决的。” 樊渊不置可否,他一直知道杨述有野心。 杨述是先帝在位时就成了进士的神童,十二岁的进士也曾名震一时,瑶京之内人人争相谈论这位神童日后会达到如何高度。 奈何过了这么多年,杨述他还是一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樊渊因是一甲出身,一入翰林院就和他平级,这便算了,谁叫杨述没考到这样的名次呢,而现在……连樊渊都超过了他。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说法一直跟随在杨述的身后,若换一个心性不够的人来承受,只怕早就沉沦认命了,而杨述却一直在积极寻找出路。他在朝多年,交游广泛,通晓各种辛秘,樊渊向他打听一些消息他都能如数家珍,这就是杨述多年累积的资本。 现在杨述大胆地把赌注压到还是六品官员的樊渊身上,这份眼力和魄力也是常人所不能及的。樊渊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盟友。至于敢把此事交付他人,樊渊本人的魄力也丝毫不逊色于杨述。 送走了杨述,樊渊收拾着自己桌子上的书,百无聊赖地看了看窗外:“殿下打算听到何时?” 窗外没有什么动静,倒是让樊渊差点以为他判断失误了,刚刚他以为一直在若有若无地刷存在感的人难道真的不在? 正在樊渊迟疑思索时,一个小纸团突然从窗外窜入屋内,在桌上微微弹跳两下然后滚了一路,恰好落在了樊渊的面前。 一咕噜地滚过来的小纸团就那么静静躺在那里。程斐瑄像是洞悉了樊渊暂避见面的心态,机智地选择了作弊常用方法——传纸条。 樊渊默默拈起小纸团,想了想到底还是拆开了它。 程斐瑄的字说不上多好看也不算多丑,潇洒而笔力深刻极有气势:“君行,你若恼我唐突,我愿道歉。然昨夜虽酒醉莽撞,所说之话却字字出于真心。另,其实我也能帮君行的。” 言下之意不就是别找杨述了嘛。言下之意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想说他比杨述能做到的事更多嘛。 看这语句就知道程斐瑄没猜出樊渊找杨述是为了什么。 樊渊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趣,找到笔墨,铺开纸团,在下面回复写道:“渊未恼殿下,殿下所说容渊细想再言。另,渊所托之事,殿下不宜插手,何至介怀?”微微晾干墨迹,就重新揉成一团,从窗户丢了出去。 樊渊扔出去之后也没有管太多,继续自己手上的事。 当樊渊抱着书,从廊间走过的时候,一个纸团又一次跳着滚到了他的脚边。 樊渊的脚步一停,向左右看了看,四周并无人在侧,这才捡起地上的纸团,若无其事地去书阁放书,顺便拆开了纸团。 新的一张纸,写着新的内容。 上面的内容详细地得有些琐碎:“程斐瑄,无字亦无号,虞朝亲王,封号为齐,封地为应昭府内十一州之地,岁禄万石……” 樊渊一目十行地飞速看完这长长一篇自我介绍。 是的,这是一篇自我介绍,但又完全不像是自我介绍。 ——内容是他以前经常能看到的非常标准的流萤尉风格,从兴趣爱好到能力特长,从为人可取之处到处事不足之点,一五一十没有半点偏袒的主观言论,完完全全的真实详尽,宛如另一个人写出。只怕要不是纸张位置不够,那人或许能把从小到大的事都写来一遍让他看看。 樊渊没有说话,即使知道那人就在附近默默隐藏,他也没有直接开口。 他确实想暂时避免与齐王殿下见面,若不是那人通过这种方式,恐怕齐王一露面就会被樊渊开口驱逐了。 他选择退婚,证明他心里产生了动摇,但是放弃了林家小姐并不代表他一定得选择齐王。即使他愿意留下齐王这种可能,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也并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他不想草率决定许下承诺,到了最后却发生无法兑现的事。 -- 第43页 不过程斐瑄曲折地换了另一种方式表达他的诚意,让樊渊觉得手上轻飘飘的一张纸都变得无比沉重。 严谨而单调的字里行间却流淌着脉脉情愫,一瞬间心底有什么如岩浆一般的炸裂开随后滚滚而来,说不清道不明。 笔已提起,久未落下。 手腕悬空,樊渊盯着纸张上的字迹斟酌片刻,直到墨滴落纸上,绽一点墨点,缓缓晕开。 樊渊盯着那一抹墨色,顺手就着墨色涂抹开,画成一朵梅花,延伸枝条。 最后纸上留下的事一枝梅花和一句诗。 “不知酝藉几多香。” ---------------------------- 程斐瑄:囧。欺负我不是读书人,君行和杨述说什么听不懂就算了,连君行在和我说什么都看不懂。 寒江:一切为了装13 第一章 倾心之人有意否 樊渊搁笔径直起身,将那张纸平铺在桌面,随手拿一方纸镇压住,然后不再管它,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过是绕到书架后面拿一本书的工夫,桌面上的纸就已经不翼而飞,完全没有错失樊渊刻意留下的取走纸条的时间。 樊渊若有所思地望着刚刚还放着纸张的地方,忽然笑了笑:“殿下,言已至此,今夜可勿要走窗扰渊好梦了。” 他言语温和,乍一听像是好生商量着什么,却也让人难以忽视其中的不容拒绝。 程斐瑄虽躲在暗处,听其所说纵使知道樊渊什么也看不到,还是忍不住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然后盯着纸上那一枝梅花和一句七字的诗句,微微皱眉。 话是这么说,但君行你的言已至此,我看不懂啊—— 程斐瑄隐隐觉得这句话在表达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意思,或许就是樊渊的某种态度,但是他实在对诗词歌赋不甚理解。 他虽为先帝幼子,可母嫔出身平凡也无恩宠,他的出生就像是一个意外,不仅时间略晚,和几位兄长的年龄相差甚远,而且当时先太子体弱,诸皇子蠢蠢欲动,先帝为此倾注了太多心血,无暇他顾。 以致于程斐瑄的存在在很长时间里都被众人忽视,直到母嫔去世,宫人不知如何解决程斐瑄这位皇子的时候不得不上报先帝询问,先帝这才记起这位已经过了蒙学年龄的幼子,将他交给丧子的罗贵妃抚养,让他入学就傅。 他读书起步晚,和自己的侄儿辈一起就学时也是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位了,四书五经等基本知识他自然不会完全不知,但在文学这方面精深一步的机会却是没有了。因为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让他得以有今天的位置,却不能给他点诗词方面的灵感,即使知道假设过去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程斐瑄还是忍不住想想要是那个时候继续学下去就好了。 齐王府的仆从们不久后就接到了一则奇怪的命令,齐王他突然下令把瑶京全城书店里的诗词集至少买一本回来,越齐全越好。 这种摸不清头脑的命令,加上齐王府的仆从满瑶京的行动,一时间消息传遍瑶京,人人都知道了这位摄政王爷突发奇想对诗词有了兴趣。 一连几日,齐王府的仆从都在瑶京各大书店搜刮书籍,其狂热程度令人咂舌。 消息传到樊渊耳里的时候,樊渊几乎一刹那明白了原因,骤然展颜一笑,轻飘飘地做出评价:“有趣。” 跑来分享消息的杨述疑惑地上下打量起樊渊,慢慢道:“我说君行,你这反应稍显奇怪了,让我想想,齐王的动作难道和你有关?” 杨述不会忘掉齐王一直对樊渊很是特殊的态度,齐王的异动其他人不会多想,杨述却不由自主地往樊渊这里猜。 樊渊乃是一甲探花,文采斐然,齐王的造诣就没什么人知道了,若说为了讨好美人跑去学诗词,这种解释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樊渊不用费力都知道杨述是怎么猜的,不过这事还真和他有关系,他便也没有反驳,权当默认。 杨述看他默认,不由手一抖,简直是受到了惊吓:“可这动静也太大了点吧?” 樊渊懒洋洋地合上书页,随意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觉得齐王这个人的脑子是否算得上聪明?” 翰林院的工作本来就比较清闲,或是看书或是下棋,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并不突兀。 杨述似有所动仔细思索,沉吟片刻,看四下无人注意他们这里,才蹙眉小声开口道:“齐王一向性情暴戾,处事蛮横,少有用非暴力的手段处理问题。不过先帝诸子,懿文太子英年早逝,六王作乱叛上,宗室零落十不存一,齐王能在这种动乱之中活下来,还有了今日摄政之权,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这些确实被很多人遗忘了。自元载帝继位以来,身为摄政王的齐王的手段太单一了,左右就是不服就打,不讲道理。所以众人眼里齐王也不见得有多聪明,可他们已经忘了,只有一种手段的话,当年尚且弱小无依的齐王如何成为如今万人之上的齐王? “此事你心知即可了,子言,不如来说说林家之事如何了?”樊渊无意在这方面多说,他只是想提醒一下这位同伴别掺和这些事。 好在杨述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趣,顺着樊渊的话题就转了方向,一五一十地回答:“后位之事兹事体大,林迁虽有意动,但你们樊家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若是樊家不松口,为了后位交恶樊家,呵,他们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不过林迁已经请林家暂时延缓了婚期的商讨,你们樊家那边似乎也不着急。” -- 第44页 “几日前,渊写信告诉了家父,渊已有倾心之人,愿以正妻之位待之。”樊渊知道杨述想知道什么,也没有隐瞒,坦然相告,虽然称呼从未真正谋面之人为“父”有点奇怪,但是樊渊还是没有改口,“家父或许正在打算让渊回心转意。” “这不是一问问你身边管家就知道你有没有的事,没必要这么说吧?”杨述咋舌。 樊渊一笑置之:“自然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 颜秀儿不就是现成的嘛。演技那么好,处处表现对樊渊的一往情深,加上樊渊刻意纵容,樊府别院谁不知道三少爷对颜秀儿似乎也有意呢? 似是物品掉落,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樊渊和杨述随着声音来源之处看去,书架上的架子像是因承受不住某种力道而崩裂,一堆书籍散开摔落在一旁。 “谁?”这动静不小,把附近的人吓了一跳,附近的翰林院同僚纷纷看来。可是书架后空无一人,就像是书架年久失修自己断裂了一样。 众人惊魂未定的跑上前查看,而樊渊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从书架的位置移开,看看地上散落的书籍,翰林院的书籍分类精致,那一边的书都是属于…… 樊渊最后往头上屋檐上瓦砾处看了看,他似乎看出来了一些什么,又似乎全然没有。 “怎么了?”杨述不解地问。 末了,樊渊只轻声回道:“无妨。” 若是他没记错,那一边的书都是前朝各色诗词…… —————— 下值的时候,走在回樊府别院的路上,樊渊忽然停下了脚步,默默侧过头看向路边。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绯红苍茫中,坚毅侧脸染着稀薄的暖橘色的流光,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站在灯影下,玄黑的衣一大半都和周遭的阴影融成一片。 樊渊没有再往前,也不曾往路边走。他停在街道中,安静的站在那里,任身前身后人来人往不曾动摇。 片刻,黑衣人从灯影下渐渐显出身形来,他一步一步走来,樊渊一点一点看清他的神情。 程斐瑄缓慢的走至他的面前,周身带着疲惫又澎湃的煞气,却好像只在心里汹涌挣扎,没有爆发的缺口,被他自己牢牢控制住。 那一双眼依旧平和沉静,却很亮很亮,眼睛里有点点流光,不知是来自灯影喧繁,还是那夕阳晚光,细细碎碎的光中夹杂着樊渊的影子。 樊渊已有几日没在除了早朝的时候看到这位殿下了,他贴心地按照樊渊的希望,在一切解决前不再来主动打扰樊渊,连樊渊都很诧异他居然有这般耐心。 “殿下,”他的嗓音还是那般温冽,轻柔徐缓,每一个音节咬在他嘴里,都仿佛带着安抚的温柔,使人不由自主平静下来。似春风拂面而来,荡起湖面微弱涟漪,久久不止,“你今日去过翰林院?” 虽是疑问,但是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 “嗯,有些孤本只有翰林院有。”程斐瑄没有掩饰地回答。 他的回答意味着他同时承认今日樊渊和杨述的对话他都是听到了的。去翰林院自然也是抱着偷偷看看樊渊的打算的,只是没想到会听到那些话。 但是……他还会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多日以来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希望能留给樊渊足够的思考空间。一边积极地深造诗词造诣,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免得会忍不住去找樊渊然后被赶走。 “这几日,我看了不少诗词集,有一句诗词之意我始终不解,君行……你能和我讲讲吗?‘不知蕴藉几多香’,探花郎,可否告诉我这句究竟是什么意思吗?”程斐瑄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口气说出了一串话,语速很快,像是生怕被拒绝。 “渊才疏学浅,恐怕不知。”樊渊很干脆地摇头,君子自谦,他是连自己写下的都不认了。他见过太多的怨怼愤怒的恶意和不得已地屈从,却从没面对过齐王这样带着点包容的让步,让他一下子拿捏不准该怎么做。 程斐瑄也没拆穿他,只是稍微有些忐忑道:“‘不知蕴藉几多香’的下一句是‘但见包藏无限意’。这首咏梅词乃是前朝一位女词人所做,“酝藉”、“包藏”两词点明此句乃是写未开之花,因为未开所以才会不知香味几何,却依旧可以窥见花开之后的‘无限意’。你虽提笔写下前一句,却画下了已开的一支梅花,真正想写的是后一句吧。” 他停了下来,望着樊渊,尽力稳住声线,慢慢道:“ 君行,你是否并非对我无意?” 说完此话,他却是再也说不出半句了,这些话他脑海里来来回回斟酌了许久,再无话可以临时发挥了。他本来是不太敢再这么直接的,但是这才几天啊,君行就有了什么“倾心之人”,再不行动他会把肠子悔青的。 樊渊久未言,直到程斐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期待成了酸涩,他才淡淡道:“殿下近日不是已经搜遍瑶京内所有诗词集了吗,如何会连一句诗的意思都不能确定?” “我……”程斐瑄忍不住抬手捂住半边脸。心里的话没说出来——因为写下这诗的人实在是难以捉摸啊。 “不过殿下进步不小,解释得不错。”樊渊瞥了他一眼,忽然一改淡然之色,眉间笑意温浅,轻薄的灯纸上晕开朦胧,光与影随风宛若涟漪轻轻漂荡,映在眉目间半明半暗画下旖旎。 -- 第45页 程斐瑄骤然一惊,目光撞入他的眸,暖意溢满了他的四肢百骸,将刚才樊渊话语里停顿曲折带来的寒意冲洗得透彻无比,仿佛愿景尽数得偿,再无什么事可以驱散这种暖意了。 第一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 “殿下,既然得了答案,可否让上一让,渊不想误了用膳。”相比程斐瑄一脸怔然犹然在梦中的样子,樊渊可就淡定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斐瑄,提醒他回神让路。 这么两个大男人在路边上堵着,再站下去可就要引发围观了。 樊渊还无所谓,但要是周围有人认出了齐王,被有心人做文章,又会是件不小不大的麻烦事。 程斐瑄恍惚间点点头,侧身让开了位置。樊渊瞥他一眼,拢袖踏步往前走,刚走出两步,身后就多了一条尾巴,以恰好落后半步的距离缀在樊渊身后。 樊渊停步,身后的“尾巴”也停步;樊渊迈步,身后的“尾巴”也跟着向前;樊渊向左,身后的“尾巴”还是紧紧相随。 樊渊忍不住再次停下步伐,回身看去,身后之人依旧是半步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樊渊沉着嗓子,宛若对学生讲学道:“殿下,渊方才想起……其实那句诗的意思还有待商榷,殿下所说的解释尚有疏漏之处。” 程斐瑄似被人从深梦中惊醒,一双寒眸猛然迸发出一片冷冽的光,如刃似冰,瞳底弥漫出的事一阵逼人的杀气,慑得人心寒。 可他只眨了眨眼,短短一刹,一睁一闭后,余下的又尽是紧张和不安,仿佛那冷冽只是眼花而看到的幻觉。 “若是能看前后句,殿下可知,这词再后面就不写梅花的盛开,却由含苞直跳到将败,这乃是咏梅的奇笔,堪称得此花之神?”樊渊态度淡然,眸中幽深,难知其真意,“将败之花,又意味什么?” “我……”程斐瑄先是慌张地一把抓住了樊渊的手,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能说的他已说完,剩下的却怕开口说错话,脑子里删删减减来来回回,半天也没能凑成完整的一句话。 樊渊也不等程斐瑄完成一句话的拼凑,很是负责地解释到底:“此词亦云:‘要来小酌便来休’,将败之花恰对此刻日已西沉,殿下可要来渊之住所用膳?” “……君行所邀自然要去。”程斐瑄看着樊渊苦笑一声,开口声音低沉,满是无奈,“只是……我们打个商量如何?若何处有错,我程斐瑄认打认罚,只求君行你莫要拿此词吓我了。” 程斐瑄深刻地觉得这首词真是每一句都被他刻在脑子里了,一想起就是一阵后怕,恐日后逢上此句都会忍不住避让躲开了。 樊渊挑眉懒懒一笑,把手抽回道:“渊信如此琐事,还吓不着殿下。” 程斐瑄很想告诉樊渊他还真有这么容易被吓到,奈何又觉得直接说出来会显得自己很没有用,不愿再心上人面露怯的小心思使然,他也只得咽下口中的话,就是那么点点无奈都这样被樊渊轻描淡写地堵了回去。 两人一同回樊府别院的时候,樊渊总算没有那种被“尾巴”缀着的感觉了,齐王殿下被这么一折腾也是彻底回过神了。 程斐瑄好不容易等来一点回应,知心中所想并非纯然痴妄,然樊渊的心思难辨分明,他也只得强压性子,想着一点一点努力,总能搞明白樊渊的意思的。 樊渊那一点点小插曲也不影响程斐瑄的好心情,只是刚至樊府别院门口,已见一人身穿一身浅青色广袖长裙站在那里等候。 “少爷。”颜秀儿低眉如临水照花,不甚娇羞,一颦一笑间干净美好,“您……回来了?” 程斐瑄的好心情这次终于被破坏了。 樊渊心里觉得好笑,一个婢女居然穿一身广袖,如何干活做事,真把自己当成樊家的妻妾了? “秀儿,劳你等候了。”樊渊脸上全无破绽,温柔款款,似乎是一池温浅的湖水,阳光照耀,一片粼粼柔波,歉意真挚,稍显无助,“今日渊有客人来访,怕是无暇顾及你,抱歉。” 程斐瑄将手缩入袖中攒紧拳头,克制住心中汹涌的杀意,面无表情地看向颜秀儿,下意识打量起来。 不过一会儿,程斐瑄反应过来——就是上次那个缠着君行手把手教她弹琴的家伙! “无妨,少爷你好好陪客人,秀儿……秀儿自是一直等您的。”说完,颜秀儿朝程斐瑄微笑着点点头,片刻后似是被其凛冽凶煞的眉目所惊,霎时红了眼,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纯洁无暇:“少爷……这位公子……好凶……”说着往樊渊身后缩了缩。 程斐瑄忍不住向前跨了半步,却生生忍住拔剑的冲动。 污蔑! 程斐瑄心中大生不平,无数人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说过他如何如何,他也依然故我,从不上心,而今日这等简易毫无修饰的评价因是在樊渊面前被说出,才最让他不爽。 这等张牙舞爪却一直没有爆发出来的委屈模样,着实少见,樊渊不由多看了两眼,笑容中也多了几分真实。 “他不凶。”樊渊应对颜秀儿也多了些敷衍,然话中笑意分明,轻松如故,颜秀儿也未曾发觉。 程斐瑄面无表情地红了耳根,心中抑郁大消。也亏得他眉目五官侵略性太强,一言不发地沉着脸,才没有被颜秀儿看出异样。 应对完依依不舍的颜秀儿,两人总算是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 第46页 樊渊回头看她走远,才敛了几分多余的笑意,淡淡道:“她还有用。” 程斐瑄点了点头,闷声道:“知道,但是……” 樊渊深深看他一眼,垂眸轻笑:“想说直说就是。” 程斐瑄斟酌一二,还是坦言直说:“林家松口尚有后位为诱,她对于樊家还不够。” “殿下你就足够了吗?”樊渊也不和他绕弯弯了,自认彼此对彼此本性都有一二了解了,樊渊也适时展露出属于“流萤都使孟君行”的一面。 樊渊的疑问自然是随口打趣,做不得真,程斐瑄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仅凭杨述之言和颜秀儿一面,就快速想到他计划的大概,应该说不愧是被很多人无意看低一筹的齐王吗? 谁知程斐瑄还真就应声,像是寻求意见,很是忐忑问道:“能不能用简单点的方法解决?” 樊渊无言以对。 齐王所谓简单点的方法是什么,樊渊还真猜的到。 齐王最经典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朝野内外无人不知啊,不就是——不服就打。 但是…… “家父吃软不吃硬。” 这是樊渊翻遍记忆得出的结论,樊渊的父亲是个倔脾气,手腕强横,却很少赶尽杀绝。 程斐瑄果断闭嘴,他最烦那些倔脾气的老臣,动不动就撞柱子,要是其他人他也就随他们撞了,反正真正不怕死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可樊渊的父亲倔脾气,那就不是什么任由随便的事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堂内,仆从已经摆上饭菜,樊渊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殿下……” “君行,能不能,能换一个称呼吗?”这次终于知道自己对樊渊是什么感情的程斐瑄已经明白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原因了,现在也没有旁的人在,因而也就忍不住挑出来了。 樊渊从善如流,一点也没纠结地侧头思索片刻,试探地反问道:“斐瑄?阿瑄?小瑄?瑄瑄?还是……” 这一点也不别扭的坦然反而让程斐瑄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听着樊渊嘴里越说越是奇怪的称呼,他自己的耳朵也越听越烫。 程斐瑄摸摸耳朵,试图用手降降温,招架不住樊渊的这般自然,不得不打断道:“等等,诶,第……第二个就够了。” 像是一早就知道程斐瑄会选什么,樊渊应声道:“嗯,阿瑄。” 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刚刚说出一串奇怪称呼的人不是他一般。 后知后觉知道自己又遭遇了一次君行的“玩笑”后,程斐瑄只想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对了,二哥之事,暗卫已经把查到的东西送来了。”樊渊知他窘迫,也没继续,适可而止这种事很少有人说他做的不够好。 转移话题的突兀,程斐瑄已经不想去想原因了,只顺着话题就转了。反正每次君行都会在这种时候换话题,狡猾…… “渊仔细看过了,二哥似乎并没有问题,有意思的是渊这位二嫂。”樊渊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准确地说出了一些事,“二嫂是留夏人,虽是留夏方家旁系的,但从出身看也算名门,和二哥正般配。渊顺带让暗卫查了查二嫂,却发现二嫂十二岁之前的事都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仅存的一些事情也太过空泛,渊虽无证据,却敢断言,二嫂和羿族怕是有所牵连。二哥知不知情,尚在两说。” 第一章 相逢且莫推辞饮 “君行是觉得方家有问题,还是只觉得你二嫂这个人有问题?” 樊渊猛然一惊,若有所思地看向程斐瑄。 程斐瑄神态坦然,仿佛他问得压根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问题。 可樊渊却想起了自己还是孟君行时候的事,也是在留夏,思亭关上,他苦守七日未能等来援兵,原以为是老对头乔华搞得鬼,现在看来除了乔华那个**,还有其他人也在对付自己啊,真是输的不冤,到思亭关破时都不曾想过留夏的地头蛇方家。 樊渊思绪杂乱,觉得口舌干涩,忍不住舔了舔唇沉声道:“为何会如此说?” 程斐瑄被樊渊心乱时下意识的动作给惊到,忍不住把视线放在了樊渊的唇上,他鼻尖嗅到点点若有若无的竹叶清香——那是樊家人最爱用的熏香,也是樊渊身上常见的味道,心里像是被挠了一下,颤颤得发麻。 “啊,我……”程斐瑄还记得樊渊是在温吞问题,晃晃了头,干咳一声,“咳咳,那个……我……啊……” “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樊渊不在意地笑笑,对答案并不在心。他已经可以确定方家里面有问题了,再想起眼前这人是皇族亲王,而十一世家自然永远是皇族忌惮的对象,若是早就有所怀疑也并非不可能,现在自己也是世家子弟,有些事确实也不方便被告知了。 程斐瑄知道是被误会,连忙什么也顾不上,语速飞快道:“等等,不是,不是不方便。方家可能有问题,这是汪师告诉我的。” 汪殷浩? 樊渊露出疑惑的神情。 知道樊渊把话听进去了,程斐瑄松了一口气,这才放缓了语速:“我也曾说过,汪师乃是上任暗卫首领,他在职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方家那边和羿族私底下有货物交易。虞朝虽然与羿族开了互市,但是在留夏只有三个点,方家和羿族的交易却不仅仅限于那几个城镇。只是当时……咳,父皇身体不太好,暗卫的主要工作是稳住内廷局势,而方家也没闹大,证据查起来很麻烦,这才搁置起来。至我接过暗卫,首先要做的事也是稳住局势,幼主继位,我无暇分心留夏。等这几年局势稳定再去调查,那些交易却消失无踪了。之后我也试图在留夏安插人手,但是阻碍很大,至今没什么成效。” -- 第47页 出于国防及经济利益的考虑,虞朝对于陆上贸易限制相当严格。虞法只许在外族在官府监督下互市,即在边境定点设置若干互市监官职,使两边的商人在其监控下进行以物易物,互市的贸易物品甚至金额也多有限制。 程斐瑄说的虽然有的地方比较隐晦,但也可以看出很多问题了。六王之乱时,羿族就已经在和方家交易了,交易的物品中是否有兵器,这点很难说。若是没有,不过就是走私赚钱罢了,若是有,那就是通敌叛国。 樊渊不由凝重道:“这事并非儿戏,留夏那边一定要加大安插人手的力度。就是左钰、风陇也是一样这三府都与羿族相近,最是危险。”不经意间的口气像是对着流萤尉的下属交代事情。 程斐瑄苦恼地撩了撩额前的碎发:“君行,暗卫我暂时还无法大动,陛下已经大了,他不放下准话,我也没法。而且何只是北方,南边……额……那边也是有问题的,暗卫的人手一向不多,朝廷拨款有限,我扩张了暗卫在地方的那点势力,经费还是多亏焂夜经商才有的。” 樊渊抬手扶额,他总是忘了现在没那么方便了的事:“是渊强求了。” 暗卫做到底只是一个护卫皇族的组织,并不具有其他功效,六王之乱使得虞朝的最盛世崩坏,如今看上去时是盛世太平,实则暗潮涌动。六王之乱之后的局势就是眼前这位齐王殿下一手安定下来的,之后在暗卫基础上设立流萤尉,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可以不客气的说,他一生功绩延长了虞朝起码五十年的寿命。继承了他一生功绩的孟君行,对齐王是佩服的。而现在的樊渊…… “暗卫确实不够用。”程斐瑄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其实我一直有打算以暗卫为基础,设定新的机构,但是兹事体大,我若摄政其间直接出面,怕是一旦陛下亲政,新机构就会被那些老顽固攻击,到头来功亏一篑,所以只能等到陛下亲政之后,由陛下来做了。我发誓若那时我还能掌管暗卫,一定按照君行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去做的。” 房中温暖的烛光虚化了程斐瑄凌厉的面部线条,樊渊长眉微微一挑,温声笑道:“渊似乎知道为何子言如此怕你了。世人都小瞧了你。” “诶?”程斐瑄忽然心头一颤,身体跟着轻轻一震,“君行,我……” “子言此人最是识趣,渊料想他当年应该也曾有意投奔过你的,只是一定被你狠狠拒绝了吧?嗯,一定吓怕了他。”樊渊没有程斐瑄想象中那么生气,甚至心情不错,“子言这么多年没有升官,也是你从中作梗?” 程斐瑄抬头看看天花板,低头看看地上,往左看看花瓶,往右看看挂在墙上的画:“也没有怎么着啊,他一直唠叨不停,我听得烦,忍不住拔了剑,我已知当时宴会上会有刺客出现,所以为了快点让他离远点,咳咳……” 樊渊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哈哈……” 清贵出尘的翩翩君子,本是温山软水养得出来秀气,却携着一股锐气风骨,宛如琴声丝线,绕指柔情生生折出刚柔并济的铮鸣曲调。 樊渊常笑,却少有如此纵情的时候,惹得程斐瑄忍不住想难怪从前有皇帝为了美人一笑愿烽火戏诸侯呢,那些个诸侯还能有怨气,因而谋了反?换了是他,戏诸侯又何妨,他愿意被多戏几次。嗯,说不定那些人谋反也是为了以后有权利戏诸侯,博得美人一笑也说不准? 要是樊渊知道他在想什么,应该也就笑不出来了。 ——殿下脑洞别太大。 “子言及第时年龄太小,先帝不用他,一是心性未定,二是自知年事已高,打算留给后代,也就是当今陛下。而你也明白这是给陛下用的人,自然是要拒绝了。不过……其实你可以温柔点的,弄得他现在每次提到你都得打个寒颤。”樊渊话里带笑,眉目之间一片轻松。 太丢脸了。君行会不会真的嫌我太凶? 想起刚刚颜秀儿那个小丫头说的话,还有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风评,程斐瑄觉得心好累哟。 他低头抿起唇线,没有说话。 樊渊夹菜吃了两口,看他突然没了精神,转念想了想,但还是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了? 樊渊侧身,柔软的青丝顺着肩背倾洒下来,在烛火幽光里显得更为清绝无匹,他唤道:“殿下?” 顿了顿,再唤时就半道又改了口:“阿瑄?” 程斐瑄猛地抬头,抬手抓了抓什么,许是抓衣袖,许是抓手,却因为太慌张而抓了个空:“君行,我性子急,有的时候会很冲动,但我曾发过誓的。我这辈子绝不伤你半分,绝不损你半豪,你……你别……” 你别和他们一样怕我,你别嫌我。 樊渊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沉默不语地看着程斐瑄,长眉轻拧,双目渺邃,看不清悲喜,一望如海,深不见底。 “君行,给你!”见他还是不说话,程斐瑄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包,打开一看全是包子,他硬是塞到了樊渊手里,也没管樊渊的反应继续从袖子里摸,摸出左右各一个苹果,塞给了樊渊,“这个也给你。” 然后他又弯腰往裤腿那里摸,樊渊终于叫了停:“程斐瑄!” 掷地有声,直直而来。 这般直呼其名,让程斐瑄怔怔停了动作,保持坐在椅子上弯腰的姿势,抬头看向樊渊,呆呆的。 -- 第48页 “渊是信了你性子急这事了,渊尚未曾言语,你……”樊渊低头看看手里一堆食物,眼角忍不住跳了跳,“你身上到底装了几天的口粮?” “三天。”程斐瑄不知为何反应迟钝了起来,下意识就这么答了。 “殿下他……很喜欢大人您呢。”樊渊想起那个老太监慢悠悠地说过的他曾听不懂的话,“殿下素来守食物守得严实,到了自个手里的决不会分出去。这么多年,咱家很是担心,怕那些事还影响着殿下,总归不好。现在啊,算是安心下来了。” “你……”樊渊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包子和苹果,想起了齐王身边无处不在的食物,有种诡异的感觉,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对他笑了笑,“多谢好意。” “渊知道了。”他又补充道。 曾为孟君行,樊渊到底也看过不少事,稀奇古怪的习惯见了不少,这种情况…… 这样的随时攒食物的习惯,那是曾经饿惨了的人才会有的吧? 他见过的是在饥荒中存活下来的一个同僚,那个时候孟君行还不是流萤都使,那个同僚是被流萤尉收养加以培养的孤儿,食物就是他的命,后来他死在一次危险的任务中,遗物就是那样一堆食物,因为太过心酸,樊渊才留下了印象。 “宫中连皇子也会没食物吃吗?”樊渊问出来就后悔了,不要知道太多秘密,尤其是皇室的那些内部的事,这是他坚守的习惯,没想到总是在程斐瑄面前忘了这些,好像真的就被那样的誓言侵染了心,真信了不伤不损的承诺。 他知道他的意思,真的。 他把“命”放在了他的手上,告诉他,他的誓言并不是戏言。 第一章 灼灼其华酒半饮 樊渊的问题像是尖锐的刺,程斐瑄只是微微碰触,就被刺痛得下意识向后缩了缩。只是他如今坐在椅子上弯着腰,这向后缩一缩也只是晃得椅子摇了两下。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像是畏惧回忆,也不像是不高兴被提到过去,或许现在他早就可以坦然面对这个问题,只是被提起时依旧会本能般地躲避,像是能借此保护自己不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一样。 樊渊垂眸再度看了眼那些食物,将它们轻轻放到了桌子上。 “再不吃,饭菜就要凉了。”樊渊重新拿起筷子,体贴地不再去问这些秘密。 这种体贴却并不能让程斐瑄心情变得好起来。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君行不那么“体贴”才好呢。 程斐瑄坐直了身子,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眼被樊渊放在手边上的那些食物,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张嘴欲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樊渊不去管他的纠结,只自顾自地盯着桌子上的菜看。 他对别人的秘密其实很感兴趣,因为大多数时候这些都能成为把柄,探寻收集它们,在有用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可他又对秘密的主人亲自告诉他秘密这种事很排斥,因为通常这种秘密是对方为了牵制你才主动告诉你的,拥有同样的秘密,一旦牵制关系被破坏,就会陷入危险。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有的时候就是从你我秘密的交换开始。 樊渊自然看得出来,程斐瑄是愿意告诉他的,一旦樊渊从程斐瑄本人那里得到了这些秘密,就像是建立起了某种私密的关系。 他为这个人动心,愿意给自己留下和对方有关的选择,甚至能在自己的未来里加上关于齐王的规划,但其实他还没做好接受更深羁绊的准备,他还是习惯一个人没有牵挂的感觉。 樊渊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懦弱的一面。像是把自己埋入沙子的鸵鸟,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头。 以往樊渊总是那个从容逼近,等把人逼急了再悠然退开的那一个。 可形势完全颠倒了过来。 樊渊茫然间选择了退后,程斐瑄心间却忽然充斥着一股莫名而来的勇气。 或许是直觉,或许是别的什么,冥冥中有什么存在在告诉他,要是现在不说出来,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也不是没有饭吃了,只是我比较倒霉而已。” 第一句话被说出来以后,就像是某种闸门被打开了,接下来的话变得流利而自然起来,程斐瑄说起这些时淡定得好像不是在说他自己一样。 “母嫔最初是选秀入宫的宫女,在罗贵妃身边伺候。被发现怀有身孕的时候,才被封了选侍。她虽生了我这么个皇子,但那种时候……几位皇兄都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像我没什么外戚势力,年龄又太小,这样的皇子完全不会有人在意了。” 樊渊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略带讶色地看向程斐瑄,他没料到程斐瑄这次居然没有顺着话题转移,而是如此固执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樊渊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随着程斐瑄的叙述渐渐蹙紧了眉头,却从始至终不言不语,没有打断。 “幼时,我和母嫔一起,虽然经常被克扣用度,但还不至于没饭吃。”程斐瑄说到这里的时候还笑了笑,那笑容是锐利的五官也无法掩饰的柔软。 其实也不难猜想他在宫中生活的处境,一个孤苦无依没有显赫家族的母亲,一个朝廷上没有任何支持的幼小皇子,欺弱怕硬是宫中生存的准则,这样的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只有默默忍受的份。 对于樊渊来说,曾经的他,大好河山都已踏遍,无论是豪情义气,还是阴险诡谲,也都悉数经历。他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害怕做出改变,他是孟君行,他也是樊渊,过去种种艰难他都一一走过,什么情况他都能面对,懦弱从来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 第49页 樊渊放下筷子,眉头舒展开来,如同蜷缩的枝叶终于开始对着天空舒展,他开始正视这段被人鼓起勇气说出的故事。 “母嫔去世以后……我才开始倒霉了。”程斐瑄蹙起眉头,像是有点不情愿提起这些,但那又不是无法面对的不情愿,更像是觉得在心上人面前讲过去的狼狈是件很难堪的事,“我还太小,那个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死亡,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叫不醒她就只能守在床前等他醒来。从晚上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才被人发现了……” 樊渊想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对方,只是以过去安慰的经验说出的话,措辞就显得很是疏离有礼:“过伤无益,且自节哀。” 程斐瑄愣愣看了樊渊几秒后,突然好奇地问:“这个时候难道不该给个拥抱?” 樊渊:“……” 殿下,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樊渊那种看到什么神奇事物的眼神太过明显,程斐瑄尴尬地低头咳嗽两声,像是什么也没说那样继续道:“咳咳,最倒霉的呢,其实是父皇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然后把我放到了罗贵妃膝下抚养。罗贵妃生过一位皇子,据说天资聪颖,是个难得的天才,不过他十三岁那年在宫中落水淹死了,说是这么说了,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反正从那以后罗贵妃就变得有点……额……不正常。这个君行你得保密,没几个人晓得呢。” 程斐瑄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上去一直都保持着很轻松的心态。 樊渊忽而就笑了,眼底像藏着莹莹月色不经意间披露风华,眉目如灼灼桃花般,灼得程斐瑄心里滚烫。如烈酒入喉,顷刻间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 程斐瑄眨眨眼,默默偏过头有些不敢去看,稍后又移回去,像是不舍得不去看。 “他总是把我当成他儿子,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非要我回应她,可一说错什么就发疯,我不喜欢她。”程斐瑄摇摇头,即使说起这些,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正常,偶尔的情绪也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她除了不正常的时候偶尔还有正常的时候,只是这两者的记忆像是不互通,不正常的时候呢,总会把我锁在柜子里不让出去,正常起来就忘了柜子里还有个人,只有等她又不正常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这个变化的时间段很不固定,旁的人又不敢提醒她,最惨的一次我被忘了快三天了……那时我还是无比期待她赶紧变得不正常的好。” 他极力轻描淡写,连神色也没有丝毫不对劲,仿佛那些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不过是一点点的倒霉而已。 樊渊静静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程斐瑄这次有了些许不知所措,讷讷道:“饿多了当然长教训了嘛,这不是……改不过来嘛……” 抓紧一切可以补充食物的机会,总记得随身带着食物,还能吃到东西是件多幸运的事,食物就是最宝贵的。 这种观念在他心里扎根,跗骨难除,他也不想这么丢脸的…… 樊渊看了眼桌子上只吃了一半的菜,叹了口气:“都凉了。” 说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两个苹果,递了一个过去:“凑合着吃吧。” 等程斐瑄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就抬袖擦擦苹果,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淡淡道:“味道还不错。” “随渊来。”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这几句话都是叫人捉摸不透的古怪,程斐瑄学着樊渊的样子,也擦擦苹果,一样啃了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各自啃着苹果,互不干扰,却保持同步,像是一场模仿游戏一样步调一致。 等到了目的地程斐瑄才恍然意识到他们这是来到了樊渊的房间。 诶?房间?! 程斐瑄顿时觉得万分紧张,艰难地咽下口中咬下的一口苹果,怔怔看着樊渊推门走入,自己则停在门口,不知是否还要跟下去。 樊渊回头看他一眼,那人咬着一半的苹果,目瞪口呆的样子真是…… 他微微一笑:“进来。” 程斐瑄像就是为了等到这允许一样,闻言才乖乖迈步跨入屋内。 入屋时,樊渊已经丢了苹果,不知从何处取出了酒壶和酒杯。 修长的手指轻勾着壶把,窗外月亮初升,浅淡之光不知何时已静浸在酒中,悠悠然折射开浅浅的玉色。 “喝酒吗?”樊渊问他,“渊自藏的佳酿,青溪名酒‘幽华’,虽比不过你喝惯的那种,但自有风味。” 喝酒? 程斐瑄半天没琢磨樊渊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如何去回应。因而等他啃完了苹果还没张口回答是还是不是。 樊渊瞅他一眼,举起酒杯,倒入半杯寒洌。那荡漾着朦胧玉色的醇酒散发清浅的芬芳。 樊渊微挑长眉,忽然倾杯饮酒。 “君行,你不是说不喝酒吗?”程斐瑄那样子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惊讶地忘了刚刚的紧张和尴尬。 樊渊抿唇笑了笑,走近程斐瑄,伸手捏住程斐瑄的下巴,突然凑了过去,吻住了对方的唇。 酒水自口舌间度过去,入口之醇香,比不过那交缠间的温柔缱隽。 “渊确实不喝酒。”樊渊低声回道。 然后满意地打量起程斐瑄那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 樊渊不乐意承认自己不久前的懦弱表现,立志要扳回一程。 -- 第50页 现在这种彼此之间的反应才对嘛,这才符合正常情况。 第一章 昨夜星辰昨夜悔 樊渊垂手立在大殿之下,一副万事不萦心挂怀的样子,同往常一样完美地充当着早朝的背景装饰。 今日的早朝颇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味道,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脸色阴沉,元载帝五官虽然稚嫩,气势却已经不弱于任何人,有着属于帝王应有的姿态。 “听闻羿族的使团一路到了瑶京,在他们自己找上驿馆之前,沿路没有一位官员发现他们的行踪?”元载帝狠狠把手上的奏折摔在地上,扫视一遍在场所有官员,冷笑一声,“朕倒想知道,这一路而来的地方官员是吃什么做事的?诸位爱卿,有谁能回答朕?” 御座旁偏下的位置上摆着属于摄政王的座微,今日的齐王殿下心情似乎同样不佳,本来一直旁观的他也在此时懒懒地开口道:“陛下,此等行径等同怠慢军机,悉数斩了就是。” 一句话杀气十足,仿佛直接无视了从羿族边境到瑶京的所有官员的人数到底是如何庞大的事实。 “这……”殿内细碎的讨论声响起,却没人提高语调来说上半句。 这个时候无论是元载帝还会齐王,看来都在气头上,此时说出的话还是小心斟酌为好。 樊渊在一众臣子里,低眉望地,看上去不问朝政,私下却不动声色地对着身后的杨述做出了一个上前的手势。 杨述本来也在低调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瞥看到樊渊的手势,苦着脸嘀咕道:“君行,你不是吧……” 让他和齐王争论这种杀不杀的问题?他哪里有这胆子? 杨述被樊渊的指示吓了一跳,若是其他人怂恿他,杨述只会怀疑是否得罪了此人,但是考虑到这是樊渊的“怂恿”,他暗自定了定心神,抬眸看向阴沉脸的元载帝和明显在脸上写着“我很烦,别来惹我”的齐王殿下,杨述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樊渊也不催他,只是将手拢入袖中,静静旁观着朝堂。 羿族使团的到来,对樊渊是一个意外。 他记得羿族不曾在元载帝亲政之前出使虞朝,又或者其实羿族来过,只是在他认知中的那个“历史”里,羿族并没有找到驿馆请求接待,所以竟没人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对人马来过又离开。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到来呢? “臣以为那些人虽有失职之处,但……殿下所言,不妥。” 元载帝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出来的杨述,没有任何表示。 程斐瑄看都没看是谁,随口就道:“拖出去打到妥为止,你……”话音一断,高座之上的程斐瑄终于注意到这个突然站出来人是谁了。 杨述内心泪流满面,觉得这是要玩完了。果然就不该站出来。 “咳……”程斐瑄低咳一声,看了一眼元载帝,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罢了,陛下决断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齐王殿下突然收敛是因为元载帝做了什么,然而真相其实就是程斐瑄看到杨述就知道有樊渊一手,除了背后有人撑腰,还有什么原因能让这个怕他怕得要命的家伙站出来? 然后深感昨日丢脸丢到家的齐王殿下,为了更长远的不丢脸,立刻改变了话锋,似乎刚刚叫嚣着要把人拖出去打的不是他一样。 其实不用杨述站出来元载帝也不会同意真的杀光了事的说辞,只等有个人想好了说辞站出来就能顺水推舟演演戏,元载帝和程斐瑄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合作的。 “诸位又以为如何?”元载帝开口终于给了那些人一个风向指示,纷纷开始附和。 元载帝眉目间沉郁终于消散,漫不经心道:“诸位皆是认为他们罪不至耽误军机?呵,朕幸托先祖荫庇,得守太平江山,这安闲日子过久了,底下的人疏忽,朕亦有过,留夏风陇左钰三府该撤职的撤职,该罚俸的罚俸,具体的朕自会草拟诏书,由翰林院整理交至吏部。” 他遥遥看向杨述,坐直身子:“至于羿族的人,远来是客,除了鸿胪寺负责接待以外,翰林院也派一位负责羿族在瑶京这段日子为他们介绍我大虞风采吧,杨编修,此事便由你去吧。” 圣上亲言,杨述长拜:“臣接旨。” “呼……真有你的,要是我真被齐王打死了,君行兄你为我收尸啊。”一下朝,出了宫廷,樊渊依旧在平日用早餐的小摊旁吃着一晚素面,杨述往旁边坐过去,连忙勾住樊渊的肩膀,勾肩搭背地凑到樊渊身边抱怨起来。 这抱怨中也有几分是兴奋,毕竟能在圣上面前刷一次存在感的机会很是难得,何况还接了圣上亲自指定的任务。 杨述会选择勾肩搭背这种姿势,只是为了掩饰他和樊渊的交流,没有多想,等他意识到齐王殿下就站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吓得简直想立马拔腿就跑。 程斐瑄盯着杨述搭在樊渊肩膀上的那只手,目光不善。 杨述扭头看向身后,是真想跑的,奈何身后就是齐王,杨述无路可退。 “见过殿下。”不得不立刻收回自己那只造孽的手,杨述起身行礼,因为齐王是便装在身,杨述也没有行大礼,只是拱手微躬便算是一拜。 程斐瑄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也没有废话就直接道:“杨编修圣命在身,此刻……” 其实他说话的口气也不算多过分,奈何眉目间的煞气太重,如此看去,就像是□□裸的威胁,杨述把自己所有的话逼回肚子里,识趣地再次行礼:“下官告退。” -- 第51页 走之前,杨述对从头到尾稳如泰山的樊渊默默投以佩服的目光。 程斐瑄走到樊渊面前,迅速坐下,要了一碗和樊渊一样的素面。 “君行……”半天等不来樊渊的目光,程斐瑄按耐不住地出声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樊渊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怎么?” “昨日……我只是不小心忘了告辞了。”程斐瑄不知如何说。 樊渊慢慢地放下筷子,摇摇头道:“渊并无怪罪之意,只是……渊没想到……” 没想到程斐瑄那家伙居然会在被吻得晕头转向之后,一脱身就红着脸一溜烟地翻窗逃跑了。 实在是太丢脸了,程斐瑄也不知昨天的自己是哪里出了错,居然会下意识跑了,明明其实…… “其实我很期待的。”程斐瑄指天发誓,缓缓眨眨眼,俯身凑近了一点,像是讨要糖果,还有几分无赖,“君行,那是太突然了,我……我失误了。要不,再来一次?” 樊渊很不客气地敲了敲桌子,淡淡道:“这里没窗给你翻。” 被再次提醒起这等糗事的程斐瑄顿时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羿族的事,暗卫那里也没线索?”樊渊忽然想起了正事,也不揪着这糗事不放。 程斐瑄想了想,这次回答道:“也不是完全没线索,刚刚陛下也问了,沿路没官员注意,是因为他们是跟着商队来的,商队看着很清白,只是……又是留夏的商队。” 樊渊沉默片刻,在桌面上蘸水写下两个字。 “方家。” 程斐瑄苦恼地叹了口气:“没有证据。方家是留夏的地头蛇,商队里的人……明面上三代以内和方家没关系,但这不代表没有更久远的关系,只是我们查不到,大虞建朝的时间都没有方家存在的时间的长。” 这是事实,世家的存在往往比一个皇朝更长,要查清他们的底蕴,是很难的事。 樊渊心里明白,只是他自己也是世家的一员了,有心说些什么也找不到合适立场,于是略过不提便是:“他们来虞朝有何事?” “和亲。”程斐瑄说出来的时候脸色也是很奇怪的,似乎也想不明白羿族这打的是什么算盘。 “和亲?”樊渊愣了愣,“使团里有羿族公主?” 虞朝经历六王之乱,皇室凋零,适合出嫁的公主确实是没有了,程斐瑄自己没有待嫁的姐妹,当今陛下年龄也小,更没有女儿嫁出去。和亲的话似乎只有嫁过来一位羿族公主的结果了。 “都有。”程斐瑄嘴角一抽,“一个公主,一个王子。娶嫁都很方便。” 这做的准备确实很充分,虞朝皇帝没有女儿嫁出去,羿族要娶也只能娶个宗室,而怕这等和亲不够,羿族还能再准备个公主嫁进来,两手准备,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赶上陛下即将亲政,羿族这是试探吗?”樊渊心里是这么猜测的,也就是问问,看看程斐瑄有什么更详细的信息。 程斐瑄摊手随意道:“试探就试探吧。” 樊渊先是不解,后是失笑:“是渊糊涂了。” 现在他已经不是在那个很多年后岌岌可危的虞朝,现在的虞朝经受得起这些试探,也不怕试探。虞朝的国力虽不如永煌盛世,却还是一介泱泱大国,羿族不过是对虞朝俯首称臣的藩属。 如此看来,羿族的来临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反而是樊渊这般一直惦记着,显得太过谨慎了。 “那个……君行,真的不能再来一次吗?”程斐瑄坚持不懈地在正事告一段落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再次提起。 樊渊:“……” 第一章 这章内容很正经 樊渊这里且自无语,程斐瑄却没有放弃,正欲努力一把,思忖着说不定就能磨出个结果。 可惜他这一番打算被人生生止住了。 “客官,您的面。” 店家端着一碗素汤面放到了程斐瑄面前,借着遮挡的空隙,袖子里滚出一个小竹筒,恰好落在了程斐瑄手边。 程斐瑄不动声色地抬手覆住小竹筒,抬头看了眼端面的人,点了点头。那人若无其事地转身,去向别桌收拾。 这一番举动极隐秘,但无论如何也挡不了樊渊的视线。樊渊扫了一眼来人,已笃定此人之前并不在小摊上,刚刚给客人端碗的那位不知何时就换了人。 竹筒并不大,细细小小的,程斐瑄也没有躲着樊渊,就当着他的面抽出了卷起来的纸条,展开后看了一眼,露出凝重的神色,之后大大方方地递了过来。 樊渊一直不太习惯这种全然的信任,在他的印象中永远守好秘密才是流萤尉都使该做的事。 因而樊渊也是愣了愣,这才犹豫地接了过去。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樊渊也是一副相当意外的表情。 这是程斐瑄手下的人对带着羿族使臣混入瑶京的商队的调查。这一查却没差出方家,反而是查出了樊家。 樊家的重心自然是青溪一带。而青溪长崖两地相邻,合称崖溪,自古至今就有鱼米之乡的说法。 “崖溪之地,耕稔甚饶。北三府多仰给焉。南地如淮轩等府地窄人稠,即在丰收之年,亦即仰食于崖溪”。 北三府指的就是风陇、留夏和左钰。而淮轩等地是商贾聚集之地,人口密集而耕地稀少。所以崖溪两地粮食的外运是中央朝廷和地方政府的一项重要任务,可以说虞朝绝大部分地区与崖溪形成了粮食供销关系,本地自产不够,他们就从崖溪之地补。 -- 第52页 盘踞如此强大的粮仓,樊家自然也有自己的商队,而对着北三府这重要的“客人”,樊家派出自然也不是小商队。 这支商队一般从留夏过天澜抵达瑶京,然后从瑶京南下一路回青溪,之后再走另一条路上留夏,如此循环往复。现在他们还在瑶京修整,明日就要离开瑶京了。 “渊自会遣桥叔去问上一问。”樊渊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沉声道。 本是方家一家之事,现下又牵扯出樊家商队,比起方家无据可查,樊家这可是明面上的商队。一家如此,两家如此,到底有几个世家会如此谁又说得清?眼前这位到底是姓程,乃是皇室亲王、当朝摄政王。世家和皇室一旦发生了摩擦,再小的事情也就变得麻烦了,何况还不是小事。 程斐瑄本就不是愚笨之人,听闻樊渊这般表态,已经隐约明了樊渊心中掂量。 程斐瑄暗自叹了口气,说到底就是君行不信他。 “不急啊。”程斐瑄若无其事地强调着,“君行,世家能存在那么久自然有他们一套行事准则,他们没那么糊涂,我们也没那么糊涂。” 樊渊从前就不是世家子弟,原主也只是一心读书,对家里的事不甚上心,因而沿用的一直是局外普通人的角度考虑。程斐瑄的话可算是给他提了个醒,樊渊沉吟片刻,这一句话也是真心实意:“蒙君指教了。” 程斐瑄松了口气,晓得樊渊是听进去了,也就轻松了起来:“唔,还有一事。待羿族使节一事过去,我可能得离京南下一趟。” “明察?暗访?”樊渊不晓得南边有什么事值得摄政王亲自跑一趟,故而稍有好奇一问。 “说是暗访,但该打的招呼都要打的,有点门道的合该都知道,算得上半是明察了。”程斐瑄不紧不慢地说完,便吃了口面,让樊渊自己先去想。 樊渊心里把种种可能想了个遍,倒也有些眉目。在他记忆里,元载帝那曾经中途夭折的变法的重心就在南边,如今元载帝即将亲政,该做的准备都要做好,身兼暗卫首领的齐王自然得跑上一趟。 元载帝对他这个皇叔还真算得上信任,就是那些提防,也似乎只是把齐王当成权臣而非可以争夺皇位的对手。 这种信任颇为古怪,樊渊至今没看懂这两叔侄到底是怎么如此痛快地确认了分工,一君一臣,再无二话。 “还有吗?渊观你还有话想说的样子。”樊渊低头动了动筷子。 “咳咳,到时候……我可能……可能会和令尊……谈谈。” 他说完就紧紧盯着樊渊,仔细观察樊渊的反应。 樊渊听罢微微蹙眉。 他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对原主的父亲自然也是尊敬的。只是到底隔着一层去看人,记忆里带着原主的主观看法,樊渊也不好断言自己的这位父亲对程斐瑄会是个什么态度。 程斐瑄这一去自然是谈正事,他会这么说其实也就是在问樊渊他们之间的事到底可以发展到各种程度。 樊渊心中坦荡,并不在意这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他还真不好说出个确切结果。 “也好,渊恰好有份家书想交给父亲,便劳烦你帮忙顺路带过去,可行?” 樊渊若是写家书自然是有樊家人送过去的,之所以需要程斐瑄顺路,自然是因为信不是普通的家书喽。 程斐瑄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一口应下。 樊渊告别时,程斐瑄还在磨磨蹭蹭坐那里不走,奈何樊渊还得按时当值,程斐瑄也不至于真的去拽着他不放,只得想着别的时间再去找他。 正是初通心意之时,只要和樊渊在一起,或是在想樊渊有关的事,程斐瑄似乎时刻都处在极其兴奋的状态,然而只要一分开他就又变得很不开心。 “暴戾”的齐王殿下,在他人眼里这几日是比平日更喜怒无常,难以琢磨了。 樊渊去翰林院当值时,人人都在议论今日朝堂上杨述得蒙圣命,只怕这事一结,多年没有升过官的杨述终于可以往上爬一爬了。自然,樊渊这个探花郎也是多次被提及,无非是翰林院的年轻人里,属他们二人最为前途光明。 樊渊虽不似原主那般清高,借着杨述交游广泛之故,也和翰林院的同僚们关系有所缓解,但比起杨述的八面玲珑,樊渊的人际自是要弱上一筹的。 杨述陪同羿族使者去了,樊渊在这翰林院的当值便也冷清不少。 樊渊一人看书,到也没真闲着。比起从前做为流萤都使的忙碌,现下的工作也只是让他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去谋划别的事。 他在写奏折。 身为翰林侍读的樊渊自然是有上表的权利的,无论是讨论政治还是风花雪月都是被允许的。 今日听齐王说起即将南下一事,樊渊自然知道已经到了一个不错的时间来写出这么一份奏折了。等到元载帝真的亲政再写,也就失了这难得的先机了。 与其说元载帝想变法,不如说历经六王之乱的虞朝很多法律条款都名存实亡了,而且那场乱事,对国力的内部损耗也是非常巨大的,虞朝最盛世已经过去,曾经的底蕴使得它还可以支撑下去,但这位少年天子明显是不甘心做个平庸守成的君主,他想改,却改得太急了,因为曾经的他失败了。 樊渊虽不能断言有自己在,再来一次的变法能成功,但他有自信结果会比没有自己的历史更好。 -- 第53页 樊渊这里奋笔疾书,程斐瑄那边却遭到了好朋友的严重嫌弃。 “我说程斐瑄,你能不要开小差了吗?这里这么多事等你定夺,你就不能拿出点干劲吗?”焂夜郡主修长漂亮的手指,飞快地打着算盘,本该是在琴弦上舞蹈一双手,并没有再弹琴,却把打算盘这样市侩的举动愣是做得无比优雅。 瞥了眼账本,又瞥了眼拿着笔在那里魂游天外的齐王殿下,焂夜郡主表示她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到底在苦恼什么?” “原先君行一直称呼我为殿下,好像现在不叫了。”程斐瑄开口一句话就把焂夜气得够呛。 重重砸了下算盘,即使辛苦计算的数字被清空,焂夜也不在乎了:“这不是很好吗?一直叫你殿下你才真的要哭吧?” 程斐瑄摇摇头,无奈道:“不对,他虽然不这么叫了,但是我感觉他还是……还是太有礼貌了。” 说是亲近,也亲近了不少,但是言语上,客套得没有半点改变。 “太有礼貌?”焂夜皱眉反问道。 “嗯,感觉很见外。”程斐瑄努力回想起樊渊说的那些话,一旦关键时刻就又缩回去树起心防,想到这里看了看从小就以聪慧闻名内廷的焂夜,不由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啧啧,我大概懂了你在苦恼什么了。”焂夜摇摇头,瞅着樊渊玩味地笑道,“不就是觉得他和你见外嘛,那你就赶紧让他见见内不就得了。” “见内?”程斐瑄一脸茫然。 有这个词吗?是他学问不好还是焂夜学问太好了? 焂夜点点头,看他疑惑的样子就晓得人家压根没理解,不过不要紧。 眼里闪过狡黠的意味,焂夜不紧不慢道:“嗯,翰林院下值也不早了吧,晚膳后我料想你是要去找他的,记着寻个气氛不错的时候,趁着月夜正好,就你们两人独处,最好是靠在一起的时候,赶紧和他说,你愿意让他见内,想要他进来,问他可不可以。他若是说可以,我保证那以后他都不会总和你见外,而是多对你见内了。” “这……”还是没搞懂的程斐瑄刚想问个明白…… “没什么这不这的,就我看过的话本来说,这是最快速的方法,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才告诉你的,你要是不领情我也无所谓。”焂夜故作不耐道,“我可提醒你哈,樊大人这种翩翩佳公子那可是无数人想让他见内的,你这磨磨蹭蹭不痛快的,那就一直让他跟你见外吧。” 虽然没听懂,程斐瑄还是莫名这一番话真是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并且按捺不住想去试试。 反正也就是一句话吧…… 应该……大概……没关系吧…… 第一章 忆君心似东流水 樊家别院素来没什么客人,樊渊也没招待过所谓同僚做客。 他这头正吩咐樊桥去打听一下樊家商队和羿族使者之间的关系,就听到下人来报,说是有个自称是少爷同僚,名为“杨述”的客人登门拜访。 杨述今日是去跟着羿族的人,樊渊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这会儿他来找自己的原因。 “让他进来吧。”樊渊温声地对通报之人回复,又转而向樊桥嘱咐道,“这事就麻烦桥叔去查查了,记住不要直接说是渊请桥叔你问的,也莫说是和羿族使者有关,随便找个理由探探他们为何跟随在商队里就好。” 樊桥已是躬身应下。 他家的三少爷一朝为官,这行事之间比从前稳重不少,也通透了不少,樊桥心里颇有些欣慰和自豪。 樊桥退下不久,侍从引着杨述来到了正厅。 主客分坐,连茶都还没上来,杨述就等不及地说道:“我算算这个时刻你也该用完晚膳了,这才来叨扰,应该不妨事吧。” 樊渊微微一笑,随意道:“子言说得哪里话,想来你没留到明日再说,应该是件颇为紧急的事,算什么时辰,直接登门便是。若耽误了急事可过意不去。” “少来这种客套话了,反正我要说的也是你托我办的事。”客套话在不同人的耳里听起来是不一样的感觉,杨述就还有一份闲情打趣一番,“我今日才得了消息,那林家小姐和你的事为何突然就没了动静呢,嘿嘿,原来是人家小姐离家出走了。林家怕这消息传出去坏了她闺誉,故而也没说出来,直拖着婚约不提罢了。” “哦?”樊渊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林家小姐他是从没见过的,对其性情也不了解,没想到竟是个如此有个性的。 杨述眨眨眼,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人家姑娘又不晓得你这头是自己愿意退婚的,只以为是自家人贪图后位要背信弃义,因而不服。如此看来,林家这位小姐倒也不俗,你可真舍得如此佳人?” 樊渊轻笑一声,也不发话。 杨述弄不懂他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去深究了,只问道:“你现下是如何打算?” “姑娘是好姑娘,可惜不适合渊。”低头,流海遮住了樊渊的一贯温柔清澈的眼,投下一片昏暗的影子,“若是渊所料无错,是否这位姑娘跑到瑶京来寻渊了?” 杨述微露诧异之色,并不否认:“这你都猜得到?我却不知是你自我感觉太好,还是真的神机妙算。” 樊渊叹了口气,依旧温声平淡:“子言何必以话刺渊,看来林家与子言的关系,并不似渊想象中那般差,否则林姑娘也不会来瑶京不先找林五而是先找你了。” -- 第54页 林五便是上次和杨述争执起来的林迁。 这下子杨述是真的吓了一跳,吓得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行了,别说了,算我错了。你也别告诉我你是怎么猜着了,这样好歹能自我安慰不是我笨才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而是因为你太聪明了。” “渊不过随口说说,是子言你自己认了的。”樊渊似笑非笑地瞅瞅杨述,“现在林姑娘在你哪里,你打算怎么说?” “我这不是特意找你来问了嘛,退婚的是你,想当无辜受害者的也是你,你的烂摊子总要你拿个主意吧?”杨述说着重新坐回位子上,表情多了几分认真,“我要你的准话。” 樊渊嘴唇不自觉的弯出一个苦笑的弧度:“能给什么准话,子言照实说便是。渊本以为这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不曾想她有这般胆魄。说与她听,渊另有了意中人,只苦于婚约无从相守,若是林姑娘怕自家污了声名,渊便自请由我们樊家主动解除也无妨。” “你这是要把无辜一口气坐实到底了。”杨述哭笑不得地望着樊渊。 樊渊皱着眉淡笑着摇了摇头道:“渊刚刚所说虽有模棱两可之处,但却是真心实意的。她因林家欲为后位放弃樊家联姻而不服,到瑶京寻渊能为了何事,不就是履行婚约来了?说到底她对渊也并无情意,只是为了守诺而已。对此等有胆魄的守诺之举,渊也愿投桃报李,放弃初始打算,让她不用背这个背信之名。” 杨述愣了愣,疑惑道:“你这……我看你不似不欣赏林姑娘,为何突然如此坚定,宁愿改了打算也要接触婚约?你就真认准了那位殿下?” “不,正是因为欣赏,渊才愿意改了打算,而欣赏是一回事,娶这样一人为妻又是一回事。”樊渊不介意被误解,但还是说了说,“那样的姑娘奔波千里而来,自非寻常女子,偏生渊喜欢守规矩的,你看林姑娘却绝不是个甘于规矩的,而是个心里主意大着的。渊自家知自家事,若是和林姑娘相处,总是有两不相让的时候,只怕最后两者都会累得很。” “难道齐王是个守规矩的?”杨述不停也罢,听了更觉困惑,“君行你莫言笑话了。” “那子言你就说说齐王哪里做过逾矩之事?”樊渊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杨述正打算开口好生罗列一番,临到嘴边,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他当年血染京都,朝中大半官员被屠,摄政王带着元载帝上朝时,早朝都冷清不少?人家杀的都是有证据有罪名的,全是意图趁幼主年少作乱的,有哪里不对?没有谋反,没有专权,没有使用超出亲王规格的物品,这么看过去,就是偶尔任性一把,那也是摄政王有权做的事,从没有一件超过了规矩。 真比起来,和未嫁之身叛逆而出,找未婚丈夫欲对家里人来个先斩后奏的林姑娘一比,齐王殿下还真是个“乖孩子”。 杨述顿时冒起冷汗:“这……真是……” “真是不可思议?”樊渊接了话,替他说完了未尽之言,他眼眸里光华疏落,覆在小桌上的手指轻缓的动了动,轻轻敲击桌面,“渊话已说完,剩下诸事就劳烦子言好人做到底了。” 杨述无奈道:“罢了,我既揽了这事,便替你做完就是了。” 来者是客,樊渊秉着招待客人的原则,谈完事也没有直接赶人,杨述也乐得自在,提出看看再走,于是便有了此句感慨。 “君行家这别院建得着实风雅。” 此时天已无霞照,园中树木投下的影和着亭台的飞檐横瓦,月色似水顺着砖瓦弧度,一路滑落在院子里兜转徘徊。 黑色的身影在斑驳的疏影中疾行,起落驾驭之间,身姿如流水,不消片刻,他脚下点上枝干,借力腾跃出去,便能隐隐看见前方的人影。 程斐瑄带着一腔兴奋忐忑而来,待看清院子里的人是谁时,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心里一僵。 怎么又是那个家伙? 程斐瑄轻轻隐匿在树木之后,躲在月夜的影子里,偷偷望着樊渊。他这距离并不远,也没有刻意去躲避,除了杨述一无所知,樊渊还是能感觉到一点的。 樊渊眼睛里仍是一片幽潭一般的平静,只不过照在月下,多了一丝说出去的旖旎。 “子言可是在说反话?这别院是渊应考时才匆忙收拾出来的,风雅是没有的,凌落还是有几分的。”樊渊扫了一眼暗处,没有直接把隐藏的人拽出来。 “自谦过头。”杨述笑道。 樊渊淡淡反驳道:“并非如此。” 杨述摆摆手,无知无觉地继续道:“行行行,我也不乱夸你这里了,再这么推脱下去,真是得说到猴年马月,就不和君行你见外了,我……” 月色好,气氛好,两个人,不见外…… 程斐瑄被这些标准刺激了,按耐不住地跳了出来,打断了杨述的话:“等等!” “齐王殿下?”杨述大惊,怔了一下才立刻行礼道,“卑职见过殿下。” “君行,我……我愿意让你见内,我想让你进来。” 管他三七二十一要抢在杨述前面先说了就对了,虽不懂见内什么意思,但按照见外的反义词理解在他看来应该也差不了太远,料想是交心之意,于是觉得这么说不够的齐王殿下还自己临场发挥了起来 月色朦胧,一身黑衣的程斐瑄茫然又坚定,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道:“最好进深点,可以吗?” -- 第55页 杨述:“……” 等等,我听到了什么?!现在捂住耳朵还来不来的及?我……我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齐王殿下不会杀人灭口吧? 樊渊愣住了,勉强靠着那个动作理解了程斐瑄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一边感慨了一声齐王殿下强大的造词能力——哪有这么用词的? 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信任是件很难交付的东西,程斐瑄的坦荡和纵容让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因而他愿意去试试。 虽然不太明白怎么这人突然在杨述面前说起,而不是等人走了再说,但他还是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杨述,没有避开地回答:“可。” 杨述:“……” 昊天在上,学生学艺不精,思想不正,学生反省,一定反省。 “额,殿下,卑职告辞。”杨述急急忙忙地拱手拜礼,又对樊渊道,“君行,那我就不再叨扰了。” 太可怕了,看来我得回去多看几本典籍,重新品悟圣人之言。 第一章 一朝暮鼓共欢喜 樊渊有时候真确地觉得杨述这个识趣的特点说得难听点就叫“见风使舵”,好在还不至于到忘恩负义的地步,只是会尽可能规避麻烦,也不算什么毛病。 杨述都不用樊渊这个做主人的送他一程,就直接跑了。想来刚刚领他走过一遍,这位曾经的神童的记忆力应该不错,不会认不出这个小院子里的路,樊渊也就贴心地由他上演着“见齐王,必逃跑”的剧本,不出言挽留。 樊渊当然不晓得此时的杨述还巴不得他自己记忆力不好,这样就能把刚刚听到的东西全忘掉了。 他实在不忍直视齐王顶着那张极具侵略性又煞气十足的脸说出类似求欢之语的场面。也亏得君行居然能如此淡定地回复,就好像他们在说的是非常普通的话题,弄得杨述怀疑是自己十多年圣贤书是白读的。 无论杨述这里受到了怎么样的惊吓,樊渊和程斐瑄的气氛却是很不错的。 得了樊渊一句应承,程斐瑄现在觉得十分满足,不由想到:焂夜说的话果然还是有道理的,倒也能意外地得到好的结果呢。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时间过去得很快,也不晓得到底过去了多少时间。 程斐瑄终于想起了一件事,他一想起来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着如此良机偷偷凑了过来,慢慢靠近。 浮云遮月,静默了夜,风吹过院子里的低矮灌木丛,窸窣中交织着彼此的呼吸,彼此遮挡住了月芒打在脸上微弱的光,一时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这般模糊,却如同受到蛊惑,程斐瑄淡忘了忐忑和不安,吻住了樊渊的唇。 樊渊看他半天不得要领地只知啄吻来去徘徊,便也不客气地开始回应,先是轻轻拂过,再慢慢变成唇舌相缠,一点点探索,不见急切,只余温柔缱隽。 这样的温和反倒是更加令人难耐,程斐瑄不由红了耳根,默默回抱身前之人,配合着樊渊的动作,留恋不舍。 樊渊心里颇觉好笑,齐王这人好似就不擅长交际,对待有威胁的就是直接打,对待没威胁的就直接无视,连喜欢上个人,都如此简单透彻不留余地。 他不过说了一个字就能换得一颗心的狂跳悸动,若是他现下反悔,那这人岂不是输的彻彻底底,什么都没捞着了? 这种风格不是樊渊惯有的,也许从前遇上还会笑话一声愚蠢,此刻却是他极喜欢的。 那是最为真挚的柔软。 不羁的野兽在森林里奔跑跳跃,沿路的动物畏惧它锋利的爪子、畏惧它凶狠的外表,它们远远看着它,警惕又胆怯,它却全然不在乎,自己走自己的路。它偶然路过溪边,遇上一朵美丽的花,说不去是什么吸引了它,只想着拥抱靠近,却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毁了花的根茎。于是它不得其法地卸下自身所有的气力,敛下野性的警惕,小心翼翼地问着:“你可以让我碰碰吗?” 樊渊当然不会认为自己如此脆弱,需要这般照顾呵护,但他也绝不否认得到这种交付的自己心里有几分得意。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阿瑄……”樊渊在程斐瑄耳边轻轻唤道。 温热的气息喷洒至颈边,程斐瑄的心也跟着炙热起来。樊渊对他的称呼至多从“殿下”变作了“你”,打趣时说的“阿瑄”也就这么两回被提起。 他从来不知,原来自己的名字从樊渊嘴里喊出是如此的不一般。其效用赶得上一壶烈酒入喉,辛辣醇香的味道里,满腔清甜味。 鼓楼的鼓声敲响,远远传来,那般幽远厚重,他心里也随之踏实了起来。 程斐瑄目光灼灼,就这么望着樊渊,眼眸里像是燃着异常明亮的光。 “宵禁到了。”樊渊提醒道。 虞法明文规定,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在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瑶京五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三十下(瑶京四十下)。疾病、生育、死丧可以例外通行。 不过齐王的身份在那里,估计也没人拦他,从前程斐瑄倒也有夜里过来,不过今夜是来晚了些,杨述在这里都逗留许久了,或许有事耽误了? “我此刻心里欢喜着,哪管什么宵禁?”程斐瑄性格里那一分无赖般的懒散就这样展露无遗,“反正他们从来逮不着我,宵禁对暗卫也是例外的,我也算在其中,逮着了也没事。实在不行我在君行你家的院子里凑合一夜也行。君行你总不至于赶我出去吧?” -- 第56页 虽然想干脆就这样赖着不走,但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吧,只在解释后尽量漫不经心地提起这事。 程斐瑄的算盘樊渊不会领会不到,对于樊渊来说,动心便是动心,并没什么不可承认的。他看重的,程斐瑄都能给他,那他也不会有总吊着人不上不下的打算。 他不爱许诺,唯恐失约,但此刻他是难得认真地许诺道:“凡有我之处,便给你留块地。” 他用的是“我”,不是“渊”。 这话比起那句“不知蕴藉几多香”的隐晦,一下不知直白了多少,就是不去翻书查阅各种是个人都能懂的。 樊渊这人骨子里总是有股书生气,虽不至于迂腐但言语之间总是委婉有礼,难得从樊渊嘴里得到这么一句,简直是意外之喜。 程斐瑄忽然脸色变得很古怪,说不出是喜极还是怒极,似笑非笑的。 樊渊微微挑眉,悠然问道:“怎么?” 程斐瑄看了眼樊渊急切道:“君行,你能不能先转过去。” 樊渊不明就里,疑惑道:“为何?” “我……我现在特别想围着院子跑两圈,要是忍不住蹦一下跳一下的,被看到岂不是很丢脸?” 樊渊这才晓得他那古怪的表情是兴奋过头的缘故。不过…… 难道不被我看到,你这么说出来,就不觉得丢脸了? 樊渊微微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逻辑,但也一贯贴心到底地转身:“随你。” 等他自己转过去看不到程斐瑄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他居然因这种理由如此轻易把后背露给了另一个人。 这么危险的举动…… 樊渊心里惊异,为原来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开始信任这人,相信他没有威胁,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意识到此,樊渊心里却没有惶惶不安,也没有为自己的反常感到不悦。相反,程斐瑄到底是怎么跑圈的樊渊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忍不住中途跳起来樊渊也不知道,他只是知道了一件事:情绪似乎可以感染,他觉得他现在也很欢喜。 第一章 交辉流萤血与夜 登堂入室第一步正式达成。 当然,齐王殿下就算留宿樊家别院也还没能成功跑进樊渊的房间,他乖乖地待在隔壁客房度过了一晚上。 没准备朝服的程斐瑄在樊渊醒来之前就趁夜跑回了齐王府,然后又一路跑回来。默默等待着樊渊的起床。 这样折腾来去,他也没觉得累,反而精神极佳。 樊渊动身上早朝的时候天还没大亮,路上没有什么行人,程斐瑄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设想了好几遍,越想越期待,但是再想想他现在穿着朝服,要是被人发现了身份的后果…… 程斐瑄犹豫了半响,然后忍痛放弃了和樊渊一起去早朝的打算。 “君行你先走吧,我偷偷跟在后面就好了。”努力维持一脸淡定,试图表现得一点也不在乎的齐王,他完全没发现自己欲盖弥彰的失败演技在樊渊眼里何其拙劣。 樊渊只是静静望了他一眼,颔首以对,没有拆穿他。 正是天光渐起,瑶京城里蒙着一片混沌,路边还有几盏亮着的灯笼,飘渺的灯火笼下小小的一片地,周遭俱是昏暗。 黑暗里的光,如此微弱却倔强,恰如流萤之名的由来。 樊渊独自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路边的灯笼沉默不语。 他不知齐王因何起意,却懂得自己为何动摇。 孟君行临死前那段记忆里,充斥着看厌了的红色与黑色,死寂而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没有一刻不厌恶这些,但无论陷入各种深渊却固执地坚守自己的原则。 他没试过挣脱黑暗,他融于黑暗,依旧心有微光,始终在与暗黑做斗争,只求无愧于心。他遵循着自己心中的标准,划出自己的仁义礼智信,然后坚定地行于黑暗。 他喜欢“流萤”这个名字,不照它人,独善其身。 也曾以为在黑暗中隐匿却绝不屈服,就是“流萤”存在的意义。 这位真正的流萤创始人告诉他了不一样的答案。 齐王这人身上却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同样是染着血色与夜色,比之死寂,那是如此的鲜活明亮,像竭力燃烧自己的柴火,用尽一切地追逐光明,试着离开黑暗。 齐王的“流萤”,即使身仅有微光,也要倾尽所有成就一片光明,就算染上血与夜也不放弃追求光明的资格。 如梦初醒,心有所撼。 利益好处之类的不过是加深巩固决心的条件,最初让他动心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心。 模模糊糊摇摆的灯笼搅混了视线。 朦胧恍惚的街道上,零星窸窣响起风声阵阵。 他循声望去,遥遥游离地凝视着墙角。 他忽而就笑了,俊秀的眉眼流转着清浅风流:“出来吧。” 樊渊抬手,朝那个方向伸出了一只手,指尖衬着即将破开的天光,朝服下里面罩着的轻衣袖口的三叶流云优雅如故。 前世今生,他总得活得不一样才算有滋有味。 君行在邀请他一起。 这个认知让程斐瑄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当然无法拒绝这种可怕的诱惑。 他甚至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走出去,然后在樊渊柔和的目光下,牵住了那一只手。 -- 第57页 层层推开的涟漪,越推越广泛,最后肆意生起无法抑制的波涛。 第一章 山呼万岁遇扶罔 当程斐瑄真的牵着他的手,然后两个人一起在路上同行的时候,樊渊才慢一拍地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一种决定。 不过决定既然已经做出,也没有反悔的必要,后悔这种事只是浪费时间,直面问题并去解决它才是樊渊一贯的作风。 “君行……”程斐瑄忽然低声唤道,暗含着些许担忧和某种莫名而来的杀意。 樊渊不动声色向旁边看去,一个早起的老者佝偻着身子在扫去门前的落叶,他对着赶赴早朝的各色官员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对他们投入太多关注。 程斐瑄和樊渊的双手被宽大的衣袖遮挡,一眼看去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樊渊穿的是六品青色朝服,程斐瑄穿一身绯袍,乃四品及以上的官员所穿,按制他也是可以穿的。这个品阶的官员大多都是乘轿到宫门口,因而看程斐瑄路过的时候这个老者也就多看了一眼。 老者当然不晓得这多看的一眼,倒是惹来了点麻烦。 终归程斐瑄所穿的,上绣并非鹤雀雁之类的禽鸟,也非狮虎豹之类的走兽,而是四爪龙纹。明眼人自然能看出他的身份。 程斐瑄自家知自家事,他可是一切自命清高的文人士官所深恶痛绝的角色,无论谁和他搭上关系被认为是齐王一脉,只怕就得被朝堂彻底孤立。 当年杨述那是被冷落太久了,铤而走险来示好,最后还不是被他一剑给吓跑了。 他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樊渊的名声,连去樊渊府上都得偷偷摸摸。 今日能这么一起光明正大地走上一段路他已经是知足了,他私心里忖度着不能让樊渊被他的名声拖累。 “无妨。”樊渊瞥了眼老者,老人也再次看了过来,樊渊没有任何遮掩心虚,还对温和地对老者笑着点点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拉着程斐瑄往前走,低声笑道,“且不说这光亮,老眼昏花能看清什么,就说说这被认出来传出点什么又能怎样,以后的时间长着,你能确保没有半点风声?” 程斐瑄心里那存着的那点凶狠念头一下全被消磨干净了。 嗯,君行说的都是有道理的。尤其这个“以后的时间长着”,特别有道理,我喜欢。 樊渊微微挑眉,看着又突然心情愉悦起来的程斐瑄,试着回想自己刚刚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他如此反应。 奈何樊渊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哪里不对,于是便干脆搁置不管了。愉悦就愉悦吧,虽这样的莫名其妙有些奇怪,但有时还挺省事的。 再过去一点接近了宫门,眼瞅见三两赴早朝的官员,两人还是颇有默契地同时默默松手。 今日的早朝,虞朝的文武百官终于正式和羿族的使节见面了。 这一行只有六人,其余人应该都在驿站等候。关于羿族使节的部分资料,程斐瑄夜曾和他简单说起过,所以樊渊一眼就能分辨出带头应该就是羿族的三王子衣阿华,他身边稍后一点的位置跟着的是公主衣娜塔。 这一群人都穿着羿族特有的服饰,色泽鲜艳,设计简单,易于骑射。唯有一个青年男子穿着打扮和虞朝人无异,他站在队伍中间不前不后的位置,低眉垂眼地不曾抬头向上看去一眼,恭敬小心,若不是那轮廓深刻的五官不同于虞朝人,其举止一眼望去倒也很像那么回事。 樊渊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这个人身上。 一个穿着虞朝服饰的羿族人,真是熟悉的套路。 樊渊自顾微微一笑,笑容里却带上几分若隐若现的冷冽。他双手笼入袖中,静静地看着那人从自己面前经过。 虞朝开国之时本想直接平定羿族之祸,奈何当时任命的征北大将军因病猝于留夏,朝中一时竟无能独当一面且熟悉骑兵作战风格的将领。挥军北上的大军逗留在边境,瑶京朝廷难以掌控军心,恰逢羿族自愿议和,也只能应了此请。 羿族可以奉虞朝为皇,自降为蕃属,岁岁朝贡,但虞朝得把大草原交给他们自治,且不得干涉其政。总而言之就是只占名义上的好处。 反正打起来劳命伤财的,还不一定打得动,这不用打仗,平白多点朝贡,即使只是名义上的统治,也算赚到了。 那时候没人觉得把羿族放在那里不管有什么不对,落后的野蛮的羿族,他们的骑兵在大草原上是有点威胁,但他们走不出草原的。 就是这样的想法,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威胁。 “羿族衣阿华,拜见陛下,拜见摄政王,愿两位万岁万岁万万岁。” 羿族王子此言一出,满堂皆怒。 连坐在上首打算看戏的程斐瑄都没想到,这羿族使节一开口就是给他拉仇恨来了。 万岁二字,给元载帝无妨,给他就是置他于不义。 “衣阿华王子,我虞朝朝堂,岂容胡言乱语!”站出来的是东阁大学士欧阳舒。 这位欧阳相公一向脾气火爆,连程斐瑄早些年辅佐小皇帝为政的时候,都被欧阳舒当场顶撞过。这些年程斐瑄渐渐放手,欧阳舒年龄也渐长,这种不留情面的情况也少了很多。 羿族王子衣阿华一脸无辜:“你说什么?” “齐王怎敢称万岁?”欧阳舒是耿直得让人火大的。 -- 第58页 但他能力很不错,加上是真的没有坏心眼,从来实话实说而已,程斐瑄也懒得和他计较。 就是这次落他面子落狠了,他也能面无表情地淡淡道:“欧阳相公慎言,本王可从没如此自称过。” “万岁”二字就是皇帝,除了皇帝,谁也不敢将自己与“万岁”联系起来,就算你权倾朝野也不可以。 这个衣阿华王子也不知真傻假傻,他一口咬定着:“这位虞朝大臣,我怎么听扶罔桑桑达说万岁乃是祝颂之词,意为千秋万世,永远存在。我虽身处遥远的北方,但却久闻摄政王的威名,为何摄政王殿下不敢用。” 樊渊听到衣阿华说到“扶罔桑桑达”的时候,默默看了衣阿华身后的那个青年人一眼。 桑桑达,在羿族人口中就是类似于老师的意思,这个词不被羿族人直接翻译成老师,是因为羿族人的“桑桑达”除了教导他们武艺学识,其心中地位等同于他们的另一个父亲。羿族人的人生大事,都有他们的“桑桑达”见证。 程斐瑄确实奉先皇遗诏摄政虞朝,可虞朝百官从来喊他的封号“齐王”,而非“摄政王”。 衣阿华话里话外全是明白人能看出的挑拨离间,他对程斐瑄越尊崇,则越是把人在火上烤。但是明白人是挑拨离间,这群守着礼法的人也不能忍。 这么想来,羿族好像一直针对的就是齐王程斐瑄。 程斐瑄自成为摄政王以来,刺杀的事遇上的可多了,他挡刺客都挡成习惯了。 那些刺杀他的不一定都是羿族的人,可有野心的都觉得把摄政王才是最大的威胁,元载帝那种半大小子,反而被忽视了。 程斐瑄在衣阿华说话的时候就微微斜过身子,一手支头,撑在扶手上,满是倦怠。 昨夜太兴奋了,没睡好,今早惦记着和君行一起上早朝,依旧是兴奋着,物极必反,兴奋太过了,到了现在才有了后遗症,这会儿犯困着。 “此乃君用臣不可用。”欧阳舒坚持不懈地提醒着这样的界限。 昏昏欲睡的程斐瑄脑中顿时清明了片刻,他默默看了看欧阳舒,抬手扶额,触摸到的是抹额上的绣纹。 这群人说的这种话他听太多了,没意思。他从来没想过去争什么,偏偏这些人总爱瞎折腾。 一身虞朝服饰,打扮得像个读书人的青年终于开口了,他一开口并不咄咄逼人,而想是要慢条斯理地讲道理。 羿族人穿长袍往往看着就不对劲,可这人穿着,居然还真有种书卷气:“欧阳相公,此言差矣。” 欧阳舒眉头一皱:“你是何人?” “在下扶罔谨,乃是羿族金帐案仪。”这青年人淡然自若地面对着欧阳舒。 羿族那边的官职混乱得很,又有他们自己的特色,又有模仿中原的地方,若非熟悉羿族的人,还真没几个人晓得“金帐案仪”是个什么官。樊渊上辈子和羿族斗了几乎半生,他对羿族可谓熟悉异常。 相比之下衣阿华的介绍简单明了不少,衣阿华眉目间满是得意:“这是我桑桑达的儿子,就是我的好兄弟。他一向喜欢中原的文化,给自己取了个虞朝人的名字。他可厉害了,读过很多很多书,文采可不比你们这儿的状元郎差。” 羿族人崇敬中原文化,他们自然骄傲,但说会比他们还厉害,这群读书人宛若遭受了莫大耻辱。一个个义愤填膺,直欲上前比试比试。自古文人相轻,此乃不变真理。 “在下也曾读过中原典籍,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这些人皆非帝皇,众所喜庆于尊者,拜恩庆贺,率以为常。我族王子并未胡言乱语。”无视他们的愤慨,扶罔谨一本正经地陈述着。 “扶罔案仪,读我中原书,必先懂何谓博大精深。” 困得打盹的程斐瑄顿时坐直了身子,诧异地看向站出来说话的人。 素来低调的樊渊见到“扶罔”家的人,就像是又回到了过去,那是他不得退却必须直面的敌人。 扶罔乃是羿族王室的分支,地位超然,位同王族。羿族崇尚武力,大多不通权谋算计,唯有扶罔一族例外,说他们是羿族的大脑毫不为过。 就连羿族列队狩猎出行,队伍中必有一个扶罔家的人,没有扶罔之人同行,这个队伍就不可动兵刀。 而那时的流萤尉对上羿族,最大的麻烦就是扶罔家的人。不知多少派过去安插暗线的弟兄被他们揪出来。而流萤尉也不知暗中收拾了多少扶罔家的人。 樊渊的低调是利剑的剑鞘,锋芒露出的时候,他眼睛里仍是一片水一样的幽清温和,只不过旁人轻而易举的看到瞳底深处烧灼如烈焰的凛然。 “古人饮酒必上寿称庆曰万岁,其始上下通用为庆贺之词,犹俗所云万福万幸之类耳。因殿陛之间用之,后乃遂为至尊之专称。案仪所言几例,乃是礼崩乐坏、天下大乱、无皇无主之时,现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君臣相安,岂可同日而语?” 程斐瑄盯着樊渊一动不动,移不开眼。 他特别想当场鼓个掌,为君行呐喊助威一番。可还是生生忍住了,只能在心里无声赞叹。 唔,君行真棒(/≧ω\) 第一章 占取韶光不需懂 平日里的樊渊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待人不卑不亢、礼数周到。那是樊渊对自己的要求和标准,他也时刻在践行着他的准则。 -- 第59页 如今的樊渊依然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但话里突然就藏了针。 挺直脊背,大殿之上,青色官服衬出文质风流,却也掩不住傲骨一身。 “时过乃至境迁,读书最忌断章取义,眼中格局若不大,自然会有误解之处。羿族偏远,有求学之心甚好,渊愿赠几本书给扶罔案仪,或能裨补缺漏,以示两族友好,扬吾大虞之礼,传吾大虞之章。” 笼袖一拜,不等回复,樊渊就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这已是他难得的失礼。 程斐瑄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扶罔谨,然后微微垂下眼,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记上一笔。 他能看出来樊渊对这个人有敌意,也许他人看来,樊渊不过是一腔意气,看不惯羿族的找茬,才如此表现。程斐瑄却感觉到那应该是一种棋逢对手跃跃欲试的热情。 “啪、啪、啪。”三声节奏缓慢的掌声响起。 元载帝坐在龙椅上似笑非笑道:“樊卿说得有理。只是又何需樊卿赠书,传朕旨意,赐羿族使节诗书典籍百卷!” 元载帝可不用像樊渊那么客气,帝王气象,把“赠”改做了“赐”,他也有这个权利说上一个“赐”字。 扶罔谨好涵养,使节中已有人露出几分缊色,他却还能以羿族礼节拜谢:“谢陛下。” 羿族王子才立刻带着其他人跟随拜谢。这一行人,衣阿华虽是使节之首,可任谁都看得出,他对扶罔谨很是敬重。 “尊敬的陛下,我们来此是为了向朝廷求亲,结两族之好,在下怀着诚意求娶虞朝的公主殿下。”衣阿华和扶罔谨不一样,他好像全程没有明白其中来来去去的事,就死死记得他的来意,连刚刚发生的那些交锋也丝毫没反应过来一般,自顾自地说着,“这是我的妹妹衣娜塔,她是我们大草原上最美丽的格桑花,我们愿意将她献给虞朝皇室,做为友谊的见证。” 虞朝真正的公主里完全没有适合的出嫁的,只能从宗室里挑选,想来这种惯例羿族人也知道,他们同时也明白虞朝不是不能拒绝这种事,但他们赶着元载帝即将亲政的时候来,素来追求稳妥的虞朝朝廷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宗室拒绝他们。 彼此都明白彼此的意思,果不其然,元载帝没有拒绝:“既然是两族结亲,不可马虎,礼部着手挑选合适的对象也要些时日,羿族使节不妨在瑶京多逗留几日。” 衣阿华一手扣胸鞠躬行礼道:“感谢陛下。美丽的公主是娇贵的云朵,我自然愿意等待她的到来。只是我的妹妹——我们羿族珍爱的格桑花,不知何时才能有她的归处?” 元载帝沉吟不语,这个他却是不好答的,随意瞥了眼旁边的程斐瑄。 “陛下尚未将皇后迎入宫中,待立后结束,自然会娶衣娜塔公主为妃。”程斐瑄会意开口替元载帝解释起来了。 衣阿华和衣娜塔这两兄妹同时诧异地抬头看向程斐瑄。 衣娜塔公主是个难得的美人,她的美不同于虞朝女子的温婉动人,散发着一种炫目的明艳。此时她惊异蹙眉,一股英气逼人,飒爽利落。 “殿下,衣塔娜不是应该嫁给您吗?”她特别耿直地问出来。 “本王……”程斐瑄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斥道,“荒唐!” 衣阿华疑惑地问道:“听闻摄政王您也尚未娶妻,难道也要等您将您的王妃迎入府中,才能娶衣娜塔吗?” 程斐瑄冷笑一声,眼里带了三分寒意,他简直堪称肆无忌惮地说道:“本王就是不喜欢格桑花。” 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好是煞气凛然,似是动了真怒。 齐王若是耍无赖起来,当真是不讲究的。 “摄政王殿下,请您原谅衣娜塔的无礼,只是在我们羿族,从没有女人嫁给比她年轻的男人,所以……”扶罔谨一脸为难地出来替他们说话。 元载帝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他又不是傻子,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就是在逼着程斐瑄落元载帝面子。 程斐瑄若是应了婚事,那就是和元载帝抢了女人。若是不应婚事,程斐瑄的性子又急又倔,自然不会打太极般和他们东拉西扯,一口回绝得干净,这以后元载帝到底是娶还是不娶衣娜塔?难道堂堂九五至尊要娶一个被人挑剩的? 元载帝当然知道自己皇叔的心思放在谁身上,这拒绝也和嫌不嫌弃没关系,但文武百官不知道啊。 可以说,羿族这一闹,蠢是蠢了点,但挑拨离间孤立齐王的效果是达到了的。 “既然如此,只叹草原的公主与我大虞无缘了。”元载帝转瞬之间摆出了最强硬的态度。 樊渊自刚刚除了风头,这会儿一直就没说话。就算听到衣娜塔的话他的脸色也变都没变一下。 羿族那些人的很少玩这种手段,只有扶罔家的人爱用这种看似蠢却有效的计谋。正因为看似蠢,所以自以为聪明的人往往存了轻视之意,殊不知他想传达的已经被你接收到了。 对付这种手段,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头到尾无视。 只是听到元载帝拒绝了继续娶衣娜塔为妃的话,樊渊了不由大感新奇。 因为这是尽可能维护程斐瑄的最好的选择。看来这两叔侄之间的交情也不算差啊。 “衣阿华王子不必多言了。”看到衣阿华张嘴想说什么,元载帝抬手止住,“朕会命礼部挑选合适人选嫁给王子为妻。只是衣娜塔公主,我虞朝皇室无法接受这样珍贵的礼物,草原上的格桑花应该属于草原。” -- 第60页 一场婚事定下,羿族使节可以回驿馆了,扶罔谨离开时路过樊渊身边,脚步微微一顿,对他笑了笑。 樊渊气定神闲地微阖眼睛,似要闭目养神,仿若没看到那个人一样。扶罔谨神色不变地继续向前,走出殿中。 这场朝会匆匆散场,一出殿至门外,杨述就上前一步来低声道:“那人跟你有仇?” 樊渊轻轻摇头。 “……你知道吗?你可从不会对人这么不客气的。”杨述眨眨眼,欲言又止道,“就是……就是……” “就是如何?”樊渊随口笑问。 “你对他太特别了。”杨述低声咳了两句,含含糊糊道,“只怕那位殿下是要吃醋。” “渊知道。”樊渊不咸不淡道,“然后渊就可以等到扶罔谨的详细资料了。” “你……”杨述目瞪口呆道,“我算是看错了,你对殿下才是真不客气。” 樊渊所料不差,程斐瑄一下朝雷厉风行地换了一身常服,就往焂夜的店里跑。 推门不打招呼就直接道:“扶罔谨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漫不经心地打着算盘的焂夜郡主看都没看他一眼,低头算账一边道:“扶罔谨?羿族使节里那个?” “嗯。”程斐瑄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坐在了她的对面。 焂夜停止了打算盘,好整以暇地抬头缓缓道:“因为今天樊大人对他表现得不一般?” 一点也不奇怪掌管着暗卫情报的焂夜会立马就晓得今天刚刚发生的事,程斐瑄认真地点点头。 “这算什么不一般,或许看不顺眼?难不成都和樊大人见内了你还这么没自信?我看樊大人可不是不负责任的人。”焂夜一副无所谓地旁观好戏的姿态。 程斐瑄不明所以:“这和不负责任有什么关系?” 焂夜一愣,盯着程斐瑄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昨晚你彻夜未归,属下都找到我这来了,被我打发走了。我还以为……原来你们根本还没……哈哈哈……你不懂我还可以理解,没想到樊大人也这么……哈哈哈……” 她也不解释,直接起身罢弄了两下书桌上的饰品,暗门打开。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找个东西给你。”焂夜头也不回地走进暗门,不到半柱□□夫又回来了。 “送你了,不客气。”焂夜特别大方地把手中的书抛过去。 程斐瑄下意识接了,这是一本蓝皮封的书,书名叫《行船图》。 他随手翻开了第一页,微微皱眉,像是没看懂,再往后翻了几页,渐渐好像明白了什么,再看一页,他突然像是被烫了手一般,吓得手中一松,书合上,落在桌上。 “是不是长见识了?”焂夜撇撇嘴,“不用感谢我,好好学习,早日让樊大人见你的内。” 结合他看到的图片,程斐瑄终于隐约明白过来过来他当时到底对樊渊说出了什么。 程斐瑄不自在地动了动,把书往怀里一塞,慌慌张张地问:“你……你又想干什么?” 焂夜乐呵呵地拍拍程斐瑄的肩膀:“好兄弟,果然懂我。那个礼部尚书脑子不太好,居然把我放在了和亲的人选中,所以……” “你不后悔?”不知想到了什么,程斐瑄突然稍稍冷静了下来,很认真地确认道。 焂夜冷笑道:“八百年前就不后悔了。” “好,那扶罔谨的资料你也别忘了。”程斐瑄刚说完,就揣着那本书跑了。活像身后有人在追杀他一样。 第一章 已见江岸欲行船 樊渊还领着经筵讲官的职位,今日恰好轮到他当值,用完早膳和杨述分开,便径直回宫往文华殿去。 文华殿与文渊阁只有一墙之隔,来来回回,樊渊和他的座师汪殷浩难免会碰到。 若是平常,樊渊向汪殷浩行礼便可直接离去,谁知还不等樊渊说话,汪殷浩已经抢先一步淡淡道:“你的奏折陛下已经看了,我们几位大学士对此意见不一致,杨首辅已经到了快致仕的年龄,含糊其辞也是应有之理。欧阳相公则对你颇有意见,认为你年轻气盛,太过浮躁。” 内阁大学士朝中现在只有三位,杨毅奇为首,年龄也最为年长,只怕元载帝一亲政,这位就会告老还乡了。剩下的欧阳舒与汪殷浩则年龄相当,汪殷浩为次辅。 “不过你也不能觉得欧阳相公偏颇,朝廷要动粮食这一块,自然需要樊家的配合,但你偏偏率先提出了自损利益的提议,难免会让人觉得奇怪。”他说的时候虽表情冷淡,却也不见厌烦,好像只是单纯的讲述公事一般。 他说了如此之多,唯独没有提起元载帝和他自己的态度。 樊渊沉默地认真听完他的话,这才微微一笑,真诚地道谢:“多谢汪相公提点。” 汪殷浩摇了摇头,看了樊渊一眼:“可惜你姓樊。”说罢便摆摆手拂袖而去,不再给樊渊接话的机会。 樊渊目送他离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汪殷浩与其说是暗中帮助齐王,不如说是暗中帮助元载帝。只是因为齐王从来不曾做出有损元载帝利益的事,所以才会帮扶齐王一把。 这给自己一点照顾,究竟汪殷浩是为了齐王的意思,还是为了元载帝的意思呢? 樊渊轻笑一声,朝廷里的事相来如此烦心,从前他是半个局外人,现在他是局中棋。 -- 第61页 元载帝入文华殿后,目不斜视,看都没看樊渊一眼,赐午膳时也表现淡定,直到所有讲课结束,才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樊卿留步。” 元载帝第二次特意叫下樊渊,其他讲官说心中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但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份量,只微微惊异地看向樊渊,用眼神探究一二,便各自散去。 “今日朕也不久留樊卿了,奏折朕暂且留中不发,此事牵连甚大,朕之前确实急切了点,幸有君提醒。这事还得皇叔南下一趟朕才心中踏实,朕虽已知从长计议,但皇叔迟迟不动身,朕也着实有些苦恼。”小皇帝单刀直入,不迂回不委婉,真有几分气势在那里,“礼部拟订和亲人选也就这几天的事,公主下嫁和亲总是需要一个使节的,今日樊卿在朝中的表现不错,朕欲遣君北上一趟,六品使节有些不够看,朕会让吏部拟旨升上一升,等樊卿归朝,再论功行赏,意下如何?” 前后两件事一起提出,看起来毫无关键,樊渊却晓得,这是元载帝嫌弃程斐瑄进度太慢,用打发走自己警告程斐瑄快些行动。而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便以升官为筹码换取配合。 说是在询问意见,但樊渊清楚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臣谢陛下恩典。”既然如此,樊渊痛快地接受了这样的筹码。 樊渊愿意配合,元载帝满意地露出了笑容,适时地抛出另一件事:“杨家那边已经说定了,等皇叔南下回来,朕便会迎娶杨家小姐为后,樊卿出使若是没有耽误,应当也赶得上见证朕的大婚。” 元载帝这是在告诉他,他和杨家的婚约,这算是终于彻底结束了,从此以后杨家的那位小姐和他没有了关系。 元载帝这么给面子,樊渊也乐意给他面子:“那臣先行贺喜,祝陛下与新后百年好合。” “嗯。”元载帝眨眨眼,笑道,“那便不留你了,免得皇叔又急匆匆地赶过来。” 皇帝的心思猜不得,樊渊从不会把眼前这个笑得天真烂漫的半大孩子看轻,他低头一拜:“臣下告辞。” 办事效率极高的情况下,樊渊一回到别院,悠哉游哉地用完晚膳没多久,就收到了程斐瑄遣派来的暗卫送来了关于扶罔谨的资料。 樊渊看到这个暗卫的时候还有我奇怪,不知为何那个喜好翻窗的齐王殿下没有亲自过来一趟。但想到可能是有什么事耽误了,便也没过多去追究。 他展开信件看的时候,暗卫就守在他身边,没有要走的意思,樊渊知道按照惯例,他手头的东西看完之后是要处理干净的,这个暗卫是留下来自然是为了监督处理的。 樊渊也不耽误时间,一目十行地迅速读完了一沓信纸,然后沉默地取出火盆,把这些记载借着烛火烧得一干二净。 那熟练的动作和坦然的态度,差点让这位来此暗卫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专业的探子。 “樊大人。”暗卫蒙着脸,樊渊也看不透他的年岁,听这声音倒是挺年轻的,甚至有些稚嫩。不过也是,暗卫这个行当都是吃年轻本的,能活到稍微大一点的都退居二线了。 樊渊只以为他还有要转达的话,便也态度温和地询问起:“还有何事?” “大人能不能……”他或许觉得自己冒昧了,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大人可否去看看殿下?” 樊渊顿了顿,微微挑眉看向这个暗卫,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殿下出了什么事吗?不着急,慢慢说清楚。” “自今日一大早起,殿下交待了两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出门。”或许是樊渊那温文尔雅的样子看上去挺好说话的,他说话间的那点犹豫倒是没了,“我们都很担心殿下,除了受伤,他从没耽误过每天的演武,今日的状况很是奇怪。” “你们很关心他。”樊渊展眉一笑,饶兴致地问道,“能问问在你们眼中他是什么样的人吗?嗯,要说实话,你回答好了我这几个问题,渊就去王府看看。” 这位暗卫愣了愣,忐忑不安地说:“其实……我想大家都把殿下当兄长看待吧。殿下虽然很严厉,但他也很重情义。这……我知道这是大不敬,但……” 樊渊完全没想到程斐瑄和他手底下的暗卫关系会这么好,说是皇室与臣民,其实更像是…… “你见过渊?”樊渊奇怪地问。 暗卫点了点头回答道:“上次您潜入王府的时候……” 樊渊看着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果真是不敢说假话的样子,便也随意试探一般地问一个他其实一直很奇怪但因为各种原因不太想去从程斐瑄那里追寻答案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他从不摘下他的抹额吗?” 暗卫茫然地摇摇头:“大人,您这个问题我们之中没人知道答案。” 没人知道吗?知道答案的人越少,越是意味着这个答案了不得。 樊渊沉默下来,轻轻敲击桌子,思索一二,终于还是开口道:“走吧,去齐王府看看。” 程斐瑄曾经亲口准许樊渊随意进出王府,除了来的时候得避开外人眼目,入了王府以后就是一路畅通无阻。 暗卫在齐王房门前止步,行礼告退。 樊渊站在门口,心中忽然有了迟疑。思索了一阵,忽然抬起左手,轻轻敲了敲门。 半天没有动静…… 樊渊加重力道又重重拍了两下。 -- 第62页 还是半天没有动静。 他顿了一瞬,低头敛了眸子,继而开口道:“不欢迎渊?” 里面很快就传来一阵声响,像是茶杯破碎,椅子撞翻的动静。 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程斐瑄神色错愕地看着樊渊,结结巴巴道:“君……君行?” 樊渊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果不其然,乱成一团。 瓷片在地上散开,茶水泼溅了出来,地上湿了一大片。椅子倒在地上,桌子也歪了歪。桌上翻开一半的书本随意丢在了一边。 樊渊没有应声,直接抬步迈入房内,还贴心地帮已经呆愣住的程斐瑄合上了门。 “君行,你怎么来了?”合上门后,程斐瑄终于反应正常了点,这才想起来问问。 樊渊慢慢走进去,随意扶起了倒地的椅子,这才看向程斐瑄,漫不经心道:“听闻你今天一天都把自己关房间里?有些人挺关心里的,拜托渊来看看。” 说话间樊渊已经看到了桌子上摊开的毫无设防的书籍。眼尖的樊渊依稀看到了图画…… 樊渊伸手拿起那本书,程斐瑄想跑过来阻止,但被樊渊扫了一眼,突然就下意识停了停,慢了半拍的后果就是樊渊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书。 比起程斐瑄的手足无措,樊渊很是淡定地翻回了第一页,然后从头开始翻起,他看得挺快的,只有看到某几页才会看得慢一点。面上表情始终波澜不惊,仿佛在看一本很严肃的典籍一般。 “就这书要你看一天都没看完?”樊渊合上书本,有些好笑地看向程斐瑄。 他还以为什么事呢…… 虽然和男女之欢有些不同,但大体上也有接近的地方。樊渊上辈子好歹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主,对这断袖分桃之事也有所耳闻,只是了解的不算详细。加上他从前也没怎么考虑过婚配之事,便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 “咳咳……”程斐瑄干咳两声,尴尬地伸手挠了挠额发,“我看不太懂。这感觉像是在打架,我只能把它当武功秘籍看了。” 樊渊忍不住笑了笑,樊家三公子受到的教育太过正统,加下为了等那个林家的未婚妻,怕樊渊有庶出的长子林家会不满,这么多年也没纳个妾室,其实对这方面也不太了解。他能了解一二也全是托了上辈子的福。 在考虑尝试选择程斐瑄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这方面的事,想了想觉得并不是无法接受,也就没有再管了。 他还以为生在皇室的程斐瑄应该比他了解的多点,没曾想,弄了半天,居然两个人都是懵懵懂懂。算起来还是自己比程斐瑄知道的多点。 “所以,要不要试试?”樊渊淡定地扬了扬手里的书,窗外透过的天光黯淡,时间其实也差不多没问题,于是他就随意问道。 云交雨合、鱼水之欢,本就是常事。他并不是迂腐之人,他既然想和对方好好走下去,总是要面对的,因而樊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程斐瑄霎时耳根一红,心里就像猫爪子挠似的,带着点期待又很是犹豫:“可是……我……我还没学会。” 这种书当成武功秘籍看,你要是能学会也是很神奇的。 樊渊无奈地把书放回桌子上,抬眸轻笑:“那一切都交给渊?” 樊渊的眼眸清澈,盛着款款温柔,犹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神秘蛊惑,仿佛哪怕那里将会是死路一条,也愿意一头栽进去再也不出来。 “好。”恍恍惚惚中,程斐瑄似乎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第一章 良宵美景掷千金 虽然王爷说过齐王府任由樊渊进出,可是等暗卫们接到来自樊渊的准备沐浴用的热水——这种奇怪的命令的时候,他们还是十分犹豫的。 一来,因为樊渊在府上的事只有他们知道,所以才会找上他们吩咐,但生活起居方面的其实压根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好不好;二来,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洗澡?这要是执行了这个命令,怎么听起来就像是他们联手亲自把自家王爷洗干净送给樊渊樊大人了?不算冒犯上司吧? 尽管觉得有点别扭,但老实的暗卫们一个个深知自家王爷估计巴不得他们动作利落干脆点,互相看了看,彼此眼神交流一番后,他们还是执行了樊渊从房内下达的命令。 而王府的正牌主人齐王程斐瑄,还处于迷茫之中,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樊渊的动作,紧张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樊渊好整以暇地绕过房间的屏风,坐到床边,拍拍身边的位置,对程斐瑄轻声道:“过来。” 樊渊微微挑起的眼角透着股斯文儒雅的柔情,烛火投来的影子在他脸上微微晃动,程斐瑄的视线本就有些迷蒙,随后又被那光影的变幻乱了心扉,不由一阵口干舌燥。 程斐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试图缓解那种干燥。然后身体僵硬地走向床边,坐在了樊渊身边。 樊渊看着他同手同脚地走过来,不由笑了出来,然后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就低头去亲吻他。 程斐瑄愣愣地任凭樊渊吻住嘴唇,感觉到一阵舔舐轻咬后,他才想起要好好回应。 程斐瑄把嘴唇张开了一些,樊渊的舌头就探了进去,开始了一番纠缠。 两人都不算多熟练,青涩的表现中又带着几分急切,程斐瑄握紧了拳头,僵硬地伸手环住樊渊,竭尽所能地给出樊渊他最真实的反应。 -- 第63页 程斐瑄穿的是常服,解开腰带其实很容易,樊渊没费什么力气研究繁琐的结扣就解开了。 说是交给樊渊,程斐瑄还真是什么都不管了,樊渊做什么他就配合什么,让抬手抬手让低头低头,配上那一双眼里始终带着信任和交付的眼神,让樊渊也不由有些情动。 敲门声来自效率很高的暗卫。 樊渊瞥了眼遮挡住他们的屏风,漫不经心地沉声道:“进来吧。” 靠在他身上的程斐瑄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只觉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了全身。 暗卫们目不斜视地搬来了洗漱的用具,不一会儿就倒上了一大桶沐浴用的热水。 樊渊和程斐瑄彼此安静地看着对方,突然静默下来,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在房里响起。 暗卫们速度很快,不等吩咐就在退出去后贴心地关紧了门。 “想好了吗?接下来可就不能反悔了。”樊渊低哑磁性的嗓音撩人得紧,听得程斐瑄心跳都为之一乱。 “君……君行。”程斐瑄呢喃了一句,眼中露出一丝痴迷来,他凑过来舔了下樊渊的嘴唇,“不用再问了。” 说完又忍不住耳根一红,刚才的动作和话语简直就像是在迫不及待地求欢。 “那先一起洗洗?”虽然是询问,但樊渊知道他不会收到拒绝,因而语气变得笃定。 送来的浴桶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就算容下两个人,也并不显得十分拥挤。 若是要一起沐浴,肯定是要坦诚相对的。 樊渊来此以后倒是有注意锻炼身体,不过他那些锻炼也不过是强身健体平常锻炼,因而此时虽然他身上也覆着一层薄薄肌肉,但看上去还是有些瘦弱。 程斐瑄却是长年习武之人,他的身体透着阳刚气息,不算多夸张,却是恰到好处。 樊渊的目光正大光明地在他身上流连着,带着点打量的意味。 明明是与女子柔软完全没有相似度的身体,他看了半天也没觉得别扭,反倒是饶有新致地欣赏起来。 程斐瑄偷偷摸摸地看了樊渊一眼,又垂眸看向水面,停了停,再次抬眸偷偷看了樊渊一眼,如此循环往复。 这动作做得极隐秘,好半天樊渊才发现。 “想看就抬起头,渊可不是在和你偷情。”三分暧昧的话语,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程斐瑄闻言连忙抬起头,严肃地颔首应道:“嗯,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郑重的样子,樊渊依旧觉得有些好笑,他也没收敛住笑意,朝程斐瑄移了下位置,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扳了一下,程斐瑄会意地顺着那力道转身。 樊渊对那里能承受住欢爱仍然带着一丝怀疑。 樊渊看了眼床的位置,随意问道:“去床上吧?” 虽然那本神奇的画册上记载了各种花样,不过樊渊还觉得既然是第一次,选择正统的方式会比较好点。他们之间注定不能拥有一个婚礼的仪式,那么洞房好歹要正经点,以代替那种仪式感。 其他人怎么想的樊渊不知道,他只认定第一次洞房还玩什么花样,感觉像是对对方的一种轻贱。 程斐瑄本身是无所谓的,他对这些又不懂,樊渊说去床上,那就去床上呗。 “好。”程斐瑄微微点头应下,就想起身出浴桶,没有半点拖沓。两人挨得近,他这么一动作,不知被碰到了什么地方,忽然惊喘一声,双腿一软,就这样落了回去,溅起一阵水花。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头发,樊渊这才有意无意地想起直到现在程斐瑄还没有摘下他的抹额,连头发都还是扎好的。 他的反应樊渊看在眼里,樊渊低笑了两声,微微挑眉。 这种反应……看来那本书上说的还是有点道理的。 樊渊心里的那点怀疑被稍稍打消,他把手指抽回,伸手抱起了程斐瑄。 樊渊虽然能抱起他,但不得不说他重生得到的这具身体的底子太差,看样子也只能坚持一段路,倒是够了,反正就几步路。 似乎察觉了什么,程斐瑄自己挣脱了下来,一边笑着对樊渊道:“抱着过去哪有我跑着过去快?” 樊渊看了他一眼,随意披了件外衣,去桌边拿起那本《行船图》,然后带着那本书往床边走去。 程斐瑄坐在床边忐忑地等着他,见他拿着那本书过来,并且一脸认真地把书放在枕边翻开,忍不住轻声问道:“君行,你这是?” “有备无患,忘了可以再翻。”樊渊若无其事地回答着,一边翻到某一页,指着这一页道,“既然这里写着这种方式比较简单,就这种吧,怎么样?” 他是在很认真地询问程斐瑄的意见。 程斐瑄面红耳赤地偷偷看了一眼那一页,立刻表示他没有任何问题,重重点了点头:“嗯。” 然后很自觉地爬上床,他这样完全配合的姿态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大型犬,老老实实地跪趴在那里。 “呵呵。”清凛的男音带着温柔,他的姿态很好地取悦了樊渊。 刚开始两个人都不算好受,樊渊很快就大体适应了。程斐瑄却吃痛地低哼一声,脸色都变了变。 “很痛吗?”樊渊听出他声音里表达的痛楚,柔声地问道。 “唔,有点,哈……但是并不要紧。”程斐瑄急促地呼吸两口,又问道,“君行你觉得舒服吗?” -- 第64页 估计是不知从哪里听说做这种事很舒服,于是傻傻地来问他的感受。 樊渊笑道:“渊还没开始呢。” “唔嗯……那……那你随意。”程斐瑄迷糊地说着,“不用管我了。” 樊渊怔了怔,漆黑的双瞳更加深邃,里面藏着的东西又很快似烟云散去。他忽然从程斐瑄身后解下了他的抹额,散开了那一头长发。 猝不及防,程斐瑄下意识地低头把自己的脸埋入枕间,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紧接着就迎来了来自身后的冲撞。 见樊渊没有再去追问什么,程斐瑄莫名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长长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专注地开始配合这一场鱼水之欢。 樊渊解下程斐瑄的抹额,却根本没去探索到底那是什么样的秘密。对于他来说,他这样的举动只是为了表明他接受了程斐瑄所有的交付。 像这样被彻底贯穿侵略,这就算是见内了吧? 程斐瑄迷迷糊糊地想着。 两人折腾了两次,坑坑绊绊地完成了他们的“洞房”。 结束后,他们互相抱在一起,渐渐平复下来。 “你舒服吗?”程斐瑄又一次问道,好像很在意他自己能不能为樊渊带来欢愉。 樊渊却没回答他,而是直接伸手撩开程斐瑄额头上的碎发,目光落在他额上偏右的位置。 虽然程斐瑄不介意被樊渊知道,但此刻他还是不由僵硬起来。 “是不是很难看?”他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锐利的五官因为情*事稍稍软化,虽不算凶神恶煞,却还是有种戾气藏在眉眼间,配上干涩沙哑的声音,让他带着不安的问话都变了味道。 第一章 种种烟消云不散 若说难看,那倒不至于。 樊渊手指微移,拇指轻轻摩挲着程斐瑄额前那一块,忽然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说了以后又能有什么用? 其实樊渊也想过这种可能,但刚想到又被他自己推翻了。就算亲眼看见,他也依旧有点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樊渊的沉默使得程斐瑄不由绷紧了身体。 “君……君行?”程斐瑄试探地唤了一声,他不知道樊渊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能静静等待着樊渊可以给他一个明显点的反应,好让他能安心。 樊渊知晓自己终究是不能一直沉默不语的,启唇欲言,却化为一声叹息。 程斐瑄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不像是,他伸手往床头摸去,抓到了刚刚被樊渊丢到一边的抹额,偏过头避开了樊渊的手,将抹额重新系上。只是他系上的时候明显用了重力,简直是在狠狠发泄什么。 程斐瑄转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起身作势要下床,不过可惜,一下地明显就觉得腿软,隐隐传来的痛处让他脸色一白,尤其是身后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流。 程斐瑄颇有些不好意思,跌坐回床上,低咳一声道:“那个……君行,能不能帮忙再叫点热水?” 樊渊看他低头闷闷不乐却强打精神的样子,抹额都没戴好,歪歪斜斜的,只是勉强遮住了那一块而已。 有些滑稽,樊渊却不想笑。 “罢了,且让你得意一次。”樊渊无奈地支其身在程斐瑄侧脸轻轻落下一吻,“渊不过是嘴拙了。” 他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樊渊此人虽比不过杨述那般八面玲珑见风使舵,但能让他细细斟酌之后仍然不知如何应对的事,迄今为止也不过出现了这么一例。 樊渊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在心里给程斐瑄留了地方。 无所谓的时候,客套话随便说,不过是场面话,大家心知肚明,彼此给彼此面子。可这若在乎了,便多了很多麻烦,再说着客套话,倒像是翻脸不认人。 只是樊渊遗憾地发现,要说真心话吧,尤其是对着刚刚和他行鱼水之欢的对象说,他还真没试过。他本身就不是什么有情调的人,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好听的,但找遍他平生所学,也无法找到一句能说又不显假意的。 语言到了真情实意面前,仿佛刹那间失去了它原本的力量。所有的话都苍白无力,难以为凭。 樊渊能在朝堂之上公然和羿族使节相辩,谁信他嘴拙? 然而看到樊渊脸上的表情,程斐瑄只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眉宇间的沉郁一扫而空,连那戾气都消散了几分。痛得龇牙咧嘴还要打几个滚,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又立刻停住动作,乖乖地缩好,只是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控制不住。。 樊渊看这人一个人在那里傻笑,长眉一挑,把被子往程斐瑄身上一扔,自己披衣起身,稍稍打理了一下,到门外喊人去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看到樊渊出现,王府的暗卫们还是有种淡淡的郁闷,好了,看样子最后果然还是殿下被吃干抹净了。 自家殿下平日里明明很有威严,怎么到了樊大人面前就变得如此奇怪?居然连个上下都争不过,哦,不不不,看殿下之前那些表现,估计是完全没想过要争,樊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把自己卖得干干净净。 暗卫们在心里偷偷摸摸地感慨着自己王爷的没用,一边尽心尽力地去准备热水了。 樊渊回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属下嫌弃了一把的程斐瑄正裹着被子偷着乐。 -- 第65页 樊渊瞥了他一眼,走到床边上坐下,伸手替程斐瑄把那歪歪斜斜的抹额解下来道:“渊本来想问一句‘痛吗’,想想又觉得是废话,自然是痛的。说说别的,又觉太过矫情,何况渊也说不来。你的这个秘密……倒真教人为难。” 程斐瑄闻言,不由看向樊渊的脸,樊渊脸上的表情十分正经严肃,不像是在说玩笑话,应该是认真的。 这么一想程斐瑄立马摇摇头,也很是认真地说:“若君行你真的这么问了,我再去回忆,倒也觉得不痛了。左右都过去了十多年,哪能一直痛着?” 樊渊失笑,知这话半真半假,却也字字真心实意。 “一开始自然是恨的,到如今还是,只不没那么强烈了。偷偷告诉你,当父皇看到这个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特别有意思,我都忍不住笑了。”程斐瑄抬手挠了挠额发,恰好是那处之前的位置,准确无比,“他不算什么明君,也不至于昏庸无道,父皇是没什么雄心壮志,可惜生了一堆野心勃勃的儿子,争权夺利看得他心烦。好歹是做了那么久的皇帝,等他终于自觉被冒犯了,一个没留,哦,不对,是只剩一个我。” 程斐瑄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间低眸一个冷笑,勾勒出一丝凛冽的杀意,仿若无穷深渊的阴寒。他抬起脸,看见樊渊坐在他面前,又闭了闭眼,敛去了心绪。 闭眼的瞬间忽觉脸上有些温热,那是轻缓的摩挲、抚摸。 “睁眼,看着渊。”温和的嗓音来自于樊渊,虽然听起来没什么力度,但是话语间自带不容拒绝的强硬,“看着渊说。” 程斐瑄伸手抓住了樊渊的胳膊,眼睫微颤,缓缓睁眼看向了樊渊:“君行……我的心里有个怪物,它太丑陋了,我不想让你看到。” “渊知道。”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樊渊的回答简洁明了,干脆利落。 “……”程斐瑄看着樊渊,稍微顿了顿,犹豫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说着,话语变得有些无赖了,“诶,反正就是纵观历代史书,哪里有顶着逃奴印迹的皇帝?然后……然后就这样了呗。” “滥用私刑?怕是疯子才有这种胆子了。”樊渊嗤笑一声,展露出几分锐气,宛如剑锋镀上月光一般,优雅又凛冽,“报复回去了没?” 虽说他也信奉“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但樊渊认为那是圣人才能做到的地步。公事上他尚且能做到,私事上他一向“以怨报怨”。 虞朝的律法不算严苛却很细致,关于黥刑这一块比之前朝已大加限制。前面几朝几代暂且不提,本朝一般都是用在犯了盗窃罪或者签了卖身契却试图逃跑又被抓回的奴仆身上。当然,凡是犯有重罪必须发配远恶军州的牢城营者,谋反叛逆者被判流放的家属也都要黥面,称为刺配。 所谓黥刑其实就是在人的脸上或额头上刺字或图案,再染上墨,作为受刑人的标志。这种刑法对人的身体伤害并不大,但极具有侮辱性,脸上的刺青会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们与其他人的区别。不同的罪行图案会有所区别,虞法中有统一的规定,程斐瑄额前的正是代表逃奴叛主的图案。 被问到这个问题,程斐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迟疑了起来。所幸暗卫送来热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而樊渊也没继续再问。 ———————————— 他逃不开躲不开,只得等待,眼看那清冷的针逼近自己。 痛,很痛,痛得他用尽一切力量去挣扎,痛得他快要发疯。可即使如此,他仍然可以清楚察觉到在那针带来的冰冷刺痛在他的额上蔓延,针尖的一点细微的颤抖都可以感受的到。 剧烈的疼痛到最后成了麻木。他的意识变得昏昏沉沉,整个人如同置身大海风波中起起伏伏不知所向。 到了那时候他只感觉到了冷,没有痛。 迷糊之间,好像有人抱住了自己,那抚摸在脸上的温热,让人眷恋。 他竭力试着睁开眼,想看上一眼,却没有睁眼的力气。 不,让我看看。 不知奋斗了多久,他终于睁开了一条缝,朦朦胧胧中看到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只能看清那一双眼。 “啊,果然又是你。” 第一章 好久不见的更新 窗外鸟鸣啾啾,婉转清亮的歌声唤醒了睡梦中的樊渊。 樊渊睁开眼的时候,入眼便是某人的睡容。 天色尚未大亮,外面依旧是一片暗沉沉的,屋内早就熄了灯,模糊了视线。 程斐瑄的五官实在太过锐利,即使闭目敛去眼神,也给人一种深沉危险的感觉。 抛去那些来看,倒也是副好皮囊。 若他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想必这身份与长相还算相得益彰。可惜他偏偏是个位高权重的王爷,怎么看怎么像是随时要欺君犯上。 樊渊轻笑一声,把手伸向程斐瑄,手指抚过程斐瑄的眉毛、眼角、鼻梁、嘴唇,一点点地往下移去,仿佛刚刚学画的书生在描摹一幅人物画像。 不到片刻,樊渊的手指已经掠过下巴,移到了程斐瑄的喉结上。 樊渊淡淡看了一眼枕边人,忽然改变了手势,一把掐住了程斐瑄的咽喉。 樊渊没有用重力,只是虚虚收拢手指,保持一种让对方能感受到压迫感却不会影响正常呼吸的力度。 手底下的喉结轻轻上下一动,身体一僵又跟快放松,除此之外到没什么反应了。 -- 第66页 樊渊现在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程斐瑄脉搏的跳动。 平稳、有力,不见慌乱。 樊渊幽幽叹了口气:“不怕吗?” 装睡的某人偷偷睁开一只眼,眯着眼从缝隙里看樊渊,像是要先确认一下对方有没有生气。看到樊渊唇角带了一抹浅笑,松了口气,这才彻底睁开眼:“君行,早安啊。” 程斐瑄的嗓子还是哑着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是一番随意的问好却被他说得情意绵绵。 樊渊默默感受着程斐瑄声带的振动,听他向自己问好,一时间莫名觉得心里有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便也不去计较这人避开了他的问题不回答的事了。 樊渊松开了手,程斐瑄却轻轻抿了抿唇,抓住樊渊的手,将樊渊的手又放回了那个位置,还摁了摁,仰着头,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他,认真道:“是你的话,我觉得没关系的。” 樊渊定定看了程斐瑄一会儿,抽出手翻身下床,拾起散乱的衣物,背对着程斐瑄穿戴起来,一边漫不经心似得应了一声:“嗯,早安。” 程斐瑄笑了笑,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跟在樊渊后面起身。 昨夜樊渊虽然还算小心,但缺乏经验使然,不知轻重是难免的,程斐瑄也不愿樊渊顾及太多,尽可能由着樊渊,可算是吃了点苦头。不过樊渊不是完全没感觉到程斐瑄并不好受,到了后面也算能从程斐瑄的反应里判断一二,这才让他得了点乐趣。 纵情过后难免有不适,身体上的酸软程斐瑄还能忍受,就是一想到等会儿还要在那硬邦邦的摄政王座上坐一个早朝,程斐瑄也不由想退缩。 他真的很想请假,但是他又没有被刺杀,拿什么理由请假呢?因为纵情过度?嗯,这种理由还是算了吧,没人会拿这种理由请假。 程斐瑄心不在焉地想着事,一边动作机械地穿衣服。 樊渊穿的是常服,朝服还在樊家别院,他也没客气,出屋唤暗卫。 “可否帮渊从院里取来朝服?”许是当了十几年流萤都使,他吩咐属下帮忙做点事的时候实在是驾轻就熟。 等暗卫领命直奔樊府别院以后,程斐瑄的衣服还只穿好了一半。樊渊回屋看到某人皱眉思索,双手扣扣子半天没扣上的样子,走上前戳戳程斐瑄的眉心:“苦恼什么?” “完全不想去早朝。”程斐瑄的回答脱口而出,说完后才尴尬地笑笑,“我开玩笑的。” 樊渊静静看着他不说话,一双墨色眼眸仿若幽潭。 程斐瑄跟快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红着脸道:“那椅子坐起来真的不舒服,但是最近没刺客光顾,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去早朝。” 听起来还颇为遗憾。 樊渊被他逗乐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巴望来个刺客刺杀他的人。 “身体不适,足矣。”樊渊看他那别扭的姿势也知道昨夜自己做得有点莽撞了,但在他看来,请假的理由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苦恼的事。 程斐瑄摇摇头,无奈地抬眸看向樊渊,似乎还有些委屈道:“御史台那些人会弹劾我的。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所谓的身体不适就是‘臣疑齐王近日明为病养,实则暗中谋划,欲行不轨之事,或莫须有,然需警’,或者什么‘不尊君上,无视法纪’。被刺杀这种事就更不能随便装了,其中牵扯太多,毕竟我还是个摄政王嘛。所以啊不管事不早朝要被念叨,管事了要是过问太多更要被念叨。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就是摆在那里给那些没事找事的家伙挑事用的。” 父皇去世的时候他才十六岁,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虽然旁人眼里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但他那时已无父无母,却权掌天下要一肩担起家国山河。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坚守不住,有谁会想做那个人人畏惧的修罗,血洗朝堂非他所愿,只是内外动荡,他还要护着皇座上的小侄子,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稳定一切。暴力当然是最快的手段。他不学帝王心术,也不需富贵荣华,他只是…… “既然如此,你该试试的。守规矩固然好,但偶尔变通一下也未尝不可。”樊渊唇角微扬,却是露出一个略显张狂的笑容,程斐瑄被这种敷着温柔的锋芒一时迷了眼,完全没注意樊渊说了什么。 他怔怔地瞧着樊渊,也不知如何应答,嘴里含糊地应道:“嗯,哦,啊?” 樊渊也不在意,只当是他刚刚行事有些不似平时,所以程斐瑄愣了愣。 自从他来到此处,念及原主的脾气性情,一直没怎么暴露本性。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 呵呵,他可从来没忘记,他本就不是什么世家公子,也没什么清贵之气,他出身平凡,一路摸爬滚打爬上都使之位,他是个书生,却也是个屠夫,他为自己划下底限,而在那底限之上,他何曾管过那么多?圣人之言他常记心中,然昊天在上,世道险恶,只求无愧。 “摄政王殿下怕什么御史台,风闻奏事几人当真?”樊渊温和淡然地笑了笑,似风轻云淡般漫不经心道,“念叨你的人还差哪几个吗?还不如好好休息,昨夜倒是渊孟浪了。” 一提到昨夜,程斐瑄微微睁大眼睛,不由回想起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有点窘迫地低头道:“啊,没事,其实……其实我……我还挺喜欢你孟浪。” 樊渊素来欣赏他有事说事的样子,虽然会不好意思,但最后却总是能把话说出来,不吝言语地告诉他:我很喜欢你这样。 -- 第67页 别以为对着聪明人心照不宣就好,想必无论是谁,都不会讨厌这种用简单言语表达的爱意。 “那渊便占着这喜欢,帮你写份折子?”樊渊虽是用问句,却摆明了不容拒绝。折子能写什么折子?当然就是请假的了。 “嗯?好……好吧。”程斐瑄现在是个被“美色”迷晕了眼的,樊渊说让他往西他肯定乖乖往西,只是很可能一晕就认错了路,一路往北边跑去了。 于是呢,大虞朝的齐王殿下又被塞回了被窝,呆呆地看着心上人在书桌前研墨提笔。 是哦,念叨我的这么多,我又不是真的要背地里做什么坏事,再多几次也不愁了。君行说好好休息,那就好好休息呗。反正……反正有君行知道我是为什么去不了早朝嘛。诶,因为这事身体不适,以后怎么办(⊙o⊙)!君行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啊…… 程斐瑄思绪开始到处乱飘,已经飞到了:看来要好好学习学习这方面的东西,再去找焂夜借点武功秘籍来。 樊渊也写完了他要写的东西,搁笔转了转手腕。 “渊去早朝了。”樊渊走到程斐瑄的面前,俯身轻轻落下一吻,温声在程斐瑄耳边道,“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一时间,所有的思绪都回笼,程斐瑄笑了。 真好呢。 …… “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程斐瑄看着桌子前的两封信,表示很糟心。 他就不该只听到了“来日方长”忘记了“山高水远”这四个字,于是今天的早朝做出的决策他通通错过了。 选出去和亲的宗室册封公主,并且任命樊渊为使节出使羿族并互送公主出嫁。还有令摄政王南下巡视,督察百官。 他完全不能提出反对意见,尤其是现在已经定下来了,金口玉言,让皇帝侄子改口几乎不可能了。 樊渊人还在翰林院,出使外族的章程,还有互送公主的礼度,礼部和翰林院的人都要商讨交待清楚。 可以说,樊渊现在很忙。程斐瑄自然也不会去打扰他,只是看着樊渊留下的两份书信,忍不住叹了口气。 与其说是埋怨樊渊,倒更像是埋怨自己。 “君行……你太狡猾了……不过我怎么还是很喜欢诶。” 第一章 垂死忙中惊坐起 此次出使由知谏院江怀担任正使,樊渊与另一位颇有资历的老翰林为副使。 这位江知谏已经年近五十,六王之乱时曾经站队到某位皇子名下,先帝整治时只除去了一些不老实的人物,江怀抽身得早,朝廷运行还需要人手,何况江怀还出身虞朝十一家的江家,先帝不方便动江怀,就把他贬出瑶京,让他在地方上当了三年知州。 说起来他还是程斐瑄重新提拔回来的——谁都知道摄政王的生母云嫔出身不高,母家却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淮轩府人。听说淮轩江家曾经帮扶过云嫔,摄政王掌权后将人调回了瑶京。 虽然程斐瑄本人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江怀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但架不住人人这么想。这么些年来,江怀也因此被视为亲近摄政王的一脉。 得知是这样的安排,程斐瑄也心下一松,他清楚江怀的底细,便也确认了樊渊不会受到刁难,这趟差事能顺顺利利的,如此就是最大的好事。 “暗卫。”程斐瑄低声唤道,随手点燃蜡烛烧了手中的纸,一边看向窗外,神情淡然,眼里似乎藏着一片深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五个人,跟着樊大人,顺带去查查留夏之事。记住,都处理得干净点。” “是,属下领命。” 程斐瑄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下坐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忽然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虽然因为那戾气十足的长相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若是樊大人有事需要人手,他的命令就是本王的命令。” 阴影中的身影微微一动,从窗边翻跃而出。 程斐瑄揉了揉腰,气势自然而然一弱。 因昨夜的事,他现在真的有些乏,疼痛于他而言不过是件小事,尚且可以忍受,不过直到现在,身后那处还似含着异物般,留着记忆里的触感,坐在椅子上都觉得别扭。 站起身在窗边探出头四下看了看,然后快速合上门窗。 做贼一般返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行船图》,抱着书认认真真地开始研究。 唔,为了更美好的下一次,好好学习! —————————— 樊渊是从杨述那里知道江怀的大概信息的,他难得地没有第一时间去分析钻研如何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和这位“上司”相处,而是微微一笑分心想到了程斐瑄的云片糕。 樊渊的母家正是淮轩府的名门,虽然不是江家,但也算世家旺族。原来齐王的母亲也是淮轩府的,难怪做的出一手地道的云片糕。 他这么一笑看得杨述不解地眨眨眼:“君行兄似乎心情不错?” 樊渊淡然自若地点头承认:“确实。”却也没有明说原因。 杨述的直觉告诉他,有些事还是别问比较好,于是便也聪明地选择了跳过:“说来陛下也快满十六岁了,最近宫里忙碌得很,礼部已经提出选秀之事,陛下亦准了。” 樊渊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杨述,便移开目光,迎着阳光懒散地微微眯起眼:“今日天气不错。” “……咳咳,得,我们都别在这里拐弯抹角了。这事吧,我就直说了。”杨述难得有些窘迫,干咳了两声,“林家小姐还在瑶京,说是要见你一面才肯离开。” -- 第68页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樊渊温和地笑了一下,轻轻浅浅的一点笑意却带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威严。 杨述已经看出此时的樊渊并不开心,他却依旧硬着头皮直视樊渊:“仅此一次。” “她已是未来的皇后,曾经有过一段婚约,在利益之下,尚且可以妥协。”樊渊轻描淡写地说着,“但……陛下终究过了年少无知的年纪。” 杨述苦笑道:“这事我知你难办,但那妮子求上门来,我总归尽点心。大选之前得把皇后迎入后宫,早点把她送走,也算少点事。” “长崖林氏的子弟都如此霸道?”樊渊一点也不着急,皇后的事和他已经无关,就算那位小姐现在不回去,迟早会被带回去的。 杨述眨眨眼,一脸“我听不懂”的茫然表情,可惜与樊渊对视不过三秒便败下阵来,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不交待点事是没法如愿了: “我与她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只不过我的母亲是外室,生下的孩子也只是私生子,不计入族谱。我九岁便中了秀才,人人视我为神童,母亲也对我给予重望。只是再往上,户籍上的问题需要解决。于是……母亲想到了认祖归宗。” “长崖林氏子嗣众多,有我一个所谓神童,不过是锦上添花。总归没有受到太多阻拦,已经准备通知族老,找个不差的日子,在族谱里加上一个名字罢了。”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我和母亲在林家住了几天,期间不小心惹恼了老太太,认祖归宗的事就吹了。我随了母姓,拉着母亲出了林府大门。遇上个不嫌弃母亲过去的人,也同意给我一个身份,母亲为了我便正儿八经地嫁了人。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杨述。” “整个林家,与我都无太大关系,只有林遥这个妹妹还算有点关联。她当年曾帮我一把,如今欠的人情,我得还。” 杨述的故事讲得简单,很快就结束了。樊渊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询问任何具体情况,杨述说多少便听多少。直到此时确定他说完了,樊渊才开口道:“三日之后,羿族使团便要离京。” 樊渊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双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指节处是长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他本该拒绝杨述的请求,和所有遵守礼教的读书人一样拒绝这场未婚男女之间的约见。尤其是女方是未来的皇后,他不能去赌帝皇的心胸,也最好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杨述的人情不该他来还,但是他犹豫了。 “恰好后日是莹光节……”樊渊停顿了一下,“你带她来吧。” 他从不觉得自己亏欠那位姑娘,也曾认真考虑过接受这一段婚约的可能性。 “君行兄,我杨述别的不多说,记心里了。”杨述双眼一亮,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一弯,稚气未脱。 会答应,只因杨述……算他的朋友吧。 樊渊自然有过朋友,但大多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日里互不打扰,有事时拔刀相助。杨述却是个热闹的人,爱笑爱说,他们之间有利益计较,也有真心实意,他总是愿意为朋友做点事的。 莹光节是虞朝特有的节日,据说和开朝皇帝有关,发展到今日,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 这一夜,瑶京推迟宵禁,男男女女皆戴面具佩美玉参加各种活动。 若遇上心怡的人,便把身上的美玉摘下赠送给对方,接受馈赠就代表接受示爱,回赠给对方自己的面具。摘下面具和玉佩的,便是已经结对的,其他人再看见便不能再赠送玉佩。普通人家买不起美玉,便可以用莹花代替,簪花一朵即是美玉在身。 无论是恩爱夫妻或是未婚男女都可以参加,回忆下恩爱往事,或是增加点趣味,也因此颇受欢迎。 这等节日,一向和樊渊与程斐瑄无缘,所以这下子两人居然都没想起可以约对方出来。这两天樊渊又在礼部翰林院来回跑,忙碌到都没怎么顾得上程斐瑄那边,程斐瑄知道他忙,偷偷趴在翰林院看过他两眼,也没去打扰。 等莹光节真的来了,站在大街上的樊渊,和意识到今天居然是个节日的程斐瑄,才有了一点点闲心。 樊渊只是看中了戴着面具这一项,遮掩身份起来方便。但没预料到会到有这么多人赠他美玉莹花,他也只有耐着性子一一回绝。 他的原未婚妻林遥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带着说好的信物,随便对上两句约定的口号,一上来便落落大方地自报家门:“奴家林氏,公子万福。” “林小姐有礼了。”樊渊快速打量了一眼这位带着面具的小姑娘。 一身浅色衣裳,戴着面具,发间簪了一朵莹花。 在他眼里,这不过还是个年轻活泼的少女,即使戴着面具看不到脸,也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朝气。 “你和奴家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林遥低声道,婉转的音色好似黄鹂鸟,清亮美好,“从很小的时候起,奴家就听说过你。” 她的态度很谦逊,好像并不需要樊渊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地陈述着:“他们都告诉奴家,奴家未来的丈夫是个谦谦君子,你文采斐然,奴家便去学了诗书。你擅长琴艺,奴家便去学了琴乐。奴家花了十年,学习如何做你的妻子。” 她抬头看向樊渊,夜色灯火下,她的明眸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在梦里,我勾勒过你的形象,想象了千百遍与你相处的样子。我喜欢上了一个叫‘樊渊’的人,他会成为我的丈夫,我们会拜堂结婚,生几个孩子,然后白首偕老。” -- 第69页 樊渊戴着面具,一言不发,却没有回避林遥的注视。 “但忽然有一天,他们告诉我,一切都不对。”林遥喃喃自语着,似是倾诉,“婚约取消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喜欢上的,是一个幻影,加诸了所有美好。” “你肯定很好奇奴家为什么一定要见你一面,其实奴家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是总觉得只有这样,奴家的梦才能真正醒过来。”林遥抬手抚上鬓发间的莹花,将它摘下,递了过去,“能让奴家看一眼郎君的相貌吗?” 她眼神坚定,带着一往直前的气势。 樊渊这次偏过了头,不再看向林遥。 “林姑娘,你的话若是说完了,渊就先行告辞了?”虽是疑问,樊渊想离去的意思却表达的很明显。 “公子……你……”林遥匆忙之中伸出手想抓住樊渊的衣袖,忽然被一个人影挡住,直接拦在了两人中间,挡住了樊渊。 林遥诧异地看去,戴着恶鬼面具的黑衣男子坦然回望。 那一刻,林遥不由打了个寒颤。那一双眼里藏着的危险,仿佛她真的在被厉鬼注视。深不见底,冷若刀芒。 “呵……”她听见樊渊突然轻轻笑出了声,她听出来愉悦轻松的意味。 然后樊渊从黑衣人身后走出来,伸手接过了莹花,却把它重新插回林遥的云鬓之间。 “这朵花还是待在它该待的位子才好看,那么就做它该做的事。”樊渊温声道,“姑娘用它来装点,就不要再把它拿来做别的用途了。渊告辞,姑娘保重,早点回家。” 然后她看见樊渊牵住了黑衣人的手,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询问道:“怎么找来的?” “我老远就一眼认出了你。” 她也听到了那个人的回答。 第一章 人静夜久不独倚 林遥的事,被樊渊快刀斩乱麻般解决。便直接行礼告辞,拉着戴着鬼面具的程斐瑄往大街上走。 今天是莹光节,街上人来人往,灯影绰绰,连宵禁的时候都被推迟。时不时可以看到成双入对的小男女们举止亲昵。 “渊出门时还思量过会儿寻你来看看,没曾想你自己找上门了。”樊渊自然而然地牵起程斐瑄的手,朝身边看去,温声问道,“不知齐王殿下可愿赏脸,同渊一游瑶京城?” 程斐瑄被这么牵着手,顿时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手上了,僵硬地走了两步听到樊渊的问话,还有点愣地反问了一声:“啊?” “你……”樊渊一顿,觉得好笑地瞅着程斐瑄,“渊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程斐瑄这才用另一只手抓抓后脑勺,茫然地看向樊渊,不太确定地说道:“君行,我们……我觉得仿佛在做梦。” “嗯?”樊渊尾音微微上扬,表达出淡淡的疑惑,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引得程斐瑄心里痒痒的——樊渊身上的一切都令他心醉神迷。 程斐瑄低头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恍惚道:“我原本以为的痴心妄想,居然成真了?” 樊渊无奈地松开手,淡淡说道:“渊明日就要动身,你确定把时间花在思索梦耶非耶?” 樊渊的手一松,程斐瑄赶紧主动再牵上,动作急切,嘴上却一本正经地强调道:“抱歉,君行。我只是……咳咳,有点紧张,但其实我有想过你走之前去找你的,只是忘了今天还是莹光节。” 他想了想,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递了过去:“送你的,君行。” 樊渊神色复杂地盯着程斐瑄手上的玉佩,一时之间没有回应。 程斐瑄手上的玉,樊渊一点也不陌生,那恰好是前世流萤都使令符,曾经伴随他多年。半环形的玉佩本是一对,他在小贩手中买到了另一块,还曾凭借它进入齐王府看望程斐瑄。 莹光节赠玉既是示爱,樊渊半天没有回应,弄得程斐瑄忐忑不安,还有点委屈:“这玉……君行你不喜欢吗?” “这应该原本是有一对的吧?”樊渊看着看玉佩问道。 程斐瑄点点头,颇为感慨地说:“嗯,这是我母嫔留给我的。据说是怀我的时候父皇命人送了一批赏赐,其中就有这对玉佩。母嫔见它精巧甚是喜欢,一直将它戴在身上。御赐之物,皆有标记,不得随意买卖。后来母嫔病重,又带着我,实在无法,就把它拆开来,托人将没有标记的一半卖出去换点银钱打点。于是它便只剩这一半了。母嫔去世前,留下的东西不多,这玉是其中最珍贵的。” 樊渊心下一动,想来在之前,如果没有自己出现买下,后面齐王殿下应该是收回了另外半枚玉佩,然后将它做为流萤尉的信物。 “莹光节,赠君美玉,我心慕你。”程斐瑄有点脸红,好在有面具挡住,他才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淡定模样,“君行,你就是我的另一半。” 他一副捧着糖果给小伙伴分享的样子,眼里含着期待和欣喜。 樊渊不由勾勾唇角,伸手接过了程斐瑄递过来的玉佩把它收好:“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如此,渊也赠你一礼。” 说着把当日他在路边无意遇上买下来的玉取出,拉起程斐瑄的手,将它放在了程斐瑄的手心。 程斐瑄当然认得母嫔的旧物,顿时惊喜交加,一双黑色眼眸里仿佛闪着光。 “你说,我们这可不可以算是交换定情信物了?”程斐瑄痴痴笑了一声,收拢手掌握住那玉佩,连忙把玉小心翼翼地收好。 -- 第70页 堂堂流萤都使令符,今日却成了定情信物,樊渊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便微微颔首:“可。” “那……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做些什么纪念一下?”程斐瑄带着试探地开始得寸进尺。 但是这种试探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樊渊听到自己低笑一声问道:“你想做些什么?” 程斐瑄目光灼灼地看了樊渊一会儿,忽然拉着樊渊跑起来:“君行,你跟我来一下。” 樊渊也想知道程斐瑄到底想干什么,便也由着他带路。不多时,程斐瑄熟练地在一个巷口拐进了死胡同,然后摘下自己和樊渊的面具。 程斐瑄双手撑在墙上,恰好环住樊渊,两人四目相对,将彼此的容颜镌入眼底。 程斐瑄亲昵地凑过去用额头触碰樊渊的额头。 “我想吻你。” 鼻息相缠,两人之间的气氛暧昧无比。 樊渊挑眉一笑,伸出手扣住程斐瑄的双肩,然后吻住了程斐瑄的双唇。 程斐瑄心口宛若瞬间炸开一朵朵烟花。 他对樊渊的力度没有丝毫反抗,樊渊不过一个转身,就把程斐瑄压在了墙上。 面具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在昏暗的小巷里,樊渊轻柔地碾磨着程斐瑄的唇,程斐瑄亦微微战栗着回应。唇齿相交,唾液相合的声音在空气中暧昧地响动,吻越来越深入,灼热火烫,原本清亮的双眸也因着这份索取而沾染上一层朦胧的湿意。 初识情爱的身子最是经受不住挑拨。樊渊感受到身下的身体燥热起来,两唇分开时就见程斐瑄目光迷离,两颊泛红。 樊渊也是呼吸一乱,微微喘息稍有戏谑道:“难得同游瑶京的机会,殿下你要珍惜啊。” 程斐瑄急切地如同饿狠了的灰狼,气势汹汹地啃住樊渊的唇,碰到唇后动作却又变得轻柔小心起来,微微咬了一口,才松开,有些小得意地看向樊渊:“我从来不过莹光节,早就忘了这茬子事。今晚我本来就打算爬床,要不要……” “不行。”樊渊摇摇头板着脸坚定地拒绝了程斐瑄的邀请。 程斐瑄一怔,垂头丧气地讷讷应了一声:“哦。”——活像丢了骨头耸拉下耳朵正在默默舔着爪子自顾自伤心的大犬。 这模样让樊渊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不可贪欢。” “只贪你。”程斐瑄抱住樊渊,长长出了口气。埋首靠在樊渊身上,凑到人颈边嗅了嗅。樊渊的衣服上有世家子弟惯用的熏香,是樊家特用的竹叶清香,草木淡而雅致的味道,若有若无,也是整个瑶京独此一份。 “君行,这一别历时颇久,我会很想你的。”程斐瑄喃喃道,“你有空的时候,也想想我。” “嗯。”樊渊微闭上眼,轻声应下,并没有直接回答好不好。他不擅长说什么缠绵的情话,也不知如何来表达。但是此刻他的心里温暖而又安定,被一种陌生甜蜜的感情充斥着心房。 他想,他是喜欢着这位齐王殿下的,乃至比他想象中所谓“喜欢”的程度还要深刻。 再睁开眼,他看着程斐瑄的眼眸盛着一丝柔意,淡笑,“罢了。时间不多。” 程斐瑄闻言,抱着樊渊的双臂紧了禁,舍不得撒手。昏暗与朦胧的小巷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真的不要嘛?”程斐瑄小声地在樊渊耳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 樊渊斜眼瞥了靠在自己肩上的程斐瑄一眼,故意笑问:“齐王殿下,你想在这里?” “咳咳,也不是不行啊。”程斐瑄干咳两下,嘀咕了一句,又赶紧直起身子看向樊渊正色询问道,“去你的别院还是我的王府?” “……”樊渊被他这种迫不及待的表现弄得无语了半响,本来只是调笑一下,没想到论脸皮他还是比不过齐王殿下。 没羞没躁的。 樊渊在心里暗自嫌弃了一把,唇角却止不住微微扬起:“殿下的胆子似乎大了不少?”原先还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现在色胆也肥起来了? “因为‘见内’真的是个好东西。”程斐瑄咂咂嘴,若有所思道,“不如去你家别院吧,离这里近。” 没看到自从见内以后,君行的称呼都亲近不少,就连偶尔还称呼自己“殿下”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子和原来不一样的亲昵,每次听到都脸红心跳的。 樊渊早知道程斐瑄是个急性子,没想到他能表现得如此风风火火。得到樊渊的首肯后,直接一把横抱起樊渊,轻巧地使个劲用轻功翻墙而上,一路如同飞驰地落在了别院里才放樊渊下来。落地时都不带喘的,可谓潇洒至极。 樊渊抬手扶额:怎么办?有点后悔了,不该松口的。 他还没说话,程斐瑄已经业务熟练地睁着亮闪闪的双眼,从腰间取下腰包,拉开系带,从袋子里摸出来两个小巧玲珑的瓶子,笑嘻嘻地问道:“君行喜欢什么味道的?玫瑰还是桂花?听说这两种最好用。” 虽然因为那凶戾的五官,这笑容显得很想胁迫人立刻做出一个选择,但是樊渊还是能看出一丝讨好的意味。 “……”樊渊盯着程斐瑄手里的瓶子,想起某人信誓旦旦地说着今晚本来打算来爬床,不由承认,还好出门遇见把人带过来了,不然半夜这家伙再过来,会被惊吓到的。 从不认输的樊渊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程斐瑄,忽然温和一笑:“皆可,不过渊觉得殿下本身的味道就很好。” -- 第71页 程斐瑄瞬间红了耳根,宛若滴血般艳丽。刚刚还意气风发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 “啊,那个……嘿嘿,就……”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头脑发晕地看看两个瓶子,“那就……嘿,先试这瓶!这瓶……就……留着下次……嗯,下次用。” 樊渊满意地看着程斐瑄同手同脚的步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第一章 卿卿爱鉴写疑事 大虞风陇、留夏、左钰皆与羿族领土有接壤之处,此三地地处偏远,地广人稀,又受到不少羿族习俗的影响,民风剽悍,人人尚武,大虞境内将他们合称为“北三府”。三府中的风陇汪家、留夏方家、左钰花家互有往来,关系一向颇为密切。汪家更是大虞出了名的将门世家,世代镇守北方,与皇室多代联姻,深得皇室信任。 留夏府在大虞的版图中与羿族接壤线最长,几乎半边都靠着羿族的领土,因而也是大虞重镇之所。从瑶京去往羿族最快的路线当然是从留夏过,大虞使团有大虞通文,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此时距离从瑶京出发已有五日,大虞使团才堪堪看到留夏的影。 江怀虽然已经年纪不轻,却还是老当益壮,一路行进皆骑马而行,此时正坐在马上听来者报告。 “大人,天色不早了,按照我们的行程,明日午时应该就能到达留夏。再往前走,恐怕难以在天黑之前找到下一个驿馆,不如就此停歇,明日再赶路吧?” 听了护送部队的说法,主使江怀看了看身边羿族王子,摸着胡子笑眯眯地问:“王子大人,你意下如何啊?” 羿族王子衣阿华还是那样一副直来直去的性子,丝毫不掩饰他的不满:“本王子如果说继续赶路呢?” “一路舟车劳顿,若再是赶路只得夜宿野外,顾及王子安危,还是就此停步的好。”江怀仿佛半点没听出衣阿华的不满,依旧笑得和蔼可亲,仿佛路边普通的邻家老人在看不懂事的后辈。 衣阿华重重哼了一声:“哼,既然如此还问本王子干嘛?分明是你们不想走了……” “王子,不可怠慢大虞使节。”扶罔瑾忽然打断了衣阿华的话,并且对江怀拱拱手“衣阿华王子个性坦率,速来有话直说,还请使节勿怪。” “好说好说。”扶罔瑾的话绵里藏针,江怀还是当没察觉一般,面不改色地应下,然后扬声宣布,“在此落脚!” 扶罔瑾开口用羿族语言说了几句话,似乎也是停歇的意思,羿族的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入住驿馆。 衣阿华在扶罔瑾开口的时候就没有再说话,虽然脸上还是不耐烦,但他对扶罔瑾的决策没有丝毫质疑。 樊渊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始终不发一言地充当着背景板。 他和羿族打过不少交道,前世的“流萤”曾经不留余地压制羿族在大虞的活动,因而也了解了不少内幕。扶罔家在羿族的超然地位,可谓是远超普通大虞官员的想象。 羿族信奉狼神,认为羿族的祖先是狼神的后代。最早的时候,天地一片苍茫混沌,苍天睡在大地之上,与大地不曾分离。狼神从远方来到这里,一声狼啸唤醒了沉睡的苍天。苍天睁开眼看见狼神,与他孕育了一对双生兄弟。其中哥哥继承了狼神的力量,弟弟则继承了苍天的智慧。后来苍天用大地上的泥土塑造了其他人类,他们接受狼神的统治,成为了草原的霸主。 大虞朝的传统中,常常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羿族却是以天为母,称天为“天母”。显而易见的,这段故事中,羿族王室自称为狼神苍天的子嗣中,那一对双生子里哥哥的后代,掌握着力量,领导羿族。而弟弟的后代就是扶罔家族,拥有苍天的智慧,能与天通意,比起王权,扶罔家掌握的更类似神权,搁在大虞来看,那群羿族人心中,扶罔家的话就是天意。 “樊大人,请留步。” 樊渊并不想惹麻烦上身,他此行出来就是为了混个资历,说得直白点就是镀金,回去才好论功行赏给他再往上提拔一下。因而交涉之事,他就全权交给了主使江怀,不曾插手半分。低调得毫不引人注意。 奈何他虽然尽力低调了,还是被人找上了门。 此行出瑶京第五天,五天来扶罔瑾显然还记得那个在朝堂上公然反驳他的大虞翰林,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打量樊渊。被樊渊发现了也不避开视线,反而还能礼貌地冲他点点头。 此时一句“请留步”樊渊真的很想当做没听见。 “扶罔案仪有何事找本官?”樊渊停下脚步,回头拱手行礼一拜,和和气气地问道。 扶罔瑾低下头笑了笑,他年岁看上去和樊渊差不多大,模样周正,五官是羿族人特有的深邃,但穿着大虞的服饰,也不显得违和,一眼看去还真有些书生气。若是行走在北三府中,可能被人看见也只以为他是个羿族虞朝混血,绝对猜不出他乃是实打实的羿族贵族。 “听闻樊大人有两位兄长,其中一位唤作“樊湛”,是也不是?” 扶罔瑾若是开口第一句话是别的还好说,偏偏他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樊渊那位疑似“通敌叛国”的二哥,让樊渊原本的态度微妙地发生了点变化。 樊渊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温声道:“正是渊之二哥。” 扶罔瑾也不直说为何突然问起樊湛,而是再度打量起樊渊。 -- 第72页 因为他这莫名其妙地一提,樊渊也不好直接离开,只能微微蹙眉,带着点自持的不悦道:“案仪看渊良久,不知所为何事?” “樊大人勿怪。”扶罔瑾歉意地鞠躬道,“在下对令兄神交已久,渴慕一见,此行将至留夏,不知……到时候可否为在下引荐一二?” 樊渊侧身避开扶罔瑾这一礼,沉默片刻,心思急转,扶罔瑾这话说得奇怪,樊湛在军中的职务不高不低,算得上年少有为,可他并无无赫赫战功,绝不至于闻名到让羿族金账案仪惦记仰慕的程度。这般看来,由不得人不觉得惊疑不定。 樊渊面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惊讶疑惑:“家兄从军多年,并无赫赫之名,案仪为何如此一说?” “你们虞朝古语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令兄虽无名于天下,却为我等所敬佩。”扶罔瑾诚恳地看向樊渊,“此次出使求亲,羿族带着诚意欲与大虞交好,还请樊大人看着我等一路而来,此行不易,行个方便?” 樊渊对这个哥哥实在不怎么了解,也不知道他和羿族到底有何纠葛,想起那些别院里和二哥有关的人手除了颜秀儿,在他察觉的第二天就全部撤离,之后颜秀儿也没什么太多的动作。樊湛此人一直身处在迷雾中,实在让人弄不清头绪。 扶罔瑾这一番话携着家国大义,樊渊内心冷笑一番,面上还是一副温吞模样:“既然扶罔案仪这么说了,渊勉力一试。” 扶罔瑾闻言喜上眉梢,笑着行礼道:“多谢樊大人。” 樊渊摆摆手,推却道:“小事一桩,案仪无须如此,渊一路劳顿,此时已觉乏力,先歇息去了,还望见谅。”这态度表明不想再谈。 “无妨,樊大人请。”扶罔瑾让开路,让樊渊进了驿馆。 樊渊问清分配的房间,便径直寻了房门,推门而入,坐在了圆桌旁,休息片刻,才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既然弄不清樊湛和羿族到底什么关系,不如就顺着扶罔瑾的意图来,也许再往下走两步,便能窥得一二内情了。顺水推舟,不外如是。 樊渊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静思索起来。来到大虞也有些时日了,也已经习惯了做为“樊渊”活着。现在邻近留夏,仍然不免勾起他对前世之死的回忆。 那令人麻木的血色与黑夜,显然还藏在他的记忆深处。令他对羿族的一举一动无比警惕。 他不后悔当时的选择,杀身成仁,视死如归,功在当时,名垂后世,何不可愿之有哉?他没那么大公无私,可他为自己设置的底限告诉他,他得留下来,便只求自己心里过意得去,成了场求仁得仁。 现在,虞朝鼎盛,羿族并没有倾覆之力。既然如此,百年后才会发生的事,他那时可能已成黄土,不会再有一次重生,他又何必太过担忧? 可到底是他前生的一场挂念,证明那个“孟君行”曾经存在的记忆。他无法无动于衷只顾当前。 敲门声响起,门外的人道:“樊大人,用膳时间到了。小人来送晚膳。” 樊渊放下手里的茶杯,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侍从手脚麻利地摆好一桌子饭菜,又毕恭毕敬地后退着往房门外去。 经过樊渊身边时,两人对视一眼,一封信被灵巧收入樊渊袖中,然后才退出房间合上门。 樊渊拆开书信,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程斐瑄的字不算出众,胜在有气势,看上去也还挺像那么回事。 樊渊动身后,程斐瑄也南下暗访去了。 书信是通过暗卫送来的,从离开那天算起的第二天晚上起,就每日此刻必到一封。绝大多数都是些细碎小事,顺带倾诉思念。樊渊虽然只回了两次信,但程斐瑄的来信他也有一一收好并没像往常那样烧掉。 啰啰嗦嗦的话语,樊渊看得仔细,并没有敷衍——他一向是个认真的人。 “至淮轩,见江岸行船,其上有书生抚琴,乐理半通,听左右说此乃《九曲调》,旁人对此人此曲诸多赞誉,道他情深意重,忽而忆君。君行日后有空,可否为我也弹此曲,定然胜过此人远矣!” 看到此处,樊渊不由轻笑一声,笑意虽浅淡,却仿若桃花灼灼。 《九曲调》是古琴师悼念亡妻之曲,全曲由乐转哀,又由哀转乐,九转来回,哀乐相交。跳荡纵横,百步九折地表达感情的激荡起伏、复杂变化。确实需要很高的的技巧以及深刻的情感才能驾驭。 这个家伙难不成想成“亡妻”,也不觉得说这话不吉利? 樊渊想了想,决定还是别告诉他真相了,就自己背地里笑话他一下就够了。 不过这事也提醒了樊渊一下,分享一下苦恼给“妻子”,好像也不错? 这对樊渊来说,可是件新鲜事,两辈子来头一次呢。 樊渊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程斐瑄的来信,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想尝试一下。 最后他把今日扶罔谨的奇怪之处点出写了封信充当回信。写完后忽然觉得心里真的仿佛轻松了不少。 心情稍微好点的樊渊看了看自己的信,突然又改了开头:“吾妻爱鉴,见信如晤。” 嗯,不知道收信人看到会是什么表情,应该会挺有意思的。樊渊默默地想道。 第一章 我真无话可说了 思亭关已是近在眼前,这座大虞军事要塞一直是守护大虞坚不可摧的屏障。历朝历代北方的游牧民族都曾觊觎中原的富饶土地,正是因有了思亭关的存在,才让中原大地不曾被外族入侵。一部思亭关军事史,就堪称千百年来半部中原军事国防史,见证了多少朝代兴衰起落,始终默然守护。 -- 第73页 樊渊凝望着远处高大的城关,心绪虽说仍然复杂难言,但好歹一路而来已做了不少心里准备,直面自己“身陨之地”时面上丝毫未露异样。 江怀摸摸了下巴上一撮胡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思亭关,低吟道:“夏州七里十万家,行人半解弹琵琶。重关独居千寻岭,深夏犹飞六出花。云暗白杨连马邑,天围青冢渺龙沙。凭高吊古情无尽,空对西风数去鸦。思亭关若是会说话,怕是个博学的史学家。” “若是城关会说话,真的愿意记住那些血泪铸就的故事吗?”樊渊恰好在他身边,闻言不由喃喃道,似是问江怀又似是自问。他人怀古的时候煞风景的问出这种话本是件颇为失礼的事,樊渊很少会这样直接的做出不礼貌的事,可见思亭关对他而言终究极其特殊。 江怀到没有因为樊渊这小小的反问而恼怒,而是正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叮嘱起来:“樊侍讲问得好,此次我等出使关外正是为了两族和亲,减少这片土地流血的可能,关系重大。出了思亭关就是羿族的地盘,我等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虞,一切都要小心。”他的神态和蔼亲切仿佛在和自家晚辈说话一般。 这一路上樊渊表现得很是低调,江怀也未曾来打扰他,两人的交流非常少,直到站在思亭关前,才有了这样的交流。 “渊省得,定谨言慎行。”樊渊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不过好在他这副皮囊还算年轻,做些莽撞的事也可以说是年少气盛。 江怀摇摇头没有说话,看了看低眉做出虚心受教姿态的樊渊,对这个年轻人一路而来的低调他心中有数,也为此感慨不已。像樊渊这个年龄本就是轻功不知畏惧的年龄,偏偏樊渊表现得内敛沉稳似半个老头。刚刚樊渊那么一接话反而让江怀松了口气,心事藏太深的人是会让周围人忌惮的。 虞朝使节和羿族使节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思亭关而去,思亭关门前已经守着迎接公主和使节的官员。 樊渊跟随江怀下马一同步行上前向为首的人拢袖行礼。 “本使知谏院江怀,护送公主出关,敢问前方是哪位将军?”江怀说着将手中的令牌递给樊渊,由樊渊捧着令牌走向那守将,将信物交给对方。樊渊已经眼尖地看见了思亭关前一行迎接的官员里自己的二哥樊湛,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兄弟情深”叙旧的时候,因而也只是一眼而过。 验证完信物,那穿着一身戎装的将士也客气地将信物还回来,拱手道: “江大人客气了,本将思亭守将卫无恕,见过江大人。大人一路辛苦,快快迎公主入城吧。” “谢过卫将军。” 迎接的人分开一条路,使节一行从中间缓缓入城。樊渊眼角余光仿佛看到了扶罔瑾也往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在看自己那位二哥了。 樊湛在樊渊的记忆里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公子哥,他是庶子,上头还有位嫡子兄长,可以说从没什么希望争夺樊家未来家主的位置,从小到大都很有自知之明地做着好二弟、好二哥。甚至非常主动地入伍从军,走上武官的道路。大虞多年来及重文教,内阁唯有文官能入,无形中让武官低了半阶。樊湛这么一做,真是让人十分省心。 “三弟,真是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樊渊看着眼前这位笑得很爽朗的俊美青年比划着身高,一时间到觉得有些新奇,不过樊湛没察觉到樊渊的异样,还在笑着说道,“看着结实了不少,若是让爹娘看到了,肯定很欣慰。” 樊湛长得和樊渊还是有三分相似的,只是樊渊的眉目是完完全全的江南特有的柔和精致,不知是否自幼习武的原因,樊湛却是五官硬朗英气十足的俊朗。 “二哥说笑了。”樊渊这是第一次面对原身的亲人,也不好表现出太多变化,以免被怀疑,只是温和地抿唇笑了一下,微微露出几分腼腆。话说这种表情若是让程斐瑄看到了还不知会如何反应。 樊渊在这头随意想着的时候,程斐瑄正在抱着信露出和樊渊如出一辙的腼腆神色,只不过多出几分痴痴的笑意。 他低咳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摸摸了自己发烫的耳朵,忽然好像冲出去围着庭院再跳一跳怎么办? 第一章 诸事皆疑夫君鉴 “哪里是说笑呢?三弟你这次奉命出使羿族,回去以后定然能再升上一升,论品阶,只怕过不了几年就能赶上你二哥我了。”樊湛爽朗地笑着,说话间没半点不甘的意思,好像真的纯粹在为弟弟高兴。 樊渊摇摇头,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纵使升了又如何,二哥守边多年,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渊想做点实事恐怕还早。”那姿态完完全全是个理想化的青年书生,想着治国平天下。 樊湛闻言一愣,哭笑不得道:“二哥知道你想做点事,不愿在翰林蹉跎。不过翰林院是个好地方,你在里面多交点朋友,日后总不会亏了。” “我读书十年,又不是为了交朋友。”樊渊不悦地皱皱眉,做出很是不情愿的样子。 “你呀,为人处世本就是大学问。罢了,也不急,有我们樊家兜着,慢慢学就是了。”樊湛拍拍樊渊的肩膀,“你们明日出关,就到了北流集了,那地方乱得很,一路可要小心。” 樊渊试探到这里,也没发现樊湛有哪里不对,似乎真的只是个关心弟弟的好兄长。 -- 第74页 “是,渊会注意的。”樊渊像是突然想起来,连忙道,“对了,羿族使节里有位扶罔案仪说是仰慕二哥你,托渊引见一二。” 樊湛笑意一敛,严肃道:“三弟,小心扶罔瑾。” 樊渊心里有些意外,面上不显,只茫然地询问:“为何?” 樊湛抿唇不语。 樊渊耐心地等待着樊湛的回答,装作没看懂樊湛无形中表达出来的拒绝回答。 终于还是樊渊耗赢了,樊湛犹豫再三才叹了口气,开口含糊解释了一下:“他对我们樊家不怀好意,你别理会他。好了,你别管他这件事了。明日你们就要动身,还是好好休息吧。” 樊湛也没告辞,直接转身就走,看起来十分不乐意提起扶罔瑾。 等到樊湛离开,樊渊才冷淡地说了声:“暗卫,去两个分别盯着樊湛和扶罔瑾,看看他们今晚有没有碰面,有情况就汇报给我。” “是。”暗处传来一声应和。 ——————————————— 程斐瑄此次南下,明着是说代天子南巡,在旁人眼里,却是陛下即将亲政,所以要在亲政前找个由头把摄政王支开,好趁机收拢亲信将齐王的力量清洗一番。 因而这一时间,瑶京里的王公贵族个个都缩起来做人,生怕被清算误伤。也就寥寥几人知道,齐王南下其实是帮陛下办事。 自古以来,土地兼并就是历朝历代的大问题,土地作为重要财富基础,一直被贵族世家所争夺,为了获取更大的经济利益,他们甚至会利用限制法令的缺漏,让皇室统治受到威胁。于是便有了皇族对世家的打压和限制。而当皇族限制不住世家的时候,往往就是一个朝代接替另一个政权的时候了,与此同时新王朝也会进行土地的重新分配。 新朝处立的时候,这些资源刚刚被重新分配,暂时还算安稳。每当一个朝代的鼎盛时期过去了,问题也就随之浮现出来,如此循环往复。 元载帝就是一位立志改革以延续本朝气数的帝皇。而程斐瑄正是为了元载帝亲政后打算推行的变法而探路去了。 南方作为鱼米之乡,粮食的重要产出地,自然就是变法的重心所在,而南方世家又以林樊两家为首。 新后出自林家,选择和林家联姻也是元载帝强行把林家拐上贼船的手段之一。他们不得不为退让一部分利益以维系作为外戚的权势。 相比之下,樊家可就不好交代了。 毕竟,林家和樊家这次订婚又退婚的操作,怎么看也像是皇室对不住樊家了。 程斐瑄从淮轩出来,便到了青溪,即将拜访樊家。 正当此时收到来自樊渊的信,程斐瑄先是被樊渊难得的露骨给羞到了,后面等他兴奋地在小院子里跳完,他才开始思量扶罔瑾的事。 扶罔瑾这个人的资料他也了解过了,这个人是扶罔家族长的次子,听说出身也不高,母亲是个奴隶,但是他天资聪颖,又很会投其所好讨好人。加上扶罔族长子嗣单薄,他也没被彻底忽视,一路也算顺风顺水爬上来,混成了羿族王子的亲信。 按理说,他随和亲队伍来大虞之前应该从来没有见过樊湛,他对樊湛的关心确实很耐人寻味。 樊湛的方家妻子,留夏里羿族的势力,几次三番的挑拨离间和刺杀,樊渊怀疑樊湛的理由…… 程斐瑄隐隐约约琢磨出来些什么,但是不敢确认。 他斟酌再三,才铺开纸,落笔回复。 待到信件写完,程斐瑄突然纠结了起来。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呢。 樊渊说过,其实齐王殿下最是守规矩。这其实也和自小成长的环境有关,在亲生母亲去世,本人被养在一个半疯的贵妃底下的情况下,也没法不去注意规矩。所以不自觉中程斐瑄不自觉中就会乖乖地不做违规之事以及主动履行职责让人满意。 既然君行把称谓写成了这样,他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所以“夫君爱鉴”这种称谓最后还是被他乖乖地加在开头。 夫君爱鉴:睽违日久,拳念殷殊。予昨日已至青溪,登云崖楼,惜胸中无墨,难述其奇伟。闻君束发之时,在此楼做赋,才动青溪。有贩欲货以笔墨,悔未曾深研文辞,观之似懂非懂,然料想君行之作定然极佳,令其誊写此赋以做收藏。 …… 另,扶罔瑾之事确也怪哉,若非君之仲兄已有家室,予窃以为…… 齐王殿下说:我很乖。 第一章 错综复杂北流集 樊渊一夜未眠,坐在床边上思索问题。 前世的孟君行只以为是自己的老对头在下绊子,从没想过方家早就勾搭上了羿族甚至不惜截断思亭关的求援,以至于他们孤军独守了那么久。 而现在,二哥樊湛的背后若隐若现的方家,和樊湛对扶罔瑾避之不及的态度,让他开始思索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何纠葛。 他在等暗卫的报告,不弄清楚真相,可对不起本该死去的“樊渊”和已经死去的孟君行。 窗户被轻轻敲响,看着翻窗而入的暗卫,樊湛忍不住想到:他好像知道为什么某人总喜欢翻窗了。 “扶罔瑾和樊湛大人确实碰头了。樊湛大人支开人去找的扶罔瑾,两个人很警觉一开始低声交流了两句,属下不敢靠近,只隐隐看出,樊湛大人似乎很生气。后面两人情绪稍微有些失控,才听清楚几句话。” -- 第75页 “他们说了什么?”樊渊缓缓转身看向回来的暗卫。 “樊湛大人说:把你的人从三弟身边撤回来。” ————————— “把你的人从三弟身边撤回来。”樊湛恼怒地看着扶罔瑾,“不用给我装傻,尤其是那个颜秀秀,让她离我三弟远点。” “君玄,你到底怎么了?”扶罔瑾似乎很是伤心,抓住樊湛的手质问,“为什么突然变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惦念我们之间的情义了吗?” “我若不惦念旧情,现在就应该写信给父亲,告诉他方家到底是什么。”樊湛冷着一张脸甩开了他。 “难道我们之间非要闹到这一步吗?”扶罔瑾稍微冷静下来,也不再表现得很伤心的样子,反而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那你就去告诉你父亲,到时候查下来,通敌叛国里也有你的份。” “扶罔瑾,你以为我不敢吗?”樊湛冷笑一声。 ———————————— “后面两人不欢而散,樊湛大人回房后,辗转许久才入眠。而扶罔瑾回去后,喊了几个人,吩咐人带着一封信离开了,另一个人追查送信人去了,属下就先回来禀报。” 樊渊慢慢地敲打着床沿,一言不发。 暗卫们僵在那里也不知是留是退。 “把这事和殿下也说一声,去吧。”过了一会儿,樊渊才开口吩咐了声。 “是。” 当所有人离开房间,樊渊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搜寻樊渊记忆里关于二嫂的信息,但是能回想起来的非常少。 樊湛在留夏任职娶回家的方家小姐,迎亲的时候也没让人跑这么远,就在留夏布置了房产算做樊家。 这么多年,樊湛也很少回青溪,更没带过夫人回来。 樊渊忽然笑了,这么多年居然没人发现,扶罔的读音可不就是方吗? 或许从一开始,大虞朝十一世家之中的方家,就是羿族人。 樊渊第二日起来的时候难免精神不太好,昨日只稍微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江怀还好心问了一句。 樊渊只拿马上要离开国土有些忧心而搪塞了过去。 江怀不疑有他,还笑着抚慰了他两句。 北流集是个交界处三不管地带,因不在思亭关内,没有官府管辖,又不归羿族领地所管。 其内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大批的逃犯隐匿此处,还有走私交易,甚至住着打劫过往商队的劫匪。 过了这一段被作为两边缓冲地带的北流集,其实才算正式进入羿族。 樊渊以为足够小心了,却还是没想到扶罔瑾有这么大胆。 …… 程斐瑄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和“父亲”大人门口瞎转悠。 樊老大人不愧是曾经的刑部尚书,即使已经告老还乡,也一点不减当年风采。 对于元载帝的改革他相当不看好,樊家家族组成简单又不像林家那样牵扯太多利益。 所以他简直是毫不动摇地打着太极,就是态度很到位,行动没表示。 程斐瑄在青溪耽搁两天,本来还想谈完了再把樊渊的信交出去,现在也没法再谈下去了,还是直接给了吧。 哪知道樊老大人当着程斐瑄的面拆了信,先是摸了摸信的边角,那信确实是用樊家的纸写的,才稍微缓和地继续看信的内容。 然后程斐瑄受到樊老大人看犯人一样的眼神凝视。 “殿下可知我儿信中写了什么?” 程斐瑄摇摇头,倒也坦然。 樊老大人把信一甩,丢给了程斐瑄。 程斐瑄其实也挺好奇的,于是也没推拒就看了起来。 前面大概就是简单的问安,说了些关心的话,讲了讲简单的自己的生活琐事,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最后一句,樊渊在信里问,若想对齐王殿下下聘,聘礼当为几何? 程斐瑄当场绷着一张脸红了耳根。 还好樊老大人也没注意,只是气得问了一句:“不如殿下替我回答了?” 程斐瑄正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因而看上去面目更加凶狠了,他咬牙半天才挤出来了一句话:“一文钱也不要,倒是嫁妆樊家想要多少?” 他倒是真心实意地问出来,就是这表情和口气,听起来还有几分你们樊家别太过分的威胁的意味。 樊老大人一时没回过味道,还沉浸在宝贝儿子貌似被大灰狼叼走的气愤中,大灰狼叼走儿子肯定是为了威胁樊家妥协,皇家没公主居然直接让齐王上,太无耻了! 乍一听齐王这只大灰狼真威胁上了,樊老大人直接喊人把他轰出了樊府。 程斐瑄也没敢还手,一脸茫然地站在樊府门口吹了一会儿风。 开始反思人生。 然后他收到了暗卫紧急送过来的消息,差点要拔剑把送信来的人给一剑砍了。 “滚。”怒火上来的程斐瑄晕了头脑,恐惧令他近乎窒息。 程斐瑄转身回了住所,一声交待也没有,骑着马直接上路。 一路上跑死三匹马,才算是赶到了北流集。 程斐瑄眼里满是血丝,他已经好几天没休息了:“找到人没有?” “……还没。”知道齐王殿下已经处在发疯的边缘,几个属下都提心吊胆起来。 齐王殿下的凶残名头当然不全是因为谣传和他那张脸,而是齐王殿下的确非常容易烦躁失控。一旦失控,越是看起来冷静,反而越危险。 -- 第76页 “那些明显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但是羿族一口咬定是羿族流浪在外的流民。他们冲垮了送亲队伍的阵型,杀了几个人,甚至羿族王子也被伤了手臂,还有几个人被劫掠走,其中包括樊大人和扶罔瑾。暗卫不知为何被另一队人牵扯住,让樊大人被带走,请殿下责罚。” 程斐瑄面无表情地听着汇报,冷冷地问道:“去了哪个方向?” “前一晚樊大人有派庚寅去追踪扶罔瑾一封信的去向,庚寅目前也失去踪迹了。属下怀疑正是扶罔瑾调来的骑兵。我们已经迅速在各个方向安插人手,这几天没有发现大部骑兵队伍出现的踪迹,可能已经打散混入北流集,至今还没有发现疑似樊大人的踪迹,应该还在北流集。” “自己去领罚吧。”程斐瑄挥了挥手,“调更多人来这里,本王要去一趟北流集。” “……是。” 第一章 似是而非是与否 “派人跟着我的信的那位想必就是你了吧,唉,想不到三弟你如此深藏不露,千算万算我终究还是差了一步。”扶罔瑾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樊渊。 樊渊现在看上去有些狼狈,衣服上沾了不少尘土,脖子旁边还架着一把刀。但是当他挺直身子坐在那里的时候,依然有几分潇洒风流的意味,青竹挺秀般的书生半分不落下风。 樊渊低眸看了一眼颈脖边的刀,唇角微扬:“二嫂当真太客气了。” 扶罔瑾并没有反驳这个称呼。 “你与君玄可真不像兄弟。”扶罔瑾神色不变,仔细端详着樊渊,“当时我还想不通为何颜秀秀成了颗无用的棋子,要不是打听到三弟和齐王殿下关系匪浅,这个未解之谜可能得到今天才想得到答案。” 樊渊轻轻挑眉,倒也不收敛他意外的神色。 既然提到颜秀秀,那么这个关系匪浅是什么样的关系也是十分明了的。可是能知道他与齐王殿下的关系的,只有寥寥数人,无论是谁,都说明重要的地方出了内奸。扶罔瑾就是想炫耀地告诉他,自己知道的东西很多。 “二嫂邀渊来做客,想来也不是说这些的吧?”樊渊微微一笑,“有什么话,还是直说比较方便。” “本来打算挑拨一下樊家和皇室的关系,现在看来结果倒也有趣。我比较好奇摄政王殿下愿意为你做到哪一步?我这个人也不贪心,满天起价就地还钱,总能赚到一点点的。”扶罔瑾像极了狡诈的狐狸。 樊渊气定神闲地说道:“可是不论渊在齐王殿下那里价值几何,想必接下来你都要承担大虞的怒火。” “错错错,是羿族要承担大虞的怒火,不是我们扶罔家,更不是我。”扶罔瑾哈哈大笑起来,“难道现在的大虞有能力斩尽杀绝吗?你们有良将?你们有精兵?不,你们只有险关高楼。能守住你们的大好河山已经不容易了,只要羿族的王承担足够的后果,想必我们还有机会呢。要知道最险的关从来是人心。” 樊渊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很多年后让大虞思亭关破的是早已散掉的人心。 “或者,你可以先告诉告诉我,齐王殿下在三弟你心中价值几何,让我在齐王那里好开价。家国天下与儿女情长,总是有一个度量的。” 樊渊做出思索的神色,想了想才回答道:“渊并不知道。” 他很难想象出来一个结果。 “不过看来在二嫂心中,家国天下更重要。”樊渊突然话锋一转,“不然不会借着二哥的信任做了不少事。” “君玄若是知道他嘴里那个不懂事的三弟如此牙尖嘴利,恐怕是要大吃一惊的。”扶罔瑾并没有恼羞,隐隐有些默认的意思,“既然我们再这么说下去没有多少意义了,那就不谈了。” 扶罔瑾主动避让,起身拍拍衣摆:“好酒好菜招待樊大人,愿客人待得舒心。” ——————————— 程斐瑄和一干属下乔装打扮混进了北流集,分头打探扶罔瑾一行人的消息。 也许有几分故意,扶罔瑾知道程斐瑄亲自来了以后,就漏了行踪。 这是北流集的一家青楼,晚上处处莺歌燕舞,程斐瑄潜入其中找到扶罔瑾所在房间,推门而入的时候扶罔瑾端坐在座位上。 “殿下来得好快,看来我赚得不会小。” “人呢?”程斐瑄的剑已经出鞘,剑锋直指扶罔瑾的喉头。 扶罔瑾拍拍手,屋内的帘帐被扯开,露出里屋的床铺,樊渊正安静地昏睡在其上。 蒙面人手持利刃同样指着樊渊。 “我与殿下说开来,我要求不高,劳烦殿下亲手写些东西。”扶罔瑾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墨,“一封投诚信,夸夸我们羿族就行。一封召集书,骂骂你们小陛下就好了。最后印个手印,简单吧?” 程斐瑄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像是地狱底端的魔鬼,随时会择人而噬。 但最后他还是缓缓将剑收回剑鞘,走到桌前,提笔开始写信。 扶罔瑾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被齐王这个疯子一样的家伙指着可真是挑战心脏的事。好在现在他应该还有理智,不至于真的突然冲上来同归于尽。 程斐瑄狠狠咬破手指,看了眼扶罔瑾,那眼神仿佛野兽盯上了猎物。 扶罔瑾看着他按下指印,才站起身走到门口,挥挥手让人去取信件。 -- 第77页 擦肩而过的是一枚铜钱,死死钉在门框上。扶罔瑾站在门旁,一下子僵住了。 “放人。”程斐瑄压住信件。 扶罔瑾颔首示意人都撤回来,蒙面人开始集体往门口撤。 程斐瑄这才抬手,让人抽走信件。 扶罔瑾拿到信件就打算在几个人的保护下离开。 没曾想事情忽然又发生了变化。 青楼的客人抽出了利刃,姑娘拿起了刀枪,弓箭架起对准了目标。 里里外外三层的人手从人群中出现围住了他们。 “让你在暗卫里安插了人手,是本王的疏忽。但在这北流集,并不是你们羿族的天下,你以为本王真的插手不了太多吗?”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扶罔瑾忽然大笑起来,“唔,当年那位罗贵妃没有把你折腾死可真是太可惜了。” 被这么多人包围起来扶罔瑾却突然不紧张了,神色莫名有些癫狂。 “罗贵妃不行,那樊渊呢?我到要看看,你能不能再过一劫。” 一剑穿肩,虽然避开了致命的位置,却也是相当狠辣。 程斐瑄稳稳地拿着剑,慢慢将剑抽出来:“你很吵。” “放心,你的樊渊我可没动,不过是给你准备了份大礼。你留我一命也没用了,给樊渊的药我还有点剩余,刚刚那么多人围上来,我干脆自己吃了。”扶罔瑾依旧笑个不停,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想必接下来我就会……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缓缓倒下。 “真的很吵。” —————————— 程斐瑄走到床边,他刚刚伸出手碰到樊渊,樊渊就忽然睁开眼睛,一个翻身使了巧劲把他压制在身下。 程斐瑄眨眨眼,稍微缓和了神态,轻声喊了句:“君行?” 樊渊一愣,却一手按住程斐瑄的咽喉,神色警惕地喝道:“让你的人都出去。” 程斐瑄有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倒也很配合地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本王和樊大人有事有谈。” 暗卫们表示十分理解地带头指挥着大家离场守在门外。 “本王?你是什么人?”樊渊喘息有些急促,手上稍微加重了力气,让程斐瑄有点难受。 但是这点难受还不至于让人受不了,最让程斐瑄受不了的是,樊渊的质问充满了陌生感。 “君行,你怎么了?我……我是……程斐瑄。”程斐瑄有些慌张。 “程斐瑄?”樊渊反问了一句,呼吸更加急促了,他用力摇了摇头,好像很难受。 程斐瑄意识到他的状态非常不对劲,担心地动了动,想抱住他,没想到樊渊突然俯下身一口咬在了程斐瑄的肩膀上。 神态癫狂的樊渊扯开了程斐瑄的衣物 不得章法地到处乱啃。 面对明显失去理智的樊渊,程斐瑄也没挣扎,还配合地抬了抬腰。 即使后面的动作相当粗暴,他也只是担忧地想着樊渊的情况。 樊渊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还搭在程斐瑄腰上。看着眼前人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也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樊渊犹豫地坐起身,抬起手默默地把一双手移到了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得又看了一遍。然后用手摸过自己的脸。眉骨,眼眶,鼻梁…… 一切都不对。 第一章 未曾相识如何辨 程斐瑄因着连续几天赶路加上被一番折腾,疲倦得很,此时也没被樊渊的动作惊醒。 樊渊越过程斐瑄下床后,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才回头看向床上的人,神色有些古怪。 这个和他一夜春宵的对象还在毫无警戒心地沉沉睡着。 其实他醒得挺早,只是被人架着一把刀在脖子旁边,所以一直装着没醒过来。 屋子里的事他也听了全程,隐隐约约猜到有人在拿自己威胁什么人。羿族和大虞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看来他是落在了羿族人手里,有人拿他和大虞什么人在做交换。 思亭关刚刚城破,他会落入羿族人手里也不奇怪。只是思亭关一破,羿族人不是应该忙着南下攻城吗?怎么有功夫在这里搞些阴谋诡计。 这个“殿下”是谁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哪位殿下有功夫跑来偷偷交换他回去。什么罗贵妃,更是听都没听过。 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亢奋起来,身体里的血液在燃烧一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保持正常频率。 直到那个人向他靠近,他才趁机制住对方。 很好,眼前人他确实从没见过,至于这人为何能叫出他的名字,他也很疑惑。 叫程斐瑄的殿下?这个名字如果没记错的话,怎么和百年前流萤尉的创始人齐王殿下的名字一模一样? 彻底失控后,樊渊还没意识到这身体已经不是孟君行的了。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是借尸还魂到一百年前了。这里这么多人,齐王当时明显可以拒绝已经失控的自己从外面随便喊个人来帮忙,齐王殿下却并没有这么做,从羿族拿他威胁齐王来看,他这是成了齐王殿下的情人? 如果真的是那个齐王,那好像也说得通为何齐王终身未娶,原来是爱好男色。而且这么巧,这位齐王殿下的情人也叫君行? 齐王殿下的情人,这可是正史野史上都没有见过的神秘人。如果不是自己给借尸还魂到这身体里,樊渊可能还有闲情逸致想研究研究这个神秘人的来历。 -- 第78页 樊渊想不起来半点关于原主的事,没有记忆,也没办法确定自己能不能在齐王面前扮演他的情人而不露出马脚。外面有人守着,他应该是逃不出去,之前已经表现出不对劲的地方了,干脆就装失忆好了,就是不知道原主性情如何,能不能糊弄过去。 这么想着,樊渊打开了房门,刚刚跨出门,蒙着面的暗卫就从不知从哪里出现了。 房门口果然有人守着。 这些流萤尉前身的皇家暗卫,看见了他也表现得十分恭敬。 “大人有何吩咐?” “能烧点热水来吗?”樊渊实在想不出来齐王的情人应该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只能试探地说些简单的事。 暗卫毫不意外地表示已经准备好了,马上送过来。 暗卫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且对这种床事见怪不怪。对他的指示也能接受,并不排斥。 那可更难办了,枕边人最是容易被看出不对劲。他现在命令这些暗卫把自己送走会不会有用?不,不能依靠齐王的属下逃跑,这样更说不清楚了。 热水很快就被送来了,还附赠了两套新衣服。 程斐瑄感觉到屋子里进了外人,也慢慢转醒过来。 樊渊刚把暗卫们请出去,回身就看见齐王殿下拎起地上被撕碎的衣服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开心。 天地良心,程斐瑄对天发誓,他真的没有!!!可惜此时谁也搞不清楚谁的心理。 樊渊不敢先开口,怕说多错多。 程斐瑄抬眸看向樊渊,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樊渊仔细辨认着齐王的神色,感觉到对方的关心应该是真的,只能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无妨。” 程斐瑄看衣服不能穿了,也没纠结太久,直接起身走向浴桶:“一起洗洗?” 樊渊知道这么大的桶洗个鸳鸯浴完全没问题,但是他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何况眼前人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身上都是他留下的痕迹,樊渊有点不能直视。 程斐瑄看出来樊渊不说话就是在拒绝,虽然有点失落,但是还是很贴心地说:“君行你先洗洗吧,我再喊一桶水来。” 程斐瑄伸手去够送来的新衣服,看样子打算就这么凑合着出门喊人。 樊渊连忙拦住了他的手:“不用了,一起洗吧。” 说完直接解开腰带,淡定自若地开始脱衣服。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关系肯定十分亲密,要是拒绝肯定不对劲。不就是一起洗个澡吗?都是男人怕什么。 这桶确实大,两个人一人一边中间还有点空位子,一点也不挤。 程斐瑄盯着樊渊看了一会儿,把樊渊看得浑身不自在。 “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君行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樊渊一个愣怔,然后飞快进入状态,微微垂眸避开齐王的直视,用一种惶惶不安的口气说道:“没多少。” 程斐瑄叹了口气,十分无奈。 明明知道君行在演戏,但是这种口气让他根本不好意思问下去。而且从演出来的这种状态看,不是没多少→_→怕是一点也不剩了。 完了完了,一朝回到比刚认识的时候还惨的状态。 程斐瑄用手指撩起额前一缕碎发,纠结地看着樊渊:“君行,你……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口气。” 樊渊觉得不愧是齐王,果然很难对付,一眼就看出来不对劲。不过齐王肯定十分了解自己的情人,所以也许齐王的情人不是这种性格的? 他从原身的手就可以看出原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以为是这种样子的。 那换一个?齐王殿下喜欢的应该不会这么普通,可能会比较有个性? “殿下觉得我应该用什么口气?”樊渊这次口气稍微镇定了点,有了那么几分云淡风轻的味道,还拖长了音,带了点调戏的意味深长。 程斐瑄眨眨眼,开始怀疑人生。 “不要怕我,君行,你这样我有点难受。”程斐瑄捂住心口,确实觉得心口发闷。 不知为何,樊渊也觉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自然了起来:“抱歉。” 很抱歉占据了你情人的身体。 程斐瑄连忙摇摇头,非常自责地说道:“不,你不用对我说抱歉。如果不是我疏忽了,你也不会……” “具体是什么情况?”樊渊冷静地问道。 程斐瑄双眼一亮,松了口气,忽然觉得君行终于正常起来了。 程斐瑄一边简单擦拭一边开始给樊渊介绍情况。 两个人有问有答。 樊渊发现好像齐王殿下心情愉悦的时候,都是他没有刻意控制语气的时候。 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难道齐王殿下的情人,和自己是一个性格? 果然他接下来两个人的交流自然了很多,仿佛从来不存在失忆这事一样。 等简单的交流完,樊渊起身出来,换什么新衣服的时候,发现齐王殿下还在水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殿下?” “咳咳,君行,你能不能帮我一把,把后面的东西弄出来?”红着耳根的程斐瑄捂着脸,提出了请求。 “……” 第一章 寻觅大梦已百载 看着眼前的思亭关,樊渊心情有些沉重。 从齐王的介绍中他已经知道自己这具身体的身份,但是据他所知,樊家公子樊渊明明是出很有名的故事里的悲情角色,结果他的情人不是颜秀秀而是齐王殿下? -- 第79页 是他看到的历史是被篡改过的文字,还是在他来之前已经有什么因素改变了历史? 羿族与大虞的这一次和亲也是他从没听说过的。 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樊渊没法利用自知的过去来演绎新的身份。 更奇怪的是,齐王殿下程斐瑄似乎一点也没发现他的改变。按理来说,即使失去记忆,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方式是不易变化太大的。但是只要他一伪装起来,齐王殿下就总能发觉出来不对劲,仿佛……仿佛在齐王殿下面前做真正的自己更自然一点。 这次和亲队伍出了这种事,送亲的人全部退回了思亭关,这亲事能不能继续还是个问题。大虞要等待羿族拿出一个态度,来决定和亲的最终结果。 所以他的行李什么的都被带回了思亭关,而作为从劫匪手中被救回来的幸运儿,樊渊也被程斐瑄带到了思亭关。 “你的二哥是思亭关守备,离家已有五六载,与你近日才见过一面,应该不难忽悠。”程斐瑄偷偷勾住樊渊的手指,似乎在确认什么,“他和扶罔瑾有点说不清的关系,君行你注意点就行。” 樊渊听着程斐瑄事无巨细地低声给他介绍情况,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有了一个同谋,在和你一起出任务。他清楚你的底细,因而你不需要对他隐瞒,而他会尽全力帮你一起隐瞒别人。 齐王程斐瑄,真是个奇怪的人。 又或者他已经发现自己不是原来的樊渊,又因为什么原因需要自己的情人是樊渊这个身份,至于到底是不是本人其实并不在乎? 樊渊无法不去用恶意揣度这个莫名其妙就和他发生了亲密关系的陌生人。 程斐瑄本应该在南边巡查,此次是暗中前来,所以入关前做了乔装打扮。没有用齐王殿下的身份跟随在樊渊身边,而是换了个暗卫身份。反正有人问起来,最终解释权归齐王所有。 樊渊当时看着齐王殿下穿上一身暗卫服装,在他面前毫无违和感地单膝跪地,拱手拜道:“属下丙戌奉齐王殿下之命,前来保护樊大人。” 忽然觉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樊渊差点有种他还是正在听属下汇报的流萤都使的错觉。 “殿下此时不应在留夏逗留。”明白程斐瑄是打算在思亭关停上那么一段时间搞出来一个身份,樊渊不由自主地摇摇头,温和却又不容质疑地说道。 说完他才觉得自己口气不对,都怪交流下来太自然了,一时半会儿居然被带偏了。 程斐瑄看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反正我被你爹轰出去了,短时间也没法和他谈,还不如在这里多看看你。” 樊渊恍然大悟,对了,他怎么忘了!元载帝变法,最需要得到林樊两家的支持,林家已经有了皇后,所以在樊家没女儿,皇室没公主的情况下,齐王殿下自然只能亲自下场。 后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挑拨离间的事,才导致樊渊去世,樊家与皇室关系僵化。 所以齐王殿下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樊渊,他只需要这个身体是樊渊就行了。 看着齐王殿下顶着凶戾的脸,说出害羞的话:“这么久没看到了,我……我想多看看。” 樊渊忽然觉得真是难为齐王殿下了。不愧是他们流萤尉的创始人,这为国“捐躯”得毫不犹豫啊。 如果程斐瑄知道,肯定喊冤,六月飞雪的那种。 “那辛苦殿下照顾了。”樊渊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是真的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一笑刹那花开,春暖冰融,程斐瑄不由看痴了,忍不住轻轻唤了声:“君行——” 樊渊被他这么一唤,愣住了。这声音里的情感不似作伪,倒颇动人心,正好樊渊的字与他的名相同,这么喊,他有些分不清。 或许齐王殿下对他的情人虽然有利用,但是还是真的有感情的? 想不通的樊渊抽回手,果断转身:“好了,赶紧入关吧。” 樊渊回来的时候,一律对外说是皇帝陛下派来暗卫跟随送亲队伍,此次官员被劫掠,暗卫出动将人解救出来并送了回来。 他的二哥第一时间就赶过来看望他,激动地把他一把抱住:“还好三弟你没事,不然我真是无颜见父亲母亲了。” 程斐瑄躲在一边,偷偷看着他们。 他还是第一次正面看到樊湛,怎么说也是君行的二哥,看样子也确实真关心着弟弟,如果不是他和扶罔瑾的关系搞不太清楚,可能他就直接上去叫二哥了。 樊渊只能安慰道:“二哥不必忧心,我很好。” 樊湛松开他,拍了拍樊渊的肩膀,愧疚地说:“都怪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扶罔瑾其实就是我娶的方家旁系小姐。” 程斐瑄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扶罔瑾好厉害,居然成功嫁进樊家了?他居然没被轰出来?他怎么做到的??? “当年我也不知道他是羿族人,只以为他的母亲是羿族人,因而有一点羿族血统。我曾经救过他,他说他是因为生母身份受到排挤,我……一时心软,收留了他。” 樊渊隐约记得齐王提过,樊湛是庶出,生母是樊家夫人的陪嫁丫鬟。 当时樊夫人嫁入樊家多年未出,樊家本就子嗣单薄,一时心急打发陪嫁丫鬟去侍寝。谁知道没过多久,樊夫人自己就被诊断出有三个月身孕。所以最后樊家大哥和二哥其实只相差几个月,两个人同期长大,虽然家里很和睦,没什么勾心斗角,但是受到的重视不如大哥樊溯也是不可避免的。 -- 第80页 与其说是心软,不如说是物伤其类。 “后来我们互生情意,他的妹妹和一个流民私奔,他干脆顶替了自己的妹妹的身份嫁入樊家。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一切都是编好的故事。” 的确,所有的身份都是故意按照樊湛的身份设置的。 樊渊点点头,赞同道:“二哥不必自责,有心算无心,也是难免的。” 樊渊在这里仔细倾听的时候,程斐瑄的思维已经发散到十万八千里以外的青溪樊家,思索难道嫁入樊家的秘籍就是女装? 樊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后来发现了他的身份,写下休书和他断绝来往。我知道了他借我的名头安插了不少人在你那里,这事二哥向你道歉。那个颜秀秀你能发现她不对劲,二哥很欣慰,但是,你怎么和齐王走到一起去了?” “????”樊渊一愣,齐王殿下不是说二哥不知道的吗?还有,这个历史上有颜秀秀?齐王殿下刚刚并没有提过。 樊湛说着递过来一封信:“齐王南巡,带了一封你的家书给父亲,父亲看了以后写了封急信给我。写信的时候他应该还不知道你出事了,他写信送不到羿族那边,就叮嘱我你回程的时候好好和你谈谈,并且把这封信交给你。” 樊渊拆开信,快速阅读了一遍。 字迹潦草,看出来写得很急,很气愤。 内容倒是不难猜到,无非就是说了一遍齐王殿下不是好人,把他狠辣事迹全部说了一遍。然后最近皇家在拉拢樊家,齐王殿下不安好心,并非真心,要离他远远的。 这和樊渊猜测的也符合,齐王殿下有很大可能因为这个而接近原主,就像扶罔瑾刻意接近樊湛一样。 原来樊湛讲出来这些,还有个用实际警醒自己的目的。 只是看齐王的表现,樊渊自认看人不差,不是齐王演技太高超,就是可能接近着接近着真的产生了点真情实意。 原主真是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齐王殿下不太好甩啊。 “此事,我自有定夺。”樊渊收好了信,齐王可就藏在旁边,直接说我会断绝关系好像不太好,只能拖延过去了。 樊湛忧心忡忡地看着樊渊:“若是你真心喜欢,那人也确实心思纯粹,你要娶什么人,父亲也不会这么坚决。可是生在皇家,就是天生的阴谋家,没有一个真的干干净净的,干净的也活不到今天。你自幼闭门读书,不通世事,父亲也是担心你被骗了。你好好休息,再想想。” 樊渊又看了一遍书信,确实,信件的口吻像是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儿子,仿佛在父亲和二哥眼里,樊渊应该真的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书生。可齐王殿下表现出来能接纳的樊渊,绝对不是这样的。 究竟是因为长辈身份使然,还是因为……樊渊这个人本来就有问题? 送走樊湛,樊渊拿着父亲的信,仔细观察着。 程斐瑄偷偷从暗处走出来,委屈地蹲在樊渊脚边在地上画圈圈。 “君行,我发誓,这是污蔑!” 齐王殿下张牙舞爪地控告着樊老大人,看着很凶,可是又委实没什么气势。 樊渊忽然有种想逗一下齐王的冲动。 “齐王殿下觉得现在这种情况,我应该信血亲还是信你?”樊渊瞅了他一眼,几乎是坏心眼的脱口而出。 程斐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低下头不再说话。 樊渊也觉得自己逗弄得有些过份,沉默片刻才说道:“是我失言了。” “没事,你以前就是这样的,明知道我性子急,还故意一弯三绕的。”程斐瑄突然笑了笑,“君行可真狡猾,总是把自己藏起来,看来很爱和我玩捉迷藏。算了,大不了,我再找你一次就是了。” 说着还冲樊渊眨了眨眼。 蜻蜓点水,轻盈掠过。 樊渊心头一动,总觉得,若是程斐瑄要找的是自己,那他应该已经找到了,所以才会不再被伪装所欺骗。 嗯? “扶罔瑾是吧?他去哪里了?”樊渊想是忽然想起来,随口问了一句。 程斐瑄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嫌他太吵,打晕了。现在被暗卫关押起来了,不过好像已经疯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疯了吗?”樊渊若有所思道。 第一章 然此诺重君需记 接下来的几天,樊渊的衣食住行可谓是被齐王殿下包办了。 一身劲装的齐王殿下腰板笔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被衬托得更加明显。他并未挽髻戴冠而是简单地梳起高高的马尾,显出一股潇洒英气。 如果这人不是站在炉灶前,如果这人手上拿的是剑而不是锅铲的话,可能会更像一个江湖游侠。 美名其曰,怕有其他人下毒,齐王殿下决定亲自下厨。 樊渊除了怀疑齐王殿下会不会炸厨房以外,还有点怀疑齐王殿下做的饭菜能不能吃。 最后的结果端上来的时候,齐王殿下认认真真地用干净筷子从每盘菜里挑出来一点到碗里,然后亲自试毒以后才放心地用期待地眼神看着樊渊。 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樊渊看程斐瑄都能淡定吃下去,想来味道应该不至于太差。 樊渊尝了尝,意外得手艺还不错? “殿下做的菜确实不错。”樊渊微微点头表示认可,虽然不至于好吃到夸张,但是比一般家常水平要高出不少。 -- 第81页 得了表扬的齐王殿下心满意足地致力于投喂樊渊,樊渊看着碗里被堆得高高的菜,一时无语。 历史记载的齐王形象又一次在樊渊心中幻灭。 如果不是他刚醒来那会儿,齐王殿下正在凶神恶煞地和扶罔瑾谈判的话,这种形象可能破灭得会更早。 樊渊就这么被投喂了好几天。 最让樊渊满意的其实是齐王殿下做糕点的手艺,可惜樊渊矜持得没有多尝,不太愿意就这么暴露自己喜欢甜食的事实。 殊不知程斐瑄早就搞清楚了他的口味喜好。 是夜,樊渊合上书卷,齐王殿下之前给原主写的几封信他已经看完了,都是些细琐小事,但是字里行间温情脉脉。 不得不说,齐王殿下对原主确实真心实意。 就是莫名占了别人的身体,承受了别人的感情,让他颇为不自在。 樊渊回头,就看见程斐瑄坐在床边上借着烛火拿着他的衣服,在上面穿针引线也不知道在缝个什么。 樊渊生出错乱之感,皇家的公主怕是都不会有这么贤惠了吧。为什么你一个摄政王还会针线活?原来皇子除了琴棋书画还要会女红? 樊渊慢慢走到程斐瑄面前停下。 影子挡住了光线,程斐瑄抬头看向他,很自然地问:“要歇息了吗?” 樊渊俯身看着程斐瑄手里的衣服,虽然以前他出任务的时候也自己缝过衣服,不过针脚绝对没有齐王殿下这么整齐漂亮。 “针脚很漂亮。”樊渊沉默片刻,才中肯地评价。 他看出来程斐瑄在往他的衣袖上绣上樊家家徽三叶流云纹,这衣服应该是新置办的。 这句话也隐晦地表达了樊渊的疑惑。 程斐瑄利落地引了几针后收尾,咬掉线头,起身把针线收入针线小盒子里,一边随口说道:“我的母嫔是当年宫里绣功最好的侍女。” 齐王出身也不算高,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很少人会在他面前提起,反倒是程斐瑄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王爵封号可以大概分为以国名为号(即所说的一字王亲王)和以郡县名为号(即所说的二字王郡王)。 一字王封号基本上来源于春秋时期的国名,一般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因为这四个封号代表的国家是春秋战国时期最强大的。接下来就是“周、鲁、赵、魏、梁、燕、代、韩、宋、吴、越”等等。 一般能获得四大尊贵封号的王非常少。又因为秦、晋两朝都曾一统称帝,所以四大封号里又属秦王、晋王最为尊贵,一般都是封给最受宠的儿子或者干脆是封给既定继承人。 齐王这个封号好巧不巧是秦晋后面那一个,既尊贵又充满了帝皇的忌惮。 “我幼时和母嫔学过一些。”程斐瑄走回来,嘿嘿一笑,“可惜你忘了,不然我可以偷偷告诉你,你当初送汪师的绣屏其实是我的作品。” “那可真可惜。”樊渊这句话其实有点敷衍,他一点也没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程斐瑄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敷衍,缓缓凑近,双手搭上樊渊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君行真的不要吗?说好下一次用桂花味的,结果到现在还没用上。” 齐王殿下表示这都过去好几天了,听说见内是迅速拉近关系的好办法,看来得想办法再和君行见见内。自己这次可是有好好学习过的! 樊渊把程斐瑄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殿下,自重。” 一双眼眸清冷干净,淡漠得好像什么也装不下。 “君行,我……求求你。”程斐瑄看着樊渊的眼睛,恳切地说着,“让我吻吻你可以吗?” 樊渊愣了愣神,程斐瑄已经趁他犹豫的功夫凑了过来,急切地吻上了他的唇。 齐王的唇很柔软,有些凉。 樊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搂住身前的人,回应了他。 究竟是昏暗烛光惑了魂魄,还是齐王诱了人心。 樊渊说不清楚。 他只是清楚,他本不该这么做的,可是他居然下意识没有拒绝。 他的手搂着齐王殿下的腰,可他的心到底应该放在哪里? 难道借尸还魂之人还会受到原身情感的影响,以至于他又莫名其妙地看着齐王指风熄灭了烛火。 两人顺着相拥的姿势躺倒在床上又交换了一个吻。 樊渊双手撑在程斐瑄身上,他看不清身下人的容颜,却能感受到急促温热的呼吸,他骤然清醒过来。 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他知道这么突然离开会显得很奇怪,但是他奇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齐王说不定早就发现了不对劲。真不知道齐王到底怎么想的,发现不是一个人了还要来勾引他,难道只要是这具皮囊都可以吗? “你去哪儿?” “殿下最好别跟来。” 程斐瑄拉住了他的手,急切地说道:“君行,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只要有你的地方,就会给我留块地方。你从不轻易许诺,也最是重诺,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齐王殿下,如果这并不是我说过诺言呢?”樊渊回眸冷冷地看着程斐瑄。 暴露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既然占据了这个人的身体,他也愿意承担原主的责任。他有想好好扮演樊渊的。 可这种诺言,他没法为别人承担起来。 -- 第82页 “你……”程斐瑄沉默下来,缓缓松开了手。 樊渊整了整衣襟,踱步向外面走去。 快到门口就要推门的时候,程斐瑄开口了。 “他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糕点。明明出生江南,却好像挺爱吃风陇的烤肉。” 樊渊一愣,脚步随之停下。推门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会用右手敲打什么东西。想坏主意胜券在握的时候,就会微微挑眉。” 樊渊放下手,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笑起来很好看,就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勉强自己笑,只有真正笑得时候最好看。” “他很少有话直说,一股书生气,总要拐个弯抹个角,又特别狡猾,不过我很喜欢就是了。” “他也会紧张,而且看上去可淡定了,可是他紧张的时候食指和中指会并拢在一起微微蜷起来。” 樊渊将手往袖子里收了手。 “他是个大家公子,本该无忧无虑,却懂追踪反察,曾经顺着我王府的密道进过王府,虽然没有避开暗卫,可是那些普通的巡查都给他躲过去了,他是不是很厉害?” 樊渊转身,看见程斐瑄坐在床边,目光灼灼地回望着他。 “他对我说过,不知蕴藉几多香,也曾对我说过那个诺言。” “告诉我,你,是他吗?” 樊渊轻轻叹息。 昏暗之中,樊渊无法辨认程斐瑄的表情,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君行,你不屑为这种问题撒谎,对吧?” 可他的提问宛若利刃出鞘,剑鸣清朗,让人无法退避。 “是。”樊渊轻轻颔首,“他是我。” 世上已经不会有这么多巧合了,这个在父兄眼里不通世事的樊渊之所以和齐王殿下认知的樊渊不一样,这个奇怪的历史走向变化之所以会出现,原来都是因为所谓樊渊早就换了一个人了。 “如果殿下所言不虚,那便是了。在下孟君行,大虞流萤尉都使。” 程斐瑄笑了,击掌赞道:“好名字。” 第一章 若曾相亲便相知 无论现在他是何人,大虞流萤尉都使始终是他认定的自我。孟君行这个名字被说出口,才让他真正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程斐瑄发现樊渊现在不再紧绷着心弦,又往前凑了过来,牵住樊渊的手。 “流萤尉是什么?”程斐瑄好奇地问他,还亲昵地摇了摇樊渊的手。 樊渊嗤笑一声,齐王殿下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很厉害啊,不过他既然出身皇室,这点眼色都没有好像也不可能。 刚刚说出身份的樊渊确实觉得很轻松,心情也好,瞥了眼程斐瑄并没有挣脱他的手:“现在大虞还没有这个衙门,若非要解释,大概就是个情报机关吧。” 至于为什么要叫流萤尉,还得问齐王这个创始人自己了。 程斐瑄所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猜到了什么但并没有说破:“大虞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衙门了。” 程斐瑄从没离樊渊的秘密这么近过,这让他不由兴奋起来。急性子的齐王殿下才不管之前话题是什么,他现在只想抱着樊渊蹭蹭,或者去外面再跳两圈。 “殿下很开心。”樊渊能感觉到程斐瑄明显外露的情绪,这情绪感染着他,让他的心情也保持着愉悦。 程斐瑄一把抱住樊渊,将头在樊渊颈脖边蹭了蹭,最后额头抵在樊渊肩膀上,微阖双眼:“你信我了,我当然很开心。” 他和君行这么久不见,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君行防他防得厉害,让他心烦意乱的。 樊渊手在半空停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缓缓落下,回抱住程斐瑄。 两个人相拥了好一会儿,程斐瑄偏过头再樊渊耳边悄悄道:“所以,现在做应该还来得及,再晚点可能要重新弄了,君行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面对齐王殿下坚持不懈又一次发出的邀请,樊渊不由抬手捂着额头。 “我很想打你一顿。”樊渊开始思索他以前到底看中了这家伙什么?失忆前的自己怕不是被骗了吧? “唔,也不是不行。”程斐瑄红着耳根点点头,“我有好好看书学习的,这次绝对……” 樊渊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程斐瑄的嘴巴。 程斐瑄微微抬头,舔了舔樊渊的指腹。 “……”樊渊忍无可忍地把人拽到床边,程斐瑄配合着力道摔倒在床铺上,冲樊渊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递过去一个小瓷罐。 樊渊打开小瓷罐,毫不意外是桂花香脂。 …… 果然是做过准备,再用点香脂很快就能容纳下三根手指。 …… “殿下知道了我的秘密,打算付出什么代价呢?”樊渊明明语气很温和,可是动作却霸道极了,狠狠在他屁股上抽了两下。说打就打,绝不开玩笑。 程斐瑄羞得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委屈道:“明明你要什么我都给了。” 樊渊不知道这句话的真伪,虽然晓得真实性不低,不过他现在可都不记得了,当然就可以为所欲为地赖账了。 “这么乖?”樊渊笑了笑,随手扒开齐王的衣襟露出□□的胸膛。 程斐瑄抬了抬身子,上衣直接被他自己给脱下来了,这时候他倒是不害羞了。 -- 第83页 樊渊想了想,自己好像确实喜欢听话的,但又不喜欢太没主见的,这么一说好像看上齐王殿下也不是很意外了。 …… “能不能……嗯,给个痛快?”程斐瑄纠结地拽着被单小声抽着气问道。 “怎么能这么孟浪?”樊渊不为所动。 “我就喜欢你孟浪,行了吧,我错了,呜……”程斐瑄快哭出来了,他就不该忘了樊渊最讨厌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之前逼问他承认确实是自己,肯定被记了一笔,嘶,小心眼。 樊渊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殿下小点声,这屋子隔音不太好。” 程斐瑄欲哭无泪,他再也不敢惹君行了,真的。 …… 程斐瑄强大的本能让他到点就醒了,艰难地起床,觉得自己仿佛刚捡回来一条命。 “早啊,君行。” 但是一看到身边的人懒洋洋地眯着眼洗漱,程斐瑄心情变得晴朗起来。见内是拉近距离的不二法则,爬床成功后的待遇果然就是不一样!焂夜果然好兄弟,诚不欺我! 程斐瑄拿着梳子走到樊渊身后帮他梳起了头。樊渊用余光看了眼,也没拒绝他。 手指穿过青丝,程斐瑄满足地叹谓道:“真好。” 他细细帮樊渊梳好头发,拿出发冠替他戴上,扣住发髻。 樊渊借着盆里的水看了看,梳得很整齐,看起来不错。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樊渊随口就问了起来,虽说昨晚把人睡了今天一大早来赶人不太好,但是齐王确实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时间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勾引他。 程斐瑄知道他的意思,撇了撇嘴,不开心地说道:“等陛下的旨意到。” 他这样子颇为凶神恶煞,若要其他人看到肯定又会说他对圣旨不满之类的。 “那就这两日了。”樊渊皱眉道,“扶罔瑾那里还是没有头绪?” 程斐瑄摇摇头:“他疯得彻底,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像什么都不懂,问他什么都不知道。每天都在砸铁栏,送食物给他也要砸。” “这么说我只是失忆还算幸运的?”樊渊不紧不慢地问道。 借尸还魂之人,可能刚好把在这具身体里的记忆丢掉了,这段前世记忆反而保留下来了。 “我会找到办法的!”程斐瑄咬牙切齿道,“这事不算完。” 他们当然知道,和亲很可能还要继续,羿族这次戏演得好,自己损失了几个人,扶罔瑾也失踪了,只要他们送上大量的赔礼这事就能翻篇。 可程斐瑄一点也不愿意就这么两清,不给羿族搞点事出来难消他心头火。 樊渊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好像真的不摘抹额。” 程斐瑄眨眨眼:“哦,你忘了。” 说着他摘下抹额,露出额边一个逃奴的刺青。 樊渊当然不知道以前自己看过,听齐王口气看来自己应该曾经是知道这么回事的。 “罗贵妃?”樊渊结合所知信息得出了一个结论,虽然是疑问,却已经确定了。 齐王殿下年幼丧母,后来被交给罗贵妃扶养长大,等他成为摄政王以后罗贵妃就给先帝殉葬去了。 因被记在罗贵妃膝下,本来他有一挣皇位的资格,可惜这个奴印直接把这路堵上了。若是还有别的选择,为什么要选他? “嗯。”程斐瑄眸色渐深,双手不由握紧成拳,“是她。” 樊渊根本不知道他们其实只算得上新婚燕尔,还没到老夫老妻的程度呢。失忆之前提到这事,樊渊还特意没追问太多,想等以后或许哪天就无意间能听到。这一失忆,被齐王这态度搞得还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多熟稔了,才一副很随意的样子。 程斐瑄就是不提醒他,熟稔多好啊,哼(ノ=Д=)ノ┻━┻ “我原先也不知道,这次听扶罔瑾透露才知道,可能罗贵妃的疯病和羿族有关系。”程斐瑄骤然发现,他和羿族的仇又多了一笔诶。 他不知道的是,樊渊也黑羿族多记了一笔。 ———————————— 后日,带着旨意来的居然是杨述,他宣读完圣旨,表示和亲继续,然后对此次死伤的人做出安抚补偿,另外还特意提了一下樊渊。 “杨述,杨子言,你的朋友,一些基本的事情可以信得过,他很会做人,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们的事,他知道一点。”程斐瑄虽然不怎么喜欢杨述,不过到底也没说他坏话。 这边程斐瑄刚给樊渊介绍情况,杨述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恭恭敬敬地向齐王殿下行礼问安。 然后樊渊和他相互见礼。 “君行兄,你没事就好。咳咳,那个陛下有带口谕,让齐王殿下赶紧回南边办事。咳咳,所以兄弟需要你。”杨述露出一副你懂的表情,看了眼齐王殿下。 “殿下会马上动身的。”樊渊温和地笑道,带着不容程斐瑄拒绝的强硬。 程斐瑄瞪了眼不敢和他直说,反而找君行曲线暗示的杨述,无奈地点点头:“今日就走。” “放心好了,陛下还有旨意,若是此次和亲顺利结束,等君行你回来,就让你进六部为官,恭喜了!” “那就替我多谢陛下恩典了。子言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吧?” “哈哈哈,君行你太客气了,我这就走了,不打扰你和殿下。”杨述露出微笑,想来帮忙跑腿一次,对他的仕途也很有好处。 -- 第84页 “这次我带来的暗卫人手我全给你留下来。”程斐瑄快速地说着,让樊渊一下子没法打断她,“北流集那一支的势力是我私下弄的,只有焂夜和我知道,他们不同于暗卫,我不好频繁动用,联系方式我也交给你,遇到状况也可以用。” “你自己不带人?”樊渊不太赞同。 程斐瑄为樊渊抚了抚衣领:“我接下来要赶路,独自上路快一点。南下本就是秘密行动,人越少越好,只要你不出事,问题都不大。” “一路小心。” “送别诶,不亲亲我吗?” 樊渊无奈地看着他,最后还是给了一个拥抱:“回去再说。” “好吧ヽ(  ̄д ̄;)ノ”很好哄的齐王殿下突然满足了。 第一章 一本万利的买卖 送公主和亲对于樊渊来说并不是什么光荣的活,山河万里居然出不了一个良将将他们彻底驱逐,家国天下又岂能让一个女子用她的婚姻担起? 樊渊坐在羿族的营帐里,看着婢女扶出一身红妆华服的公主,心中感受到的只有悲凉。 好像他又回到独守城关的那几天,他在墙边凝望着被血染红的大地,那是这个国家最后的坚持。 嫁衣和血影从来都是一样的红,一样的无奈,都是一样无力。 举杯敬酒,樊渊露出温和的笑容,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也随之附和。 敬羿族和大虞结为亲好换来短暂的和平,也敬百年后同葬思亭关的弟兄们。 樊渊饮下杯中酒,看着羿族王子衣阿华牵着新娘的手,在以羿族的传统方式举行婚礼。 他一手轻轻拍打桌子,一边轻轻哼起了歌。 江怀就在他旁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笑道:“樊大人醉了,你们扶他去歇息吧。” 樊渊并未推辞,拱手向江怀告罪,随着仆从离场。 樊渊独自在帐篷里休息,顺手把玩着后世流萤尉的令符,也是齐王殿下再三强调的定情信物。 “看我风云笑揽,也曾睥睨青天。雷鼓声摇重岭撼,画角飞旌征戍前。醉来刀战欢。战火狼烟走马,尽随驰骋张弦。记此男儿抒壮志,何畏一身换定安。问君知意难。” 四下无人他哼着歌的时候仍旧很小声,似乎只是在无意义地低语。 老天爷把他送回来,有什么用呢?其实在马蹄声中终结这一切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樊大人,江大人让我送醒酒汤过来。” “进来吧。” 端着汤药进来的少女穿着色彩鲜艳的羿族长裙,姿容姣好。 她放下醒酒汤后,明送秋波:“郎君可愿和我共度良宵?” 樊渊打量了她一会儿:“听说羿族接待贵客的时候,主人家会安排美女招待客人,如果留下孩子,也会由主家扶养长大?你是谁家的女子?” “我叫衣蒙雅,是十七王女,本来来的应该是父王的侍妾,不过我看郎君俊俏,自愿过来求一夕欢愉。”这女子也大胆,直接挑明了说,“听说你是大虞的探花郎,学问应该也不错,如果能留下孩子肯定很聪明。” 樊渊露出知道微笑,向她伸出了手,衣蒙雅将手搭在樊渊的手心里,正打算靠过去。樊渊将她反手一拧,背手在她身后,袖间匕首停在她的后颈。 “十七王女,你该把针藏好一点的。”樊渊低声轻叹,“你刺杀我,对你们可没半点好处。如此愚蠢,我思来想去,你不会是为了情杀吧?” “住嘴!”衣蒙雅挣扎了起来。 “我想想,扶罔瑾?”樊渊轻轻冷笑一声,“他倒是利用人起来,好痛快啊。” “你懂什么,他都是为了羿族!”衣蒙雅愤怒地斜眼盯着樊渊,“他既然想对付你,那我就替他完成。” “他已经疯了,哪里有空想来对付我。”樊渊刻意把话题开始带到扶罔瑾头上。 衣蒙雅果然是好骗:“疯了?难道他自己吃了南柯!” “你真聪明,扶罔瑾惜命,出门都不带个痛快点的毒药,被抓住了怕熬不过刑,干脆自己吃了。”樊渊话机全是嘲讽的意味。 衣蒙雅挣扎得更厉害了:“他在哪里?” “让你知道他在哪里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救他不成?”樊渊慢条斯理地问道。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樊大人你在套我的话!”衣蒙雅渐渐冷静下来,“你们有人中了这个药对不对?你想知道解药是什么?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樊渊不为所动地加了点力道,衣蒙雅痛的大叫起来。 “你好像搞错了立场。现在可不是等价交换的时候。” 衣蒙雅瞪了他一眼,忽然自己向锋刃上撞。 “哈哈哈,南柯没有解药,就让你们的人疯一辈子吧!”衣蒙雅神色狰狞地笑着,捂着伤口,缓缓倒下。 樊渊冷眼看着她倒下,一言不发。 最后羿族这边说这个女子其实不是王女,只是个奴婢,妄图伤害大虞使节,被拖出去喂狼。又好好送了樊渊一堆礼物,态度诚恳地道歉。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樊渊得知这个药没有解药,也没有太失望,还有心思想估计齐王殿下会很失望。 大虞使节回程的时候,樊渊算算时间,应该是赶不上元载帝大婚亲政了。大家也没有刻意赶路,一路很是悠闲。 程斐瑄依旧每隔几天都要来信,看信的内容,他应该已经游说完除了固执的樊家以外所有的关键势力。现在正在坚持不懈想着怎么进樊家大门。 -- 第85页 失忆的樊渊表示爱莫能助。 他可没法对上樊老大人,他没有半点樊渊的记忆恐怕也会被看穿。 直到樊渊回到瑶京,拜见过已经大婚的元载帝,程斐瑄还在青溪做着努力。 出使的众人都领了奖赏,樊渊也被升了官,调到了户部。 除了掌管天下官员官帽的吏部,最为重要的就是管理天下钱粮的户部了。正是因为户部掌管天下钱粮的重要性,所以大虞对于户部官员的任免从来是慎之又慎。为了避免户部营私舞弊的行为,甚至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崖溪轩毋得官户部”。 崖溪是重要的粮食产地,淮轩则商业发达,都是重要的赋税地区,为了避免他们在户部为官和当地的富商土豪勾结,贪污受贿,偷税漏税,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虽然有点地域歧视,但是还是有道理的。 本来樊渊以为入六部也是去礼部之类的地方,没有想到居然是户部。接到调令的时候,樊渊琢磨着元载帝可谓对樊家展现了最大诚意。 让樊家人为官户部,可比联姻实际得多。虽然这官职能不能长久元载帝说得算,但也算是行险招了。 元载帝刚刚亲政,一般人不会为了一个户部左侍郎而操心反对。还是要多捧一下皇上以表忠心的。 这一调令出来,程斐瑄也被召回了瑶京,看来元载帝是故意把齐王留在青溪那么久的。 能说动樊家最好,不能说动就把樊家三公子丢进户部,接下来的改革,户部是改革中心,就看你樊家怎么表现了。 樊渊明日才去户部报到,今日得了半日休息,打算回别院的时候,迎面碰上在街上领跑的焂夜郡主。她一身亮色衣衫,一阵风一样的跑过去,后面跟着长长一队人。 樊渊侧身让开大路,发现场面还挺热闹。 一听周围人议论,才知道焂夜郡主最近被逼婚了。 焂夜郡主的亲生母亲是当朝大长公主殿下,也是程斐瑄的姑姑。大长公主嫁给了汪家老二,也是皇室目前唯一一个直系公主。本来她的女儿应该是个县主,可谁叫焂夜郡主出生的时候,正好收到大破西狄的好消息。两个消息一前一后传入宫中,先皇一高兴,亲赐封号焂夜郡主,光破黑夜之兆, 先皇很喜欢这个外甥女,她又是个女子没什么威胁,因而各方都只有巴结的份,绝无招惹的心。焂夜郡主一路顺风顺水长大,也没什么管她,甚至由她出门经商。若不是元载帝大婚,家里人突然发现焂夜郡主的年龄老大不小,估计逼婚还得再晚一点。 “樊大人,救命!”焂夜不知道怎么就甩开了那些人,绕回这里,偷偷藏在樊渊身后向四处张望。 程斐瑄当然和他提到过焂夜郡主,樊渊还是失忆以来第一次见她。 焂夜郡主是个很好看的女子,五官有些冷艳,穿着亮色衣衫的时候尤其像是朵人间富贵花,艳而不俗。一双眼睛很灵动,可以看出来是个主意多的,她若是不结婚,那就是不想结,估计逼婚也没用。 “惭愧,在下也没法救郡主。”樊渊摇摇头,“郡主协同执掌暗卫,自有办法自救,何必戏弄我?” “咳咳,这个嘛,樊大人,你也知道程斐瑄要回来了是吧?陛下亲政,还没说暗卫接下来归不归程斐瑄管。我能管到暗卫,是我当年与他做的交易,现在他自己都不一定能保住这个权利,我更玄乎了。”焂夜郡主低咳两声,接下来倒也潇洒地挑眉笑道,“他以后的权利必然受到制约,我做生意不能只和一家做,所以我来找樊大人了。” “焂夜群主确实会做生意。”樊渊不置可否。 “好说,我也不坑你。我叔父的支持,换我拥有自由权利,不亏吧。” 焂夜郡主的叔父,正是他的座师汪殷浩。 “汪家不是最忠实的臣子吗?” “既然是臣子,就有私心。而且叔父宠我啊,也愿意信你,我忽悠他也是忽悠了很久的。”焂夜郡主坦然大方,“叔父退下来的时候就是你顶替他的时候,而我,就有了更久的时间,这不是互惠互利的事吗?” “你和我做生意,齐王殿下知道吗?”樊渊温和地笑着,“这么快抛弃你的好兄弟了?” “好兄弟要嫁人,我拦不住,巴结一下他相公,也是应有的。”焂夜郡主耸耸肩膀,“当年我用一块糕点和一句话换来了二十年自由,现在想找你再换二十年,也是一样的了。” “一本万利,焂夜郡主赚不到就是没天理了。”樊渊赞叹道,“如此,我自然要顺应一下天理。” 焂夜郡主拍拍樊渊的肩膀:“哎呀,我那个不成才的兄弟好眼光,樊大人,合作愉快。” 第一章 人间旧梦重温次 程斐瑄收到召回令正在往回赶的第一天: 焂夜郡主邀请樊渊去据说是全瑶京最好的酒店吃饭,并且很大方地表示由她请客。 樊渊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这家酒店肯定是焂夜郡主自己打理的产业,所以在这里请客最便宜。 两人坐在最好的厢房里,焂夜磕着瓜子听着小曲,樊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唱曲的姑娘是焂夜叫过来的,气质清冷干净,歌声婉转动人。 她唱的是一首劝酒曲,如果不是在场没有一杯酒,倒也映衬环境。 一曲唱完,焂夜郡主叹了口气:“你下去吧。” -- 第86页 敛壬一拜,唱曲的小姑娘一言不发就默默退出屋内。 “我有点后悔一时高兴把你邀请来了。”焂夜发愁地看着樊渊,“要是程斐瑄那家伙回来后发现瑶京忽然传起我们有一腿的谣言,我恐怕要倒大霉。” “你不是他的好兄弟吗?”樊渊唇角上扬,有几分调侃。 “兄弟夫,不可欺。”焂夜一本正经地强调,“就算那家伙知道我不会真和你有点什么,但是肯定嫉妒我有机会正大光明和你传点谣言。嫉妒的嘴脸最是可恶,别看你们总是说女人善妒,其实男人吃醋起来更不讲道理。” 樊渊觉得焂夜郡主是个很有趣的姑娘。她生来是被宠着长大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很快能成功,因而一举一动都是从容自信的。可是这些宠爱从来都是有代价的,她也很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一直在为自己争取最大程度上的自由。 “我有点好奇,焂夜郡主当初是怎么一句话做成的交易。” “你说这个啊,其实遇见我算程斐瑄走运,啊呀呀,我可是他的贵人,不过当时的我也没想到他能混成个摄政王。”焂夜懒洋洋地往椅背上靠靠,露出回想的神色,“真说起来,我们还是表兄妹呢。不过在皇家,一母同胞都不一定能亲密无间,谈论中间隔了层的血缘还不如做朋友来得爽快。” “我幼时经常可以入宫,你知道的,先皇生女儿不太行,儿子一大堆,就算有夭折的,有技不如人的,能活到成年的皇子还是有那么多。所以先皇好像还挺喜欢我这个外甥女的,一般的皇子都没有我有排场。” “遇到程斐瑄的时候我真不知道我居然有混得这么惨的表哥,我还以为是个咳咳,我还以为他是个宫里的小太监呢。那时候他可能饿惨了,正在和一群人抢东西吃,不过他那时还小,打不过他们反而自己被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 “我看他可怜,出现吓跑了那群内侍。然后把我从先皇那里顺出来准备带回家慢慢吃的糕点送给了他。” “后来我再入宫的时候,他就蹲在一条道路角落里,看着我来了,一言不发把一堆东西塞在我怀里就走了。我以后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绣品。云嫔是侍女出身,又没有圣宠,经常有人克扣他们的东西,所以日子过得难。宫里的侍女经常会偷偷托采买太监用她们的绣品换些外面的东西,云嫔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换些吃的用的,他也经常会帮云嫔,我估计他是想用这些东西抵我给他的糕点。” “我出宫随手把其中一件东西赏赐给丫鬟,从丫鬟那里知道了所谓的朱红氏的传说。最早市面上流传的朱红氏的绣品应该是云嫔的,后来的其实是程斐瑄的。哈哈哈,我把他给的东西买了,虽然都是小件,但是也很是值钱。于是我就又跑云停宫去找他,和他说和我做生意吧,我保证分给他的比找其他人合作的多。那些采买太监自己要赚钱,克扣的可多了。他也同意了,以后他的东西都是我转手卖出去的。” “先到处夸一下朱红氏,把价格炒上去,很快赚够了开店的钱,算是我的启动资金吧,程斐瑄又用赚来的钱入我的股,就这么开启了我们十年的合作。” “后来呢,有一次有人来刺杀先皇,刺客慌乱逃窜中挟持了我,程斐瑄那时候和我在一起,不过他太没存在感,所有人以为他是个小角色,谁也没放心上。最后是我叔父带着暗卫赶过来救下了我。程斐瑄就指着暗卫问我怎么样能有他们这么厉害。我当时脑袋抽了,居然告诉他我可以把他介绍给叔父,看看叔父愿不愿意教你。” “于是,我用一句话,让程斐瑄进入了叔父的视线。”焂夜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居然是个皇子,我的表哥。后来你也知道的了,这家伙成了叔父暗卫首领这个位置的继承人,在当今圣上登基后摄政朝堂执掌暗卫。” “一句话改变命运,难怪齐王殿下从不觉得自己亏了。”樊渊饮下一口茶。 焂夜冷哼一声:“也是他自己争气,抓住了机会,也真学到了东西。我若是当年黑心一点,他也赚不到这么多,居然还老是凶我,我可绝对够兄弟的。故事我也将了,要是他回来想让我倒霉,樊大人可一定拦住了。” “哈哈,焂夜郡主果然从不做亏本买卖。”樊渊当真觉得她有趣,欣然同意。 那一天晚上樊渊做了一个梦。 蒙面的暗卫利落地落下匕首,刺杀还在睡梦中的人。 另外几个人在各处撒上烈酒,拿着火把点燃了墙根。 “撤!”为首的人确认了一遍数量后,挥挥手下达了撤退的指令。 樊渊的视角一直跟随着他。看着他复命,看着他离开。 “丙戌,你去哪里?” “有些事。”他没有直接回答,在他充满戾气眼神注视下,也没人继续追问。 樊渊看着他爬到宫墙上,寻了个背光的地方,从怀里掏出几个馒头来,然后摘下蒙面头套,露出口鼻也露出了真容,开始心满意足地啃馒头。 这个时候的齐王殿下已经带上了简单的护额,遮挡他的刺青。 但他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小老鼠拖着食物找个喜欢的地方好好品尝美味一样。 丙戌居然是齐王殿下真正曾经拥有过的名字,他还以为那是随口胡诌的呢。 樊渊打量着不过是十四五岁少年模样的齐王殿下,忍不住笑了。 -- 第87页 小少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是你吗?我听到你笑了。” 然后他好像也不管樊渊有没有回复,自顾自地说着:“你怎么还不出现呢,算了,我和你说,城南老李的馒头铺子做出来的馒头味道最好不过,昨日我……” 樊渊就看着他边吃上两口,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天边有光亮起时,樊渊醒过来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白天才听了一个故事,晚上又梦到了一个故事。 程斐瑄收到召回令正在往回赶的第二天: 樊渊在下朝往户部走的路上,突然看见一个巷口,鬼使神差走了进去,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了眼身后。 “天子脚下,公然行匪,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情景——吃着包子试图“英雄救美”的齐王。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复苏,他能感觉到。 樊渊又看了眼小巷,慢慢走向户部。 大虞除了座师门庭,户籍同乡也是拉帮结派的重要依据。 整个户部没有一个青溪人,樊渊去那里自然得不到优待,不过他好歹是前途光明,也没人会招惹他。 去户部交接的工作还算平稳,他觉得扮演樊渊也不是那么吃力的一件事嘛。 樊渊那天晚上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果然还是程斐瑄,只是又小了不少,他应该是饿晕了,缩在石阶边上躺着也没人发现。 一个太监拎着篮子偷偷往这边走好像在找什么。 樊渊试着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居然成功了。那石子的声音提醒了这位太监。 看到昏迷的程斐瑄吓得把他背起,鬼鬼祟祟的带回了一个破旧小屋子。 “贵人今日没胃口,撤了小粥,我偷拿出来,你赶紧喝两口。我先去伺候了,你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醒来的程斐瑄点点头,狼吞虎咽起来喝起粥。 樊渊摇摇头,怎么每次做梦他都在吃东西呢? 那个太监走了以后,程斐瑄把抹额扶正,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是你在吗?” 樊渊觉得奇怪,为什么梦里的齐王殿下总在问这个,而他如果真的开口,又从来没人能听到。 毕竟是个梦,稀奇古怪点好像也正常。 “我好饿,你不会是我饿得昏头昏脑的时候想象出来的人吧?”齐王殿下摸了摸肚子,叹口气,麻利地收拾碗筷。 醒来的时候,樊渊有些头疼。不知道天天做梦是为什么,做梦很影响睡眠的,他有点疲倦。 程斐瑄收到召回令正在往回赶的第三天: 从宫里离开的时候,樊渊忽然想起来,好像曾经有人给他往宫里送过糕点。那个放出拿着云片糕的老太监不正是梦里的人吗? 他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在回顾什么? 所以樊渊继续做梦的时候,已经非常淡定了,准备安心观看新的故事。 然而这一次,他看到的是还是幼童的齐王殿下,他缩在衣柜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他被人从衣柜里扯出来的时候,樊渊看见了他干干净净的额头,上面什么标志也没有。 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一章 不信人间无圆满 樊渊的预感非常准确。 他看到了对于自己一直只存在于故事里的罗贵妃,那是个美丽无比的女人,多愁善感的诗人见了她,恐怕愿意不顾一切把世界上一切华丽优美的辞藻都付诸于她。连樊渊看到这样的人,都会为她的容颜感到惊艳而出现了短暂的失神。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不愧是获得先皇荣宠十几年,那位冠绝后宫的贵妃。 可惜拥有这样外表的女子是个疯子,还是个狠心的疯子。 樊渊看着她歇斯底里地怒骂着,美艳绝伦的五官变得扭曲而令人感到作呕。她骂的是程斐瑄的生母,那位可怜的云嫔,说她不知羞耻,说她害了自己的孩子…… 丑陋的话语从美人嘴里说出来,樊渊真的觉得不忍直视。 他避开不去看罗贵妃,而去看那个被几个太监婢女拉住正在努力挣扎的程斐瑄。 挣扎的过程中,一枚玉佩滚落在地上,程斐瑄连忙扑上去用手按住地上的玉佩。 “把那枚玉佩给我拿来!” 于是几个人把程斐瑄按住,另外两个人去抢程斐瑄手底下的玉佩。 可是不知为何,他们使出吃奶的力也没有把他手底下的玉拿出来。程斐瑄似乎格外在意这枚玉佩。樊渊当然非常熟悉真枚玉,这是程斐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后来成为了流萤尉的令符。母亲最后的遗物被程斐瑄死死按在地上,拢在手心里。 即使罗贵妃用脚踩在他的手上,他也没有把手抽走。 他就这么盯着自己的手看,即使痛到冷汗直流也不曾退让。 罗贵妃的脚碾在他的手背上,他反而突然笑了:“疯子。” 这笑声中充满了一种不和疯子一般见识的不屑。他匍匐在地上,却在看不起罗贵妃。如果不是她踩得他太痛了,他可能还会露出怜悯的眼神。 这一声笑彻底激怒了发疯的罗贵妃,她直接拔下发间的银簪,把簪间放在烛火火芯里炙烤片刻,然后蹲下身子,用手抬起程斐瑄的脸。 狠狠地划在他的额头边上,划出了一个奴字。鲜血从额头上流下,红色挡住了他一只眼的视线,让他不得不闭上一只眼。 -- 第88页 罗贵妃把簪子丢在地上,快活地笑起来。 他也在笑,简直就像和罗贵妃一起疯了一样。 “她不过是我的一条狗,居然敢爬上主人家的床!秋霞,给她纹上逃奴的印迹,我要让他好好记住自己的身份!”罗贵妃好像在骂程斐瑄又好像是在说程斐瑄的母亲。 精神错乱的主人得命令得到贯彻。 所谓墨刑,施行的方法就是在人的脸上或身体的其他部位刺字,然后涂上墨或别的颜料,使所刺的字成为永久性的记号。 人的面部是极其敏感的,程斐瑄却已经没法挣扎了,最后他握着手里的玉佩昏了过去。 到了晚点的时候,他开始发烧,脸上布满红晕,却一直在喊冷。可是整个房间里只有昏昏沉沉的一个人,没有人管他,只剩下紊乱不堪的气息。 皇帝的其他儿子们在争权夺利内斗,皇帝自己病卧在床久不问事,作为被遗忘的皇子,他在罗贵妃的宫殿里,因为受伤而发热也不会有人过问。 “冷……”程斐瑄的眉头越发皱得紧。 如果这个时候程斐瑄彻底睡过去,也不知道明天他还能不能再醒过来了。 樊渊俯下身想抱住他,却只抱了个空,他碰不到他。 可是程斐瑄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渐渐安静了下来,神色缓和了些许。 于是樊渊就这么虚虚靠着他,虚虚抚摸他的脸,温声道:“乖,不要彻底睡过去,要好好活着,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以后的未来相遇。” 程斐瑄的手指轻缓的动了动,好像是在挣扎,而后眼睫毛也颤抖了起来,他在试图睁开眼,而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樊渊也同时睁开了眼。 樊渊从梦里惊醒,坐起身,大量的回忆充斥在脑海里,一幕幕画面开始浮现。 樊渊急促地呼吸着,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披衣下床从抽屉里取出那枚和齐王殿下交换后的玉佩。 玉佩正微微闪着幽光。 樊渊对这玉佩太熟了,他当了十多年流萤都使,这玉作为他的令符一直在他的身边。难道自己能重生一次还是这玉佩做的好事? 还不等樊渊细想,这玉佩突然布满了裂纹,然后整个碎成粉末消失不见。 樊渊这一夜都没睡好,白日在户部的时候只能强打精神整理文书。 “君行兄,你可知焂夜郡主和你有一腿的事已经传开来!”杨述找到他的时候,樊渊正在闭目养神。 “嗯。”樊渊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杨述却很忧虑:“我觉得如果闹大了,长公主可能会去找陛下赐婚,到时候……” “子言,你若是有空,帮渊把这些文书整理一下,如何?”樊渊微笑着温声问道。 杨述看着他的温和笑容,忍不住退了一步:“好了好了,我错了!咳咳,我来是给你说正事的!最新消息,陛下有意改革,将丁银摊入田赋征收,各府地方上要按亩均摊税赋,按地亩之多少,定纳税之数目。” 樊渊淡然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之前他还写过奏折,提到了相关的改革。 自古以来的赋税制度,都是以人丁为本,纳税大致分为田赋,户税和杂税。赋税这一块,太过繁杂容易被地方控制,世家以少数人得多数地,得利丰厚。若是改革成功,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将有利于贫民而不利于世家。 没有人愿意折损自己的利益。 “所以需要重新统计各府的土地,你们户部接下来有的忙了。” 樊渊叹了口气:“渊是樊家人。” “可你还是陛下的臣子。”杨述无奈地摊手。 “让樊家人入户部,陛下还是对世家退让了。”樊渊摇摇头,这等于给樊家一个弄虚作假的机会,看看你们樊家到底有多少诚意,会报上多少。 “如果太决绝了,恐怕实施不下去。”杨述听懂了樊渊的意思,“你这次是被夹在皇室和樊家中间了。” “渊会去信给家父的。”樊渊揉了揉眉心,“希望不会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嘴唇不自觉的弯出一个苦笑的弧度,他皱着眉淡笑着摇了摇头。 ——————————— 在樊渊刚刚打算给父亲写信的时候,樊老大人的信和樊家大哥的信一起到了。 樊老大人居然在这种时候把樊家丢给了樊家大哥。内容很简单,就是改革的事他知道了,他不想管了,反正樊家一共三个儿子都在朝廷为官,以后樊家也是他们做主。他干脆把家主之位传给老大,具体怎么处理,老大决定,他打算出门游玩去了,别找他。 大哥的信内容更简单了,只有一个字。 樊家大哥在外地当官挺久了,目前已有一子一女。这位大哥不苟言笑又老成,樊渊和他还不如和樊湛关系亲密。 看到大哥信上的字,樊渊就知道这位大哥也是个明白人,心里担忧的事放下一大半。 樊老大人想把麻烦事甩掉甩得太急,都忘了要继续叮嘱他的小儿子离齐王殿下远点了。 夜已深,风声残鸣。 温柔的星光和月色透过薄薄的璃璧洒落在眼前的庭院。 齐王连夜回京,当晚就踏着月色,风尘仆仆翻窗摸进樊渊的房间。 推开窗子的时候,衣衫随着他进来的动作淌出了一片月色。 -- 第89页 樊渊正坐在桌前喝茶,茶有两杯,茶叶还是程斐瑄以前送的。 程斐瑄也不客气,直接走到樊渊对面坐下,痛快地喝了一口。 “茶不是这么喝的。”樊渊不赞同地摇摇头。 程斐瑄抬眸看向烛光下的樊渊,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放过我吧,我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喝口水。” 樊渊笑了笑,自己慢慢饮茶一口。 程斐瑄的眉目染上疲倦,懒洋洋地靠在那里,像是一只在打盹的野兽。他还在看樊渊,充满戾气的眉目在昏沉烛火下显得有了些暖意。 若是让其他人来看,可能不敢相信齐王殿下能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樊渊低眉看着杯子里的茶水,低敛了眸子,轻轻一笑:“不提茶,就说说你进来的方式,看来你是改不了走窗的毛病了。” “呃,这个嘛……”程斐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然后忽然瞪大双眼,激动地站起来,“君行,你想起来了?” 樊渊很想摇摇头,逗他玩一下,可是想想觉得逗齐王殿下的机会多了去了,这一次还是不要吓他了。 樊渊微微挑眉,也不直接回答:“渊得把我家的窗锁上,免得你又翻窗跑了。” “好啊,把我们家的窗都锁上也没事!”程斐瑄高兴地扑过来,脱口而出就是“我们家”。 樊渊被他这不客气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起开。” “我不。”程斐瑄抱着樊渊不撒手,颇有几分无赖风范。 齐王殿下真无赖起来可彻底了。 樊渊在他额头上被抹额遮挡的地方落下一吻,齐王殿下顿时手足无措,不自觉松了手,一手摸了摸被碰到的地方,红着耳根另一手指了指唇说道:“君行,这里!” 樊渊达到脱身目的,起身就去收拾茶杯:“先收拾。” 程斐瑄麻利地抢了樊渊的手头上的事,堂而皇之的要奖励。 他实在太兴奋了。 樊渊瞥了他一眼,绝不纵容:“允许你现在出去,在院子里跳一圈。” 第一章 君心莫测曾经血 齐王殿下一步三回头地出去跑圈的时候,樊渊悠哉悠哉地坐在房间里听屋外的动静。 等齐王殿下踏着愉快地步伐走门回来的时候,樊渊才对他招了招手。 程斐瑄凑上前,因为樊渊是坐着的,他还特意单膝跪地支起身子,用明亮期待地眼神等待着樊渊的奖励。 这个高度让他低头就能顺利碰到程斐瑄,樊渊勾起唇角,露出温柔的笑。 他细细端详着程斐瑄的五官,用手指描摹了一遍,抚过他的眼角眉梢,摸过他的鼻梁唇角,最后抬起他的下巴。 “殿下想要什么?” 程斐瑄的呼吸乱了一瞬间,他眼里全是樊渊的倒影,沉溺在樊渊的温柔里不能自拔。 “想要……想要你吻我,想要你摸我,想要你抱我,想要你进入我。” “好贪心的殿下。”樊渊轻笑出声,他虽然说着别人贪心,却没有表现出不满,还很乐意满足满足眼前人的贪心。 他低头亲了亲程斐瑄的唇,几乎是贴着程斐瑄轻声道:“嗯,樊渊也想吻你,想摸你,想抱你,想……进入你。” 樊渊喜欢程斐瑄,愿意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 程斐瑄听懂了未尽的话语,他心口仿佛被燃起了一团火。抬手环住樊渊的脖子,仰头主动和樊渊交换了缠绵的吻。 他们疯狂地向对方索取着,气息相缠,恨不得把对方揉进骨子里。 烛火被熄灭,帘幕垂下,衣衫散落,青丝铺开在床铺上。室内的温度在不经意间升高,在脸上晕开红晕。零零碎碎的声音,夹杂着起起伏伏的音线。 两人早起的时候,其实还没睡足,但是上早朝这种事耽误不得。 程斐瑄帮樊渊梳头发时,樊渊还有闲情逸致在心里感慨,学习能力真强大,齐王殿下确实有进步,还知道主动解锁新姿势了。就冲焂夜给他分享的一整套书籍,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让焂夜郡主倒霉吧。 程斐瑄似乎很喜欢帮樊渊梳头发,每次都是乐不可支。 樊渊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习惯,不过这就是件小事,程斐瑄梳得也不错,就由着他自己发挥了。 送樊渊出门后,程斐瑄自己还得先进宫面圣,向陛下汇报一下情况。 他心里没有什么底气,只希望皇帝侄儿能惦念着他曾经尽力相护,满足他只想和君行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愿望,别过河拆桥就行。 皇帝在早朝,程斐瑄就在后面等他。 见到人时,程斐瑄还分心想了一下下朝后君行会去吃什么。 “臣程斐瑄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程斐瑄其实很少这么正式地拜扣元载帝。 元载帝看着跪在那里的程斐瑄,心情一时之间很是复杂。 “皇爷爷驾崩的时候,皇叔就是这样跪在地上,把玉玺奉给了朕。那时候,皇叔说的也是这句话,一个字没变。” 那时候的程斐瑄带着暗卫,奉上了传国玉玺,向新的皇帝表示臣服。 年幼的元载帝伸出手扶起他,问他:“我能坐稳那个位置吗?” 程斐瑄站起来,把玉玺放在元载帝的手里:“臣护着陛下。” “那么朕信皇叔。” 元载帝这次依旧是上前扶起了程斐瑄:“罢了,皇叔起来吧。” -- 第90页 程斐瑄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这力道已经比多年前有力很多,他亲自护大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了。程斐瑄颇有些感慨,他真的是把元载帝半是儿子半是弟弟地护大,直到小家伙越长越大,他才真的把人当成了君主。 “皇叔你不信朕。”元载帝叹了口气,说出这话元载帝自己笑了起来,自嘲道,“其实连朕自己都不信自己会什么也不做。” 程斐瑄不说话,只保持沉默。元载帝成婚亲政把他放在外面不让回来,就已经开始行动了。现在说这些不过是有的没的,发些感慨让他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陛下决裁就是了。”如果不是眼前是皇帝,他可能说出口的就是“废话少说”了。 程斐瑄能好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知道什么东西要争什么东西争不得。所以这一点上他无所谓的,他自认还算了解元载帝,目前看来自己至少性命无忧,就是不知道要被丢到哪里去。 “皇叔的急性子可真的没变过。”本来还想和人叙叙旧的元载帝摇摇头,“昨天大长公主向朕请求给焂夜郡主和樊家三公子樊渊侍郎赐婚。” “陛下!”程斐瑄隐隐有些愤怒,他不掩饰自己的弱点是希望告诉元载帝他没有更大的野心了。若是公事也就罢了,但他不希望元载帝插手樊渊的婚事。 元载帝哈哈大笑起来:“皇叔别激动。朕自然拒绝了大长公主的请求,还直言了皇叔与樊渊的关系。所以朕已拟旨一道,皇叔可以看看。” 程斐瑄打开被内侍端上来的圣旨,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重新卷起,跪下将圣旨奉还:“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朕给皇叔和樊侍郎赐婚,皇叔有何不满,可以直说。我大虞齐王看上了谁,难道还要不起一个名分?” “臣不敢。”程斐瑄低下了头,“臣不想毁了他。” 虽然很想得到承认,不过对他来说,能让樊家那边承认就够了。他不需要太多的人知道,樊渊若想有一个锦绣前程,没有风言风语环绕,就最好不要和他有任何明面上的直接牵扯。 樊渊就应该干干净净的,谁也不能拖累。 元载帝沉默地看着程斐瑄举着的圣旨,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程斐瑄。 这个人曾经为他撑起了一片天,为他挡住了刀光剑影。 他记得刚刚登基那会儿,成天提心吊胆,一波又一波刺杀就没有停过。他瑟瑟发抖夜不能寐,皇叔却让他安心去睡,等他醒来出门看到的是染满鲜血的台阶和在门前提剑而立的皇叔。 鲜血还湿热未冷,皇叔的衣服上也全是血。皇叔一手抹去脸上沾到的血迹问他昨夜睡得可好? 他信他,不曾怀疑。但是作为帝皇,即使他信任着这个人,如果什么也不做,也会被有心人利用,最后身不由己去伤害他。 “这便是朕的决裁。”元载帝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程斐瑄的手指握紧了手中的圣旨,叩首一拜:“臣谢过陛下恩典。” “你太骄傲了,皇叔。”元载帝笑了。就是这样,不屑一顾。 他不结党营私坦坦荡荡,也不试图用当年相护之情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只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从不提起自己出过多少力。他从没求过自己,只在刚刚请求自己可否收回成命。 所有的人和事都没真正被他放在心里,有当然好,他会好好珍惜,没有那就算了吧,不用费力强求。能被皇叔放在心里的那位,真的很有意思。 “朕欲以暗卫为基础建立一个新的衙门。皇叔大喜之日,朕便把新衙门作为礼物交付给皇叔和樊爱卿。” 程斐瑄长长叹了口气:“何必牵扯到樊渊。” “你只是不想看透。”元载帝负手踱步,背对着程斐瑄,“皇叔回府好好休息吧,静待佳音便是。” 程斐瑄告退,离开皇宫的时候回头看了眼高大的院墙,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真的很麻烦。 啊啊啊,他该怎么和君行交待? 就在程斐瑄离开后,樊渊缓缓从暗室走出,行礼拜见帝皇。 “臣参见陛下。” “樊爱卿,皇叔的话你都听到了,其实朕也不想为难皇叔。这道圣旨,你愿意接吗?如果你们都不愿意,那朕就把它收回来吧。”元载帝饶有兴致地看着樊渊,想听听樊渊的看法。 樊渊拢袖拱手:“臣愿接旨。” 元载帝给他和程斐瑄赐婚这事,其实他一开始也是很诧异的。在他的印象里,流萤尉的建立没有那么快,历史上的齐王接手流萤尉是再后面一段时间的事,而且获得了很大的反对声音,几乎是元载帝力排众议决定的,也因此流萤尉的名声非常不好。 仔细想想,大虞祖制,成年亲王是要去封地的。但他们不敢把齐王放回封地的,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他会不会招兵买马。那只有把齐王留在京城,给他一个好听的名头,然后软禁也好,监视也罢,盯着就是。 原先,元载帝给了齐王流萤尉都使的名头,让他留在了瑶京。现在,元载帝给他一纸婚约,让他留在了瑶京。 堂堂齐王,嫁入樊家,看上去荒唐,却真的是能获得最少的反对的,又不会给齐王殿下造成什么实际伤害的,让齐王殿下留在瑶京方法。大家当然不会反对,说不定还乐意看齐王的笑话。 “你是个明白人。”元载帝乐了,“皇叔怕你的名声受损,毕竟娶一个男人回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 第91页 “臣愿意替陛下好好看着齐王殿下,不让他生事。”樊渊一本正经地回答,仿佛他真的是个为了帮帝皇分忧解难不惜牺牲个人名誉,只为监视好齐王殿下的忠臣。 元载帝挑眉,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帝皇的威仪:“有劳爱卿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对外的说法,可怜齐王殿下还在思索该怎么和君行解释。 第一章 清霜心头见落梅 程斐瑄听到满城都是焂夜郡主和樊渊的二三事谣言后,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了,他现在坐在焂夜面前,用很严肃的表情看着焂夜:“我该怎么办?” 焂夜真心觉得程斐瑄严肃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思考揍人的话应该从哪里下手。 “你该怎么办?你该高高兴兴准备礼服,然后在你的王府里准备成亲。”焂夜满不在乎地拨弄着算盘,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算珠,如同在拨弦一般优雅。 程斐瑄黑着一张脸,心情格外不好,他一点也不觉得让樊渊和他一起被全京的人笑话是什么好事情。 “行了,有什么不好呢?你以为樊大人娶你,是真娶你?那肯定是要代替陛下好好监视着你,相当于把你软禁在了樊大人的府宅里。陛下为了补偿樊大人的牺牲,肯定对他多加照料,他升职只会更快。”焂夜手下不停,一边核对着账目一边分心说话。 程斐瑄脱口而出:“可是其他人会怎么看他?说他为了圣宠不择手段,连婚姻都可以出卖?” “被别人说一两句又不会怎么样?世上人太多了,你管得住几张嘴?樊大人可是要和你成亲诶,什么出卖,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听。”焂夜若有所思地抬眸,“也不对,你哪里会在意流言蜚语,我看你就是关心则乱,樊大人又不是圣人,是人都会有缺点,你只是不想成为他的污点。” 程斐瑄沉默下来,黝黑的眸子里写满复杂。是的,他只是不想成为君行的污点。 ————————— 元载帝赐给户部左侍郎樊渊一堆金银珠宝和一座齐王府不远处的府宅。 这个消息来得莫名其妙,大家都在猜测樊渊是立了什么功劳得到了奖赏。 直到各地的几个主要世家的天地丈量结果被收纳上来。是人都看的出来,樊家下了血本。樊家到底有没有把所有的田地上报,没人知道,但看这个远超林家的数目,恐怕也是报了九成九了。这么多土地要上缴的赋税也是笔大数字了,陛下赏樊渊的金银珠宝和宅院加起来了算,也是陛下赚了。 几个大世家如此配合,剩下的小世家就没法反抗了,也不会被宽松弄虚作假。 早朝的时候,大家对于陛下颁布新的改革法案的事已经早有准备,纷纷站出来夸赞陛下圣明。 大哥给他寄来的信里,写下了一个“九”字,意味着樊家上报了九成的土地,诚意比身为外戚的林家还要足。 元载帝把前面的事交待完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向程斐瑄:“皇叔今年年岁几何?” 程斐瑄已经不是摄政王了,他的摄政王座早在他南巡之时就被撤下来了。即使如此,现在的他仍然站在百官最前面的位置。 “谢陛下关心,臣今年已二十有三。”程斐瑄头疼地想着元载帝不会要当众赐婚这么狠吧。 果不其然,元载帝双手一拍,讶异道:“朕已大婚,皇叔却还未婚娶?各位爱卿,可有谁愿意与皇叔结个亲?” 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有人试探地站出来:“臣家中有一幼女,年方十四,性情温驯,知书达礼。” “太小了。”元载帝摇摇头,这年龄差在大虞其实也不算什么,但是皇帝这么说还能怎么办? 又有一人站出来:“微臣的妹妹今年十七,可为良配。” “你妹妹?她文采如何?能通琴棋书画吗?”元载帝像是早就准备好挑剔的理由,想都没想地拒绝了他,“只读了几本女戒的,怎么好配我大虞齐王。” 满朝文武全部安静下来了,陛下想给齐王殿下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关键还不能和齐王年龄差太多。 满足条件的要不就是已经结婚了,要不就是有婚约在身提早定下来了。 沉默开始漫延,不过他们大多猜到了陛下想用婚约束缚住齐王殿下,这个嫁过去的女子无论是谁,就只能是陛下的耳目。 其实这个女子只要是忠于陛下派系的女子,无论美丑优劣,都是能正大光明成为齐王王妃的。但是陛下要给他的皇叔挑个举世无双的佳人,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既然女子没有合适的,那不如挑个男子吧。”元载帝淡然自若地瞥了眼所有人,仿佛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荒唐。 程斐瑄面色一变,这是要提起樊渊了? 底下的人开始议论纷纷,甚至在低声揣摩元载帝的意思。 齐王好男色这个传闻大家虽然有所耳闻,但是从没见过齐王身边有什么美男子跟随,也就只是个街头巷口的谣言笑谈,从没被大家放心里。 几家有人能坚定地坑儿子呢?和齐王结亲,那自己儿子可不就不能亲近女子了,齐王好歹是一国亲王,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怕是要遭殃。 “臣愿替陛下分忧。”樊渊出列,优雅地执笏拜见。 程斐瑄回头惊讶地看了樊渊一眼,主动和被动赐婚区别可大了,他实在没想到是樊渊主动站出来。 -- 第92页 他这惊讶的一眼,在旁人眼里倒像是齐王转头怒瞪了樊渊一眼。 好像,齐王其实很不满啊? 樊渊以探花之位高中,才华横溢没得说。说他是个美男子没有人能否认,坊间一度盛传,说樊家三公子是瑶京里的第一美男子。即便谣言不知真假,这在场所有人,他也是姿容最俊俏的。 如果不是樊家嫡子正妻之位是他们绝大多数人高攀不上的,肯定有更多人上门说亲。甚至有人想着正妻当不上,家里的女儿做个妾室也可以啊,就等着樊渊娶了正妻好上门说道。 元载帝看向樊渊,点点头:“爱卿尚未娶亲?那正好,朕今日便下旨赐婚,成其好事。” 满朝文武哗然。 樊家和皇室结亲,无论婚娶都是够得上正妻之位的,但是他们都是男子的时候,这婚娶怎么算?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一封奇怪的圣旨。这圣旨写的不像是给齐王封妃,倒是特别像是给公主挑选驸马。更有意思的是,圣旨特意说明,婚礼在樊家举行,婚礼仪式礼同长公主。 这是要把齐王嫁出去啊,圣上高明! 各位大臣忽然就懂得了元载帝的“用心良苦”,齐王要是嫁到樊家去,那可就是入了樊家的族谱,除非有朝一日樊家休弃,齐王都无法染指皇室宝座。 樊家刚刚用大量赋税表诚意,这一手替陛下分忧玩得更是妙。 至于两个人婚后夫妻如何相处,群臣不甚关心,总之齐王的隐患解决了就好。 “臣谢主隆恩。”樊渊和程斐瑄一起上前领旨的时候,显得很平静,不见喜悦也不见无奈。 周围人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但大家都明白,至少以后他的官途一定非常顺畅。 ——————— 婚期已经定下来了,更让程斐瑄揪心的是,大虞皇室宗正就是他自己,宗室婚娶都由他负责主持。只是宗室特别少,所以他兼职的很轻松。于是底下人写出的,自己婚礼的仪式流程婚服嫁妆等等的文书上呈上来的时候,程斐瑄已经不知道该摆在什么表情了。 说他不开心不可能,可他同时又为自己的开心感到内疚,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他抱着一叠文书偷偷摸进了樊渊的新府邸。新府邸已经在为婚礼做准备了,各处挂上了红色的绸带,贴上鲜红的喜字。 程斐瑄踏入其中的时候,感觉到弄弄的不真实。 樊渊看见他抱着文书过来,不客气地抽出一本,翻看了起来:“婚礼安排?” 程斐瑄呆呆地看着樊渊,还在似梦非梦的状态里。 “你要盖盖头吗?渊觉得没必要,就骑马一起过来吧。”樊渊看了眼,很自然地和他讨论起来。 “好。”程斐瑄恍恍惚惚没听清,就直接应了。 樊渊觉察到他心不在焉,用本子敲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君行为什么要同意呢?” “渊又不亏。”樊渊笑了笑,“你为何会觉得渊怕流言蜚语缠身呢?” 程斐瑄走到桌子前,放下手中的文书,抽出一张白纸,研墨提笔。笔墨在白纸上悬空良久未曾落下,墨从笔端滴落,终究留下墨点。 “白纸本来如清霜,何必滴墨成污点。”程斐瑄将纸反过来,“君行你是这白纸,我就是这墨,藏在背面就好了,何必让大家看见,平白脏了清名。” 樊渊将纸重新翻过来,俯身吹开未干的墨点。然后走到程斐瑄身后,揽住他的腰,敷上他的手握起毛笔。 程斐瑄被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有些紧张,他屏住呼吸看着樊渊带着他的手在白纸上画出一朵梅花。 吹匀墨迹后,竟看不出是后来添上去的。 樊渊经历过谎言背叛,也看过太多尔虞我诈,他曾以为自己是暗夜流萤,被血与夜淹没,只能偷偷发出微光。一介书生,三尺微命,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微光原来会被人如此用心珍视,而让他相信了自己值得被爱,让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好的人的不就是程斐瑄吗? “梅花开在清霜里,岂不正好?”樊渊松开手,温柔地笑着指向白纸上的那朵梅花,“殿下是渊心头落梅,不是什么污点。” 程斐瑄恍惚里的视线本就有一些模糊,然后又被这样的笑蒙住了心扉,眼前就更是一片流离。 手里的笔仿佛比剑还重,终于让他提不起。但他的心前所未有的痛快,仿佛酣畅淋漓痛饮美酒,醉后梦见梅花落在雪地。 樊渊一点也没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大杀伤力,又自顾自地拿起其他文书看了起来。 “这里可以改一改……” “嗯。” 第一章 番外之假如他们未曾相遇 一个小番外吧,算加更,意不意外?假如孟君行没有在城破那天重生回一百年前,假如齐王殿下从没遇到过樊渊,所谓樊渊已经死于风流韵事中。 会是什么情况呢? 哎呀呀,,^,, 他出生并不富贵,家里供他读书也不容易。好在他可能天生是读书的料,早早成了秀才。 每到冬季,不事耕种的羿族就会越过边界来打草谷。 他们到处劫掠,毁了他的家园。 在那之前,他是个拿笔的书生,从未拿过刀,可他心里仿佛有团火在燃烧,他捡起了一把刀冲了上去。 从此他成了会杀人的书生。 -- 第93页 放弃了科举之路,他走上了一条未曾被人注意的小路。 他怕过吗? 也许吧,说从未惧怕过不太现实。可那恐惧不足以压制他心中的愤怒!他对这个国家的愤怒。 他一步步往上爬,学会了欺骗,学会了利用,看懂了真心,明白了假意。 他在浊世中摸爬滚打,有人为他牺牲,也有人被他埋葬。他不需要拿刀杀人,可他已经染满鲜血。 没有什么不好,哪怕变成魔鬼,他也要改变些什么。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好的人,只坚持着底线让自己不要迷失,求一个问心无愧聊以□□。 羿族破了思亭关,他被属下打晕,强行带离了城关。 该和这城一起埋葬的,这样还落个干干净净。可既然活着,那他就再做些什么吧。 辗转了多年,他找到先皇遗孤,他暗中集结各方势力。他继续做着将这些羿族赶走的努力。 扶持遗孤起兵,他是南虞最神秘的军师。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孟。 他是流萤尉最后一任都使,在他有生之年,南虞在南方几乎要出现复兴之兆。 只可惜,或许是气数已尽,他终究在收复山河之前先走了一步。 在很久以后,另一位从民间走出来的领袖赶走了羿族,也曾去寻找这位孟都使的坟墓想要祭拜。 可最后多方打听也不知道他葬在了哪里?有一位曾经跟随过他的人的后代说,这位孟都使死前让人把他的尸骨烧成灰,让心腹带到他故乡的水边洒去,就此与山河同葬。 人们所见的他,一生尽付河山,一生孑然独立,末路力挽狂澜,堪称一段传奇。 史书却不会记载,他一生未曾有婚娶,一生无人问他冷暖。 —————————— 他的出生是个意外,并没有人真的期待他的到来。 皇宫不是个干净的地方,妆点富丽堂皇的宫殿的,从来是些让人恶心的东西。只是大家都在上面享受着,学着忘了这些不愉快,学会利用掌握这些丑陋,然后打扮自己。 用污水浇灌出来的花,偏偏美得令人惊羡。 很多童年的事,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也并不愿意过多回忆这些往事。 只有一个人,他总是忘不了。 那是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一个人。一个奇怪的人,他也不清楚到底记住了这个人的什么,以至于念念不忘,哪怕未有回响。 伤口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发了高烧,却被所有人遗忘。 那些人恐怕巴不得他病逝,然后留给世界清净。 他是罗贵妃心头的恨,是罗贵妃的耻辱,让自己的婢女在自己的宫殿里得到了圣宠还有了孩子,而自己的亲子却落水而亡。 不去恨那个寡情的帝皇,不去恨那个保护不了儿子的自己,反而将所有的怨恨给了他,不过是种懦弱。 这是个可怜的女子。 他对她再没有别的评价。 那时候他感觉到很冷很冷,自己好像在这种冷意里麻木了身体的知觉,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他居然很喜欢这种什么也感受不到的感觉,多好啊,空空荡荡。 他放弃了挣扎,只想沉寂在一片虚无里。 直到他感觉到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颊,他好像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温热的触感令他几乎要落泪。 我本不惧怕黑暗,如果我未曾见过光。 “要好好活着,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以后的未来相遇。” 他睁开眼,仿佛看到一双眼睛在看他,可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他熬了过来。 他以为那是个错觉,可那温暖令他如此眷恋,万一真的存在呢?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呢? 于是他再也未曾在泥潭里放弃过挣扎,未曾忘记在黑暗里点燃光亮。 后来他跪在汪师的面前,请求加入暗卫,选择了一条和帝皇权谋相左地道路。 无数人问他不会后悔吗?他离那个位置如此近。 但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好活下来,等待相遇的到来。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那个梦中的人,仿佛真的只是一道虚影,是他想象出来的自己。 或许求生的本能,让他捏造了这个梦,可他已经无法离开这个梦了,不然他不知道自己的等待是为了什么。 他扶着幼小的侄子登上皇位,自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也曾创立流萤尉,一点点完善这个衙门,守护大好河山。 他点着流萤灯,等着一场相遇。 在他已至中年时,才发觉他已经等了二十年。 这个虚影始终未曾出现,而他也就把这个当成了梦。 是梦又怎样呢? 他平生最不爱自欺欺人,可唯独这个梦,他愿意自欺欺人一次。 会遇见的,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他看着侄子生儿育女,看着大虞后继有人。 他把流萤尉传给了下一任都使,恍惚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了养老生涯。 在他老得已经走不动路的时候,他还躺在摇椅上静静眯着眼睛在院子里晒太阳。 仿佛那阳光,就是那温暖的梦。 闭目永远睡去的时候,他好像又看到了什么。 -- 第94页 年轻的自己偷偷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笑得如此温柔,他们一起穿过街道,看天光渐亮。 那人回首看了自己这个方向一眼。 那一双未曾忘记的眼眸就这样与他对上。 他笑了,终于相遇了。 齐王殿下与世长辞,这位曾经摄政一朝凶名赫赫的殿下,表情柔和地永远睡去,似乎心情愉悦,没有痛苦。 没有人知道,他一生不识心动,却等了一个人一辈子。 第一章 十里春风渡新岁 焂夜郡主磕着瓜子,乐呵呵地盘腿坐在一个大箱子上看着程斐瑄:“你给自己弄这么多嫁妆,这是要把整个齐王府都搬过去吗?啧啧,这么多,你赚的钱除了花在暗卫上的,花多少在自己身上了?” 在虞朝嫁妆一般是彩礼的数倍甚至数十倍之多,樊家给的多,齐王殿下还的就更多了。 “别闹,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添点妆。”程斐瑄忙碌地清点着礼单,一边回答。这事本来不用他负责,不过他实在想亲力亲为一次,因而每一个细节都要自己亲自核对。现在暗卫暂时不归他惯了,也没有什么奏折要过他的手,整个人一下子空闲下来。 “嘿,前两天还一脸纠结,现在就高高兴兴待嫁了。看来樊大人很会哄人嘛。”焂夜不屑地啧啧嘴,充满对好兄弟的鄙视,“知不知道新娘要在成亲前绣荷包送给新郎啊,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没有看到这一条。”程斐瑄愣了一下,停止了手头的事,直直盯着焂夜。 焂夜郡主懒洋洋地往大箱子边上一靠:“估计是删了吧,毕竟你们两个都是男子,改成送别的什么了吧。” 程斐瑄思索了一会儿,好像焂夜也确实没在这种事上坑过自己,应该是真的。 “看来你是还没准备了,有意思,哈哈哈哈,我说你真的要自己绣吗?有空帮我也绣一个呗,我都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作品了。”靠卖绣品起家的焂夜郡主堂而皇之地向合作伙伴索要东西。 程斐瑄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强调:“以后也不会有了。” 焂夜倒吸一口凉气,从箱子上跳下来:“程斐瑄,你这嫁人了,难道还以后只为夫君绣花样了?不要这么认真吧,你这样我会怀疑我们不是好兄弟,而是好姐妹。” 程斐瑄嘴角抽搐了一下——为焂夜这夸张的表情和语气。 “没什么必要了。”程斐瑄往后退了一步,拿起礼单摇摇头,“你缺这点钱?” 焂夜郡主用力点点头:“钱我是永远不嫌少的。” “……”程斐瑄无语地看着焂夜郡主。 “行吧,你金盆洗手就金盆洗手呗,以后你归你们家樊大人管,和我没什么关系。”焂夜郡主挥挥手,然后从怀里掏出三本书,“来来来,最新秘籍,我都还没看完,送你当新婚礼物了,不客气。” 程斐瑄拿着秘籍倒是很感兴趣地立刻翻开,红着耳根又合上:“你这是什么。” “哎呀呀,姿势换来换去还不是一个样,但是用的时候用点小道具其实能增加情趣哦。”焂夜郡主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你要是有兴趣,你们成亲的那天,我送你一套。” “………不用了。”程斐瑄坚定地又退后一步,觉得自己这个朋友现在很危险,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果断地拒绝了。 焂夜无趣地转身向外面走:“行吧行吧,唉,连你都把自己嫁出去了,我可能得被逼婚到疯了。” “那你找一个嫁了。” “诶,好主意啊!”焂夜郡主双手一拍,高兴地回头看向程斐瑄,“我抓个人摆在那里当挡箭牌不就可以快乐地继续玩,又不会被催婚。” 说完她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不知道去哪里抓人了。 樊渊刚刚进门,就和她擦肩而过。 “焂夜郡主怎么如此高兴?”樊渊随口问了一句。 手里还拿着三本秘籍的程斐瑄僵硬地把书往身后一藏:“可能刚好想到解决什么难题的办法了吧。” 樊渊看他欲盖弥彰的动作,朝他伸出手:“殿下藏什么,不能让渊看到?” “不是,这是……那个。”程斐瑄咳了两声,乖乖把书递到樊渊手上,“就是几本书。” 联想到焂夜郡主刚刚离开,樊渊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书,不由为焂夜郡主在这方面的藏书丰富惊叹了一下。 樊渊随手翻开了书,用研读高深学问的精神看了起来。 翻页的时候,抬眸看了眼程斐瑄:“不用管渊,你继续忙。” 程斐瑄心不在焉地继续核对着,一边偷偷往樊渊那里瞟。 樊渊拿着书低眸看书的样子,分外优雅,程斐瑄看了两眼干脆停下来,双手支在箱子上,自己看起了樊渊来。 樊渊看书的时候表情淡定,而且非常认真,直到他折起一页角将书合上的时候,才发现程斐瑄在旁边偷看他。 樊渊干脆大大方方回望回去:“你忙完了?” “嗯,忙完了。”其实并没有核对完的齐王殿下已经打算把事情放到明天继续,今天先看看君行。 樊渊看着程斐瑄还在呆呆傻傻的状态里,不由提醒道:“该用膳了。” “我去做!”程斐瑄立马清醒过来,把礼单丢到一边。 “想吃点清淡的。” “好。” “那今晚有饭后甜点吗?”樊渊扬起唇角,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么明示有什么不对劲。 -- 第95页 程斐瑄也很喜欢樊渊对这些细琐事上提出些什么要求的感觉。就感觉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一起商讨怎么走下去。 程斐瑄点点头:“有!”说着一溜烟地跑到后院去了。 樊渊看着程斐瑄的背影,笑着拿起被丢下的礼单,清清楚楚看到打到一半的勾。 唔,殿下看来有的忙了。 —————————————— 成亲的前一天按理来说新婚夫妻是不能见面的,程斐瑄无奈地暂时离开了樊渊的府宅。 在婚期前一天,除了衣裤鞋履被褥等细软物件是在亲迎时随花轿发送外,其余的红奁都会由挑夫提前一天送往男家,由多子多福的女子为之铺陈,俗称“铺床”。 街头巷尾看着一箱一箱东西送进了樊府,对明天这场奇特的婚礼也充满好奇。谁能想到齐王居然被陛下就这么嫁出去了呢? “仪同长公主,怕是异常热闹。” “你们说明天樊大人的婚礼会不会出什么事?万一殿下临时反悔了呢?” “能出什么事?陛下赐婚,谁会抗旨?” 在街边刚刚吃完面的女子放下筷子,将几枚铜钱放在了桌边,她戴起帷帽,落下幂蓠,站起身离开了摊位。 到新婚那天,到处是鞭炮声声,敲锣打鼓,旗锣伞扇在前,好不热闹。 樊渊一身红衣坐在高头大马上,去齐王府迎亲。 樊渊穿红衣的时候比他穿素色衣裳时气质更为凛冽,平白多出了几份锋芒,像是将内敛的光芒完全绽放出来一般令人炫目。 齐王殿下也是一身同款的礼服,就迫不及待地牵着马站在门口。直到樊渊到达,将红绸的另一端递过去,他立马牵住红绸翻身上马。 两个都称得上美男子的俊俏郎君各自牵着红绸的一端,双马并行围着瑶京的街道走了一圈。迎亲回来时,要用最一条路回去,以取不会走回头路之意。 红色让樊渊变得锋刃毕露,却让程斐瑄的眉目被衬托得柔和了不少。 两人并行,一时间竟叫人忘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性别,看过去只有天作之合的感觉。 至到樊府下马,两人始终牵着红绸的两端。 “殿下身上带了吃的吗?”樊渊在进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 程斐瑄被问到这个问题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额头,老老实实回答:“带了。” “那等会儿记得自己吃点东西。”樊渊提醒了他一句,“婚礼的时候,可别冲出去跑圈了。” “……”在你心里我这么不靠谱吗? 焂夜郡主的母亲大长公主殿下亲自主持这场婚礼,樊渊的母亲和大嫂也在几日前抵达瑶京。 由樊家大嫂扶着程斐瑄进入大门后,要随着樊渊向长辈问好时,他忽然真的有些紧张地想出去跑圈了,想到樊渊刚刚的提醒,咬咬牙忍住了。 大长公主殿下没有刁难樊渊和齐王,一直笑脸盈盈的。倒是樊渊的母亲看上去神色有些冷淡,似乎对这婚事不很满意,但是礼节上未曾出错,态度也不算疏离。 拜堂这一步的时候,程斐瑄格外庄重严肃。 两人面面相对,拢袖拜下之时,程斐瑄长长松了一口气。只有这一步走完了,婚礼才算再也不得反悔了。 樊渊好笑地看着他。程斐瑄趁着起身之时,衣袖交叠之际,偷偷握了樊渊的手一下,然后才回到洞房等待。 谁知道他这刚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理论上今日能有请柬的都是达官显贵,所以一位穿着一身青色长裙,看上去异常朴素的年轻女人,牵着一个穿着也同样简朴的小男孩出现在大堂的时候,大家全部进入了看好戏的状态。 堪称经典的一幕出现了。 当小男孩冲着樊渊喊“爹爹”的时候,樊渊还能很冷静地看着那个年轻女人和这个小男孩,在他细细打量完两个人以后,对小男孩露出一个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茫然地看了身边那女子一眼,小声回答道:“我叫无妄。” “名字不错。”樊渊颔首称赞了一声,招来一边的侍从,很淡定地说着,“把人都带下去吧。” 那女子似乎也很意外,但是不知为何,真的跟着侍从走了。 婚礼宴席虽然还在照旧,但是大家都在觉得未来可以继续看好戏了。 第一章 此时此刻难为情 “听说,前面有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来找你家樊大人认亲。你家樊大人没有否认,还把人留下来了。” 程斐瑄平日里的衣服都是暗色,难得会穿这么亮的颜色。焂夜郡主今日谦让成亲的主人公,换了身蓝色的长裙。 “你不去前面凑热闹,吵我做什么?”程斐瑄不耐烦地向手边探了探,可惜今日他没把剑带在身边,所以探了个空。 焂夜一看他那动作,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一点就炸,拔剑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我去前面喝你的喜酒,还不如在这里等着闹洞房,我觉得应该会更有意思。” 程斐瑄摸出一个馒头,重重啃了一口,也不理她。 焂夜郡主偏偏胆大得很,不放弃地继续怂恿道:“我们去看看吧,看看那个小男孩长什么样,还有什么样的女子敢冒着得罪你的风险上门挑事?我很好奇,你不好奇吗?” “君行自有他的道理。”程斐瑄在言语上坚决抵制诱惑,行动上站起身来推门往外面走,“就只是看看,不准瞎闹。” -- 第96页 “好奇就好奇,我才不会瞎闹,就怕你等会儿要发火哦。”焂夜郡主连忙跟了上去。 在看到那个女子和小男孩的一刻,程斐瑄还没怎么样,焂夜郡主先呆了,脱口而出一句:“滚滚!” 程斐瑄默不作声打量了这位衣着朴素的女子,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她长得确实很漂亮,而且是那种毫无侵略性的美,像枝头杨柳一样柔软而优雅,让人看到了不由放松警惕心生好感。 “无恩见过郡主殿下。” “……”焂夜突然往程斐瑄身后默默移了一小步,小声道,“救我。” “所以是你惹出来的麻烦?”程斐瑄冷冷地瞅着焂夜。 焂夜郡主连忙摇头,片刻后她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惊讶地看着那边一大一小:“你不会以为今天是我和樊大人成亲吧?” 这话说的,让程斐瑄瞬间把她从身后拎了出来,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焂夜,像是等她一个解释。 “误会!天大的误会。”焂夜蹦哒起来,语速飞快地说道,“这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那就长话短说。”话音未落,他向后微仰,躲过了短匕的一刺,抓住了来袭者的手,看了眼那把匕首,“匕首是把好匕首,可惜慢了点。” 这一句话说得平淡,凛冽杀气却已透骨而寒。 “等等,等等,手下留情,手下留情!”焂夜知道要是再不说,恐怕下一步就要遭殃,“你让我和她说清楚,过会儿我再来给你交待。” 程斐瑄甩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只双手环抱在胸前默默看着她们。 “咳咳……”焂夜拉着人鬼鬼祟祟地跑到一边去不知道在说什么。 只剩下程斐瑄和那个小男孩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小男孩看了看程斐瑄身上的红色婚服,茫然地眨眨眼,然后试探地喊出:“爹爹?” 程斐瑄看了眼这个口齿还不甚清晰,似乎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很怀疑是不是有人让他看到穿着红色衣服的男性就喊爹。 程斐瑄蹲下身子,才发现这个小男孩似乎只有一只耳朵。 “你叫什么?” “无妄!”平日里程斐瑄和这种年龄的小孩讲话通常就算不会把他们吓哭,也让他们害怕得说不出话,这个小男孩居然还腼腆地笑了笑,乖乖回答了程斐瑄。 等焂夜和人沟通完毕的时候,回来就看到齐王殿下在一本正经地和小孩交流。小孩子很多话理解不了,答不出来就笑。两个人对话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总之画面非常诡异。 庆饮酒多时,天色晚来,樊渊慢步而来。 “焂夜郡主怎么在这里?”樊渊虽然是在提问,不过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他们都出现在这里,也没想要回答。 “樊大人,抱歉。”焂夜赶紧态度诚恳承认错误,得罪一个程斐瑄好说,但是得罪樊渊那就是同时得罪了两个人,“额,其实是以前我救过她,然后她问我该怎么报答我。我当时就随口说了让她真想报答我的话,如果有一天我被人逼着结婚,就带着个孩子过来在婚礼当天对着新郎喊爹,就算报答我了。” 樊渊轻轻挑眉,不由感到好笑:“无妨,郡主,你果然很聪明。” “不不不。”焂夜郡主连忙摇头否认三连,然后拉着人就打算跑路,“那个,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务必好好珍惜,别纠结这些小事了。” 程斐瑄拦住她,指了指那个小男孩:“这个,一起带走。” 焂夜赶紧一手一个牵着人走,路过樊渊的时候,还特意低声道:“右边第三个柜子,当是赔罪好了。” 樊渊面不改色地目送三人远去。 “都不问问渊为何把他们留下吗?”樊渊饶有兴致地拉住程斐瑄的手,牵着他往两个人的新房走。 程斐瑄跟着往房间走一边坦然答道:“你做事总是有理由的,我就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樊渊笑着看了他一眼:“殿下不许说谎。” “真的。”程斐瑄有些虚心地说,“最多顺带确认一下。” “哄下母亲大人罢了。”樊渊无所谓地说道,“那个孩子少了一只耳朵,估计也是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可怜人,要是没什么问题,养了也没事。既然焂夜郡主领回去了,那就让她安排吧。本来还打算和你商量一下再随便找一个应付一下。” “哦。”程斐瑄当然知道樊家那边看自己很不顺眼,从樊老大人到樊家二哥,从樊老夫人到大嫂,看着他都集体是一种自己拐跑了他们家纯洁无辜的樊渊的眼神。 不过他确实偷走了樊家的宝贝,也就只有顶着看他们贼的目光认了呗,反正宝贝他是不会还回去的。 想着,程斐瑄握着樊渊的手又紧了些。 “殿下还记得颜秀儿吗?”樊渊感觉到程斐瑄这增加的一点点的力道,忽然坏心眼地又想逗逗他。 果然程斐瑄最怕这个,樊渊说的话他总是会忘了怀疑,即使被逗了好几次,也从来学不会吸取教训。 “忘了。”程斐瑄一本正经地强调道,“今天是我们的婚礼,君行你看着我就可以了。” 樊渊被他霸道的宣言惹得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你看着渊,渊就看着你。” “咳咳,所以她不会出现了吧?”程斐瑄向四周看了两眼,好像生怕又有什么人打扰他的婚礼。 -- 第97页 “我把她送到二哥那里去了,二哥会处理好的。”樊渊能偷懒的时候从来不介意偷懒。 这个女人缠着樊渊学弹琴过,程斐瑄现在想想还是酸的:“我也要学弹琴。” “渊教你琵琶。”樊渊故意凑到程斐瑄耳边,“告诉殿下一个小秘密,其实渊最喜欢的乐器是琵琶,只教殿下。琵琶难入门,殿下有没有耐心学?”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程斐瑄摸了摸自己发红的耳根,讷讷道:“有的。”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 樊渊推开门,看着点着两支龙凤红烛的新房,也有了一些奇怪的感觉。 房间布置得很喜庆,樊渊的心情也很好。他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两杯酒,给程斐瑄递了一杯。 “殿下,先喝了合卺酒吧。” 接过酒杯挽过手臂,程斐瑄一直看着樊渊,他们的动作一致,然后像是交颈的鸳鸯饮尽杯中酒。 樊渊今日喝了不少,不过他也一直注意着没喝醉,此时竟有些醉意上头。 其实在樊渊心里,他已经和程斐瑄洞房过一次了。不过毕竟那一次还没有这么强的仪式感,这次也算弥补遗憾了。 樊渊的性情在正式情况下,格外认真,连坏心眼都收起来了,所以焂夜郡主的礼物都被他暂时遗忘了。 洞房的红烛是要烧整夜的,程斐瑄还有点不适应在这么亮的情况下做这种事。 樊渊的吻落在程斐瑄的脊背上,能感觉到他今天很紧张,甚至比平时更敏感。 “殿下欢喜吗?”樊渊从程斐瑄身后扣住他的手。 “嗯…欢喜,也很喜欢。”程斐瑄一向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 “渊也喜欢……” 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今夜是良宵,我们要拉灯。 唉,河蟹大法好。 第一章 同行远方全文完 给樊老夫人敬茶的时候,程斐瑄其实是有点怂的。 樊夫人保养得好,看上去很年轻,而且可以看出樊渊的五官大多数是随了娘,两人容貌有些相似,大约是女子的关系,樊夫人比樊渊更精致温婉。 樊夫人接茶喝了一口,就从身后丫鬟端着的盘子上取下一个手镯。 “这是给渊儿媳妇的镯子,殿下看着收起来吧。” 这是个女款的手镯,男子的手明显戴进去这个镯子,但是这镯子的意义不一般,早就备着的。樊夫人也没说就不给了,最后想想还是给了出去。 她心里也愁,樊家子嗣单薄,这个幼子她素来是最宠的,养得他难免有些单纯。她本想着以樊家的关系,只要他不犯什么大错,都可以安安稳稳娶妻生子过一辈子。 结果,皇家把他们渊儿好好的未婚妻给拐跑了,那就算了吧,大不了再找一个,结果皇家可真负责地还了一个回来。 如果还的是个公主,樊夫人可能还没那么愁。偏偏是前摄政王,那个当年一日之间,一口气下了把整个朝堂清空了一半的斩立决。 他这么个狠辣的主,从此被困在宅院里,还不得找他们家渊儿的不痛快,万一…… 程斐瑄很高心樊夫人会给他这个东西,他对樊夫人笑了笑,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娘。” 然后他接过了镯子,当着樊夫人的面把镯子戴上了。 樊夫人怀疑地看着程斐瑄的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总觉得齐王殿下笑起来不怀好意的样子,他不会以为我送她女人的镯子是在折辱他吧。 想到这里,樊夫人连忙解释道:“殿下不用勉强,能把它收好就行了。这是樊家的传统而已,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我……”程斐瑄还想说些什么。 “殿下,听娘的话就可以了。”樊渊打断了他想说的话,默默给他递了个眼神。 程斐瑄乖乖闭上嘴,果然不说话了。 樊夫人对这一幕有点惊奇,不知道自家孩子怎么做到让齐王殿下这么给面子的。 母子二人嘘寒问暖了几句话,都是简单的家常话。 樊渊“不经意”就提到了淮轩府的云片糕,然后说起齐王殿下做的味道做的和母亲做的有点像。 然后樊夫人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程斐瑄一一回答了。 樊夫人这才知道,原来齐王殿下还会下厨! 两人就樊渊的日常饮食开始了热烈讨论,程斐瑄还非常积极地向樊夫人请教独门秘方,怎么做最正宗的云片糕。 等聊得差不多了,樊夫人才惊觉自己居然刚刚真的把人家齐王殿下当儿媳妇嘱咐了一堆东西。再看看齐王殿下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纸笔,在那里认真记着做菜的菜谱。 樊夫人偏过头对在旁边看了很久好戏的儿子低声道:“算了,看他好像真的能照顾好你的份上,为娘暂时先认了。要是他为难你了,和家里说,我们樊家还不至于不敢得罪他。” 樊家当然敢,前世的樊渊因为意外去世,皇帝娶了他的未婚妻,樊家怀疑是皇帝在后面捣鬼,樊家就一直和皇室关系僵硬了五六十年。 现在的樊渊虽然不是原来那个人,可好歹还有原来的记忆,心里不免有些感慨。 “放宽心吧娘,孩儿心里有数。” ————————— 到底程斐瑄是个男儿媳,樊夫人在樊渊以前住的那个樊家别院去住着,没有留在樊府。 -- 第98页 刚刚正式升级成樊府新主人的程斐瑄快乐极了。陛下给他们放了三天婚假,难得这两个人都闲着,干脆一起偷偷出门玩。 程斐瑄牵着樊渊给他推荐店铺,仿佛对瑶京所有的吃食分外了解。樊渊怀疑他本来就是个吃货,被饿过了就更爱吃东西了。 于是,两个人凑一起到处尝美食尝了三天。 “来来来,尝尝这个!”程斐瑄拿起一串丸子递过去。 樊渊抓住他的手,就着程斐瑄拿着竹签的姿势,从竹签上咬下一个丸子。然后才接过竹签,用一样的姿势递过去:“殿下要不要也尝尝?” 程斐瑄也不客气,低头咬下下一个丸子。 明明可以自己吃自己的两个人,偏偏要从对方的竹签下咬一口丸子。 两个对这种无聊的把戏乐此不彼。 程斐瑄还带着樊渊去了一趟郊外的猎场打猎,两个人就地野炊,打猎也不忘吃美食。 程斐瑄挽起裤脚去水里捉鱼,樊渊来接鱼的时候,他偷偷朝樊渊泼了一捧水:“君行,要不要来玩?” “幼稚。”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水,老干部樊渊拒绝了这个邀请,但是当天晚上他就打开了焂夜郡主送的盒子,翻出来里面的东西,好好陪程斐瑄玩了一玩。 “……”程斐瑄只能内心泪流满面地想着记仇的樊渊真的很可怕。 还有焂夜,你带坏了君行! 焂夜郡主表示:这个锅我不背。 而这第三天,新的衙门确定建立,圣旨都送了过来,齐王殿下搬到樊府住,那正好就把齐王府改成新衙门办公的地方。 兜兜转转,流萤尉还是在一模一样的地方出现了。 正好是齐王回门的日子,他是已开府的亲王,这回门回皇宫不太合适,干脆直接回了齐王府。 程斐瑄很喜欢樊渊提到过的这个名字,想都没想就决定下来了,还夸樊渊这个名字取的好,一点也没有这其实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自觉。 流萤尉的建立本来一开始跌跌撞撞,到后面才日渐完善,由于有樊渊的参与,几个基本的部分倒是很快就确认了,简直像是作弊一样地把框架迅速搭建出来。 流萤尉的令符在樊渊恢复记忆的时候已经被毁坏了,程斐瑄坚信这是他母嫔在天之灵保佑,虽然遗憾定情信物就这么没了,但是还是在心里默默感谢着。 樊夫人回去的那天,两人从忙碌里抽身去送人。 樊夫人拉着樊渊的手絮絮叨叨了很久,最后这位母亲看着程斐瑄温声道:“殿下好自为之。” 她说得温声细语,不见脾气,但是暗带得那股“别欺负我家儿子”的护犊子的感觉,还是很明确地被表达出来了。 程斐瑄当场指天发誓“会好好照顾君行的”,然后才送走了樊夫人。 樊夫人和樊大嫂坐着马车离开了。 程斐瑄感觉自己都要流冷汗了:“唔,母亲真的好难应付。” 樊渊好笑地打趣他:“娘只是担心渊,并没有别的用意。是殿下太认真了,那镯子哪里用得着缩骨功戴上,一戴上看着和戴手铐一样,也不嫌勒?” 这镯子,程斐瑄每天睡前要检查好几遍盒子里锁起来的镯子还在不在,然后心情好的时候还要拿出来戴戴。因为款式的问题,几乎贴着手腕。 程斐瑄抬抬手,露出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手腕上戴着的,居然真的是那个手镯。那手镯对于程斐瑄来说确实有点紧,像是取不下来一样。不过程斐瑄却很得意:“还好,取下不难,但是我很喜欢啊。” 对于程斐瑄来说,这可是来自樊渊母亲的承认,他当然要好好保管! 樊渊看程斐瑄给他表演着取下镯子又戴回去,无奈地看着他:“殿下随意吧。” “君行你难道还要试试……唔,可是锁起来真的不太舒服。”程斐瑄自以为委婉地提出意见。 关键就在于那些东西完全锁不住他,他一挣就断了,为了不被樊渊发现他把东西弄坏了,他还得分心压制住自己的气力,试图让东西别坏得那么彻底,努力维持着自己双手的位置。真心好累(;︵;`) “殿下能说点正经事吗?”樊渊瞅了程斐瑄一眼,提起这个樊渊也不太好意思。 “说起来,君行你有没有发现一件有趣的事。”程斐瑄立刻说起正经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几天整理文书的时候,看到了那次涉及了樊家云罗纸的刺杀的后续调查。” “不是扶罔瑾借二哥的信任,做出来的事?”樊渊收敛了笑意。 程斐瑄摇摇头:“已经确认过云罗纸是从樊湛那里拿到的,留夏那边的事也是借你二哥的名义。但是刺杀我的,似乎不止是羿族那么简单。我们发现了瑶京里还有一股势力在那一次帮羿族掩藏起来,看上去像是巧合,但是巧合多了,就不巧了。” “没有头绪?”樊渊仔细想了想,这意味着,真正通敌叛国的另有其人。方家已经被确定要好好清算一遍了,但瑶京是国都,方家手还没那么长,又是谁能暗中帮助羿族? “暂时没有,他们好像已经安静很久了。我也是把所有记录放一起看,才发现不太对劲。”程斐瑄 “回去一起看看。”樊渊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干脆回去和程斐瑄一起研究研究。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流萤都使,对这种活儿很是熟悉,不过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人一起配合管流萤尉,感觉挺新奇,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以后……都一起看。” -- 第99页 程斐瑄欣然应声:“那就还请君行多多指教了。” “嗯。”樊渊唇角露出笑意,仿佛看到很久很久以后的路,这一次,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人同行,应该能走得更远吧? the end 第一章 番外之齐王的表演 元载七年春,人们千方百计盯着的齐王殿下尚未谋反,反倒是一直以来被视为纨绔的魏王殿下程恪,突然在自己封地起兵造反了。 那些被元载帝的改革触动利益的中小世家都在暗中支持程恪的谋反。希望借此组织改革的推进。 元载帝在早朝时大发雷霆,狠狠地骂了一顿。群臣在这样的怒火下不得不团结起来,效率极高地完成了一系列安排。包括从武将里选出平叛的主将,翰林院起草诏书,户部核算物资,礼部准备檄文,兵部下批军令…… 大家都很忙碌的时候,齐王殿下程斐瑄也不轻松,坐在原齐王府现流萤尉衙门的书房里看着送上来的报告。 “还是那么蠢,本王还以为他会再忍几年。”程斐瑄无情地嘲笑着自家大侄子。他手里拿着的正是程恪的反军内部情报。 早在一年前程斐瑄和樊渊就在通过对比所有时间线后,发现了魏王程恪去往封地以后,瑶京里神秘势力就沉寂下来了。 在发现流萤尉的这一年里,程恪封地更是重点中的重点,可以说以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程恪在封地里招兵买马提拔上来的心腹,没有几个是真的支持他的。 魏王程恪只比程斐瑄小三岁,当年程斐瑄被他的父皇想起得晚,启蒙也晚了几年,送去读书的时候,就是和自己的侄子们一起念书,程恪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那些同期念书的侄子们被他们的父王造反牵连,绝大多数要不就是被贬为庶民要不干脆命都没有了。 说起来,那些侄子里除了元载帝,最后混得好一点的,可就是魏王程恪了。 他母亲是个西狄舞女,虽然是长子,但终究没被先皇放在考虑对象里。元载帝对这个大哥还不错,给的封地也不是什么差地方。程斐瑄真是搞不懂他,混了闲王当当,有吃有喝美滋滋,居然想不开要谋反。 “把这些送到陛下那里去。”程斐瑄把整理出来的第一手内部信息交待出去,分成两份,指了指另一份,“这些给樊大人送过去。” 暗卫看着面前两份资料,其中一份还附带着水果盘子,非常想吐槽自家上司以权谋私。办公事的时候让他们送水果。 “是。”可是上司就是上司,他还能怎么办,只能认命地当起了免费送货员。 樊渊在户部另外有自己的事要做。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户部上上下下都在清点平叛物资,划拨给兵部。尤其是兵部还派人来这里交接,讨价还价了很久,场面热闹得宛若在街头砍价买菜。 樊渊快速阅读了一遍整理出来的东西,对魏王程恪造反的事早有准备的流萤尉,工作效率还算不错,已经把他们的实力里里外外打探清楚了。 “这么点实力就敢起兵?”樊渊微讶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魏王一直很蠢,让您不用担心,有空吃点水果。” 樊渊瞥了眼水果盘子,和暗卫交换了一个无奈地眼神。 “魏王,错过这个机会,他可能没有办法再来一次了。”樊渊摇摇头,想到了在他知道的历史上并没有魏王造反的事发生。大概就是因为元载帝的改革没有这么顺利被推广开,世家的利益并未被损害,所以程恪无法获得经济上的支持,没有起事。他一直在蛰伏,也不知道具体蛰伏了多久。他的子孙后代有没有继承他未完的事业,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能忍,却目光短浅,的确蠢。” 元载七年秋,程恪的起事就被镇压下来了。魏王被生擒压解上京,在朝堂上与元载帝对峙。 程恪的狼狈,和高坐龙椅的元载帝的高贵,形成了鲜明对比。 元载帝也许是做做样子,也许是真心发问:“朕自问未曾亏待于你,你又为何造反?” 程恪狂笑不止:“哈哈哈哈,你居然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造反还需要什么理由,不过是为了你坐着的这把椅子罢了。” 元载帝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大哥。 程恪指着元载帝咆哮道:“你又何必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你能坐稳皇帝的位置,不就是有程斐瑄的帮助吗?” “程斐瑄,你也是窝囊,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你居然也忍了。看看吧,你把他扶上那个位置,他是怎么对你的!”程恪说着又把矛头对准了程斐瑄,话语里的恨意比对元载帝还强上三分,“你就该后悔当初没选我,你等着,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程斐瑄一脸漠然地看向程恪,对他的话没有一点表示。 元载帝用力一拍龙椅的扶手:“住嘴!来人,给朕把他拖出去!” “程悭!你这一辈子,可要守好你那位置了!” 声音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元载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沉重地深呼吸了两下:“魏王程恪,谋逆犯上,秋后问斩,其子处死,其他家眷流放岭南。” “陛下圣明!”群臣高呼,百官顿首。 元载帝都快忘了,原来自己叫程悭。 ——————————— “所以说,当皇帝可真辛苦。”当天晚上,程斐瑄拉着樊渊上房顶喝酒。 -- 第100页 他靠着樊渊,抓着酒坛碰了碰樊渊的杯子。 樊渊喝酒的姿势可没程斐瑄那么不讲究,那是一定要倒在杯子里喝的。 “被魏王的话刺激到了?”樊渊摇了摇手里的小杯子,“那陛下可要伤心了。” “陛下坚强得很,他会是个好皇帝的。”程斐瑄仰头又喝了一大口,才继续说道,“我只是没想到程恪这小子,他居然这么恨我。” “是他自己蠢。”樊渊忍不住摸了摸程斐瑄的头,“你没做错什么。” “我好烦,好不容易这一年老老实实,盯着我的人少了这么多,结果他这么一折腾,我又要被烦了!”程斐瑄不满地抱怨起来,委屈地向樊渊控诉。 樊渊无情地一把推开这个家伙,亏他刚刚以为是什么叔侄情受到了伤害,感情这家伙只是想到了麻烦缠身。 “嘿嘿,月色真好,我们来做些快乐的事吧!”程斐瑄被推开了,又特别无赖地凑了过来。他已经有点醉了,脸上晕开红晕,眼神的焦距涣散开来。 “什么是快乐的事?”樊渊好笑地看着他,把他扶正,“回答要是让渊满意了,有奖励。” 快乐很简单,也很复杂。 程斐瑄双眼一亮,抱住樊渊,却不假思索道:“君行亲亲我就快乐了。” 樊渊亲了亲程斐瑄的脸颊:“只是亲亲?” 程斐瑄茫然地想了想,凑过来亲了亲樊渊:“还有我也要亲亲君行,让君行也快乐,这样我就更快乐了。” “你醉了。”樊渊捂着被蹭到的额头,无奈地看着程斐瑄。 程斐瑄摇摇头:“我还清醒着,可能耐了,我还能围着院子里跑圈,还能一挑五,唔……还能自己动!” “……”你真的清醒着吗? 樊渊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程斐瑄带着下了屋顶,一副可以示范给你看的架势。 然后程斐瑄横抱着樊渊,真的围着院子开始跑圈。 樊渊默默想着:对于齐王殿下你来说,跑圈才是快乐的事吧。 跑完圈要表扬一挑五的时候,樊渊默默看着他从柴房搬出来斧头和木柴,在院子里开始表演劈柴,嗯,劈了五根柴。 然后…… 房间的门被关上了,程斐瑄把樊渊拉进房间继续开始了他的表演。 至于他是怎么表演自己动的,这个只有樊渊能知道了。 反正第二天,程斐瑄没能成功起床,全身酸软得仿佛要散架了,以至于错失了帮樊渊梳头发的机会。 程斐瑄抱着被子,可怜巴巴看着樊渊自己梳头发,一脸懊恼。 樊渊:自己作的,与渊无关。 第一章 今日骗更 《流萤事》 原曲:《桃花诺》 编曲:罗锟,陈雪燃 填词:寒江 翻唱:樊渊,程斐瑄 (樊) 孤城望落日 长揖一介布衣士 雁来迟倾杯就此搁笔 (程) 等一生归期 迷离冷暖我自知 恍惚间梦中萤灯解心事 (樊) 月初升依稀 云低难诉尽相思 借灵犀写这半阕旧词 (程) 经年是隔世 寻觅谁知我心事 藏梦呓夜不冷我情炽 (樊) 流萤意流萤痴 谁家舟子在横笛 听一曲 长蒿点开涟漪 忆朝夕忆点滴 忆起清霜染白纸 正折枝 落梅收在心里 (程) 缱绻清风寄 此时眼中唯有你 浊浪濯傲骨情柔绕指 (樊) 蜉蝣于天地 微尘留名在青史 愿盛世山河共赏相依 (程) 流萤意流萤痴 谁家舟子在横笛 听一曲 长蒿点开涟漪 忆朝夕忆点滴 忆起成说生死契 合窗倚想为你梳青丝 (樊) 煮茶将沏饮清溪 甘苦回味云影移 (程) 最难忘有匪君子若月霁 再提笔 再铺纸 今生相遇不相离 说彼流萤 (合)故事里都有你 第一章 番外之莹光节礼物 今天是莹光节,天还未黑透,各处店铺已经开始张罗,纷纷挂起灯笼,摆出各种商品。 樊渊从户部下值,路过路边的店铺,发现有几个女子正在一起挑面具,这才意识到好像又到莹光节了。 难怪这两天,齐王殿下欲言又止了两次,估计是想邀请他一起过节日,又怕他忙。 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第三个莹光节了。 第一次节日刚刚过完就匆匆分别。第二次正好赶上程恪谋反,户部忙得不可开交,他就一下给忘了。 “小郎君,要不要挑朵漂亮的花送给心爱的姑娘。”挽着花篮的妇女正在趁着节日卖花。 樊渊刚刚下值,身上还穿着官服。瑶京的住户大多都能分的清官服的品级,那妇女见到,带着讨好的笑意凑上前:“这位大人,要不要给家里的夫人买一朵花?” 樊渊闻言下意识看了眼她手里的花——白色的莹花,如美玉一般剔透玲珑。 说起来,他好像确实从没买过什么东西送给程斐瑄。程斐瑄倒是很喜欢买东西给他。从茶叶到纸笔,从衣服到发冠,从古书到真迹,各种各样的礼物都有送过。 -- 第101页 樊渊自我反省了片刻,买下了一枝莹花。 等他拿着莹花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想象了一下齐王殿下配莹花的样子,总觉得莫名有些违和感。 齐王殿下素来和这么娇柔的东西不搭。 他如果要送礼物,送把匕首什么的好像也比一枝花来得合适。 犹豫了片刻,樊渊正想着干脆把花丢了,回头重新挑个礼物算了的时候,齐王殿下已经从柱子后面绕出来了。 他靠在柱子边,扬起唇角,朝樊渊挥了挥手。 不忙的时候,程斐瑄就喜欢站在门口柱子后面等樊渊回来。 樊渊走过去的时候,程斐瑄的目光往他手里的花枝落了好几下。 “今晚要一起出去逛逛吗?”程斐瑄状似随意地问道。 樊渊拉起程斐瑄的手掌,把手里的花往程斐瑄手里一塞。 “渊先去换身衣服。”樊渊看了眼那枝花,“不急,晚膳结束再去。” 程斐瑄拿着花,呆愣了一下。 莹花节,赠人美玉或者莹花,就是示爱。如果愿意接受,接受示爱的就把花或者玉戴在身上,其他人再看到就知道这是已经结对了的人,不会再赠花或者玉。 程斐瑄研究了研究,该怎么把这个花戴身上,是摘下一朵别在身上呢,还是…… 樊渊送花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感觉就是送出了一件小礼物而已。 于是樊渊晚饭的时候,就看到程斐瑄把花枝的叶子去掉,把花枝当发簪用了。 莹花的花枝并没有那么坚硬能别住头发而不会断,程斐瑄也只是单纯把他簪在发间而已。 这么簪枝花枝,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违和,樊渊看了眼满意地点点头。 程斐瑄准备好的礼物,并不是莹花美玉,那是男女在莹花节定情所用,他想着他和樊渊连婚都结了,好像没什么必要示爱,就没有准备。没想到樊渊居然还会送他莹花,这其中的心意让他感觉很惭愧,他怎么样也该同样表示一下爱意的。 程斐瑄送的是两只他亲手雕刻的小木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樊渊。 两个雕像看上去还挺精致,樊渊的那个一手拿着本书,一手负在身后,仿佛在边走边看书。程斐瑄那个就很有意思地手里搬着一叠的书,仿佛在拿着一堆书跑着来找谁。 樊渊也开始愧疚了一下自己礼物的不走心。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送的东西不如对方送的有意义。 “抱歉。” “对不起啊君行。” 他们同时开口以后,都愣住了。还是樊渊先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殿下送的,渊很喜欢。渊送殿下的,只是刚刚路过才想起,比不过殿下用心。” 程斐瑄虚扶了一下花枝,不敢太用力摇头:“没有,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朝廷给因从军受伤的人家补贴的时候,户部那么忙,君行你当然很难抽时间。” 樊渊把两个木雕一起摆在了书房自己的书桌前。 “互相夸赞后,殿下还要出门吗?” “要要要!” 在这种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很多人就会想到,全瑶京这几年来最盛大也是最荒唐的一场婚礼。 齐王殿下跑去暗中搞流萤尉的发展,自从他被嫁出去以后,获得关注低了不少,做起事来少了不少拘束。 虽然很多人一直想看他的笑话,不过樊渊对齐王殿下的近况,一直很礼貌地对外统一表示他不清楚。所以程斐瑄只被当做是曾经权倾朝野,现在只能困在宅院里的可怜的齐王殿下。也有人偷偷笑话樊渊,说他因为齐王殿下连“亲儿子”都不敢认,只能养在外面。 “我总觉得他们闲着没事干。”程斐瑄拿着一个小风车,无所事事地看了眼议论的人群,显得很不耐烦,“我们过得怎样关他们什么事,絮絮叨叨的。” 齐王殿下的暴躁脾气这几年倒也不在樊渊面前刻意收敛了,只是除了老是横冲直撞以外,樊渊没觉得和从前有太大不同。 “既然无关紧要,就不必听了。”樊渊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拉着程斐瑄离开。 程斐瑄跟着樊渊走出去一段路,很快就忘了刚刚他还义愤填膺想冲出去捶人的感觉,和樊渊继续愉快玩耍。 莹花美玉的日子,成双成对的不在少数。 樊渊和程斐瑄戴着面具,混在其中也不算特别显眼。 今天的樊渊,觉得他不能老收程斐瑄的礼物,也得回礼才是。 一路上看到什么小玩意,就掏钱付账,买下来丢给程斐瑄。 以至于铺子老板奇怪地多看了眼这个奇怪的组合。程斐瑄拿着大包小包东西跟在后面却不是付账的,樊渊在前面付账却不用负责拿东西。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个小风车,一盏小灯笼,一盒小珠子…… 程斐瑄受宠若惊地搬着樊渊送他的一堆礼物,乐呵呵地带回了家,把他们全部都锁在一个箱子里。 那枝莹花,也被他摘下花朵做成了干花,压在了一本诗词抄录的书里,连同那本书成了齐王殿下的宝贝。 以至于很久很久以后,这本已经有些破旧的书,被樊无妄整理流萤尉的绝密文书的时候翻出来了。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懂这书有什么值得列为重点保护卷宗的地方。 翻开其中夹着干花的那一页,有一句诗词被朱红笔点了几个点在下面。 -- 第102页 “不知蕴藉几多香”。 看到这里,他估计和那位惯会以权谋私的父王有很大的关系。肯定又是偷偷把爹爹的什么东西藏起来了。还搞得和宝藏一样严实,真难以想象那些人找到齐王殿下的宝藏后,发现是一堆风车玩具之类的东西,会是什么表情。 樊无妄想了想,还是把他继续封存在绝密卷宗里。 丢人的事,我们自家人知道就行,给父王留点面子吧。 第一章 番外之养儿不容易 一枚白子落在方寸棋盘中。 “你输了。” 少年樊无妄苦恼地看着面前的棋盘,沉思了片刻,最后还是皱眉抓了一把黑子投于棋盘上。 “再来一局!”他颇为不甘地提出意见。 “够了,没事做就去练武场练习挥剑去,别老是缠着你爹爹。我陪你比划比划?” “爹,你管管父王,他又要假借指导武艺来揍我了!”樊无妄赶紧一脸委屈地跑到他爹爹的身后,乖巧地给爹爹开始捶背。 “君行,别听他瞎说,这小子最会偷奸耍滑,只想着逃功课。” 当吏部尚书樊渊樊大人面对两人各自的指控,淡定地饮了一口茶,才不紧不慢开口道:“无妄去挥剑。” 樊无妄苦着脸“哦”了一声。 程斐瑄露出得意的表情,挽起袖子,就打算去和樊无妄比划比划。 “殿下不准去。”樊渊瞥了他一眼,补充道。 “哦。”程斐瑄泄气地放下袖子,坐到樊渊身边。 樊无妄行礼告辞,乖乖去练剑了。 “和小孩子一般计较做什么?”樊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程斐瑄的额头,“渊发现养了无妄以后,你就越活越回去了。” “你以前回家的时间都是我的!”程斐瑄摸了摸被樊渊点到的地方,耍起了无赖,凑过去啾了一口樊渊的侧脸。 樊渊摇摇头:“家里有个孩子,也不怕影响不好?” “所以继续让焂夜养着呗。”程斐瑄毫不心虚,“既然大家都说我拦着你认儿子,我做做恶人也无妨。” “你和这孩子这么合不来?”樊渊心里也纳闷。 无妄这个名字正是历史上流萤尉的第二代都使的名字,唯一有出入的地方,大概就是独耳无妄本应该是齐王殿下的养子。这位身有残疾的都使没有姓氏,皇姓并没有那么容易获得,所以他在记录里留下一个名字。 当时樊渊看到无妄的时候,就猜这应该就是无妄都使,和程斐瑄应该有点关系,所以才轻易地留下了他。没想到这层关系是焂夜郡主那边来的。 这个孩子在焂夜郡主那边养了一段时间,很聪明,也确实有天赋。既然传言都放出来了,他干脆认了无妄,让他上了樊家族谱,记在他和程斐瑄的名下,打算培养他做继承人。 所以,如果樊无妄真的是那个无妄,应该和程斐瑄挺合得来才对。 “不是合不来,是他有点烦。”程斐瑄不掩饰他的看法,“有他在,你都不和我亲亲抱抱了。” “腻歪。”樊渊好笑地看着他。原本以为年龄增长,这家伙应该会收敛点,但这家伙十年如一日地没有半点改变。 程斐瑄这十年来唯一的长进就是色心和色胆都长了不少。 他已经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还望夫君多疼惜奴家。” 樊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微微颔首:“嗯,为夫最疼娘子。” 程斐瑄又一次瞬间红了耳根。 一般的调戏程斐瑄已经能照单全收,比以前不好逗了许多。但是樊渊也开始掌握一本正经回复对方的手段。 如果可以出这样一本书,以樊渊严谨认真的个性,或许可以写出厚厚一本《齐王驯养鉴》。 不过由于有些方法仅限于樊渊使用才有效,这本书也没什么写出来的必要了。 ——————— 如果不是樊无妄樊公子身有残疾,他可能会是全瑶京所有女子的梦中情人。 不过即使是少了一只耳朵,他依旧是很多少女的理想郎君。 青溪樊家的翩翩公子,继承他“父亲”樊渊大人的温文尔雅的气质,待人温和有礼,又饱读诗书。 虽然因为身体缺陷不能入朝为官,但就凭他能继承樊大人和齐王殿下的财产,这辈子绝对衣食无忧了。 樊无妄现在已经开始参与流萤尉的工作了,最惨的是,他的直属上司是那个从小到大就在试图和他争宠的父王! 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尤其是他一成年更是迫不及待塞给他一堆要出远门的活。 美名其曰“锻炼能力”。 你就是在以权谋私! 这一家人的餐桌上,樊无妄在心里默默唾弃着程斐瑄,脸上还能带着温和的笑意:“孩儿自此离家,甚是想念父王做的饭菜。” 樊渊点点头,给他夹了一块肉:“那就多吃点。” 程斐瑄也似模似样地夹了一筷子樊无妄最讨厌吃的青菜:“是啊,多吃点。不够,我再去给你做几盘青菜。” “真是谢谢父王了。”樊无妄微笑地道谢,心里已经想拉着程斐瑄去打架。 继承了樊渊的温文有礼的同时,樊无妄内心的从程斐瑄那里学来的暴力因子也没落下。可谓是既能谈风花雪月,又能来拳打脚踢。 樊渊对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视而不见,气定神闲地吃着饭。 -- 第103页 樊无妄被记在正妻名下,在正妻没有亲子的前提下,正妻的嫁妆有他一份。而樊渊的正妻,可不就是齐王殿下程斐瑄。虽然继承不了王位,但是焂夜郡主产业一半的股份可是一大笔数字。虽然程斐瑄没有明说,可确实也是把樊无妄当成了继承人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这两人就算其实都挺关心对方,但是见面必定要打一架。 樊渊淡定地围观,觉得养个儿子能让齐王殿下一直这么“活泼”,其实也不错。 果不其然,饭后消化差不多了,他们就又去约架了。 打完架的两个人就靠在大树底下一起喝酒聊天,指点樊无妄的武功,谈起他去外地的见闻,相处得好像还不错? 樊渊远远看了眼,摇摇头,两个幼稚鬼。 第一章 番外之二哥要休妻(1) 人死后会是什么样的呢,是真的存在灵魂还是一切终归虚无? 樊湛也不知道。他一闭眼,仿佛睡了一觉,醒来就变了。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一生,他这一生看上去非常的普通。在名门世家出生,虽然是个庶子,但是没有出现什么被嫡母欺压的桥段。他的亲生母亲,是个陪嫁丫鬟,时常告诉他要敬重嫡母,不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也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樊家庶子也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了不得的出身了,他不愁吃不愁穿,兄长对他也不差,以后好好的和大哥这个未来的家主保持良好的关系,他这一辈子的平安顺遂就有着落了。 樊家有三个儿子。 老大樊溯,字君回。他是家里的嫡长子,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从小生得一副严肃的面瘫脸,活生生把一张俊俏的脸搞得沧桑了许多。说他少年老成,一点也不过分。 老二就是樊湛,字君玄。他非嫡非长,从他大哥入学读书开始,他转头翘了课,跑去学武,成了个武官。成年后就跑到留夏守边关。 老三樊渊,字君行,他比家中两个哥哥小五岁。他一出生就是全家的宝贝,嫡长子要继承家业必须严加管教,庶子要培养成好帮手,而幼子只要平安喜乐就好。于是,在樊家集体宠爱下长大的樊渊没有长歪简直是个奇迹——除了有些过分单纯和理想化。 曾经大家都以为,这份单纯无伤大雅,樊家能罩着他,让他慢慢成长。 樊湛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他的弟弟,却喜欢上了一个官妓,并且还要娶其为正妻。 三弟和林家还有婚约在身,只是因为林家女儿在守孝,才耽搁了几年。没想到在这即将出孝的时候会出这种事。 爹娘肯定没有同意,只说可以纳妾,还要等娶了林家姑娘过门后才行。 和爹娘闹翻的三弟,最终居然选择和那个官妓私奔。更荒唐的是,他们青溪樊家的三公子还和人幽会时,被当成盗贼乱棍打死! 樊家的怒火,最终宣泄到了林家和皇室身上。 一切太巧合了,就像是皇室为了取的林家的支持,故意设计的局。那可是瑶京,天下脚下,除了皇室很难想象还有谁能布局并且收获好处。 关系的僵化,一直到樊湛去世,都没有丝豪缓解的趋势。 说起自己的去世,樊湛觉得这可能也是一个笑话。 与他成亲十几载的枕边人,居然是羿族的间谍。 方瑾与他相遇的时候,是他把他从小股骚扰边境的羿族那里救下的。他收留了方瑾,也被方瑾的“真心”所感动,他给予了方瑾所有信任。 直到有一次,他听到了方瑾在用他听不太懂的羿族语和人在交流,并且把一个盖着官印的文书给了出去。 他才开始怀疑方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小心翼翼收集着证据,越来越多的证据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夫人,从一开始就是看中了他樊家人和边关守备的双重身份接近他。 每到冬季快要来临,羿族就会有很多人越过边境打谷草,所以这个时候的镇边将士也在边境到处巡逻清扫。 然后,还没等他想好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他在一次冬季巡逻中,被大股羿族势力包围。 樊湛大笑着提刀冲入敌人之中,即使被砍上一刀,他仿佛也不知痛。这种悍不畏死的打法,虽然给敌人造成了损失,可却改变不了命运。 樊湛却无所谓,好狠的方瑾,果然是能做大事的人。在自己身边卧底,雌伏于自己,对他来说可真是屈才了。 ----------------———— 樊湛醒来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人。 他静静地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床顶,思索着现在是什么情况。 扶罔瑾轻轻靠近床铺的时候,樊湛动了动,扭头看向床边。 “君玄?我有点睡不着出去走走,吵到你了吗?” 樊湛下意识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才发现现在很黑,可能看不清动作,他不得不开口:“没有。” 扶罔瑾掀开被子钻了进来,侧过身子看向樊湛:“那就好,睡吧,时间还早。” 樊湛眨了眨眼,完全睡不着。他就这么睁着眼,看到了天亮。 等起床后,他洗漱后,就做到桌前开始研墨提笔。 扶罔瑾好奇的凑过来,樊湛正好写完。于是他把这封还没全干的字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扶罔瑾接过,看了眼,却被开头两个字惊到。 -- 第104页 开头就是“休书”两个字。 “君玄,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扶罔瑾用被负心人抛弃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樊湛还在心里夸了夸他的演技。 “休书,你可以走了。”樊湛指了指开头两个字,十分耿直地说道,“从今天起,我们各走各路。你做你想做的事,恕我不能帮你。” 樊湛觉得自己已经很顾念旧情了,好歹是十五年夫妻一场,他不把人现在就绑起来告发,就是仁至义尽了。 一纸休书,好聚好散。既然是虚情假意,那就不必做戏,看着累,他也不想配合。 “你总要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写下了这个,难道只是因为我昨晚吵到了你?” “你如果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樊湛一如既往地用耿直口气说道,“昨晚你去干嘛,我其实没心思追究。” “你怀疑我?”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演戏。”樊湛苦恼地叹了口气,想着可能都是先入为主惹的祸。 “我只有你一个人。” “停,你回羿族去吧。”樊湛做了个手势,“别想多了,我只是不喜欢身边有一个间谍天天演戏给我看。” 樊湛觉得自己话说得已经非常清楚明白了,就绕开扶罔瑾慢悠悠地去军营了。 打开每日的军械清点记录,樊湛才确定了今日的准确日期。 看到扶罔瑾的年轻面容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有猜测了,只是还不确定。 他居然真的回来了,这个时间,一切都好好的。 对了,三弟,三弟应该已经和那个官妓勾搭上了,他必须赶紧想办法。 “阿湛,你今天来得挺早啊。” 掀开营帐的帘子从来不提前打招呼的只有一个人。 樊湛转头就看到他的副将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他面前的军械记录,完全没有在和上级长官说话的自觉:“不是每天傍晚清点吗?你一大早的,看什么呢?” “报!” “进来。”樊湛看了眼旁边的人,学着点。 “大人,您的夫人说您落了东西在家里,她亲自给您送来,现在正在外面,说是要亲手给您,请您出去一趟。” “哦,我刚刚休妻,以后不用理她了。”樊湛毫无“怜香惜玉”的自觉,也没觉得自己的口气特别像抛弃妻子的负心汉,“让她离军营远点,别乱靠近大虞重地。” “啊?嗯……是,大人。” 身边那个活泼得有点过份的副将用夸张的口气惊叹道:“你休妻了?这么狠,说休就休,你夫人终于觉得你无趣,出去偷人了?” “没有。”樊湛夺回记录,用力地敲了副将的脑袋一下,“干活去,闲话少说。” 都是什么奇怪的想法?休妻还要理由吗?过不下去了,就和离,多简单一件事。 第一章 番外之二哥要休妻(2) 樊湛是后来才知道,扶罔瑾站在大营外苦苦等了一上午,在中午的时候还不肯离去。 太阳暴晒在他这么一个“柔弱女子”身上,才终于让一名守卫忍不住又去找了一次樊湛。 “守备,您夫人已经站在外面半天了,有什么事,你们夫妻俩回家好好谈,这……”守卫委婉地试图让樊湛出去见一见人,也省得总有人在军营口晃悠。 樊湛吃着军营里的伙食,不紧不慢咽下一口饭,他姿态从容淡定,虽然在军伍之间淡化了不少,但一举一动是融入骨子的礼仪,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樊湛开口道:“我已经没有夫人了,你可能认错人了。如果你说的是我前夫人,她早上被我休了,以后都不能不能算军中家眷,既然是无关人等,你们还是把他赶远点吧。” 大家都在一起吃饭,听到这话都震惊地竖起耳朵正大光明地听。 军营里难得出现这么有趣的事。樊湛是樊家主家三位公子之一,即使是个庶出的,那也是位贵人。这种世家子弟的爱恨纠葛啊,可是话本里都津津乐道的事。 “可是……她不肯走啊。”守卫苦恼地说着。 这一个“弱女子”,还是和樊湛有这么层关系的,他们哪里敢?万一这两人只是夫妻闹别扭,床头吵架床尾和了,到时候算账算谁的? 樊湛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你和他说,如果再不离开,你们就把他当做刺探军情的间谍逮捕起来。看看他肯不肯走了,要是不肯,就动手吧,抓起来算了。” 樊湛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温和了,只是写了封休书,又没打又没骂,坐那等委屈样子给谁看?念着旧情,樊湛也不想做太绝,但是如果这人真的非要纠缠,樊湛也不介意做绝点。 “……”守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吧,不用理会太多。”樊湛对目瞪口呆的守卫挥挥手,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饭。 咬咬牙,守卫还是决定执行命令,不管了。日后算账,这可是守备大人当这么多人亲口说的,怪不了他! “诶诶,你夫人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副将抱着个碗,大胆地凑了过来,坐在樊湛身边。 虽然周围的人都很想知道,可是在场有胆子直接问的,目前可能就这么一个。 “不知道。”樊湛想了想,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现在的扶罔瑾都干了什么,不过应该已经开始利用他的信任做了些不好的事,看来回头还要去查查。 -- 第105页 想想就头痛。 副将嘀咕了一声什么,樊湛没听清,也懒得追问,就不管了。 一天之内,樊湛抛弃发妻的事情传遍了军营。樊湛和妻子成婚已经五年,至今无子,按理来说,休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是因为无子这种理由,应该不至于一下子闹这么绝。已经开始有人在想是不是樊湛有什么隐疾,没有办法满足妻子,妻子耐不住寂寞出去偷人了,所以才直接翻脸了。 这猜测一出,瞬间所有人感觉自己知道什么真相。随着流言的传递,各种细节被补上,故事开始变得绘声绘色的,然后越歪越远,再也拉不回来了。 樊湛回去以后,扶罔瑾已经很自觉地离开了。看来是已经意识到,樊湛是非常认真的并且不打算改主意了。 樊湛这才有功夫找来借自己名义送给三弟的那批仆人的名单看了看,好像一个都不认识。 大笔一挥,把人都叫回来再说。 等三天以后,樊湛处理好一堆烂摊子再到军营的时候。 副将已经用欲言又止了不下数十次,纠结看着他很久了。 樊湛有点受不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那个……阿湛啊,有病呢,要治,不要讳疾忌医。我打听了一下,听说三城之外有个老大夫,很擅长这方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有什么病?”樊湛不解地问道。 副将一副“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的表情,拍拍樊湛的肩膀,沉重地说:“虽然你可能不太行,但是……在我心里,你还是很英武的。总有一天,你能重新大展雄风的!” “……” 樊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猜到了谣言可能拐弯的方向,忍不住咬牙切齿道:“这事谁传的?” “哪有谁传的,军营里你还不知道嘛?一人一句呢,现在可能全军都知道了。你别担心,弟兄们不会嘲笑你,都在帮你想办法呢。” 樊湛抓住自家副将的衣领:“闭嘴,我行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家伙做了他这么多年副手,工作上还挺尽心尽责的,用起来还算趁手,他目前不打算换,他可能此时已经一拳头打过去了。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副将举起手示意投降,“你行,你行,你当然很行。” 樊湛甩开他,揉了揉眉心:“随他们去吧,别一个个吵到我这里就行。” 副将当然知道自己的上司是个念旧的人,跟着樊湛越久的人,樊湛就越纵容,所以当了这么久小弟的自己不会那么容易被揍。 同理,嫁了樊湛那么久的夫人,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休弃,这意味着那人一定做了让樊湛绝对不能忍受的事。 说不定,樊湛夫人真出去偷人被樊湛发现了,一纸休书以后,樊湛应该还会认真打包好东西,送她去偷情对象那里,顺带祝她以后的生活愉快。然后告诉大家,他妻子改嫁了。 樊湛绝对干的出来。 所以…… “你到底为什么休妻啊?”副将忍不住偷偷问,“你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实话也没关系。” “……”樊湛瞪了他一眼,语气凶狠,“因为他骗了我,隐瞒身份故意接近我,并且图谋不轨。” “……”副将忽然打了个寒颤,“那个,我先走了,公务还没处理完。” 樊湛把人打发走了以后,又叹了口气,希望扶罔瑾是个聪明人,最好别继续来吵他。 等在和亲的队伍里看到扶罔瑾的时候,樊湛开始头大。 你是不得消停了吗? 第一章 番外之二哥要休妻(3) 樊湛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一件东西他开始的时候可能会挑一挑,觉得差不多能用就带回来,用惯了就不会去换,除非它彻底不能用了。 在他看来,扶罔瑾就是彻底不能留的那种。 扶罔瑾和樊湛在一起后深居浅出,偶尔见樊湛同僚的时候,都是打扮成了女子,他长相本就不算粗犷,扮成女子也不突兀。若是涂点脂粉,把五官特征遮掩一二更不一样。而当他换上男装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没认出来那是樊湛的夫人,只有一部分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大虞留夏守备的夫人,会是个男人,还是羿族那边明显有身份地位的人。 副将在他身边又开始嘀咕:“怎么觉得……” 樊湛回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副将立刻乖巧地双手各一指在自己的嘴巴前比了个叉。 迎接送亲队伍入城后,樊湛直接就去找自家三弟去了。 他比三弟大五岁,二十加冠后就没怎么回家了,那时候三弟还是个少年。后来三弟就直接在瑶京出了事,算起来,他该有快二十年没见过三弟了。 现在长成青年的三弟看上去高了不少,樊湛心情愉悦了起来。 “三弟,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三弟樊渊今天也二十有三了,被林家小姐守孝耽误着还没成亲,结果一出孝林家就退婚了。 想想就来气,算了,樊家的三公子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樊湛摆出兄长的架势对樊渊叮嘱了几句,结果樊渊犹犹豫豫地开口提出了扶罔瑾想见他。 樊湛火都上来了,休都休了,你安安份份过你的日子,我把你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以后别来烦我就行。结果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到,居然还在打三弟主意! -- 第106页 副将看到气冲冲回来的樊湛,好奇地问:“怎么了,不是和你三弟叙旧去了,你弟弟惹你生气了?” “我家三弟最是懂事,我气得是有人利用他。”樊湛气得直接一拍桌子。 副将顶着裂开的桌面,沉默了一会儿:“那个……我有事先走一步。” “站住!”樊湛喊住了他,“你去把桌子换了,钱我回头补给你。” “好的好的,没问题。”深知气头上的上司不能惹,副将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打发了副将,樊湛找到扶罔瑾,和他吵了一架。 他们自相识起,就从没吵过架,樊湛他觉得没必要又麻烦的事一般都不会做。很显然,吵架就是个没必要又麻烦的事,既不能解决问题,又劳心劳力。 不欢而散是必然结果,他们之间没什么可以说的。 樊湛又睡不着了,他想起了最初和扶罔瑾见面的时候,因为他捏造的身份,让他想到了自己,所以一时心软留下了他。 后来这家伙温水煮青蛙煮得樊湛习惯了,又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他看扶罔瑾顺眼,正好他说可以顶替妹妹,樊湛就懒得换了,干脆定下来带回家算了。 然后有一天他就被煮熟了。 啧啧,樊湛反思了一会儿,觉得他得改掉这个习惯。杜绝被温水煮的可能,应该找媒婆介绍个,然后快刀斩乱麻定下来。 樊湛想着想着,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入睡。 第二天送樊渊离开,樊湛以为接下来可以安宁了。 没想到三弟又出事了!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扶罔瑾搞的鬼。 副将看了看刚刚换上的桌子又一次被拍出裂纹,心颤了颤。 上司最近很暴躁啊。 副将忍不住偷偷说:“阿湛呐,你冷静冷静。你三弟这次被流民掳去,可能是有目的组织的,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暂时会确保你弟弟平安,所以我们应该稳住,想想办法救人。” “嗯。”樊湛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扶罔瑾如果目的是在樊家与皇室间挑拨离间的话,这一次行动很显然没有意义樊家只会把帐记到羿族头上。 所以,必定还有后续。 “那个……这次羿族使节里那位,是不是你原夫人?”副将见他好像没那么暴躁了,赶紧抓紧机会问出来,他可憋不住疑问。 樊湛淡淡看了他一眼:“是。” 副将先是指天发誓:“我保证不说出去。” 然后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才休了她,原来她是羿族间谍。不对,你那个夫人到底是男是女?羿族可没有女官。” “男的,但是这个很重要吗?”樊湛觉得莫名其妙,“你有空在这里想我的前妻是男是女,不如把手里的工作做完先。” “这是严谨的求知态度。”副将一脸严肃地掏出本子开始记录,“原来真的可以娶个男人。” “???” 大虞派出去的军队在交界处找了很久,交界处的北流集也不适合大部队进去搜寻,小队进去搜寻尚未得到结果。 他收到了父亲的书信,一封给樊渊的,一封给自己的。 信上义愤填膺地指责了皇家为了得到樊家支持,居然让齐王殿下勾搭上了我们家樊渊。你三弟不懂事,居然还真的被勾搭走了。你这次见到他,务必要劝劝你三弟。还有,听说你最近休妻了?是因为成亲多年无所出还是什么原因?你要记住,我们樊家不能因为多年无所出这种原因抛弃发妻,如果是的话,赶紧把你的妻子迎回来。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你自己斟酌吧。你老大不小了,为父也不便多说。如果想续弦,为父和你母亲说一声,让她帮你物色物色。 樊湛惊了,齐王殿下和自家三弟? 怎么看都像是大灰狼叼走了小白兔啊。 难道扶罔瑾挟持三弟是想威胁齐王? 樊湛愁得很,就差要自己冲到北流集去找人了。还好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说陛下派出暗卫跟随送亲队伍,这些暗卫追踪找到并救出了樊渊。 还好弟弟没事! 樊湛犹豫再三,还是写了回信给父亲。交待清楚了方家和羿族扶罔家可能存在联系,自己的夫人与羿族互通消息。所以他决定休妻。至于续弦这种事,他不想让姑娘家远嫁,会自己在本地找个媒人介绍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另外,虽然三弟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了,还不听劝,执意不肯和齐王断绝关系,但是三弟平安快乐才是最重要的。齐王殿下如果能哄得他们家三弟开心,支持下皇室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把信寄出去,樊湛松了口气。 他还真的不认得什么本地媒人,难怪父亲想让嫡母帮他物色,不过樊湛不太愿意麻烦嫡母,婉拒了父亲的提议。 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一个应付下父亲。 “你认识什么比较靠谱的媒人吗?”樊湛最后还是去问了自己的副手。 副将惊讶地眨眨眼:“认识啊,你要干嘛?” “续弦。”樊湛一脸严肃,“我要求不高,长相过得去,脾气温和点,年龄不能太小,身家清白,能打理家务,就可以了。” “……不是,我认识的媒人,可能介绍不了家世配得上你的。”副将神色复杂,“就算是续弦,樊家这个门槛,在留夏边境这种穷地方也很难找能够得上的啊。” -- 第107页 “差不多就行了。”樊湛挥挥手,“帮我问问看吧。” “行,我去问问。”副将一脸恍惚地点点头,幽魂一样飘出了营帐。 掏出本子,记上“五官端正,性格温和,年龄合适,身家清白,打理家务”,副将点了点头。 嗯,要求好像确实不高。 第一章 番外之二哥要休妻(4) 大家都说副将到现在都没有个名字,关于这个问题,副将叹了口气,其实也不能怪作者。 副将认真履行了作为下属的职责,执行上司的命令。他询问了附近有名的媒人,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樊湛虽然是樊家人,但是个庶子,而且是要娶续弦。可以说,对家室的要求能降两个台阶了,再加上他自己本人也不在乎,估计还能再降个台阶,这个范围内的对象应付应樊家长辈应该够了。 樊湛的要求看着不高,但最坑的就是那个年龄不能差太多的一条。 够得上要求的女子给樊湛当填房肯定不是问题,但是他们大多很年轻,小了樊湛快十岁了。 至于那些曾经婚配过,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要再嫁的女子吧,年龄符合,樊湛提出的几个条件也有符合的。 副将问了问媒人,把这些人家里有点当官的亲戚的挑了出来,要了画像。 然后把画像抱了回来,打算丢给樊湛交差。 这附近是边关,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一般都是从军的家眷。问了半天都是军中同僚的各种亲戚,想来樊湛也不会在乎同僚变亲家。 副将一边走一边想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他终于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樊湛第二天来到军营的时候,就看到营帐门口蹲了个人。 他的副将一脸遭遇着人生抉择的表情,充满着怀疑和不确定,又迷茫犹豫,同时还很郑重。 樊湛一向很相信副手的办事效率,想必副将那边应该是已经有结果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人生大事,他的副手要搞得这么纠结?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思索人生大事。” 樊湛表情也严肃了起来,他这才想到,他的副将也老大不小了,好像还没成亲?难道是帮自己物色人选的时候,动春心了? 副将跟了他六年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低级军官,副将就已经是他的副手了,后来升官了,因为懒得换,就把副将调过来继续当副手。这么久以来都没注意到自己属下的人生大事,是自己疏忽了。 樊湛语气温和了起来:“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副将茫然地抬头看向樊湛。 “你要是也想考虑婚事,可以先挑符合自己心意的。我不急,如果有缘,我们可以同时娶妻,日后有了孩子,说不定还能结个亲家。”樊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这个主意可太妙了,以后给孩子物色对象的麻烦都省去了。 副将猛然站起来,用手指了指自己:“阿湛,你看我怎么样?” 樊湛打量了一下自家副将,没什么问题啊。 “挺好的啊。”樊湛不明所以。要是不好,也不会考虑以后结儿女亲家了啊,副将除了好奇心旺盛了点,办实事一向靠谱,他还是挺满意这个副手的,暂时不打算换。 副将深呼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红色的庚贴,递了过来。 樊湛没有多想,只以为副将非常有效率的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庚帖上一般会写下男女双方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还有往上数三代的家族谱系。男女双方各一份,用来表示求婚或者定亲。然后媒人再对两人的八字,卜算一下吉凶,基本就算定了。 樊湛接过庚帖打开看了眼, 这上面写的曾祖、祖、父清一色都是花某,他瞅着有一点眼熟。至于庚帖的主人名字倒是很有意思,名字叫“花颜”,花颜月貌的那个“花颜”。这位年龄比自己小三岁,还算合适,就是不知道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不过想来副手不至于这里出纰漏,不会有大问题。 “左钰花家?” 说姓花的,在这北三府的地界上,他还真的只能想到这一家。 副将别扭地点了点头。 樊湛满意地收下了庚帖,如果是左钰花家,那可是意外之喜,父亲那边应该不会有意见了。 “我自己写一份我的送过去。” “咳咳……我的上司,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副将忍不住发出疑问。 樊湛愣了三秒,开始回忆。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多出来的十多年记忆干扰了自己,后来他才发现,自家的副将确实很少被人直呼其名,副将的调令也是他自己写的,樊湛随手盖章就行。 以至于樊湛都快忘了,副将好像是叫…… “严华?” 副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然后觍着脸道:“其实那是个假名。” 樊湛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的真名,叫花颜。”这个名字配个女子还算合适,可惜副将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樊湛打量了副将两眼,突然开口道:“你女装起来,可能不太像。” 花颜那身高就比女子高了一大截,长相也靠不上清秀那一边的,而是剑眉朗目充满了阳刚之气。樊湛觉得让花颜女装,肯定忽悠不了他父母。 “其实本来应该还挺像的,可是你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那么弱不禁风,我才好好学习武艺,于是离能扮女装越来越远。”花颜叹了口气,非常后悔,“早知道你喜欢这种,我干嘛要好好锻炼,跑来从军?” -- 第108页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没有喜欢看男人扮女装的喜好。”樊湛摇摇头,“我要续弦,是为了应付父母,他们能接受的媳妇,至少得是个女人。” “那问题不大。”花颜展现出来了为上司分忧的好副手的职业素养,“续弦本来就不用像头婚那么正式,你挑一个你父母无法分身来这么远的地方来主持婚礼的时候成亲,他们就不会看到这么高的儿媳了。” 樊湛若有所思:“好像有点道理。” 花颜笑嘻嘻地凑过来:“所以,阿湛是决定了吗?” “决定?”樊湛瞪了花颜一眼,往营帐里面走,“既然如此,我为什么非要挑你,我觉得我的择偶范围又扩宽了。” “我能搞定身份问题啊!保证花家有个女儿嫁过来!” “可疑。”樊湛下了个定义,“上一个这么和我说的人,最后被发现是羿族的间谍。” 花颜打了个寒颤,想到樊湛说过的休妻理由是“隐瞒身份故意接近我,并且图谋不轨”。 “不不不,听我说!阿湛,我可以解释的!”花颜连忙抓住樊湛的手,“这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那就长话短说。” “行行行。” 第一章 番外之二哥要休妻(完) 北三府尚武,左钰也不例外。 花家最嫡系的那一脉都是在军营里的摸爬滚打的。花颜虽然是花家子弟,不过和嫡系已经隔了三代了。父亲好巧不巧是个读书的,还给他踩着榜尾,以三甲同进士的身份外放到地方当了个小知县。 花颜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很对得起他的名字的。 因为出生不足月,他自幼就体弱多病,经常卧病在床很少能出门走动。他母亲的家乡就有这样的习俗,怕男孩子病弱养不活,就把男孩子打扮成女孩子养,骗过勾魂的使者们。 后来父亲平调,因为政绩还不错,到青溪那一边做了富裕小县的知县。 花颜就是那时候就认得了樊湛,还是一身女装认识的。 ————————-———— 樊湛从久远的记忆里想起了这么一回事,惊讶地又打量起花颜来:“小花?” 这也差太远了吧? 花颜一手捂脸一边点了点头,为什么他以前没觉得,这个称呼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喊家里养的猫猫狗狗。 花颜这么一承认,樊湛也想起来了当年的那段往事。 他和大哥一起正式拜夫子学四书五经后,因为确认了大哥以后要继承家业了,他正好也对那些东西兴趣不大,于是天天翘课,跑去学武。 父亲当然没意见,还给他请了武师,只要求先生那边偶尔也要去听听课,不能落下太多。 当年年纪小,还不怎么懂事。 想到这里,樊湛神情有点古怪。 他当年从家里翻墙跑出来,就看着有两三个小孩子在抢一个小女孩的糖葫芦,于是一时间,有了英雄救美的冲动。 已经练过一段时间的武,樊湛吓跑那几个小孩子还是很容易的。但是糖葫芦已经被丢在地上不能吃了。 樊湛看那个小女孩唇红齿白的,很是可爱,就是皮肤太白了,衬得她眼睛很黑,像个瓷娃娃一样。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得到一定程度上的优待。 所以他就好人做到底,牵着小女孩的手,带她去重新买了串糖葫芦,把糖葫芦递给了小女孩。 很快就有人急匆匆地来找小女孩,小女孩也乖乖地叫了声“林婶”。樊湛只当是哪家的小孩子和家里仆人走丢了。确认人没搞错,就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事! 过了几天樊湛又开始翻墙跑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墙下面站着那天那个小女孩。 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睁着亮亮的大眼睛抬头看着从墙上露头的樊湛,高高举起手里的糖葫芦,软软地喊道:“大哥哥,糖葫芦,给你!” 樊湛那一刻真的有被小女孩萌到,然后他就和这个叫“小花”的女孩成了好朋友。后来他也知道了这是知县家的小女儿,偶尔还会去府上走后门找她玩。 对不起,他当时还是太小了!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这是个男孩子! 然后他就说了点不太对的话。 “所以,你跑到留夏来是……当真了?”樊湛看着现在这个长大版的“小花”,实在无法把人和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家伙联系到一起去。 “也不是,我只是想再看看你。” —————————————— 因为老是生病,他出来一趟不容易,后来是他求着奶娘给他打掩护,才能偷偷跑出来和樊湛一起玩。 后来他父亲三年任期满了,可以升官了,他们家也要离开青溪了。 他可伤心了,哭得稀里哗啦的。 “哇——我不要和湛哥哥分开!” 樊湛那时候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小少年了,有了今日的几分怕麻烦的特性了。 看着赖在自己身上哭得和生离死别一样的家伙,不得不安慰花颜:“没事,就是分开一小段时间。你快点长大,长大以后就可以过来找我了。” “长大就可以不分开了吗?”花颜哭得脸上都是一道道泪痕。 樊湛看不下去,伸手用衣袖抹了一把:“别哭了,难看。大不了你长大再来找我,到时候我娶你,这样就不会分开了。” -- 第109页 花颜呆住了,愣愣道:“可是我是个男孩子。” “……”少年樊湛沉默了,把人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嫌弃地打量了一下,“那你也太弱了吧?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如此弱不禁风?” “哇——”被嫌弃的小花颜又忍不住伤心地哭了。 樊湛捂住耳朵,头疼道:“你先好好锻炼身体,以后我要去从军,要是你还过得去,让你继续当我小弟,行了吧。” 小花颜不哭了,只抽泣地问:“真的?” 樊湛伸出右手小拇指:“诺,拉勾。” 于是花颜笑逐颜开地和樊湛拉勾勾了。 “拉勾上下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花颜跟着父母去了新的地方,坚持要锻炼身体,每天都在快乐跑步,就惦记着以后去找“湛哥哥”当小弟。 变声期来了的时候,他换回了男装,这时候他气色好看了不少,看上去也有了几份健康小伙子的样子。父亲干脆把他送回了左钰主家,跟着主家的小少爷们习武。 本意是让他强身健体就好,谁知道某人太拼了,把自己从美少年练成了糙武将。 打听到樊湛去了留夏从军,花颜软磨硬泡了半天,才成功说服花家长辈,让他抛了左钰花家给他安排的职位,从左钰调到留夏樊湛的底下。 樊湛当时只是挑了个顺眼的做临时副手,后来看他干得很不错,就这么定下来了。 花颜本来该挺高兴的,兴高采烈地想去找樊湛叙旧。 “君玄,有客人来了吗?”五官深邃的清秀美女梳着妇人髻,大大方方地出来招待客人。 在边关,混血的特征不算少见。 “我的副手,”樊湛介绍地很简单随便,对花颜介绍他的夫人也是如此,“这是我的夫人。” 花颜干笑地点点头,樊湛的妻子露了个面招待了一下就回内堂去了。 花颜看着樊湛忽然就不想叙旧了。反正……他这不就成了樊湛的小弟吗?谁也没毁约,正好,也不算来晚。 花颜当了樊湛六年副手,樊湛升职,他就跟着升。跟在樊湛身后这么多年,他也没想那么多,就老老实实快快乐乐地做自己的事。 樊湛的夫人很少露面,也没什么存在感,这称兄道弟的,算起来他和樊湛待一起时间久点呢,花颜还挺知足。 如果不是樊湛突然休妻了,并且直言他夫人是个男的,花颜说不定都要忘了…… “其实我也可以的,对不对?” 被温水煮青蛙煮熟过一次的樊湛,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上辈子他和扶罔瑾做了十五年夫妻,最后死于扶罔瑾的出卖。再算算花颜的时间,从他们分开到今天的再度相认,居然也是十五年。 可怕的是这家伙看他被别人煮了六年了,从没有行动,等他自己从温水里跳出来了,这家伙就直接拿着烈火来烤了。 他要不要被烤熟呢? 樊湛严肃地思考一会儿,佛系二哥最后觉得好麻烦啊。不想再被温水煮一次,烤就烤吧。 “回头我自己写一份庚帖,你拿去找媒人对下吉凶。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可以文定了。” 花颜习惯了,只下意识点了点头,打算记下上司的吩咐。 嗯?憨憨才反应过来。 “你要和我对八字?”花颜指了指自己,不敢相信这不是做梦。就好像已经做好地狱难度的挑战,突然变成了简单级别,无所适从。 “如果上司的话都听不懂,我觉得你副手的活也不用干下去了。”樊湛揉了揉眉心,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干活去。” “好勒!*罒▽罒*” 不久后,齐王和樊渊的定下婚期的事传来,樊湛觉得连自己挑吉日的功夫都被省下来了。干脆写信告诉家里人,他打算在那天续弦,左钰花家的人,名字还挺好听,叫花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