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 第 1 章 什么时候了? 液体落在地面的滴答声有节奏地敲在阴暗而潮湿的地砖上,这里大抵是一处地牢,青苔顺着龟裂的地砖裂纹一直爬到了墙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而在这裂痕中心,牢牢锁着一个人。 银色的链子有婴儿手臂那样粗,顺着一双布满伤痕的手,几乎勒进肉里。那人不知道是死是活,被银链子困在蛛网之中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人已经死了。 不断落下来的液体,是钟翮的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胸口的白衣已经被血液染得纵横交错,再看不出来最初的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指忽然缩了一下。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她脚下蛛网一般的裂痕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幽深的青绿色一条线又一条线地连了起来,最后一根线连起来的时候,阵中心的钟翮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雾从她脚下升腾而起,像是地狱中最为隐秘的毒蛇,贴着她的腰身向上缓慢地攀爬。她整个人像是坠入严冬,而肺腑之间却像是被人强行灌进一捧岩浆。滚烫裹挟着痛意随着心跳慢慢爬向四肢百骸。 明明是痛极了,可钟翮一声不吭,若不是她颈侧暴起的青筋,大抵没人会知道这么一具皮囊之下藏着这样巨大的痛苦。 苍梧山的少主钟翮,那一年其实才十五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她撑得吃力,铁索几乎勒进肉里,眉间有青红的印记忽隐忽现,烈火烧灼的颜色顺着她脸颊上青红色的血管一闪而过。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七天了,钟翮被封在苍梧山的地牢中动弹不得,水米未进,也已经七天了。 苍梧山曾是上修之首,百年前钟鸾再此开山立派。自此苍梧山生生不息香火鼎盛,钟鸾此人可以说是惊才绝艳,饶是百年过去钟家人才辈出,也未曾有人能够遮挡这位青鸾道人半分色彩。坊间传说钟鸾曾携一柄流云剑,少时自创流云遮月这样的剑术,二十岁时归于北海斩了一条千年的长鲸。老祖宗拎着鲸丹出海的时候浑身鲜血,一时间竟分不出她本身穿着一身白袍。血色翻涌,在深蓝色的海水中带出一条缓缓扩散的血迹,而她周身环绕着一只巨大的凤凰。 凤凰于飞,天地震颤。 钟鸾的魂影是一只凤凰,修道之人,自出生起就会由长辈引着一缕魂魄牵一只影子出来,而这个与魂魄同生共死的魂影将成为主人无往不胜的利器。 至今能自己修出魂影的人不超过五个,钟鸾是其中之首,而其他四个都死于她手。天生的魂影是无法确定它是正是邪,大多自己修出魂影的人后来都成了一方妖邪。当影子妄图取代魂魄的时候,就会走上一条疯狂而血腥的歧路。 好在钟鸾不是,道门衰微,妖邪四起,钟鸾身后浮现起巨大的凤凰魂影,带领道门杀出一条血路,将四方妖邪镇在五川三岭之中,换来了人间百年清净。 没人能想到这样呼风唤雨的一个人,在世道方定的时候,有一天忽然仰头长叹了一声,就坐在林海中溘然长逝。 她亲手终结了一个乱世,大抵是身上杀孽太重,命里福薄,没法再多看几眼这太平盛世了。 钟鸾死了,可苍梧山还在。流云剑被封在了正殿中间的玉石匣里,像是根巍然的脊梁骨,撑在山岭长风之上,永远守护着脚下的土地。 谁都没想到,百年之后,出了个第六。第六就是钟翮,钟翮出生的时候房梁上落满了青鸟,鸿蒙君钟沛在房外大为惊异。故此为女儿起名为“钟翮”,“翮”用来形容鸟类的羽翼洁白光滑。钟翮自出生起,背上就隐隐漏出一只青鸟的翅膀。 各方道人来祝贺之时都大为惊异,虽说天生魂影多为妖邪,可这孩子是钟鸾的后人,谁敢说半句?于是各家长辈纷纷称赞钟翮,就差把她夸成钟鸾第二了,可惜那时候钟翮太小,根本没有嘴用来反驳。 而钟翮更是从小就聪慧过人,小时候随便用石头在地上画个圈,误打误撞都能圈出个锁灵阵来。钟翮的父亲陈瑛也出自名门大家,太白陈家唯一的男孩。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尾似是青鸟展翅向上挑起,满是风情的凤眼里却含着一双终年积雪的眼睛。 钟翮曾经觉得父亲待自己不够亲近,直到在她七岁那年调皮,招惹了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凶兽,陈瑛踏剑如同流星一般飞来,紧接着年幼的钟翮眼前炸起红色,方才耀武扬威的凶兽抽搐着在自己面前碎成了一滩血肉。 钟翮连哭都忘了,怔楞得想,我爹对我还不错…… 她是陈瑛和钟沛的孩子,从来理所当然的是被捧在鱼目之上,只是还不等岁月蹉跎,钟翮就先打了曾经夸赞过她的长辈的脸。 有人发现钟翮试图解开苍梧山鬼门的封印,钟翮一改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跪在苍梧正殿之中一言不发,面色青白。 众位长老无法,苍梧三是天下大宗,没有包庇罪人的余地,哪怕这人是钟翮。 钟翮觉得浑身都冷得没了知觉,她轻轻抽动被封住的四肢,不合时宜地想:父亲是不是伤透了心,他怎么站在大殿上,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说。 灼烧一般的痛感几乎要将她的神志烧成灰烬,可脚下的锁灵阵却让这一场折磨没有尽头,钟翮费力地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这阵还是当年她自己随手画出来的,老子真是有病。 这样的念头还没落下,面前的石门却忽然开了,幽暗的光线里露出一截青白的长袍。 钟翮费力地抬起了头,在心里喊了一声:娘。 钟沛神色有些奇怪,就像是鬼火烧在她身上那样,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辨认的希望,她身上都是斑斓的血迹,大抵经过了一场恶斗。可惜钟翮的脑子里都是一捧岩浆,没法思考。 钟沛没有说话,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闭了闭眼跨过地上斑斓的阵法。她脚步落下的地方,那发着光的线就熄灭了。没了灵力的银链子再也无法支撑钟翮的体重,她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来。 钟沛伸手接住了钟翮下滑的身子,她看到钟翮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那是一句没有声音的“娘”。她愣了愣,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女儿被血水浸染了的头发。 钟翮睁大眼睛,那是钟沛最后一次对她如此亲近。因为下一刻,钟沛抬起了手,她手心里闪烁着银灰色的一团光,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按在了钟翮的眉心。 没人知道那是怎样的痛楚,以眉心那一点为起始,冰冷而阴寒的鬼气像是要将她的灵魂撕裂成两半那样,生生在头颅中劈开一道豁口。与这样的痛苦相比,之前那点灼伤一般的痛苦竟是轻如鸿毛。 钟翮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钟沛的手腕,指尖都陷入血肉之中,钟沛却似乎毫无感觉一般,竟是拼了命一样要将手中那团鬼气楔进钟翮的灵台中。 挫骨扬灰也不过如此了,可钟翮却硬是一声没吭。她的双眼眼瞳在这样剧烈的冲击之下渐渐变成了灼目的银色。钟沛的心硬得像一块石头,她发了狠,在那丝丝缕缕阴惨的鬼气中,忽然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光。 钟翮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头顶的玉冠早就成了粉末,与她的血混在了一起。没有尽头的折磨,让她周身曾经充盈的灵气渐渐消失,直到从头到尾都染上了浓重的黑。 钟沛松开了手,猛地退后了一步,看她的脸色却像是受了重创。跪在地上的钟翮垂着头,鲜血顺着眼角在苍白的下颚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轻轻动了动,然后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满是死气的脸。魂魄已经奄奄一息,神识却不肯轻易就范,她忽然露出了一个森寒的微笑,随后巨大的气流将钟沛击飞,背后撞上了冰冷的石壁。 钟沛咳了一口血出来,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钟翮身后——她身后站着一只巨大的青鸟,张开了翅膀,将她保护在中间。 灵魂已经坠入了无间地狱,可身后的青鸟却依旧一尘不染。 可惜钟翮也是强弩之末,她眼中熊熊燃烧的银色火焰很快就要熄灭了,青鸟似乎明白主人的状况,底下身子将钟翮托在了背上。 她已经无力直起身子,只能趴伏在青鸟的背上。 可惜灵力早已溃散的七七八八,只够那只巨大的青鸟仰天长啸,冲破暗无天日的牢笼,将她送了出去。 甚至都来不及降落,在离地面还有几丈的时候就在半空中骤然消散,像是一段破碎的银河。可钟翮却没能直接摔在地上,她被人接住背在了背上,那人一刻不停背着她就往山门之外跑。 钟翮在颠簸之中费力地抬起了头,可还不等她说什么,整个人却被猛然甩了出去,一盏莲花将她完好无损地包裹在了里面。 而莲台之外,妖冶的大火像是平地而起,无数白骨森森从苍梧山常年湿润的泥土下爬了出来,冤魂索命一般死死拽住了站在地上的苍梧弟子。 钟翮被莲台护得滴水不漏,她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扒着莲台的边缘,血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咳呛了一下,吐出一口漆黑的血液,她终于发出了这场噩梦中唯一一次嘶吼,“师姐……” 而映在她银色瞳孔中最后的画面就是漫山大火里翻滚的同门。 背她出来用魂影护住她的人是钟翮的大师姐,名叫师寻雪,少时被人称有其师青柏君的风姿,这位从小为钟翮背黑锅的师姐在她刚过完二十岁生辰的时候,葬身于苍梧山覆灭的那一天。 师寻雪在烈火中冲着小师妹喊,“走啊!” ※※※※※※※※※※※※※※※※※※※※ 为了不让我把这个文卡成一个没有底的坑,我就不存稿了,慢慢更,大家食用愉快。日常求评论求收藏呀…… 第 2 章 太白山终年积雪,托那一层巍峨的白色的福。山脚下的揭阳村常年都是穿长袄的气候,用阮青荇的话来说,这鬼地方的女人成亲早肯定是因为缺个暖被窝的。 阮青荇是揭阳村小霸王,毕竟自家家底比较厚实,她娘是揭阳村村长阮明德,她爹是村子里唯一的夫子霍文。诗书礼义占了个全,可惜自己本人不争气,从小掐猫逗狗,上树摸鱼,无一不是宗师级别。曾经有男子掐着腰,单手拎着自己家鼻青脸肿的孩子到村长家门口要说法,阮明德暴怒,撸起了袖子当众揍得阮青荇嗷嗷大哭。 然而浪子并不会回头,霍文倒是看得开,将险些热血上头被气成中风的妻主劝了下来,然后转头将自己家的冤家甩手送进了镖局。 阮青荇顶着这么一头郁郁葱葱的名字,拿起屠刀,加入了押镖的队伍。别说这份差事磨人,却恰到好处合了阮青荇这顽劣的性子。 这一趟镖押的时间比往常长一些,路途竟有三个月那样久。刚到村口正赶上村里学堂下学,阮青荇坐在镖车上远远看到满地的小萝卜头,跟鱼看到食物那样一涌而出,马上就意识到自家爹肯定是还没走。 阮青荇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下来,“呸”一声吐了衔在口中的草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学堂门口,靠着门亮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爹!女儿接您下学。” 庭中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正捧着书收拾,眼角有了些细纹,可天生带笑,看着别有一种亲和。霍文倒是没想到自家冤家今日就回来了,长时间不见乍回来倒还有些想念。 “青荇?怎么早点说你今日要回来?爹还能给你准备点吃的。”霍文放下了书,走近了为女儿整理了整理领子。 说到一半霍文扯了扯阮青荇的脸,“哎呦,你当爹说胡话吧,怎么出去三个月还瞧着圆润了不少?” 阮青荇在跟自己家爹斗嘴这一方面常年处于被按头暴打的水平,连忙伸手握住捏自己脸的那双手,“爹!爹!爹!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霍文从小到大见了阮青荇这样的笑太多次,以至于条件反射就打了个哆嗦,毕竟上一次阮青荇眼里冒着精光的时候,身后跟着隔壁陈叔家的三只大鹅。 “怎么了?”霍文有点手心冒汗。 阮青荇一眼就看出自己家爹在想什么了,她连忙举起手,“爹!你干什么这样看我,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说到一半还是觉得正事重要,她放下了手,“爹,钟姐姐今天在村里么?” 霍文心里警铃大作,“应当在,怎么?” 阮青荇嘿嘿一笑,“我给她买回来一个小夫君。” 霍文:“!!???” 这事情归根到底也怪不成阮青荇,她虽然看起来混账,可骨子里却随了她爹娘那一点柔软心肠,故此也就是她这么些年还能进家门的原因。 阮青荇的镖队回程的时候方才入苍月关,迎面走过来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女子。按理说这地方实在是荒郊野岭,随便拎出来两个人阮青荇多多少少都见过,可这女人她却眼生得很。 那女子见一堆人来了,神色有些闪避,犹豫了一下却像是下定决心那样走进了,顶着一张笑脸跟阮青荇问路。 阮青荇倒是也不介意给这人指一下,可她神色间多有闪避,兜了好大的圈子凑近了低声问道,“观姑娘的样子,像是不大啊?不知道家中可有夫婿?” 阮青荇皱了眉: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谁在半路上随便抓一个人问亲事? 那人自顾自,“哎,您不知道啊,我有个小儿子,身体有些毛病,这些年都让我这个当娘的愁死了,好在倒是有几分姿色……您看……” 阮青荇抱了胳膊,这人倒像是个卖儿子的,等一下?卖儿子? 阮青荇留了个心眼,佯装大为感兴趣的样子,“怎么?多有姿色啊?” 那人果然眉开眼笑,“姑娘大可放心,就是小儿性子有些烈,但是男子么,饿上几天就听话了。” 那个样子,简直让人咬牙切齿,阮青荇磨了磨后槽牙,“哟,那您得让我去看看。” 女人大喜过望,“就在前面的马车里,您跟我去看看?” 阮青荇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带路,十足的地痞流氓。那女人浑似看见金元宝了似的,连奔带跑在前面带路。 果然不远处有个马车,安安静静停在小道上,那女子停下了脚步,“姑娘您自己去看看吧,若是可以的话,聘礼您随便给几两银子意思意思吧。” 阮青荇挑眉,“嫁儿子?” 那女人神色间竟然有些焦急,甚至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恐惧,点了点头。 哟?阮青荇勾起了嘴角,将一条腿架在了车辕上,和颜悦色道,“聘礼随便给?” 那女子又点了点头。 那一刻阮青荇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按在腰间的鞭子在地上抽出一个响亮的鞭花,“老九,绑起来送官府去吧,杀千刀的人牙子。” 霍文听完以后脸色缓和了下来,皱了皱眉道,“可钟道长知道这事情么?” 阮青荇按住她爹颤抖的手,叹了口气,“爹您先别急,我寻思着这孩子我都拉回来了,长得确实……”她哼哼了两声,语焉不详,“咱们村里那些一个个兔崽子,配不上,我寻思着好人做到底,干脆让钟姐姐试试呗?” 霍文拍了一下她的手,阮青荇低眉顺眼补了一句,“那孩子看着有点邪性。” 阮青荇嘴里这位钟姐姐是三年前来村子里的,明明年纪也就比她大三岁,平日里与人相处倒也和善,可不知道怎么阮青荇总觉得她的目光阴沉如有实质,像是压了一座看不见的冰川,说不好听点,像是垂死之人。 可她确实有些本事,谁家闹点奇怪的病痛,后山诡异的响声,她几乎手到擒来。众人觉得她是个优秀的神棍,与外面镇子里那些挑着布巾顶起“天地玄黄”旗帜的江湖骗子不一样,大多数时间,她给人的感觉像是邻家长大的姐姐。 阮青荇向来爱交朋友,她与钟翮熟悉起来也算是意料之中。她向来说风就是雨,拐了几个弯停在了一个镶着青铜门环的院子前,阮青荇伸手扣了扣门,“钟姐,你在么?” 等了不久,门就向内打开了。门里的女子未穿外袍,一身雪白的粗布衣裳像是从天上云中掉下来。眉如远山斜飞入鬓,双目却像是长白山下映着雪色的饮冬湖,她的唇很薄,颈侧一枚红痣。 阮青荇的心里犯出了一点微妙的酸:怎么都穿白衣,钟翮的衣服就常年不会落灰? 钟翮开了门,见阮青荇风尘仆仆过来,想来应当是走了一趟镖刚回来,颇有些意外,挑眉道,“怎么?又闹鬼了?” 阮青荇一听黑了脸,“我呸,钟姐你能不能想点好的。” 钟翮抱臂靠在自家门上,“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缘由,能让你急匆匆来敲我的门。” “那个……”阮青荇不知道怎么,突然有点说不出的怂,“我给你带了个……礼物,有一点点……大,你要不,跟我去看看?” ※※※※※※※※※※※※※※※※※※※※ 可能是个种田文……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丫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钟翮不知道阮青荇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可这人与她交情不错,更何况看她的脸色不似作伪。思忖再三,钟翮道:“你等一下,我收拾一下门口的东西就与你过去。” 阮青荇弯了弯眼睛,她应了一声上前跨进门里,靠在篱笆一旁等她。 钟翮手底下动作很利索,从房中取了宽袖的外袍披在身上,抬头道:“带路?” 那辆马车停在村外,甚至都没能进村子。阮青荇也没解释,还未见那辆马车的时候,钟翮忽然皱了皱眉,像是嗅到了什么,轻轻抬头眯了眯眼。天光之下,她眼瞳中闪过一瞬银光,可这点细小的变化被掩藏得像是一场幻觉,可阮青荇敏锐地感觉到,钟翮周身气息有些变化。 她试探着开口道,“怎么了?” 钟翮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脚下步子却不停,“没什么,有个死人罢了。” 饶是阮青荇见了她多次拔剑,到如今仍旧觉得脊梁上攀爬上一层白毛汗,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在离那马车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就是那个。” 钟翮瞥了她一眼,“不至于,就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阮青荇摆了摆手,“我腿软。” 钟翮不再计较,她抛下了阮青荇往前走去。这马车是个普通的马车,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周身不见符箓,也没有阵法的痕迹。可阴寒的气息似乎是以马车内为中心,不断的向外溢散,钟翮又往近走了一步。 忽然马车微不可查的震了一下,随即尖锐的声音几乎是炸了起来,就像是有人用指甲不断的在粗糙的木头上划过。 “生人勿近……” 缥缈而阴森的声音几乎缠绕在了钟翮耳边,阮青荇心有余悸捂着耳朵向后退了一步。 可在这阴森灵流最中央的钟翮却毫无反应,她低低勾了一下嘴角,右手微微抬起,食指朝上划了一下,那声音骤然被切断了,就像是潮水一般蜷缩回了马车。 钟翮冷笑,“不知道我是谁么?安敢造次?” 那鬼魂似有瑟缩的样子,此时钟翮眼里马车里是团团黑气,被她压得瑟瑟发抖却仍旧不肯离去,像是要拼命遮住马车里的什么东西。 她没有半点怜惜鬼魂的心思,伸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刚一掀开,目所能及满是白绢,除了白就是黑色,那细细的一道一道丝绸一般的头发几乎将车内墙壁都铺满了。明明是柔软的头发却如同触手一般,缓慢蠕动着扎进了木板中,再往前一寸,钟翮的手就要皮开肉绽了。 可惜那双素白的手忽然就动了,它猛地向上抬起十指如飞,扣住了一颗人头,然后猛地掼在了地上。 那野鬼被摔得双目都流出鲜血来,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钟翮。钟翮保持着单手挡着帘子的动作低头睨了一眼躺在地上露出本相的男鬼。 那鬼魂应当是新亡不久的男子,脖子上的寿印还未消退干净,但看这样子,就算身体还尚有一息,估计也熬不到明日日出了。 那鬼魂被那一摔重创,细看来身上却有淡淡银色的雾气,像是绳索一样将他困在了其中。钟翮不屑做毁人魂魄的缺德事情,转过头这才看见这马车的真实样子。 面对鬼魂钟翮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如今看着车里一片狼藉钟翮难得愣住了,她甚至有些荒谬地想:这就是礼物? 钟翮把头探出马车,递给了阮青荇一个异常困惑的眼神。 阮青荇眼睁睁看着钟翮单手从车里拽出来一团黑雾,然后面对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却露出惊异的表情。 阮青荇回答的很快:“钟姐!我救下来的,你不是尚未婚配么!不喜欢养着做弟弟也行啊!” 马车里确实简陋,堆满了稻草,稻草甚至遮掩了本身的座椅。这不是最重要的,稻草中间躺着一个人。 长发凌乱不堪地散落在稻草中,额头上有一道一寸长的伤口,陈旧的血迹在马车墙壁上凝固成了暗黑色的痕迹。那是个看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在一起。手腕上的麻绳几乎已经被血液染成了暗红色。他的嘴被布条封住,布条在他的脸上勒出了青白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睛落在那张消瘦而狼狈的脸上显得尤其的大,睫毛染了血液纠缠在一起——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美人,可那双眼睛上却像是蒙着一层灰色的阴翳,双眸无神。 钟翮蹲在他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哦,是个小瞎子。 他的胸口起伏得微弱,像是耗尽了力气,他微微抬头向钟翮的方向望了过去。那一瞬间钟翮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她颈侧的红痣忽然亮了起来,像是火星一样在她的灵魂上几乎要灼出一个洞来。钟翮疼的蹙起了眉头伸手捂住了颈侧。 好在这样尖锐的疼痛并未持续多久,半晌像是火星熄灭,渐渐褪去。钟翮抬起头眼中银光闪烁,咬牙道,“娘……” 这声娘喊得不大像寻常女子对母亲的敬重,仔细品来却像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痛与恨燃成一片火海,而更不可遮掩的确实那火海之下缓缓流动的悲凉。 可躺着的人神思闭塞,并未听到。钟翮放下了手,那些不可说的情绪随着话音消逝无踪。她伸手指尖轻轻一动,勒在少年脸上的布巾就松了开来。 还不等钟翮反应,原本奄奄一息的少年忽然暴起,张口就咬住了钟翮近在咫尺的手。莹白的齿贝陷入钟翮的手背,鲜血顺着少年的唇角流了下来。 钟翮连动都不动,她只是惊讶于这少年的动作,似乎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她。钟翮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少年的下颚,他只觉得两腮一麻不由自主就松了口。 少年终究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几乎刚一松开,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只能躺在草堆中昏昏沉沉地喘息。 钟翮不想把手上的血擦在白衣服上,于是干脆就地甩了甩。少年似乎陷入了昏迷,钟翮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体温烫得吓人。 钟翮收回了手,这尖牙利齿的少年大抵受了些刺激,她思忖片刻,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低头对仍旧被压在地上的新鬼道,“我不伤人魂魄,若是没有挂念的话,早些投胎。” 新鬼抬起头,却更为惊惧,“你别动他。” 钟翮撩起雪白的袍子坐上了车辕,她支起一条腿垂下眸子看他,那眼神冷得惊心动魄,她并没回答那新鬼的咆哮,“那孩子发着高烧,眼见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新鬼急得整个眼睛都快染成深黑色,“你想怎么样?” 这话终于问到了点上,钟翮将手搭在膝盖上,“他叫什么?” 那新鬼没想到这女子居然问了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男儿家的名字……可都到这个时候了,做什么计较这些。 他捂着被重创的心口,“小儿名嘉遇,姓……陆。” 钟翮甚至不在乎这名字的真假,挥了挥手,新鬼身上压着的千钧之重骤然松了开来,“既然是你儿子,我就也就不计较了,早点投胎去吧,戾气这么重,小心成了厉鬼幽魂。” 那新鬼惊愕的发现自己胸前被灵流穿透的伤口有浅浅黑气缭绕,魂魄上的伤痕竟然被缓慢地修补好了。 “多谢这位仙人,可……我不能离开他。” 钟翮掀起眼皮,淡淡道,“怎么?信不过我?” 新鬼苦笑了一声,“我与仙人萍水相逢……更何况,我怕他出事,是我识人不清,我本想送他去苍梧山修道,可如今竟落到了如此地步……”说着他周身的怨气竟像是绵绵不绝那样眼见着刚恢复清明的眼睛又有凶气显露。 钟翮的手指按在车辕上停了一瞬,她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呆着他身边,他的阳气怕是会被你活活耗干净。” 钟翮的话像是什么稀世利刃,一刀就斩断了那新鬼身上连绵不绝的怨气,他显然怔住了,眼眶骤然红了起来,钟翮微微侧目。 原来人死了以后也会伤心的么? 钟翮那铁石一般的心肠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柔软了三寸,“你可是不放心我?我……算不上什么圣贤,可君女一诺,心如磐石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你且放心。” 那新鬼血泪滚滚而下,他别无选择矮身跪在了地上,“还请仙人帮帮我儿。”话音方落便是悲戚的哽咽声。 钟翮垂眸,“要我帮什么?” 新鬼抬起满是血迹的脸,“恳请仙人替我送他去苍梧山,有一位姓钟的道长曾答应收我儿为徒弟,我儿如今这样狼狈是为我所累,还请仙人拦着我儿,让他别往回看。” 这新鬼没了怨气,倒像是显出了生前的三分模样,瞧着大抵过了而立,脸颊消瘦,生前应当是病死的,钟翮收回了目光,“我只能做一件事,苍梧山不是我不想送他而去……苍梧山已经没了,去了也是送死。” 阮青荇远远站在不远处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她眼里倒是不见惧怕,钟翮喊了一声,“青荇,有马么?把这车拉回去。” 阮青荇知道她收拾的差不多了,远远吹了声口哨表示自己知道了,不到一刻钟就牵来了自己那一匹白额马。 “钟姐姐?想通了?寻个夫君?” 钟翮冷笑,“你倒是胆子大,这么一车阴气拉回来竟也不觉得难受?” 阮青荇吐了吐舌头,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这话说的,这不是有你么?” 钟翮叹了口气,偏过头对那新鬼道,“你定然不放心,附在这玉珠子上吧,等你放心了再走。” 新鬼低头叩首,然后化作一道青烟溶进了钟翮手腕上的玉珠中。 阮青荇忍不住伸头问道,“他怎么这么肯听话?” 钟翮将另一条腿搭在车辕上,示意阮青荇驱马儿往前走,“人魂新丧,神志都还在,自然与人无异,更何况这新鬼是后面这孩子的父亲,慈父护儿,迫不得已。” 阮青荇听得神往:“钟姐,你会这么多,不如我拜你为师,你教教我呗?” 钟翮顿了顿,“免了吧,霍先生若是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不跟你说笑了,我去看看那孩子的伤势。” ※※※※※※※※※※※※※※※※※※※※ 回来辽 第4章 阮青荇将车直接驾到了钟翮那间小院的门口,钟翮从车中出来,身后背着满身鲜血尘土陆嘉遇。白衣上青红交错,阮青荇默默感叹了一下,头一次见到钟翮那身白衣染血。钟翮倒是习惯,并且背着陆嘉遇的时候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 “钟姐要我帮忙么?”阮青荇试图搭把手。 钟翮手腕上的珠子忽然变得滚烫,啧,人家爹不愿意了。她颇有些怜悯地刮了一眼阮青荇:“不必了,你且回去吧,霍先生定然等你许久了,你这么动手动脚人家爹爹介意。” 阮青荇立刻缩回了手,尴尬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却还有些不放心,“那要是需要帮忙一定叫我啊。” 钟翮点了点头,示意让她放心,然后抬脚跨进了门内。 背上背的人轻飘飘像是一片不起眼的羽毛,趴在钟翮背上硌得她生疼。钟翮这小院子不大,只有一间卧房,背上背着的还是一个男孩,怎么看都没有让人家躺地上的道理。 更何况从小钟翮受她那冷若冰霜的父亲管教,若是不小心碰疼了谁家男孩,那都少不了藏经阁抄书一日,更别提冒犯或者说轻薄了。男孩么,怎么都该是放在长辈怀里千娇万宠着长大的。 钟翮小心翼翼将他放在了床榻间,仔细看了看陆嘉遇的脸色。大抵是一路上受了惊吓,再加上没能被好好照顾,身体受了寒,伤口有些溃烂,此时发起了烧。 更何况钟翮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洁癖,陆嘉遇满身尘土血迹,怎么都该清洗一下,她瞧着着一道道的血迹就手痒。钟翮犯了难,就算蒙住眼睛也是冒犯,无法,她低头跟手腕上的珠子打商量,“先生,跟您商量一下,我能……。” 话还没说完,玉珠立刻变得滚烫,大有只要她敢动手就在她的手臂上烫出一个洞的架势。 好吧,她不能。 钟翮对这样的疼痛视而不见,只是惆怅地放下了手,“罢了。” 她出了门在院中的井里打上来一桶水,然后去灶房生了火,那灶台干干净净,只是一丝烟火气也没有,钟翮在一旁折了一根枯树枝随手丢进灶台中,随手便是一簇青色的火焰“嚓”一声燃烧了起来。 她不疾不徐坐在灶台旁边等水烧开,钟翮低头看了看自己素白的手,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右手。微弱的青光在她的十指之间飞舞流动,带起了一小股旋风,可灶台里那青白的火焰连动都不动,小小的旋风带动着钟翮的长发微微飘动,青色的灵流凝成一股一股在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那是一只昂首的青鸟,尾羽像瀑布一般垂了下来。 钟翮瞧着伏在臂上的青鸟,像是看着一个老朋友,她太久没见这只青鸟了。钟翮轻轻抬了抬手让青鸟落在自己肩膀上,然后撸起了袖子将热水与冷水混在一起,混成了合适的温度。 钟翮偏头,“你帮他打理一下,注意别碰那孩子的伤口。” 青鸟展翅低头,然后拍了拍翅膀带着流泻的青光飞进了房中。钟翮吩咐了之后,收起腿脚,坐在了院子中间的青石上。 青鸟的动作很快,不出须臾,便拍了拍翅膀从房中飞了出来,然后悬停在钟翮面前仰了仰头示意它已经做完了。 “很好。”钟翮轻轻勾了勾嘴角,而后伸出手,青鸟的身影乍然化作一股青烟溶进了钟翮的身体里。 钟翮站起了身,正准备进门,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对停泊在她手腕上的新鬼道:“我就当他是我弟弟,还请先生信得过我,我得看看他的伤口。” 手腕安然无恙,钟翮便默认他同意了。于是推了门进去,陆嘉遇的发尾还潮湿着,侧身趴在那一方榻上。额头的伤口看起来已经被清洗过了,有一缕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上。 钟翮放轻了脚步走进他,伸手将陆嘉遇鬓角的湿发拢到脑后。肌肤相触,滚烫的体温几乎要从陆嘉遇身上传到钟翮的指尖。没有尽头的苦难与不曾放松的心神终于耗尽了这个少年的体力,马车上他尚有力气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神,可如今连过了一遍水都没能醒过来。而洗干净了的少年却更显得清瘦了些,他的两颊都凹陷了下去,眼尾像是一笔入了水的墨色,眼睫像是小小的扇子,盖在眼睑之上。他身上穿着钟翮的衣裳,衣裳有些大,脖颈像是一只天鹅那样埋进雪白的衣领,蝴蝶骨将白色的中衣撑起一个弧度。 钟翮放轻了动作,伸手轻轻搭在了陆嘉遇手腕的脉上,新鬼按捺不住,从玉珠中跳了出来,“仙人,他可有大碍?” 钟翮收回了手,轻轻皱了皱眉,“没事,太累了,再加上伤得有些重……若是不介意,先生叫我钟翮吧,区区神棍,当不起仙人的称号。” 那新鬼不肯,轻轻摇了摇头,“小姐大恩大德,不可直呼其名。” 估计这位生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纵是死了也是落落大方。 钟翮见他已经改了称呼,也就不再强求,“他大抵睡到下午就要醒了,我去为他煎一副药来,还请先生在这里守着他,若是情况不好,来寻我便是。” 说罢她出了门,柴房中放着一个柜子,柜子中分成了一小格一小格,里面放着不少说不上的药材玉器。 钟翮分开捡了几样,然后用小炉子熬了起来,苦涩的气息霎时间充盈满了整个房间。她望着冒着热气的炉子,陷入了一场无人得知的思绪中。白衣铺在地上,灰尘在天光中翻涌下坠。 傍晚,不出所料陆嘉遇醒了。新鬼骤然在钟翮身后现身,钟翮却连头也没回。 “钟小姐,嘉遇醒了,他听不见我说话,还请小姐帮忙劝解一下。” 钟翮起身端起放在一旁白瓷砖上温度刚好的药碗,“你且放心。” 她推门的时候,陆嘉遇已经醒了,她的衣裳对于他来讲还是太长了,长袍逶迤,他光着脚斜坐在地上,伸手摸索着。 听见门的响动,他猛地往后靠了一下,微微低着头,低声道,“谁?” 钟翮倒是对他这样的态度不怎么在意,将药放在小桌上,然后缓步走过去弯下了腰。 陆嘉遇只听到几乎是贴着耳的一句话,“我是你的恩人。”那声音谈不上清亮,倒是总让人想起夏日惊雷。理所应当,像是被疼爱他的长辈注视着。 随后便是一双手穿过他的腰身,“冒犯了。”陆嘉遇整个人腾空而起旋即被放在了床间。 “来,把药喝了,小门小户没有蜜饯,还请公子忍着些。”那声音慢里斯条,冰凉的瓷碗就抵在了他的唇下。 陆嘉遇烧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就呷了一口。他一时间愣住了,那碗药太苦了,苦得像是一把钉在舌头上的刀子。 “咳……”他控制不住得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层血色。 “这么苦么?”钟翮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陆嘉遇咳得整个人都趴在了床沿上。还不等他直起身子,钟翮忽然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绷紧了。 火光电石间,一阵令人战栗的疼痛忽然穿过了陆嘉遇单薄的胸膛——就像是有人生生将他胸口的骨肉拆分开来。 太疼了,陆嘉遇的手指都扣进了床沿,新鬼趴在床沿,他试图伸手接住陆嘉遇嘴角落下的血珠,可惜那些鲜红的血珠只是一次又一次穿过他半透明的手掌。 “爹……爹……” 这些破碎的句子像是从心口咬碎了吐出来那样艰难,胸口的衣裳已经被他攥成一团,钟翮忙伸手扣住他的下颚,让他松开自己的嘴唇。 钟翮的胳膊卡在陆嘉遇的肩颈之下,她微微抬了抬胳膊,让陆嘉遇将身体坐直一些,免得被呛住。 陆嘉遇扣着钟翮的手臂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忽然镀上一层浓重的黑色,像是在水中浸入了一块松烟墨,丝丝缕缕的黑色在他瞳孔中翻涌缠绕,像是要染出那墨色的眼尾。 日落将尽,钟翮感到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开始颤抖,陆嘉遇定定地看着新鬼站着的地方,呕出一口血,血液顺着地缝缓慢流淌,像是有意识那样将流至新鬼脚下。 最后一丝阳光被长白山收束,那双浓黑的眼睛在夜色里泛着莹莹的光。 “爹。”陆嘉遇看到了,他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爹爹站在他面前,而他爹爹已经死了。陆嘉遇疼的肝胆俱裂,双眼几乎流出血泪来,他黑暗的视线里浮现出一个阴沉沉的轮廓。 周遭天地风云骤变,屋外滚滚惊雷炸起,浓云像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对着那方院子张开了血盆大口。整个屋子像是骤然入夜,青石板上响起拖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夕之间竟分辨不出到底是多少个——阴魂。黑影像是蛇一样爬上屋外窗棂,一排排一道道,冷冷地凝视着屋内的人。黑压压的影子像是一座座墓碑,将屋子围成了一个铁桶。鬼气像是潮水一般向着这个屋子涌了过来,只是临到跟前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只敢止步在门外。 无数漆黑的人头一列列像是群狼一般露出莹莹的眼,将小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有丝丝缕缕的鬼气顺着门缝试探一般流泻进了屋子里。 钟翮心道不好,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瞎子是个阴阳眼,还是不自知的那种。她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八字,就现今这样的场面来看,他不异于蚁群中的糖块。 第 5 章 站在眼前的新鬼像是被陆嘉遇如有实质的目光撞穿了胸口,他猛得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胸口低下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天地风云卷动,遥远的像是没有尽头的夜色里传来回响一般的声音。 钟翮愣住了,这样的回响她只在七年前听过一次。脚下的鬼气越来越浓重,像是要把人的十指生生冻在青石板上。新鬼缓慢抬起了头,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脸颊上爬满了青筋,额头上寿印尽褪。 他原本清秀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从他的双手褪下,原本半透明的魂魄竟有了实体。苍白青灰的皮肤上爬满了尸斑,赫然是一只厉鬼。 钟翮划水摸鱼许多年,这么多年最多就是遇见几个小鬼,安逸得让她骨头都快生锈了。合着她隐退多年老天看不下去了? 她轻轻摆了摆脖颈,发出“咔”得一声,左手边一阵清辉流转,方才那只青鸟骤然现世,羽翼张开近半人高,眼睛处燃烧着青色的焰火。那青鸟昂首尖啸,鸣声如同利刃穿过屋外的阴魂,那偷摸溜进来的鬼气像是被烤了一般,连个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烟消云散了。 青鸟没用杀招,落在了钟翮的手臂上,那声鸣叫只是一场警告。钟翮绑着长发的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青鸟羽翼一收,带起长发落在了床上。一时间那厉鬼竟有些畏惧地缩了起来跪伏在了地上。钟翮一身白衣,长发披散,随意坐在床边,右手上还托着个跟灯一般的青鸟,幽幽焰火落在她脸上,一时间竟比厉鬼还要可怖。 “怎么这般不知好歹?谁的院子都敢闯?”她慢里斯条地说,歪了歪头,眼瞳中闪烁着说不出的冰冷。 陆嘉遇只觉得胸口像是烧着一把火,屋外呜呜咽咽的鬼哭声针扎一般钻进了他的脑子。他踉跄两步从榻上摔了下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哽了一声,“呃……”他的气息像是被锁在胸腔中,他的手指在鬓角留下重重的痕迹,“爹……” 说着就想用手去握住跪伏在地上的厉鬼。厉鬼哪受得了人这样的诱惑,十指的指甲骤然变长,眼看就要洞穿陆嘉遇的手腕。 不等陆嘉遇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往后提了一步,青鸟从钟翮手上飞了起来像一顶保护罩悬停在陆嘉遇的头顶。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上赶着送命?”钟翮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趴伏在身前的厉鬼被青鸟的焰火牢牢锁在了原地,陆嘉遇那双莹莹的眼中黑气翻涌,他单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妄图抵住不断钻进脑海中的哀鸣。他低头双肩颤抖,长长地吐了口气。 阴阳眼分早生后生,瞧着他的样子应当是个后生阴阳眼,看起来时灵时不灵,好生凄惨。更何况可生阴阳眼的体质多为极阴,最为妖魔鬼怪喜爱,所以说活着的要么是个大能,要么就是命好。大抵也是他的眼疾救了他,这么多年才散发出些气息。方开阴阳眼的人多半都是阴血冲目,短暂遮蔽了人头顶的魂火,故此睁眼可识得非人。只是这个过程多半是死去活来,钟翮对于这点东西也是道听途说,如今倒是真的眼见为实。 还不等钟翮问他,陆嘉遇却先行调整了过来,失态仿佛只有一瞬,他转过头幽幽的看向钟翮,“他……怎么了?” 他的声音冷静而克制,像是在谈论什么不相干的人。钟翮没什么同情心,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阳寿已尽,你一看便知,他脸上寿印已经消退,肩上魂火全熄。” 陆嘉遇并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他像是已经预先知道了结局,只是找人确认一下。陆嘉遇转过头缓缓盯着被困住却仍旧不断挣扎的厉鬼,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他忽然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猛地推开了钟翮,向着门外万鬼呜咽声奔去。 钟翮猝不及防,青鸟清光大震,灼得门外的鬼群让出了一条道。陆嘉遇身上还穿着钟翮的广袖外袍,太阳方才落山不久,余晖似乎还未收尽,天色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蓝色缓缓下沉,广袖飞舞像是一只要融进夜色里无家可归的幽魂。 钟翮眯了眯眼,有青鸟跟着她倒是不担心,抬脚跨出房门,无数黑沉冰冷的鬼气从钟翮的脚下翻涌而出,像是浪潮一般以钟翮为中心铺了开来。 那些游荡的孤魂野鬼被鬼气捕捉缠绕,最后像是尖刀那样捅进了鬼丹所在的位置,群鬼终于意识到她是谁了,呜呜咽咽瑟缩着跪了下来。 钟翮轻轻笑了笑,像是叹息一般:“我说的话,怎么都不记得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得到第二次机会的,满院的鬼气像是洪水一般爆开,片刻就消散于前夜中。 陆嘉遇上次见到光明大抵都是在十多年前了,这双眼睛像是借来的。他不甚熟练地用着自己新生的眼睛,跌跌撞撞顺着来时的路往前走,仿佛他的双腿还记得回家的路。 出了村子口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河面平静。十一月已经过去,河水很快就要结冰了。陆嘉遇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他似有所感,跑得更快了。雪白的长袖在身后飞舞,像是一双雪白的翅膀。天上一轮孤月映照得河面泛着一丝又一丝静谧的银光。 石桥横亘在河面之上,四周只有枯黄的野草,连个围栏都没有。陆嘉遇方才踏上石桥,眼前骤然黑了下来,台阶绊了他一下,陆嘉遇摔在了青石板上。未曾痊愈的旧伤在这样的动荡之下又裂开了,鲜血顺着指缝渗进了青石台阶里。他终于耗尽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了。 陆嘉遇恍然抬起眼睛,空洞的眼睛里照不进月光,他被府中侧房设计卖出来的时候他没哭,在人牙子手里拼死反抗,一头又一头撞在车中四壁上时他也没哭,因为曾经那人答应他,只要他走,就给爹爹治病。 他娘已经疯了,他不敢指望。陆嘉遇几乎豁出了自己的性命来,可谁能来告诉他,他爹爹怎么还是死了? 说谎太多是不是真的要遭报应的? “爹,钟道长来接我了,此去怕是断了尘缘,孩儿不孝,还望爹爹保重身体。” 陆嘉遇无知无觉地趴在石桥之上,整个人像是被月光冻住了。他的眼睛像是一口井,曾经悬着月亮,如今全都翻倒过来。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落在地上的血迹里,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都被他藏进了心里,如今连颤抖都没有的哭泣像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凌迟。 他的十指几乎陷进石板里。 钟翮有青鸟指路,倒是不担心丢了这个小瞎子。远远就看见村口的石桥上趴着一个雪白的人影一动不动。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陆嘉遇没回头,他开口像是交易一般:“仙长,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他的反应三番两次都在钟翮的预料之外,她曲起一条腿单膝跪了下来,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交换什么?” 陆嘉遇的微微抬起了眼,泪水像是潮水一般褪去,他动了动嘴唇低声道:“我的身体,我的魂魄,愿为厉鬼供您驱使。” 钟翮定定地与他对视了片刻,伸出冰冷的手指抬起了他狼狈而消瘦的下巴。那双眼睛其实比初见要更好看些,眼尾如同平湖,眼瞳里的混沌的黑雾丝丝缕缕像是溢满了月色。他没抗拒钟翮这样几乎侵略的动作,甚至顺从地抬起了头。 钟翮考量着旁人不知道的计较,片刻却松了手,“魂魄倒不必了,就你这样孱弱的魂魄,留着也是累赘。” 陆嘉遇身上像是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壳子,钟翮每吐出一个字,他周身的气息便弱一分,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地上的砂砾。 “不过你这双眼睛,留着倒是不错。” 还不及陆嘉遇反应,就被钟翮背在了背上。 她的体温透过衣料将险些冻死的陆嘉遇暖活了过来。 “我带你去寻你爹爹,抱稳了。” 钟翮将人往肩膀上颠了颠,然后吹了声口哨,青鸟从陆嘉遇肩头脱了出来,绕着他转了三圈随即向前飞去。 “能看到青光么?” 钟翮如同一只鸟雀一般足尖一点,落在了青鸟的背上。霎时间长风吹得陆嘉遇的头发都飞了起来,他下意识紧了紧胳膊。 就听钟翮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小祖宗,勒轻一些。” ※※※※※※※※※※※※※※※※※※※※ 第 6 章 青鸟在某些时刻非常好用,比上等的灵犬还厉害,顺着陆嘉遇衣襟上的气息寻到他本家宅子不是难事。 未飞出几里,就望见黑压压一片城。青鸟在城上盘旋了三圈,然后悬停在了城中一座最为气派的宅子一旁。那宅子三进三出,流觞曲水,回环曲折。 钟翮在上面看得有些咋舌,这苦寒之地竟还有如此气派的人家,实属罕见。她轻轻咳了两声,“陆公子,你爹本来在什么地方住?这……有点大。” 陆嘉遇看不见,只能照着回忆描述,“应当是……在西南,是个挺大的主屋,就是没什么人,劳烦仙长看看哪个院子门口种着一颗很大的树,应当就是那个院子了。” 靠着一个小瞎子来寻地方实在是有些困难,钟翮对于这样的描述已经知足,脚下一点背着陆嘉遇从半空中直接落了下去,踏在房檐上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倒是有一棵树,只是这院子看着却不怎么荒凉。”钟翮皱了皱眉,将陆嘉遇放了下来,低声对他说道。 房檐不远处便是一颗狰狞虬曲的树,看起来许久无人打理,枯枝顺着房檐像是一双,将屋顶都遮住了一半。他们脚下踩着的倒更像是藤蔓一般,将整个屋子紧紧锁住。 钟翮被枯木的气息锁得有些不舒服,她抱臂皱眉道,“你们家看着也是个大户人家,怎么盖房子种树不看风水呢?前不种桑,后不种柳,中间不种鬼拍手。” 陆嘉遇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茫然地转向钟翮的方向,“不是啊,我爹本身父家与仙门有些关系,他自己就能看这么些东西,这颗树就是他十年前种下的,说为我挡煞。” 钟翮挑眉,摇了摇头,“这树的位置,刚好站了五邪最中间,不如说是个‘供养’,锁了邪气在此作乱,总得有东西安抚这些玩意儿……”她话没说话,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这个形状。 “祭台的位置就在最中间了,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必定生生被五邪耗得多病多痛。”钟翮偏头看他。 陆嘉遇的脸色很苍白,旧伤未好,心血耗尽,如今站在房檐上冷风穿堂,他站得笔直却更显单薄。显然他也不知情,谁会知道从小门前让他上下玩耍的树竟然会耗尽父亲的性命呢? “怎么会呢?”陆嘉遇的脸上难得一片空白。 钟翮不吭声,单手掐诀拢了一层灵气在陆嘉遇周围,挡住了剔骨的寒风。 “我父亲自打我记事起身体就不好,一年只有两三个月能好些……” 钟翮打断了他,“可是六月、八月、十月?” 陆嘉遇抿了抿嘴唇,他像是对这样的答案避无可避,沉默片刻低声答道,“是。” “阳气最旺盛的几个月,阴鬼不敢出门横行,祭品有了喘息的时间。”钟翮垂眸看向院子中的侍儿。 陆嘉遇只觉得心里像是破了个口子,冷的手脚都没了温度。 钟翮转了个话题,倒不是她觉得陆嘉遇扛不住,而是这院子里并不像是有人新丧的样子。甚至就在方才还有一个红衣侍儿推门送了一盅羹汤进去,“你可确定你父亲住在这里?” 陆嘉遇勉强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可……” 话未说完,主房的门开了,门中走出来两个人,群青色袍子的女子瞧着应当已过而立,她怀中半扶半抱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那男子方一跨出房门,钟翮就察觉到了,她像是被惊了一下,下意识将站在一旁的陆嘉遇护在了身后。 那样的气息太熟悉了,她怀里的不是活人,甚至钟翮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可这样的气息却在慢慢消散。通常人若是新丧,人气只会慢慢从身体上消失,这样的腥臭是属于阴魂厉鬼的,可这样却来越淡的腥气让钟翮阴云丛生,厉鬼从良?开什么玩笑。 更何况这人身上一点生气都没有。 陆嘉遇不知道钟翮怎么了,他偏了偏头,“我爹?” 钟翮盯着那个背影,“我不确定,但是……” 话还未说完,这样轻的声音去却被那男子捕捉到了,他忽然回头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径直对上了钟翮。 这次她确定了,那个人的脸与陆嘉遇七分相似,远远瞧着大抵曾经久卧病榻,显得气血不足,而他的肩上一盏火都没有。 似乎血脉之间有了感觉,陆嘉遇忽然在她身后开始发抖,四周阴气像是发了疯一样直接撞穿了灵气,钟翮避无可避,方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满是黑气的阴阳眼。 这次比上次更彻底,陆嘉遇疼得冷汗顺着额角落下,缀在睫毛上,像是一滴眼泪,可那双眼睛连眼白都看不到了,他惨白的脸上像是被烫出了两个漆黑的孔。 钟翮心道不好,连忙伸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双眼,她的手心像是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有血水从手心落下。 钟翮咬牙道,“陆嘉遇!停下。” 陆嘉遇的眼睛疼得都不像是自己了,可他伸出手,将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了开来。他睁眼,看得比上次更为清楚,可重见的不是光明却是人间地狱。他的长发浮动了起来,衣袖翻滚。陆嘉遇终于看见了钟翮口中的‘祭献’。 以他为中心的那棵树中囚困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阴鬼,枯骨像是藤蔓一般缠绕在树干上,而铺在房顶的藤蔓上浮起一串又一串的咒文,里面锁着无数排在一起扭曲的人脸。 尚且徘徊在外的阴鬼被一层青光挡住,像是罩子一般扣在他的头顶,每一个都露出垂涎可怖的神情。 而不远处,她娘怀里抱着的人,竟然是个木偶,那木偶似有所觉,回头对他露出了森寒的牙齿。 而那双动人的眼睛,是两颗血淋淋的眼珠,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嵌进木偶的脸上。 钟翮未及反应,脚下的树枝忽然颤抖了,紧接着无数怨灵像是被泼了一捧热油,尖叫的声音像是密不透风的钢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脚下有青色的磷火炸起,屋顶上干枯的树枝猛然烧了起来。 今天不过几个时辰,变故已经让钟翮吃了好几壶冷风了,这个时候被这么一家子看起来位高权重的人发现,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那层层的磷火正从陆嘉遇的脚下蔓延,钟翮十指张开往上一勾,磷火像是一张网一样被她直接提了起来。像是从黑夜中凭空弥漫的黑气,缓缓将这张诡异的火网扼住,最后消散在风中。 那颗枯树中的鬼魂像是被叫醒了,惊惧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钟翮当下勾住陆嘉遇的腰,然后一只手再次捂住了他的眼睛,往前跑了几步抱着人踏碎了一块青瓦,借着这座宅子交错遍布的房檐几个起落远离了那颗要命的树。 漫天阴鬼被聚在一起窥视良久,这么一来逮到了机会。对着垂涎已久的阴阳眼少年冲了过去,大有咬碎血肉,分而食之的气势。 一轮明月已经游移到了中天,月色如瀑,照得人间如同被雪色覆盖。群鬼的躁动与凶气激起的黑雾像是层层黑云,中天月色却忽然暗了,明月像是被什么遮住了,变得朦胧而灰暗,这样的情况转瞬即逝。紧接着一层浅淡的红色缓缓爬上了月亮,也爬上了雪白的房檐。 陆嘉遇的眼中像是燃烧着一团火,他冷眼望着身后的群鬼肆虐,血色蒙世,再没有一点之前落泪的样子。 钟翮将陆嘉遇护在怀里,单手捏碎了一只厉鬼的头骨,长发飞舞,随即踏了一脚最高的房檐, 红月之下,血蔓苍穹,再无半点遮蔽。 陆嘉遇被她好好单手抱在怀里,他的额头刚好钟翮下颌。钟翮长衣翻飞,身后突然生出一双张开的青色羽翼,羽翼之上燃起熊熊青色焰火。她在凌冽的风中利落地转了身,背后一轮巨大的猩红月亮正好将她圈在中央。 群魔起舞,人间将倾。 她正面迎向群鬼,巨大的羽翼让她稳稳地停在了夜空中。远远看去她就像是血月中间一点墨痕,明明是这样令人肝胆俱颤的场面,陆嘉遇却像是失去了感知,他睁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望向下方枯骨遍布的宅子,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永久地刻在脑海里。 钟翮闭了眼睛,瞬时陆嘉遇感到自己手掌下的温度忽然灼热了一瞬,紧接着就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阴冷,冷得他清醒了一瞬。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钟翮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瞳,温和地看着群鬼,仿佛他们是什么久别的故友。 显然群鬼并不这么想,凡是看见了那双血眸的阴鬼,浑身上下浮起一道又一道的细线,还未动作,那些早该埋在地下的蠢货就尖声嚎叫了起来,可那声音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细线勒进了早就腐烂的皮肉白骨中,早已经死去的鬼魂再一次被千刀万剐。 他们像是一盏又一盏灯,在陆嘉遇眼里熄灭了。 “那是魂魄。”钟翮的声音有些变了,像是含着一把刀子,可她还是耐心地为他解释。 陆嘉遇像是五感缓慢地回了笼,他缓缓抬头看向钟翮。其实他不应当这么做的,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将是他难以逃离的噩梦。 ——钟翮的身体是黑的,肩上没有魂火,整个人像是一团流动的黑雾,唯独一根细微的红线像是针线一般,将这团黑气“缝”在了一起。唯一亮着的,是她背后的翅膀。 ※※※※※※※※※※※※※※※※※※※※ 晚安 第 7 章 天亮得格外得晚,钟翮带着陆嘉遇回到揭阳村的时候,天边方才露出一线天光。 陆嘉遇的阴阳眼并不长久,从宅子到村里不过一会儿,他眼里那些怪异的光线就渐渐模糊了起来。没有尽头的黑气也缓缓散开,露出了浅浅的眼白,天亮之前,他又看不到了。 他靠在钟翮肩上不言不语,疲惫像是潮水一般随着天光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时至今日,他已经失明近乎十载,看见人间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讲实在是过于奢侈。钟翮的体温不知不觉又变了回来,她又成了一个“人”。 那样的暖意让他犯困,陆嘉遇挣扎着抬起眼睛望向即将熄灭的天光,心中徒然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不舍。钟翮身后的翅膀化成那只青鸟,载着两人归去,她听见陆嘉遇呢喃着:“天亮是这样的啊,可是我好累啊。” 钟翮沉思片刻,伸手挡住他的眼睛,“没事儿,睡吧,快到家了。” 睡意与那片黑暗一同降临,陆嘉遇的呼吸洒在钟翮的手上,不出片刻,他的头轻轻歪了一下——睡着了。 钟翮抱起无知无觉的陆嘉遇,足尖一点从青鸟背上落了下来,正好是她的小院子。群鬼的痕迹已经被抹去,除了房中仍旧被困着的厉鬼。白日里阳气重,厉鬼被削去了夜里的一部分凶气,跪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四周。 钟翮轻轻用脚拨开了门,将陆嘉遇安置在了房中的榻上。她转过身从窗户旁的书桌上拈起一张黄纸,叠了一朵莲花,然后抬手向跪在地上的厉鬼招了招手。 那只厉鬼像是听见了什么,脚步凝滞慢慢走向钟翮,离她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化作一道黑气落入了纸莲花中。 莲花用来养魂再好不过,只是半入了冬,找活的莲花显然是做梦,纸莲花也能凑活一下,放在血亲身旁效果应当也不会太差。 钟翮随手招来青鸟,在它的尾羽上掐下一根来。然后从莲花中心穿了过去,做成了一个小坠子,她返回房间将莲花坠系在了陆嘉遇腰间。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嘉遇,睡着的样子倒是没了黑夜里带着阴阳眼那样吓人,就是看着瘦了些。她突然想起来他还穿着自己的衣服,虽说送件衣服她无所谓,但是陆嘉遇要是一出门名声就完了。 暗道自己实在是粗心,想了一半钟翮忽然反应过来:呸!我怪自己做什么?明明是阮青荇不靠谱。 钟翮还没出门就把自己说服了,小心翼翼出了门,理直气壮向村长家走了过去。 天还没大亮,可村里的人都已经起来了。钟翮常年昼伏夜出,头一次大清早出现在阮家门口吓了阮明德一跳。 阮明德彼时刚洗漱干净,正站在门口帮自家夫君摆早饭,一回头就是一身雪白的钟翮,由于她出现的场合大多都不是那么简单,阮明德当即一惊,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盘子站直了身体:“钟道长今日需要我帮什么忙?” 大有她说一声就撸起袖子上去的架势,钟翮一愣,知道她是误会了,摆了摆手:“夫人多虑了,不过我倒是有事相求,这事儿跟青荇也是有关系,她昨天丢给我一个被恶鬼缠身的小公子,今儿一觉睡起来我才想起来我那里没有男子的衣服,想着别人家我也不熟,就来想来问问霍先生可有什么男子的旧衣裳。”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为情,无奈最后笑了出来,拱了拱手,“我实在是为难。” 钟翮平日里瞧着是温和率性,长得又周正,笑起来少有人能直接拒绝。更何况阮明德一听这麻烦是阮青荇打包给扔过去的,连忙道:“钟道长这是说什么话,我去问问我家夫君,不是难事。”她气不打一处来,“要我说啊,您别惯着我那丫头片子,一天天的上蹿下跳,光给人找事儿了。” 钟翮摇了摇头安抚道:“职责所在罢了,谈不上麻烦。” 如她预想一般顺利,钟翮抱着一个包裹回了院子,还没进门就先看到了敞开的房门。 陆嘉遇没能睡多久,钟翮离开不久他就醒来了,身上的被子带着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与昨日那人身上一模一样。他愣了片刻,脑子里转出一句:我是谁? 再迷茫也只是一瞬间,他动了动手脚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他犹豫了一下出声道:“……仙长?” 他其实还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可半晌无人应声,想来应当是出门去了。陆嘉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皱了皱眉无奈只能慢慢挪向门口。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有点长,时不时就会被绊一跤,好在他经验丰富,也不至于一路摔出去。摸索到了门外的柱子,陆嘉遇模模糊糊记得这里有两个台阶,他试探着迈步,可惜到底还是有了偏差,他的步子踩得太大,被长长的衣角一绊,当即从低矮的台阶上摔了下来。 陆嘉遇的腿磕到了院子中的青砖上,“碰”得一声,半晌他都没法站起来。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跪在地上缓了缓,只在心里小声地抽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一点了,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用双手轻轻揉着膝盖,努力地将尘土从自己身上拍下去。 钟翮进门就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背对着她坐在地上,想都不用想这孩子是摔着了。她几步走近,在陆嘉遇对面蹲下:“摔着了?疼不疼?” 陆嘉遇被她的声音吓得一缩,然后反应过来这人不是那个恶心的人牙子,慢慢坐直了身体,抿了抿嘴唇,面上波澜不惊道:“我想找点水喝,结果台阶好像不在我记忆的地方,路没走稳……”他似乎有些尴尬,偏头咳嗽了一声,“衣服好像也脏了……抱歉仙长……” 钟翮没说话,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腿膝盖,陆嘉遇猝不及防被戳了一下伤口,疼得他皱起了眉,没说完的话拐了个弯,“嘶……仙长当真小气。” 钟翮笑了笑,手下却放轻了动作,“好在没伤到骨头,不然就这么一下你这会儿该哭了。” 陆嘉遇无言以对,却被人牵了起来。 “试试能不能走动?说到底还是怪我这身衣服,太长了,伤了公子,该罚。”钟翮又是那个钟翮了,她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戏谑。 陆嘉遇握着她的手轻轻紧了紧,他有太多问题不知道从何问起,思量半晌只是道:“仙长别叫我公子,想来应当是我父亲的……魂魄告知了仙长我的名字,仙长叫我嘉遇就好了。” 好生聪明,钟翮心里赞了一声。 她牵着他小心翼翼往房中走去,“四步,感觉到了么?下一步抬脚,台阶不怎么大,不用大步跨。” 陆嘉遇下意识就抬脚了,只是方才摔那一下的惊惧还没过去,本能步子就大了些,他堪堪踩在了第二层台阶的边沿上,可撤脚已经来不及了,没等扭伤的痛感传来,他就感觉到自己腰上一紧——钟翮提着他的腰将他稳稳地放在了台阶之上。 “钟翮,记得了?”她将他放好,还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摆。 不知道她这句是让他记住名字还是记住台阶的步数,陆嘉遇愣愣地点了点头。 钟翮瞧着他的表情,八成一个都没记住。她无奈叹了口气,“没什么想问的?” 陆嘉遇的沉默有了裂纹,钟翮本以为他受了刺激需要休息,“罢了,我要来了一些旧衣服,你先……” 话音未落,陆嘉遇伸手攥住了钟翮的袖口,“我……只是问题太多,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就慢慢问。”钟翮耐心道。 “我先带你去房中坐坐,你的膝盖也需要上药。还有些从村长那边带来的吃食,我去热热给你拿来,要问什么一会儿一并问了吧。”钟翮将屋中的窗帘拉了起来,开了窗。 陆嘉遇点了点头,就听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儿手中被塞进了一个杯子,里面的水竟然还是热的,陆嘉遇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水。饭菜的香气勾起了他的饥饿,其实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钟翮早早想到了这一点,将粥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然后靠在房中一旁的软椅上支起一条腿,“饭都在你前面,摸摸就能够到,先喝粥,不然胃疼。” 钟翮这人八百年没个正形,眯着眼睛看坐在桌前摸摸索索的男孩,“要问什么一边吃一边问。” 陆嘉遇呷了一口粥,铁石一般的胃像是被这一口热气暖化了,他舒展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想来大抵是在挑自己应当先问什么,“我昨天……看到很多鬼魂,你肩上没有一盏魂火,同我爹一样。” 陆嘉遇攥住了手中的筷子,像是在紧张。钟翮像是没看见,轻轻笑了一声,“胆子还挺大,不怕我也是个厉鬼么?” 陆嘉遇不答话,只是抿着嘴唇等她的回答。钟翮收了跟他开玩笑的心,“那不是你父亲,最多是个傀儡,里面锁了你父亲的神志,没了神志你爹爹昨日才会直接变成厉鬼,对了,你父亲现如今就养在你腰上的莲花坠子里,血亲可以温养魂魄,你好好收着别丢了。” 陆嘉遇摸了摸腰间的坠子,抬了头,“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么?” 钟翮被他的执拗气笑了,半晌笑容却淡了下来,她偏了偏头不愿多谈,“不生不死,当然没有魂火,大可放心,我不是厉鬼。” 得了这回答,陆嘉遇有些过意不去,“抱歉,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钟翮拧了拧眉,“就我料想,应当是被人做了李代桃僵罢了,收了神志放在桃木傀儡中,末流术法,多半是求而不得的痴男怨女用的,可死了就是死了,他们重新做出来的东西不是故人,那是什么呢?” 钟翮冷笑一声,“怕都不敢想。” 陆嘉遇放下了手中的碗,眉间显露一点悲恸,“是我娘做的,她早就疯了,做个我爹的傀儡,不奇怪。” 钟翮想起了什么,“祖辈恩怨倒是其次,只是这傀儡可不是你爹,往后必成妖邪,留不得。不过你爹爹名讳是什么?怎么会跟苍梧山扯上关系?” “这我也不太清楚,大抵是我少时被妖兽伤了眼睛,被一位姓钟的道长救过。我爹那时候过得不好,顺势就求那位道长收我为徒,只是我娘不愿意,一拖就到现在了。我爹爹叫陆眠风,少时好像曾在什么小宗派清修过。” 陆眠风?这名字让钟翮觉着有些熟悉,只是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罢了,明日我去那宅子中收拾一下那只傀儡,你若是有什么亲人,我送你过去?” 陆嘉遇开了口,“我要回周府,我爹的神志我想自己拿回来……”钟翮不说话,陆嘉遇有些着急,“你可以用我妻主的名义回去,三朝回门,想来我娘也没法拒绝。” 钟翮似笑非笑,“妻主?胆子不小。主意倒是个好主意……若是坚持,我带你去就是了,只是要听我的话,明白么?” 陆嘉遇自嘲得笑了笑,“仙长不必挂怀我的名节,那些东西对我已经无用了。” 钟翮心中一软,“瞎说什么呢,放心就是了。” ※※※※※※※※※※※※※※※※※※※※ 晚安哦 第 8 章 钟翮没反对带上陆嘉遇,除了随他的心愿之外,那屋子外的阵始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而这事情始终与陆家父子脱不开关系。血脉在破阵时应当会有些用,这些事情她不明说,想来陆嘉遇心中也明白。 钟翮并没直接动身,而是带着陆嘉遇仔仔细细熟悉了一下院子中的布局,井水、台阶、花圃这些能够绊到他的东西钟翮都一一带着陆嘉遇走了一遍。 阮青荇自打昨日将陆嘉遇连车带鬼打包送给了钟翮之后,总有些放不下心来,她也说不来自己是担心那个小公子还是担心钟翮打不过厉鬼,早晨听她娘说白日里钟翮来借衣服之后,就再也坐不住了。 阮青荇尽力控制自己不要瞎想,做足了准备然后推开门就看见钟翮牵着一个浅蓝衣裳的小公子在自己家院子里溜圈。 钟翮连头都没抬,“睡醒了?进来坐?” 阮青荇扒在门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陆嘉遇看不见,他不知道来人是谁,只能抬头探向钟翮的方向。 钟翮会意,低头对他道,“这人就是把你捡回来给我的人,阮青荇,是个镖头。” 阮青荇对这样的介绍没提出异议,她脑子里还在为今天这两个人好像成了这件事纠结不已。 陆嘉遇半晌没听见对面说话,只好先开口道:“多谢阮小姐救命之恩。” 阮青荇当不起,“不客气不客气……钟夫郎?” 虽说刚才决定让钟翮用妻君的名号进周府,可乍然被人这么一叫,陆嘉遇还是有些紧张,耳朵尖爬上了一点红色。 钟翮瞥了一眼阮青荇,低头拨了拨陆嘉遇的耳朵尖,“一看就不会骗人。” 说罢将陆嘉遇引到院子中的石桌旁,对着阮青荇摆了摆手,“进来,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阮青荇坐在了陆嘉遇一侧,趁着钟翮去倒茶的间隙,凑近陆嘉遇道:“公子,钟翮她没欺负你吧。” 陆嘉遇也有些尴尬,“阮小姐愿意将我交给她必然也是放心她人品的。” 这话实在是巧妙,可惜阮青荇没听明白这里面的回避,一拍大腿,“我就说嘛!不过公子你放心,钟翮这人看着有时候不太靠谱,虽说是个神棍,可人真的没话说,相貌也好,若是公子有意,可放心与她相处。” 陆嘉遇更尴尬了,好在钟翮的脚步声很快就传了过来,“头一次听你阮大小姐这么夸我,多谢了。” 钟翮将茶水放好,“咱们这边回门礼一般怎么给啊?” 阮青荇一口将茶水喷了出来,“??” 钟翮懒得跟她解释那么多,“抓紧的,说说看。” 阮青荇几乎是被按头倒豆子一般,“没什么太多讲究,带些银钱,给夫家人带些寻常礼物便可了。” 钟翮得了答案,“多谢,这几日我不在家,邻村常夫人家的头痛病我是没时间看了,方子我已经写好了,劳烦你帮我给她一抵。” 从前钟翮冬天外出猎游的次数多,时间不定,有时候一出去就是一个半月。前来求医的人有时候寻不到钟翮,就直接去找阮青荇让她帮忙给捎个口信。时间长了钟翮干脆直接把已经定好的方子放在阮青荇那里,省的让病人白跑一趟。 阮青荇点了点头,“对了,我爹说今年你别出去猎游了,如今不比往日……反正你过来一起过年吧,有点人气。” 每个冬天,霍文都会嘱咐阮青荇去敲钟翮的门。家家户户都聚在一起,儿孙满堂,阖家团圆,除了钟翮。钟翮来揭阳村第一年的时候,为阮家除了一个幽魂,然后暂居于此,两家自此有了交情,那一年年关,霍文出门去接晚归的阮青荇,路过那个破败小院的时候,门还开着一个缝。路上拿着鞭炮到处跑的小孩吵得一刻都停不下来,霍文怕钟翮忘了关门,于是轻轻敲了敲。大抵是太过吵闹,里面的人没听到,霍文干脆就推开了门。门里的天地与门外像是两个世界,只有一盏灯在房檐下,而钟翮坐在那盏灯之下披着衣服,她身前放着一个火盆,从来不怕冷的人将手放在炭火之上。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霍文自从瞧见那一幕之后,怎么都要将钟翮叫到他家去过年,可惜钟翮自那一年之后,每一年都会在除夕之夜出门,霍文只能作罢。 阮家人都随了他们的姓氏,心肠软。钟翮像是往年一样,一本正经地答应,“有时间我就去。” 阮青荇也知道她在敷衍,自打她去走镖之后,镖队中常有江湖人士,大多都如同浮萍一般,身不由己,瞧着平常人家的烟火,可望不可即,望久了难受,她不强求。她摆了摆手,“那我先走了。” 钟翮给陆嘉遇添了口茶,“不送。” 陆嘉遇放松了下来,“我觉得那位姐姐是个好人。” 钟翮笑了笑,“是,阮夫人与她家夫郎人都很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又想到了什么,“下午我去镇里一趟,要跟我一同去吗?”这个年纪的孩子,少有不爱玩的。 陆嘉遇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抬了头,“要去买回门礼吗?” 钟翮答道:“是。” 陆嘉遇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有些麻烦……” 钟翮知道他顾虑什么,“这次再去周府可不能飞过去了,你那辆马车刚好拿来用,若是你不累的话,今天下午我便带你去镇子上买些东西,今天夜里应当刚好到你家府上,你若是觉得有些累,就明日再走。” 陆嘉遇斟酌片刻,“好。” 青珈镇离揭阳村不大远,驾车过去的路程不过一个时辰,陆嘉遇家在睢城,要去睢城得翻过几座山岭,稍微有些绕,而青珈镇则是必经之路。 陆嘉遇不太喜欢马车车厢,钟翮就将帘子掀开一些,然后让他坐在门口,而自己坐在车辕之上。 这匹马有些瘦,看着是匹老马,钟翮没怎么催老马,由着它慢慢在路上晃荡。 “你之前说你母亲疯了?怎么回事?”钟翮转头对陆嘉遇说。 陆嘉遇拢了拢袖子,他正在认真听着路上大大小小的动静,这个问题像是一颗被投入湖面的石子,“我母亲早就疯了。”他漫不经心道。 “听我爹爹说他曾在嘉陵跟着他的师尊修行过一段时间,后来遇到了我娘,”陆嘉遇顿了顿,“那些事情我爹说得很少,故此我也不大清楚,我娘是在我爹出门猎游的时候救下来的人,后来我爹就跟着我娘回了周府。他睢城一呆就是二十年,一直到他死前,他也没能踏出府中一步。” 钟翮皱了皱眉,“我好像想起来了,嘉陵仙门是姓陆,二十年前宗主当是陆汀州,她脾气有些古怪,你父亲应当师从陆家。” 陆嘉遇从没听过陆眠风跟他讲这些往事,在他印象里,陆眠风身体一直很不好,常年缠绵病榻,而钟翮口中的人,似乎怎么都不会与他孱弱的父亲联系在一起,陆嘉遇晃了一下神,他似乎窥到了他父亲不曾宣之于口的少年意气。 “我娘好像很早就疯了,深宅大院中那些手段让我爹寒了心,当我母亲终于当了家主,却发现我父亲的心再也活不过来了,她就疯了。”陆嘉遇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钟翮感到有一丝不可思议,“这就疯了?” 陆嘉遇也不偏颇,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爹爹也真的够狠,只是我娘从那以后就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娶侧房,然后成亲夜里带着小侍来我爹爹门前闹,后来她发现我爹爹无动于衷,便不再来了。” 陆嘉遇大抵对这位母亲的评价也不怎么高,颇有些一言难尽,“后来我曾经不止一次见到她在房中为我爹爹刻像。” 钟翮无言以对,“你母亲当年是怎么娶到你父亲的?” 陆嘉遇亦无言以对。 钟翮叹了口气,“所以说你要是碰见什么嘴特别甜的女子万万不要轻信,明白了没?” 陆嘉遇,“……” 青珈镇就在前面,钟翮将马勒停,然后栓在了镇子门口,对着陆嘉遇伸出手,“下来吧,到了。” 陆嘉遇小心地搭着钟翮的手挑了下来,“你眼睛不方便,我只能冒犯了。” 他倒是不介意,摇了摇头然后将钟翮的衣袖拽紧了些,“没事,这样就不算冒犯了。” 钟翮失笑,“行吧,那你拉紧了。” 大街小巷的嘈杂声带着烟火气灌进陆嘉遇的耳朵里,他忽然发现钟翮的院子里,跟外面似乎有些不一样,她的院子中总是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寂静地让他有一种失聪的错觉。而只要跨出那个院子的门,整个世界像是又活了过来。 他正想着,钟翮停下了脚步,“我买几匹好布吧,不知道你们高门大户都喜欢送什么。”说着钟翮牵着陆嘉遇进了布庄,随手挑了两三匹布料。 店家伙计见钟翮出手阔绰,笑脸迎了过去,“哎呦小夫君好福气啊,你家妻主可是大方,这位夫人也来看看这块布吧,水青色,配小夫君刚好。” 钟翮看也不看,“包起来就是。” 伙计走远以后,陆嘉遇轻轻拽了拽钟翮的衣角,“钟翮?水青色是什么色?” 钟翮想了想,伸手轻轻在陆嘉遇的眼睛上抹了一下。 陆嘉遇只觉得眼角上被钟翮抹了一道湿淋淋的痕迹,烫得眼睛有些酸。他刚要伸手揉,就被钟翮握住了手腕,“睁眼自己看,神识借你片刻。” 陆嘉遇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放在台子上的那匹布料,像是不能适应自己又能看见了这件事,他眨了眨眼睛看向钟翮。 可惜片刻就是片刻,他只来得及记住钟翮到底长什么样子,眼前就又黑了下去。 钟翮耐心解释道,“我的神识没什么人气,会伤魂魄。” 陆嘉遇却像是被定住了,钟翮以为他有点伤心,“没事,以后我想些法子……” “不是,很长了。”陆嘉遇忽然攥紧了她的袖子。 他的声音太低,钟翮没听清楚,“什么?” 陆嘉遇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就像是嗜糖的孩子吃到了甜食那样,“我看到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那是陆嘉遇十年之后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是人间,就像一个没有噩梦的夜晚。 ※※※※※※※※※※※※※※※※※※※※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嘉遇爹爹的…… 欢迎留言收藏呀~ 第 9 章 不远处的糕点铺子冒出一阵白烟,在街边痴痴等待的小儿们欢呼一声,用脏兮兮的小手握着一枚铜板,奔向铺子,争先恐后得递出自己手里的铜板。 糕点的香气飘了过来,钟翮将大包小包装好,然后挑了装布匹的袋子,然后放在了车上原先陆嘉遇坐的地方,扶着他坐好以后,钟翮又想到了什么,“你等一下我。” 陆嘉遇点了点头,钟翮转身几步跑到了铺子门口,好在长长的队伍还没排起来,钟翮随手从怀中掏出钱袋:“大娘!来两块芙蓉糕。” 那位大娘的手很快,飞快在笼屉中拿出了两块,包在油纸中递给了钟翮,“小心烫啊。” 钟翮应了一声,“好嘞。” 她拎着点心走回了车旁,然后递给了陆嘉遇,“多少吃一点,今天下午估计吃不上饭了。” 陆嘉遇被手里的点心烫了一下,没拿稳,还颠了一下,他愣了愣,“你不吃么?我可能吃不完。” 钟翮挑眉,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小鸟,“你就吃这点?算了,吃吧,吃不完留着明天再吃。”说完跳上了车辕。 睢城其实是边陲唯一一座比较大的城了,传言瞻云道人曾经在睢城清修过一段时间,瞻云是个男子,修的是无情道,更有人说他已经到了臻化境。大抵也是事实,三千青丝一夜成了白发。他未曾依附于任何一个门派,也没开山立派的心思,选这么个地方多半是为了清修,可惜江湖夜雨难以预料,三十年前他留下一众慕名而来的修士飘然远去,绝迹于此。也是因为这样上修界对瞻云道人的评价不高,未走过人道的修士算不上正统,而无情道更像一柄稀世利刃,此道最孤。 而睢城在这么一群乌合之众手里居然成长了起来,周家祖上是做游医的,攒了些钱以后改做了医药营生,收留了一批游医,让这群无根浮萍有了落脚的地方,名声很不错。城中热热闹闹,灯火不绝,临近年关卖春联与灯笼的已经出来了。 钟翮将马车停在了周府门前,抬头望向头顶鎏金的牌匾,“你家倒确实是家底殷实,这么一瞧我这回门礼买得实在是有些敷衍了。” 陆嘉遇抿着嘴没有笑,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钟翮笑了笑,下车将陆嘉遇扶了下来,然后像寻常的新婚燕尔一般拢着他的肩膀,将他带至门前,伸手扣了扣门。 青铜的深漆门环扣在木门闷声像是撞进了陆嘉遇脑海中,这样沉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陆嘉遇不知怎么被激起一阵头痛,伸手按住了太阳穴,冷汗就下来了。 神志还未归位,门就开了。里面一个小厮看见陆嘉遇先是愣了愣,“大少爷?” 随即脸色又有些尴尬,“大少爷,府中最近出了些事情,容我先跟夫人通报一声。” 陆嘉遇皱了皱眉,可还是冷下了声音,略微不耐烦道,“就跟我娘说,我嫁出去了,带着妻主回门来的。” 那小厮震惊了,一脸空白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钟翮,而钟翮本人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乡野村妇”,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懦弱而讨好的微笑。 那人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半晌门再次开了,这次那小厮将侧门开开,然后尽职尽责帮他们将马车牵了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大少爷啊,您不知道,自打您走了,这府里就变了天,阿青不便跟您多说,夫人刚刚嘱咐我天太晚了,正君已经休息了,更何况正君大病初愈,乍一见您怕情绪激动伤了身体,故此您先到东厢休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陆嘉遇倒是不介意,点了点头,由小厮带着走向东厢。自打进了周府,他就不再需要钟翮的引导了,这个地方,他生活了十七年,每一寸砖瓦,他都熟悉。 钟翮隐藏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府。府中其实并没有什么阴气,也没见到半点幽魂。长廊绕过去之后便是一座假山,假山后是一个院子,看得出来曾经这个院子十分好看,门上刻着“游芳苑”,只是如今被一柄巨大的铜锁锁住,而门上精致的雕花都被砸碎。几人走近,忽然就听得门里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撞在木门之上的声音极为沉闷,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露出一条只容得男子手臂出入的缝隙。那缝隙之内露出一双充了血的眼睛,猛地又是一声巨响,伸出了一双满是伤痕的手臂,像是疯了一般想要撕碎陆嘉遇。 “周嘉遇?”那声嘶哑而又阴沉的声音,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嚼碎。 钟翮皱了皱眉,陆嘉遇却像是才辨认出来这个人是谁,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了身,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极为疑惑的样子,“方侧君,有事么?” 那扇门内却没有了下文,陆嘉遇伸手探向钟翮的方向,随即被一只手握住,“妻君,是个疯子,我们走吧。” 钟翮瞥了一眼那人,低低答应了一声,“嗯,走吧。” 小厮只送他们到了东厢房门口,就匆匆告退了,陆嘉遇熟练地在桌上摸索到了茶水,倒了一杯递给钟翮,“多谢了。” 钟翮接过了水杯,低头喝了一口,也不介意那茶水是凉的,“那人是谁?” 陆嘉遇勾了勾嘴角,“将我交到人牙子手里的侧君。” 钟翮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照你这么说几天前他还荣宠加身,怎么今日就被锁起来了?更何况那院子那样破败,梁上白玉的雕花都砸了。” 陆嘉遇皱了皱眉,“砸了?这个地方原先是用来安置有癔症的病人的,人比较少,在我娘将侧君抬进府中之后重新修整了这个院子。” 钟翮放轻了脚步,然后走到窗边,用手指将小窗推开了一个缝,果不其然,方才引他们进来的小侍并没有走,而是在门口站着,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人,“你娘倒是奇怪,若是不重视你,在门口放这么些人做什么?” 陆嘉遇摸索着拨了拨灯花,房内亮了些,钟翮放下窗子,走了回来,陆嘉遇一时间也答不上来,“我娘五年前才成了周家家主,她叫周溯,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我小时候府中闹得很凶,就连我爹都差点丧命,后来我出生了以后我娘渐渐掌权,情况才好了些,我娘对我不像个母亲,我是他用来要挟我爹的筹码。” 陆嘉遇眼里一丝光线都没有,不远处的烛台在他面颊上落下光线,看不出神情。钟翮望着他心中生出一层又一层的沉默,这是个什么样的宅子啊。 陆嘉遇察觉到了钟翮的沉默,他微微动了动,岔开了话,“这些事情,我那时候太小,记得也不一定清楚,不提也罢。太晚了,先休息吧,你睡……” 话还没说完,门忽然就被叩响了。 钟翮摆了摆手止住他要说的话,走近了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人是周溯。她比钟翮低一些,长发拢在脑后,一身深青常服,瞧着倒像是才过而立,双眉下一双丹凤眼,瞧着倒是不像想象中那样严厉。 周溯对着钟翮微微笑了笑,倒像个合格的母亲,钟翮身后传来了陆嘉遇的声音,“母亲。” 钟翮侧过身子让陆嘉遇露出身子来,周溯满眼是欣慰,她没有计较儿子忽然随便就带回来一个儿媳这件事,只是陆嘉遇有些不习惯,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周溯脸上有些尴尬,收回了手站在门外,“娘就是来看看你,这么久不回家了,我儿清减了不少。” 陆嘉遇脸上并没什么动容,他只觉得怪异。 钟翮笑了笑,低声对周溯道,“母亲。” 可周溯却像是没听到,她眼中似有泪意,只盯着陆嘉遇,半晌低声道,“红药,娘把你爹爹带回来了,只是他还需要恢复,记忆有些混乱,明日娘带你去见他。”说罢,拂袖而去。 钟翮望着周溯的背影眯了眯眼,带着陆嘉遇回了房中,“先去洗漱吧,一会儿我再跟你说。” 陆嘉遇被周溯这样奇怪的态度吓了一跳,他只觉得很荒谬,像是一场他曾经做过的梦,可怎么看都像是个赝品。 等到陆嘉遇洗漱干净回来的时候,钟翮已经侧躺在床上随手翻枕下的书了。见陆嘉遇过来,钟翮坐直了身体,让出了一块地方。 “你觉得你娘如何?”钟翮将一只手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托着腮。 “我母亲是假的,她从不唤我小字。”他垂着眼睫,并无一丝不确定。 钟翮望着他,“也算不上是假的,只是魂魄有些不稳,倒像是少了一魄,故此性情有些变化。” 陆嘉遇似乎也在沉思,他的手指轻轻搓着自己的衣角。 钟翮偏了偏头,“先休息吧,明日去见了你爹爹再说。” 陆嘉遇却开了口,“我爹爹在我腰间的莲花里,我知道。钟翮,血脉至亲会有感觉的,是么?” 他抬起眼睛看向钟翮的方向。 明明他的眼前是一片空濛,可钟翮还是感到自己被一束如有实质的目光注视着。钟翮垂眸看向他腰间的莲花坠子,坠上散发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暖黄色光芒,“是。” 血脉至亲,怎么会没有感觉呢? 陆嘉遇得了钟翮的答案,眉间的郁色消了下去,“多谢了。” 钟翮转身下了床,将灯吹灭,“睡吧。” 夜里还未到三更,钟翮常年睡觉不怎么翻身,她笔直地躺在床间,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偏头看了一眼陆嘉遇,这么大的床,可能是怕睡相不好踹到自己,他蜷缩得像只猫一般贴着墙壁,与自己隔开了一道宽宽的距离。 钟翮觉得挺好,转过头打算继续睡。修道之人有一种天生的本能,对于气息敏锐得像走兽一般。她忽觉如芒在背,猛地转过头看向半开的轩窗。 ——窗外站着一个人,长发垂在身后,一身青衣睡袍立在窗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床上两个人。一言不发。那是‘陆眠风’的脸,月色在他脸上落下阴影,嘴角鼻梁都模糊在这些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清楚得连眼睫都能看到,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钟翮。 就在同时,本身蜷缩着的陆嘉遇忽然抽动了一下,睡意未消的声音在钟翮身后响起,“你是谁?” 钟翮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陆嘉遇的阴阳眼又出来了。她只觉得背后阴气像是一个漩涡那样缓缓转动,好在上次她给陆嘉遇下了一道咒,能稍微隐藏一下他身上的阴气,这次倒没有引来那么多游魂。 陆嘉遇迅速坐了起来,死死盯着那人,他正欲从钟翮身旁直接跨下去,结果中途伸出一双手将他拦腰捞回了床上。 钟翮将他搂在怀里尽数挡住,两人几乎是手脚相贴,长发交缠,钟翮的气息就吐在陆嘉遇的耳边。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你放开我,那是我爹的脸。” 钟翮按住他的手脚却更用力了,“嘘,有人来了。” 陆嘉遇安静了下来,他贴着钟翮的胸口,钟翮将下巴垫在他的头顶,果然是一副新婚燕尔的样子。院子里周溯带着下人脚步匆匆,想来应当是先嘱咐过了不让他们喧闹,于是只有层层脚步声逼近。周溯寻到了站在窗边的陆眠风,她松了口气,低声劝说了几句,然后拢着人离去。 陆嘉遇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等到人走远,钟翮立刻松开了陆嘉遇,然后整了整衣裳,“别心急,走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陆嘉遇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钟翮,你为什么,没有心跳?” 第 10 章 钟翮并未停顿,甚至还有心情给陆嘉遇套上外披,“你不是看得见么?” 她说得没错,陆嘉遇看得比上次更清楚了,常人在他眼里胸口是一团游动的红色,隔着血肉像是能够灼人一般,可钟翮的胸口空空荡荡。 钟翮笑了笑,“我又没有心,哪来的心跳?” 她不解释,陆嘉遇也无暇顾及这个,他颇有些破罐破摔地想:管她是人是鬼。 这次他不用钟翮背了,周府本身就他的出生地,再加上身有眼疾,故此听力特别灵敏。避着脚步声一路跟着周溯到了主院门口。钟翮不知道用得什么步法,跟在他身后像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几乎无声无息。 陆嘉遇正准备往前走一些,忽然被身后探出的一只手拦住了。 钟翮低声道,“等一等,他要停下了。” ‘陆眠风’果然停了下来,他停得很突然。周溯被他拽得趔趄了一下,可她并没有生气,转头伸手握住陆眠风的手,“夫君,怎么了?” 她温柔得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可‘陆眠风’却像是听不明白的样子,微微偏了偏头,周溯伸手为他拢了拢披风,眼中翻涌着无限的眷恋,她继续耐心劝道:“红药回来了,就在东厢,之前你那么在乎他,如今也算是有了个好的归宿,明天带你去看好不好?” 她像是哄孩子那样哄他,这次他不再是全无反应,‘陆眠风’看着周溯摇了摇头,“不是红药。” 藏在远处的陆嘉遇望见了这一幕,他的心忽然不可抑止得疼了起来。 周溯今年已经三十有七了,算来陆眠风嫁给她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像是漫长得没有尽头,又像是转瞬即逝,那些悲欢岁月都像是蒙了灰尘一般埋藏在角落,如今乍然重见天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情绪鸿如鸣钟一般在她胸腔里作祟,像是不将她开膛破肚不罢休。 可对面的‘陆眠风’对此一无所知,周溯红了眼,哑声道:“我知道,嘉遇,眠风,别气。” ‘陆眠风’得了答案,渐渐安静了下来,周溯松了口气,拉着他近了房中。房中的灯,不一会儿就熄了。 而陆嘉遇站在黑暗中十指几乎陷进手心里,钟翮低头,“松开……”可她为说完,方才在房中被人监视的感觉再一次浮上心头,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主屋的房檐。 一道黑影立在房上,月光下看得不甚清楚,那人一身斗篷将容颜遮了个七七八八。 被发现了那人也不躲,甚至微微对着钟翮点了点头,然后在钟翮起身跃过来之前几个轻点鸿雁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陆嘉遇那时灵时不灵的阴阳眼好像又开始作祟,他晃了晃,脸色惨白,钟翮被他缠住了手脚只能先将人打横抱起,几个起落回了东厢。 陆嘉遇靠着她半晌好像缓过来了一些,他睁开了眼睛,果不其然没了那层阴惨的黑气,没有了神的眼睛又恢复到了黯淡无光。 “我又看不到了。”他抓着钟翮的手臂低声道。 钟翮没说什么,她将人放回了床上,神色有些莫名,她知道陆嘉遇这会儿是真的看不到她了,这些他瞒不过她,“你睡吧,我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陆嘉遇没了眼睛只能妥协。 钟翮转身轻手轻脚关了房门,起落间跃上了青瓦的屋檐,血月过后的月亮是这个月最后一日满月。一轮皎洁的明月将周府照得如同撒了银霜,若是有人抬头便能够轻易看到钟翮那身醒目的白衣。 好在这其实对钟翮也并无威胁,她站在房檐上起落间周身浮起模糊的黑雾,将她与夜色融在了一起。 前日那颗发疯的树如今像是被人砍断了根系,彻彻底底成了一杆枯枝,里面锁住的阴鬼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巨大的阵法一夜之间就剩下了一个枯死的阵眼。 钟翮伸手在枯枝上抹了一下,像是熔岩一般一道火光亮起,转眼又熄灭了。她皱了皱眉,所以这阵眼还活着? 钟翮转身几个跳跃落在了主屋,睢城的十一月末冷得刮风都像是在刮刀子,而钟翮脚下的房子却比冬风还冷,就像是用一千根怨鬼的肋骨楔进墙里那样,冷得要将人骨头冻碎。 钟翮蹲了下来,伸手拨开一个瓦片,里面的暖气扑面而来,说是暖如春日也不过分。床上周溯盖着锦被,侧身环抱着‘陆眠风’,而‘陆眠风’平躺着,合眼睡得安详。 可钟翮的眼睛微不可查得闪过红色,瓦片下躺着的人在她眼里就成了一只木偶。这件事情她早就知道,只是昨夜那双泣血的眼睛在她心里挥之不去,若是那双眼睛是陆眠风的,这事情就难办了。 傀儡术是术法里的末流,大多是用槐木做人偶。而一些低等的人偶只要滴上主人的血便可供驱策,若是施术者有些道行连这点血都用不着。而高阶一些的傀儡不仅与生人无异,而且音容笑貌能够与所复刻者完全相同,说白了就是做个替代品。可是做这样高阶的傀儡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一滴血,更重要的是生魂。要做人傀儡需要的是人的魂魄,这魂魄决不能是死的,须得是命垂一线之时,生魂离体,靠捕灵阵招来魂魄,作为引子放在人偶七寸的地方。而最阴毒的部分还是要在眼睛,生前千万种颜色都存于双目,而死后这双眼睛也当镶嵌在人偶之上才尽善尽美。 若是真如钟翮预料,陆眠风如今的状况已经不能用凄惨来形容了——死不瞑目。剩下的生魂被锁在施术者手中,以魂做油点上一盏长明灯,什么时候生魂烧尽,什么时候傀儡消散。 钟翮垂了眼眸,转身跃下房檐消失在夜色中。 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亮了,她回到房中轻轻关了窗。 “有发现什么吗?”本该早已睡熟的陆嘉遇坐在床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听见了钟翮的脚步声,抬了抬头,长发就从肩膀上滑落了下来,显得人很清隽。 钟翮听到了他的声音,坐回了床上,“怎么还没睡?发现想来你也应当都知道,你娘怀里抱着的是个傀儡。” 陆嘉遇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嗯。” “既然睡不着,来谈谈你爹娘?”钟翮将枕头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 这个话题是避不过的,陆嘉遇皱了皱眉,“我爹娘关系很奇怪,之前跟你说的不是戏言。我爹只跟我说过他们相遇在一次猎游里,我娘被他救了,一见钟情,故此我有这么个好名字,‘嘉遇’不知道遇见的是谁。” “我只记得我小时候我爹有一次受了很重的伤,他在床上躺了两年,自那以后他们关系就不好了。这伤的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我娘的侧夫带着一个女子将我爹带去了别庄,等到回来的时候,我娘的眼神都慌了。” 钟翮轻轻敲了敲手指,“若是如此,你娘还是爱你爹的。” 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陆嘉遇的什么地方,他像是被撕开了伤口,他咬了咬牙,“她不配。” 钟翮没接话,这件事情的内情像是蒙在雾中,她不便开口评价,只是若是照这么说,周溯不应当下得去手啊,毕竟是这样怨毒的咒术,除非她不知道。 天色泛白的时候,‘陆眠风’忽然睁开了眼睛,他面无表情悄悄避开了躺在一旁的周溯光着脚下了床。 当天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陆眠风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像是那丝丝缕缕的光线将人魂贴在了他的身上。守在门口的小侍正要开口,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妻君还在睡,别吵醒她。” 若是有府中的老人在,定然认得出这是‘陆眠风’第一天嫁到周府来的早晨。那时候他在周溯温热的怀抱中醒来,为了不吵醒她悄悄下了床,然后去厨房蒸了一个糖心荷包蛋,还加了糖放在周溯床头,他就那样托着腮坐在床头盯着他的爱人,直到她的眼睫微动。 可是二十年都已经过去了,生者可以死,死者真的可以生吗? ‘陆眠风’压低了声音,“厨房在什么地方?我想给妻君做点东西吃。” 那小侍看着‘陆眠风’的笑,背后不知道怎么一阵发凉,明明是一样的脸,可在冬日下却像是怎么都暖不热的寒冰。 “主君跟我来,我带您去。”小侍止住颤抖,躬身道。 周溯醒来的时候,床头放着一个干净的白瓷碗,里面有一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食物,可这已经足够她想起这是那一天了。 那个人告诉她,‘陆眠风’重新活过来是没有五感的,他不会感觉到疼痛,也尝不出味道,所以他再也做不好一个荷包蛋。 但这不重要,她坐了起来像二十年前一样,“眠风?怎么不多睡会。” 说着端起了那碗荷包蛋,用勺子搅了搅。 ‘陆眠风’没有托腮盯着她,而是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周溯的手忽然顿了顿,那碗荷包蛋没有熟,勺子一碰却流出丝丝缕缕的红色。 她心里一惊,甚至都来不及将碗放下,拉起陆眠风的手看,二十年前他也是第一次做饭,在手腕上烫出了一道深红的印子。 ‘陆眠风’感到莫名其妙,可也还是让周溯将他的手看了个遍,什么都没有。周溯松了口气,脊梁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她不得不躬下身体,将额头抵在‘陆眠风’的手背上,来压住她失而复得的痛感。她侧头露出一双满是风霜的眼睛,“眠风,你不能再这么对我了。” ‘陆眠风’像是听明白了,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低低答应道,“我知道。” ※※※※※※※※※※※※※※※※※※※※ 欢迎评论收藏呀。 晚安。 第 11 章 陆嘉遇没睡多久就醒了,门口阿青敲了敲门,“大少爷?钟小姐?” 陆嘉遇动了动,就被钟翮按住了手,“躺着吧,我去。” 他昨夜本身就没怎么睡,这会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听了钟翮这话连挣扎都显得敷衍,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钟翮起身轻手轻脚开了门,门乍一开,吓了阿青一跳。 “他还睡着,昨晚上没怎么睡好,晚一些叫他。” 阿青讪讪笑了一下,退了一步,“夫人说让您跟少爷一块儿过去说说话,叙叙旧。” 钟翮回头看了看陆嘉遇的背影,关上了房门,“我先过去吧,这样不算失礼。” 阿青颇有些意外,毕竟昨日这人看着还有些畏缩之态,今日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像是变了个人,钟翮没在意这小侍,只是点了点头道谢。 阿青引着人往前走,他自小与陆嘉遇长在一起,与其说是少爷,不如说是弟弟,他按了按手心还是决定多一句嘴,“钟小姐啊,您是第一次来府里,可算是赶到了好时候,前几年夫人这个脾气够大的,前几日重病的主君忽然痊愈了,夫人可能是太高兴了,人都慈祥了许多,但是还是怕夫人又突然为难您,您去了少说些话,千万别问主君生病这事。” 阿青絮絮叨叨,钟翮在后面也听得仔细,绕过一个回廊,钟翮问道:“先前主君病得很重吗?” 阿青叹了口气,“眼见着都救不过来了。”剩下的他讳莫如深,再不肯多谈。 “到了,夫人和主君就在里面,您自己过去吧。” 拱圆的石门之后两个身影坐在园中,钟翮低声道了谢,“有劳。” 阿青俯身行了礼,然后便转身离开。钟翮抬脚便进了门,‘陆眠风’听到脚步声回了头,见时钟翮,不知怎么像是被吓着了的样子,微微顿了顿,然后转头问周溯:“这是?” 周溯握了握他的手,“是红药的妻君。” ‘陆眠风’皱了皱眉,“红药这么大了么?” 周溯脸色有些白,“你跟我的儿子,自然是要嫁个好的,都是千挑万选过的。” 钟翮在心中冷哼一声,那阮青荇捡到的是谁。 他也不信,‘陆眠风’垂了眼睫,冷声道,“你骗我。” 周溯心里着急,单膝跪了下来,近乎将‘陆眠风’抱在了怀里,“眠风,你信我。” ‘陆眠风’似是不忍,沉默半晌伸手落在了周溯脖子上,然后摇了摇头。钟翮看见‘陆眠风’的手指闪过一道红光,过了一会儿周溯站了起来,她脖子上果不其然多了一道不明显的血痕。可‘陆眠风’却像是缓过来了的样子,甚至还有心情与她笑一笑。 周溯见此,温和着眉眼道,“你也坐吧。” 钟翮收敛了眉眼,“谢过父亲母亲。” ‘陆眠风’始终有些怕她,只是坐在原处笑,钟翮也不在意,只是规规矩矩跟周溯聊些家常。 忽然远处传来杂乱地脚步声,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撞了进来,“夫人!东厢那边起火了!” 周溯心中一惊,‘陆眠风’也站了起来,他身子都有些不稳,抓紧了周溯的胳膊,“嘉遇,嘉遇还在。” 周溯什么都来不及想,拔腿就往东厢跑。 陆嘉遇站在滚滚浓烟之后面对着那破败的院子面无表情,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轻轻笑了笑,然后转身回了屋子,他是个小瞎子,瞎子就应该呆在黑暗里。 他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一个人,一双手牢牢扣住了陆嘉遇的手腕,他脸上空白了一瞬间。 钟翮的声音贴着鬓角传来,“你知道么?用鬼火的人,手上会有硫磺的痕迹。” 说罢,钟翮的指腹抹过陆嘉遇的手指,她轻轻吹了一下自己手心黄色的粉末,然后顺势将陆嘉遇扣在怀里,十分亲密。 陆嘉遇低头笑了,他没有挣脱开钟翮的怀抱,“我现在看不见,钟翮,你当心些。” 钟翮慢里斯条为他拍干净手上的硫磺,笑道:“那是自然,你这话听得我心惊胆战。” 陆嘉遇轻轻抬了抬头,他无神的双眼正对着面前浓烟滚滚的大火,“苍梧山少主,你该不会要拦我吧。”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息都像是凝固住了,陆嘉遇感觉到身后贴着的那一俱躯体突然冷了下来,丝丝缕缕地寒气似乎要穿过他单薄的衣衫捅进他的内脏来。 片刻钟翮低低地笑了,然后松开了陆嘉遇,方才那命悬一线的感觉如同一梦,“我拦你做什么?杀人偿命,天道轮回,在理。” 陆嘉遇偏了偏头,“没想到少主也讲道义。” 钟翮与他并肩,“人之常情罢了,你寻我来,不过是为了控制住你那双阴阳眼罢了,你倒是胆子大。” 陆嘉遇偏了偏头,“我还以为能多瞒一些时日。” 钟翮笑了,这次倒是真心实意,“这个我倒不在意,只不过你今早装睡实在是太假。” 陆嘉遇一时语塞,怎么装睡太假居然就让人看出来了? 他还是年轻,心思都藏在脸上,钟翮自觉回答了这个问题,“什么时候跟我讲讲你跟昨夜那人的关系。” 陆嘉遇猛然停住了脚步,他的嘴角抿地很紧,整个人周围的气息都变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温和倔强,隐隐显露出敌意来。 钟翮抱臂轻轻抬了抬下巴,“怎么开阴阳眼也是她告诉你的吧?你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她凑近了陆嘉遇,“我不急这一时半刻,不过平白无故被扯进来,我得要点好处。” “什么?”陆嘉遇仍旧抿着嘴角。 “你要做什么我会跟着,我保证不要必要不干涉你。”钟翮道。 陆嘉遇冷笑,“怎么?钟少主不救人么?” 钟翮抬起双手,“小嘉遇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从不多管闲事。” 陆嘉遇似乎是妥协了,轻轻冷哼一声,便是回答。 钟翮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你爹说的钟道长不是骗我的吧?” 陆嘉遇似乎是懒得再装小绵羊的样子,偏了偏头,冷声道,“那是我爹的事情,真假我不清楚。” 钟翮觉得他这样子很好笑,眯了眯眼,“有人来了。” 破败的石门被人从里面生生撞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趴在地上,身后是滚滚大火。那大火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泼上去的水一点用都不管,甚至还愈演愈烈。 楚星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满是血迹衣裳之下露出雪白的躯体。‘陆眠风’什么都想不起来,可他瞧着趴在地上的人心口便是一紧,后来他才知道,兔死狐悲罢了。 周溯整颗心都放在‘陆眠风’身上,他一皱眉,她就知道了,“他是谁?” “犯了病的病人,在这里呆了好几年了,你忘了?”她握着‘陆眠风’的手温声道。 “侧君?”另一道声音如同一道雪白的利刃切断了周溯苍白的解释。钟翮扶着陆嘉遇站在一旁,陆嘉遇像是误闯一般惊叫出声。 有小侍试图上前扶起这位主子,可手指一旦碰到他的皮肤就大叫一声松了开来,张开手来,手指上是一道深红色的烫伤。 ‘陆眠风’缓缓转了身,看向趴在地上一身狼狈的楚星泽,他忽然就明白了,转头极为认真道,“他是你的侧君。” ‘陆眠风’轻轻拍了拍周溯的手臂,“你还娶了他啊?” 他的表情像一个稚子,纯澈得足够让周溯看清楚他眼底的平静。他那一拍,周溯的心就碎了。 第 12 章 ‘陆眠风’不再多说,他蹲下身子将楚星泽扶了起来,所有人碰都不能碰的楚星泽,在他手里没了温度。 钟翮低头看了一眼陆嘉遇,房中的大火渐渐熄灭了。陆嘉遇似有所感,微微抬了头,“怎么了?” 钟翮微笑,“无事。” 楚星泽从地狱一般的痛感中缓了过来,顺着那双素白的手抬了头。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楚星泽疯了,他大喊着甩开了‘陆眠风’的手,“滚!你滚!” ‘陆眠风’被甩得跌倒在了地上,楚星泽不可置信地摇头,他目眦尽裂,“你不可能还活着,陆眠风,哈哈哈,你的气海碎了,你的心也碎了,你不可能还活着!”他一边退一边蜷缩向身后的破败院子。 周溯一掌打在楚星泽脸上,那一掌应当是用尽了全力,她的手都在抖。楚星泽被打得偏过头去,他的脸颊在地上擦出一道血痕。他顿了顿缓缓转过头来,嘴角的鲜血落在了衣襟上。他在笑,可那笑容里全是讽刺与悲凉。 他盯着周溯笑得咳出鲜血来,“周溯,咳,你有本事,你厉害。” 可周溯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楚星泽也不在意,他收回视线落在坐在面前的‘陆眠风’身上,偏了偏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他的笑意像是一轮即将隐没的上弦月。 楚星泽从前必然也是个美人,他靠坐在一地狼藉里,像是一株染了血的蔷薇。他像是要坐直身体那样,只可惜力不从心,“陆眠风,我看不起你,你已经死了,你怎么还能被周溯骗呢?” 他仰天大笑,“你是个可笑的蠢货,一遍又一遍掉进同一个坑里,她娶了一个又一个小侍,讲你视如敝履……”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你跟我一样,都是这个世间最蠢的人,活该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他被小侍拖了下去,‘陆眠风’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又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楚星泽的的嘶吼声随着铁链的摩擦声渐渐远去,‘陆眠风’动了动腿,他像是又没了意识,周溯不敢吓他,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陆眠风’喃喃着什么,双目无神向前走去。周府太大了,‘陆眠风’走得很慢,他穿过回环的白石桥,踩过碎石遍布的小路。小路之后露出一座老旧的假山,山前垂柳枯枝遍布,将这个假山遮掩住了——就像是要被刻意遗忘那样。 ‘陆眠风’抬头看着这座假山,停了下来。 周溯猛地抱住了他,她的冷汗与眼泪层层叠叠顺着衣领落了下来,她断断续续道,“眠风,我们回家,眠风,别怕我们回家。” ‘陆眠风’望着那座假山出了神,他口中喃喃,“回家……回家……”像是寻不到出口的困兽。 他突然猛地挣脱了周溯,往前跑去,假山后破败的院子就漏了出来。那扇斑驳的漆红色木门已经不成样子,‘陆眠风’推门而入,一道白光在他面前亮了起来像是要将世界吞没。 周溯接住了缓缓倒下的‘陆眠风’久久未能说话,她顾不上身后跟着的下人,也顾不上沉默了那么久的钟翮和陆嘉遇。 “我先带他回去。”周溯低声道,她将‘陆眠风’打横抱起,不假他人之手。‘陆眠风’的手从门框上滑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印记。 长风将周溯的衣摆吹起,她像是徒然老了。 钟翮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个印记,轻轻嗅了嗅,“这是一个陈旧的血掌印,居然能留这么久?” 陆嘉遇眼角都是冷意,“那是她不敢再踏足一步。” 钟翮抽了抽鼻子,“这里有气海的味道,能留这么久,你父亲应当曾经天资卓绝。” 陆嘉遇沉默了一会,“我想摸摸那个血迹行么?” 钟翮引着他的手盖上了那块陈旧的血迹,血迹早已经冷掉了,明明不会再有任何温度的旧痕,却烫得他眼眶发红,“我父亲曾经有一把月华剑,雪山皑皑,明月皎皎。” 他哽住了,钟翮放下了手,斟酌了一下开了口,“我小时候曾听我娘这么形容陆家的剑法。” 陆嘉遇也放下了手,“我父亲本不该是这样的一生,钟翮,你知道人间意难平是什么么?” “嗯?”他转过了身,与钟翮相对。 “人间多憾事,也无旧日可回首,亦无故人相等候,好一条天日昭昭阳关路。”他低笑着道,可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眼泪来。 夜里陆嘉遇忽然闭了眼睛扶额撑着桌子站了一会儿,再睁眼果不其然是一双黑眸。他似乎已经适应这双眼睛,有了眼睛反而需要一盏灯来照亮脚下的路,他转身出了门。 钟翮在他身后,“怎么?杀人放火去?” 陆嘉遇不答,提着一盏幽幽的灯走在前面,他并没有去周溯的房间,而是循着白日里‘陆眠风’的路,走向那个破败而带着陈旧血迹的屋子。 那间屋子连一盏灯都没有,天地晦暗,陆嘉遇回头,单薄的身影像是一根立在风中的芦苇,“这是我父亲被毁了气海的地方。” 浓云压城而来,一道惊雷响起。 周溯没有由来地惊醒了,她下意识往身旁摸了一下,空空荡荡连温度都没有。屋外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周溯不由得站了起来,她的睡袍垂在脚面上,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天光乍然亮了起来,照得周家家主脸上一片惨白。她眼瞳里像是燃烧着没有人能看出来的焰火,那双麟麟的手推开了紧闭的红木门。 门骤然开了,狭窄的走廊与漆黑的房檐飞速地拉长成一条线,又在白光的尽头缓慢恢复原状。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溯脚下的门槛消失不见了。周府还是周府,周溯抬头似有所感,她按在门上的手开始颤抖。那一夜的电闪雷鸣照得天地莽莽,突降大雨在地上打出一层尘雾。喧闹声像是突然随着雨水冲了进来。 阿青端着一个铜盆,铜盆边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布巾,他步履匆匆,满是焦急。 “来了来了,热水来了。” 面前陈旧的院子缓慢褪去了这十七年来沾染上的伤痕破败,露出了最初的模样,崭新却荒凉。 “啊!——”撕心裂肺的吼声随着一道闪电响了起来。 周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大雨像是利剑一般穿过她的身体。她拔腿狂奔,像是疯了一样推开那扇门,像是那样一步能跨过早已经消逝的十七年。 那是陆嘉遇出生那天,陆眠风被周溯的庶房下了药,本该还有两个月才能出生的陆嘉遇,被迫提前出世了。 那荒芜的院子周围长满了芍药,冬日里不过一堆枯槁的野草。年轻地陆眠风面如金纸,冷汗如瀑,他的长发几乎缠在了脖子上,苍白的手指已经力竭,他无力再发出第三次嘶吼,只能纠缠在浸满汗水的枕头上。 “阿青,”他低低道,“阿青,你听话,要是我撑不住,你就剖腹。” 又一道惊雷在门外响起,周溯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疼得碎裂开来,那是她没见过的陆眠风。陆眠风生陆嘉遇的时候,她在扬州走动,只接到了陆眠风早产的消息,回来时只见到了面色惨白的陆眠风和一只小猫一样的儿子。其间种种,她不知道。她脚下的路被无限拉长,明明近在咫尺,可她连走过去拉住他的手都不到。 门被夜雨猛地刮开,不安分的孩子又开始动弹。阿青顾不得别的,哭着握紧陆眠风的手,“主君,你别放弃,你想想夫人,夫人还在外面。” 陆眠风的意识开始缓慢地飘散,阿青哭着道:“主君!他们害你,你要是不撑住少爷长不大啊!” “夫人就来了!主君!” 他手中汗津津的手指忽然痉挛一般攥住了他的手,“阿溯……” 他看见陆眠风缓慢地转过了头,望向门外漆黑的夜雨,“阿溯!——” 他生在阴时阴月。 那一道视线似乎与虚空中的周溯撞在一起,周溯堪堪到了门口,她眼里都是血丝,“眠风,你别怕。” 可时间像一道墙,将她牢牢隔在了一道看不到的墙外。 一声猫叫一般的婴孩啼哭声响了起来,满墙的芍药忽然开始疯长,那些灌木忽然生出了藤蔓,从窗户边爬了满屋,不过一刻便开满了深深浅浅的红色。冬日里深深浅浅的红药将这座荒凉的院子严密地包裹了起来。 “他生在芍药里,小字便叫红药吧。” 周溯终于知道了,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也像是什么迟来的真相。她的儿子出生时,她的爱人喊着她的名字。 周溯这么些年,从未觉得这个体质特别的儿子,是她的血脉。他是怪物,他是她与陆眠风决裂的□□,他是她这辈子都摆脱不掉的阴影。周溯站在产房前茫然无措,唯独眼眶发热,她伸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落泪了,像是她替陆眠风疼了一遍那样。 她猛地踉跄了一步,躺在床上的人看不到她,自然也感觉不到她的绝望。那座郁郁葱葱的被风一吹就如同沙尘一般散了。 天地间雷声滚滚,像是踏着晦暗不清的云层一般。 消散的屋子又成了另一个样子,四周灰暗一点光芒都没有,唯独一条铺满雪的石子路。 ※※※※※※※※※※※※※※※※※※※※ (躺着)求收藏求评论鸭 第 13 章 那路的尽头有一个孩子的背影,而他身前是烟雾一般的魑魅魍魉,一开始那孩子总是被吓得哭个不停。 后来,陆眠风拖着病体日夜守在他身边。满月宴的时候,周溯回来了。陆眠风披着一长长的披风,站在北方的大雪中,怀里抱着孱弱的婴儿。 那时候陆眠风满心满眼都是周溯,他站在廊下看着周溯向着他狂奔而来,没有什么血色的眼角都轻轻弯了起来。 “阿溯。” 他一开口就是一团湿漉漉的雾气。周溯满眼都是疲惫,可望着他的眼神像是雪地中燃烧着的一团火。 周溯茫然地站在莽莽大雪中,暴风雪咆哮而来,将那道模糊的石子路淹没,露出那道瘦弱而苍白的身影。 “眠风。”周溯眼眶猩红,她所有的言语都像是被投入沼泽的石子。 她视线中的陆眠风越来越近,近到足够她看清楚陆眠风脸上最细微的动容。 他很想她,这样的神情,是她十七年后求而不得的,连梦中都没能被施舍过一星半点。 陆眠风就站在距离她只有三步的台阶上,周溯想伸手抱抱他,她想说天太冷了,你刚有了孩子不能被这么吹,会落下病根的。 可她像是被关在一个看不见的盒子里,只能靠着风雪之间的缝隙,窥视一眼她的爱人。 陆眠风让开了些,然后笑了笑,“阿溯,这是我们的儿子。” 周溯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像是要冻住她的五脏六腑,像是突然开了五感,暴风雪忽然灌进了她的身体。 “眠风,辛苦了。”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神情是什么样子的。 陆眠风微微沉下了脸,斟酌半晌道,“阿溯,这孩子本不该这个时候出生,我你是知道的,不让你插手,这事情我得查清楚。”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陆眠风的手臂,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中间开始发酵,陆眠风扯了扯嘴角,他笑得有些勉强,“阿溯,你知道是么?” 不能说啊,周溯几乎咬出血迹来,不能说啊。可她被暴风雪缠得脱不了身,周溯,你不能那么说,你要跟他解释…… “眠风,这是个男孩,没事,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 此时此刻,她与曾经的陆眠风一样绝望,她站在没有回响的梦境深处,看着陆眠风眼里的火焰慢慢熄灭了。 他就那样失去了所有的颜色,被风雪慢慢擦去身影,周溯鬼使神差一般低头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婴孩。 那孩子像是雪一样白,耳垂上有一颗鲜红的痣,他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周溯。 那短暂的一瞬,被雪一擦就不见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儿子小时候是那样惹人心疼。 陆嘉遇站在冷风之外,狂风卷起他鬓角的发丝,闭了闭眼,“她顾虑太多,不肯说,也不肯救我。” 钟翮站在他身侧,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陆嘉遇似乎猜到她的心思,“不必安慰我,故事还没看完,那天夜里,我父亲拖着病体在雪中舞剑,他是怨的。” 周溯低头,大雪在脚下将来路归处都埋了个一干二净,她忽然就想起那一夜月华练练,长剑在雪地上划过的痕迹。自那日之后,陆眠风便不再跟她说话。直到有一天家仆来报,主君不见了。她迟迟发现自己低估了那个孩子在陆眠风心中的地位,那天夜里她在紧闭的城门内见到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陆眠风。 彼时她一身疲惫,满目血丝,巨大的愤怒先行压过了理智,她冷眼望着陆眠风,“眠风,你当真要将我一个人扔在这么一团沼泽中?” 陆眠风没说话,只是伸手将挂在脸上的纬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平静的脸,“阿溯,若是你我还有一点情谊,就容我将红药交给我师尊,让他好好长大,你不必为这个孩子费心。” 周溯怒极反笑,只觉得他是在骗自己,“我的儿子凭什么给别养?眠风,你是不是觉得我活不久了?好,你要出门,将你的剑,捅进我的胸口。” 陆眠风的眼角都藏着风雪,周溯冷笑,“怎么?不敢?陆眠风,除非我死,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她不顾陆眠风的挣扎将他抱起来扔进了马车,疯了一般地闯回了府中。那一夜大雨倾盆,夹杂着痛苦与窒息。直到清晨,房中才安静下来,陆眠风侧身背对着她,颈侧一圈淤青的痕迹。周溯睡不着,起身拿了药膏给他擦,可无论那夜怎样,她连陆眠风的一声痛呼都听不到。她合上了药膏躺在陆眠风身边抱住他的腰,然后将自己埋在他的肩窝,哑声道,“眠风,我是不是要失去你了?” 周溯在狂乱的记忆中,终于意识到,那天夜里,陆眠风的月华连鞘都没出,她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中,仰天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陆眠风啊陆眠风,你是不是个傻子,你怎么能信我?你怎么能信我? 心口像是有烈火燃烧起来,痛不欲生不过如此,“跑啊!你拿出剑!杀了我!你跑啊!”周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胸口吼了出声。 时至今日,周溯明白,陆眠风还未心死。 可当她再抬起头的时候,是一辆摔下山崖的马车,车厢在半空中四分五裂,一道云鹤一般的影子执剑而出,可未及反应,他的上方凭空出现一个紫衣女子,她脸上还带着一个纹路复杂的面具。一掌打在他的肩上,那一掌气力极大,几乎打穿他的肺腑,当时陆眠风便没了意识直直往下坠去。 周溯在那女人动手的时候下意识挡在了两人之间,可那只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胸口,明明什么都没碰到,可周溯的表情却像是被挖了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怎样的煎熬,因为陆眠风的路线,是她透露给楚星泽的。如果她不能够再留住一只云鹤,那就折断他的翅膀。 悬崖也开始分崩离析,周溯已经站不住了,面前是一扇窗户,那扇窗里躺在一个人,陆眠风脑后都是鲜血,整个人像是躺在一个小湖泊中一般,而他仍旧活着,青筋爬满了他的脸颊。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到脑后。陆眠风就这样绝望地看着站在窗外的周溯,周溯已经落不下眼泪来了,她一动不动看着陆眠风绝望的眼睛。 他一声都没吭,连一声痛呼都没有。 血迹从他的腹部流了下来,将周溯的心一层一层腐蚀掉。 那时候她站在床边,咬着牙落泪,几乎背过气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周溯想:“我会补偿他的,我会对他一辈子好。” 可那天之后她连陆眠风的院子都靠进不了。她不能,或是她不敢。 陆嘉遇是布阵者,阵中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他的眼睛被一双手捂住了,陆嘉遇僵了僵。 钟翮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听话,别看。” 没人想看另一个人自戕一般一边又一遍袒露自己的伤口,钟翮也不例外,能做的太少,只好捂住他的眼睛。 掌心下的人僵住了,可他并没有动,半晌,钟翮察觉到她的手心有了湿意。 周溯再次见到陆眠风的时候,是陆嘉遇遇险那一夜。没人知道没了气海的人是怎么拔出月华的,他披散着长发站在一地狼藉中。月华剑已经生了锈,可剑下妖兽的姓名只增不减。好在陆嘉遇已经脱险,他拄着剑单膝跪在浸满鲜血的泥土中,望向迟迟找来的周溯。 “让他们离嘉遇远一些,周溯,让他们知道不该动的别动,就算我死了,我定然化作厉鬼,回来寻仇。” 他咳呛了一下,一道血线从他的嘴角落下,陆眠风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师尊门下的日子,长风猎猎,松涛林海,师尊对他总是很纵容,闯了祸也没什么,他这一辈子错地最离谱的事情便是违逆了师尊下山嫁给了周溯。而如今,他终于感到力有不逮,抬起头眼中似有怀念亦是决绝。 他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周溯,我后悔嫁给你了。” 周溯的心中‘嗡’地一声,她几步上前掐住了陆眠风的脖子,“你看着我!” “陆眠风!你看着我!你说你爱我!” 可陆眠风没法再给她回应,缓缓垂下了头。 再后来,陆眠风病死了。梦境走到了尽头,风雪像是来时那样没有任何预兆,又随着长风离去。她如在梦中,恍然抬头便看到那个假山。 哦,她想起来了,这座假山是很多年前,她怕陆眠风想家,专程从南方带回来的,让他离家乡再近一点也好。也可惜就是在这座假山之后,她亲手在折断了陆眠风的翅膀。 周溯缓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青铜门,她望见陆眠风提着灯站在房中。 二十年后,她如梦方醒,泪雨滂沱,“眠风,我是不是很早就失去你了?” 提着灯的人低低笑了一声,“母亲,你叫错人了,我是陆眠风唯一的儿子,陆嘉遇。”那语气中,是相同的绝望。 第 14 章 那座魇阵不伤人性命,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阵中困兽此生最恐惧的事情。 这是周溯的噩梦。 她踉跄着走了出来,竟是眼里都是血泪。 陆嘉遇面上没什么表情,寒风穿堂,站在门前的人与站在门内的人,不知道谁的心更冷。周溯踉跄了一步竟是跪在了那个小院子前。 “母亲,我爹爹早就死了,你不清楚么?你以为你带回来的是什么?”陆嘉遇轻轻道。 周溯抬起了眼,忽然低低开了口,“红药,你拔出月华来,让娘看看,就一眼。” 陆嘉遇抬了眼,低声道,“爹爹的气海碎了,所以这柄剑,没人再能□□了,不过废铁一块。” “娘,你在我出生的时候明哲保身弃了我。”他像是聊着什么别人身上的家常,缓缓往前走去。 “你将我爹爹的行踪透露给了你的侧夫,借刀毁了他的气海。”衣角摩擦着青石板路,又在风中拍打,像是一道战旗。 “他死了你用他的神志做了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偶。” 陆嘉遇最后离她已经很近了,他垂眸俯视着周溯,“你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一字一句像是含着血泪,狂风更加肆虐,他脚下‘呼’一声燃起妖冶的蓝色火焰。火焰映在他漆黑一片的眸子中,跳跃着陈年的恨意,“他在这座该死的宅子中困了足足二十年,周溯,你好狠的心。” 蓝色的焰火随着他的怒意竟是生生拔高了一层,那盏灯笼摔在陆地上,里面的火苗跳了一下,受不住这样的撞击炸了开来。 陆嘉遇甩袖,远远一个人影像是受了召唤一步一步晃晃悠悠朝着两人而来。 “你看看,这是你的陆眠风么?”陆嘉遇笑道。 周溯不可置信地转头,火光之后,‘陆眠风’眼神如同稚子,可嘴角却含着血肉,血迹从他唇齿间落了下来,然后沾到了他雪白长袍的胸前,像是开了一朵热烈的芍药。他往前走,痴痴地笑,手中还拿着半个血肉模糊的半个手掌。 “眠风……”她震惊地无以复加,没有人来给她解释她心心念念的‘开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天早上的荷包蛋好吃么?里面是一个人的眼睛。”陆嘉遇揪住了周溯的领子,“周溯,我恨不得杀了你。” 蓝色的焰火摇曳了一下,随即像是地毯一般铺了开来,像是一张巨大的手,要将这黑夜里见不得人的恩怨一掌捏碎。 一双微冷的手忽然握住了陆嘉遇的手,一个怀抱像是一张网一般将他兜头罩住,满地滚滚鬼火却像是被人直接掐灭了。一层月色一般的雾气温柔地将滚烫的鬼火包裹住,几经抵抗之后缓缓沉寂。 陆嘉遇的呼吸很急促,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躺在岩浆中,背后那个怀抱的寒气顺着他的脊柱缓缓抚慰了痛苦的身体,他哑声道,“你做什么?” 钟翮叹了口气,“救你,若是再不收手,你那点心肝肺就烧成灰了,而且,你爹爹的魂不要了么?” 怀中的人突然绷住了身体,他脸上血色尽褪,“什么?” “我知道你想烧了这人偶,但你可知这人偶身上还藏着你父亲的一盏魂火,还有一双眼睛。”钟翮松开了他。 陆嘉遇的背上是层层冷汗,可周溯比他反应更大。她踉跄了一下竟连站都没站起来,趴在了地上,可像是没感觉一般,什么脸面,什么周全,她全不要了,仰着脖子死死盯着钟翮,“你说什么!?” 钟翮对周溯没有好感,转头围着那个人偶上下打量了一圈,“令夫君真是命不好,生前不得自由,死了连完整的尸身都不全,都说一夜夫妻白日恩,你倒是狠心。” 周溯踉跄着爬了起来几乎想着傀儡扑了过去,她细长苍老的手指颤抖着拂过那张与陆眠风别无二致的脸,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她不是这么说的……” 得知了陆眠风魂魄的下落并没让陆嘉遇高兴多少,他像是丢了魂一般站在风中。钟翮对陆嘉遇伸出手,“把莲花给我。” 陆嘉遇像是被惊醒一般,连忙从腰间解了下来递给了钟翮,指尖相碰,他的手竟比钟翮还要冷一些,他像是哀求,又像是无意识的呢喃,“你救救他……” “我会的。”钟翮的声音像是一记钟鸣,将他的三魂七魄撞回了原位。 莲花被钟翮一握就碎了,一道青光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钟翮手中摇摇欲坠。她的手修长而消瘦,指尖像是刀尖的形状,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像是白刃切豆腐那样捅进了傀儡的胸口。 整齐的伤口没有血迹,调出来的都是细碎的木屑。钟翮将手猛得抽了出来,那人偶在生魂离体的刹那就像是失去了什么气息,整张脸开始迅速得变得干瘪。周溯与他离得太近,甚至都没来得及撤开步子,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陆眠风迅速地衰老,然后在自己面前成了一捧木屑崩塌开来。 那灰烬中唯余一双青白的眼睛。 周溯那一刻失了言语,只能颤颤巍巍跪在那堆灰烬之上,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灰烬之上摩挲,她像是被扔上岸的鱼,张着嘴却连一声都发不出来。 那双眼睛真真要了周溯的命,半晌她抬了头,血泪一滴滴混在槐木中,她缓缓抬头看向钟翮,“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钟翮向她伸出了手,“那双眼睛不是你的,给我吧。” 周溯的脊梁骨像是被命运无情地敲碎,她伸手将眼睛递给了钟翮,钟翮小心地将残魂与眼睛安放好,然后握住了陆嘉遇的手,将他们好好放在了他的手心。 陆嘉遇像是站都站不住了,他忽然孩子气地抹了抹眼睛,“我可以带爹爹回家了么?” 钟翮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心沉了下去,“还有一魂被做傀儡的人下了咒,做灯芯,傀儡亡,灯芯也没了束缚,应当离这里不远。” 陆嘉遇忽然拔腿狂奔,钟翮只得跟上,他跑得很快,远远的在黑暗中像一只小鹿。陆嘉遇不知道怎么,心中一片茫然,可腿却像是认得路。他停在了那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院子,没了主人,这里连守夜的小侍都没有,满院都是枯死的树叶。 钟翮跟在后面,那颗狰狞的枯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袍,脸颊上还带着一个面具,只露出苍白的唇和消瘦的下巴。显然她在这里已经等了许久了,像是没料到这样的局面,她转过身来。 “小红药,我以为鬼火要烧起来了,怎么?改变主意了?” 陆嘉遇周身黑气缭绕,目露凶光,“你骗我。” 那人勾起了嘴角,“哟?真的生气了,怎么连师尊都不叫了?”说着她轻轻抬了抬右手,陆嘉遇周围的黑气像是被风吹散一般,紧接着眼前就是一黑。 “别忘了,你那阴阳眼是谁教你开的?怎么敢在师尊面前动怒呢?不应当。”那人说得和煦倒真的像是一个和煦的长辈。 陆嘉遇疯了,他咬着牙,“你没告诉我魂灯的事情。” 钟翮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然后用食指在他眉心划了一下,他又能看到了,这双眼睛是那天钟翮借给他的,带着慑人的暖意。 “别听她说。”钟翮将人护在身后。 那人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还是个情种?钟翮啊,你可不如你父亲。”她勾着嘴角。 钟翮倒是不意外,陆嘉遇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是有人告诉他的,这么看来应当是眼前这人了。 “你回答我。”陆嘉遇站在阴影中。 见他这样不依不饶,那人状似无奈摇了摇头,足像个包容晚辈脾气的长辈,“要杀人,要报仇,不是小红药你的心愿么?要实现愿望,什么代价都不付出,想什么呢?”她的话音猛然一沉,不再掩饰的恶意倾巢而出。 黑气像是滚滚浓云一般向两人袭来,钟翮一只眼睛变得猩红,剧烈的青光在她身后乍起,青鸟的羽翼张开将两人护住。 那人像是有些吃惊,喃喃不清道,“居然还活着……” 钟翮冷笑,“干你何事?” “无知小辈。”她两指并住,在那枯木上划过,曾经封在里面的鬼魂人面像是苏醒了过来。 钟翮皱眉,青鸟昂首而啸,徒然拔高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图腾,将这个院子都圈在了一处,破封印而出的阴鬼在青色的光环上不断地撞击。 钟翮冷眼看着对面的人,那人笑了笑,摊了摊手,“钟翮,你能挡多久,或者说,你能一边阻挡这满地的脏东西,一边挡住我么?” 那人拔地而起,衣袂翻飞,落在地上的阴影成了一个渺小的影子。钟翮不由得退了一步,澎湃而厚重的剑意兜头而下。 陆嘉遇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下意识抽出了那柄月华。雪白的剑意竟将那人震得后退了一步,那人收敛了笑意,“你竟然拔了出来。” 陆嘉遇胸口藏着的残魂忽然变得滚烫,月华一时间从陆嘉遇手中脱了手,“铮”得一声插进了三人之间的青石板中。 一道青色的身影缓缓成形。 “他不叫红药,你当慎言。” 陆嘉遇睁大了眼睛,喃喃道,“爹……” 一如生前,面容温和,竟连一点死气都没有,他背脊笔直,剑眉星目,唇角带笑。 他苦笑道,“若是我知道红药也叫将离,爹爹断然不会给你起这么个小字。”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陆嘉遇,“嘉遇,别哭,跟她走,爹爹在天上看着你呢。” ※※※※※※※※※※※※※※※※※※※※ 谢谢宝贝们的评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丫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影(樱)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5 章 那是真正的陆眠风,未经风霜,如同野火熊熊燎原,他死后遭人偷盗神志,尸身被挖了眼睛,到如今才算是真正的神魂归位。 周溯站在门外,哽得说不出话来,眠风,她比任何一刻都要更强烈的感受到了他汹涌的灵气。 也对,那是陆眠风啊,嘉陵陆汀州座下钟灵毓秀的弟子。这样的风骨芝兰,是她偷来的。 月华猛地从碎裂的青石板上拔了出来,青白色的灵流丝丝缕缕缠绕在剑身一旁。光影像是飞絮流霜一般,陈旧的铁锈在半空中碎裂开来,露出了原本银白的剑身。 群鬼在被月华照到之时露出了瑟瑟的神情,一时间那样的血气弥漫竟被生生压制了下去,原本悬停在上空的青鸟似乎有了感应,低头长鸣,向月华俯冲了过去。一青一白灵力交织,一时间这一方小院被照得亮如白昼。 群鬼的尖啸声几乎刺穿整个夜幕,陆嘉遇的耳朵落下鲜红的血液,可他一步不退,睁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前面那个青光缭绕的背影。 鬼啸对钟翮没有影响,残破的黑影在四周爆开,鬼气如同利刃一般向陆嘉遇扫来,可那傻孩子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动不动。 钟翮皱眉避过一个人脸的残肢体,猛地上前将陆嘉遇拽离了之前的位置,下一刻,他原本站着的地方就爆开了一阵黑气。 钟翮不得已紧紧将陆嘉遇按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堵住他的耳朵,顺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面具人的脸色开始变得很难看,她被剑气震地退后了两步,口中溢出血迹来。阴翳地盯着那道青光,“华风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就算神魂俱灭也能重创于我,在下实在是倾慕,可惜了,眼神不好。” 那样的震荡也只维持了片刻,小院中便干干净净。月华飞舞悬停在了陆眠风身前,青鸟也展开翅膀落在了钟翮的肩膀上,尾翼之上熊熊烈火生生不息。 “是么?若不是这么些年我身在地狱,你以为你能在我儿身上做什么手脚?”陆眠风笑得清朗,如同一轮皎皎白月。 “我残躯尚能够为他挡你十年,而如今,你又有什么胜算?”陆眠风眉眼含笑,和煦地像一捧春风。 面具人擦了嘴角的血,站直了身体低低冷笑,“你那残破的魂火,还能烧多久?” 陆嘉遇在钟翮怀里被捂得严严实实,可偏偏将这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钟翮的手却像是铁钳一般将他困在怀中。 陆眠风似有所感回头看向陆嘉遇,不出他所料,他那小儿子咬着牙眼泪落了满脸,看那颈侧暴起的青筋,若不是钟翮的手臂,他早就扑过来了。 他赞许地看了一眼钟翮,钟翮做得对,破碎的气海与燃烧的魂火让那点残破的灵气滚烫得如同焰火,贸然过来是要被烫伤的。 陆眠风走近了些,废了些力气将一只手冷却了下来,轻轻放在了陆嘉遇的头顶,“能看到了?借别人的眼睛不要那么久。” 陆嘉遇的眼泪有决堤之势,“爹……” 陆眠风笑了笑,“嘉遇,那就好好看看爹长什么样子,记住了,明白没?” 陆嘉遇猛地往前一扑,试图像小时候那样拽住他的衣摆,可陆眠风早有察觉飞快退后了一步,陆嘉遇扑了个空。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在空中挥舞,“你跟我回家……回家……” 陆眠风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慈爱,“嘉遇,哪有事事都随了你的意愿的。” 他顿了顿,细细描摹陆嘉遇的脸,他瘦了很多,大概自己不在的日子吃了许多苦吧,“跟她走,去什么地方都好。” 他转过身,将月华横在身前,有细碎的光华闪过,锐不可当。他最后看了一眼周溯,目光中没有怨怼,只是漠然。他衣袍周身的烈火燃烧得更加热烈,连发丝都在飞舞。 “我是回家了。” 二十年前的嘉陵翡翠湖平如镜面,竹林一望无际。月华带着一道白光从天际落下,静谧的湖面先是有了细微的裂痕,片刻之后湖面像是被月色劈开,巨浪倒转,像是要将湖面掏空一般向天际激起一个巨大的环形。 而在这巨浪中央站着一个青衣少年,少年周身真元猎猎燃烧,一双明眸可比星辰。 二十年倥偬而过,少年身量抽长,眉眼开阔。人世间诸多苦厄似乎没能在这片残魂上留下半点痕迹。 北方的风太冷,雪埋得太深。南方的候鸟不习惯,他要回去了。 陆眠风仰头看天上那一轮细细的残月,眼角有细碎的灵力开始燃烧,他眼里满是快意,望着面前的面具人,“不用太久,片刻就够了。” 误落尘网中,一去二十年。人间多病舸,一剑震山川。 困了他二十年的躯体成了灰尘,陆眠风从未觉得月华是这样轻过,长剑横扫,凛冽的剑意向那人扫去。 月华剑仿佛带了山雪间的剑意,剑尖所指,青石成灰。面具人一时间连连后退,竟被逼得无路可退。 那人心下一横连退三步,应生生用血肉之躯撞开了青鸟的封阵,以牙咬破了手腕,深红的血液像是毒蛇一般缠上了那棵枯死的树,那棵枯树忽然慢慢活了过来,早已死去的人脸在枯树中狰狞旋转着睁开了漆黑的眼睛,惶惶然盯住了陆嘉遇。 “华风公子果然是华风公子,是在下力所不能及,恕不奉陪了。”她轻笑一声,带着血迹的手在破损的封阵中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随即整个人向夜色里一退,如同烟雾一般消散了。 钟翮松开陆嘉遇,用空闲的一只手在地上飞速画了一个符,那一小块染了血的地上忽然长出了一条漆黑的枝干,将摇摇欲坠的树干死死勒住。 可鬼脸更加疯狂,不消片刻那些枝干上就出现了裂痕,眼看就只撑不住了。 剑啸声骤然响起,月华一道白影闪过直直插进了树根,无数鬼影被月华的灵力重新锁回了原位。钟翮张开十指血迹渗进阵法中,额上落下冷汗来。那碎裂的枝干被层层黑气包裹住了,鬼气被锁成了一个蠢蠢欲动的旋涡。 狂风将人影吹得模糊成一条线,陆嘉遇忽然挣脱了钟翮,向风暴中心奔去,钟翮分、身不及,眼睁睁看着陆嘉遇隐没在飞沙走石中。 陆眠风看见他了,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拦他,大风将他的声音送得很远,足够陆嘉遇听到,“嘉遇,月华以后就归你了,别让它蒙尘。” 说罢,他的身影模糊成了一团耀眼的火光,那团火像是一条巨龙,攀上了镇压了无数鬼魂的枯木。 巨大的嘈杂声过后,天地间恢复了以往的宁静。陆眠风的面容似乎在夜空中一闪而逝,神魂俱灭之前他似乎望见嘉陵江默默流淌,风从竹林中飒飒而过,晚秋堂中师尊的影子一闪而过。 唯一的遗憾,就是未曾有机会回去向师尊请罪,是徒儿不孝。不过好在这么久了,师尊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伤心。 我儿,你要好好长大。 灰烬与尘埃在那个破败的小院子中飞舞,像是要将这些见不得人布满鲜血的过去都埋葬。 钟翮的双腿都有些发麻,她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向陆嘉遇走了过去。 陆嘉遇盯着面前的一片灰烬,像是短暂地失去了感知。钟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满是血迹,不好伸手拉陆嘉遇,只得低声喊了他一声,“嘉遇?” 谁在叫他?哦,这个名字还是爹爹给他起的。像是□□中控制痛觉的机关被拨动了一下,那些新的、旧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口都开始作祟。他缓缓转过身,像个没了家的孩子那样。他已经足够坚强了,钟翮能够轻易地从他将哭未哭的表情中看出来,他太难过了,难过到放声痛哭都觉得无法表达。 陆嘉遇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楚星泽他们的欺辱之下小心翼翼生活的少年时代,父亲力不从心,而母亲只当他是威胁父亲的筹码。有一年他好不容易跟着家中孩子出门玩,路上看到看到了一盏漂亮的红灯笼,他攒足了钱,去买了一盏灯笼。可他刚挂在结了冰的房檐下,就被二房的哥哥姐姐们撕扯了下来,当着他的面踩碎了。 陆嘉遇坐在墙角哭了很久,陆眠风那时候病重,听见他的哭声披衣起床走了出来,将他抱起来安静地听完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温柔地为他擦干净眼泪,“灯笼只能挂在家里,这里不是家,所以别伤心。” 如今,他终于回家了,陆嘉遇被遗落在了这个冰冷的人间。 突然就下雪了,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冰冷的小东西跌进陆嘉遇的衣领,他缩了缩肩膀,然后落下泪来,他紧盯着钟翮,忽然就开口了,带着克制的哭腔道:“钟翮,我冷。” 他的四肢像是都冻僵了,连擦一擦眼泪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眼泪从睫毛上落下,他的挑了最轻的一点,风马牛不相及,却无师自通的将他鲜血淋漓的心脏不动声色地捧给了钟翮看。 钟翮望着陆嘉遇滚烫的眼泪,饶是她自诩心如铁石,仍旧被那双泪眼砸了心口,她跟着抽了抽。 钟翮缓缓走近了像是被冻僵的陆嘉遇,然后伸出手将他的眼泪擦干净,可惜给他的眼尾抹上了一道红痕。 陆嘉遇却不在意,他像是被冷气呛了一口,咳得弓下了身子。他停不下来,只能蹲在地上,用双臂环住了自己,“咳……咳咳……” 钟翮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将陆嘉遇抱进了怀里。陆嘉遇闭紧了眼睛,眼泪都落在了钟翮暖如春日的怀抱里。 钟翮轻轻拍着他的背,将他抱紧了些,低声道:“嘉遇,你的眼睛受不住了。” 陆嘉遇抓着她的衣襟,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满是灰暗,然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钟翮将手覆盖在陆嘉遇的眼睛上,一阵轻微的刺痛过后,他又回到了那个没有一丝光线的世界。 那样没有尽头的黑暗给了他莫名的安全感,“钟翮,我冷。” “嗯,我听着呢。”钟翮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些。 陆嘉遇像是在钟翮的体温中缓缓的暖了过来,“我想回家。” 钟翮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嘉遇,去吧月华□□,那是你的东西,明白么?” 像是从钟翮的体温里汲取到了站起来的力量,他扶着钟翮站了起来,钟翮知道他想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也就松开了陆嘉遇,张开双臂护在他的身后,像是青鸟一般,踩着他的影子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插在灰烬中央的月华剑旁。 陆嘉遇像是多了一双眼睛,准确无误地将剑拔了出来。剑身上的铁锈尽去,剑身落在飞雪中,而入手却是温热的,像是他父亲的那双手,连冻伤他都是舍不得的。 陆嘉遇低声道,“我能看到这把剑。” 月华在他眼里,像是一团月光,闪烁着柔和的光。 钟翮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以后这就是你的剑了,我会教你怎么用,别怕。” 陆嘉遇侧了身,“钟翮,我爹爹走了。” 钟翮轻轻握住他的手,“前辈在天上看着你呢,嘉遇,我带你回家。” 他的手在钟翮手心轻轻动了动,然后像是来时一般牵住了钟翮的衣角,“好。” 周溯跪坐在门口,像是一个祭拜礼,大雪落在她肩头。陆嘉遇似有所感,停下了脚步。 “你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有恃无恐罢了。” 他与周溯都心知肚明,这她漫长的一生再也找不到心安处了。 人间多别离,陆眠风的别离来得太晚了些。 北风朔雪送君去,人间始是别离轻。 ※※※※※※※※※※※※※※※※※※※※ 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改编了这句。晚安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胖丫儿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6 章 陆嘉遇牵着钟翮的袖子,抱着陆眠风的故剑,一步一步离开了睢城,连那辆马车都没带走。 天色就这么一步又一步的亮了起来,城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城外已然是一片茫茫白雪,守城的官吏眯眼忘了一下城外,顿时有些头疼,“哎呦,这位夫人,你们选的出城门的时间不是很好,这么大的雪把路都埋了,若是再迷路,得生生冻死在林子里啊。” 钟翮偏了偏头,“多谢这位大姐,不过无妨,我家离这边不远,路熟。” 那守城的女人叹了口气,“那就好。” 钟翮偏过头看着陆嘉遇苍白的脸,“走之前有什么想买想吃的么?这一去应当没有大事,都不会再让你回来了。” 陆嘉遇摇了摇头,低声道,“除却生死无大事,不必了。” 钟翮知道他心里难受,也不多言,“前面雪深,我背你回去。” 陆嘉遇点点头,松开了钟翮的衣袖,很快他就感觉到钟翮矮下了身体,双手穿过他的腿膝,他顺从地将手臂环绕过钟翮的脖颈。 身前那人将寒风尽数挡去,他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不由自主回了头,一片茫茫,连来路也没有。 钟翮感觉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并没有拆穿,而是侧了身子由着他转头,陆嘉遇也感觉到了,他飞快地回了头,低声道,“走吧。” 钟翮迈开步子,在雪地上踩出吱呀的声音,“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久,可是过年的时候很热闹,是个适合休养的地方。” 陆嘉遇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钟翮说一句他就在后面“嗯”一声。 从睢城到揭阳村的路并不短,钟翮背着陆嘉遇不急不缓,慢慢走着,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作别。 那个肩膀始终很稳,就像是永远不会疲倦那样。陆嘉遇靠了一会,拍了拍钟翮的肩膀,“钟翮,到了吗?” 随后他就听到耳边风声呼啸,然后便是那扇青铜门环的门被打开的声音,“现在到了。” 钟翮矮下身子,将陆嘉遇放了下来,谁知道他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一般无声无息就要往地上倒。钟翮手忙脚乱地将人接住。毫无预兆,可也不出乎她的意料,陆嘉遇病了,眼底暗淡得连一丝活气都没有,浑身滚烫。 钟翮不放心他,只能将人安置在卧房中,抽着时间做了个小榻,放在房间里。 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两天两夜,出了门雪都能埋到小腿,连院子中的篱笆都看不见。钟翮问阮青荇借了火盆,将物子中烧得暖如春日。 可陆嘉遇还是不见好,钟翮换了第三盆水,然后将他额头上的帕子拿了下来,陆嘉遇的噩梦整夜整夜缠着他。迷迷糊糊间,陆嘉遇似有所感,忽然伸手抓住了钟翮的手指。 眨了眨眼眼泪就落下来了,钟翮没有抽出来手,而是就地换了个手将布巾打湿重新按在他的额头上。 钟翮请了正经大夫来给他诊脉,结果都不尽人意,开了些退烧的药,然后模棱两可,“这位公子心有郁气,这药也只能暂时缓解啊,夫人还是多劝解劝解。” 钟翮无言,只能将人好好送走。熬了药才发现,陆嘉遇的牙关咬得太紧,连药都灌不进去。 钟翮没法动弹,只好坐在床边看着陆嘉遇消瘦的脸,他跟陆眠风最像地方只有眼睛,剩下的部分不随他的愿,跟了周溯。他紧紧皱着眉,不甚清醒地喃喃。钟翮将手抽了出来,陆嘉遇烧得厉害,手指上没有力气什么也抓不住。他像是浑身疼,钟翮的动作生生抽走了他的什么似的。 “爹……”他哭着喊,伸手在空中抓着看不见的东西。 钟翮只得把手递了回去,果然得了手臂他就不再哭了,侧身靠着钟翮的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不再像之前那样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墙上。 钟翮伸手轻轻拍了拍陆嘉遇的背,一边拍一边出了神。 陆嘉遇该怎么办?是华风的儿子,嘉陵一代华风的名号如雷贯耳,只可惜她生得晚,没能得见那位精彩绝艳的男子,她与陆汀州倒是见过几面。陆家家主年近不惑,一头白发,生得像是三四十岁。向来端正不苟言笑,“礼”不可废这句话她已经在陆汀州那边听倦了。若是将陆嘉遇送到陆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 钟翮这辈子最怕答应别人什么,少时意气风发,朗朗如日,一转眼天翻地覆,可这点习惯仍旧像一根牢不可破的铁链将她锁在原地。陆眠风临走前那一眼,分明便是放心了,他与她的约定心照不宣。更何况陆嘉遇似乎与钟沛还有些关系,钟翮皱了皱眉,蜷缩在她身边的人低声忽然呢喃了一声,“钟翮……救救我。” 钟翮伸手轻轻摸了摸陆嘉遇汗湿的鬓角,一道黑气没入陆嘉遇的眉心,阴鬼善查人心,钟翮占了这个先机。 他的梦里果然一片混沌,黑气与猩红的岩浆将他的梦蒸得如同炼狱。陆嘉遇很好找,他像是误入的小鸟儿,站在那片血腥之地茫然无措。 他脚下躺着陆眠风、周溯、阿青……还有自己。 像是无法接受,陆嘉遇跪在自己的尸身旁,竟连手抖不敢伸。 一双手将陆嘉遇梦里的尸山血海都遮住了,钟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什么呢?醒来喝药。” “我哪那么容易死?”带着笑的声音像是一根线,将他从炼狱拽回了人间。 尸山血海都被黑暗抹去,他感到自己似乎抱着一个人的手臂,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便沉沉睡去了。 那夜钟翮终于给他喂进去了一碗退烧药,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第二日夜里,钟翮推门进来,就看到陆嘉遇支着病骨靠在床头,大病带走了他一半的精神,他长发如瀑披散在身后,颈侧瘦得都有一个窝,门响了的时候,他偏了偏头,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多谢你这几日照顾我了。” 钟翮端着盆进来,将门关紧了一些,“怎么?听着像是要去流浪。” 无心插科打诨却正打进陆嘉遇的七寸里,他浑浑噩噩,噩梦一个接一个,没有尽头也没有来处。他清楚得知道自己现在这样浑身疼痛,冷汗淋漓,如同发热一般的症状不是因为别的,那是话本里心碎的感觉。 他时常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也不觉可惜,他若是好好活着,又能怎样呢?他要去什么地方?他是谁?钟翮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她已经仁至义尽了,给她添麻烦,不妥。 半晌没等到答案,钟翮叹了口气,从房间中提起月华,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月华在钟翮手里还是冷的,可到了陆嘉遇怀里就成了温热的。 钟翮笑道:“好生偏心的一把剑。” 陆嘉遇摸了摸剑柄,然后撑着床站了起来,他撑着病骨一点一点走到了院子中央,月华在手中似乎有了生命。 大雪被剑尖带起,他只记得一个起手式。 “左手低一些,剑尖顺着手腕转一圈,小心别伤到自己。”钟翮没有拦他,而是站在台阶上望着他。 他支撑不了太久,可他也需要一个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思念。 陆眠风的剑法他记不得多少,磕磕绊绊满是疏漏,他错一点钟翮便出声提点一句。剑势收回来的时候,他额上都是汗水,可神情却完全不同了。 “滴水穿石,我会慢慢教你,不急着一时。” 陆嘉遇站在雪地里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自那天后,他以一种奇迹般的速度恢复了健康。 第 17 章 年关快到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忙了起来。阮青荇收了出去走最后一趟镖的心,每天躺在家里睡得比猪早,起得比狗晚。阮明德和霍文只能忍三天,之后就忍无可忍。阮青荇时常被揪着耳朵丢出屋子去,她百无聊赖,只能去找另一个闲人。 钟翮自打带着陆嘉遇从睢城回来,除了给他养病,就是教他一些比较简单的阵法,至少有点什么自保能力,阮青荇来的时候正赶上这么个好时候。 长白山脚下的雪落下来直到入春之前不会再化了,钟翮家院子里好像比别的地方更冷,都被踩成了坚硬的冰层,又滑又硬。 阮青荇基本上是滑着进门的,堪堪靠着篱笆才没躺着进来。她抬头方一进门就看到钟翮盘腿坐在房檐下,而捡来的弟弟一身单薄站在光滑的雪地上,脚下是一些用刀剑刻出的痕迹。 钟翮本来漫不经心垂眸盯着那满地凌乱的阵法沉思,听到阮青荇的脚步声抬了头,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安安静静过来。 阮青荇与她虽算不上深交,可该有的默契还是有,她放低了声音,悄悄走了过去,也跟着钟翮坐在了台阶上。 陆嘉遇眼睛有疾,故此在画阵这事儿上只能靠记忆。他身上没有厚重的外套大概是为了方便动作,寒风里冻得鼻子尖都红了。他睁着一双无神的双眼站在凌乱的阵眼中间陷入沉思,阮青荇看得都有点心疼,她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钟翮道,“我说,也没必要这么揠苗助长,好歹你给人家穿个厚点的衣裳啊,不然要肚子疼的。” 钟翮莫名其妙挑眉,脸上写满了:你说的什么玩意儿?她并没回答阮青荇,而是转头继续盯着陆嘉遇。 他在冷风里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了,一个降灵阵还缺了最后一笔,可他偏偏感觉不到乾坤方位了,错一步就等于白画,他也明白这个道理,梗着一口气不肯放弃,钟翮也不劝他,兀自坐在房檐下也不出声提醒,陪着他坐了一个时辰。 陆嘉遇忽然动了,他微微抬了头将月华从剑鞘中抽出,抬手用剑尖在地上划过一道痕迹,那道痕迹让阵图首尾相连,凌乱无章的线条有了踪迹。一道细白的银光从阵法中心向外扩散,柔和的白光让凝结在地上的雪块都碎成粉末,细碎的雪沫像是被风卷起,在阵图的四个方向卷起四条清晰可见的雪线。 一道个缥缈的鬼影忽然出现在了阵法中,那鬼影一头白发,眉眼模糊,陆嘉遇的眼瞳忽然变成了黑色,眼尾结了一层冰雪。他望着那道鬼影试探着伸出了手,可这将灵阵灵力太过低微,维持不了鬼影多久,片刻就成了烟雾散去。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钟翮的院子中像是下了一场小雪一般。他眼中的黑雾还没褪去,转头就看到与钟翮并肩坐在台阶上目不转睛的阮青荇。 阮青荇手里还藏着一把家里炒出来的花生,捏碎了一个丢进嘴里,像是过度震惊一般失去言语,只能腾出一只手来竖起了大拇指。 钟翮:…… 陆嘉遇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连忙解开绑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条丝带,将黑气缭绕的眼睛蒙了起来,“阮姐姐怎么来了?我方才没注意到。” 阮青荇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路过没事干,来找钟翮聊天,嘉遇你也太厉害了,名师出高徒啊!”像是十分向往的样子,她激动地拍了一下大腿。 钟翮冷笑,“要不我教你?”说着她起身走近了陆嘉遇,将一旁的披风给他裹了起来。 阮青荇笑嘻嘻,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还指望好好走两趟镖然后带着我爹娘去城里住两年,揭阳这地方太冷了,老人家身体受不了。” 钟翮伸手摸了摸陆嘉遇脸上那层白纱,“一会儿取下来就行了。” 陆嘉遇听话地点了点头。 这点互动看得阮青荇有点牙酸,钟翮这人实在是奇怪,她救了陆嘉遇,这孩子除了眼睛不大好以外倒是跟她配得很,懂事又安静,结果我千辛万苦给你捡回来的小夫君你当徒弟养? 正恨恨咬着牙,陆嘉遇就端着一杯热汤回来了,“阮姐姐你尝尝,我们昨天做的红枣汤,很甜。” “哎?真是客气了,难得啊,钟翮家居然还有厨房?”阮青荇接过那一小杯小心地吹着。 钟翮瞥了她一眼,“喝不喝?要不你吐出来?” 阮青荇拱手讨饶道,“你这人,太不禁逗了。” 陆嘉遇讨喜,尤其讨上了年纪的阿公们喜欢。她带着陆嘉遇只称这是她母亲的故人之子,只当弟弟在身边养着,分离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她母亲早逝,她自然是要替母亲照顾这位弟弟。 霍文当即代表村长家牵着陆嘉遇的手,接纳了这个命途多舛的男孩。钟翮出门办事有时候不好带他,便让他自己留在村里晒太阳。村里有位独居的老翁常拄着拐杖来寻他聊天,时常给他带些糖瓜子什么的小零嘴。 陆嘉遇没法推辞,摸摸索索接过一个道了谢。 老翁不罢休,“嘉遇,你吃啊,阿公自己做的,可好吃了。” 陆嘉遇只得当着老翁的面吃掉一个,糖果子太甜了,可他莫名觉着老翁很高兴。 老人拄着拐杖眯着眼睛看他吃完,满是怀念,他的表情像是十分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大抵觉得突兀,还是什么都没做,“你吃糖果子的样子,跟我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话听得陆嘉遇觉得心酸,鳏寡孤独哪一样不苦?“阿公,那您儿子呢?” 老翁颤颤巍巍转过了身看向不远处皑皑的雪山,“他小时候好动,不听我的话,去山里玩,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陆嘉遇有些无措,抿了抿嘴,“抱歉,阿公。” 老翁笑了笑,摆了摆手,“傻孩子,二十年都过去了,我也快到该见他时候了,倒是你,穿这么单薄,进去坐吧,不然你姐姐回来要心疼的。” 自此陆嘉遇便有了每天去村西边转转的习惯。 阮青荇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今天开年市,往年钟姐你孤家寡人我就不说了,今年多了个弟弟,你是不是得去买点东西?” 钟翮思忖了一会,觉得阮青荇平日虽然不着调,这倒是没什么错。 于是偏头问蹲在房檐一旁的陆嘉遇,“今天下午带你去,去么?” 陆嘉遇有些为难,“可是我要是下午去就没法去看陶阿公了。” 钟翮眯了眯眼揉了把他的头顶,“没事,让你阮姐姐去跟他说一声,咱们去年市上顺便给买点东西。” 陆嘉遇想了想觉得自己总吃陶爷爷的糖果子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也就点了点头。 钟翮没借马车,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可能会让陆嘉遇害怕的东西,干脆借了镖队一匹枣红马。 那匹马与她也是老相识,十分听话,打了两个响鼻之后被钟翮顺了顺毛,然后就不怎么动了。钟翮十分满意,转头拎着陆嘉遇的腰将人托了上去。 她转头跟阮青荇嘱咐了一声,“你可记着啊,多陪陶阿公聊聊。”说罢,翻身上马坐在了陆嘉遇背后。 陆嘉遇几乎陷入钟翮温暖的体温中,他被颈边的绒毛披风扫得有些痒痒,打了个喷嚏之后仰头问钟翮,“为什么你的体温又变了?” 钟翮目不斜视,“你要是想挨冻的话,我也可以马上变成凉的……” 陆嘉遇,“……我就是一问。” 第 18 章 钟翮纵马很平稳,比陆嘉遇年少时见过的那些贵女还要更好一些。他像是趴在一只温驯的大狗身上,海潮一般缓慢而温和地游向远方。大概也是因为没有人将他抱在怀里,毕竟那些贵女们更愿意带着自己家其他健全的公子去。 哪怕他是个嫡子,后来他眼疾犯了以后,一个女子想要带他去跑马。他瞧不见,可这辈子也忘不了她的声音,荤话像是没有尽头那样直往耳朵里灌。那双往他腰上摸的手将他逼到了绝境,他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狠狠照着那双手扎了下去。 靴子踹在腿上的疼痛他记得,那声唾骂一般的“瞎子”他也记得。 钟翮不知道坐在怀里的人心思已经飘到九天外去了,伸出一只手将人护紧了些,“想吃点什么吗?可以提前想想,集市里应当想要的都有。” 陆嘉遇的思绪被拽了回来,他微微仰头,“什么都可以吗?” 钟翮“嗯”了一声,“都可以,不过我不知道会不会有。” 听钟翮的口气,像是不确定。陆嘉遇迟疑了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是攒起了一簇看不见的希翼,片刻他低声道:“我想要个小灯笼。” 远远的集市已经在黑夜尽头映出了模糊的光影,陆嘉遇伸手在前面比了一下,“这么大的就可以了,红色的。” 钟翮稳稳勒住了马,翻身下去,然后将手递给了他,“好啊。” 陆嘉遇坐在马上,身下的马儿脊背宽阔,正温顺地甩着尾巴。钟翮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起来像是一杆修竹,大抵是第一次注意到他怕冷,之后每每握住那双手的时候都是温热的。 他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念想,这念想像是野火一般顷刻在他心里燎了原——他想看看钟翮。 古人常言得寸进尺,痴心妄想果然有理,是瞎子,就不能瞧见光。 可他的唇齿却像是咬穿了什么,紧紧抿在一处。他伸手握住了钟翮的手,被人轻巧地放在了地上。 钟翮并没有放开他的手,陆嘉遇微微偏头。 钟翮笑了笑,解释道,“人太多,风也太冷,你牵着我的袖子会冷。” 陆嘉遇没有挣扎,他愣了愣,便任由钟翮牵着他往前走。黑暗中的光影于他来讲都是虚无,唯独能听到的是北风的呼啸,踩在雪地上‘嘎吱’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和模糊不清的言语。 他用他的耳朵“看”得出神,钟翮却忽然停住了。 陆嘉遇一头黑发披在背后,浑身穿着一条兔绒的披风,自他下马似乎就在走神。钟翮终于想起来,他其实才十几岁。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还是爱吃爱玩的年纪,若是如此,他应当很羡慕吧。 陆嘉遇感觉到钟翮的手伸过了他的耳畔,然后将背后的帽纬拉了起来,然后那双手点在了他的眼尾。 手指碰到皮肤,像是溅上了冬日飞落的雪片。只冷一瞬,然后便是温热缓慢化了开来。与此同时,陆嘉遇惊讶地发现,他眼前那一层永远沉重的黑色像是落进水中的墨色,忽然化开了。 人间声色与万般灯火都跃进他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 钟翮微微笑了笑,“前几日教了你许久如何控制你这双阴阳眼,今日正巧,来,试试。” 话音未落,钟翮原本牵着他的手就松开了,她甚至往后还退了一步。这样的动作将陆嘉遇心中那点喜悦冲散了一半。 钟翮施施然将双手背在身后,她有意撤去总在扶着陆嘉遇身边的手,“看看周围,如何?”她始终低垂着眉眼,半阖的眼睑几乎将她眼中细碎的光芒都遮住,可偏偏这样逼仄狭窄的视线,却又让陆嘉遇产生一种‘她眼里只有我’的错觉。 他奇异般地又被安抚了,陆嘉遇转身看向自己四周,仔细看了片刻后道,“好多啊……” 陆嘉遇的样子,就像是个什么新生的小动物第一次出洞觅食那样,警惕又懵懂,像极了苍梧山上那群第一次提剑的师弟师妹。不过他比他们坚强多了,也聪明多了。 钟翮很容易陷入某些莫名的回忆中,就像她短暂的梦境一样,走马观花,一瞬而过,连容她凭吊的片刻都不施舍。 陆嘉遇回过头就望见钟翮眉峰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钟翮此刻就像一个站在沼泽中的人,她正在缓缓下沉,可连呼救都不肯。 他没由来地心里一慌,猛地伸手攥住了钟翮的小臂。虽说突兀,但胜在效果显著。 钟翮回了神,却并不解释,勾了勾嘴角,“怎么了?” 陆嘉遇被钟翮的体温冷地一个哆嗦,脸颊却红了,尴尬道,“我……害怕。” 小孩撒谎太容易被看出来了,他藏在斗篷里的耳朵尖都红透了,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要钻进地下去。 拆穿他有些多余,钟翮抬了抬胳膊,陆嘉遇便像是摸到了一块烙铁一般松开了她。钟翮无声地笑了,伸手握住了那只悬在半空中像是极为不舍的手,“走吧。” 陆嘉遇心里炸开了一朵焰火。 来集子上的人很多,几乎是摩肩接踵,他握着钟翮的手亦步亦趋。 “除夕是年尾,还未投胎或者超度的幽魂会跟着自己家人游荡一段时间,圆一圆自己的念想。”钟翮走得很慢,低声对陆嘉遇解释道。 陆嘉遇微微抬头,看向人群。果然鬼影憧憧,他眼里的景色与常人不同,各种鲜亮的颜色都像是被抹去了一半,像是蒙上了一层黑纱。活人在人群中没了声色,可鬼影周身却泛着幽蓝的光。 那些幽魂不似前日瞧见的恶鬼,多半神态与生人无异。有的鬼意识到了自己已经不在人间,亦步亦趋跟在家人身边。有些鬼却不可置信,徒劳地站在故人身前吵闹。 钟翮的眼睛仍是平日里那样的浅灰色,故此应当是看不到这满街的鬼影,“跟我讲讲看?” 她一边低声与陆嘉遇聊,一边像寻常凡人一般走过琳琅满目的摊铺,思索着要带些什么东西拿回去过年。 钟翮像是一根脊梁骨,让他牢牢站在群鬼中央,他似乎不是那样怕了。 “前面有个女子,一身单薄的夏衫,看着像是个赶考的书生,看起来很难过,跟在一位公子身后。”他顿了顿,“那位公子好像有身孕了。” 钟翮抬眼,左前方站着一个男子,腰腹已经显怀了,撑着腰站在摊子前仔仔细细挑选着糖果,而发尾系着一抹耀眼的雪白。 “嗯,应当是赶考的举子,半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她温声解释道。 陆嘉遇转头看了看身后,“还有一个一身都是雪,脸色青白,她跟在那个女人身后,好像一直在骂人。” 钟翮点了点头,颇为赞许,“应当是冻死在雪山里的猎户吧。” 陆嘉遇仰头看她,“他们不会害人吗?” 钟翮握了握他的手,“个人有个人的缘分,入土为安这句话倒是没错,时间长了没了执念,也就好了。可若是灵台不得安宁,还是要变厉鬼的。” 陆嘉遇点了点头,钟翮道,“不过归根到底,多少厉鬼冤魂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活人尚且受不了这些苦厄,没了身体的鬼魂因此而疯也不奇怪。” 她停住了脚步,“不足为惧。” 她停下的地方,是个小小的灯笼摊子,摊子前面站着的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翁,须发皆白,身披斗笠,像是在防着这阴沉沉的天气下雪,免得冻坏一把老骨头。 老翁笑,“这位夫人,给弟弟买盏灯笼吧。” 陆嘉遇头一次遇上一个未把他们认成夫妻的人,那老人笑了,“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伸手点了点钟翮,“这位夫人一瞧心里就压着故事,不肯露半点风声,你又是个天真无邪的赤子……” 老翁笑着抚了抚长发,“再说下去要伤小公子的心咯……” 钟翮低头瞧了一眼藏在斗笠里的陆嘉遇,他的表情着实有些勉强,对着老翁笑了笑,“老先生,我们要这一盏红色的。” 小小的一截红蜡烛在碗口一般大的灯笼里摇摇欲坠,他捧着他心爱的小灯笼跟在钟翮身后一言不发,中间还寻了个由头把手从钟翮手里抽出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只觉得怀里这盏灯烧得他心冷。 走得出了神,钟翮停下来他都没发现,嘴边却忽然被戳上了一个有点硬的东西。陆嘉遇下意识偏了偏头,抬眼却正对上钟翮那双含着温煦笑意的眼。 “吃块糖,不难过了好不好?” ※※※※※※※※※※※※※※※※※※※※ 晚安哦,我肥来继续更新了。 第 19 章 那块糖是酥心儿的,糖丝儿里夹着花生,咬碎了满口都是花生油脂的香气,把糖丝儿的甜都冲化了,外头那层糖壳不知道怎么做的,咬起来软得像棉花,还有些韧口。不像是他在周府中吃的那些糖果,摆在桌子上瞧着好看,吃起来硌牙而且腻得慌。就连最嗜糖的孩子也不愿意多吃,年节一过,多半连着落上去的灰尘一起打发进了厨父的垃圾里。 陆嘉遇避无可避,被这捧花生的气味堵得结结实实,他细嚼慢咽,恨不得这股味道再多留几时。 可惜钟翮看得太穿,她收回了手道:“不用可惜,喜欢我就多买些回去,从初一一直吃到十五。” 陆嘉遇终于咽了下去,他望着钟翮的侧脸,心里甜得发苦,“我还想尝那个芝麻的。” 钟翮点了点头,她对陆嘉遇这个便宜弟弟有求必应,更何况只是这么点吃食呢? 他不再看她了,小灯笼里的蜡烛刚巧烧完,捧在手里那点烧人的冷意也随之消逝,灰暗下去的光线将他藏进黑暗里。 陆嘉遇垂头模模糊糊看手中这团沉默的红色,他失了父亲,遭逢变故,这双鬼眼又不可知是福是祸。他心里团团的冷意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钟翮周到得滴水不漏,而他连自己这点心思的苗头都抓不住。他望着钟翮的背影心里叹气,他留恋的不过是嘴里这口花生糖以及夜归那双手罢了。 往常陆嘉遇其实很好哄的,他比一般年纪的孩子要懂事很多,少有这样怄气的时刻。为什么他也不说,只自己半夜坐在房檐下看雪白的月亮。从前钟翮提着一壶热茶带着披风坐在他旁边,陪上一时半刻也就好了,不知道怎么今夜就不行。 眼见着她养的兔子耳朵又垂下去了,钟翮略一思忖,伸手碰了碰那盏熄灭的灯笼。 陆嘉遇瞪大眼睛就看着灯笼里亮起了一簇雪白的火苗。 钟翮:“魂火,阴阳眼才看得到。” 陆嘉遇当时就急了,“魂火能拿出来随便玩的吗!你快塞回去!” 果然兔子耳朵就竖了起来,钟翮伸手在自己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得道:“拿着玩吧,没事,我不死它是不会灭的。” 说着他才发现一抬头钟翮手里的东西已经堆满了,他有些抱歉,“我帮你拿点吧,太重了。” 钟翮侧身避过他伸过来的手,“不用了,跟紧了就行,我多买了一份糖,拿去给陶老先生送去便是,剩下的你想分给村里的小孩也行。” 栓在一旁的马甩了甩尾巴,讨好地蹭了蹭陆嘉遇的肩膀。 回去的路夜已经深了,与来时不一样的是他手里抱着一盏亮堂堂的灯,那细细的焰火闪耀着银色,比烛光更明亮些。 陆嘉遇捧着忍不住问,“钟翮,这里面点着的是你的魂火么?” 钟翮回答,“是。” “啊,”陆嘉遇感叹了一声,“这么亮。” 其实钟翮的魂火只剩下这么一线了,不过对她来讲魂火可有可无,只剩下拿来点灯的作用。余光瞧见稀罕灯笼的小孩,她心里一动,“嘉遇,有件事情我还未问过你。” 听她语气全然是郑重,陆嘉遇收回了时间,“你说。” 钟翮道,“你的体质修鬼道是事半功倍,而走寻常修行的道路,怕是辛苦些。” 每一个少年在少时都会遇到这样的选择,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钟翮都不想耽误他,“条条大道,你想走什么路呢?” 陆嘉遇被问住了,他脑海里第一反应却是,“我要拜你为师么?” 钟翮愣了愣,摇了摇头,“好好想想。” 陆嘉遇十分听话,想了许久低声道,“我想学我爹的剑。” 不出意料的回答,钟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好。” 年关这就来了。 钟翮在除夕那天下午,早早地带着陆嘉遇,提了些陈年的梅子酒便去了阮明德家。刚进门阮青荇正手忙脚乱地帮霍文端盘子。 “霍叔叔,我们先来给您这边帮忙了。”钟翮喊了一声。 霍文探头出来,“钟翮你带着嘉遇先坐,我这就忙完了,估计隔壁家的小孩一会儿就来了,嘉遇,桌子上的零食都是叔刚做好的,你给他们分一下。” 陆嘉遇答应道,“好。” 阮青荇手里的盘子‘珰’一声被她扔在了桌子上,烫得她龇牙咧嘴,忙将手指捏在自己的耳垂上,“你们来得太是时候了。” 说罢拎起来最上面一个已经凉透的麻叶给了陆嘉遇,“嘉遇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几人都熟悉,也谈不上拘束,陆嘉遇捏过那个麻叶放进嘴里,果然又香又脆,他惊喜地比起了拇指,“好吃!” 霍文正好走了出来,见陆嘉遇像是偷了腥的猫一般眯起了眼睛,“好吃就行!叔叔整年忙里忙外就是为了听你这一夸。” 陆嘉遇循着声音朝向霍文,“霍叔叔太厉害了。” 霍文摸了摸陆嘉遇的头,“来,叔带你吃别的。” 他下意识回头探向钟翮,就听见钟翮道,“去吧,走路小心一点。” 得了许可,他便欢欢喜喜的去了。 阮青荇蹭了过来,伸着一双油腻腻的手,“我说,钟姐,你怎么跟个娘一样啊?” 钟翮拒绝了他手里的麻叶,用下巴示意她别乱动,“他年纪还小,我能不照顾他么?” 阮青荇觉得这人活该孤独终老,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人没救了,叹了口气,“算了,但是我觉得嘉遇比原来爱笑了许多。” 钟翮心不在焉,叹了口白气,这点雾蒙蒙的颜色让她眼前都模糊了,“是么。” 陆嘉遇发现,钟翮在这种温和而亲昵的气氛里会变得十分不自在,主要表现在一言不发。她平日里话不算多,可也不至于安静到毫无存在感。 年夜里外边的鞭炮震耳欲聋,钟翮只抱着一杯酒藏在烛火之外,像个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他心里说不出滋味的别扭,于是寻了个借口跟阮明德一家告辞,“我有点困,钟翮,我想回家了。” 钟翮笑意不收,他只有失眠的份,说困也是头一次。饭桌上他时不时朝向自己这边竖起耳朵她也不是没看见,他的关心不动声色,谨小慎微。 她没戳穿,阮明德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巧,现在走也不会太过失礼。钟翮牵起陆嘉遇的手,转头对霍文道,“霍叔叔,我们就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都是雪,雪上撒着乱七八糟的红纸,周遭的喧闹似乎都被那一道道的墙隔开了,远远随着东风绞成一团。 陆嘉遇光明正大,存了私心不撒开她的手,只凭着耳朵听东风掠过,忽然开口感叹道:“我觉得这才像是在回家了。” 钟翮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跟我在一起么?” 陆嘉遇莫名觉着这个答案很重要,可片刻犹豫都没有,“嗯。” 他没能看见常年平展的眼尾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微微垂落了下来,“你高兴就好。” 小院子还是一样的冷清与安静,钟翮想起了什么,在陆嘉遇眼尾点了点,他便又能看见了。 陆嘉遇仰头看她,“嗯?” 钟翮进屋将小灯笼拿了出来,“给,挂在房檐底下吧。” 她扶着梯子,陆嘉遇爬了上去,将灯笼挂在了房檐底下,他垂头看钟翮,钟翮也在仰头看他。那点不多的烛火都落在她银灰色的眼睛里。 陆嘉遇忽然开了口,“师尊,新年快乐。” 钟翮的喉咙动了动,一时间竟没能开得了口,半晌,“怎么不叫姐姐?” 陆嘉遇摇了摇头,“太轻巧了。”叫‘姐姐’太过轻佻,而她是他不可衡量的重心。 他扶着梯子快速走了下来,然后撩开衣袍,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他伸直了双臂,然后将手背抵着额头向钟翮叩首,指腹贴着青石板,直直叩进了钟翮心里。 叩额礼,非父母师长爱人,不得受之。 ※※※※※※※※※※※※※※※※※※※※ 嗨呀,日常求评论求收藏 第 20 章 那一夜长风穿过雪山,将年节暖融融的色彩都恨不得冻成一块又一块冰雕。可那点盈盈的火焰不断地衰落下去,也不断地生长起来,寒风中一线魂火藏进暖融融地焰火中,于是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像是燃烧不尽一般摇曳了一整晚。 夜半,陆嘉遇裹着绒被,侧身蜷缩在床上,雪白的锦被遮住了他的鼻子,只露出鸦羽一般的眼睫和一片光洁的额头。 钟翮辗转不成眠,轻手轻脚坐了起来。月光映照着雪色,将雪白的光送进了窗户里。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冷,伸手将一侧的外衫拾了起来披在了自己身上。钟翮背对着窗户,出神地瞧着陆嘉遇。 雪白的亮光打在她微微弯曲的脊梁骨上,显露出平日藏在雪白衣衫下的棱角来。她的头微微低垂,手腕骨节分明折出一道灰暗的阴影。某一瞬间,从来游刃有余的钟翮看起来像是一棵从根系枯死的老树。表面上蔓蔓枝枝,可内里早已经枯朽。 钟翮慢慢起身走近了陆嘉遇,影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抚一抚陆嘉遇的眉尾,可最终手指却也只是在他的头顶悬停了片刻。 枯荣老树,触之即焚。 她担不起这么一声,可也拒绝不了。 清晨陆嘉遇醒来的时候,钟翮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尊?” 无人应答,他又换了个名字,“钟翮?” 门外有积雪从房檐落下的声音传来,钟翮正坐在廊下看雪,她头也不回道:“睁开你的眼睛,自己寻我。” 陆嘉遇知道她要自己睁开阴阳眼,于是按着她平日教他的口诀默念两遍,果然眼尾一烫,再睁眼便是蒙了一层灰色的世界。而门口坐着的那一团游动的黑红,便是钟翮了。 他穿戴整齐推门走了出来,钟翮起身为他系上一根猩红的纱,能挡住他眼中骇人的漆黑却也不会影响他视物。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嘉遇,往后退了一步,“饭已经在厨房中热着了,去自己端出来吃了吧。” 陆嘉遇微微抬头,“师尊,不是说女子远庖厨么?” 钟翮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有钱人家的破讲究,不进厨房难不成要饿死么?去吃吧。” 他混不介意,欢欢喜喜地转过身去,闪身进了小厨房,端着两个包子出来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做的,包子还烫手。他捏着包子坐在了钟翮身旁,小心翼翼将包子咬开了一个小口,然后用手指捏了一下包子,滚烫的白气就从咬开的小口溜了出来。他眯起眼睛这才咬第二口,肉汁与柔软而劲道的包子皮柔和在一起,肉馅都是打匀的瘦肉,裹挟着肉汁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他像是偷了腥的猫一般眯起了眼睛,“师尊!你在哪里买的?” 钟翮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好,而笼罩在他头上曾经的阴云在慢慢散去。她收回了目光,勾了勾嘴角,“大过年的去哪里买啊?前一段时间抽空做了些罢了,好吃么?” 她垂眼看着陆嘉遇,目光如流水。 陆嘉遇愣了愣,又咬了一口,“你给谁做过啊?” 钟翮笑了笑,“小孩子嘴都挑,我那些师弟师妹们跟你一个样。” 陆嘉遇的笑容变得有些干巴巴,“啊,那么多人都吃过。” 钟翮不知道陆嘉遇心里那点小心翼翼的失落,伸手擦了擦他嘴角的油点,“吃你的吧。” 门忽然被人‘碰’地一声推了开来,村西边住的乔竟脸色煞白,脸上酒意未消,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钟……钟仙长……”竟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钟翮皱眉,快步走了过去,拍了拍她的两肩。说来这两掌气力不大,可乔竟一个女子竟被拍得往沉了两下。说来也怪,方才腿软脚软的人挨了两下之后脸色却好看了许多。 “回魂了。”钟翮撩起眼睛。 乔竟半天才缓和过来,强忍着惧意,“仙长!您快去看看吧,陶翁去了。” 身后陆嘉遇豁然站了起来,面上血色褪尽,“陶爷爷!” ※※※※※※※※※※※※※※※※※※※※ 一点点,明天开始第二个副本 第 21 章 陶阿公家住在揭阳村的最西边,原名叫陶致。他早年丧妻,一生无子无女,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大。独自一个鳏夫在村中容易惹闲言碎语,人们时常见到他插着腰站在哪家嘴碎的小公子门前破口大骂。偏生他与常人骂人还不一样,一个脏字儿都不带,一连串话出来连停顿都没有,字字珠玑,眉眼如刀,气势上便先压人一等。大抵是人间多憾事,这样一个锋利如刀的男子,却偏偏对村里的孩子温柔得很,连大声说话都不肯。 钟翮搬来得晚,她与这位寡居老人不过一面之交,更多的事情便都是陆嘉遇来告诉她的。 那房子周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中间一村之长阮明德让几个年轻的姑娘将门围住,不让看热闹的人踏进来一步。 乌泱泱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句,“钟仙长来了!” 像是被这么一句话拨开了一条路,人群纷纷散了开来,让出一条不甚明显的路。钟翮步履匆匆走了进来,陆嘉遇跟在她身后心急如焚。 阮明德迎了上去,“仙长,这……” 她面色古怪,钟翮皱起了眉,陆嘉遇与陶致多多少少有了感情,他急着进去看,却被钟翮抓住了手腕。 他抬眼竟是满眼的六神无主,这样的凄然是在他失去陆眠风的时候才能见到的样子。钟翮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出声解释道:“等一等,当心有异。” 陆嘉遇这才收回了手,阮明德这才出声,“别的倒没什么,唉,仙长您直接进去看吧。” 钟翮挑眉,“怎么还未收敛?” 她面色十分不好看,摇了摇头,“没法收敛。” 钟翮抬脚跨进了房中,尘土在半空中团团升起,扑了三人一脸,帘子层层叠叠到处都是。钟翮偏头咳嗽了一下,陆嘉遇蒙了眼睛得以不闪不避,他轻轻扯了一下钟翮的袖子,“师尊……” 钟翮顺着他指的方向,然后便得到了答案。层叠的帘子之后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平日里的紫衣,乍一看与他生时别无二致。 陆嘉遇强忍着恐惧低声道:“师尊,没有魂火。” 钟翮嘱咐他,“你在这里站着,别走近。”说罢便将陆嘉遇握在手中的袖子抽走了。 阮明德自觉地往陆嘉遇前方站了站,不知道怎么,这个男孩在钟翮远离他之后神色变得过分苍白,肩膀甚至都在不动声色地颤抖。 钟翮提前屏息靠近了陶致,他仍旧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依靠任何外物便端端正正立在房中。她在距离陶致还有三四步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钟翮伸出双手悬在身前闭上了眼睛,淡淡的灰雾将整个屋子都淹没了,片刻却又收了回去。 四周连半片残魂都没有,这不对劲,钟翮掀开了帘子,陶致的脸露了出来。惊得阮明德倒吸一口凉气,那张脸仍旧红润,仿佛轻轻触摸一下就能感受到皮肤下跳动的鲜活,可那一双眼却被一挖去了,只留下两个干涸的伤口。 钟翮伸手按在他的脖颈上,手下的触感却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冷得冻手,硬得像一块木头。她眼中暗了下去,伸手摸向他的后颈,那里有三枚圆钉。钟翮指尖用力将那三枚用力拔了出来。 针体之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随着那细长的针体从陶致颈中抽出,他脸上竟出现了活人一般痛苦的神色。 陆嘉遇惊呼,“魂魄!” 像是被这么一声惊动了,陶致的尸身虽然没了眼睛,可像是瞧见了什么,忽然伸手攥住了钟翮的手臂。 他的嘴一开一合,可只有喑哑不成调的声音流露出来,随之落下的还有他满口的鲜血——他的舌头竟然被人生生拔掉了。 似乎是明白了自己的窘境,他像是认识钟翮一般焦急地对着钟翮反复说着两个字。 钟翮没有挣脱,因为她认出来了他的口型,“跟我走。” 那神态十分像是阴间前来勾魂的黑白无常。 钟翮回头对阮明德道:“阮姨,劳烦让所有人都回去,今夜不要出门,在房间窗前都用盐撒上一道线,切记谁来了都不要开门。” 嘱咐好了,她回头对着陶致道:“好。” 话音方落,陶致果然松开了手,转身向门外跑去,他甚至顾不得门口还站着那样多的村民,陆嘉遇跟在钟翮身后。 陶致的动作此时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灵活得像是和陆嘉遇一般年纪。 他一直跑到了山脚下,一片荒芜中有一口黑漆漆的井口,陶致毫不犹豫就跃了下去。钟翮也未停顿,跟身后的陆嘉遇撂下一句,“在这等着。”说罢也跟着跳了进去。 那口水缸大小的井口跃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寒天冻地,井水居然是温热的。钟翮屏息再仰头却发现自己头顶的那一小片井口在慢慢消失,她第一个念头是幸好让陆嘉遇在上面等着了。 可这念头还没收,就听到远处噗通一声。头顶的井口在这一刻骤然化作一片黑压压的穹顶,快速向水面压来,瞧着架势竟是要将两人溺死在这片温水中。 可惜钟翮连心跳都没有,自然呼吸对她来说也是可有可无,可陆嘉遇不一样,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水光粼粼,光线像是完全倒转过来了,陆嘉遇的长袖在水下散开,像是一朵芍药坠落在水中,没有空气让他几乎没了意识的错觉,耳边流水传来巨大的轰鸣。 钟翮展开双臂,向他游来,黑发如同一条上好的黑纱在她身后扩散开来,青鸟在水中显了形,它显然也不是很适应水中的环境,拍了拍翅膀环绕在陆嘉遇的腰上将人带到了钟翮身边。 轰鸣的脑海与压抑的胸口让陆嘉遇眼前发黑,片刻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冻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那双手旋即松开了他的手腕,却搂住了他的腰。陆嘉遇发不出声音,‘师尊’两个字还卡在喉咙里便感觉到那人的另一双手轻轻托起了他的下颚,一双冰冷的唇便贴了上来。像是长白山的寒风灌满了五脏六腑,他瞪大眼前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一时间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要撞穿薄薄的那层血肉。 她在吻我,陆嘉遇即将告罄的神志却像是点起了一簇火苗。 四周漂浮着他们的衣衫和长发,钟翮将手指按在陆嘉遇的脖颈上渡过去一口又一口的气。陆嘉遇瞪着眼睛不动了,她以为他受到了惊吓,水下又不便开口,于是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陆嘉遇的脸颊,用口型道,“别怕。” 他的耳根在脉脉温水中染上了艳丽的绯红,钟翮手指触及的地方像是被烫了一下。幽深的黑暗滋长了他的胆量,他伸手抱住了钟翮劲瘦的腰,然后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进在钟翮怀里。 钟翮愣了一下,陆嘉遇藏在她怀中正仰头看她,片刻钟翮又低下头为他渡了一口气。陆嘉遇脸颊上的布条被水流冲得散了开来,露出一双黑气缭绕的眼睛。 可片刻,那双眼却开始发生缓慢却又清晰的变化,黑气像是融化在了这奇异的井水中,渐渐露出一双澄澈的浅棕色眼睛——那是陆嘉遇曾经永远失去的那双眼睛。 同样在变化的还有陆嘉遇的神情,他猛然拉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神色满是惊恐与焦急,他说不出来,只能扯着她的衣袖。 不久,钟翮就明白了,她四周的水中层层叠叠地散开了暗红的血迹,浓重的血腥气在两人之间炸开。钟翮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身上雪白的衣服中扩散出层层叠叠的红色,陆嘉遇竟连碰都不敢碰了。 痛感对于钟翮而言是在是太过久远的回忆,她面色有些凝重,伸出手想要端详一下自己手腕上冉冉流血的伤口。异变突生,她脚下的水流突然开始变得狂躁,像是找到了出口一般汹涌而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钟翮来不及多想伸手拽过陆嘉遇,将人护在怀中,两人便顺着巨大的旋涡坠了下去。 陆嘉遇几乎是撞进了她的怀里,他瞪大了眼睛,因为他听到了钟翮的心跳。像是枯朽的车辕,发出了一声行将就木的‘吱呀’声。 ※※※※※※※※※※※※※※※※※※※※ 作者君跑路去备考啦,迫不得已咕咕咕,应当会11月回归,抱歉了各位坚持追文的宝贝们! 第 22 章 黑压压的穹顶骤然下压,水底的光线像是被黑暗收拢,一双无形的手拢住了两人。呼吸都被剧烈的水流掠走,陆嘉遇只觉得自己的神志都随着呼吸变得一片漆黑。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耳边。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是冷,不像是冬日里那样的的寒冷,而是另一种,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那样的寒气将他扼住,那丝丝缕缕的寒气从他的身体里一点一滴得渗透出来,五脏六腑与属于活人的血脉跳动似乎都消失了——那是从死地渗出的阴森气息,他像是躺在一片孤坟堆中。他不是贸然造访的不速之客,而是久别重逢的归人。 陆嘉遇冻得牙关都开始打颤,他试图缩起手脚,腿膝盖却碰到了潮湿的木板,他骤然睁大的眼睛,他躺在真正的棺材里。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四周尖利的叫声似乎从地底钻了出来,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陆嘉遇猛得呼吸了几下,方才在水中窒息的压迫感才消失,他抬了抬头伸手摩挲了一下四壁的大概位置,这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与他的身体几乎是差不多长的。他微微曲起右腿猛地踹了一下头顶地棺材板。灰尘零星落下,呛得他睁不开眼睛。陆嘉遇伸手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正当他准备踹第二脚的时候,刺目的白光却先扎进他的眼睛。 整个棺材板被人掀了开来,一双苍白的手搭在了棺材边上。陆嘉遇猛地坐了起来,幽幽鬼火青天白日的在棺材周围游荡,而那双手是钟翮的。她本身脸色雪白,可如今跪在棺材前脸色却如同金纸一般。陆嘉遇一惊,猛地攥住了她的手。 手心里传来黏黏腻腻而温热的触感,似乎已经不需要回答。钟翮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袍上绽开了五片血迹,肩头两处,心头一处,脚踝两处。钟翮甚至连平日里那点似有似无的笑意都维持不住,她也知道陆嘉遇必然是吓着了,可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做了一个口型, “别怕。” 话没说完,她如同稻草一般的身体就撑不住了,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一般顺着棺材就往下滑。陆嘉遇顾不得自己身上刺骨的寒意,翻出棺材试图将钟翮拉住。可钟翮的比他高许多,他只来得及让钟翮倒进他的怀里。 触手一片滚烫,陆嘉遇震惊地发现,钟翮发烧了。他立马脱下罩在自己身上的外袍,然后将它披在钟翮身上,他的衣衫有些小,为了裹住钟翮只能张开双臂试图将她环住。钟翮没有意识,仰着头靠在陆嘉遇肩膀上,滚烫的呼吸就落在陆嘉遇的耳侧。他伸手搂紧了钟翮,像是抱着一块炭火,之前浑身乱窜的冷意又笼罩了他的全身,纵然是抱着钟翮滚烫的身体也无济于事。 他哆嗦着抬头环视,四周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棺材群,像是一座巨大的棋盘一般躺在黝黑的土地上。群山环抱,深青色的枝叶遮天蔽日一般将这片无人之地封锁起来,如同一只倒扣的碗。这片死地只有一点白,钟翮徒手掀开了漆黑的棺材盖,露出惨白的绸布,棺材中不知道被谁铺了柔软的绸布,如同一张上好的闺床。 若是从半空中俯视,那唯一一口被开了的棺材,便如同棋局之上的第一枚白子。陆嘉遇的手指动了动,仿佛触摸到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他低头发现自己与钟翮脚下的泥土仿佛经历了一场雨水,变得潮湿泥泞。而更糟糕的是,钟翮身上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的痕迹,殷红的血迹顺着她雪白的衣服丝丝缕缕渗进泥土中。 她的脸色已经与死无甚区别了,陆嘉遇抬头,心里漫上层层阴影,他站起了身来。这地方不能久呆,他自己身上肆虐的寒气尚不知道原因,而从来天神一般的钟翮却没了声息,若是再呆下去,他们还未破阵,怕是就先死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了。 他心下一横,将靠在棺材旁的钟翮扶了起来。钟翮高他一些,要扶起一个女子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他脚下泥泞忽然滑了一下,陆嘉遇腿一软就单膝跪在了地上,尖锐的石块磕在他的膝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可他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般,用尽力气撑住了摇摇欲坠的钟翮。 他转身将钟翮背在背上,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撑着自己与背上的人。四周都是山路,他用了些力气将钟翮往上撑了撑,淅淅沥沥地冷雨争先恐后地从密密麻麻的枝叶中落下。他额前的头发都凝成一股一股的。 不能再呆在这里了,陆嘉遇咬了咬牙撑着钟翮往前走,天色昏暗无法辨别方向,他便顺着高的地方走。不知道怎么兴许是绝境中有了力气,钟翮在他背上的重量越来越轻,可陆嘉遇顾不得那么多,他脚下不停越走越快。 远远夜色里,钟翮与陆嘉遇满是泥泞的身影在灰暗的夜色中模糊成了一个点,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闷着一层木板,像是蛰伏的野兽被猎物惊醒,不耐地吐露出灼热的呼吸,似乎下一刻就能倾巢而出。 昏暗的天色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空中如同斗钟的滚滚云涛。天地一瞬亮如白昼,一只青白的手如同利刃一般破开了漆黑的棺材盖。 那一片死寂的坟场,活了过来。 陆嘉遇知道自己走不动了,他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冷,就连睫毛上都结上了一层白色的霜,呼吸都透着白气,每动一下,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凝固的身体发出行将就木的‘咯吱’声。 陆嘉遇伸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冰碴子,心艰难道:我不会碎在这里吧。 正想着,伸手想要在身旁的石壁上撑一下。他没看清那片石头上长满了湿滑的青苔,手掌根本无处着力,而他僵硬的身体又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脚踩空,带着钟翮一起摔进了石壁下的洞穴。 雪上加霜的是,那枝蔓掩映之下,竟然是口深坑。钟翮没意识,连一点防御动作都做不出来,陆嘉遇只来得及拼命护住钟翮的头。陆嘉遇眉间皱起,牙关紧咬,连闷哼声都没能发出来。 洞中四壁光滑,支棱出不少钟乳石,那些尖锐的石柱狠狠撞在陆嘉遇的腰上,本身苍白的脸色由于这样的疼痛反而多了些血色。 未及反应,陆嘉遇满是伤痕的背炸起一阵疼痛,那旋转的视线终于停了下来。钟翮几乎是垫在陆嘉遇身上,只是额前挂了些彩。陆嘉遇就没这么幸运了,他被砸得眼冒金星,猛地呼吸了两下确认自己还活着之后,伸手抱住了钟翮,他偏了偏头,望见钟翮额角流下一缕鲜红的血迹。他心头像是被刺了一下,疼得他一缩,仿佛那点擦伤比他背后的千疮百孔更让他自己心疼。 陆嘉遇伸手擦掉了钟翮脸上的血痕,他望着钟翮无知无觉的脸想:是我没做好。 ※※※※※※※※※※※※※※※※※※※※ (复健第一天) 第 23 章 钟翮醒来的时候,眼前跳着一簇焰火。肩上伤口稍微一动便是锥心一般尖锐的痛楚,她皱了皱眉:真是娇气了,躺了这么多年果然躺废了。 她伸手搭在自己的伤口旁,手下却只有断了线一般的滞涩灵力。她微微睁了眼,先是不可置信,片刻却又了然,颇有些生涩地换上了灵力来愈合自己身体上的伤口。那片鲜血淋漓,骨肉破碎的伤口缓缓被一层雪白的肌肤覆盖,除去衣衫上无法遮掩的血迹与苍白的脸色,她与常人无异。 等到四肢都能看了,她方才抬起头。眼前那堆整整齐齐的火堆燃烧得正好,照得她脸上都是跳动的金色。她动了动身体,一件柔软的衣裳从自己身上滑落了下来,她伸手拾起滑落在自己膝盖上的衣裳,是陆嘉遇的。他人呢? 她这么想着,便抬头去找,整个山洞中只有树枝燃烧的‘噼啪’声。角落里有一团阴影,远远地蜷缩在灰色的岩壁一旁,像是一小团灰尘。 “嘉遇?”钟翮觉着他不对劲,不由得出了声。 那一小团阴影动了动,陆嘉遇将垂在双膝之间的头抬了起来,大概她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晨间整整齐齐的长发如今散落在他额头前。陆嘉遇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睛望向钟翮,可他却一语不发,嘴唇紧咬。 钟翮试着收了收腿,瞧见他那双眼睛,也就明白他应当是能看见了。钟翮伸出食指,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这双冰凉而混沌的眼睛她并不是很适应,她出声道:“过来。” 陆嘉遇在她瞧不见的阴影了抿了抿嘴唇,然后闭了眼睛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钟翮耐心道,“过来,嘉遇,跟我讲讲怎么了?” 陆嘉遇仍旧不为所动,钟翮无奈,放软了声音道,“嘉遇,出声,因为我好像有些看不清楚了。” 果然不久衣料摩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陆嘉遇抱臂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钟翮这才瞧清楚,他满身都是流窜的阴气,唯独一双稚嫩而无措的眼睛落在那团阴影中,像是沙漠中珍贵的月牙泉。 她心中的推断是对的,若真是如她所想,那陆嘉遇此刻绝不好受。 她这时候的身体太过虚弱,站不起来,她不能确定陆嘉遇是不是没受伤,只能放缓了声音问:“为什么不过来?” 陆嘉遇开了口,神情渴望却又畏惧,他似乎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阴影里,他低声喃喃道,“太冷了。” 钟翮拍了拍膝盖,“你靠近些,我听不清。” 陆嘉遇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他垂下眼眸,正对上了钟翮的视线,钟翮这才发现他的瞳孔全部变成了银色。 陆嘉遇应当是有些冷,手指一直在抖,“你发烧了,我太冷,不能与你待在一处。” 树枝爆出‘噼啪’一生,一簇火花转瞬即逝,照在钟翮黑沉沉的瞳孔里满是跳跃的光影,她对着陆嘉遇伸出手,无奈道,“过来,你留我一个人这么烧着,也是会出问题的。” 陆嘉遇心里昏昏沉沉,原本应当是不信的,可身体却不由自主走向了那双手——他拒绝不了钟翮。 钟翮的手就如他想得一般滚烫,她握住了陆嘉遇的手一使劲,这人懵懵懂懂没防备便向前跌了一步。 钟翮顺势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困在自己怀里。陆嘉遇愣住了,他的额头磕在了钟翮的下巴上,力气还挺大,钟翮的下巴上多了一小块红痕。他慌不择路想要伸手去揉一下那点红痕,却又怕自己身上满身的冰霜刺激到钟翮。一时间进退两难说话都磕巴了,“师尊,你,你没事吧?” 钟翮的眉目却沉了下来,她握住了陆嘉遇悬在半空中不知道放在哪里好的手,“不如先让我看看你的背?” 两个人离得太近,陆嘉遇眼睫上的白霜融化成水珠,粘在眼睫上,像是眼泪一样。 他手指颤了颤,却没挣脱开来。钟翮长手长脚,手边一用力就将陆嘉遇抱了起来藏进怀里。她支起一条腿供陆嘉遇靠着,手边也不含糊,一巴掌将他拍得有些前倾,转眼就摸上了他背上斑驳的伤口。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她的声音自她头顶落下,含着不易察觉的怒气。 陆嘉遇靠在钟翮怀里,心如擂鼓,心灵福至地闭了嘴,“师尊,我错了。” 钟翮收回了视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很冷吧。” 她像是一盏火炉,将陆嘉遇暖得活了过来,滞涩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他抬头,“师尊,我怎么了?” 钟翮偏头看向满是风雪的洞口,凝眉道,“这是个阵,这一切严格来说都算不得真,你的伤,你的眼睛,都只是片刻的。” 陆嘉遇伸出手,麟麟的十指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黑气,“那这是什么?” 钟翮勾了勾唇角,像是看到了什么老朋友那般怀念,“这个阵叫‘镜上’,若是你有机会拜入名门正派,大抵你能学到这个阵。只不过实在是没什么用,顾名思义,如在镜中,一切都是颠倒的。我有了你的阴阳眼,而你身上便是我体内的阴气,常人承受应当受不住这样的寒冷。” 陆嘉遇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师尊,可你之前并没半分瞧着冷啊。” “习惯了就不算什么了。”她倒没想着真的回答这个问题,随口敷衍道。 陆嘉遇却较了真,“可你也是常人。” 钟翮愣了愣,颇为好笑,“你还是冻得不够厉害,把我当常人的怕是只有你一个傻子了。” 说罢,她叹了口气,将悄悄克制战栗的陆嘉遇搂紧了些,“我从前成了这样的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我记得还是个冬天,连个山洞都没有,我就站在雪里,一直往前走,我害怕我停下来就冻死了。” 她的语气还带着隐隐笑意,听着像是在讲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可陆嘉遇蓦然心头一痛,不自觉攥住了她的袖子,“师尊,太冷了。” 钟翮笑了笑,“知道冷了?要你过来就不像你活受罪,趁着天还没亮,多睡一会。” 陆嘉遇心里堵得难受,可又无法分辨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能摇了摇头,“我睡不着,师尊,之前我好像是在一个棺材里。” 钟翮没在意他这样生硬的转折,“这就是‘镜上’,你来之前是个活人,所以你封在棺材里,这么大的阵布起来没个十年八年是完不成的,只是不知道布这么个无用的阵,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嘉遇悄悄观察着钟翮,他觉得自打钟翮有了心跳,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虽说从前她也笑,可从没让人觉得这样有生气,那层微笑像是薄薄的宣纸糊成的灯笼,一戳就散架了。可如今却像是那层‘人气’一点一点又长回了钟翮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仿佛眼前那从火堆不熄灭,他就永远不会被冻死。 第 24 章 柴火燃尽似乎也只用了片刻,钟翮却不着急,虽说此刻她的身体瞧着万分狼狈,可到底多亏当年正当年少,若是气海没损毁,这点伤好个七七八八用不了多久。倒是缩在怀里越发沉默的陆嘉遇更叫人担心一些。 钟翮垂头,“嘉遇,醒醒?” 过了片刻陆嘉遇才抬起头吭了声,“嗯?” 钟翮道,“你尚未筑基,虽说是个幻境,可凡人之躯承受这样阴寒的力量受不住,所以听着我下面的话,照我说的做,听明白了吗?” 陆嘉遇抬头,此时钟翮的胸前也是一片冰冷,他知道这样的情况很凶险,点了点头。 钟翮见他神色虽说苍白,可反应倒还清醒,心里先放下了一半,“眼睛闭上,抱守灵台,用你的精神去寻你身上最冷的那一点。” 陆嘉遇盘腿坐了下来,照着钟翮的嘱咐,片刻却皱了皱眉,“我找不到。” 钟翮紧盯着陆嘉遇的神色,伸手点在他的额头上,“我都说了,别用眼睛。” 不知怎么,钟翮的声音像是从头顶灌入了他漆黑一片的身体,那双瞧不见的眼睛,在这片混沌中睁了开来。而钟翮指尖落下的那一点,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钟翮收回了手,陆嘉遇比她想的还要更加聪明,她颔首道,“去找。” 陆嘉遇像是入了定一般,原先微微颤抖的肩膀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眉目间绕着深浅不一的黑雾。钟翮放下心来,收回了强撑前倾的身体,靠回了背后冰冷的石壁上。 他比她强太多了,钟翮默然地想,不由得生出一股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颓然。她自始至终不愿承认的‘苍梧山少主’,终于还是如同噩梦一般爬上了她的后背。她眼睁睁瞧着鬼火点燃了整个苍梧山,青绿色的焰火顺着那些巍峨的殿宇滔天一般将苍梧山吞没,钟家曾有七绝,绝的不是兵刃法器,而是几位仙君,青鸾君不必再说,她母亲鸿蒙君当年已经是仙君魁首。钟家百年基业,弟子不计其数,其中楚翘便是那日用莲台护着她逃出山林的师寻雪,而这位年轻的仙君尚未出世,便先折在了那场无妄之灾里。算如今,七绝竟只剩下一人了,而活着的人是最担不起那名头的人。 钟翮换了个姿势,每次忆起旧事,她便头疼。陆嘉遇端正的坐在自己跟前,脸庞低垂,面色阴郁,瞧着像是一尊坐在地藏殿里的菩萨。 她不由出了神,后来呢?她几乎是滚下了苍梧山,身上的白衣沾满了灰尘。那一夜天有异象,六月飞雪,大雪埋到了她的小腿,后山那片松柏林一夜之间凋零殆尽。她在雪中行了一夜,刺骨的寒冷像是要将她扼死在雪地里。那一夜太长了,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仿佛百年光阴已经过去。她被金色的阳光晃得一闪,眉眼都被暖的温和了下来。可下一刻,一阵剧痛便从腹部传来。钟翮愣了一下,缓缓低头,她看见自己的小腹上透出一只手,那只手上满是她的鲜血。一滴又一滴落在了地上,烫得雪地上多了一抹刺目的红。 她的气海就毁在那一日,她的青鸟也跟着受了重创,可天性使然,它拼了命的显了形。钟翮的身子一抖,那双手便从她的气海中抽了回去。破碎不堪的气海带着滚滚的灵流炸了开来。钟翮撑不住这样重伤单膝跪了下来,青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引颈悲鸣。可它的悲鸣,在一双靴子的碾压之下,没了声息。那双鞋上绣着精致的银线,像是什么忍冬的藤蔓。 血水顺着钟翮额前的头发落进雪地里,像是眼泪一般。她的呼吸声像是残破的风箱,那人像是观赏一只猎物一般慢里斯条的欣赏着濒死的钟翮。半晌不见钟翮由任何动静,她半跪了下来叹息道,“钟家真是有负盛名。”那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吐着信子一般的毒蛇。她伸手勾起钟翮的下巴,“鸿蒙真是把你养废了,连杀你都这样口是心非。” 可她未曾料到,钟翮却忽然睁开了眼,那双眼瞳里像是有细密的银线将曾经属于活人的瞳孔全部遮了起来,片刻,在那银色的中心亮起了深红的血色。 “要杀我么?你也不怎么够格。”她的四周忽然狂风大作,曾经失散的灵力被一股瞧不见的阴气挟制着刮了回来,钟翮睁着一双血眸,眼里再无一丝活人的气息。 那人颈侧一道血线转瞬即逝,她脚步轻盈几步想要向后跳去,可人刚跃到半空中就被黑气缠住了脚踝,猛地砸到了地上。钟翮衣袂飞舞悬停在她正上方,那人眼里先是惊讶,后来却被震惊取代,“钟家第七绝居然成鬼了?真是名门之后。” 人道与鬼道本该有生死门相隔,鬼道有损阴德,所以甚少有人走这么一路。魔修与妖修更是非我族类。 那人只是轻敌了,她仿佛对钟翮有了更浓厚的兴趣,她也不急,只是伸手打了个响指,整个人像是一捧清水那样融化了,顺着雪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友,后会有期。” 算来,那日钟翮自己实在是很狼狈,她身上的血七年前就已经流尽了。不死不生久了倒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乍然将跳动的心脉塞进已死的身体,她还是有些水土不服。 比如说早该入土的记忆,或者说这陌生的痛感。 那一身阴寒气息像是带着记忆,将沉睡了多年的痛感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下,递给了另一个人。 钟翮靠着石壁沉思,她忽然被一种有规律的声音从梦中惊醒,她偏头看向洞口。那里风雪已经停了下来,远远一个提着青灯的身影慢慢走近了。 能出现在阵里的人,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字面意义上的,好东西。陆嘉遇正在紧要关头,不能受打扰,钟翮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几步向前将他挡在身后。 “来者何人?”她出声道。 话音未落钟翮便是一惊,可这惊吓并非来自提灯到访的人。她身后忽然阴气聚拢,无数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密密麻麻压顶而来。 她身上的筋脉早就断了,被这么一吓眼转着就要跌倒,那点滞涩灵力跟陈年的拐杖一样,一折就断。眼瞧着就要往地上摔,结果她半空中却被一群飞禽接住了。钟翮回头震惊的看着有一人长的翅膀,从陆嘉遇的身后隐隐透了出来,若不是这双翅膀曾经也长在她自己的背上,她会更加惊讶。 陆嘉遇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像是潜伏在黑夜里的恶鬼一般死死盯着来人,“你离她远点!” “陆嘉遇!” 两道声音突然一同响了起来,钟翮此时中气不足,声音算不得大,却字字掷地有声。陆嘉遇被钟翮这么一吼愣了一下,可身上的气息却收敛了不少,身后翅膀的残影也消散了。就是神情瞧着有点委屈。 钟翮叹了口气,“怎么还是个急性子?”说罢她让开了些,身后露出一把椅子,准确的说,这椅子是一棵树长成的,用藤条做把手,瞧着十分精致。 “那人没有恶意,不妨听听再动手。” 提着青灯的人走近了些,“老身倒是没想到,陆小公子脾气这样暴躁,与令尊不太像。” 钟翮摆了摆手,替陆嘉遇应下了,“陶先生说笑了,这不怪他,怪我。” 陆嘉遇震惊道,“陶爷爷?” 陶致抬起了头,纬帽下露出了熟悉的容貌,只是他瞧着不像是进来之前那样凄惨。眼神温和一如往昔,他拧了拧眉道,“嘉遇,你心性纯良,怎么会入鬼道?” 陆嘉遇凝眉,“我……” 钟翮坦然,“先生别难为他,入鬼道的是我。” 陶致的脸色更难看了,“钟翮?!” 钟翮拱手,陶致叹了口气,瞥了一眼站在后面的陆嘉遇,“你倒是命好,一个个都护着你,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阵只是个反阵,可没有让人入鬼道的效果。” 怎么还不信呢?她腹诽,面上却还是十分乖巧,伸手对着陆嘉遇招了招,“快来多谢先生指点。” 第 25 章 苍梧山上有三座主殿,朝阳殿坐西向东,依着山势而建,用以朝人间炽阳光明正大之意,远远看去似一艘巨船卧于松涛林海之中,有卷涛之势。这座正殿倒是不怎么常用,在钟翮看来只是一座不好打扫的礼堂,只有三年一开的‘遗珠会’期间才会开放使用。说到‘遗珠会’各家仙门就绕不过去钟鸾,青鸾道祖年轻大抵是个风雅人物,将有根骨的弟子比作遗珠,而选拔弟子的盛会便叫做‘遗珠会’。各家想要入仙门的年轻孩子先要去各个门派的执事堂拿令牌,然后派对去各家山门前派对测根骨。至少七年前,苍梧山这一脉绝对是热门选项,翘首以盼的弟子们排起队来可绕山脚三圈。 就如同苍梧山上的正阳殿一般,钟家走的人道,人道讲究心性坚毅,刚正不阿。师祖钟鸾又是魂影的开山鼻祖,故此钟家的弟子多影修。魂影与心□□息相关,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故此多数钟家弟子都是自律谨慎的性格。要说谁家最不可能走鬼道,那必然是钟家。 也难怪陶致不信钟翮这‘软绵绵’的解释,钟翮知道自己以前名气比较大,只是自己已经‘堕落’多年,这时候见到自己还没拔剑,那必然是前辈了。 陆嘉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狼,方才激出来的鬼气不怎么受控制,此刻陆嘉遇心里像是盛满了岩浆,谁多看钟翮一眼,他都恨不得捏断对方的脖子。钟翮喊了他一声,他方才清醒了一些,陆嘉遇一个激灵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步走到了钟翮身旁,开口道,“陶爷爷,抱歉。” 在场三人都听得明白,那样明显的杀意没人会感受不到。陶致笑了笑,摆手道,“陆公子不必介怀,我在揭阳村的时候不怎么讨孩子喜欢,多谢你陪我多日,这次算来还是我将你二人骗进来的,那点杀意不算什么,只是嘉遇,你骤然得了这力量还是多加小心免得伤人伤己。” 说着他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陆嘉遇便沉默了,忽然他的脖颈上落上了一只温热的手。一阵暖流顺着脑后融进了他的身体,仿若吹破冻土的春风,那只手安抚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便收了回去。 钟翮收回了笑意,放心大胆地斜靠在身后的鸟群上,“先生不如直说?引我们进来的可是一方傀儡,生时如生人无异,钟翮学艺不精,三教九流都知道些,可愣是没看出来那傀儡真身,足以见先生大能,我实在想不到能帮先生什么。” 陶致一愣,他与苍梧山有些渊源,少时也曾听闻钟家少主精彩绝艳,性子有些顽劣,不谙世事。只是如今一见,倒是意外的直接。陶致伸了伸手,原先落在地上粗糙的木椅缓缓变化,无数细小藤蔓将它修整成了一个规整的样子,扶手一旁的弧度都磨成了圆形,而椅子下是两根比较粗的藤蔓缠绕成的轮子,前后能够自然的推动。 “你行动不便,不如坐下说?”陶致伸手指了指椅子,“我有求于你,绝无害你之心,二位大可放心。” 陆嘉遇听到‘害你’二字,眼中猩红一闪,陶致没害怕,他心知陆嘉遇信不过他,于是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传言钟家人有债必偿,不知道可信几分?” 钟翮托着下巴眯了眯眼睛,“先生消息不灵通啊,我早就不是钟家人了。” 陶致苦笑,“我不过是一赌。” 钟翮伸手,“不过既然你有我钟家的璜珮,此地也没有其他苍梧弟子,没有不应的道理。” 说罢,钟翮示意陆嘉遇放下自己,坐在了那个木头的轮椅上。“傀儡算是木灵,修木灵的人不多,观先生法相倒是与平章湖的楼家有些像,只是……” “楼家二十年前就被灭了门,钟家少主果然聪明,”陶致并无半分被冒犯的怒意,他叹了口气,“我不姓陶,本名楼生。” 钟翮有些惊讶,“楼生?先生可是楼宗主的亲弟。” 楼生摘下了帽檐,脸上的沟壑渐渐隐没露出了本相,他瞧着年纪不过三十,眉目间舒朗,眉眼间藏着挥之不去的山野之气,无端让人想起春日里郁郁葱葱的草叶。 “我姐姐是楼冥,楼家最后一任湖主。”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满是怀念。 陆嘉遇一直沉默地站在钟翮背后,他忽然开了口,“平章湖在什么地方?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平章湖景色很好,他在那里有不少故友。” 乍然提及陆眠风,楼生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你爹爹在给你留后路,”片刻却又黯然,“可惜我尚未能自保。” “我父亲与先生是什么关系?”陆嘉遇沉默了一会儿道。 “眠风小时候曾来平章湖修过一段时间的课,我与他可算是师生。”楼生走近了握了握他冰冷的手,陆嘉遇愣了一下,片刻却非常别扭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楼生知道陆嘉遇不习惯,也没计较,转过身与钟翮四目相对,“平章湖就在这里。” “怎么,难不成有人在这里布了沧海桑田?”钟翮低声道。 楼生垂首摇了摇头,“是这个阵,平章湖的水源是一口天生灵气的泉眼,我们族人都叫它幽咽,春日里那口泉眼总是有细碎的流水声,听着像是哭声一般,我族全靠这一口泉眼活命。” 钟翮催着轮椅向前,行至洞口,仰头看头顶阴沉的天色,“楼家所修的道杀意不够,不够自保,住在这么个远离纷争的地方是个不错的选择。” ‘镜上’里山幕重叠,云似悬钟,狂风朔雪嘶吼着像要将外来者都撕碎。这样可怖的情景却未曾让楼生眼里的情绪有半分动容,他负手立在洞口,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便先一步踏进了狂风中,钟翮那点肺腑里七扭八歪,她领了他的情,低头一礼,带着陆嘉遇一头扎进了雪幕中。 三人方一跨出山洞,身后的山石‘轰隆’一声分崩离析,陆嘉遇似乎有了本能,方才遮天蔽日的鸟群瞬间挡在了三人身前。 可意外的是并没有半点山石落下,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座山石用崩塌来形容是不确切的,那些坚硬的棱角在狂风中化作飞雪,来不及落在地上就消逝无踪。 他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楼生站在两人身后神情凝重,“这就是我引你们来的原因,我这点残魂撑到二十年已经是极限了,这个阵我已经无力再维持了。” 他语焉不详,钟翮却豁然开朗,“楼先生已经去了二十年了是么?难怪孩子都不喜欢在陶致身边多呆,我早该想到的。” 楼生并未反驳,钟翮皱了皱眉,“可‘镜上’也是要‘祭献’的,这反阵要是还活着一切如常,可要是崩塌了,代价是什么?” 楼生站在与她只有三步的地方,可两人之间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凝视着钟翮的眼睛,“是我楼家最后的血脉。” 木椅的把手忽然被钟翮捏碎了,她神色忽明忽暗,却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糊涂!” 钟翮被前辈气得气血翻涌,冷笑道,“我就说什么样的祭品能撑起来这么大的一个阵,怎么楼家连自己的血脉都不放过?” 钟翮心情差点骂娘,陆嘉遇跟着也受影响,他上前一步身上的鬼气剑拔弩张,“前辈面相与阮家很像。” 楼生知道这两人生气,可事情并无回转的余地,他垂下了眼睛,喉头滑动了两下,“是。” 说到这里,他眼眶骤然红了,他抬头望向两人,脚步却向后退去,“前人犯错,受罚的不该是后人,还请钟家少主破阵,楼生此生唯一的请求便是如此,事成之后……” 可惜他不是个生意人,生不出口吐莲花的嘴,无奈地笑了,“若我还有片缕魂魄可存,当为少主所用。” 话音方落,这人就像身后山石一般化作飞雪溶进了阴沉的天际里。 钟翮面色不虞,可两人被困在这里半点办法都没有,她偏头看向站在身旁的陆嘉遇,“嘉遇。” “嗯?”陆嘉遇微微低下头,他愣了一下,这样的角度是很难得的,从他初见钟翮开始,他总是在仰视着钟翮,追逐着她的背影。他身上太冷,大雪落在他肩头都无法化去,眼睫上凝满了霜雪。 钟翮的目光穿过风雪如有实质的落在了他身上,他以为钟翮要嘱咐自己要做什么。可出乎他的意料,钟翮叹了口气,将火气压了下去,问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方才……谈到你父亲,你是不是有些难过?” 钟翮的眼瞳黑白分明,像是含着氤氲的水气。不知怎么他鼻头就有些酸了,眼眶慢慢泛红,“我爹走之前把剑留给了我,可方才,我觉得我离他好远。” 钟翮从那方残破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用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水迹,她思索了一下开口道,“你父亲年少成名,曾是多少仙门世家愿意倾尽一切换来的天才,可他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你们缘分不深……”她斟酌了一下这话是不是语气太重了,复而将手掌放在他的头顶摩挲了一会,“破阵就如同进入幻境一般,多数幻象都是从前旧忆,正巧带你去看看他走过的路。” 陆嘉遇闭了眼,点了点头。 钟翮眉眼微垂,“破阵说到底不过在于两字。” 陆嘉遇抬头看她,“什么?” “舍得。”她一字一顿。 陆嘉遇如梦方醒,“师尊,你能站住了么?” 钟翮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迹斑斑,无所谓地笑了笑,“若是要靠这些东西,我早就死了千万遍了。” ※※※※※※※※※※※※※※※※※※※※ 日常求收藏。 第 26 章 ‘镜上’实在是个雅称,相传曾是扶慈道圣的手笔,她可以算是阵法的大家,一生未曾拿起过见血的兵刃,仇敌无数,可未有一人能够近得了扶慈的身。至于后来身死魂消,死于挚友之手。 虽说扶慈道圣的死还得归咎于她自己道心不稳,走火入魔,可钟翮总觉得这背后捅刀子也不值得称赞,无论史册上用多少笔墨来美化。不巧,这个挚友是钟鸾。 茫茫的雪原像是走不到尽头,每走一步陆嘉遇的整个小腿都会陷进雪地里。钟翮也不催他,脚下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只留下一排浅浅的痕迹,大风一吹就没有了。 “师尊,你怎么做到的?”陆嘉遇将腿从雪地中再一次拔了出来。 钟翮笑着摇了摇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陆嘉遇不住喘息,顺着钟翮的目光抬眼望去,他瞧了片刻,皱了皱眉道,“这……” 钟翮见他不解,示意他向后瞧,陆嘉遇茫然地转头看向自己的身后,那一片雪地崭新得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若是我没猜错,我们在一段短暂的循环里,若是你的眼力足够好,便能分辨出落下的雪大笑疏密似乎一模一样,但这怪不得你,毕竟你的眼睛在我这里。”说着她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角,那颗痣闪过一丝红光。 陆嘉遇仰头望着她,思索片刻仰头道,“师尊,我需要一把剑。” 这个要求听起来无理至极,钟翮却没在意,弯了弯眼角举起了右手,她手上骤然冒起两促银光,像是一条银线骤然变宽变长,银光乍起,正是那柄锃亮的月华。 陆嘉遇接过那柄缓缓下落的剑,爱惜地用袖子擦了擦那柄剑的剑鞘,“我还未学过剑招,委屈你了。” 话音未落,剑身出鞘,陆嘉遇单手握住剑柄,大开大合一般向下劈来。月华是一柄灵剑,主人已逝,剑灵仍在。兴许是血脉缘分,陆嘉遇那一砍大开大合随了陆家剑法的剑意‘江河入海’,白刃如鸿生生切进了雪地。剑刃劈出的沟壑像是被刺穿一般,无数漆黑的水迹从地下涌了上来。与此同时两人脚下一空,方才的剑意如同昙花一现,陆嘉遇下意识弓起了背脊。无数乌鸦从他身体内涌出,形成了两个柔软的屏障,将两人稳稳护在了中间。 钟翮皱眉,伸手握住了陆嘉遇的手腕,单手堪堪稳住了那柄时灵时不灵的月华剑。月华受了感召,骤然变宽像是一座小舟一般落在了两人脚下。钟翮扶了一下陆嘉遇沉声道,“嘉遇,控制住你身上的东西。” 陆嘉遇愣了一下,他从未见过钟翮脸色这样严肃过,可这情景容不得他深思。陆嘉遇盘腿坐在了钟翮脚边,用她曾经教过自己的方法吐纳平息。不久他周身暴戾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遮天蔽日的乌鸦消散成层层叠叠的烟雾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就在此时,钟翮堪堪稳住长剑,四周风声鹤唳,可她猛然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波动,钟翮猛然抬起头睁开了眼,眼底一片血红。 同一时刻,藏在虚无中的楼生也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皱了皱眉眼底满是焦躁。 黑暗与光明是天地初开混沌之后的孪生子,相生相克,随处可见。也许‘镜上’比他们想得还要大,靠着一层稀薄的灵气连接成复杂的阵纹,而那些丝丝缕缕的灵力的源头在一口已经干枯的泉水中,那处死泉像是一个细长的漏斗,穿过干涸的入口之后,底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那片不为人知的禁忌之地一双眼猛然睁了开来,沉睡千年的困兽被未曾料到的来客惊醒了。 那片雪原上空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皱了,露出一道漆黑的裂口。好巧不巧,那裂口正在钟翮与陆嘉遇头顶上方。不等反应,一道闪电带着几声尖叫从天而降。 几道凌乱的影子在半空中扑腾,像是被猎人射中的可怜小鸟一般急急下坠。钟翮只来得及挥袖护住正在脚下打坐调息的陆嘉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道拂尘的乍然抽长,然后慌不择路地勾住了钟翮脚下的剑柄。整个剑身受了这么一击摇摇晃晃向后歪去。可距离脚下的地还没半点影子,就这个高度直接摔下来跟开瓢也没什么区别了。 饶是钟翮命途多舛,也不由得感叹这两天的运气也太背了些。陆嘉遇方才入了定,钟翮不想打扰他,干脆左手封了他的五感,伸手搂住了他的腰,然后将人好好护在了怀里。足尖一点剑身骤然缩小飞回了钟翮袖中。 钟翮凝眉微微发力,眼尾一抹青光闪过,一声清亮的鸣叫从半空中传来。钟翮听到了,眉间折痕舒展了开来,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一道残影俯冲下来正巧落在钟翮身下。 太真了,她想。 钟翮的手顿了顿,她将陆嘉遇好好安置在青鸟背上,然后纵身一跃而下。长风将她的发丝逼成一条直线,她身上的白袍猎猎作响。钟翮在半空中转过身,踩着漫天的青色羽毛闪身到方才落下的几人身旁,或是拽着腰带或者拎着拂尘,几个闪身将人也丢在了青鸟背上。 她的动作太快,几人又受惊太过,只觉得两眼一花就落在了一只巨大的鸟背上。 钟翮背过身,侧脸瞧着趴在鸟背上的一个个傻孩子颇觉惨不忍睹,“小心点,别吐羽毛上,要吐头伸出去。” 落下来的有四个人,瞧着年纪都不大,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个男孩一身莲纹青衫,攥着一柄炸了毛的拂尘。瞧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纹饰应当是阳关秦家的弟子。说来阳关秦家也是有意思,弟子算不上佛修,可家学却是无情道。秦家世代守着敦煌的经书篆文,不问世事。只是前几年人间乱得跟一锅粥一般,阳关又是咽喉之地,这群清修首当其冲,死伤惨重,存余弟子退守秦岭一脉,寄居在陆家的剑修门下。这次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钟翮想着目光移到另外三个人身上,还有一个挂着满脸泪痕的男孩,啧,一看就是岭南云家的医修。胆子小责任感强,魂都快吓没了还手忙脚乱地给同伴输灵力。想到了某些不甚愉快的经历,钟翮默默移开了眼睛。 另一个女孩拄着剑试图将四人都拦在身后,并一脸戒备地瞧着钟翮的背影。瞧着是四人中最年长的,虽说手还有些抖,但是念在这个年纪已经很不错了,可算是处变不惊,给她一些时日以后必成大器,应当是陆家的嫡传弟子。 最后一个将吐未吐的是谁家的?钟翮摸着下巴思索,怎么瞧着这样不靠谱呢?她总觉着熟悉,却半天又想不起来。 陆知春不知道这人是谁,剑修本能的直觉在此时让她心里警铃大作。只是背对着她们的钟翮什么动作都没有,她也不好先发难,就方才的情况来看,他们之间的境界差距可能不是一点半点。 正想着,手中的剑却突然被人抽走。 陆知春:“!” 钟翮转过身,两指夹住了兜头劈来的剑锋,眯了眯眼。哦,她想起来了,最没用的那个是她们苍梧山钟家的人。 钟别忆手脚发软,剑意都没运气来,就连人带武器将自己送了出去。 钟翮无言以对地看着几乎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蠢孩子。 钟别意也知道自己似乎搞砸了什么事情,心一横,牙一咬,“师叔!束手就擒!” “好说好说,不必行此大礼。”钟翮充满怜悯地看着她。 ※※※※※※※※※※※※※※※※※※※※ 关于这个背景设定,有私设,所以大家不用纠结这个修仙等级。人道,鬼道,魔道,妖道,大概就是这几个。然后有名的世家大概就是,苍梧山钟家,养宠物的。阳关秦家,不谈恋爱修经书的。嘉陵陆家,提剑打人的。岭南云家,秃头学医的。 剩下的世家待解锁。 第 27 章 陆知春下来之前受了伤,这会儿灵力枯竭,故此才会让钟别忆那个憨憨钻了空子。只可惜有心无力,只能硬着头皮扛着云楠的眼泪对着钟翮求情。 “前辈……别忆还小,她不懂事兴许是认错了人,您别跟她计较。晚辈是陆家折宁道人座下弟子……”这话说着实在是可耻,陆知春从未在外面报过自家师尊的名号,尤其是用来逃命。 云楠适时的打了个哭嗝,“嗝……呜呜呜。” 钟翮挑眉,将目光移到了陆知春身上似笑非笑,“哦?好大的名气。” 陆知春骤然感到一座大山压在了她身上,不由得冷汗津津,“前辈误会了……” “仙长分明就是在以大欺小。”中间执着拂尘的青衣男孩看不下去开了口。 钟翮觉得有意思,“叫什么?” 秦游没想到钟翮的回答,愣了愣开口道,“晚辈秦游,合羲先生座下弟子。” 钟翮挑眉,“名字倒是都不错,话却不好听,明明是她先来欺负我的,我为了保命反击一下怎么就欺小了呢?”说着她不由得笑了一声,“再说了,我的救命之恩怎么就没人念?” 被压在脚底下的钟别忆脸都变了形,含糊不清道,“你……” 钟翮拍了一下脑袋蹲下身来,目光却落在了陆知春身上勾唇灿然一笑,“再说了,我什么时候说她认错人了?” 这么一句话炸得秦游的拂尘都炸毛了。 “我就知道是你!!!”钟别忆的声音含含糊糊,情绪激动。 那跟一条鱼一般的动作吸引了钟翮的注意力,她低头戳了戳钟别忆的脸,啧,看来钟家还不算太惨,养出来的弟子除了有点憨别的倒都没什么,能跑能跳,圆润可爱,“我都死了七年了,怎么认得出来我的?” 钟别意抬头恨恨道,“苍梧山各处都贴了你的灵相,弟子们看了七年。” 苍梧山什么时候喜欢贴告示了?钟翮脸上空白了一瞬,“啊?” 钟别意没在乎,继续强撑着她虚假的凶狠,“等我师尊起来了,你迟早会被她抓走!” 抓走……好新奇的词啊,钟翮心不在焉,“你师尊是谁?” 这句话像是什么开关,轻飘飘一句让奋力挣扎的钟别意停止了动作,她趴在钟翮脚下吸了吸鼻子。失落而难过道,“我师尊是师寻雪。” ‘师寻雪’三字如同洪钟一般将钟翮残破的魂魄撞出了七窍。钟别意忽然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灵力撤去了,不等反应就被秦游用拂尘拽着腿拖了回去。四人缩在了一起戒备地望着站在他们面前出神的钟翮。 钟翮没介意他们那点小动作,回过神来眼神却温和了不少,她单膝跪了下来伸手握住钟别意脱臼的脚踝,声音平缓没了笑意,“我不该欺负你的,抱歉。”话音未落手中闪电一般动作,钟别意惨叫一声,“啊!” 钟翮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松开了手,“这两天走路别太用力,不然还得脱臼。” 钟别意冷汗津津敢怒不敢言,只能收回了自己的腿。 “师尊?”一声迷迷糊糊的声音从钟翮身后传来,四人神经绷得太紧,一时间竟然没发现这鸟背上还有一人,不约而同都竖起了耳朵。 陆嘉遇入定又被封了五感,青鸟与钟翮心意相通,专门将脖颈处的软毛堆在了一起,外面巨大坚硬的飞羽像是屏障一般将人保护在里面,远远看去简直就是个温暖的小屋子。 四人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羡慕啊…… 云楠终于停止了哭泣,拉着陆知春的袖子抽噎道,“据说青鸟的羽毛能治厉鬼所伤的旧疾,想要。” 另外三人看向云楠,满眼不可理喻,你不想活了? 正想着钟翮忽然回过头看向云楠,只一眼,刚收住眼泪的云楠眼眶就又开始泛红。钟翮额头的青筋开始跳动,飞快转回了头,“想要自己拔。” 云楠,“哎?”虽然诧异,可还是诚实地伸手从青鸟身上揪下来一根漂亮的飞羽。青鸟果然一动不动,乖巧至极。 陆嘉遇比那三个人还茫然,方一清醒就瞧见五双眼睛,见钟翮向他走来,拽住了她的袖子问道,“他们是谁?” 钟翮想了想,“萍水相逢的债主吧。” 说着不欲纠缠,将陆嘉遇拉了起来,“觉得如何?”钟翮不想教陆嘉遇怎么走鬼道,倒不是说不好,他这样的体质走鬼道最合适不过,甚至可以说无往不利。只是他的命途磕磕绊绊,瞧着似乎险象环生,可就钟翮看来,里面内情甚多,一双无形的手似乎总是想要将陆嘉遇推进深渊做一个祭品,可每每到了那一刻都有人将他的路强行拨正。比如陆眠风,比如钟鸾……一定有人知道些什么。 钟翮上下打量了陆嘉遇一番,身上没有半点鬼气,很好,方才调息有效果,“有觉得不舒服么?” 陆嘉遇摇了摇头,钟翮低头对他道,“别轻易让那些东西出来。” 说罢,单手搂紧了陆嘉遇,回头对着面面相觑的四人道,“你们最好都抓紧了。” 钟别意懵,“为什么?” 钟翮笑了笑,青鸟巨大得像是一艘飘在云中的船,温暖又实用,只是不大平稳。 大风忽然向着鸟背上的人吹来,钟翮单手护住陆嘉遇的头,“抓紧我。” 随后大鸟就是一个九十度的俯冲,钟别意反应慢一拍,在青鸟俯冲的刹那就掉了下去,陆知春自顾不暇,照顾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云楠和死死抓住一根羽毛的秦游。 钟翮啧了一声,“不是都说了照顾好自己么?” “别害怕啊。”说着带着陆嘉遇一跃而下,陆嘉遇这样的经验多了就也不害怕了,甚至还有心情抱着钟翮的脖子给她指钟别意在什么地方。 钟翮承了这小孩的好意,几个跳跃就拎住了钟别意的领子。她吓得脸都白了,也顾不上害怕转身就抱住了钟翮的腰。 陆嘉遇的脸黑了,可钟翮竟然还没什么反应,甚至任由钟别意将自己盘住,甚至还有时间空出右手防止那个傻子掉下去。 陆嘉遇心里警铃大作,飞快在钟别意身上贴上三个大字‘不喜欢!’ 不等反应,青鸟就又回到三人脚下,一声长啸,黑雾破去风雪收敛。钟翮抱着两人轻轻一跃便落了地。 “下来吧。”钟翮无奈道,对着四肢并用死死缠住自己的少女道。 钟别意缓缓抬起了一张煞白的脸,眼眶通红,颤颤巍巍道,“我恐高哇!” 钟翮仰头递给陆知春一个眼神,陆知春尴尬异常。钟翮叹了口气,只能像哄陆嘉遇一般伸手在钟别意背后拍了拍,“没事了没事了啊……” 秦游干脆掩面转了身,不忍目睹。陆嘉遇瞧着钟别意满脸的泪痕以及搭在钟翮腰上的手,心中说不出的烦躁,眼见着方才压下去的黑雾又要散出来了。钟翮对种气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偏过头道,“嘉遇!” 陆嘉遇却不像之前那样听话了,仿佛赌气一般微微转了身。钟别意像是才醒过来自己抱着的是谁,忙松了手退回陆知春身旁。 钟翮瞧着无动于衷冒黑气的陆嘉遇和对面一群弱病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是再气也没办法,她转过头问陆知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陆知春被点了名,虽说不知道面前这人是敌是友,可很明显她打不过,他们四个加起来,都打不过。 故此这位剑修飞快的做了决定,“前辈是这样的,上个月我家师祖瞧见敦煌有异动,与七年前的百鬼夜游有些像,之前秦家死伤惨重,经书什么的许多还在莫高窟中存着,若是全被百鬼毁了后果不堪设想。故此师祖联合四家,各出一人护送秦师弟回阳关。” 钟翮眯了眯眼,“所以现在管事的是陆汀州?” ……陆知春太久没听过人这样不尊重自家师祖了,一时间噎了一下,“自从……鸿蒙君闭关,就……” 钟翮的神情忽然冷了,她摆了摆手,淡淡道,“应当的。” 陆知春比她还小一辈,见她不悦便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外面天降暴雪,我们本来说休息一下,方才进村要讨口水喝便听见有人尖叫,我们四个就说去看看,然后声音时从一口井里传来的……井口裂开了,然后就这样了……” 钟翮觉得不对,“没人拦你们吗?” 秦游接了话摇了摇头,“不是没人拦我们,是那村子很奇怪,家家户户门口好像都撒着一道白盐,但是又太安静了。” 交谈了这么久,云楠的胆子也大了些,小心翼翼地补充,“那里的生气很稀薄,所以我们才急着过去。” 陆嘉遇与钟翮对视了一眼,“怕是要尽快出去了,”钟翮转头对这四人道,“这个阵很复杂,你们最好不要擅自行动。” 钟别意缓过来以后那根反骨又竖起来了,“凭什么?我们怎么知道布阵的人不是你?” 钟翮大为惊奇,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自己师姐选弟子的标准了。她像是看珍惜动物一样瞥了一眼钟别意,“你们期末校考那个锁灵阵破开了吗?” 钟别意一时被哽住,是的,钟家高阶弟子校考最后一道题就是演阵台上一道锁灵阵,谁能在半个时辰里出来,谁就能升阶。她在锁灵阵里考了三次,次次失败。 这人被戳了痛处,成了哑火的炮仗。钟翮还觉得不刺激,灿然一笑,“这规矩我定的。” 此话一出,钟别意觉得自己血又上头了,恨不得跟这个魔头同归于尽。 他们身后云雾散去,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一座城,与几人之前预料的荒凉相去甚远,反而还有些喧闹。 钟翮抬脚像是逛集市一般就要往里走,突然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她回头就看见陆嘉遇站在原地扯了扯袖子。 “怎么,害怕?”钟翮以为他担心。 陆嘉遇心一横,伸手就握住了钟翮的手腕。 钟翮一愣,倒也没觉得什么,毕竟陆嘉遇向来对她十分亲近。他试图将自己的手塞进自己手里的动作太过明显,钟翮倒是也不介意宠着他些,干脆张开十指与那只有些冰冷的手扣在了一起。虽然不说,可陆嘉遇的眼角不甚明显地弯了起来。 “高兴了?那走吧。”钟翮无奈道。 钟别意跟在几人身后,她瞧着陆嘉遇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奇怪,她转头低声问陆知春,“那个男孩怎么看着这么奇怪?方才的黑气你们瞧见了么?也太亲密了吧,像是道侣一样……” 陆知春执剑走在一旁,低声道,“慎言。” 钟别意撇了撇嘴,一抬头却对上一双浓黑的眼睛,陆嘉遇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头,正直勾勾盯着他,伸手在自己唇上比了一下,然后要笑不笑地勾了勾唇。 钟别意,“……” ※※※※※※※※※※※※※※※※※※※※ 最近瞅了一眼几杯太太的洛希极限,翻到最后一页想提前看一眼结局。 看完的我:嗯,可以开始哭了。 第 28 章 钟翮牵着陆嘉遇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四个人吵吵嚷嚷向那座慌城中走去。 临近几步漫天的飞雪却忽然消失在了半空中,取而代之是绵绵细雨,带着融融暖意撒向几人。 陆嘉遇微微睁大了眼睛,摊开双手。细密的水雾在他掌心浮起,“春雨?” 钟翮瞧了一眼那绵绵的水迹道,“对得上,这个阵叫镜上,一切在里面都是反的,方才外面是冬季,里面就是春天,只是要做到这样的逆转要耗费很多灵力。方才的大雪说明我们还在外围,而这里……” 陆知春接过话,“我们接近阵眼了。” 贸然被人接了话茬,钟翮也没生气,反而赞许地瞧了眼陆知春。这陆家的剑修果然不错,她忽然想起来陆眠风也是陆家人,若不是后来为了周溯离开嘉陵,怕是如今也是嘉陵少主的地位。不过若是这样算的话,陆嘉遇似乎与陆知春应当有些关系。 她撇了一眼陆嘉遇,可惜这傻孩子不解风情,连半点目光都没给陆知春。钟翮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知春更是不知道钟翮心里打得噼啪响的算盘,只觉得前辈饶有兴趣地瞧了她一眼又转回去了。 钟别意跟在队尾,由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她对钟翮产生了非常多的偏见,于是自请断后。 云楠跟在钟别意身旁,从袖中掏出一个忍冬纹路的小药炉,他伸手打了个响指,一簇新绿的焰火就在他的右手上燃了起来。他小声的松了口气,眉眼跃上笑意,然后就将它丢进了药炉里,不一会一丝淡淡的药香就顺着药炉冒了出来。 钟别意皱了皱鼻子,有些好奇,“阿楠师弟,这是什么?” 云楠将手炉捧了起来,示意钟别意转个圈。钟别意向来拒绝不了师弟们的请求,于是就地转了转,云楠道,“这样就好啦,秦师兄,陆师姐,你们也来转一下,这样进了阵中就算失散我的小蝴蝶也能找到你们。” 秦游走了过来也由着云楠给自己身上熏香,陆知春站在两人一旁等着。云楠熏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让他有些紧张。陆知春瞧出来了,问道:“怎么了?” 云楠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前面走的两个背影,“我有心想让前面两位前辈也熏一下。” 听到这话,钟别忆大惊:“什么?” 云楠被她一惊一乍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不管怎么说人家救了我们的命啊。” 三人提到这个都有些恻然,半晌陆知春开了口,“是该问问,毕竟前辈有恩于我们,至少这片刻我们该为前辈做点什么,就当报恩了。” 钟翮不知道后面四个小孩达成了什么协议,她让陆嘉遇站得离自己远了一些,然后自己上前去查看满是复杂纹路与机械的城门。 陆嘉遇仰头看着这一座爬满藤蔓的城墙,心中忽然生出一些诡异的熟悉。春风拂过那墙面上粼粼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是无数只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一丝奇异的暖流像是顺着春雨落进了陆嘉遇的发丝中,他忽然发现自己因为借了钟翮的鬼气而无法控制的寒冷在这样的温度中融化了。 与此同时,钟翮手中的月华忽然传来一丝震颤,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她还是感受到了。钟翮愣了一下,片刻却颇为欣慰的勾了勾嘴角。 陆嘉遇入道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在背负着鬼气的人面对着一座荒城竟然能入道,大抵他的机缘真的不错。 天下凡夫俗子千千万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走上修仙这一条路,除了根骨便是机缘。每个圣人都有他们大道的起点,或许是一次寻常的午睡,也有可能是攀登险峰的最后一步。天道为这些云云蝼蚁破例开了一道窥得大道的缝隙,容得下渺小人类的微小的欲望。自此人类可以学着引气入体,形成气海。 这是陆嘉遇的起点。 云楠捧着手炉小心的走了过来,他望着陆嘉遇的背影忽然打了个哆嗦,他自己其实也莫名其妙,偏头对陆知春道:“陆师姐,你瞧他像不像陆家主。” 陆知春本来没这个感觉,但是一旦云楠说了,她便隐隐也有这样的感觉,“嗨,不要乱说。” “你们有什么事情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嘉遇回了头。 云楠连忙道,“啊,还未请教公子名字……” “陆嘉遇。”陆嘉遇落落大方道。 也姓陆啊……“公子我这里有一些可以用来追踪的气味,染上点进去就不会走散了,之前多谢你们相救,所以我拿来了一些。”云楠笑了笑。 陆嘉遇皱了皱眉似乎是想拒绝,他不大喜欢这几个人说实话,但是话未说出口,一只手便搭上了他的肩,“好啊。” “师尊……”陆嘉遇抬头看她。 钟翮道,“去吧,有好处的。”说罢,她似笑非笑望着眼前的比自己矮一截儿的云楠,丝毫没有以大欺小的自觉,“劳烦了。” 话音方落,身后的门轰然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陆知春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剑柄,随后转头向正在动作的云楠几人嘱咐道,“你们跟在我身后,进去不要轻举妄动。”随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钟别意,很明显,这个‘轻举妄动’,主要是说给她听的。 云楠绕着陆嘉遇给他染上了气味以后转头面对钟翮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拿人手短的原因,虽说憷得慌,可还是觉着应该做点什么。 钟翮先一步看出了他的意图,于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必。转头便抬脚往门里走去,秦游整个眉头都皱起来了,他开了口,“前辈……” 钟翮半个身子已经进了门里,听见秦游的声音回了头,“怎么了?” 门里薄雾顺着钟翮的衣角流泻翻涌,瞧着竟像九天上的云雾。钟翮挑眉,她瞧着这群小辈畏畏缩缩的样子也能理解。惜命不是什么坏事,就是瞧着不甚洒脱。 秦游甩了甩自己捋顺的拂尘,斟酌着开口道:“这阵法变化无常,又是接近最中间,不如我们现在外面商量一下,贸然进去怕是有危险。” 钟翮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师尊是合曦?” 秦游摇了摇头,“这与我师尊并无关系。”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们秦家一脉相承的锐气不够,年纪轻轻瞧着就跟到了中年似的,若是你们自己还有些顾虑,就呆在此处别动,等阵破了自行离去便是。”说罢也不听秦游的回答,向陆嘉遇招了招手便闪身进了那扇门,消失在了茫茫云雾中。 陆嘉遇虽说也不是个软弱可欺的,可毕竟秦游也是好意,被这么呛了一通着实有些尴尬。难得陆嘉遇脸上有了些歉意,他转头对云楠道了谢,便也跟着消失在云雾间。 只留下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以及秦游脸色青白。他真的动了怒了,各个门派行事风格不一样,少有人直接批评别家家学的,由于各有所长的原因,批评他人家学这事儿是在是有些不要脸。 “那咱们怎么办?”钟别意开口讪讪道。 秦游猛地回了头,斜飞的眉眼满是气恼,重重甩了一下拂尘发出了“啪”的一声,然后一言不发抬脚就跟着进了那扇门。 “……”钟别意被瞪得一个激灵,委屈道,“这怎么能怪我呢?” 陆知春叹了口气,“你们一个个就是我祖宗,还不跟上?” 云楠跟在陆知春身后,顺手拍了拍钟别意的肩膀,“可能毕竟一个门派吧。” 四人话音未落,脚下就又是一空。那几人脑中齐齐响起了一句话,“又来!!!” 好在这次陆知春有了经验,第一时间御剑立在了半空中,伸手接住了下坠的云楠。钟别意眉心家徽一闪而逝,一条浮在半空中的鱼骤然出现在眼前,接住了秦游。 四人惊魂未定,就听见身下传来一声,“嚯!好大的鱼。” 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钟翮衣衫从容,牵着陆嘉遇站在下面仰头看他们。 钟别意,“……” “不是让你们在外面等着么?”钟翮眯了眯眼笑道。 陆知春按住想要拔刀的秦游,苦笑道,“前辈就别跟我们计较了。” 钟翮没再说话,转过身,身后的雾气越来越淡,露出了藏在里面的真容。 陆嘉遇将手藏在钟翮的掌心,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一条宽阔的河流从中间流过,两岸种满了桃树,层层叠叠的深红浅红像是古画中肆意熏染的朱红颜料。 陆嘉遇瞧着这层层叠叠的花丛,那奇异的怀念再次涌上心头,钟翮注意到了他神色的怔楞,“怎么?” “师尊……我认得这里。”他抬头看向钟翮。 像是一道封印被这样轻微的震动敲开了一个细微的裂缝,人声喧闹像是潮水一般涌来。陆嘉遇未曾料到这样的变故,吓了一跳。 可钟翮的目光始终却没有离开过陆嘉遇的脸,“这里就是幽咽泉。” 这里一切似乎与现世一点不同都没有,顺着桥过了河便是一座繁华的镇子,远远还能瞧见长白山中年积雪的顶峰在云中若隐若现。还不到几人腰际的小孩成群结队地拿着纸鸢跑过来跑过去,一个孩子只顾着回头瞧身后的小伙伴,结果兜头就撞上了钟翮的腿。这一下劲儿还挺大,钟翮没动,小孩就被弹了回去摔了一个屁股蹲,“哎呦。” 小女孩头顶的羊角辫瞧着又黑又硬,被撞倒了也不哭,睁着一双雪亮的眼睛盯着钟翮一行人。她拍了拍裤子,“你们是谁?” 钟翮眼底微微暗了暗,却先一步蹲了下来与这孩子视线平齐,勾起嘴角,“你这小孩儿怎么回事?撞了人也不道歉,先问我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呢!?”一副要提着他去告状的样子。 小孩再老成也就是个孩子,被钟翮吓得一愣,半天抠着手指小声道:“我姓阮,叫明德,你……可别告诉我娘……我不是故意的。”说着眼圈都要红了。 陆家的剑修说简单点就是都很正经,钟翮这样的前辈对她来说简直百年难得一见,她抽了抽嘴角低声对钟别意道,“你们钟家的前辈……” 钟别意捂住了脸摆手道,“别乱讲,她早就叛出去了,跟我没关系。” 秦游冷哼一声,心里对这人不齿到了极点。云楠瞧了片刻,却先捂着嘴笑了一声,“前辈这是逗这孩子呢。”正说着他觉得那里不对,“你们觉不觉得又热了些。” 三人回头看他,摇了摇头,云楠心里犯嘀咕,怎么他们云家的弟子对温度都这样敏感吗? 陆嘉遇也看不下去了,他蹲了下来,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小块芝麻糖,“没事啦!这位大姐姐逗你玩的,快去吧。” 阮明德接了糖以后果然不哭了,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道,“你们肯定也是来上课的吧,喏,那些人就是之前来的,我就不给你们指路了,你们跟着就行。”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陆嘉遇站了起来,表情却是一言难尽,“没想到阮姨也会在这个阵里。”说着他抬头瞧钟翮的脸色却不对。 可还没来得及问,陆知春在身后忽然喊了一声,“陆师叔!?” 随着这一声呼喊,方才阮明德指的那群人中忽然有一人回过了头来。 那人一身青松宝绿的长袍,背上背着一柄月华,青丝如瀑,却并不像他人一般用发冠束在发顶。而是在发尾坠上了一枚玉扣将鬓角长发拢住。 陆嘉遇的瞳孔微微震动,他隔着一道烟水,几点人潮,与三十年前的陆眠风打了个照面,他瞧着只有十几岁,正是与陆嘉遇一般年纪的好时候。 第 29 章 陆嘉遇像是被巨大的震惊钉在了原地,这不可期望的死生重逢血淋淋地陈横在了他面前。陆嘉遇十五年来在周府中学会的是虚伪与蛇,不动声色,那些幽暗的过去像是一道又一道绳索将他的魂魄捆在这幅躯壳里。他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般躺在沸腾的油锅里,另一半躺在冰天雪地中。 方才张了口,可身旁一群咋咋呼呼的人就越过了他,陆嘉遇瞬间就被人群淹没。陆眠风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人影幢幢像是一道又一道紧挨着的高墙,将他越推越远。 他心里骤然一愣,着急高声喊道,“陆眠风!” 陆知春一愣,陆眠风年少的时候名气很大,能直呼其名的人确实不多,更何况像陆嘉遇这个年纪的人。分明是十分不敬的态度,可看他神态却失魂落魄,浑然不似想要挑衅,甚至还有些哀切。 陆嘉遇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态,一时间手足无措,好在失态也就是那片刻的事情。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脚就向陆眠风那边走去。 钟翮也没拦着,只施施然跟在他身后。陆眠风听见远远一个小公子叫他,这么喊他的倒是少见,少年挑眉觉得有意思,干脆抱剑靠在了那个摊子旁边等他。陆嘉遇费力地拨开人群,满脸通红地挤到了他跟前,“陆公子……” 陆眠风瞧着好笑,将握在手里的小包裹扔了两下,“哎?不必,方才叫我名字就挺好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陆嘉遇的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陆嘉遇。” 他没有奢望这片刻的假象能给他什么共通之处,果然陆眠风念叨了两遍,眯着眼睛笑了,“陆嘉遇……真好听,是个好名字,听着就运气很好,想来你家人应当费了心思。” 这话说得陆嘉遇眼圈一红,陆眠风愣了一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抱歉啊嘉遇。” 陆嘉遇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没事,只不过我爹爹前一段时间过世了,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陆眠风的眉眼垂了下来,沉默半晌低头在自己手腕上卸下来了一串手链。那是一条极为朴素的链子,一圈细细的银链中间拴着一颗湛蓝的珠子。他将那串链子塞进了陆嘉遇的手中,“我说错话了,就当给你赔罪了。” 陆嘉遇一愣,却不肯要,可他那点力气怎么都挣扎不过强硬的陆眠风,他舒展了眉眼,“我们修道之人长路漫漫,此去一别,大抵再无相见的机会,我今日见了你,便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他顿了顿,“我从来没见过我爹,你的爹爹很爱你,就算他走了,他给你的名字也会伴你一生。” 陆眠风侃侃而谈,却丝毫不见伤心的神色,那双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像是有火光跳动。年轻的他身上满是生气,仿若下一刻便能燎原的星火。 钟翮走到他身后的时候,这短暂的相逢却已经行至尾声,陆知春跟在钟翮身后,她生得晚,没能赶上好时候,陆眠风活在神话里。 兴许是走得近了,陆眠风眼尖,瞧见了陆知春背上的剑和家纹,他直起了身子,“哎?这位是陆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不过剑是把好剑。” 陆知春乍然见到神话,一时间有点紧张,“没……” 陆眠风似乎也没在乎她的回答,只是顺口一提罢了,他颠了一下右肩,让背上的月华落在他的右手里握住,笑得明艳而舒朗,对几人拱手道,“我还有些事,得先走了,有缘再相逢!” 说着他还对陆嘉遇眨了眨眼,随手将小荷包丢给了他,然后转身便越过众人、 陆嘉遇盯着陆眠风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片刻。不出几步,这个被‘镜上’造出来的幻境就消失在了不远处。 陆嘉遇的手动了动,手心里那块荷包摸着很舒服,里面是一包小零嘴。 那是蛟绡做得,北海有蛟龙,可到底没有成圣成龙。只是一身好皮囊水火不侵,冬暖夏凉,是修仙界的上品,听闻陆汀州极其宠爱月华,这话倒是不假,钟翮心道。 “蛟绡做的,好东西。”钟翮低声对陆嘉遇道。 陆嘉遇的手紧了紧,他从那片浓雾中收回了视线,转过头看钟翮,“我没事。” 钟别意觉得气氛有些滞涩,挠了挠头问陆知春道,“那就是月华公子?” 陆知春点了点头,“瞧那把剑是,陆家剑修以他为榜样,只可惜失踪了太久了。” 陆嘉遇却忽然转过了头来,“不是叛出陆家的么?” 一路上陆嘉遇都没什么话,此时冷不防出了声,陆知春倒是有些意外,“这倒没听说过,我家存剑堂中一直存着前辈的剑相,剑在人在,所以应当是失踪。” 所以说陆眠风从未被逐出陆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迟来的安慰只让陆嘉遇觉得麻木。 秦游见几人纠结在了什么不相干的点上,无奈道,“我倒是略知一二,三十年前我师尊他们带着师姐们来幽咽泉论道,月华公子便是这一战立名,他剑下落败了不少人,就连自家师姐,陆宗主的亲传弟子香雪海也败在他手里。” “嗯,钟家的门客玉沙道人也是他手下败将。”钟翮点头道。 秦游点了点头继续道,“我家家学善著书,故此事事都有记录,若是不错,这一天应当是众家离去。” “幽咽泉在今夜干涸,因为平章湖楼家便是今日销声匿迹的。” 陆嘉遇凝思,斟酌道,“阮姨方才瞧着也就八九岁,在村子里她大抵四十岁左右……似乎对的上。” “可方才我们进的村子里没人啊?”钟别意道,“我还以为那是个荒村。” 众人思疑不定,“他们是楼家的后人。”钟翮的声音在这片沉默中极为清楚,她回过头望向热闹非凡的街市,“楼家有两姓,一来便是本家,而来是楼家祖上的一位主君,那位主君姓阮。” “黄昏来了……”秦游道。 几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清晨已经被落日覆盖。那片落日不似人间,一片橙黄的明亮扩散开来,将天际那片倒钟一般的云照得如同一片血池,似乎片刻就要坠下来吞噬一切。 钟翮转过身,面向几人,神色却没了之前的散漫,“去客栈里避一避,这阵法不对。” 几人来不及多想,钟翮便先牵住了陆嘉遇的手向唯一一家客栈跑去。神色间几乎有些焦急,陆知春心里对钟翮总有一种毫无理由的信任,她向来不喜欢将队友置于险境,于是回头道,“走吧,跟着前辈。” 几人方才进客栈,屋外却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惊雷,像是要将整个虚假的苍穹都劈开那样。钟别意离屋檐最近,她忽然听见了‘吧嗒’一声,低头一看地上出现了一个血红的水迹。还不等多想,领子就被人拽了一下,然后丢进了客栈中。 “啊!嘶……”钟别意捂着脖子站了起来,那双手是钟翮的。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人在意她的情况,反而直勾勾地看着外面。钟别意站了起来,她很快就明白了——天上下血雨了。 ※※※※※※※※※※※※※※※※※※※※ 钟翮:谁搞我! 第 30 章 “血雨沉钟。”钟翮仰头望着血色的残阳与滚滚而下的大雨。 “不可能!”钟别意捂着脖子一瘸一拐走了出来,龇牙咧嘴道,“这不是个神话么!小时候我师尊用来吓我们回去睡觉的!” 钟翮转过了身,看向等在身后的几位小辈,迟疑了片刻,“这本该只是个反阵,生者为死,死者为生,旧日重现,多被用来缅怀故人,悬钟云这样的异象是不该存在的。” 话音至此,她抬头瞧了一眼秦游,秦游会意,“记载并无。” 钟翮凝眉道,“在这里呆着,血雨沉钟是只有祭阵才有的景象,阵法越大,血雨越大。” 陆知春心里预感不大好,“前辈,依你看这样的阵有多大。” 钟翮瞧了一眼外面倾盆一般的血雨,“方圆十里。” 几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钟别意吞了吞口水脊背上爬上了一层白毛汗,“那个……碰了会怎么样?”她紧盯着那道门槛外愈加溢满的血水,这座客栈太过破旧,门槛枯朽不堪重负。 “若是我没猜错,但凡碰了,就会被祭坛标记……”她话未说尽,抬手在陆嘉遇的眼睛上抹了一下,“你们也是生,可进来却无变化,这阵已经破成了杀阵,你们基本上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说着,她修长的指尖上忽然燃起了青色阴森的火焰,钟翮勾唇笑了笑,仿若心里有一根定海神针,“那我就没什么顾虑了。” 说着十指骤然收紧,那些火种被藏进了她的手心中,众人方觉一股难以忽视的阴冷从钟翮身上如同瀑布一般流泻而出。钟翮猛地抬手,五枚火种‘噌’地一声嵌进破败的客栈墙壁,那些渐渐腐朽的鲜活景色一触即燃,阴冷的焰火像是一条又一条毒蛇一般烧出一道道火线,将几人围了起来。血水像是咆哮的野兽,与火线纠缠撕咬。 陆嘉遇站在她身后伸手在她背上划了一个十字,接着便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了陆知春身旁。众人不明所以,钟翮回过头难得带了点嘉奖,对陆嘉遇道,“‘破梦’用得好。” 话音未落,钟翮的眼睛中像是被投进了一个火折子,黑色的焰火顺着钟翮的眼角爬上了她的半张脸,瞳孔中银色的细线交织旋转,直到血色弥漫。她身上布满血迹的白衣几乎那黑色的焰火覆盖,像是穿上了一身黑色的披风。 钟别意终于能够将这人与她叛逃的小师叔对上了。 钟翮甩了甩袖子,像是看穿了几人心里的震惊,“我与你们没有仇,至少在这里,我不会动手,大可放心。” 陆知春撞见这汹涌的鬼气,第一反应便是抽出玉峰剑,然后正插在自己脚下,做完这个动作以后才觉得有些容易被误会,对着钟翮抱了抱拳道,“前辈见谅,只是鬼气这样重,他们身体受不了。” 秦游还好说,云楠的脸色都白了。钟翮摆了摆手表示没事,这么多年没跟人毫无伪装地挨这样近了。 钟别意将云楠扶着找了一个空旷些的地方坐下,转头问钟翮,“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个客栈里,怎么破阵?” 钟翮随手点了点一旁被堆放地整整齐齐的木柴,一簇火苗猛地窜了起来,暖意骤然充满了整个屋子,等到做完这一切之后,钟翮才幽幽开口,“这就得问楼公子了。” 话音方落,客栈的木门便凭空关上了,血雨的声音被挡在了墙外,墙壁旁的一小块阴影忽然动了动,‘阴影’转了个身露出了楼生的脸。 “钟少主果然厉害。”楼生苍白着一张脸开口道。 钟翮笑了声,指了指钟别意,“可别冤枉我,那位小朋友可以证明我不是钟家人了。” “你把我引进来,却将反阵改成杀阵,是人干的事情么?”钟翮背着手走近了楼生,那个场面其实是很暧昧的,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呼吸交融,只是两人一个面如金纸,一个满是黑色焰火,看着不教人遐想,倒是让人毛骨悚然。 “这里不能再有一个循环了……”楼生向后退了一步,“你是钟家天生魂影的第二人,而那位小公子是月华的儿子,你们会活着的。” “什么!”陆知春骤然失态,她猛地站了起来,“他是谁?” 楼生被少女骤然拔高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幽魂偏过头困惑道,“怎么?她没告诉你吗?”思索了一会却又像是懂了,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你有私心。” 钟翮不置可否,偏过了头,陆知春激动地眼睛都红了,可又怕贸然动作吓着陆嘉遇,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陆嘉遇,“陆公子,请问令尊……” 陆嘉遇的面容引在火光背后,只露出了一半眉眼,“我父亲是陆眠风。” 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认得陆眠风,又怎么敢直呼其名。陆知春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感觉,或是狂喜,或是茫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他……” “他去世了。”陆嘉遇未曾有一刻的迟疑,抬起头正对上陆知春狂喜的眼睛,坐地端正,将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陆姑娘,抱歉,我父亲去年年底就走了,尸骨无存,至于月华公子,我未曾见过,亦不可辨认。” 那双眼睛里的狂喜一点又一点的凝固了,仿若长白山山侧的大雪铺天盖地地崩塌,陆嘉遇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心像是一块石头,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另一个人眼里的痛苦与震惊。 陆知春想说什么,嘴唇颤抖,向来沉稳而不动声色的眼角被泪意浸满。陆嘉遇没动,他冷眼瞧着陆知春像是怕吓着他那样靠近了自己,似乎想要摸一下他的发顶。陆嘉遇就那样睁大着眼睛,感受着那双颤抖的手。 “月华公子是我师叔,他与我师尊关系甚笃,他曾为我启蒙……”说到一半,陆知春却说不下去了,她顿了顿,“是我来晚了。” “不必。”陆嘉遇避开了那双手,垂下了眼,她在为我疼。 钟翮在一旁瞧得感慨,“瞧瞧人家陆家的重逢,羡慕不来……” 楼生笑了笑,“你倒也不必这样机关算尽,我楼家一脉不争不抢,只喜欢些机关木偶,到头来却也是这样的下场。” 站着说话太累了,故事是坐着听的,钟翮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先生不如慢慢讲?” 四周墙壁忽然像是融化了一半散进了满眼的郁郁葱葱的绿里。楼生站在那片新绿中感叹道,“楼家走的从来就是一条绝路。” “他们在为我取名为生的时候,就该想到了,我生,我姐姐死。” 第 31 章 你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么?就像是千万年前,大道未曾眷顾广袤土地上的万千生物的时候。除了那一身沉重而滚烫的血肉,他们一无所有。洪荒岁月里,鬼怪横行,尚未得自保阀法门的人们在石柱上刻下复杂而隐秘的图腾,然后用刀在同类的喉管上划出一道小孩嘴那么大的伤口,披着白袍的祭祀将他精心挑选好的‘羔羊’倒掉起来,用银杯盛起那血肉翻滚中流下来的猩红液体。 人啊,脆弱又短暂的生命,被轻易地抹去,像一根摇摇欲坠的烛火。这点微弱的火星守护着十年二十年短暂的人间太平,直到先辈们头破血流撞开了天道的大门。第一位入道的圣人据说是一位老妪,蛟龙作祟,她的血亲在那一场浩劫中血流成河。老妪拖着残躯躲进一个山洞中,没人知道她拖着一身血污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三年后圣人出世,云如沉钟。她拿着一双从废墟中拖出来的猎刀,踏风杀入那一窝蛟龙的老窝九重渊。据说一连九日,九重渊的河水都变成了浓重的血色,第十日,老妪提刀缓缓走了出来,一身血衣披着漫天的火烧云,身后的蛟尸已经堆成了山。 那些藏在众家高格的经书不愿意告诉他们的是,第一位入道的圣人,是为了杀。羔羊也是人,刀也是人。 楼冥少时在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会觉得荒谬异常,可又惧怕师尊的戒尺,于是只能悄悄将书本那一页扯了下来,等放课了拿去给弟弟折纸蝴蝶。她做的蝴蝶漂亮又逼真,扔进风里还会扑棱翅膀。平章湖里所有十五岁以下的男孩都想要少主的纸蝴蝶,可他们也都知道少主只给她的亲生弟弟做。楼生的小屋里堆满了少主的纸蝴蝶,据说有三千多只,没有一只是重样的。 平章湖是长白山的一处奇景,紧挨着一座火山,得天独厚成了一处温泉。等到冬天银装素裹漫山白雪之时,这一处湖水终年不化,从上空看下去,像是一只深蓝色的眼睛。沿着湖边是一道木桥,将积雪隔在木板下。一座长满桦树的丘陵将寒风挡在了重重树影后。 楼家是一方温泉养出来的和煦灵魂,他们祖祖辈辈栖息在平章湖,性情温和好客。楼家在‘遗珠会’后会举办一个‘迎鹤会’,请各家德高望重的长老来平章湖讲书,为新入门的弟子讲授‘引气入体’这样的基础概念。除此之外,楼家甚少出现在众人之前,可由于其有名的好脾气,他在众家之间颇有威望。 楼冥不懂这些,她娘是楼家家主楼月宴。这本身没什么问题,只是楼月宴实在是过于偏心自己的孩子,本来收徒这事有个不成文的习惯便是师尊与血亲不应是一人,免得修行途中娇宠太过将孩子养成一个废物。可楼月宴不大在乎这件事,故此楼冥从七岁开始就成了整个平章湖‘臭名昭著’的少主了。大抵每个少年都有不知岁月的轻狂时刻,楼家人对她也是宽容多过苛责。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楼月宴的第二个孩子诞生,楼生出生在一个洒满清辉的冬夜。十岁的楼冥还没长开,两腮旁还有些婴儿肥,只是腿脚已经渐渐抽长,她时常在半夜被骨痛折磨地痛不欲生,然后抱着枕头跑去楼月宴的屋子里。楼月宴从不拒绝她,只会在唇上比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让她睡到自己身旁来,伸手为她轻轻按摩小腿。 楼冥站在屋外笔直地像一根柱子,她怎么都不肯坐下。楼月宴长年带笑的脸上也满是忧虑,站地与楼冥如出一辙。过了一会儿,楼冥似乎是累了,她瞧着十分不自然,原地动了动右腿。 一声婴儿的啼哭像是照亮天际的一道闪电,将两人的紧张击得粉碎。,楼月宴快步走进了房中,而楼冥悄悄隐在人后伸手锤了锤自己的小腿。 钟翮就站在少年楼冥的不远处,楼生忽然出现在了她身侧,出神地望着楼冥,“其实她早就开始腿疼了。” 他是生在我的疼痛中的,楼冥那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楼生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楼月宴是一宗之主,不能时时看着他,半大的楼冥就被拎了出来,早早地承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 那时候楼生真小啊,还娇气,不好好抱就哭鼻子,放在怀里还没自己的手臂长。楼冥抱着个奶孩子颇有些嫌弃,她伸手托在楼生腋下,将他提了起来碰了碰鼻子尖。 阮烨见楼冥那纠结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走了过去轻轻在她脑后拍了拍,楼冥装死,抬头十分无辜地看着他。 阮烨坐在了她身旁,“傻东西,他与你的血脉是连在一起的,你们是至亲,哪有姐姐嫌弃弟弟的道理。” 楼冥却被另一个词吸引了注意力,“爹爹,什么是至亲。” 阮烨也不嫌烦,将手覆在她的头顶,“至亲就是同根同源,待到我与你娘亲都与人间作别之后,你们便是彼此的归处。” 那时候楼冥不大懂,阮烨也不纠结,“你这一生大风大浪还多着呢,而他不会让你孤身犯险。” 他很重要,其实楼冥只听明白了这么一句。弟弟又生病了,弟弟今天长高了一点,弟弟的门牙掉了。生灵可爱不过几年的光景,时光匆匆而过,似乎襁褓中的婴儿一落地就成了俊秀的少年,而半夜总是腿疼的少女也学会了在夜里打发另一个会抱着枕头来蹭床的弟弟。 楼月宴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坐在堂下听家学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平章湖的经书都藏无涯楼中,那楼高有八层,远远就能瞧见明黄色的琉璃塔顶。楼冥在湖北的试傀场中指导师妹师弟们演练,结束的时候多半已经是晚霞满天了,她靠在场台旁边的柱子上低头用随手从海棠花上折下几个花瓣,带着银色护甲的手指翻飞,一直活灵活现的白色蝴蝶就出现在了手里。 李津越是另一位负责的弟子,她被那群小崽子们气得七窍升天,打算下来喝一口凉水冷静一下,抬眼就瞅见楼冥一脸漫不经心地做蝴蝶,“少主?又给师弟做蝴蝶呐。” 楼冥眼睛都没抬一下,“怎么?不给他做给你做啊?” 李津越干脆不要脸了,笑嘻嘻凑了过来,“嗨,可以啊,我不要我们南天潭的师弟们要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笑着用肩膀撞了撞她。 可惜楼冥面不改色,“呸,你不配。” 其实这也不是楼冥有意为之,只是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楼生太爱哭了,饿了哭,房间里没人哭,摔跤了哭,找不到姐姐也哭,眼见着嗓子都要哭哑了。楼冥正上着课,就收到了阮烨的传音,她头大如斗,只能坐在后排低声哄楼生。 “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别……别哭啊!” “哎,不,我马上就回来。” “不是,我没有丢下你。” “我给你抓蝴蝶行了吧。” 这样一句玩笑一般的承诺,她做了整整三十年。 ※※※※※※※※※※※※※※※※※※※※ 感谢收藏和评论哦 第 32 章 楼生生来就比楼冥聪明,一双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抱着他的人,三个月起就认得人了,尤其喜欢楼冥,能走路了便片刻不离地跟着她。 五岁便开了天智,进了无涯楼。楼月宴偏爱楼生,在他七岁的时候便准许他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学傀儡术法,大抵也是想着是个男孩子,楼月宴从不教他打打杀杀的东西。 楼家的洞箫名气很大,以音律悠远,蛊惑人心而著称,世人只记得前半句,后半句自动略去。毕竟谁也没见过楼家人用洞箫出来打架是不是。 楼生十四岁那天,楼月宴正巧将傀儡术的最后一课讲完,座下亲传弟子不过六七,都奋笔疾书,生怕期末教考在师尊面前栽跟头。楼生倒是无所谓,毕竟这些在他看来早已经烂熟于心,他天生对楼家本族秘法有熟悉感,那些咒文像是长在他的血脉里生生不息。 楼月宴将手中的书一放,“这便是今日最后一课了,你们下去多练习。”她撇了一眼正在收拾东西的楼生,“楼生,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课后被留堂也是头一回,楼生没什么异议,等师兄弟们都离开以后,楼月宴才开了口,“你跟我来。” 他不明所以,跟在了楼月宴身后,“娘?怎么了?” 楼月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带着他绕进了无涯楼,布满纹理的漆黑石门伫立在她眼前。楼月宴伸出十指插进了凹槽,随着一段复杂而缓慢的动作,石门的沟壑被金线填满,一道接着一道的连在了一起,整个门板都亮起来之后便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 这是楼家先祖的杰作,只有带着血脉的人才能打开,楼月宴微微笑了笑,侧过身子对着楼生道,“今天是你的生辰,去看看,这是给你的礼物。” 楼生对自己家娘亲买的这个关子好奇不已,往前走了一步却被眼前没有尽头的黑暗吓了一跳。他脚下不是平日里熟悉的青石板,整个楼内像是被凭空抽去,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断崖,他甚至瞧不见尽头在哪里。 楼月宴没催促他,抬脚先一步跨进了那片黑暗中。她脚下似乎有流风缓缓而动,整个人被气流托起,漂浮在半空中。仿佛被惊醒一般,细碎的星光围绕着楼月宴飞舞,像是露出一角的星空。 楼生那时候年纪不大,没见过什么世面,楼月宴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么?” “进来。”像是带着蛊惑,楼月宴向他伸出了手。 后来的三十年里,他时常想,当时他要是没跨出去就好了。他的衣衫被狂乱的气流吹起,像是漂浮在水中一般延展开来。 “看看你脚下。”楼月宴收起了和煦的笑,声音中带了严肃。 他依言低头,无数光点从脚下的深渊中漂浮而上,像一团又一团星云那样裹挟着慑人的暖意将楼生拥抱在了怀中。 光团聚集在一起,又骤然散开,它们在上一刻隐没,又在下一刻出现。在这一片夺目的绚烂中,一簇光团轻柔地落在了他手中。那一刻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像是久别的候鸟飞回故里,又像是枯死的樟树复活在下一个春天。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光束不是别的,是世世代代故去的楼家人的魂魄,他们没有一个人选择入轮回。那团火照照得楼生脸上的泪痕熠熠生辉。他脸上蒙着一层湿淋淋的星云,隔着浩瀚的星海望向楼月宴,她的身影那么渺小,像是要融入那一片光芒里消失不见。 他手中的额光线缓慢消散,露出了一杆通体青白的玉萧,“这便是我要给你的东西。”楼月宴的声音穿过光线,落在他的耳朵里。 “它叫‘逢春’,楼生,若是有一天楼家遭逢大难,你便是唯一的炬火,到时候可别害怕啊。” 楼家早已死去的祖辈们选了这个年幼的孩子做继承,尽管他什么都还没明白。 那一夜楼生抱着逢春怎么都睡不着,他已经十四岁了,早就不能再跟楼冥挤一个床。可是后半夜惊醒的时候,他咬了咬牙穿上了鞋跑向了楼冥的屋子。 楼冥已经二十多岁了,武学阵法虽说比不上楼生那样聪慧,可她天生坚韧,吃得下苦,如今也早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成了这一辈年轻弟子中的楚翘。 几乎楼生方一进院子,她就察觉到了。楼冥心大,她对自家弟弟那点隐秘的心肠知道的不多,想来想去应当也是孩子长大了吧,有心事是正常的。 于是楼生还没到床边,就正撞上楼冥披着外衣散着长发站在窗前。 他仿佛仍旧还在梦中,“……姐?” 楼冥隔着窗户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沾了一手夜里的凉气,“怎么起来了?” 他心里堵得难受,无论是逢春的来历,还是他娘语焉不详的托付,他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嘴里却吐不出来半个字,“我……就是想来转转,很快就回去了。” 楼冥叹了口气,“我家阿生长大了。”她在自己心里补完了后半句,不愿意跟姐姐说心里话了。 她伸出了手,示意楼生将手摊开。他站在黑夜里,窗外一盏灯都没有,月色照得地上像是下了一层雪,他将手放在楼冥手底下然后仰头望着被唯一一盏蜡烛染上暖色的楼冥。 “乖,去睡吧。”一只明亮的蝴蝶出现在他的掌心,仔细看楼冥竟然是用术法捏来了火焰,外面被一层近乎透明的阵法圈住,这样无论那双耀眼的翅膀怎么跳动,都不会烫伤楼生的手。 楼生的眼睫上似乎也落下了一层火光,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好……晚安姐。” 所有人都觉得他必然取代楼冥成为楼家下一任家主,毕竟楼生在傀儡术的天分上更加出色。这话说出去谁都信,楼冥听多了最初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可有一说一,这话不算偏颇。而更重要的是,楼月宴曾经亲口跟她说过,“你做家主,眼睛便不能只看一点,见得人心,是小我,见得山川,是大我,见得天地,是无我。” 明枪暗箭,口诛笔伐,刀斧加身,毁誉参半,她舍不得楼生受这样的委屈,于是只好将目光放在天地。 第 33 章 人间哪有事事如意的呢? ‘逢春’是个上古兵刃,可偏偏是把洞箫,沾不得血腥之气,留在手边只能是个好看的物件。连楼家人本家都不知道这杆洞箫的存在,更别说天下的仙门百家了。 只是若是当真无用,那无涯楼和那些守在‘逢春’身边的幽魂又作何解释?可楼月宴只是神色如常让他去睡觉,并像往常一样轻轻摸了摸小儿子的发顶。 “早些休息,阿生,生辰快乐。”楼月宴的眼角没什么细纹,修道的人筑基之后容貌便不再变化,她弯着眼睛瞧着楼生,终于笑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楼生在那一瞬间,心里猛地一空,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心里被没来由的焦急与悔恨紧紧攥住,而唯一的念头却是,他娘怎么突然就老了。 他的问题太多,楼月宴的时间太短,他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那些问题了。他生在春日,可惜十四岁那年赶上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倒春寒。 黎明的太阳迟迟不见光,纷纷苏醒的楼家弟子们披衣只能点着火把如常行动。天地间一道亮眼的剑光如同流星一般飞向幽咽泉的方向。 幽咽泉是平章湖的水源,为了保护平章湖一侧的百姓,幽咽泉被层层阵法保护在中间可以说是楼家的圣地了,就连楼冥也只在成年时去过那里一次。 楼冥刚出门就瞧见了,那是楼月宴的秋水剑,她皱了皱眉觉得不对劲。凭着一股子不大好的直觉她召来自己的斩鸿剑,坠着那道剑光而去。可她到底只有二十岁,比不上自家母亲的修为,只堪堪瞧见楼月宴的侧脸。 她回过头,脸上却无半点笑意,“回去。”隔着层层狂风,楼月宴的声音裹着灵力传入她的耳中。 话音方毕,一道那橙色的剑光便被滚滚黑雾吞没。楼冥还未反应过来正正撞上了幽咽泉的第一道大阵,平日里和煦的灵力如今像是滚烫的铁板,敌我不分一般将楼冥打了个正着。一时间脚下的斩鸿失去了灵力竟直直坠了下去。 “娘!”楼冥的吼声被上涌的鲜血堵住了,只能先堪堪稳住身体,将斩鸿捞回来。她操纵着斩鸿带着她小心翼翼地向上避开黑雾,站在云端上她向下俯视只觉得一股阴寒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平日里清澈安宁的幽咽泉像是被血水浸染了,滚滚鬼气从泉眼中冒了出来,被大阵锁住,成了一个膨胀的气球,以至于挡住了晨间的太阳。 那团黑气并不安分,橙色的剑光在黑雾中如同摇摇欲坠的烛火。楼冥心下一横,将斩鸿横握在手中,纵身劈开一道裂缝,越进了黑雾中。 幽咽泉的泉眼是一处凹进去的溶洞,洞前是一小片湖泊。方一入眼便是满池翻滚的血水,仿佛有躁动不安的厉鬼即将破封而出一般。 楼月宴就站在血池前,她似乎没想到楼冥能到这里来。 “娘!您要做什么!”楼冥用斩鸿支撑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楼月宴转了过来,她脸上的表情很奇异,似是悲悯可又冷若冰霜,她一字一顿,“楼冥,以后你就是家主了,可千万别似今日一般任性了。” 天下间的母亲似乎都不擅长表达,她心里瞧不见的不舍与心疼就连在死前都藏得似水不漏。 话音方落,她施了一道咒,细密的灵力像是一股又一股牢不可破的绳子将重伤的楼冥困在了原地。 二十岁的楼冥眼睁睁看着楼月宴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祭了那片血池,世世代代守护着幽咽泉的阵法突然开始翻脸不认人。楼冥的青筋顺着脖子爬上了整张脸,灵力在她的挣扎下勒进了皮肉里。 “放……开!”楼冥几乎将一口牙咬碎,寸寸灵力似乎受不住猎物的挣扎,开始一点一点被崩开。 血池像是吞噬了生灵的魔鬼,泼洒起惊涛骇浪个,就要劈头盖脸泼向楼生。 “竖子敢尔!”斩鸿剑的清光破开了血幕。那一切震天动地的异变似乎因为这样一剑受了重创,血浪裹挟着黑雾退回了泉眼,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楼冥沉重的呼吸声。 半刻后守在阵外的弟子们看见楼冥出来了,她脸上身上血气纵横,怀里抱着生锈的秋水剑一言不发。 “姐!”楼生连忙跑上了前,他心中似有所觉,大抵血脉相连的人心意都有些相同之处,尚未求证,他便有了答案。 楼冥那时候神情已经有些恍惚了,眼前的景象都是光怪陆离的,她低头,楼生的脸就映入她的眼帘。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在发抖,烫得她头晕。 “阿生。”她的声音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麻烦你了。” 楼生一愣,很快他就明白了,楼冥将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最后他便觉得肩上一重——楼冥晕过去了。 她一晕便晕了整整三日,浑身上下出来气血逆流再没有其他的伤口,可人就是不见好转。第三天夜里楼生终于忍不住,拿了逢春便向幽咽泉走去。 泉水旁在这三日里长起了郁郁葱葱的杂草,天幕被丛林遮掩,似乎再没有一丝光线能够进到这里。 “瞧瞧是谁?楼粼的后人?”一团黑雾缓缓在幽咽泉上方成型。 楼生手中的逢春忽然亮了一下,在他的手心里微微震动。 那团黑雾注意到了这点,“蝼蚁的顽抗啊……” 话音未落,逢春骤然脱手,一道白光像是箭矢一般向那团黑影射了过去,黑影闷哼了一声避无可避被钉在了地上。 楼生十指相扣,滚烫的灵力像是闪电一般在掌心翻滚,“你又动不了,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我娘又加固了一次你的封印,你出不来。” 少年的神情平静而冰冷,黑影愣了愣,复尔低低地笑了,“真聪明,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那团黑影像是滴入水中的墨迹,随着风骤然散去,消失在了黑夜里。 楼生伸出了手,逢春自行回到了他手中。他心里有了主意,回头不经意却发现无涯楼一侧的灯还亮着。 楼冥醒了!他当即心中涌起狂喜,驾风而行,连楼梯都顾不得爬,悬停在了窗外。楼冥披着一件外衣跪坐在经阁前,披着长发低头翻看着手里一本书。神色藏进了披散下来的头发中神色莫名。 “你怎么还没睡。”楼冥合上了手中的书,起身将它放回书架上,转过头瞧着停在窗外的楼生。 楼生觉得楼冥这时候看起来怪异极了,生气仿佛他背上那一张坠落在地上的衣袍,‘哗’得从他身上就褪去了。 “姐……你没事了吧?”他倒是有些不敢靠近。 楼冥摇了摇头,将手伸向他,楼生从窗外跳了进来才看清楚,她手中停着一只小小的灵蝶,比从前送给他的任何一只都要更好看。 楼冥松开了手,那只蝴蝶竟然真的扑棱了扑棱翅膀落在了他的玉箫上。 “阿生,”楼冥背对着烛火,脸上神色晦暗不清,唯有一双疲惫布满血丝的眼睛熠熠生辉,“后天清晨,长老们要为我进行继任家主的加冠仪式,需要些带着晨露的灯芯草。” 她顿了顿,补充道,“要多些,你带着那群孩子们一起去吧,小孩子眼睛尖。” 楼生的拇指摩挲了摩挲手中的玉箫,心中说不出的怪异,可他找不出理由拒绝,他向来藏不住话,“阿姐,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参加?” 楼冥上前了两步,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头发上,“想什么呢?走吧。” 灰暗的记忆忽然开始剧烈地波动,像是投入湖面的水波不断荡漾出层层裂痕。 一切画面忽然泯灭在黑暗中。 楼生的身影瞧着更淡了,他站在黑暗中,“她感觉到了,我们得快些。” 钟翮随手给身后被灵力波及的后辈门打了一层保护罩,“那个黑影是谁?” 楼生面色凝重,“我知道的不多……” 陆嘉遇忽然开了口,“楼冥前辈一定知道。” 钟翮与楼生的视线同时落在了陆嘉遇的身上,楼生喑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有些着急,便收不住鬼气,压得陆嘉遇脸色有些发白。 钟翮皱了皱眉,冷哼一声,“站远些。”抬脚挡住了楼生。 压在陆嘉遇身上的寒气像是被截断了一般,骤然一轻,陆嘉遇缓了缓开口道,“前辈手里的书,与你时常看的不一样。” 几人恍然大悟,钟别意托了托下巴道,“无涯楼似乎有两个区域,楼冥前辈能进的地方,您便不能……” 楼生愣了一下,似乎是这样的,从小,楼月宴交给他们的东西没有一样是重复的,大体来看楼冥主杀,楼生主生。他不是未曾发觉这些端倪,只是这些年来要安顿好楼家幸存的后辈,还要想办法进到‘镜上’的最中央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心血。 只是,这样的局面是从一开始就定下来的么? 第 34 章 “回不去了。”钟翮仰着头轻声道。 陆嘉遇他们云里雾里,也跟着抬头。那间黑暗的如同旋涡般的幻境顶层像是蛛网一般裂开,细碎的火光从层层裂痕外争先恐后地挤进了这一片空间。 楼生脸色灰败却又铁青,残破的魂魄似乎又淡了些。 陆知春握紧了手中的剑,将陆嘉遇护在了身后,“别动。” 钟翮面色上却瞧不出半点惊慌,她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样鱼游鼎沸的局面,她收回了目光,轻飘飘落在了楼生身上,带着如孩童一般的天真与好奇,“后来呢?” 她背对着陆知春他们,这一眼被站在她身后的陆嘉遇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怎么,向来对钟翮深信不疑的陆嘉遇觉得自己心里的一小块地方被这一眼看得陷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背后却爬上了层层冷意,逼得他不敢再抬头。 楼生的沉默像是一阵错觉,“后来……”随着话音,火光占领了整个房间,蒙住众人双眼的黑雾像是被烧毁一般。那连绵不断的火烧云刺目而耀眼,恍惚竟让人产生这是朝阳的霞光。 其实那不是朝阳也不是晚霞,钟翮站在最前方,烈烈火光照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像是无端生出了双翼。天幕上铺满了云霞,每一缕云上都跳跃着深红色的火焰。 秦游忙着挡住云楠的眼睛,医修的护体真元不如其他人,受不得这样铺天盖地的鬼火刺激,他咬牙,“这是鬼火!” 钟别意急忙将蓝鲸召唤过来,当做屏障挡在几人面前。陆知春抓住了想要跑上前的陆嘉遇,“嘉遇!不能看。” 陆嘉遇心头的阴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心里的焦急一阵又一阵,像是潮汐一般将他吞没。钟翮拖着背后长长的影子,像是张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即将要投入那片烈火一般。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焦急,可肩膀却被陆知春死死握住,寸步不能移动,他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喉咙间冲起。他猛地回头面无表情地瞧着陆知春,一字一顿,“陆师姐,我与你不熟,你最好先放开我。” 陆知春震惊地看着他的眼角流动着细细的黑雾,他的双眼从琥珀色变成了深黑色,眼尾燃烧着欲飞的鬼火。 “你最好——放——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慑人的寒意。 这一切动荡,钟翮都没注意到,她出神地望着天际烧成一片的火场,眼中似是痴迷又像是狂喜,这样怪诞的神情也只出现了片刻。 她像是了然一般幽幽叹息了一声,“坠钟沉火,大魔破封,我早该想到是这样了。” 楼生的身影更淡了,钟翮负手而立,偏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楼生,“你家幽咽泉下埋着的,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生气,”她似乎戏谑一般道,眼尾的笑意嘲弄却又冰冷,“是个通天的妖邪啊……” “名门正派,不求名利,藏着这么个东西,你们枕在这苍山脉脉之上,夜里可能安眠?”她的话语刻薄又散漫,说罢,她冷笑了一声,掷袖便是一道黑气,那鬼气所到之青绿的草木迅速枯死。 天际垂着的鬼火像是感觉到了相似的气息,头顶的悬钟云开始顺着大风缓慢旋转,巨大的旋涡在钟翮头顶上缓慢旋转,大风带起她的衣袖猎猎翻飞。 她神情带着点狠厉,“楼生,你不过是自己下不了这个手罢了。” 楼生先前和蔼的神色像是一块枯死的面皮,他动了动嘴唇,“是我有愧……” 钟翮长笑,“哈哈哈哈——若是当真无愧,你们当年封印这个大魔的祭献,怎么会失败了?” 她的神情没了之前的兴奋,眼底极不耐烦的神色将先前陆嘉遇发现的那点戾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钟翮缓缓靠近楼生,“你还骗了多少人进来?” 这话一出,楼生猛然抬了头,露出了深红的瞳孔,额间露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魔印——他已经不是人了。 楼生像是骤然撕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他狰狞咆哮道,“天地间那么多人,命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只能楼家人去死!凭什么你们能大道坦荡!而我楼家人要世世代代为了一个虚无的大魔去送死?” 四周的砂石随着楼生的狂怒缓缓在四周浮了起来。 钟翮没有反驳,她轻轻笑了一声,漆黑的眼底半点光线都没有,“楼生,本来揭阳村的人不用死的。” 暴怒的厉鬼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钟翮的怜悯之心像是早已死去,她像是一只冷血动物盯着凝滞的厉鬼,细长的指尖在楼生的下巴下缓慢地旋转着。楼生恐惧地发现,自己身上的鬼气顺着那双冷白的手指逐渐抽离自己的身体,“楼家人被你困在这里三十年,他们愿意吗?” 那句话像是一记重击,楼生的脸色灰败像是再次死去,身边的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距离钟翮一行人几步之遥的地方站满了楼家早已死去却无法超生的死灵。每一具躯体都已经腐化露出白骨,每一个头颅上都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他们死不瞑目,无法解脱,只能徒劳地一次又一次从埋葬他们的墓地中爬出来,奔向罪魁祸首。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三十年。到如今,这场漫长的旅途终于有了终点。 钟翮却不放过屠杀厉鬼的机会,“你知道为什么人死后要转世投胎么?” 楼生被强行抬起了下巴,与那些被他骗进来送命的死灵和已经故去的楼家前辈们对视。 “他们的魂魄被强行留在这里,上天无法,入地无门,只能像自己的躯体一般在人间腐烂,就连泯灭,也比这样的结局好太多。楼生,这是你的错。” 霎时间一阵尖利的声音伴着火烧云响彻天地,陆知春拧了拧眉,低声道,“万鬼同哭。” ※※※※※※※※※※※※※※※※※※※※ 钟翮(暗示):我是狼火 第 35 章 钟翮像是未闻其声,带着点未曾察觉的怜悯神色松开了楼生的下巴。钟翮很高,楼生又是跪在地上的姿态,更显得她像是一座高高的神相低头冷冷注视着地上的厉鬼。 楼生面上的惊恐像是残破的纸,带着阴寒鬼火气息的风轻轻一吹就散了。钟翮身后黑压压的鬼群迟缓却忽然开始骚动,恍然间似乎有摩擦的脚步声。大雾被烈火侵蚀一般消散,露出了百年无人踏足的禁地。 “你们是第六十九个,后面四个虽然年纪尚小,但是足够了。”楼生缓缓地站了起来,黑发从背后滑落,遮住了他的前额,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眼白。 说起来也讽刺,他在这一刻之前一直像个可靠而柔弱的兄长,还带着些遭逢大难过后的沧桑。如今那精致的皮相被钟翮毫不留情的扯下之后却像个死人,可他分明连死亡都未曾经历过。 狂风卷地,楼生惨白的衣袖下露出一双如同枯骨一般的手,悬钟云卷着烧在天上的烈火向着几人涌来。 陆嘉遇眼中鬼火旺盛,生生烧出了一双丹凤眼。冷风裹挟着火星,像是刀剑一般割过陆知春的腿,她几乎用了十三分力气才生生按住插在地里的剑。钟别意的魂影像是被割得漏了气,巨大的身影飞速缩小,然后钻进了她怀里。钟别意一时间觉得有点愁,这点胆子真是连芝麻都比不上,她心里叹气,可还是将小鲸鱼抱在怀里转身咬了咬牙背对罡风,为秦游和云楠挡住一些。云楠被秦游抱在怀里,脸色苍白,连眼泪都顾不上掉了。 钟翮偏头扫了一眼缩在一起勉力抵抗的小辈们,见没什么顶不住的便专心致志看向站在前面催阵的楼生。 他的长发飞舞,脸上青筋爬到了眼角,可怖至极。钟翮见多了这些东西,倒不觉得可怕,心中颇为嫌弃,竟不如水鬼好看。 “自我……死后,”钟翮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银针,清晰地扎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陆嘉遇猛地睁大了眼睛,她死了?可陆嘉遇分不出更多的神思来考虑钟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翮不甚在意,笑了笑,“死了的时候,比活着看到的要多些。” 楼生抬起面无表情的脸,直直看向对面立在狂风中的钟翮。 钟翮转了个身,走到了黑压压的鬼影身边,“他们在梦里是不是?” 楼生一言不发,“每一个阵法,无论多么厉害的,都需要阵眼,而阵眼是不能轻易移动的,楼公子这样通天本事,来去自如,怕是担不起这个人物吧……” 钟翮像是冷了,搓了搓白森森的手指,轻轻在自己鬓角抹了一下,随后失笑道,“哎,是我食言,你家长辈教你的从来不是主杀格,但是令姐就不是了。” 钟翮像是不怕死一般,天真而充满恶意的笑了,“楼冥主杀伐,学的是杀阵,养的是死魂,她是人间镇魔最合适的祭品,她是最牢不可破的祭品。” 不知道什么时候,楼生的黑瞳无声无息地翻了回来,脸上再无一点笑意,“那又怎样?” 钟翮像一只戏弄够了猎物的大猫,懒洋洋收回了逗弄猎物的爪子,亮出了她的獠牙,“你以为,以身饲魔的人,会是什么等闲之辈吗?” 楼生摊开双手,“你是真的不怕死,说的都是废话”说罢,将目光移向陆嘉遇,“也不怕他们死。” 钟翮身后的鬼气森森,无数黑鸦流水一般遮天蔽日,挡住了他的视线,轻松道,“他们不会死。”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的唇上,“祖祖辈辈英灵在上,不知道他们看着你误入歧途是什么感觉。” 出乎意料的是,楼生并未动怒,他转过了身,将飞舞的长发梳理整齐,“不会有什么感觉,他们都在幽咽泉下不生不死,不言不语。杀一个不够,就杀两个,两个不够我就继续找像你这样完美的替代品,总有一天,我能将扣在我楼家祖祖辈辈咽喉上的诅咒解开。” 他偏过头,眼里映着猎猎火光,“骂我就骂我吧,你没见过五岁的孩子被投进幽咽泉的感觉,你也没尝过半夜三更不可入眠的感觉,我们颈上悬着一柄屠刀,连什么时候落下我都算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救世主,给你?你做么!” 他肩上像是扛着万钧重量,压得脖颈都直不起来,可这楼家的儿子,不肯认输一般,眼里点燃野火,恨意翻飞。 钟翮对着这样一幕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移开了眼,叹道:“不愧是魔族血脉,够狠。” 楼生愣了一下,藏在他眼里的野火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浇灭了,“什么?” “我想,有人会跟你解释。”钟翮收敛了笑意。 无数黑鸦像是刀刃一般四散去,那些藏在雾气中、大风中、云中看不见的丝线被割断。曾经流转来回四十年的死气终于被截断,如同终于力竭的溪流露出了干涸的河床。 ‘镜上’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 四周围站着的鬼魂纷纷落下了漆黑的眼瞳,如同大梦方醒一般互相交谈。 幽咽泉的泉眼之下藏着千百把剑,带着楼家世世代代先辈的灵压铺面而来——幽咽泉其实是一座沉剑池,沉的是百代幽灵。 那座沉剑池上坐着一人,那人面容青俊,与楼生有四分相似,一身血色长衣,背后绣着复杂的金纹,瞧着面容不过二十岁。 楼冥在‘镜上’里被困了三十多年了。经一场大梦,她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楼生已然苍老的脸,饶是被困在大阵里眼睁睁瞧着自家弟弟干了一件又一件混账事,对着这张风霜遍布的脸,她竟张不开嘴。 楼生隔着三十年望向楼冥,眼角垂了下来,露出了点委屈极了的神色,他抿了抿唇,只容许眼睛里露出神采,“长姐……” 楼冥的肉身早已经不复存在,她起身行至楼生面前,想要摸一下他的脑袋都做不到,“你怎么这样糊涂。” 楼生面前站着血亲,身边围着故友,却没一个人责备他。 “她说的是真吗?”楼生仰头看着楼冥,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楼冥垂头看向他的眼睛,“我……” 背负在楼家身上古老的诅咒终于应验了,假意臣服在他掌下的命运露出了獠牙,张牙舞爪地站了起来。 幽咽泉上的剑阵随着一阵晃动碎裂开来。 方才渐熄的黑鸦再度遮天蔽日一般将钟翮几人护在了中间,陆嘉遇抬眼看钟翮,她脸上的表情都落了下来,露出一股难以忽视的漠然。 外边什么情景他看不清,趁着这点空隙,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与钟翮说话,伸手抓住了钟翮森冷的手指,“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钟翮回过头,看向这个被她忽视了许久的小弟子,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怎么,抓住自己的那双手还在抖。她回过头看向陆嘉遇,方才一定很狼狈,他脸上都是灰尘,“嘉遇,你听着,人永远不能自傲于立在命运之上,谁知道它不是在戏耍你呢?” 钟翮语焉不详,陆嘉遇还没来得及多问,便察觉到钟翮握了握他的手,然后闪身如同一道闪电一般飞身而出。 剑阵已经被毁去,泉眼下的血池泛起岩浆一般的红色,波浪汹涌,地下三千里传来了令在场所有人都胆寒的声音。 “我儿,辛苦了……” 楼冥的残魂唤来斩鸿剑,神色没什么变化,想来在这大镇中曾经与苏醒的大魔缠斗多年了。 “阿生,有些事情,我没时间与你多谈了,楼家背负这样的宿命不是无缘无故的,”说到这里,楼冥偏头看了一眼楼生,忽然笑了笑,想来应当是想让气氛轻松一些,“若是按照辈分来算,底下那个都是我们的祖宗了。” “阿生,娘当年给了你逢春,便是让你护住楼家年轻的血脉,好好生活,逢春没有别的作用,不过是‘枯木逢春,断臂求生’,”她无奈地笑了笑,“是我们不好,该早点告诉你真相的。” 钟翮衣袍翻飞,落在了两人身侧,“叙旧结束了?” 楼生脸色神色莫测,“所以他……” 就算世上所有人都不曾半分责怪他,楼生还是迟钝地明白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那夜他觉出不对,将孩子们安顿在山下,提着逢春便往回赶。山门外已经亮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阵光,里面纵横交错的阵线穿透了坐在祭台上的人,夜色将真相蒙得模糊了些,他跌跌撞撞地用逢生撬开了阵角,他实在是被保护地太好了,破阵完全是靠着运气,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想来那大魔是故意留给他了一个弱点,眼睁睁看着他顺着自己早已经设计好的路走进来。楼冥没想到,一捧清水一般的弟弟在失去了一切后,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复仇’的沼泽,而她在楼生破阵那一刻便遭到了反噬,被大魔生生挖出了心脏,只剩下残魂负隅顽抗。 “你要他们回来?那很简单啊,一命换一命就是了。” 用灵魂去做交换的迷途者,什么都没得到。 “那大魔要生灵涂炭,要哀鸿遍野,你是他的棋子罢了,这个阵本身就是他的触角。”钟翮忽然开了口,这点别扭的安慰被楼冥听出来了。 楼冥将斩鸿背在身后,打量着钟翮笑道,“你这小辈倒是有意思,若是你早生十年……” 说到一半,她又觉得自己在说废话,“当我没说,你再早生十年我也已经亡故二十年了。” “……”她口中自己的生死竟如同鸿毛一般。 楼冥笑了笑,“这镜上早该破了,小辈,我自认我已经尽了全力,我弟弟都是命数……” 她话音未落,钟翮便偏了偏头打断她,“要我收拾残局?” “不是,”钟翮愣住了,她抬眼望向那双澄明的眼睛,“带着这几个后辈快走吧。” 她仍旧是少年的样貌,像是不会再变老“天塌下来了,有长辈们顶着呢,你们不必这样辛苦,好好活着。” 话音方落,她便化作一道剑光坠进了幽咽泉,身后黑压压的族人像是钟翮身后的黑鸦一般也随着家主跳进了血池。 钟翮回头瞧了一眼支离破碎的楼生低声道,“大阵是系在楼家血脉身上的,这么些年,阵不破,他们就还活着。” 楼生缓缓抬起了头,偏头看向钟翮,“那现在呢?”四周烟尘喧嚣,曾经的室外桃园露出了本来炼狱一般的样子。 “逢春亦有断臂求生的意思,若是……”她话未说尽,楼生便懂了。 他深深一眼望向翻滚的血池,然后召出逢春,逢春透着翠色,仍如初见时那般透彻,缓缓漂浮在他指尖。 他的手指本就没有活人的颜色,霎时间无数生气如同星子一般从他身上透了出来,溶进逢春中,取而代之的是他脸上的黑气。 他望向钟翮,“你与揭阳村有故,便算我强人所难吧,我已无力救太多族人,只能切断稚子的血脉,他们还年幼,只求你多看顾些。” 钟翮面无表情,“若是我看顾不到呢?” 楼生在阵阵灵流中费力地笑了一下,眼角掉下一滴泪,“那……那便听天由命吧。” 话音方落,逢春像是融化了一般,像是迟来的春风,迫不及待地飞向了揭阳村的方向。而他已经力竭,口中鲜血顺着嘴角溢出,倒在了茫茫雪地中。 他缓缓合上了眼,幽咽泉的春天来得太晚,他看不到了,毕竟楼生已经被困在风雪中有三十年了。 钟翮单膝在他身侧跪下,将手指探到他的鼻息之下,属于活人星星的热气像是即将熄灭的火苗,她听见楼生低声哽咽道,“娘,姐姐……他们骗我……”温热的眼泪还来不及落在雪地里就被冻住了。 幽咽泉的火海,像是随着楼生的死去平息了怒火,钟翮收回了护在身后的黑鸦,摆了摆手让他们停在原地。 钟翮避开了散乱在地的剑刃,行至血池旁,看到血池中映着自己的影子,而那个影子却露出了一个微笑。 “你来了?” 带着难以克制的悸动,撞进了钟翮的神识。 站在远处的陆嘉遇站了起来,眼睁睁看着钟翮跳了下去。 “师尊!” ※※※※※※※※※※※※※※※※※※※※ (丢下更新就跑) 第 36 章 血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落入池中的钟翮紧紧包裹住,时间像是被人生生拉长,她看得到自己身上的白衣被血水一点一点染红,她看得到她的长发张牙舞爪漂浮在水中,像是背叛了主人本身的意志,成为了魔鬼的爪牙。在落下来之前,她恍惚听见陆嘉遇惊恐的喊声,要不是陆知春在一旁按着,估计也就跟着跳下来了。 钟翮不必呼吸,微微低垂了眼睫,带下来一小串气泡。 血池深处亮起了红光,在一片血海中央,有一道孤独的黑影,长发垂在身后,像是鲛人的尾巴。 她一动不动瞧着那个大魔,与她想象大相径庭的是,它是个男子,身形纤细,眼尾修长,一颦一笑如同一道青烟一般。 只一眨眼,她的衣袖像是受了水波一般向后飘去,属于另一个人的长发形容暧昧地与钟翮贴在一起。 那道青烟咯咯地笑了,伸出素白的手指想要抚摸钟翮的脸,指尖染了猩红的蔻丹,倒是真如同人间男子一般艳丽,好看的唇形如同一枚菱角,琥珀般的瞳孔中竟半点血色都没有。 那双手指探到钟翮眼前的时候,她皱了皱眉,转手便是一道鬼气如同无数刀刃一般顺着水波散出。大魔很少见到这样会反抗的猎物,片刻消失在原地。 钟翮也不急,只飘在半空中顷刻耳后传来一道轻柔的男声。 “你太凶了,”他似嗔似怒,在钟翮颈边轻轻嗅了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这么主动就跳下来了……” 两人对面的血水像是有意识一般形成了一面镜子,镜中两人长发纠缠,耳鬓相贴,缠绵地像一对恋人。 钟翮偏头,冷眼看向那镜子中央的人影,“你明白什么了?” 大魔探了探头,与她贴得更近,几乎下一刻就要吻上去,“我的祭品,在上面呢。” “错。”不知道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钟翮吐出这个字的时候,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下一刻,钟翮的身影像是一盘沙子一般,随着水波散去。 大魔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水中一声闷响,他愣愣地低头,瞧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自己的胸口穿透出来。霎时间大片黑色的魔血顺着伤口滚滚而出。 钟翮轻轻笑了一声,“你才是我的猎物。” 大魔透过对面的血镜,看到了贴在自己身后那双猩红的眼睛。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了,那双手利落地掏出了他的心脏,拎在手里,像是怕被血水污染一般骤然远离了他。 大魔捂着胸口回了头,瞪着钟翮,“你我血脉同源,何苦至此,上面那个你若是想独占,好好说便是了,何苦这样为难我?!” 钟翮笑了笑,却并未反驳,“我要杀你,要什么理由。” 这样狂傲的话落在大魔的耳朵里,肉眼可见似乎他磨了磨牙,冷哼一声,可片刻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等一等,你叫钟翮?苍梧山的人?” 钟翮直觉这东西没安好心,果不其然,他整好以暇,伸手在水中扯出一道黑雾,那团黑雾在不断翻滚中露出一张脸。 下一刻,钟翮嘴角的笑便收敛了。 那张脸与师寻雪太像了。 师寻雪是苍梧山芝兰毓秀的首徒,可就算如此,年轻的时候也曾动过凡心,她差点为了那个他们连面都没见过的男子放弃苍梧山。 她与凡人相爱,相守三年,复而归来。 那天是钟翮十二岁的生辰,许久不见的师寻雪披着一身青色的大氅顺着苍梧山山崖缓缓而至,手中提着一盒绛云酥,笑着对她道,“师妹,生辰安康。” 苍梧山的秋桐跌落在她肩头,溅起她眼中万顷柔光,“阿翮,我当娘亲了,是个男孩子,我为他起名也叫做阿鹤,希望你这个做小姨的,能多照顾他一些。” 可是并非事事都能随人愿的。 那孩子瞧着已经有七八岁了,与师寻雪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的动作先于意识,几乎想都没想就扑向了那个孩子。 可什么都没有,只扑了个空,血池像是一面镜子,真正的孩子竟然是在幽咽泉上方,睁着一双眼漠然无光,毫无生气。 大魔讥笑道,“你已经是半个魔了,却偏偏还要做人,要吃苦头的。” 钟翮能认出来的人,钟别意自然也能。大魔眨了眨那双凤眼,抬头望向泉眼上方,手中寒芒毕现,对着钟翮做了个口型。 “我要杀人啦。” 钟翮心中暗道不好,手中运气,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出水面。 钟别意比她想的更疯,当她一见到那孩子的那张脸的时候,她就疯了。甚至顾不得还在怀里的鲸鱼,水下大魔手中的寒芒如同刀剑一般对准了那个孩子的脖颈,就像是将刀架在了躺在苍梧山里不省人事的师寻雪身上一般。 她是师寻雪捡来养大的孩子,是母亲一般,苍梧山出事那年,她还太小,被师寻雪拎起来塞进大阵中躲过一劫。在那之后,便再没人这样护着她了,那年她才八岁。小门小派中尚且争权夺利,一脉与一脉争相抢夺资源,更何况苍梧山这样的大门派。可没了师尊庇佑,她们这一脉在山中便无立足之地,师祖仙逝,过得越发捉襟见肘。她又是最大的一个,生生靠着打架耍赖年纪小的优势,给师弟师妹们找来片刻安稳。 无数无法入眠的夜里,她就会去菡萏台后的玉台上看像是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师尊,她多后悔八岁那年阵法学得没有再精妙些,哪怕替师尊去死也是好事啊。 那样深重而不可言说的愧疚,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终于有了归宿之地。 水下的寒芒已经破空而出,她微薄的灵力已经在之前耗费地所剩无几,连护体都做不到。钟别意咬了咬牙,伸手便将那孩子抱在怀里,用后背形成了一堵坚实的墙,她咬紧了牙关干脆闭上了眼睛。 寒芒破空入肉的声音清晰课可闻,可预料中的痛感却并未到来。她被人一扯,背后覆盖上了一个一个冰冷的怀抱。 钟别意战战兢兢睁开了眼,便看到面色惨白的钟翮,她的下颚角轮廓分明,下巴上还渐上了一些血迹。 钟别意的头嗡地一声,她连手脚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一副想扶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师叔!” 这样不经意的称呼,让钟翮的瞳孔缩了缩,片刻放松下来,“别怕,放开他,这是假的。” 钟别意心神大乱,怀中的小孩竟然化作一滩血水,然后像是雾气一般散去,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语无伦次道,“他……” 钟翮像是能看穿钟别意的崩溃,“假的,魔族的把戏,我也着了道,别自责。” 说着,她放开钟别意,背过身,果然那个大魔已经跑了,她偏过头,“他定然见过阿鹤,放心,我会去查,若是能找到,我便送他去苍梧山。” 钟别意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脸色惨白道:“……你,你背上两个血窟窿。” 行,这会儿晃过神来,就不叫师叔了,钟翮心里有些小小的遗憾,伸手擦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血迹,竟然还是热的。她浑不在意摆了摆手,“无妨。” 钟别意还想说什么,不知道钟翮看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快步向陆知春走去。 陆嘉遇从钟翮跳下去那一刻开始就疯了一般挣扎,陆知春一个剑修女子竟险些脱手,无法,情急之下画地为牢,将陆嘉遇困在了剑阵中,任他缠斗绝不还手。 方才受钟翮了那么一击,血迹斑斑,陆嘉遇被困在剑阵中片步难行,几乎是被迫目睹了全程,心头火烧得他红了眼睛。 钟翮与钟别意交代完之后才恍然察觉到背后那两处伤的痛意,大魔倒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她也不过借着楼冥他们的封印趁火打劫罢了。她一回头却见到平地满是漂浮的剑,剑光的缝隙中露出一双落了血泪的眼睛。 一时间她也顾不得身后了,疾步走过去震袖一挥,剑林纷纷落地。困在中央的陆嘉遇像是一头失亲的小狼,竟在阵中撞得满是伤痕,眼中的鬼火将眼眶灼伤,落下满脸血迹来。 阵法一撤,陆嘉遇便扑了出来,拽着钟翮的袖子二话不说就要看她的伤口,“你有没有事……” “没事,嘉遇……听话。”钟翮不想让他瞧见身后的血洞,于是半哄半骗将人扣在了怀里,单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听话,你不能这么激动,想想你的眼睛,嘉遇。” 那双灼灼鬼火的眼睛,被钟翮强行拿走了。陆嘉遇眼前一片漆黑,不由得更加心慌。钟翮伸手将陆嘉遇抱紧了些,像是抱孩子那样托着他的腿,容许他伸臂勾住她的脖子。钟翮没有心跳,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收紧胳膊试图将这个人抱在怀里。 很奇怪,所有人都觉得钟翮是那样强大的存在,只有陆嘉遇觉得她易碎,她像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子,一不留神摔在地上就四分五裂了。 钟翮很明显心情不大好,伸手安抚着伏在自己身上战栗的陆嘉遇,偏头目光冷淡对上不知所措的陆知春,“最好没有下次了。” 一时间四人噤若寒蝉。 ※※※※※※※※※※※※※※※※※※※※ 性感大魔,在线诱惑,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好这个章节名字叫什么好。 第 37 章 陆嘉遇并没有哭,他的眼泪很珍贵。只是被困在剑阵里眼睁睁看着钟翮遇险,却半步都动弹不得,这样熟悉的无力感让他回忆起从前周溯府中那样暗无天日的过往。 风雪随着‘镜上’支离破碎褪去,春意一点一点染上残破的幽咽泉,可陆嘉遇丝毫觉不到半分暖意。他身上的冷意是从心里散出来的,而他抱住的身躯,与他冷得别无二致。不知道是不是钟翮也感觉到了他的颤抖,始终没放下他来,以一个抱孩子的姿态将他扣在怀里,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他的背。 陆嘉遇将下巴垫在钟翮肩头,试图止住唇齿间的战栗。他心里有流窜不止的恨意,不是对周溯的,也不是对陆知春的,更不是对钟翮的。他不知道这样五脏俱焚的痛苦从何而来,痛得他想在自己胸口开两个血洞。 钟翮觉得陆嘉遇状态不对,想来应当是强行拿走他眼睛让他生气了,想到这里,她伸手抹了一下陆嘉遇的眼睛。 仿若春风拂面一般,他眨了眨眼睛,重见天日。只是这双眼睛与那冰凉的鬼眼并不一样,他瞬间就明白了,钟翮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了他。 钟翮扫了一眼他毫无血色的唇,忽然有片刻不自在,将眼神移到了他的鼻梁,空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她也说不出那时候做这么个动作是为了什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冰凉的手指已经轻轻摩挲了一下陆嘉遇的唇,隔着一层温软的皮肉止住了他战栗的齿贝。在她轻柔的动作下,陆嘉遇停止了近乎自虐的行为。 “好了?”钟翮问。 陆嘉遇抬了抬头,春日的太阳照在他的眼睛上,晃了一下。他如梦方醒,后知后觉看到了低头跟在钟翮身后的四个人。他有些尴尬,“没事了……” 说完自动跳下钟翮的怀抱,就像是避之不及一般。可他又不愿意离钟翮太远,只堪堪退后半步。 钟翮笑了笑没在意,身手将衣衫拽整齐,“不必这样介怀。”话未说尽,她回头看向身后那四个人。陆知春与陆嘉遇有故,可方才又那样得罪过他,看神情是想向前又不敢向前。钟别意一身血污,手掌上的都快结成块了,她应当还记着方才口误叫了一声师叔这件事,眼神浑噩又复杂。云楠脸色相当不好,就钟翮经验来讲,估计这孩子回去还有一场病生,秦游倒是这几人中最为镇定的了,只是身上有些狼狈罢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世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各家长辈难道是在自己隐居这几年全部飞升了吗?派这么几个孩子来走这样凶险的一路。若不是命大遇见自己,怕是魂灯灭尽了。 “我瞧着你们狼狈成这样,直接走也不好,随我去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吧。”钟翮对着几人招了招手,“更何况,方才楼生的话,我不太放心,还得尽快回去一趟。” 说着伸手召出青鸟,青鸟这次出现比之前大了几倍。显然钟别意是见过的,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摸一下这大鸟的羽毛,可伸到一半又觉得这人是钟家如今弱势的罪魁祸首,两相纠结之下她装作不经意又将手缩回了身后。 钟翮瞧见了那人的小动作,也不在意,拍了拍青鸟的脖子。钟家人大概气质之上都有点吸引小动物的意思。青鸟原地蹦跶了一下,巨大的翅膀扇起一阵风,钟别意没防备,被气流撞得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钟别意刚坐稳,一抬头就撞上一对清澈的眼睛,那只脾气不怎么好的大鸟将头探在了她面前。钟别意一动不敢动,吞了吞口水。大鸟慢慢闭上眼睛,鬼使神差,她身后摸了摸大鸟的头顶。 那样温热的羽毛还带着属于禽类的一呼一吸,与自己的小破鲸鱼完全是两个手感。她混乱的心思,被这么温柔的一拂,骤然散开了。 “不用理它,它就是太粘人了。”钟翮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她抬头对上钟翮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你……”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你真的入魔了吗?钟家破败,真的只是因为你吗?可想法刚冒了个头就被钟翮洞穿。 钟翮打断了她,“上来,快走。” 陆知春神色忽然肃穆起来,转头对钟翮道,“前辈,揭阳村好像有魔气。” 钟翮心道不好,她本想着那大魔苟延残喘,怎么都该往西北无人驻守的地方跑,可万万没想到他铤而走险,回了揭阳村。 众人立在原地向东北方看去,那个熟悉的小村子曾经带着袅袅炊烟,驻守着身后的皑皑白雪,如今那层雪被滔天的红光融化,远远看着像一处熔炉。 事情与钟翮估计的别无二致,‘镜上’一破,重伤的大魔遁地而逃。命运伸手把被凝固了三十年的时间再次拨正,命数早就该尽的人像是早早就有了感召,平静地将灶台里埋藏的火星熄灭。他们来的时候轻飘飘,走的时候也该安安静静。 “阿文,钟仙长走之前教的法子能防住我们么?”阮明德将院子里年前搭着的香肠收了起来,都埋在院子外面的雪窖中。 霍文今日特别画了口脂,鬓角花白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脑后甚至还戴了一根对兰的玉簪。他帮阮明德将雪窖的门关上之后笑了笑,眼中却像是有泪闪烁,“我们总该相信这些后辈。” 阮明德顺势牵住夫君的手,为他扶正兰花簪,心中歉疚,“我让你吃苦了,这么多年,连像样的首饰都没给你几件。” 霍文伸手抹了一下鬓角,低声笑道,“说这个也晚了些。” 握在手中布满风霜的那双手刺痛了阮明德,她用拇指摩挲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痕迹,再抬头便红了眼圈,声音中竟然带了些哽咽,“若是……有片刻生机,我都不愿走这样的结局的。” 霍文伸手摸了摸阮明德的脸颊,然后将手掌按在她的胸口,他声音里满是恐惧却也全是释然,“你我身上,留着楼家先祖的血脉,明德,娘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意思你也知道。这血脉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我不懂,长大了多看了些残卷才明白,当年师兄一念之差,让先辈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将额头与阮明德贴在一处,“楼家祖训,生死若轻,我心如磐石。” 阮明德将他抱住,老泪纵横道:“你我死在一处,也算善终,就是可惜青荇了。” 霍文摇了摇头,“她会明白。” 二人话尽了,牵着手跨过房门。门口一道细细的白线,俨然按钟翮的吩咐早就准备好了。 阮明德牵着霍文衣衫整齐,两人十指相扣躺在了床上。他们都未曾将头转向另一边,而是无限眷恋地看着对方,像是要将对方的眼眸印进自己的心里一般。 阮青荇是被蒙在骨子里的人,阮明德与霍文守口如瓶,什么都没告诉她。楼家、魔族血脉、先辈扑火自焚一般的壮举都被他们瞒得滴水不漏。他们存了私心,将勒在阮青荇身上那些来自血脉的丝线一力扛了下来。他们要给阮青荇自由,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真相。 阮青荇从小被阮明德宠出一身温软心肠,霍文手中的树枝鞭打出了她的筋骨,除了脾气随意了一些,一切都像是他们理想中的孩子。这年她其实刚刚十九岁,筋骨气性被塑了一半,少年人的血还是热的,前途无量。 霍文只跟她说,孩子们阳气强,得待在一起。她从不怀疑自己家爹爹的话,为了安抚那群喜欢在学堂捉鸟的小孩们,干脆戴了一包糖。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学堂门口的盐线,然后半哄半闹将糖发了下去。好不容易得空休息,她抹了抹自己额头的汗,少女的身体刚刚长开,几乎一天一个样。腰间没几两肉,显得整个人像是一只长手长角的螳螂。她身后的孩子闹成一团,吵吵嚷嚷。 她百无聊赖地想,不知道钟姐姐那边怎么样了。天边忽然黑了一瞬,那一刻像是永夜降临一般,像是吹灭了房中的烛火。身后的额孩子们愣住了,紧接着胆小的孩子就嚎啕哭出了声。 阮青荇的眼睛还未适应这样的状况,甚至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那一下磕得很重,疼得阮青荇头皮一炸,她摸了一把自己被磕的地方,嘶了一声,满手都是温热的液体。 估计流血了,那一刻没来由地,她心口忽然剧痛,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一般。身披刀斧,骨肉分离,人间至痛。 她挣扎着将六七个孩子抱在怀里,用还未长成的身躯挡住那片可怖的黑暗。 “轰”一声炸起,像是天崩地裂一般,被遮挡住的天空又亮了起来,而声音来源的方向像是燃起烈烈大火。 连绵的火烧云映在她的瞳孔里,藏不住的邪气刺激得怀中孩子们哭得更加厉害。 她们看不到,她们的父辈或是正襟危坐,或是与爱人相拥,在那一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些楼家后人魂魄化成的清风如同无往不破的利刃,将空中污浊的魔气划开一道又一道缺口。 逢春应风而至,停在了阮青荇她们的房顶,将他们与这污浊隔开。 阮青荇被这样的变故惊地措手不及,虽然以前也曾跟着钟翮做事,可她一见鬼怪还是怕得不行。此刻屏障外黑气翻涌,像是阴狠的毒蛇,想要冲破这碍事的屏障将他们开膛破肚。 她早就在心里开始尖叫了,可她一声也不能吭。怀里还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她连矮一点脊梁骨都做不到。 揭阳村门口的枯草,像是得了什么神力,黑黝黝爬满了村门。一双红色的修鞋轻轻踩在了那丛枯草上。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婉转阴郁的声音顺着枯草一层一层漫上来,听得人脊梁发冷。细细听来,这段唱腔里还有古音,以至于阮青荇一时间都听不明白他在唱什么。 ※※※※※※※※※※※※※※※※※※※※ 晚安大家,注意身体健康哦。 第 38 章 那人一身黑团团云锦,交领内衬却是血红色,顺着雪白的脖颈交叠在胸前。他指尖血红,手腕上还挂着一串叮叮咚咚的铃铛, “归来……复行路……惟恐……意迟迟……”他轻轻勾了勾红唇,一步又一步摇曳生姿。揭阳村不大,门前延绵的白线像是棋盘上的黑线,将四溢的鬼气牢牢困在其中。 可它又是那样的脆弱而不堪一击。 他凤眼一转,眼瞳漆黑,“大魔大魔地叫,你们这些小辈,太没礼貌了。”他背后的黑气像是一道又一道黑纱,顺着裙角摇曳在他身后。 揭阳上方,浓云翻滚,他抬头瞧了一眼,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应该记得,我的名字是楼千秋。” 据说他生于混沌之时,无父无母,天地所诞,是从尸山血海里练出来的大魔,也是第一个以魔族自居,建立了门派的大魔。他肆无忌惮,偏执残忍,他自认天上地下独他一个,故此自名千秋。他没别的爱好,除了为自己养炉鼎。死灵魂魄当然珍贵,可活人那被天地灵气所滋养出来的皮囊灵窍更让他渴望。楼千秋就输在他的炉鼎身上,那个宣纸一样苍白的女子将自己办魂所化的匕首,捅进了他的心脏。至今他的后背仍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自此开始了长达千年的沉睡,楼家人洗去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一代又一代飞蛾扑火一般以肉身成为他的牢笼。 楼千秋身后的黑气骤然蓬勃,一道闪电骤然照亮天地,映出他冰冷的眼睛。 狂风中楼千秋缓缓矮下身子,伸出手指在那固若金汤的盐线上抹了一下。肌肤接触白线的瞬间,整齐有序的黑气凝固了一瞬,随即像是找到了出口的困兽,疯了一般倾斜而出——除了阮青荇在的那一处。 天际的云像是被人堆积在了一起,大风像是龙饮水一般扶摇直上,若隐若现的雷声遥遥传来。楼千秋就站在旋涡的中心,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阿阮啊阿阮,你竟然舍得要你的后辈用命催来我的大天劫?”他像是在对情人低语一般。 “那我们来试试啊。”楼千秋弯了弯眼睛,站直了身体。 混乱的魔气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归于他的身体,“起来。”他的声音骤然冷却。 房门内平躺的尸身纷纷睁开了眼睛,颈侧爬满了花纹。没了体内生气的压制,他们体内被压抑了千年的血脉终于反扑了回来。 阮明德和霍文站在最前,那样一群人脚下轻轻,步调一模一样向他们的先祖缓缓踏来。楼千秋拍了拍手,“虽然次了一些,但够用了。” 阮青荇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片逼近的黑影,为首的是她的血亲。火光电石间她忽然想明白了许多,她是被他们故意支开的。这样残酷的结局除了她与这群不谙世事的孩子,剩下的人都一清二楚,而他们始终对她三缄其口。 阮青荇额上的冷汗滴落了下来,她无暇去想他们究竟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她。他们一定有不为她知的难言之隐,阮明德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留下退路,那一刻阮青荇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自己就是这群稚子的退路。 逢春所化的屏障也像是感觉到了危险,骤然迸发出更亮的光芒。 她隔着这道翠色的屏障瞧见了站在屏障外的楼千秋,他胸口躺着一道漆黑的血洞,满眼都是冰冷的笑意。 “要出来吗?” 要出来吗,把你身上最后的血脉给我,而我给你自由。 他像是站在层层黑纱中,楼千秋看了一眼逢春,却毫不在意,他的声音化为一道线,从人群之外传到她的耳边。 “这个屏障,我进不去,他们也进不去,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他将手指撑在额头,露出一个微笑。 什么交易?阮青荇的骨骼像是都要被冻在一起。 沉默的回答被楼千秋听到了,“我用这些人换你出来。” “真的吗?”她的牙都在打哆嗦。 “真的,我怎么会骗你?”楼千秋肆无忌惮,却也志在必得。他什么都有, 阮青荇挡着怀里的孩子们,沉默了片刻,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而楼千秋时间有限,他眉间的不耐渐渐显现了出来。他什么都有,但要在这大天劫下活下来得有一颗心脏,说到这里他便想起了一只手便掏了他的心的人,一时间眉宇间戾气横生。 “那么……” 身后站着的尸魔们蠢蠢欲动,黑雾几乎将整个外界包裹。 孩子们惊恐而无助地看着挡在他们面前的阮青荇,在今天上午他们还从外面站着的人手里接过糖果零食,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有了很厉害的仙长给的法子事情还会变成这样。他们以为那一道道白线防的是从外面进来的东西,可若是危险来自于他们每日朝夕相处的人呢?他们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楚? 这世上仅存的楼家血脉们蜷缩在一起,望着这片看不到希望的人间地狱。 郑苑是这个村子里的小霸王,从前没少被阮青荇揍。可他们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只是玩起来没轻重。郑苑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她其实身高只到阮青荇的胸口。几步上前拽住了阮青荇的袖子,目光恳切,哆哆嗦嗦道,“别……别去……” 阮青荇在那一刻走神了,这群小孩,没有自己能活下来吗?她心中的茫然几乎要溢满这片净土,可她不能让这群萝卜头看出来,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我不会让他伤害你们的。” 她抬了头,让孩子们都进屋子,她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比在自己唇上,“别怕,别出声,也别开门,直到钟姐姐来,听到了没?”说完,眨了眨眼睛便把门关上。郑苑惊恐地看着那扇老旧的木门将光线吞噬地只剩下一条线,‘咯噔’一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这样消失在了光线里。郑苑抱紧了在怀里爆发出惊恐哭声的其他孩子们,咬了咬牙。 不知道这扇门能够撑多久,阮青荇伸手拍了拍门环,楼千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用的。” 说着,她就看见隔壁家那个最爱钱的吴大娘目光呆滞往前迈了一步,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整个人像是被热油泼了一般惊叫着消失在了逢春的边缘。 这样的场面是极为刺激的,尤其是那张脸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人,大概是还能行动的缘故,她脸上的神情满是痛苦,就算知道这有可能是魔族的把戏,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跟着被烫了一遍。 阮青荇望着那样残忍的景象一眨不眨,曾经她与钟翮闲聊的时候,好奇心旺盛,揪着钟翮魔族鬼族有什么区别。 钟翮不想多说奈何被她缠得不耐烦,只能叹了口气,停下正在画的符咒道,“鬼族已死之人,得了机缘长存于世,只不过当没入轮回的鬼魂失去所有的牵绊之后就容易疯。魔族不一样,天生下来就靠天地阴气活,更像兽类,所以也最不讲情面。” 那时候她不懂,如今却全然明白了。魔族没有心,不顾及血脉,没有怜悯之心,更没有道德规则。 她的声音像是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恐惧让血液冰冷又再次沸腾,阮青荇忽然坦然了许多。她直视着楼千秋,一字一句道,“好,也希望你信守承诺,放过我身后的人。” 楼千秋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 逢春认得她,在她踏出屏障的时候像是极为激动那样几乎迸发出道道电流,试图向她证明自己的强大。 阮青荇却视若无物,她的脚在抖,她的手也在抖,连嘴唇都没有血色。时间对于楼千秋来讲无穷无尽,可她不能让孩子们被耗死,更不能让长辈们尸首无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换取片刻喘息的时间,将筹码压在钟翮身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黑色的魔气裹挟着风沙向她扑来,将他与楼千秋裹挟在一起像是一个巨大的蚕茧。紧接着楼千秋的手便向阮青荇的胸口探去,一直以引颈受戮般姿态示人的阮青荇忽然暴起,她从腰后抽出了随身的匕首向楼千秋刺去。 匕首扎在了他的小臂上,可楼千秋像是毫无感受一般,甚至还一直挂着嘲弄的微笑,那只手已经没入阮青荇的胸口了。指尖没入的地方氤氲出鲜活的血迹,像一朵盛开的紫荆花。 可谁也没注意到楼千秋手上的血迹像是有了生命,顺着他的小臂爬到了指尖然后通入了阮青荇的心脏。 阮青荇目眦尽裂,黑色的纹路爬满了颈侧。楼千秋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因为他意外地感受到了阮青荇的痛苦……以及剧烈的心跳。 “你很害怕……”他的言语中并不带任何嘲讽的情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彼此在打什么哑谜。 阮青荇忽然就笑了,笑声中还带着咳呛,有细细的血线从她唇角落下。一双猩红的眼睛灼灼盯着楼千秋,笃定而充满恶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上面的雷声……是吗?” 楼千秋面上的笑意彻底无影无踪,没人告诉这个他血脉相容竟然有读心的作用。他气力不足,急于求成手指更进一步,几乎握住了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与此相伴的是他从未体会过的诛心之痛。 阮青荇笑意更甚,因为她听见楼千秋的惧意。 “你……原来,你想要的我心 ……啊”她的右手猛地攥住那只在自己胸前的手,那样大的力气几乎要将那只手拧断。 一道滚烫的血几乎是喷溅在了楼千秋错愕的脸上,因为阮青荇以凡人难以达到的速度将匕首穿透自己的手掌插进了她的胸口。至此,那颗心脏仍在跳动,他在更加震惊之下看着阮青荇将那个匕首拧了一圈。 他心心念念的心脏,就此四分五裂。 阮青荇十分欣喜,她的生命在流逝,可神魂未死,她狂笑地看着震怒的楼千秋,就算身侧燃起魔焰,将周围立着的尸首包裹其中也不为所动。 她才是真的像极了楼家人,缄默不言,取舍分明。阮明德他们在撒下盐线的时候就想到了吧,尸首才不是什么值得被保护的东西。 更让楼千秋惊恐地是,他身上的脆弱的魔气似乎感受到了压顶的天劫,像是寻求庇护一般顺着那颗破碎的心疯狂涌入那个鲜活的□□。 楼千秋连忙将手掌抽回,可那源源不断的黑气却不可阻挡。天劫的第一道雷已经落下,当即打在大魔脚下,楼千秋逃得狼狈,第二道第三道就没那么幸运了。一道惊雷正砸在他的肩上,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大坑。 楼千秋已经无力再站起来了,魔气逃散,一大部分都钻进了阮青荇的身体,她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液顺着胸襟将她身前的土地染成黑色。 几乎被四分五裂的楼千秋咬牙切齿,恨意滔天地望向奄奄一息的阮青荇,“你不亏是阮无书的血脉……” 话未说尽,雷劫落下,终结他漫长的一生。 钟翮远远站在青鸟背上凝眉望着揭阳村上方的电闪雷鸣,脸色算不上好看。 “那是什么?”陆嘉遇问。 钟翮没有回头,“楼家人用命给他添业障,提前引来了天劫,看这个阵势,若是无人遏制,他必然为祸人间。” 陆嘉遇似懂非懂,“那师尊在担心什么?” 钟翮愣了愣,皱紧的眉头下意识松了一下,“时间太长了……不该啊。” 最后一道天雷迟迟没有落下,因为在天劫看来魔气并未消散干净,血脉虽然相似,可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阮青荇垂死之际,用尽力气抬头,对着天际浓云坐了一个无声的口型,“来啊。” 惊雷落下,一道白影如同流矢一般向她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胸口像是有冷火在烧。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宽大的白袖就将她挡住,一道刺目的红光亮起,天雷落了下来。 “钟姐姐……” 第 39 章 尘埃四起,天雷劫一声接一声砸在那束渺小的红光之上,像是要将这个不速之客粉身碎。 阮青荇浑身骨头都已经碎尽,魔气纠缠,她仍旧不肯死。 “轰”一声巨响,头顶那道屏障骤然薄弱。钟翮唇线溢出血迹,她始终伸手护着阮青荇,一动也不肯动。 “走啊……” 她抬起满是血痕的脸,眼角像是落下斑斑血泪,五脏俱焚的痛苦与绝处逢生的希望纠缠在她脸上,那目光看得人惊心动魄。 魔气骤然收拢,脖颈上爬了一半的纹路几乎覆盖住了她的半张脸。阮青荇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骤然变成了金色,若是有心留意,这双眼睛与钟翮的别无二致。 她断去的骨头被这样一股阴惨的气息又重新接在了一起,她猛然撞开钟翮的屏障,悬浮至半空中。那双猎猎金瞳定定地看了一眼钟翮,转而在狂风暴雨中成了一道浓的化不开的黑烟,向长白山疾驰而去。 天雷终于心满意足,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际。 钟翮忘了一眼阮青荇消失的方向,她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就着半跪在地上的动作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才招手让停在天上的青鸟下来。 她胸口气血翻涌,拧了拧眉尽量不让小辈们瞧出来。为了不让陆嘉遇多想,她不等陆嘉遇开口便向他招了招手,“嘉遇,你父亲曾去过楼家,你的血脉想来应当不会被逢春排斥,去试试,把孩子们带出来。” 钟翮唇边的血迹还没抹干净,他知道钟翮不想她问,只能先点头。 陆知春忽然横剑,犹豫了一下道,“前辈,我去吧,他什么都不会。” 钟翮拧了拧眉,心道放狗屁。话未出口陆嘉遇却按住了她的剑柄,“不必。” 话音未落,陆嘉遇便大步走向逢春的屏障。随手在自己胸前画了个护身符,他也不托大,伸手探进了逢春。翠光骤然亮起,紧接着像是认出了来人,四周光缕收束,飞鸟投林一般钻进了那个房门紧闭的屋子。 钟翮低声道,“他们的血脉干净了。” 若是当年楼生心再硬一些,这道绳索早就卸下来了。可惜人啊,这一辈子所看即所见,周身哪里都是软肋,一戳便痛得生不如死。楼冥挂念楼生,不愿意让他背负独活的愧疚感,所以什么都不说。楼生太过聪慧,总觉得靠自己这点微末的力气便能逆了天命。 修道本就是一条鳏寡孤独的路,钟翮垂了眼睫,目光微暗。 光线再次照进来的时候,那些孩子被刺得一抖,这阵法不隔音,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郑苑大一些,她像是一夜见长大了,抱着剩下的孩子们蜷缩在角落里,即便是陆嘉遇来了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陆嘉遇怕吓着他们,缓缓走了过去顿了下来,试探着将郑苑的手臂放了下来——她太紧张了,手臂已经僵硬。 “小苑,没事了……”陆嘉遇伸手摩挲着郑苑冰冷的肩颈,“没事了啊……” 小孩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她哆嗦着看向陆嘉遇的眼睛,像是一只饱受惊吓的小兽。可是郑苑没有哭,“我姐姐呢?”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个孩子,钟翮抬脚迈步走了进来,接上了陆嘉遇无法回答的部分,“凶多吉少。” 钟翮的心肠陆嘉遇时常摸不透,她对年长一些的人诸多宽容,可对这些黄发儿童却分外残忍。 钟翮站在那群孩子身后,郑苑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猩红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像一口无声的泉眼一般冒出泪水。她不肯低头也不肯让身后的弟弟妹妹们听见,咬着牙,“她让我保护着弟弟妹妹等你回来,我做到了。” 年幼的孩子们纷纷抽泣出声,陆嘉遇将几个围过来的小孩子们抱在一起,低声安抚。 钟翮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郑苑的脑袋,“她可能没死,我会去查,小苑,你们是楼家最后的血脉了,我与你们先祖不同,该让你们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现在先跟我回去休息吧,好么。” 钟翮回了头看向身后站着的几人,“南公子会岐黄之术,不知道可否劳烦公子为这些孩子看看。” 云楠连忙点头,“前辈太客气了。” “那这样吧,你们先随我去住处休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如何?” “多谢前辈。” 钟别意几人几步跟上钟翮,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走向那个小院。院子中有两间客房,几日不在房间积了不少灰尘。云楠体弱,一进门便被铺面冷气冻得一哆嗦。 秦游瞧见了伸手掐诀,借了些自己的元阳给他护体。到了现在几人应当都看出来钟翮身份的奇异之处了,可她于几人有救命之恩,也不好开口,只能默默适应。 钟翮指了指客房,“各位随意。”说着便进了主屋。 几人等到安顿好孩子们天色便暗了,陆嘉遇和云楠秦游轻手轻脚从睡满了孩子们的房间退出来。 秦游小心地关上了门叹了口气,“才这么小。” 云楠走下台阶,“是啊,哎,陆公子你能看到了?” 陆嘉遇愣了一下,摸了摸眼睛,“啊,是我师尊把眼睛借给我了。”对啊,她怎么没拿回去。 秦游欲言又止,低声道,“陆公子,大概是我多事,可前辈身上的气息不对,公子还是少与前辈换眼睛的好。” 这话实在是不讨喜,可陆嘉遇也没生气,微微颔首道,“多谢秦公子提点。”毕竟他不知道鬼眼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秦游也知道自己这话说了没用,“你我同岁,叫秦公子怪怪的,不如叫我名字秦游便是。明日我们应该就会分道扬镳了,这是我们秦家的名帖,若是日后有机会可以凭这个来寻我。” 同龄人的善意对于陆嘉遇来讲可以说是稀有了,他有些紧张,接过名帖,勾了勾嘴角,“多谢,叫我嘉遇便好了。” 云楠笑了笑,嘴边露出一个梨涡,“嗨呀,这才对嘛。” 钟翮站在自己床前,她望着远处的长白山神色不明,片刻一阵翅膀翻飞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我去看看。”黑暗中她对着青鸟低声道。说罢伸手让青鸟回到了她的躯体内,像是一小片融化的月光,“辛苦了。”她的声音又低又缓,恍然间还带了几分柔情。 话音未获,原地已经没了人影。 长白山终年的雪线延绵起伏,顺着山岭一直藏进松林。钟翮的青鸟耗费太多,藏进她的气海修整去了。没了坐骑对她来讲倒也不大事,月色与雪色交融,整个山脊落下一层银白,像是一节锃亮的刀锋。钟翮脚下踏风,疾行至山脚猛然停了下来。 脚边细碎的雪块被她衣衫带来的风吹散了些,阮青荇就在这里。钟翮嗅得到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即便这里雪地光洁平整,半个脚印都没有。 钟翮深吸了一口气偏头看向身后丛丛松林,无数黑气从她脚下升起,再一眨眼,钟翮灰色的眼瞳便被细密的金色取代。她抬脚向雪上踏去,周围静谧得像个死地。钟翮踏雪而行,脚下竟是半分痕迹都没有。 那点腥气在这双金瞳下几乎无处遁形。钟翮追着那条断断续续的红线,不紧不慢地走。直到红线消失在一个被石块掩埋的山洞口。 钟翮伸手拨开掩映在眼前的松枝,脚下步子未停,无数细小的黑气将碎石一块一块运开,远远瞧着竟像是这些杂物为她一人让路一般。 “无用功罢了。”钟翮逆着月光,藏在阴影里,声音却比冷泉更冷。 面前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却骤然亮起一束焰火,角落里一团阴影动了动。残存的意识先行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洞中汹涌的魔气似乎得到了安抚,渐渐平缓了下来。这其实对钟翮没什么影响,她太熟悉了,就像站在温水中一般。 她两指抵在眉心,轻轻揉了揉,倦意已经遮掩不住了,“阮青荇,过来。” 角落里的人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才转过了身。可当她转过来的时候,脑海中轰鸣不止——她对上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双金瞳。 也不能这么说,钟翮那双金瞳并未刻意收敛,大抵由于属于陆嘉遇的眼睛并未还回去,无数似有似无的鬼气将那双眼瞳衬得万分邪气。与这双眼比起来,阮青荇不过是个牙都没长齐的稚子。 “你的眼睛……”阮青荇喃喃道。 她话未说尽,钟翮便施施然道,“我当不起你一声仙长,人间的血脉已经死了七年有余了。” “那些孩子你都护下来了,都在我那个小院子,什么时候带走?”钟翮戳开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抱臂斜靠在一旁的青石上修生养息。 阮青荇摇了摇头,身上溢散出来的魔气徒然变得滚烫,她惊得立不住,捂住胸口撑在了那块石头上。硬生生凭着血肉之躯在石块上抓出了一道沟壑。 钟翮连眼睛都没动一下,阮青荇喘了两口气才开了口,脸色比尸体更难看,“我不能回去……” “所以你就把那群孩子给另外一个大魔头?”钟翮气笑了,伸手按在阮青荇的眉心,一道复杂的红色莲花纹就出现在了她额上。 阮青荇看不见,她只能感觉到一阵霸道的冷气兜头而下,本来滚烫的灵台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时间清醒了过来。她周四乱窜的魔气在那道鬼气的约束下渐渐安分了下来,她终于寻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不过是入魔罢了,你的神魂仍旧是你,只是要受些苦,楼家人好不容易将血脉洗干净,忽然跟着别人姓是什么道理。”钟翮收回了手。 “我想知道楼家于我,到底是什么?”阮青荇抬头看着她。 钟翮迎着她的目光开口,“属于你的我都会告诉你。” 那些尘封的真相,被钟翮一页又一页吹去尘埃,揭开给了阮青荇看。她本不必这样做的,谁家在仙门里立起来了,谁家又在仙门中泯灭,这样的事情沧海一粟,似乎在史书上连留名都不必。可她讲得很细,等到结束的时候,月色已经上中天。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人有资格隐瞒,哪怕是他的先祖。 她掸了掸白袍上的灰尘,仰头看向那轮明月,片刻又像是僭越了一般收回目光。“我不是来救你出苦海的,阮青荇,你合该恨我。” 阮青荇站在黑暗中,哑声道,“我恨你救了我么?” 钟翮偏过头来,神色很奇异,这人间苦楚分明落在阮青荇身上,可痛感似乎都传到了她心上,钟翮笑了笑,“你该恨我将你拉进深渊中。” “可你给孩子们留了退路,我们扯平了。”阮青荇轻声道。 钟翮却笑着摇了摇头,她像这么真笑的时候很少,那双眼睛眼尾弯起来的掩饰像是闪着细碎的光,“你会明白的。” 可惜那样冰雪消融的笑意转瞬即逝,不知道是不是阮青荇痛极出现了幻觉,钟翮的脸色徒然变得雪白,像是一开口就要融化的样子。 “经脉气息可都记住了?照着之前那样的感觉梳理魔气便是,那些孩子们我会交给钟家,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拿这个名帖去钟家要人。”说着钟翮将一张名帖放在了洞口。 阮青荇动了动,“那我怎么寻你呢?” 钟翮却已经大步向前,“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那道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尽头,阮青荇不知道钟翮在她头上留下的是移情印,一般仙门家若有弟子受了重伤或者修行出了岔子气血逆流,长辈便会在他们额头留下印记,随即痛楚会分一大半到那人身上。 只是钟翮没告诉她罢了,这样的痛会让人发疯到什么程度,她最清楚了。再次体会这样的锥心之痛的刹那,她竟还有些怀念。 等到回到房中,已经四下寂静了。房中的灯居然还亮着,钟翮忍着额间剧痛,推开了门。 床中央陆嘉遇正裹着被子坐着等她。 钟翮不怎么意外,她沿着床边坐下,“还不够累么今天?” “她怎么样了?”陆嘉遇开口道。 “死不了。”她眉心抽着疼,可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那双毫无血色的唇。 陆嘉遇为她拉了拉被子,像往常一样侧躺在钟翮身边,“秦游给我递名帖了。” 钟翮知道这孩子满心都是想问的问题,偏过头看他,“接了么?” “嗯。”陆嘉遇点了点头。 头又开始疼了,钟翮心里“啧”了一声,偏过头将一只手搭在额上,“想接就接吧,秦家散得七七八八,仙门里只会写书的门派本就不长久,气数已尽是正常的,秦游当是这一辈的楚翘了吧?瞧着还挺有野心,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递名帖么?” 陆嘉遇掖了掖自己的被子,将下巴露出来,“因为你。” 钟翮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被这么一个答案噎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陆嘉遇显得很无辜。钟翮笑了笑,“因为你爹,他是当年的名仕,要声誉有声誉,要实力有实力,月华剑出,多少人闻风丧胆。” 陆嘉遇抿了抿嘴,不知道怎么显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我不喜欢他,有点像周府那群争家产的女人。” 这么个比喻倒是新奇得很,钟翮低低地笑了,半晌偏头凝视着陆嘉遇,“你倒是聪明,要是……” 要是什么?陆嘉遇没听清,于是凑近了些。钟翮也正巧低了低头,于是他便正撞上一双灰色眼眸。 “要是你再强些就好了。” 说完,便没了声息。陆嘉遇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 晚安哦。 第 40 章 陆嘉遇睡着几乎是瞬息之间,一道似有似无的黑气如同一床薄薄的杯子轻轻搭在他身上。她的院子里容不下生气,除了陆嘉遇。在这一片如同永恒的寂静中,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像是一道有一道南边来的春风。 钟翮缓缓睁开了眼睛,银灰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了闪。她披衣坐了起来——外面还有人在等她。 外面等着的不是别人,是憋了一肚子疑问的钟别意。她不似其他三个人那样置身事外,不论当年苍梧山覆灭还是如今她与钟翮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钟别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到身边的人都睡着了以后轻手轻脚爬了起来,她拖着游魂一般的步子走到了钟翮的院子前。 灯已经灭了,她也不在意,只是站在院子中间瞧着紧闭的房门发愣。 只是她没想到,在下一刻,那扇门就打开了,里面一双银灰色的眸子正对上她。钟别意心里烧起了一把火,好了这下她得解释为什么大半夜要站在别人房间门口了,活像是个听墙角的被抓了个现行。 没睡醒的钟翮其实不怎么有耐心,抱臂靠在门框上,垂眸看向自己那个不怎么着调的师侄。很奇异的是,静下来之后她能够很轻易地看穿那层吊儿郎当下的茫然。但钟翮不会主动提及,他人的脆弱也同样需要被尊重。 “找我什么事情?不用担心,他不会醒。” 钟别意差点咬了舌头,犹豫了一下,“我是来多谢师叔的。” 像是被烫了一般,钟翮抬眼燎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钟别意,她眼中有温和的气息暗暗涌动,却在被发觉之前藏进了夜色中,“既然是长辈,这些就不必多提了。但你要说谢,不如帮我个忙?” 钟别意愣了一下,“师叔请讲。” “那一屋子孩子,可能得拜托你照顾一月,一个月后有人会带着我的名牌去接他们。”钟翮说着便觉得倦意深重,醒了醒神。 “我没见过师叔的名帖,不过,我们这一脉人微言轻,不好解释,我怕出岔子。”不是钟别意不愿意,只是他们在苍梧山立足都难,她担心照顾不好这群孩子。 钟翮并没什么不悦的神色,“就说你们行至一处大火烧山,救下的来就行了。钟家自古就有这个沽名钓誉的传统,不必担心,别人会为你们编得更合情合理一些。” “什么火?”钟别意下意识就问了。 随即就看见钟翮笑了笑,那个笑意说不出来的渗人,“明天就放的火,还有,我的名帖应该在静心堂有一个,就在犯错最多的那一列,如果这些年没人超过我的话,应该还在最顶层。” “……”为什么有人提及自己当年受罚还这样肆无忌惮?钟别意挠了挠头发,“我筑基还未小成,可能进不去静心堂……毕竟没了师尊所以就得小心一点。”她苦笑。 钟翮挑眉?“这就不好办了?怎么带你们的师尊不上心吗?” 钟别意没说话,撇了撇嘴,“不可语人是非。” “去你师尊房间下撬个砖,里面有些基础书籍的手稿,照着看。”钟翮偏了偏眼睛。 钟别意,“?” 这场故人相逢的对话终结于,钟翮有些心虚的一句,“当年师尊罚我抄书,师姐帮忙,咳,我准备留着下次用来充数……” 似乎是太丢脸,她并不愿意再说下去,摆了摆了走回了卧房。 她是真的打算下次用,只是再没有机会罢了,阴差阳错能给后辈忙些忙也是好的。 隔天早上陆嘉遇醒来的时候,钟翮还没醒,她眼底的青色很重,连唇色都没有。瞧着就像是大病了一场,陆嘉遇忽然心里一慌,伸手便向她的鼻息探了过去。 只是还未到达,一双修长的手便抬了起来,将他的指尖握住。钟翮闭着眼睛,“不要清白了?” 那双手太冷了,冻得陆嘉遇一哆嗦,还未反应过来钟翮在说什么,“什么?” 钟翮睁开了眼睛,她躺在床间偏头看陆嘉遇,从这个角度看她的眼睛狭长而温和,大半的光都被眼睫藏进瞳孔里——就像一口枯井。 “陆嘉遇,你今年十五了,跟我睡合适吗?”钟翮侧过身枕在他的膝盖上,另一只手从他腰后穿过,将整个人抱在怀里。 陆嘉遇后知后觉浑身一僵,像是被人抽了脊梁骨。钟翮肯定也感觉到了,低声笑了起来,狭长的眼尾上挑看他,“这个感觉记住了没?不许跟别的女子这样亲近知道么?” 日光从窗外漏进来,落在她的眼瞳上,照得她的目光波光粼粼。陆嘉遇背后爬上一束电流,整个人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低头迎着钟翮的目光,看着她没有血色的唇一开一合,钟翮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气落在他耳边。 “没有三媒六聘就这么对你的女子,多半都是在骗你。” 说完钟翮像是逗够了他,松开了他的腰肢退了回去,将一个手臂枕在脑后,支起一条腿,眯了眯眼睛,“记住了么?下次半夜不要进我屋子。” 钟翮包裹着他的气息如同潮汐一般褪去,“我担心你。”陆嘉遇低声道。 钟翮哂笑一声,“抱歉,是我让你担心了。”说完她起身靠在了床头,昨夜想来阮青荇那边进展地不怎么顺利,这么一波又一波的剔骨之痛折磨得她整夜无眠,不然也不至于陆嘉遇醒了她都不知道。 钟翮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年轻男孩的长发柔软得像一把名贵的绸缎,温热的体温顺着那把绸缎传了过来,“多担心自己,听明白了么?” “我不担心。”陆嘉遇顺着钟翮的抚摸闭了闭眼睛,像是个什么被抚摸的小动物。 钟翮顿了顿,心中莫名一窒,随即若无其事道,“为什么?” 陆嘉遇睁开了眼睛,定定看着她,“因为你会照应我,你不会骗我。师尊,只要你安好,我就安好。” “我从没想着跟别的什么人走,我想一辈子呆在师尊身边的……”陆嘉遇偏了偏头,垂下了眼睛盯着自己的指尖,“钟翮,你是我的神,” 男孩近乎剖白的话让钟翮的血骤然冷了下来,她神色莫名,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低声道,“大逆不道。”轻飘飘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师尊不把眼睛拿去了吗?”陆嘉遇在钟翮即将推门出去之前忽然想了起来,怎么自己还能看见。 钟翮头都没回,“你先用着吧。” 她瞧着与平日别无二致,可出门之前还是被门槛绊了一下。 ※※※※※※※※※※※※※※※※※※※※ 翻车钟翮,在线插旗 第 41 章 钟翮方出了门就见钟别意跟蹲守一般站在门口。其实也没别的事,钟别意就是想着今日要走了,应当与这位小师叔见一面。她与她本该很亲密的,可小师叔这些年已经从众家头疼的纨绔变成了一块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的凤凰儿。这位凤凰儿连骸骨都没留下,生也不算,死也无归。 钟别意在漫长的失眠中误打误撞咂摸到了点钟翮难堪的处境,她身上汹涌的气息很明显与仙门弟子身上的灵气不是一种,不是鬼气就是魔气。不管哪种,她都不配再回去了。 钟别意有点微末的难过,他们这一脉式微,总想着还有些什么办法能让师弟师妹们过好一些。 钟翮不知道怎么,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奇异,她正对上茫然的钟别意,偏头咳嗽了一声,“还有什么事么?” 这么一句不远不近的问候,给钟别意正当头泼了一头冷水,大概是昨夜的照拂让钟别意产生了他们很亲近的错觉,其实他们在两天之前才刚刚认识罢了。 她的心思转得很快,收敛了心中那点寒意,笑道,“我们今天就走了,师叔说的我都会记得,所以来跟师叔道别。” 钟翮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好活泛的心思,听着倒是真的像个天真烂漫的小辈。转念一想罪魁祸首又还是自己,这孩子这样心肝玲珑不过是因为没有师尊照拂。她看着钟别意吊儿郎当的站姿,肩头永远微微倾斜,像是担着一副卸不下来的担子。 “不必钻营这些。”钟翮的话毫不留情面,可语气却平缓了不少。 钟别意恨不得眼观八方,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变化,她有些不自在地站直了身体,“还请师叔明示。” “你筑基未小成不全是由于没有那些灵气资源,那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钟别意,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师姐的首席弟子,你要照拂的人很多。”钟翮仿佛从没说过这么多话,一阵春风吹来,她鬓角的长发微微扬起。 “你知道为什么肯照拂你们一脉的长辈少么?” “因为你们太弱了,你要强起来,强到不可撼动,你想要的自然就都来了。” “你们可得快点长大啊……”钟翮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跟师姐都等着呢。”那道声音太低太小,像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钟翮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像是有实质一般,钟别意忽然眼眶一酸,可她不能哭,低头行了大礼,“多谢师叔。” 钟翮摸了摸鼻子,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那个什么,后山不是有各种试炼场么,没事都泡泡,好过你去跟这群年轻人打交道,禁地,偶尔……也可以去。”她毫无带坏后辈的自觉,摸了摸鼻子,“争取来这次出来的机会,很不容易吧,就是亏了,还不如去禁地扫地。” 钟别意倒是真心实意笑了,摇了摇头,“不亏。” 陆知春正巧从房中出来了,她手里没拿剑,大概是因为陆家那种奇奇怪怪的礼节,她毕竟有正事同钟翮说。 “前辈。” 钟翮摆了摆手,止住了陆知春要行礼的动作,“不用这样古板。” 陆知春对于百家对陆家繁文缛节的嫌弃心知肚明,故此也没什么反应,抬头道,“前辈,我今天是来问您要人的。” 钟翮一只手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眯了眯眼睛,“嗯?我没意见。你得去问他。” 说着便让开了方才从身后出来的陆嘉遇,他听了一半,就听见钟翮那句“我没意见”,脸色不大好。 钟翮笑了笑,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头发,“别气,好好人家说。” 陆知春却显然激动得多,“师弟……” “谁是你师弟?”陆嘉遇当即就炸了毛,冷眼横得陆知春一个哆嗦。 “别这么凶,去吧,跟陆姑娘好好谈谈。”钟翮转身回了房间,走之前怕钟别意尴尬,还好心回头道,“钟姑娘要进来喝杯茶么?” 钟别意顺坡下马,“好的,师叔。”一溜烟跟着钟翮就进了房子。 院子中终于只剩下两人了,陆知春知道这事情不好办,可她做不到放任陆嘉遇流落在外。 “师……陆公子,我是真心请你跟我回陆家的,你是陆家的嫡亲血脉,前辈给能的,陆家能给更多。”陆知春恳切的瞧着他。 “更何况,虽说前辈救了我们,可前辈身上气息似乎是鬼气,有时候还有魔气,恐怕不是好归处。”陆嘉遇脸上神色不变,陆知春急得吐血。 她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换陆嘉遇回心转意哪怕片刻,可惜注定是无用功了。 陆嘉遇安静地听完,抬眸,“陆家不行。” 陆知春一愣,“什么?” 陆嘉遇看着她,放慢速度又说了一遍,“陆……家……不……行。” 陆知春快给这个小祖宗跪下了,崩溃道,“为什么!” “因为八年前,我爹将我托付给了钟鸾道长,他并没有回头找陆家,我应当遵从我爹的意愿。”他抬起眼睛笑了笑,心却硬得像块石头。 钟别意坐在屋子里一一言难尽地喝着钟翮的白水,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旁观钟翮就自在多了,由于昨夜没睡好,靠在软塌上眯着眼睛打盹。 光听外面陆知春的语速,钟别意觉得她急了,瞧着自家师叔和风细雨的样子,钟别意就觉得好笑,不该担心一下吗?“师叔?你希望陆公子走吗?” “希望。”钟翮闭着眼睛,想都不想回答道。 钟别意一愣,“哎?我以为你还挺喜欢他的。” 钟翮勾了勾嘴角,睁开眼睛坐直,“怎么,不是很明显么?去陆家做嫡亲弟子要什么有什么,我怎么比?” 钟别意一时间无法反驳,喝了口白水,试图安慰钟翮,“我觉得陆公子不会走的。” 钟翮又不说话了,钟别意只好自己把自己的话匣子锁上,这一场谈话真是谈了很久,陆知春在外面憋,钟别意在里面憋。 有什么理由不回陆家呢?那可以陆眠风的出生地,是陆嘉遇的血脉归途,而钟翮只是他命里一个过客罢了。不过是那点可有可无,却无比坚固的“私情”罢了。 那个春天里,钟翮躺在椅子上,听着她的小弟子在外面跟欲哭无泪的陆知春讨价还价,既不愿意跟陆家回去,也不愿意妥协告诉他们以后长住在什么地方。来来去去干净地像是要与陆家毫无瓜葛,钟翮闭目凝思,年轻人行事莽撞,连半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就像是自己这里……是什么好的归处一样。 陆嘉遇的声音很好听,大概是遭逢大难之后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从前那样凄恍绝望像是黎明前结在草叶上的露水,晨光一照就消失了。他与陆知春喋喋不休争论的时候一定很高兴,就像是悄悄在心里计划着属于他们的未来,钟翮比谁都更清楚,只有少年才敢讲一生。 她心里藏着一片废墟,在这年春日的早晨,有什么动了动,一株幽兰便开了。可钟翮也比谁都清醒,从前那些计划在这一刻分崩离析,她做不到折去这一朵饱经风霜幽兰。尘埃在顷刻间便落定,她其实想要陆嘉遇回去的。可钟翮犹豫片刻,却没有开口,只装作当真随他的样子安静看钟别意喝水。 陆知春也有自己的毅力,她绞尽脑汁从清晨劝到傍晚,夕阳落尽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 钟翮行至他身后,“决定好了?” 陆嘉遇仰头看她,“嗯。” “跟在我身边,会很苦的。”钟翮低头,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尾。夕阳从他发梢穿过,将他的眼眸染成了金色。 “人间的苦,我都尝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一点。” 钟翮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不能这么说。” 陆知春无功而返,钟别意带着那几个小孩子回了钟家,唯独秦游不甘心,他还未到秦家故土便被迫返回。 云楠低声劝他,钟翮身后跟着陆嘉遇,远远走来,瞥了一眼秦游,她对秦家印象不怎么好,大概是嫌弃秦家记事太多计较。 “河西走廊断绝已经十几年了,就你们几个去了也过不去,回去吧。”钟翮道,“大抵再过四五年,那边应当会有大动静,到时候再走。” 钟翮说完仁至义尽,向这群懵懵懂懂的孩子摆了摆手便带着陆嘉遇进了长白山。钟翮像是死而复生的幽灵,钟别意仿佛也只是凭借运气碰到了她一次,之后几年钟家也曾派人来揭阳村寻找,始终一无所获,甚至连揭阳村都不曾存在。 每一年冬日的大雪,都能盖住很多痕迹。 ※※※※※※※※※※※※※※※※※※※※ 陆嘉遇会长大一点,一点点。 第 42 章 长白山的气候从来都是积雪三尺,越深入北方山脉,气候越冷。陈年积雪一层又一层堆叠在一起,无数雾凇枝丫横斜,像是玉刻云雕。这片漫山琼枝中有一抹显眼的青色,钟翮的青鸟瞧着比几年前好看了许多,不像从前飞两下就需要回去歇两个月的样子。青鸟像是在等什么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闪不闪抬头看着半空中。羽尾清光流泻,远看像是拖着一尾星河,星星点点的流光从羽毛上渗进雪地里。 满树的琼枝忽然摇动了起来,逢生穿林而来,堆积在枝头的雪哗啦啦落了下来,青鸟却忽然兴奋起来。它仰头鸣叫了一声,空山玉碎,拍了拍翅膀,扇起了满地玉尘。巨大的翅膀在地上扑棱了两下,兴奋得跟个孩子一样跺了跺脚,但是它并没有飞起来,而是在雪地中跳了两圈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兴奋地等待着什么。 一阵寒风带着雪碎扑朔着撒了满地,跟着一串晴朗的笑声坠进林间。 “你在这儿啊……”少年一身雪白,从半空中跃了下来,像是一只漂亮的白鹤。岁月将陆嘉遇的手脚拉长,眉目间的稚气被满地冰雪洗去,那双眼眸不再是黑沉沉的样子,映着满地雪色呈现出一种透着光线的浅棕色,像是得了神的偏爱,将天地间一缕晨曦藏进了他的眼睛,而眉目间却藏了山川。 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周身一件白袍银线裹边,绣着密密麻麻的辟邪咒,就是放在当今最富有的秦家也是不输的。他腰间束着一根红绳,衬得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不是稀世美人那样盈盈一握的身段,少年刚刚二十岁,身量开始无休止地长高,却怎么都不长肉,伸手放在肩头摸着都硌手。衣袂飘扬,隔着几层布料透处隐隐约约蝴蝶骨的形状。陆嘉遇脚下微动,踏在雪地上行至青鸟身前,身后却无半点痕迹。 “走,回家。”他对着青鸟伸手,青鸟会意,拍了拍翅膀,身量变小,瞧着与一只鹦鹉一般落在他肩头,似乎是有些不满,低声哼哼了两声,蹭了蹭他的额脸颊。 陆嘉遇伸手拍了拍它的头,“不是,你跟我撒娇有什么用,家门口不能飞的规矩是师尊立下的。” 说着,青鸟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在他肩头蹦了蹦。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跟师尊说的,但是你想想,每次你要用原形飞过去,门口刚扫好的雪就得从来。”他絮絮叨叨与肩上叽叽喳喳的青鸟念叨着向雪林深处走去。 一层雪盖之下,山岭尽头,一处红墙木屋出现在一人一鸟眼前。院子很小,不过两个房间,一个厨房。 深青色的门环微微开着一个缝隙,天色将暗,透露出昏黄的光。像一束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陆嘉遇下意识要伸手推门,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刚迈出去脚就收了回来,他立在门口跺了跺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衣袍,确认没沾染什么血迹灰尘,紧接着将肩头落下的雪拍掉。做完这一切他才满意,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中的灯还亮着,一阵阵好闻的气味从厨房传了出来。陆嘉遇动了动鼻子,几步快跑了过去。 钟翮正挽着袖子站在灶前炸年糕,她远远就听见了陆嘉遇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瞧见驮着只鸟的小徒弟立在雪中。 陆嘉遇还未动,一阵冷风便向他颈侧袭来,只不过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未曾碰他一根发丝,只擦着衣料将他肩上那只青鸟拂了下来。 青鸟坐得好好地,被人骤然扔了下去炸出一丛火,一抬头便碰上钟翮轻飘飘的眼神,这么一只不可一世的小炮仗瞬时哑了火,自顾自迈着爪子自觉离开。 陆嘉遇觉得好笑,不知道怎么,这些年过去,青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钟翮有意无意都喜欢让他带着这个魂影,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沾沾人气”。她说的没什么错,青鸟一天比一天更加活泼,像是曾经虚弱的魂魄被人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暖了回来,时至今日,瞧着像是一只巨大的鹦鹉,性格倒是意外的闹腾。 他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打着哈哈,“师尊你怎么这么嫌弃它。” 钟翮无奈,招了招手让他进来,随手从盘子里捏起来一块刚炸好的年糕塞进了他嘴里,“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魂影喜欢呆在人燃着魂火的地方,你本身体弱,魂火就不旺,老让它蹭还了得?”钟翮眯了眯眼,恨铁不成钢道,“偏生跟你说话你就当耳旁风一般,纵容得它无法无天。” 陆嘉遇不怕钟翮数落他,鼓着腮嚼温热的年糕嚼得含含糊糊,“好吃!” 钟翮偏了偏头,“出去吃饭。” 这一日正是上元节,雪山深处半点烟火气都没有,除了夜半时分横亘在头顶的璀璨星河。钟翮炸了些年糕,煮了点元宵就权当过年了。从前钟翮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连灶台都没碰过,她肉身半死,神魂也早已辟谷。到如今这么点未曾舍弃的烟火气,竟全是为了迁就陆嘉遇。 小时候在周溯身边长大,按理来说他不该短吃食。可惜周溯不是寻常人间的娘亲,陆眠风支离破碎,看顾不上他。周家的长子,竟然是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 钟翮从前不知道,直到入山的第二个月,夜雨交加里陆嘉遇半夜三更抱着被子从自己屋子蹑手蹑脚钻进了钟翮房中。她睡得很浅,一睁眼就看着陆嘉遇光着脚披散着头发站在床下哆嗦着看她。 陆嘉遇是被疼醒的,从前雨夜被凉风一吹便容易犯这个毛病,小时候他倒觉得没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上次是为什么,大概痛觉在他十六岁这年才醒来。他辗转反侧,竟觉得睡不着,抱着被子裹着冷汗津津的自己钻进钟翮榻上。他也不管钟翮让不让,自顾自在钟翮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小孩固执得像一个蚌壳,怎么都撬不开口,无奈间,钟翮只能让他背靠着自己,将人搂在怀里,伸手拨开他冰凉的手指,在腹部按了两下,“这里疼么?” 陆嘉遇不知道怎么便忍不住眼泪,偏过头隔着夜色看她,然后点了点头。 身后的温度忽然撤去,冷意顺着陆嘉遇的脊梁骨,刀子一般往里戳。他缩得又紧了些。昏暗迷蒙中,他感觉到钟翮下床,去了厨房做了什么。不一会她便捧着一小盒热粥回了房中。 “起来,吃点再睡。”钟翮将人哄了起来,偏偏疼迷糊的人只知道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她,不会开口也不会动。 钟翮只好让人靠在软枕上,小心用勺子撬开唇齿,一点一点灌了进去。她几乎一宿未眠,陆嘉遇喝了粥倒是温顺了许多,侧身低声呢喃了一声什么便没了声息,应当是睡着了。 钟翮靠近了些,却什么都没听到。 也许这么多年,连陆嘉遇自己都早已忘记那年神思恍惚里的呢喃,“我是不是很麻烦。” 正想着,就见陆嘉遇穿着单衣从庭中走了过来,钟翮下意识皱了皱眉,身手便招来一件大氅,笔直飞向了陆嘉遇,“怎么,不怕胃疼了?” 陆嘉遇接了衣裳,从善如流将衣衫披上,“师尊,我……先去睡了。”说着便想溜走。 本以为钟翮会像以往一样点点头便作罢,谁想到她偏了偏头,“你在房中等我一下。” 陆嘉遇心里咯噔一声,恨不得溜之大吉,可惜钟翮太熟悉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了,抬了抬下巴眯了眯眼,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他认命一般回了房中,盘腿坐在床边等钟翮进来。这次他出去,是因为南边有村落总有人家新嫁郎暴毙,钟翮抽不出身,便让陆嘉遇带着青鸟去看看。还未探出什么名堂,陆嘉遇先带了一身皮肉伤回来。师尊慧眼如炬,必然是看出来了,伤口不敢想,一想就火辣辣的疼。 陆嘉遇微微动了动肩头,门忽然响了,钟翮拿着一个青瓷瓶走了进来,眼上蒙着红布,脚下却毫无凝滞。 “上衣脱了吧,我只能看到伤口。”钟翮走近了些。 陆嘉遇自觉理亏,偏头将后颈露出来,衣衫褪到肩胛骨下。钟翮红布中的眼睛瞧不见陆嘉遇背上的均匀骨肉,唯独一道乌青泛着黑气的伤口映入眼帘。 “巫女?”说着,钟翮伸手将药膏放在手中暖化,然后缓缓按在了他背上。 钟翮的动作已经很轻柔了,可陆嘉遇还是疼得一抖。 似乎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大,陆嘉遇冒着冷汗道,“师尊你其实不必蒙眼……我不介意。”话未说尽,钟翮动作突然一重,陆嘉遇当即被疼痛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胡说八道,便是道侣也没你这么大胆的。”钟翮故意按了按那道伤口。 陆嘉遇嘴上不说,心里念叨:我就是想做你道侣!可惜这孩子有贼心没贼胆,只敢偷偷想一想。 “怎么伤的?”钟翮话为他将衣衫整理好,然后才卸下红布。 问到了正事,陆嘉遇收起心里的小九九,“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在回来之前,我去过了灵堂,临行前喝了口水,还未咽下去背上便一阵灼痛,我不敢托大,护了心脉,封了穴道,将喝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就没再疼了。”他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经所见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一清二楚。 钟翮垂眸,脸色算不上好看,余光像是黏在他脖颈后露出的一点伤痕,“这是巫女的厄诅,好在这位大概只想给你个警告。” 陆嘉遇愣了一下,“什么?” 钟翮没回答,转过身在他换下来的衣衫上摸了几下,不一会便在夹层中寻到了一个小荷包,荷包又小又轻,夹在衣衫中若不是仔细翻找根本寻不到。 钟翮没当着陆嘉遇的面打开,只嘱咐他早些睡,摆了摆手便回了房中。 她点了房中的灯,将那个荷包裁开,里面是一块烧焦的婴孩指骨,一小片银叶子,还有一缕干枯青灰的头发。 第 43 章 第二日清晨陆嘉遇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开了房门简单洗漱之后便见到钟翮衣衫整齐坐在门前,像是在等人。 “师尊,你怎么起来这样早?”陆嘉遇一边披衣衫一边道。 钟翮眯了眯眼睛,“等你,走,带你吃元宵去。” 陆嘉遇一愣,什么吃元宵?昨日那一盆还没吃够吗?不等细想钟翮便抬脚向门外走去,陆嘉遇急忙小跑跟上,他这些年长高了些,当年方见钟翮的时候,他才到钟翮胸口,如今轻轻踮脚就能够得到钟翮的下巴了。可惜再高也不顶事,钟翮腿长步子轻,踏雪无痕,他追着费劲。 “师尊,你等下我!”陆嘉遇跨过一道雪沟。 钟翮回头瞥了一眼他的额上晶莹的汗珠,虽没出声,但还是自觉放慢了步子。 陆嘉遇几步追上钟翮,喘了口气才醒过来,什么吃元宵,钟翮惯会用没无厘头的借口来搪塞他,尤其是她不想说的时候。那些理由烂得惨不忍睹,就像根本没被悉心编排过一般,只要是个通顺的句子便可以。这么一来钟翮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总会勾得陆嘉遇心痒,可钟翮守口如瓶,半点能听得过耳的假话都不愿意编给他听。 “师尊你骗我是不是?”陆嘉遇瞅准机会,抱住了钟翮的袖子,将自己挂在了钟翮身上,借着她的气力从雪地上“飘”过去。 钟翮也不生气,“都说了让你好好练你的下盘,脚底下这么重,根基沉重,出剑就慢。” 她那点似笑非笑陆嘉遇看在眼里,在修行一路上钟翮与放养差不多,要精不要快,有时候他恃宠而骄偷懒钟翮也不逼他,最多就是多让他练十遍剑招罢了。陆嘉遇不怕她,更何况钟翮瞧着年轻,实在是不像个长辈,“师尊,你确定吃汤圆吗?” 雪路行到尽头,钟翮示意他撒开自己的袖子,“骗你的。” 她从未这样坦诚过,陆嘉遇一愣,钟翮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带你去打群架。” “……”他就知道,钟翮嘴里没一句实话。 那地方不近,钟翮出了雪山回身平手做了一个复杂的结印,一道青光缓缓阖了起来。那条细小的雪路被一道悬崖替代。若是那钟家弟子看到这一幕,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找不到人了。钟翮五年闭门不出,在门外放了一座移山阵,以假乱真躲了这么些年。 饶是陆嘉遇见了这阵这么多年,每一次看峭壁将自己家那一座小小的雪庐掩盖,他就觉得不安心。不知道怎么,陆嘉遇望着那座峭壁心里忽然生出些难以言喻的不舍,就像是再也回不来了一般。 陆嘉遇拍了拍脸,心道想什么呢?锅里昨夜没吃完的炸年糕还放着呢,今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他定然要买些辣椒酱带回去配着吃,师尊这奇怪的口味,不知道怎么回事,爱吃男儿家的甜口东西,整的自己也得跟着,天天食不下咽。 正编排钟翮呢,冷不防就听见,“想什么呢?” 陆嘉遇一个激灵,“想买辣椒酱。” 钟翮叹了口气,“谁吃完胃疼得哭来着?” “我不……”陆嘉遇委屈道,“我已经半月没吃了。” 钟翮见不得陆嘉遇委屈撒娇,叹了口气,“行吧。”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陆嘉遇眼睛里的委屈便褪得干干净净,“多谢师尊!” “但是我有条件,今日这一程,你御剑带我。”钟翮不紧不慢拍了拍头看陆嘉遇渐渐凝固的笑容。 陆嘉遇心里凉了个彻底,师尊怎么不要命了,他上个月才学会的御剑,就是胆子小,非得要钟翮跟着才敢离地三尺。钟翮怎么劝他都不肯升高,远远看着两人在雪上转圈就跟小儿学步似的。饶是钟翮不急,也觉得有些丢人了。陆嘉遇喜欢吃辣,小时候就能看出来,这些年拘着养胃,身体好了不少,就是着实憋坏了。她也能理解,这个年纪正是贪嘴的时候,钟翮小时候也不例外,没少为了偷酒喝被师尊揍。 陆嘉遇头上要是有耳朵,早就耷拉下来了,声如蚊呐,“……我不敢。” 钟翮抱臂,眯了眯眼,“吃不吃了?” 那一罐罐红色的美味像是在眼前飘过,陆嘉遇哆嗦着咬了咬牙,“吃!” 月华剑浮在半空中,陆嘉遇颤颤巍巍站在上面,颇有些腿抖,从前出行多是御风,他就是这样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人,剑虽有灵,但到底是器物,用着不放心,所以他一度恳求钟翮教他怎么长翅膀。 当时钟翮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徒弟就心虚,罪过啊,修仙界上第一个不敢御剑的剑修出现了,她对不起陆家。 “师……师尊,”说句话跟被冻着一样,陆嘉遇还哆嗦了一下,求饶般看着钟翮,“怎么运转灵气来着?我……我忘了……” “……”钟翮。 “你能不能陪我上来一起……”再求下去,他要哭了,陆嘉遇破罐破摔,照常用起了恃宠而骄。 本来钟翮是要拒绝的,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钟翮勾了勾嘴角,“可以啊,你确定吗?” 陆嘉遇觉得这话不对,但是也挑不出来毛病,跟爪子和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点头,“要要要。” 话音未落,便觉得脚下月华沉了一下,熟悉的气息跟贴在背后一般,潮水般将他包裹起来。 “……”完了,忘了心跳这事了。 钟翮也不扶他,“只此一次,不能让别的人上你的剑。” 陆嘉遇被钟翮的体温烫得晕头转向,下意识便问,“为什么?” 不知道问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问题,钟翮甚至稍微想象了一下某些画面,眼角都勾起来了,“按理来说只有师长和道侣才能共架一剑,灵气相合,再说……” 钟翮伸出一指,跟剐蹭什么小动物一般从陆嘉遇的脊椎滑落。 “这里是你的要害,不要轻易暴露给别人。” 那只手像是一把刀,剖开了陆嘉遇身上的血肉凡胎,探进他的五脏六腑,将游走在暗处见不得人的七情六欲一把抓住,扔在了地上。 “轰”地一声,烧了百年的烈火在他心口开始燃烧,尽管后来那从烈火中烧出了心魔,烧得他不得解脱。 脚下的月华晃了一下,钟翮却纹丝不动,“走吧。” 陆嘉遇却像是才回过神来,“挚爱也不可以吗?” 钟翮愣了愣,回答地却斩钉截铁,“不可以。” 他没再说话,运转起灵力让月华在半空中平稳的飞行,就是……速度慢了些,若不是钟翮掐了闭目诀,险些被一辆牛车超道。 “飞高一点。”忍无可忍的钟翮出声道。 陆嘉遇白着脸,也不敢拽钟翮,小声道,“……我怕高。” “为什么?”钟翮挑眉?轻功你怎么不怕,学踏云的时候那股子劲儿怎么不见了。 陆嘉遇沉默了一瞬,“小时候家里几个长姐骗我从台子上跳下来,她们接着我,只要我跳下去了,够勇敢,就让我娘去看我爹。” 钟翮默然,“你信了?” “嗨,那时候小,跳下去就摔了个解释,折了手腕,养了好久。不过我后来报仇了,悄悄撒开偏方的狗,咬伤了他们,扯平了……”陆嘉遇不想说自己以前那些腌臜事情,故作轻松道。 “所以就害怕高了?”钟翮的声音又轻又慢,一开口就在陆嘉遇藏着的委屈上咬了一口,得险些溃堤。 陆嘉遇抿了抿嘴不再回答,他怎么就受不了委屈了呢? 钟翮知道这别扭小孩的心思,不再追问,“把手伸出来。” “什么?”陆嘉遇一愣,身体却先照做了。 随即他感觉到脚下的月华剑徒然拔高,下面的房舍山脉迅速缩小,成了一片茫茫的图景。 “准备好了吧。”未等反应,陆嘉遇便感觉到钟翮手穿过自己的肋下,松松垮垮搂住了自己的腰。 接踵而来的便是被迫一跃,可怜陆嘉遇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看着视线里的天际倒转——钟翮竟然勾着他头朝下坠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陆嘉遇在心里疯狂尖叫,嘴上却像是抹了浆糊,张都张不开。 狂风将他们的长发拉成直线,钟翮感觉到陆嘉遇要将自己憋死的架势,伸手猛然勒住他的腰,将人扣在怀中。血肉相近,如同雷鼓的心跳藏都藏不住。陆嘉遇的眼睛死死闭着,那样温热的体温呈碾压之势将他最后的防线碾地粉碎。 那只手从他的手腕处钻了进去,与自己那双冰凉的手十指相扣,他像被迫扔下悬崖的鸟,绑架他的是他狂跳的心。如果他在这一刻死去,凶手就是他对钟翮未曾明说的爱。 不是敬她,尊她的爱。 他被迫展开了身体,天地倒转,钟翮将陆嘉遇拥在怀里在他耳边道,“云散了,来看看太阳。” 陆嘉遇受了蛊惑,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倒转的云海,在他脚下翻腾,晨间破云而出的太阳像是他心里燎原的焰火,烧得通天彻地。 “还怕吗?” 他听见自己回答,“不怕了。” 他在无尽的坠落中体会到了一点古人同生共死的浪漫。 “你要像相信我一样相信你的剑。”月华破空而来,钟翮借力缓了冲势,一个回旋落在了剑上。 天地又被她摆正。 陆嘉遇想,不可能的,剑才不会长在他心里。 ※※※※※※※※※※※※※※※※※※※※ 这一卷叫南柯一梦,嗯,会有重大感情突破。 第 44 章 “我只带你这么一次。”钟翮松开他,足下青鸟在半空中骤现,从那柄剑上跃了下去,停在一侧对着陆嘉遇道。 “……”陆嘉遇并未再讨饶,只小心翼翼御剑。虽说速度慢了些,可到底还是平平稳稳。 钟翮先前说去打群架这话不是假话,陆嘉遇从剑上跳下来才发现这是昨日他着了道的地方。 “师尊?”陆嘉遇难以置信,她怕不是来给他出气的。 钟翮抬脚向那小镇走过去,上元节的气息都还没过去,满地是炮仗红纸,焰火的气息似乎都还消失,想来昨天这里的焰火应当挺盛大的。 “走,给你出气去。”钟翮一路打量,嘴上又扯起了皮,听得陆嘉遇脑仁子疼。 陆嘉遇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只能寸步不离地跟上,“不是……” 话音未落钟翮却忽然停了下来是,伸手将陆嘉遇扯到一边。一个狼狈的黑影几乎是蹭着他的衣角踉跄着跑了过去。 陆嘉遇下意识就要抓住这个这人,可手还没伸出去就看见钟翮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们不追吗?”陆嘉遇皱了皱眉。 钟翮定定看了片刻那个背影,“疯子罢了,上次你说死的都是新嫁郎?他哪里像。” 陆嘉遇一个激灵,“哦,也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钟翮松开了他,“我认识些故人,上次让你来也不过是因为她这里出了些问题罢了,我想着不怎么严重,结果你还被摆了一道,我不得不亲自出来了。” 陆嘉遇自觉丢脸,“师尊是什么故人?怎么没听你提过。” 钟翮扬了扬下巴,“喏,她,你跟着叫前辈就是了。” 陆嘉遇抬头向前看,街角尽头站着一个狐裘的女子,一身绛紫色的冬袍,颈侧一圈毛领,长发披散在脑后,发尾只简简单单一个发扣,鬓角两条长发垂在胸前,鼻梁上架着一个金色镜片,指尖端着一杆细长的烟。 “阿翮,怎么几年不见还带了个小夫君来?我就说昨日怎么不是你亲自来,顾某实在是失礼了。”那紫衣女子几步走近些,眯了眯眼将目光放在陆嘉遇身上,像是洞察一切一半笑了笑,说着伸出烟杆敲了敲钟翮的肩膀。 “我……”陆嘉遇被这么一点,颇有点心虚,耳朵尖蹭地就红了。 钟翮显然与这人认识已久,偏头跟面红耳赤的陆嘉遇道,“你别理她,这人就是为老不尊。” 紫衣女子啧了一声,“好一个过河拆桥,”低头对上陆嘉遇,“不劳她介绍了,在下顾徐行,多谢昨日公子前来帮忙。” 顾徐行眨了眨眼补充道,“想知道你师尊的什么秘密吗?来问我,小公子与我面善,我免费讲给你听。” 钟翮抬脚就给了顾徐行一脚,“少废话了。” 顾徐行做了个讨饶的姿势,伸手道,“这边走。” “昨日我这小徒儿还在你这里吃了亏,你是不是得给我个说法?”钟翮抱臂与顾徐行走在外侧,陆嘉遇支棱着耳朵插不进去话。 顾徐行被钟翮这暗戳戳报复的语气取悦了,怎么?钟翮老光棍终于铁树开花了?她惊奇道,“呦?你心疼了?” 钟翮递给了她一个凉凉的眼神:你在说话,我卸了你的腿。 顾徐行这个人没别的毛病,总结起来就是人模狗样,活到现在全凭一张脸。而且这人出了名的不怕死,她倒退几步走到陆嘉遇右边在他耳边道,“看陆公子条件也不差啊,怎么看上了我们这颗铁树?” 陆嘉遇瞪圆了眼睛,“前辈,她是我师尊,你跟她是‘谁们’?” 顾徐行哈哈大笑起来,“我算是明白了,太有意思了你们两个……” “玩一会得了啊,少欺负我们家小孩。”钟翮无奈。 陆嘉遇被顾徐行逗得恼火,可这人周身气度倒是让他瞧着十分熟悉,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前辈是云南药谷的人么?” 顾徐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怎么。何以见得?”说来也巧,陆嘉遇误打误撞倒真说对了他的出处。 “上次我有缘见过你们家一个小辈,嗯,跟前辈几分相似,都……比较体弱。”陆嘉遇说得委婉。 顾徐行:…… 女人怎么能被说不行呢? 不过他倒是没瞧错,顾徐行原本是云南四圣之一,只不过性格比较乖张,二十年前自毁家印,成了云游的散修,顺便修习了点旁门左道,尤其擅长于巫术,与还是钟家少主的钟翮关系甚密。 钟翮乐于见得顾徐行吃瘪,真是风水轮流转,心情大好,但也无意跟顾徐行漫无边际地跑,“别闹了,徐行,昨日嘉遇回去之前,背部被巫术所伤,严重倒是不严重,我倒是在他身上搜出来了咒袋,你猜里面是什么?” 顾徐行也看出了她眼中的正色,“怎么?难不成里面是锈刀一流?” 顾徐行的旁门左道靠的是天赋,她本人又不喜欢受束缚,这些年来便游走于北境,一路寻找古老隐世的巫族,一边假装是个凡人,在人间声色犬马。 巫族其实算是人,他们与修道一途走的不是一路。巫术多半是一族人修行,每一族内的术法都不大相同,学习巫术不为证道,而是多半为了复仇一类的纠葛。巫术不会让人长盛不衰,施咒的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咒袋,施术者在里面放上一些特定的植物,极阴的器具,附带鲜血,塞在要杀的人身上,那人便会顷刻暴毙,死法也是各有不同。 钟翮从怀里掏出昨夜拆开的东西,“婴儿指骨,瞧着已经有百年历史了。” 顾徐行接了过来仔细端详,面色也变得凝重,“这是个大能了,便是我,也只能寻到一块这样的骨头,舍不得用。” “这也便是我叫你们来的意义了,这个镇子知道的人不多,前日一个新嫁郎在新婚当夜暴毙了,”顾徐行收起指骨,“巧的是,与这里半里之外的一个员外家的小公子,在六天前也暴毙了。我仔细查了查,最早的事情发生在一年前,而所有死者都是在同一个时辰死去,最远的地方是在睢城。” 陆嘉遇心里一跳,“睢城?” 顾徐行点了点头,推开一扇门,“先进来吧,这便是我暂居的地方,这几日你们便住在这里吧。” 说着,她快步走向书房,钟翮跟着迈进了房间。顾徐行向来不拘小节,再加上最近熬了几个夜查这些案子,也顾不上收拾,满地都是图纸。钟翮一时没处下脚,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顾徐行闷着头一阵翻找,然后抽出了其中一张,毫不心疼地大踏步从纸上踩了过去,“来看。” 钟翮这才走进了,那是一张拓印的地图,地图上被朱砂划出一道又一道红色的线,成了一个有规律的图景,瞧着像个什么符号,只差一线便能够被连圆满,而唯一空出的地方就在他们脚下。 顾徐行凝眉,偏头看钟翮肃穆的侧脸,“阿翮,这里有东西要出来了。这不是什么情仇,而是祭品。” 钟翮仔细得扫着这张图,“还有几日?” 顾徐行直起身子,侧靠在桌上卸下镜片擦了擦,“还有三日。” 她思索片刻,“我只知道这里会有人来,但我不知道要死的人是谁,巫族又想做什么?” 钟翮按下那张纸,“你容我想想。”说着她抬起眼睫看了顾徐行一眼。 她有事没说,顾徐行心里明镜一般,微微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罢了,今日先说到这里,你们先去洗漱休息吧,一会我去定一桌饭,好久没见了,是该喝一杯。” 顾徐行确实是好吃懒做之徒,当即在留香楼里定了一桌,钟翮也不跟她客气,带着陆嘉遇就上去饱餐一顿。瞧着倒是挺符合陆嘉遇的口味,钟翮也不拘着他,只是将比较辛辣的菜挪远了些。 钟翮抿了一口雕花酒,偏头问陆嘉遇,“喝么?” 陆嘉遇叼着一块鱼香茄子,双眼亮晶晶看着钟翮,无声回答:我可以! 钟翮看明白了这小东西的意思,在他的酒杯里满上。顾徐行支着头坐在她对面笑意盎然,花雕酒是这边的特色,本地人用冬日的草莓酿造的,容易醉,但是酒气不呛人,大户人家的主君们时常让小厮买来招待客人。 两个心怀鬼胎的长辈在席间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期间由着陆嘉遇喝酒,半点正事也不谈。陆嘉遇不疑有他,等到吃完饭他就只会红着脸傻笑了。 钟翮余光见陆嘉遇喝地差不多了,蹲下身平视着陆嘉遇,“怎么还喝多了呢?” 顾徐行:……你瞧瞧,这大尾巴狼,是人话么? 陆嘉遇重重点了两下头,瞧着又幼稚又无辜,只盯着钟翮晃悠。 “我背你回去。”钟翮转过身,陆嘉遇醉了倒是乖巧得不行,伸手勾住钟翮的脖颈。她手上用力,轻轻巧巧将陆嘉遇两腿勾了起来,那人就稳稳当当趴在了她背上。 期间钟翮怕他滑下去,颠了一下,结果耳垂便碰到了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陆嘉遇不小心亲了她一下。 钟翮脸色僵了僵,片刻便掩盖了下去。顾徐行却并不会错过她的变化。 两人慢慢走回了府,半路上陆嘉遇就睡着了,他喝醉了闹都不闹,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听话极了。 钟翮将人放在了客房里,安顿好了才出去。 顾徐行想揶揄她很久了,端着那副地图坐在书桌上似笑非笑看着钟翮,“哟,我们阿翮终于学会疼人了?你十五那年,郑家那小子宴会上勾引你喝多了你怎么给人提回去的你忘了?” 说着她还做了一个提领子的手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提了个腊肉。” “你可少瞎扯吧。”钟翮也不急,施施然靠在了门框上。 顾徐行像一只老狐狸,笑了笑看着钟翮,“你们钟家人有个毛病,都是不好好对心上人,你爹是,你娘是,你怎么也是?你如今快三十了吧?那孩子心里有你,你不知道?” 钟翮神色温柔了些,垂了垂眼眸,“我知道。”她不瞎,也不糊涂,又比陆嘉遇大一些,小孩的心思就跟一张白纸一般。 顾徐行意味深长,“可你也并非顽石啊……” “我亦是凡人,”钟翮抬眸直视她,坦率异常,“若不是因为当年一念之差,他早该回陆家了。” “谁?”顾徐行挑眉,她是真没想到那个小孩居然是剑修陆家的人。 “陆眠风的儿子。”钟翮偏了偏头,有些心虚。 顾徐行听得肉痛,“你……真是糊涂你……暴殄天物!” 是啊,他本该在陆家道途坦荡地长大,天赋异禀,受尽宠爱,可他偏偏被钟翮藏起来了。 钟翮苦笑,“有些事情,我也不便跟你多说,但他是纯阴体质,阴阳眼,到时候陆家那位牺牲他眼睛眨都不眨。” “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但我只要他活着。”钟翮神色淡淡,隔着一层灯火看向顾徐行。 “徐行,我一生别无挚友,有个不情之请,你要帮我看顾他一二。” 顾徐行心惊,“你要作甚?” 钟翮闭了闭眼,再睁眼便是那双鬼气四溢的鬼瞳,“阴阳眼,在我这里……”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祭献,陆眠风之死是第一个,楼家灭族,是第二个,明天的……是第三个,这不是终点。” 第 45 章 顾徐行坐在对面,她并未立即答应下来。桌子上的灯忽然闪了一闪,落下一小朵灯花。她就着这点模糊的光,卸下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 没了镜片的遮挡,露出一双灰蒙蒙的眼睛。顾徐行有一只眼睛是没有神的,钟翮与她沉默相对,她在等顾徐行的承诺。 顾徐行也清楚钟翮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点头,她今日任由陆嘉遇喝醉也不过是因为不想让他听到这么一番剖白。而那场祭献她也从几个路过的鬼修那边听到过,钟翮只说对她了一半实话。 “钟翮,你听过一个词吗?夜月楼笙。”顾徐行抬了头,目光像是一道能够穿透一切的利剑,刺进钟翮魂魄里看看这一番话是假是真。 她怎么说也曾经是药谷四圣之一,若按辈分来算,钟翮是得叫她一声前辈。可钟翮对上这样的目光毫无畏惧,那双灰色的眼眸染上了烛火的光,瞧着不知道怎么倒是生气了许多。 顾徐行眯了眯眼,自顾自说下去,“那是魔族对楼家先祖的敬称,在钟鸾证道之前,魔族也有一手遮天的时候,他们与我们修行不同,用不着三年一小劫五年一大劫的大浪淘沙,修为增长全靠吞噬,在早些吃人的时代可不是正好。”她叹了口气,“他们什么货色没见过?自从楼千秋被封都多少年过去了?这盛名犹到如今,他若是真死了,怎么魔族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了钟翮脸上,钟翮笑了笑,“我便知道瞒不过你,但魔君确实是死了。” 顾徐行挑眉,“魔君未死,新君已立。”钟翮低头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水。 便听对面‘咔嚓’一声,顾徐行手里的杯子被捏碎了,“你?!”顾徐行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来一句,“真当胡闹!” 钟翮不意外顾徐行这样的反应,在对方快被气死之前,她轻声道,“新君是个人。”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只说三分就明白了,顾徐行掸了掸衣上的茶水,“楼家后人?” “嗯。” 若是魔君死去,魔气无处收拢必然会祸害一处生灵,或是瘟疫横行,或是家畜发狂,这已经是最轻的了,可前两日除了悬钟云再无其他。故此顾行云才推测魔君未死,可若是魔气溶进血亲也不是说不通。 顾徐行思量半刻,叹了口气,“太冒险了,若是她受不住,发了狂……” “那我便亲手杀了她。”钟翮目光沉静而清醒,“徐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连挣扎的时间不给她。” 话已至此,便无法在继续下去,顾徐行垂了眸,“钟翮,你有数便是。” 钟翮没有说话,像是默默答应了。 顾徐行长叹一声,定定凝视了她片刻,“钟家少主的垂青,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受不受得起。” 钟翮心里一松,顾徐行这话便是答应了的意思,她勾唇笑了笑,“受不受得起不是他说了算的,得看我肯不肯给。” 这件事解决起来其实也很容易,要办喜事的人家不多,还有两日便要成亲,府中自然好一番打扮。钟翮带着陆嘉遇去两家府中蹲了个点,将府中房间布局摸得一清二楚。 钟翮的想法很简单,陆嘉遇是纯阴体质,在以假乱真做祭品这类事情上从来都是轻车熟路。找个机会让陆嘉遇假扮新郎便是了。 那一家是县丞的公子,从小据说体弱多病,从未出过深闺。钟翮站在房上思忖片刻觉着这事情还是不能硬来,毕竟谁也不知道阵眼若是开开了,周围能波及多少。 顾徐行听完钟翮的意思,轻轻握了握手中的烟杆,“你说得也有理,不若这样吧,我跟你们一起去,她们家年前欠了我一个人情。” 正月十七,花灯还未褪尽的时候,顾徐行提着一瓶花雕酒上了县丞府的门。她叼着细长的烟管伸手扣了扣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出来的是一位老管家,年纪瞧着六十多了,头发花白,大抵是府中近来有喜事神色间满是活泛的喜气,顾徐行她是认得的,正是前几日来为他们家正君治病的神医,“顾大夫!您怎么来了?我家夫人还说要让我今天下午去给您送喜帖呢。” 顾徐行笑了笑,“管家您那腿膝盖可还好?我们今日来正巧有些事情,一会儿走的时候我给您留一副方子,您先用着。” 老管家一听这话,心里更是熨帖,“嗨,我这把老骨头哪用得着您废这个心思,快进来吧。” 顾徐行避开老管家想要接手中东西的动作,“这后面二位是我朋友,此行正是为你家公子出嫁这事情,所以还请跟我讲讲李夫人在吗?我们是在是有事求见。” 她这话说得惬意,听不到的人只会觉得过门串亲戚罢了。 管家一瞧顾徐行的神色便知道她却有正事,于是也不耽误,“您稍等,夫人与主君正在府中,我去请,您先在前厅坐坐。” 顾徐行点了点头,老管家便匆匆而去。 陆嘉遇有些担心,“这位夫人会同意么?毕竟亲儿成亲不是小事,随随便便耽误怕是不愿意的。” 顾徐行笑,“小嘉遇真是可爱,年纪不大担心的倒是多,这些事情交给你师尊便是,哪用得着你皱眉?” “我……”陆嘉遇被这位前辈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钟翮瞥了顾徐行一眼,视线最终落在陆嘉遇微红的耳朵尖上,“她既然是县丞,又怎么会不知道新郎暴毙这事呢?怕是心中亦有顾虑。” 陆嘉遇微微点了点头。 顾徐行坐在对面吹了吹茶水摇摇头笑了,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几人都坐正了些。 “顾神医!您怎么来了,早知该备一桌宴席来招待你,失敬失敬,这位是?”李璟一身青衣眉目慈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顾徐行侧过身,“这是我本家妹妹和她徒儿,今日特来拜访夫人。” 钟翮亦颔首一礼,“叨扰夫人了。” 李璟摆了摆手,“姑娘客气了,上座。” 管家斟了新茶,又摆了些喜糖在几人身侧,些许是瞧着陆嘉遇年纪小,便多给塞了几颗。 闹得陆嘉遇有些不好意思,“多谢管家了。” 李璟认出来陆嘉遇,“哎?公子可是前几日来除巫的人?我听闻那日走的时候公子还受了些伤,如今可大好?” 陆嘉遇连忙摆了摆手,“还请夫人莫要再提,实在是丢师门的脸,有师尊照料,已然大好。” 李璟这才放了心,“哦对,听管家说诸位今日来是要与我详谈我那犬子的婚事。” 钟翮放下手中的茶水,“不知道夫人可知三年前的新郎暴毙案?” 李璟作为一方县丞必然是看过的,只听钟翮这话便拧起了眉毛,面上带了忧色,“不瞒姑娘,那案子太残忍了,李某至今都能想起,巧的是,那死者成亲之日与我儿好巧不巧是在同一天,虽说不该,可我总觉得心里害怕。” “不瞒夫人,我本家是个道修,如今前来便是为了此事。”顾徐行捏着烟管在桌子上轻轻磕了磕,“令公子怕是有血光之灾。” 李璟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顾神医……您说什么?” “夫人,公子生辰可是阴年阴月阴日?”钟翮看向顾徐行,“或者说,可有人曾以年月为借口要将公子认为干儿子?” 钟翮每次说一句,李璟背后就凉一层,“这!这可如何是好?”李璟惊得从台上差点跌了下来,还好顾徐行一甩袖一道青光拂过将人扶住。 “夫人莫怕,我们就是来帮您的。” 钟翮起身行至李璟身侧,“不知道夫人可介意替嫁?” 李璟被问蒙了,“为何?不直接取消?” “我们在暗,他们在明。”钟翮微微躬身安抚一般将手指搭在李璟手臂上,“夫人放心。” 此时距离李家公子成亲,不过一夜。 出了府,顾徐行吸了一口烟管,转身吐在了李家门口,“可有探查到什么?” 钟翮摇了摇头,“不是府中人做的,李璟身上没有那咒袋的气息。” “也是,急什么,那位未曾谋面的干娘,明天就见到了。”顾徐行偏头道,“只是嘉遇真的安全么?” 钟翮偏头看向陆嘉遇,“他身量与那公子差不了多少,至于别的……” 陆嘉遇抿了抿嘴,“反正都中过一次了,我会小心。” 顾徐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倒是一个比一个心大,算了我管你们……” 三人行至县城中央,昨日灯火还没拆下,沿着鳞次栉比的街道点了一道焰火一般,十分好看。陆嘉遇吸了吸鼻子,好像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息一般,“师尊,我能不能先买点辣椒酱!这样明天我们忙完就能直接回去了,听说这里的辣椒酱最是有名,去晚了还买不到。” 陆嘉遇说得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顾徐行眼神一闪,她下意识抬头看向钟翮,可她也只是温和着眉眼低头听陆嘉遇嘀嘀咕咕。 顾徐行忽然不忍心起来,她终于看出来钟翮与陆嘉遇两人之间哪里奇怪了,钟翮像是在养一株名贵的花草,将周遭沃土都堆垒在一起,将夜幕风雪全挡在琉璃罩子之外,一句实话都不肯给陆嘉遇说。 “你们年轻人玩去吧,我老年人要回去补觉了,若是回来地晚可千万不要敲门,翻墙进来就是。”说着顾徐行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施施然离去。 陆嘉遇跟前辈积极道别,“前辈再见!” “……”钟翮认了命,“好吧,你想吃什么?” 陆嘉遇的笑意像是要溢出眼眶,眼中星星点点都是光芒,“我想吃你上次给我做的辣子鸡,要特别辣那种!” 在长白山那几年,陆嘉遇御剑没学会,但是蹬鼻子上脸倒是一套一套的。钟翮言出必行,任命地去集市中挑了些干辣椒,走之前也没忘记带上一瓶小徒弟心心念念的辣椒酱。 钟翮站在厨房中炒菜的时候陆嘉遇便站在一旁等着,若是他有尾巴,早就晃起来了。 “让开些,洗了手再吃。”钟翮一筷子敲了一下陆嘉遇伸过来的手,“还想不想吃了?” 陆嘉遇吐了吐舌头,溜去洗手。 钟翮其实不怎么会做辣子鸡这样口味偏重的菜,可耐不住陆嘉遇馋,一来二去她不得不自己先试着做,失败了十几次后才将能勉强入口的菜端给小徒弟。 而陆嘉遇只当钟翮天赋异禀,毕竟师尊什么不会做呢? 陆嘉遇挽起袖子,坐在椅子上伸手便捏起了一块肉塞进嘴里,那一瞬间钟翮分明瞧见陆嘉遇的眼睛亮了起来,院子中灯火不亮,只有廊下两三盏,却都落进了陆嘉遇那双眼睛里。他是真的喜欢,喜欢地眼尾都弯了起来,像是一朵潋滟的桃花。 浓重的夜色也挡不住陆嘉遇眼里的热意,钟翮将青瓷杯抵在唇间,她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所以甚少动筷子,只看着陆嘉遇的表情,她就知道这次大概做的不错。 不知道怎么,陆嘉遇就喝了两杯茶水,瞧着却像是有些醉了,钟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个傻子偷偷换了,“陆嘉遇?你偷喝什么了?” 陆嘉遇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我就喝一口,”说完怕钟翮不同意似的,“我只在你跟前喝。” “……”真是鬼话,钟翮觉着好笑。 不知道怎么,陆嘉遇的笑意却淡了下去,“师尊,我心里有些事情,只敢想,不敢说……” 想了想,神志却将他拉回悬崖上,“你等等我,等我在长大一些,我就都告诉你行么?” 陆嘉遇偏头枕在酒壶上,睁着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看钟翮,他将心思都写在眼里,而她却不肯承认。 钟翮那早已死去的味觉像是忽然醒了过来,咽下喉中的酒都成了苦涩,苦得她不敢对上那双目光。 陆嘉遇是被钟翮抱回去的,他的酒量还是那样的差,可又忍不住偷腥,又或者说他是想借着酒意说些什么。 ※※※※※※※※※※※※※※※※※※※※ 他写进眼里,她不敢承认。 第 46 章 李家公子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目前来讲还不知道会下手的人是谁,除了那位未曾谋面的干娘以外,这府中上上下下混进来的亲戚们简直无法估计,为了不让李家小公子在半路便香消玉殒,钟翮他们决定从出阁那一刻就让陆嘉遇来,而真正的小公子却扮成陪嫁的侍儿跟在轿子一旁。 陆嘉遇被早晨叫起来的时候他昨夜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还没坐起来就先按住了自己的额角,“嘶……” 似有所感,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那一片痛感像是被融化了一般渐渐消失了。陆嘉遇拧起来的眉渐渐松了,他偏头蹭了蹭那只手睁开眼道,“师尊,你的手怎么一会儿亮一会儿热的?” 钟翮笑了笑,“与其关心这个不如看看什么时辰了。” 昨天的回忆一股脑涌进了脑海,陆嘉遇从短暂的失忆中醒了过来,他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一边念叨一边给自己身上套衣裳,“完了完了要迟了……” 钟翮也不拦着他,陆嘉遇一把拉开房门,面对着还坠着几颗星星的夜色呆若木鸡,夜风一吹他才真的清醒了——钟翮怎么会让他迟呢? 陆嘉遇转过头质问一般看着钟翮,眼中的委屈昭然若揭。 钟翮终于找到了机会,毫不客气大笑出声,“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嘉遇,我以前罚你抄书这事儿是多让你害怕。” 陆嘉遇无端生出羞恼来,从前在雪庐的时候,陆嘉遇早晨起不来钟翮就罚他抄写心法。说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可陆嘉遇没有底子,那冗长而无趣的心法抄得他心烦气躁,这么一来倒是当真改了他晚起的毛病。 钟翮笑到自己家小徒弟面上都挂不住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叹什么气,穿上衣服咱们偷偷去李府。” 陆嘉遇耷拉着脑袋跟在钟翮身后,“哪用得着起这么早啊?” 钟翮垂眸看他,眼里满是笑意,“早?顾徐行早就去袁家看着了,她本意让我早些叫你,我硬是没忍心,多拖延了一刻,怎么?还不满意?” “还是早。”陆嘉遇吸了吸鼻子,撩起眼睛看了一眼钟翮忽然想到了什么,“师尊,道侣合籍也这样早么?” 钟翮出了门,转身将锁落下,“我未曾参加过几场合籍典礼,修道之人命途险阻,合籍这样的事情其实不足以让他们多重视。” “怎么会呢?”陆嘉遇心里一跳。 钟翮想了想,慢慢解释道,“大概修仙的人心思都放在渡劫上了,合籍有时候不过是两门两派为求共存的手段罢了,双方也不见得多愿意在一起,多半也只是挂个名字,各辟洞府。但也不都是这样,我师姐的结发道侣便是一个凡人。”说到这里钟翮皱了皱眉,“她连合籍典礼都未曾有机会办,我师姐这样的也是少数。” 陆嘉遇有些失望,“为什么呢?” 钟翮没有一丝不耐烦,温和着眉眼道,“修道一途,最忌讳动凡心。心意动则志不坚定,志不坚,便易生心魔,困于方寸则恨生。” 等了片刻陆嘉遇却没吭声,县丞府的大门已经在眼前了,他再不问怕是便没有机会得到解答,钟翮正准备回头问他便听见陆嘉遇小心翼翼道,“师尊?你会动凡心吗?” 夜风徐徐而来,裹挟着冰凉的气息吹动钟翮的长发。陆嘉遇站在黑暗里瞧着钟翮,背后红色的灯光落在钟翮的白衣上,像是为她裹上了一件喜服。 钟翮愣在了原地,几度沉默之后吐出了两字,泼了陆嘉遇满身的冷水,她偏了偏头笑着道,“不能。” 她说的不是“没有”,而是“不能”。 “我们进去吧。”钟翮心中不忍,牵起陆嘉遇的手,“该等急了。” 陆嘉遇像是被钟翮刺了一刀,眼眶泛着红,可他舍不得撇开那只握着他的手,可他知道钟翮不愿意,只要她不愿意他便不说。陆嘉遇仰头看着钟翮,“师尊,我想和别人拜堂怎么办。” “这是我第一次穿嫁衣,虽然是假的,但是我不愿意。”像是赌气一般,陆嘉遇梗着脖子压住自己的泪意跟钟翮提条件。 “那你要跟谁?”钟翮伸手揩去了他眼角的泪意问道。 “不要别人。” 钟翮低声笑了,低头用额头碰了碰陆嘉遇的额头,“好。” 她只是这样答应了陆嘉遇不会让他与别人拜堂,却并没告诉陆嘉遇她要如何做。陆嘉遇不担心,钟翮向来守诺,答应了便不会失信。 李家的小公子叫李含章,这来龙去脉家人想来已经与他说清楚了。陆嘉遇穿着他的喜服被按在铜镜前化妆,李含章也没有半点生气,甚至还凑在镜子前为他点胭脂。这小公子没别的特点,就是话多。 “嘉遇,你太好看了,不行以后这个亲我要重新成一遍,你穿这个比我好看,我好嫉妒未来娶你的女子,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才能娶你!气死了气死了我嫉妒!”李含章说地眉飞色舞,手上也不闲着,随手便是一道漂亮的远山眉。 陆嘉遇被他夸得脸红,心里却也抱歉,“公子可别再夸我了,我心里难受着呢,好好成个亲你连轿子都不能坐,实在是委屈你了。” “还叫我公子?我都叫你大名了你这样我就生分了。”李含章挑眉按住乱动的陆嘉遇,“别动我给你画另一边,你一动就不好看了,小心些。” 陆嘉遇乖乖克制住自己想要扭头的欲望,“含章说的是。” 李含章这才满意,托着腮伸出葱葱玉指挑起陆嘉遇的下巴道,“不愧是我!不过说实在的,你也不要有歉意,听我娘说你们都是我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才铤而走险,我有什么好抱怨的,成亲不过是个仪式罢了,你可一定保证自己的安全啊。” 陆嘉遇握了握李含章满是汗水的手,“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李含章脸上的兴奋慢慢隐去,露出了一些愁容,“有点,我也听说了以前暴毙的几个男子……” “别怕,”陆嘉遇安慰道,“我师尊他们都在这里,不会有事。” 陆嘉遇瞧着年纪不大,神色间还有未曾褪去的稚气,可他谈到钟翮的时候神色是那般的坚定,李含章原本紧张的心情竟然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他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安下心来,“嗯,我相信你们。” ※※※※※※※※※※※※※※※※※※※※ 钟翮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我的凡心是你。” 第 47 章 钟翮不方便进人家小公子的闺房,于是就坐在院子里等。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是穿着陪嫁衣裳的李含章。 “仙长我们好了。”李含章不认生,对着钟翮眨了眨眼睛,“仙长还没见过您的心肝儿穿嫁衣吧,不管这次是真是假,第一眼都该给您这个最亲近的人看。” 说着李含章便将身后的帘子拨开,方便身后的人从门里出来。钟翮目光一凝,脚下生根。 县丞对这个儿子是真的好,头上点翠描金的钗子一瞧便价格不菲,额间一滴石榴石的额坠将鬓角的头发压得整整齐齐,他脑后还挂着两个步摇,一行一止间玉石环佩相撞,清脆得像山上泉水迸溅。婚服用的是上好的布料,肩上还绣着金线,腰间坠着合欢配,脚下的红裙如同海浪一般。 陆嘉遇被李含章按着画了胭脂,平日总是苍白血色不足的脸上浮起一团红云,脖颈处一片雪白,像是雪山中养出来的妖精。 李含章浑然不觉,满意地打量着陆嘉遇,“怎么样!好看吧!” “仙长你也别愣着啊!要夸人家,第一次穿喜服!你夸了他他以后就都好看。”李含章一边说一边为陆嘉遇整理衣裙。 钟翮被点了名才反应过来,陆嘉遇有些不自在,眼里满是羞恼与……期待。像是受了蛊惑,钟翮一步一步走到了陆嘉遇面前,伸手用食指在他的唇上轻轻蹭了一下,一抹薄红便蹭在了钟翮的手指上。 “师尊……”陆嘉遇不敢动,他想问师尊在做什么,可话还未说完,钟翮就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唇。 “别说话。”钟翮专注地将陆嘉遇唇上的口红擦淡了些,她小心翼翼,连气息似乎都屏住了。更是浑不在意自己染红了的手指,半晌擦到了她满意的颜色才放手。 钟翮换了一只没有染上口红的手轻轻按住了陆嘉遇的脖颈,松了口气,笑道,“我家嘉遇是最好看的孩子。” 若他有一天为一个人披上嫁衣,定然比这个更好看,陆汀州不会亏待她唯一的孙子,嫁的人定然也是门当户对,只是不知道她那时候还有立场去喝喜酒吗?钟翮心中紧了紧,半晌却又松了下来,只要她活着,悄悄看一眼总不是难事。 钟翮神思百转,片刻便想抽回手,冷不防陆嘉遇却突然握住了钟翮的手腕。 “怎么?” 陆嘉遇握地紧了些,“我方才感觉到你的脉搏了……师尊,你有心跳了?” 他不会感觉出错,那双冰冷的手贴在自己颈侧的时候带了些温度,肌肤相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钟翮手腕上的筋脉重重跳了两下。 “你感觉错了。”钟翮温声道,“该走了,不要误了时候。” 说罢转头便出了院子,陆嘉遇被下人们簇拥着扶上轿子,连再多问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在陆嘉遇瞧不见的角落里,钟翮皱着眉,将手掌贴在胸口,哪里仍旧是一片寂静,可方才的动静,不是作假。钟翮闭了闭眼,只当那是一场幻觉。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钟翮施了些障眼法,将身形隐匿在人群中。那位据说从未露面的干娘并未出现在队伍里,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换新郎这事才如此顺利。 钟翮心中笃定,她一定会来,应当会算在贵客那一行列中,若是不再李府,便应该已经在袁家落座了。 她想的不错,轿子行至袁府门口,骑着马在前面的袁家二小姐袁扶桑从马上下来,转身对着轿门轻轻踢了两下。 喜公在一旁唱道,“新郎下轿——” “过火盆——” 这里本该是袁扶桑抱着他过去,几人怕陆嘉遇动作太僵硬漏了馅便商量着把这个环节去了,只用绣球拉着过去便是。 钟翮轻轻叹了口气,半隐的身影当下化作一道风短暂地上了袁扶桑的身。袁扶桑只听到耳边一句,“得罪了。”便两眼一黑不知人事。 而众人眼中袁扶桑只是低头理了理身上的喜服,钟翮清了清嗓子,“夫君,请下轿。” 别人听不出,可陆嘉遇却清楚这声音是自家师尊的。一双手拨开轿帘,他便搭着这双手下了轿子。红绸柔软的像是一团流水,他手中牵着一头,另一头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尊。 他的师尊牵着他过了火盆,引他到了大堂,顾忌他不喜欢被触碰,便半点都没有靠近过。 喜公一唱一诺,“一拜天地。” 若是我与师尊有这么一天大抵是要回苍梧山的吧,可若是不允许,不回也罢。 “二拜高堂。” 我父尸骨无存,我娘行尸走肉,不拜也罢。 “夫妻对拜。” 陆嘉遇头上的盖头将他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只看得见自己的脚尖,不由得有些遗憾。 几乎是在礼成的那一刻,钟翮便从袁扶桑身上退了下来。袁扶桑猛地吸了一口气,只是前厅客人已经入座,在喧嚣声中这一点变故不值一提。未等到他反应过来,李含章便装作侍儿的样子拧了一把袁扶桑的胳膊,搀着陆嘉遇去了后院。 顾徐行坐在侧边,一个不怎能显眼却能纵观全局的位置,她身旁的椅子正巧是空的。顾徐行眯着眼睛盯着主位那几桌,一阵风连带着翅膀拍打的声音响起。她头也不回就知道钟翮办完事情了,她曾经也是医修,该会的都会,一眼就看出来拜堂时袁扶桑身上附的人是她了。 顾徐行要笑不笑,盯着前方道,“连堂都拜了?” 钟翮不理她,“这里如何?” 顾徐行扬了扬下巴,“那是个巫族没错,不过有一点奇怪,那就是那个巫族我觉得她对你兴趣更甚于我们准备好的诱饵。” 钟翮眯了眯眼不甚在意,她伸手拨了拨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谁告诉你他们是诱饵了。” 顾徐行口中的茶喷了出去,不可置信地看着钟翮,“什么?” 钟翮却不再多谈,话锋一转,“徐行,你只盯着这里的人便是了,若是找到咒袋,暂且不要销毁,也别惊动他们。” “怎么?想捉活的?”顾徐行摸了摸下巴,“倒也不是不可以。” 巫人施咒必须先将咒袋在猎物一旁,只要咒袋在,他们在任何地方都能轻而易举的将被盯住的猎物杀死。 “但目前为止,这里所有人身上都没有咒袋。”顾徐行的手指轻轻在椅背上磕了磕,“你最好还是盯紧那个巫人。” 钟翮点了点头一阵黑雾过后便没了踪迹。 天色渐暗,前厅的客人门都与袁李两家交好,远道而来,客随主便,便多留一些时日。待到杯盘狼藉已经是金乌西沉,月上中天。 钟翮隐着身形站在门口,一一瞧过出门的宾客。远远灯影下那位占了李含章干娘名头的女子像是一道青烟一般晃了一下便消失在了原地。 钟翮知道那是一个邀请,顾徐行早被她支去了后院看着那几个孩子,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于是她信步追着那个白影,一路便到了李含章的新房。 这里自然是没有人的。她知道,巫人也知道。 跨过拱圆形的门,果不其然月色下是一个青灰色身影。巫人颇有风度,背对着钟翮扣了扣茶碗,“少主盯了我一天了,不如进来坐坐?” “怎么?还是我的故人?那您的消息可能不太灵通,我早就不是了。”钟翮眯了眯眼,虽说她未曾想到这巫人与她还有故旧,但她也不惧承认自己曾是钟翮。 巫人转过头,观其眉目面如冠玉,只是可惜额角一道符文似的伤疤将本该十分俊秀的脸毁了,“少主说笑了,当年放您出山里面有我的手笔呢。” “再说了,我们都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话不是么?少主记性不好,还望您别忘了,我叫虞昼,如今我有筹码,您应该清楚,我有的是办法逃过你的眼睛。”虞昼面若春风,可话里话外都是威胁的意思。 “那只要我杀了你不就成了?”钟翮敲了敲杯子。虞昼之前那没头没尾的话似乎并未给她造成什么困扰,而她只想保住那群人的性命。 虞昼像是被她的专心取悦了,“少主,但凡今日来的是顾徐行,甚至您那位漂亮的小徒弟,我都会命陨于此,只有你,只有你杀不了我。”她眯着眼眼里都是凛冽的恨意。 钟翮身后骤然浮起一道又一道黑影,正是魔气化出的群鸦,几年过去那些鬼乌鸦的样貌有了不小的变化,体型比从前大了几倍,而爪子上覆盖了一层银光。鬼乌鸦骤然向虞昼刺去,利爪深深陷入她的手腕,若是常人,怕是连筋骨都断了。血迹从她的手腕蜿蜒而下,但她的神色却十分惬意。 鬼乌鸦骤然消失,虞昼跌落在了地上,她咳呛了一声笑道,“你还是这么不懂礼貌,这样对长辈,是该被逐出苍梧山。” 令人惊讶的是,她手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了。 她又笑了一声,“不过你们这名门正道,本就是虚有其表,教出来一个你,也算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 钟翮眯了眯眼,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单膝跪在了伏在地上的虞昼面前,“你最好,说清楚,我杀不了你,但让你疼一疼还是很容易的。” 虞昼眼中毫无惧色,笑意更甚,“你与你家师祖都是一个样子的,瞧瞧,连威胁人的话都一样。” 钟翮瞳孔缩了缩。 “钟鸾杀魔证道,鬼修,巫人,魔族都被打成了下九流,被人唾弃为该在阴沟里苟活的畜生。鬼修、魔族比我们好啊,至少生死痛痛快快,我行我素,他们被杀得差不多,可至少是自由的。” “巫人不一样,他们只会施咒,又是人,天生的刺客。所以钟家把我们养着,你们说血契是双向的,我们这苟延残喘的血脉能够得以苍梧山庇护,只要我们听话。” 钟翮的神色隐没的黑暗中,眼里有暗流涌动,虞昼瞧出来了,她撑起身体靠近了她,“看清楚了么?我额上的血契是你给我的恩赐,我不能杀钟家人,但你们能够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血契她是认得的,曾在钟家的□□中窥见一方。血契一般是双向的,施咒者与中咒者永远无法杀死对方,可若是施咒者受了伤,这大半伤会转移到中咒者身上。此法路数过与邪性,不为正道所容,故此销声匿迹了很久。 虞昼眼里都是痛色,“钟翮,扶摇老祖是我娘杀的,她没有飞升,陆家暴毙的门客也是我们做的,都是钟家的命令。你小时候贪玩从凤凰台上跌下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可你不知道钟家外门弟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弟子当夜便替你去了,那是我弟弟,当年才九岁便替你抵了命。” 她太痛了,眼中似乎在燃着一把又一把焰火,“我等啊,等啊,等到你破了苍梧山禁地的大封,逃了出来。钟翮,你们家欠我的要一点一点还。” 钟翮像是认罪了一半冷眼面对着这样的指责,“照你这么说,你的命跟谁连着?” 虞昼却平静了下来,“你的好师姐啊。”她的声音里少了很多恨意。 “可是我师姐死了。”钟翮抬了眼,满是嘲讽的看着她,“你为什么还活着?” “当年来这里认李含章做干儿子的人不是你吧,”钟翮眼里都是冷意,“被利用了的蠢货。” 说着她一把撇开了虞昼,“你不是要我偿命么?来啊。” 她逆着月光站在虞昼面前。 虞昼还被师寻雪死了这件事砸得没回过神来,“什么?” “你太容易用私情了,我早说过。”夜月之上,一人踏着房檐站在远处,脸上带着面具,赫然便是曾被陆眠风重伤过的面具人。 “钟少主,又见面了。” 钟翮笑了笑,身后鬼乌鸦连成一片,“我可等了前辈许久。” 面具人笑了笑,神色间却有歉意,“见笑了,不过此时我不愿与钟少主起冲突,不如少主此时携徒离去,我便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如何?毕竟我不想对少主养了那么久的小宠物动手。” 钟翮眉间微动,“谁说我是来阻止你们的了?” 此话一出,虞昼和面具人都愣住了。钟翮仰头直视面具人,“虽说我此行目的不在阻止你们,但你们要是动了陆嘉遇,那就是另一个事情了,还请两位自己斟酌一下。” “怎么,少主那副菩萨心肠突然换了肝胆?”面具人从梁上飞了下来落在钟翮面前。 钟翮皮笑肉不笑,“不敢当。” 面具人是真的有些惊讶,钟翮的神色不似作伪,若是这样一来她便没了阻止钟翮的理由,面具人后退一步,摊开了手,“既然这样,在下便不叨扰了,至于这位,买少主一个人情,要杀要剐随你便。顺便,少主的心肝被我们之前误会装在棺材里丢在鬼城入口了,你要是不快点,他会被吃掉的。” 这么一句轻蔑又折辱的话落在虞昼耳边刺得她眼眶发红,十指在尘土间抓出道道血痕。 钟翮直视着面具人,“他最好不要出事,你明白吗?” 面具人只是挑了挑眉,身形便消散在夜色中。 一时间这里只剩下虞昼跌在尘土中,狼狈不堪,就像是多年前受人欺辱跌倒在师寻雪院前一样。这么多年来,她半分长进都没有,而当年那双将她扶起的手却再也没有了。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只是冷着脸道,“施咒。” 可虞昼却像是没了魂魄,忍了再忍终是问了出来,“师寻雪怎么死的?” “你回钟家看看不就知道了?”钟翮垂下眼眸,“施咒。” 她不肯再回答,虞昼慢慢撑着站了起来,一串古老晦涩的咒文从她口中念出。 那被掺进茶水中烧成灰的咒袋一个又一个的亮了起来,她选的祭品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可伤痕却出现在了对面站着的钟翮身上, 很少有人能看到咒术发作的现场,因为太惨烈也太过残忍。先是一道刀痕凭空出现在了钟翮的侧脸上,然后是颈侧,接着是胸腹,大腿……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再死。 虞昼忽然觉得有些天道好轮回的快感,钟翮这个样子,与她被困于血契有什么不同呢?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罢了。 她来时一身白衣不过片刻便被血水浸满,夜色下像是一件陈旧的喜服。钟翮连眉都不动一下,无数鬼气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围绕着钟翮腾升而起,无数阴森的鬼哭声从地下传来,天际一道比夜色更加漆黑的裂口透出痕迹。 鬼门开了。 暴风正中央浑身浴血的钟翮仰头看向那道裂痕,鬼气裹挟着长发张牙舞爪,她就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顾徐行踹门而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异象,“钟翮!!!” 她听到了顾徐行的又惊又怒的声音,在一片天昏地暗中回过头,“我早跟你说过了,他们不是诱饵。” 顾徐行自己接上了下半句——我才是。 ※※※※※※※※※※※※※※※※※※※※ 师姐人气其实非常高的。 第 48 章 大风卷地,群星隐没,血月从晦暗的天色中透露出一个朦胧的轮廓。一道巨大的裂痕在天际缓缓展开,钟翮身上的伤口猛地炸开,顺着狂风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团血雾。她眼中金色的瞳孔像是多年之前那样被血色浸染,在这样凄惨的夜色中显得万分可怖。 顾徐行头都要炸了,她请钟翮来的目的本是要她帮忙守阵。可这人闷声干大事,一声不响就反水了,要不是医修打不过魂修,顾徐行才不管这其中有没有误会,先揍她一顿解气。 顾徐行暴跳如雷,手中的烟杆差点折断,“钟翮!你他娘的混蛋!” 钟翮偏过头,血红色的眼睛注视着顾徐行竟有一些歉意,“徐行……”她想说的其实很多,可动了动嘴唇却又停了下来,“抱歉。” “我知道你不想再回去见医谷的人了,可万事不由我……”话锋至此,钟翮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我想请你回去……”钟翮眼尾的伤口再次裂开,血迹顺着眼角落下,像是一道血泪。 “作为交换,我会把步生烟的魂魄带回来。” 顾徐行的动作停住了,她站在飞沙走石之外,眼中的愤怒像是被浇灭了,眼睫之下竟是一片晦暗,“你当真?” 钟翮的声音从气流正中央传出,“当真。” “我答应你。”顾徐行抽了口烟管,向后退了三步,“请吧。” 血雾像是挣脱了什么枷锁,随着旋风扶摇直上,落进裂痕中。像是火星落入油锅中,天上那道裂痕一触即燃。鬼火像是瀑布一般从天上落下,银河被烧毁,岩浆成飞瀑。 这一切陆嘉遇都不知道,因为在他跨进喜房的第一步便察觉到此处不对。他只来得及将身后的李含章向后推了一把,脚下阵线骤然亮起,细小的灵丝顺着他的脚踝将人卷成了一个蚕蛹。 李含章并没有拔腿就跑,站起来扑进房中试图用手指撕开那灵力茧,可那样微弱的力量却半点作用都没有,手掌被灼热的灵流烫伤,染得茧子上到处都是红斑。 “嘉遇!!你怎么样!!”李含章急得想拿斧头砍这个鬼东西。 “让开……”,李含章忽然听到茧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含章,站……远一些。” 他不敢耽误,连忙退了两步。紧接着他就撞上了一个冰冷的胸膛,李含章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是谁!” 眼前的茧子透出道道裂痕,有极为耀眼的白光从缝隙透出。下一刻李含章只觉得眼前一花便从屋里到了屋外,他的颈侧卡上了一只冰冷的手,“不要动哦,也不要说话。” 有冷硬的金属磕在他的额角——那是一块面具。 面具下的眼睛是一双桃花眼,可眼神却没人的鲜活气,看久了总觉得这人的目光淬了毒。 白光炸起,陆嘉遇身上的喜服被斩开,露出原本的白袍,长发也在动作间散开。他手中月华剑青光湛湛,几步从被他硬生生劈开的阵中走出,竟带了剑风。 面具人眼中带了些兴趣,“不愧是陆眠风的儿子,散养居然也能到这般地步,只是……” “只是什么?”陆嘉遇站定,手中月华横在身前,“放开他,他不过是个凡人。” 面具人笑了,“是这样。”话音方落便松开了李含章,“他是没有什么用。” “毕竟,我要的是你啊……”面具人的残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有风声入耳,陆嘉遇意念先行脚下腾挪转移一招“落清辉”向身后斩去,雪白剑光披风带雪荡过。可 可本该出现在身后的人却骤然消失了,陆嘉遇心中警铃大作却已经来不及。 “姿势不错,可惜差点火候。”冰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面具人手掌平伸,往上一勾,陆嘉遇脚下的地砖像是融化了一般,像是流动的沥青死死将他拽在泥潭中。 他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出便觉身下猛地一坠,不知道向下落了多久,月华在这片黑暗中连灵力都熄灭更不用说用来御剑。天旋地转间陆嘉遇猛地止住了下坠之势,他摔得不轻,在撞击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自己胸骨碎裂的声音。 不及反应,他便捂着肋骨爬了起来,猛地抽了口气才有了真实感。细密的疼痛从胸口传来,陆嘉遇心道不好,八成是磕到骨头了。 四周林木茂盛,在昏暗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一片影影绰绰中忽然睁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睛。于此同时陆嘉遇猛地抬起了头,在他的四周竟是围满了衣衫褴褛的鬼尸。那些陈年的尸骨还在继续从泥土中向外怕,不少鬼尸的皮肤已经溃烂,露出森森白骨来。 看得陆嘉遇头皮发麻,这些年他也曾见过一两只,但也就远远一个照面罢了。一般来讲鬼尸没什么威胁性,不过是困在尸体内的游魂作祟,一般过不了几天就会因为阴气消散自行消解,更不用说攻击生人了。可陆嘉遇先是被人送到了这么一个鬼气四溢的地方,紧接着便是虎视眈眈的鬼尸,很明显与之前的小打小闹不怎么一样。 啊哈?真是……流年不利,陆嘉遇深吸一口气,从自己衣摆上扯下一根布条缠在左手上,遮掩住被蹭伤的地方。 鬼尸闻到了血腥气,一个个都抬起头探向陆嘉遇的方向,就像是闻到了肥肉的狼群。 陆嘉遇轻轻低下月华,剑尖落在地上,整个剑身绽放出猎猎青光,群鬼终于按捺不住,咆哮着一拥而上。 剑起雀落,陆嘉遇手腕一转一剑插入第一个扑上来的鬼尸的喉咙里。腥臭的血液飞溅染上了陆嘉遇的下巴,他脸眼睛眨都不眨,顺势一拧那颗早已腐朽的头颅便掉了下来。 剑光下转,一只骨爪落进了尘土中,陆嘉遇左手按剑,右肩向后一沉撞翻了伺机袭击的一群鬼尸,回身一式“千秋雪”虽无灵力,却仍旧杀意四起。 这么个奇怪的地方陆嘉遇只觉得满身的灵气都被锁住了一般,无论再怎么催动气海,灵力就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 月华确实一是一柄好剑,切鬼无往不利。只可惜陆嘉遇也有气力不济的时候,他被步步紧逼退无可退。 胸骨应当是真的伤着了,陆嘉遇靠着一个巨大的树干横剑戒备,胸口细密的伤传来阵阵痛苦。之前杀鬼尸的时候不觉得,可这时一旦停下来便觉得再也动不了了。 陆嘉遇屏息提气,试图将疼痛压制。 忽然一阵浓郁的血腥气传来,山谷上方出现了一道裂痕。无数翅膀拍打的声音凭空而来,鬼乌鸦像是乌云一般布满了天际。 陆嘉遇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撑着树干站了起来,像是一只受伤了的小豹子,似乎但凡前面任何一只鬼尸敢动他便能再度投入一轮虐杀。 血腥气更近了,面前的鬼尸反应很奇怪,他本该毫无灵智,可陆嘉遇却在那些血淋淋的脸上看出了困惑——鬼尸对来的人很熟悉。 黑鸦越聚集越多,几乎将这片山谷遮住,一阵狂风呼啸,那些鬼乌鸦似乎得了什么命令,像是漆黑的利刃向下俯冲。 陆嘉遇身后忽然贴上了一个人,那人轻车熟路单手揽住陆嘉遇的腰,另一只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陆嘉遇挣扎了一瞬,身体却猛地松了下来——这人是师尊。 钟翮满身的血味几乎将他呛出泪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蒙在眼睛上的手心都是粘腻的血迹。 “不要看,不要听。”钟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他似乎就被短暂地封住了五感。 他看不到所以不知道钟翮来时瞧见他一身血迹的焦心,他听不到所以无法察觉钟翮胸口狂乱的心跳。 鬼尸密密麻麻将陆嘉遇围在中间,而他早已力竭。只要她再晚来一步,藏在陆嘉遇身后的那只鬼尸就会将陆嘉遇那样单薄的胸口捅穿。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钟翮便觉得胸中躁郁的鬼气横冲直撞,她眼中猩红流转竟是又暗了一层。 她差一点就失去他了。 鬼乌鸦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怒气,扇着翅膀落在鬼尸身上,将他们的皮肉一点一点揭开,可怜这些尸身死了还要再受一遍剥皮挖心之苦。 不知什么时候,陆嘉遇忽然被人扯了一下,身后撞到粗糙的树干,还不等痛呼便被一个毫不温柔的吻堵了回去。 那一瞬陆嘉遇震惊得挣脱了五感的束缚,钟翮就这样以一种强取豪夺的姿态将他困在臂膀间,辗转于他的唇间,似乎只有通过呼吸相渡的方式才能确认他还活着。 陆嘉遇从这一吻中忽然体会到了片刻的疼痛,痛得比自己伤到的肋骨还强烈。怎么会有人连亲吻都带着痛意呢?不等他多想,胸骨忽然一阵剧痛,“咔嚓”一声被钟翮趁着与他接吻的片刻复位了。 钟翮不住喘息,却在这么一个动作之后轻轻地放开了他,陆嘉遇抬头瞧见了钟翮的表情,他一愣,浑身如坠冰窟…… 他从未在钟翮的脸上看见过如此强烈的悔恨与藏不住的惧怕。 “师尊……你也喜欢我……是吧。”陆嘉遇颤抖着出声,他攥住钟翮的袖子确认道。 答案欲盖弥彰,绷着钟翮的弦忽然就断了,她再次上前伸手勾住陆嘉遇的脖子低头亲上他毫无血色的唇。 陆嘉遇闭上了眼。 废墟上长出的新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郁郁葱葱,青苔藤蔓覆满了贫瘠的沙地。 钟翮是奄奄一息的秋草,只有拥抱着那一抹春风采得以存活。 陆嘉遇被亲得腿软,钟翮像是衔着火种,将他藏之于口的秘密一把火点燃,暴露在了晴天白日之下。 一吻结束,陆嘉遇忽然就红了眼眶,“你也喜欢我。” 钟翮,你也喜欢我,我知道了。 “嗯,喜欢很久了。”就在陆嘉遇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钟翮开口了。 钟翮伸手将陆嘉遇紧紧抱住,像是要揉碎在怀中,紧接着陆嘉遇就听见钟翮低声道,“以后不会让你这样涉险了……” 后面的话陆嘉遇没听清,不会什么?不及多想,钟翮一指点在他眉心,一朵青蓝色的莲花顺着钟翮的指尖缓缓绽放在他眉间,转而隐没。 陆嘉遇搂在钟翮腰间的手像是失了力一般坠了下来。 钟翮伸手小心翼翼抹去陆嘉遇脸上的血迹,直到他看起来干干净净一如往常才将人打横抱起,一步又一步走出了这片鬼谷。 明日醒来陆嘉遇什么都不会记得,他片刻的得偿所愿,只存在于一个短暂的不值一提的梦里。 那朵莲花将帮她永远保守这个秘密,那个术法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南柯一梦”。 第 49 章 六百年前钟鸾杀魔证道,魔修鬼修跟着都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喊打,道宗一统上修界。以钟家为首,各家于襄阳、长安、云南、苏州、漠北开宗立派。有个不成文的说法,众家立宗的地方都是有讲究的,那些三山五湖,九州四海都有命脉,道门秉着天道撑腰将各家都压在命脉上,据说这样守得住气运,方能保人间风调雨顺,太平安康。 当今人间的皇帝是景元帝沈平絮,这小皇帝少年即为,过得坎坷,前几任皇帝不怎么称职,留了一堆烂摊子给她。好在她有个短命的皇姐叫沈追,扶她登基之后扫清障碍,还没等功高震主就先故去了,省了好一场卸磨杀驴的戏码。大抵是少时过于坎坷,景元帝信道,对这些仙门百家多有推崇,甚至自己在行宫里修建了一个道观供她参拜。其实所有仙门都不会告诉她真的道门怎么入,毕竟凡人与修道是两条迥异的路,不存在兼顾的可能,但有人间皇帝的支持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也就打着哈哈受下来了。最多请几位弟子没事去梁都讲讲经书,然后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长眼的鬼气作祟,装装样子。毕竟,凡人的寿命也就几十年,他们这些人一睁眼一闭眼就过去了。 而中原之外有一处最特殊的地方,那便是河西走廊,曾经秦家的故居万佛窟所在之地叫做敦煌。六百年前钟鸾在这里杀了一个鬼修大能,名叫唐演,那一战足足杀了一个月。钟鸾从玉门关回来的时候修为去了大半,踏着无数尸体一身血煞。绵延在颈侧的咒文差点要了她的命,好在唐演死了。钟鸾亲手斩下了唐演的头颅,可她早已力竭没想到唐演死前开了鬼谷的封印,将藏阴山之下的无数冤魂放了出来。为了封印这条鬼谷钟鸾才如此狼狈,可那条阴脉是从地狱里引出来的,哪里那样容易封住。身为众家之首的钟鸾不得不做了决定,让秦家撤出敦煌,随即封死河西走廊。 地狱门开,恶鬼倾巢,她不能将那些畜生们塞回地狱,只好将地狱锁在天险的另一头。敦煌从佛道圣地沦为人间炼狱不过一夜之间,至于是怎样的光景,便不得而知了。再多的惊叫哭喊,血肉腥气,隔了一道山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除了秦家人,六百年来再无人记得敦煌,而秦家也寄人篱下了六百年。不是没想过回去,三百年前秦家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弟子叫做秦雪衣,灵智早开,不过十二岁便气海大成结了金丹,不过二十岁追花刀便到了神至境界。佛修不讲杀伐气,可于秦家来讲不是坏事。又或者说,秦雪衣是被可以养成这个样子的,她被整个秦家当做劈开鬼谷的刀。 可惜天不遂人愿,秦雪衣竟折在了鬼谷一去不返。更有传闻道她被一蛇妖蛊惑,叛离秦家。那些传闻真真假假自是不提,从前钟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颇为感慨,同门多对这位天才不屑一顾,她是被归为儿女情长胸无大志那一类的。钟翮不跟着她们哄笑,心里只觉得遗憾,那位前辈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六岁。 如今,她站在风口浪尖上,将秦雪衣未能斩开的死路打开了。 钟翮抱着陆嘉遇站在敦煌门前,神思游移——她一定也来过这里。 敦煌城外的鬼气连掩藏都无必要,走个十几步就能看到坐在地上啃食尸首的尸鬼。远处还有不少白衣鬼魂在游荡,城门大开,过路人来来往往身上带着不同的气息,魔修和鬼修的数量竟还不少,甚至还有不少妖修。 夜幕之下,城内有斑斓灯光透出来,丝鼓宴乐顺着风往人耳朵里钻。咿咿呀呀还带着酒气,只多听片刻骨头就酥了。 来往不绝的各族异类对于钟翮并不感兴趣,这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利可图便是客人,出身族类百无禁忌。众生颠倒之下,竟别有一番平衡。 钟翮仰头看了看古旧的“敦煌”二字,抬脚走进了这个失落的古城。她会见到许多故人,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苍梧山羲皇殿内坐着一人,长发垂在软席上,头顶一块玉环压鬓,额角散下两缕长发。殿内只点了一盏烛灯,暖阁之上的窗台上放着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灯芯上青蓝色的火焰摇摇欲坠。风灯零乱,落在他脸上的烛光模糊了一瞬。灯光将他落在脸侧的长发都染上了光晕,只漏出一点鼻尖与棱角分明的下颚,光线描绘出他的脊柱,清隽却笔直。 那是如今苍梧山的掌山,陈英。陈英坐在软塌上对着一盘陈旧的棋局出了神,右手还摩挲着一个白棋。棋盘之上黑子成围拢之势,白子被逼至绝境,负隅顽抗。 陈英忽然放下了棋子抬了头,随着他的动作,一双剑眉映入眼帘。陈英是个美人,一行一止都带着不容侵犯的庄严。若是有神像,他便是最合适的脸。钟翮的五官与他像极了,只可惜少时顽劣,眉眼都含情。 不出所料,下一刻门就被叩响了,“弟子钟别意求见探陵君。” 陈英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棋子,“进来吧。” 话音方落,门便自己开了。露出钟别意的脸,她如今已是内门弟子前五,两年前在山海秘境中得了第三。陈英注意到了她,虽说师寻雪长眠不起可她的弟子仍是她的,没有另拜师尊的道理,于是陈英只提了她内门弟子的地位,收至门下代为管教。有了掌山的庇护,师寻雪座下弟子的处境当真是好了许多,与从前钟翮所言别无二致。 “探陵君,弟子无意打扰,但是事态紧急,不容多等。” 陈英放下棋子转头看他,“出什么事情了。” 钟别意面色凝重,“敦煌鬼门开了。” 与此同时陆家家主陆汀州,秦家家主秦曳尘,医谷云济舟都得到了消息。云家更特别一些,当夜叛出医谷的顾徐行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惊人的消息。 顾徐行拿着烟杆立在云济舟面前眯了眯眼,“云济舟,别怪我不提醒你,鬼门开了,若是你想要保全你手底下那一群体弱多病的小弟子,就给我起来。” ※※※※※※※※※※※※※※※※※※※※ 这一章是背景章,其实这个分开新的一卷比较好,但是之前的过度必须要写,所以这一卷可能会比较长,晚安宝贝们。 第 50 章 敦煌城内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尸横遍野,黑白分明的界限在这里汇成了一道流动的灰色,曾经的仙督府已经破败,墙上的瓦片都寸寸裂了开来,蛛网层层密布,好一个灰头土脸。 城内最远处梗着一处山洼,山洼里是密密麻麻的佛窟,每一层都藏着珍贵的经文。秦家撤离敦煌的时候已经将大部分都带走了,所以这一处佛窟几乎是空的。佛窟正中央镶嵌着一座巨大的佛像,曾经流光溢彩宽衣博带,如今少了六百年的参拜呵护,衣带僧袍之上的琉璃彩已经全然消失。 或是在西域日复一日的风沙侵蚀中化作沙尘,或是在那一年兵荒马乱中被信徒用匕首撬了下来。 神佛不言,他们只会低垂着眉眼看向芸芸众生。但这个佛像很特别,他的眼睛是闭上的。众神皆垂目观人,唯独这一个闭目塞听。 本该是最圣洁的地方,可底下群鬼来往,暗流涌动。 无论万佛窟曾经有多么辉煌而不可亵渎,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佛窟隔着一弯月牙泉,对岸是一座高耸的红砖楼。在中原很少见到这样的楼,一身红瓦,雕栏玉砌,而楼的最顶部造了一个圆台。台上金红布料铺地,阵阵香风带着金砂扑满而来。 钟翮皱了皱鼻子,将怀里还在睡的陆嘉遇挡了挡。那是蛇妖的幻魂香,这年头在黑市上买也得百来金珠,这地方居然大喇喇当香料用,果然寸土寸金。 台上香腮雪鬓,遥遥看不太清楚。那样高的台子似乎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们这些站在楼脚的人看的,台上只有那一人衣袖翻飞,偶尔一偏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若说是要想看清楚,除非站在佛像之上。 或者说,那一只舞就是为了跳给闭目佛的。期间原因不会有人深究,台下的女鬼精怪门拿着银票望向楼上那一抹窈窕,痴迷得呼喊,将银票洒向空中。转而一个鼓点过去,尖叫与猩红的眼就是伴奏。 佛像合目不语,对面歌舞升平,红光映照在佛像之上,像是无声的邀请,也像是最激烈的挑逗。 那座楼叫雪衣楼。 又是一阵呼喊,陆嘉遇皱了皱眉,像是极为难受的样子。钟翮加快了脚步避开雪衣楼下的喧闹,转身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不大,唯一的优点就是安全,敦煌来来往往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掌柜的要做生意,便只好花了价钱将各个房间加固,免得在几分冲突下四分五裂。 老板叫做不娶,是只成了精的猫头鹰,是只大妖,年岁钟翮竟都看不出来。这猫头鹰正在柜台后面勤勤恳恳记账,一抬头看见钟翮抱着个人走了进来,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一间房还是两间房?如果一间的话要多收你二两银子。” 钟翮眼角抽了抽,“为何?” 猫头鹰这次把眼睛抬起来了,毫不避讳的将目光落在陆嘉遇身上,“纯阴之体的炉鼎,想想就知道床单很难洗,我们店虽小,但还是很讲卫生的。” 钟翮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给柜台上放下一锭金珠,面不改色道,“两间,不过既然你知道我家小朋友是我的炉鼎,最好别人打这个主意。剩下的钱,给掌柜的买点酒,不过分吧?” 那猫头鹰皮笑肉不笑,钟翮身上森森的鬼气都要爬到自己脖颈上了还不过分?“您里面请,四层第一间和第二间。” 钟翮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多谢。” 三层以上从外面是看不到的,钟翮自是不担心安全问题。她将陆嘉遇放在了床上,将床脚的被子铺开给他掖严实。等到安顿好陆嘉遇以后,她才坐在床边。 记忆不会消失,南柯一梦像是一把锁一样将那些记忆锁在了一个匣子里。他醒来的时候,会觉得头很疼,就像是有人将他的头颅劈开一样疼。只是这样的疼痛很短暂,所以他只会觉得自己大概是没睡好。他不会被记忆困扰,等到回了陆家继承衣钵,有了自己的剑,在漫长的道途中他就会把这些无足轻重的过往忘记,过他本该过的生活。 钟翮伸出手轻轻放在陆嘉遇的脸侧,将他耳边的长发拨顺。手感,就像从前摸过的一模一样,柔软温热又脆弱,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破碎。钟翮眼底都是平日瞧不出端倪的眷恋,她用拇指蹭了蹭陆嘉遇的脸颊,半刻钟翮微微俯身,将一个不含任何欲望的吻印在冰凉的唇上。 这个吻除了她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这样片刻的亲昵是钟翮偷来的,所以她一触即放,起身离开了房间。 只一吻,便能撑着她走很远。 雪衣的楼是不会熄灭的,早先在台上跳舞的人退回了房中。安秧一身红衣,面上覆盖着面纱,唯独露出一双艳丽的眼,只看一眼便勾魂夺魄。可惜这双眼此时却满是倦意,连一丝余光都不愿分给他人。 雕花门无风自开,为安秧让出了一条路。他施施然坐在铜镜前,卸下了面上的面纱。额间粼粼的坠子跟着面纱‘叮’一声落在了妆台上。安秧眼波流转,微微侧过身子对着身后空无一物道,“你这小辈好没礼貌,跟了我这么久,有什么事情不如出来谈谈?” 铜镜上骤然映照出一个影子,有无数翅膀翻飞的声音响起,钟翮从烟尘黑雾中走出。 “冒犯了。” 安秧眯了眯眼,眼瞳中原本漆黑的瞳孔忽然竖起,鼻尖两侧出现两颗黑痣,“你倒是有本事……楼千秋的心是你挖的?” 钟翮摊了摊手,不作反驳默认了。 “你把魔君的心让出去,现在又来找我?你是要我的妖丹吗?”安秧一只手撑在妆台上看向钟翮。 “魔心要是真的给我了,那楼家那孩子不就死定了?我倒是没有那样铁石心肠。”钟翮身侧的黑气慢慢散去,“我来也不是为了您的妖丹的。” 安秧勾了勾嘴角,葱葱十指从碟子中拎起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坐吧,坐下说。” 钟翮也不客气,侧身便坐在了身后的软椅上,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言简意赅,“我是想要前辈为我行个方便的。” “怎么?能杀了魔君的人要求到我这里来?”安秧躺靠在软塌上,像是没骨头一般靠在软枕上——像极了一条蛇。 “鬼谷也是我开的。”钟翮半点无藏私的意思。 安秧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你们这些名门正道,好不要脸,关鬼谷的也是你们,开鬼谷的还是你们,我有时候真是想不通……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啊?” “我要进鬼渊。”钟翮没有回答。 安秧冷笑,“好大的口气,鬼渊是我守着的地方,让你进去了,我的脸面要放在什么地方?” 钟翮抬起了眼睛,“我将秦家给你带来了。” “秦家”两字像是什么稀世利刃,将安秧那层漫不经心的壳子都敲碎了,他的瞳孔瞬间染上一层血红,“你倒是懂事。” 安秧垂下了眼,将自己的瞳孔遮蔽在了鸦羽一般的睫毛下。“带着你的小炉鼎过来吧,你住的地方不安全。雪衣楼不会连一间客房都准备不起的。” 钟翮没什么反应,只应声说了声好,便告辞了。安秧是答应了的意思,她知道了。 自钟翮了以后,那间房中的所有的光线似乎都熄灭了。安秧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白日那场盛大的见佛之舞像是一场梦一般。 传说鬼渊入口有妖兽看守,为首的便是银环蛇。银环蛇一族媚骨天成,却也冷血无情,他们的妖丹是上修界千金难求的宝物。而安秧是这世上最后一条银环蛇。鬼渊里有冤魂厉鬼……也有能重塑魂魄的塑魂灯。钟翮都要,安秧也知道。 陆嘉遇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三更,窗外不绝于耳的笑声,鼓乐像是一把刀子一样钻进他的太阳穴。陆嘉遇没有准备,疼得眼前一黑。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又瞎了,好在这样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儿。身边空空荡荡,之前……之前怎么了来着?陆嘉遇按着额角撑着床坐了起来。 他的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只能影影绰绰瞧见鬼谷惨烈的尸横遍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他心里更深处,藏着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想见钟翮。 至于见到了要做什么,他不知道。 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念头的驱使下,陆嘉遇御剑跳出了窗外。而钟翮似乎早已经预见他会醒来就找她,所以她侧躺在床边,等着他撞进来。 陆嘉遇想都没想就跳了进去,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砸进钟翮怀里。 他心里有话说,可怎么都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却开不了口。 钟翮伸手不动声色地按在陆嘉遇头疼的地方帮他纾解,“怎么了?” 陆嘉遇抬头看她,“顾前辈呢?”不,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回药谷做事去了。” 陆嘉遇,“我怎么在这里?”不是。 钟翮伸手拍了拍他,“不要急,慢慢问。你被人抓到这里的,我去救你的时候来晚了一步,你自己把鬼尸砍地乱七八糟。” 可陆嘉遇心里的焦灼感并没有因为这几个看似关键的问题缓解,他心口像是凭空出现了一个洞,一声又一声回荡着他的心跳,他心悸的厉害只好抓紧了胸口的衣服。 钟翮也不想他拼命想那些被藏起来的东西,于是低声道,“先去睡吧,这么晚了,有什么问题我明天回答你好么?” “嗯……”陆嘉遇拧着的眉没有松开,“我能跟你睡吗?” 钟翮叹了口气,“睡吧。”像是哄小孩子睡觉一样,她轻轻拍着陆嘉遇的背。 孩子在这样的拍抚下回很快睡着,而南柯一梦会在这样的安抚中,擦掉最后一抹痕迹。 第 51 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钟翮像往常一样已经穿戴整齐,她靠坐在房间的软椅上低头吹手中的八宝茶。据说这加了乱七八糟配料的茶水是这地方的特产,钟翮虽无口腹之欲,但她乐得给陆嘉遇带一些来尝尝,虽然她没有味觉,但是用茶代替水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嘉遇早晨刚醒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长发乱糟糟被滚成了一团,目光呆滞看着钟翮,似乎是没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在师尊的房间中醒来。 钟翮抬眼,“我的小仙君啊,醒了没?” 陆嘉遇被这声还带着笑意的“小仙君”砸了一脸,后知后耳根发烫,钟翮从没这么叫过他。昨天夜里身上的不适感全部消失了,那一夜没有任何梦境的睡眠让他休息得极好,就像是屏息从深海下浮上来呼吸到空气那样的舒服。 陆嘉遇推开被子下了床来,“师尊。” “洗漱吧,带你去吃早饭。”钟翮抬了抬下巴,眯了眯眼睛看着他,“有什么问题慢慢问。” 客栈一旁便是一条小吃街,陆嘉遇见到什么都想尝一口,可是饭量又不大。平时钟翮都拘着他只买一两样,剩下的下次再吃。可今天不知道怎么,钟翮格外容忍,准他多买几样。 陆嘉遇觉得惊奇,抬眼看钟翮,他是被人疼着的,脸颊雪白还有些微微的婴儿肥。 钟翮仔细瞧着他的脸颊,“怎么了?好不容易来一次,让你多吃几口有什么不对么?” 她又想起了什么,伸手将他手里剩下的三个糖果子全部拿走,“但是每一样都只能吃一小口,不能吃多明白么?” 这样宽宏大量的师尊简直珍贵,陆嘉遇当即点了点头,转头扑向了下一个摊子。 钟翮也不追他,远远缀在后面瞧着他在人群中。 一身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细微的气吹动钟翮的长发,她似有所感停住了脚步。正巧陆嘉遇瞧见一个杂耍,远远跟钟翮喊了一声,“师尊——我去看一下,你等等我。” 钟翮的声音凝成一线,从人群中落进陆嘉遇的耳边,“好。”得了应允,陆嘉遇便不再顾虑,高高兴兴钻了进去。 “渊主怎么想着来找我了?”钟翮回过头,而她身后正站着一抹紫影。 安秧的视线并未落在钟翮身上,那双属于蛇类的兽瞳闪烁着冰冷的光,“那就是你那小仙君?” 她早就知道安秧盯着她,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倒是也不介意,钟翮将目光放在陆嘉遇的身影上,微微勾起了嘴角,“是啊。” 安秧像是凝神感知了片刻,好一会没说话,半晌竖瞳复原,“你倒是好运气,一个纯阴之体都能被你捡到,他的眼睛呢?” “我这里。”钟翮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角。 安秧看到她的眼尾骤然出现一道鬼火,伸手状似思考,十指轻轻蹭过自己血红的唇,唇角便染上了一抹薄红,“人鬼殊途钟少主没忘吧?” 钟翮的目光冷了下来,偏头看向身旁风情万种的妖王,“渊主放下了么?” 安秧的眼中染上一抹薄红,神色却忽然真实了不少,从前他那双眼瞳中总像蒙着一层薄纱,什么情绪都看不真切,一颦一笑都像是陷阱,可就在这一刻,他像是真的高兴了,“快了吧。” “你说你要做鬼就做鬼,要成魔就成魔,如今卡在这么个地方四不像,算什么样子。”安秧漫不经心道,“这里已经生灵涂炭三百年了,是你们上修界主动放弃的,若是一直封了也便罢了,你我族类魏晋分明,未尝不好。” “或者说,你来解释解释,当年苍梧山鬼门是怎么回事?” 出乎蛇妖的意料,钟翮摇了摇头,“苍梧山其实没有鬼门。” 安秧抱臂换了个轻松一些的站姿,“那你开的是什么?” 钟翮垂了眼睫,“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一年,误打误撞,开的是我家师祖钟鸾的坟墓。” “那陈旧的墓室里,全是厉鬼,那些厉鬼屠了我的凤凰山。”那些带着血色的过往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她五感俱失,唯独能记住的是那一夜的血腥气。二十年来她的梦里,只有一地血腥。 “阵印,只有修道之人才能损毁,我去的时候,阵印就已经毁了。”她面上半点情绪都没有,冷得像地狱里的鬼。 安秧冷笑,“好一出狗咬狗,脏水倒是都泼在你身上了。哦,也不能这么说,他们都觉得你是入了魔才做出这样的动作,纯血的魔族这些年来几乎绝迹。” “师尊?”话音未落,陆嘉遇却回来了,钟翮止住了话题。 安秧勾了勾嘴角,伸手轻轻捏了一下陆嘉遇的脸,叹道,“养得真好。” 这人的气场让陆嘉遇觉得有些压抑,他往后退了一步躲了躲,“前辈好。” “别这么叫我,我与你不是一路的,平时见了我还是喊打喊杀好一些。”安秧细长的眼睛像是含着一块璀璨的猫眼石。 “这位是雪衣楼的楼主,我们此来有事要请楼主帮忙,所以这几日我们去雪衣楼住。”钟翮低声对陆嘉遇道。 话正说着,人群之后忽然一声巨响。一道饱含杀意的剑光正正下,可安秧连头都没回,那道剑光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停滞在半空中片刻,轰然炸裂。 可安秧连衣角都未动一下,身后被剑光波及的妖修炸开一团团血肉,将原本热闹的集市染得肮脏而泥泞。 对面执剑站在路中央的是个剑修,瞧着应当是陆家的外门弟子。 李岑觉得自己今日真是走了大运气,悄悄跟着内门弟子来敦煌,想着不生事,就是蹭一下任务,来杀几个妖族取些妖丹回去修炼用,毕竟作为外门弟子能得到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如果境界仍旧停滞不前明年就要离开陆家了。结局不过两个,要么回去成为整个家族的笑柄,要么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散修客死江湖。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选。她当真是有运气的,吃个早饭都能碰见银环蛇。 陆嘉遇被满地血迹溅得一个刺痛,那些惨死在地上的妖修不过是一些小摊贩,修为低到刚够化形,他们未曾伤天害理,只一瞬息便落此下场。 他攥在剑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一寸,月华“噌”得一声出鞘半寸。只是剑柄忽然被一股寸劲压回去了,那股力量太过熟悉,陆嘉遇知道是钟翮的意思,于是并未轻举妄动。 安秧的长发微微浮动,回头看向那个野心勃勃的剑修,“剑修?怎么熟人就这么多呢?”说着安秧微微笑了。 李岑背上一阵发冷,对面那条毒蛇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都有些腿软。可开工没有回头箭,李岑咬了咬牙,“妖物敢尔?!” 安秧细长的眉尾微微挑起,眼露三白,像是看着一个死物,“傻孩子,陆汀州都不敢跟我这么说话呢。” 李岑心里大骇,这银环蛇怎么会跟家主有关系,猛然她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站在不远处的安秧连动都没动,他撑着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微笑着看着她,就像是看着最亲密的情人。 很快,她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她的丹田忽然炸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可她的躯壳半步都动不了,费劲力气只能低下头。或者说,这是安秧容许她低下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丹田被无形的利刃划开,鲜血像是开了闸一般往外涌,紧接着气海被划开,皮肉分离的粘腻声听得人牙酸。然后一片血污中,露出一颗品质不佳的金丹。那颗金丹色泽暗沉,安秧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失望。 “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资质,就敢来杀我?”安秧走近了些,用脚尖拨了拨那颗李岑视若珍宝的金丹,“你的师尊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你这颗金丹根本活不到三十岁……” 李岑目眦尽裂,“不……不可能的……她……不是这么说的。” 安秧欣赏着濒死的猎物,“用你的头去做个会友的敲门砖倒是不错。” “钟翮,”安秧回头忽然看向钟翮,“你不是有求于我么?” “是。”钟翮毫不避讳,可陆嘉遇的心却沉了沉。 “替我杀了她。”安秧往侧走了两步,“我不想脏了我的手。” 陆嘉遇心里的冷意冻得他直哆嗦,他下意识伸手去勾住钟翮的袖子。他在心里尖叫,不行啊,师尊,你杀了他还在正道如何立足。 可他这次没能勾住钟翮,只一道人影晃过,对面跪着的人就成了一道尸体。李岑的头颅被钟翮整整齐齐的割了下来,她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便直直地倒了下来。钟翮手中浮着李岑的头,轻轻向前一递人头就向安秧飘了过去。 陆嘉遇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脚下了。安秧站在那具尸体旁边看着他,有一瞬间陆嘉遇被他看得很害怕,蛇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他的心思。带着罪孽,带着不堪——还有不可说明的同情。 安秧像是站在血河旁边,无声地笑了——这样的钟翮,你还喜欢吗? 你敢喜欢吗? 你会永远喜欢吗? 钟翮回过头看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神色,“走吧,他们来了。” 雪衣楼很漂亮,里面服侍的侍人都是貌美的妖修,陆嘉遇白日经了那么一遭心情有些不舒服,破天荒的连钟翮都没理,只跟钟翮打了招呼就关上了门。 “不会怪我吓到你的小炉鼎了吧?”安秧调笑道。 其实安秧是好意,他年轻的时候曾被秦雪衣负过,这些年多有些十年怕井绳的意思,他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敲打一下陆嘉遇——又或者说是敲打一下自己。 毕竟非我族类,不相为谋。 各种意义上的都与钟翮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她放任了安秧,“不会。至少,陆家已经来了。” “来的是陆汀州,云家那个胆小怕事的也在外面,哦对,你钟家来的人也不少,你可要去叙叙旧?”安秧垂吹了吹自己手上不存在的浮尘。 “去。”钟翮在安秧面前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从前存在她身上的温和荡然无存。 敦煌这么个是非之地,众家想来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人有正当的理由来打开鬼门的封印,这个世道灵气稀薄,能用来修炼的地方越来越少,整个中原像是即将沙化的沙漠。各家为了抢夺资源无所不用其极,钟鸾留下来的道心早已分崩离析。 话说到这里,众家其实最开始就不太认同钟鸾的道心,毕竟她被捧上神坛的原因是因为她镇压了鬼渊,封印了魔君,换得道门安稳六百年。在这片风光之下,还躺着其他五个魂修。什么样的圣人会杀了自己的同族?人们信钟鸾的魂影,不信她的道。 如今钟鸾最后一道封印碎了,敦煌就像是一块肥肉。而他们都记得,敦煌里还住着个安秧。 陈英御剑站在一群魂修首位,身侧跟着浮在巨鲸之上的钟别意。其实以前远远瞧着钟家人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各个魂修的魂影都长得不太一样,聚在一起像个巨大的马戏团。 “君上,我们到了。”钟别意上前。 陈英看着那座高耸的雪衣楼脸色不是很好看,“秦家人不管?” 钟别意瞧着那个金光灿烂的“雪衣”两字也是心情复杂,“秦家家主那个性子太温吞,怕是还没吵几句就气不顺了,倒是小辈里秦游跟着骂了许久。” 陈英叹了口气,“谁能忍着自己家人的名字被挂在那里,与渎神无异。” 钟别意摸了摸鼻子,“若是传闻是真的……那可不就是。” “走吧,我看看能不能见他一面。”陈英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耸的雪衣楼心下生出些遗憾来。 陈英与安秧是见过的,那时候他不过十几岁,秦雪衣比他大些。那年她应邀来太白讲学,陈英对这个年轻的佛修不感兴趣,为了躲清静自己在房中练剑。 一抬头便瞧见一身红衣的蛇妖撑着头卧在墙上吃葡萄,妖族没那么多规矩。小蛇妖年纪不大,一双紫色的蛇瞳好看得紧。 小蛇妖见他看过来便笑了,没有半分恶意,从墙上丢了两颗葡萄给他,“请你吃葡萄,我还挺喜欢你的,跟前面挤着看秦雪衣的莺莺燕燕不一样。” 可惜后来,小蛇妖没能跟秦雪衣在一起,他建了一座楼,可是等不到说要娶他的人。 钟别意安顿好师弟师妹们歇了一口气,正说找口水喝。一回头背后的椅子上坐着钟翮,吓得她一个趔趄,随即语气却变得惊喜。 “师叔!” 钟翮微微一笑,轻轻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个十指,“小声些。” “师叔你怎么来了?”钟别意高兴得恨不得甩尾巴,转身找茶壶想给他倒些茶水。 钟翮坐起来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是来嘱咐你事情的,看样子你练得不错。” 钟别意有些脸红,“还得多谢师叔当年指点,是我魔障了。” “你明白就好。”钟翮打量了她片刻,“此间事了不要停顿,回去守着师姐的身体。” 钟别意猛地抬了头,钟翮话已至此,不再多言。她看着钟别意心中歉疚,但很快她就会将当年的错误弥补上。 一切皆有因果,分离飘散的魂魄,亦有归途。 那一夜陆嘉遇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眠,梦里都是清晨的血水,血液从房间的缝隙中流出来,一直爬到他的床上,将他淹没在血水中。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大汗淋漓睁开眼剧烈地喘息,却发现身上什么都没有,血浆窒息都是一场梦。他再也睡不着了,借着月色爬了起来。陆嘉遇在自己的外衣中摸摸索索,半晌摸出来一只暗红色的绳编手链。 那是他今早挤进人群得到的东西,一个坐在路边的妖修靠给人编绳子为生,陆嘉遇得了他的眼缘,妖修要了他一缕头发,手指翻飞编了个平安结给他。 “送给公子,这叫结发,祝公子早觅良缘。”他心动了。 陆嘉遇握了握这根红绳,推门走了出去。 钟翮方才回来,灯还没熄灭就听见陆嘉遇敲门。 “怎么还不睡?”钟翮开了门就见陆嘉遇衣衫单薄站在门口神思不属。 “师尊,我今天晨间得了这个东西,想送给你,但是一直没来得及。”他仰头看钟翮,钟翮此时站在烛光中,脸上全然没有白日里的冷意,就像是无数个在山中的日日夜夜那样温柔。 “我玩够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陆嘉遇带着几分渴求,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 钟翮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却没有准确的回答,“很快。” 那一夜,钟翮对着那个暗红色毫不起眼的手绳静坐了一夜,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那一夜不成眠的也不只他们。 正在榻上打坐的陆汀州忽然睁了眼,她安歇的房间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摆放了一颗惨白的人头。 陆汀州盯了那颗人头片刻,抬头便对上一双眸子,“别来无恙?” 房梁上坐着的正是蛇妖安秧,他的红衣从梁上垂下来,像是那颗人头早已冷硬的血迹。 “秦雪衣呢?” 陆汀州起身,“她三百年没回来了,大家都以为她在你这里。” 那双朱红的唇动了动,“撒谎。”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不是很想找到你那小外孙吗?你告诉我秦雪衣在哪里,我把那孩子交给你如何?”安秧像是没骨头一般顺着房梁游了下来,那双蛇瞳定定看着陆汀州,满是诱惑与威胁。 陆汀州的拳在袖子中握紧了,为了陆嘉遇的消息她的心肝夜夜在火上煎熬,可她不能说谎,陆汀州的唇紧了紧。 “她没回来。” 安秧眯了眯眼,陆汀州的品性他再熟悉不过了,她没撒谎,他知道。一阵夜风过去,他便消失在原地。 ※※※※※※※※※※※※※※※※※※※※ 这个单元的主角其实是安秧和秦雪衣,但也是陆嘉遇和钟翮分别的地方。 这两对就像镜子一样,互为倒影,命运轮回。 第 52 章 钟鎏是苍梧山落英峰新收的弟子,根骨不错,此次是被峰主塞进队伍里带出来历练的。他是落英峰最小的弟子,平时总是被上下师兄师姐们宠着,性格颇有些娇憨。 夜里跟着袁逢意他们几个人师姐一同去掌灯安顿,秦家也到了,正巧就住在钟家旁边,几位小辈小时候都在一处修行过,多多少少都认识些。钟鎏跟着袁逢意后面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门边靠着一个男子,清隽又锋利,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正是五年不见的秦游,秦游是当年跟着钟翮死里逃生过的,他知道的比这群小孩多些,可如今他已经是师兄了,只能慎言,“你们钟别意师姐呢?” 钟鎏脆生生答道,“师姐还在房中收拾,让我们出来转转,一会儿在回去,省得碍她的事。” 这狗话必然是钟别意嘴里吐出来的,他有些事情想与钟别意商量,云楠正在他房里,陆知春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心里有些疑虑想找人说说。思忖片刻,秦游甩甩拂尘,“我先去找她,想吃什么玩什么万万不要自己乱跑,随便叫个师姐跟你一起去。” 钟鎏亮着眼睛点了点头,转头跑开了。 秦游心里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啊,转身向钟别意的客栈走去。 钟鎏得了许可,戳了戳师姐,“袁师姐!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敦煌我还是第一次来。” 袁逢意被他求了一路,耳朵起茧,无奈答应,“就一会……” 钟鎏刚迈出去脚,脸色突然就苦了下来,袁逢意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妥吗?” “我的钱袋不见了!里面装着师尊给我的东西呢!”他一想丢了钱袋回去被念叨就害怕,“应该是掉在路上了,师姐你就在原地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来不及拦,钟鎏就像一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袁逢意摇了摇头探口气,“怎么毛手毛脚的,真是被师尊平时惯坏了。” “就在这里啊……不应该啊……”钟鎏嘟嘟囔囔,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方才他在这里停留最久,多半就是落在这个地方了。 他走进一个小巷,弯下身子看砖缝中是不是躺着他的钱袋。 那一片小巷又深又安静,简直像个隐秘的无人区,与周围人声鼎沸的街道格格不入。只是他心急没有察觉到异样。 黑暗中浮出一个人,与钟翮的穿着一模一样,除了脸上戴着一个面具。 “小钟鎏?你在找这个吗?” 钟鎏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答道,“什么……” 可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有液体流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小巷中分外清晰,钟鎏低头,便看到自己胸口炸出一片雪花,而跳动的心脏,正在对面那个女人鲜血淋漓的手上。 “啊!!!!!!!!!!!!!!” 钟家和秦家的弟子就在不远处,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霎时间在每个人耳边炸开。 袁逢意心中不详,不好。她来不及解释,三步两步便向那巷子跑去。她这么一动作,大家像是都被惊醒一般,也跟着跑了过去。 沉重的呼吸与如同擂鼓的心跳交织在一起,袁逢意愣在了小巷口。同样被吓住的,还有身后的众人。 小巷里站在一个白袍带着面具的女人,那个女人手里握着还在跳动的心脏,而半刻前心脏的主人还在自己身旁活蹦乱跳。地上躺着钟鎏的尸体,血液还没有冷去。 那一刻袁逢意发出了一种只有野兽失孤才会有的哀鸣,她踉跄着跑了过去甚至顾不得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她备受宠爱的小师弟,怎么能躺在这么一个肮脏而冰冷的地方。 可事情不是总能如愿的,女人像是才注意到袁逢意,偏了偏头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她,动了动那个还干净的手指,万钧如山一般压在了袁逢意的身上,她像一条狗一样被迫趴在了地上。外面站着的弟子们多半年纪都不大,此刻亦是被这样的场面吓得不敢言语。 袁逢意猩红着眼睛吼,“你是谁?你告诉我你是谁?”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转头看向那群弟子,忽然莫名其妙问了一句,“还有么?” 还有什么?为首的秦家弟子甚至退后了两步。她就明白了,嗤笑了一声,“总有三千执剑者,更无一人做义士?真是个太平盛世。” 她没给这些人疑问的机会,下一刻……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按在了自己的面具上,那个面具就像一道烟一样消散了,仿佛落下一道面纱。 那是“钟翮”的脸。 “钟翮”蹲了下来,伸手捏住袁逢意的下巴,脸上尽是怜悯,“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师叔,你该放尊重些的。” 云楠得了消息,正准备去找秦游,还没出门衣领却被一个精致的烟枪勾住了。云楠一个趔趄被拽了回去,“哎哎哎……师叔?” 正是突然回来的顾徐行,她眯了眯眼松开了烟管,鼻梁上的镜片反射出一道冷光,教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医谷对于顾徐行的态度是很微妙的,当年她离开的时候闹得很难看,只是原因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去问长辈也只得了一个莫能两可的答案。 “她的道心与医谷不同。” 再多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这人突然在前两天杀了回来,医谷的结界并没有被触动,这就有趣了,谷主似乎也对她的行为没有什么意见。仅仅三天,云楠见识到了医谷给了顾徐行难以想象的宽容。 那些不可说的原由似乎都集中到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徒弟步非烟身上,她曾被认为是顾徐行的传人,终有一天登临西绝。从各个方面来看,似乎都是医谷因为什么不可说的原因对于顾徐行有亏欠。 “你五年前见过钟翮?”顾徐行低头问他。 云楠点了点头,不明所以,钟翮仍旧在仙门中是个不可说的存在,他犹豫了一下,“前辈当时救了我们。” 听到这一句顾徐行短促的笑了一声,“不要往她身边凑,离她远点,她本身就是个麻烦。” 这话没头没尾,说完顾徐行溜溜达达就走了,她将烟杆往怀里一收对着云楠笑了一下。 钟翮前脚刚走,后脚门就响了,钟别意做贼心虚吓出一身冷汗。进来的是秦游,他没注意到钟别意的紧张。 “钟别意……我有事情要告诉你。”秦游正色道。 “五年前钟翮跟我说五年后鬼谷会开……” “所以你觉得是她开的?”钟别意心道什么无稽之谈…… 等等,要开鬼谷是要用生人祭献的,虽然他们还没见到陆嘉遇……但是她不觉得钟翮会用陆嘉遇祭献。她有个很可怕的猜想,钟翮本身已经是半死,她处于生死之间,对于钟翮来讲……那自己当祭献,骗过鬼谷应该不是很难。 这话她没说出来,因为门外传来哭喊声……惊得她坐立不安。 陈英正坐在房中看陆汀州传来的灵讯,门却忽然被人撞开了,他收回灵讯抬头看向一身血污的袁逢意。 “探陵君……我师弟钟鎏被钟翮杀死了。”她的声音嘶哑像是咬着血肉。 陈英愣住了,钟翮在这一日以鲜血淋漓的姿态在仙门中复活了。年少风流的那一段日子,终于在血腥的沙场中被埋没。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混乱,雪衣楼依旧安静。陆嘉遇总觉得心里不安宁,尤其是在那一日将结发送给钟翮以后。钟翮最近好像很忙,忙得连人影都见不到。没人照应他他只能在楼里乱逛。这天的下午的太阳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雪衣楼侧面有一个台子,外面用纱罩挡住了风沙,里面是一架柔软而精致的秋千床。床上躺着安秧,他今日没穿紫色,而是那一日在楼上跳舞时的深红。 那件衣服很松垮,露出了他的半个肩膀,红衣曳地,脚踏金玲。不知道怎的,他躺在软塌中熟睡的时候与平日里醒着一点不一样。他的额长发披散,垂在耳侧挡住了嘴唇,呼吸间将一小撮头发吹起又落下,甚至有点难得的温顺天真。 陆嘉遇不知道为什么,看得心里一酸。他太明白了,能睡成这样的人多半都是被人疼过的,不用担心危险,也不用害怕明天。 “没听说过蛇畏寒吗?我晒个太阳有什么好看的?”一道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惊醒。 陆嘉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了笑。 安秧打了个哈切,坐了起来给他让了些位置,“今天不怕我了?可喜可贺,坐吧,知道你没事干很无聊。” 安秧是一条正正经经的蛇,就算是有了人身也没改掉喜欢趴在各种地方的习惯,此刻他就偏着头枕在自己的小臂上看纱帐外的夕阳。 两人一时间无话,先开口的是安秧。 “你给钟翮送结发了?”他漫不经心道。 陆嘉遇抿了抿嘴,“前辈……看到了吗?”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昭然若揭,不知道让安秧想到了什么,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瞧见她戴在手上了。” 安秧偏过头看他,眼尾像一笔浓重的墨色,“你喜欢她是么?” 陆嘉遇的手无意识抓紧了秋千,她没有说话。 安秧也不逼他,枕回了手臂上,“你不说我也知道,喜欢样的心思怎么能瞒得住。” 陆嘉遇的肩膀忽然垮了下来,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金辉,“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喜欢我。”声音轻地像落在风里的一把细沙。 安秧看着坐在夕阳中的少年,那颗冷硬的心忽然像是塌了一块,“你要变得更强一些,强到让她只能爱你,只敢爱你。” 陆嘉遇愣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安秧打断了他,“我小时候也爱过一个人,妖的年龄长,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我喜欢的人从小就很优秀,所以更容易被做成一把刀。有一天,她的师尊给了她一个送命的任务,她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我就缠着她来了,我缠着她喜欢我,我甚至让她破了戒……” “后来呢?”陆嘉遇一动不动看着他。 夕阳从他脸上渐渐隐没,一切璀璨的光线像是褪色一般,从他身上隐去。 “后来佛像闭眼,在成亲那日,她弃我而去。”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安秧的神色冷了下来,像是从睡眠中醒来,“不说这个了,我跟钟翮也算是有些交情,请你去台上看我跳舞如何?” 他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一夜陆嘉遇坐在高台之上,眼前是一朵绽放的而热烈的蔷薇,目所能及都是柔软温热像是能够永生的红。 那一片炽烈之外,是青山灰土,巨大的佛像于山前合目,不忍言却也不忍听。 陆嘉遇想,为什么会有人拒绝安秧呢?他那样美,合目的佛像是怕自己破戒吗? ※※※※※※※※※※※※※※※※※※※※ 迟来的更新。 第 53 章 那一夜的夜色悬着星斗,一直铺到月牙泉上。 安秧忽然回头看了陆嘉遇一眼,他赤脚踏在柔软的毯子上走向陆嘉遇,“你知道你自己是纯阴之体吗?” 陆嘉遇不是没听说过,只是多半都是从他人嘴里听到的一星半点,钟翮从未跟他解释过。 安秧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就知道钟翮那个老狐狸没跟他说,虽说他与钟翮是合作关系,自从钟翮半死,她也算是他的同类。但是安秧就是见不得钟翮这样道貌岸然的人打着‘我为你好’这样的名号,然后什么都做,什么都不说。 不是说这么做不好,而是……凭什么呢?他们这类人,先把人宠坏,然后再出其不意丢进雪地里。像陆嘉遇这样的人,心上还纯白的像一片纸,那大片的墨迹竟是至亲至亲爱涂上去的,这样对陆嘉遇太残忍了。 安秧透过陆嘉遇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你以后可万万要小心,你这样的体质,凡是逆天而生的都想要。” “把你丢进什么鬼渊做阵眼都浪费了。”安秧的眸子忽然竖了起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气压隐隐让整个楼上的气息都起了变化。 陆嘉遇轻轻抬起手掌,这楼在震……他抬头看到安秧的眸子,就知道安秧也发觉了。 蛇妖凝神片刻将手指比在唇间,他的语气无不感慨,“用你的身体来养点什么大魔鬼怪多好啊。” 话音未落,安秧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陆嘉遇一惊,无暇思索他最后两句话,从地毯上爬了起来跑到了栏杆边向下看去。 安秧背对着他浮在半空中,而楼外站满了修士,无数剑修魂修像是罗网一般浮在半空中将雪衣楼网了个结结实实。 灯火仍旧在下面闪动,而鼓乐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陆嘉遇藏在黑暗里探头向下看。地面已经染成血红色,躺着无数妖修的尸身。他望着那一地的尸身几欲做呕,甚至无法在站立。;陆嘉遇顺着漆红的柱子缓缓滑坐在了地上…… 他心里的震惊难以言喻,下面……不是正道么? 安秧的脸色也不好看,虽说妖修鬼修走生意性命自负,可死在他楼下这么多还是头一次。 蛇眼几乎缩成一条线,在黑夜中泛着灿烂的金色。 “谁杀的?”他的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吐着信子,却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围剿雪衣楼这个主意不是陆汀州他们出的,袁逢意心中哀恸难平,干脆去找了当时目睹的几家弟子,商量着大家去雪衣楼要人。 没想到应声的比她想得还要多,当几乎多余目击者三倍的队伍成型的时候,袁逢意觉得有些不对了。当队伍中不知名的第一剑刺向一个年幼的鬼修的时候,血迹就沾染在每一个修士的手上了。 她的心一横,不就是些妖邪么?杀了取丹修炼也不是什么错事…… 可当那个一身红衣的银环蛇如愿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袁逢意忽然清醒了。 她怎么会想着来杀这条蛇王呢?这与送死有什么不同? 安秧忽然笑了一下,“你们知道吗?妖修是有气息的,就像你们说的,恶臭,污秽的气息……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杀了吧……” 前排的修士忽然面露惊恐,“我……我不能动了!” 恐慌比热血来得更快,秦家一个修士目眦尽裂,“妖畜!便是杀了又怎么样!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配活着么?” “就是……” “替天行道怎么了!不若你放开我们打一场!” 那人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不必有什么忌讳,干脆破口开骂。 果然安秧偏头看向了那个修士,出乎意料的是,蛇妖没有生气,甚至还笑眯眯地转了转头,“你是谁家弟子?瞧着还有点眼熟。” “我呸!谁跟你眼熟!”修士骂得脸红脖子粗,“我是秦家人!不要脸的妖物!你竟敢在我秦家万佛窟门口渎神!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蛇妖看她的眼神很平和,似乎通过这个姓想起了不少温和的回忆,他的口气颇为怜悯,“秦家人生气了?” 众位被挂在空中的修士,“……” 这蛇妖怎么脾气这么古怪? 他不凶狠的时候,神态会显得很天真稚气,十分容易让人忘记他是个大妖。 那叫嚣得厉害的弟子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色通红,“你胡说什么!” 安秧的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金瞳烁烁,“你应该感谢你自己的姓救了你一命。” 一道残影裹挟风声而来,那个修士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红影奔他而来,紧接着小腹就是一痛。 “你不是想挖我的蛇丹吗?”安秧笑道,“这个金丹就当做赔礼了……” 一声闷响,那只陷在□□中的手抽了出来,像是嫌恶一般安秧将那颗金丹随手丢了出去。 修士还来不及尖叫,一道劲气便打上了那颗残破的身子——活像是被人踹飞了出去。 兴许是她命大,众人忽觉身上枷锁一轻,一道青蓝色的灵光在秦家的修士背后展开,将人兜住免于摔个脑浆崩裂。 “掌门!!” “掌门救命!” “师祖!!!” 安秧愣了一下,抬起头眼里燃起火光。 无数草木飞沙无风自动,围绕在雪衣楼周围纷飞作响。你终于来了,安秧想,这是第三百一十五年。 人群之外,半空中漂浮着一个人,银色的面具下她露出了一个诡秘的微笑。 陆嘉遇仍旧靠在红柱后平复心跳,他试图靠闭眼呼吸来躲避恶心的感觉。 “起来,我们在这里不宜久待。”钟翮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陆嘉遇猛地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都有了血色,“师尊!” 钟翮点了点头,将手递到了他面前。陆嘉遇未曾多想,便将手搭了上去,肌肤相触的那一刻,陆嘉遇的心忽然一冷。 他猛地抬头看向“钟翮”——那只手是热的。 身体比意识先惊醒,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后倒去,月华跟着他受了刺激,炸起白光。 可惜“钟翮”的动作更快,几乎像是贴着他的腰一般,那只手顺着他的腰将他死死扣住。磅礴的灵力顺着他的腰间游走,慢条斯理封住了他身上所有的经脉。 “钟翮”抱着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面颊,亲密至极,像一对爱人。陆嘉遇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 看见陆嘉遇脸上隐忍的表情,“钟翮”显得有些困惑,“你不是喜欢我么?” “为什么这样心口不一?你不是……很早就在梦里梦见我这么抱你了么?”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陆嘉遇的脑海中炸起一阵白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突破了喉舌上的封印,他费劲却一字一句道,“你放屁!” “钟翮”更惊奇了,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她勾起陆嘉遇的双腿几个跃步跳出了窗外,浮在月色中,“说来,你不想知道你亲亲的好师尊对你的这些遐想有什么反应吗?” 陆嘉遇的脸色白了下来,“钟翮”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我带你去问问吧。” “钟翮”轻轻点了点陆嘉遇的嘴唇,“是我小瞧你了,但是你不会再有机会挣扎开了,不过不用担心,你想的事情,我亲自帮你问。” “钟翮”的身法速度都很快,与钟翮本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转眼便穿云踏月,一片向胡杨林飞去。 无数景色从陆嘉遇身后疾驰而过,“钟翮”忽然松了手,陆嘉遇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落进了一张巨大的藤蔓网中。 他动弹不得,心中几乎要急得吐血。身上那股灵气像是要勒进骨头一般,将他牢牢锁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更糟糕的是,顺着月色,他看着在胡杨林深处站着一个熟悉的白影。陆嘉遇不敢想,若是师尊知道自己曾对她有那样的肖想会是怎样的反应,在这一片混乱中,他猛然意识到无论是什么样的回答,都足够令人肝肠寸断。 钟翮似乎对这一切一无所觉,她手中拿着一个匕首,静默片刻在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掌心化下一道血痕。深红色的冷血从她的手掌中缓慢低落在地上,她能感觉到从地下传来的窃窃私语又大了些。像是墨色一般的黑气从地下缓缓浮上来,缠绕在她周围,缓慢渗进她手掌的伤口中。 钟翮不是很在意,远远的胡杨林中,走来另一个身影。月色照出了一张与钟翮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这人脸上充满着恶意,就像是每一寸发丝都淬了毒一般。可惜顶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笑起来满是邪气,别有一番风情。 “钟少主,别来无恙。” 钟翮缓缓回了头,神色不动,“你来晚了。” “钟翮”摆了摆手,脸上满是不屑一顾,“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我今日路过雪衣楼,见到了你那宝贝徒弟,哎别翻脸啊,我就是抱了抱他,什么也没做。”“钟翮”勾起唇角。 钟翮抬起了眼,甩了甩手上的血水,“你最好说清楚些。” “钟翮”无声地笑了,“那是自然。” 陆嘉遇躺在藤蔓上,不要……不要说…… “你的小徒弟本事很大啊……” “怎么?” “他在梦里肖想过你,你知道吗?在床上的那种,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问出来的。” 钟翮的动作,在黑暗中停滞了一刻,那人瞧了出来,笑意越发鲜明。 不要……说……陆嘉遇绝望地想。 可那个人怎么会让他如愿呢?陆嘉遇忽然觉得自己短暂的失明了,他的眼睛也被封住,只留下一双耳朵,将下面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钟翮的回答很简单,简单到他不怎么费力,便能够被她的话轻易车裂。 “你别用这样的事恶心我……滚吧。” 陆嘉遇忽然笑了,他不能动也不能出声,只有胸腔在黑暗中无声地起伏。他突然咳呛了一下,身上的灵力尽数松开,一口鲜血顺着他的唇中溢出。 身下猛然一空,他来不及反应便摔倒在沙土中。 陆嘉遇抬头,看见自己面前有一双云纹靴子。他开了口却仍旧没有声音,念着他心里珍而重之的名字,“师……尊。” 可酷刑仍未结束。 “钟翮”得意极了,她抚掌大笑,“哈哈哈哈,怎么能是恶心呢?钟翮啊,你真是不厚道。” “你最开始不就是想养着他做鬼渊的祭品吗?” 陆嘉遇猛地抬起了头,看向站在一旁却面色冷淡的钟翮,他残破的心,又被碾了一遍。他荒谬地想,原来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陆嘉遇这个人,是个麻烦,钟翮留着他,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他的纯阴之体。所以钟翮从不跟他解释,什么都不尽心教他……活脱脱像是在养一个宠物。他不该信的是不是? 陆嘉遇心口钝痛,又是一口血,染了十指。 “你闭嘴。”钟翮却动了,她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黑雾裹挟着杀意像一条游龙一般袭向那个人。一声巨响后,原先站着人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坑,可人影却早就消失不见了。 钟翮的眼睛泛起暗红,她闭了闭眼将鬼气压了下去,并未去追。 四下里万籁俱寂,钟翮背对着陆嘉遇站了片刻,他们都没有动。 迷蒙见间,一双手为轻轻蹭过陆嘉遇的下巴,钟翮半跪在地上,伸手仔仔细细为陆嘉遇将脸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陆嘉遇抬头愣愣看着她,他开口,眼泪就坠在眼窝里,“师尊……你觉得我恶心吗……” 钟翮冰凉的手指顿了顿,在他的脸颊边蹭了蹭,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一个安慰。 陆嘉遇惶惶然,“那你为什么要收留我呢?” 就在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钟翮开口了。 “眼睛……”她低垂着眉眼,黑暗做掩护,将她心爱的小徒弟描摹了一遍又一遍,陆嘉遇逆着光看不到钟翮的眼神,“因为我要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那双手落在了陆嘉遇的眼角,细细的金光顺着他脸上的血脉亮起,一直蔓延到他的眼睛。 “啊————”那是目灵被拔出的痛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杀死千万遍。 炽热的痛意几乎将陆嘉遇的眼睛烧毁,他疼得甚至分不清到底自己是哪里受了伤。他的心似乎被人一把捏碎,碎片从眼睛一颗一颗被拽了出来。他被钟翮单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未曾落下来的眼泪混着鲜血爬满了陆嘉遇的脸。 哭喊惨叫都没能让钟翮停手,一道淡淡的灵火浮在钟翮的手上——那就是陆嘉遇的目灵。 这道灵火被取走,从此那双鬼眼再与他不相干了。 “陆嘉遇……我与你缘分就到这里吧。”钟翮低声道,临走之前她悄悄地做贼一般摸了摸陆嘉遇的长发。 陆嘉遇是奄奄一息的小兽,他躺在无人之地,旷野无声。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混杂着哽咽的质问太轻,被夜风一吹就散了。 ※※※※※※※※※※※※※※※※※※※※ 今夜,钟翮风评被害。 陆嘉遇:没想到啊,离婚吧。 第 54 章 不知陆嘉遇在胡杨林中躺了多久,莽莽黑夜里亮起一簇灯火。顾徐行提灯从沙漠深处走来,陆嘉遇就趴在胡杨林深处,身上所有的体温都被夜风吹散,月色从乌云中落了下来,为他披上一层纱。 顾徐行看着这么一幕不知作何感想,她提着钉在风沙中立了片刻轻轻开口道,“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她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浮起一阵黑雾,像是从夜色中脱出身来一般,本该早已离去的钟翮出现在了顾徐行身后,她沉默地像一座雕像。 “你何苦要把他圈养在身边五年?到头来又在别人心上捅一刀。”顾徐行仰头看了看那一轮明月。 “老顾,人都有一个德行,不疼不知道松手。”钟翮的声音还带着涩,像是吞了砂砾噎在喉咙中,吐一个字就是一片血红。 “他很厉害,只要……过去了这么一关,便没什么能够再绊住他的脚了。” 顾徐行深深看了钟翮一眼,她心里不是滋味,钟翮这个狗东西没有心她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她叛出苍梧山时毫不回头,用自己开鬼谷连一声疼都没喊过,可在今夜,大漠如雪。她看着已经半鬼蚀的钟翮站在月色照不到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看着陆嘉遇。 他过了这一关,那你呢?顾徐行没问出口。 钟翮的计划,她只窥见了冰山一角,她没有立场去评判钟翮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可她是在是太残忍了,无论是陆嘉遇,还是对她自己。 再多的隐秘,顾徐行是不知道的。 “步非烟的魂魄,我记着,我需要些时间。”钟翮将目光移开,看向顾徐行。 顾徐行抽了一口烟,摆了摆手,“不急,我当初提出这个条件,不过是试一下的诚意罢了,”她忽然笑了一下,“我那短命的徒儿运气不好,死的时候才十几岁,如今过去已经快百年了吧,若是转世成人,也该娶夫生子,儿孙满堂,我寻她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那点心结,不打紧。” 钟翮沉默片刻,顾徐行忽然磕了一下烟杆,“陆家人来了。” 钟翮抬头,出现的人是陆知春。她并不是很意外,那个面具人的目的是将各家的表面和平挑破,她能先来挑拨她跟陆嘉遇之间的关系,就能把陆家也牵扯进来。 多好的机会,若是她没猜错,钟家估计也被她做了手脚,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你不给你自己洗一下?就打算这么黑到底了?”顾徐行眯了眯眼睛。 钟翮冷笑,“我还不够黑。” 顾徐行熄灭了手中的灯,免得陆知春看到他们两个老妖精,“你支开了银环蛇,然后破开了鬼渊的四个阵眼,最后一个在佛像上,当年秦家为了镇压鬼渊,建造了万佛窟,那里是入口。” “秦雪衣当年其实是来加固封印的,”她忽然觉得好笑,“秦家人真是伟大,后人都被倾轧成过街老鼠了,可那群书呆子,仍旧要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舍生赴死。” 顾徐行的神情忽然冷淡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银环蛇和秦家都找不到秦雪衣吗?” 钟翮神色不动,她瞧着陆嘉遇被陆知春背了起来走出视线,“因为秦雪衣死了……” “那一年来的有二十三个秦家弟子,他们都躺在这沙地底下。”钟翮抬起头看向顾徐行。 顾徐行不怎么惊讶钟翮会知道这件事,“怎么?不去告诉银环蛇?” 钟翮看向那一片空荡荡的胡杨林,“你去吧,好歹,你也是个旧人。” 顾徐行忽然开始止不住的笑,“怪不得他们说,人不能跟妖精纠缠在一起,他们都是不明白变通的死脑筋,人还要嫌弃他们非是正道。” 顾徐行的眼底骤然便深,啐了一口,“呸,我去你妈的正道。” 秦雪衣死了,这不是个秘密,当年临行前,秦家为秦雪衣留了一盏魂灯,它在一个雨夜里,打了个响,就灭了。 魂灯连魂火,人在灯在,人死灯灭。 钟翮消失了,她一声不响,像是来寻顾徐行时一样匆匆。顾徐行不甚在意,她将烟杆折了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雪衣楼前却不是这样的景象,陈英踏剑流星般飞来,率先解了压在钟家弟子身上的灵压。 安秧认得他,他是那个不爱凑热闹的剑修。如果要再准确些,他与陈英似乎还有些年少情谊在。 “都退后,今夜前来参加闹事的钟家弟子,回去自行禁闭一年。”在众人都还没出声的时候,陈英带着自己家弟子先行摆出了退让的姿势。 安秧浮在半空中与陈英那双冷眼对视片刻,蛇妖的眼睛忽然柔软了下来。陈英会让他想到跟秦雪衣缠在一起的少年时代,那些过往在时间的洗礼下越发清晰,只一眼就能勾得他痛不欲生。 蛇妖开口的第一句话,与这一场混乱半点关系都没有,“我见到你女儿了,她很像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袁逢意的悲愤几乎灭顶,“妖孽!你把钟翮交出来!这是我们苍梧山的家务事。” 这么一嗓子,将安秧和陈英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袁逢意徒然惊醒了,不说别的,钟翮是陈英的亲生女儿,他要不要保还是另一码事。可从今夜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她就没有退路。 袁逢意咬牙向陈英跪下,“还请探陵君为我师弟主持公道!” 陈英眉眼微动,安秧却先开口嘲讽道,“你算什么钟家人?被人当刀使的蠢货,还有胆子在这里吠?” 抬手便是一道饱含杀意的银光扫过,可就在那妖光扫到袁逢意面前的时候,一道剑气将它尽数拦了下来。 安秧没再坚持,是陈英动了,“我钟家的事情,我来便是。” 一阵剑光呼啸,其他几位家主也到了,陆汀州站在最首,抬头看向安秧。 蛇妖的眼睛忽然红了,他激动得发抖,只是瞬间就穿过了众位修士,站在了秦曳尘面前。 “秦雪衣呢?” 秦曳尘一甩拂尘向后飘了一段,拉开了一个距离,令人惊讶的是,秦曳尘眼里是与之相似的悲痛。 她没开口,可安秧却像是看懂了什么,或者说,他早在三百年前就猜到了真相,如今终于有人证实了。 “她的魂灯,早就灭了。” 在安秧抓住自己的衣领时,秦曳尘甚至没有挣扎。她带着秦家长在骨子里的悲悯,看着那一双金光烁烁的妖瞳,“安秧,我姐死了,尸骨无存。” “她死了……安秧。”雪衣楼上传来遥遥一声。 安秧缓慢地松了手,回头看向立在黑夜中的顾徐行。要问安秧最怕谁,必然是顾徐行,最尊敬谁,还是顾徐行,最恨谁,还是顾徐行。 蛇妖仰头看顾徐行,距离他们分别,四百年过去了。可顾徐行瞧着与他第一次见没有半分不同。 西绝顾徐行,是仅低钟鸾一辈的修士,她不爱谈自己的年岁,瞧着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没有什么区别。她好交朋友,天南地北年岁多少的都有。她不提人们就不记得,西绝顾徐行这个名号,比本人更有震慑力。 这些热血上头的小辈们面对这样的场面傻了眼。他们曾经列在“道途必杀名单”中的怪物,与自家前辈的关系似乎不是这么简单的。 他们当然不知道了。 谁能想到举世闻名的大魔,曾是西绝顾徐行的宠物,探陵君陈英的朋友,追花刀秦雪衣未过门的道侣。 甚至最刚正不阿的陆汀州,都对这蛇妖多有容忍。 ※※※※※※※※※※※※※※※※※※※※ 陆家:get陆嘉遇 秦家:我姐死了。 陈家:你夸我女儿了?开心。 云家:我去,我家西绝又跑了。 第 55 章 安秧还是颗蛋的时候,就被顾徐行捡回来了。 其实用“捡”不是很恰当,当年钟翮杀了唐演,封鬼谷,平鬼渊。曾经为鬼主坐骑的银环蛇几乎被灭了门,顾徐行是在那场惨剧五十年之后,被云家派来敦煌给秦家帮忙。月色里雪白的沙丘中忽然鼓起一个包,一颗雪白的蛇蛋咕噜噜顺着沙丘一路滚了下来。 小东西不怕死,横冲直撞一路飞驰,毫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会撞出个蛋壳分离的下场。 站在夜色中的顾徐行那一年筑基不久,被师尊派来守夜,正昏昏欲睡就感觉自己的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顾徐行一个没站稳,被那小蛇蛋撞得栽进了沙地中。 顾徐行从沙地中爬了一来,回头就看见一颗莹白如玉的蛋斜插在沙子中……以及露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操啊”顾徐行在心里尖叫,不要裂开不要裂开不要裂开。 在医修的注视下,那颗蛇蛋四分五裂,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露出一只小小的银环蛇。刚出生的安秧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鳞片,造物者的杰作似乎天生下来就不懂得设防,连鳞片都是软的,小蛇鼻子尖泛着粉红,漆黑的眼睛盛满了水光。 小蛇被吓着了,蛋里的颠簸,他不是没感觉到,摔出来泪眼汪汪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灰头土脸的人,愣了一会开口便嗷嗷大哭,“娘!呜呜呜……” 顾徐行几乎裂开了,“别别别……哭。” “我我我……不杀你。” “我我我……不是你娘。” 银环蛇早慧,可惜这丁点的智慧没有用在别的地方,光注意到自己家“娘亲”抛弃了自己这件事。 顾徐行拖着盘在自己腿上的银环蛇站了一夜。 会医谷的路上,她意外见到了许多散修向昨夜她站的方向跑去。 “听说了吗?本来灭绝的银环蛇妖昨夜又现世了!”剑修拽着另一个修士道。 “我们得快些,那大妖是个隐匿的好手,若是去晚了就没了!” 顾徐行猛然停住了脚步,低头看向已经顺着裤腿爬进来的小蛇。银环蛇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与她对视。 你不会恰好就是那个……稀有的大妖吧。 顾徐行自认从不是什么运气好的天选之辈,如今看来大概是在捡到安秧那一天就把运气都用完了。 云家在敦煌呆的日子不会很久,顾徐行思考了很久是要直接把安秧这个麻烦丢在敦煌,还是带回去给云家人添砖加瓦。 听起来哪一个都不是很见得了光,于是她把选择机会交给了安秧。 “小蛇,你要是想跟我走,你就吃左边的肉,你要是想留着你就吃右边的肉,明白了吗?”顾徐行蹲在地上,跟银环蛇絮絮叨叨。 小安秧看了一眼摆在地上的肉块,直觉这个选择十分重要,它游了两圈然后靠在了顾徐行的腿上,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娘亲~” “……”顾徐行愣了一下,这是银环蛇第一次在平静的状态下对着她口齿清晰道,“娘亲”。 银环蛇的声音与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模一样,带着点奶声奶气,蛇妖在跟她撒娇。 顾徐行心中的弦碰得断了,她在心里恶狠狠的想,去他娘的,医修怎么能杀生呢? 安秧全然不知道顾徐行在收养它之前心里是怎样的骇浪惊涛,他在顾徐行身边一藏就是二百年。 银环蛇浑身都是宝这句话诚不欺人,西绝一半的名声都是银环蛇帮忙撑起来的。 蛇妖化形的那一天,顾徐行凝神境大成,早一辈飞升的飞升,她成了年轻一辈的楚翘。与修士的境界相比,他作为大妖之后实在是拖了后腿。 顾徐行的朋友向来遍布五湖四海,几个大家都来祝贺她,医谷内外人头攒动,乌乌泱泱。 安秧总觉得不舒服,耷拉着脑袋盘在床头不愿意出去,顾徐行挠了挠头也没办法,低头对他倒,“过一会儿会有几个小辈过来,你要是不喜欢可别咬人家听明白没?” 小蛇甩了甩尾巴权当答应了,顾徐行一走,便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他身上的蛇皮像是着了火,贴着冰冷的皮肉开始发烫。 银环蛇既无兄弟,也无父母,自然没人告诉他化形这件事。 门外忽然响了一声,几位修士一边交谈一边走了进来。安秧顺着房梁爬了上去,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躲起来。 其中一位穿着青蓝的佛衣,眉间一点朱砂红。瞧着年纪也就是十五六岁,面上雪白,她的五官拆开来看极为寡淡,上天却有自己的工笔,眉眼落在那张脸上,却像是一抹极为醒目的红。 那一笔红顺着他浑身的滚烫,扎根在他因为痛苦而狂跳不止的心里。 秦雪衣在那一年已经得了师尊的追花刀,她在那一年的群英会上凭着一双金色的弯刀夺魁,不知道哪家文修斟酌字句,给了这个年轻人“割金断玉”的名号。 可同辈却不是那样服气,陆秀文只一剑之差败于她的刀下。可算是极为丢面子,内门弟子不好说什么,可外门弟子就不这么想了。 灰袍剑修抱臂站在门口,目光游移扫过秦雪衣,要笑不笑道,“久仰秦道长大名。” 被点了名的人抬起眼睛看向灰袍剑修,惜字如金道,“不敢。” 剑修不依不饶,“要说秦家就是好,你看看,我们都能借你的名头,进西绝的院子歇一歇,贵家家学真是深厚,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带我们去敦煌看看?”她转头大笑着看向自己的同伴,“哈哈哈,哎呀对不起,我忘记了,不过才两百年过去,最多万佛窟上就是落了点灰,你们擦擦就行了,反正与你们之前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差别。” 这话说得极为过分,话里夹枪带棒用“秦家”的事情恶心她。这群人生在乱世之后,那场浩劫似乎已经成了传说,平一个鬼渊的代价里,秦家万佛窟是最不值得一提的那个。她们能记住的,只有秦家如同丧家之犬的狼狈,以及对于这个新秀在原本属于他们的群英会上大放异彩的不忿。 他们认为,这名号是让秦雪衣鸠占鹊巢了。 “游移台打还是去群英会上打?”秦雪衣的双手微微合扣,藏在袖子里。少年人的筋骨还未曾塑成,宽大的衣衫落在消瘦的肩头,硬是被撑出来一个角。 她像是藏在剑鞘中的古刀,用斑斑锈迹藏住锋刃。 灰衣剑修斟酌了一下跟秦雪衣打的可能性,冷哼一声闭了嘴。 向来还未打架就要先拉帮结派的人,不是理亏便是对自己的斤两心中有数。 “你还是最好出去吧,这地方是顾前辈看着我家先祖的面子给我的,你借着我的光,还要踩我秦家两脚,是不是不太合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道冷光。 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一声重重地关门声结束了。 安秧看热闹看得毫无心理负担,趴在房梁上露出一点眼睛,这样潦草的结束让他觉得有些可惜。 蛇妖嘟嘟囔囔,“怎么不打起来呢?” “因为你要化形了。”冷淡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上了安秧。 红落进了幽深的水中,顺着滚滚波浪形成了一张无穷无尽的网,那虚无缥缈却又艳丽至极的红骤然缩小,落在了秦雪衣的薄唇上。 烈火顺着小蛇的背爬了上去,漆黑的瞳孔中出现了一道火焰组成的环。 这是银环蛇的秘密,他们那漫长的一生中仅一次机缘会带给他们永恒的烙印。没人说得清这样的烙印会什么时候发生,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同族。那个镶嵌在眼中的环,只有在遇见命定之人的时候才会亮起来。从此银环蛇的心便不再属于自己,他们会臣服与给予烙印的人。 这对他们并不公平,那不可斩断的羁绊是单向的,他们永远只能被选择。所以修士才会为了一只银环蛇趋之若鹜,让这样温顺的凶兽低头,谁不想呢?再加上银环蛇化形不论男女都是难得的美人。 安秧运气不好,他的烙印者是个佛修,可惜他当时不知道。 年轻的佛修合目,转过了身,单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揭了下来,随手兜头盖住了正在化形过程中的小蛇。 “失礼了。” 安秧从衣衫中挣扎着探出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蛇皮都已经皲裂开来,露出一具清隽的身体。 他顾不得自己衣不蔽体,几乎是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几步跑到了镜子前怔楞着看着陌生的影子瞧了许久。安秧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甚至还用力揪了一下,一道红痕就出现在了他脸边。 安秧猛地回头站在了秦雪衣面前,“你怎么知道我要化形了!” 秦雪衣合目无奈道,“我是秦家人,祖上住在敦煌,银环蛇我是见过的。” 从来没人告诉过安秧这一段过往,顾徐行常年出门本走在外行医,忙起来连睡觉都没时间,更别提给他讲故事了。 秦雪衣脾气极好,她师尊就曾评价她如同一口盛满水的老缸,瞧着安安静静,内里却滋长着一番天地。 安秧这个衣衫不整的样子,实在是不雅观,蛇妖年岁比她大很多,可神情却如同稚子。秦雪衣哄着他穿好了衣裳,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 顾徐行在房中放了一套红衣,想来应当是想到了这小蛇即将化形的事情,只是太忙来不及交代。 秦雪衣是第一个肯坐在房中陪他絮絮叨叨一个下午的人,是安秧从没见过的人,也是将他的过去带给他的人。 秦雪衣走出院子的时候,安秧就站在门口。这个院子外有顾徐行设下的结界,外面的人看不到他。 还有一步,秦雪衣就要迈过那条线的时候,安秧出声叫住了她。 “你等等!” 秦雪衣回头,门口的灯火将她神色照得很温柔,“怎么了?” “你叫什么?”安秧跑着向她走来。 “我是秦家弟子,秦雪衣。”秦雪衣低头看他。 安秧点了点头,“我记住了,这个给你。” 不及反应,秦雪衣手中被进了一个冰冰凉凉的鳞片,“这是?” “这是我的胎鳞,我娘帮我收集下来的,她说我喜欢谁就把它给谁。”安秧养着头看秦雪衣,“我还可以在见到你吗?” 秦雪衣愣住了,她无从分辨这个刚化形的小蛇是怎样的喜欢,怎么会有人见了一面就喜欢上别人呢? 她斟酌片刻,“我是出家人,你明白吗?” 小蛇妖看起来很困惑也很焦躁,他跺了跺脚,咬着唇仰头看她,“你拿着吧,很珍贵的,我娘说带着胎鳞百毒不侵,我只有两块。”一块给了顾徐行,一块正在他手里。 蛇妖还没有蛊惑人心的本事,只能像个山穷水尽的人,将自己仅有的宝贝拿出来换一个承诺。 秦雪衣其实还想拒绝的,可安秧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透过灯光,她似乎看见一道若隐若现的圆环。安秧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只一笔墨色,便将媚态藏了进去。 鬼使神差,秦雪衣没有拒绝。 “若是有机会,我会来看顾前辈的。” 说完她抬脚便走出了结界,身后那个红色的小蛇妖没了身影,可她知道他一定还在看她。 秦曳尘正巧在台阶下等她,她甚少见自己家姐姐给别人“我会回来”的承诺,毕竟秦家寄人篱下,居无定所,哪来的余地答应呢? “姐姐在跟谁说话?你怎么着了道了?咱们怕是八百年都不会踏足云家了吧。”秦曳尘奇怪道。 秦雪衣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万一呢。” ※※※※※※※※※※※※※※※※※※※※ 秦雪衣:414 第 56 章 安秧不知道自己被烙印了,他最初只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像一艘没有目的地的小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整夜都在辗转难眠,只当自己初次化形不适应。 这样躁郁的感受过了半年才消退,可安秧并没有因此而好受半分。那无穷无尽的焦躁褪去之后,小蛇妖像是褪去潮汐的沙地,大风一吹就化成粉末。 顾徐行年底终于忙回来了,虽说她与安秧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像常人想的那么多,可她还是注意到了小蛇的沉默。 她终于得了空,拎着酒壶去找自己家养的小蛇。顾徐行进门的时候,安秧正盘腿坐在树杈上看月亮。从顾徐行的角度看,安秧像是一枚坠在树梢的红绳,鬼使神差地顾徐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怎么那么像棵姻缘树? “阿秧,下来我们聊聊。”顾徐行仰头站在树下看他。 安秧这个名字是她取得,随手抓了几个纸团写了自己中意的字,然后让还是条白蛇的小不点自己用尾巴选。 安秧没穿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听见顾徐行叫他,小蛇就低头看站在树下的人。他先注意到的是顾徐行眼角的淤青,“娘,你眼睛怎么了?” 顾徐行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才反应过来,这是前些日子去南边义诊留下的。那日送来一个油尽灯枯的孩子,本来就已经没救了,但是为了不让那家人难受顾徐行还是安排小弟子去施救,巧的是那个弟子当时施法出了差错,孩子就这么咽气了。那家人将孩子的死算在了那个小弟子身上,大打出手,修士不能跟凡人动手,她只能亲手上阵将那孩子救了下来,这不,阴沟里翻船,被人拉住蹭了眼睛。本想着这么几日应当看不出来了,结果她的小蛇还是眼尖。 “啊,出了些意外。”顾徐行有些尴尬,摸了摸眼角的伤痕笑了笑。安秧长大了,她瞧着那张美艳至极的脸颇为不习惯,她还是更喜欢那只小小的白蛇。 安秧从树上轻轻一跳便跃了下来,落在顾徐行面前半点声音都没有。 他伸手按在顾徐行的眼角,“娘,你不喜欢义诊就不要去了,又跟病人打起来了吧。” 顾徐行看着他光裸的脚叹了口气,“你先把袜子穿上,虽说你们蛇类是个什么冷血动物,但是这样对身体不好。” 顾徐行在银环蛇还小的时候就这么絮絮叨叨,甚至有一年专门给小蛇打了一个帽子。 安秧不觉得烦,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房中一张竹席,席上一个小桌,旁边两个蒲团。顾徐行好饮酒,她常在夏天坐在这里喝几杯,小蛇酒量不好,只跟着喝过一次顾徐行就不再让它碰。 顾徐行坐下,示意安秧也坐在对面,“哪是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呢?我成也西绝,败也西绝,我这辈子都丢不下云家的重担,除非我死了。” 安秧摇了摇头,“娘会飞升,不会死。” 顾徐行借着烛光看了它片刻,忽然有些感慨,当年她一念之差将安秧带回来养大,只将它当自己的灵宠养,故此从没教过他人心算计。可自打安秧化了形之后,她却后悔了。这些弯弯绕绕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小蛇稚子天真,说了也未必会明白。他被她安安稳稳放在这西绝谷中养了两百年,不见生人不问世事,那么如今是什么让他的眼中有了与人一样的忧愁。 顾徐行斟满了酒,用杯子在小桌子上磕了磕,“不如来谈谈你吧,阿秧,怎么了?” 安秧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然生出了孩子才有的委屈。他明明是个大妖,活过了百年岁月,却仍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痛苦,他低哑着声音道,“娘……” 于是顾徐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小蛇坐在对面红了眼眶,瞳孔中亮起火光,安秧右眼中的烙印环在烛光下异常耀眼。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是扯淡的传说在顾徐行心里渐渐清晰,西绝在自己心里骂了句脏话。 操,我儿子被烙印了? “我想见她……”安秧的眼泪顺着眼角跌落在酒杯中,“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是娘,我好难受啊。” “咔”一声顾徐行手里的杯子被她捏碎了,酒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额头跳起青筋,“谁烙印的你?” 安秧朦胧着一双眼,茫然,“什么是烙印?” 顾徐行头疼,“算了,你要见谁?” “秦雪衣。” 第二日,万年不离谷的医修带着再次化成小白蛇的安秧连夜赶去了嘉陵陆家。陆汀州与顾徐行同岁,她当夜收到了顾徐行语焉不详的灵讯,一头雾水站在山门口等人。 陆汀州向来规整,身上衣物连个褶子都没有。与匆匆而来一身狼狈的顾徐行几乎是天壤之别。 “徐行你怎么来了?”陆汀州问。 顾徐行摆了摆手,“先别说这个,来来来,寄居在你们家的秦家人在哪里,尤其是那个秦雪衣的。” 陆汀州瞧见了从顾徐行怀里探出头的小白蛇,“额……后山。” 那小白蛇缩回了头呲溜就顺着顾徐行的裤管游进了草丛里不见踪影,只留下陆汀州与顾徐行两相沉默的尴尬。 “银环蛇?”陆汀州先开了口。 “……不是故意隐瞒的。”顾徐行信得过陆汀州。 “那个……伤人吗?”陆家弟子要是伤了,她与顾徐行都不好交代。 顾徐行头上冷汗更甚,“应该……那个不会……” 陆汀州知道好友这个德行,心中有数,“你来是?” 顾徐行推了推眼镜,“有人把我儿子拐走了,所以我要来看看。” 秦雪衣就在后山,秦家的剑修好斗,年轻人之间切磋是常事。安秧到的时候,秦雪衣正好将一名剑修败于刀下。追花刀有四刃,落于掌中如同银花渐雪,再加上有银白的灵力闪动,漂亮得如同冰河游灯。 不知道是不是烙印的影响,秦雪衣似有所感收势之后偏头向安秧的方向瞧了一眼。 “就到这里了,你们先走吧。”秦雪衣甩了甩拂尘。 这群人也是习惯秦雪衣独来独往的性子,不觉奇怪,摆了摆手便先走了。秦雪衣却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她抬脚向安秧的方向走来。 小蛇没有变成人形,仰着脸顶着一大片粉红看着秦雪衣。 佛修单膝蹲在了他面前,“不是说我会去看顾前辈的吗?” 安秧右眼中的烙印骤然烧了起来,似乎将他整条蛇从内里点燃。一双温凉的手落在了安秧的头顶,那火焰熄灭了,唯有一缕又一缕的青烟顺着秦雪衣修长的手指爬上了她的手背。 “是不是好一点了?抱歉那一日我太轻率,没注意到……你的眼睛。”秦雪衣收回了手,“你被我烙印了?” 小蛇缓缓的变成了那个她见过的红衣少年,秦雪衣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眼。可她却没动,仍旧维持着一个跪着的姿势,安秧坐在她面前,她能感觉到银环蛇的气息。 安秧看着她,“什么是烙印……” 秦雪衣却沉默了,她要怎么告诉安秧有了烙印,他就会不由自主的爱上自己。这一辈子,他不再会有片刻自由,只要她活着,烙印就会将他的心绑在自己身上。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她是万佛窟的弟子,他不可能得到回应。 秦雪衣站了起来,试图避开良心的刺痛,“烙印是你们族类的天性,也就是说……大概你会被我吸引,会对我言听计从,会……被我困住。”她避开了最暧昧的部分。 安秧却站了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直视着秦雪衣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会梦见你……我试过很多种办法,不睡觉,跑出去玩,喝酒……”他有些难堪,咬了咬唇,“只有见你,我才能有片刻安宁。” 红衣的少年肤白胜雪,眼尾细长,乌发如瀑,“我想,所以我来找你。” 秦雪衣仍旧试图挣扎劝说安秧,“你会被我控制的,小蛇妖,你明白吗?” “我不觉得这是个坏事。”安秧认真道,“还有,只有我娘能叫我小蛇妖。我家祖上是镇守鬼渊的银环蛇,若是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怖,为什么我家先祖没有一个反抗?” “秦雪衣,我能留在你身边吗?”他问。 可惜这不是一个人能够做的主,秦雪衣无法,把小蛇揣在袖子里去寻顾徐行告罪了。 其实顾徐行早有银环蛇长大了要离开的心里准备,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被人拐走,那可是叫了她二百多年娘亲的儿子! “我不同意!!!你们出家人怎么这么叛逆!!”顾徐行拍着桌子险些将眼镜震碎。 虽然这事情秦雪衣万分无辜,可是此时她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秦雪衣干脆就硬着头皮挨骂,一声不吭。她这个态度倒是无所谓了,可藏在袖子里的安秧不乐意了。 事情的最后演变成了安秧与顾徐行犟嘴。顾徐行气得牙疼,恨不得伸手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但是又下不去手。 顾徐行阴沉沉看了一眼秦雪衣,“你先出去,我跟阿秧说几句。” 秦雪衣无言,拱手行礼便退了出去,甚至还贴心下了一道隔声咒。这样的小动作瞒不过顾徐行,醋意勃发的西绝在心里叹了一句:装模作样! 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吵得脖子都红了的小蛇道,“行了,就你这样子怎么跟人吵架?一吵就哭?你当别人都是我?” 安秧吸了吸鼻子,“那我不管。” “阿秧,从小到大因为我太忙,我很少教你这些事情,”顾徐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烙印到底能有多强,我也不敢冒险。” 安秧似懂非懂的听着。 “我可以把你留在她身边,我知道你能自己保护自己,但是你想要什么呢?”顾徐行语气缓和了很多,可同时却一针见血,“你要是想要她爱你,娶你,那是不可能的。” “阿秧,就像你昨夜问我的问题,我不能放下云家不管,她也不能为了你叛出秦家。” 安秧忽然觉得顾徐行很陌生,她将安秧带到了满是云海的悬崖边上,掀开了云雾的一角,给她瞧了一眼悬崖之下的了无生机。 “她是出家人,修的是无情道。”顾徐行道,“我不能再这里留很久,你若还是执意要跟她走,我不拦你。” 三日后顾徐行只身离开嘉陵。 秦雪衣站在门前送她,肩上盘着化成原型的小蛇,那一日顾徐行与安秧的谈话没有避着她。那个性情古怪又护短的西绝似乎还将声音在她耳边放大了一倍。她在提点安秧的时候,也不忘了敲打秦雪衣。 “我觉得你不应该留下。”秦雪衣望着顾徐行的背影。 “我知道。”小蛇没什么精神,趴在了秦雪衣肩头,“鳞片你还带着吗?” 秦雪衣点了点头,“我有好好保存。” 小蛇蹭了蹭她的头发,“我娘也有。” 秦雪衣的心忽然软了一下,安秧明晃晃的炫耀“你看我并不是只把宝贝给了你一个”,似乎借这个蹩脚的理由能说服自己“秦雪衣和烙印也不是那么重要”。 夜里睡觉的时候,安秧心安理得的盘在秦雪衣的枕头上。它睡着的很快,毫无戒心,秦雪衣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上柔软的鳞片,梦呓一般道,“真的那么值得吗?” 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安秧和秦雪衣在秦家呆了快十年,少女身量抽长,几乎是一瞬就长成了一个女人。 ※※※※※※※※※※※※※※※※※※※※ 安秧:我变成一个漂亮的人啦! 顾徐行:淦!把小蛇还给我! 第 57 章 小蛇还是那个小蛇,他也不总是缠着秦雪衣。偶尔那么几年受不了陆家板正的家风,安秧就溜下山去玩个一两年,在烙印找他麻烦之前赶回山上。 秦雪衣不限制她,其实在她心里这小蛇跟她关系不大,至少她没觉得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不知道怎么,秦雪衣总有些心神不宁,再过几日那小蛇就该回来了。难得的秦雪衣在讲经堂上走了神,秦家家主坐在堂上讲经,瞥见了秦雪衣,咳嗽了一声。 “雪衣?” 秦雪衣回过神来,双手合十不作辩解,“弟子知错。” 出家人不打诳语,浮游大师对着自己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弟子毫无办法。她放下了手中的经卷叹了口气,秦雪衣和秦曳尘是她在游历时救下的一对双生子,两个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可性子却南辕北辙。 秦曳尘好动活泼八面玲珑,秦雪衣却沉默寡言性子沉稳。研经讲究平心静气,更何况秦家万佛窟已经毁了,留下的残卷多有断代,读起来与天书无异。门下年轻的弟子们几乎无人读得进去,除了秦雪衣。 “雪衣,你在想什么,这几日你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浮游点了点她空白的书卷。 可秦雪衣没有答话,半晌只低头行了佛礼,“弟子知错,但是弟子不愿说,还请是尊罚我。” 浮游将经卷合上,“去静思堂抄经吧,后三日你不必来上课了。” 秦曳尘急了,小声道,“姐……” 秦雪衣却没有犹豫,“是。” 浮游没了上课的心情,毕竟被自己最喜欢的弟子忤逆,不是什么好事。 她起身离开了讲经堂。 秦曳尘探头过来,“姐!你干什么啊!师尊被惹生气了多恐怖你又不是不知道。” “啊,没事,师尊不会迁怒你们的。”秦雪衣垂头整理经书,“正巧我还有些书要看,这几日不来也行。” 秦曳尘一个头两个大,“行什么行!马上就是群妖异动的时候了,你要是因为紧闭错过了,今年你怎么修炼?” “修炼就一定要靠妖物的内丹吗?”秦雪衣神色有些不悦,秦家没有灵气资源,弟子寄居在陆家寄人篱下,秦曳尘平日与众家弟子交游甚密,她必然是尝到了人情冷暖才这样渴望变强。这她知道,可她不能接受。 秦家没有家规,可又处处都是家规。与钟家行从己心、陆家刚正不阿、云家渡人渡世、陈家入仕解苦相比,秦家似乎有些微不足道,他们像一群失落的信徒。贪嗔痴爱恨,人间八苦,全都要抛在身后。 “曳尘,群妖谷能不去就不去,能不杀就不杀。”秦雪衣低声道,“万佛窟没了,可佛还在。” 话未说尽,秦雪衣便觉得自己失言,起身离开了。 秦曳尘总觉得她生气了,她与秦雪衣一同长大,深知她的脾气,也就不跟上去撞那个霉头,打算夜里偷偷带点吃的去好好道个歉。 静思堂抄经是个苦活,与关禁闭还不同,他们这个修为还不到辟谷的时候,可讲经堂里是见不得食物的,三天不吃饭三天不喝水,秦曳尘觉得师尊不想要这个弟子了。 秦雪衣倒是不在乎,毕竟她马上就筑基了。她这几日有隐隐约约的感觉,筑基便是结气海,一旦有了气海,吃饭什么的就不是那样重要了。饥饿有助于让她的经脉空闲下来,专注在疏导灵气上。最后只差一个机缘,师尊的目的大概也不单单是为了罚她。静思堂里存的都是古籍,她想要秦雪衣以经入道,成为最正统的继承人。 年轻的佛修早慧,她什么都知道。 静思堂是陆家一个后厅改建的,里面堆满了从万佛窟中抢救出来的书,以及先祖的牌位。 秦雪衣跪在案前,敛眉执着一根青竹笔,在宣纸上落下一行又一行俊秀的小字。 就在这一章马上要写完的时候,青竹笔没了墨水,她抬起手腕在砚台中沾了沾,正要下笔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手腕便停在了半空中。吸饱墨水的笔尖摇摇欲坠,终是没忍住,落在了写好的一篇经文上,然后缓缓晕成一道淡淡的墨痕。 这一篇刚抄好的经文,算是废了。 秦雪衣不甚在意,她甚至都没注意到。因为静思堂神色的木窗外站着一个一身红衣的明媚少年,那人托腮趴在窗前笑吟吟看着她。 安秧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发现秦雪衣不在房中,转头问了秦曳尘就来了静思堂。他怀里包着一盒素点心,是他在江南玩的时候带回来的。那点心做得十分好看,甜而不腻,秦雪衣一定会喜欢。 蛇妖心思最敏感,他能瞧出来秦雪衣在等他。 两相沉默,秦雪衣先开了口,春夜的带着温和的气息卷起安秧额角的碎发,“怎么今年你回来得晚了几日?” 安秧笑眯了眼,素手在怀中一勾,拎着一个小包裹的绳子就从窗外递了进来。 可他开口却不是解释这个包裹,蛇妖笑得笃定,“秦雪衣,你想我了。” 秦雪衣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耳朵尖几乎烧了起来,她转了头看着染出墨迹的宣纸,“我是出家人。” “嗯,出家人不打诳语。”安秧摇头晃脑,“你要回答我吗?” 秦雪衣耳朵尖的红色慢慢爬上了她的脖颈,她的唇抿得很紧,像是要阻止什么呼之欲出的话。 安秧笑了,他不再逼她,翻窗跳了进来,“别闹了,快吃,还热着,我从江南带回来的,我觉得你会喜欢。” 秦雪衣长大承认,可安秧还是那个样子,拍拍屁股就坐在她一侧。 她想离安秧远一些,可身体却不大愿意。秦雪衣握了握拳,一动没动。她学不会对待这条小蛇妖,哪怕已经这么久了。似乎是为了遮掩什么,秦雪衣打开了包裹拈起一个放进了嘴里。 很甜,但是不会让她感觉粘腻。她喜欢吃甜食这是个秘密,师尊不知道,妹妹也不知道,甚至她自己也装作不知道。佛修,怎么能有喜好?那是罪过。 可在今夜,她不确定了。 安秧像从前一样坐进了她怀里,秦雪衣一僵。她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安秧身上滚烫的热度,他一定不好受。 安秧靠在秦雪衣怀里,仰头睁着一双潋滟的眸子,“我今天可以不变回原形了么?” 话未说完,他像是力气用尽了,眼神变得迷茫,“我就靠一会……” 秦雪衣僵硬的肩膀放松了下来,睡着了就好,安秧睡着了就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人抱住,她一时没防备被拽得低下了头。滚烫的唇贴上了她紧咬的薄唇,在那双眼里,秦雪衣被迫直视了自己还来不及藏起来的慌乱。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要穿破胸膛。她听见神志不甚清醒的安秧贴着她的脖颈呢喃。 “我……觉得你是个出家人也挺好的。”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春日里柔软的柳絮擦了一下她的前额。 秦雪衣像是被安秧绑架,她紧盯着蛇妖的眼睛,“为什么?” 安秧笑了笑,贴近了秦雪衣道,“因为你会比人活得更长久……” “这样的日子,只十年不够。” “若是你是个凡人,转世没了记忆,我去哪里寻你?谁还知道你认不认这个烙印呢……”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还是滑落在了秦雪衣怀里。 那只拦着安秧的手臂像是突然挣脱了桎梏,紧紧拥抱住了安秧。秦雪衣脸上波澜不惊,但嘴唇却咬得青白。 她心里有万千飞鸟轰鸣,几乎让她连动一下都很困难,在这样寂静的时刻。秦雪衣忽然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秦雪衣的无求无欲的心,向一抹摇晃在夜色中的深红低下了昂贵的头颅。 传说是错的,当烙印者动了心,牵绊就成了双向。 她抬头的一瞬,窗外的杏花扑朔着落了下来,一朵花瓣停在了案前的经书上。 秦雪衣低头,一时间五感尽失,只有那一句佛偈在脑海中回荡。 “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后半句已经在晕染的墨中变得模糊不清,那朵落在案上的花骤然烧了起来,映照在秦雪衣的眼里。她像是一只飞蛾,五脏俱焚。 那一夜,秦雪衣结成了金丹,因痴证道。 可惜安秧不知道。 ※※※※※※※※※※※※※※※※※※※※ 我写完论文了嘿嘿嘿,爱你们 第 58 章 清晨安秧醒来的时候,秦雪衣已经不在了,他身上盖着一件外袍。小蛇迷糊了一会儿才醒过来,心满意足地抱着那件衣裳嗅了嗅,是她的味道,像是一株冷梅。 案上还摊着一张印了墨的纸,中间竟然还有个小小的窟窿,像是被什么烧了。见所未见啊,安秧心想,她不是最宝贝这个经书了吗?安秧伸手摸了摸那个小小的窟窿。 不等多想,却被窗边放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株正在绽放的杏花,被人小心翼翼折了下来放在窗前——似乎就是为了等他醒来。杏花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白光,有人在花枝上下了术法,让它不至枯萎。 安秧起身披着外袍前去拾起那株杏花,低声道,“还说不想我呢……” 蛇妖将杏花塞进袖口,打算去寻她。阳光落在他脸上,右眼中燃烧着一个烙印环。一般来讲烙印发作的时候,银环蛇会极为渴求抚摸陪伴,期间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发热。 以前安秧总是变成一只小蛇,猫在秦雪衣的衣带中熬过这么一段时间。这次出门安秧遇见了顾徐行,他总是不觉得秦雪衣动心,于是向自家娘亲吐了三天苦水。 顾徐行烦不胜烦卸下眼镜用袖子擦拭着,“你怎么跟她黏在一起的?” “就……盘起来。”安秧眨了眨无辜的眼睛。 “……”顾徐行沉默了片刻,“你个傻孩子。” 于是就有了昨夜那一幕,看起来很有效果。安秧心里高兴,打算去找半路消失的秦雪衣,再接再厉。 可他转遍了陆家也没找到秦雪衣,似乎是那个脸皮薄的出家人刻意躲了起来。说来也奇怪,虽说秦雪衣离开了他,安秧也不觉得难受。 秦雪衣其实没有刻意的躲他,她只是没来得及道别。昨夜筑基,波动的灵气被浮游感受到了。清晨秦雪衣便收到了师尊要见她的灵讯,于是不敢耽误便立刻去了。 临走前,秦雪衣忽然瞧见门口那株杏树开得漂亮,于是伸手折了一只,将自己一点气息附在了上面。小蛇喜欢漂亮的东西,若是自己一时半会回不来,他带着杏花枝也不会太难受。 秦雪衣看了一眼伏在席子上睡得香甜的小东西,心中一片酸软。 浮游只用了一眼,就瞧出来了端倪。浮游大师第一次对着自己心爱的弟子发了火,秦雪衣跪在了门前。 深重的灵压让秦雪衣额角落下冷汗,她听见浮游压抑着巨大的怒气,“是谁?” 她固执得像一块石头,跪在浮游面前。 “雪衣,你让我失望了。”浮游的声音像是水下暗流,“去群妖谷,带回来六颗大妖的金丹……否则秦曳尘三年不许入灵地。” 秦雪衣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她从不知道原来去群妖谷猎妖还有数量要求,秦曳尘从未告诉她这些。 那一日秦雪衣离开了陆家,再未归来。临行前,她行至自己常住的院外,安秧对背着她坐在房中。她应当去跟他道个别的,至少告诉安秧那个点心很好吃。 秦曳尘急着出发,远远在台阶下叫她,“姐!走吧。” 秦雪衣顿了顿,“我来了。” 群妖谷秦雪衣来的次数不多,多半时间她都藏在经阁里。从前秦雪衣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师尊大概也不喜欢,故此纵容她逃避。可如今再看应当是秦曳尘替她拿来了她的份数。灵气资源充足,师尊自然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浮游是真的生气了,不然也不会把秦曳尘的面子丢在地上。 怪不得秦曳尘每次从群妖谷回来都比别人伤得重,她还以为是秦曳尘耽于交游耽误了修行。现在看来真是可笑。 秦雪衣心里难受,偏头问秦曳尘,“师尊这次让我带六个妖丹回去。” 如她所料,秦曳尘僵了一下,打着哈哈,“嗨,师尊怎么突然这么严厉。” “秦曳尘!”秦雪衣忽然吼了一声,怒火几乎灭顶,“你还跟我撒谎。” 秦曳尘知道她心里难受,沉默片刻道,“姐,你我诞生的时候就在一胎里了,我想让你做点你想做的事情。” 她这个姐姐,将所有的神思都用在了经文上,她不懂人情,也不通世故。一父同胞,她合该多照顾她些的。 秦曳尘故作轻松到,“你终于知道心疼我了,秦雪衣,你对我还不如你对小蛇!” 这人摸了摸鼻子,“你对不起我你还吼我,你补偿我不就行了吗?” 秦雪衣没再说话,秦曳尘也不逼她,她叹了口气,“姐,经文上我不如你,但是你切切记着,别太相信师尊了。” 秦雪衣莫名,秦曳尘却没看她,“到了。” 群妖谷上方是一阵黑云,半空中一道亮光刺目,一声巨响乍起云间。秦雪衣立在风中,“今日大概不会很顺利,你要多加小心,这一日不必顾忌我。” 秦曳尘还来不及多言,秦雪衣便疾驰而去。她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秦曳尘最大的优点就是直觉很准。 群妖谷里的大封早就破了,倾巢而出的群妖各个都是饿了百年的大妖,一双双猩红而仇恨的眼睛几乎要将人撕碎。秦曳尘身上脸上满是鲜血,心急如焚,因为秦雪衣不见了。 群妖谷深处黑云阵阵,谁也没想到早已绝迹的恶蛟在这里现世。一团团乌黑的蛟龙逐渐靠近执刀半跪在中央的人,到了大概还有三四步的时候,蛟龙停了下来。 那一阵阵阴寒的气息顺着龙身爬上秦雪衣的小腿,她的金丹在杀一只金乌时受了伤,灵力涣散。从前群妖谷出现的多半是小妖,不然师门也不会放他们这些年轻的弟子过来历练,不论今日她会不会葬身于此,她都要拼了命送条消息出去。 血顺着刀身落下一条长长的红色痕迹,十指轻轻攥紧了刀柄,追花刀小巧如同一对蝴蝶,恍然间倒不像是一对武器。沾了血像是有了灵,如同一对妖物吞噬着秦雪衣的血液。 蛟龙的鳞片漆黑幽深,照出秦雪衣半边染血的脸。黑蛟忽然睁开了眼,秦雪衣手中紧握的追花刀迸发出亮眼的灵力,她的速度快得几乎只剩一道残影,刀尖再往前一寸就要扎进那颗硕大的眼睛中。 可秦雪衣愣住了,蛟龙与她不过几寸,几乎再张张嘴就能要了她的小命。可黑蛟没有动,秦雪衣也没有动。原因似乎显而易见,那双几乎与秦雪衣面对面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个缀满火焰的烙印环。 蛟龙发出一阵低吼,像是一阵轻慢的讥笑,“我们是为你而来的。” “什么?”秦雪衣不可置信,“你被烙印过……” 蛟龙又凑近了些,“瞧见了吗?烙印环里的人是谁?” 那双漆黑的眼里忽然迸发出一阵焰火,隐隐约约浮现出浮游的影子。 一时间天雷巨火都落在秦雪衣身上,她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不可能。” 话音未落,蛟龙却忽然动了,它的尾巴一甩重重砸向了秦雪衣,她来不及闪躲被撞得向后飞去,落在山石上。 黑龙眼里满是不容错认的恨意,“怎么了,想不到你那无欲无求的师尊会干这等腌臜的事情吗?” “她骗了我还不够,还要让你去骗我王唯一的孩子……”黑蛟的声音越来越冷,带着低哑的嘶嘶声,“她大概没想到,你被烙印反噬了吧……小辈,那是我王血脉的诅咒,你生生世世都逃不开的。” 黑蛟越来越近,“只要杀了你,我王就能自由了。我不会让他活成我们这个样子的……你……” 黑蛟的话戛然而止,他忽然转头看向电闪雷鸣的云层,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秦雪衣离黑蛟很近,明明是一只低等妖兽,可他的神情让她想起那些战争中丧国的遗民,那样的表情只会出现在被踩进尘埃里万劫不复的人身上。 下一刻一道白光从破云而出,一条浑身泛着银光的白蛇像一道剑一样直射而来。饱含杀意的妖灵几乎将黑蛟站的地方打出一个坑。 黑蛟被气流逼得后退几步,秦雪衣下意识抬了抬袖子像是要挡一下,可抬了一半却停了下来。她愣愣的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白蛇。 秦雪衣没有见过这样的安秧,他周身雪白,银色鳞片一只盖到头顶,细长的眼中是一双深绿色的瞳孔,耳边长着一双羽翼一般的肉扇。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她仍旧能看出安秧的头顶有两块小小的龙角。 安秧怒吼一声,竟有了半分龙啸的样子。 黑蛟被应龙血脉压了半分,毕竟安秧还年幼,压不了多久。蛇妖也知道,回头叼着秦雪衣便向西南方飞去。 秦雪衣趴在他滚烫的鳞片上想,他怎么还在发烧啊,找不到自己一定很着急吧。 随即便陷入昏沉,她早已力竭。 秦雪衣梦到她第一次见安秧的时候,是浮游要她去找顾徐行的……她不知道孰对孰错,可要是那黑蛟说的是真的,秦家算什么佛门? 安秧化成人形,烙印烧得他心慌,自己先站立不稳。喘息片刻,小蛇妖寻了个隐秘的山洞将秦雪衣安置在里面,她状态实在是不好,浑身是血,额角一道伤口,气海中一点灵气都没有。安秧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顾徐行曾经夸他浑身是宝,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拿起秦雪衣的追花刀在自己手掌中划出深深一道血痕。他的血带着一股银环蛇独有的香气,安秧将秦雪衣抱在怀里,捏着她的脸将血灌了进去。 他没注意到,在秦雪衣吞咽的时候,他眼中的烙印环忽然亮了起来,一道流转的光顺着血脉种进了秦雪衣的眼中。 烙印是双向的,他的前辈大抵不够幸运,或是不想让子孙遭这个罪,干脆将烙印描述的像是单向契约一般残忍。 只要对方动了心,并饮下妖物的血,烙印就成了双向,但凡活着一天,他们就会被绑在一起,永远不能与对方刀尖相向,痛苦相通,直到一方身死魂消才算结束。这样的誓言太过惨烈,几乎没有人会这么选择。 可遇见一个心意相通的人又谈何容易? 安秧的先祖真是智慧极了,在这么个道非道,佛非佛的世道中,烙印像是一道勒在妖族脖子上的锁链,唯一的作用是让他们引颈受戮。 安秧惊慌极了,他抱着秦雪衣试图留住怀中的温度。群妖谷开始下大雨,冷意随着风席卷而来。嘈杂的黑暗中,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 “你哭了?”一双手轻轻抚上了安秧的眼睛,擦掉他腮边的眼泪。 她的声音带着点受伤后的低哑,秦雪衣被黑暗藏了起来,仿佛平日的克制都没了存在的必要。她知道现在自己很不对劲,她的渴望不止是触摸她的小蛇妖。她想亲吻安秧滚烫的嘴唇,她想抚摸安秧的头发,她想看他在自己怀里失神。 可她不能。 安秧只感觉到自己怀中的躯体僵硬了一下,虽然被人猛地一推。当即小蛇眼圈就红了,“秦雪衣!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么!” “我知道……”她一字一句里都有热气。 蛇血或者说龙血与烙印几乎将她点燃,秦雪衣休息片刻道,“阿秧……去找顾前辈,告诉她,你是应龙,不是银环蛇,不要回来……除了顾前辈,谁都不要相信……” 她一句话说地断断续续,却又克制至极。 安秧愣怔在原地,秦雪衣撑起身子语气严厉了起来,“走啊!你听不明白吗!” 又是一阵惊雷,几乎要将秦雪衣与安秧都吞噬,在比黑夜更深重的寂静中,秦雪衣听到安秧颤抖着声音道,“秦雪衣,你想我么?” 这是她走之前安秧问的问题,如今她听到了第二遍。 安秧问完便转身离去,在瓢泼的雨夜中,秦雪衣低声道,“想的。” 后来她带回了六颗金丹,其中一颗泛着漆黑的色泽。 她进了浮游的住处,“弟子在一只黑蛟眼中看到了师尊,想着大概有什么误会,便将妖丹带回来了。” 浮游沉默了片刻,“你都知道了。” 同年九月,浮游似乎对她这个只会读书的弟子失望至极,秦家决定派几个弟子回敦煌开鬼谷。 秦雪衣站在阳关外回望浮游,她的师尊老了许多,连脊背都挺不直了,眼中全是仇恨。 “是我要你去烙印银环蛇的,因为他的护心鳞片是打开鬼谷的钥匙,他的妖丹,能够熄灭鬼火。” “秦雪衣,你知道为什么秦家就剩下这么点人了吗?因为剩下的都被钟鸾杀了,唐演用佛修做活傀儡,钟鸾便以秦家人做土壤,填了鬼渊。” ※※※※※※※※※※※※※※※※※※※※ 卡卡卡卡卡卡卡卡 第 59 章 秦雪衣万念俱灰,浮游睁着一双苍老的眼,看向她寄予厚望的弟子,“我把追花刀的刀灵给你,你去替秦家把敦煌抢回来。” 年轻的佛修不及闪躲,被那双枯瘦的手困在了原地,一道璀璨的银光顺着浮游的手指落进了她的身体中,追花刀骤然亮了起来,有了灵气。 浮游却像是被刀灵吸干了,整个人像是秋草一般枯萎下去,她摆了摆手,阻止了秦雪衣扶她,“用这把刀,取下银环蛇的心。” 秦雪衣二十五岁,再次踏上了回敦煌的路。她站在阳关门前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秦曳尘不会同她去,秦家的双子,总要留一个在陆家。捏住了妹妹的喉咙,就等于掐住了姐姐的脉门。 风沙铺面,秦雪衣望着西落的金乌,她无比庆幸地想,幸好他走了。 与她同行的弟子,多是她的师姐。她们比秦雪衣大些岁月,是浮游一手培养出来的。浮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她也曾在路上试探这群师姐,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对那段隐秘的记忆如数家珍。他们是浮游的对她的劝说,也是浮游对她的威胁。 你看,她们都是亲历者,你若是做不到,她们就会与你一起死。 篝火在她面前明灭,光线落在她脸上照出棱角分明的下颚骨。她目光冷峻,半点不复从前的样子。 “师姐,这些是师尊告诉你们的吗?” 远楚拨了拨篝火沉默了一瞬,“不是。” 秦雪衣偏过头看她,远楚的脸藏在夜色里,“我娘死在那一场浩劫里,我爹临死前告诉我的……” 星河低垂,原野倒扣。秦雪衣抬头看向头顶亘古沉默的星空,越接近敦煌,就离天幕更近。 秦雪衣拿出了追花刀,像是漫不经心一般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刀。血迹很快就氤氲而出,师姐们吓了一跳,想要揽住秦雪衣,可她却摆了摆手。 火光之下,暗红色的血迹竟主动向追花刀流去,直到将刀刃浸得血红。再翻过来刀刃,却什么都没了。 众人明白过来,秦雪衣是在喂养刀灵。她们不好再说什么,只嘱咐了几句要她适可而止便纷纷散开了。 她坐在沙丘之上,望着天边一轮圆月。秦雪衣觉得可笑,她的存在从始至终便是为了杀了他的小蛇吗? 秦家不是佛修吗?什么佛会要人杀掉自己爱的人来保全供奉?秦雪衣从小便读着法华经长大,她对于神佛比别人更加亲近。她严于律己,用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身与心,她渴望探寻万佛窟留下来的每一句箴言。神佛被世道封住了口舌,她便做下一个释迦牟尼,渡这五百年苦海,至死方休。可到头来,她看向万佛窟的方向眼里却只剩下灰烬。 她似乎从未找到过她想要的佛。 秦雪衣动了动,伸手撩开自己的袖子。那藏在灰袍下的胳膊上勒着一个戒环,戒环上密密麻麻的倒刺紧紧扣在她的手臂上,四周还有干涸的血迹。她的心破了戒,身就要受到惩罚。她身负荆棘,却闭口不谈。 而如今,她的自罚却没了理由。秦雪衣伸手解开了戒环,沾满血污的戒环无声跌落在了沙漠中。她转身离去,长风带着沙丘悄无声息,那唯一见证过秦雪衣痛苦的东西只片刻便没了踪影。 敦煌城外绕满了鬼尸,秦雪衣抽出拂尘正打算打进去的时候。便听见敦煌城上方一阵丝鼓乐声。 一道纤细的身影像是绕在月亮周边的烟雾,有金玲作响,十指如飞。 秦雪衣忽然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沉寂在血脉最深处的龙血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她见不得人的罪孽被毫无遮掩的摊开在敦煌的夜色里。藏在秦雪衣眼里的烙印环骤然亮了起来,熊熊焰火,烧得她五脏俱焚。 鬼尸像是被支配,自己移动着让出了一条路。 秦雪衣不受控制一般抬脚便向那一片灰暗了三百年的地方走去,身后的师姐们来不及拦她,只好跟着她往前走。 群尸像是潮水一般没有声息的散开又合拢,秦家人在阔别敦煌许多岁月之后又回到了故地。秦雪衣和秦曳尘就生在万佛窟脚下。 城墙之上的蛇妖一身红衣,衣带飘飞。他的眉眼在月色的笼罩下平添了几分圣洁,安秧远远看了她一眼便脚下一蹬直接跳了下来。他的身影很轻,衣带挂在手臂上,被风吹得向身后飞去,像是划在敦煌石窟中的壁画飞天。 他眉间的稚气褪去了一些,眼中是她不敢直视的笃定。 她不知道安秧经历什么,顾徐行怎么会放他来这里?她脑海中的神思被龙血点燃,只有一团团看不清的烟雾。 安秧向她身后的师姐们道,“诸位师姐,我是雪衣的灵宠,先来开了道,收拾了几间房子给你们,还请各位先去休息吧。”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颇像是在尽地主之谊。师姐们不好推辞,也都看得出来安秧是在赶她们,想要单独与小师妹说些什么。于是几位打着哈哈便离去了。 城门口点了一盏小小的灯火,安秧就着昏暗的光看描摹着一年未见的秦雪衣,蛇妖眼睛尖,他自然不会错过秦雪衣眼中的烙印环。 安秧本该很生气的,气秦雪衣之前对自己那样凶,气她不分青红皂白把自己当成麻烦丢出去,哪怕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可如今见了秦雪衣,他却觉得很心酸。 “敦煌城我是提前来的,秦曳尘告诉我你会到这里。鬼城空了太久,你们贸然进来会很黑。我是应龙,所以鬼尸对我没有威胁,所以我先来给你点一盏灯。” 安秧顿了顿,“万佛窟被洗劫一空,但我还是整理了一些,放在你的房间里了。” “我的血流的是敦煌的月牙泉,所以你不能装作一切都与我无关的样子,秦雪衣,你不能把我丢下。”安秧像是一夜长大,他不再动不动就撒娇,也不像个孩子那样任性。 他偏头眨了眨眼,“但这一切是有条件的。” 秦雪衣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从胸腔中传出,“是什么条件?”他的眼睛像是星辰。 我都答应,她在心中道。 “你陪我去万佛窟,就今夜。”安秧向她伸出了手。 与多年前贴满金箔的佛像相比,如今的佛像就显得有些寒酸。佛衣上的金箔早被亡命之徒一片一片撬走,只留下原本的土色。风沙侵蚀让佛像的五官都模糊了些,佛像低眉注视着两人。而秦雪衣却连头都不抬,安秧的手与她握在一起,龙血开始沸腾。 安秧没有注意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又开始发烧了,而秦雪衣不在的一年里他早已习惯。 他们徒步走到了佛像下,安秧拉着她跪了下来。蛇妖双手合十,虔诚得像一个信徒。他问,“佛祖,我可以与秦雪衣在一起吗?” 我可以与您的弟子相爱吗?她若破戒,请将责罚算在我头上吧,我只求她一世。 “请您看看我吧。” 话音方落,一阵砂石掉落的声音传来,不知是神佛真的显灵了还是风沙终于不容许佛像还有眼睛——佛像合目。 安秧像是走到了宿命的尽头,他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故此也算不上多么惊讶。 秦雪衣看见她的小蛇妖偏过头在飞沙中低声问她,“秦雪衣,你想我吗?”随即眼圈就红了。 “你若是不愿意,我这辈子便不再见你,你是自由的,这个我便当做没看见。”安秧伸手摸了摸秦雪衣的眉骨。 那双眉真好看啊,风雪浸润的眉峰,够他藏身好多年。 “想的。”一双同样滚烫的手忽然握住了安秧。 秦雪衣低声道,双目却亮得溢满月色,她控制不住有泪从眼角落下,可却眨也不眨地看着安秧,“不要求她……” “小蛇,你才是我的神佛。是我破戒,由爱生忧怖,不该你承担。” 她像是朝圣一般低下头,倾身吻住了她的小蛇。 安秧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等来了答案。 龙血终于连在了一起,烈火在他们眼中燃烧出一片永不熄灭的火海。不知道是谁的衣衫先落在沙地中,天为幕,地为席。秦雪衣将安秧几乎要揉进骨血中,她动情地吻着安秧的手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蛇在她怀里失神的样子。 几经沉浮,安秧听见秦雪衣贴在他耳边道,“下辈子做个凡人吧,我再也不会为了别人而奔走。” 他太累了,说不出话。安秧只是勾着秦雪衣笑了笑,哪有这个福气啊,一世得偿所愿便够了。 “秦雪衣,你会娶我吗?” 回答是一个漫长的亲吻。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出自敦煌遗书,背面被人写了这首情诗。相当叛逆。 秦雪衣不仅仅是个被蛇妖套牢的出家人,除此之外她还是个信仰失落者,小蛇让她直视了自己的渴望。 第 60 章 秦雪衣背着睡着的安秧向城内走去,一阵黑烟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秦雪衣早就知道是谁,连头都没回。 “龙血不能熄灭鬼渊的鬼火,这件事情你知道吧。”黑雾中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额上藏着两支漆黑的龙角——赫然就是之前出现在群妖谷的蛟龙。 安秧睡得太熟,胳膊搭在秦雪衣肩上,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秦雪衣轻轻颠了颠,让小蛇睡得更舒服一些。她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我知道。” “那你!”黑蛟火冒三丈,但安秧在睡觉,他不敢大声,“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雪衣眼中有半点愧色,搭在她颈侧的脸似有所觉,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她的眼神便柔和了下来,“我会娶他,他身上有烙印,我骤然死了他受不了,我得想法子给他留些念想。”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跟黑蛟解释,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秦雪衣比谁都清楚,她的时间不多了。 黑蛟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去赴死的人,一时间愣在原地。秦雪衣忽然回了头,“你要不要跟我仔细解释一下,为什么银环蛇会变成上古应龙?” “是钟鸾,她背信弃义,将我王的魂魄一分为二,一半用她自己的魂魄困住,就成了他们的刀尖。剩下那一半她好心留下的残魂只能化形伪装,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黑蛟跟在她后面。 “若是我没记错,凤凰、鲲鹏、赑屃、九尾没有一个得以幸免,他就是藏着应龙半片魂魄的小傻子吧。” 黑蛟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皱了皱鼻子,“我只到这里了,有个大能来了……” “我先走了”这四个字还没说出来,他周身忽然亮起猩红的绳索,黑蛟没忍住骂了句脏话,然后整个人就被斜飞着踹了出去。 尘埃飞舞中,顾徐行脸色不虞,“我儿子呢?” 不等回答,顾徐行却先看到了伏在秦雪衣背上的自家小蛇。一看就是已经来晚了的样子,医谷西绝常年以一种游戏人间的姿态示人,总是吊儿郎当看起来十分不着调,可从没人见过她真的对谁红过脸,那群脾气极差的病人似乎也因为顾徐行的厚脸皮而对她多了几分好颜色。 可顾徐行不是真的没有脾气,她沉沉地看了一眼缄默不语的秦雪衣道,“你先回去。” 黑蛟鬓角一道冷汗,他本想喊住秦雪衣让她别走救救妖命,结果那兔崽子简直脚下生风,一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 他尴尬地看着向他走来的顾徐行,“西绝……你你你你听我解释……” 顾徐行一边走一边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在衣兜中,皮笑肉不笑道,“是你带安秧来的?” “我……”黑蛟百口莫辩。 顾徐行出现在秦雪衣面前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她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黑蛟。 秦雪衣知道顾徐行心里有气,扪心自问若是两人易地而处,她怕是此时也恨不得撕了对面的人。她有自知之明,提前卸了追花刀,连气海都藏了起来,干脆就打算挨上一顿打。 顾徐行瞥了她一眼,“跟我出来。” 秦雪衣起身跟在她身后,刚一出门眼前便是一花。顾徐行一圈捣在了秦雪衣的小腹上,她灵力半点没收,疼得毫无防备的秦雪衣弓起了身子半天喘不过气来。 她使劲甩了甩自己的头,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前辈要是还没消气,就再来几下吧。” 话还没说完,她被人揪住了领子直接提了起来,然后撞向墙壁,顾徐行眼里都是血丝,咬牙切齿道,“这是我小心翼翼养了二百年的小蛇,你喜欢他?你就是这么喜欢的?” 秦雪衣的眼睛近在咫尺,顾徐行恨不得将她那两颗满是佛法的眼珠子抠出来,“你不是出家人吗?你他妈算什么出家人。” 秦雪衣被问得脸色苍白了一下,她抬头恳切地看着顾徐行,“前辈,我是因他入道的。” “什……么?”顾徐行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秦家最出色的弟子……是个大不敬?” 秦雪衣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右眼,一道顾徐行曾经见过的烙印环便出现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西绝也惊得说不出话来。秦雪衣苦笑道,“前辈,我不能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烙印您也知道,我一旦身死,烙印骤然消失的痛感够他疯好多回了。” 顾徐行松开了她,沉着脸问,“你要做什么?” “烙印是我师尊设计的,他要我拿阿秧的龙丹丢进鬼渊里。”她低垂的眼中满是痛苦。 “龙丹从来没有熄灭鬼火的作用。”顾徐行抱臂道。 秦雪衣抬头看着顾徐行,“大概她想报仇吧。” “我修为不够,但是这些年足够用功,大概用我这一身血能压鬼火三百年吧……”她的视线落到了窗外残破的废墟中,“但愿三百年之后,还有人愿意收拾这个破烂的世道吧。” 秦雪衣抬眼,忽然有了泪意,“我们这一辈,是在谎言里长大的,根不正,道怎么能正呢?” 顾徐行默然无言,“那阿秧怎么办呢?” 提到小蛇,秦雪衣的脸上有了一闪而逝的笑意,“我这辈子就是一个笑话,我会跟他拜堂,但不会拜完,阿秧的性子应该会恨极了我。最开始他会没命的找我,可找不到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等到我的尸身被发现,大概已经三百年过去了,岁月如流水,再浓烈的情感也就淡了。我会留下一盏魂火连着这个烙印,它会慢慢熄灭,很快就不痛了。” 秦雪衣讲述她的计划时,没有一丝不耐,她冷静的近乎可怕。顾徐行心中忽然生出可惜来,秦雪衣这个人太狠了,若是没这么一遭事情,她该有大成的。 这个决定里,似乎除了秦雪衣自己以外,并无任何损失。顾徐行没有拒绝的理由,临走前,秦雪衣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包裹严密的包裹。 “前辈,若是可以请将这个交给我妹妹秦曳尘,这很重要……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信谁好了。”秦雪衣道。 顾徐行点了点头,将包裹收了起来,“放心。”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又转了回来,“秦雪衣,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可你对得起自己吗?” 朝霞顺着天际铺在了秦雪衣身后,像是给她镀了一层佛光,“我早就够本了。” 一个月后,秦雪衣与安秧大婚。 她与顾徐行商量好了,用换魂术将她自己换在一个人偶身上。她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是自己的,安秧盖着一层红纱,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幸福。 秦雪衣感觉不到安秧牵着她手指的温度,她觉得有些可惜,这念头一闪而逝,秦雪衣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上能感受到安秧冰冰凉凉的手指了。只一瞬,她就明白是顾徐行在为她放水。 周围嘈杂她什么都听不见了,秦雪衣只能听到她的小蛇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 “我没想到你会把我娘找来,我还以为你们会打架呢!但是我太高兴了。” 你真了解你娘,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打过了。前辈真厉害,要是真打我估计得躺半个月。 “哎呀,我饿了,什么破习俗成亲前不能吃饭?” 都让你垫垫肚子了,你不吃,一定要体验整套。 “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的吧,以后过年我带你回我娘的医谷!她虽然人有点奇怪,但是做果子酥很好吃。” 秦雪衣靠在门边忽然笑了一下,顾徐行将他照顾得很好,就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旧是这样天真的样子,大概以后她不必但心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安秧忽然觉得不对,那只拉着红绸的手慢慢变成了岩石一般的灰色。 一瞬间剧痛从胸口传来,安秧猛地掀开了盖头。他怔怔地看着方才还与他言笑晏晏的佛修,从手指开始慢慢变成一座石像。 他不敢置信,往前走了两步,伸手碰了一下石像的鼻梁。她像是被凝固在了这一刻,目光仍旧落在安秧先前站的地方。 下一刻,那座石像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安秧的触碰,“轰隆”一声散成了灰烬落在脚下。 秦雪衣站在门口,看着喜宴的方向。 身后的师姐们低声道,“师妹,走吧。” 秦雪衣回过神来,“好。” 那一年,二十六岁的秦雪衣带着最深重的歉意与眷恋踏出了她与安秧的喜堂,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粉身碎骨在那道看不见的鬼渊中,原本早该燃烧起来的鬼火硬被她推迟了三百年。当年她对顾徐行的嘱托,西绝都记着,于是三百年后钟翮来了。 人间来来往往百年,唯一一个因痴入道的佛修陨落了。临行前,她连拥抱一下她的爱人都做不到。后来她的小蛇成了群妖之首,还在那座闭目的佛像前建了一座雪衣楼。她都看不到了,唯一一盏连着烙印的魂火就燃在那个佛像的怀里。 其实安秧只要再生气一点,砸了那个佛像,他就能早知道这个真相一些。可应龙的血脉是个痴儿,他只想等秦雪衣自己回来。 我有故人追花去,斩尽春风未肯归。 众家一时间鸦雀无声,他们不知道是从钟鸾开始声讨起好,还是为银环蛇的身世震惊好,这一场横跨三百年的故事将漫长的谎言戳破,他们甚至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心情。 秦曳尘越众而出,她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一个古旧的包裹,当着安秧的面打了开了。 那是一张陈旧的喜帖,帖上被人细心地镶了金线。 “安秧,这是迟来的婚书。”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抱歉我本事不如我姐,迟送来了三百年。”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今天是见鬼了吗?这是佛修的唯一一本婚书?以前破戒的佛修有没有他们是不知道,但面前这个银环蛇必然是唯一一个被佛修名门正娶记录在牒的道侣了…… 可自始至终,安秧却像是被人定住了,直到秦曳尘打开了婚书。安秧呆滞的视线扫过面前熟悉的陌生的一个个脸孔,最后落在那抹陈旧的红上。他忽然想起初次见到秦雪衣,他就是被那人唇上的一抹红蛊惑的,可到如今他求而不得的答案仍旧是一抹红。 安秧缓缓转过身,抬头看向站在高楼之上的顾徐行轻声问,“娘……她死了吗?” 小蛇像是在重击之下又回到了惶惶不安的少年时代,他还是下意识去寻找自己最信任的人。然后隔着翻滚的烟尘,他看见顾徐行点了点头。 安秧的身影忽然踉跄了一下,他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脑海中都是嗡嗡的声响,眼前一片血红。凝固的冷血在他的身体中又开始流动,迟来的痛觉一一复苏。他抱着自己几乎哟啊四分五裂的头颅发出了他这辈子第一声龙啸。安秧痛极了,像是被人从头到脚剥去血肉,连骨头都打碎。 人就是这样,得到一样就会失去一样。他在无数个夜里痛得切齿拊心,他诅咒秦雪衣去死,她最好身处炼狱永不超生。可如今看着这一份被存放了三百年的婚书,安秧又恨不起来了。他夜夜念叨的诅咒,竟像是个祝福。 安秧抬头周身气流像是旋涡一样带起他的额衣袍,陈英眼尖,飞沙走石中他看见安秧的额头生出两个银色的龙角。 不等众人反映,安秧的龙身边化作一道光向万佛窟射去。山石炸裂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合目的大佛胸口炸起一道白光。 那是无人敢亵渎的地方,应龙立在风中冷眼看着佛像。哪怕是被开膛破肚了,佛像仍旧面容慈祥。 只片刻一道红光亮起,顺着安秧的龙角转了两圈,然后落在了地上。像是野火落进春草中,一道一人高的焰火骤然烧了起来。 火焰中是一身红衣的秦雪衣,三百年过去,安秧早不知道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可秦雪衣还是那个秦雪衣。 佛修的魂火笑意盈盈,站在离他三步的地方拱手一拜,自己唱道,“夫妻对拜——” 安秧的眼睛像是忽然活了过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汇集在一起落在尘土中,像是一场迟来的春雨。 他曾经爱过一个人,他与她成过亲,拜过堂,一拜便是三百年。这是秦雪衣最深重的愿望,她连秦曳尘都没告诉的愿望。 ※※※※※※※※※※※※※※※※※※※※ 卡文ing,可惜了被我写崩的小佛修啊…… 第 61 章 陆嘉遇是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的,他正被人背在背上。他有一瞬间陷入了短暂的幻觉,下意识就要伸手抱住背着他的人的脖颈。他微微睁了眼,视线内一片昏暗,光线模糊成一团一团。陆嘉遇忽然推开了陆知春,陆知春没防备被推得往前摔了两步才站稳,陆嘉遇就没这么好运了,他支着剑用左手撑住地上的砂石,退意太急掌心被划出了一片鲜血淋漓。 尖锐的疼痛在他的掌心蔓延,他靠着痛意清醒过来。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他想起了钟翮冰冷的眼,还有那双手在触碰他之后炸起的痛苦与黑暗。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光线慢慢回到了他的视线里,对面站着十分尴尬的陆知春。 陆嘉遇被泼了一团冷水,湿淋淋冷冰冰地蜷缩在沙地上。 “我……不是……”陆知春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陆嘉遇笑了一声,“你不用解释……我都清楚。” 他话为说尽,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在头顶响起。陆知春猛地抬头发现那座巨大的佛像胸口被人炸开了。她暗骂了一句,抬指便是剑阵飞舞,观其动作比五年前精进不少。剑阵成墙,将从上面落下的飞石挡住。 黑暗里,陆嘉遇撑着剑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何,似乎在慢慢恢复。就这么一小段时间里,他已经能看到陆知春衣角透出来的光了。 “陆仙长,我很感谢你来救我,但是我不会跟你回陆家的。”陆嘉遇平静地说道。 他此刻的状态很奇怪,从前那些是不是出现的情绪似乎被他藏进了一层脆弱的壳里。能撑多久不知道,但是足够此时他用来应付陆知春了。 陆嘉遇握紧了月华剑,他要去找钟翮,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丢下。 没有人注意到陆嘉遇眉间一道闪着火光的印记一闪而逝。 “陆师弟……你在说什么?”陆知春沉下了脸色,“你知不知道,师尊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她一把年纪为了你还要去前面抗住银环蛇,这样我才有机会来救你,不然你早死在钟翮手底下了。” “谁要你救我!”陆嘉遇的声音徒然拔高,甚至显得有些凄厉。 他心中的怒意终于燃成火海,陆家人是不是都这个德行,将所作所为都按在为了救他身上。他是在周家高门大院里长大的嫡子,不是那些养在山野的小道童。陆知春这一番话是在挟恩要陆嘉遇跟她回去罢了。陆嘉遇怒极反笑,“你们如此道貌岸然真让我恶心,陆知春,你是嫡传弟子弟子不缺灵气资源,你以为那些外门弟子就不缺吗?”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遭不住这么三番五次的顶撞,陆知春脸色阴沉,“陆嘉遇,你什么意思。” 不再钟翮身边的陆嘉遇像是凭空生出了爪牙,他眯了眯眼冷笑道,“你们是冲着银环蛇丹来的,我不过是师门前任首徒的遗孤罢了,博个好名声罢了,你应当很遗憾没出现在前面吧。” 陆知春脸色难看至极,她从小被教君子端方,这也是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虚伪,“陆嘉遇!钟翮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 此话一出,陆嘉遇脸上连冷笑都没了,面色森寒抬手便是一道森冷的剑光,陆知春身侧的石壁上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陆嘉遇缓步走进,那张清俊的脸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他眼底写满了厌恶,一字一顿道,“你不配提她。”说罢横剑在手,月华感受到了陆嘉遇翻腾的怒意,剑身都镀上了一层火光。 可他们没走到拔剑相向的那一步,因为下一刻头顶的剑阵忽然被一阵裹挟着黑雾的狂风破坏。陆嘉遇眼前一黑,他差点以为自己又瞎了。还不等反应,肩上便搭了一只手,一阵风声过后他落在了月牙泉的沙坡上。 陆嘉遇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轮圆月,他身边站着的是应龙安秧。安秧眼里的烙印环碎了,只留下空荡荡的银色瞳孔。他的面容与之前有了细微的不同,头顶长出来了一双龙角。而比龙角更醒目的是他鬓角散乱的一缕白发。 陆嘉遇觉得安秧像是疯了一阵大梦初醒一般,眼神还有些呆滞。 “鬼渊的入口在这里,钟翮在悬崖上。”安秧的话很短。 “为什么……前辈会带我来这里?”陆嘉遇心中惶然,开口问道。 他问得还有些天真,安秧看着他像是看到三百年前那个站在喜堂前满心欢喜的自己。他低声道,“嘉遇,有件事情我说谎了。” “留不住的人,纵使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你也留不住。” 他的眼睫很长,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安秧头顶的雪白已经弥漫至发尾,“但是至少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要像我一样被蒙在鼓里大梦一场。” 说完安秧便化作原型,银环蛇全然起了变化,一条银龙腾空而去。 陆嘉遇低头看了看脚下镜子一般的月牙泉,他几乎没有一刻犹豫一跃而入。月牙泉的水是冷的,他手脚并用向下游去。以一层几乎看不分明的血色为界,天旋地转。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接住,与此同时,那双修长的手指只一用力便将他浑身的大穴都封住了。 陆嘉遇背在背上的月华没了灵力骤然熄灭,成了一块凡铁。 接住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山崖另一侧追上来的陆汀州,他的亲祖母。 他本该客客气气问这位前辈为何要这样做的,可人群之外站在悬崖边上几乎一身血衣的人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不久前挖去他眼睛的人。 那是将他护在怀里,又亲手将他推进深渊的人。 可陆嘉遇不信。 陆知春见他的样子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她甚至有些怀疑月华公子的血脉另有其人,可剑灵却骗不了人。她张口还想说什么,却被陆汀州拦下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伏在地上一身水迹的陆嘉遇,“他不信便让他看。”陆知春到底不是陆家血脉,她太明白陆家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了。 敦煌夜里太冷,冷的像太白上的雪。陆嘉遇人生中少有像这样狼狈的时刻,冷得他想哭。 “师尊……”他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 在场弟子鸦雀无声,陆嘉遇的声音尤为清晰。 先回头的却不是钟翮,而是站在另一侧的陈英。 钟翮的魂火与活人血脉已经被大封耗得差不多了,她的五感都有些迟钝,像是蒙着一层血雾,听不清也看不清。饶是如此她还是听到了她那小徒弟的喊声,她茫然地想,他怎么会来呢?陆知春不会没打过他吧。若是这样……他看见后面的事情该有多伤心。 想到这里,钟翮寂静的心忽然抽搐着疼了一下。她抬起头对上陆嘉遇狼狈的眼睛,他的灵力都被封住了,应当不会乱来。 四周的散修和各家弟子却躁动了起来,钟翮居然有徒弟了?此等邪道人人得而诛之,可看陆汀州的样子却又是一副不许人动手的样子。一时间众议纷纷,可也并未持续太久。 “呵,谁是你师尊?”钟翮力竭,低低笑了一声道,像是每说一字都要咳出一口血来。 她转过身露出一双猩红的眼,即使她一身血迹仿佛一碰就碎了,可偏偏就是无人敢上前一步。 陆嘉遇不死心,往前爬去,手掌的伤痕又裂了开来,直到触到钟翮浸满鲜血的衣角,他轻轻拽了拽固执道,“师尊……” 陆知春急得要吐血,可陆汀州还是没让她动。 钟翮低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陆嘉遇,你可知道拜师是要敬茶参典的,你看这些年来我有提过一句吗?” 她好像觉得这句话解释得还不够清楚,矮下身子凑近了陆嘉遇道,“我从未想过要将你收为弟子的,至于为什么要养你三年,缘由你已经清楚了。” 她的真话只有一半,钟翮是真的从未想过要做陆嘉遇的师尊。那一年里大病初愈的陆嘉遇跪在她面前,将她视为唯一的炬火。那个孱弱的眼神看得她不忍心,一妥协便妥协到了现在。 陆嘉遇如今对她情根深种,非她所愿。但好在对于修士来说五年真的太短了,与他们的一生相比,这片刻的记忆不过沧海一粟。 陆嘉遇会忘记的。 这样想,她下面的话就轻松了很多,钟翮的神态甚至还带了一份坦然,“嘉遇,你就不奇怪,为什么总是冬天呢?” “什么?”陆嘉遇眼眶猩红,愣了一下。 但这次回答的人确是陆汀州,“因为她造了一个镜上幻阵,冬天有利于养你的鬼眼,我遍寻多年都找不到你,便是因为这个。” 陆嘉遇不可置信,镜上幻阵?也就是说他的雪庐,他杀过的鬼尸,他挂起的红灯笼,都是假的? 神思恍惚间,陆嘉遇下意识扣住了地上的砂石。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居然还有比挖眼之痛更痛的感觉,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怔楞地看着钟翮。可钟翮却低垂下眼,站起身来,“你的价值就到此为止了,回去吧。” 最后三个字咬得又轻又温柔,像是往日哄他一般,陆嘉遇额头爬上了青筋,他感到一阵愈演愈烈的头疼。 钟翮的眼中带着点戏谑,盯着陆嘉遇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悬崖边缘,朗声道,“我与他非亲非故,泛泛之交。” 修士们瞧出不对来,“等等,钟翮要取鬼渊了!” “拦住她!” 嘈杂不过片刻众人却发现不对,他们脚下忽然生出白骨牢牢握住了他们的脚踝,不少人因为躲闪不及摔在了地上。半空中骤然出现一个一身黑袍带着半边金色面具的女子,那人心情不错。干完了事情,拍了拍手将食指比在唇上眨了眨右眼,“嘘……别碍事!” “魔……魔尊?”有人失声惊叫道。 新人魔尊对这个称呼不是很习惯,啧了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魔尊的突然出现让整个局面变得混乱不堪,但显然她是来帮钟翮的。 话未说完,陆嘉遇忽然开口,他在头痛欲裂中挣扎道,“我不信,我赠你的结发你是不是还带着?” 陆嘉遇难受极了,哽咽了一声,“你让我看……” 钟翮沉默了片刻,右手在袖中攥紧了。她伸出右手,拉了拉袖子,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手腕上有一根细细的红绳,如果钟翮平日里不挽袖子的话,半分也瞧不见。 陆嘉遇的眼中像是落进了一捧火,骤然就亮了起来,“你……” 钟翮望着那簇珍贵的火苗,伸手将结发解了下来,丢进了身后深不见底的鬼渊。 她一语不发悲悯地看着陆嘉遇,那捧火终于是熄灭了。 砂石已经被血迹浸红,陆嘉遇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青筋从额头一只爬到脖子上,他爆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眼泪与伤口的血水混在一起狼狈极了。 那是之前钟翮对陆嘉遇下的南柯一梦,他在剧痛之下灵识误打误撞挣开了那一层术法。空白的记忆被强行扯掉,直到露出原本鲜血淋漓的样子。 钟翮全身上下无不在叫嚣着要去抱住疼得满地打滚的陆嘉遇,可她来不及了。鬼渊的大火凝成一线,从深渊尽头扑面而来。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满眼狰狞的陆嘉遇,他的十指都陷进沙土中。 陆嘉遇咬牙切齿,死死盯着钟翮,恨意滔天,“你骗我……” 钟翮勾了勾唇角,一跃而下。 陆嘉遇痛失所爱,他眼中的猩红像开始蔓延,额间的火纹再次出现,周身的砂石颤动着浮在半空中——竟是要生心魔的样子。 陆汀州几步腾挪闪身到他跟前,对着他的脖颈就是一掌。 砂石落地,陆嘉遇被打晕了。 ※※※※※※※※※※※※※※※※※※※※ 基本上男女主的主要故事从这里开始 第 62 章 坠入鬼渊的过程其实没有那么难以忍受,钟翮的眼睛感受不到鬼火的炽热,她的手指也不会被鬼气灼伤,她嗅不到腐臭的尸气,也不惧怕鬼渊下一群又一群的森森白骨,除了她的心脏还能感受到痛。 钟翮仰头向下,长发都扑在脑后,想一直坠落的乌鸦。与其说是殉道,她却像是游子归乡。很多年前钟翮被困在钟家的地牢中,身上的魂魄碎了大半。钟沛将一团魂魄硬嵌进了她的身体里,魔魂像是一困牢不可破的丝线,将她的碎魂严丝合缝地缝在了一起。 钟翮早就死了,她是个被母亲用禁术强留下来的死人。这也是为什么陆嘉遇看到她的魂魄那样凌乱,她身上藏着的魔气鬼气足够杀死很多人。早年间两股气息没学会和平共处的时候,她疼得能在山石上徒手凿痕。与那样的痛苦相比,后来的便不值一提。 但这都不重要了,将她困在人间不上不下的这一副皮囊,很快就要葬身在这座鬼渊中了。 只是陆嘉遇是她意外中的意外,死去的钟翮为了陆嘉遇生出了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但这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不是么?钟翮在坠落中摊开手,慢里斯条地将方才丢下去的红绳重新戴到了手腕上。 就在快要坠地的瞬间,钟翮背后忽然浮起了一层耀眼的火光。那是来自鬼渊最深处的鬼火,一双燃着耀耀火光的翅膀在钟翮身后缓缓张开。坠落中的大风让钟翮绑好的长发散落在了耳侧,她摊平双手,像是归位的神一般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钟翮低头俯视着挣扎在暗河中的厉鬼冤魂眼中没有一丝情绪,那些疯狂嘶吼的厉鬼从底下伸出手来想要抓住钟翮的衣角。钟翮抬脚走过去,一步便是一片碎骨。厉鬼在她脚下脆弱得像是瓷器,钟翮抬头看向鬼群中的十字架,枯骨铸成高台,台上有一片几近透明的佛魂。那是秦雪衣的主魂,她的喉咙、手掌、脚踝各处分别有一枚灵钉,那些小小的钉子定然不是她自己动的手。钟翮顺着骨台转了两圈便明白了,以高台为中心,四周跪着二十三具尸骨。三百年鬼火侵蚀,那些尸身早已辨不清面目,就连拂尘也瞧着与枯枝并无区别。 可钟翮一个又一个将他们认了出来,这就是当年同秦雪衣一起来敦煌的所有弟子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回去复命,浮游大师心中有恨注定成不了大道,只能抱憾圆寂。而秦曳尘也并未辜负姐姐的嘱托,成了秦家家主,将佛修的路又掰了回去。 在所有人都以为秦雪衣背弃故乡时候,她的骸骨躯体,已经躺在这片鬼城下三百年了。钟翮仰头瞧着这位面容年轻的佛修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她伸手抬至半空,锁着佛魂的钉子在一阵颤动之后落了下来。 佛魂睁眼,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可秦雪衣就是知道她似乎在等面前这个神情阴郁的女子,“你来了,委屈你了。” 钟翮眼神很复杂,“是我来晚了前辈,您可以休息了。” 佛魂花了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秦雪衣笑了一笑,“我合该葬身于此的,道友不必如此麻烦。” 钟翮却轻轻摇了摇头,“还有人在等你。”她手中结印,缭绕的黑气困住了溢散的佛魂,最终成了一个光点被钟翮收进袖中。 这是她与应龙的交易之一,钟翮仰头看那座骨台心想,我可能要让这前辈失望了。秦雪衣是个佛修,她当年的想法是想要用修为纯净的魂魄将这鬼渊中的怨气慢慢浇灭,三百年不行,就一千年。 可惜来的人是钟翮。 佛魂失位,被压制的鬼火和厉鬼骤然窜了起来,脚下岩浆骤然成了一片火海。骨架中央站着一个上古鬼修的魂魄。那是六百年前被封在这里的唐演,她双目血红,一眨不眨看着台下的钟翮。钟翮也在打量她,她知道再一步她以后就会变成唐演这样,她在凝视她的宿命。 唐演忽然很缓慢地笑了“你有一颗活人的心脏。” 下一刻,一只手便穿透了鬼修的胸口,一颗漆黑的魂核被钟翮握在了手里。 钟翮几乎与唐演脸贴着脸笑了一下,“不耽误杀你……” 话音刚落她手指一用力魂核就碎了,鲜血溅上了钟翮的半张脸。面前的唐演面容扭曲,周身鬼气不受控制地向钟翮的眼中飞去。鬼气层层叠叠洗精伐髓一般将钟翮的人身洗了个干净,只是因为那颗心还是活的,所以就格外痛苦。钟翮用尽力气才没能跪下去,满眼都是血雾。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钟翮吞噬了她的宿命。 这样的场面是有些血腥的,钟翮立在枯骨高台之上,长发披散,双目猩红,半张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而鬼渊下熊熊的鬼火像是星子一般骤然飞起,飞向钟翮背后悬浮的鬼羽之上。一双巨大的火翼带着幽蓝的焰火在她身后张开。 从这一刻起,钟翮不再钟家少主,而是地狱的王,鬼渊之主,她跃进深渊将命运的头颅拧了下来,成为了深渊的主人——她就是死亡本身。 泥潭之下厉鬼没了桎梏,纷纷从地狱中爬了出来,有钟翮认识的,有她不认识的。他们赤身裸体,记忆残缺,看向高台上站着的人。 高台下一团灰烬忽然破开发出夺目的金色光芒,钟翮冰冷的神情像是被烫了一下,她缓缓低头——那是她以为随着自己生魂泯灭而早已万劫不复的青鸟。 鬼渊的灰烬中生出了一只凤凰,凤凰展翅身后带着熠熠星光,极为熟稔地盘旋了几圈然后停在了钟翮展开的手臂上。 钟翮伸手抚了抚凤凰头顶柔顺的羽毛低声道,“没想到你是一只凤凰。” 小凤凰似有不满,摇了摇头。钟翮轻笑一声,抬头看向台下寂静无声的厉鬼们,“跪下。” 像是不可阻挡的浪潮,几乎看不到头的厉鬼们一个接一个垂首跪了下去。与此同时,这世上残存的鬼修们似有所感,在逼仄的角落里垂泪或是放声大哭。 鬼主泯灭六百年,时至今日,她终于回来了。 ※※※※※※※※※※※※※※※※※※※※ 一点点,但是这一部分跟后面接不上,就单独一章吧。 钟翮升级完毕。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说这本是甜文的,现在有点心虚…… 第 63 章 鬼渊之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成了新魔尊的阮青荇,嘴边还衔着一根草有些焦躁地在悬崖边上踱步。一头银发的应龙偏头看了小孩一眼,淡淡道,“她不会有事。” 阮青荇吐出了那根草,“哎,我知道,钟姐姐的本事我是信的,但是我化魔的时候就已经很疼了,她这么下去继承整个鬼渊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罪。” 安秧笑了一下,阮青荇是没吃过苦的孩子,比切肤之痛更痛的事情多如牛毛。他并不打算多言,安秧甚至私心想,她永远不知道就最好。 鬼渊中浮起一人,钟翮先看向了安秧,袖中一掷,秦雪衣的佛魂便向他飞去。安秧小心翼翼地接住了,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残破的魂核,然后对着钟翮行了大礼。 钟翮抬眼,“秦雪衣的魂核就剩下这点了,不记得你也不记得她自己,重塑人身是没有可能了。若是放她去投胎,大概还能安安稳稳再活一世。” 安秧的眼睫微微一颤,开口道,“我知道了,多谢鬼主,生死不强求,一世已经很长了。” 阮青荇不知道这件事,只安静地站着听,待他们聊完看了一眼钟翮开口道,“陆嘉遇被陆汀州带走了。” 钟翮眼中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勾唇笑了笑,轻声道,“那再好不过了。” 陆家将门派建在嘉陵江一代,随水而居。嘉陵不像长白寒冷与炽热都来得轰轰烈烈,像是藏在潮湿青苔下的碎瓷片,一点一点割去陆嘉遇的血肉。 尽管这是他父亲的出生地,可陆嘉遇仍旧不喜欢这里。 陆汀州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只将他的经脉都封住,直接回了嘉陵。陆汀州免不了俗,她本对流落在外的孙子多有偏袒,于是打算将门派中最好的屋子给他住,寻陆家最德高望重的修士来当他的师尊。 陆汀州默不作声为陆嘉遇安排好了一切,这一条路足够陆嘉遇安安稳稳走到当年月华的位置。可陆家人总是刚正在不应当的地方,陆嘉遇也一样。 “我不拜师。”脸色苍白的陆嘉遇站在台下,对着台上一种长辈口齿清晰道,“我已经有师尊了,我不能再拜师。” 他是那样固执,固执得像山中顽石。 被请来的修士脾气暴躁,当即带着弟子拂袖而去。陆汀州没有拦,等到只剩下她二人的手,她看向那双与陆眠风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道,“可是她不认你。” 这话半点余地都不给陆嘉遇留。 可是陆嘉遇已经经历过了足够的创伤,这一点风雨仿佛已经对他毫无影响了。他这几日来过得并不好,脸色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尘埃中。 那是一场无声的对峙,陆汀州将视线从那单薄的肩上移开,率先认了输。 “你去祠堂跪一晚上吧,你爹的灵位也在哪里,明日给我答案。” 陆汀州说完便起身往门外走去,陆嘉遇端正地跪在地上目不斜视。陆汀州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一只温热的手掌在陆嘉遇肩上按了按,他听见陆汀州叹息,“没有师尊的孩子,在仙门里是要受欺负的。” 陆嘉遇没做声。 那一夜祠堂的地砖很冷,明明已经是四月的天气,可陆嘉遇还是觉得冷意要顺着他的骨头钻进他的身体里,然后五脏六腑都被冻住。 陆嘉遇没有跪,他掌着蜡烛将陆眠风的牌位拿下来抱在了怀里。爹从不让他跪,陆眠风总是心疼他,而剩下的人他不认得。 有月色将从窗格中漏进屋子里,落在蜷缩在地板上的陆嘉遇身上。他像是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动物,将陆眠风的牌位紧紧地抱在怀里。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平稳与平时无二,只有细细接着月色观摩才能看见陆嘉遇眼角蜿蜒的眼泪。 他在那一夜哭了他前二十年最后一场。 第二日,陆嘉遇两手空空上了坐忘峰,他甚至将月华剑都归还了回去。一门一派中也有自己的排布,陆嘉遇执意不拜师便无法像普通弟子一般住在内院中,因为每一院都有自己的归属。陆家像是一个森严的棋局,用一格一格砖瓦将弟子们分开。坐忘峰是犯错的弟子关禁闭的地方,有月华叛逆在前,陆家几位长老铁了心要将这匹野马驯服。 到头来,哪怕是回了血脉之地,陆嘉遇仍然没有归处。 坐忘峰上常年浮云蔽日,站在峰顶向下看除了茫茫云海什么都看不到,好像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陆家人舍不得陆嘉遇那一身血脉根骨,准许他跟着普通弟子一道听课。只是不拜师便没有先辈愿意好好教他,说道理一门一派,一流一式中都仍有隔阂,各家长辈都想着将家学传给亲传弟子。 这是陆家的一贯作风。 陆汀州虽是陆家家主,可这是陆家的规矩之一,她也不得不遵守。陆嘉遇一直没有自己的佩剑,那一日早课下了之后,陆汀州叫住了要上山的陆嘉遇,“嘉遇,等一等。” 陆嘉遇闻声停住了脚步,回头看陆汀州,“祖母。”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感情,而陆汀州却心中一颤。 陆嘉遇这是认她了,最开始他总叫自己前辈,后来进了祠堂一夜,出来便改口叫祖母。她想多听几声,可陆嘉遇却不再爱说话了。他将自己藏进了坐忘峰,除了非必要便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像被禁足,反而像是去隐居。 陆汀州心中轻叹,“你还没有佩剑吧。”陆家弟子十二岁起就该去选佩剑了,对于剑修来讲,佩剑与气海同样重要。陆家的剑冢中藏着不少名剑,但能拿走哪一个并不是人说了算的。心智、血脉、机缘缺一不可,说到底是剑在选人。 “我带你去选剑。”陆汀州瞧着那双淡漠的眼睛。 陆嘉遇没有多言点了点头跟在陆汀州身后,陆汀州十指须须在剑冢门前虚虚画了两笔。一道流转的光线在虚空中形成一个漆黑的旋涡,那个旋涡不断扩散,直到将陆嘉遇目所能及的所有景色都吞噬。他的视线被黑暗侵蚀,更多悬在空中泛着幽光的剑从黑暗中浮出来。 陆汀州站在陆嘉遇身后道,“去选吧,选一把最契合你的。” 陆嘉遇没有贸然行动,他仰头环视了头顶颜色各异的剑柄之后,回头问陆汀州,“祖母,哪一个是最凶的剑?” 陆汀州一愣,这话与陆眠风第一次进剑冢问得几乎一模一样,“母亲,哪个是最强的剑?” 她没说话,只是向最深处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这要看你能走多远了。” 陆嘉遇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没有丝毫犹豫抬步便向深处走去,沿途有不少剑感受到陆嘉遇的血脉亮了起来。他却丝毫未停止步伐,一身白衣的陆嘉遇像是一捧雪中的焰火,点燃了沿途所有的星星。 陆汀州站在他背后,所以瞧不见陆嘉遇眉间渐渐跟着亮起的心魔印。 不知走了多远,陆嘉遇额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像是走到了剑冢尽头,连空气都稀薄了许多。 黑暗尽头有一柄细长的剑静静漂浮在空中,那柄剑比其他剑都要高一些,周身剑光透着雪白,剑柄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陆嘉遇跟着钟翮那么久,他一眼便瞧出来那是一道上古的封印。 那柄剑始终没有对他的到来有任何反应,陆嘉遇站在剑身之下凝视了它片刻,回头对陆汀州道,“祖母,我要它可以吗?” 陆汀州拧了拧眉,那柄剑凶名在外,百年来没人能降伏它,故此一只沉在剑冢最深处,她斟酌了片刻,“嘉遇,你要不要再选选?” 陆嘉遇摇了摇头,“您说可以或是不可以便是了。” 他眼中古井无波,他只要一个点头。 两人对峙半晌,陆汀州偏过头道,“你能带出去就是你的。” 百年难得一见,陆汀州让步了。 陆嘉遇知道陆汀州的偏袒,他躬身一拜。转过身面向那柄剑,陆嘉遇将右手摊开,左手以指尖做刀,在手掌中间划过,鲜血从手掌中缓缓流出。 陆嘉遇腾空而起,缓缓握住了剑柄。血迹顺着反复的花纹流转,直到浸满剑身中间的凹槽。 雪白的剑光骤然亮起,几乎照亮了半边剑冢。便是陆汀州也震惊了一瞬,陆嘉遇双手捧着血淋淋的剑从黑暗深处走来。他眉间的红一闪而逝,对着陆汀州道,“多谢家主。” 应龙曾经告诉他,他是纯阴之体,这也是为什么钟翮愿意收留他的理由——他是上好的祭品,即便没了鬼眼,他也是。 陆嘉遇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将自己作为筹码,递给了古剑。 “这便是我的剑了,它叫断羽。” 断羽出渊的时候,有狂风过境。陆汀州望着她唯一的血脉背着细长的剑一个人走回了坐忘峰,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陆家弟子早些年以陆知春为榜首,不少人都认为陆知春是下一任陆家家主的不二人选,直到十年一次的夜海境试炼结束。 与陆嘉遇同一场的弟子们永远不会忘记那地狱般的三日,陆嘉遇面无表情提着断羽用陆家最基础的剑术将里面的妖群杀得四处逃窜。少年人的身量不会再变,与离开钟翮的时候一模一样,妖血溅在他的眼尾,无端添了几分妖冶和艳丽。他提着鬼尸的头站在尸身中间之时,竟无一修士敢上前接近。 他缓慢地转头看向站在下方的年轻弟子们,他们的神色很忐忑。 陆嘉遇花了半分钟明白过来,他们在怕他。可他不在意,陆嘉遇丢下手中的鬼尸,用衣衫擦干净了剑身的血。 那是他与钟翮分离的第十年,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了起来。 ※※※※※※※※※※※※※※※※※※※※ 提示:钟翮的翮字是羽毛光洁的意思……你们懂吧 第 64 章 上修界发生的事情似乎对凡人并无影响,哪个朝代兴起,哪个朝代没落,好像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是转个身便有故人远去,凡人知蜉蝣朝生暮死,故而作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可时间对于修士来讲似乎不是那样重要,十年二十年似乎弹指一挥便过去了。 大抵上修界的气运终于到了头,钟家老祖封魔灭鬼六百年之后,那不堪一击的安宁终于显露出裂痕来。 鬼主魔尊相继出世,妖王也显露出头角来。以敦煌祁连为界,北至漠河南归淮安。三座洞府拔地而起,魔尊在楼家旧址幽咽泉建了嘲天宫,魔修有了归处,纷纷跨过淮安河北上归复。安秧砸了雪衣楼,将敦煌城扩了进去,建了明灭窟,妖族从混沌中醒来。与其他两位相比,钟翮却淡漠许多,她回到了长白。鬼主一身黑衣站在皑皑白雪中,她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破旧的雪庐。这里与她离开前别无二致,由于镜上的作用,临行前杯中的茶水甚至还散着袅袅雾气。 钟翮沉默得像是要溶进山川去,站在身后前来帮忙的阮青荇有些看不下去,她轻咳了一声,“要在这里辟府吗?” 钟翮身后站着不少当时在鬼渊中的厉鬼,只是细瞧又与之前不一样了。他们每个人的眼瞳都是清明的,神志也都完好无损。秦遗风站在钟翮身侧,她是秦雪衣的大师姐,是死在鬼渊中的弟子之首。 秦遗出声道,“鬼主,要在这里吗?” 像是被惊醒,钟翮摇了摇头,伸手两指一动,雪庐外的飞雪便停了,室内的茶水炊烟缓慢地结上了一层冰。陆嘉遇不在,镜上的存在也就没了意义。 她将鬼府建在了长白深处,叫一线天。 当年钟鸾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封印在岁月侵蚀下缓缓露出了原貌,上修界几大宗门带着弟子拆东墙补西墙,延绵战火将整个中原点燃,妖邪四起,民不聊生。 年轻的弟子还来不及在幻海秘境中多走几遍,就被迫在乱世中提前长大了。 陆家处于五家正中央,于是建了一个灵讯堂,房中一道道红色灵线,尾端牵着一个传讯符,地上一座巨大的阵法旋转发出微光。忽然一道传讯符亮起,自动落在漂浮在阵中等待接收。 门外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想起,桐木门被一双手推开。那双手如同陆家的苍竹一般骨节分明,指尖圆润修剪得很整齐,若是细细看,那双手的指腹还有薄薄一层茧——是常年握剑的手。 那只手很瘦,却不会让人觉得柔弱。条条经脉妥帖地附在指骨上,只稍一用力就能陷进一人的胸骨中,像一把匕首。 传讯符得了那只手的召唤,自动向人飞了过去,想一直被雨打了的蝴蝶幽幽落在了手掌中。 来的是位公子,鬓角两缕长发,额间一道红痕。眼如平湖眉似远山,只是眼里不再有水汽和懵懂。陆嘉遇一身广袖雪白长袍,腰间云纹玉带,是陆家内门弟子的装束。 他低头匆匆一扫,“东陵有难”一道火焰一般的字迹显现在传讯符上。 东陵在西南医谷附近,想来是云家一群医修应付不来,故此求援陆家。事情与他想得没有二致,陆嘉遇连犹豫都没有,收了传讯符就打算御剑过去。 “你刚才回来,又要去哪?”陆汀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陆嘉遇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转过身道,“祖母。” 陆嘉遇油盐不进,他脑子里就长着一根筋,而且专门是用来气陆汀州的。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陆汀州看着陆嘉遇淡漠的表情就头疼。 他也不是不听话,在修行上陆嘉遇十分好学,他恨不得将十二份心思都放在修炼上。可到了其他的事情,这人就变成了过脑不过心的样子。你说什么他都答应,可做事依旧我行我素。 陆嘉遇背着断羽时常在外单打独斗,他实在是好看,吸引了不少年轻的弟子。只是陆家上下都明白一个道理,想约陆嘉遇一同游猎几乎是不可能的,还不如去约陆汀州。他来去自由,像是生在陆家之外,这里不过是他的一个落脚罢了。 今日陆汀州下来是专门来堵他的,若是再晚一步这不知疲倦的小孩又要飞去东陵了。陆汀州打量了他片刻道,“你才回来,回去多休息一下吧,这趟事情我让知春去。” 陆嘉遇拧了拧眉,“陆师姐应该还在瀛洲处理蛟龙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不跟人吵架,遇到不想做的事情也从不出声,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将问题挑出来。你看不是我想去,是我不得不去。可这祖孙二人都知道这是一句借口,他不想长久地待在陆家。 陆汀州不想让步,她沉沉看了一眼陆嘉遇,“我知道你不喜欢在陆家呆,但是你方才从境北回来,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你年纪还小不动珍惜自己的身体,等到以后铸成大错又怎么办呢?你不顾念陆家我不怪你,但你是你爹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他要怪我的。” 陆嘉遇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终于将目光移向这个试图小心翼翼挤进他世界的长辈。尽管她的容貌停在了三十多岁,可他恍惚间觉得这位德高望重的剑修的脊梁骨又弯了一寸。 “没有。”他轻轻开了口。 陆汀州没想到她会真的得到回答,眼中弥漫上惊喜,“什么?” 陆嘉遇难得有些难为情,偏头咳了一声,“没有不喜欢呆在陆家,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的,祖母不要挂心,我只是……” 他还像说什么却在那欣慰的目光下哑了唇舌,我不是不喜欢陆家,只是我不知道我要呆在哪里。 陆嘉遇觉得尴尬极了,他不善于处理这样黏黏糊糊的亲情,尽管他不喜欢,但他又不能将血脉全都丢出去,“去南陵我会小心。” 在那双湖泊一般眼睛的注视下陆汀州愣了一下,半晌听明白了这话却觉得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怎么说了这么一点都没听进去,陆汀州简直头疼,干脆伸手向陆嘉遇的左肩点了过去。 陆嘉遇本来想躲的,但是想到这是陆汀州又生生停下来了。只轻轻一指,陆嘉遇却被肩上忽然爆发出的疼痛惊得脸色苍白,他捂着肩膀踉跄后退了两步。 “这就是你有数?”陆汀州脸色不好,淡淡瞥了一眼没再靠进。 “东陵我一定会去的。”陆嘉遇不再辩解。 陆汀州知道自己再反对下去,陆嘉遇就该偷偷溜走了,她看了一会儿陆嘉遇的肩伤,“明天再走吧,这伤去寻广陵道人给你治一下,若是我没看错这抓痕应该是枭妖抓的,至少敷点药。”她叹了口气道,“你去可以,但是我让你带几个弟子,修为比你低些,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这就是我的两个要求。” 陆汀州对他总是很包容,包容到他已经不忍心再顶嘴了。于是陆汀州看见陆嘉遇点了点头,行了礼便向药庐走去。 东陵这个地方其实不是很险,只听名字便知道大概是一座久远的修士坟墓。按理来讲有修士的魂魄坐镇连孤魂野鬼也不该闹,这次直接发了传讯符应当是修士陵寝发生了些什么。但陵寝尸变是常有的事情,他们只需要将变异的尸身关在陵墓中等待怨气自行散去就可以了。总的来说没什么危险,只要不进陵寝。 陆汀州想得没错,这样的任务带着年轻弟子去最好不过。她太了解陆嘉遇是个怎么样的人了,让比他修为强的弟子去压制他肯定是行不通,这孩子必然脚底抹油避开了,可若是一群天真无邪的小孩,他再不耐烦也会守着给陆汀州的承诺,将他们看顾安全。 一线天的正殿叫做祝阳殿,大殿四周被深绿的青苔覆盖,没有一丝天光能从密密麻麻的植物枝蔓中钻进正殿。墙上挂着一排跳跃的鬼火,将整个正殿照亮。 殿中正上方是一座深红色的椅子,那椅子很大活活像是个软塌,鬼主不再穿白衣,长发披散,一身黑袍蜿蜒垂在她脚下。台下站着四个鬼奴,远远瞧着白花花一片像四个魂幡,他们是伺候鬼主的人。 钟翮右手支着额头翻看底下递上来的各路消息,不知怎么额间跳了一下。一阵风吹来,大殿中的鬼火晃了晃,钟翮抬起头看向出现在大殿中央一身血腥气的阮青荇。 鬼奴们显然是见怪不怪了,鬼主与魔尊关系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们俯身对魔尊一礼便下去了。 “这次出去顺利么?”钟翮靠在扶手上问。 阮青荇叹了口气,自行变出一个软椅靠了进去,“不怎么顺利,北海的大魔封印裂了口子,我去重新封印了一遍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钟翮点了点头,“若是封不住就放开吧,陈家那边离北海近,虽说是一群书生,但封印大魔他们是行家。” 阮青荇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忽然又坐了起来,“哎对,大魔倒是无所谓,你知道东陵出事了吗?” 钟翮挑眉,“东陵怎么了。” “具体我是不知道,但是听我底下的魔修说东陵修士的魂不见了,被那个前辈封印的东西都出来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你那心肝宝贝徒弟要去。” 钟翮点了点头仍旧低头看着手中的卷轴,“他们陆家不是经常要处理这些?” 阮青荇心里冷哼,你就装,她做作地叹了口气,“嗨我知道,只不过前几日他才被魔枭重创,可硬要去。” 钟翮的手指紧了紧,阮青荇装作没发现的样子自顾自继续道,“这也没什么,但是据说那修的墓里有不少宝贝,直觉告诉我,你家心肝要带着伤进去。” 话没说完的阮青荇忽然背后一凉,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不是……你看我干什么!虽然魔枭带个魔字,但不归我管!” 钟翮凉凉一眼,没辩解,“行了,你说重点。” 阮青荇拭了拭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主要,据说那个坟里有锁魂石,嗯,我之前跟陆前辈聊天,听他说那个东西可以用来抓你……鬼……你要不先下手为强?” 阮青荇问得小心翼翼,她抬头却发现钟翮十指扣着扶手沉思。她足够隐晦了,总不能直接说姐,我觉得你徒弟要拿东西来抓你了是不是…… 钟翮感受到阮青荇的试探,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在这里帮我看两天吧,我出去一段时间。” 话音未落,座位上的人就消失了。 阮青荇无言,“我……还没答应……呢。” 大殿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魔尊?” 一听这声音阮青荇便跳了起来,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前辈!”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陆眠风,他笑了笑道,“你别紧张,我是来找主上的,她人呢?” 阮青荇一听忙道,“前辈您也真是的,叫什么主上啊,钟姐姐听见了非得难受死。” 陆眠风笑了,“我现在是游魂,自当叫鬼主主上,你那么着急干什么,她人呢?” 阮青荇挠了挠头,不确定道,“应该找您儿子去了吧……” 陆眠风欣慰道,“我就来跟她说这件事的,她去了就好。” ※※※※※※※※※※※※※※※※※※※※ 您的好友正在复活中…… 您的师尊即将在下一章重逢。 第 65 章 从嘉陵到东陵有一条小道,御剑飞过去一天而已。这点路程对陆嘉遇来说不算什么,他站在云端上,随手掐诀,身前竖起一道灵力构成的保护罩,将狂风都挡在身前。 断羽剑身细长,追月破月飒沓而来。他身后跟着四五个弟子,都是年前刚筑基的。指望他们站在剑上不掉下去都已经很不容易,更不用说带路辨別方向什么的了,于是陆嘉遇便立在断羽上飞在最首带路。 “师……师……兄。”他正瞧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颤抖的声音。 陆嘉遇收势让断羽放缓,回头道,“怎么?” 他一回头便知道这句话是不用问的,离他最近的弟子叫陆湫蘅,手里刀尖没沾过血,明明是个女孩,却长得像男孩一样眉清目秀。 小孩还没学会用灵力罩,陆嘉遇又没照顾人的习惯。高空比地上温度低太多,陆湫蘅的眉羽眼睫上落了一层白霜。只瞧这个哆哆嗦嗦的样子就知道小孩冻得受不了了才开得口,陆嘉遇眼睫一扫,将眼底那点不耐烦压了下去。 他思忖片刻手中结印,脚下断羽剑骤然变宽几寸,他悬停在半空中对陆湫蘅等人道,“过来上我的剑。” “可,师尊跟我们说让我们要自己……御剑过去……”一个小弟子小心翼翼道,可话音越来越低,直到消失在了陆嘉遇全然不耐烦的目光下。 陆嘉遇不爱说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脾气也不怎么好,与陆家格格不入。几个小孩乖乖跳上了断羽,大气不敢出,在陆嘉遇身后缩成了一群鹌鹑。 “等你们有资格站在剑上,再跟我提条件吧。”他淡淡瞥了一眼那个小弟子,虽说不耐烦,他还是将灵力罩扩大了一些。 断羽得了命令,流矢一般向东陵飞去。速度太快身后的弟子们没反应过来几乎撞成一团,陆湫蘅扶了一下身后的师弟师妹们,心道,原来方才师兄的速度还是放慢了些的。 御剑途中除了最开始那一下比较惊险,不必自己御剑之后旅途就显得有些无聊。小孩们体力不是很好,偷着坐下了,陆嘉遇也不管,陆湫蘅悄悄看了一眼立在前面始终未动的背影。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师兄御剑真稳。” 她没想着陆嘉遇会回答,纯粹是找个话题解救一下快要憋死在后面的同门。却没想到这次陆嘉遇不仅回答了,甚至还偏头看了她一眼。 “你们师尊太惯着你们了,御剑是剑修最基础的东西,怎么学到现在上剑还抖。”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带了几分认真。 陆湫蘅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因为都有些怕高吧……” 话未说完就被陆嘉遇打断了,“所以你们怎么学?” 陆湫蘅连忙道,“师尊都是让我们五尺五尺的抬高,但是效果总是不怎么好,师兄是怎么练的?” “我师尊她比较心狠。”陆嘉遇漫不经心道,“我以前也怕高,刚能上剑的时候,她把我从剑上丢下去了,唔……大概就是这么高吧。”他偏头看了看脚下。 “???”陆湫蘅不可置信,“丢下去??前辈也太心狠了,万一摔了怎么办?” 陆嘉遇淡淡道,“她会接住我。” 话就止在了这里,陆嘉遇不想再谈。陆湫蘅极有眼色地闭嘴了,谁都知道陆嘉遇作为陆家嫡出血脉,不愿拜师,在陆家几乎是散养着长大,然后到了今天几乎能与陆知春抗衡的地位。他们都默认这是陆汀州徇私的结果,但这一刻陆湫蘅忽然觉得以前听来的风言风语都是胡扯,这样心狠的师尊手底下怎么会有庸才? 那位无人提及的前辈,应当真的很厉害。 没了小孩们的拖累,飞至东陵不过用了半天。“下来吧。”陆嘉遇收了剑一跃而下。 东陵被封已有百年,这里树木参天,却不是常见的苍翠色,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灰白,林子外大雾弥漫,目所能及不过百步。 陆嘉遇皱了皱眉,他嗅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与鬼尸那样的腥臭不同。他比身后那群小孩知道得要多些,所以对于此处的怪异并不感到奇怪。 陵墓中埋着的可不仅仅是一具尸体,毕竟那是她曾经的洞府。洞府中藏着这位前辈毕生搜集来的宝贝,恰巧有一样他很想要。 只是这样的目的他是不能给几个师弟师妹说的,着实有些容易带坏小辈。他横起断羽挡在身前,脑中飞快思考要如何将这几个拖油瓶甩开。 陆汀州真是吃准了他,这几个后辈像一条坚不可摧的绳索,将陆嘉遇勒在原地,但他也从未妥协过。 陆嘉遇并不敢将几个弟子扔在半路,因为从进了东陵地界开始,他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有人在盯着他们。 其实陆嘉遇的感觉没错,他没有抓个现行的原因也不在于修为的差距。毕竟一个是被钟翮派来的小凤凰,还有一个是上次想要吞食陆嘉遇那身纯阴血的魔枭。 魔枭是从炼狱生出来的东西,以怨气为骨,贪嗔为魂,一生嗜吞活物。这只魔枭本是在陆嘉遇归来时遇见的,它从混沌醒来饥饿难耐,一睁眼就是一块鲜美的肥肉。陆嘉遇措手不及被这东西抓了一下肩膀,再加上本身就力竭,没能将这东西斩杀在剑下,由此留下了个祸患。 这魔枭被猎物逃走怒气冲天,回去窝在山沟里舔舐自己爪子上残留的人血,越舔越兴奋,于是悄悄跟着陆嘉遇到了嘉陵又到了东陵。 真是大好的时机,魔枭一双猩红的瞳孔贪婪地盯着树下缓步前行的一行人。陆嘉遇是个硬骨头,可他身边的人不一定是啊。 陆湫蘅总觉得走着走着背后发凉,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层层叠叠的树梢,弥漫的灰白大雾像一只巨兽的嘴,将天空一口吞了下去。 “师弟,你走我前面吧。”陆湫蘅将跟在身后年纪最小的弟子让到身前来。 小师弟本就有些惧怕,点了点头跟陆湫蘅道谢,“谢谢师姐。” 陆嘉遇没说话,在他看来这样的行为并无意义。能一直跟着又不让他看清的东西修为肯定不低,他们若是想全身而退只有立即打道回府这一种方法。 但他不能。 陆湫蘅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味,她身旁便是一颗参天的灰色树干,树干上有一些透明的液体。 小孩转头闻了闻,被熏得皱起了眉头。走在前面的陆嘉遇似乎并未察觉,陆湫蘅还未来得及避开,便觉额头一湿,随即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几乎灭顶。 “师兄!”陆湫蘅不由得喊了一声,不等她把话说完,一双铁爪从雾气中探了出来,直接穿透了陆湫蘅的肩膀。 陆嘉遇一回头便是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断羽随着他的心意化成一道剑光向着魔枭射去。可魔枭连躲都不躲,丑陋的巨兽仰天怪叫了两声,那腥臭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雾气开始翻滚,四只巨大的黑影将剩下几人包裹在了一个小圈子中。 这次魔枭吃一堑长一智,还带了三个同类来。 陆湫蘅应当是陷入了昏迷,她肩上流下来的血几乎将衣衫染红,整个人像一具尸体一般挂在魔枭爪子上。 剑光未触及魔枭之前,就自行消散了。因为魔枭将那半死不活的小弟子提起来挡在了身前。 不及反应,魔枭一个退步就藏进了大雾中。诡异的雾气再次合起来,天地间除了羽翼拍飞和涌动的黑影再无其他。 陆嘉遇伸手,断羽散成流光,星子一般回到他手中又成了实体。雾气越逼越近,这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似乎做决定只用了一瞬。他当机立断,用断羽割破了自己的掌心。陆嘉遇单膝跪下,将手掌按在沙地上以血做墨,画了一个护生阵。鬼雾被逼停在血迹边缘。 陆嘉遇剑光烁烁,“在这里呆着,不要跨出这一道线。” 说完便跨进了大雾中。 在上面歪着头观战的小凤凰思索片刻,振翅向东飞去,落在了一人肩上。钟翮伸手抚了抚凤凰的头,“怎么了?” 青鸟涅槃成凤凰,从头到脚全成了幼年版,心智像个几岁的孩子。它在钟翮肩膀上蹦跳着啾啾几声,钟翮抬了眼,“哦?那你在这里等着。”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钟翮打量了一眼小凤凰,“这样吧,你就在这里呆着,一会儿你千万装着不认识我。” 小凤凰:“???” 断羽中的灵力被催到极致,剑身烫得如同烙铁,迸发出炽烈的光芒。 魔枭在空中借着雾气的掩护不断袭击陆嘉遇,像是玩弄猎物的猫。陆嘉遇似乎不适应这黑暗的环境,被魔枭的攻击逼得不断后退。 魔枭兴奋极了,抽出了嵌在陆湫蘅身体中的爪子,对准了陆嘉遇俯冲下去。 可它并没注意到陆嘉遇手中骤然亮起的断羽。 陆嘉遇虚晃一剑以退为进,身形一闪一剑斩断了魔枭的一只爪子,然后换剑到左手将陆湫蘅从爪子上扯了下来。昏迷中的陆湫蘅被生生疼醒,发出一声痛呼。 一道滚烫而腥臭的血液当头泼下,陆嘉遇眼前一黑,暗道不好。 他的眼睛仍能看见已经是万幸,他至今未曾细想。可这双眼睛很脆弱,最开始见不得强光,后来才好些。魔枭血怕是刺激到了这双眼,导致陆嘉遇直接失了明。 但瞎就瞎吧,他也不是毫无经验。陆嘉遇抱着陆湫蘅就地一滚,金石相撞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他避开了怒极的魔枭全力一击。 陆嘉遇不敢停顿,顺着风声反向一闪。断羽在身后闪出无数残影,将攻击全数拦下。忽然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点檀香。 陆嘉遇心中一颤,孤注一掷顺着那个方向一跳。果不其然翻了两下,背后便是一空。随即巨大的水声响起,陆嘉遇在黑暗中摸到了陆湫蘅的领子,然后将人提上了岸。 好巧不巧,他们滚进了东陵修士的洞府。 魔枭们在洞外无可奈何,似乎怒极一般尖叫呼啸。陆嘉遇喘息片刻觉得想笑,勾了勾唇角,没有焦点的眼睛却越发冷了下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狼狈。那个魔枭不知道是什么变态的爱好,总喜欢抓同一个位置。他的右肩还未长好的伤处又被撕裂开来,露出三道血肉翻滚的伤痕。手掌的剑伤泡了水,显出一种失血后的苍白。 陆嘉遇屏息片刻,将呼吸调正,他要尽快将眼睛养回来。只有有了那双眼睛,他才能找到他要的东西。 他盘膝而坐,运气入定,气海中的灵力顺着经脉游走,不断修复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陆嘉遇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就在他入定前一刻,那条将他们拖下来的河流之上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人。 洞口的魔枭尖叫不是因为愤怒,若是陆嘉遇足够清醒便能分辨出来,那东西在害怕。 钟翮沉默地看着陆嘉遇熟练地处理自己的伤口,全然不顾血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半边衣衫,不要命似的催动灵力来修复。 她像是被打了一闷棍。 魔枭们羽翼大张,被鬼气牢牢困在了半空中。他们是从炼狱生出来的,所以认得鬼主。 钟翮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脸上没了一开始的微笑。为首的魔枭忽然抖了一下,鬼主的表情实在是可怕,动物的直觉总是出了奇的准。 钟翮幽冷的目光对上魔枭,“是你伤的他吧。”没有半分疑问,魔枭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鬼主站在大雾中,伸出一根手指,在魔枭喉咙的方向轻轻划了一个一字。 被困住的魔枭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因为它的喉咙,被看不见的力量一点一点撕裂。灵魂被锁在肉身里,喉舌却被先一步拔掉。 钟翮的目光是冷的,她在进行一场毫无快感虐杀,只恨不能让这东西再痛苦三分。 半刻之后,魔枭的魂魄被她生生撕成了碎片,可即便是如此,鬼主仍没有让它死去。钟翮走近了苟延残喘的魔枭,抬起一只手,浮在魔枭的头顶。炼狱的焰火缓缓出现在了魔枭身下,像是饿极了一般将它拖进了地狱。 “你的命还长着呢,这是给你的教训,不要碰不该碰的人。” ※※※※※※※※※※※※※※※※※※※※ 钟翮:淦,欺负我的人? 感谢在20200405 20:11:30~20200410 00:1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要变欧的羊咩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66 章 陆嘉遇盘腿而坐,周身灵气运行了三个大周天才睁开眼。蒙在眼上那层黑暗像是被擦去,他眯了眯眼,虽说不再像方才那样如同失明,但距离目能视物还有很大的距离。 进来之前天色还是亮的,陆嘉遇的十指在膝盖上敲了敲,洞口也是一片昏暗,怕是已经夜间了。他皱了皱眉,自己眼前的一切像是蒙了一层不不分明的雾气,洞中景象都在他眼中模糊成一块块光斑。 要靠这双眼睛找到锁灵玉似乎有些难了。 对了,陆湫蘅怎么样了?陆嘉遇一惊,脸上露出些懊悔的神色,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受伤的右肩,伸出右手就要扶着岩石站起来。这么一来一回的动作拉扯到了刚刚止血的伤口,疼得他蹙起了眉。陆嘉遇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是真没想到这魔枭留下的伤口这么不容易愈合。 “你还是别动的好。”一道幽冷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那声音来得无声无息,像是从深海从探头的游鱼一般忽然钻进了陆嘉遇的耳朵里。惊得他一身冷汗,因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发现这里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他握紧了暗淡的断羽,飞速考量着自己若是全力一击能有多少胜算,陆湫蘅那边也没有动作,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想来命还是在的。 对面站在黑暗里的人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思考,低低笑了一声,“你打不过我的,哪怕是你没有受伤。” 那人虽然是在调笑,但声音里并无恶意,陆嘉遇反而放下了心来,他松开了断羽坦然道,“前辈说的不错,那我就不做挣扎了。敢问前辈名号?”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犹豫。陆嘉遇偏了偏头又道,“或者说,晚辈身上有什么前辈想要的东西吗?毕竟在这里守着两个没有灵力的修士这么久,在我看来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一团幽幽的蓝色焰火忽然在黑暗中浮了起来,映照在陆嘉遇混沌的瞳孔中,虽然模糊,可他至少有了能够看向的方向。 “你在我的洞府中,问我需要什么?你这小辈着实好笑,不如你先说说你来是作什么的?”那声音并不上陆嘉遇的当,对那近乎质问一般的话熟视无睹。 黑暗中陆嘉遇的手指蜷了蜷,他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看向那团鬼火,“抱歉,是晚辈有眼无珠没能认出来前辈,我与我师妹是半途遭难,滚下来的并非有意,还望前辈海涵。” 那人冷哼一声,像是终于出了气一般,“你们知道就行,擅闯他人洞府还是要谨慎些,要不是本座死了几千年了灵力消散得差不多了,你们一进门就横死在这里了。” 陆嘉遇苦笑,“前辈有所不知,如今外面可是虎狼之地,死在前辈的洞府里比死在魔枭手上好多了。”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神色间是藏不住的自苦,再加上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这么个示弱的姿态看着倒是有几分可怜。 对面的人却没有立即答话,陆嘉遇觉得奇怪,“前辈?” “行了,你也别瞒我了,你费尽力气深入东陵腹地总不是真的被魔枭追过来的吧,想要什么趁着我还没灰飞烟灭赶紧说。”这人语气不算好,仔细听还有几分咬牙切齿。 大概是被人闯进洞府有些不悦,陆嘉遇没多想,甚至还生出了点难得的愧疚。对这个被牵扯进来的小师妹,也是对这个无故被刨坟的前辈。 “我听闻您这里有一块锁灵玉,想问您要。”陆家思忖片刻,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左腿支起来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半边。 像是疼得狠了,他顿了顿,“不知道前辈能不能给我?” 那人思忖道,“我要是不给呢?” 陆嘉遇眯着眼笑了笑,“那就等我好些了起来自己找吧,找到了再给您磕头谢罪。”他模糊的目光落在那团鬼火上,“若是我没猜错,前辈现在奈何不了我吧,不然我还哪有机会跟您说这么多。” 这话实在是气人,对面的鬼火骤然炸出了一朵火花,气哼哼道,“你要锁灵玉做什么?那东西唯一的作用就是锁魂,就算炼了法器也只能用一次,而且炼制的时间又很长,实在是我遇见最没用的东西了。一般人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要个没用的灵魂做什么?” 这前辈话真多啊,陆嘉遇腹诽。肩上方才因为拉扯而崩裂开的伤口好像被血糊住了,有些难受,但是好在痛感轻了许多。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手指,“我就想要这个。” 那人被陆嘉遇的倔强气得叹了口气,片刻低声道,“你有多恨那个人啊,值得你这样做?”这一句有些过线了,说完那人也是一顿。就像是她很为陆嘉遇不值似的,过于亲密了。 陆嘉遇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摇了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藏在黑暗中像是两颗星子,“大概恨吧,恨不得把她锁在身边一辈子那种恨。”他闭了闭眼,将自己从这种难以自拔的泥淖中强行拽了出来。 “前辈能帮我吗?”陆嘉遇的声音又轻又低,像是在跟信赖的长辈撒娇一般。 那团鬼火没再说话,一团青白的光芒却出现在了他怀里。陆嘉遇的心跳了一下——那是锁灵玉。 陆嘉遇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片刻眉间竟溢出欢喜来,他仰头道,“多谢前辈,若是前辈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您尽管提。” 洞府太黑了,只有一道雪白的月光从洞口落下来,洒在陆嘉遇身上,像是一道雪白的分界线,将黑暗分割成两个世界。陆嘉遇看不见,他以为的东陵鬼火其实是一盏灯笼。 钟翮正提着那盏点了她魂火的魂灯立在月色背后。他看不见是好事,月色太亮了,足够钟翮陷在黑暗中将漂浮在陆嘉遇身边的尘埃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小徒弟长大了,学会软硬兼施撒娇耍赖了。可她看着陆嘉遇一身血污坐在地上神色如常心里就止不住地难过,他不疼吗?还是他学会忍痛了。 魂火晃了神,陆嘉遇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能够安安心心像多年前在揭阳村的深夜里看他。 “你来得正巧,本座是有件事情要你帮忙的。”钟翮目光落在陆嘉遇的脸上。 “您说。”陆嘉遇坐得笔直。 “我多年前养了只小凤凰,我死了没人照顾,你带走吧,好好藏着。”钟翮说着,仰头望向洞口。 一阵翅膀闪动的声音传来,一团金光就出现在了陆嘉遇面前。 小凤凰还有些怕生,但得了钟翮的命令又不敢临阵逃脱,只得委委屈屈蜷缩在陆嘉遇身旁两步的地方。 钟翮淡淡瞥了一眼小凤凰,带着点警告。 陆嘉遇却没反应过来,“前辈?凤凰是神兽,晚辈怕是担不起。” 钟翮将目光移回来道,“哪有什么担不起,你遇见了便是你的机缘,不用怕。” 陆嘉遇没动,却忽然觉得这语气有些熟悉,他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钟翮见他不说话也便知道他是答应了下来,她看了一会陆嘉遇的右肩,开口道,“不要担心你那小师妹,你疗伤的时候我已经替她诊治过了,死不了。” “还有你这个肩膀,不是这样……”她话未说尽,却先噤了声。 陆嘉遇睡着了,他微微垂着头,永远笔直的脊梁骨终于在伤势与疲惫下微微陷了下去,他靠在石壁上没了声响。 钟翮望着陆嘉遇冷峻的侧脸心中忽然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她气陆嘉遇这样没戒心。可怒意过去,又只剩下一片酸软。 钟翮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将点着魂火的灯笼放在一侧单膝跪在了陆嘉遇面前。钟翮伸出手掌,一道血痕凭空出现在那苍白的掌心。深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滴在了陆嘉遇右肩的伤口上,那道道狰狞的伤口在接触到钟翮的血之后缓缓愈合了,连疤都没留下。而与之相对的,在钟翮的黑衣下出现了三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眉目间神色一动不动,像是无关紧要一般。钟翮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望着陆嘉遇苍白的脸叹了口,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然后轻轻探头将额头贴在了陆嘉遇的眉心。 灯笼中幽幽的魂火像是受到了召唤,如同流萤一般顺着两人额头相贴的位置钻进了陆嘉遇的眉心。他的眼睫之下亮起了两道光,一闪而逝,像是一只扑了一下翅膀的蝴蝶。 钟翮松开了陆嘉遇,伸手摩挲了一下他眉间的红痕。 种魂火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当年敦煌决裂的时候,她确实带走了陆嘉遇的阴阳眼。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心狠手辣的鬼主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了陆嘉遇。要让眼睛长久的在陆嘉遇身上生根她想了不少办法,只是当时事态紧急,她没有机会把魂火完完整整种在陆嘉遇眉间。她舍不得自己的小弟子后半辈子什么都看不见。 半盏魂火撑不了多久,她是专门来寻陆嘉遇的,时隔二十年,她终于把完整的魂火给了陆嘉遇,以后他这双眼睛再也不会时好时坏了。她的眼睛她心里有数,算不得世间极品,但也可以说是举世无双。这样好的一双眼给她的小徒弟用正好。 她要做的都做完了,钟翮凝视了陆嘉遇片刻,想要抽出手来,天亮之前她必须离开。 一双细长的手指忽然死死攥住了钟翮的衣角,明明是那样细瘦,似乎一掰就能够被轻易折断。可钟翮却被这样一双手钉在了原地,她连转个身都做不到。 陆嘉遇一定做噩梦了吧,他轻轻拧了拧眉,像是怕被人看出来伤心那样,哽咽了一声,“师尊……你别走……” 一滴眼泪顺着鸦羽一般的眼睫坠落在他的衣衫上,氤氲出一小片湿痕。 钟翮心想,不过是一滴泪而已。 不过是一滴痛极才敢落下的泪而已。 命运没能让钟翮俯首称臣,但陆嘉遇做到了。 钟翮指尖钻出几道缥缈的黑烟,落在了陆嘉遇身上。那是一些没什么人会学的术法,因为它除了能让人睡得更好一些没有任何作用。 在确保陆嘉遇不会突然醒来之后,钟翮弯下腰将陆嘉遇抱了起来。她靠在石壁上,让陆嘉遇靠在她怀里。 小孩看着好像长大了,其实睡觉的时候还是会把自己缩起来。他在梦里并不安宁,睡着睡着就会哽咽两声。钟翮不叫他,只是在他低泣的时候轻轻拍他的背作为安抚。 “睡吧,师尊在这儿。”黑暗中,钟翮低头亲了亲陆嘉遇的鬓角低声道。 陆湫蘅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她只觉得自己周身像是被碾碎然后又被拼在一起。记忆潮水一般涌进她的脑海,陆湫蘅蹭地一声坐了起来,与抱着陆嘉遇坐了一夜的钟翮打了个照面。 钟翮没把这个小孩放在眼里,但她醒了也就是说自己该走了。钟翮将食指放在唇间比了一下然后便化作一道黑雾消失了。 陆湫蘅看愣了,心想:我没睡醒吧…… ※※※※※※※※※※※※※※※※※※※※ 钟翮:万万没想到,拷我自己的手铐还是我自己递上去的。 第 67 章 陆湫蘅吞了吞口水,又揉了揉眼睛。她连忙手将并用爬到陆嘉遇身边,想要叫醒他。可手指还没碰到陆嘉遇袖口的时候,沉眠不醒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从迷茫到清醒似乎只用了一瞬,陆嘉遇挺直了腰看向陆湫蘅,他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陆嘉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一夜之间全然好了,甚至连从前一些不适的症状都全然消失。陆嘉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肩上的伤也好了。 昨夜的记忆似乎只到前辈托付小凤凰的地方,难不成这个幽魂还给他治了伤?这年头鬼魂都这样好心么?陆嘉遇皱了皱眉,昨夜他太大意了,怎么能就这么睡过去。 身旁的小凤凰显得情绪不怎么高,低眉顺眼卧在他身边。 陆嘉遇伸手将那小小一只凤凰抱进怀里,“是你的前任主人将你托付给我的,我会好好照顾你。” 小凤凰偏头温顺地蹭了一下陆嘉遇的手,忽然浑身一震。他身上有鬼主的味道,小凤凰当时口水就下来了。他抬头有些可怜巴巴看了一眼陆嘉遇,然后用喙轻轻啄了一下陆嘉遇的手腕,似是祈求。 陆嘉遇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他一头雾水,陆湫蘅走近了也跟着看这手舞足蹈的小鸟,“师兄,它是不是想要与你结契?” 小凤凰在心里疯狂点头,差不多差不多,我就是想喝你一口血。 这小凤凰原本是钟翮的青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一朝跟着涅槃回来倒变漂亮了不少。只是它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意识一般乖顺,时常有些小脾气,要喝血。小凤凰皮归皮,但还是有分寸,每次只喝一小口,钟翮猜想应该是魂影脱离了魂魄单独存在以后需要饲主的血来维持联系。 陆嘉遇试探着在自己手臂上轻轻划了个口子,然后将血滴在小凤凰的嘴边。瞬间那小东西眼睛都亮了,抱着陆嘉遇的伤口嘬得起劲儿,跟喝奶似的。 远在东陵之外的钟翮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伸手一看自己胳膊上出现了一道口子,紧接着血就凭空消失了。 临走之前钟翮在陆嘉遇身上放了一个承伤咒,三天内他受的所有伤都只会报应在她身上,够他带着那么一群小弟子安安全全走出去了。这个伤口大概是小凤凰干的吧,钟翮眯了眯眼睛,心情不是很好。 不久,小凤凰吃饱喝足躺在陆嘉遇怀里还打了个滚,然后扇了扇翅膀蹲在陆嘉遇的肩膀上,显得很乖巧的样子。 陆湫蘅看得心痒,“哎?这小鸟这么听话吗!” 陆嘉遇伸手将陆湫蘅的手拍开,低声训斥道,“别乱动它。” 说着他站起身来将要拿的东西装好,转身问陆湫蘅,“你怎么样?能走吗?” 陆湫蘅身上的衣衫仍旧是血迹斑驳,看不出伤势。陆湫蘅自己晃了晃胳膊,“我可以的,没有大碍。” 陆嘉遇点了点头,想来昨日东陵修士并没有骗他,“那走吧,你那师弟师妹们还在外面呢。” 陆湫蘅急忙跟上,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方才坐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可她清晨醒来看到的是在是过于逼真了,她总觉得自己是应当与陆嘉遇说一声的。 她跑了两步跟上已经出了洞穴的陆嘉遇,“师兄,师兄你等一下。” 陆嘉遇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就是……说出来有损师兄清誉,但是今早我醒来的时候见到一个人……抱着您。”陆湫蘅忐忑道,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陆嘉遇的脸色。 果不其然陆嘉遇顿住了,陆湫蘅心道不好,“那个,师兄也不必介怀,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她长什么样子?”陆嘉遇没有动,低声问道。 陆湫蘅道,“一身黑衣,嗯……很苍白的一个女子,”陆湫蘅想了想又补充道,“瞧着不像个活人。” 陆嘉遇转过头来,眼中竟满是血丝,身形都晃了一下,“她颈侧有一颗痣吗?” 陆湫蘅吓得以为自家神一样的师兄伤势过重不行了,没到跟前却想起来师兄不喜欢人近身又生生刹住。 那双眼中的希望太可怕了,烫得陆湫蘅不敢直视,“抱歉师兄……太暗了,我没瞧清楚。” 陆嘉遇偏过头去,侧脸棱角分明,眼睫如同鸦羽,眼瞳黑白分明。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那双眼里空无一物,细长的脖颈仿佛轻轻一握就会被折断。没有人想让这样的人失望,尤其是陆湫蘅今日才发现陆嘉遇的眼里原来是有一捧摇摇欲坠的焰火的。 她的回答让这捧焰火熄灭了。 陆嘉遇望向前方茫茫的林森,却忽然转身拔腿就跑,仿佛慢一步就要错失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他注定一无所获,陆嘉遇茫然地站在他昨夜滚进的洞口处,如他所料,一无所有。 按在石壁上的手缓缓垂了下来,陆嘉遇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干涩半点泪意也没有。他胸口似乎有一团火烧了起来,眉间心魔印再度亮了起来。 但陆嘉遇似乎已经习惯了,平复了一会儿,伸手按在额头默念了一段咒文,清泉一般的湛蓝色光芒从指缝露出,被掩盖住的心魔印被冰冷的灵流覆盖,闪了闪又归于沉寂。 没事,陆嘉遇,没关系,都第二十年了,会习惯的。他的手指都有些抖,片刻转过身来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陆家剑修。 陆湫蘅见他的样子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回陆家比来时快了很多,陆嘉遇照章程将跟着出去的弟子令牌还回了执事堂。临走前陆湫蘅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位师兄,她下意识跟着陆嘉遇的背影。 “还有什么事吗?”陆嘉遇背着剑回头看她。 陆湫蘅鼓起勇气,“我能跟师兄学御剑吗?不会太打扰您,就偶尔几次行吗?” 陆嘉遇没有立即答应,他凝视了陆湫蘅片刻道,“去找你大师姐陆知春吧,她御剑很好,我们师门不同,我不方便教你。” 十几岁的少女心事都写在脸上,小孩被拒绝了以后满脸都是失望。但她勉强笑了笑,“但还是多谢师兄的救命之恩。” 陆嘉遇似乎这才意识到小孩究竟想做什么,“我过几日大概要出门一趟……你若是想,晚些来坐忘峰找我吧,只是我那里简陋,没什么好的茶水招待你们。” 陆湫蘅听他默许,喜色几乎溢出眼角,高高兴兴道,“多谢师兄。” 陆湫蘅就那样远远站在山门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在用目光送他。陆嘉遇回过头,掸了掸剑身上的灰尘便离开了。 师寻雪在二十年前神魂归位,钟别意一脉自此翻身自立,有了靠山。师寻雪是在是个劳碌命,一睁眼便赶上封印破损的时候,她连好好休息都来不及就被扔出去带着弟子们补墙。前十年可以说是腥风血雨,脚不沾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封印底下每一个魔物走兽都不好对付。各大家都折损了不少,后十年这群鬼怪倒安分了些,给了各家喘息的时机。 十年一次的群英会停了一次,各家都等着招收新弟子,故此几家商量着再办一次。师寻雪是这一辈里比较稳重的,因此被陈英派去商议,大概是定在后年四月。 师寻雪坐在踏雪宫正殿中瞧着手里名名册,门却忽然被扣响了。 钟别意探进脑袋来,“师尊,陆师弟来了。” 师寻雪抬头放下书卷道,“请他进来。” 要算时间的话,陆嘉遇在钟家呆的时间比在陆家呆的还长些。最开始师寻雪觉得奇怪,这陆家嫡系的弟子没事老往钟家后院跑什么? 后来她听了钟别意讲敦煌一行的经历,再看陆嘉遇坐在钟翮那个荒败的院子发呆的样子,她就明白了。 这是被困住的人。 陆嘉遇的师尊是钟翮,他求师寻雪将自己的名字偷偷加进钟家的名册里。师寻雪没应允,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日陆嘉遇灰暗的眼睛。他不再强求,向她道了谢,“我能常来吗?” 师寻雪不忍心再拒绝他了,陆嘉遇比大部分人都通透,来也是悄悄的,去也是悄悄的,至今知道他与钟家交游甚密的只有师寻雪和钟别意两人。 “前辈。”陆嘉遇跟师寻雪打了声招呼,然后跪坐在她面前,“我师尊真的死了吗?” 他少有这样直白的时刻,师寻雪摇了摇头,看向挂在大厅中的魂灯,“阿翮的魂灯灭了。” 陆嘉遇摇了摇头,“我知道,但我觉得那位鬼主不是复生的唐演。” “前辈,唐演当年被青鸾道人重创,后来又被雪衣道人的佛魂镇压了三百年,我觉得我师尊不是去送死的。”他那双冷灰的眼睛盯着师寻雪,像是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冷血动物。 陆嘉遇勾了勾唇,“我知道前辈昏睡了许多年,但我觉得我师尊是冲着唐演去的,毕竟鬼主这个位置,能者居之……至于谁是唐演并不重要对么?” 师寻雪若有所思,“所以,你想说的是,坐在一线天里的是阿翮?” 陆嘉遇点了点头,伸手将一块锁灵玉放在桌上,“我想做一个能锁住鬼主的法器,前辈可愿帮我?” 师寻雪沉默了片刻,“陆公子,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前辈但说无妨。” “注意你的心魔。”师寻雪瞧着满身死气的人道,“无论是不是阿翮,有一点你要知道,她从小就是这样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的人,这是她的错,但你不能因为她的错而让自己万劫不复,不值当。” 陆嘉遇愣了一下,他以为师寻雪要让他留钟翮一命,“多谢前辈。” “锻造炉就在钟家后山,你递我的名牌去吧,我替你瞒着。”师寻雪叹了口气,“时辰还早,你去阿翮的院子睡一会儿吧,再如何你也禁不住这么熬。” 陆嘉遇没拒绝,点了点头便要出门。 “这次群英会陆公子去吗?”师寻雪问道。 陆嘉遇沉思片刻,“我师尊不在,我便是赢了也不知道挂谁的旗子,等下次吧。” ※※※※※※※※※※※※※※※※※※※※ 您的师尊即将落网。 钟翮:淦,我知道了,做手铐的方法还是我师姐给教的…… 第 68 章 不出所料,这一次的群英会上拔得头筹的是陆知春,剑修本就戾气重,要成一个剑修大能要比养一个医修难得多。不为别的,剑修血煞气重,可以说与心魔相伴相生。虽说陆家是剑修大派,可登峰造极的就那么几个。最有名的还是月华公子,只可惜英年早逝,昙花一现。 群英会十年一比,由各家同办,为了吸引些青年才俊,各家都会出点彩头,作为给魁首的奖励。那一年的奖励是医谷三百年才开一次的津萝花,津萝花对修道之人有静心固基的作用。这东西千金难求,得不少剑修垂涎。云家医修灵力与其他道相比低了不少,此次也算是下了血本。讨好剑修的意思几乎就摆在明面上,但也没人说什么,毕竟修仙便是弱肉强食,找剑修为依附这样的事不算稀奇。 那一届参会的人空前的多,但与从前不同,大部分来的人不是冲着这百年难难遇的津萝花,而是云家想讨好的对象,陆眠风的儿子,陆嘉遇。 道理很简单,陆眠风的儿子怎么会是池中之物?耳口相传中,这位绝对是上修界最值得结为道侣的人选。强不强先另说,但娶了他就相当于娶了整个陆家,多么划算的买卖。 云家适龄的女修不少,就盼着哪一个能有出息的与陆嘉遇去打上一场,然后有点什么交集。与他这个人相比,津萝花算什么? 云家人的算盘打得响亮,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陆嘉遇根本没去。 众人扑了个空,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对于陆嘉遇的猜想出了差错。群英会是在修仙界立威的好机会,若是陆汀州真的重视这个血脉,怎么都该将他带来,哪怕是当真资质不佳,坐在一旁露个脸也好啊,毕竟修真一途漫漫难测,若是根骨不好,体质亏损,寻个顶尖的妻主才是正事。可看陆家上下一脸如常的样子,怕不是陆嘉遇的血脉是假的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竟一发不可收拾。传着传着竟成了陆家血脉是被坏种钟翮趁着年纪小强行玷污了,事发之后钟翮被陆汀州打死灭口。还有人讲过程将得栩栩如生,年纪轻的外门弟子们嘀嘀咕咕,眼中充满着同情与幸灾乐祸。毕竟谁都不喜欢看乌鸦飞上枝头变成凤凰的戏码,凭什么呢?公众口上的话料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陆汀州坐在上首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风言风语,但她没说什么。倒是陆知春有些生气,“师祖,要我去教训一下他们吗?” 陆汀州摆了摆手,“风霜刀剑言如雪,嘉遇不会在意的,好好休息,今年魁首不一定是你的。”她偏头看了一眼气势凛然的陆知春,“你太急躁了。” 陆知春知道自己的毛病,躬身道,“弟子知道了。” 陆汀州失算了,那一年的魁首是陆知春,只是更引人注意的是,排于她后的是“一蹶不振”的钟家,钟别意。 到底是灵修煞气轻些,棋差一招,钟别意以一招之差输给了陆知春。 他们二人要说渊源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一同去幽咽泉,钟别意心里遗憾,但并不纠结,会后还约了她一同饮酒。 老一辈瞧着长起来的钟别意都心底暗自感叹,这小辈实在是像极了前任少主钟翮。 斯人已逝,无论再怎么遗憾也都是尘埃了,钟翮死得不干净,所以连惋惜都是沉默的。 陆知春捧着津萝花一回去就上了坐忘峰,那里除了一片云海、一个小房子什么都没有。 她去的时候,陆嘉遇正坐在山崖边盘腿调息。 陆知春没敢打扰他,便立在一旁等陆嘉遇结束。但其实她刚到脚下的时候,陆嘉遇的神识就发现了,到如今陆嘉遇的境界已经摸到了元婴边缘,就差一线,周身气度却已经与从前不同,远远看去像是蒙着一层日光,不可直视。 陆知春与他修为相当,但并未真正切磋过,她瞧着陆嘉遇打坐吐纳莫名生出点敬畏,像是当年瞧陆眠风的感觉。 陆嘉遇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浊气,偏头看陆知春,“师姐有事找我吗?” 他眉如远峰,眼中还有半山潋滟,是顶级的美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上套着两个深红的指环,远远瞧着像是落在他手背上的血迹,衬托得他整个人苍白了三分。 陆知春沉默了一下,“师弟修行还是注意不要太过急功近利,易伤根基。” 陆嘉遇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陆知春从怀中掏出一个储物戒指,递给陆嘉遇道,“这里面是这次群英会我赢来的津萝花,能压制心魔,你用着正好。”她怕陆嘉遇不收,又补充道,“是师祖让我送来的。” 见陆知春这样忐忑的样子,陆嘉遇难得勾了勾唇角,他不是那样不识好歹的人,“多谢师姐,别担心,我会收下的。” 陆知春被那样一双眼注视着竟有些耳热,蜷缩了一下手指,“师弟的戒指不错。” 陆嘉遇伸出右手,五指分开放在阳光下,低声道,“是不错。” 锁魂扣依附在他的手指上,陆嘉遇在用自己的魂火养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法器。 那一年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而里面两个主人公没有一个出现。二人的关系似乎也扑朔迷离,是爱是恨,难以辨明。 锁魂扣又耗了陆嘉遇十年,在法器成形那天,陆嘉遇结了元婴。他伸手看着自己手上熠熠发光的锁魂扣低低笑了一笑,“果真是个好日子。” ※※※※※※※※※※※※※※※※※※※※ 今天有点少,但是我最近会努力日更的。 第 69 章 诛常镇比邻东海,是个重要的关口,这些年虽说是烽火遍地。修仙者忙于修补人间瞧起来多是风尘仆仆,凡人的生命却像是野草一般疯长了起来。诛常镇据说有仙家坐镇,故而妖邪不入,鬼怪不侵,成了来往过客的歇脚之地。 朝夕不保的日子过久了,人们将平淡的日子视若珍宝。能够多活一天便已经是一种恩赐了,他们大张旗鼓醉纸迷金,其实是在庆祝活着本身。 整个诛常镇的地面用青石铺就,两侧有沟渠引水,以免潮汐倒灌将整个镇子淹湿。镇中楼宇用走廊连成一片,星罗棋布,将那一条条漆黑的路分割成长长的走廊。高楼檐角欲飞,红瓦在灯火映照下散发着暖光。 空中支起一排又一排挂着灯笼的丝线,灯火花卉几乎将整个诛常镇都笼罩起来,灯下垂髫静坐,黄发奔走嬉闹,吵吵嚷嚷。酒楼中人声鼎沸,花船泊在渡口,船舷上趴着美人,手里猩红的葡萄酒从指缝落下来,沉进粼粼的海水中。 海上一轮孤月落进水里,像是被碾碎了又拼合起来。 浮生如一梦。 月光与灯光之外的波涛汹涌被人们短暂地忘记,如今只剩下一寸珍重光阴罢了。 海水像是从黑暗中生出来一般没有尽头,波浪中一道银线翻涌,两侧海水像是沸腾了起来,让开了两条路。海面上浮起一道黑影,长发披散,发尾一根红绳。她踏在浪上如履平地,千里之远的距离都缩在步中,几步就到了岸边。 灯火与酒香铺面而来,熏得钟翮冰冷的身子都有了暖意。 划船上的美人眼见,口脂像是不小心擦多了一寸,在唇边留下一个暧昧的红印。 “那位小姐瞧着舟车劳顿,为何不来歇歇呢?”他侧头伏在栏杆上对着钟翮笑。 钟翮扫过那人的脸,似乎是在仔细瞧他唇上的口脂,久到他以为鬼主喜欢这身皮囊,要来屈尊降贵亲吻他了。 “你将肉身泡在酒肉里倒是个好主意,”钟翮微微抬眸,虽是训斥,但也不怎么有威慑力。 艳鬼却没收敛,探身将手中的葡萄酒递给钟翮,“当年是鬼主准我在这里修行的,主上要反悔吗?”他说这话的的神情竟有几分天真,笑意不带魅色。 钟翮接过那杯酒,“我是准你在这里看顾你的家人,谁让你在这里开青楼了?” 艳鬼掩口笑道,“我家那位如今已经白发满头了,自我去了便她便没了精神,我不努力赚钱,谁来养她?” 钟翮顺着艳鬼的目光看去,镇口坐着一位老妪,白发苍苍,眼睛似乎不太好,遥遥瞧着花船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不去与她说几句话?”钟翮问。 艳鬼将下巴垫在手背上,“那老家伙会认出来我的,我与她缘分已尽,要见也不急在这一世。” 说着,那双莹白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叹道,“红颜弹指老啊。” 艳鬼偏过头,“主上这一趟去得够久,我瞧着您的神魂憔悴得很,不如进去休息休息吧。主上真是会挑日子出来。” 钟翮晃了晃杯子,将明月搅碎,“怎么说。” 艳鬼惊讶了一下便反应过来,鬼主离开人间太久了,烟火气都已经散尽,他笑道,“今日是七夕,镇子里到处都是花灯,主上可千万小心被花砸到,那又是一笔风流债呢。” 钟翮失笑,是她忘了。她对着艳鬼摆了摆手便走进了诛常镇,镇子里笑闹声不绝于耳,坐在门口的老妪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角。 “姑娘……” 这人是那艳鬼的妻主,艳鬼死在二十年前,他本命不该绝,只是诛常镇底下的大封破损,钟翮来迟一步。她于心有愧,准许了那艳鬼留在原地看顾爱人,到如今也是青丝潘斌磨,大概离他们相见的日子不远了。 钟翮极有耐心地蹲了下来,“老人家有事吗?” 老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姑娘来这里可是见故人的?” 钟翮一愣,复而道,“没有。” 那老妪却像是了然一笑,“老朽气数将近,方才为姑娘算了一挂,是福是祸不可多谈,”老妪的眼睛周围都是老树一般的皱纹,唯独那一双眼脉脉如何秋水,“姑娘,灯火要熄了,您早些去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钟翮却明白了,这人是乾坤道的后人,这一脉绝得早,剩下的人也就会些推演算卦,放在凡人中间就是个江湖骗子。钟翮虽是不信,但仍旧谢过那乾坤道,信步走进了诛常镇。 镇中最大的酒楼叫做红袖楼,钟翮避开人群,临窗坐了下来,要了一壶黄酒。 诛常镇底下封着恶鬼,这两年活动得厉害,钟翮顺着大封跳下去在血池里泡了六年,才将恶鬼尽数诛杀。她是万鬼之主,杀灭恶鬼与她命魂相悖,很消磨气力。 如今坐在灯下借着酒她唇上才有了半分血色,她坐在角落里,像是漏进窗边的夜色。 窗外的喧闹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停住了,钟翮拿着酒杯的手一顿,心中一动,不知怎么偏头顺着支起的窗户向楼下看去。 诛常镇来了一群人,白衣加身,玉冠束发,连眼神都是规规矩矩的,为首的人宽衣博带,背后背着一把剑,那是长大了的陆知春。上一次见到的时候,陆知春还是个强撑气场的小孩,四十年多年去,她倒是真成了大师姐。 钟翮忽然愣住了,等一下,这是陆家?那陆嘉遇来了吗?钟翮久睡不醒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两下,这骤然的动静让她产生了一种心痛的错觉。 下一刻,钟翮似有所觉抬眼正撞上一道目光。正对着她的窗口上倚靠着一个人,那人的衣衫与陆家弟子不同,虽说也是一身白衣,那人腰间却被云纹腰带束起,箭袖衬得他整个人身长玉立,肩上是银纹云肩,广袖薄纱落在他身后。 那人斜倚着窗棂,怀中抱剑,鬓角长发垂到胸前。神色间却不见任何故人相逢该有的悸动,平湖一般的眼缓缓眯了眯,像是才想起来该如何反应一般。陆嘉遇的嘴角勾了起来,眼中却满是慑人的冷意。他似乎是想笑的,可恨却先露出了头,七情六欲在肺腑间炸开,山火在这张玉雕一般的面容下燎原而起。 “师尊,好久不见。” 钟翮一时间没能找到合适的话来,陆嘉遇也不急,站在对面慢里斯条将扣在手指上的锁魂扣卸了下来。 钟翮坐在原地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那两个指环在陆嘉遇手心漂浮,被刻意封住的光芒一点一点挣脱开伪装,像两束燃烧的焰火,在陆嘉遇手心里跳跃。 酒杯先一步在钟翮手中碎成粉末,陆嘉遇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钟翮耳侧风声呼啸而来,一阵鬼气在钟翮指尖绽开,挡了那一道剑光。黑色的雾气像是有了生命,钟翮几乎只有勉力抵挡的份,因为陆嘉遇的剑出得太快了。 剑光与鬼气交织在一起,钟翮连连后退,直到背后抵上一道冰冷。她像是无可奈何一般笑了,“陆嘉遇,你的步子,是我教的,你要走哪里我会不知道吗?” “是吗?”背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断羽抵着的人忽然一空,人影骤然淡去,钟翮的真身却出现在了窗边。 陆嘉愣了一下,像是认输一般,“这样啊。” 钟翮忽然皱了皱眉,脚下却像是被困住,不能移动分毫。她一低头才发现方才的剑光意图根本不在杀她,而是要在地上画下困阵。钟翮不由得气笑了,堂堂鬼主竟会在这样基础的一个术法上阴沟里翻船。 “你觉得这个阵能困我多久?”钟翮抬头看他。 陆嘉遇却显得很轻松的样子,“一瞬就够了。” 可那声音却是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的,钟翮来不及回头便觉得自己肩上锁骨一阵剧痛。 锁魂扣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进了黑暗中,在钟翮被困劳的一刻如同铁钩一般射进了钟翮的锁骨,扎进血肉之后锁魂扣骤然伸长,牢牢扣在了她的骨头上。 钟翮在剧痛之下一时间站立不稳单膝跪了下来,她的脸色可以说是十分精彩,因为锁魂扣锁的不仅仅是她的□□,更重要的是,她在锁魂扣上感觉到了陆嘉遇魂魄的气息,若是她挣破这东西,陆嘉遇的魂魄必然受损。 陆嘉遇缓缓走近钟翮,蹲了下来贴着她的耳际,“我能走到如今全仰仗师尊,只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也该有些进步了,师尊,你说是么?” ※※※※※※※※※※※※※※※※※※※※ 七夕翻车大赏。 第 70 章 钟翮的指缝中氤氲出血迹来,她形容有些狼狈,微微抬头对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陆公子费这么大力气,原来就是为了寻仇的吗?” 陆嘉遇脸上的神情却已经隐没,他的眼尾垂了下来,突然就不高兴了的样子。他抿了抿唇道,“不是。” 钟翮被这小孩气笑,算来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哪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南柯一梦被他挣破,她的心思他定然已经知晓,如此汲汲营营三十年,他心中是该有怨气的。钟翮理亏不好还手,但火气却实在是压不住,她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已经冷透了的茶水淋在自己的手上将血迹尽数洗去。 陆嘉遇这么些年是长高了些,从钟翮肩头长到了她的鼻子尖。他早就不是那个御剑还要人陪,走雪山要人背的小徒弟了,可一见钟翮身体却先示了弱。钟翮一站起来,陆嘉遇身上的气焰骤然就灭了一截,等到鬼主慢里斯条地把自己的手清洗干净以后,陆嘉遇身上的怒火已经尽数熄灭了。 这是陆嘉遇赢得最干脆的一场架,了却了多年的夙愿,按理来讲他应当很高兴的。可陆嘉遇却愈发沉默,两人咫尺,触手可得,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口舌总是比他的思维快一步,陆嘉遇后知后觉想起了方才盛怒之下说了什么,他有些难堪,觉得自己与曾经深宅大院里的怨夫无甚差别。 可怜陆家风光霁月的陆仙君此时连话都不太会说了,只是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钟翮。 钟翮擦干净了双手看向陆嘉遇,侧身靠在木桌上,她半坐着仰视着陆嘉遇道,“钟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仙君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只要我有。” 陆嘉遇抬眼看了钟翮一眼,冷声道,“我要师尊做我的炉鼎,只做为一个人的炉鼎。”那一眼满是水汽,仿佛微微低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钟翮眯了眯眼,盯了他半晌抚掌笑道,“仙君真是长大了,我倒是不知道仙君是这样大手笔的人物,为了炉鼎情愿将自己的魂魄都搭进去,你倒当真不怕我挣脱这锁魂扣。” 陆嘉遇抬眼,“所以你会吗?” 冷不防,钟翮被陆嘉遇那双眼顶了回去,半晌说不出来话。 可陆嘉遇却不依不饶,往前走了一步靠进钟翮,几乎一低头两人的鼻尖就能碰到一起,“师尊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吗?可您做的却说的好听多了。” 他伸出手有些眷恋地抚上了钟翮的侧脸,她耳侧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像是刚愈合的新伤。 钟翮被戳中软肋偏头躲开了那只手。 陆嘉遇一僵,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去,“你看,便是我这样僭越,您也没做什么不是么?” 他退后一步,“师尊还想喝酒吗?若是你想我便陪您喝完这一盅再走。” “你的的眼睛怎么回事?”钟翮偏过头看向他,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陆嘉遇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瞳孔微缩,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了过去,“没什么。” 钟翮起身坐在了椅子上,伸手点了点对面的位置,“坐吧,你我泛泛之交,叙叙旧总是可以的,便是要我当炉鼎,好歹也跟我说清楚我要跟的人到底是谁,对吧。” 陆嘉遇不多言语,这会儿倒是很听话,坐在了对面,钟翮倒了杯酒递给他,“只一杯。” 陆嘉遇望着那杯酒没说出拒绝的话来,其实他很想说他这些年酒量很好,少有醉过去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思量,他下意识让自己与三十年前的陆嘉遇看起来很相似。可这些努力皆是徒劳无功,就像是一件已经不合身的衣裳,再怎么套进去都显得不伦不类。陆嘉遇坐在满街烟火中,被恨与爱扯成两半。 钟翮不拆穿他,陆嘉遇用的是她的眼睛,所以他能看见的她也能,血肉与神魂的联系不是能够轻易被斩断的。更何况她后来不放心,又将小凤凰送到了他身边,他踽踽独行的三十多年里,她未曾缺席一天。 “如今境界几何?”钟翮用酒杯磕了磕桌子,像个真正的亲师。 陆嘉遇抬头看她,“元婴。” 钟翮一愣,感慨道,“你不愧是陆眠风的儿子,便是我生前也未到元婴……” 不知道“生前”这两个字触到了陆嘉遇的什么痛处,他眼中的痛色与不喜便是隔着夜色都教钟翮瞧见了。 她放下酒杯对着陆嘉遇摆了摆手,“怎么,你莫不是以为我活着去当的鬼主吧。” 可陆嘉遇不再多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师尊喝完了吧。” 行,钟翮无奈放下酒盅,小孩不喜欢听就算了。 楼下陆家弟子们是来参加今年的群英会的,这次在观山海举行,离诛常镇不过几里,陆家顺着嘉陵下来先行将弟子们安排住下,其他几家离得比较远的大概过来还要几天。 今年的彩头钟家出,是一只还未认主的小麒麟,与当年的津萝花不相上下。 陆知春依旧是今年夺冠的人选,但钟别意也先后进了元婴期,谁胜谁负还真的不好说,但多数人都觉得魁首也就是这两人中的一个了。 陆嘉遇从楼上下来正对上陆知春一行人,先发觉的人是陆湫蘅。 陆湫蘅瞥见陆嘉遇眼睛就亮了,顾不得礼仪喊了一声,“师兄!” 陆知春被那一声吸引,转头正对上了陆嘉遇,然后就是跟在陆嘉遇身后的钟翮。 少时钟翮留给陆知春的心理阴影很大,导致如今一见她陆知春便觉得自己该回去日日挥剑三万次。但这位前辈过了三十年脾气倒是看起来好了许多,她远远冲着陆知春点了下头。 “师弟,你怎么来了?”陆知春回过神来。 陆嘉遇淡淡道,“群英会,只是这次我与师姐怕不是一方的,所以没跟陆家一起走。” 陆知春到底是当做继承人来养的,她点了点头,“师弟下山来是好事,那就会上见吧,对了这位是……” 虽说陆嘉遇的事情向来与陆家没有关系,但她总不想让外面传出什么其他的风言风语,就像上次群英会那样,而且据说有私情的两位如今站在一起了……不知道被人看见了得说成什么样。 钟翮年少时留下的习惯就是见不得陆家人这样谨小慎微,正想张嘴直接说:“我是陆仙君的炉鼎”,锁魂扣便一烫。 陆嘉遇勾了勾唇,“这是我师尊。” 此话一出,身后本来散漫的弟子们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齐刷刷看向了钟翮。毕竟谁不想看一眼那位让陆师兄拒绝了所有师叔的前辈呢。 可,瞧着很年轻啊,只是好看了些罢了。 钟翮不在意,负手立在陆嘉遇身后,百无聊赖听着他们寒暄。 陆嘉遇似乎察觉到了钟翮的疲惫,草草结束便退回了钟翮身边。 钟翮偏头看他,“聊完了?” “嗯。” “现在去哪里?”钟翮眯了眯眼。 “客栈吧。” 店小二极有眼色,当即就直接推荐了大床房给这两位气度不凡的仙君。陆嘉遇接过钥匙,对钟翮道,“委屈师尊今日与我同住了。” “说的像是以后我能与你分开住似的。”钟翮这话里满是无奈。 陆嘉遇贴近了钟翮低声道,“师尊最好是想都别想。” 那样直白的威胁,钟翮瞧的新鲜,“知道了。” 房间倒是十分干净,里面不过一个衣柜一张桌子,雕花屏风后是一张床榻。 钟翮累极了,艳鬼说的没错,她需要休息。能撑到现在还清醒着不过是因为那一口酒罢了,钟翮半是迷糊道,“陆仙君,我能睡了吗?便是个炉鼎也该有权利歇一会儿的对吧。” 钟翮就知道陆嘉遇这人看着凶,有贼心没贼胆,站在床边别扭呢。 “来休息吧。”她叹了口气,心里感叹,到底谁是炉鼎。 脚步声响起,钟翮闭着眼睛便感觉到身侧的床陷下去了一块。陆嘉遇合衣躺在她身侧僵得像一块铁板。 黑暗中钟翮睁着眼没了睡意,同床共枕,两人却都没了睡意。 “仙君,你今日怎么不说我是你的炉鼎?我以为你会很喜欢这个身份。”钟翮侧过身看向黑暗中那人的轮廓。 “你别叫我仙君。”陆嘉遇半晌开了口,语气里是积攒了一天的怒气。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陆嘉遇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难道师尊想成为其他人口中不堪的炉鼎吗?” 钟翮只能是他一个人的炉鼎,只有他能够珍之重之责之恨之,他人连染指都不配。 未竟之言钟翮都听明白了,陆嘉遇的情绪反复瞧着不大正常,几乎是一瞬钟翮便知道小孩有事瞒着她,但她却没了逼问的立场。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钟翮的手指,她浑身一僵。黑暗中陆嘉遇支起身子,膝行跨过钟翮的腰,倾身趴在了钟翮身上。 这该是一个十分屈辱的姿势,钟翮的手腕被困在身侧,她却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钟翮只是一眨不眨盯着陆嘉遇的脸。 “师尊,你说我要什么都给的是吗?”陆嘉遇低声问道。 “这样行吗?”他低头碰了碰钟翮冰冷的唇,然后松开。 “这样行吗?”他的吻落在了钟翮的颈侧。 似乎这让钟翮有些难堪,偏头看向窗外,“我倒是没想到仙君喜欢先斩后奏。”只有钟翮自己知道,让她难堪的不是陆嘉遇的放肆,而是她自己的欲念。 不等钟翮在多谈,陆嘉遇忽然泄愤一般咬住了钟翮的颈侧,复而又想起来钟翮感觉不到疼,丧气一般亲了亲她的眼睛。 钟翮被他这般胡闹磨没了脾气,叹气道“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呢?” 陆嘉遇十分眷恋地将额头贴在了她肩上,“嘉遇。” 话音方落,被扣在他手下的手腕像是蛇一样灵活地挣脱了桎梏,然后他腰上一紧就被人按在了身侧, 钟翮将人困在怀里,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不闹了好不好?” 陆嘉遇在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前预想了很多钟翮的反应,里面唯独没有如今这样轻拿轻放的哄劝。 他心中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贴着钟翮的衣襟闭上了眼睛。 ※※※※※※※※※※※※※※※※※※※※ 这个文其实还是女攻男受。 师尊:我挣扎不动的,干什么,我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第 71 章 艳鬼在船头趴的好好的,手里一朵莲灯忽然就灭了。他收起脸上的媚态坐直了身体,日夜兼程赶来的阮青荇一身黑底金纹斗篷。艳鬼当即下船行礼道,“魔尊大人。” 阮青荇知道艳鬼,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客气,“鬼主呢?” 她此行是来拦住钟翮的,钟翮在底下不辨岁月,如今一出来正赶上群英会。她倒是不担心这人被仙门弟子围攻,但鬼主现身观沧海总不是什么好的消息。再加上她与钟家的关系,魔尊磨了磨牙,她心惊胆战就怕来迟一步只能在钟家地牢里见到钟翮了。 这二年鬼门与魔道虽是有了靠山,但行事风格还是比较温和。魔修是血脉带来的力量,天生的疯子,就像楼千秋那样的,而鬼修则是生魂不入轮回,挣破大道之后的一脉。到如今道门被钟翮一己之力洗了牌。妖王魔尊先后归来,“正统”道门似乎不再有说服力。没有当即打起来的主要原因大概还是因为道门抽不出手来,乱世刚开始的几年人们还当封印底下都是什么鬼修或者妖魔大能,但进过封印之地的人在出来以后却都否认了这些说法。 底下沉睡着不为人知秘密。 阮青荇一进镇子就撞上了陆知春他们,魔尊眼角一跳心道不好,她怕是已经来晚了。阮青荇展开手掌,两只血色蝴蝶便飞了出来。寻踪蝶是魔族寻人再好用不过的术法了,通常要找一个人寻踪蝶只要片刻就能指明方向。但今日不知怎么这两只寻踪蝶像是喝醉了一般,带着阮青荇在诛常镇转了两圈直到夜深人静才停下。 她皱了皱眉,若不是寻踪蝶的问题,那就是钟翮魂魄上的气息淡了。对于鬼修来讲魂魄气味淡了不是什么好事,或者说她被什么人锁住了。阮青荇有些发愁,这两种情况都相当棘手,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哭好。 不等阮青荇多想,寻踪蝶却忽然消失了,她沉思片刻抬头看向二楼紧闭的窗户——钟翮就在这里。 夜半时分,沉睡中的钟翮忽然睁开了眼睛,她随手给睡在怀里的陆嘉遇打了个隔音术,然后偏头看向紧闭的窗户。 阮青荇小心地推开窗户,然后震惊地看着“虚弱”的钟翮躺在床上,怀里一个男子瞧不清面容,他四肢并用将鬼主缠住了。 怎么看怎么像“逼良为娼”,但是开玩笑,逼鬼主?谁吃饱了撑的? 阮青荇被眼前一幕冲击得有些头晕,半晌对着钟翮黑白分明的眼睛没说出话来。 钟翮却先不耐烦了,眼神示意,“有事?” 阮青荇不可置信,这叫没事?她憋得满脸通红小声道,“我……我来……救你?” 钟翮似是了然,偏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陆嘉遇,“啊不用了。” “??不是……”阮青荇语塞,“你再考虑……” 她却忽然闭了嘴,因为躺在钟翮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露出了半张脸。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从前跟在钟翮身边形影不离的陆嘉遇! 阮青荇恨不得把自己从窗户上丢下去,她为什么要上来!要知道是陆嘉遇她就不应该操这个心!陆嘉遇怎么对钟翮都是该的! 钟翮不知道阮青荇心里的翻江倒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试图让陆嘉遇睡得更舒服些,“不必了,我打不过他,走不了。” “没错,我觉得我应该也打不过,钟姐姐你自己保重!”话未说完,窗外便空了。 “……”钟翮看了空荡荡的窗子片刻,然后低声笑了一下,转过身低头看自己怀里紧闭着眼睛的陆嘉遇,“还要继续装睡吗?” 鸦羽般的眼睫动了动,然后睁了开来,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陆嘉遇一直醒着。 钟翮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道,“劳驾仙君先让我起来一下,我去关个窗。” 陆嘉遇没说什么坐了起来,钟翮抽出手起身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户关了起来,回头便看到陆嘉遇坐在床上看她。 “你为什么不走?”陆嘉遇开口道,在安静的夜里,这一句极轻,却又万分清楚。 钟翮神色未动,坐在了床上,与陆嘉遇面对面。夜里没有烛火,只有两三点月色从窗中漏下来,钟翮的面容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显出几分温柔来,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一般。 “我不是说了吗?”钟翮伸手将陆嘉遇肩上散乱的头发别到他耳后,“我打不过你,所以我不走。” 陆嘉遇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钟翮还是一样,她与几十年前似乎毫无区别,连温柔与体贴都与从前别无二致。这让陆嘉遇感到落寞,就好像是虚度这三十年光阴的人只是他一个人。甚至连方才站在窗外的阮青荇都没变,只有他一个人面目全非。 但还有一样是不变的,无论是弱小的陆嘉遇还是如今到了元婴期的陆嘉遇都抓不住钟翮。从前他怕钟翮离开他,他用眼泪做绳索,后来他用魂魄做绳索,可他怎么还是觉得自己眼前的人下一刻就能离开自己。 陆嘉遇的沉默让钟翮有些心慌,她伸手摸了摸陆嘉遇的下巴将人的注意力唤了回来,“嘉遇,我们谈谈。” 如他所愿,陆嘉遇的注意被这个久违的称呼拉了回来。 钟翮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嘉遇,我白日里说的那句,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这句话不是戏言。” 我想要你爱我,他在心里回答道。 年少时借着酒意他将喜欢宣之于口,毫无防备地递给钟翮。可如今有了通天大能,他却不敢再逾越半分。 他低垂下眉眼,“我说我要师尊做我的炉鼎也不是戏言。” 他不愿说,钟翮心中叹了口气,“你知道怎么做炉鼎吗?便这样大言不惭?” 陆嘉遇忽然伸手落在钟翮的锁骨上,她的血肉没有温度,可陆嘉遇知道那里之下躺着他的灵魂。他的手指摩挲了片刻,钟翮也不躲。 陆嘉遇抬起眼来,“不然师尊以为我想要些什么呢?” 陆嘉遇拉着钟翮的领子靠近了些,然后闭眼缓缓在钟翮的唇上缠绵一吻,他睁开了眼稍稍分开了些抬头看着钟翮道,“我还能想要些什么呢?师尊将我养大,救我于水火,再怎么算都是我欠师尊的,我只想要师尊高兴罢了。” 他眨了眨眼,星光暗淡,似乎在说服自己,“我对师尊只有肉/欲而已,所以师尊委屈下吧。” 一室寂静,钟翮却没动。陆嘉遇心中微微失落,她还是没生气呢。 这么想着,陆嘉遇忽然觉得自己这一整夜的无理取闹都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他松开钟翮想要起身退回去,却忽然被钟翮握住了手腕。 黑暗里,钟翮低头亲了一下陆嘉遇的唇,那张牙舞爪的小孩瞪大了眼睛僵住了身子,明明之前壮着胆子“强迫”于她的时候还那样从容,他身上那层“忘恩负义”的壳子太软,一亲就掉。 “高兴了。”钟翮低低笑了一声。 陆嘉遇从未仔细想过亲吻是什么感觉,如今他却明白了——她衔着火种。 躺在床上,陆嘉遇像是还没别扭回来,将手脚都缩在自己那一边没再做什么,“师尊,你拿过群英会的魁首是吗?” 钟翮不知道陆嘉遇怎么想到这里了,时间过去太久,她眯着眼想了片刻,“嗯,我十五岁那年拿的。” 她十五那年夺魁,然后又在一夕之间魂碎成了罪人,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陆嘉遇没多问,那时候钟翮还不知道陆嘉遇为什么要问这个,但很快她就会明白了。 ※※※※※※※※※※※※※※※※※※※※ 阮青荇:我应该在车底。 第 72 章 清晨醒来,昨夜旖旎的记忆像是雾气一般消散了。钟翮靠在门旁瞧正在给自己束发的陆嘉遇,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又成了那个没有一丝软肋的“陆仙君”,软弱与颓丧在他脸上无迹可寻。 钟翮早已经过了那个亲吻会带来懊悔的年纪,昨夜陆嘉遇那一番半真半假的话她不是没听进去,这么一想,她又想起昨夜那个青涩的吻。她的□□没什么值钱的,钟翮想着伸手用食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唇,他若是想要这样的露水情缘,给他便是了。 钟翮忽然想起来,群英会来的可不仅仅是这群小辈,“仙君要我变一下样貌吗?群英会上我仇家好多的。” 钟翮与之前还是不同了,陆嘉遇一边听一边想,从前钟翮也会跟她开玩笑,但多数时候还是像个长辈一般纵容着他胡闹。如今再见面两个人的地位反了一反,钟翮却像是终于学会了示弱。她从前身上若隐若现的紧迫感消失了,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 陆嘉遇伸出左手,金光流转之后出现了一个金色的面具。钟翮远远瞧着觉得有点眼熟,怎么看着像自家呆凤凰的尾羽?凤凰羽毛确实是上好的材料,柔软轻便,最重要的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做起来也繁琐。这面具瞧着不像是随手编的,要是找工匠做也要做个一两年吧。 钟翮眯了眯眼,哦,原来抓她这件事情陆嘉遇计划很久了。 似乎看穿了钟翮所想,陆嘉遇坦然道,“师尊想的不错,旧事我也知道一些,既然要将师尊绑在我身边我自然要保证师尊的安全。” 说着他将面具亲手安在了钟翮脸上,冰凉的手指拂过眼睫,“但我保证,不会永远让师尊这样的。” 钟翮喉头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群英会在观沧海举行,各家参会弟子着统一校服,钟家、陈家、陆家、云家终于在这里聚齐,而更多的是有意加入几个仙门的散修。 令钟翮意外的是陆嘉遇穿着陆家的校服却没跟陆家人走在一起,他与钟翮一黑一玄站在乌泱泱的散修里仿佛鹤立鸡群。 钟翮低声问他,“你怎么不跟陆知春走?你站在这里陆家岂不是很丢脸?” 陆嘉遇抬头看她,“我并非师承陆家,如何可以我更想跟着钟家站。” 钟翮摇了摇头,“可以了,你再这样陆家要跟钟家打起来。” 不过第一场与站在哪里并无太大关系,因为陆嘉遇前两年并未参与过群英会,所以他要跟着新来的修士们一起过太虚幻境。 幻境是各家长老一起用灵力造出来的一个短暂试炼场,其中各家都在里面设了一些关卡,这样能够保证试炼的公平性,各有偏重的关卡也给了各家挑选弟子的机会。其中有难有易,也足够吓退一部分滥竽充数的人。 隔着人潮陆嘉遇感受到了陆知春的目光,但他连眼神都没递过去。与此同时钟别意也看向了陆嘉遇的地方,但她看的人是站在陆嘉遇身后带着面具的女子。 太熟悉了,那个体型样貌……那不是活脱脱的钟翮吗?钟别意被自己心里的猜想吓了一跳,若是师叔没死,她怎么不回钟家而是与陆嘉遇站在一起准备进幻境? 钟别意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往年太虚幻境是群英会最无聊的环节,毕竟看着一群人瞎打乱撞总是很枯燥。今年终于有了看头,昔日魁首隐姓埋名吊打刚入门的修士? 钟别意心情太过复杂,觉得这种刺激不能她自己一个人承担,于是背着手拐弯去了陆知春坐的地。她用手肘碰了碰陆知春,“陆嘉遇怎么不跟你们走啊?” 陆知春对于陆嘉遇更亲近钟家这个事实总是感到很挫败,没少被钟别意嘲笑过。她脸上不动声色,斜眼看笑眯了眼的钟别意道,“我觉得他更想跟你家走。” 钟别意托着下巴看了看乌泱泱的人群,“我看不一定。” “我师叔,好像回来了。”钟别意一脸复杂的看着钟翮接了执事堂弟子给的名牌。 陆知春心里也愁,“我知道,我与前辈昨日碰面了。” 钟别意颇有些同情的看着底下的散修们,“知春啊,我们要不要派点弟子进太虚幻境啊,就是派点稍微强一点的。” “怎么讲?”陆知春道。 钟别意看向陆知春,“这样他们输的没那么难看……” 这话也就是一说,两位门派中最顶尖的弟子耳语一番后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绝望。 钟翮瞧见钟别意,她无意对钟别意隐瞒身份,只是如今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令牌颇有些无言。她不会真的要进太虚幻境一趟吧?这出来了要是去师寻雪他们跟前领赏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陆嘉遇见她沉默,却先替她接了令牌。执事堂弟子今日的工作实在是多,脾气也不怎么好,开口就冲,“这位道友真是架子大,若是不想进便让一让。” 钟翮浑不在意,陆嘉遇却先抬了眼,那眼神冻得小弟子一哆嗦。这些年陆嘉遇甚少出来走动,认得他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这小弟子只当他是陆家新收的弟子,反应过来却觉得有些恼火,被年轻人的气势吓住实在是丢脸。 她还没发脾气陆嘉遇却开了口,“抱歉师姐,我家师尊本无意参加这场试炼,但我死心想让我师尊看看我,还望师姐不要生气。” 陆嘉遇不冷着脸的时候其实是很可亲的,钟灵毓秀的男子谁见了都要心软三分。 执事堂弟子脸色缓和下来,对着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想让我看看你?”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嘉遇转身看她,“我说的是实话,只是师尊进去了不要出招,这样对其他人实在是不公平。” 钟翮偏头看了一眼钟别意的方向,“好。” 传送阵是金砂画的,巨大的阵法能够容纳百余人,远远瞧着蔚为壮观。钟翮跨进去之前低头看了一眼阵图,金砂规整如同一线,被灵力托起漂浮在半空中。 钟翮忽然皱了一下眉,那流转的金线中似乎有黑沙混在其中,这样的失误太过低级,不该是宗门犯的。 只是她还来不及细看金线就浮了起来,灵力顺着外围的线亮起,一圈一圈连接至最中心,钟翮眼中猩红一闪,一道细细的血色溶进了阵法中。 下一刻他们就出现在了一片密林中,四周寂静,连陆嘉遇都不见踪影。眼前的森林像是被人劈开,排山倒海一般露出了一道巨大的峡谷。钟翮站在原地连发丝都没有动。 怎么今年这个太虚幻境玩这么大吗? 钟翮抬起一只手悬停在正前方,鬼气骤然张开一道屏幕。四周飞速变化的景色骤然停了下来,钟翮的脸色沉了下来。 与她猜想的一样,这幻境与她身上的鬼气会呼应。这哪里是太虚幻境,分明是被人改成了杀阵“穷途”,更要命的是这阵法世上只有两个人会,一个是青鸾道人钟鸾,一个是现任鬼主钟翮。钟翮心中古井无波,一下山就有人给她身上泼脏水,这熟悉的手法真是叫她怀念。 她勾起唇角舔了舔自己的虎牙,眼中血色弥漫。 忽然钟翮收了手中的屏障,眼前的狼藉飞速退回原位,眨眼之间就恢复了原貌。她眼中的血色也在瞬息之间褪去,又成了之前“柔弱可欺”的俘虏。 远远有人过来,听脚步有十几个人。为首的是提着断羽的陆嘉遇,断羽剑身上都是血,想来是跟人动了手。 钟翮转身看向几乎是狂奔而来的陆嘉遇,自然没有错过他眼中难以掩藏的焦急。在他开口之前钟翮安抚道,“我没事。” 陆嘉遇的脚步果然慢了下来,他右肩衣衫上一道血痕,瞧着像一展触目惊心的旗帜。 不等钟翮开口,陆嘉遇偏头看了自己肩头一眼,似乎有些嫌弃,“不是我的血。” ※※※※※※※※※※※※※※※※※※※※ 默契upup,反派搞事中。 第 73 章 “师尊可有看到什么巨兽出现?”陆嘉遇不大放心,向钟翮身后寂静无声的森林中看了一眼。 钟翮摇了摇头,“你来的时候遇见什么了?” 陆嘉遇还未开口,他身后跟着的修士们七嘴八舌开了口。 其中一个少年修士衣衫褴褛,右手的袖子里空空荡荡,肩上被人勒了一根破布条用来止血。他脸色灰败瞧着竟是命不久矣的样子,一片吵闹中他哆嗦着出声道,“原来,来参加群英会,是要命的事情吗?” 那声音又冷又硬,在场所有人像是吞了一块冰一般,浑身上下都冷了。 少年修士惶惶然环视四周,然后眼前一黑便跌了下去,晕倒在地。 众人七手八脚将人接住,旁边一个较他大些的男子将人抱在了怀中,用灵气将少年的魂魄牢牢锁在身体里。 他眼中干涩眼眶通红,哑着嗓子开口道,“我师兄弟是凌霄门最后的小辈了,去年我们师门被妖魔屠了满门,我与师弟藏在水缸里躲过一劫,本是想着来投奔大宗门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凌霄门是位居北方的一个小门派,里面都是男修,且姿容甚美,不少仙门都想娶凌霄门的弟子回去做道侣。如今灭门他们二人从香饽饽变成了鱼肉,想来这次当是他们放手一搏的结果。 其他修士虽比不上少年修士伤的那样重,身上却也几乎都挂了彩。 陆嘉遇眼中有愧疚一闪而逝,“我是在半路遇到他们的,只是来迟了一步。” 腰间缠着软鞭的女子是这一群人中最年长的,她眉间一道深深的抓痕,“不怪仙君,若不是仙君出手相助,我们早该死在那一群厉鬼手里了。” 陆嘉遇抬眼看向了钟翮,“那不是厉鬼。” 钟翮不知道陆嘉遇为什么这样笃定,“是什么样的?” “骨肉尽褪,生魂皆死。”陆嘉遇想了想道。 他不是很确定,但这些东西身上没有妖族、鬼族或是魔族任何的气息,他们无魂无根,样貌不定,弑杀好食人肉。 甚至不像个活物,或者它们从未是活物过。陆嘉遇不确定钟翮见过这样的东西,但语意间也是在提醒钟翮小心。 “不要让它们碰到你。”钟翮沉思片刻开口道。 陆嘉遇对上钟翮的眼睛一愣,他从未见过钟翮这样认真的神色,但下意识还是点了点头。 方才他遇上的不是人也不是动物,而是一具光秃秃的骨架。那骨架十分巨大,瞧着像一只鸟。若是上古神话中的长明鸟有形便应当是这样的了。 钟翮不托大,“你们谁带了讯号焰火,想活命就放。” 那几位修士脸上都有些不甘,但想想方才遇见的凶兽,他们咬了咬牙还是放弃了。 陆嘉遇看几人神色间犹豫,于是伸手从自己腰间取出讯号焰火用灵力点了。一道青白的焰火平地而起,星子一般坠在太虚幻境之上。 陆嘉遇赌对了,这些东西钟翮在她十五岁那年见过。那一年的苍梧山上下活物没有一个能躲过,师寻雪也因为它们重伤不醒十年。 焰火放出去不久,外面就给了回应,一道巨大的金色图腾在空中出现。灵气流转带着滚烫的热意,烘得那晕过去的断臂少年脸色都红润了些。 众人互相搀扶着翘首以望,别人看不见但钟翮却将那图腾看得清清楚楚,阵法中央的灵气在失控。 外面维持出阵阵法的弟子们一个个面如金纸,一刻前还好好的,忽然灵力就失了控,他们品阶都不低,好歹都是金丹后期的弟子,却被这么一个基础的阵法要生生耗干。 探陵君陈英先发现了不对,他几步上前贴在离他最近那位弟子的背上,将灵力渡过去。得了探陵君相助,那弟子好歹松了口气,可怖的青筋从他脖子上慢慢褪去。 “探陵君……阵法有异。”那弟子撑着开口道。 陈英仰头看向那个无底洞一般的阵印,“我知道。” 没有半丝声响的树林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嘉遇抽出断羽上前两步站在众人面前。林海忽然响起树叶拍打的声音像是一阵阴惨的笑声。 不一会儿,林中有骷髅走兽一步一晃向他们逼近。那些骨骼上没有赘肉,落满了灰尘与血渍,眼眶中挂着干瘪的眼珠。有漆黑的粘液顺着骨骼滴落在泥土中,一道火线顺着远山的草木烧了过来。 钟翮瞳孔一缩,这里发生的一切,几乎与当年分毫不差。 但还有变数的,立在前方的陆嘉遇一声不响出了剑。断羽剑身不是很厚重,浑身都是冷银色的光芒,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人影还未曾看清,陆嘉遇便回到了原地,断羽化成无数□□浮在他身后,如同光环。 离他们最近的一圈骷髅竟是碎成了粉末。陆嘉遇在熠熠剑光下回头看向钟翮,他的发丝有些凌乱,纠缠在光洁的额头上,“这招叫破山河。” 话音方落,剑光方才闪过的地方亮起灵力铸成的山川屏障。陆嘉遇漫不经心瞧了一眼在远处锲而不舍抓挠屏障的骷髅,“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都进不来的。” 钟翮一愣,然后无声的笑了。 她的小徒弟显然是知道了这一部分故事,他怕她害怕。钟翮长这么大,有人仰慕她,有人憎恶她,有人痛恨她,有人畏惧她,可唯独没有人想要保护她。从前钟翮总是束手束脚,她的软肋太多,连低头也不能,因为随便敲上哪一条都足够叫她痛不欲生。但如今她最大的那条软肋,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长成了她的铠甲。 春秋一来一回,少年人已经长大了。 钟翮手下黑气骤然升起,空中近乎窒息的传送阵四周忽然出现无数细小的黑色纹路,从鬼渊来的阴惨鬼气如同一捧冷水一般泼在了失控的齿轮上。 下一刻,他们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钟翮一抬头便与陈英打了个照面。 云谷的医修一哄而上,将这群人里的伤员抬了出去。陆嘉遇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身上没有大碍,一抬头却见陈英向他走来。 陆嘉遇倒是没有一点慌乱,“探陵君。” 陈英的视线在两人中间逡巡了一圈,“你身上可有大碍?” 陆嘉遇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不知探陵君可有看清楚我们方才所在那一场的影像,那不应该是出现在太虚幻境里的东西。” 说到这里,陈英脸色不怎么好,他摇了摇头,“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陆嘉遇有些惊讶。 “我们有灵力石记录你们在里面的灵气使用情况,你是全场最高的,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而且……”陈英顿了顿。 陆嘉遇心头感到不妙。 “你知道你们在里面呆了几天了吗?”陈英比了个数字,“整整七天。” “但有一位,一直没有灵力波动,”他将目光递向站在陆嘉遇身后默不作声的钟翮。 陈英勾唇笑了一下,画风一转却为钟翮解了围,“误入太虚幻境的凡人,这里会要命的。” 说完陈英看着陆嘉遇道,“回去好好休息,养好了再上场,几位掌门对你都有些期待,不必与那些小鱼小虾纠缠了,后日你可以直接与内门前十的弟子开始比试。”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像是根本不认识钟翮一般。 群英会在太虚幻境之后的环节就简单了许多,被筛选出来的弟子不过百分之一,这些修士被两两分成一组,惊云台上比斗,一炷香的时间,谁先落下台谁输。大浪淘沙一般,去年群英会排名前十的修士不参与这次筛选,而是站在擂台之上等着被后来者挑战。 陆嘉遇不知道怎么撞了大运,得了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但实话实说,这机会对他来讲并不浪费。 陆嘉遇远远望着在主台上卧着打瞌睡的小麒麟,开口道,“师尊。” “嗯?”钟翮垂眼看他。 “我觉得那个小麒麟瞧着有些蠢。”配不上你,他在心里道。 钟翮觉得自家小徒弟对神兽的要求着实有些高了,“你给神兽些面子。” 当夜钟翮趁着陆嘉遇去沐浴的档口,溜到楼下买了壶酒。 再上来的时候,陆嘉遇正好出来。他光着两只脚踩在地板上,长发湿漉漉披在肩头,只穿着中衣,腰身曲线若隐若现。 陆嘉遇没想到钟翮会突然回来,眼中的焦躁还未收起来。钟翮皱了皱眉,她觉得今夜陆嘉遇的情绪似乎比之前更失控了。显然陆嘉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偏过眼睛避开了钟翮的视线。 陆嘉遇短暂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缓步走了过来抱住了钟翮的腰,他将自己湿漉漉的脑袋贴在了钟翮的心口,轻飘飘道,“师尊要出去怎么不与我先说一声。” 他在害怕。 钟翮身上还是冷冰冰的,一丝心跳也没有的怀抱将陆嘉遇脑海中沸腾的岩浆浇灭。钟翮没有来得及回答,整个人天翻地覆就被陆嘉遇按在了床上。 他坐在钟翮的腿上面容清冷,中衣都松了开来,肩背上的蝴蝶骨如同峰峦一般藏进他湿润的黑发中。 “我要什么师尊都给?” 钟翮瞧了他一会儿,开口道,“可以,但是你让我看看你的肩膀。” 冰雪一般的面容有了裂痕,陆嘉遇脸上有了一丝恼怒,他感觉到了悄悄爬上他脊柱的手,想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钟翮手臂像锁链一般牢牢困住了陆嘉遇的腰,平日里挺直的脊椎常常让人忽略它的单薄,时至今日,钟翮才发现她的小徒弟一手便能够抱个满怀。 她一用力便将陆嘉遇按在了身下,他挣扎无果,被钟翮按住腰肢动弹不得。这样充满压迫的境况不该出现在陆嘉遇身上,他似乎有些难堪,偏过头去不肯看钟翮。 肩上中衣早就不堪重负,被钟翮一挑就开了,露出雪白的肩头。钟翮并不满意她所看到的,伸手又强制将陆嘉遇翻过身去,将中衣褪到了蝴蝶骨。 不出她所料,那点障眼法维持不了多久,她眼睁睁看着陆嘉遇的肩头爬上三道紫红色的伤痕。而更多的,来不及遮掩的,缓缓出现在他的衣衫之下。 钟翮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陆嘉遇不肯给她看了,没人想要随意袒露伤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陆嘉遇在钟翮掌下不住发抖,那对布满伤痕的蝴蝶骨振翅欲飞,从脖颈到背脊中凸起一道嶙峋的山脉。 神爱世人,更偏爱陆嘉遇,连伤疤都像月牙。 钟翮松开了陆嘉遇,她青白的五指在陆嘉遇的胳膊上留下指印,陆嘉遇爬了起来,有些仓皇。 他眼眶猩红盯着钟翮,却没有眼泪落下来。 下一刻,钟翮心头那道利剑便斩了下来。野火原是烧不尽的,她猛地倾身扣住陆嘉遇吻了过去。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还含着些火气。陆嘉遇一声不吭,任她索求。 钟翮如愿以偿,又听到了回荡在自己胸腔中的心跳声。她抬手用指腹擦了擦陆嘉遇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不欺负你了。” 那一夜月色被乌云遮掩,春雨姗姗来迟。 细碎的雨声打在峰峦之上,涓涓细流弥漫过整个山谷,将沟沟壑壑都填得快要溢出来。 时隔三十六年,钟翮才明白,当年她在鬼渊外的亲吻不是失控,而是宿命。纵使时光倒流,再来千百次,她仍旧控制不住自己。 她死去的心是为陆嘉遇而跳的。 钟翮低头亲吻过每一寸伤痕,贴在动情的陆嘉遇耳侧逼问道,“你不问我要些什么吗?” 陆嘉遇似乎已经不清醒,他眼中盛满潋滟的水光,只会痴痴地看着她。 他除了钟翮,什么都不想要。 真是,春潮带雨晚来急啊…… ※※※※※※※※※※※※※※※※※※※※ 随便聊两句,这个文,是在我这三年里最忙的时候开的。所以也拖了很久,最重要的是,钟翮的人设是从现代搬到古代的,所以我老觉得师尊没得灵魂。 很多设定都是私设,比如魂影什么的。因为这个文没有大纲,几乎我每天都在现场想,所以不确定性很大,导致这个力量体系就很混乱。 后面主线也是跟力量体系有关的,我觉得我会给圆回来的哈哈哈哈,大家放心,师尊为啥成这个样子,为啥跳鬼渊,为啥她爹娘要送她去铁人三项,还有师祖钟鸾为啥出镜率很高,以及捣乱的到底谁,都会解释嗒。 以及今晚这个突如其来的车,也是我意料之外,写着写着就觉得,我的人物他们很想开车了,不受剧情控制啊。 目前为止,徒弟对师尊的态度还是,我不要你的承诺,我只馋你的身子,距离两个人说开应该还有一小段剧情。爱你们,晚安。 第 74 章 春雨如酥,淅淅沥沥一直下到清晨。窗户开着一小半,将昨夜旖旎的气息都散去,满室清风荡过,草木香贴着床沿抹过。 床帐内钟翮衣衫整洁,只是长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肩上。她坐在床头,膝盖上枕着陆嘉遇。腰后的枕头饶是足够软也没能避免在钟翮衣服上留下印子的命运。不难看出来,她坐了一夜。 钟翮垂眸看着陆嘉遇的侧脸,他的头发很长,光滑得如同一匹上好的黑缎子。钟翮的十指微微陷在陆嘉遇的长发里,瞧着像是被青丝缠住了。她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陆嘉遇的后脑——她在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在钟翮和陆嘉遇的记忆里,这样悠闲到可以随意赖床的日子屈指可数,便是有也在岁月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 钟翮伸手揉了揉陆嘉遇紧皱的眉心,袖口在她的动作下微微向上拉了拉,露出了一根陈旧的红绳。那束藏在红绳里的头发与陆嘉遇相逢在了三十六年之后,其实陆嘉遇只要伸手拉拉她的袖子就能看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就连昨夜那样失控的时刻,陆嘉遇也不问她为什么不脱衣裳。 钟翮一边摩挲陆嘉遇的额头一边想,她猜不透小徒弟的心思了。 正在这里,钟翮掌心下的人动了动。那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陆嘉遇像是没睡醒一般,连目光都有些呆滞——这是钟翮熟悉的样子。 事实上这已经是陆嘉遇难得的好梦了,虽然这一夜仍旧是那场诅咒一般的梦,但他在梦里似乎很轻松,冥冥中有人催他睁开眼,是假的,不要怕。 于是陆嘉遇一睁眼便是注视了他一夜的钟翮,记忆回笼,他骤然想起了昨夜的肢体交缠。陆嘉遇脸上的表情被钟翮分毫毕现的看在眼里,她没错过陆嘉遇眼里的懵懂,震惊和她未曾想到的惊恐。 几乎是一刹那,陆嘉遇脸上的血色就褪尽了。随即钟翮的手被陆嘉遇很用力地甩开了,撞在床柱上发出“碰”地一声。陆嘉遇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一般,捂着额头仓皇后退,可没动几下他的背就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陆嘉遇脸上的恐惧实在是太明显了,钟翮顾不得他的挣扎倾身强硬地拽住了陆嘉遇手腕。 “嘉遇,怎么了?”钟翮将不断挣扎的人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可他的神情却并没有轻松半分,甚至随着钟翮的靠近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不肯出声,牙关紧咬,将呜咽声都藏进齿贝下。 钟翮伸手抚摸着陆嘉遇的脸,却见他眼眶都要红了,只无力地捂着自己的额头。灵光一现,钟翮忽然就明白,陆嘉遇在害怕南柯一梦。 钟翮握住陆嘉遇肩膀的手都僵住了,剖心似的痛意在钟翮的胸口炸起,她的脑海中一声巨响——鬼主生心。 原来死真的可以生。 钟翮在心如刀绞中将惊恐的陆嘉遇抱在怀里,然后亲吻在了那只颤抖的手背上。 她难过地想,他在怕她。 陆嘉遇的手像是被钟翮的吻烫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将手松开,抬头看向抱着他却红了眼眶的鬼主。他这座漂亮的躯壳早就被钟翮亲手伤得败絮其中,仿佛只要开口,胸腔里跳动的脏器就会化成灰尘。 他想,明明是你先舍弃我的,为什么你这么难过。 钟翮在陆嘉遇光洁的额头上又吻了一下,她低哑着嗓子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陆嘉遇应当是很震惊的,但再晃神也就是一瞬了,陆嘉遇吃够了苦头,他终于学会了知足。 “抱歉师尊,我不是有意的。”陆嘉遇在钟翮的怀里闭了闭眼睛。 他像是缓了片刻仰头对钟翮道,“我昨天很高兴。” 陆嘉遇这句话真心实意,昨夜他睡了个好觉,得到了足够多的亲吻与拥抱,缠绕多年的噩梦也显得不是那么可怕。 钟翮的眼睛只在白天能够共通,夜里种种她无从得知。 陆嘉遇从钟翮的手臂中挣脱,钟翮一僵很快神色如常。她站在陆嘉遇身后为他递上外袍,将最后腰间玉佩都坠得整整齐齐。期间陆嘉遇一言不发却也没拒绝。 钟翮终于明白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陆嘉遇看着波澜不惊,进退自如,可芯子里却充满了恐惧,他怕钟翮。 怕到连要求不敢提,怕到连个承诺都不敢要。 这只是最轻的,钟翮忽然想起剑修一途最易生心魔。她望着陆嘉遇消瘦的背影想,你要跟我说吗? 胸口痛意不减反增,钟翮知道,这是人心在鬼气中的正常反应。她留下这颗心是个不明智的选择,曾经她以为至死这颗心不会再长了,留着点念想不会怎样。只要这颗心在,她就要长长久久的感受着这样的剖心之痛。 鬼主不以为意,搂住了陆嘉遇的腰,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别怕。” 陆嘉遇不明所以转过身来看向钟翮,她伸手将陆嘉遇的发丝拢到耳后,揉了揉他耳垂上那颗红痣,低头亲了亲陆嘉遇的唇,“嘉遇……” 她想说什么却被陆嘉遇打断了,陆嘉遇抬眼看钟翮,“师尊高兴吗?” 钟翮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问她睡了他高兴吗?这话听得钟翮青筋直跳。 陆嘉遇偏过头,“师尊,该走了。” 陆嘉遇不是在赌气,他只是不敢听。 陆嘉遇那一场是在下午,陆嘉遇要在台下等着不能陪钟翮一同去坐席,他心里有些遗憾,但一想一会儿师尊会看着心情又好了过来。 钟翮知道这场他是与秦游打,并不怎么担心,大抵是瞧出了小孩眼里的不舍,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做更多,伸手摸摸他的头,“早去早回。” 陆嘉遇点了点头便进了场。 远远一个男子走来,看衣裳标志应当是苍梧山的弟子。钟翮思索片刻觉得这人她没见过,应当新收的外门弟子吧。 那弟子走来对着钟翮一礼,“仙师随我来,探陵君为您安排了专门的座位。” 父女连心,陈英又是陈家的关门弟子,自然修为不会太差,认出自己来钟翮并不意外。她爹算不上慈父,他本是能与华风公子陆眠风齐名的人物,被迫嫁给钟沛非他所愿。可就是这么个不喜欢苍梧山也不喜欢她的男子,在钟沛闭关钟翮出事之后将伤痕累累的苍梧山扛了起来。 近乡情怯,钟翮不知道要以一个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陈英。 她坐在散修中间,与陈英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足够她看清楚钟家的每一个人,也足够她将自己藏进人海。 陈英是最明白她的人。 那弟子嘴很严,将一盘小点心放在她面前就离去了。 往常钟翮不会尝的,她五感尽失,寡淡的食物对她来讲更是味同嚼蜡。但今天她动了筷子,只一口便再也吃不下去——这是陈英亲手做的。 她十五岁离家,离今已有四十多年,有些东西她忘记了,死去的生魂却还记得。 ※※※※※※※※※※※※※※※※※※※※ 该还的都要还哪 (师尊,睡我你开心吗?) (谢邀,不开心。) 第 75 章 惊云台是用一块巨大的灵玉做成的,大概有成人十七步的长度,周围布满了灵石结界以阻隔阵中切磋修士的灵力,不至于殃及观赛的人。台上光洁如镜,若是有人站上去影影绰绰都能照出影子来。 秦游已经在上面站着了,多年不见,两人都身量渐长,面容展开。乍一见两人都没认出来对方,秦家自从秦曳尘成了家主之后整个门派上下都发生了些不大不小的变化。远观其实不是很清楚,毕竟敦煌还没还回来,万佛窟已经毁灭,秦家似乎还是那个依附着陆家的抄书匠。但秦游站在了这里,他一身红衣,额前带着一道金色的鹿角额饰,明艳得让人不可直视。 从前佛修讲究无欲无求,刻苦自持。如今这群佛修却张扬了起来,率性本心。 雪白的拂尘搭在秦游暗红的袖子上,像是宫墙上未曾化尽的残雪。 秦游对着陆嘉遇微微弯腰一礼,“在下敦煌秦府弟子秦游,特来请教。” 反观陆嘉遇,一身雪白,身后薄纱,似带双翼。周身灵光闪烁,如披薄雾。陆嘉遇负剑双手相扣,一礼道,“在下陆眠风之子陆嘉遇前来应战。” 这两位的样貌在整个上修界都是顶尖的,秦家不争不抢的佛修在上一届群英会夺了第四,与前三失之交臂。秦游落败于阮青荇之手,但已经很不错了。 心心念念想见秦游一眼的女修不在少数,更何况有了秦雪衣的先例,似乎秦家佛修也并不是那样高不可攀。 大比第二日便有不知道好歹的女修在秦游的客栈外提灯求爱,当街大喊“我愿待君如安秧,夜夜流光不相离。”这求爱的诗句是在是工整又直白,自比秦雪衣,不要脸至极。 夜色中,秦游一把推开了窗户一跃而下,围观的修士们嘻嘻哈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那出言不逊的女修飞了出去。 一身暗红的佛修将烛火踩得稀烂,冷笑道,“敢辱我师祖?” 据说那位大胆的女修后来只有气出没有气进,在众人的求情下捡了一条命回去。 秦游逆光而立,拂尘甩出一声脆响,施舍了半个眼神给那个不自量力的女修,似笑非笑道,“我佛不好杀生。” 但那些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令人生厌的液体一般黏在了秦家人身上,直到今天。秦曳尘听说了这件事,也跟着冷笑一声,问了秦游这人是谁。然后第二天那女修的一条腿就断了,据说袭击者一身黑衣,修为深不可测。 秦曳尘将弟子们召在一起,“你们别看那些经书了,经书再怎么奇妙无穷也是人写的,修道的是人,还能让一本书难死了?” “修佛?佛就在上面我辈也配修?当年我姐那样天赋异禀,后来因痴入道。这不是一件丑事,我秦家修的是红尘道,人在红尘中,佛在心里。断断不可因小失大。” 这一举动几乎是惊世骇俗了,外面传得难听,说秦家家主带着佛修还俗了。秦曳尘只当他们在放狗屁,敢在明面上嚼舌根的人就直接踹出去。 但秦游还是想看的,众人都在猜是哪家女修有这样的好运气能跟秦游交手。万万没想到来人竟是陆眠风的儿子,活在传说里,见首不见尾的陆嘉遇。 一时间满场的人几乎全跑光了,目光将两人团团包裹。 陆嘉遇冷冷瞥了一眼坐上的人,有些不喜。秦游笑了笑,“不必在意,他们只是好奇罢了,请。” 说着将拂尘一荡,衣袖无风自动,烫人的灵气扑面而来。 陆嘉遇断羽出鞘,冰霜在脚下蔓延开,仿若一道巨大的雪花,冰火一线交融,竟是谁也不相让。 秦游的路子是在是不像秦家人,一招一式间充满攻击性。他将拂尘按在掌中,身影一动,脚下是莲花虚影,这是秦家的步法“步步生莲”,残影一恍,冰霜消退,拂尘直击陆嘉遇面门。 本该一击即中的拂尘却扑了个空,但秦游脸上却没有惊讶,几乎是一瞬,他右手一翻,拂尘挡住了从身后劈来的断羽。 陆嘉遇一击结束却不贪多,又飞速退了回去。 一道霜雪刮目而来,秦游竖掌周身亮起火光,“怒目金刚”将风雪尽数挡住。他再睁眼却愣住了,眼前的惊云台连带陆嘉遇整个人都不见了,目所能及是一片茫茫白雪。 秦游看不见,但场外的人却看得清楚,尤其是钟翮。 陆嘉遇慢里斯条的握着断羽的剑身站在阵中,仔细观察着秦游,像一只全神贯注的白猫。 这是幻阵“蔽目”,是还在揭阳村的时候她教给他的。 平心而论,秦游修为不差,只是陆嘉遇更狡猾些,他用□□上的台,将秦游印到了阵眼的位置。这么一来,秦游输只是时间问题,他在阵中只能与自己的力量纠缠不休。 钟翮低下头吹了吹手里的茶,再抬头便见到陆嘉遇一招“断春水”将阵中疲惫的秦游“好心”的踹了出来。 神铃响起,秦游脸色苍白冷汗津津,他低头才看见自己半步踩到了惊云台之外。 陆嘉遇站在惊云台正中央波澜不惊道,“你输了。” 秦游收了拂尘轻轻调息了片刻道,“技不如人,在下心服口服。” 外人隔着层层灵力罩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看得心惊肉跳,只觉陆嘉遇险胜。 秦游已经尽力,心里却不觉遗憾,他看向陆嘉遇道,“请问公子师承何处?” 他对陆嘉遇这些年的经历也有所耳闻,只是两个人并无见面机会,他只当陆嘉遇回了陆家被哪个剑修收在了门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陆嘉遇轻轻提了提嘴角,一时间春光乍现,“苍梧山,钟翮。” “!”秦游不可置信。 陆嘉遇见自己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补充道,“刚那一个困阵‘蔽目’就是钟家的。秦公子进益良多,若是单用灵力,我未必能有几分胜算。” 这人是真的傲气,却又意外坦诚。秦游知道他所言没有作假,觉得长大的陆嘉遇倒是很对他胃口。 “有机会我定要与你切磋一场。”秦游朗笑。 陆嘉遇点了点头,“乐意至极。” 秦游率先下了场,四周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钟翮看着他的背影想,他真像一团火,周围绕着敢无数不敢近身半步的蝇虫。 陆嘉遇翻身下台,直奔钟翮所在而来。他本可以飞身跨过恼人的台阶直接停在钟翮身边,但他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并没有那样做,而是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他停在距离钟翮只有几步的地方,开口道,“师尊,你高兴吗?” 我赢了,师尊你高兴吗? 钟翮瞧着他澄澈的眼睛心中软了三分,伸手道,“过来。” 陆嘉遇没有动,执着地又重复了一遍,“师尊,你高兴吗?” 钟翮缓步走了下来,伸手一丝不苟地为陆嘉遇将脸颊上的一抹灰尘擦去,“高兴。” 见陆嘉遇脸上又恢复了白白净净,钟翮抬眼看着陆嘉遇含笑道,“‘蔽目’那么耗费灵力,怎么不用陆家的剑阵?” 陆嘉遇低头擦了擦自己的断羽剑,“因为我师承钟翮,自然要用师尊教的东西,更何况……陆家没教我什么……” 他的话没有半分作伪,他放弃了陆家的一切术法,游离在外。 这些是钟翮看着过来的,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话未说尽,陆嘉遇的下颚被一只手轻轻抬了起来,四周被一圈微弱的灵气包裹,周围景象都变得模糊。钟翮亲了亲陆嘉遇的额头,“师尊很高兴。” “下一场,你要跟钟别意打了,陆知春今年运气不好,棋差半招被钟别意挑下了擂台,她是我师姐的得意门生,你做好准备了吗?” 陆嘉遇的眼中星辰闪烁,点了点头。钟翮伸手,“让我抱抱。” 他亦步亦趋的将自己贴近钟翮,陆嘉遇闭上眼睛感觉到钟翮的手按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轻轻拍了拍。 陆嘉遇的伤痕全在昨夜露给了钟翮看,他明明手里握着钥匙,可整个却像是被钟翮锁住了。他厌倦这样软弱无力的自己,却掩埋不住心底期待的火光。陆嘉遇又觉得头疼了,心魔印在眉间亮起,他猛地推开了钟翮,转身向擂台走去。 钟翮会怜悯他,会照拂他,唯独不会爱他。是他贪心,最初他只想将钟翮锁在身边,看她后悔的样子。可真的抓到了钟翮,他又想要与她有肌/肤之亲。现在肌/肤之亲也有了,他想要她爱他。 可南柯一梦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墙一般立在他面前,他心里有一道猩红的伤口是在挣脱南柯一梦的时候留下的,如今三十六年又八天过去了,那道伤口仍旧在流血。如果钟翮的爱就是南柯一梦,那也太疼了一点。他不是不信钟翮晨间抱着他的承诺,但他痛得过了,看到钟翮的爱就害怕。 他不可言说的恐惧将心中的火焰圈/禁在方寸之地,只留下阵阵黑烟教人看不清楚。 陆嘉遇渴望钟翮爱他,陆嘉遇恐惧被钟翮爱上。 没人知道心魔发作的修士会有什么下场,因为他们都死在了远离人烟的地方。解药唾手可得,只要他们求而不得的人说一句“我爱你”便可以了却切肤之痛。 但若是真能从那人口中要到一句真心实意的“我爱你”,又怎么会求而不得呢。 ※※※※※※※※※※※※※※※※※※※※ 崽儿啊,不要自己瞎脑补啊。 第 76 章 钟别意那一场结束的比陆嘉遇他们早半刻,群英会有规定是刚参加完一场比赛的人可以休息片刻再进行下一场。钟别意知道陆嘉遇执念在此次魁首,但她确实没料到陆嘉遇拎着剑杀气腾腾便直奔她而来。 魁首之战结束后,群英台上会升起这些弟子们所处师门的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嘉遇眼中红光闪烁,看得钟别意心里“咯噔”一声。 “钟师姐可休息好了?”陆嘉遇看着她,如同结局已定一般笃定。 钟别意心情异常复杂,“我倒是没想到最后一场会对上你。” 钟家家学主魂修阵法,天生比剑修攻击力要低许多,他们是天生的防守者。就如同云家那般不占便宜,上一场钟别意是生生将陆知春耗干净的。他们两个人虽然师承不同,但用阵思路一模一样。陆知春与秦游在某些方面都是一样的莽撞,措去他们的锐气,让他们与自己较劲并不难。 他们望着对方眼里都是了然,陆嘉遇偏头笑了一下,轻抚了一下断羽的剑身,“有什么不好的,最后挂在上面的难道不都姓钟?” 钟别意抚掌而笑,“好,来。”话音方落,无数水流从半空中席卷而来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水球,将两人席卷包裹在中央。 四周哗然,众人都没想到钟别意会抢先手用阵,而且这个“滞海”阵的出现,也就意味着她要将魂影白鲸放出来了。对着陆知春都没用出来的大阵都用在陆嘉遇身上了。 其实大部分人都觉得魁首已定,毕竟陆嘉遇并不是师出名门,到了最后一关怎么都该给小仙君放些水,让人有些面子。可事实就是这么无常。 水中,钟别意漂浮在水球正中央,长□□浮如加圣光。她双手结印,两颊边骤然破开两道鱼腮,白鲸呼啸从她身后游出。巨大的阴影笼罩在陆嘉遇头上,钟别意眨了眨眼,“师弟,得罪了。” 随即水刃从各个方向浮现,向陆嘉遇急速飞去。一道冰花骤然出现在陆嘉遇周身,像是一盏冰灯一般,水刃被截停在冰灯四周。 陆嘉遇开口,“师姐竟与魂影同命,今年陆知春输给你不亏。” 台上女修们看起来痛心疾首,就好像钟别意是个什么不会怜香惜玉的混蛋一般,“这手也下得太重了!” “就是啊!上来就要命?” “但我瞧着陆仙君也不好对付啊,他父亲可是月华剑主,儿子能孬到哪里去?”另一位散修嗑着瓜子侃侃而谈。 陆知春正坐在台上,她方才输了一场心情不大好,回头看向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修,警告道,“慎言。” 话没说完,余光就瞥见了坐在台上悠闲喝茶的钟翮。她不知道作何感想抬脚走了上去,装作不认识一般施施然坐在了钟翮身侧。 “前辈怎么会到这里来?毕竟……”陆嘉遇眼观鼻低声道。 钟翮头也不回,只专注地看着场中动静,“没事,该知道的人瞒不住的,更何况,我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看见么。” 陆知春没听明白,“什么?” 可钟翮却不再重复,“陆汀州在吗?” “师尊来了,在西侧坐着。”陆知春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去跟你家家主说一声,钟翮在这里,一会儿结束了早些回嘉陵是正事。”她慢慢道。 陆知春想问的话还没问完却先被塞了一脑袋的任务,她正准备去找陆汀州便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听钟翮的?可人已经走远,再回去就显得很刻意。 陈英坐与陆汀州相邻而坐,他们都瞧着阵中两人的动作不怎么言语。 半晌陈英开口,“你们陆家怎么教出来的都是我们钟家的路数。” 陆汀州无奈道,“他没拜师。” 陈英难得惊讶了,“那他师尊是谁?不会还是钟翮吧。” 陆汀州却不再出言,答案很明显了。 水刃像是粘在了冰灯上,寒气比水刃逃逸的速度更快,还来不及散去就被陆嘉遇的灵力捕捉,冰灯像是被扎成了刺猬。 他抬起一只手,冰灯就碎在了眼前。 不及钟别意反应,陆嘉遇五指一展整个水球就被冻住了。钟别意被封在了正中,只一瞬那冰层就出现了裂痕。这样简单的术法不足以将钟别意击败,但足够让陆嘉遇挣脱“滞海”。 他眼中焰火乍现,青蓝色的焰火在脚下燃起,剑身光芒熠熠。海风呼啸,有惊涛之声破空而来,陆嘉遇手挽剑花,向钟别意劈来。 霎时间灵压灭顶,似乎在这一方惊云之上真有万顷海啸,扑面而来。 坐在钟别意后方的修士们下意识都往后仰了仰,半空中灵压构成的海啸如有实质,看得人心惊肉跳。 钟别意不闪不避,手中印记飞快,白鲸像是一只飞鸟一般破空而来,将那道海啸撞碎。 她隐隐有些吃力,但还是见缝插针道,“还未恭喜师弟修成元婴。” 陆嘉遇那双燃烧着焰火的眼睛对上了她,微笑道,“对师姐来说,不是好事。” 下一刻便是一招“海阔”,挡在钟别意面前的那道墙骤然崩塌,藏在墙后是困阵“倒灌”。 铺天盖地的水从脚下涌出,却像是长了触手一般向陆嘉遇身上缠去。 灵火不甘示弱,掉进水中竟像是落入油中,水火交融撕咬在了一起。 “师姐,你要输了。”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下一刻,灵火交汇形成了一只巨大的青鸟,脚下水流缩成一只白鲸,一时间斗得天昏地暗。 而陆嘉遇快得像是一道风,冰霜在钟别意的阵法成型之前便带着陆嘉遇的血在阵上添了一笔,阵法被改瞬间反噬。 下一刻便是断羽剑刃停在了钟别意的脖颈上。 白鲸灵力不支,巨大的身影骤然崩塌。火鸟昂首长鸣了三声,展开双翼落在了陆嘉遇身后。 他横剑而立,背后光芒万丈。 “师姐,承让了。”从头到尾,陆嘉遇都是这样笃定。 钟别意心里中有些遗憾,到底还是止步于此了,她摆了摆手,叹气道,“不劳你费心。” 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下,倒退了一步,自己踩出了线。 灵钟响起,陆嘉遇赢,魁首诞生。 火鸟从头开始消散,像是星子一般坠落。四周在这样耀眼的光芒下仿佛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随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群英会上像钟别意这样自己认输的人只有两位,前一位是败在钟翮手下。 场内不乏年纪大些的修士,但凡是参加过群英会的必然都听说过钟家青君钟翮那只战无不胜的青鸟。 陆嘉遇的火鸟虽说与青鸟不同,但样貌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是什么关系?那只野凤凰原来没有死么? “那就是钟家那个败类的鸟啊!你们看看,一模一样!” “放狗屁!钟翮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有人呛了回去。 “万一她没死!又是一场人间大祸!钟家家主呢!” 有人似乎认了出来,“等等,陆嘉遇是不是就是那个当年跪在鬼渊门口的那个小孩?”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有人附和。 “那是天生的坏种啊!”有人痛心疾首。 年岁匆匆而过,陆嘉遇充耳不闻,他站在惊云台中央,身影与年少的钟翮渐渐重合。 台下那些议论半分都影响不到他,因为陆嘉遇始终仰头看着那个属于魁首的旗子。灵光一闪,旗面上开始出现了字迹。 消失在上修界五十年的名字以这样惊世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两字光华流转,熠熠生辉——钟翮。 陆嘉遇环顾四周,然后对上陆汀州的眼,朗声道,“拜见各位前辈,弟子陆嘉遇,师承钟翮。” 水滴进了热油中,人声鼎沸,几乎将观山海掀翻。 “她杀了那么多人!她配出现在这里吗!” “弟子恳请仙长再次考虑!魁首不能让这样的人占着!她是耻辱啊!” “他师尊是这样!陆嘉遇能是什么好人!” 陆嘉遇一身雪白,站在人潮中如同一叶扁舟。几乎被言语淹没,期间甚至有过于激动的小辈提着剑向他砍来。一边哭一边喊,“你还我师弟的命来!” 那修士的修为太低,陆嘉遇连头没回。 可人还没到跟前,那修士便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羽翼煽动的声音骤然响起,双目猩红的钟翮出现在陆嘉遇背后。她是以鬼主的姿态现身的,连半点遮掩都没有。 她冷眼看着那个小修士,“你师弟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别找错人了。” 她抬头看向半空中,“但在此之前,我们要解决一个事情。” 海上一道金光闪过,带着面具的人黑衣翻滚,她毫不在意钟翮发现了自己,反而大大方方现身在众人眼前,“鬼主慧眼。” 面具人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陈英他们,“我们都是老相识了,来见面总要带些礼物不是?” 随着她的话,东海的海水像是沸腾一般翻滚了起来,站在岸边的弟子忽然先后喊了起来,无数触手从海中爬了出来,将他们拖进了深海中。 门派中的有些修为的弟子当机立断,跳下去救人,可那海面却像是泥淖一般,将人吞食。下去的弟子没有再上来的。 “鬼主应当很熟悉啊,就像你在太虚幻境里喂养的那些东西。” “阵开阵合不都是由你控制的么?怎么?想为人师表了。”面具人眼中满是怜悯。 钟翮不言,她似乎还不满意,看向站在钟翮身后的陆嘉遇,“小嘉遇啊,你怎么不想想,鬼渊之主是这么容易被抓到的吗?她跟着你,是因为要回钟家,你可是再适合不过的引路人了。毕竟你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不是么?” ※※※※※※※※※※※※※※※※※※※※ 师尊的过去和面具人的身份正在加载中。 第 77 章 众人鸦雀无声,将视线投向了立在中央的钟翮身上。 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钟翮,是不是真的死了?” 修士们将目光落在钟翮鬼气横生的脸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是鬼主。是一线天无人之地的统帅,她周身鬼气缭绕,眼中猩红,与少年时肩负青鸟的样子相差太多,一时间很难让人将这两个人直接联系起来。 钟翮立在下方,似乎才发现众人的惊讶,她抬起头扫视过在场的所有人,勾唇微笑着道,“怎么?没想到吗?” 她难得有这样情绪外漏的时刻,更何况她那一笑满是恶意。 立在空中的人对场下的惊涛骇浪并不感兴趣,她将目光移向陈英,拍了拍手,“你们与我有渊源,所以,给你们逃跑的时间。” 金色的面具映照出台上五光十色的灵灯,一片昏暗中,唯有她的面具和青白的下颚没有被黑暗吞噬,远远看去,面具人身后怒吼的海域如同她的披风。 她在这场死亡游戏中怡然自得,俯瞰着台下乌泱泱的猎物,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不要试图下去救他们。” 陈英起身平静道,“阁下这话这是个威胁吗?” 面具人摇了摇头,看向苍梧山钟家的家主,“这是个忠告。” 话音方落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半空中,与此同时,像是被缰绳勒在原地的海浪冲破了第一道屏障,整个海域像是被人用力翻转了过来。漆黑的海水在前仆后继的浪涛中嘶吼,凄厉的海风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缥缈歌声,索命一般钻进修士的耳中。 钟翮下意识反手抓住陆嘉遇将人拽进怀中,单手将他的耳朵捂住,钟翮一边抬头看着逐渐升起的水墙,一边道,“你在这里等着……” 话没说完,钟翮的手却忽然被陆嘉遇握住,强硬地拽住了。钟翮回头正对上一双阴沉的眼睛,陆嘉遇眉间的心魔印滚烫,像是藏在冰川下生生不息的岩浆,几欲破开层层冰封。 “你知道她要来。”陆嘉遇说的轻描淡写,却万分笃定。 “钟翮……如果我当时把锁魂扣递给你,你会戴上吗?”心魔将理智烧成了灰烬,陆嘉遇眉间一道猩红的纹路骤然出现,眼角火焰纷飞。 他的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失望,以至于他第一次叫了钟翮的名字。但这不是一场质问,而是欲念冲破牢笼之后的占有。 他的神情是那样可怖,埋藏在心神下的痛苦几乎将他整个人撕裂,深红将血脉中的暴戾点燃。 钟翮开了口,“我……” 但海浪没给钟翮回答的机会,也没给陆嘉遇继续问下去的机会,脆弱的灵力罩骤然崩坏。漆黑的海浪竟有如城墙一般扑面而来。漆黑的水墙内有无数触须在缓缓蠕动,一双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睁了开来。层层水墙后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如同两颗腐烂的灵灯一般亮起。 而在那些触须的末端缠绕着一个又一个毫无生气的影子,那些先前被拽下去的弟子脸色灰败,毫无生气漂浮在水中,如同被同化的水鬼。 惊叫与呼救都被吞没,一道触须从钟翮身后钻出,瞬间卷上了她劲瘦的腰身,然后将人拖进了海水中。 陆嘉遇想都没想跟着就一头扎了进去,海水冷得刺骨,焰火却烧得炽热。钟翮又要跑了,他心中有密密麻麻的声音交叠在一起道,她又要离开了。 惊云台瞬间被淹没,会水的不会水的都被包了圆。 钟别意的灵修是白鲸,下了水倒是自在,当即立给自己开了鱼鳃,鲸鱼瞬间变大,她立在鲸鱼背上呼啸而过。将正在与触手纠缠的陆知春拎了出来,他们二人都是元婴,在水下呼吸并不成问题。 钟别意脸上神色不动,嘴上却没闲着,她伸手拍了拍陆知春的背,“陆道友,你行不行啊,要不要我给你渡一口气?” 陆知春借力直接将被困住没了气息的小弟子拽了出来,伸手一个避水诀,脸色漆黑道,“你闭嘴。” 白鲸一个呼啸,钟别意道,“这落水的人也太多了,这么一个一个拽不是长久之计。” 与他俩相比,血脉来自敦煌的秦家人却不是这样自如了。秦游方一下去便呛了水,秦曳尘在海水更深处抢救他们家的旱鸭子们,一时间无暇顾及这位最让人放心的弟子。 秦游单手掐诀,将一个云家的小医修送了上去。漆黑的触手像是被激怒,当即放开了到手的猎物缠住了秦游的脚踝,他下意识就想要抬腿踹那个丑东西,但水中实在是用不上力,雪上加霜的是,触手骤然缩紧,秦游腿间传来一阵剧痛。 但水下是发不出惨叫的,更多的触手从黑暗深处游来,眼瞧着就要向他的脖子上缠过去。 异变突生,触手们忽然如同被烙铁烫了一般迅速缩了回去。半是昏迷的秦游似乎都听见了它们气急败坏的尖叫。 魔气在水面骤然扩散开来,令人牙酸的侵蚀生中,魔气与难产的海水纠缠撕扯,顷刻间便有了结果。 一身黑金纹长袍的魔尊骤然出现在水面,秦游恍惚间看到她的脸,白净而肆意,她身上甚至还有难得的少年气。阮青荇眼中金光流转,缠在秦游身上的触手骤然断裂。他身体一轻就被人拎出了水面,那双金色的眼睛骤然放大。 秦游咳呛了一下,吐出几口水。 阮青荇将湿淋淋的秦游拦腰抱在怀里,低声问,“仙君你还好吗?” 秦游说不出话,伸手颤颤巍巍指了指水中无数的旱鸭子师弟师妹们。 阮青荇看明白了安慰道,“知道了,不过仙君你在你们门派里地位怎么样?还可以吧?我刚在台下看到你了。” 秦游脑子里还是混沌的,“?” “冒犯了。”阮青荇彬彬有礼,当即纵身飞至半空中,朗声道,“秦家主!您的首徒在我怀里……不是,我手上!想要他活命就带着秦家弟子跟我来!” 秦曳尘脸色漆黑,心道:什么玩意儿? 混杂着魔气的声音贯穿整个海域,有无数魔修从海底冒出头来。与那些修士想的不怎么一样,魔修大多与正道修士有仇,但明显得了魔尊不可滥杀的号令,只将水中的触手削断,然后拽出被困在怪物手中的修士揪出来。魔修们实在是对这个不人道的命令嫌弃至极,但架不住真的打不过阮青荇,于是纷纷用粗糙的演技将修士们“胁迫”着拽出水面跟着魔尊向一线天飞去。 几位没人敢碰的掌门站在水中:…… 陆汀州得了钟翮信子,虽说不知道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但还是下令让弟子们尽快救援,然后撤出海域。 陆嘉遇水性不好,他在怎么努力都追不上极速远去的钟翮,他急上心头眉心印记越发鲜红。 钟翮却忽然停住了,触手怪物如同认主一般松开了钟翮的腰身,然后小心翼翼将触手放在了钟翮的手中。 一片黑暗中,这里已经是海域的最深处,那怪物长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像是一只巨大的乌贼。那双巨大的眼睛贪婪却又温柔地注视者钟翮。触须如同树根一般盘根错节在水中飞舞。 陆嘉遇的避水诀耗尽,他的胸口传来阵阵闷痛却仍不肯放弃。 触手将钟翮包裹在了中央,试图将陆嘉遇拦下。钟翮却先动了手,无数触手应声而裂。她张开双臂,陆嘉遇便撞进了她怀里。 他闭气太久瞳孔都有些涣散,眉间心魔印却熠熠生辉。钟翮伸手扶住陆嘉遇的下颚,低头吻上了他的唇。源源不断的生气顺着紧贴在一起的唇渡了过去,压在陆嘉遇身上的力量骤然消失。 可他眼里却爬上了遮掩不住的惊恐,他顾不得别的,死死抱住钟翮,不要命一般亲吻着眼前的人。 海底尽头,在慑人的冷意中,他们抵死缠绵,像是要将对方吞进肚子里。 “会的。”钟翮的声音忽然在陆嘉遇耳边响起。 她强硬的将陆嘉遇与自己分开,钟翮低垂着眼睛看着他眼中盛满了不舍。 “只要你开口,我就会戴上的。”她漂浮在水中,像个阴惨的水鬼,可脸上神色却是那样我温柔。 他花了半分钟才明白,钟翮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巨大的气泡包裹住了陆嘉遇向海面浮去,陆嘉遇被困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钟翮离他远去。 远远地,钟翮脚下忽然浮起一道阵法。有无数藤蔓似的花纹爬满了钟翮的身体。 她不意外,抬头看向身后安静的怪物。面具人就盘腿坐在上面,她心情很好,“你倒是心疼你的小情人。” 钟翮神色没有半分动容。 “你想知道我是谁么?”面具人站了起来。 花纹已经快要爬满钟翮的脸,她仰头看向那人道,“不必了,钟鸾。” 那人手指微微一滞,抬手卸下了面具,一张熟悉的脸暴露在了海水中。钟鸾不喜人给她画像,众人只道她是淡泊名利,不愿意受香火罢了。若是有人不那么听话,便会很容易发现。钟翮与钟鸾长得一模一样,钟翮甚至不能说是钟鸾的后代,她就是钟鸾。 最后一笔阵法连在了一起,钟翮脸上的面具骤然碎裂,一道光后钟翮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不会分开很久,下一章徒弟就杀回来了。 第 78 章 怪物头顶的钟鸾并未消失,她望着空荡荡的海域眼中兴致盎然。片刻,钟鸾回头看向身后骤然出现的陈英,笑道,“慈父多败儿,这个道理陈家主不会不明白吧。” 陈英剑下不讲情面,当即一道饱含杀气的剑光便扫了过去。钟鸾却没纠缠,当即化成了一串泡沫,消失在了海水中。 深海中游移的巨兽脑袋正中央出现一道血痕,紧接着无数细碎的嚎叫顺着气泡窜了出来。那颗滑腻的脑袋像是被戳破的羊皮筏子,只剩下一道漆黑粘腻的皮囊。 皮囊中央露出一个深红色的棺材,陈英上前用剑尖挑开,他皱了皱眉,血腥气和阴煞之气太重,便是他走进了也觉得不大舒服。 棺材板被掀开,里面躺着一个面容阴郁的少年。但他的眉眼与师寻雪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是师鹤。 钟翮眼前白光闪过,再睁眼却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阴冷潮湿,脚下潺潺的水声,与此刻正牢牢扣在她手腕上的困灵锁。 钟翮抬手动了动,铁链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怎么会不熟悉呢?这是属于钟翮的噩梦,是她远走他乡的起点。 而她眼前站着一个她不敢见的人。 师寻雪还是一身绣了梅树的道袍,脚下是晕开的水墨色,眉间温润一如当年。 钟翮的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她在心里喊,师姐。 可下一刻,向来和风细雨的师寻雪快步走了过来,地牢中的禁制对她形容虚设。她甚至顾不得用轻功,几步踏进了深至她小腿的池水中,拖着水花大步跨了过来。 钟翮的脸一疼,师寻雪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她被打得偏了头。 她不意外,偏头就着刚刚的姿势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踏雪君真是……”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钟翮被猛地一扯,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势被抱进了一个充斥着冷梅香的怀里。但她闭嘴并不是因为这个,抱着她的人在发抖。她自己无知无觉,但那双搭在她背上颤抖的手似乎将痛意传进了她的身体。 师寻雪抱着她咬牙切齿道,“你再叫一个踏雪君试试看。” 钟翮闭了闭眼,心疼得厉害,半晌开口道,“师姐。” 她喊得珍而重之,却像是含着无限的委屈。 师寻雪放开了她,伸手上上下下摸了起来,“你给我过来,还有哪里受伤了,你别动。” 钟翮心头轻了片刻,她按住了师寻雪的手,“师姐,别看,你要训我的。” 她从前就是这么个惯会耍赖的性子,师寻雪却也知道钟翮不愿意露怯,“你活着怎么不回来?” 钟翮沉默半晌,无奈道,“我怎么回来啊……” 师寻雪片刻就明白了,钟翮怎么回来啊,她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难不成要带着鬼修归顺苍梧山吗? 陆嘉遇不信钟翮死了,师寻雪自然也不信。但与陆嘉遇不一样,她就是钟翮还活着的证明,钟翮用什么法子让她神魂归位的便是另一码事了,她不确定钟翮境况如何,也怕给陆嘉遇一场空欢喜。 于是师寻雪教了陆嘉遇做锁魂扣,与陈英做阵将钟翮扣回来。钟家凋敝,惦念钟翮的人不过就他们两个。一个是钟翮的亲师姐,一个是她的父亲。 他们是该有很长的一段话要谈的,但钟鸾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地牢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钟翮眼中水色瞬间敛去,深黑的眼睛变成血瞳,甚至背后张开了一双漆黑的羽翼。 钟翮浑身鬼气翻涌,曾经将她困在这里三天三夜的困灵锁如今一捏就碎。 师寻雪拔剑立道,“你别动,我去看看。”可她还未走出去两步,就被一阵鬼气困住。 师寻雪气急败坏,厉声喝道,“钟翮!” 悬停在半空中的钟翮低头看向师寻雪,“师姐,带着弟子们去一线天,越快越好。” 说完钟翮背后漆黑的羽翼卷起一阵风便冲出了地牢。 牢外站着钟鸾,如今她没了面具,露出一张青白而阴森的脸。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一处是很奇怪的,更不用说如今钟翮堕了鬼道。 甚至两相比较之下,钟鸾要更像活人一点。 见钟翮出来了,钟鸾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满手鲜血正在地上涂涂抹抹。而她脚下躺着三个头颅被直接折断的外门弟子,钟鸾舔了一下手上的鲜血对着钟翮笑道,“你来了?这血不纯,但将就着用就行了。” 她踢了踢其中一个尸首,画完了最后一笔,站直身体抱臂看着钟翮,审视货物一般打量着她,“唔,你最多就是个残次品,既然都成了鬼主了,还要心做什么?” 她脚下的阵法开始缓缓转动,地上的小石块与落叶随着气流旋转。 钟翮冷笑,“不劳前辈费心。” 对面的钟鸾眯了眯眼,显出一点不悦来,一道尘埃乍起就出现在了钟翮面前,她伸手落在钟翮方才被打了的脸上,“叫什么前辈,你不就是我么?” 下一刻,一道血光亮起,钟鸾被鬼气逼得退后三步,她“啧”了一声,眼中戾气横生,“不知好歹。” 钟翮冷笑,羽翼展开如同垂天之云,“是你不知好歹,我家祖师的名字,你也配提?”她垂眼睨着所谓的钟鸾,“你不配,我也不配。” 钟鸾抚掌大笑,周身煞气散开,眼中没了眼珠,只剩下地狱之火。她身后露出本相来,煞气如同黑云,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人脸,哭笑怒骂不断变化,“钟鸾真是说教布道的一把好手,你们怎么都信她那个为民而死的说法呢?” 她笑够了才开口道,“钟翮,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知道你是谁么?”她眼里全是癫狂,脚下大阵越转越快。 钟翮抬手,身后凝出无数细小的箭头,与此同时属于鬼渊的寒冷以钟翮为中心铺了开来。钟鸾跟疯了一样絮絮叨叨的一切,是她在离开苍梧山之后才明白的事情,惊讶与痛苦都早已经过去。 “知道,你是被钟鸾抛弃的恶念,天地仁慈,给了你个砸碎用她的样子活下来的机会。”她漫不经心道,“至于我,是该去替她还债的人吧。” 这次愣住的人变成了钟鸾,她身后的本相变成了一张暴怒的脸,“你不恨她吗?” 回答她的却是万箭穿心,钟鸾躲得狼狈,可她身后道额怒相却始终没有变换。鬼渊之火骤然烧起,将钟鸾圈在了中间。 钟翮抬头看她,“这不叫恨,这叫不甘心。” 一无数鬼气如同利剑刀刃一般向钟鸾飞去,钟鸾措手不及,煞气盈沸,口中溢出鲜血。 钟翮就站在她面前,眼中无喜无悲,就像是钟鸾将她丢弃的那一天一样。 钟翮是钟鸾的转世只是一个传说,但多数人都只当这是一种称赞。但有些人心知肚明,这是真的。但这个转世并不是为了生,就像钟翮所说,她是为了还债而来的,她是未生已死之人。 炼狱这一词是钟鸾带到上修界的,人死魂归地府,那么妖魔呢?似乎从来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们来人间一遭或是长久或是短命,都像是一条单行道。异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钟鸾一生挚友无数,但都死于钟鸾剑下。其中最为有名的一位是长明神鸟,可算半神。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杀了这些大能的,后来人或是敬畏她,或是仰慕她,唯一目睹的霜刃不会说话,也没有如同其他上修一般修成剑灵。钟鸾死后霜刃自断于沉剑池,从此销声匿迹。 她似乎对飞升没有兴趣,人间事了之后,钟鸾将自己藏进苍梧山,挂在腰间的霜刃变成了一个酒壶。她后半生几乎都是在醉中度过,她不怎么说话也不爱笑,像是前半生波澜壮阔将她所有的精神都已经烧毁。 只是钟鸾的嫡传弟子钟承意修出魂影的那一日,久不出山的师尊出现在了她的洞府外。当时月色明亮,钟鸾眼中似乎蒙着一层雾气,似喜似悲抚摸了一下那只幼小的白虎,然后消失在了山间的雾气里。 钟鸾在那一天召出霜刃,将自己的神魂生生砍碎,恶念被剖骨,然后被丢进苍梧山最深处。钟鸾看着吓得魂不附体的钟承意开了口,“好好待那些小东西。” 名震天下的青鸾道人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溘然长逝了,哪怕是她的嫡出弟子也只得了这么一句。 但她的死亡没有带走答案,钟鸾发疯的时候总会写很多手稿,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像是狂乱的自言自语。 炼狱是天地之恶,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一只魔眼,那只眼睛有意识,会操纵人心,也会交易索求。 钟鸾是第一个打开盒子的人类,她用自己的灵魂换了人间太平六百年。 她汲汲营营,沉默地发着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疯。即便连神志都不再清醒,但她仍旧将还债这件事挂在心头。 她渴望力量的恶念是一道枷锁,而她剩下支离破碎的魂魄则是另一道。 恶念被她亲自放在了灵气最充裕的地方,百年之后就会化形,至于残魂的转世是什么时候她无法推断。钟鸾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天地祈祷,让转世再晚一些。可老天不随人愿。 恶念会去找到她的转世,然后将她带到炼狱的入口。钟鸾疯疯癫癫地想,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钟翮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有一盏微弱的魂火,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是属于她自己的。骨肉已经还给了鬼渊,魂火为苍梧山熄灭,就连那点破损的魂魄,都是钟鸾的。 钟翮低头看着狼狈的钟鸾,生出的心脏却剧烈的跳动了起来。她缓缓垂头笑了,也不全是这样的,至少她还有一颗只属于自己的心。 她心如擂鼓,颈侧锁魂扣烫得厉害——陆嘉遇来了。 钟鸾离她那么近,自然不会错过钟翮的眼睛,她忽然就懂了,“钟鸾算尽天机,就是没算到你会爱上别人。” 炼狱的入口已经在阵法中央缓缓展开,钟鸾猛地向前无视了鬼气刺穿她的肩胛心肺,她脚下氤氲出大片血迹。 那双湿淋淋冰冷的手抓住了钟翮的脖颈,她睁着一双痛苦的眼睛咬牙切齿道,“钟翮,你以为我跟你一起去死吗?” 她对上那双可怖的眼睛,无数黑气翻涌,她与钟鸾缠斗在一起,飞上了半空。 钟翮的一只手甚至都已经穿过了钟鸾的身体,纵然他们两个南辕北辙,但他们仍然无法否认同出一魂。 痛觉被那一刀捅醒,钟翮伤钟鸾一分,她就疼一分。两人你死我活却没一个人收手,钟翮甩开黏在手上的黑气,羽翼翻飞,上下倒转。 钟翮一惊,心道不好,钟鸾嘴角带血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我要毁了这个人间。” 我要毁了折磨了我六百年的太平盛世。 言语被热浪吞没,钟鸾如同一只坠崖的青鸟,一头扎进了地狱之眼中。 等了六百年的恶鬼贪得无厌,吞下了钟鸾的恶念。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受了骗,说好的一整个灵魂,怎么就只有这点肮脏的东西? 炼狱中火焰翻滚,恶鬼从紧闭的门中爬了出来。 钟翮血液倒流,骨头像是被碾碎了一遍,没有生气的死魂被架在火上烤。 熔岩再一次从钟鸾的墓地中流淌出来,她眼眶猩红才终于明白了。 她十五岁就该赴死了,但出了岔子,苍梧山的烈火原来是警告。 她的鬼翼都在燃烧,钟翮的眼睛都已经看不清楚,乌云在天边烧了起来。 “快走!” 双翼一展,钟翮像一道闪电一般俯冲下去,将还提着剑的陆嘉遇护在怀里然后避开追着她的焰火向苍穹飞去。 ※※※※※※※※※※※※※※※※※※※※ 师祖的故事会在后面详细讲的,简单来讲就是她借了高利贷,然后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然后坑了自己的转世。 第 79 章 陆嘉遇被钟翮的气泡托起,那脆弱的薄膜在此时却是那样坚固。无论陆嘉遇怎样挣扎呼喊也不为所动,气泡铁石心肠,将陆嘉遇越拖越远。 钟翮一身黑衣,漂浮在黑暗的深海中,像是要与身后没有尽头的深渊融化在一起。陆嘉遇心中一冷,心魔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揉成一团。下一刻钟翮脸上便爬满了阵法符文,然后消失在了原地。 断羽被失控的灵气缠绕,劈开了始终束缚着他的气泡。 如同天光乍现,在浮出海面的刹那,气泡消失无踪。陆嘉遇回头看向在海中挣扎的修士,血迹到处都是,一片又一片融化在海水中,浓稠得像是化不开。 呼喊挣扎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落在陆嘉遇耳中不甚清楚,只有胸腔血液潺潺流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心魔终于吞噬了他全部的意志,他冷眼看着脚下漆黑阴暗却又空空荡荡的海水,宿命走到了尽头。他想,我终于疯了。 断羽的剑身迸发出诡异的红光,他站在原地连动都没动,那些舞动的触手忽然齐齐凝滞了一瞬,紧接着腥臭的血液喷涌而出,海水下残肢飞得到处都是。 陆嘉遇伸出右手摊在阳光下,一道近乎透明的红光出现在他的手指上——锁魂扣的另一端牢牢扣在他指间。 他凝神感受了一会,再睁眼便是一双身在地狱的眼睛。陆嘉遇如同一道利剑一般向苍梧山的方向射去。 他一身白袍在海水中浸泡了一番,衣摆上纵横交错着不知道是谁的血痕。陆嘉遇毫不在意,他用袖子拭去断羽剑身上的血迹,横剑立在苍梧山门前。 他抬眼,浅灰色的眼瞳冷得教人胆寒。几位守着山门的弟子在元婴的威压下腿软得站不住,在支撑片刻都纷纷被迫跪了下来。平日里修行不上心的弟子竟口吐鲜血。 但陆嘉遇已经看不见了,他缓步走上苍梧山长长的台阶,“让钟翮出来见我,”陆嘉遇冰冷的眼睛如同锋利的匕首,贴着在场所有人的脖颈转了一圈,“晚一刻,我就杀一个人,放干你们的血。” 没有人怀疑陆嘉遇的话,因为不少弟子的脖颈已经出现了细细的血痕,如同被野兽最锋利的牙齿抵住了命门。 陆嘉遇认定了是钟翮主动离开的,那她就应该自己走回来。 陆嘉遇拾级而上,一边走一边想,第二次了。 第一次钟翮为的是他的眼睛,第二次她为了什么呢?陆嘉遇带着满眼的火焰笑了,他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可图的吗? 陆嘉遇抬头看向没有尽头的台阶,周身黑雾骤然拔高,眉间心魔印猩红而炽热,将那双眼睛衬得黯淡无光。 断羽在他手上忽然转了一圈,下一刻剑尖对着跪在山门口的一个弟子就飞了出去。 那个弟子目眦尽裂,异变突生。断羽剑刃距离她的额头还有一寸的时候停了下来,一道温润的白光在她眼前绽开,断羽被生生拦了下来。 跪着的弟子们周身一轻,纷纷迅速向后退去。 师寻雪并指立在半空中,有些愠怒地看着提着剑站在下方的陆嘉遇,“陆公子住手!” 陆嘉遇如同听不到一般,抬头对上师寻雪,“让钟翮出来见我。” “陆公子,你听我说……我们先去一线天。”师寻雪压着怒气试图解释。 可陆嘉遇却像是全然没了心智,他双目猩红盯着师寻雪,“让钟翮出来见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师寻雪心急如焚,但又没法真的任陆嘉遇自生自灭,她手中结印,无数莲花出现在空中。断羽无往不利,将纷飞的莲花斩得干净。 一时间被心魔控制的陆嘉遇竟与师寻雪打成了平手, 师寻雪的灵力控制得分毫不差,能将陆嘉遇困在其中却又不伤害他半分。又一朵莲花碎成了粉末,师寻雪咬牙切齿给钟翮记上了一笔。 其他弟子听从了师寻雪的传音爬上了莲台纷纷离去,以至于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师寻雪双手并在一处,一道莲花印挡住了断羽的全力一击,再抬头陆嘉遇眼中的黑气甚至弥漫到了脖颈。 师寻雪咬牙,身后骤然一声巨响。 熔岩从山间缝隙中喷涌而出,师寻雪一手抗住陆嘉遇,一手在身后展开了一个护罩。 踏雪君就没打过这么矛盾的一场架! 好在下一刻,一道黑影滑过,羽翼翻飞的声音骤然响起。 师寻雪吼道,“钟翮!” 巨大的羽翼如同一道无坚不摧的盾牌一般将两人罩住,岩浆喷涌,钟翮的鬼翼也没能幸免,一阵侵蚀的声音响起,那双漆黑的羽翼中竟透出几道火光。 钟翮的情况实在是不算好,她浑身上下都是冷汗,湿淋淋如同从水中捞出。 “师姐,快走。”她咬牙道。 师寻雪知道钟翮的意思,巨大的莲台展开,一个没来得及跑的弟子被拎着脖颈扔了进去。钟翮不顾断羽的锋利,扣住了陆嘉遇的腰将他护在怀里,展开羽翼飞向半空中。 断羽没有收刃,割伤了钟翮的手臂。 钟翮的血没有凝固,滴滴答答落在陆嘉遇手上,然后落在滚烫的断羽上。 鬼主的血是世上最阴寒的血,而断羽身上的心魔焰火则是世上最难以扑灭的焰火。 水火从来不相容,可断羽在接触到钟翮的血迹的时候却渐渐冷却了下来。 蔓延到陆嘉遇颈侧的黑气褪了一些,神志似乎被冻醒了。 陆嘉遇的眼睛被钟翮用湿淋淋的手掌捂住,他眼前潮湿而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汗水落在他的眼角,像是流不尽的眼泪。 陆嘉遇整个人都在抖,他丢盔弃甲,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 是钟翮先开得口,“方才不怪你,是我没能早些问你心魔的事情。”她的声音藏进风声中,将虚弱吹得一干二净。 陆嘉遇咬着牙道,“你问了又怎样?”大概是末路穷途,他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说了,你就肯爱我么?”陆嘉遇疼得厉害,他眼中灼烫的火焰几乎烧到钟翮的掌心。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就像方才,师尊,我是真的想杀了踏雪君的,不然你不会出来见我。” 他是那样的笃定,钟翮不爱他,以至于疯魔成这个样子。 钟翮的手始终稳稳停在陆嘉遇的眼睛上,若是他还有鬼眼,就能看到钟翮身上燃烧的魂魄。 “师尊,有些答案不用问,你若是真的喜欢我,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坐忘峰上呆了三十六年?”他低声喃喃道。 复而声音又冷了下来“我不求了,师尊,我不再求你了。” 一刀见红,钟翮在五脏俱焚中低头看向脸色青白的陆嘉遇,言语失了力气,她低头亲了一下陆嘉遇,“师尊错了……是师尊错了。” 话未说尽,钟翮忽然没了力气,她整个人带着陆嘉遇直直下坠。她好像是只昏迷了一瞬,下一刻便展开了羽翼想要裹住陆嘉遇。 一道绛紫色的光芒从远处飞来,茫茫雪山之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不断下坠的钟翮和陆嘉遇被人提住了领子,然后甩进了雪地里。 顾徐行跑得太急,眼镜上都蒙了一层雾气。钟翮比她小太多,但顾徐行这人心态不老,她不把钟翮当小辈看。更何况每次碰见这人都没什么好事儿发生,她作为一个会杀人的医修还是有些职业病。 这两个人一个赛着一个的闷,西绝是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把钟翮拎起来,还没把脉就先黑了脸,“钟翮!你不要命了!这会儿还留着心做什么!” 半是昏迷的钟翮自然无法骂回去,但下意识还是攥住了顾徐行似乎要掏她心的手。 顾徐行气不过,抬眼看向跪坐在雪地中的陆嘉遇。额头上的心魔印太明显,活像个巨大的灯笼。 顾徐行不可置信,“你因为她生的心魔?” “关你何事?”陆嘉遇此时戾气横生。 顾徐行算是看明白了,三十多年都过去了,陆嘉遇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大夫气笑了,“哈,我知道了,钟翮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陆嘉遇抬眼看她,眼中愈发冰冷,“我不欠她的。” 下一刻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顾徐行的镜片闪过一道光,她指了指背上人事不知的钟翮,冷笑道,“不欠?我告诉你陆嘉遇,就眼睛这一件事,你一辈子都还不完。” 陆嘉遇像是被人撞了一下,他忽然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灰色的瞳孔渐渐露出原貌。 巨大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的手指逐渐攥紧,“前辈可否明示?我不清楚。”陆嘉遇的眼睛红得可怕,像个濒临崩溃的疯子。 “前辈,求你告诉我。” 这样的神情,顾徐行在安秧的脸上也见过,她叹了口气偏开头看向茫茫雪地。 “陆嘉遇,你照过镜子吗?你那么喜欢钟翮,你就没发现自己的眼睛与她很像吗?” 顾徐行对上一双清明的灰色眼睛,“灰色的瞳孔很常见吗?” ※※※※※※※※※※※※※※※※※※※※ 顾徐行:(恨铁不成钢)我看不下去了。 这个文到结尾应该还有一段时间,番外的话计划是现代背景,赛车手钟翮跟遗孤陆嘉遇。 第 80 章 灰色的瞳孔很常见吗?你临水自照三十年,便是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顾徐行背着钟翮,陆嘉遇跪坐在雪地里,他眼中满是惶惶然的不可置信,嘴唇苍白,紧紧地抿在一起。 “在敦煌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半实话,”顾徐行看向陆嘉遇,“她在整个长白山中布了阵,所以这里总是冬天。” “是我给她的建议。”顾徐行眼中都是悲悯。 “鬼眼不是被剥离的,只能被交换。” “眼睛也有灵,要直接换眼睛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将你放在冬天是为了让你适应她的眼睛,她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温养了你的眼睛五年。” 陆嘉遇瞳孔骤然缩紧,口舌仿佛被割伤,他的五脏六腑被迟来的真相搅碎,血腥气蔓延到他的喉咙里。 顾徐行为钟翮鸣不平,更何况钟翮行事像是了无生气一般,前人为她挣出一条生路,她不能看着这个后辈去死。 在陆嘉遇身上,顾徐行看到了钟翮的生路。 “陆嘉遇,你将锁魂扣镶在她颈骨上,这怪不得你,但知不知道她是鬼渊之主?若不是她愿意……” 顾徐行顿了顿了,心中对钟翮道了生抱歉,“你去东陵的时候,是不是还有几个魔枭追你?” 魔枭伤他的事情,就连陆汀州都不清楚。陆嘉遇冷得发抖,十指攥住了一把雪,他的体温将雪融化,像是流血一般滴滴答答地坠进雪地里。他仿佛神魂尽失,周遭一切声音都寂寥下去,明明是春日,长白山内竟下起了鹅毛大雪。他听见自己出声问,“她去了?” 顾徐行瞧着陆嘉遇,“不然,锁灵玉是哪里来的呢?陆嘉遇,你若是不信,等等你把钟翮的衣服扒开,你看看她肩上至今都还未痊愈的疤痕。” 陆嘉遇久久未动,他跪坐在风雪里,像是一座枯朽的雕像。 “要稳住眼灵,就要一盏魂火。” 陆嘉遇伸出手放在眼睛面前,一层陌生的感觉从眼角传来,有雾气蒸腾而上将眼前的景象模糊在了一处。 “她把魂火给我了。”大颗的眼泪落在他自己的指尖,烫得他浑身都抖了一下。 像是打开了一个什么腐朽的开关,陆嘉遇没有声音,眼泪顷刻间便爬满了脸颊。 “陆嘉遇,你是纯阴之体,当年她的目的不纯,将你推进睢城那个大阵中,她就能得到那颗鬼树的力量。再不济揭阳村的大魔封印也行,等那些妖修大魔上了你的身,她再杀了他们夺取力量,这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她口是心非,明明杀了你就能做到事情,临头却要心软。” “陆嘉遇,她浑身鬼气却为了你生了颗人的心。”顾徐行有些不忍,但咬了咬牙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你让一个本来能够成神的人为你跃进深渊,”顾徐行顿了顿,“然后你又要她站在人与鬼正中间。” “若是如此,你还笃定她不爱你么?” 顾徐行叹了口气,“陆嘉遇,你睁开眼看看。你可以恨她,但不要否认她爱你。”她有些感慨,偏头笑了一下,“世上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什么都做了,却不想对方看见。钟翮将一条大道铺好,她想要陆嘉遇没有任何负担的走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要想。 但凡心是这样容易克制的吗? 顾徐行背起钟翮,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湿淋淋的陆嘉遇,“你好好想想,我先带她回去,她此时身体耽误不得。” 不等陆嘉遇回答,她召出法器化作一道光消失在了长白山深处。 陆嘉遇跪坐在雪地中,脸颊上湿漉漉一片,他的眼睛终于醒了过来,然后将藏在眼底的深海毫无保留地倾倒了出来。 雪堆积在了他的肩头,直到顾徐行的脚印都被覆盖。陆嘉遇才抬起脸来,雪光映着他的眼泪,像是有星子落在他脸上。 他踉跄了一下磕到了双腿,晃了晃才站起来,他好像被磕疼了,眼尾垂了一下,然后愣住了。 紧接着才在群英会上夺魁的陆嘉遇,抬起一只袖子按在眼睛上。他立在四下无人的雪地中哽咽出声。 钟翮在山门前醒来了,第一反应便是握紧了顾徐行的肩膀。 顾徐行“哎呦”一声,怒道,“你轻点!” 钟翮虚弱道,“嘉遇呢?” 顾徐行几个跨步,将钟翮丢进了一线天后的雪深湖。雪深湖底铺了正正一块鬼渊的石头,底下全是千百年来厉鬼阴魂的气息。钟翮一遇到湖水就安静了下来,她身上的焰火被暂时压制了。 不等她说话,顾徐行在钟翮背上点了两下,一道阵图在钟翮身上展了开来。 湖水波光粼粼,却半点照不到底下的光景,远远看着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水。 钟翮胸口一阵昏暗的红光闪烁,筋骨五脏都变得透明了些,从前捆绑在魂魄上将她“缝”起来的红线化成了一个网状的保护罩,牢牢地将她熄灭的魂核护在中央。 钟翮闭眼调息了片刻,那阵红光渐渐熄灭了。 黑漆漆的湖水上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但顾徐行的影子是亮的,而钟翮的影子却是昏暗的一团,唯独中央一道白。 顾徐行做完这一切才开了口,“在后面呢……你大概不想让他瞧见你这个样子吧。” “你告诉他了?”钟翮垂头看了一眼水中的白影。 “嗯。” 钟翮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无碍,”她顿了顿,“要是他要来见我,不要拦着。” 顾徐行从腰间拿出一柄扇子,感叹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瞧瞧,我一个老家伙为你废了多大的力气,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钟翮脸色苍白,莞尔道,“我知道,我将锁灵扣戴上的那一天,我就不打算认命了。” 我愿意为他去死,但我更想为他活着。 顾徐行心中松了口气,低头点了点她的胸口,“那就行,不好受吧,你最好先想想办法让你颗不听话的心休眠,不然有你疼的。” 说罢,远处忽然一阵昆山玉碎一般的啼鸣声响起,羽翼振翅,那是小凤凰的声音。 这么点时间足够陆嘉遇清醒了,顾徐行没说什么默默退了下去。 近乡情怯,陆嘉遇坐不住,从凤凰背上摔进了雪地里。他狼狈地站了起来,看向掩在森林深处的湖泊。他知道他念念不忘的人就在哪里,只要他再往前走两步。 陆嘉遇的声音终于掩藏不住,紧咬的哽咽声从唇齿间溢出。他怎么能?他怎么敢?陆嘉遇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痕来,他的师尊是怎样承受他的猜忌与逼迫的?陆嘉遇不敢想,一想就浑身都疼。 他深吸了两口气抬步走了进去,钟翮一身黑衣色中衣靠在湖边的石壁上。长发如瀑,肤白胜雪。 他的脚步声凌乱,连掩藏也做不到。钟翮早就听见了,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嘉遇被那道温和的目光捅了个对穿,他终于熬不住了,脱力一般向着钟翮的方向跪了下来。 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一边控制不住地抽气,一边向着钟翮膝行。 陆嘉遇干净的白袍在血迹与尘土中滚了一遭,钟翮看得心里揪着疼,她的小仙君怎么会这么狼狈呢? 陆嘉遇一辈子吃过不少苦,但少有这样痛的时候。他看见拽住了钟翮的袖子,瞧见了水中翻滚不定的白光。 那是钟翮为他生的心。 他终于无法自控,眼泪与汗水将他的脸混得狼狈不堪。他几乎是踉跄着跌进了水里,雪深湖里的水对活人没有益处,对着陆嘉遇泪水纵横的脸钟翮硬是没拦住。 陆嘉遇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一边哭一边伸手脱钟翮的衣裳。她只愣了一瞬就明白了陆嘉遇是想看她肩头的伤。 钟翮没有挣扎,任那三道纵横交错的伤疤暴露在陆嘉遇面前。 那些伤痕已经陈旧,如今也不过是在雪天疼一疼。钟翮不放在心上,可陆嘉遇的脸色却又白了三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拽着钟翮的衣襟哭,像是要把藏了三十多年的眼泪都倒在她面前。 钟翮伸手抱住了几乎背过气的陆嘉遇,然后亲了亲他流泪的眼睛,低声道,“我又把你惹哭了。” 陆嘉遇摇了摇头,却止不住眼泪。 钟翮没急着解释,而是换了个姿势,让陆嘉遇坐在她腿上。然后轻轻拍着他的背脊,“歇一歇,没事的,不急,嘉遇,别急。” 钟翮伸手为他抹去眼泪,“想问什么,你慢慢说,我都告诉你。” “师尊,我求你,别要这颗心了,太痛了,求你……”他泣不成声,握着钟翮的手。 钟翮贴在他的额头上,感受着这个因她而战栗的灵魂,眼中一片温和,“不行,这是我的小仙君给我的东西,我得保护好。”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钟翮知道他心里乱得很,要问的太多,干脆自己坦白了起来。 “小凤凰是我送的,锁灵玉也是我送的,你坐在坐忘峰的每一日,我都透过你的眼睛看着。” “伤过你的魔枭我把他们关在一线天了。” “这颗心是在你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扎根了,前几日我与你……那个时候长成的。”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愉悦的事情,她眯着眼睛笑了笑。 “你爱的人我都保护好了,你若愿意一会儿带你去见见。” 她一边说一边靠近陆嘉遇,唇齿相贴,钟翮呢喃道,“我是死了两次的人,我活着的时候爱你,死了也爱你。” 钟翮咬了陆嘉遇一下,血腥气瞬间充盈了两个人的唇间,她扣住陆嘉遇的手,露出了那条陈旧的红绳。 一道印迹出现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钟翮松开了他,抵着他的额头道,“这是同命结,你生我生,你死我亡,嘉遇,还怕吗?” “我爱你,不要为了我生心魔。” 话音方落,陆嘉遇眉心的心魔印亮了一下,然后像是碎裂一般隐没在了皮肤下。 陆嘉遇死死抱住钟翮的脖颈,咬牙哽咽道,“师尊,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我再也不要了……” 钟翮也有些眼热,她抱住陆嘉遇,“好。” ※※※※※※※※※※※※※※※※※※※※ 师尊以前不说是因为她想陆嘉遇好好活着,什么都不要记得,好好做个仙君。 后来师尊摊牌是因为她想与陆嘉遇长长久久,很明显徒弟没了她不行啊,不是入魔就是自杀。 第 81 章 陆嘉遇哭得人都有些迷糊,忽然身子一轻,“哗啦”一声就被人提出了水面。钟翮将人放在她身后的石块上,然后按住了他想要再次跳进湖里的动作。 钟翮站在水中仰头看他,“坐在上面,听话,池水阴寒,你受不住的。” 陆嘉遇抿了抿唇,伸手拉着钟翮的领子将人拽得离自己近了些。 早先一番动作,钟翮的衣衫散乱,露出镶着锁魂扣的锁骨,深深浅浅的疤痕躺在在那层青白的皮肤上。钟翮比他低些,天光顺着林木缝隙落进她的眼睛里,照出一双漆黑的瞳孔。那双眼睛很占便宜,不论眼睛的主人说什么,对方都会无条件地缴械投降。盯得久了会产生一种,我被这个人放在心上的错觉。 陆嘉遇伸手按在钟翮的锁骨上,细微灵流闪过。钟翮浑身一轻,陆嘉遇在她面前摊开双手,手中躺着两个深红的圆环。 “师尊,对不起。”陆嘉遇睁眼看向钟翮,眼中又有雾气升起。 钟翮靠进了些,伸手从他手中将锁魂扣拾起来。陆嘉遇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钟翮将刚卸下来的锁魂扣当戒指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哄道,“当年我把锁灵玉交给你的那一夜,就料到了今日,不要难过,被你锁住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她眼中如同四月春光,隐隐有日辉流转,她仰头的时候身上的阴寒气就散了些。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与钟家少主有了三分相似。钟翮容貌不似其他女子刚硬,眼尾如同一泓墨色,若是她平平安安长大,定然是上修界又一绝色。 钟翮亲了亲陆嘉遇的手指,“给你的那一日,我本想速战速决,结果被你牵住了袖子,只好抱着你在山洞里睡了一夜。”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勾了勾嘴角,“温柔乡误事,临走前应当被你那小师妹看见了。” 陆嘉遇伸手摩挲了一下钟翮无名指上的锁魂环,低声道,“我当时不确定,但……我知道那一夜你来了,湫蘅跟我说了。” “这么相信她?”钟翮眯了眯眼。 陆嘉遇抬起了头,看着钟翮道,“我不会在别人怀里睡着的。” 钟翮一愣,复而便是心疼,“怪不得我能看见那么久。” 她的话没头没尾,两人却都听明白了。钟翮要透过陆嘉遇的眼睛视物只能在他醒着的时候,最开始钟翮不放心,时不时就要将眼睛换过去看看陆嘉遇是不是被欺负了。渐渐地她又觉得自己既然放手就应当让陆嘉遇自己去面对,毕竟她总有一天要离开。 那时候钟翮想地很简单,既然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而起,那么她去还债就好了。只是她要保证在自己死去之前,陆嘉遇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 直到一个无云的深夜,钟翮怀里那颗不肯停止的心与鬼气互相撕咬,她受不住只能泡在雪深湖里将就维持。疼得狠了便去问顾徐行要一壶酒,她靠在石壁上看着漫天星斗,那一杯酒见了底,陌生的暖意顺着腹腔升起,将万蚁噬心的感觉抹成一团花白。 她低头看向连月亮都映不出的湖面,眼中红光一闪。她做好了一片漆黑的准备,却没想到一睁眼便是一道昏暗的烛光。陆嘉遇好像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视野一片昏暗。 然后钟翮听见陆嘉遇低声道,“师尊,今天有执事堂的弟子欺负我。” 陆嘉遇不是不记仇,也不是不委屈,他在无人得见的深夜里对着不存在师尊倾诉他的委屈。钟翮的沉默了片刻,又喝了一口酒。 她眯着眼靠在石壁上,听了一夜小徒弟的委屈。念叨到最后,陆嘉遇似乎意识到这场自言自语荒谬得可笑,他的话语像是平息的浪潮渐渐隐没,他盯着虚无的空中低声道,“在仙门里没有师尊是要受欺负的,我现在知道了。” “我很想你。”他克制了又克制,咬着心血对着风灯零乱的坐忘峰呢喃了一句本该无人知晓的爱语。 钟翮心口一窒,她知道一夜的湖水又白泡了。 自那日后,顾徐行惊讶地发现,积极寻死的人似乎多了些生气。 钟翮亲了亲陆嘉遇的手指,“以后不会了。” 原来那一夜又一夜艰难的日子,他都是被陪伴着的。 陆嘉遇被她亲得有些害羞,他缩了缩手指却没挣脱开来。陆嘉遇低头看着钟翮道,“师尊,小凤凰哪里来的?” 钟翮没有立即回答,先是吹了声口哨,被遗忘了许久的小凤凰蹦蹦跳跳地从雪地中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它忍辱负重,装了好多年陌生鸟它早就不想装了,一个俯冲就扎进了湖水里。只是还没扑腾两下就被钟翮又扔上去了。 “这是青鸟涅槃之后的结果,虽说幼稚了些,但还是挺有用的,神鸟在侧,没人敢欺负你。” 陆嘉遇摸了摸委屈得不行的神鸟,“钟家的魂影都这么大来头吗?” 钟翮从水中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傻凤凰,“这就要问我师祖了。” “累不累?我带你去休息。”钟翮向陆嘉遇伸出了手。 陆嘉遇就着钟翮的手站了起来,“去哪里?” “一线天。”她松松的扣着陆嘉遇的五指走在前方。 路上没有任何人影,只有松叶上落雪不断下坠的声音。钟翮像是感觉不到冷,掐诀将自己身上的中衣烘干,然后肩上披着放在一旁的外袍。 一线天这句话不是戏言,钟翮将鬼渊之火尽数熄灭,亲自将地下流着的一部分熔岩挪到了长白山。有山魂镇着鬼气,唐演的残魂闹不出幺蛾子来。山体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劈出一道天堑,从高空看下去是一道漆黑的缝隙,越靠近长白深处那道裂缝越宽,缝隙尽头是一片火山湖泊。湖面如镜,大抵由于火山的缘故还冒着一些热气。湖面之上伫立着一座漆黑的宫殿,两侧站着一排厉鬼。 钟翮有心跟陆嘉遇讲讲一线天,便没有招法器。两人牵着手如同一对凡人夫妻一般缓缓走过镜上。 沿路的厉鬼见钟翮过来,纷纷单膝行礼,“拜见主上。” 钟翮摆了摆手,“不必声张,让落盘做些吃的送到我的住处来,要些清淡的。” 那鬼仆感到莫名,毕竟鬼主哪里需要吃饭?但是他是没资格对主上提问的。他躬身称是便快速离去了。 这时,陆嘉遇伸手拽了拽钟翮,“我住哪里?” 钟翮回头正对上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在陆嘉遇的鼻尖吻了一下,“你记不记得在敦煌那次,我明明要了两间房,你半夜还是爬窗过来跟我睡一起了。” 她眼中满是温煦的笑意,“不跟我住一起,半夜还要劳你爬窗,为妻不忍。” 陆嘉遇的喉结动了动,然后后知后觉耳朵尖染上了红色,他却嘴硬,“不,这次不爬窗户了,我撬门。” 钟翮心情极好,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笑意凝成了一种更深重的感情,她瞧着陆嘉遇苍白而清隽的面容,“嘉遇,我背了一份礼给你,准备了好多年。” 她似乎怕吓着陆嘉遇,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我先说好,这一份礼不是为了弥补什么,也不是怜悯你孤苦。” 她眼中装满了陆嘉遇的倒影,“只因为那人是你爱的人。” 陆嘉遇的手颤了一下,然后就被钟翮整个握住。她伸手托起陆嘉遇的脸,将他眼里的惊涛骇浪都收进掌心。 陆嘉遇一动不动,“是……谁?” 钟翮不再回答,背后一阵风卷过,巨大的羽翼就出现在了她身后。钟翮对着陆嘉遇伸出双手,她站在半空中对着陆嘉遇道,“来,我带你去看。” 陆嘉遇甚至不记得怎么答应她的,他只往前走了两步就被钟翮拢在了怀里,羽翼将刺目的阳光都遮挡住。瞬息之间,几个起伏,他们就到了长白山入口。 山口站着很多人,都是早先逃难过来的各家弟子。而山门之前站着一个挺拔的背影,那人腰间空空荡荡,头顶是一个玉冠,脑后垂下的黑发如同瀑布一般落在腰间。 只一个背影,陆嘉遇就认出来了。 那是身体康健,魂魄齐全的陆眠风。他没有躺在病榻上,也没有魂魄碎尽,是陆嘉遇没见过的陆眠风。 陆嘉遇靠在钟翮怀里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他怕一闭眼梦就醒了。钟翮的声音适时在他耳侧响起,“有人为我们证婚了。” 陆嘉遇回头看向钟翮,眼眶通红,却伸手将她的眼睛捂住,“我不想哭了,但我忍不住,师尊别看。” “……”钟翮收紧了手臂,任由他捂住自己的视线,“好。” “前辈还在忙,等一下带你去见她,先在这里看一会儿。”钟翮伸手将他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拿下来。 陆嘉遇鼻尖通红,靠着钟翮点了点头。 其实下面正乱糟糟,不少修士是被鬼修和魔修不情不愿提上来的,再加上拖过来的过程中,显然不是那么愉快,脾气暴躁的修士就与鬼修起了口角。 鬼修骂修士白眼狼,修士骂鬼修邪门歪道。 其中一个修士的生母死于鬼修剑下,好巧不巧,救她的就是那个鬼修。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场面钟翮和陆眠风都想到了,因此也不是很意外,也没有动手阻止。恩怨是非天道轮回,他们之间的私怨是该自己解决。 那修士气不过,对着鬼修拔剑,“你救我能安什么好心!这场浩劫本就是钟家那个坏种带来的,这就是你们的债!我告诉你,你们永远都该是阴沟里的老鼠!我们的功法能见光,你们能吗?” “钟翮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自然也不会是!” 那鬼修黑了脸,阴森地盯着那个年轻的修士,“就该让你葬身鱼腹,死人果然比活人听话。” “折枝,退下。”一道清亮的声音呵住了想要动手的鬼修。 那鬼修面上一僵,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手。 小修士紧攥的手悄悄松了开来,下一刻眼前一道残影,腹部就是一阵剧痛。她整个人向后飞去,被人一脚揣进了雪深湖。 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站在原地的人施施然将腿放了下来,整了整衣袍。然后慢里斯条走到湖边,低头看向在湖水中挣扎的修士,面色冷淡道,“这位修士,你是来逃难的,明白么?鬼主的名字,也不是你能叫的。” 修士被冷水冻成了一个没毛的鹌鹑,她不可置信地瞧着站在湖边的人,“华风……公子?” 身后的修士们炸开了锅,不知道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月华剑主??” “他活着!” “他居然活着!!” “必然是个假的!” 众说纷纭间,陈英带着剩下的钟家弟子赶到了,一时间吵吵嚷嚷的山门显得更加拥挤。 陆眠风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小修士道,“陆家家规抄十遍。” 陈英很快就认出了陆眠风,陆眠风也回头看向了陈英。 按理来算,两人之间还差着辈分。这位探陵君在他小时候多有照拂,陆眠风与他还算相熟。 陆眠风对着陈英遥遥一礼,“探陵君。” 陆眠风瞧着陈英,心道亲家来了。 陈英自然回礼,“华风无恙否?” 陈英心中感慨却不露分毫,毕竟贤侄确实是命途多舛。 ※※※※※※※※※※※※※※※※※※※※ 陆眠风:亲家! 陈英:贤侄! 陈英跟陆汀州是一辈的,他们修道的人活的时间长,所以辈分不重要。 第 82 章 随着陈英的到来,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不少。 与陆眠风见完礼后,陈英回头看向跌坐在水中央的弟子。看衣裳应当是陆家新进门的内门弟子,几番斟酌陈英道,“知春,带回去吧。” 陆知春还在半空中维持着着后来弟子的秩序,听见探陵君叫她,当即化作一道剑光落在了地上。 “是,探陵君。”陆知春先前没注意这边,再一抬头却正对上了陆眠风。 当即就愣住了,眼框先红了一圈,陆知春忍了忍,万般克制道,“师叔……” 陆眠风记得这个师侄,点了点头,“知春。” 那位弟子被陆眠风拎着领子从水中揪了出来,她眉间皆是冷意,“抄家规二十遍,禁足三月。” 首席师姐发了话,那弟子便是心里不服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 陆眠风这才满意了些,回头看向满堂神色各异的小辈道,“诸位正道向来恩怨分明,恩必报,怨必偿,要危亡之时清算的,滚出一线天。” 陆眠风的长相被陆嘉遇继承了七分,年少时陆汀州向来纵容这个唯一的儿子,就算身死魂灭,他身上的肆意与洒脱仍未被磨尽。 似乎觉得震慑不够,陆眠风扫过眼前众人,“最好不要出言冒犯我家主上,不然我亲自让你们闭嘴。” 鬼道从来不讲道德仁义,陆眠风修得久了竟也有了三分邪气。 陈英见状,手掌微微按了一按,对陆眠风道,“我钟家弟子定然不会忘恩负义,还请陆公子放心。” 钟家家主都这么说了,其他几家自然不会挑事儿。 魔尊阮青荇早先擒住了秦游,顺手就将跟来的秦家弟子送去了敦煌交给安秧。一线天有钟翮和陆眠风,镇得住场,最难缠的剑修就被丢在了一线天。最后剩下的不过是陈家和一些散修,干脆被安顿在了楼家幽咽泉。 顾徐行与云家主有仇,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干脆来了一线天。阮青荇对着那群跟玻璃一样的医修就脑袋疼,干脆也来了一线天。 将这群修士安排好以后,陆眠风伸手示意陈英先行,两人不见外。陈英信得过陆眠风的人品,谢过之后两人并肩而行。 陈英道,“贤侄……你这魂魄是?” 陆眠风毫不避讳,伸手亮出破碎的魂核给他看,“死过一次,大彻大悟了,时间长了倒觉得这样也不错。”他眉眼间笑意舒展不似作伪。 陈英却皱了皱眉,陆眠风知道他在想什么,边走边道,“素问探陵君照拂门下弟子,想来一线天中您的旧人还很多,他们都很想见你。” 随着陆眠风的话,一道雾气散去,一线天的林中站满了人。 或者说,鬼修。 他们的面容都停留在青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或是哀戚,或是期待。这些流离失所的游魂们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陈英的手指颤了颤,站在最首的鬼修终于是忍不住,单膝向陈英跪下,颤声道,“愿师尊岁岁安康。” 陆眠风不再打扰,转身离开了这里,故人叙旧,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钟翮踽踽独行三十年,将所有因她而死的钟家弟子一个一个的找了回来。世道炎凉,恩怨难纠,但她自己心中有一个算盘,一肩冷血将世道再次扛了起来。钟翮去东陵的时候带回来了一盏塑魂灯,用她的心头血养着,然后将陆眠风残破的魂魄一点点拼了起来,有了第一个,自然就有了第二个。 漆黑阴暗的一线天,自此有了掌灯等待鬼主回来的人。 陆眠风退出树林,一回头便瞧见等候已久的两个人。陆眠风瞧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陆嘉遇竟感到有些陌生,可眉眼却先温和了下来。 这么些年里因为魂魄不稳的缘故他甚少出门,关于陆嘉遇的一切都是从钟翮嘴里听来的。 她口中那个坚强而又倔强的孩子与自己家从前那个爱哭粘人的小包子相差甚远,如今亲眼得见,他又觉得陆嘉遇似乎本该如此。 陆嘉遇冠的是他的姓,身上流的是他的血,又怎么会碌碌一生? “你长大了。”他还是开了口。 下一刻,陆嘉遇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几步上前扎进了陆眠风的怀中,他的双手哆嗦着抱住了陆眠风的腰,他想说好多好多话,却无从说起。 陆眠风拍了拍他,低低笑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少长进,怎么如今还是这么爱哭?” 陆嘉遇哽咽得含含糊糊,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钟翮适时接了话,“前辈说的不对,他才不爱哭,这三十年里的眼泪,都在这一两日里流尽了。” 陆眠风伸手为陆嘉遇擦去脸上的水迹,“主上说得是,是爹爹说错了,不哭哈。” 钟翮无奈道,“您怎么跟我那群师姐一样,还是叫我主上啊,我受不起。” 远远传来两声应和,顾徐行摇着扇子,“就是啊!她应该叫您爹啊。” “不错不错。”阮青荇跟在她身后抚掌。 别人没什么反应,陆嘉遇挂着满脸的泪却先红了耳朵,钟翮站在他身后看得清清楚楚,笑着将人挡住。 她看向两人却没否认,只到“去去去,还未拜堂,于理不合。” 这下就连陆眠风都笑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家儿子通红的脸颊,“怎么还害羞了。” 怕把人闹急了,钟翮摸了摸陆嘉遇的头,对陆眠风道,“前辈带着嘉遇先回去吧,你们这么多年不见,应当叙叙旧。” 陆眠风点了点头,“主上先忙。” 钟翮正要走,袖子却先被拽住了,陆嘉遇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她。 钟翮会意,他是担心今夜要说得太多,不能按约与她一起吃晚饭了。她弯了眼角,“没事,你放心与爹爹说话,我晚上正巧有些事情要做,不打紧的。”说完便与顾徐行他们离去。 顾徐行用折扇敲了敲钟翮的肩,“我真是够了,你们钟家人怎么都这么个套路?有话不好好说。” 阮青荇好奇心上来了,“咦?还有别人?” 顾徐行话瘾被勾了上来,这小魔尊年纪不大,但脾气却十分对顾徐行的胃口,当即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示意问得好。 “嗨,她娘从小就喜欢她爹,哎,你还没见过吧,就山门前那个冰冰冷冷的男修。” 阮青荇头如捣蒜,“瞧见了,与钟姐姐很像的那位。” 顾徐行摇了摇头,“连个情书都不敢给送,白白让陈家那个养女抢了先机,结果那一年陈家要与钟家联姻,她既不表白,也不拒绝将人娶了回来,一别扭就别扭到了现在。” 钟翮无奈,钟家这点破事儿的辛密早被上修界念叨烂了,但陈英的事情不是她能过问的,相敬如宾也算不得坏事,这么些年凑活着就过来了。 阮青荇一脸震惊,“暗恋变强娶?” 顾徐行欣慰地敲了敲阮青荇,“像你这样幸运的小傻子可是不多了。” 说到这里,顾徐行又想到了什么,“对了阿翮,你回了钟家一趟可有寻到你娘的魂魄?” 钟翮摇了摇头,钟沛自她身死那日便再没出现在众人面前,就连陈英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血脉至亲之间应当是有感应的,她总觉得她娘的情况不算好,但摆阵招魂却也没有半点回音。 钟翮凝眉,“我总觉得她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阮青荇道,“钟姐姐别急,我过两日再去魔界看看,落进其他空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钟翮点了点头,“如今炼狱失守,各处大封都已经破开,我先前的猜想是对的,那些被封住的东西,是从炼狱里出来的。” 顾徐行叹了口气,“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如何让你活下来的答案应当也在炼狱中。” 阮青荇皱眉道,“钟姐姐,你若是已经打算与陆公子成亲,便别想着再像以前一样跳炼狱还债了。” 这句话顾徐行也赞同,她正色道,“青荇说的没错,倒不是不让你去,若是你身死便能换来安宁,那钟鸾为何还要搞这么后患无穷的一出?” “我明白的。”钟翮看向山谷尽头的黑暗。 钟翮用了三十年搞清楚了自己是谁,可过去仍旧像是蒙着一层薄雾。钟鸾为什么会疯?钟家所有死去弟子魂影几乎都像钟翮的青鸟一般重生了,与修士的魂魄彻彻底底地分开了。若是真的想让她赴死,她娘又为什么用禁术将她的魂魄打散呢? 真正的答案似乎只死去的钟鸾知道。 夜里上灯的时候,陆嘉遇果然没有过来。钟翮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冷掉的菜心中叹了口气,叫鬼奴将饭菜都收了起来温着。 她闭眼靠在松软的床头,凝神闭目将神魂放了出去巡视。门外忽然一声轻响,钟翮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睁眼看向站在门口的陆嘉遇,话未出口却眼睛却先弯了,“不是不来了么?怎么真的准备撬门?” 陆嘉遇盯着脚尖,耳朵尖上的红就没褪下去过,“我跟爹说了我与你已有夫妻之实,他就气得睡着了。” 钟翮伸手将人拉进来,忍着笑道,“所以?” 陆嘉遇耳朵更红了,“所以我来找我妻君收留我。” ※※※※※※※※※※※※※※※※※※※※ 陆眠风:我知道儿大不中留,但是我没想到不中留地这么干脆。 第 83 章 钟翮低声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来了正巧,要吃点东西吗?” 陆嘉遇抬眼看她,“师尊,我辟谷很久了。” “倒是我忘了,”她看着他的眼睛,眼中一片温软,“那就直接脱/衣裳吧。” 陆嘉遇耳边红晕简直要飞出窗去,“师……尊?” 钟翮回身将灯掌亮了些,对着他摆了摆手,促狭道,“你想什么呢?我让顾徐行给配了点药,给你擦擦。” 陆嘉遇手指一颤,将上身衣衫/脱/尽,然后背对着钟翮坐在了床沿边。不一会儿,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药酒的气息就抚上了他的背脊。很多伤其实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但钟翮却一寸皮肤都不肯放过。 镜上阵仍在运转,窗外的雪落得扑扑簌簌,他苍白的身躯却始终拢在一层暖意中,那双手让他半分伤寒都没沾上。 就是……有点暖过了头,陆嘉遇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那些不轻不重的按压似乎带了慑人的热度,炬火在他的背脊上蜿蜒蛇行,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天地良心,钟翮真的没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她就是想看看自家徒弟还有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暗伤,不一会儿手掌下单薄的身体就出了一层薄汗。 钟翮上完了最后背上的最后一处伤疤,“很热吗?我结界放冷些,你转过来我看看前面。” 陆嘉遇却一动不动,钟翮觉着奇怪,一抬头便对上陆嘉遇染了艳色的眼。 他似乎忍耐了许久,耳廓通红,眼中甚至有不可抑制的媚态。 陆嘉遇撑着身子遮挡着自己的裤子,带了些哀求道,“师……师尊,你能不能先别看?”话未说完,他便再说不下去了,脸上出现了一种羞愤欲绝的表情。 钟翮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想笑,她是女子,对欲/望自然熟悉不过。而她向来自律克己,这一闹钟翮不由得感叹年轻人还是火气旺盛啊。 但陆嘉遇对她有欲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怎么了?让为师看看?”钟翮靠近了些将陆嘉遇光裸的背脊困在了怀中。 “你你……你!”陆嘉遇有口难言,缩紧了身体,威慑不足地瞪了钟翮一眼。 钟翮被那软绵绵的一眼瞪笑了,伸手揽住陆嘉遇的腰,一个用力就将人仰面放在了床上。她手中灵光一闪,床头一根柔软的红绳飞了过来,将陆嘉遇的手腕牢牢绑在了床头。 他不/着寸/缕,身前狼藉暴露在钟翮眼前,几乎是一览无余。陆嘉遇羞得眼睛都红了,偏头不肯看她。 钟翮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就看见小徒弟更兴奋了些。 原来人浑身上下,只有嘴会说谎。 她伸手将药酒涂抹在陆嘉遇身前的疤痕上,一丝不苟,慢里斯条。等到结束,陆嘉遇已经被她的动作折磨地泪意盈盈。 “师……师尊,别……别看。”他咬牙将呻/吟吞进肚子里。 下一刻眼前却一黑,钟翮倾身吻了吻他的唇,眉眼温和道,“睁眼看我,嘉遇,天地人伦,情不自禁。” “你爱我,我有什么可计较的?” 陆嘉遇抿了抿唇,声如蚊呐,“……你欺负我,你还绑我……” 钟翮义正言辞,“乱说,还不是为了给你上药。” “我……”陆嘉遇被钟翮如此不要脸的行径噎住了,再多的言语被一个吻堵了回去。 钟翮贴着他的耳朵蛊惑道,“说你想要什么,师尊给你。” 他刚开始还梗着头不说话,钟翮偏头亲了亲他的颈侧,直到他崩溃地缴械投降。 陆嘉遇神志不清,挣扎道,“……你” 钟翮心满意足,“我怎么?” “想要你。”陆嘉遇低声哽咽。 夜幕漆黑,雪地将月色照在窗户上,而屋内昏黄的灯将暖意都聚拢起来。 陆嘉遇啜泣着,“陆嘉遇想要钟翮。” 女子心情很好,“好。” 灯火渐熄就已经是后半夜了,钟翮伸手为躺在怀中昏睡的陆嘉遇揉这手腕,红绳绑久了到底还是会有些印子。 陆嘉遇背靠着钟翮睡得安稳,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他整个人抖了一下然后睁开了眼睛。 眼前空无一人让他有些惶恐,还未开口身后便探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钟翮的声音贴着耳边传来,“做噩梦了?” 陆嘉遇心下一松,方才那一场情迷意乱的记忆复了位。他转身藏进钟翮温暖的身体里,贴着缓慢跳动的心脏呢喃道,“师尊你疼不疼啊……” 钟翮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不疼,快睡。” 陆嘉遇没有完全清醒,还迷迷瞪瞪,抬头看着钟翮道,“我想每一夜都睡在师尊怀里,师尊不要背对我,可以吗?” 钟翮拍了拍他的背,将被子在他身后又压实了一些,“好。” 那一夜站在雪地上看月亮的人不只一个,顾徐行摇着扇子靠在鬼府的走廊边上喝酒,阮青荇跟着凑热闹,端了两盘花生米跟着一起喝。 正说着,顾徐行忽然眯了眯眼,“你看看那是小嘉遇吗?” 一个黑影偷偷摸摸溜进了另一个屋子。 阮青荇眯了眯眼,肯定道,“是,那个房间里是谁?毕竟以前从没人住过那个房子。”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陆眠风一脸复杂走到了跟前,“顾前辈,能借你口酒喝吗?” 顾徐行没不答应的理由,几人都相熟,也不是会端架子的人,干脆围坐在了一起。 陆眠风缓了缓道,“还能是谁?那房间里必然是主上啊!” 顾徐行顿时就明白了,当即笑道,“我说那么好个房子怎么一直没人住!钟翮那小子把它当婚房用了!” 陆眠风有点愁,“我要怎么委婉地提醒陈叔叔让她女儿娶我儿子?那成亲以后我是应该把探陵君叫什么?” 阮青荇一口酒没含住,当时就喷了出来,一边咳一边笑,“哈哈哈哈哈。” 顾徐行也有些忍俊不禁,“钟翮会处理好的,华风应当是不用担心这个。” 她碰了碰华风手里的酒杯,“但是不得不说,陆嘉遇十成十像你。” 回忆起周溯,陆眠风自觉脸上没光,干脆闭嘴喝酒。 “他们是相配的,终成眷属才好啊。” ※※※※※※※※※※※※※※※※※※※※ 结个婚然后这一卷就结束,下一卷是顾徐行的故事,她的徒弟步非烟是个女孩子。她俩我觉得算不上爱人,但是步非烟对顾徐行很重要就是了。 第 84 章 陆嘉遇清晨醒来的时候,钟翮正侧着身子躺在他身边,单手支着脑袋把玩他的头发。 他很少见到这样神态的钟翮,亲昵而又坦荡。她身上衣衫散乱,带着被炉火烘烤过的气息。她本不该有体温,想来是为了不冻着他,用了术法让自己保持温热。 这是完全属于陆嘉遇的钟翮。 他动了动酸软的身体,窗外飞雪簌簌像是不会停止一般。一切都与三十六年前一模一样,但他却不会将这两段时间混淆在一起。从前的钟翮是师尊亲人,此时的钟翮是爱人。 他低低的笑了,钟翮亲了亲他的额头问,“笑什么?” 陆嘉遇睁开氤氲着雾气的眼,“我在想外面的人要是知道了,怕是要骂我罔顾人伦,欺师灭祖?” 这么一说钟翮也笑了,“那不成,他们应该会先骂我天生恶种,蛊惑了陆家的少主。” 虽是玩笑,但陆嘉遇也知道钟翮说的是实话,他有些心疼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手足无措半分钟后他抬头亲了亲钟翮的下巴。 钟翮没拒绝,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然后低头看着他,“嘉遇,跟师尊合籍,好不好?” 陆嘉遇求之不得,当即就想开口答应下来。他柔软的唇却先被一双手不轻不重的按住了,钟翮轻轻揉了揉他的唇珠。 “不能答应这么快,小傻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钟翮轻轻弹了他的鼻子尖。 陆嘉遇握住那只弹他鼻子的手,仰头看她。 钟翮也没把手指抽回来,低声道,“嘉遇,我答应了你会好好活着,跟我能不能真的活下来是两码事,你明白吗?” 陆嘉遇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 “炼狱想要我的魂魄,所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结局如何我不得而知。”她伸手摸了摸陆嘉遇的脸颊。 “若是天不遂人愿……”她顿了顿。 陆嘉遇却先开了口,“我随你一同去。” 他是那样笃定而倔强,钟翮并不意外,她摇了摇头,“我把爹爹和一线天都留给你,若是我没能活下来,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将你绑回一线天。” 陆嘉遇眼中惊恐,“不……” 钟翮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唇,“听我说完。” “再痛苦的记忆都会被时间淡去,拒绝离别和消散是不应当的。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替师尊好好活着。但若是你忍不了想要来找师尊,我不拦你。” 陆嘉遇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些,“你跟我结了同命,你骗我。” 钟翮松开他的手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解开的……嘉遇,我命劫那么多,不怕这么一点反噬。” 她专注地看着陆嘉遇,“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去与炼狱做交易。” 小徒弟靠在他怀里,眼圈渐渐泛红。钟翮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所以,我们合籍吧。” “至少我想看你穿一次红衣,好不好?” 陆嘉遇知道钟翮在跟他交底,情绪难免低落,他迟迟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一场天人交战。 片刻这人抬头在钟翮颈侧咬了一口,他咬得很使劲儿,直到口里都是血腥气。 钟翮也不躲,任他泄愤,甚至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不生气了?” 陆嘉遇抬起头俯身趴在钟翮身上,“气,大不了我们迟一点下面见。” 陈英自然也留宿在一线天,兵荒马乱见过故人之后,他跟着鬼奴去了他的房间,隔壁就住着师寻雪。 他想了想先叩响了师寻雪的房门,师寻雪将门打开就见探陵君在外面立着。 “师叔?您快进来。”师寻雪斟了茶。 陈英打量了房间一眼道,“别意如何了?怎么没见她?” 师寻雪叹了口气,“那孩子在东海用灵力过度,我就将人安置了,没叫她起来。” 陈英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开口道,“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么?” 师寻雪瞳孔骤缩,还没等回答,房门就又被推开了。 一身黑衣的钟翮站在门外看向屋内两人,她沉默片刻撩袍跪了下来,“孩儿不孝,拜见爹爹跟师姐。” “当年事发,连累师姐差点替我送命,连累爹爹独掌山门近百年,是我的错。” 陈英是第一次与这个不讨他喜欢的女儿四目相对,先前在群英会上他就认出了她。只是这些年风雨往复,彼此都已经面目全非。陈英摸不准她是来作什么的,似乎亲近不得,更疏远不得,最后只能在小厨房里按照记忆做了一份点心差弟子送给她。 他看向面目全非的钟翮道,“起来吧。” 陈英不苟言笑,他做不到像寻常父亲那样嘘寒问暖,连安慰都是硬邦邦的。 师寻雪却在这样的场面中寻摸到了几分熟悉,她几步上前将钟翮扶了起来,甚至还像小时候一样为她拍了拍膝盖。 钟翮伸手扶住想要弯腰的师寻雪,鼻子一酸道,“师姐。” 师寻雪拍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 陈英磕了一下手中的杯子,“既然你来了,不如说说那孩子的事情?” 钟翮点了点头,“我来便是向师姐解释阿鹤的事情的。” 她转过头去看向师寻雪,“师姐,你当年与阿鹤的父亲是如何分开的,事关体大,怕是要究根问底一番了。” 就连陈英也抬眼看向了师寻雪,她眼中有些懊悔,时隔多年,那一笔烂账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说来丢脸,那个男子曾经是个烟花之地的清倌。”她眼底微暗,“我那一年中了合欢宗魔修的招,无意闯进了……” 师寻雪向来洁身自好,从出身到过去全都白净地如同一捧雪。她总觉着直接说“青楼”这样的字眼有辱那男子的名节,更无法说男子趁人之危。 “我失去意识之前封了自己的穴道,醒来却见他赤身裸体躺在我身边。”师寻雪到底是不想回忆太多。 钟翮及时接话,“怕是师姐运气不怎么好,正撞上那清倌开/苞的一日,与其给那些脑满肠肥之流,倒不如给师姐了。” 师寻雪又揉了揉眉心,“我自然是要负责的,更何况,那一夜他有了我的孩子,就是阿鹤。” 她目光沉沉,“我为他赎身,然后将人照顾在身边,我们一同将孩子养到了五岁。” “只是他太过计较了些,他要我放弃修道,要我自毁筋骨与他一道。” 一时间室内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钟翮倒是当真没想到那位不曾谋面的姐夫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我自然是不答应的,给他留了一笔花不完的钱财,告诉他若是不想养阿鹤了,就将孩子送来苍梧山。是我负了他吧。”师寻雪低了低眼睛。 “他出身泥泞,见到一个对他好些的就想牢牢抓在怀里,不敢随我上山,因为他凡人之躯连入门都难,更不论我白头偕老了。” 师寻雪不是不明白他渴望什么,但对于这段强加在她身上的孽缘,除了责任她什么都给不出来。 钟翮与陈英对视了一眼,她思忖片刻道,“师姐,阿鹤我见到了。” 师寻雪怔了一下,“什么?” “孩子的父亲,将他交给了炼狱,换了些什么。过去五十年里,炼狱用阿鹤的身体行走,与更多的人做交易。”钟翮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划了一道。 师寻雪整个人像是被冻在了原地,片刻不可置信道,“他是阿鹤的父亲啊……” 钟翮有些心疼师姐,陈英放下了手中早已经凉掉的杯子,“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一个好父亲的,你对于他来讲比阿鹤重要多了。” “这是个根本不必做的选择,”钟翮咬了咬牙,“他用阿鹤换钟家的气数,所以炼狱在我十五岁那年出现了,好在爹娘发现得早,我也是后来见到阿鹤才知道的。” 炼狱本该在她成年那一日才苏醒,她的生日正好是钟鸾做交易的第六百年。 “那孩子我第一次是在幽咽泉见到的,我想办法将他困住,然后将炼狱从他身体里驱走。”钟翮道,“这次去东海,除了要回钟家以外,我还要做的就是将阿鹤的身体放在离炼狱最近的地方,然后用师祖的恶念将他换出来。”她脸上露出点笑意来。 “我成了,他的身体安好,灵魂还有些虚弱。就躺在一线天的水池底下,师姐你要不要去看看?” 师寻雪蜷缩起了手指,眼神复杂地看向钟翮,“师妹,我欠你良多。” 钟翮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欠你一命呢,你快去吧。” 听她这么说,师寻雪也无心再纠缠,她方寸大乱,出门都被绊了一下。 房间里只剩下了陈英与她两人,钟翮将视线收了回来,看向坐在上首的陈英,她笑了笑,“还没写过爹爹的点心。” 她与陈英少有这样亲昵的时刻,探陵君有些不自在,但钟翮早已经习惯陈英这幅面冷心热的样子。 “爹,我想求你件事。” “是要与陆眠风的儿子合籍吗?”他早就猜到了。 钟翮眼中有笑意浮现,“是。” 陈英瞧着她道,“是该合籍了,”他试图将缺失的年份从钟翮脸上描摹下来,“阿翮,你长大了。” 不知怎的,她瞥见了陈英鬓角的一缕白发,她鬼使神差一般开了口,“爹,你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十八岁就该去死这件事?” 话未说完,她的额头就被陈英拍了一下,陈英见不得她这个样子。思忖片刻道,“不是知道。” “师祖的债总要有人去还,我只是没想到是你。” 钟翮半跪了下来,将额头贴在陈英的膝盖上,“娘当年将我的魂魄打碎,也是事出有因的是么?” 陈英的手抚上了她的发顶,他轻声道,“你不是猜到了吗?” 钟沛当年将她的魂魄打碎,不是惩罚,而是在救她。若是炼狱只认属于钟鸾的魂魄,那么将杂质揉进其中,将美玉伪装成顽石,这样是不是能够骗过炼狱的眼睛。 钟翮抬头看向陈英,“我娘在什么地方?我找不到她的魂魄。” 陈英低头看着钟翮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她的心口。 “她的魂魄在你的身体里,直到今日,也还在护着你的魂核。而身体在何处我也不知道,想来若是不藏起来,炼狱也不会放过她。” 钟翮眼中有泪落下,她闭了闭眼睛紧贴着陈英的膝盖哽咽道,“我就知道。” 陈英摸了摸她的脸,“她不在,钟家不能倒。我只能将钟家扛起来,阿翮,你这些年是不是很怪我没去找你?” 她握住陈英的手,“最初有些,后来却也明白了。” “我们不告诉你,是怕你不忍,回来跳进炼狱一了百了。阿翮,看着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这么努力的份儿上,活下来。”陈英握得钟翮都有些疼。 钟翮点了点头,“我都娶嘉遇了,自然不能。” 陈英目光温柔,“好,过两日爹爹就为你们准备合籍之礼。” ※※※※※※※※※※※※※※※※※※※※ 师姐的道侣吧,只能说是个可怜的亡命之徒。 他把师姐看做救命稻草,但师姐对他是真不喜欢,唯一的恩情就在阿鹤身上了。 他用阿鹤换师姐后悔。 第 85 章 他们两人都没有更多的亲人了,陆眠风与陈英在侧。婚书由西绝顾徐行执笔,深红的绒纸底下印了烫金的莲花。这是秦曳尘送来的赠礼,与当年秦雪衣用的一模一样。知道的人其实很少,各家家主都在受邀之列,剩下便是陆知春这一类与他们有些渊源的人。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人。 上修合籍不似人间三媒六聘、三拜九叩这样繁琐。不过婚书一本,两姓之盟。但钟翮还是将早已经备好的嫁衣拿了出来,让鬼奴送给陆嘉遇。 他坐在房中伸手摸了摸那柔软的料子,偏头对站在身后毕恭毕敬的鬼修道,“多谢,不用伺候我,你先出去吧。” 那鬼修不敢忤逆,答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这门一开就露出了一排小鬼头,一线天滞留了不少枉死的鬼魂,那些魂魄年复一年被困在原地。钟翮准许他们在一线天游荡,等到解了执念再离去。 陆嘉遇换好嫁衣,出来就瞧见了这么一个小调皮。他与好看远远是不搭边的,小鬼的脸上还有血迹,脸色青白,嘴唇乌紫。可他的年岁不过是个孩子,眼中闪动着的好奇与欣喜与寻常幼儿并无区别。 小男孩胆子大,被发现了也不害怕,对着陆嘉遇笑嘻嘻道,“漂亮哥哥。” 陆嘉遇望着那双浸在血污里却亮晶晶的眼睛笑了出来,他蹲了下来,视线与小鬼平齐,“你是谁呀?” 小鬼显得有些害羞,眨了眨眼睛道,“鬼主说我是她收留的小孩,让我找到家了就走。” 陆嘉遇心里明白,这应当是一个小孩的幽魂,“那你找我要做什么呀?” 小鬼更不好意思了,脸色变成了青紫色,他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辫子,“那个,我能不能投胎当你的小宝贝啊?” 陆嘉遇一愣,“为什么呢?” 小鬼伸手摸了摸陆嘉遇的脸颊,轻声道,“哥哥漂亮,鬼主又很厉害,小满就不会再变成这样了。” 他的手很冷,冻得陆嘉遇一哆嗦,但他不怎么在意。陆嘉遇想了想,“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家主上?” 小鬼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耷拉了下来,声如蚊呐,“我不敢……” 陆嘉遇觉得这小鬼可爱得紧,他伸手捏了捏小孩的辫子,他想了想道,“哥哥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当我的小宝贝,”他目光温和,“因为我们不可以挑选孩子的,但是哥哥很高兴你喜欢我。” 他伸出自己的小指道,“这样吧,哥哥记住了,你叫小满,万一以后有小孩来跟我说要做我的宝宝,我就挑你好不好。” 小鬼得了允许,高兴地点了点头,伸手与陆嘉遇拉钩。 他倾身抱住陆嘉遇亲了一下,柔软的唇在陆嘉遇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湿润的痕迹。他亲完就转身跑出了房门,然后扒着门框道,“小满跟哥哥约好了的,哥哥要记得我呀!” 陆嘉遇笑着道,“我会记着的。” 小鬼往后一步,就碰到了一双腿。他仰头吓得肝颤,鬼主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肩上都落了一层薄雪。不过她今日换了喜服,红衣加身倒是看着比平日温和了不少。 但是小鬼仍旧不敢造次,夹着尾巴滴溜溜地就跑了。但她显然没太在意,甚至还笑了一下。小鬼拐过弯却觉得兜里多了些什么,他一摸是一把糖。这不知道游荡了多少年的小鬼瞬间就高兴起来了,脸上的血迹都在消失,直到变成生前粉雕玉琢的样子。 他身侧亮起一道门,暖洋洋地像是一池温水。他再次回头瞧了一眼穿着喜服万般般配的两人,带着坚决要投胎成为他们孩子的心愿,进入了轮回。 陆嘉遇身边没有多余的人,他推开门就看见在门外雪地中站了许久的钟翮。 她看着陆嘉遇眼中都是难以掩藏的爱意,钟翮压了压嘴角低声道,“我来接我的小仙君。” 陆嘉遇方抬起一只脚,就被钟翮拦住了。 她转过身体,背对着陆嘉遇矮下了身子,“你站在屋子里,师尊背你。” 陆嘉遇趴在了钟翮的背上,他们像凡人一般徒步走向大殿,沿途的鬼修都带上了红花。 风雪被钟翮用法术挡住,只有源源不断的热意将他捧了起来。 陆嘉遇低头趴在钟翮耳边道,“师尊,钟家娶人,这么麻烦的吗?” 钟翮低低笑了一声,偏头亲了一下陆嘉遇的脸颊,“不是,我只是听说凡间娶亲,要姐姐背弟弟出嫁,不然会被欺负。” “你没姐姐,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大概师尊背跟姐姐背都差不多吧。” 她感受到陆嘉遇在自己脖颈上蹭了蹭,笑意更甚,“我也有私心。” 陆嘉遇心情很好,又贴近了些,“师尊有什么私心?” 眼瞧着大殿已经在眼前了,她将陆嘉遇放了下来,然后为他平整了一下衣衫,“我的小仙君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想藏起来。” 陆眠风和陈英坐在上首,钟翮伸手为陆嘉遇将红盖头盖上,然后牵着他走进了大殿。 两人整理衣袍向上三拜。 每低一次头,陆嘉遇便许一个愿。仿佛有神明在上,护佑着他们。 愿师尊平安。 愿师尊喜乐。 愿师尊福寿绵长。 周遭吵吵嚷嚷都被隔绝在红色之外,陆眠风与陈英起身,将婚书递给二人过目。陆嘉遇瞧见并列排在一起的两个名字,心中有些动容,偷偷用手指摸了摸。 钟翮会意牵住陆嘉遇,对陆眠风道,“父亲,我会好好照顾嘉遇的,您且放心。” 陈英对钟翮这样快的改口并未说什么,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镯子,然后戴在了陆嘉遇的手腕上。他向来话不多,只是伸手拍了拍陆嘉遇的手背,然后将那只手与钟翮的手叠在一起。 “她若是欺负了你,来寻我。” 陆嘉遇点了点头,“谢谢爹爹。” 陆汀州站在一侧感慨,“倒是没想到你们两个会成一对儿,阿英,这么算你可要比我低一辈了。” 陈英与这老友相识多年,当即拍了拍陆眠风的肩膀,“你娘啊,其实私下里就是这样,陆家的家规把她憋成这样的。” 陆眠风哭笑不得,“探陵君不要搭理我娘,他们小辈是他们的事情,断然没有让探陵君折辈分的道理。” 顾徐行摇着扇子,“讲辈分?在座各位谁有我大?我儿子现在是妖王了!”她推了推眼镜,得意道。 眼见着改口见长辈这一段越走越偏,钟翮将陆嘉遇揽在怀里对各位长辈道,“各位家主,我准备了些汤锅吃,已经热上了。你们先入席,容我们先去换下一衣裳,今夜各位都好好休息吧,想来爹爹您与老朋友也许多年都没见了。” 秦曳尘抚掌,“贤侄女真是会招待,你们去吧,我跟老陆他们先过去,”佛修笑得可亲,与陆汀州勾肩搭背,“快去快去。” 钟翮牵着陆嘉遇向后堂走去,陆嘉遇忽然笑了一下。钟翮低头,“怎么了?” 他回过身看向那一群混在一起的长辈,秦曳尘拽着端正的陆汀州喝酒。陈英将袖子拢在一起,与顾徐行攀谈着什么,陆眠风时不时劝一句。 “师尊,我忽然觉得我到家了。”他漂泊半生,在雪庐的日子黄粱一梦,在陆家的日子尴尬无依,如今外面天翻地覆,他却在一线天里找到了归处。 钟翮低头亲了亲他,“嗯,到家了。” “我以为……他们是被你胁迫来的。”陆嘉遇抬头看向钟翮,眼中笑意闪闪。 钟翮倒是真没想到这里,也跟着笑了,“我哪敢?”笑毕之后,她低声道,“顾徐行在我十五岁以后就看顾着我。” “我爹将钟家撑了起来,当年想要让众家围剿我的人不少呢?给了我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伸手擦了擦陆嘉遇眉间晕开的妆容,继续道,“虽说你爹爹不知道,但他确实将睢城的鬼阵压了二十年。” “我是祭品这件事他们应当都知道,有人想要我死一了百了,有人想要我活费尽心力。快五十年过去了,我白捡来的命,他们都在保护我。” 谈论着生死攸关的过往,钟翮脸上的神情却越发轻松,仿佛褪去了那一身黑袍,她便将肩上的担子短暂地丢了开了。 “鬼修里现在有很多曾经是上修界的弟子,同门见同门,就算道不同也杀不起来了。”钟翮牵着陆嘉遇一边走一边说。 “修道修道,修的到底是什么?便是秦家那样笃定的佛修也会改修红尘道,陆家那样严格律己,但成才的剑修依旧是那样少,”她说着似是调笑一般看向陆嘉遇,“便是你和父亲那样天资卓绝的人也都陷于心魔不可自拔。” 陆嘉遇握了握钟翮的手,听她絮絮叨叨,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副更大的图卷。他猛然间就明白了钟翮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她这么些年汲汲营营不仅仅是为了活下来。她在证道,只属于钟翮的道。 只看他神色,钟翮就知道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天光渐暗了下来,有夕阳照雪,窗棂被昏黄的太阳分割,光线落进钟翮的眼睛里。陆嘉遇头一次在那双总是阴沉的眼睛中看到了清澈的眼瞳,那是他盲了近十年的鬼眼——便是鬼眼,也有资格立在阳光下的。 余晖为钟翮镀上一层金身,她立在他身旁面容温和却坚定,“便是鬼主也能生人心,世间有阴阳,凡事有例外,那么谁说鬼修魔修之流便没有立足之地?” 她伸手将陆嘉遇的长发拢在耳后,“钟鸾当年把人骤然推到高处,可脚底下却没有台阶,她一死,自然是要摔下来的。” “嘉遇,我会给你一个新的未来。”她笑得如同少年一般意气风发,向陆嘉遇伸出了手。 阮青荇他们早就到了,正跟钟别意他们坐在一起吃汤锅,桌上有钟翮让人准备的雪花羊肉,还有些时令蔬菜。秦游坐在阮青荇一侧,那一日魔尊骤然出现将他当做人质掳走,虽说演技没什么信服度,但他还是感激的。况且在嘲天宫交流之后,他倒觉得这人心性赤诚,自然也就不怕了。 云楠也在受邀之列,他眉眼长开了,瞧着楚楚动人。这小医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陆知春,云家家主巴不得他嫁给陆家关门弟子,于是暗戳戳让他去找顾徐行。 他安静地如同一颗兰草,坐在陆知春身边,任谁也想不到他那点隐秘的心思。毕竟少年的喜欢容不得其他玷污,对于家主的期望,他只当听不见。 席上除了这些熟人意外,安秧由于顾徐行的安排坐在了小辈这一桌。他瞧着眼前的鸡飞狗跳十分头疼,完全变成应龙的小蛇按了按额角,偏头对坐在身边的温雅少女道,“雪衣,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抢,不抢怕是吃不到了。” 被叫做“雪衣”的少女反应有些迟钝,眉心一点红,像是落在雪地中的红梅一样清隽。她看向头疼的安秧,伸手摸了摸他小小的龙角,“阿秧不要生气,我不饿的。” 安秧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心疼道,“你把汤婆子给我抱好!” 少女吐了吐舌头,把悄悄踢开的汤婆子又捂进了怀中。 安秧鬓角生了一缕白发,他用自己的龙骨为秦雪衣重塑了身体,然后将残破的佛魂用龙魂养着。秦雪衣的魂魄太过残破,这些年钟翮与顾徐行想了许多办法,最后也只得了个不可知的未来。但自从将魂契结起来,安秧却像是看开了,哪怕他们不能共生,共死也不错。 只是秦雪衣重生之后很脆弱,记忆也很混乱,曾经安秧被她护着长大,如今终于反了过来,他却有甘之如饴。 钟翮牵着陆嘉遇出来的时候,长辈那一桌已经醉得七七八八了,陆汀州与秦曳尘两人一会儿对着哭。 秦曳尘拉着陆汀州的袖子擦鼻涕,“姐啊!!” 陆汀州拽着秦曳尘的头发,“眠风啊!娘对不起你啊!嘉遇跟我不亲啊!” “……”钟翮干脆拽着陆嘉遇去了另一桌。 阮青荇一早就看见了,挥了挥手,“钟姐姐!位置给你们两口子空好了,快来!” “雪衣可好些了?”钟翮看向蜷缩在安秧身边的少女道。 她被突然点了名,吓了一跳,然后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钟翮便知道这人又不记得她了,她点了点头,“我是钟翮,你以前认得我,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她下意识看向安秧,安秧点了点头,“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秦雪衣这才放下戒备来,她有些抱歉道,“总是容易忘记,对不起钟姑娘了。” 钟翮摆了摆手,“没事,我们可以每次再多认识一次。” 她一边与安秧寒暄,一边涮了肉片放在陆嘉遇碗里。他不插话,乖乖低头吃钟翮给他的食物,肉片涮地正好,肉嫩得入口即化。 阮青荇坐在一旁酸溜溜道,“钟姐姐第一次下筷子居然是为了给夫君夹菜。” 陆嘉遇呛了一下,耳朵尖开始变红。 钟翮浑不在意,往后靠去,“那是,不然你也成一次亲,我将我这小厨房都给你搬去。” 魔尊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感觉我这个身份只能是去正道抢亲,不配好好成亲。” 安秧无奈,“不是,阮阮,早让你少看点话本了。” 陆知春掩着鼻子咳了一声,“魔尊若是娶亲,我们陆家也回来送礼的,”她半真半假道,“我们尽量不喊打喊杀。” 钟别意接话,“我师叔不打我钟家就不打。” 一群人笑在一处。 饭吃过之后,几个小辈浑然甩开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吵嚷着要打牌,钟翮与安秧是个中老手,为了不欺负人就不参与了。秦雪衣不会玩,但是瞧着很有兴趣,就坐在一旁看。 钟翮让陆嘉遇坐在他怀中,方便她看着自家小夫君摸牌。只是陆嘉遇玩的也不多,连输三把之后气上心头。 阮青荇赢上兴致,看陆嘉遇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小羊羔。陆嘉遇气不过,转身看向钟翮,“师尊!我出什么?” 几人连忙嚷嚷不公平,钟翮却不在意,抱住了陆嘉遇的腰,“换个称呼我就帮你。” 大庭广众之下,谁都没想到鬼主会突然不要脸。陆嘉遇整个人都红了起来,但是面子跟赢牌比起来,还是后者更重要。他咬咬牙,低声道,“妻主……帮我。” 钟翮亲了亲他滚烫的脸,“好。” 陆知春、钟别意、阮青荇三人心里同时道:打牌怎么能带成亲了的人呢!失算了! 那一夜,陆嘉遇将三个人的零花钱赢得见了底。 ※※※※※※※※※※※※※※※※※※※※ 那个什么,大家应该能看出来小徒弟揣崽子了吧。就小鬼是能看出来的,所以:您好,我可以选您当我的papa吗? 第 86 章 他们能够休息的日子实在太短,便是鬼主娶亲,也只能厮守几日。 他们藏在一线天内修整了三天,少年心性有长辈的保护,便是外面如何天翻地覆也未曾消磨半点。 这样的日子是在第三日夜里结束的。 夜色深重时,鬼主的房门轻轻响了一声,钟翮披着外袍提着灯去见顾徐行。 彼时她正在与师寻雪下棋,两人都凝神在棋盘中的棋子上。钟翮没有出言打扰,只是提灯站在廊上等她们自己回过神来。 约莫着一炷香的时间,顾徐行才将棋子扔进了一旁的盒子里,偏头看向立在门外的钟翮,“阿翮?有事吗?” 这句话方出口,屋外传来一声巨响,三人脸色均是一变。一线天的雪夜骤然被一道刺目的亮光划破,漆黑的夜空中恒梗着一道苍白的闪电。但与平日不同的是,那道如同伤痕一般的景象并没有在巨响之后消失,而是停滞在了一线天之上。 钟翮放下手中的灯笼,身后鬼翼骤然露出本相。几声呼啸之后,她出现在了半空中。 苍穹之下,她展翅向上飞去,直到几乎伸手就能触摸到那一片闪电。钟翮这才看清楚,那道亮光根本不是什么闪电,而是炼狱的入口。阴惨的亮光在一片又一片浓稠的黑雾中翻滚涌现,夜幕如同被侵蚀的兽皮,露出血腥的伤口。 虚空之中,被炼狱完全吞噬的钟鸾站在屏障之外贪婪地看着钟翮,她已经没有半分自己的意识,眼中闪动着难以克制的欲望。 以一线天的屏障为界,他们两人相对竟如同照镜子一般。钟翮心里明白过来,炼狱从前与钟鸾做交易其实是想要皮囊,也不知道钟鸾的体质到底哪里特殊能得了炼狱的青眼。只是钟鸾并未束手就擒,她以死明志将自身一分为二。纵然封印破裂,炼狱之魂得以重见天日,要在人间行走仍旧要靠钟鸾的残魂。恶念到底不够完整,漂浮在半空中的皮囊承担不了炼狱之魂,恶魂将钟鸾的皮囊几乎撑破,她脸上青紫,血色斑驳,瞧着如同走尸。 那死物定定瞧着钟翮,又是哭又是笑,她状似疯魔,喃喃道,“长明……长明……” 像是爱人之间的低语,也像是血仇之间的咒骂。 但钟鸾只出现了片刻,不久便随着炼狱入口的消失隐没了。但钟翮看得清楚,那道闪电不是消失了,而是短暂沉眠于粘稠的黑云里。 一线天中站满了被异变惊动的弟子,包括陆嘉遇。 钟翮收起羽翼回到了地面,先将睡得迷迷糊糊的陆嘉遇抱了起来。鬼主毫不避讳,单手将人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就向屋内走去,“怎么不穿袜子。” 陆嘉遇被她这个动作闹醒了,“我听到雷声了,方才那是什么?” 钟翮神色不见轻松,“炼狱追过来了,你先睡着,天还没亮,我去寻顾徐行说些事情,别等我。” 还没起身钟翮却被人抓住了袖子,陆嘉遇对钟翮对视一眼,“我跟你一道去。” 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太过用力,钟翮没有拒绝,她反手将人拉了起来,“好。” 顾徐行将她眼睛上的单片眼镜卸了下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她看向牵着陆嘉遇向他们走来的钟翮开口道,“炼狱追来了。” 钟翮隔着一道夜风看向顾徐行,她还未开口,西绝却先有了预感,盘旋了千百年没有回音的飞鸥终于回了岸。 “徐行,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顾徐行仰头看向漆黑的天幕,“这是那个坏消息吗?” 出乎意料的,钟翮摇了摇头,“那是关于我的事情,我要说的只与你有关系。” 顾徐行沉默了片刻,“说说看吧,好消息是什么?” 她向来是这样,西绝其人一生运气都很好,她曾经庇护着应龙长大,更是在叛出医谷之后毫发无伤。顾徐行的生命里,只有好消息是重要的,至于其他,忍忍便过去了。 钟翮脸上没有喜色,“步非烟我找到了。” 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除了一动不动的顾徐行。她微微垂了头,刘海散下来,遮住了顾徐行的眼睛。 “那坏消息呢?” 钟翮走近了些,“她魂体大概是有些弱,这两年才投胎,我观魂引,应当是降生在禹门。” 禹门不知道戳了顾徐行的什么痛处,钟翮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脸上当时血色尽褪。向来从容倜傥的西绝竟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师寻雪上前两步将顾徐行扶住。 顾徐行神色竟有些自苦,她搭在师寻雪身上的手掌都有些颤抖。她始终一言未发,眼中却已经恍惚,顾徐行低头看向自己白净修长的十指,仿佛那上面沾着看不见的鲜血。 钟翮几步上前将顾徐行拽住,“徐行……徐行?” 钟翮喊了几声才喊回来顾徐行的神志,她恍恍惚惚将目光勉强对焦在钟翮脸上,看着钟翮口中一开一合说着什么。 “顾徐行,这极有可能是炼狱的诱饵,他要骗你我出去。”顾徐行如遭重击,一时间往地上滑竟是拽都拽不住,钟翮拍了拍她的脸,“徐行,你听我说,我们得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徐行看向钟翮。 “不要做交易,不要跟炼狱做交易。” 她怔怔地看了钟翮一会儿,开口有细细的血线顺着嘴角落下。她的声音太轻,钟翮甚至都有些听不清。 “何薄于她。” 顾徐行推开了师寻雪和钟翮,手中折扇一展,一道青烟似的消失在了原地。 师寻雪抬头看向钟翮,“步非烟是?” 钟翮苦笑,“师姐,你记不记得禹门?” 陆嘉遇站在一侧开了口,“那好像是前辈叛逃的地方?” 师寻雪皱了一下眉,钟翮肯定了她的猜想,“步非烟就是顾徐行那个早夭的徒弟。” “师姐,我也要去禹门一趟,顾徐行一个人我不放心。”她转头看向师寻雪,“一线天撑不了多久,还请师姐与家主说一声,外面被炼狱里的东西搅得天翻地覆,带上云谷那群医修 ,去人间帮他们撑一撑。” 师寻雪点了点头,她温声道,“你此去凶险,万万保重。” 钟翮笑了一下,“那是自然,师姐若是尚有余力,便将阿鹤带上吧,他曾被炼狱之魂寄居,对那东西敏感得很。” “那嘉遇呢?”师寻雪看向陆嘉遇。 陆嘉遇握紧了与钟翮牵着的手,“我与师尊一道去,踏雪君不必担心我们。” ※※※※※※※※※※※※※※※※※※※※ 顾徐行这个故事,应该算是he了,惨就惨在上辈子。 这两天有点事情,所以更新的时间不太确定,大家可以囤一囤。 第 87 章 风水轮流转,一线天、嘲天宫与敦煌这三个曾经被遗弃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最后的桃花源,但很快就不是了。 事态刻不容缓,陆嘉遇召出断羽立在剑身之上悬停在半空之中。钟翮正与几位家主交代事情,他不便开口打断,于是就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等钟翮。 钟翮与诸位长辈商讨结束之后转身就瞧见自家小夫君百无聊赖站在剑上,他这么些年情绪不外露已经成了习惯。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似乎只有在对着她的时候才外露。陆嘉遇不知道,在看见自己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都会亮一下。 像是期待了许久,却仍旧不敢开口要的礼物。 陆嘉遇见钟翮向他走来,拍了拍自己的断羽剑,“师尊,我们御剑过去吧。” 钟翮低低笑了一声,“好。”小孩炫耀的样子藏都藏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来年少时最初学剑的旧事,恐高的少年如今也成了个中老手。 钟翮脚下一点便落在了陆嘉遇身后,他感觉到一双手覆在了他的腰上,还未反应一道黑影便骤然出现。 钟翮的羽翼在身后展开,将两人裹在了中间。 隐秘的黑色几乎将这一小片天地隔绝,就连钟翮落在他耳侧的呼吸声都放大了些。陆嘉遇心中绮念翻涌,喉头在黑暗中滑动了一下。他转移注意力一般催着剑不要命似的窜上半空,饶是如此大的动静钟翮也没什么反应,她脚下像是生了根,羽翼笼罩间,将狂风都隔绝在外。 “嗯,进步了许多。”钟翮带着笑意的声音贴着陆嘉遇的耳根传来,激地陆嘉遇一个颤抖。 随之而来的便是剑身一个趔趄,钟翮稳住剑身忍着笑道,“怎么这么不经夸?” 陆嘉遇一时间卡了壳,半天没说出话来,随即耳廓便传来一个蜻蜓点水般湿润的触感。 “给你的奖励,想亲我回过头来就可以了,不要忍。”钟翮伸手刮了刮他的下巴。 话音未落,陆嘉遇像是忍无可忍一般转过身来抱住了钟翮。 力气大得钟翮差点没接住,她将人搂稳,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道,“小仙君御剑这么鲁莽的吗?” 陆嘉遇磨了磨牙,“鬼主的脸皮果然不同于常人……”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陆嘉遇忽然被一钟翮按进了怀里。周围拢在一起的羽翼骤然收紧,方才虚虚漏进来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羽翼遮挡在外。 陆嘉遇刚想问怎么了就听见钟翮对他传音道,“别说话,有东西。” 他被钟翮严严实实圈在怀中,因此看不到周遭变化,也看不到钟翮骤然收起的笑意。 断羽剑来历不明,但这些年与陆嘉遇相处地很好。半空中黑云压顶,阳光如同被污染一般变得浑浊不堪,细长的剑身上载着一个漆黑的茧从密密麻麻的人影中的缝隙游过去。 无数死魂聚集在钟翮周遭,密密麻麻,从高空俯视竟如同河流一般。他们没有记忆,没有鬼气,甚至连魂核都没有。像是空气中无知无觉的微尘一般,一同向一个未知的地方走去。 钟翮催了剑向下飞去,小心翼翼避开这一群诡异的死灵。 只看这些死灵的样貌衣着,不是新魂,倒像是百年前的旧魂。只是他们不是应当早就去投胎了吗? 钟翮心皱了皱眉,心中一动,抬头看向伫立在面前的城门。城门外荒草丛生,“禹门”两字腐朽而斑斓。 死灵们似乎下意识还是想回家的,他们困惑于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游荡,更不明白城门为什么大白天就关了。 一群几乎能够毁天灭地的死灵就这么被一层薄薄的城门挡在了门外。 钟翮收起周身气势,将陆嘉遇的生气也藏了起来。 若是这里是禹门,那么顾徐行就应当在里面。 正想着,一道低沉的声音便从城门之内传来。一阵烟尘过后,大门缓缓地开了。 城内骸骨堆成了山,腐臭的死气扑面而来,无数怨灵的叫喊将钟翮吵得脑袋嗡鸣。 顾徐行就站在尸山中央,衣衫整洁,手中一柄古铜色的匕首。她谈不上多狼狈,双眼却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那句进来是对钟翮他们说的,城门周围被顾徐行布了阵,门外拥挤的死魂们半步都进不来。 顾徐行擦了擦匕首,看向钟翮,“步非烟在什么地方?” 钟翮觉着不对,伸手将想要回答的陆嘉遇拉住,“等一等。” 果然,顾徐行对着虚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主城内走去。她身后的的景象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扭曲,她整个人的身影一寸一寸如同被吞如泥淖中一般消失在了空气中。 周遭的尸山在这一刻骤然消失,城门外的死灵也跟着消失在了空中,一切变故,无迹可寻。 四周人生渐渐鼎沸,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从主城中传出来。 城门仍旧是紧闭的,但城内停着车马,门口靠着打盹的守门人。时空如同被轮转,死者复生。 陆嘉遇看向钟翮,“师尊,这是魇阵吗?” 钟翮没有回答,周围的时间流速与他们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她看见一个人生老病死,一场瘟疫席卷了禹门。 然后她看到了带着一群医修前来救人的顾徐行。 这一刻的景象,是顾徐行叛出医谷之前。 钟翮望着面前的变幻的景象动了动嘴唇,“太狠了,这是不复。” 陆嘉遇没听过这个阵的名字,他戒备地将断羽收在身前,“这个阵,我怎么没听过?” 钟翮深吸了一口气,偏头看向陆嘉遇,“因为那不是阵,”她看向陆嘉遇的眼睛,“那是一个诅咒。” 不复,万劫不复的不复。魇阵是将人困在最恐惧的记忆里,但找对了门路破阵不是什么难事。但不复不一样,不复是以施咒者的性命为引,将目标困在他们最痛苦的时刻。只要施咒者活着,那诅咒就不会停止。而且这样的循环是没有尽头的,被困在其中的人们只能在一遍又一遍的循环中痛不欲生,就算自杀也不能解脱,因为诅咒是打在灵魂上的,它将追随被施咒者永生永世。 钟翮仰头看向来来往往的人群,“你知道顾徐行是怎么叛出医谷的吗?” 她神情有些复杂,“因为她屠了禹门满城的人,据说那一日流血漂橹,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这个诅咒的气息是顾徐行自己的……” 陆嘉遇不可置信,“所以,顾前辈被困在了……自己的诅咒里。” 钟翮点了点头。 ※※※※※※※※※※※※※※※※※※※※ 老顾是个狠人。 第 88 章 大初十三年,禹门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得了瘟疫的人前十五天没有任何症状,之后开始出现持续的咳嗽、低热,紧接着病人就会卧床不起全身溃烂,最后化成一滩血水痛苦地死在床上。 谁也不知道第一个得病的人是谁,等到医谷接到求援之后,疫情已经控制不住了。云家所有的内外门弟子,凡是拿过草药的都被派上了阵。 顾徐行那是位列医谷四绝之首,她在那场浩劫中被直接请去了发源地禹门。 禹门已经被整个封闭了,顾徐行他们来的时候正在城外。城内的生气被灰色的病气所掩盖,顾徐行抬手示意弟子们停下。 她眯了眯眼,凝神感知了片刻,转过头来对身后跟着的六个弟子道,“你们平日跟在家主身边,我管不着你们,但是进去了万事听我指挥,不要轻举妄动。”她神色间似乎有些不耐烦。 陆嘉遇与钟翮就站在这群人面前,他瞧着这群人悄悄对钟翮道,“陆前辈不喜欢这些弟子,她年轻的时候脾气这样暴躁吗?” 钟翮偏头笑了一下,“你觉得顾徐行脾气好?” 陆嘉遇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她瞧着很和善。” “她那是护短,但话说回来这群弟子也让人喜欢不起来。”钟翮伸手刮了一下陆嘉遇的鼻梁,“这一任云家家主最是无能软弱,她知道自己教不出来堪当大任的弟子,却又忌惮顾徐行的资历,于是她用安秧为理由不让顾徐行收徒弟。” 陆嘉遇脸色一黑,“什么?那她让自己的弟子跟着顾徐行岂不是占便宜?” 钟翮点了点头,“但顾徐行不收徒弟这事儿也是顺水推舟,她不想被塞名门之后,”说到这里,钟翮的神色忽然又一丝复杂。 陆嘉遇还没想明白,就见顾徐行想要揉一揉眉心的手被一个少女握住了。 云家已故的北绝原名叫做北境,他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这人以男子之身位列四绝之一已经是万分不易,只是他素来特立独行,故此交好的人也不多。他前脚说想要个孩子,后脚便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对于孩子的母亲是谁他闭口不提,气得云家家主跳脚。 顾徐行算是与他还能说上两句话,彼时北境摸着自己九个月大的肚子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见顾徐行过来才像一只猫一样睁开了懒散的眼睛,“顾师姐来了,喝茶吗?” “孩子怎么样?”顾徐行甩袖坐在他对面。 北境伸手戳了一下肚皮上鼓起来的一个小包,然后叹了口气,“胎动地太厉害了,总觉得这小东西要出来了。” 他的面容其实是更偏女相的,侧脸棱角分明,身姿也比寻常男子更修长些。他懒懒散散靠在软软的坐垫上,日光如瀑,为他鸦羽般的睫毛镀上一层金光,仙人之姿。 顾徐行不知怎么觉得有些不安,眼皮一跳,忍不住嘱咐了一句,“你没人帮衬,自己小心些。” 北境抬头对着顾徐行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男人还会怀孕,不过也不算坏事。”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 顾徐行没听清楚,“什么?” 北境将目光从自己的肚子上移开,“没什么,我听到了。” 大概是腰有些疼,北境有些不舒服,他撑着腰换了个方向,看向一片葱绿的树林。他撑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师姐,我想跟你说个秘密。” 顾徐行随他的目光向远处看去,山上起大雾,将那一片绿染成深深浅浅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听见北境喃喃道,“我本不该生在这个世界的,师姐……我的时间快要到了。” 顾徐行拍了一下他,“瞎说什么。” 北境笑了一下,也不在意顾徐行的态度,他眨了眨,“师姐,你要是再温柔点我会很喜欢你的。”他大笑着躲开了顾徐行的第二掌。 “师姐,天地是有自己的平衡的,人贪心不足,要站在高处,但高处到底是什么。”他讳莫如深,不肯再细说下去。转身背对着顾徐行示意她抓紧走,临走前顾徐行回头看了一眼北境的背影,他卧在席上如一山峦,却与这满天云雾格格不入。 顾徐行的预感向来很准,她那位遗世独立的师弟在第二个月难产而亡,只留下了一个小哑巴女儿。 顾徐行离开第二日就闭了关,再出来已经是五年之后了。她谷中没有弟子也没有侍人,因此她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小师弟死讯的人。 医谷四绝又去了一个,东绝因为天劫走得早,南绝是个药罐子也没撑过化神期。如今最后一个小师弟也去了,西绝只剩下了西绝。 顾徐行走到早已空寂的北绝住处,里面蜷缩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她不会说话,也没有名字。见到顾徐行的时候,她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皱了皱鼻子,然后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 顾徐行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那双沾染着灰尘的小手颤颤巍巍抓住了顾徐行的十指。 她僵硬了一瞬,半晌却被小师弟气笑了,她与小孩一接触就发现这孩子身上有她的气息,定然是北境生下她之后种的,他笃定她不忍心。 医谷所有人看见那个见人就咬的小孩,安安稳稳被顾徐行带回去了。 她不知道北境的本名,更不知道该让这孩子姓什么。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名字,就叫她步非烟。 步非烟从此便跟着顾徐行了。 与西绝不一样,这个哑巴小姑娘的脾气倒是意外地好,谁呛她两句也不生气,就只笑眯眯地比划着说师姐对不起。 顾徐行带着一份亏欠将步非烟养大,十五岁的时候,她怕师尊与嫡系的师姐们处不好,于是跟着来了。 她像个雪白的小羊羔,将顾徐行的怒气轻易的抹去。 小姑娘笑起来脸边有两个梨涡,落在嘴角。顾徐行气没地方撒,只能拧了一下小孩的脸。然后对那几个弟子道,“戴上面纱再进去。” 说着,顾徐行手中一动,出现了一片雪白的纱,她亲手给步非烟戴上,低声嘱咐,“你离那些病人远点听明白没?没事儿你就待在房子里谁也别见,那些师姐们不洗手就别让她们捏你的脸,听明白了吗?” 顾徐行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步非烟半点不耐烦都没有,笑眯眯听师尊说完,然后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我听明白啦。 顾徐行总觉得她跟五岁的时候没有区别,步非烟像是天生下来就没有怀疑那根筋,别人说什么都信,看到人受伤就会无声无息掉眼泪。 就像是她生身父亲的补全,步非烟是北境留下来的唯一宝贝,漂亮,温柔却易碎。 顾徐行总放心不下她,她跟养小蛇不一样,她是个人。 西绝的忧心忡忡被步非烟看在眼里。 但禹门还是要进的,里面与他们想的一样,人们东倒西歪,尸体就躺在地上也没人收敛。不少人是在咳嗽之后因为恐惧而自杀的,有人故意向路人吐口水。 顾徐行将弟子们护在身后,半点污秽也没有沾染。 禹门城中央原本是一座巨大的灵母像,如今却在混乱中被人砸得稀碎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原先神像中用来支撑的十字架孤孤零零站立在中央。 “安静些。”顾徐行飞身上了屋檐,将声音用灵力放大。 那些混乱的病人被灵压震慑,停在了原地。 “我们是云家的医修,不想死就排好队,死了的拖走焚烧,病中的都集中到城隍庙来,剩下还没开始咳嗽的,都回家去,不要见人。” 顾徐行发火的时候,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些人被灵力一吓短暂地清醒了过来。嫡系弟子们个个衣冠整洁气势非凡,他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当即就要抓那些弟子的衣袖。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就被一阵气流撞开了。 顾徐行阴森森的声音传来,“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 步非烟的爹,是个穿越者。 第 89 章 时间流速落在钟翮和陆嘉遇眼里是很快的,转头便是一个朝暮。 瘟疫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顾徐行在城外布阵,将疫气锁在了阵中。嫡系弟子们被顾徐行安排去发些药粥,死马当活马医,先试试看。 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将面纱戴好了,不要托大。临走去布阵之前她还追加了一句,“让步非烟别跟着你们出去,让她好好呆在房间。” 几位弟子不敢顶撞,点头称是。 这几位弟子的年纪比步非烟大,年长些的已经有三十岁了。大师姐的名字叫做云翳,是云家家主的首席弟子,称不上声名在外,但常年跟着掌门出入在重大场合,也算是年轻一辈里脸熟的一位了。 云初则是她亲妹,年纪小点性子有些被宠坏了,不太服管教。云岑云深则是云家长老坐下的两脉首席弟子。 也难怪顾徐行最初那样生气,这么一摊子人真是忙也帮不上,还不能随便使唤。她干脆给这些小辈派了些不痛不痒的活,然后自己去查瘟疫了。 西绝的嫌弃她们不是看不出来,年纪小的几位还有些不忿,但云翳却深知这人她们开罪不起。瞪了几个不懂事的师妹一眼,然后主动走向放着药材的屋子。 只是几人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了中药的味道,云翳心中一惊大步上前,将房门打开。步非烟正在里面点火熬药,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甚至还抖了一下。 “师弟……不不不,师妹对不起……”饶是云翳看了一路的步非烟也还是会将人的性别弄错。 步非烟也不生气,反应过来比划道:师姐,我把药先熬了,然后我们就能快点去发药了。 对面几人没学过手语,看得有些磕磕绊绊,但是还是弄懂了大概的意思。 云初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有点醋溜溜道,“去什么啊,前辈才嘱咐了不让我们带你出去,你这个样子,出去风一吹就倒了。” 见他们如此神态,步非烟就明白了过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别听我师父的话,她总是这样,我们不告诉她就行了。 云深话少,走上前来接过步非烟手里的药,转身分次将药倒进纸杯中,“那我们就快点吧。” 云家人的到来像是给了病人们希望,来领药的人排成长队。能走动的搀扶着不能走动的,他们热切的看着面前那一小杯漆黑的液体,在领到之后便一饮而尽。 人群中央一个脸色青黑的男子抬头看了一眼面前发药的白衣弟子,他状似无意碰了一下身边的女子,“你说,那几个修仙的人会不会得病啊,万一没给咱们治好,他们也折在这里了怎么办,真有这么好心?” 那女子病得不轻,甚至有些形销骨立,她的胸腔像一个腐朽的风箱,每说一句都要发出不堪重负的震动,她唾了一口,“死马当活马医呢?要是能救禹城,我管他们叫娘。” 眼见着就排到了跟前,女人领完药顾不得滚烫便一饮而尽,喝完一边哆嗦一边念,“烫一烫,祛病消灾,万事平安。” 面色阴沉的男子正对上步非烟,他接过药站在一边,像是个求救心切的男子一般与步非烟絮絮叨叨。只是步非烟不能说话,无法回答便尴尬了许多,但那男子显然不是很介意。 男子看了她一眼,“仙君长得真好看,若是平日里你来禹门,不少大官怕是想要把儿子聘给你呢,只是你们为什么要戴面纱啊。” 步非烟手中一抖,药汁就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出了一片红。 男人很抱歉,抓住他的手作势要吹。步非烟一惊,下意识便挣扎了一下,但那人的手劲儿却意外地大,她竟没能第一时间挣脱。 “哎呀,冒犯仙君了!”男子一边道歉然后松开了手。 步非烟手上留下了几个通红的指印,云翳见这边吵吵嚷嚷便走了过来,她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对那人道,“您领过药了吗?领过了不要妨碍,回家去吧。” 似乎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男子畏畏缩缩就贴着墙消失在了人群里。 云翳转过脸来看向步非烟,“没事吧师妹。” 步非烟摇了摇头:没事师姐,就是有个看起来很害怕的男子罢了,你快去忙。 云深那边忙得脱不开手,对着云翳喊师姐。她不能久留,于是嘱咐了一句,“你修为低,自己小心些。” 步非烟又笑了,顶着两个梨涡对着师姐点了点头。 一直沉默着的钟翮忽然开口道,“那个人不对。” 陆嘉遇看向那个即将消失在小巷中的人,两人对视一眼决定跟上去看看。 那个男子在避开人群之后便直起了身子,他周身的阴寒之气骤然铺开,明明是同样一张布满污渍的脸,此时瞧着却让人不寒而栗。 那人伸手贴着墙,一道水渍便顺着他的指缝出现。男子脸上的黑气愈发重了些,但却没了方才的病态,甚至心情还很好。 “二位有什么可惊讶的呢?不过是我的一个皮囊而已,比你们早生几年。”他回过头看向出现在身后的钟翮和陆嘉遇,眼中满是兴致盎然。 “这是顾徐行的万劫不复,来到了这里,就要遵守规则,我要你不急于这一时……”他伸手点了点钟翮,然后笑得更加恶意,“既然来了,那就好好看着吧……祝鬼主与仙君,看得愉快。” 陆嘉遇似乎忍无可忍,想要上前一步,只是脚步还没落下,小巷便如同被撕裂重新排布,两人眼前一花便又回到了主城。 钟翮拽住陆嘉遇,“别急,架以后再打,至少我们现在确定了,这场瘟疫是炼狱带来的。” 炼狱不只有一个皮囊,它曾经借用各种一次性的尸身不止一次地为祸人间。那些皮囊能够在诅咒与时空中随意穿梭,钟翮皱了皱眉。 而方才那一转,竟已经是五天后了。陆嘉遇按下怒气,与钟翮继续看下去。 情况并没有好转,越来越多健康的人开始倒下,仅仅五天,瘟疫如同进化一般,发病的人数越来越多,至今仍旧无一痊愈,而最开始的那一批病人,几乎已经死绝。 那一日形销骨立的女人开始呕血,到了平日里领药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精神好了些,走向云岑的方向。 她的很瘦,眼睛都陷进眼眶里,眉骨直愣愣的凸出来,撑着一张枯瘦的人皮,她的神情很可怕。云岑话不多,人还有些腼腆,将药碗递了过去。 一双枯瘦的手闪电一般抓住了她的手腕,没人知道这么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会这样迅速敏捷,尖利的指甲在云岑的手腕上留下了三道伤痕。 “这药!没用……我病得更快了”她状似疯癫,紧紧攥住云岑的手,“你们是不是来杀人灭口的!那个仙师在外面布阵我都看见了,你们是不是想让我们都病死在这里!” “你们好歹毒!” 云家的医修哪被凡人这么骂过,云岑斯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 她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人在她眼前炸成了一滩血水。 她浑身上下无一幸免于难,不等说话,整个人就被拽开。 她惶惶然抬头,是顾徐行回来了。 西绝脸色难看至极,“快回去洗澡,你与师姐们分开住,这几日万万不能接触。” 疫气太重,她布阵回来了晚些,本想着这么一群老弱病残不会怎样,结果阴沟里翻了船。 这场疫情不简单,无可寻觅的起源与扩散的速度都昭示着什么。 但顾徐行来晚了,云岑当夜便发起了烧来。 瘟疫似乎变得更厉害了,三日过去,云岑坐都坐不起来,而隔着窗户给她送饭的云深开始咳嗽。 瘟疫似乎有意对云家下手,来的四个嫡系弟子全部倒了下来。 步非烟看着师姐们的生气一天又一天萎靡下去,急得头上冒火。 整个城陷入死地,步非烟与顾徐行是最后的两个幸存者。 第 90 章 第四天瘟鬼开始出现,他们穿着漆黑的外袍,手中拿着旗帜一般的镰刀,将病死的新魂像牧羊一样赶去城西。 他们不是冥府阴差,更像是巨大蚁巢中的工蜂,他们面无表情,身上泛着腥臭阴暗的气息,比顾徐行见过的任何一种恶鬼都要令人感到恶心。 最初瘟鬼只有顾徐行能看到,他们与她擦肩而过,并不招惹,就像是看不见一般。 顾徐行没做什么,她没空管这些瘟鬼,光是为了保住那几个嫡出弟子的性命,她已经足够焦头烂额。 第四日夜里,城中忽然一声巨响,顾徐行翻身而起,捂住了卧在她身侧的小徒弟的耳朵。 外面没有灯火也没有叫喊声,寂静地像是死地。顾徐行皱了皱眉,将房中的灯点上,低声对步非烟道,“你继续睡,师父去看看,在我回来之前,你别出这个门。” 步非烟听得懵懵懂懂,拽了拽顾徐行的衣角,示意她知道了,然后比划了个注意安全的手势。 小孩还没睡醒,躺在床上像个皮毛柔软的小动物。她勾了勾嘴角心头大石却没有减轻半分。 连着三日顾徐行都没怎么休息了,虽说到了她这个修为,吃饭睡觉都成了仪式,但内府中灵力一刻不停的流转溢散,便是神也会疲惫。 她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城中央一个活人都没有,那残破的灵母相行将就木,面容慈悲的头颅躺在一片污泥中,颈部断差参差不齐,有污水从其中流过,像是血。 四周站着无数的瘟鬼,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黑漆漆的,手中镰刀垂在脚边,这群不速之客仰头看向灵母相似乎在做一个过程冗长的朝拜仪式。 顾徐行没了耐性,单手掐诀,一道雪白的焰火在她右手上燃烧了起来,“你们是谁?” 这次所有瘟鬼却不再无视她,纷纷回过头转身立起镰刀来。密密麻麻的回答在夜色中涌动。 “我们来自炼狱,我们拿走人间,过去暗无天日,明朝同归天地。” 顾徐行眉心出现一道火焰的痕迹——她将本命焰火点燃,邪魔不得近身。 镰刀向前,瘟鬼如同河水。漆黑无光的夜色中,顾徐行迎风执炬,逆着暗流而上。密密麻麻的瘟鬼如同虱子一般一个又一个首尾相接,向顾徐行扑了过去。 下一刻,一阵窸窣声过后,她面前又空无一人。 灵母的头颅躺在黑暗中,眼角流下两道血污。 顾徐行回屋的时候,一只瘟鬼正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得撞向一道光墙。步非烟白着一张脸,单手不停地画阵,用孱弱的身体挡在四个师姐面前。 瘟鬼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向顾徐行一拜,“愿夫人早归来兮——” 他的声音像是一个人,又像是无数人叠在一起。 在顾徐行动手之前,他自行消失了。 顾徐行看向脸色煞白的步非烟,悬在颈上的利剑终于掉了下来。瘟鬼现在也可以被步非烟看到了,她的小徒弟僵硬了一会儿,然后冲了过来抱住顾徐行哆嗦不止。 年幼时的记忆是很难被替代淘洗的,那些好的坏的记忆,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中。步非烟怕黑,她从未说过,但顾徐行就是知道,每一夜她都会将一盏温和的灯放在步非烟床头。 顾徐行拢住步非烟瑟瑟发抖的肩膀,“师父会保护你……一定会的。” 房中传来剧烈的咳嗽,云岑忽然呕出一口血来,见顾徐行进来了,接连几日不清醒的人似乎被闪电击中了。她眨了眨眼涌出泪来,她向顾徐行伸出手,“师叔……师叔,救我。” 但这次那双手没有再落空,顾徐行握住她的手,一道命符出现她的手背上,顾徐行借了命给她。 “我会的……”顾徐行伸手为她擦了擦云岑额头上的汗。 每一个地方都有城隍,天地灵气自然孕育生长出一方神明。他们护佑人间气运,保佑风调雨顺。 属于禹门的灵母神已经泯灭,她的神像中再无半点神格。 瘟鬼来自炼狱,他们想要她。顾徐行背后徒然生冷,炼狱啊……六百年前生灵涂炭的元凶。 火光电石之间,顾徐行忽然就明白了,这场瘟疫除了带走死魂之外,为的就是要将她引出来。 她的目光扫过四个形容枯槁的孩子,随后停在了步非烟身上。 他们是被她连累了。 顾徐行站起身来,伸手按了按步非烟的脑袋。 “师父要出城两天,你好好守着师姐们。” 她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人却坦然了下来。 门外果然站满了瘟鬼,顾徐行站在门口,背对着步非烟,“带路吧。” 能看到瘟鬼的人,只剩下步非烟一个人。 日出之时,第一个发现灵母像的人用嚎哭将奄奄一息的城叫醒了。 他们惊慌失措,嚎啕大哭,甚至还有病人撞柱而亡。恐慌原来是比瘟疫更可怕的东西,那天的阳光很温和,照在人身上却冷得像铁。 来布药的人只剩下了步非烟,她捧着盛好的药碗走向绝望的人群。 似乎这群人因为他的到来而短暂的忘记了灵母像倒塌的恐慌,而寂静只有一瞬,很快这些人脸上出现了更深的惊恐。 瘟鬼连成一片跟在她身后,像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她是来救这些人的命的,但她在那些人眼里却更像死神。 有孩子看着她嚎啕大哭,有老人将狗血向她徒劳无功地泼了过去。 她一动不动,瘟鬼也一动不动。腥臭的狗血淋了步非烟一身一头,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手上比划得眼花缭乱却没人能看懂。 她要是能开口就好了,可惜这扇门早早得被上天关上。 除了寸步不让,她什么都做不了。 炼狱化成的男子又出现了,他瞧着比之前瘦了更多,颧骨因为瘦弱而凸起,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道,“你说实话,你们是不是来屠城的?” 更多的人加入了质问,你们云家是不是打算牺牲我们了? 步非烟几乎被这些密不透风的话语淹死。身后站着的瘟鬼对这一群绵羊一般的人虎视眈眈,师父……师父也不在身后。 你们是不是打算将我们困死,然后就不会再传染了? 那些质问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问,这病是不是你们放出来的!这是用我们试药啊!那人坐在地上开始绝望大哭。 步非烟不能说话,她被绝望的人群逼进了墙角。 最先开口的瘦弱的男子上前抢过她手中的药碗高高举起,他已经被瘟疫折磨地神情恍惚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证明给我们看啊!若是我喝了你们的药痊愈了,你就不用证明了,仙君,你不是云家的弟子吗?你们不是医者仁心,救苦度厄吗?你救我啊!” 步非烟几乎被推得靠在了墙上,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家训是这样让人窒息的东西。 医者仁心,救苦度厄八个字如同藤蔓一般将她的胸腔缠住。 她看着那双绝望的眼睛忽然察觉出不对来,命运如洪钟一般响起,那人将药一饮而尽。 他对着步非烟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意,他的生命走到了结尾,整个人像是融化一般瘫软了下来,当着步非烟的面成了一滩血水。 最后只留下一颗森森的眼珠子,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站在身后饥饿的瘟鬼们动了,他们将那个残魂拘走。在众目睽睽中。 是的,从这一刻开始,所有人都能够看到瘟鬼了。 站在最中央的步非烟像个领头的傀儡,她引狼入室将恶魔放了出来。 稀薄的信任消失得无影无踪。 愤怒先一步压过了恐惧,人们将药坛打翻,将步非烟打了个半死,曾经从她手里接过药碗的拳头雨点一般落在她身上。 顾徐行的阵挡的是瘟鬼恶魔,但要进来的是人。 云家的弟子被从病榻上拉起来,然后丢进了漆黑的屋子里。 师姐们的咳嗽声混成一片,步非烟蜷缩成一团,试图用自己的双臂抵抗四周的黑暗。 她太安静,所以没人发现她的恐惧。 这一切,顾徐行都不知道。 炼狱的大封还没解开,他们的踪迹有迹可循。但这点微末的印迹,更像是一个陷阱,顾徐行与炼狱缠斗,被困在了城郊。 她疲惫地想,这样也好,正好给步非烟他们争取下来治疗瘟疫的时间,她从不低估自己,她能够拖住炼狱至少七天。 但瘟疫本来就该痊愈了,不是吗? 瘟鬼站在了灵母相的位置上,像一尊伪神,皮囊开口,“来做个交易吧,用健康的血肉来换吧,来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黑暗中,一只瘟鬼站在了步非烟面前,他手掌中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血淋淋勉力支撑的顾徐行。 “来做个交易吧,用你,来换你师尊活下来的机会。” 第 91 章 瘟鬼手中的镜子在暗夜中成了唯一的光源,将步非烟的脸照得苍白。能看见的人不只是步非烟,四个师姐也看见了。 咳嗽的声音都寂静下来,瘟鬼不着急,他耐心地等着步非烟做决定,云岑她们也在等。 步非烟盯着镜子中满身血迹的人万分专注,像是怕漏看一刻顾徐行就不动了似的。 寂静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团看不清的雾气棉花一般将空间侵占,云岑岌岌可危的内府如同被人攥住。 片刻过去,步非烟抬起脸看向瘟鬼摇了摇头。 不。 瘟鬼脸上势在必得的喜悦出现了裂缝,“你确定吗?” 随着这句话,镜子中顾徐行身上的血色又浓重了一层。 步非烟轻轻一颤,咬着牙又摇了摇头。 不。 瘟鬼脸上的笑全然收了起来,“仙君真是铁石心肠,不顾你师父,更不顾这城里这么多条人命,也不顾你这些师姐的命。” 他的声音平淡至极却又充满蛊惑。 “可以了。”云翳出言打断,抬眼看向瘟鬼,“我来,用我的命换前辈的命。” 步非烟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她猛地站了起来,挡在了云翳身前,然后用力比划着,不要。 云翳其实对这个乖巧的师妹很有好感,她以为步非烟是害怕。云翳伸手摸了摸步非烟的头顶,“没事,师妹你记着,我们云家人是为了济世而生的,殉道不算什么。” 可步非烟却更加激动了,她急得开口张合,却没有半点声音,手中比划都有了虚影,可是云翳他们看不明白。 步非烟急得几乎眼中冒火。 顾徐行精彩绝艳,唯独对徒弟心软,她只想着让步非烟好好长大,功成名就不必挂怀。术法修为步非烟平平常常,顾徐行也不介意,毕竟她觉着自己的命还长,让步非烟横着在人间走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只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那就是这孩子性情有些执拗,容易为世情所累。按理来讲她这样的性子应当是云家主最喜欢的,她会是乱世中合格的医修,以身饲虎永垂不朽的那种。 但顾徐行不愿意。 顾徐行从小对步非烟耳提面命,步非烟不负所望,记得很清楚。 不要为了任何一个人牺牲自己,哪怕是师父。 步非烟的脑袋里空空荡荡,只装得下顾徐行一个人,剩下的人情世故都不在她能够思考的范围内。 师父不让她做是因为师父不需要依靠他人的牺牲来苟延残喘,这样轻易的因为威胁而屈膝妥协有辱顾徐行。 这么一长段话云翳没能看明白。 她蹙了蹙眉,有些不解,“非烟,那是你师尊。” 就在这么个当口,瘟鬼冷笑了一声,“你们还不配替她。” 云初性子暴躁一些,当即就开了口,“你说什么?” 瘟鬼怜悯的看着她,“你的父亲是北绝吗?你们医谷除了西绝门下还有些名气,便是嫡出弟子有什么能耐吗?” “只知西绝,不知医谷这话难道是空穴来风?” 云初还想说什么,瘟鬼却没了耐心,他冷眼看着命不久矣的几人,“怪不得西绝说你们不成器,不堪大用。” 云翳的眼瞳骤然放大,却没说出话来。 瘟鬼收起了镜子,“仙人既然不愿意,那我们只好强人所难了。” 云翳低哑着嗓子开口道,“你们要干什么?” 瘟鬼退后一步藏进黑暗中,“明天就知道了。” 没了光源步非烟便又靠回了角落里,云翳整夜未眠,她细细梳理着与步非烟他们相处的每一刻。 瘟鬼的语气与顾徐行太熟稔了,高烧将残存的理智烧成飞灰。 怀疑的种子一夜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瘟鬼没有一点隐瞒,第二日清晨门被拿着刀斧的村民劈开,病气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弥漫,可怖而又残忍。人群身后站着黑压压的瘟鬼,看不见的火焰将人群中的恐惧点燃。 最后一道门劈开之前,云翳拖着沉重的身体挡在门上,恍惚间她看见步非烟的眼睛,那双眼冷静而深沉,全然没了白日里不谙世事的样子。 缩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挣破了枷锁。 云翳想,那就试一试吧,试一试看她会不会受家规的制约,“医者仁心,救苦度厄。” 步非烟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抬起眼看向云翳,却没有半分惊讶。 云翳如同魔怔一般继续道,“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师姐都会替你去死,步非烟,你可怜可怜他们,你可怜可怜世人。” 步非烟半晌没有任何动作,似乎与云翳对峙一般凝固在了原地。 她以一种很奇异的目光审视着云翳他们。 从前顾徐行与她说,云家的医道太高,不是起点高而是说他的要求太高了。他们要弟子舍生忘死,不计代价,似乎每一个云家的孩子都是为了当救世主而生的。云家人可怜世人,那世人又是否曾经回报半分呢?为乱世而死的云家人每一年不计其数,他们真的都是那样甘愿吗? 瘟鬼的那个问题很好,为什么世人只知道西绝,而不提医谷呢? 因为西绝的离经叛道是那些死去的医修未能说出口的呐喊。 神格是由本心生的,被道推上神坛的人终将跌得粉身碎骨。 顾徐行当时正在让她帮忙酿梅子酒,一边埋一边道,“你别听他们的,那是一群疯子。” 步非烟觉得师父说的对,哪怕是对她多有关照的云翳,也是疯子。 村民涌入,将不愿送命的救世主推搡了出去。 云翳的胸腔中都是血,她望着步非烟的背影忽然觉出一阵刺骨的痛意来,痛得她想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可她早过了嚎啕大哭的年纪,于是只能吐出一口血迹来。 她也活不久了。 云翳看着胸襟上的血迹,又在痛意中生出点微末的希望。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她整个人便是一个激灵,云翳回头看向身边的师妹们——他们有着一样的侥幸。 罪恶与天罚相伴而生,属于人的畏惧让他们对于步非烟的死产生了微末的期待,不论是否合乎道德。 步非烟不害怕,她年纪小却早慧,生来便没了父亲,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去。便是只剩下一具残骸,师父也会将她带走的。 她被人绑上灵母相内的十字架上,掌心被钉上了炼狱的钉子,然后是脚踝,最后是喉咙。 修士没那么容易死,即使喉头被贯穿,她还活着。 村民们在瘟鬼的指挥下将她手腕上的血管割断,深红色的血液像是溪流一般顺着她的指尖脚底缓缓落下。 太痛了,痛得步非烟想叫。她残破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她来到人世上的一声惨叫。 酷刑没有停止,炼狱站在人群中看着痛苦的步非烟。 它想要的是绝望与痛苦的天焚血,上一个有这样体质的人是她的父亲北境,那是个天道之外的人。若是他的儿子,大概也能用上一二。 很快就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忽视的冷。 她的眼睛似乎越来越重,连睁开也不再能。 步非烟垂着头挂在十字架上,嘶哑着喘息。 血液闭合的那一刻,炼狱之门在她脚下大开。 山川同响,万壑共悲。曾经压在三川五岳下的炼狱鬼怪们从沉睡中醒来,浩劫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顾徐行披着一身血衣回来的时候,目眦尽裂,她顾不得规矩,将那些凡人一掌劈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步非烟从十字架上卸了下来。 活了几百年的西绝顾仙君取钉子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按住步非烟支离破碎的喉咙,灵力像不要命一般往里送。 “师父来了……非烟不怕……对不起,师父来晚了。”她贴着步非烟冰冷的额头道。 命数将尽,步非烟像是忽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顾徐行身上都是血,有她的也有别人的。 步非烟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抹了一下顾徐行的脸。然后靠近了些,像是小时候那样撒娇,“师父……我好疼。” 她的声音太低哑,似乎只有气音,却足够顾徐行听清楚。 她的小徒弟今年刚过十八岁,这是唯一一次听到她开口。 那只手用尽了力气,带着顾徐行自己都没发现的眼泪,脱力一般坠了下去。 步非烟就这样魂归天地了。 ※※※※※※※※※※※※※※※※※※※※ 晚了几天,抱歉抱歉。 第 92 章 炼狱之门露出一个漆黑的缝隙,无数阴惨而怪异的怪物从那道缝隙中逃逸而出。 阴风将顾徐行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她怀中抱着了无生气的步非烟,脸上是两道干涸的泪痕,而眼角是一团血迹。 她心里的弦骤然崩断。 顾徐行恍然站起身来,回头看向立在台下面露恐惧却又万分庆幸的人群。 她看见站在远处泪流不止的云翳。 她看见城内外翻涌的黑云。 顾徐行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高看了自己,更高看了云家嫡系弟子的承诺。 炼狱想要她做交易不假,它更想要步非烟身上被她藏了十八年的天焚血。 躺在顾徐行怀里悄无声息的步非烟大抵是死前夙愿了却,见到了师尊故此没什么狰狞感。她年纪尚小,脸颊上还有点肉,面容还显得有些天真。 顾徐行没说话,伸手为她擦干净了脸上的鲜血,然后抱着她从灵母台上跳了下来。 满地尘埃被她的衣衫带起,黑气与炼狱瘟鬼凡人看不见,他们谨小慎微又带着蠢不自知的天真对着顾徐行跪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谢谢仙人救命之恩啊!” “对啊对啊!” “谢谢仙人救苦度厄!” “我们要给云家医谷立碑!大功德啊!!大功德。” 道谢与感激如同群鼠窸窣的声音响起。 从前顾徐行是不受人拜的,她看着跪在十字架之下的人群久久没有开口,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连转转眼珠也很难。 群鬼嘶嚎,她身后十字架染血,鬼气凝成一盏巨大的旋涡状黑云,而她立在无人看见的风暴中央恨意丛生。 “既然感谢,那就跪着吧,为我的徒儿守灵三日。” 她的眼睛被阴影吞没,表情无悲无喜,像极了云家每一位圣手的神像。 “你们的病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抱着步非烟离开了人群,直接进了城隍庙。 顾徐行半点不避讳,将台上腐烂的祭品一扫而下,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铺在步非烟身子底下,她万分小心将小徒弟的尸骨放在了上面。 她身后传来噗通一声,云翳踉跄着跟了过来,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她身上的病症却全然消失。 顾徐行为步非烟整理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她似乎忍耐了太久,收回手仰头吸了一口气,然后偏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云翳。 脚步声凌乱,几个师妹们跟不上师姐的动作,一过来就看见这么一幕。 顾徐行没在意,她看向云翳,“怎么跪下了?” 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听着就像一个慈爱的前辈在关心后辈。可台下四人却听得遍体生寒。 云翳说不出话来。 云初觉着气氛有些凝滞,斗胆开口道,“师叔……这事儿不能全怪师姐——” 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喉咙上骤然出现一个血洞,她连辩解都没能发出声就直挺挺倒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顾徐行会真的杀了云家嫡系的弟子。 云翳已经傻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浑身黑气的顾徐行,喃喃道,“师叔……” 顾徐行转过身来俯视着她。 “不守承诺,是为不信。” “不尊师命,是为不孝。” “不护同门,是为不义。” “苟且偷生,那是畜生。” “云翳,你认吗?” 云翳张着嘴说不出半分辩驳,云岑连滚带爬护在云翳身前,拽着顾徐行的衣角,“师叔……师叔……师姐没有。” “弟子认……”云翳如同枯槁的木偶一般,颤抖道。 顾徐行用了搜魂,所以云翳不能说谎。 她叹了口气,“那就该杀。” 那一天夜里,云家嫡系弟子的魂灯灭了四盏。 顾徐行改了她的阵法,心急如焚的云家长老们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 而里面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禹门城里的人只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他们心怀感激,为替他们去死的人建造了一座庙宇。 这个提议当然是顾徐行提的,她表情平静,像个悲天悯人的伪神。 城隍庙无人问津,灵母相被践踏成尘埃的样子,唯独那个崭新的神像静谧而安然,香火旺盛贡品不断。 步非烟的神相十分争气,整座城再没有一个人死亡,所有人的疾病都在好转。 他们庆幸他们活下来了,他们也万分感激步非烟,他们敬重顾徐行,唯独不后悔将血染在十字架上。 步非烟死去五天了,那具身体已经没了活人的颜色,内府灵丹空空荡荡,毫无一个灵魂居住过的痕迹。 高台之下跪着嫡系弟子的四具尸身。 顾徐行的脚步声在这座坟墓中清晰可闻,她衣角无风自动,对跪在台下的人连一个眼神都没给。 那双充满冷意的眼睛在四下无人,碰见步非烟的时候,才显露出平日瞧不出半分的痛苦。她将痛意藏在了漆黑的眼瞳之下,哪里有山海倾覆,烈火加身。 一阵黑气在她身后出现,炼狱化成的男子死而复生,表情似笑非笑。 “顾道长不考虑考虑合作吗?他们哪里值得你救啊?” 顾徐行站在高台上回过神来,看向下方站着的黑眼恶魔。 “谁说我要救了?” 顾徐行没再搭理那只恶魔,转过身来又摸了摸步非烟的脸,然后大步走出了神庙。 夜间现在也有人出来活动了,那些人见了顾徐行心情都很好,有孩子还咿咿呀呀上来要拉她的手。 顾徐行没拒绝,她盯着那个雪白如同藕节一般的胳膊神思游移了一会。 孩子的父亲以为孩子把仙长惹得不高兴了,连连道歉然后将孩子抱走了。 顾徐行松开了手,那点软软的体温留不住,片刻便消散了。 新的神像干干净净,就立在原来灵母十字架的位置,半点看不出那日的惨烈。 黑夜中,顾徐行看着步非烟的脸,然后伸手掐诀。 跟在身后的黑眼恶魔大惊失色,当即就想要化成一缕黑烟飞走,可是顾徐行早有预谋,细密的紫色光线交织如同星子,将他困在了肉身中。 她偏过头来似笑非笑,眼中紫光闪烁,露出一点疯相来。 “急什么?” 她五指指尖冒出紫色点,在黑夜中像一团诡异的焰火。 这是人间最恶毒的诅咒,这是此生顾徐行唯一以自己的命数为期限,下的诅咒。 焰火几乎将黑夜点燃。 一道深紫色的光芒骤然散开,禹门城内活着的,死去的全部被诅咒牢牢捆住。 缓缓退去的死神在顾徐行的召唤下,又悄然举起了镰刀。 当夜所有人的五脏内都充满了血沫,他们用完整的灵魂一遍又一遍体会着被瘟疫折磨致死的感觉。 一夜如此,夜夜如此。 百年都已经过去了。 顾徐行出城门时衣冠整洁,她看向云家家主,冷笑一声将佩剑上代表云家的玉铃兰踩得粉碎。 医谷再也没有西绝了。 ※※※※※※※※※※※※※※※※※※※※ 其实顾徐行就是有一点滥杀无辜了,但是,可以理解。 第 93 章 画面的终点停留在了顾徐行立在城门下的背影。 云家修士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雾气,他们的面容如同年久失修的神像一般模糊,时光携匕首刀斧而来,老树枯荣,日落月升。 钟翮立在这片旋转的混沌中,心有不忍。 她右手亮起一道白光,她的声音被裹挟着如同利剑穿破这循环往复的密境。 “顾徐行,步非烟在这里。” 她似有所感,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真正的顾徐行被钟翮叫醒,她看向破败的禹门城。 那扇门是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十恶不赦的事情,她愿意接受天雷加身,七魂俱灭的结局,但她不会后悔。 这一年,是步非烟死去的第一百三十六年。 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云家没落,钟家倾覆,地狱之门大开,鬼主现世。 她藏身在北方一个酿酒很有名的小镇上,就算醉得人事不知也没有失态过。 旁人瞧不见这么一庄罪孽,所以步非烟的死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可痛苦未曾减少半分。 钟翮望向那双流泪的眼睛,“步非烟的转世,降生在禹门城里。” 那一刻,顾徐行像是被人活生生凌迟了,她的瞳孔漆黑一片,映照不出钟翮的影子。 “所以我的小徒弟,复生在了我亲自下的诅咒里?”她不可置信,肺腑洞穿。 顾徐行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眼眶血红,浑身上下像是被岩浆一层一层融化,直到露出内里血淋淋的旧伤。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钟翮上前推开了城门,一片废墟在尘埃中显现出影影绰绰沦落。遮天蔽日的黑气中,步非烟的神像就立在正中央。 像是仍旧被钉在十字架上。 废墟中坐着一个表情麻木的小女孩,瞧着不过五六岁。 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向提剑走在最前面的顾徐行。 那双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然后溢满了泪水。 小孩踉跄着站了起来,露出了瘦骨伶仃的手脚,不等顾徐行反应她就扑进了顾徐行的怀里。 顾徐行那样笔直的身体像一个年久失修的书架,被撞得跪了下来。 小女孩顺势搂住了顾徐行的脖子,她泪眼婆娑,望着顾徐行喊道,“师父……” “师父对不起……” 顾徐行终于觉出痛来,伸手猛地将失而复得的步非烟抱在怀里。 眼泪落在步非烟的背上,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得将步非烟抱在怀里。 炼狱骤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他还是百年前的样子,“顾仙长,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他伸出血红的指甲晃了晃,“我可以帮你解开你下的诅咒,你和你的小徒弟半根毫毛都不会受到伤害,而且我可是刻意将她的记忆留给你了,这样的礼物诚意够吗?” “唰”得一声,陆嘉遇的断羽剑骤然亮了起来,炼狱之魂被照得惊愕后退。 他露出了惊讶且气急败坏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惊讶的不止是他,陆嘉遇对于断羽这样的变化也措手不及。 断羽细长的剑身泛着雪白的亮光,在陆嘉遇怀中越长越宽,远远看去像一道闪电劈开的裂痕。 顾徐行抬头看向炼狱扭曲的脸,她恍然大悟。 西绝护住怀里的步非烟,踉跄着站了起来,她脸上泪痕还未擦干,却又笑了起来,那抹笑意满是恶意。 炼狱着急了,“顾徐行,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寒霜剑杀不死我,但只要我受了伤强行破开你的诅咒,步非烟也活不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被人骤然阻断。 “所以你也是被困在不复里的,你这样的神也会有计划之外吗?”顾徐行大笑出声。 钟翮没有说话,身后漆黑的羽翼缓缓张开,以一种不可抗拒的保护姿态笼罩在了几人身后。 炼狱之魂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顾徐行没说错,他当年用步非烟的天焚血破坏了钟鸾的封印,但他棋差一招,硬是没想到顾徐行作为医修恨至如此,竟用天罚来诅咒整个禹门城的人。 他虽是炼狱之主,但也逃不过天道的局限。如此一来炼狱的主魂竟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困在不复里一百多年。 顾徐行看向炼狱,眼神却温和下来,“步非烟会活下来。” 炼狱不说话,只是恶狠狠盯着这人。 她万分肯定,“这是寒霜剑吧。” 陆嘉遇当年选中的断羽,就是当年钟鸾消失的佩剑寒霜。 顾徐行眼里闪过星星点点的笑意,她回过头看向陆嘉遇与钟翮。 “我再大胆猜测一下,你们二位与那位长明神鸟有些关系。” 顾徐行单手抱着步非烟,“你当年钻了空子杀了长明神鸟,如今报应就来了。” 话音方落,一道炫目的剑光带着彻骨的寒意劈了下来,钟翮身后的翅膀泛起一阵剧烈的光芒,一道浅淡的金色光芒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保护罩将她与陆嘉遇护在了其中。 顾徐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当年破开封印依靠的还是长明神鸟的遗骨吧,怕是恰巧就埋在这里。” “你这小子倒是聪明。”一道轻灵声音在几人头顶响起。 炼狱之魂的反应最大,他狼狈地躲过寒霜剑,黑雾受了刺激瞬间大涨,却始终被牢牢控制在诅咒内动弹不得。 那阴鬼恨得咬牙切齿,“长明!” 神鸟残魂做盾,前人寒霜做剑,星辰呼应,山川觉醒。 他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冷笑道,“你们杀不死我,这个诅咒早跟我长在了一起,若是我死了,顾徐行,你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宝贝可就得给我陪葬了。更何况,你们今天杀了我,明日清晨我还是会好好醒来……” “不会的,”顾徐行忽然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忘记了吗?施咒人是可以解开的,能让你万劫不复这样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顾徐行漫不经心道。 步非烟握住了顾徐行的手,担心道,“师父……” 顾徐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放心,师尊还想多听你说些话,不会有事的。” 炼狱被钟翮与陆嘉遇缠住,剑锋太过于密集他竟无法突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徐行走向灵母相。 顾徐行披着与百年前相似的血衣站在了那座她亲眼看着一点一点建成的神像面前。 那张脸与步非烟前世太像了,真的动手她还有些不舍。人间的爱恨太长也太沉重,她背得够久了。 顾徐行双手抬起,细碎的紫色光芒在掌心闪烁,道道裂痕从神像的脚底延伸至上方。“碰”得一声碎成了粉末。 白色的石膏粉末像下雪一般落了顾徐行满身满头。 她僵硬了很久,然后身体猛地弓了起来,剧痛将那句身体彻底击垮。步非烟哭着上前抱住了顾徐行,她人太小,扶不住顾徐行,连下手碰她都要轻轻的。 那具身体猛得颤抖了一下,顾徐行抬起头摊开血红的掌心。她摸了摸步非烟的头,笑着道,“怎么还这么爱哭?” “师父你别说话了。”她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她手忙脚乱擦着顾徐行嘴角不断溢出的血迹。 然后步非烟的眼睛就被对面的人蒙住了,“小非烟,不要看,也不要担心。” 顾徐行望着哭得发抖的小徒弟苦笑了一下,她的青丝一寸一寸变成了雪白。 西绝这辈子就没做过这么亏本的生意,她又咳呛了一声,然后将小孩抱紧怀里。 她望向远处打得不可开交的三人,心道:你们两个可要争点气。 ※※※※※※※※※※※※※※※※※※※※ 即将进入结尾剧情。 是这样,这个我不知道大家有无看懂,不复这个诅咒就像个无限循环折磨系统,但是同时炼狱主魂也就会因为循环获得无限次复活机会。然后炼狱威胁老顾用的也是连带,因为这个折磨系统里的所有人是被诅咒拴在一起的,基本上就是一起死,一起活的关系。老顾心狠,把这个系统废了,让出场地让鬼主跟嘉遇一起揍他。 第 94 章 寒霜剑消失六百年,明亮而慑人的剑刃上裹了一层又一层铁锈,剑鞘早已损毁,剑主也殒命多年。这一日不知怎么得,沉睡的寒霜剑骤然被人唤醒,万千飞鸟嗡鸣带着玉碎之声从寒霜剑微微颤动剑身中传出。 陆嘉遇眉间亮起一道白光,身后钟翮的翅膀几乎遮天蔽日。 这么熟悉的一幕让炼狱之魂沸腾了起来,罡风几乎将地上的砂石房屋都掀翻。 他堪堪避过剑锋,脸颊边被划出一道口子。伤口没有鲜血流出来,而是似有似无的黑气不断往外渗漏。 远远看去像是羊皮筏子漏了气。 炼狱整个人都在抖,或是畏惧或是兴奋。寒霜剑奈何不了他,鬼主和陆嘉遇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孩,但这双翅膀和那道声音不会错的。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心神俱震,漆黑的眼瞳中映照出一双羽翼。 “不可能!”炼狱咬牙切齿,“我看着长明死的!我踩着他的遗骨活到了今天!” 陆嘉遇手中寒霜剑似乎有了意识,剑走如同游龙,所到之处鬼气纷纷避退。 天光乍现,一道雪白的飞鸟状闪电划破漆黑的上空。 炼狱之魂身上层层叠叠的紫气层层断裂开来。 存在了百年的命咒骤然破开,剑风呼啸而至,白光闪烁,鬼气四溢。 雾起云散,不复破开与鬼气逃逸只有片刻,寒霜劈星而来,天雷地火都被搅在这一剑里,当头劈了下来。 炼狱的鬼气还没能挡在前面,剑锋携火而至,插进了炼狱皮囊的胸膛之上。这伤痕对炼狱来说本不该算什么的,可惜剑是寒霜剑,握剑的人也不仅仅是陆嘉遇。 寒霜剑的剑身尽数没尽他的胸膛里,炼狱之魂尖叫起来,那具皮囊迅速干瘪了起来。 闪电从云间裹挟着狂风从乌云中当头砍了下来,无数黑气腾蛇而起,仓皇向后退去。 一道深渊骤然被撕开,陈旧的血迹再次流动了起来。 巨大的烟雾爆开,寒霜剑穿过那具干瘪的皮囊铮然插在阵法中央。 陆嘉遇还想上前却被钟翮拦住,她将人护在怀里低声道,“别追了,跑了。” 陆嘉遇皱了皱眉,心情显然不大好。 钟翮放开他,转身对着虚空一礼。 她思忖片刻才寻到一个合适的称呼,“谢过神君相助。” 话一出口,陆嘉遇和斜坐在神相旁边苟延残喘的顾徐行皆是一愣。 先前落在钟翮翅膀上那一道光如同萤火一般聚集在了一起,跟着风打了几个旋,如同星子一般落在了他面前。 随后一道近乎透明的人影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钟翮感觉到手臂被人托了一下,她便也顺势直起了身子。 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谢倒也不必,不过是借你们的手报个仇罢了。” 那道影子动了起来,他看向陆嘉遇笑道,“小朋友认得我是谁吗?” 陆嘉遇能看见这个影子,准确的来讲也不是影子,而是一个面容舒展的人。他一身雪白羽翼,眼尾两道朱砂一般的红痕,嘴角是温和的微笑。那是一个神该有的样子,悲悯温和却重如泰山。 陆嘉遇心灵福至,冥冥中似乎有难以言说的联系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名字先于意识,跃出水面。 “长明神鸟……”陆嘉遇喃喃道,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他并没有用敬称。 长明神鸟并不是很在意,他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顾徐行撑着站了起来,看向长明神鸟,“不……不可能……” “神鸟一族在我出生前就全数灭亡,更何况传说神鸟驻守在炼狱一旁……若是您真的在,人间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长明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出手遥遥抚过顾徐行伤痕累累的魂魄。 她整个人一怔,一道温和的暖流从天灵盖灌进身体,命咒的反噬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缓缓愈合。 步非烟握住了顾徐行满是伤痕的手,有些欣喜道,“师父!你快看。” 长明神鸟瞧见步非烟的神色,便知道他们没什么事了,一切到底都没有白忙活。 他出声解释道:“我确实是死了,大抵有个六七百年?记不太清。” 说着长明瞧了一眼钟翮,“要说我还存留一魂还得多谢钟家人,我与你家祖上有点……” 神鸟作为离群索居的代表,一时间言语有些障碍,他摸着下巴皱了皱眉颇为不确定道:“误会?” 他摇了摇头先否定了自己,“也不能这么说,恩怨?差不多吧,但算来我是欠了你钟家好几个人情的。” “这六百年便是我这一魂也在沉睡,这几日醒来还得多谢你。”长明鸟看向握着寒霜剑的陆嘉遇。 长明神鸟也就是上古凤凰,虽说是神族,但眉宇间却脱不去鸟族的艳丽。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神,心智却纯明得如同山泉水,半分杂质都没有。 陆嘉遇还没缓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从前的断羽,一时间对自己的气运感到无言以对,“我?” 神鸟知道这孩子是个傻的,笑眯眯看向他的小腹,“你肚子里蹲着的那个,是我的凤凰骨,正是血脉重聚,我才能醒来。”长明瞧着陆嘉遇的脸,等着看他惊吓的表情。 半分钟过去了,长明有些站不住了,“不是,你们没点反应吗?” 顾徐行先反应了过来,大步走向僵成两根柱子的人,伸手拽过陆嘉遇的手腕。呆若木鸡的陆嘉遇眼睁睁看着这位向来风流倜傥的前辈眼角抽动。 顾徐行要被这两个人气死了,“陆嘉遇……你就不觉得你最近有点什么变化吗!若是方才出点什么意外,你你你……” 作为一个还算合格的医修,她实在做不到对着一个孕夫出气,转头劈头盖脸就骂上了同样满脸空白的钟翮。钟翮是她看着长大的,所以没什么顾忌,上手就是一个暴栗,“你怎么当娘的!” 寒霜剑“咣当”一声坠地,两人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时间万般情绪跟染缸似的泼了出来。 长明鸟也有些无语,他与顾徐行站成一排,“不会吧……真有人不知道自己肚子里多了点东西?” 那些吵吵嚷嚷的话语,从听见“孩子”以后,就成了意义不明的音调,那个悄无声息到来的孩子像是才有了脾气一般,一团热气在他的小腹中开始游走。 陆嘉遇伸手覆盖在了小腹之上,感受着那团还未成型的小小灵体。身怀凤凰骨的孩子这辈子注定不是凡物,还未出生就会跟爹爹打招呼了。 那团热气在他掌心停了下来,那是真实的,他的身体里,藏着他与自己最爱的人的血脉。 陆嘉遇的心却直直坠了下去,他手足无措抬头看向钟翮,慌乱地解释道:“对不起师尊,我不知道……” 话还没说完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湿淋淋的水迹将未说完的话冲成一道模糊不清的痕迹。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孩子对于他究竟算什么呢? 陆嘉遇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觉得这辈子他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精彩绝艳的修士,也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陆眠风的下场那样惨烈,究其原因是他的存在。 没有孩子,他便无牵无挂,纵使钟翮命中该有此劫,他上天入地都能陪着,便是落了黄泉也没什么可怕的。 可如今这个孩子像一道脆弱却牢不可破的绳索将他拴在人间,这是他与钟翮更为深远的羁绊,他舍得斩断吗? 在知道消息的那一刻,陆嘉遇是后怕的,他遵循了父亲的天性,下意识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好在钟翮知道,她万般疼惜地将陆嘉遇揽进怀里,吻去了他脸颊上的眼泪。 肌肤相贴,陆嘉遇望见钟翮微红的眼眶,他的眼泪更加汹涌,钟翮也是期待这个孩子的。 钟翮任由陆嘉遇拽紧了自己的领口,语无伦次地安慰道:“嘉遇,别哭,是好事。” 陆嘉遇哽咽道,“我差点就失去他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最近也没有生病,也没有吐,我什么都都像以前一样……” “要是我知道他来了,我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钟翮将人抱得更紧,“没事……你做得很好……嘉遇,看着我。” 长明神鸟讪讪开口道:“那个,我插一句,别害怕,我们带着凤凰骨的孩子都很强壮,想当年我爹是在天魔大战的时候发现怀了我的。” 这么一句话激得顾徐行眼角跳得更厉害了,陆嘉遇在钟翮的怀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长明神鸟,“神君,您还没说我为什么会怀凤凰骨……毕竟我是个凡人。 长明鸟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来落在了他的眼睛上,“你这眼睛不是自己的吧。” 陆嘉遇与钟翮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是我师尊的眼睛。” 长明神鸟恍然大悟,“这我就明白了,你的眼睛里藏着我的一魂,至于你叫什么来着?” 神鸟一时间卡了壳,有些抱歉地看向钟翮。 钟翮拱了拱手,“钟翮。” “对,钟翮本就是用来养我的主魂的,你们也知道这个凤凰涅槃的事情,两个死魂相遇,自然而然会孕育出凤凰骨。” 第 95 章 钟翮伸手覆盖在陆嘉遇的肚子上,眸色深了些,偏头低声对他说:“不要担心,我会活下来的。” 陆嘉遇被说中心思,手指骤然握紧,在衣衫上攥出几道痕迹来。 钟翮看向站在对面的长明神鸟,她知道她一直以来追寻的答案,就在哪里。 上古凤凰鸟,生来便带神格,代代相传,与炼狱深渊的厉鬼抗衡。天理循环,阴阳两极,万物朝阳而生。 凤凰式微,炼狱鬼火作祟也就不奇怪了。 钟翮看向长明神鸟,开口道,“神君,能仔细为我们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或者我们要做些什么,”她眉眼微微暗淡,低垂了一瞬复而抬起道,“我自小就被蒙在鼓里,而如今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长明鸟也在打量钟翮,他沉默了片刻微笑着开了口道,“你不是她的血脉,但是你很像她。” 顾徐行默默捂住了步非烟的耳朵,“这话我需要回避吗?我总觉得要听见你们钟家的秘密了。” 钟翮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着站在对面瞳孔放大的顾徐行,“这……我倒是也真的不知道。” 长明神鸟摆了摆手,眼中似乎有万般回忆流淌而过,“你师祖叫钟鸾,这名字是我起的。” “这些话想来她不希望我告诉你们,毕竟这个小孩太要面子了。”长明神鸟在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却骤然隐没下去。 “带有神格的不止是我们凤凰鸟,青龙白虎,玄武朱雀,我们本是隐于山川之下的神族后裔。”他伸出手指摸了摸下巴,“毕竟这些古老的血脉如今也已经凋零地差不多了,人间的信仰与烟火也落不在我们身上,我们只要牢牢护住炼狱那一点地方就好了,百年无忧,相安无事。” 长明抬眼看向周遭的山川河流,“但我就一个毛病,容易心软。” 他回过头看向钟翮,用一种同道中人的神情道,“没事不要随便捡小孩回家,搞不好孩子就长歪了。” 陆嘉遇登时红了脸,钟翮心道:说得对。然后握住了陆嘉遇的手,半真半假道:“没有。” 长明瞧着他二人的动作不由得弯了弯眼角,终成眷属总是好的,不是么? “你不可能是钟鸾的来世,她不会有来世了。”长明的笑意闪了一下,然后像一尾游鱼沉入水中。潮汐落下,露出礁石一般遗憾来。 “钟鸾这人是有大气运的人,你们没说错。”钟翮与钟鸾的长相其实一点也不像,但他总觉得当年那个沉默的少女就站在这具全然陌生的躯体中听他说话。 钟鸾是有大气运的人,只是出身不好。她曾是名臣之后,可惜被祖上所累进了教坊,被迫成了花娘。 她被楼里的老鸨打得人事不知也不肯出去接客,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与尸体就多一口气的差别。钟鸾被那群人用草席子一裹扔到深山里,等着野兽出来分而食之。 野兽没等来,等到了赤脚而来的长明神鸟。 “青龙那个老妈子曾经给我算我一卦,说我有一场生死劫,就在那一年。”长明眨了眨眼笑了笑,“我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就是我的劫。” “我带着钟鸾回去以后,青龙骂了我三天,”他瞧着甚至还有些得意,“我就是没丢掉,劫要是能躲开那还叫劫吗?” 钟鸾醒来以后浑身裹满了草药,她的肋骨断了三根,手上经脉具断,连翻窗都做不到。 “她试图逃跑过三次,但是因为我把她放在悬崖上的房间,她的手又受伤了,所以后来她好像放弃了。” “虽然她不爱说话,但还是慢慢愿意在我身边多呆一会儿了。我为她重新起了名字,我教她修道,教她放下,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说到这里长明鸟看了一眼钟翮,“现在看起来我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她的前半生是长在仇恨里的,她没见过爱,更不知道怎么表达爱,”长明说的很慢,但听得陆嘉遇有些难过。 “后来她爱上我了,说来我也很抱歉,没能早些告诉她生死劫的事情。”有风刮过,将长明的衣衫带起。 “炼狱之魂六百年苏醒一次,而神鸟一族只剩下了我一个,其他神兽也屈指可数,是我们没用,让炼狱有了可乘之机。” 有一种人天生便是灵物藏身的躯壳,他们像一个结实又严密的箱子,将藏在内里的秘密牢牢锁住,半分气息都没有透露出来。 可是钟鸾的魂魄还醒着,炼狱之魂侵占了她的身体,然后拿着一柄来自炼狱最深处的匕首,捅进了凤凰的胸膛。 长明记得那个场景,血液喷溅了她满脸。被锁住的灵魂一定很痛苦,因为那张总是故作老成不苟言笑的脸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 钟鸾被困在躯壳里,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杀死自己的恩人、亲人——爱人。 那个鬼斧神工,如同上天宠儿一般的珍宝碎在了她怀里。 “这是我的劫,她却当了真,”长明鸟看向钟翮轻轻皱了皱眉,像是要落泪的样子。 “后来的事情,我在你们的记忆里都看到了,”他闭了闭眼睛,“这傻东西去跟炼狱做了交易,她用自己的魂魄去换我回来。” “可是炼狱怎么会做这么个亏本的生意,他也骗我的小阿鸾。”长明鸟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应当很快就意识到了,于是封魔君,杀鬼主,将自己的魂魄当做染缸一般随意折腾,折腾成最毒的一颗毒药,然后投进炼狱。” “我的骸骨和残魂被她藏进自己箱子一般的躯壳中养着,可是没了魂魄的躯壳也没几年好活了”长明鸟看向钟翮,“于是就有了你,钟翮,她从没想过要你去还债,为此撒下弥天大谎,自毁名声。你才不是钟鸾的转世,你是凤凰鸟残魂的转世。” “你是我的孩子,你与我的关系越隐秘,你就越安全。” 石破天惊,钟翮握了握手指,“那我娘……” “那一战里死去的神兽不知有多少,青龙那个老奸巨猾的狗东西,将魂魄托付给了银环蛇一族,这几日也该神魂归位了,剩下的都藏在你们钟家人的魂影中。” “炼狱还在寻你,他是不斩草除根不罢休的性子,而凤凰的魂魄又是压制住炼狱的最好材料。” 他骤然靠近了钟翮,伸手落在她的头顶。一道白光从她的头顶落下,映照出她浑身上下漆黑一团的魂魄,而在那些残破而混沌的碎片中,有一道又一道红线密密麻麻缠在一起,将钟翮完整地拼在一起。 “你的母亲取了一点凤凰魂魄,然后将自己的魂魄塞进了你的身体。误打误撞让你遇见了我,所以我说阿鸾是有大气运的人,凡是她想做的事情都会成的。” 长明鸟收回了手,然后看向立在一旁的陆嘉遇,“我能摸摸凤凰骨吗?” 陆嘉遇没有说不的道理,点了点头任由长明鸟将手放在了他的腹部之上。 血脉同源,一团热气如同保护一般笼罩在了他的腰上。 长明鸟收回了手看向陆嘉遇,“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到你经历的一切,你辛苦了。” “陆嘉遇,这个孩子会比你想象得更加坚强,他是凤凰一族新的血脉,而你作为生父会更加辛苦一些。” 陆嘉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没想到他会来。” 长明鸟眼底复杂,“你要熬的,可能不止这些。” 她看向钟翮,“你不是问我要怎么做吗?压制炼狱的方法就是找回长明金身,神格归位,自然伥鬼便无法作祟。” “钟翮,我们凤凰生于烈火,死于烈火。你要带着我的残骸,跳进炼狱里,长明金身会在你身上涅槃。”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嘉遇浑身的血液都冻僵了,他慌乱中想要扑向长明鸟,却只扑了个空,钟翮及时将他扶住按在怀里。 “你不能跳……”他只说了一句眼泪便跌了下来。 “你不能再让我看着你跳下去一次。”他哽咽道,不管不顾像是回到了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钟翮生死不知。 “我会死的……钟翮,我会死的。”他的手指太过用力,在钟翮的胳膊上留下几道血痕。 钟翮将人死死困在怀中,看向长明神鸟,她冷静地像是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什么时候。” 长明鸟不忍看下去,偏了偏头道,“越快越好,骸骨你也有,你身边那只小凤凰就是,然后便是你的眼睛,这些你都有了。” 冥冥之中一切似乎都已经有了安排,只等她去了。 “那长明金身涅槃之后,我呢?”钟翮觉得自己快抱不住怀里的陆嘉遇了。 其实长明很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开口开口却也只是道:“不可知。” 死过一次的人还会与从前一样吗?至少长明鸟不这么觉得。 钟翮是凤凰的主魂转世,可她与长明是两个人,而长明金身里拿回神格的人,又怎么会一样呢? 步非烟是人类,她的记忆能够被保存,但谁有资格替神保存记忆呢? 钟翮望向怀中惶恐不安的陆嘉遇,心中却有了决断。 她低头吻了吻陆嘉遇冰冷的嘴唇,“我答应你了,不会留你一个人的,所以,你得看着我。” 长明鸟立在不远处,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钟鸾也曾沉默地向他张开手臂。 “我只是一缕游魂,如今也到了回归主魂的时刻了,钟翮,你准备好了吗?” 钟翮抬起眼看他,“神君,我师祖她有片刻得偿所愿吗?” 这是一个年代久远却未曾得到解答的问题。 长明神鸟沉默片刻,却灿然一笑,“不重要了。” 斗转星移,白云苍狗,连捧尘土都没能留下的人不该有结局,徒增遗憾而已。 第 96 章 长明鸟的使命已经结束,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延绵不断的山河。长风穿云而来,将禹门这里的秽气一扫而净,他化作一阵清风落进了钟翮的眉心。 钟翮颈侧那颗鲜红的痣骤然发亮,然后融化在了她的皮肤之下。 所有的记忆顺着她的筋骨脉络顺游而上,远离深海的鱼群顺着溪流峡谷回到了大海,历代长明神鸟的记忆归于她一人。 这个过程远远谈不上舒服,钟翮花了半刻中才粗略适应了些。 阴云滚滚,一线天前的屏障骤然碎裂,发出巨大的声响,灵力碰撞鬼气翻涌,杀声震天。藏在地底的巨兽蠢蠢欲动,冤魂厉鬼的嚎叫冲破天际。 钟翮望向空中不断聚拢又被吹开的阴云低声道,“狗急跳墙了。” 远处云层中,一个光点如同流星一般向他们飞来。临到门前,那光点骤然变大,羽翼展开——那是钟翮的小凤凰。 顾徐行看向他们两个,“你们先去,这里我顶着。” 她满头白发却连一丝犹豫也没有,甚至还有心调笑一两句,“我埋的那坛子酒等你回来再开,要当娘的人了,有个当娘的样子。” 钟翮知道顾徐行的未尽之言,她没有时间再与顾徐行多言,更何况,以西绝的脾气,定是听不得她托孤的。 钟翮点了点头,羽翼展开。陆嘉遇早召出了寒霜剑,两人一鸟箭矢一般向远处飞去。寒霜飞在万丈高空之上,脚下是人间满目疮痍。 罡风阵阵,黑云幢幢,暗雷由远至近蜂拥而来。无数暗流试图将他们两个人撕碎在这万里高空,闪电在不远处的云层中乍现又消失。 陆嘉遇感受不到这一切,风连他的衣角都吹不到。在他头顶是一双巨大的翅膀,将他密不透风得保护在中央。 钟翮是真的不舒服,骤然涌入的记忆将让她险些失了控制。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中,她终于露 出了自己原本的体温。 陆嘉遇被她护在怀里,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他被冻得哽咽。 “苍梧山。”钟翮的声音始终很温柔,一如他第一次见她时那样。 话音方落,一道闪电骤然落在那双翅膀上。力道与声响万分剧烈,以至于被护在中央的陆嘉遇片刻都有些失聪。 落在羽翼上的闪电并没有立即消失,随即更多的闪电如同毒蛇从云层中钻出,炼狱气急败坏,试图用闪电织成一张网将那个不怕死的大鸟困在其中。 钟翮还没什么反应,陆嘉遇却先动了,寒霜剑骤然亮起,无数剑影从他脚下飞出,毒蛇与利剑缠绕在一处,剑意混杂着电光将他们周围照得雪亮。 若是有修士在场,便能瞧见空中飞舞着无数的巨兽,试图将那一线光芒吞噬。 翅膀上有血迹滴落下来,落在陆嘉遇的眼睑下,像一道泪痕。 说来也很奇怪,似乎是明白了钟翮非去不可,在短暂的失控过后,他迅速藏起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瞧着染上自己的血的眼睛,心痛的人是钟翮。 在无数电光与生死之间,钟翮忽然低下了头,吻在了陆嘉遇的唇上。那个吻与浪漫和温情其实是不沾边的,她的嘴唇干裂,吻得陆嘉遇揪着疼。带着血腥气与烟尘的味道,陆嘉遇很想念他们在一线天合籍那一日柔软的被子。 他一直没有闭眼,所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钟翮的眼睛变成漆黑的阴阳眼。 钟翮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很快陆嘉遇就感受到掌下变得滚烫,无数暗红色的血线在钟翮身上涌动,他的掌心传来有规律的震动。 火光电石之间,他知道钟翮要做什么了。 那颗因陆嘉遇而生的心,被钟翮生生从胸腔里拔了出来。无数经脉血管浮现在她的脖颈上,无一不叫嚣着痛苦。但钟翮始终没有停下来,那颗心化成一颗小小的红色珠子,从胸膛游走至口舌,然后被她送进了陆嘉遇的口中。 他们接了一个泛着血色的吻,命咒也没有关系了。钟翮从没告诉过陆嘉遇,当年那个命咒连着的是她的心,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心。 她的羽翼将两人松了开来,钟翮看向陆嘉遇的眼神中带着无限的眷恋。 陆嘉遇听见钟翮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嘉遇,你是我此生挚爱。” 她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要来吻醒我。” 话未说完,陆嘉遇就被钟翮推开,他身边金光乍现,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笼罩在了其中。 但事实证明,那些炼狱里的怪物也无意与陆嘉遇纠缠。 钟翮展开羽翼,头也不回得向苍梧山飞去。那些狰狞的怪物就追在她的身后,远远看去她像是坠着黑烟的火种。 苍梧山已经是一片火海了,在曾经凤凰台的位置,裂开了一道地缝,里面的岩浆冒着泡,而那些涌动的岩浆中显现出无数只手,挣扎着探向空中,他们渴望中的血液与灵魂,挣脱那层液体的束缚似乎也只有一线之隔。 小凤凰毅然决然地跟着她坠向深渊。 巨大的“咔嚓”声响起,小凤凰翅膀上的羽毛与白骨融为一体,像是跨越了百年一般,顷刻间化成巨大的骨架。凤凰遗骸不腐不朽,便是没了那层艳丽的羽毛,也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细微的记忆仿佛出现了偏差,钟翮望向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来一些似乎不该属于长明神鸟的记忆。 她看见了钟鸾。 她看见钟鸾跪在苍梧山之上,忍着烈火焚烧的痛苦,将凤凰残骸藏进空空荡荡的皮囊之下。那些漂亮却死气沉沉的骸骨如同匕首一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将内脏搅得鲜血淋漓。 这段记忆属于凤凰遗骸,就算是成了骨架,遗骸对那个间接因他而万劫不复的人抱有深重的歉意。 这样的歉意留在这具骨架中,六百年也未能平息。 然后他们拥抱着坠入火海。 她的身体在接触到炼狱火焰的一瞬间就融化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骨骼,连一片烟尘都没有,只剩下一团虚幻的光。 那道光曾生出万神之首,也送走过不少鸿蒙之君。 钟翮在那道光里看见了她遍寻不见的母亲钟沛。 钟沛继任家主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败笔便是生了她这么个苍梧山之耻。 钟沛取了一缕凤凰魂魄,以身祭了炼狱。她的脊梁始终是挺直的,就连那柄剑,也在她身旁立得端端正正。 “阿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抱歉我让钟家出了我这样的妖邪,毁了您百年的清誉。” 那团光中的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错了,阿翮,你永远是我钟家唯一的青君,你是我的骄傲。” 前尘往事,恩怨尽数消散。 笼罩在陆嘉遇周身的屏障骤然碎裂,他心头一跳,御剑下行,立在了炼狱正上方。 那池永不熄灭的岩浆似乎涌动得缓慢了些,无数冰霜从炼狱之下爬了出来,像是蛛网一般层层叠叠将焰火熄灭。 雪白的光芒缓慢盈满了整个天际。 陆汀州砍下距离她最近的一个怪物的脑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那是……” 应龙呼啸而过,立在这群修士身旁,淡淡道:“新的神诞生了。” 阮青荇气急败坏地将想要往一线天里冲的秦游拽住,“你不要命了!” 秦游更大声地吼了回去,“我师尊师弟师妹都在里面!” 魔尊多年不被这么吼,还愣了一下,然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用魔气困在了原地,她伸手擦去自己嘴角的血,偏头不耐烦地咳了一声,然后回头正色道:“我去,一个都不会少,一个也不会伤。” 不等他说话,魔尊便一头扎了进去。 秦游愣在了原地,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魔物会为了一个修士赴汤蹈火。 那团亮眼的光中露出了一个人形,青白色的涅槃只火铺天盖地燃烧了起来,像是要将天地间一切污秽都烧个干净。 火焰与狂风之中,陆嘉遇逆流而上,腹中的凤凰骨烧到了极致,他只是一团光的时候就学会了保护父亲。 他顾不得周身被烧灼的痛苦,伸手死死锁住了那个人。 她是钟翮,又不是钟翮。那张脸与钟翮别无二致,只是一头青丝成了银白色,她睁开眼皱着眉不解地看向死死抱着自己的男子,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 对视没有持续太久,他仰头便吻上了“钟翮”的唇,然后将那颗心强硬地推进了“钟翮”嘴里。 他终于脱力,被迫放手之前,他带着点恳求道:“把她还给我……” 长明神归位的第一天,有人逆流而上,只为一个吻。 晶莹璀璨的冰宫踩着从前的苍梧山拔地而起,里面封着昏睡的长明神。 上修界死伤惨重,但好在主心骨都在,重整旗鼓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阮青荇当日果然信守承诺,将秦家三十五个弟子全数带出,但这人差点自己没全须全尾的出来。 这么一闹,妖族、魔族、尤其是鬼族与上修界的关系变得尴尬了起来。前二者尚且不论,旧怨难平,新恩难算。一线天里住着的都是死去的修士,以华风公子为首,这以后上修界的小辈要是来一线天,喊打喊杀是不可能的,搞不好还要提点东西来孝敬祖宗。 那边乱哄哄成了一团,最能拿主意的两个人却纷纷不见踪影。 不少人传钟翮死在了苍梧山,陆嘉遇跟着去了。真亦假时假亦真,人云亦云得多了,竟成了上修界不宣于口的共识。 顾徐行惬意地坐在一线天,由着步非烟给他梳头发。听到了这个流言却摇了摇头,神神秘秘道:“一半一半吧。” 陆嘉遇哪里也没去,他守在那座冰宫门前不肯离开。 陆眠风劝不动他,只能帮他收拾了一间屋子来让他住着。毕竟他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不休息也不现实。 那扇门始终是关着的。 三个月过去了,秋天都到了末尾,他的肚子也已经显怀。 陆嘉遇站在那座宫殿之下摸着孩子喃喃道:“你再不醒,冬天就要来了。” 宫殿之外有很长的一段台阶,他每次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一跤。他低着头将台阶一个又一个的数过去,然后看到了微微打开的门。 像是迎接主人回家,那扇门缓缓在他面前张开,露出了立在大厅中的雪白人影。 有风穿堂而过,梨花错了季节落得纷纷扬扬。 那人知道他来了,回头道:“嘉遇,我的小爱人。” 嘉遇这个名字起得太好,遇见你是我一生幸事。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苦夜短长,何不秉烛游。 ※※※※※※※※※※※※※※※※※※※※ 结尾就到这里啦,这本我真的写了好长时间,大纲基本上就是一边写一边编的样子。不过确实我在这本文里写得很放飞,本质上我就是个年上养成虐文爱好者,发刀发得很爽。结尾确实会有些仓促,不过也没有更多想要交代的故事了。后面大概会有几个奇奇怪怪的番外,其实还是挺想让大家看看最初版本的女主,所以会有现代主题,大概就是赛车手x叛逆小少爷。奇怪视角的长辈们,比如全文唯一一个穿越者北境,交代一下步非烟的身世…… 总之很感谢一直坚持留言鼓励我的小可爱们了!哈哈哈感谢你们的包容,毕竟我自己写着写着也会产生“我写了个啥”这样的困惑。 今年真的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一年,大家一定也很辛苦。在这篇文的最后祝愿我的每一个读者小可爱都健健康康,万事如意。 我们就下一本见吧。晚安各位。 番外一 被带上绞刑架的时候,你比谁都清楚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因为新时代的大门需要用鲜血浸润才能被推开。而你是那个古老家族的最后一支血脉,在那些狂热的人眼里你就像是一个早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的锁链。砍起来不费力气,声音又足够将那些“沉睡的灵魂”唤醒。 虽然你从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但不得不承认对面那群人的打算明智极了如果不是双手被绑住,你甚至都想拍手叫好。一切都没有问题,除了你是无罪的。 你没有虐待过家里的奴仆,也没有养过什么金丝雀,更谈不上压迫人民,因为你肆意妄为的权利被教廷里那个白胡子教皇全拿走了,你只不过是一个空壳。 教皇已经被涌入的人们用火烧死,饱受折磨的人们似乎并不解恨,又冲进了你的小庄园把你从天鹅绒的毯子上拖了下来。 彼时你正在睡午觉,直到站在了绞刑架下你才醒过来。毕竟你从小身体就不好,长时间的休眠对你来说是必要的。 乌泱泱的人头一眼看不到边,你被推搡着站在高处,人群像是黑漆漆的海域。每一个人都在咒骂呼喊,或是为这些年来受过的压迫而愤怒,或是为即将来临的新时代欢呼。 带着白色假发的大法官像模像样地站在绞刑架之前咳嗽了两声,然后拧了拧自己脖子上脏兮兮的领结,“费舍尔先生,您承认您是有罪的吗?” 他似乎很像装得更加理直气壮一些,但看到你的脸的时候,他的表情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像是粗手粗脚的农夫误打误撞捕获了一只垂死的夜莺,电流贯穿了他的全身,致使他不敢直视你的眼睛。在读判词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用了敬称。 你猜他应该是个农夫。 广场上寂静下来,台下站着的人们浑身浴血,常年的战事让他们瘦得眼眶都凹陷下去,远远看去他们眼睛的位置像是两个黑黝黝的洞,台下站着的是一排一排的骷髅。 你不合时宜的不甘冒出了头来,“有人可以证明我是有罪的吗?” “我。”台下有一道平稳的声音响起。 你的不甘心又熄灭了,因为这道声音你太熟悉。说话的人是十八岁就嫁给你的妻子,你们成婚已经过了十年,只是一直没有孩子。而她的身后站着你家的佣人,花园里的花匠,还有跟你一起长大的仆人的孩子。他们每个人脸上都那样愤怒。 你低头看她,她还是那么美。时光将她脸上的婴儿肥削去,她的嘴唇像希腊雕刻的神像,浸润在葡萄酒中一百年才有了这样的颜色。她乌云般的头发如今沾染上了污泥,银色的裙子在推搡下沾染了污渍。那些人一定对她很不客气,她吃了不少苦。 想到这里,你开始觉得愧疚。 她也在看你,苍白的眼眶中含着泪水。她似乎在做一个异常艰难的决定,以至于在这片刻沉默中握紧自己的衣角又放开。 毫无疑问,你是爱她的,如果可以,你甚至愿意把月亮摘下来放在她手中。 “你会过得很好吗?”你看着她的眼泪郑重地问。 你的老师和父母总是夸你聪明,你知道这不是恭维。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你,然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你的肠胃开始不舒服,像是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得你的五脏六腑都疼。但你似乎又松了一口气,像是从一种梦幻的破碎中醒来。 没有必要让大家都很难堪是不是,你常年游走在上流社会的聚会中,那些梦一般的觥筹交错早就教会了你如何辨别人心。 你仍然保持了体面的风度,转身面向了法官,面带微笑:“我有罪,我承认。” 绳索勒在脖子上,你的皮囊发出一声摧枯拉朽的“咳嚓”,这一辈子,就结束了。 临死前,你看到你的妻子直直地倒了下去。被绞死的人明明是你,但万分痛苦的人却是她。 她明明就已经安全了不是吗? 你躺在地上看着那个妆发凌乱的女人向你爬来,她的眼泪像是溪流一般爬满了她的脸。但所有人都在欢呼吃人的恶魔都已经死绝,她不敢哭出声来。 那双总是保养的很好的双手如今已经血迹斑斑,在碰到你的尸体之前,她被人拖走了。 迷迷糊糊里,你觉得有些遗憾,在那场婚礼上,她握着你的手像是骑士握住利剑。 她拎着自己雪白的裙子掷地有声:“我会永远爱你,我会永远忠诚于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如今死神来了,誓言易碎。 再醒来,你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没有人会不珍惜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你花了很久来适应新的身体新的语言。 这里的人在天上飞,女人当家,男人生子。对于前者你没什么意见,毕竟你的新身份是个修士,不用愁嫁人。后者……你没有试过,你也不是很想去尝试。 其实挺好的,这里没有绞刑架,也没有新贵族,至少你不需要担心自己再次被吊起来。 你有个师姐叫顾徐行,她与你一同长大,也是第一个认出你不是本尊的人。她是你见过最聪慧的女子,无论是上一辈子还是这一辈子。 彼时你的师尊已经故去,医谷四绝只留下了两个。与她周旋让你十分得趣,像是回到了上一辈子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但你没了需要守护的人,当你反应过来的时候,你甚至觉得有些想吐,毕竟重蹈覆辙总是让人倒尽胃口。 在一个月满山谷的夜色里,你请她来喝酒。半醉半醒间,你说:“我大概真的是个游魂吧,我有一天做了个梦,梦见我曾经保护的人杀了我。” “就是一根很长的绳子,这样吊在我的脖子上。” 你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我的爱人向法官作证我有罪。” 半醉半醒里,你看见顾徐行惊愕的表情。她那样聪明,却不知道怎样安慰一个借酒消愁的男子。你在心里暗笑,这个人怎么会这么纯情呢? 她伸出手覆盖在你的手背上,你知道你过关了。激烈的感情是人的弱点,这是一个无论在哪个世界都通用的真理。 第二日,顾徐行就出门历练了。你知道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干脆装作不知道罢了。这是好意,她卖了个人情给你。 你在医谷蜗居了那么多年,难得有想要出去的念头。顾徐行这么一走,你倒有些不习惯。 心灵福至,你觉得自己应当出门去转一圈。你讨厌自己一个人呆着,因为过久的安静会让你产生错觉。你讨厌做噩梦。 这个世界的人好像与你的家乡并没有不同,人们像无数栖息在巨大版图上的蝼蚁。凡人忙忙碌碌,朝生暮死。而你像个误入桃花源的来客,站在时间之外观察这个奇妙的世界。 红尘爱欲,生离死别。剥开壳子还是那种无聊又简单的生物。 南方温暖的窠臼会让你想起自己曾经种满蔷薇的花园,你垂了垂眼睛决定去相反的方向。 心随意动,你停在了一道爬满三重葛的墙下。仰头看向在春日里开得荼蘼的花丛,你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 这里叫做“三重葛”,在你的花园里它叫做“爬藤玫瑰”。是一种生命里极强的蔷薇科植物,多数贵族都不喜欢它的野性,毕竟不听话的花朵可算不上名花。 墙头坐着一个游魂,她眉目俊朗一身青色,便是在阳光下也没有丝毫畏惧。除了没有实体,她似乎与活人无异。 这是个有大功德的人,阳气极正。 见到你她挑了挑眉表示惊讶,“哎?您是哪路神仙?居然能看见我?” 你礼貌地点了点头,“医谷的一个修士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的笑意带上了点暖意,她盘腿而坐,伸手支了支下巴,“等我夫郎。” 你觉得很惊奇,“难道不是死后才知万事空吗?难不成你们要将姻缘带到下一辈子去?” 女子轻轻道,“成婚那日,我答应了他的。” 你一愣。 燕王宫的丧钟忽然响了起来,长长的哭嚎生从台阶之上滚落,春意还未醒来就下了一层白霜。 燕北唯一一位男皇帝寿数尽了。 满目缟素,而那游魂却显得很高兴。一阵风轻轻荡过,她就消失在你眼前。 你是死过一次的人,没由来地你便知道她得偿所愿了。 那一刻,你怅然若失。 几声轻不可闻的脚步从身后的房子中传来,你藏在茂密的花丛中看向那个孱弱的女子。 只一眼,你就知道她活不过二十岁。 但早夭的人那么多,这并不是你注意到她的原因。但那一刻你几乎连移动脚步都很困难,有一瞬间你心里被尘封的恨意沸反盈天,而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她张着一张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张脸曾将你带上天堂,也曾经在你最为恐惧的噩梦中占有一席之地。 人这一生最难以愈合的伤痕往往是最爱的人赠予的。 番外二 那个人一身雪白,披着一件单薄的斗篷。毛茸茸的领子掩盖住她消瘦的下巴,有风吹动,三重葛摇曳,露出你的衣角来。 你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她叫什么来着。岁月在这里流逝的太快,上辈子的事情都已经模糊不清,似乎只有死亡这一件事历久弥新。 简……她曾经叫做简.格雷? 你不是很确定她的姓,一个人的家族名代表着你的父母亲所说的大人物。而你选择与她步入教堂是因为她的眼睛,所以你始终不记得她的姓。 她身体似乎很孱弱,但耳聪目明,你恍惚片刻露出的马脚,就被她逮了个正着。 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野蔷薇,落在你的面孔上。 你又不确定了,她与简长得一模一样,除了那双让你万劫不复的眼睛。简的眼睛里藏着春风三尺,日光从苹果树的缝隙中洒落金箔,她微微弯了弯眼睛便溢满了苹果花的香气。可惜那样的光芒后来被生活消磨殆尽了。 但她不一样,她让你想起被潮汐送上海岸的蓝冰,他们总是在极夜前出现,然后在极昼后消失。在万物明朗的白日里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显不出它的特殊来,只有在黄昏将黑的时候提着一盏灯笼赤脚走过那些还没融化的巨物。微弱的光线给予了夕阳更多的可能性,冰块捕获将熄的烛火,金色的光线从半透明的冰块四周散开。远远看去,灰色的沙滩上铺满了燃烧的冰块。 有焰火在冰层中燃烧。 你还在为自己的大意而懊恼,她却先开了口。 那盏焰火弯了弯眼角,“公子是走错了吧,你不该来这里。” 你什么也说不出来,掐诀消失在了原地,顾不得目睹这一切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惊吓。像是在躲避追逐着你的什么东西。 病弱的女子只愣了片刻,便悄无声息的明了了,大概是哪山哪派调皮的弟子出来玩了。 萍水相逢,你的计划被全盘打碎。你安慰自己燕北王宫也是个有趣的地方,多呆几天并不要紧。 事实也正是如此。 你化作宫里侍从的样貌,在凡人的世界中畅通无阻。十几岁的小孩还是很好骗,几句话一颗糖就能骗来你想要的信息。 于是你知道了她叫南河清,是当今燕北王的外甥女。她的父亲是已故的帝卿南柯,母亲是番邦的使臣。南河清的父亲死于难产,她的母亲不知所踪。这是一段不该存在的爱。 老天似乎也不想留下她,南河清出生起就带了哮喘,冬天不能见雪,夏天不能见风。君后到底是对她网开一面,给她一方荒草萋萋的院子。 南河清藏在那一方野蔷薇里,半死不活长到了如今。 你总在看她,看她裹着毛茸茸的披风里和温好的黄酒,你看她笑盈盈地跟新皇问好,你看她早晨艰难地醒来,去跟念佛的老君后问好。 活像个被圈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呼一吸都漂亮而没有生气。 你莫名其妙的跟了她很多天,或是隐匿身形,或是装作侍儿。 人有时候很难分得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冬至的夜里落了雪,将猩红的蔷薇掩盖住。修士不怕冷,你干脆就坐在了墙上,那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 她睡得很不安稳,呼吸声渐渐急促了起来。这是哮喘犯了,你很好奇如果自己不出手她会怎么做,于是你坐在墙上一动不动。 房中发出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你听见她沉重地低喘,一直爬到桌子边。你听到瓶瓶罐罐被打开的声音,呼吸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你心里有些遗憾,然后门就被人打开了。 折扇门里没有灯光,所以你们两个人站在黑暗中看向彼此。 南河清应该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光,嘴唇青紫,长发披散,瞳孔中的焰火摇摇欲坠。 她看着你说:“要进来坐坐吗?外面雪好大。” 你没有拒绝,跟在南河清身后进了屋子。她倒了一杯已经凉掉的茶放在你面前,“你是谁家小仙君?总跟着我干什么?” 你一噎,南河清的目力比你想的更好,当夜不排除是你大意了。 交代一个连你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动因并不容易,你看了看她的脸色,“你再这么冻下去,活不过二十岁。” 你期待南河清露出害怕的表情,也许能够证明她跟简是一个人,这样你就会因为厌恶和痛恨放弃这一趟莫名其妙的旅行。 南河清却勾唇笑了一下,“云家的弟子吗?” 她真的好聪明,与简一点都不一样。 你看得出来她不想让你不舒服,“不是有意冒犯仙君的,只是我身体不好,小时候宫里请过云家来给我看病。” 奇怪的慌乱感再次席卷了你的全身,“你要注意保暖,这个屋子不行,至少点两个火盆。”说完你再次落荒而逃。 南河清被你远远丢在了身后,你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但你知道她始终在注视着你。 你观察着她,也在观察着你自己。 你不再隐匿身形,而是大大方方坐在枝丫上看她。南河清并未对此有什么异议,甚至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搬来一个躺椅,靠在树下。 不多谈是一种习惯,言多必失你比谁都更明白。南河清似乎明白你的想法,她从不给你带来困扰。她总是专注而安静的看着你,有时候你也会觉得毛骨悚然,好像她目光将你的壳子扒了个干净。 南河清觉得你很寂寞,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很寂寞。你是个来路不明的世外高人,你们呆在一处形成了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气场,你们互相陪伴。 暮春的时候,你常坐的那棵树也变得郁郁葱葱。这是你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时间的流转,浓阴之下,你看见一盘被白瓷碟子盛着的糕点。 你一跃而下,拈起一颗尝了尝。然后抬头对上惊喜的南河清,她没想到你会动她送给你的糕点。而你并不明白她的用意。 “这糕点性凉,你还是少吃比较好。” 你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南河清眼里的啼笑皆非。 她的脸色比冬天稍稍好一些,但看着仍旧很苍白。南河清点了点头,“多谢,这个是给你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南河清又一次用那种专注的眼神看着你,“我总觉得的你不像这里的人……”她顿了顿,“所以我觉得你没吃过这个,拿来给你尝尝。” 你的喉咙动了动,将那一口糕点咽下去,用来压下自己的心悸,“多谢。” 她眼中弥漫上笑意,你却有些不知所措。原来南河清是这样容易被取悦的人。 南河清似乎对于给他送吃的这件事上了瘾,夏日一日热过一日,树下的冰食一日比一日丰富。 你的舌头很刁,有时候一口都不吃。但是南河清不觉得失礼,第二天便会做些新的给你。 顾徐行的灵讯来得很急,彼时你正在树上小憩。有瘟疫需要你去看看,她忙不过来。你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当即动了身。 那场瘟疫不大,但是也足够你折腾好一阵。顾徐行也瞧出来了你的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你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等你忙完的时候,夏日已经过去了一半。 再次回到燕北王宫的时候,不知怎么你有些心虚,像是不守信誉的人。树下有一个白瓷的杯子,里面盛着化完的梅子汤。 而这座宫殿中忙碌的人多了许多,侍儿们行色匆匆,门窗都紧紧闭着。而南河清不见踪影,你心头略过一阵紧张。跃上枝头隐匿身形之后,你才看清楚躺在房中面色枯槁的人。 她病得好厉害。 你做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渡了一丝灵气给她。 你听见嘴碎的侍儿嘀嘀咕咕,“这位殿下好生奇怪,都喘成这样了,还要自己去做一碗梅子冰沙放在树下,这没人吃不就化了吗?” “嗨,你是新来的吧,以前她每天都这样。” 原来南河清在等你。 你的灵气确实有用,她在当夜醒来。她的头发披散在鬓角两边,然后恍惚间看见空了的瓷碗放在桌子上。 南河清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怒气。 你从树上跳下来,推门而入。南河清的怒意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疾病会卸下人的伪装,她的情绪变得真实了许多。 “你的梅子汤很好喝。”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你再回来早些,就能吃到冰沙了。” 她坐在黑暗里看向你,“下次有事,可否跟我说一声……冰沙会化。” 大概南河清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理由蹩脚,于是错开了目光。 你低声道,“那我要是不回来了呢?” 她低低咳嗽了一声,无奈又温柔地笑了,“那也没关系,我活不过二十岁,左右等不了太久。” 南河清不避讳谈论死亡,反而充满了坦荡与宿命感。 “我今年十九岁已经过半了。” 她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你,“告诉你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我父亲是被如今的君后毒杀的,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我却活了下来。” “但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所以我注定会留在黑暗里。” “我拿这个秘密,换你的名字可以吗?” 她小心翼翼,虔诚却温和。 你向那团火焰低了头,“费舍尔。”你说了你的真名。 她弯了弯眼睛,“据说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姓氏。” ※※※※※※※※※※※※※※※※※※※※ 本来我以为两章可以写完,失算了 番外三 你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用一个生死攸关的秘密来换取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这方院子似乎有更多的秘密,你在这里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里的野蔷薇没人打理,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里面藏着无数萤火虫,夜风一吹便被拍了出来,盈盈得漂浮在空中与尘埃纠缠。 你坐在石桌上,毫无相信托腮看她雕刻金丝楠木。她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跟你说,你也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 长久低头的姿势让南河清的颈椎不堪重负,她抬起头来揉了揉脖颈。你见状手中灵流一闪,她的脖子骤然便松快了许多。 南河清似有所感抬头带着笑意看了你一眼,“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问你过去的事情,你犹豫了一下,想捡些比较好接受的部分说给她听。 “没什么好说的其实,那里的地板喜欢用花岗岩,因为漂亮。有钱人家的宅子前会砌一个圆形的水池,逢年过节放烟花的时候,那些光芒会倒影在水池里,站在二楼看很漂亮。” 南河清似乎对烟花很感兴趣,“烟花是什么?你好像很喜欢?” 你望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漫不经心道,“应当是用芒硝做的吧,一点就炸,有敌人的时候用来杀人,平安年岁没了用处,就只好拿来庆祝。” 南河清听得很认真,眼中有些失落,“我从没见过。” “我也没有,这里的焰火声音太响,不像的。”你半真半假地敷衍。 南河清低下头去继续雕那个小木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对你说,“如果我能活过二十岁,大概我可以试试……” “试试什么?”你没听清楚,而她也不再多说。 你向来不喜欢追问太多,干脆就闭口不言。 夏天总是过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命数太过离奇,你似乎能看到人的命数。不是那种很明确的“何年何日死”,而是像一根烛火,有短有长。 而她的正在烧向尽头。 秋风来的第一夜,她就病倒了。 你知道自己不能干预人的命数,天地之间的规则正在注视着你。 时光的流速不会变慢,她的二十岁生辰渐渐靠近了。 北境有使臣来访,燕北设宴,内侍专门差人送了帖子过来请南河清。彼时她靠在床头,垂着眼无喜无悲。 来的内侍笑意盈盈,仿佛南河清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殿下这几日好生休息,还是养好身体吧。”。 她只是摆了摆手,“臣知道了。” 你藏在暗处没有现身,你无计可施。 南河清那夜靠在床上坐了半宿,然后点了灯起来继续雕刻那个小木头。这个时候它已经初具雏形了,是个小人的形状。 衰老的君后用脂粉覆面,于是枯朽的容颜像浸水的绣球花,再度活了过来。他久居深宫,一怒一笑都是风情。 北境派来的人金发碧眼,面容俊朗,瞧着已经过了中年。老君后坐在上首,与年轻的小皇帝在一处。他的眼前蒙着一层瞧不清楚的雾气,遥遥隔着台下的歌舞升平落在那个使臣身上。 你隐匿身形坐在树上,藏在看不见的角落凝视着老君后的样子。 别人只当他年纪大了瞧不清,但你知道那种眼神,你在凡人身上见过千百次——求而不得。 不怎么光彩,这些事情与你是没有关系的,于是你收回了眼睛专心看着在树下坐着的人。她今天难得穿了颜色重一些的衣裳,衬托得整个人像一朵石榴花。 南河清不明白老君后的用意,她只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些黄酒,时不时抬头看看头顶那块枝丫。 你知道她在找你,于是随手折了一个酸琵琶丢了下去,砸在她脚边。 南河清不明显地弯了弯嘴角,然后拾起琵琶来啃了一口。 “河清今日倒是很高兴啊?有什么好事来与哀家说说?”老君后的声音响了起来。 南河清的目光撞上那双浑浊的眼,不卑不亢道,“孙儿身体好了许多,自然心情好。” 老君后神色不见高兴,他睁眼看着南河清的脸,似乎在审视一卷极为恐怖的画作,他沉默半晌道:“正巧祖父有事要与你说。” “北境与我大燕常年交好,十年以来要交换质子,你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小,哀家寻思……”他抬起手掩了掩自己的口,似乎呛风了一般。 你看见南河清的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复而又放了开来。你听见她一字一顿,“我去就是。” 她答应的太快,君后原本准备好的长篇大论都被堵住了,这让这位老人很尴尬。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稀薄的愧疚还不如不存在,他们二人是世间至亲,彼此有着该死的心灵感应。 “既然如此,去敬费舍尔大人一杯酒吧。” 老君后错开目光低下了头,你看到南河清僵硬的背脊。有侍儿将酒送了上来,你看到位于她脊柱中的命火闪了闪然后骤然暗淡了下去。 这是她的生死劫。 南河清从小身体不好,这杯酒中有什么她几乎一嗅就知。 □□,顷刻就会要了人的命,你没忍住,动手帮了她。 意图已经足够明显了,要么南河清杀了费舍尔,要么南河清自己饮下毒酒。一箭双雕,好计策。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似乎是在低笑。 南河清抬起头看向坐在上首的老君后,“费舍尔大人比我大,自然该是我敬她,”她端起面前的两杯酒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只是孙儿身体不好,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在场的官爵诰命数不胜数,此刻却无一人敢站出来拦住这个孱弱的身躯。 身后一阵桌椅响动的声音,南河清听见有侍儿喊,“大人……大人您不能跟过去。” 她连头都没回,只身走出了那场宴会。将斑斓的灯火甩在了身后。 宫墙那么长,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到瞧不见的黑暗中去,她手中连一盏宫灯有没有,所以这条路上连影子都没有,南河清一人站在黑暗中。 “仙君。”她轻轻开口唤了一句。 夜色浮动,你的身影从黑暗中浮了出来。 南河清的神色很复杂,但关于毒酒她什么都没提,“我有个礼物要给你,我想出宫,你帮帮我行不行?” 她眉目温和,望向你似乎有无数眷恋,恳切而又真诚,“求你啦。” 你上前两步,伸手覆盖在了她冰冷的手臂上。 南河清一眨不眨,脚下景色却换了一番,那是一片开阔的草原。她抬起另一只手覆盖住你的眼睛,你下意识闭上了眼。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你的眼皮,然后你听到她说:“不要睁开。”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你听见她的脚步渐渐远去,野草被夜风驯服,匍匐在你的衣角。你听见她站在远处喊大声的喊你,“小仙君,睁开眼睛!” 你看见她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火折子一般的东西,随着“碰”的一声,有光点从火折子顶端射向半空中,一道微弱的光线将她的手与夜幕连接在一起。 然后一阵星子炸开的声音响起,有光从银河漏了下来,闪烁在你熄灭了几百年的眼睛里。焰火存在的时间很短暂,不像你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 上辈子的时候科威特公爵非常喜欢购买这样昂贵却没用的玩意儿,他们被仆人摆成一排,整夜的燃放,伴着舞池里醉醺醺的男女,一直到太阳升起,留下几天才能够散去的白烟。 为一朵焰火落泪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匪夷所思。但那一刻你站在黑漆漆的草原上如同被击中,你麻木的外壳被一枪穿透。迟来三百年的痛感终于从你的胸膛传递到了你大脑的神经。 被遗落撕碎的记忆自行拼接在了一起,走马灯一般地在你脑海中轮了一遍。 你千疮百孔的心露出废墟的一角来。 灯火照在你的脸上一定也是湿淋淋的。 一双手落在了你的脸颊之下,接住了你溪流一般源源不断的泪水。 爱让人软弱,爱让人丢盔弃甲。 南河清爱上你了,仿佛没有尽头的克莱因瓶,你宿命一般爱上了同样的一张脸。 但你知道南河清不是简,简的爱像珍贵的焰火,让人沉迷,却也太容易被消耗。南河清的爱像脚下的野草,烧不尽也割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同你一样,是站在黑暗里的人,你是她仅有的春风,你是她的芳草萋萋。 她擦去你的眼泪,温和地问:“我是不是很像你的一个故人。” 你怕她误会,急得连母语都说出来了,“i know who you are.” 南河清听得明白,她伸手按在你的脖子上,然后偏头亲吻了你。 番外四 南河清本该在她生辰那一天死的,但你于心不忍,于是她活了下来,跟你说她爱你。 秋日末尾,她身上的哮喘似乎好了起来。你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里面住着全然不同的灵魂。 使臣没死,她也没死。意料之外的变故带来了意料之中的结局——南河清在秋天过完的时候,作为质子,随费舍尔去了北境。 临行前,野蔷薇又开了,不知道怎么这傻东西总喜欢冬天开。只是一夜过后,原本猩红的花瓣便枯萎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像一片灰烬。 你心中有无数阴影浮动,模糊的猜想在你心中缓缓成形,但你什么都没说。 雪线以北是一片风雪冻过的草原。 你没有跟南河清一同走,因为没有承诺。 阴云将整个天空都遮住了,微弱的旋风从你脚下盘旋而起。一声惊雷从远处传来,无数回响在空荡的原野之上响起,然后有雨水落在你的面颊之上。 冬天打雷下雨,不是祥兆。 紧接着,一道贯穿整个天际的闪电骤然亮起,几乎烧毁了漆黑一片的夜色。 一声巨响在你耳边炸起,剧痛从你的天灵盖贯穿了整个身体。强烈的痛苦像一根钉子一样将你钉在了原地,连跪下也做不到。 你的脑袋嗡嗡直响,口鼻都渗出血迹来,内脏被藏在体内的力量撕碎。这样生不如死的感受持续了半刻钟才停下。 等到这样一场酷刑结束的时候,你跪在了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渺远的草原——你眼前一片血红。 改命总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你已经是受了大恩惠的人,如此放肆与“小白眼狼”无差。 你伸手抹去了自己嘴角的血迹,然后恭恭敬敬对着天地磕了个头。 你犯了错,但你不后悔。 只是可惜没办法陪她一起去了。 天道的惩罚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够结束的,你给南河清留了信,然后踉跄着辟出一方洞府,坐在里面养着自己破碎的五脏。 凡人的一生不过百年,若不是迫不得已,你绝不会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地方。 伤痕痊愈用了一年的时间,你为了不让她看出来你的孱弱与她分别了四百天。 北境与你的家乡很像,大理石,雕花圆柱与满地被精心修剪过的玫瑰。 南河清身边的侍女被换上了会说汉话的人,但这对于她的寡言并没有什么帮助,她不会北境这边的语言,也无意与这些人交谈。 你到的时候,她正坐在长椅上看花园中馥郁的玫瑰。而站在她身边的侍儿们表情很奇特,半是畏惧半是警惕。 南河清背对着你,但是你觉得她的心情算不上愉悦。 一阵风落在南河清的衣角,她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头来。她此刻应当是看不见你的,但那道热切的目光不知道怎么正正撞进你的怀里,烫得你想落泪。 “你们先下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南河清竭力压住自己的声线,以求让自己显得更加平静一些。 那些人像是游鱼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你立在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之上,却没有将它压弯半点。 她青山一般的瞳孔中映照出你的身影,那束让你头晕目眩的光芒再次燃烧了起来。 你张开手,她踏入花丛中,然后将脸埋进了你的怀中。 “发生了什么吗?”你觉得她的情绪很不对劲。 她仰起头,将那一片漆黑的颜色给你看,“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不光彩,我很想你。” 你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我知道。” 夜里,你们躺在一张床上,她问你,“爱,要怎么用你的家乡话说?” 你偏过头,选了一句很简单的话,“i love you ,我心悦你。” 南河清很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后啄了一下你的唇,“我也是。” 你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这个小王女是这样幼稚的人。 至于不光彩的事情是什么,她不说,你就不问。 你们度过了一段隐秘而又甜蜜的时光,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灵魂新生,五官苏醒,你隐匿身形贴在她身侧,像一道形影不离的风。 你见到了那位费舍尔大人,她时常来南河清这里坐坐,费舍尔的汉话不怎么好,南河清说不上是想听明白,还是不想听明白。他们二人时常相对而坐,一沉默便是一个下午。 南河清跟你解释,“那是我的生身母亲。” 这就说得通了,她眼中的火焰渐渐暗淡了下去,“小仙君,我是个孽种。” 感同身受这个词想来是说给孩子听的,你看见她眯了眯眼睛,黑暗便多了一分。你无能为力,伸手抱住了这个人的脑袋。 南河清的呼吸平缓而均匀,你出神地想,她的哮喘好像好多了,似乎一点痕迹都不存在。 第二道天雷来的时候,你一点准备都没有,连告别都没来得及写。不是你不守信誉,而是你力不从心。 你没能等到旧伤痊愈就匆匆赶回去了,只是撞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红。 不过半年,她府上贴了猩红的喜字。 你望着这大片大片的红绸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你总觉得口中都是血沫。 南河清就站在大厅中央,出神地望着那副画。她不知道你来了,所以你能够看见她眼中弥漫的黑暗。 不知怎么,临死前简如坠地狱的眼神又一次出现在你的噩梦里,这令你不寒而栗。 死亡的羽翼再一次笼罩在了你的身后,你听见有羽毛扇动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下意识,你就想走进那个新房中看看里面坐着的人。你一动身,微弱的气流就被南河清捕捉到了。 她伸出手在虚空中一抓,再次露出了那种焰火盈盈的目光。 “你回来了,我很担心。”仍旧是这样简短的问候。 你显露出了身形,近乎逼问地直视着她,“我要进去看看。” 南河清站得很近,近到足够你捕捉到她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她松开了你的手,然后退后了一步。 你快步走进了新房,里面躺着一具喉咙冉冉冒血的尸体。 “他们逼我娶亲,我还给他们一个礼物罢了。”她眼中酝酿着黑色的风暴。 那双沾过血的手洗得很干净,穿过你的腰际,将你完整地护在了怀里。 南河清在你耳边咬着牙道,“你是此生挚爱,不能有别人。” “嫁给我,仙君,在我死之前,嫁给我。”她急切地恳求你的垂怜。 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你的控制,有什么东西将你的四肢都绑在了一起。 有情者,不得自由。 你低哑着嗓子,“不能在这里……” 她先是一愣,然后几乎被狂喜击倒,“去见我父亲如何?” 你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再睁眼便是一座荒冢,芳草萋萋,有香魂长眠于此。 她跪了下来,认认真真将坟墓之上的杂草都清理干净。 你们在世界之外完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幕天席地。 星野垂于朝露,她的吻里有更多难以说出的眷恋。 只是这次醒来,消失的人是她。 你忽然心跳得厉害,踉跄了一下拔腿就跑。 死神的羽翼将整个郡王府都遮盖了起来,里面躺着无数被毒杀的尸体。侍儿们叽叽喳喳的议论死在其中的费舍尔大人,他人都是被毒酒毒死,而那质子不知道与大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被人开膛破肚。 一阵眩晕袭来,你几乎站立不稳。 闷雷声由远及近,你心道不好,移形换影逃至荒原。 肩背之上传来一阵剧痛,再动弹不得。 这一击,罪名是为“弑母”。 你离开北境前一刻,听见侍儿们小声议论,“费舍尔大人也是遭了报应,这小质子是大燕老君后的孩子。” “啊?什么?” “都说生父是帝卿,我当时帮大人把风,那个任性的帝卿非要进去找父亲,结果正撞上了大人与君后的事情……” “然后呢?” “君后也是心狠,他将自己亲生儿子绑起来送到了大人的床/上,强迫帝卿怀了大人的孩子。” “后来……” 你一口血吐在了手心,不用想也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了。 你撑着几乎散架了的身体回了燕北,闪电已经显现出了形状。不行啊,南河清,杀父弑母,没有来世了…… 你的十指鲜血淋漓,在台阶上留下一层湿淋淋的痕迹。 正殿就在眼前,然后第一道闪电落在你的腰间。 红木的门槛被你生生捏碎了。 阴云四起,成魔之兆。 “南河清……”你的声音嘶哑。 “南河清,你开开门……” 幻觉将你拖进深渊,你看见简站在你面前,“她与我没有不同。” “南河清……”你的心脏骤然停了一拍。 室内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骤然安静了下来。 门终于开了,里面站着一身血淋淋的南河清。 她曾经的孱弱与病痛融化进了她的影子里,成了死神翅膀之上最鲜明的羽毛。 地板之上,老君后死不瞑目,喉咙周围弥漫出一小滩血迹。 她手中的刀锋不住滴落,南河清眼中没有光明了。 长风从门外灌入,她的衣袍被吹得向后飞起,脸上血迹交错,像是不会褪色的伤痕。 南河清跪在了你面前,然后伸手用一种难以控制地力量抱住了你。捏得你骨头生疼,她在发抖,眼眶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 她应当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但沉默之后她也只是笑了笑,“仙君,是你下嫁了,我是个孽种。” 你的眼眶之下湿淋淋都是眼泪,你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为别人而心痛。 “我为我的父亲报仇了,我该下地狱。” 她低头蹭了蹭你的额头,露出一种孩子一般的神情,像是在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我本该二十岁死的是不是?” “小仙君,不要哭,是我赚了。” 惊雷当头劈下,南河清的身体骤然紧绷,然后便倒进了你怀里。 她在巨大的痛苦之下不断痉挛,努力伸手想要擦去你脸上的血迹与眼泪。 你低头听见她用气音艰难道:“i got a crush on you.” 南河清学会的唯一一句北境话,是为了你。她眼中最后的焰火,终于熄灭了。 你自以为通天彻地跳出三界之外冷眼旁观,实则一举一动都在命数之中。你与她注定相遇,注定分离。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天道不知是仁慈还是残忍,你怀了她的遗腹子。 你坐在漫山凋零的云谷里翻着手中的书籍,叫什么呢? 不要跟你姓,也不要跟她姓。 步……非烟吧,你抚摸微微凸起的肚子,我的孩子啊再不要重蹈覆辙了。 ※※※※※※※※※※※※※※※※※※※※ 北境的故事就到这里啦。 初代师尊 洛城北边有一座六环山,那边几年前是个还挺有名的景区,单从名字上来看,六环山跟一马平川一点关系都没有。 绕山公路蛇形环山,直到山顶。不少弯道的夹角都是九十度以内的“死亡角度”,当地政府觉得这个地方不怎么适合通车,于是干脆用景区栅栏一围,然后用石子跟沥青将整个路一填,做成了一个宽敞的人行道。 其实从各种方面来讲,这个规划都不怎么合理,六环山那地方荒郊野外,开着车来专门爬山的人也不怎么多,毕竟周围连卖瓶水的地方都不好找。 普通人绝对不会认为这是个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除非这人不是个普通人。 当今社会里十步一监控,五步一测速,在城里开40迈玛莎拉蒂的人已经不多了。中年人们头秃于工作,头发与身体都不再允许参与刺激的活动,连偶尔去酒吧蹦个迪都要头晕眼花苟延残喘好久。 显而易见,年轻的富二代们并不在此之列。 于是深夜的六环山成为倾泻肾上腺素的场地。 六环山上的路灯年久失修,光线微弱,两根灯杆之间距离又很远,远远看着整个山像是被一串散落的萤火缠绕着。 夏夜方至,太阳的余晖还没散去,暑气黏稠顺着野草涌动。这样的夜里该是躁动不安的。 黑夜中忽然响起一声由远及近的咆哮,一道雪白刺目的灯光在盘山路的尽头骤然亮起,犹如一道雪白的电光。 亮光之后是一辆漆黑的跑车,夜色太黑,远远瞧不出是什么牌子。车身线条流畅如同鱼身一般光滑,车灯的部分微微凸起一道弧度,像是狂奔中猎豹弓起的肩胛骨。 那辆车几乎是一闪而过,带着喧嚣而张扬的烟尘,汽油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 黑车之后紧跟着另一辆车,只是颓势已定,这辆车失去了最后的超车机会,堪堪追在车尾已经不易。 “啧”,六环山不远处停着四五辆跑车,一个穿着休闲服手长脚长的女人两脚踩着车前杠,坐在车头上举着望远镜看着那两道一前一后的光线飞逝而过。 “钟翮牛逼啊……”,这人无不嫉妒地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叹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身后三三两两站着的人,“你们学着点行不行,老青不争气啊,我又要输钱给钟翮了。” 阮青荇是阮家唯一的大小姐,年纪小不说,又是跟着祖辈一起长大的,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虽说话里好像觉得输钱是个大事儿,实际上十万对她阮小姐来讲跟牙签儿似的,这人就是好面子。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子看着年纪稍微大些,文质彬彬靠着车像是来纯吹夜风的,“小阮你可得了吧,次次要赌的还不是你。” 陆知春是这群富二代里的清流,恨不得被阮阿姨挂在阮青荇床头。事实上阮青荇也不是很明白这个常青藤毕业的高材生为什么今天要跟他们在一起“虚度光阴”。 一只手搭上了阮青荇的肩膀,一个黑短袖的男孩冒出了头来,这小孩是秦家最小的孩子,顶上一水儿优秀的哥哥姐姐,于是自发承担起了叛逆小孩的角色,“对啊,陆姐姐怎么进来来找我们玩了?” 此话一出,阮青荇那一堆乌合之众全递了眼神过来,这群富二代家里大多都有些关系,谁也遭不住陆知春回去跟长辈点个眼药。 陆知春知道这群狗崽子的想法,她伸出两指拧了拧眉心,然后让出车窗。这时几人才看清楚车里坐着一个人。 看身形还是个小孩,年纪不大,最多就是上高中的样子,眉眼看不清,全藏在黑夜里。 鸦雀无声中,陆知春解释道,“这,我表弟。” 阮青荇拆了一根烟出来,大为惊奇,“你还有个表弟?怎么没听说……” “过”字还没出口,秦游一脚就把她从车上踹下来了。 阮青荇登时一个激灵,明白过来这是陆宅那位不能提的小公子。 陆家只有一个公子,陆眠风。这人是叛逆少年的鼻祖,小时候出去跟了个穷赛车手,陆家主雷霆震怒,当即将不孝子赶出家门。天不遂人愿,赛车手意外死亡。陆眠风大着肚子回了陆家,他坚持将孩子生了下来,然后冠上了自己的姓。 是陆眠风的“陆”,不是陆家的“陆”,陆嘉遇在陆家是不能被提起的存在。 陆知春皱了皱眉,将他们的目光再次隔开,“你们玩你们的,我不告状,我带他来是找人的。” 阮青荇还在震惊中,呆若木鸡道:“找谁?” 陆知春向前方滑来的黑色猎豹抬了抬下巴。 阮青荇的脑袋上漂浮起大大的问号,什么玩意儿?陆家的私生子找一贫如洗的钟翮? 猎豹的驾驶位被阴影覆盖,只有微弱的光线顺着车窗落在方向盘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皮质的方向盘上,有微弱的光线在她的小指上亮起,那是一个藤蔓形状的尾戒。 她穿着白色衬衣短袖,露出一截雪白而有力的胳膊,手腕上是一块分明的骨头。 钟翮脚下微微用力,猎豹就像被驯服的大狗一般缓缓停在了这群富二代面前。 她单手开了车门,低头钻出驾驶室。灯光落在她耳际的短发,打出一片雪白的颜色。这人的长相其实不怎么讨人喜欢,眼窝很深,眼角像是墨色一笔晕开,眼型细长,鼻梁高挺。下颚角藏在发梢里,露出尖削的下巴。钟翮不笑的时候总是让人很有压力,谁也不想没事儿就被深渊凝视。 但是大多数情况她不会是那样难以接近的样子。 这人溜溜达达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径直支着手走向了阮青荇,恨不得把手机屏幕怼在阮青荇脸上。 钟翮没在意坐在旁边的几个人,在她眼里这群人都跟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没区别。但是架不住小屁孩有钱。 她笑得如沐春风,“微信还是支付宝?” 阮青荇咬牙切齿,扫了钟翮的二维码。一阵令人牙酸的零钱到账提醒响起,戳得阮青荇肺疼。 钟翮收了钱,态度像个兢兢业业的乙方,“那,阮少您继续玩?我走了?” 话还没说完,阮青荇就近距离看到了钟翮被惊吓住的表情。一声车门打开再被摔上的声音响起,钟翮看起来就像是被不良少年缠上的学霸,一时间啼笑皆非在她脸上轮了个遍。 陆嘉遇下车了,甚至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钟翮第一反应是徒手掐了阮青荇手里的烟,这人装模作样,呵斥道:“年轻人抽烟喝酒迟早秃头!” 陆嘉遇冷眼看着钟翮近乎“无理取闹”的行为,冷漠地勾了勾嘴角,对她拙劣的演技表示嘲讽。 这位不能提的小公子眉眼还没长开,是十六七岁的长相,但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稚气。其实也难怪,毕竟陆家是什么地方,陆眠风身体不好,帮不了他多少,人情世故都只能靠他自己摸索出来。便是此刻在场的天之骄子们,论耍心眼每一个敢保证比陆嘉遇更厉害。 时势造英雄不是吗? 陆知春被倔强的表弟气得脑仁子疼,“喂,来找你的。” 钟翮看向那双冷冷的眼睛,率先认输,“小公子啊,你怎么又来了。” 陆嘉遇一言不发,抱着书包大步走向黑色猎豹,轻车熟路地开了车门,然后坐进了副驾驶。 淦!什么情况!车神让人碰她的猎豹了! 阮青荇一行人心里的震惊已经不能用一个感叹号来表示了。 她震惊地看了看那小孩,然后又看了看钟翮,真心实意道:“钟姐,你要是被逼的就眨眨眼。” 钟翮看着自己的猎豹,眼中满是心酸,“人在江湖漂啊,我替母还债吧。” 说着伸手摆了摆,“先走了,最近没什么时间,组局不用叫我。” 说完便上了车,其实钟翮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陆嘉遇身世里那个未曾谋面的赛车手娘,好巧不巧,是她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母,那可不是,替母还债。陆嘉遇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天天来堵她。 猎豹在她的操控下缓缓开出了六环山,四周的灯火变亮了些,夜色空旷,深夜里四下无人。 钟翮把着方向盘,漫不经心问:“陆家别墅区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送你回去”这四个字不知道打开了什么开关,陆嘉遇的眼睛转了转,才像是活了过来。 “我还没吃晚饭。”这小孩答非所问,听得钟翮心里一跳。 “乖。我送你回去,让你家那一百个厨师给你做法式鹅肝。”钟翮只是顺口开个玩笑。 陆嘉遇转过头看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万分认真道:“我回不去。” “啊?”钟翮匪夷所思。 陆嘉遇耐心解释道:“我是陆家的耻辱,这会回去我就只能睡门口的垫子了。”他诚恳却平静,与钟翮的良心耐心对峙。 车缓缓停了下来,陆嘉遇攥着肩膀上的安全带,以防这人下车把他揪出去。那要是她硬揪好像也没办法,陆嘉遇攥着安全带想,最多把安全带揪坏。他的脑袋还没得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结论,自己这边的车门却先打开了。 “下来。”钟翮一只手搭在车门上低头道。 陆嘉遇死死攥住安全带,十分警惕地看着钟翮一动不动。 “带你吃饭去——”钟翮无奈道。 陆嘉遇一愣,然后手忙脚乱解开了安全带,“哦,好。” 猎豹匍匐在街边的停车位,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陆嘉遇跟在钟翮身边,看着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不知道想着什么。 路边的烧烤摊还没有打烊,孜然和辣椒面被炭火烘烤出烟火气。钟翮自然地坐在小板凳上,问老板要了一份菜单,然后推给了陆嘉遇,“想吃什么自己点。” 小孩看了她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乖乖看起了菜单。 钟翮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然后扫了一眼饮品类。 “你先吃着,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她站起身来踢了踢腿。 陆嘉遇不说话,她就当小孩默认了。这人腿长,走到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牛奶。 她站在对面看着陆嘉遇背影觉出一点不对来,这小孩怎么不吃啊?他坐得笔直,然后一动不动,不时偏头看一眼她的猎豹。 他的神态总让钟翮想到那些被再次收养的流浪猫,他们畏惧人类的靠近,却更加害怕人类离开他们的视线。 钟翮的心软了下来,加快速度回了烧烤摊,然后将牛奶递给他。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牛奶。但钟翮能看出来他放松了。 “喝吧喝吧,今天不送你回去了,准你在我的小沙发上睡一觉。” 陆嘉遇仍旧没说话,但是眼角不大明显地弯了弯。 钟翮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勾,小朋友高兴了,非常好。 陆嘉遇跟着她回了房子,大概有七十平米,一厅一室,显而易见的单身选手。 钟翮万分自觉,打包了被褥去睡沙发了。 陆嘉遇看起来精疲力尽,蜷缩在被子里。柔软的发梢落在额前,将眼中的冷光遮挡住了一部分,让人很想摸一摸。 事实上钟翮也这么做了,伸手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头发。 习惯使然,她低声道:“晚安。” 这次陆嘉遇回应她了,小孩牵住她的手指,一字一句道:“谢谢。” ※※※※※※※※※※※※※※※※※※※※ 大概就是这些番外啦!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