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重生后她决定努力苟着》 献出一血 天地混沌。 黄沙从平地上被大风吹起,周围没有一点绿翳,所有的山川大泽都在此处断尽了生机,只余几截可怜的枯骨被风烟斜斜埋藏。 莫怪都道大漠路难行。 可难行路,却总有人不得不行,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家国安定。 骆驼摇铃,汗血嘶鸣。 几被飞沙遮盖的官道上,远行而来的车驾,黄布蒙面的仆从,宽袍广袖被吹得飘起,迎风飒飒。 从穿着上不难分辨,这是一队中原人的车驾。 都说中原富庶之地,天府上国,中原人自视甚高,中原人最懂风雅,可如今在这大漠纷扰下,最骄傲最风雅的中原人也难免现了原形,显出一点番邦旅人的狼狈与莫可奈何。 说狼狈,无论行者或跨坐于马上的军兵皆眯着眼,天府之国气势不减,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宛如一条皂色巨龙,将荒漠决绝地劈成两半。 而这条巨龙的核心,是位处正中的两驾佩环马车。 同样的形制,同样的装饰,意味着马车主人同等的地位,不同处只有前一驾用了绛紫的绸布做帘,后一驾则为鸦青。 跟随在前一马车旁,一个年约十二三的小丫鬟,梳着简单的垂髻,身上裹了厚重的麻衣,纵然北风烈烈作响,她还是耳尖地听到车里传来轻轻的“笃笃”声。 小丫鬟揭开掩面的黄巾,往车厢凑了凑:“殿下有何吩咐?” 马车未有回音,于是她又提高嗓门问了一遍。 车里这才传来“唔”的一声,女子声嗓,说着扬州口音的官话,问道:“咱们行了多久了?” “回殿下,约莫两个多时辰。” “哦,这么快?”车中人兀自思忖,又问:“走了这么久,不休息么?” “这……”小丫鬟显出为难之色,休不休息,可全凭主家说了算。 那人似乎也想到了,便说:“这事不好我一人做主,你去后边,同侯爷说一声,咱们也略歇歇。” “嗳。”听到此语,小丫鬟自然也欢欣,忙趿着不怎么合脚的靴子往后头跑去。没一会儿,整个车队便传下令来,说是原地暂歇片刻。 顶着烈日骄阳,在荒漠中行了两个多时辰,无论人还是马都已臻绝境,听到休息之语,数十名仆从皆解下水囊饮水不止,有几个骑马的士兵甚至直接从马鞍上翻下来,平躺在大漠上,疲累得不愿起身。 自百年前先祖匡定天下起,中原上国大辰万民黎庶生活富足,军兵不识战争,举国上下皆是一副安于享乐之景,如今这遭,可将这些不知疾苦的人折腾得够呛。 坐在马车上的瑾珏公主齐上玉掀开绛紫色的帘子,绸布下柳眉杏眼,皓齿朱唇,不同于北派风光的南国佳人。车驾下候着的小丫鬟愣了愣,忙上前:“您要什么?” 上玉四下里眺望,昏黄的天与茫茫大漠间不见界限,仿佛被割裂开的另一个繁芜世界,以大辰公主之尊,去国离乡来到此地,恐怕没有不哀泣的,但上玉却不,她颇有兴味地看着四周,甚至跃跃欲试打算下车。 一只纤足刚踩到地,后头便有一仆从跑来,拱手:“侯爷说,北漠荒地常有烈风起沙尘,殿下还是待在车上为好。” 上玉闻言,侧头看了后方马车一眼,鸦青色的竹帘半掩,只能依稀看到白袍广袖的一角,她颊畔微红,有些不舍对那仆从道:“我没来过大漠,想仔细瞧瞧,想来不妨事的。” 仆从拱手,一溜烟跑回后头,片刻后又回转,手上还捧了一条素巾:“请殿下自便。只是漠中风沙大,侯爷特吩咐备下素巾一条,供殿下遮面。” 真是个温柔贴心的人。 她又朝那处看了一眼,感激地点点头:“有劳了。” 戴上素巾,挽起裙裾下车,烈风吹乱鬓边的发,亦将地上黄沙吹出道道纹路,这样广袤荒芜的天地,就像一曲凄凉的黄泉引。 是的,凄凉。 被家国抛弃的公主,不远千里前往异国为质,难道还不够凄凉? 上玉牵裙往前行了几步,沿途有休息的仆从和士兵向她行礼,她没理,垂眸看到不远处一块风化的头骨,心生好奇,走了过去半蹲下身。 这是一只羚羊的头骨,坚硬弯曲的羊角被赤阳烤得滚烫,探手抚上去,有些微糙的细小颗粒,上玉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拔掉了从空洞的眼眶骨里长出的枯黄小草。 她挽起袖子,打算把这副头骨搬起来,试了试,无果。遂转头看了一眼,其状可怜,仿佛一头走失的幼兽。 “鹞子姊姊,麻烦帮我搬一下这个。”她指指那羊头。 待在几步远外的小丫鬟鹞子听到,忍不住大叹口气,心道这是又来了:“殿下,这…您要这东西做什么?” 上玉饶头,笑:“就想带走做个纪念嘛。” “……” 鹞子无奈,推了一把在旁看热闹的仆从小安:“你去搬。” “嗳。” 小安朝掌上各吐了两口口水,一把将羊头抱起,骨化石的重量差点让他后仰栽倒。 “小心,小心。”鹞子上前,帮他一道托稳了。 上玉笑眯眯地摸了摸羚羊角:“多谢啦。” 不远处,一蓝袍束带、身量挺直的侍者,一面看向这边,一面对鸦青色的马车正说着什么,片刻后,他掖袖跑过来:“天行无常,公主还是早些上车罢。” 上玉认识这侍者,姑冼宫少詹事,今次亦随他主人华阴候一道远行异国。 他来传话,想来是那人的授意。 刚得了个纪念品的上玉,此时就跟顺了毛的小猫一般:“好,我知道了。”牵裙即往回走,不时回头看看小安手中的大羊头骨。 少詹事陪在一旁,笑笑:“殿下要这东西做什么呢?” 上玉:“不做什么,就觉得好玩。” “……” 他勉强轻咳两声:“您的喜好还真是奇特。” 上玉露齿一笑:“是吧。” “……” 鹞子同小安对视一眼,眼神十分内涵。 正说着,远处周天漫起大风,漠漠黄沙被吹得飞起,围成一个愈来愈大的旋。 “哎呀——不好!”休息的士兵中有人瞧见,大喊:“是黄雾!黄雾来了!” 一时众人惊恐,未必知道“黄雾”究竟是什么,不过被吓得惊慌失措,纷纷起身做鸟兽状四散。 上玉一行人亦疾步向马车行去,少詹事显出一点大总管的称职担当,不忘回头请上玉捂紧面纱,弄得自己平白吃下好几口沙子。 上玉眯着眼,有些模糊地点点头,心里惦记着小安手中的纪念品,正打算转身看一眼。 利刃穿透帛布的声音,“撕拉”一声仿佛穿透了整片大漠。 钝重的羊骨应声落地。 温热的液体瞬间洒在上玉的后颈处。 “啊——!” 鹞子掩面惊呼,身旁的小安已直挺挺地躺倒在地,背上插着三枚冷光凌厉的羽箭。 有刺客! 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又是三箭射穿了一名奔逃军兵的后背。 上玉第一次看见如此景象,骇得一阵腿软,少詹事唤过鹞子,一左一右搀起她:“快上马车!” 眼见离马车不过几步之遥,上玉的脚步却突然一顿:“我…我喘不上气了。” 鹞子一手触到温热的液体,潺潺如水,侧目一看,一把挟带铁链的弯刀整个刺穿了上玉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整条襦裙。 “啊——殿下!” 上玉微蹙着眉,低头,像在奇怪从胸前长出的银色坚刃,意识随即消散,她缓缓仰倒下去。 最后目之所及的,是不远处那一片好似全然置身事外的鸦青色。 古朴的帘幕淡然垂落,连一丝涟漪也未起。 真…冷静啊。 她的心头重重地跳了最后一下。 ※※※※※※※※※※※※※※※※※※※※ 感觉自己眼睛肿了,好痛嘤嘤嘤~~ 第一次重生 浮天流云飞散,日光从罅隙中透出来,映照着朱色的庑殿。太微宫的早晨,穿过碧青的回廊,长纱纤袖的女侍擎着木盘有序地朝紫徽宫行去。 高门阔庭,大门紧闭,阶前一左一右两盏长明金灯,仿佛已许久没有燃过。 一领头女侍上前推门,缓缓开启的门扉,内庭奇石流水,映日初荷,却莫名透着一股荒芜。 众人井然而入。 跟在后头不晓事的女侍睁着绀圆大眼,侧头问道:“杜仲姊姊,这里住得是谁呀?” 身边人并未回答,反而一声低喝:“莫多嘴。” 年青的女侍吐了吐舌头,眼珠子四瞟,见领头的进前扣了扣朱红的垂花门:“婢等进来伺候了。” 垂花门被打开。里头摆设十分华丽雍容,且有微弱光线顺着窗牖照进一束。 绣连枝团花纹铜镜前,坐着一长发未梳的素衣女子,单薄的光亮掩映着她流畅的下颌线条,纤长的睫毛微微低垂。 为首的女侍愣了愣。 紫徽宫的主人在大辰内廷是个传奇。 传闻她十四岁以不受宠宗室女身份,受敕封为瑾珏公主,并以皇室嫡亲之名,作为大辰质女被天子送往北国丹熙。 数年后大辰与丹熙反目,两国兵戎相见,大辰落败,天子易主,只勉强保住都城卞京,重新建国。此时有消息称瑾珏公主已被夷人凌/辱致死,弃尸荒野。 何曾想到,这位“已死”的公主如今竟回来了。当今圣上亲自召询,公主对答如流,前朝往事事无巨细。 于是上亲旨,封其为大长公主,尊号清平容华,入紫徽宫。 谁知受封后不过半月,便有人站出来上表圣人,牵扯内中一桩密辛,道清平大长公主早已死在丹熙,如今紫徽宫里这位乃是当初侍候公主的女侍冒名顶替,蒙蔽圣听。 此表一出,朝堂上下皆是震惊。欺君之罪,如何小觑? 但那上表者的话实在分量十足。 因为他便是昔年与瑾珏公主一道被送往丹熙国为质的华阴侯卫横舟。 当时十八岁的少年,与唯一的远亲一同去国,经历世事战火,二人的情谊自非寻常可比,若真是公主死里逃生,想来他决不会做此语。 上头还是生疑了,紫徽宫变相地成为囚禁拟罪人的牢笼。 女侍略微唏嘘,吩咐后随者将手中物什放下,独自进前,道:“婢先为您梳髻。” 那女子点点头,一双秀目眨也不眨盯着铜镜中的人。自三日前醒来,发现还是无法坦然正视这张脸。 她脑中清醒,记得自己明明在去往异国丹熙的路上,被一刀刺穿了胸膛,怎知一醒来便回到了大辰太微宫。 是的,太微宫,她同义父和嬢嬢住了十几年的家。 随后有女侍送来吃食,一问方知,大辰早已改朝换代,自己所知的天子已成为大行先帝,如今龙辇上坐着的,乃是其第十一子,受封东川王的卫萧瞰。 卫萧瞰,在她的记忆里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因生母位分颇低,在宫中总是唯唯诺诺的,很是寡言。 这样一个人经年后竟成为了统御万方的君王。 而她自己,是死过又重生了。 还重生在了一段未知的年岁里,往事在目,人却昨非。 “嘶—” 女侍的手不慎扯到了她的头发,她轻呼一声,对方慌忙下跪赔罪。 齐上玉摆摆手,一向不端虚架子,何况如今自己的身份还是一个被软禁的拟罪人:“你起来罢,”她说道:“不必如此,小心些就好。” 女侍谢恩,拾了梳子,重新为她束发。 她想了想,对一众侍者道:“姊姊们都辛苦了,我惯不爱搞这些排场的,这位梳头的姊姊留下就行了,其余人都先出去罢。” 女侍中有好几位年纪比她小的,却当得她称一声“姊姊”,一时面露羞赧,还是为首女侍朝她们递了个眼风,众人行过礼,方退了出去。 或许因为经历了惨烈的战火,让她们对这位异国归来的公主一直抱有好感,甚至在明知她身份存疑的情况下,对其仍然恭敬有加。 留在内室的两人安静地梳着头,上玉拿了妆奁里的一支步摇,轻轻摇动,听上头小金叶飒飒作响。 女侍:“殿下打算戴这个么?” 上玉梗着脖子,摇头:“不,太傻了。” “?” 她将步摇往上举了举,飒飒声愈重:“你听,”她道,“这么个劳什子放头上,就像在硕鼠身上系铃饵,走到哪儿别人都知道是你,太傻了。” “噗嗤——”女侍没忍住,马上又跪下道:“婢失仪了,殿下恕罪。” 上玉有些头疼,她发现如今大辰的宫人们都有这种陋习,动不动就下跪、请罪,弄得自己像一个脾气暴戾的魔王般。 “你起来罢,哪个也没怪你,”她顿了顿:“再说我如今的境况……” 女侍微愣,起身:“殿下宽心,婢多嘴,圣人与殿下一脉同源,必会还殿下一个公道的。” 上玉默了一默,才笑道:“好姊姊,多谢你。” 梳完头,用了些吃食,女侍们又退出去,阖上巍峨的大门,自有那卫队轮流在远处看守着。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上玉一人。 恰如当初义父获罪伏诛后,她被没入掖庭为奴的那段时光,不过那时,还有一个嬢嬢陪着她。 如今,连嬢嬢也不知所踪了。 也是,家国都不保,谁会在乎一个垂垂老矣的罪妇。 上玉咂了咂嘴,第一天醒来,她就从女侍那里得知了全部内情,其中有许多令她震撼的事,譬如从来重文抑武的大辰竟会与丹熙开战,譬如经年后她竟能平安回到家乡,又譬如……华阴候。 卫衡舟,几天里这个名字已被咀嚼数遍,上玉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他上表弹劾自己并非真正之公主,可是这张脸,虽然较十四岁的她更加风韵成熟,眉眼却几乎毫无变化。 他如何能笃定她死了? 他如何能笃定她不会回国? 他又为何上表? 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是不能深想的事。 她却控制不住回想起自己死前最后一眼,那驾风平浪静的鸦青色马车。 卫衡舟啊,卫衡舟。 上玉记得,第一次见他,是义父获罪的前一年,自己方十岁,而卫衡舟亦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这个少年是太微宫中的一大谈资,笑话似的人物。 落魄宗亲,身体孱弱,偏居北殿,为上不喜,其父戴罪,其母身殒。 上玉亦听义父说起过他的事,他本有显赫的出身,乃是当朝天子(先帝)亲妹慧仪大长公主与驸马酆礼的独子。 婴儿降生在一个大吉之日,上亲赐国姓卫,代表着莫大的殊荣。谁知好景不长,驸马好弄权,野心愈发膨胀,竟在暗地里招兵养马,意欲谋反,有人却将此事先一步呈禀圣上。 至此,驸马一党全部获罪下狱,刑以车裂。慧仪大长公主思夫心切,亦投缳相随。临死前入两仪殿,声泪俱下,请兄长怜惜幼子,放他一条生路。 上为之动容,兄妹二人抱头相泣,第二日,大长公主便去了。卫衡舟就此入宫,上赐封号华阴候,居北殿。 可谁都知道,什么华阴候,不过虚名,罪臣之子,上头如此宽待,只是为博一个仁德之君的好名声罢了。 ※※※※※※※※※※※※※※※※※※※※ 为人物的年龄操碎了心,嗨呀,心累,累到想再看一遍红楼梦了~~~ 忆往昔 昌宁七年十二月,上玉刚过完十岁生辰不久,天降大雪,她跟着女侍在长直的宫道上玩雪,小娘子好奇心重,又难得如此肆意地玩耍,追着落雪一跑两跑便失了踪影。 自三岁起跟了义父,在太微宫西内的长生院里住了七年,上玉还从未跑出过这么远,将那片雪花紧攥在手里,看着它融化成水,从指缝中悄然滑落。 “好冰好冰。”她不住甩手,又笑又跳,不知自己踩到了一处积雪特别深厚的地方,一个趔踞,仰头栽倒在地。 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埋在雪里。 这小女子也不哭,反而像是找到了新奇的玩法,把头抬起,绛色的发带衬着红润的绣颊,两丸黑葡萄似的大眼,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头埋在雪里,蹭啊蹭,身上围着的小披风都掉了,露出欢快扑棱的小手小脚。 “好玩~”奶音从雪地下模糊地传出。 不远处,有玉色的云靴循声而来。 颀长的白衣袍摆轻擦过地面,来人走路的声音仿佛一个猎者,寂然无声。 上玉再一次将头抬起,入目便是一道背光的黑影,微俯下身,问她:“你在做什么?” 介于孩童少年间的声嗓,带着一二分的稚气,尚可称之为好听。 上玉当然不会这么乖乖地回答,她又不傻,而是反问:“你是谁?” 来人似乎愣了愣,略顿,屈膝蹲下,发上雪白的束带被风吹得扬起,其实眉目方从阴影处逐渐明朗起来。 这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 多年后,上玉想起二人初见一幕,仍会做此感慨,并非因为庸俗的皮相,而是对方脸上一处特别的奇异。 眼睛。 他有一对全然不同的眼珠,异色瞳孔,左侧为剔透的褐,右侧则为幽深的黑。 从来胆大的小女子一时也看得呆住。 临风照雪,身着白衣的少年款步而来,羸弱身躯携带淡淡的疏离感,可温和秀致的眉目又如一把轻拂尘埃的罗扇,明白地告诉世人,他是一个极好相与的人。 少年打量了上玉许久,见她只呆呆地看他不说话,心中了然,露出一丝略苦涩的微笑:“怕么?”他像在自言自语:“莫怕,我这就走了。只是雪天寒气重,你还是快些起来罢。” 话毕,直起身,不再多做停留。 上玉仍是呆愣愣的,积雪被体温融化了一点,变成水渗进衣裳里,刺激得她一个激灵,方醒过神,缓缓地从雪地上爬起。 刚才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拾起小披风,系得歪斜,蹬蹬蹬往前跑去,不知这一块是宫里的什么荒凉处,沿途半个人都无,上玉顶着雪,想找刚才那人,却怎么也找不见。 同样的,还有回长生院的路。 怎么办? 一片雪花飘然而来,眼见着就要落地,却又翩然飞起,小姑娘瞧着,突然露齿一笑,迈开短腿,跟着那雪花一路小跑。 究竟有没有跟对,不得而知,总之她穿过一道圆形的拱门,倒真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人声。 太好了。 不管哪位舍人内侍,只要有人在,不愁回不了长生院,只是非要被嬢嬢说一通了。 上玉朝人声跑去,不忘回头对着半空说谢谢。 在宫墙的拐角处,她又一次见到了方才那个少年。 少年躬着身,正不停地咳嗽,雪白的发带垂落胸前,他以袖掩嘴,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单薄。旁边,有一高一矮两个内侍,正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那少年咳嗽未歇,弯腰吃力地捧起一捧雪,往身侧一个塌陷了一半的大雪团子上堆去。 天气这样寒冷,他连件披风都没有。 上玉趴着墙角凑近了些,听那高内侍道:“哎呦,您可快着些,推翻了咱寿阳公主亲自堆好的雪人,不是咱夸口,那后果您可承担不起。” 一旁的矮内侍则是笑嘻嘻地上前,故意抓起星星点点的雪沫子往他襟口里扔,少年冷得瑟缩,背躬得更低了,却不能停手,两个侍者发出了轻蔑的笑声。 太欺负人了。 上玉两手叉腰,气囊囊地朝二人走去:“你们好大的胆子!”她学着义父呵斥手下的样子,故意把眼睛瞪得很大:“谁让你们随便欺负人的?!” 二侍闻声回头,少年抬眼看见她,微微怔愣了一下。 上玉信誓旦旦:“寿阳公主是我好朋友,你们是她宫里的人?快报上名来!我正要去找她,到时候让她治你们的罪!” 矮内侍身着皂色宫服,一看便知是高内侍的跟班,所谓无知者无畏,他见对方一个小姑娘,身边又无随行,当即便要出声呵斥她。 一身墨绿宫服的高内侍突然拉住了他,巧士冠下渗出几滴薄汗,他一脸讨好,赔笑道:“小娘子有礼,咱知错了,求小娘子大人大量,宽恕咱们一回。” “师傅?”矮内侍不明所以,指着上玉:“她…” “她什么?!蠢东西!还不认错!”高内侍一掌打歪了他的帽子。 “是…咱,咱知错。” 上玉第一次如此做派,心头还突突跳呢,没想到效果异常的好,她本也没想处置什么的,只是想帮少年一把:“那你们赶紧走,我就,就不告诉我的好朋友寿阳公主了。” “是,是…” 两个内侍连拉带拽地跑了,被打得狗脸懵的矮内侍委屈巴巴:“师傅,那小娘究竟是?” 高内侍放开他,翘起兰花指戳了戳他的脑袋:“不长记性,咱告诉你,在这宫里头混,有两种人最不能得罪,一是咱伺候的主子;二是咱顶头的主子,你呀,半点儿眼力见也无,”他又狠戳了他的脑袋一下:“就会作弄那些不得势的,师傅算白教你了。” 矮内侍挠着头,似懂非懂。 “得了得了,”高内侍不耐地摆摆手:“且有你学的。” 这厢宫墙角边,只剩上玉与那少年。落雪时断时续,在二人间漫飘徐飞,少年看了她一会儿,敛目浅笑:“多谢你。” 言毕,又转身去堆那倒塌的雪人。 “那两人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堆它?”上玉好奇。 少年躬身抓起一捧雪,仔细地叠在雪人身上,再用手拍实,修长指骨冻得通红,他抿了抿嘴,一丝黑发贴在略微苍白的颊侧:“我没堆过雪人,所以想玩。” 他这时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僵硬,似乎并无多少感情与渴慕。 上玉却为之动容,点点头:“那你真可怜。” 少年闻言唇角一勾,没有承认,亦不否认。 咳嗽声又起,他住了手,牵袖掩唇,生生将这一波硬熬了过去,上玉看了看身上的小披风,把它…又裹紧了些。 她鬼使神差地朝少年走过去:“我来帮你罢。”挽起香袖,嫩白的细腕上立即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少年抬手阻挡,摇头:“不用。” 小姑娘闻言脑袋一垂,两丸小黑葡萄水光粼粼,立时红了眼眶。 少年:“……” “你请帮忙。”他突然有些头痛。 上玉:“好!” 小手胡乱抓住地上的积雪,她贪心地想多抓一点儿,却每每只会将雪捏化。少年好笑:“不是这样的,喏,这样——”他抓起一小团放在她的掌心。 很软,没化开也没变硬。 上玉小心捧着,堆在雪人半成型的肚子上:“哈哈,胖肚子。”她拍手笑。 少年亦笑了笑,黢黑的右眼弯成一道月牙,手下动作不停,他突然问道:“你同寿阳公主是好朋友?” “呃…”上玉眨巴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没有,我,我骗他们的。” “可你将他们骗走了。”这样大的胆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上玉一愣,下意识答道:“齐上玉。” “不过我嬢嬢一直叫我小名的。”她补上一句。 “齐?”少年眸间微讶,顿了片刻又很快将话题引向另一处:“你嬢嬢叫你什么?能告诉我吗?” 这才是小姑娘喜欢的问题。 果不其然,上玉点点头:“能的,我嬢嬢叫我绯绯。” “绯绯?”他觑了她一眼,笑意纵深:“同你似乎有些不搭呀。” 小姑娘闻言抬头,地上雪也不抓了,一双大眼直勾勾的,许是要闹脾气了,他从容面对,她却一把薅住他的手:“你,你也这么觉得吗?” “……” 她似乎很感动:“好朋友好朋友,真的,你太懂我了,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嬢嬢非要这么叫。”小脸一皱,似乎极为苦恼。 “……” 他由着小爪子握住,正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 “你…你你没事罢?” 这回大约有事。他咳得很厉害,两颊现出不正常的晕色,上玉有些慌:“你撑住啊,我…我去找人!” “不……”他死死扯住她的手,“……不咳,不要乱…跑。” “…会…有人来…” 唉? 上玉一愣,仿佛响应他的话,此时不远处当真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一舍人一女侍并排朝这处跑来。 见到少年,那舍人眼尖地拉住女侍,两人齐头行礼,少年掩唇,略摆摆手。 “您可是又犯病了?”那女侍上前,从袖口里取出什么,放在少年鼻端,看见上玉,道:“这位是……” 上玉刚要回答,却被少年阻住:“…不必…咳咳。” “…啊?” 过了片刻,少年的咳症竟然好了许多,上玉直望着女侍的手出神,不知是什么灵丹妙药,这么厉害,嬢嬢的身体也不太好呢。 这时舍人拿来一件大氅,披盖在少年身上,墨蓝的绸布上绣着银线,很是衬他,少年直起身,垂眸看着上玉,笑了笑,道:“本想送你回去的,可惜我这副身子…”褐眸中的光突然暗下一些:“姜元,” 女侍上前。 “你替我送这位小娘子回西内。” 女侍闻言,略微诧异地看了上玉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行了个礼道:“谨遵吩咐。” 听闻有人能送自己回家,上玉自然高兴,别的什么也不想了,记得嬢嬢说过,绯绯的嘴巴要甜,遂道:“谢谢姊姊。” 略顿,又续上:“也谢谢你,好朋友。”这是对着少年说的。 好朋友? 女侍和舍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少年倒是自若,仿佛什么都影响不了他,只温声道:“路上小心些。” “嗯,”上玉点头,才想起:“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么?少年看着这一座被寒月梨花所覆盖的宫墙,随意道:“你便唤我阿白罢。” 阿白,听起来像小狗的名儿,上玉随着女侍,朝他挥了挥手:“那阿白,你住哪儿?下次我可以再来找你玩。” 少年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雪人,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已被女侍牵着走远了。 “主子,这……” 少年抬了抬手,轻咳两声:“无妨。” “我们回去吧。” 舍人没再多说什么,躬身道了声是。 ※※※※※※※※※※※※※※※※※※※※ 嘤嘤嘤,本来想叫小白的,后来一想,这名字太烂大街了,有大白,狐狸小白,天使小白,狗狗小白,太多太多哎哎—— 献出二血 很长一段时间里,上玉时常想起这个叫阿白的少年,可惜经此一次,她被义父拘在了西内,再不许出去游玩,嬢嬢则是语重心长:“绯绯,莫再惹你爹爹生气,太微宫不是你我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 上玉低着头,瞟了一眼端坐正中的中年男人,缀珠巧士冠下,一双布满细纹的丹凤眼微眯,义父的脸非常白,而且很光滑,她不知怎么想起了外人曾说义父不能生出小娃娃云云的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嬢嬢站在一旁,双腿咯咯地直打颤,但是义父不允她坐下,也不让她离开,上玉一犯错,她就必须一道受罚。此时,上玉心中属于孩子的那部分完全不见,她疼惜嬢嬢,内心深处对义父既恨又惧怕。 保养得宜的大手擎起一杯茶水,抿了一口,丹凤眸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却只字未言。 上玉垂下睫,小手抓紧了裙边,终是开口:“义父,我…我错了。” “你唤我什么?” 她立刻改口:“…爹,爹爹。” 主宰两个女人命运的“男人”脸上现出神祗般的微笑:“错在哪儿?” “不…不该,擅自跑出去。” “不听话,该怎么罚?” 上玉紧了紧嘴唇,嬢嬢抬头,欲开口却被上位一个眼神镇住,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看来你不记得了,”巧士冠下的珠串噼里啪啦地响:“那就继续站着吧。” “不…”两丸小葡萄含着水汽,上玉有些害怕地扁扁嘴,道:“不听话,罚竹鞭十下,禁…禁食两餐。” “不错,”对方像攫住猎物一般看着她,凤眸中散出的光直到多年后上玉仍然记忆犹新,如芒刺再背,如硬在喉,同他过分尖细的声音一样,叫人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小厌物,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太微宫中撒野,咱若不细心教导你,岂非叫那些腌臜破落烂了舌头?” “还有你。”眸光移到了嬢嬢身上:“咱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若是你忘得一干二净,就再回掖庭去罢。” 提到“掖庭”二字,嬢嬢浑身突然一哆嗦,慌忙跪下:“是,是,奴知错了,大人恕罪…” “成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高大的身影缓缓站起,额间珠串又是叮铃一下,颤得人心头直跳。 上玉清楚的记得,他走后,嬢嬢半身瘫软,抱着自己,开始不住地抹泪,那泪水顺着颊面落进了她的头发里,既热又烫。 从此年余,上玉再没有踏出过长生院一步,也再未与她的好朋友相见。 ****** 一觉前尘。 如今的清平疑似假公主揉了揉眼睛,靠在紫徽宫庭中的假山上一梦方歇,略微迷茫地看着碧波湖面。 自从重生后被皇帝软禁,上玉不只一次有过逃走的心思,现下还愿意呆在这儿,一是为了下落不明的嬢嬢,二是顾忌那宫门口隐蔽的绿林军。 不过纵再小的机会,也值得一试。 上苍既然给了她重活一次的命数,她就要…至少得小小的挣扎一下吧。 阿白。 这个名字突然跳入脑际,上玉站起身,双目微微黯淡,想起十四岁时再见面,凭着一双异色瞳与唇边无时无刻挂着的温柔笑意,她立即认出了他,也终于知道,原来他就是太微宫人们茶余饭后的第一谈资——华阴候。 华阴候卫衡舟,不叫阿白,不是这样平易近人的名字。 他与多年前那个雪地里的羸弱少年,或许是完全不同的人。 唉,好朋友呀。上玉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昼夜,晨起女侍进来梳头,带回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对于上玉身份的怀疑,圣躬已有裁断,或许明天敕令就到了,女侍支支吾吾的,看来形势对她很不利。 上玉头皮一阵阵发紧,甚至打算即刻就冲出去,不过踌躇了会儿,她还是真诚地握住了女侍的手。 女侍:“哎呀——” 上玉:“好姊姊,你…你能不能把我扮成侍女,再帮我逃出去?” “啊?” 女侍吓得连忙跪下,“这…这可万万使不得,殿下,殿下——” “你先起来,我们起来说。” “不…不,”女侍泪流成河:“求殿下饶婢一命,婢…婢还不想死啊!” “……” 上玉好不容易坚强起来的求生意志瞬间就被眼泪冲垮了,“罢了罢了,我不逼你,咱们就这么待着,等通知下来吧。” 女侍仍呜咽不止。 上玉有些头疼,“好姊姊,你可否出去哭?我贯不爱这么吵闹的。” 女侍掩袖,擦了擦涕泪,道了声是,便转身小步出去了。 以手支额,两指下意识地敲击着妆台桌面,上玉昏昏然一个哈欠,又强自打起精神,溜到宫墙边的小洞上,往外一瞧,金甲禁军像两坨守门神,远远地站在紫徽宫前的大直道上。 好罢。 横竖是难逃了,她索性回去,再睡一觉。 醒来,已是未正时分。 窗外日头稍斜,和风飒飒。 仿佛一直等着她似的,古朴庄严的垂花门此时缓缓开启,墨蓝的朝服,掐丝的玉冠,月白的云靴,从垂花门后踏着日光迤逦而来。 故人重逢?还是…冤家路窄。 上玉看着迎面走来的这张脸,越过她不曾经历的韶华岁月,与十岁、十四岁时认识的那个弱质少年逐渐重合。 她突然想起,曾听过翰林院里一位编纂了《大辰一百零八美郎君》的女博士对华阴候的一段评价——如此容貌长相,若置于寻常人家,必是男儿翘楚;可惜生在美色林立的太微宫,就略显平庸了。 因着大辰世代与外族联姻,似乎每位宗室子都有着足以让天下少女折腰的好颜色。若非说有点什么,大约只有那与大辰男儿极为不符的羸弱身躯和一双异色的瞳孔。 大辰一百零八美郎君,华阴候位列第十三,不过上玉却觉得,那女博士极没眼光,隽逸风姿,如璧昭质,华美的皮相与岿然的气韵,又怎可相提并论? 上玉看着那修长身形愈走愈近,玉面上不显冷漠,也无高傲,仿佛仍是那个能够听你胡天侃地的朋友。 真是个高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却还是一眼瞧见对方手中端持的明黄帛书。 原来,是上头的通知下来了。不过这事一般不该圣上身边的小黄门来干么? 想到什么,她突然打了个寒噤,手指不住地扣着裙边。 昔年的华阴候,今朝的平鹿公注意到她这下意识的小动作,褐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幽光,除此之外,他的视线未曾在眼前女子身上停留半刻。 修长手指开启帛书,上玉跪下听敕,略去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话,在最后一句终于提到了她的结局——赐卿一死。 死你奶奶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村话,抬眼瞪向了他。 本以为这人亲来宣读敕令,必是有什么用意,再不济也得跟她说几句话罢,谁知他放下帛布,广袖一招,转身便要走。 这下上玉稳不住了。 “卫…卫衡舟。”她略微迟疑地叫了一声,对眼前这个人始终少了一份熟稔,带着些陌生。 他顿下脚步,并未回头。 连面对她都不愿?还是不敢? 上玉心一横,索性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害我?” 脆嗓在空旷的正殿里回响。 和风推开窗牗,将原本系好的菱纱吹得飞起。 男人半侧过身,从她的视角,只能望见他纤长的睫毛与流畅的下颌线。 “姑娘如今还在做困兽之斗?”笑意吟吟之态,像在夸赞“姑娘如今长得真好看”一般。 上玉心内生凉:“我不信,你认不出我。你…你为什么?”她蓦然哽咽,想起过去种种,自己的猜测,这些都不是她想问的,她真正想问的是…… “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你,可你呢,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卫衡舟!”上玉深吸口气:“我要一个答案!看在…” “昔日的…” 迎光的背影岿然不动,连广袖也未得一展,他给出的回答,是将那半张侧脸也收了回去:“姑娘此时说任何话俱无用处,瑾珏公主乃大辰帝裔,客死异乡,朝野上下谁人不为之悲痛,今姑娘冒名顶替,蒙蔽天听,圣上仁厚,只赐一死,姑娘你…”他顿了顿,也许脸上又出现了那纵深笑意:“你只需感恩戴德便好。” 感恩戴德。 上玉默然,苦涩,如同藤蔓,一点点地攫住她。 他好整以暇地垂首理了理衣襟,提步继续往前走。 “…我很怕死,”女嗓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麻烦您同门口的那些侍官说一声,下手的时候轻一点。” 这回,他没有片刻停留地走了出去。 紫徽宫庭内,站着五名内侍,正中的一位手上端着三样物什——鸩酒、白绫、匕首。 都是上位者用惯的,埋葬秘辛的方法。 卫衡舟抬眸,长睫一动,扬袖擎起了盛装鸩酒的白玉盏,至鼻端一嗅,玉液琼浆,是好酒啊。 劝君更尽一杯酒…… 伽蓝钟声敲打到第三下,紫徽宫内殿的大门缓缓阖上。不知何处,传来一丝渺远的轻泣,好似对它主人短暂生命的哀悼。 ※※※※※※※※※※※※※※※※※※※※ 好啦好啦,终于可以开启异国生涯副本,话说这一章略压抑啊,不过我这应该是个甜文哪唉唉唉~~~ 又双重生了! “喵——” 朱红的宫墙脚下,一团白嫩嫩的小绒毛正乐此不彼地舔着小爪子,粉嫩的爪心,因为蹭地而变得有些脏污。 自从前朝大宪慧灵承天皇太后下令杖杀太微宫中所有的猫后,这里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小东西。 它慵懒地舔着毛,两丸石黄大眼炯炯地看着前方,突然,又哀哀叫唤了一声,颇有卖惨的嫌疑。 一白衫红袍、头戴软脚蹼头的美髯男子从远处不疾不徐地行来,风仪颇逸,腋下夹着几本书,一双皂靴落地有声。 见了这猫儿,那垂至脖颈的美髯一动,男子笑吟吟地弯下身,单手一把将猫儿抱起,这生灵竟也乖顺,不叫不闹的,由得男子捂进怀里。 “好,好啊。”男子笑道:“今日便由你同吾一道去讲课,不知可否?” 石黄的猫儿眼眨了眨,吐出一截粉色的小舌头来,舔了舔男子胡须的尾端。 “哈,哈哈哈——” 男子扬声大笑,一手抱着猫儿向前行去。 太微宫南内,初阳映照着苍色的九脊,朱红的殿柱下,宫人们纷纷撤去四道石灯中燃尽的烛火,中原人的建筑,千百年沉淀出的朴拙肃穆,高高的梁上,嵌着一块檀木匾,上头写着——青羊斋。 太微大学称稷下,供宗室子弟读书为用;而青羊斋,则是稷下一处小小旁支,专供出使外域的臣僚习学外邦风物所用。 美髯男子缓缓行进,于阶前止步,早有姚姓内侍迎了出来:“您来啦。” 男子拄手点头,姚内侍瞧了眼男子怀中的书与猫,油白光滑的老脸略怔了怔,勉强笑道:“让老奴来罢。” 说着,便要上前接手,那猫儿察觉到危险,狠狠“喵”了一声。男子往侧边一躲,笑吟吟:“有劳了,不必。”皂靴大步向前迈进,姚内侍苦着脸跟在后头,暗道这青羊斋的事着实难做,枯燥乏味不说,还得成天伺候这么一个猫癖的主儿。 无论刮风下雨,只要见到猫,必会捡来带在身旁,授课时亦如是。他一个小小内侍,苦劝不住,上又最重学宫风气,只盼着陛下千万不要哪天兴之所至往青羊斋来,不然,唉—— 待进入大堂,三张长案空空如也,身前的男子见此情景,回过头来,捋了捋猫爪上的胡须:“侍官,三个小祖宗都没来?” 姚内侍摸了摸额上的汗,堆起满脸横肉的笑:“学师大人恕罪,老奴已着人去催请了。” “想来很快就……” “少年人贪睡,无妨无妨,便晚些也可。”男子倒没生气,笑呵呵的模样,仿佛极好说话,垂头一边撸着猫,一边走到正中方案前坐下。 姚内侍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顿感职业生涯的无望,只好拱拱手,退出去了。 男子把带来的书随意堆在案上,专心玩了一会儿猫,这猫儿在他怀中亦乖觉的很。过了约一刻钟,长廊上传来人声,不多时,一个簪花少年风尘仆仆来至,见了他,拱手便行一礼:“学生见过老师。” “嗯?”男子抬起头,见是少年:“好,好啊,你来了。” “是,学生来迟,这厢向老师请罪了。” “好,好啊……” 少年眉头微挑,抬眼,见老师的心思完全没放在自己身上,一时五味繁杂,他立于原地,想了想:“老师,那学生就…先入座了。” “好,好啊!”男子正用自己的美髯逗弄那猫儿,猫儿举着爪子不亦乐乎。 少年:“……” 他走到靠左的位置坐下,双拳搭住大腿,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未见他动作,而是左顾右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少年便是左千牛卫中郎将、官拜武州牧骠骑将军裴陇的儿子裴琼,武将出生的男儿郎,好动不好静,从小不喜读书,却硬逼着自己坐在此处,少年宏图啊,若要横征边关,收复失地,必须习学四夷外邦之风物语言,为日后一战做好万全准备。 只不过,这位老师…… 裴琼轻咳了几声,见另外两人还不至,眉间显见不豫。又过了一刻钟,撸猫的老师打了个哈欠,坐下的学生玉面拉得老长,右腿不住地抖动。 “侍官。” “哎——” 姚内侍听唤,匆匆跑了进来:“学师大人有何吩咐?” 男子又打了个哈欠:“那两个小祖宗还没来?” 姚内侍梗着脖子,道:“是,华阴候爷片刻前着人传讯,说是今日咳疾发作,只得请辞。至于瑾珏公主,说是有要事耽搁,随后就至,请学师大人与小将军暂候片刻。” “片刻,片刻,这都候了几个片刻了?!”少年忍不住一拳锤向桌子。 姚内侍赶忙笑着圆场:“小将军息怒,稍候则个。” 拂尘一甩,正说着,人就到了。 纤纱素裙,梳着双鬟髻,额间一枚鹅黄的花子,清丽娇小的身形款款而至,侧头,先看了面色不佳的裴小将军一眼,又转而望向堂中正坐的美髯男子,盈盈阖手道:“见过老师。” 男子吟吟笑道:“来得倒也快,坐罢。” 上玉颔首,牵裙往正中长案前坐下。 “既然人来齐了,”男子一手抱着猫,敛色道:“开课罢。” 姚内侍舒了一口气,清清嗓子:“开课——!” 外头的铜磬被击打了三下,青羊斋正式授课。 这是昌宁十一年三月春日,瑾珏公主与华阴候一道去往异国丹犀为质的年岁。 堂上美髯男子正是青羊斋一等学师酆不须,传闻他少年天才,博览群书,迹历江河内外,晓四夷风物、通三十六国语,如此才识,却并未任职鸿胪寺,而甘愿到青羊斋做个整日撸猫逗狗的小小学师,足见其人心性。 上玉对这位为她普及丹熙风物的临时老师很是尊敬,不仅因为对方和善好玩的性格,更源于他身上那一种不属于宫廷的自在天性。 但此刻,她却无心听老师授习。 因为——她又双死了一次。 然后——好像又双重生了! 原以为自己已葬身在那段未知的岁月里,一枕黄泉。没承想,睁开眼竟然又见着太微宫。 上玉起初呆愣了许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直到女侍鹞子匆匆推门走入,告诉她今日要去青羊斋习学,她才想起曾经确实有过这么一桩,为前往丹犀国所作的出行前准备,跟着稷下学师学习当地的风物人情。 唉,兜兜转转呐,竟还是活回了这里。 不过万事随缘,既来之则安之。回想前两世,简直像上苍有意为之,为了叫她看清某人的真面目,如今她前情俱清,自然不会再像过去那般。 “喵——” 堂案上那白猫儿突然叫了一声,上玉回过神,见老师美髯轻晃,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呃……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望去,却见裴琼目露鄙夷……盯着自己的书。 上玉垂头一看,登时身躯僵硬。 好好一本《四夷志》上被人用毫笔画了一只肥硕的猪公,身着白衫长袍,头戴软脚蹼头,腋下夹着一叠书。 上玉:“……” 她慌忙站起身来:“老师,这绝非学生所为。” 老师捋了捋须尾:“哦,那你说是谁?” “……”她只得再次硬着头皮:“总之不是学生,请老师明鉴。” 确实不是她画的,如此粗俗的笔触,可曾有半点闺女儿的手笔,绣目下意识移向裴琼。 裴琼瞬间涨红了脸,起身怒道:“此事与学生无干!” 少年声音洪亮,把守在外头的姚内侍引了进来,酆不须摆摆手,示意两位学生先坐,他负着手,走到上玉案前,拿起那本《四夷志》仔细看了一会儿,看得上玉额间沁出细汗,随后就着案上的笔,沾墨在猪公的怀中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猫儿。 画完,哈哈一笑:“好一个爱猫成痴的猪公啊!”美髯左右飘动,又引得那白猫儿蹿了过来,他将其抱起,顺手撸了撸。 事情就这样轻轻地揭过。 上玉也没再走神,认真地听着老师授课,金樽名士,讲起课来充满意趣,抬手舞足,就连裴琼都忍不住露出一丝别扭的笑容。 三足炉里,檀香和松枝即将燃尽。宫人们悄悄地,揭开炉顶,将厚厚的香灰往旁边拨了拨,又换上新的熏香。 酆不须讲课的兴头渐弱,他有些乏味,遂阖上书:“今日先讲到此处罢。” 上玉同裴琼一听,知是老师累了,便恭敬地站起身,拱手道是。 裴琼先行离开,上玉收拾自己的桌案,并不在意,她同这个顶簪大红花的意气少年本来也无甚交集。 收拾好桌案,正准备离开之际,老师突然笑眯眯地递过几本书:“今日华阴候因病未至,吾听说公主与他颇有交情,便请公主替吾代为转交,可否?” “啊?”上玉瞪圆了眼。 酆不须:“有劳了。”说着,将书往桌案上一放,抱着猫转身便走,有白绒绒的尾巴从广袖中伸出来,不住地晃啊晃。 上玉看了看桌案上的书,想起来了,自己当年确实去送过书,而且还送得很开心。 所以即使她两度重生,该做得事还是得重复做一次吗? 那好罢。 小姑娘叹了口气,只是送个书,大概无妨的。 出了青羊斋,鹞子已在外头候着,见她来,匆匆迎上前:“殿下何以这么晚?婢看裴小将军早就走了。” “有点事,耽搁了会儿。”上玉笑了笑,再见到鹞子让她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即使她是…楚国公主派来的人。 鹞子点点头:“辇车就在前方,婢扶殿下过去罢。” 上玉默了一默:“不忙,咱们先去个地方。” “殿下想去何处?” “北殿姑冼宫。” 姑冼宫 太微宫依四象之术,分为东内、西内、南内和北殿。其中属北殿不执事,荒凉鲜有人迹。 上玉同鹞子走了一段,宫女子双腿不耐操,没一会儿便酸胀得紧,前路又是长廊漫漫望不到尽头,只好让鹞子往回,将停在青羊斋门口的辇车叫来。 上玉独自站在路边,偶有几名品阶颇低的内侍宫人经过,向她匆匆行过一礼。中原人擅守不擅攻,太微的青砖宫墙砌得像边塞的堡垒一样高耸,抬眼望去,似乎能通达天际,九重仙境唾手可得。 过去很多日子,在掖庭干完活后,上玉都会这样抬头望着宫墙,望着那渺远的蓝天。因为义父获罪,举家坐连,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岁月几乎都葬在了一方小小的私狱中。 等到重见天日的这天,却又不得不受人摆布,浮生秋萍。 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她捏紧手中的书,忽而笑了起来,因为多想无益,悲伤无益,这是三年掖庭狱中生活教会她的,生若浮萍又如何,信任不再又如何,如今她还活着,孤儿、罪臣养女、大辰质女又怎样?总之齐上玉还活着,死过两次后又活了,她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天未曾薄待了她,又如何不能展颜相对? …… 辇车四角上的玉珏环佩一阵碰撞,算上第一世,上玉拢共才坐过几回,只觉得颠颠倒倒,几要将鬓发都摇散,这也是她不爱乘辇的原因,但青羊斋离北殿又着实远了些…… 她胃中犯酸,嘴巴倒甜腻腻的:“好姊姊,还有多远?” 鹞子闻言抿了抿嘴,晓得这位动不动便有撒娇唤‘姊姊’的毛病,遂凑近辇车,道:“回殿下,不远了。” “哦。”上玉一手扶着车驾,一手端着发鬓,苦着脸道:“那便再忍忍吧。” 姑冼宫。 北殿唯一设立的大行宫殿,等闲无人临至之地,比她受御敕后居住的东内澜矣宫还要差一些。 萧条的苍色门栏,顶上毫不起眼篆字匾额,一座看起来似乎比冷宫更冷的宫殿。 上玉下辇,由鹞子上前扣了扣门,不多时,一容颜颇好的舍人开了门,上玉认的他,是在华阴候身边近身伺候的黄钟。 黄钟亦认得她,拱手道:“公主。” 上玉轻颔首:“劳驾,华阴候可在?” “侯爷…正在静养,”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奴斗胆,敢问公主此来是……” “今日他未去青羊斋,学师托我送几本书来。”上玉想了想,不如直接交给黄钟,免去了与那人相见。 黄钟看来也有此意,上玉正要递书过去,门内似乎有人说了句什么,他偏头去听,随及缓缓将门打开:“公主请。” 这是让她进去的意思? 上玉稍蹙了蹙眉,两度重生,一时也不知该用何面目面对那人,总之不可再交心,她深吸口气,对身后的鹞子道:“好姊姊在此处等我罢。” 鹞子很好的表现出一个为主人命是从的奴仆操守,简短地应了声是,便随辇车退在一旁。 上玉跟着黄钟进去。 一座青砖偏殿,一方内庭,翘起的飞檐上连一只螭吻都无。 黄钟带着她走入庭中,春日东栏,栽满了纤白胜雪的梨花,树干足有二人高,风吹摇曳,芳蕊压枝。 层层叠叠的梨花影下,仍是那衫月白轻袍,广袖及地,任漫漫尘埃攀爬,一顶竹制斗笠,随意绑束的乌丝,侧着额,露出生得极好的眉骨。那人双手握铲,正将一株待放的棣棠移栽进湿土中。 上玉:……前世我送书的时候,他也在搞这个吗? 她站在原地,并未走过去。 梨花树下半伏的身影栽好了一株,不在意地用帛绢拭了拭手,转而开始移栽另一株。 微沾泥土的指甲划过棣棠的花叶,轻轻一颤,男人心情颇好地展颜,逗弄起含羞的叶蕊,薄唇扬起的弧度极美。 逗弄了一会儿,才拾铲小心地挖开根部。 上玉:“……”明明知道她来了…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想起上一世他当着她的面宣读圣敕的模样,心头不由泛起一阵凉意,她想了想,把书直接放在脚边一块干净的空地上,清清喉咙:“华阴侯爷,学师大人托我带了几本书来,你忙着罢,书我放在这里,告…” “啊——” 女嗓徒然大叫,原来有一条寸来长的赤蛇不知何时钻了出来,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这声喊叫正刺激了它,蛇身半起,对着上玉不停吐信子,是极度防御的姿势。 上玉下意识想逃,却被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牢牢制住:“莫动。” 肩头处传来异样的热度,上玉盯着那蛇,连喘气都不敢,慌乱地点点头,此时,黄钟赶来,见了蛇,伸手一把将其抓起,倒挂着狠狠一甩,蛇立刻僵直了身体。 化险为夷。 上玉惊魂未定,深呼吸几口气,身后人放开了她,抬手朝黄钟轻摇了摇,黄钟意会,转而提着蛇离去。 “殿下受惊了。”男子对插起两袖,风仪俱善地行了一礼。 缓过一会儿,上玉才摆手道:“我无事,多谢关心。” 对方闻言抬起眸,一褐一黑的二目,恰如四年前初见,又与未知中那个面不改色宣读圣敕的青年逐渐重合,只是如今尚漾着暖意,而那青年则更多了些漠然。 传闻华阴候的母亲慧仪大长公主是先帝与外域黑水城女所生,天生一对剔透褐眸,曾是后宫宗女中一道异样的风景。 这对褐眸,她的孩子得到了其中一半。 “殿下?” 修长的五指伸展开在她眼前轻晃,上玉回过神:“啊?” 他笑,眸中有丝丝狡黠的光:“殿下如此看着微臣,可是微臣的面容有何不妥?” 上玉闻言,瞬间黑了脸。 这人前世便是如此,总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不深不浅地试探,若是从前的她,必定会被他这句话勾得面红耳赤。 笑面虎,老狐狸。 不就是虚与委蛇,笑里藏刀嘛,她也会。 打定主意,小姑娘露出了自以为十分天真的笑容,道:“并无不妥,只是…”压下心底的不适,她垂着头,如同一枚羞涩的小媳妇:“只是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我不知不觉就……” 说话也是门艺术,讲究藏一半露一半。 点到即止,她悄悄地抬起眼,迫切地想要验收对方的反应。 嗯…… 怎么说,对方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 稍显单薄得肩头微微颤抖,男人半垂着头,作势揉鼻,顺便遮住了最能表达感情的下半张脸。 可那双眼里,分明跃动着隐约的笑意。 这人似乎…在憋笑? 上玉:……我一定是没睡醒。 “你在笑?”她忍不住问。 “没有。” 华阴候是个端方君子,就算笑也只能笑得风清月明,如何能做那遮遮掩掩之态? “嗯?”上玉斜着眼,左右打量了他一会儿,对方又变回一副容止可观的模样,美风仪挑不出一点瑕疵。 好罢,算你厉害。 她无意与其周旋,指了指地上的书,也没有弯身拿起的意思:“这是学师托我带给你的,你好生收着罢。” “告辞了。”展臂弹去袖上的脏污,转身便要走。 对方看着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只对着她的背影温言一句:“殿下与微臣不日便要远行丹熙,那地界位于太行北端,终年寒凉,殿下莫忘了多带些御寒的衣物,还有汤婆、暖炉或可也带上。” 这一番事事周到的贴心话,前世他也曾说过,甚至于还替她准备了,那时她感恩不已,一心把他当成个老好人。 可是…… 上玉垂下纤睫,微侧过头,却无甚回应,照旧沿着来路走了,不少梨花瓣纷纷洒落,落在她头发上,却又被走动震落在地。 黄钟立在门口拱手相送,待跨出门的一刻,正巧撞见迎面走来一人,鸦青的窄袖,厚底的皂靴,顶簪大红花,左手提了一包什么,脚下生风地往这处来。 裴小将军? 那人一见是她,俊颜极快地掠过一丝诧异,四下里找了找,慌忙躲进宫街旁一座半人高的石灯柱后边。 上玉:“……” 她侧头看了身旁的黄钟一眼,黄钟显然也注意到了,轻咳一声:“裴小将军是侯爷的朋友。” 那就更奇怪了,既然是朋友,为何见到她跟见了鬼似的,躲躲闪闪?上玉再次看向黄钟,后者感受到来自上位的压力,把头垂得更低,吐出三个字:“奴不知。” 看来问不出什么,她狐疑地走出姑冼宫,石灯柱后的人瞧见,把身体往里缩了缩,露出半个罩着外衫的臀部,那形状,简直不忍直视。 上了辇车,上玉回头看了眼姑冼宫,裴琼的身影消失在紧阖的大门后,她默了一默,突然唤身旁的鹞子。 “好姊姊,听说咱们宫里常有那事,是真的吗?” 鹞子:“?”她不解问道:“您说的‘那事’是指?” 上玉往旁侧又凑近了些,绀圆的眼大得发亮:“就是…男人同男人之间…嗯,龙阳啊。有么?” 言毕,不待鹞子开口,又自答道:“应该有的吧,我那时在掖庭听过不少。” 鹞子:“……” 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您在想什么呢?” 上玉予了她一个奇怪的笑容,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辇车缓缓向前而行,刚进入东内,兜面便过来一队浩荡荡的队伍,十二小婢,更有两名内侍摇着五明扇,为首者身着绛色大袖明衣,外罩绣连枝团花褙子,头上云鬓连绵,步摇琳琅,连额上贴的花子都是曹国夫人一属。 见对面上玉等人的辇车,那为首的女子凑唇一笑,露出鲜艳的口脂,丹凤眸间掩映着身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睥睨。 她开口道:“故人多日,许久不见。” 辇车缓缓落下,上玉一张笑脸微微发白,有些虚浮地行礼:“见过楚国公主。” 她记得,前世自己并没有在出行前遇见过这个人。 这个将她从掖庭带出来的人,这个将她与嬢嬢残忍分离的人,这个一手将她推往异国的人。 如今,她竟然再次见到了。 ※※※※※※※※※※※※※※※※※※※※ 曹国夫人:指代牡丹 啊啊啊,最近审核时间好长~感觉等得头都秃了,果然小透明没有春天吗(哭~) 楚国公主 大辰历九朝,自太/祖夺取天下后,那一二朝帝王或有所建树,朝政、四海皆升平,百姓亦过上了不知疾苦的舒心日子。统治者疏于兵事,领着举国上下沉浸在一股极盛的萎靡颓唐之气中。 大抵世间定律,逃不出‘盛极而衰’四字,此后的几位帝王皆允文不允武,纵有老臣辅政,也不过守城之君,可萎靡宴玩的风气却愈发浓烈,直到当朝的昌宁皇帝,更是达到了巅峰。 说起这位皇帝,好美姬,好娈童,好诗词,好书画,偏偏就不好朝政,未登基前序齿第六,总归是占了嫡子的好处,先帝又极度崇文抑武,便将皇位也随自己喜好传给了放浪形骸、颇具文人气息的第六子。 可惜文人帝王只懂吟风弄月,却从来也理不好朝政,无论他如何批阅都会被谏议大夫驳斥,时间长了,皇帝自己就先倦了,索性一头扎进深宫,过他逍遥散人的快活日子去。 不事朝政,君王开始专注于同妃嫔作乐,短短几年间,他有不少孩子临世,但大都是女孩,这父亲一开始还挺高兴,不久就又倦了,再听到哪宫有公主降生,他只是坐在龙辇上挥一挥手,遣小黄门挑选一些夜明珠、玉如意之类的送去,以示庆贺。 因而太微宫中的宗室公主多如牛毛,多到根本入不了她们父亲的眼,这其中,唯有楚国公主是个例外。 她的生母,是纯正的中原人,却因为早年生活在碎叶城,沾染了一身草原习气,偏长相又属秀致柔和,这样的女子,对男人而言,就好像一樽浓烈的清酒,需得细细品尝鉴赏、征服直至深陷。 这样的女子生下的女儿必然也是不同的,大辰至今只封过八位以‘国’为号的公主,楚国公主便是其中之一,足见她在上心中的分量。 在掖庭长养的那段日子里,上玉曾听过有关这位公主的一些事,她辉煌奢华的笄礼,为人津津乐道的婚姻,这样的人应当一生顺遂,因为她贵为天子的父亲能够满足她的一切无望之欲。 除了,天命。 传闻楚国公主成婚刚满二年,与其恩爱有加的驸马都尉便因病过逝,丈夫逝世后,公主一身白衣黑裙,从公主府搬回了太微宫,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经年后才慢慢恢复过来。 恢复成眼前这通身气派、金尊玉贵的模样。 她的脸像极了她的父亲,大辰天子。尤其是那对千回百转的丹凤眼,虽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幽深下仍有单纯狡黠的光芒。 绛色的丝履缓步至上玉面前,袍摆上缭绕着极淡的风髓香息,一个厉害的女人,懂得适时敛起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锋芒。 袖襟下,上玉的双手悄悄捏住了裙边。 这个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楚国公主的法眼,她淡然一笑,眸中或有几分悲怜,但更多的,是全然无法辨识的迷雾氤氲。 涂着蔻丹的指甲轻抬,朝上玉招了招,仿佛一个疼爱晚辈的长者:“傻丫头,你怕什么,哪个还会吃了你,来,过来些,咱们一道说说话。” 诚惶诚恐,害怕若能由自己控制,那人就不是人,而是神了。上玉半掩着眸子,缓缓近前几步。 楚国公主的视线一直定在她身上,待人走近了,擎手拉着她转了个圈:“来,叫我看看。” “不错,不错,”公主一边欣赏,一边笑吟吟地称赞:“多日不见,倒更白净了些,果然东内的龙气最养人,如今愈发有个大辰公主的样子了。” 上玉仿佛一具木偶,任其动作,朱红的唇抿得有些紧,那蔻丹指甲便抚到了她的唇上:“且把这个松一松,不怕破皮吗?” 女嗓泠泠,真正的高岭之花放下身段,愿意纡尊同你说笑,很多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上玉扬起眼,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 楚国公主看她的模样,眨了眨凤眸,启唇露出雪白的齿贝:“瞧瞧你,还防着我呢。” 她含笑摇头,显出一点长辈似的无奈:“傻丫头,你以为我害了你,因此惧我怕我,可是你忘了一件事…”顿了顿,嗓音突重,带着莫名的激越:“你忘了,忘了你是大辰的子民,你的国家需要你,你的族人亦需要你。” 公主伸出手,翻转过来:“你瞧,”她说,“一个国家的倾覆也不过如此,就像这只手,片刻光景。” “傻丫头,如今正是你名垂青史的时候,想想罢,大辰第一位自愿前往异国为质的公主,史书上怎能不留你一笔?届时,你的出生,你父亲的罪恶,又有谁会记得?” 上玉愈发沉默,听着公主一番慷慨言论,末了,对方握着她的手,轻拍了拍,又是安抚似的姿势:“我今日所言,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好。” 一般的鲜衣怒马少年,大约都会被她这番话打动,毕竟中原人有很重的家国观念,为国家、为黎庶做这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楚国公主笑吟吟地,瞥了眼身后,话说到此,也不宜再继续。正欲离开,却被人小心地攥住了衣摆。 上玉的声音很低:“殿下。” “离国前,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再同我嬢嬢见上一面。” 公主闻言一愣,随及了然颔首,今次一别,或许即成永别,修饰华美的脸上少见地划过一丝凉意,她当然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太微宫中最荒凉处也许是北殿,但论起最荒凉最惨烈处,必定是掖庭。 一方独门独户的小小院落,门可罗雀,但不远处却站着两个暗卫,一见人来,那两名暗卫便从暗处出现,楚国公主的贴身侍婢,名唤律草者,擎着半枚苍玉迤迤然上前:“公主有令,开门。” 其中一暗卫接过那半枚苍玉,与自己身上的一合,随及行礼:“请。”言毕,将紧阖的院门打开。 律草回头,年轻的脸庞,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婢在此等候,正一刻钟。”言谈做事,仿佛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 上玉点点头,疾步走了进去,里头只有一间矮屋,同样紧紧阖着门,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婢,见她来,不声不响地将门打开,退到一旁。 经年的屋子,一股子腐朽之气冲鼻而来,难以想象里头竟会住人,上玉方才心中急湍,如今却一步步迈得极沉。 房中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桌案,两条圆凳,灰青的帘幕后,影影绰绰,掩映出矮榻上的景象。 一个容貌秀丽,肌肤瓷白的中年妇人正安静地躺在上面,匀称的呼吸,稍显微弱,但一起一伏间,极有韵律。 上玉脚步放得很轻,仿佛担心自己会吵醒她。 嬢嬢,她相依为命的嬢嬢,如今正躺在那里,那双总是写满怜爱的眼眸紧紧闭住,那含笑唤她‘绯绯’的朱唇也再难张起,嬢嬢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嘴角两边各有一个深深笑靥,她从小就很喜欢,总拿手去戳,嬢嬢就会抓住她的手,故意板起脸:“绯绯,不许这样子。” 于是她咯咯地笑,嬢嬢也笑。 她不知道如嬢嬢这般美人有着怎样的过去,义父一概不提,嬢嬢自己也从没讲过,只依稀提起她有一个亲生的儿子,但肯定不是义父的,义父生不出孩子。 义父对嬢嬢不好,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夫人”,其实活得如同最下等的仆婢,上玉永远不会忘记,十岁那年,嬢嬢抱着她哭得那么伤心,那是唯一一次,此后纵然被没入掖庭,也再没有出现过。 绣目中早已水泽满溢,却没有一滴落下来的,上玉在矮榻前跪下,探手,有些小心地触摸妇人置于身前的手,暖意,一下淌进了左胸。 “嬢嬢,”她喊道。 “嬢嬢。” “我要走了。” “你不要害怕。” 上玉的脸有些白,嘴唇却红得鲜妍,她用妇人的手触了触自己的脸:“你放心,我们…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你等着绯绯,等我回来,我们一定可以离开。” “那时候,就咱们两个人,咱们两个人一起……或者你想找你的儿子,那…那也可以……” 像是想到了什么,女嗓顿止,过了好一会儿,才续道: “嬢嬢,你不要离开我,一定要等着我。” 仿佛孤独的旅人抓住身边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人信仰家国;有人信仰自己;也有人一生都囿于感情,她不信赖任何东西,甚至不信赖自己,浮生一系,她信仰的只有爱,极其自私的爱,对嬢嬢的亲爱,前世对华阴候的友爱;除此之外,齐上玉什么都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名垂青史,都去他的吧! 而她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嬢嬢平安,能够永远同她在一起,永远不离开她,仅仅是这样偏执的念想罢了。 一刻钟过得很快,当你与自己心之所系的人在一起,时辰就过得更快。上玉跨出房门时,已恢复如常,她甚至对两个小婢笑了笑:“多谢二位照顾我嬢嬢。” 两小婢对视,齐声道:“不敢不敢。” 破败的院门再一次阖上,老木头“兹呀兹呀”地响,上玉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旁边律草见状,面无表情的脸上堪带了一分寒凉,近前耳语:“只要您乖乖听公主的话,婢保证,里头的人必能醒转。” “我知道。”上玉露齿一笑,绀圆的大眼又是那副天真模样,“好姊姊,”她唤:“我们走罢。” ※※※※※※※※※※※※※※※※※※※※ 我们绯绯,幸亏是有个嬢嬢,拉住了迷途的孩子;但我们阿白,就比较可怜了~~ 酆不须 春日里,正是煮水煎茶的好时候。 今季第一波蒂头上的明前,已细细研磨成粉,红泥火炉上坐着千焚百烧的铜盏,水汽蒸腾氤氲,虽沸不开,主人家观之炭火,微蹙眉,提起铜盏,用一旁小针将发红的炭拨到边上。 文火煎茶最相适宜。 主人家跽坐在一株独杏底下,百年老杏,桠枝延伸直盖过了大半院子,主人家一手敲在面前的矮几上,就着面前煎煮的茶水,有些心不在焉。 半晌,突然抬头看了硕大的杏树一眼,口中道:“何为‘杏花飞帘散余春’,果然狗屁。” “吾在此一坐三刻,可曾有一片飘下来?” 他兀自摇头晃脑,喃喃不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人欺吾;古人亦欺吾……” “吾可怜耶?” 保养得宜的双手轻抚向身旁白绵绵的一团,在其下巴上挠上一挠,那白绵绵喉间“呼噜”一声,可见是极舒服的。 主人家哈哈一笑。 矮几上,摆着两副茶具。看来杏花树下煮水煎茶,乃是以待客来。 片刻后,有小厮进前禀报,主人家挥挥手,令其退下。 大门口的竹帘子被人掀开。 天地间,煮茶者一人,宾客自然也一人耳。 帛带隽姿,一身极简的禅衣广袖,外罩着雪白大氅,隐约能描绘出来人稍显单薄的身形,只是其气势却丝毫不减。有些人就是如此,哪怕只是静默地立在原地,便也似山朗风清,江波月明。 云靴在离主人家几步前顿下,广袖轻鞠,垂头拱手,那人倾身的姿势极美,从发顶到肩背,宛如一幅写意人物画。 “见过老师。” 主人家好似没听到,伸手摸一摸下巴上的美髯,再自如地整了整袖子,瞟了来人一眼,又侧头去看乖巧趴伏在脚边的猫。 这是有意为难了? 来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青丝掩映下的薄唇却弯起一道奇怪的弧度,主人家不慌不忙地手抚猫,抚一下便叹一声:“时耶,命耶。” 那猫儿起初乖巧地任他撸弄,后头不知被拂了哪里的逆鳞,突然发起疯来,“喵呜”一声,挣开主人家的双手,直向着行礼那人冲去。 “唉唉——” 主人家一脸愕然:“小东西,好好地,恁的发起颠来?” 猫爪子一把耙住对方的禅衣襟摆,乱扯乱咬,仿佛极亲密似的,竟不欲离开。 “你!” 没有一个爱猫人士看到这一幕还能不怒的,主人家忿忿起身:“小厌物,还不快回来!平日里那些鱼干都白喂你了?” 可惜,此时的猫儿眼中,这件禅衣的吸引力远远大过于不见踪影的鱼干。 它靠在那人脚边,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个不停。 “你!” 主人家这一声,不知是对猫,还是对人。 “其实老师何必惊怒?”行礼那人开口了,男嗓如泉泠泠击玉:“世间生灵,以果腹之食欲将其留在身旁,恐怕最不能长久。”说着,探手抚了抚脚边的猫儿。 主人家一时无话,半晌,甩一甩袖子,竟像个赌气孩子似的,道:“用不着你来教我。” 他又重新跽坐下,捻须看了对面男子一眼:“还不过来,我这茶都快煮干了。” 男子风雅一笑,道:“却之不恭。”他一行走,脚边的猫儿亦步亦趋地跟随。 主人家看着,眉间犹自不豫,见白袍身影迤迤然在对面坐下,一束青丝险些落进了茶杯里。 此时那猫儿竟又乖顺地回到主人家脚边,“咕噜”几声,侧头舔舐身上的毛。 “欲令它走,它便走;欲令它回,它便回;”主人家含笑摇头,方才的戾气徒然消散,“后生,你的本事真叫吾刮目相看。” 男子将空茶杯举起,漫不经心地翻转,却并未接这一句,而是反问道:“老师生气了?” “因为学生缺席了老师的课?” 主人家闻言,哈哈一笑:“莫非吾在你眼中,就是个小气之人?” “自然不是。” “后生,你也不必来这些虚的,”主人家捻须,朗面带着些许不赞同:“吾此生,交友也罢、为师也罢,讲得都是一个机缘,你若愿来听吾的课,自然最好;若不愿,亦无妨。” “要知道一个拿薪俸的老匹夫是不会在乎的,哈哈——”话毕,控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手又伸向脚边的白棉团子。 对面人见他如此童稚之态,不由也笑了:“老师与昔年学生初见时,除却容貌稍有折损,其余皆是一般无二。” 主人家:“后生,你会不会说话,何为容貌稍有折损?吾这些年来一直勤于保养,便是眉间的细纹也未多出一根。” 话毕,眯起眼仔细瞧了瞧:“吾看你倒是比昔年相视时长大了不少。”顿了顿,又道:“胆子亦大了不少,当日勤谨恭敬,如今竟也学会顽笑起老师来。” 男子抿唇,放下茶杯,伸展广袖行了一礼:“老师恕罪。” “行了行了。”主人家摆摆手:“都跟你说了,甭来这些虚的。” 此时,铜盏发出击石似的鸣叫,一声烈过一声,顶盖上蒸腾的轻烟已飘起三缕。 “正是时候!” 主人家欲拿帕子,却被男子早了一步:“理应由学生来为老师注茶。”铜盏离火,底面上锤炼得焦黑,瓷白的手指捻住柄,从壶嘴里缓缓倒出清可见底的茶水来。 第一盏茶毕。老杏下这方天地间,俱是悠然绵长的茶香味,就连脚边的猫儿都似闻到了,舞着爪子跃跃欲试。 矮几边对坐的二人一手擎茶,置于唇边微抿了一口,在真正的好茶面前,一切溢美之词都显得单薄无比,因而两人未发一言,只是小口啜饮细品。 茶杯很快见底,不像喝茶,倒像是满足了一种欲/望,二人对视,俱是大笑。 闲适过后,终于有人想起了正事:“对了,你今日此来究竟为何?” 男子:“……” 他不禁扶额笑叹:“老师忘了么?是您让学生今日过来,要校考学生对龟兹语的研习长进。” 主人家闻言一愣,随及捻须尬笑:“哦哦,是有这回事,吾果然老矣,最近愈发不济了。” 他理了理表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既如此,那我们就开始罢。” …… 朗日从东面愈向正中前行,青羊斋学师酆不须的宫内私宅前,一名内侍正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头,一掰一放,过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九天,叹一口气,低下头又继续掰起来。 不远处,有玉璜相击声倏忽传来,慢慢靠近。 内侍疑惑抬头,见一驾宫辇缓缓而来,忙蹦起身相迎,辇车于门前停下,内侍战战兢兢道:“见过…娘子。” 他并不认识辇车上的人。 旁有一婢突然高声道:“好不晓事!此乃圣上敕封的瑾珏公主,你如何只做‘娘子’之称?!” 这内侍不过刚入宫中,一听‘公主’二字,顿时吓得周身瘫软,跪倒在地,扣首道:“奴…奴有罪,奴知罪,公主大人饶命啊!” 上玉对此情景很是无语,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小人得志的最佳写照,无奈看了身旁气势如虹的鹞子一眼:“莫要这样吓他。” 又对跪在辇前瑟瑟发抖的内侍道:“你起来罢,哪个也没要怪你。今日我是特地来拜访学师大人的,还请你通报一声。” “哎,是…是。”内侍一听,慌忙起身,连奔带跑地进里头去了。 鹞子这才转身,看向上玉,眸中不免怨怪:“您如今贵为公主,岂可容忍这些宫人如此不知礼数?” 上玉笑一笑,极为轻松随意:“横竖马上就要离开了,那时…”她有些恍然道:“谁会记得曾有这样一位虚封的公主。” 专为前往异国当质女而敕封的公主,此一去,断不能再归。 这几日,上玉已打定了主意,第二世的经历清楚明白,其一是她能从丹熙活着回来;其二便是决不可再亮明身份入宫。 否则,就是鸩酒一杯。 虽然不知华阴候与圣躬为何要置她于死地?她也懒得去深思,内宫中总是颇多龃龉,这次她所要顾忌的,就是回来后秘密将嬢嬢带走一桩。 所以她收买了那两个女侍,此等秘辛,楚国公主绝不会轻易换人看顾,只是靠钱财建立的关系,未必长久,但如今没有更好的办法,若能制住那二人的软肋…… 一个虚在其位的去国公主,在宫中没有任何势力,所谓牵制之策,也不过是铜灯下的念想罢了。 内侍蹬蹬蹬从门里头跑出来,这回倒是中规中矩的:“公主殿下,学师大人有请。” 上玉略点头,从辇车上下来,缓步走了进去。 她是特地来向老师告别的,在太微宫里,她欲告别的人没有几个,除了嬢嬢,就是这位她一直很尊敬的老师。 酆不须的私宅离青羊斋不远,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据说化用了前朝一位诗人的诗句,就叫做‘风雪夜归居’。 是个长而古怪的名字。 入内,目之所及处便是一株巍峨高耸的老杏树,春日照临,枝桠上的花苞次第开放,风流雅致,又带着点别样的鲜妍。 杏树下一方矮几,一张食单,那毛茸茸的一团躲在角落里,老师斜倚在食单上,正擎起一杯茶细品着。 一个懂生活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以何面目相见,都自有一股浑然的闲逸蕴藉。 上玉理了理裙襟,拱手:“见过老师。” 酆不须欲倒第三杯茶,闻言摆摆手,广袖一下子便盖在猫儿的身上,引得那小东西“呜呜”叫唤。 他一边解救,一边道:“女学生,你怎得来了?” 上玉走近几步,正好瞥见了矮几另一侧放置的茶杯,杯中尚余半盏茶水,绣目掠过一丝愕然,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门窗紧阖的内室。 “女学生?” “啊?是。”她回过神,又恭敬拜了一拜:“学生不日便要离国,今特来向老师辞行。” “今日一别,不知明日,还请老师保重身体。” 酆不须听完,笑着颔首:“有心了。”又说了一句:“坐罢。” 上玉站在原地想了想,拱手谢绝:“学生此来只为于老师道别,就不坐了。” 老师也不勉强,捻须道:“随你罢。”一边又问:“你可要喝杯茶?今年第一波明前,滋味甚美。” 上玉并非爱茶之人,话说这些风雅事她都不太懂,但一而再拒绝老师又似乎不太好,于是便答应了。 酆不须取出新杯,倒上茶予她,顺便将旧杯子拨到一旁,新茶入口,第一味便是涩,入喉间又有淡淡的苦味,但碍于压力,她还是一口气都喝完了。 “如何?”老师美髯轻晃,笑吟吟地问她。 这问题其实很不好回答,说品不出来,难免惹老师不高兴;若说好茶,万一老师太高兴,再给她来一杯怎么办? 上玉:……送命题,嘤。 心中一番计较,她努力摆出平静之状:“此茶得老师青眼,自然是好的,学生亦十分喜欢;只是学生近来胃肠不适,医官点勿要多饮茶酒。”言毕,回味了一下,觉得自己这番作答十分完美。 酆不须侧着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淡:“是么?” 额。 “自,自然。学生不敢……” 和风迎送一树杏花儿微晃,落下一片,正落在空茶杯里。结着字茧的手指轻轻一捻,把那片花瓣捡起。 “女学生。”他突然开口。 “是。” “你既在临行前特来与吾道别,那做老师的也该聊表心意,可惜——”他喟然一叹:“吾身无长物,唯一句话耳,今赠与你。” “老师请说。” “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与人方便,随遇而安。”朗面忽而一哂:“逝者如斯,天行有常,人生于世,该舍时舍,该弃时便弃。” “你可记住?” 好…好高深。 上玉充分发挥一个五好学生的特质,不住地点头:“学生受教了。” 老师略略颔首,擎起铜盏,倒上第四杯茶,待热气散去,再慢条斯理地啜饮。 道别至此,已无多话,她揖礼道了声告辞,又睨了那只空杯一眼,匆匆退出去了。 脚边猫儿眯着眼,“喵呜”一声。 杏叶摇摆,白衣男子从树后走了出来,偏头拂去了落在衣襟上的花叶。 酆不须曲膝而坐,神色未变:“都听到了罢?” 男子笑了笑,并未答话。 倒是老师看了他一眼,放下杯子道:“这女娃儿倒是个有心的,只是……”他想起方才上玉吃茶时那极力克制的表情,便觉好笑。 遂又道:“女娃儿真性真情,此一路你与她同去丹熙,或可照拂一二。” 杏树下,男子垂袖而立,状若思索。 酆不须笑叹:“瞧你这牛鼻子朝天的模样,既如此,方才为何故意留下茶杯,叫那女娃儿瞧见?” “你是料定了人家猜不到是你,想看看人家的反应?”言毕,不由得腹诽一句:你不会这么无聊吧? “慢着,”老师一颗八卦之心蠢蠢欲动:“你这后生向来别扭,莫非是对那女娃儿……” 真是愈说愈离谱。 男子薄唇微弯,于颊上推出一个长而浅的小窝,在老师晶亮的目光下,缓缓开口:“不过昔年一面之缘罢了。” 一面之缘,连故人都称不上。虚无如人生过客,过隙白驹。 ……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罢罢,”酆不须挥了挥衣袖,有些头痛地按额:“你这后生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 “学生嘴拙,叫老师见怪了。”对方倒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真是,如此完美的风仪,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唉——” 大手抚着猫儿颈子,老师颇为感慨:“出身贵庭,美风仪,佳资质,老天爷真个好东西都往你身上堆,唯一不足的……” 他故意顿了顿,想借机看看对方的反应,然而杏树下一方神情淡然,仿佛在听他对另一人的品评。 “唉——”再叹一遍,但话还是得说完:“你这唯一不足的,就是太假。” “实在假,假的过分。” “不像个学风道骨的士人,倒像个笑里藏刀的小人。” ‘小人’看着他捻须煞有介事评价的模样,嘴角禁不住弯起了笑弧:“惭愧,学生这‘伪君子真小人’竟叫老师看破,可见是火候还没到家,还需多加淬炼,谢老师提点。” “你!” 酆不须听得险些岔气,稍稍平缓,又觉得自己跟一后生有什么可较真的,遂道:“罢罢,你也甭弄这个话钉子碰我。” “我只问你一句。”朗面突然肃穆。 “此一去丹熙,是否出于真心?” 对方闻言一愣,随即黯然轻笑,垂下长睫,倒有几分悲苦的身不由已之感:“学生是罪臣罪妇之子,蒙上天恩,得以苟活,如今家国有事,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这条命终究是皇家的。” 就算被送去了异国,名为客居,实则为质,可,又能如何? 酆不须扬眼,猫也不撸了,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男子,向来洒脱的眼中闪烁着略微复杂的光。 半晌,他回过头,将即将煮尽的铜盏从火上拿下,打着颤起身,男子欲上前相扶,被止,二人正身相对,他这才极淡地开口:“君欲远行,山水伶仃,今日几杯清茶,满庭春杏,便作相送之礼,吾老矣,切盼明朝仍有相见之时。” 没有相对垂泪,没有抱头痛哭,只是云淡风轻的几句话。 男子听罢,整襟拱手,深深一拜:“老师保重,学生这就别过了。” 这后生,还来假的啊。 酆不须美髯动了动,他自他年少时便与他相视,道是白衣轻马温润少年,实则……数年来,他总算稍稍探清了他的一些脾性,但也只有一些。 表面上愈是纯粹的东西,就愈是深不可测。 包括他老匹夫自己,唉,怨不得这后生防他啊。 男子告辞走后,‘风雪夜归居’里只剩下酆不须一人,他使劲转了转眼,觉得脑子有些发晕,莫非是春景太美,茶水太香之故?扶额笑叹间,索性仰躺在了绛紫的食单上。 往年甚少飘落的杏花,不知怎么突然纷纷扬扬坠下,白绵绵的小东西跳过去,伸出粉色小舌,在主人紧阖的眼睑上轻舔两下,“喵呜”一声,亦趴在主人身旁,闭上了浑圆的猫儿眼。 去国离家 昌宁十一年三月初三,瑾珏公主与华阴候离宫的日子。 一大早,上玉便被鹞子从睡梦中叫起,简直像闺女儿出嫁似的,梳发髻,着霞衣,她第一回穿束身的襦裙纤衫,只觉一把老腰都要被勒断了。 鹞子还手辣地将系带扎得死紧,做无辜状:“婢是为您好,一路颠簸,万一裙子不慎掉了怎么办?” 上玉:……前世遭的罪哟,没想到还要再来一遍,哭辽。 梳妆时,鹞子偶然提到一事,稷下青羊斋昨日突然换了学师,说是原来的酆学饮茶过甚,突发心疾,退居幕后休养去了。 “唉,好端端的,婢记得当日您还去见过他呢。”鹞子不免感慨。 上玉不语,只因前世亦是如此,她与华阴候临行前,老师突然染病,至于离国都未再见上一面,所以今世,便特地早些登门拜访。 老师甚爱饮茶,这是谁人都知晓的,她虽知茶之害,可并未劝过老师,因为劝了也无用。 老师绝不会听从,他的一生,都是随缘而走,浮舟顺流。再者说,退居休养,未必就是坏事,特别是身在这龃龉的内廷中。 她突然想起了那只空杯子,在她来之前,老师显然有客,可那客人又是谁呢?为何避而不见? 再多的疑问,如今也难得出答案。唉,不想了。上玉晃了晃脑袋,头上的步摇泠泠而动。 她脸色暗了一暗:“好姊姊,这个,能否少戴些?” 鹞子:“不行。” 上玉:“……好罢。”那就等上车了再拿下来。 前言叙道,大辰是一个雍容奢靡的国家,虽然近十来年,在养兵上花费了较多钱财,国库略有亏空,但只要遇上皇族大事,哪怕前代金瑞公主和亲蠕蠕,都极尽铺张之能事,三贵亲眷,大赦天下。 做给四方蛮夷、八方戎狄看的,岂能少了中原的气魄与排场? 但今日上玉与华阴候这一桩,大概因为实在屈辱,做得委实低调了些,不过是见诸敕令,寻个好由头昭告天下,连昭德门都未开,一骑车队直接从东内的兴安门行了出去。 出行前,宣宁皇帝例行召见。 这是上玉第二次踏上太微宫前朝两仪殿。十二根盘龙的鎏金铜柱,稳稳支撑着巍峨肃然的庑殿,殿中三分六门尽数洞开,黄门官持拂匆匆而出,嗓音尖细而嘹亮。 一切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包括此时恭敬地站在她身边的人。一身白衫紫袍,腰佩九环革带,下罩蔽膝,头戴与服相称的苍玉冠,青丝一丝不苟地束着。 两世以来,甚少见到他白袍之外的模样,凛然一君子,原本单薄的身形竟也显出几分大辰男儿的伟岸,她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又在他发现前回过头。 二人并肩走上长廊,两仪殿丹犀后挂着珠帘,依稀能看到一个戴着十二冕旒冠的模糊人影。 行礼后,能听到宣宁皇帝十分低沉平和的声嗓,道:“起。” 说实话,作为两枚等同于被抛弃的棋子,上玉不认为这位陛下会对他们有几分怜悯,一切不过是向丹熙投诚的手段,她虽身在宫门,亦听老师讲过,西北境柔虞人建国,对我朝凉州河西一带虎视眈眈,柔虞人野蛮善战,而大辰已多年不用兵,唯有与北方的丹熙结盟,方可一求太平。 而急于结盟的一方,必须拿出诚意,是为她二人。一天子帝姬,一皇族贵胄,就成了送到丹熙手中的筹码。 只是这筹码,可能不那么好用罢了。 中原人聪明,丹熙人恐怕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嗓音无害的宣宁皇帝特地提了一句:“卿本大辰贵胄,有何惧焉?” 言下之意,甭管别人怎么试探,你们两个只管端起架子,撒泼耍无赖,人家不敢把你们怎么着?因为你们是大辰皇族。 好帝王,好口才,寥寥几个字既提点了他们,顺便吹嘘了下自己。 上玉秉持着一颗棋子的良好素养,把天家的话一概过滤,只在需要她附和或者认同的时候道几声是。 身畔的人掖着袖子,面上乍见肃容,似乎听得很认真。她垂着颈,能看到他袍摆下月白的云靴,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装饰。 宣宁皇帝突然咳嗽了几声,冠上的冕旒轻颤了颤,上玉仄头看了眼,一向贴心的华阴候居然没有任何表示,她想了想,亦未出声。 只听上头忽道:“衡舟甥儿,上前来,朕想看看你。” 唉? 一身华服的男人闻言极轻地笑了下,拱手道:“遵旨。” 广袖微扬,他的步子很从容,不知那紫袍是何材质,行动竟毫无丝擦的声响,云靴在垂珠帘前顿下,那龙辇上的帝王亦向前移了移。 上玉颇为尴尬地立在原地,两仪殿中除了门口候着的几名黄门令,就只有他们三人,仿佛有意为之,不过想想也在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舅舅要卖外甥,卖之前聊表亲情也是应该的。 御座上那二人皆背身相对,或许说了些什么上玉也不知,片刻后,华阴候走下丹犀,那双异瞳正与她的视线一撞,俯仰的角度,衬得妖孽一般。 她不知怎么心头微颤,别开了视线。 辰初时—— 太微宫庭门上的鸣钟正好敲打了三下,东内兴安门大开,一列右豹韬卫车骑并十几仆婢、两辆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上玉坐在无比熟悉的绛紫马车中,看着熟悉的帘式,熟悉的软垫,当真浮生若梦。 前方突兀传来一串极为沉重的马蹄声,她掀开车帘,却见一窄袖胡服、脚蹬鹿皮靴、顶簪大红花的少年策马而来。 又是他。裴小将军。 高高在上的身形,意气风发的眼眸只略略瞥过一眼上玉,便向后方奔去,那鸦青色的马车停了停,却未见有人掀开帘幕。 此太微宫门,意气少年自然要被勒令下马,他手握马鞭,迤迤然走到队伍后,抱拳扬声道:“保重——” 这一声很快便没入了轱辘滚滚之中,上玉禁不住伸长脖子,想再往后看看,一旁跟随的鹞子瞧见,吓了一跳:“您这是做什么?!” “您是一国公主,此等模样,恐叫旁人笑话。” 上玉舔了舔嘴唇,颇为无辜:“好姊姊,我…我就看看。” 鹞子顺着回头一望,视线被豹韬卫的车骑阻挡,她回转过头:“不管什么,您如今已不是……” “总之不可如此,您还是坐好罢。” 上玉:“……好。” 她有些恹恹地放下帘幕,心思却还在外头,这裴小将军十有八九是来拜别‘旧相识’的,果然有情有义一男儿。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竟不记得前世有过这么一段宫门送别。 车骑出了卞京西直道,直往北城官道上行去。 大辰之所以对西北边塞忌讳如斯,还有一原因,便是国都卞京距西境凉州实在太近,穿行约莫不到一日。虽然当今天子早有迁都之意,但大辰历代帝王皆葬于此,真要迁都,也不是一两日能完成的。 日头落在天际当中,车骑已接近凉州府城。 上玉自以为能镇静些,掌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阵阵虚汗,黏腻腻的。她深呼吸了几次,心跳的有些快。 毕竟离第一世的死亡之地愈来愈近了。想想那时,确然可笑,自己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刀下献祭的亡魂。还有那些刺客,至今仍是一团迷雾。 他们是何人所派?又为什么要来杀她? 作为被大辰抛弃的弃子,作为与大辰皇族毫无关系的罪臣养女,她想不出自己这条命有什么值得别人大费周折,甚至不惜深入大漠来刺杀的必要。 唯一,也是比较合理的解释—— 华阴候。 苍莽中遗世独立的那片鸦青色,她临死前的最后一眼。 所谓刺客,只能是跟他有关。 两次死去,两次重生,冥冥中叫她窥见未来的天运。 可如果她第一世在去国的路上已死,那第二世那段未来的岁月又是怎么回事?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解释。 那未来,是对第一世的预见。如果她不曾被刺客刺杀,而按着原本的轨迹走下去,等待她的,必将是第二世的下场。 不到一月的功夫,历经几世,若换了旁人恐怕早就无法接受,但上玉却不,凡事要往好处想,如今她满心只有感恩,只有珍惜此生,与嬢嬢一起生活的美好愿景。 在那之前,必须要努力地活下去。 ※※※※※※※※※※※※※※※※※※※※ 经历是一个少年成熟最好的催化剂,但年龄又能使他保有一份年轻人的可爱天真,两者碰撞下的性格,应该会蛮有意思的叭哈哈~ 命格重现 车驾入凉州府,州牧率下众员早已候在馆驿门口。 行路逾一天,大家都极为疲惫,不过面上客套了一番,食了顿饭,便各自去寝房睡下不提。 第二日,饭毕,又在凉州地方众人的目送下,缓缓启程。 按理说,宗室和亲也好、为质也罢,虽是一方示弱的手段,毕竟干系到两国利益,于情于理,对方都该派人护送接应才是,可上玉一行人,直至出了大辰境内,步入荒漠,也未瞧见半个丹熙卒子来迎。 可见此国傲慢,全然不把中原大辰放在眼里。 随行几名文士颇有不满,昨夜里便向瑾珏公主与华阴候告状,怒斥蛮夷民不敬中原,不敬天子云云,一番慷慨陈词,大有啮其肉、吮其血之意。上玉对这所谓的士人傲骨半点不感兴趣,坐在上首只顾饮茶吃菓子。 事情自然落在华阴候头上。 少年男子又换回一身霜色长袍,微微含笑的眸子从容地扫了场下众人一眼,顺手倒了杯茶,也不忘给上玉倒一杯。 上玉连忙护过杯子,免了:“谢谢,我不喝。” 他看了她一眼,并未勉强,擎起自己的那杯,细细啜饮。 底下一众文士:“……” 上玉:……真能搞气氛,服。 小半盏茶尽,底下人皆有些微不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为首者拱手再道:“事欲如何?望殿下与侯爷给个定夺。” 华阴候放下茶盏,修长玉指摩挲杯沿:“依诸位看,此事该当如何?” “这……”众人面面相觑。 一文士禁不住拱手:“侯爷明鉴,我等驾下小臣,如何敢随意裁夺?” 上玉专注旁听,心内附和,不小心将口中酥饼嚼出了声。 “咳咳,”她连忙捂住嘴,面对四下里投来的肃然目光,有些尴尬虚浮地起身:“那个…诸位慢聊,我身子不适,先去休息了。” 鹞子忙上前相扶,主仆二人悄然退场,男子沉静看着,并未言语。 “侯爷!”底下人忍不住又唤了声。 他回过头,声嗓温润平和:“列位欲请孤定夺,那好罢,依孤之见,我们就于原地驻留,一面派书前往丹熙,为期三天,令丹熙国成全你我之颜面,若不然,便即刻返程。” “列位意下如何?”他笑吟吟地道。 “这……自然不可。此等大事岂能儿戏?” “不然列位有何妙法?”他再问道。 “这……” “孤的定夺列位不赞同,列位自己亦拿不出好主意,”玉指轻敲桌面,一阵低回婉转之音:“此事,可还有议下去的必要?” “……” 三言两语,风淡风轻,一群本打算鼓动上峰搞事情的文士,最终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内厅后头的纱幔动了动,坐在原处的少年侯爷随意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 这个小插曲自然不能阻挡车骑前进的路。 出了凉州府,往北约十里,便是一片苍莽的大漠,暮暮斜晖、戈壁苍凉,沙石与绿洲的分界线如此鲜明,仿佛是周天外的另一个世界,连马匹都不自觉驻足停步。 豹韬卫总兵扬了扬手,示意众将下马,换蹄,中原马的脚掌是无法长时间在大漠中行走的,必须换上更坚硬的蹄铁方可。 当然,驾车的马也必须换上。趁这个空档,上玉掀开帘子,已覆上帛绢的鹞子见了,忙道:“您要做什么?现时不好下车。” 上玉笑:“好姊姊,我有事。” 鹞子狐疑地看着她,忧心忡忡,怕这位小祖宗突然闹腾起来:“您有什么事?只消吩咐婢一声。” 上玉抿了抿嘴:“那个…我找华阴候有事。” 这下鹞子不说话了,打了个手势,后头仆从一见便明白,转而向黄钟禀告,此时,上玉已跳下车,鹞子拿了绛色披风给她披上,二人往后头缓步走来。 前世给上玉留下过印象的姑洗宫少詹事也候在一旁,上玉刚同他点了点头,便被黄钟挡在身前。 “殿下,”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殿下可是有要紧事?” 言下之意,若没有要紧事您就请回罢。 上玉颇为诧异,黄钟虽然护主,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倒还是第一次:“你这是…” 黄钟把头垂得更低:“殿下明鉴,此地风沙俱甚,侯爷咳疾未愈,现下需静养,还望……” 鸦青色的帘子忽而动了动,一旁的少詹事仄头凑近些,片刻后将帘子掀开一角:“殿下请。” 这是放她进去的意思? 上玉迟疑片刻,略点了点头,一脚跨上了车。 迎面一阵极淡的木樨香,帘幕内自成一方天地,那白衣身影虚虚地靠在软垫上,并不像往常那样坐得端正,青丝半垂,平添了几分风流蕴藉。 见上玉来,也并未拱手行礼,只温声道了句:“见过公主。” 明明是傲慢的做派,他的语气却柔软得好似春风化雨。 上玉也不在乎这些虚的,横竖自己只是个拟公主,真要论起来,在这位正经贵胄面前装孙子都不算什么。 “咳咳。” 对方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 这时候必须要表示一下关心,于是她找了块地方坐下,敛眉道:“你还好吧?可要叫医官来瞧瞧?” 此话显然没走心,如今他们已在路上,连江湖郎中都抓不到一个,何况医官这种宫廷生物,他沉静地笑了笑:“不必了,微臣身体无甚大碍。” “…哦,那就好。” 略微尴尬的气氛充斥在两人之间,上玉不自觉地摩挲着裙边,想了想,道:“你…” 男子偏着头,极为认真地听着。 她咽了口口水:“你说我们何时才能到?” “约莫两天左右。”他道。 上玉:“哦。” 顿了顿,又问:“我们此行,可有其他的路能走?” 当然是没有的。她在宫中早已请教过老师,去往丹熙必经大漠上的古驿道,不然极有可能迷失在这片荒莽之中。 而迷失与被杀,诚然没有什么不同。 这答案对上玉并不重要,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对方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仍旧有问必答:“微臣来之前看过地形图,应当是没有的。” 不反问她为什么问这些,只是贴心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小姑娘的纤指将裙边捏得更紧了些,正此时,外头传来黄钟端正的声嗓:“车驾即将启程,不知公主可否……” 终于啊。 她暗自舒了口气,极力微笑看向男子:“那个…我能继续坐这儿吗?还有不少问题想请教你。” 孤男寡女一车同行,于名声实无助益。 但却是几天来,上玉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大漠中即将发生一场刺杀,他们多半也不会信,但她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沿着原本的轨迹走到第二世。 思来想去,只有暂时依靠眼前这个人。她死去当日,他待在车中如此冷静,无论那些刺客跟他有什么样的瓜葛,就目前而言,先同他待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她真的很不待见这个人,但为了活下来,也不介意虚与委蛇。 沉思的当口,那位不待见之人突然侧过身子,凑近了,上玉一时反应不及,正对上一褐一黑的双眸,里头仿佛藏了蛊,一片广袖轻擦过小巧耳廓,露出底下苍白细瘦的手腕。 “撕拉——” 什么东西扎进皮肉的声音。 她偏过头,见那修长指骨握着一根银针,紧紧钉住了车厢璧上攀爬的一只金蝎子。 针尾迅速变黑。 男子收回手,用绢帛细细地擦拭手指,笑吟吟地道:“吓着公主了?” 上玉:“……还好。” “漠中常有这些毒物,最喜藏身于阴暗处,以香料诱之,方可使其自行钻出。”他像是想到什么:“对了,殿下的车驾微臣已命内侍以香饵熏过,殿下尽可放心。” 嗯? “你熏过?”上玉有些愕然:“可是,我没闻到味儿啊。” 他探手敲了敲车壁,笑道:“听说殿下不喜熏香的味儿,微臣特向医官讨要了一味无色无味的香饵。” 略顿,又续道:“殿下欲与微臣同车,不过微臣车中既有熏香,又有毒虫,恐怕殿下不喜。” 上玉:“……” 若不是了解此人不会如此幼稚,她简直以为他是故意想赶她走了。 不过几世淬炼下的脸皮已然变厚,她轻挥手:“无妨,尚能忍耐。”跟刺客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车骑缓缓起行,从绿洲界驶入漫浩浩一片无垠大漠。 达到了目的,上玉所谓的‘不少问题’自然就变少了,华阴候也显得有些疲惫;于是她无聊地掀开帘子一角,沙海在胡风吹拂下,如同波浪,前头鹞子与几个小丫鬟面覆绢帛,左右坐在了车辕上,绣臂上素色的菱纱被吹得飘扬,倒有几分壁画上飞天的味道。 “咳咳咳……” 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略显苍白的玉面瞬间染上了两团赤色。 上玉知是自己掀开车帘之故,忙将手放下,道:“你没事吧?” “…对不起。” “无碍,咳,”他顺了几口气,将垂至嘴畔的头发取下,目中仍漾着暖意:“公主不必自责。” 此时,车驾忽而慢了下来。 帘外传来少詹事的声嗓:“殿下,侯爷,随行们都说走累了,请命歇息片刻。” 华阴候看了上玉一眼,见她神情微滞,淡然道:“准。” 底下人领命而去。 上玉呆呆地,只觉这一幕分外熟悉。 第一世。 不过那时是自己提出要休憩的,如今却…… 她再次掀开了车帘,四处都是三三两两、疲惫不堪的士兵,被漠漠黄沙掩埋的树枝,还有—— 那块半没在尘土中的大羊头骨,中空的眼眶里长着枯草。 一模一样。 又似乎不太一样。 今生她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可车骑还是停在此处了。 果然是命吧。 天地不仁,就如她,小小蝼蚁无法对抗强大的天命,只能在寰宇间尽力保全自己。 究竟能不能保得住? 上玉转头看向车中人,恐惧、坚毅、叹息还有些些不知所措的目光。 可是,她却连一个音都难发出来。 大漠(一) “公主怎么了?” 小姑娘一双绣目中,含着太多的东西,太多不可言说的情绪,她回望他那一眼,似乎多年前某个时候也曾出现过。 男人依旧从容,即使这一眼让他有些微的震撼,白袍悄然靠近,温暖夹杂着浅薄药香的气息将她包裹,双眸顺着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将底下扫了一遍。 上玉回过神,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她不清楚眼前这人究竟知不知道刺客的事?该不该提醒他?或者—— 这根本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脑中思绪繁杂,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一种明知危险,却无法逃避、也无法开口的压力感紧紧攫住了她。 “殿下?” 男嗓轻柔,如墨青丝被风骤然吹起,飘飘拂过眼下。 “啊!黄雾来了——” “是黄雾啊!快逃!” 广袤的大漠幽寂不再,不远处烈风裹挟着半人高的沙石,迅速地汇聚成一个圈,破竹之势正向此地袭来! 养在宫中的将士,何曾见过这样的天灾,大漠风尘日色昏,平林漠漠斜入天,一时间众人俱做鸟兽散,四下奔逃,什么军令、什么骨气,哪里还顾得上。 天时地利…人和。 “噗呲!” 利刃划开昏黄的沙尘,穿透血肉之躯的声音。 “有刺客——” “来人呐!保护公主和侯爷!”少詹事放声大喊,黄雾,奔逃混乱的人群,从远处如鬣狗一般靠近的黑衣人。 还有,不断倒地的尸体。血溅黄沙,没想到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 在天灾人祸的侵蚀下,中原军队简直到了不堪一击的程度,身着精美佣服的豹韬卫死的死,逃的逃,瞬间只剩下零星的十几人还在负隅顽抗。 幕布重新被关上。 上玉视线随之移动,鸦青的帘幕上攀着男子瓷白的手。 她转头对上他的目光,想知道他究竟会怎么做? 但这一眼却令她吃惊。 一个人能够强大到何等地步,才能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面不改色。 墨瞳幽深,褐眸剔透,霜色宽袍如月华洗练,他一派沉静,甚至因为她过于惊愕的神情,眉目间更多了分笑意:“殿下莫慌,你我并非无救。” 说话间,将一块绢帛覆在她脸上。 马车后的小门迥然洞开,漫天风沙如获大赦般涌入,不远处,是几具倒地的尸体,冷冰冰的刀枪剑戟摩擦碰撞。 漫漫漠土,无处藏身。 一张硕大的黄绢布,在这片一览无遗的广袤漠土上缓缓行进。 上玉一手撑着绢布一角,将身子尽量压低,身旁男子的发不时覆在她肩背上,有些微微的痒意,但此时,已顾不得这么多了。 二人用绢布覆住肩背,朝几株将枯的胡杨树快速走去。 身后,是将士的喊叫,刀枪的碰撞,掩在布下,仿佛已经离得很远。 上玉突然顿了一下。 “怎么了?” “鹞子。”她喃喃,回头不见战场,只有漠黄的绢帛。 男子沉静道:“殿下要回去救她吗?”他的嗓音依旧温润,语气仍旧平淡,却夹杂着一丝几不可查的蔑意。 只有傻子会回去救人。 他们随时有被发现的危险,上玉咬紧唇,明白不能在此多做停留,脚步又重新动了起来。 男子见她模样,忽然笑了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其实公主何须在意?那名女侍…” “始终留不得。” “不是么?” 上玉闻言一震:“你…” 他不说话了,宽大的绢布被胡风吹得烈烈作响,男人一手抓住上下两个角,二人终于躲进了一株高挺的胡杨木后头,旁边是一些极耐热的灌木,尚带着些许绿意。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下,上玉禁不住剧烈地喘息,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他们不会追来吧?” 一般会这么问的,都希望从对方嘴里听到肯定的回答,哪怕只是欺骗,但华阴候是个十分诚实的人,他微摇摇头:“不清楚。” 上玉:“……”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下?”她有些赌气道。 男子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应答,反而放下手中的物什,走到一株灌木旁屈膝。 那灌木长得有些奇特,叶子异常宽大,从里头鼓囊囊地突出来,外表看来像一个滑稽的香袋。 “这是什么?”上玉亦跟了过去。 “骆驼囊。” 长指在叶片侧端一块比较脆弱的地方轻轻一戳,那叶突开了一个小口,有清澈的水流从里头源源不断地流出,顺着茎干渗进地下。 上玉简直看呆了,又见男子从广袖中掏出一个鹿皮的水囊,破开另一株,将清水引入水囊里。 这是他在这儿停下来的目的。 漠中前行,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水。 也就是说…… “我们不能回去吗?” 男子将装满水的水囊塞紧,笑着反问了一句:“殿下以为呢?” 四散的逃兵,有备而来的刺客,狼狈不堪的车驾,自然是不能再回去了。 上玉摇摇头,她发现在这个人面前,自己就像个笨蛋,明明他还未及弱冠,只是个比她大四岁的少年罢了。 正这样想着,他突然拉过她的手,放到一株流水的骆驼囊前:“失礼了。” “殿下可用此水净面。” 对,净面。方才一路奔逃,脸颊乃至脖子都沾染了泥沙,她连忙接起那水,小心翼翼地洗漱。 男子勾了勾唇,转而破开另一株,稍稍打理了下自己。 洗毕,二人站起身,此时风烟已散,炎炎烈日悬挂空中,胡杨树下极为安静,也未见一个人影。 上玉四下里看看,觉得很是棘手,自己全无头绪,只好把目光又放到华阴候身上。 男人一派沉静道:“此地不宜久留,追兵将至,你我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上玉闻言,再次扫了一遍周围,仍是静悄悄的,连半条虫子都无,便有些不信:“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我与殿下二人出逃,不过运气好些,遇上黄雾屏障,如今追兵必在那附近寻找,以他们身上所携之水计算,大约正好能到此处。” 略顿,又道:“若他们亦懂这些‘骆驼囊’的妙用,只怕会来得更快……” 话未尽,上玉扯过他的袖子:“我错了,别说了,咱们赶紧走。” 男人轻笑一声,不知怎么饶有兴味地任她拉着,在胡杨木中穿行。 上玉从小长在深宫,本质上是个路痴,她刚才也是头脑一热,拉着人就走了,其实完全找不见方向,再有便是含着几许羞愧,现下可知这场刺杀并非他自导自演,他同样深受其害,还不忘带她逃走,并非第一世她眼中那番冷漠沉静的模样。 额…沉静还是挺沉静的,只是没这么冷漠罢了。 她不好意思地回头,尬笑:“那个…我们怎么走啊?” “殿下可知沙漠探路之法?”男子屈膝蹲下,捡起脚边一粒石子,来回翻看。 上玉:“不知。” 他扔掉石子,起身,隔着袖口的绢帛拉住上玉的手:“随我来。” 微凉却坚定的指骨隔着薄薄的一层衣物,紧紧握住她,某些被她刻意忽略、并牢牢锁住的情绪,此刻随着这双手,似乎在拼命地挣扎叫嚣着。 她狠狠警告自己,豆蔻梢头却难/挡住愈□□缈的心思。于是她抽回手,转而抓住男子广袖的下摆,里头好像还有东西,她有些疑惑,明明鹿皮水囊已悬挂在他腰间。 “小心。” 上玉吓了一跳,脚边金黄的漠土上,半颗三角脑袋虚虚地露在上头,不时地吐着信子。 这是一条蛇。 她心有余悸地绕过,见身前的人突然顿了一顿。 “怎么了?”她问。 他的呼吸稍显急促,片刻后应道:“无事。”嗓音有些低怆,但听上去并无异常。 漫浩浩的沙丘上,只能看见这两个小小的黑点,可人足怎能在此处长期行走,底下那材质姣好的鞋子更是不堪一击。 越走,脚底便越是刺疼难忍,上玉也明白现下不是叫苦的时候,便忍痛跟紧身前的男子,奇怪的是他行止跬步极为平稳,丝毫不受沙地的影响。 怪哉。 她低头瞧着白袍下若隐若现的云靴,应当是鞋子的缘故,这人果然有备而来。 他早知道刺客的事。 她突然抖了一抖,身前人感觉到了,缓下步子,略低沉的男嗓飘进她耳中:“再坚持片刻。”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应,心里又充斥着那些乱糟糟的情绪。男人身形虽单薄,却很高挺,藏在宽大的罩衣下,犹如一棵满溢生机的树。 这棵树阻住了前方的视线,也替她抵挡了不少风沙,等二人再次停下时,他们来到了另外一片绿地。 ※※※※※※※※※※※※※※※※※※※※ 哇,好 大漠(二) 这是一片与方才不一样的绿。 从地上钻出的长叶子,翻滚卷曲,互相纠缠在一起,微微摇曳的红柳围着一个绀圆的小湖泊,沙漠中的水流如此清澈,比得上世间任何一抔泉水。 有一些半人高但看上去十分结实的树,用手一触,那叶子短小的有些扎手。 上玉:“这是哪儿?” 白袍拂过眼前,顺着男人手的方向看去,漠漠沙尘下,掩着几段木头的残骸旁边立着一块碑。 碑? “……这儿,莫非是驿道?”她记得老师曾经说过。 他笑着颔首:“是。” “难怪,”上玉四下里看看,没想到他们竟能重回驿道,绣目扫过一圈又落在华阴候头上,她有些不安:“…咱们在驿道边上,会不会有危险?” 对方解下腰带,没有给什么肯定的答案:“此乃大漠唯一的出路,运气好,或能碰上往来的商旅。” 运气好…… “若是碰不到呢?”上玉道。 他闻言看了她一眼,褐眸中蕴着温柔清浅的光亮,至于另一侧墨眸,向来是读不出情绪的。 “公主害怕了?” 上玉没回答,害怕是自然的,但眼前人身上这种时刻完美的风仪,让她有些许不舒服,诚然,前世她对他了解不深,为他温柔贴心的做派情心萌动,觉得这般佳公子唯有梦中才可得见,如今恍然惊觉,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不会害怕,不会动怒。 或者说,没有人值得他为之害怕与动怒。 “公主?”略微冰凉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男嗓贴在耳畔:“怕成这样?”他突然轻咳了一声:“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上玉忽然仄过头:“你早就知道是不?” 他闻言一愣,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继续刚才未尽的事业,将腰带绑在两棵相邻的矮树上,系紧,又将那块黄娟布盖在上头,隔出了一方小天地,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开口道:“是。” “我知道。”轻易地承认,浅浅笑弧在唇角微扬,时刻都在笑,难辨真假。 她不意外这答案,又问道:“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 “殿下想知道?” “那当然,他们把我害成这样,我总要知道是什么人吧?”像赌气似的。 男子看着鼓囊囊的小脸,突然凑近,探手在她头上一拂:“是微臣连累公主了。” 这话等于承认了上玉的推测,她还想细问,却见对方递过一样物什,原是一件样式普通的衣衫。 他道:“漠中险阻难测,殿下作女儿装并不方便,还请换上此衣。” 上玉低头,看了一眼自个身上斑驳的绛色霞衣,上等的料子没有因风沙侵蚀而失去光彩,在这单调的世界里确实有些招摇,她点点头,接过那件衣衫,走到他临时搭建的‘围墙’后换上。 方才的谈话被不动声色地搁置了,小姑娘的注意力么。 待换好衣衫才发现,这是一件男装。或者说是一件十分简单的小厮装,不知为何,却很契合她的身形。 颀长的衫摆很好地盖住了女子样式的中裤和女鞋,底端开叉的裁剪也不会过分妨碍行走。 上玉长这么大,头次穿男装,难免有些扭捏,却见那人身上亦是簇然一新,仔细看看,原来是将外袍反着穿上了。 男子见了她一身男装,颇有兴味地欣赏了一会儿,看得上玉直发窘,又见他笑吟吟地走过来:“殿下的发髻恐怕也需要换换。” 临行前鹞子给插的步摇,一路奔逃下来,已经遗落的七七八八,整个发髻也歪向一边,只是上玉自己不晓得,而身边的男人又太能装。 她探手试图拆解,却愈弄愈乱,小时的发髻都是嬢嬢梳的,去了掖庭整日披散着头发,成了公主后的发髻都是鹞子一手包办,而她自己,显然是个手残,不小心扯到头皮,疼得龇牙咧嘴。 眼看着同伴落难却不搭救,属实不人道,最后还是那双微凉的手上前解救:“我来罢。” 他绕到她身后,带起的风中混着浅淡的药香和檀香,垂束的青丝擦过她的眉目,上玉不自觉向前倾了倾,只感觉那手指灵活地穿过她的发,不多时,女子泛着幽香的发丝尽数垂落,直到肩背。 身后人用长指捋了捋,拾起绾成一个简单的圆髻,用系带束好。他们的身量很合适,小姑娘的头顶正对着男子的下巴,他抬起手不必勉强,将她打扮成一个小童的模样。 “好了。” 虽然有点别扭,不过上玉还是真诚地道了声谢。 一阵突起的风旋裹挟着些许泥沙,大漠日色昏沉,此时才发现天际阴霾,算算时辰,已近黄昏,快入夜了。 “委屈殿下,今夜先在此将就一晚。” 乍听要在漠中过夜,上玉怔了怔,但想想也只能如此。又见男子俯下身,捡拾起四周散落的枯木,颇为吃力的模样,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跑过去:“我来帮你。” 我来帮你罢。 瞬间的熟悉感。犹记多年前,她对那个在雪天里孤独堆雪人的少年阿白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彼时的少年眉眼秀致,笑容温雅,不知为何,那时候她总觉得如果不帮他,或许下一刻他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 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单薄了。上玉抬起木头侧端,忍不住看了一眼,如今也是。 冉冉的篝火升起,跃动的火光映在一旁的黄娟布上,衬得这一片十分明亮,这黄娟倒是个能挡风的好东西。 也许是温暖了些,一直压抑着紧张的情绪逐渐放松,小姑娘开始探头探脑地在这附近查看起来。 一会儿跑到红柳边上去,原来大漠中也有这种类似于春日绿柳的草本,但它的叶子短小粗硬,完全不软。 还有那一片世外一般的湖,这里的水不是碧水,就是那种很清澈的泉水,倒映着枝桠摇曳的柳树。 她用指小心地沾了一点儿,伸进嘴里尝了尝,很咸,咸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苦味,是长得耐看却不能喝的水。 腿麻了,遂站起身,看到男人拿着一个小瓷瓶,把什么倒进四周的沙土里,他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没打算隐瞒,道:“此药可驱蛇虫。” 上玉:“哦,你带的?” 对方刚要回答,一阵痒意忽然涌上喉口,“咳咳咳……”手中的瓷瓶坠落在地,男人以袖掩唇,试图挡住侵袭的风,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他咳得愈来愈厉害。 上玉跑过来:“你…”她想问你没事罢,又住了口,转而道:“你…你带药了没?” 他咳得根本无法讲话,只是将手抬了抬,颊上出现两团赤色,好似风华诡谲的漠中妖鬼。 “咳咳咳……”一连串重咳过后,乍见纯白的衣袖上,点点触目的红,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气散在风中。 上玉瞪大了眼,她没想到他的咳疾竟然如此严重,一时有些慌得不知所措:“你,你……” 此时,那长指颤巍巍地伸出,试图捡起地上半倾的瓷瓶,上玉立刻帮忙,只是不知他拿这要做什么? 男子紧紧抓住瓷瓶,一仰头,倒了大半的粉末在嘴里,又重咳了两声,终于能发出一点儿声音了:“水……” “哦,哦好。”解下他腰间的水囊,她小心地喂他饮了几口。 又是几声咳嗽,却比方才的轻了许多。 幕帘般的长睫颤了颤,那对异瞳转过来看她,他额间残留着几滴细汗,唇角却泄出一个微微模糊的笑,嗓音轻而喑哑:“这副模样,让公主见笑了。” 上玉:“你莫说话。” 她想了想,跑过去将自己换下的衣裙拿来,盖在他身上,又帮他把身体往树背上靠了靠。 身上盖着女裙,难免要不好意思,姑娘家这时候都会贴心地说上一句:“你不用不好意思,先将就用着吧。” 他神情未变,笑了笑:“多谢公主。” 身边带着个病人,上玉也没了到处跑的心思,她起身,把黄娟布尽量摊开,又拾了一根枯木,拨了拨火苗。 大漠中的夜晚,远远没有白日里那样安静。 不知哪里发出的,一种异常奇怪的声音,犹如伽蓝里比丘晨起早课的摇铃声,连绵不绝,一直在耳边响起。 心头有些毛毛的,上玉薅了一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嗷呜——” 不远处响起了野狼的叫声,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回响,沙漠是狼群的栖息地,夜晚是它的保护色。 上玉咽了口口水:“那个……” 极度害怕之下,人会下意识地寻找依赖。 而她目下能依赖的只有一人:“…你说,那些狼不会找来吧?” 原本闭上的眼在听到这句话后又睁开:“不会。” 直男这回总算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上玉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那就好。” 话毕,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我也没这么害怕。” 身旁的人好像轻嗤了一声,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那声嗓道:“抬头。” 她下意识地照做,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苍穹,像一座香炉的盖子,牢牢地扣在这一方大漠土地上。 天地混沌如鸡子。 上玉:“上面有什么吗?不就是天?” “……” 他笑了笑:“确实没什么。” 小姑娘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肩膀,随口又问:“对了,那个药,你不是说是驱虫用的,怎么又……” 男子云淡风轻地道:“是驱虫用药,不过其中有一味药力强劲,可做麻痹之用,于咳疾亦有疗效。” 上玉:“那不是有毒?” “毒性微弱,无伤大雅。” 毒性再弱那也是毒啊,还有什么‘无伤大雅’,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能这么用,上玉不禁摇摇头,真是服了这个人,没有感情就算了,居然连药都敢乱吃。 怪物啊怪物。 还是只长得十分好看的怪物。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过了会儿,便有一阵睡意袭来,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就树的另一侧找了块地方,舒服地靠上了。 迷迷蒙蒙地,身边人好像动了动,她觉得自己陷进梦中,呢喃着张口:“唔…其实你应该高兴的。” 有个声音轻缓地问她:“我应该高兴什么?” “我。”她觉得自己似乎笑了:“…不是那些金贵的公主,我…我能吃苦,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来帮你。” 微微的鼾声响起,女儿家娇柔的嗓音已几不可闻。 …… 良久,身边人一声低叹:“帮我?你打算怎么帮?”夜凉如水,他的声音也是冰凉的。 一夜很快过去。 天光大亮,第二日是个好天,不再阴霾遍布,暖阳早早升起,上玉被刺得睁开了眼,醒一醒神,预备坐起来,发现那件绛色的衫裙盖在自己的身上。 篝火已灭,华阴候却不见人影。 他去哪儿了? 伸了个懒腰,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才觉得腹中空空,仔细算来,已经有一天没进过食。 可是这儿是荒漠,哪有东西可以吃? 唉?慢着,那个人不在,难道正是去找东西吃了? 于是上玉有点小期待。 然而那白袍男子回来,双手却空空如也。不仅如此,当上玉说起食物时,他只是一脸淡定地拿出水囊:“殿下若实在肚饥,请先饮几口水罢。” 以水充饥,很好。 她接过水囊,狠狠喝了几口。 收拾好了,二人再次上路,沿着古驿道一路行去,便是丹熙的地界。 上玉的鞋磨损严重,只好把黄娟布裁了,先包着用。 昨日阴霾,今日烈阳。 男子的长发扎成一束,一手托住她的臂膀,二人相携着走,额上是满是细汗,就衣衫也湿黏得紧。 突然,漠土上扬起一阵纷乱有力的马蹄声。 远远望去,一骑行动迅猛的队伍,黑压压的人头、飘扬的发丝,四肢强健的骏马,在沙圜上横冲直撞。 “那是什么?”上玉问。 身边人却没说话,将她拉到身后,朝那群人高扬了扬手,是求救的意思。 马上的人瞧见了,马蹄踏起尘土,朝这边驰骋而来。 上玉站在男子身后,探出脑袋来看,脸色忽而一白。 因为她看到他们粗犷凶恶的长相,背上背着的锐利弯刀,直觉告诉她,这些人也许并非善类。 但此刻,已经难以走脱了。 ※※※※※※※※※※※※※※※※※※※※ 掐指一算,明天要搞事情了~~大漠戏尾声~新戏要上了,哈哈新人物出场搓手搓手。 再多啰嗦一句,卑微作者在线求收藏和评论~我知道我文丑嘤~,但是各位小友友们如果看到这儿,觉得不至于丑到完全看不下去,请包养一个收藏和评论叭,谢谢笔芯~ 绝处逢生(一) 几十匹精马飞驰而来,将二人团团围住,好像是圈捕幼兽的鬣狗群,马蹄在他们的四周打着转。 上玉警惕地看着四下,不觉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衫。 有几匹马在他们身前停下,上头无一例外全是长满缁须的粗犷大汉,围着兽皮,散发,额上系着羊头抹额,不像中原人的打扮。 这时,身前的华阴候有了动作。 他整了整衣襟,仿佛对这一场面见惯不怪,只微笑道:“失礼,请问哪一位是主事的?” 几个大汉闻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鹰钩鼻大汉策马上前:“老子就是!”声嗓洪亮,虽不是北方的口音,说得倒是正经的中原话。 男人闻言一笑,还是那般温雅的做派,负着手:“劳驾,我与小僮行路到此,不慎与家人走散,主事的可否帮一帮忙?” 话音刚落,鹰钩鼻大汉眯起眼,“啪!”地一声,马鞭重重地落在沙地上,带起无数尘土直直扑向二人,上玉被呛得咳嗽,至于身前人,本就有咳疾,此时更是咳喘不止,双肩不住颤动的模样,十分狼狈。 上玉赶紧用手去挡:“你没事吧?” “咳,咳咳……” 他一边咳嗽,一边摇头。 这时,周围的几十名大汉突然放声大笑,有几个兴致来了,也狠狠地向地面抽了几鞭子,漫天尘土飞扬,男子更剧烈地咳嗽着,几乎弯下了半腰。 上玉忍不住,大喊:“你们做什么?他哪里得罪你们了?!” 大约听到这句话,鹰钩鼻高举了一下鞭子,周围笑声歇止,那绛紫色的厚唇张开,轻蔑地噗了一声:“两个杂种!你他娘的也不打听打听,这道上混的哪个不认识老子?!” “竟敢指使老子帮忙!帮你娘个□□!”说完,他嘶声大笑,周围的大汉也都笑了起来。 完了…… 这是上玉脑中掠过唯一的词,看样子,这伙人十有八九是专在驿道上劫掠商贾的劫匪。 怎么办? 她紧紧抓着身边人的袖摆,一只冰凉的手忽而覆在她的手上,男人的咳嗽不知何时止住了,她对上他的眼,他朝她微微一笑。 如斯沉静,叫人莫名安心。 华阴候直起身子,理了理袍襟,拱手道:“是在下失礼了,既然主事的不愿相帮,我二人这就告辞。” 言毕,像是迈步要走的样子。 “慢着!” 大汉们再次疯狂大笑了起来,鹰钩鼻笑得最欢最响:“杂种小子!冲撞了老子这地界,想走,没那么容易!” “兄弟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是!”“是!” 周围的汉子齐声附和。 上玉敏锐觉出身边人的呼吸加重,难道他也害怕了?她抬头望去,见那一贯含笑的玉面已经换上了肃容:“…敢问主事的意欲如何?” 鹰钩鼻铜铃般的眼在他身上打转,末了看向上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目光,抓了抓胡子,再看向身旁同样骑在马上的一个驼背:“老五,你心眼多,你来说说!” 那驼背长得极不端正,眼睛小而猥琐,一看就是蝇营狗苟之徒,他同样在上玉与华阴候身上来回扫视,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策马上前,伏在鹰钩鼻的耳畔不知说了什么,鹰钩鼻浓眉一挑,听得连连点头:“好!好啊!还是你小子机灵!” 二人话毕,鹰钩鼻复又看了过来:“杂种小子!老子看你模样,是有钱人家的吧?” 这意图,昭然若揭。 华阴候抿唇:“…正是。” “哪家的?” “付家,凉州籍。” 唉? 上玉大感疑惑,却也明白不可多言,只在一旁安静听着。 汉子们听了他的回答,相互对视了一眼,看来这付家该是漠上的富户之流,鹰钩鼻不说话了,反而是那驼背上前,笑道:“原来是付家的公子,咱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不一般。” “付公子,明人不说暗话,这么着,我们主事的想请你去寨子里吃杯茶,再写点东西给家里人,请他们捎钱过来救济救济。” “您看怎么样?” 这便是要勒索钱财了。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是付家的人,如果真的被带走,如何脱得了身?若是惹恼了这群匪徒,万一被…… 上玉心中五味杂陈,既恐惧又慌乱;正当此时,听到身边的‘付公子’淡淡开口:“此法尚可。” “只不过……”那褐眸忽而扫了她一眼:“无须如此麻烦,便叫我这小僮回去告诉家里,取财物过来与你们就是了。” “你娘的狗杂碎!”鹰钩鼻听到先忍不住,舞着马鞭道:“你当老子傻吗?!放这小畜生回去通风报信!” 驼背伸手,示意鹰钩鼻冷静一些,转而道:“付公子,我等虽为沙匪,惯叫世人取笑,但这点脑子还是有的,派这位小哥回去……”糙手指了指上玉,“咱想不出对咱有什么好处?” ‘付公子’听闻此言,竟然笑着摇了摇头。 这下,在场所有人的眼神全变了。 上玉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喂,你别……”他偏头看她,突然朝她挤了挤眼睛,小声问了一句:“会骑马吗?” “啊?会…会一点。”她下意识答道。 他笑了笑:“那就好。” 转头,再次面对那一群凶神恶煞:“诸位莫急,我自派这小僮回去乃最为稳妥之法。” 驼背哂笑一声:“那就请公子说说看。” 苍莽大漠上,一身月华的男子负起手,墨瞳幽深如渊,娓娓道来:“其一;若由我写下书函,交由寨中兄弟送去,确然能保证书信的安全,可一旦付家将他送交官府,由官府出面围剿巢穴又该如何?你们虽可以我为质,但若无人报信,官军群起而攻之,诸位可有十成把握?” 双眸扫过突然沉默的鹰钩鼻与驼背,他含笑续道:“其二;交由我这小僮去办,最大的好处便是此子全不知诸位家门所在;他又是付家生子,与家人相熟,寻个由头,可将我正在诸位府中做客一事轻易揭过,不惊动官府,能免去许多麻烦,将来回两趟都交由此子,对诸位亦无甚威胁。” “其三;若是此子背叛于我,中途潜逃,横竖我已在府中,届时再动笔请人送信归家,亦非难事。” “不知主事的以为如何?” 他笑吟吟地说完,又禁不住咳了几声,那鹰钩鼻与驼背对视一眼,后者轻点了点头。 “那好!就依你小子说的办!”鹰钩鼻一锤定音。 此际,男子又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枚润泽的白玉,底下系着天青的络子,他浑不在意地笑笑:“此乃我母亲所留之物,来去费时,我这小僮又鄙于马术,烦请寻匹好马与她。” 上玉已经懵了,他是什么意思?打算把她单独送走,然后自己留下,他…他何须如此? 另一边,鹰钩鼻挑了挑眉,策马上前,华阴候便把这玉珏递给了他,他拿了玉,用手掂了掂,朝旁边一名大汉使了个颜色,大汉随即下马。 “喂,你究竟想做什么?”上玉凑近了悄声道。 连母亲的遗物都交出去了,难道真要她去付家讨钱吗? 男子偏过头,几缕发丝被风吹到颊上,他伸手拨开,递过来一个笑,从容中含着些无奈:“若非如此,今日你我二人皆难走脱,幸而得了匹快马,也算机缘。殿下先行一步吧,从此处往凉州方向跑五里余,届时再沿着原路回来。” 顿了顿,又道:“我们的援兵应当也快到了。” 上玉:“援兵?” 他轻颔首:“黄钟已至丹熙国求援,赫舜人虽然对我们多有不敬,但此等大事,想来不会坐视不理。” “等援兵一到,公主便安全了。” 那头大汉牵着马嚷嚷一句:“给老子快着些!还在做什么?!小畜生!” 二人没理他,上玉一时不能消化,道:“黄钟?” 想一想,又道:“那你怎么办?”问了句废话,她暗自着恼,他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等待援兵来救。 男人没应声,双手很随意地替她正了正衣衫,瞳间掩映着几许笑意:“去罢,莫问前路。” “殿下是个坚强的人呐。” 倏忽叹息般的一句。 上玉垂下眸子,郑重地点了点头:“那你等着,我一定让他们来救你。” 牵过缰绳,她有些小心地上马,回头见他正在同大汉说些什么,随后便被粗鲁地推了一把,险些摔倒在地。 她紧了紧手,深吸一口气,双脚踢向马腹:“驾——!”一路扬尘往回跑去。 绝处逢生(二) 不过,纵然重生了两次,自己在苟活一途上还是欠了点运气。 迎面撞上麻烦蛋子时,上玉这样想着。 她多年没碰过马,好不容易找回点马背上的感觉,刚跑出了一里地,前方黄泥沙尘飞扬,又一骑马队飞驰而来。 他们背上背的弯刀和身上穿的衣服,都有种叫人无奈的熟悉感。 这应该是刚才那波沙匪旗下的一支小分队。 为首的是个看起来挺小白脸的少年,估摸着年纪应该和她差不多。小小年纪就做了马队的头头,显然是走了后门。 回转无路。此刻,上玉只能默默祈祷,这伙人不要找她的麻烦。 但这是不可能的。 匪么,无恶不作为匪,野蛮狠毒为匪,简而言之,一只小白兔碰上一群大恶狼,恶狼们怎么会放过它呢? 为首的少年一双稚气未脱的鹰眼狠狠瞪起:“喂!那边小杂种!你脚下这匹马哪儿来的?!看着不错!” 上玉:“……”她就当没听见好了。 双脚一蹬马腹,烈马嘶鸣一声,跑得更快,险些把她甩下来,好容易抓紧了缰绳,那边的马队已追了过来。 “小杂种!竟然敢跑?!来啊,给我追!追到了把他剁碎!”少年舞着马鞭叫嚣。 上玉闻之骇然,一时懊悔方才没有停下,好好同他们解释…… 不,不行,她不能解释。一旦开口,女儿身份暴露无遗,万一被那些沙匪知道,那人费尽心思送她出来不就前功尽弃了。 事到如今,只能跑。 “驾——”没有马鞭,便死命地踢着马腹。 然而一个小女子的骑术怎么及得上这些劫匪,鹰眼少年扬着鞭,不过片刻,已经要追到她了。 “哈哈,你逃啊!你倒是逃啊!小杂种!” 少年放声大笑,拔下背后的弯刀,一刀劈了过来! “啊——!” 脆亮的女嗓,使那锋利的刀尖一顿,这一刀生生劈歪了,刀刃擦着马身而过。马受了惊吓,猛一扬头,少年身子不稳,径直滚了下来,正好落在了飞扬的马蹄前。 “少主子!”“少主!” 跟在后头的汉子们策马大吼,沙地上的躯体被马蹄重重一踏,“噗!”少年吐出一口血,霎时四溅。 上玉被这一幕骇得手脚发软,眼见汉子们一脸凶神恶煞地逼近,她咬牙紧握缰绳,掉头飞快地奔驰而去。 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出了多远。 眼前的大漠一片幽寂,只有黄沙被风吹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没人追来,应当是安全了。 可上玉面色却不见好转,亦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因为—— 她迷路了。 这真是个悲哀的结局。 烈马慢了下来,甩着尾巴漫无目的地走。沙丘上既没有别人,也没有引路的石碑。 天地似乎越来越昏暗,不远处好似又响起了狼群的嚎叫。 怎么办? 一路上,上玉很多次问自己,怎么办? 最无助的时候,最迷茫的时候,现在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问的是自己,可脑中最先浮现出的影像,却是昔年宫墙晴雪下,纵深笑意的孱弱少年。 岂非荒谬? 惶惶不知所措,明知道不该想的,明知道他不是个简单的人,何况第二世那样的嫌隙,可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甚至可耻地想, 如果他能在她身边,就好了。 **** “唔……” 春日出行的马车少有如此装饰,车厢璧上围着极厚的石青绸布,里头先铺了一层厚厚的绒,再加盖一层舒软的丝绸,四角上点着熏香,亦做暖炉之用,云烟嫋嫋,隔出了一个与外头胡风卷地全然不同的世界。 上玉有些吃力地睁开了眼。 旁边有个人靠了过来:“殿下,殿下,您醒了?” “你……”绣目突然睁大,“你是……鹞子?” “是,是婢。谢天谢地,您没事儿了,”女侍脸上漫起重逢后的喜悦,似悲似喜,半哭半笑。 上玉一时理不清头绪,“你…我……怎么回事?” 她扶她起身:“婢与丹熙军队奉命到漠中找您,见您昏倒在一匹马上,这才将您救了回来。” “你?丹熙军队…” “慢着,”上玉忽而垂睫:“你,你没有?” 鹞子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是黄钟大人救了婢。” “……?” “您不必吃惊,一切都是华阴候爷的授意。” “……?!” “那日天降黄雾,又有刺客来袭,婢本已报死志,未曾想竟被黄钟大人救下,大人说,是侯爷的意思,因不忍见殿下身边一个能照应的亲族也无。” 鹞子越说越起劲:“此次死里逃生,婢万分感激侯爷,更感激殿下,毕竟侯爷是为了殿下才……” 话未尽,上玉突然攫住她的手臂:“华…华阴候,快去救他!” “他被一伙凶残之徒带走了,快,快让黄钟去救他!快些!” “您冷静一点儿,”她忙安抚道:“殿下无须忧心,黄钟大人已经带着人去了。 “侯爷必定会平安归来。” “…真的?” “是。” “那就好,那就好。”上玉下意识喃道,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再往深想,脑子里就成了一团浆糊,抽丝乱如麻,不知是不是那熏香的缘故,只觉得一股倦意再次袭来。 鹞子:“您的元气尚未恢复,不若再躺下歇息一会儿。” 睡了大概会更晕吧。 上玉强自打起精神:“…咱们要往哪儿去?” 鹞子笑道:“自然是前往丹熙王宫,此处已是大漠尽头最后的甬路。” 大漠尽头的……甬路? “天爷,那我是睡了多久?”纤指不由地按了按额际。 女侍伸出手,比了个‘三’字:“您昏睡了足足三日有余,可把婢给吓坏了,幸而医官来瞧过,说您是过于劳累,别无大碍,婢这才放心。” “…哦,” 瞧了对方一会儿,小姑娘忽而启唇一笑,眸中映着浅浅的星光:“好姊姊,多谢你。”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真的是,再好不过。 四角上悬挂的璧璜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击玉之音。马车缓缓驶向一座未知的城,一个未知的国家…… 另一边,一队铁骑在昏黄的大漠上驰骋,汗血扬起十丈尘烟。 他们进入了一片人迹罕至之地。到处是黄土堆成的堡垒,风化、孤寂、陷落、圆形的墙围,石头凿出的大门,以及,门上用铁杵镌刻的三个大字‘天狼寨’。 随行们跟着为首者一道下了马,众人破开大门,继而拔刀,步伐一致地闯了进去。 他们并未受到任何阻碍,整座堡垒冷静寂静得可怕,仿佛根本无人在此居住一般。 这当然是假象。 因为此刻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事不省的盗贼沙匪。一整座广场,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寻。 铁骑们看着这荒诞之景,面上皆有些错愕。 而更叫他们错愕的是—— 从堡垒内室中施施然而出的白衣身影,月映霜华,纵然袍子上沾染了些许污渍;纵然发鬓不再,青丝兀自垂落;这般狼狈,皆无法掩盖其身上的光耀。行止举步,他走得那样从容,袍裾随着云靴轻轻摆动,广袖猎猎,负着手,好一派朗月清风雨霁长虹。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在场清醒的数十人无一不为之折服,眼看他笑吟吟地踏过满地皮囊,迤逦而来。 还是为首的黄钟最先反应,拱手揖道:“见过侯爷。”后头的铁骑亦随之行礼。 男人摆了摆手,带着几分少见的懒散之态。 黄钟略微踌躇,上前:“主子,不知……” “无。”只有一个字。 黄钟面色突变:“为何会如此?小人明明打探到……” 广袖轻抬,仍是那浑不在意的口吻:“途中生了些变故。” 墨眸虚虚扫过倒地众人,最后落在一个披发少年身上,他有些奇怪地笑了笑:“也许是…机缘未至罢。” “可是,主子筹谋多日……”黄钟瘪着脸,仿佛一根被拍的黄瓜。 他觑了他一眼:“无碍,机缘总会来的。”明明是一句没什么分量的话,其却仿佛已然成竹在胸。 言毕,整襟提步,欲往门外走去,铁骑们自动退让。 黄钟亦跟随着出来,拱手:“侯爷,眼下还有一事,不知里头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里头的人呐…… 男人神情未变,将垂落至胸前的散发稍作梳理,温声道:“既然无用,何须留着?” “都杀了。”清浅似叹息般的一句。 “是!” ※※※※※※※※※※※※※※※※※※※※ 最近老不满3000字一更真的跟很讨厌哈哈,可是情节截到这儿为止,卑微作者也不想水字数,所以,就酱啦~ 宴上变故(一) 异国丹熙,族源于九州北地,其人皆高鼻深目、五官若削,更有黄头者,碧眼金睛,是为赫舜氏。自太/祖始建国百年有余,与中原大辰时战时和,亦敌亦友,其文化交流亦甚矣,赫舜男子本髡发,女子本螺髻,后逐渐为中原同化,开始蓄发鬟髻,习汉字、着汉衣、用汉臣,上国文化影响到毗邻的方方面面,因为采用中原匠人,连建筑也与汉家相差无几。 承载上玉的马车行进了丹熙的都城——朔沃。哪怕隔着厚帘子也能听到外头街市的叫卖吵闹之音。上玉欢喜热闹,趁鹞子没注意,偷偷把帘幕掀开一条小缝,凑着脑袋向外看去。 一径的灯笼小楼,铺开长街十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身着赫舜传统服饰的,也有穿着大辰服饰的,酒肆勾栏里,众人凭栏饮酒,蓝眸胡姬纤腰上的银铃随舞撒撒。 果然京都好繁华。 上玉久住深宫,从未上过街,更不要说这异国的街道,她很快忘却了前事烦恼,兴致勃勃地观望起来。 当然,外头的行人也注意到了她。不同于北国的南方女子,最佳处便是一双秋水瞳仁,有几个披发的把式艺人对插着袖子,视线随着香车移动。 这种暗搓搓又露骨的注视当然逃不过鹞子的法眼,她先是侧身看了外头一眼,不由分说紧紧拉上了帘幕。 上玉:“好姊姊~” 鹞子:“不行。” “您贵为大辰公主,怎能任由这些番蛮子打量?”不由地板起脸:“婢知道您好玩,但此间还是要拿出一国的仪态来,没得叫人看笑话。 上玉:“……哦。” 如今她与鹞子又恢复如初,沙漠上的事,谁也不去提,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说到底还是没交心,若真的在意,断压不住心中这口气。 不过这样也好。 穿过十里长街,转个弯,便能窥见那高耸威严的建筑群。飞檐斗拱、五脊六兽,乍看下与太微宫一般无二,凑近了才觉出些草原人飞扬跋扈的味道。 一道巍峨宫门,马车与护卫缓缓行进,青砖铺就的大路上,迎接的侍官早已拱手而立,垂着眼说些不走心的官话。 上玉从头到尾也没怎么听,只开口问了句:“不知大人可有我朝华阴候的消息?” 不知那人现在如何? 侍官道:“禀公主,贵朝华阴候爷一刻钟前已至,现正在阙中休息。” 看来黄钟救到人了。 没发现自己突然松了口气,偏头见鹞子神情古怪,上玉咳了咳:“那个,我也乏了。” “就请公主车驾随行先在阙中安置,今夜我王于殿中设宴为公主和侯爷洗尘。” 例行吃饭。 好喏,天晓得她几天没吃过一顿好的了,于是上玉愉快地应下。 一行人随侍官到了阙中——丹熙王宫专供外国使臣居住处,内中环境雅致,用物也算金贵。目之所见,齐排的几座宫殿,其中一座前栽种了几株北地常见的越弄花,纯白蕊心,花瓣娇妍。 侍官拱手:“此为公主暂歇之处。” 上玉:“不错不错。”她很满意。 “另,此为贵朝华阴候爷暂歇处。”侍官伸手比了比斜对角的另一座宫殿,古朴的雕饰,旁边空空荡荡。 那个人,也住在这里? 她下意识看去,见那处房门紧闭,冷寂得紧。身侧的鹞子突然开口道:“贵朝好生怠慢!公主乃女儿之身,如何能同侯爷一个男子同住一宫?我大辰女子最重名节,还请为公主另择他处。” 鹞子一脸义正辞严,倒真是把宣宁皇帝那句‘大辰贵胄,有何惧焉?’践行得恰到好处。 这事一个小小侍官恐怕无权做主,因此那侍官脸上现出潴色:“公主恕罪,此…此乃暂歇之处,待小人禀报了上峰之后,再……” 说实话,上玉没那么多讲究,昔年的掖庭生活,内侍宫人全在一屋里住着,一人隔一铺床,何况如今只是一宫两殿?不过鹞子说话她也没阻止,只是心里有点乱,不想同那人离得太近罢了。 她…她定力太差,而他无心的温柔太厉害。既然自己不争气,就只好躲得远远的。 不过底层的难处,也不是不能体谅,因而她摆摆手,笑道:“那就有劳侍官大人了。” 开门入殿,里头只有一个内侍三名宫人,再加上鹞子,够到一个不受宠妃嫔的档次,幸而大家倒也不认生,上玉又是个好伺候的,由众人服侍着,沐浴洁面,更衣梳髻,衣裳是汉制衫,但底下微开叉,中袖、左衽,又有丹熙的模样,绛紫的大袍,上玉觉得很有意思,低着头扯看了很久。 整装完毕,侍官正来传讯。 一行人出了殿,下意识往对面看去,已是人去楼空。侍官了然道:“侯爷已先行一步。” “……是啊。”上玉轻松地道,他又不是她的谁,自然无需等她。 洗尘宴设在王宫大殿——清平。传为太宗皇帝乌丸连谷阿所撰,取其天下清明、四海升平之意,连谷阿崇尚中原文化,在位期间曾多次派使臣出使大辰,学习中原文化,甚至将国姓‘乌丸氏’改为‘桓氏’,一众举措大大柔化了赫舜人骨子里的蛮性,使丹熙国迅速强大了起来。 唯有强大的国家,才配得上奢华的宫室。清平殿八门尽开,里头垂下绛色的帘子,十五连枝铜灯的火光微微闪烁,显得沉静而生动。 四方摆满了长几矮案,众人皆已入座,她成了最后一个,上玉有些抖,如此大的排场对她而言毕竟是第一次,临了台阶,纤足一顿,旁边侍官感到奇怪,她暗自深吸了口气,提步迈了进去。 殿中高高的丹犀上,坐着如今丹熙皇帝——述平帝桓谷,红黑交错的礼服,绣遍山鸟的蔽膝,头戴十二旈冠冕,已然以天子自居。 旁边矮位上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金冠雪衣,胸前绣着五爪真龙,应当是丹熙太子,名字似乎叫桓迁。 上玉目不斜视,微垂着头,行礼道:“外女齐上玉叩见丹熙陛下,愿陛下千秋。”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异常,片刻后,周围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耳语声。 上玉:……什么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左后方传来一声轻嗤,上玉稍扬眼,见座上的帝王犹自抿唇不语,那脸色……总之不是在欣赏她。她双膝一软,预备即刻请罪。 这时,一个熟悉略带凉意的声音替她解了围:“圣躬,中原女子一向重礼,瑾珏公主久住深宫,年纪尚小,上寰宇气度,公主为之心折,于口舌上难免有失,还请上勿怪。” 御座上的帝王没发话,左后方一墨冠束带的年轻男子率先道:“华阴候所言,是暗指我丹熙女子无礼,比不得中原女子?” 一身霜袍的华阴候笑了笑:“齐王言重,在下并无此意。” “哼,可本王就是听出你有这个意思了,”男子一脸倨傲:“大辰侯爷,你怎么说?” 这简直是公然挑衅,看看四下里无一人出言相帮,都等着瞧好戏呢。上玉紧了紧手,见那一贯从容高雅的人有了动作,起身整襟,拱手朝对方深深一拜:“齐王殿下恕罪,是外臣失言了。”姿态之低,恐怕只有一国俘虏堪可比拟。 他……何须如此? 齐王得了势,愈发得寸进尺:“侯爷辱我子民,仅以区区一拜作抵,只怕是不能够。” “放肆!” 述平皇帝挑了个好时机开口,袍袖一击拍向龙案:“外宾面前,何有你说话的份?珃,你实在无礼!” 一被训,乐子就没了,齐王不情不愿:“是,儿臣知罪。” 帝继而道:“地上凉,公主请起罢。” “谢陛下。”上玉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其妙地走向华阴候身侧矮案。 落座时,目光与那霜衣褐眸一瞬交触,对方眉眼弯弯,冲她浅笑颔首。 上玉:……阿弥陀佛。 待坐好,这才扫视了一下四周,大殿里共坐了十一人,除去上首二位及他们,还剩八人,一人一案,方才出言挑衅的男子应该是述平帝第五子——齐王桓珃。分坐在他两边的二人,皆为礼服墨冠的打扮,一人看上去更为成熟年长,应是述平帝第三子——潇王桓阴,而另一个瞧着年岁尚小,面孔稚嫩却散发着一股不良少年的气息,此子应是述平帝幺子——夙王桓元。 还有坐在她身侧的一位,明明是同样的墨冠礼服,此人的气质却与其余几人完全不同,他的长相近似中原,动作随心,颇有一股子道家超然的气韵,不仔细瞧几乎瞧不出是个异族。 内中沉淀,即便他神情淡然,也不带一丝傲气,反倒更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人。 这便是述平帝四子——尹王桓悠。 余者四人皆朝服,应都是臣僚之属。 既然人齐了,自然该开宴。述平帝微笑着擎起酒盏:“今日是为不远千里前来的中原贵宾洗尘,朕瞧着公主与侯爷年岁与诸子相近,故向二位讨个巧,在场列位皆不必拘束,全作家宴罢。” 众人举杯和道:“是。” 相较于喝酒,上玉还是对眼前花花绿绿的菜色更感兴趣,见身边人纷纷执筷,她也动作着,去夹自己早看中的一碟子红肉。 那肉片得薄薄的,旁边放了一碗赤色的酱,瞧着颇有食欲。她夹起一片,沾了酱,放入口中。 ……嗯? 坐于顶上的皇帝见了,道:“此乃我丹熙名菜,汉名叫做‘血肉模糊’,不知公主以为如何?” 血、肉、模、糊。 上玉:“……” 旁边的华阴候再悄声补上一刀:“此菜以生马肉和生马血所制,微臣不知,殿下竟有如此口味。”扬眉故作恍然状。 生——马肉?生——马——血?! 呕! “公主?” “哼,大辰公主莫不是嫌我丹熙饮食粗糙,不堪入口?”对面的齐王浓眉一挑。 上玉两眼一闭,将那卡在喉咙的血肉生生咽下:“呵呵,齐王顽笑了,我…本位并无此意。” “那公主以为此菜如何?”潇王举杯,微微一哂:“比之大辰的美食又如何?” 述平帝看了旁座一言未发的太子一眼,落筷,龙目落在上玉身上:“朕也想听听。” 又是一个说是或不是都要死一次的问题。 上玉:……全家出送命题,王八蛋。 她想了想,轻咳一声道:“我等今日前来,陛下以国宴待之,此菜乃宴上菜,外女方才适尝,肉片细润,马血温热,定然是上等的招待,外女犹在大辰时,尝闻丹熙陛下以待客之礼赫于九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绣目不动声色地扫了周围一圈,再道:“至于两国美食相较,恕外女之言,恐怕难分上下。因外女与侯爷是中原人,必然习惯于大辰吃食;而在场诸位王爷及圣驾是丹熙人,自然认为丹熙食物更好。” “不过依外女看,两国食物各有风味,可一同欣赏,却不可一同相较。” 这一番话,如果汉文学得没到家,真会听得绕进去,年纪最小的夙王与最爱搞事的齐王面面相觑,显然没怎么听懂,太子与潇王一言未发,倒是另一边从未开口的尹王淡淡说了句:“此话有理。” 被赞同了耶。 上玉礼貌地转过头,同对方轻颔了一下首。 且听上座咳了几声,道:“不愧为中原华国的公主,聪慧敏捷,妙语连珠,真是令朕刮目。” 他看向身侧人:“迁儿,你说是罢?” 太子始终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父王所言甚是。” 甭管外头说什么,总之上玉心中有点莫名的小得意,仿佛一只长大成人的小学鸡,她甚至沾了点平时从来不碰的酒,抬腕间,余光瞄到隔壁的霜袍男正含笑举杯,不动声色地朝她隔空一敬。 恭喜。 她亦大方回敬:同喜。 ※※※※※※※※※※※※※※※※※※※※ 此章大修,今天状态还行,哈哈哈。 之前的作话:今天有些倦于写文,但是不想刻意凑字数,状态不好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真的自己都看不下去,不想这么敷衍,哈哈哈这也是一个小透明的坚持叭~爱大家~ 宴上变故(二) 丹熙人不好酿酒,却爱烈酒,一场酒宴过半,在场众人都有些醺醺然,放下酒杯的潇王桓阴,眯起那双同述平帝一般无二的眼,忽然启唇道:“父王,儿臣听说大辰贵女善舞,不知今日可有幸得见瑾珏公主一舞?”说这话时,他的视线直落在上玉身上。 上玉执筷的手一抖,对面不怀好意的目光刺得她如坐针毡,已经不是第一次落在她身上了。北地女子悍野奔放,虽自有其独特之处,但对大多数男人来说,上玉这般小小一只、楚腰纤身的女子才更具吸引力。 潇王,酒色之徒,好烈酒好美姬还好男凤,他的目光同样在华阴候的身上逡巡,忽而启唇再道:“父王,儿臣又闻大辰雅士善茶,尤以点茶为甚,不知华阴候爷可否为我等粗蛮之人演示一二?” 这孩子拿他爹当枪使,倒很顺手。 视线微偏,上玉用余光看向身侧,那人掖着两袖,一贯的浅笑悠然,竟毫不介意潇王如狼似虎的**。 上玉:……是不是男人啊?一般男人这时候都要揍人了好吗?! 哦,不对,他是特别的,家里还有个发妻裴小将军在等着他回去。 原本当做盟友的人,现在被她自动隔开了距离。 龙座上的帝王听了龟儿子的提议,微笑着捻了捻缁须:“众卿以为如何?” 四位陪衬臣僚自然不敢说什么的,齐王最爱搞事情,自然是拱双手赞成,夙王看了哥哥们一眼,也阴恻恻地笑着说好。尹王亦发表了看法:“儿臣对中原茶艺颇有兴趣,愿意一观。” 只剩下一个太子,述平帝是个极为开明的君王,每个人的意见都要照顾到,于是又侧头去问太子。 太子点头。 最后终于轮到正主:“不知公主与侯爷意下如何?” 一场宴饮,先任由齐王挑衅华阴候,再由潇王为难上玉,最后竟将二人当作乐伎和茶使。 不动声色地给下马威,就像事先商量好的。国强国弱,无非如此,放眼四周,又有谁是善人? 一片纯白的衣袖垂到了地上,白皙分明的手背连青筋也不见一根,指尖施施然抚上酒盏,薄唇微牵:“陛下与诸位王爷若有此雅兴,外臣自当献丑。”褐眸转而看向上玉,眼尾如同钩子一般:“外臣想,瑾珏公主应当也是愿意的。” 上玉虽年轻,却也不傻,丹熙王全家有心要给难看,自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他们……说来可笑,一国公主,一族贵胄,只能听之任之,无丝毫反抗之力。 因而她颇为得体地笑了笑,道:“外女愿意。” “好,”皇帝一锤定音:“就请公主与侯爷为朕演示一番,来人!” 一群内侍端着点茶用具哒哒跑上来,另有一群女侍簇拥着上玉退后更衣,礼乐之邦,中原人古来崇神善乐,长袖善舞,上玉亦学舞,义父对她严厉苛刻,在女子六艺上却从未亏待过她,虽然日久不跳,但糊弄一二,她还是有些自信的。 换完裳出来,丹熙豢养的中原乐队已经在列,长案上煮起了水,雾气氤氲,长指从茶饼上掰下一小块,乐伎从旁迤逦而过,衬裙翻出一朵好看的花,那双剪水绣目稍稍一瞥,男子笑了笑,眼角弯成了一道月牙。 笑笑笑,笑个屁。 上玉收回目光,不经意间撅了噘嘴,恰被潇王瞧见,他抚着下巴,一脸玩味。且看那袅娜身姿走到乐队前,柔声道:“《破阵》,有劳了。” 破阵,唐时舞曲第三折,其舞如名,犹如千军万马破敌之势不可挡,本为群舞,但此时只得上玉一人耳,小女子也不怵,将水袖铺开长长的两道,便舞起来,有诗云:霞衣席上转,花岫雪前朝,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另一边,茶汤正好,男子执起茶筅,转腕捏着力道,一边点水,一边击拂,垂落在背的乌丝顺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有一根挂在了纤长的睫毛上,趁着入势的乐声,恍惚间竟有一种颓丧之美。 在场的女侍们不由屏住了呼吸。 而男人们,无一例外都盯着场中翩翩起舞的精灵。今朝有酒,陶陶然微醺,大殿中一派祥和之气。 茶盏上升起了乳白的云头,沫头细腻如雪,取来茶膏,在上轻点一个‘敬’字。 长鼓响到最后一下,一舞毕。 上玉合袖拱手,华阴候微笑着将点好的茶送至御座,当然,老皇帝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茶盏上,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目光犹落在上玉身上:“好茶。” 他又喝了一口:“公主舞姿灵动,好比画中仙子,真是令朕大饱眼福。”顿了顿,又道:“来呀,赏!” 上玉:“谢陛下。” 潇王眸带桃花:“公主舞姿实在美妙,不只令圣上悦颜,小王等亦为之倾倒。听说贵朝有句话,叫做‘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岂非为公主所做?” “……”这位潇王也是够够的,简直比齐王还难缠,上玉不想理他,行了礼打算回座位,身上的菱纱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她转身一看,妈的,是潇王的玉脚。 皂靴不动声色地压在藕色的菱纱上,挑眉扬眼,黑眸中是满满的玩味。她小心地扯了扯,对方纹丝不动,便只好咬着牙道:“谢王爷谬赞。” “哪里,公主太过自谦了。”皂靴完全没有抬起来的打算,这位还打算再说点什么,左侧长衣白雪的身影施施然站起,走入殿中。 述平帝:“华阴候这是作何?” “圣上,”男人风仪俱善地行了个礼:“外臣等不远千里来到贵国,为的是与贵国盟约,公主今日屈尊为诸位舞曲,足可显见我朝结盟的炙枕之心,外臣斗胆,以为陛下也应拿出诚意来,与国一同促成盟誓。” 话音落,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更有小声议论,冕旒下的述平帝看向太子,太子垂眸不语,他收回目光,作势咳了两咳:“诸卿以为如何?” 暴躁齐王欲开口,被却被身旁的潇王止住,尹王夙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四位大臣中,一位瞧着资历颇老的长须男子开口道:“臣惶恐,臣以为大辰侯爷言之有理,陛下一向看重盟国,是该拿出些诚意来。” 余下几位臣僚纷纷响应:“臣等亦赞同律子大人的看法。” 帝王的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被旒珠挡住的眼瞧不出情绪,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好,就依诸卿之见。”略微沉吟,一边探手拨了拨胡须:“朕听闻中原人一向讲究礼尚往来,既然侯爷与公主为我等展示了茶道妙舞,那丹熙便也取国粹以作还礼。” 华阴候拱手,朝上一拜。继而转身,自若地牵过上玉的手,带她走回案前,异色瞳与潇王一瞬交汇,对方眼中闪过一道阴郁的血光,他却极淡然,甚至冲对方轻轻颔首。 上玉低着颈,随男人垂落的广袖走,好似一个害羞的小媳妇。她不知道他站出来,是别有目的,还是单纯地为了……替她解围?明明不应该,这想法却在心中悄然冒出头来。 虽然理智告诉她,他是个大骗子,不能动心,不能相信,可是他一次次的维护她,却没有要求过什么,当然,她也给不了他什么。 一个人,会去保护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人吗? 不会……吗 他们二人回到各自的座位,男人偏头露出好看的侧颜,流畅的下颚线,同她死去那时瞧见的分毫不差,只是此刻,略微苍白的薄唇悄声问道:“没事罢?” 言辞仿佛是极关切的。 她抽回手,摇了摇头。 丹熙所谓的‘国粹’上场了。 前面提过,赫舜人生于马背,丹熙国是草原上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崇尚武力,与崇文的大辰自然有所区别。其‘国粹’竟然是一群身着短褂中裤、头扎草环的年轻大汉。 上玉:……噫,有辱双目。 她作势用衣袖将眼睛遮起来,却听到旁边两个奉酒的小丫鬟在讨论殿上哪个汉子更有男人味。 于是又忍不住将袖子拉下来一点,余光看见身边人朝这处瞧了一眼。 此时,述平帝发话了:“公主,侯爷,此乃我赫舜人最为骄傲自豪的雄舞,名为‘狼枭’。” ‘狼枭’,顾名思义,就是狼群的舞蹈,动作间充满着血性,仅用琵琶、大鼓两项乐器,在忽高忽低的鼓声中,汉子们或聚拢在一起,或如野狼般分散开,观赏性十足,只是不太雅,上玉从没见过如此另类的舞蹈,端着袖子看得津津有味。 其余众人亦是如此。 这时谁都没想到,转瞬迫近的危机,嘈嘈切切回旋的琵琶声中,冷钢破开一道凌厉的线,直直向大殿左侧袭来。 在座的上玉甚至来不及反应。 “刺啦——” 经年不去的噩梦中,她曾听过这样的声音,一种由暗箭刺穿血肉的、很恶心的声音。 温热的血洒满了上玉半裸的肩头,烫得她浑身一震,有什么……在微微跳动?挡在身前的…… “啊——!” 女侍的尖叫响彻大殿,耳边有模糊的声音大喊道:“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公主——!” “来人!快传太医!” 外界的一切,都已感知不到了。修长身躯贴着她慢慢地滑下,她下意识抱住,两个人一起跌坐在红氍毹上,她听到自己同样模糊而颤抖的声音。 “卫,卫衡舟……” “你……你醒醒?” “你醒醒……” 男子左侧的霜袍已成了赤色,大朵大朵的血花开在上头,他有些吃力地睁开眼,额上满是细汗,平日苍白的脸色此时更加苍白,右手轻抬,隔着纱袖拍了拍上玉的手臂,是个抚慰的姿势。 “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究竟想做什么? 薄唇开合,微弱的气流从里头钻出,送来几个恍若游丝的字:“…公主,传…太医……” 上玉:“……” “太医!!!” ※※※※※※※※※※※※※※※※※※※※ 红氍毹:红色的毛地毯 春光正好 丹熙宫宴上出现了刺客,欲伤正在殿中舞蹈的大辰公主,不想最后刺伤的却是宗室贵胄、大辰皇帝的亲侄子华阴候。 这可不是几句忍气吞声的羞辱就能解决的事。多年来,大辰在丹熙境内安插了不少密探,此等秽事,干系重大,与国必得拿出一个交代来。 那刺客混在舞者中,被当场拿住,吐口自己乃是柔虞人秘密派来,意图破坏丹熙大辰两国结盟的,言尽,便自决当场。 述平帝亲自修书一封,快马发往大辰,将前情后事说明,特别提到公主金躯无恙,华阴候略受小伤亦无碍,丹熙仍切切盼与大辰盟约,保持两国邦交不变。 …… 阙中新苑,越弄花开得当好。软塌上身着白袍、披盖薄毯的男子一脸平静地听完侍从黄钟的禀告,将手中冒热的药碗放下。 黄钟略抬头看了一眼:“主子,还请主子用药。” 男人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苍白的嘴唇抿了抿,仄头看向窗外,暮春之景,其意不哀,山川换貌,一个天行的时间刚刚开始,如何能贸然陨落? 他笑了笑,极轻、极浅,浅到笑意根本不达眼底,却恍若衰败了一世的山花突然绽放,干涸了一季的泉水忽然奔流,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可这一笑却极悠然,似乎对他来说,窗外的春景远远胜过日渐衰败的身体。 是的,胜过。 黄钟眼里掩饰不住的忧心:“主子不可如此,您身体本就不好,昨日又为瑾珏公主挡刀…您明知……”越到后面越是支吾。 华阴候掩唇咳了两声,转而看向他,眸光温和:“你想说什么?” 黄钟:“奴大不敬,主子不该对瑾珏公主这般好,她…她不过是个……” “是什么?” “……不过是个掖庭出身的罪臣之女。” “哦,”男子声嗓有些凉,他半垂着颈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声轻笑:“你觉得,我对她好?” “……” “她养父齐淮因何获罪,你可还记得?” 黄钟眼色微动,榻上人笑吟吟地靠着等他,他道:“奴记得。” 齐淮,当年宣宁皇帝跟前的红人,独掌整个西内司礼监的大詹事大总管,人称‘太微宫千岁’。此人相貌阴柔,一头白发,为人狠毒残忍,见利忘义,两手亦染遍血腥。 他幼年入宫,膝下无子,直到中年养育一女,不知是何处得来的孩子,生就一副南国样貌,尤其是那两丸勾人水眸,人皆赞曰:灿若星辰,更胜玉色。故给养女取名为:上玉。 齐淮获罪,举亲株连,自然不是区区小罪,听说宣宁帝一手培植的暗卫抓住了他多年通敌叛国的证据,五十二封密信,三十封帛书,上大怒,判其凌迟,并口谕刑师,必剐三千刀,方可令其殒命。 养女齐上玉与‘夫人’韦氏亦受罪连坐,没入掖庭为奴。 自此。 晃了晃神,那人已从榻上下来,负着手,走到窗边,青丝垂落胸前,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黄钟:“主子,不可!您身上的伤还……” 他朝他摆了摆手,双眸凝着外头,突然哀叹一声:“春景如画,可惜孤家寡人、身病无朋,又不能出门去赏。” 黄钟:??? 方才不是在说齐淮么?怎么又…… 正这时,听到房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纵然疑惑,他还是起身去开门。门后果然是那位清丽的小佳人,大约是跑过来的,颊色微微发红,呼吸略显急促。 他一愣,转而行礼道:“见过公主。” “免了,”上玉笑着摆摆手,眼神直往里飘:“我是来看你家侯爷的,他…可还好?” 回头看了一眼,他把门打开了:“侯爷正在静养,公主请。” 上玉走了进来,一眼便看到站在窗前的身影,玉色寝衣,乌丝流泻,暖阳照在过分好看的眉骨上,睫毛又黑又长,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见她来,那人缓缓转过身,嘴唇薄而苍白,衬着他同样苍白的脸色,微微扬起:“公主来了。” 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慌乱,上玉佯装点头:“你好些了吗?” 对方轻颔首:“谢公主关心,微臣好多了。” “哦,那,那就好。” 房中的空气有些静默,那人移到桌前:“公主可要喝茶?” 上玉:“…不,不了。”余光瞥见长榻边的药盏,里头浓黑的药汁已不再冒出热气,她道:“你……不喝药吗?” 男人兀自倒起了茶,看也不看那药盏一眼,出言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殿下来时,可看见梁子上的拂荼花了?” 上玉不解其意地点点头:“看到了。”略顿,仍然锲而不舍道:“你应该喝药的。” 站在门口旁听的黄钟:……啧,主人这老毛病啊。 房中,男子一对长眉几不可察地挑了挑,面上清雅的笑意不减:“微臣过会儿再喝。” “可是……”她还想再劝。 窗外适时传来了几声鸟叫,他牵唇一笑,探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把,凑到鼻前一嗅,分明是刻意为之却丝毫不显做作,反而呈现出一种诗人般洒脱的气韵。 “此间春光正好,不知公主可愿与微臣一赏?” 啊? 上玉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春光好是好,不过这人的脑回路……也转得太快了些。 “你…能出门吗?”本来她是想拒绝的,不知为何出口却变成了这一句。 男子闻言笑弧愈深,甚至冲她挤了挤眼,仿佛一个好不容易才得到准许出门玩的孩子,因着完美到挑不出一丝疏漏的风仪,他偶尔的这种小表情,竟是说不出的纯良无害,以及……莫名的可爱。 上玉:……阿弥陀佛。 北地的春日,远不如中原,更比不上南方,述平帝看着也不像什么风雅人,不过王宫东面的花园子倒是打理得颇好,亭台廊桥,花树次第,有几株五心白和海棠开得极美。 上玉罩着鹞子千里迢迢送来的外衫,同身披鹤氅的华阴候一前一后地走着。有一些浅紫色的花瓣落在两人中间,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好玩地抬脚去踩,一踩一个准,未防身前人突然停下,差点撞上去。 “你吓死我了。”她有些失措地抚着心口,语似娇嗔,只是自己没发现。 男人负着手,缓缓转过头,正有一片花瓣顺着长而翘的睫毛落下,停在左肩那一点包扎过的痕迹上,他定定地注视着她,悠然一笑:“好玩?” 上玉:……啊,这是什么谪仙美人图? 初见时,就知他是个长相俊俏的男子。后来才发现,俊俏也有舒服与不舒服之分,比如那潇王,亦是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子,五官深邃,却通身遍布庸俗下流之气,令人不适;眼前人却不同,三教熏陶下长养成的宗室贵胄,样貌柔和清雅又不会过分女相,身上既有道家的根骨,又有儒者的礼义,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 “公主?” “啊?”回过神,见那柔和清雅的样貌近在咫尺,她在一双异色瞳里分别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张着嘴,有些傻傻的。 耳根子不知何时烧了起来。 后退了一大步,上玉眼珠乱飘,两手不住地揉捏裙边:“你…你别离这么近。” 那生得极好的眉一挑,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微臣并非洪水猛兽,不知何处惹公主如此惧怕?”言辞间颇带几分委屈。 惧怕么? 上玉一时静默,她是惧怕他。因为她现在已经看不清他了,她的生死根本与他无关,就算是装的罢,可是为一个人受伤,真能装到这地步吗? 蕊心瓣无声地落在二人之间,男子垂眸,正看见小姑娘嫩白的后颈,几缕未束好的碎发轻轻晃动,试图钻进她的背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拂去。 “卫…卫衡舟,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她突然抬起头,掀起一阵香风直钻他的鼻端。记忆中,这是她第二次叫他的名字。他的手可笑地停在半空,一瞬间竟有些怔愣。 那女子的眸中光华沔转,溢满了深浓的执着。她的眼睛生得很美,当她还是个稚子时,他就曾为这双水光粼粼的绣目惊诧过,更也许…嫉妒过。他亦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另类、不详。他记得小时候母亲看他的眼神,充满着怨恨,悲愤,还有惧怕,母亲怕他,为何呢?因为他是个异瞳的怪物么? 风仪俱善的华阴候从未在与人交谈时走神过,仅仅这一次,他的思绪有些飘远,衬着飞扬的春花,迷途公子,很早的时候,就迷失了路途罢。 他不屑于困在回忆里,就像做梦的人终究会醒,回过神,想起她方才问的话,他笑了笑,与平素一般无二的笑意:“公主乃大辰帝裔,亦是微臣之表妹,表妹有难,为兄者自当相救。” 真是可笑的答案。 上玉的心奇异地沉静了下来,虚与委蛇,皮里阳秋,一个人狠起来连自己都能骗。但不能否认的,他的确救了她,他是她的恩人。 甭管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有恩便报恩,有仇便报仇。 想开了,她很真诚地朝他鞠了一躬:“谢谢你救我,我很感激。” 他看着她,觉得好笑,又有些看不懂了似的,嘴中却说道:“殿下何须多礼。” 上玉:“不…唔!”话未尽,月白广袖突然袭上她的唇,他张臂将她捂住,带着她飞快往前走了几步。 “唔……” “嘘。” 他伸出一根手指置于唇间,眼色提醒她往对处看去。 她在一瞬间睁大了眼。 花叶朦胧下,一男一女贴面相拥,男人穿着白衣金线夔龙袍子,金冠束发,而女子身着的粉色襦裙有些微凌乱,满头珠翠光华。 上玉认得,其中一人是太子桓迁;而另一人……她似乎在哪儿见过,那柔润的侧面,雪肤乌发,是个艳色美人。这样的女子,若是见过一面,必不能忘。她使劲回想,沉寂中听到心房清脆而鲜活的跳动声,方注意到后背微微的热度,啊,他,他他…… “不要动。”男嗓如泠水击玉,温暖的气息裹着点淡淡的药味和檀香味钻进她的鼻孔,继而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人顿时有些软了,意识开始不停地鞭笞自己,却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说话声。 太子与郡主 “迁,最近为何都不来看我了?” “…国事忙,怠慢了。” “你就会这么敷衍我,”略顿,又嗔道:“你瞧这儿的海棠开得真好,我采几朵带回去,做成胭脂,你来替我抹上可好?” “…好。” 两人往前边走了几步,后头的话就有些模糊不清了,这诡异的对话,不像是太子与良娣之间的,倒像是……偷情? 华阴候的手已放开,上玉便震惊地自个捂住嘴,回身与他对视了一眼:对否? 以目传意,男人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侧着头,却答非所问:“殿下也认出来了?” 啊? 上玉放开手,“……认出什么?” 长发搔着她的颈项,痒痒的,他探身为她拨了拨,有些神秘地道:“那女子,是单钟郡主。” “……” 竟然是她?难怪觉得眼熟,上玉闻言,着实吃了一惊,只因‘单钟郡主’在大辰可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号。 中原大辰朝,虽与西域诸国、吐蕃诸番、北地丹熙、黑水河城,还有羌人柔虞往来频繁,亦将他们献上的番女纳为夫人,却甚少将中原女子下嫁外邦胡地,在恪守儒义的士人眼中,这简直比战败还要屈辱。国历十帝,远嫁胡地的女子不过唯二,其一便是和亲蠕蠕的金瑞公主;而第二个,便是这位单钟郡主。 金瑞公主乃凋敝宗室,其父母亲眷根本无权,昔日前往蠕蠕,在马车中哭花了半张脸;而单钟郡主的祖族乃是开国太/祖的幺弟,其母系亦多为簪缨出身,可谓不折不扣的上层贵女。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自愿前往丹熙和亲,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昔年还在掖庭时,单钟郡主车辇曾在浣所门口经过,上玉曾远远地看过一眼,也听人说起过这位郡主的事。甚至出行前,昌宁皇帝还特地提到了她。 乡里乡亲的,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面。 上玉:……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她又有些窥破秘密的兴奋:“嗳,你说,”娇躯往后随意蹭了蹭:“这算是儿子撬了老子的墙角吗?” “……” 身后人突然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把她牢牢固定住,他第一次失了风仪,好像怒气发作般,直着嗓子说了一句:“不许再动。”一字一字,竟带了些切齿的意味。 上玉十分无辜:……我做错什么了?这态度怎么跟仇人似的?男人都这么易怒善变的么? 身子被箍着,也不好回头,她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问了句:“你……上火了吗?” 华阴候:“……” 好罢,是他自作孽。 趁着那边的蜜里调油采花二人组没发现,他拉起她,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唉唉,还没……”上玉一边被拉着走,一边不舍回望。 “还没什么?嗯?”他回了一句,语带浅笑,听起来却像立时就要发作一样。 上玉:……嘤。 她闭了嘴,由他带着,不得不说述平帝家的花院颇有土财主的感觉,大得无边无际,整个院子都明晃晃地写着壕气。 两个人也不知在何处停下,这儿很僻静,前头是一方清澈的小池,未至夏日,菡萏也没张开,水面上空荡荡的,干净得出奇。 “你,你怎么了?”气喘吁吁地,上玉抽回手,抚着心口,这种感觉倒像他们俩才是偷吃的人。 男人看着平静的水面,神情有些怔忪。 上玉见他没反应,不禁嘀咕道:“…怎么又不说话?” “喂,喂喂!”她推推他。然后就看见那帘幕似的长睫颤动了几下,他半偏过头:“怎么了?” 哈?这话该我问你罢,大哥,你真的很莫名其妙你造吗?她心中腹诽,算了算了,当下更要紧的,是方才他们看到的,没想到单钟郡主身为天子妃嫔,居然跟太子有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朝一日捅了出去,大辰宗室颜面尽失是在所难免了。 或许,还会更严重。 唉,这里头的关系怎么这么复杂,上玉扁了扁嘴,双手环胸:“没想到,看上去沉稳老实的太子,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那天宫宴上,太子的沉默寡言与他那些兄弟的嘴炮不饶人简直形成鲜明对比,她还以为他是个端正持重的人呢。 身边的男人负着手听她说完,唇角挂着一抹模糊的笑意:“你觉得,太子老实?” 她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丧气:“现在我知道他不老实了。” 华阴候笑着摇摇头,回视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当日宫宴,丹熙皇帝看似大权独揽,可冕旒下一双眼却每每看向太子,更有事无巨细,皆纡尊问过太子之意,言辞小心得体,说是讨好亦不为过。” “……” 在上玉惊诧不解的眸光中,他继而续道:“若是微臣所料不错,丹熙国的实际上位者是太子,而非龙座上的帝王。” “如此一来,本尊在暗,行事皆可由明处的傀儡出面,便能省去许多麻烦,而丹熙王权,恐怕早已被架空了。” “所以,”男子微微一笑:“公主道他沉默老实,还真是…小觑他了。” 什么什么?! 听完这番话,上玉整个僵住,这是什么事后真相,本以为太子只是生活作风有问题,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层,儿子控制老子,出现在帝王家,倒也不稀奇。她回忆了下那天的场景,的确与他说得别无二致。 等等,既然这样,那当日的刺客……说不通呀,上玉疑道:“那日宫宴上行刺的刺客身份……莫非也是假的?” 这回华阴候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只模糊道:“公主说是便是罢。”近前几步,抬手抚上身侧一株五心丹的枝子。 果然,果然,上玉有些想明白了,那时她就觉得奇怪,守备森严的丹熙王宫怎么会莫名其妙混进一个柔虞刺客,还是混在舞者中,要知道群舞可不比其他,若有一招一式配合不妙,很容易叫人瞧出破绽来。 再有便是口吐真相后,服毒自尽。这操作,实在太刻意了。 所以那刺客,根本是丹熙人事先安排好的。 那为什么要对她下手呢?她好歹也是明面上的大辰公主,把她弄死了,对丹熙有何好处? 唉,头疼,上玉重重叹了口气,她是招谁惹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要保住这条小命怎么就怎么难,都快赶上李太白登蜀道了。 一片带着檀香的袍角忽而拂过她的脸侧,随后是温热的手指,将什么东西插进她的鬓边。 上玉“啊”了一声,抬眼看到华阴候笑吟吟的双眼,褐瞳在日光下,熠熠发亮:“这朵丹花很衬公主。” 她下意识探手去抚,摸到异常娇软的花瓣,正鲜妍地开在鬓边。 上玉:“……哦。”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说了句谢谢。 男子突然俯身凑近她,不过寸余的距离,她慌乱地偏过头,气息交/缠间,听见那薄唇轻启,道:“试探。” “……?” 他看着她,似乎在欣赏她窘迫的反应,与方才的情绪突变全然不同,这时的华阴候又成了那个从容自若、高高在上的人,他低头欣赏了她一会儿,才直起身,道:“公主不必忧思,以后还会有的。” 和风送来一阵阵清香,他的声嗓既轻且低,竟是完全融在了风中。 赫连五娘 无论如何,刺客的事就这样平息下来。 过了几天,待华阴候的伤养好了。上玉及他随同丹熙皇子们一道前往御马场。虽说述平帝对他们始终有芥蒂,不过明面的功夫还是做足了,二人吃穿不缺,仆婢侍候周到,至于未竟的学业,也照旧继续。 赫舜人重武尚术,御车、骑马、射箭这些对于宗室子弟而言,都是从小学到大的玩意儿。 御马场在丹熙王宫东南侧,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北地里难得一见的盎然绿意。上玉眯缝眼看着,重重地哈了一个哈欠,这些天她被丹熙人就寝迟起身早的生活作息折腾得够呛,几乎天天带着黑眼圈见人,害得鹞子每日给她梳妆时都要抱怨几句。 上玉:……我太难了。 余光一瞥,见丹熙那几位都已到场。一身窄袖骑装的齐王、尹王和夙王,还有明明过了习学的年纪,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的潇王,穿着一身罕见的广袖白衣,腰系禁步,折扇轻摇,先冲她眨了眨眼,再奉上翩然一笑,上玉打了个激灵,险些吓死。 潇王五官深刻,颜色浓烈,若像平日一般着深衣,倒还有几分英姿飒爽;做不成如璧君子,强行雕饰,显得不伦不类,异常怪异。 齐王似乎也很瞧不上这打扮,斜眼问道:“三兄何故穿成这般,像个娇娘们儿似的,难看得很!” 潇王闻言倒也不恼,只是眸子里闪过一丝鄙夷,将折扇一收,道:“此乃世族公子的雅衣,以白质玉,彰显名士风流。珃,你太粗俗了。” 他突然转头看上玉,双目含笑:“公主说是与不是?” 上玉:“……”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咳了几咳,她随意敷衍道:“呵呵,王爷顽笑了。” 被骂粗俗的齐王看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过头同夙王说话去了。倒是这潇王摇着扇子,一脸谄笑的黏上来,上玉今天穿的是丹熙特有的女子骑装,金红外罩,一条腰带将细腰极好的勾勒出来,他欣赏了一会儿,啧啧道:“没想到公主穿上我丹熙女子的骑装也这般好看,真是令小王心折。” “…呵呵,谬赞了。” “哪里,公主不必谦虚,”潇王做作地收了一下扇子,再甩开,继而说道:“听说中原女子不习武亦不学骑射,不知公主可会骑马?” 想到上一次骑马,至今还叫上玉心内发虚,绣目下意识地找寻某个身影,发现那人在不远处,竟然在同尹王说话。 今日他身着墨蓝色的窄袖骑装,脚踏鹿皮靴,背后不见如墨青丝,只垂下两根长长的帛带,看上去十分干净飒爽,减弱了几分文气。 她不由自主地看着,有些发怔。 耳边突然传来一股温温热热的气息,上玉尚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啪”地一声,身旁人捂着脸迅速地退开,其余人亦被吸引,看了过来。 不知何时骑着一匹黑马而来的少女,身着黄衣,长相浓眉大眼,蜜肤粉唇,头戴玛瑙链,耳坠银环,右手擎缰绳,左手握着一条粗长的马鞭,直拖到地上。 潇王好事被阻,还无端受了一鞭子,在佳人面前出尽了洋相,不由恼羞成怒道:“你做什么?!” 少女见他如此,粉唇扬起一道得意的微笑:“方才本姑娘看见一头居心不良的狼,所以大发慈悲赏了他一鞭子!” “你!”潇王一张俊脸又气又急,最后一甩袖子:“我懒得理你!” “呸!大色鬼!”少女不依不挠地又啐了一口,眸光落在一边的上玉身上,她动作敏捷地跳下马,自动隔开潇王与上玉的距离,潇王见她过来,在齐王看笑话的目光中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少女冲他吐了吐舌头,转而对仍处于状况外的上玉道:“嘿,你没事吧?” 上玉:“……没事。”潇王这个杀千刀的!她狠狠瞪了那厮一眼,一边向少女道谢。 少女挥挥手:“不用。”微棕的眸子将上玉上下打量了一遍,道:“瞧你这么瘦弱的小身板,好罢,”她突然拍了拍胸脯:“你别怕,以后那色胚再敢对你怎么样,你就跟我说,我保护你!” 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姑娘,上玉一下就喜欢上了她:“那…就先谢谢你啦。” “别客气。” 年纪相当的小姑娘熟络起来也特别快,不多时,上玉便和少女聊起来,原来少女是中堂辅政大臣赫连衍的女儿,排行在五,名叫赫连五娘,顺带一提,她的母亲是丹熙宗室出身,而她本人,亦与潇王有婚约在身。 不过可惜啊,潇王与她从小便不对付。 上玉对五娘抱着无限同情:“跟潇王那种人,你没有想过要解除婚约吗?” 五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要解除婚约?我喜欢他,自然迟早是要嫁给他做娘子的。” “啊?” 难怪刚刚五娘对待潇王一副管家婆的气势,上玉:……这下可好,说错话了。 她只能尬笑两声,狗道:“嗨呀,你…你们挺般配的。” “是吧?”五娘悄悄看了眼离得老远,手摇折扇的潇王,蜜肤微微泛红。 今日是对御车术的学习,由一名叫做祈白的赫舜男子进行教授,祈白四十上下,虬髯披发,双手套环,看着是个粗糙汉子,言谈倒很极为平稳,跟随在他身后,数名侍者牵来样式简单的马车,双马驾。 “请诸位王爷上车。” 话毕,祈白转身看向一身骑装的华阴候:“这位便是中原侯爷吧,不知可习过御车?” 稍显单薄的华阴候微微一笑:“有劳老师,在下学过。” “那好,就请侯爷也上车罢。”祈白亲自牵来一驾马车,华阴候下意识地挽裾上车,才反应过来自己穿得是骑装,旁侧的齐夙二王见了,对视一眼,露出了轻蔑的笑意。 御车一术,依例女子可不用学,因而上玉今日不过是来走个过场,至于五娘,早早地坐上了属于自个的马车,牵起缰绳,对上玉喊道:“来么?我带你!” 上玉看了一眼独自留在原地、拈花轻笑的潇王,忙不迭点头,开玩笑,她可不想同这家伙待在一处。五娘伸手一拉,便将她也带上了车。 “等会儿你瞧我的,放心,我不会输给他们的!”五娘笑道。 “嗯嗯。”上玉一边听,瞥了旁侧一眼,男子双手抓握缰绳,侧脸既专注又认真,淡色的薄唇微抿,向上勾出一道浅浅的弧线。 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呐。 “你在看什么?”五娘狐疑地问了一句。 上玉尴尬地收回目光,猛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眼见众人准备完毕,祈白自个也上了马:“今日的操练,便是从此处绕围场跑一圈,只是边上设有木栅栏,需御动双马跨过,请诸位务必小心。” 齐王露齿一笑,道:“这有何难?”话锋一转,他看向最里侧的华阴候:“不过大辰侯爷,你可要小心些!别一不留神摔下来,那就好玩啦!” 夙王亦附和道:“王兄此言差矣,华阴候可是中原上国出身,区区几道木栏杆,又岂会难得倒他?” “你说得对!哈哈哈——” 这两个也是惯爱搞事的,上玉不禁气到,当事人却仿佛对二者的调侃毫不在意,闻言连眉头也未皱一下。 “啐,两个讨厌鬼!”倒是五娘骂了一句。 祈白适时咳了几声:“若诸位都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开始罢。” 此时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尹王突然身体不适,无法御车,于是场下闲得摇扇的潇王便自告奋勇顶上。 不过他一身做作长袍,上马时险些被袍摆绊死。 上玉:“……”忍住。 五娘偏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啐道:“傻子!”面上又浮现淡淡红晕。 “驾——!” “驾驾——!” 几辆马车纷纷冲了出去,御车术看似简单,却不知要准确把好两匹马的方向亦非易事,需要长久的训练磨合,才能做到既快又稳。 齐王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随后是潇王和尹王,然后再是五娘。 平心而论,五娘驾车的技术算是很不错了,两匹马在缰绳下乖得像两只小白兔,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紧盯着前方的心上人,两手不住地挥动缰绳,一路扬起和风吹拂过青草,吹起上玉鬓边的碎发,她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衬裙,回身看了眼,唯一的那一辆马车,远远地落在后头。 男子的发丝与襟摆同样被风吹得扬起,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从动得频繁的缰绳上看出,他也在努力地追赶。 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马车遇上了第一个木栏杆,众人轻轻松松地跨过,却因阻碍稍放慢了速度,五娘趁机追了上来。 潇王的袖子被风一吹,不慎盖在了脸上,车马霎时失去了方向,他急要用手去抓,五娘瞧见,一鞭子将那袖子打了下来。 “傻子!”她顶着风骂了一句。潇王恢复了光明,见是她,竟像个孩子似的怒道:“要你这恶女人管!” “呵!我不管你就死了!” “恶女!你胡言什么?!” “你,你这大色鬼!下流胚!” “你这……”话一顿,他看见了坐在五娘边上的上玉,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灿然笑道:“公主,好巧。” 上玉:“……” 五娘:“下流胚!大色鬼!大色鬼!下流胚!” 潇王:“你再骂一句试试!” “我就骂你怎么了?!大色鬼!大色魔!!”五娘不服气回嘴道。 上玉:……虽然不好意思,不过有点想换车喏。 “驾——!”熟悉的声音轻拂过耳,她回头一看,那人竟不知在什么时候追上来了。 只见他从容坐于马前,相视间,褐眸含笑,仍是那副清雅俊逸的好模样:“二位,承让了。” 马车在一瞬间超过五娘和潇王的。 所谓趁虚而入,兵者诡道。 五娘冲潇王一脸怨怼:“都是你害得!” “呸!你这恶女还有脸说我!驾——!”潇王一甩缰绳,八蹄更快地向前追去。 “坐稳了!驾!”五娘亦不甘示弱。 广袤的草原上,马车争先恐后地疾驰着,先头的齐王与夙王眼看着便要跑完全程,见华阴候御马追了上来,二人突然对视一眼,放慢了速度,三辆马车眼看着就要并举,齐王的马却像疯了一般,摇头晃脑地扬起铁蹄,一击在了华阴候所御之马的大腿上,那马嘶叫一声,因为疼痛,霎时失去了控制。 马车脱离了方向,歪歪扭扭地向旁边跑去,任凭车上人如何牵紧缰绳,都无法使它停下。 危险! 上玉瞧见,一颗心几要跳出嗓子眼,见马车歪歪扭扭地越跑越偏,再过去,再过去就要撞上那片木栅栏了! 五娘亦瞧见,挥出马鞭在马臀上狠命一抽:“驾!!!”马嘶叫一声,极速往华阴候方向奔去。 在马车即将撞上木珊栏的一瞬,她挥鞭箍住车轮,上玉连忙探手帮忙,二人合力,希冀将马车停下,正这时,祈白骑着快马赶到,展臂一捞,将车上的男子救了出来。 车厢最终还是狠狠撞上了木珊栏,整个翻倒在地,四分五裂。 呼,幸好。 上玉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而此时,其余人也都陆续赶到,潇王停下马车,略微焦急地往五娘和上玉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 齐王的脸臭得难以形容,五娘见状,狠挥了他一鞭:“桓珃!你再这样欺负人,我就告诉太子殿下去!” ※※※※※※※※※※※※※※※※※※※※ 我 完蛋了! 时值暮春,宫里的花前不久还开得甚好,转眼便落光了,剩下光秃秃的枝子。阙中内室,紧闭的房门口,传出一阵阵咳嗽声。 床榻上的人散着发,身上盖着薄被,探手接过小厮递上的药碗,嫋嫋热气间,氤氲出一张异常苍白的脸孔。 薄唇由血化霜,看上去分外脆弱。 侍者黄钟从外头走进来,打发了小厮退下,看着榻上人虚弱的模样,长眉不禁一蹙:“主子。”他抿了抿嘴,按捺不住了似的:“奴斗胆,不知主子何故如此?” 榻上之人掩袖咳了几声,只是静静听着。 “…您身体本就不好,前些日子的剑伤尚未恢复,昨日在御马场又……您明知那齐王好勇斗狠,为何还要……”刻意挑衅。 “…你想知道?” 薄唇扯开淡淡的一道弧度,他抬头看向他,褐眸中竟有丝丝狡黠的光芒:“唔,没有什么,只是瞧他不顺眼罢了。” 黄钟:“……”真是好清新好不做作的答案。 他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看不懂眼前这个被称作‘主子’的人,他跟随他多年,尽心竭力为他办事,亦略晓个中内情。但对于他本人,他却好像从来没看透过,都说千人千面,他觉得主子更像是一人千面,明明年纪比他小得多,却果决通透,善谋人心。 攻心是为利器,但绝不该是一个少年人应有的利器。 微走神间,听榻上的主子淡淡地问了一句:“他来了么?” “……是。”收束心神,黄钟拱手道:“即刻。” 的确是即刻。话音刚落,房门便从外头被小心地推开了,门后现出一个身穿黑衫的高大人影,虬髯披发,双手套环,竟是教授御车的老师——祈白。 他微低着头,几步上前,拱手道:“侯爷。” 华阴候笑着摆了摆手,道:“有疾在身,今日我便这样接待你了。” “侯爷说哪里话,”祈白立时回道,想了想,又道:“侯爷可是旧疾又犯了,不若让小人为侯爷号一号脉。” “你于医理颇为精通,自然可。”男子拉开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其上青色的经络清晰可见。 祈白拱手,顺势在榻边坐下,二指搭脉细细诊断。 黄钟亦在一旁等待。 约片刻钟,他收回手,尚未说话,两道粗眉却蹙得死紧,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华阴候不禁莞尔:“如何?” “……” 黄钟:“请先生明言。” 祈白扬起头,看了黄钟一眼,再看向榻上笑吟吟的人,略微诡异的异色双瞳中闪动着自若的神色,对自己的病,他早已知晓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心内一声大叹,他道:“侯爷是胎里的病根,应以细心调养为要,切不可操之过急。” 黄钟:“先生可有妙法?” 他略一思索:“小人可为侯爷开药。” “如此,便有劳了。”华阴候有些漫不经心。 “侯爷客气。”祈白正欲站起,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小人险些忘了,不知侯爷今日传讯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男人闻言一哂,半坐起身,黄钟连忙将圆枕垫在他背后,一头未束的乌丝随意地洒落在床榻上,他也不理,仍是笑吟吟的一张脸,显得人畜无害。 明明是一派祥和的气氛,祈白却无端地觉出了一丝渗人凉意,本能地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苏咎。” “你可听过?” “……” 祈白想了很久,突然忆起多年前自己尚在大辰时,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于记忆中细细搜寻,有些迟疑地开口:“小人听过,只是记不清了。” ***** 自昨日御马场上认识了五娘,上玉就被带着跑遍了王宫的各个角落,虽然她亦是活泼爱玩的性子,然而体力实在跟不上,一天下来,整个人狼狈得不像样。 上玉:……嘤,交个朋友也这么难,我太难了。 晚上回到殿中,便迫不及待地脱衣沐浴洗香香,鹞子在一旁侍候,见她倒在浴桶里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禁抱怨道:“不是婢子多嘴,只是您堂堂一个公主,连日里弄成这般,实不像话。”略顿,又啐了一口:“都是那些丹熙蛮子不成体统的缘故!” 鹞子的本族情结很重,对异族极为排斥,这也是上玉近几日没带她出门的原因,就怕她万一控制不住自己,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不好收场。 沐浴过后,由鹞子服侍着歇下。上玉在软乎乎的床榻上翻了个身,不知怎么又睡不着了,睁着一双绣目凝望天青色的帐顶。 走马观花一般,她想起过去的很多人,有老师、楚国公主、义父,还有嬢嬢。 不知嬢嬢现在怎么样了? 上玉抿了抿唇,她发现丹熙王宫对皇室的管束被不像大辰那么严,只要有令牌,宗室子弟可以随意出入宫门,甚至能在外头呆到宵禁。 五娘身上就有这样一块令牌,专供其出入宫门之用。 如果可以离开丹熙王宫,偷偷回到大辰……说不定就有办法,把嬢嬢救出来一起远走。 小姑娘一时喜,一时又愁,丹熙是漠上国,之前在大漠中的经历她仍心有余悸,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勇气再次踏上那片大漠? 可是过不了这关,就回不到家乡……还有,还有一应盘缠、干粮、衣物…… 帐子下响起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突然,上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她想到了那个人。 如果是他的话,凭他的本事,一定有办法能帮她。 可是…他会帮她吗? 大辰公主于丹熙宫中失踪,此间干系不小,他…他应该是不会帮她的。 上玉:……啊,好烦,干脆勾引他算了!勾得他神魂颠倒,对她欲罢不能鹅鹅鹅—— 她想着想着,躲进被子里嗤嗤地笑,那男子的相貌仿佛近在眼前,青丝如墨,寝衣半敞,露出底下瓷白的胸膛,对着她,一脸娇羞地叫‘主人’~ 上玉:……嗨呀,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种癖好,怪不好意思的。 “啪!” 大殿的门突然被推开—— “谁?!” 她吓了一跳,一把掀开帐子。 眼前出现的男子发丝散乱,两颊通红,脸上还挂着贱兮兮的淫/笑:“小美人儿,本王来了。” “……潇王?!” 上玉险要喊出来,幸而忍住了,她急忙下床,一手取了架子上的外衫披上,强自镇定:“潇王爷,请你离开!不然本公主就要喊人了!” “什,什么?……”潇王大着舌头,走得歪歪扭扭:“小美人说什么?大点声,本王…听,听不清。” 上玉:“……” 眼看他一个熊扑就要压过来,她本能地向旁一躲,深色的身影稳稳地落在了床榻上,双手将被子一搂,拿脸蹭了蹭:“你好香……” 上玉:“……” 床上立时起了鼾声,上玉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这人有病吧有病吧有病吧!居然到她殿里找床睡觉来了! 眼下这局面要怎么办?把人叫醒? 不不不,她自我否定,要叫醒了指不定出什么事;可要任凭这人睡到自然醒,那问题就更大了。 你奶奶的!上玉十分头秃,想过又想,还是决定把人叫醒。她小心地用腿踢了踢他:“…那个,潇王爷,你…你醒醒。” 连着踢了好几下,那人趴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恶女,别闹我……” 上玉:……大哥你真别这样。 此时,鹞子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奇了,这门怎么开着?”她狐疑地探了个头进来,正好瞧见床上呼呼大睡的身影,以及满脸悲愤的上玉。 鹞子:“……” 上玉如见到救星般:“好姐姐,你快来!” …… 天色渐晚,大多数宫殿都已锁门下灯,放眼望去,只余零星的几盏灯火,一片寂静中,西侧的内殿门悄悄地打开,探出一个水灵灵的小脑袋,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背过身,将什么东西抬了出来。 她穿了件单薄的衫子,一接触到夜风有些寒凉,不禁缩了缩肩,后面人瞧见了,忙道:“您还是回里头去歇着,此事让婢一人来做便罢了,不然冻着了可怎生是好?” 上玉摇摇头:“不成。他这么重,你一个人怎么搬得动?”说话间,二人合力将缠着被子不撒手的潇王搬出了内寝。 横竖醉鬼难醒,鹞子便提出索性把人搬走,往花园子里一扔,叫他席天慕地,也好受点教训。 只是一个大男人,重的很,两个小女子搬了一段路,便都累得不行。上玉额上都出汗了,冷风一吹,凉意直往身上钻,那头鹞子也没好到哪儿去,头发都汗湿了。 上玉不免愧疚:“好姐姐,都是我,带累你了。” 鹞子:“您说哪里话?!都是这些蛮子作下的孽!这个潇王爷竟敢私闯公主闺阁,依婢看,就该打死了好!” 鹞子抬头,看了眼前面的路子:“唉唉唉——慢着慢着,您走错了,花园子在那头!”说着,朝侧边努了努嘴。 上玉:“啊?” 鹞子认命地叹了口气:“还是让婢在前面搬罢,殿下您在后头跟着。” 掉了个个儿,二人休息了一会子,再次着手,一个拉住潇王双臂,一个擎着脚,小心地挪过几株光秃秃的花树。 “嗯,再走两步,应该差不多了。” 突然,不远处露出了点点微光,很像是竹灯笼透出的那种,两个人瞬间屏住了呼吸,伴着压低的脚步声,一束强光猛然打在了她们身上。 完蛋了! 上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萧宁夫人 翌日,天光未亮,巍峨宫殿的甬道上便人头攥攥,女侍们有序地提着物什前往各宫伺候。 学殿里打起了布帘子,几名侍者走出来,看了眼苍穹,叹道:“今日是个好天呐。”半个时辰后,各个宫的王爷公主便由侍者领着,依次来到此处,入了殿门,里头四四方方十几张矮案,端正地码放着书本。 今天第一课教习的是丹熙小字。老师是纯正的赫舜人,一个体型颇为壮实的大汉,他很早就来到了学殿课室,笔直地立在堂上等学生来。 上玉同五娘就在此时走了进来,稍稍与老师见了礼,两人便到各自的座位上坐好,将要用的书本取出,提前磨好墨后,上玉半阖着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坐在最旁侧,前面与边上的人都还没来。倒是那边的五娘转头瞧了她一眼,眉梢扬起一笑。 衣带当风,吹起少女鬓边垂落的碎发,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宽袖的袍摆轻轻地擦过肩膀,上玉下意识抬头,见一袭布衣于前头坐下。 未束的长发有一些散在她的桌案上,像抛洒出的墨线。过了一会儿,那人似有所感,伸手拨弄了一下。 上玉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个平时几乎没怎么注意过,甚至没有正式讲过一句话的男子,尹王桓悠。 记忆不由得又回到昨天晚上—— 当那纸灯笼的光打到身上时,上玉内心是无比崩溃的,本来好好在屋里睡个觉,这他妈究竟是招谁惹谁了?! 呼,不管了!要是小宫人、小内侍什么的,她就端出架子来,把他们都吓退!抱着这个想法,在深吸一口气后,上玉凶神恶煞地抬起头! “……?” “!” 虽然那人的身形有一半都隐在黑幕中,不过凭着纸灯笼微弱的光亮,她还是看清了,这,这这这……不是那个看起来脾气最好的尹王吗? 上玉:嘶——!!! 今儿晚上是怎么回事啊?!先是莫名其妙醉酒的潇王,再是大晚上不睡觉提灯笼吓人的尹王,这丹熙国的王爷都这么有病吗?! 慢着,难道他们是约好的,想故意试探她。上玉不由警戒地看了一眼地上睡如死猪的潇王。 ……好叭,这货是真睡着了。 不过……等等等,现…现在这尴尬到脚后跟的情况要怎么向这位大晚上出门遛弯的尹王解释?! 总不能说:“尹王爷,是这样的,你哥方才走错门睡觉了,我寻思着给他搬回去,可巧就碰着你了,缘分呐~您说是不?” 尹王:“哇哇哇!公主,那我们真是好有缘喏~小王好感动~你慢慢搬罢,我就不打扰了。” 上玉:“好嘞~” “啪——啪——啪——” 现实的无情打破了上玉美好的幻想,皆因神情怔愣的尹王开口问了一句:“你们这是……” 上玉:“…误会,王爷你听我说……”她故意停了片刻,见对方没有喊人的打算,而是很平静地在等一个解释,顿时心安了不少,想了想,道:“此事说了话长,本来我好端端地殿中安歇,结果……就弄成现在这样了。” “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我们是清白的!” 鹞子:“……”真是言简意赅。 四周的空气一下静了下来,纸灯笼朝地上倾斜,熠熠烛光映着尹王的玉面,他凑近了些,仔细照了照:“这是……三兄?” 烛火下的脸露出几分平淡的神色,他用灯笼柄拨了拨那床被死死搂住的被子:“这是谁的?” 上玉:“……”额。 鹞子:“王爷恕罪,是…是婢的,更深露重,婢恐潇王爷着凉,故拿了床被子与他。” “哦。”他轻应了一声,突然伸出手,将那条香被从潇王的爪下抽出,一侧身,却递给了上玉:“拿回去。” 上玉一时没明白,有些呆愣愣的:“我?” “嗯。”男子神态淡然平稳,再无多话。 待上玉接过被子,他便拾起地上的纸灯笼仿佛要走,又蘧然回头:“我送你们,走罢。” 话毕,径自等在一旁。 这位王爷好像没什么恶意,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不约而同地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见别人还站那儿等着,上玉也不做那扭捏的样子,大方地道了声谢。 尹王送她们到寝殿门口后,转身便走,中间无一句多话。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上玉才发现,他的衣着也很单薄,未束的青丝被宽大的罩衣压在了里头,一副将将就寝的模样。 第二天一大早,托鹞子出去打探,结果传回的消息说,昨夜潇王在自个的寝殿里睡得极好。 仔细想想,恐怕亦是尹王的杰作。 “…公主?” “公主?” “啊?”如梦初醒。 “您怎么了?可把咱吓了一跳。”一张有些陌生的小白脸出现在眼前,此时学殿里好似下了课,众人正围在一处说话,上玉往两边看了看,又看向身前人:“你是……” “嗐,都怪咱糊涂了,”那小白脸打了一下嘴巴,道:“公主殿下赎罪,咱是安平殿中的管事,我家萧宁夫人想请公主过门一叙。” “萧宁夫人?”是皇帝的妃子?她好像不认识啊。 小白脸了然道:“公主莫慌,我家夫人与公主同为大辰王朝之人,此番不过是想同公主说几句家乡话罢了。” “……” 上玉有些明白了,这位夫人,恐怕就是那天曾被她和华阴候撞见了好事的单钟郡主。也是,毕竟都是老乡,他们俩千里迢迢过来,人家怎么也得召见一下表示欢迎。想到此处,她问道:“可还请了什么人?” 谁知小白脸竟摇了摇头:“不曾。” “哦。”下意识看了眼侧边空着的座位,那人今日又告假了。 下了学,安平殿那儿便派人过来接,王宫里的宫殿,除了清平正殿,其余的形制都差不多,赫舜人早年逐水草而居,缺乏对木结构的审美,但单钟郡主所住的安平殿却很不相同,一切都按照中原内殿的形制来,既反应了这位郡主的品味,亦能窥见她在述平帝心中的地位。 这个人物,若能真心庇护同族,倒是个值得结交的。上玉抿了抿唇,心里的小算盘不由又冒出头来,直到内中人催促,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自然,鹞子作为贴身女侍随行。 先入偏殿,目之所及便是一盘未下完的棋,硕大的黑白二子整齐地布列在棋盘上,穿过甬道,处处可见轻扬的藕色飞纱,称着朱红的漆柱,尽头竟然是一弯温泉,上头飘着嫋嫋白气,旁边是鳞次栉比的假山奇石,温泉里并没有人,带路的内侍不时地回头道:“这边请。” 踏上了冰凉的青石子路,又走过一段路,终于来到一个小亭子前,那小亭本来平平无奇,可四周天柱上,却飞舞着好些蝴蝶,盘桓在亭子顶端,像被什么吸引住似的,久久不离。 上玉:哇! 她抬头看了片刻,才把视线转回来,亭子里坐了个女人,一袭简单的绛色襦裙,头插一支简单的步摇,其姿容堪比绝色,鲜妍无比。 这便是那日里见过的——单钟郡主,不,述平帝的萧宁夫人。 内侍道:“夫人,瑾珏公主已至。” 那人笑着点了个头,上玉近前行礼道:“外女见过萧宁夫人。” “公主不必多礼,请上来一坐。”女人颇为热情地招呼道。 待上玉入座后,早有内侍捧着香茶在旁边侍候着,鹞子便站在了亭下。萧宁夫人随意扫了她一眼,眸光落在上玉身上,似乎在细细地打量着。 上玉:……额,被看得有点发毛。 良久,夫人一声轻笑:“瑾珏公主果真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妙人儿。” 这话实在太恭维了,听着倒像在骂人,上玉不由想捂脸笑,只得也客套道:“夫人谬赞了,我观夫人才是世上少有的绝妙之姿。” “呵呵,好甜的小嘴儿。”对方笑道,随后又请女侍奉上香茶:“这是上好的新茶,公主请尝尝。” 又要喝茶…… “怎么?公主不喜欢?” 上玉想了想:“…是不太喜欢。” “如此,倒是本宫怠慢了。”尽管女人脸上仍是挂着笑,上玉却觉得那笑有些阴恻恻的,急忙解释了一句:“总归是…是我自己不爱喝,夫人勿要多心。” 萧宁夫人抬起楚楚眼梢,瞧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瞧你这个心,我自然晓得的,”随即抬起手,轻拍了拍上玉的手臂:“公主不必见外,你我同宗同族,你只管把我当成姐姐,日后若有何难处,也只管来找我。” 这是让她放心依赖她的意思,有这么个大靠山,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上玉总觉得有些怪。 二人便就各安心思地说了会儿话,萧宁夫人仪态端方,言辞有礼,全然不像那日花树下妖娆撒娇的模样,果然女人在人前都有两副脸孔,这也愈发让上玉觉得,眼前这位夫人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唉,心累,还是找到机会,早点遁走的好。她有些微走神,却听见那萧宁夫人摇着羽扇说了一句:“本宫这里有几个小丫头,手脚勤快,为人伶俐,今日便送与公主使唤,也算本宫一份微薄的见面礼。” 啊? 上玉下意识地拒绝:“不…实不瞒夫人,我那儿…伺候的人够多了,不用再添……” 话毕,四周突然静下来,女人樱桃似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又张开,轻吐了一口气,两丸妙目直勾勾地盯着上玉,脸上现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怜悯:“本宫自然知道公主殿中不缺人伺候,然而公主可知,这人,也有其他人与自己人的分别。” “本宫与公主源出一脉,自然不会害公主,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她笑:“公主说是不是这个理?” 上玉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极是。”顿了顿,又道:“那我就先谢过夫人好意了。” 对方擎起茶,优雅地抿了一口:“公主明白就好。” 玩秋千么 出了安平殿,上玉低着头坐上车辇,神情仿佛在细细思量什么,鹞子跟在她身后,见小祖宗忽然如此,自然有些疑惑,方才亭里的对话她也尽数听到了,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殿下,您可是为萧宁夫人的事烦忧?” 上玉眨了眨眼:“烦忧什么?”柳眉灵动地一挑,嗤嗤两声:“烦忧她生得美么?” 鹞子:“……” “殿下,婢在同您说正经事呢!” “嘿嘿,好姊姊莫生气,我自然晓得的。”上玉探手,讨好般地拉了拉鹞子的衣袖。 罢了,鹞子叹了口气,也不犟在这上头,直说道:“那您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婢瞧那萧宁夫人不像个简单人物,她突然要送几个侍女给您,怕是没安好心。” 上玉闻言,眸中笑意晏晏:“好姊姊倒会瞧人,不过说起那萧宁夫人,今日一叙,我还要感谢她呢。” “?” “原本我没想到的事,是她点醒了我,难道不该感谢她吗?”上玉道。 “您是指……” “嘘。” 待车辇到了新殿,上玉扶着鹞子手下了辇,几天前,她已从阙中搬了出来,如今这宫殿只是一人住处,主仆二人一路往里头走去,里头有些女侍宫人正在洒扫院子,整理花枝,上玉站在月半门前看了会儿,忽而神秘地笑了笑:“好姊姊,在这里我最信你,你帮我一个忙吧。” …… 自古成大事者,遇事瞻前顾后,若欲收网必然徐徐图之;而似上玉这般小女子,做事只讲究一个“快”字,其他全然不顾,幸而对手也是条笨鱼,于是在上玉写完一封信交给鹞子,并悠哉地睡了一个午觉后,那鱼儿便被人压着送到她面前了,可见鹞子办事亦是极有效率的。 上玉睡眼惺忪地揭过接过女侍递来的甜汤,顺便瞥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鱼,问道:“就是她么?” 鹞子:“是,此女名唤瑞穗,原是新殿的宫人,今儿中午偷偷潜入婢的房中,被婢抓个正着。” 上玉放下甜汤:“抬起头来。” 瑞穗:“呜呜呜——”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头,左颊上明晃晃的三条抓痕,跟挂了花似的。 额……上玉险些不厚道地笑出来,暗道鹞子处置人也太狠了,须知天下女子最在意的莫过这一张脸,惊叹之余,又叫她胆寒,不愧是楚国公主身边的人,动用私刑攻破敌人的心理防线,此一招堪称绝妙。 她理了理心绪,不动声色地问道:“是谁派你前来的?” “呜呜——求公主超生,小…小婢不能说呀。”瑞穗惊慌失措,哭得泪人一般。 “贱蹄子!竟还不吐实!莫不是连右脸也不想要了?!”鹞子怒目,亮出自个尖利的指甲。 “……求公主超生呐…鹞子姊姊超生,婢,婢真的不能说……说了,说了会死人的…婢还不想死……呜呜…” 这样的事在掖庭她见过很多,上玉不为所动:“若不说,你以为本位就会饶过你吗?” 鹞子:“还不快说!下作的蹄子!” “…不,不……婢…婢不能……”瑞穗死活不肯松口,这倒也说明,她背后必然藏着一个势力极大的人。只是这样一个人为何要派人来监视她呢?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大辰异族么? 心念一转,上玉道:“你既不说,我确实不能处置你,否则落人话炳,看来你的主人必然教过你,才叫你这般嘴硬。” “不过,你也别小看本位,这便送你去管事嬷嬷那儿,按个偷窃的由头,先打折这两条腿再说!” 言毕,便要唤人。 “不…不不不,求公主开恩……婢,婢服了…婢再不敢跟公主耍心眼子了……求公主开恩呐!”瑞穗不住磕头,一下接一下,磕得砰砰作响。 “那你愿意说了吗?”上玉又喝了一口甜汤。 “婢,婢说……是…是东庭里的大宫女,有个叫姑射的,是她让婢来此悄悄探听消息……” 东庭的宫女……那不就是天子的内宫? “她在哪个人手下当差?” 瑞穗复又磕头:“婢…婢实不知,我们卑贱低下,只敢听上头姊姊的命令,却……却是见不到主子的。” 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可信,上玉看了鹞子一眼,后者冲她点点头,便将那呜呜咽咽的瑞穗拉起,带了出去。 纤手托腮,上玉左想右想还是不对,萧宁夫人想往她身边安插几个眼线倒还说得过去,其他妃嫔为何派人来凑这个热闹?她又不会跟她们争宠,真是! ……等等!莫非是争宠?! 犹记上次洗尘宴上,自己献了一支舞,还得了述平帝赏赐,难道是这消息传到后宫这些妃子的耳朵里,让她们有了危机感吗?! 天哪—— 她不禁扶额哀叹,这些女人怎么会这么无聊?!一个糟老头子,她能看得上吗?给她当爷爷都嫌老好不?! 午后三刻,安平殿送来的那几个人到了,依旧是由那个小白脸领来,恭恭敬敬地朝上玉行礼。 小白脸:“公主请看,这是绘声绘色二婢,这是莺歌燕舞二婢。” 上玉:“……这么多?” “公主误会了,”小白脸呵呵一笑:“绘声绘色二婢乃是予公主的,至于这莺歌燕舞二婢,是夫人欲予华阴候的。只是夫人毕竟是天子妃妾,仍需避嫌,才想请公主帮个小忙。” 底下绘声绘色二婢打扮朴素,垂着头,看起来很恭敬;至于那莺歌燕舞,上玉稍侧目,见她们合着袖子,素面朝天,看起来……更为恭敬,暗道此等长相真有些对不住花哨的名字。 怪哉,萧宁夫人竟没有送几个美婢给那人?她一面按下心中疑惑,一面笑道:“我晓得了。” 小白脸朝她轻颔首,告辞离去。 鹞子此时拿了名册回来,双眸扫了一眼底下四婢,快步走到上玉身边:“您看这……” 上玉想了想:“绘声绘色二婢便留在此听用,至于另外二婢,叫人领到阙中内殿,交予华阴候底下人。”略顿,又补了句:“莫说是萧宁夫人所赐,免得有人嚼舌头,就说是我这当妹妹的,送哥哥的一份礼。” “去办罢。” “是。” 鹞子叫人领着莺歌燕舞二婢走了,上玉心中自有计较,无论萧宁夫人出于何种目的,总归那人是不会上当的,她甚至觉得,他应该能猜到二婢真正的来路。 所以该担心的,该防范的,还是只有自己。真是,好不公平啊。 她站起身,当着绘声绘色的面松了松筋骨,一面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们一番,才笑着道:“二位姊姊辛苦了,”我这儿也没什么事,每日所做不过是些常活,只是女侍们不懂事,日后还要劳烦二位姊姊多加教导。” 绘声绘色闻言,两厢对视一眼,皆拱手道:“公主言重了,我二人必定不负所托。” “那就好。” 遣下二婢后,殿中清净了很多,女侍传了膳,上玉一个人坐着用了些,一面想了点事情,不觉有些饱食。她隔着襦裙捏了捏圆滚滚的小腹,叹了口气,现出很懊恼的神情来,此举引得伺候的女侍掩唇偷笑。 一晃来丹熙这么多天了,她发现丹熙女儿日常的玩意真是少得可怜,这个国家,似乎除了马术,再也不推崇其他任何东西,就连毽子、秋千这样的物什都没有。于是便心血来潮,画好图纸,叫人在院中扎了个秋千。 红绳结扎为两股,足有二人半高,叫回来的鹞子见了,直嚷嚷小祖宗:“您搭得这么高是要作何?” “好玩呀。”上玉露齿一笑,一面监工:“哎哎——那边,那边再往上一点儿!对对!” 鹞子:“……”罢辽。 “好姊姊,人送去了吗?”她问道。 “送去了。” “他收了?” “收了。” “那……可有说什么?”脆嗓不自然地一顿。 鹞子直着眼,有些似笑非笑的:“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感谢公主好意,说明日想请您去阙中品尝佳肴,不知您应不应承?” “嗯?”上玉回过头:“请我?华阴候?” “难不成还是黄钟请婢子吗?”鹞子故意打趣道。 “……哦。” 少女假模假式地负起手,抬脚在原地走了几步:“…那我得好好想想。”说话间,唇角却微微扬起,分明是有些欣喜的。 口嫌体直,鹞子也不说破,只顺着道:“那您想好了跟婢说一声,婢好叫人去回话。” 河边烤鱼 华阴候约的地方并非阙中内殿,上玉跟着黄钟左拐右绕地穿行在花园子里,直到熟悉的景物映入眼帘,她才想起这是上次他们来过的那个小池塘,犹记当时明明偷窥得正欢,他却突然把她拉走了,莫名其妙走到这块地方。 池边,仍是那袭胜雪霜衣,玉簪挽发,今日他没有打理的很齐整,鬓边垂下了不少青丝,衬着优美柔和的下颚线,有种颓唐的美。 上玉:……嘶,外貌犯规。 黄钟把人带到,拱了手就退下了。 这方小天地里,只剩下她二人,男人席地而坐,身前放着一根竹竿,显然正在垂钓。 “……”不是说品尝佳肴吗?上玉环视一周,确定这个地方毫无佳肴,于是只好朝华阴候走去:“喂。” 他侧过头,微微一笑:“公主来了。” 上玉:“你不是说请我品尝佳肴吗?” 男人轻颔首:“不错。” “……” 上玉:“…佳肴呢?” “不知公主想吃什么?”见自己的衣袖上沾了露水,便伸手将其拂去,过分白皙的指骨,与霜色的袍袖融为一体。 “……”大哥你是在开玩笑吗?她顿时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发怒,她太了解他了,同他说话,很多时候都像棒槌敲在棉花上,软绵绵的叫人无法,也许看她抓狂,他还很得意呢。 不知怎么,她突然很想撩拨一下他的情绪,上玉缓缓俯下身,凑近他,鼻尖一股紫檀的香气若有似无,她粉唇轻启,故意磨了磨牙齿:“我想……吃你。” 吃他? 华阴侯果然愣住了,回头对上少女的眼,他的瞳孔复杂幽深,温柔下是一团足以叫人迷失的浓雾;而她的水眸清亮,天真中掩藏着不知所措的胆怯与羞赧,看着那玉色,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男人突然凑近,有几根发丝被吹起落在她的脸上。 上玉:……要死要死。 她像被烫到似的,一弹弹出了老远:“你……你凑这么近,做…做什么?” 他扬眼看她,明明是端方清雅的一张玉面,此时倒染上几分纨绔的颜色,从容不迫地道:“不知公主打算怎么吃了微臣?” 上玉:……介是怪物啊,怪物。谁叫她自己作死挖坑,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看你细皮嫩肉的,就…就蒸着吃最好,放点葱姜和香油…虽然我喜欢红烧……不过…你也没几两肉,…还是清蒸的好。” 华阴候:“……” 他咳了一声:“公主觉得微臣不够强壮?” “嗯,”小姑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人是瘦了点,瞧着有些单薄。” “不过没关系,多补补就成了。”她打哈哈似的。 男人笑了笑,没继续纠缠在这上头,回过身,目光平视波澜不惊的湖面,身前的竹竿微微动了动。 上玉:“鱼上钩啦?” “没有,”他抬手按住竹竿,“不过是和风作怪罢了。” “……哦。”想了想,她道:“话说。”“微臣。”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上玉有些尴尬,且听那人温声道:“公主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这好歹是别人的地盘,你这么公然捞鱼,不太好吧?”她说出自己的担忧。 他闻言,蓦地笑出声来,这还是她同他认识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失态的笑。 “你笑什么?”上玉恼了:“有这么好笑吗?” 眼见小姑娘翻脸,他止住了,极正经地拱手:“微臣谢公主关心,只是捞鱼一事微臣不说,公主亦不说,就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额……此言有理。 上玉假意咳了几声,掩唇道:“那方才,你又想说什么?” 这话题转移得很不高明,他好脾气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竿子,道:“微臣有一事想请教公主。” “何事?” 男人长睫半掩,竟露出点自艾自怜的情绪:“微臣与公主同为大辰质子远行异国,自问从未对公主有过不敬之处,只是公主对微臣…似乎颇为戒备,不知何故?”褐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如此目光,叫人有些难以承受。 上玉:“……” 千算万算,她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她,她要怎么说?说自己死了两次,对他的本性已经了如指掌;抑或说自己的第二世,是他颁下圣敕,送她上了黄泉;可是,她能说么? 太平日子过久了,那些尘封于心底的过去,就被他一句话尽数带了出来。时间,果然是最恐怖的东西,它让人日渐生畏,也能让人永远闭上嘴。 沉默,或许还有一点点寂然的哀伤,如雾气般清浅地蔓延开来……直到他的鱼竿大动,在水面上半浮半沉,二人的注意瞬时都被这点小插曲吸引,不论有意或是无意。 垂钓者收网。 一条中等身量的鱼儿被拉上岸,鳞片在日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它的眼珠有些充血,瞪得大大的,许是被钩子勾到的缘故。 这时候是顾不上怜悯的,上玉凑近了看着那鱼儿,听到上头传来微凉的男嗓:“不得事的。” 他以为她在为这鱼儿伤心?上玉笑了笑:“我没那么好心,只是想看看罢了。” “……”他好像没有回应,却叫了黄钟来,把鱼交给他去料理,虽然黄钟有些不情愿,还是拈着鱼去了。 华阴候扎起袖子,走到一旁,拾了些干花枝,堆在一起。 上玉:……这个场面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她忍不住问:“你要做什么?” “烤鱼。”只有不咸不淡的两个字。 什么鬼?!刚刚还怕她伤心说什么不得事,这会儿连鱼命都保不住了!这是哪门子人面兽心的家伙啊?! 慢着慢着,她突然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你疯啦?这是皇宫内院!你把那玩意儿一烤,万一引了人过来怎么办?!” 男人掖着手,半仄着头,笑得有些人畜无害:“不碍事,此地属偏僻,若真来了人,黄钟就在不远处。” 不一会儿,料理好的鱼被送了回来,鱼身已洗净,用一根竹枝子穿透身体,身上洒了晶莹的粉末,大约是调料一类。 地面生了火,华阴候探手从广袖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往火堆上倒了点什么,那燃起的黑烟渐渐变成了白雾,嫋嫋浮动,他把鱼架在火上烤,就地坐了下来,顺便向上玉招了招手。 绿树翳下,公子烤鱼,不多时,那鲜香的味道便有丝丝缕缕钻进鼻翼。是吃货,哪个忍得了?!上玉抱膝蹲在一侧,专注地盯着不停被翻转的鱼,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见。 华阴候笑了笑,那笑意隐在嫋嫋白雾中有些模糊:“看来公主当真饿了?” “那是。”她不由自主地撅起嘴:“我可是没吃饭过来的,现在都几时啦?” “稍待,马上就好。”男人的声音像被冲淡了,听上去亦是模模糊糊的。 上玉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眼珠一转,道:“对了,咱们两个人,才一条鱼,恐怕不够分吧?” 男人将鱼翻了个面,温声开口:“微臣不饿,都给公主享用。” 这么大方? “…那怎么好意思?还是等熟了之后,我们分着吃吧。”她嘴上客气,待鱼烤好了,却忙不迭接过对方递来的筷子,往肚腹上夹了一块,听那人道:“小心烫。”便又吹了吹,放进嘴里,太鲜了!一点儿鱼腥味都没有,差点把舌头都鲜掉了。 “唔,好吃好吃。”上玉一面往嘴里塞鱼肉,一面称赞不迭。 肚里有了东西,吃得便不这么急了,见对方果然没有动筷,而是笑吟吟的捧着竹签任她夹,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你…你也吃呀。” 他像是愣了下,为她如此极饿还能想到他,轻摇了摇头:“河鲜性寒,微臣咳症在身,不宜食。” 唉? 他不能吃,那他今天这一番折腾……都是为了她? 一筷子鱼肉梗在上玉喉头,一时有些难以吞咽,她默了默,才道:“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一片檀香袍角翩翩然拂过她的鬓角,停留在她温热的发顶,他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兄长般,唇边擎着一丝抚慰的笑,道:“公主无须多心。” “微臣此举,一是为感谢公主关照之恩;二么,亦是为向公主示好,毕竟在这异国,唯你我二人相依耳。” ……说什么相依?上玉听着,不由红了脸,她声若蚊蚺,喃喃道:“…不只你我,还有一个单钟郡主哩。” 本以为他会恍然大悟似的颔首,可对方却没有,他只是笑着摇摇头:“郡主已外嫁。” 言下之意,她的身心都不再是大辰的。也是,有了这样一个好的依靠,数不尽的金银绫罗,至高无上的权力,在欲望面前,血亲都可相残,何况只是同族? 想到此,上玉有些灰心,面对言笑晏晏的华阴候,又徒生了些羞愧,毕竟那女侍是她欺瞒了他,她…她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她……她不是个好人,她终究还是骗了他。 “公主?” “再不吃就凉了。”他含笑的嗓从上头传来,探手将鱼递得更近了。 “嗯……”她点点头,拿筷子去夹,放进嘴里,只是机械地嚼着,有一股浓重的泪意从心口涌上来,她从没这么矫情过……也许是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宫墙边孤寂地堆雪人的少年;也许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双亲;在她短短的人生中,寂寞是隐藏在欢笑后的,恐惧一直如影随形,只是没人发现罢了,她不叫人发现。 可是此刻,仅仅是这样一点淡淡的温情,却让她想靠在眼前这个人的怀里大哭一场,把一切的苦难和折磨通通赶走,做个真正的、站在阳光下的人。 “我……我很坚强的…”她如坠梦中。 男人似乎没听清:“什么?” 上玉抬起头,盈盈一双绣目,清亮,能让人一瞬看透;无暇,带着点点蓦然回首的沧桑,有些雾濛濛的,那一刻他以为她要向他撒娇了,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是这样,天真脆弱又敏感,然而她却没有,她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我可能是醉鱼了。”蹩脚的借口,她突然连撒谎都不会了。 他半掩着眸,俯身看她,初始仿佛疑惑,如同尚未了悟的神佛般,尔后却逐渐沾染上星点凡人的笑,凡人的情/欲,大掌宽厚地拍了拍她的发顶:“没关系的,公主,以后有什么话都可以同我说。” ※※※※※※※※※※※※※※※※※※※※ 我去,今天这一章太上头了~尤其后面,难得没停过笔,看来我果然只适合碎碎念哈哈哈~~今天写得很开心,满足了~ 出门啦 未涉足宫廷的人,往往会把里头想象得万分可怖,仿佛那里除了权力和欲/望,只剩无边的寂寞。 但事实并非如此,宫中的生活同一般的高门大宅相差无几,也没有恁多的勾心斗角,至多有些无聊罢了。 瑾珏公主齐上玉是活泼的性子,哪怕当年在西内掖庭,她也总是喜欢从日复一日的浣衣生涯中找些乐子出来。而如今,除了能在每日习课上,看丹熙那群皇子暗中较劲出洋相,她亦找到了新的玩乐。 萧宁夫人送来的二婢,已被抬为近身女侍,与鹞子一道伺候她的起居,上玉从来也不避讳,做什么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是……近身女侍,得到了与主子同吃同寝的机会,上玉是南方人,其饮食以咸甜为主,平日都是在小厨房由鹞子一手料理,如今遣了绘声绘色帮忙,看着油锅中大把大把撒下去的糖饴,两人眉头就像打了死结一般,同桌食饭更是要命,往往十日不见馍,尽是白米饭和鱼肉,难得一碗羊杂汤,喝一口,还是齁甜齁甜的。 几天下来,这二婢一到饭点,就推说肚子疼跑的不见人影。 这还不算完,到了夜间,人在外室里值夜,里头可就疯魔了,一时说要人陪着起夜;一时又说撞鬼,要人进来看着,总归没有半刻安稳的,往往一个晚上下来,外头的被窝仍旧冷得彻骨;白日里,她小祖宗倒好,托人去学殿请个假,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可怜两个小丫鬟,卯牌便要起身,由鹞子看着干活,直做到腰酸背疼,哈欠连天。 绘声绘色:……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 日子一长,两人初来的气性便被磨去了大半,一则上玉的生活确实单纯简单;二来鹞子管得严,新殿一应饮食衣料皆无法插手;三么,便是通过这段时间的积威,她们确实怕了这位小祖宗。 新殿里太平了,上玉的心情也好。这天五娘来约,说要领她一道上街逛逛。 二人坐着五娘的小马车一路行过九宫四门,靠着一块小小的令牌,竟无一人阻拦,马车驶向热闹平直的街道,沿街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上玉欣喜地掀开车帘,见边上有不少在卖胭脂水粉等小玩意儿的,不觉心动,拉了拉五娘的袖子:“咱们下车吗?” 五娘冲她灿然一笑:“不忙,有好地方等着呢。” 五娘口中的“好地方”,就在朔沃城南,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梁上没搭招牌,门口围着两块羊毛毡布,里面人头涌动,不时传出叫骂声与喝彩声,似乎十分热闹。 上玉:“这是哪儿?” 五娘来拉她的手:“进去就知道了,准保你没见过。”小厮赶着马去后头,五娘带着上玉掀开那厚厚的毛毡子,猝不及防地,一个庞然大物重重地砸在地上,落在二人的正前方。 ……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只见他光着膀子,上半身肌肉纠结拧绞,下身一条黑裤已然湿透,和着他不断滴水的头发,还有半边发紫的脸,上头是一个人的脚印。 “这,这究竟是……”上玉简直瞧呆了。 五娘下意识地护着她:“你别怕,这叫角抵,是我们赫舜人最喜欢的玩意儿。” 伴着话音,那头搭的简易擂台上,有一个比倒地者更为壮硕的大汉立在台上,双手握拳扬起,底下人不住地为他欢呼喝彩。 有男人,也有女人。 五娘拉着上玉跑了过去,一边回头瞧她:“可有意思啦,我们到前头去看!” 上玉虽然爱玩爱闹,终究只是个内宫里长大的小女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四处都是熙攘的人群,震耳欲聋的暴吼声,还有台上混着汗水滴下的血迹,铁拳砸在皮肉上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害怕,又因为五娘兴致勃勃地观看,亦不得不继续陪伴。 角抵这样的游戏是能唤醒人体内的血性的,原本上玉只是硬着头皮,却不知何时同五娘一样开始为台上的对手振臂高呼,为胜利者而热血沸腾。一场比赛终了,两人身上都是热乎乎的,额上冒出了绵密的细汗,对视一眼,皆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出了角抵场,见小厮坐在街边树下打盹,五娘柳眉一皱,正欲上前责难,上玉却悄悄拉住了她:“甭管他了,不若叫他好好地睡,咱俩在街上逛一逛罢。” 五娘略一思索,爽快应下。 二个小姑娘便就在长街上逛起来,这回是上玉带着五娘,去了几家首饰店,还有水粉摊子,五娘的肤色偏蜜,用上大红胭脂不好看,上玉便给她挑了个淡色的,薄薄一层浮在笑靥上,一个英气飒爽的姑娘瞬间就变得天真可人了,五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显然极为满意。 可惜啊,素手擎着铜镜一斜,一个万分熟悉的背影便映入目中,那人着深衣,头戴墨冠,眉眼若削,唇间浮现一抹似有似无的坏笑,正勾着一名女子的楚腰,不安分的大手顺势在腰肉上捏了一把,女子笑得花枝乱颤,直倒进男人怀里。 五娘:“!!!” 上玉见她脸色古怪,不由朝镜里看了一眼。…嗨呀,好家伙!居然是饿中色鬼——潇王一只。 自上回那次颇为无厘头的睡觉事件后,这还是首次与潇王见面,这厮仍旧不改好色的本性,四处寻芳猎艳,不遗余力地勾搭妹子。 真是,活该睡地里。 上玉不由地咂咂嘴,一转眼发现五娘的脸色焦郁到了极点,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杀气。 “……” “五娘,你……消消气。”她试图安抚,说话的声音都不觉小了很多。 五娘绣目一眯,一拳打在旁边招牌上,招牌可怜地摇晃了两下,“砰”地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上玉:嘶。 看着另一头搂着美人腰,浑身散发着骚气的潇王,她不由在心中一声哀叹,他王爷,您多保重。 话说今日天气甚好,很适合发展男女关系,温香软玉在怀,潇王的心情也是极好的,这不连捏带搂地,携美人入了‘春芳苑’二楼的雅座。 刚一关上房门,美人便娇娇地喊热,潇王邪气一笑,大掌顺势攀上了她的襟口:“小心肝,本王这就帮你脱了。” “哎呀——您温柔些~”美人微蹙着眉,一脸的欲迎还拒。 “怎么?”长指勾住她的下巴,男人的薄唇靠近她的耳廓:“我这样,你不喜欢么?” “奴……” “啪!” 原本紧阖的大门骤然被推开,两人皆是一愣,见门后一张怒气冲冲的俏脸儿,还有装模作样捂住眼睛,一面探头探脑的另一张俏脸儿。 潇王呆在原地:“你…你们?” “桓阴!你这王八蛋!大色胚!我揍死你!”五娘抬手就是一记粉拳,正中对方的鼻梁。 “唔……”他被打得后退了好几步,捂着鼻子□□,旁边那娇滴滴的美人立刻跑来了过来:“王爷,您没事吧?” 不等男人说话,五娘大步上前,一把拉开了美人扶在潇王身上的爪子:“给我放开!” 见对方像头发怒的小狮子,美人双肩一缩,灵活地钻到潇王身后,嘤嘤抹泪:“王爷,快救救奴~” “混账!”五娘怒火更甚,蜜肤泛红,扬起手便要打下来,上玉在一旁暗叫不好,正欲上前阻拦,那粉拳却迟迟没有落下,被一只大掌制得死死的。 “你!大色胚!你快放手!”她吼道。 “闹够了没?疯女人!”潇王顶着红肿的鼻头,一边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真他妈倒了八辈子霉了!到哪儿都能碰上你这扫把星!” 五娘闻言,神情明显一滞,她是不认输的性子,无论如何不肯服软的,又见那女子在男人身后假装柔弱的模样,直想越过男人去抓住她。 “啊~王爷~~” “你还想做什么?!”潇王长眉一蹙,将五娘的两只手都牢牢擎住,五娘不住地挣扎:“王八蛋!你放开我!放开!” “滚!” 他将五娘的两手往外一扔,她一个不稳,倒退了好几步,上玉忙上前扶住她,她却一把将她推开,右手挥出马鞭,狠狠一抽! “啊~~” “小心!”潇王扶着那女子往旁边一躲,马鞭打在一个白瓷花瓶上,花瓶碎了一地,大动静引来一些看客在门口探头探脑,马鞭又是一击,雕花木门被紧紧阖上:“哼!看你们还往哪里躲?!” 他奶奶的! 潇王气急败坏:“恶女!你究竟想怎样?!” 五娘:“叫我抽你几鞭先!” “你…你放肆!本王,本王是堂堂王爷!你竟敢……” “王爷又怎样?!本姑娘还是未来的王妃呢!你能拿我怎么样?!”当真天不怕地不怕。 “你…你你……”潇王被气得连说数个“你”,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旁边的女子见了,娇柔地抚上他的胸口:“王爷,您消消气~” “啪!” 那不安分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一条红色的毛毛虫。 “啊——”女人捂手痛呼。 潇王一双凤眸瞪着老大:“你…你还真抽啊?” “不然呢,”五娘喝道:“你以为玩过家家呢?!” “呜呜~王爷,奴好痛~您可要为奴做主啊~” 一边是啜泣求安慰的小情人,一边是圆眸怒瞪的恶婆娘,今天的兴致可他妈的算败尽了:“行了行了,都滚都滚!”他头痛地按住额际。 小情人不死心:“嘤,王爷~” “本王说滚!没听见吗?!”男人加重了音量。 小情人灰溜溜地遁了,走过五娘身边时,对方冲她亮了亮鞭子,吓得她一溜烟跑没影了。潇王抬头,见五娘同上玉还站在原地:“你们也滚!” 上玉:“……”呃。 五娘从容地收起鞭子,看潇王满身丧气的模样,竟还得意地笑了笑,潇王刚感到身前一团阴影落下,就被一只素手擎住了耳朵。 “桓阴,我警告过你的!要是你再敢在外头拈花惹草,我就把你那事物剁成一段一段的,烤着吃了!”少女笑容灿烂,出口便叫潇王的裤/裆一阵凉爽。 上玉秀眉微挑:……他们在说什么?五娘会吃人?! “哼!我们走!” 五娘一脸不屑,放开他,转身拉过上玉的手臂。 二人走出了“春芳苑”,看着身前人飒爽的背影,上玉想说点什么,又感觉没什么可说的,任由她拉着,走过一家饭馆,里头飘出诱人的香味。 五娘停下脚步,深嗅了一口气:“吃吗?” “哦…好鸭。” 没承想在饭馆里,上玉又一次开了眼界,五娘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什么酱汁爆肚,红烧羊腿……尽是些重口味。 “这……” 五娘:“我要全部吃光!” “这……” 可能是收拾完渣·未来·夫君之后太开心了,上玉看着那年纪与她一般大的姑娘大快朵颐,埋头一顿苦吃,唇边沾上了油渍也顾不得擦,半个时辰后,竟然真的将一桌子菜都祭了五脏庙。 上玉:……乃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娘擦擦嘴:“老板,结账!”见小姐妹有些呆愣,还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哈哈,不算什么,今天在你面前,我还没放开吃呢,毕竟我听说你们中原女子胃口小,怕吓着你!” 上玉:“嗯……” 月下几何 是夜,沐浴过后,大辰公主身着寝衣,坐在新殿的秋千上看月亮,藕色的绣鞋刚好点地,秋千慢悠悠地转,时临夏至,能听到周围虫子发出的细微响声。 鹞子从内殿里走出来,见少女仰着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眸中倒映着万千星光,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抬颈,一轮弦月,幽寂蘧然的苍穹,尚无丝毫吸引人之处。 她咳了一声:“殿下。” 纤柔的身子轻晃,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了?好姊姊。” 鹞子不由凑近了些:“安平殿中的一名女侍被活活杖毙,就在今日。” “……?” “听说是那女侍意图勾引丹熙天子,被萧宁夫人发现,就在院子里,派两名小官,活生生给打死的。” 夜风变得有些寒凉,上玉沉默了一会儿,道:“此事原不用放在明面上,特地选在院子里打死,又派人放出了消息,这是打算杀鸡儆猴呢。” 鹞子:“您这么觉得吗?” 两手环过粗绳,指尖与指尖无意识地交缠,小姑娘眨了眨眼,反而问道:“那二婢,可知道这传闻了?” “自然是听说了。” “是吗?”绣鞋牢牢地踩在地上,她笑了笑:“如此甚好。” 鹞子大约也明白她的意思,并未多言,在内殿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小祖宗像入定了似的,也没有回来睡觉的打算,福了个身便退下了。 院子里只剩上玉一个人。 她抬头望天,心情仍然不错,方才鹞子禀告的事并没有引起她过多的反应,萧宁夫人是个不简单的角色,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只是今日这场杀鸡儆猴做得实在不算高明,只会把手下人越推越远,须知怀柔永远比要胁来得有用。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嘴,看着苍穹间那一抹淡淡的月光,不晓得大辰的月与丹熙的是否为同一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按理说,一旦丹熙大辰两国盟约稳固,西北柔虞国覆灭,这一场以人换契的交易就该结束了,唉,可惜自己如今身处内宫,对前朝之事根本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听闻前朝风云诡谲,想来自己亦是弄不明白的。 还是苟活为上吧。 站起身,拂去了裙角沾上的露水,她踏着些微悠然的步子,缓缓踱出了新殿的大门。 丹熙人睡得晚,这会儿好多宫殿前的石灯笼里还亮着灯,青石砖路被照得透亮,恍如白日,然而宫灯萤萤,长街寂静,上玉漫无目的地走着,将及笄的小姑娘,常有一种孤独又惘然的情绪,夜间散步虽然危险,却是初开心窦生根发芽的唯一宣泄。 今夜的月色极淡、极透、极皎洁,若是诗人必定对酒当歌,月下几何;北地素多风沙,而今夜却是个美好的夜晚。 花园子里,去季的花朵早已落尽,当时的正次第盛开,和风一吹,摇得那枝子簌簌作响,上玉背着手,四下里看了看,樱桃似的指尖悄拂过蕊心,不知怎么,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虽然深宫中总是处处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一点,二点,三点…… 她回头一望,寂静的夜空中似乎划过一声尖锐的鹤唳,然而什么都无。诚然,她出现了幻觉,她依然往前走,不知花园子的尽头有什么,总之没有灯火,越来越黑了。 上玉终于还是止步了,她深吸了口气,看了黑黢黢的未知一眼,不再留恋,转身顺原路返回,出来的够久了,几乎可以想见鹞子站在宫门口那又气又急的神情。 有个人能等她回家,那是很好的。 月光照在唯一的一条小径上,她悠悠地走了上去,顺理成章地认为能走回到长街上,然而…… 小径的尽头不是长街,却是另一点微微的光芒。 她曾经见过,在某个晚上。 纸扎的灯笼半挂在老树延伸出的枝桠上,旁边有几只小飞蛾,半身光晕里,一座矮窄的花架,上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花架下,蹲着一个素衣人影,以背相对,乌丝略微凌乱地铺散在腰背上。 上玉:“……” 也许是心情太平静了,她走了过去,站在他背后,压低身子,看他挽起两袖,将一株埋在沙土的野花解救出来。 大手非常轻柔,黑夜中显得白皙透亮,与野花的艳色形成鲜明对比,他小心翼翼地对待它,仿佛对待一个脆弱的孩子,过去,也有一个人在她面前这般侍弄花草,只是那时,她眼中只有那个人一举一动,翩然自若的气韵,或许他自己亦是如此,从未在意过手下蝼蚁般的生命;而目下,她看到那株被解救的花,却忽视了救花之人,所谓真心假意,不过如此。 上玉终于还是开口了:“尹王爷。” 对方轻点了点头,或者应了,或者没应,都不重要。 “这株花怎么了?”她问。 修长的手指上沾满了泥:“不知道。”他答。 上玉点点头,见对方站起来向那花架子走去,一时有些犹疑,却听那清霁的男声道:“一块坐坐么?” 于是她亦跟了上去,二人并膝坐在花架下的一截小台阶上。 这感觉很奇异,想想自己竟然跟一个只说过几句话的男子坐得那么近,也许是因为月色实在美妙,回看他,端方坦然的侧颜,目视前方,黑瞳,隐藏着些许不易为人发现的淡漠。 他不是多话之人,她也不是,二个人就这样坐一坐,与那株被他解救出的花儿迎面相对,沉默,却是叫人无比舒服的那种,她不问他来路,他亦不催她归去。 良久,他道:“今晚的月色很好。” “是啊。”上玉道。 “你也常赏月吗?” 在掖庭时干活累了,倒常常…如果那可以称之为‘赏’的话。 他自顾自说下去:“中原的月,该比丹熙的要好罢?我读过一些汉诗,似乎中原人很爱赏月。” 上玉久久无言,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草草给了几个字:“也许。” 又没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往空中虚抓了一把,不轻不重地道:“中原人的欲念太重。”言辞间没有一丝钢火,不是批判,也非赞同。 上玉:“?” 他微微侧过脸,却没打算解释给她听,而是笑了笑,眉眼恍然:“大辰公主也有欲吗?” 七情六欲,是人当然有欲,上玉道:“难道你没有?” 他以手托腮,浓密的眼睫眨了眨:“从前大约有的,如今没了。” “为什么?” 他摇摇头:“不为什么,人总是会变的。” 地上有一排黑黑的蚂蚁,背上顶着什么物什,从二人脚边有序地移动着,上玉垂头看,一时起了坏心,故意拿鞋尖挡它们的路,或使劲踩踏地面,震得那蚁工一颤一颤的,短短一寸路爬得无比艰难。 突然,绛色的绣鞋旁出现了一双深青的男鞋,那略方的鞋尖微一用力,便将她的鞋抵到了一边:“何苦如此为难它们?” 温热的触感一闪即逝,上玉像被电了一下,本能地闻到对方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鞋尖又挨了一记:“你再挪挪罢。” 那队蚂蚁在他不遗余力地保护下,顺利地背着食物爬走了,要是一队美人,这会儿都该以身相许了,她小小地腹诽了一下。却见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土,站起来,乌丝落到了腰腹上,他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上玉:……回去,我还不想回去。 见她沉默,他微笑着“嗯?”了一声。 上玉:“……嗨呀,回去吧。” 依旧同上次一般,他提着竹灯走在前头,她跟在身后,想一想跟这个人两次都在同一时辰、同一地方遇见,也真算得上一场颇为奇妙的缘分,虽然白日里他看起来总是冷冷淡淡,一副完全当她是路人的模样,应该是为了避嫌吧,总而言之,这位尹王一开始就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敌意,是个不错的王爷了。 快到新殿门口,远远地见鹞子果然杵在那儿等着,他止了脚步:“你去罢。” 上玉看了他一眼,昏暗的夜色下只能瞧见半边薄唇扬起一盏优美的弧度,她道了声谢,那边的鹞子似乎看到人了,脚步有些急地往这边来,他便转身离开了,只余夜风下一个宽袍被风吹开的背影。 “殿下!”鹞子赶到,大喘着气:“这么晚了,您去了哪儿?叫婢好找。” 上玉收回目光,绕绕头:“……呃,睡不着,出去走走嘛。” 鹞子一副“天爷啊我就知道”的表情,又问:“方才那是谁?” 上玉:“……呃,尹王。” 鹞子:“……” 她一副“小祖宗我给你跪下了”的表情:“他是个男子,您怎可夤夜同他……” 上玉摆摆手:“不不不,好姊姊,只是我迷了路,恰巧碰上他,他送我回来而已。” 鹞子:“……”听着这个解释,为何如此疲惫。“罢了,”她叹了口气:“婢扶您回去休息。” 快走到门口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凑近上玉耳际,道:“您听说了吗?” “什么?” “就是侯爷他……最近仿佛病得很厉害,婢听阙中那几个伺候的人说,侯爷咳疾在身,昨日不慎受了寒,关在屋内,吃了药全不见效,如今高烧不退,可把黄钟大人给急坏了。” 上玉顿下脚步,脸色瞬间白了一白。 喝,还是不喝 华阴候大病。 作为一个异国质子,身份比不得公主尊贵,又因身体羸弱整日呆在房中静养,乃至几乎无人知晓他病重的消息。 天明,上玉同鹞子来到阙中,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内殿大门紧阖,鹞子上前敲门,片刻后,有些憔悴的黄钟出现在门后。 见到人,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公主。” “听说你家侯爷病了,我来看看他。” 黄钟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让开身,里头一样的摆设,软塌上正躺着那个人,即使这么远的距离,亦能窥见他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就连那一贯微笑的薄唇也是全无血色,他穿着普通的寝衣,身上盖着厚毯,呼吸十分羸弱缓慢。 上玉:“他这样多久了?可请过医官了?” “……” 黄钟突然跪下:“求公主救命,侯爷患疾多日,医官只来看过一次,不过开了几剂药,就再不管了,如今眼看着……” 果然。 一个可能成为细作的质子,自个病死可比被人谋害便宜太多,就算大辰日后将欲问责,也根本无从问起。 上玉咽了口口水,一双绣目移至榻上,男人已陷入昏迷,看上去却像在沉郁地睡着,玉面无比安详平静。所以纵然本事通天又如何?终抵不过身体的衰败,命如微尘,到了人人皆可弃的地步。 如果没人救他…… 如果不救他…… 如果她不救他…… 那这个人……这个在大漠里把她送出来的人,这个从潇王手中保护了她的人,这个在河边为她烤鱼的人,这个……曾经颁下圣旨赐她毒酒的人……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五指紧过又紧,耳际是黄钟的恳求与鹞子的劝说,他们都让她救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上玉默了半响,嘴唇有些干涩,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有些低沉地道:“药呢?可熬好了?” 黄钟脸上显而易见的失落,还是应道:“奴这就去取。” 黑乎乎的药汁,不住地往外冒着热气,被汤匙一口一口地喂进他的嘴里,然而喉咙的吞咽能力变得极弱,半数都顺着嘴角淌到枕布上。 热帕子为他拭了又拭,温雅的眉眼间,细汗却不断,两颊烧上了火,泛着不正常的红。 真的很严重…… 黄钟一边小心地伺候,见上玉有些呆愣地站在一旁看着,生硬地说了句:“侯爷需静养,公主瞧过,便请回吧。” 二人从阙中走了出来,内殿的大门阖上,不轻不重地一声,鹞子欲言又止地看了身边人一眼,道:“殿下为何不救侯爷?侯爷待您一向温柔和善,婢晓得您并非薄情之人,如今侯爷身患恶疾,您……” 上玉停下脚步,再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好姊姊,你说人有时候,为何会觉得心里很乱呢?” “您心里很乱?” 罢了,小姑娘埋着头,走得更快了些。 鹞子赶紧跟上:“婢觉得一个人心里很乱,大抵是遇上了自己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 她继而道:“婢与家姊一道进宫,有一回管事姑姑赏了她几件新衣裳,婢特别羡慕,想着偷偷去穿一穿,可是又不敢,那几日心里头总七上八下的,老记挂着这几件衣裳。” 是……吗? 上玉轻轻呼了一口气:“那为什么会……”她突然住了口:“人有时候不能想太多的,对吧?” 不知是在问鹞子,还是问自己。 熟悉的未完棋,熟悉的长廊和飞纱,还有朱红的漆柱,一座足够隐秘的内殿,小白脸内侍带着她们走到,一挥拂尘便下去了。 内殿里,歪斜地躺着一个人,如云青丝,明绛的宫装,脚边跪着一个小丫鬟,正用新鲜的花汁子小心地涂抹她的脚趾甲。 那人见了来人,凤眼微微一挑,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上玉近前行礼:“见过萧宁夫人。” “公主无需多礼,来人,赐座。”女人笑吟吟地开口。 “不。不必了,我今日来,是有事想求夫人援手。” “哦,不知是何事?”纤手擎过榻边的茶,微抿了一小口。 明明在他们身边都安排了人,这位夫人此时却好像对华阴候的情况一无所知,不知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上玉深吸一口气,道:“表兄病重,已在榻上虚躺了好几日,还请夫人垂怜,派医官前往为表兄诊治,外女感激不尽。” “竟有这等事?!”妇人闻言,稍稍坐起,一双凤眸染了薄怒,倒真像气急了似的:“混账,堂堂大辰侯爷病重,竟未有医官前往诊治?!” 上玉拱手:“正是。我与表兄二人在此做客,所倚仗者唯夫人耳,还请夫人千万救他一救。” 话音落,内殿中稍有一刻的寂静,脚边的小丫鬟倏忽跪倒在地:“夫…夫人恕罪…”原本涂抹得好好的指甲上,花汁子顺着一侧倒流下来。 萧宁夫人看了她一眼,眸光轻蔑地像在看比蝼蚁还要脆弱的东西:“下去!” “是…是。”小丫鬟连滚带爬,急急地退了出去。 上玉维持着揖礼的姿势,目光有些冰冷,下马威,她见过的,只是用个小丫鬟立威,倒也还吓不住她,因为她是大辰的公主,背后站着一整个国家。 又静了片刻,榻上传来衣衫拂动的沙沙声,女子翠鸟一般娇柔的嗓音:“叫公主见笑了,只是本位手下这几个小东西,不甚懂事。”刻意顿了顿,又续道:“侯爷的事,本位自会相助,公主不必忧心。” 呼,上玉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多谢夫人了。” “只不过……”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先给个枣吃,再打个巴掌,倒也不是想不到对方会提条件,来的路上,她已准备好了,一个卑贱罪女,虚封公主,又能堪什么大用? 故而上玉并不十分吃惊,道:“夫人请明言。” “好,公主果然爽快,本位就喜欢同公主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女人坐直了身体,不再像方才一般歪歪扭扭地斜躺,伸出手,取出置于枕下的一个小漆盒,打开,里头是一个白瓷瓶。她看向上玉,朱色的唇扬起:“本位不为难同族,只要公主将此药服下,本位立即着人去请太医馆中最好的医官来为侯爷诊治,如何?” 千想万想,没料到竟是让她喝药。这位萧宁夫人的胆子,简直大得过分。上玉默了默:“不知瓶中是何药?” “这个…”两指捏着瓷瓶轻晃了晃:“恕本位不能相告,不过本位敢保证,此药绝不会危害公主的性命。” 不会危害她的性命?你奶奶的废话!上玉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到,以这么明目张胆的方法将她毒死,除非这位夫人脑壳坏掉了! “如何?公主喝是不喝?” 喝不喝,当然……不喝。 在阙中看着那病人,她扪心自问,想救他吗?想让他活着吗?心里有个声音说‘想’。所以在鹞子点醒她之后,她来了,不管理智如何阻止,她只想顺着本心做事;而目下也是一样,她不愿意喝,不该喝,她还惜命,还记挂着孃嬢,纵然自己百般逃避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有情,就如春种抽芽,松松地冒出了一个尖,但也仅止于此,彼此间诺大的嫌隙,一遍遍地提醒她,没必要为他牺牲到如此地步。 因而上玉摇摇头:“若夫人执意如何,这一趟就当我没来过吧。”言毕,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就在这一刹那,身后传来‘啪啪啪’的合掌声:“痛快,一个小女子竟能如此果决,真令本位刮目,既然公主不愿意,本位也不勉强,只是不知华阴候爷若能醒转,对公主今日一番所为又会持何种看法?呵呵,想来还真是有趣。”褪下瓶塞,将瓶身稍稍倾斜,里头透明的液体便尽数倾倒在地上,看上去与普通的水无异,上玉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出了安平殿,鹞子迎上来,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也没急着问什么,主仆二人一径往宫道上走去,路边几个舍人内侍抬着什么东西急匆匆走过,鹞子随手抓了一个人问,那人目光闪烁,低声道:“奴不知细状,只晓得是尹王殿中的一名近侍,不知怎么的,昨夜突然暴毙而亡,尸首今儿早上才发现,侍官大人命我等快快处理了。” 尹王?昨夜? 上玉颇为吃惊,那人行了个礼,匆匆离开,鹞子亦问她:“殿下,您昨夜不是刚……” “嘘,”上玉朝她摆摆手,示意噤声:“…许是侍者患了恶疾罢。”她像自言自语似的,此际也实在顾不上旁人的事,二人在宫道上停驻了一会儿,鹞子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我们现在是…去阙中吗?” 沉默良久,小姑娘终是摇摇头:“不去,没脸去。”她噘着嘴,哀戚地看了鹞子一眼:“咱们回新殿罢。” 快到新殿门口了,她还沉浸在丧气中,鹞子突然喊了一声:“好像有人在那儿。” 是个内侍模样。那人合着手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公主。” 鹞子:“你是何人?” 那人道:“奴是阙中的侍人,黄钟大人让奴前来禀告一声,说是感谢公主好意,请了医官来为侯爷救治,大人对公主感恩不尽。” 嗯? 上玉:“你说什么?有医官前去为侯爷诊治了?” “是。那医官自称奉了萧宁夫人之令,大人想这必是公主相助的缘故,所以特遣小人来感谢公主。” ……怎么回事? 她不是没喝那药吗?为什么萧宁夫人还愿意……说不清究竟怎么回事,上玉却感到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快,我们去看看。”她提了襦裙,急急往阙中奔去。 “哎哎——殿下!”鹞子见人理也不理她,本还想说真急的话,可以坐辇车的。 算了,她吐出口气,与内侍一道追了上去。 阿娘? 阙中。 殿门依旧紧阖,黄钟一人站在门外,掖着袖子,面容依旧焦急,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过头,见上玉提着裙子急冲冲地跑来,微愣了愣,随即拱手行礼:“公主。” 上玉:“人呢?” 明白她问的是谁,遂道:“医官正在里头为侯爷诊治,让我等殿外等候。” “这不好!”上玉欲上前推门:“快让我进去!” “公主不可!”他急忙阻拦,此时鹞子与内侍也到了,一时间四人拉扯在一起,上玉心急如焚,不知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如今的华阴候已是刀下鱼肉,而这位医官又注定同她脱不了干系,真是好一个萧宁夫人,原来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不管她喝不喝那瓶药,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上玉愈心急,黄钟就像同她作对似的拼命拦着,正在这荒唐纠缠的当口,紧阖的雕花木门突然打开,门后站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年约五十上下。 门外四人停下纠缠的动作,双方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尴尬无比。 还是老者最先反应过来:“咳咳,老朽为侯爷施了针,过会儿再开一帖药,半个时辰内让侯爷服下,人就能清醒过来。” 真的?这么神? 上玉细眉微挑,有些不信,黄钟却是松了口气,面上大喜:“有劳医官大人,小人感激不尽。” “客气客气。”老者拱一拱手,又伸手捋了把须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黄钟:“大人有话请讲。” “呵呵,倒也没有什么,”老者掀唇一笑:“许是老朽多虑了,只是侯爷高烧数日,难免……”他突然截住了话头:“…不妨事不妨事,先如此罢,一切待侯爷醒转后再说。” 言毕,又一拱手,背着药箱便走了。 黄钟使了个眼色,小内侍便屁颠颠地跟了出去:“小的送您。” 门口只剩下三人,黄钟看了若有所思的上玉一眼,咳了一声:“公主可要进去看看侯爷?” 这倒是真大方了,平时可没这么热枕的,上玉点点头:“也好。” 俗话说‘脏腑运行有时’,便是“毒”这种来势凶猛之物,要立时发作亦是极难,何况是长久的病根,只靠区区一个时辰便能痊愈,怎样的神医才能做到?故而上玉不信,然而见到榻上沉睡的那个人时,却逼得她不得不信。 方才明明一脸衰败苍白的男人,此刻的脸色就像焕发了另一重生命,竟然恢复了正常的颜色,虽然那颜色仍稍显苍白,胎里的病根毕竟难愈,只是这来势汹汹的高热居然真的被制住了,就这么区区一会儿? 难道……他在装病? 仅仅片刻,她便否定了这个大胆而可笑的想法,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怎么会有人无聊到去装病呢?何况颓败的面色是根本装不出来的。 鹞子搬来一个圆凳,上玉就坐下,注视着榻上的人,青丝乌发稍显凌乱地铺在枕上,眉骨生得如画中人一般,往下是紧阖的眼帘,长睫随着匀平的呼吸微微颤动,薄唇并未完全阖上,而是开了一条小缝,浅浅地吐息,男子的寝衣,罩在他身上显然有些大了,然而仍能窥见修长身姿的形状,说是兰枝玉树也毫不过分。 黄钟不在房内,大约是熬药去了,鹞子识相地站在门边上,青纱帐隔出的一方天地,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坐一躺。 平日里鲜活的面容,难得如斯沉静任她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是个俗人,搜肠刮肚也不过只能感叹一句他生得真好,她从小长在宫里,虽蔽塞,却又比那些真正的公主多了一点见识,她见过阴柔若女的舍人内侍;亦见过结实有力的宫门绿林;还有那满腹诗书的文人士子,其中未必没有令她心窍一动之人,只是这一动恰如漏夜昙花,不过缥缈瞬时;多年前她初见他,或许也是如此,原以为只是人生过客,不曾想这一点情心,竟不知何时在心中生了根,萌出芽,也令她患得患失起来,纵使她不想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她是……是喜欢他的。 纤白的柔夷悄然盖住男子置在床沿上的手,他的手有些凉,刺激得她心脉一颤,如同她总是逃避,总是自欺欺人的那些时候,她虔诚地握住他的手,她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能醒过来,希望他跟她说几句话。 外头黄钟捧着汤药,扣了扣门板。 上玉有些惊慌地站起,眼看着那黑热的药汁灌进他嘴里,他似乎有些难受,稍咳了两声,吐出一些,她掏出手帕给他擦擦,期间黄钟好像没看到她的动作,喂完了药,朝她略一点头,捧着药盏又出去了。 于是上玉只好再次坐下,既然医官说喝下药后便能清醒,她就再等一等,确定他无事了再回去,也会比较安心。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男人仍旧昏昏沉沉地睡着,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样子,就连鹞子都进来两趟了,黄钟那一道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又微微蹙了起来。 上玉略显疲惫地按了按额际,正巧新殿一个女侍来禀,说是赫连府五娘子来了。鹞子劝着让她回去,黄钟亦明言若是侯爷醒转,必请人前往新殿告之。左右推脱不过,见榻上人仍未有醒来的迹象,她站起身,先遣了女侍回去,正欲离开的一瞬间,袖摆却被什么缠住了。 垂眸一看,是一只白皙几近透明的手,她方才虔诚握着的手。五指紧紧地攥住袖摆一角。 “…卫衡舟?!”她瞪大了眼睛。 羽扇般的睫毛颤了颤,然而他并没有醒来。 众人不免失望,上玉垂眸看着被他紧抓不放的袖摆,想了想,对鹞子道:“就说我今日有事,让赫连五娘子先回去罢。” 这一坐又是大半个时辰。上玉以手支额,撑在榻沿上假寐,黄钟、鹞子亦立在旁侧,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待梦醒,绣目迷蒙间,瞥见榻上的男子微微睁开了眼。 真的醒了?! 来不及高兴,她急忙从凳子上站起:“卫衡舟,你…你怎么样?” 他转向她,薄唇微启,送出孱弱的气流:“阿娘……” 哈? 看来这人还没醒透,她凑近身子,轻拍了拍他的脸:“喂,你清醒一点。” 仿佛某种咒语,男人原本黯淡的双眼逐渐变得清明,长睫扑闪了几下,瞳孔中漾起澄澈的光。 上玉、黄钟、鹞子:……好像有些不对啊。 黄钟问得小心翼翼:“侯爷,您……” “我饿了。”对方甫一开口,直接越过他,扯了扯上玉的袖襟:“阿娘,我饿了,我要吃饭。” “?……!”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晴天霹雳之感,黄钟颤抖着声嗓:“侯爷,这…这是瑾珏公主。” “阿娘!”男人的嗓音稍稍提高了些,一边把脸埋进上玉的手肘处蹭了蹭,像娃儿撒娇似的:“我饿了,我要吃饭。” 上玉:“……” 黄钟:“……” 鹞子:“……” “太医——!!!” 方才刚走的那名老者又背着医箱匆匆赶来,见到生人,华阴候直往上玉身后躲,上玉连哄带骗地,好容易把他推出来,熊孩子竟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鹞子见了,试图阻止:“还请侯爷自重些。” “不要!坏人!”他把上玉的手藏到身后,又啪地一声打掉鹞子的手。 “这……” 上玉冲鹞子使了个眼色,摇摇头。 黄钟面色青黑,看向老者:“侯爷他……究竟怎么了?” 老者捋了捋胡子,仄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侯爷所以醒转得如此之快,全凭老朽方才开服的那一碗虎狼之药,只是药性凶猛,非常人所能承受,且看侯爷目下这般,只怕是药物带来的后遗之症。” “你!”黄钟一时惊怒,“你竟敢私自对侯爷下虎狼之药?!” “老朽只是为救侯爷性命,若非如此,侯爷性命危矣。”老者不慌不忙地道。 “阿娘,他好凶啊。”修长的手指小心地点了点黄钟,一边又拉拉上玉的衣衫:“阿娘,我肚子好饿,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上玉:“好好好,我们马上就吃饭。”抬起头,对黄钟道:“你先去备点吃食,让我同医官说几句。” 黄钟变了脸:“莫非公主有话不欲叫奴听见?” 上玉:“……那你留下。鹞子,你去。” 待鹞子出去后,她看向医官:“您当初既敢对侯爷用此虎狼之药,想必亦备下了解决之法。” 老者闻言,抚着胡须瞅了她一眼,面带赞许:“公主睿智,老朽用药前曾斟酌再三,如无十成把握,断不会拿侯爷金躯顽笑,请公主放心,此药性虽猛,却能随着人的体/液排出体外,待药力完全散去,侯爷便能恢复如常。” 上玉点点头:“原来如此,不知需时多久?” “这个……老朽也不好说,有的人要几旬才能复原,有的只要十几日。” “哦…”垂眸,看着身侧呆呆仰头望着她的男子,仍是那副温润清雅的好皮相,芯子却像换了一个,见她垂头与他相视,竟吐出舌头笑了笑,把脑袋靠在她的手腕上,甚是依恋:“阿娘~” 上玉:“……” 她猛咳了几声:“直到药力散去前,他都会是这幅样子吗?” “正是。”老者背起医箱,满脸慈祥地自动告退了。 一旁心如死灰的黄钟:啊~我英明神武、智计百出、风姿隽逸的侯爷呀嘤嘤嘤~ 鹞子恰巧端了饭来,榻上的华阴小朋友一见,高兴地如同村口的二傻蛋,捧着碗猛吃了几口,想到什么,又把勺子递到上玉面前:“阿娘,来,啊——” 上玉:“……” “不用了,你…你自己吃吧。”她抬手阻挡,却见对方长眉一垂,倒个八字,扁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阿娘为什么不吃?” 上玉:……真他妈要命。 无奈,只得应道:“阿娘还不饿。”啊呸!谁是他娘?!甭管怎么着,把这非分紊乱的称呼改过来先。 她想了想,俯下身子,咧嘴攒出一个笑,如同即将诱骗纯情少年的大尾巴狼:“小郎君,不许叫‘阿娘’,要叫‘姊姊’。 ” “阿娘!”男人很固执。 “姊姊!” “阿娘!” “……”上玉深吸了口气:“你不叫‘姊姊’,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别……”他一把扔下勺子,揪紧她的手臂,仿佛极为害怕:“阿娘别不理我,我会乖。” “好,那你听我的话,叫‘姊姊’。” “姊…姊姊” “乖。”上玉下意识地探手摸了摸他的头,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一时有些怔愣,他见她停下动作,主动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头上,眨巴着眼:“要姊姊再摸摸。” 上玉:妈耶,这也太乖太可爱了叭。 黄钟:…嘤,侯爷你怎么能堕落至此啊? 鹞子:殿下怎可与男子如此亲密?这根本于理不合! ※※※※※※※※※※※※※※※※※※※※ 写完我才想起来虎狼之药好像是指那啥……算了算了,就当它是普通的药叭~嘿嘿 睡觉觉 入夜,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屋边一角溜出来,身后人一个趔踞险些摔倒,身前人忙停下扶了她一把,嘘了一声。 做孽啊。 眼见着就要遁到不远处的大门口,冷不防一个修长身影突然跳了出来:“姊姊!” 来人青丝未束,身着寝衣,赤着脚,手上抱着个长枕,眨巴双目:“姊姊,你们要去哪里呀?” 被抓包的二人:……作孽啊。 鹞子向上玉投去如何是好的眼神,上玉看着男人,一阵尬笑:“嘿嘿,姊姊哪儿都不去,你乖,快回屋睡觉。” “我不!”熊孩子精头得很,没这么好打发,他一手拽过上玉:“要姊姊陪!” 这……还没有点礼义廉耻了?! 鹞子向上玉投去赶紧解决的眼神,上玉试图先把手从桎梏里解脱出来,哪知男人手劲大得很,愣是没成功,只得无奈道:“你…你先把手放开。” “放开你就跑了!” 上玉:“不跑不跑,我保证。” “那……” “你先把手放开,好不好?” “……我不!”犹疑了片刻,他坚定地给出了一样的答案。 算了算了,上玉扶额,尽力好声好气道:“你看,现在天太晚了,姊姊要回去休息,明日再来陪你玩儿,可好?” “不好不好!”此言一出,简直是开闸泄出了洪水,对方把枕头一扔,立刻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死拽上玉的手腕。 上玉:“……”真不知道这位恢复后会如何面对自己。 鹞子亦是一脸震惊,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哭得跟小鸡仔似的男子同过去那位风姿俊逸、从容自若的华阴候联系到一起。上玉摸摸他的头:“你乖你乖,不要哭了。” “呜——,姊姊,姊姊别走!”玉面在秀肩上滚了好几圈,有温热的气扑到上玉颊上,仍是初时那一点淡淡的紫檀香,他现在只是个小孩子。 注意到小祖宗脸上的神情略有松动,鹞子赶忙道:“婢…婢是绝不会让您在此过夜的!” 说着,便伸出手,想要将上玉从华阴候的桎梏中解救出来,原见他一个单薄羸弱的男子,没想到力气却不小,两手像八爪鱼似的死死扒在少女身上,鹞子同他推拉了一阵,竟分不出胜负。 上玉被晃得晕晕乎乎的,直道:“好姊姊,不如……” “不成!”鹞子一口回绝:“侯爷,还请您放开手!” “呜——坏人不要把姊姊带走!” 男人亦卯足了劲儿,推拉难分之际,一条人影忽而扑来,探手一记磕在鹞子颈上,鹞子身体一软,立时便倒了下去。 “……?” 黄钟双眉紧蹙:“侯爷如今这般,奴斗胆,请公主怜惜。” 这是想让她留下? 上玉看了倒地的鹞子一眼,不免失笑:“你倒忠心得狠。”略顿,续道:“一心为主,只是不知可思虑过本公主的名声?” “你我同为内廷中人,该知道深宫之中没有秘密,若今夜我留宿于此,他日被人拿捏住,借以大做文章,你可曾想过后果?” 黄钟一愣,即时合袖躬身:“公主放心,奴自会安排妥当。”本以为瑾珏公主只是个天真不知事的小姑娘,如今看来此人颇为聪慧,自己真是眼拙。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上玉是实诚人,名声有了保证,也不搞欲迎还拒那套,“对了,鹞子就麻烦你给送回去了,我先领着熊孩子进去。”说着,一拍华阴候的脑袋:“松开!”嘻,这感觉真好。 男人小心翼翼地从她肩上抬起头,瞳孔仿佛两枚润泽的松玉:“你…你不走了吗?” “不走了不走了。”她一时玩心大起,勾着他往房里走:“小妖精,看姊姊怎么收拾你,嘿嘿。” “收,收拾?”他被迫弯下大半身子。 “对啊,”纤手捏了捏他的脸,妈的,这男人保养得真好,她一用力,又多捏了几下:“疼吗?”故意问他。 明显是疼的,可是他拼命忍住,摇摇头,褐眸亮晶晶地:“不…不疼。” “我给姊姊捏,不怕…疼。” “嘻,真乖。” 黄钟站在原地,半是欣慰半是担忧地看着两人,如今稍得窥见瑾珏公主面目,令他不禁又多了一重隐忧,只是为何有这重隐忧,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就是了。 原地站了一会儿,他背上鹞子,瞬间消失在了宫阙中。 …… 熊孩子真能玩,熊孩子真能撒娇。 上玉坐在床头,垂了垂老腰,打了个哈欠。此时好不容易哄上床的熊孩子抱着被子,眨巴眨巴:“姊姊。” “哈——干嘛?”她搓了搓眼睛:“赶紧睡吧,不然明天起不来了。” “哦……”他听话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逐渐传来匀平的呼吸,上玉自己亦靠着床边将睡欲睡。 “…姊姊。” 被子下的手指扯了扯她的袖子。 被闹醒的上玉:……奶奶的,你不是睡了吗。 “干啥呀?” 他犹豫了一会儿,玉面竟泛起了微微的粉色:“姊姊不要这样睡,姊姊跟我一起睡。”说着,化身行动派,先扭捏地往里头移了移,再做作地把被子掀开,同时饱含期待地看着她。 上玉:“……”这什么羞耻要求?!这可是一具成年男人的新鲜肉/体啊!!她突然一个激灵,目光狐疑往他身上扫视,这家伙,该不会是在扮猪吃老虎吧? 那某某话本子不就是这样写的,老狐狸披上猪皮,在老虎面前装疯卖傻,最终老虎就栽在它手里了,还成为山林奇谈,传唱一时。 不行!卫衡舟阴得很,她得不动声色地试他一试。打定主意,上玉拉起他,笑了笑:“咱们不忙睡,你若不困,咱们出去玩儿,怎么样?” 男人歪着头想了想,笑得傻傻的:“姊姊想出去,我陪姊姊出去。”双眸弯成了两道月牙,他扑哧扑哧地穿好鞋,就要跑去开门。 上玉忽而道:“华阴候,你的母亲是谁?”她的心突然悬起来,只等他一个回答。 修长身影本来趴在门边上,正悄悄地往外看,听到她问,他愣了下,随即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姊姊,你…你跟我说话吗?” “……” 问这句话,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出答案,不管他是装傻还是真傻,都不可能说出答案;她之所以这么问,无非是想瞧瞧他的反应,如果他是装的,就该对她的话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毕竟一个认不出身边人的傻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封号的,然而他没有,他迟疑了一下,立刻回答她了,如此自然的反应,倒像医官的那一番话很可信,他真的暂时神志不清了。 也许,还得找机会再试试。 “姊姊,你怎么了?” 放大的五官突然在眼前出现,鼻尖险些碰上,上玉立时往后一退,他来拉她的手,似乎很开心的样子:“那个凶凶的哥哥不在了,我们可以出去啦。” “不…”她勉强笑了两声,只能哄他爬回榻上。谁知熊孩子一沾到被子,马上重提了要人□□的这一诉求。她自然不从,然而当一个俊逸男子用小鹿般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你,并且噘着嘴求睡时,实在很难不动心呐,毕竟美色惑人嘛。 妈的,索性一起睡得了!不成不成,她立刻自我否定,听说男女只要躺在一张床上就会有孩子钻进肚子里,那也太可怕了。 为今之计,只好吓吓他了,熊孩子一般都不禁吓,上玉想了想,弯下身子,一手按住了他的额头。 “姊姊,你做什么?” “嘘…”纤指抵在嘴唇上,让他安静听她讲:“姊姊不能跟你一块儿睡,因为那样,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什…什么事?”大手抓紧了被子。 有效果了,女嗓故意拖得很长:“就是啊…会有嗷嗷大吼的妖怪钻到床上来,要——要吃了你!” “啊——!”他大叫一声,直躲进被子里:“呜呜呜——妖怪不要吃我!” 哎呦,好像吓得太厉害了。自觉到这个程度有点过火,上玉赶紧拍拍被子:“别怕别怕,只要你自己乖乖地睡,就不会有事。” “……真的?”被子底下露出两丸泛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瞅着她。 她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不觉别过头:“当然是真的。” 指尖忽而传来温热的触感,他吸吸鼻子,半颗脑袋仍埋在被窝里,抓她抓得很紧:“那…那我要握着姊姊的手睡。” 好叭,你这个小妖精,上玉妥协了,她现在有点懊悔自己一时心软留下来,须知带娃是个苦差事啊~ 夜已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少女上下眼皮早已打起了架,兀自坚持,想等他睡熟了之后把手抽回来,届时可以另外找个地方睡。 然而终究没抵挡过睡魔的侵袭,身子一歪,半个身子倒在床边,起伏间呼吸匀平,睡在一旁的男人张开眸子,仰头看了看,伸手将自己的被子拨了一大半到她身上,又红着脸偷偷朝她挪近了些,两个人头挨着头,他微赧又满足地一笑,缓缓闭上了眼。 一觉天明。 第二天上玉是扶着自己的老腰起来的,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维持了一晚上,简直跟受刑一般。不过当她醒过来,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还是有点小感动的,他虽然人变傻了,还算知道疼人。 见他仍熟睡着没醒,她活动了下筋骨,打算先回新殿去,毕竟鹞子还搁那生着气呢,怎么着也得再做做思想工作,要是熊孩子醒着,肯定又不放她走了。上玉故意压低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刚走到门边上,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吵闹声。 不会吧,难道有人来了?她连忙猫下身子,偷偷将门开了一条小缝,乍见到黄钟墨绿色的背影,对面还站着几个内侍打扮的人。她认出其中一个手持拂尘的,就是萧宁夫人身边的小白脸。 怪哉,这家伙这么早跑到阙中来干嘛? 看得出小白脸那双小眼睛一直在往内殿瞄,似乎跃跃欲进,奈何黄钟一直拦着,才没有得逞,那小白脸仿佛说了些什么,离太远了也听不清,但直觉告诉她,事有不妙。 待小白脸带着人走后,上玉忙叫了黄钟到殿里,又注意了下那边的熊孩子没醒,才问道:“他来做什么?” 黄钟像是在考虑该不该回话。 上玉:“若是自家私事我便也不掺和,只是方才那人我有些在意,记得他在安平殿中当差,想必是奉了萧宁夫人之令而来。如今候爷人已这般,仅凭你一人之力未必能护他周全,倒不如说与我听听。” “…是。” 黄钟似乎被说动了,小心斟酌道:“方才那人来传萧宁夫人口谕,说是…说是从医官处听闻侯爷病症,欲将侯爷接到安平殿亲自照顾。让奴赶紧准备准备,他们下晌就来接人。” “什么?!”她一脸震惊。 榻上的华阴候于此时突然睁开了眼。 曾是旧识 事情不对! 那双送来的丫鬟,华阴候突然重病,后遣医官诊治,到如今以看顾为名,欲将病人带走;一环扣一环,真像提前安排好的一出戏,而这布戏之人,无一指向了各环间唯一的干系者。 真当好手段,此一局虽然冒进,但做得不可谓不巧妙,上玉不禁捏住了裙边,犹记当日以她的名义送出的那一对丫鬟,原来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旁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可那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就为了带走华阴候?为了更好地控制他?但,为什么?一个异国侯爷,毫无实权的罪臣之子,为何要在他身上费这么大的功夫? “姊姊,姊姊!”修长五指紧紧攥住她的衣袖,他散着头发,长眸睁得大大的,一脸无害:“姊姊,你怎么了?” 上玉回过神,瞥见那头榻上被堆到一边的被子,又见他光溜溜的脚底,不由道:“怎么不穿鞋就跑过来?仔细冷了脚又生病。” “我,我……”男人一脸委屈。 一旁的黄钟忙道:“奴去给您拿鞋子。” 待穿好鞋,他死拽着她的袖摆不放,故意把脚抬高了给她看:“我穿好鞋子了,姊姊别生我气。” 上玉:“……”她叹息一声:“我没生你气,我只是……心里头有点乱。” “为什么?”他问道。 天真不知世事,该当好年华。只是她的天真正悄然远去,而他的不过是药物催生出的虚假,罢了,上玉摇摇头:“没什么。”她朝黄钟使了个眼色,随即又对华阴候道:“你乖乖,先去吃早饭,姊姊有话跟这位哥哥说。” “我不我不!”他一听便不肯:“我要跟姊姊一起!” “你不听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呜——” “听话!”她故意加重了语气。 “那…那好吧,”他噘着嘴,又委屈地眨了眨眼:“那我吃完早饭就回来。” “好。” 内殿里只剩下黄钟与上玉二人。 黄钟对插着袖子,抬头看了上玉一眼,竟莫名地有些发虚:“不知公主有何话要与奴讲?” 上玉笑了笑,没打算拐弯抹角:“也非什么要紧的话,我只想问问,你家侯爷与安平殿的那位夫人是否曾是旧识?” “这……”黄钟心下一凛,转而道:“公主缘何有此一问?侯爷刚至丹熙国不久,怎会与安平殿夫人有旧?” “看来你是当真不知,”上玉眨眨眼,捻出点云淡风轻的笑意:“若我告诉你,安平殿主位萧宁夫人便是昔日大辰的单钟郡主呢。” “又如何?” 莫说你不知单钟郡主是何人。 黄钟面色不动,垂颈拱手,道:“单钟郡主奴自是识得,侯爷亦是知晓,以此看来,说二人是旧识亦可。” 好一个旧识亦可!到底是大坏蛋手下的小坏蛋,如此轻易就把问话模糊了过去,答得恭谨又滴水不漏。 心中有了点底,上玉没再追问,潦草结束了这个话题:“我要先回新殿瞧瞧,侯爷就拜托大人了。” 趁熊孩子还在吃饭,赶紧溜出来,没辇没仆的,便扯着裙子一路步行,这也算肆无忌惮了,若是在南殿,天子内宫处,上玉是万不敢这样的,只因这里是皇子公主的居所,白日里难得见到几个大人物。 长街寂静,只有数个洒扫的仆婢,每个人都安分守己地做着自己的事,明哲保身,才是深宫的生存之道,道理她都懂,只是人若真能如此无情,就好了。 路边上那条转角小径,走进去便能到另一重境地,可它是属于晚上的,脚步在径前顿了顿,她终究没有走进去。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回到新殿,鹞子正在院子里莳花,平日她是不会去弄这些的,只能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在等她。 压力真大,上玉换上甜笑:“好姊姊,我回来了。” 鹞子倒没怎么,不过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哀怨神色:“您还晓得回来?” “晓得,我当然晓得。”她讨好般地贴上去,扯她的袖子。 “瞧瞧您这是在做什么。”鹞子把袖摆拉出来,转头又去侍弄那些花,片刻后又丢下手:“早膳可用过了?” “还没呢。” 她叹了口气:“婢在内殿里备下了,您快洗漱了去用些罢。” “好!” 上玉吐吐舌头,还要拉着她一起,鹞子挣扎不过,二人一起进了内殿。她一边为上玉盛粥,一边忍不住抱怨了起来:“婢知道您同侯爷的关系好,只是我们大辰女子最重名节,您虽好玩,也该明白个中厉害,这留宿之事以后切不可再做,须知损了你我的名声终究小事,若是折辱了大辰的颜面,婢等就是万死也难辞。” 上玉笑着点头:“我知道了,日后不会再如此。” “那就好。” 今日的粥是菌菇鸡肉粥,味美香浓,上玉喝了几口,咂咂嘴:“好喝。”抬头看了鹞子一眼:“你也吃些吧。” 鹞子摇摇头:“婢已用过了。” “哦……”汤匙敲在碗沿儿上发出脆响,绣目一眨一眨地发着精光:“…好姊姊,有件事儿,我想请你帮个忙。” “?” “你附耳过来。”她朝她勾勾手。 …… 连喝了两碗粥,又吃了半个白面馒头,差点没把自己撑死,上玉在小院子里抱着肚子消食,最近没怎么见到人的绘声绘色二婢突然低着头走过来,直接在她身前跪下了。 上玉:“?”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二人雪白的后颈:“二位这是何意?莫非是本月的月例不够用了?” 二人闻言,神色精彩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婢子等求公主给条活路。” “这话从何说起?” 底下沉默了一会儿,绘色紧了紧手,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明人前面不说暗话,婢子知道公主一直对我二人怀有戒心,倒不如索性都与公主说了,夫人派我们过来,原是为刺探公主的日常行迹,每三日向安平殿一报,如今我等已多日无报,长此以往,恐怕性命难保。” 绘声接话道:“夫人一向心狠,视我们为狗彘,我二人在深宫中亦是身不由已,如今和盘向公主托出,是希望公主菩萨心肠,放我们一条生路,大恩大德,必定铭记一生。” “请公主超生!”两人同时扣头点地。 上玉眨眨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二人倒是敢,莫非是料准了我不会杀你们?” 二婢身躯几不可查地一抖,仍维持着扣头的姿势,话音模糊地从底下传来:“婢等今日既讲了这一番话,便是豁出去了。” “豁出去?怎么个豁出去?” 绘色抬起头,眼中有着坚毅而凶狠的光,她虽然一言未发,上玉却明明白白地懂得了她的意思。 唉,招谁惹谁了,好端端的,自己不找事,事老找上门,罢罢:“你们不必如此,只要你们愿意吐实,生路自然是有的。” 二婢闻言大喜:“谢公主怜悯。” “哎,慢着慢着,”上玉摆摆手:“生路我可以给,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 “萧宁夫人为何要派你们来监视我?” “这……” 绘声道:“夫人只说是关心公主起居,让婢等不要外传,但婢子认为绝非如此,夫人她……并没有这样的善心。” “……” 二人走后,上玉独个儿坐在秋千上,左思右想,实在不明白这萧宁夫人究竟要干什么?如今她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个人绝对与卫衡舟相识,从她想要通过药物控制他来看,多半是有私仇。毕竟当时太微宫中,眼见着华阴候貌美好欺负,而不断上门挑衅的人可不止一两个;但是你说作弄华阴候也就罢了,为何还非要带上一个她呢? 唉,头疼。她揉了揉额际,总之日后对这位夫人一定要十二万分的小心,不知自己今日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总归也算救人于水火罢。 毕竟,那人也是救过她的。 时辰走得很快,转眼过了中午,鹞子未归,上玉亦无胃口,在小塌上歪着,吃了盅清凉的冰酪子,想想一个上午过去了,阙中竟也没什么动静,难道熊孩子没闹着要找她?还是黄钟用了什么办法?不过这会儿安平殿里该来人接他了,还是别见的好。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睁开眼,鹞子正从外头走进来:“殿下。” 她搓着眼睛坐起身:“你回来啦?” “是。”鹞子随即上前,取了架上的衣物要给她披上,凑近时说道:“侯爷下晌已在安平殿里安置了,据说哭闹得厉害,连晚饭都没有用,还是请的医官,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 上玉轻颔首:“那位夫人怎么说?” 鹞子摇摇头:“不知,没探出什么。” “成吧,”站起身,她散发移至窗边,看着外头黑乎乎的院子,良久,道:“好姊姊,这些闲事,咱们或许不该管。” 死混蛋 第二天晌午,突然又有消息传,华阴候今晨被安平殿送了回来,仍旧住回阙中,有好事者私下里切切,天明时分曾见到东宫大詹事在通往安平殿的长街上匆匆来去。 这些上玉都还不知道,宫人们私下里传递秘辛时,她正在学斋里对着丹熙小字头疼,直到下了学,上了辇,鹞子才把这事一一对她禀了。 上玉看着抬辇的侍人,哦了一声,再没其余的话。 学斋靠近新殿的路上,有一大片丰茂的荷塘,时值盛夏,荷塘里本应添红带蕊,但许是气候不相适宜,至今都只有大片润圆的荷叶,也有另一种说法,是因为里头死过人。 甭管哪种原因,都非上玉注意到它的理由,平静无波的水中央,不住地往外冒着透明的气泡,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呼吸着。 “停下。” “怎么了?”鹞子不解。 “你看那儿。”纤手一指,湖水像沸腾了一样。 “这……” 上玉下辇,牵裙跑过去,鹞子亦跟随,二人站在围廊上最靠近水的那一处。鹞子似乎有些畏惧,不觉抓住了上玉的衣袖:“那究竟是什么?” “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话音刚落,湖面上突然扑腾出好大的水花,一个乌发白衣的身影从里头钻出来。 围廊上二人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那人熟悉的面目上凝着少有的童稚,左手里抓着一片大得出奇的荷叶。 “姊姊!” 他朝她猛挥手。 上玉不禁扶额,搞了半天,怎么是他? “喂!你快点上来!”她喊。 鹞子亦叫人:“那边的,快过来帮忙,把侯爷救上来!” 几个侍人跑过来,众人合力把笑嘻嘻的华阴候从荷塘里拉了出来,他浑身都湿透了,不住地往下滴水。 “姊姊,姊姊!快看,快看!”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不住地挥舞着手中的荷叶。 上玉:“衣服都湿成这样了,仔细要感冒的。” “姊姊,你看!”硕大的荷叶被送到她的鼻尖下,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不过现在不是闻这的时候。 “衣裳太湿了,头发也得尽快弄干。”上玉转身,看了眼鹞子:“好姊姊,不如先让他到我们那儿去。” 鹞子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第一次进姑娘的闺房,华阴候很兴奋,自觉房里头有一股十分好闻的香味,他把荷叶顶在头上,一边在房里四处打量,摸摸这儿,碰碰那儿,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上玉命人在房里备好了浴桶热水,拿手探了探,觉得合适便叫他,这才想起不知该怎么叫他,便道:“你过来!” 外头沉默了一瞬,脚步便哒哒哒地,大手小心地扒住牡丹屏风,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眨了眨。 这人头上顶着荷叶的模样,真是太滑稽了,她险些失笑,朝他招了招手:“来,快过来。” “哦。”他点点头,跑进来:“姊姊,我们要做什么呀?” “洗澡。”顿了顿,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你会吗?” “我?”他指指自己,有些傻气地摇头:“不会。” 唉,就知道。上玉无奈:“那我找人来给你洗。” “姊姊……” “不许这样。”她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忽而板起脸:“你是男子,我是女子,男女有别,无论洗澡或睡觉都不能一起的。” “为什么?”他似乎很不解:“可是我看到一个哥哥和一个姊姊在一张床上睡觉呢。” 熊孩子,竟然还学会偷窥了?!不过宫中的龃龉确实也多,上玉道:“日后不许这么做了!你看到他们一起睡着,是因为他们是夫妻。” 他似懂非懂:“夫妻就能一起睡觉洗澡吗?” “不错。” “那,那我要跟……” “唉——打住打住!”她赶紧阻止:“憋说了,赶紧把澡洗了,要不热水都该凉了。你乖,自己脱了衣裳先进去,我就叫人过来。” 话毕,像是躲避什么,她匆匆离开,阖上门,吩咐道:“去唤两个内侍过来,侍候侯爷沐浴。” 底下人领命去了,上玉偏侧过头,想着幸好没让他把那句话说完,不然日后真是不好相见,不过人如今这样,也算是黑历史了,莫非正是因为她见证了他这段,才会被他记仇,欲置她于死地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也太小心眼了。她不由地有些生气。正这时,鹞子掖着袖子从外头回来,小脸汗津津的,朝她福了一福:“殿下,那二婢已经安置好了。” 上玉轻颔首,鹞子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小心道:“侯爷他……” “无事。” “…对了,五娘子方才托人传了信儿过来,说是过会儿要来见您。” 这次入宫,赫连五娘的本意是来看自个平日里在御马场常骑的那匹马,顺带着也见见上玉,丹熙国中原化甚久,上层贵女的圈子她融不进去,故而在宫中也没几个好朋友。 腰间的银铃铛一甩一甩,五娘今日的心情不错,也不急着去新殿,横竖时辰还早,她小跑了一路,到了一座巍峨的宫殿前,砖石路上伫立着两座黑青的石灯柱子,殿门上用金笔描着‘端阳殿’三个字。 这正是她未婚夫君的住处。与中原不同,丹熙皇子即使封王后也照旧在宫中居住,一切吃穿用度皆由宫人服侍,只是出入宫廷更方便些。 五娘停下脚步,近乡情怯,她垂头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物头饰,确定无误后,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殿门口守值的内侍早早跑进去禀报了,印象里潇王十次有九次都会咆哮着叫她滚!想想那混蛋失措怒吼的模样,还是挺好笑的。 然而今次却没有,不仅如此,大殿里静悄悄的,方才通传的内侍也不见了。 搞什么鬼?越是疑惑,就越想要进去看看,绕过大殿前翠玉屏风,旁边摆着一张长案,堆叠着大大小小的卷宗,随手拾起一本,上头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大字——翻云覆雨。 话说潇王纵横情场多年,至今小命仍在的原因,有一部分是他未来的媳妇儿没啥文化,就是认得字,也不解其中意味。只是这回攥在手里的,偏偏是一本春宫集,她往里翻了几页,蜜肤顿时一片通红,恨恨地把书砸掉,就知道这王八蛋的死德行! 腰间马鞭蠢蠢欲动,要是逮到了人,得先狠狠抽他几鞭子!快步绕过大厅,直往后殿去,正与方才的内侍撞个正着:“你家王爷呢?” 内侍有些战战兢兢的:“回五娘子,王爷人在殿中。” 丹熙宫殿分为正殿、偏殿和内殿,寝房一般设在内殿,因而五娘没多想,便往内殿而去,横竖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掌推开内殿的大门,劲风吹起里头的朱紫垂首纱微微晃动,东南侧一把躺椅上,有个皂衣轮廊背身而对,似乎在假寐。 五娘踏了进去,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又深深闻嗅一口,好家伙!居然一点脂粉味都无,这可稀奇了,从前十有九次都是在这殿中寻欢作乐被她一顿臭揍,今日怎么如此清净? 她有些狐疑地向那皂衣身影走去,一边道:“你在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那皂衣身影突然一动,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瞬间化作一片齑粉,在半空中洋洋洒洒。 “嗬!”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而更神奇的还在后头,那齑粉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幻化出了一头梅花鹿,抵着头,眼看着就要向她冲来。 五娘掏出马鞭,狠狠一抽,那鹿瞬间便消失了。 “这究竟……”没等她反应过来,后背忽而掀起了一阵冷风,回头,看到方才的那只梅花鹿卯着劲儿冲过来,这下来不及了,她脚脖子一崴,直直地向后倒去:“啊——!”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有什么环住了自己的腰,一片肌肤微微泛起了暖意,五娘睁开眼,面前是放大的熟悉容颜,深刻的五官上擒着得逞的笑容,恶意又放肆。 “你,你……”她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怎么?吓到了?” 他轻佻无所谓的态度让她瞬间火起,五娘跳起身子,狠狠给了他一鞭,只是没想到,男人竟然把这一鞭接住了。 两个人形成拉锯战,她一双美眸怒视他:“桓阴!刚才是你搞的鬼吧?!” 他浓眉一挑,既不承认亦没否认。 “果然是你!你,你敢作弄我!看我不给你几鞭子!”说着,纤手用力将鞭子从他手里抽出来,“啪啪啪”又是数声绳响。 潇王左躲右闪:“恶婆娘!快收手!不过玩笑而已!” “呸!” 几个上好的青瓷双耳圆嘴壶接连破碎,眼看着将人逼入死角,又是重重地一鞭,这下可好,要破相了,他闭起眼睛,听天由命。 鞭子打在了他腿上,不轻不重,远没有挥舞的时候有气势,他睁开眼,五娘没说话,红着眼瞪了他一眼,把鞭子一收。 “喂!你那什么眼神?!”他道:“我是让着你,知不知道?!好男不跟恶女斗!” “呸!就你这怂样!” “谁怂啦?!方才也不知是谁,吓得钻进我怀里哇哇大叫!” “你!”五娘粗喘了两声:“你少放屁!明明是你,你……” 他轻佻一笑:“我怎么?!” 若论耍嘴皮子她永远不如他:“随便你!”她转身欲走。 “唉唉唉——”他玩上瘾了,难得叫住她:“赫连娘子今日不请自来,怎么?话都没说完,这就要走?” 她闻言回头,美眸亮如星子:“臭混蛋!你少跟我这儿拽文!”双手环胸,如同一只骄傲的小雀鸟:“哼,想留人就直说呗!” “……”这女人哪来的自信?他腹诽一句,走到唯一完好的案前坐下,架着腿,给自己倒了杯茶。 五娘:“……” 他:“喝吗?” 五娘:“不喝!” “不喝就算!”自顾喝着茶,咂了两下嘴,他道:“那个……听说你最近同大辰那位瑾珏公主走得很近。” 就知道!死混蛋在这儿等着她呢:“干你屁事?!” “唉,”他假意放下茶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一个女孩儿家家的,不要整天屁来屁去,多学学人家,跳跳舞,绣绣花;还有,多节结食,每顿饭少吃点!” 五娘食量虽大,但身量轻盈,许是经常策马练武的原因,浑身上下肌理紧实,并无一丝赘肉,身材是合格了,脸蛋生得也不错,就是这臭脾气……试问哪个男人受得了啊?! 潇王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见五娘狐疑地盯着他看,连忙尴尬地笑笑:“没什么,你跟瑾珏公主处的好,这很好啊,我替你开心,真的!” “呸!”她还能不知道他:“我警告你啊,趁早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要敢欺负上玉看我不揍死你!” “行行行。”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她是大辰公主,我哪敢啊?!”小声地咕哝一句:“不过就是想交个朋友嘛。” “哼!没安好心。” 两个人又斗了几句嘴,他话锋忽而一转,落到了旁人身上:“我听说,那个和瑾珏公主一道来的大辰侯爷得癔症了?” 五娘:“……” 她柳眉一挑:“癔症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样的媳妇儿,不娶!打死也不娶!潇王的脸色突然变幻莫测,呵呵两声:“就是有人说……他疯了?” 五娘:“不认识,不知道,没听说过。” 潇王:“……” 被内侍赧着脸半推半送出了端阳殿,五娘恨恨地转过头,看了那匾额上几个鎏金的大字,啐了一口:“死混蛋!” 她不爱乘辇,原地吹了声口哨,从宫道方向飞驰而来一匹高头大马,一骑上,便往新殿方向跑去。 荡秋千 远远地,还没等下马,就能听见新殿里一片欢声笑语之声。 唉?莫非上玉有客人? 落了鞍,早有内侍在门口相迎,领了她进去,她随口问道:“有什么人在里头吗?” 内侍半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回五娘子,是华阴候爷。” “……啊?!” 五娘十分惊异,她知道中原女子十分看重名声,上玉虽然比一般的中原女子稍微活泼了些,但于礼义上从没有出格之处,如今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带着疑惑,走到长长的甬道尽头,那里是正殿前唯一的大院子,种了不少花草,绿荫间,以朱红柱为基,搭了一个极大极高的秋千,此刻,上玉与那美白弱的中原侯爷就在那儿。 话说二人至丹熙日久,五娘还真没怎么注意过这位侯爷,对他唯一的印象仅仅是数天前被齐王恶意捉弄的那场御车比赛,在她眼中,这位侯爷还不如一个普通女子,不仅长相一点都不阳刚,连体力都差得离谱,更别说他那比娘儿们还要白的脸蛋和无比清淡的五官。 最令她震撼的是——如今坐在秋千上开心大笑的那个人,那个……比娘们还要娘儿们的男人,大声喊着:“姊姊,再推高一点!” 推秋千的人,果然是她的好友上玉,只见好友满脸无奈地哄着他,一个大男人,靠两个女子才勉强推得动,秋千上的华阴候浑然不觉,反而玩得十分开心。 五娘:……这场面真是诡异。 她不由地擦了擦眼睛,对面的上玉看到她了,朝她挥了挥手:“五娘!” 虚应了一声,她跑过去,毕竟有不熟的人在,显得有些拘束,上玉了然,笑着拉她的手:“你莫介意,就把他当成小孩子吧。” “小孩子?”她又仄头看了看秋千上的人咧嘴大笑的模样,嗯……是挺奇怪,印象中那中原侯爷虽然孱弱,却很能做些虚样子,从不这样失礼,她突然想起几刻钟前,死混蛋跟她说过的,他说他疯了。 莫非,真有其事? 她看向上玉:“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上玉有时候异常敏锐,一听便知她的话头不对:“五娘,有人跟你说过些什么吗?” 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方才我去了一趟端阳殿,是桓阴那混蛋同我说的。” “你讲仔细些。”上玉央求道。 “就是他突然问我,知不知道那位从大辰来的侯爷疯了的事,我说不知道,没听说过,就这样。” “……” 五娘有些狐疑道:“有情况?” 上玉:“没有没有。” “姊姊!” 那边荡秋千的自觉受到了冷落,自从来了另一个漂亮姑娘,姊姊就不理他了,放开了一头粗绳,他一边叫,一边挥舞着双手。 “侯爷!不可不可!”旁边两个内侍吓得大叫。 “姊姊,姊姊!” “不许这样子!太危险了!”上玉忽而板起脸,仿佛自己真成了对方的长辈,他被她一喝,委屈地扁扁嘴,瞧着可怜得紧。 五娘倒被她唬了一跳,问道:“他这样子,找太医给瞧过了吗?” 正是那个太医害得,上玉叹了口气:“瞧过了,说是得过几天才能好。” “嗨——”五娘拍拍她的肩膀:“能好转就成。” 上玉点点头,忽而抿了抿嘴,执起五娘的手,道:“我有件事儿想问你。” “你说。” “那个…关于安平殿的萧宁夫人,你知道多少?” “萧宁夫人?…她不是你的同族吗?” “正是。” 五娘挠了挠脸:“关于这个人,我知道的不多,毕竟她是皇帝妃子,常年待在南殿里,我只在宫中的宴饮上见过她几次,人长得可是真漂亮,啧啧,”又看了看身边人:“上玉你也是又白又美的,那会儿见到你我就想,莫非每个中原女子都长得这般好看?” 上玉:“嗨呀,羞死人了。” “哈哈——”五娘爽朗一笑,续道:“美是美,不过我总觉得那夫人身上藏着什么事儿,不像是单纯嫁过来和亲的。” “…怎么说?” 五娘眨眨眼,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具体也说不上,虽然她嫁过来之后很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听闻她对皇帝陛下也是百依百顺的,不过嘛,你想想,她一个年纪同我们差不了多少的美人,大老远跑过来给一个糟老头子做妾,要你,”指指上玉:“你愿意吗?” 上玉很果断:“不愿意。” “对嘛,这才是正常的反应,要我,我也不愿意!” “兴许,她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呢?”上玉想了想道。 “切,”五娘嗤笑一声:“这些话都是那些政客说嘴的。像咱们年纪大好的,谁不想嫁个喜欢的人那个什么…什么来着,嗳,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上玉明白了,五娘所说也有几分道理,正如自己愿意到此为质,也是那楚国公主以嬢嬢相要挟,才会……袖子突然被人用力扯了扯,华阴侯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顺便送上一张委屈兮兮的脸:“姊姊,姊姊为什么都不理我?” 看了眼那边空荡荡的秋千,上玉有些无奈:“你乖,姊姊同这位姊姊有事儿,你自己去玩好不好?” “不,我不要!”撒娇耍赖,他嘟着嘴,拉着她的衣角甩来甩去:“要姊姊陪我玩!” “……”五娘差点憋不住笑。 上玉:真是。她探手摸摸他的头,然而他太高了,她只够得到他的眼睛:“你乖一点,别闹了。”顺势在他眼睛上抚了两下。 或许是对于抚眼睛的这个行为感到不习惯,他伸手一把按在她的手上,温热的指掌,带着微微的汗湿,上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把五娘拉过来:“来,叫姊姊。” 男人打量了五娘几眼,忽而又转向上玉,薄唇攒出一个笑,双眼弯弯,乖巧地叫了一声姊姊。 五娘有些尴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好。 “姊姊,姊姊坐秋千么?我来推!”男人欲拉着上玉去秋千那处,上玉拉上了五娘:“一起来玩!” 褐眸小心翼翼地划过五娘一眼,长睫扑闪了下,又在对方发现前收了回去。 五娘:“这…我可不会,你们中原人的玩意儿么。” 上玉:“很好玩的,我教你,来。” 两个人一道坐上了秋千,“抓稳了。”上玉转过头,话一时无法出口,她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幸而他自觉走到后头,两手全贴在她后背上:“姊姊坐好,我推了!” 这一下不算太用力,秋千飞得不高,五娘还是“哎呦——”叫了一声。 上玉:“怎么样?有意思吧。” 五娘:“还,还行。” 来回荡了几下,男人明显有些力竭,咳了几声,旁边的内侍见了,想要上前接手,他却不肯让:“我来推,我要推!” 内侍无法,只好小心地在一旁帮衬,五娘回过头,轻言道:“你们中原男子体力太差了。”言辞间,自然有几分骄傲。 上玉咳咳:“他身体不太好。” “你喜欢他?” “啊?” 这话题也转的太快了,上玉不免一惊,水眸瞪得老大:“你…你你,听谁说的?” “难道你不喜欢他?”五娘朝她挤挤眼,一副我都知道的表情:“记得上回御车,你急成那个样子,还有这次,特地把人弄到殿里来照顾,说一点事儿没有我是不信的。” “额……” “反正他都这样了,”挥挥手,她没给上玉解释的机会,道:“我看,索性就把事给办了,这娘儿们似的弱不禁风,你直接往死里压他就成了。”说话间,五娘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子异样的光芒。 上玉:“……”她还真没听大懂。 见人懵懵的,五娘又摇头晃脑一番:“唉,咱俩年纪虽然差不多,可你,愣是个小娃娃呢。”虚拍了下上玉的肩膀,又道:“成吧,下回咱们再出趟宫,姐们带你长长见识。” 能出宫,自然是不错的,可惜上回被半路杀出的潇王搅和了,两个小姑娘聊起宫外那些事就停不下来,没防着身后人偷听,闹将起来:“我也要跟姊姊一起出宫!” 上玉:唉。她扶额道:“闹着要出宫,你知道什么是‘出宫’吗?” “嗯…”这一问还真把他给问住了,男人捏着拳头,抿着嘴想了半天,愣是回答不上来,又开始耍起无赖:“不管,就要跟姊姊一起!” 秋千上两人对视了一眼,五娘咂咂嘴:“你辛苦了。” “说实话,要潇王变成这个样子,我都不一定有你这耐心。” 上玉:“那个…不是,误会误会…” “坦率点怎么着啊?”纤指戳了戳她的头:“上玉你呀,哪哪都好,就是有些事太藏着掖着了,我看你们中原人都有这毛病,说实话,你要对他真一点感情都没有,鬼才管他死活呢。” “……” “唉,不过我看你跟他也挺难的,你们别看我这样,心里头清楚着呢,你们两个人,说是过来做质子质女的,保不准养大了就直接和亲用了。” “虽然我是看不上中原男子啦,不过内宫里还有一群特喜欢小白脸的,你要真有点那个意思,自己可得牢牢抓住了,这玩意儿,是会飞走的。”说的可玄乎了。 小白脸…… 上玉表情十分奇怪,欲笑难笑,五娘小管家婆一样的表情,也让她觉得窝心又好笑,见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五娘直起眼:“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嗯嗯嗯。”她忙不迭点头。 正这时,宫人来报,阙中的黄钟侍官来了。 唉,终于啊,上玉暂时下了秋千,跟五娘耳语一句,拉了华阴侯过去:“你乖乖的,一会儿跟黄钟哥哥先回去。” 华阴侯:“那…那姊姊呢?” “嗯…姊姊晚点带杂菓子过去看你,好不?” 她发现他思考的时候特别喜欢抿嘴,薄唇阖得紧紧的,带着一些少年的倔强和可爱,过去那个过分老成的侯爵,喜怒皆难形于色,清楚地拉开各人与他的距离,如今这样,倒叫人不觉多了几分亲近的心思,余光瞄到黄钟的墨青袍摆已然进门,她突然有些感慨地摸了摸他的脸:“如果你能一直这样,或许也不错。” 他当然是听不懂的,只是觉得面前的她有些低落,他学着她的样子触碰她的脸,几乎把她整个脸都捧住了:“姊姊你不开心吗?”连声音都多了几分稚气。 “不,没有。”上玉摇摇头,退了一步,“你乖,先回去吧。” 黄钟仿佛一个走失儿童的父亲,领着自己的孩子回去,他的脸色极其严肃,如果说方才见到上玉还只是有点严肃的话,这会儿他已经变了脸,华阴侯有些怕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阙中内殿,刚关上门,华阴侯便看到殿里躺着两个人,做丫鬟打扮,似乎已经没了声息。 “啊…”他正欲叫喊,却被人敲中了后颈,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黄钟身上。 “主子,得罪了。”黄钟面不改色地将他放在床上,此时,从菱纱后走出了一个人来。 ※※※※※※※※※※※※※※※※※※※※ 最近重感冒一直好不了,全国的疫情也是很严重,唉,不知道该说点啥了,希望寒冬快快过去。 东宫传召 满面虬髯,双目炯炯,此人是老相识。 黄钟与他并无多话,二人略一点头,他就前上榻,左袖里掏出一副针帛,推开取了一根,拿捏力道,扎进榻上沉睡之人的脐下三寸。 榻上人似乎感觉到痛楚,微皱了皱眉头。不多时,颀长的凤目缓缓睁开,一褐一黑的瞳孔,此时尤为分明。 黄钟与虬髯男子祈白双双行礼:“主子。”“侯爷。” 长睫微动,榻上人咳了几声,黄钟赶紧上前小心地将他扶起,他始终笑吟吟地,道:“有劳了。” “不敢。” 二人听他如此说,满心只有惶恐。 房间里的气压一时有些低,男人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双唇上扬,却一言不发,像是在等着谁先开口。 黄钟看了眼前头的祈白,叹了口气,拱手道:“主子,计划有变,奴不能自决,这才斗胆请祈白先生过来,将主子唤……” 话没说完,便见天青的广袖轻摇:“我并未怪罪于你。” 褐眸往旁侧一瞥,落在了倒在外殿的二婢身上:“日后处理这些,莫在殿中。”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怒意。 黄钟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是。” 男人含笑,长眸移到了一旁默然恭谨的祈白身上:“几日不见,你瞧着倒是更精神了些。” “哪里,侯爷说笑了。”祈白顿了顿,续道:“小人今日前来,一则是为侯爷的病,二则,亦是有事禀奏。” 榻上人闻言一哂,静待下文。 “……便是关于侯爷日前提及的…” 祈白突然单膝跪下:“还请侯爷先恕小人僭越之罪,当日侯爷提及苏咎一人,小人按捺不住好奇,私自查探了一番。”他突然换了种语气,言辞压不住隐隐的躁动:“小人查到些东西,正可向侯爷禀报。” 华阴侯低咳了两声,面上不见喜怒:“说来听听。” “是。” ……约二刻钟后,浓眉大眼的粗犷汉子祈白从内殿里走了出来,跨下台阶,他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此刻里头,榻上人已经披上了外衫,修长大手擎了一杯茶,正小口啜饮着。 黄钟忍过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主子,奴有话说,主子的谋划一而再被那位瑾珏公主打乱,为何您还这么纵着她?” 越说越气愤:“若她确实是与主子血脉相连的公主便也罢了,可她明明……恕奴无礼,您从前根本不会管这种人的死活,如今几次三番救她不说,还……”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他自己停下来,而是那位单薄的主子出言打断了他,一贯的从容浅笑,窗外一束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金色的晕在长睫上跃动:“上玉不能死。” 薄唇一开一阖,吐出了这五个字,嗓音极轻极缓。 黄钟心下一震,他毕竟比华阴侯年长了几岁,心思未免放在了男女风月上,暗自思忖着莫非是这段时间的相处生出感情来了? 可是…他不禁又抬头瞄了榻上一眼,主子会对什么人生出感情,这简直不能想象,他从少年时就跟在他身边,那时候的华阴侯还是个刚刚失了父母的孩子,一个人住在太微北殿,冷漠、沉郁,眼中带着少年人不该有的沧桑,他记得那时候他很少笑,也不爱笑。 都说女人爱胡思乱想,可男人若是钻进死胡同里,担心的就更多了,黄钟不会制止他的主子谈情,甚至有时候他觉得主子实在太需要有个人来陪伴,只是现下也许并不是恰当的时机,上玉也不是恰当的人。 思想斗争了一会儿,他还是紧了紧手,道:“奴疑惑,不知道主子对瑾珏公主是……” 榻上人此时已闭起目养神,闻言轻嗤了一声,好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尔后头顶上轻飘飘传来一句:“她是个很重要的人。” ? ……这算什么答案。重要? 是承认了的意思?还是否认?黄钟挠了挠头,最终不咸不淡地憋出一句:“奴斗胆,还请主子先以大计为重。” 华阴侯没接话,倒像有意回避了,词锋一转,转到另一件事上:“方才祈白的话,你怎么看?” “奴…没有什么看法。” “当真?” “是。”顿了顿:“只是此人不听从主子之令,擅自做主查探,只怕……”他没把话说下去。 男人宽容地笑了笑:“本非我属,擅自做主倒也正常。” 黄钟不意外他有这样的反应,只是违逆主子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即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 又是几记不轻不重的咳嗽,他醒过神:“主子日后有什么打算?” “不急,我自有主张。”榻上人掩唇,墨眸幽深得如同一潭洪渊,修长食指极有韵律地敲打在薄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青丝下露出俊逸的半张脸:“你去替我见一个人罢。” “是。” “...阔别数朝,不知故人安否。”男人缓声道,双眸含笑看向底下人:“姜元,她甚是想念你。” 黄钟面色徒然一凛。 ...... 连着旷了两天,上玉下了学回到新殿,用了一些吃食,百无聊赖地窝在偏殿里写课业,这回丹熙小字的堂试只得了一个丙等,被老师好好耳提面命了一番,又特意布置了更多的课业给她,美其名曰“开小灶”。 唉,她不禁叹了口气,近两天真是太无聊了,五娘呢,跟她一样,也得了个丙等,被她爹赫连大人关在家里出不来了,还有...还有那熊孩子也没再来过了...... 一开始,她还觉得挺舒坦的,时间久了,又觉得不舒坦了,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见到他,还是想逃避,总之她跟只小乌龟一样苟着,定了定神,还是决定想想自己的事,比如: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盘缠是个大问题,如今她吃住都用的王宫里的开销,自己手头除了那些首饰,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这问题要是不解决,那她的逃走大计就没法实施。 得想个办法弄到钱才行。 虽然宫里每个人都会发月例,不过那点钱根本算不得什么,看来还是要朝宫外想办法。 正打着小算盘,忽而女侍来禀,东宫来人传话,请大辰公主即刻往东宫一趟。 东宫?那不是太子的住处吗? 上玉一脸错愕,可巧鹞子出去了,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就稀里糊涂地坐上了辇车。 来丹熙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去见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储君。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一趟来者不善,可是如今逃也逃不走,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东宫,坐落于丹熙王宫东南角,紫气招来之地,四脚翘起的飞檐,日光下泛出奇异的金色,显得贵气又肃穆。 上玉下了辇,跟着一名内侍官走了进去,里头虽然很大,但布局并不复杂,一条笔直的砖道,走到里头,是一座古朴的十方殿,应该是书房之类。 内侍官直接推门,把她“请”了进去,然后便一动不动地把守着门口。 这算什么意思? 上玉稍定神,环顾四周,见里头有一张颇大的书案,上头整齐地码放着竹简书帛一类,还有一座高大的书架,一个头戴紫金冠,身着白色夔龙纹袍服的壮年男子正缓缓转过身来。 她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桓迁看着她略微窘迫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很快就不见了,多年的外交才能,他同样还礼道:“公主大安。” “请坐。”手指一点,指向了一旁的高椅。 上玉过去坐下,他便也坐在了案前,很快内侍奉了香茶过来:“请用。” 感到有些不自在,上玉捏了捏裙边,还是捧起茶,饮了一大口。 “公主见到孤,似乎很是拘束?”太子同样喝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问道。 真是废话了。她干笑了两声:“不知道太子殿下请我来,有何要事?” 男人如鹰隼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来去,上玉自觉半边脸都凉了,早知不如托辞不来算了,她在心头叹息一声,听到对方说:“公主乃大辰贵客,孤自当照拂,只是近来父皇身体不好,公务繁忙,怠慢了公主,孤这厢也算给公主赔罪。” 上玉:“太子殿下言重了,如今我大辰还需仰仗丹熙多多援引;至于我,来此月余,贵国未有怠慢之处,已觉得十分满意。” “那就好。” 又饮了一口茶:“大辰天子身体可安好?” “父…皇身体很好,谢太子关心。” 这位日理万机的太子爷特地请她过来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关心她,上玉心中早就有底,既然他愿意这么弯弯绕绕的,她也不介意陪着。 “孤的庶母,安平殿的萧宁夫人,她亦是与公主源出一族的大辰子民,公主可见过她了?”太子提起笔,在一份帛书上写了些什么,仿佛只是寻常的聊天罢了。 上玉:“见过一次。当日蒙夫人相邀,请我去殿中喝过茶。” 对方轻慢地哦了一声,缓缓放下笔,抬眼瞧她,目光深不可测:“孤近来听说一个事,正与庶母有关,公主想听听么?” “…太子请讲。” 案后男子负手起身,微微一笑,只是眼中没什么笑意:“此事是由几个嘴碎的宫人传起,说是庶母擅自作主,将与公主同来的华阴侯爷接进安平殿去了?” 上玉的呼吸稍重了些:“外女不知,没听说过。” “是么?”他踱着步子,“那可是奇了,连公主都不知道的事,却有人将消息传到了孤的耳中。” 他离得她愈发近:“公主觉得,这传信者是何居心呢?” “......”完犊子。 果然还是露馅儿了。 当日的确是她故意让鹞子放出消息给东宫,为了不让萧宁夫人带走华阴侯,不过没想到的是,太子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自己的头上,所以今天是找她兴师问罪来了,这样一个大人物被她这小女子摆了一道,岂会甘休? 如今,只有死不认账了一条路了。上玉眼珠一转,勉力镇静道:“太子殿下这样问,外女也不知原因; 我自来到贵国,每日谨守礼数,除了......”她突然打了个哈欠,“失礼,除了按例每日前往学宫上学,就是回到住所,外头的事实在是......不甚清楚。” 一股浓重的倦意袭来,莫非又是喝茶害的?她不禁回头,瞥了一眼桌边的茶盏:“太子,外女失礼.....” “公主是怎么了?可要孤请医官来瞧瞧。”耳边男人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纤躯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太子负着手站在她身前,外头的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一束微光斜斜地照在桌边的茶盏上。 上玉做了个梦。 梦里,好像有个人抓住了她的脖子,微凉的触感滑过她的锁骨,衣襟仿佛被......不知何时起,鼻尖又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熟悉气味,檀香气,真的...好熟悉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张开双眸。 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耳畔传来几近陌生的温度,还有某个人平稳起伏的心跳声,几缕不属于她的青丝软软地贴着她的颊边。 “这是......” 三姑六婆会(一) “你醒了?” 上玉慌乱地直起身子:“你...怎么是你?!” 眼前一身素衣的男子轻轻笑了笑,沉静的黑眸慈悲得如同神佛般,为她解惑:“你在东宫睡着了,正巧我去那里,就把你带了出来。” ...对,她方才...是在东宫来着!那现在......环顾四周,老树延伸出的枝桠,他与她正坐在矮窄的花架下,身边到处都是花草,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她问道。 对方并未答话,而是笑着反问:“唔,你在太子宫中失仪,我将你带了出来,大辰公主,难道不该先谢谢我吗?” 额......好像有道理。她拱了拱手:“多谢尹王爷相助。” “无需客气。”男人礼貌地回了一句。 “我带你来此,只因青天白日,若公然送你回殿,恐怕有损你的闺誉。” ...倒也是。毕竟现在不比夜里,鹞子亦不在她身边,上玉没再多想,思绪又放回自己莫名其妙睡着一事上,活了十多年,她还从没有这样过,着实古怪:“我怎么会突然睡着呢?” 身边人听她自语喃喃,双目悠然平视前方,道:“最近老师似乎给你布置了许多堂外作业。” 堂外作业?她闻言一愣:“你是说我因为作业过多导致太过劳累,所以才睡着的?” “我没这么说。” 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她撅撅嘴,伸手拨了拨脚边的枯草,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天上课王爷你不是告假了,说身体不适,”她偷偷嘀咕了一句:“瞧这,哪有身体不适的样子?” “不想进学,找的借口。”他竟也没隐瞒。 这尹王倒是个实诚人,心眼儿也不错,上玉“噫”了一声,态度愈发熟稔:“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看着不像啊。” 男人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墨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轻嗤:“那依大辰公主看,小王像哪种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小王,无形间拉出了距离,上玉被噎了一下,心头突然升起一股隐隐的熟悉感,刚刚他回眸的那瞬间,她好像曾在某个人身上瞧见过。 唉,大概美男的回眸都是相似的吧。没多想,她抱膝道:“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 略顿,补上句:“也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是么?”他笑道:“你确定?” 上玉点点头:“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虽然我的感觉经常不准,不过...随便啦,反正也不是没看走眼过。” 他不以为意地哦了声:“你小小年纪,说出的话怎么跟个老媪一样?” 她抬头看天:“可能......我早衰吧。” “......”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对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嗓温温柔柔的,真好听啊,上玉一边欣赏,心里头也拨起了小算盘:“那个...尹王爷,你人好心善,我想请你救个急,行么?” “什么?” “就是...那个,你看你贵为王爷,应该挺有钱的,你能不能......”她冲他挤挤眼,很市侩地比了个拿钱的手势。 在他开口前,她又道:“你放心,我可以给你打欠条,青山绿水,一定还钱!你看怎么样?” 他愣了愣:“你...堂堂一个公主,为何...?” “这个...就不便相告了,人都有难言之隐嘛,你只说借不借吧?” 麻利的,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借可以,只是我有个问题。” “你问!”只要把盘缠这事儿解决了,十个问题她都愿意答。 “公主既然缺钱,为何不去找华阴侯借?” “找他?”上玉叹了口气:“他跟我一样是个穷逼,估计是没钱的。” 这次换男人被她噎了一下,俊颜有些无奈:“你又知道了?” “八/九不离十吧,虽然他有本事,不过钱这东西可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何况那人又很聪明,保不齐她还没逃走,计划就被他整个摸透了,她不能冒这个险。 “你似乎很不信任他,我还以为你二人同族同源,感情必定非比寻常。” 非比寻常?是啊,他替天子下旨杀了她,夹杂着恨的感情,倒真是非比寻常,上玉忽然有些泄气,嗓音闷闷的:“他不算个好人,而我是个不争气的蠢蛋。”或许是憋太久了,她第一次对着一个不甚熟悉的人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哦,说来听听?”他似乎很有兴趣。 “喂,我说王爷,你不是想套我话吧?”她又不傻。 男人嘴角的弧度扬了扬,倒没再勉强她,反而抬头瞧了瞧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为避嫌,我就不送你了。” “.....也好。”正巧她也觉得饿了,出去这么久,恐怕鹞子担心。 “不管怎么样,今天多谢你,下次见啦。”小姑娘站起身,装作江湖汉子的模样冲他抱了抱拳,衬裙翻出一朵花,转身朝着小径跑去,跑到一半又回身:“借钱那事儿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可不许反悔的!” 尹王仍旧坐在原地,半晌,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上玉一路小跑着回了新殿,鹞子果然等急了,她赔笑着安抚了她几句,将人打发到厨房去后,自个阖上门,表情严肃地来到铜镜前。 她记得下午做的那个梦,记得手指捏住衣襟的那种别样触感,虽然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不过心里始终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上玉小心翼翼地拉开襟口,露出里头瓷白的肌肤,一片光滑,连颗小疙瘩都没有。 除了左肩头一道不起眼的肉色疤痕,这是她自记事起便带在身上的,说不清来历。纤手抚上这道疤,她的表情若有所思。 翌日是个好天,早起进完学后,上玉便被鹞子强逼着换了一身金灿灿的礼服,两袖重得她险些抬起来,鹞子还特地恶狠狠地道:“您可不许脱。” 唉,上玉叹了口气,昨日接到拜贴,说是有一个劳什子会,只请王宫女眷参与,这种事最是无聊,她本来不想去,谁知鹞子擅自将帖子接下,这下是逼上梁山了。 这厢鹞子还在絮絮叨叨:“您是大辰公主,是贵女中的贵女,怎么能不去?也是这些番蛮子懂些礼法,知道要投拜帖给您,您务必拿出十二分的端庄仪态,切不可如平日一般。” 上玉看着自己头上五颜六色的步摇,觉得生活的枷锁委实太重。 这个...姑且叫它“三姑六婆会”吧,五娘从不参与,所以她得一个人去,那更无聊了。 三姑六婆会的会址在丹熙王宫鹿鸣苑,虽然叫“鹿鸣”,可那里一头鹿也没有,只有一气儿的亭台花草,跟御花园差不太多,上玉到的不算早,除却门口守着的内侍,里头已是人头攒动,看来丹熙的贵女还挺多。 递上拜帖,内侍接过一看,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匆匆撂下一句:“您稍待。” 这几个意思?她一脸懵,难不成本人与拜帖上的画像不符吗? 过了片刻,内侍拿着拜帖回来,这回换了张标准笑脸,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这操作让人摸不着头脑,上玉走进去,见到眼前景象,才明白为啥出门前鹞子要把她打扮得像株五彩大白菜,因为里头三三两两、身后丫鬟成群的贵女们全都是五彩大白菜,还是进阶版的那种。 唉,女人真是可怕。看着不远处一个被沉重的花冠压得像得了脊椎病一样的贵女,她深表同情。 第一次参加,同里头的人都不熟,一时间也没个人来理,上玉就径直往亭子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想来这劳什子会还没开始,也不知主持的人是哪一位。 今天她耍了点小手段,没带鹞子过来,方便自己提早开溜,从前大辰的贵女宴,不是赏花赏鸟,就是吟诗作对,希望丹熙的能稍微好些。 “喂!” “……” “喂!!” 上玉缓缓地转过头:“你叫我?” 面前一个身量娇小、打扮得五彩缤纷的女子一脸婊气地看着她,身后还跟着五六个高大结实的丫鬟...应该是丫鬟吧。 “我不叫你难道是叫猪吗,你是哪家的?!敢来抢我的位子!”她一手险些戳到上玉的鼻子。 就一小破凉亭还有专座?摆明了无耻耍横,不过看架势这个婊妹恐怕不是一般人。 行吧,她撤。上玉站起身:“失礼。” 本以为这就完了,哪知一个高壮的丫鬟叉腰拦住了她的去路。 此时已坐下的婊妹气焰嚣张:“慢着,我让你走了吗?” 你奶奶的。上玉也不爽了:“还有事儿?” “哼,白占了我的位子,得跪下给我好好磕几个头先......” “......”无言以对,虽然她出门没带丫鬟,但好歹也是肉眼可见打扮过的,明知对方有身份还敢说这种话,这货是不是把脑子扔茅坑里了? 婊妹完全无视自己被人吐槽,反而使了个眼色,丫鬟们作势捏了捏指节,只是没捏响。 上玉:......害,就这水平。她抬起两手捏得十指咔咔作响,还不忘言传身教:“你们捏得方法不对,是捏不响的。” 丫鬟:“.....这样?” 上玉:“不对,你的食指要放在这儿,别太用力...” “嗯哼嗯哼!” 不远处有几个贵女似乎注意到了这里,围着指指点点的,婊妹自觉失了颜面,大声道:“你们几个小蹄子还在干什么?!还不快招呼她一顿!” “这......”丫鬟犹豫,毕竟不知是哪家贵女,动真格可不是闹着玩的。 “死东西,我的话都不听了!”婊妹简直暴跳如雷。 丫鬟们面面相觑,似乎在衡量打或不打,最后还是慢慢围了上来,唉,要是五娘在这就好了,肯定一拳就能把这些人打趴下,上玉偏过头,伸出一只手掌:“慢着。” “怎么?害怕了?那就赶紧跪下!”婊妹冷飕飕地道。 “跪是不可能跪了,你要招呼我也可以,只是咱们要先商量一下。” “?”婊妹被弄得一愣:“商量什么?” “商量下打算招呼我到什么程度啊?”上玉煞有介事:“你看你在这儿公然把我招呼死那是不成的; 可你要招呼不死我呢,咱们今天这梁子就算结下了,以后我非得往死里招呼你。”水眸轻飘飘往众多丫鬟身上一扫:“哦,对了,还有你们。” 这种轻飘飘的眼神比杠铃大眼可有威慑力多了,看得那几个高壮丫鬟全低了头。 还是怂啊。 “你...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怕你!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婊妹到底还算有点骨气。 上玉:......真是一出好戏。 可她还得继续演,一把将怀中的拜贴掷在地上:“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虽然是流浪公主,也不是谁都动得了的,这种场合总还有几个清醒的人吧。 丫鬟连忙拣起了拜贴递给婊妹,婊妹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你,你......” 上玉:“我本不想惹事,可你欺人太甚。” 这下气氛有些凝重了,四周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有些一脸茫然,更多的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时人群突然自动退开,从中走出一个红衣女子来,她的妆容精致而高贵,顶戴花冠,却不显艳俗,反而与大气的眉眼极为相配。 “此处出了何事?”女子甫一开口,嗓音温和却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 婊妹手下那些丫鬟突然集体低下头,就连婊妹本妹也有些慌张,不知这女子是何方神圣,上玉很好奇,女子看了她一眼,身子绰约地走来:“小侍见过瑾珏公主。”恭谦地行了个礼。 顿时平地起惊雷,有很多原本不认识上玉的人开始议论纷纷,甚至有不怎么友善的目光来回地打量她,上玉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红衣女子极能察言观色,回身道:“赏月会即将开始,还请诸位贵女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句话像是有奇力,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一个自称“小侍”的人竟能做到这般,够厉害的。 不过上玉此时的注意力完全在......赏月会? 、、、、真是好直白好不做作好无趣的名字。 待人散的差不多,红衣女子方回头笑道:“怠慢公主了,实是小侍的不是,”凤眸一转,落在旁边泄了气的婊妹身上:“孟三娘子怎么在此处?那厢大娘和二娘正找人呢。” 不尴不尬的,婊妹...孟三娘闻言,也算是得了个台阶下,领着人浩浩荡荡地正想走,却又被话音给截住:“小侍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三娘子既然冲撞了公主,为两国邦交计,还是请娘子向公主道个歉吧。” 上玉:嗯?她本来也没打算上纲上线,怎么...... 孟三娘咬了咬嘴唇,竟真的不情不愿向她道了歉,一脸吃瘪模样跑走了。 这感觉......委实是爽。 红衣女侧过身:“公主请随小侍来。” 上玉点点头,下了亭子,问道:“蒙姑姑照拂,只是我初来乍到,冒昧请问姑姑的身份是?” 女子微微一笑:“公主客气了,想来公主不知,我朝女眷宴饮向来都由令宾筹办,小侍便是这宫中的令宾,姓裘。” 三姑六婆会(二) 上玉头皮发麻,整个人大写的尴尬。 本来她想呆一会儿就开溜的,没想到,这位令宾姑姑竟然把她的位子安排在最前头,四周左右不是丹熙公主就是大官的女儿,方才吃瘪的孟三娘也在她斜对角坐着,原来她是当朝尚书令的嫡女。 尚书令,委实不算低了,论起来比五娘父亲的官位还大些。 那孟三娘受了气,眼中还有隐约的愤恨,上玉只当看不见,不一会儿,裘令宾拍了两掌,花桌上一时安静,见她从宫人手中接过酒盏,拈花笑道:“今日宴饮,小侍先敬在场诸位贵女一杯。” 众人很买她的账,纷纷执杯,上玉没带女侍,新派的宫人递给她一杯酒,正欲喝下时,酒盏不知何故,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酒从下面全漏了出来。 “哎呀!”宫人叫了一声,大半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唉,这啥运气,上玉又不得不接受众人或打量或挑衅的目光,裘令宾笑道:“岁岁平安,公主有福了。” 她对宫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麻利收拾。赏月会继续,话说今天的月亮有赏的必要吗?上玉抬头,看了看中天挂在老树枝桠间略暗淡的玉盘,还没那天她自己一个人看到的好; 再瞧瞧场上诸人,多是面和心不和,比容貌比首饰,方才给她换酒盏的宫人也没回来,她就拿起果盘里一个果子,狠狠咬了一大口。 食物下肚,总算松泛了些,突然又注意到坐在对面席中两个女子一直偷偷在看她,不时地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一点骄矜的鄙夷。 唉,吃点东西都要被议论,就说累不累吧,上玉想了想,故意冲着那方向狠狠咬了一大口,而且咀嚼得津津有味,这下那两贵女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不过碍于修养没有发作。 远处,裘令宾含笑看着这一幕,眼眸一而再在上玉身上驻足,直到宫人对她耳语了几句,内侍们搬了大鼓过来,这便是要做游戏了——击鼓传花。 贵女们平日生活乏善可陈,大家都有些兴奋,鼓声响起,众人用练就多年的手速飞快传花,最后落在了一个长相柔弱的女子手上。 裘令宾笑:“今日第一株便是颜娘子了。” 众人齐声道好。 名唤颜娘子的女子显然有些慌乱,旁边一精明女子看到,回头问:“令宾大人,今年的玩法还与往年一样吗?” 裘令宾颔首:“一样的。” “那就好了,想来颜妹妹没有过不去的。”纤手在颜娘子身上拍了拍,后者感激地冲她点点头。 上玉有些迷惑,击鼓传花的玩法不就是谁中了谁喝酒吗?被她们讲的感觉这里头有什么不一样啊。 手肘碰了碰身边一个看起来比较好相与的贵女,问道:“请问这个玩法是什么?” 那贵女确实好想与,悄悄偏过头道:“令宾会出一题,请捧花的人吟首小词。” “......”她顿感头秃:“那要吟不出呢?” “令宾出的题都很简单,没人会吟不出的罢。” 那头裘令宾出了‘弄月’题,颜娘子想了想,柔声吟了一首。 “不错不错。”令宾笑道。 上玉:......要命!她什么都能糊弄一二,唯独这个是真不行,只求那花千万别落自己手上。 一来二去,那花终于还是落在她手上。 上玉:“......”拿着花不知所措是什么样子?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裘令宾道:“现下轮到瑾珏公主了,小侍出一题为‘叹花’,公主请。” 叹花,叹花,叹个劳什子花......这回丢人丢大了,上玉捏住裙边,憋了一会儿愣是啥都没憋出来。 “公主?” 算了,她放弃:“抱歉,我才学不够,吟不出来。” 话音落,宴上有人发出一声轻嗤,还有切切察察的私语声,上玉无比尴尬:“我可以用其他法子来...譬如喝酒,我喝三杯,成吗?” 裘令宾刚要回话,方才那个一脸精明的女子道:“喝酒自罚那是男人做的事,公主是贵中贵女,怎么能做?” “是啊。”“是。” 众人纷纷应和,其中婊妹孟三娘的声音最响。 令宾道:“那依胡娘子看,应当如何呢?” 精明女子曼声一笑:“我记得这鹿鸣苑那处有一道幽深小径,不若请公主去一趟,将尽头处那盏竹灯笼带回来,如何?” 众人随着她的话看向那头,花草间伸出一条小路,里头一片幽黑。 “这......”裘令宾显然犹豫。 上玉想不好,不知这个人是不是故意整她,虽然不愿去,但她也不能撒泼耍无赖,看在场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模样。 成吧,她叹了口气:“我去。” 这条小道杂草丛生,走得极费力,上玉鼓起勇气,想着快快走完,水眸睁大,在黑暗中四下搜寻,一点光都没有,这哪儿有竹灯笼啊? 寂静的夜色下,竟然听到了泠泠的流水声,附近有河吗? 借着暗淡的月光往前挪了几步,又怕自己不小心踩进河里.....突然间,一道黑影从后面将她扑倒在地。 “啊...”上玉刚叫出声,嘴巴就被人捂住:“嘘嘘,姊姊,是我是我。” 嗯?熊孩子?! 她还有些不确定:“...真是你?!” “嗯嗯嗯。”男子松松地压在她身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即使暂时成了小孩子,他身上那股气息还是一成未变,月色稍明,背光下她终于清楚地望见他的瞳孔,一褐一黑,模糊了轮廓的脸颊线,带点孩子气。 “你先起来。”她呼吸有些困难,试图推他。 他乖乖地爬起身,不忘扶住她,站稳后,她问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有些喏喏:“我...我跟着姊姊过来的......” 嗯? 上玉道:“门口不是有人守着?” “那里,”他开心地指指另一边:“那里有个小门。” “......”她忍不住扶额,这下可好,又多了一个□□烦。 “姊姊,姊姊...”五指在她面前轻晃,“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随意敷衍:“我要找东西,你乖乖跟着,别乱跑。”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就像前几日做的那样。 男人一瞬间愣了愣。 上玉的心思全放在找灯笼上,恁久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她有理由怀疑那个胡娘子就是在整她。 不过熊孩子今天异常的乖,跟在她身后,完全不吵不闹,她觉得自己很奇怪了,明明把对方当娃娃,心里头又有点异样的感觉,不得不停下来缓缓,那微凉的手突然挣脱了她的,转而用两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上玉:……搞啥?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嘻嘻,快猜猜我是谁?” “......”真的,要不要这么老套啊大哥。她不禁翻了个白眼:“你是华阴侯。” “不对不对,我不叫这个名字!” “...额,卫横舟?” “不对不对,猜错了猜错了!” 有时候你跟这种什么事都不记得的熊孩子没法讲理,上玉伸手要掰他的:“你快放开,再闹我要生气了!” “不,不!”他突然更用力,手肘连她的耳廓都压住了:“姊姊猜不出就赖皮!” 天晓得这个瘦不啦叽的男人哪来这么大力气,上玉被他逼得往前走了好几步,裙摆拂过草地发出沙沙声,她极为无奈道:“那你要怎么样?” “嗯......”他像在思考,忽然道:“姊姊赖皮,就要听我唱曲儿,听完才能放开。” 什么?唱曲儿……他? 天爷啊,这简直没法想象,上玉的心情十分复杂,总归嘴巴比脑子更快:“好叭。” 男人的嗓音本就温润,不疾不徐,和着夜风有种摄人心魄的迷离感,让人不由沉醉。 “.....梧桐叙,山中尽落芙蓉,荏苒一支春,操琴煮酒,缘何问花柳......” 悠扬的调子,他漫不经心地唱着,眼眸却看向别处,无边的黑暗中,一道冷光闪过,映出一双双充满戾气的眸子,无声无息,正如上玉安静地呆在他的怀里,那些人也被无声无息地送往另一个世界。 利刃划过皮肉的声音可以变得这么轻。 歌唱完了,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男人放开手,上玉睁眼,没等她说话,他突然大叫起来:“姊姊,你看你看!那里,那里有东西!” 嗯?她顺着他的视线看,一棵老树的树杈上架着一团黑乎乎的阴影:“这是?”她欲凑近细看,却被他牵住袖子:“好可怕,姊姊别过去!” “额,不怕不怕,”她摸摸他的头,小心地过去,借着月光好容易看清了,这是一盏灯笼。 上玉:......嗨呀,不会亮的灯笼,妈的。 好歹是找到了,还多亏了身边这个,她伸手想要去拿,结果人太矮,够了半天愣是没够着。 “姊姊要这个吗?我来!”他捋起袖子,轻松就碰到了灯笼。 唉,长得高就是好啊,可恨自己只有两条小短腿,没等她嫉妒完,突然听见“嘶拉”一声,他的手一顿,“哇”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血腥味直冲鼻腔,上玉急着看,见他露出的手肘被树杈划出了一条大口子。 “哇,好痛好痛。”他捂着手。 她手忙脚乱从袖里掏出了手帕:“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帕子不够长,她只能胡乱包扎一下:“快,咱们找医官去。” “那个那个!”他想去拿地上的灯笼。 “不要了!”还管这劳什子! 上玉托着他的手:“你方才从哪个小门进来的?” 他眨眨眼,刚要开口,鹿鸣苑那里传来宫人的叫喊声:“瑾珏公主——” “公主!”“公主您在吗?!” 有人来寻她了,正好,上玉本能就要应答,身边人有些小心翼翼:“姊姊,他们...他们是来找你的吗?” “......那,那我要躲起来...他们,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的。” 对啊,她怎么忘了,他是外男,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万一被发现就说不清了,上玉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想起那天鹞子说他二人都要留下和亲云云,突然不是很想让那群人见到他。 她道:“那你自己先去小门那里,把手捂紧些,过会儿我去那儿找你。” 他很懂事地点点头:“姊姊,那我走了。” “等等...” 他顿住脚步。 她突然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他们个头差很多,她等于是环住他的腰,很快就退开了,她道:“谢谢你。” 黑夜中,女孩儿一双水眸淬上了月色,亮得惊人。 他没有发愣的机会,看了她一眼,回身便走,广袖在夜风中飒飒舞动,谪仙之姿。 上玉定定神,鼻翼阖动了两下,这血腥味太浓了,她得赶紧出去,那些人找到这里就不妙了。 捡起地上的破灯笼,她飞快地循着人声跑了过去。 横舟哥哥 后面就没什么事了,总归她用灯笼保住了面子,那胡娘子见她出来,脸上写满了惊讶。 不过上玉没空追究,推说身子不适,赶紧跑出来,循着方向找到树桠掩映下的小门,可惜找了一圈,没找见人。 她正着急,一个内侍远远跑来,说阙中来人把侯爷带回去了。 她闻言松了口气,还好,人没丢,阙中里自有黄钟照顾,等过两天自己再挑个时间去看看他,这样想着,上玉便安心地回新殿去了。 ...... 黢黑的青瓦,寂静的宫殿,看着如同一座空城,只是里头不时传来宫人们窃窃察察的说话声。 “闭上你们的嘴!胆敢惊扰夫人休息,都不想活了吗?!”殿中一扇大门打开,一女侍眼神凶狠,扬头喊道。 宫人们即刻垂下颈,飞快散了。 女侍正要关上门,忽听里头说道:“你也去罢。”她微微一愣,道了声是,转身阖上门出去了。 殿中只剩下一个人,一个歪在躺椅上的女人。 如花的容颜,精巧的妆容,指甲上涂着蔻丹,只是气色有些差。 她极为妖娆地躺着,纤手不时抬起,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女人没了动作,呼吸匀平,显然已睡着。 但注定睡不安稳。 “吱呀——” 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一双似雪云靴踏了进来,一步一步,踏得不急不缓,直至在她身前停下。 来人的衣裳、模样被完全拢在了斗篷下。 女子睁开了眼,有些迷离地看着居高临下的人,似乎并不害怕,也没有叫喊。 她突然笑了,花瓣似的嘴唇微微上扬,笑容里有种得意的狡黠。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撑着床沿半坐起来。 “是么?” 伸手脱下斗篷的风帽,露出底下的青丝、鬓角、眉骨,还有那双诡异的眼,薄唇弯起一丝淡笑。 女人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边喟叹:“真好,你还同从前一样,一样的笑容和表情,一样风韵和气度。” 他笑了笑:“别来无恙,单钟。” 她问:“你呢,身体可还好?” “尚可。” 他走到对面一把椅子前坐下,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 女人脸上浮现了一个淡淡的笑:“记得年少时,我们曾坐在一起喝茶吃菓子.....现在,你却离我这么远,仿佛避之不及.....” 她顿了顿,话语中带着点哀戚:“横舟哥哥,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呢?” 他喝了一口茶,薄唇始终挂着模糊的笑:“变不变,很重要吗?” “......也是。” 她叹息一声,有些支撑不住地躺了回去:“最近我总是做梦,梦到以前的很多事,我给你送茶糕,送菓子,每天讨好你的那些时候,可你对我...总是冷冰冰的,”伸手覆在眼睛上:“...那时候我就想,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不会笑。” 他静静地听着,未发一言。 “...可是后来,我就知道你不是了,我看到那个红衣小姑娘,你们一起在宫墙下堆雪人,我从未在你脸上见过那样的笑,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他从容啜饮,神情没有丝毫波澜,仅仅回了一句:“是么?” “你从来就是如此......每年你都会去宫墙那儿,我曾经很生气,想把那面墙砸了,”她蓦得笑出声儿:“后来,你终于到丹熙来了,我把你盼来了,可看到和你一起的那位公主......她跟小时候长得可真像,似乎只有身形拔高了。” “...横舟哥哥,你知道吗?我嫉妒她,我恨她!”女人的手始终覆在眼上,言辞却是真正切齿。 房中一时静极,只有茶盖划过杯沿的脆声,他低头抿了一口:“你想杀了她?” 她一愣,随即笑了:“你都知道了,也是,你迟早会知道的; 没错,我是想杀了她,我在那场赏月会上安排了很多人,她不可能活着。” “...呵呵,其实我就是想看看,她死了,你脸上伪善的面具会不会为她摘下,你会不会为了她伤心?或者来找我报仇!” 既然无爱,含恨也好。 说了这么多,他终于站起身,去到她面前:“单钟,你的执念太深。” “......是啊。”她说:“我是执念深,不然我也不会为了你,甘愿把自己送到异国,伺候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 更不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由着你利用!” “可是......我的执念怎么会这么深呢?”她自语般喃喃。 褐眸落在她的身上,里头沉寂似海:“我从未对你有过任何要求,如果你受不住,我可以送你走。” “不...”她拿开手:“我不走,横舟哥哥......”她看着他俊逸的五官,高耸的眉骨,纤手突然缠上他的衣襟,一点点往上:“横舟哥哥,你满足我一个愿望好不好?满足了我就尽你利用。” 原本带着哀戚的嗓,此时突然染上了几分娇媚,她的愿望不言而喻。 他凑近她,长睫投下深黑的阴影,她的手顺势抚上他颊侧:“横舟哥哥。” 他扬起唇,瞥了一眼她平坦的小腹,轻语:“你这样,不怕肚子出事么?” 大手贴上她的腰际,引得她一阵战栗:“还是说...你想让我作谁的父亲。”男嗓几不可闻。 她一颤,飞快地收回手,美目大张:“你......原来你都知道了。”身躯蓦地往后缩了缩:“...你想怎么样?” 他垂眼笑了笑:“你说呢?” 她咬了咬嘴唇:“......我求你,不要伤害他。” “求?”他笑着摇摇头,垂发随之轻晃:“拿什么来求?” 她凝视他的眸子,突然明白了:“你...你是为了她,是吧?你今天是为她来的,是不是?!” “好,好的狠!”她仰头,歇斯底里地哭笑:“原来还是她,我知道了,你是想要一个承诺么?那我就在这承诺,从今往后若再动她一根汗毛,便叫我不得好死!” “可是你也别得意,”她忽而冷笑着看他:“你知道你装病后,她曾去找我要我救你吗?” “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想听听吗?” 她故意停下来,他掖着袖子想了想,回道:“我不想听。” “……”妈的。 男人转过身:“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及至门边,又道:“你放心,对你的肚子,我暂时没有兴趣。” “卫横舟!”她狠狠攥住身下的褥子:“今日你为了她这样对我,有朝一日必将会后悔的!” 他仿佛没有听到,径自拉开门出去了。 安平殿外,黄钟见他出来,合袖跟了上去。 “事情都办好了么?”他问。 “回主子,都好了。” 黄钟似乎有别的话想说。 他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意会:“…是,主子,奴想问,主子如今一会傻一会不傻,究竟何时才可真正恢复?” 他神色自若:“快了。” 那就是说现在还不能恢复,黄钟叹息一声,这都多少天了,难道扮傻有瘾吗? 还是说…… 他的主子正巧笑吟吟地偏过头看他,黄钟一个激灵:“对了,关于单钟郡主,主子有何打算?” 对方没有应答,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踏上宫道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素衣着身,墨发半束,端正的五官自有一股闲适的神韵,他身边连半个侍从都没有,更没有乘辇,就这么缓步走着。 黄钟暗道,这位丹熙国的尹王爷真是朴素如平头百姓一般,那人接近了,他连忙揖手行礼。 大辰的华阴侯与丹熙的尹王擦身而过,广袖交汇的那一瞬,对方眼中泄出微微的笑意,尹王亦回了他一个笑。 没有君臣之礼,更不像朋友,尹王把手负在身后,不徐不缓地走远了。 叶比木 最近上玉很是烦恼。 自上回荡秋千见到华阴侯后,她的好友五娘仿佛媒婆上身,成天想着把他俩凑一对。 比如前两日,约她喝茶,还特地把熊孩子也约出来,没喝两口茶,五娘就借口玩失踪,剩下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尴不尬的。 再比如前一回,她以她的名义送了好几份点心去阙中,结果熊孩子吃完闹肚子,黄钟带着剩下的上门,她才知道这事。 她私下里找五娘说过,毕竟现在的华阴侯不是原来那个华阴侯,只是个半大小子,结果人家振振有词地回了一句:“就是趁现在他还迷糊着,才要赶紧拿下呀!” 上玉:“......” 五娘见她如此,又道:“我是在帮你呢,要是你现在说一句根本不喜欢,我就立刻收手,绝不再瞎掺和。” 上玉:“......” “还是的呀,”五娘一脸‘看透你’的表情,“上玉你就该主动一点,男人这东西,哼,不给点颜色看看是不行的!” 这情场老手的口气是怎么回事?上玉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五娘会这么热心,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跟潇王的姻缘并不太顺畅,所以才特别想撮合旁人。 唉,这么好一个姑娘,长得又美,那个花心王爷什么时候才知道珍惜呢? “喂,”五娘推了推她:“想什么呢?” “…没。” “对了,”五娘道:“你知道过两天是什么日子吗?” 上玉:“...这儿又要过节了?” “哼哼哼,”五娘冲她挤挤眼:“是我的、生、辰、到、啦。” “到时候我们府里会备下生辰宴,你记得要来啊。” 生辰宴,那就是在赫连府? 上玉:“好呀,我一定来!恭喜你!” “害,生辰还没到呢,不用这么早恭喜。”五娘笑道:“到时候又能出宫了,宫里有宵禁,我会让父亲早些备宴的。” 没等上玉说话,她又道:“对了,我还请了华阴侯参加,你们可以一起过来。” 上玉:“......” 五娘:“就这么说定了!” 夜里,上玉坐在灯下发愁,过了一会儿,叫鹞子拿了些针线和上回贡的一匹布。 鹞子:“您怎么想起做衣裳了?” “五娘生辰,我想做件衣裳送她。” “您对五娘子还真是有心,不过......您会做衣裳吗?” 上玉不高兴了:“好姊姊别小瞧我,衣裳我是会做的,只是手艺不好。” 鹞子笑道:“成吧,那您就做一个。” 离生辰宴没几天了,上玉思索良久,缝了件绛色的褙子,针脚虽有些粗,瞧着倒也似模似样。 剩下些布料,她想一想,让鹞子弄了些黏土来,做了个‘受气包’,一并装好带过去。 马车是同熊孩子一道的,今天他穿了一袭青衫,打扮得格外精神,一见她就“姊姊,姊姊”叫个不停,惹得周围的宫人们频频回头。 上玉一上车,赶紧捂了他的嘴:“不许叫了。”他溜着眼点点头,她才注意到,黄钟没跟过来。 这是彻底把他交给她了?也太放心了点。她叹了口气,他问:“姊姊你不开心吗?” 她:“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开心啦!”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两只眼睛:“它们都看到了。” “噗——”真是中了这家伙的毒,原来他以礼相待,显得正经又疏离; 而她惦记着前世,不敢轻易交心,如今这般,彼此都放开不少,反倒愈加轻松起来。 “对了,”上玉往身上掏了掏:“这个给你。” 她递过来那个做好的‘受气包’。 “哇!”他抓在手里,软乎乎的:“这是什么?” “这个是拿来玩的,”上玉笑着阖上他的手:“你看,先捏紧再松开,捏捏受气包,笑笑十年少。” 他照她说的试了试,软乎乎的小圆包塌下去,又弹回来,不管怎么捏,总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他乐呵呵地玩了一会儿,突然把那‘受气包’放在上玉脸旁比了比:“唔,这个,像姊姊!” “哼,我好心送个玩意给你,你倒说我像‘受气包’!”她故意直起身子,作势要打他。 马车突然摇晃了一下:“哎呦——” “小心!” 上玉一屁股跌回位子上,奶奶的真疼,还是老实呆着吧,隔壁的熊孩子张着手,似乎想接住她。 她在他来不及收回的手上狠打了一下:“你想得美!” “呜...”他撅起嘴。 上玉扯扯他的袖子:“别闹啦,”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咱们快要到了,之前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他委屈地点点头。 “你背出来我听听。” “...进门先跟着姊姊说‘大人夫人好’,然后乖乖地,不吵闹,姊姊让说话的时候再开口,否则就做小哑巴。” 看来都记住了,生辰宴是五娘的一番好意,只是现在他这模样,若不谨慎些,万一出漏子可不好。 马车在赫连府门口停下,二人下了车,仆妇们在门口迎着,不得不说,赫连府真是气派,穿过大门后的甬道就是正堂了,五娘早已盛装在那儿,一见她,喊了声:“上玉!”笑呵呵地把他俩拉过来:“这是我阿爹,这是阿娘。” 前面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身着皂色圆领箭袖,朗目星眉,气度不凡; 旁边站着一个端庄沉稳的妇人,亦是笑眯眯的。 “外臣/臣妇见过大辰公主殿下、华阴侯爷。” 上玉赶紧回道:“二老不必多礼。” 熊孩子也回了一句:“大人夫人好。” “好,好好好,”赫连雄道:“公主、侯爷此来,真乃我赫连府之幸,小女五娘顽劣,若有不周之处,望二位多多包涵。” “阿爹,我跟上玉,我们很好的!”五娘辩解道。 “多嘴!”赫连雄瞪了她一眼。 “好了好了,”赫连夫人出来圆场:“孩子今儿高兴,你这又是何必呢?”她朝五娘使了个眼色:“快,快带公主侯爷去别处逛逛。” 五娘拉了上玉便走,华阴侯也跟着,三人小跑着来了花园,五娘:“我阿爹就是那个样子,你别介意。” 上玉摇摇头:“他是担心你嘛,有阿爹很好啊,哪像我……”她止住了话:“哎呀,我险些给忘了,这个,送给你!” 五娘接过她递来的那件褙子:“这是你自己做的?” 上玉点点头。 “谢谢!我很喜欢!”她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尺寸很合适啊。” 熊孩子也伸手指了指:“好看。姊姊做的。” 功夫没白费,上玉自然开心,又有些发愁:“应该带些称头的东西送给大人和夫人的,唉,我光想着你,没考虑到他们。” 五娘宽慰她:“没事儿,我阿爹阿娘不重这些俗礼的。” “我!我!”熊孩子突然兴奋地指了指自己:“黄钟哥哥给我准备了,一会儿会有人送来,就说是跟姊姊一起送的。” 上玉:“真的?”还是黄钟有先见之明啊,下回得好生谢谢他。 五娘:“成了吧,不愁了吧?” 上玉轻捏了她一下,见那边宾客络绎,五娘跟着瞧了一眼:“这些都是我阿爹请的人,我呀,平日里没什么朋友,请不来这么多人的。” “对了,潇王呢?”上玉道。 “他呀,哼!还没到呢,”一说起心上人,不由地有些小儿女情态:“管他的,爱来...不来了。” “噗噗——”上玉刮了下她的脸:“口是心非。” “姊姊...”熊孩子突然一脸憋急的表情,扯了扯她的袖子。 上玉:大哥你不会吧?出门前不是刚...... “我...我很急!” 五娘看明白了,笑道:“没事,我让小厮领你去。” 熊孩子出恭去了,两个小姑娘又说了些悄悄话,上玉眼尖,突然撞了五娘的肩膀:“你看!” 五娘回眸,原来是一身玄紫衣衫的潇王,正领着大堆礼品进来。 “哼!”粉唇掩不住的笑意:“算他有良心。” 上玉推了她一下:“你不过去看看?” “......那你呢?” “我想先等熊...他回来。” 五娘想了想:“成,那我先过去,一会儿你们记得过来!” 话毕,甩着两条大辫子跑走了。 这处地界隐在花丛后,很是僻静,上玉倒也没傻站着,随意逛了逛,顺便瞧瞧花草。 “嘶——” 她吃痛,手指被花叶划了一下。 “这里的花大多有刺,姑娘该小心些。” 身后突然传来温煦的声音,上玉回头,见一个二十左右书生模样的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多谢。” 她有些焦虑,熊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姑娘一个人在此赏花?” “不,”上玉摇摇头:“我在等人。” 男子的手轻抚过几朵绽放的山茶:“这些花开得真好。” “在下叶比木,未请教姑娘...” 毕竟陌生人,上玉还是防备的:“我姓齐,名字不便相告。” “是吗?”男子笑道:“大辰远道而来的贵客,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又出现在赫连府,莫非是丹熙朝的某个官员?可是,这么年轻? “敢问阁下是哪一位?”她问道。 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公主以为在下是朝中官员?”摇摇头:“不巧了,在下只是赫连大人豢养的区区门客。” 门客,就是一肚子坏水的那种?上玉步履匆匆:“我还要去找人,告辞了。” “公主留步。”那人站在原地,顺手折下一枝山茶:“在下有一问,想请公主解惑。” “公主是否,曾经死去过?” 上玉猛然顿住脚步。 暗中偷窥 生辰宴开席了。 按规矩,女眷男宾分开坐。赫连夫人,五娘,上玉还有五娘两个未出阁的姊姊坐在一桌; 至于熊孩子,被分去另一桌。 所幸他没吵闹,乖乖地随安排了。 不过眼下,上玉暂时也顾不到他,她有些恍惚地坐在位子上,五娘见了,悄声问:“上玉你怎么了?从刚才起就怪怪的。” “是不是担心华阴侯?”她拍拍她的肩:“放心,他出不了事。” 上玉挤出一点笑。 五娘看了眼身旁,突然拉住她的手:“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三姊,这位是四姊。” 眼前这二人,像极了中原的贵女,满头钗环,着正统的大袖衫,一个丰润些,有些菩萨像; 另一个瘦削些,二人眉眼皆是中原女子的柔美,与五娘的大气明朗很不相同。 明明是一样的父母。 上玉冲二人笑了一下,后者一并拱手,施了个小礼。 一旁的赫连夫人看着,似乎很满意,那双略带世故的眸子落在上玉身上:“公主不远千里来到丹熙,想必很辛苦吧?” 上玉:“尚可,谢夫人关心。” 赫连夫人笑着颔首:“早听说中原菜肴色味俱佳,公主看我府上此宴,比之中原菜肴如何?” 略顿,笑道:“定然是比不过了。” 其实比起上回宫宴那顿,赫连府算是很不错了,连四喜丸子这样的菜都有,上玉尝了一点:“夫人谦虚了。无论中原菜,或是丹熙菜,都各有各的风味。” 五娘撅嘴插话:“阿娘,你别老问问题,总要让公主先吃饭啊!” “好好好,”赫连夫人看了五娘一眼:“寿星发话了,诸位多享用些,不必拘束,就如家里头一般。” 短暂的谈话停了,五娘照顾上玉,给她夹了不少菜,上玉本想照着夹回去,考虑到其他人在场,不得不做个正经样子,她有时候很佩服五娘,活得随性又潇洒; 然而自己虽有反叛之心,终究是礼教下长大的姑娘。 一顿饭七七八八,女眷们举了次杯,正兴头上,小厮匆匆来禀:“都尉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身量高大的人阔步走了进来,他长得同夫人有几分相像,五官极疏朗大气。 赫连夫人笑道:“可巧就回了。” 女眷们噤了声,大约是被他身上那股气势给震住了,五娘悄悄耳语道:“这是我二哥,赫连勃勃。” 上玉点点头:“他气势好强啊。” 五娘看了那边一眼,笑道:“你莫看他如此,二哥为人仗义,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其他的那些哥哥一个都比不过他呢,阿爹也最中意他。” 那都尉朝这头来,见赫连夫人,抱拳道:“母亲。” 赫连夫人道:“你倒会挑时候,专赶着你妹子生辰宴回来。” 赫连勃勃道:“儿子正是为着五妹妹的生辰回来的。” 五娘插嘴道:“多谢二哥。” “亏你有这个心,既如此,就陪我们喝上一杯,再去你父亲那儿坐吧。”赫连夫人道。 “不了,儿子公门中还有事,敬五妹妹及众位一杯后,就要回去。” “真是,”赫连夫人难免有些不高兴:“这样辛苦,没得熬坏了身子。” “劳母亲挂心了,儿子会注意的。”小厮递过酒,众人便就一道饮下。 赫连勃勃擦了擦唇,正欲对五娘说几句,鹰眸突然看见了一旁的上玉,他愣了愣:“这位是...” 赫连夫人笑道:“莫怪你不认识,这位是从大辰朝远道而来的瑾珏公主。” 男人愣在那里,直到赫连夫人咳了一声,才退后抱拳道:“见过瑾珏公主。” 上玉礼貌一笑:“都尉大人无需客气。” 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了,觉得这个硬汉二哥似乎一直在盯着她? 五娘道:“我二哥一直在看你呢。” 上玉:“......”什么情况? 那头酒桌上忽然传来一阵哄闹声,有人大叫:“既然侯爷输了,就要喝够一壶!” “对呀!”“没错!” 侯爷?! 上玉立刻抬头,熟悉的青衫身影背对着她,正执起酒壶喝酒,没几口,就忍不住咳嗽起来,那些人非但不停止,反而嘻嘻哈哈的,甚至在他躬下腰的时候,偷偷往壶里加酒。 “小人行径,那可是陈年的烈酒。”不知谁说了一句。 上玉霍然起身:“失礼了,我去把表兄带回来。” “我跟你一块儿去。”五娘亦起身。 “公主且慢。”赫连夫人抬臂道:“那儿都是男宾,女眷去不合适。勃勃,你去,把侯爷请回来。” “是。” 不用一刻钟,熊孩子被架了回来,幸而没喝多少,只是咳得厉害,五娘想了想:“不如先送他去客房休息。” 赫连夫人道:“也好,侯爷弄成这样,到底是我赫连府的疏失。”抬手叫了丫鬟过来,轻语道:“快去禀报老爷。” “姊姊...” 他靠在上玉身上,轻轻叫了一声,呼吸间有股淡淡的酒味。 多亏那位赫连都尉帮忙,把华阴侯送到客房躺下,上玉掏出巾子为他擦了擦脸。 五娘跟了进来,见她二哥还在,捅了他一肘子:“二哥你不是公务在身吗?” “多嘴。” 上玉转过身:“有劳都尉大人了,大人有事尽管自便,不必顾虑。” “不...我,”赫连勃勃又退了几步,猛然抱拳:“那...我就先走了,公主有事......尽可吩咐府中人。” “好。”她点点头。 五娘挑了挑眉,看自家二哥逃也似的大步离开。 “姊姊,我...我难受。”床上的病人嘤/咛了声。 “没事没事,等下就好了。”上玉忙宽慰道。 五娘道:“阿娘吩咐厨下熬了醒酒汤,一会儿就端来。” “嗯,”上玉看了她一眼:“你先回去吧,今日毕竟是你生辰,我留下照顾就行了。” 五娘闻言,脸上有几分懊悔:“都是我不好,早知不该请他过来的,连累你也......” “傻子,说这些做什么?”上玉笑道:“婆婆妈妈的都不像你了,去吧,这儿有我!” 五娘:“...那好吧,要有事你就派人到前厅找我。” 五娘走后,房中剩下上玉与华阴侯二人,她收了笑,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有些暗淡。 片刻后小仆端了醒酒汤来,熊孩子闹着不肯张嘴,上玉头痛扶额,想起他正常时候的那些好处,至少...不会这样脆弱。 她狠了狠心,捏住他的鼻子,灌了一勺子下去,他大概是被她吓到了,双眸呆愣愣地看着她,她沉着脸,拾起帕子替他擦了擦嘴,又灌下一勺。 这回他倒乖了,虽说眼神仍有些委屈,终是把一碗汤喝完。上玉给他盖好被子:“觉得舒服些了么?” “嗯。”点点头。 “那你再休息一会儿。” 她坐在一旁抚弄自己的手指,他睁着眼,半晌,悄悄触碰她:“姊姊,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上玉回答不出,生气么?好像确实有点,只不过不知对他还是对自己? “我没生气,”她扯了个谎。其实喝酒这事怪不得他,恶意的欺辱从来不会少,他如今这样,又怎么晓得反抗呢? 心头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如果说她曾私心希望他永远保持孩子的心性,现在是有些后悔了; 一个孩子,在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成人世界里,根本保护不了自己。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最近他的喧闹严重影响了颜值,只有沉稳的睡颜,还如往昔一般。 带着一种莫名的宁静。 上玉看了一会,忽而低下头:“从前我不明白,现在有些明白了,坏人有坏人的好处。” “......卫横舟,要不,你还是做回坏人吧。” 天色愈暗,房中渐渐没了声响,小姑娘拄着头假寐,额前的刘海一动一动的,极为乖巧的模样。 床榻上的男人突然睁开了双眼,清明的双眼,一丝醉酒后的混沌都无。 男人小心地侧过身子,借着微弱的月色打量她,半晌,伸出手,不徐不缓地抚摸她的头发。 等到客房再次出现响动,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这会儿宫门没落锁,回去还来得及。上玉理理衣襟,又给清醒的熊孩子整了整,二人推门而出。 这间客房大约一直空置,周围也没个小厮什么的把守。 华阴侯跟着她,问道:“姊姊,我们去哪儿?” “嘘,你听。”上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左后边传来一阵说话声。 好像是一男一女。 莫非又是在偷情? 嗯?她为什么要说“又”? 上玉看了身边人一眼,只能感叹命运啊,为何每次遇上这种场景都是和他在一起? 她主动拉过他:“咱们去瞧瞧。” 男人见她突然精神百倍的模样,无声地笑了笑。 可惜这回,上玉猜错了。 一男一女不假,有情人不假; 只不过,那一男一女,并非偷情,而是对矛盾颇多的未婚夫妻——潇王和五娘。 二人站在院子偏门的一棵紫薇树下,五娘环胸瞪眼,潇王爱搭不理,看气氛,似乎不太妙。 上玉猫着腰偷窥片刻,突然转过身,眸子中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魂,嘱咐他:“你乖,千万不要吵,姊姊要在这儿呆一会。” 遇险 偷窥是件技术活,弄得不好很容易尴尬,上玉四下寻了寻,捡到两根花枝子,两人一人一根先遮住脸。 她又担心隔太远听不清,正打算悄悄往前挪一挪,那边五娘就吼了一嗓子:“死混蛋!” 上玉:“......” 潇王斜睨了五娘一眼:“怎么着?” “今天是我生辰!” “那又如何?”他耸耸肩:“本王人也到了,礼也送了,你大小姐没头没脑的使什么性子?” “你,你...”五娘手直抖:“你那是送我的吗?金银瓷器,铁兵利刃,都是给我爹的吧!” 潇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跟你爹还分什么彼此?送他、送你不都一样么?” “一样你个头!”五娘啐道:“你就是随便敷衍!” 本以为对方会愧疚,哪知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道:“确实如此。” 上玉:......够混。 看五娘的眼神,显然有些伤心,平日里打打闹闹,她极少流露出哀戚的表情,大约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如此。 潇王看着她的模样:“哎哎——,你可别哭,一会儿你家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我可承担不起。” 五娘:“呸!哭你娘!” 潇王闻言,故意讽刺道:“也是,像你这种小泼妇似的女人,要哭了才是天下奇闻!” “......” 上玉面色凝重地转过头:“小卫,你可看仔细了,做男人绝不能像他这样。” 小卫? 身后人哑然失笑,温热气息喷在少女的后颈。 上玉没察觉,心思都放在前头了,看五娘作势拎拳,这是要打人了啊! “砰砰砰——” 潇王腹部中了一拳,左右肩各一拳:“你你你!恶女!你真敢打!” 五娘气囔囔:“我打死你!” “我是皇族贵胄!我让父皇抄你的家!你还来?!” 五娘的拳头密集得他无法招架,只好故意抱着肚子蜷在地上:“哎呦,疼死我了,打残了打残了…” 他就吃定她心软。 五娘还是住了手,死盯着地上的人好一会儿,突然转身就走。他倒像发现了什么,一跃而起,拉住她:“你...真哭了?” “不用你管!”她用手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就要挣开。 瓜众上玉:......忘带瓜子。 从这个角度看,潇王似乎把五娘给抱住了…… 拿着花,她想往旁边挪挪,不小心踩了身旁的人一脚。 上玉:嗨呀,不好意思。 此时,那边两个人说话已经听不太清了,不过就目前看,这位潇王对五娘并非全无情意。 原来彼此有情,纠缠来去,纵多些弯绕,那也挺好。 自觉情圣小姑娘一番感慨,才想起身旁安静如鸡的小伙伴。 她回头,与他隔着花枝对望了一眼,丹花嫩蕊,掩映出他眸间淡淡而奇异的情绪,连呼吸似乎都快了些。 上玉:我有罪,我不该带小孩看这些。 四周高耸的青砖墙在一瞬间发亮。 数以百计的烟火从外围冉冉升上夜空,开出一团团锦簇的花朵。 “这是...” 那头五娘震惊了,潇王勾着唇,烟花下一张熠熠发亮的脸:“恭喜你,又涨一岁了,恶女。” 事情要按一般走向,下一步应当是热情拥抱,确定心意。 然而五娘不是一般姑娘,她见到满空烟火的反应,是震惊过后,又给了潇王一拳:“死混蛋,你早点干嘛不说?!” 潇王:......狗生艰难。他捂着肚子:“恶女,你打人有瘾啊!” “哼,”五娘负着手,一边看了他一眼,露齿一笑:“我打你有瘾!” 上玉:“......嗝。” 华阴侯:“......” 两个旁观者大眼对小眼:“不如,咱们回去?” 他点点头:“我听姊姊的。” 扔掉花枝,在一片火树银花中,二人又看了那头的两人一眼,才提步离开。 上玉:“唉,要是谁也能为我放一场烟火......” 身边人愣了愣:“姊姊喜欢吗?” 上玉:“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 “哈哈,说笑的,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心意。” 看他呆呆的模样,她忽而叹气拍了拍他的肩:“小卫,你还小,等你长大就懂了。” 真把他当孩子了? 他无言哑然,半晌,干干地来了一句:“我不叫小卫。” “嗯?”上玉挑了挑眉。 “我说我不叫‘小卫’,姊姊不要这样叫我。” 上玉想了想:“那叫你‘大卫’?” 他:“……” “我有名字,”他看着她,对上水眸中懵懵懂懂的光:“我叫阿白。” “姊姊以后要叫我‘阿白’。” 上玉一瞬间噎住,随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说叫啥就叫啥吧。” “那......”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她咳了几声:“阿...啊呀——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走吧走吧。”拉起他,直往前厅跑去。 话说,上玉和华阴侯自入宫后,基本没享受过什么贵族待遇,然而丹熙王宫这回倒挺厚道,特地派了马车来接他们。 五娘、赫连夫人和赫连大人在门口相送,五娘有些不舍:“不如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走。” 上玉笑着摇摇头:“你看,那边马车都到了, 摆明了是让我们回去。” 五娘:“......但他?”指的是熊孩子。 上玉:“没事,好着呢。”她牵裙准备上车:“我回去了啊。” 马车在赫连府三人目送下远去,慢悠悠地驶过寂静的街道。 车厢内有些安静—— 熊孩子拿了‘受气包’出来玩,一直低着头,没怎么理她。 直男上玉:这么了这是?方才不都好好的吗? 难道因为刚刚没叫他的名字? 直男上玉:这什么仙女脾气? “喂,”她扯扯他的广袖:“你生气啦?” 他没说话,只往旁边挪了挪:“没有。” 口是心非。 她这会儿还有耐性:“是不是我刚才没叫你名字?” “......”他瞥了她一眼:“不是。” 直男上玉:算了累了。 反正她要回去吃点夜宵,再睡个好觉。 孩子心性么,耍耍就没得。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车轱辘轧过路面的声响。 男人使劲捏了那个‘受气包’好几下,又偷偷看她几眼,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姊姊......” “怎么?”上玉半闭着眼。 “你.....”他顿了顿,道:“赫连府很高的那个人...姊姊喜欢他吗?” 什么很高的人?上玉一头雾水:“你说谁?” “就是...那个又高又大的,一直在看你......” 哦,明白了。 说的是五娘那个硬汉二哥。 慢着,上玉眯起眼:“你怎么知道他一直看我?” 他闻言,有些尴尬地撇过头:“我看到了。” “姊姊...喜欢他吗?”喜欢那样高壮的男人? 上玉托腮,认真想了想:“这个,不好说啊。” “什么不好说?”他有些愣神。 上玉摇摇头:“不知道,不一定,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 “......” 他又低着头去欺负那个可怜的‘受气包’。 上玉抿嘴,探出两手,使劲捏住他的脸,妈的,手感真好。 她:“抬头。” 他很听话。 “你那时候不是正被灌酒吗?怎么会注意到我们这边?”她问。 “唔......”他不看她:“我只是随便...注意到的。” “嗯——?”她不相信地又凑近了一点,这个位置,她比他高一点,他仰起头,露出优美的脖颈和下颚线,双手不知何时扶住了她的肩。 两人的眼睛对上,她蓦地屏息,水灵灵的眼珠左右打转。 上玉:这个气氛...好像,很凝重啊。 突然,马车极重地硌了一下。 要不是他扶住她,她差点就摔个四仰八叉。 “吓死我了!”她拍了拍胸口,一股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对头。 虽然马车仍旧在跑,但是方才硌这么大响动,赶车人竟然都没询问一声。 宫里出来的,不可能不懂规矩。 但......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上玉伸出手,试图去推车门......竟然推不开? 她使劲撞了两下,车门纹丝不动,方才明明还...... “姊姊?” 上玉苦笑:“咱们遇着坏人了。” 熊孩子立马被吓到,紧紧挨着她:“坏人.....坏人在哪儿?” 上玉:“......” 她只能拍拍他的手:“别管这个...先想办法下车。” 马车空间不大,除了正前方的门,就只有后头一扇扁长的窗户,可惜,是封死的。 上玉试着伸手去推,那窗框有些旧了,落下不少粉尘。 有希望! 她直起身,使劲用手肘去撞,没两下,被熊孩子拦住:“姊姊,让我来。” 上玉:大哥你行吗? 大约男女真是天生差异,虽然他瞧着瘦,但力气却比她大很多,窗户摇摇欲坠,眼见就要成功,上玉却敏锐地觉察出马车变慢了,也许是赶车人注意到了什么。 她的心又揪了起来,频频看向车门方向。 窗户终于被撞开,一阵沁凉的风猛得吹进来,男人扯着袖衫,不动声色地盖住了手肘,他迅速拾起地上一块毛毯,盖在上玉身上:“姊姊,你先下去。” 眼看马车就要停了,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上玉望了他一眼,点点头,窗框外是一片黑漆漆的道路,根本看不清是哪里,她深吸口气,纵身一跳。 “......”妈的! 竟然是个下坡! 她裹着毯子落在地上,一路滚了下去,不过一瞬,一双略带凉意的手捉住了她,把她整个护在怀里,宽大的袖摆盖住她的脑袋,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檀香。 她的手不知何时也抓住他的衣襟,两人顺着坡路一道翻滚了下去。 愤怒 嘶,好疼。 上玉难受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漆黑的平地,有泥土裹着青草的气息。 “唔......” 一声低低的呻/吟。 不是她的。 她猛然一惊,连忙俯身查看那人的伤势,情况......似乎不太妙。 他伤得很重,尤其左膝处血迹斑斑,半件青衫都被染成了红色。 “卫,卫横舟......你醒醒,快醒醒......”她不敢动他,只好轻拍他的脸,希望能唤回他的意识。 毫无血色的唇终于轻轻蠕动了下,他半睁开眼,长睫投落一片阴影:“姊...姊姊......” “你...” “什么?”上玉忙附耳去听。 “你...没事?” 她猛地点点头:“我没事我没事。” “那...就好。” 他想要笑一笑,但是唇角裂开了,一动就淌出了血。 “你,你别.....”她手忙脚乱地扯袖替他擦了擦:“我带你找大夫!” 可是这儿荒山野地,哪有大夫? 上玉勉力镇静,把毯子盖在他身上,尽量捂得严实些,他突然重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 黑暗里,只能看到一团黑黑的液体。 她从他嘴里闻到了血腥味,他却仍想要说话:“...袖...” “...袖子......” 这是让她翻他的袖子? 她照着做了,如同攥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掏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躺着几颗深紫的药丸。 “啊——”他自动张开了嘴。 上玉:“......”大哥这都啥时候了?你就别搞笑了。 她把那药喂进他嘴里,顺便问了句:“这是什么药?” 他费力嚼了两下,道:“...是治病的......黄钟哥哥说,吃下去就不会痛了......” 上玉轻颔首,暗道黄钟想得真是周到,既然是特地带来的药,应该会有些效果。 心情稍松,她开始注意起现下的处境,方才的马车已经没了踪影,不知赶车那人有没有发现他两个跳窗逃了,若是他发现折回来又该怎么办? 还有,就是赶车人的身份,以及如何回宫这两个问题。 上玉沮丧地发现,她一个都解决不了。 蓦然想起昔日大漠里,男人事无巨细,从容应对的模样,不得不说,有颗聪明的脑子,何时何地都能受用无尽。 虽然这颗脑子如今...... 唉,不想了!她拍拍自己的脸,觉得这荒郊有些阴寒,该去找点柴生火才是。 正打算起身,袖袍却被一只手攥住:“姊姊...我,我想到床上睡......” 唉。 上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难受,但这荒郊野地的,哪能有床给你......”慢着!她突然站起来,四下看看,踩在一块大高石上远眺,妙目乍然一亮。 “有了有了!那边似乎有户人家,咱们或者能先到那儿去!” 她跳下石头,跑过来,小心地看了一眼他的腿:“疼么?” 他动了动腿,半晌摇摇头:“不疼。” 上玉闻言有些感动,伤成这样,不疼是不可能的,想了想,把黄钟的药又喂了他一颗:“这会子,只好叫你忍耐片刻了。” 她扶起他,揽过他的手:“坚持一会儿,等下就有床睡了。” 他点点头。 二人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向那亮着烛火的小院儿走去。 上玉敲门,片刻后,一个汉子擎着烛火开了门。 汉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上玉:“打扰了,我们....路过此地,我阿兄不幸负伤,想请贤伉俪行个方便。” 汉子与那女人就着烛火对视一眼,目光回转,落在熊孩子身上。 上玉道:“宿钱绝少不了二位的,还请千万帮帮忙。” “那好吧,”汉子声如闷钟,道:“你们进来!” 这家看上去不富裕,好在小院后头还有一间空置的房子,女人替他们开了门,汉子跟上来,俩人又对视了一眼。 屋子里亮起了烛火,上玉把熊孩子扶到床上躺好,女人端了一盆水进门:“我来给这位公子擦擦身子。” 说着,把帕子沾湿了,就要上前,上玉探手一挡:“有劳了,家兄一向不惯生人靠近。” “那...那好吧。”女人讪讪地收回手,笑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娘子有事就说一声,我跟我们当家的都在。” “好,谢谢大嫂。”上玉点点头。 女人有些不舍地离开,阖上门,站在阴影中的汉子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上玉先给熊孩子洗了把脸,他似乎清醒了些,只是脸色白得骇人,淡色的薄唇轻蠕:“姊姊...” “嘘。” 上玉忙捂住他的嘴,小心地看了眼门那边,她不想再节外生枝,对他道:“你记住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叫‘姊姊’。” 熊孩子不解地眨了眨眼。 上玉:“你听明白了?” 他看着她,点点头。 她稍稍安心,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想一想,又把那水都泼了。 还是该小心些,这个地方也未必安全,她想起袖子里藏了两个橘子,是从赫连府带来的,就把橘子剥了,递给他:“要渴了,就先吃这个吧。” 熊孩子拿着橘子,突然摸了摸自己身上,哇地一声大叫。 “怎么了这是?” “那个...受气包,姊...你给我的受气包,不见了——” 大概是掉在路上什么地方了。上玉道:“丢了就丢了罢,往后我再给你做一个。” “......呜。”他垂着眼,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上玉开门出去,找到那汉子,要了点山里人家常用的草药泥,又借了剪子、白布,折回房里。 他躺在床上,偏过头看她。 她是南方人的小身子,此刻很显出些疲态,不过她什么都没说,把白布撕开了,端着一堆东西朝这边来。 她同他笑了笑,很温柔的那种:“姊姊给你看看伤。” 剪子剪开他的裤脚,膝盖上一片狼藉,血浆混着泥沙。 上玉小心地用巾子帮他清理了,再敷上草药泥,草药泥有一股辛凉的味道,最后她用白布缠了几圈固定。 不知是那药的缘故,还是没力气了,整个过程他都没喊一声疼。 上玉揉了揉他的脑袋,表示赞赏。 做完这些,她已经很疲累,房中只有一张床,当然只能让给他,她披着毯子,倒在床沿上,不过片刻功夫,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但这个梦很混乱,她梦见了多年不见的义父,还有躺在榻上人事不省的孃嬢。 所有的画面,最后都变成了同一张脸—— 叶比木。 他说他叫叶比木。 在赫连府的花园里,他笑着问她,是不是曾经死去过? 那一瞬间,她惶恐,她震惊,她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他知道她重生的事。 “你是谁?” 她听到自己这么问他。 他当然猜到她会这么问,笑道:“公主不必如此戒备,在下并无恶意。” 她倒不怕他怀揣恶意,且不说死而复生本就天方夜谭; 如今她已身在丹熙,纵拿此事做文章,又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她真正惊惧地,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件事? 两个原因—— 要么他与她有相同的遭遇。 要么…… 她打了个寒噤,在他还想再同她说点什么的时候,熊孩子正巧回来,于是他就走了。 走之前只留下一句:“在下与公主,必有再见之日。” 上玉睁开眼,醒了过来。 看外头,天刚蒙蒙亮。 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倒在床上,熊孩子被挤到里边,额上出了一头虚汗,上玉有些不好意思,拧了巾子给他擦脸,他的额头有点烫,也不知是不是发烧了。 她再次掀开被子,瞧他的伤口,还好,没渗血,只是靠这样终归不够,必须想办法通知鹞子和黄钟。 上玉站起身,打开门,一股清新的泥土味扑面而来,院子左边的一棵树上开着白色的佛荼花。 她跑过去,鬼使神差般地折下一枝,拿着它进了屋。 佛荼花搁在熊孩子的枕边,她笑了:“卫......阿白,你闻闻,挺香的,是不?” 男人没有醒转,更无回应,上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昨天,谢谢你。” 屋子里静了片刻。 她再次起身,刚走到门口,那汉子和女人鬼魅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 床上的人微张着眼,意识仍有些模糊,说来可笑,只要他愿意,可以掌控世上几乎所有东西,可是,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那些流下的血并非虚假。 右手动了动,发现那个小姑娘没在他身边,昨天...她累坏了。 一阵凉风吹向他的胸口,带着些微的冷。 门口出现模糊的人影,一个大约是她,另外两个是这家人罢。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视线朦胧中,只看到她跟那对夫妻似乎交换了一点东西。 然后...然后他阖上了眼。 一具残败的身体,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他微微喘息着,手伸向自己的腰带,把上头一块玉石摘下来,轻轻一捏,从里头滴出大颗大颗的水珠,落进他的嘴里。 他凝神静气,由水珠在身体中游走。随后,听到了房门阖上的声音。 有人朝他走了过来。 “当家的,咱们这样...是不......” “贱货,莫再多嘴!”有片阴影投在他的床边,那人继续道:“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别说你没发老骚,不如痛快些!跟老子一起*了他!” “万一......” “啪!” 汉子转手打了女人一个巴掌。 华阴侯睁开了眼。 “呦吼,醒了正好——要跟死尸似的那才没意思!” 他直勾勾地盯着汉子的眼睛,面无表情:“她呢?” “...你说谁?那小女娃?”汉子嘿嘿嘿地笑起来:“她——走啦,你这小白脸不如安稳地跟了老子,老子养你一辈子,怎么着?” 一阵可怖的沉默。 那汉子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可是,明明只是个病怏怏的小白脸...... “你他妈,还不上来帮忙!”他转身朝那女人吼了一嗓子。 女人上前,两人在床边投下的阴影,如同从深渊而来的恶鬼。 床上的病人,突然笑了。 笑得温润而无邪。 略回血色的薄唇轻启:“二位,打算怎么玩?” 黄钟接到主子的信号后,便一刻不停地赶往山郊。 昨夜主子同那位公主一夜未归,他就怀疑是不是路上出了事,不过主子一向有计较,他倒也不太担忧。 当他快要接近目的地时,鼻腔里突然钻进一股刺鼻的焦味。 远远地,看到那头黑色的浓烟滚滚爬上半空,他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 半片废墟。 木头被烧得焦黑,脆弱到不堪一击,七零八落地葬身在火焰中。 他的主子席地坐在这一片火焰前面,发鬓被风吹起,侧脸映照着火光,恍如涅槃重生的神祗。 待他走近了,才看清,火焰中两具被彻底焚烧的尸骨,大张着嘴,其形状似十分痛苦。 黄钟第一次感到震撼。 主子素来冷情,视人命如草芥,这不假; 但主子从不会耗费心力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因为没必要。 而这次,如此狠毒彻底地杀人,就连他,都能察觉到这场大火下埋藏着的——愤怒。 主子怒了。 他陪在他身边这么久,从未见过他身上这样重的戾气。 为什么? 黄钟四下里看了看,最终还是有些忐忑地上前:“主子,......瑾珏公主她?” 他的主子一言不发,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高耸的眉骨以及垂下的长睫。 良久,低不可闻的声音:“走了。” 黄钟:“......”阿弥陀佛。 “要不要奴派人去......” “不必。”这次主子答得很快,男人微微仰高头,似乎只有淡淡的无奈:“...本来也留不住。” “那......” “准备回宫罢。”主子道:“至于她一事,找个借口应付便了。” “...嗳。”也不知该回应什么,黄钟拱手,便离开去准备了。 男人坐在原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大约是焦烟的关系,他捂着胸口,半身都弯了下去。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并非黄钟。 不知怎么的,他伸手在腰带上又摘了一颗玉石。 一个时辰里,服用了两次。 他无声地笑了笑,静待来人。 一场交易 上玉停下脚步,擦了擦额上的汗。 看了眼前头的路,她揣紧了怀里的东西,缓缓吸了口气。 似乎出事了! 这是她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但她不能逃,因为他...他还留在那里。 绣目猛然瞪大,她看到早上还好端端的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 废墟旁,那个男子正坐在佛荼树下,看到她,长眸有些呆滞。 幸亏他没事。 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她跑过去,想着他也许吓坏了。 “别怕别怕。” 纤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仍然有些呆呆的,视线随着她,大掌有些犹豫地按上她的手,感受那温热的体温。 “你......没走?” 上玉:“我走什么呀我,我走了你这熊孩子咋办?快让我看看,昨天的伤如何了?” 确认左膝伤口无事,她松了口气,有些紧张地看着四周:“究竟发生了何事?” 是昨天的人找上门了?还是那对夫妻...... 她站起身,刚想要......然而阔袖一缠,把她一把拽了回来:“...呜,姊姊,我好怕......” 上玉:一个比小白脸还小白脸的男人冲你撒娇,这他妈谁挡得住! 她下意识地抚慰:“不怕不怕啊,没事了。”此时,眼角余光却瞄到了废墟中的那些东西。 她身躯一抖,险些惊叫出声。 这是...... 耳际掠过一声叹息,阔袖缓缓地放开了她。 她呆呆地站起,呆呆地看着这一片废墟,右手不自觉捏紧裙边,良久良久—— 女嗓低低地,几乎难以听取:“这,是你做的?” 事已至此。 他无法辩解,道:“是。” 她像是早就笃定了他的答案,又像是不可置信般:“你......恢复?” 纤躯始终背对着他。 他静静抬头,道:“是。” 好啊,真是好。她的手触到怀里的东西,果然人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好几次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她不愿再看下去,那焦黑的骨头,狰狞的表情,她受不了,可也不想转身面对这个人,上玉仄偏过脸,对着远处的山林。 身后一阵轻微的响动,却没回音,她的手微微颤抖,想着他总不是想把她也杀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她...那她就跟他拼了! 淡淡的檀香在鼻端萦绕,耳际传来那清冷的嗓,却是一声轻笑:“在公主眼中,微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玉:你多大脸?还敢来问! 她沉默,没有回答,身后人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公主为何不说话?觉得微臣狠毒残忍,抑或是丧心病狂?” 上玉深吸口气:“你自己既然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话音落,徒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她不想看他,他却偏要站在她面前,仍是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这二人心存不良,欲害微臣,难道公主认为,他们不该死?” 上玉有些错愕,她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从未听他说过如此尖锐的话,华阴侯卫横舟,隽逸风姿,对任何人都能抿唇浅笑,对任何事都能处之坦然。 上玉:这男的......搞不好疯了。 她咽了口口水:“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他们冒犯了你,你也不必......如此。” 他闻言,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似乎没有因为她的话而触动,长睫忽垂,道:“总之人已经杀了,公主若欲将微臣送官,请便。” 送你奶奶的。 她要真能把他送官就好了,这男人讲不讲道理,先是忽悠了她这么久,又一下子残杀两个人,她没挠死他都算好了,他还敢这么跟她呛声! 她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反击回去,究竟还是忍住了,打嘴仗算什么本事,赢又如何,输又怎样? 横竖骗也骗了,人也死了。 她现在只是有些庆幸,自己没做下什么丢脸的事,在他面前,尚能保留一口底气。 空气中尴尬的沉默,不远处山林中的传来飞鸟棱翅的声音。 观望了一会儿的黄钟硬着头皮上前:“侯爷,马车已备好。” 话毕,自动远远地退开。 华阴侯整了整襟口,步履缓慢地经过小姑娘身旁:“走么?” 废话,谁不走谁傻蛋,上玉扁扁嘴:“当然要走!” 她还是没有看他。 他凝眸看着那纤瘦的背影,喉间一声轻笑,挤出来似的:“公主可是记恨微臣了?” “......” 恨么?当然恨,被人耍着玩的滋味不好受,虽然她一再告诉自己,不值得,但是心底......依旧难放下。 “你既然知道,作何还要问?” 听到她的回答,他的笑容莫名舒展了很多,一步一步挪到她面前,上玉撇过头,他略微俯身,凑近那半边耳廓。 “微臣想同公主,做一个交易。” 交易? 上玉眼波微微一动,没说话。 他直起身子,负着手,笑吟吟地道:“我给公主最想要的东西,公主也应我一个承诺,如何?” 屁话,她最想要的,他怎会知道? 上玉咬着唇:“你别驴我。” 只一句,他便听出了言外之意,侧身踱了两步,道:“...公主日前,是否向尹王殿下借过东西?” 敲敲脑袋:“唔...微臣的记忆不大好,没记错罢。” “你...” “你怎会知道?!”她惊诧地看着他。 终于肯看他了,他笑得高深莫测:“公主不妨猜一猜?” 猜你妈个脑壳! 上玉今天暴躁得直想揍人,她狠狠吸了口气,深知现下必须要冷静。 “是尹王跟你说的?”她倏忽一个激灵:“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嘘。” 修长的指骨抵在唇心,男人摇摇头,对她的猜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上玉看着他,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在这个人面前,他好像随意把她拿捏在手里,并且以此为乐。而她,像个傻子,她确实...在意他,不然心中怎么会有些难受呢。 “公主?” 上玉的声音良久才响起,微哑:“既然你想这样,那就这么做吧。虽然我不知道我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可以图谋的?既然......” 绣目眨了眨:“那我们就交易好了,横竖我也没亏,但我有个要求,等你的事成之后,我要和我孃嬢一起离开。” 他顿了顿,答道:“这个自然。” “你发誓!”她执拗地道:“你发誓,不会伤我二人一根汗毛!” 他看着她,举起了手:“好,我以先妣的名义发誓。” “我,卫横舟,永远不会伤害上玉及其亲眷,如有违誓,先妣泉下不宁,本人在世难安。” 温润的嗓轻吐出“上玉”二字,她又有些心悸,暗自掐了一把自己,不争气。 “我的话说完了,你呢,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她问道。 他微微一笑:“我要的,很简单,请公主与我结盟。” 她闻言一愣,随后讥笑一声:“就是让我听你的话呗。” 他摇摇头:“不是听话,是结盟。” 有区别么?上玉想了想:“好比你让我吃三碗饭,可我一口气吃了六碗,但是吃得还是饭,不是面或者馒头,所以也是可以的,是这意思吗?” 他笑了。 笑出了声儿。 异色的眸子凝视她,漾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是这个意思。” “不过公主也不必委屈自己吃六碗饭,多吃些肉和菜亦可。” 上玉:“......”烦人呢你! 达成了共识,二人一径提步往马车那走,男人似乎想起什么:“公主今早出门,不知是为何?” 上玉:“......”能不能不回答? 罢了。 她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物,轻飘飘地扔在地上:“反正...你也玩得很开心,无所谓了,就当一个傻子做了傻事吧,要笑就笑,不用客气。” 话毕,佯装潇洒地往前走去。 身后的土地上,静静地躺着那个‘受气包’,布帛斑驳,显得有些落寂。 男人垂眸看着,神情微愣。 马车上—— 底垫铺了小羊毛毯,点着极轻的风髓香,两个人,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昏昏欲睡。 许是车厢摇晃得太上头了,上玉愈发疲累,强自撑着眼帘,迷糊间倒想起一事:“对了,我的事——” 她看向他:“我要知道,在我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他睁开原本闭着的眼。 上玉:“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傻,你为何选中我结盟,一定有个说法。” “我对你...究竟有何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么? 男人侧着头,温润地笑了笑:“好,我告诉你。”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原本她还以为要纠缠一番,上玉挑了挑眉:“...关于你自己的,也能说吗?” 他闻言,褐眸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你想知道什么?” 上玉托着腮,终于决定问出那个缠绕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跟那裴琼裴小将军,果真是一对儿?” 她咽了口口水:“你们,一起睡过觉吗?” “……” 世上有脾气暴躁之人,有睚眦必报之人,还有无欲无求之人,面对这个问题,华阴侯则充分体现了他虚怀若谷的无量气度——仅仅是笑容僵了僵。 阔袖有些隐忍,很想捏住她的脑袋,把那些歪七扭八的东西都摘出去。 其实也不能怪她,宫里出身的女儿,见的腌臢事多了,难免受影响。 不过这股歪风,必须纠正。 他掀唇,露出一个大慈大悲无上光明的笑容,双眸弯成了一道月牙,温煦的模样,却让人无端脊背发凉:“你真想知道么?” 上玉:“......”不,不想了。 她怂。 ※※※※※※※※※※※※※※※※※※※※ 上玉:心情大起大落.jpg 小卫:心情大起大落.jpg 作者:妈的,熬夜自high写文,吃了一包泡菜火鸡面,体重大起大落.三位数.jpg 真相(一) 刚回到宫中,鹞子就从新殿急急地跑过来,拉着她左看右看:“您可有受伤?” “没呢。”上玉摇摇头:“好姊姊,我就是有些饿了。” “那快进吧,婢子已把膳食备下了。” “嗖嗖嗖”喝下两碗粥,再洗了个澡后,上玉直接沉沉地睡了一觉。 等醒来,早过中午了。 鹞子听到里头的动静,合袖走进来,趁着她抻懒腰的功夫,道:“方才,丹熙天子派人来过,说是例行慰问,婢已将人打发了。” 例行慰问? 上玉狐疑:“从前没有过啊,好端端的,”她突然压低了嗓:“是不是昨儿晚上的事......” 鹞子拿起外衫与她穿上:“婢觉着应该不会,昨儿您同华阴侯迟迟未归,黄钟大人即刻做了准备,说是不好惊动宫里人。” “那就怪了。”这位老天子打得什么主意? 莫非,昨晚上那马车是他派的? 上玉突然敲了敲脑袋。 鹞子:“......”经验告诉她,就当没看见。 又磨蹭了一会儿,上玉才起身:“你替我收拾一下,过会儿我要去阙中一趟。” “阙中?”鹞子挑了挑眉:“您才刚同侯爷见过,这就又......” 言辞间难免有几分暧昧。 上玉当然听出来了:“不是,我有正事找他。” “即便如此,您究竟是女儿之身,万一被人瞧见您频繁出入男子寝殿,恐怕......” 鹞子一如既往地,为女儿家的名节操碎了心,上玉却突然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她。 见小祖宗神情不对,她适时掐了话头,问道:“您这又怎么了?” 殿中一时安静,外头的凉风倏忽吹散了漆柱上的纱缦。 鹞子走过去,打算将纱缦捋好,听见身后人低唤了一声:“鹞子。” 素手徒然一顿,她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 上玉的表情很严肃,但也只有严肃。 “好姊姊,你……其实是他的人吧?” 心里“咯噔”一下,鹞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您为何这么说?婢是楚国公主的人,公主将婢派到您身边,您应该很清楚。” 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堆,恰恰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上玉的纤睫微颤,猜测得到证实,不过瞬间的事。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打理好纱缦的人悠悠地叹息一声。 “您是怎么知道的?”她认输了。 “婢从未与侯爷单独相见,就连与黄钟也无甚联系。” 上玉:“胡乱猜测。” “猜测这种事,也能胡来?” 小姑娘笑了笑:“自然有依据的。如今既知,我至丹熙并非偶然,昔日以为楚国公主对我怀恨在心,有意捉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如今明白了,没有什么事是偶然的。” 回头看看这一场虚封公主,远质异国,其实有些可笑。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一而再再而三遇险,这一切,都是从她远赴丹熙开始的。 脱离了大辰,楚国公主一个深宫妇人,纵然本事通天,也难保千里之外不会有什么变数。 除非,有人让她这么做。 合作也好,交易也罢。 其实上玉一开始也不是很确定,方才故意试探,恰恰坐实了猜测。 鹞子看着她,有些无奈:“您真的很聪明。” 上玉没说话,这种聪明不是她喜欢的,如果可以,她倒更愿意研究研究怎么发家致富。 “...您,就没什么要问的?” 她闻言,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姊姊希望我问什么?” 鹞子显得有些窘迫。 上玉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我没有什么要问的,旁人的事我不想管; 若说你在我身边的目的,不过也就那么几个,我既然都知道,便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 “大约是我......也不愿再听假话了。”说到最后,是有几分心酸的。 鹞子一急,道:“您误会了,其实侯爷他......” “甭管他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上玉舒了口气:“我不喜欢这样弯来绕去地,总是故作神秘。” 不是一路人,从来南辕北辙的性子,她没什么抱负,只想过点简单悠哉的生活罢了。 侍者在前头领路,一路前行,来到一片芳草萋萋之地。 那侍者悄悄退下,上玉四下一看,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这好像是......昔日他为她烤鱼的河边。 正想着,前头半人高的芦苇后,传出了一阵鲜美的香气。 上玉走过去,拨开层层苇叶。 ......好吧。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简易烤架,一样的鲜鱼,还有一样的男人。 他穿了过去不常穿的紫衣,头发未束,随意地拢在颈后。 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这衣裳穿他身上,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正在烤鱼的华阴侯注意到她,抬头淡然一笑。 上玉:傻笑什么?!二愣子! 她颇有气势地走过去,他自动往旁边挪了挪,底下垫着食单,刚好还有一人可坐。 上玉却没坐下,直接站在那里:“你怎么穿成这样?” “嗯?”他垂头往身上扫了一眼:“有何不妥?” 她本来想说,心里突然升腾出一股恶意,绣目眨了眨,道:“没什么,就觉得你这衣裳挺好的。” 他闻言笑了笑,没说话。 她注意到他的左膝,袍摆底下露出包扎的痕迹,却不是她给他包的,看来已经换过了。 这么一想,昨天他在她面前,仿佛没事人似的走路......伤口,十有□□是裂开了。 可是,又关她什么事? 上玉看向远处,宫中这一条轻窄的小河波光粼粼,她不由地凑近几步,道:“你说过会把关于我的事告诉我,没反悔吧?” 男人微微一愣:“自然不会。” 上玉点点头:“那就好。” 鱼烤好了,他递给她,传来一阵好闻的烟熏味,上玉吞了吞口水,还是拒绝了,毕竟两个人在河边一起的吃烤鱼的画面实在过于和谐。 而且,她跟他其实没什么话好讲,对着熊孩子,她能放得开,但对面华阴侯,就缺乏了这种勇气。 异色双眸凝视她,里头淡淡地,几乎没有什么情绪,然而他却像看透了她的心境,浑不在意地笑笑,自顾自优雅地吃了起来。 上玉耐心地等他吃完,但这家伙......吃得也恁慢了。 剥下鱼刺,还要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食单上,这是准备吃到下午?! 上玉:“你...能不能快点?”她还站着呢。 薄唇微微掀起一点笑,他实诚地摇摇头:“不能。”阔袖指向架子上剩下的几条鱼:“微臣向来不会浪费食物。” 顿了顿,道:“不过微臣胃肠不好,恐怕得一点点地进食。” “......” 上玉:“那你现在就把事情都告诉我。” 褐眸闪过一丝幽微的光,他继续摇头:“君子食不言寝不语。” 奶奶的! 这货真懂得怎么气人!上玉虎着脸,片刻后一屁股墩坐下来,拿起架子上的鱼,狠狠咬了一口。 冒油了...... 身边人递上一碟子黑乎乎的酱醋:“沾些这个。” 她不看他,撕下一大块鱼肉在那碟子里一浸,送入口中。 上玉:“妈呀,真好吃啊~”好吃到流泪有木有? 于是几条鱼就在这种和谐又诡异的气氛中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日头有些偏,金色的光线透过二人,落在背后轻轻摇曳的芦苇上。 和风既凉又暖。 接过他递来的巾子,擦了擦嘴,看着食单上一堆鱼骨头,上玉有些不好意思,想一想,对方连一条鱼都没吃完,难怪这么瘦弱。 当然,她没停在这个想法上太久,身边人温润的嗓音传来:“吃饱了?” 囧...她嗯了一声。 “那好。”他笑了笑:“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公主想知道什么?” 上玉瞬间严肃了起来,手指不觉捏住了裙边:“一切。” “关于我的。” 他平视前方,唇角弧度不变:“听公主的口气,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上玉默然,反正都到这地步,说了也没什么,纤手抚上前襟:“我曾被太子‘请’去东宫,在那儿遇上一件很奇怪的事。” “或许尹王已同你说过了,”她兀自一笑:“那次我在东宫突然晕倒,实在太古怪了,想来是被人做了手脚,虽然当时我记忆模糊,不过还是有点感觉的。” “我感觉到,有人...想查看我颈下的这枚印记。” 这个人,也许是尹王,也许是太子。 他平静地听完,哦了一声。 上玉:大哥不解释一下吗?哦什么哦! 她想了想,又道:“这枚印记自我懂事起,就一直有的,如今在异国,竟有人想要查看,莫不是...同我的......” 身世? 但她并不足具赫舜人的长相,记忆中也没有关于丹熙的人事。 上玉陷入沉思。 一片带着皂香的阔袖突然伸过,徐缓地抚了抚她的脑袋,她怔愣地看过去,男人垂下眸子,长睫洒上了柔和的日光。 薄唇开启,只吐出四个字:“如你所料。” 真相(二) “十多年前,大辰驸马都尉酆礼谋反一事,公主大概也听过。” 上玉有些震惊地看着他,点点头:“驸马酆礼,那不是你的......” 他笑一笑,却没接她的话:“当时任武州牧,有一员大将,名叫孟安,此人投靠了驸马,二人共同谋事,兵败后皆被杀。” 左边芦苇荡忽而闹出一点动静,上玉吓了一跳,见他停下以眼神询问,遂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你继续。” “...谋反一案到此即结,当时宫中流言四起,传曰孟安临死前,将一大笔为谋反而备的金银藏在某个地方,此信一出,知情者开始广派人手在各个地界搜寻,甚至不惜流血代价,可惜,皆无果。” 上玉一边听完,觉得有些不对:“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就为了一笔谋反的黑钱,不至于吧?” 他淡然一笑,褐眸有些赞许地看着她:“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钱,还有更要紧的......” “什么?”她凑近了。 他也凑近了,上玉感到男子混着檀香和药香的呼吸擦过自己的耳廓,薄唇喏嚅的声音那样清晰,她有些懵,不自觉伸手推他,一触就碰到了坚硬的骨头,果然清瘦的狠。 他抓住她在他胸前乱动的手:“嘘,这些话必须要这样说,公主应当知道,宫中没有秘密。” ......说得真他妈有道理。 上玉不动了,乖乖地静待下文,远远看去,就像安心靠在丈夫怀中的小妻子一般。 他扬唇,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她发上有栀子油的香气,好闻得有些过头。 “如果仅是金银,上位自然不会倾尽全力去抢,只因......与那些银钱一同埋葬的,还有一道秘辛。” 怀中人咽了口口水。 “传言这道秘辛,由驸马酆礼兵败前夕冒死送出,驸马临死遗语,得秘辛者,可得九州天下。” 上玉:好奇哎。 她拉拉他的衣物:“什么秘辛啊?分量这么重。” 华阴侯低下头,看着她秀致如皎月一般的脸:“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亦假亦真地说道。 “你别驴我,”小姑娘摆明不信:“要是你真知道,干嘛还呆在这儿受这份罪?” 纤手怨怪似的捶了他一下。 这一下,二人都愣住了。 都是这贱手!好死不死!丢人! 上玉有些发虚,感觉他的眸光落在她头上,顷刻头皮发麻:“...那个...你,你还没说...关于我的事。” 他笑了,虽是轻笑,却叫人感受到胸腔的鼓动:“好。” “孟安的整个州牧府虽全军覆灭,然而却有一人逃了出来,那人是其心腹,亦是府上的家令,名为‘苏咎’。” 上玉接过话头:“那这个人就是唯一的线索?” “不错。” 谈话——戛然而止。 上玉:? “这就完了?”她柳眉一皱:“那,那我呢?!”老娘的戏份在哪儿?! 他缓缓地放开了她,二人面对面,少女瞳孔里的那张脸,依旧笑吟吟地,薄唇开阖间,她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说:“公主,你,是孟安的女儿。” “......” 她完全不晓得该答什么,半晌吐出了个哦字。 圆眸呆睁的模样让他忍俊不禁:“吓傻了?” “没,没有。” 上玉仄着头想了想:“因为我是孟安的女儿,所以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不太平?” 这说的通吗?这是丹熙国,并非大辰朝,除非,这里的人......也知道了所谓‘秘辛’的存在。 他含笑点头:“你想得没错。” “苏咎,此人如今就在丹熙。” 这句话有两种解释—— 要么,苏咎是逃来的,要么...... 就是被谁抓来的。 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上玉的表情不再轻松:“他现下落在丹熙王族的某个人手里?” 小姑娘的脑瓜子很灵,男人神秘一笑:“你猜猜。” 又来了… 他的眸光有几分挑衅的意思,不过她也不怵,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上玉俏脸微扬:“这个人么,不是太子,就是尹王。” “就目前来看,太子可能性的更高一些。” “哦?”他扬唇道:“怎么说?” “好说,尹王同你是一路的,用得着费尽心机去查探我的身份吗?” 更何况当时,自己也是先晕在了东宫。 华阴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突然叹了一声:“公主如此聪敏,微臣真有些着恼。” “什么?”她没听明白。 他温润的嗓带着微微喑哑:“恐怕日后...再也骗不了你了。” “......!” 一提这事她就生气!现在想想,昔日那熊孩子也并非全无破绽,甭管是他故意暴露还是怎么的,总归她鬼迷了心窍,竟从未生疑过! “是啊,”上玉不由自嘲:“你神通广大,你是释加佛转世,我这种小人物自然不是你的对手......” 说着说着,她还是忍不住委屈了:“...我已经努力想把这个事忘掉,为什么还要提起来......我救你,我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你为什么?就因为我好欺负吗?” 上玉:妈的,老娘不想这样! 她抹了把脸,迅速恢复好情绪,在他说话之前,道:“我刚撒癔症了,你通通忘了吧......”顿了顿,干笑两声:“你骗人确实厉害,佩服佩服。” 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她也不敢去看他,觉得自己方才这番怨妇般的诉苦着实丢面儿。 因为没有任何立场。 不管怎么样,人还在眼前搁着,总得再唠几句,她正想方设法搜罗,乍听到对方开口道:“公主猜的不错,苏咎的确在太子手里。” “他被关在一个隐蔽之所。传言他受尽了酷刑,始终不肯吐口,只是反复诉说自己如何忠心于老主人孟安。” “...所以,他们就找到我,看看这位忠心耿耿的家令见到老主人的亲生女儿后,会不会开口吐实?” “正是。” 原来如此,如今事情总算明朗了,上玉露出了一点笑容:“你放心,我会遵守承诺,想来你们争的不过就是那些东西。” “......” 对面人闻之不语。 华阴侯首次觉得有些错愕。 他发现自己好像看错了这个小姑娘,她善良天真,聪明活泼,她坚强能吃苦,直到方才,他忽而品咂出一丝漠然,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一个身首异处的忠仆,尤其在知道他们要争夺的是她父亲留下的物什后,她竟然能这么的......冷静? 仿佛除了这场交易,一切都与她无关。 原是如此......坚定到凉薄的心性么? 他略微恍然。 “喂,你在想什么?”上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回过神,半晌,轻笑了笑:“我在想,你真是个厉害的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大姑娘,好端端的,”上玉嘟哝,其实她未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无所谓了,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没必要同旁人解释什么。 他看着她,神情很专注:“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 “嗯....”上玉托着腮想了想:“昨天晚上那辆马车是谁派来的?是太子,还是?” 华阴侯长眉微微一动。 上玉:......这货要是再敢说‘你猜’什么的,就咬死他! “你猜。” 你妈。 她露出獠牙,扑上去:“你有意思没意思?究竟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欠修理吧!” ——以上纯属幻想。 实际是,上玉:“我不想猜,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当我没问。” “公主莫恼。” “我没有。”她否认。 “脸上的小褶子都出来了,”他笑着摇头,吓得她赶紧把脸一张。 大约这动作太滑稽,他笑得比方才更厉害了。 上玉:老兄你有毒! 等他笑够了,才道:“昨天晚上并非太子所为,借宫中的名头挟持你我,无异于自报家门; 再者,只派一人前来,过于草率,亦有轻视你我之嫌,想来幕后主使必是一个愚蠢透顶之人。” 上玉:莫名想笑怎么回事? 反正她忍不住了,细想想,不是太子,潇王昨儿晚上忙着花前月下,那么只剩下齐王和夙王,或者...... “如此说来,还有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上玉打了个寒噤,都想拿她去换那啥秘辛,这算哪门子红颜祸水啊! 男人站起身,伸手将她也拉了起来,女襦的袍摆翻上去,他自然地屈膝,为她理了理。 她的脚背顿时一阵发僵。 他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人的嘴本就是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一国驸马临死前豪言得九州者,谁人能不心动?” 是啊,九州,那可是一整个天下,甭管真的假的,谁都想要争一争,那......眼前这个人呢?他也想...当天下之主? “作何这般看我?” “没......”她摇摇头。 “嗯?”他有些好笑地凑近她:“公主总是这么言不由衷么? “胡说!”上玉虎着脸,虽然没什么底气。 他不置可否,负着手,面上的表情略微严肃起来:“如今公主的处境岌岌可危,你我在王宫中本就没有地位,新殿四周更如俎上鱼肉,因此,微臣想请公主离开原所,另寻别处暂避一时。” “......”法子倒是好法子,不过...... “你让我去哪里暂避?再有,大辰公主莫名其妙从新殿失踪了,这貌似不妥吧?” 华阴侯翩然一笑:“只要公主点头,微臣自会安排。” ......成吧。 上玉想了想:“反正都做交易了,在拿到那东西前你也得保证我的安全。” “这个自然。” 望着男人温和无害的笑脸,她的心里突然一抽,有种......小兔叽掉进陷阱的感觉。 “错觉吧。” 鸵鸟公主这么安慰自己。 ※※※※※※※※※※※※※※※※※※※※ 小卫:哎呦喂,说错话了好像…… 作者:看着情商高,直男属性又暴露了吧 _# 上玉:妈,不要直男! 耍点胭脂 丹熙并不常见好天,如今入了冬,倒多了几日晴爽的天色。 上玉饱饱地睡了一觉,推开门,看见天井中有几个人弯着腰在洒扫。 皆因殿主人乖僻的绿化爱好,这里的落叶比其他处多了几倍。 “好!” 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上玉撸起袖子,跑步上前,拦住一个正在扫地的人:“姊姊,我来帮你。” 那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后,立刻慌得跪下:“这是婢子该做的事,请娘子不要为难婢子。” 上玉嘿嘿笑:“我这不是想帮你来着?不碍事的。”说着,就要去拿那人手中的竹帚。 “不不不......”那人仿佛护犊的母鸡般把竹帚藏到了身后:“娘子,娘子放过婢子吧,要是被那一位知道,婢,婢子就.....呜啊啊啊——” 上玉::“......”小姊姊你为何如此抓马? 谁知更抓马的还在后面,其余众人见状,纷纷扔掉扫帚,下跪道:“求娘子放过婢子们。” 语音语调都出奇地一致。 上玉:可以可以,集体抗议。 她只好牵着裙子溜了,踏着步来到后头,那里一处矮树下,有几个宫人在聊天。 一个瘦高女拉了拉肩上的披帛:“唉,你听说了吗?” 另几人:“什么?” “哎呀,就是不久前刚进来的那位女侍呀,”瘦高女挑着丹凤眉:“听说是萧宁夫人赐给侯爷的。”她朝众人使了个‘你们懂得’的眼色。 “这有什么稀奇的?”众人接嘴道。 瘦高女眉头一蹙:“你们这帮小蹄子,好没眼力,咱们在阙中服侍了这么久,哪个入得了侯爷青眼?可那位新来的......” “她...怎样?” “她呀,一来就住进偏殿不说,跟前还有人伺候,诸事不做,每日只管吃喝,这...这哪像个下人?倒像个祖宗。” 瘦高女越说越来劲,其余众人却有些兴致缺缺,这些事大家早知道了,不过总有某些见不得别人好的,成天瞎抱怨。 谁都不愿得罪人,只有一个年纪小的嘴快,捅了瘦高女一下:“金姊姊快别说了,妹妹知道,姊姊这是嫉妒了,”眼尾一挑,说出来的话刀子一般:“可姊姊再嫉妒,又能怎样,横竖侯爷愿意,若姊姊也能让侯爷这么对你,那才算有本事的人呢。” “你...” 周围人捂起嘴偷笑,瘦高女面子挂不住,又因被揭破了心事有些发虚,无奈只得忍了:“瞧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可没有这种意思。” 大伙各自七嘴八舌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话头又绕回新来的女侍身上。 一人说:“我瞧那女侍模样平平,也就一双眼珠子水亮些,皮肤略娇嫩些,不知侯爷为何如此宽待于她?” “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必是瞧上她了呗。” 另一人掖着袖子道:“可之前传言不是说,侯爷心悦新殿的那位同族公主吗?” “哎呦,你们呐,果真年轻不晓事,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稀奇的?再有,我听说,新殿那位公主脾气大的狠,是个素爱抓尖要强的人物,男人么,谁都喜欢温柔小意些的。” “也是。你看那新来的,人倒是瘦瘦小小一只,嗓子也软,长得一副狐媚样,难怪能把侯爷迷住。” “唉唉——”一个矮胖女突然出声道:“你们说,那新来的,会不会使了什么手段?” “哼,瞧她那模样,十八般武艺怕是没少使。”一人暧昧说道。 其余人交换眼神,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偷听的上玉:“......”心情复杂。 她倒不介意这些人说她什么,毕竟日子无聊,需要解闷的玩意儿,昔年她在掖庭时,也惯爱听这些男女间的小风月。 只是阙中的宫人这么嘴碎,却不是个好现象,自己本是来此避难的,自然是越不显眼越好,可如今竟都成谈资了。 上玉:果然后门不是你想开,想开就能开。 她又看了那帮宫人一眼,才牵裙走人,自从上回答应那提议后,自己便成了萧宁夫人赐给华阴侯的女侍,隔天就搬到阙中,至于新殿那儿,由鹞子留守,对外就称公主患病,暂时保得风平浪静。 只是她在这儿的特权,没想到被宫人们传得那么......离谱。 看来是不能再继续了,原本一开始是要让她做他的贴身侍女,只不过她看着那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心里直打颤,还自行脑补了如下对话: 上玉:贴身侍女的尺度在哪儿? 华阴侯:没有尺度。 上玉:我会看到你身子吗? 华阴侯:你要是愿意,还可以上手揉捏。 上玉:你发誓,不会诱惑我! 华阴侯:我发誓,会把你的身子掏空。 上玉:...... 针对以上脑补做出风险评估后,她认为自己绝不能做什么贴身侍女,太危险。 不过他在她面前一向都很好说话,她说打算享受一回特权主义,他那时正在翻阅帛书,闻言不过笑了笑,立刻就答应了。 “公主还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 上玉:“......”怎么有种被包养的感觉? 她学他的样子负着手踱步:“你真的什么要求都能满足?” 他看着她,眸色很温柔:“是。” “嗯......”上玉眨了眨眼:“我想,我想吃人肉,你能满足吗?” 小姑娘露出一抹恶意的笑。 男人先头愣了愣,薄唇牵起一道扬弧,他放下帛书,缓缓地踱到她身前,修长身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上玉:“做...做什么?” 他拉开阔袖,露出底下瓷白的手肘,伸到她唇边:“吃吧。” 吃...吃你奶奶个嘴! 上玉发现,自己真的太低估这个人了,昔日彼此间交往得循规蹈矩,她虽然知道他不善,但做派气度是没得挑的,如今熟稔些,才发现这个人居然还会耍无赖。 相比大漠中不闻喜怒,仿佛怪物一般,如今忽而有了几分血肉之躯的真实感。 这样......其实挺好的。 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熊孩子的某一部分镀在了他身上? 太阳升的有些高了。 上玉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数蚂蚁,同时也在等他回来,既然决定老实地当个侍女,就得尽早跟人说一声,也好重新安排。 真是,事儿多。 早知如此,一开始别想着开后门就好了。上玉数了一会儿蚂蚁,抬头望一眼,冗长的宫道上不见一个人。 华阴侯早上出去了,原本她还以为他是不出门的,没想到几天下来,发现他还挺忙,罩着大氅匆匆来去,可惜啊,她不能跟着出去。 虽然鹞子用脂粉青黛修饰了她的样貌,但想在宫里自由穿行还是不成的,毕竟瑾珏公主现下可是呆在新殿养病啊。 所以——只能数蚂蚁了。 小姑娘托着腮,略略前倾,衣裳被扯动,露出了一段白嫩的后脖颈,一片丹红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上头,有些痒痒的。 上玉探手抓了一把,把那花瓣叶子揉碎了,挤出了红色的汁子,大约就是胭脂了。 提问......一个男人的住所种着这种花,这代表什么? 上玉:噫,变态。 她沉思片刻,招了几个人过来:“姊姊妹妹们,不如咱们去摘点花做胭脂吧。” 众人面面相觑:“胭脂?怎么做?” 上玉:“就那边的花,采下来洗尽捣碎便是了。”说着,用手比了比。 众人:“娘子,我们可不敢,那花是...是侯爷亲手种下的,打理了好一阵子才开的。” 提问...一个男人在住处亲手种下这些花,这代表什么? 上玉:噫,好变态。 不过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对众人道:“摘了吧,我教你们做胭脂,届时要是侯爷问起,就说是我带的头,如何?” 听她这样说,众女子们就都同意了,毕竟胭脂嘛,哪个女儿家不喜欢; 再者,如今的上玉在她们眼中,可是主子爷跟前的大红人。 各人去拿了篮子来,挽起袖子准备采花,上玉摸了摸花枝子,又道:“姊姊们悠着些,一是切莫碰坏了枝桠,二是不可太过贪心了。”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上玉:老天,这女主人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果然人多力量大,眼瞅着大家一会儿叫着“啊,有虫子!”,一会儿又叫:“啊,衣裳脏了!”然而还是摘下了不少胭脂花,上玉左右看了看,头疼病突然犯了,这些小姊姊真是有集体精神,都说了要分散发育,她们倒好,非在一只羊身上薅羊毛,最粗的那棵花树直接被她们薅秃了半边,远远望去,宛如一棵半剃头的阴阳树。 这下子......那人回来...也许...可能...大概...会发火吧。 上玉:妈的要火葬场了。 这时候,宫人们拿了臼杵过来,还有盛花汁用的小盏子,众人将花摘洗干净,仔细捶捣研磨起来。 这算是上玉近来最为娱乐的活动了,她立刻忘却了方才的烦恼,开心地加入到研磨的队伍中。 新鲜的花汁可用,不过要成胭脂还需得晾几天,做口脂倒是可以。 女孩子们围在一起,对着铜镜,各自涂抹,此花有股淡淡的幽香,捣碎后变得更为浓郁,一时间,整座院子里都围绕着这股香气。 上玉自然也点涂了,不过她涂得不好,好些都弄到嘴唇外边了,正打算擦掉,一个眼尖的宫人突然大喊了一声:“侯...侯爷回来啦!” 众人一时都顿住,上玉忙道:“快快快,姊姊们快收拾一下。” 至于她自己,也想抢先打个预防针,一边擦嘴一边跳到门口打算截住他。 原以为在门口不会出事,谁知—— 一身淡紫衣衫的华阴侯身边,除了黄钟,竟还跟着个手持尘拂的陌生人,瞧样子,应当是内侍一类。 不好! 上玉急忙转身回避,然而已经迟了,那人看到了她,并以一种询问的眼神看向身旁的人:“侯爷,这位是......” 上玉身上不同于普通女侍的衣物,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上玉:爸爸给这运气跪了。 黄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此时,从容扬起的阔袖缓步上前,轻柔地按住她的肩,将她半转过来,上玉略带尴尬地看了他一眼。 男人眼中有淡淡的笑意,食指擦过她的嘴角,檀香混着花香,他笑问道:“怎么把口脂点成这般?” 他细心地替她一点点擦去,阔袖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两丸妙目,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擦了好一会儿,仿佛才想起旁边还有人在,华阴侯恰到好处地偏过头,略略抱歉道:“见笑了。” 黄钟:“......” 疑似内侍:“……嗝。” 信? 打发掉那位内侍后,上玉和华阴侯一前一后进了门。 院子里都收拾干净了,大家安静地各做各事。 华阴侯的眸子缓缓扫过那几株花树。 上玉:“......” 这时几个宫人手中的扫帚“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看来小姊姊们也都心虚的紧。 这满院里红通通的嘴唇,纵想瞒也瞒不了,总不能说集体被开水烫了吧。 一个做事一人当,上玉正要开口,谁知男人阔袖一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回眸看她:“可要一同午膳?” 上玉想了想,还得跟他说那事,遂点点头。 这好像是认识以来二人第一次正经吃饭。 长案上摆满了各色菜肴,其中有好几道淮扬菜,很对她的胃口。 “你也喜甜?” 他撩袍坐下,唔了一声:“尚可。” 这人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上玉有点忐忑,估摸着还是方才那事儿,他似乎都知道了,可偏偏什么也不说,勾得她心里又痒又难受。 她有些食不知味地恰了一口饭,对面人亦是擎着碗,中规中矩地吃着。 ……这气氛。 上玉偷偷看他一眼,见他几乎没动什么菜,想了想,往盘里夹了一块肉给他。 他掀睫看向她。 “呵呵,你...你多吃点,吃肉长肉。” 对方没动筷。 上玉:“......?” 华阴侯的表情有点古怪,长筷伸进碗里,把那块肉颤巍巍地夹起来。 看形状...这好像是...... 鸡屁股? 上玉:嘶。 薄唇不着痕迹地扬了扬,他问道:“公主认识此物吗?” “......”当然不能说认识,上玉圆睁着眼,无辜地摇了摇头:“这...这不就是一块肉吗?” “哦。”他低头仔细地打量起来。 “......不是吗?” 男人笑了笑,道:“这确然是一块肉。”他张开嘴,把鸡屁股一口送了进去。 齿贝开阖,他咀嚼得轻而缓,一脸从容镇定的模样。 上玉莫名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人虽坏,修养是真没得挑,难怪招女孩儿喜欢。 从前在太微宫时,传闻宗室女子都对偏居北殿的华阴侯很有好感,当时的北殿内苑曾一度成为风筝掉落的最佳地点,常有宗室女打着捡风筝的名号,堂而皇之上门聊骚。 一般来说,稍微有点气节的贵公子对这种事都是深恶痛绝的,可眼前这位,据说对上门者从来都是以礼待之,贵女们皆传华阴侯其人美风仪,甚至于写进了一百零八俏郎君这本书里。 上玉一边沉思,下意识地把嘴里的筷子吸得咂咂响。 华阴侯:“公主在想什么?” “......没。” “我就是......回味一下方才吃过的菜。” 这当然是瞎话,其实她是想起了同为宗室女的萧宁夫人,此次作为侍女进入阙中,借用的就是那位夫人的名头,原以为她同华阴侯之间有嫌隙,如今看来,似乎又不像这么回事。 不过上玉没想问,男女之间不就那点事儿,猜也能猜个七八分出来。 总归他的桃花,关她什么事? 她狠狠地送了一口饭,在嘴里死命咬啊咬。 他见了,觉得有些好笑:“公主且轻些,为一顿饭弄伤了牙口,”摇摇头:“不值。” 上玉: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心里怎么着都不舒服,她磨磨蹭蹭地夹菜,又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问:“你......” “嗯?” “你跟那位...萧宁夫人,你们......” 他有些怔愣,嘴里的食物尚在嚼动,褐眸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疑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上玉眼珠子一转:“你假借她的名义把我弄进来,我还不能问一句?”没错,就是这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看着她翘鼻如同小孔雀一般的表情,他仿佛心情很好地笑了笑:“公主很在意么?” 一时头脑发热,被泼了盆凉水大概就是这感觉,想想自己有什么立场问,上玉抿抿嘴:“还好吧,你要不愿说亦无碍的,究竟是你自家的事。” 不过片刻,她就把自己摘了出去,他看她良久,开口,声嗓有些淡:“那位夫人的确送了人来,不过,是旁人假借她的名义送来的,我只是,顺手推舟罢了。” 上玉讶然:“真送了人过来?那怎么......”怎么没见到呢? 半边褐眸精准地抵住她,他极轻地一笑:“此人,就无须公主烦忧了。” 上玉面上一僵,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放下筷子,探手将茶盏递到唇边,含了一口,长睫下瞳孔幽深,看到她不自然地低了头,他阖上眼:“我与那位夫人的确是旧识。” “......哦。” 她没有再问,他也就不再说,殿中徒然安静,烧碳的气味一阵阵直往鼻头里钻,他没有看她,反而转头看向窗外,今日的天气很阴,是北方少见的湿冷天。 “对了!”上玉道:“那个...我,我还有个事要同你说。” “......” 她自顾说下去:“就是...咱们这个‘后门’,要不还是关了吧,我从今儿起,就老老实实做女侍了。” “好。” 他答得很利索,没有追问,没有责怪,没有戏谑调笑,仿佛只是答应她再添上一碗饭般。 她真的摸不透他。 这个人心里想什么、做什么,都那么难以揣测。 上玉:那就别猜了,管他毛心思,自己的目的达到就成。 她也没了胃口,拿巾子抹抹嘴:“那好,我吃饱....先走了,多谢你的午膳。” 跑出了几步,又想到什么似的:“...那些花,”纤手往外头指了指:“原本我是想有个名头,方便同她们打成一片儿,但好像...有点过火了,对不住,之后我会好好照管它们的。” 说完,她就出去了。 殿中很静—— 男人维持一个姿势,不知何时探手扶额,连他自己都讶然,放下手,看着尚未收拾的长案,薄唇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其实,他倒希望她猜猜。 但他知道,她不会。 之后的日子,上玉安安稳稳地做起正经侍女,除了大早上起床痛苦些,其余都还不错。 头几天,宫人们私下切切察察,只说侯爷突然冷遇她,是因为她无法无天,公然撸秃了大殿中的花树,引得他勃然大怒所致。 这个理由足够恰当有分量,毕竟在上位眼中,区区一个女人怎能与自己亲手养育的植株相提并论。 宫人中不乏同情的,也有刻薄的,总归是议论了几日,笑了几日便罢了,上玉混在一群女侍中泯然众人,并且因为上回摘花的事,那一小批宫人心存愧疚,对她颇为照顾 如今也没人称她为“娘子”了,有洒扫的事儿便拉着她一起干,她们还会时不时宽慰她,让她“千万想开点”。 自从上次一顿午饭后,华阴侯和她就没有再单独相处过。 他总是行踪不定,有时候大半天都不在,有时候有一连好几天都呆在殿中,后头小厨房常日里飘着一股子药味,他几乎每天都要喝药,有时候她在外头,能看到黄钟苦着脸,原模原样地把药端出来。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苑中看书晒日头,她给那些小植物浇水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但并不找她说话,仿佛眼中只有那些植物,想来他也听到了那些传言,知道怎么做才最适宜。 虽然心里仍旧有点隔应,不过上玉很懂的给自己找乐子,总归她已经不是她们眼中的“特权阶层”了,很容易跟大家玩在一起,每日工作之余,她教她们投壶,直接用树枝投进小厨房盛水的铜壶里,比次数,投进去最少的就得给其余几人洗衣服,因为这个游戏新奇有趣,吸引了不少的宫人内侍,大家做完手边的活后,或是玩上一把,或是旁观,总归是热闹了一处。 作为发起者的上玉,也越来越受底下人欢迎,甚至于有几个人开始给她出主意,希望她能重新获得华阴侯青眼,再利用侯爷的宠爱,让她们每日多玩一会儿。 上玉:......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其实她心里清楚,允许大家这么肆无忌惮,他已经偷偷给她放水了。 充实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开始的玩心淡下去,焦虑的情绪冒了头,至于原因么,自然是目下的处境...... 似乎,过分安逸了。 若那群人真的对她虎视眈眈,那么新殿那儿总该有些风吹草动,然而鹞子每两日一报,都是风平浪静之语。 她不觉得那群人会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顾忌,如果他们已经知道她是孟安的女儿,就该明白,即使她消失,大辰皇室也不会轻易对丹熙发难。 想想真是讽刺,自己莫明其妙成了王族争夺九州的工具,最后能够倚仗的,竟然还是只有他。 他虽然骗她瞒她,可确实没有伤害过她。 回想起上回跳马车后,在他手肘上看到大块的青紫淤血,不可否认,她除了愧疚难受,还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感动。 一直都是他救她的,从来都只有他。 不过...他也只是想利用她吧。 上玉叹了口气,幸亏她身负前世记忆,提早与他做了交易,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并非那种过河拆桥的小人。 至少,不会再落得前世下场。 “哎呦——” 上玉被这一声叫唤得回过神,原是走道上有个宫人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她上前询问。 宫人撑着地爬起来,有些可怜地扯着嘴角:“没...没事。” 上玉眼尖,突然看到地上一样东西。 似乎是书信一类,透过薄薄的纸面,隐约能看到里头的墨迹。 “这是什么?” 宫人把那信纸拾起,拍了拍上头的灰:“这是给新殿那位公主的,不知怎么送错了,送到咱们这儿来了。” “这不,我正打算给新殿送去呢。” 上玉表情肃然,这是给自己的?什么人写的? 她问:“姊姊,可看见送信的人了?” 宫人摇摇头:“不曾。” “这样啊......” 见人转身欲走,上玉猛地拽住她:“好姊姊,我瞧这一下磕得不轻,不如你略歇歇,让我替你去送吧。” ※※※※※※※※※※※※※※※※※※※※ word天,这一章卡的我想死,几天憋不出东西……好不容易写了3000+,觉得不满意又删得只剩下1000+,重新开始写,然而还是很一般,尽力了,对得住自己久坐越来越扁的猪臀( ̄▽ ̄) 遇袭 拿到信,上玉找了个无人的地方拆开,极快地浏览了一遍。 信原来是五娘写的,上头说她与潇王已经拟定了婚期,过几日就不能再入宫了,虽知她在新殿养病,还是希望能同她见上一面。 放下信,上玉陷入沉思。 自己已决定要离开,按说与这里的人事都该尽早割断,但五娘......是她唯一的朋友。 而且人家都要成亲了,怎么着也该当面恭喜一声。 拿起信纸,再看了一眼,上头写着:今日午后赏心亭,但求一见。 赏心亭并不算偏僻,且靠近东晖门,周围有千牛卫重兵把守,五娘心思简单,约在此处,倒也合乎情理。 上玉决定要去一趟。 虽然做一个没感情的怪物很爽,但她终究不是这样的人。 上玉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然而此时,她还并不知道。 午后,找了个借口,她偷偷从阙中溜出来。 虽说是去见五娘,但小姑娘留了个心眼,把那张信纸放在华阴侯的寝殿里,如果那人回来,一看便知她的去处。 丹熙王宫有午憩的规矩,午后除了巡逻和守值的几班侍卫,并没有多余的人。 赏心亭周围种植着一些红枫,入冬后凋零得有点厉害,好几株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头。 上玉看了一会儿,捡了两片红枫的叶子揣进袖子。 亭子里空荡荡,五娘还没到,她也不敢公然坐在那儿,万一惹了人过来就不好了。 想了想,索性就在枫树下躺着,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泥土气味,萧瑟中带着点清新的况味。 上玉随意拾了片大叶子盖在脑门上,那叶子不知是什么品种,有些冰凉凉的。 她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五娘那样一个飒爽的人,真的会因为成亲,就写这样一封信给她吗? 自古人心最难测,确实说不准,也许会,但也许......不会。 平地上起了一阵沁凉的寒风,亭子里仍旧没有半个人,上玉爬起身,莫名觉得发凉,她有些呆不住了。 还是早点回去吧,五娘那里自然能赔罪的,正这样想,一张帛绢倏忽从身后紧紧捂住她的口鼻,上玉一瞬瞪大了眼,挣扎起来,双手却被人牢牢缚住,意识即刻便模糊了...... 午后三刻,正是东晖们千牛卫守值换班的时候,几个内侍模样的人,架着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匆匆而过,那女子闭着眼,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守值官拦住了他们:“怎么回事?” “回大人,这是浣衣局的小宫人,不知何故晕倒了,咱得处理处理。”为首的内侍陪着笑,顺便将一锭金塞进了守值官手里。 “哦,晕倒了?”守值官掂了掂那金子的重量,不耐烦地道:“走走走!” 望着几个人匆匆远去,守值官不屑地撇撇嘴:“杂碎,净做些老鼠勾当!” “这世上啊,只有钱才是真的。”他感叹一句,回位当值去了。 ****** 上玉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大狗,一直追着她跑,不管如何跑,那条大狗都追得上,一转眼,发现自己身上吊着一块肉,那块肉被线牵着,一直跟着她。 不远处,是手拿竹竿笑得眉眼弯弯的男人。 “你做什么这样?!”她吼他。 他笑着答:“因为好玩,你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还有一条大狗在前头等着她。 “要死要死!”上玉一声惊叫,突然醒过来。 头很疼,她下意识用手扶着,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奇怪的地方。 说房间不像房间,因为四周根本没有门窗,但书桌、圆椅、床榻却又一应俱全。 “嘶。”上玉敲敲脑袋,缓了好一阵儿,之前的记忆慢慢回来,她记得...... 妈的。 竟然真的有诈,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有点小聪明,这下可栽大跟头了。 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慢慢起身,往四下里找了找,整个房间确实没有门,唯一的出气口是书柜下一道窄窗,大约两指宽,趴下去看,也只能看到一株大树的根部。 这肯定不是个正常的房间,上玉托腮想了想,这应该是某个地方的暗阁。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宫里?从窄窗看不到什么,只能说在宫里的可能性大些。 若在宫里或还能自救,若是在宫外...... 容不得想这么多,上玉回身,把整个房间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这个地方似乎是专门拿来做囚笼的,没有一点有用的线索,甚至于,连一张白纸都寻不到。 情况比想得更糟。 上玉不由捏紧了裙边,冷静一点,她不断地告诫自己,素手摘下悬挂于双耳上的一副耳珰,用身上仅有的巾子裹了,试图从那扇窄窗里丢出去。 这种做法是最不可靠的,不仅会有被敌人发现的风险,更有可能,被某些贪财之徒捡走,弄得两头落空。 不过现下,也没别的办法了,姑且试试吧。 上玉:拼人品的时候到了,嗯! 她刚把东西从窄窗抛出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响动。 听上去叫人毛骨悚然。 原本一片雪白,什么都没有的墙壁徒然现出了一扇门的形状,那门缓缓翻转,从外头透进一丝明亮的光线来。 上玉屏住呼吸,半开的墙壁后,随着光线而来,还有一双皂色的宫靴。 待来人完全走入,借着幽微的光,她着实吃了一惊。 “是你?!” 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人。 烛火掩映下,一张略微稚嫩的脸,五官虽适宜,却遮不住满眼的戾气。 少年身形,一件黑袍尚嫌宽大,他舞了舞袖子,道:“醒了?” 上玉:居然被一个小屁孩绑架,我没脸! 她尽量平顺呼吸:“堂堂夙王殿下,竟也学做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将本公主带到此地,可知是何后果?!” “哈,”对方闻言大笑,少年嗓音并不怎么好听,笑够了,才负起手道:“小王请公主来府做客,怎会是小人勾当?” 上玉嗤笑一声:“阁下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 “哼!”夙王拍了拍手,立刻有人送了把椅子上来,他撩袍坐下,眼神中化不开的戾气加寒气。 上玉:你省犯人呢这是! 她道:“夙王,这是何意?” “无他。”手上擎着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茶杯:“只是有个小忙想请公主相帮。” “......” “哦。”上玉心里多少兜了点底,这种简单粗暴的挟持手法,同那次马车事件很像,应该也是这货做的。 就是不知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夙王喝了一口茶,狭长的眸子凝了她两眼,正欲开口,上玉:“我肚子饿了。” “我腿疼。” “我脖子酸。” “我要上妆。” “......” 少年咪起眼:“什么意思?” 上玉扔给他一个‘显而易见’的眼神:“王爷,你大老远把我‘请’来,现在我有需求了,如果不能满足,我恐怕很难配合。” “你....威胁我?”少年嗓徒然狠厉。 “不,”上玉面不改色地摇摇头:“女孩子本就事情多,是你太不了解女孩子了。” 谁还不是个精致的居居女孩咋的? 黑袍底下的手紧握成拳,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大辰公主,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了你?” 上玉:“......”果然不太聪明的样子。 “好啊,你请动手,”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我已经这样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不良少年气的不轻,死命地瞪着她,忽而袍袖一甩,忿忿然走了出去。 上玉舒了口气,说不定这次她能不靠别人,自己把自己救出去。 约莫半刻钟后,小小的暗阁里站了不少人,布菜的布菜,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上玉咂咂嘴,有些自得地看了眼那边面目青黑的少年。 他似乎在极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好容易憋出一丝笑:“大辰公主,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她点点头。 “不过......” 少年脸色更黑,薄唇抿紧:“说!” 上玉咽了口口水,道:“...嘿,你这儿...有没有小倌.....” “......” 几个服侍的人忍不住笑了。 额上青筋一跳,夙王站起身:“通通下去!” “唉——慢…”上玉正要出言阻止,他又是一声大吼:“出去!” 侍者们停下手中的活,鱼贯而出,有几人面面相视,偷着扬起唇。 暗阁的门缓缓阖上,隔开了两个天地。 几道冷光以破竹之势,一闪而过,温热的液体瞬间洒遍了殿中的每个角落。 众人甚至来不及惊叫一声。 血,从他们的檀口和身体缓缓渗出。 这一切,暗阁里的上玉并不知道。 少年夙王逐渐平顺了呼吸,虽然眼中仍然含着戾气,但比起方才已好上许多,他道:“公主的要求小王都一一满足,那小王的要求不知公主能否照办?” 上玉拿了个苹果咬了一口:“说来听听。” “哼,”他笑了一声,藏在黑袍下的手微微颤抖:“小王要的很简单,请公主写下帛书一封,向辰朝求援,便说自己为丹熙王族所囚,请辰朝天子速速派兵相救。” “......” 上玉:“?” 上玉:“!” 哦,明白了。敢情这货是想伪造帛书,引起与国之间的战乱,然后再趁着混乱从中牟利。 至于牟得什么利,昭然若揭。 但是......她忍不住翻白眼了,这位夙王的脑子,真的没问题吗? 想起了马车事后华阴侯对主谋一句“愚蠢透顶之人”的评价,还真是贴切的狠。 “如何?公主答应是不答应?”他靠近了几步。 上玉放下苹果,有些同情地看着他:“王爷,你的计划铁定要落空的。”原以为他是觊觎宝藏和秘辛才对她下手,搞了半天,这位啥都不知道,傻兮兮想利用她公主的身份搞事,够乌龙的…… 长眸中的戾气渐渐聚集,夙王阴着声嗓:“这么说,公主是不愿帮这个忙了?” 他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撒泼耍无赖的孩子。 上玉:“劝王爷一句,及时收手,现在放本公主回去,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暗阁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少年王爷背转过身,对着墙壁,原本暴怒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上玉看着那笑容,不知怎么,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上玉被虐 一座不大的天井。 四周围好了矮墙,各有士兵在角落把守。 天井正对着一方三阶高的高台,上头放着长案,桌椅。 一黑袍少年冽冽而来,在最中央的位子上坐下。 另有暗卫押着一个脸色微白的姑娘,把她强行按坐在少年身旁的位子。 少年夙王看了一眼身边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女人,不过如此。” 上玉白着脸,双手死死捏紧裙边,她记得,从那暗阁出来时见到的情景。 一地尸体,满目鲜血。 刚刚服侍过她的那些宫人侍者们,如今正躺在她的脚下,了无生气。 耳边是夙王毛骨悚然的声音:“他们为谁而死,” “公主不妨猜一猜?” 上玉徒然一颤。 如果不是她提什么要求,这些人就不会被叫来,如果他们不来,就不会把命都丢了。 是她自作聪明,害了他们。 是她识人不清,以为他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少年,谁知,他是真正的恶魔...... “啪啪啪——” 夙王伸手,拍了三下。 转而回头阴狠一笑:“虽然公主不愿帮小王,但小王一向大度,想请公主在此看一场好戏。” 西面矮墙打开一扇门,两个侍女被赶了进来。 其中一个披头散发,身型虽小,看上去却很结实; 另一个侍女绾着髻,一副惊恐不安的模样。 暗卫丢给她们一人一把短刃:“殿下有令,落败者,押入狮园。” “不...不!” 绾髻侍女手中的短刃“咣当”一下掉在地上。 “殿下,夙王殿下...求您,求您饶了婢吧......婢,婢不想死啊!殿下,求求您了!婢不想死...殿下,开恩呐!” 高台上的少年不为所动,听着侍女凄厉的哀求声,他反而露出了极为舒坦的笑容,连眼中的戾气都消散了不少。 他朝暗卫努了努嘴。 正对西面的高墙上,赫然竖起了一根撑天的石柱,上头绑了一个人。 “娘亲!娘亲救我!救救我!” 那是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 绾髻侍女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对面。 夙王站起身,走到围栏前,嘶哑地笑起来:“私相授受,珠胎暗结,真把本王当傻子。” 笑够了,他凝起神色,一瞬间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薄唇淡启:“要么是你,要么是他。” 绾髻侍女眼中浮现了一抹凄凉,她看着石柱上一直喊着“娘亲救我”的孩子,转头看向围栏边阴鸷的黑袍身影,最终一言不发地拾起了地上的短刃,双手有些颤微地,对上了另一名壮硕的侍女。 “好戏开场。” 夙王回到位子上坐下:“公主想必没见过女人厮杀,我丹熙女子堪比男儿,今日小王就请公主开开眼界。” 他一把抬起上玉的下颚,笑得阴邪:“看着!” 场下,绾髻侍女颤抖地扑向另一人,刀尚未劈下,另一人手肘猛地击在她的左颊,血,立刻从她的嘴里喷出来,还有两颗牙齿一同掉落在地。 “娘亲——!” 石柱上的孩子大声地哭喊:“别打我娘亲!你们别打她!” 绾髻侍女趴在地上,捂着嘴咳嗽,另一人猛然上前,一脚踢在了她的胸骨处,整个人都被翻转了过来,又是一口血。 “哈哈哈,”夙王发出了一阵大笑:“这是小王手下的一员勇士,常胜将军。” “公主以为如何?” “……” 夙王看了她一眼,眼光转向场内,薄唇勾起:“继续。” 壮硕女伸舌在刀刃上一舔,短刃往那侍女身上狠狠一刺—— “娘亲!!” 石柱上传来孩子凄厉的哭叫声。 一只颤抖的手猛地拽住了少年的黑袍。 “...停,停手,求你....” 绣颊不知何时划下一滴泪,上玉颤着嘴唇:“...我给你写,你要什么我都写......” 那眼泪落到擎着下巴的手上,少年厌恶地放开,小姑娘的下巴红了一片。 他阴侧侧地笑道:“早这样听话不就没事了,看看...让这么多人为你送命,心里舒坦吗?尊贵的公主殿下。” 半死不活的侍女和孩子被带了下去,上玉被暗卫押回了暗阁。 她有些木然地看着眼前的纸笔,听着少年沙哑的嗓音在耳边萦绕,他说什么,她就写什么。 写完了,他抽起帛布,浏览一遍,收进了袖子:“承蒙公主配合,小王感激。” “不过......”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以齿咬开刀鞘:“还有一事,要请公主相助。” 少年脸上挂着阴狠而邪肆的笑。 暗阁的门突然打开。 他脸色一变,盯着站在门口的来人:“怎么回事?” 那人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夙王的脸整个沉了下来,看了眼坐在长案边的上玉,他捏紧拳,一挥衣袖:“哼!先随本王出去。” 暗阁的门再次阖上。 只剩一盏烛火幽幽燃灼。 上玉呆呆地坐着,好一会儿,突然捂着嘴,小声地抽噎起来。 夙王随着内侍走到大殿,那里早有贵客等候,或者也可以说——不速之客。 他稍稍收敛了嗜血的表情,整襟入内:“四哥此来,小弟未及相迎,恕罪。” 大殿内坐定的素衣男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无妨。” 长眸一瞥,夙王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人,堂而皇之地走到大殿中央坐下。 尹王见了,也不生气。 倒是夙王擎着茶,率先开口:“四哥一向少走动,今日怎有空来我这玄檎宫?” 尹王温文地笑了笑,手中一串佛珠轻缓地拨动:“无他。只是有件事,特来告知五弟。” “哦?不知是何事?” “幽居偏殿多年的妫夫人,昨夜薨了。” “......” 夙王“唰”的一下站起身:“你说什么?!”猛然捏紧拳:“怎么会?” 尹王淡淡看着他:“妫夫人身患顽疾,经年来郁郁寡欢,人去灯熄也不足为奇。” 殿中一阵沉默,良久,那少年跌坐下去,黑袍下双拳微颤:“父皇,可说了...如何处置?” “幽居偏殿者,自然是按着偏殿的规矩处置。”尹王看了他一眼:“五弟可要去见她一面?”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少年的双手死死地抠在位子上:“......不必。” “待罪之人,臣弟根本不屑相见。” “那好吧。”尹王手中的念珠一直拨动着:“后事今日便可办妥。” “为兄倒愿意去送妫夫人最后一程。” “毕竟她原本有丈夫,有儿子,最后却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着实有些可怜。” “四哥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有感而发罢了。” 极力压下眉间聚拢起的戾气,夙王一声冷笑:“臣弟有些私事要处理,若四哥别无他事,恕臣弟怠慢了。” 话音落,殿侧的人仍旧不动如山地静坐,并未给他半分面子,反而轻笑了两声。 夙王变了脸:“你笑什么?” 念珠被缓缓地置在桌案上,尹王抬手从衣襟中取出一张精致的帛绢:“此物是为兄从兵部侍郎刘迎府中得来,今日特带来给五弟瞧瞧。” 他身边一小侍垂着头,将帛绢递了上去。 夙王打开,极快地浏览了一遍,双眉徒然蹙紧:“荒唐!” “哦?”尹王轻笑道:“这是刘迎私藏不假,上头的字迹确为其亲笔,不知五弟口中荒唐为何?” “...是五弟与刘侍郎暗通款曲,还是帛上所指的招兵买马一事?” “臣弟从未与此贼相交!定是有人构陷臣弟!” 素衣王爷并未与其争辩,而是愈发平静:“为兄还听说,五弟私绑了大辰的瑾珏公主......” “胡言乱语!”少年眼中迸发出浓烈的煞气:“四哥这样信口雌黄,污蔑臣弟,可知何罪?!” “五弟不必如此,”尹王睨了他一眼,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笃定,拍了拍手:“来。” 片刻间,几名护卫押着一名内侍打扮的人入内。 “是你自己说,还是本王替你说。” “......”那内侍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小人,小人......” “告诉夙王殿下,你在哪里当差?” “...小,小人在...在阙中外苑当差。” “早前你是否送过一封信....”他刻意顿了顿。 “......是。” “信是给谁的?” “...瑾,瑾珏公主。” “谁让你送的?” “...是...是......” “混账!看本王做什么?!”夙王拔出身上短刃:“本王一剑砍了你!” 在场所有人:“......” 内侍:......这,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嘤。 短刃落下的一瞬,一直默然立于尹王身后的护卫迅速出手接住了:“王爷,事情尚未查明,还请王爷少安毋躁。” “你是什么东西?!滚开!”少年欲使力将短刃拔起,然而对方的手就跟铜墙铁壁一般,叫他半点都动弹不得。 那串念珠被尹王重新拿在手里,无欲无尘的眸子轻扬,其状若神佛:“五弟,你我兄弟多年,若非笃定事实,我岂会带着这些人堂而皇之地上门?” “......” 夙王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他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挣开了护卫的手,短刃就差指上尹王的脖颈,眉眼间俱是狠厉:“好一个四哥,好一个尹王桓悠,多年来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无欲无求的模样,原来兄弟中最有野心,城府最深的人竟是你!” 一时间,殿中的护卫皆大惊,当事人却仿佛当眼前的短刃不存在,酱色的唇微微抿起,有些无奈似的:“最有野心?不过为人分忧罢了。” “哼,你以为,我会信?”短刃又逼近他一寸,夙王笑得狠辣而扭曲:“今日既入了我玄檎宫,也是四哥的造化,你知道臣弟这么多的事,就别想完好地走出去!” “唉,你呀你呀,”尹王叹息着摇头:“还是这么鲁莽,我在为谁分忧?难道,你就不想听听?” “什么——” 话音未落,方才那个护卫腾身而起,一手夺过了夙王手中的短刃,顷刻间,就将在场几个暗卫尽数绞杀。 “...你?” “是你?!” 短刃淬血,红光下,映照出了他的脸,哪里是什么护卫,分明是右金吾卫中郎将槐萧槐大将军。 金吾卫,不入三省,权离六部,由皇帝直接统领管辖,是天子的专属卫队。 中郎将槐萧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 大批身着金丝皂甲的金吾卫从四面八方围入大殿,夙王及其暗卫顿时被围入死角。 卫队慢慢地让开一条路。 尹王及中郎将槐萧欠身行礼,那个怎么也想不到会踏入大殿中的人。 顶戴九曲蟠龙金冠,一改老态龙钟之姿,双手提着蔽膝走了进来。 “逆子!” 发烧了 丹熙天子年轻时是个传奇。 他的皇位得来并非水到渠成,当其余的皇子犹在宫中读书习学时,他就已经披上战甲,为他的国家,为他的父皇四处征战,几次生死关卡,几次危急存亡,他立下了赫赫战功,并最终成功坐上了龙位。 这样一位骁勇的帝王,年轻时何等睿智英明,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却变得愈来愈糊涂,整日沉迷美色玩乐,致使朝政向太子一党不断倾斜。 夙王与他这位父亲从来算不得亲近,昔年他母亲使计害死了太子良娣腹中未成形的胎儿,惹得天家震怒,从此父子关系更加恶化疏远。 “父...父皇?” 被逼到角落里的少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惜他的父皇全然没有理会他,疾步走到殿中位子坐下,示意尹王和槐萧平身。 “方才儿臣与五弟的谈话,父皇都悉数听了,此事,还需父皇亲自定夺。” 述平帝的龙目略微混沌,岁月无情地侵蚀着他,虽然没有看上去那般昏庸,但他的确是有些不中用了。 此刻那混沌的龙目中杂糅着汹涌的怒意,或许还保留了一点儿当年的犀利。 他谁也不顾,抬袖抚了抚眉心:“都下去。” “老五,你留下。” 尹王与槐萧对视了一眼,领着一行人退到殿外,槐萧踌躇再三,拱手道:“殿下,是否派人先将瑾珏公主寻回?” 素衣王爷仰起头,望着渺远的天际:“不必。” “有人已经去了。” 槐萧:“?” 此时的玄檎宫正殿中,只剩下这一对不像父子的父子。 述平帝似乎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元,你都背着朕做了什么?你自己说说!” 夙王眼中满含戾气:“父皇明鉴,儿臣对丹熙,对父皇忠心耿耿,难道仅凭一张帛绢,一个内侍三言两语,就认定儿臣不忠有罪吗?!” “你还敢狡辩!”这一下拂了君王的逆鳞,述平帝简直气得发抖:“你这逆子!私下笼络外臣,擅自结交敌国,招兵买马,图谋江山,一桩桩,一件件,你竟还有脸在此狡辩?!” “过去你搞的那些小动作,念在你年纪尚幼,朕都不予计较!可如今你愈来愈放肆,竟然连朕的江山也妄想觊觎!你究竟有没有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 黑袍下,少年的指甲划破皮肉,死死地掐了进去,他抬起头,看着上座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帝王,看着他略显疲态,却写满了愤怒与冷漠的脸。 少年突然觉得心凉,仅仅一瞬,戾气又充斥了他的全身,他咧开唇,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为什么...我不能觊觎皇位?” “为什么我不能?而大哥,二哥,三哥甚至是四哥都能!难道我不是龙子?!不是父皇您亲生的儿子?!你从小就不喜欢我,你厌恶母亲,也厌恶身上流着母亲血液的我!” “...说什么‘不予计较’,不过是你根本就懒得管我!把我与母亲分开,任我在这宫殿中自生自灭!你如此对我,我怎能不为自己筹谋!” “你!放肆!”述平帝重重一击拍在长案上:“混账东西,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不要以为你是皇子,朕就不敢处置你!” “哈哈哈哈——” 夙王突然大笑出声:“从看到槐萧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切全完了!” 浓眉蹙起,有些滑稽似的,嘴角却上扬到不可思议的弧度:“看来儿臣终究如您所想,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 述平帝神色一变:“逆...逆子!你还想做什么?!” 黑袍一敞,原来贴肉的地方还有一把刀,夙王将它拔了出来,高高扬起—— “混帐!你敢?!” “父皇,您不知道吗?从儿臣被流放到这里开始,从母亲离开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没什么不敢的!” 少年狞笑着拉开衣襟,提刀,在自己胸膛上狠狠一刺,顿时血流如注,他就像疯了一样,生生割下了自己的一块肉,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述平帝瞪大了眼,惊得魂飞魄散:“...来人,来人!” “快给朕来人!” 殿门轰然打开,众将士鱼贯而入,大殿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夙王仍在原地狂笑不止,脚边堆满了鲜血肉块,中郎将槐萧上前,一把擒住了他,将人带了出去。 述平帝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父皇。”尹王走到他身边,掖袖行礼。 帝王有些无力地摆摆手:“找个太医,给他瞧瞧......朕累了,这儿的事,就交给你了。” “是。” 上玉在暗阁里哭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倒在榻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半梦半醒间,有个人轻轻拍着她:“上玉?” 这个声音既缓又柔,是她很熟悉的声音。 是......那个人吧,是他吧。 她半睁开迷蒙的眼,隐约见到一张陌生的脸:“你?” “受伤了么?”他这样问她。 她费力地摇摇头:“...我,我要回去...” 一只手触碰了下她红肿未消的下巴,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檀香,还有一点淡淡的药味。 上玉:“你,你怎么....变丑了?” 他轻缓地拉起她,旋身把她架在背上:“丑么?” “嗯...”她点点头,自然而然地攀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偶尔会咳嗽两声,也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她能感受到身下胸膛的鼓动。 “...累么?”他问。 这话难道不该自己问他吗?她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摇了摇头。 那些宫人的尸体依旧留在原地,没有人来为他们收尸,他们就要一直这样冰冷地躺着,上玉瞥见,难捱地把头转了过去。 吸吸鼻子,她问道:“我们回去吗?” “嗯。” “......” 她突然抽噎了一声,双手揽着他更紧:“我...我难受......” “我害死人了......” 她感到他停下,双手将她往上托了托,随后又向前走去。 他没有说什么话,一句也没有。 倦意再次袭来,小姑娘歪着头,在他微凉的背上,渐渐又睡了过去。 当夜,上玉发起了高烧。 真稀奇,她的身体一直很好,然而这一次,却烧得全身滚烫,四肢寒凉。 总之非常非常的不舒服,似乎有医官来给她把过脉,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做了很多不好的梦。 有童年时义父对她的斥责与虐打,那是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她试着捏了个泥人,拿去讨好义父,谁知义父阴着脸,捏碎了泥人的下身,还用藤条狠狠抽打了她一顿,打得她好几天下不来床。 除此之外,还梦到了昔年掖庭的一些事,都是一些她极力想要遗忘,不愿再回想的事,此刻突然像泄了闸的山洪,不断涌入脑际。 上玉有些难以承受,她的眉大概一直蹙着,额头烫得如同沸水。 莫非....自己又要进棺材了?她迷迷糊糊地想,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一点不饱满。 上玉:眼瞅着就要死第三回了,老天爷你妈的,你这么骚的操作,老天奶知道吗?! 小姑娘难免有点抓狂,然而这时候,好歹不歹的,一把瓷勺伸过来试图撬开她的嘴,大概是有人在给自己喂药。 上玉:太他妈苦了,我想死! 她重重咳了一声,把那些液体全都吐了出来。 那勺子顿了顿,仿佛跟她卯上了似的,又来撬她的嘴。 上玉不干,双唇抿得紧紧的。 勺子被拿开,换上了两根手指,拿捏力道,稍稍握住她两腮,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她只能像鱼一样乖乖地张开嘴,任由那药汁流进来。 被这样钳制着,让她想起了发生在夙王宫中的那一幕,那时候,她就是这样被迫仰着头,眼睁睁看着一个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被残忍打杀。 那孩子的叫声,利刃划过脏腑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呕!” 上玉一个挺身,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酸液流过喉头,灼得生疼。 外头有人听到响动,走进来:“主子,这......” 他的话没说完,也许是被制止了。 上玉躺了回去,有方帕子一样的东西在她脸上轻柔擦拭。 接着是一个声音:“不想做交易了?” “......”她,她当然想!就这么死翘翘确实不甘心,或许自己能再次重生,一切从头来过,又或许就是真的交代了,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她不愿再经受的。 苦兮兮的药汁又递过来,这一回比上一回顺利,病人皱着鼻子一口一口喝完。 这药有宁神清热的功效,没一会儿,小姑娘本就朦胧的意识便彻底陷入沉睡中。 烛火下,一身紫衫的男人静静坐着,于他而言,少有如此宁静的时刻。 直到门外传来稍轻的叩门声。 他站起身,给榻上人掖好被子,长指顺便拨开了她颊侧的几缕发丝,才缓缓踱步而出。 门外站着黄钟,还有一个医官打扮的人。 黄钟见他一身狼狈,正欲开口,却被他挥袖制止。 那医官上前行礼:“侯爷。” “不必多礼,”他淡然一笑:“说罢。” 医官拱手:“据方才的脉象显示,公主似乎......有中毒的迹象。” “似乎?” “.....正是。公主体内的毒看似微弱,却游走于八脉之间,微臣以为,此毒积存已久,幸而未及损伤公主玉体。” “不过毒终究是毒,何况此毒如此古怪,是以微臣认为,还是尽早祛除为妙。” “大人可能祛除?” “微臣不才,诊不出此毒底细,自然也就不能......” 男人看着他,状似宽容地笑了笑:“那便罢了。” “多谢侯爷。”医官莫名松了口气,“如若没有旁的事,恕微臣先行告退。” 话毕,拱手转身,才刚行了两步,突然感到颈上一疼,他下意识伸手,却碰到了星点温热的液体。 “你......”他缓缓倒地,眼神瞬间涣散。 身后,站着一脸冷漠的黄钟。 雪天 这一场病,上玉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好几天,她本是个活泼的性子,如今搞得跟病秧子似的,别提多难受了,加上每天一碗苦兮兮的药汁,偏偏还是由鹞子送来,一板一眼地盯着她喝完。 上玉:真是宝宝心里苦。 这段时间,除了别宫的宫人,华阴侯只来过几次,他似乎更忙了,她呢,也不喜欢天天都有人来打扰。 病中迷迷糊糊的,很多事不及细想,如今清醒过来,听鹞子絮叨后头发生的一切,大概也能咂摸出些底细。 整件事无非一个局。 那信原本是送到新殿去的,怎么会正巧被阙中的宫人拿到她面前?再到她被抓,尹王带着皇帝亲自上门,来了个人赃俱获,夙王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以她齐上玉为饵,轻松就降服了夙王这条大鱼,果真好谋划。 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尹王是个良善人,同他说这么多体几话,现在想想,既臊又蠢。 上玉不禁有些鼻酸,待交易一了,她是再不想留在这儿了,他们爱争爱斗就让他们自个斗去。 “殿下,您没事吧?” 小姑娘呆呆地靠在榻上,鹞子见了,轻晃了她一下。 上玉摇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好姊姊,你会剪纸吗?” “?” 她的笑容微微发苦:“有件事,搁在我心里特难受,想请你帮个小忙。” 冬日渐渐来了,宫中大部分的老树都落光了叶,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枝子,寒风里带着无边的萧瑟之感。 上玉围了厚厚的暖袍,连脑袋都裹住了,由鹞子陪着来到苑中。 拿起准备好的小铲,二人在千日红下挖了个土坑。 鹞子递了刚剪好的圆纸过来,上玉接过,一把把地洒在坑里。 宫中规矩,白事立禁,因此这些纸钱不好焚烧,若惹了人来,反而麻烦。 待纸钱洒完,即刻便把土坑填上。上玉有些惆怅,她没什么可说的,死者已矣,生者能做的,不过如此了。 又倒了三杯薄酒在地上。敬,一路好走。 做完这些,她起身:“外头怪冷的,咱们回去吧。” “...嗳。” 这几日,屋子里一直烧着碳,然而各人衣物仍旧厚实,北地的冬日实在是冷。 小脸红扑扑的,哈出气都成了雾,上玉倚在窗边,看着一匹烈马在殿门口停下,马上下来一个双辫的小女儿,头上围了一圈厚厚的绒,快步跑进来。 上玉正要打开门,“唉,你别出来!”那头大喊一声,赶鸡似的把她赶进去:“病还没好,小心吹风了!” 上玉笑道:“没事儿,我早好了。” 二人进了门,五娘除下大袍,往后退了退:“我身上凉,咱们隔出点距离来。” 鹞子端着热水热茶过来,五娘梳弄了一番,两个小姑娘像从前一样坐在一张榻上聊天。 五娘:“你这病真够严重的,都快两个月了。上回我兴冲冲来找你,你们那小婢女非说你养病不能见客,死活给我拦下了。” 上玉露齿一笑:“现在不都好了吗?” “幸亏是好了,”五娘拍拍她的肩:“我听我阿娘说,你们中原的冬天没这么冷,住的不习惯,肯定容易得病。” 说着,她又打量了下四周:“不过屋里炭盆子烧的也暖,你自己小心些,应该没大碍。” 上玉嘻嘻笑:“屋子是暖的,只是呆久了无聊。” “哈哈,”五娘道:“我也是这个脾气,莫怪阿娘说我跟猴儿似的,成天往外窜。” 二人有说有笑,上玉的心情松泛了不少,却见五娘突然有些扭捏起来,红晕从颊侧直冒到耳根。 “那个——”她擦了擦手:“有个事儿,今天我是特意想来同你说。” “嗯?” “....我,我要成亲了。” 她续道:“陛下同我阿爹已经定好了日子,就…没几天了。” “嗨呀,恭喜恭喜!”上玉笑着抱拳:“你们这也算修成正果,接下来就得早、生、贵、子啦。” “啐!你怎么也没正形了?”五娘瞪了她一眼,似乎不大开心。 上玉:“怎么了?” 她托着腮:“也没怎么,就是,我这心里总有些没底。” “你怕他不是真心?” 五娘沉默了一会儿:“真不真心,怎么说呢,总之我喜欢他,他真心我喜欢,不真心我也没法讨厌。” “嗯......” 上玉想了想,道:“五娘,也许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人世苦短,不该给自己留太多遗憾。” “有些能抓住的东西,不捞一把怎么知道?” 五娘的眉头舒展了些,点点头:“你说的对!” 上玉:“不管怎样,我都祝福你。而且我觉得,那位潇王殿下对你是有情的,只是自己弄不清楚罢了。” “这王八蛋就是蠢!”五娘突然恶狠狠道。 见上玉一脸打趣的表情,她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了,你和那位,你们怎么样?” 这下轮到上玉苦着脸了。 他们二人根本是不同的情形。 虽然她告诉自己千万别多想,不过夙王一事,他当真...半点不知情么? 至少......知道她在阙中假扮侍女的,就只有他和他身边的人。 那尹王是如何得知的? 上玉:妈的,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五娘见她苦恼的模样,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看看,方才还说我呢,这会儿到自己就不成了。” 上玉问了她一个问题:“五娘,你相信你夫君吗?” 话音落,殿中一阵沉默。 五娘微皱眉,片刻后又舒展了一些:“这问题真难回答。” “不过信不信,有这么重要吗?”她摇摇头:“像我,喜欢就是喜欢了,再去想这问题不是很多余?” 上玉没说话。 五娘叹了一口气:“还是这股别扭劲,你若真有疑惑,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 上玉:“我怂。” ......好叭。 五娘:竟然无力反驳呢。 之后又过了几日,某天一大早,外头竟然下起了雪。 北地的雪,远比中原的雪大,半夜就开始下的缘故,宫殿瓦檐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银装素裹,此时的天地有着其他季节无法比拟的洁净。 快到中午的时候,雪终于小了一些,宫人们拿起扫帚开始扫雪,不一会儿就扫出一条细细的路来。 捧着小暖炉,上玉第十次偷偷地揭开殿门前罩着的帘子,一股小小的冷风刮擦她的鼻子。 鹞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发出死亡之问:“您这样......不太好吧?” 上玉:“哦......” 她悻悻然放下帘子,走回窗边,拄着手,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鹞子叹了口气,小祖宗这样,可是她的病刚好,万一有什么闪失,想起侯爷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 鹞子:我太难了。 为防止上玉偷跑出去,她只好在一旁盯着,直到小姑娘逐渐阖上眼,似乎是看累了睡着了。 鹞子这才松了口气,帮她盖好被子,再揉了揉僵硬的腰,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上玉:哒哒哒哒哒! 她是很喜欢下雪的,从小就很喜欢,每每雪天,必是要出去玩一玩的,加上这个年纪,鹞子的约束又太过,便更想出去了。 她穿着暖袍在宫道上跑,一见人就躲起来,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玩的同时,安全也是要注意的。 所以尽量往人少的地方去。 丹熙王宫的庭园,虽比不得大辰的高雅古意,却有一份自由生长的北地疏狂,冬日半人高的梗草光秃秃的,茎叶上压满了白雪,风一吹,就落下一点,泥地里撒着几个蜗牛的空壳,被一片枯黄的叶子盖住了。 上玉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哈出的气一瞬间变白了,她合起袖子,在雪中跑过后,身体就没这么冷了。 这个地方,有点眼熟...... 她顺着那些枯黄的草走过去,果然见到了那片熟悉的碧绿湖泊。 她在这儿吃过两次烤鱼。 上玉站了一会儿,余光突然瞥见一抹紫影,她挑了挑眉,小心地伸手拨开芦苇。 好叭,果然是他。 上玉:不过这哥最近怎么回事?也穿得太骚气了。 雪地里,男人一身素袍,偏偏外罩了一件绛紫的大氅。 怪哉,她同他也算相识已久,记忆里他一贯偏爱霜白这种清淡的颜色。 想起从前太微宫中有位皇子素爱紫色,不过......他是个薅弯三男的断袖。 上玉:“......”看看,五娘,就说我们情况不一样。 这时候,“骚气”的华阴侯抬眸,看见了她。 他温煦一笑,朝她招招手:“来。” 上玉:你妈的,侮辱人咋的。 她假意咳了两声,他微微一愣:“不舒服么?” “没有。”上玉走过去,四下看了看:“你在做什么?” 他的阔袖绑了起来,手上拿着一团未化的雪,袍摆有些微微湿濡。 修长身形往旁边挪了挪,叫她看见,那尚未完成的‘杰作’。 “雪人?” 他微凉的手指擦过她的鼻尖:“你猜?” 他近来常对她有这种亲昵的小动作,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以“公主,微臣”拉开距离,似乎带着某种暗示,可神情却滴水不漏,仿佛他们一直都这么......亲密。 上玉:阔怕。 她出神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弯下身子,将雪堆高,高耸的眉骨,苍白的薄唇,让她有种错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宫墙下玩雪的少年。 如今几乎一样的场景,只是心境大不相同了。 上玉站在一旁看了会儿,他自管堆自己的,并不出言唤她帮忙或什么的,她心想也许他不愿意有人在这儿打扰他。 既如此,走吧。 小姑娘整整暖袍:“那,我先走了。” 转身的瞬间,她的手被他抓住。 冰冷的手指缠住她的手,凉意直抵心房,上玉一个激灵,听到他说:“不多留一会儿么?” 明明是阴寒的天色,可他的脸却像笼了层日光,莫名地有种撒娇的意味。 上玉:“......”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 最后还是变成两个人蹲在一起,上玉好动,堆雪人这种安静的游戏其实不怎么能吸引她,昔年也是因为瞧他一个人费劲,她才提出要帮他的。 四手齐下,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人逐渐成型,只缺了五官,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头是晒干的龙眼。 上玉先感到唇上一凉,随后一颗东西被塞了进来,酸甜酸甜的。 ......不是,大哥,你洗手了吗? 她撅起嘴嚼了嚼,双眸看着他,有些怨怪似的。 他轻笑,挑了两颗浑圆的,安上去当眼睛,一边一颗,对比得一丝不苟。 “好了。” 游戏的乐趣大概全在过程里,至于结果,有时候并不重要。做完一切,华阴侯站起身,顺便把上玉拉了起来,小姑娘一直低着头,似乎......不大高兴? 他的目光有些探究,突然,一大捧雪猝不及防地被扔到他脸上。 上玉:“哈哈哈哈。” 那些雪从眼角眉梢上落下来,原本白皙的脸有些发红,他倒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问了句:“好玩?” 上玉:“......”你就这反应?不反击? 空气中顿时写满了尴尬。 罢了罢了,他这种富家公子怎么可能跟她肆无忌惮地打雪战?她自己都想象不出。 上玉有点小失落,又见他顶着满脸雪碴子的模样,还...挺好笑的。 她嘻嘻笑,还算有良心,掏了巾子出来,丢给他:“自己擦擦。” 他接过,眼尾弯弯地如同月牙一般:“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游戏?” 上玉:“是啊,不过都没人陪我玩。” 她看了他一眼:“别误会啊,不是内涵你,你们世家公子都是有涵养的,我理解。” “哦。”他应了声。 “上玉。” 她心头莫名一震:“什么?” 他收了笑,双手捏着巾子背在身后,褐眸定定地抵住她:“我们,要去见一个人。” 上玉愣了好一会儿:“你是说......” “那个人...你们,找到他了?” 他轻颔首,神情有些高深莫测的况味。 婚宴(一) 上吉之日,五娘的婚礼举办得很隆重。 婚宴规制大多仿照中原礼,由上在清平殿大宴宗室; 据说还有相应的民间庆祝,方式则是游牧民族更为熟悉的篝火晚会。 彼时,清平殿灯火通明,由巫捧着一只刚宰下的羊头在大殿中走过一圈,宗室们挥舞着手齐声叫好。 上玉坐在左侧靠里的位置,四周一些人也在叫好,于是她懵懵的,跟着举起手。 今天的宗室女眷几乎到齐了,一水儿的大辫银冠,鎏金铜耳珰,两人一桌,因此上玉身边也坐了一位丹熙姑娘。 那姑娘年纪不大,皮肤黑黑的,整个人看起来结实有力。 从上玉一入座,两人简单打了招呼之后,对方就一直在打量她。 一会儿“啧啧啧”几声,问她平时是不是用羊奶泡的澡; 一会儿又去碰她头发,最后竟然在上玉的胸上捏了一把。 上玉:“......” 似乎知道这样做极为无理,那姑娘灿笑着收回手:“那个...我想看看,你这个...是不是假的?” 上玉:“!” 见她表情仍不太好,那姑娘索性把自个胸一挺:“喏,给你摸摸我的。” 上玉:这个可以有! 于是她也预备伸出禄山之爪,咋的薅回来! 刚侧过身,抬眼便看到几桌外那抹熟悉的笑容,弯弯的嘴角似乎在告诉她,敢摸,你死了! 上玉心虚地收回手,甚至闹不明白自己为啥要心虚。 华阴侯收回目光,仍是笑吟吟的,同对面的宗室子碰了一杯酒。 饮酒无时,饮酒无量,何况是如此喜庆的日子,新人未至,大殿中早已是觥筹交错,也没人计较什么,随性便好。 推杯换盏的声音终于停下,是在内侍官大喊一声“陛下到!”之后。 众人慌忙站起来,拱手以待,一身衮服的皇帝牵着一个容貌倾城的女子缓缓走入。 那女子头戴赤璎珞琉璃玛瑙凤祥冠,耳缀掐丝金线如意珰,宽大宫装下的小腹微微隆起。 御座下,有人开始轻声议论,此等婚宴,虽宗室皆可参与,但天子后宫除皇后外一律不准出席,为着防范前朝后宫私相授受,述平帝先皇后早薨,多年来宗室婚宴御座边不曾再出现过人,如今却...... 几个朝臣纷纷对了把眼色,看来风向要变啊。 述平帝领着人坐到御座上,道:“众卿免礼,不必拘束,”内侍适时为他递上酒:“朕今日,一为三子阴婚吉之事,二为朕之夫人身怀皇嗣之事,朕心乐甚,即下敕,大赦天下,死囚论罪责大小可酌情宽恕,百姓黎庶亦可与朕同庆同欢!” 众卿举杯:“陛下圣明,天佑熙朝!” 酒闭,再上歌舞,巫端着羊头在一旁静候吉时。 上玉一边欣赏歌舞,妙目不由地往上首看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萧宁夫人了,谁知如今人家竟怀了身孕。 不过,她和太子不是有些手脚吗?还有华阴侯,也是旧相识,现在又怀上了皇帝的孩子…… 御座旁,太子一脸淡定地同太子妃说着话,夫妻间很恩爱的样子。 上玉:贵圈的男女关系真……让人头秃。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刚收回注意,就被身边的姑娘硬逼着灌下好几口酒。 姑娘大笑:“怎么样?好喝吗?” 好不好喝不知道,上头倒是真的。上玉觉得有些晕乎,突然听见内侍官吼了一嗓子:吉时到! 大殿内外立刻安静下来。 潇王和五娘穿着赫舜人成亲时的吉服款款入内,男人头戴毡帽,女子披着纱丽,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皮毛,衬着鲜艳的红衣,五娘原本玲珑的身材被裹得跟个大粽子一样。 看五娘自个的表情,似乎也不太好受,她的父亲和哥哥们恭肃地跟在身后。 及御座下,先敬天子酒,而后由巫送上羊头,两位新人各切一片肉吃下,再将红布系在羊角上。 上玉:“这是在做什么?” 身边姑娘答:“这是老仪式了,凡族中人成亲都要这样,一会儿巫会对羊头献上祝福,然后把它埋在新房边上,从前是毛毡子来着,现在听说都是直接供在新房里。” 羊头礼过后,新人再拿弯刀割破手腕,将血滴在酒里,交换喝下,婚姻盟约才算真正缔结。 内侍官大喊“礼成”,天子口敕,新人入席,大殿里复又重新热闹起来。 五娘坐在对面,表现得很规矩,还是偷着跟上玉打了个招呼,上玉含笑冲她道了声“恭喜。” 目光稍偏,落在了旁侧尹王的位子上,他今天竟然不是一人,而是带了一个相貌清秀的女人相随。 “那是谁?” 身边姑娘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害,她呀,她是尹王殿下最宠爱的侧妃图弥氏,听说轻易不见人的。”咸猪手不忘攀上上玉的腰际,又捏了一把:“嗳,我说,你这腰怎么这么细?” 上玉:“......” 没想到尹王看着无欲无求,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已经纳妃了,潇王这花花公子都才刚成亲呢。看那位侧妃,穿着打扮也是清爽朴素,同她丈夫一般无二。 小姑娘目不转睛,打量了对面的尹王夫妇好一会儿,那边身影见她如此,擎杯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 “侯爷?” “无事,请。”他回过神,温煦一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图弥氏虽为尹王侧妃,却极少参与这样的盛会,并非她不喜爱,只是单纯为迎合自家夫君的好恶。 王爷崇尚衣食简朴,不喜欢出风头,她作为王爷唯一的妃子,平日里受尽恩宠,自然也不能违背王爷的处世原则。 正这样想着,一只大手悄悄从长案下方握住了她的。 “王爷?” “累了么?阿兰。” “不,”她摇摇头,有些甜蜜地回握住他的:“阿兰陪着王爷,阿兰不累。” “那就好。”男人笑了笑:“你父亲现在外头,过会儿我陪你去见他一面,可好?” 她微垂着颈:“阿兰听王爷的。” 尹王淡然一笑,拿起案上的酒正欲喝下。 “...王爷,” “嗯?”他住手。 “饮酒伤身,王爷该少喝些为妙。”图弥氏殷切切地劝阻他。 然而她的夫君还是仰头把酒饮尽了,放下杯子,长指在她发上来回梳抚:“只有我的阿兰最关心我。” 图弥氏羞赧地低下头:“王爷快别如此,叫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此时,尚膳局传了赫舜人婚宴上最吉祥的一道菜色,每桌放了一盅。 丹熙的吉祥菜,上玉一听就瑟瑟发抖,倒是身边的姑娘兴致勃勃,揭开盅盖,里头是一片紫黑色的羹食,点缀着几颗鲜红枸杞。 一股浓浓的腥味扑面而来。 身边姑娘兴奋地两眼发光:“是鹿血煲,好久没吃过了!” 鹿血…… 御座上的天子道:“此乃今晨刚猎的鹿,诸卿共食之。” 身边姑娘早就迫不及待,拿起勺子就舀:“你不吃吗?这么好吃的东西。” 上玉:“都给你。” “别呀,你尝尝,”眼看勺子就要伸过来,上玉慌乱中捏了她的腰一把。 “嗷。”姑娘轻呼一声,人顿时软了下去:“你,你捏到我痒痒肉了!” 上玉:是吗?那我还得感谢我这只手。 这头两个小姑娘打打闹闹,那边尹王一桌仍是浓情蜜意,图弥氏先给身边人盛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谁知他只是拿起勺子在碗中搅了搅。 “王爷,您......” “阿兰。”男人的声嗓有些飘渺。 “你陪我有几年了?” 虽然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问,她还是乖乖答道:“妾十五岁那年嫁给了王爷,如今正两年。” “哦?”长勺沿着碗搅啊搅:“竟然两年了,时间过得真是快,昔年面纱下你娇稚的眼神,我倒还历历在目。” 他突然笑了笑:“阿兰,你当真喜欢我么?” “妾......” “阿兰,本王想听实话。” 明明是轻柔的语气,却徒然生出一股压迫感,仿佛平静无波的海面底下翻涌起滔天巨浪。 她没法拒绝:“妾...妾是真心喜欢王爷,绝无半点虚假。” “好。” 她的夫君第一次露出了如此张扬的笑容,似乎她的答案果真取悦了他,长勺起落,舀起一点紫黑的鹿血喂她。 “我想我从前没有说过这句话,现在我对你说一次。” “阿兰,我也喜欢你。” “真心的。” 她微微颤抖,眼中润着水泽的光,他轻声似呢喃的嗓还留在耳畔,那美味佳肴滑过喉头,带起一波烧灼感—— “噗!” 她喷出一大口血,淋漓洒在那盅鹿血煲上。 “啊!!” 周围人大叫起来:“吐血了!尹王侧妃吐血了!” “怎么回事?!” 御座上天子和太子的脸色都变了。 潇王一把打掉五娘手中的吃食:“快别吃了!” 大殿登时乱作一团,众人纷纷扔掉双箸,而这一切,都与图弥氏再无关系。 如同被撕掉了翅膀的蝴蝶,从座位直直落到地面,那些血迷进眼睛,模糊了视线,她歪着头,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离自己最近的那一袭皂袍。 “王...爷......”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漆黑的眸子转过来,温柔地凝视她。 “我也爱你,阿兰。” 述平帝三子潇王阴的婚宴上,褚懿阁大学士图弥合的掌珠,当朝尹王侧妃图弥氏,薨。 ※※※※※※※※※※※※※※※※※※※※ 阿兰:其实中毒不会这么快发作,死的也不会这么快,你这什么毒啊?! 作者:……我脚底鸡眼上的死皮。 阿兰:哦?哦!呕! 婚宴(二) 清平大殿—— 灯火通明,漆木柱上的红纱尤其肃穆,几刻前分明还是极为喜庆的气氛,如今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述平帝的表情分外凝重,阶下众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死者唇角血渍已干,如今她的父亲与丈夫就在她身边,医官验过后证实尹王侧妃中了千机药,并在鹿血煲中验出了相同的毒物。 “陛下,”褚懿阁大学士图弥合以头抢地:“侧妃娘娘无故遭此横祸,臣,恳请陛下严查此事,还娘娘一个公道!” 一身喜服的潇王也站了出来,面容少见的严肃:“父皇,儿臣也想知道,究竟何人,敢在儿臣的大喜之日如此放肆?!” 话音落,阶下众人纷纷拱手:“请陛下严查此事。” 述平帝看了眼御座旁的太子,正声道:“查!务必给朕查个清清楚楚!” “找到那下毒之人,不论男女,五马分尸!” 殿中静极,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上玉随众人一道跪着,觉得整件事甚为蹊跷,挑一个大人物聚得最齐的时候下毒,对象还是大臣的女儿、王爷的妃子,这不明摆着想把事情闹大嘛。 莫非,下毒并非目的,而是...... 她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对上几桌之隔的身影,阔袖轻扬,伸出底下的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二”字。 那是大辰孩子从小都会玩的暗语游戏,他在问:吓着了吗? 她比了回去:没有。 他似乎勾了下唇。 这时候还笑得出来,上玉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微微一愣:你在怪我? 上玉:“......”大哥,你这阅读理解怎么做的? 她:就问问。 阔袖稍顿,片刻后又动起来,这回只是很简单地比了一根手指。 是。 ......好吧。 不知怎么,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上玉:难道跟变态混久了,我也逐渐变态了? 她又比了个手势:你为何什么都知道? 似乎能感觉到小姑娘语气间的无奈。 他仿佛心情很好地笑了笑,正要动作,御座上却传来一个声音:“陛下,臣妾身感不适......” 随后那帝王道:“夫人既然不适,便早些离席,速派医官至殿后为夫人诊治。” 旁侧一女侍点头应声,扶起小腹微凸的夫人缓缓离座。 上玉有些出神,身边人突然薅了一把她的小腿:“啧,你这腿真细。” “......” 这时,一伙人匆匆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头戴花冠的女官,上玉见过她,三姑六婆会上的令宾,裘氏。 只见她福了福身:“陛下,小侍已悉数查问过膳房及传膳的宫人侍者,有一名叫“三鸿”的内侍颇为可疑,现已将人带到。另,守值卫在他的住处搜到这个。” 她将东西呈了上去,那是一个白瓷瓶。 “验!” 一中年男子接过瓷瓶,放在鼻端闻了闻,拱手道:“陛下,正是千机药。” “混账!”帝王一声大怒,指着跪在大殿正中的人:“你是何人?!竟敢下毒谋害宗室?!” 那人没有抬头,其嘴角处突然渗出一丝猩红。 “不好!” 不过一瞬,那人便如同木头般直挺挺地倒下。 守值官即刻探了呼吸:“陛下,他死了。” 大殿顿时哗然。 述平帝的手气得发抖:“混账!当着朕的面,谁敢做这样的事?!” 医官验过后道:“禀陛下,此人早已被喂了毒,方才,不过是毒发了。” 龙目细眯,帝王袍袖一甩:“依卿所言,此人背后另有主使?” “查!给朕查!” “是!” 几个人领命匆匆离去。 此时,坐在旁侧的齐王徐徐起身:“父皇,儿臣以为,不如先搜查一下贼人的贴身衣物,看看是否有藏毒的迹象。” 述平帝轻挥了挥手。 自有内侍上前,一番搜查后,竟在死者中衣领口找到一封帛书。 “呈上来!” 天子极快地浏览了一遍,抬起眼,有些阴鸷地看着侧边:“尹王!” 尹王应声而出:“儿臣在。” 述平帝举起帛书:“这是你写的么?” 此言不可谓不震惊,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一样的疑惑,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查问到尹王头上。 难道他自己下毒,毒死自己的侧妃? 上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尹王并非莽撞之辈,怎么可能在亲哥哥的婚宴上作这种大死呢。 她不经意抬眸,正对上齐王直勾勾的眼神,他盯着天子手中的帛书,神情......很是错愕? 为什么? “啧啧啧,”身边姑娘突然出声道:“好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哎,”上玉悄悄凑近她:“关于尹王和尹王妃,你知道多少?” 姑娘想了想,小声说:“尹王妃是图弥大人独女,十五岁嫁给尹王,听说尹王对她很好,夫妻二人很是恩爱。” “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嗯?”那姑娘回头看了上玉一眼,似乎奇怪她为何这么问。 上玉:“嘿嘿,好奇嘛。” 姑娘眨眨眼:“要说不同寻常,倒也没有,只是有两件事我自个觉得有些怪,一是侧妃几乎完全不出门,要知道我们丹熙人跟你们中原人可不一样; 二是侧妃同尹王成亲数年,竟然连个孩子也没有。” “成亲数年就一定要有孩子吗?” “那当然,”她睨了上玉一眼:“我猜,肯定是尹王不行,长的一副小白脸样,难怪连孩子都生不出?!” 上玉微微一愣,不解地发出了灵魂之问:“生孩子跟尹王有什么干系?为何他不行,孩子就生不出来?” “......”姑娘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上玉:“?”咋? 那头尹王不知辩解了些什么,有几位大臣也跟着拱手道:“陛下明鉴,尹王殿下与侧妃娘娘素来恩爱,京都无人不知,殿下又怎会伤害娘娘?” “是啊。”“是啊。”众人随声附和。 述平帝始终不发一言。 此时,原本跪着的尹王起身,缓步走到殿中,将尸体上的中衣拾起:“父皇,还有在场诸位,今日我痛失爱妃,现如今心忧悲戚难以自持,却不料竟会遭人构陷。” “试想死者被毒杀之,必定有意灭口,其却正巧携带了一封指证儿臣的帛书,如今死无对证,岂非让儿臣有口难言?” 臣工点头道:“殿下所言在理。” “啊!” 一名眼尖的宫人突然有些喘抖地指向死者:“那,那个......” 众人顺其手势看去,尸体的下腹似乎纹着一枚诡异的印记,只露出了一半,另一半被衬裤挡住。 若是熟悉军制之人,仅凭这一半便已足够辨认。 齐王再次拱手:“父皇,若儿臣没记错,此乃太子封储前,手下亲率骁勇卫的标印。” 此言一出,殿中彻底安静了。臣工们私下一一对眼,这群老狐狸早就明白,今日下毒之事,无关后宫内帏,而是前朝之扰。 只是没想到,竟会连储君都牵扯进来。 御座上的述平帝阴着脸,一双老态却不至完全糊涂的龙眸缓缓扫过底下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身旁。 “太子。” “你有何话说?” 太子旋即起身,撩袍断然跪下:“父皇,儿臣......” 话未说完,他突然伸手捂住了嘴:“咳……咳咳咳!” 点点猩红的液体从指缝间滴滴答答漏出,身着金丝雪衣的高大身影徒然倒下。 “殿,殿下!” “来人呐!快来人!”太子妃一个箭步冲到了已无意识的太子身边。 事出突然,在场所有人包括御座上的帝王全都反应不及,幸而医官冲了上去,查看过后回禀:“陛下,太子有......中毒的迹象,微臣浅见,太子所中之毒与尹王侧妃所中,应为同一种。” “......” 述平帝道:“太子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医官:“殿下中毒不深,微臣有九成把握。” “好!快扶下去,务必好生诊治!” 一阵骚乱过后,御座上只剩下天子一人,面对满朝宗亲文武,他没了方才的火气,反而有些疲倦。争权夺嫡,他的儿子们果真已不把他这个老父亲放在眼里,虽然他的确是老了,就这样一番折腾已搅合得他几近力竭,帝王面容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然而他仍需要打起精神:“传敕,去下毒之人头颅,鞭尸三十杖,将尸体挂于城门,曝晒三日。” “众卿,今日三子大婚,发生如此之事,朕,心虑忧思,今谕,此案交由大理寺处置。” “至于图弥大人,丧女哀痛,特许免朝一日,另,图弥氏以藩王正妃之礼厚葬之。” “一切等太子醒转后再做定夺。朕乏了,诸卿无事,都先去吧。” 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众臣们似乎格外理解他的力不从心,毕竟在朝为官多年,看眼色的功夫是一等一的,今日事幕后主使是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此际显然不愿意处置。 识相的,就别自找麻烦。 图弥合眼中惊痛未退,却也明白,是他自己把女儿嫁给了帝王之子,那就应该早早做好准备,做好......把女儿变成一枚棋子的准备。 众人纷纷预备离场,齐王却突然跑上前:“父皇,此事尚未了结,太子他......” 御座上的帝王根本没理他,而是在内侍官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恭送陛下。” “父皇!” 众人三三两两,或叹息,或面无表情地走出大殿,齐王仍跪在原处,有几个好心的还来劝了劝。 谁知他如同顽石一般,动也不动。 尹王走过他身边,脚步稍顿:“五弟何必如此?” 他闻言,突然握紧了拳头,站起身:“与四哥无干!”冷笑一声:“四嫂尸骨未寒,四哥却丝毫不见悲色,果真是伉俪情深!”说完,皂袖一甩,掉头大步离去。 负手立在原地,看着亲弟日渐高大的身影,尹王微弯唇角,神情有些恍然:“长大了,也会说些拐弯抹角的话了。” 他在殿中站了一会儿,最后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是图弥合。 “王爷,”图弥合行礼道:“下臣有话,想与王爷单独说。” 尹王收回目光,墨瞳落在身边人身上:“丈人请。” ※※※※※※※※※※※※※※※※※※※※ 憋了这么久,没么么过,安排( ̄▽ ̄) 有点懵 众宾客一齐从大殿退了出来,看到人群那头的潇王和五娘,大喜的日子搞成这样,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上玉正想要过去跟五娘说句话,冷不防被人拉住。 她有些惊慌:“你,你大庭广众......” 华阴侯微微扬唇:“你要做什么?” “没...没啥,”她又心虚了:“你别管我。” 说着要走,哪知对方收紧了手,他容色未变,对旁边经过的人温文浅笑:“舍妹无状,失礼。” 周围人都表示理解,毕竟兄妹么,亲密些那是应该的,草原人自由洒脱,不太讲究三纲五常那套。 他拉着她到一根漆红大柱子底下。 上玉回头,寻找五娘的身影,眼见着她和潇王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远了。 “大侯爷,你搞什么?”她有些无奈。 “新人洞房花烛,莫非你想去打扰?”他突然凑过来,言辞间有股春风化雨般的味道。 上玉:“不打扰,我就想跟五娘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 他笑了笑:“她自有夫君安慰,何须你操心?” 上玉:“......”这男的怎么回事,怎么老跟我抬杠?! “她夫君是她夫君,我是我,难道她夫君比我更会......”话一出口,上玉便知自己错了,也是,人家夫妻自有体己话说,何况今夜还是洞房花烛。 唉,成了亲果然就不一样了,一股子淡淡的失落涌上心头,上玉道:“你说的有理,我也并非那胡搅蛮缠之辈。” 异色瞳间映入小姑娘略微苦恼的容色,风吹起宫灯的烛火轻晃,隐隐绰绰的光打在二人身上,洒下一宫廊的金明寂灭。 他开口道:“有个好玩地方,去么?” “嗯?” 稀罕事,他居然会带她去什么‘好玩地方’,等等,这莫非是一种暗示? “你,是不是要带我去...见那个人?”她偷偷试探地问道。 他摇摇头,鬓边发丝轻晃:“今天是什么日子,不适宜。” “那......” 他笑吟吟地:“去么?” 上玉:这勾引似的口气,好怕怕。 她:“刚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还有这闲心?” 他闻言轻笑,玉琢似的下巴微微扬起,来了一记风姿隽逸的歪头杀:“那,上玉有么?” 上玉:阿弥陀佛,色即是空。 两丸秀目轻巧地转了转:“要是......她说没有呢?” 他微微蹙眉,伸手理了理袍摆:“难为在下特意相邀,既如此,只好做个孤家寡人,一人前往。” “告辞。” 话毕,端方地行了一礼,迈开步子就走。 “......” “......” 上玉:“嗨呀,老哥,你这走得也忒快!” 他提摆下阶,抬眉觑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上玉:“......我想去我想去还不成吗!” 纤手拽住了阔袖一角,他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上玉悄悄地,抬起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还有一点微苦的药味。 玉阶上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双团花纹连枝绣鞋突然出现,鞋底踏在颀长的影子上,那人的面容半隐在月光下,只能见其朦胧的轮廓,还有微微勾起的,不知是喜是悲的绛唇。 千算万算啊,上玉怎么也没算到,他竟然直接带她出了宫! 而且还是堂而皇之走出去的...... 这操作,太他妈秀了! 她有些不服气,想想又觉得他这么本事,能随意出入宫廷自然也不足为怪。 华阴侯掖着两袖,偏过头,颇有兴味地欣赏她五味杂陈的脸:“不是不愿意出来么?” 上玉心不虚气不喘:“现在又愿意了,要真有好玩地方,我还是想开开眼的,兴许过段时间就要离开了。” 他嗯了一声,倒也闻不见喜怒:“看来今晚发生的事并未影响你。” 她认真想了想:“除了搞砸五娘的婚宴让我有些气愤之外,其余还好。” 他轻颔首,她本以为他还会问问她的看法之类,但对方没再开口。 就像能够理解,她不愿意掺和丹熙王族争权夺位的那种心情。 “你要带我去哪儿?” 出了树林,上玉回头一望,离巍峨的宫殿建筑已有些远了,前头一条静谧的小河,再过去就是朔沃城长街。 河边泊了只小舟,两头各悬挂着一个盏,上面燃着小小的红烛,火光随着风轻轻抖动。华阴侯率先上去,继而把手伸了过来:“来。” 上玉小心地提起裙摆,就着他的手上船。 小舟缓缓游动,撑桨的人是他。 没想到朔沃城中竟有这样一条颇具南方风气的河,她兴奋地左看右看,却听撑桨人说了一句:“可知一座王都选址最紧要的是什么?” “......”不是,大哥,这么好的气氛,你确定要讨论这么深刻的东西? 上玉无奈撇嘴:“你这......”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道火光,幽黑如黢的河水上一点粼粼的金色。 随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越往前走,火光越聚越多,简直像长在水上的一团花,直至将大半河面照亮。 上玉:“哇?!” 似乎探探手就能将近旁的火光攫取,她真这样做了,长袖一半浸在水里,小舟这时候也停了,让她能把一团火捧在手心,金光落进她美丽的眸子,小小的侧影有种难以名状的温柔静好。 撑桨人看了一会儿,笑道:“今日上吉,王族喜事,按赫舜的习俗,应当为新人举行篝火大会,只是如今草原不复,大半人都已住在城中,故点燃祥火,置在大风川上,流向西南。” “西南?” “赫舜人的传说中,西南方住着他们的母神——丘佴神。” 上玉:“......”大佬的知识储备令我哑口无言。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人声,他住了桨。 “怎么了?” 火色中公子如玉的脸,微微摇了摇:“此路虽无尽,但我们不能再往前。” 上玉想一想,明白了,毕竟这是人家用来祈福的河,可她二人倒好,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划小船,要被发现,肯定会被打死。 “你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地道啊?”她挠了挠脸。 他闻言淡笑,从容间带着几分轻佻,长睫微垂,是含悲的迹象,但一双眸子却极亮,犹如白水银中盛着两丸琥珀,如此的界限分明。 “是,又如何?” 他往船头走了一步:“世间万物,又有谁人不是如此?” 上玉:“......”你得瑟啥老兄,这还萌生自豪感了? 男人回眸,温煦一笑:“帮我把船尾的烛灭了,我们准备上岸。” “哦。”上玉小心翼翼地,向船尾挪去,因她还不太能在舟上活动,下盘突然不稳,跟倒栽葱似的仰面栽倒,船身重重一晃,连着那烛火也抖动起来。 身后一声淡淡的叹息。 上玉:“嗨呀,真不好意思,腿滑了。” 正打算爬起来,阔袖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带起香风一左一右包住了她,余光能瞧见玄紫的袍子上平整的针黹,修长的指骨托住那小盏,整个提上来,红烛就落在他掌心,而她在他怀里。 上玉:......气氛过于可怕。 他稍稍往旁边挪动几分,变成两个人对坐的模样,她能看清他垂落的鬓发,还有那生得极好的眉骨。 那小盏被托到她面前,似乎是让她吹灭,她照做了,烛火熄灭的瞬间,一个柔软而微凉的物体贴上她嘟起的唇。 仅仅一瞬,在她不及反应的时候又离开。 上玉:“......”刚刚,发生了啥? 短暂的黑暗,男嗓于温润中染上了一丝蜜味:“你不是说,我为人不地道吗?” 上玉:“......哈?是的哈。” 他轻扣了扣她的脑袋。 “上去罢。” 王宫中哪怕山雨欲来,也丝毫影响不到民间,上吉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放完祥火,街市上仍旧熙攘不休,酒肆勾栏,灯火通明,推杯换盏,有西域女露出白皙娇柔的细腰,跳着龟兹乐舞。 上玉很喜欢,突然想起:“对了,你的龟兹语说得很好吧。” 他负着手,笑容中含着些许无奈:“你要什么?” “那个,那个小姊姊。”她兴奋地指了指。 “好。” 他走过去,跟那舞蹈的胡姬说了些什么,胡姬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翠眸如宝石一般剔透瑰丽,片刻后,她热情地跑过来,给了上玉一个大大的拥抱。 被淹没在波涛汹涌中的上玉:“......妈耶,好柔软,好...好幸福。” 拥抱过后,胡姬直接拉他们到酒樽边上,一人献了一杯酒,白玉盏,夜光杯,探鼻轻嗅,一股子浓浓的葡萄甜味。 上玉接过那玲珑指尖递来的酒,仰头喝了一口,入喉苦而浓厚,没有想象中的甘,不知何时,耳边响起十八胡笳低沉的琴音。 “关山,四面绝——哎,故乡啊,几千里——” 献完酒,胡姬又回去跳舞了,一捻柳条似的细腰,连枝灯下发出明晃晃的银光,直晃到人心里头去。 上玉和华阴侯擎杯站了一会儿。 “如何?”他笑问道。 小姑娘眸中流光满溢:“好极。” 离开了酒肆,两人悠悠地散着步,上玉经过幸福的洗礼,终于清醒了一点,拉拉他的袖摆:“咱们会不会待太晚了?一会儿怎么回去?” 他笑道:“不必烦扰。” 好叭。 既得保证,她索性撒开了玩,最近的糟心事也挺多,正好一次性发泄发泄。 廊桥上有人在耍把式,上玉过去看,见那人身上叠了两个壮汉,左手依然能举起石锤,“砰”地一声把青泥矮柱砸得四分五裂,引得周围人不断鼓掌叫好。 她跟着鼓掌,兴致正高时,余光忽然瞄到华阴侯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就不像有好事的人。 他掖着袖子,不时淡瞥她这边,一面听着那人说话。 唉... 隐藏心中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失落,上玉最后看了一眼那耍把式的,知道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如微芒。 他见她走过来,问道:“怎么不看了?” 上玉:“咱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他笑了笑,知道瞒不过她:“是。” “嗯。”她点点头:“那就回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再次向那肃穆寂然的宫殿驶去,大概有些疲累了,二人一路无甚话,等到了居所,鹞子早已搭着暖袍提灯等候,上玉随她走了几步,忽而回过头,那双异色瞳孔的眸子尚停在原地,她弯了弯唇:“今天我挺开心的。” “还有......” “还有......” 他静静地听着。 “还有那个胡姬...我很喜欢。” “谢谢你。” “......” 他目送她走远,神情竟有些忪怔,直到身边人喊了一声主子。 “走罢。” 撩袍上了马车,轱辘悠悠地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 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 画 回到阙中,黄钟已等在门口,摒退旁人,二人一路往偏殿去。 “主子,大辰来信。”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阔袖轻拂,将那封帛书拿起,细细地看了一遍。 烛火微微晃动,帛书一角被燃着,火舌贴着卷面向上,不一会儿,就化成了灰烬。 男人脸上平素从容的神情,只是双眸中多了几分莫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食指,百般计较打算,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黄钟早已备好了纸笔,取出一盏老墨,那墨色竟呈深灰,不似凡品。 华阴侯撩袍坐下,沾墨落笔,烛火盈盈照在他的颊面上,尤显五官精致而苍白。 黄钟站在旁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虑,欲言又止。 “主子。” 他没住下手中动作,亦没理会他。 把心一横,黄钟索性跪下了:“就算主子不愿听,奴也要说。几日后巍陵山一行,请主子务必让奴相随。” 灯花晃动,他的主子一言未发,黄钟便也跪着不起,直至搁笔,案上人才终于抬眼看向他:“不必了,你留在这里。” “主子!” 黄钟满脸殷切:“奴晓得主子自有计较,若只您一人,奴自不必如此忧心,只是届时,还需带上......” “主子虽纵着她,可她一而再,再而三打扰您的计划,奴,实在...不能放心。” 华阴侯看他良久,蘧然起身,合袖走了几步,长眉舒展,薄唇上扬,明明是欢愉的模样,烛光下却徒添了几分淡淡的悲悯。 “你小觑她了。” “什么?”黄钟以为自个听差了。 华阴侯笑着摇摇头:“巍陵山之事你不用再管,去吧,老规矩。” “可......” 看着上座一惯笑盈盈的脸,他跟随他多年,怎不知再说下去亦是无用。 收起刚写好的帛书,又瞧了那长身玉立的君子一眼,黄钟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偏殿中只剩下一人。 他走到窗边,静静地站立着,夜风吹起垂发挡住他的表情,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在殿内回响。 这一趟出去,虽说不上特别尽兴,却是上玉近来最为痛快的玩乐。 临夜沐浴时,鹞子在一旁伺候着,二人聊着天,自然也说起了婚宴上发生的种种。 “真难为五娘子,好好的大喜日子弄成这样。” 上玉:“倒确实气人......” 鹞子看出她有些犹豫的模样:“您想说什么?” 上玉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五娘未必就没考虑过这些,要知道她嫁的可是皇子,宫中阴司,争权夺嫡那都是常态,她既然决定嫁给他,恐怕也做好了面对这些的准备。” 嫁给一个人,说白了就是嫁给他身处的所有环境,他的亲人,朋友和敌人,无论好坏,都只能一一面对接纳。 从这一点上看,五娘至少是充满勇气的,上玉自叹弗如,她就不行,她不敢、也不想被这些束缚,只希望能过点自在的生活。 所以离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脑子里出现模模糊糊的影子,是她的牵绊,是她的劫数。齐上玉,她告诫自己,不能贪恋,不能沉迷。 天性活泼,加上宫门的重重保护,使她长养成了单纯乐观的性子; 然而聪颖的头脑,过早地经历生死,又催育了她与年龄不相符的孤独和冷漠。 若论无情,五娘如何及得上自己? 上玉不知怎么就笑了,笑得有些感慨,有些无奈。 “殿下?” 鹞子实在不能理解,好端端怎么就这样了,她想了想,赶紧说道:“对了,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楚国公主从大辰传了信来,提到了您嬢嬢一切安好,如今人已经清醒了。” 上玉:“真的?” “婢确信是真的,毕竟有侯爷在呢,公主殿下没必要骗人。” “楚国公主有心了。”这总算是个大好消息,上玉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 “哎哎哎,”鹞子不乐意了:“高兴归高兴,您可别在澡盆子里闹腾,不然一会儿婢还要扫水。” “成吧,今天心情好,不给你增加负担。”小姑娘冲她挤挤眼。 “多谢小祖宗。”鹞子笑道。 沐浴完了,穿上新熏制的寝服,上玉坐在铜镜前,鹞子给梳着头。 “对了,好姊姊,你既然是侯爷的人,可知楚国公主与他的关系?” 鹞子手一顿:“瞧您说的,公主是圣上的女儿,侯爷是圣上的外甥,二人自然是表亲关系。” “......至于其他什么的,婢就不知了,您若有疑惑,可直接去问侯爷。” “哦。”水眸一眨,她换了个问题:“那关于楚国公主,你知道些什么?” 鹞子:“......”逃不开了今天。 她微微叹了口气:“婢所知不多,只知公主盛年丧夫,寡居至今,陛下昔年倒曾为公主说媒,只是公主不从。此后,昭华宫常有男子出入,亦是人尽皆知的事。” 上玉认真听完,想了想道:“楚国公主的驸马当真是病死的么?” “这个,婢不知,宫里人都是这么说的,至于公主自己,自驸马去后,便对其闭口不谈。” “唉,”上玉有些感慨:“要说咱们太微宫也邪性儿,这些公主一个、两个的,好端端都失了驸马。” “嗬,小祖宗,”鹞子险些捂住她的嘴:“这种话是能乱说的?!” “嘿嘿,现下不是不在大辰么?” “那也不许浑说的,”鹞子直起眼:“宫中哪会没有几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咱们。” 毕竟□□过的人,谨慎是最紧要的一条,上玉:“好姊姊说的是,我省得。” 本以为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到此结束,谁知踌躇了一会儿,鹞子又道:“今晚上的事,婢听那侍候的阿春说了一通,仍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上玉正因头发被她抓着上头油,疼得龇牙咧嘴,因而声音有些模糊:“不过是几个人争权弄权,平白牺牲了无辜的人。” 鹞子闻言,面上微讶:“如此说来,您已经知道事情始末了?” “那倒没有,瞎猜猜罢了。” “您给婢说说吧。”鹞子央求道:“婢想了好久,始终想不透,在那膳食中下毒究竟是谁指使的?” 上玉笑了笑:“好姊姊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话音落,殿中有片刻的沉默。 鹞子:“婢这哪是感兴趣,只是侯爷之前吩咐过要小心些; 前些日子,您又被那夙王掳了去,侯爷带您回来时,您那小模样儿,婢现在都记着呢。”说着说着,也是一声叹息:“婢生来脑子笨,蒙侯爷点拨提携,如今王宫里的情势怕是不大好,婢也想看得清楚些,日后再遇着什么,不至于手足无措。” 这一番考量,在情在理。上玉回身,抓握住她的手:“好姊姊何须如此,我都告诉你还不成么?” “在鹿血煲中下毒的事,十有八九是齐王做的。” “齐王?是他?” 上玉点头:“齐王的本意,大约是想在婚宴上毒死尹王,再嫁祸给太子,虽然拙劣些,可要真踩着狗屎成功了,就是活脱脱的一石二鸟之计。” “可惜啊,他的哥哥们都不是吃素的。尹王没死成,死得却是王妃; 太子也莫名其妙中了毒,中的还是尹王妃同款。” 鹞子静静地听完,蹙了蹙细眉:“可是,婢听说,从那下毒人的身上,搜到了一封尹王殿下亲笔的帛书。” 上玉:“区区一封书信,又能代表些什么?横竖尹王对自己唯一的侧妃宠爱有加,是宫内外人尽皆知的事。再者,在亲哥哥的婚宴上公然毒死自己的宠妃,这不明摆着找削吗?” “那...那还有个,潇王?” “害,”上玉摆摆手:“不是我护五娘的短,那位啊,最多就是个花花公子,再说了,自己搞砸自己的婚宴,除非他个疯子。” 鹞子喃喃道:“真没想到,原来是齐王。” 上玉正在薅被子,闻言一笑:“成不了气候,要押宝还是得......”女嗓突然放轻:“还是得在太子和尹王的身上。” 鹞子被逗笑了:“瞧您这说的。” “我说的,那可是大实话,比石头还实在呢。”小姑娘瑶鼻一翘,又有些感慨:“唉,昔日那个晚上,咱们抬潇王到花园那会儿,还是这位尹王爷出现,帮了咱们一把,本还以为他是个不错的人呢。” “......呃,是,是啊。”不知是不是忘了有这回事,鹞子答应得有些结巴。 上玉看着她,神情似笑非笑。 “...您,您休息吧,婢先下去了。”她被看得浑身发毛,总觉得小姑娘的目光含着另一层深意。 接下来几日,倒都挺平静的,没发生什么大事。 这天,阙中来人领着上玉过去,说是侯爷有话,要请瑾珏公主过殿一叙。 也是怪哉,他从来没这么正式地邀请过她呢,真像是......故意做给什么人看的。 内侍将上玉带到偏殿,言说里头是侯爷书斋,请公主入内等候。 上玉前脚刚跨进去,那人便离开了。 “喂...” 她甚至来不及叫他一声。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上玉绕着屋子随便转了转,话说,他这所谓书斋,还真是整理得一丝不苟,远处的漆木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竹简,竹牍和帛书,旁边有个小案,摆着一些卷轴,大约是绘画一类。上玉在主人家的长案前看了看,上头摆着一本《博物志》,前朝张某人写的志怪小说。 上玉啧了两声,一看就是装样子用的,她才不信他有这等闲心。 之前虽在阙中做了一段时间的侍女,这处偏殿她倒从没来过,毕竟书斋这种地方,可能涉及到人家的隐私。 不过今天就不同了,她是被光明正大请进来了,依她的性子,随便参观一下也算合理吧。 上玉摸摸看看,见案上摆着一个鸡血石凿刻出来的笔洗,红色那一块正润在清水里,实在太漂亮了。 她低下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肯把目光挪到其他地方,又去小案上翻了翻卷轴,多是一些山水画,她是不大能欣赏的。 绕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东西,难怪他肯堂而皇之地让她进来,上玉随意在一张圆凳上坐下,百无聊地敲着手指,这大哥也真是,把人叫来自己又不出现,也不知道拿点好吃的招待招待,真把她当自家人了? 呸呸呸,啥子自家人哦?! 正跟自己纠缠的当口,小姑娘突然瞄见漆木架子顶端,竟然放着一副卷轴,由于跟竹简混在一起,一开始她竟然没发现。 上玉:不一般的卷轴,有意思。 这应该也是副画,她踮起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卷轴从架子上抽出来,这才发现,轴轮不是木制,而是玉制的。 好家伙,大手笔啊。 上玉把东西放在长案上,小心地铺开。 水眸顺着动作缓慢向下,她瞧得很仔细,突然,两道柳眉微微地蹙了起来。 异色瞳 画上是一个女人。 着金雀琥珀衫,外罩一件素白明衣,一头青丝未及打理,整个人显得既雍容又大气。 画上的她,独自坐在园里,手边捻着一株纤秀的五心白。 柳眉微垂,略微惆怅似的,眉眼间与华阴侯有极为相似。 不难想见,这应该就是他的母亲,大辰天子的胞妹——慧仪大长公主。 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脱俗的美人。 上玉看了好一会儿,微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放开。 她越看,越觉得有点......奇怪? 早年间传言,华阴侯之所以天生异瞳,是因为他的母亲慧仪长公主身上有异族人的血统,生就一双熠熠褐眸,而如今从画像上看,长公主分明是一双黑眸,浑圆黝亮; 驸马是又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此二人的孩子,怎会是一褐一黑的异色瞳呢? 上玉:......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反应敏锐,迅速把画卷了回去,收好,重新放回到架子上,还不忘小心调整了一下角度。 刚弄好,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咦?” 上玉:“......”妈的。 她有些僵硬地回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人,双眸陡然瞪大:“你......” 那人头戴花冠,鬓描斜红,一双风眸虽带着风尘,却仍是笑弯弯的。 她温和道:“怎么,公主不认得小侍了?” 上玉:“...额,当,当然认得。令宾大人,好久不见。” “公主此话不妥呢。”女人笑道:“怎会是‘好久不见’,数日前潇王殿下的婚宴上,小侍不是刚同公主见过吗?” “只不过,未说上话罢了。” 上玉:“......额,是哈。” 后来的发展有点迷,也不知怎么回事,上玉莫名其妙就和这位裘令宾一道坐进小亭子里。 “公主今日是来看侯爷的?” “......是啊。” “侯爷外出似乎未归呢?” “......对啊。” “听闻公主与侯爷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一定非比寻常罢?” “......还行。” 裘令宾微微一笑,好看的风眸眯起,毫不掩饰地落在上玉身上:“可是小侍有何不妥?公主似乎有些拘束呢。” 上玉:“......”不是,大人姊姊,咱们不熟啊,难道一见面就要激情热聊? 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没有的事。” “那便好。” 女人露出一抹如花般笑容,眼波流转间,既有少女骄矜不可一世的姿态,又有妇人遍历世间看尽繁华的风情。 真他妈的美。 上玉有些看呆了,难怪人都说成熟女子自有其风韵,果然如此。 “公主。” 染着蔻丹的手指柔柔地覆上玉的手背:“小侍觉得自己与公主极有缘的,自那日赏月会上初见公主,便一直想与公主交个朋友,小侍自知逾矩,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看似显露怯意,却又说的不卑不亢,不愧是掌握宫中大小宴会的女人,这样一个人,若是生于风尘也就罢了; 偏偏长在宫里,不得不让人多留一个心眼。 上玉:“我自然愿意的,令宾大人客气了。” 女人闻言,细细描摹过的朱唇微扬:“公主瞧这殿前的鸳鸯缕开得可好?” “......挺好。” “恕小侍唐突,不知公主可有意中人?” “......啊?” “那就是有了。” 裘令宾兀自颔首,笑问:“不知是哪家贵人?可是我丹姿熙族人?” 上玉:“......”海燕呐,这是什么情况? 小姑娘突然警觉起来,对方兴许正变着法儿套她话,昔年在掖庭时,也曾碰上过这样的人,靠着假意接近,套出他人弱点,再以此作为日后要挟的手段。 对付这种人,她还是有法子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瞎说一通就成了。 思及此,上玉佯装羞涩地笑了笑:“被您瞧出来了,怪不好意思的。” 女人面上仍是一派不动声色的温柔:“公主若信得过小侍,不妨说一说。” 上玉侧头想了想:“嗯...他呀,什么都好,就是......怪黑的,长得跟煤垛子似的,全身上下也就眼珠子锃亮些,嘴巴红润些。” 听者面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凝固:“......敢问是哪一家的公子?” “害,”上玉不在意地摆摆手:“是我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大狗,算不上什么公子,令宾大人真是抬举了。” “......” 上玉:“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裘令宾看着她,突然轻轻一笑,七分真诚,倒比方才舒服顺眼许多:“小侍领教了。” 正欲再言,台阶下传来悠然的脚步声,裘令宾起身:“见过侯爷。” 上玉坐在亭子里没动,伸手比了四根手指,是‘抱歉’的意思,毕竟当着其他人,她好赖还算一个正经公主。 褐眸一眼掠过那几根手指,风姿隽逸的华阴侯浅笑颔首:“令宾大人怎么来了?” “小侍特来为侯爷送上下月宵乐的拜贴。” 他哦了一声:“有劳了。” “侯爷客气。” 顿了顿,又道:“既然侯爷归来,小侍也不便再打扰。” 男人显然没有留人的打算,微笑道:“请。” 微一福身,紫金色的团花袍摆经过他身边,稍稍顿了一下,又极快地离去。 上玉看着华阴侯缓缓走近,不由地抿了抿嘴:“我觉得,她不像好人。” “怎么说?”他撩袍在她身侧坐下。 上玉瞥了他一眼,有些丧气:“我不知道,大约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每天都得绷一绷神经,这谁受得了?” 有些话说出来尤其无力,小姑娘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们的交易,你没忘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薄唇虽扬,瞳孔里却是一片莫测的神色:“我没忘。” “那就好,”她拉了拉他的阔袖:“虽然提这要求有些无耻了,不过还是想请你快一些。” 快一些......什么呢? 快一些......离开他么? 他第一次觉得口拙,无言的沉默,真稀奇,他也会有如斯窘迫的时候。 抑或是,卫横舟原就如此,不过披着巧舌如簧的君子假面,一旦触及到自我本心,立刻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懦夫。 交易,本就是他提出来的,是他给了她离开的希望,不是吗? “喂!喂!” 五指在他眼前晃过又晃,耳边是小姑娘脆嫩的声音:“你怎么啦?” “...是不是,又在谋划什么不好的事?” 他转头看向她,长睫遮掩下的双瞳格外幽深,二人一瞬间对视,她飞快地别过脸:“哎,你别说了,千万别告诉我,我不想听的啊!” 他原本欲说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了,最后只得轻轻道一声:“好。” 好,什么事都可以用一个‘好’解决。 二人随后进了偏殿,上玉:“妈的......心虚。” 她一边垂着颈,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他,顺便瞄瞄那头的漆木架子。 男人一步一沉稳地朝架子边走去,身风吹动袖袍轻响,大张的阔袖如同蝴蝶的翅膀。 上玉:“......” 他背对着她,也不知是否注意到架子,总归没说什么,径直在长案边坐下。 “坐吧。” 他笑吟吟地对她道。 “......哦。”她三步作两步,在他对面坐下了。 “喝茶么?” “不不,”摇摇手,看向他的水眸中漾着一点心虚,半分疑惑:“你把我叫来......”她咽了口口水:“是有什么正事吧?” 他的眸光既沉又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不错。” “两天后,我们去巍陵山。” “......” 上玉一时不知是何心情:“那个人,被藏在山里?” “正是。”他如今也无甚可隐瞒的:“届时你我二人,悄悄出宫即可,其余事,黄钟自会打点。” 太子既然大费周章地把人藏进山,不可能一点安全措施都不做,就他们两个人去,是不是有点少啊? 上玉:简直约等于送人头。 她问出了疑惑,谁知他只是淡笑,阔袖在长案上拂过,不动声色地将被她弄歪的书摆正。 “你可听说过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过于显眼,反而容易被他人惦记上。 说的不只是他们,也是太子。 上玉读书不多,胜在脑子灵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唉,”她感慨一句:“要说这勾心斗角的事,还是你们玩的溜。” “是吗?”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随意拿起手边那本《博物志》。 “......你,不会真的看这书吧?” “有何不可?” “......”这不是可不可的问题,关键是老哥你作为一枚手眼通天的大神,难道不应该成天抱着兵法吗? 上玉:我对你很失望。 一个微凉的物体贴上她的额头,轻轻地弹了一下。 “哎呦!” 她抱着额头,妙目圆睁,原来那是他的两根手指。 他笑了,异瞳中闪过一丝孩子气的光,仅仅一瞬,快得叫人难以捕捉。 看着这双眼眸,她又想起了方才看过的画像,他的母亲有一双与他截然不同的眼,华阴侯何等人才,难道他自己竟会瞧不出么? 上玉的表情突然有些复杂:“你......” 他抬起头,静静地听着。 “没...没啥,哈哈,没事儿。”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苏咎(一) 华阴侯果然未食言,再从丹熙王宫出来一次,同样的轻而易举。 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收买了宫门守值的那班人。 进入熟悉的小树林,那里已有辆马车等候,除了一个赶车夫外别无旁人。 车夫见到他们,躬身一揖,打开车门,两人坐了上去。 轱辘悠悠转动,车身亦微微摇晃,上玉不知怎么,竟有点紧张,就好像小时候义父校考她的才艺,那根随时可能落在她身上的家法,一股子悬而未悬之感。 侧目看向身边的男人,神色平常,好看的长眸轻阖,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睁开眼,眸中有着淡淡的探究之色。 上玉:“......没啥。” 紧张这个事还是甭跟他说了,说了也不能怎么样,他不会因此就带她回去,她也不想回去,总归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褐眸微弯,他温柔地笑了笑,探手提起车厢里的一部食盒,里头装着蟹爪酥、梅花饼等杂菓。 “吃点东西好么?” 食物确实是解压的好伙伴,虽然不饿,她还是拿起里头的吃食:“谢谢。” 前几日看过山河图,巍陵山地处朔沃方外,离王宫却不算远,其山形位置之诡谲,真难为太子,竟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囚禁人。 马车在半山腰缓缓停下,华阴侯掀开帘子,和上玉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咱们到了吗?” 他摇摇头:“其路非车马可行。” 这意思是说,接下来要爬山? 上玉抬起头,向上望了一眼,山头苍莽葱葱,长着些形状各异的树木,不知是何品种,冬日里,仍延伸出了一大片绿荫。 看着倒也不远。 “成吧,权当消食了。” 戴斗笠的车夫并马车留在半山腰上,上玉回过头:“他就一直等在这儿?” 不看脚下路,女靴一踏踩空,“哎呀——!”小姑娘侧身一崴,直直地撞向身边人。 修长指骨虚虚搭住她的腰际,上玉:“天爷,吓死我了!” 反应过来自己落在他怀中,她立刻弹了起来:“抱歉,没压着你吧?” 带风吹起鬓角的乌黑垂发,有一两丝贴在他的脸侧,阔袖张扬,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然后,他慢慢地抬起收在袖子里的手,置在鼻端闻了闻。 上玉:“......”简直是本年度迷惑行为大赏。 “你干甚么?”她问。 他勾着唇角:“没什么,走罢。” 巍陵山虽树荫茂盛,好在该有的路还是有的,或许是太子及其手下常来的关系,山道很是平顺,几乎不用怎么费力气。 上玉穿了女靴长袄窄袖,一根蹀躞把腰身束得紧紧的,头发扎成了大辫,全副武装上山,后来她才发现她错了,这种等级的爬坡,完全不需要搞得这么正式,譬如他,一身阔袖宽袍,头发还是那个散漫的模样,两人一对比,就是前头一个谪仙,后面跟个樵夫。 上玉:我输了,嘤。 将至山顶的时候,山道消失了,前头勉强能瞧出来是片平地,绿荫一层一层,枝桠蛐蛐盘虬,几乎把整个山头都包覆起来。 现在可是冬日。 这个山头简直不似人间,太反常了,上玉看了好一会儿:“咱们...要进去?” “怕么?” 身边人笑吟吟地问她。 就冲你这态度,肯定不怕。她睨了他一眼:“倒也还好,只是觉得这地方的树草太过奇怪。” “北地的植株,抗寒能力自然比中原强些。”他笑了笑,阔袖一扬,覆在她头顶上:“随我来。” 二人一头扎进这树海,一开始几乎是闭着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刺痛和阻碍并没有落在身上,上玉稍稍松开了身边人的臂膀,半睁开双眸。 眼前的景象令人惊诧,盘虬的枝桠在架在半空,结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些微余光从罅隙中点点洒落,形状奇异的黄绿叶在网上蔓延纠缠,然而,却没有任何一根枝子触碰到他们。 她从未见过任何一片树林,能够纠缠成这般模样。 身边男人漫然启唇,为她解惑:“此树长在燥寒之处,名为未浮缇。” 上玉惊讶地挑了挑眉:“......你是说,这是一棵树?” 妈呀,也长得太壮观了吧! “未浮缇从来如此,此盘虬皆是其根脉。”探手随意摘下头顶一片绿叶,置在眼前细看:“我亦是初次得见,不曾想其根竟能蔓延至此。” 上玉点点头,放缓脚步,避开那些蟠枝错节,虽然从外头看绿油油的一片,里头并没有这么密实,偶有衣袖被牵扯,也全然伤及不到皮肤。 欣赏出了一点意趣,到了尽头,竟有丝恋恋不舍之感,回身一望,来路已被绿荫完全遮住,半点都瞧不清了。 两人从里头出来,小姑娘未曾注意,男人阔袖随意一甩,虚浮地划过叶子表面,落下星点白色粉末。 巍陵山囚牢近在眼前。 看得出是花了大力气将山头凿穿,生生地掏出一个地牢来。 门口是个洞穴的形状,长着些许草木,并无人把守。 安全措施这么不严密的吗...... 上玉探究的目光落在身边人身上,对方回以淡笑:“进去罢。” 山洞里一片漆黑,他点燃了火折子,周围石壁刹那间明亮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顺利。 刚踏入甬道,前面赫然出现了一扇大铁门,上头描满了圆盘、直线等古怪的图案,不知由何种铁质打造,看上去十分坚固,将甬道整个封住了。 上玉:“有钥匙吗?” 他把手背在身后,对插着袖子,沉静地摇了摇头。 “......”以这人滴水不漏的性子,她就不信他事前没想到过。 细眉一挑,上玉近前几步,就着火折子仔细地观察那门:“莫非,这门不用钥匙?” 褐眸温煦地落在她身上,暗含三四分赞许:“不错。” 抬手抚上那道门,顺着纹理慢触轻抚:“需知天底下最不可靠之物,便是死物。” “区区暗牢,如此大费周章打造此门,甚至不惜巧匠,费心费力,镌刻这些东西。”白皙指骨一点一点描摹那些纹饰,男人的双眸始终落在上头,火光下一张脸竟是诡异似妖。 上玉把火折子从他脸上移开了些,不自然地咽了口口水:“那...可有破解之法?” 他笑了笑:“你可曾听过河图、洛书?” 她摇头:“从未。” 手指抚到一枚连线圆盘图案上,稍稍一移,那圆盘竟奇迹般地动了起来,其到正东方后,又转而移动其他的图案。 眼前阔袖一通摇曳,且听他道:“河图、洛书乃上古流传下的神秘卜图,为我中原五行术数之源。” “以河出图为机枢,恐怕是料定丹熙无人能懂中原阴阳五行之术,亦未闻之所谓河图、洛书。” 话毕,手也毕,原本古怪杂乱的纹饰成了一幅排列有序的图案,铁门发出轰隆隆的震响,他适时护住她,偏头在她耳边悄声一语:“一会儿记得不要说话。” 铁门朝两侧洞开,里头地界极为开阔透亮,有潺潺山泉流过,把整座地牢一切为二,对面山土建成高台,四条巨大铁链把一个垂发之人牢牢锁在高台上。 那人的脸几乎完全被头发遮住,身上结满了白色的蛛网,听到响动,看上去毫无生机的身躯微微动了动。 上玉:有点阔怕。 她往男人身后躲了躲,小手不觉牵住了广袖一角。 “......谁?” 那颗头发出了沙哑难忍的声音,听上去像个垂垂暮矣的老人。 “阁下,可是苏咎苏大人?” 听到‘苏咎’二字,那原本低垂的头颅微微抬起,仰天“咿咿呀呀”地嗤笑了两声。 地牢顶唯一一束光打在他脸上,藏在发下的五官此时才清晰了起来。 这个人,原来比想象中的要年轻,至多四十来岁,双眼虽有些常年不见光的混沌,相貌形状倒生得极好。 他大笑,笑得四条铁链不停颤动,笑声渐止,眸光落在对面,有些阴狠:“你们是什么人?” 华阴侯淡然一笑,风仪极好地整了整袍摆:“我们是来帮你的。” 铁链上的男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帮我?放你妈的屁...” “...还不是为了那张图......老子,偏不告诉你们!有种...就把老子弄死!” 他有些激动地晃动着手腕,上头两道结痂的血印子,又渗出了新的血。 对面君子丝毫不为所动,眸中几许悠然,仿佛在欣赏这一场魔怔似的表演。 “苏大人,你误会了,在下今日来,是为了让你见一个人。” 上玉:嗨呀,这就到我上场了? 她很配合地从他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那阔袖一缠,把她拉到前头,虚虚环住她的身躯,只将脸露了出来。 苏咎大约看到了她,混沌的目光极快闪过一丝异样,立刻又恢复如常,他有些神经质地摇晃着脑袋:“......见谁?” “你的老主人,孟安的亲生女儿。” “……不!”这句话似乎极大地刺激了他,他再次发起疯来,“...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贴着乱发的双眼如蛇虺,死死攫住华阴侯怀中的小姑娘,口中喃喃自语不停。 上玉有些害怕,身后人展袖拥住了她:“别怕。”他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极轻,只能听见模糊的唇音。 那疯魔的男人脸上掠过一道极为诡异的光,他咳嗽几声,费力地挑起舌头,舔舐上颚,有什么东西从牙齿里掉了出来...... 他绷紧牙根,狠命一咬。 干裂的嘴唇缓缓打开,从里头跑出一股飘渺的白色烟雾。 上玉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意识在顷刻间迅速消散,目中最后所见,只有暗色的地面和华阴侯袖摆上繁复的云纹。 “哈哈哈哈......哈哈” 铁链震动,男人扯着沙哑的喉咙不断大笑:“...哈,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 一些碎碎念: 失眠,喉咙发炎、经常流鼻血、头疼欲裂,最近稍微有点痛苦。 立个flag:本文下月完结(希望能) 这个文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长文,有很多不足,基友让我砍大纲,我本着头铁精神,死活不肯【笑哭】 我创造了笔下的人物,好也罢,坏也罢,不想因为现实的原因,去草率了结他们本就乌托邦的一生,我觉得挺残忍的。 最后,觉得自己特搞笑的一点是,结局还没影儿,已经想好了要写的番外。 还有,新文差不多构思完了,仙侠题材,沙雕爱情,是我喜欢的。 就酱~ 苏咎(二) 幽暗微光的地牢。 大张的阔袖如同一张密织的网,其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 他快速探她生气,除了陷入昏睡,倒无任何其他症状。 那头,铁链晃动不停,男人仍在大笑:“...…哈,哈哈!十年了...十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哈哈哈...” “你做了什么?” 华阴侯的声音不辨喜悲。 笑声渐止,岔气的咳嗽响起,好一会儿,那名唤苏咎的男人再次开口,声嗓愈发喑哑:“...你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孟安,那个老怪物的女儿。” 言辞听来尤为切齿。 他粗喘了几口气:“你……后生,只要你愿意上来,放了我......我可以与你合作,我们一起共享财宝,甚至,平分……天下…” 脏污的脸上绽放出异样光华,如同揪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是深埋于隐忍下的贪欲和偏执。 对面一身宽袍,世外谪仙般的男人何等玲珑心思,闻言不过勾唇一笑:“在下并未提及什么财宝,更未谈起过天下之事,怎么苏大人一见故人之女,就生了这样的心思?” “......呵,呵呵,后生,你也别揣着明白...带这女娃来见我,难道不是为那...老怪物留下的东西?” 褐眸微垂,长指划过姑娘家娇嫩的脸,将一缕乱发揭了下来,他换了个姿势,让她能够舒服地枕在肘上,做完这些,才仿佛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传闻皆言,苏大人是昔年孟安将军手下的心腹,对大将军忠心耿耿,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哼,哈哈哈哈.........” 苏咎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仰头大笑,嘴角流下了不及吞咽的涎水。 “那老怪物!老怪物!”他一边笑一边咬牙:“...心狠手毒,自私自利!那些东西,宁愿埋进黄土,也不愿给我......”拧着眉,又换了副委屈模样:“老子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老杂碎!老怪物......哼,如今,老子还不是赢了......老子比他长命!” 他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混沌的目光又落在华阴侯身上:“......老子看你...对这老怪物生出来的小怪物有意思......呸!女人有什么好?还不如同老子合作......我保证你下辈子吃香喝辣......” 长睫半阖,让人始终看不清那皓月君子眸中的情绪,他忽而一笑,也是莫测的笑意:“合作也可,只是,” “你需得告诉我,水陵图的所在。” 九州水陵图,上头记录着孟安所藏珍宝与那道秘辛的准确方位,孟安死后,其图便不知所踪。 苏咎听到“合作”二字,不住点头:“好,好,我说...我知道,我说!但你...你先把我从这地方弄出去......” 对方纹丝未动,反而有些好笑地瞧着他:“在下的意思是...大人先请。” 苏咎闻言,吊起眉,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老大:“小杂碎......狗杂种!想骗老子说出来……你好去独吞…呸!做你娘十八辈子的美梦!” 华阴侯面色半分未变,仿佛全然听不见这些污言秽语,他气定神闲地抱起上玉:“既然苏大人不愿意,在下也不便相逼。” 他从容转身,迈步离去。 “......慢着!你...狗杂种!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小怪物...她究竟怎么了!” 男人脚步丝毫未顿,眼瞧着就要离开地牢。 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爬上苏咎心房,他突然狠命晃动着铁链:“...你回来!狗杂碎,你回来!” “怎么?苏大人愿意了?” 他背身相对,仅是停下步子。 “......咳,咳咳咳......杂碎小子,算你厉害!…老子要听你保证,老子要是说了...…你就得放我出去!” “好。”温润声嗓连一丝犹豫都无:“在下保证。” “会将大人送到一个好去处。” 苏咎垂着脑袋,身体不自觉地轻颤,像在思考对方的话有几分真假,沉默了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你认识孟安那个老怪物吗?” “不曾。” “......哼,那我告诉你,那老怪物...我叫他老怪物,因为他的确是个怪物......” “你们这些蠢人...都被耍着玩,...以为他就是个莽夫...愚忠,没脑子.....其实根本不是!当年风头正盛的驸马酆礼...都被骗得团团转......” 高台上的男人笑得很费力,昏黄眼眸因为忆及过去露出一丝异样的光亮,齿贝磨合,连说话也显得痛苦:“...秘、药、师...” 一字一字像从喉管里挤出来。 “...老怪物,他能……操控毒物…杀人,还用活人炼药......” 后脑重重磕在身后的山壁上,苏咎粗喘着气,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他显然陷入了某种回忆:“当年若非我机灵,恐怕早被玩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对面人脸色无澜:“倒确实从未听闻。” “...哼,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 苏咎不屑撇嘴,眸光满是轻蔑:“你不是想知道那图......哈哈哈哈,”他突然发起狂大笑:“老子,老子告诉你啊,那图......图就在你身边,可惜你长了对鸡眼……” “蠢啊,蠢人啊哈哈哈——” 怀中娇躯愈发烫热,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华阴侯低下头,小姑娘正枕在他肘上沉睡,闻得见淡淡的发香。 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苏咎远远地看着,唇边扯出一抹诡异如魅的笑:“......看来你还不蠢...哼,女儿,不过一个藏图的器皿......” 将上玉轻放在地上,男人负手起身,气韵如璋,却带着一丝叫人无法拒绝的压迫感。 那疯子摇了两下头,将一缕头发衔在嘴里嚼啊嚼,突然有些烦躁:“...老子不是说过了!她的肩颈...有道疤,老怪物弄的......” “从那地方剖开...就藏在她身体里头......哈哈哎,没想到吧...”他发出一连串啧啧声:“老怪物,确实厉害......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要是...…从她身上把图掏走,她就活不长啦...…嘘,咱们悄悄地讲,别吵醒......” 华阴侯:“孟安在她体内种了毒?” “......大概,老子不清楚...不过,她迟早是要死的......那老怪物...根本不懂什么人伦,他要让自己的女儿身负水陵图......一辈子,被别人追杀...他觉得可有意思了......哈哈哈。” “...还有那图,就算不把它拿出来......小怪物也活不了多久...反正都是死,还不如交给老子......积点阴德,下辈子,不用做老怪物的女儿......” 苏咎双目失焦,喃喃不停,愈发地语无伦次。 再次回过神,原本端立在对面的人已到了他身前,他才模模糊糊瞧清他的样子,长眉入鬓,眉骨高耸,底下两丸一褐一黑的瞳孔,此时正平静地看着他,貌若无害尤胜危险。 “你......” 话未尽,他看到对面生得极好的男人微微掀唇,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在下会遵守诺言。” 苏咎的下颚被擎住,一颗红色小丸扔进大张的喉口。 他觉得不对了,密密麻麻的虫子从四面八方爬上他的身体,苏咎双目眦红,却喊不出声音:“救......命。” “......咔...虫,虫......子。” 黑血从七窍潺潺流出,他的眼珠支离破碎,从眼眶中充血脱落,所落之处,皆被腐蚀成焦黑一片。 脱下外袍,华阴侯迤迤然从高台上走下来。 目的地,是那人事不知的小姑娘。 他抱起她,身体不足,显得稍稍吃力,带她到地牢里唯一束光线照得到的暖处,把人置在上头。 她一直都没有醒,甚至,连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长指探出,将将触上她的锁骨,突然半空中一顿,缓缓而上,最终停留在她的颊面。 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她是一株纯洁灵动的莲,而他刚刚残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仅仅触碰,似乎都成了一种亵渎。 他肮脏,他狠毒,那些虚假透顶的风仪,那些世人愚昧的评价,都掩盖不了—— 他原本就是个满身污秽的人。 地牢里一片死寂。 纵使心中生变,他的神色依旧从容,手下微动,那道十字状的疤痕立现眼前。 小姑娘呼吸平缓,一起一伏,他静静瞧了一会儿,忽而缓慢地低下头,鬓角垂发落入她的襟口,像一只凑近蕊心的蝶,在离她只有一寸的时候,停下了。 他睁开眼,复又闭上,帘幕般的睫毛刷过她的脸,略微苍白的唇瓣印上了她的。 华阴侯 短匕闪着银光,古朴的鞘身除一圈玉环外,别无他物。 这是母亲送给他,唯一的东西。 与其说‘送’,不如说是他抢来的。 当年母亲拔出这把短刃刺向他,他那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反划伤母亲的手臂,还将她搭在腕上的一条素绫劈成两半。 这样锋利的刀,或许母亲,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从此这把短匕一直被他收着,他不习武,带着这东西本也无用,未曾想,经年后竟会有出鞘的一天,刀身光亮如新,一丝锈痕都无,上头或许还残存着母亲的血。 火折子重新燃起,短匕被置在上头,反复灼烧,他解下自己的衣袍,轻柔地盖在上玉身上。 刀尖对着她敞开的锁骨处,投下淡淡的灰暗虚影,那里,有一道十字状的疤痕。 手起,刀落。 没有半丝犹豫,就像华阴侯平日的做派,一样的从容果决。 刀刃顺着十字疤缓慢地走,猩红的血渗了出来,长指在上头一抹,带着点湿黏,他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仍在沉睡,细眉舒展,并未因这疼痛而感到难受。 刀刃下的更深了些,外翻的皮肉中闪过一道银光,他敏锐捕捉,刀尖极快极准地一挑,点点丝帛从十字处被完整地拉拽了出来。 整个过程异常顺利,真稀奇,在她体内放了这么久,竟未与皮肉有丝毫相连。 他把那一块小的不能再小的丝帛放在衣衫上,以匕摊平。血污下的帛,散发着诡异的蓝光。 淬毒,这就是她体内积毒的缘由。 他利落地为她止血,取出袖中瓷瓶,倒在伤处,药渗进去,原本外流的血快速结出了痂。 做完这一切,他才隔着衣衫将那块丝帛拿到山泉处清洗,水流得并不快,丝帛在山泉中展开,上头血污逐渐褪去,露出密密麻麻的图形文字。 唇角泄出微微的笑意,他快速将其浏览了一遍,确认再无遗漏,随即将那图从水中捞出,用火折子细细烘烤。 起风了。 火苗顺着丝帛一角慢慢向上蔓延,山川映着暖光,一点一点化作灰烬,从图上掉落下来,星星之火,灼烧了脚下经年干燥的泥土,仿佛祝融的舞蹈,火舌吞吐着,将那片高台整个围绕起来,并且,愈烧愈烈。 他在一片火焰中转身,阔袖被热气阵阵吹拂,双眸淬上了灼热的金色,好似一只振翅欲翔的凤鸟。 “咣当!” 那把短匕不慎掉落地面,他愣了愣,弯身去捡,手指触到玉环的同时,有个声音突然在脑际响起—— 这把刀,他用它伤害过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上玉。 刀刃上还有丝丝残余的血,就像当年,母亲手臂上溢出的血珠,坠在他脸上。 母亲冲他大叫,那种切齿之态,如今尚历历在目。 将短匕收入袖中,男人沉静如水,步伐依旧不徐不缓,他回到那块暖处,小心地托起上玉的脑袋,将她抱了起来。 望着小姑娘姣好的眉眼,他想若她此刻醒着,不知是何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现下,并不是让她醒来的好时机。 他抱着她,走过甬道,穿过玄铁门,再见到洞外明亮的日光,未浮缇的枝桠悄然摇晃,引得绿叶簌簌。 层层树荫下,一个头戴斗笠,身着粗衣的人立于身前,赫然是之前赶车那名车夫,不过,手中的马鞭已换成了长剑。 虽然怀里多了一个人,华阴侯也毫不减风致从容:“阁下,这是作何?” 对面人并未回答,而是摘下了斗笠,乱发遮掩下,一张熟悉的脸,满面虬髯,眼似铜铃。 “原来是你,祁白。” 放下怀中人,只托着她的上半身,如同方才洞中一般的姿势,他身体不好,确实抱不了一个姑娘这么久,不过这样抱着她,挺......舒服的。 对面人笑了笑:“看来一贯老神在在的侯爷也有被惊住的时候。” “言重了,若说惊住倒也不曾。”他回过神,双目微弯。 “哦?这么说侯爷早料到祁某会出现在此?” 他含笑摇头:“我没有这么神通广大。”只是对任何事都不显得那般惊慌罢了。 祁白斜勾唇角,无意多做客套,他了解这位侯爷,若论场面话,他能扯东扯西跟你扯上一天,没准最后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因而他提起剑,直指对方面门:“祁某今日来此为何,侯爷不会不知道吧?” 那位闻言,仄头仿佛思索:“唔...难道不是来接我们的?” “......” 祁白死命忍住不去扶额:“某今日来,自然是为了侯爷方才在洞里得到的东西。” “若侯爷乖乖交与某,或可留你二人一条性命。”剑尖在其面门前虚晃了一下。 谁知对方连眼睫都不曾掀动,只是笑言:“什么东西?” “若有东西欲取,你自家尽可入内取去。”阔袖微扬,好心为他指明方向。 这种惯常的语气让祁白心头一跳,粗眉绞拧:“侯爷这是不肯了?” 华阴侯并没理他,反而以指为梳,轻轻梳理起上玉稍显凌乱的垂发,仿佛她是一个任他摆布的娃娃,双眸虽幽深,倒也瞧不出几分情意。 祁白站在一边,神情凝重,来之前曾有人告诉他,必要时可以瑾珏公主作为要挟,他当时不过半信半疑,如今却是不相信了,华阴侯何许人,他在大辰时便同他相识,这个人看似体弱无害,实则城府极深,冷心冷情。 “昔年我救你一命,你我从此结识,以主仆相称,我授意你来到丹熙,亦于暗中助你不少,未曾想,今日落到如此地步。”男人勾唇露出微微笑颜:“机缘已尽,倒也不必强求,只是祁白......” “你随我经年有余,莫非我在你眼中就这点能耐?” 他根本无视眼前的利剑,即使看上去有些狼狈,仍然一副主掌全局的语气。 这样一个人,纵然相貌温文,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也叫人无法忽视。 祁白不由地哈哈大笑:“祁某当然不会如那莽夫一般,今日既能守在此处,必定不叫侯爷失望。” 听着他的言辞,对方意味盎然地哦了一声:“看来你已做好万全准备。” “可你又怎知,我没有准备呢?”他笑吟吟地看向他。 仅仅这一句话,就足以乱人心智,扣在剑柄上的手加重了力道,筹谋日久,为了传说中的水陵图秘宝,他已投入太多,更不惜做了叛主的小人,然而,眼前这位的手段,他是亲眼见识过的。 那头温润声嗓再响起:“若是现在收手,念着昔年的主仆情谊,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位侯爷极有可能只是靠着过往积威在虚张声势,不过,万一......是真的呢? 对方的眼神含笑,仿佛在挑衅,在质问他敢不敢赌这一把? 感知到主人的犹疑,那长剑也没了方才的锋棱,华阴侯复将上玉抱起:“今日我实也有些狼狈了,你可存着人脉本事,我随时恭候。” 他转身便走,却并未受到阻拦,褐眸一瞥掠过那寻常洞口,正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冷厉的刀剑声—— 未浮缇的枝桠被数把利剑斩成几段,那些绿蘙纷纷扬扬在空中飘落,覆在残损的枝叉上。 一黑衣人跳到祁白身边,耳语了几句。 祁白的眼神忽而又坚定了起来。 一个鱼跃,他翻身挡住了华阴侯的去路,脸上比方才更多了志在必得的神色,甚至多了一丝阴狠:“侯爷好手段,祁某险些被侯爷骗过去了。” “哦?” 祁白的神色中有些显而易见的笃定和嘲弄:“某这几位弟兄已将附近仔细搜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暗卫援兵,祁某大胆猜测,侯爷此行,” “只有与公主二人罢。” 既被发现了也无需再瞒,华阴侯坦然承认:“不错。” “好,好的狠!”煞气在祁白脸上一闪而逝,从前他听命于这个小儿,没想到如今还被对方如此戏耍,真是羞辱也! 他大吼一声:“二三子!” “是!”冲天的响声从那些被砍断的枝桠中传出来,至少有三十人。 “侯爷,祁某如今还尊你一声‘侯爷’,如果不想死在这儿,还是乖乖听祁某的话为好!” 话音未落,对面的青年突然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祁白举起手中的剑,即使这样,对方也没有停下来,反而连连摇头:“有些机会,只得一次,错过便没有了。” “哼!”看着那张温文的脸,做到了这份上,他已决意要赌一把:“祁某不信,单凭你一人,还能使什么阴谋诡计?!来呀,动手!先把他怀中的女子抓来!” 那群人大概是有了动作,残损的枝桠下绿叶翻飞,一种刺耳的声音不住地冲击着耳膜,明明是转瞬便可突破的屏障,却许久不见有人从里头出来。 不待祁白反应,身前人浅笑问道:“你可识得这棵树?” “什么?” “此树名为未浮缇,只在北地高山上生长,其枝桠百年才可盘虬如此,你的竖子们,随意斩断其根叶,可知罪过。” 像是响应这番话,终于有一人从那片绿蘙中冲了出来,然而他的模样十分可怖,半边身体肿成青紫色,另半边竟滴滴答答地往外冒黑血,连五官都看不清了,他一头向祁白撞过来,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怎么会?!” 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祁白向旁边一闪,那人一脚踏空,径直摔下了山崖。 华阴侯垂眸,看着山崖下方,唇边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是你?!是你做的!” 怒急攻心,祁白提着长剑飞身而来,手肘上却传来不合时宜的刺痛,他大喝一声,中途软下身子,倒在地上。 抬起手,粗黑的皮肤上突兀地出现一个白点,顺着那白点,他看到自己的青筋根根突起,从手臂逐渐爬遍半身。 “啊——!” 他痛得在地上翻滚,堂堂七尺大汉,竟像个小娘一样哭叫,模糊视线最后所见,一双雪白云靴,男人微凉声嗓从头顶传来:“此物名为白尾蜂,终年与未浮缇相依相生,你们砍伤它的依傍,焉能不付出代价?” “祁白,本侯说过,机会只有一次。” 似乎能想象到青年说这话的神情,生杀夺予,满是漫不经心的漠然。 祁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世上本无后悔药,命运,不过瞬间的事。 一座山头,满目残骸,焦黑的灰烬,惨死的尸体。 这一切,沉睡中的上玉都不知情,她只是闻着那股熟悉的檀香味,一梦好眠。 华阴侯抱着她,一步步从山上走下来,中途休息了两次,他服了一次药,阔袖被山树外伸的枝桠勾住几次,有了轻微的划痕。他垂眸看向她,睡相柔和,衣衫光洁,除了他,一丝污秽都未沾染到她身上。 再走了几步,终于能看见那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原地,虽然车夫已永远留在山顶,不过御车,倒并非难事。 掀开帘子,小心地把上玉放进车厢,顺手拿起里头一块绸毯,为她盖上。 做完这一切,他突然弯身咳嗽,许是被什么事物影响,不仅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严重了。 他转身靠在一棵树旁,伸手往袖子里掏出药来,刚刚闻嗅片刻,突然听到一阵“啪啪啪”的拍手声。 伴着一个仿佛来自深渊的嗓:“好极好极。” 一转眼,马车边围了一圈暗卫,明晃晃的刀已然架在了小姑娘的脖子上。 再见叶比木 巍陵山上忽而刮起了一阵大风,终于有袅袅黑烟从山头一路飘向半空。 “大辰侯爷,不打声招呼便入孤之地,杀人焚迹,如今就想这样偷偷摸摸地走吗?” 数十名身着银纹皂衣的暗卫将马车团团围住,一片黑服中,站着一人,金丝白袍,头戴碧玉冠,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冷凝的贵气。 华阴侯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药收起,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亲临,有何见教?” “你倒是不怵,”太子合袖,唇边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孤收到密报,说有二人闯入暗牢,没想到竟是侯爷与公主,莫非你们大辰人,都喜欢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华阴侯:“是外臣的不是。外臣这便与殿下打声招呼。” “......” 太子一张脸阴到极点,他的相貌本也不算端正,如今一看竟有修罗之感,微微扬起手,那把架在上玉脖子上的刀更逼近了些。 “殿下是想公然对公主动手?” “是又如何?不过一个假皇女,就算今日殒身在此,大辰皇室又奈孤何?”太子声嗓颇冷。 华阴侯淡然扬唇:“既知她身份,想必殿下不会舍得杀她。” “...哼,哈哈哈——”太子闻言,突然大笑了几声:“可笑至极,孤还以为你这位大辰侯爷是什么狠角色,没想到,竟然天真若此。” 他笑够了,双目紧紧地攫住对面青年:“这女人如今对孤已毫无价值,孤真正想要何物,侯爷知道么?” “愿闻其详。” 上玉于睡梦中微蹙了蹙眉,大约是兵器的冷意渗进了皮肤,激得她做了些不好的梦,耳边似乎有说话声萦绕不止,还有一人在她脑中反复大笑:“去死!小厌物!去死!” “啊——!” 她惊叫一声,弹坐了起来。 双手下传来柔软的触感,淡淡的熏香气一阵阵直往鼻子钻,有开门的声音,一个人脚步匆匆来到她身边—— “您可是魇住了?” 顺着声音缓缓抬起眼,入目是鹞子那张熟悉的脸。 “瞧这老些汗,婢给您擦擦。”说着,递过巾子往她脸上招呼。 上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这是......”小姑娘显然有些混乱。 鹞子为她解惑:“这是新殿,您住的地方,您已经回来了,记得吗?” ......回来了? 她回来了? 记忆慢慢回溯,对了,她跟着华阴侯去了山上,见了那个叫...苏咎的怪人,然后...然后她似乎晕倒了。 如今好端端地在这里,想必是他把她带回来的。 只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 “公主,公主?” 鹞子推了推她:“您是不是不舒服?婢去请医官来。” “不...不必了,我估计得缓缓,”上玉揉揉脑袋:“我这样躺了多久了?” “自侯爷带您回来,已经整整五天了。” “什么?!”好家伙,躺尸这么久,是个人都得脑子短路。 “那...侯爷呢?” “侯爷其时似有要事,吩咐婢好生照看您。” “哦。” 上玉软下身子,“砰”地一声仰躺在榻上:“那我就再瘫一会儿,捋捋思路。” 鹞子:“......” “对了,好姊姊,”她突然又坐起来:“帮我递个话儿到阙中,让侯爷什么时候忙完了派人吱会一声,我好去找他。” 没想到,之后好些天一直静悄悄的,阙中根本没人过来报信儿,也许他真的很忙,如果他在巍陵山上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恐怕暂时是没空理她了。 也罢,横竖自己闲适,等几天也无妨。 这些日子,从鹞子嘴里听到了不少事儿,头一件就是潇王五娘将要离宫了,按丹熙祖制,藩王一旦立了正妃,就必须另择别处,建府居住。 其实五娘家世代武将,到了她父赫连雄一辈,虽不及祖上得势,手中还是有些实权的,可见老皇帝还不算昏聩,故意挑了个最没野心的儿子与赫连府联姻,既断了某些有心人的念头,也能借此掣肘赫连一族。 这第二件,是尹王因侧妃图弥氏薨逝,自请前往伽蓝舍身一月,为其妃妾唱经祝祷。 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怪就怪在清平殿突然宣称天子御体不适,需退居后宫修养,前朝由太子暂行司职,监国理政。 原本微妙的权力平衡似乎有了一丝裂痕,尹王离宫,天子称病,太子上位,这一场,不知是某人太过着急,抑或是另有隐情。 不过,管他呢。 上玉一向不愿意在这些事上费脑子,男人的事业心呐,也不知这般费尽心机争权夺位究竟有什么好处? 莫非就为了每天在御座上励精图治,掉发头秃? 上玉:不,也可能是为了三宫六院,夜夜奉献。 她吃着蟹爪酥,不由地笑出声儿,呛着了,又狠狠地咳嗽起来。 鹞子:“......” 正要说她两句,外头宫人进来通禀,说是潇王妃来了。 “快请。” 这还是第一次与成婚后的五娘见面,当了王妃,头面衣饰都与从前不同,只有五娘盈盈一张脸,笑起来倒和从前一般无二。 短暂地打过招呼,鹞子和其余人都退出去,房中只剩两人,还与从前一样,牵着手聊天谈心,问起新婚生活,五娘在显而易见的甜蜜中又有些难忍的牢骚。 上玉虽难体会其中十之八/九,却也明白,嫁给一个王族,即使是最没野心的,身后的路也并不会平坦多少。 五娘有些哀戚:“听王爷说,日后我们搬出去,无奉诏不得入宫,就是我那自由出入的牌子也使不得。” “再想像今天这样同你见面,可就难了。” 上玉侧耳,一时没有说话,五娘全不知底细,日后像这样的见面,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毕竟,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的。 想到什么,她突然起身,将置在妆奁后一个红漆木盒拿过来,打开,里头用绣绢包裹着一对耳珰,一大一小,银环玉孔,都是缀珠模样。 “这是......” 上玉:“我晓得丹熙人无论男女,都有钻耳洞的风习,这耳珰本是一对,由男女各持一半,寓意好彩,婚宴当晚我本想寻个机会送你......如今也一样。” 五娘一边听她说,一边朝盒里看过又看,忽而握拳轻捶了上玉一记:“东西我倒喜欢,只是你这话讲的,听上去怎的这般凄惨,咱们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了,往后过宫宴、祭祖、年节时候,咱们也还是要......”她噤了声,突然扯袖抹了把眼角。 再抬头,眼框子还红着,见对方一脸担忧的表情,又笑了笑:“我没事儿,反正出嫁那天在家也是这样。” 屋子里一时沉默,五娘重重吸了口气:“你不愿跟我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她转向她:“上玉,我知道你迟早要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因为你在这里呆的不开心,我...虽然舍不得,但也能理解,呆在一个不开心的地方,的确会让人难受...” “......” “...我就只有一件事,你需得牢牢记住,咱们是朋友,朋友是做一辈子的,往后不论去哪儿,都不许你忘了这一点。” 上玉长久地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在五娘真诚豁达的心胸面前,她感到了一丝羞愧和无地自容,她对她,终究是没有她对她那样敞亮,有些秘密她不愿吐露,也不愿让别人知道。 五娘打了一下她的手:“想什么呢,都不理人。” “哪有......” 十来岁的小姑娘,究竟都不是自苦的人,纵有些失落情绪,打打闹闹也就罢了。 这天后,五娘过来的勤了些,两个人时时聊天玩乐,有时候她会说些关于潇王的事,讲他如何如何惹她生气,自己又如何如何地惩治他,说到兴头处,往往宫人过来催人了,还不愿走。 转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这天午后,五娘又托信过来,还多带了一个人。 那个人,二十多岁模样,五官清秀,端的书生做派,一脸笑意盈盈。 上玉脑子里一下子“嗡嗡”的,盯着那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五娘笑道:“这是叶比木叶先生,原先是我家中的门客,如今被阿爹引荐进宫,做了殿前的画师,他那个...什么来着的画,画得可好了。” “王妃谬赞了,在下那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男子很谦虚,长目转而移向上玉:“公主殿下,好久不见了。” “啊?”五娘一脸惊讶,看看他,又看看上玉:“你们,原来你们认识?” 上玉头皮发麻:“......算是吧。” 真是出门狗带,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宫中见到这个人,这个......来路不明,不知是敌是友的人。 昔日赫连府后院的对话尤在耳际,他说过,与她必有再见之日,如今这话应验了,不管有心抑或无意,她果然再次见到了他。 只是不知这个似乎知道她最大秘密的人,刻意接近究竟有何目的? 五娘没注意上玉的神情变化,反倒开怀地牵住她手:“我跟你说,叶先生的画...丹青!丹青,是这么叫的吧,真的很好看,不久前,刚给我和王爷画过,我想让他给你也画一幅...两幅,咱们一人一幅存着,做个念想。” 终于离散 北地的冬寒且长,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宫道上除了时常打扫的内侍女役,大约只剩下那一棵棵落完了叶子,瞧上去颇为萧索的树。 大冷天的,各人无事只愿窝在屋子里,就连小畜生们都跑没了踪影。 “他真这么说的?” “是。” 内侍身穿厚袄,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侯爷言及,入夜前请公主前往阙中一叙。” “......行吧,我知道了。” 上玉坐在秋千上,足尖轻晃,有些微微的出神,过去这么多天,他终于派人递了口信来,不过......入夜前?这个时间点未免奇怪了些。 他是否又在图谋什么? 难道想邀她共享一场黑夜间的盛世繁华? 上玉:噗噗噗。 想着想着,自己就乐了,从巍陵山回来后,她心情一直不错,对她而言,仅是在那山上安逸地睡了一觉,醒来,所有的事就都结束了。 中间的过程她也不想去探究,不知道就不知道呗,知道得越多烦恼也越多。 此时刚过晌午不久,殿中很是静谧,鹞子一早被几个广华宫的人拉走了,现在都还没回来,久坐无聊,上玉伸了个懒腰,决定进屋寐个午觉。 一觉醒来,外头似乎有人声。打开门,见院子里站了几个内侍,支起一张偌大的长案,案上镇着文房四宝,各色颜料画笔,一应俱全。 一人垂首站在长案后头,单手执笔,儒巾束发,长眉凝视宣纸,神情透着专注的温雅。 上玉懵:“你,你们这是......” 那人见了她,径自搁笔:“参见公主,小臣今日特来为公主画像。” 哦,对对对,画像,他妈的。 “公主现下可方便?” 画像这种东西,一弄就得好几个时辰,上玉想到晚上与华阴侯的见面,斟酌道:“我...本公主不太方便。” “哦,”对方的语气别有深意:“小臣并非轻率,公主可知,丹青绘像最讲天时地利,需和八八上吉之数,方能最大程度描摹画中人的身姿美态,小臣提前卜了一卦,如今正是时候,望公主三思。” 上玉:“......”哇,听上去很是扯蛋,然而无力反驳呢。 也罢也罢,早点画完,就可以不用再跟这位叶先生见面了。 得到了她的允许,叶比木唤人大方地登堂入殿:“原本在园子里绘像最好,只是天寒,恐弄坏了公主。” 内殿大而光弱,白日里点上了连枝铜灯,上玉梳洗过,换了套藕荷的襦裙,坐在软塌上,摆了一个生硬而别扭的姿势。 叶比木咳嗽两声:“公主你......不必如此,还请放松些。” 上玉:“哦,那这样?”她往另一边扭了扭,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条僵掉的舌头。 叶比木:“......” 上玉:“......” 不能怪她,她从小到大哪画过什么像,也就义父得势那会儿请人来给她画过一张,那时候她还小,自然是不作数的。 “罢了,”叶比木对身旁宫人道:“劳驾,取鹤纹缀珠沉香木扇来。” 宫人取了递给上玉,上玉拿着扇子对着扇了两下:“现在大冬日的,穿着厚袄拿扇子是不是太奇怪了?” 叶比木:“......” 周围人捂着嘴偷笑,上玉:“那个...你,你继续。” 她从前不觉得画张画有多麻烦,如今见着这所谓的专业画师,才知道什么叫作仪式感的最高级。 他先净了手,屏风后整巾,重新束发,长指揭开案上一盏做工精致的鎏金莲花香炉,将一块偏紫黑的香饼掰开,放了进去,再用饵针拨了拨里头的炭。 一会儿,有细细袅袅的烟从花瓣中飘出来,初时有股淡淡的甘味,之后散开成了一股花香般的气味,分辨不出是什么花,只觉异常清新,不似凡品。上玉闻了闻:“这香应该很贵吧?” “这是小臣自己制的香,名为“曼珠”,有助于舒缓安神。” “你还会制香?” “闲暇之余的玩乐,不值一提。” 他用兼毫试了试墨,道:“小臣要起笔了,还请公主端坐勿动。” 长指捏住笔杆,在铺开大张的熟绢上笔走游龙,从上玉的角度,并不能看清他画得如何,只能瞧见笔端上那微微开裂的木隙。 任何一个画师在作画时都很专注,上玉正身相对,两只眼睛也不知看哪儿,索性落在他身上,这才注意到这个人也挺消瘦的,双眼下微微黧黑,像是长期失眠所致。 怪哉。 她隐约觉得他与华阴侯有几分相似,行止举步,风度做派,不知有心无意,似乎都在向后者靠拢。 上玉:有内味儿了。 然而东施效颦,终不可得,华阴侯贵胄出身,从来都不是肤浅的表面君子,十年宫廷,刻在骨子里的风韵,哪里是寻常百姓模仿得出的? 且不说庸俗的长相,面前这个人充其量只能算刚刚合格。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画师歇下笔,上玉松松筋骨,用了点茶水和杂菓。 她对长案上自己的画很有兴趣,揣着几颗蜜枣,走上前来看。 她看到了什么—— 半颗头没有脸,半个发髻,半边襟口,没了。 上玉:“这......一个多时辰,就这些?” 叶比木正在调墨,闻言道:“公主有所不知,好画需工磨,慢笔才出细活。” 上玉:“......”听起来很有道理的亚子。 她发现这个人看着书生样,其实一点气节都没有,惯会瞎扯嘴皮子。 炉子里的烟有些断断续续,他揭开顶盖,复添了些香饼进去。 “公主日常熏香吗?” “......不太日常。” 男子侧过头,眼尾微微向上抬,是个觑人的姿势:“可惜,小臣原本多备了一些,打算赠与公主。” “......” 一颗蜜枣嚼在嘴里,上玉表情古怪,这个人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太舒服,虽然目前为止,他的口风尚算严谨,亦未在她面前提起什么,或许是她防备太重,即使这般,也无法完全放心。 小憩过后,方重新落笔,殿中很安静,笔尖在熟绢上游走,发不出多少声音,宫人们避着防,都远远地站开了。 上玉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坐在榻上,上下眼皮开始打起架,不知是饱食的原因,还是那熏料的味道,她觉得整个人困倦得要飞起,连白日梦都冒出了好几个:“记得叫……醒,我…有……” 脑子一团浆糊,她受不住地歪在榻上,打起了盹。 “公主?” 那画师搁下笔,近前查看,转而直起身,对那头的宫人道:“公主乏了,诸位就好生照料公主歇息罢,我改日再来为公主绘像。” 宫人合袖喏喏。 他独自一人带着熟绢出了殿,见外头暮色沉沉,就要入夜了。 新殿外的宫道上,栽了不少白梅,他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索性一撩袍摆坐下,取出熟娟朱笔,在那半颗美人头上方细细地描起了梅。 冬日深景,白梅佳人。 天下事,有几件能如画上一般圆满。 不多时,寂静的宫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借着模糊的光亮,可以看出是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不知原因,急匆匆地,连灯笼也没打。 那人跑过他身边,他出声叫住了他:“这位哥哥,可是来寻我家主子?” 内侍吓了一跳,见他如此问,不免奇怪:“你家主子是哪个?” “哥哥糊涂了,此处离新殿不远,我家主子,自然是瑾珏公主。”他道:“今日恰巧轮到我上值,哥哥若有事,就同我说吧。” 那内侍一听,忙道:“也好也好,奴确实是来寻你家公主的,她与我家侯爷有约,眼下时辰都过了,公主仍未赴约,少詹事特叫奴过来问一声。” “竟有这事?”他一脸吃惊模样:“许是公主好玩过头,一时忘了。”略微沉吟道:“劳烦哥哥先去回个话,我立刻进殿禀明公主。” “好,多谢。”两人简单地见了个礼,内侍转过身,匆匆跑走了。 叶比木站在原地,目送人远去,寒风吹过, 几片梅瓣被吹刮到他肩头。他回首一瞥,长睫落下道道阴影,衬得两丸眼珠近似于无。 “连理分枝,终于离散。” 探手拾起一片,置于鼻端细看,花叶脉络在月色的映照下清清楚楚。 他忽而不明所以地一笑,随手把花瓣扔在地上。 寒冬里除了梅,大概很少有花能开得如此婀娜美丽。 光秃的树枝上,花盏子集结成一对对,苞大而圆润,最外层拢起淡色的花瓣,层递渐次,裹住最中间的蕊心,竟然发出琥珀色的微光,夜幕下,如一盏盏悬空的灯笼。 映照着树下一方石台,一壶梅酒,几碟点心,玉杯成对,然而孑然一人,终究有几分寂寥滋味。 人去台空,温酒的铜盏已然取下,稍显单薄的修长身影静静地立在院中。 负手对插两袖,微仰头,露出形状柔和的下颚线,似乎在欣赏这一片美丽花景。 不远处,有人慢悠悠地靠近,见他如此,不免叹了口气:“主子,奴再叫人去......” “依你看,这株‘灯澜’长得可好?”微凉的话语打断了他。 黄钟:“......自然很好。” 夜风吹得那花叶飒飒摇曳,华阴侯的眸子落在那上头,神情看不出什么,半晌,他伸出手,抚触粗糙的枝干,一寸寸,他摸的很仔细。 黄钟立在一旁,木头似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夜里风大,您还是早些进殿吧。” “方才怎么回禀的?”主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到底还是在意啊,黄钟:“只回话已经传到新殿,人先回来复命了。”顿了顿,又道:“不然,奴亲自去一趟?”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良久,树下的身影缓缓踱出,广袖随裾,行步的风仪极美,经过他身边时,道出轻轻的一声:“不必。” “她一向贪玩。” 不咸不淡的声嗓,根本闻不见情绪。 黄钟怔愣原地,主子他……竟然会为旁人找理由? 只是…… 为了欺人,还是自欺呢? 相遇 近来的前朝后宫都不太平静。 自从太子监国后,以雷霆手段,大刀阔斧罢黜了几个臣僚的官职,这几个臣僚虽非大官,却都身居要职,表面上并无结党营私,更不属于任何一派,因而太子令一下,便在朝堂上掀起了天大的波澜。 坊间流言纷扰,说太子任用新人,培植己方势力,意图宫车。数十名老臣上书清平,求见帝王,皆无果,朝中亦有见风使舵之徒,私下偷偷地有了动作。 后宫前朝干连一系,又因帝王托病,那数十名无子的妃嫔,近日来蠢蠢欲动,竟然把招子伸到阙中和新殿。 上玉把玩着紫檀漆盒中那条硕大的缀珠红玛瑙项链,是今早上刚送到她这里的,鹞子站在一边,略感忧心:“您预备什么处置?” 上玉:“嘿嘿,既然人家送来了,就留着呗。”钱这种东西太俗了,她喜欢。 鹞子:“......您还真是不怕遭殃?” 上玉:“怕啥,给了就收着,送来送去反而容易出事。” 把手上的项链放回盒子,命鹞子拿去仔细收好,上玉趴倒在长案上,眼睛正对着窗牖外几棵光秃秃的树。 自从上回自己打瞌睡,爽了他的约,这都过去好几天了,虽然她第二天就上门赔罪,也还是没见着他,阙中内侍说他又出门了,她这才知道,他居然在朝中做了官,殿前尚书左仆射,一个类似天子智囊团成员的文官职。 真是越来越弄不清楚他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让一个大辰贵胄在朝中任职,还是这种极易泄露机密的内部要职,这帮丹熙人的心是否太大了些? 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害,想这么多嘛呢。 其实她倒也不是真关心这些个朝堂斗争,只是上回爽约,心里头对他有些过意不去。 “公主,叶先生来了。” 这位最近也是雷打不动来报道,一应画具都带得齐齐整整,不过上玉同他说清楚了,画画可以,香绝不能再焚,估计是什么安神静心一类的香饵,上回直接把她熏睡了,好端端耽搁了事。 那画师今日仍旧一身襦衣襦巾,进门见过礼,盯着她瞧了片刻:“公主的气色,似乎不太好?” 上玉最近几天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夜里少眠多梦,回想之前山上那一晕,足足睡了四五天,大约是这个缘故,也就没太在意。 “公主身子若不爽利,小臣可为公主瞧瞧。” 呦呦呦呦。 上玉:“你还会给人看病?” “粗通一二。” “......”这是哪门子的全能小王子啊。 上玉:“那个...冒昧问一句,你...您究竟是做什么的?” 画师闻言,笑了笑:“小臣明白公主的意思,小臣不过一介布衣,若无几样手艺傍身,安能立足于世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边鼻孔突然间滴滴答答地流下一管鼻血,那猩红色坠到雪白的襕衫上,异常扎眼。 叶比木伸手抹了把鼻头:“臣失仪了。”侧过身,掏出巾子略擦拭了拭。 “……你这是?” “公主不必惊惶,”他收起巾子:“最近天寒,小臣每晚一盏羊肉汤,有些上火罢了。” 话毕,挑起案边备好的墨笔,入嘴一含,就着胸前血迹状似随意画了几笔,一株红梅栩栩如生。 上玉:果然是艺术家,凶残起来连自己的血都不放过。 画师的眼神并没有多投入在衣裳上,反而转向上玉:“小臣今日来,为公主绘像收尾,恐怕与平时略有不同,需公主与小臣至殿外一览。” 说着,请宫人帮忙将熟绢展开,上头女子手持宫扇,削肩细腰,姿态柔美,可惜,五官处尚未落笔,仍旧空白一片。 饶是如此,上玉已觉得非常满意,平心而论,这个人的画工真的很不错,把她画得...十分传神! 叶比木:“女子绘像,其神韵皆在眉眼与身姿的配合,恕小臣无状,公主在殿中的神情......额...略微呆板了些。” “所以今日想请公主出殿,好让小臣捕捉您的自然之姿,将绘像完成。” 要说画像就是麻烦,你得维持同一个姿势大半天,是个人都得僵硬,哪还能期望有什么如小鹿一般轻灵的眼,如花朵一般绽放的嘴唇。 所以他这个要求吧,也算合情合理。 两个人联袂出了殿,鹞子带着女侍们合袖在后头远远地跟着,上玉拢了厚袍子,听身边人道:“小臣知道宫中一处不错的地方。” 这疑似诱拐犯的开场白...... 她有些警惕:“什么地方?” 他瞬间就看透了她的顾虑:“公主不必担忧,小臣只是为了完成王妃娘娘交代下来的差事,再说,新殿中人就跟在后头,小臣不会做什么的。” 没想到这个人这么直接,上玉不免有些难堪,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一时无话。 经过宫道旁一株新梅,那枝子垂下来,画师自然地抬手为她揭开,她穿过去,听见他道:“宫中什么都是最好的,若论风物雅景,还有什么地方能及得上宫中,只是好归好,终究多寂寥凉薄,人人勾心斗角,不如民间烟火。” 不知他为何发出这样的感慨,上玉自然无意接话:“还请先生慎言。” 画师似乎笑了一下:“公主何必如此客气,直呼小臣名姓即可。” 不是她看不起人,而是老兄你这个名字......比木...比目鱼? 上玉:算了算了,给彼此留点体面不好吗? 她咳了一声:“身处宫中,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怎可流于轻浮?” “公主教训的是,小臣记下了。”画师做恭谦状,然而嘴上却道:“小臣闲云野鹤,不慕名利,不贪富贵,自入宫廷,见其中诸多人诸多事,只觉腌臢恶臭不可闻,那些依附于宫中之人,更是......” 右前方树后似乎有人影闪过。 眼见这位越说越出格,上玉顾不得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哥,少说两句吧您。” 这一捂,恰好被前方小径上走来的人撞个正着。 上玉:“......”啊哦。 其中一个,正是与她多日未见的华阴侯。他一身玄鹤服,与身边一个着金牡丹服的将领说话,见到她了,二人停下脚步,那双褐眸觑向她,长睫下显得颜色更淡了些。 “......” 上玉赶紧放下自己的手,旁侧的将领低头,抱拳朝她行礼。 气氛有些不可言说的尴尬。 那褐眸从她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一旁。 叶比木与他对视一眼,扬袖,极端正地拜了一拜。 上玉:“哈...哈哈,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缘分...缘分。” 害,说的这是啥玩意儿啊?她不禁懊恼。 华阴侯收回目光,浅浅地勾了勾唇:“怎么到此处来了?” “.........哦,”她这才想起该介绍一下:“这位是叶比木叶画师,受五...潇王妃之托,来为我画像的,今日来此,也是为了这一桩。” “画像?” “正是。”那画师突然开口:“小臣为公主绘像,已有几日了,侯爷可要瞧瞧?” 华阴侯淡然一笑:“也好。” 将领:“......”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多余人,正欲退走,却被人拦下:“嵩之兄也一道瞧瞧吧。” “...额。”他看着一脸淡笑的侯爷,又看了看对面云淡风轻的画师和表情感人的公主,自觉今日趟进了浑水,这粗人的脑子尚算灵光,想着还不如回家陪老婆:“咱一个糙汉子,也没念过几本书,这画像什么的,果真欣赏不来,恐怕侮辱了公主,还是不瞧了,告辞告辞。” 他走后,女侍捧着熟绢过来,展开,还是那个画上美人,华阴侯掖袖看了看,点头道:“笔触圆融细腻,运笔灵动,不失为上品,可惜,人像五窍残缺。” 上玉听得一愣一愣,他一丝不苟地以鉴赏者的眼光去评价,这些溢美之词,单单只夸奖了这幅画,而非她这个人。 唉,这是不是说明,他有些恼她了? 叶比木:“侯爷说的极是,小臣特留下五窍,用以收尾,所以才邀公主一道游园,希望能描摹一二公主的眉眼神韵。” 漆黑的眸子对上那双完美的异色瞳,画师忽而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侯爷可善绘像?” “小臣听闻侯爷与公主从小一处长养,想来侯爷比小臣更适合为画像填上五窍,不知侯爷愿帮此忙否?” 华阴侯笑吟吟地上前几步:“既然先生开口了,本候或可酌情一试。”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越过画师,直接落在上玉身上。 小姑娘正吃瓜不亦乐乎,这两人简直了,就像在看一对长相迥异的双胞胎。 侍者奉上沾好墨的笔,华阴侯执起,试了试墨色,就着女侍展开的熟绢上头作画。 长年运笔的人,腕骨的力道极大,纵使画卷些微摇曳,下笔依旧稳而干脆,叶比木就站在一旁看着,上玉好奇,也跑过来欣赏。 看着看着,她的脸慢慢地就红了,他画得......实在太过神似,不只肤浅的五官,更有表象下常人所难触及的内里,她的五窍神色,状似开怀含笑,可若遮住下半张脸,细看那眉眼间根本没有什么笑意,她的确经常笑,半真半假,多是些表面功夫,如今却被他用寥寥几笔赤/裸裸地揭穿了。 上玉不由看了他一眼,大哥,你倒是给人留点面子啊。 “啪啪啪——” 叶比木的目光落在熟绢上,击掌赞道:“侯爷妙笔。” 华阴侯偏过头,正对着上玉的眼,长眉向上抬了抬,是个有些傲娇,像在故意挑衅的小表情。 上玉:“......?”这啥意思?我枯了。 笔尖轻轻敲了下她的头,反应过来,男人已淡然转身:“见笑。” “侯爷何必谦虚,能将画中人的神韵描绘得如此出色,若非对公主的心性了若指掌,恐怕断不能......” “先生此言差矣。” “哦?”叶比木的瞳色似乎更黑了些:“请侯爷指教。” 华阴侯整襟合袖,从他身边迤迤然走过:“不过是本侯甚善丹青,妙笔生花罢了。” 叶比木:“......” 上玉:“......噗...”忍住,不能笑。 他走过她身边时,她偷偷抓住他袖子:“......那个,再...再约一次呗,你答应我的事儿还......” 他闻言温煦地笑了笑,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长相极好的下颚和微微扬起的薄唇。 他并没有看她,只是轻言两个字:“快了。” 快了?快什么? 一时没想明白,等上玉反应过来,他已经负着手走远了。 叶比木对插袖子,来到她身边:“似侯爷这般人才,竟甘愿千里到此处为质,实在有些荒唐。” 上玉:“什么意思?” 画师似乎嗤笑了一声:“公主有所不知,狐狸即使暂时被束缚在笼子里,总有一天,也会凭着过人智计冲出去。” “譬如......” “譬如,寻几只无害的小兽物,善加利用其为自己铺路,用完后,再一把丢掉......或者,杀掉。” “......” 上玉看着他,突然面无表情:“这样的话,本公主以后不想再听到。” 她径自往前走,把人丢在身后:“绘像既已完成,先生若无事,明日起不必再来新殿。” 开玩笑,就算这个人真知道些什么,但她和他之间的牵扯,她还没有蠢到听信一个外人的言语挑拨。 鹞子并女侍一队人从画师身边匆匆穿行,枯木透过日影映照他的半边脸,全然看不出表情,拉长的影子打在地面良久,不知是何处传来声音—— “不听话,会受伤的。” 萨满 其实,做宫里人,只要没什么任务在身,又能耐得住寂寞,那也是相当幸福。 想想身边有一大批人围着你转,困了马上就能睡觉,饿了马上就有零嘴,人嘛,不过也就这点追求了。 上玉做了这无所事事的外地公主太久,导致任务找上门时,直接贡献一个狗头懵逼.jpg。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虽是一身黄门官的打扮,然而从那花白的头发和褶皱的脸上所表现出的傲慢神情,能看得出这是一位不一般的小黄门。 只见他...她...它手持尘拂,象征性地咳了一声:“跪!” 一屋子人齐刷刷地跪下。 “今上口敕,内闱夫人封号萧宁氏,籍出中原,身怀有孕,逾六月,特令源族瑾珏公主为夫人祈福求恩,敕毕!” 哈??? 上玉:我裂开了,这啥意思啊? “那个...内侍官,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尘拂在半空中挥出一个半圆,黄门神情倨傲:“稍后自会有姑姑来为公主说明。” “奴先行告退。” 尘拂又是一记,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仿佛作秀一般,稍显笨重的身子迈着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鹞子上前搀扶上玉,忍不住咕哝道:“那位夫人有孕,与咱们什么相干?好端端的,竟要让您为她祈福。” 是啊,那位夫人,萧宁氏,仿佛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号了,记得最末一回与她相见,还是为了替华阴侯治病,那时候她小动作颇多,一会儿塞丫鬟,一会儿送侍女的,后来不知怎么,突然沉寂了一段日子,再见面,便是五娘的婚宴上,挺着大肚便便而来。 上玉当然不会傻到认为此人对自己善意尚存,毕竟明里暗地都得罪了,光是与华阴侯走得颇近这一条,就足够被她钉死在小本本上。 不过如今她怀有身孕,没道理突然对自己下手,万一不小心动伤胎气,岂非得不偿失? 过了片刻,宫那边派的人到了,一个四十左右的女侍官,自我介绍说姓姚,双方见过礼,这老姑姑倒也不啰嗦,直接讲起有关祈福事宜。 上玉并鹞子在一旁听着,原来这次的事儿跟萧宁夫人本人真没什么关系,只是丹熙的一种风俗,妇人怀孕满六月,必须由亲族之女在萨满的祭祝下,亲手制作康乐酒与福寿馍,再请妇人食用,如此可保母子二人平安顺遂。 萧宁夫人在丹熙无亲眷,事情便落在与其同族、且身份尊贵的上玉头上。 鹞子站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显然觉得他们在欺负人,丹熙皇帝多大的脸,竟然让大辰公主为他的儿子下庖厨做饭。 不待上玉开口,她便率而道:“婢无礼,敢问姑姑,莫非这丹熙国就再找不出一个大辰女子?或也可将夫人的母族接到此处,恁多的福气庇护,我公主从小得陛下娇养,便连碗筷也不曾拿过一副,如何到了你们这儿,竟要做起厨娘的营生?!” 上玉:“......”鹞子,不愧是你。 那姚姑姑听完,面不改色:“姑娘何必如此燥火,公主是金枝玉叶不错,可夫人肚子里怀得也是龙子皇嗣,单从身份上看,老身倒觉得并无不妥; 再者,此乃圣上亲下的命令,姑娘若不服气,大可找圣上评理去,何必梗着脖子为难老身?” “说句不中听的,你我同为奴婢,同吃皇粮,老身看在公主的面上,才尊你一声姑娘,可这人呐,该什么身份,自个心里也要清楚些才是。” 话音落,鹞子的脸已然涨成猪肝色,上玉暗叹,不愧是宫中的老手货,一番话夹枪带棒的,把鹞子和她这个主子都敲打了一顿,看鹞子小可怜被堵得委屈兮兮的模样,她轻轻咳了一声:“姑姑切勿动怒,是我没管教好身边的人。” 女侍官闻言,脸色变也未变:“公主金尊玉贵,老身岂敢动怒,难道不要命了?” “......” 上玉轻笑一声,绕开这话:“萧宁夫人是我族中人,若论血亲,多少也是有些的,今日之事结的是善缘,本公主自然愿意,只是一条,我的确从未下过厨,届时少不得姑姑提点。”说着,褪下鬓间一根赤金十六珠连簪珥,递了过去。 上玉:叉腰,我们社会人,从来都是玩真的。 “公主这是做什么?”嘴里这么说,那眼儿却不住地往簪珥上瞟。 要说鹞子明白就在这上头,她二话不说过去福了个身,再将簪珥恭敬地奉上。 姚姑姑推脱了一阵,方扭扭捏捏地收下,脸色才好了些:“总归公主是明白人,识大体,要老身说呀,万一夫人产下的是男婴,圣上那儿,还能少了公主的好处?”她十分世俗地把那根簪珥搁在嘴边咬了咬,又尴尬地笑了几声:“成了,老身今日就先告退,三日后辰时,还请公主移步肴轩阁,老身自会在那儿等候公主。” 得了真金白银的便宜,就连走路都多了股冯虚御风之感,人走后,鹞子突然在上玉面前跪下—— 上玉抬了抬眼皮:“好姊姊可知道错了?” “知道。” “错哪儿啦?” 鹞子咬了咬嘴唇:“婢...不该胡言乱语,带累了公主。” “错!” 女侍惊愕地抬起头,看上座的小姑娘缓缓抿了口茶:“好姊姊错就错在,不该朝她福身揖礼,没的自降了身份。” 鹞子:“......”懵逼了,怎么是这个脑回路? “......可,可您方才......” “我方才特意送她簪子讨好她,”上玉笑了笑,水眸中浮现久违的恶意:“你可注意到她挽袖时的手势?” 鹞子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没注意到也正常,毕竟你一直在正经主子跟前伺候,不像我,掖庭里什么都见过。”放下手中的茶杯:“好姊姊有所不知,宫中无聊,下处人常做些斗鸡走狗的勾当,其中有一种名叫“叶牌”,就是将牌九藏在袖中,比谁最快拔出五张,谁就算赢家,这游戏赌得是速度,故而有一套特殊的摸牌手势,方才那姑姑挽袖时,做了相同的手势,虽然她很快注意到,且改了过来。” “......” 鹞子几次张嘴,皆说不出话,不是为姚姑姑赌牌这件事,而是面前这位心窍之玲珑,着实令她吃惊。 上玉狡黠一笑,眼亮如星子:“无论哪一国哪一朝,宫人间私相授受,暗中勾当都为严令所禁止,违犯者,轻则暴室,重则离宫。” 鹞子抿了抿唇:“您的意思是......” “好姊姊,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小姑娘直接一个“你懂的”眼神:“本来呢,我也不愿管这些腌臢,不过这一个、两个,平白都来欺负人,颐指气使的,瞧着太糟心了,糟心的东西,必须给她整明白了。” “况且我只送了一根簪子,须得兑成碎银子方能使得,她从谁那里兑出银子,顺着捞一捞,说不定又能捞到一筐小可爱。”她似假似真地说道。 鹞子:“......”向大佬献上膝盖。 于是三日后,这位说在肴轩阁等着她的姚姑姑彻底没了踪影。 也不知接替的人是谁,别又是一个阴阳怪气的,真心承受不起,上玉站在肴轩阁门口,鹞子凑近她:“婢听说了,那位姚姑姑祖上原是大辰籍,想来这次祈福,经手的,该都是大辰人。” 上玉:“啊?” “那不是把老乡送走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老乡何苦为难老乡。 刚感慨了两句,一转眼,远远地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高髻纤衫,绛红长裙委地,身姿摇曳。 “哎?她怎么来了?”上玉有些讶然。 待那人走近,极有姿态地躬身行礼:“小侍参见公主。” “......额,令宾大人,好久不见。” “难为公主还记得小侍,”裘令宾灿然一笑,直奔主题:“此次为萧宁夫人祈福,由小侍来教引公主。” 果然如此。只是没想到,接替的人会是这位裘令宾,等等!这也就是说……她是大辰籍? 上玉禁不住问出口:“令宾大人……你…是大辰人?” 对方轻颔首,似乎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小侍父母皆是大辰商都人。” “哦。”两人一前一后入肴轩阁,上玉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她表面上对自己还挺客气的。 裘令宾打开了东面的一扇门,里头既宽敞又明亮,摆放着各色厨具和备好的新鲜蔬果。 王宫中有两所膳食供应处,一是负责日常饮食的尚食殿,而另一所,便是专门承办祭祀饮食的肴轩阁。 上玉第一次来这儿,难免感到有些新奇,又听裘令宾道:“公主可先参观参观,一会儿萨满巫师到了,小侍再为公主引荐。” 一听到萨满巫师,小姑娘来了劲儿,昔日尚在大辰时,老师就曾讲过丹熙独特的崇尚萨满风俗,与中原礼义、无为、大乘三教截然不同,赫舜人的信仰,结合着神秘的仪式,也许更接近原始的神祗。 “听说萨满都是带面具的?” 裘令宾跟在她身后:“是。” “是怎样的面具?” “这个么......”女人笑了笑:“一会儿人到了,公主自然就能见到。” 二人围着肴轩阁走了大半圈,那些柴米油盐的问题上玉一个也没问,关于萨满的倒是问了一堆,弄得裘令宾苦笑连连:“小侍真的不太清楚。” 她被小姑娘缠得有些吃力,只好想法子转移话题:“对了,不知侯爷近来如何?” 上玉:“近来没怎么见过他。” “......” 她咳了一声:“那公主自个呢?” 上玉:“很好。” “......” 相对无言的当口,外头有人敲了敲门,紧接着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萨满巫到了,请公主出门迎接。” 在丹熙的传说中,萨满是连接人与神的使者,虽不如真神,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高贵,即便是天子,见到萨满巫,也需纡尊降贵,何况一个小小的公主。 上玉倒不在乎这些,她对萨满本人的兴趣更大,开门时,见外头站着四个小鬼,身量不高,着皂袍,分别戴着赤黑鬼面、赤金鬼面、赤青鬼面、赤白鬼面,后头一顶软轿,四周坠着结珠,轿顶镶嵌着金线,飘扬起五彩的流云飞丝,一纱素白帘拢,隐约可见模糊的人影。 “巫至,众人行礼!”四个小鬼中的其中一个赤黑大声喝道。 裘令宾拉了上玉一起,对她悄声耳语:“不必害怕,小鬼言语向来如此,只是萨满面前,公主切不可随意张望,更不可走神。” 大约见神使都应如此,需怀十二分的虔诚,上玉稍稍收敛了些,小鬼见差不多了,抬手将帘幔撩开——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双雪白无暇的足,雪白的缎裤,雪白的袍子,浑身上下无一丝多余的装饰,唯有腰间拢着一串五□□线打的络子,上头绑着一根极为漂亮的羽毛,大概是珍贵的孔雀羽。 萨满巫师进阁,众人纷纷向两边分开,上玉状似恭谨,终究按捺不住,在翻飞的白袍经过身旁时,偷偷扬起眼—— 那张脸,果然如裘令宾所说,戴着一副极大极宽的面具,面具的形制十分诡异复杂,最外层围了一圈棕白相间的羽毛,五官由浓墨画在朱红的假面上,嘴唇圆厚,泛着古怪的紫色,眉眼处开了两个洞,露出里头人真正的双眸。 无意间一瞥,上玉恍如雷击,整个人登时僵住了。 因为她看到,那底下的眼睛,属于人的眼睛......一半褐一半黑。 异色瞳?! 舞一回 萨满巫祝的祈福仪式要进行大半天,分为上下两场,期间只许上玉一人陪同,传说通过神使的净化能力,能够将福气赐予普通人,使普通人暂获神力。 然后......再用这股力量给祈福对象做饼吃,就等同于祈福对象吃了神亲手做的饼。 上玉:听起来很合理,没毛病。 她跟随着那白成一道光的身影进殿,四个赤面小鬼跟着,裘令宾和鹞子并一干人等皆被阻隔在外头。 肴轩阁的大门缓缓阖上,小鬼吹熄里头的几盏连枝灯,殿内顿时昏暗不少,那位萨满站在烛台边上,侧着脸不发一语,上玉却觉得他正在看自己。 白袍子扬起一角,他伸出手,指了指她,随后有了动作,略长的袍摆轻擦过地面,发出微微的拖拽声,顺着东大殿通往上的楼梯,他上了楼,并且让她也跟着。 肴轩阁虽是食所,却比尚食殿要壮观不少,素有“阁中阁”之称,此处作为祭祀道场,将饮食烟火放在最底层,越往上攀离神之所在就越近。 也不知走了几层楼梯,前头人一步步不徐不缓,低沉的足音在空旷的阁楼中回响,上玉心跳得有些厉害,向后一望,那几个赤面小鬼并没有跟上来,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几声尖锐的鸟叫,吓得她一脚不稳,踩空了—— 上玉:妈耶! 身体斜直着往下坠,眼见着大地已经张开怀抱,一只微凉的手突然伸过来,及时拉住了她。 与她相对的,仍是那副大面具。 “...咳,多谢。”她勉强站稳脚跟。 这位萨满一直沉默,转身走回自己的路。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估摸着快到顶了,终于在一片宽阔的楼台上,他停下了脚步。 朱红白底的栏杆,虚空中打起了层层竹帘,檐角的铜铃叮当如梵音,地面上铺满了夺目的金轮与金盏,金盏上烛火熠熠,将整一座超然台映照得透亮,金色的弄影,无一不投射在四围雪白的墙壁上。 这就是......祈福前的仪式么? 一种华美又而神秘的氛围,上玉不由地沉浸其中,直到那个人带她来到露台,从栏杆处向下望,底下众人皆为蝼蚁,他们叩拜、行礼,真如迎接神祗降世一般。 起风了,悬挂在竹帘上的玉璜飞浮敲击,发出清脆的鸣声,小姑娘的发被吹起,轻擦过颊面,空气间有股子莫名的柔意,不知想到什么,她悄然往旁侧瞥了一眼,五指绷紧,大着胆子去揭那副面具。 束在脑后的黑带迎风掉落,还没来得及看清,雪白的阔袖缠住她,疾退几步,把她带回了竹帘后头。 上玉:就这操作,化成灰我都认识。不是,这大哥又闹什么妖,变装癖吗? 面具底下一张俊逸出尘的脸,褐眸漾着微光,浅笑吟吟。 他手里拿着那个面具,不同于方才一言不发的高冷疏离,笑问:“作何偷袭人?” 还有脸问?上玉下意识暴躁:“好端端的,干甚么扮成萨满瞎糊弄?要被楼下那一大帮子发现,亵渎他们的神,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等等,这种事这家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上玉:你这个惯犯死鬼。 看着她暴躁的小模样,脸颊鼓鼓的,他的心情似乎不错:“我若说如此打扮是为了你,你信不信?” “......”又来了,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试探。关键是他一脸温柔皮相,两三下就叫她没了钢火,上玉摇摇头,略顿,又点点头。 她不傻,他若要见她,千百种方法都使得,何必非要假扮成萨满混进来,大费周章不说,一旦被识破,那就是千万信徒的雷霆之怒,人所为信仰,可以不顾一切,入地狱灭修罗。 “肴轩阁既是宫中祭祀神明之地,平日里定然是严加把守,闲杂人等很难接近吧?”她忽而说道。 他闻言,轻轻叹息一声:“你这样聪明,有时候真令我害怕。” ......嘿,这人怎么倒打一耙,到底谁让谁觉得害怕? 上玉不理他,径自道:“你好歹也算堂堂一侯爷,如何能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营生,必是有所图谋,想来想去,也只有这肴轩阁,莫非这里关了什么人,抑或...藏着什么东西?” 这个解释最为合理,他是出于某种目的特地来到这儿,见她才是顺便,也许......只是想让她帮忙打掩护。 一股极不舒服之感,不知怎么忆起那日叶比木说过的话,上玉蹙了蹙眉,方才的好心情几乎殆尽:“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要做什么,索性摊开了说吧。” 她不信他没有听出自己话中的怒意,然而他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侧过半边脸,能看到那浓密的长睫投下斑斑光影。 他说:“你觉得这里美么?”简单的一句话,带着惯常的温情,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疲惫? 他似乎想去牵她的手,她躲开了,他也不甚在意,笑了笑:“昔日宫宴上,瑾珏公主一舞倾城,不知今日,能否请公主再舞一回?” 金灯熠熠的大殿里,阒然寂静。 她知道他为什么让她跳舞。 上玉深吸了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成,不过......我还有件事。” 他静静聆听。 她又一次收拾好情绪:“也不是多重要,只是上回巍陵山一行,虽然我不知道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你应该已经得到想得到的东西了,那么...我们的交易......” 交易,是啊,如今的他们,除了交易还有什么? 他温声道:“放心,我会履行承诺。” “那......什么时候?” “......” “......快了。” 又是快了,上玉不自觉地扁了扁嘴:“你不能总这样敷衍人。” 她近来显少有如此小女儿般的情态,他抿着唇,褐眸弯成月牙弧度,微凉的指尖猝不及防钻进她的发梢,为她整理那些被风吹散的乱发:“我从不敷衍人,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如此。” 唉,这人呢,一旦没了骨气,就等于没了骨头,一旦没了骨头,就只能被人随意拿捏。 直到站上露台,小姑娘嘴里仍在碎碎念,不知是心软,还是被美色所惑,总归是愿意了。 华阴侯站在一旁笑觑她,上玉回身扯了扯袖子:“先说好了啊,我可很久没跳了,要是不好,你不许顽笑的,不然我可要生气。”她歪着头,斜睨了他一眼,灵动又娇憨。 起舞式叠袖,背手在身,她的教舞师傅来自中原,承得是飞仙舞,柔美飘逸,又不失力量,是此舞的特征。 水袖飞扬,平日里爱笑爱闹的小姑娘仿佛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天上仙子,人间精灵,纤细的身量在翻飞的纱绫间,她跳得很投入。 或许这也是一种发泄,此刻那双水眸中,只有碧海青天下,冲破枷锁、肆意妄为的自我。 不知何时传来男人温雅的嗓,从容吟唱—— 有美一人兮,婉如青扬。 识曲别音兮,令姿煌煌。 绣袂捧琴兮,登君子堂。 如彼萱草兮,使我忧忘。 欲赠之以紫玉尺,白银铛。 久不见之兮,湘水茫茫。 …… 上玉:唱得什么玩意儿?听不懂。 摆袖时,只来得及与他对视一眼,她心跳加快,迅速地收回眼风,只因对方眸中,并非无情。 若当真有心,怎会察觉不出?只说世间事,大抵如此,他或许有勇气喜爱上一个人,她却没有勇气去接受。 只因她欲走,他要留,性子不同,道亦不同,从来都是南辕北辙。 这歌声何时停的,她不知道,他何时不见了的,她也不知道,余光里瞄到那几个赤面小鬼的身影于竹帘后一闪过来。 果然,那也是他的人。 上玉不管,尽情舞蹈,楼阁上的罡风吹得袍摆咧咧,水袖扬出了朱红的栏杆—— “看呐!是神,萨满请神了!” 地面上传来这样的声音,她知道,裘令宾、鹞子还有那一帮人,定然在虔诚地叩拜祈祷,无论为了别人,还是自己。 “抱歉。” 她悄悄地说道,如果真的有神,也请开眼看看这群人吧,千百年来,无人比他们更加虔诚。 到了快晌午,仪式终于结束了。 上玉:啊,我的腿腿,承受了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 之后她没再见到华阴侯,仪式结束,外头的人进来,他们就必须分开了,但从一个小鬼颓然丧气的身影,她暗想,也许他们这趟一无所获。 唉,也不知他把真正的萨满弄哪儿去了,方才她也忘了问,不过,凭他的本事,总能处理好的。 下午他不再出现,是正式做康乐酒与福寿馍的时候,全程由裘令宾与鹞子相陪。上玉自己呢,毫不夸张的说,根本是个厨痴,裘令宾作为教授老师,实力诠释了什么叫笑容逐渐凝固。 最后连鹞子也看不过眼,偷着给帮了忙,好不容易弄了几盘子成品出来,酒也算蒸毕,只是散发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上玉:“...可能,有福气的酒都是这个味道吧。” 鹞子:“......”她严重怀疑那位夫人喝完之后,会如厕至死。 “咳咳咳,”正主假咳嗽了几声:“令宾大人,可要先尝尝?” 裘令宾的表情管理终于有了裂痕,嘴角抽了抽:“...不必了,就请公主明日沐浴后与小侍同去安平殿。” 上玉:“好的吧,我煨了六个鸡蛋进去呢,这么好的酒,真可惜。”她遗憾地摇摇头。 另外两人:“......” ※※※※※※※※※※※※※※※※※※※※ 讲一下小卫吟唱的那首曲,时期在唐朝,贯休和尚所做。 本来打算自己编的,结果又要复习考试,又要更文,想把自己的狗头塞进马桶里(哭) 关于文中的萨满,跟现实生活中基本没啥关系,大部分都是本人杜撰的(声明一下) 住口 折腾了一整天,回到新殿,先美滋滋洗了个澡。 鹞子正拿巾子给上玉擦着湿发,外头内侍急匆匆地跑进来:“启禀公主,方才潇王妃殿下派人送来了此物。” 手中递上的,是一幅卷轴。 想必就是那幅画了,上玉随口问道:“潇王妃如何不过来?” 内侍:“王妃本想过来一趟,奈何被潇王殿下拦住了,殿下似乎有事与王妃商议。” “哦。”打开画轴,上头正是她熟悉的绘像,隆冬白梅,含笑佳人,像在看别人似的,上玉静静欣赏了一会儿,将画递到身后:“好姊姊,你替我......”话音猝然而止。 怎么回事?! 方才那一瞬间...她突然......突然看不见了?! 鹞子察觉到不对,上前扶住她:“您怎么了?” “......不晓得。”上玉轻晃了晃脑袋。 “婢去请医官过来。” “哎,不用不用!”她赶忙拦住她:“兴许是今儿太累了,我睡一觉就好。” 鹞子仍不放心:“还是请医官来瞧瞧罢,您最近时常心神不宁,便叫他开一副理气安神的方子。” “甭了,”小姑娘一听喝药就崩溃。 “这......” “哎呦,好姊姊,就这样吧,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就去睡了。” 鹞子终拗不过,只好草草收拾了下,不一会儿,殿中灭了灯,上玉仰躺在榻上,入眠虽快,只是极不安稳,隔一下翻个身,心口处传来一阵刺痛,针扎似的。 中邪了,这是。 或者真应该找个医官来看看。 “公主,您睡了吗?”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是鹞子。 她勉强坐起身:“没,你进来吧。” 殿门被推开,鹞子捧着一盅茶走了进来:“婢给您送安神茶来了。” “......哪来的安神茶?” “是侯爷方才托人送来的。” “侯爷?他!他...怎么?” 鹞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来必是她打的小报告,也对,她也算那人安在新殿的一枚眼线。 “罢了,”上玉伸出手:“给我吧。” 那茶水有股子奇异的香味,倒也不难闻,她本是不喝茶的,为了好眠,硬生生地灌下这一盅。 再次躺下,果然比方才安逸不少。 上玉:五星好评喏,亲。 翌日,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帖,便与裘令宾一道往安平殿去。 说起来,也有很久没到这儿来了,安平殿还是一样的山石流水,红帐烟罗,那盘未下完的珍珑棋也好好地留在原处,穿过层层廊弯,主殿前早有宫人等候,双方见了礼,宫人将门推开,裘令宾道:“按制小侍是不能进去的,就在此处候着。” 上玉点点头,横竖没什么好怕的,她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位了。 宫门在她身后合上,幸而连枝灯照得满室明亮,纱缦后的软塌上斜躺着一个人,身上似乎盖着厚厚的毯子,到小腹处高高隆起,看不真切。 “是公主到了么?”那人问。 她忙提了食盒走过去:“正是,见过夫人。” 一只素手从纱缦里头伸出来,玲珑指尖上涂着蔻丹:“本宫身子不便,失礼了,公主请入内说话。” 模糊的人影终于清晰了起来,仍旧是那张美到没有太多词可以形容的脸,因为怀孕的关系,显得有些浮肿,虽然上了妆,还是能窥见底下微微的疲态。 “请坐。” 这时,上玉才注意到软塌后还站着一个女侍,一勺一勺地,正在给榻上人喂某种汤药。 味道闻起来像...... 媚意的眼尾微勾,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此次有劳公主为本宫与皇嗣祈福。” 上玉回过神:“夫人无需客气,对了,这是康乐酒和福寿膜,还请趁热享用。”推过食盒,那女侍会意,放下汤碗,走过来接过。 萧宁夫人莞尔:“不急,本宫与公主许久未见,还想说些体几话。” “......”这位是不是忘记当初派人监视她和华阴侯,还硬逼她喝药的事了。 再说,她同她哪有什么体几话可讲。 素衣下的纤手轻挥,女侍知趣地行了个礼,退出去。 “不知公主近来如何?” 上玉:......这熟悉的开场白,是那味儿没错。 既然不能当场撕破脸,她决定充分发挥自己的冷场体质,给这场谈话降温。 “公主,本宫在同你说话。” “......哦,是…近来尚可。” 闻言,那柳叶似的眉头一挑,朱唇开合间,有股子莫名的意味:“可本宫听说,公主不久前被夙王爷掳到府中,吃了不少苦。” 这话说的不是很客气,显然有意要拂她的脸,上玉也不恼,索性大方接了:“确有此事,托您的福,最终化险为夷,否极泰来。” “......”萧宁夫人被噎了一噎,眼尾细眯:“公主与往昔所见,似乎有些不同。” 上玉:对哈,现在是花五毛钱雇来的替身。 她随意笑了笑:“并非不同,只是千人千面,昔日我不愿直面本心,常做端正姿态,其实本非那般人物,强行要做,不过画虎类犬,实无必要,倒不如放开手脚,做自己便罢。” 这一段话落,殿中寂静良久,软塌上的人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自己的肚子:“从前本宫瞧公主,除去这身份,不过平凡如草芥一般,如今,倒觉确有几分不同常人之处,难怪能得他青眼。”言及最后,是有几分感慨的。 至于这个‘他’是谁,二人都心知肚明。 上玉:我他妈的,就知道会扯到这个人身上!唉,小白脸果真祸水啊。 萧宁夫人的脸上浮现淡淡郁色:“本宫想给公主讲个故事。” “……” “从前,有对小儿女,因祖上关系而相识,那少年长相俊美,然而冷漠无欲,那姑娘心悦于他,便想着法子接近,三五不时缠黏他,为他沏香茶,送菓子,后来那少年终于被她感动,二人互为倾慕,少年对谁都疏离有礼,唯独与她花下饮茶,阁中品酒。” “她为了少年,甘愿舍弃自己的父母、国家,只身远赴异地他乡,只为了他一个展颜。谁知,最后换来的,却是背叛。他轻易地喜欢上别人,对待她,便如同用过一季的夏扇,随意丢弃。” 言及最后,真真是切齿口寒。 坐在案侧的小姑娘安静地垂首,不发一语。 萧宁夫人随意一笑,长睫挡住了眸中隐晦的情绪:“本宫的故事讲完了,公主就没什么要说的?” 要她说什么呢? 上玉攒出个淡淡的笑:“我没什么要说的。” “哦?公主不觉得这位姑娘很可怜么?”她不放过她。 “我不是故事里那位姑娘,无法站在她的立场思考,自然也就无法评价其选择。” “只是......如果是我的话,大约不会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上玉的语气极平淡,仿佛真将自己代入这个故事一般:“我想,若那少年真心爱我,必也不会让我这样为他牺牲。” “所以,我倒觉得这姑娘从始至终便会错了意,也看错了人,其实少年恐怕从未拿出过真心,什么待她与常人不同,世间所有女子都觉得自己特别,不过是一种自我意淫罢了。” “住口!” 不知哪句话拂到了逆鳞,那夫人突然重重斥了一声。 上玉:卧槽,好怕怕。 “你住口!”榻上人气得双手颤抖,死死抓住身下锦被:“贱人!你懂什么?!” ......嘿!怎么还骂上了? “夫人,切勿失了身份。外女本不想多加置喙,是您非逼着外女说,如今又忽做此状,实在叫人费解,横竖不过是个故事而已。”上玉不由加重了语气。 “你!你......” “我怎么?” “你给本宫出去!滚出去!滚!” “……”这尼玛,说不过就耍赖? “成吧,那您好生将养着,我先告辞。”草草行了个礼,咱也不能跟孕妇计较不是,万一闹出个好歹。 刚走了几步,小姑娘转过身:“哦,对了,那个康乐酒和福寿膜,外女亲手做的,您记得吃,得趁热,凉了口感不好。” 萧宁夫人:“......”滚——!! 殿门一开,外头一大堆人等着,脸色都很复杂,想必听到了方才的咆哮。 唯有那正主神态自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有什么呢,自己还不是牢牢苟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裘令宾拱手上前:“公主,一切可好?” 后视一眼,上玉点点头:“挺好的,咱们回去吧。” 裘令宾微愣了愣:“是。” 回了新殿,由鹞子伺候着换下一身锦服,安平殿中的事鹞子也听了七七八八,不免有些担心:“您这样做,不怕触怒了萧宁夫人,万一招致报复,可就……” 上玉拍拍她的手:“不怕,我有分寸。” 小祖宗平素虽没个正形,但在大事上倒从未掉过链子,做奴婢的也只得暂时安下心,见上玉鬓角的发有些长了,便道:“您坐着,婢去取栉刀来。” 梳好发,抹上头油后,一宫人捧着绢布在底下接着,鹞子半躬着身,小心地为她修理。 上玉半阖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刷”得一声站起来:“妈耶!难道她说的那个故事,是指她自己和......”话音未落,见身旁的鹞子与宫人一脸惊恐:“你们怎么了?” 鹞子颤抖了半晌,才敢拿起铜镜:“您......您自个瞧瞧。” 上玉:“嗯?” “......!” 入夜(一) 星明月朗的冬晨,即使卯日星已叫了三声,巍峨的宫殿群仍沉浸在浓黑的帘幕中。 突然,西北方亮起了一串光,在黢然的宫道上飞快地游走—— 新殿的大门被人拍开,想是万分焦急的大事,没一会儿,里头便人声躁动。 而新殿的主人每晚一盅安神茶后,正在好眠,不妨外头叩门声大盛:“公主,公主快醒醒!” “嗯...唔。” 小姑娘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伸手撩开纱帐:“鹞子,给点个灯。” “公主,您醒了吗?婢进来了!” 殿门被一把推开,鹞子牵裙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意,匆匆跑进内寝。 “唔......现在什么时辰?啊—哈——”床上人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天爷!都火烧屁股了,您还睡的着?!”鹞子不管不顾,用数十年练就的臂力,一把将她拖了起来。 上玉:“?!” “您快醒醒!”素手在她脸上乱揉一通,足可见鹞子内心之焦急:“出事了!出大事了!” “...啊?”上玉两眼朦胧:“出什么...大事?” “就是那位萧宁夫人!她...她......不对!是方才......从安平殿传来消息,说...萧宁夫人...滑胎了!” “......哦?那叫太医官去瞧瞧不就行了。”小身子往旁边一歪,眼看又要倒下。 鹞子:“!” “公主——!你给婢清醒一点!!” 周天透出青白色的朦胧光亮,照进镂空的雕花门,上玉八爪鱼一般拥住被子,睡眼惺忪,看着鹞子的绛唇一开一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 她听得脑壳疼,不得不出声打断:“慢着慢着,好姊姊......你的意思是,安平殿那位是吃了我送的福礼,才滑胎的?” 鹞子不禁流下喜悦的泪水:“天爷,您终于听明白了!” 上玉挠了挠脸,颇有些难为情:“不应该呀,我的厨艺难道这么厉害?” 鹞子:“......”老妈听了想打人。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顽笑!若上头按您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即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此祸!” “唉?”上玉听出了言外之意:“上头的处置还没下来?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自是安平殿一个相熟的宫人偷偷告诉婢的,上头这会儿哪有心思,昨儿夤夜叫传太医,一殿的内侍宫人乱哄哄,又不敢轻易搅扰了天家与太子安寝,这会子估计都聚在安平殿了。” “婢那位相熟之人说,当时萧宁夫人下身见血,整个人已经神智不清,她身边一位女侍,亲口指认说夫人是吃了您送的福礼,没一会儿就腹痛不止。” “方才刚传回消息,说腹中的皇嗣没了,婢急囔囔地过来,就是想请您赶紧拿个主意!” 小姑娘安静地听完,还有闲情发笑:“人家成心要置我于死地,我能有什么法子,唉,只怪自己,昨儿为何逞那口舌之快?” 可惜,后悔也晚了。 “那...那可如何是好?” “好姊姊,你信我吗?”上玉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手中的被子。 鹞子一愣神,随及道:“婢自然信您,跟在您身边恁多日子了,何时见您害过人?何况是这么一位主儿,婢晓得您聪明,断不会做此贸然之事。” “是么?”床上人笑了笑,这一笑摆脱了惯常的少女风情,竟露出点久经世事的凉薄:“那我恐怕......会令你失望。” “您说什么?”她的声音太低了。 上玉摇摇头:“连你也看出此事对我根本有百害而无一利。” “再说那位夫人滑掉六个月的胎,究竟是吃食所致抑或旁的原因,还不得而知; 就算是吃食吧,我做福礼时,有裘令宾与你一道陪同,酒和馍出了肴轩阁,又经手了多少人,里头数道关卡,都有疏失的可能。” 她每说一句,鹞子面上便惊喜一分:“您的意思是,此事牵扯不到您头上?真真菩萨庇佑,方才险些吓坏了婢!” “哎哎,好姊姊,我可没这么说,”上玉欲穿鞋下床,一边玩笑道:“牵扯嘛还是有一点的。”毕竟人家口口声声赖上了不是。 正说道,外头传来小黄门尖细的一声:“新殿接敕——” 终于来了!二人对视一眼,稍作梳洗打理,忙开门出去迎敕。 圣敕上倒也没做出什么实际处置,只是暂时禁了上玉的足,并提出要彻查此事,容后议断。 上玉:好叭,肥宅生活正式上线。 这个结果,也算意料之中,毕竟谁都不是傻子,何况她还有大辰公主这层身份做加持。 鹞子的表情却不太乐观,双眉微蹙,有些不知所以然,看着那头的小祖宗,一边享用刚端上来的早膳,一边竟然愉快地哼起了曲儿。 鹞子:“......”头秃。 “您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如今敕令下来,禁了您的足,说明上头还是生疑了,万一...万一那些人暗中做手脚,那咱们......” 上玉正“稀里呼噜”地喝着鱼片粥,闻言随口问道:“好姊姊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吗?” “这......婢怎会知?横竖跟您没关系,一定是那些个用心险恶之徒,故意栽赃陷害!” 上玉擦擦嘴,瞧了鹞子半晌,忽而露齿一笑:“没错,正是——如此。” “?” 紧阖的殿门中,突然传来一阵摔碗砸盘的声响,内苑洒扫的宫人吓了一跳,又听得里头小姑娘脆嗓大喊一声:“我不干了!” “......呜呜呜...究竟来了这异国,再无人心疼便也罢了,如今...如今竟把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头上扣?!明明是积福的事却无端损了阴德!.....呜,我横竖是不干了!” 里头呜呜咽咽啜泣了一会儿。 “...你!你去!谁招惹来的是非,便让那谁自个来收场......呜呜...你快去!” 随着大门一开,鹞子灰头土脸地从里头走出来。 众宫人:“......”扫地扫地。 有一个不忍上前:“鹞子姊姊,是公主发脾气了吗?” 鹞子:“唉。” 她转过身,看了眼大殿:“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好生伺候着公主,不要怠慢。” “是。”众宫人应道。 鹞子:被小祖宗的作精演技震惊了。 日入黄昏,除开早上的风风火火,这一天过得相当平静,上玉等于是暂时进入养猪生活,不过她天性闲不住,又重操旧业,领着内侍宫人们一道投壶、藏钩。 终于玩累了,才肯挨在矮榻上吃点心菓子:“喂哎——!小娘子行路莫匆匆,哥儿有份好礼相送,你问礼儿为甚么,就是哥儿俺情话一摞摞......” “......” “曲是好曲,可惜,措辞不雅。” “谁?” 上玉回转过身,见窗边立着一身略带风尘的素色大氅,连襟帽下露出熟悉的五官眉眼,略显苍白的唇微微弯起。 吓,鹞子出息了,她只让她去知会一声,没想到她直接把人弄上门。 上玉:“......你,你能自己跳进来吗?” “......” 片刻后,殿门开了条小缝儿,看了看左右无人,一把将那走到门边的身影拉了进来。 他卸下连襟帽,半束的青丝流泻而下,衬着弯弯一笑眼。 果真美颜暴击,上玉掐了一把腿肉:“这个时候,你怎么会过来?” 褐眸温煦地落在她身上,他道:“不是你让我过来的?” 她无奈摊手:“....我冤枉啊!我只是让鹞子给给你报个信而已。” “哦,”他浑不在意地笑笑,径自入内在长案边坐下:“如今我过来了,便由你招待罢。” “......”呦呦呦,大哥,你怎么胡搅蛮缠呢? 上玉只好跟着他一道坐下,罢,来都来了,索性就把话说清。 “安平殿那位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她还是礼貌性地给他盛了一盏茶。 他笑吟吟:“我知道。” “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挽袖擎起茶盏,置在唇边轻抿了一口,纤长的睫毛落下灯火的光影,他一言未发。 果然......提起所谓‘故人’,就显得讳莫如深了,上玉不知自己是何感受,只觉心窝子针扎似的,很不舒服,不由加重了声嗓:“侯爷,你这就不地道了,那位萧宁夫人是你沾染的桃花,我因着交易关系,与你挨得近了些,才受她如此陷害污蔑,你难道就不想替她道个歉啥的?”画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怎么听上去那么......酸。 对面人扬睫,表情明明无甚变化,双眸却照映出点点浅薄的星光,他的声音很柔很轻:“你不高兴?” 唉—— 上玉:“是啊,她陷害我,我自然不高兴。” “你如此确定是她所为?” 上玉:尼玛的,你诚心来气我是不! 小姑娘敛目肃语:“既然你问了,我也不怕说,那日我去安平殿送福礼,恰巧遇着一个女侍给她喂汤药,那股味道,我记得很清楚,想必是人参汤。” “早年我听孃嬢说过,女子有孕,尤其在显怀后,绝不能服用人参这种温补之药,除非……滑胎所致体虚气弱。” “这位萧宁夫人,虽不知她怀孕,究竟确有其实,抑或根本子虚乌有,但今次之事,显然是蓄意陷害......其实我想过,她可能会对我出手,只是没想到,竟会以自己的子嗣为代价。” 言及此,上玉突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人都说虎毒不食子,是我错看了她,也错估了......你在她心中的地位。” 入夜(二) 入夜了。 阔袖从容,其上细腻的丝缕轻擦过长案、漆器,将玄鹤十五盏连枝灯一一点燃,褐眸映着火光,瞧不清里头的情绪。 上玉坐在原地,双手环膝,是个防御的姿势。 那烛火的幽光微微一动,仿佛她眸中的波澜也轻晃了一下。 经纬织就的袍摆无声地走到她身旁,能瞥见底下纤尘不染的云靴,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上玉:“......”啧,这古怪的气氛啊。 她不知自己为何总有股别扭劲儿,遇到某些事老想着逃避,跟缩头乌龟似的。 清浅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在整座大殿中回响,仿佛同谁赌气似的,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 良久,她看到他动了一下,鬓边擦过一片柔柔的东西:“你这个......怎么回事?”声嗓夹杂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啊?”下意识摸了摸鬓角,却摸到光秃秃的...... “咳咳咳,你...你甭看!”她赶紧转过脸,真尼玛,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都怨鹞子,非要给她修什么鬓角,这下好了,别说是鬓角,就连毛囊都被一刀割走了......呜啊啊,人家变丑丑了啦! 她的表情让他忍俊不禁,这个小姑娘一直都是这样奇奇怪怪,他有时候觉得很有趣,世上怎会有她这号人物,嬉笑怒骂,自成一体,偏生就叫他碰上了。 他走神的瞬间,上玉别着脸,小心地凑了过来,整个人扭得如同一条过油的麻花,她道:“你......你不会传出去吧?” 他摇头,当然不会。 得到了一个轻易的保证,她眨眨眼,权且信了,又预备挪回去。 藕色的襦裙在眼前翻出一朵花,带起一阵香风,很像初挂枝头的野莓果子,叫人陶陶然微醺,他自己也没想到,做了有生以来最恣意妄为的一件事。 上玉只感到耳际一凉,身旁广袖微张,被带入一具不算宽阔的怀抱,鼻端瞬间盈满了檀香。 她下意识地伸手抵住:“......”啧啧,又硬又凉,顾客体验太差了。 “你......你做什么?”她问他。 男人垂下眼,眸中有霎时的失神,仿佛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那股莓果子的清新香气唤醒了他,仿佛有一只小小兽物,安静且温顺地呆在他怀中,她并没有什么激烈反应,甚至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两颊透出微微的绛色。 “我想......” “什么?”她凑近了些。 他温柔地笑了笑,眉间亦拢起了几分蜜色:“既然过来了,不如多待一会儿再走。” “......”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虽然碍着男女大防,但自己并不排斥,不排斥,那便坦然接受吧。 ......也许以后,不会再有这样机会。 她也想逾越一回。 试着放松自己僵硬的身子,调整略微别扭的姿势,仄过脸,正对着他的垂发,似乎比她的还黑直些,她好奇地伸出手,让头发在指头上绕成圈。 他自然由她动作。 连枝盏上的烛火安静地燃灼着,晕影打在二人精致的袍子上。时辰久了,原本微微发凉的胸怀似乎也暖热起来,她靠在他怀中,只觉得有一种乘着小舟,微微摇荡的感觉,那是另一片无哀无恼、无忧无虑的桃源。 上玉:“......”妈鸭,好想睡。 向上抬了抬眼,这大哥要是一直用肉/体交流,那她就睡一觉先。纤手攥住对方的衣襟,两眼皮半阖半开地,打起了架。 “安平殿的事,往后你无须再理会。”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猛然再次睁开,殿中的空气因为“安平殿”这三个字瞬间凝固。 上玉:“......”他妈的,你是终结者吗?! 提起这个真心把人拉回现实,她语气不太好:“怎么,你要替我摆平?”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对着那挺立的小脑袋道:“她不会再有机会见你。” 嗯......这话还算顺耳,上玉靠了回去,想了想,有些揶揄道:“你是想让她消失,还是要送我走?” 哦,这该死的爱情,把她从一个老逗比活生生变成爱撒娇求抱抱的小娇娇。 身下那胸膛一起一伏,呼吸轻稳平缓,阔袖悄然攀上她的肩头,松松地环住:“与安平殿无关。” “......?” 他道:“正因无关,日后无须再提此人。”探手触了触她的颊:“某些姑娘也不必再为其拈酸动怒。”语中隐隐带着笑意,分明......分明是嘲笑! 上玉:“......”你币没了!狗子! 今儿晚上过于腻歪,她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一向不喜欢别别扭扭的,然而此刻,却也觉得受用,缘起情浓,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心中了然便罢,不需要硬拗给别人看。 又在怀里蹭了一会儿,小姑娘突然抿了抿唇:“但......我还是要走的。” “你知道的吧?” “是。”他回答得很利落,几乎不见分毫犹豫。 “那我......” “你并非豢养在笼中的鸟儿,如若呆久了,就会永远失去灵性,你不属于这儿,宫墙亦不能与你相配,唯有离开最好,天高云阔,自在归处。”男嗓一字一字,语带轻柔。 原来......原来他是明白的。 内心震颤,沉默的人换成了上玉,她这点小心思,平素无人谅解,一个个地,大约都会说她愚蠢,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非得去外头过什么烟火日子,五娘或许能理解她的难处,然而真正懂她的人,竟是他? 这个让自己充满了复杂感情的人,前世送上毒酒,今世却......引为知已,岂非太可笑?岂非太荒谬? “上玉。” “......嗯?” 他缓缓地放开她,薄唇在烛火下白得令人心惊:“有个好消息,忘了同你说。” 不待她说话,径自道:“再过几日,你我的交易即毕。” “你可欢喜?” 交易即毕,也就意味着,交付承诺的时候到了......她终于可以离开了。 所以今夜,他才会对她这般...... 上玉看着面前这个人,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那,那我孃嬢?” “不必忧心。”他牵唇,给出了保证。 “哦......”她有些机械地点点头:“那...那我,我得......好好准备准备......衣裳,褥子...干粮......” 他摸摸她的头,眉眼弯弯的模样:“好。” 小姑娘,你永远不用知道,世间总有一人,不愿你被俗世束缚,不愿你在这枷锁之中,失掉翅膀,垂垂老矣,难享欢年。 漫长的一夜终于逝去。 日暖,北地灰蒙蒙的天空中,难得出现了一轮硕大的日头,就是宫苑里的枯木,瞧着也精神许多。 可这些,并不包括安平殿的一草一木,毕竟刚有一个婴儿夭亡,整座秀美的宫殿此刻皆呈现出一股颓然之气,寂静,荒凉。 金丝滚边的皂靴,一步一步走得不徐不缓,仿佛食后悠然的闲步,唯有略微低沉的足音,泄露出主人不同寻常的心绪。 女侍匆匆开了殿门,随后就被遣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两个人,一坐一卧。 日光有些昏暗,斜照在站着那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榻上半卧的人试图坐起:“太子...殿下,妾身子不便,殿下恕罪。”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缓步走了过去,撩袍坐在榻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我何必如此见外?” 见矮几上放着未喝尽的鸡汤,便随手拿起来,喂她。 她乖乖喝了。 他似乎颇为满意,长指揭过她的唇,来回抚触:“你一向乖顺听话,父皇宠你,孤亦宠你。” “殿下......”苍白未褪的脸上浮现赧然:“好端端......您怎么说这个?” “......那孤该说什么?...孩子?” “不......”如花玉面上迅速淌下一滴泪:“......孩子,孩子,妾的孩子......” 她喃喃不停,眸中水泽盈盈,倒进他怀里:“......殿下,妾心痛...我可怜的孩子......我们可怜的孩子,就这么...这么没有了,是妾无用......留不住殿下的血脉。”纤手攀住男人的衣袖,她将脸贴靠在那玄衣丝绸上,娇弱更胜西子。 太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肩头。 “殿下...殿下,殿下要为妾做主......妾自中原而来,在此处无依无靠......所依仗者,唯有殿下......殿下...孩子,孩子就这么没了......” 太子凝着眉,不知如此娇柔的佳人能打动他几分,略带薄茧的长指挑起她的下巴,一滴泪正坠在他手上:“依你说,孤该如何为你做这个主?” “......自然......自然是查明孩儿夭亡的真相,冤有头...债有主,哪个害了你我的孩子......就让她...血债血偿!” “哦,”太子突然轻笑了一声:“孤也,正有此意。” “......殿下…” “萧宁,你与孤苟且几年了?你可还记得?” “......”那玉颜微微一顿,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妾,妾近来心哀过度....很多事都......” 话未说完,因为男人抬手打断了她:“你本是大辰皇室进贡给父皇的女人,父皇老矣,你却正值青春,又得孤喜爱,于是你便将自己献给了孤,多年来与孤柔情蜜意,东宫之中有正妃,有良娣,有妾侍,可孤唯独爱你,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 “你不知道,那么孤来告诉你,孤爱你绝世的容颜,以及,愚蠢。” 酱唇开合间,说话便如谈论公事一般。 美人不再垂泪,她看着他,表情慢慢变得僵硬,就连声音也僵硬了起来:“......殿下,是在羞辱妾?” “孤还没有如此无趣,”太子负手而立:“孤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自作聪明。因为孤,向来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甚至讨厌到......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的地步。” “......” “......殿下你...”她露出惊恐莫名的神情:“...你,你知道了什么?!” “那需问夫人,究竟瞒了孤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不,不!太子......迁...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把一切都给了你,我的身子......我的一切,你......你不能......”她猩红着眼,有液体从里头缓缓流出:“...你现在......该指责的,不是我......而是,而是那个女人!......是她,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子!” “孩子?” “……是,是我们的孩子…” “哈,哈哈哈——”男人仰头大笑,厉眸中俱是漠然:“你以为,区区一个私生子,孤,真的会在乎?” “......你!你不能...…你…” 他全不理会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从容地踱了几步:“说起来,有一事,孤倒要请教夫人。” 声嗓忽而放得极轻:“昔年你荣宠后宫,周旋在孤与父皇身边时,心中所为、所想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孤?是父皇?或者.…别的什么人?” 话落,殿中一片死寂。 女人苍白了玉面,呼吸渐重,却说不出一句话。 “哼,”太子冷斥一声:“蠢货,你以为,孤与一个大辰妃子交好数年,当真会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查?你以为,凭自己的温柔乡,就能将孤与父皇玩弄于鼓掌之中?” “本来,若你乖乖地,孤或者看在孩子的面上,还能保你一世荣华,可惜,可惜......你如今这般丑态,让孤...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听到最后一句,女人的瞳孔骤然紧缩,理智已被彻底吞噬,她在枕边抽出一物,翻身下榻:“……你,薄情人!我......我要杀了你!” 囹圄中犹作困兽之斗。 尚未触及男人半片衣角,一道暗影从天而降,银光闪过,女人定在原地,举着匕首,双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低下头,见有温热的血从胸腹中潺潺流出,她扔下刀,下意识伸手去挡,忽而身子一软,整个人颓然倒下。 “......呃...”五指大张,似乎仍想抓住那把匕首,却被人一脚踢远。 她困难地翻了个身,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不住地咳出血:“......你...呃....” 回想她这一生,托胎于世家,却日渐迷失在权力与风月中,沦为男人的玩物弃子,果然可笑,所以死得也这样可笑,自己除了这张脸,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 孩子,丈夫,爱人,情人.........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失去。 有泪,从右眼角缓缓淌下,她再不动了。 太子负着手,冷漠地看着那一具冰冷的尸体。 “殿下,”暗影单膝跪地:“咱们今日如此做,他日,陛下那里......” “有什么可忧虑的,”他不屑地吐了口气:“父皇早就老了,再说,没了孩子,这个女人就什么都不是。” “把这里处理了。”男人一挥袖,毫不留恋地离去。 回到大漠· 离心 上玉的禁足被解了。 晌午黄门官传的令,言说萧宁夫人滑胎一事已查明,与福礼吃食无关,那孕妇原本就身体虚弱,又因身边女侍疏失,才不甚落胎流产。同时,更带来一个惊人消息,萧宁夫人因失去孩子,悲惧过度,昨晨时分已于安平殿中薨逝。 上玉:“......”吓得我公主裙都掉了。 好端端的,这薨逝得也太突然了,安平殿自那日始上蹿下跳,又是请女侍作证,又是买通太医诊治,辛辛苦苦就要做一场投毒滑胎的戏,如今戏还没唱完,怎么人倒先没了? 什么悲惧过度,明明肚皮空空,如何等到现在才悲惧过度? 鹞子端了茶水过来,蹙着眉:“婢看这事儿有些蹊跷。” 上玉瞅了她一眼:“好姊姊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您别取笑婢,”鹞子面颊微红:“婢只是觉得那位夫人不是个好的,都说祸患遗千年,猫妖转/世能有九命,怎会死得这般容易?” “......”上玉干笑了两声:“说得不错,有道理有道理。” “那依您看,此事何解?” 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小姑娘咂咂嘴:“解不解的现下倒不好说,只是有一点,这什么悲惧过度而薨,绝壁只是个借口,单从时间上看......” “时间上怎么?”鹞子问道。 上玉摇摇头,话虽未尽,心里已有计较,后妃过身这种事,瞒得了下面,难道还能瞒住上头?她的死,应该与某些大人物脱不了干系。 也怪这位自个玩火,本来么,老实做天子妃嫔也就罢了,偏生又招惹了太子,还与那家伙......有段说不清的过往......哦不,现在该说是单恋了。 话说回来,在太子与皇帝之间踩高跷,就等同于太岁头上开铲车,翻了是迟早的,只是这代价......着实重了些。 上玉:别动,我看到自己头顶的圣母光环了。 后妃的殡礼放在上吉之日,据说福祉能降住鬼气,丹熙虽学习中原之礼日久,然而并不过分崇尚儒法,一个妃子至多是妾,国丧什么的更无必要,就在殡礼这天按着葬制操办了,由大司命官主持,天家、太子皆未到场,只是一道黄敕,象征性地晋一晋死者的位份,顺便念了一段悼亡铭。 与马革裹尸相比,除却一具雕刻精美的棺材外,似乎并无什么分别。 殡礼完成后的第五天,五娘与潇王离宫了。潇王的封地在肴阳,从前叫潇县,离朔沃城不远,那里的宫室已经建好,藩王之属,自然是越快离畿越好,此次,由太子代君出席,十三层高台大殿,九龙围柱,那王与妃携手向清平行了最后一个礼,转身一步一步,朝等候已久的马车走去。 潇王脸上不得不说有些悲戚,他的几个兄弟,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就连最冲动的齐王,自婚宴后也沉寂了不少,昔年兄弟们争来斗去,互相讥嘲的场面,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时至如今,陪在他身边的人...... 五娘感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她看了他一眼,更紧地握了回去。 马车,跟着大队人马,向夕阳的方向悠悠驶去。高台上的人逐一退回到清平殿,金丝雪衣的上位者,不经意间与驾下臣僚对上眼,那眼中有着一闪而逝的戾气与汹涌难抑的野心,后者只是微微一笑。 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终要走。 上玉独自坐在内殿,看着预备好的一应细软,早前华阴侯派人递了话来,说是先把这些东西交与他,可方便些。 此一趟前路未知,也不知能否顺利离开。她站起身,拿出桌案上的两幅画,一幅是五娘,一幅是自己,细细看了一会儿,不免有些伤感。 然而如若成功了,外头的世界又是自己一心向往的,她已经开始打算,届时该怎么赚钱,怎么生活?民间相较宫中,自有一番生存景象,未必不残酷,但只要有孃嬢在,怎么样都能苟下去。 最近她不想再节外生枝,大半时间都呆在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没再见过他,毕竟他要筹谋的事还有很多,她也不想平白扰乱了他。 就这样吧,就这样最好。 阙中派人来时,正好是一个艳阳日,当年他们从太微宫出发远行异国的那天,也是这般天气。 新殿由华阴侯的人全权安排,只有鹞子站在门口相送,上玉朝她鞠了一躬,也算感谢她一路来的照拂。 不知鹞子是何表情,总归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在前头引路,上玉只身坐上辇轿,一行人穿过宫街,右前方坐落着朱红大门,正是东侧往来的承安门。 上玉:“???”什么情况?! 她不过好奇,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那门口,三排着云纹皂衣的侍卫站的笔直,中间是一辆马车,顶角上悬挂着一块玉璜,倒看不出有多奢华,只是这阵势......是不是有点太飒了? 异国公主出逃皇宫,搞这个规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去微服私访。 似乎有什么......不大对劲。 只是走到这一步,反悔断不可能了。上玉紧了紧手,故作镇定抬步下辇,才注意到那群侍卫的面瘫程度,说是一堆假人也毫不为过。 正这时,马车帘被掀起一半,从里头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顺着玄紫的襟袖,望见高耸的眉骨,入鬓长眉,犹带病气的薄唇,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见到他,她稍稍放下心,忽而想起如今他已在朝中有了官职,莫非...... 阔袖极飘逸地一摇,他含笑朝她招手,她便也牵裙上车,入内坐好,那马车即刻动了起来,缓缓向前行去。 上玉撩开侧边小帘,向后望了一眼,人马犹在,一步不落地跟了上来。 她看的时候,他从旁边凑过来,绛唇穿过耳廓,带起一片鸡皮疙瘩:“好看么?” 上玉:“......你说呢?”她的声音有些僵硬,现在可没心情腻腻歪歪的。 他未说什么,只是抬手将小帘放下,她转过身,单刀直入:“眼下是怎么个情况?你确定只是送我离开,没有别的什么?” 不待他回答,她又道:“我希望你说实话,这对我很重要,再说......”再说那晚,新殿里二人相对,不是把话都讲明白了么。 她首次如此急躁,不知是为了自己能否顺利离开,还是因为......不想听到他又一次骗她的话。 相较之下,男人显得沉稳许多,褐眸注视了她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这一趟,的确是送你走。只不过......” 上玉:我就知道有猫腻,妈的! “只不过什么?”她问。 他突然仄偏头,越过她看向马车后漫漫长道:“......我们还需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慢着:“你先告诉我,后面跟的这群人是谁?” “上玉。” “......” 他与她膝盖碰膝盖,身子对身子,浓睫下的眸子既幽深,又似乎隐藏了一点儿别的东西。 “上玉,你相信么?” 嗓音仍是那样好听,从容中裹挟着漫不经心的淡然。 只是...... 相信....什么,相信他吗? 久久的沉默,盘桓在马车并不轻松的氛围之中。 上玉回答不出。其实这样的问题,都有标准答案,若放在以前,她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了,当然信。 而今却不行,她愿意骗人,但不愿骗他。她也曾如此问过自己,那时候她恨他,正因为恨他,所以没有答案,从来都没有答案,直到现在...... 能义无反顾地相信他么?能放下一切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么? ......好像...不能。 小姑娘垂下眸子,口中喏喏:“......抱歉。” 她似乎听到他在叹气,不知是松了一口气,抑或是无奈下的叹息,等他再次开口,回答了方才的问题:“外头这些人,是太子麾下的暗卫——玄鸟羽捷卫。” 只这一句就已足够。 小姑娘抿唇半晌,声嗓有些颤抖:“所以,这一趟......是太子要你出来?” 男人没说话,权当是默认了。 纤手不由捏紧了裙边:“......你...你去巍陵山被他发现了?此行……这么多暗卫跟着,他是想让你......” 话未说完,他轻轻捂住了她的嘴:“你很聪明。” 上玉掰开他的手:“这一趟是太子让你去寻宝的,对不对?根本不是特地要送我回家,只是顺便,让我跟着你再冒一次险,再体验一回提心掉胆!所以,所以你......又骗我......”真奇怪啊,他从前也忽悠过她,竟都不如这次让她难过,眼前的究竟是什么怪物?他可以对她生情,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欺骗她。 甚至......方才还那样问她。 上玉伸出手,粗鲁地抹了一把眼角,只觉得委屈,太委屈了,平时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模样不错,但不代表,她能无数次地忍受欺骗,正因事情牵扯到太子,情况更加复杂,他或许有什么苦衷,她希望他能早点告诉她,而不是成天用一副高深莫测的面孔来骗人。 “...你,你这个......”真是骂都骂不出了。 男人静静地任她发泄,忽而阔袖一缠,轻柔地搭上她的肩,从头顶传来的温润声嗓,言简意赅,道:“我会遵守承诺。” 至少,相信一次。 回到大漠· 祀水 一片四无人烟之地,荒漠滥觞,大队人马浩荡荡地停在此处。 其时日落,西边的路途始终遥远,上玉下了马车,看着四周喝水休憩的兵士,恍惚中,竟萌生了一股命数之感。 她的人生,大漠是个转折,所以,也必须在此处有个了结吗? 云纹靴跟在她身后落地,她往前避开几步,不想与这个人太亲近,他们在马车上不欢而散,友谊的小船翻了。 上玉:哼,你不再是我的老铁。 不远处有一段残木,榉树枯管,中间灌注了沙子,她走过去坐下,周围的暗卫并不理人,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光都没有,就像一群被操纵的傀儡。 也是,太子本尊不能亲临,只有这样的暗卫,才能得他完全信任。 看着这一片广袤荒凉,暗沙漫天,绿地与荒漠的分界线如此分明,小姑娘有些出神,左手下意识地拉拽袖腕,这次为保方便,特地做了男装打扮。 一只鹿皮水囊递了过来,想也知道是谁,她看了那水囊一眼,没去接。 “不渴么?”他问。 她差点就要开口回答,生生止住了,反正现在特不爱听他说话,也不想跟他多说话。 枯木上多了一段重量,华阴侯撩袍,在她的身边坐下,只是不出声罢,二人的长发被北风吹起,纠结缠绕裹上沙土的气味。 “昔年落难,也曾历经这些风物。”他始终勾着唇角:“此一回,可作故地重游。” “......” 上玉:我就想安静地装个逼。 她沉默起身,既然他喜欢这截断木,那她只好回马车上去。 刚走了两步,又维持着姿势倒退回来,把置在他膝头的水囊一并撩走。 他不禁哑然失笑。 边地的黑夜来临,漠上升起了火,跃动的火焰照耀着粗糙搭建的帐篷,暗卫们各自吃了干粮,三五一堆躺在一处。 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狼枭声,各人的手都放在剑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浅眠。 上玉坐在马车里,饿得叽里咕噜,忍不住又灌了两口水,那些暗卫兄弟无视她们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连干粮也不能分享一点。 唉,本来她自己有带,可是一应包袱都交给他的人了,她想了想,决定出去看看。 刚掀开布帘,便闻见一股奇香,就像食物烘烤出的油脂,在这人影也难寻的边境,怎会有这样的味道? 上玉:哦!找到了。 不是,这大哥是什么神仙?居然在这种地方烤山鸡。 枯木边上同样也升起了火,一只肥硕的鸡鸡已被料理好,摊开串在柳树枝上,接受火焰的全方位洗礼。 风起,一阵阵香烟直钻鼻翼,上玉咽了口口水,看着他仔细地往鸡胸上刷了些赤酱。 “......”这哥是野炊来了?太他妈罪恶了。 肉质在柴火的烘烤下,表面慢慢干结,形成一层脆脆的皮,华阴侯把柳枝拿到面前,风雅地闻了一闻,唇角泄出微微的笑意。 他掀眸往旁侧看去,上玉不知何时已端正地走过来坐好,表情虽然僵硬,却丝毫不妨碍赤/果果的目光落在鸡身上。 鸡:纵使我死了,也依稀感觉有些颤抖。 布帕拭过长指,撕下一条流油的鸡腿,递给她,她略一犹豫,立刻接过咬了一口,外皮焦黄酥脆,里头软嫩多汁,好腿! 美食裹腹,无论身心都得到极大满足,人就该真香了,上玉咂咂嘴:“你哪来的鸡?” 他:“带的。” “......哦。”不好意思,这个问题太蠢了。 环顾四周,暗卫兄弟们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仿佛根本没闻到这头的气味,明明这么香,上玉就着手中剩下的肉嗅了嗅:“这些哥们定力这么好的吗?” 身边人淡淡一笑:“并非定力好,只是有人不让他们吃。” 出门在外,饮食的确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不过太子能把这群人训练得这么自律,她都想讨教方法了,比如说如何改掉拖延症这个臭毛病。 她想事情时,串着大半只鸡的红柳被递到她面前。 “......嗨呀,你太客气了,铁铁。”脸上虽尴尬,嘴巴却不停,反正他胃口小,而且不爱油腻的东西,她知道的。 这只鸡一开始就是为她烤的。 上玉:哦该死,这男人抓住了我的胃。 肚子填满七八分,基本就饱了,她用水囊里的水洗了个手,两个人围坐篝火,任由荧荧火光映在脸上。 初时沉默,小姑娘抬头望天,突然哀叹一声,谁能想到呦,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回到了大漠。 他大约瞧出了她的想法,褐眸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温声道:“暂且忍耐一时。” 是喏,不然能咋着?横竖人都在这儿了,上玉斜睨他一眼:“我有个问题。” “...巍陵山之行,你是真被太子发现了?还是,故意......” 他闻言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说根本没有笑,虚幻的火焰,把假的都变成真了,他抬起完美的下颚,望着远处零星的微芒,并未作答。 上玉:也是啊,现在问这些,也没多大意思。 因为问题的答案,改变不了现实的窘境,或许人在这种境况里,只能不断地面对和接受。 “......我想起过去那次,好像也是这样一片天,只是星子比今夜多些。”她双手托腮,只觉昔日之景历历在目,有些感慨。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张柔暖的毛毡盖在她身上,她回过头,正好能瞧见他的乌发与苍白的脸,极致的浓与白,她突然想到:“你...不会又发病了吧?” 褐眸倒映着月夜的光,他润声道:“你还记得?” “那当然。”上一趟在漠里,他可吃了不少苦,毕竟一个常年喉疾的人,怎么忍受的了如此风沙。 所以这次,甘愿顶着这种痛苦,也要再入大漠....吗? 小姑娘扬眼瞧他,眸子很肃然。 “怎么了?”她的表情很有趣。 上玉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冒着旧疾发作的风险,就为了所谓孟安的秘藏,既然对你如此重要,为何又牵扯上太子,这样耗损自身,却为他人做嫁衣?你......” “你担心我么?”他打断了她,言辞有股春风化雨般的味道。 上玉:“哈?”不是大哥,我这正儿八紧分析呢,被你一讲,秒狗血啊阿西。 她决定不理他,接着分析:“是太子给你的好处太多,抑或你自己另有打算?” 他调侃地眨眨眼:“...嗯,若说他对我下毒,逼我就范,你信不信?” “......” “你中毒了?毒在哪儿,我瞧瞧。”她撇着嘴,就要往他身上寻。 “嘘。” 他顺势拥住她:“莫闹了。” 那小爪子搁在他的胸口,半蜷着,上玉安稳了片刻,有点难为情:“那个......影响不好。”她指的是前头休息的暗卫兄弟们。 长指徐缓轻抚她的发顶,一下一下,耳边是他温柔的声音:“睡吧。” 幽微的冷香一阵阵直钻鼻翼,绿洲尽头唯一的一点子篝火带来熟悉的暖热,她突然觉得累,他欺骗她,也对她好,按前世的命数,他替皇帝赐她毒酒,而今生亦救过她很多次。 感情这种东西,果真一沾上就没法清算,那便随心吧,随心坦然。 翌日天亮,从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虽然条件不咋的,不过睡眠尚可。 华阴侯坐在对侧,贴心地递上一盏生暖的小手炉,上玉接过,又见他从车檐悬挂的骆驼皮中倒出水,与普通的水不同,这水是温的,可作洗簌之用。 洗完脸,吃着食盒中备好的糕点,她的心情挺不错,没想到在大漠还能有这般待遇。 轱辘压过沙面,混着风声发出细碎的响,小姑娘忍住想要掀开布帘看一看的冲动,扭头问道:“我们还要走多久?若再进去怕是不好出来。” 他安定地闭着眼:“就快到了。” “那是个什么地方?” 睫毛颤动几下,薄唇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神鬼未至之地。” “......”什么神鬼叨叨,上玉微蹙眉,说实话,既然来了,那数不尽的金银,用不完的玉器,她也想亲眼康康。 还有传说中得之可得九州的秘辛。 终于,马车停了—— 照旧是车上人在暗卫们的包围里率先落地,为了是防止他们跑路。 上玉捂着厚实的黄巾,露了两只小眼睛在外头。打量四周,漫天黄沙微微起,一大片联结的沙川泥堡,在风烟经年的侵蚀下,呈现各种古怪的形状,几根巨大的枯木,孤哀地立在沙头上,仿佛能看到头戴毛毡帽,脚蹬鹿皮靴的色目人围着它如何欢欣歌唱。 阔袖护在她身旁,替她挡掉头顶翻飞的黄沙。上玉回扯他的襟摆,有些呆愣愣:“是...是这儿吗?” 那些暗卫兄弟大概也被震住了,一个个站得木头似的笔直,唯有其中一个转过身,朝他们走来:“按您说的,已备好。”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机械而麻木。 华阴侯掩唇,轻咳了两声:“劳烦带路。” 话音落,那暗卫径自往前走,二人跟上后,其余人也一并跟上,一步一缓地走至沙川侧后方。 上玉:“......!”这里居然有恁大一个湖,震了个惊! 此处,是与方才全然不同的景象,碧波粼粼,胡杨青青,从那过分洁净的水面,能看出这个湖不深,也不浅。此时,只见方才说话的那个暗卫打了个手势,其余暗卫纷纷席地坐下,各人四散,有几个甚至掏出了水囊喝水。 来不及欣赏这种迷惑行为,上玉就被华阴侯拉走了,他带着她找到一棵巨型枯树,里头已经完全被蛀空,开着一个大洞,他把她抱放了进去,她不由抓住他的手,引得他微微一笑:“本欲叫你留在马车上,转念一想,待会儿的热闹你也许不愿错过。” 见她想要拿下黄巾,他反手推了一记:“捂着罢,仔细喉咙。”说话的时候,他自己咳了好几声。 上玉点点头,望向他的水眸格外明亮,隔了一层,声嗓有些模糊:“......什么热闹?” 他抿唇,斜倾着身体凑近,对准她的耳廓吐息:“水。” “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上玉:罢罢,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叉。 不知想到什么,她眨眨眼,突然向旁边挪了挪:“你...你进来一起坐。”自己屁股小,还能坐一人哩。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褐眸微怔,抬手抚了抚她的发,笑道:“好。” ※※※※※※※※※※※※※※※※※※※※ 缘起情萌,始于大漠,自当终于大漠。 回到大漠· 千佛窟 未时一刻。 远处传来一阵隆隆响声,并且,越来越近。 那头的天际不再昏黄,反倒呈现出一种妖冶的血色,仿佛被什么人用刀剖成两半。 上玉伸着颈子探看,当沙影与缭绕的云雾散去,大漠尽头皑皑的雪山,极致的白与黄,仿佛置身于冰火炼狱之中。 那些暗卫终于有了动作,在头领的示意下,他们纷纷站起,绕着大湖后退了一寸。 “?” 狐疑的目光落在身边人身上,华阴侯笑了笑,启唇说了句什么,然而远处的隆隆声越来越大,竟完全遮盖住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 风沙下他的面容有从前比之不及的俊美,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 不知是谁发出这样一声,上玉回转过头,乌黑的眸子一瞬间瞪大,澄净的瞳孔中,倒映着漫天高的水墙,裹挟着震天的声势,从尽头的雪山上奔腾而下,无数条水蛇探出头,狂暴叫嚣,直往他们这边冲来,扑高的水势立在身前,人显得这样渺小,小姑娘初时震憾兴奋,猛然觉得矛头不对,下意识往后退,甚至有水珠溅落在她颊面上。 阔袖稳稳扶住她的肩:“别怕。”他的声音叫人莫名心安。 上玉: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再苟一会儿。 果然,那些嘶吼叫嚣的水蛇仿佛受到了谁的牵引,并未冲向他们,而是顺着大湖的方向,一击拍岸,高高筑起的水墙大力朝那片沙川泥堡驰骋而去。 遭此冲击,沙堡顿时斜倾,大量的泥沙从下头流失,这时,又是一波水墙汹涌而来,那隆隆的声响简直要震碎耳膜,泥与水因撞击四散迸发,众人以袖捂面后退,沙土飞溅,天与地一片混沌。 水炮仍在继续,上玉躲在树洞里,大声道:“这就是你说的热闹?” 男人猛烈地咳嗽起来,没顾得上回答她的话。 一定是发作了。 小手往他身上乱摸,她有些慌:“药在哪儿?” “咳咳咳......”他好容易握住在他身上作乱的手:“...不必。” 男人半靠在她肩膀上,试图平缓呼吸。 咋说呢,顶着这么个身体,还敢跑到大漠里来,不是送死是什么? 这一下外面的景象也顾不得了,感到落在后背的重量,上玉以头碰了碰他的:“好些了没?” 良久,一声低低的嗯。 “......” 上玉:“那...那,那你可以起来了。”女嗓有些结巴,她指了指外边:“你看,水停了。” 的确。 虽然湖泊比方才上升了一寸不止,但奔腾的洪汛确实止了,大约是冰山雪水流尽,余下满地狼狈,以及,被水墙整个冲毁的裸/露沙堡。 那群暗卫走了过来,领头的四下查看,清点完人数,一个个都站在离树洞不远处。 这是让他们起身的意思? 上玉没反应过来,身边人已站起,风仪极好地整襟理袖,表情自在从容,若不是方才亲眼见他咳嗽的模样,都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不过,他的面色很苍白,脸颊两侧泛着微微的红,整理好自己,又把她拉起,慢条斯理地替她整理。 上玉不禁挑眉,瞥了一眼旁侧,暗卫兄弟们皆面无表情,可自己怎么感觉隐隐有股杀气呢。 左右磨蹭......呃,整理完了,一行人朝着那秃溜溜的沙堡行去,尚算巍峨的建筑突然变成这个鬼样子,真是,上玉瞪视他:趁着洪汛时期,改道河流,肆意破坏文物,你这个不地道的家伙! 残骸上时不时有沙土流泄,必须扶持着走,直到尽头,才发现沙堡的整个顶都被冲走了,向下凹陷出一个大洞,朝里看时,只见大洞的右侧边露出一条打磨平滑的甬道,颜色偏深,应该是木头造的,这甬道原本被巧妙地掩埋在沙川里,方才的洪水冲垮了上头的堆土,才外露了出来。 上玉与华阴侯对视一眼:明白了,这是入口。 领头的暗卫手一挥,队伍开始向那条甬道走去。 沙川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碗状,随着皮靴踏在上头,不断有沙子陷落,微凉的手指盖在上玉的手上,她抬起头,他温柔地笑了笑。 真正走入甬道,又是另一番感受,原以为木头经年变得脆弱,没想到居然还很坚固,整条道路深入地底,曲曲折折,也不知究竟通往何处,光线越来越暗,似乎封闭的环境中,有股潮尘的霉味,很不好闻。 “咦?” 上玉与华阴侯走在正中间,借着前后火光,她注意到甬道的墙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你看看。”她抓着他手上的火折子,照亮了,原来是些奇怪的文字,旁边还有几幅着色壁画,画上......似乎有一个正在拜佛的女子。 “这是?” “许是供养人像罢。”他看过之后,答道。 她转了转眼睛,突然捏住他的袍袖:“我...我现在能不能出去?” 他温言安抚:“别怕。”眼尾一转,却是叫她注意身后的暗卫。 这些人,是太子的人。 唉—— 上玉:果然鬼神叨叨,我爸爸真会搞事,居然找到这么个阴嗖嗖的地方藏宝。 看不见尽头的甬道有了尽头,一段由木板搭建而成的梯子,几乎是垂直上下,众人走得都很小心,上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是她的错觉吗,怎到下面越冷? 双脚终于踩在实打实的地上,这儿类似于一个大殿的转角,双髻铜人像头顶的托上,燃着经久不熄的长明灯,将大殿照得极其明亮,大家沿着转角的石壁向前走去,每个人都异常小心,包括那些暗卫,能看到他们的手一直紧握刀鞘。 穿过这片,之后的地界又宽广起来,借着荧荧灯火,所有人都被眼前景象震惊了—— 整面墙壁都被掏成中空的形状,自上而下,隔开千万个宝塔状的佛龛,每个佛龛里都供着一尊坐佛,手捻莲花,背靠佛谒祥瑞,顺着不规则的石头墙,一路延展,竟又是望不到尽头。 在场者,无一不惊讶。 且不说这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单是这种恢弘的气势就足以令人叹服。 此地,根本不像什么秘藏地,倒像极了一所伽蓝地宫。 空荡荡的宝顶大殿,除了千佛,再无他物。 没有传说中的金银珠宝,更无什么秘辛的存在。 上玉定定地注视着那些坐佛,甚至伸出手轻触,指头下微微的凸起感,是雕像上的每一道细致打磨的纹理。 她不觉入了神,沿着墙体走,突然,脚下仿佛踩到一个东西。 “......!” “妈呀——!骷髅头!” 这一喊成功把所有人呼唤了过来,原是一具白骨,落尘的情况很严重,想必已死了数年,身边放着一把雕刻师傅常用的刻刀,还有一柄小钻子。 华阴侯撩袍,俯身查看:“骨头紫黑,毒物所致。” “啊?”上玉攀扯他的袖子:“不是被关在这儿雕刻至死的吗?” 太阔怕了...... 二人说话时,那群暗卫已将这里边边角角搜寻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面无表情的脸上散发着阴冷毒鸷的气场,作为从小被植蛊驯养的暗卫,一旦任务失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各自心里都很清楚。 领头的那个移动如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掐住了上玉的脖子。 上玉正讲到兴头上,突然“呃”,断音了。 暗卫:“殿下要的秘藏究竟在哪儿?”话是同华阴侯说的。 “阁下,何必如此急躁?”对方笑了笑。 “快说,不然折了她的颈骨,你也要死。”其余暗卫将二人团团围住。 上玉:卧槽,大兄弟你这友谊的小船怎么回事?啊...无法呼吸。 男人看着她徒然发青的脸:“若伤了她,我即刻就能让诸位体内的蛊毒发作,”薄唇微微上扬:“阁下尽可一试。” “你!”暗卫毫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纹:“找不到殿下要的东西是死,蛊毒发作也是死,要死一起死。” 上玉:大兄弟,你说绕口令呢?啊...无法呼吸。 眼见那腕骨就要下力,华阴侯:“且慢。” 暗卫目光凌厉:“东西在哪儿?” “阁下先放人。” 阴鸷的眸子在上玉脸上逡巡一圈,又看向对方,上玉只觉脖子上的压力一松,不觉咳嗽了好几声,踉跄着朝那个人走过去。 他扬袖接纳她,扶住她有些虚软的身子,一同走向千佛龛,俊颜上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九州水陵图所绘之地,入口隐蔽,深埋地底,内中却空无一物,莫非仅是个幌子?” “其实方才看到墙上的壁画,我倒有了个想法,”长指抚过一座坐佛,他的眉目慈悲亦如此:“恐怕此处本是一座佛经洞,却在建造时被人占去,成了秘藏居所。” 暗卫有些不耐烦:“那么秘藏在哪儿?” 华阴侯淡然一笑:“就——是这儿。” “什么?!” 众人看着那面千佛龛,从外观上,明明就是普通的石头。 “世人愚蠢,珍宝就在眼前,却视若无睹。”他略低下头,看了怀中的她一眼。 上玉:“?”有我什么事儿? 突然,眼前银光一闪,冷剑出鞘,直指她二人面门:“你休想戏弄。” 华阴侯眼中毫无惧色,唯有淡然:“真假,阁下一看便知。” 那领头的略一犹豫,收了剑走过来,抓住一座小佛,催动指间内力,小佛瞬间被去掉了坚硬外衣,露出里头一点金亮,掩在蒙蒙落尘下。 上玉垂死病中惊坐起:“哇!”壕。 原来真是金佛。看来是事先把秘藏弄成如此,再筑进其身体,这里有这么多的佛,也就是说...... 所有人的目光从墙壁上一一略过,皆被这财富相当之可观的数量震住了。 那时,那个领头暗卫率先反应过来,漆黑的眸子看向华阴侯和上玉,手中的剑再次蠢蠢欲动。 回到大漠· 终 地宫里丝毫不安静。 暗卫们纷纷用刀撬动佛龛上的小金佛,然而那墙壁石头异常坚硬,一时半刻也难得手。 上玉只觉得荒唐,此处上千个金佛,难道都要撬走,再运到宫中献给太子? “呃!” 没等荒唐完,她呼吸一窒,身旁的阔袖突然掩住她:“阁下这是做何?” 问话的人是华阴侯。 对面站着那个暗卫头子,面无表情道:“殿下吩咐,还有一件重要东西。” 他抽出剑:“不交,就死。” 上玉:呦呦呦呦,你他娘的,又来! 她一直都没怎么害怕,大概是因为身边这个人的缘故,他总给她一种万事尽在掌握之感,或许未必如此,但就像兵法中说的,攻心为上,遇事不能自乱阵脚,先要想办法扰乱别人,别人越乱,自身的赢面越大。 看了看俨定从容的他一眼,她有点好奇,金银总归身外物,可秘辛却大不同,那是直接关系到天下的,她不信他会如实说。 谁知,这次根本没等到他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钢铁相撞的嘈杂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大殿陡静,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 一个面上带血,手提长剑的玄鸟暗卫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进来。 “怎么回事?”那头领问。 “是...是......”话未说完,他猛然瞪大了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后面上插着一柄弯刀,血流如注。 一时间,利刃出鞘之声在大殿中回荡,暗卫大喝一声:“什么人?!” 方才的那个拐角处,十几柄悬着钢索的弯刀贴着洞石飞射而入,众人忙提剑迎战。 兵器击打之声四起,上玉被华阴侯拉到墙壁后侧,二人避在此处观望。 随着不断被打回的弯刀,一大群身着蓝服的人冲入大殿,面容是一样冷漠,那蓝服的袖臂上绣着古怪的图案,仿佛是走兽一类。 只消一眼,暗卫头子认出那图案:“獬豸卫,你们是齐王的人?!” 对方不欲多说话,举剑便是凌厉攻势,招招夺命,玄鸟暗卫不敢大意,一蓝一皂,在大殿中狠斗起来。 上玉小心地探出头,暗自疑惑,齐王的人怎么会来这儿?瞧这架势,摆明了要与太子撕破脸,竟连伪装都不伪装一下,看来有关孟安的秘藏,齐王多半也知道了。 慢着。 绣眉一挑,眸光落在身边一脸淡定的人身上:“是你干的?” “嗯?” 还敢装,上玉双手环胸:“齐王......是你招来的吧?” 她小声逼逼:“我就知道,他那个脑子,哪会这么聪明?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使得恰到好处,看来都是有人教的。” 他微微一笑,没说话。 此时那两队人马,强弱之势已现,齐王的獬豸卫明显占了上风,愈杀愈勇,而太子的玄鸟卫倒下的越来越多,鲜血淋淋洒在金佛上,仿佛开遍了曼珠沙华,大恸亡灵在其间环绕。 上玉:妈呀,受不了了。 她转过头,自然而然埋进他怀里,脑袋枕靠在绸衣经纬上:“你们男人,为了权势,真就......”唉,其实也没啥说的,于他们而言,这都正常操作。 他张开阔袖稳稳地环住她,仍旧是那个慢条斯理的语气:“你若愿看,便看; 若不愿,我在。” “......” 小脑袋轻点了点,她嗯了一声。 过一会儿,兵器交锋的声响渐轻,上玉才转回头去,玄鸟卫几乎都被杀尽了,剩下齐王的蓝衣獬豸卫提剑站立,血沿着刃,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不太对啊,按说玄鸟卫是太子特别训练的暗卫,这战斗力也忒弱了,原以为两边会斗个你死我活,没想到这么快胜负分晓,齐王的卫队竟然这么厉害吗? 獬豸卫中有一人朝他们走了过来,拱手,做出恭敬模样:“王爷特命我等,谢侯爷相助。” 华阴侯抬手,便当受了。 那人道:“王爷已许诺,他日若登基为帝,必保侯爷万世荣华,这窟中的东西,王爷势在必得,还请侯爷鼎力。” “好说,”男人合袖而笑:“只是此地千佛,一时间恐怕带不走。” “这个无须侯爷忧心,王爷自有妙法。” 华阴侯往前踱了几步,走到明处,灯火在眸中荧荧燃灼,面容依旧悠然:“王爷果真睿智,只是不知......这妙法可含起死回生之术?”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变了脸色,方才问话之人的声音突然僵硬:“侯爷此话何意?” 对方笑吟吟地摇头:“我一向不喜欢解释,今日难得破例,就请诸位抬头,一望便知。” 獬豸卫面面相觑,有十几人照做了,窟顶开得很高,形似浮屠,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突然,仰高的人脸微微一顿,琥珀色的眸子陡然瞪大,粗壮的脖颈上不知何时划过一条血痕,鲜血从里头潺潺流出,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跪倒在地,瞬间断绝了呼吸。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仰头者纷纷倒地,其余的獬豸卫惊恐之余,拔剑乱砍,仿佛在佛窟中见了鬼,有一把剑竟然找到躲在暗处的上玉,直直地刺了过去。 上玉:本宝宝暴风哭泣,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她反应不慢,赶紧往回躲,兵器擦过石壁的声音震荡耳膜,那剑一击不成,就势袭来第二击。 上玉:我逃! 她本能地朝他跑去,她看到他伸出手,扑入怀中的一瞬,他调转了二人的位置:“噗嘶——!”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 小姑娘瞪大了眼,瞳孔间是他含笑的模样,佛窟里多了一群白衣人,黑巾覆面,与那些獬豸卫缠斗起来,不过顷刻功夫,剩下的獬豸卫就被解决得七七八八。 可惜现在谁都无暇关心,上玉慌乱问道:“你...你伤着了?” 他咳了两声:“唔,有点......尚可。” “什么尚可?!”她声线隐隐颤抖:“我看那一剑劈过来,你...你是不是疯了呀?咱们躲开不就好了,干什么这样......不,我原不该朝你这儿跑!” “嘘。”他苍白着嘴唇,抿出一个笑:“我伤得并不严重,你能向我跑来,我很欢欣。” “......你,你......” “不许矫情,”长指揭过她的眼尾,带走一点水汽,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她说了一句“不许”。 那群白衣人收兵,单膝跪下:“主子恕罪。” 这些是他的人...... 上玉明白了,先借太子之力打开佛窟,再借齐王掣肘太子,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他的人再出现,清扫残局。 什么叫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今天可算真正见识了。 如果没有自己这个插曲,他的计划应该很圆满,她悄然哀叹一声。 华阴侯抬了抬手:“此事不该怪你们,不必请罪,起罢。” “是。” 白衣人中有一身形挺拔者上前:“伤口虽浅,到底伤及皮肉,属下立刻为主子包扎。” 上玉暂避别处,听那头窸窸窣窣的布料声,还有轻微的抽气声,恐怕真的很疼。 又听见那白衣人说:“主子大计今日始成,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还有公主......” 她不禁凑近了一些。 谁知话没说完,突然有一名白衣人从外头跑进来:“主子,探子来报,不远处发现一支军队,着盔甲,纹章是玄鸟样式。” 玄鸟样式?太子的人...... 难道是太子的援兵?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 上玉忽然浑身发冷,这些人中,有内鬼...... “多少人?”她听到他问。 “大约......五千人。” 整个佛窟安静了下来。 她从里头走出来,看着他:“怎么办?” 他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仿佛丝毫不受影响,抬袖招她过去。 原本披在他肩上的大氅给了她,他慢条斯理地,替她扣紧系带。 “...你......”不知怎么,她心头涌现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该走了,上玉。” 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翩然一笑:“本想亲自送你一程,也罢,他们会送你到我事先安排之处,届时,是去是留,你自家尽可抉择。” “一应行囊细软,都已备好。”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的面容,大概嘴唇是颤抖的,纤手紧紧扯住他的袖子。 他明白她的意思,褐眸微弯,却有些无奈:“我并非圣人,个中变数,亦有始料未及之处。” “这回,是真的。” 温润的语气,仿佛叹息。 “......”那你怎么办?她竟......问都问不出口。 “姑洗,带公主走罢,好生护着。”他侧头对方才那个白衣人说。 白衣人抱拳,上玉扯着他袖子未放,他看了一眼,想到什么,探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抓起她的手,放了进去。 掌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她低下头:“这是......” 布料有些褪色,略粗的针脚,小补子圆圆软软,是那个…当初她一气之下丢掉的......受气包? 他微笑:“昔日遗落之物,如今物归原主,带着它,去吧。” 大手把受气包连同她的手拢在其中,呼吸浅浅地落在上头。 “.....不....” “姑洗。” 那天她最后的记忆,是听他唤了这一声。 西域(一) 丹熙与大辰相交之地,一片茫茫荒漠,若再往北,便是柔虞人的领地; 若往南,就到了广袤的西域。 若羌回纥,三十六国,孤火狼烟,红柳胡杨。长街上,行走着各色不同的族裔,中原,赫舜,楼兰,且末,有大秦人与萨珊人牵着骆驼穿街而过,上头驾了满车的香料,还有纱丽覆面的天竺姬,与一条花鳞蛇相对,翩然起舞。 西域人的住所在沙丘与绿洲之间,彼此相隔不近,建筑十分混杂,有在草原上扎牙账的,也有住在沙堡里的,近年由于中原商人来往,也多了很多木制的府宅。 在龟兹国都靠近绿洲的某一处,新搭建了三重牙帐,有个穿着左衽及膝波斯纹的少女,头戴毛毡帽,乌黑的发丝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脑后。 面向一棵巨大翠绿的胡杨树,扣着手指,若有所思。 一个侍女打扮的人小跑步过来:“娘子,该用饭了,姜元姑姑让叫您回去呢。” 少女回神一笑:“今日吃什么,好姊姊?” “嗯...有您喜欢的烤羊肉。” “香料呢?” “知道您喜欢,特地加了许多。” “那好。”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朝最大的牙账走去。里头人见少女进来,笑道:“娘子回来了。” 铺了餐巾的地面上,摆了香喷喷一只羊腿,旁边还有白米饭跟一些清汤。 几人坐下,少女随口问道:“姑洗呢?怎么不过来?” 那名叫姜元的女子道:“娘子不必理会,便叫他牙帐外用饭,倒也稳便些。” 说话间,毡布被人掀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笑着走进来:“可赶上好时候。” 姜元看了他一眼,笑道:“是啊,想必叶先生闻着味儿了,不如坐下一道用些。”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青年说这话时,黝黑双眸落在一旁啖肉的少女身上:“公主今日可去过外头?” 姜元:“先生糊涂,此处何来公主?” “是在下的不是,”他状似恍然:“是娘子,并非公主,在下一时忘了,”顺手拿起手边的清汤:“以汤代酒,自罚一碗赔罪。” 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少女并未说话,水眸环视身旁这些人,眨眼间,来到此处已逾半月,自己也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只是时不时会想起,自那日佛窟一别,他,再也没有消息...... 虽然明白他手中握有最后一样筹码,就是那道下落未明的秘辛,他们不会轻易动他,再说,聪明如他,未必一点后招都没有。 可她就是隐约担心,可恶的家伙,她觉得自己被他算计了,在那样的情形下把她送走,除非自己不是人,不然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心思多了,这一餐饭也有些食之无味。午后,她到内帐中小憩,看着宝塔形的牙账顶,耳边环绕胡笳拍就的贺兰调,最近发生的许多事在眼前一闪而过—— 漫漫黄沙驿道,有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正在飞驰,旁边跟着四五匹快马,蹄铁踏过飞扬的尘土,驾马者与骑马人皆是一脸肃容。 上玉:哎呦喂,头晕,还想吐。 “您暂且忍耐片刻,等到地方就好了。”身旁的白皙素手,递来一方湿巾。 “呃,多谢.....” 待看清那人的脸,上玉大吃一惊:“鹞子?怎么是你?!” 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还坐了一人,熟悉的打扮,布满成熟风韵的眉眼:“多日不见,公主安好。” “......你,你......”上玉颤巍巍地伸出手:“...你......裘令宾?!” 妈鸭!不是她没睡醒,就是这个世界没睡醒,凭空出现一个鹞子已叫人吃惊,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个裘令宾?!她来干什么?! 上玉:......我裂开了。 等等,她突然狐疑地凑近她的女侍,左右打量:“你......真是鹞子本人吗?” 鹞子闻言错愕一瞬,随及答道:“您说的什么话,婢当然是。” 上玉:“我能捏你的脸吗?” “......” 裘令宾笑道:“姑娘家,捏脸怎生使得?公主若不信,只挑身子捏罢。” “......” 上玉看了瑟瑟发抖的鹞子一眼:“算了,不捏了,但我有问题要问。” “公主请讲,小侍知无不言。”裘令宾凝眉浅笑,神情泰然。 “咱们现下在哪儿?” “自然是侯爷替您安排的车驾上,怎么,公主忘记了?” 上玉摇摇头:“那你为何在此?” “此去路远,恐怕鹞子有照顾不周不处,侯爷特命小侍一道随往。” 听起来很合理,可她还是觉得不对:“他为何叫你......慢着,你...你听他的?” 裘令宾抿唇微笑:“小侍本就是侯爷的人,如何不听命于侯爷?” “......啊?!” 上玉:震了个惊,一直以为她是坏人来着,没想到是自己人......啊呸,什么自己人,是他的人。 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不过小姑娘脑子灵,也不是好糊弄的:“令宾大人,你毕竟久住丹熙王宫,我又怎知你的话是否真假?” 女人闻言,以袖掩唇,笑得妩媚而风韵:“早听侯爷说起公主才智,今日得见,果真不一般,罢了,小侍也不指望公主即刻相信,只是一件,如今裘令宾已死,公主勿再用此称呼,以免惹上麻烦。” 顿了顿,续道:“小侍几人自然也不能再称‘公主’,从今往后,便称您为‘娘子’罢。” 鹞子在一旁点点头。 上玉听得一愣一愣:“你说裘令宾已死,怎么死的?你如何舍弃这个身份从宫中出来?还有,你究竟是何人?” 这他娘的,一个个藏龙卧虎,都把她逼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此事说来话长,小侍能平安出宫,自有侯爷安排,至于小侍的真实身份......”狭长美目觑过来,她笑得意味深长:“小侍的身份,娘子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么?” 上玉:“???”狗头懵逼。 “你说我?”确认似的指了指自己,水眸瞪得恁大:“我们......认识?” “嘶——!”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声冗长哀厉的嘶鸣,在寂静的大漠中,显得十分突兀。 “姑洗,怎么回事?”裘令宾对外问道。 “有人追来!”回答的男嗓有些模糊:“请公主坐稳!” 马车前行的速度变快了,能听到鹿皮鞭不断拍击的声音,车厢里三人纷纷抓住眼前物,试图稳住身体。 “是谁追来了?......是太子?” 裘令宾:“无论谁人,总归是欲取你我性命之人。” 车背上突然传来重重一击,像是有什么东西将欲冲破这道屏障,鹞子大叫一声,顺着她的手指,能看到一个箭头状的物体刺进进了内壁。 是羽箭。 上玉想要伸手触碰,被裘令宾拦下:“莫动,当心箭尖淬毒。” “砰——砰砰!” 又有第二只、第三只落在了顶板上,其凌厉穿透了马车,可见射箭人内力之深,下手之凶狠。 正这时,厚帘突然被人掀开,探进一张硬朗的脸:“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与儿郎去绞杀他们,姜元,你来驾车!沿着此路!” “好,你自己小心!” 裘令宾应声而出,男人一个翻身飞到旁边一匹马骑上,带领那四五个白衣人往箭飞来方向奔去。 “驾——!” 石青的披帛在半空中飞扬,头梳高髻的美艳妇人一脸肃容,绛唇在漠色衬托下愈加红艳。 上玉:我擦,太帅了! 原以为她只是个弱不禁风的普通宫女,没想到娇美的皮囊下,竟有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雄浑气魄。 方才那男子,应该是姑洗,他叫她什么呢,姜元,不是裘令宾,而是姜元,这才是她原本的名字。 姜元,姜元...... 别说,越叫越有点耳熟,上玉一时陷入沉思,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地听到过? “公主......不,娘子,您看那些追兵还在吗?”此时鹞子有些胆怯地问了一句。 上玉:哦!不好意思,把追兵给忘了。 她小心地把帘子掀开一点儿,两丸妙目骨碌碌地,回首只见漫天黄沙,连个人影都无,也许姑洗他们顺利得手了。 骏马拉着车,在大漠上疾驰,胡风卷地,车厢中二人也丝毫不敢松懈,时不时注意身后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然而如今仍陷在大漠中,姑洗一行也并未追上。 上玉掀起帘子:“裘......可是有何不妥?” 女人半转过头:“小侍惭愧,一直沿此道,似乎跑不出大漠。” 言下之意,就是她迷路了...... 上玉四下瞧了瞧,天地相连,甭管什么地方都是黄澄澄一片:“这也怨不得你,大漠本就难辨地势,如今尚算安全,不如咱们缓行,等姑洗他们过来。” 小姑娘还挺有主意,姜元抿唇一笑:“是,娘子。” 甩着尾巴,马蹄子也终得休息一会儿,就这么沿着前路不紧不慢地走。 上玉呢,不出意外,与女人聊起天来:“‘姜元’是你的本名吧?这个名字,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娘子记起来了?” “嗯嗯嗯,”她点头如捣蒜:“要是......要是你能说得详细点儿就更好了。” 雪白的皓腕探出,扯了扯肩上的披帛,女人笑道:“好罢,不为难娘子了,娘子可记得数年前,太微宫墙边,您第一次与侯爷见面。” “当然记得。” “那时候,侯爷曾让......”嗓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嘘,”原本温柔的美眸一瞬警觉起来:“有马蹄声。” 可能是姑洗,可能是路人,也可能......是敌人。 “娘子快些安置。”纤指压放在破裙上,透过光润的丝绸,能窥见其下短匕的形状。 上玉知道自己应付不来,更不能给她添乱,遂在马车里藏好,手指悄悄将帘子掀开一条小缝,向外看。 寒风渐小,黄沙也不似方才飞扬得厉害,视线中,出现了一匹枣红色的马,从斜侧边而来,骑马的......似乎是名男子,青衣布衫,头戴襦巾,作中原打扮。 那人目的明确,显然是冲她们而来,随着马匹越来越近,上玉的双眸也越瞪越大,这个身形,这个长相,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 ……叶比木?! 西域(二) “姑娘!” 红马离近了,那人牵住缰绳,对着姜元抱拳:“姑娘莫慌,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偶见姑娘车驾在此处徘徊,想必是迷路了,在下恰巧要出漠,如蒙不弃,愿做个引路人。” 纤手仍旧别在腰上,一双勾人美目将他上下打量,绛唇轻启:“此处荒无人烟,公子打哪里来?” 那人笑道:“在下叶比木,原籍丹熙,曾是宫廷画师,如今不过一名四海为家客,正巧游至大漠,遇见姑娘,也算缘分。” 姜元没说话,“宫廷”二字让她尤为警觉,可现下姑洗迟迟不来,时间拖得越久,她们的处境越危险。 正在两难之际,一只手从后攀上她的肩,耳边传来上玉的嗓:“他说的是真的,此人曾在宫中为我绘像。” 她立即意会:“娘子的意思是......” 上玉:“此非久留之地,至于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真有什么不对,咱们也制得住他,姑且信他一回,先离开这里再说。” 姜元略一沉吟,点点头,厚帘放下的一瞬,上玉与那人对上了视线:“原来是公主的车驾,在下有幸。” 对她的突然出现,他不惊不疑,接受得平静又自然。 既然被看到,上玉便也回之以礼:“叶先生,久违了。” “既然公主信得过在下,请往这边走吧。”他调转缰绳,姜元驱车跟了上去。 叶比木果然未食言,真就带着她们走出了大漠,前方能看见绿洲与稀疏的人家烟火,再来,姑洗领着人与她们汇合,一行人走了一天一夜,方才进入龟兹境内,在一片绿地上栖身。 本来依照华阴侯的安排,该从龟兹再往北走,繁华的楼兰城中已置好了宅子,不过上玉喜欢这儿,其余人只得听她的,暂且住下。 此处有一条天河,被西域人称为“拉木兹”,现在这个季节,河水是碧清碧清的,潺潺水声是天地创作的最好音符,午后,上玉坐在这儿,用刚择下的红柳枝子拨弄那河,有几只小羊“咩咩咩”地跑过来喝水。 上玉两眼放光:“烤全羊!” 羊:“......咩。” 有一只看中了她脚下的草地,不怕死地想要过来,被另一只更为矫健的山羊挡住,那山羊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瞪了上玉一眼,随即跑开了。 上玉:“......”被羊鄙视,羊脸懵逼。 她索性向后一躺,瘫出一个大字,半阖着眼,鼻端萦绕着泥土的清香,耳边只有水声、虫鸣声,好安静—— “玉姊姊!玉姊姊!玉姊姊救命!” “......” 上玉:啊,真香。 光听声儿就知道是谁,她半坐起身,视线里,一个身着红短褂,梳细辫儿的姑娘正朝她飞快跑来,那姑娘的手中,似乎正抓着什么东西。 一只……老雕?? “玉...玉姊姊,”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晕着两团红坨坨,又黑又圆的两丸葡萄眼煞是清亮。 姑娘是附近一户牧民家的女儿,叫祖丽亚提,是个极为活泼热情之人,上玉第一次见到她,还发生过一件不小的乌龙,当时她站在毛毡边上,这姑娘突然出现,大眼瞪得凶狠,手里还拿了把刀,嘴里不住喊着:“别动,别动。” 以为遇着敌兵,姑洗从一旁冲了出来,一掌把人家掀翻在地,姑娘粗眉一撇,哭得稀里哗啦,口中还叫着小心,两人这才注意到树上倒挂着一条蛇,险些攀上上玉的后颈,姑洗把蛇丢掉,木着一张脸,愣生生地向姑娘赔罪。 从此,就这么认识了。 亚提比上玉小两岁,上玉便拿出做姊姊的样子:“你又怎么了?难道姑洗又欺负你了?” “不......不是不是,才不是他......不,是他,就是他!” 上玉:“......”我要短路了。 正这时,姑洗端着一张老干部脸出现,朝亚提伸出手:“还我!” “我不,”亚提嘟起嘴,把手中那只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老雕藏到身后:“你......你不讲理!” 姑洗皱起眉:“那鹰是你的还是我的?抢了我的东西,怎么我还要不得了?!” “......唔...那是,那是我让你借我玩会儿,你不给,你...你你你小气鬼!喝凉水!”她后退了好几步,冲他做了个鬼脸。 眼见着姑洗有爆青筋的风险,上玉赶忙出来阻挡:“什么雕…鹰,叫我看看?” 滴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亚提咧嘴一笑:“好,我给玉姊姊看,就不给你!” 姑洗:“......!” 上玉就着她的手,凑近一瞧,果然是只苍鹰,只是被扯住脖子,都快翻白眼了。 “亚提,赶紧松松,它快被你勒死了。” “啊?!”姑娘一听,一个激灵松开手,姑洗眼疾手快,展臂把鹰抢了过来。 “你!你还我!你...”亚提一急,就要飞扑上前。 唇边难得露出一丝笑,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腾身而起,挺拔身形稳稳地落在一棵大树上,那姑娘只能在树下急得跳脚。 “多谢娘子。”他抱拳行了一礼。 上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姑洗,你倒说说,拿这苍鹰做什么?” “......” “我...我知道!玉姊姊,我知道!”亚提举高手,忙不迭道:“我们牧族人用苍鹰来捕猎,它的眼睛可亮了,又能识得路,靠着它能捕到好多猎物!哼,他......他一定是想叫苍鹰帮他捕猎!” “我没有!”姑洗的脸涨红了。 “你就有!”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上玉:“......”依稀闻到了狗粮的酸臭味。 没想到了西域,不苟言笑的姑洗竟摊上这么个冤家,不错不错,虽然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可究竟是十几岁的少年,有个姑娘家跟在身边,吵吵闹闹,那就很好,只是不知,他若知道,会是怎么个反应? 想到他,便是一派从容的笑,还有冷硬的胸膛,靠上去一点都不舒服。 “姑洗。” 正与亚提吵嘴的少年听见,一秒恭敬:“娘子吩咐。” “......嗯...”上玉背着手想了想:“就说我现在很好。” “?啊?” “我说,我现在过得很好。”她微微一笑:“你听清楚了?” “......是。” “好罢,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你们了。”拍了拍袍子上的土,她脚步轻盈地向牙账走去。 “哎——,玉姊姊!我...我阿塔阿帕请你们晚上到我们帐子里用饭!” “知道啦,帮我谢谢他们。” 清脆的声音远远传来。 掀开毡子,正碰上姜元在门口晾晒新鲜的奶酪,把同羊油分离的羊奶渣,用手捏成圆形状,晾晒在台子上,过一段时间,就成了羊奶酪,上玉本来喝不惯羊奶,如今也渐渐地习惯了,到一个新环境,只能你自己勉力去适应,总不能叫环境迁就你。 上玉在她身边坐下,问:“鹞子呢?” “许是有些水土不服,我让她去帐子里歇着了。”姜元笑着道:“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嗯。”上玉点点头,随手抓起地上一株枯草,在黄沙上划拉来,划拉去。 “娘子有心事?” “......对啊,而且挺多的。”沉默了一会儿,她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没有了从前王宫中锦衣玉食的生活,跟着我过这种日子......你们,会抱怨吗?” 小姑娘自语喃喃:“应该会吧,虽然我自己不觉得,因为我一直是被伺候的那个......”她看了身边人一眼:“你们…若想回去,那也可以,我同意。” “喔!”话音刚落,脑门被轻轻弹了一下,姜元停下手中的活:“小侍失礼了,只是娘子的话实在不中听。” “若小侍不想出宫,自然能拒绝,侯爷并非胡搅蛮缠之人,还有鹞子与姑洗,亦是如此,我等早已发愿,一生追随侯爷,娘子既是侯爷看重的人,自然也是我等倾力保护之人,何来抱怨一说?” 上玉怔愣愣的,半晌说不出话,良久,一字一顿:“我知道了。” 她作了一揖:“从此再不说这话。” 姜元笑道:“娘子明白就好。” 自从裘令宾变回了姜元,仿佛也褪下了某层假面,从前只觉得深不可测一个美姝,如今愈发平易近人。 二人聊着聊着,又提到马车上被叶比木打断的那番话,上玉:“我后来狠狠想过,想不起来。” “娘子当真一点儿记不得?” “真,千真万确,比我的胸脯还真。” “是么?” 眉眼因为回忆,渐渐拢起些许唏嘘,她道:“那日分别,侯爷曾命一女侍送娘子回西内,娘子总还记得?” “......?!” “......难道,是你?!” 上玉:震了个惊!......经她这么一说,当时他确实叫身边一个大姊姊送她回家,她记得他喊她......姜元,似乎...好像...确实是姜元! “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女人笑着颔首:“的确是小侍,那时起小侍便记得您。” “......”他喵的还能说什么,缘分呐——上玉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同志啊,咱终于对上号了。 “娘子且慢高兴,当日小侍所以对您印象颇深,不只因为您的特别,更因,侯爷。” “......哈?” ※※※※※※※※※※※※※※※※※※※※ 注:阿塔:粑粑,阿帕:麻麻 姜元是第三章出现过的人物,这条线终于能接上,憋死我了…… 没错,她就是传说中的助攻n号。 重生· 前因 “娘子恐怕不知,其实侯爷少年时,并非如世人所见那般温良谦谦。” 上玉眨眨眼:“我看他倒挺温柔和善......呃,表面上的也算。” 姜元笑了笑:“小侍与黄钟自小伺候侯爷,对他的性情多少窥得一二,侯爷幼失父母,孑然一身幽居北殿长大,身边连帮扶的人也无一个,他少时老成,对任何人、任何事皆是一副淡然模样,更不曾对人笑过,独独那日宫墙下的他与平素大不相同,从那时起,小侍就明白,眼前姑娘对侯爷而言,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上玉:这话说得,好羞羞。 原来是这样,他是个不爱笑的人么?可他在她面前,经常笑啊,温柔的,无奈的,......含情的,还时不时做些调侃的小表情,难道......只有她是这样吗? 不,还有一个人。 上玉吞了口口水:“姜元,你可认识单钟郡主?” “自然认识,”女人微一怔愣,随即了然:“娘子在意她?” 小姑娘并不否认:“之前见过一次,好家伙,给我说了一大段男女情爱、感人肺腑之言,说她自己同你家侯爷如何相视,她又如何为他牺牲云云。”说着说着,有那酸溜溜的味儿了。 “娘子切勿放在心上,”姜元听得嘴角弯弯:“单钟郡主倾慕侯爷不假,常来北殿也不假,但侯爷对她从来不假辞色,小侍跟您说......有几次,侯爷索性直接当着她的面儿咳血,以换得数天宁静。” 上玉嘴角一抽:“这......” “至于所谓的‘牺牲’,倒不能说她一厢情愿,只是侯爷从不做强迫人之事,当日前来丹熙,郡主自己也是应允了的,谁知后来被权力荣华迷失了眼,生出背叛之心。” “而今落得如此,也是她自毁长城的因果。” 做好最后一块奶酪,二人合力把台子移到近阳通风地,雪白的羊奶浑圆如香软白胖的包子,风一吹,一股浓浓的奶香味扑面而来。 姜元:“不知小侍这番话,可有为娘子解惑?” 上玉点点头。 “那就好。小侍看娘子几日来总是闷闷不乐,只想说欢愉便如同水源一般,只要能解一时之渴,又何必在乎这水是否干净呢。” “......但,不干净的水喝了会生病,会上吐下泻,还会...头疼心疼。” “那便看个人取舍,总归感情/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女人微微一笑,也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淌漾着三四分的缱绻。 西域的夜,暗下来很快。 牧民阿克力孜,也就是亚提的父亲,他们一家人住在牙账不远,都是热情好客的人,夫妻皆是高鼻深目,眉眼浓重,他们早年与中原人做过皮毛生意,中原话都说得很不错,自从与上玉一行人认识后,便频频请他们过去,好酒好肉地招待。 牧民自酿的烈酒入口粗糙,后劲很足,上玉是不沾的,姑洗从不进牙账,连睡觉都在外头,只有姜元一人,能与牧民夫妇喝个痛快,毕竟前身是主持宫宴的令宾,这都看家的本事。 酒过三巡,牙账里的温度越升越高,众人陷入微醺微醉的状态,上玉被亚提勒住脖子,听她满嘴酒气,滔滔不绝地说姑洗的坏话,这疯丫头一下又叫喊大闹,大唱起龟兹歌谣来。 上玉:太狂野了,简直。 眼看着时辰晚了,她扶起姜元,匆匆与牧民们告了个辞,颇为费力地走出大帐,外头月光泠泠,照在那几棵高壮的胡杨树上,姑洗也不见了踪影,想一想方才亚提仿佛哼着歌跑了出去...... 好吧,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把身边软倒的身子往上提了提,提不动.....姜元是丰腴型的美人,生得又高,加上喝得太醉,整个人的重量压上来,弄得上玉本玉险些摔倒。 为什么说险些呢,因为正要倒下去时,有个人从旁边撑了她一把。 待站稳后,才看清那人,襕衫襦巾:“...是你?” 叶比木笑道:“娘子可是遇到难处?”瞥见她身旁醉得不省人事的姜元,他自发蹲下身子:“如不介意,就让在下背她回去。” 上玉:“这个,男女有别……啊,好叭。”没办法,自己实在搞不动,横竖隔着衣服,姜元你就暂且从了吧。 叶比木把人托稳了,起身,反手一个趔踞,上玉:“哎妈,大哥你靠谱点。” 她跟在后头扶着,还要防止姜元偶尔挣动撒疯,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把人弄回了牙账。 待收拾妥当,上玉同他道了谢,那潜台词就是:九五二七,任务已完成,你可以走了。但凡有点眼色的都能明白,偏偏这位叶画师,视若无睹,甚至厚着脸皮道:“今夜月色正好,不若出去走走?”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运馈赠之礼,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上玉自然不想跟他出去,正打算找个借口,又听对方道:“在下可与公主,聊一聊过去的事。” “......” 他的称呼突然换成了....公主。 孤树残影,茫茫绿野,映照着远处惨白的荒漠,黢黑的夜幕下,一轮皎月。 寂静无声的世界,只有拉木兹的河水潺潺流淌,河边,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相对而立,远远望去,仿佛某幅画中的景象。 “公主恼了?”男人在前头道。 上玉沉默不语。 “何必如此呢?”他转过身,装模作样地叹息,两丸瞳孔黑得可怖:“在下只是想跟公主叙叙旧。” “......”她深提了一口气:“你不必做些无谓的试探,我...根本就不怕,你究竟是何人?想做什么?索性摊开了说吧。” 青年微微一笑,露出哂然的表情:“公主果然爽快。” 他转回去,双手背在身后,继续向前走:“不急,在下先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位男子,他最爱的妻子和孩子快死了,他拼命赶回家,欲救他们,却不幸被另一人抓住,他苦苦哀求那人放他走......最后,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死得很凄惨。” 青丝染上月光的霜华,讲故事人的脸上噙着一抹笑:“公主你猜猜,其间发生了什么?” “......”这是说故事呢,怎么变脑筋急转弯了? 上玉想一想:“大约是那个人不肯放他走,他的妻子和孩子耽搁不得,就过世了。” “哈哈哈哈哈,”男人忽而仰天大笑:“说得不错。” “公主不妨再猜猜,那个人为何要抓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猜不出么?”他面朝着河水,仿佛自言:“那在下给个提示,故事里那位男子,是一位精通秘术的方士。” 上玉:“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他的笑凝固在脸上:“你没听说过方士?” “我为什么要听说这种东西?”嗨呀,觉得不学无术的自己好牛啤! “......”叶比木探手扶了扶额,表情相当复杂:“所谓方士,就是这个......方技之士,还有数术之士的统称。” 上玉:“哦,明白了,通俗点叫‘江湖神棍,骗吃骗喝’是吧?” “......” 他突然朝前快走了两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眼中有戾气一闪而逝:“公主是在装疯卖傻?抑或和在下开玩笑?” 上玉被他捏得生疼,兀自忍着抬了抬颈。 “做什么?” “给你捏啊!你他妈!”最讨厌动不动捏人下巴的泥煤!当自己是霸道村长吗?呸! 小姑娘眼中满是倔强的光,以及,厌恶。 他勾起唇,是嗤笑的模样,一把扔开手,上玉后退了几步:“你...你这疯子!”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他的逆鳞,原本尚算正常的男人突然直起眼:“对啊,你说对了...我的公主,我,叶比木....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 “你......” 上玉:什么情况?蛇精开关被我打开了? “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嗓音轻之又轻:“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双手在怀中掏了掏,掏出一个长条状的锦盒:“里头......你知道是什么?” “......” “我告诉你,”他的头左摇右摆,有些神神叨叨的意味:“这里头......是你的情郎一直在找的东西。” “可惜...他找不到,因为在我这儿,我知道他在找,偏偏就不让他得逞,因为我要把它送给你,尊贵的公主殿下。” 那锦盒被颤巍巍地递过来,上玉没去接,他等了一会儿,神色逐渐清明起来,似乎恢复了正常:“拿着罢,日后......可以把它交给你的情郎,他会明白的,他是聪明人。” 上玉清楚地看到,那张平平无奇的书生脸上,充满了诡异的笑容,还有难以言说的神秘。 “公主知道肴轩阁么?这就是肴轩阁里藏着的东西。” 肴轩阁,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上回他假扮成萨满也要混进去的地方,锦盒里的东西......从那儿来的吗? 月光正巧落在递出的盒子上,照亮了外部雕刻的繁复花纹,上玉吞了吞喉咙,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 重生· 后果 拿了东西,她转身欲走。 “怎么?公主这就想走?”失去温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上玉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你究竟想怎么样?” “在下方才的问题,公主还没有回答。” “......” 其实一段对话中,越是急躁的一方越落下风,越容易被人掌控。反之,如果能找到对方的痛脚,狠狠地戳下去,或许能挽回局面也未可知。 无论如何,不能再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 小姑娘转了回去,水眸在月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晶亮:“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答案,横竖人已经死了,无论再怎么放不下,死了就是死了,难道追究这些还能让死者复生不成?” 她的双手紧紧捏住裙边,决定赌一把:“依我看,那个男子太无用了,他若有本事,怎么会轻易叫人捉住?就算被捉住,难道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说不定,他根本不想救他的妻儿,只是在装模作样。” “......你。” “......住口。” “住口!住口!!” 叶比木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冲过来,高高举起右手,幸而上玉闪得快,他的手落了空。 四周很静,静得她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齐上玉,不要怂,她告诉自己,努力平息惊慌,迎视他可怖的目光:“你看,你...你也只是个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情感和脆弱,何必弄出一副骇人模样?你若有什么委屈不快,我愿意听你说,因为我也曾脆弱过,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罢了,为何还要互相伤害呢?” 话音落,她看到,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哼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笑到声音嘶哑:“瑾珏公主,齐上玉,我倒真是小瞧你了。” “果然物以类聚,你跟他,这副算计的嘴脸,当真一模一样......令人作呕。”后半句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上玉终于有些听明白了:“....原来你...恨我?我从未与你有过交集,你为什么恨我?”她仔细回想过往,从未与这样一个人结过仇怨。 “哼,想知道?”一管猩红的血从他鼻子里流下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我本来不想说,可就在方才,我改主意了,我要让你清醒地看到一切,然后痛苦,一辈子。” 他眼中的光太过疯狂,虽然她成功扰乱了他的神志,但一个疯子发起疯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偏偏姑洗又不在身边。 “被自己喜欢的人亲手杀掉,是什么感觉?” “......” “怎么不说话?”男人疯狂又恶毒地看着她:“你还记得重生第二世,是谁向皇帝告密,说你是假公主?又是谁奉上毒酒,亲手结果了你的性命?” “......你说什么?”水眸陡然大张,震惊、惶恐、不可置信,上玉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你......你为什么?你......” “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看着她,那一瞬仿佛神祗在看一只卑贱的蝼蚁。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这一世你恨他、疏远他,而他爱你护你,却永远得不到你的心,更无法与你在一起,没错,不论前世,今生,抑或来世,你们永远都无法在一起,永远。” 又一管血从他的鼻端流下来,他粗鲁地扯袖擦去:“哦...对了,尊贵的公主殿下,你想知道我看到这一切,是什么感受吗?” “我痛快呀,我痛快极了...呵呵,你们越痛苦,他越痛苦,我就越痛快......华阴侯,啐,他这样的杂种......就活该千刀万剐!下地狱浸油锅!” 这般浓烈的恨意,所以他的言谈举止都与他很像,是恨到.....不自觉地模仿他的一切,究竟是怎样的恨? 上玉忽然狠狠一个激灵,她想到了那个故事。 “呵,你害怕了?”她突然瑟缩的目光极大地取悦了他:“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死实在太容易,在这个令人恶心的世上苟活,才最痛苦......我不会,也没那么傻......给你一个舒坦。”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他转过身来,定定地注视她:“....因为是我,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竟是如此,果然如此。 上玉的眼中的波芒动了动:“....你就是故事里的那个方士。” “不错,”他扬起唇:“逆天而行,改人命数,如此阴损之事,每个秘术师的一生仅能催动一次,如果不是你死在沙漠里,如果不是华阴侯那个杂碎抓了我....我的......所有,都被你们尽数毁掉。” “所以,我改主意了,我要让一切从头开始,让你带着对他的恨意重生......是我,篡改了你的记忆,我经受过的滋味..也要叫那个杂碎好好尝尝!” “......” “......你...” “......为什么....”小姑娘的双眸,溢出大片莹亮的水泽:“......我...我一直都......不肯相信他...防着他...恨他......到头来,却是他...救了我......” “不错,现在我们有答案了,尊贵的公主......他为了救你,抓了我...他想让我把你救活......可我偏不,我要把一切都转回去......要他,无论今生、前世....永远永远与你错过......” “哈哈哈,听上去挺舒坦的是不是?” “我看着你们,按我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像一出精彩的皮影戏,真是痛快啊——” 笑够了,才停下来:“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还做过很多事。” “...之前大漠里,太子援兵,就是我泄的密。” “我想,如果华阴侯拥有前世记忆,大约会无比后悔,后悔招惹我这样的人。” “哈咳咳...咳......” 他突然吐出了一口血:“不过是情绪激动了点,臭皮囊,不中用!” 空气中满是压抑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上玉擦擦眼角,看那月亮也泛起了白:“你做了这么多事,想必夜里经常睡不着,折磨我们,折磨你自己,有用么?逝者已逝,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 这次他没有发疯,只是面对着安静流淌的河面:“你说得不错。” “重生禁术,无法用在我的亲人身上,所以他们死了,便是万劫不复。” “......小公主,我们玩个游戏吧。” 男人侧过头,露出今天晚上第一抹和善的笑。 只是,落在上玉眼里,可怖如鬼:“你要做什么?”她不自觉后退两步。 “别怕呀,”轻轻一声叹息:“我说过,不会杀你,只是想玩个游戏,你看——” 冷光一现,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上玉瞪大了眼。 “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是用来杀你的。是我想让你用它,杀了我。” “什......什么?” “你不敢么?难道,对我这样的恶人...生出了可笑的怜悯之心?”他摇摇头,朝她走近一步,她便立刻后退两步。 “你...你疯了?为什么要让我杀了你?!” “没有为什么。”他逐渐失去了耐性:“无用的东西,连一点点恶都做不得。” 上玉清楚地看到,男人原本平顺的眉眼再次狰狞了起来:“这样吧,我还有一个秘密,可以告诉你。” “也并非我的秘密,而是......”他的嗓音突然放轻:“华阴侯,是关于他的。” “想听么?想听就过来一点儿,这是秘密,万一被别人听去,他可就惨了......”露出一个惺惺作态的惋惜表情。 上玉死死盯着他,一边支撑着自己,小心地朝前迈了两步。 “乖孩子。”她听到他这样说:“这个秘密,是你的情郎,不为人知的肮脏......任其表面上再风光也无用,他是个杂种!” “......你知道他的父亲,并非驸马。而是大辰朝当今的天子昌宁皇帝,也就是他母亲的亲哥哥......呵呵,同胞兄妹乱/伦生下的......真正的杂种。” 他勾瞥了上玉一眼:“怎么?你不信…那你总该看见他那双妖怪一样的眼睛,世上没几人知道,大辰天子...也是这一双眼睛。” “如何?吃惊?”短匕瞬间举到她的面前:“你若不杀我,我就把这个秘密放出去,我要让他,和他死去的母亲,一生屈辱,受尽天下人耻笑!” “……痛快,痛快,真是痛快,小公主,你也觉得很有意思吧?我知道你不想杀我,可如果不杀我,你的情郎就会饱受折磨,为了他,你动是不动手?全在你。” 指甲早已陷进肉里,上玉看着那短刀,眸中只有那明晃晃的冷光,她最终,还是接过了。 “来,杀呀,你从来没有杀过人对吧?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 男人张开袖子,闭上眼睛。 握着匕首的纤手不住颤抖,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地狱里来的妖鬼蛊惑了。 “娘子——!” 一声大喊,叶比木的身躯被一脚踢翻,上玉手中的匕首被夺,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姑洗面无表情:“属下来迟,娘子受惊了。” “呵,呵呵,来了个帮手,可是,我们的游戏还在继续,其实我还知道更多的秘密,公主殿下懂得,我...我是个疯子......” 他看着她。 姑洗也看着她。 他们都在等她,都在逼她,他们的脸为何这样模糊......她看不清,只觉得耳畔嗡嗡地,好吵。 “呵呵,不杀么?你要看着你的情郎为你饱受折磨,他那具身体,难道不会暴毙么?” “你闭嘴!”姑洗皱着眉呵斥他。 上玉抬袖捂住耳朵,不住地后退,他在说什么,他们又在说什么,她退无可退了。 不知何时,月亮变成了血色。 “杀。” 她好像听到自己这样说,究竟是不是她说的? 银光一闪,鲜红染遍了双眼,她看到那个人吐着血,微微抬起头,如同毒蛇一般的笑:“......我,终究......毁...了……” 她听不清,她晕了过去。 ※※※※※※※※※※※※※※※※※※※※ 尽力了。写到自己喘不上气。 此心彼心 这之后,上玉做了好几天噩梦,惊醒时总能看到满脸关切的姜元与鹞子,她觉得自己又睡不着觉了,姜元回牙账拿来了安神丸,说是侯爷吩咐备着的,兑了水喂给她服下。 上玉不免有些愧疚:“都是我太虚了,弄得你们也疲累。” “这是什么话?”姜元道:“娘子只管好生将养着,旁的不要多想。” 鹞子赞同地点点头,近来因为水土不适的原因,她精神不太好,便让她先回去歇着,只留下姜元一人看顾。 “娘子服了药,且躺一躺,小侍在这儿陪着娘子。” “嗯。” 长睫在微明的烛火下颤动,上玉的眸子里有些阴郁的疲惫,唯有瞳孔还是亮的。 姜元笑了笑,象牙白的瓷肤发着光:“您有话要跟小侍说吗?” “......我不知道,”小姑娘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缠着披帛的手轻轻拍打她的被子,一记一记,和缓又温柔。 上玉等了许久,等来一声叹息:“事情小侍都听姑洗说了,说到底还是我看护不力,若那晚没喝那些酒,您就不会......” “不关你的事。”上玉摇摇头:“其实吧,我现在......挺感恩的。” “......” “感恩知道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感恩一切不算太晚,还有......” 床榻上的人垂下眼睫,盖住了里头零星的光,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笑得有些模糊:“......我不后悔。你知道吗,我...我在那个时候才晓得,自己不知何时,多了...想保护的人。” 小姑娘嗓音轻柔,大约是安神丸的作用,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姜元还是听明白了,她理解她,要比其他人更理解一点,可微蹙的眉头没有舒展:“若侯爷听到您这番话,恐怕不会开心。” 她悄然叹气:“他少时孤苦,后来对您善加保护,几乎事事俱到。小侍想,他保护您,也是想保护某些早已失去的东西,虽然不会宣之于口,但您如今的模样,大约是他最不愿瞧见的。” 上玉听她说,水眸眨了眨,再眨了眨:“......我知道,可是世上,又有什么能够永恒呢?” 就像花总会枯萎,人总要成长,再怎么小心保护,终也留不住。 女人似乎有所感悟,忽而笑了笑:“娘子青春年纪,怎么看事情竟这般通透,小侍倒还说不过你了。” “因为我厉害嘛。”小姑娘揉揉眼睛,吐了吐舌头。 “好了好了,甭管多厉害,还是先就寝吧,有话明天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婀娜妙曼之感,上玉迷糊间,道:“能给我唱个歌么?” “......好。”她听到她这么回应。 平静的一夜就此揭过。 翌日一大早,亚提兴冲冲地跑来牙账,美其名曰蹭饭聊天,可一双大眼睛左瞟右瞄,一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上玉好睡了一觉,觉得自己胡汉三又可以了,遂拉着她直接出去找人。 此时,姑洗正在一棵大树旁边练剑,少年一袭长褂,乌黑的黑发扎得高高的,阳光下,额际的汗水闪着光,亚提一看便呆住,自发进入痴汉模式。 上玉瞄了瞄身旁,露齿一笑,大喊:“姑洗,有人找!” 听到喊声,他朝这头望了一眼,即刻收起剑:“娘子。” “喏,”上玉把亚提推到他面前:“小妹妹找。” 姑洗脸上并没有露出多愉悦的神情:“她来做什么?” 亚提涨红了脸:“你什么意思?!” 他没理她,转而看着上玉,似乎有话要说:“娘子,我......” “你...你什么你?!玉姊姊才不理你呢!” “你闭嘴!”他呵斥道。 “你!” 眼见着战争就要升级,上玉赶紧拦了一把:“别闹了,亚提你先去牙账里拿些奶酪,姑洗还没尝过呢,快去。” 亚提撅着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走了。 “娘子,” 上玉回过神,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啦,我明白的,你那时…只是想保护我。”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姑洗被她一番话弄得愣住,脸颊却微微红了起来。 “其实我......”他挠挠头。 上玉觉得他的样子颇为有趣:“你这也太可爱了些。” ‘可爱’一词让少年的颊更红,他突然后退一步,有些顾左右而言他:“不知...娘子把那丫头支走,是有事?” “……嗯。” 上玉点点头,收了笑:“姑洗,你知道我从不摆虚假子,你,姜元,还有鹞子,我真心把你们当成朋友,如今有件事,我想求你帮忙。” 他闻言,连忙抱拳行礼:“娘子尽管吩咐,属下必定为娘子办妥。” “也不是什么大事,”上玉摆了摆手:“就是...那晚上的事儿,我想求你,不要说出去......跟谁都不要说,你能答应我吗?” “这......” “拜托了。”她突然弯身,朝他鞠了一躬。 “娘子何必如此?”少年实实被吓到:“属下,属下答应便是。” “那好,咱们可说定了。空口无凭,来!”她抬起拳头。 他微微一愣,也抬起了自己的,两个人互碰了一下。 “对了!”又想到什么,她在袖衣里掏啊掏,掏出一个锦盒:“这是有人给我的,说是华阴侯所需之物,我打开看过,好似是枯木一类,你....” 那水眸眨啊眨得很是精明:“下次若向他报信,可将此事告知他......” “...还有...你...你记得问问,是给他送过去,还是怎么着,反正...我不留。” 上玉:哎妈,扭捏到搓手手。 “......”姑洗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上玉:“嘿嘿,我们鹰哥还好吧?记得多给它喂点肉,”余光瞥见亚提飞快地朝这边跑来,她也不想继续留下吃狗粮:“事儿讲完了,我先去流浪了啊。” 说着便跑开了,乌油油的辫子在风中甩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少年有些呆愣,随后默默地叹了口气。 凛冽的寒冬即将过去,春回大地,绿洲上更加生机勃发,牛羊成群,同一片天空下,有远江湖者,天高地阔,可不知庙堂如何,宫门又如何? 仍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勾心斗角,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就受到压制受尽牵连。 清晨,天还未亮,一人匆匆行过宫道,跨上青石雕刻而成的台阶,数名羽衣卫佩着刀守在墙垣两侧,他抬眸觑了他们一眼,推开殿门入内,里头传来微微的咳嗽声。 “主子,您怎么样?” 榻上半坐的男子散着发,眉目清俊温雅,只是脸色苍白了些,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手中拿了本书。 见人来,他放下手中的书,褐眸因着连日来的咳疾复发,有些暗淡,不过无伤大雅,他笑了笑:“到了么?” “是。”黄钟撩起衣袖,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他用汗巾轻轻一抹,慢慢地,那肌肤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墨字来。 华阴侯微倾着身子,一字、一字看得极为仔细,长睫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偶得一物?” “是,姑洗信上这样写道。” 男人闻言,淡淡一笑:“如何偶得?又从何处偶得?” “这......”黄钟有些为难:“...据信上讲,是...公主不让他说,只让说偶得。” “是么?” “......” “主子若想知道,奴去信问个清楚。” “不必,”不知想到什么,男人的神情漾着极浅的温柔:“既然她不愿说,就此作罢吧。” “......是。” 黄钟叹了口气,唉,自家的毒……好白菜终究是被某拱了,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老母亲看儿子长大的惆怅心情。 “……”千万不能叫主子知道。 收回心神,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他满是关切:“您近来身体不太妙,依奴之见,是否应尽快......” “不急,”榻上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书上,长指缓缓揭过一页:“那边,可有消息?” “有,昨晚收到的消息,快了。” 华阴侯微微一笑:“且缓一缓罢。”目光从书本移到了窗外,有几株树发了新芽,光秃秃的枯枝上一点嫩绿,恍然不觉,四季过去了,那丫头......也终于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 她不想做的事,他不会逼她,正如知道她不愿留在王宫,亦不愿留在他身边,她惧怕王宫,也.....怕他。 其实他大可以使些手段,要留她在身边根本轻而易举,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大约……是不想看她失去笑容。 真荒谬。 他若想要,多少那样的笑得不到,可偏偏这一盏,入了眼,进了心,弄得他全无办法,唯有委屈求全,一退再退。 送她览天边云舒,庭前花开。 自漠上那日始,短短一月,丹熙王朝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日太子五千精兵杀到大漠,高呼大辰华阴侯意图不轨,奉太子令,即刻押送贼子回畿。 正在这时,天子亲兵,金吾卫中郎将萧槐带着人突然出现,禀雷霆之势,在那五千人马尚反应不及时,将其尽数绞杀。 千佛窟中,腥气弥漫,血流成河。 他负着手,面向那些金佛,叹道:“可惜。” “侯爷,”萧槐收鞘对他拱手:“您受惊了。” “无妨,”他笑了笑,问他:“此际朝中如何?” 萧槐左右看了一眼,近前几步,压低了声音:“尹王殿下回宫执掌大局,太子已......”手掌下翻,做了个压制的手势:“一切尽如您所料。” “如今殿下与陛下亲谕,特命末将迎您回宫。” 聪明人之间的交锋,就是如此简单轻易,只要他留下,他们就权当没有上玉这个人,亦不再追究她的去向。 华阴侯平静地听完,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仿佛幽澜下宠辱不惊的湖水,淡然地回了一字:“好。 羁绊 翻手为云,只在一念之间。 太子虽不至于像幺弟夙王那般愚蠢,却过分急躁,尤其是在察觉他的几个兄弟都有夺位之心后,急功近利,拉拢朝臣,排除异己,甚至派人监视齐王,暗杀尹王,一连串动作终使他落入天子彀中,清平殿连发三道皇敕,责其残害兄弟,意图谋反之罪,封府废储,更命尹王回宫,暂理东宫事务。 传闻太子一身狼狈,缁衣披发,被述平帝诏进大殿,父子二人对峙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听内侍形容,他出来后,双目混沌,神色骇人。 齐王亦因不安分的心思,责令即刻出宫前往封地,无诏不得回。因敕诏仓促,连王府也未建成,就这么凄凄凉凉地被赶走了。 说到底,还是操之过急,根基未稳就想着搞事,他们的父皇老虽老矣,到底是在位三十年的帝王,手下军队暗卫,没有数千也有上万,天子积威不容冒犯,哪怕是亲儿子。 先肃清家事,再清扫朝堂,尹王从旁协助,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干□□、齐王党,剩下的,都是明理知势的老臣与年轻有为的忠臣。 如此,轩辕清明乎。 这天,有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由东缓缓驶来,停在京畿一家旅店外,车上下来一男一女,那男人身着短褐,模样有些凌厉,女子梳着高髻,头戴帷帽,看不清长相,二人皆做中原打扮,看样子,像从大辰来的商客。 他们就此在这家旅店住下,一住便是半个月。 此时王宫内—— 拂尘荡摆,内侍在前方引路,一身翩然官服的男人掖着袖子,慢悠悠地跟在后头,不时扬眼欣赏沿途,花枝吐曼,生意盎然。 二人走到一所古朴又不失厚重的宫殿前,此处为天子寝殿——含凉殿。 内侍推开门,道:“侯爷,陛下已在里头等您。” “有劳。” 男人风仪翩翩地道了谢,入内,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殿内十分敞亮,正中的矮榻上坐着一人,着蟠龙服,身子略有些歪斜。 他近前行礼:“外臣参见陛下。” “免。”述平帝抬抬手,却并未赐座,既是密谈,仍以君臣之礼相待,足见帝王此际微妙的心态。 龙目在他身上来回逡巡,眼前的男子,一副温文孱弱模样,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如果不是动作间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文臣,显得迂腐又无害。 然而,这个人却是一只真正狡猾的狐狸,永远比不上狼的磊落。中原人,论骑射,论打仗,都不如他们氏族,唯有弄奸耍滑,阴谋诡计,十个丹熙也抵不过一个中原。 这样的人,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一把好刀。 述平帝不显山不露水:“朕听医官说,侯爷日前染病休养,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华阴侯拱手:“多谢陛下关心,外臣已无大碍。” “那就好。”帝点点头:“今日本也无甚大事。 只是为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惹得侯爷身陷险境,还望侯爷勿要放在心上。” “陛下言重,外臣岂敢。” 述平帝眯起眼,微微扯动嘴角,这是他平日里与朝臣议事常用的表情:“此次逆子伏法,侯爷与四子皆功不可没,朕心如明镜,今日叫侯爷来,一为致歉,二是想谈谈封赏事宜,”话毕,他仔细观察座下那青年的表情,只见他微微一笑:“还请陛下明言。” 果然沉的住气。想想自己那些个儿子,都是一般年纪,稍有动作便急得如马厩里的跳蚤。 “那朕便也唐突一回,不知侯爷在大辰可还有什么亲眷?” “外臣父母早亡,幸得我大辰陛下怜悯,苟活至今。” 听话里意思,像是对自己的际遇不满。据探子禀,这位侯爷乃谋逆罪臣之子,从小被送入宫中幽居,如此人才却得不到施展,心中憋屈也是常情。述平帝了然地捻了捻胡须:“既然如此,朕有意招贤,擢侯爷为中书令,位同相国,禄五百担,不知意下如何?” 座下青年长身而立,一时没说话。 “朕知道,侯爷为大辰朝人,心中有所顾忌也是应当,不过朕真心求才,就是赐名国姓又有何妨?” “此后儿孙皆享公侯俸禄,受我丹熙黎庶敬仰。” 话都说到这儿,足见述平帝是下了血本,要把这兰芝君子招揽到自己麾下,中原人狡猾归狡猾,治国□□倒的确有一套,他需要这样的人才,无依无靠,能为自己所用,方不至于再被某些人牵住鼻子。 何况,这位侯爷还藏了点东西没吐出来,帝王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在等自己开这个口。 华阴侯的双手不知何时负在身后,稍稍向前微倾身体,褐眸一派淡然。 “陛下厚爱,外臣心领了。” “不过外臣,并无久留的念头。” 帝王陡然侧目:“此话何意?” “外臣天生体弱,近年来更是旧疾频发,于人事早已看淡,今蒙陛下抬举封赏,就请陛下,赐外臣杨柳一枝,薄酒一杯,足矣。” 话落,殿中有片刻沉默,帝王忽而吟道:“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你们中原人常说的,朕许以无上荣华,滔天富贵,你...当真不要?” 阔袖掩唇,那青年轻咳了几声:“外臣自认并非善男、非忠辰、非贤者,况乎更非赫舜族氏,我这样的人伴在陛下身边日久,对陛下绝无益处,不如早去了的好。” 一番话,言辞恳切,文臣口诞,处处都为君王着想,述平帝皱了皱眉:“既然你什么都不要,为何处心积虑偏帮朕与四子?”原以为他是想以此投诚,如今看来,并不是。 “外臣所为,自有道理。只是,不便向陛下言明。” “若朕一定要你说呢?” 帝王的语气加重了,略带昏黄的龙目牢牢锁住他。 华阴侯微微一笑,丝毫不见怵意:“外臣以为,陛下并非执着于答案,只是觉得外臣辞官不做,拂了您的脸面,到底意难平罢了。” “放肆!”长袖一击御座,述平帝眼神凌厉:“你胆敢这样跟朕说话?!” 男人沉静地笑了笑:“外臣只是遵从本心,莫非陛下听得奉承之言,却听不得真话?” 愚忠,臣子若此,帝王听惯了身边的耳语吹捧,却忘了站在面前的是什么人? 一个修罗。 当威严不再被人惧怕,就成了虚张声势,你当然可以杀了他,然而诛身易,诛心难,杀人是最下等的手段,任何一个清醒的君王都不会这样贸然。 “罢了。”述平帝的头疼病似乎又犯,他缓缓吐息:“你究竟与国有功,朕不会以怨报德,只要你交出孟安留下的秘辛,朕可许你离开。” 华阴侯垂头理了理袍子:“秘辛,何来秘辛?” “......” 帝王:“你且再说一遍。” “陛下,”他突然拱手,极端正地行了一礼:“外臣不知秘辛,倒是有一人,想请陛下见见。” 杀意,从御座上一闪而过。留着髭须的垂老面容,木然得如同神佛,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无。 殿门突然打开了。 无内侍通传,更无尉卫闯入,看起来极为平常,述平帝怒斥道:“你将朕的含凉殿当成什么地方?!” “陛下且慢恼怒,臣保证,此人陛下一定会见。” 正说道,只见黄钟合袖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那帽纱很长,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了。 二人皆行了一礼,上座帝王眯起眼:“究竟何人?” 那女子的手动了动,抓住帷帽两边,将帽纱缓缓掀起—— 一张清秀的脸,嵌着一双明亮绀圆的眼,眼角的些许细纹透露她已经不再年轻,约莫四十上下,梳了一个简单的髻,显得整个人既干净,又与这俗世格格不入。 那帝王在看到她的一瞬,几乎从御座上跳起来,他颤抖的指头,指向她:“......你...你...” “怎么,陛下不认得我了?”妇人张口,语气虽柔,却有着隐隐的嘲弄。 “...你,你是.....细...辛?” “看来陛下还是记得。”妇人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都快二十年,我以为陛下早就忘了。” 帝王此时飞快地瞥了华阴侯一眼,龙眸突然变得幽深:“你不是死了吗?” “是啊,大概陛下以为我早就不在人世,从此便高枕无忧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朕岂会?!” “陛下,”那妇人打断他的话,加重了语气:“我今日来,并不想与您谈论过往,只有一句话,多年来每每萦绕心头,躲不过,逃不开,一而再地折磨我,我只想问,那孩子,陛下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胡言!哪来的....孩子?!”帝王冲着其余人道:“你们都退下!全都退下!” 黄钟与华阴侯对视一眼,退下了,至于华阴侯,依旧端方地站在原地。 “你...你敢不听朕的?!”帝王拍案道。 那妇人却在此时,轻轻地笑出声:“陛下不必作出一副吃人模样,若知道你过去的那些荒唐事,还有谁会敬你爱你,视你如神?” “...你,细辛...你这次回来是想毁了朕,毁了朕的威望,毁了朕的江山,毁了朕的一切,是不是?!” 妇人阖了阖眼:“陛下,你好可笑,就同当年一样,韦细辛从没有想过要毁了你,当年如是,今日亦如是; 只有你自己,刚愎自用,疑心暗鬼,难道以为天底下人人都是如此?我要毁你,老早就能了,何必等到现在?” 帝王盯着她清秀的面庞:“那...那你......” “我要知道,孩子的下落。” “......” “孩子早没了。”他喘了几口气,勉力平静地看着她,试图让她相信:“很早之前就没了。” “你撒谎!” “我不信!”妇人情绪骤然激动,华阴侯上前扶住她,她攀着他的手臂,泪眼婆娑道:“为何...为何要如此?我可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莫忘了,当年是你硬要招惹我的,你如斯残忍,而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在豆蔻年纪,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天神惩罚我,让我半生孤苦,半生无依,我都认了,可是你…你怎么能?!” “别说了!”那帝王突然喝了一声:“细辛,你别说了,终是朕......对你不住。” 妇人垂着眼:“你我之间,这些话且不必再说。我这一趟,只想知道那孩子现在如何?过得好不好?不然,你以为我还愿意再见你?” 述平帝定定地注视着她,她也老了,昔年太微宫中风华正茂的宫人,美好的如同枝上春桃,陌上繁花,如今只剩下一张失去了活力的,略显疲态的脸。 “是我苦了你。”这句话倒含了几分愧意,他也曾有过真心,只是终不敌无尽的权力与欲望。 “那个孩子,他现在过得很好,朕...给他荣华,名誉,还有地位,他前不久刚娶了亲,他很像你,所以一直过得很好。” “是吗?”顺着他的话,妇人似乎想到什么:“那时候,我把他抱在怀里,他只有那么一点大......” 她因为陷入某种回忆,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点笑,抬头看向他:“陛下,多谢你,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转过眼,目光落在身边的青年身上:“也多谢你,侯爷。” 华阴侯勾唇浅笑:“夫人可还有疑惑?” 她摇摇头。 “那就请夫人,到外头稍候片刻,臣还有几句话,要讲与陛下听。” 温文尔雅的青年这般说道。 ※※※※※※※※※※※※※※※※※※※※ 这一章下半部分剧情,我一边写一边觉得真他妈俗,如果我是读者,绝对要吐槽自己鹅鹅鹅 茶寮一叙 殿门紧紧地阖上了。 也不知华阴侯跟那皇帝究竟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独自开门出来:“走吧。” “夫人请。” “侯爷不必客气。”那妇人浅笑盈盈,端得温婉慈祥。 二人联袂前行,后头跟着黄钟,华阴侯莞尔道:“稍顷让黄钟送夫人先走。” 妇人:“多谢侯爷,了却我一桩心事。” “该是我多谢夫人。”身旁的青年微微一笑。 心中了然,妇人嘴上亦不再说些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偏过头:“这半月多来,蒙侯爷和黄钟兄弟的照拂,若论恩情,妾身区区所做之事,又如何能相抵?” 身后的黄钟面不改色,暗道您可是公主的孃嬢,主子哪能不给照顾好。 正出神,又听那妇人柔嗓:“冒昧问一句,不知侯爷与上玉是......” 那兰芝玉树的侯爷微勾唇,长眸掩下挡住褐眸中的光,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异样的神采。 “我思慕于她。” 嗓音温润而轻柔,光明坦荡。 “原来如此。”妇人笑了笑,“若是侯爷这样的人才,妾身亦能安心。” 二人在一种丈母娘与女婿相谈甚欢的气氛中缓缓走下台阶。 黄钟:“......”没想到我是这样的电灯泡。 送走了妇人,只剩他与华阴侯两个,走在空旷的宫街上。 他想了想,叫了一声:“主子。” “说罢。” “是,奴斗胆,主子真要放弃眼前的一切?” 沉默片刻,那人低笑一声:“眼前?眼前又有何物?” 他能用无所谓的态度来看待,黄钟却不能:“以主子的才智,便是......” “多年筹谋,一朝尽散,如何甘心?” “你错了,黄钟。” 脚步不停,男人语气平淡:“所谓筹谋,是为欲,欲不再,筹谋自然不复存在。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只是我现在想要的东西,与当初不同罢了。” 道不同,难为谋,该放即放。 “您难道不会后悔?” 宫道上一片寂静,他没有回答。 黄钟叹了口气,看来大局已定,无需多言了。 是夜,有几辆马车悄无声息地从宫中出来,分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不幸的是,它们皆受到了拦截,黑巾蒙面人把马车上的人尽数杀掉,鲜血顺着冷剑,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 这一切,宫里的人不知道,千里以外的人也不知道。 又过了月余,鸭青色的马车穿过朔沃城熙熙攘攘的街道,车檐上的玉璜轻击碰撞,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坐在前头无心地赶马,穿过一条深巷,眼见到城门口,突然有人拦下了这辆马车。 “阁下要做什么?”那小厮问。 来人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车内公子,我家主人请您到前方茶寮一叙。” 马车上的竹帘微微一动,修长指骨将其挑开,露出极俊秀的一张脸,褐眸轻扬,看了看上方,神态自若了然。 茶寮雅座设在二楼,玄青的栏杆衬着缥缈的茶烟,悠然品茶,即可得见世间百态。 那茶寮早有人在等,一身禅衣,素带挽发,见客提着袍裾,不徐不缓地走上楼梯,他笑道:“来得不巧,这是第一抔茶,只能做清洗之用。” 客人笑道:“那便等等。” “好说,”主人道:“请坐。”探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 客人脱鞋坐下。 主人开始用第一壶水清洗茶具,雅间内回荡着茶筅摩擦紫砂的声响,主人忽而感叹:“这不是一套好茶具,即便用活水清洗,也仍旧黯淡。” “何不换一套?”客人笑了笑。 “用习惯了,便也懒得换。纵然每次用它泡茶都只见不堪。” 从旁倒掉清洗茶具的茶水:“人这种东西其实很奇怪,当初百般嫌弃的,日子一长,却发现慢慢地离不开了。” “是么?” 二人都不再说话,新的茶已然泡上,细烟袅袅,主人扬起眼,欲笑不笑:“听闻你要走?” “正是。” “那真可惜。”主人摇摇头:“看来我的茶,你再也喝不到了。” “今日多喝几杯罢。” 客人勾起唇角:“我以为尹王殿下,是特地来留人的。” “哦?何以见得?” “直觉。” “......” 主人轻嗤了一声:“世上还没有人值得本王费心去留,侯爷,你实在高看自己,也轻看了本王。” “茶好了。” 提起热烫的铜壶冲了一杯,主人道:“尝闻中原点茶甚是精致,可惜,此处只有北地的粗茶,然而味道尚可,请。” 客人擎起茶盏,含笑抿了一口。 “如何?” “不及中原。” “哈哈哈——” 主人忽而长笑,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殿下不怕烫?如此饮茶,有失味道。” 主人扬眼看他:“装得再像也无用,骨子里流得终究不是君子的血。”他突然伸手扯掉发带,一头乌丝赫然散下。 披发左纫,正是游牧民族的特征。 客人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擎着杯:“此茶喝至始终,方有回甘,确是难得的好茶。” 言毕,仄头看向栏杆外,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何时都不见了,此际的大街一片空荡。 客人笑了笑:“殿下这是何意?” “你猜猜看。” 主人拍了拍手,雅间内突然凭空出现一堆持刀暗卫,将四周团团围住。 “殿下这是,想杀了臣?”褐眸一眼掠过那些人,客人脸上并无太多俱意。 “我有时候还真讨厌你这副表情,”主人将指头深入茶水中,笑道:“可惜,你猜错了。我自始就知自己杀不得你,这些人,不过作摆设罢了。” “哦?” “你我相交日久,我既知你城府,今日在此拦下你,恐怕早在你预料之中,那我的这些暗卫,又怎么杀得了你呢?” 客人含笑摇头:“可以让他们试试,或许成功也未可知。” “不,”主人看着他:“像你这样滴水不漏的人,纵然杀死了也没意思。” 话锋陡然一转:“杀人,可谓世上最无聊的事,比不得折磨人有意思。” 客人赞许地点点头:“殿下所言有理。” 主人长久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侯爷,可曾受过折磨?” “自然有的。”客人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并不避讳。 “有趣有趣。”主人道:“本王近来也不知如何生出怪癖,就喜欢折磨人,尤其是那些滴水不漏的人。” “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软肋,然后重重地折磨他们,本王觉得很痛快。” “然而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把自己的软肋远远地送出去,却不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客人一边听着,脸上虽仍在笑,眸中笑意已失,这番话说得很清楚,他治不了他,于是盯上了他的软肋。 上玉。 一个呼吸间,他心内百般计较,龟兹地处西域偏远,姑洗素来警慎,来信也并无异样,况且就算这位安排了人手埋伏在那儿,从他下达命令到对方接收,最快也需两三日。 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因而他仍能平心静气地与他周旋。 主人斜睨了客人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会不拿有十成把握的东西?果然是关心则乱,就连你也不能例外。” 所以,他漏想了哪一步? 狭长齐整的墨眉微微一动:“内应。” “不错,”主人家大方承认:“你现在若赶回去,或者还能替那位小公主收一个全尸。” “其实,我想要什么,你应该很清楚,用它来换心上人的一条命,这桩买卖,你是怎么样都不亏。”长指挟住铜壶,缓缓给自己续了一杯。 未时三刻,鸭青马车已在茶寮门口停了整整一个时辰,长街上一个行人也无,半空飘起了绵绵细雨,将路边棚前那些摊子尽数打湿。 一道修长身影从茶寮走出来,大氅下的身形单薄羸弱,赶车小厮见了,忙掀开竹帘,扶那人上车。 马车畅通无阻地朝前驶去,在空旷的街道上尤其扎眼。二楼雅间,木制的栏杆后,一男子面无表情地站立观雨,方才解下的素带如今又重新系在头发上。 一个暗卫上前,对着男子耳语了几句,男子 专注地听着,忽而嗤笑一声:“你听见他临走前怎么说的?” 暗卫略一犹豫,点点头。 “可笑。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我是该说他无情呢,还是太过自信。” “‘我相信她’,”男子勾了勾唇:“看来,他是打算跟我来场博弈。” “你说,是我的赢面大,还是他的?” 暗卫抱拳道:“自然是王爷的赢面大,我们的安排万无一失,暗子已成功取得那些人的信任,如今......” 话未说完,因为男子抬了抬手,打断了他。 有些人天生就能让人嫉妒,无论是在才智上,抑或情爱上。 相信自己的软肋,真有趣,他似乎真的半点都不担心。 男子转而看雨,似今日这般绵绵微丝,昭示着春天就要来了。 四时繁岁,生生不息。 “不知为何,我倒有些希望他赢。”叹息似的声音融入风中,瞬间化为乌有。 身后的暗卫听着,一语未发。 血 西域的夜,天上只有莹莹几点星子,草场上一片宁静,仿佛所有人、所有事都已陷入沉睡。 牙账的一角被掀开,来人左右张望了一下,飞快地闪了进去。 里头光影灼灼,不远处简易的炉灶上坐着陶罐,一缕缕细碎的轻烟缓缓升起,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来人吞了口口水,走过去,将那陶罐的盖子揭开,伸手在怀中摸索,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头装着白色粉末,她把粉末尽数倒进陶罐里,拿一旁的筷子搅了搅。 做完这些,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盖子盖上。 突然—— 毛毡被人大力掀开,一人大喊着跑了进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吓了一跳,手中的筷子险些落地,她粗喘了两口气,道:“原来是亚提姑娘,我...婢没要做什么,只是想看看娘子的安神汤熬的如何?” “你撒谎!”亚提双手叉腰:“我看见你把什么东西加进玉姊姊的汤里了!” “...不,”那人摇摇头,努力攒出一个笑:“必是姑娘看差了。” “你想抵赖?!我,我告诉玉姊姊去!”亚提转身想走,那人一把将她拉住:“姑娘,你这又何必呢?我们娘子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没的再拿这种事去烦她!” “放手!别拉我!” 亚提究竟是草原儿女,蛮劲儿上来,狠狠一挣,那人不妨摔在地上,砸到铜烛灶台,发出了好大一声。 响声把上玉、姜元和姑洗都引了过来,小小的牙账一时间挤满了人。 上玉看了看狼藉的灶台,又看向帐中二人,问道:“怎么回事?” “玉姊姊,我来说!”亚提跑过来拉住她的手:“是她!我方才看见她鬼鬼祟祟地进来,往汤里加了什么东西,我问她,她就扯住我!” 上玉眨眨眼,看向地上人:“鹞子,她说得可是真的?” “呜呜...”鹞子一身狼狈地坐在地上,扯袖掩面:“娘子明察,方才是亚提姑娘鬼鬼祟祟被婢发现,婢与她争执间,不幸被伤着,如今怎么反倒说是婢?” “你...你你你这小羊崽子!你胡言乱语!明明是你自己没安好心!”亚提险些就要冲过去,被姑洗皱着眉拦住了。 “你,你做什么?” “我倒要问你想做什么?!” 亚提直起眼,不可置信:“臭姑洗!你信她?!” “鹞子是娘子的贴身侍婢,跟随娘子多时,从无差错,你倒说说,她有何理由这样做?” “你!” 眼看形势不对,上玉赶紧圆场:“...倒也不必......” “娘子不用多说,”姑洗面无表情:“这丫头花样百出,属下怕娘子着了她的道。” “臭姑洗!!你说什么?!” 亚提瞬间红了眼眶:“你...你这牛养的!不信就不信!你以为我稀罕吗?!”跺着脚,她飞快地从牙账跑了出去。 “...那个,你不去追吗?”还是提醒一下。 “不去!”少年很决绝,也像和谁赌气一样。 上玉:......依稀闻到火葬场的清香。 她对姑洗抱以同情的目光,顺便拍拍他的肩,大兄弟,你话真的说得太早了。 眼瞅地上的人还在抹眼泪,成吧,让她先把正事处理了。 朝旁递了个眼色,姜元意会,拔下头上的银簪过去,在陶罐里试了试,不一会儿,举着银簪转过身:“簪头微微发黑,毒性不强,应当是一种慢毒。” “哦,”上玉背着手点点头:“真是难为了,我何德何能,竟要受此折磨。” “鹞子,你觉得呢?” “......婢,婢不知...不知那西域姑娘为何要对娘子下此毒手?”说着,又揽着袖子呜呜咽咽。 上玉叹了口气,伸手扶起她:“好姊姊,甭哭了,你身子本就不爽利,再哭出个好歹?” 鹞子抹了抹眼角:“多谢娘子关心。” “对了,你水土不服的毛病,可好些了?姜元最近负担重,累得每日都无法安睡。” “是好些了,”鹞子吸吸鼻子:“只是婢...尚不能完全适应,恐怕...还要劳烦姜元姑姑一阵子。” “嗯嗯。” 上玉煞有介事,托着下巴,绕着她走啊走:“我记得吧,楚国公主的生母是碎叶人,而好姊姊你呢,原是公主生母家生子,因侍奉得力被公主要了去,随后又成了华阴侯的暗子。” “......您,您想说什么?” “我曾听人讲过,碎叶城遍布大漠与绿洲,且距离西域不远,好姊姊既然来自碎叶,如今在这龟兹,难道不该是....如鱼得水,如归故乡?” “......” 鹞子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上玉笑了笑:“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你这水土不服的日子,也忒长了,后来才想明白,告病呢,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在我身边侍候。” “想要彻底代替一个人,皮囊易得,动作神态却极难改变,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这里与鹞子亲近的,只有我。” 上玉朝她眨眨眼:“其实,就算如此,我也已经怀疑你了。” “......” “为什么?婢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唉,”小姑娘佯装叹气:“你呀,哪哪都好,就是对我太恭敬了,你因不知我底细,才会如此,过去的鹞子虽然守礼,却不似你这般。” “......呵,这么说,我一开始就暴露了?”假鹞子变了眼神,目光再不是方才的柔弱,反而透着凶狠:“这段日子,你都在耍我?” 姑洗与姜元一左一右护在上玉身前。 上玉摆摆手:“这话怎么说的,我就是想看看,你这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原来——”她指了指那边的陶罐。 假鹞子看了姑洗手中的刀一眼:“你想怎么样?” 上玉:“回答我两个问题。” “鹞子在哪儿?” “哼,那贱人,早被杀了。”假鹞子冷嗤一声:“你以为我会这么蠢,留她性命至今?” “......” “...尸身呢?” “喂狗了,还是烂在哪儿,我不记得。” “......”上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杀了人,你得偿命。” “呵呵——”假鹞子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既然被发现了,横竖都是个死,你身边这个护卫我打不过,也走不脱,你以为我还会天真到自己能活着出去?” 上玉不想同她废话:“第二个问题,你是谁的人?” “我不能说。” “是吗?”上玉面无表情:“姑洗,带她到后头驴圈。” “是。”姑洗收了剑,一把将人提起来,险些捏碎她的腕骨。 “你,你要做什么?!” 小姑娘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开春了,牧畜正四处寻找交/媾对象,正好,送你去感受一下。” “你...你好恶毒!” “对,我就是恶毒,怎么着?!”上玉咬了咬牙:“你杀了我的贴身婢女,在宫中我与她相依为命,她从不曾害我,遇事皆为我出头考虑,如今竟连人都没得做了,她死得太凄惨,我要为她讨回公道!” “姑洗,动手!明天,再把她带到马厩里!” “是!” “慢,慢着!”假鹞子整个身子瘫软下来,要知道草原上的野驴烈马与家养畜全然不同,她怕得全身颤抖:“我...我说,你,你别把我....” “...是,是尹王,都是尹王让我做的。” “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他想利用你牵制华阴侯,所以让我呆在你身边,给你喂毒....我都跟你说了,你…你别把我送到驴圈里去......” 上玉与姜元对视了一眼:“先把她带下去,关起来。” 姑洗提着人走了。 “姜元。” “在。” “你听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孃嬢总这样教我,做人,要多结善缘得善果,可是世间…总有许多魔鬼,轻贱人命到如此地步。” “其实我也见过不少了,慢慢就变得麻木,只是这次……为什么偏偏是鹞子?” 姜元瞧着她有些不对劲,正欲宽慰几句,却见上玉突然用手捂住了脸。 “.....我那时候,离开的那天,我应该把她一起带走的......可是我太自私了,我把她一个人留在皇宫里.....”自责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听上去既重,又闷。 “娘子,这怎么能怪你呢?”姜元抱住她的肩膀,柔声劝慰。 “......你知道吗?那一天.....她就...就站在新殿前,她是看着我走的......”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没有再看她...” “娘子心里难过,小侍知道,只是娘子,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更要保重,鹞子,她不会怪你的。” 姜元注意到,有液体从上玉的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漏下来,重重地坠在地上。她伸手一抹,那液体是鲜红色的,散发着热气和腥气。 血? “娘子?!” ※※※※※※※※※※※※※※※※※※※※ 我们准备大结局——耶 (≧?≦) 喜重逢 人影幢幢,去来又往。 有人在耳边大喊,又有人递了什么东西过来。 最后,是一双温柔的手。 带着微微凉意,轻抚她的额头,很舒服,很....熟悉。 ...... 上玉睁开眼,入目是牙账宝塔状的弧顶。 虽然有了些力气,但身体依旧酸痛,她的手动了动,扯到了身下的床帐,有个人闻声出现在视线里。 “娘子,你醒了?!” “嗯...”上玉眨了眨眼:“你一直都在吗?” “是啊。”姜元笑着颔首:“还有黄钟,这会儿在外头,给您看着药呢。” “我...这是怎么了?” 姜元面有难色:“现下还不清楚。只因我们身处此地,实在难寻到好的大夫,只得托了附近的牧民找了巫医来,开些平常的草药,等您好些,咱们再去城里细看。” 见她自责,上玉反过来宽慰她道:“我身体一直很好的,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情绪激动了些。你......” 说话声戛然而止。 有人掀开毛毡走了进来—— 上玉:“......!” 她颤巍巍地扯住姜元袖子:“你快捏我一下。” 姜元满脸问号,回头看了一眼,明白了。 她笑吟吟地转回来:“您没在做梦。” 上玉:“!”我的娘啊! “你...你是说,他.....他是真的?!” 对方点点头。 小姑娘彻底陷入石化,我特么......你特么! 直到那人迤迤然走过来,床板微微下陷,姜元识趣地退了出去。 依旧是高耸的眉骨,瑰然的气韵,褐眸亮如星子,烛火下笑得从容而温暖,他探出手,轻拍了拍她的头:“不认识我了?” 阔袖带出熟悉的檀香,将她整个包裹,这一刻,她得承认,她怂了。 怂就怂吧! 上玉扑进他的怀里,阔袖大张着,在她背上开出两朵姣好的花,她把头搁在他肩上,吸吸鼻子:“你怎么...有空过来?” 他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闻言道:“来拿一件东西。”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二人自然地分开,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额头抵着额头,淡淡的气息呼到她脸上。 咦,这大哥怎么变油腻了? 上玉把他往外推了一点:“我们好好说话,你这样,很容易搞得人心肌梗塞,晓得不?” 烛火下,小姑娘的眼睛水亮亮,比最美的羊脂玉还要通透。 他笑着摇摇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上玉:“人嘛,总归都有第一次,我理解。”她怀着无限感慨拍了拍他的肩。 他的眸随她动作,落在自己的肩头上,神情似笑非笑:“这句话是从哪儿学的?” “你猜。” 上玉:妈妈我出息了,我也有今天! “嗯?” 他一副温煦无害的模样,探手拧住她的颊侧,捏了捏,上玉被这个轻佻的举动吓着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那张玉面突然朝她碾压过来,温暖的气息在鼻端交融。 良久—— 上玉:死鬼,你是不是被‘撩妹秘籍’砸到头了?嘤。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男人的眸色有些幽深:“还想?” 上玉瑟瑟发抖:“说实话,不太想,这种事儿吧,我还是坚持细水长流.....咱,咱也隔两天,要天天这么搞,你得虚。” “唉,我是为你着想。”她再次哥儿们似的拍拍他的肩。 “......” 罢了。 “近来过得如何?”他替她把滑落的毯子盖回去。 上玉沉默一会儿,裹紧了毯子:“挺好的,有时候不太好,但总体还不错,我...挺开心的。” 他看着她:“姑洗都同我说了。” “.....鹞子?”她抬眉面对他,脸上挂着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哀戚模样:“我……的确有责任。” “是。” 他并不否认:“我亦有。” “不只是我,还有新殿的宫人、杀手、尹王,乃至鹞子本身。” “啊?”她没听明白。 华阴侯笑了笑:“世间事,皆由无数的大小契机聚集而成。人,不过是江海中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一人之命运,若真要归结到谁身上,岂非太可笑?” “……” 上玉:“我听不懂。” “你都知道我不爱读书,你还说这些,你羞辱我,嘤嘤嘤,可怜我刚才还被你占去便宜,我横竖是不要活了......” 男人看着她,一语未发。 上玉:靠,他不吃作精这套,不愧是我的......我的......大兄弟! 她突然软下身子,又来了,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粗喘了两口气,被他扶着靠在背枕上。 那好看的长眉微微一挑:“还闹?” 上玉:艾妈,不作了不作了,且当个老实人吧。 他给她喂了点水,上玉抓住他的袖子,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对了,我...有个很重要的事要问你。” “说罢。”他撩袍复在床榻上坐下。 她有些犹豫,还是开口了:“...关于,我现在这副模样,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其实他的安神汤真的很有效,若不是因为假鹞子下毒,导致服用中断,她又一时气血攻心,这具身子断不会这么糟。 上玉紧抿唇,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不为人所知地颤动了一下。 “你本来也没打算瞒我的,不是吗?” 他长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脸:“是知道无论如何都瞒不过。” 自己的身体,她有知情权。 薄唇开阖,男嗓温煦而又缓慢:“上玉,你中了毒。” “是你的生父,孟安,他种在你身上的。” “这种毒,现世无药可解。” “......” “......” 上玉:wtf?! 她瞪着眼,颤抖地伸出手:“你是说,我又要死了?!” 他听出话中异样,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上玉:“不...不是,我发昏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我他妈的......”她突然捂住脸:“我真的要哭兮兮了......苟到现在我容易吗我?!好不容易你来了,蜜里流油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又要嗝屁了,老天爷你耍谁啊这是......” 华阴侯:“......”他就看着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顺便拽住他的袖子,狠狠擤了一把。 “......”重度洁癖患者劝退。 他好笑地拉下她的手,她再归位,他再拉,她再躲,就这么耗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消停了些。 上玉:“老娘要骂遍天王老子,三清四御,长生无极东岳大帝,还有,还有…妈的!” 华阴侯:“......倒也不必。” “你说,”上玉吸吸鼻子:“你要说什么,你说鸭,你倒是说鸭!” “......” “我能救你。”他握住她的手。 “啥?” 拇指轻柔地拭去她的泪:“莫怕。” “可是...不是没有解药?”拜托大哥,你这样你的小淘气会短命的。 他微微一笑:“解药都是为人所配,假以时日,自然能配出来。” 上玉:害,吓得我。 她拍拍胸口,全然不觉自己竟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他也不说破,只是笑问:“安心了?” “嗯...暂时。”她又不傻。 他:“还有件好事要知会你。” “什么?” 男人转过身,牙账的毛毡动了动,进来一个举止娴雅的清秀妇人。 “......嬢...嬢?” “绯绯,好孩子。”妇人擎着披帛,双眼欲湿朦胧:“是我。” “孃嬢!” 久别重逢的亲人抱在一起。 华阴侯理了理袍摆,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把时间留给二人。 负着手踩过牧草,丝毫不受绿洲美景所影响,他步履未断,进到另一所牙账中。 此处不同于方才,周边弥漫着浓浓的药味,灶台上坐着药,旁边守着个黄钟,只是,表情并不好。 华阴侯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用布揭开药罐,这个动作由他做来着实赏心悦目,在细细地查看水量及药草后,他净了手,并于广袖中掏出一个描摹精致的赤盒,正是昔日叶比木交给上玉的那个。 长指抚过那盒面的纹理,没有丝毫犹豫,将其打开——里头的确安放着一段枯木,也只安放了一段枯木。 失去生气的颜色,没有新芽嫩蕊,枝干弯曲,一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木头。 他轻轻地把它拿起来。 黄钟突然跪下。 “噔!”地一声,双膝磕在地上的声响。 “主子!” 似乎愤怒,又万分不忍地唤了一声。 ※※※※※※※※※※※※※※※※※※※※ 明天,明天一定,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清楚的 正文完结 金灯笼火明灭。 阔袖下的双手,从容不迫地收拾起手中的东西。 “主子。”跪地的人又叫了一声,同时捏紧拳头,崩出突起的青筋:“奴有一问,您可是打定了主意?” 华阴侯将那枯木剪断,勾了勾唇:“你觉得呢?” 黄钟突然朝地上重重一磕:“主子请三思。” “不必多言。”他抬袖打断了他。 “不,”黄钟维持着磕头的姿势:“奴要说,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子,您可还记得当初费尽心机,进大漠,入异国,是为了什么?” “自然。” “那您就不能这么做!您的性命......您不能拿它来断送!” “奴大不敬,今日...就算......也要阻止您!” 枯木芯子早已成空,华阴侯将一枚细长的银针插入,从里头拨出一滴晶莹的水珠,看着又不像,更像是一种油,他轻缓地将那一滴拨到药罐里,那稠黑的药液一下子就沸腾了,有白色的浮沫不断翻上来。 “婆罗,果然名不虚传。”褐眸沉静地看着手中的枯木,自那滴水珠离开后,这段木头反而焕发了生气,有嫩绿的芽从枯枝上冒出头,连颜色也有所改变。 黄钟不知何时站起身,盯着那药罐。 华阴侯微微一笑,转向他:“何必如此呢?” “这话正是奴想问主子的,抱着病躯一路颠簸,全为这一截婆罗木,如今到手了,您却不顾自己,要拿它去救公主,主子,你变了,过去的你不会如此。” “......也许吧。”男人半仰着头,垂发柔顺地蕴贴在他的颊侧,由始至终都是云淡风轻。 黄钟紧闭了闭眼:“您就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吗,若没了这救命的东西,您......”他突然有些愤恨起来:“...还有公主,她...几次三番扰了大计,您还愿意牺牲至此...救她?” 他不能接受。 他与他,早越过了至亲的情分,多年生死相交,主子年少孤苦,好容易有了喜欢的人,他实在为他高兴。可如今,他竟要用自己的命去救她的命,他不能忍,说到底不过是个女人,哪里找不到......他想不明白,区区情爱,怎会让他无理至此?! 这时,外头似乎有一点响动,褐眸随意一瞥,华阴侯挪动脚步,向黄钟走去,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大可不必。”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一切都是机缘。” “独活长命,时光日久,亦是无趣。” 不知想着什么,他如是笑吟吟地:“没了我,她依旧能活得很好。” “生死由常,对我来说,大概遇到她,更重要些吧。” 这是第一次,他在黄钟面前如此坦诚,他并不在乎生死,只是对她有些愧疚,没有征得她同意就擅自做下决定。 不过她很坚强。 药罐“嗞嗞”冒响,他把枯木放进黄钟手里,转身走回去,略略灭下那火,背对着牙账,突然唤了一声:“夜凉了,进来罢。” 毛毡子动了动,姜元无声地从外头走进来,站到黄钟身边。 华阴侯看着两人,瞳孔沾上了淡淡柔和的光:“姜元,黄钟,你二人自小服侍我,尽心尽力,在我心里,也视你们如亲人一般。” “还有最后一件事,须得你们相帮。” 二人对视一眼,都未说话。 修长的手握住罐柄,倾斜着将里头的药液倒出来,水已煮干,只剩下一口,唯一一口。 他小心地倒进碗里:“日后,若有变故,还请你二人多多照拂上玉。” “......” “你二人可应承?” “......” “......是。” “那就好。”男嗓放得很轻很轻,稳稳地端起碗,他不徐不缓地走出了牙账。 此后,上玉的身体日渐好转,不过几天,便如往昔活泼时候一般。 她先处理了假鹞子等那一堆糟心事,又帮着姑洗与亚提和好,她发现姑洗最近有个毛病,不知是不是西域地势高的原因,他的脸颊总挂着两团红坨坨。 上玉:“要不给你弄点养颜霜?” 姑洗:“属...属下是男人,怎么能用那些?” “也是,”她掏了掏下巴,侧头问身边的人:“你看这老大的两坨,有办法给治治么?”顺便凑近他,悄咪咪说道:“跟抹了胭脂似的,太娘炮了。” 他探手轻轻弹了她一下:“不许胡说。” 姑洗憋红了脸:“主子,娘子,属下还有事,先...先走一步。” 话毕,一个旋身便不见了。 上玉:“这孩子,咋跑得这么快?” 华阴侯负着手,神情有些高深莫测:“孩子?他与你一般大。” “哦!看来我还很年轻啦啦啦。”上玉嘻嘻笑:“那又怎么样?” 她抱住他的手臂,两个人在广袤的绿洲上行走。 其实在这儿生活了几个月,她长了不少见识,原以为西域植被稀少,如今在龟兹一片,却见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植物,还有好些能开花结果,那花儿不比中原的差。 前头水源充足,有天竺来定居的牧民,种了棵菩提树,本以为活不了的,没想到年深日久,竟然也长得枝桠繁盛,郁郁葱葱。 上玉快活地跑了过去,看不见的地方,男人背着她,掩袖咳了两声。 仰着头,树下简直跟仙境一样,柔软的枝叉垂在地上,可在其中穿行,只是树大花高,难以抚触。 上玉:这个世界对矮子真是充满恶意。 她踮起脚,尝试了一下,够不着长枝上那朵大花,唉——有了! 转过头,朝华阴侯招手:“小卫,帮个忙!” 小卫...... 他无奈又好笑,扶额走过去,自然地环住她的细腰,一把将她抱起。 上玉:“???”这插秧似的姿势。 “你...你干什么?”她扶住他的肩膀,微微挣扎起来,大兄弟,家里抱抱就算了,这...这也太大庭广众了,她怂货。 他勾着唇,朝她抬了抬下颚。 上玉哭:我不是这意思啊老铁,只是想让你帮忙摘一下..... “你...你先把我放下。”她看到不远处,有几个牧民的孩子注意到这里。 他看着她惊慌的模样,故意颠了颠:“我明白,你是怕我抱你不动....唔...虽然沉得像头小猪,我倒尚能撑一会儿。” “......” 这男的竟然是人? 上玉一气之下,索性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你妈的,压他! 最后,当然是她如愿摘到那朵花。 往回走的路上,看到亚提绑了满头的小辫子,正对着练剑的姑洗说什么,姑洗总有些不自在地避之不及,不过没关系,一切随缘就好。 姜元和嬢嬢弯着身,正收拾从牧民那儿收购的羊毛,洗过又洗,再用骨针粗线制成漂亮的毛毯,她们如今越来越投缘。 黄钟在牙账前点柴,见了他二人,粗粗地行了个礼,又继续手边的事。 无边的穹苍,蔚蓝蔚蓝的颜色,纯净得连一丝杂色都无。远处高耸的雪山,有苍鹰不断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带钩的羽翼划过蔚蓝的天际—— “想不想去其他地方看看?” 上玉回过头:“怎么?是你身体吃不消了吗?”她担忧地扶住他:“这几日都没咳过,我还以为......” 他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无需担心,我很好。” “如今终得自由,你想回扬州看看么?” 扬州,据说是她的老家啊...... 上玉点点头:“自然想的。只是....咱们身边人多,还有亚提,也要考虑到她跟姑洗......” 男人勾了勾唇:“那,就你我二人,如何?” 你曾说想要真正自由,终放不下世间重重人事羁绊。 既如此,让我在有生之年护着你,真正放肆一回。 上玉越过他,看到那几株顶天立地的胡杨木,原本的枯枝抽芽,嫩绿嫩绿的一片,春来了,春真的来了。 她看向他,嘴角挂着温暖的笑意。 “好鸭。” (全文完) ※※※※※※※※※※※※※※※※※※※※ 完结啦,这一本是第一本完结长篇,还是满艰难的,幸亏,扛过来了。 写的过程中想了很多,觉得自己可能并不适合写作。 但是,我还是很开心。 感谢小卫和上玉,谢谢你们一路陪伴。 之后就是几场重要考试和想写的新文。 放个预收:《在勾引上神的道路上翻车了》 仙莲子,天界唯一成灵的白莲花,受众仙养护长大,一朝化形,被太寰神仙府拨到月老司栖霞殿,侍奉“红线大佬”玉清正缘桃花神。 说起这位桃花神,虽然为人面瘫,举止怪异,兼之心理变态,但胜在貌美性格好,许她每天吃吃玩玩,没事就找仙鹤小友喝茶聊天,还能白领薪俸。 比起同辈们一个个被磋磨得叫苦不迭,莲子觉得,自己这小日子真心舒坦。 谁知某天—— 机枢宫扫房星君突然带了一堆天兵上门,绿着脸,指着鼻子斥责她:心怀不轨,勾引上神! 莲子:我冤枉啊! 扫房一把掀开栖霞殿的床帐:同榻成眠,怎么解释?! 莲子:…… 她还能说什么? 她他妈的能说这就是那位上神本神的变态要求吗?! 文案二: 不周山泯神台,戌时二刻始,天火焚烧了整整十个时辰,连上头的秭归锁都化成乌有。 泯神台为整饬天规而生,罚罪仙,诛孽神。 莲子:这下真踏马变炮灰了,嘤。 注: 剧情以单元故事为主,不会一直呆在天上。 简而言之,就是男女主不断换马甲谈恋爱+搞事业(看心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