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 第1页 《为君》作者:钰铭【完结+番外】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琅邪 ┃ 配角:樊家三兄弟,皇帝,等等 ┃ 其它: ================== ☆、楔子 元启二十二年六月,连下半月的京城暴雨终于停歇。 大雨过后天空明净,鸦雀长鸣,然而至下万千廛舍长街,皆已不复昔日模样:天灾猛烈,君王不朝,北有蛮族进犯,南有外戚扰乱,权臣自顾不暇,仅有几个父母小官位卑力弱,偌大一个京城,天子脚下的灾情无人看管……到得后来,昔日最繁荣的长安街砖破瓦烂,浑水横流,饿殍伏地。后史书说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这日,长安街上哗声一片,引得百姓纷纷倚门窥看。 只见连日里空荡的长街上此时竟集了队人马,仔细瞅来,却是分为两头,最显眼的是清一色的黄褂加身,腰配军刀,端的是盛气凌人。 房内众人瞧见这黄褂,隔着一扇门尚且躲闪不及,只不知何人这般倒霉,竟撞上了天子面前最得宠的皇城亲卫队,赶紧拿眼去瞅另一人。 却只见着一个垂髫小儿,衣着破烂,瘦骨嶙峋,面庞污脏,似是一个乞儿。 那孩子不知犯了何错,一人与十来个大汉相对,这会儿哆嗦得可怜,却也没个人敢去帮衬。 “哪儿来的臭小子,撞坏你爷爷的衣裳!” 打头的黄褂子粗声一喝,瞪圆虎眼,那孩子本只哆嗦,被他这一喝一瞪,登时吓得“呜哇”一声,哭声响彻长街。 只听那领头的“哼”了一声,只手擒住那乞儿臂膀,“谁家小子,速来赎走!” 众人谁认识那孩子? 若说平日,破点钱财救人一命,京城中也多得是好心人,可今日撞着那皇城亲卫,谁敢出这个头? 那皇城亲卫又是何人?那可都是直接听命于当今天子的官家子弟,从来肆无忌惮,又一脉承袭了皇帝的骄奢淫.逸,闲来无事最爱拿小民取乐;这两年来,更是仗着皇帝昏庸宠爱,在这北京城内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莫说只是街头百姓,便是朝中官员,谁不暗中痛恨?谁又敢与之作对? 长街一片沉寂。 亲卫中一个狗腿的嘿了一声,“原是个野种!” 那领头的男人重复道,“原是个野种!……虽是个野种,撞着你慈悲爷爷我,怎好要你性命?” 众人刚要松气,却听他语音一转,“——只要你这长着没用的招子!怎——去你.妈的!” 那乞儿被他横手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满眼惊恐地盯着他,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那官爷虎口吃痛,见了血,更凶光外露,“臭小子敢咬老子,老子他妈要你的命——” 说时已是扬手挥刀,只等手起刀落,便教那小孩投胎转世。 房内众人皆偏头侧目,不忍再看。 正此时,却听一道明脆的少年嗓音劝道,“且慢。” 众人纷纷又循声看去,只见街心立了个人,也不知是何时出现,是哪家的少年?看那相貌,左不过十四五岁,巴掌大的小脸颜色苍白,身形更是纤瘦孱弱,仿佛弱不禁风。 这厢人多气盛,那少年竟也不怯,趁众人发怔之时,已朝官爷走了过去。 众人只见他并不多话,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我来赎人。” 打头的黄褂男人还愣着,那小孩这会儿倒机灵,三两步爬过去抱住少年的腿,挪到他身后,只露出一双暗含恨意的眼睛来。 那少年给了钱,浑然不觉此间局势,问,“请问长乐街要如何去?” 那官爷不开口,也就没人理他,那少年似有几分尴尬,蹲下身问那小孩儿,“你可知道长乐街如何去?” 那小孩点点头,祈求道,“带,带......我,娘......” 少年问,“和娘亲走散啦?” 见小孩点了点头,少年一把将他抱起,真是个文弱的少爷,抱一个小孩,也有些吃力的模样,“那我带你去找可好?” 他兀自抱着那小孩,也没去问那官爷可否将人带走,便不紧不慢地跟那小孩问答起来。 而他每走一步,便教屋内人心一惊胆一跳,祈求他走得快些,免被那黄褂子叫住。 “站住!” 果不其然,那黄褂男子几步便赶了上去,心里已有计较,“敢问是哪家的公子爷?老爷我怎么从未见过?” 那少年笑道,“在下今日才入的京。” 房中众人忽道:要遭!这黄褂子的人要对这少年发难,见这少年面相不俗,怕冲撞了哪家权贵少爷,只先要问个清楚。哪知这少年竟如此实诚,不往个名门大户瞎编糊弄过去,偏还说今日才入的京,哎! 那为首的放了心,冷笑道,“这小子弄脏了我的衣裳,小公子要带人走,只怕还还得问问老子!” 那小孩死死搂住少年脖子,直把后者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莫怕。又对那黄褂子道,“方才给大人的银票,应该够您买上几匹上等好布,做好几件漂亮衣裳了,大人怎还要纠缠?” -- 第2页 那官爷把那银票朝身后一掷,“老子要的是这小子一对招子,这么点东西,老子还瞧不上!” 那小孩闻言,吓得直往少年怀中拱,少年赶紧托住他,“别动。你摸摸我怀里,还有多少银子,都给这位老爷。” 那小孩哆嗦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他怀里一阵乱摸,把个黄官爷看得瞪直了眼,一阵手痒心痒,恨不得亲自上手。 小孩好不容易将找到的一点碎银捧到那人面前,谁料又被随手丢弃,“老爷我不缺这点银子花!” 那少年挑了挑眉,“大人的意思是……?” 那人摸着下巴,嘴角的笑渐露深意。 “公子若真心赎这小子,嘿嘿,老爷我倒缺个洗衣做饭的人,你若肯应下,别说不用赎金,老子倒给你都行!” 他一说完,身后数人已是哈哈大笑。 “何意?” 那黄官爷只管怪笑,后面自有人替他开这口,“你小子真是命好,初来京城,便教我们黄老爷看上,看你一副小白脸相,要是愿换这小子来替老爷洗衣裳暖被窝,我们老爷自然还愿意出你的供养钱。” 屋内众人这才知他打的什么注意,又见那黄官爷随手将那小孩从少年怀中拎掷出去,喝了一声,“滚!” 眼见他那皮粗肉厚的大手再度伸了过去,就要触上少年,屋子里众人一颗心都提上了嗓子窝,只祈盼少年躲过一劫。 却是祈盼:对方数十人,除非他能长出翅膀飞掉,否则怎么逃得脱? 正这时,只听“突”地横空一响,众人皆循声望去,却又听到一声大叫,又慌忙瞧那官爷。 只见他那伸出的掌心还未碰着少年的衣襟,已被一支长箭穿透,一条红色的流线从箭与掌心的交合处垂直而下——街尾处,一人一马“哒哒”驰来,马上一人飞速搭弓上箭,再度瞄准——那官爷位居亲卫队统领,倒也并非摆设,今日却两度见血,又在这预备带回去的少年面前,瞬间震怒,眼见来人愈来愈近,当即矮身拔箭,狠狠刺向疾驰来的马腿! 骏马吃痛扬蹄,马上人猝不及防,狼狈坠地,翻身要起,一把大刀却抵住了他的脖子。 十来人各自抽刀围住地上人,那却只是个穿着小兵甲衣的少年,看上去也跟少年差不多大小,互相瞧了一眼,“当兵的?见我们皇城亲卫竟敢出手伤人,不想活命了?” 那小兵却只喊,“小九你快走!” 为首的那人一脚压住他的胸口,“走?老子现在一刀宰了你!” 那少年小小年纪,倒也是条好汉,横眉冷对道,“杀就杀!你若敢碰小九一根毫毛,小爷定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官爷闻言一声冷笑,便揪过先前少年衣领,一把擒了过去,“臭小子,还想从老子手下抢人?哼,你小子倒也长了张娘们儿脸皮,杀了可惜,便废你双手带回去。” 眼神微一示意,手下已将刀架上地上少年手腕,示意先前那少年,“这双手和那小叫花子的招子,小少爷选一个吧。” 那少年这时才有些无奈,看了一眼那可怜兮兮的小孩儿,又望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兵,“大人要如何?” 那官爷目光猥琐,“老子要你当着这小子的面来伺候老子一回,嘿嘿,让他先瞧瞧,以后也知如何伺候人。” 地上小兵大喊大叫,“老混账!口吐污言,我定杀你!拔了你舌头!小九你快走!别管我!叫父亲和大哥给我报仇......” 还没喊完,那刀已没了些许,一丝鲜血从手腕渗出,那小兵没吃过苦头的,痛得紧拧眉头,却还咬牙狂呼,“小九你不要管我!我一点也不痛...” “都他妈没吃饱吗,小子说不疼啊!” “是!” “啊——” 站着的少年皱了皱眉,终于伸手按住那刀,抬眼望着官爷。 官爷立刻淫.笑一声,“嘿,识时务者为俊——” 话音未落,又被中断。 猜怎的?原来这人脑门竟被射了个对穿,不偏不倚,正中眉心!他双眼圆睁,显然连自己也没料到是怎么回事,只有一股鲜血顺着眉心笔直地滑了下来,汇成一条血线。 就在这血将沾上少年身时,他敏捷地后退一步避开,似有感应地移将目光向了街角。 也不知何时,那处已多了几人几马,俱都身着黑沉沉的将服,宛如神兵天降,又好似地狱奇兵,不知是谁喊了声,“滚!” 这眨眼的功夫,老大竟被人当街杀死,亲卫队又惊又怒,提刀上前指住那厢,“尔等何人?敢在京畿之地杀皇上的人,不想活命了?!” 那厢有侍卫抽刀便欲上前,却被当中马上一人问得止住了步伐,“这京畿,可还是杨骅的京畿?” 说话之人身形隐在一堆人中,面容看不分明,只听那声音,可知年纪不太大,却冷得像冰。 他一言既出,整个街道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大胆!皇上千秋万世岂容尔等......” 不闻尾声,只见一颗脑袋飞了出去,划破都城一片残天。 等街上人都散尽,那青衣少年才蹲下身,左抱一个右搂一个等人来接。 空气中还残留着浅淡的血腥味,想到方才,他有些发愣。 哒哒的马蹄声近了,少年闻声抬头,为首一个男子匆匆下马跑来,“小九,你没事吧?” -- 第3页 “没事,倒是三公子,为了救我受了伤,请大公子责罚。” 男子这才抱起弟弟,“小诚?” 皇宫之内,一抹残阳逗留朱墙,墙边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静静看着脚下数万陌生兵卫列队进入紫禁城。 风将他衣袍高高扬起,使他像一只随时就要起飞的蝴蝶,他微微阖眼,铠甲和兵器摩擦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却神情闲适,好似正欣赏着一场天地名曲。 忽地,一道声音打搅了他,“世子!请您赶紧换上衣物,随小的离开吧!” “王城破了,不可再逗留啊!” 那人听得不耐烦,终于问了声,“皇上还与丽妃在一起?” “圣上他......留待养心殿,小的是奉命前来,请世子务必以大局为重,让小的......护您离开。” “樊家卫队已进城,如何离开?” “世子放心,世子寝宫内便有密道通往宫外,只需您屈尊换身奴才的衣物,出了宫,也自有人接应。” 那人嘴角一弯,声音听着倒像是高兴,“皇上原来早已料到这一日了?......这般为我打算,好,好。” 那人只以为他答应离开,立刻便要上前,却听他又说,“你走罢,我不离开。” “世子!世子莫辜负皇上苦心!......世子若不跟小的离开,小的便要得罪了!” 杨煌眼前一黑,麻痹之感沿着脖颈袭至全身,便失去了知觉。 空气中,仿佛有谁在哭。 “就算是亡国......皇上,也还是末将的皇上......留下一点希望,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养心殿内,高堂之上。 纯金打造的龙椅上正端坐着一个绝美女子,身着祭祀的宫装,妆容与发饰无一不隆重庄严,此时微微抬起下颚,倾国的面容上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堂下两方各垂首站着两个宫女,居中的龙袍男子兴致极高,“好,好!丽儿你这副样子,朕也快被唬住了。” 那女子闻言,脸色一松,“皇上,臣妾何时可以下来?高将军何时来接我们离开?这,这椅子好像一点也不稳,随时要塌下来一样。” 她这一开口,抖动的声音便暴露无遗,仔细一瞧,那身华丽的宫装上的翡翠珠子果真颤动得厉害,原来方才只是做戏。 “丽儿乖。这椅子可是个好东西,乖宝贝,天下多少人求着要它呢。朕宝贝你才给你坐,你还嫌它不稳?” “皇上......” “听话!”皇帝声音一降。 那丽妃缩着脖子再不敢说话。 皇帝喜怒无常她是知道的。 那个世子,也就是先太子的儿子,皇帝唯一的亲侄子,那般血亲,不也是今日珍宝明日鞭子地赏吗? 只是门外越来越吵了。刀刃相接,惨叫不断传来,殿内众女抖如筛糠,发出濒死的哭泣,皇帝却听得两眼放光,“来了......来了,这帮乱臣贼子!” 丽妃再也顾不得,花容失色地求饶,“皇上,咱们不能逃吗?臣妾,臣妾害怕!” “丽儿想逃去哪?” 皇帝脸上带笑,眼神却有些癫狂,丽妃不敢与他对视,“您,您饶了臣妾。” 皇帝却缓缓踱步上了台阶,每走一步龙椅上的女子便欲后退一步,直到皇帝来到面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爱妃,你不是愿与朕生生世世在一起吗?既如此,咱们生前做夫妻,死后做鬼夫妻,不是正好?你还怕什么?” 为帝数十年,天子之威犹在,殿内只有残阳,殿外却满是惨叫,皇帝慢慢靠近,英俊的脸孔此时宛如嗜血鬼刹,强撑着庄严的妃子吓得失声尖叫,“皇,皇上,臣妾知错了,您饶了臣妾,臣妾知错了!” 皇帝微微笑着,“爱妃何错之有?” “臣妾,臣妾......”那丽妃紧咬朱唇,不敢再说。 “好丽儿,你何错之有,告诉朕。” 丽妃泣不成声,皇帝将她下颚轻轻托起,“你若是不说,朕便要在你这如花似玉的脸上开上两个洞了......”他的手在她脸上慢慢游走,最后掐住了眼窝道,“你瞧......这儿刚好有两个洞呢......” “不要!皇上!臣妾该死,臣妾不该给世子下药勾引世子,臣妾该死,世子什么也没做,是臣妾诬陷世子,臣妾不该妒忌世子,臣妾该死,皇上,您——” 声音戛然止住,那原本容色俏丽的脸庞只剩双眸圆圆地睁着,仿佛还在求饶。 皇帝缓缓松手,淡淡道,“饶了你,谁又来饶了朕?” “吱呀——” 厚重的朱木殿门自外被强行撞开。 越过空荡的大殿,皇帝看见闯进殿来的重重侍卫——这些曾经效忠于他的子民们铠甲上血迹还未干,眼神悲愤。 他一眼便看到领头的外戚大臣樊宏举,在他的身后,两个英俊少年挺拔地站着,不知为何,这个素来六亲不认的皇帝竟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他的大哥。 他保持着帝王的冷静从容从金椅上缓步下了台阶,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登基为帝普天同庆的时刻。 那一日,有人在念。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然,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 第4页 作者有话要说:  改 ☆、金风六载 后史书记载元启只用三五行字:盛世开朝,两朝君王,执政二十余载,令人唏嘘。 此盛世乃是元启开国皇帝杨擎,治国有方,仁爱百姓,史书称之为“开皇盛世”。奈何如此明君短命,不到五年便登了仙都;其长子虽有仁德,奈何是个情痴,临到即位却不要江山要美人,亦英年早逝;至其二子杨骅登基,初年也曾勤勉政治,改军改法改科举,奈何后期却奢侈淫.靡,刚愎自用,残害忠良,终引内忧外患而至亡国,由此总不过两朝君王,执政不过二十余年。 因此樊帝亲端暴君九旒冕开新朝之后,时刻提醒自己谨记元启灭国教训,善用贤能,仁爱百姓,不改初心。 金风转眼吹过六载。此时,王府院落里的凤仙海棠开了一轮又一轮,姹紫嫣红招来许多蜂蝶,微风一起,金黄的银杏叶打个了旋,琅邪的目光也随着那旋飘飘而动,随后便打了个哈欠。 “小九,你今早可是睡到太阳晒屁股了,这才不过申时便又困了?你这懒病可都传到父皇耳朵里了。” 琅邪两手枕在脑后,靠在椅背上,“本也没多困,只因您老缠着大殿下讲这东西,听得有些犯困罢了。” 樊诚叫道,“谁叫那狗皇帝死时没让我见着,我现在再怎么听也不解恨。哎,父皇真有些妇人之仁,狗皇帝一家残害人命,不将他挫骨扬灰,反放他两个狗儿子,真便宜了他!” 余下两人对视一眼,大皇子樊勤道,“前些日父皇还说你,都是做王爷的人了,说话也要忌惮些。你再这么满口胡言,让司马大人听见,必又参你一本。” “那老学究!”樊诚不以为然,显然不想提他,又冲兄长道,“哎,大哥,你自从做了太子,怎么也像父皇一样爱教训人了。” 他向来嫉恶如仇,即使做了皇子也不知收敛,每每出言总让人哭笑不得,两人如何解释他听? 只等晚些时候,一行三人上街纳凉,其时行人熙攘,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繁荣,与多年前初入皇城时的荒败已是云泥之别,大皇子心头高兴,才对他三弟低声指点,“这便是父皇的仁政。” 再走不得多时,樊勤瞥见琅邪头冒虚汗,便领人进一个名叫“京华楼”的地方喝些茶水稍作休息。 这京华楼原名烟华楼,原是京城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原先的老板在京城易主之时弃了酒楼,易主以后,这酒楼就被当今皇帝的一个妹妹要了去。 这公主也是前无古人,教人捉摸不透:贵为公主,却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享,放着京中好些富家儿郎不要,非要自己来经营个酒楼,当她的老板。 她与皇帝一母同胞,最得皇帝宠爱,如此要求,皇帝自然答应,还亲手替这楼题了字,改“烟”为“京”,从此叫做京华楼。 不知是皇帝这两个字起的作用,还是那公主老板功夫下得好,京华楼如今越做越大,越做越红,郝然成了京城的第一大酒楼。 又有皇上亲手题的字,京中无有不知,便从无人敢在此自恃身份,当然,有些时候除外—— “快快快,老板呢,给小爷我上壶茶来!” 店里的人纷纷扭头,想看是哪家的纨绔玩意儿在此间作死。 那小二却是见过他们的,屁颠儿跑来,“大公子三公子九公子,您三位光临了,请楼上坐!” 三人一边上楼一边问,“老板呢?” 楼下众人瞠目。 小二道,“老板在别的厢房,由小的先招呼着您三位。” 樊诚疑道,“什么人来了?姑姑竟然要亲自招呼?” “回王爷,是二殿下。” “二殿下回来了?”琅邪问。 那人点点头。 小王爷嗤了一声,“他来干嘛?!”又嘟哝道,“都是侄子,我们三个还比不上老二吗?!姑姑也太偏心了!” 那小二道,“二殿下似有物事要交给老板……” “就知道讨好人!” 做下人的,最怕听到主子吵这些个私密事,何况是天家的,小二哥苦不堪言,站在一旁赔笑。 幸好樊勤知他为难,“无妨,我们也只来小坐片刻,先上两壶茶罢。” 将人打发下去,又道,“小诚,先不说老二是你兄长,你嘴里要恭敬些,便是先来后到,你也不该这么耍浑。” 他二人一母同胞,樊诚亲大哥不亲二哥,这是谁都知道的,他偏不喜欢大哥因着二哥来训斥自己,当即叫道,“什么二哥,他可从小就不跟我们亲!六年前,他不还亲眼看着小九受欺负,看着我被人割刀子吗?这难道也是做哥哥该做的?我只知大哥绝不会这样!” 小王爷素来是个破喉咙,吼声惊天动地。 樊勤皱眉,“他做的不是哥哥该做的事,你做的就是弟弟该做的事?” 琅邪兀自喝茶。 忽地,眼角瞥到一道光,有人正在这时上了楼。 视线上移,便见到门外那人。 下颌,嘴唇,鼻尖,眉眼…… 记得那年京郊围猎,奇珍野味所获颇丰,龙颜大悦,令人各载满车绕行京城,将所得平分百姓。到傍晚时分,众人都分光了野味回程,唯独这人马车上比去时还拥挤——上头尽是女子们所掷瓜、果、彩带。 ——便是对美人最有讲究最挑剔的人也得承认,这人长了张挑不出毛病的脸,这楼上楼下、楼里楼外的芸芸众生,在此人衬托之下,皆要自惭形秽。可偏偏在这张无一不衬人心意的脸庞上,却总是吝于现出表情,就像此时。 -- 第5页 一月不见,这人似乎瘦了些。 琅邪放下茶杯,下意识张嘴,喊了一声“二殿下”。 屋中猛地一静,几人都望着门口,樊勤面上有一丝不自在,干咳两声,“老二,你回了。” 原来是前些日被派出京的二皇子樊裕,他一站在门口,便令周遭黯然失色。 此时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樊勤、琅邪,最后停在樊诚身上,小王爷瞪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练好本事,自不必再挨刀子。”他说。 而他说完,再不看这厢一眼,径自去了。 他这一走倒潇洒,留下屋里三人脸色各异:琅邪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喝茶;樊勤脸上一阵变化,最后也端起茶杯;樊诚却是气得不轻,“啊!”地一声抄起茶杯一饮而尽,奈何这茶苦得很,他生来怕苦,立刻一阵作呕。 公主老板跨进门来,惊喜道,“小九,你来啦。”等走近了,又皱眉,“瞧你这一脑门子汗,正好今日得了一支雪参,喝了再走。” 这些年琅邪吃的雪参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实在敬谢不敏,告饶道,“姑姑,刑部还有公务,不如晚些时候让人送到府上……” “公务公务,你少拿公务敷衍我!我还不知道你?多难得的东西,转身就给我倒了,也不知体谅别人讨得艰难。不行,今儿你非得当着我的面给我喝下去。”说完,毫不留情地戳了戳他的脑门。 其实琅邪早过弱冠之龄,却因着这身子的缘故,周围人都拿他当易碎之物,生怕他累了伤了,尤其是他这姑姑,一见了他,便连亲侄子也忘记了。 小王爷正呕得难受,哀求他姑姑给一碗水喝,公主老板似乎这才注意到这侄子,“小王爷好大的声势,我若不出来,只怕你还要砸店了?” 小王爷脸皱成一团,吐着舌头,“不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小王爷要来砸我的店了。” “姑姑,求你给我一点水喝吧......” 他那姑姑这才从小二手里接了碗来,“喝喝喝,这样子可别叫客人瞧见,砸了我这京华楼的招牌。” 小王爷,卒。 连续猛烈的秋老虎烧得人心焦躁,终于得了一道圣旨,如同从天降下冰水浸透人心,旨意一出,百官万民三呼万岁,颂皇上英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秋老虎降至,暑气难消,旱灾不断,朕念百姓果腹之需,特此减免各户赋税两载;狱者,若非立决,可暂放归家,待旱暑过后自行回监,以显仁德。钦此——” 琅邪领旨去了趟刑部狱牢,正值酷暑天气,此间只如蒸笼一般,热得透不过气来。不过换作往常,更是满牢犯人,皆是蓬头垢面,浑身恶臭,而今皇帝赦恩,监候犯们通通放回了家,只待秋后再回来领罚,因此牢房几乎空了。 琅邪巡视一圈,招来牢头,“可都登记妥当了?” 犯人归家,狱卒自然无事可干,自可回家待着,这人是留在最后的,早有些按捺不住,“回大人,都已登记好了。” 琅邪心里好笑,接过钥匙,“你也走罢。” 他一个人锁好牢门,望着空空的牢房出了会儿神。谁能想到,几年前京中那般模样,不过六年时间,便天翻地覆? 走出刑部数里,更靠近皇宫的位置,便到了一面高大雄伟、遍布青藤的黑铁般的石壁,恰似战场上最坚固那一种城墙,门口两个万年不变的黑甲守卫,却只有一扇只够两人通过的小门,正让人难进也难出,上头一块牌匾,刻着“长安司”三个大字。 不比六部听令丞相再报天子,此间非皇上之令不从,颇有些昔日皇城亲卫的意思。 当日皇上推行改革,群臣无不称好,唯独此间遭到近半臣子反对,认为元启之痛尚在眼前,唯恐重蹈覆辙。 然而没过多久,老臣们的上书便偃旗息鼓:告病归乡有之,改换衙门有之,改变阵营亦有之,最终此令一致通过,群臣三呼万岁。 琅邪初时也曾质疑这所谓的长安司难免延续旧习,在京中横行霸道,可六年过去,除却黑甲的统帅是个头脑简单的粗汉,长安司众人行事规矩,倒未流出一点不好的名声,因此才放下偏见。 外间看长安司神秘而可怕,未得皇上亲赐腰牌,任你是丞相太子来了,也一概不得入内,但琅邪来过一次,反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彼时,刑部与长安司都管京中治安,又同有监牢,少不了交叉着做事,这事原本由琅邪那位同僚息大人担当,一日那位正赶上家中有急,只得紧找了琅邪,他才有机会见一见庐山真面目,不想事后两人都被尚书大人训斥一顿,从此再不敢将公务交给别人。 此间大致格局与刑部相当,只是略显阴森,严肃,无趣——人人身着黑甲,站得一丝不苟,好似泥塑木雕,也唯有一座名唤“地牢”的监牢略有奇特。 地牢入口石阶不到十级,扁而短,再往里入,如被黑暗吞没,不见阳光,其后道路逼仄而冗长,牢房却不多,且隔得很远,只每隔几丈,两边石壁洞口里各放一盏油灯。 越往里走,越是阴冷潮湿,上次来时见过的囚犯已没了踪影,只等走到最深处,牢门口守着两名黑甲,问他何事? 琅邪道,“圣上特赦之日。” -- 第6页 那两人瞧了圣旨,各从腰间取出一套厚重的钥匙,又从几十把中选出一把来,分别插.进锁中,手指转动,只听重重的一声,厚重的铁门才沉沉打开。 地牢中回荡着钥匙碰撞的“哗哗”声。 琅邪趁着他俩人中的一个端水进屋,又朝里瞟了一眼。 此处说是监牢,却绝非刑部那一间间密集而臭气熏天的小牢房,大而干净,又有石床石桌,桌上摆了吃的和水,除却外头挂了把锁,可真看不出这是个监牢。 偌大的地牢里,此时只留下这唯一一个犯人,那人穿着尚且干净的囚服,面壁跪在蒲团上,长发瀑布一般垂在腰侧,只给外头留这么个消瘦的背影。 对圣上恩典,他既不谄媚拜谢,也不发狂怨恨,好似都与他无关,仍只背对琅邪跪着。 也不知这是个什么人?又犯的什么过?为何旁人都可放回家中,他只得一碗热水? 他当日曾问,非立决之犯皆可归家,此人也得归家么? 两个守卫看都不看他一眼,锁上门,又面无表情地望着牢里的虚空。 他又问樊勤,彼时樊勤刚被立为太子,默然片刻,深深地看了琅邪一眼,只说,那牢里便是他的家。 当时琅邪一头雾水,却莫名觉得那人有些可怜。 琅邪回到府上时天色已不早,老管家福伯见他心事重重,一边布菜,一边禀了个好消息:息大人回来了。 他这才精神起来,连问他几时回的?亲自来的还是差了旁人?又是否说明日要再来?知道他今日亲自来了一趟,明日一早便要再来,便也不再出门,只吩咐福伯明日早些叫他起床。 他天生贪睡,因着身子更明目张胆地嗜睡,若是不上朝的日子,常常等樊诚拽着大哥来找人吃午饭了还赖着不起,跟人谈着天也哈欠连天,此时怕是头一回说要早起。 可琅邪与这位息子帆大人可不是寻常交情。当年他差点抢了息子帆的饭碗,两人可是结过仇的。 那时琅邪已从衙差一步步往上干上了三年,除却不太会奉承,功倒也立了不少。皇帝本意时候已到,要升他的官,他却非到刑部去做侍郎,罔顾原有个刑部侍郎,左说右说也无用,驳了皇帝的面子。 老尚书当即上书要将自己的位置拱手让出,皇帝立刻将琅邪召进宫怒斥了一番。 哪知临走时再问,这倔驴竟仍要当这个刑部侍郎。 皇帝好气又好笑,问他为何,琅邪说,喜欢查案。 尚书不是更大? 乌七八糟之事太多,我只想查案。 这回答老实得过头,皇帝竟也没把他斩咯,破天荒地把原本只有一个位置的侍郎官增设了一个。 这厢虽解决了,琅邪却与那素未谋面的侍郎大人结了仇。 那原来的侍郎息子帆平生最瞧不上仗着出身放肆的家伙,听说琅邪虽非皇子,却从小长在公主身边,比她的亲侄子还要得宠,宫里上上下下都得叫上一声“九殿下”,那又如何?他倒不肯给他好脸,硬是处处都要与他作点对,他说往东他便往西,他说往南偏要向北。 倒不是息大人幼稚,实在是乡野出身、一步步全靠自己爬上侍郎之位的息大人,此生最恨这等权势遮天的把戏,既然皇上不管,他便自己来管。 然而后来事实证明,此人功夫尚可,脑子也还不笨,两人几次合计竟有诡异的默契,短短三年,刑部结案率比以往可番了一倍,甚至出现“平民外出,可遗幼子一人在家”的景象。 而在此后一次破案中,琅邪出手救了息子帆一命,伤上加伤,在家中躺了一月有余,伤好那日,他刚去刑部,便教那息子帆强拉着磕头结了拜。 事后,息延虽说此事全是他母亲做主,他息子帆最是孝顺,不会违抗母命,让他不必介怀,至此两人彻底冰释前嫌,好成了穿连档的好哥们儿,一起办案唠嗑就算了,好得喝花酒竟也一起,好得小王爷都有些吃味儿了。 此次长江一带大旱致收成大损,当地商人又为谋暴利与官员勾结、囤粮抬价,百姓无银便无粮,饿死者不计其数,官府竟还瞒而不报,直至一月前一纸御状告到京城,此事方被今上得知。 雷霆震怒,户部、刑部各派出人马前去调查,息子帆是其中之一。 这一去,已是一月。 此日早晨,好奴仆福伯谨记主子吩咐,赶早地敲门进屋唤人起床,琅邪睡得迷糊,哪里还记得昨晚自己说的话,直挥手赶他,让他别吵。 福伯无法,只得说息大人回来了,可主子的眼早已经阖上,全然没听他的话。 老管家气沉丹田,正准备犯上,忽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黄衣少年跳进门槛,嘴巴半张正作大喊状,却迅疾地扫清从屋中形势,眼珠还未在眼眶中转上一圈,他已有了主意。 他蹑手蹑脚地朝床畔走去,察觉到老仆始终半张着嘴盯着自己,“小……” “嘘——!”他赶紧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切莫作声。 这时,在他身后,又跟进来两个青年。 其中一个看着约莫二十六七岁,相貌与前面那少年有三分相似,但身着一身月白色长衫,脸上始终挂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举手投足皆透露着说不出的儒雅和华贵。 另一个穿着朝服的男子则始终落后他半步,不紧不慢地待在后面,他的身形高大挺拔,生着双桃花眼,平素看去,十分风流多情,只是此时,他却一进屋便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屋子,好似一月不见,此间必有什么秘密值得他一探。 -- 第7页 为首那少年正等着他们都进屋,这会儿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立刻耍猴似的蹦跶到床畔,凑到琅邪耳边,“——小——九!!!起——床——啦——!!” 福伯一脸惨痛地看着自家小主子。 那人却只是慢吞吞扒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翻身又睡过去。 那朝服青年“嗤”笑出声,旁边的樊勤却有几分无奈。 樊诚则两臂施力,抓住琅邪肩膀,前摇后晃,“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小九!息延回来了!还不快起来!” 连续这般摇晃了数下,那眼睑才动了动,慢慢睁开,念叨了两声,息延回来了? 他发了会儿呆才发现床边还有两人,这次是惊讶地喊了出来,“大殿下?息子帆!” 樊勤与息延又是一笑。不过大皇子只是微微的,息延却是毫不留情地嘲弄,“你这睡懒觉的性子,竟丝毫不减。” 琅邪起身,人恹恹地打了个呵欠,“都围着我做什么,吃午了么?福伯,去知会厨房一声。” 几人对视一眼,樊诚抢着话道,“什么午!今日我们约得早呢,叫你去粥铺喝稀粥吃油条!” 琅邪笑容一滞,“既如此,你们去,我请你们吃午就是了,让我再睡......”还没说完,已又打了个呵欠,人已朝被窝里缩去。 这下连息延也看不下去了,大步上前架起他另一只胳膊,“那可不行,既醒了,哪还有睡回笼觉的道理?我三人都未吃早就往你这来了,就是特地让你请客,你好意思让我等着,难不成还好意思让大殿下和小王爷也等着?” 琅邪对着自己的胳膊左看右看,又看了看樊勤,樊勤只回一笑,并不催他。 他只好屈服,“......那好罢。” 三两下梳洗完毕,便被连拖带拽地出了门,朝粥铺去,一路还受着息延的数落,“你这人,日日少上一顿,怪不得瘦成这样。” “哈,我剩下两顿比旁人吃得不知多多少,少吃一餐又有何干?” “你日日少那一餐,因此才总闹肚子,这总有干系。别跟我犟,话说我此次去那长江,结识了一位大夫,嘿,是个厉害人物,只是不常在京城,等他下次一来,我让他替你瞧瞧。” 琅邪耸肩。 “哈哈,息延你不要在小九面前提你去查案啦,我敢保证,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息延故作可惜,“那是皇上舍不得九殿下受苦……唔。” 琅邪收回筷子,“吃你的油条罢!” “不过小九,我看你也该瞧瞧这大夫,自你给老二挡那一下,你这身子就......唔!” 樊诚也被自家大哥塞了一嘴,樊勤道,“再不吃就凉了。” 几人一阵大笑,正吃着,忽听街边传来一阵喧哗声,那声近了,混杂着几声“站住!抓小偷!抓小偷啊——” 众人转身,只见一人扒开人群钻进钻出,手里拽着个小钱袋,后面则追了个胖大娘,尖叫声直破天际,脚下却如有千斤,转眼便被人甩在身后。 光天化日抢钱,还是在刑部的眼皮子下!息延一丢筷子,被琅邪摩拳擦掌地止住,眼神兴奋,“让我去。” 樊勤瞥樊诚一眼,小王爷便跟着起身,嘴里还含着粥,“我跟你一起!” 琅邪人已去了老远,“小王爷别瞧不起人!拿这么个小贼,我绰绰有余,小王爷还是好好吃东西吧。” 话说琅邪一路追那小贼而去,原以为对方没那功夫,自不必耗他什么力气,不料这小贼脚力倒着实了得,两人这一逃一追,始终保着不远却难以下手的距离,直绕着京城奔了半圈才纷纷停下,隔着一个安全距离,彼此弓着腰呼呼喘气。 “前两日我还道,最近都没人犯事了,想不到今儿就给我碰上了,”琅邪直起身,一步一步走过去,“喂……” 那人一呆。 “别傻站着,乖乖去刑部登记,这两日皇恩大赦,也不必你吃牢饭,等暑热一过,自行回来即可。” 话音刚落,面前便只余一道余烟。 “......还真是......” 琅邪只得拔腿又追。 “砰——”,不知拐角怎地突地杀出个瘟神,他猛一头撞过去,登时头晕眼花,嘴里溜出四个字,“......冥顽不灵......” “大胆!竟敢冲撞殿下!” 琅邪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我抓贼……”瞧清那眼前的人,气势却登时弱弱,“......二殿下?” 樊裕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琅邪挠着头笑,不去看他,眼睛贼溜溜地四下找人,“执行公务,不小心冒犯二殿下,还请二殿下包容则个。” 暗道,遭,让那小子逃了! 瞧着那冷漠的主子还是没什么反应,便皮笑肉不笑地准备开溜,“......殿下没有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樊裕微侧身向后一瞥,随从押出一人来。 那人两手压在身后,脸上作出龇牙咧嘴的怪相,腰间还挂着只眼熟的钱袋,郝然便是方才那人。 琅邪心中可惜,上前提人,却见他两手无力地垂下,显是方才被樊裕的随从弄折了手,微微讶异,叹了一声,“让你别跑不听,这下倒霉了吧!” 提了人,他临走前还记得道一声谢,“谢谢殿下!” “不必。” 这两字何其金贵! “那我就先告退了。”琅邪又挠了挠头。 -- 第8页 樊裕不置可否,只问,“这般发足狂奔,你的伤都好了?” “嗯?”琅邪愣住。 “退下吧。” 琅邪如获大赦般地拎着人开溜了。 同样是皇子,大殿下还多那么两岁,两个人相差就那么大呢!长这么好看,怎地就这么凶呢?罢了罢了,从小不就是个冷美人么……等等,他刚才问我伤,是在担心我?? 琅邪傻笑一阵,又回过身去瞧方才那地方,却连那人背影也看不见了。 前头一座府邸,没记错的话,是曹丞相的府邸。 他来这做什么? 几日后,盘踞在长江一带数日的秋老虎终于挪了身,天气渐渐凉了起来。 囚犯们到了回牢之时,刑部忙前忙后,待终于歇停,日子便到中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 ☆、中秋来使 八月十五,金桂飘香。 申时一到,百官陆续进宫,陈上中秋贺表。 刑部两个侍郎却趁机悄悄躲在府里后院饮酒,琅邪特地交代了福伯,有人来找,便说不在,他和息大人要“偷得半日闲”。 两人独处,息延自谈起去长江一带见闻,说到那贪官污吏,琅邪不禁咬牙切齿,只恨不能亲自上场,说到百姓陈尸野外,则面露不忍,说那年进京亦是如此,满目疮痍触目惊心,待说到江南风貌,说那桥,那水,那庭院,琅邪终于不由得佩服起息子帆的口才来,把手抱在脑后,“听你这么一说,我可终于有些理解皇上为何要在宫中设宴了......左不过孤月冷清,皇上触景生情,想让宫里热闹起来罢了。” 息子帆学他一般姿势,“你小小年纪,也学着思起乡来了?” 琅邪望着天,喃喃道,“有时真想回去瞧瞧,那诗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可真别等到老大才能回去的好。” “这般伤春悲秋可不是你,”息子帆“嗤”地一声,“你何时想回去,找皇上告上一月假便是,我做我独一份儿的刑部侍郎,求之不得。” 琅邪大笑,顿觉十分可行,兴致高昂道,“那可说定了!” “定就定,息某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息子帆嗤道,“不过我可真不懂,我听说,你是跟着公主长大的,几位殿下与你亲同兄弟,皇上亦待你不薄,这京城,而今可不就跟你的家一般,你怎么还想舍了它,要往别处去?那地方有何值得你留恋的?” “家?”琅邪想了想,“樊家上下都是我的恩人,但有所需,我绝不推辞,可现下天下太平,我总该做点自己的事……” “你有何事?” “我也不知道……”不等息子帆嘲讽,琅邪已道,“子帆,你便没有过这般感觉?这天下之大,花花世界,江河湖海,万丈红尘,难道你就不想去见识见识?可这京城偏像一个牢笼般密不透风,道道规矩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好时光耗在这里头,当真是虚度年华……” 息子帆微微皱眉,“你莫是喝多了胡言?多少人求也求不得你这般身份,怎地到你这反成了束缚?” 琅邪一愣,睁开眼,望着头顶澄澈的天,风过,几片黄叶飘落,刚好在他脸上落了一片。 他捡起来仔细瞧了瞧,“哎呀,我真是喝多了。这叶子怎地有了重影?”他朝息子帆嘻嘻笑道,“忘了息大人志在庙堂,不说我,你倒也说说,你为何偏想做官?” 息子帆亦转过头,“你当真不记得了?” 琅邪正要说话,忽听府门外传来熟悉的大嗓门,“福伯!小九呢!宫里有事找他.......不在?不可能,他哪年不是如此,定又躲在哪里偷懒,你若不说,我自己找就是!” 院子里“偷懒”的两人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随即琅邪先笑了一声,息子帆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不一会儿,果然一道黄色身影从花园口蹦了出来。 “小九你果真在这偷懒.....哈,息延你也在,宫内现在忙翻了天,你二人倒躲得好,悠闲地赖在花园里喝起酒来!” “小王爷坐,来一杯?” 樊诚三两步跨上前来,嘴里道,“不了,陈常催命似的要我往宫里去呢......”却伸手便把琅邪跟前的酒倒入了嘴里,“唔!一股子香味。” 琅邪笑道,“小王爷回味回味?这可是取冬至雪水、中秋桂花酿成,埋了十年的桂花酒,沾福伯的光才得来的。” “呵,这种好东西,你却趁着我和大哥不在,只跟息子帆偷喝,小九你可太偏心了。” “哪里?共得六坛,我可是拿出三坛送到你们各自府上了。” 樊诚也不过随口说说,只想讨点便宜罢了,听闻自己府上也有,便立刻绽开笑容,“好小九,那我错怪你了。” 他一高兴,又一屁股坐在两人边上,挤眉弄眼道,“今夜可要去平康?” 息延见他已全忘了正事,提醒道,“宫里有什么事,礼部要催小王爷进宫?” “嗨,说起这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樊诚老气横秋地叹道,“父皇这两日龙体欠安,那犬戎却派了个使者来,此时怕已到了。大哥在宫中忙着,老二要在城门接应,这还不止,父皇还要我在宫门再接一次。这不要我快些入宫了?一个小小的犬戎,也亏得父皇这么上心!” 他说话向来不知忌讳,这会大皇子不在,更是口无遮拦,连“倒了八辈子霉”这话也敢说出。 -- 第9页 殊不知天启周围少数民族甚多,所依非是黄沙便是穷山,为得些粮食土地生存,通常会在大国内乱或边境不稳时进行偷袭,捡些小便宜。小小蛮族不足为惧,可数量一多,便各有各的盘算,并不容人小觑。杨骅后期便是太过傲慢,稍有进犯便着人赶尽杀绝,反招众族联合对抗,形成外患。 如今樊帝建朝,一边善用将才,广收失地,一边推行包容交流政策,给予它们栖息之地,恩威并施换得和睦相处,大概是因此,让小国起了依附之心罢。 琅邪道,“皇上这般看重,想必是个重要角色,小王爷还是快些去罢,免得使者到了小王爷却不在,失了礼仪。” 息延点头。 “哎,那你们收拾收拾,我们就一道进宫罢。” 琅邪、息延:“??” “王爷说什么?”琅邪嘴角一咧,“我和子帆打算酉时再……” 樊诚拽起他,“还想偷懒?小九,你可不能这么不够兄弟。” 息延苦笑,打从小王爷的声音传入耳朵那一刻起,他便知道绝没什么好事...... 这时皇城门口,夕阳西下,宫门外冗长街道早已肃清,官兵夹道,有好事百姓在外围翘首议论,不知是哪个大人物来京。 宫门之下,礼部尚书陈常焦头烂额:带口令的人去了半个时辰,却仍是不见小王爷的身影,这可如何是好? 他又悔又恨,怎地不亲自去把小王爷送过来,偏要让个说不上话的去通报,呵,这时节,他纵是想去也来不及了,否则若是使者来了,不见王爷,只怕二殿下发怒,但若连个礼部尚书没有,那使者一生气,他恐怕别想要这颗脑袋了! 忽然人群嗡嗡。 只见朱雀大道那头,远远过来两个黑点,陈常登时汗如雨下,知道那是二皇子接到了使者。 果然,随着黑点的变大,逐渐成了两匹小马,再成两匹俊马,为首两人昂首挺胸,威风八面。 在其身后是长龙一般的护卫,因着队伍中一辆用八匹褐色宝马拉起的奢华马车步子慵懒,便都缓慢前进。 朱雀大道再长,走再慢,又能拖延多久?眼见队伍愈来愈近,最后在相隔三丈之处,二皇子马绳一拉,尚书大人分明感受到他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似在质问为何不见小王爷其人? 他避开樊裕目光,拂去鬓角汗珠,跨上前作揖,“小的礼部尚书陈......” “来了——来了!” 嗓门无时不大的小王爷从不可预知的方向窜了出来,如被一支被射出的飞剑,突然就钉在礼部尚书身前的虚空中,身侧还携了两人,拱手高声道,“天启三皇子樊诚,特此迎接犬戎使者!” “......” “?” 对方不回应,小王爷扬了扬眉,琅邪息延忙拱手道,“奉圣上之令,特此恭迎犬戎使者!” 那使者是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蛮族壮汉,脸颊黝黑,一脸狂放不羁的络腮胡几乎包围了半张脸,他腰间各别两把锋利战斧,此时端坐马上,狂妄地扫视着众人,整个人释放出一股恶煞之气。 樊裕淡淡地瞥了三人一眼,“宫中禁兵,请王子殿下遣人去使者驿站卸下兵器,这便随我入宫。” 那人听他开口,倒也没说什么,就此卸了斧子,让大部队下榻行馆,自己只带着贴身侍卫入宫。 待庞大的队伍终于挪进宫门,小王爷一阵唏嘘,亏他跑得快,否则由这两人的脚力,今日必遭父皇责罚。 陈常额上冷汗还未褪,“小王爷,九殿下,息大人。” 樊诚奇道,“竟然是个王子。” 琅邪点头,“想不到。” 息延附和,“实在人不可貌相。” 陈常正欲开口问,为何他们不知来人是王子,却听琅邪道,“这般凶神恶煞,真跟强盗有一拼了。” 樊诚赞同道,“连老二在他旁边都显得文质彬彬起来!” 琅邪点头,“二殿下真是丰神俊朗,秀色可餐……” 息延不敢说二皇子的坏话,只道,“你俩真是出口成章。” 琅邪点头,“了不起!” 陈常吞了口唾沫,觉得自己闭嘴为妙。 这一番迎进宫,三人着实没帮着任何的忙,反而大坏天启形象,陈常虽不敢将这说出口,一经思量,还是请了三位移步去帮布整晚宴的大皇子殿下。 这提议恰得几人心,拔腿便朝那厢去了。 此事并非今日才有的消息,樊勤忙前忙后多日,今后更在宫里待了一整天,不仅要指挥中秋盛宴的事,还要为使者的到来做些准备,待直起身来,却瞧见青黄蓝三道身影走来。 听人说完方才之事,樊勤大为摇头,“你们胆子也太肥了,这犬戎使者是犬戎王的大王子,脾性暴烈好战,方才宫门一遇,必已记住你们了。” 樊诚道,“那怕什么?犬戎不过区区小族,难道还敢来招惹我们不成?” 樊勤不赞同道,“我平日让你多读书,少说大话,你一次也不听,这下可真把笑话闹到外国使臣面前去了……你可知为何此次父皇要这般在意他们到来,让二弟与你同时接见?” 樊诚最讨厌大哥将自己和老二同时放在嘴边,不服气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倒是琅邪好奇,“为何?” “犬戎是小国没错,父皇本意恩威并施,与他族大王订下盟约,以富足粮食换得边境平安。然而那大王子哈查雄心勃勃,并不乐意这般做小姿态,已与犬戎王几度起了争执。犬戎王年老病弱,那哈查是他爱子,族内诸事都交这大王子处理,他一掌权,明面与天启称兄道弟,暗中却早联合了周边几族几次扰乱边境,如今肯来境内,可不是朝贡,而是平起平坐的商谈。” -- 第10页 息延若有所思,“……我记得还有一辆豪华马车,不知那又是谁?” 樊勤脸色微变,“是犬戎王最心爱的小女儿,真真公主。” 日落月升。 宫内后花园,宫中设宴。百官吃佳肴,喝美酒,赏月,中间一块空阔场地,美艳宫女唱跳助兴,因是节日又有使者,胆子也大了不少,时不时找席上大人讨两口酒喝。 皇帝坐在宴前当中,大概生了两日病的缘故,一身明黄龙袍,应了那饱满的月光,显得面色苍白。 虽如此,兴致还不错,“今日哈查王子到来,正赶上我中原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实在喜上加喜,朕也忍不住要畅饮两杯。不知有哪位爱卿,愿意吟诗作对,助一助兴。” 众臣还未说话,那络腮胡王子便举杯与他遥遥一敬,悉数倒入口中,随后站起身来学着作揖,更说出一口流利汉语,“我们犬戎人生在莽野,不喜欢吟诗作对,只喜欢舞刀弄枪,今日,不如让我为皇帝舞剑助兴。” 心怀不轨的异国王子竟提出在皇帝面前公然拿剑......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狼子野心,真是放肆!可转念一想,天启泱泱大国,四方臣服,这么个小蛮子,难道还怕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唯皇帝面不改色,一张皱纹满布的脸瞧了那哈查半响,随即溢出笑容,“好!王子愿意屈尊,那朕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便令侍卫拔了腰间剑,递与哈查。 那哈查接过剑,神情一凛,朝中庭走去,护卫立刻各自将手挪上兵器。 哈查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回过身来,一言不吭,便在空地耍起剑来。 他虽生得高大粗壮,身手却毫不因此而显得笨拙,一把侍卫之剑在他手中亦是行云流水,因着皎皎月光,竟折射出宝剑才有的光芒。 众人先是害怕,随即听皇帝一声“好”,紧接着便是他那贴身侍卫,又看那哈查果真有些本事,便也都放下戒心,全心全意地欣赏起来。 不多时,哈查停下手中动作,收剑吐气,气息丝毫不乱,众人竟有些未尽兴,但谁也没那个胆子叫这王子再露一手,只好惋惜地望向他垂在身侧的手。 “哈查王子好身手!”皇帝赞叹道。 哈查施了一礼,“独一人舞剑无趣。本王子听闻中原人武功路数灵活多变,实在很想请教一番,不知皇帝是否应允。” “不知王子想与哪位爱卿切磋?” 此言一出,文官面不改色,武官却都有些汗颜:几位善战将军不在场,这哈查王子如此蛮壮,又露了这一手,谁还敢接他的招?被打个重伤,倒也无妨,只怕丢了天启脸面,要被皇上怪罪。 众人无端生出一碗汗来,谁知哈查王子环视一圈在场的人,随即选了一个谁也料不到的人。 “不如,就这位大人?” 皇帝及左右皇子略是一怔。 众人都望着那厢,琅邪立刻推了把息延,“叫你。” 息延把身子移开了些,却低声冲他道,“你仔细瞧瞧他指着谁?” 琅邪身子左偏,那手指便左移,又右偏,那手指便右移。 他脸颊一阵抽搐,“……王子不会是要跟我打吧?” 哈查望着他的眼睛,“正是,不知大人肯否赐教?” 琅邪摆手,“不行不行,在下绝非王子对手。” 哈查脸色一冷,身边随从道,“大人不愿出手,是看不上我们犬戎的功夫,还是看不上我们王子?” 这帽子说扣便扣,当真有几分无耻。 樊勤脸色微变,示意樊诚起身,却见他父皇淡淡一眼扫来,动作一僵,已有另一人站了起来。 “大王子好身手,这位大人惧怕也在理。不如让樊裕与大王子切磋切磋。”这关头,竟是樊裕站了起来。 皇帝点点头,“王子身手,琅邪确非对手,还是让二皇子来罢。” 同是皇子,便再没什么看不上的,哈查不便多说,当即道,“那就请二皇子赐教!” 在百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樊裕面色淡漠,缓缓走到庭中。 这场名为切磋的比试,哈查王子并不留情。 高手对决,半招便可致命,他招招狠辣致命,稍有不慎便可借这“切磋”而误伤了这位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二皇子殿下,却不料这樊裕深藏不露,他招招致命,他便教他招招都落了空。 那众人却只看得眼花缭乱,只觉两人功夫不相上下,都不觉一阵提心吊胆,只不知如何收场。不知多少回合过去,樊裕一朝抽身,收剑拱手,“大王子承让。” 哈查难逢敌手,不分出胜负哪肯罢休?正要再出手,却听樊裕道,“亥时已到,不如今日到此为止,大王子也尝尝中原特色,赏月吃酒。” 众人一望,果有宫人前来报时,亥时到。 哈查一怔。 此人与自己交战,自己几乎使出全身解数,丝毫不敢懈怠,这人却敢分心观察四围,着实是个高手。心知自己并非此人对手,他一面按捺不服,一面坐到席位上饮起酒来,只是总忍不住对他多看几眼。 琅邪眼看樊裕入了席,不知樊勤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只颔了颔首,拿起酒杯饮了半杯,随后小王爷又不服气地凑上前,他却没有理会。 月光将他那侧颜衬得洁白如玉,好似谪仙下凡,琅邪心中不由一颤。 -- 第11页 茬找完了,威也立了,皇帝总算静心,赏了会儿戏曲,便让宫人先扶了回去。 临走时歉意地对哈查道,“朕老了,只能儿子替朕作陪,王子尽兴。” 皇帝一走,喝酒的都放开了,琅邪觉得头晕,找个空当溜了出去。 出了后花园,又走了一截小径,小径上无人,月光清冽,透过树枝冷冷照在身上,他不禁长舒一口气。 忽地听到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的啜泣声,月光之下,那声音喑哑、凄清,甚至有些骇人。他鬼使神差般地穿过小径,行得渐渐幽深,面前出现一处院落。 这院落实在很偏,门口还守了人,里头几进庭院,也层层环绕着护卫,琅邪好奇心胜,轻巧地跃上院墙外一棵大树掩去身形,只见那院落里的房屋都开着,只门上挂着几把大锁,里头似乎只一盏孤灯,灯光映在窗棂上,人影晃动,似一出皮影戏。 等他回去时,后花园中已听不见喧闹之声,来时小径不知何时被个高大身影堵住,地上宫灯照耀,此人侧身对着琅邪,伴随着细碎的水流声,竟是在小解。 琅邪只道此人醉酒,倒也不苛求他找个茅厕,但好奇心盛,又忍不住侧目瞧瞧这是谁。 哪知这一瞧,嚯,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一来便要跟他比武的犬戎王子! 他看清人脸,心里猛一咯噔,脚步不停便要从人身后走过。 奈何一刹之间,耳朵已捕捉到一股掌风朝自己袭来,下意识抬手挡去,那鹰爪般的手却就势一把擒住他那薄削的肩膀,他掌心无力,只感觉一股强大的劲力灌注过来,痛得他“啊”了一声,“啊疼疼疼疼……王子殿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哈查王子脸压了过来,朝他左看右看,一开口便喷得琅邪满鼻腔酒气,“唔?原来是侍郎大人。” “正是,王子殿下,琅邪只是路过,无意冒犯王子,不如就此别过,我保证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哈查王子呵呵一笑,压根不管琅邪说了什么,只垂首嗅道,“嗯,真是少年如玉。” 这厮!琅邪手疼得冒汗,他却朝他发什么酒疯!琅邪左看右看无人,暗曲另一只手,奋力朝着人脸上撞去—— 正要施力,却忽听一道声音传来,“琅邪。” 这人喊得他一愣。因它真是极少极少出现,出现得这般及时,又这般叫他的名字。 那人站在哈查身后,身影全被哈查挡了去,但琅邪几乎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副画面,他必是笔直挺拔地站在庭中,月光洒在他身上,露出冷眉冷眼、冷心冷面,如同一轮冷月。 他忽然委屈地喊了声,“二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改 ☆、比武之约 犬戎王子调戏人家臣子被当面撞破,竟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暧昧地流连了一番,方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他那一眼瞧得琅邪多少有些不自在,待人走远,才踱到樊裕面前,“多谢二殿下。” “你来这作何?” “额……我迷路了。” 樊裕淡淡瞥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顺路往后花园走。 没了小王爷,侍郎大人平日并非闹腾之人,在这人跟前更有些笨嘴拙舌之态,然而今日多饮了几杯酒,又被他连救了两次,便放开了胆,“......您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总不也是迷路罢? “随意走来。” 月光皎洁无声,话头断了,一时之间,竟只听见轻轻脚步声在小径上踩踏,走得琅邪心也跳了气也喘了,才踏进后花园。 此间人早已散去,只剩宫女还在收拾杯盘。 “其它人呢?” 那就近的宫女福了福身子,“回九殿下,方才宫外放起烟火,小王爷殿下便领头出宫去了。三殿下留下话,说九殿下回来便请去,那叫什么老地方的......” 似附和她这话,只听“咻”的一声,不远半空忽地蹿出一道金色光线,在漆黑的夜空中“砰”地绽开,稍纵即逝,却前赴后继,不绝于耳。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殿下呢?” 想也知道,二皇子更不会去凑这个热闹,果然,他低声回道,“回府。” 琅邪点点头,“殿下方才席间好像没来得及用膳,恰好我收了几坛桂花酒,殿下若不嫌弃,不如到府上小酌两杯,反正天色还早,月色也好......” 说到后来,见樊裕忽然转过头来看他,想来是嫌他啰嗦,琅邪却只望见那张冷脸在烟火的闪烁下起了变化,好像奇异地柔和了几分。 这么一想,忽地心跳一顿,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只把樊裕傻看着。 如此面上呆愣,心思却是满天乱飘,暗叹二皇子这脸蛋儿真是一年赛一年的俊美,真乃人间绝色,往后不知何人会有如此福分…… “走。” 走?琅邪回过神来,眼前人已走在前头,他连忙追了上去,“殿下,您这是要回府?还是去我那儿?” “嗯。” “嗯??” 回府?还是去我那儿?? 亥时三刻,侍郎府上。 福伯战战兢兢地上了桂花酒,又有几碟琅邪喜爱的点心,摆在后园石桌,复又战战兢兢地退下了,从头到尾,不敢瞧上二皇子一眼。 琅邪自行倒了杯酒递给樊裕,只等他送到唇边抿上一口,便问,“怎样?” -- 第12页 樊裕道,“不错。” 他那性子,你说十句他可能只回三句,还有两句不如人意,无怪小王爷那个急性子相处不来。 今日不知多么难得,得他一句“不错”。 琅邪当即喜形于色,“我知道二殿下口刁,这酒是福伯讨了关系运来的,别的地方没有,殿下若还喜欢,我派人送一坛过去。” 嘴里说得潇洒,眼睛却是期待地盯着樊裕的侧脸。 樊裕这次顿了一会儿,才说了声“多谢”。 “咻——” 庭院上空,一时烟花爆裂,姹紫嫣红开遍,他这厢月色清冷,寡言少语,也多是琅邪在说,樊裕偶应上一句。 也不说喝花酒类的下流话玷污他的耳朵,也不说思乡之类傻话,只说抓贼时遇着的趣闻轶事,说到好笑之处,自己笑个不停,只想引素来冷淡的樊裕也开一开怀。 等他口干舌燥,不再开口,才听樊裕主动问了声,“你的伤如何了?” 这一声轻得像是烟花炸出的错觉,琅邪怔愣一下,凑近了些,“您说什么?” 樊裕却未像上次那般回避,看他一眼,“你出手时掌心无力,抓个寻常盗贼便虚汗不已,我想是你的伤还未好。” “啊......”琅邪点点头,“是有些提不上劲。” 话一出口,又怕惹他多想,赶紧又道,“也没什么事,就是略略乏力罢了,论花花招式,息子帆还非我对手呢。何况师傅年前教我一道心法,我每日念上一遍,肺腑已比以前舒服许多,想来要不了多久,也能痊愈。” 他见樊裕听了这些,只是微垂着目光不语,怕这话还是入了他心里。毕竟这伤得了多少药医,吃了多少良药,也不见好转,怎么骗得了他?干脆道,“那日师傅说,能活已是幸事,我也这般想。就是再来一次,我仍会那样做。” 他说完,只感觉脸在暗中猛一烫,暗骂自己,自己知道就行了,做什么说出来让人肉麻? 由是烟花再一炸开,他抬手就挡在了脸上。 但话虽肉麻,却绝非单为拍马屁哄二皇子殿下开心。 那时他带着一身伤回山上,他师傅气得指着他鼻尖便是好一番痛骂,说他没那本事却要作死,丢他脸面,累他忧惧,训得琅邪惭愧不已。 然而师傅训完又叹起气来,神神道道又说一箩筐,先是什么天意如此,人不可逆天,又是什么倘别人受那一掌要死,换他只落个内劲全无,好歹保全性命,也算救人一命,积福行善。 那神神道道的天命一说,琅邪那日还不懂得。 只知那日一切皆是本能,若重来一次,他必也会再受那一掌。 兴许是因这晚想到天命这一说,这天命便应时给他些暗示。 隔日琅邪上朝回来,听福伯传他那姑姑的令,说昨夜未曾团圆,今日要做顿午膳给他吃,让他下了朝,便去京华楼。 琅邪肚腹空空,乐得去吃白食,忙让福伯选了点心,带一坛酒,忽地想起一事:“对了福伯,剩那坛给二皇子府送去。” 福伯看他一眼,还没说话,琅邪笑道,“怎么啦?舍不得啊。” “殿下,小的只知您与大殿下三殿下交好,二皇子又是何时结交上的?现今统共就剩一坛......” 他笑眯眯道,“二皇子昨日救了我,您不知道吧?那犬戎的哈查王子,也不知为何,几次三番与我为难......” 见福伯露出一脸迷惑,他回过神来,失笑道,“我跟您说这个干什么?你别管,给二皇子送去就是。” 交代完,便独自拎着一坛子酒和点心出了门,隐约听到老人家在后头嘀咕,“忘性也真大……” 这正是京华楼一天生意最火爆的时辰,远远便听到里头人声鼎沸,吃了的,吃着的,等着吃的,吃不上的,各在门前屋内进进出出,或走着,或堵在掌柜结账,或坐在位置催促;小二们举着托盘,脚不沾地,上下左右地穿梭,嘴里喊着“来勒”“借过”“您久等”,一声盖一声地高。 琅邪也不需招呼,上楼去他的老地方。 然而许是未用早膳,又走得太疾,楼梯匆匆上了几步,眼前便一黑,猛地抓在扶手上,待眼前恢复清明,才继续往楼上走。 楼上亦无虚席,然而他的位置始终给他留着,这会儿终于有人瞧着他,喊了一声“九公子”,让他坐了,打了一壶上等好茶来。 他把酒和吃的给了那人,让他交给老板,不需说他来了。 金秋时节,微风拂面,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边慢慢喝茶,一边看窗外青天,风景这边独好。 这宁静却不多时便被人赶走了。 他先是眼角瞟到对面座位布衣一角,随后抬眼,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那青年做贼似的喊了一声“公子”。 “阁下是?” “在下方才在楼下瞧见公子,面色发白,汗虚气弱,莫非身体不适?” 琅邪虽不知对方何意,为何不吃饭却来关心一个陌生人,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下受过伤,因此体力不如常人,有些虚汗。” “果真如此,”青年道,“公子年纪轻轻,落下这个毛病,实在可惜。” 琅邪一笑置之。 谁知那青年道,“在下家中有一株百年雪参,不如送给公子调养身子,公子以为如何?” -- 第13页 琅邪一愣,“你认识我?” “在下与公子素未谋面。” 琅邪一脸“你看我像傻子吗?”微微一笑,“无功不受禄,多谢好意,在下受不起。” 那青年道,“陌生人三两句话便要送公子东西,难免公子有所怀疑。不怕公子笑话,在下虽是个读书人,却嗜赌如命,这些年来,输得妻离子散,家徒四壁,也还改不了这毛病。这不,今早又与朋友打赌,又输了一场,是那朋友要在下走进这京华楼,将在下家里那株雪参赠给在下想赠之人,在下也是左看右看,打扰了不少客人吃饭,实在看不出,何人当得起在下一株百年雪参。” 琅邪点点头,“雪参贵重,又有百年生长,我听也不曾听过。” 当日为治他的毛病,师傅费劲心力腆着老脸,参芝丹药求了无数,至贵也不过生长二十年的参药。进京后姑姑也求皇上赏过不少好药,常做药膳给他,十年便是难求,吃了只如丢进无底洞,再无回应。 宫中常太医说,他这毛病得要百年仙参,或是江湖上一个叫马天南的神医来救,然而那大夫十多年前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隐退,甚至还有说他登仙的,茫茫人海,又哪里去找? 现今说要雪参,这青年立刻就不知何处钻出来,素不相识,一来就说要给他一株百年雪参——还不求回报。 侍郎大人打了个呵欠。 那青年坚持道,“公子,公子!我那朋友还在楼下等着,公子不信,便看他们一眼。 琅邪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瞥,倒真瞧见街上有两三个布衣青年,正在门前张望,似在等候消息。 那青年说完便起身,微笑道,“时候不早,在下也该回去。公子若信在下,在下陈申,就住在西郊陈桥之下。” 琅邪一愣。 恰此时,小二上菜来了,“公子,老板亲自给您熬了汤,独一份儿,要您吃了这药再喝,等大公子他们来了,再......额,这位公子是?” 琅邪还未说话,那人已朝外走,“在下告辞,还盼公子赴约。” 琅邪在小二的注视下苦哈哈地吃了药,正要喝汤,忽听一道熟悉嗓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大哥!哟,哈查王子,这位是......?” “小诚,大嚷大叫,成何体统。这位是犬戎王的小女儿真真公主,公主殿下,这是在下的三弟,冲撞公主,还望公主包容。” 琅邪探头一望,只见楼下正是小王爷一行,除却大皇子和哈查王子以外,还有一个陌生的红衣少女,那少女声音甜脆,“你就是小王爷?” 樊诚一拱手,“好说好说!” 这两人一个是在草原长大,一个是野惯了的猴子,一声招呼,不像公主王子,倒似两个江湖草莽。 琅邪都能想象樊勤此时必是额头青筋蹦跳。 果不其然,只听樊勤轻咳两声,压抑着声调,“街上人多,王子,公主,不如楼上说话。” 待人走在前头,才低声对着弟弟,“怎么就你一人?小邪不与你一道?” 小王爷丝毫不懂他大哥低声说话的良苦用心,大声道,“我去他府上无人,福伯说他早出门了!方才却没见到他,想必是教姑姑领了去!” 樊勤不好在此教训他,只道,“你先上去告知姑姑一声。” 一行人上了楼,哪知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楼上,恰巧目睹了全程。 琅邪站起身来,三两口灌了浓汤,朝小二道,“我突然想到今儿还有公务,替我向姑姑说一声,改日再来赔礼。” 便不顾小二喊叫,捡了个不常走的楼梯,匆匆溜了下去。 一面下,一面上,正好双方错过。 琅邪出了大门,这才悠悠迈起步子,正不知去哪儿呢,一只大手忽地出现在他跟前,断了他的去路。 此人身材高大,随便一站便遮住了半边日头。 琅邪暗道糟糕,皮笑肉不笑地朝那人道,“王子殿下。” “侍郎大人,好巧。” 他唤这称谓时,语速刻意压慢,似在咀嚼品味,好似念的不是个称呼,而是侍郎大人的什么咽喉舌头一般,青天白日,琅邪全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的确,真是太巧了,不过,您这般突然失踪,不太好罢?” 哈查咧着嘴笑,“侍郎大人似乎在躲我?” “呵呵,王子说笑了,长安街这般宽,我哪知道王子要走哪条?” “既如此,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的不正是咱们?” “……” 犬戎人本就长得有高大魁梧,这哈查王子乃其中佼佼,站在门边俨然是个巨人,加之他又阴阳怪气地唤着“侍郎大人”,实在惹人侧目。 “既不是躲本王子,不知大人是否赏脸上去喝上两杯?” 琅邪道,“多谢王子赏脸,只是琅邪还有公务,今日先失陪了。” “侍郎大人,”哈查手劲十足,再次钳住他的肩膀,痛得琅邪龇牙咧嘴,一脸络腮胡凑到他耳边道,“上头还有你们的太子小王爷,侍郎大人难道怕本王子吃了你不成?” 楼上小王爷正纳闷哈查王子为何忽然匆匆下楼,正要下楼去找,门突然开了。 公主老板竟也在,正与那犬戎公主谈笑,扭头一瞧,“小九?你怎么和王子一道?方才还说起呢,喝了我的汤就跑了。” -- 第14页 琅邪讪笑,“胸闷,下去透透气。” “怎地又胸闷?”公主变了脸色,朝他走来,“息大人既回来了,你便应听我的,好好在府中歇着,少去掺和那些事,你偏不信!” 实际琅邪已用这“胸闷”和“公务”应付了他姑姑好些年,此时也不过随口敷衍,见她当了真,生怕她又找皇帝提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忙道,“姑姑姑姑,没别的事,就是天太热……” 偏生小王爷这时一把拽过他的手,“天热?小九,你这手分明冷得跟冰似的……你别是脑子出问题了罢?” “……” 琅邪只觉今日并不适宜出门。 樊勤目露关切,但此时还有客在,倒也不好多言,只道,“先坐下,有话桌上说吧。” 樊诚殷勤地搬了个凳子,让琅邪坐他旁边,“姑姑,可以开饭啦。” 这里头,众人都拿他的身体当回事,唯独那真真公主不明状况,一双乌黑莹亮的眼睛扑闪闪地望着琅邪,片刻后又皱了皱眉,“我见过你。” 公主樊勤小王爷一起瞧瞧她,又瞧瞧琅邪,公主先问,“公主来过京城?” 她摇摇头。 小王爷问,“那,小九你去过犬戎?” 没等琅邪说话,便自行否定了,“不对,小九哪有功夫去见你?” 哈查也问,“真真,你上哪儿去见侍郎?” 真真想了想,“也许是做梦见过。” 她天真率直,并不知中原人最讲男女有别,女子都需矜持些,幸而此间众人都没坏心,只暗道她可爱,忍不住笑了笑,只小王爷挤挤眼睛,打趣道,“公主,你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咳咳——”樊勤轻咳一声,打断小王爷的口无遮拦,“小诚,有你爱吃的水晶肘子。” 他又望一眼琅邪,后者对他一笑,暗自打量起这口出惊人的犬戎公主。 这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天生的美人胚子,不似汉族女子那般温婉娴静,只见她着一身颇具蛮族特色的鲜红红裙,长发只随意地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却已是肤如白雪,没有一点瑕疵,她的眉毛颇有几分英气,眼眸尤其乌黑水润,当她看着人时,眼神纯净天真,让人起不了一丝杂念。她发上的红绳系着只小巧的铃铛,当她偏着脑袋,又或摇头时,那铃铛便“叮叮”地响了起来。 如此,她一忽儿像个天山上下来的小神女,一忽儿又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侍童,就是不大像哈查的妹子。 巧了……方才她说哪里见过琅邪时,他心中也冒出这个念头:我是不是见过她? 琅邪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回看着他——这个侍郎大人,脸色惨兮兮的,看着好像生病了。 “嗯?没生病,”琅邪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受过伤,脸色不好看吧?” 真真公主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所想问了出来,“那你可要好好养伤,”她认真道,“母后就是受了伤,成日躺在床上,春天的草原开了花,也不能出帐去看。” 琅邪笑道,“多谢公主关心,王后也会好起来的。” 真真摇了摇头,忽然陷入感伤,“也许不会好了……” “真真,”哈查脸色露出不耐,“皇子大人们在此,你怎么又提这些?塔尔格已诊过无数次了,王后没病。” “母后有病!” “你说是什么病?” “心病。” 哈查不以为然地冷哼,“哪个大夫说的?” 那真真公主似乎动了气,改用犬戎语对哈查说了句社么,哈查脸色一沉,也用犬戎语回了一句,真真瞪大眼,又提高了声,一来二去,兄妹俩竟旁若无人地在桌上吵了起来。 一桌子人看傻了眼,樊勤左一句“王子……”无用,右一句“公主……”也无用,眼看哈查气得头冒青烟,几次举起巴掌——倘若那不是自己妹子,想来已不知去了几条命。 那真真公主一对上她王兄,也像变了个人,一张小脸还不如哈查巴掌大,一边高高扬起,一边还叽里呱啦说个没完,虽则一句也听不懂,但看哈查铁青的脸,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琅邪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瞥见门口送菜小厮排了一排,才唤来一个离自己最近的,让他出门找个东西来。 等那人犹犹豫豫地找来放在琅邪手里,他立刻递给樊勤,“大殿下,您来吧。” “……”樊勤瞪着手里那面大锣,“小邪,这,这要作何?” 琅邪朝那吵得热火朝天的两人抬了抬下巴,又朝樊勤郑重地点了点头。 樊勤为难道,“……这未免太过……失礼。” 琅邪表情凝重,“大殿下,您看,再这么吵下去,不止姑姑辛苦做的一桌子菜会被浪费掉,说不定两位还会打起来,您看哈查王子,那一巴掌比真真公主头还大,要是拍下去,恐怕得把公主头骨拍碎。” “没错啊大哥!”小王爷嗅着味儿,肚子里坏水也沸腾起来,悄悄朝琅邪挤着眼睛,“万一到时候出点什么事,他们反打咱们一耙,问为何不劝阻,父皇可是脸上无光啊!” 琅邪重重点头,伸手捂住樊勤的耳朵,“敲吧殿下。”并以眼神示意樊诚。 樊诚立刻上道地伸手捂住琅邪的耳朵,重重点头,“敲吧敲吧大哥。” 樊勤脸颊莫名一红,看着他三弟时,又不禁嘴角抽搐,“小诚,你可别松手……” -- 第15页 “嗯嗯!” “嚓————————嚓——————” 柱香时间过后,几人重又坐在席上,只其中三人一脸菜色,耳朵里似还有锣音不断回响。 樊诚一脸怨念地望着琅邪,后者却只埋头苦吃,吃得满嘴流油也不肯抬头看他一眼,另一边,樊勤自与那哈查王子推杯换盏,听那哈查鬼话连篇。 期间,琅邪瞥瞥那对着虾蟹跃跃欲试的真真公主,心道,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这么个美妙少女,竟与这络腮胡子是兄妹?这么个单纯少女,竟与这不怀好意的野心王子是兄妹? 正吃得一半,真真忽地想起,“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她耳朵还有点嗡嗡的,这会儿也就像吵架一向对着琅邪喊了一声。 “琅邪。” 真真瞪大了眼,忽地看向哈查,又朝他说了句犬戎语。 哈查听了,嘴角勾起一道轻蔑的笑。 公主又问了一声,皱起眉来。 席上三人脸色均是一变,樊诚大叫,“喂喂喂,王子公主,大家一张桌子,你俩又有什么坏话要说?”他可不想再让耳朵遭一回罪了。 真真道,“谁说你坏话了,我不过问大哥,这是不是他提起的侍郎?” 说到这,小王爷可没忘记哈查是如何挑衅的琅邪,自然有些不爽,“他跟你提小九干嘛?” “王兄说,侍郎武艺高强,却不肯与他比试,他很遗憾。” 琅邪还未说话,忽听小王爷一拍桌子,“哈查王子!想不到你竟是这号人物!” 樊勤皱眉,“小诚,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哎呀大哥,怎地你也学父皇一样,成日地体统体统,再这样下去,可没人想嫁你,”小王爷无心之言,却让樊勤大感尴尬,琅邪同情地看了一眼大殿下,又见樊诚站起身来,高举酒杯夺了满桌目光。 “哈查王子,那日我见你单挑小九,还以为你故意找茬呢,想不到你竟真是欣赏他,我小人之心误会了你,我先干为敬!” 哈查大笑,“小王爷真是爽快人,我喜欢。” “喝完酒,咱们便是朋友。我告诉你,小九不与你比试,不是他瞧不起你,实在是受了内伤,挨不住你那大斧头。” 哈查挑眉,“原来如此,本王子也看侍郎大人似是练武好手,才忍不住挑战,”向琅邪投来惋惜的目光,“是我冒犯,敬大人一杯。” “好说好说。” “哈,哈查王子果真爽快,我和小九先前还说您有强......啊——”眼睛一蹦,“我的脚......小九……” “脚怎么了?”真真好奇地朝下探看。 琅邪微微一笑,小王爷哭丧着脸,“没、没事。” 樊勤沉声道,“小诚,酒量不好就少喝两杯,免得丢脸。” 大哥偏心!小王爷有苦说不出,只好继续跟刚交的朋友喝起了酒。 数杯下肚,眼见他说话已有些咬舌头,哈查又道,“听闻侍郎剑法精绝,哈查一心向往,若不能切磋,实在遗憾。” “啊?”小王爷好似没听清,拍拍他的肩,“王子你忘了?小九没有内功,接不了你的招。” “何不只比招数,不比内功?” 作者有话要说:  改 ☆、怒走陈桥 小王爷眉毛扬得老高。 琅邪大呼不妙,“王子若真想比武,我倒有个合适人选,此人亦是刑部侍郎,姓息名延字……” 熟料那哈查王子声音一沉,“本王子明言只比招式,侍郎大人何故跟女人一般扭捏拘束,我这小妹子怕也比你豪气!” 这等激将之法对琅邪樊勤等人自然无用,但他三两下摸清樊诚性子,吃准此人会上当。 果不其然,小王爷一怒,拍着桌子大吼,“你说什么大话?清风老人听过吗?”指一指琅邪,“清风老人的嫡传弟子!打遍天下无敌手!” 真真老实摇头,“没听过。” 樊诚一脸懵。 “本王子的招都不敢接,打遍哪个天下?”哈查不以为然。 “谁不敢!你定下日子来,谁怕的是孙子!”小王爷一语定乾坤。 哈查哈哈大笑,“小王爷果真爽快人!” “王子……”樊勤正要开口劝阻,却见琅邪冲他摇了摇头,心下一顿,话便没出口。 待这一聚结束,只三人时,樊勤教训弟弟,“小诚!你凭什么替小九拿主意?” “大哥,小九的剑招,确实没遇过敌手啊!” “那也轮不到你来做主,”樊勤低声道,“他走几步都喘气,你让他去跟哈查打,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我……”樊诚弱弱地说,“可是我都说了,谁怕谁是孙子……” 樊勤不再理他,又道,“小九,你放心,此事我跟父皇禀告一声,他理解的。” 琅邪知他是为自己好,心下不由感动,“多谢大殿下。只是我方才想了想,这哈查王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如我就应了他,赶紧择个日子与他比上一回,此时就这么过了,省得他天天纠缠。” “可你……” “大殿下放心,他既说了只比招数,我倒不一定输。”此话却是在安慰樊勤,他那手心气力虚浮,如何能接得上哈查一招?但樊勤并不懂武艺,此时见他笑容,也不由笑了,“此话当真?是了,父皇从前便夸你是最有天赋的一个,若真是如此,那可太好了。” -- 第16页 见他如此,琅邪反而暗暗汗颜。哎,这一打必定丢人,可若能甩掉个麻烦,丢人又算什么?再让他这么嚷嚷下去,那才真的丢人。 “他让你择日,我回去让人算算,哪个日子好,如何?” 琅邪忙点头。 他原想私下便将这事了了,哪知次日早朝方毕,皇帝问,“对了,犬戎王子跟朕说,要与刑部侍郎琅邪比试武功,请朕见证,可有此事?” 众人目光聚在琅邪身上。 琅邪强作淡定,“皇上,王子确与微臣私下约了一场比试……” 他特地强调“私下”,望皇帝体谅,哪知皇帝听若未闻,捋捋胡须,笑道,“哈查王子对此势在必得,侍郎可有信心?” “臣......”琅邪抬头,皇帝明知他身体是何状况,这不是难为他嘛,他冒着天下之大不敬,殷勤地朝皇帝使了两个眼色,可对方视而不见,只好闷闷道,“......臣尽力而为。” “那朕将比试日子定在十日后,爱卿以为如何?” “臣遵旨。” 下朝之后,琅邪看也不看小王爷一眼,径自便回了府。 樊诚在后头追,“诶小九!” 樊勤按住他,“你别去。”自己朝那身影追去。 留下小王爷在原地,兀自嘟哝,“什么呀,大哥也生我的气了?我又没说错,只比招式,小九的确从无敌手啊!” 息延忍俊不禁,“小王爷,您还是少说两句罢,免得今晚被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樊诚瞪大眼,“你别胡说,小九哪有那么小心眼。诶息子帆你上哪?” “额,小臣前去喝花酒。” “喝......花酒!很好,我也无事,大哥又不让我去看小九,那我就陪你去吧。” 两团影子并排走着,左边那个长叹一声,“不如您先回去换了朝服?哎,跟殿下您在一起,真是不想闹得满城皆知都不行啊......” 这厢众人走了,樊裕被皇帝召进御书房,“知道朕召你何事?” “儿臣愚昧。” 皇帝随手翻一本奏章,闻言,不看一眼便丢在桌上,“愚昧?二皇子若愚昧,便不会在那犬戎公主见你一次后,便处处避她。” 樊裕垂首,“父皇明鉴,儿臣并未躲避。” “朕听人说,那真真公主生得绝色,比汉人女子还有过之,这两日却只到处缠着人打听朕的二皇子,”皇帝只道,“二皇子避而不见,到底有何缘由?说与朕,也让朕尽了做父亲的责任。” “儿臣不敢,确是近来公务不凑巧;不敢让父皇忧心。” “哦……”皇帝见他面上恭敬,话里却并不知恩,不由心生厌恶,淡淡道,“如此说来,二皇子公务繁忙,倒是朕操多了心!” 樊裕忙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 “朕不管你如何,只告知你,事有轻重,身为皇子,更不可忘记这点。近日边境不断遭受小族进犯,虽不成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也不可不防;那犬戎王子虽是蛮族王子,却非莽汉,他此次带妹子前来示好,要朕不再收取各族进贡,又联合周边小族,是要给朕施压呐。也是打的好算盘。” 倘若这是在朝堂上,这话倒有些重了,与皇帝素日的亲和并不相称,可此时只有父子二人,倒都未觉出什么不妥。 “儿臣明白,谢父皇教导。” 皇帝摆手道,“朕也累了,你退下罢。” 樊裕跪拜退下,“国事操劳,父皇也要当心龙体。儿臣告退。” 房外太监听到声音,打开门,樊裕方跨出几步,又听皇帝道,“还有一事。那哈查王子不知怎地,非缠着要跟琅邪比武,朕不可一推再推,你既与他交过手,帮衬琅邪一些。” “是。” 门又关上。 不多时一人进来,附在万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帝摇头笑道,“这公主真是有趣,放着朕的太子不嫁,偏喜欢老二那不冷不热的性子。” 那人正是内务总管桂公公,这会见皇帝兴致不高,一边替他按摩肩背,一边尽着奴才本分,“万岁爷纵观天下大局,却不懂小女儿家的心事。” “哦?” “要说相貌,几位殿下自是难分高低,”桂珺有意讨主子欢心,“可二殿下天生的冷性子,这位犬戎公主贵为犬戎王的掌上明珠,只怕没见过这般拒人千里的,如何还不一见倾心……” “你倒知道得多!那你且说,二皇子又为何躲避着她?” “奴才不敢……” “说罢,朕不治你的罪。” 话虽如此,奴才哪敢妄议主子?桂珺犹豫道,“许是……陛下态度未明,殿下不敢随意抉择?” “哼,你只说方才那女儿家的心事,你可猜猜,他有什么心事?” 桂珺忙跪下,“万岁爷饶命,奴才当真不知。” 琅邪换下朝服,便又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他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别跟了。我自己走走。” 又走了些时候,那人始终跟在身后,他干脆不管他。 直到那人开口,“走了这会儿,也该消气了,若还气,我回去让老三给你赔罪。你身子不好,莫拿自己撒气。” 琅邪这才发现,身后居然是大殿下! 樊勤见他瞪圆了眼睛,不禁莞尔,“不是我是谁?” -- 第17页 “我还以为是小王爷......” 樊勤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小王爷已然伙同息延去喝花酒了,又看他额头生汗,温声道,“累么?坐下歇歇罢。” 樊勤比他不大几岁,却因为是老大的缘故,言语之间温柔体贴,总如同长辈照顾小孩儿。 琅邪自幼无父无母,对这点温情很眷恋,也就听话地停了。 此间恐已到了京郊,只见遍地街道坍圮,田地荒败,人烟稀少,哪有京城半点繁华?两人直走出好长一截,才见路边一家破布搭的茶棚子,再走不动了,只好将就在此。 那卖茶的老汉许是未曾见过如此富贵的公子哥,忍不住一直看他们。 琅邪喝了口茶,“大爷,请问这是何处?” 老汉道,“公子,这是西郊,再往西走,便到陈桥。” “陈桥?” “没错,两位公子可是迷路了?我劝您二位喝完这杯,便快些回去,那陈桥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常有瘪三出入。” 琅邪心下一动,他隐约听说过,西郊是前朝的纨绔子弟、官僚之后混居之地,天启官员为了避嫌,从无人踏入。 如今,既知此地不安全,大皇子又在身边,需得立刻离开,他摸出铜钱,“多谢老人家提醒,我们这就回去......” 唤那老汉走近来收钱,待他一近,琅邪弯腰,从小腿边抽出一把锋利小刀,迅速压在老汉的脖子上。 “啊呀!公子这是做什么,公子饶命,把刀放下,好好商量!” 樊勤吃了一惊,“小邪......” 琅邪笑着从老头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老人家,藏东西也要藏得紧些,这里鼓出来了。” 那老头动作一顿,叫嚷道,“老汉藏把刀防身,有什么不妥?你这位公子也太不讲理了!” 琅邪不听他啰嗦,只伸出手指,顺着那老汉的脸廓,轻轻捏着,樊勤眼皮一跳,正要制止他,却见他手中竟撕出一张薄薄的面皮来。 “那这是什么?你可别告诉我,易个容东西也好卖些。” 这一撕开,这佝偻老汉的真面目便慢慢现出——那哪儿是什么老人家?俨然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琅邪挑眉,“嗯?” “这,这,你管我做什么?!我便是喜欢这般老头打扮,与你何干!”此人又要耍浑。 琅邪笑容一敛,“遮遮掩掩,举止可疑,我可立刻捉你见官去!”作势要走,那人一听见官,脸色大变,“饶命!饶命!到底是何方老爷?小的上有重病老母,下有待哺小妹,为了生计才使这下流手段,少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小的以后定然好好做人......” “说来说去,也没几句新鲜的,”琅邪打断他,朝樊勤道,“大公子,这便走罢。” 押着那人往东走。 那人又要挣扎,又要顾及颈上凶器,又要求饶,一时手忙脚乱,“大人!青天可鉴啊!小的若说谎,定叫天打雷劈!” “轰——”的一声,恰此时,晴天一声霹雳。 那人浑身一抖,慢慢要转脖子看琅邪脸色,“......这,大人,您听小的说......您放小的一马,小的将所劫钱财都交您。您跟我去家取,有多少拿多少,只求放小的一命,别拿我去官府!在下要真是让抓进牢房,小的母亲和小妹只怕都得饿死啊。” 琅邪再不肯听他多言,嫌他聒噪,奈何没有布条塞他嘴巴。 倒是樊勤有些好奇,“抢些财物未成,至多关押几日,为何你如此惧怕?” 那人嘴角抽搐,“公子难不成不知此处何地?” “你方才说西郊,陈桥?你放心,倘若你当真家中贫困,刑部定会酌情处理。” 那人冷笑,“公子是真天真,还是借机挖苦我?” 讽得樊勤一愣,不知他何以敌意如此之大,正要细问,却忽觉眼前一黑,未走开两步,人便软了下去。 琅邪一惊,“殿下!”走上两步,脚下亦是一软,再便倒地不省人事。 那男子先是吓了一跳,绕着地上两人走了一圈,又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确是毫无反应,这才理了理外袍,冲着方才抓住自己那人就是一踹,“让你押我!狗官!本看药量不够,有意放你一马,你非但不走,还逼爷爷杀你!” 还没踢上两脚,却见一道灰色身影阴沉沉站在拐角,也不知站了多久,登时又吓了一跳,“谁?他妈的,装神弄鬼做什么!” 那人走过来,却是这一带见过的人,看着地上两人,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把这人交给我吧。” 男子眼睛也差点瞪了出来,“他俩差点捉了老子去见官,不能让他俩走出这里。” 那人道,“那个你杀便是。这个……哼,你若杀了这个,我们才真是完了。”说完也不管他,便将地上那人卷了起来,扛在肩上,慢慢走远。 那剩下的男子又是一通骂,但见那人方才比看黄金还狂热的眼神,没来由有些害怕,直看他走远才回过神来。 他先是把地上这人通身摸了个遍,摸出一个黄纹钱袋,又见他腰带间所嵌美玉耀眼,干脆整个扒了下来;护额上又有一枚,也不放过。只把这人摸得干干净净,再打开钱袋,谑,里头一厘银子也无,只有根细长红线,挂着个似是庙里求来的什么玩意儿,这人“嘁”的一声,还是放进怀里,欲带给家中小妹。 -- 第18页 他摸干净此人,已知此人非富即贵,想他方才所言,只觉得无比痛恨。 正想是要将他丢进河里,还是一刀杀了丢进乱葬岗?......左右为难之间,只感觉地面一阵突然而猛烈的震动,伏地一听,似有大队人马前来,斟酌片刻,只好舍了这人,先钻进胡同。 幸而这一钻,保得一时性命,只听那厢有人喊一声,“在这里”,便纷纷围过来。 那些人将地上那人看了一眼,惊恐道,“大殿下!” 原来那正是大皇子樊勤。 那人一听,只躲在暗处恨得牙痒,后悔一念之间,竟未将此人杀了。他匆匆从胡同溜走,回到家中,要妹妹和母亲收拾东西,出去避一避。 而那扛走琅邪的人直走了好几里地,离西郊也远了,才终于在一处破庙停下。 那破庙已有好些年代,门口石像塌了一半,里头则只有些破落神像,破落桌子,破落经书与一口破功德箱。 那人把琅邪轻轻放上草堆,关上破门,方喊了一声,“出来罢。” 过一会儿,才有七八个人从那些歪七倒八的神像后头、桌下慢慢钻爬出来。 那几人起先不敢靠太近,后来见琅邪只静静躺在草堆,并不可怕,才有年幼胆大的凑近去,拿手戳了戳他的脸,问,“陈申,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么?” 那叫陈申的男子点点头,看了琅邪一眼,“你们散开些,让他透透气,朵儿,去打些水来,用手绢打湿了,让他醒来。快,我们时间不多。” 那几人听话地散开。 琅邪是被一张冰凉凉的手绢弄醒的。说是手绢,那手感并不如手绢丝滑,充其量是块破布罢了。 他睁眼时,头还有些疼,屋子似乎是关着的,却又看到一块块破碎的天光。 那破布的触感似乎还留在脸上,不舒服,他正要躲开,却听到一个小孩声音,“诶,他醒了!” “陈申,陈申,他醒来了!” “嘘。”那人说,“别把别人嚷来。” 这声音一响起,琅邪便想到此人是谁了。 他睁眼翻身,却听“呀”的一声,似乎不小心压住了谁,随之有个小孩哭叫起来,“疼!” 他又赶紧让开,却又听另一人叫了一声。 怎地到处都是小孩? 那陈申又说了一声,“别嚷,都退后。” 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那陈申跪在地上,“罪民陈申,拜见殿下。” 他身后的少年、小孩也都跟着跪下,“拜见殿下。” “.…..”琅邪一头雾水,撑着额头坐起身,“......怎么回事?我不是在茶棚……”他看清这人面目,瞳孔收缩,“是你?你给我下的药?!” 陈申摇头,“罪民原以为殿下不会将罪民之话放在心上,不会来此;就算来,也要过些日子......但又不知哪日,只是四处转转瞧瞧。没曾想今日便见着您,晕在那老汉腿边,便从那老汉手里,将您,带了回来......” 那陈申莫名动了情,不由有些哽咽,他身后孩子见此,也随他抽泣起来。 琅邪全然不知状况,“多谢公子相救,只是我现在还有事,我这便回去了。” “殿下这就回去?” “当然,难不成你还要留我......”他忽地想到一事,“天哪,大殿下呢!陈公子,你可见着与我一起那位公子?!我晕倒后,他在不在我身边?!” 那陈申先是一愣,随即狠狠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痛恨,“那人竟是大皇子?我实在愚蠢!竟未将他认出!” 琅邪无心留意他的表情,爬起来便要走,“你若还有事,只管来侍郎府找我。” “等等,”那陈申急得抓住他的手臂,“殿下这是何意?!既来了,何不与这些孩子多相处些时候?即或要走,也应说好下次何时相见?” 琅邪一想到樊勤生死未卜,心急如焚,哪还让他拖着,“你若找不着侍郎府,或去京华楼也可,那里我常去。你放开我,大皇子只怕有性命之忧......” 那陈申痛心道,“殿下此刻竟还在担心那皇子?!殿下可知那皇子是你何人?” 琅邪当真要恼了,“你放手!” 那些孩子少年却也左右围着他,拉他手的,抱他腰的,纷纷喊,“殿下不要走!” 这些孩子一叫,琅邪一阵头疼,只得好声好气道,“我是要去救人,那人不是别人,却是我天启大皇子,便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他若有闪失,我可真是万死难谢罪了......你们先放开我好不好,我改日来找你们,或等你们来找我?” 他搬出大皇子身份和皇帝,本是要让这些陈申和孩子知晓事情如何紧急,却不想,那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忽地厉声质问他,“那樊家大皇子本是杨家仇人,死了皆大欢喜,殿下如何屡次三番说要救他?!” ☆、避之不及 青天白日,忽一阵风来,把那破门打得摇摇晃晃。 琅邪这才发现他们身处一间破庙之中,除了陈申,余下几人都是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个个穿得破烂,和当日初入京时所救小孩有些相似。 只是这些孩子这时都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声,“你方才......说什么?” 陈申道,“此地原非说事的地方,但殿下执意要去救那狗皇帝的皇子,罪民只有现在便告诉殿下。” -- 第19页 “殿下,罪民虽唤您‘殿下’,绝非因您是那樊家公主养出来的什么九殿下,只因您是我元祖之孙,大殿下的嫡长子,正统皇位的继承人!” 琅邪眼角突地一挑,本能地露出听他说要将雪参送给自己时的表情。 “殿下,”陈申见他一脸不信,让开一步,“此事说来话长。您何不坐下听我说,如此便知,罪民绝非戏弄您......” 陈申低下头,指着那一个个孩子,“您不信,您看这些孩子,他们都是杨家有名有姓的大臣之后,文臣武将,哪个生来不是少爷小姐的命,如今却沦为孤儿,躲在这破庙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呵,这都得多亏那狗皇帝,不杀我们这些前朝罪臣之后,赏我们苟活于此,好博他的仁名。” “外人哪知,这里名为恩赐,实为关押?稍一越界,便要被毒打送去监牢,”他恨恨道,“人在牢房尚且有顿牢饭,关押在此,却是连吃的也没有,只能去偷,去抢。” 琅邪问,“何不自力更生?” “如何自力更生?此地土壤本非良种,好不容易种些粮食,官兵便瞅准时机来收走,逼你去偷去抢,如此便有理由抓、打、杀!” 琅邪沉吟半响,“……你那日以雪参约我,便是为告诉我此事?” “罪民并非刻意欺骗.....” “是谁告诉你……”他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罢了……我来告诉你,我绝非你所说什么世子,我无父无母,是姑姑带回去养大的,与那杨家没有一点干系……” 他这般说完,见那陈申满脸不可置信,又看围着他那群孩子,一个个眼里都是懵懂,到底不忍,软声道,“你既知我是公主带大,想必也知我是朝廷官员,冲你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我便可抓你入狱,落个谋逆罪名,今日念你救我一命,我就当没听见。但你记住,没有下次了。陈公子,便是为了这些孩子,今日之事,也切莫多言。告辞。” 他说完便要走,那陈申一愣,大喊一声“殿下”! 琅邪一顿。 他转过身去,天光隐约将陈申的脸照亮了一半,他讽刺地笑了笑,“要殿下为我等不相干的人,弃了到手的富贵,自然是为难您……” “可殿下真这么狠心,要连自己的亲生兄弟也不顾么?” 琅邪匆匆赶到方才那茶棚,却一不见大皇子,二不见那老汉,登时瘫坐地上,心惊肉跳,冷汗狂流,只怕樊勤已被那人所害,又不知何处去找。 正焦虑不已,却听人马疾驰的声音,那人一路奔还一路叫喊,“小九!小九!” 小王爷亲自来寻人,陪着一万个小心,却见琅邪脸色苍白,只以为他受伤了,琅邪却道,“我没事,倒是小王爷怎么找来了?” 樊诚一见他肯搭理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所知之事,全倒豆子样倒出来,叽里呱啦说了一路。 原来公主今日正好去琅邪府上,久等不到人,又派人去太子府、小王爷府上问话,方知樊勤亦不知所踪。小王爷当即派人去找,直找到这城郊才见着大哥。可待大哥醒来,竟也不知琅邪去了哪儿!公主这才慌了,忙把要派人马的樊诚拉了回去,说自己有法子,让樊诚好生待在府里,莫要声张。 她若不那般紧张还好,一见她那愁容,小王爷心里只更提心吊胆地,又等了半个时辰,趁公主一个不察,翻墙便出来了。 二人回府。 樊诚先嘱咐琅邪好生歇息,自己明天再来看他,临走前又不自在地说,老二下午派人来,说那比试之事,让琅邪自去府上找他。 说到此,小王爷心不甘情不愿道,“老二虽性子讨厌,武功还是不差的,小九你变成这样,有他一半责任,你......” 见琅邪今日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又想起他今日早朝便生自己的气,想起大哥让自己少说话,免得招人讨厌,忙住了嘴,委屈道,“小九,我再也不替你拿主意了,我,我......你别生我的气!” 蔫蔫地走出王府,像只垂头丧气的黄鼠狼。 哪知琅邪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心事重重地回了府,只等他一走,便又出了门。 回时天色业已黯淡,福伯迎了上来,小声道,“殿下,公主来了,让您去花园。喔唷,您脸色怎地这么差?” 琅邪径自朝着花园而去。 他远远便见花园里一道窈窕的背影,又见那人脚下一堆紫苑花瓣,心里一咯噔,不敢磨蹭,上前轻轻唤了声,“姑姑。” 那人转过身,正是烟华楼的公主老板,当今天子的妹妹樊静。 她虽年近四十,却仍然美丽动人,此时将琅邪上下打量一眼,蹙起眉头,“去哪儿了?脸色怎地这般差?” 琅邪伸手摸了摸脸颊,“去了趟刑部,忘吩咐事儿了。” “受伤了?” 他摇摇头,作乖巧状,“都是皮外伤。” “算你运好,只是些皮外伤。”又哼了一声,“身上没伤,脑子可还好?” 琅邪听她这冷淡的一声,心道不妙,嗫嚅地答了一声,“……也还好。” “还好?我还以为你是脑子坏了,才往那陈桥跑!” 琅邪不敢接话,低下头乖乖听训。 “那囚牢一样的地方,多少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上赶着往那走,还带上当今圣上的大皇子,你好大的胆啊琅邪!你以为如此,便没人疑你了么?!” -- 第20页 琅邪委屈道,“冤枉啊姑姑,我不是故意......” “你也不必对我狡辩!只需牢记一点,现已是天启六年,是樊家的天下!” 她与琅邪生母乃是至交,对这孩子视为己出,常让樊诚大呼偏心。此番却发这么大的脾气,实在是教他吓得不轻,“当日我不瞒你,就是怕你性子急躁,与其被有心人利用,不如我亲口告诉你,也免得你做错事。可你呢?” “那时你已答应我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是也不是?!” “是。”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答应了我,为何还要胡来?” “我……” “是了,我到底不是你的亲娘,你骗我也不必当回事。”樊静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说了一气,倒把自己说得伤心起来,不禁落了两滴眼泪。 琅邪原还打算不言不语地糊弄过去,这会儿见她落了泪,慌道,“姑姑说的什么话,是小九该死,你打我骂我也行,只莫伤心……我答应姑姑,绝不提了便是。” “呸呸呸!什么该死?!”樊静本伤着心,听他胡言,又骂道,“你是我一手养大的,我还盼你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给我养老送终呢,你若该死,是要我的心血都白付么?” 琅邪忙道,“小九不敢。”瞥她脸色,拉着她的手,“姑姑不生我的气了罢?” “生气又有什么用,我还能真把你打死?”她不让琅邪说死,自己却又提了一嘴,当即又“呸”了三声,转而看着他,“你说,你去那儿作何?” “小九没有欺瞒,真是误走到了那地方。您还不知道罢,皇上要我跟那哈查王子择日比试,我……”他本只是掩饰,可说着说着,倒也真觉得委屈,“小九这下可要丢大人了!” 樊静噗嗤笑出声来,“真稀奇,你竟没在朝上驳了皇兄的面子?”见他病恹恹的,哪儿禁得起那哈查王子一下,又不由心疼,“姑姑进宫替你求个情?” 琅邪愣了愣,见她眼中满是爱怜,心里一酸,“小九成日给姑姑惹祸,姑姑为什么还待我这么好?” 樊静白他一眼,“傻小子,我不待你好待谁好?” 琅邪嘿嘿笑了声,忽然靠在她肩上,“不需姑姑求情,省得这人成日纠缠。” 樊静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那按你说的办。” 琅邪静了片刻,“……姑姑。” “嗯?” “当年娘生我时误食药物,才让我体质异于常人,不至于中掌丧命,是么?” 樊静一愣,“当然。” “爹娘真只我一个孩子么,我,我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当然,你问这做什么?你见了谁?谁对你胡说了?”樊静有些慌。 “没什么,”琅邪摇了摇头,笑道,“只是看到大殿下小王爷,有些羡慕。” 樊静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傻孩子,你是姑姑的孩子,勤儿,裕儿,诚儿,不也都是你的兄弟么?” 琅邪“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姑姑,其实……” 樊静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他将那日京华楼中遇着陈申之事说了一遍。 樊静从那陈申说出百年雪参时便已变了脸色,又听他说西郊,更是皱起眉头,“这是什么人?当真说百年雪参?若非常太医说起,我尚且不知,他又如何知晓?又怎知你要?裕……我寻了这些年,连影子也不曾见过,他当真……” 琅邪心生懊悔,“我猜他是个骗子。” 樊静正色道,“小九,你老实告诉我,你今日是不是去见他?他可是知晓了你的身份?” 琅邪不料三言两语便被她猜透,下意识摇头,“没,我没见他。” 樊静将信将疑,“此人有备而来,必不简单。你记住,万不可去见他。若有人问起,也不可说曾见过此人,听见没有?” “嗯。那什么雪参多是他编出来的,便是有,也不见得有用。” 樊静又怕他丧气,“你放心,姑姑定会找到法子,把你这身子治好。” “只是,你要听我的话,得朝前走。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在这帝王之家,你就算是想,也是罪过,知道么?” 琅邪垂下头,乖乖应了一声。 樊静走后许久,福伯看着还坐在花园里一动不动的人,走上前,“殿下,晚膳已备好了,殿下移步去用些罢。” “福伯,您在我身边有十年了吧?” 老管家笑道,“快了。殿下那时候,还只这般高。”他伸出老手,比在膝盖的位置。 琅邪似也陷入回想,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是啊,我当时瞧你,谑,一个老家伙,也不漂亮,也不香,谁要你陪?” 福伯笑眯眯地说,“老家伙一瞧殿下,谑,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好看,又贵气,真真是个天上下来的小神仙。” 琅邪道,“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 福伯见他不甚开心的模样,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刻意逗他,“哎,老奴也是后来才知道,殿下是人不可貌相,真很调皮呢!那几年,院里的花儿鸟儿虫儿,哪个逃得过殿下的毒手?府里的小厮丫鬟老爷夫人,又哪个没被殿下捉弄过?甚至大殿下那样端正的少爷,也跟殿下打过一架!” 琅邪果真失笑,“你又胡说!大殿下会跟人打架?那我成了什么讨厌鬼?” -- 第21页 他那些混账事,自己做了不记得,老管家可是每一件都刻在心中,“老奴怎敢,殿下难道忘了,您便是因这事,才被公主送上了山呢!” 这么一说,琅邪才隐约有些印象,却早想不起当时是为何打了架,连大殿下的面容都模糊了起来,还以为是跟小王爷呢!真想不到,大殿下那样温柔的人,也会跟人打架? 他一来了兴致,便忘了形,兴冲冲拍着身边椅子,让福伯坐下多说些。 院子里,虫鸣偶尔才懒洋洋地响那么一声。 只听不时便又响起琅邪的惊呼与大笑,“小王爷那是活该!” “亏他跑得快!敢骗姑姑,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二殿下的事,我倒是记得的。” “福伯,你分明编瞎话哄我么!” 不知不觉,茶已饮干了,天色暗了,院里凉了。 老管家感叹道,“殿下从前在家里几快活自在,也许殿下根本就不该来此。” 琅邪一怔。 福伯却没留意,只起身道,“时辰不早,您该用膳了。” 却见琅邪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朝着院外走,“不必了,我出去一趟。” “又出去?您这才刚回来,身上还有伤,饭是要吃,药也要喝的!殿下——” 琅邪朝身后摆摆手,大步走出了侍郎府。 福伯跟了几步,瞧着他确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好摇着头转身回了,嘀咕道,“晚膳也不用,便向东去作何?” 琅邪往东约莫一刻功夫,便见面前一处高大的宅子,此时夜色已朦胧,想必这门房又是个新来的,瞧着个人站在门口,问了声,“谁呀?” “二殿下在吗?” “你谁?找殿下何事?” 琅邪道,“也没什么事,二殿下差人去府上送口信,我来回他。” 那人这才抬头,正巧二皇子府的总管冉俊从门里出来,见着琅邪,忙道,“九殿下怎么来了?不巧二殿下出府未归。” 琅邪正要答他,忽听身后一阵马车动静,不由回过头去。 这时,那马车已停在门前,车帘掀开,樊裕从上下来。 他似乎没注意到门口有人,只伸手让马车里另一人搭了,那手的主人就这样轻快地跳了下来。 两人站在夜色中,一白一红,身形极衬,极为惹眼。 二人一道走上前来,樊裕看了琅邪一眼,“怎么?” 琅邪笑道,“午时不在府里,听说殿下差了人来,就来问问。” 他瞥到真真公主站在樊裕身边,又道,“见过公主殿下。”见她手还抓着樊裕的衣袖,不由垂下眼,对樊裕道,“那我就告退了。” 樊裕还未说话,真真已道,“侍郎不进去坐坐么?难得见你一面,我还有事想问你呢。” “还是不打扰二位……” “进来罢,我亦有事。”樊裕说完,径直走了进去。 要说平日,樊裕肯对他说一声你进来罢,他不知多么高兴。可今日眼见了那两人浓情蜜意,多自己一个待在边上,这算什么回事? 但樊裕一开口,他也没说“不”,便跟着进了门。 一进门瞧见桌上点心,琅邪腹中饿鬼便终于醒来,刹那已抛弃郁闷,打定主意:便来填填肚子又如何?任他两人有些言语、身体的接触,只目不斜视,吃我的。 然而待他将那桂花、绿豆、红豆、芝麻的糕点各扔入腹中,也没听到什么听不得的,似乎樊裕对谁都那副冷淡的模样,大多时候都是那公主在说,他只偶尔应上一声。 琅邪埋头大吃,忽有一人在门口低唤了声“殿下”,抬起头,却是冉俊。 樊裕道,“失陪”,便起身走了出去。 琅邪和那真真公主单独坐着,琅邪饿得顾不上别人,那真真也不在意,只支着下巴瞧着他吃——樊诚也喜欢看他吃东西,说见他这狼吞虎咽的样子乃是一种享受;琅邪也不以为怪。 真真看了片刻,替琅邪倒了杯茶,“侍郎大人,你跟二殿下一起长大的?” 琅邪点点头。 “那,你该很了解他吧?” 琅邪又点点头。 真真拨弄着脑后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那,殿下可曾有过什么意中人?” 琅邪这次摇头。 真真公主嘻嘻一笑,“那,你可知晓,他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 琅邪想了想,仍摇了摇头。 真真瘪了瘪嘴,失望之意很明显,但看琅邪吃得很香,又改了主意,“那,侍郎大人可有中意的女子?” 琅邪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忽地顿住动作。 真真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那边墙上挂着一副极其浅淡的水墨画,上头只一座石桥,桥边各长着三五株垂柳,细柳如丝,随风飘荡。 “侍郎大人?” 琅邪回过神,眼神中有些怀念,“……我早年见过一人,至今难忘。” 左右这里没有旁人,他便一点顾忌也没有,说到那年从山上溜回家。 江南多雨,那日亦是绵绵雨丝不断,他一路快马加鞭,路过一座石桥,见过一个白衣人站在桥边,撑一把素油纸伞,只看见个朦胧侧影,却是天地静寂,只这一人。 真真长在犬戎,只见过黄沙雪山,雨水也很少见,江南模样更无从想起,听琅邪这么一说,仿佛也嗅到了那江南细雨的味道,不由憧憬道,“侍郎大人可与这位姑娘说上话了?” -- 第22页 “这位......”琅邪偷想得笑了起来,“这位......姑娘,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犬戎公主凑近,“什么?” 琅邪正要开口,她却忽地抬头看向屋门,脑后铃铛“叮——当——”一声。 “二殿下,您来了。” 琅邪缓缓回过头,果见樊裕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管家与布菜小厮。 三人用膳,琅邪把脸埋在碗里,只需动耳朵便知,这两人并没存心吃。 二皇子动筷慢他是知道的,多少年了,大姑娘绣花似的,倒不女气,只是看得着急,他吃得饱么! 倒是真真公主,那日一副女中豪杰的模样,这时却像变了个人,也只小颗小颗地捡着饭粒,比那大家闺秀还要矜持。 于是一张饭桌,只琅邪一人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功夫便吃了大半的菜,真真羡慕道,“侍郎大人胃口真好。” “二殿下府上的伙食好。”他拍马屁。 “大人吃不胖,也跟你所说的伤有关么?” 琅邪瞥到那正夹菜的、骨节分明的手,笑了笑,“不是。我自幼就不长肉。” 真真点点头,又见二皇子始终不说话,“对了,二殿下,方才侍郎说,他在江南有个意中人,您也认识么?” “噗——”琅邪险些喷饭,咳嗽不止。 他倒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毕竟二皇子规矩多,想从前他二人在与世隔绝的山崖下独处那些日,也没有旁人,捡个野果子吃,琅邪若多话,也要得他一句“食不言”。 可是,今日,不知这位爷哪来的兴致,竟搁了筷,“哦?”了一声。 直引得真真面上一喜,添油加醋地描绘起琅邪方才所讲的油伞美人,末了又问,“听说侍郎大人与几位皇子是一起长大的,二皇子可见过那姑娘?” 早在她开口时,琅邪便再也不敢看樊裕一眼,只不断以眼神示意那犬戎公主,“公主,公主,您误会了……” 可真真这时眼中哪还有他,只不放过樊裕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二殿下当真见过?” 琅邪把脸彻底埋进碗中。 “嗯。” 真真公主好奇道,“是吗,能叫侍郎大人这样心心念念,不知是多漂亮的女子。” 樊裕瞥了琅邪一眼,淡淡道,“一般。” 这一眼落在真真眼里,只觉得可疑——侍郎反应过大,二殿下也有些反常。 她早听说中原人风流多情,见两人这般遮遮掩掩,已在脑中构出一篇故事,正是二皇子、侍郎大人与那女子之间发生,不由有些发酸。 但她在王室长大,看过不少王室争风吃醋的姬妾,心知不知趣的女人招男人厌,因此尽管不高兴,也不愿表现分毫。只是掩映着失望,过了片刻便放下筷,轻声道,“我吃饱了。天色不早,就先回行馆了。” 樊裕随她起身,“我送你。” 又对跟着放下筷子的琅邪道,“你接着吃。” 两人就这么走了,留下琅邪一个人捧着碗琢磨,“接着吃”?这里离行馆虽不算远,可也绝不近,一来一回,二皇子若是回来发现我还在吃,却忘了自己的命令,不会以为我是猪吧? 他有点苦恼,痛骂自己多嘴,心知应借这机会偷偷溜走,免得樊裕回来了彼此尴尬,可,他叫他“接着吃”?现下怎么办?算了算了,还是赶紧吃完溜了。 琅邪恋恋不舍地叼着最后一只水晶包子,正准备起身,不想这时一个人竟已走了进来。 他“咦”了一声,“殿下只去这片刻,难道没送公主吗?” “嗯。” 樊裕不欲多说,坐下身来,见琅邪脸上方才的郁闷一扫而光,又两手并用,将那被他搜刮得差不多的菜都放到自己面前,有些不解,“怎么?” “殿下吃。” 樊裕道,“我不用。” “?” “你吃。”樊裕说,转头让人加菜。 琅邪连连摇头,打了个嗝,“吃不下了。” 真被当猪了! 他方才还在心中笑话真真公主,这会儿樊裕坐在他面前,也不用膳,只瞧着他,似是二皇子的陪客之礼,可笑他也要学女子作态了,放下筷子,“我饱了。” 樊裕也不再劝。 “那,那我也告辞了,今日多谢殿下款待。” 他眼尖地瞥见樊裕嘴角动了动,忙问,“殿下还有事么?” “在西郊,你去了何处?” 琅邪一惊,四目相对。 那一向深沉如海的眼眸此时锋利无比,好似所有谎言无处遁形,让他莫名地打怵。 片刻之后,樊裕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与哈查对过招,父皇吩咐教你些招式应对,明日便过来罢。” 琅邪呆呆地看着他,还未从方才那一问里的惊愕回过神来。 樊裕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并非要他答话,又道,“早起才能强身,莫贪睡。” ☆、明察暗访 琅邪这晚没睡好。 想到明日之约,他辗转反侧,一会儿想既要早起,必要早些入睡,一会儿又想躺了多少个时辰,怎地天还不亮,一会儿又想,明日可莫要出丑,让二殿下看轻了……如此翻来覆去,不知折腾了多久,才终于有了丁点儿睡意。 次日,卯时三刻方到,福伯已起身做事,走到厅外门廊,忽然一阵秋风卷来,登时感觉凉意入侵,打了个哆嗦。 -- 第23页 他紧了紧衣服,往琅邪屋去,瞧瞧他可有踢被。 屋里自然黑着,他也不燃灯,轻手轻脚进屋。借着窗外微光,老管家伸出手,却摸到那被子好好盖着,意外之下,忽闻一声悠悠的“福伯……”,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呜哩哇啦喊了几声,才发现那是他的主子。 福伯燃了灯,见琅邪已翻身坐起,正穿靴子,忙问,“殿下这是怎么了?要出恭?” 琅邪问,“几时了?我瞧天擦灰,似乎该起了。” “......” 福伯如同撞了鬼,“这,殿下,这才卯时三刻。天尚未亮,离您起床更还有至少两个时辰。” 琅邪道,“今日不同。二皇子约了我练习剑法。” “……” 福伯伺候他这么多年,哪里见过他这样?呆站在一边,偷瞧了他一眼,斟酌着用词,“殿下就算要练剑,也不必如此心急?这会儿天还没亮,说不定二殿下都没起呢……您要扰了他的睡眠,他会生气的。”说完,好似看到樊裕那冰霜样的眼神就在眼前,不由打了个哆嗦。 “怎么会?二殿下是勤快人,他让我早些,我可不能让他等着。” “……” 琅邪双目炯炯,看不出犯困,只是眼下有一丝青黑。 福伯越瞧越觉得不对劲,“您,您不会是一夜未眠吧?” 琅邪又是摇头,“睡了一个时辰。” 再不肯搭话,三两下换好衣服,便飘逸地出了门。 那动作之快,意志之坚,若非房中没了他身影,福伯险些以为自己方才做了个梦。 琅邪在天亮前赶到了二皇子府,门房还不清醒,揉着眼问是谁,待瞧清楚,不敢怠慢,忙进去报了。 樊裕确已起了,只是还在桌边吃早点,听琅邪来,也有些意外。 他瞥一眼天边,还是鸡蛋红一般的颜色,琅邪却是神采奕奕。 樊裕难得多问了句,“怎么来的?” “走来的。” 一旁站着等候的冉俊听了,打趣道,“九殿下今日比我们殿下起得还早。” “……” 琅邪耳根发烫,解释道,“我,许是昨日睡太多,睡不着罢了。” 樊裕并不在意,只问,“早膳?” 琅邪瞥一眼桌面,他今日起得前所未有的早,其实不大有食欲。可这会儿见樊裕面前摆着几碟精致清淡的小菜点心,小银碗里盛着熬得香喷喷的稀粥,配上二皇子那张脸,脑中飘过四个大字:秀色可餐!待反应过来,人已坐下了。 樊裕用膳时从不说话,神态也很专注,好似那是个什么重要玩意儿似的,连带着琅邪坐他旁边也不敢弄出一点动静来。一时席间只他二人银勺触碰的声音。 他自己或许不觉,但目光总有意无意流连樊裕身上,引得对方侧了头,“怎么?” “唔……”琅邪转了转眼珠,“殿下平时都起这么早么?” “公务。” 琅邪点点头,怎么二殿下比太子爷还忙?但不好多问,又慢慢用了几口。 “不爱吃粥?” 琅邪摇头,“我……”却是打了个呵欠。 见他微微睁大眼,他忙站起身来,“殿下慢慢享用,我先去练练。”便自己蹿出了门。 他走到院中才摸了摸耳朵,几乎烫手!心里大呼不妙,便要抽剑做做样子,却抽了个空:剑呢?剑呢?! 他出得匆忙,那手里腰上,又哪里有剑? 他看那门中樊裕还在用膳,正琢磨是否要溜出去拿剑,却见冉俊从屋里出来,“九殿下,殿下吩咐小的带您去兵器房。” 琅邪窘迫不已,“多谢多谢。” 他选了把长剑,拿在手里掂量,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知是樊裕,侧头看他,只见他过来随意抽了一把刀。 两人在院中消了会儿食,樊裕不说话,琅邪也不觉得尴尬,一会儿想早上空气清新,一会儿又想,还可与他这般散十次步。 忽听樊裕问,“哈查王子那日招式你可还记得?” 琅邪有些惭愧。 那晚他虽在席间,亲眼看过两人比试,却并没注意到此事。 早知有今日,当初他一定仔仔细细、一招不漏地将哈查招式记下来。 樊裕并不意外,“既如此,你我对打,将我当做哈查,留意破我的招即可。” 说完,也不给他喘气功夫,提刀便来——劈、砍、绞、刺!哈查招招致命,他便学他那日,招招都不留情。 琅邪不敢马虎,竖剑挡在胸前,挡了一时,脚步一阻,身后已没有退路,他足下一点,一跃翻到樊裕身后,反手一剑刺来。 樊裕亦是从容迎上。 两把上等兵器在空中碰撞交映,留下一串金白火花。 樊裕效仿哈查,招招蛮、狠、准,与他相比,琅邪剑如其人,力轻而弱,动作却干脆敏捷,招式变幻无穷。 晨光之中,只见青白两道身影翻舞打斗,仿佛中秋夜情景再现。 正斗了不知几个回合,琅邪忽露破绽,对方眼疾手快,迎面砍来,琅邪暗道不好,此时却无退路,只好迎面直上,硬接住了他那一刀。 但即使他双手用上,力道仍是不足,樊裕的刀一寸寸压向他肩头,到最后,生冷铁块终于毫不留情地压在肩骨上,若非用的刀背,琅邪只以为自己整个肩膀都要被削下。 -- 第24页 然而即便这种时候,樊裕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你招式轻快灵活,变幻无穷;哈查却是力量勇猛,狠辣精准。” “......” “你手心无力,他一试便知,届时定会以气力压制,一旦被压制,你便只能认输。因此断不能像方才那般硬接他的招。” “......” 他终于将压在琅邪肩上的刀背撤了,琅邪痛得咬牙,“殿下教训得是。” 樊裕看他一眼,“还有一事,”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方才我见你招数,大多与我那日相近。你难道记下了我的招数?” 他本是无心一问,却不料这话问得琅邪一怔,满心皆是:难怪他全不记得那日哈查都打了什么,敢情他的眼睛都拿去瞟二皇子了?难怪方才见樊裕使出哈查的招应对自如,原来是自然而然使出了记忆中那日所见。 他又瞥了一眼樊裕,视线从他冷峻的眉眼下放到挺直的鼻梁,在熹微晨光中,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温柔。 这人的脸和谁比起来都很有看头,和哈查更是云泥之别,但自己一个大男人,像个姑娘似的偷看另一个大男人,让他知晓了,只不知心中多么别扭…… “怎么?” 他回过神,含糊着,“呃……没,兴许,是我与二皇子招式路数贴近,那晚又在场,无意中记住一些罢!” “是么。” “......嗯。” “如此更好,想来哈查也不会只使重复招数。” “嗯。” 再不多说,又开始打。 有了方才那一遭,琅邪已在心中不断警醒自己,切不可全照樊裕当日打法,顾忌甚多,慌手慌脚,常常被樊裕压制,而每压制住他一个地方,樊裕便要停下来指点两句。 每当此时,琅邪便忍不住又去瞟他,虽总是痛得咬牙切齿,却总忍不住偷笑。忽地,他想到一事:不知今日真真可还要来找他? 如此一想,手上动作迟钝,恰逢樊裕侧身劈来,那剑立刻便脱了手——这一切都在忽然之间,纵是最后关头樊裕想要收手,那一半的力道砍在肩上,也让琅邪立刻便见了红。 琅邪“啊”的一声,连退了数步,肩头登时鲜血长流。 樊裕快步上前,“发什么呆?” 琅邪自知方才犯了蠢,又听他语气不悦,哪里还敢多说,只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 樊裕道,“罢了,进屋去。” 他转身便走,琅邪只得忐忑地跟在身后。 进了屋,樊裕让他先坐,让下人打来热水,又径自去了里间,拿了只木匣出来,那木匣里瓶瓶罐罐好些个,各写了“鞭”“刀”“内”,诸如此类。 琅邪知道当日天启还是元启时,外患来犯,他是带兵打过仗的,受伤包扎于他是家常便饭,有些伤药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曾想他如此正经地弄了个匣子,一时竟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忍不住偷看他一眼。 樊裕拿着那“刀”的瓷瓶,淡淡一声,“脱吧。” 琅邪伸手解腰带,但他感到那道目光留在自己手上,指尖便突然变得笨拙起来,打了结似的,平日里三两下解除的衣带,这会儿怎么也找不到头。 琅邪心里大呼不妙,不就是脱个衣服?都是男人,怎么这么扭捏! 然而愈是着急,那头便愈是如同一团乱麻,缠得他额角都要冒出汗来。 亏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想,倘若地上有洞,他愿钻进去,或是时光倒流,他眼不乱看心不乱想,万不能这般出丑。 正百般不得法,一双手进入他的视线。 那手白皙、瘦长而干净,骨骼分明,眼看着便探到他衣带上,他怔了怔,下意识地缩手,便见那手主人曲起两指,十分灵活地解了开。 拉开也不过一瞬之事,可琅邪只觉得时间过了许久,那人也没动作。 他抬起头,目光恰巧触上樊裕的。 不知是否错觉,他眼里似有一丝恍惚。 室内安静,彼此呼吸可闻。 琅邪没来由咽了口唾沫,忽地带子一松,衣服便松松垮垮地挂在了身上。 扭头看那伤口,左肩皮肉已然绽开,伤口出血。 二皇子湿了脸帕替他清理,待那伤口露出本来面目,他打开药瓶,望了琅邪一眼,“忍住。” “殿下放心,我不怕疼。” 樊裕又瞥他一眼。 下一刻,手指动作间,那药粉便触到皮肤,那感觉只比烈酒淋上还痛几分;而琅邪虽咬紧了牙,却不知为何,眼中仍是迅速飙出一股泪来。 “……” 樊裕手里动作停下,“不是不怕?” “不疼不疼,您别管我,这只是身体反应,其实一点也不疼。” 想是错觉,他看到樊裕锋利的下颌线微微松弛,目光下移至他肩上,手上到底轻了些。 待终于洒完药,又替他裹了绷带,“这几日莫抬左臂,以免伤口裂开,”顿了顿,“会更疼。” 琅邪苦着脸“嗯”了一声。 “怎么?” “不知与哈查相比,能有几分胜算。” “想赢?” “嗯,”琅邪道,“皇上让殿下教我,我若输了,殿下脸上也没光彩。” 樊裕正垂首整理药匣,闻言手上动作微顿,却没看他,“你身上有伤,胜负不必勉强。” -- 第25页 “殿下觉得我会输么?” 樊裕道,“不。” 那瞬间,琅邪心中又怦怦直跳,仿佛受到蛊惑,不经大脑地说,“……那我若赢了,殿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樊裕有些意外,侧过头看他,琅邪回过神来,“我,我胡说的。” 樊裕意味不明地“嗯”了声,又道,“不必勉强。” 于是说好的指点武功,第一日便夭折了,想得好好的散步,也只散了第一日。 闲来无事,他也不肯练剑,只窝在院子躺椅上,一时笑,是想到那日樊裕肯同他一道用膳,挑选兵器,又悉心指导,只觉处处都好;一时悔,是想到机会难得,自己偏要犯蠢,又流下眼泪,实在不堪回首;一时又有些不敢相信,是想到樊裕竟肯亲自替他宽衣解带,又肯亲自替他上药,还有那声轻描淡写的“嗯”,简直如在梦里。 …… 如此这般反复无常,教福伯察觉出来,问他,“小的不明白,殿下跑到二皇子府,受了这一身伤回来,胳膊都抬不动,为何还如此高兴?” 琅邪随口道,“得二殿下指点一日,我只觉得与哈查王子一战信心倍增。” 惹得福伯连看他几眼,想他这是魔怔了,又想,这情态好似在哪见过,还未想起来,便又想到更重要的事,“对了,那日您去二皇子府,辰时大皇子来过府上,申时又来一道,正碰上息大人,说那日偷袭您和大皇子的犯人在牢里关着,给您出气。” 琅邪一怔,登时想到那日樊裕问他去西郊之事,他怎会知晓他见过谁?他一向不多话,又为何要问自己? “殿下?” 琅邪回过神来,“大殿下有何事?” “大殿下似来瞧瞧您那日是否受了伤,也是有心,一日连来两次,熟料您都不在。这两日不来,想必以为您又去了。” 他想了想,便说得空再去大皇子府,牢房却是不去了,让息子帆自去料理。 经过思虑,到底还是去了长安司。 凭着皇帝亲赐的腰牌,他仍是很快便进去了。 那人仍旧背对着牢门,跪在地上,深秋一件薄衣,瞧着愈发单薄。 琅邪跨进牢门,听他正低声诵念,似是什么经文、悲咒一般的东西,莫名感到不祥,轻咳了两声。 那人听到人声,念得顿了一顿,又续念起来。 琅邪便在一旁等他,左瞧右瞧,心里忽地生出一个奇怪念头:不知此间与那西郊何处更好? 忽听一阵咳嗽,随即便连着咳了好几声,那人弯了腰,咳得满屋回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一弯腰,将肩背处衣服收得贴在身上,只如里头裹了块石头,瘦得吓人。 琅邪忙上前将他扶起,摸到他手腕冰凉,将人按在石床上,借着光,才见他脸色惨白,仿佛半个死人,忙出门让人打热水来喝。 那守卫却道,“只有凉水给他。” “他要死了!” 守卫不敢遵从,复道,“圣意只有凉水给他。” 琅邪隐有怒意,却听那人喊了一声,“大人。”忙上前去,问他,“你怎么样?” 那人摇了摇头,“我没事。” 琅邪看他模样,只觉就是这般看着,也很难受,“我去找……” “大人。”那人伸手拉住他,“人总是要死的。” 琅邪低喝道,“不可胡说。” 那人道,“大人心地善良,对杨煌如此仁厚,杨煌感激不尽。” 琅邪喉间哽塞得厉害,又听他道,“只是昨晚我梦见他......”他闭上眼,“自他要把我送走,六年了,我从未梦见过他,我知道,那是他不肯原谅我,便一次也不肯来看我。” “可是昨晚他终于来了,就站在这里,”琅邪瞧他指着虚空中的一处,双眼已有些混沌,嘴角勾出一抹他从未见过的笑意,说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他说到了阴间,那些妃子贵人也总缠着他,他不得脱身,这才六年不来,让我不要恨他。又问我,什么时候才去看他,阴间很冷,让我多穿一些。” “他这个人,自己不肯原谅别人,偏要推到别人头上......罢了,他既肯原谅我,我也原谅他。” “他既原谅了我,我便也活够了。只是对不住……” 琅邪听他这话仿佛已有死意,心口好似被剜了一刀似的,忙捉住他的手,“世子......”却一口鲜血呕出,溅在那人身上。 那人被那这鲜血一刺,这才清醒几分,“大人!大人身子可还好?” 琅邪摆摆手,趁那守卫没看到,擦净唇角,轻声道,“世子有什么心事,琅邪尽力去办就是,只请世子莫要轻生。” 那杨煌恢复了清明,见他声音如常,眼里却有哀求之意,到底不忍,点点头,“……我幼时多病,曾被名医看顾,也略懂几分岐黄之术,大人若信得过杨煌,我给你说几味药,大人去吃来,许对你这身子有益。” 琅邪还有些不安,但见他不再说方才那求死的话,反担心起自己来,连忙应了,不止将他所说之药记了下来,还说一出这门便捡回去吃。 两人如此这般说了盏茶功夫,琅邪心知不能再逗留,见他神色已比先前好了许多,方才走了。 临走之时,又叮嘱道,“请世子保重。” 他出了牢,回府路上路过一家药铺,也就顺路进去,那掌柜的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只凑出两味来,“公子求的都是富贵药,小的这里可没有。” -- 第26页 琅邪也就拿着那药方,若有所思出了门。 等他回到府上,正遇着一人从另一头急匆匆赶来,抓了他便走,“知你有比试,近日尚书都不给你公务,可现今人手不够,便跟我走一趟罢。” 琅邪拿话堵他,“还说允我告一月假,你做独一份儿的侍郎,啧啧,这才不过几日,息大人。” 息延小声道,“算我错了,这差事我也不想干……嚯!你,你这胸口哪儿来的血?” 琅邪仿佛这才看见,“不知哪里蹭的,你找我何事?” 息延道,“你先等等,我再找几个人。” 说完又去了趟刑部,提了几个平日精干善打的人便走。 琅邪一瞧,讶道,“怎么?你要打架?” “边走边说。” 他二人并排在前,穿街走巷,息延嘴巴又直又快,三言两语便将事情交代清楚。 原来近日琅邪被皇上允了不上朝,不知朝中状况,自不知起了迟到之风,几个大臣议事不专,且常常不知所云。 一而再再而三,皇帝压着怒火在朝堂问,竟都只含含糊糊地请罪,把人弄到御书房一问,个个面面相觑,却都不知从何说起,只一个劲请罪,搞得皇帝大为光火,险些就要将这些老家伙拖出去杖责。 这时才有人支支吾吾地说了,不过说了几句,众人便称自己亦如是。 你当为何?却原来是那闺房之事,耽误了朝中大事。 皇帝怒归怒,也知这事有些蹊跷,只是上不得台面,不可明派下去,思来想去,只好将息延召进宫。 要他堂堂刑部侍郎查探这档子事,息延老大不愿意,皇帝瞧他脸色,声音一沉,说,怎么?息爱卿也要向朕拒绝这差事? 息延哪里敢? 忍气吞声明察暗访,只发现这几位大臣近日家中都招了侍女姬妾,这帮女子一出现之时,便逐一开始误事。 他奉命暗查,没有旨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些大人府中抓走其中三人,将三人丢在黑牢中,威胁道,各自交代清楚,使了什么手段,若不合作,十大酷刑可还等着! 他随口胡编,把那画面说得血腥残忍,几个弱智女流一听,依依呀呀哭成一片,求大人饶命。原来这些女子在被买入大臣家中的前一晚,都得到了一种香料,唤名“魅香”,那给她们的人说,这魅香是男人死穴,抹在身上,就是守了几十年清规的老和尚,也不由得他不动心。 几个女子做的皮.肉生意,只是起了小心思,哪知道会误此大事,一个个哭着求息延饶命。 息延讲到这,觉得好没意思,“最多也就是个黑市买卖,算计官员,却只是几个女人,哎,我可真怕女人哭,头也哭大了。” “息大人啊息大人,难不成小事不好,惊天谋逆大案才好?” 息延连忙捂他嘴,“你这人,何时也学小王爷,嘴上没了遮拦!” 两人一路斗嘴好不热闹,还是随从及时提醒,“大人,平康到了。” ☆、打草惊蛇 那平康是何地?只需看古往今来书里写的小曲儿唱的,多少文人骚客,官僚贵族,商贾富豪,与那最美艳又最有才华的女子、最轻佻又最下.贱的女子间的故事,大多发生于此,或郎才女貌前世今生,或缠绵哀怨辗转难眠,复被写进书里编进曲里,在此传唱下去。 江南亦有秦淮艺妓。只是琅邪四岁便被撵上山,一待就是十年,摸鸟打鱼捉兔子倒是学会不少,对这红粉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来京六年,与那息子帆结交久了,虽不如他风.流浪.荡,也早不复当初的懵懂少年,少不了来过此处。 平时都是偷喝花酒,查案却是头一遭,一行几人找了家进去,将那环绕的莺莺燕燕都打发掉,各自去窗边窥探。 青天白日,这平康里熙来熙往,盏茶的功夫,一家进进出出不下二十人。琅邪瞧得眼花缭乱,见息延仍没个下文,只好问,“抓谁?” “不知。” “嗯?” “除了知晓那人在午时出现,暂无旁的线索。” 琅邪眉毛一抽,“你是说,也不知那人相貌身高,衣着配饰,便从午时经过此间的千百人里选出一个?” “这么说,也没错。” “我还是先回去睡……”琅邪整整衣摆,作势要出门。 走出几步,却被息延一把逮住,他头也不回,逮得却准,“你过来瞧那人。” 琅邪赶紧凑上前,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瞧。 长街上,行人不少,到处是姑娘招袖揽客,息延所指那人,得仔细地看,才能看见他混在一家门口,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一边与姑娘说话,一边左顾右盼。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得姑娘一个白眼儿,还要再说,姑娘气极,朝身后龟奴说了句什么,那龟奴马上撸起袖子上前,那人只好求饶,去找下一个大妈。 如此这般连找了七八家,只有四人理他,又只有两人听得久些,一人掏了银子。 眼见人赃并获,息延一个手势,“你,留在这儿继续看,给我看清楚点!你去那‘百里阁’前门,你去那后门,琅邪你......” “大人,大人已经走了......” 息延扭头,门果真大开,琅邪早已不见人影。 他暗骂一声,赶紧追了出去。 那人倒很谨慎,琅邪匆匆下楼,还没混进人群,他便嗅到危险,货也不给了,就势蹿进那叫百里阁的妓.院,惹得那掏了银子的大娘尖叫不已。 -- 第27页 琅邪越过她追进门去,正见那人身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 追到楼梯,一群衣不蔽体的姑娘冲了下来,一个个将他挤着围着,空气中一时漂浮着迷人而古怪的香味,不少客人寻味而来,前仆后继,就这般将琅邪堵在不上也不下的位置。 他被挤了个半死,待终于重见了天日,站在人来人往的梯口,却已不见那人身影,环顾四周,只有客人与姑娘们的欢笑声。 息延赶来时,看琅邪站在拐角,问,“人呢?” “丢了。” “丢了?” 琅邪吸了吸鼻子,朝右面走廊去,“嘘。” 息延心想前后都有人堵截,便不那么担心,耐着性子跟在琅邪身后,看他狗一样抽动鼻子。忽见他在一扇门前停下,低声问,“方才上楼你可闻到味了?” 息延点头,“一进来便有,那味儿和黄大人家的余烟味道一样,差不离了。只是这会儿满屋都是,有点麻烦。” 琅邪指了指房间,面有得色,“你就没发现那味道到此最浓?”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却无动作。 息延道,“等会儿进去,里头若是正在办事,你记得给女人丢床被子。” “为何不是你?” 息延道,“说不定进去便是一场恶斗,谁让我们是哥们儿,我乐意卖命。” “不不不还是让我来卖这命……” “那可不行——” “咿呀”一声,门自内打开。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站在门边,抱臂打量着门外做贼似的两人,“两位大人好兴致,竟然来听哈查的房中事!” 琅邪愣了愣,“怎么是你?”“啪”一声拍开门闯了进去,却只见那满屋的粉色纱帐,女子半卧在被中,海藻般的长发半掩容貌,更露出一半勾人的身子,此时见有人来,惊呼一声,随后唤着哈查,“王子~” “大胆!”哈查被打扰了好事,又被闯进门去,怒视琅邪,“擅闯本王子房间,大人似乎欠一个解释!” “王子,”息延表面拉扯着他劝慰,实际却半是阻拦,“琅邪绝非有意冒犯,实在是查案到此,担心王子安危受损。” 琅邪四下查看,时不时抽抽鼻子,并不理会他俩。 哈查甩开他手,“侍郎的意思是,那位疑犯在本王子的眼皮底下逃进去?还是疑心就是本王子?” 息延赔笑,“不敢。” 琅邪走出门来,朝息子帆使了个眼色,又对哈查道,“王子殿下,中原有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便是说,您又没犯法,怕我们刑部做什么?” “你说什么?!” 息子帆深吸一口气,眼看火花要起,忽然西北角传来一声明亮口哨,息延抬眸,“走。” 赶紧追到后门,却只见一个下属倒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 几人分头去追,盏茶过后,都未见着人影,这才折回将那人扶了起来,“人呢?” 那人眼被毒烟熏过,肿得睁不开,“属下没瞧清。” 息延皱眉,“哪儿出了问题?……打草惊蛇,功亏一篑,下次便没这么容易了。” “有一便有二,你怕什么?” 息延挑着眼看他,“方才是谁跟那犬戎王子大眼瞪小眼?” “管他是什么王子,犯了事么。” 息延跟在他身后,“你啊。” 琅邪只油盐不进,朝百里阁里走。 二人又带着手下回了百里阁,先是盘问门口哭闹的浓妆大娘,那大娘折了银子,哭哭啼啼地配合着,将那人如何找上她,又如何忽悠她掏钱,说得一字不漏,最后含着泪眼问了一声,我那钱可能回来? 琅邪听她说了半日,所说几乎尽是废话,指出的那人相貌,一眼望去,十个中倒占了五个,不好戳穿,只好含糊地说可能,可能。 又分头找百里阁老鸨和姑娘们问话。 那老鸨一出,两人却都没出息地看怔了—— 先闻其声,“小女子白青青,见过两位大人”,后见其色,一身淡紫色衣裙下摆先探出木梯,轻移着莲步;最后才见其人:柳叶眉,丹凤眼,小巧的鼻头樱桃唇,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嫣然一笑,百媚生。 她那声,听着倒有些耳熟,只是见了她人,谁也不会再去留意她的声音:她一来未曾袒胸露.乳,二来未刻意扭腰摆胯,三未媚眼乱飞,偏第一眼瞧去素淡清纯,第二眼却觉风情无比,教人要猜她到底是二八,三八,或是四八?不过三眼,便要肖想她床上模样。 “大人?” 琅邪先回过神,心道这百里阁里头有这么个尤物老鸨,揽客的却是半老徐娘,这是什么道理? 但到底正事要紧,脸一正,“刑部查案。” 那白青青道,“恕小女子大胆,大人可有官牌?” 琅邪皱了皱眉。办案这些年,哪一次不是人一到便随意查抄拿人?头一次遇到找官家要官牌的。这白青青不是个简单人。 他只稍作打量,手肘猛撞旁边那人,息子帆这才醒神,亮出牌,那白青青仔细查看一番,对二人道,“两位大人请坐,这是新到的西湖龙……” 琅邪打断她,“不必,查完便走。” 息延笑眯眯道,“多谢多谢,白姑娘不必紧张,例行公事,随便问问。不知姑娘贵庚,哪里人氏,家中父母可在?” -- 第28页 “……” 琅邪知他犯了老毛病,连咳两声,“不知方才白青青姑娘人在何处?” 那白青青垂下眼,“小女子,在楼上招呼一位贵人。” “哦?不知是谁?” 她垂首,脸颊一红。 真是好一个美人,随她那一低头一浅笑,直把息子帆看得神魂颠倒,琅邪若非心里早下着一场缠绵的江南雨,道道雨帘隔绝外间风花雪月,只怕也要着这女人的道。 哎,息子帆是指望不上了,他又道,“白姑娘,到底是何人?” 那白青青还未回答,却听木梯上又一道浑厚的嗓音传来,“本王子我。” 两人扭头,果见那楼梯下来一个络腮胡大莽汉,此时已穿好衣服,腰间两把战斧,神色狂妄,“怎么,在你们天启,嫖女人犯法?” 他言语粗鲁,那白青青闻言,也不觉受辱,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媚笑,反倒是息延板起脸,“王子虽暂清了嫌疑,也不可干扰我们办案。” 哈查怒道,“三番两次疑查本王子,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琅邪道,“王子也当检讨一下自个儿,缘何总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你......” “王子殿下息怒,若为小女子这点事,和两位大人伤了和气,那可真是罪过了。王子好意小女子心领了,晚些时候,小女子自当向您赔罪,两位大人但问便是,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不敢隐瞒。” 这白青青说起话来不惊不慌,滴水不漏,实在不容人小瞧,兼之哈查在旁,稍问多些便要跳出来担保作证,“花娘整日陪着本王子,两位偏问她是否见过逃犯,何意?!”又或是,“便真有两位所说那人,你们刑部没那本事抓人,便怪罪一个无辜女子?花娘又为何帮他?他又有何本事,让本王子帮他说话?” 多他在此间打诨,真应了息延那句“例行公事”,再也问不出什么。 临走之时,琅邪道,“王子也不必咄咄逼人。我刑部办案自依律法,倘若二位未牵扯其中,自不会冤枉二位,只是王子也不要忘了,是否真无干系,非由王子一人说了算。” 与哈查对视一眼,便把息子帆扯出了门。 他们人虽不再来,百里阁却早已被列入暗查对象,白日黑夜都有人盯着。 直到一日,息子帆忽告诉琅邪,户部那边打了招呼,白青青祖传三代在此做皮肉买卖,是真正的生意人,还望刑部不要为难,这才转移了注意。 只是打了草惊了蛇,那真正携了魅香之人早逃之夭夭,就此断了线索。 如此琅邪又闲下来,整日无所事事,一次去大皇子府中赔罪,一次去二皇子府上蹭饭,不想在此见了真真,便再没去过,只每日依旧去刑部转转,后来左看右看大家都在忙,只好叹口气走掉。 如此反复几日,息延终于在刑部门口立了块牌子:琅邪与狗不得入内。 牌子一出,引起轰动,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 此时这天下之主正坐在书房,他病了些时日,唯有此时有间隙听暗卫报告大小事宜,闻及此事,他举手揉揉眉心,“这种事怎么也报上来?” 桂公公跟他久,凑过去耳语几句,皇帝笑道,“罢了,原来是朕说的;往后这些事不必再报。” 那人忙称是,随即退下。 窗外忽起一阵风,卷走了树上残叶,带来一丝萧索。 桂珺作势要去掩窗,“哪个粗心鬼忘了关窗。”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秋意正浓,等冬天一来,也就没机会赏秋了。” “呸呸,皇上这话说得忒不吉利,今冬一过,还有来年呢。” “呵,咳咳......咳咳咳咳......”桂公公上前抚平他的咳嗽,他继续道,“可是有人不安分,要在朕的眼皮子下耍把戏。” “天佑圣上,几只毛贼罢了,掀不起风浪。” 皇帝长叹一声,“惟愿如此。” 日子倒也过得快,转眼已到比试的日子。 宫里早差人搭好台,只是头一次搞比武,也不甚懂,便照民间比武招亲的台子搭了一个,红缎子缠了满台,只没有花球,又宽大了许多。 宫人早摆好桌椅木凳,供上点心茶品,将那台子四周围了起来,皇帝坐北朝南,余下众人以此为中心,绕着四周围坐。 那厢哈查王子摩拳擦掌翻身上了台,琅邪却忽地有几分犹疑。 满庭只听小王爷吼,“小九,上啊!” 琅邪不去看他,倒看着皇帝跪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皇帝脸色微变。 “小九!”樊静喝道。 左右要去扶琅邪,琅邪只不肯动,皇帝只好问,“何事?” “臣若能赢,请皇上准允。” 此言一出,围观者一片哗然。 百官不解,他那日那般抗拒,仿佛哈查是什么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今日却说什么赢了他要赏,难道是修了什么神仙法子?即便心中如此,哈查乃一国王子,如此大言不惭,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果然,皇帝面色沉下。 “请皇上准允。” 皇帝冷声道,“你若输了又如何?” 琅邪道,“臣若输了,任皇上处置。” 百官汗颜,公主急得几番想要起身,却只敢静静看着。 皇帝道,“起吧,你姑姑该管管你,才不至于如此没规没矩,莫再这般口出狂言,惹王子笑话。” -- 第29页 “谢皇上!” 琅邪嘻嘻一笑,知他应了,翻身上台。 台上。他身材修长,手握长剑,一身轻衣在身,与脱了外衣、露出魁梧结实上身的哈查王子站在一道,显得不堪一击。 哈查调笑,“听闻你们中原有种比武招亲,不知今日我若赢了,能否将侍郎招回我犬戎去?” “……” “废话少说,这就打罢。” 哈查哈哈大笑,“侍郎大人对哈查如此冷淡,在二皇子面前却那般扭捏,不知其中有什么心思?” 琅邪不欲多说,长剑抖出一片亮光,望着台上。 那宫人听皇帝说一声“开始”,便拿着鼓槌,“咚咚咚咚”擂起来。 鼓音起,哈查接过一双利斧,朝琅邪邪气地一笑,飞身砍了去。 哈查气力过人,气势汹汹,琅邪早有预料,他并不急着跟他硬碰,只利用轻功避过,暗中观察着他招数破绽,待时机成熟便只一剑击中。 然而正如樊裕所说,哈查处处压制他,一心堵他,不让他跃过自己到身后去。 他两只斧头舞得十分利索,比那日用剑更加凌厉凶狠,见琅邪仓皇躲避,兴奋得如同逗猎物玩耍的老虎一般,步步紧逼,不给琅邪一丝喘息机会。 眼看琅邪应对吃力,小王爷在皇子堆里坐着,眼眶欲裂,嗓门震天,“小九!别躲了!砍他!!” 宫中女眷惊恐万分。 百官面露不忍。 樊勤紧张不已。 似乎连皇帝都暗替他捏了把汗。 那边真真公主坐在樊裕身旁,“二皇子觉得谁输谁赢?” 樊裕道,“为时过早。” 真真公主想到他教过琅邪,王兄若赢了,恐怕会输了面子,便不多问了。 这般想着,台上鼓声震动,已斗了不知多少回合,眼看琅邪一直被压制,东逃西窜,好不狼狈。 众人已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只樊裕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 忽然,真真捕捉到眉头微皱,扭头看去,正是琅邪节节败退、被赶至擂台边上、只差一步便要坠下时机,那时哈查逗耍够了,扬起两把大斧同时朝他劈去;琅邪半个身子已斜出台面,眼看便要坠地,却忽地弯下身—— 危险!他二人相距太近,只要后者动作一块,立刻便可将琅邪劈为两段。 众人狂捏冷汗,下一刻,却见琅邪手腕忽然舞得飞快,几乎将剑身隐去,眨眼之间,好似凭空从一处转移到了另一处,直直朝哈查左腿刺去。 哈查暗自一惊,心知自己弱处,想收斧后退,只是为时已晚,那剑如同闪电,直直地刺中了他。 钻心地疼,哈查一个踉跄,双斧支地,勉强稳住身体。 琅邪收剑,扬起下巴笑道,“如何?” 底下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剑刺中哈查左腿,已是琅邪赢了。 小王爷带头一吆喝,众人胸中大石落下,纷纷擦起汗来。 哈查输了比试,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恼怒,反而直起上身,玩味地打量着琅邪。 “难怪我那妹子说你似曾相识,原来不是胡说,而是当真见过。” 琅邪不理他,朝台下走去,却听身后哈查问,“你母亲是何人?” 琅邪动作一顿,转过身。 “你这双眼睛可真像她……不过,你那时怕连母亲也不会叫,可记得她模样?” 琅邪冷笑一声,“天底下的孩子都像父母,琅邪虽是孤儿,却也是母亲生下来的,自是像母亲的。” “你以为本王子套你话?呵,我便是认错你这张脸,也不会认错你方才使的剑法,当年你父母抱着你逃到犬戎边境,你那父亲使的便是这套连环剑法。我们犬戎族最崇拜勇士,他为妻儿战死,本王子敬他是条好汉。” 琅邪心中一颤,却道,“哈查王子的故事好精彩。” “侍郎当真不知,还是装模作样?”哈查嘲道,“怎么?你怕什么?莫非怕你的皇帝知晓了,怕他疑你......” “哈查王子!”琅邪打断他,微眯着眼,“你输了。” 眼看哈查脸色沉下,琅邪转身便走,他余光瞥到百官或站立或翘首,都好奇地望着这厢,脚下步子加快,却听哈查仍旧不依不饶,“你母亲是个美人,配得上你那个英雄父亲,只是女人终究是女人;你可知,你父亲死后,她跟了谁?” 不要停。 “她跟了我父王。” 琅邪猛地回头看他。 哈查得逞地大笑,目光掠过琅邪看向场外,“你放心,我不是她生的。” 琅邪心头一颤,随之看过去。 只见真真公主正扬着小脸看着这厢,那双微微凹陷的黑珍珠似的眼睛里充满好奇,从初次相见,那眼睛便让他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忽地,他察觉到在她身旁,樊裕正微蹙着眉头、目带探究地看向他,明知他听不见,他却好似被他看穿一般,又想起那日他那声意味不明的告诫。 在他身周,他姑姑站起身来,皇帝更是微觑着眼。 走。 走。 他一步步走向台下。 可哈查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你母亲那样的美人,我平生从未见过……”他回味地舔了舔唇,“尤其是半推半就之时,梨花带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台上一道白光闪过,分外刺眼。 -- 第30页 “小邪!” “小九!” “王子!” “王兄——” 剑招不再收敛,怒意足以将气力灌注全身,直冲哈查而去! ——杀了他! 然而,就在剑尖距哈查只有一公分的、那石火电光的一瞬之间,不知何人从何处出来挡住剑身,一股凶猛内劲从那人指尖流出,只听剑身发出一声脆响,断落在地。 樊裕微皱着眉,冷声道,“下去。” 看见他,琅邪才清醒片刻,可也只是片刻,他又提着那把断剑向哈查刺去。 这时不待樊裕动手,便已有一股掌风从身后袭来,那掌中力道十足,他一个病秧子,哪里招架得住这一掌,直被击飞几丈,昂首一口鲜血吐出,随即倒地不醒,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人欲再下杀手,却从另一端又上来一人,长身玉立挡在琅邪身前,“大人一掌,琅邪已丢了半条命,还望手下留情。” 不远处站着皇帝和百官,皆颦眉盯着这厢。 哈查那贴身侍卫却只凶煞地看着琅邪,径直走了过来。 息子帆微叹一口气。 “慢。” 这时,哈查从地上坐起来,朝他说了句犬戎话,那人神色微微一变,看了琅邪一眼,却没再向前,只把哈查扶下台。 这是一个长而混乱的梦。 他先是仰躺在树上,不知谁拿了根草穗子,在鼻头上来回地蹭,险些蹭出喷嚏,他闭眼挥了两三下不散,劈手便是一掌,那来的人猝不及防,只“咚——”一声——再便是震天动地的嚷嚷。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扒拉着树叶朝下看:那树下四脚朝天、眼里一包热泪的,不正是樊将军的三少爷樊诚? 樊诚的哭声震彻天地,一边大哭一边喊道,“娘,娘,我,我手,手......断了!” 樊府闹翻了天,请大夫的,找药的,熬补汤的,责问下人的......那时,樊诚的母亲——大夫人——还在,碍着樊静的面儿,不好明着责怪琅邪,见着他却没好脸色,更不许他去探望樊诚,人走了也留着丫头把守着房门,“少爷身子骨弱,夫人怕您再给他摔折了!” 彼时是夏日午后,光影缠绵,十岁的琅邪站在院子口望了半响,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一不小心便会挡了别人的路,只好走出了院子。 众人匆匆忙忙,直到晚膳时分,才发现桌上少了个人,差人去找,却被告知养少爷不在房中。 众人面面相觑,樊勤率先反应过来,望了一眼母亲,“是不是傍晚小诚的事,娘不让他去看,他多心了。” 大夫人面上挂不住,“确是我的不是,看诚儿伤了手便急了性,”瞥了自家夫君一眼,“我这便让人去找。” 樊静笑道,“不必了大嫂,小九不是会使气的人,想必是因旁的什么事走开了,肚子饿了自会回来。” 她倒也没说错。 琅邪只是翻上了屋顶,躺在脊上看起了星星。 夏夜房顶隔绝喧嚣,唯独头顶无月,却是群星璀璨,细细碎碎汇作一条磅礴的沙河。 他把胳膊枕在脑后,回想起樊诚那一声声“娘,娘”的叫唤,又想到大夫人抱着他时的心疼怜爱与转头面对自己时的恼怒,他非但不讨厌她,反而羡慕起樊诚来。 他以为,天下的娘亲都该如此……假如他也有娘,倘若谁教自己摔折了手臂,她恐怕也要如此呢。 念及此,他乐不可支,翻身笑了起来…… 忽地梦境转换,金色阳光从树叶间漏下,露出斑斑驳驳的一片。 书房中,一个美丽的女子抱着婴孩站在窗前,时不时回眸看向书桌边作画的俊美男子,窗外春秋交替,两人目光相接,尽是爱意。 忽地,场景变换到富丽堂皇的养心殿内,方才的儒雅男子跪在一件龙袍面前,不断磕头,砰砰砰砰,任鲜血从他的额头冒出他也不管...... 他和那抱着孩子的女子在干枯的草原上跑着,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刀剑的光影交错在女子与婴孩的脸上,分不清谁的血液在飞溅...... 那男子拼命保护妻儿的模样让人动容,他想出手相救,却发现手脚如被施了法,全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死在面前。 那女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的方向,凄惨一笑,将那刺死男子的剑刺入胸膛…… 孩子被人抱走了……琅邪想喊他们停下来,可他怎么也出不了声,眼看着这些人越走越远,他不断挣扎,拽紧拳头,额角手心冷汗频冒,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娘——” “哗——”公主老板坐在床畔,拧干了毛巾替他拭汗,“醒了?做了噩梦?” “姑姑……” 他挣扎着起身,胸口却袭来一阵剧痛,只得倒了回去。 “别动,伤了肺腑,躺着吧。多大的人了,做梦也吓成这样。” 原打算质问两句那日比试之事,见他一脑门子汗地挣扎喊着“娘”,心里叹了一声,“我给你端些吃的来,药也熬好了。” 琅邪见她形容憔悴,想到自己平日一点胸闷便让她惊心,此番见自己吐血受伤,不知多么害怕,愧疚地喊了一声,“姑姑。” 樊静慢慢用那瓷白的汤匙搅和粥,递到他嘴边,“张嘴。” 见他只直直望着自己,僵持了片刻,放下勺,无奈道,“你呀……” -- 第31页 原来那日他昏迷过去,众人围在周围,都有些懵了:他失礼在先,哈查若硬要杀他,为难的是皇上。可,眼看那侍卫就要动手,哈查王子却忽地大度起来—— “比武切磋,不需责罚。” 他既愿大事化小,公主、太子、小王爷又当众求情,皇上倒也就顺水推舟,只责怪琅邪下手没轻没重,罚了一年俸禄,又禁足两月,指望他莫再惹事。 琅邪来不及惋惜他的俸禄,便听公主话音一转,“小九,我知你不是打打杀杀的人,那哈查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你要对他下杀手?” 他望着床顶帐子,喃喃道,“姑姑,我梦见我娘了……” 樊静心中一软,伸手抚上他的发顶,“那是你想她了。” “娘早知和父亲在一起危险,为何不离开他?” “傻小子,你以为这么容易?你是没遇见那个人,不知道有些感情,会倾尽一生,离开那个人,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琅邪垂下眼睑,“那,他们为何不逃?” “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逃到哪儿去?” 琅邪沉默片刻,“那她为何不将我留在身边,非要送我走呢。” “做了母亲的人,再是烈性,又怎舍得让孩子遭遇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再改 ☆、香风浮动 “说来,那人还有几分骨气,落在长安司的手里,不到半日,浑身再见不着一处好,却仍破口大骂‘狗官’‘狗奴才’‘只恨当日没杀大......’又对皇上、大殿下不敬,再之外,怎么打怎么折磨也不肯多说。我只道此人与大皇子向我转述的那个见风使舵的无赖非同一人,见他被打得狠了也只肯说赶紧杀了他让他投胎,倒也想帮他一把——你知我素来敬佩义气之人,即便是个囚犯——给他个痛快,然赵庄那厮打着皇上的名头,非说此人有阴谋同伙,硬不肯就此罢休,还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这手段我瞧不上,但他长安司的人,动辄搬出皇上,我又如何能管?——拿那人老母和小妹做威胁,那人一听他妹子的哭声,那根支着的骨头顿时便软啦,往天上一望,头顶便是牢顶窗口,望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说,那日是有个叫陈申的在那陈桥......便是此人阻他杀你,将你扛远了去。至于扛到哪里,去做什么,他一概不知。” “赵庄那厮本只想多抓几人拷问,再向皇上邀功,哪想到还能将你牵扯出来?听他这么一招供,那还不正中下怀?当即便把此事上报到皇上那里去了。” “......但依我看,此事你也不必介怀。要知并非皇上不信任你——不然他为何无视赵庄请令,偏要派我来问你查你——此番也不过走走过场罢了。” “你这人!我说了半日,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魅香一波未平,西郊一波又起,息子帆经皇帝特许进了琅邪府中,将最近所生诸日一一告知,直说得口干舌燥,却见琅邪心思全不在这边,只看着几个丫鬟小厮在院中嘻嘻哈哈地拔枯败黄草。 看他那神情,好似早神游了天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催他几次,方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那日那人将你带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琅邪想了想,“那日我脑中一麻,也失了意识,醒来人却躺在一片干草上,四周荒茫茫一片……没见着别人,身上钱财也一分不少,你说怪不怪?后来回去遍寻大皇子不着,却遇上小王爷,你也知道了。可中间的事,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多,若非你说那人的招供,我哪知是有人有意将我扛走?” 息子帆皱眉,“那陈申扛你走作何?只不让此人杀你?你之前可认识这人?” 他竟从怀中抽出一个小小纸卷,慢慢展开,那画上男子俨然是陈申——那京华楼中自称有百年雪参之人、破庙中口口声声喊琅邪“世子”之人。 琅邪与息延共事几年,知他虽嘴上不太着调,公务上却绝不含糊,若让他捕捉到疑点,恐怕不好解释,暗自又将那日京华楼中之事细细斟酌一遍,想来那日人多,难免有人见过陈申,便含含糊糊地一说,“也许真是在哪见过此人......” “何处?” 琅邪想了想,“真想不起了。” “嗯?”息子帆半信半疑。 琅邪似笑非笑,“息大人这过场走得倒是认真。” 息子帆看他皮笑肉不笑,想到这人又是受伤,又是禁足,又是牵扯此事接受盘问,再要逼他,只怕要以为自己拿他当犯人了,只好打个哈哈,“你知我不过心急为你洗脱不必要的嫌疑......” 琅邪只瞧着他笑。 他干脆收了小画,“好,你想不起便想不起罢。只是我提醒你,你只顾念此人救你一命,不想让他受到牵连,却不怕这般遮掩,反惹皇上怀疑?” 琅邪瞪他一眼,“你还说赵庄,你不也会抬皇上出来压人了?” 换做别人,好心被他当作驴肝肺,只怕要当场割袍断义,但息延素知他脾胃,知他此时口上占些强,等想得深些,自然懂他意思,便按下不再提,改说起另一事,“对了,那哈查王子只怕要走了。” 琅邪吃了一惊,“这么快?” “你还不知?那蛮王子昨日为和亲免贡一事,直接与皇上嚷嚷了起来。” “和亲?谁跟谁?” 息延摇摇头,“琅邪啊琅邪,那和亲只是免贡一事附带,免贡才关系我国之将来,你如何只提和亲一事?我知道了,那真真公主生得貌美,连你这木头脑袋也动了心,是也不是?......嘿嘿,只是并非我存心打击你,那公主原也是要许给大殿下的,只是哈查王子宠爱妹子,见她一心只向着二皇子,便不顾礼节,要皇上要将她许给二皇子殿下。” -- 第32页 “......皇上准了?” 息延奚落道,“你被关了几日,人好像也傻了。皇上若准,免贡一事如何收尾?此事关系我天启对外威严,皇上如何轻易准他?”见琅邪惊讶地望着自己,卖足了关子,方道,“不过答应让他每年少交两成。” “两成?哈查远道而来,只怕不肯。” “自然不肯,可也至多嚷嚷几句,终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但他如今知晓皇上不肯答应他免贡一事,待在此地也是耗费时间,不如回去煽动周边小族闹事。” 琅邪又觉不解,“哈查来使,定事前与我们通过气,否则他为何肯白走这一趟?” “那是自然。”息子帆知他虽小小年纪便入官场,却对为官之道只知皮毛,当下也不藏私,“我猜此乃皇上外交手段,一来表明有求和之心,二来警告周边莫要得寸进尺。杀鸡儆猴,恩威并施,否则天启周围五六个小国,岂不个个效仿犬戎?” “如此做法,依哈查性子,只怕觉得羞辱。” “是啊。可这国事,你我插不得嘴。他肯忍自是最好,不肯忍,只怕要打仗。” 说到此,他忽地沉默,与平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大不一样,琅邪问,“发生何事?” “你可知......”息延笑叹一声,“那哈查出宫后找了谁?” “谁?”问出口后,忽地福至心灵,“莫不是那位白姑娘?” “你这人笨起来是真笨,聪明起来倒也聪明。” 琅邪打趣道,“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跟上次见了那白青青姑娘之后一模一样。怎么?白青青和这哈查睡了两觉,还假戏真做了?” 息延瞪他一眼,想是被那一“睡”扎了心窝,“你知道什么?我听有人说,他俩在里头待了片刻,传出争吵之声,那哈查出门时脸色黑如锅底,再没去过了。” “争吵?”琅邪一怔,只觉得奇怪,“他俩果真有些什么?” 息子帆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愚兄自那日初见白青青便起了疑,特地让户部的人查了又查,可户部文大人说了,人家那是祖传下来的青楼,上交国税、下捐义财,百年老字号。” “......”琅邪怀疑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息大人的机会来了,怎么还不如意?” “哎,可惜啊,我息某人纵横欢.场数十年,也算阅女无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独独没见过白青青这样的,明明是个青楼女子,可越看越觉得像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嘿,她生意做得那般好,为何不肯嫁个良人?卖笑卖.身本已可惜之至,竟还放着本大人这样的英俊男儿不顾,而甘心伺候哈查那样强盗人物的。奇也,怪也。” 琅邪喉口一呛,连咳两声,这才知他在白青青那又栽了跟斗。 息延收了心思,腾出一手替他拍背,转而又教训起人,“再瞧你,胆子也忒大,哈查那人嘴贱,你不会下来教训他?敢当着皇上的面杀人,他那侍卫真要动手,就是二皇子在台上也帮不了你。” 提起此事,琅邪心里一沉,却没辩解。 “对了,我上次不是说结交了神医?那人是个游医,过几日便要到京了,正好请他来给你瞧瞧身子。” 琅邪忙摆手,他这些年见的神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实在吃不消了,“呛到罢了。不需什么神医,我现今……好了许多。” 他没说假话。 那日那人不知给他开的不知是什么药,他本没抱希望,可吃了不到一月,不仅精神了,内息也不像从前一般阻滞,否则他怎能伤到哈查? 息延见他脸色不好,只以为他是强作淡定,又坐了片刻便催他进屋,自己则出了侍郎府。 等他走回府中,忽地想起还有一事忘了问:那日让他前去审问那西郊犯人,他为何不肯去?罢了罢了,明日再问也可。再催下去,这人可真要翻脸了。 这厢等息延一走,琅邪回身,福伯正快步过来,因走得太急,额上渗出汗来,“殿下。” “如何?” “差人探了,那哈查王子现下好好地呆在使者行馆呢,连着几日没有出过府门;也不准真真公主去二皇子府了。里头人管得严,图纸拿不到,不如,不如就不去了。” 此时太阳慢慢下山,一轮弯月提前挂在天上,琅邪望着月亮,“那可不行,我还有事问他……” 福伯见他近来诸事不顺,人也沉默了许多,心里只觉得一阵不祥,“殿下,小的只听您几位平日说的,也知那位哈查王子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您,您还是少跟他打交道的好……” 琅邪笑道,“你放心,我不惹事。我就算惹事,也会先将府中人遣走,免得连累了你们。” “那更不行!”福伯知他那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又常常想一出是一出,好似次日便要将他们都遣散了去,急得口舌黏住,讲不出话来。 琅邪扭过头,“福伯,你闻,今晚的空气有些不同以往。” 福伯忙猛吸一口气,但除了季末残留的一丝桂花香,他并未闻到别的什么。 这晚格外安静,可被他这么一说,倒似有什么人潜在黑夜,借着掩饰,一步步紧逼。 天空被黑暗完全地淹没了,缓慢地闪出几颗星,忽暗忽亮,犹如小小烛光。 主仆二人穿过后院,踱回卧房。 就在关门那刻,房顶突然传来一声“嗒”,似谁在青瓦上一脚打了滑。 -- 第33页 眨眼功夫,琅邪已抽出门后快剑跨出门外,脚蹬一棵矮树借力,轻轻跃上屋檐。 他幼时武学天分极高,虽因几年前那场意外伤了肺腑,底子却还在,剑法亦格外漂亮,此时拔剑推门飞跃一气呵成,追上去时,那人的背影还在视线内。 察觉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那黑衣人加快步伐。 琅邪紧跟不舍,间歇闻到一股缠绵的香味。 他二人轻功差不了多少,虽是一前一后,前面的却始终甩不掉后面的,后面的也追不上前面的。 由此,两人不知在房顶上跳跃了多久,都有些力竭。 那人先前还有玩耍之意,如今见怎么也甩不掉,又见来人喘气声异于寻常之人,从怀中摸出一枚暗器,抬手虚虚一划。 琅邪早有准备,抬剑挡掉暗器,见那人因此脚步停滞了片刻,趁机飞身举剑,直直刺向那人胸膛。 两道身影在屋顶间纠缠一处,难舍难分。 与此同时,使者下榻行馆处,护卫排列成队,正麻木地来回巡逻。 真真公主正在房中研究围棋,这还是前些日子缠着二皇子学来的,可行馆中无人陪她对弈,她又只知一二,无法分下两子,只得叫侍女去找王兄。 瞪着棋盘等了半天,来的却是王兄的贴身侍卫哈胡。 此人相貌十分丑陋,比哈查更加高大,好似一头硕大的狗熊,平日里又不爱说话,并不讨人喜欢。 “王兄呢?” “王子有事,叫哈胡来陪公主下棋。” 真真睨他一眼,“你会么?” “不会。” 真真公主道,“那你来干嘛?” 哈胡盯着棋盘不说话。 “算了!我还是去找二皇子。” 哈胡梗着脖子道,“那天当着那么多人,还有人伤害王子,现在又跟天启皇帝闹翻,公主是女儿身,千金贵体,不应胡闹。” 真真向来被宠坏了,哪愿被他一个侍卫管教,“你竟然教训我?哼,我偏要去,你敢拦我?”说完便朝外走。 哈胡也不敢真的拦她,本想向王子禀报,可想到王子吩咐不要打扰,思索再三,令人在哈查门外守着,自己跟在真真公主身后当护花使者去了。 真真公主冷哼一声,令人驾马车往二皇子府。 今夜格外安静。 不多时,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香味,护卫们打起瞌睡来,却还有残留的意识,知道睡着铁定要被罚,只好将头撑在大刀上,做出站得笔直的样子。 片刻,墙外突然翻过一个黑衣人,穿过拱门,几进庭院,池塘,最后落在守卫最多房间最大的房屋隔壁。 空气中响起一声轻笑。 他看着地上晕倒的人,抬剑挑开房门。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帘内女子问。 哈胡将空气中的味道仔细一嗅,皱眉道,“公主,今日不适宜出行,我看还是先回去。” 门帘猛地被挑起,露出一张愤怒的小脸,“什么?走了一半的路,你要我回去?我不管,要回你自己回。” “公主没闻到异味?” “什么异味?”她将衣袖抬起来嗅了嗅,“是本公主身上的胭脂味!” “不对,这香……” 香味从北面来,顺着夜晚的风,蔓延了一路,没来由让人一阵燥热。 哈胡神色猛然一变,当即抽掉一匹马的缰绳,翻身越了上去,头也不回地朝行馆方向而去,“王子有危险!你们保护好公主!” “哈胡!你把本公主的马弄哪儿去?!” “公主,还要赶路吗?”护卫小心翼翼道。 “赶什么赶?没听到王兄有危险吗?赶紧回去!” 于是那华丽马车便有些不平衡地掉头回行馆。 哈查的功夫虽比不上王家护卫哈查,却也在犬戎排名前五,就算到了“博大精深”的中原,除了那二皇子樊裕,他也从未遇着对手,因此暗自以为中原人喜好吹嘘,愈加自负。 但此时不过十来回合,他已被来人逼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人一手剑舞得出神入化,快得足以令他哈查眼花缭乱——本以为琅邪虽没内力,但剑舞得着实不错,但与此人相比,简直不可同人耳语。 他不敢分心丝毫,集中精力看着那剑,但下一刻,手中武器便被挑飞,“当”一声摔在地上。 那人上前,一掌击在他的腹间,一股强烈的内劲正中哈查腹部,“噗——” 哈查口喷鲜血,被击得倒地,手撑着地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着书柜,再没退路。 黑衣人缓缓上前,长剑在地上拖着,与地面摩擦出淡金色火花。 “你......你是谁?” 来人不答,脚步丝毫不滞。 房外侍卫都已倒下,哈胡又陪真真走了,房中一时只见听此人脚步声和自己的粗喘声,哈查却抹着嘴角笑起来,“呵,你是谁?告诉我,死在英雄的手下,我并不畏惧。” 那人整张脸都被捂得严严实实,哈查却觉察到对方轻蔑地笑了。 他愣了一瞬,随即道,“你我有仇?” “你不敢说话,怕拆穿了身份?” 他眯起眼,“要杀我的定是朝廷中人。你与那二皇子招数不同;侍郎大人招数与你相仿,功力却远不及你;小王爷武功不如我,我一眼便能看出,如此......” -- 第34页 “素闻刑部的两位大人厉害,我与大人不过一面之缘,绝无私仇,”脸色一变,“难道皇帝如此无耻,竟派人暗杀?” 那人却将剑缓缓下滑,抵在他的□□。 “……” 哈查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人冷笑,正要下手一瞬,忽地灵敏侧身,身形一闪,与门外扑进来的另一道身影打斗起来。 ☆、你猜我试 来人两把弯钩斜刺了来,带过一阵劲风,千钧一发,那黑衣人反应极快,反手一剑挡去,武器碰撞之时,已知此人比哈查勇猛得多,调转身子与他打斗。 角落里的哈查惊魂甫定,捡起掉在角落的剑,挪到一旁观战。 那黑衣人并不高大,却单手扣住哈胡迅猛打来的弯钩后的手腕,手上运劲,只听“咔”一声,发出骨头在空中裂开的声音。 哈胡吃痛,另只手却弯钩朝那黑衣人脸上划来,黑衣人不急不慌向后一掠,恰巧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哥哥”,他手上一顿,刹那之间,哈胡手中弯钩刺透他的衣衫,直捅进了腹部! 这一钩着实要命,稍有迟疑便送命于此,他奋力一脚踹向哈胡胸腹,那钩子便同时从他腹间往外猛拉,顷刻之间,书房里已弥漫起浓郁的血腥味。 与此同时,真真身形一跃,加入战局。 哈查用犬戎语大喊一声,真真在打斗间又扬声回了一句,她功夫尚不如哈查,绝非黑衣人对手,但黑衣人却并不与她缠斗,他受了重伤,知道今日再做不了什么,只好抽剑,忍痛拼力跃出房间,踉踉跄跄地跳上屋顶。 对方如何肯让他逃,两男一女追了出来,那真真公主并未受伤,在前头追得最快。 然而黑衣人轻功了得,他们追出三条街后,那血迹便已消失,徒留一片空寂长街,明月在上。 身处异国,犬戎人对此间地域分布并不熟悉,再搜下去也是徒劳,哈查却也不能白白咽不下这口气,当即闹到皇帝那儿去。 此时已快到子时,一朝天子还在批阅奏折,深秋凉风吹来,门一开一关,又带来这么一个消息,当即龙颜大怒,朱笔在折子上划开一道红痕,“咳咳,桂珺,咳咳咳咳,叫息延、赵庄来见朕,咳咳咳......” “奴才这就叫人去。” “你去!” “是,是。” 桂珺出门之前,忙找人替着自己,这才在风里匆匆上软轿出宫门,召刑部侍郎息子帆,又召长安司统领赵庄,再才让那哈查进宫。 哈查自上次朝堂不欢而散,面对皇帝早不复当日来使礼节,直对天启冷嘲热讽。 皇帝虽面上不动声色,息延、赵庄却不敢沉默,“恕我直言,王子所说,全是一人之言,敢问王子,可有人证物证?” 哈查道,“人证是我妹子与我那侍卫,别的都晕在我那府中,物证是本王子这一身伤,大人可要说,哈查自可作伪?” “王子所言不无道理。倘若没有一丝线索,此事便是你说有我说无的事。” 哈查冷笑一声,“那人倒是被我们追出三条街,沿途都有他血迹,只是消失之地,只怕侍郎大人不敢去查。” 樊帝道,“王子是说,朕的二皇子府上有人行刺了你?” 距他行馆近三条街的地方,又是他们不敢惹的人,便只有二皇子樊裕的府邸。哈查被他这般发问,心道这皇帝虽从不出宫门,却好生心细,“不愧是皇帝。” “赵庄,去搜!” 赵庄正要领命,哈查却哼了一声,“只怕去了二皇子府,也只是一场空。” “那王子要如何?” “本王子已有怀疑之人。” “谁?” 哈查又是一声怪笑,“侍郎大人当真不知?” 息延道,“恕在下不解王子之意。” 哈查道,“侍郎只需解开衣带,让哈查瞧一瞧腰腹便知。” 息延脸色一变,“王子疑的是我?” “哈查对中原武功向来敬佩,今日那人飞檐走壁的功夫,正与侍郎大人那日上台露那一手有些贴近......嘿嘿,哈查只以为--侍郎大人功夫使得厉害,想不到这做戏的本领也不差。” 息延正想将这话还给他,见他两眼紧盯自己,只觉好笑,不肯动作。 如此僵持半响,一直坐在金椅上的人淡淡道,“息大人,都是男儿,便解开官服,打消王子疑虑。” 那一声虽已有些老态,却威慑十足,息延不敢不从。 他脸色沉郁,缓缓伸手除了官帽,再将那官服解开,露出里头一件白色里衣。屋中八只眼睛都盯着他那双手,待到此,哈查却仍不满意,“还有一件。” 息延到此时不怒反笑,终于伸手将那里衣除掉,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上身,那腰上背上,确有许多刀伤剑伤,却最近也是几月以前所伤,哪有哈查说那腰腹上的一道新鲜的、几乎要了他命的伤? 哈查目光几乎要将他看个对穿,“不可能!” 息延这才道,“王子以为如何?息延知王子殿下怒气难消,然而凡事要讲证据,倘若以王子的做法,岂非全天启被你疑过的人都需解开衣服给你查看?” 哈查紧紧盯着他,“除了你,二皇子,天启在我武功之上,又识得本王子的人,还有谁?” “中原武功博大精深,息某不才,算不上什么。” -- 第35页 “你!” 皇帝摇头,“王子殿下,此事正如息大人所说,朕已令人搜查二皇子府,也对行馆周围进行盘查,然而不能任王子这般毫无根据地猜测,扰我天启民生,请王子见谅。” “皇帝!” “大胆!”赵庄今日还未出声,终于喝了这一声,“王子若如此自信,赵庄第一个可与你比!” 他赵庄身为长安司统领,才是大内第一高手,哈查咄咄逼人早让他按捺不住,方才更见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更是义愤难消。 “赵庄。”皇帝低低喝了一声,又咳了起来,“夜已深,都退下吧,明日,你亲自带人去盘查,任他是谁,务必要给王子一个交代。” “是。” 樊裕出门拿个药的功夫,琅邪已挣扎起身将那血衣换下,穿上他干净贴身的白色里衣,伤口也用绷带粗糙地缠了一圈,又拿了樊裕外衫套上,抹掉眼角泪汗。 见他进来,想到方才站那屋檐上不甚清明,一脚踩落瓦片坠入池中,白白搅了二皇子的沐浴,登时不好意思起来,“湿衣服不舒服,我把殿下的衣衫穿了,殿下不介意罢?” “伤呢?” “小伤,我自己处理了。” 樊裕自然比他记得方才他那胸腹满是血迹的场景,却也不点破,只问,“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与息子帆奉令调查一案,盯了一连一月也无结果,今晚却撞上了......” “那人武功不怎样,手段却有几分下作,我被他这一暗算,肚子挨了一刀......幸好只是血流得吓人,否则今晚我必毙命了。” 樊裕看着他,“不痛?” 琅邪一愣,“......不痛。” 樊裕脸色略有异样。 “殿下?” “那‘魅香’是何味道?” “是给女人用的,用来魅惑男子。我只嗅了些余香,也已相当厉害,酥酥痒痒......”琅邪突地抽了抽鼻子。 樊裕微微皱眉,琅邪前一刻还惨白无比的脸此时竟然带了一丝红润,青丝披散在脑后,一双黑玉般的眼眸似浮上水雾,“殿下。” 仿佛整间屋子里都蒙上一层暧昧的颜色。 淡色的薄唇微微张开,带着不清不白的味道。 “……” “殿下?” “……” 琅邪从床边站起,樊裕的衣服在他身上略有些宽大,身形在床栏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缓步走到樊裕面前,弯下腰,直视着他,“殿下?” 樊裕定了定神,将目光从琅邪身上移开。 屋子里恢复如常。 樊裕道,“何事?” 琅邪牵着嘴角,“殿下在想什么?” 他此时面上平静,腹部却传来阵阵剧烈的绞痛,袖口里的手指早已颤抖不已——拼着最后一点意志醒来包扎,他已快到极限。 樊裕却奇怪地看着他,迟迟没有说话。 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琅邪,看得他心里一阵乱跳,本要说走,竟舍不得,也克制不住,“殿......” 樊裕忽然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的站着。 眼与眼,唇与唇,鼻尖与鼻尖,中间只隔不到一寸距离,一一默契地对应着。 琅邪只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再不敢抬眼看他的眼睛。 樊裕肤色很白,薄唇颜色很淡,像两片浅色花瓣一般,完美而又严谨地闭合着。 他听到自己心里“砰砰”“砰砰”地跳,比敲门的声音还要大,像擂鼓,只是每跳一下,便有一丝错觉那腹上血迹渗出一丝。 止不住—— 琅邪咽了口口水,着了魔似的,上身微微前倾。 然而还没碰上,樊裕已后退一步;他皱着眉,眼神回复昔日冷静。 琅邪一颤,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 “我......” “笃笃!” “笃笃!!” 樊裕说了声“去床上”,自己去开了门。 来人是他的总管冉俊,匆匆忙忙跑进来,“殿下,长安司来人!” “所为何事?” 冉俊摇头,“只知子时哈查进了宫,听说息大人、赵大人也在,龙颜大怒,让桂公公亲自去召的人。” “宫女太监都轰在外头,只听到什么刺客,又说解开衣服一看便知……”府里已有了隐约的人声,冉俊朝屋里瞥了一眼,“殿下,人已经到门口了,得尽快让那位......” 他本意是要琅邪就此便走,以免连累了王府,可樊裕只道,“你先出去。” “殿下!” 樊裕进了屋,琅邪却没听他的话,人靠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十分虚弱,“殿下,我该走了。” 樊裕一把扣住他的手。 琅邪大惊,“殿下!” “别说话。” 被他这一握,琅邪那脑子早已糊作一团,只能跟他一路走着,只是每走一步,腹部伤口便牵扯得更痛,迈出三步时,忽地脚下一轻,腰间一条手臂搂来,却是樊裕将他横抱了起来。 樊裕并未看他,只是嫌他走得慢才将他抱到床上,“脱了上衣。” “……”琅邪瞪大眼,脸涨得通红。 黑甲们挨间挨间搜遍王府,始终不见可疑之人,唯独中间最大的一间房门始终闭着。 长安司副统领刘荣走上前,冉俊频频拭汗,“刘大人,这是我家殿下的屋子,他已歇下了,不如……” -- 第36页 刘荣搡开他,猛一把推开房门,却听见里间一阵奇怪的呻.吟之声,珠帘层层,纱帐低垂,不见其人,那声音却一阵胜一阵地难耐,明眼人一听便知里头在做什么好事。只是听在耳中有些怪异,只觉那人并非女子。 冉俊大张着嘴,“大人,您看这……” 刘荣上前几步,“二殿下,小的长安司刘荣,奉皇上之令,前来府上搜查。” 里间声音忽地中断,随后樊裕低沉冷淡的声音传出纱帘,“何事?” “哈查王子今夜行馆遇刺,凶手在这王府附近失了踪迹,小的……” 纱帘中,樊裕看了琅邪一眼,皱了皱眉。 “殿下?” “进罢。” 刘荣亲自领着十来个黑甲进屋,浩浩荡荡将屋中桌柜椅凳都翻检一遍,并未找到一丝可疑之处。最后只剩那纱帐中看不分明,刘荣走上前,冲着里间道,“殿下,今夜小的奉命查探,不敢有任何遗漏,还请殿下见谅。” “你们要看我床上之人?”樊裕淡淡问。 刘荣忙道,“小的不敢,殿下不嫌小的冒犯,便只让小的一人看上一眼,也好回去复命。” 他口中恭敬,却是一步也不肯退让的架势,随时有可能掀帘,将这帐中情形暴露。 只听刘荣一声令下,黑甲们纷纷背转身子,琅邪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比刚才樊裕让他脱衣假叫时还要紧张,眼见樊裕伸手要去拂开纱帐,他忙按住他的手。 樊裕却只摇了摇头,随即动作有些强硬地拉开他,将纱帐拂开。 那一瞬间,琅邪又恨又怕,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走,又为什么要踏上他的屋檐,甚至恨自己不该起了歹念……今日之事,但凡有一句传到皇帝耳中,樊裕所受牵连,他不敢想。 帘子只开了一道小口,可见外头黑甲的背影。 那刘荣果真凑了过来,见了帐内同盖一被却合衣平坐的两人,果然吃了一惊。 然而他只是脸上有些许表情变化,还没等琅邪自认其罪,他便拉上帘子退了出去,语色如常道,“是小的冒犯了,凶手不在王府,小的这便进宫复命。” 黑甲们很快便退出了屋子,琅邪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人走远了,樊裕掀开他二人身上的被子,才发现他整个人都怔怔的。 琅邪终于明白为何方才樊裕前一刻还要他脱衣,却在听到刘荣声音时便停下动作。 “长安司刘荣,是殿下的人?” 樊裕淡淡道,“整个长安司,都是皇上的人。” “那他……” 樊裕睨他一眼,并不多言,只道,“你该走了。” “冉俊。” 冉俊忙应道,“小的在。” 琅邪皱眉,“我自己走。” 他救过他,告诫过他,今日又冒险收留了他,已是仁至义尽,可冉俊是他贴身的人,他不想再牵连他。 樊裕不置可否,等他走到门边,又听他问,“你的伤怎么好的?” 琅邪身形一顿,回头望去,却见樊裕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好似只是问了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可就像上次一样,樊裕仍未等他回答,便又说了声,“你走罢。” 但再听他这声,琅邪反而挪不了步子了。 他就那般怔愣了片刻,突然匆匆转身回来,快得让樊裕都没看清,人已在他面前停住。 他飞快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殿下。” 樊裕微微一愣,下一刻,唇边已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那甚至不像一个吻,反倒像冬日里刚落的雪,轻柔而洁净,又略带一丝冰凉。 他吃了一惊。 好半天过去,冉俊眼见九殿下早已走了,自家主子却还愣着,只得硬着头皮喊了两声,“殿下?” 樊裕道,“送他回去。” “是。” 他修长的指节微微蜷曲,轻敲在窗几上。 冉俊知他还有话要说,静静候着。 果然,樊裕睁开眼,“去找宫中比试那日,懂得唇语之人。” “是。” 这厢冉俊亲眼见琅邪从夜色中的屋檐上跳入自家院子,又从院中窗口滑入房间,方才打道回府,那厢琅邪一关上窗,人已靠在桌上喘气,方才这一阵用劲,那腰上伤口已经崩裂,血迹渗得更红更深,白布上漫出大大的一片。 他虚虚地喘了几口,渐渐便要就此昏睡过去,忽听又有人敲门。 “谁?” “殿下,是老奴。” “……进来。” 福伯推门进屋,见到的便是他斜躺在床上的场景,面如金纸,腰腹上大片血迹漫开,登时大惊,“殿下!” “嘘——”琅邪疼得皱眉,“别嚷,惹人注意。” “殿下......”跟了他多年的管家老泪纵横,“这伤,奴才求您,以后可别再受这身伤回来,这么多血,老奴尚且心惊肉跳,公主若看了,岂不心里割刀子一样?” “瞧你,这不是没事么……”琅邪强笑道,“别吓唬姑姑,好福伯,替我打盆水来,再把这绷带换一换。” 福伯哆哆嗦嗦地出门,又哆哆嗦嗦地打了盆水来,伤口一拆,看也不忍看上一眼,动作更是轻得把他当成婴孩一般,琅邪忍不住提醒他,“福伯,你下手重些,否则我还得自己动手。” 他先前简单处理了一番,不过是怕樊裕见了要追问他,二皇子何其锐利,如何瞒得过去——虽现在看来,此事也瞒不过去了——这会儿回了自己的窝,知道要好好处理一番,免得病恹恹的,教息子帆一眼便瞧出来。 -- 第37页 他倒做了个好打算,只第一个见他的人不是息延,而是当今圣上。 卯时不到,宫里来人带着一道口谕召琅邪进宫。 琅邪面不改色,前去屋里交待福伯,“倘若一个时辰不见我回来,你便遣散了人,自己也赶紧走罢。” 福伯听他这般说,昨夜惊慌重现,“殿下又要做什么?殿下这一身......” “嘘!福伯,此事还不定,莫自己乱了阵脚。” 天色微明,他被那软轿悄悄架着,穿进宫门,走上台阶。 太监将他带到御书房,他遥遥看着书桌前那道明黄身影,不禁有些恍惚。 “臣参见皇上。” 樊帝似看了一夜的折子,此时正闭眼轻揉着额头。 桂公公喊了两声,“皇上,侍郎来了。” 皇帝睁开眼,“起来罢。” “谢皇上。” 樊帝又不说话。 琅邪只好道,“不知皇上召臣有何事?” 皇帝抬眼,目光深不可测,“着什么急?” 琅邪忙低下头,“臣向来性急,皇上恕罪。” 皇帝开始“咳咳”,咳嗽断断续续,仿佛已是个快要随风而逝的老人。 近几年,琅邪极少私下见他,上朝时不敢如此盯着皇帝,因此记忆中他还是昔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今日近处一见,心中只嘀咕,樊老将军做了皇帝,怎地老得如此之快? “皇上.......” 皇帝摆摆手,“朕老了……” “皇上千万保重龙体。”琅邪不会说漂亮话,只好做出臣忧君的模样。 皇帝看他,半老的眼眸有几分疲意,却精光不减,“小九,你为何始终不肯跟着叫我一声?” 琅邪一愣,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皇上......说什么?” 皇帝沉下脸色。 素来都是此理,皇帝发火大怒倒不如何可怕,只他一动不动瞧你时,龙威难测,最让人担心。 琅邪此时亦是背脊绷直,转瞬便冒出了冷汗。 皇帝看他片刻,突然转开目光,“今日找你来,是让你帮朕一个忙。”手指那书桌上一大堆的卷轴,“过来,替朕挑上几个看得上眼的。” 琅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张妙龄少女图像。 给谁挑?皇上自己?不会吧……他偷瞥樊帝一眼。 熟料皇帝正看着他,将他小动作尽收眼底,没好气道,“太子年纪不小了,竟还只有侧妃,朕这个做父亲的,早该替他张罗张罗。” 琅邪尴尬地点头,“是。”又腹诽道,太子选妃,自己为何不选?再来,天还不亮便被皇帝召入宫里,只为帮太子选妃? 皇帝道,“朕问过勤儿,他不肯说,你与他相交,应知他品味,你选出来的,想必他会喜欢。” 樊勤英俊儒雅,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个大臣不想将女儿嫁来?只他不知为何,竟三番两次推迟立妃之事,被小王爷当笑话似的在琅邪面前提过几次。 琅邪虽不能理解,却又觉得这顶像他。 比起息子帆、小王爷乃至那些被魅香所迷的臣子,樊勤洁身自好,不逛青楼,不养姬妾,清心寡欲近半个和尚。 他那样的人,若真有妻子,必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而生在皇室,说和亲便和亲,说立妃便立妃,哪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是想过,琅邪忍不住同情樊勤,当下也不含糊,一心想替他挑个顶顶好的,以免他日后怪罪自己。 他真是疯了,这时候,他满脑子只想着那一个美人,因此一见那纸张上画的,不是嫌这个眼睛太小,便是那个嘴巴太大,不是那个有斑,就是那个过胖,眼看翻了十来张,也只觉得不满意。 樊帝开始还耐心等着,见他飞快将大臣之女翻了干净,忍不住道,“这么多名门千金,就没一个入得了你的眼?” 琅邪讪笑,“微臣想,给太子挑妃子,总不能敷衍了事。” 樊帝哼了一声,正这时,桂公公进屋奉茶,“万岁爷莫急,殿下说得有理,选得细心些,太子爷定然一眼便喜欢上了。” 琅邪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又翻过一张,动作一顿。 这画上女子五官娴静小巧,虽非真真、白青青那般绝顶美貌,却自有汉人女子的温婉知性,这般大家闺秀风范,恰配太子的温润儒雅。 皇帝有所察觉,凑过来,眉头微展,“不错,此女眉目生得倒温婉。桂珺,是谁家的?” 桂公公过来端详一阵,眉开眼笑,“回万岁,这是曹丞相家的千金,前两年皇上寿宴时来过,不过小小年纪性子就静,奴才便多留意了两眼。” 皇帝满意点头。 又对琅邪道,“你帮朕一个大忙,朕也想起,你上次与哈查王子比试前,说赢了要朕许你一事,朕应了。” 琅邪连忙叩首,“谢皇上,臣当日大胆,请皇上责罚。” “怎么?那日当众威胁朕,胆子不是大得很。” “臣不敢!” 樊帝终于露出笑容,却是对桂公公说,“瞧,许是被他姑姑骂了,知道不敢顶撞皇上。”又说,“起来罢。朕既应了你,你莫让朕言而无信。” 琅邪这才起来。 “说罢,何事?” 他是越发不懂皇帝心思了,但皇帝说他胆大,也绝非虚言,他几乎没作多想,便道,“臣求皇上,赐那地牢中人一口热水。” -- 第38页 ☆、良苦用心 此言一出,御书房蓦地安静,那桂珺替皇帝捶肩的动作也突地顿在半空,一时之间是不敢上也不敢下,樊帝目如闪电,淡淡问,“你说什么?” 琅邪闭了闭眼,想到那牢里人苍白的小脸,伏在地上,“皇上,那杨煌一个前朝废世子,而今天启国泰民安,皇上深得民心,他一个将死之人,掀得起什么风浪来,皇上仁慈,何不念在他当日有几分功劳,赐他些热水?” 天启年间,樊帝为免杨骅独断之事再起,广开群臣直言上书之风,琅邪又自幼被他姑姑骄纵,口无遮拦,除在那人面前支支吾吾,词不达意,对着旁人,总是直言快语,此番见樊帝高兴,便得意忘了形,求他让那杨煌多活些日子,哪知君心难测——事关当年夺权,乃樊帝心病,便是皇帝再圣明,谁敢提上一句? 樊帝心中怒极,面上却还见不着裂痕,此时见他跪伏在地,眯缝了眼,“昨夜子时,那哈查王子进宫找朕讨个说法,侍郎可听说?” “回皇上,臣不曾听说。” 樊帝冷笑一声,“你没听说?那哈查王子说,不知是哪里来的大胆刺客,咳咳,竟跑到行馆行刺。” 琅邪愈加低垂着头,不敢发一言。 皇帝又问,“你可知,哈查疑的是谁?” “臣不知。” “咳咳,咳咳......” 樊帝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咳嗽声震颤书房,“你不知……你竟不知!那朕告诉你——” “是朕的刑部侍郎!” 琅邪当即伏得更低,“皇上息怒,臣,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只听到有人替樊帝拍背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听那道喘息渐渐平息,只是说话也慢了,“咳咳,咳咳......你真当朕不知道你那些把戏,当着朕的面,还敢装疯卖傻。” “咳咳……朕问你,你上次如何去的地牢?” “皇上大赦之日,臣前去给他送些热水……” “呵,咳咳咳咳……朕说的是前几日,你从西郊回来之后。” 琅邪一愣,樊帝又问,“且不说你是如何进去的……咳咳咳……你进牢里待那些时候,又与他咳咳……说了什么,咳咳咳咳……才敢当着百官的面威胁朕?”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琅邪抬起眼来,“他只是说他要死了……” 樊帝怒极反笑,“他一个死囚,迟早要死,又与你何干?!” 不待琅邪说话,他又道,“朕再问你,息子帆昨夜敢当着朕的面脱了官服,换你可敢?” 闻得此言,琅邪更是剧震——他什么都知道! “说。” 琅邪忙直起身,“是。臣这就,向皇上证实......” 他除了官帽,缓缓拉开官服,抬眼看了一眼书桌前的樊帝。 樊帝缓缓睁眼,见他跪在桌前不远,身上只一件白色里衣,身形单薄。 他缓缓解了衣带,却未立刻去脱,只抬眼看着他,那模样让皇帝一阵恍惚,半响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琅邪等的便是这声,立刻停下动作。 “退下。” “是。” “安分些,侍郎,就当可怜可怜你的姑姑。” 轰——! 深秋的天,京城上空罕见地响了一声闷雷,随即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天子的震怒与警告。 琅邪穿好官服,见樊帝靠在椅背上,脸上满是疲态。拜谢之后,便匆匆出门。 如此大雨裹着秋风,他当即一个哆嗦打了出来,走过长长的走廊,那雨从檐上道道流出,最终结成一片片雨帘。 他正思索这当该如何回去,忽听那桂珺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九殿下!九殿下,您且等等!这便着人送您回去!” 琅邪回头一看,领头那人一身黑甲,高大健壮,左眼边上生着一块指甲大小的痣,正是长安司统领赵庄。 除了桂珺,跟他来的还有几个抬轿的宫人,把那轿往他面前一放,“殿下,请吧。” 琅邪上了轿。 雨点打在轿顶上,打得啪啪作响。 果不其然,这日赵庄送他回府之后,当天下午便派了人守在侍郎府前,说是京中不宁,保护侍郎安危,实际京中再是不宁,他官职比琅邪还高,如何轮到他纡尊降贵来守护? 不过软禁罢了。 又过两日,皇帝传来一道口谕,令琅邪一月内将《孟子》抄上三遍逞上,如有违抗,必定重罚。 莫看他人生得文弱书生一般,其实最怕读书写字,自出生到现在二十年,也未写过几个字,如今却要他一月抄那厚厚一本三遍,便是要他除却吃喝拉撒睡,只有抄书,恐怕也完成得艰难。 樊帝念及故人,也算用心良苦,只不知琅邪懂得几分。 眼见最后一片秋叶落地,赵庄查那刺客一事始终未得眉目:那夜深无人见证,此人又无物证遗落,到得二皇子府前血迹消失,二皇子府搜了个遍,上上下下仆役问了个遍,没人看见可疑之人,他能如何?难道将二皇子抓起来? 遭那哈查几番激将,赵庄半是赌气半是怀疑地向皇帝请罪。 皇帝闻言也不怪罪,转问哈查,允犬戎免贡五年做赔礼,此事暂告段落,可行得通? 此言一出,哈查还未反应,众人已然大惊,都劝皇帝三思,事情未曾查清便如此纵容,只怕往后又有别国效仿。赵庄更是跪在地上,向皇帝禀明此事诸多疑点,说不得是哈查王子自编自演了个故事,为的就是免贡,请皇上不要上他的当!又立“军令状”,以他赵庄脑袋担保,十日之内必查明此事。 -- 第39页 然而皇帝主意已定,面沉如水,只问哈查可愿意? 此事正是哈查来使所求,虽不明不白地受了伤,勉强也算“求仁得仁”,便也问皇帝,真真妹子与樊裕婚事如何处理? 樊帝淡淡笑道,“朕此前已经告知王子,汉人素有长幼之序,如今兄长未婚,朕虽为天子,亦不敢让二皇子先成家,坏了宗室之规。” 哈查身为蛮族,并不知汉人宗室规矩,三番两次被他拒绝,只以为他看不起自家妹子,心中不悦,但想到暂免五年贡,自按下去不表。 他到底不如汉人奸猾——皇帝本对他有防范之心,若为二子选个有异心的蛮族公主做妃子,岂非引狼入室? 不管如何,此事到此终了,犬戎一行忽地归心迫切,余下两日去买稀奇玩意儿、打包行李、拜谢友人,便决意离开京城。 临行之前,他们去了趟侍郎府。 赵庄因那日谏言惹得龙颜不悦,已不敢再提此事,只是此番见这蛮族王子急着离开,又疑他,因此人一来,毫不犹豫地拦了他,“王子请回,圣命看护琅邪,旁人不得入内。” 那日琅邪入宫极为隐秘,哈查不知,只道他仍因自己被禁足,大度道,“本王子今日便要离开,来跟侍郎大人打个招呼也不成?” “王子请回。” 哈查道,“倘若我非要进呢?” 赵庄目不斜视,“王子请回。” “你......!” 真真忙扯住她王兄,卖乖道,“赵大人,既然是皇上不准入内,我们不入便是,只是赵大人可否请侍郎大人出来,我们就站这门口说上几句?” 赵庄知哈查是与他妹子一同前来,当下便道,“我说不——” “当然可以!”息延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优哉游哉,“老赵,琅邪是被禁足,又不是坐牢,人家公主王子好不容易来这一趟,你半点不通人情,指不定他们回去怎么说咱们呢。” 赵庄斜他一眼,“息子帆,此事是圣上授予我,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息延道,“什么抗旨?下官也是奉了皇上的令,去瞧琅邪抄了多少书。” 他朝真真公主使个眼色,便从容进了府中,穿过游廊,进了内院,远远便见两人几乎迭在一块儿,在书桌旁不知作甚,当即高喊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那两人赶紧分开,却是福伯与琅邪,琅邪把桌上纸一收,“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们方才做什么坏事,鬼鬼祟祟。” 琅邪道,“没事没事,赵庄不是在门外,怎地允你进来?” “嘿,我搬出皇上,来瞧瞧你抄得如何了。你且给我瞧瞧。” 不待琅邪答话,抓起一张便看,“啧啧”两声,“皇上说你字写得不怎样,现下看来,他老人家说话太仁慈了,你这字......” “如何?” “鸡抓狗刨也不如你!” “.…..” “虽写成这样,你也得快些,剩不到半月,你这一遍也没抄完,不怕圣上罚你?” 琅邪瘫倒在榻上,“我实在写不快,不如你帮我写些?” 息延下巴也给惊掉,压低声道,“你方才竟让福伯替你抄写?好你个琅邪,欺君之罪,是嫌命长?” “那能如何?反正我成日关在这里,不因欺君而死,闷也闷死。” “休要胡说,皇上向来纵容你,若非你尽惹事,他如何舍得罚你?” 琅邪两眼无神地扯了扯嘴角。 息延又道,“你既嫌闷,外头正好有人来见你,你见不见?” “谁?” 息延挤眉弄眼,“你我兄弟,这事也不要你说谢,只是你以后遇着好事也记着我些。” 两手把他背后推着,一路推出了游廊,琅邪莫名其妙,“你说什......” 只见府门前除了赵庄与守门侍卫,还站了两人,那边上一个高大男子胡子拉碴,正等得不耐烦,旁边一个女子,虽穿的汉人服侍,但见那如雪肌肤,微凹的眼眸,似有几分异域,不是真真公主是谁? 真真公主眼尖,“王兄!出来了!” 琅邪一惊,一改方才懒散步伐,三两步便跑上前,殊不知自己在息延眼中正落了个“重色轻友”,“公主来找琅邪何事?” 那一道大门,赵庄卡在门边,这厢两人站在门里,这厢两人站在门外,场景实在有些好笑。 真真道,“我们今日要离开京城,特来跟侍郎大人道别。” 琅邪一惊。 那日当众刺伤哈查,她却无怪罪之意,不知是否哈查对她说了什么。但见她只如初见那样盯着他,眼中并无复杂之意,想必是自己想多了。 他与她相视片刻,终究只像寻常朋友那般,“此去山高路远,公主要多保重。” “借侍郎吉言。”真真笑得真诚。 琅邪怔怔看着她,越发觉得她那双眼睛格外让人亲近,不由放软声道,“……公主的娘亲,想必是个美人。” “咳咳!”息延在后头假咳。 琅邪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真真也不觉被冒犯,“母后确是大美人,说来,母后还是汉人呢,想必因此与侍郎大人投缘,我第一次见着侍郎,便感到亲近。” “投缘?的确投缘。”琅邪喃喃,“王后是汉人么......” “嗯,”真真公主点头,脑后铃铛作响,“侍郎不觉得我长得不完全像犬戎人么?还有我这一口汉语,侍郎不奇怪,我和王兄怎么会说?全因为打小便有母后教导罢了。” -- 第40页 “是了,是了......”琅邪上前一步,“上次听公主说王后生病了,不知她现今可还安好?” 真真一愣,却见他并无恶意,反而眼睛中藏着一股莫名的复杂和忧虑,直勾起她心中难过,轻轻道,“她很好。” “她,她......”连“她”了几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真真、赵庄、息延都觉得奇怪,唯独哈查知悉内情,嘴角挂着一抹笑,“侍郎要问什么?” 他低声道,“……她可还想回中原?” 真真闻言惊叫一声,流下泪来。 琅邪不明所以,忙看向哈查。 哈查道,“她死了。” “死了?” “没错。” “......何时?” 哈查看了一眼赵庄,又看了一眼息延,最后才瞧着琅邪,“两日前收到的书信,犬戎人行水葬,我们要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酉时。 冉俊进门,手下两人押着个哆哆嗦嗦的中年男人,那人面色煞白,耳廓边少许湿沫痕迹,显然是易容之人。 此人本是御药房里一个打杂的,赶着瞧热闹,却不想瞧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当即找了个替死鬼,逃过灭口一劫,之后数日,也不敢放松警惕,皆不以真面目示人。 然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精明,冉俊却比他更精。因知此人生过怪病,病状特殊,药一日不可断,且药方甚奇,冉俊便暗中派人盯着,但凡有人买了那药方上的几味药,皆要仔细查探一番,这才将这人给抓到了。 “袁永?” 那人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身后两人同时出脚一踹,他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殿下叫你,聋了不成?”冉俊扭头便是一耳光。 “是是是,小的袁永,”袁永这才连连答道,左脸旋即肿了起来,“二殿下要问什么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尽、言无不谈!” 冉俊冷哼一声,正欲教训他两句,樊裕道,“你若不知,又何必要逃?” 袁永吞了口口水,定定看着樊裕,“小的明白,但是小的,小的有个小小的请求。” 冉俊又要动手,樊裕道,“我答应你。” “殿下不问问,是什么请求吗?” “不必。” 袁永原本浑浊的眼球竟然绽开一丝光,樊裕不再理会他,“说吧。” 他听皇子应允,当即配合道,“那日,那日比试,小的也在台下,虽与殿下您一样听不到台上那两位大人的声音,却因自小跟着祖上学习口技,也懂些唇语,便将两位的话看得清清楚楚,当时那犬戎王子......” 樊裕耐着性子听他废话一番,终于进入正题,这才抬起眼看着他。 “哈查王子道,‘你的母亲是个美人,与你父亲一样......’这哈查王子出言挑衅,小的听闻侍郎大人是个孤儿,父母双逝,不想母亲却被这蛮子王子侮辱,换做是小的我,也会砍过去......” “......后来的事您也知道......”袁永道,“小的自知看了不该看的,本想逃,却没逃过您的手心,殿下您英明神武......” 樊裕让众人先行退下,只余袁永一人。 房内寂静后,他问,“杨朔生有两子?” 袁永一惊,“殿下......殿下说的杨朔,是哪个杨朔?” 樊裕道,“你知道几个杨朔?” 袁永又问,“可是江湖上最有名的的那个杨朔?” 何为江湖上最有名的杨朔? 只因这人虽在江湖留名,却是前朝第一任太子殿下,暴君杨骅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江山的荒唐前太子。 当年江南女子那然倾国之姿,教世间男子神魂颠倒,却到底非良家女子,杨朔贵为一朝太子,不学治国之略,反学江湖男女游戏人间,又是自创剑法,又要娶花魁为妃,罔顾宗室,实乃皇室耻辱。愤怒之下,元.祖杨擎废改太子,并严令朝廷上下,市集之间,皆不得谈及此事。 然自古江湖朝廷,分庭而抗,朝廷越是讳莫如深,江湖人越是茶余饭后,谈之兴起。你想那一个是英俊风流的当朝太子,一个是艳绝天下的江南花魁,一生一世相爱相随生死不弃……江湖中人,到底会说故事得多。 而樊裕除有耳闻,还曾亲眼见过。 他母亲是姬妾。只需瞧他相貌便知,那无疑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可这也是个蛇蝎美人,将军府上,人人都怕她——尤其是那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但凡被将军多看一眼,她必立刻想法折磨她,更别提受了将军恩宠,必要使尽手段将人赶走,至于女人们怀了孩子,一经她发现,更是个个都要夭折腹中。 那两年,樊将军独宠裕母,她便得意忘了形,自以为成了樊家主母,甚至想管将军私事。那时将军府的女人们怕她恨她,只需稍使手段,便让她发现了樊将军私物中的一副女子画像。 那是一副偷画的像,画中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正倚在窗边,似在等人,却好似有人从后头叫她,她侧目回望;那画像很是细致,连脸上的一缕愁思也被勾勒得如在眼前,好似倾尽了作画人的全部心血…… 这作画人自然便是樊将军,而画中人也不是旁人,竟是那名满天下的大美人太子妃! 裕母妒火攻心,立刻便找樊宏举理论,扬言要将樊将军惦记太子妃一事,闹到宫中太子那里去。 -- 第41页 那时樊裕也不过四岁,夜里睡不着,偷溜到院中,却听到父母争吵。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爹娘争吵,母亲撒泼犯浑,父亲怒意相对,全无平日半分的恩爱样子。 他看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上女子他从未见过——今后也不得以再见——那女子侧目回望,惊鸿一瞥。 父亲竭力压低怒气,却掩不过母亲的尖声指责,突然,母亲发了浑一样冲去扯那画,顷刻之间,将那美丽女子撕作千万碎屑。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动武。他像只被掀翻老巢的老鹰,单手将手无寸铁的母亲喉咙扼住,慢慢提离地面;母亲不住挣扎,手舞脚蹬,平日里伶俐的嘴此时再也骂不成人,她的眼珠四处乱转——直到转到在窗外偷看的樊裕这边。 那一眼让樊裕有些害怕,而随后父亲也扫了窗边一眼,那来自洞穴深处野兽般的目光把小樊裕吓得“啊”一声叫了出来——那无疑是父亲最隐蔽的面目,顷刻即逝,从今往后,无论是做将军还是做皇帝,他都再没见过,然而他从未忘记。 他救了他的母亲,没有他,母亲那一夜便会死。 但她终究还是病死了,活得不长,后来也不快乐,死时,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裕儿......保护好自己......千万......千万不要爱上什么人......” “二皇子?” 樊裕回过神。 袁永松了口气,道,“您方才说......那杨朔有两个儿子?” 袁永鬼祟道,“您如何知晓?”想了想又道,“小的是说,此事当年纵是皇室之人也不甚清楚,按理说,杨骅那个昏君......更是会令人禁谈此事,您,怎会知道?” 樊裕却反问,“你究竟是何人?” “小的……”袁永道,“不瞒殿下,小的原是马天南门下一个弟子。” “马天南......”樊裕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 “当日那世子出生不久,尚未见过皇室祖先,便中了怪毒,宫中御医皆是吃干饭的,诊了几月未见成效,太子请我师父去诊治,我便也有幸跟着前去见过那世子......可怜那小世子,还是个粉头婴儿,也不知何人下手那般歹毒,师父亦是束手无策,那美人太子妃当即哭得死去活来,只怕找不来良药便要跟着去,师父没了法子,才给了他留下些续命的药。”袁永说完,奇道,“可那药,至多也撑不过半年啊。” “非小的自夸,要说世上连师父都说那人无救,便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啦。”似勾起回忆,那孩子粉粉嫩嫩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当即有些黯然,“只是半年未到,杨朔便不做太子,杨骅即位了。” 后来的事,他不说,樊裕也知。 当年杨朔携带家小离宫,想要归隐乡野,远离纷争,却不过一年便被皇帝的人找到,杀了亲生哥哥不说,还将刚出生的二侄儿捉了走。 那杨煌被带到宫中时,不过是个奶娃儿,对父母被杀一事全不知情,杨骅治宫严酷,又无人敢嚼舌根子,他便一直将杨骅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一般对待…… 直到破城前。 ——难怪,难怪那个自幼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肯冒着风险,为他们通风报信……想必那时正是得知杀父、杀母、杀兄的仇人正在眼前,转爱为恨,要毁去杨骅半生心血。 只不知他可曾想到自己今日境地? “这暴君……连自己侄儿也不放过,当真比禽兽不如。” 樊裕瞥他一眼,瞧他这时眉眼清明,方才那贪生怕死之样反似作伪,“你师傅何在?” 那袁永闻言,愈加黯然,“皇子有所不知,我师傅见那世子无命活,没多久也去啦。 “......江湖人只道我师父一介神医,却治不了自己的病,却不知我师父为解世子之毒,亲身做了试验,只是,只是到底无效......只得将责任全推自己身上,心病成疾,才致早逝。” 冉俊被召进来时,樊裕正运笔作画。 看起来,樊裕心情算不上愉悦,不敢随便打扰。 樊裕也当他不存在,只按着记忆下笔。 房内香料燃尽,氤氲着最后一缕余烟,他收起笔。 “你来。” 冉俊前去。 画中人面孔熟悉得很,只是黑发披散在腰,轮廓柔和,又做了女子装束,乍一看不太适应,但还是能一眼看出那人是谁。 冉俊当然知道他并非真的只让自己看看,便夸道,“殿下神来之笔,九殿下着女装,也是个美人胚子。” ☆、兹事体大 【周鑫供通缉犯陈申线索一案】(密) 审官:长安司统领赵庄、刑部侍郎息延(尚书告病)、大理寺卿柳辰安 笔录:王壬之 人犯:周鑫 审官(柳):人犯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因何击鼓? 人犯:禀老爷!小的周鑫,住城西郊外,因有通缉犯线索,特来向老爷举报。 审官(赵):大胆,无凭无据,贪图赏金,玩弄朝廷命官,可知牢中大刑? 人犯:禀老爷,小人不敢欺瞒老爷,实是知晓此人线索,特来向老爷提供。 审官(赵):还说不敢欺瞒,迟迟不说是为何意?来啊...... 审官(息):周鑫,你且说何处见过陈申? 人犯:禀老爷,小的这就说。老爷知道,小的家住西郊,路远地偏..... -- 第42页 审官(赵):再敢耍弄花招! 人犯:小的不敢啊老爷,实是那陈申也是西郊之人,小的因此交代认识缘故罢了。小的在西郊几年,这个陈申也见过几次,次数虽不多,但因此人嘴里甚是不恭,逢人便说疯话......小的以往不知晓他名字,以为此人有些疯癫,便没有放在心上,此番见了老爷们张贴在城门边的通缉画像,方知此人竟不止言语不恭敬,还有谋反之实!兹事体大,小的并非贪图赏金,不敢隐瞒,请老爷明察! 审官(赵):他说了什么疯话? 审官(柳):赵大人,此事等捉拿陈申归案,禀告皇上再问不迟。 审官(赵):且听他说,我今日便上奏皇上! 人犯:小的这就交代。那陈申,自六年前刚去西郊,便总说些对皇上、对天启不敬之话,似是对,对...... 审官(柳):支支吾吾什么? 人犯:大人,各位大人明鉴,接下来这话,小的感激圣恩,不敢隐瞒,可大人得与小的作证,不是小的说的...... 审官(赵):还敢讨价还价!来啊...... 审官(柳):周鑫,皇上赏罚分明,你莫卖关子,如实说来。 人犯:是。皇上圣明!那陈申先是说......当今皇上谋权篡位,逼死真龙,名不正言不顺,又说圣上假仁假义,收买人心,实则背地尽是龌龊之事…… 审官(赵):大胆!大胆!!大逆不道!来人,给我拖下去杖毙! 人犯: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审官(息):且慢!赵大人,按律法,审案期间,举报之人陈述他人之言不为罪,赵大人何必迁怒?此案最终需交皇上定夺,请大人耐心听完此人所述。 审官(赵):哼!息子帆,赵某知道,此事牵扯到你那位好兄弟,你自然处处维护着他,依我看,第一个便应当将你上报皇上,撤销此次审案资格! 审官(息):圣上若真有此意,又为何还让息某与你二位大人一同审案?赵大人,大家都为皇上办事,息某在朝廷上,只知皇上,不知朋友,还请赵大人收回方才的话。 审官(赵):你! 审官(柳):二位!二位!堂下跪着犯人,笔录还在记着,如此笑话闹给谁看?息大人,此人方才所说,确实不堪入目,赵大人恐怕是关心则乱;赵大人,本官亦可担保,息大人为人刚正,绝非结党营私之徒,此事请莫再提。 审官(柳):周鑫,你且再说,那人可有同党?他是何时说?都向何人说的?旁人都作何反应?若有一字作假,本官这便替皇上将你就地正法! 人犯:......是,是,大人,小的,小的不敢隐瞒,请大人......那陈申,那陈申说那些十恶不赦的话,并不是对哪一人说,只如个疯子,逢人便讲,尤其是在前、前朝暴君刚死之时......大、大人知晓,西郊那地方,都是些罪民之后,因此,谁听了也不去报他,便,便也当笑话听了,也有些,有些如陈申这般大逆不道之人,听了便传给别人...... 审官(柳):何人乱传? 人犯:有,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还在那西郊。小的若要知晓,小的可说与大人名字。 审官(柳):说。 人犯:赵呈海,李斌,吴红婴,赖…… 审官(柳):你最后一次在何处见着陈申? 人犯:那陈申这两年不出来发疯了,好像是捡了几个孩子,住在西郊更西的破庙里头,我们也就少见着他。只是有人路过那里,见着他教那几个孩子拜那破落佛像,拜成...... 审官(赵):如何又不明言?! 人犯:小的怕说出来又惹大人生气。 审官(柳):快说! 人犯:是。陈申在那庙里拜起了皇上,又拜什么世子殿下,一会儿万岁一会儿千岁地,那群孩子便也跟着他,一起喊千岁万岁。 审官(赵):好!好!息大人!这样的厉害人物藏在京里六年,你们竟全无察觉?呵呵,此人那日将侍郎掳走,独留大殿下与人去害,只怕更说不清楚! 审官(息):周鑫,你还未回答柳大人的问题,你先说,最后一次见陈申是何时?何地? 人犯:回大人,小的最后一次见那陈申,是在那十日前的平康,小的一眼便认出…… 审官(息):平康长街数十里,你说的何处? 人犯:回大人,在那召香阁的后门倒馊水。 审官(息):你为何去后门? 人犯:小,小的喝了些酒,走错了地方。 审官(息):那陈申是何打扮? 人犯:穿得如同龟公、厨子这类下人,还包了块头巾略作掩饰。 审官(息):可与一贯扮相相当? 人犯:(摇头),此人平日却穿得如书生一般。 审官(息):你饮醉酒,他又不作平日打扮,你是如何一眼认出他? 人犯:禀大人,小的那日正巧在墙上他画像,因此他那脸,小的记得十分清楚,小的还与他打了声招呼,那人一听小的叫他,明显吓了一跳,立刻取了顶兜帽半套在脸上,掩着从后院逃走,馊水也不要了。大人,小的本也以为认错人,偏生这人如此做贼心虚,小的也忍不住再一问那阁里的下人,他们有的说不知,有的又说见过这么个人,此人才被换到此街不久,每日路过,只埋头倒水,不肯开口说话,他们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 第43页 审官(息):你的意思是,陈申自知惹事不逃,反其道行之,改名换姓藏在闹市之中? 人犯:小人怀疑如此。 审官(息):且不说怀疑,此事便是真,为何前两日不报? 人犯:......小人,小人...... 审官(赵):说! 人犯:大人,小人如实说来,小人,小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怕,怕认错了人,不敢强出头,望大人明察! 审官(赵):你可知知此谋反大事不报,该当何罪?该当同罪! 人犯:大人饶命,小人,小人...... ...... “万岁爷,万岁爷?”桂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樊帝回过神,手里捏着那封了“密”字的折子,见刑部侍郎、大理寺卿、长安司统领都还跪在桌前,道,“都平身罢。” “谢皇上。” 樊帝将那折子往桌上一搁,“各位爱卿都如何看待?” 赵庄道,“皇上,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之言,谋反大事,该当诛除九族,卑职今日便带人去平康封街查人,必将陈申找出。” “周鑫如何处理?” “周鑫瞒而不报,该当同罪!” 樊帝沉默。 “谁审陈申?” 三人面面相觑,赵庄率先道,“皇上,此人胆大包天,逆天谋反,看这供文还有许多同党,卑职请皇上将此案交给卑职来审,绝不放过一人!” 樊帝看他一眼,眼中精光之后似有一丝悲意。 大理寺卿柳辰安伏在地上,“......圣上,臣与赵大人意见不同。” “说。” “臣以为,兹事体大,既有举报,当务之急仍是先找那陈申,待人捉到手,三司六部进行会审,倘若那等诛心之言真乃陈申所言,要问他罪谁也无话可说,如今仅凭那周鑫一人所言,未经审或经一人审便定罪,有违律法,不利皇上仁名。” 皇帝点点头,“柳卿思虑得是。” “西郊又何处?”皇帝终问。 众人一时没有答话。 “咳咳......息大人?” 息延直直跪下,“臣,请皇上将臣从此案中撤出。” “缘由?” 那笔录记得分明,虽有些不能入皇帝眼,三人不敢隐隐,还是这么报了上来,此时樊帝要问为何,息延只好硬着头皮道,“正如赵大人所言,此案涉及刑部侍郎,臣与琅邪平日有私交,未免包庇之嫌,应当尽早撤离出来。” 樊帝道,“柳卿方才所言,侍郎没明白?” 息延一怔。 只听他又道,“陈申尚且不能定罪,如何能定侍郎之罪?” “可......” “刑部一个告病一个禁足,都躲朕怕朕,息卿也要推了朕的差事?” “臣不敢!” “你告诉朕,陈申当不当抓?” “当。陈申是否出言侮辱圣上,周鑫一人可以说谎,西郊数人定不会皆都诬陷于他,此事一问便知......再者,”息延一顿,“再者,陈申当日在街上抓走琅邪,倘若为真,依照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樊帝朝后微微一靠,“好,抓陈申。咳咳......赵庄,别乱用刑,要三司会审。” “臣遵旨!” “皇上,那周鑫......” “周鑫升斗小民,胆小惜命,不值此时大动干戈。” “是!” 皇帝闭上眼,手指敲那金椅,再开口,已不再问公事,“息延,琅邪的字,抄得如何了?” “臣前几日去,抄了两遍有余。” “你告诉他,倘若期限内不得抄完,便再禁两月,何时能抄完,何时再出。” “是。” 皇帝拂了拂手,几人忙退出外头。 至于那西郊如何处之,到底未说。 刚出得门外,便听背后房间里,一阵连环的咳嗽,那尖气的嗓子喊道,“万岁爷,喝了药,去躺躺罢......” 那咳嗽不肯消停,几人没得令不敢进也不敢走,都守在门外,听皇帝连续地咳嗽,好半响才说出句连续的话来,“......办你们的事去。” “臣等告退。” 此时夕阳正无限好,只是已近黄昏。樊帝喝了药,终于缓了咳,桂珺大着胆子又劝,“万岁,便去歇息歇息罢,为这腌臜话气坏了龙体,怎地了得?” 樊帝置若罔闻,又拿起那折子,反复阅了两遍,眼看夜幕降临,宫人抬来的膳也不用,吩咐道,“去把太子叫来。” 这边召樊勤进宫,那边息延几人早已各自行动,去那平康拿人。 天启建朝至今六年,已然有杨擎开国之势,太平盛世,官民和谐,鲜少如今日般有大队佩刀官兵骑马往人群里闯,人人都觉好奇,自动让开两路挤着看,以为又有什么公主使者要来。 眼见那队官兵朝着平康而去,众人愈加兴奋,那些闲来无事的,更是撵着追着去看:不知青.楼汇聚的地方出了什么事?莫不是有什么争风吃醋杀了人? 进不得平康街里头,已被围圈的官兵堵了去路。 为首的赵庄带了一队人直如召香阁,楼上楼下,里间外间,雅间后厨......任他姑娘咿呀乱叫,客人衣不蔽体,下人惊慌失措,只板着脸,好似此间个个都是人犯。 如此闹个鸡飞狗跳,却只得各处下属报了一声,“大人,无人!” 赵庄怒转那召香阁的老板,“此人窝藏朝廷钦犯,扣起来!” -- 第44页 那召香阁老板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生意被人打扰已是恼怒,为何还惹上官司?街里街外看戏的人不少,今日若被带走,往后哪里还有生意做?当即大喊起来,“大人,大人冤枉,大人给小人个明白!” 赵庄道,“装模作样,回去牢里问你话!” 那人也是陷入了钱窝,“大人,大人这里问话便是,这般把小的带走,小的还如何洗得清?往后如何做生意?” 赵庄正在火气上,哪里管他这些,当即着人强押着他,只是走了不几步,便又教人挡了去,息延道,“赵大人,皇上只令抓陈申,大人为何抓个无辜百姓?” “呵!无辜!息大人,那陈申在这阁后院倒着馊水,大人还以为他无辜?” “赵大人,若说在后院倒个馊水也成了同党,那整个平康便无一家青楼说得清白了,大人是要将他们全抓了去?” “就是啊大人!” “你!”赵庄指着息延的鼻尖,“息子帆,你定要事事与我作对,是不是?!” 此时大理寺卿已不在,此二人甚不对付,又各为两边顶头上司,实在令人头疼。 息延不再理他,刑部已有人捧出那陈申画像,朗声向阁内诸人,“刑部捉拿朝廷钦犯,现给诸位一个时辰,若有线索者当立刻报上,瞒而不报,当为同罪。” 这长街人来人往,一日见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管你什么钦犯,若非大富大贵,老板哪有那个心思去记住?当即摇头,“不曾见过。” 那龟奴、姑娘们各自交头接耳一番,也都摇头。 只听一个厨房做工的下人嘀咕了一声,“此人像那收馊水的。” 他一说,旁边几个人也探头探脑,“是,就是那收馊水的!此人每日都来,是个哑巴!” 赵庄道,“此人乃是朝廷钦犯,你们为何瞒而不报?!” 那几人被他喝得直往后躲,胆子大的便顶一句,“这,大人,谁知他是朝廷钦犯?” “此人画像便挂在城墙,每日进出都可瞧,如何不知?!” “每日做工,哪有功夫去瞧城墙画像?” “你!” “......”息子帆曾以为赵庄这人只是外形粗鄙,手段卑劣,近日与他合作,方知此人空有一身武力,实际头脑简单至极。 赵庄不肯与他息子帆合作,倒合了他意,原想借此机会跟皇上禀明,此案他便不跟了,奈何刑部另两个早撂了挑子,他再不干,龙颜不悦,干脆往后都别想干了。 息延站在那姹紫嫣红的青楼里头,却没了往日万分之一的恣意,不合时宜地怀念起自己的搭档,不由感到几分寂寞:若是琅邪在此,定是快快地完事,便去饮酒便去寻欢,哪这么多屁事? 又想,若琅邪得知不能抄完又得禁足,不知要露出什么表情? 哎,只求此人安分些,莫再惹事,好生过他的日子。哎,看他流年不利,莫不真得去庙里去去晦气? 他这般神游片刻,赵庄又要下令乱抓人,忙打起精神盘问,“此人来此间多久了?” “一月有余了。” “最后一次来是何时?” “只怕,也有十来日了罢?” “打草惊蛇,人已经躲起来了。”息延沉吟片刻,“赵大人,不如分散人马,挨着长街问此人行迹,想他在此一月,必然有人听过看过,也好比这般乱折腾。” 赵庄听他说自己“乱折腾”,哪里能忍,又要动肝火,他手下一个少年却插.嘴道,“老大,息大人说的不是没理。” 那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细长,长得像只小狐狸,跟在赵庄这莽汉身边,不像个黑甲,倒像养的兔儿爷。 息延忽地想起来,这便是朝中传的那位不肯读书考学、执意跟着赵庄做个黑甲的方家小少爷?听说他老子方太尉嫌他给自己丢人,要断绝父子关系,这少年也不拉扯,直接干脆地搬出家去,跟众黑甲们住在一起,把他老爹气了个半死。 那赵庄闻言,虽狠瞪那方家少年一眼,却终究吩咐人散开去打听。 息延也自带了人马,问了十几处打听,有说不认识没注意的,有说注意过只知是个哑巴并不知住在哪里的,还有信口胡说此人日日夜宿青楼的,息延听了,一一让人记下,拿回去和赵庄比对。 赵庄不肯听他指挥,自带人四处去“抄家”,那方家少爷却自己拿了笔录过来与息延交换,边看边说这陈申甚是胆大,身为通缉嫌犯,除换了身衣服,竟敢每日大方地在这街后门游走,似也不怕认出,打算就此蒙混过去。 那少年道,“我听说西郊之人不能随意进城,难怪他不怕被人认出。只是他是如何混进来的?那周鑫又是如何蒙混进来的?” 息延亦是抬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那少年说的是,“有人帮他。” 息延说的是,“桥洞。” ☆、三司会审 此时夜已深,刑部府衙里,息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恍惚听见颈骨咔咔作响,只想回去睡个觉。 那方少爷却片刻也等不得,拉了息子帆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别看他只是个瘦弱少年,一身气力却堪比蛮牛,竟拽得息子帆也几乎小跑起来。 已不知几更,长街空寂无人,一行四五人走着,只闻喘气、脚步声不时响起,息子帆打破沉寂,“方少爷,便是这时去抓人,那陈申想必也已逃了。依我看,不如回去睡一觉,明日......” -- 第45页 “息大人贵庚?” “怎么?方少爷要给我说亲?” “哈!想得倒美。看息大人面相也不算老,为何跟我那老爹一般爱瞌睡?” 息子帆——正当年纪自诩风流的大好青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说老——好半响没说出话来,“喂,你小子别以为......” “息大人可愿跟下官打个赌?”方亭脑子里转得像风,快得无影无形,又随口打断了息延的话。 息延真想替方太尉教训教训这小子,可那个打赌一说还算投他所好,听着不坏,“哦?赌什么?” “自然是赌那陈申还在不在那桥洞。” “方少爷要赌什么?” “大人若输了,需对我那老大客气些,别处处与他为难。” “好大的口气!”息子帆却也意外极了,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要为赵庄来跟他打赌,随口问,“方少爷筹码何在?” “下官俸禄不如大人,只够吃饱不饿,恐怕没法跟大人赌银子,相信大人也不是那般见钱眼开之人......” 息子帆忙道“不不不”,却听他又道,“......下官的筹码,必比银子诱人百倍。” “哦?” “下官认识位平康里的花娘,说是风华绝代,也是这词衬不上她,息大人若赢了,下官可割爱让大人与之一见,怎么样?” 他小小年纪,说起烟花之事,竟有如此道行,当真教息子帆对他刮目相看,连问,“哪位花娘?” 想了想,又回过味来,“既是花娘,息某人自个儿去见便是,何须劳你方少爷引见?” “嘿嘿,下官既要跟大人打赌,大人还不知这位花娘是谁?” 息子帆见这小子表情狡猾,恰似一只偷得肥鸡的狐狸,莫名有被暗算之感,“呃……” 那少爷道,“看来大人想起来了。没错,便是那位谁都愿搭理,就是不大搭理大人的白青青,白姑娘。怎么样大人?白姑娘可算得上绝色?这筹码可还值得?” “.…..” “噗!” 身后两个跟着的隐形人没忍住笑出声。 息子帆几次三番被这么个小子戳中那痛脚,大感颜面扫地,猛一掌拍在其中一个下属脑后,“好笑?” “不好,噗,不好笑。” “……” “大人,赌吗?”方小少爷狭长的狐狸眼里闪着亮光。 “赌!那陈申若不在此间,我可要看看方少爷你如何让那位白姑娘见我息子帆一面!” 再不废话,匆匆朝桥洞赶去,甩给众人一个潇洒背影。 那方小少爷心中暗笑,运气跟在他身后,“大人,下官不是什么小少爷,姓方名亭,只是个区区黑甲,大人等等我啊!” 似闹似真地赛跑般直奔桥洞而去——在那将平康长街一分为二的护城河上、拱桥下,夜半之时,无风无月,无声无光,只有河水在暗夜里静静流淌,阵阵馊水臭味从洞里传来。 方亭摸出怀中火褶,掩着吹燃,见半月形的洞中只一床发潮薄被,被中却无人,几人面面相觑,隐隐又一股奇异味道从上空飘来,混着微微湿润的水汽,让人酥酥麻麻...... 息子帆鼻翼一动,率先翻身上桥,然而久不听其动静,惹下头几人直问,“大人?” 息子帆的声音传来,似是叹息,“上来罢。” 几人不明所以,慢慢上了桥,听他又说,“带走。”这才注意到,那桥上正端端站着个人。 那是谁? ——那是团半弯着身子、长发披散的黑影。夜深人静,这矮矮一团不声不响地杵在桥上,比桥上石栏高不了太多,若非它伸出了一只手悬在河面,任什么粉末从指尖飞撒出去,而那香味勾起了众人的记忆,简直要让人以为是一块石头,又或什么鬼影,而因此忽略过去。 但那自然不是鬼影。 那是谁? 两场晚秋雨一落,大地失色,空气渐冷,昼也愈短、夜也愈长。 立冬过后,太阳更忽地躲藏起来,变得鲜少露面,只偶尔一日午时出来片刻,便又钻回云层,数日反复,京城渐不见蓝天,反而被凄哀的风吹得阴惨惨的,不到酉时,街上便没了人气。 琅邪虽好了些旧伤,到底不如以前生龙活虎,又因南方人耐不住冻,早早便从花园挪到屋里,又令福伯燃了炭盆,自个儿裹着毛毯、整日蜷在长椅上抄书,一边抄书,一边发愁觉不够睡书抄不完,一边听福伯讲近日三件大事。 哪三件事? 一是天网不漏,逆民陈申终究于某夜落网。二是那困扰数日的魅香之事也得解,且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是此人在作怪,抓他那日,还妄图销毁证据。三么——三是天启大要闻:此次对皇上不敬的案子,倒不像往常那般由长安司独审、独奏皇帝,而改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寺卿、御史大夫会审,长安司只管监察,等每审结束再呈报樊帝。 据说那陈申冥顽不灵,始终一言不发,唯独一次开口露了本性,出口便是皇帝篡权,直让三司如履薄冰、不敢细问,更惹得赵庄跳脚不已,几次忍不住要用刑、杀他泄愤。 然不知怎地,这人如此可恶至极,樊帝却不肯只依那些言论便定他罪,非要他说出所以来。 众人审了又审,奏了又奏,那陈申只不肯再说,由此始终未得定罪。 又不可思议的是,连审得几次不得结果后,这日午时,息子帆忽带着一道圣旨光临,念给琅邪,让他暂停抄写,改去听审陈申。 -- 第46页 其时琅邪心里“嘎达”一声,以为皇帝这是要借口问他话,不想到了大理寺,并未革他的职,也未要他跟陈申一道站在下头受审,只给他在刑部下头腾了个位置,像安置个娃娃似的将他摆在那儿——当真是听审。 那陈申被押上来时,琅邪已认不出他。 只见那人半驼着身子,头发蓬乱,发丝似已白了一半,一身污脏囚衣,手铐脚镣拖在地上“垮垮”地响,走到堂中央,头也不抬,只如行尸走肉一般瞧着地面,一点不像那日破庙中的愤慨青年,更无那日京华楼里的半分自如。 听说人是在夜里抓的,只不知他们如何认出? “陈申,两日前让你交代同党一事,你当时不发一言,如今可都想清楚了?” “你若不知从何说起,本官现问你,你只需老实回答。你如何混进城来?谁人帮你?你身边常跟着那几个孩子又在何处?魅香一事你究竟是主谋还是从犯?若有同党,现在何处?” 那陈申被身边狱卒一踹,双脚跪在地上,然而对这问话却是置若罔闻。 “陈申!只冲你连日里的胡言乱语,本官便可依法治你谋反死罪,处你凌迟、腰斩极刑,如今圣上仁慈,特允你坦白从宽,你如何不感念天恩从实道来,反如此冥顽不灵?!” 他始终如聋了一般低垂着脑袋。 堂上三大臣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赵庄道,“几位还不用刑,朝廷威严何在?!” “赵大人,皇上有令,我等需得遵从。” 赵庄“哼”了一声,似是不屑几人妇人之仁,“这厮若藐视天威,概不招供呢?” “赵大人放心,按照律法,人犯得两次机会为己申辩,倘若错过,魅香一案便以那日我等找来的香料为证,定他扰乱朝纲的罪。别的他若交代倒好,若不交代,也算认罪。”息延突然开口。 赵庄却不依,“圣上要的是供词。” “端看如何解这‘供词’罢了,坦白交代是供词,默认算不算供词?” 琅邪瞥他一眼,一时不知息延这话是说给赵庄,还是给那陈申听的,只是见陈申终于有了反应,“还是大人厉害,嘿,你们英明无比的皇帝,硬要这份供词做什么?” 他不说则已,一说便没完了,“何必做这些样子?若是怕我同党,将西郊所有罪民罪臣之后一并杀了不更好?呵呵,斩草除根灭个干净,何人还敢多言?若怕被人非议,悄做一场大火,烧他个光,连尸骨也不存,又如何?怎地忽地惺惺作态起来?看得令人作呕!难不成是坐了几年龙椅,真当自己成了皇帝,突地想起爱民如子这一说?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可假龙便是假龙,再如何散播‘杨姓不为王’,再如何挥举义旗,也不过是篡位夺权!篡位便篡位罢,非要学人做什么仁名善名,又做不干脆,成了伪君子,真笑死人也.....”说完,喉咙里发出“呼呼喝喝”的响声,越来越大声,偌大一个大理寺,只见他前俯后仰,疯癫大笑,笑得堂上堂下俱是心惊肉跳,终于惊堂木“砰”地一声,“逆贼陈申!如此大不敬之言,我等听之犹有罪过,你如何还有脸再说?!今日便是皇上怪罪,我等也不容你在此大放厥词,来啊!给我掌嘴!” “哈哈......”那陈申还在怪笑,旁边狱卒已上前,左右开弓地抽他耳光,只听“啪啪”乱响,仿佛竹片被扔在火中爆烧,不知多少下后,只见一口鲜血从那乱发中喷出,陈申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左右脸颊已肿得老高。 赵庄喝道,“水来!” 一桶冷水迎头泼去,陈申蜷着身子猛地清醒,又被粗暴架起,浑身哆嗦。 赵庄又道,“再打!” “且慢。” 这声音一出,众人先是一愣,都望了过来,只听赵庄道,“侍郎有什么事?” 琅邪微微一笑,“赵统领是要将人当堂打死么?” “本官将这乱臣贼子当堂打死,侍郎有怨言?” 琅邪摇摇头,“不好,不好。” 赵庄冷笑一声,“哦,听说大人被此人救过性命,有些恩情。可大人之前不是说不识得此人?怎么,大人不会就是他的同党吧?!” 他盖来这样一顶帽子,堂中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那蔫头耷脑的陈申亦抬了抬眼。 琅邪站起身,拱了拱手,“众位大人在上,下官戴罪之身,本无权插嘴,然而听此人方才所言,下官以为这不过是激将之法,若是就此打死了他,恐怕正中此人计策,也非皇上本意。” “满嘴胡言!”赵庄喝道,“琅邪,你为替此人开脱,竟敢揣测圣意!” 琅邪冷冷道,“圣意便是用来揣测的,只分对或错;各位大人何不听听,若觉得下官说错了,再当下官胡说,治下官的罪。” “大胆!”刑部尚书喝了一声,“琅邪,皇上许你出来听审,不是要你妄议,既知无权,还胡言什么,退下。” 他是琅邪顶头上司,这小子连番惹事,已让他和息子帆堆下不少公事,此时制止他,有护短之意,也是要警告他别多事。 熟料这小子一点儿不怕威胁,“大人觉得下官胡说?那大人说,此人早可治罪,皇上为何偏要三司会审?审了不够,为何还偏要供词?大人当真不曾想过?还是明知不说?” 尚书见他戳穿,似存心惹事,不知如何答话,只狠瞪着他。 -- 第47页 大理寺卿打圆场道,“侍郎说的也有理。尚书大人,御史大人,赵大人,圣上既让侍郎听审,必有思量,不妨听他说说,也免得……圣上怪罪。” 他这么一说,堂中御史也无意见,琅邪便不再顾忌,“下官以为,方才这陈申虽满嘴胡言,却有一事说得不错......便是他说皇上要博仁名、善名。” 众人脸色一变。 “还在胡说八道!” “各位大人听完再捆下官不迟。” “大人,下官不才,方才听这位人犯说皇上要博仁名善名时极尽冷嘲热讽,各位大人也似当它洪水猛兽避而不谈,下官实在不知为何。” “要你知晓什么?圣上乃是真龙天子,治天下乃圣上生之使命,何须博你所说什么仁名善名?倘若这便是你要说的,不必再言。” “大人,恕下官仍要问一问,皇上若不为博名,为何不让赵大人干脆直接杀了这小子? “平民百姓都知道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皇上贵为天子,虽不必在意小小功名,但古有尧舜、文景、贞观开元等名传千古的盛世明君,亦有夏桀、殷纣甚至近到前朝杨骅这等残暴昏君,众位因何记得他们?难道不正是一个‘名’?皇上虽是上天选中之人,古来帝王哪一个不是上天选中?难道博仁名善名还不好?要学夏商亡国才好? “大人不说话,是否因为下官没有说错? “下官虽没有各位大人书读得多,但也当着官差,知西郊是块敏感之地,听这陈申所言,虽大逆不道,却像积怨已久,也绝非此一人作此想,这样关头,皇上改令各位大人来审,各位却又避而不谈,生怕触了皇上忌讳—— “身为臣子,为君忧思本是本分。可大人们可曾想过,皇上常年坐镇深宫,终不能以一人之耳听天下、一人之眼看四方,如此才有我等为人臣的去替他看、替他听;眼下西郊是块脓疮,倒不如狠一狠心,将它亮出来挤了,也好过不闻不问,自欺欺人,以致扩散感染了旁的地方。皇上既有决断,众位只是愚忠,难道要陷皇上于不义之地?” “砰”地一声,抢先打断赵庄的发作。 是那堂中央始终一言未发的白发御史,到底年长沉得住气,“侍郎,莫再多言。” 琅邪看他一眼,忽地察觉到旁边一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扭头看,原来是息延。 他笑了笑,瞥一眼那被架在堂下的陈申,心知自己尽力,也不再多言,坐回椅上。 御史道,“各位,我等不敢揣摩圣意,但圣旨不可不听,赵大人,让你的人退下罢。” “便照息大人所说,但问两次,人犯不答,视为供词呈报。” 他既发话,赵庄当无话可说。 只是如此一问一默审到结尾,赵庄还不甘心,“陈申,你当日掳走刑部侍郎,到底为何?你二人可有别的交集?” 琅邪右眼一跳,望向陈申。 那陈申也抬起头来,隔着凌乱发丝与他对视。 忽地低低笑道,“什么刑部琅邪,他不叫这个名字......” ☆、礼尚往来 “那人犯说,九殿下不叫琅邪。” 茶杯轻轻搁在桌上,那人抬起眼来。 冉俊微微弓着身子,接下来的话却不大好出口,“说他应该叫......” “叫什么?” “......走狗。” 樊裕不语。 实则原话乃是“樊家走狗”,只是冉俊不敢说出口,折了个中,“此人自称抓走九殿下,是想借大殿下出事陷害于他,以此搅起风云,不料一计落空......” “琅邪在哪?” “审完便被召进了宫,这会儿还没出来呢。” 冉俊见他又没了声,“殿下不必担心,小的听那奉茶的太监说,皇上看了折子没发火,似还有说笑的意思。” “上次您吩咐那事,那袁永说,未看过脉,不能下定论,但他对中了七步摇大难不死、还能运功的那位十分好奇,想找小的问问您,能否去替那位诊诊脉?” 樊裕斜他一眼。 这不带情绪的一眼,让冉俊背后起了一阵阴风,忙道,“殿下放心,小的没敢多言。” 樊裕又看了半响窗外,“太子在御药房拿的方子,给他瞧瞧。” 窗外还是阴天,北风刮得紧,似要下雪。 御书房里,樊帝翻着案卷折子,琅邪跪着。 书房门大开,因此即便四角燃着炭盆,也让人感到寒意丝丝入侵。 一个时辰前,他也冷了一瞬,不想陈申什么也没说,反倒替他脱了嫌疑。 今日过后,此人恐怕必死。 哎,他方才大放厥词,恐怕自身还难保,想这些有什么用? “侍郎?侍郎?” 琅邪回过神,听桂珺使了个眼色,“皇上叫您呢。” 樊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在朕这里也如此心不在焉,你是料定不会拿你如何了?” “臣不敢。” “今日那话,何人教你?” 琅邪伏在地上,“回皇上,无人教臣。”怕皇帝不信,又道,“只是臣近日抄了几遍书,忽觉皇上用心。” “哦?” “臣读书不多,不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但看书里说民重君轻,又说‘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臣大胆揣度,皇上之所以不杀陈申,也是此理。” -- 第48页 “哦,你不敢隐瞒,便当着人犯与朕的大臣说,朕不杀此人,是为博仁名?” 琅邪汗颜。 但不知为何,皇帝今日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至少不像上次那样,被气坏了身子,还跟他玩笑,“抄了几日书,也没有一点长进。” 看琅邪伏地,又问,“按你说,此人如何处置?” 琅邪道,“既已审完,自是照律法问斩。” 樊帝抬抬眼皮,见他神色如常,似在说陌生人之事,微皱了皱眉,“问斩?” “没错。此人狂言辱骂君上,又乃扰乱朝纲主谋,任一罪都是死罪,理应问斩。” “听说,此人还骂你是朕的走狗?” “......”琅邪垂下头,“嗯。” 樊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难得你不记恨他。” “那西郊这块脓疮,又如何处之?” “臣愚钝不知……” 樊帝笑道,“你愚钝不知,却会给朕出难题。” 琅邪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要搜刮肚腹里那点抄来的东西,忽听桂珺轻呼一声,“呀,飘雪了。” 这才冬月,哪来的雪? 扭头看去,窗外竟真不知何时已飘着精细白沙,如同有人在灰云上挥洒盐沫,混在风里,洋洋洒洒,好一大片。 “真教万岁爷说中了,今年是下得早了许多。这雪下得好,明年可是个丰收之年。” 琅邪忽地打了个哆嗦。 皇帝说,“桂珺,去把朕前年猎的那件狐皮披风与药参取来。” 桂公公去取了来,不待万岁示意,便走到琅邪面前,“九殿下,陛下赏的。” 琅邪不敢收,樊帝道,“既下雪了,便早些回去罢。跪坏了身子,你姑姑又要找朕麻烦。” 琅邪忙谢了恩。 方走出门外,听后头又传来一声,“琅邪。” 琅邪顿住动作。 “礼尚往来,朕允你不让那陈申多受折磨;只是你要明白,朕的例,不可一破再破。” 琅邪心中本已落下的石头又咯噔一下提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今日玩的那点小花样,到底已被皇帝看穿。 这是皇帝的第二次威胁,从此以后,是要杀他还是留他,都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他不得不答应下来。 等出了皇宫,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霜,风雪渐急,脸吹得生疼。 琅邪正收紧披风带,裹紧热气,忽见前方匆匆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眼尖,高喊一声,“小九!”正是多日不得相见的大皇子与小王爷。 琅邪连忙迎上,“二位殿下这是去哪?” 兄弟俩各披着深色披风,小王爷仍是冷得缩脖子,“刚进宫拜了母妃。你禁足结束了吗?我正要偷去找你玩。呀,好漂亮的披风!这是父皇赏的吗?” 小王爷连发几问,琅邪囫囵点头。 “不止姑姑对小九偏心,父皇竟也偏心小九。” 琅邪心里苦笑,“两位现在去哪?” “去你府上如何,让福伯打些酒来喝,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他藏不住话琅邪是知道的,当即点头,又问,“大殿下?” 樊勤道,“我还有事,先回府了。” 奇怪,樊勤素来斯文有礼,对琅邪更是如亲弟弟一般爱护,如今多日不见,怎地非但不觉高兴,反而如此冷淡,没往日一半的温和。 琅邪不知谁惹了他,讨好着问,“大殿下怎么啦?” 樊勤别开目光,“没什么。” 小王爷瞅他一眼,“小九,你这也没听说?大哥前些日抗了父皇的旨,被父皇好一通痛骂,半个宫里都听到啦......” “小诚!” “哎呀大哥,小九又不是外人。”小王爷的嘴既开了便没闭住的理,“就算知道你抗旨抗婚,也一定不会笑话你。” “抗婚?”琅邪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一事,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樊勤,“难不成......” “没错!你被关这些日子,父皇不知怎地,忽地要给大哥娶太子妃,大哥呢,说什么也不肯,竟当面顶撞起父皇来,把父皇气得……哎,依我说,那曹相的女儿长得还行,大哥也是太挑剔了,你说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这么些年,也不见他对谁动过心,可这事不试试,谁知道?” “……”琅邪不敢说话,只悄悄打量着樊勤,却被他捉住了眼神,目光中尽是受伤。 “再说了,曹千金是丞相的女儿,父皇在这关头把她许给大哥,不是为了他好?哎,大哥啊大哥,老二想娶还不成呢,你偏这么固执,这下好了,惹恼了父皇,让老二捡个便宜。” “……” 琅邪“啊”了一声,“怎么……怎么,二殿下想娶曹家的千金?” “那是当然,不然老二怎地老往曹府跑?你以为大哥为何没有被父皇罚得更重些?全是因曹相被拒了婚事不恼,反倒给大哥求情,说他女儿配不上大哥!嘿,我就说,老二那人怎地当日对那真真公主不冷不热,原来是看上了这个女人......” 琅邪登时有些失聪,一时只见他嘴巴一开一合,恍恍惚惚听他又说了些,但都是嗡嗡响动,听不甚清。 直到自家府门在前,猛然回神,大皇子竟也跟在旁边,没防备他转过身来,眼里担忧未散,可等琅邪一看他,便别开了目光。 -- 第49页 小王爷却还在说,“......如此讨好父皇,父皇才把许多事务都交给老二,由此,那些见风使舵的臣子都开始依附老二去了......” “小诚,别说了。”樊勤低声道。 福伯迎上来,“殿下回了,”又笑道,“两位殿下也来了,息大人在里头,还带了个客人来。” 客人?琅邪一边朝里走,一边让他吩咐人去打酒。 穿过游廊,远远便见息子帆正斜坐在椅上跟侍女调笑,在他身边不远,一道陌生的高个子男人站着,正望着墙上字画。 雪晶入屋即化,三人解了披风,带来一身寒气,息子帆连忙起身,“两位殿下也来了。” 琅邪牙齿不断打颤,缩到炭盆边上,“正好在宫门遇见,好冷......今年的雪也下得忒早了些。” “也是好事,不下这场雪,你只怕还在禁足。” 要是往常,被他这么一打趣,琅邪怎么也得回他几句,这时却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事,懒得回他,只问那位陌生男子,“这位是?” “哦,还未介绍,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神医,两位殿下,这位是孙妙应孙先生,孙思邈太医的后人。” “见过孙先生。” “一介布衣,不敢受几位贵人的礼。”此人穿着一身深蓝布衣,个子高而瘦,站直了身,好似一根竹竿子。他浑身挂满药袋,虽是笑着,眼底却难掩清高,想来行医济世,算半个江湖中人,瞧不上京城的高门大院。 “琅邪,孙先生时间宝贵,你还不快过来给他瞧瞧。真是天意,等你足足一月不得来见,偏明天要走了,皇上今日便撤了你的兵。这才得以带先生来。” 琅邪道,“怎么先生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么?” 那孙妙应道,“听子帆说大人有疾,奈何见不得面,本该多待些时间,只是老友有急事,实在无法。”也不废话,“大人请伸手。” 琅邪犹豫片刻,揽袖露出手腕,一双眼只把孙妙应盯着。 他那手仍是瘦可见骨,那孙妙应搭上两根手指,垂眼静探片刻,微微皱起眉头。 其余三人围观,被他这一皱弄得紧张不已,都眼巴巴望着孙妙应,“孙先生?” 孙妙应只摇摇头。 约莫盏茶功夫过去,他才睁开眼,“七步摇?” “没错。” “恕草民无礼,大人中了这毒掌,如何还能活命?” 琅邪笑道,“在下的师傅是个隐士,颇有些手段,却也弄不清楚,只说是天意。” “隐士?”孙妙应喃喃两声,又深深看他一眼,“天意?大人身体已在好转,看来是有贵人看护。在下白走一趟。” 他不知说些什么,众人正要细问,只听空气中一声“咕~”横空出世。 众人都看着琅邪,琅邪舔舔嘴巴,伸了个懒腰,“好饿,福伯,饭菜都好了没?” “你这人!”息延反比他在意,“孙先生,他这病,还用瞧么?” “大人的病已在恢复,脉象弱了些,却流得平稳。” 息子帆皱眉,“那他这一身武力,难不成就这般废了?又受不了热,又耐不了寒,二十来岁就跟个老头子一般?” 孙妙应闻言瞥了琅邪一眼,似有些惊讶。 琅邪回之一笑,“捡回一命就是福气,哪敢贪心,吃饭罢。” 孙妙应又多瞧了他一眼,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众人只当琅邪强笑,怕惹他伤心,倒也不好再问了。 如此,本是多日不曾聚在一起,奈何各人都有心思,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幸而有小王爷这活跃气氛的在,吃不过一会儿便拿息子帆和那方亭打的赌取笑,把息子帆逗得老脸也有些挂不住,拿酒来挡他的嘴;随后又灌琅邪,三分劝三分求三分责怪,叫他别再惹事;又敬孙妙应,说多谢他为琅邪诊脉,倘若他明日不走,一定要招呼他去府上吃酒。 如此热闹起来,到亥时末,已将福伯沽的几坛子酒喝得一滴不剩,几人都有些醉意,各自喊人来接。 这期间,樊勤不知把琅邪当成了谁,只握着他的手不肯松,“……我娶谁你无所谓,是不是?” 琅邪哎了一声,晕晕乎乎地喊福伯,“大殿下醉了,弄点醒酒汤来。” 他自己也喝得多了,等人都走了,才被福伯和两个丫鬟架到床上,拖鞋擦脸,像伺候孩子样摆弄了好一会儿,忽地坐起身来,“我要出门。” “!”福伯吓了一跳,“殿下,您没醉?这么晚了,又要去何处?” “……去见……”琅邪自顾自道,穿好靴子,不管他们,自己出门。 福伯放不下心,找了两个小厮去跟着,不过柱香.功夫,那俩人便哭丧着脸回来了,说殿下不要他们跟,不知怎地突然跳到屋檐上,在那青瓦上飞起来,一会儿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福伯急得没有办法,恨不能打着锣鼓出去找人,又怕再添麻烦,只能悄悄派人四下去找。 一刻功夫,琅邪已落到一座府邸,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却还知道躲人。 按着记忆找了好些时候,在一个房间停下,敲了敲门,无人响应,又敲了敲。 “不必伺候。”里头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琅邪改拳为指,猫似的挠着门。 如此连挠数下,门终于从里头打开,他眼前恍惚出现一道白影,朝他微微一笑,就势靠了上去。 -- 第50页 那白影也没闪躲,怀里格外暖和。想来自己是在做梦,只有梦里胆子才敢这么大,也只有梦里,他这么扑上去,才没被躲开。 “二少爷……” “……嗯?” “……我,我来看您......”琅邪将额头撑在白影肩上,“嗝~二少爷,你,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进了屋,刚被人放在椅子上,人便跟煮熟的面条儿似的直往下滑,“......你喝不喝?二少爷,我给你的酒,您喝了吗?” 眼看人就要滑在地上,樊裕又走了过去,将人提拎起来,抱到床边,可还没放上去,醉鬼已经一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脸凑上来贴他的脸。 樊裕手一抖,险些把人摔在地上,见他还要动作,赶紧将人扔上床,那动作称不上温柔,只听琅邪轻轻哼了一声,皱起眉头去揉自己的脖子,嘴里咕咕哝哝。 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二皇子转身要走,迈出两步,又回转身,顺着他的手拨开衣领看他脖子,却反被趁机一把搂住了脖颈。 琅邪迷糊着睁眼,眼前似有两三个樊裕重重叠叠,又甩了甩头,伸出手捧住那摇晃的影子,“二少爷,哪个是你?” 屋里炭盆烧得旺,他这般动静了一会儿,已出了一身薄汗,肌肤白里透红,一双乌黑的眼睛水蒙蒙地瞧着樊裕。 樊裕别开目光,拉开两人距离,正要抽身离开,忽听他又喊了一声“别走”。 那一声与他平日明朗的嗓音不同,倒有些像他十来岁时,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樊裕顿住动作。 “……二少爷……我,我保护你……” “……” “你不要……” “……” “别……” 樊裕到底凑近了些。 一直凑到他耳边,连听了好几句,才明白过来,他在让他不要成亲。 许是在做梦,身.下人眼里突然滑出两道泪。 这泪一流出,把朦胧的眼也洗干净了,琅邪忽将面前的二皇子看得清楚些。 ——他穿着柔软的白色里衣,微起了褶皱,未戴发冠,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但那目光却不如往日冰冷,反而有几分陌生至极的温柔似的。 他怔怔地看着他。 随后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抹过了他的眼睛,似还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那个人轻声说,“……别哭。” 琅邪更确定这是梦。虽这梦怪得很......他伸长脖子,打定主意,要把平日不敢做的事都做了。 他伸手摸了樊裕的脸,像在摸小孩的脸,又像在摸姑娘的脸,但实际上他谁也不曾摸过,这会儿手也不老实地摩挲着他的唇,感到那微凉的触感,心里涨鼓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对着那张淡色的薄唇,蜻蜓点水般地触了触。 那人像被点了穴道,又像变成了铜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得逞似的一笑,又凑了过去,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地,碰着他的唇。 如此不知反复了几次,那人骤然缩紧了手臂,他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拖近了,随后被咬住了嘴唇。 他吃惊地张嘴——铜像怎地还会动?!——却让一根灵活的舌滑了进去;不多时,那舌头已卷住了他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已先跟对方纠缠起来了。 ☆、放浪形骸 起初琅邪只能仰头承受,任透明的津.液从半张的嘴唇间滑落,但只过一会儿便不甘于此,开始不得章法地啃咬——像只不安分的小狗,一次次让齿尖陷入那张肖想多年的嘴唇。 亲吻逐渐变为野兽式的啃.咬,牙齿磕碰间,他听到一声轻哼在上方响起,那梦里人的黑发像瀑布一样自上方柔软垂落,为他的梦境造了一方天地。 “唔......” 他完全喘不上气了,偏生还舍不得放开对方,反而是那人有所察觉,似乎怕他憋死,及时退了出去。 胸膛猛地一凉,那人的指尖像是有火,每到一处便将他烫得难.耐,只能屈服本能弓起身。 不……这实在太被动又太空虚了,他不甘心,要直起上身去看那个人,要去扯他的衣服,让他和自己一样抛却羞耻,仿佛这样才能感觉到他的心意——反正是梦,梦里得由着他。 他挣扎着去扯那人掩得严实的领口,眼见他一个不慎差点跌在自己身上,平日里从无破绽的脸上竟现出一丝狼狈,登时“吃吃”地笑了起来;但这笑声很快被一个略显急切的吻堵在喉间,他又一次被迫仰起了头。 当那吻从嘴唇渐渐游移至下巴,喉结,锁骨时,一种熟悉却又陌生至极的冲动不可控制地从身体涌起,琅邪忍不住半蜷着身子,发出猫儿一样轻的叫声。 这梦未免也太真实了……他想,就算是梦,也让人抬不起头来,他忍不住把脸埋进那人的脖子,“二殿下......” 继而他感觉身上那人身体一僵,随后,他眼底浓烈的情绪倏地全部褪去,——他被一把推开了。 这时,琅邪似梦似醒,又想伸手去够他,可他还没碰到他,那人便直起身。 樊裕微微眯缝着眼,目光不定地看了琅邪片刻,而后替他拉上棉被,下床离开了房间。 琅邪是被渴醒的,头疼,口干舌燥,想喝水也想出恭,此乃宿醉通病。 -- 第51页 他在屋内找了一圈,却连隔夜剩茶也没找到,只好迷糊着摸出房间,“福伯?” 一个瞧着陌生的丫鬟走进来,换了茶,小声问,“殿下还有事么?” 琅邪眨了眨眼,奇怪,这不是他府上的丫鬟……这甚至不是他的房间! 他忽地回忆起了什么,若有所思摸了摸唇角,又不好意思再问那丫鬟,只好打发她下去,自己走出门。 不知现在几更了,府中只有昏黄的灯笼照耀,安静得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他确定了这是二皇子的府邸,只一会儿想那到底哪里是真的,哪里是春.梦,一会儿又忍不住琢磨,二皇子去了何处? 雪早停了,积了一地,月亮出来,照在院中,甚是清冷。 也许是梦,但他那白日被威胁的不安、听到樊裕要与那曹千金成亲的失落忽地一扫而光,到底还是高兴,因此不肯走到干净暖和的游廊上,反而像个孩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院中积雪,然后张开“大”字形躺倒下来,嘻嘻哈哈地打了个滚儿。 整座大宅子都在沉睡,他这么一笑,若有人经过,只怕要以为在闹鬼,因此只笑了两声,便赶紧收了声。 “快,跟上。”游廊上传来一声轻斥。 琅邪抬起头,只见两个小厮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后头四个则举了床花被,脚步匆匆,不知赶到哪里去,由此没人留意到他。 他本就睡饱了,这会儿更被勾起了好奇心,加之今夜心情极好,一疯起来便忍不住要跟上去瞧个究竟,不由放轻了脚步,跟在那几人身后。 左右拐了数次,那几人终于停在一处厢房——想必是住了什么客,来送被子。 至于一床被子哪需四人来抬,他没做多想,只探头探脑地躲在假山后头,及至那几人进去,有人说了一声,“殿下,抬过来了。” “嗯。” 那低低的、没头没尾的一声,换了别人,可能不知道是谁,可换了琅邪,对这一声却再熟悉不过。 几个小厮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只是两手皆空,想必已将花被放在房中。 他怎地住在这儿?哦,想必是自己占了他的卧房,让他无处可去...... ——那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梦? ——二殿下是为了他才搬到这里来睡? ——这怎么像话,他这便进去,让他回自己房里。 ——可......万一那是真,如何面对? ——可,怎么可能是真呢……他怎么会…… 他一个人站在假山后头,想得头大不已,兼之脸颊绯红,简直要捶头! 却忽地听到一声奇怪的喘息钻进耳朵,“......殿,殿下......” 琅邪吓了一跳。 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可闻。 他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站在原地,只是脸颊有些僵硬,不知是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人已经傻了,只觉一颗心被什么死命捏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比起上次他挤着嗓子矫揉造作的叫唤,这时女子的声音显然是动了真情。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听到最后男子发出的一声短暂低沉的喘息,它们从那间没有亮光的房里传出,一遍遍、又无比剧烈地打击向他,打得他头破血流,头晕眼花,恍惚是知道自己不该站这儿的,却怎么也无法挪开步子,脚下像生了支铁钉,将他钉在了土地上,拔也拔不动。 他垂着头等着,等那灯熄了,夜空彻底地静了,月亮又出来——但这次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片阴霾。 他再不觉得这雪地干净,猛地蹿上屋顶,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夜过后,琅邪又如往常般上朝议事。 朝中大事虽都听小王爷转述过,但亲眼见皇帝褒奖二皇子,冷落大皇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再想到背后原因,满脑子竟都是那夜女子的欢愉之声,登时一口气猛地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因此再在朝上路上撞见樊裕,往日欣喜已全被苦闷侵占,连寻常的一声问候也做不到,只低着头走自己的,等他走远了,才转过去看一眼他的背影。 一时又恨自己那日喝醉酒乱跑,又恨自己白日做梦,平白增添苦恼——他本就不爱搭理他,现在自己不再烦他,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正高兴? 他本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般落魄样子上了几日朝,只让身边的人忍不住议论:是前些日子关得太狠?还是又有别的什么事?怎么好好一个年轻儿郎,被关了两月,人都木讷了? 再相熟些的息子帆和小王爷,见他整日心不在焉,悄悄私语,料定他是着了女人的道,各自分享一些情报,拍案定板,料定是那真真公主带走了他那一丝游魂。兄弟情深,冒着风险、自作主张把人往平康里带,花银子找最漂亮的姑娘来陪他。 先是找了美貌胡姬,个个能歌善舞,身段妖娆,如水蛇一般游走身边,水袖舞在琅邪脸上身上,犹如众星拱月——无动于衷。 后又换了名满平康的才女,弹琴作诗唱小曲,各有所长,生得清清淡淡,如一盏盏甜腻的豆腐花,要把琅邪一点点溺了埋了——无动于衷。 眼看无法,小王爷灵光一闪,安排几个眉眼俊俏的小倌儿进去,唇红齿白,纤腰细足,比许多女子还要媚上几分,拉到琅邪面前去伺候,却不知哪里惹了他,罕见地发了火。 -- 第52页 可等众人出去时,他又突然喊了一声,“站住,”对那其中一个少年勾了勾指头,“过来。”便扯了那人进房,两人在里面砰砰哒哒半响,才终于开门出来。 那少年本是其中最寡淡的一个,相貌只是有几分清秀,又不爱笑,让人看了倒兴致,偏这一进一出,已是眉眼含.春,脚步虚浮,再看琅邪精神饱满气定神闲,理理衣服,咧嘴一笑,直教两个陪他来的男子汉目瞪口呆。 如此一发便不可收拾,琅邪无心公务,上朝如乌龟,下朝却跑得比兔子都快,只每日去那阁里找这少年,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否将皇帝放在眼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此事不知怎地传到公主姑姑耳中,登时让人传话,叫琅邪速滚去京华楼。 见着人,先是让人煮了一碗汤,再才质问,竟敢玩起兔子!名声坏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 琅邪吊儿郎当地倚在栏上,说本也不打算娶,这下正好。 公主闻言美目一瞪,纤纤手指揪上侍郎耳朵,左右来回地拧,让他再说这话试试?! 琅邪被她拧得大痛,这才卸下伪装,眼泪长流,大声求饶,说姑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这一顿臭骂加被拧得个狗血淋头之后,这人才终于收敛了些。 日子还要不急不缓地过,这日退朝,正要又走,却听皇帝说,“今日批红,三司拿去。” 他忽地反应过来,今日该问斩陈申。 这日又下了一场大雪。 今冬两场雪,似都与那陈申有关,幸而不是六月飞雪,否则要有人以为有冤情。 处决人犯向来围观者多,今日更是往日两倍三倍不止,堪比上元七夕,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琅邪这些日也有耳闻,知他当日那番关于仁名的妄言早被传开了去,听闻虽遭不少老派学究批他目无君上,又有文人志士说他用词粗鄙,到底皇帝没怪罪,还连发两道圣旨,借此机会开了西郊的口,让西郊与街市流通,又免西郊农商赋税三年,虽未明言,似有些低头的意思。 如此传到民间,反响热烈,无人再说皇帝不好。 由此今日问斩陈申,来人之多,声势之大。 琅邪骑在马上,披着狐裘披风,披风里被塞了个暖炉,雪花落上眼皮,一眨便化。 一旁囚车里头,陈申新换了身囚衣,身上无伤,但背已驼得厉害,乍一看过去,仿佛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无须挨那一刀,便要丧命了。 眼看离刑场不过数尺。 “殿下......” 琅邪眉头一动,听囚犯陈申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唤,策马靠近了些,“何事?” 陈申笑道,“无事,罪民要解脱了......” 琅邪皱了皱眉。 “只是,罪民对不起殿下......” “罪民欺骗了殿下......” 他脸上尽是乱雪,说的又是些含含糊糊的胡话,“哪里有什么救人性命的百年雪参......” “殿下......没有,天下没有白掉馅饼......” “殿下......” “罪民等你......” “说什么呢?!死到临头还在这胡言乱语!”守囚车的黑甲一鞭子抽在车上,鞭尾“啪”地打在陈申脸上,冻得发白的脸登时浮起一道红痕,此人还要再打,却被琅邪一把扯住鞭子,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虐打人犯?!” 那人脸色一变,“殿下,小的听他这般恐吓大人,怕扰了您的兴致。” “我有什么兴致?”一扔他的鞭子,“滚!” 还要去看陈申,却见他歪着脑袋靠在囚车上,像睡着了,随车轮的滚动而左右摇晃。 他禁不住去探一探鼻息,探了一下,又探第二次,随即身子一退,险些跌下马去,息子帆扶他肩头一把,“怎么?” “……他死了。” 人群一阵哗然,几个孩子正围挤着看热闹,听到人已死了,还没哭出声来,便被身侧之人捂住了嘴。 夜幕下,皇城灯火辉煌,地上、树上、屋檐上积雪盈尺,皇宫仿佛一颗巨大晶莹的夜明珠。 一顶软轿被抬到这道宫门前,因不得而入,那里头的人便下来了,门口站着个太监守着,“太子殿下。” 樊勤跟在桂珺身后,那奴才时不时回过头来,“地滑,殿下小心脚下。” “不知父皇所召何事?” 桂珺道,“殿下恕罪,奴才不敢揣测万岁爷的心思。” 樊勤忙道,“是我僭越了。” 待入了养心殿,桂珺退下。 “参见父皇。” 皇帝正在看书,似没听见。 樊勤略提声,“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抬抬眼皮,也就看了樊勤一眼,却未说什么。 樊勤心里一惊。 这地龙烧得旺,倒不冷,只是樊勤不习武艺,不多时,便膝盖发软,有些受不住。 皇帝没事人一样,连翻了十来页,仿佛早忘了地上还有个人。 等桂珺第五次进来换茶,见樊勤仍跪在地上,忙劝道,“万岁,这书卷中有黄金有宝玉,您也别忘了大皇子还跪着呢。” 皇帝“唔”了一声,放下书卷,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身为太子,难不成这点苦都受不了了?” 桂珺话到为止,端了茶盏便退下了。 掩上门,樊帝道,“起来吧。” -- 第53页 樊勤两腿发麻,险些站不起来。 皇帝冷哼道,“你倒中用。” 又道,“身子可都好了?” 樊勤一怔,忙道,“回父皇,只是小病。” “太子生点小病,可是将御药房的药都搬空了。” 这话却是夸张了,樊勤脸色一白,只得请罪,“儿臣知罪。” “你有何罪?” “儿臣......”樊勤自知上次抗旨拒婚,父皇心中还有气,要请罪,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冷哼一声。 他只好又道,“儿臣......” “朕的大皇子,天启的太子爷,朕百年后的君王,你当真知晓自己有何罪?” 樊勤不敢多言。 “太子,你不能仗着朕宠你,便不知分寸起来。” 樊勤又跪在地上。 “天启不过六年根基,外有豺狼虎豹,内有乱臣贼子,稍有不慎便要覆灭,百姓可以不知,你身为未来的天子,怎地也如此天真?” “父皇教训得是。” 皇帝本有一腔怒火,见他这般做低,肯虚心听训,到底是心爱的儿子,转而放软了声。 “曹相族里势力大,朕本已留意多时,只需他小女成了太子妃,便能将其笼络,为你所用,奈何你竟当廷拒绝这门差事,教曹家失了颜面;那便只有林正家的二女,这女子也是国色,乃父又是镇国将军......” “父皇!”樊勤听他竟是又要为自己娶妻,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打断他,“父皇,儿臣暂......” “放肆!”龙颜大怒,皇帝摔开茶杯,那名贵精致的杯子飞来,从樊勤额前擦过,“大胆!” “哗啦”一声碎在地上,门外侍卫要推门进来,却被桂珺制止。 皇帝已然怒火冲天,“你当朕的旨意容你一抗再抗不成?今日这人,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樊勤垂着眸,低声道,“儿臣知道父皇为儿臣好,但那林家千金,实非儿臣心头所爱......” “哼,”他不提还好,一提教皇帝怒极反笑,“非你心头所爱?你倒说说,你心头所爱是谁?” 樊勤沉默。 “可能为你带来一兵一马,一金一银?” “......不。” “可能为你稳固百姓,稳固根基?” “......不。” 皇帝不屑道,“那他能给你何物?” 樊勤身形一颤。 皇帝冷冷问道,“他可同视你为心头所爱?” 那一瞬间,樊勤如被戳中死穴一般,抬头望着他。 说来也是怪事。樊帝一生女人不少,子嗣不少——八个儿子,却在进京前后陆陆续续死了——到而今只剩三个。入宫后,他虽有心多增子嗣,却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宠妃怀上过。 身为天子,他不好成日盯着女人的肚皮,但,每当此时,也难免感慨,一朝天子,竟只得三子,实在……命运弄人。 他那三子中,单看相貌,皆是人中龙凤,可论学识谋略武艺,其实样样都是二儿拔尖,然而不知为何,他就是对之喜爱不起来。 他对太子期望甚高,若他只是挥霍金银,玩弄女人,又有什么不能容忍?偏生他平日里如一团棉花般地柔软,唯独遇上此事顽固不化,全没一点天家气概,此时露出这般姿态,更令樊帝怒其不争,“太子可知,你这心头所爱,心头爱的又是谁?” “父皇......”樊勤再度出声哀求。 “太子当真比不过?就如此甘心?” 皇帝看着自己垂头的太子,恍惚看到当年自己,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见樊勤默然不语,皇帝又道,“太子,你是聪明人,你以为这般为他软弱,装聋作哑,他便感激你?哼,咳咳咳咳咳咳......你倒是清正,连问个话,也要醉酒了,才敢含含糊糊那么问过去......” “你可知,那夜你们前脚一走,后脚你这位心上人便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 “父皇!”樊勤素来温和的脸庞涨得通红,“求父皇莫再说了......” 皇帝大手一挥,“朕近来多病,想是日子不多了。” “平日里训你、考你的多,今日,便作为父亲教你、警你一言:得了天下,你是当今天子,是君,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管他是谁,一切自当由你做主;可你若当真这般软弱,当不了君......呵呵。” “太子,你好自为之。” ☆、风口浪尖 “太子,你好自为之。”此话犹如一把利剑悬在大皇子樊勤头顶,他震惊地抬头望着他的父皇,无端地对他生出一丝惧意,虽然,这并非他的第一次警告——早在当日陈申被抓之时,樊帝怒火攻心之下,便召他进宫,问他如何看待那陈申所言。 樊勤平素无心争斗,比起国事,倒更爱读书作画,修习诗词,只因嫡长子身份,一朝易主便贵为太子,许多宫里动静,即便不去打听,也自有耳目上赶着禀告。由此,他知晓这陈申与琅邪有些纠葛,不敢大意,所言深知分寸,也与大理寺卿柳辰安说的差不离。 犹记那日夜色深沉,匆匆入宫,父皇靠在金色龙椅上,神色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疲惫,问他,“太子,你也以为朕有过错?” 樊勤拜在地上,“父皇英仁,所看所思都为天下苍生,只有功无过。” “哦,那这逆贼全是胡说?” -- 第54页 “父皇是天子,身居高位,看的是大局与天下,凡夫俗子,实在不能体谅父皇难处。” “太子,换作你,当日入京,那前朝逆臣都如何处之?” “......” 樊勤默然半响,“儿臣......愚昧,倘若没有父皇引导,儿臣,儿臣不知......” 樊帝叹了口气,“莫说凡夫俗子,便是朕的儿子,朕跟前长大的孩子,朕的臣子,哪个能体谅,朕的难处?” 樊勤不敢再说话。 “朕是老啦,朕近日梦见那杨骅,他却还如年轻时候,对朕好一番冷嘲热讽,”皇帝哼了一声,“许是陈申所言不差,朕确非真龙,名不正、言不顺,朕也许是该......” “父皇!”樊勤见他神思恍惚,言语不祥,与桂珺面面相觑。他只道他的父皇运筹帷幄,是一片天,不想今日一道奏折、一身病痛、一个噩梦便将他击垮,露出这等衰老之态,当即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父皇正当壮年,只是近日过于劳累,龙体欠安,被噩梦入侵罢了。那杨骅当日残暴不堪,引起天下共愤,反他乃是顺应天意。父皇是顺应天意的天子,为国事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父皇仁名,谁人不服?那杨煌又哪能与父皇相提并论?” 皇帝早在他喊那一声已然回神,听他说完,抬起眼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又叹了一声,“过来,勤儿。” 此事到得此处,本应过去。 然而樊帝忽地转变态度,不知怎地,要为他许一门亲事。 樊勤当即愣住,“......儿臣府中自有宠姬,暂且无须......” “两个通房丫头,连宠姬也算不上,如何上得台面?身为太子,你早该有一个太子妃。” 樊勤心中一跳,他心里有人,连那两个通房丫头他也未曾碰过,全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看一眼。”樊帝眼神犀利,甩来一张小画像,“琅邪亲自替你选的,你向来和他交好,他选的,当合你口味。” 樊勤愣了愣,睁大眼,“小邪选的?” “不错。” ...... 倘若这日樊帝不说琅邪替他选妃,硬要为他娶个妃子,依樊勤性子,兴许终究会妥协顺应,毕竟身在天家,此事在所难免。 而对樊帝而言,倘若大皇子心存幻象,只不满意那曹相之女,非要寻他心头所爱,但肯听话诞下子嗣,为天家留些后,此事也就罢了,偏生他这儿子心里一腔心事,藏得没能再深些,在琅邪府上多喝几杯,便分不清东南西北,非要学那拈酸善妒、不干不脆的妇人,问什么“你有无所谓”! 若非如此,樊帝也不会急着今日又替他择个妃子。 再倘若,今日他懂前车之鉴,识相些,这事也便又随陈申之死一并揭了过去,偏他这般顽固不化,又这般懦弱不堪,让人看得心里生厌,忍不住要警他一言“好自为之”! 眼看最得自己宠爱的大儿露出这副惊惧模样,樊帝心里何尝不痛? 这儿子性如温玉,从来受他宠爱,便是当了太子,父子间多一道君臣关系,许是幼时常被父亲架在肩膀的记忆,他从不畏惧他,反而因父亲胸有学识又心系天下真心爱他敬他......那是发自真心的敬爱,与宫人谄媚不同,与臣子惊怕不同,更与那性情冷淡、从不亲近人的二儿不同,而这种不含杂质的敬爱,登上皇位,坐在深宫,方知何其难得。 天真无罪,若樊帝能一直在位,他原本也可容他这儿子再敬他爱他几年。 然而造化弄人,自那哈查王子到来之后连番出事,像是提醒他要变天了,加之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何能不防患于未然? 他夜里辗转,怕再看顾不了多久,迟早要这儿子登上皇位。 天真无罪,但要做帝王,天真大罪! 更何况,身为太子,这般念着一个求不得也不可求的人,置婚姻大事不顾,置天家颜面不顾,置他这个父皇三番两次劝说不顾......这样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如何能做一个皇帝?! 他是动了杀意的。 琅邪...... 故人之后而已!又牵扯良多,比起天子,比起天下苍生,算得什么? 只没料到那日审那陈申,众臣畏畏缩缩,也唯独琅邪,虽自作聪明、意在为那陈申开脱,却无心插柳,歪打正着,事后樊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只要他肯乖些,不再耍弄花样,不如留他一命,为他那妹子,为他这大儿,为他牵扯二儿,也为他那......苦命的娘亲。 如今看来,祸患终究是祸患。 “太子,你退下罢。”樊帝合眼,疲惫地挥了挥手。 “父皇......”樊勤还要再劝,见桂珺连使眼色,只好转道,“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待他走得远了,龙椅上的人方才缓缓睁眼。倘若这大儿能有二儿一分冷静狠绝,当断则断,他又何苦如此为难…… 这夜之事,众人得知之时,已是三日后的一道圣旨。这圣旨里的太子妃既非曹相之女也非林正之女,“太子乃国之储君,已当婚龄,为天启千秋万世,当立太子妃。今闻浙江淳安县令陆清城有女陆妱待字闺中,家世清正,品相端庄,与太子檀郎谢女,天造地设;圣意:天启六年冬月,册陆妱为太子妃,与太子樊勤天缘凑合,缔结良缘——” 其时圣旨一下,犹如巨石入静水,激起千层万层浪! -- 第55页 一朝太子,国之未来,不娶曹相之女,反娶了这么个县令丫头? 据闻太子樊勤连续三日求见皇帝,樊帝避而不见,大皇子病倒,再未进宫。 不知哪些爱嚼舌的私下胡言乱语,说起个中曲折如同亲历,什么此女与太子本是青梅竹马,幼时已私下订亲,奈何昔日青梅,今日已是云泥之差,皇帝本要太子娶那曹相林将军之女,太子却为爱坚贞,在御书房中长跪不起,以命相逼,非要立这陆家千金为妃。皇上被子逼迫,无奈允此婚事,到底一无面子,二来忿意难平,只好不见。如此传来传去,最后竟变成说太子这次深夜被召皇宫,为婚事与皇帝争论不休,在地上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惹得龙颜大怒,说他目无君父,已有废储之意。 旁人恍然大悟,一面说这太子之痴情比起前朝那位杨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面又为他担忧,身为太子,非但不笼络曹相、林将军这等家势雄厚的靠山,反而拒了亲事,驳他二人颜面,实非明智,不知往后要与这二位如何相处? 如此一来,那懂得看风向的臣子们,早见风朝二殿下那厢吹,都随风去了,如今见太子殿下屡伤皇帝面子,娶妻如此,更如得了暗示,除却少数观望的、坚守太子府的,多数都自以为有先见之明,蜂拥去拜见未来的主子。 其时朝廷局势不明,京中各人有各人的事忙活,侍郎府里,琅邪反倒闲了。 这日,他不知又发的什么疯,搬了把椅子在凉亭里看天相,寒风吹得脸颊生疼,听福伯说,“今日户部有人去拜见二皇子,听闻殿下染了风寒,才被拦在了门外......” 琅邪抬头,“染了风寒?” 福伯怕他担忧,忙道,“去的人多,许是借口罢了。” 琅邪若有所思,福伯又唤人在暖炉中添了炭,等那人退下,亭中又只他二人。 他见主子白着一张脸,劝道,“殿下还是进去歇着,身子刚好了些,这亭子里寒气太重......” 琅邪静默不语,忽地直盯着老人家,眼珠发亮,“福伯,皇上是不是太偏心了?” 福伯一愣,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殿下这话可说不得。” “福伯,为何你们都不喜欢二殿下?” 他趴在椅把上,颇有些天真地看着管家。 福伯忙撇清,“小的可没说!哎,殿下,不是不喜欢二殿下......二殿下他若是不那么……不近人情,那也......唉,这哪是小的敢说的话,您别逼小的了。” 小王爷动辄便把当年琅邪入京遇险,樊裕站一边瞧热闹的事拿出来说,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心里也是向着自己的小主子的,就算表面再恭敬,心里怎能没有亲疏? 琅邪叹了口气,“你们误会他了……” 说起一半,又有些惆怅,“我想去看看文贞。” “殿下,公主吩咐,您若还想娶妻生子,便不得再去那等......” “诶,那鸽子哪儿来的?” 福伯以为他只想打断自己啰嗦,却也回头看了一眼,竟真见一只灰色信鸽落在凉亭边上,也有些奇怪,“怎地还有人给殿下这等东西?莫不是走错了?” “拿来拿来!”琅邪兴致勃勃,三两下便抢过来拆开,“到了这边,还是头一次有人......” “殿下?” 琅邪不过看了三五行,脸上血色已“刷”地褪尽。 及至看第二遍,茫然抬头看了福伯一眼。 福伯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是那夜醉了酒出去,丢了魂似的回来,又玩了几日的兔子,好歹也还剩下一丝游魂,而今,而今这是? “噗——”一口浓血喷出,琅邪碰倒了椅子,人已昏迷不醒。 “殿下!”老仆从只来得及匆匆瞟上一眼信尾落款一个“孙”字,便一面令人往屋里抬,一边催小厮丫鬟去请太医。 他这一病倒,府门外头,光阴又过数日。 正如樊帝体内病疾,外头风雪也是一日赛一日猛烈,京中长安街上生活富裕,倒还好些,也逐渐少有人走动;远到周边宜州、丰镇、再北再西的诸多省份,风雪席卷田地房屋,冻死饿死之骨已不在少数,更可怕的是,这场天灾——从那日陈申死在斩前开始——伴随的是人心的不安。 除此之外,百姓尚且不知,哈查借奔丧之名火速返回犬戎,却不过短短数月,已然不安分起来,如今趁着天启境内不宁,更开始在周围起哄闹事。 樊帝整夜独坐御书房批阅奏折,精力不同以往,撕心的咳嗽常常响至天亮,早朝时,百官惶恐上奏请柬,都怕触了皇帝的霉头,谁知皇帝和颜悦色,只是低咳几声,听得税官报告,才问,“此事,太子如何看?” 樊勤神思恍惚。 “太子爷,皇上问您话呢。”皇上身边的桂珺道。 樊勤忙出列,“儿臣,儿臣以为......” 皇帝冷哼一声,“朝堂之上也这般心不在焉!” 樊勤连忙跪倒,皇帝又问樊裕,“二皇子如何以为?” 樊裕道,“今岁连番减税,边关战事在即,不可不防范于未然。因此秦大人要再开国库发粮,儿臣不敢苟同。” 樊帝冷声,“依二皇子之意,那街头巷尾,百姓无家可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廷竟要置之不理?” “儿臣并无此意。” “那是何意?” -- 第56页 “儿臣以为,百姓无家可归,城中尚有许多地方供他们归。” “哦?” “一有官府县衙,二有富贵人家千万广厦,三有大小寺庙数百;无衣蔽体无粮果腹,官府若拿不出,也有众多富人贵人,狐裘锦衾、美酒佳肴享尽,说明情状,找他们借,来年再还。” 樊帝手撑在桌上,微眯着眼,“富人之物,乃是富人自己挣的,倘若他等不愿借出如何?” 樊裕顿了顿,“倘若不愿借出,官府强制他借。” “都是苍生子民,厚此薄彼,二皇子不怕激起民愤?” “儿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士农工商民为多,民为众,由此民为重。” 樊帝微微动容,又问,“众卿可还有别的法子?” 众臣纷纷点头,称赞樊裕的点子,“二殿下所言甚是,皇上,非常时期,民为重,商人重利,又由官府出面,等来年收成好些,添些息还他,想必不会不肯。” 樊帝点头,“便由二皇子去管宜州。”话一说完,又禁不住咳了起来。 众臣忙劝皇帝保重龙体,目送他背影离开。 自始至终,皇帝也没让太子起来,把太子跪得膝盖发软心底发凉,直到午时,桂珺才悠悠然带来了皇帝的赦免令。 经此早朝,众臣心中大石落地,更加笃定圣意,又多去了趟二皇子府。 曹府里,曹相捋着胡须,高深莫测地看着小女儿,“小妹有何高见?” 曹相已近花甲之年,得一儿一女,儿子曹冠英武勇猛,位列镇边将军,女儿曹婉天资聪颖,性子温婉大气,比许多男子更有大家风范,十分得他的意。 他长子常年在外,为着是保卫边疆,夫人早逝,身边便只有这小女儿,因此也不将她当做一般女子那般,时不时便与她探讨大到朝中局势,小到柴米油盐,因此曹婉虽足不出户,却知天下大事。 曹婉闻言蹙眉,“二皇子恐怕要遭难了。” “哦?何以见得?” 曹婉轻咬贝齿,“大皇子被许小户之女,又有宫中谣言,看似已被冷落得厉害,百官本已不稳,怕有心急的,早在二皇子府门前排队去献殷勤了。” 曹相道,“如此不好?为何还要遭难?” 曹婉柳眉微聚,“内忧外患,时局不稳,皇上龙体欠安,京中甚至有人传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女儿以为,他此时最担心的,恐怕便是皇子与大臣朋比为奸......这般时局,二皇子偏被推至风口、浪尖,不是好征兆。” 曹相欣然道,“过去一月,本有不少臣子陆续去献殷勤,今日退朝之后,吏部,工部又已去过。圣人心中到底有抉择。” 曹婉叹道,“难怪二皇子要装病了。” “女儿担心?” 曹婉脸颊微红,摇了摇头,“女儿相信二殿下的本事。” 如此很快便到了太子大婚之日。 原本以为今冬有灾,必然延后婚期,谁知樊帝铁了心,不容樊勤多说,着人如期办起婚事。 那日,京城长安街头,白雪满地,红幡飞舞,仍有许多百姓争相挤在前头,看长长的迎亲队伍在太子府邸与那县令之女暂住之所间牵出长龙。 新郎官太子樊勤,头戴金冠身穿红袍,面上映出红光,驱马在前。 他的二弟从宜州赶回,三弟也守在边上,一个面如冷玉丰神俊朗,一个浓眉大眼神采奕奕,难得的好日子,看这三个年轻皇子聚在一块,赏心悦目,偏生奇怪得很,竟无一人有个笑脸。便是身后上百亲兵、护卫,护着一顶由十六个大汉抬着的红色雍容大轿,也是个个严肃。 倘若今日不是红绸红衣红轿,而换身白色,几乎便要让人以为办的是丧事,而非喜事。 ☆、投桃报李 到底还是喜事。一路自吹吹打打,伴着许多爱看热闹又爱讨便宜的孩子老人来要喜糖,到得太子府中,几进庭院,府门前廊檐下,又涌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喜娘奶妈和陪嫁丫鬟,边走边洒喜糖,把人、轿、许多红绸箱子都迎进堂内。 府内早布置过,堂前案上早摆着香烛、粮斗,粮斗内置数不清的花生桂圆红枣......不管外间如何,此时这一方天地是热闹喜庆的。 爱闹事的达官贵人仍不在少数,拜堂成亲时已然起哄,又放起鞭炮闹好一阵,后到敬酒时,规矩已全散了——太子殿下素来温雅随和,今夜更是来者不拒,到后来,新娘子被扶回房,独自一人守在床前等候,他也不急着洞房,只在外头与众人说笑喝酒。 嚯,这新郎官喝得不要命了,若是醉了,等会儿可怎么去洞房? 公子哥儿们可不管,难得这日忘却身份,能与太子同醉,更是唯恐不乱,个个端着酒杯四处乱走,一时觥筹交错,吵吵嚷嚷,热闹得很。 新郎官毫不在意,他那弟弟此时倒为他担忧,都上来替他挡酒。 酒过数巡,樊勤亦下肚不少。愁肠里积聚多时的焦虑烦闷一齐涌上,五脏六腑似酸似麻,又似有一丝痛,见人群中走来一个瘦弱少年,青衣黑发,目如点漆,恍恍惚惚,新郎官太子爷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喊了一声,“你来了!” 这一声许多意味,都被淹在鼎沸人声里。 拉着人走出几步,挡了别人的酒,那少年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原来正是琅邪。 “前几日不适才未出府门,才闻得殿下婚期,怎敢不来?琅邪恭祝殿下,新婚如意,与太子妃百年好合。” -- 第57页 樊勤脸上那笑还未来得及绽开,便变了味道,苦笑道,“果真还是......我娶谁,你都无所谓?” 他此时脖子已全红了,似醉得厉害。 起初琅邪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后听他又追问一声,“你无所谓,是不是?”方才想起那夜府里,樊勤也是多喝了几杯,拉他手问出这话。 他不由一惊,想到近日听的传言,都说殿下为与陆妱成亲,才几次三番顶撞了皇上,如今好梦成真,本该高兴才是,如何这副模样?难不成,宫里传的有假,大殿下仍未求得所爱? 这般揣摩,再看樊勤,但见他一身刺眼红衣,头顶金冠,本是玉树临风,偏偏眼里一缕血丝,难掩忧郁,此时望着自己,仿佛隔着这皮囊看到了别的谁,连问出这些痴话。 那时琅邪替他难过,不想大殿下竟是颗痴情种子,不知那念着的人是谁,这般有眼无珠,要伤他心……念及此,又惊讶,又有几分感同身受,放软声道,“大殿下可是醉了?不如早些回房歇息。” “我没醉。”樊勤摇摇头,一时又像清醒了几分,喊了一声,“小邪?” “……那夜你醉了酒,去了何处?”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琅邪一听便懂。 灯笼之下,只见樊勤一双忧伤的眼睛深深凝望自己,一犹豫间,他又问,“你不在家,是去见老二?” 琅邪一怔。 “不......” 樊勤唇角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也是个痴的。不知他给你种了什么心魔,让你这般,追着赶着,言不由衷。” “可你是未尝到苦果。” “......倘若他有一日,也如我这般成亲,与别的女子踢轿、拜堂、入洞房,你作何想?是否也祝他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原来那酒醉之人的话最是真心,却也最是诛心,琅邪从来不知那个温雅的大殿下会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他问那话,他虽还未看到,却早已尝到了一半,可他还能如何?只是扯起嘴角强笑,“……我自也会祝他。” 樊勤脸颊一抽,似乎又痛又恨,半响抬起手来,“小邪,我们一块长大,你却从来不坦诚。” “你以为我不知? “那年姑姑领你来家中之时,你的眼睛便未离开过老二。二娘病了,老二替二娘去山里寻药,碰到那什么七步摇的毒掌,不是打在你身上?呵,你虽平日都与我们混在一块儿,每年二娘忌日,你不总找借口走开?” 有一年,我见你偷跟在老二身后,鬼鬼祟祟,像个小贼,生怕被他发现。 “真真公主来的那些日,你真没有不高兴? “那平康里叫文贞的小倌儿,神色有几分像谁,你真当我不知?” ...... “小邪……你怎么瞒得了我。” 樊勤嗓音沙哑,只如过来之人,看他的眼神带了一丝怜悯和几分说不出的情绪,“老二从小性子冷淡,情爱一事更从不在他眼里,你若当真喜爱男子,我、我可......”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他的脸颊。 “......不是。”琅邪说。 “嗯?” 琅邪摇摇头,“我不是喜欢男人。” 樊勤的手停在半空中。 琅邪重复道,“......我不是喜欢男人,我……”他忽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哎,那日是饮酒误事,我,想来我是有些忘了形……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再逾越分毫。二殿下若有朝一日要成亲,我、我亦只会为他高兴。” 他说出那“为他高兴”几个字时,心中猛地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却没露出异常。 这时,恰好远处院落里传来一阵高亢的笑声,似喝酒、赌钱、唱曲儿的都停了,男男女女的声音朝一个方向涌来,似在几进庭院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新郎官呢……” “大哥~” “太子殿下!” “您躲那儿去啦?该入洞房啦~” 樊勤对那声音置若罔闻,只垂首看着琅邪——这个平生第一次惹得他跟人急眼动手的人,这个平生第一次让他懂得相思之人,这个平生第一次让他求而不得之人——他明明声音颤抖得快说不出话,却偏要故作轻松,说他“为他高兴”。 他怎知他越是如此,他心中越如刀割一般:没人比他更了解他,没人知道他看了他多久……只他最知晓,他我行我素,干干脆脆,风风火火,表面看来随和,性子却极倔,他要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宁愿不说,也绝不肯说假话,就如要去刑部当差,面对一朝天子,也是直言快语从不妥协......他这般性子,他这般性子!樊勤不知道,那个二弟对他下了什么咒,让他这样口是心非。 他看到他墨黑的眼眸,像是一汪墨黑的潭水,这使他永远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可他忽然对眼前这人生出一丝恨来。 那个终日板着脸的老二到底有什么好?!害你受伤,累你中毒,让你二十来岁便拖着个药罐子身体,即便如此,也只想推开你,对你也从无好脸色,他可知你半分好?! 他猛一把扣住琅邪手腕,大步穿过游廊。 琅邪猝不及防,喊了一声,“大殿下?”却不知是跟他走,还是甩开他,犹豫之间,人已被扯出好几步。 一直拐过花廊,琅邪才强行停了步子,“殿下要做什么?” 樊勤抬手,抚在他脸颊边,眼神悲伤,声音更温柔得有些诡异,“小邪……” -- 第58页 “你吃了那许多药,怎地脸色也不见好些。” 琅邪脸色一变。 “其实你大可不必找我,父皇对你,比对我们都要疼些呢,你要什么药,跟他说一声便好了。”樊勤道。 “大……” 樊勤凝望着他,“小邪,你想要什么我都……” 说话之间,他目光下移到琅邪微微颤抖的嘴唇上,缓缓倾过身子。 这片刻发生之事实在太出乎人的意料,琅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欺身过来,连个反应也做不出。 然而这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大哥。” 那一声像兜头一盆冷水,将琅邪拉回人间。 樊勤亦极少听这一声大哥,此时听来,却只在胸中燃起一腔怒火。他粗暴地拽过琅邪的手,“跟我走!” “大殿下……” 樊裕挡在他身前,冷静道,“大哥,你醉了。” 樊勤“啪”一声打开他的手。 这像什么样子? 这一动静,原本藏得好好的地方便被暴露了。有那没醉的、眼尖的,或是端盘侍女,都将此一幕看了去,都不知怎么回事:太子爷在那花廊之下,扯着那侍郎大人的手,又教二皇子殿下一把擒住,三人神色各异,僵持不下。 樊勤沉声道,“老二,放手。” 旁人都不敢动,只樊诚和几个醉酒的少爷胆子大些,摇摇晃晃地过来,“大哥,原来你在这里~找了你好半天,嘿嘿,你忘了,该去洞房啦。” 樊勤皱紧眉头,要拉琅邪走,奈何樊裕习武之人,掰开他手易如反掌,只对琅邪说了声,“走。” 太子厉声,“樊裕!” 琅邪被二皇子甩开,傻站一边,与半醉的小王爷面面相觑。 眼看这里要动手了,却看樊裕忽地凑近太子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一阵青白红交错。 半响,樊勤突然笑了起来,目光先是看着他的二弟,后是转向琅邪,这一眼深深又深深,好似眼中含着血。 随后他道,“小邪,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喝杯酒再回去罢,也暖暖身子......你瘦得太厉害了……我的太子妃,已等得太久,我该去那边,就不送了。” 说完,也不等他答话,转身而去。 他那身宽大的红色喜服在夜色和朦胧的烛光间显得格外刺眼,但很快就被身后的樊诚和那些起哄的少爷们蜂拥上去,直捣婚房。 “喔唷喔唷,闹洞房啦!太子殿下,待会儿您可别生气!” “滚,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大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娶个亲,你们都不准闹他!让他好好地去......” “这可不行,太子妃就这么一回,此次不闹更待何时?小王爷,今儿您也别......” ...... 一时间,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尊的卑的,都跟着朝更深的院子里去了。 片刻功夫,这角落只剩两人,静得突兀。 多日不见,樊裕似乎并没话要对他说,只是看着樊勤走远,便转身离开。 他何时来的?又听到了什么?琅邪看着他高瘦挺直的背影,喊了一声,“殿下。” 樊裕脚步微顿。 “听闻殿下染了风寒,现下可都好了?” “无碍。” “那就好。” 看那身影仿佛比上次又清减了,忍不住又道,“听说殿下去了宜州,公务劳累,也要注意身体。” 樊裕半转过身,“多谢。” 念及方才樊勤所言,两人间隔着这些距离,琅邪连咽下的唾沫也是苦的,“不客气。” “你也是。”半响,樊裕道。 “嗯?”琅邪抬起头,眼中一亮。 樊裕看他一眼,却没再多说。 琅邪那日晕倒过后,人便又瘦了些,料想到自己脸色并不好看,含糊地点了点头,眼见樊裕收回目光,似又要离开,他不禁又喊了一声,“殿下。” 风刮过。 闹洞房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琅邪轻声问,“您也会成亲吗?” “……” “殿下会娶谁?” 樊裕的脸藏在阴影里。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不知道他听到自己的话没有,可今夜那些美酒,红烛,喜服,洞房……桩桩件件,无一不在撺掇着他,让他忍不住又提高了声,“是曹相的那位千金?还是林将军的女儿?” “怎么?” 樊裕那低沉得冷漠的嗓音此时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近乎无情,“你也要祝我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啊,原来他都听到了。 新婚如意,百年好合……是他自己招来的这一口苦水。他努力将它咽了下去,尽可能平静地说,“……听说两位都深得皇上心意......如果殿下喜欢,那我自然要祝殿下......” 樊裕打断他,“与你无关。” 琅邪猛地一下噎住。 这个人从来只是生性漠然,却总是救他,救他,更是从未对他发过火……今日,想来今日他问得太多,已惹他生气了。 琅邪又羞又愧,“......也是。我,我喝多了,昏了头,殿下不要怪罪……我这就走了。” 说罢,他便不再看他,一个劲朝前窜,慌乱中连路也不看清,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直到身后那人说了一声“门在这边”,他才又顿住脚。心中却是一股酸涩夹着怒火,嘴硬道,“我不回去。我,我答应文贞,要去见他。” -- 第59页 哎,他一说完,更在心中痛骂自己:说这做什么?平白讨他厌恶。更觉只要一遇上这人,真是满脑子浆糊,尽干糊涂事。心中这一番自我唾弃,干脆闭了嘴,自暴自弃地加快了脚步。 这时,但听一阵风声卷来,脊背猛一凉,正以为是风又刮起来了,却立刻察觉身后袭来了掌风。 他下意识反手击出一掌,对方却收了力道 ,生生受他一掌,被打得倒退两步。 他吃了一惊。 樊裕微微皱了眉头,琅邪无措地垂着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他扣住手腕,整个人被压在了那道花墙上。 寒冬腊月,花枝早已枯萎,只剩些树枝硌得琅邪骨头疼,但院里雪间还站着十来株淡黄腊梅,散着寡淡的清香。 樊裕垂眸看着他,目光清冷如月,让他一时失了神。 他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一道闪电袭击了他—— 那人的薄唇压下来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脑中一会儿寂静无声,犹如身在茫无人烟的荒野,一会儿又砰砰啪啪哗哗啦啦,让他想起刚才放过的爆竹,又像中秋那场五颜六色的烟火。 嘴唇是被生生咬住的。 他吃痛轻哼出声,唇齿间已有了浓郁的血腥味,很快,有什么东西趁机探了进来,在他生涩笨拙的唇齿间搅动、掠夺,这时,他又尝到了酒的味道。 他全然傻了——脑子像被酒熏得醉了,顷刻便乱作一团——瞪大眼睛,任由那人把他压在枯枝中,微仰着下颚,口中气息全被夺走也不管。 这一切好似什么时候发生过,那是梦境成真? 忽地,他清醒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了上去——是真的! 他忘了那天晚上逃离时的狼狈,也不再去想那梦是真是假,只觉这片刻温度最真,只有这会儿,他是真的抱着这个人,真的得到了他......的一个吻。 不是梦,也并非偷袭,这是真的,外面那么冷,唇齿间却是温热的,和平日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同。 可是说不出为什么,不像那天夜里,这时他并无半分甜蜜,而只有些迷糊和苦涩,到后来,甚至有些绝望,几乎到了催人流泪的地步。 当他意识到被扣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放开时,他反嫌它们多事,他想将它们垂落在樊裕肩膀上,腰上,但又不敢惊动了他,只得傻傻地半举着。 就在琅邪窒息而死的前一刻,那个人好像料到了,先一步离开了他。 琅邪急促地喘着气,见他微微垂眸,那幽深的目光看着自己,尽管夜色帮他掩盖了涨得通红的脸,他还是不太敢看他。 他能感觉到樊裕一直看着他,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很久才开口,“这便是你要的?” “嗯?” 他一开口,便被颤抖的声音出卖个透,甚至还有些结巴,“什么......殿、殿下,我,我我......我,这……” “你找那文贞,也是为了此事?” “……” 听他提起这事,琅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偏生那嘴不听使唤,“我,我跟文贞……” “倘若这便是你要的,今夜你可来我府上。” 琅邪呆住。脸上现出了一丝茫然。还有一点受伤。尽管他还未完全明白状况。 接着,他就像个前一刻还被主人揽在怀中亲吻、下一刻却遭痛打的无辜小狗,讨好地喊了一声,“……二殿下……什么意思?” 而他这时才注意到,樊裕的声音太镇定了,眼神也未免太过冷静,方才那个吻……好似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你既救我性命,我本该投桃报李。” “……” 他说完,没有给琅邪反应的机会,也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琅邪下意识要拉他的手,却只捉到衣袖一角,樊裕没有回头,“撕拉”一声,袖口碎了半片——他走了。 樊裕走到回廊拐角,才听见那个始终傻站在后面的人喊了一声,“殿下!” 他没有停下。 “您是什么意思?”琅邪问,“投桃报李,是什么意思?” “您一直都是在报恩吗?” “......那是我自愿的!不要你回报!就算换了别人——”他大声道,“任何人!我一样会救!” “我不要你报恩。” “我不会来的。” “不是今天……我不会再来找你。” 他心里想,我永远不会再来找你。 这次樊裕微微顿了一下,但他只说了句“随你”,就加快了脚步。 没等看他那背影消失,琅邪便也转了身,朝着他先前的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大雪毁家国,婚事增碎心,这时,府里客人大多醉了,少部分没醉的,也早跟着新郎官去闹洞房,并无人注意这边角一场小小闹剧。 他们都没有再回头。 几日后,京中大雪如席,北风猛烈,像是要把天启十年的雪一朝下尽。 宜州仍是重灾区,但安置已有一定规模,二皇子樊裕本要被皇帝调去丰镇,却听北边传来消息,说犬戎与峎孙、赤柏已公然开始增兵,并已在北边边境连发三场骚乱;林正将军已率兵镇压,但今冬收成不好,军需粮草是个问题,特要樊裕回宫参谋。 这日樊帝正用午膳,底下人报,太子殿下自洞房之夜后,夜夜宿于书房,那太子妃几次端了杯盘进去,最后都被赶了出来,说是要专于国事。 -- 第60页 其时樊帝没有说话,却把正用着的汤拂到地上,汤汤水水滴了一地,便又开始稀稀疏疏地咳了起来。 太监总管前去拍他的背,“万岁爷,如今局势,太子殿下勤于国事,心系民生,是天大的好事,您何必怄气呢。” 示意宫女把地上残羹收拾,自己又去端了一碗黑汁,“孙先生这药喝了有些起色,陛下万莫跟身子过不去。” 那人正要走,樊帝却吩咐,“把息延叫来……”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御书房那道门,生来便是为皇帝阻隔风雪、杂音、不想见的人的,然而近日事多,进出的人多了,百密一疏,终有些是要从一开一关的书房门缝渗进来,落入樊帝的耳中。 只那一瞬,也足够听见外间风声呜呜,如泣如诉,随后便被朱门“砰”地掩上。 樊帝心神不宁,被桂珺小心翼翼唤了一声,也未如何,只平静吩咐,“此事容后再议......先说战事。” 兵部尚书得了指令,续道,“......雪原作战,素乃蛮子所长,如今三方结盟,天启更处于下风;将士们亟需军需粮草,五日前,三位将军又各向卑职要三十万石粮,臣要不了,要请皇上定夺!” 皇帝道,“此事李大人昨日来报,朕不是准了?” 李崇德道,“微臣不才,还要惊扰圣上。” “如何?” “户部不肯拿粮。” 樊帝微微皱眉,“文峥?” “圣上,”户部尚书文峥便站在一旁,人如其名,文质彬彬,说起话却不肯退步,“李大人此话不假。可此事不是卑职不肯,实乃前阵子国库为北方诸省赈灾,四处调粮,共计一百五十万石,兵部而今一张嘴便要九十万石,户部拿不出粮来......” 樊帝一双眼睛老而锐利,“......去年年关议事,文卿说,国库充盈,如何,赈灾一百五十万石,便再拿不出九十?当真如此,不过两百余万石,何来充盈一说?” 文峥要跪下说,却被樊帝喝了一声,“说!跪有何用?” “回皇上,去年年关,国库确有四五百石,加之前年剩下五十万石,可谓充盈。可眼下过了一年,给了诸省一百多万石,库中已渐空虚,倘若拨给兵部,今年又是雪灾,谈不上收成,又几番免税,又没了犬戎的贡,来日,恐怕难以度过......” “文大人!下官知你向来深思熟虑,但你文大人还知思量来日,那数万将士在外浴血杀敌,却不知还有没有来日!” 文峥道,“李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下官掌着户部的印,国库大门不能不管,请大人不要为难。” “下官不敢为难大人,大人却要想想边关将士!” “你......” “别吵了,”樊帝眉头皱成川字,“文峥,国库还有多少?” “约莫还有一百五十万石。”倘若交给兵部九十万石,便只剩六十万石,这个冬天是可度过,可之后呢? 樊帝想了想,“......上次,二皇子不是令人找富商募了粮食,可都用了?” 文峥瞧了一眼皇帝,“得二皇子吩咐,国库若能填上,便暂莫用商人的粮食,因此还不曾用上。” “可曾归还?” 文峥摇头,“就为以防万一,这会儿还押在户部府衙中的库房,打算年前便还......”他打量一眼樊帝神色,“皇上,这些粮食也只五十万石,若再从国库拿出四十万......” 樊帝道,“拿罢,文峥,你管的是国库,但兵部打的不是兵部一人的仗。边关将士若无来日,我京城留这许多粮食,又谈什么来日?” “臣知罪。”文峥拜了。 这便领了旨,与兵部尚书李崇德、诸将士一同出宫门,回衙中取粮。 他二人本是同乡,昔年异乡相逢,又同朝为官,也有几分同僚情谊,李崇德大他几岁,便处处照料着他,然而如今,两人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越走越远了,因此除却宫廷朝堂上,私下甚少交集,此时出宫门一路数里,也不见两人交谈几句,一时只听脚步踩在雪中簌簌声,颇有几分寂寞。 出得宫门外,文峥没打一声招呼,便一脚踏入软轿,眼看他就要走了,却听一声刺耳惊呼,“大大大大人,那那那那那是......” 文峥回头,顺他手指一望,却见白茫茫的天上,一股浓郁黑烟如云般升起,犹如妖气鬼气般笼罩一方,那被妖气笼罩的下头露出巍峨一角,轮廓分明,色彩熟悉......文峥脑子如被猛捶了一棒,险些一头栽在地上,幸而李崇德就近眼尖,扶他一把,“文大人?” 文峥脸色煞白,甩开他手,急扯一匹马便翻身上去,“叫人救火!驾!” “文大人?!”李崇德抬眼追去,“那是什么......文峥!” 军队要的粮刚想法子筹得,还来不及高兴,一场大火便把户部府衙毁塌了大半,仓库却是全毁,所募之粮更烧得干干净净。 不幸中的万幸,无人伤亡,可也无人知晓是何人纵火。 雷霆震怒,问他二人,此事除议事这三人知晓,还有何人知? 两人答不上来,文峥只能领罪。 一夜之间,户部上至尚书,下至扫地小厮,全部下狱。 李崇德日日煎熬,左手是户部上下百余口人命,右手是边关数万性命,一个不慎,便教他终生后悔。 -- 第61页 腊月二十五的议事,樊帝发现他似与昨日不同,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李卿今年多大?” “回皇上,臣过了年三十五。” “三十五,便全白了头发,是朕......” 李崇德跪在地上,“皇上,为盛世为明君,臣愿肝脑涂地。今日,臣依旧是前日之言,国库之粮,需先给边关。” 樊帝沉默良久,终究叹了一声,“给……你亲自去,快马押送,出一点差错,朕治你的罪。” “是!”李崇德还想说一事,樊帝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他从御书房出来,走出宫门,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去了刑部牢房。 只是牢头看得严,“大人,这里头关的是重犯,没有尚书大人的命令,不可擅自进入。” 李崇德半生清白,此时却从袖口掏出一吊银钱,塞到那人手里,“我今夜便要启程去边关,狱中那位文大人,乃我至交好友,恐是最后一面,盼小爷通融。” 那牢头都是在息子帆手下磨炼过的,哪敢受贿,正色道,“大人请回罢,大人为着边关将士辛苦奔波,本是朝廷英杰,犯不着在此毁了清名。” 李崇德皱紧眉头,定定看他身后牢房,如一头大张的兽口。文峥从来娇惯,不知而今…… 这时那牢头朝他身后一拱手,“大人。” 李崇德回首,却是息延,“李大人有事?” “无事。”李崇德有些尴尬,转身要走。 “李大人若想去见文大人,这便请进。” 那牢头不解,“大人,您不是说,文大人此时诸多嫌疑,不可让闲杂人等靠近嘛。” 息子帆眯着眼笑道,“你懂什么。” 那门已为李崇德让开。 李崇德被他意义不明的四字一说,更有种挂不住脸的感觉,但见那洞口里头几道烛光闪闪烁烁,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到底还是踏了进去。 刑部大牢冬冷夏热,左右都是人犯,大多叫冷叫饿,也有求饶的,也有骂娘的。中间一条小道,每隔几丈便有两根柱子架着油火,乃这里头唯一光线,他二人便在这道上朝里走,越走,便越阴冷,仿佛不是去牢房,而是通往炼狱。 这一路,李崇德不眨眼地看着两边,直走到通道尽头的那间牢里,才见石板床上坐着一个身穿囚衣的青年,背影清瘦,幸而未染血。 那便是文峥。 他好似完全未曾察觉有人进来,听到脚步声也不曾转过身来,而李崇德难得来这一次,见这光景,竟也不叫他,就此隔栏相望其背影发呆。 息子帆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二人。 过得不知多久,始终没他二人耐性,出声喊道,“文大人,有人来看你。” “好意心领,请回罢。” “这天儿肯冒着风雪来,必是大情意,大人看也不看就打发人走,是否太无情了一点?” “文峥戴罪之身,只求以死谢罪,不敢牵扯他人。” “李崇德李大人来,大人也不见见?” 文峥身子一僵,转过头来。 他身上、脸上倒是无伤,毕竟是失职之罪,无须用刑,他一听李崇德来,好似不信,待看清来的果真是他,又好像没认出他似的,过好半天,才换了平日那针锋相对的皮相,讥笑道,“李大人?李大人来做什么?” “文峥,我……” 文峥打断道,“李大人好大的兴致,大风雪的天,不知在家烤火,反来看我文峥,难不成是看我下了牢,要来落井下石?呵,李大人放心,等这战乱一停,文峥一死,朝上再没人跟你争。” 李崇德被他说得脸色不大好看,却未像以往那般回击,反低低说了声,“我今夜也要走了。” “好走不送。” “我去边关,给将士们送粮。” 文峥一愣。 “文峥,你失职有罪,愿你好生检讨,愿圣上开恩,愿我得回来,愿你还活着。” 李崇德说完,又等他出言讽刺,却罕见未听见他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看着他。 他俩如此默默相对片刻,任由那牢里的火光摇曳,谁也没开口说话。 息延轻咳一声,李崇德先反应过来,已是打算要走,却听文峥哑着嗓喊了声,“李崇德。” 文峥朝他笑了一笑,“李大人,请你过来,我有一件东西交给你。” 那一笑可真是难得,仿佛若干年前初见,那殿堂里的一笑,三分腼腆,三分天真,三分狡黠,一分他也说不出的东西,仿佛一只无形的钩子,勾住李崇德的三魂七魄,让他缓缓走了过去。 文峥蹲在牢边,隔着一道道栏杆,又朝李崇德勾勾手指。这一身官服的兵部尚书便也跟着蹲了下去,脸上写满狐疑。 他比文峥高大,两人隔栏相望,文峥需得抬头,那一双总是带着审视与讥讽的眼睛,自下而上却显得含情脉脉,他慢慢靠近,宛如一只仙湖边刚洗过脖颈,而微微昂起来的仙鸟。 息子帆见他二人越靠越近,旁若无人,气氛无比暧昧,几乎要念一声非礼勿视转过身去,却忽见户部尚书猛一把揪住李崇德的衣领,狠狠一拳,穿过栏杆,揍上那高挺的鼻梁! 那力度哪像个被关在牢里的弱书生,李崇德大人当场喷血,文峥毫不手软,还要再揍第二拳,已被息延一个箭步上前扣住手腕,“文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 第62页 李崇德捂着鼻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文峥,“你......” 文峥挑眉,站起身拍了拍手,“早想这么干了,李大人既赶着来送我,我也不好不回个礼。”他干脆利落地转了个身,“李大人好走罢,不送了。” 息子帆皱眉看一眼李崇德,李崇德摇晃着站起身,脚下有些踉跄。息子帆想扶他一把,却被推到一边。 他讨了个没趣,心里那点心思早如鼻血一样流了个干净,踉踉跄跄地走出牢房,留下一句,“文峥,你别后悔。” 文峥始终未曾转过身。 等他走得远了,息子帆不由笑道,“文大人,圣上面前,李大人本是替您说好话的,他一个文官,亲自押送粮草去西北苦寒之地,不说路途如何艰险,就是到得那边,只怕也难回来,得文大人这般对待,李大人只怕要伤心了。” 他见文峥久久不答话,也不觉尴尬,独自吹着小哨,吊儿郎当地去宫里复完命,看天色不早不晚,又不请自去了琅邪府上。 息子帆乃侍郎府常客,进府门无须通报,走在里间也无须领路,驾轻就熟便到了门厅。 这时辰,本以为琅邪必如往常一般窝在椅中昏昏欲睡,不料到了厅外,却见里头灯火通明,不知搞什么名堂,又听一人喝道,“别说了!” 那声音很有几分凌厉,所以他乍一听,并未意识到那是琅邪。 息延大感意外。 想来里头气氛不对,进去不免尴尬,他本是要躲一旁偷看的,不料福伯这老头眼尖得很,瞧见他,立时便喊了一声,“大人,息大人来了!” 里头一静。 息子帆这才摸摸鼻子,踏进房门,那边两人早被惊动,那跪着的正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等近了,见那另一人也不是什么外人,息子帆调笑一声,“这是在玩什么?大冬天的,跪在地上。” 那少年低低唤了一声“息大人”。 他平日里冷淡的眉眼这会有些发红,似是哭过,琅邪更看着脸色沉郁,息子帆好生好奇,“这是怎么了?” 文贞表情淡淡,“没什么,是小的不懂事,教大人为难。” “文贞哪文贞,你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息子帆念了两声,忽想到别处,“还没问你,你到阁里多久了?文贞是你本姓?还是阁里给取的?” 文贞怔了一怔,小心答道,“来了几月,名儿是阁里取的。” “那你本名儿是什么?” “文贞无父无母,被一个老叫花子捡着养大,没正经名字。” 息子帆点点头,“原来如此。”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哦,你这名儿,让我想起一位同僚。” “倘若,倘若冲撞了那位大人,文贞这就改名。” 息子帆想了想,“那倒不必,那位大人也用不上了。” 文峥一愣,似乎吓了一跳。 息子帆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开个玩笑。” 文贞也强笑了笑,又讨好地看着琅邪,却见他无甚反应,垂下眼,“大人既来了,文贞这就告辞了。” 却还站着,显是在等琅邪出声。 息子帆嘲道,“这么不欢迎我?来了多时,也不肯出声。” 琅邪淡淡道,“福伯,你送文少爷回去罢。文贞,往后不要再来府上。” 文贞那单薄背影一顿,良久答上一声“是”,便跟着福伯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眼看那两人走远,息子帆“啧啧”叹道,“一日竟白看两出‘多情却被无情恼’,也是大饱眼福,文贞这孩子真教人吃惊,我竟不知你也会翻脸?” 琅邪倒似真动了气,“本就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有什么多情无情。” 息子帆当日嫌他呆板,只盼他拿得起放得下,而今他当真“游戏人间”了,又觉得颇不习惯,暗道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四下打量,只觉得有些异样,“怎地你府上少人了?我方才进来没瞧着几人,怪冷清的。” 琅邪这才叹了一声,“这不是快过年了?早该放他们走了。” 他俩都望着窗外,风雪还未停,只是比白天小了一些。 这兴许是天启建朝来最惨淡的一个年了。 莫说年味儿,街上连个人影也无,不到酉时便逐渐沉了声。往常时候的鞭炮声,叫卖声,要在街上奔跑大半夜玩闹的小孩也纷纷不见。京城逐渐变成一副画,寥寥几笔黑的,之外尽是留白。 天地,不仁。 ☆、八风不动 三更敲定,街上人声沉寂,浩然天地间只一轮明月,底下是茫茫大地,不见人迹。 忽地一个敏捷身影现身房檐,雪月映衬之间,他驾轻就熟,如同飞燕踏雪。 那门换做往常,只守着两个身穿黑甲的士兵,只看外头,也与一间寻常的官府县衙差不多少,但不知何时起,外头已增守了一队官兵,夜间又加上两簇熊熊大火燃烧照亮门前,定睛细看,门上书着三个苍劲大字:长安司。 那黑影已不是头一次来,只不知打探了多少,又是第几次躲在暗处,月明如灯,黑衣人正苦恼如何不动声色地放倒诸人,忽见雪地一暗,抬头望去,头顶正笼了一大片阴影,原来是乌云遮了月亮,正巧替他掩了身形。 他暗自一喜,正要凝气动作,不想这片刻迟疑,竟是救了他一命,只听那边一声,“赵大人!” -- 第63页 原来那牢前正这时过来一个身形高大、粗眉大眼的大汉,此人身后又跟着两队守卫,左右巡视一番,“可有可疑之人?” “禀大人,我等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必定连只苍蝇也不让他飞进去。” 那大汉道,“过两日便是祭天,需得再加派些人手。绝不可出一点差错。” “钥匙在宫中,谁这么大胆子,敢连闯两处禁地?” 赵庄冷哼一声,“偏有人要往虎山行。” 那黑影原本正躲在暗处等候时机,此时听到什么钥匙,不由皱了皱眉。 那大汉站在门口,也不急着走,便来回地走动,此人乃长安司统帅,说是大内第一高手也无人不服,当日若非他被派出京城,也没那犬戎王子逞威的份儿,黑影自忖非他敌手,又听他说什么过两日祭天,心里本有旁的计较,但人已来了,也不想就此放过机会。 赵庄在门口走了数个来回,忽地听到远处树梢咔一声。 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大人,还不走?” 赵庄皱了皱眉,一个纵步过去,却见方才那发出声响之地空无一人,正要离开,却觉得不对,大喊一声,“火把!” 随从拿了火把来朝地上一照,果见地上正有两个微不可见的脚印。 他当即着人去搜,把那守卫调得东一个西一个,顷刻之间,长安司前已处于无人之境。 这时,忽见那门口有身形一闪,已有人溜了进去。 那地牢并不大。樊帝以仁治天下,寻常杀人放火的罪犯,连来此见见世面的机会也不会有,黑影又几次出入,因此很快便找到地方,将守卫点晕,掏出他身下钥匙,打开房门。 那人今日不再跪着,而是躺在石床上,背朝石壁,紧闭着眼,好似有些痛楚。 “杨煌?” 他缓缓睁眼,看着黑影,“……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你的手怎地这么烫?你发烧了?”黑影忽道,“我现在便带你走。” “别,别......我走不了。” 黑影不等他多说,徒手劈开大牢锁链,三两步到他跟前。正要把他揽在背上,却听一阵奇怪的铁链碰撞之声响起。 他不解地绕到他身后,仔细去看石壁之间的阴影。 ——只见两条孩童手腕那般粗细的铁索,把他肩胛骨的位置穿了个透;一把大锁掼在他纤弱的背后。 黑影沿着来路跃回,沉重地跑了约莫三四里路,忽又掉头去另一处。 这次他自如许多,三两下便点晕了昏昏欲睡的看守,闪身进了牢房,进了里头,又如法炮制,把巡视的牢头们纷纷放倒。 此时雪夜牢中冷如冰窖,每间里头都是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但睡得安稳的人几乎没有。 有几人甚至扒在栅栏边无心睡眠,此时见一个黑色身影刹那之间便放倒数人,形如鬼魅,纷纷躁动起来,请求、讨好甚至威胁他行行好,开一开牢房,大恩永难忘。 然而那黑衣人却丝毫未理睬他们,在牢中巡视好大一圈,才终于走到最里头一个安静角落。 那牢中坐着个人。 此人与此囚牢格格不入,虽一身囚衣,披散头发,却并不显得邋遢,只是身形消瘦,许是寒冷,他抱膝坐着,身体微微发抖。 黑衣人劈开房锁,慢慢走了过去。 那人才抬起脸来看他一眼,目光中似有一丝不屑。 黑衣人淡淡道,“走罢,别回来了。” 那人八风不动,稳坐如山。 黑衣人反而奇道,“在下受人所托来救你,为何不肯出去?” 那人道,“五十万石粮食毁于文峥之手,按照律法,该当问斩,我文峥逃得一时性命,逃不过良心不安。” 那黑衣人不想他如此固执,“烧粮并非文大人之过,何不留得一时青山?” 那人冷笑一声,“你回去转告托你之人,当日我一时心软,为他改换户名,是我一生大错。而今朝廷内忧外患,我无意再添圣上烦恼,故未曾告知,也是要他及时悔改;倘若他再不知收手,文峥日后定第一个揭穿于他,到时莫说青山,一根枯柴也不再剩,正好还天启一个清净江山。” 那黑衣人听闻此言,大吃一惊,“文大人知道是谁烧的粮?既如此为何不立即禀告圣上,也好减了自己的罪?!” 那囚犯这才皱了皱眉,“你是何人?何人派你来此?”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白,又瞥这人一眼。 殊不知对方也正打量着他,两厢惊讶,都再问,却两边都不肯再说,眼看烛光流失,不知何时守卫便要醒来,那黑衣人已有些心急,强解开那文峥身上锁链,便要拉人离开,熟料他始终不肯领情,“我不走。” 他俩声音不大,动作却是落到别人眼中,只听有人道,“我的个乖乖!小兄弟,这家伙不识好歹,你不如救我哥几个出去,老子齐山五怪,素来知恩图报。” 那黑衣人不理会他,正要强行带那人走,不想牢那头传来一个奇怪动静,他耳力好得出奇,听闻此声,立刻便带着那人一闪。 “噌——”一把小刀打在方才站的地方,他回头见那文峥并未受伤,又见有道黑色身影在拐角一闪即逝,眉头一皱,人已追了上前。 出了牢房,只见那黑影跑出好远,一个纵身便上了屋顶,黑衣人当即运转气力,跟在那人身后。 -- 第64页 两人一前一后,待追逐出十来里路,那黑影似变了主意,回过头来与黑衣人交战。 只他这时下手却不如方才那般狠绝,似只为探一探黑衣人底细,斗了十来个回合,便又转身要走。 黑衣人教他如此戏弄,本便不肯放他,又试出此人身手有几分熟悉,更加不肯错失了线索,当即施展轻功穷追不舍。 不料此人十分狡猾,到了一处长街,因对此间十分熟悉,如游龙入海,又如浮光掠影,非常自如轻松。 那黑衣人运功时间长了,不得不停下喘息,便是这时,失了那人踪迹。 此时天已泛鱼肚白,黑衣人不敢再找,此时再回刑部大牢也不成,只得隐藏身形,回去住处。 这日天亮时,太子府里没来由地乌鸦乱叫,扰得人心神不宁。 其时樊勤整理了礼部上报的祭天日程,思绪几番被打断,令人找出乌鸦窝,悉数捅了,竟有十来个。 不想又坐下不到一刻功夫,那群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只好盘旋府中,或落在雪顶,却叫得更加凄惨。 樊勤蹙紧眉头,脸上阴晴不定。 忽听一人来报,“殿下,九殿下求见。” 他只疑心听错了,“谁?” “九殿下,侍郎大人,殿下倘若不想见客,奴才这就去打发......” 那奴才埋头说了几句,不听答复,忽地眼前一阵风过,太子殿下已只留下背影。 樊勤快步走去,远远便见着个人站在门厅,仍是一身青衫,樊勤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小邪。你怎么来了?” 琅邪笑道,“大殿下忘了?” 自那夜樊勤成亲之后,再未去过他府上,不想他而今竟是自己来了,不禁莞尔道,“哪里会忘。去年福婶做了些腊味,我不过夸了一句,你说今年再做来送我......你有心,让下人送来就是,怎么还自己跑上一趟。” 那后一句虽是问了一声,到底还是欢喜的。 琅邪道,“也是想到许久不曾拜见过殿下,借着这机会来探望一番。” 这时一个女子端着茶盏,盈盈走了进来,诺诺道,“殿下请用茶。” 琅邪知她便是那位太子妃陆妱,那新婚之日不曾得见,此时才见了真面目,果真是个身姿婀娜,面似桃花的江南美人儿,忙道,“见过太子妃。” 那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樊勤,樊勤却望也不望她一眼,“你先出去罢。” 琅邪目光追出她好远,樊勤低咳道,“想必来探望我的事是假,必还有别的事找我,说罢。” 琅邪嘿嘿笑道,“大殿下英明……” “这事怪我嘴快。有个相识痴爱山水画作,前两日我说起殿下府上有一副《游春图》,这人便缠着求着要看,不依不饶,我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来打扰殿下,”他偷看一眼樊勤脸色,“殿下放心,那画何其珍贵,又是殿下心头之好,我晓得的,殿下若不愿意,我答他一声就是。” “心头之好......”樊勤喃喃两句,目光锁在琅邪脸上,见他虽经那夜,也并不生疏于他,苦笑道,“你开口要,我自然不会不愿给你,只不知那位相识是谁?我可认识?” 琅邪道,“殿下想必也听过,其实……他就在门外。” “哦?怎么不请进来?大冷的天等在外头。” 琅邪道,“他身份低微,没有殿下恩准,不敢踏进殿下的府邸。” 樊勤听他这一言,心里已猜到是谁,叹了一声,“小邪,你什么时候也说话绕起弯子来了?让他进来罢。” 待琅邪把人领进来,那少年纳头便拜,“文贞见过太子殿下。” 樊勤正端起茶盏要饮,听这一声,动作停住,见他果真是个眉眼疏淡的少年,虽乍看相貌,与他二弟只有一两分相像,但衣着姿态,却又加了三分,原本以为已看淡,这会儿却仍是心里一痛,已有些悔意,淡淡道,“起来罢。” “要看《游春图》的便是你?” “回殿下,是小人。” “你守在门口,可是料定我会拿给你看?”这一声忽地沉了一沉。到底是一朝太子,一身储君威风,只一句发问便让人抬不起头来。 “文贞不敢。只是听九殿下说起,一时痴了,才大着胆子来到殿下府前。” 樊勤看着文贞,见他低着头,身边站着琅邪,巴巴看着自己,到底道,“跟我来罢。” 一行三人便去了书房。 樊勤吩咐书童,“去把《游春图》取来。” 自己将桌上公务随手取了,放在一边架上。 忽听外间“嘎嘎”之声又响起,朝琅邪苦笑,“今日乌鸦总叫个不停,让人心里舒坦不起来。” 琅邪一边打量太子书房,一边随口道,“许是少了吃的。” 樊勤竟真以为如此,忙唤人去院中给乌鸦撒些吃食。 文贞看着太子背影,眉头皱起,忽掌心一痛,只见琅邪正十分凌厉地盯着自己。 两人相视良久,到底是文贞先低了头。 樊勤一回神便见他俩握手站着,一个低眉顺眼,一个眼含宠溺,视自己于无形,当即不悦道,“由儿,怎地取个画这般慢?” 樊勤书画甚多,皇帝赏的,臣子们投其所好的,魏晋、隋唐、北宋许多名画都有收集,那叫由儿的书童在里间一阵翻箱倒柜,只一时只找不到这张,这会听他一催,更是慌忙,连应“来了来了”,终于捧了画来,却是捧了好一捧轴子,把文贞眼都看直了。 -- 第65页 樊勤道,“你找这般多做什么?” “殿下的画太多,上次太子妃收拾一番,不让奴才插手,奴才便有些不知去向。” 樊勤不悦道,“书房之地,国之机密,她一个妇道人家来做什么?” 也不要人答话,又让另两个书童一齐找画,文贞也甘愿做个书童,请求去那里头查找。 樊勤与琅邪站在一旁,樊勤正要让他出去坐一坐,忽听一人来报,“殿下,大事不好!” 两人对视一眼,樊勤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昨夜有人潜入刑部大牢,将户部尚书文大人杀害了!” “咚”的一声,那书房里间像是有人摔了一跤,然后几个小书童悄声道,“文少爷?文少爷?” 琅邪起身要去看他,“文贞?” 文贞已被扶了起来,只是额角一块红痕很是夺目,几个书童面面相觑,“殿下,文少爷方才起身撞着书柜了。” 琅邪拉过他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樊勤道,“小邪,息延这会儿刑部大牢,正传话找你。” 琅邪道,“我立刻去。”又望着樊勤,“文贞他,请殿下......” “我会找人送他回去。” 琅邪点点头,正要走,却被文贞一把拉住衣角,低叫了一声“殿下,带我去......”,他虽外表镇定,却终究不过是个小孩,这会儿听说死了一人,又撞了个头,便忍不住撒起娇来。 只是琅邪哪里能带他?捏了捏他的手,“我这会儿要去办事,你乖一点,早些回去,等我得空再来看你。”狠着心将他的手拂了,自己告辞樊勤,去了那边。 他这时心里也是乱极,几种情景如乱麻一般交织在脑中,迎着没完没了的风雪,一颗心忽地又冷又硬。 匆匆赶到大牢,这时文峥已不在,牢中干草上只留下一片血迹,息子帆正蹲在旁边搜寻,见了他,神色凝重,“文大人他......” 琅邪见了那血,才相信那句文大人遇害的话,抬头看着息延,“人呢?” “衙里。” 琅邪转身,息延跟上去,“我方才审了人犯,才知昨夜曾有人来找过文大人。” “来人身份可知?” “皆蒙着面,只是一共有三人。” “三人?”琅邪顿住脚。 “没错。那边有几个未睡得着的,叫什么五怪,今日以此与我讨价还价。说牢里先是来了个黑衣人劈锁,此人倒是真来救他,不料文大人不肯走,两人拉扯之间,又来一人把那黑衣人引开......走了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对文大人下了杀手。” 琅邪皱眉,“怎知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返回?” 息延摇头,“听那犯人说,后来这人粗壮许多,与前两人身形不一。只不知此人是否与那打出暗器的人为同伙。” 说话之间,已匆匆到了房间。 乍见文峥躺在石板上,神色安详,只如睡着一般。只是脸上没有血色,胸口一片深色血迹,想是被利刃所害。 琅邪禁不住要去剥他衣服一看究竟,却被息延一下拦住,“别碰。文大人下狱那日,皇上便曾说过,文大人身上关系重大,必得细加看管,你可记得?” 琅邪点头,“你我还守了两夜,无人前来,这才增了别人。” “早知如此,我定亲自来守,文大人本是栋梁,纵有失职之罪,也不该如此下场。” 琅邪看着文峥面庞,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你放心,文大人不会枉死。凶手不日便会落网。” 琅邪正色道,“没错。把匕首递给我。” 息子帆递给他,见他仔细一心研究匕首,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我说的并非宽慰之言,此时不能碰他。” “到底为何?”琅邪皱眉。 “昨夜我去找你,本是找你商议,不料文贞在那,后来也给忘了。其实昨日,我在文大人身上下了一种香。” 琅邪抬眼正视着息延。 息延亦直直看着他,“这香曾是我当日对孙先生抱怨魅香一事时,孙先生顺手给我。 “说是一种长在山里的罕见的蝴蝶花做成的香沫,人闻来没有一点味道,偏有一种冰蝶天生依恋这蝴蝶花,闻见沾了它香气的东西,任如何洗、搓也不会错过,纵使隔上十万八千里,也会追逐而去。他当日调笑这是‘追香’,说我们也可用来‘追凶’,本是玩笑之言,不想一语成谶。 “所以你不能碰,碰了它,是洗不掉的。” ☆、不清不白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六。这时,街上许多店铺生意都不如从前,平康长街亦不例外。 许多青楼经营不走,无奈解散了姑娘们放回家去,但姑娘们哪里有家可归,赖着不走,哭得又哀又急,再没有法子,只好去找那平日相好的,但人家家里有个母夜叉,谁敢认她?也只能渐渐流浪街头,不知去向了。 少有几家老板娘有本事的,结识不少当权的官家老爷,好歹借着手段寻些庇护,就把姑娘们续养在阁里。 这些姑娘们没了客人,成日困在阁中,除了烤火,也无旁的事可做,只好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些青楼八卦。 一忽儿骂,采青这小蹄子不厚道,本是个贱丫头命,要不是她家姑娘心善,肯将她买来做贴身丫头,早不知被哪个老头子糟蹋去了,这样的恩情,她本该只一心服侍好她的姑娘来报答,哪料那做生意的王老爷一来,这蹄子竟使起伎俩,自己攀起了高枝,将她姑娘踹去一边,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忽儿又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说嫁到富贵人家就是好命?看那红袖,前两年不是给个什么少爷赎了身?当日也是那般捧着,说什么唯一的宠姬,现不过两年罢了,一见她身段不如新来的好了,他倒说话算话,宠姬倒是唯一,妾侍却是娶了三五房了!哼,这便是男人,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 第66页 那但凡经历过几个男子的,都点头称是,好一番唏嘘哀叹,再看那些年纪小些的,却还有几分不信邪,“可是姐姐,我看那位侍郎大人对那位,”眼朝楼上瞥了一瞥,“却像真心的......我也听说过,那位大人从前虽也爱喝花酒,却从不跟人过夜的,从来规规矩矩,就算脱光了坐到腿上,也只把人拂开,哪想那日第一眼见着那位,便把人叫进去,伺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此后又霸着人,日日来瞧他看他,要什么便给什么,听说公主狠闹了一通也不管用,难不成,这也是假的?” “你懂什么?这便是男人的厉害之处。待你好时,那嘴是何等厉害?情又是何等真挚?可为你上天揽月,下洋捉鳖……可一旦过了新鲜劲儿,翻起脸来,呵,你这些小妮子现在不信,有你们的苦果子吃。” 那做姐姐的说得兴起,正要再说几个相识的教训给她们听听,不料衣襟被人拉了一拉,却见那小妮子使了个眼色,回头一瞧,文贞已从房里走了出来,不知靠在栏上望了多久,额上一道醒目伤口,神情似有几分麻木。 小丫头到底脸薄,背后说人家闲话被听了去,还有些不好意思,又知文贞得老板娘喜欢,怕他背后说话惹老板娘不悦,都不敢惹他。那做姐姐的却是胆大包天,早见不惯文贞这故作清高的模样,又仗着这日老板娘不在阁里,不肯被他逞了威风,当即两手叉腰,“哟,这不是文少爷嘛,不下来跟姐姐们聊几句,靠在栏上偷听做什么?听说文少爷今儿被侍郎领了出去,却是被太子府的人送来的,怎么,侍郎大人待你不够好,转攀太子爷去了?真真是好本事!年纪轻轻,却比女人还会勾人,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们这些做姐姐的,不敢高攀太子爷,攀攀小王爷也好呀!” 文贞恍若未闻,兀自下了楼,走到门边,掀帘看去,外头风雪还未停,没有人影,十分凄冷。定定看了些时辰,又回头看一眼屋内,见那几个围着小火炉的女子俱都打量着自己,有鄙夷的,有好奇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也无心计较,又上楼回房苦等。 不知等了多少时辰,再往窗外看,风雪渐弱渐停,天上冒出一缕微微的白光。他也不觉得稀奇,只因近日总是如此,雪有时减小有时停歇,虽时辰不多,至多小半个时辰,便又会飘降起来。 忽见隔壁一个不大的窗台站着几个女子,不禁多望了两眼,才知那是阁里少数几个才情高的,不愿与下面众人成日说些男子,各自披了雪白毛绒披风,正趴在窗上,望雪望日,唱歌作曲,那身影从一排木窗前探出,一声声细细软软,倒十分动听。 “春日醉,少年走马昆城内,风沾杨花媚......” “……把歌来,不知何日与君会,生逢会,雨凉荷初睡......” 他本是少年心性,只因近几月见了不少苦难,加之身份敏感,害怕一张嘴便漏了底,招惹杀身之祸,方才以冷淡掩饰。此时见天放晴,又有几个美丽姐姐站在那边吟诗,吟的又都是春日少年,杨花轻歌一类,仿佛外间如何风雪凄苦,楼下如何下作喧闹,都与此间无关,不由感到愿望美好,一时忘情,也躲在一边静静偷听起来。 忽地,那几个唱得正起兴的声音一顿,他不知原由,只以为是对方发现自己,不肯再唱,脸上挂不住,垂头便要关窗,忽见楼下街上正过来一道青影,那青影走得快极了,化作一阵风似的在雪地里飞,正朝这阁子的方向来。 文贞只顿了一顿,便匆忙跑下楼去,把那几个说话的都吓了一跳,等他掀开门帘,正好见琅邪进门,还来不及发一言,便被“啪”地一个巴掌迎头打来,登时眼冒金星,偏头倒在一边地上。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那方才议论纷纷的姑娘们纷纷瞪圆了眼睛,都不知演的什么好戏。 只有那年纪大些的,阅历丰富,如此戏码见得不少,料想是那太子爷横刀夺爱,侍郎不敢发作,却哪里能忍一肚子火?只好找文贞这个身份低贱的小倌儿来出一出了;她们虽平日与文贞为敌,此时却是一方战线,忍不住心里长叹一声,这便是男人,这可由不得这些丫头不信了! 琅邪一时气急,才一进门见了人便打,这时见文贞倒在地上,半边脸肿起,两眼盈着眼泪,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将人拽上楼去。 这时楼下已经又议论起来,他将文贞扔进房里,“砰”地一声便锁上门,阻隔杂音,回头沉着脸打量文贞。 平白挨了一巴掌,文贞这时却不敢叫委屈,见左右无人,怯怯喊了一声,“殿下......” “我早说了我不是你那什么‘殿下’!” 琅邪低喝一声,见他立刻要跪,神态十分可怜,又将人拦住,“你也不必下跪,只需回答我,当日是谁让你假扮成这样来找我?” 文贞闻言,神情恭敬中带着不解,似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琅邪见他此时还装,气得有些发抖,压低声道,“你扮成这副模样,学那人穿衣,学那人神态,故意在我面前晃荡,我想总不是你一个住在西郊的半大孩子知晓的,究竟是何人教的你?!” 这次文贞倒是愣了一愣,瞥他一眼,微微张了张嘴,到底未出得声,又只低头。 琅邪冷笑一声,“你要装傻,那我再换个问法。文大人被抓,你除来府里求我,还找过谁?!文大人昨夜被灭口,又是你们哪位干的?!” -- 第67页 “……” 那前两句还好,最后一句,却让文贞方寸大乱,慌神之间,猛一下将桌上茶盏碰在地上,只听“哗啦”一声,茶盏四裂,茶水四溅了一地。 他手脚冰凉,连忙摇头,“殿下!文,文大人是我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文贞以死相报还来不及,哪里会想着去害他,灭他的口?” “呵,你的意思是,昨夜你来找我,不是幌子,不为打听他被关在哪里,又有何人守着?” 文贞闻言道,“我......我是真想求殿下救他一命......” 琅邪道,“那我说那几句,你可曾告诉旁人?” 文贞一听,脸无血色,一时不曾点头更不曾摇头,再抬起两眼望着琅邪,仍在狡辩,“殿下......文大人救我性命,我,我绝不会害他!” 他这般哀痛模样,仿佛比自己死了还难受,倒不似作态。 琅邪打量他一阵,见他额角一道伤口十分刺眼,知是早晨在太子府内闻知消息摔的,又看他尚且是个半大孩子,若非当日亲眼与他几人相见过,说一人短短几日变得这般快,也不肯相信,本是急怒之下要诈他一诈,现今见他这样,倒怕逼得太急勾他寻死。不由温言道,“我也知你心地不坏。否则昨夜你来求我,说得那般哀苦,若是作假,岂非人面兽心,太过可怕?” “你当日告诉我,你们逃到城里,是文大人为你们改换了户名,才得以在这下流之地苟且偷生,”他道,“我昨夜念你知他救命之恩,又想文大人从来刚直,虽然失职却罪不至死,也欲施手救他一命,无奈文大人到底是清白之人,不肯与我等拉扯不清......”说到此间,琅邪已忍不住露出苦笑。 他本是个无所求之人,无意附党也从不奉承,只盼一生自由潇洒,兴之所至,随心所欲,不想从知晓身份那日开始便如陷泥淖,越发难以脱身,因此昨夜听到文峥指责他这些人不清不白,执意不走,后来干脆死了,愤怒之余,竟还有几分艳羡。 “......你一番好意,我对你又无防范之心,不想便送了文大人一条性命......文贞,这是你我之过,不是伤心几日,掉几滴泪便罢了的。倘若你这时对文大人当真还有一分感激或愧疚,你便该告诉我,昨日你除了找我,还曾找过谁?” 文贞嗫嚅一番,未曾说出所以然。 琅邪耐着性子,“你放心,我早已撇不清,便是为我自己,也不会将他交给官府,只是此人恩将仇报,害人性命,倘若不除了他,难不成让文大人惨死?” 文贞几番听到文峥之死,已是最后一道防线崩落,闭上眼,露出痛苦神色,“……当日陈申走时,把我们托到这里,借着那人手脚,零落在各间窑子里,他临走前,让我们不能害您......文大人的事,我,我是没有别的法子,正巧那人说您正在刑部当差,那地方没人比您更熟悉......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您......” 琅邪缓缓道,“哪个人?” “那个人......他......” 琅邪皱眉,正凝神细听之时,忽听外面一阵喧闹,随后房门轻轻响了两声,只听外间柔柔一声喊道,“文贞?” 琅邪看了文贞一眼,正要让他答话阻她,不料那人不等答应便兀自开了房门,见了两人,见怪不怪地打趣,“原来是侍郎来了,怪小女子来的不是时候。” 那一声原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调笑话,却比琅邪见过平康的所有女子唱曲儿还要婉转动听。 说话的女子里头穿一件水红小袄,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颈上还系着披风带子,披风上一层薄雪融化的痕迹,脑后挽着好好一个美人髻,偏生几缕青丝飘在脸上,似是来路被风吹乱,十分匆忙。 此时推门进来,见琅邪蹙眉,文贞垂首,一边脸肿起老高,不由怔了怔,随即笑道,“二位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闹了什么不快?” 在她身后,又有一些爱听闲事的女子聚在楼边阑上,纷纷朝这边张望,誓要听个明白。 琅邪心知妇人素来多嘴,她必是刚入门来便听说他与文贞起了争执,又听茶盏破碎,方才如此着急,推了房门便来,这会儿偏还要问得这般,不由多打量她几眼。 他并非初次与白青青打交道,当日与息子帆追踪魅香到此,寥寥几语,便知此女心思颇深,而后息子帆被她迷得晕头转向,隔三差五便来此间献殷勤,奈何人家不搭理他,正好那时琅邪垂头丧气地过了几日,被他教唆前来,他才得以二次见她。 那时琅邪见了文贞,也曾疑心陈申所托之人是她,但文贞坚称不是,他又言语试探过白青青几次,见她心思缜密,不漏破绽,又不愿在这时节牵扯太多,便未曾多问......直到昨夜,文贞不听他话,跑到府上劝他救文峥性命,他便自然以为是文峥做了那许多,什么魅香,什么户部烧粮,都不过是他为扰乱朝局做的一些计策罢了。 同朝为官几年,他与文峥交集不多。朝上此人伶牙利嘴,从不知客气二字,虽年纪轻轻便做了尚书,到底急功近利,不怕得罪人,因此名声也不大好听;下了朝,此人又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亲近,少有几次琅邪见过一人与他同行,便是兵部尚书李崇德李大人,这两人朝上争锋相对,朝下相处也并不融洽,忽远忽近而已。 因此当时,文贞来求琅邪,说不出是心软多些,还是好奇多些,他是打算去放走文峥的。 -- 第68页 谁知文峥这人大为出乎他的意料,非但不肯离开,反而将他当成别人,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要再问,便不肯再说...... 他这时却越看她,越以为可疑,但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哪里的话,白姑娘找文贞有事?” 白青青道,“也没什么事,但见到了晚膳时候,楼下不见文贞,小女子上来瞧瞧罢了。大人既在,不如就在这里喝些劣酒?外头雪又下起来了呢。” 琅邪点头,那白青青福了福身子便去吩咐下人,走到门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了文贞,你额角怎么了?” 文贞瞥琅邪一眼,小心答道,“我不小心,在桌上磕了一下。” 白青青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跟我下来,我替你包扎一番。” 文贞又要看琅邪,白青青笑道,“至多不过盏茶的功夫,这会儿也离不得了?我便说要将你送给侍郎,你又不肯......” 把文贞说得满脸通红,“姐姐快别说了,我跟你去就是了。” 白青青这才摇摆着身子下了楼。 这时文贞看了琅邪一眼,“大人,文贞去去便回,待会儿便来坦白。” 他刚下得楼去,房里不过静了片刻,便有几个女子,端着美酒菜肴,鱼贯而入,并将琅邪团团围了起来,“大人,文贞不在,小女子先来陪您解闷儿。” 一时胭脂水粉香气环绕而上,琅邪闻不惯这味儿,只道,“留下酒菜,你们下去罢。” 那姑娘们嘟起嘴来,嘴上能挂夜壶,一条条白玉般的胳膊更是缠上琅邪颈上,“文贞虽好,到底是个小孩,哪里懂那许多花样,让大人高兴?大人试也不试便要小女子下去,真是好生无情。” 那说话的姑娘长着一张白玉盘般的圆脸,葡萄般的黑眼睛,又一张樱桃小嘴,十分清纯可爱,琅邪倒也不好推她,只得张嘴饮了她递到跟前来的一杯小酒,“这便行了?” 不料如此一来,其余女子哪里肯依,都骂他偏心,又把自己的杯盏推过来,非要他饮。 琅邪只想快些打发她们走开,倒也不在意这几杯,一一痛快喝了,正要让她几人退下,忽见面前人影绰绰,视线已有些模糊,当即暗道一声“不妙”,人便失去了意识。 ☆、目瞪口呆 话说琅邪不过饮了几杯,便感觉头晕眼花,眼看面前几条人影东摇西晃 ,暗道一声“不妙”。但那关头,也只是模糊意识到中了算计,并未理清事情曲折,等到不知晕了多久,人悠悠醒转来,屋内光线已有些昏暗,眼前只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捧着小脸端望着他。 他先是吓了一跳,再看这女孩,被家人养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一般,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肚里正在琢磨她的身份,忽听这女孩十分清脆地喊了一声,“殿下。” 那一声十分干净,又很是熟悉,琅邪不由“啊”了一声,问她,“你是那日西郊破庙里的女孩?” ——那日破庙光线昏暗,除那气冲冲质问他的少年——后做了文贞——他其实并不太记得他们都生得何种模样,只是那几个孩子一声声“殿下”天真无邪,倒使他久不曾忘记,由此一听便回想起来。 那女孩点点头,兀自伸出肥嫩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直起身板转去倒水。 琅邪借机环视屋子,只见房中四壁围石,陈设简单朴实,桌上除却一把铜镜别无他物,似是女子房间,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又见面前忽多了一盏清水,略一犹疑,问,“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别的兄弟姐妹呢?” “水里没毒。”那女孩道,“殿下问题好多,白姐姐说,等你能站起来,便让我带你去见她。” 琅邪讪讪,想几月不见,文贞一个,这孩子一个,变化好大。正要自己起身,却感觉身子一软,人便瘫在床上。 那女孩被逗得咯咯笑,“殿下浑身无力,喝了这碗水才能站起来呢。” 琅邪知道那白青青废这般功夫,也不会为了毒死他,便也不再扭捏,接过那碗,咕噜咕噜将水灌下肚去。 又约莫过了柱.香的功夫,那女孩来拉他的手,“殿下跟我来。” 几根指头软而多肉,却将他捏得很紧,引得琅邪垂首看她,忽一下想到文贞,想他先前种种支支吾吾之态,想不到,到底还是被他骗了。 转念又为他辩驳,想这背后之人城府深厚,颇有手段,这许多时日,他与息子帆尚且未能看出不妥,倒也不能全怪在一个小孩头上...... 只是如此关头,那人不肯杀他,倒绕这么一个圈子,又是下药,又是找个小姑娘与他来行缓兵之计,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他这时人刚醒转来,脑子并不十分清醒,左右想不出来,索性不再乱猜。 他与那女孩走出房门,除门前两盏灯笼聚些微光,前方却是好大一截漆黑路径。 此间路径蜿蜒,绝无半分奢靡花俏的气氛,反而阴冷幽静非常,甚至不像闹事之地,反而是什么石壁密室、深山洞穴那般僻静所在。 那女孩手提一盏灯笼,驾轻就熟,领他左拐右拐,穿洞过道,走着走着,道路逐渐变窄,又每隔数丈,才有一盏灯光渺茫的油灯,洞里虽无风,却不时有冰水自上滴答落下,落在石上、壁上,稍有一些与它相近的灯火,便要被下落的风拨得一颤,难免光影绰绰。 -- 第69页 直走出不知多久,正感觉十分单调,忽听前方传来一些极其古怪的声响,那声音哎哎哎呀,叫做一团,似凄厉叫唤,又似哀苦叹息,又从无间断,一时之间,竟如无数地狱野鬼哀嚎,十分可怖。 琅邪掌管刑部,见惯生死的人,这会竟莫名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那女孩,这是何处? 那女孩却不答他,面不改色领他往前走。 他只好自借光打量,又见道路越发窄小,细细碎碎,想必当日凿它之人,必花了不少功夫,便越发好奇心起,只想快步飞去查个究竟。 无奈那女孩小小年纪,力气倒不小,只拽紧他手,不肯让他加快步子;琅邪便也只得慢慢走着。 如此又行过七八个路口,才听那女孩脆脆喊了一声,“到了。” 初时眼前也只一面白光闪过。 因在阴暗洞里走得久了,眼睛惧光,不由眯了片刻,等凝神看去,只一眼,琅邪目瞪口呆。 为何? 只见面前好大一个空旷洞穴,其高度、容量,超乎他平生所见,甚至不像个洞穴,而是另一个地下天地——他一大一小两个站在那洞口,只像两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也不知这是什么时辰,这里没有一点日光或星光,道路那般幽暗,但这洞里却亮如白昼;每隔几丈,便在离地不高的地方悬着一个小洞,每洞大可容上三五人,小可容一两人,粗一环视,此间少说也住着三五百人。 那些人各自东倒西歪,形态奇怪,又嘴里咿咿呀呀,十分陶醉,仿佛醉酒一般,因此初时,并无人注意此间两人出现。 只有一些早等着的,这会儿又眼尖,见门口突然出现两道身影,一愣之后,大叫一声——“出来了!”,这才引得余人纷纷侧首。 “是殿下!” 洞里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从洞里窸窸窣窣地爬下来。 那女孩这时也自挣脱琅邪的手,跑到他腿边,与众人一起跪下,七零八落地朝他磕起头,“殿下,参见太子殿下......” “......是世子殿下,还是太子殿下......” “有何关系?大殿下的太子爷,也是二殿下的世子爷,都是我元启唯一一条皇族血脉......” 琅邪并未如何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这时才看清这群人,心底的古怪之感愈加强烈。 如何?只见群人神态委顿呆滞,手脚不说利索,简直堪称愚笨,只是下个跪,便有跌的撞的,稀稀拉拉,溃不成军。 他一人站着,面前几百号人跪着,这些人喊了几声后,便各自声泪俱下,呜呜哇哇,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那洞本就又空又大,这会儿又是百人哀嚎,一时之间,叫唤声杂乱不堪,震耳欲聋,在空洞四周回荡不绝,只比方才通道所闻,更加壮大百倍不止。 但这场面与其说是壮大,不如说是诡异—— 其时琅邪只见他们张嘴,却一句话也未曾听个明白,大冷的天,偏生他额上凭空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只因面前众人,俱都是瘸的、瞎的、老的、女的、小的......老弱病残,样样齐全,就是无一健全之人。 “殿下!”那相隔近些的跪着前来摸抱他的腿脚,“殿下!罪民们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啊殿下!” 眨眼功夫,琅邪业已被余人团团围住,见眼前几十上百双眼睛,期待有之,委屈有之,高兴有之,狂乱有之,张了张嘴,“你们都是……何人?” 那众人中,有女子、老人和脆弱些的,被他这一问,又都掉下泪来,那些小孩不明所以,见了大人哭,眼睛也被勾出泪来,呜呜哇哇地哭开了,一时洞里又闹声不断。 “殿下,请殿下为我们做主……” “我们这些人住在此间,最长的有五六年,最短的,也有几月光景了,一住进来,便再不得离开,别说长街广厦,连个星星月亮也瞧不着……” “我们都是殿下的子民,有的是官家奴仆,有的是小臣之后,有的未曾主动投降,便遭狗皇帝迫害,杀头抄家……” “早听白姑娘和文贞说起殿下还在,今日终于得见,请殿下为我们做主啊,殿下……” 百人如同洪水猛兽,要将琅邪慢慢淹没,幸而他这时还存了一丝理智,摇头道,“我并非你们那什么殿下……” 众人置若罔闻,混乱之中,却也有人狠狠一把捉住琅邪的手,语气十分凌厉,“殿下,罪臣眼看元启走了两代,生是元启的臣,死是元启的鬼......当日易主,倘若不是有传书说殿下还在世上,给臣等复国希望,罪臣早就随着陛下去了,何苦留在这地下苟活数年?!” 他这一开口,比琅邪那微弱的抗议可有用多了,许多人登时便停了动作,纷纷怯怯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地看琅邪一眼。 琅邪扭头一瞧,见对方发丝雪白,面庞皱纹横生,拄着根拐杖,比福伯年纪还大上许多,此时却怒睁着眼瞪视自己,眼神却是莫名涣散,瞳孔亦很浑浊,俨然是个瞎子。 当日破庙里被陈申质问的场景又重现脑中,看这人面目,他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绝情的话来,只得拿当日对陈申之言再堵回去。 他一说完,只感觉那老者要提棍打开,却教人拦住了。 “我等自然已经知晓殿下身世苦楚,殿下一时认贼作父情有可原,可逆贼如此不仁不义,残害前朝忠臣不止,天也不容!白姑娘一个柔软女子,方知忍辱负重,冒天下之险为我等提供容身之所,殿下既是皇族血脉,更当为百姓分忧,如何今日相认,无一点怜悯,反而急于撇清干系?!” -- 第70页 这人名唤陶卯,本是两朝元老,死谏之臣,向来直言不讳,当日得遇太.祖杨擎胸怀宽广,亲贤远佞,赐他一块免死腰牌,佑他何朝何代都不以谏言而被处罚,便更加发扬此道。 不想杨骅在位时,最不喜人逆自己的意,只碍于太.祖之令,不能杀他,便几次三番寻着由头将他排出朝廷,元启最后几年,陶卯连进宫面圣的机会也无,痛苦之下,双目失明,只得辞官回家。当日走得心灰意冷,却也因此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只是,尚未来得及感慨,新朝开启、户籍清理之时,却又被圈到西郊,此番无异等死,别人不知,他这些身在朝野多年的人却不会不知...... 其时陶卯深知自己年迈落魄,忆起先帝惭愧不已,本欲就此殉国,不想这时又得遇一个少女,那少女年纪轻轻,却颇有大家风范,只问他,青山尚存,可愿跟来? 那时他心想,亡国之下,少女尚有如此魄力,他一个老家伙虽不求自己,却要替后世想想,如此才不愧对先帝。 只不想这一来,便苦苦等了六年。 那少女长成女子,聚集一起的人也逐渐多了,从一个地下换到另一个地下......那希望却始终不见影子。 原以为,这一生是见不到了,不曾想今日便得见真人,然而,然而—— 却不如不来! 心里委屈几多,言语又如何能表达得清?到底急了些。 琅邪因文峥之事,本就极恨白青青这人,听这人处处为她说话,忍不住反唇相讥,“老人家口口声声当今皇上残害忠良,又这般承白青青的好,却不知她连文大人这般忠良也杀害,算不算恩将仇报?当今律法公正,事事以百姓为先,便是西郊之事略有差错,而今也已更正……相比杨骅当日以一己之私,视百姓为刍狗,当今乃是众望所归,众位如今要琅邪做主,不知是要做什么主?” 他这话却是犯了众怒,刚一出口,便引得周围众人错愕,那老者更是气得浑身颤抖,那双眼睛虽无焦距,却哆嗦指着琅邪所在方向,“你,你,律法公正,众望所归......你也配做杨家儿孙!你怎地不问那狗皇帝,这洞中诸人,都犯了什么条例,要被迫害至此?” “你不提此事也罢,提起此事,罪臣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来。” 他这话背后似还有好一通曲折,方才还站在他那边的人,一听此言,便出来当和事佬,“陶大人,殿下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并不清楚,还是少说两句罢。” “是啊,大人这样与殿下说话,实在不象样子。” “便是太.祖在此,我陶卯亦是这般说话,若肯听的自是明君,他若不听,还不如就此打死,免得污了太.祖的名!” 众人知他脾气,听他直言杨骅名讳,都不敢再劝,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当日陈申交出这些孩子,以卵击石,我等听说,殿下肯为陈申说了一席话,那是何等高兴,都道殿下虽身在曹营,却不曾忘本,一身麻烦未脱干净,却还敢跟狗贼叫板,陈申虽被问斩,我等却也能苦中作乐,安慰自己,有朝一日,必还有殿下领我等重建元启。” “呵,不料数日后,得的是陈申一人之死,狗贼借机开西郊之口博名,暗地却只将西郊众人杀了关了,正合了陈申那句话,斩草除根!……哈哈,世子殿下倒是借此洗清了嫌疑,只可怜了陈申,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殿下身为杨家子孙,那樊家公主捡来养了几日,便亡我元启,焉知她没有旁的目的?你要就此忘了祖宗恩典,不肯被我这一群老弱病残连累,走便是了,只是陈申死得冤枉,临死还为殿下开脱,现今实在当不起这一声‘公正’!” 那围观众人,有不敢听的,有听了麻木的,有听了生疑的,也有本就不满的,如此神态各异地看着琅邪,有几个甚或朝他逼了过来。 那琅邪初见此人,还有些同情,又听他说什么西郊之人都被杀了关了,心中更是大震,可你想他一听到那天底下待他最好的姑姑,竟被此人如此小人之心地揣度,心里怎能不怒?何况那陈申、白青青,自相识以来,谁又不是将他一骗再骗? “杨骅迫死兄嫂,毒害虐待亲生侄儿,残害忠良百姓,他对我有什么恩典?我自幼没见过爹娘,姑姑将我养大成人,养育之恩,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一说完,方才还喜极而泣的场面登时僵持起来,他无意纠缠于此,要叫那女孩带他去找白青青,忽听身边一人惊喜地唤了一声,“白姑娘!” 他转过身去,正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洞口,左边跟着一个少年,右手拉着方才领他前来的胖女孩。 女子神色冷静,年纪不大,身份也不过是个青楼老鸨,众人对着她,却比对着琅邪陶卯还要敬重几分,好似这是天上圣母,谁也冒犯不得,见她一出现,如释重负,纷纷朝那边拥去。 白青青缓缓走来,“陶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殿下初来作客,您可不要得罪他。” 陶卯微微将头扭向那边,“白姑娘,当日是你说,太子爷的殿下还在人间,又说不日这位殿下便将知晓咱们......呵,今日我等高高兴兴见了这位殿下,人家却并不肯与我等相认,白姑娘也没想到罢?” 白青青道,“小女子虽然读书不多,也知言而有信四个字,既说了这话,便不会食言,陶大人可别乱错怪人。” -- 第71页 不待陶卯多言,她兀自走到琅邪身前,笑道,“此次是小女子得罪了殿下,殿下生气也是该的,只是白日不出那下策,只怕殿下一句话也不会肯听我解释,便要了我的小命,还望殿下担待则个。” 琅邪扫一眼她身后少年,文贞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白姑娘不对我下杀手,我感激不尽,只是一码归一码,文大人不能枉死。” 白青青脸上笑容不减,“殿下难道以为文大人之死,是小女子下的手?” 文贞犹豫道,“殿下,其实......” 琅邪并不理会他,“白姑娘难道不打算对他下手?。” 白青青挑了挑眉,没有否认。 “魅香之事初初见白姑娘,便知是个厉害人,不想白姑娘竟心狠如此——文大人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洞中一片哗然。 白青青面不改色。 “倘若不是户部忽然打了招呼,说你家三代经商,为你证明清白,刑部必不会就那般放过百里阁。后息子帆虽二次查你,又是走的户部一道。朝中都知文大人平日清正,谁会疑他?可昨夜他将我当做了你,说悔为你改换户名,文大人既失了信,他证的户籍,又有几分可信? “那黑衣人突然现身牢中劫我,这人身形武功,我都不像第一次见,只是初时她还有几分藏着掖着,我也分不清明,后见我追赶狠了,这人一下便蹿进平康,如鱼入江海,这时我才想起,那人似是那时我打听哈查府中布置无门时,那引我前去的黑影,这人不仅知晓我所查何事,又知我与哈查仇怨,还轻松晓得哈查府上种种布置,当时我想来想去,除了他自己贴身之人,再想不到旁人,直到文大人出事之后,我忽地想到当日哈查还在天启之时,还有一人可以接近哈查行馆,那便是白姑娘,原来白姑娘当日与哈查亲密,背后还有这样的秘密,可笑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为摆脱息子帆……” “白青青,你还有什么话说?” ☆、如履薄冰 “今夜子时,风雪必停。”早朝议事,皇上脸色不虞,臣子们心情沉重,钦天监更是如履薄冰。 只因天象一事,即使有些规律,也敌不过老天爷心情二字,自初雪之后,屡屡不准,惹得樊帝心头不快,干脆不多说了,只支支吾吾应付过去,直到今日,殿上又被逼得狠了,心知再不给个准头,恐怕皇帝耐心全失...... 龙椅上樊帝紧锁的眉头未有丝毫松懈,“半月前便如是说,几时真正停了?” 他目光虚虚落在殿外,不见情绪,那官员趴在地上,“此番,此番是经多日勘察,又有往前数日的停停下下,所停时刻与时长,都与钦天监所预测无差,今、今日停雪,臣等敢拿性命与圣上担保。” 那老头把头磕在地上,心中只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赌上这一把来宽慰自己。 幸而这几日的预测,十次中了七次;昨日酉时突然大雪之后,今日果然已十分绵软——好歹给了他几分盼头。 实际上,樊帝亦早让太子着手准备祭天一事,只是而今临近时刻,反而有些情怯,这时沉默了半响,问樊勤,“祭天一事,准备如何了?” “回父皇,儿臣昨日业已收到国寺方丈回信,诸事俱备,路上随从、所需物事都与礼部陈大人核对完毕,途中护卫、宫中留守业已安排妥当,只待雪一停,便可动身出发。” 他自抗旨拒婚以来,与樊帝间的父子之情已是生了极大嫌隙,又经前些日子殿上议事罚跪,心中早已擂响鼓槌,知眼下已是君大于父,也不敢再掉以轻心。 但见父皇还肯将祭天一事交由自己,生怕再误了事,忙了几个日夜,将各方事务都安排妥当,心中大石方才放下。 樊帝却只淡淡道,“祭天宫中无人,守卫需谨慎行事。” “是,此事全由儿臣与赵大人操办,绝无三人知晓。” 樊帝闻言,淡淡道,“那便只待钦天监之言应验了。” 又教钦天监的官员又莫名出了一波冷汗。 樊勤察觉樊帝对他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淡,心中微微失落。但念及前些时日,他令父皇那般失望,如此也在情理之中,这般暗自劝解自己,又再提神听起别的议事。 但他心中如是想,目光却仍是忍不住落到另一列那靠后的位置:那里往日会站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青年,衣服挂他身上太大,越发衬得人瘦。他又似终日不曾睡醒一般,每日旁人大发议论之时,总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他又不在。 想到自哈查来使以后怪事不断,莫说朝上不得相见,便是私下,有意无意,也渐渐疏远了许多。 樊勤心中苦涩,又念及昨日琅邪匆匆离去之时,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那时他不知他那一眼究竟是看那叫文贞的少年,还是看着自己,只隐约觉得有几分决绝之意,此时再想起来赖,回味起那道目光,朝堂之中这般暖和,太子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等议事散去,樊勤与樊诚一行默默走出殿门。 忽听几个声音小声议论,“......文大人为官虽功利,到底忠心耿耿,到底为何人所害,还恰恰在这样的时候?只怕那烧粮的事也脱不得干系......” “现是一箩筐烂事,没什么功夫来理睬罢了,你瞧早朝上,皇上闻之悲痛,却也不想追究,想必早有旁的打算。” -- 第72页 “......依老夫看,兴许也不是什么坏事,众位看他何时不与人作对?好似朝中只他一个忠臣能人……” “喂,你们几个,干什么背后说人闲话!?”小王爷喊了一声,把那几个吓得一哆嗦,忙告了罪,匆匆溜了。 小王爷本也不十分喜欢文峥,但更厌恶那背后议论是非的小人行径,只觉无一点英雄气概,且所说的是个死者,更教人鄙夷,心中有气,马上便想上去揪人教训。 这时,却听身边息延悠悠叹了一声,之后便没了下文。 “子帆,你叹什么?” “下官叹文大人,这般年纪轻轻,便教人害了性命。” 小王爷便以为他因文峥死在刑部狱中,心里自责,破天荒地开解起人来,“文大人这事吧,本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关得那样严实,偏生还有人潜得进去?” 他安慰人的本事实在不怎样,这不,息子帆闻言,未有丝毫轻松不说,反而面上闪过一丝微妙表情,像被人揍了一拳,好似有些痛苦。 但只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只是转过望向西北方向,“……可怜李大人,这一去一回,物是人非。” 这头顶乌云不知何时才散,众人都一个赛一个的伤感起来。连息子帆也似唱戏一般说了一段没头没脑的话,樊诚听得眉头拧起,“李大人?你说哪个李大人?” “自然是李崇德李大人。” “关他什么事?他不是去给边关送粮去了么!我倒也想去,只父皇不肯应我!” 他作出一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中曲折的样儿,不料逗得息子帆一笑,看着樊诚,由衷赞道,“小王爷单纯赤诚,倒也叫人羡慕。” 因琅邪三天两头便卧病在床,别的不说,倒是让息延与这二位皇子的关系更密切了些;他又知樊诚这人最没架子,言辞间便也少了许多顾忌。 但他这时真情流露,未拿捏得住分寸,那眼神落在樊诚眼中,哪是羡慕,分明如看个傻子一般,登时惹他瞪起双眼,“息子帆,你看什么?!” 息延嘴角笑意更深。 小王爷不由分说,手上脚下分别一个招式便已打了过去。 息子帆轻松躲过他的攻击,忙笑着告饶,“小王爷大人大量,饶了下官口不择言......” 樊诚哪里肯听?嘴里谑谑哈哈,已经胡乱地排开。 息子帆起先还只躲来躲去,过了会儿,也被他勾得还起了手来。 这两人年纪加起来也有近五十了,虽小王爷是个百无禁忌的,息子帆却极懂分寸,今日却不知为何,竟这般放手与他胡闹,一时之间,两个身穿朝服的男子汉竟在宫中雪间打斗,飞来跳去,留下好一串黑色脚印。 如此数个来回,惹得樊勤心烦意乱,低喝道,“小诚,皇宫之内这般胡来,你是不怕父皇打你板子?!” 平白挨了大哥一声骂,小王爷这才收敛了些,左右瞅瞅,见侍卫目不斜视,嘴硬道,“分明只几步路便出宫门了......” 到底还是停了手,一个跃身出去,对息子帆招招手,“快出宫门与我来打!” “......” 息子帆冷静下来,心中哭笑不得,见樊勤脸色自出殿门外便不大好看,又放慢了步子,缓缓踱在樊勤身边。 “大殿下近日为了祭天一事劳神,脸色不大好看,等回了府,还是召太医去瞧瞧的好。” 樊勤苦笑,“你也在朝上,不见父皇如何待我?何必挖苦我。” 息子帆忙道,“下官不敢。”顿了顿,“皇上所作一切,皆是为了太子,殿下莫多心。” 樊勤沉默。 息子帆正要跨出宫门,听见他凑近了些,低声又道,“子帆,我有一事问你。” “太子请讲。” 樊勤停下脚步。 两人正站在那宫门之中,风口之间,樊勤的声音也自夹了细碎风雪似的,并不如何真切,“......小邪与文大人,究竟有什么牵扯?” “殿下何意?” 息子帆平静而恭敬地望着樊勤,尽管这位太子殿下还是一贯的,无论相貌、声音都那般温和,此时的目光却夹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便是交好,尊卑身份之下,息子帆也不该与他这般对视,但这会他已没有躲闪,与他相视片刻,忽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大殿下为何以为,琅邪与文大人有牵扯?” 他这一问,似也只是寻常的一问,但樊勤几年太子倒未全然白当,见息延这副坦然模样,多少已经明白,心中震惊,嘴角却还扯出一丝笑容,“是我......胡言了。文大人出事,朝野悲痛。父皇嘴上说得平淡,心里怕也是很难受的;我看小邪身体本就不好,今日又卧病,便以为他是因此伤心。” 两人都未说话。 风又刮了起来,但雪的影子好像已经消散。 樊勤抬头看一眼天际,缓缓道,“......文大人,必不会枉死,祭天之后,想必便可查出凶手。” “不必。” 这时轮到樊勤怔了怔,“嗯?” 息子帆轻松道,“殿下,下官已查明凶手。” “谁?!” 息子帆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樊勤心中一紧,分明瞧见息延眼中夹杂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野心?还是别的什么? 他说不清楚。 -- 第73页 但他吓了一跳,他想再问,但息子帆不会告诉他,他至少得再去见见琅邪——即便他已成了亲,即便今日父皇仍对他那般地冷淡。 “大殿下,宫门风大,还是走罢!”息子帆唤了一声,脸上已不见情绪。 这时他们只需十来步便出了宫门,小王爷早急得跳了几个来回,“大哥,几步的路,你与子帆哪里那么多话要说?息子帆,快来接招......!” 却见他二人都无视自己,因着好奇,也顿住动作,鼓起眼睛朝他俩望的那厢看去。 ——只见东面一个狭窄宫门,一顶红色软轿正由四人抬着,匆匆朝门中进去。 那轿无论颜色、装饰、质地,都非寻常官员所用,再来,没有皇帝特许,也无人敢坐着轿子进宫去,因此三人都愣了一愣。 “那是......姑姑的轿子?”小王爷眼珠子来回转了几圈,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老人家这时辰进宫做什么?” 但见息延一脸高深,大哥则表情凝重,只都不开口搭理他。 其时那软轿中坐的确非旁人,正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妹子樊静。 这位公主殿下自经营起京华楼以来,十有八.九都待在她的酒楼中,似更享受那民间闲人的身份,今日却不知怎地一改常态,一早便换了华丽宫装,戴好金钗,又匆匆叫那轿夫进宫去。 丫鬟小厮被这一番使唤弄得没反应过来,呆呆问她,“公主,今日不去京华楼了?” 要是往日,一根细细的指头定已戳上了他几个的额头,细骂了一声,今日却没那心情,只是蹙着眉头,“不去,我要面圣。” 眼见她将屋中柜子屉子枕头都翻了一番,丫鬟又问,“公主找什么?” 樊静脸色愈加难看,“走罢。” 轿子走了两刻功夫,她嫌他几人脚程太慢,不住地掀起轿帘朝外看看,但见长街银装素裹,几乎没有行人,但雪花已渐渐转为冰晶,风也有止息的意味,不由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轿帘。 软轿进了御花园,“公主,到了。” 大太监桂珺正跪在轿前,“奴才见过公主。” 樊静麻利下轿,“桂公公请起。” 桂珺见她来得急,这会儿却不急着进屋,只环视着花园,心中好奇怪,但也不敢催促。 但听樊静问了一声,“皇上身体如何了?” 桂珺道,“还是整日地咳嗽,但今儿听说了公主要来,心情倒是大好的。” 樊静淡淡笑道,“桂公公这般说,恐怕是在替皇上责怪我这个当妹妹的,没什么时间来见他。” 她年纪已不小,却保养得极好,今日又上了妆,看上去更是肤白如玉,半点瑕疵也无,说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也不过分,这般一笑,即使是桂珺这么个阉人,也觉得美妙无比。 听她说这话,桂珺脑中微微一转,已知她是何意。 只道公主自在民间当了个老板以来,进宫的次数一根手指头也数得过来,这会儿,怕是有些忐忑,因此要向他这个皇帝身边的人来探听他老人家是何心情,倒也乐得卖个人情。 “公主可真是冤枉了万岁,一听您来,便特地吩咐厨房备了公主喜欢的小菜,又温了黄酒等着,哪有人这样责怪人的?奴才未曾听过。” 樊静莞尔,“那便烦请公公带路了。” 几十百步路,她走得不快,行到花园尽头,桂珺请了一声,“万岁爷,公主千岁来了。” “进。” 这才请樊静踏入屋子。 樊静与樊宏举一母同胞,自幼一块儿长大,兄妹之情非比寻常。只是这几年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一见,也是一个宫装,一个龙袍,再不是小时候那般欢欢喜喜地拉手嬉笑,而只能行君臣之礼,“臣妹拜见皇兄。” 樊帝今日却换了一身寻常袍子,见了樊静,招招手。 樊静没有犹豫,走上前去。 “没用过膳罢?” “等着皇兄这顿呢。” 宫人布了菜,都被桂珺打发了走,只留他这一个总管在一旁,以供皇帝差遣。 樊帝只像吃一顿家常,随口道,“怎地不动筷?比不上你那京华楼里的?” 樊静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脸庞上沟壑已现,发丝也白了过半,一双夹菜的手竟都有些哆嗦,不由眼眶微热,“皇兄身体可还安康?” “好,亏有个臣子忠心,咳,找了个名医后人,来给朕瞧了一遍。” “那便好。”樊静又道,“臣妹来时见雪已转为冰晶,似乎要停了。” 樊帝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哦,你也瞧见了?钦天监诚不欺朕。” 樊静也笑道,“等这雪灾过去,皇兄该轻松许多了。勤儿、裕儿、诚儿皆非池中之物,虽比不上皇兄,多少也可分担一些。” 樊帝不置可否,只道,“那,也等祭天之事过了再说。” 樊静笑容减淡,“何日祭天?” “倘若钦天监所言为真,咳咳,自是明日便要启程。” 樊静垂下目光,眉尖微微蹙起,“西山路远,路上又有积雪,皇兄的身子怎么......” 樊帝摆摆手,“朕不要紧。雪下了这么久,再拖下去,百姓该对朕有怨言了!” 樊静便未再出声。 兄妹两人默默喝过半盅酒,桂珺劝道,“万岁爷,公主,这酒小饮怡情,大饮可就伤身了!” -- 第74页 樊帝道,“没你的事,出去。” 他这一走,樊静倒放下了酒盅,望着他,“皇兄,公公说的不错,大饮伤身......” “有事便说罢。” 樊静一怔。 “静儿,你跟朕一起长大的,也没一句真话?” 樊静搁下筷子,要起身下跪,却被樊帝止住,“一顿便饭罢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樊静犹疑片刻,“臣妹,臣妹想带小九回南边去。” “哦?” 樊静来前,心里早有过数遍草稿,这会儿说来也还通顺,“这孩子自来了京城,身子便越发地弱,三天两头地躺在床上,我看他年纪轻轻便这样,哪里忍心?当年他师傅也说过,他这命是捡来的,说不得哪日便不好了;倘若有那一日,便将他及时送回山上去,兴许还能活得久些,臣妹便想......” “皇兄,这孩子性子太直,又不通人情世故,只会得罪人,留在这里,只怕也是让你添堵,臣妹便将他带走,再不回来如何?” 樊帝久久不语。 樊静见他不说话,愈加惶恐,跪倒在地,“他到底是臣妹的一手带大的,臣妹一生孤独无依,早把他当作自己的亲骨肉,他是臣妹的性命,皇兄若怜惜妹妹,便让妹妹把这孩子带走,求皇兄……” 樊帝低头,见这至亲妹妹伏在脚边求情,心里哪能没有涟漪?但嘴边只问,“文峥之事,你知晓了几多?” 樊静身体一抖,“别的不知......但臣妹知那孩子本性善良,绝对不会狠心要人性命。” 樊帝低低笑道,“他是不会。” “朕知晓文峥为罪民暗度陈仓,朕也痛心哪,粮不是他烧,却因他而烧,朕念他到底还算忠心,只治他毁粮之罪,自问也算公道!偏你这孩子厉害得很......” “他是你看着大的,难道朕就不是了?” “朕何尝没有警告过他!偏他最爱自作聪明,咳咳咳咳咳.......你当他还是个孩子,哈查那事,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樊静张口欲言,却听樊帝咳完,“哎,你这个傻姑娘,杨朔瞧不上你,你为他一生不嫁不够,便是为他这儿子做半生老妈子,又有何用?” 他连连问她,她也只是垂首听着,毕竟此时此刻,做姑姑的只想带着不听话的孩子平安回去,别的便都受着罢,但听到后来,皇帝竟说出那人姓名,这才如被抽了骨一般,失魂落魄地呆坐地上。 “我,我不是为他,我是为那然……” 樊帝看她那样,更恨那杨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活着的,不让人消停;死了的,也缠着人不放。 ☆、华灯已上 申时三刻的风渐渐平息了,天上冰晶仍是粒粒飘落,触地即化;云层里,一轮白日忽隐忽现,天——似要放晴。 皇子府中,庭院中积雪深深,白雪覆盖之处,尽是湿木、黑地,无一不死气沉沉,独独院中几株腊梅,厚雪之下,虽不能瞧见样子,却自有阵阵暗香袭人;长廊下,一道颀长身影伫立多时,似是看着这厢出了神,他那漂亮而冷漠的面庞在此时的雪光天光映照之下,衬得如冷玉一般,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忽然,长廊那头一阵脚步声稍显错乱而来,那人眉宇之间也是挂着一丝急迫,“殿下,宫里来召” 那人侧过身来,原来正是二皇子樊裕。 冉俊又道,“打听不到具体缘由,只知是公主起的头,只怕又是和......” 只怕又和那位有关。 自然是他不说二皇子也懂得,但事关重大,还是得大着胆子跟上去劝了一声,“殿下。” “殿下,风暴中心,前车之鉴,殿下万莫……” 樊裕脚步不停,只微微侧目,瞥他一眼。 冉俊到底还是怕他,额头渗出冷汗,“小的多嘴。” 樊裕到了宫中,樊帝正半靠在椅上,一见他来,开门见山道,“你姑姑要把琅邪带回那边,二皇子意下如何?” 樊裕似未听清一般,望了皇帝一眼。 恰巧樊帝这时低咳了两声,再看他,他已道,“父皇何意?” 樊帝道,“女人家心里软,心疼这孩子身子骨不好,怕他把命留在京城。” 他在暗中留意樊裕,却见他为表恭敬,正半垂着头,颜色倒掩了八.九分,倒也没表露出反常,声音仍旧那般清冷,只是出口却是一句,“京中气候,确是不宜他久留。” “……哦?”樊帝闻言,眼眸微开,直直注视他片刻后,嘴唇一动,声音如从枯涩喉咙中艰难扯出,“抬起头来。” 樊裕微微抬首。 正当年纪的皇子爷,五官冷峻,身姿挺拔,便是跪在天子跟前也十分端正,脸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樊帝心里只觉怪异。 他这二子少年老成且为人自私,想他小小年纪撞见父亲弑母,除却一声惊呼,竟能做到不动声色——樊诚还在咋咋呼呼玩泥巴的年纪,他却如是冷静,想来真有几分可怕! 都说“母凭子贵”,在他母子身上,全然没有半点痕迹。当年裕母失宠,活动儿子去父亲跟前撒撒娇,他却从未顺过她的心,久而久之,他娘心病成疾,缠绵病榻数载,终于怀恨去了。 到得后来,这个极在意容貌的妇人形容枯瘦,瞧着直惹他这做丈夫的心酸,连樊诚这个素与二娘不对付的也掉了眼泪,这亲儿子却连眼圈也未曾红过。 -- 第75页 在樊帝内心深处的深处,他的确不喜欢这个儿子,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竟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瞧他这副无情无心的模样,心中除了自己,还能容下谁来? 以他的聪明冷静,当日朝野闻风转向,尚不足以煽动他分毫,而今他更不会不知,多一言终究不如少说一言的好。 他缘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呵,想到背后缘由,樊帝心里又是一沉,再开口那语气已很冷漠,“朕只道二皇子最是公正,原来也有所偏爱。” “儿臣据实所言,不敢欺骗父皇。” 樊帝微微眯眼打量他,在他帝王目光审视之下,樊裕神情却十分坦然。 樊帝深皱眉头,又咳嗽数声,再开口时,已道,“咳咳,那......那朕便将此事交由二皇子。” 樊裕叩下头去。 “你亲自走一趟琅邪府上,告诉他,朕让他回去……咳咳咳咳咳,”樊帝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片刻,望了一眼窗外,眉头又皱起,复道,“但朕不是没条件......” “待朕,待朕祭天归来之前,他须得离开京城......”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一时想到他那妹子,一时又想到太子爷,又加了一句,“......永不可再踏入。” “儿臣,遵命。” 这是腊月二十七的酉初。 天上连那一点冰晶也变得稀疏起来。白光越发明亮,似要破云而出;但天其实已快黑了。 瞧这天势,钦天监所言未必不能成真。倘若成真,樊帝必是明日一早便将上山,去行那祭天大礼。纵是西山路远,诸事繁重,在寺中便耽搁上一夜,也至多明日暮色之前,便可赶回宫中。 后日便是除夕,他却如此心急赶琅邪走,是连这一个年,也不让他在京城度过了。 樊裕穿过游廊,又下了台阶,路遇几个宫女端着杯盘行去书房,并未得他一个正眼,便纷纷红了脸蛋儿。 他走过长长的殿前路,直到走出宫门时候,才让人难以察觉地顿了脚,回头看了一眼。 华灯已上。 宫前雪地,冉俊与轿夫都等了许多时候,正在不安,见他出现,冉俊连忙迎了上去,“殿下?回府去?” 樊裕不发一言,跨进轿门,下令道,“侍郎府。” 冉俊惊道,“殿下!” “走。” 冉俊一愣,轿夫手忙脚乱地抬起轿来,朝着侍郎府的方向行进去了。 这时,琅邪却还在那个奇怪的山洞之中。 他这人向来只管前不管后,是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的,然而这会儿他却生出几丝悔意。 两个时辰前,白青青当着众人一句“借一步说话”是他的第一个失算,此后没能一入房间便替文峥报仇,便是第二个失算——给这么个女人说话的机会,实在是大大失策。 这会儿听她话音落下,再要动手,哪里还能下得去? 门口传来敲门声。 白青青置若未闻,只轻轻笑,嗓音十分温软,“小女子的故事已说完。那夜牢中与殿下交手之人,确是小女子没错,文大人虽非小女子亲手所杀,却也差不离。殿下动手吧。” 琅邪眼望着门。 这时外头十分安静,似都静静等待这厢结果。 “殿下若是担心有人不依,殿下只管放心便是。这道里机关,文贞与朵儿都知晓。他们早得我吩咐,无论殿下如何选择,只管送殿下安全离开此地......” 白青青忽朝琅邪眨眨眼,“小女子说过,我也是说话算话的。” 她实在让人瞧不出年纪,只看那脸,似与琅邪差不太多,平日在百里阁中做派,又似涉世已深,但听她所思,似比许多朝中官员还要想得周全一些,这会儿忽地眨一眨眼,又好像个娇俏少女一般。 琅邪见过几多犯人为自己开脱,从来不以之为怪,他从前是个没心肺的,若要他将国与家,众与我,律法与人情分个高下,那无疑是国大于家,众大于我,律法大于人情。只是而今身处其中,听白青青讲这么个故事,才在感同身受之中领悟了一些。却是说不出的滋味罢了。 他一言不发,白青青也只慢慢等着,似只需他一点头,便肯把人头送给他。 但那门口的人却等不及了,转眼便又急叩了两声。 又听朵儿在外间“嘘”了一声,白青青侧首瞥一眼那门,却未着急放人进来,只看琅邪意思。 琅邪沉吟良久,“你若死了,这洞中诸人如何自处?” “他们可说与殿下有关,也可说与殿下无关,全看殿下如何看待了。” 琅邪瞪她一眼,“我若不杀你,你又要如何?” 白青青笑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已在准备离开京城。” “嗯?” “天子脚下,是非之地,本就待得憋屈。而今一来粮食有限,二来文大人一去,照那位息大人的本事,只怕已差不多摸清了其中关系,小女子是藏不住了。只还有不幸中的万幸,一场内灾外患,城门守得不严......” 琅邪听她说了几句,忽道一声“没错”,白青青警觉惯的人,听他没头没脑两个字,已嗅出其中另有意思,追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你并未碰过文峥,并无大碍。只是那杀文大人的人,只怕要与你们分道而走,免得连累你们众人。” “殿下何意?” -- 第76页 琅邪没有隐瞒,“息子帆弄了个追凶的香气,但凡靠近文大人之人,身上必染此香,等得七日之后,息子帆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捉拿归案。他既是你派去的......” 白青青既执意不肯多说,他也不再纠结其中事,教息子帆去拿他,未尝不是替文大人报了仇? 不想白青青却道,“什么人?小女子从不曾派别人前去。” 琅邪手指一颤。 “昨夜只我一人去了刑部大牢,”白青青正色道,“虽也是打的文峥若走便走,若不走,也要……灭口。” 琅邪思索片刻,敲门声却催促不断,“姑娘......” 白青青扬声道,“先退下。” 她盯着琅邪,不知在想什么,后者却已站起身来,果断道,“风雪一停,皇上便要上山祭天,白青青姑娘若当真想救他们,趁这时节,尽快走罢。” “殿下!殿下不替文大人报仇了?” 琅邪没答她的话,反而道,“白青青姑娘若出得京城,还想回来吗?” “自然不会。” 琅邪勾了勾唇角,“记住你的话。走罢,走东门。白姑娘,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我只能如此了。这会儿先劳白姑娘找个人送我出去。” “殿下不与我们一道走?” “我不走。” “可您碰了文峥,岂非解释不清?” “我本就是刑部的人,不小心剐蹭也不是没可能。息子帆不会疑我。” “当真如此,那息大人为何不早些告诉殿下?殿下难道不知那位替殿下瞧病的孙先生,实际......” “别说了!”琅邪低声打断她。 白青青停下,再见他脸上已没了方才那般茫然模样,心中暗道不好,果听他道,“别再说了,白姑娘,我知你有你的难,你若要走,我不拦你。可旁的事,你也不必再打算盘,否则我非但不会答应你,还会断了你的路。” 他说完,不待白青青再开口,便已拉开房门。 那门口正敲门的人猛地停住动作,瑟缩着朝里头张望。 白青青问,“何事?” “姑娘,上头说有人鬼鬼祟祟来打听殿下的消息呢。小的扯了个谎,说他没来过,我看他人倒是走了,却口里嘀咕说要去什么府上,我这一琢磨,府上没人,这不是怕穿了帮嘛!” “知道了。着什么急。文贞,你送殿下出去。” 一路上琅邪面孔沉静不发一言,文贞以为他还在生自己气,不断做小伏低。 “殿下,您与白姐姐说好了罢?我就说,她救了那么多人,不会害人的。” ““殿下,您何不跟我们一起走了呢?京里没有吃的,那狗皇帝也不是什么善茬......” 他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还不得回应,难免有些委屈。 “求您别再生我的气,昨日我是想要老实交代的,可教白姐姐哄去上了个药,谁知她就给您......” “你说什么?”琅邪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听他嘀咕了一路,方才扭过头,“昨日?!今日不是腊月二十六?” “没错,您昨晚昏睡了一晚,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 “……” “什么时辰了?” “只怕已是酉末戌初了罢!诶?殿下?” 琅邪暗道自己胡涂,一夜未归,早朝未去,不知福伯如何应对的?多半,是说自己躺在床上......可这时辰,又是何人来找的自己? 莫不是息子帆? 遭了!息子帆那人与他是无你我之分的,恐怕是想直接闯进房间去,才教福伯这般着急,冒着险让人来青楼找他。 他忙催文贞快些,文贞见他肯搭理自己,便越发来劲,领着他匆匆在那些暗道乱走,一面安慰,“不怕不怕,这里头我熟。” 那弯弯道道几多,直把琅邪绕得昏了头,直等到了一处死路,才见文贞终于停了下来。 此间与他们身量差不太多,黑得不见五指,但见文贞手伸到墙边“叩叩叩叩”,又用油灯照向其中一处,捏往左扭三下,又往又拧五下,方才听到一声石板开的声响,两人头顶见光。 原来机关便在白青青阁后厨房的锅炉之下。 琅邪瞠目结舌,最后只道,“你嘴倒严。” 两人手上头上粘了不少锅灰,他是在拍灰的当儿随口那么一说,文贞却只当他还怪自己,小声道,“不是刻意瞒着殿下,是怕殿下知晓了为难。” 琅邪轻笑一声,“一说话来就犯傻……往后少说些话,至少还能唬人。” 文贞问,“殿下当真不跟我们走?” 琅邪“嗯”了声,看着他。 文贞睁大双眼,脸上还沾了些煤灰,“为什么?白姐姐说,殿下在这京中也并不安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他只是个孩子,琅邪对着他,倒比对着白青青坦诚许多,“我还有事要办。” 文贞不死心,“那殿下办完了事,会来找我们么?或者,我们安顿好,我就来找殿下!” 琅邪笑了一笑,“当然可以。” 他这时笑容似乎太多了。文贞觉得奇怪。但他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只觉得好像琅邪已经完全原谅了他。 他呆呆看着琅邪侧脸,没头没脑地问了声,“殿下,我学的可像?” “嗯?” “我学那个人,学得可像?” -- 第77页 琅邪愣了愣,失笑,“傻孩子。” 他顺手便替文贞将脸上的一块锅灰抹掉了,“往后别再回来。” 天果然已全黑了。 他没走正门,飞檐走壁之间,但见府门口停了一顶软轿,还有几分眼熟,但也未作多想,三两下溜进院子,又从窗口滑进房去。 一身脏衣刚换下,忽听外间有人敲门,“殿下,您可醒了?” “福伯?” “!!!”福伯连忙推门进来,委屈得几乎飙泪,“您可醒了!” 他左右检查琅邪身上,并未发现新伤,方才放心,“那位在外头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小的几次壮胆请他回去,他却不肯,硬要等您醒来!殿下,您这不声不响又睡这一日,小的真是害怕呀!” 琅邪汗颜,一边朝着廊下走,一边随口地安慰人,“慌什么,子帆又不是外人,怎么就被你说的跟洪水猛兽似的,还要壮胆才敢跟他说......” 他那声音戛然而止,动作也顿住了。 ——他看见那单手支在桌上闭目养神之人的轮廓。 ☆、纡尊降贵 那人一身雪白常服,单手支起,脑袋向右微斜,因闭眼的缘故,脸上棱角便比平时柔和几分,睫毛密而长,轻轻覆盖上墨玉般冷淡的眼眸,露出一种难得的恬淡。 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蒙了一层淡薄的雾色似的,周遭也不再是什么木椅、烛光,而是忽地置身一条木舟,乘兴而往那最神秘的山光水色中去。山涧中雾气弥漫,目光所及,尽是奇花异草,耳边又有溪水叮咚、鸟儿欢鸣,就是无一凡人居住,只让人以为是在桃花之源,人间仙境。正那般恣意自在之时,随手拨了一处湿润的水草,以为那边也是望之不尽的花儿草儿,眼前却现出一片白色水帘,定睛去看,才看见水帘前侧卧着一道雪白身影,雾气愈发浓重,只依稀可以猜测这人是在睡觉,但是男是女,是人是仙是妖,却再不清楚。 福伯古怪地瞅了琅邪一眼,不知他为何顿住脚步,又喊“殿下?”却只得他一个“嘘”声! 但已晚了,琅邪人还未曾跨进门,那睡着的人已睁开了眼。 刹那之间,雾气散去,花、草、鸟、舟俱都散去。眼前分明是自个儿的地盘。 四目交接的一瞬,樊裕似乎还未醒透,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而等看清来人的身形,他又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倒好似他才是此间主人,琅邪成了误闯来的小偷。 福伯本很畏惧这位二皇子,但见自家主子这般没出息,一副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道,“二殿下,殿下这会儿才好些,一醒便来了。小的给您换杯茶去?” 樊裕手边一杯茶水确已用了小半,琅邪忙道,“哦对,瞧我,福伯,劳你去把姑姑前些日送的安神茶拿来罢。” 支走了福伯,他才慢慢朝樊裕走去。 他并未失去那夜记忆。说了不再去那府上,便连路过也不曾有过——宁可绕路。 可那话说完,莫说今日是樊裕亲自驾临他府上,便是只在路上碰见,他肯朝他点一点头招一招手,他也定然是管不住那双迈过去的腿的。 何况他亲自来了自己府上,还纡尊降贵地等他! 他自以为脸上是绷紧的,可脸上笑容早已藏不住了。一张嘴更像那树上刚会叫唤的小鸟儿,叽叽喳喳个没完,“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殿下等了多久?用膳了么?我让福伯去……” “不必。”樊裕收回视线,丝毫不提他是否当真昏睡一天,只道,“我来传父皇口谕,说完便走。” “唔。” 琅邪住了嘴,又让左右都下去,拂衣跪下,微垂着头,可脖子也等得发酸了,旨意却迟迟没下来。 正要冒大不敬抬头偷看,忽听头顶那人淡淡开口,“‘着琅邪离京,回清风山修养,此后不得踏入京城。’”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冷悦耳,即使念着圣旨,也像是从遥远的山涧里传来一般,沾着一缕雾气。 但这会儿听来,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把琅邪方才心里生出的一点点火苗浇熄透了。 屋里一时静得可以听见天地间的风声。 风声不大,但缠绵良久。 他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皇上命微臣离开京城?” “不错。” “为什么……” 樊裕不语。 “永不得入京,又是何意?” 樊裕对上他炯炯目光,淡淡道,“圣意深广,不得而知。” “殿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不知,”琅邪喃喃道,“殿下也觉得,下官该永不得入京?” 他自以为得出樊裕心中真意,一时之间,比之那夜闻得的言语羞辱,倒不知哪个更让人难受。 这时,没了夜色的遮挡,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声音更如被嚼透的甘蔗一般,显得干巴巴地。 “殿下纡尊降贵来此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也不知他这些日是遭了什么罪,没多久的功夫,他那脸上身上,已瘦得没了一丁点儿肉,又因方才从外间溜回来,做贼心虚地将那一头青丝披散着,身上也只一件单薄的青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厅中,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跑似的——倒非装出来的病态。 樊裕微微蹙眉,“平身罢。” “不知皇上要微臣何时回去?” -- 第78页 “明日。” “……下官知晓了,明日一早便动身。” 樊裕又看他片刻,却并未多说,只道了声“如此便好”,似是完成使命,准备离开了。 屋中短暂地只剩下琅邪,他闭了闭眼,又追上前去,“我送您。” 两人一同走到门口,见一个老头正端着茶水守在门边,也不知守了多久,哆哆嗦嗦连个盘子也端不稳。 琅邪笑道,“福伯,你动作也忒慢了,殿下已要离开,茶还未上。” 福伯便也赔笑,“不知给个丫鬟把茶叶收到了何处,小的找了半天才找着呢......二殿下怎地如此着急,当真不在府里用膳?” 樊裕早等了多时,这时才走,哪算着急?却也只道,“还有事。” 老管家忙道,“那小的这便去知会冉总管。”匆匆放下茶盘,往下人歇息的房里去了。 这时,廊外白雪仍然很厚,如同白云仙子下凡卧睡,沿途除却灯笼并无别的照明,夜色久违的深沉而且纯粹。 樊裕步履不停,但许有等冉俊备轿的缘故,他迈得并不太快。 琅邪则始终落后他半步。 长廊忽明忽暗,仿佛心中爱苦相伴。 明知此时不应再有别的念头,他还是没忍住要喊他一声,“二殿下。” 可等樊裕微微侧首,他却并不知要说什么,只好说,“没事。” 两人又走了十来步,琅邪又喊,“殿下。” “何事?” “殿下在想什么?” “……” “是在想灾后如何安顿?” “……” “或是边关战况如何?” “……” “或是皇上龙体何时安康?” “……” 樊裕始终一言不发。 琅邪并不以为意,“今夜有星,明日必是晴天。” “……” “明日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如这些年来的自说自话,他们之间从未改变过。 这人真是狠心啊,连一点希望也不曾给过他,连这些年对他的容忍和关心,也始终说得清清楚楚:救他性命,投桃报李。 他要是还有半分骨气,便不应再多话,以免自取其辱,也给彼此留些余地。 可今夜过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他不要这余地,也不能不抛弃那半分骨气。 “……二殿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请教。” 樊裕似乎脚步微顿,“嗯。” “……前些日下了雪,我喝多了,好像做了个梦……” “那个梦很真。梦里我一面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一面又觉得不像做梦,以至于醒来后,我竟还觉得那是真的……” “梦到什么?”樊裕嗓音低沉,主动问了他一句。 “我梦到,我去了您的府上……还梦到了您……” 他说得很慢,“我梦到敲开了门……便看到了您……” 他望着樊裕的背影,声音很轻,像怕被他听见,“……二少爷,那是梦么?” 不知是他的梦境含糊不清惹人好奇,还是那声“二少爷”喊得太不合时宜,前面的人倏地停下了脚步。 这动作太突然,以至琅邪险些一头撞了上去,他吃痛地摸了摸鼻尖。 随后,他看到樊裕转过了身子。 腊月夜里的微光之下,那张冷峻的面庞蒙了一层薄光;那光十分柔和。 他终于直直望进琅邪的眼睛。 风在他们头顶呜呜盘旋。 那一瞬间,琅邪好似一个被孤身吊在与世隔绝的悬崖边苦等数年的人,忽然瞧见有另一个人从山那边走了过来。而后他看到这人的眼里出现了他从未看过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丝挣扎的波澜:那是忧伤?还是不舍? 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想去抱他,但动作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听到樊裕开了口,嗓音比起刚才更添了微微的沙哑。 ——“是。” 他说。 这时,他的老管家福伯,正领着樊裕的总管冉俊与轿夫,从对面的廊下走向府门,借着对岸高高悬起的灯笼,依稀可见这边两人正相对而立。 眼看那矮的那个身形十分单薄,不知道听到什么,耷拉着脑袋,似是要哭出来了,那高的那个却只是微微垂眸看着他,脸隐没在了阴影中,看不甚清别的神情。 许是冬夜格外惹人多愁善感,加之方才听来的一点“离京”引出的不舍,老管家的眼窝竟有些湿润。 “殿下,”冉俊话音未落,便被老头打断,“冉总管,殿下与二殿下兄弟情深,许是还有几句话要说,不如再等等罢。” 冉俊心中早视此间为龙潭虎穴,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是杌陧不安,正巴巴望着那厢,不想二皇子倒未耽误,干脆地转了身,留下一声“天寒,你早些进去罢”。 “殿下珍重。” 樊裕没再开口,便径自往前走了。 他目送着他的背影踏入软轿,人消失在了软轿里,软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莫名想到他那年在石桥上看见他,那时他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他动心的开始,而现在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是一切的结束。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翌日卯时,天色未明。 福伯蹑手蹑脚进了琅邪房间,却忽感到屋中一阵冷风,床上无人,被子也还是昨日模样,一时吓得规矩也忘了,连呼两声,“殿下?!” -- 第79页 “吵什么?”窗边传来一个懒散的回答。 原来琅邪早已起床,这会儿正站在窗边,望着外头院子。院中此时还是苍茫茫的夜色,他还穿着夜间那身青衫,青丝披散,乌黑的眼睛下卧着一道青影。 “殿下,怎么了呀这是?大早上的不睡觉,不声不响地跑到窗边站着,小的还以为您又......” “便是公主交代让您早些起,也不必一夜不睡呀!”福伯唠叨了两声,又要关窗,“身子不好,哪里禁得住腊月的风!” 琅邪听若未闻,感慨道,“雪真的停了,福伯。” “昨夜里二殿下来时,不就停了么。” 福伯关上窗,将他往床边引,“听说宫里占星卜算的官儿,都拿人头跟皇上赌呢,能不停么。” “你知道得倒多。”琅邪笑了一声,随即微微蹙起眉,喃喃,“雪一停,祭天的时辰也该到了。” “嘿嘿,您前些日突地遣散下人,又老是不声不响地消失,小的这是担心哪。您又不说,小的便只能张着耳朵,多听一些。再是祭天,殿下而今也是一身轻,不必操心了。可是还要睡会儿?” 琅邪摇头,“我不困。” 福伯怀疑地瞅着他。 “你看我,精神极了。”琅邪伸手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只是有些饿。” “婆子正在厨房,殿下想吃什么?是在房里用,还是在外间?” 琅邪道,“出去罢。” 主仆二人走到堂屋,沿路已没有丫鬟、小厮服侍,空旷回廊只走着一主一仆,回声可闻。 琅邪兴致莫名地高,胃口也难得地好,直把福婶擀的面吃了干净,连汤也喝尽了,面色透出几分红润来。 福伯暗道,到底是长大了。瞧他昨夜那般不愿,这会儿也已想通。想来他到底还是想回去。未多说什么,只悄悄与婆子对视一眼,感到欣慰。 大件行李是不必搬的,南方自还有更好的,最常穿的衣物,昨夜也已由福婶收好了。 冬日的天色亮得极慢,主仆三人坐在堂间,只等城门打开。 福伯夫妇存心说些惹琅邪高兴的话,都是旧事——旧事让他开怀。于是不一会儿,整个屋子便回荡着两老一少的笑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已渐渐明朗,琅邪忽地敛住笑,站起身来,“你们听。” 两个老的不明所以,竖耳倾听,初时只感觉十分朦胧,而后,又似天地都变成一面大鼓,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拿着大锤在费劲儿捶打,“咚——咚——咚——”,喑哑低沉的钟声传遍天地。 ——京城醒了。 足足九九八十一声以后,才见一辆十六匹骏马在前的巨大金色龙撵被缓缓拉出宫门,撵上金龙盘旋,明黄耀眼的帘子将之罩得密不透风。 早候在宫门的百官纷纷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满布皱纹的手,虚弱地摇晃两下,声音有几分悲悯,却不失威严,“平身。” 今日声势之大,上至储君、皇子与众妃嫔,下至文武百官,能出动的几乎都出动了,妃嫔上车,官员上马,又有数百侍女、护卫,一应数千人,结成一条长龙,在天未敞亮的雪色中,浩浩荡荡,朝着东面护国寺行去。 雪盈数尺,马走得不算快,几位皇子都并马跟在龙撵之后。 太子樊勤近来面色一直郁郁,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不住看向樊裕,紧蹙着眉。 小王爷策马在边上,一路也是心神不宁。 息延稍落后于他们,静看沿途雪色不语。 小王爷喊道,“子帆,你骑前面来些,与我说说话,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息延驾马往前几步,笑道,“小王爷有何事?这天这样恹恹的,是叫人不痛快。” “小九没事罢?他身子不好,我也是知道的,可往年祭天,再是不舒爽他也会跟着,今年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说来,他这一年似乎总在生病,好不容易有段日子好些,怎地这些日又卧在床上了?我瞧他快皮包骨头,人也都不漂亮了。” “料想没什么大碍。”息延有心安慰他,凑近了道,“那日孙先生不是说了,这家伙身子好着呢。想必那懒骨头不肯好好吃饭,才瘦成那样。哦,前些日子又喝多了花酒,许是被掏空了......” 小王爷狐疑地瞅他一眼,两人头凑得很近,一阵窃窃私语。 又行了一阵,樊诚又策马到樊勤身边,压低了声,“大哥,你的脸色怎地也不好看?你也在担心小九罢?可我说要去探望,你怎地只不让我去?我看今日事多,父皇也不会在意到,不如趁着这时间,我偷偷驾马回去......” 樊勤推开他满是胡来想法的脑袋,训斥道,“今日乃是祭天祈福的大日子,岂容你胡来?父皇在此,还不闭嘴。” 他昨夜已得知樊帝要琅邪离京一事,立刻便要出门去看他,不想走到府门,却见那刘荣带着一队黑甲守在外边,说是祭天前要保护太子,哪还不明白是樊帝要他莫再插.手之意? 路上积雪虽早有人清理,但樊帝身体不安,谁也不敢胡乱赶路,因此一路还以稳妥为上,直过未时,浩大车队才行到西山脚边。 护国寺乃昔日樊帝当日登基之后,特令风水大师相宝山建成,耗时四年,占地数亩,虽还未完全竣工,已有恢宏雄伟之势,又视野开阔,风景秀丽,有“国寺”之称。 -- 第80页 寻常日子,此间本是梵音不断,多的是游人香客在此,听德高望重的僧人唱经礼佛,近日因皇帝要来,游人香客早下了山,只剩八百僧众,由护国寺方丈率着,在寺门前迎接。 妃嫔们常年养在深宫,素来娇生惯养,此番舟车劳顿,又跟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许久的山,几乎耗了一生气力,眼睁睁看皇帝与那方丈进了殿门,像是要说什么话,都觉得腿脚发软,又不敢娇气,幸而樊帝懂得怜惜,先令众人安顿,再出来用膳,这才让人松了口气。 此时寺院里头有两千余人,许多小僧侣与宫人手里端着杯盘桌凳,来来往往,正在准备晚膳。 樊裕站在窗边,望着白茫茫的山出神。 山上大树小枝,尽是沉甸甸的厚雪,忽地远处传来什么动静,那树梢积雪便会一颤。 一个黑甲打扮的少年正带着一队护卫过来,看他小小年纪,架子倒很神气,对着大队指手画脚,安排寺中护卫。 许久才见着窗边站的人,上前施了一礼,“二殿下。” 樊裕随口问,“下山之路封了?” “听息大人所言,此前城里有些不太平,卑职便将山路封了。” 樊裕淡淡扫视一圈,“赵庄不来?” 方亭道,“殿下有所不知,昨夜牢里那杨世子半夜不知怎地呕起血,险些丧命,皇上令老大留在城里,看着他。” 樊裕微微一愣。 恰巧此时拐角又有积雪坠落在地,发出“簌簌”的声响,引得二人侧首瞥了一眼。 白雪深处,树枝微晃,原是一株腊梅。 ☆、日光消散 白日微斜,茫茫的雪色绵延千里。 在出京往浙江去的官道上,八只车轱辘正不马不停蹄地碾过雪道,猛烈运动的车身使顶上所悬风铃叮当不断摇晃,在冗长而沉闷的车道上留下一长串铃声。 不知行了多久,那铃声忽地渐渐削弱,马儿放缓步调,不一会儿,车外两声长长的“吁——”齐齐响起,马车终于停下。 车中人撩起车帘一瞧,原来是第一个驿站已然到了。 那守站的官员一双火眼,从下车二人相貌身材、衣着配饰的漂亮华贵,一眼便看出,来人身份非富即贵,于是平日那声懒洋洋的“腰牌何在”说不到一半,便被他敏锐地吞回口中,转而亲自起身迎接。 也幸而如此,才使他之后见那护卫出示的腰牌之时,心中虽然后怕,却终于免去昏死过去的下场。 此人手脚十分利索,一边招呼为首的两人去单间坐下,一边让人备上等热酒热菜,转身又差人喂马,自以为十分贴心周到,状若不经意地打听了一声,两位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出京?否则除夕前夜,又是大雪初停的天气,怎地赶起路来? “想必公主与殿下自是乘的宝马良车,否则照这路程,便是以往的晴好日子,也少有四个时辰能赶到的......”那人半弯着腰,一双小眼紧盯二人杯盏,只待有人抿一口酒,便要立即添上。 熟料姑侄两个都只沉默吃饭,对那杯中酒是滴酒不沾,更不屑于搭理他。 “公主不饮酒,殿下怎地也不喝上两杯?这是小的家里老仆酿的酒,虽比不上殿下......” “多谢王大人的酒菜,王大人还是忙你的去罢。”公主老板未动几筷,伸出手指揉着眉心,似有疲惫之意。 两个护卫登时上前,左右夹着那位王大人。 那王大人左看右看,见她闭目养神,那位殿下只埋头大吃,众人之中,唯福伯对他笑了一笑,“大人,公主和殿下自有小人伺候,大人便去歇息罢!”只好就着台阶,赔了个笑,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但他出了门,终究不甘心这般失去机会,片刻之间已决定长站门口,卑躬屈膝,“卑职便在门口,公主但有差遣,尽管吩咐。” 里间二人并不拿他当回事,片刻过后,那公主问,“距下个驿站还有多远?” 王大人眉头一翘,只听里头一人道,“回公主,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那若要天黑前赶去歇下,便不能在此间耽搁了。”樊静稍作停顿,“歇息半个时辰,便启程罢。” “公主殿下!”情急之下,王大人顾不得自己已被赶出门,抢嘴道,“这天赶路,可是担着极大风险呢!公主千金之躯,就是有天大的急事,也不急于今日呀!莫不如今夜宿在此间,明日一早,下官便让人护送公主。” “你还在这做什么?”樊静声音已有不悦。 “这,卑职身为天启官员,侍奉公主殿下,乃是卑职职责......” “王大人乃朝廷命官,我等怎敢劳大人做那仆从之事。”樊静打断他。 她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但凡门外是个要脸面的,只怕已面红耳赤,但那王大人却好似听不明白其中意思,腆着脸道,“公主哪里的话。” “王大人百般阻拦,是要抗旨么?”里头又一道陌生嗓音传来。 这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语调并不如何严肃,反而还有几分玩笑意味,但这软绵绵轻飘飘的一声,却暗含好大一顶罪状,当即让王大人脑中一炸,联想方才自进门便未出过声的那位九殿下,腿脚一软,“冤枉啊殿下,卑职一片忠心,哪里敢抗旨?” “我们奉旨出京,你却三番两次拦阻,不是抗旨是什么?” -- 第81页 “卑职无知,卑职该死,卑职这就去为二位殿下备好车马,好让二位殿下随时出发!” 连滚带爬,正逃了开去,却听里间那声音又响起,这次却有几分孩子气,“姑姑也去歇歇罢,我们皮糙肉厚不怕折腾,可您早吃不消了罢。” 那公主也忽地压低了声,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搞得十分神秘。 王大人好奇心胜,忍不住又将脖子贴在门边,想弄清两位贵人如此赶路究竟是为何故。 但这时越是靠近,越是感到门面突然两股阴风袭来,几乎是本能地将脑袋往后一撤,他听那门“砰”地一声,从里头关上了。 屋中剩下姑侄二人。 琅邪吃饱了肚子,半拱着木椅,整个地朝后仰,一脚吊儿郎当地蹬着凳,来来回回地架着一条椅子腿支在地上摇晃。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他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姑姑,我先去隔壁睡上片刻......” “等等。”樊静朝他招手。 他只好俯下身,“姑姑有何吩咐?” 眼看公主姑姑的手伸过来,下意识便要护住耳边,额上却是一暖,樊静问他,“没事罢?” 琅邪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樊静端详他片刻,见他除却脸上两团不太自然的红晕外,也确实不像生病之人,再来此间又没有大夫,只好暂且收了手。 却又不打算就这般放他去睡,起了话头,“我听过一句极有趣的话。” “哦?关于何事?” 樊静瞥他一眼,“自然关乎小九你的事。” “......”琅邪暗骂自己不该好奇,多这一嘴,自找麻烦。 果然,樊静道,“有人说你主意太多,让我将你看得紧些,免得再生事端,”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小九,你告诉姑姑,你还有什么主意?” 琅邪急忙喊了一声冤枉,樊静淡淡一笑,“那你老实告诉我,这次出京一事,你怪姑姑不怪?” “呵,无官一身轻,谢姑姑还来不及呢,怎敢怪您?” 本是要讨她欢心,不想马屁拍错了地方,反惹她冷笑一声,“你明知我所说并非辞官一事,拿这来敷衍我做什么?” “哪里是敷衍姑姑,只是离京之事确是处处都好,绝无半分埋怨姑姑的意思。” “那我问你,你明明不愿离京,为何答应这般干脆?你可是打了什么旁的算盘?” 琅邪转了转眼珠,樊静已连发几问,“别又撒谎,别以为我不知你前夜一夜未归,昨日早朝无人,圣旨都传到了跟前,还迟迟不见你的人!” “我是因为......” “还要撒谎!”樊静低喝道,“你前些日惹出祸端,我不来你府上,怕引皇兄无故猜疑,你倒好,竟反拿这事瞒我!” “旁人尚且知晓你爱惹事,你是我养大的,你以为我敢放任你一人乱来?” 原来这是披着闲聊的皮发难。 琅邪心中大呼不妙,万分后悔将那多嘴的王大人打发下去,苦笑道,“姑姑的眼线当真厉害,这事我还以为只有我与福伯知晓……文大人之事,姑姑想必也知道了?” 见樊静默认,他并不意外,“姑姑信吗?那夜小九确是去了牢房,却并非为害他性命,而是去救他的。 “只是文大人一身正气,并不愿不清不白苟活于世,我没能救得了他。” 琅邪顿了顿,“他虽非我杀,却因我而死,我,我那夜未归,其实是去找凶手......” 樊静蹙眉,“找着了?” 琅邪摇摇头,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文大人不该这般冤死。” 他对文峥之死的伤心难过并无半分掺假,樊静知他前事并未撒谎,心中到底还能宽慰自己几分,“文大人之清白,皇兄心如明镜,只等来年诸事妥当,必会为他洗冤。” 琅邪垂下眼帘,“知道了。” 樊静又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姑姑讲。” “遣散家奴一事,你是何时做的打算?” 琅邪心中一沉。 樊静定定看着他,“圣旨昨日才下来,可你府中奴仆早几日已渐渐散去,你难道有那未卜先知的本领?” 琅邪眨了眨眼,“我本就不喜欢人服侍,府中有福伯与福婶,也够了。” 樊静点点头,“好,好,”话锋一转,“那皇兄赐我的腰牌,你玩够了?” “……” 片刻后,琅邪自怀中摸出一块金色腰牌,不舍地递了过去。 樊静接过那牌,在手中摩挲片刻,叹道,“小九啊,你也该懂事了。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把你从皇兄手里带出来?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多疑得很,往后怕是连我也不会再见了……” 琅邪知道她与樊帝感情甚深,若非为了自己,绝不会离京回乡,此时听她如此更觉内疚,“噗通”一声跪在她腿边。 樊静吓了一跳,“这是做何?” “姑姑,往常是小九不懂事,不知念姑姑苦楚,实在做了许多错事。小九自幼便得姑姑照顾,姑姑为我牺牲良多,往后,我必不敢再惹您生气。只求姑姑原谅小九这次。” 他自跟着她,虽不算顽劣,却也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从来宁愿挨打挨骂也不肯服软,何曾如此?樊静心里一酸,伸手拉他,“起来说话,地上凉,莫跪坏了膝盖。” -- 第82页 琅邪不肯起。 樊静笑道,“你是姑姑的孩子,姑姑哪会真的怪你。还是说……你还做了什么坏事,今日说穿来,姑姑一力保你便是。” 琅邪眼眶微红,“不需姑姑保小九什么,往后我都听姑姑的话。” 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又把头埋在她的膝上不肯动,惹得樊静笑了起来,“到底有什么事?不知羞!这么大人,还撒起娇来!” 琅邪抱着她的膝盖,“姑姑只需信我,今日之后,我绝不会再惹祸。” “那我问你,往后姑姑说的话,可是都肯听么?” “嗯!” 樊静试探问,“那这次家去,姑姑若要你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也依么?” 琅邪脊背一僵,抬起头来看她。 樊静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一揭就穿。”神态流露出惋惜之意,“你爹在你这个年纪时,你都在你娘肚子里了。你那些兄弟朋友,府上也都有姬妾,怎地偏就你不知着急!” “便是我愿,皇上......” “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不进京就行么。”樊静顿了顿,“再不济,我求他让这孩子姓樊......权当为你家留条血脉,总比没有的好。” 此时此地,哪是提娶亲的时机?但樊静看他实在有些异样,只想转移他的注意,于是只随口一说,见他听了这话面露不甘,又道,“终究是照你的意思来,你若铁了心不肯成亲,我也只得随你去。只要你平安顺遂,不娶便不娶么。” 琅邪眼睛一亮,“所言当真?” “当真。难不成还能押你去洞房?”樊静道,语气难免还是遗憾。 琅邪皱脸想了一阵,“还是依姑姑的罢……这次家去,便依姑姑的话,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他顿了顿,又重复道,“嗯,娶妻生子。” 从前提过多少次的事,威逼利诱都被这小子插科打诨过去,今日怎地如此好说话?樊静越发觉得奇怪,“小九?你是我的小九?你不是在骗姑姑罢?你当真肯成亲?” 琅邪点头,抬手抹了抹眼睛,“往后都听姑姑的话。” 樊静轻颤着手摸他的脑袋,“那,那这一趟,可真是值了……” 琅邪见他如此,喉间愈加酸涩,却还强打精神,作出恨恨的模样,“只是哪个嚼舌根的竟在背后挑拨我和姑姑关系,姑姑也信他,早些说来,我必在出城前教训他一顿。” 樊静愣了片刻,转泪为笑,“说来你恐怕不信......” “嗯?” “这话还是裕儿对我讲的。” “哼!管他是谁,就是小......”他张扬的眉目忽地停下,僵在脸上,难免显得有些滑稽。 好半响,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声,“二殿下?” “是啊。”樊静莞尔道,“裕儿性子素来冷淡,血缘兄弟尚不亲近,对你倒是独一份儿的。这么多年,我给你熬的雪参,倒有一多半是他去寻来的……哎,皇兄嫌他无情,可我看这孩子不错,你救他一命,他却是报你一生了。” 琅邪半响没说出话来,这时,樊静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时辰到了,早些启程罢。” 琅邪点点头,抹了抹眼角,到底还有些不好意思,借口去楼下看马吃得如何,带着两个护卫便开溜了。 那两人是樊静的贴身护卫,樊静倒没有不放心的地方,看他走得不见人影,又唤了福伯来,“他遣散家奴,可是你做的?” 福伯道,“回公主的话,正是小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老管家惶惶恐恐,“小的不懂公主之意......” 樊静道,“他年纪轻不懂事,你也随他胡来,就盼着他丢了性命吗?” 福伯连忙跪下,“公主明鉴,小的若有此心,当天打雷劈!殿下从前就说过要回乡一事,老奴只当他早知有今天,只想着他成日也不快活,倒不如……” “不好!”樊静听到这,心中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正这时,忽听下头一声惊呼,只听那王大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穿破楼层,“公主殿下,九九九九殿下他抢了马……” 待樊静赶到楼下,那侍卫马儿早已倒了一地,唯独不见琅邪身影。 “小九——” 一轮阴惨的太阳挂在远处天边似落不落,一片荒地之间,几只归鸦朝远方飞去,带着凄苦而疲惫的悲鸣。 西山之上,众人用过斋饭,宫人与和尚们开始准备明日一早的祭天仪式。 樊帝起头,底下几百千人,挤在偌大一个佛堂,齐声诵着往生经书,超度天灾下的数万亡灵。 佛音梵语环绕之下,连日的阴霾似当真得到净化。 日光逐渐消散。 晚膳时,樊勤用得极少,眉宇间一团愁云,很快便回了房,片刻之后,樊诚跟进屋来,“大哥,到底有什么事?” “小诚,你连夜回京一趟。” “啊?怎么了?”樊诚一脸懵。 樊勤急道,“随便一个阉人也比赵庄会照顾人,父皇怎会留他在京照顾囚犯?这事不妙,你快些赶回,去小邪府上,不,去城门,不,去地牢!别告诉别人,他若不来,你自回府去,他若来了,不管他要做什么,只管把他拖住,你可记得?” 想到昨日息延态度十分暧昧,又因方才偷听了方亭与樊裕之言,对赵庄未照他二人商定行事感到十分蹊跷,心中总有大事不妙的预感,一时坐立不安。 -- 第83页 无奈樊诚连琅邪出城之事尚且不知,此时更是一头雾水,“小九去地牢做什么?” “日后再说给你听,你现在只管听我吩咐,此事关系小九性命,你速去!” “......哦,”樊诚茫然地点点头,“好吧……” “千万别顾着玩,定要记得!父皇龙体不安,你偷回城中的事莫让他知晓,大哥稍后便替你引开守路的侍卫......” “那明日祭天父皇问起弟弟,大哥你可要帮我说几句话。” 樊勤愁容满面,叹了一声,“那是自然。” ☆、番外:机会 十四岁的杨煌抱着摞书从书阁出来,匆匆穿过满地深雪,把书护在怀中。 刚到西苑拐角,便听见几个丫鬟正凑在一堆,叽叽呀呀,不知说些什么,见他来,忙住了会儿嘴,互相使眼色乱笑,随后又私语起来。 他抱紧怀里的书,正要往自己房里钻,忽听一个太监在身后叫道,“世子,世子!” 想装没听见,但那声音锲而不舍,小腿还在作痛,他只好转过了身。 那群丫鬟还在瞧他,被那太监尖着嗓子一喝,吓得四散了。 那太监是皇帝贴身的陈禾,这会儿小碎步跑近了,又说,“世子殿下,皇上传您。” 杨煌低下头,“做什么?” “奴才不知,皇上这会儿正等在书房,有气呢,路上再说罢。” 杨煌望了一眼天,跟在陈禾身后。 又穿过深雪,游廊,过了御花园,再走盏茶功夫,才到皇帝的书房。 关大开着,屋里地暖留不住。 书桌前站了个白袍男人,身高且瘦,宽衣大袖,长发披散,此时挥笔作画,不像个皇帝,倒像修仙修道的。 但就是这么个外表像个修仙修道的男人,一会儿把已然十来岁的他抱在怀里,说要疼他爱他,一会儿又把他放到咬人的鱼池里,任那尖齿利齿咬得他血肉模糊,哭出来求他,才觉得尽兴。 路上已听陈禾说,今日又有臣子惹他不高兴,看他此时面上平静,心里却不知想了什么折磨人的方法...... 想到这儿,杨煌站在门边,没有再靠近。 “站那儿做什么?”那男人头也不抬,“还要朕过来?” 杨煌下意识望了一眼房门。 那男人不再言语,只一心留在他的画作上,似忘了这么个人似的。 杨煌也不动,站在原地发呆,任冷风钻进衣袖和脖子。 又过得约莫三刻,才见那男人方才收了笔,抬起眼来。 杨煌与他目光一接便移开,少年身体瑟瑟发抖,犹如风里崖边一株小草。 那男人稍一动作,他便感到压迫十足,满脑子叫嚣着退后,但深知普天之下都是这男人的,退这一时,又惹得他大怒,不过是给他借口折磨自己罢了,因此只除了一头冷汗,脚是一动不敢动。 那男人一步步向他靠近。 杨煌低头。 白色的袍子到了跟前,袍边似有几朵落梅,但未看得清楚,便有一只手抽了他怀中医书,杨煌忍不住喊,“我的书!” 那男人恍若未闻,那摞书便哗哗掉在地上,由太监捡了一边去。 那男人握住他一只手,声音在头顶响起,“哪个奴才伺候的世子,扒了皮扔湖里去。” “是。奴才这就去。” 杨煌听他轻描淡写又要杀人,正要开口求情,却是自身难保,那男人已然搂着他腰,将他横抱起来。 杨煌忙道,“门!门!” 那男人低低一笑,“这便关了,着什么急。” 等太监把门关了,把人放在榻上,人也欺了上去,“世子怕朕?” 杨煌被他这么靠近,猛地想起一月前。 也是这张榻上,也是这么靠近,那时连门都没有关......所以才有那些丫鬟说的悄悄话。 什么世子?什么侄儿?天底下有陪叔叔做那档子事的侄儿么? ......那不是胡说。 那男人的气息靠近他的脖子,耳边,一一拿唇浅浅地碰,舌头缓缓地舔,“世子舒不舒服?” 杨煌脸上汗毛也要竖起,大喊一声,“皇上!” 那男人停下来看着他。 杨煌嗓子发干,一句求饶的话说得甚是艰难,“......可,不可以饶了那个人?” 这般大声对他说话,竟只是为了个小厮,一抹笑意爬上男人的唇角,“世子为他求情?” “......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 “......” “是朕的错?” “......” “朕放了他,世子如何答谢朕?” 杨煌垂下头。 “世子不说,朕怎知你想些什么?”那男人悠悠然等着。 良久,杨煌伸手解他的裤.带。 那男人又似是意外,眉头一皱,但被他碰过,反.应已顶在裤上。 杨煌吞咽了一记,俯下脸去。却被那男人止住,“今日不要这个。” 杨煌以为他回心转意,眼中竟有片刻喜悦,可那男人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朕要你用这下头,伺候朕。” 杨煌茫然。 那男人把他一一剥开,像剥一只虾,而后他的手往下探,“用这儿。” “嗯?” 那男人好笑,“煌儿当真连春.宫.图也不曾看过?朕不知你的奴才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了。” -- 第84页 他的手慢慢地动作起来。 杨煌脸颊莫名绯红,拿手去挡,却被捉住了,那男人轻笑道,“也好,手把手由朕来教。样样滋味,都由朕领你体验。” 那男人笑起来极好看。 但他却吝惜他的笑。尤其是对杨煌。除非看他出了丑,又或拿他讽刺......像这般似真高兴,便只有现在这样脱衣服的时候。 杨煌也想朝他笑。 但他没笑出来。 痛—— 是什么? 他睁大眼,像一只被狼爪子拨弄着脖子的兔子一般,本能地便要逃走,却被那男人抓住脚踝,用力往回一扯。 他哀求地看着他,上次那样,还不够么?好痛!什么也顾不得,尖声叫道,“二叔!好痛——” 可他不叫还好,这样一叫,那男人脸色沉下,分开两条细白的腿,不容反抗地朝身体里挤来。 狼牙咬进兔子的脖颈,鲜血登时冒出,“疼!疼——!”杨煌挣扎着乱动,眼里有了一股湿气,“不要!出去!不要!” 似那湿气让男人收了点力道,声音也放轻了一些,“想不疼?” “......疼......”杨煌只会求饶。 “想不疼,便要听话。” “二叔......” “什么?”那男人又笑了起来。那笑容让杨煌背脊发凉,危机之下,他敏锐地改了口,“皇、皇上......” “过来。煌儿。” “朕叫你过来。” 好痛——但那么痛,他还是靠近了。 “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 男人把他抱起来,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这个姿势让他更痛,可他不敢大叫,只能流了一点无声的眼泪出来。 那男人搂着他的腰,一边深深朝里动作,一边道,“这叫敦伦之乐。” 杨煌惊得抬起了头,“二......”却在他凌冽的目光中改了口,“皇上,这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那,那岂非夫妻......” “如何?” “可男女有别,才可谓夫妻......” 男人皱了皱眉,抚过他眼角的泪,不再说话。 但他渐渐地已不那么疼了,只感到有种酸麻之感不断从相连之处传来。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细细轻轻地从嘴里跑出来,让人脸红心跳。而那声音一出,男人的动作便也脱离了掌控似的,又把他放回榻上。 他的神智也开始不清醒,迷蒙之间,他听到男人又问,“昨夜送到房里的丫鬟,怎么不收?” “......收她......做什么......啊......嗯......嗯......好,好快......” 男人动作毫不减慢,“自然是行这快活之事。” 杨煌猛地睁开眼,“和她?” 他这毫无防备的时刻,露出一点最最真的表情,不知怎么就取悦了男人,“煌儿不肯?” “......” “那为何,肯与二叔做这等事?” 杨煌没有说话。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丫鬟们在墙角说话。 他下意识便想摇头。 但还没能来得及,思绪便已被头顶那个男人拉了回来。男人的动作莫名地变得温柔,“煌儿,错过了机会,往后再想反悔,可就不成了。” 他吻了他的额角,又吻了鼻尖,轻轻缓缓,最后,落到他的唇上。 那是他最温柔、最温柔的时候。 ☆、除旧迎新 天启二十七年,因不满史书对二十年前旧事记载之语焉不详:“是年冬,十年一遇风雪,百年难遇大火,京城毁矣。”一位姓师的史官擅出《史说天启六年大火》,将此夜前因后果,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是,两年心血还未来得及为人熟知,此书便惨遭了朝廷的封禁。 其时史官少年意气,对皇帝此举大为不屑,站在御书房外与天子抗议,质问道: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史官,首要职责便是以一支笔杆记录历朝历代更迭发展,如此才不至上愧对君父,下无颜于百姓,而今真相在前,天子缘何不肯应允? 天子只回了他一句话,“师卿今日有两个选择,走出房间,此事休得再提。” 至于第二,他并未明言。 师淳一身正气,不知惜命,也想学前朝那些死谏昏君的史官,就这般一头撞死在天子柱前,奈何身边同僚纷纷来劝:皇上绝非昏庸之主,此举必有深意,大人如何不懂体贴君上? 师淳不以为然:“天子任性,便是黎民祸端之始。” 来劝诸人中有那深藏不露的,趁众人都走远了,把他扯到一处角落,“大人有所不知,这事乃是皇上心病,还望大人莫再提起。” “到底何事?你个个讳莫如深,不如告知与下官?” “皇上年轻时候家中有位寄养的兄弟,大人可知?” 师淳道,“知又如何?” “那位兄弟便在这夜火中丧命,大人可知?” 师淳又道,“知又如何?” “......兄弟情深,大人为何要揭皇上疮疤?” 师淳皱眉,“男子汉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大人为何如此遮遮掩掩?” “!大人这是何意?” “这场大火,不就是出自皇上那位兄弟之手么?” “......这这这,”那人大惊失色,“大人连这也知晓,为何还如此大胆?!不是本官吓唬大人,大人若将此事记在书中,只怕不管你师大人有何缘由,也必然会遭杀身之祸!” -- 第85页 师淳摸摸下巴,“此事并无切实证据,我倒还未记,且等此事了结,再注个民间小册......” “万万不可啊大人!”那人登时跳离师淳几丈的距离,生怕他立刻要不知死活去捅马蜂窝。 师淳深沉道,“下官方才已然说过,天子任性,是黎民祸端之始。” 他又跑到御座前跪下,“皇上今日可治臣之罪,但那注解,臣是定然要让之面世的。” 此时说这番话,他本已做好迎接皇帝滔天怒火的准备,坏则当庭杖毙,稍微好之则下狱监候。 —熟料,天子竟迟迟不曾作声。 等他脖子酸得不行,抬起头来,正对上御座上投来的那道目光。 多年后他才知晓,这是他这一生唯一得见天子真面目的时刻。 ——他喊了一声,“琅邪?” 师淳转转眼珠,试探着问,“皇上?” 这一声已暴露了他,皇帝淡淡道,“师卿还有何事?” 师大人道,“......回禀皇上,臣还是要说那书的事。” “上次朕说的话,师卿未听明白?” 师淳早有预谋,此时却鬼使神差地说,“臣是说......那书不可面世也并无太大干系,但望皇上允臣,将之藏于藏书楼中,往后若有史官要翻阅,也有迹可循。” 这日之事落在旁人口中,都说他师大人小小年纪便懂官场进退,实在是个可造之材,只他自己心生悔恨,预知此事必是他名垂千古之绊脚石,夜里辗转反侧,竟悄悄捣鼓了个戏本子出来——自然并未那般明目张胆——而把天子化成了一个将军家的少爷,把他那养兄弟换成了个甜美动人的少女,自小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未经一分一毫阻碍,便结为夫妇,此后恩爱一生。 这戏本子实在少了曲折与眼泪,又因语意晦涩,在民间并不卖座,但有日,在某处勾栏,正值唱着此戏,他竟看见那个本该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的人坐在下头,穿着一身寻常人家的衣物,无甚表情地望着台上。 当那戏唱到,“你我今日结为夫妇——”时,师淳正想去看那人表情,那人却忽地站起来身来,在那一片咿咿呀呀的唱弄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师淳暗自以为窥破好大一个秘密,次日议完事,却被天子留了一步,只说了一句,“自作聪明,未尝是件好事。” 但这一声,已有几分危险之意。 史官师淳自以为窥见真相,凭着猜测诌出一本书来便要传世,其实其中内情究竟如何,只如一团杂乱的毛线,外面看去,始终是胡涂的一团,终须故事中的那人捡到线头,屏足了气息,耐着性子一一捋直,方能拉扯成一根分明的线条。 犹记那夜京城,正是除旧迎新之际。 长安司众人暂由方亭统领。别看他生着张狐媚子脸,跟在赵庄身边像只兔子,做起事来倒不含糊。 方亭早按着事先给好的布局分了众人岗位,他巡逻了两圈,见半山的山道已被断断续续的火把缠绕个遍,任他苍蝇也飞不进来,只一处有些薄弱,自在那面徘徊。 西山上,空气分外洁净,可见好大一轮明月正当空照耀,望得久些,甚至能见着许久不见的繁星。高处不胜寒,樊帝早早便歇下了身子,而只剩些妃嫔们不愿舍了月色,一个个倚在窗边赏月。 燃烧的火把将整个国寺与山下连接起来,可见白雪从山上蔓至山下,覆盖千里,整个山路都发散着荧光。 而远处城中,早得圣旨吩咐的户部正在城中发粮,以此得让百姓度过今年的最后一夜饥寒。有钱人家在院中、府门前放起鞭炮,劈里啪啦地响起一片。百姓们呢,领粮的领粮,玩闹的玩闹,终于又都走上街头看起热闹来。 如此太平安逸的除夕之夜,天启似已否极泰来。 忽然,方亭看见明月上生出一道血红的光芒,月亮流出两行殷红的眼泪,猛一股巨大的血影将他笼罩,眼前随即浮现出赵庄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连揉两下眼睛,再看去时,月亮却是洁白如玉,正冷冽地普照着。 他松了口气,打了个呵欠。 一道影子朝下方挪来。 “干什么的!” 那人笑道,“亭哥儿,是我。” “大殿下?”方亭意外道,“这么晚您来这儿做什么?今晚皇上有令,上下山都是不许的。” 樊勤道,“我来找你。” “找卑职?”方亭不解,“殿下有何吩咐?” 樊勤道,“没旁的事,只是方才见了方太尉,与他老人家说了几句话。” 方亭一听父亲名字,果真接话道,“您跟那个老顽固有什么好说的?” 方家位高权重,只是几房叔伯,却只留下方亭一根独苗,捧在手心似的宠爱,难免养成了没心没肺的性子,说话也百无禁忌。因着方太尉的原因,樊勤与方亭关系并不坏,此时不由摇头道,“方太尉自然是担心你。” “啊?”方亭大为意外,他爹那样的死心眼,在他上次说“父亲若真是闲着无事,不如再娶几房姨太太,免得成日管我作何”被撵出家门之后,竟会主动问起他来? 可来人是太子爷,又不是小王爷,他只好问,“殿下,您没开玩笑罢?” 樊勤抬手抵住鼻尖,轻咳道,“亭哥儿,可怜天下父母心,方太尉腿上有疾,这大冷的天等在亭子里,你可莫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 第86页 方亭一听樊勤提起他爹那受不得凉的腿,倒真有些为难了,可这会儿…… “可卑职奉命守在这儿......” 樊勤道,“片刻的事,你让人来守着,若有人问起,便说被我差遣走了。” 方亭忙吩咐那两人仔细看守,道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与樊勤携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路可真有些偏僻,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和他爹在这相遇上的,又见樊勤一路低垂着头,头微微侧着,似乎老想朝后看去,不由也回看两眼,“殿下在瞧什么?” 樊勤忙回头来,“我在想,京中护卫抽了大半来,又不让人上山,若京中……罢了,大好的日子,不应说这些。” 方亭笑道,“殿下放心,老大在京里,就是防备有人闹事。” 樊勤点点头。 两人走到亭中,却不见人,只一张冰冷石桌,冷风晃荡。 “咦,我爹人呢?” 樊勤四下看了看,“方才还在这……” 方亭找了半响,连亭周的树丛子里也瞧了瞧,确是无人,不由翻了个白眼,“老家伙必是消遣我,竟连殿下也敢戏……”话音未落,不想一记手刀从后劈在颈上。 他对樊勤全无防备,此时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大哥!”樊诚等了多时,冷得直哆嗦。 “他没事吧?” 樊勤左右看看昏迷过去的方亭,见他只像睡熟了,又听樊诚道,“只会睡上两个时辰。” “把他弄到房间,换上衣服,你便快快下山。” “这便是大哥的主意?可他若醒来......” “顾不得了!”樊勤眼皮直跳,手指发抖,“小诚,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拦住小邪......” “嗯!” 樊诚本比方亭高大一些,幸而换上了他的黑甲,又是夜里,并无人看出不妥,他身手很快,很快便下了山。 而山上的暗处,一道笔直挺拔的身影不知站了多久,他目送那人,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融入夜色,才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紫禁城。 亥时,山上忽地躁动起来,似是方亭不在的那处,有人趁机越过守卫闯了上来。 幸而山上庙中结构错综复杂,又是黑夜难以辨明,此人气运不济,竟直挺挺撞上了从樊帝房间出来的息子帆,哪里还敢作恶?当即转身便跑。 息子帆冷笑一声,追了上去。 此人功夫倒不弱,若是使出全力,似也能与息子帆打个平手,只是不知为何,他又不似行刺之人,招招都有所保留,只怕被人认出似的,一心只想逃命,这才让息子帆捡了个便宜,十来个回合便将人拿下。 拿住那人,息子帆一心生出怀疑:怎地行刺之人竟不戴个面巾? 再看此人相貌,也不似那奸恶之人,倒仿佛什么大户人家的侍卫似的,甚至连目光也不敢与他相看,只不住躲藏。 他越发生疑,正想细细盘问,忽见远处一道猛烈的红光朝天蹿起,立刻便吸引了众人注意。 那红光早已起了不知多久,只是相距甚远,又夜深了,始终没人发现,这会儿引起众人注意,还是因那火实在蹿得太高,远远望去,只像一个干柴环绕的火堆。 众人纷纷惊愕不已,不知谁喊了一声,“是宫里!是宫里着火啦!” 息子帆深深皱眉,再看那被扣住的人,也一脸诧异,转而又有些不忍似的别过了头。 樊裕凭窗而立多时,见那火光越发旺盛,他转身开了房门,却见门前站着个人。 “殿下,”那正是息延,“您要上哪儿。” “城中失火,大人瞧见了?” “许是何人在玩火罢。”息延说完,见樊裕目光忽地变得锋利,竟有几分骇人,正色道,“皇上召见二殿下。” 二人走出几步,樊裕问,“何人闹上山来?” 息延道,“下官不知。只是看那相貌,倒像是哪个贵人身边的侍卫。” 樊裕也不再多问,只微微皱起眉头。 他二人脚步不慢,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走到樊帝的房门外。 樊帝在屋中良久,却似一直未睡,眼皮上层层褶皱,虚虚掩掩,像将灭的灯。 樊裕跪在门口,“参见父皇。” “过来罢,桂珺,上些茶来,今夜我父子需......秉烛夜谈。”自樊帝称帝以来,此乃他初次与二儿对坐,等樊裕坐下,他仍是半闭着眼,“知道为何叫你来?” “儿臣愚昧,不知父皇何意。” “咳咳......咳咳......” 樊裕瞥他一眼,心中猜疑不定,樊帝却只似闲谈一般,“......皇儿今年多大了?” “回父皇,儿臣二十又四。” “二十又四......竟还未曾娶亲......皇儿可怪父皇?” “儿臣不敢。” “朕知你性子稳妥,是你那太子兄长任性,你不敢逾越。” 从前他爱惜樊勤,并不以他不娶亲为过,而今说来,却有几分说他恃宠而骄的意味。 樊裕心中一动,正揣摩他用意,又听樊帝道,“皇儿可看上哪家姑娘?等开了春,朕便替你张罗一门亲事如何......咳咳......” 樊裕道,“一切听父皇安排。” 樊帝睁眼,一双小而精的眼睛望着他,“朕有一事,要听你说。” 正此时,听息延在门外道,“皇上,太子爷求见。” -- 第87页 樊裕看向门外,樊帝不动声色,又等了半响再催,他才道,“罢,且请太子。” 樊勤姗姗来迟,进屋便跪,“儿臣给父皇请安。” 抬头时,他脸色惨白,温润的眉眼微微拢起,虽竭力克制那股焦急,在樊帝的火眼金睛之下,哪里掩饰得住? 樊帝心中不悦,并未让他起来,“去了何处,如此磨蹭?” “儿,儿臣见山下失了火,儿臣不知是否要下山……” 樊帝深深皱眉,“下山去作何?” “父皇,城中百姓生死不定,儿臣想请求父皇,派人下山查看。” “哦,你倒是比朕还忧心,京中诸人,难道都是废物?” “儿臣绝无此意。” “你要派何人?” “儿臣愿往。” 樊帝眼皮猛跳,连连咳嗽,又看着樊裕,“二皇子以为,该否准予太子下山?” “太子忧心百姓之心不应责罚。只是当下救火为大,此番路远,快马加鞭也需两个时辰,到京中唯恐迟矣。京中尚有留守官员,工部王长安,吏部秦方,长安司赵庄,三位大人各司其职,只需分工救火抢失,应能应变。” “既如此,咳咳……太子下山,可谓一无是处?” 樊裕沉吟道,“大人们尚可救火,可救火之后,唯恐百姓恐慌,京中尚需人坐镇。” “若是你下山去,你当做什么?” “当先清理、重新建城,安抚百姓损失,减税减役,另派人调查火因。”话到此处,樊裕语音难以察觉地微顿。 皇帝待他却不如昔日樊勤,冷笑一声,“查了火因当如何?” “若是天灾,可祈天作福,若是人祸......” “人祸如何!” “当严惩不贷。” 皇帝冷眼看他,“如何个严惩?” 樊裕起身跪下,“……儿臣不知,请父皇赐教。” 皇帝沉声道,“朕以为,前朝刑罚可予借鉴。” “若是寻常失火,便当斩杀市集,若是逆臣贼子,便是凌迟,腰斩,剥皮,车裂也无不可,是以杨骅治朝初年,乱臣不敢犯上。” 腰斩,剥皮,凌迟,此等酷刑早在樊帝即位之初便被废除,如今皇帝轻描淡写说出对纵火之人施以重刑,却也只将那当做多上一道菜般轻松。 连樊裕亦是心中一颤。 “二皇子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樊裕顿了顿,就这时节,樊勤竟从地上跪爬过来,大喊道,“父皇,万万不可!” 却听“哗啦”地一声,樊帝手中茶盏砸在门上,震落门外枝头细雪,随即一声低吼,“朕未问你!滚下去!” 樊勤却生怕樊裕开口再无挽回之地,连樊帝这样震怒,也不能动摇分毫,“父皇,腰斩剥皮何等酷刑,重现于世,必非良策啊。” “反了,反了!朕还未治你失职之罪,咳咳咳咳咳......你竟还敢教起朕治国来,难道朕当真老了,咳咳咳......要将这天下让与你大皇子!” 他动了大怒,一番话说完,已经咳出血来,桂珺大惊失色,忙上前服侍着他,“皇上龙体要紧!” “儿臣身为太子,确有失职之罪!临行前,宫中守卫皆是儿臣……” 樊帝狠狠拂开桂珺,盯着樊勤咬牙切齿道,“太子,慎言!” 他一字一顿道,“莫逼朕,杀你。”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父皇......” “滚!” 冲天火光从宫里蹿起,经风助力,巨大火舌嚣张地舔过整排房屋,巨木灼烧,火花迸溅,尖叫呼喊充盈天地。 一霎间,后花园和院子也都烧了起来,“走水啦———!救火啊——!!” 太监侍卫们四处抬水来浇,宫女们则左右奔走呼喊,整个皇宫登时化作一口沸腾的大锅。 一道黑影望了眼在雪光中烫得发红的火光,又头也不回地朝宫外赶去。 地牢中,火焰烧得格外旺盛,黑影驾轻就熟地将侍卫们一一放倒,一刻不停地朝着牢房而去。 “杨煌!”一瞧见那人面壁而卧的身影,他叫了一声,心终于放下来。 忽地,他若有所察地侧过头,只见身后已走出一人来,“长安司赵庄在此,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黑影没有回头,下一刻,赵庄已经出手! 黑影早已聚气脚底,纵身一跃,便从赵庄头顶跃到身后,后者大手一挥,手中剑鞘随之追出,直逼黑影颈后! 那黑影微微侧头,闪过这一暗含内劲的攻击,他并不恋战,一心只想救走牢里的人,那赵庄却哪肯让他?长剑旋转,数个剑花流向黑影。 黑影被他几次三番阻挠,难免生出好战之心,也想试试这大内第一高手的身手如何,他较起真来,回身与此人斗在一起,那两柄长剑在巨大月亮下飞速碰撞,若只凭一双肉眼,压根儿辨不出那幻化的剑身剑影,只能不时捕捉到惊人的火花从其间飞溅。 斗了约莫五十个回合后,赵庄额头冒汗,已知此人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心中犯狠,正要拼尽平生绝学,要将此人拿下,却正中那人下怀——他早已失了耐心缠斗——两人隔剑相望的一眼,赵庄捕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意从此人剑上袭来。 几乎顷刻之间,雪火相衬之下,只见银色软剑成了一支所向无敌的鞭子,随着他身影在空中越来越快的变幻,竟张开一道闪光的剑网,就在赵庄眨眼瞬间,周身已被那剑网牢牢束缚动弹不得,而后他微睁开眼,正看到那刺眼的剑光自四面八方朝他劈头盖脸而来—— -- 第88页 摆脱了这个障碍,黑影扯下面巾,长呼出一口气。 他从守卫身上摸出钥匙,颤抖着打开牢门。 这时,牢外城中,只听许多人失声尖叫,似在火中挣扎。 那黑影抬头凝望片刻,又看着石床上那人。及至看到他身后两道儿臂粗的铁索,方才定了心神,轻唤道,“杨煌。” 他走上前去,轻轻搬着他的肩膀,却只感到所触身体一阵沁人的凉意,且怪异地僵硬,他心里一抖,忙哆嗦着把钥匙插.进他琵琶骨上早已嵌入肉中的铁锁,边道,“我找着钥匙了,快起来,我们这就走。” 那人始终没有动弹。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扳过他的身子,让他仰面朝上。 借着烛光,他看见怀中那人紧闭着眼,脸色苍白而恬静,好似睡着了的安详,只是胸前囚衣上一大片辨不清的颜色漫开,借着监牢斜上方唯一一面铜镜大小的窗口透进来的火光,那像黑色,又像红色,只是早已经干了,闻不到一丝味道。 黑影终于颤抖着手探到那人鼻尖上,“杨煌......” 片刻后,心神俱裂,一口浓血从他口中喷出。 ☆、前朝余孽 “琅邪......醒......”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挣扎着睁开眼。 他? 不,这不是樊裕,他冰冷的眸子、锋利的下颌线、一尘不染的白袍都不见了,只有少年时稚嫩的瓜子脸和一身污脏的衣裳,衣裳上还有隐约血迹,此时像个落难贵族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这是——十年前。 “你醒了?”他看琅邪睁开了眼,“难受么?” 小琅邪趴着身子,目光呆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你受伤了?” “小伤。” “哦,你怎么这么脏?不过,你真好看,脏也好看!” 少年樊裕垂下眼,抬手去摁他后背。 “啊好疼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别碰我别碰我,我最怕疼了——啊!”两道晶莹的泪珠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你中了毒掌,别动,”少年樊裕嫌他聒噪,点了他的穴道,又盯着他的后背,小心运气,一股微凉的气息渗进肺腑。 等他弄完,将他穴道解开,小琅邪弱弱地趴着喘气,“我背不疼,我腿疼……” ——他摔断了腿。 死定了!往上看万丈悬崖,往下看——万丈悬崖!只这一块凸出一片诡异的空地,斜面悬崖上一片陡斜的光秃秃的枯草地,除此之外,没有吃的,连口水都找不到! 少年樊裕坐在一旁运气。 小鸟儿从远处飞来,瞧着这两个误闯来的异类,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咕~”小琅邪朝它咽了口口水。 鸟儿惊慌地飞走了。 天色暗下来,琅邪冷得发抖,樊裕还在运气。 “你不饿么?” “.…..” “你不渴么?” “.…..” “你不冷么?” “.…..” “二少爷,你偷雪莲,是要救你娘么?” 樊裕终于睁开眼。 他又走到小琅邪身后。 “将军府那么多人,你爹怎地不派人不去找呢,要你一个小孩儿去偷。” 樊裕吸了口气,他伸手按上他的背。 砰—— 伴随一声巨响,天光猛地泄进黑暗洞穴,老鼠唧唧四窜,蜘蛛急退回网,混乱之中,被绑在角落的人却始终没有抬头。 息子帆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人。 那角落的人已完全脱了形,身上鞭伤、割伤不尽其数,占满血污的衣袖中伸出两只小儿般粗细的手腕,长发乱如野草;因失血过多,又连着几日都没一口水喝,嘴唇已完全皴裂;赤.裸的脚踝瘦骨嶙峋,一双脚掌却充血肿胀,青紫不一。 他心里没有同情也没有疼惜,只是无比平静地看着他,问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问了三遍,才得那人动了动嘴。 杨煌呢? 死了。 他没再说什么,便认了罪。 干干脆脆:杀人、纵火、勾结前朝余孽,不必严刑逼供,更不必三司来审。 息子帆却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那你何不早些招供,也少吃些苦头。” “咳咳......”他的咳嗽中带了一丝笑,“我,在,等你......” “等我?” “没错......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我这一纸招供,往后,子帆你必.....升官发财,求仁得仁......” 这次息延沉默片刻,“你便没话问我?” 琅邪摇了摇头,随即又艰难地咳了两声,那咳嗽震得身上锁链发出一阵响动,“不、不怪你......换我是你,也一定如此。” “不怪我……”息子帆摸了摸鼻子,“也是,你必早料到今日。” 他像在自言自语,“想必你也不好奇,我是何时开始疑你。” 到了这时,琅邪却像两人还在查案搭档那般,默契地接了话来,“我猜,我去地牢看杨煌的事,你早就知晓了。” “......后来,我不肯审西郊那人,你必然起疑。” “你怀疑哈查,咳咳......也怀疑白青青......你也知道,要想卸下一个这样女子的防范,最简单的莫过让她对你动心......便是不能,也可以此为掩饰接近她......” -- 第89页 “可你没想到,这事始终查不出来,咳咳......后来哈查走了,陈申一死,线索便断了,可你却不明白......他明明已得藏身之地,为何要突然自招自认,魅香与他的干系,也说不大通......” 他轻笑着,仿佛一个小孩在讲述他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当然说不通,因为那都是我的主意......早在破庙那日,我便与他暗通了消息,魅香可坏天启根基,我可趁此救我的弟弟,他也自有他的算盘......” “……咳咳,我已经很谨慎,可还是让你发现了,没办法......只能将你的视线引到陈申身上......” “行到这一步,若直接等到祭天,我本可以顺畅些......救出我的弟弟......趁着打仗,此事皇上该无心来管......而后,而后,我便可与他隐姓埋名......这我总能办到......” “可,可没想到,国库还有粮食......那不能被送过去......”他一气说了太多,而后牵动身上伤口,又咳又喘,已然十分疲累。 “所以你烧了粮?”息子帆上道地接过话。 琅邪点了点头。 “文大人,也是你杀的?” 他“嗯”了一声。 “为何?” 琅邪摇了摇头。 “为何?”息延的气息逼近了。 “......我是前朝余孽,本、本就善恶不分,大逆不道,他挡了我的路,自然该死......”他垂下头,仿佛你来我往,吃吃笑道,“文大人身上,并没什么‘追香’罢?” 息子帆点点头,“没错,那是我用来骗人的。” 琅邪点点头,又咳嗽起来,“我猜到了。” “说完了?” “完了,咳……之后的事,你应该知晓了。” “我,出京,又回来......偷了钥匙......杀赵庄......却发现,我的弟弟......弟弟......已经死了......”说到此处,他喉间一涩,没说下去。 息子帆看着他,“照你所说,你既只为救人,为何还要放火?” 琅邪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琅邪,你为何还要放火?” 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死了……多少人?” “宫里宫外,房屋焚毁三百五十间,四百六十八条人命。” 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忽地麻木望着虚空,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而息延藏在暗处的眼睛不无悲哀地看着他,“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你好狠的心啊!琅邪,琅邪,杨骅那两个叛党儿子,和你那到如今也只偷偷摸摸见过几面的病秧子弟弟,当真比这活生生的四百六十八条人命重要?!” 这些话好似已在他心中积了多时,反复咀嚼,直到今日这地牢之中,方才从喉咙中低吼出来。 为何?为何滥杀无辜?! 琅邪却没有回答他,但整个人打起了哆嗦。 “编出这个蹩脚的故事,用了你多长时间?” “……咳咳咳咳咳……” “当时二皇子折了小偷一只手,你便替人家惋惜,将他刑期减免,为何现在对着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你竟能下得了手?……当真是你么?还是你打定主意要死在这儿了?所以便想将一切揽在身上。 “琅邪,皇族待你不薄。 “你虽非公主亲生,却有哪里不如当朝皇子的?下至为奴为婢的宫人,上至当朝的几品大员,何人不让你几分,将你当做皇子一般对待?你再瞧太子爷,二殿下,身在宫里,哪个不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便是任性如小王爷,也懂得大体为何物,何曾敢像你次次当面顶撞皇上,一次次犯天子禁忌?” 息延猛一把掐住这位昔日好友的下颚,将他的脸以一个屈辱的姿势抬了起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背叛皇上?!” “是他……” 琅邪喘着气,“是他,先背叛……当日是杨煌,通叛军打开城门......减少多少伤亡......呵,咳咳……他做错了什么?他还那么小,却像个畜生一样……” “......他生在皇家,没有爹娘,被叔叔虐待......还被人打穿了琵琶骨,锁在这......终日见不得光的地方......像老鼠,蟑螂,苟延残喘......咳咳咳咳咳......”他猛得提高声,出口的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也咳出来,“不该这样……就算要死,也该我替他死。” 听到“死”,息子帆眉间猛地一跳,他收紧手指,强迫琅邪仰头与自己对视,“你要死,倒也简单得很,只是兄弟一场,实在不忍心看你临死前还这般胡涂下去。看你这般维护你那弟弟,想必你不知晓,当日杨骅残暴误国,淫.乱后宫,你的亲弟弟杨煌便是其中一人?以一人之力可乱暴君之心,上背礼法,下乱后宫,致朝势大乱,分崩离析,是以北蛮入侵无可敌之师,致多少将士惨死,多少生灵涂炭!” “你胡说!” “你真是个傻子。谁都能骗你。昔日杨骅还是皇子时,对你那太子妃娘一见倾心,君父在上,尚且罔顾人伦强取豪夺,登了帝位,礼法更何曾在他眼中?” “不是......” “你那弟弟与妃子争风吃醋,次次闹得宫人皆知,你非要自欺欺人,我却不忍你到死也不明白。我要说的是他后来通风报信,你道他真是为减杀孽?非也。想必他只跟你这个亲哥哥诉苦卖乖,未曾告诉过你,是他那当皇帝的叔叔宠幸了旁的妃子,他妒忌难遏,才将一纸通敌的书信传到外头。” -- 第90页 琅邪忽然挣扎起来,“......住嘴......” “你一心救他出去,可你弟弟只一心求死,你可知为何?” “真是个傻哥哥,你怕他死在牢里,冒着风险,几次三番地去求皇上,甚至心中埋怨皇上恩将仇报,与皇上生了嫌隙。可你不知......” 铁链疯狂地砸在空中,又打回柱上,那是琅邪在猛烈地摇头伸手,想去捂息子帆的嘴,却次次都被铁链扯了回去,因而他只能大声喊,“息子帆,我让你住嘴!” 息子帆的声音像从地狱中传来,“......当日他送的那封信,本就是假的。他想引皇上入一个设好的陷阱,以此来换杨骅欢心。” “.......息子帆!你他妈闭嘴!闭嘴——” “若非杨骅久失民心,还有另一位大人送了一封弃暗投明的书信,让皇上及时调了马头,恐怕今日……”息子帆说到此间,琅邪已停止了大叫,他见他已然停了动作,微微后仰着头,靠在柱子上喘息不止,“到如今,你还以为皇上待他残忍?” 琅邪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子帆,重要么?”他猛咳了一阵,随后想尽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连性命都是我弟弟给的,他是我的亲弟弟……别说他只是出尔反尔,没做过什么,他就是个杀人恶魔,我也会为他舍这一条命。” “倒是你,你为何如此效忠皇上?你既已完成使命……我心中再是大逆不道,一刀杀了就是,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咳咳咳……难道杀了我不够,我心中想的什么也还要由你们做主?” 息子帆捏紧拳头,他果真全忘了。 息延望着他那污脏的脸庞,伤痕累累的身子,“我确不知你那弟弟为你做了什么,可你们杨家男儿,果真个个目光狭窄,只为私情,非明君能臣之选。” 琅邪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求死,可你还得等等。” 琅邪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带着嘲讽的意味。 息延凑近他耳边,“你若想自行了断,连你府上诸人,一个也跑不了。” 湿冷腥臭的味道不断钻入鼻孔,黯淡之中,琅邪听到息子帆的声音慢慢离得远了。 “顺便告诉你一声,文大人之死,实是自觉愧对皇上,当着我的面……自行了断于牢中。他非你所杀,也非因你死,不知这样说,你会不会走得高兴一些。” 随后一声叹息在牢中响起,而后久久地环绕着,“当日皇上他老人家是真心要放你离京的……” ——子帆,这一结拜,你我就是兄弟了。 ——既做了兄弟,替你挡一剑也就算不得什么,你往后也别挂在心上,非得替我挨一刀才满意。 ——盛世明君,咱俩也不能落下,往后,咱俩就做那明君身侧的能臣,做到头,许能混个丞相当当。 ——说好了,到时候也要两个,一个左丞,一个右丞,就站在皇上身边,看这天下,它定会越来越好。 我也以为,当日你所说,是真心的…… 雪停了好几日,化雪天,空气比前些日还凛冽些,阴云中终日夹着一缕白光,照在朱墙和残雪上,常有阴晴不定的诡异之感。因此,这祭天带来的唯一的好事——停雪——也不再那么稀罕了。 此外宫里宫外烧得面目全非,四百六十八条人命摆在眼前,长安司统帅被杀,国库粮食再度告急,边关战事还在,四面八方桩桩坏消息,都让人坐立不安。 自樊帝回宫亲自将琅邪打入牢中,他已多日不再上朝,宫里宫外诸事,分交几个皇子,除却十万火急的大事,需将折子递交桂珺传进寝宫,旁的时候,便是亲妹妹亲儿子也难见他一眼。 明眼人都知道,于情,于理,于法,那个人都逃不掉了。 ☆、迷途知返 说不清这是第几次被拦在长安司的铁门外,看那一个个面无表情的黑甲,樊勤头一次恨他们如此不通人情。 忽然,他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啊”了一声,脸上半惊半喜,“亭哥儿......” 不出十日,方亭性情大变,昔日活泼爱笑的少年面色沉稳,俊眉微皱。他一身黑甲,臂上绑着一根素白的丝带,听见樊勤的声音,慢慢踱了过来,“太子殿下有何事?” 樊勤那日利用了他,虽在这许多后事之中,那一件小事并未引起旁人在意,父皇晕倒,无人追究方亭失职,方亭碍着父亲颜面,也未曾提起,可他心里知道,他对不住方亭。因此此时乍一喜之下,更多的是窘迫,“我来看看里头的人。” “太子殿下,皇上既把人交给卑职,言明三司来审,此事若无圣上手谕,旁人无权过问。” 不待樊勤多言,又道,“旁人凭着手谕,尚且能够入内,若是太子您,除非皇上亲召卑职,否则绝不可放您入内一步。” 眼看樊勤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方亭又道,“殿下放心,此人纵然罪不可赦,卑职也不会教他就这般不明不白死在牢里。” 樊勤忙拉住他的手肘,“方少爷,那日是我对不住,改日我自向你陪个不是,只是小邪他,万莫......” 方亭却轻轻打断了他,“殿下折煞卑职了。只请殿下莫再前来,今日之事,方亭可看在殿下份上不报圣上,但明日之事,方亭不敢保证。” 樊勤出了地牢,任由脚步前进,自己亦不知晓要去往何处。他此时方知,他是步步迈错了!当日父皇说“太子,你好自为之”,难道当真一语成谶?他头昏脑涨,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少时辰,走得腿脚酸麻也不想停下,等回过神来,眼前已是太监总管桂珺的脸,“殿下怎地又来了?皇上需静养,还是请回罢。” -- 第91页 说不清这是这些日的第几声答复了,念及樊帝那日吐血昏倒,他那一腔孝意倒是真,想让太医去替父皇瞧瞧,却屡屡被桂珺拦了下来,“殿下的心意皇上已知晓了......”转而朝屋里瞥了一眼,轻声道,“自有人为皇上诊病,殿下不必担忧。” 他听说那是老二送进宫里的大夫,是个比孙妙应还厉害的神医后人,想到此,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便走。 “太子殿下,”他拐过两道墙角过后,忽然发现这老太监竟一路追了上来,“桂公公还有何事?” 桂珺脸上挂着一抹阴柔的笑,见左右无人,轻轻附在樊勤耳边,“陛下分给殿下的那些折子,殿下可都认真看了?” 樊勤不解其意,“今夜便会看完……” 桂珺颔首,“陛下总说殿下聪慧勤勉,咱家也给殿下提个醒,这折子,明晚陛下可会过问呢。” 樊勤一怔,桂珺却已经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他前脚迈进太子府,便有下人赶上来禀报樊勤,“殿下,公主来了!” 樊勤匆忙穿过游廊,又拐进院子,远远便见一个白衣女子等在屋中,另一个站在身旁的女子正在恭敬地给她上茶;那站着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挽着发髻,露出雪白的脖颈,而那坐着的女子与他父皇有三分相像,原本保养极好,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至多像那站着女子的姐姐,近来却常常蹙着眉,而显出几分倦态来。 樊勤呼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喊了一声,“姑姑。”瞥了一眼陆妱,对方便福了福身子,识趣退下。 看她出门,樊静不再掩藏焦急,“可见到了?” 樊勤摇摇头,苦笑道,“不仅没见着,恐怕再去,还会惹父皇不悦。”如此种种,将今日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糟了,方亭是长安司的人,赵庄一死,恐怕没人不恨他……” 樊勤亦有此担忧,却不敢说出来惹她伤心,只安慰道,“姑姑何必自己吓自己。父皇既明言三司会审,他们哪敢乱用手段?” “你不用哄我,那陈申不也是未上法场便断了气?”樊静只把琅邪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这时这命根作了大孽,生死未卜的关在牢里,已是把她的冷静从容全关了进去。 她越说越怕,仿佛真见了琅邪被人打个半死,猛站起身来,“不行,我要去见皇兄,养不教,我之过,皇兄若当真想杀人,也该是我去担。” 樊勤忙道,“姑姑不可!一时冲动,恐惹父皇不悦,于事无补。” 樊静道,“可什么也不做,难道由着他在里头被人打死?!” 关心则乱,眼前似已出现那孩子血肉模糊的身影,往日的冷静已失了大半,“勤儿,难道当真再没有法子?裕儿帮不了我,难道连太子也帮不了?” 谈及樊裕,樊勤脸色一暗。 那夜大婚之时,他听他一言,再不去招惹琅邪,而后一步步退缩,更怕牵累了他,不料而今,一见琅邪下狱,樊裕竟如此绝情,学起父皇闭门谢客,连姑姑也教他拦在门外;甚至一改性子,主动亲近起父皇来。细细一想,想必是那日山上见他失宠,得了甜头,而今正是时机。 他今日连番受挫,此时已有些麻木,“我会想法子去求父皇,我不是老二,绝不会让小九......”他忽地一顿,想到方才去地牢、去御书房见到的景象,忙住了嘴。 樊静眼中含泪,那日她那贴身侍卫上山找人被擒,樊帝已然对她失去信任,无论她在外间如何长跪,天子只不相见。 她这做姑姑的放下身段去求侄子,樊裕却只回了一句——“咎由自取”,便似也与她断了干系。 一阵无奈的沉默中,二人忽听外间一道张扬的男声高喊,“大哥!大哥在吗?” 随即是管家的声音,“小王爷,殿下正在屋中议事,您等小的去禀告一声。” “诶,等不及了!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大哥,大哥!” 樊勤与樊静对视一眼,出了院门,皱眉训道,“何事吵吵嚷嚷,不成体统。” 樊诚急得满头汗,“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啊,大事不好了!” “何事不好?” “小九招了!” “什么?”樊勤险些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你胡说什么?” “他全招了!”樊诚道,“说人是他杀的,火是他放的,什么都是他做的!” 樊勤仿佛被人当着脑门锤了一锤,眼前一花,问不出话来。 反而是樊静在旁边问,“诚儿,你说清楚,这是哪儿来的消息?” “息子帆来了啊。” “他人呢?” “门外?我刚碰上他……” “让他进来!” 一个奴才跑去外头找人,片刻过后跑回来报,“殿下,外头没人。” 樊诚嘟囔道,“大哥这些日一见他便没好脸,难怪只在门口报个信。” 他瞥一眼樊勤,见一提到息延,大哥脸色果真十分难看,一边转身进屋,一边回了一句,“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怎地也不说与我听听?”樊诚满腔抱怨,他那日虽尽力回赶,却没赶上,遇上这么多事,旁人讳莫如深,他那脑子又用不上,只好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干着急,这时一听他大哥如此,更是气哼哼地,“小九出事,我难道就不想替他想想法子?你们把我撇到一边,什么也不教我知道,我自然不懂!我听人说,父皇近日好转了些,只怕一出正月,就要下令了,父皇气得那般厉害,小九这次……” -- 第92页 樊勤头疼不已,“你想帮忙便莫再吵闹,否则便回你自己府上。” 樊诚闻言一瞪眼,正要反驳他大哥,但看樊勤眼下青黑,形容憔悴,似是连日地未歇息好,张了张嘴,又愤愤闭上了。 樊勤正清净片刻,忽听樊静问,“那是太子妃?怎地形色如此匆忙?” 樊勤侧头,果见他那太子妃正匆匆穿过后院,似是朝着这厢走来。她面上急切,到了跟前,见他三人都望着自己,又变得羞怯起来,“殿下,后门有人求见。” 樊勤心头烦闷,也不管她怎地竟去了后门,只淡淡道,“不见客。” 太子妃点点头,念及那人眼泪汪汪,十分可怜,让自己一定要交代这句至关重要的话,又冒着让樊勤不悦的风险加了一句,“那、那人说,可以救,殿下想救的人。” 她一说完,樊勤,樊静皆是脸色一变,却忽地听到太子妃声调变弱,丫鬟一身惊呼,众人忙围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太子府的书房里坐了三个人,三人表情不一,都未说话。 樊静左瞥右瞥,脸上半喜半忧,问书桌边的侄儿,“勤儿,你想好了?” 樊勤沉默半响,只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可这是欺君,一个不慎,恐怕适得其反。” 樊勤闭了闭眼,打断她,“姑姑莫怕,明日便知。” 待人都走了,他忽地想起桂珺那话,又将折子一一拿出来批阅,忽地批到一本,笔尖一颤,墨滴摇摇坠下,他忙丢了笔,片刻后,又将那本推开,捡了另一本来批。 待都批得差不多了,才唤了个人进来,缓缓道,“这封折子,给二皇子府送去。” 那下人并不怎么机灵,“那边若是问起,奴才怎么说?太子爷拿错了么?” 樊勤从桌上抬起眼睛,“没错,你就说,这折子拿错了。” 明日来了—— 正月十五,一年一度吃元宵逛庙会的团圆日子到了。每到此时,连着三日不设宵禁,整个京师亮如白昼,便是深闺小姐耄耋老人也会迈出府门,五花八门,年年翻新;反倒宫里虽吃穿用样样奢华,在这样时候,唱曲儿猜谜,写字作画作诗,尽是老头子与酸秀才装模作样,不到半个时辰便让人只想打瞌睡,因此年纪小胆子大一如樊诚这样的,早在宴会之时便寻思着摸出宫门去了;樊帝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做奴才的可不敢嫌东嫌西,何况这日子又有热闹看,又有赏钱拿,哪里不如外头了?可去年盼了一年,临到了门前却是什么也没盼到:最大的主子病着,四面八方又无一处好消息,再来,宫里宫外死了不少人,后花园甚至还破着烂着——总管下了令:今年不设宴,只让皇子们进宫陪皇上吃碗元宵也就罢了;连官员们也不见,递个折子贺喜便了——因此,连最迟钝的奴才也察觉到,皇上怕是真不妙了,因此在宫里走路说话都弱弱的声儿,生怕带起了风,惊到了人。 午后,御书房。 眼看最后一勺药汁被吞咽下去,桂珺替樊帝擦了擦嘴,打发人来收走碗,见他仍是紧锁着眉头,绕到软塌后头,“皇上又头疼了?奴才给您按按罢?” 樊帝取了冠,只披了一件金色龙袍,垂下一头灰白的发丝,老态毕生。 他老人家靠坐在榻上,半合着眼,任由桂珺那未做过粗活的柔软指头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按压着;下方则跪着个人,正一字不漏地交代,“......臣看他并无悔改之意,事已败露,便一心求死。” 他忽地抬起一只手,双目微睁,乍一看,那眼珠有些浑浊的灰色,看得人心里发瘆。 息子帆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抬头一瞧,却见他正失神盯着虚空中的一处,目光中似哀似无奈,仿佛缠绵多年,未曾诉说,只是不待他瞧清楚,那目光便变了。 “朕让你……让你留心的事如何了?” 息子帆抬眼,目光忽地犹疑,“皇上坐了这许久,不如先歇息?今夜元宵,恐还要闹一阵。” 樊帝不耐道,“堂堂朝廷大臣,何故要看一个阉人脸色?!” 屋中其余两人都是一惊,只听“扑通”一声,桂珺猛跪在了地上,屏着鼻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砍了奴才,也要保重龙体……” 樊帝冷哼一声,“眼看朕要死了,左右却无一处可信,就连身边的奴才也学着左右起朕来......息子帆,当日你既敢对朕起誓你忠的是天子,怎地,糊弄朕也成了你的‘忠’?” “臣不敢!实是,实是几位殿下并无逾越之处,怕耽误皇上歇息。”说着,已出了一头冷汗,这时头顶樊帝已缓了语气,“说罢......朕自己的儿子,朕心中,有数。” 息延道,“是。那日大殿下回得府后......”他过目过耳不忘,把连日来所看所听——樊勤胃口好不好,和哪个奴仆说了什么话,樊裕去了几趟书房,樊诚如何闹地牢被制住——都说得清清楚楚,未出一点纰漏。 此事本该由长安司去办,可而今方亭暂任统领,方亭与他爹虽说是“断了父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可父子便是父子,如何能说断就断?方太尉素日便与太子走得近,若说那日山上方亭只是大意犯错,而后太子私去地牢瞒而不报之事,樊帝却不能容忍,思来想去,只得将这事交给息延。 长子一支既不得知晓,二子一支自也不得知晓,只是刑部顶头上司便是丞相爷,若想瞒着相爷做事,息子帆只能事事亲力亲为,连着好几日,做贼一样在皇子府上偷窥。 -- 第93页 待说到太子妃身子娇弱,一次在府上晕倒,竟得太子卸下冷漠的面具格外爱护时,樊帝微微动容。 樊帝何其敏锐,“话未说完,为何不说?” “臣这话亦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是身为臣子,理应为皇上提这个醒。其实臣虽是暗中查探,但以二殿下的功夫,要察觉臣也非难事。” 樊帝扯了扯嘴角,“朕听说太子如今对你可不友善呐,咳咳......如何,他为了儿女私情昏了脑子,连忠义也辨不明了,如何还为他不平?” “臣只为公允,绝无偏袒之意,”知道皇上心中自有定夺,最恨旁人左右,恐反惹他猜疑,息子帆只道,“皇上若以为臣之言失了公允,大可革了臣的职,臣再不涉入其中。” “行啦,你们刑部的人个个脾气大,动不动便要威胁朕。” “臣不敢。” 樊帝不甚在意,喃喃叹息,“息卿,天子私欲,该舍该留?” 息子帆一愣。 樊帝又道,“朕不听那些糊弄人的,朕要听真心话。” “臣一介武夫,不懂经天纬地之道。皇上若不嫌聒噪无趣,就给皇上讲个民间笑话罢。” 樊裕一哂,“朕洗耳恭听。” “臣幼时家中贫穷,住在乡下地方,曾遇过一个和尚来村里布道。 “那和尚来布道,却是说的另一个和尚的故事。那是在一座寺庙里,东西两堂僧众为争抢一只小猫大打出手,夜里一个大僧人取剑携猫,说:尔等得道,猫便得救,否也,猫一刀两断。两边僧众无解,小猫儿最终被斩作两截。当夜另一个僧人回来,听说这个故事,将鞋脱了搁在头上,走出房门,那斩猫的和尚见状,感叹道:今日若是你在,猫也无须丧命了。” 他说得很慢,且边说边看樊帝神色,正要自嘲这讲故事的本领不行,却见樊帝笑了一声,“息卿怎地不说了?咳咳,朕倒很好奇,南泉斩猫的禅宗故事朕也读过,只不知何以成了民间笑话?” 息子帆亦笑道,“臣不懂这些,只是那和尚讲完了故事,见底下众人个个张口结舌,便摇了摇头,说这悟性一事,当真强求不得。 “臣那村里村民民风剽悍,见不得这和尚卖弄,闻言反唇讥道:哪里来的狗屁和尚,杀了无辜猫儿又讲一通狗屁废话,老子明天吃什么尚且不知,早有这个时间,不如下田犁地。” 他说完望着樊帝,樊帝先是错愕,随即哈哈大笑,“……咳咳咳咳……息子帆啊息子帆,你们刑部果真都是大胆之徒,竟连朕也敢讽刺。” 桂珺已许久不见万岁爷如此高兴了,却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 “好,好!天下只要还有你息子帆,朕便也安心……咳咳,晚些时候,也随他们一道,咳咳咳......进宫来……陪朕吃碗元宵罢。”樊帝和蔼笑道,“许就是最后一碗了。” 息延眼眶湿润,伏地扣头,“臣遵旨。皇上万福,切要保重龙体。” 待他走得远了,樊帝闭了闭眼,又道,“折子,在哪儿?” “陛下,在二皇子府。” 樊帝脸颊微微抽搐,叹了一声。 桂珺不忍见他如此,刻意引他说起旁的事,“奴才愚钝,方才息大人讲的故事,半分也不曾听明白,万岁爷指点奴才一二,也免得奴才出去丢陛下的人。” “故事?他们都是在给朕出难题……” ☆、目光长远 酉时,几抬软轿到了宫门停下。 樊勤一下轿,便见着了多日不见的樊裕,看来他这些日还算过得不错,只是久不相见,人略有清减。 “大哥。” 樊诚一个白眼翻上天,“这时知道大哥了,平日不出门,巴结倒跑得快!” 樊裕冷眼看他,并不理睬。 宫门前,雪已渐渐消融,只是风还刺骨割脸,樊勤与樊裕相对而立,见后者目光微微落在他与陆妱相携的手上,不由一笑。 陆妱正要福身,却被樊勤拦住,轻声道,“你身子不便,二弟体谅的。” 樊裕一怔,不禁多看了陆妱一眼。 “来了不进去,都在这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声音插.了进来。 “姑姑。”几人俱都施了一礼。 樊静略施脂粉,还是难掩憔悴。 今日进宫,她身边却跟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高挑些的,总是拿眼偷偷打量樊裕,目光与他只一触便瞥了开去,樊裕从来不记得见过这个丫鬟,此时却问,“你是何人?” 那丫鬟忙垂下脑袋,微微摇着头。 不及他追问,又听樊静讶异地笑了笑,“从不见你这般盯着人瞧,还肯主动开个口的,难不成看上人家了?可惜我这丫鬟是个哑巴,答不了你的话。” 樊静笑看着他,似觉他这副盯着人家瞧的模样实在新鲜,“倘若真看上了,出了宫,我将她许你便是,何必在这堵着人不让进?” 樊勤亦道,“时辰已到,可别让父皇等着。” 樊诚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陆妱则怯怯看了一眼樊裕,又看那侍女一眼。 一群人各怀心思,就此进宫去了。 “琅邪罪无可恕,臣妹也没脸再替他求饶说情......” 席是设在养心殿里的,御膳房刚出锅的元宵散着鲜美的热气,点心松软可口,但众人都吃得矜持,闷声用了两个,夜已渐渐沉了。 -- 第94页 樊静走到席中空地跪下,“只是求皇兄,允我给那孩子送碗元宵,送他最后一程。” 樊帝的眼神已不太好,恍惚半月不见,妹子竟生了白发,“皇妹走近些来。” 樊静缓缓靠近,到他跟前,他仔细盯她看了片刻,觉出是自己看花了眼,方道,“元宵已让御膳房送了......至于人,见了徒增伤心罢了,也不必再去。” “皇兄,臣妹不识好歹,总是最后一次了,求皇兄允我,去给他梳洗梳洗,至少......”声音哽咽,“至少在梦里,也莫让他娘亲责怪。” “然姑?” “她要臣妹别为难皇兄,只是求我给他洗得干净些再上路。” 樊帝默了半响,露出一个笑来,“她竟也给你托了梦。昨夜朕梦见她站在那花园边,什么也不说,只红着眼,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他托起樊静的脸庞,叹了一声,“你要去,便去罢。” 许是今日过节,许是琅邪时日无多,又许是樊帝病得恍惚,樊静只觉得今日皇兄比起平日要温和许多,说不得是为了什么,她眼眶一阵发红,连磕两个头,而后便走。 席间几人都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见姑姑下跪抹泪,又转身要走,都眼巴巴望着,忽地樊诚开了窍,叫了一声,“父皇,儿臣也要去瞧瞧小九!” 樊帝不置可否,樊诚跳出座来,“都说那火是他放的,人是他杀的,可儿臣没亲眼看到也没亲耳听他说,谁知是真是假?” 他憋了好多日,这会儿也不顾是在宫里,坐在前面的不止是父亲更是皇帝,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豆子一样倒出来啦,“这到底是怎么了?宫里不让提,大哥不让问,姑姑也只抹眼泪,父皇也不让见,今儿既然见了,儿臣偏要当面请父皇,允儿臣亲自去问一问,倘若小九他亲口承认杀了人,儿臣绝不偏袒他!” 樊勤喝了一声,“小诚!” 快速瞥了樊帝一眼,却见他并无怒意,只淡淡道,“你也不小了,这些日还未把你关够?放你出来一天,是来见见你的老父亲......不是让你撒泼。你既不领情,便让方亭送你回去。” “我不走!父皇,你又要把我支开说什么话?儿臣也是你的儿子,怎地就要支开儿臣,无端端地就把小九下了狱,又无端端地就冷落起大哥来!” 樊帝不发一言,方亭漠然道,“小王爷,得罪了。” “方亭!你敢......!”上次若非偷袭,他的功夫哪儿比得上方亭?话音中断,又如那日牢外被点了穴,扛在肩上带走。 “唔——唔——” 樊勤道,“父皇……” 樊帝愈发头疼,摆了摆手。 这时,听一道柔柔女声道,“父皇,儿臣炖了汤,父皇可愿用些?许对头疼有些缓解。” 樊帝抬眼,见那说话的正是进门时随太子请了一声安的太子妃,当日樊勤娶亲,父子俩多少有些赌气意思,连携太子妃进宫朝见,也只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跪,听了听声,因此今日竟是第一次面圣,难免有些紧张。 她上身穿一件浅金色短小袄,下面穿着同色裙裾,腰上绣一只仰头的凤,衬得脸色红润,与昔日听闻大不相同。看来真如息延所说,近来太子迷途知返,对她多了体贴? 樊帝声音和缓,“地上凉,起来罢。是什么汤?” “回父皇,是参汤。” “独你一人做的?” 太子妃脸颊一红,眼睛微微朝旁瞥去。 樊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桂珺。” 太子妃不明所以,桂珺已踱了过来,笑道,“太子妃,万岁要尝尝您的手艺呢。” 她忙亲自用小手舀了一碗,又由桂珺端了走,送到樊帝面前,眼巴巴看他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连着数下,才摆了摆手,点点头,“太子妃有心了。” 又问,“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府中晕倒了?可有大碍?” 陆妱又看了樊勤一眼,轻咬贝齿,这时,樊勤正好出列,来到樊帝跟前跪下,拉过陆妱的手,“父皇,太子妃她身子并无大碍,她是……有了身孕。” “嗒——”樊帝手中汤匙落碗,荡出一点水花,目光中却复杂无比,分不清那是高兴还是不满。 殿里格外安静。 樊裕的目光亦投向这边,露出一丝恍然。 陆妱扭头看了太子一眼,不明白他为何手心发汗,樊勤续道,“……父皇龙体不安,儿臣唯恐误报,因此今日又诊了一次,方才正是想向父皇禀明此事。” 良久,樊帝微微展眉,问,“多久了?” “已有快两月。” 快两月……那便是樊勤成亲那时候。一夜洞房,竟得龙孙,许是天意。 樊帝瞥一眼息延,他正垂首用膳。 “呀,天大的喜事,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这便要做皇爷爷啦!” 众人面色不一的时候,唯有桂珺这个奴才,竟比自己得了孙儿还开心,“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 半响,樊帝勾了勾唇角,“不长眼的奴才,还不把太子妃扶起来。” “是,是!” 樊帝想了想,“桂珺,把先皇后留下的金镶玉和花雨貂拿来。” “父皇......”樊勤吃了一惊,桂珺赶紧应了一声,亲自去把那物取了来,恭恭敬敬放在太子妃面前。 做了太子妃的人,也并非就没见过比这更贵更重的东西,可那一声“先皇后”,才是这物的真正所值。 -- 第95页 陆妱又要福身,樊帝道,“有身子的人了,不必多礼。” 他默了片刻,似有些感慨,“这是朕昔日做将军时,大皇子的母亲交待给朕的......当日便该赐你。” 太子妃偷看樊勤,见他神色也有几分怀念,“多谢父皇。” 樊帝又道,“桂珺,天冷,先送太子妃回去吧。” “是。” “息卿,天冷地滑,牢中路面湿滑,你去接公主罢。” 樊勤身子一颤,望他父皇一眼,见他脸上淡淡,看也不看自己。 “是。”息子帆走了出去。 门“咿呀”关上,父子三人,君臣三人,共坐一堂。 樊帝抬起眼来,“西郊的折子,是谁批的?” “醒来......” “......醒来......” 那声又在耳畔响起了,他正要挥赶它走,再去梦里跟着那人走,却听耳边又微不可闻地响了一声“大哥......” 琅邪猛地睁眼,牢里昏暗,只在牢边头上燃着一盏微弱油灯,光影闪烁。 “哥......” 他睁大眼,循音望去,四面除却铁栏,却只一面板正无比的石墙,他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忙喊,“杨、杨煌?” “我在这。” 那石墙上不知如何隐约现出一道人影来,那身影单薄,孱弱,正如他无数次见过的那样。 “你......你怎在此?” 他撑起身子,“这,这是哪里?这是阴间?” “不。” “......难道这也是梦?” “……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你要去哪?” “对不住,哥……”杨煌道,“那日他来看我,我便知他是要来接我走。我想他是原谅了我,便随他走了。可行到阴曹地府,再要往前走,想到不声不响舍你一人,你必伤心,由此今日才再回来说与你一声。” 阴曹地府......他喃喃念了两声,忽地眼圈一红,“怪我,怪我那日不该与那赵庄纠缠……” “非你之过,大哥,是我一心求死,想与他重逢。从前我是罪人,不敢说与你听,而今我已是死人,世间礼节我不在乎......对不住,我无心骗你,我活着是罪,死了方觉干净,你万莫怪自己。” 他愣愣地,看那身影忽隐忽现,仿佛随着烛光一散,也要消失一般。 再看自己一身褴褛囚衣,手脚俱是冻伤疮伤,青紫不一,胸间似只剩一口浊气吊着,眼前忽地闪现那夜火光:其实到了这时,所谓“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忽然,一个念头自他脑中一闪而过:我何苦再做难为人的棋子? 他终于有了一点盼头,“带我走。” 那影子晃了一晃,连连摇头,“不可。” “也不过就是这几日了,你今日既来,何不将我一并带走?”他咳嗽喘息,心肺传来一阵疼痛。 “你不会死的,总有人会救你。” “我不要谁救,”他激动起来,“我这条命,迟早是要死的。” 那影子似猜透他心思,“你担心那毒?你放心,哥,我俩同胞同血,我死了,你会好好活着。” 可这只是往他胸口插了一刀罢了,“不,不要这么对我,杨煌,我不要你的命,我不想要,你不能这么对我......” 仿佛忽然有一阵风拂在脸上,他看到墙上那人的影子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哥,你放心,因果得失都早定着呢,你不欠我的。” “......倒是我,那日我若没在牢中问你一声,又次次引你说话,必不会陷你入如此境地。” “哎,都怪那个老家伙,当日临死,还非要人告知我还有个哥哥,否则我也必不会有什么盼头,只在牢中关上一阵,许就无声无息死了,那倒才最好......” “可我们都死啦,哥,你就原谅弟弟罢。” 他的声音变得无限柔软起来,是那般好听,丝毫不似当日被关时的阴沉,“那日你说要带我出去,我倒也高兴,本是要随你一道去的,江南,我还不曾去过呢......怪只怪,那老家伙成日地勾我诱我……” “大哥,弟弟活着是受罪,你就原谅我罢,咱们兄弟阳间无缘,来日再见......” 看他说到此时,身影忽地一闪,竟缓缓向后退去,琅邪连忙爬上前去伸手抓他,“别走……” “有人来了,我该走了。”那声音飘飘欲散,“……哥,你听我一言,你在世间还有留恋,万不可求死。我这戴罪之人已死,宫中大火不是你放,你何必揽在身上?” “别走......杨煌!” “小九?小九??” 突然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好半响,他才从那昏黄烛光中拼凑出面前人的模样,“姑姑......” 此时站在跟前望着他的正是他的公主姑姑,她面朝他,挡住身后之人的视线,揩了他眼角的泪,嗔叹,“脏到如此地步,只怕到了那边,你娘也不知去哪儿领你。” 若非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难忍,手脚繁重锁链,他必还以为自己又在梦里。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他上身正倚在姑姑膝上,扭过头,樊静也随他一同转头,只见石墙那处空无一物,“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疲惫至极地合上眼。 “小九,小九?”樊静轻轻摇着他的肩,“醒来,懒骨头,还要给你擦身子呢。” 见他没反应,她忽地住了口,颤抖着伸出食指探到他鼻尖下,却见他又睁开了眼。 -- 第96页 这时他的眼眸似要清明些许了,看那牢房,只觉变了一番天地——除却四角各立两只灯笼,把此间照得亮堂堂的,还站着四个丫鬟,端盆捧巾,又有香料铜镜,又有木桶屏风,好似正等着为谁梳洗。 “姑姑来做什么?” 樊静轻轻抚着他的乱发,“嗓子坏了,别说话。” 站起身来,对身后之人道,“开锁。” “公主,”那候着的黑甲名唤刘荣,是赵庄在时的老副统领了,“皇上只令小的给您开牢门,如今放这些小厮丫鬟进来已然不妥,怎地还能开他锁链?公主是千金之躯,人犯丧心病狂,依卑职所见,您还是留在外头的好。” 樊静咬牙,“再丧心病狂,也是我亲手带大的。你放心,他手脚尚不及那锁链粗,便是有害人之心只怕也无力。大人若还不肯,再将牢门锁上,将我们关在一处便是。” “卑职不敢!只是皇上有令,小的并不敢违抗。恕卑职直言,人犯一身只手脚锁有铁链,并非不能梳洗,公主何故执着于此?” 樊静轻叹一声,“我若只为拿他当猪狗一般洗梳,又何必亲自前来?” 彼时,方亭押完人回宫,正听樊勤声音,“……五马分尸,是不为过。” 他顿了顿,“皇上,卑职方亭求见。” “进。” 他进了门,见还是方才的坐席,樊勤樊裕俱跪在屋中,樊帝倚在座上,面前一本折子,脸上一半怒意,一半说不分明的悲意。 他拂了拂手,有宫人给方亭端来一碗元宵与酒,方亭受宠若惊,犹豫片刻,“臣斗胆请求皇上,将这碗酒赐给赵大人。” 樊帝道,“允。” 方亭便端起酒碗外去,路过太子之时,忽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不由心中一震,对上他的眼睛,却见那里头仿佛冷静至极,他垂下眼,行至花园,面向宫外方向,将酒碗对天上明月一举,而后缓缓倒在地上,“老大,这是今儿皇上赐你的元宵。” 望了片刻,天上星似眨了眨。方亭脸颊狠狠抽搐,朝地牢方向走去。 地牢中,高个丫鬟忽地跪下,对着刘荣磕头,“大人,九殿下是公主一手带大,断不会对公主有不敬,今儿是皇上恩准来为殿下洗一洗身子,求大人,求大人替殿下解了锁链......”她这一跪,几个丫鬟小厮便也都跟着跪下身,无非是为地上的主子求情。 那刘荣皱眉,“起来,这是作何?!”碍于樊静在眼前,不好立刻动手,却听那领头的丫鬟又哭道,“......大人不可怜九殿下,也可怜可怜我们公主,公主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眼睛都坏了,才求得皇上同意让她进来,怎地大人非说殿下要害人,瞧不见九殿下神志不清,便是有心也无力......大人真比皇上还狠心......” “大......” “小青,住嘴!口出不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樊静沉下脸,转而朝刘荣道,“统领大人大量,婢女无知,大人莫放心上。” 刘荣被她抢先了一步,心中怒火难消,却不好不给她面子,“此女目无尊上,还需公主多多管教。” 樊静垂眸瞥那侍女一眼,“还不谢谢大人提醒。” “是,奴婢多谢大人。” 那刘荣只冷哼一声。 樊静道,“大人是铁了心不让我进去了?罢,大人既提醒我这奴婢,我倒也有一句忠告赠与大人。” “卑职洗耳恭听。” 樊静轻声道,“大人忠于皇上铁面无私,本是朝廷之福,然而在朝为官,论目光长远,大人却不及方小少爷。” 刘荣目光一凝,“公主这是何意?” “大人若不懂,便是我胡说了罢。” 樊静将目光从琅邪身上收回,道了一声“走”,便朝牢门走去。 她步子迈得缓慢,紧抓着那高个子丫鬟的手,天未回暖,丫鬟感到她手心发凉发汗,望着自己。 “公主慢些走,小心摔着。” 樊静坐进软轿,轿起。 刘荣眼见那软轿狭窄牢道中穿行,脑中还回味她方才的话,脸色难定,忽地,迎面一脚步匆忙的黑甲跑进来,一个冲撞,把樊静所乘软轿撞得一晃,小厮喝道,“大胆!” 那黑甲连忙跪下地,“卑职一时急乱,请公主恕罪!” 樊静掀开帘子,望他手中卷轴,状似随意,“起来罢。什么消息这么急。” “回公主,是宫里来的消息。” “既是宫里的消息,那便去罢。”竟是令人给他让道。 那黑甲听她催了一声“走呀”,半僵着身子便朝牢里去了。 主仆众人又走了数步,登上地牢台阶,樊静撩起帘子,脸色被月光照得更加发白,她闭眼深吸一口气,便听身后一声,“公主且慢!”。 ☆、五马分尸 眼看公主一行又重回了监狱,那刘荣身边护卫小声道,“头,怎又改主意了?” “宫里来了消息,早晚要杀,这会儿卖公主一个人情,岂非少得罪个人?” 那人听了颇以为然,连连点头,却不知刘荣心中算盘更深:皇上是没多少时日了,公主算什么东西?太子才是真主子,方亭那人既知装模作样卖太子人情,自己又如何不知变通? 他这边一番心思转动,牢中几个小厮已各占了一角,抖开长布,围成四方之形,将琅邪、公主与几个洗漱的丫鬟圈在里头,转眼便隔开牢外视线,他缓缓问,“公主这是作何?” -- 第97页 “丫鬟要为人洗身子,大人请移步。” 刘荣知道宫中贵人爱讲究,倒也不奇怪,只他手下几人觉得可笑:都要死了,洗干净了又有何用? 各自转过身去,在墙角桌椅上赌起钱来。 只听布帘内传来一声轻轻的问询,“这是哪里......这是要做什么?”想来琅邪已醒,只神志不清,并不知众人都在做什么。 “闭眼,莫让水进了眼里,”樊静似在告诉下人,“你来脱衣罢。”而方才那人不再说话,布帘内渐渐传出水声,热气和若隐若现的香味。 “息大人。” 息子帆停住脚步,有些意外,“方小少爷?” 方亭从他身后一株树丛后走出。 息子帆挑了挑眉,“你在等我?大好的晚上,你不在皇上身边,跑到这里等我?” 方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这笑不同以往那般嬉皮笑脸,看起来规矩了许多,却让息子帆心中莫名地不适,“方少爷怎么不说话?太子让你来拦我,必是要让你对息某说些什么。” 方亭想了想,抬起眼,“息大人为何这么想?” 息延笑道,“方少爷,有话直说罢,都不像你了。” “太子没让我来。” “哦?那是谁让你来的?”息子帆见他提起太子,脸上紧绷,想来太子提起自己,也正是如此,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闪而过,息延又问,“还是方少爷当真有话要对我说?” “大人还记得跟下官打的赌么?” 息子帆好笑,“怎么?” “那次大人虽然输了,可那位花娘也愿意见大人一见。” “现在?” “现在。” 息子帆大笑,忽然叹了一声,“看来息某注定与那位花娘无缘,不巧这会儿奉了圣命,要去牢中一趟。” 他越过方亭便走。 方亭却倏然出攻了过来。 他武功不弱,只是息子帆早有防备,轻松接了过来,玩笑般陪他对了两招,见方亭还要再攻,声音已冷下来,“方少爷,这是何意?” 方亭一言不发,他下手不狠,但却一味缠斗,只让息子帆脱不了身,息子帆气急,“方亭!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谁让你来缠我?!” 方亭只油盐不进,没多久息子帆便被他缠了耐性尽失,已要下手了结,却见他忽地停了手,生生受上自己一掌,这一掌息子帆并未留情,只将他击退数步,嘴角流出血来。 息子帆皱紧浓眉,“你到底……” “老大……” 方亭忽地爆出一声大哭,时隔数日,这是他第一次哭,直把息子帆吓了一跳,“喂……” “到底是谁杀了你……?” 方亭又喃喃念了两声,便好似梦游,再不管息子帆,自己转身走了。 那一瞬间,息子帆脸上表情相当精彩,他还没问个究竟,方亭竟哭了?直觉应追上去瞧瞧,可想到圣命紧急,到底还是先去了牢中。 哗—— 上元夜的旨意隔日便出了宫:前朝世子杨文搅乱朝政,除夕之祸,四百八十六条人命,毁此一人之手。 京中轰动,街头巷尾再次议论纷纷,比年前那陈申问斩更有过之。 “三日后,处决西市,五马分尸——” 息延接过圣旨端看半响,直到见了角落太子印章,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昨夜他匆忙赶到牢房,越走近牢房便越觉不安,生怕方亭果真是太子派来缠他,到了牢房要见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匆匆赶到,牢中人还在,还是那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半死地趴在地上……盘问狱卒,也只说公主来为人犯擦身,而后便走了;再回宫里,他没看到方亭,想到他从前和赵庄感情甚深,昨夜许只是情绪使然,只是对他那声到底是谁杀了赵庄还犹在心中。 但当务之急,不在方亭,只在尘埃落定……内患将除。 照陛下之意,二皇子不日亦将援兵西北,区区犬戎何愁不灭? 念及那日书房与樊帝一番话,息延叹了口气,将那一点惆怅压了下去。 行刑这日来得很快。 通往西市的街道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莫说比起去年冬日来的萧条,便较之往年最热闹的庙会、除夕之日,比起那陈申之死,更有五倍不止。 京中众人既想瞧瞧那余孽生得何等模样,当着何等的官差,更想瞧瞧这传说中五马分尸之刑,争相朝里挤去。 等了半日,终于听见刑车“骨碌骨碌”而来。 车轮往上,先是一双青紫不一、伤痕累累的光脚,那双脚显然被人悉心照料打扮,本是白皙的,却因冻得肿亮,伤口处更显狰狞,那踝骨刺穿皮肉,支住的两根小腿纤细如筷,衬得脚掌像一只肿胀的鸭蹼。 那人囚衣换了身干净的,头上一只黑色的面罩把脸挡了干净,他始终低垂着脑袋,格外安静,既不哭哭啼啼地求饶,也无豪言壮志、挑衅官府,只似一片风中枯叶,只等冬风一卷,便要落地归土;沿途之中,只有他手、脚套着的繁重锁链随着车轱辘的转动,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 但很快,人群中响起蜂声嗡嗡,随后一些声音愈来愈大,“丧心病狂的狗贼!不得好死!” 随即便听石子在风中呼啸而过、“砰”地一声砸向囚车。 “杀人犯!”众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面目愤怒狰狞,一边喊着“偿命”,一边朝囚车涌去,“不得好死!” -- 第98页 渐渐密集的石子、鸡蛋、破罐、瓦块从四面八方飞去,砰砰当当地砸落在囚车上、人犯脸上身上。 万民之怒,官兵难以阻挡。 不一会儿,那人犯身上已挨了好几下,又多了许多伤痕,他却始终垂着头,连一声叫喊也无,好像已经麻木,又像已经死了,生怕被人见到,连声儿也怕被人听着似的。 “住手!住手!” 樊勤连喝几声,挥舞马鞭四处抽打,又令随行护卫上前拦住试图挤进来的人,策马趋近囚车,“小邪!” 正这时,又眼睁睁看着一块石子从眼皮下飞砸在他身上,随即便听一声闷哼,扭头喝道,“这帮暴民,给我把他们......” 息延与大理寺卿一道赶来,见樊勤气得发抖,忙劝道,“殿下不可!法不责众,我们还是快些赶去刑场罢。” 息延飞快看了琅邪一眼,“没事罢?” 正要探手去揭他面罩瞧瞧伤势,却被樊勤猛狠狠一把拂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凑近了问琅邪,“小邪,你可还好?” 那垂着的头终于摇了摇,低声说,“我没事,走......” “走!快走!”樊勤道。 车队再走,两道嘈杂声中,樊勤面色十分阴沉,如护崽母狮,在囚车周围不断策马逡巡,一边催促众人快些行车,一边不时瞧上一眼囚车中人。 眼见他如此心神不宁,息子帆心中叹息:人都快死了,受一点伤又算什么?太子之痴,从前不觉得,而今竟处处可见。 忽然,他只觉得哪里不对,那滋味前所未有:比那日在宫中亲耳听见琅邪身世更惊诧,比那夜在太子府亲见太子求而不得更古怪,又比那夜宫中大火熊熊燃烧更难受...... 他眯眼瞧着樊勤背影,几个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重现:昔日皇上赐婚的反抗;到后来太子府中的相敬如宾;为琅邪三番五次惹怒皇上;上元夜又一反常态——哪里不对;可他实在说不出是哪里。又或者那只是自己本能的疑神疑鬼? 他忍不住凝起眉,强作镇定地看了一眼太子——幸而他没变;随即他又看了一眼囚车里的琅邪——幸而,他也还被关在车里;紧接着,他环视起周遭叫闹个不停的人群,只觉那声音如潮水一边,就快将他淹没,他快坐不住了,猛抽鞭,马吃痛嘶鸣扬蹄,险些把他跌了下去,身旁大理寺卿吓了一跳,“息大人?” 樊勤亦投来一瞥。 息延朝他道,“殿下,午时快到,如此拖拉也不是法子,不如再派些人开道,免得误了时辰。” 是了,到此关头,他不能允许有一点差错。 总归一死,早些晚些,又有何区别呢。 二皇子殿下没什么不好,却终究少了些温情,非百姓之福,太子爷任性一遭,也该长大了。这次皇上看在皇孙的份上,太子还可重得信赖,可下次呢? 柳辰安本嫌天势不早,遇上百姓闹事,生怕再出差错惹龙颜不悦,又不敢催促樊勤,本是好生为难,这会儿听息延问起,而樊勤虽皱着眉,却到底是点了头。 连忙抽调数十人在前方开道,车马才行得顺畅起来。 如此又行了约莫一刻,囚车终于停下。 数百官兵背对刑场,围成一个规整的圆圈,把乌泱泱的人头隔离开。 监斩台上三人坐定,息延微一挥手,旁边便有立定的人马走上前来,将人犯围成一个圈,分别拿绳索套住他的脖颈、两手、两腿,而后再分散开。 这时,人犯头上面罩被抽下,现出一张深深凹陷进去的、泛着青白之色的脸庞,甫一见光,他便怕极了,把头垂得更低,任披散的长发把脸挡住。 但场外还是有人眼尖地“啊”了一声,“那......那不是,那不是给我抓过贼的侍郎大人吗?” “侍郎?你说哪个侍郎?” “你说哪个侍郎,除了刑部,还有谁管这档子事儿?” “那,那岂非当今公主的......?” “嘘,你小点声儿——” “天哪,他怎地还成了前朝的世子……” “大人们还在台上,你再嚷嚷,是不要命了!” 大人们对此听若未闻,因樊勤未表态,两人也不便说什么,又过了柱香时间,柳辰安请示道,“殿下,不能再拖了。” 樊勤缓缓抽出那行刑木牌,拿在手中迟迟没动。 息延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就像他拿的是个重物,一只手拿不稳似的,又仿佛他所杀的并非逆臣,而是他的挚爱至亲似的。 他不得不低声提醒,“殿下?” “怎地大人还不丢令,这都什么时辰了!”人群骚乱。 “瞧那人在发抖呢,这会儿才知道害怕了,早些干嘛去了。” “活该!要我说,也真是便宜了他,听说啊,勾结外族的是他,一把火烧死几百条人命的也是他,这样作恶多端,就让他这么痛快死了?哼,你听说过没有,以往有种凌迟的法子,把人一刀一刀地切片,倒是合乎他的......” “长痛不如短痛,请殿下速速下令。”息延凑近樊勤,压低声只够两人听见。 樊勤身子一颤,双眼滴血般地瞪着他,“息子帆,你就一点也不后悔么?” 息延愣了愣,“臣做这一切,是为了皇上,为了天启......殿下恨臣也罢。但臣要提醒殿下一句,殿下此时若再反悔,非但救不了他,还会害了殿下自个儿。” -- 第99页 樊勤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深深注视着琅邪。 他双眼发红,痛苦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那牌便在空中经历了一道不大的弧线,坠落尘土。 那瞬间樊勤移开了眼,但息延瞧得清清楚楚——你想那五匹精壮的马儿,吃痛朝边上狠奔,那力气之大,又岂是寻常人的骨肉能比拟的?想来也不过眨眼的一瞬间,那人犯的头、手、脚、身,便各自分离了——碎裂的肢体四散,迸射的鲜血溅开,和未融尽的白雪融合在一起,格外艳丽,甚至刺眼。 “谑!” 有那胆大之人正要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头是否瞑了目,却没来得及——一块黑巾在地上一卷,那人头已被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拎在了手里,又几人上来把那身体各自一收,便要就此离开。 光天化日,劫持尸体?众人反应之前,息子帆已翻身前去拦住那人,喝了一声,“站住,何人捣乱?!” “是我。” 这是一道过于冷静的女子声音。只听这一声,便不难猜到此人身份尊贵,至少不会将区区刑部侍郎放在眼中。 众人闻声纷纷让道,只听这声音是从队伍后一辆不起眼的软轿中传来。 那轿通体雪白,轿帘一被拂开,露出一张素净的女子面孔,她穿一身缟素,黑发被白带挽起,脸色疲惫,似已等候多时。 “见过公主!”息延连忙请安,在场官员、守卫随他一道,百姓也有认出这是京华楼老板娘的,俱伏地而跪。 樊静不施粉黛,脸色苍白,目光中隐忍着一股痛楚。 息延道,“公主千金贵体,刑场血气深重,不宜久留,既已见到他......还当早些离开。” 樊静道,“息大人,我来接他回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除站了轿夫,还有八个整齐穿着白短打、额间系着白带的下人,他们站得规规矩矩,俱都面无表情,好似守陵的卫兵,中央守着一口大黑木匣子。 ——那是一口棺材。 “这......” 樊静冷冷道,“息大人放心,活的我求不住,尸体皇兄还肯允我,怪不到你头上。” 她手中拿着一张御赐的腰牌,“五马……分尸的大刑,大人若不放心,自可再去查验。” 她开口时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风声,和一阵“滴答滴答”的水声。那是她的护卫方才卷起的、血迹未干的头颅透过黑色面巾,渗出了一滴滴鲜红的血色,滴答落在雪地的声音,只片刻功夫,那血便将雪地染红了。 息子帆知晓,这人决计已经死了,除非神仙现世,他不可能再活。 “卑职不敢。” 上千双眼睛注视着公主令人将那人安置在了木棺中,最后由她把头放进去,这画面无比诡异——她摸了摸那褐黑的大匣子,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轻轻拍了拍,“小九,我们回家。” 软轿与木棺一同离地,百姓再次让道。 但这路没走出十步,前路便又被人堵住了。 忽然,太阳彻底钻出了云层,强烈的、蓬勃的光倾盆泄下,一一覆盖过因积雪而褐白相间的房屋窗棂,最后落在刑场里那一张张表情不一的人脸上。 在这样白亮的光线照耀下,樊勤的脸色苍白得失了真,隔着乌泱泱的人头,他和外面来的那人平静对视——原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让他起了疑。 是了,他二弟从小就是个聪明人,这许多年,让他如此隐忍,真是委屈了他。只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他在宫门前初遇那宫女开始,还是连那折子也都算计好了? 事到如今,他既无事态败露的窘态,也无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可悲:他和他的父皇不一样,他一生所求并不在那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皇位,他情知自己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平庸而和善的皇帝,至少表面如此;所以他逃得很远。 可现在,连这也不是了,他是个罪人,深思熟虑,仍是罪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只要那人平安,他对接下来的一切甘之如饴;可笑,他竟连这也做不到。 到这时候,樊勤突然露出一个温雅的微笑,这笑实在不合时宜,让在场的人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他甚至笑出了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过去整个冬日都在王府里绕树飞行的寒鸦一般,聒噪之外,还夹杂着几分凄厉。 他笑出了眼泪。 他张了张嘴,对樊裕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也便是那瞬间,连串的画面再次在息延眼前飞速掠过,犹如当头一棒,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从那口褐黑木棺移到地上鲜血——那血方才还是热的,而今却像抹在雪上的一道暗红的疤痕,仿佛永远也不会逝去——他脊背发冷,头晕目眩,几乎想弯下身来呕吐。 ☆、修仙求道 哗—— 暴雨如注,泥石滚滚。 被迫的改道使得洪水愈加狂暴,咆哮着冲向官兵们没日没夜挖好的沟渠。 “——大人!去那边躲躲雨罢!雨太大了!再靠近恐有危险!”沟渠边不远,一个身穿朱红官袍、长着下垂眼的苦相男子吼道。 他高举着伞把,但伞面几近散架,大雨早将两人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而他身旁的年轻京官仍旧眼望着摇摇欲坠的沟渠,脸色并不好看。 “百姓都撤走了?” -- 第100页 “——什么!” “百姓!” “撤走了!——安全了!” 京官转身朝回走,官员们对视一眼,纷纷跟在他身后,脚下泥泞不堪,差役们搀扶着官员,深一脚浅一脚地拔动身子,他却下脚稳健,“再确定一遍,百姓是否都撤走了!” “是!” 众人湿哒哒回到县衙,那苦脸县令正要让人进屋更衣,却见京官大人朝门口走去,皱眉道,“怎么回事?” 门口差役正和几个泥人纠缠,其中一个个子小些的不断朝前扑来,被差役们用拳头制服丢了出去,他又再往前扑,差役们只好又拿绳索绑人。 息延问话之时,余下几个泥人正畏缩地站在一旁观望,而那人已被绑了起来,浑身只一件浸满污泥的烂衫,瘦若柴棍,脸上被打得血淋淋的,这会儿有气无力地睁开一只眼。 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息延喝道,“说话!” 那苦脸县令吓了一跳,听说这人是主动来此,从来见他办事踏实有据,平日待人亦是面如春风,从未见他发火,此时也不由愣了,忙道,“大人让你们说话,都哑巴了?” “大人,是这老小子带人来门口闹事,小的们只得把他关起来。” “闹什么?” “……粮……”差役还未说话,那被绑的人已有气无力地说道。 “什么粮?”息延倏地变了脸色,“岂有此理,灾民的粮你们也敢扣?” “冤枉啊大人,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是啊大人,救灾的粮昨日便已全数发了!” 差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申辩,息延只道,“松绑,让他说。” “诶,大人……”苦脸县令对息延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得远离了些,才轻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粮不是指那救灾的粮。” “那是什么?”息延一问,见他又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息某不能知道的?” “那倒不是,”那县令望了望他,“只是这事大人知晓了也没什么用。反正那几个小的不敢做那扣粮的事,此事不如……就这么算了。” “张大人,什么知道了没用,有话便说,别跟我卖关子。” 那张大人踌躇一阵,豁出去道,“大人,这粮,是指上面要收的粮!” “上面要收?”息延反应过来,“你说田赋?” “正是。” 息延大怒,“灾民因无粮成为灾民,你们竟还敢向他们征税?!” “大人,这是省上头的命令,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违抗啊。您不知道,这往年是收成好,皇上发了灾粮,会减些下头的税,亦可向邻省借些,也能度日,可今年,相邻几省都在受灾,上头也没有命令,小的们只有继续征税啊!” “所以你们把刚发下去的灾粮又收上来?百姓没粮,岂不饿死!”息延眯缝着眼,“我说齐县怎地那般多饿死灾民,原来都是如此。既如此,又何必做这表面功夫,直接免了,不少费大人许多功夫!” 那张大人的下垂眼似乎又垂得厉害了些,更添了几分苦相。其实命令如此,他能如何?不过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垂了头,也不曾辩驳。 息延将他撇到一旁,又走到差役面前,那两个差役以为他知晓了事由,正要继续拿人,却听他说,“放人,粮食还给他们。” “啊?” “不止他的,征来的粮全都还回去。” 泥人们瞪大眼,差役们定住身。 张大人忙道,“大人!这可不行啊!省里来过令,明日便要收粮了,这都是好不容易才收上来的!” “一切后果,由我来担。” 息延将那人身上绳索解开,招来那几个站得远远的泥人,“劳驾送他回去,粮也都拿回去。” 说完,他也不看众人脸色,便径自回了房。 那差役竟不敢听他的,泥人们也不敢相信,纷纷望着县令,县令挥了挥手,“放人。” “大人,那粮呢?” 张大人亦是难拿主意,“……先扣着,我再问问。” 息延穿过中门,眼瞥见堂内坐了人,照顾他的小厮迎了上来,小声道,“大人回来了,有客来。” 息延皱眉,“又是那帮奸商?你让他滚,就说这时节还敢做灾民的生意,小心我拿他!” 小厮还未说话,里头那人已道,“大人好大的官威!” 息延脸上猛掠过惊喜,几步跨进门中,“先生不是在齐县,怎么有空来?” 那人起身拱了拱手,高高的个子,瘦长的脸,一身朴素袍子,身上还挂着药袋,“药方开了,孙某留下也无用,还是尽早到宛县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孙某看大人治下,宛县状况很好,只怕是白来了。” “怎会白来!”息延喜道。又摇头,“不过我倒情愿先生白来。” 这时那张大人进了门,“大人,这位是?” “张大人,这便是皇上亲封的济世太医孙妙应孙先生,救了华县瘟疫,又救了齐县,现到咱们这来了。” “孙太医,久仰久仰。” “不敢,孙妙应只是一介草民,不当太医。” 那张大人也听过他名声,见他神态倨傲,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便也不忙说那粮食的事,只吩咐人去备酒菜。 -- 第101页 孙妙应瞧他一脸苦相,虽有些软弱,倒不肯奉承,又见桌上一壶劣酒,三两盘素菜,将将够三人吃个半饱,比之一路所见那些家中酒肉臭的官员,倒让他刮目相看,难得赞赏地笑了笑。 三人简单用了一顿,派出去查看的差役们已都回来了,那张大人自有事吩咐他们,径自去了,屋中只留下息延与孙妙应。 “京里一别,许久不见,不想再见孙先生,却是这样境地。” “若非大人给我书信,孙某也绝料不到,这时节息大人会舍了京里的安稳,来这荒僻小县救灾。” 息延道,“京里也不安稳。” “哦?” “不说息某,先生又为何不肯做宫里的太医,要来这穷乡救人?” 孙妙应含笑看他一眼,“草民与大人不同,草民行医,只要有人的地方,便可救人,大人却是在朝为官,放在这荒野之地,大材小用了。” “有人的地方便可救人,息某又何尝不是?” 孙妙应摇头,“草民医术再高明,一双手一次也只得救一人而已。大人这双手能救几人,却是大人自己说了算的。” 息延一怔,垂首看着自己双手,“我这手和孙先生的不同,不会救人,倒会杀人。” 他自经历了年初太子那事,大受打击,又不再得樊帝信任,已然有些心灰意冷,若非他自幼受着母亲的教训,又眼见天启这年天灾人祸不断,他倒真想罢官一走了之,哪儿还想回那是非之地? “有些人杀人是为非作歹,有些人杀人却是替天行道,”孙妙应道,“大人岂不闻齐县县令雨夜遭人斩杀之事?” 息延眼前一亮,“是了,当日先生亦在?” 孙妙应颔首,“齐县县令身为父母官员,一遭惨死府上,齐县百姓却谁不称好,大人又以为这杀人的手如何?” “此人搜刮百姓救命粮食,至治下千人饿死,生灵涂炭,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息延道,“杀人者不拘小节,堪称真英雄。息某小人行径,比不上此人。” 孙妙应只是摇头,“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孙某瞧得分明,方才若无大人出手,那位老小哥只会被关押起来。此间县令为官不坏,却太过软弱,过不得几日,百姓自会饿死。孙某这双手有用,也得百姓活下去呀!” 息延听他几次谈及,也不好再避开,“孙先生此行,是来劝我回京?” “正是。” “为何?” 孙妙应也不卖关子,从怀中摸出一张折过的小纸,“大人请看。” 息子帆接了过来,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而他只约莫认得其中两个,是些中药名儿,他全不明白这方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问,“什么方子?” “十日前,也有一人问我,这是什么方子?” 息子帆看他神情高深,眼底却有一丝悲意,不觉奇怪,“那到底是什么方子?又是谁问的先生?” 孙妙应望着他,“乃是大人的故人。” 他话音一落,一个身影便浮现在息子帆脑海中,脱口道,“他?” 随即连连摇头,“不会。当日是刘荣追的人,长安司怎敢欺君?何况是我亲自验的尸……”他猛地顿住,想到自己那时神思恍惚,只是匆匆看过,见到他身上一道为自己挡剑所留的疤,便再未多看了,不由也有些不确定,“孙先生在何地遇见的他?” “十日前的齐县县衙,当时孙某也如大人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杀的县令!”息延大惊,“他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孙妙应叹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孙某不知,他去县衙作何也未说与孙某听。只孙某猜他半年之后还肯再出来,必也如今日大人一般,是为这粮食而去。孙某今日要说的却不是此事,而是那药方子。” 息延看他神色凝重,也不由正了脸色,“孙先生请讲。” “孙某自幼随祖父学医,游走行医也已三十余载,见过种种杂症,写过种种药方,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方子。” “到底是什么药方?” “这是天下最歹毒的药方,”孙妙应感慨,“可令一朝生,可令一朝死。” 午时,乾清宫殿门紧闭,殿内青烟缭绕,乐声起伏,宫人们手捧银盏,侍立两侧。 数名灰衣少年闭眼盘腿坐在殿中围成圆形,最外围九人,里头五人,再里头则是一口大丹炉,丹炉南北分坐两个灰袍道人,只听少年们口中齐声唱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初时只有些微,少年们还不为所动,渐渐那动静大了,好似有人在外头强行闯入,声音愈发刺耳。 忽地尖利地冒出一声“陛下”,少年们个个睁眼,面面相觑,咏唱稀稀拉拉卡在喉咙间,不安地朝那坐在圆圈中心的其中一个道人望去。 那人须发已白,虽闭着眼,微皱的眉头与下垂的嘴角间却自带一股威严,丝毫不为殿门的声响干扰,“唱!” 少年们便又唱了起来。 “.…..冲气以为和……” “……皇上!皇上!罪臣司马厚求见!皇上今日若不见老臣,老臣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人之所恶,唯孤、寡……” “百姓疾苦,天子视而不见,圣明天子做到一半,何以要躲在宫里做个昏君!” -- 第102页 “司马大人!” 一阵慌乱之后,夹杂着一道年轻许多的声音,“……父皇,儿臣求见!父皇!见一见儿臣吧!” 灰袍人终于睁开双眼,叹了一声,“请袁先生、诸位仙童暂先退下。” 殿门沉重地自内打开,那道人与灰衣少年们鱼贯而出,路过门口几个身着官服的糟老头,各自手中捧着几卷折子。 其中跪在当先的、身材格外瘦小的老头直起身来,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恨,似要将那道人啖肉饮血,那道人却只微微一笑,昂首走了出去。 老家伙又将目光移向殿内,见满殿法物,道幡飘扬,一个身穿灰袍的道人坐在丹炉下,不由生出一眼窝泪来。 “桂珺,朕不是说过,朕正修道祈福,尘世俗气惊扰不得,怎地还放外人进入?”不待臣子们说话,灰袍人已沉下嗓音。 桂珺忙跪下身来,“奴才……” “皇上,是微臣执意闯来的。”司马厚道,“您瞧,这是六部押的折子,长江一带大雨、滑坡、石流……中原连续干旱……今秋必又颗粒无收……这些,都等着陛下查阅!” 太监把折子呈到面前,灰袍人并不接来,“折子自有桂珺递进来,尔等未得传令,何以擅闯?” 那瘦老头道,“此等迫在眉睫的大事,老臣等得起,天下苍生等不起!” 灰袍人抬起眼眸,目光闪过一丝不悦,但随即见那老臣子在地上俯作一团,看着也有些可怜。 他接过折子,淡淡扫了两眼便又合上,“灾民,灾情,这些事朕都知晓,该派的人朕已让人派了,该发的粮,朕也让人发了,司马大人还有何不满?” “臣不敢。只是这发粮不过表面功夫,下官求……” 灰袍人反问,“谁递的折子?” 司马厚自不去提旁人姓名,“皇上明鉴,今冬没有收成,百姓又受灾,果腹尚且困难,哪里还有余粮上交朝廷?” 灰袍人道,“朕还能如何?边关要打仗,宫里要用,臣子也要用,朕已令宫里缩减用度,连朕的膳食亦不如以往,司马大人,你要朕减粮,是要朕凭空变出粮食,还是要朕让出一份来?” “老臣敢有此心,天诛地灭!” “那是何意?” “老臣求皇上停战!” “嗯?” “皇上明鉴,边关传来捷报,那蛮王子被二殿下一箭穿喉,群臣无首,正愿割地和亲请求停战,如此良机,不可……” 灰袍人拂袖靠坐椅中,打断他的话,“蛮子三番五次侵我汉室,却次次求和停战收场,今日若再依了它们,难保不是明日祸根。” “陛下,失地收复,再打下去,白骨成山呐。” “为明日安宁,牺牲难免。” 司马厚抬起头来,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此时有些火光,“老臣不以为然!陛下岂不闻那蛮子临到阵前,不受将令之事?!” 灰袍人目光犀利,“司马大人之意,是说我天启儿郎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天启男儿自是个个英勇无匹,只是将士们家中亦有妻儿牵挂,此战已到和时,再战下去,妻寡子孤,徒增将士心中不安,何况国内百姓尚在水深火热,天启今日已难度过,却耗费人力财力去除明日之祸,得不偿失啊陛下。” 灰袍人又瞟他一眼,“朕说了,此非常之时,非常之事,自有非常之牺牲。” 司马厚剖心来说的话,不料皇帝竟是一字也听不进去,情急之下,声色俱厉,“皇上竟是执意要听那李偲、吴独之流奸诈之辈所言?此二人对那民间疾苦不懂分毫,一味主战只欲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绝非为天启着想!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偏听至此,难道竟是要拿外患换内安?” 桂珺抹了把汗,这司马厚虽是个忠臣,到底太过憨厚,不懂看人脸色,看陛下此时神色,聪明人合该立刻请罪,哪还像他这般咄咄逼人? “老臣斗胆直言,陛下轻师好战,徒添冤魂,非明君之举!” 灰袍人抬起眼眸,他虽还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打扮,眼神却在顷刻间变得有几分阴鸷,“说来说去,你今日是来讨朕穷兵黩武、草菅人命之罪?” 殿里空气一抽,人人屏息,司马厚身后众人都低声劝道,“司马大人……” 而角落的樊诚这时亦抬首看着灰袍人,方才进殿时他便觉得奇怪,这时那感受愈发分明:金椅上那个人和他父皇长得一模一样,但却好像不再是他的父皇——正如他不明白温润的大哥怎会突然变成杀人犯阶下囚,他更不明白一向慈祥和蔼的父皇又怎会拥有如此凶残的表情?而那个曾令他最为不屑的老学究司马厚,此时倒未失风骨。 司马厚望着金椅上的君王,这个侍奉过前朝杨骅的老臣,绝非因善于阿谀而能存活两朝、并得樊帝重用,他狷介耿直,却并非陶卯之流的愚忠之辈,一生信条不在于侍奉君主,而是真正无愧百姓——当日他能给樊宏举递信叛国,今日便能再对樊帝出言不敬。 老人目光如炬,“陛下是否穷兵黩武,草菅人命,不由老臣说了算,”他直直地望着灰袍人,“可也不由史官,不由陛下说了算。” 灰袍人眯起眼,目露危险。 “司马大人……” “陛下为君,当为百姓之君,方可为仁君!可陛下对这天下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却成日与那妖人一道,躲在此间炼丹修仙,”司马老人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一一指过殿中丹炉、成堆法器道幡,痛心道,“陛下如此,与那前朝昏君杨骅有何差别?!当得起一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 第103页 “大胆!”灰袍人勃然大怒,“司马厚,你以为朕不杀你?!来人,把这逆臣给朕拿下!” 门口黑甲立刻闯入,把那司马老头衣领粗暴一拽,官帽坠地,官服散架,转眼之间,那老臣子已成了一口破袋,被几个人倒拖过门槛,口中却还不断道,“陛下……司马厚不怕死,只怕陛下被万人唾骂……” 灰袍人脸上青筋毕露,“给朕打入死牢!” “……陛下!纵使百姓目不能视清……耳不能听明……口不能言尽,可百姓心中,却不瞎不聋不哑!” “陛下,司马大人年事已高……”旁边一个老臣刚一开口,便得樊帝一句,“通通给朕关进去!这些逆臣,给朕查!何人递的折子?” “父皇!”樊诚叫道,“司马……” 樊帝锋利的视线扫射到樊诚身上,“闭嘴!滚回你的府中!再与逆臣结交,朕一道治你的罪!” 樊诚身体发抖,觉得他父皇陌生至极。 殿中终于静了下来。 殿中丹炉还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樊帝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怒意已消散大半,成了清明的悲悯。 “将仙长与仙童们请来。” 小太监应了声“是。”忙迈着碎步出了门。 “桂珺,事办得如何了?” “回陛下,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已尽数找齐。在宫里候着呢。” 樊帝凝重地点头,“别亏待了他们。天启能否转危为安,就靠这些孩子了。” ☆、必输无疑 战争! 当一夜春风吹过神州,翠绿的绒毯从南席卷到北,天启与犬戎、崀孙诸国交汇的漫长西北边线却宛如遭到世间的隔绝,寒风裹挟着阴沉的云朵闷声压向满地白雪,形形色色的兵服在上面成□□织,像觅食的野兽和无辜的绵羊,终日你追我赶,你进我退,重复着对抗、厮杀、逃亡和死去。 二皇子樊裕奉旨来此已近五月。 初时军营士气委顿,连日饥饿与三国压制的恐惧让他们溃不成兵,稍有风吹草动便致将令不顾,常四散逃窜,平白又让出许多土地。樊裕一切只依军法处置,此外不说多话,及至下次,只以主帅之尊,亲率三军,连续两次胜仗连夺两处失地,终破犬戎不败神话,将士们由此士气高涨。 二三月间,天启只对兵力懦弱的赤柏、崀孙穷追猛打,碰上犬戎兵却故作逃窜,把那盟军弄得好生窝火,彼此也生了嫌隙,犬戎兵又一脉承袭其王子的自负与强势,因此盟军兵营之中,早因此不知发生过多少口角,相互打了数架,各自都出了人命,争执越发不休。 到得第四月,哈查狂躁至极,天已转暖,士兵情绪焦躁,盟军仍未将天启一举拿下,还不知让对方何时凑出了一支不要命的骑兵:犬戎自诩为马背上最强悍的战士,却被一群汉人杀得哭爹喊娘,平生未见!奇耻大辱!然而到此关头,赤柏连失三王,不满十五岁的新王一心只愿退出盟军,贪婪无度的崀孙更妄图借此威胁,终至盟友彻底溃散,甚或各自为敌,哈查怒不可遏——四月前的天时、地利、人和,竟被对方尽不动声色地扭转了——亲自带兵去会樊裕,不想那日点背,竟遭对方一箭穿喉,当即坠马而死。 犬戎大伤元气!大王痛心之下,病中惊坐,要替爱子报仇。 将军们说:犬戎愿全族战死! 熟料士兵们齐道:不愿再为王族之战卖命。 王族从未料到士兵竟有不愿打仗的一天,到后来,不愿亡族的王族们被迫妥协,与天启统帅再一次见面和谈,达成微妙一致:休战和亲。 战争!眼看这带着鲜血的玩笑就要结束,一道圣旨又让天启的将营争执不休。 将营里,东面顶头坐的是个六十来岁的男子,此人身材对一个将军而言未免有些肥胖,长相则又过于精细:小巧的头颅和眼鼻,面容浮肿,两道老鼠胡须朝左右翘起,整张脸瞧去,是一脸的好色相。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违抗圣人命令,林正决计不敢为。” 他一说完,以下个个将军副将点头表态,“镇国将军所言极是,我等为天子而战,绝不可能违抗圣旨。” 原来这人正是镇国将军林正,他常年镇守边关,朝廷军纷纷唯他马首是瞻。 只听帐内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众人立刻都循声将目光聚到林正对面席上一个黑壮粗汉脸上,只见这人坐在林正对面首座,两道浓眉入鬓,底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暗藏沧桑愤懑,脸庞两边各刻着一道交叉“十”字的疤痕,更为那张脸添了几分凶煞之气。 再看他座下,面容各不相同,两边脸颊却都如他一样刻着这道交叉“十”字,这群人坐在帐中,仿佛人堆中坐了一群狼,彼此说着听不懂的话,所有情绪皆在那一双双眼睛和一道道疤痕里,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撕咬与吞噬人肉。 那林正眯了眯眼,“万将军有何指教?” “老万不懂这些,反正这仗要是再打,老万第一个领兄弟走人。” “大胆!区区死囚,竟敢威胁镇国将军?!”林正底下一个心腹立马跳出来,指着这位万将军骂道。 “怎么?这仗已经打完,我等自当恢复自由身份,主帅说话难道不算?”万将军说完,又看向主座上的男子。 那主座之人自然就是主帅樊裕。 -- 第104页 他穿着一身银甲,手里拿着一卷黄轴,正是从京里传来的旨意,这旨意方经他转述,两边已争吵多时,可他只望着那卷轴不语,对此充耳不闻。 林正原先对樊裕这样一个年轻皇子的统领心有不服,见他竟敢用天下死囚作将军打仗,更是颇有微词,但其时天启兵力疲软、士气委顿,没人卖命确伤脑筋,再如此下去,输是必然,与其公然违抗军令,倒不如静观其变,也好抓他错处。 不料这些出身山野的死囚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不说比十四五岁的新兵蛋子,就是比起犬戎那一个个蛮族大汉,也个个都是以一敌十、敌百,不到五月时间,战局便扭转如斯。 这些人与朝廷军素不对付,却不知那樊裕允诺了什么,竟让他们个个甘心卖命……此人之城府胆识,真不容小觑。 他此时见樊裕不语,心道,那废太子不肯娶他女儿倒正好,否则他而今成了阶下囚,自己这岳丈身份可真不知如何自处,眼下东宫之位空缺,这二皇子战功赫赫,此番回宫,恐怕正是太子人选,他此时处境尴尬,我何不就替他解围,不定消了先前龃龉?再来,这亲既和不了,自己的女儿岂非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如此一计较,他伸出手捻了捻胡须,朝那万金银眯眼笑道,“万将军,二皇子说话自然算数。只是现今这仗不是还没打完么?” “老万实在不懂,蛮子害怕求和,主帅娶个婆娘回家就万事大吉的事,怎么众位非说没打完?” 那万将军正是这帮死牢军的头头,此人也是个奇人,死牢这般地方竟得他两进两出,而今更还做上了将军。他言语粗鄙,听得东面众人个个皱眉,纷纷叫嚷,“什么娶个婆娘回家,那女人是哈查的亲妹子,他们兄妹杀了我们多少兄弟,而今主帅杀了她的兄长,她若做了皇子妃,将来指不定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凡心怀不轨,天启岂不危险?” “李将军不懂女人,女人只要跟你睡过了一个被窝,眼里除了她男人,那什么哥哥什么同族,早就丢到天边去。何况是跟了主帅这样的男人,什么女人还记得蛮子兄弟?”他说到一半,自己这边已然哄然大笑,待说完那话,更是连林正自己这边的将军们也深以为然,又听说那公主早在出使时便对樊裕送过秋波,个个想笑,到底不敢拿皇子打趣,只得强行憋着。 “不说女人,”军营里,谈到女人的一番笑闹使得帐内气氛渐渐松弛,林正放下身段,耐着性子跟这粗鲁死囚说,“论打仗女人,我等自然不如万将军,只是论朝中之事,自有圣明天子定夺,皇上既说仗没打完,这仗便是没打完。” 万金银前一刻还将邪笑挂在嘴边,下一刻却比女人变脸还快,“我说了,老子不打,谁爱打谁打。” 他脾性火爆,竟是谈不拢便要出帐。 而他身后诸人,也个个起身跟随。 林正被他拂了面,也沉下脸,“万金银,你不要不识抬举!” 那万金银脚步也不曾顿上一下,直往帐外去。 林正心中痛骂这死囚,怒道,“目无主帅,军纪何在!左右!” 手下将军纷纷拔刀抽剑,只听“刷刷”出鞘的声音,万金银那边也都拿银枪、刀斧相对。 这时,主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他好似不见这里头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淡淡问,“万将军当真不打?” “不打。” “宁愿丧命于此,或被关回死牢,也不肯打?” 万金银回头,眼中怒火燃烧,“死也不打!” 樊裕微微眯缝了眼,眸中情绪却看不分明,众人此前从未见过主帅发火,此时却莫名感到脊背蹿过一股寒气,下意识紧了紧手中握的刀、剑、斧。 樊裕靠回座上。 “收兵器,坐下说话。” 林正道,“二皇子……” “林将军也坐。” 万金银怀疑地望了樊裕一眼。就像当初被此人放出死牢一样,这个男人此时的松弛也让他摸不着头脑。 但不知为何,此人并不似那林正那般令人厌恶。 他走回位置。 众人落座之际,樊裕将那卷轴搁在桌上,淡淡道,“这仗,我也不打。” 一言出来,帐内失了声音,无论是林正这边,还是万金银那边,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又好像个个耳聋了,其中好几人异口同声叫道,“您说什么?!” 林正率先咬牙,“二皇子殿下,下官再说一遍,这是抗旨,下官难从命。” 樊裕沉吟道,“再打必输无疑,林将军先听不迟。” 那万金银只听他说了三句话,俨然激动不已,他本想拿酒壶痛饮一番,此时却连那只一两斤重的酒也提不起来了,“主帅当真不打?” “没错。”樊裕道,“万将军先说,为何不应再打。” “只有一个原因:这仗已经打够了。” 万金银终于抓住了酒碗,狠狠扣住,“主帅说得没错,再打下去,必输无疑。” 林正叫道,“万金银,你说什么鬼话!而今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无不克制蛮子,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如何在你口中成了必输无疑!你满口胡言,欺瞒主帅,我立刻便可斩杀你!” 他只恨樊裕愚昧,竟敢公然抗旨,碎他国丈美梦,又恨自己方才竟想替他解围,却不能拿他如何,只得把气往那死囚将军身上撒去,竟忘了那“必输无疑”四个字是樊裕先说出来的。 -- 第105页 万金银并不看他,只看着樊裕,“当日能侥幸打赢这场仗,全靠三点,一是蛮子居心叵测作恶多端,杀我天启男人,奸.我天启女人,天理不容。二是主帅用计如神,瓦解至少大半兵力。三是蛮子看我们连打败仗,以为尽是软包,绝没想到主帅如此魄力,竟挑了我们万家军这支不要命的死牢之军,嘿嘿,万家军,任阎罗王见了也要倒退三分!” 他方才对樊裕心怀的敌意烟消云散,可对朝廷兵仍很瞧不上,此时不管林正与那一排朝廷军的脸色,继续道,“可现在,蛮子再不会轻敌,又死了王子,正是军心躁动之时,若求和后还遭赶尽杀绝,天启失了天理,何况蛮子绝地求生,换了老万我,所见天启必个个是仇人,底下谁不卖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嘛!……我万家军是死牢里出来的,可不是奔着死去的。咱们杀的蛮子已够多,死的兄弟也够多了,再打下去,无非是两边再死几万人,这样的蠢事,万金银不从命,万家军哪个愿打,哪个自去!” 沉默寡言的万家军却纷纷道,“不从!” “不送死!” “不卖命!” 他这厢表了态,林正这厢已有将士变了脸色,只因这万金银所言虽大不敬,却一针见血:哈查死了,犬戎败退求和,天启一口紧绷的士气亦如潮退,近日来,士卒中东一句西一句,凑到一处,谁不盼着歇战回家?便连做将军的,谁又料到朝廷竟要继续打下去? “妖言惑众!说来说去,不过是胆小鼠辈惜命想逃,一个死囚竟说起天理、赶尽杀绝,”林正却道,“二皇子若要信此宵小之辈,下官无话可说,只是若因怕死便违抗圣旨,军法何在!圣意何在!?” “林正,你口中死囚何时又成军营里的人了?嘿,老万天生地养,军法算什么东西?”万金银嗤之以鼻,“至于圣意,老万更管不着,依我看,这时候还要继续打,这皇帝不是老糊涂了,就是不拿你们的命当回事!” “大胆!大胆!竟敢对圣上不敬!”林正已是听到极限,又要让左右拿人,却听主座上的人朗声道,“林将军且慢。” “主帅?”林正怒道,“此人对君父不敬,主帅还要偏袒?” 樊裕道,“万将军预言战事如何,将军们心中想必有数,暂且不言。只是此乃其一。” 林正顿住动作,“其一?还有其二?” “朝廷陷入危难,此旨意绝非皇上真意,才是其二。” 这话一说,众人震惊地看向主座,直直盯着主帅手边那卷黄轴,纷纷猜想里头写了什么,只恨不能抢过来一睹为快。 林正率先正了颜色,“殿下何出此言?为何下官不曾听闻此消息?恕林正斗胆要请殿下出示圣旨一阅。” 那黄轴乃是天子给主帅的旨意,林正虽资历够老,按规矩也不能僭越,料想樊裕不会轻易给他,但朝廷危难这般大事,他若不表丝毫怀疑,届时出了差错,只怕难辞其咎,便想在众人面前做场戏,为着日后保身所用。 樊裕拿起黄轴,身边一人将那黄轴接了去,递到林正面前。林正心里奇怪地一松,忙接了过来。 帐中众人都紧盯着他,连万金银那边也密切注意着这厢动静,却只见那芝麻小眼一目十行,跳得飞快,却跟不识字似的,眉头紧皱,半响没说个所以然来。 有那着急的问,“将军,如何?” 连问了几声,林正才抬起头,看了主座一眼。 樊裕神情淡而坦然,“林将军以为呢?” 林正又垂目看那卷轴,而后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终于道,“……此事事关重大,请主帅遣散闲杂人等,再行商议。” 朝廷军见将军神色凝重,又如此说,是要清散帐中低职人等,只留将军与主帅商议了,更似坐实了那朝廷危难一说。个个心里惊讶不已,少数脑中还在转动的,只奇怪为何如此大事,竟闻所未闻。 片刻之后,众人被赶出帐,边走边交头接耳,“……这仗八成是打不成了。” “打什么打……咱们前头卖命,后院起火……一锅端了……” “……该死……不肯打……蛮子逼急了,豁出去……干起来……下个就是……” 那声音断断续续,层层叠叠,但并未放得很低,因此帐内隐约还能听到些。 这时,帐内已只剩下樊裕、万金银与林正了,林正眯缝起他那小眼睛,不知算计着什么,“二殿下,下官愚钝,未从旨意里瞧出朝廷有何危难,不知殿下何意,还请您指教一二。” ☆、与世隔绝 在江南的西南角上,有一座高耸的青山。 此间繁茂山林隐藏着山口,山腰怪石嶙峋又不见其路,方圆五里,山上虎啸猿鸣清晰可闻,更有森森目光时隐时现,偶有人进,或坠入山崖,或踪迹消失,即便好运下了山,也是形容惧怕,讳莫如深。因此没过多久,便传出山上有妖,久而久之,此间便被传成了“妖山”。 妖,是没有的。只有个没人知晓年纪的老头,带着一群弟子,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偶有人闯进来,留恋此间的便留下,想回家的也随他而去,只需吓他一吓,山上安宁可保。 真上得山去,这里实在是块与世隔绝的宝地,冬有雪花飞舞,雪兔雪狐满山跑,春有百花齐放,野花野草漫山遍野,秋来叶子黄得发红,秋风一起,叶片飞舞如同彩蝶,夏日,山上多雨,,溪水潺潺,屋檐滴答。 -- 第106页 然而今岁夏至,清风山上的雨水似乎过多也过大。 起初只有房屋漏水,弟子们还能个个施展武功,上屋顶堵,跳房梁修,拿水盆接,能保一方安宁。而后雨持续数日,庄稼浮尸水塘,天地不仁,却是无计可施。 幸而山上崖壁结实,适当引流,可将落下的雨水引开,不至于连根基也冲刷了去,总算还有个容身之所。 存粮终有吃完的一日。老头派弟子们下山找人借点粮食,个个身穿白衣,不料那曾人杰地灵的小镇,而今却是天翻地覆:庄稼淹了,房子淹了,人也都变了——清风镇上人并不很多,如山上一般,这里也与世隔绝了,只是这时人都出了屋子,衬托得多了起来。 那副场景让未见过世面的弟子们惊骇不已:只见那饿死的,都漂在水里,没死的,个个形容不一——瘦得像骷髅的,老得像祖宗的,害病像诈尸的,趁火打劫的——从前好好的人,而今个个化作了妖魔鬼怪。 住在山上的弟子们最大不过十二三岁,如此场景对他们难免陌生,但看得多些,又都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终于有一个年长些的先想起来,原来七八年前杨骅掌权末期,也是如此景象。 弟子们心地善良,当下背起那老的病的,便往山上去,山路湿滑无比,幸而功夫扎实,又自幼在山间蹦跶惯了,没就此摔下山去,只是背着人,肚子却不时要嘀咕一声,让人脸红。 两个时辰后,一个白眉白发的老头站在屋前,望着密密麻麻的雨注,拧起了眉头。 “师父,药都分了。”虎头虎脑的少年走上前。 “分齐了?” “嗯,还剩了些许。” 老头回头环视一圈屋内,忽道,“你师兄呢?” 那少年哎呀一声,“方才还在呢!”愧疚地瞧着师父,“徒儿带人去找?” “找谁?”一个青衣青年从他背后冒出。 他身上湿透了,手脚沾泥,一步落下一个脚印,惹得少年下巴拉得老长。 “师兄,你上哪儿去了,怎地也不打伞?……你看你把这地都糟蹋……” 青年最怕他一开口就没完,指指他身后,“十七,那边有人叫你。” “谁?”少年半信半疑地扭过头,竟真有人让他拿药,忙放下他的师兄奔了过去。 这边只剩青年和老头,身后夹杂着村民们的呻.吟。 两人半响没有说话,老头奇怪地望他一眼。 青年莫名其妙,“怎么?” “何时动身?” 他“唔”了一声,转了转眼珠,“什么意思?” “你当我老糊涂了?” 老头有些驼背,不及他高,这会儿竟让他没大没小地捏住了肩膀,“徒儿怎敢!” 他笑眯眯地看着老人,仍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诈他,“谁跟您胡说了?” 老头瞥一眼他湿漉漉的长发,“后山那墓碑,你醒来可管过?现今如何了?草不好除罢?” 青年“哎呀”一声,懊恼地伸手摸头顶,果真摸到几根杂草,见行迹败露,只好嬉皮笑脸地嘿嘿两声,老头哼道,“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瞥了眼老头,忽然“咦”了一声,“您,您好像不怎么生气啊?” “生什么气,”老头把屋中环视一圈,“为师教你一身功夫,是为了让你躲在这山上享福的?” 他松了口气,“那您故意吓我。” 随后又半怀疑地埋怨,“不对啊师父,您以前也不会让我去,诶是不是徒儿跟您分开久了,您现在不疼我了。” 老头训道,“下一趟山,沾了些什么臭毛病!你以前一个病壳子,经得起折腾?”瞧他嘻嘻的笑脸,老头又道,“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趟下山,该知道分寸。” “徒儿您还不放心么?” 老头睨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自己没数”? 青年摸了摸鼻尖,“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问你,你若下山见了一些奇怪事态,诸如好人吃人,你当如何?” 青年一愣,“既是好人,又怎会吃人?” 老头冷哼,“兔子急了会咬人,好人饿得狠了,自然也是会吃人的。” 青年想了想,“您是说,善人也会作恶?” “我问你,何为善人?何为作恶?世间万事你见着几桩?世间千万人你见着几个?脸上善恶不定是心中善恶,此时善恶亦非永久善恶。为师入世百年,经了四朝君王,可从未见着什么真善人恶人……譬如一个做了五十年的老好人流着泪去偷,去抢,去杀人吃人,算不算作恶?” “这……”青年又是思索片刻,“按照律法,偷、抢、杀人吃人自然是恶的……” “不问缘由?” “倒也不是不可。” “倘若律法无用,人人如此,他不作这恶,便要被旁人偷、抢、杀、吃呢?” 青年摇头,“不会。徒儿便不会。” “哦?” “无论什么原因,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去偷、抢、杀人吃人。不仅如此——我不仅不会被旁人逼得如此,还会让旁人无法逼人。” 这小子还是这般天真,老头听得直摇头。 可还不待训他,他又道,“不过徒儿明白师父深意,山下真到了这样的境地?倘若真是如此,岂非人间地狱?” -- 第107页 “你要如何?” “自然要除掉它。” “人人皆在其中,莫非你要杀了所有人?” “我……” 这下,青年是真被问住了。 “你有善根,不会害人,这很好。你若只待在这山上,就这一腔赤诚,老头我反而看着舒服。可你要下山,只这善根是不够的。”老头正色,“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说。” “万事自有它的因果,千百年来如此,你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切莫钻牛角尖。” 青年听他说得玄乎,却不肯多言,难免有些不服,又听此时呻.吟之声已响彻屋中,心底更蹿出一股愤怒与悲伤交杂的复杂情绪,眼神微沉。 肩上吃了一记不轻的掌击,老头道,“为师的话你必须记住,否则我何必放你下山?你放心,有人饿得吃人,自也有人割肉喂人,不必垂头丧气。” “还有这样的圣人?师父你老人家不是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善人恶人?” 老头嘿嘿一笑,“老头没遇着,倒是听说过。不定你小子运气好,就给你遇着了?去罢,自个儿瞧去。墓碑替你看一年,一年不回,我就都给你铲了。” 他戴着斗笠、披着斗篷下的山,虽早有耳闻,还是被山脚的景象吓了一跳。 凡能吃的都啃光了,遍地皆是尸体,狗倒是没饿着,出山第二天,竟还遇上要活吃他的,想到他师父的话,暗道老头真是乌鸦嘴,怎地一个个都眼冒绿光,要把自己炖了? 打劫的男人们没料到这文弱青年竟是身怀一身武艺,没多时便纷纷求饶:他们都是良民,地偏如清风山,官府压根不管,由着他们去死,他们有什么法子?谁愿干这下丧尽天良的事?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有这么一天,好人也会吃人。 那一瞬间,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倘若不曾亲眼见着,谁也不说不清。 他没法将这样一群人看作恶人对付,只将身上仅存的药丸都摸出来分了,更觉前路还长,一路趱行。 只是双脚到底难比马匹,行了三日,才勉强能在天黑前赶到省县。 这日,正行在通往县里的最后一片竹林中,他忽地听到一阵马蹄声袭来。 鞭子抽打得很急,可见来人亦在赶路,他侧身在旁,不由从斗篷中抬起眼睛瞧那来人:活人都要被吃了,还有马?难道是官府的人? 来人身材并不高大,斗笠下覆着一块暗色面巾,浑身只露出一双眼来,显是没料到前方有人,“吁”地一声停在他身前,那声音听着尖细,竟是个女子。 “大哥,此去清风山还有多少路程?” 女子声音被大雨掩盖得模糊了三分,那“清风山”三个字却是分明,他不由得抬高下颌,朝对方投去一瞥,“不远,姑娘只需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 对方却是在见他的第一眼便“啊”地叫出声来,“殿下?!” 他没听清,“姑娘叫我什么?” 那人干脆翻身下马,疾步到他跟前,边走边摘掉面巾,露出脸来,“是我。” 那瞬间,他比见着吃人的良民还要惊讶,仿佛见了鬼,张开嘴来,声音却都被淹没在了雨声之中。 “殿下?” “……你没死?” “……公子……” 天黑了,雨声哗啦啦地钻进耳朵,身下的马蹄声也渐渐清晰,一声声敲击在耳膜上,哒哒——哒哒—— “……公子……” 琅邪回过神来,看着身前扭头望着自己的白青青,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怎么?” “公子?” 白青青温声道,“雨太大了,今夜就在我来时住的地方落脚可好?” 原来这一晃神的功夫,两人已赶到了县门口。此时两个小兵正抱着臂倚在墙角打瞌睡,想是没料到还会有人从乡下赶来,将两人仔细盘问一番,方才放了进去。 雨原来是最公道的,下在乡下,也下在县里,可人却是最最不公道的,县中有公家发粮、房屋遮蔽、守卫庇护,乡下却是无人问津,只能自求多福。 客栈里烛灯摇曳,扑面而来一阵霉味,大堂里没有客人,没了小二,老板也不见人影,只隐隐飘来一阵米香,闻在饥肠辘辘的人鼻子里,如同喷香的骨头闻在饿狗鼻中。 白青青扬声,“掌柜,两间上房。” “来了来了,”遮挡内室的帘布掀开,一个五短身材、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边抹着嘴边小跑着出来,将他二人微微打量,“十两银子。” 白青青道,“这价涨得真快,昨儿才一两银子呢。”她伸手摸了钱,却没急着给他。 掌柜憨笑一声,眼巴巴望着她手里的银子,却听她道,“十两就十两,只是你得给我们弄点吃的,赶了一天路,我家公子还饿着肚子呢。” 掌柜的僵住笑容,“姑娘,给您算便宜点儿行,要吃的可没有。” “没有?” “真没有,您看这雨,粮食早不知多久前就烂了,哪儿还有吃的呢?” “没吃的,那你们吃的什么?”白青青朝那屋中瞟了一眼。 掌柜粗着嗓子,“诶诶诶你干嘛?”伸手便要去拉白青青,“走走走,姑娘不是存心来住店的……” 还没碰上,便被后者搭住手腕,轻轻朝后一拧,只听“咔”一声,那掌柜登时叫了起来,“哎哟,哎哟!杀人啦!杀人啦!” -- 第108页 “谁杀人?哦,小女子昨夜倒好似听掌柜说了一句‘杀人’……” 那掌柜脸色一白,“你含血喷人!” “是么?”白青青手上动作再一扬,那人便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叫声,“姑娘饶命!饶命啊!小的没杀人,至多不过偷了把小米……啊啊啊姑娘饶命,房钱不要了……” 琅邪按住她的手腕,“别为难他。” “公子,这人不是什么好人,用不着怜惜他。” “我说,别为难他。” 白青青怔了怔。 琅邪已踏上木梯走了。 白青青一怔,放开那不断惨叫的掌柜,也随之上了楼。 挨点饿倒不算什么,琅邪脸色不好,多半还是与她说的那事有关。想到他刚见她时那见了鬼的表情,好像在问“死的不是你?那是谁……”白青青不由感到好笑又可悲。文贞哪……姐姐这次做得不厚道,你可莫怨我。 这边琅邪在房里静坐片刻,忽听外间有人叩门,说话有几分鬼祟,“公子,公子……” 琅邪顿了顿,走去打开房门,还是方才那掌柜,这会儿站在他房门口,微微弯着身子,“嘿嘿,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否则小的这条胳膊便被那美人姑娘给卸啦。” “不必。”琅邪说完就要关门,却被他伸手一拦,“诶诶诶公子,小的有话说!” 掌柜看这少爷长得瘦瘦弱弱,脸色也不大好看,叹了一声,“公子,不是小的不肯给你饭吃,真是没有,您别看小的这样,实在也已瘦了一大圈了!” 琅邪心中正烦,无心听他啰嗦,淡淡说了声“不打紧”,手上用了力气关门。 “诶诶——公子!”那掌柜抵住门,“公子,您别急啊,小的手头虽没粮,却可以给您出个主意。” 琅邪见他说得蹊跷,也有几分好奇,便不急着关门。 “这县里谁都知道,而今也就一个地方有粮食……”掌柜做贼似的,往他跟前凑,“嘿嘿,这地方粮食多得是,公子身边那位姑娘身手那么好,倒可以去借些……”他静观琅邪脸色,又凑近了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若是好心,还可卖小的一点,您放心,钱我出得起,多多益善,那里头屯粮多,根本瞧不出来。” “你说哪儿?” 掌柜递给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琅邪觉得好笑,“你说官府?” 掌柜喜笑颜开,“啧,公子这悟性!” “你让我去偷官府的粮?” 那“偷”字扎耳朵!掌柜面上有些不自在,“哪算偷呢……借,不算偷……” 忽见这公子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自己,初见时的那些苍白憔悴,弱不禁风,此时烟消云散,反而露出几分审视意味,本能感到不妙,改口道,“呵呵,哪里哪里!小的方才说笑呢,小的这嘴就喜欢胡说,该打!公子别放在心上,小的这就告退!” 匆匆忙忙便跑下楼梯,还险些一跤摔在木梯上。 眼看他身影顷刻便消失在了楼梯拐角,琅邪蹙眉问,“官府屯粮?白姑娘也知晓?” 隔壁房门被推开来,正是还未更衣的白青青,“公子想知道,去看一眼不就是了。” 琅邪多看她一眼。 县衙里。 男子铁青着脸,“拿着百姓救命的粮在此享福,恕孙某做不到!” 这个满身药袋的瘦高个男子当即甩袖出门,留下满堂惊愕、隐忍、发怒的官员。 “什么玩意儿!被皇上赶出宫的东西,也敢对大人甩脸!” “行了行了,他傲他的,咱们过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范不着生气。” 孙妙应满脸怒色,径直穿过回廊,行到一半,眼见廊外大雨瓢泼,罩得天地黯淡,又回头看那中堂,堂中男男女女饮酒唱曲,极尽那寻欢作乐之事,不由痛苦地叹了一声。 他回到房时,想到明日一早还要出门,只觉身心疲惫。正关门转身,忽地身体僵成木头,只剩舌头还能动弹,“什么人?” “老实点,不害你性命。” 身后传来一道女子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也难掩其动听,“县衙储粮何在?” “你是谁?你要偷粮?!” “怎么算偷呢?先生方才不也说了,与其将粮留在此间糟蹋,不如还给百姓。” 女子显然来了多时,对他方才与县令争吵一清二楚。 孙妙应问,“孙某如何知道,你是要发给百姓,不是自己囤卖?” 身后人不知做什么静了片刻,随后那女子轻笑道,“大人不信小女子,难道还信不过我家公子么。” 孙妙应一怔,片刻之后,只感到有人在背□□位戳了两下,身子猛地放松下来。 又一道年轻男子声从身后传来,“孙先生,许久不见。” 这声音一出,他急忙转过神来,只见眼前立着两道白影,那其中一个面带着浅笑的青年,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饶是他行医数年,从不信神疑鬼,那脑中第一个念头亦是:此人是人是鬼? 来人正是琅邪白青青二人,琅邪只当孙妙应不识得白青青,“这位是白姑娘,方才怕先生惊吓,冒犯先生,请先生包容则个。” “你……你……果真是侍郎?!你究竟……你这是……” 也怪不得孙妙应大呼小叫,全怪琅邪在这雨夜凭空出现,与那死人复生没甚分别,加之身旁一个貌美如花的白衣女子,两人长发披散,又被雨水打得半湿贴在额间,谁说不是雨夜惊魂? -- 第109页 他孙妙应还算胆大,未曾吓破了胆,只是乍一看惊呼了两声;也幸而此时外间雷雨交加,将这一点动静掩盖了去,才没招来外间怀疑。 琅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我。先生莫怕,我们都……是人。” 想来鬼魂不会作出他这等讪讪模样,孙妙应顿时轻松了些,亦自觉可笑,“大人莫怪,可当日那长安司出马追人,而后息大人更是亲自查验过尸体,大人如何还能‘死而复生’?” 他满心不解,只想问出心中疑惑,却不想话音刚落,琅邪脸色遽然发白,眼中更好似有些痛楚。 孙妙应由此想到在宫中听来的传言,忙道,“孙某僭越,不该多问,大人恕罪。” 琅邪摇头,“琅邪戴罪之身,又怎能定先生的罪?” 孙妙应道,“大人隐世半载,今日为何出现在县衙?大人这般身份,就不怕孙某……告密?” “先生一声高呼便可做到。”琅邪笑了笑。 两人这一番话说完,气氛倒轻松许多,各自在桌边坐了下来,孙妙应饮了茶,定了神,“……方才二位说,二位来此是为了粮食?” “没错,先生所言为真?百姓无粮可食,官府尚在征粮。” “千真万确!上头要打仗,征粮从未断过。孙某因行医之便,连待了几个区县,所见荒野浮尸无数,瘟疫横生,那当官的好心也就罢了,若如齐县这些贪腐之人,借此名义多征多囤,以保其鱼肉不尽,纵情享乐,谁又知晓?只苦了百姓。” 琅邪亦沉着脸点头,“乡下情状更是荒唐,琅邪一路走来,乡民无人看管,又无粮可食,连吃人的都有了……无怪先生方才如此愤懑。可先生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既派先生来此施救瘟疫,这县令毫不忌惮,难道不怕先生一纸书去告知皇上?” 孙妙应苦笑,“堂堂县令大人,怎会害怕孙某一介草民?不瞒大人,孙妙应早被赶出宫,来此只是自愿。” 琅邪闻言大吃一惊,这时,白青青却朝他递了个眼色,似有话要说,孙妙应摆手道,“孙某小事,不必多谈。倒是大人怎知县衙有余粮?这县衙而今几乎成了魔窟,尽养贪婪之辈,料不会将此消息放出。” 琅邪于是将那客栈中事简单说来,又问,“皇上素日……最是仁慈,如此关头还要征粮,难道不知其中艰难?” 此话恰让孙妙应动气,高举着手要拍桌,抬到一半却想到外间有人,只好举重落轻,恨声道,“哪里不知?边关捷报一来,朝中分作两派,以曹相为首一派力主停战和亲,列出国内种种惨状,只皇上不以为然,反倒那李偲为首的一派一味怂恿征粮再战,反得皇上重用。” 瞧他这神态,似乎此事他也掺和了进去,想来孙妙应为人清正,遇到此事劝说了几句,哪知会被撵出了宫。 “李偲无德无能,并非忠良,甚至有些小人行径,皇上为何要重用他?”琅邪皱眉,“难道当真是病糊涂了?” “这便是最最可笑之处。”孙妙应道,“大人还不知?皇上的病,其实早已痊愈。” 琅邪看了白青青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琅邪大吃一惊。他未曾忘记最后一次见樊帝的样子,他老人家靠在榻上,鬓发已白,脸色金紫,俨然命不久矣,可半年光景,他不但还活着,更是已然痊愈?这孙神医,果真名不虚传。 孙妙应却道,“孙某不敢邀功。实不相瞒,孙某对此束手无策,行医数载,竟还不如二皇子府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官。” 琅邪一怔。 白青青问,“孙先生说的可是那位姓袁的医官?” “正是。” “白姑娘也知道?” 白青青道,“仙长大名,京里谁人不知?” “仙长?”琅邪问。 “孙神医都束手无策的病,他却能将皇帝救活,堪称起死回生,不止皇帝视他为仙长,太医院诸人,无不心服口服。”白青青道,“而今更在宫中设了修道作法的丹炉法阵,寻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每日炼丹作法,要替皇帝与老天爷讨价还价。” 她说得轻松,琅邪却是眉头越皱越紧,“求仙问道?未免太过荒谬。” “公子不知,年前皇帝险入鬼门关,整个太医院无计可施,这医官能把人救回来,还……您若瞧了皇帝而今的样子,恐怕连您也不得不信。” 琅邪道,“这到底是什么人?当真如此神妙?独他一人能救的病,皇上莫不是中了毒?” 话问出口,心中不免一滞:那人是二皇子府上出来的,皇上若是中毒,难道和樊裕脱得了干系?他怀疑他下毒,难道不正是怀疑樊裕?他怎会怀疑他?文贞之事,他没有资格怪大皇子,大皇子的事,就能怪樊裕了?可疑心一旦生起,他便是不说,它也种在心里。 孙妙应摇头,笃定道,“孙某为皇上诊过脉,并非中毒,确是操劳担忧而致心血熬尽。” “在下从不信起死回生这一说,可眼见为实,那袁太医医术确实高诡,由不得孙某不信。何况当日大人您身中天下奇毒,孙某尚且不知解法,不也自有高人化去?大千世界,原本无奇不有,是孙某井底之蛙,妄被称作神医。” 琅邪听到一大半时,不知怎么脸色忽地大变,猛一把抓住孙妙应的手,“当日……” 这时,外间传来扣门声,“孙神医?” -- 第110页 三人对视,琅邪与白青青立刻起身藏在门后,孙妙应却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们稍安,扬声道,“何事?” “神医方才未用膳,恐夜里饥饿,我家大人吩咐小的请您再去一趟。” 孙妙应冷冷道,“不必。”又道,“我已睡下,没我吩咐,无须再来。” “神医还是去罢,”那人又道,“我家大人还等着呢。” 孙妙应正要怒喝,白青青悄声道,“公子,我们还有事要办,不如就此告别?” 琅邪心中巨浪翻腾,可知此时还有更要紧之事,淡淡点了头,对孙妙应道,“先生还是去罢。与小人为伍,先生小心为上。” “两位这就去粮仓?” “正是。” “只出了门一直往西走,第一个拐角又向南,再走到头的仓房便是,那仓房屋顶有处白色标记,只是门口守卫许多,两位可要当心。” 两人跃上房顶,听到底下房门被推开,便见一个卑躬屈膝的影子走在前头,随后是孙妙应的身影。 白青青叹道,“孙神医医者仁心,哪想这庙堂之中,尽是无耻之人。” 琅邪闻言未答话,只一心朝前赶去。 县衙不大,在这雨夜却宛若迷宫,两人正寻得岔了路,忽见东南方向守卫巡逻不断,屋前屋后,来来往往有数十人,那中间一间仓房,屋顶正有一道异色标记。 琅邪朝白青青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占据了一边,趁底下诸人各自背对开时,齐齐跃下。两人一人一边,自后往前,顷刻之间,已将人纷纷放倒在地。 两人跃进仓内。 虽在心中早有预测,那一瞬间,满目所见,仍不亚于琅邪昔日进入百里阁地洞中之震撼。 “县里人心变幻,清风镇上处处浮尸,好好的人被逼得扯谎、行窃、杀人,吃死人,吃活人……”他颤着声道,“却原来是在拿命在养这父母官……” 面前这一间仓房高约数丈,里间层层叠叠,都是压得殷实厚重的米粮,其数之多,满满当当挤了整个仓室,一时连他二人容身之所也难找到。这还不止,那边角处更隐隐生出霉烂味道,原来边角一处漏雨,从顶上缓缓渗透,自上而下,将那积得太过紧实的粮食全都腐烂了个干净。 白青青道,“得快,我们时间不……公子!” 却只听斗篷急促摩擦之声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只见琅邪疾步跃走的背影,在那雨夜中形如鬼魅。 他的功夫比之从前不知精进多少倍之,才行出几步白青青便已望不见其人影,念及他方才神色,只觉眉心一阵猛跳,正催快步子,又听见县衙中传来数声疾呼,忙朝那厢赶去。 原来此间正是中庭那官员们作乐的地方,此间前一刻觥筹交错,片刻功夫已是天翻地覆——一个披着斗篷头戴斗笠,掩盖了面貌的青年站在堂中,守卫倒了满地,那为首县令更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双眼惊恐地瞪着,似还在求饶。 满堂官员、歌女、下人惊惧四窜,那青年却未再出手,只将县令人头往人群中一掷,“三日之内,这县中、乡下每个百姓都必须分到米粮,如若不然,此人便是尔等下场。” 那官员们个个抖如筛糠,哪还管他说什么,忙忙称是。 唯独孙妙应还站在堂中,他从来见不得杀人,此时却是低喝了一声“好”。 返程之中,琅邪始终不说话,行到一半,忽对白青青道,“白姑娘先回去罢,我还有话要问孙先生。” 也不管她,径自去了。 此时孙妙应正在县衙府中,惊魂甫定、对雨长叹时,忽听房顶又是一响,一个人从天而降,吓得他杯中酒一晃。 那人却是琅邪。 “大人!”但见他微垂着眼,一张脸在烛光下晦暗不明,孙妙应吃了一惊,“大人怎么了?” “方才说到一半,琅邪还有事要问先生。” “何事?” “先生方才说,琅邪昔日病愈药方,先生并不知晓?” “药方?” 孙妙应细细想来,点头道,“大人当日身重奇毒,孙某惭愧,全不知大人如何好的。” “那先生那时……与我眼色作何?” “想是听到几位大人说大人武功全失,内息紊乱,与孙某所探出内劲流通、内息平稳、并非气弱之人不相吻合,有些诧异罢了。可想到大人不肯告知好友,恐有难言之隐,便未多问。” “所以先生当日替琅邪诊脉,也不曾给琅邪写过信……” 孙妙应那全不知他在说什么的神色绝非作假,可看他脸色不对,又解释道,“孙某自那日离开大人府上,后又离开京城,从未与大人写过书信。” 轰——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把琅邪脸色照得煞白。 他匆匆抓过一旁桌上纸笔,但拿笔的手像在犯病,颤抖个不停,好半天,他才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递给孙妙应,“先生可识得?” 孙妙应端详片刻,“益气药方?” 那本就失了血色的脸登时更加惨白了几分。 那瞬间,孙妙应只觉方才还在中堂狠绝杀人的青年死了,眼前之人面色扭曲,似心口遭人剜了一刀似的,苦极痛极。 眼看他已站不住,孙妙应下意识搀了他一把。 被人这么一碰,琅邪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孙妙应,喃喃道,“是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不是你,不是你……” -- 第111页 ☆、自古如此 半月后,安庆城门口。 城门处挤满了人,数不清的老百姓从城门里向城门外而出,骑马赶驴,拖家带口,争着朝外面挤,好似正被猛兽追赶,守城兵支着□□竭力支撑,大喊着要人退下。 百姓平日最惧官差,可到这性命攸关的时候,却谁也别想将他们拦住——那人肉之躯,哪比得上人心恐惧? 城外人想进,城中人想出,可怜的守城兵很快便被随波挤了出来。 连带被挤出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就要朝着官道跑,却被站在路边观望多时的人拦住去路,“大哥,劳驾……” 那人正逃命呢,面前出现一个戴斗笠的怪人,心头火起,“你谁呀……”可等瞧见了问话人的脸,眼已看直了,放柔了声,“姑娘有什么事?” 白青青柔声问道,“大哥,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逃命去!”那人道,“你们南方来的吧?别再进城了,就要打仗了。” “打什么仗?” “造反啦!好好的皇子不去打蛮子,回头来打老子了!” 旁边一个斗笠立刻问,“何时?” 那人原看白青青生得美貌才搭理她,此时听她身边有个男人声音,抬眼一看,嚯,这人倒跟个小白脸似的。 对男人,那人耐性大打折扣,“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城里早就在抓男人打仗,现在连我这个瘸子也不放过了。哼,这下好了,我两个侄儿给抓去打蛮子,现在又反过来打皇帝,若碰上他叔叔我加入守城军,不就成了一家人你杀我我杀你?你这小……小兄弟,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带上小娘子逃命去罢!” 他虽说得有些胡言乱语,颠来倒去,但两人也从中明白了大概。 原来沿路所闻竟不假,樊裕竟真的抗旨不遵、带兵造反,要进京来打自己的君父! “大哥,南边涝旱不尽,亦寻不得生路,”白青青瞧了一眼此人的腿,发了善心,“大哥若要逃难,想来唯有汉中,勉强可作栖身之所。” “哎呀,那可麻烦啦……”男人嘀咕了一声,又道,“听大哥一句劝,你们小夫妻俩可千万别再往北去了。” 眼看出城的人愈多,那人也着急起来,又嘱咐几句,见他二人始终不为所动,也不再多管闲事,自个儿随着大队人马朝各处奔命去了。 “公子,看这样子,你我是不能再进城了。不如今夜就在附近寻个住处,明日一早,另寻一条路走。” 百姓四处逃难之际,城外到处都是空房子,两人随便寻了一处,那屋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余下些烂木头桌椅床凳,凌乱地散落在屋中各个角落。 两人自齐县出来后,虽带了些干粮,一路再省着吃,也已过去了十来日光景,这时见灶台上连个米面也无,锅炉里更是多日不曾开火的样子,也是无计可施。 “当日地洞诸人都去了何处?”说话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正是琅邪。 不知那日他在县衙经历了什么,回到客栈时浑身已湿透,不发一言倒头便睡,次日再见他时,人已发起高烧,神志全然不清,一会儿喊着“文贞”,一会儿又喊了“姑姑”,一会儿却又是什么“少爷”……白青青只得又潜入县衙找孙妙应讨药,现今人虽清醒了过来,却好像总有哪里不对,赶了半月的路,他便常常冲着沿路荒芜的田地和路上发臭的死人蹙眉颦额。 今日,许是听那人说起樊裕要举兵攻打京城,才终于让他醒了神,“你去山上找我,是早知要打仗?” “殿下何以有此一说?” “你若只为告知我文贞之事真相,一纸书信即可,何必大费周章?”琅邪淡淡道,“你一见我便说文贞之事,是要借文贞之死、大殿下身陷囹圄,要我失却理智,随你赶赴京城,是也不是?” 白青青抬眼看他。 这确是她的第一步。可从一开始的雨中重逢,此事便好似脱离了她的算计,县衙杀人亦是从未想过,而后他究竟从孙妙应那处得知了什么,这些日又在想些什么?更是一个个秘密……她不知道琅邪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这半月的每一天,她都在担心他会立刻掉转马头离去。 “既如此,殿下为何还肯随我来此,不怕奴家害了您?” “你废这么多功夫要找我,总不是为了害我?” “殿下的命是文贞换来的,我就是自己去死,也绝不会伤害殿下。”白青青随口道。 她搬起地上破桌烂椅,摆出长谈的架势,“只是殿下怎地立刻便想到地洞诸人呢?” 她又提起文贞,究竟是无心还是暗示琅邪他二人的关系,琅邪并不多想,只道,“我原想你要利用杨家世子的身份在京中掀起风浪,可杨文早该死在西市,纵使今日死而复生,也该人人喊打,难道还能再造文章?想来这世上还对此身份执着之人,也只有那些洞中……洞中百姓。” “洞中百姓……洞中哪儿来的百姓?只是群老鼠罢了。”白青青不以为意地接了句。 琅邪直直看她,她不明言,只道,“殿下可知当日世子当日为何要背叛皇上?” 这时,她声音里并无当日洞中诸人提及樊帝的半分轻蔑,不禁让琅邪意外,但很快意识到她所指皇上并非樊帝而是杨骅,又不由皱了皱眉。 照当日地牢中息延所说,杨煌因爱生恨也可,争宠吃醋也可,无论什么理由,都上不得台面。 -- 第112页 “杨骅暴戾淫.乱,反他顺应天理,谈何背叛?” “原来樊家是这么说的,那,他们可曾提及……世子曾想毁了皇宫?” 她如愿在琅邪脸上看到了一丝惊诧,不禁得意地笑了笑,“樊家都说他是为了争风吃醋,殿下也如是以为,是也不是?” “难道不是?” “殿下小瞧了世子。杨骅心思难测,世子从小长在宫里,所遭冷眼算计,您想也想不到。殿下见过他,依殿下之见,世子可是个狭隘之人?会为一点儿女小事争风吃醋?为此事以致亡国?” “你究竟想说什么?” “女人。” “女人?” “女人。”白青青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功业皆是男子建立,可毁灭却几乎都因为女人,殿下可知为何?因为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一旦爱上什么人,便不会权衡利弊。” 琅邪听她语气,似似对杨煌、杨骅以及什么女人之间的事再熟悉不过,不由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青青面露娇俏,“殿下不妨猜猜?” “白姑娘藏得深,五句话可有三句是真?” 白青青嗔道,“殿下莫怨,小女子全都交代便是。……只是要从哪里说起呢?当日兵临城下,陛下不肯逃,却在养心殿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宠妃,殿下知晓么?” “丽妃?”他曾听小王爷缠着太子讲过多次,“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她有关系。”白青青凝视着琅邪的眼睛,“熟悉杨骅的人都知道,他看女人只看一样东西,那便是她们的眼睛。那双眼睛越是明媚,越是天真,越是纯净,便越受他的宠。因为那是他求而不得的眼睛。丽妃,曾是最受宠的一个。” 杨骅性情暴烈张扬,在做皇子时便无所顾忌地强取豪夺,做了皇帝更不知收敛为何物。然而普天之下,谁都知晓他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女人,那便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花魁——前朝太子妃,他的大嫂。 “宫里的女人知道,和死人争宠是最愚蠢的,一来谁也争不过,二来毫无必要,因为她已经死了。”白青青缓缓道,“可若是这个死人重又出现,她们就会发疯,不止她们,连陛下也发了疯。” 琅邪皱紧眉头,他知晓那个所谓的“死人”是谁,可听到白青青这样说,依然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是哈查说与你?还是杨骅早已知晓?” 天色渐渐暗沉,好歹屋中还有一盏被遗弃的油灯,白青青稍作擦拭,吹了火褶,燃了灯,与琅邪相对而坐。 “殿下猜错了,”她仿佛一眼便看穿琅邪心中所想,“若非哈查王子来京,小女子亦永远不会知晓她还活着。陛下当年更不会知晓。我说的重又出现,指的是您的弟弟,世子殿下。 “哈查曾说殿下瞧着面善,可殿下除了这一双眼睛,容貌倒更像太子。世子才是跟太子妃生得一模一样。 “当年陛下将他带回宫丢在后宫的魔窟,本是迁怒,没过多久,他便不准旁人再靠近他。他爱太子妃,所以不肯让旁人折磨这张跟她太相似的脸……可随着世子年纪渐长,他发现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他已经完全离不开他。 “而他越离不开他,宫里的女人也就越憎恨他,方才所说那最得宠的丽妃,便是其中最嚣张的一个。说到这个丽妃,她做别人的母亲,姐妹,女儿,都是顶顶好的,可对付自己的情敌,却是不择手段到歹毒的地步……她自幼被娇养惯了,又是大将军的小女儿,除了陛下,没人敢拿她怎么办,因此她就愈加放肆,只没想到做了那么多,最终竟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 这只言片语,并不能道明杨煌昔日处境,可琅邪仍然一阵心酸,他虽也是自幼没了双亲,可至少还有姑姑,师父……樊家也的确待他不薄,可杨煌身边只有一个血脉相连,对他时好时坏的君王,和一堆更恨他的妃子后宫,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丽妃,是你什么人?” 白青青不再隐瞒,“是我的姑母。” “你……你竟是百里将军的孙女儿?” 琅邪大为惊讶。诚然,白青青无论相貌举止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可他却不曾想到她竟是百里无忌的孙女——他可以不识得陶卯,却必须听过此人名讳。 此人一生可称传奇。他是真正出身的名门贵公子,可往前直追溯到春秋时候。尽管名门望族中从不乏性情中人,好酒,好肉,好结交能人异士,可此人性情狂放不羁,乃是最最任性的一个。弱冠那年,他弃了万贯家财,父母妻儿,马鞭一挥,便朝着东方一去不返,并扬言到了不惑之年,便要了结余生。此后二十年间他行踪成谜,倘若不曾遇到太.祖,真不知他是要就此消失人间,还是仍旧在某地不声不响地活着。 据史书记载,其时神州大地,正值王侯混战瓜分之际,太.祖潜龙在渊,空有一统之心,却无征战之兵,灰心丧气、策马狂奔出千里,马儿累倒口吐白沫,人竟已入无人之地。二人初初相遇,身边并无旁人,唯靠太.祖事后回忆,那人身形高大,着一身黑袍,身后长发、身前胡须皆拖曳在地,如同山间的野人,□□年轻气盛,两人当即打了一架……此乃闲话,当时官员思及史书不可如此,硬要史官将之删改为:太.祖行至山涧,遇山间奇人,乃百里将军,二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此后七年征战,朝夕相对,及至大统,倒也并未太过扭曲史实。 -- 第113页 话说那百里无忌是个世间奇人,不出世则已,一出便惊天动地,此人文可题诗作画著文章兴改.革,武可上阵杀敌书兵法救山河,凡世间所有,他样样见过,样样得心应手,不说功高盖主,实在已到了天人之差。 传闻太.祖曾自惭形秽,三起让位之心,却遭他当众顶撞,要太.祖革了自己的官,好让自己重又回去山涧。太.祖只得再不提及,只对百里家格外恩宠,那时节的风光,说是富贵滔天,坐享荣华,实在也不为过……而后过了两年,百里无忌安生做着将军,眼看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忽然有那记得他誓言的人打趣:何时了结余生?百里无忌答:太.祖在,无忌在。旁人只当他贪生贪权,不想三年不到,太.祖缠绵病榻,弥留之际旧事重提,他仍不肯受之,又要托孤于他,他亦不肯受之,只等太.祖闭眼,当夜便随他一道去了。 从来树倒猢狲散,便是百里无忌这般人物亦不得免俗。杨骅少年时起便显出雷霆手段,此时初初即位,少不了要杀鸡儆猴,而百里家根基太过庞大,正好作了这只“鸡”——百里无忌从一代功臣成了反贼,百里家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一夜之间,已成了一盘散沙。 可正当天下人颇有微词,杨骅无所顾忌要抄了百里家时,却让他在人群中忽地瞧见了百里无忌的小女儿百里尔丽那一双眼睛,这才保得百里家免遭家败人亡之惨状。 可笑百里家因女人而存活,又几乎因女人而亡。此后的百里家不是百里无忌时的百里家,做了国舅的百里将军在杨骅跟前更不复当日父亲的半分肆意,只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而百里家的命运亦只往后延续了十来年,便随着亡国覆灭了。 …… 而白青青竟是百里无忌的孙女儿!她是如何逃过那一劫的?纵使换了身份,这张脸难道不怕被人认出,竟还敢在京中如此招摇? “你易过容?” 白青青摇摇头,眼中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怀念,“我小时候脸上生过一场疹子,被人取笑,躲在后院哭,第二天,我的枕边出现了一张手帕改成的面巾,从此我便再也没摘下来……想来冥冥之中,是祖父积的德换了我一条命。” “我还是不明白,杨骅几乎毁了百里家,又亲手杀了你的姨母,你母亲自尽,父兄入牢而死,你不恨他?却为何还想为他复国?” “复国?”白青青觉得好笑,“小女子从不曾想过。” “难道魅香之事、宫中大火不是出自你手?” 白青青不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望着琅邪,“小时候祖父带我去太子府,我还抱过殿下。”那瞬间,她的记忆感染了琅邪。尽管他从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殿下心地善良,那日肯给我出城路线,要我带他们走,我心中是很感激的。可我等了这么多年,不仅仅只想带他们走,我还要进宫救我的两个堂弟。 “当日杨骅亲手送出世子,万事为他安排妥当,可谓一片苦心。讽刺的是,他遗忘了姨母生的两个儿子……头两年,我只以为他们死了,不想樊宏举竟留下了他们性命。可您道怎么?就像世子那般,他也为他们造了一个秘密的囚牢,只世子心甘情愿在那牢房中度过余生以求无愧,我那两个堂弟,却是被囚禁于深宫。樊宏举为何不像对待其他皇子一般干脆杀了他们,难道因为他们才五岁,他竟起了恻隐之心?那未免太天真了。就像地洞和西郊众人一样,实在是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太过特殊:不可一世的杨骅和百里无忌的后人,生下的竟是两个货真价实的傻子!这难道不是杨骅留在世间最丑陋的证明?” “我等了四年,才等上殿下这个机会。可当我去宫里找他们时,他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些太监个个贪生怕死,什么都不知道便胡乱指路,让我跑了好些冤路。宫里的路,真长啊……我记不得我走了多久,最后,才有一个老太监说……”她眼中有些隐忍的泪光,“我这两个傻弟弟,早已在中秋夜便被处死了;殿下与世子见所未见尚且怜惜,我那可怜弟弟却是我一手抱大的,两个不懂事的奶娃娃,亲眼看见父皇母后、姆妈丫鬟一个个被杀死,还要拍着手掌大笑……” 琅邪久久说不出话来。 烛光摇曳,他又道,“纵使如此,宫里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亦是无辜的,文贞对你全心信任,不惜为你偷宫中守卫图,太子更是从未害过人……” 这却不知怎么触了白青青逆鳞,她的目光猛地一变,声音也冷了下去,“您还不明白?太子杀了人,”她脸上带着丝笑意,却是一边笑,一边将刀戳到了琅邪心上,“他为了救你,选择让文贞去死……这亦是杀人。” “……是你给文贞出的主意。” “……是了,他骗我,又非要进太子府看那《游春图》,也是因为你……他又怎知太子一定会……他对你全心信任,你为何要如此骗他?” “骗?”白青青摇头,“殿下又错了,我的所作所为从未欺瞒文贞,您在这一环之中,要我为您去死,我也是愿意的。只我是个女人,身形与殿下相差太大,即便去了,恐怕很快便被认出,功亏一篑,得不偿失。文贞知道我想做什么,是他哭着求我,白姐姐,白姐姐,你让我去……我愿为殿下去死,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是个好孩子,唯恐您那时还有意识事后自责,竟连名字也不敢透露,要冒着我的名,去受这一死……” -- 第114页 此事早在那日重逢时,她便已告知琅邪,可当时她仅含糊道出了一个最可怕的结果,此时却是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来给他看,那一瞬间,琅邪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无以复加,可紧接着,又被她眼中那隐忍的恨意所带来的惊讶取代了。 他猛地意识到,白青青恨他——在她心中,自己不配文贞这条性命。 这反倒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他平静下来,“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救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为了救殿下,却一可让樊家太子下马,二可让百姓识得天家真面目,三可痛击皇帝,一石三鸟。”她颇有些讽刺地瞥了琅邪一眼,“还可保住一支杨家血脉。” “天下难得太平,你为一己私欲害无辜之人,害天家动荡,害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不觉得太自私了么?午夜梦回,你就不怕良心不安?” “殿下一路走来,瞧这天下果真太平吗? “上天怜悯,赐了百姓几年风平浪静,可到去年,好运已被尽数收回了,天灾不断倒不算什么,‘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等凡人不可逆天。 “可太平之下,可怕得多的人祸暴露无遗:赋税仍让普通百姓吃不饱饭,官兵包庇勾结搜刮民脂民膏囤为几用,劳民伤财的战争不断爆发,百姓被生生饿死,杀死,冤死……可朝廷在做什么?在内讧!皇帝日日做着他的长生梦盛世梦,残害忠良,任用奸佞,而后上行下效,诸如齐县县衙粮仓这样的腌臜事,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起!盛世之下,这才是水深火热。 “是,杨骅是暴君。可樊宏举便好了么?他是个伪君子,他让他的百姓卑微可怜,欲哭无泪,他能得一时民心,不过借杨骅之恶掀起的东风,又恰巧碰上几个贤臣能将,可此人一无治国之才,二来气量太小,您以为他真是喜欢他的大儿子才栽培他?您以为他的二儿子为什么讨不了他欢心?他为何不干脆一开始便杀了西郊众人?我恨他,不止恨他害死我的父母兄弟,害我一族亡尽,我恨他容不得旁人质疑,又桩桩都要掩盖,我恨他视百姓为刍狗,我恨他祸国!” 她好像从梦中醒来,撕开假面,泣血般地控诉着。好似在那个人之痛上,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疼痛。 琅邪摇头,“你说人祸,那你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去搅乱朝政,难道便不是人祸?你口口声声说天子视百姓为刍狗,可曾想过在你这些盘算之中,太子,文贞,陈申,文峥……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不也被你视为刍狗?” “文峥是奉旨自尽,陈申是无辜被斩,文贞是为殿下而死,至于太子和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他们每个人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可都因狗皇帝而起!” 琅邪不料她竟无丝毫悔改之心,大为震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再给殿下说个故事吧。 “那还是我第一次去宫里见姑母时的事。” “那天,领路的丫鬟临时被叫走,由得我一个人胡蹿乱走,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花园,碰到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坐在松下石凳上,男人面相凶煞,像个要吃人的修罗,我躲在暗处连声也不敢出。 “直到他开了口,才意识到这人是我的姑父。我心里好奇怪: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可照姑母所说,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更加不苟言笑,气定神闲,喜怒不形于色......总之,不该像那样,像被气坏了,又像一点办法都没有,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难题一般——可他面前只不过是站了个只到他腰间的少年。” 琅邪已猜到那少年是谁。 白青青嘴角浮起笑意,“殿下猜最后怎么着?” “……他们就那样一个哭着一个凶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皇上先败下阵来,先望了望四下无人,才蹲下身来说,‘哭什么哭,朕身为皇帝,掌管天下大事,还能全丢下来陪你喂鱼?’ “那少年哭得话都说不连贯,连着控诉好一阵才能听清,他说‘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还当什么皇帝……’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看见姨父烦躁地抱住了那个少年,苦笑说,‘不当了不当了,总有一日不当了……’” 她学他说话,似乎觉得好笑,“您瞧,杨骅是暴君。真是如此。一个人做的事,说得再怎么动听,时间久了,百姓心中有数,吃不饱穿不暖,要那些疆土那些运河,又有什么用?不……” 琅邪打断她,“你扯这些做什么?” 白青青望着他,“我要说,这些做皇帝的人,口口声声自称君父,自称天子,实则是最大的谎言。” “谎言?” “没错,谎言。起初他们想要百姓爱戴,他们享受做仁君的快活,可当有朝一日他们厌倦了,想要女人,他们便开始淫.乱,想要权力,他们便开始压制,想要嗜血,他们便开始屠杀,甚至当他们不想做这皇帝时,便可不做皇帝……征兆?没有一点儿。一夜之间子民便可尽数沦为蝼蚁——而就连此事,他们也要让愚民自己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天子?这就是天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当日世子看穿了这一点,他是想亲手毁了这皇宫的,哪知临到头了,他又舍不得将杨骅的江山付之一炬,硬是拱手让给他人,美名其曰改朝换代……呵,好一个改朝换代,我的母亲自尽,父亲兄长下狱被折磨致死,妹妹也不知被弄去了何处,这改朝换代对我而言,说是国破家亡也不为过……而最最可笑的是,世道并无丝毫好转,天子仍是天子,高高在上地粉饰太平,实际底下竟是卑鄙勾当!历来如此,今后亦将如此,不会有丝毫改变。” -- 第115页 “……你不是恨当今皇上,你是恨,你是恨——帝王?你也想毁了那皇宫么?” “没错,”白青青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没忘记,殿下是天启的官,此话污了您的耳么?” “你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恨帝王便是错,还要问错在何处?琅邪打出世以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面临这般荒谬的一问。 “自古如此。天子,君王,若没了他们,天下岂非大乱?” “好一个‘自古如此’!殿下说的古,是哪个古?是始皇之古?圣贤书中之古?还是女娲造人之古?又怎么个天下大乱?女娲娘娘造出世人,原来不是要人平等相亲,而是要他们自私自利,自相残杀,尔虞我诈,争做人上之人?” 几乎在她这一番话音刚落之际,桌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无声地,又似乎“呲”地一声,整个房屋顿时陷入了黑暗。 良久,黑暗中传来琅邪的声音,“……你这是栽赃。” “纵使杨骅如此,当今皇上如此,古来还有数不清的帝王,亦有诸多明君,你不能将杨骅等过嫁祸于他们,那未免太不公道。……我不懂圣贤之道,可万事兴替自有其道理,你恨人自私野蛮,欺诈压制,自相残杀,可人正是如此,你恨帝王,难道不是恨人?开天辟地人人是否相亲我不知,你既不肯要圣贤书,那便不说圣贤书,只说而今,只看天地之间,你看狮子野狼结群,亦有狮王狼王,弱肉强食,这难道不是天地万物的规矩?这难道也是帝王之过?假如人世间少了一个帝王,我猜它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小王,千千万万个皇宫,千千万万种律法规矩,那样的世道不正是千年前的世道,难道还比而今更好?若是如此,你的祖父百里将军,为何出世整整二十年又重入世,耗时七年只求统一?想来他亦知晓,一个好的帝王方可除去更多争端混乱,惩治更多恶行,方令更多百姓安居幸福……至于你所说君王之道,我乃区区庸人,对此一窍不通,仅知小至百十人府邸尚有难念经书,何况天下之大,治理之艰,不在其位,怎能知其艰难?白姑娘,你的想法未免可怕……你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才想像这般,拿世人与你一道做赌注,可这是错的……是错的。” 这是他下山以来所说过最长的话。虽一口气说完了,声音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心里更像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一味地反驳。 白青青蛊惑人的功夫一流,他承认,有几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她是对的,在被关到牢中之后,下山走县衙之后,亲眼见过成堆的死人之后,得知二皇子要攻打君父之后……好几次,他想问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可他太过蠢笨,实在想不出其中玄妙。他只是感知到白青青的怨气,那像一个无底黑洞,要将他吸了进去。那让他恐惧。 黑暗中,两人静了不知多久,白百里意有所指地开了口,“不在其位,不明其难?殿下信自己所说的么?殿下若信,为何还肯随我前来?殿下这一路在想些什么?难道从不曾动摇过?” 琅邪正要开口,她又道,“殿下不必急于答我,一切等进京再说,不迟。” “今日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歇下,我向殿下保证,绝不会偷溜走。”这一声,却有些打趣的意味。 她一说完,琅邪倏地意识到,自己不擅长拷问人——白青青试探了他一整晚,而他想知道的事她却一件也不曾告诉:地洞诸人去了何处?她究竟想做什么? 可赶了这些天路,他实在是累了,没过多久便歇了过去。 临睡之前,他隐约听到有人说,“我瞧这天底下最先看清樊宏举的人,应当是他那个要造反的儿子才对……造反,呵……” ☆、与他何干 停战和亲,举兵京城! 樊裕语不惊人死不休,把个在边关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的林正吓得险些没站住脚:难怪他不肯再打仗,他竟是打的造反算盘! 逃!是他的第一反应。可他只望了一眼自己与帐门的距离,便打消了念头。樊裕今日既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他不能拿小命冒险。他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坦,那一点血性一身武艺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此时若真斗起来,只怕在那万金银跟前过不了两招。 樊裕神态闲适,靠坐在主座上,“林将军若以为我要谋反,大可立刻斩杀樊裕。” 林正恨自己一把年纪,竟被一个小辈如此威胁,半咬着牙,“下官不敢,只是恕下官直言,殿下要林某违抗圣旨,又举兵京城,世人看来,与造反无异。” “世人如何看待,留待世人去看,樊裕实为清君侧。” 看他那模样,林正倒要佩服他做戏的本领,强做着镇定,“殿下要清何人?” “左丞李偲,医官袁永。” “为何事?” “挟天子,进谗言,乱朝纲,祸百姓。” 林正作为难状,“闻所未闻。” 樊裕又从案上抽出一封书信,推到林正这边桌前。 只见那字迹端正雄浑,力透纸背,声声泣血,足见书写之人心中悲愤: “……江浙赣最重,官员回称饿殍伏地,瘟疫横生,更有乡下无人看管,食人者有之;圣听医官袁永,于宫中求道修仙,李偲左右朝政,民间疾苦,置若罔闻,司马大人冒死进谏,忠言逆耳,反被打入监牢……群臣缄口!朝廷危矣!不清君侧,天下大乱。” -- 第116页 林正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皱起眉,“司马厚被打入死牢?” “林将军,你与曹相相交多年,知其笔迹,亦知其品性,应知信中所言,绝非夸大。” “至于军中之事,将军更比谁都清楚。”樊裕点到即止,林正又怎么不知:今年军粮紧张,这两月的供给已一次不如一次,他不是没想过,朝廷要打仗,供给跟不上如何?可他只是个将军,伸手向朝廷要粮即可,何必自寻烦恼? 可他与曹相相识数十载,心知这老小子行事最是稳妥,此番竟冒着大不逆请樊裕清君侧,难道天下真要大乱? 林正脑子里转得飞快,又偷眼瞅樊裕,心道即便如此,樊裕若敢举兵进京,也逃不掉造反一说。自古造反必出师有名,当年樊帝顺应天下大势,是一呼百应,可而今要儿子反老子?天大的笑话!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不论胜负,樊裕的名声不会好听。 他林正从一个穷当兵的到现在,好不容易得了殷实家产,妻妾成群,在这一方土地,那日子可比皇帝逍遥快活多了,此时若行差一步,这半生积累,岂非鸡飞蛋打? 至于曹相那些文人心思——天下苍生——又与他何干? 只是樊裕这人让他有些摸不透,他还不敢冒险。正烦恼之际,临阵忽瞥见帐内还站着一人,从始至终不曾说话,心中已有了计较,含笑说道: “便如曹相所言,事态真有几分艰难,殿下要清君侧,现今万将军就在眼前。万家军中上万好手,京中护卫却不过五千,何愁敌不过?何须再用下官这支,这支不入流的小队?殿下,依下官愚见,这举兵回京,还是人数愈少,愈快、准……” 林正话音未落,边角一记响亮的冷哼响起,那出声之人却正是他恭维了半天的万金银,他抱臂冷眼旁观了半响,一句话不曾说过,可那满脸的讥讽嘲弄,真是刺得林正青筋直跳。 “主帅要打皇帝,老万举双脚赞成,万家军上下也是个个效忠。”万金银对樊裕说话,不及林正一半的恭敬,然而后者此时听来,却只心中纳闷:这两人关系何时这般亲密了? 万金银又道,“……可这老家伙贪生怕死不肯合作,恐怕出门就要告密,不如让我……” 林正登时如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大喝一声,“你敢!?万金银,军中岂容你胡来!” 可万金银的目光实在让人头目森然,林正眼睛不住朝帐外瞟,祈盼这声音已被外头人听到,那样子落在万金银眼中,只觉可笑,“林将军要叫人?” “万金银,冲你方才那番话,本将军便可教人进来拿你!” “嘿,你不妨试试……试试叫人来,是否会死得更快些。” 林正骇然弹起,但见万金银觑着眼,像一头捕食的野狼在悠然戏耍围捕猎物,帐外更是狼群环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将自己撕碎了去。 那一瞬间林正福至心灵,“你竟然……” “主帅帐外几里,一月前便已全是我万家军的人,林将军连这都不知道,手下忠心堪忧。” 林正瞳孔缩了又睁,几经变化,“你,今日帐内,你故意与殿下为敌,竟是做戏?!” 万金银冷笑,“否则林将军怎肯进帐?” 林正这才瘫倒在地,只恨自己一时迷了心窍,竟想趁机跟樊裕讨价还价!而今进退两难,真是,真是欲哭无泪! 可他还不肯就此束手,“殿下若担心下官要小人行径,背后偷袭,下官现下亦可跟殿下担保,下官绝对按兵不动!” 怕在万金银处讨不到好,只把目光投向主座上的樊裕,半是请求,半是威胁,“……我林正跟了陛下数十年,今日若惨死帐中,殿下脱不了干系。” “林将军放心,你若当真惨死帐中,就不劳你操这个心了。”万金银朝他走近,脸上的刀疤愈加狰狞,瞧得林正冷汗直冒,“哦,对了,你那府上成群的娇妻宠姬,可怜可爱的娃儿们,也都不由你操心了。” “不可!”那林正倏地大呼,“这可使不得啊!” 万金银不管他,只随手掷来一堆物事,那其中什么虎头鞋,小金钗,小铜鼓,尽是娃娃们的玩乐之物,旁人瞧见或许不明情状,但那林正只瞧了一眼,便已面如死灰——那可都是他最最宠爱的孩儿们心爱之物,成日不离手,怎地今日落在万金银手中! 林正面朝樊裕,“二殿下,我林正可从未得罪过您呀!” “只要林将军应了此事,樊裕保证,绝不伤令子一根毫毛。”樊裕道。他却不说林正若不应又会如何,好似他一定会答应,问道,“将军是怕抗旨一事日后被人诟病?” 林正哭丧着脸,“殿下难道无此顾虑?” “林将军善弈?” “那又如何?” “当弃不弃,满盘皆输;正如而今天下。天启今日若亡,后世又如何评将军?” 樊裕为人冷漠寡情,实已到了不忠不孝的地步,想来自以为天子人选,可瞧他对下属如万金银这般恶煞,却也并不执着礼数,又口口声声清那君侧只为天下苍生,此人若非虚伪至极,还能为了什么? “父皇被奸人所惑,朝臣进言无用,难道真要百姓来反?将军担忧之事,樊裕今日可亲口担保,此番绝非造反,待清了君侧,扶正朝纲,依旧君是君,臣是臣。” 林正讷讷不言。 -- 第117页 却听那杀千刀的万金银又道,“主帅跟这厮废什么话?敬酒不吃吃罚酒,说,清还是不清?” 白花花的刀子晃在眼前,眼看离自己脖子不过一寸距离,林正慌忙大叫,“清!清!” 樊裕又推过一本册子。 林正低头一瞧,只见那上头从上往下,笔迹不一,竟都是人名,当头那个便是曹培恩曹相,再往下看,又还有许多朝中大臣,其中不乏许多他林正熟识之人。 这便是造反名册。 他早已做好陷阱! 林正骑虎难下,却还不想就此投降,“殿下说君是君,臣是臣……” 万金银不耐道,“林将军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你那崽子可会?” 听到儿子名字,林正脸色又是一变,可还硬着头皮望着主座上的人,“可下官也要个凭证……” 樊裕沉吟片刻,“好。” 林正得此一言,刷刷便在那册子上签上名,笔尽那瞬,仍是摊在地上,满脸绝望,像是老了十岁不止,恰似救了儿子,却死了最心爱的小妾,若还有不知情的旁人看了,恐怕要为这可怜的老人流上一滴眼泪。 万金银拿起那册子,径直递给樊裕,等林正如丧考妣地出了帐,他紧跟着啐了一口,“老万还是不明白,主帅到底为何执意拉拢林正?此人弃国选家,十足鼠辈。” 樊裕正在写折子,闻言顿住笔,“虽是鼠辈,他手下却统领着二十万大军。” “可这老小子不是真心帮忙。既然如此,只要咱们手中押着他的妻儿,他也不敢动作,留他在这里有何不可?老万以那一万万家军速战速决,岂不更好?” 樊裕搁住笔,“今日帐内争吵,万将军所言为真?” “当然!就是主帅让我打,我也不打了。” 樊裕施施然道,“两军对峙,万将军手中若有五千寻常兵马,敌人手中却有一万精兵,你当如何?” “自然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若你手中仍旧五千兵马,敌人手中三十万兵马,你又当如何?” 万金银瞪大眼,“老万……就没有援兵?” “全部兵力。” 万金银道,“若是蛮子,老万势必战死。” “若非蛮子,而是造反的天启官兵,你当如何?” “我……” “城中还有百万平民,你当如何?” “……”万金银神情纠结,尚不知樊裕何意。 “万将军血性男儿,尚且如此,大多数将士却只是寻常将士,家中妻儿老母,皆是牵挂,难生拼命之心。若是我,五千与三十万,我会选择投降。” “主帅……”万金银只觉匪夷所思,“主帅是想让皇帝不战而降!?” 京城门口。 “走啊!发什么愣!” 冗长的过城队伍忽地堵塞,人群嗡嗡作响,守城兵朝着众人大喝,正要走来,人群中一个素衣女子轻轻拉住身侧男子的衣袖,轻声道,“相公,走吧。” 单只看这对夫妇背影,长身玉立,黑发如墨,倒似一对误入的璧人,只是若有人生出好奇要绕到正面去瞧,定要被吓得叫出声来。 原来那女的不知害了什么怪病,在这大热天里,只把脸和手都包得十分严实,又总是垂着头,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惹了守城兵的疑心,当即要那女子解了脸上、手上的纱巾纱布,众人也早就留了心,此时见那女子犹豫着解开了面巾,纷纷翘首盼着出现一个绝色—— 却是哪门子绝色?只见她那骨相不差的面庞脖颈上,及至一双露出的小手上,皮肤无一处完好,俱都生着紫黑的毒疮,简直令人作呕!那疮看上去已有不少的年头,也各不相同,有些地方有过针灸,有些地方有过药敷,可都未见好转,想来是已穷其所能,却只能与之相伴一生了。 那男子呢?虽不至于长了毒疮,一露出面容,却更令人同情。单是那一只上斜、一只下吊的眼便教人害怕,一只宽又塌还异常泛着红的鼻子又似一个土包似的,占着一整张脸最重要的位置,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歪到左耳的香肠大嘴,没来由觉得这嘴贪心,仿佛长成如此还嫌不够,还要拉上一只耳朵作伴……在这样一张四分五裂的脸上,再看那男子满脸的麻子,倒像一锅狗屎里两颗不起眼的老鼠屎,也算不上出奇了。 众人瞧见了这样两副面孔,恶心之余,都有些不忍,各自背转了身,连那守城兵也只草草看了一眼两人递来的路引,便朝里摆了摆头,“来瞧病的?进吧!” 这时,这对夫妇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再露出来也是吓人,便忙低下头,哆嗦着将面巾又覆在了脸上。 两人本在人群里一寸一寸移动,方才男的那个却不知为何停下了步子,身后大长队也就跟着停了下来,此时被守城兵一喝,才继续前进。女子关切地瞧了瞧丈夫,又不动声色地随他方才出神的方向望去,却只瞧见乌泱泱的一片人头,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便只拉了拉头巾,又慢随人群挪动。 比之沿路那蜂拥般的逃难人群,今日进京之人几多。 好不容易挤进了城,女子便一刻也不耽搁,领着夫君径自去了城南“赵记”药铺。 药铺外的门板关了一扇,显然有罢市之意,女子却不管,仍跨进屋去。 店老板正在记账,听见门口传来声响,头也不抬,“对不住,今日打烊了。” -- 第118页 “老板,妾身和相公是从南方来的,听说老板这里有好药治毒疮,请老板替小女子瞧一瞧吧。” 这时女子已不再刻意压低声,声音也就不见了方才城门那会儿的喑哑,反清脆得悦耳。 店老板手下动作一顿,倏地抬起头来,却只瞧见一对扮相可疑的夫妇,他迟疑地打量了对方片刻,“不如夫人解下巾子,让老头给你瞧瞧?” “老板腿脚不便,还是妾身自己过来罢。”女子说来,轻车熟路朝隔开店铺与内室的一块布帘走去。 “妾身脸上的毒疮,见不得风也见不得光,能否请老板移步室内一看?” “哦,哦!夫人请!”那老板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随在女子身后,朝着内室走去。 只见这两人进去了片刻,帘子又被从里掀起,那女子探出头来,招呼站在铺中环视的男子,“相公,进来呀。” 男子便随她进去。一入室内,那老板行了一礼,用不大的声音喊了一声,“白姑娘!” 待二人摘掉遮脸面巾,却给吓得后退两步,不确定地看了看男子,“这可是……杨公子?” 男子颔首,女子则一边扯着手上粗布,一边道,“赶了一夜的路,你给我们打盆水,容我们洗洗脸再说给你听。” 一刻时辰后,京城“赵记”药铺内室,分坐着两男一女。 其中左边挨坐的年轻男女,仍穿着方才那身城门见过的素袍,各自的面容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说来怕看官不信,那两人脸庞都宛若经了神仙轻抚,一个脸上毒疮消失,代之以凝脂般的肌肤和妩媚的眉眼,一个眼也斜、嘴也不歪了,五官恰到好处的干净单薄,清秀的脸庞上,又缀着一双格外乌黑明亮的眼,让人一望便忘不了…… 倘若方才城门的人见了这两人的面目,恐怕也要惊掉下巴,这是哪里来的两个贵人?倘若方才二人就以这副相貌进城,众人的眼恐怕便要长在他二人脸上,守城兵定也不会那般草草了事,而要将两人的容貌都瞧个仔细,轮番对比,才肯放人进城。 “白姑娘,盼了这好多日,终于把您盼来了。您瞧,这城里乱啦!您跟殿下再不来,时机便要错过了!”那年长些的男子把两人左瞧右瞧,激动不已。 “老赵,你别急,有许多事殿下尚不知晓,你细细说一遍罢。” “哦,是了!是!”那老板点点头,又朝年轻男子道,“殿下,当日地洞一别,已一年了。殿下已不认得老赵吧?” 他方才在外头当店老板时,黄而胖的面皮,长着一副最普通的眉眼鼻嘴,瞧不出什么起眼的地方,此时说起话来,全然没了那副做小伏低的呆相,琅邪见他是个瘸子,想到必是那日地洞里三五百人中的一个,便点了点头。 白青青问,“京里什么情况?一路只见往南逃的,怎地还有这么多人进京?” “姑娘也瞧见了?这樊家二皇子要进京打老子,美名其曰清君侧,城里早就乱套啦,卷铺盖逃的至少有三成,大伙儿都传着投敌算了。” 白青青耐着性子,将话望回带,“皇帝呢?” “哼,皇帝自打有了那位袁仙长,便真当自己成了天子,要求神问佛,来挡这逆子的造反,此番祭天问命的令一出,京里可真是热闹极了。我猜那跟姑娘一道进城的人,都是来瞧热闹的,往后可书可笑罢。” 白青青若有所思,“樊裕几时攻来?” “听说到卫城了。” “身手可真快……几时祭天?” “两日后。” “那他赶不上了,”白青青笑了笑,“大伙儿都还好?” “都好。今儿姑娘来了,正好聚聚。” “行么?可别给李大人惹了麻烦。” “朝里忙着祭天,又要准备打仗,谁还有功夫管咱们呢。” 白青青笑了笑,还未说话,老赵又道,“不过说到李大人,前些日在街上瞧见,老赵有些担心。” “怎么?” “面色枯黄,瘦得跟枯柴一般,恐怕……” “药当真无用?”白青青问了一声,忽地想到一事,“哎呀,我曾遇到孙先生,可恨那县衙贪官,竟忘了向他求药!” “姑娘不必自责,李大人这是心病,郁结在心,他自己若放不下,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有法子。” 白青青默了半响,叹道,“老天爷未免不公。” “哪个李大人?”琅邪终于忍不住问。 那老赵却不敢随便答他的话,左右没了自己的事,找了个借口便溜出门,只剩白青青跟他待在一处。 那日两人一番长谈,两人各自表了态,琅邪心中不安,暗中留意白青青,可她也并无可疑举动,好似那夜失态只是琅邪错觉,待问及来日打算,更是三缄其口,不是岔开话头,便是闭口不谈,就此遮掩了过去。 此时见她又只是含笑饮茶,琅邪不由沉不住气,“我已跟了来,白姑娘现在还不打算开诚布公么?” 白青青对着他,就像对着一个孩子,总忍不住要戏耍一番,“小女子若说了,恐怕殿下不信。” “文大人那般忠臣,不也为你们暗度陈仓,难道还有比他更……” 但见白青青笑容越来越深,他心里忽地一动,脱口道,“……兵部尚书李崇德,难道去了户部?” “殿下当朝廷是李大人的么,两任尚书还能由他挑拣?”白青青不紧不慢地饮着茶。 -- 第119页 而琅邪之所以脱口而出李崇德,只因想起当日文峥死在牢中,这位兵部尚书一夜便白了头发,可此时说出口也觉得荒谬,李崇德素来刚正古板,连那眼高于顶的司马大人都对之赞不绝口,又怎会帮前朝余孽?由此自己便否决了,“的确不是他……” 白青青噗嗤笑出声,“说了殿下不肯信。”她戏耍够了琅邪,才道,“虽非户部尚书李大人,不过兵部尚书李大人迎娶户部尚书吴独之女,确是为了帮我们,我们这群烂毒疮臭老鼠,全是托他的福,才能见光。” “你说吴独之女?”琅邪瞪大眼,随即立马怀疑上了白青青——先不说这吴独在朝为官,是个无能懦弱之辈,怎配得皇帝重用?只说这吴独平日为人,在小王爷那一大本官家荒唐事中,他若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其百无禁忌,甚与骨血颠倒人伦,府中人尽皆知,还闹出一个儿来,而今三岁有余,长在府里,爹是爷,爷是爹,娘是姐,姐也是娘……京中但有身份之人,无不在背后拿他笑话;而李崇德素日刚正得近乎迂腐,自发妻身逝数年,媒婆踏破门槛,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到如今十五年过去,早已是摆出了终身不娶的架势,可现今仓促娶了妻,还娶了这样一个女子…… 他为何要如此?置名声不顾,置家中祖训不顾?恐怕正如白青青所言,是想以此接近户部,重施文峥故技,替他们改换户名。文峥,文峥……是了,当日李崇德为文峥求情远走,可送粮归来闻之死讯,只见到一座孤坟,但凡白青青略施小计,保不齐他便上当。 “文峥有恩于你,你怎能将李大人拖下水?” “殿下果真要怪在小女子头上?那可真是冤枉死了。”白青青嗔道,正要为自己辩解,忽地抬起目光,越过琅邪往门外望去。 “侍郎误会了,确是李某自己找上的白姑娘。” ☆、忠肝义胆 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口,单手撩起布帘,不知站了多久,琅邪竟未留意到。 他第一眼并未认出这人是谁,只见来人瘦得厉害,脸色蜡黄,微弯着腰,一条腿在地面半拖着,逐步逐步迈得吃力,好似已经瘸了,可等他近了,才发现他腿脚尚好,只是不知为何,身体始终有些佝偻,好似胸膛的哪里发痛,不那般弯着身子,便没法行走。 看来他亦早知自己还活着的事,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也没像从前朝上遇着时那般刻板拘礼,只是径直挑了个地方坐下,便如琅邪打量自己一般,也打量着琅邪。 算来这人也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那束起的长发却是全白了,在一身黑袍衬托之下,显得触目惊心。 若非他先开的口,琅邪可真不敢认此人。 “白姑娘,方才赵先生找你。”李崇德先道。 老赵方才出门不久,琅白二人都知李崇德是想支开她,单独与琅邪说话,白青青只对二人示意一下,便就这般起身出了。 琅邪却并不想让白青青脱离他的视线,正想阻拦,李崇德伸手轻轻一按,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放心。 琅邪一怔,正这时,白青青转过头来,“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年,殊途同归,李大人还是要顾好身子。” “李某懂得,多谢姑娘关心。” 白青青就此走了。 脚步渐渐消失,琅邪仍竖耳听着门后动静,李崇德问,“侍郎担心白姑娘?” 琅邪直言,“白青青武功不弱,心机更是深沉,我只担心她又要生事。” 见李崇德面露惊讶,又将来时路上所见所闻要言不烦地说了一遍,问,“李大人为何与她为伍?” 李崇德道,“从前与子卿闲聊,得他转交一物,玩笑说等他遭遇不测,便打开来看,往后……” 他忽地顿住,那往后之言却不再说,似是觉得私话,不想说给琅邪听,“待他去后,李某翻那破书,按图索骥,找到这位白姑娘。” 子卿乃是文峥之字,李崇德说得十分顺口,且含着一丝不为人知的亲密,与从前他二人在朝时大不相同,琅邪听来只觉怪异,“文大人让大人替他们改换户籍?” 李崇德颔首。 “琅邪有一事不明白。” “侍郎讲。” “文大人,李大人,都是朝廷最忠良之辈,为何……为何肯为罪民如此涉险?文大人我无从知晓,可大人究竟为了什么?可与文大人有关?” 李崇德了然,“侍郎以为李某全为子卿之故,恨及当今?” 琅邪确是如此想法,他自己,白青青,谁又不是如此?可李崇德一脸正气,被他如此瞧着,真有几分尴尬,“琅邪小心之人,请大人见谅。” 李崇德摇摇头,“侍郎耿直坦然,说的都是真心,李某不敢怪罪。” “……子卿之事,当时我并不知晓,他幼时曾受过他人恩惠,他性情偏执,好感情用事,旁人对他有恩,便是害了性命也要回报,不想被人以此相胁,最后,令他牵涉其中,改换数百人户籍,此事曾令他痛苦不已……然而李某并非如此,李某不会冲动行事,既做了便也绝不后悔。” 琅邪愣了愣。 “李某初时去见他们,是为好奇,可而后,却只为无辜……说李某伪善也好,懦弱也罢,李某见了那一副场景,当场掉下泪来。 “若依李某往常性子,这改换户籍一事,当立即禀告皇上,以死一谏,让皇上加以定夺,方才算合乎礼法光明磊落,不至辱了身后名声。可今年年初以来,皇上听信奸人之言,亲佞疏贤,实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李某再不顾自己性命,也不可拿这数百人无辜性命去打赌,因此权宜之下,只得出此下策。如此行径,真乃李某平生最最卑劣之事,今日说与侍郎,望侍郎莫笑话。” -- 第120页 听他一席肺腑之言,琅邪只觉久久说不出话来,“当日我也见过这些人,可我没有救他们,我……大人忠肝义胆,琅邪不及大人万一。” “侍郎切莫妄自菲薄,”李崇德道,“实不相瞒,来见侍郎以前,李某并未抱有希望,白姑娘绝非恶人,可终究只见一面,难免偏执,这些时日,李某只担心他们要做出什么可怕之事,让昔日除夕大火灾祸重演。可侍郎来了。” “我?” “侍郎觉得李某错了么?” “大人若做错了,还有谁是对的?不怕大人笑话,我是忽地糊涂了,好像那从前自以为对的,而今都错了,真真假假,是非黑白,全都混乱了。” “侍郎杀那齐县县令,觉得自己错了么?” “他该死。” “没错,此人该死。”李崇德笑道,“侍郎心中有一根最最本真的善根,如此足矣。至于那对错,上有律法,下有人心,本不由自己决定,但求无愧于心。” 李崇德离开时已是傍晚,琅邪随之出门,并没有遇见白青青,老赵倒是还在,可也是一问三不知。 琅邪又问,“李大人是谁请来的?” 老赵摇头,“李大人患有心疾,常来老赵这里拿药,今日应是来看看姑娘回来没有。” 琅邪便不再多问。他急赶着三处地方要去,只此时天色渐晚,无量寺在京城以北,路途太远,此时事态紧张,需得得空再说,宗人府亦有守卫,也要从长计议,唯有那处家主未归,他摸黑去拿了东西便走,也算……先了却一桩心事。 不料二皇子府外黑甲重重环绕,他矮身夜色中的屋檐,借着不大明亮的月光窥视了片刻,暗道不好,竟忘了而今此间已如贼窝,恐怕早有人看守。 他压低身子,边朝里间院落轻挪,边留意整个府邸。 只见院落中,各样名品珍玩,书画琴棋,甚或桌椅板凳,碎得遍地皆是,昔日静谧美丽的王宅,而今已是半个荒屋,俨然是抄家之势。 此时府中没有仆人,也没有黑甲,只他一个小贼。 琅邪潜进樊裕书房、卧房甚至兵器房搜了半天,只一无所获,又趁着没人,在地上破烂中搜搜捡捡了半响,把自己忙了个满头大汗,却仍无头绪,不禁皱紧了眉:是被丢了?还是白青青又骗了他? 天色实在不早,他还想到宗人府去一趟,不能将时间全部浪费在此,只得就此蹿上屋顶。 正要离开时,忽见一个黑甲从另一个院门走出,那人腋下夹着一个黑木匣子,众人都朝他抱拳,“统帅!” 那人道,“我有事回去,好好看着。” “是。” 那人七拐八绕,且走且停,时而回顾,终于在一处宅子停下。 不等阍人通报,他大摇大摆走进屋去,“息大人,你一走半年,刚回来便让我去偷盗赃物,也太不客气了罢!” 宅外,琅邪抬起头来,见那大宅门口书着两个字:息府。 “方小少爷,当日若非你拦着在下,那囚犯许也来不及被撤走,虽难得见你哭了一场,哪能就此抵事?” 方亭先是有些讪讪,随后听他提及自己梦魇一般的大哭,俊脸微红,瞪着那翘腿喝茶之人,“你别胡说。” 这人正是息子帆,自在宛县见过孙妙应后,他此番可谓披星戴月,方才赶在这祭天前到了京城,他第一件事不去宫中觐见,反而是去找方亭,问他要一件东西。 “黑木匣子?你就是要赃物,那满屋的珍品名器不要,非要一个黑木匣子做什么?”方亭糊涂了。 息延却不理会他,只不客气地拿过匣子,见与当日所见无异,心下一定,将之打开。 只见里头端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瓶子,打开来,袭来一股扑面而来的清香,好似放了什么特别的香料。 方亭凑上前去,却“哇”地一声吓得连连倒退,“啥——骨灰?!” 息延面上表情不定,望着那瓶中灰白的沙灰,“怕?” “二皇子府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是什么人?何不入土为安,反将人烧成灰来放置于书房?难道二皇子竟也杀了人?!”方亭连发几问,再一想到樊裕平日模样,愈加觉得周身发寒,“息大人,你早知这罪证?为何不早些说?他而今举兵造反,就算杀了个把人,又算得什么?” 息子帆摇摇头,“方少爷有事便请回罢,今日多谢了。” 他过河拆桥,下了逐客令,方亭只觉恼怒,“今日你不说清楚,我便不走。” 息延道,“方少爷,当日若无你与在下打架、嚎哭之事,那人犯不会被人换了,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罪证’,你若要拷问我,息某可得先将你抓起来拷问了。” 方亭打从他说到自己“嚎哭之事”,便几番想跳起来争执,等听他说完,脸色一变,“你说这便是……那谁?你,二皇子为何要留着他?你又拿他作何?” 息延微微扬唇,“自然是拿来等鱼儿上钩。” “什么鱼?” “方亭,”息子帆正了脸色,“京城而今护卫不过五千,两日后二皇子便率着三十万兵马而来,到时候你我皆是反臣,小命尚且不保,你便知道了这罪证,又有何用?” 方亭被他义正言辞的模样唬住,“那你让我找来做什么?” 息延道,“因为唯有我还可拿它,救一救天启。” -- 第121页 方亭终于走了。 息子帆坐在大堂,房门大开,一阵风灌进来,烛光摇曳不已。 他扬声道,“出来罢。” 下一刻,房梁上微一动静,琅邪跳了下来。 “你……” 可不等他说完,琅邪已打断他,“那是文贞?”眼望着他手边黑匣,三两步便跨了过来。 息延瞧他身手吐息,正有些恍惚,又看他取了黑匣便要走,伸手一拦,却被琅邪手腕轻轻一转,游鱼一般滑开,“你的伤果真都好了。” “如何,你还要杀我么?” 息延摇头,“我现在信了,我确不如你有武学天分,如何,你想为你弟弟报仇么?” 他将那话原数还给琅邪,原以为他会立刻被激怒,熟料琅邪只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不恨你。你我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息子帆喃喃两声,竟笑了起来,“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不好奇我如何得知你未死?” “孙先生与你交情,自不会瞒你。” “你不好奇我为何等你来?” “不好奇。” 息延笑道,“你还是怪我。” 他知道琅邪不愿跟他多言,开门见山道,“文贞可以给你,但你需为我做一件事。” 琅邪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皇上而今信奉袁永,一心求道修仙,闭塞视听,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你才可以让他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仙长’。由此方可避免这生灵涂炭。” “你高估了我,”琅邪道,“何况依你方才所言,二皇子既有三十万大军,京中只五千人马,皇帝这时收手,来不及了。” “不,”息延道,“你以为二皇子要弑君?你可曾听他停战和亲之举?他又为何要以三十万人马长途来对五千护卫?难道不知速战速决更好?” 琅邪垂下眼,看了一眼怀中黑匣。 “他不会屠京。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着屠京念头,他找那人马前来,是要京城不战而降!哈,他的野心真是可怕!” “野心?……”琅邪喃喃,他觉得息子帆有种莫名的兴奋。 “既然如此,你奉他做皇帝,岂不更好?” “君父,天子也,说易便易,礼法何在?” “杨骅不也是天子?何以他能易之,当今不能?” “杨骅天生残暴,皇上却是被妖人所惑,只要斩杀妖人,定会思痛悔改。” 琅邪冷笑,“天子不仁,竟怪罪要妖人身上,息大人既如此笃定,大可去劝说一番。” 息延听他对樊帝不敬,也未恼怒,“我要你助我。” “息大人,我已说过你与我道不同,实不相瞒,当今在我眼中并非明君,你既信天,天意便是当今气数已尽,还是禅位让贤为好。” “否也,否也,是天意让你还活着,又让孙神医遇见你,又让我今日再见着你……如此种种,方才是天意。息某若不抓牢今日天意,天必怪我。” “罢了,我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琅邪捧起黑匣,“你要谏言,便谏言去,只不妨想想司马大人的下场。” “司马大人尽人事,听天命,已无愧圣上,无愧苍生。” 琅邪冷笑一声,径自便要离开。 “且慢。那你进京,又是来作何事?” 琅邪脚步微顿。 身后息延道,“我本不想威胁你。” “你威胁不了我。” “是么?李大人在户部新换的数百户名名单,也威胁不了你?” 琅邪转过身,狠狠瞪着他,“息子帆!” “如何?” “我原本以为你好歹是个君子,可你这般行径,未免令人不耻。” “我从来不是君子,可你却是妇人之仁,注定成不了大事。”息子帆并不动怒,只是目光锋利,“……譬如现在,我拿无辜之人性命威胁于你,你大可一刀杀了我,你能做到——像在齐县手刃县令那般——可你下不了手,因为你知道我还不算太坏!琅邪,你的心太软了,只能见太平,不能见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  一度想从30章删了重写。。算了,先写着吧(一语成谶!!) ☆、游魂归乡 息子帆雄心勃勃要将琅邪带进宫面圣,后者却只想问他如何解释自己这张脸,他一露面,宫人不给吓个半死?恐怕不等进宫,小命便要交代出去。 息子帆却丢来一套夜行服,手里还拿着另一身,似乎早做了准备,“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去送死。” “……”琅邪眼看他动作麻利地换着衣服。 “皇上忙着准备祭天,除了袁永李偲谁也不见,只好出此下策。”息子帆解释道。 “……”琅邪眨巴着眼,“你要穿着这身衣服偷溜进宫?被发现怎么解释?” “你我的身手,若被几个宫廷侍卫发现了,刑部可真是脸上无光。” 琅邪一愣,息子帆亦是话音顿住,但只是轻咳了声,已掩饰过去,“走罢。” 时隔半年之后,曾经的两个刑部侍郎各穿着夜行服,一前一后跳上屋檐,做贼似的往宫里去。 琅邪想他方才所言,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又问,“你让我进宫,就不怕我对皇帝……” 息延只轻笑了一声。 月明星稀,浩瀚屋顶,两人前后奔驰,很快便到了宫门。 -- 第122页 此时已约莫亥时,宫中守卫略有松懈,但还比往常多些,琅邪深谙夜探之道,趁那厢稍有松懈便跃上宫墙一棵探出头的大树杈上,眨眼功夫便消失了身影。 息子帆不甘示弱,也随他而去,底下人只听风吹动树叶声音,两人已都落在宫墙内侧。 息子帆离京已有半载,琅邪更是年前便未进过宫,两人望着宫中烛火照出的漫长路径,各自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月光下的树影把琅邪的脸变得星星点点,他阖眼片刻,眼前火光冲天,惨叫连连…… “走。”息子帆轻声道。 琅邪跟在他身后,“在哪?” “听方亭说,他近日都在乾清宫……”息延又道,“此时应尚在做法,朝那最亮处走便是。” 两人对此间并不陌生,只是宫中守卫巡逻不断,也不可胡来,只能重又跳上房檐,借着檐角掩饰身形。 果然,没走多久,隐约便有乐声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磨蹭,更朝那厢去。 此时乾清宫内,童子们的唱乐已到尾声,纷纷拜退之后,樊帝坐在椅中,还很精神,见桂珺又端来碗浓浓药汁,不由轻蹙着眉头,“怎地还要?” 一旁灰袍道人道,“此次与天帝相通,容不得丝毫差错,到祭天以前,陛下需得保证龙体安康,此药有此功效。” “仙长所言极是。”樊帝微露不忍,然此人之言对他却好似神言天语,打消疑窦,接过碗来大口饮下。 灰袍人眼看他喝尽了,方才拜退。 桂珺搀扶樊帝回养心殿,待樊帝歇下,遣退了宫人,渐出了屋子。 樊帝将将要睡下,此时却忽地从房中降下两个黑衣人,正要大声喝人,却忽见其中一个摘了面巾,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然姑……” 樊帝喃喃叫了两声,忽觉不对,“是你——你怎会入了朕的梦?” 他以为自己做了梦,琅邪又何尝不是;他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樊将军?皇上?” 他为何有此一呼?只因那金色龙床上人此时的容貌,与他记忆中实在相差甚远——那瞬间他终于明了为何那袁永让神医孙妙应自愧不如,让整个太医院奉若神明——他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发虽已白,面容却好似返老还童般容光焕发,一双眼睛更是精光四射,丝毫不减当年初入京城之时。相较半年前病入膏肓的樊帝,更是脱胎换骨! 顷刻间,琅邪心中忽地涌起一股怪异之感,可他还说不上为何,只是直觉地恶心。 他没再走近,只是呆立在原地,而樊帝眼神复杂地望他片刻,“你来朕寝宫作何?” 琅邪忽地惊醒过来,却见他还在梦中的模样,想来自己在他眼中早已死了,由此还未清醒。 他对此人心情亦十分复杂,许多年前,这人也曾抱过他,逗过他,只是他始终不太领情,许多年后,这人亦警告过他,宽恕过他。虽早听说他性情大变,到此时亲眼见了,仍有些不敢相信。 见樊帝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他索性将计就计,“……皇上龙体安康?” “哼,朕是天子,区区病痛,能奈朕何?你穿成这模样来,是要来杀朕?” 琅邪忙摆手,“小臣不敢弑君,只是……有些事想问陛下。” “何事?” “小臣,那个,游魂归乡,又一路北上,见那南方暴雨,中部大旱,哀鸿遍野,朝廷却视而不见,只知征粮打仗,皇上可知?” “为人臣子,不知为君分忧,反以庸人之见,对君父不敬。你难道不知司马厚的下场?” 琅邪皱眉,“小臣以为,司马大人正是忧君之事,才请皇上停战还粮,以免百姓受苦,劝诫陛下。实乃大忠大义之人。” “庸人,庸臣!天地要不仁,朕乃天帝之子,正要冒大不敬祭天敬告,天灾顷刻可解。” 琅邪心中冷笑,“可穷兵黩武,霸道征粮,官员贪污,皇上沉迷仙道......百姓遭的却尽是人祸。” 樊帝闻言大怒,“你懂什么?忍一时之痛,方可万世永存!” “何意?” “此一战,一可永除外间祸乱,二可转接内忧,将那前朝余孽种种,除夕大火种种,天灾种种,搅成一潭浑水,转嫁蛮子,那群民愤怒,如此方可泄去,从此安心治理,如何不懂?” 但见他在自己梦中,竟已毫不遮掩,那狂乱之态,如此厚颜无耻之言,哪还有半分昔日仁君模样?琅邪心中怒火几乎要冲破头颅,却还竭力忍耐,想在他“梦中”与他多说些,教息子帆看清他,咬牙道,“人生只百年,此身不再得......皇上竟不管此时,却要管万世?” 樊帝冷哼道,“人生只百年?你怎知朕不是天地有万古?” 他是失心疯了!琅邪怒极反笑,正如当日齐县县衙那般,他已不能忍耐。 不想息延竟先他一步,喝了一声,“无道昏君!你这万古之身,如何得来,你竟不知羞愧么?你对自己的亲儿子……” “放肆!你如何闯来!”那一声喝得樊帝当场惊醒,将二人扫视一遍,大惊之下,又听息延指摘自己身份,不由狂喝一声,正这时,外间侍卫听闻动静,当即闯进。 “逆臣息延琅邪弑君,即刻斩杀!” 无须多言,这两人一身夜行衣,正步步逼近天子,岂不正坐实弑君一说? -- 第123页 琅邪离门最近,当即被那黑甲重重包围,挥刀便砍,他劈手夺了兵器,砍伤一个,又涌上两个,如此源源不断,让他近不得樊帝之身。 “走!”他喊了一声。 走?如何走得脱?他二人纵是再好的身手,如何敌过那不断涌入的黑甲。 黑甲前赴后继,眨眼功夫,养心殿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眼看琅邪臂上、肩上、腰上都已带了血痕,忽听一声大喝,“天子在此,不准妄动!” 原来在这片刻功夫,息子帆不知如何竟杀出一条血路,抢到了樊帝身畔,手中又不知从谁手上夺来一把长剑,正架在天子脖颈间。 众人眼看着他那剑,再看息延脸上寒冰模样,都不敢再动。 息子帆扬了扬下巴,“放他走。” 樊帝微眯着眼,“息子帆,你当日拿剑指着你的结拜兄弟,是为不义,今日拿剑指着朕,是为不忠,你这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朕倒看你敢不敢,给朕拿下!” 这一声训斥直让息子帆脸颊抽搐不已,拿剑的手更是不住颤抖——显然樊帝最知他心结,此乃诛心之言。 樊帝看众人还不动作,又喝道,“拿下!” “住手!”息延手上动作下压,脸色阴沉至极,眼神更已近疯狂,“我让你走!” 后一句却是冲着琅邪大吼。 众人本都要上前,却见樊帝颈边渗出一丝血痕,显然那息子帆已控制不住自己,若是妄动,难保天启今日真要丧主。 琅邪紧皱着眉头,“跟我一起走。” 息子帆忽地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息子帆大逆不道,无颜回去面见母亲,你我虚话不说,只请你替我照顾她。” 琅邪劈手又砍了个偷袭者,“少说废话,先走再说,子帆,他已经疯了......不是你的君。” 息延眼中滴血,“你若不走,我当即自尽于此。” 此后许久,琅邪一直记得息子帆今夜模样,龙床边上,他一身黑衣,面容前所未有的严肃端正,眼中却只有深深的痛恨。 “琅邪,你可还记得你我昔日誓言?原来我非能臣,君亦非明君。” 琅邪一路狂奔,赶在黑甲到达之前到了息府,其时府中奴仆见他一身夜行衣,浑身血腥,神情错乱,惊吓得四处乱窜,琅邪只往息母寡居之所闯去。 息母年近六旬,吃斋守节多年,从琅邪初见她,她便总是待在这间小屋子里,与青灯古佛相伴,唯一一次见她有些动容,还是那时他为息子帆挡了一剑,要让他二人结拜。 此时屋中只有一盏快燃尽的油灯,没有风,油灯立得很直。 “砰”、“砰”、“砰”、“砰”、“砰”…… 息母背对他跪在佛像前,木槌的敲击声分外清晰,他大口喘着气。 “回来了。” 琅邪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伯母,子帆有事,让我来接你出京。” 息母身子微颤,回过头来看他片刻,却没有说话,便又转过头去。 猛地,她一头撞向神龛! 琅邪眼疾手快,以内劲打偏神龛,又以左手扶住息母额头,却还是让她蹭出一道青痕。 她恼怒地看向琅邪,“我在这京里出生长大,息子帆父亲贪功被杀,留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二十余载,他若不回,我不会独活。你走罢。” 琅邪心中一痛,“伯母多虑了,息子帆当真只是事务缠身,他让我来接您,等我们安顿好,他便会回来的……” 他说到此时,已没法再说下去,因他这一身血腥味道实在太过浓郁,把个佛堂挤得满满当当,而息母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嘲讽,“他回不来了,我知道他,他不会再回来见我。” 时近子时,琅邪背着个青衣老太进了药铺,老赵大骇,“殿下去了何处?姑娘已出去找您多时……这老太是谁?又哪来这么多血……你……” 琅邪打断他道,“是被我打晕的,这不打紧。只是额头撞在神龛上,又受了刺激,我只担心她醒来要求死,赵先生,烦请你想想可有什么法子……千万不能让她……” 老赵一气得了太多消息,满肚子疑惑,还想问这老太是谁,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又要打晕她,又受了什么刺激,又为何要求死,他又到底是去哪儿搞的这一身血,可到底救人要紧,赶紧让他先把人安置在内室床上,“殿下放心,伤没大碍,用些外敷药即刻。只是老赵可暂且让她昏睡,却非长久之计,老太还需自己……” 琅邪点头,“交给你了,我出去一趟。” “诶公子——” 此时外间并无人声,他也不必忌讳,当即跳上了房梁,又朝宫中急奔而去。 息子帆,息子帆,你可别就这么死了,为了你娘,你也得等着我…… 忽地,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且武功不弱,不由皱了皱眉,又加速而去,那人却是紧追不放,正要到宫门前,只见那前头黑甲沉沉一片,那人已按捺不住,朝他运气奔来。 琅邪念着速战速决,手下未曾留情,但一见着那人面貌,赶紧收了劲,“怎么是你?!” “殿下……”白青青喘气狼狈,“我跟不上,喊也喊不出,可真是……” 两人同时开口,琅邪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白青青问,“您要去哪儿?” -- 第124页 琅邪看她一眼,坦然道,“我要进宫。” “进宫?”白青青瞧清他脸上隐有血迹,“方才宫中有人行刺,果真是您?” “你也在?!” “我不在,您不知道,这会儿,满城都在找您。您到底为何此时要去宫中行刺?还与那刑部侍郎一起?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琅邪沉声道,“你走罢,我得去救息子帆。” “您不要命啦?!黑甲可非寻常官差。那刘荣已被拿了。” 琅邪一怔,又道,“他不能这么死了。” “那也稍安勿躁……”白青青眼看拉不住他,便道,“再过一日便要祭天,到时候黑甲至少分散大半,殿下真想救人,我们从长计议。” 琅邪忙抓住她,“你说什么?他现在没事?” “祭天之前不准杀生,皇帝把他关进牢里了。” 琅邪一下瘫在屋檐上,长舒一口气,“你怎地不早说?” “殿下听我说话了么?只是我听说,他可真把皇帝惹恼了,恐怕祭天一结束便要问斩。” 琅邪沉默。 “殿下也不必担忧,至少这时节他性命无忧。哎,这位息大人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可真又笨得紧,但人倒是不坏的。” 琅邪还是沉默。 “殿下?” 琅邪问,“你想干什么?” “嗯?” 琅邪抬起头来,冷静道,“你们的计策,说给我听听罢。” 作者有话要说:  烂 ☆、人心惶惶 当,当,当—— 宫中铜钟敲响,院墙内外一阵骚乱,一个锦衣少年大步流星地从房中跨出,“祭天开始了?” 心腹总管道,“是,殿下的马已备好。殿下当真不去宫里?宫墙下可瞧不见什么。” “去宫里?只怕又讨父皇的嫌,”樊诚望着天,自嘲一笑,“你也别安排人了,我自己骑马儿去,随意走走。” “那可不行,现在外头可不太平!” 这话倒是提醒了樊诚,想到那个让京里人人心惶惶的说法,外逃的有,进京的也有,不出五日,那个人就要攻来京城了。 他愣了一愣,压低声,“父皇还在,哪里就看出不太平了?” 总管忙道,“是,是,小的胡说,合该掌嘴!”忙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免得主子动气。 “得了得了,”樊诚不以为然地往外走去,“倒是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出名堂没?” 总管压低了声,“打听到了……这司马大人脾气也忒迂了些,皇上饶他不死,他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成日在牢中大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那方少爷只说他已疯了,不让人报,否则,真不知要遭何等酷刑。” 樊诚阴沉沉地扫他一眼,“你懂什么?也敢对他肆意评说?” 总管今日已两次被他呵斥,忙道,“是,是,司马大人为人忠厚,小的算什么东西,胆敢对他老人家指手画脚?殿下,小的只是嘴上说说,老人家年纪大了,那牢里阴寒,小的还差人送了些东西,让他们照顾点,您可别生小的的气。” 樊诚脸上还不见高兴,“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跟你生气?” “是,是。”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府门口,天色还早,樊诚从腰间随意揪了块玉环,看也不看朝他怀里扔去,“还算你有功,回罢,别跟着我了。” 翻身骑上骏马儿,手底用力,“驾”一声,马儿已带着他跑了起来。 “诶,殿下——” 此次祭天不在护国寺,就在最靠近宫外的城墙上,百姓站在墙下便可观看;此时钟声敲响,京中万人空巷。 城墙下人摩肩接踵,人头密密麻麻,纷纷抬首望着城墙上头。 樊诚骑着马儿行得艰难,行不多远却已招来好些个白眼,只得下了马,又把它拴在一棵树下,拍了拍它的脸颊,“乖乖在这等着小爷。”便随人群一道前往。 当,当,当—— 钟声响了最后一轮。 樊诚抬起头来。 他从来站在城墙上俯视的,今日从下头看向上头,看道幡在风中飞扬,一干白袍童子鱼贯而出,樊帝一身雪白衣衫,宛如天神降临,众星拱月。 他身侧一顶金色的轿子吸引了樊诚的注意,这轿子摆在最醒目的一级台阶上,正好能让墙下众人都瞧见,想来是什么祭天所需的尊贵法器,两旁黑甲守卫严实,旁人近不得身。 此时,樊帝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与当日登基为帝时无异,他站在高高的朱红城墙上,一身金色龙袍,虔诚净手,焚香,跪拜,进献玉帛…… 忽然,樊诚脸色一变,瞧见前面站的那人,是那个被称为仙长的灰袍道人,此人脸上始终挂着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假笑,宛如一张面具,每当他说一句,父皇才跟着念一句。 当樊帝念到某一处时,宫墙上方忽然泄下一道金色阳光,直直打在他身上,从他脸上的表情可知,他完全沉浸其中了,好像自己在念着世上最美妙的语言…… 是了,那日宫里见着的父皇果真只是幻象,他仍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一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二求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三求盛世不衰,永得长生……” 樊诚垂下目光,望了望周围,想在百姓的脸上看到同样沉溺于往昔的幸福与信心,可当他目光落在众人脸上时,他惊愕不已。 -- 第125页 ——他看到一张张苍老、僵硬、残破、贫穷的脸,上面写满了惊惧,失望,麻木,愤怒和怨恨。 他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眼睛再睁开时,看到的仍然是那些丑陋而僵硬的表情,那些眼神里好像写满了怨毒的诅咒。 他大吃一惊,又连忙抬头看向他的父皇。 “……逆朕之势,天理难容,万劫不复。” “……逆贼樊裕攻打君父,危天启安宁……” “……朕于此号令,擒拿反贼——” 啊—— 他看到父皇的脸,倏地在阳光下变成了一个直立着身子的怪物,像长腿的龙,又像人脸的虎。 那怪物的脸仍旧附在他身上,忽然间,不止他,连带他周围的那个仙长,那些童子,也纷纷变得千奇百怪,随着他们说话间的眼神,鼻翼的震动,嘴角的弧度,怪物的脸也逐一显现出贪婪,狡狯和狰狞…… “啊——” 樊诚大叫一声。 可人声鼎沸,立刻便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父皇还在城墙上他的耳朵里忽地灌进了很多声音,有凄厉的哭声,有恶毒的笑声,也有尖刻的诅咒,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又一张脸,每一张都一闪一闪地变幻着,好像纷纷都不再是人,而是会使妖法的怪物。 他“啊啊”地大叫着跑出人堆,跑过街道,街上人迹逐渐稀少,樊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他还嫌不够,还要跑到没人的地方,直到樊帝的声音彻底消失,这才觉得舒服了些,胸腔那种窒息的感觉渐渐平复。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爷,此时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仅是回想那城墙上的人脸,脑袋里就好像有一百种意味不明的声音在响。 他摇了摇脑袋,忽地瞧见一队黑甲匆忙从对面跑来,其中一个医官打扮的男子手上染满血,捧着张布条,亦满是血迹,正哀哀戚戚地跟在那黑甲旁小跑。 樊诚冲上前去,“怎么回事?” “小王爷?”那人吃了一惊,“您怎么在这?” “怎么回事?”樊诚又问,“谁出事了?” “那,那位大人死了……” 樊诚脑子一懵,“哪个大人?” “前些日被陛下打进死牢的那个,司马大人!” “……”他只觉脑中又有数道声音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正值一日阳光最为刺眼的时候,太阳晃得他有些晕头,他又问了一声,“你说谁?” “司马大人!” “放肆,再敢胡说!” 空气中马鞭一响,那医官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那人被突然暴怒的樊诚吓得直哆嗦,捂着脸跪下求饶,“小的不敢胡说,方才黑甲找小的去救人,可小的去时,司马大人气已绝了!” 樊诚逼近他,瞳孔用力收缩,“你告诉我,是谁敢杀的他?!” “……没没没人杀他……”这人恐惧万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司马大人是自尽的……” “自尽?你说他自尽?哈,如何自尽?!” “咬,咬舌自尽……” “哈,咬舍自尽,他为何要咬舍……” 那人瑟缩着,忽地想起什么,将手中血布递了过来,“您瞧,还写了个什么东西,小的没看出来……” 樊诚整个人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地将那血布接在手中,哆嗦着手指摊开。 那许是在内衣或是什么上扯下的一块白巾,只是被断断续续的血染得脏红,书写之人似乎气力虚弱至极,想来指尖蘸血,一笔一停,歪歪扭扭,有的重到要浸透血巾,有的则轻得难以成形。 樊诚眼望着那些字符,却半天未看进一个,即使瞧见了,也瞧不懂究竟写的什么。 “殿下?” 他茫然地看了那医官一眼,见他讪讪笑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明他说的什么。 他脑中一会儿是方才高墙上的樊帝,一会儿是那日殿中冒死进谏的司马厚,忽地,他瞳孔张大,又低头望着手中的血布,终于,他看明白了其中一个—— “圣人……” 圣人——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倏地,只见那圣人二字化作了方才所见宫墙上的怪物,长着一张血盆大口,无边地朝他张开,好似一个深渊,要将他一口吞噬。 医官看他脸色极差,忙又唤道,“小王爷?” 他焦急地望了一眼宫门,“袁先生特地交代过,祭天前不得杀生……这司马大人今日死了,不知对这……小王爷!” 他话未说完,樊诚已将他手臂狠狠捉住,大步朝那宫门走去。 “小王爷!” 第一道关卡两人便被拦了下来,黑甲面无表情,“皇上在祭天。” “烦请大人通报一声,小的是来报信的,有要紧的大事!” 黑甲面无表情地重复道,“皇上在祭天。” 眼见樊诚走在这人跟前,垂着眼,掩盖了表情,只声音地沉沉的,“我要面圣。 “皇上——” “本王说了,我要面圣。” 他身旁医官亲眼见他这一连串的变化,只吓得腿软,那黑甲却连语调也不曾改过,“请小王爷在此等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樊诚伸出手把他往边上狠狠一拂,力气之大,那人又毫无防备,只整个地摔在了地上,旁人立刻要来阻止,樊诚已大喝道,“天子有令,误了皇上祭天的大事,看你们谁担当得起!” -- 第126页 众人顿住动作,面面相觑,樊诚已不管他们,拖着那人的手,大步朝宫墙上闯去。 此时台上业已念完了祷告,只剩最后一项,由那袁仙长朝上天进献今日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物事,为樊帝求得长生。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樊帝微微皱眉,望一眼灰袍道人,后者脸上仍挂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墙下群民嗡嗡骚动。 袁永缓缓走向墙上最高一阶的轿子,众人似乎这才发现此物,只要他一拂开,墙下众人都可瞧见今日,他们眼看着他伸出手,“今日天子求长生,其长生之身,为其子……” “父皇!” 没人注意到樊诚是什么时候闯到了城墙上,黑甲们亦纷纷被那位仙长引走了注意,混迹人群中的琅邪更是没有。 他一直紧紧盯着那轿子,只等这袁永将白青青所说的“真相”公之于众,乍听这声父皇,他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只是在这停歇间扭过头,低声问身旁的白青青,“你说的那物到底是什么,当真有那般魔力?” 白青青亦轻声道,“公子放心,小女子绝无夸大,再没有比这更……天啊——!” 空气凝固了,墙上的人隔了很久才惊呼、逃窜开—— “有刺客!!” “保护皇上!” 反而是墙下众人相隔甚远,只有些轻微的骚动,此时望着墙上,只如看着一出太过诡异的戏,只那戏太过真实,泼墙的血吓得众人心上颤抖,随后反而更加入迷。 樊诚第一次痛到麻木,胸口传来的痛感让他低下头,一把匕首从他的背部将他整个贯穿了。 他抹到一手的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 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染红了他站立的那一方地面。 太多了…… 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呢? 那会死的。 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咚一下跪在地上,然后缓缓倒下身子。 我要死了……他想。 我是来杀人的,怎么会死呢? 哦……原来不止他一个人的血……那个人,那个人…… 他看到父皇的脸了,还是一头猛兽的脸,正愤怒焦急地大吼着,像一只咆哮的狮子。 他没听到他在吼什么,也许是失血过多,他打了个寒噤。 有人要来搬动他, “父皇……” 他举起手,“……死……你……是……好皇……” “小诚……” 底下的人听不见上头发生了什么,上头的人虽听到了这断断续续的、凄惨的哭声,却都没反应过来是从何处传来。 “……小诚……!” 终于有一个宫人察觉,望向那最高一级台阶上,由袁仙长带来的、据说装着此次祭天最重要物事的小轿,随后他身旁的宫人、童子、守卫纷纷意识到,也都望着那尊贵的、金黄的轿子。 就在袭击开始时,宫墙上混乱一片,唯有此轿始终没有一丝动静,谁想这时里头竟传来了激动的磕碰之声,继而,一跟裹着白布的木柴,不,一只干瘦的蜘蛛,不,一具身着白色囚衣的棍子人从轿中摔爬了出来,他从台阶上磕磕绊绊地爬下来,嘴里“啊”“啊”地嚎了两声,随后又喊道, “小诚……小诚……” 众人谁能料到,那为祭天必备的最重要的物事,原来并非袁仙长口中“见不得尘世俗气的仙器”,却原来是个人!倘若他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当下,整个墙上无不瞠目结舌,早已忘记了手上动作,只直愣愣地望着这个在地上艰难爬行的人。 他的头发已被精心地梳整打理过了,脸颊也精心地擦洗过,衣服更是新换的干干净净的,看起来,预备让他面见万民的人已尽了全部力气,要让人们一眼就认出他。 可是他昔日身上的那份尊贵儒雅荡然无存,只如一条最恶心虚弱的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着,一步,一步,他惊恐地望着地面,因太瘦而大得出奇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落下,只是始终望着他弟弟染血的尸体干嚎着,“小诚……” “小诚……” 啊,那时场景,声音,但凡是个有心之人见了一眼,听了一声,都要为之感到毛骨悚然——世上怎会有这样凄厉的叫声,这样可怜的人! “那是……太子爷……” ☆、金桂飘香 三个月后,无量寺。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寺院枫叶飘落殆尽,深红的叶片被雨水浸透,杂乱铺向通往无量寺的漫长山路。 晨钟响过,寺门中走出一个背着包裹的青衣青年,回望了一眼,缓缓朝山下走去。 “施主,”扫地的小尼姑问,“施主见着人了么?” 他点点头,但看上去兴致不高。 这人长得真好看,又连着两月风雨不断地来,而今终于见着了人,怎么还不高兴呢? 想来男女有别,师傅不让他们相处太久。 小尼姑动了恻隐之心,“不如施主明日再来?掌门师傅讲经日子到了,山下男女都可来听,施主也可……” ——“走?走哪儿?” “我带姑姑离开京城,姑姑想往哪里去,我便跟你一起。” -- 第127页 ——“小九,我造了罪孽,这是报应。” “那不是姑姑的罪孽!二……皇上他,已经恕了……” ——“……那是我心里的罪孽……皇兄,勤儿,他们都有,都有他们的报应……只可怜了诚儿……” ——“这一世,我再踏不出这里了。” ——“小九,你走罢,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去过你的日子,只是别再来了……” “施主?” 他摇了摇头,“不必,她意已决。”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今日便走。往后也都不来了。” 小沙弥站直了身子,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因果都已注定,施主不必伤心。” 这小尼姑许是凡心未脱,或者根本未曾经历凡心,满脑子都是些什么?青年心里哭笑不得,“多谢小师傅。……我这一去,也许不会再来了,我姑姑,可否烦请小师傅照顾一二?” 小尼姑吃了一惊,这才点点头,“施主放心。” 青年道了谢,又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便真的离开了。 午后,琅邪到了京城。 一别三月,天气转凉,然而长安街上人流攒动,热闹非凡。两市业已开启,秩序井然,越发显得两月前的混乱就像一场梦……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那时二皇子樊裕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率领边关大军日夜兼程浩浩荡荡赶往京城,哪料正正要赶到家门,却被一场突然的刺杀坏了整个计划。 袁永死了! ——得知司马厚死讯的樊诚盛怒下闯进宫墙,一刀戳穿了他的肚子。 可紧接着,樊诚亲自带上宫墙的医官袖口滑出另一把匕首,亦一击刺中了他——那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那人自己——他想弑杀昏君,哪知半路会闯出这小王爷以身代之? 医官当场咬舌自尽,白青青亦不知他是何人,只说那不是她们的人,似是个普通百姓。 …… 袁永人虽已死,所造惊骇、恐惧、愤怒却笼罩着整个京城:天子的真面目被撕扯在万众瞩目下——在亲眼见了三子之死、长子人不人鬼不鬼地从轿中钻出后,樊帝半疯了。 万民欢呼有之,悲戚有之,兴奋有之,总之,那时,一种极不寻常的末世狂乱笼罩着整个京城,不出一日,京中大乱,人心惶惶,趁火打劫之事不下二十起;官兵却束手无策——其时在那真正人心鼓噪、万民暴动之时,区区官府能奈之何? 倘若樊帝彻底癫狂,又或他不肯忽然醒悟下了令,也即,倘若樊裕再晚几日回京,京中只怕难以控制。 琅邪不知,那是不是袁永想要的,此人为了一个身死数年的师父,可要举国陪葬,他实在难以理解。 他也不明白樊裕在想什么。 毕竟事先谁也不知道樊帝是否真疯了。在经过那样的事之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只令人书了一封“告天下书”,称君侧已清,樊裕只要速速归京,造反一事既往不咎。 那一连串的举动,真没人敢说他已疯了。樊裕隔着千里之远,如何知道他是真疯了?倘若这只是天子陷阱,他岂非永世不得翻身? 罢了,罢了,这些念头只是极偶尔在琅邪脑中冒出;那些日子,他整日浑浑噩噩,几乎连樊裕的脸都记不起来了。只是不能入睡,只因一旦入睡,那城墙上的一幕便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片刻都不得安宁。 天启七年六月十五,二皇子樊裕抵京。 两日后,樊帝退位,新帝登基,改年号尚观,后世称之为异宗。 樊裕登基后,曾下三道大令。 一令诸省停征返粮,救灾为先,其中又以人为先。 二令诛杀李偲、吴独一党七十余人,放出息延等谏言忠臣——至于息延为何不在牢中,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司马厚得以厚葬,追封为言国公。 十日后,樊帝驾崩。 无人能说清樊帝究竟是如何身亡,史官尚且不知,但听闻那时伺候樊帝的宫人曾说,太.祖临终之前,曾在榻上大吼:“朕授你发肤,传你君位,你反害朕!”因此都猜是新帝昔年不受宠,而今疑上位杀父泄愤。 然又有人说,太.祖其时业已疯癫,所言皆是疯话,你看那废太子在自己王府住得好好的,他偏说他每日都爬来他的寝宫,骂他以子之血,求换永生,而今因果循环,他也要吸干了他的血……这是什么话,难道废太子那残病身体,竟都是被这父亲吸了血?……想来此等荒唐之话一笑便可,当不得真。 但数十年后,有那与异宗政见不合者,对之加以编排,说之前有毒害亲兄、清君侧造反,后有即位十日便暗弑君父,不忠不孝不义,不具君子之德,不配为君。 但此乃另话,此处不再赘言。 前说有三令,每令足以惊骇世人,最后一道却最引人非议不断。异宗下令重编户籍,将那西郊等地前朝罪民罪臣之后、幸存之人,皆以原名编入,一视同仁。那针砭时弊之人,世世代代永存,但凡出来一令,便要评头道足一番,此令一出,戏称其为新帝登基第一败笔,且不说耗时损力,那西郊乃是樊帝最忌讳又最隐蔽的疮疤之一,当日便是开了西郊之口,亦说得隐晦,他这新帝将将即位,便将父皇旧账翻起,弄得天下皆知,岂非是说——天子有过? 唯独白青青那时叹了一声,对琅邪道: -- 第128页 “当日殿下曾说‘天地万物,狮子狼群亦有狮王狼王,弱肉强食,是为天地规矩’。小女子心中只笑殿下幼稚,却原来幼稚之人是我。人之恶,惯常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才真是孽根一般永不变化,当日京中暴动可见一斑。君王许无过,只不知当今是好这一时,还是好这一世?” “那时为何不要李大人替你换的身份?”琅邪问。 那日他与李崇德相谈,得知白青青早就婉拒了身份,直到今日才问。 白青青笑道,“我曾告诉殿下,想离开京城,既如此,还要它做什么?” “去哪儿?”琅邪又问。 那时他二人一个站着地上,一个骑在白马儿上,白青青拉了拉缰绳,“我要学祖父,走一走这山川,随马儿奔到哪儿,我便去到哪儿。” “还回京么?” “不知,也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白青青笑着说,这时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好似一个美丽干净明媚而又一身轻松的少女,她朝琅邪眨眨眼,“殿下要去哪儿?” 琅邪摇了摇头。 “随我一道又如何?” 琅邪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白青青似早料到,这次笑得温柔多了,“殿下,都说那位是个冷血冷心的主,有件事倒该告诉您......” 再说新帝即位,大事小事不绝,三言两语说之不尽,琅邪区区草民,也不能悉数得知,也没那兴致得知。 他只知道息子帆又重回去做官了。他与琅邪不同,始终心在朝野。说起而今朝中争斗,亦称不减当时,只是看新帝而今之意,似欲分权长安司,想来也算好事。 听闻白青青身世,息子帆猛拍了拍额头,没头没脑道,“难怪那日闯进牢来,浑身一股侠女风范……这一走,许是不会重逢了。” 琅邪不想他一语成谶,此后他果真未再得见白青青。 直到许久之后,他回了趟清风山,听十七说起一桩怪事。 说他走那年除夕,有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姑娘上了山,不知怎地,在后山找到那块刻着“白青青”的石碑,一坐便不走了。隔了两个时辰,他和十五去请她用膳,不想她竟已一头撞死在了上头。十七向来胆小,时隔一年提到此事,尚且心有余悸,但又有些感慨,说那时不知她身份,找了女弟子替她擦洗身子,只在她身上找到一块半寸长的小木牌,上头刻着百里青青四个字。弟子们不解其意,告知师父,他老人家一声长叹,令将她埋在那“白青青”的墓碑之下。 樊裕进京半月后,琅邪离京去了寺中。 离开之前,他也去见过樊勤。 樊勤还住在曾住过的太子府,现已改名,叫做勤王府。新帝没有削他的爵,也未再治他的罪。只是当时他入了狱,太子妃成日惊吓,最终失了腹中胎儿。 琅邪在府外站了整整一日一夜,但樊勤没有见他。 翌日一早,一个门房出来,恭敬地说,“我家殿下说了,不认识一个叫琅邪的人。” 此时,琅邪站在长安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叫卖不断,看起来,一切就像七年前初入京城那般,已又是一个轮回。 只是,西郊得以彻底重建,百里阁下的地洞已然封了,京华楼换了老板,侍郎府还留着封条,连皇宫也重修了……一年前,七年前,十年前相识相交的那些人,而今走的走,死的死,逃的逃,这长街上已没有一个他相识之人。 仅有桂花香气又飘了满街。 他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高而华贵的宫殿,低头笑了笑,转身走了。 在这背离宫墙,往城外走去的时间里,他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了那个此时应该坐在金銮殿中的人。想到十年前山崖中的那几个日夜,想到那年桥上一见倾心的侧脸,想到他说“别哭”,想到他说“是”。 ——“那时我正为难如何送殿下走,那个人却亲自来了,他好像什么都知晓,又给我指出出城城门,又说出城之后走哪条道,连那清风山如何上去,也都说得头头是道。那路他仿佛早计划了千百遍,每一条都细致无比,沿途都有人接应,好似只差殿下这么个人了。 ——“可我那时虽和那袁永有些干系,跟他倒并不是一伙的。他对兄长也毫不手软,当日对殿下也不甚留情,万一他说这许多,只为拿走殿下,将殿下交给樊帝邀功怎么办? ——“也真是我犯了糊涂,事后想来,他若想将殿下抓去,只需一个令下,便教我们灰飞烟灭,又何须大费周章亲自跑来?可奇怪的是,他那时竟好像也犯起了糊涂,并未深究我这话,只是看着昏迷中的殿下,说了一声‘文贞暂留我府上’,再便走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没听明白。直到后来,我去找殿下来京,正不知用什么缘由,忽地想起他这一句话,我才明白过来——他似乎并不愿殿下知道文贞的事,可又似乎是等着……殿下有朝一日当真知晓了,会再去找他。哎,我自幼颠沛,情之一事,我也并不如何懂得。可我忽然觉得,这人许有唯一一点真心,也许是给了殿下。如今万事落定,殿下也莫钻了牛角尖,让自己不好过。” 他当然知道他不是那冷血冷心之人。他比谁都知道。 只是他也明白他想要什么。 他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 第129页 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回头。 (正文完) ☆、樊裕番外1 “裕儿,过来。”樊裕走进庭院时,见姑姑坐在庭院秋千上朝他招手,“来呀。” 他走近了,樊静蹲下身,给他看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生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粉嫩的小脸上却隐约有一半金紫色,看上去活不太长。 樊裕皱眉,“他是谁?” “是弟弟。” “他的脸怎么了?” “生病了。” “会好么?” “会的。”樊静笃定地说。她低下头,笑得很温柔,“你看,弟弟喜欢你呢。” 那小婴儿本微微闭着眼睛,这时被吵醒了,伸出肉乎乎的手,抓住樊裕的小指尖,立刻往嘴里送去。 樊裕嫌弃地抽回手,但已经晚了,那孩子的唾液黏黏答答糊了他一手。他掏出手帕擦拭,不太明显地瞪了小孩一眼。 那孩子的小肉手在空中挥舞,又去拉扯他,可惜手太短,没碰着。 反复几次,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委屈地瘪起小嘴,求助抱着他的人。 “小九饿了?这是哥哥的手,吃不得啊。”樊静说。 “呜呜呜呜……唔……唔……”小肉手始终指着樊裕,假如他会说话,一定早就叫嚷起来了。 “那你答应姑姑,不吃哥哥的手,好么?” 也不管他听懂没有,樊静笑眯眯地握住樊裕的小手,递到怀中孩子手中,“牵着哥哥,不准吃,听到么?裕儿你看,弟弟真喜欢你呢。” 那小孩冲着樊裕得意地笑。 那年,樊裕五岁。 他生来就不讨人喜欢。大哥出生时在笑,弟弟们出生时则都爱哭,唯独他来到人世一声不吭,他父亲险些以为是个死胎,抱着他皱了眉头。 母亲买来小鼓,小葫芦,找仆人做鬼脸,捉弄、惩罚婢女,想逗他笑,他只觉得无趣,久而久之,也就罢了。 那时母亲得宠,却在府中树敌太多,姨娘们拿她没法,只得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接近他。 仆人们怕他。 整个府上,除了姑姑偶尔会牵他的手,再没旁人亲近他。 但他并不在意。 就像他出生时那样,他对这个人世从未怀有一丝兴趣。 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爱父亲,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嫉妒得杀人;不明白父亲脸上为什么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却在无人知晓的夜晚险些扼死了母亲;不明白大夫人的狗为什么比仆人吃得更丰盛;不明白夫子为什么总是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圣贤书;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自己这样的人,他又为什么来到人世。 但他对这也不在意。 樊裕并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孩,他喜欢安静,而这孩子总是哭。 但姑姑总是抱着他来打扰他,“弟弟哭着找你呀。” 他明明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唤,姑姑怎么看出要找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他,那孩子总是会破涕为笑,露出小小的乳牙。 “鸽嗝……” 有一天,那孩子忽然叫了他一声,樊裕惊讶地发现他会走路也会说话了,还朝他伸出手,“抱……” 照顾他的仆人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樊裕皱了皱眉,转过身子继续念书。 那孩子又绕到他膝盖边,锲而不舍,“抱。” 樊裕起身便走。 “咯咯……” 那孩子追了上来。他被姑姑喂得像个肉球,还不太会走路,圆滚滚的肚皮使他上身不住前倾,又太性急,一只脚还未完全落地,另一只已经抬了起来,直直地朝樊裕冲过来。 他为什么不怕摔跤?樊裕想。 那孩子果真扑倒在地上,发出很敦实的一声。 “呜……呜……” 樊裕转过身。 那孩子趴在地上,小玉冠摔歪了,肉乎白嫩的手心蹭得通红,已渗出血迹,这时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葛葛……呜呜呜呜……” “不知道走慢点?” “……呜呜哇哇……呜呜呜……”那孩子还不会说痛。 四周没有别人。 樊裕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那孩子立刻收了眼泪,肉肉的小手缠上来搂着他的脖子,“葛葛……” 那年,樊裕七岁。 他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骑马射箭刀.枪一教便会,考问功课时,父亲总用复杂的眼光打量他,而后又替他安排更多功课。 不到姑姑宅子时,他几乎忘了这个孩子,但那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能走能跑,总是不请自来。 每次来,那孩子总像献宝一样带来很多小玩意儿,捧着小脸等他夸奖,那些东西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姑姑新种的花,有时候是刚捉的毛毛虫、小鱼、小蜻蜓……有一次,樊裕发现一条小蛇,他心里一惊,“哪里抓的?” “门口。” “没咬你?” “咬了。痛。”他抬起手,“哥哥吹。” “.…..”樊裕在他手心看到两个圆圆的小血孔,立刻拉着他去找大夫。 虚惊一场。 “以后不准拿来。”他说,又加了一句,“也不准再捉。” 那孩子瘪着嘴。 “不准捉蛇。” “可是,是送给哥哥的……”那孩子嘀咕,“哥哥不喜欢毛毛虫,也不喜欢小鱼小蜻蜓,也不喜欢小蛇……哥哥喜欢什么?” -- 第130页 “都不喜欢。” 那孩子站住脚,不肯走了。 樊裕想了想,“花。” “哥哥吹。”那孩子举起手,把那包扎后的小手举给他。 樊裕没搭理他。 只是那天起,姑姑新种的花,第一株总摆在他的房间。 “哥哥,姑姑给我的寿辰之礼。”孩子的手已没有小时候多肉,捏着一枚玉雕的小猪,放在他手心,“给哥哥。” “给我做什么?” “这是弟弟。给你。” 樊裕不要。 孩子瘪着嘴。 樊裕道,“这是猪。” “是弟弟。” “是猪。” “是弟弟!” 樊裕不理他,已经到他练剑的时候,父亲对他要求越来越严苛,他取剑走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不见了,傍晚,听说他又跟人打了架。 他才四岁!却和他十来岁的兄长打了一架。 樊裕进院时,那孩子头上顶着一个大包,明明前一刻还鼓着气,见了他,立刻眼泪汪汪,“哥哥……” 父亲不在,大夫人、樊静各站一边,围观者不少。 大夫人尴尬道,“勤儿,你……你怎么能欺负弟弟?你看他伤成什么样了,还不快跟弟弟道歉。” “是他先动的手!娘,你看他把大哥的手咬成什么样了!”老小愤愤不平。 “他才四岁!” “小狗才咬人!” 樊静笑得停不下来,“大嫂,两个孩子,不必较真。快看看勤儿的手,赶紧找大夫包扎了。” 樊裕看了一眼他的大哥,后者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为什么咬大哥?”没人的时候,樊裕问他。 “他骂哥哥。” “骂什么?” “说哥哥没有心。” “.…..”樊裕不是第一次听到,不以为意,“头怎么回事?” “自己撞的。” 樊裕第一次笑了。 那年,他九岁。 那年夏天,孩子烧得很厉害。城中大夫踏破门槛,险些没救过来。 烧退后,姑姑要把孩子送到山上。 孩子哭着拽樊裕的手,不肯走。 “小九,你生病啦。你放心,等你回来,哥哥还在这里。哥哥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樊静说,“裕儿,你说,是不是?” 樊裕看着他,“上山去。” 那孩子把玉雕的小猪塞给他,“哥哥等我!” 樊裕接了过来。 那时,他不知道他要在山上待上整整六年才得以下山,那六年,他读书,习武,学兵法,他仍然不明白很多事,仍然不爱笑,仍然不讨人喜欢。但他时不时会去一趟姑姑的院子,看一眼新开的花。 那时,他没料到,重逢之时,他会完全忘了自己。 他没料到那个在身后偷看他的人就是当初那个孩子,他已经长大了,却把他当成了漂亮姑娘,还想英雄救美。 “你没事吧?” “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跟我走一个方向?” “.…..你是谁啊?” “二少爷?!” 那年,樊裕十五岁。那孩子十岁。他不认得他了,叫他二少爷。 ☆、樊裕番外2 打那天桥上重逢后,在樊裕用膳、走路、练剑时,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他知道那是谁,但当他回头时,那视线马上便收了回去,状似随意地吹着口哨,看天看地看狗看鸟,从不敢跟他对视。 那个孩子长大了,不再总是天真地、傻傻地伸出他肉嘟嘟的小手,一个劲地追在后面,也不再捧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找他,更不会因为他不搭理他,就含着一包眼泪装可怜了。 他似乎开始怕他。 记忆仿佛只是无聊的臆想。 母亲卧病两载,容颜消逝,瘦弱骨柴。 从那时起,父亲几乎不再踏入她的小院,院子里常常显得安静而空旷。 她便越发需要儿子,每日都让婢女来请,拉着樊裕说话。 说得最多的还是父亲,平平无奇却让她念了一辈子的相识和宠爱,然后是那画中女子,她说那女人是个妖女,迷惑了太子爷,又害了自己的孩子。 樊裕从不开口说自己的事。母亲也从不过问,她只是需要有人倾听。 大夫说她活不长了。 他并不认为死去可怕。在他看来,母亲活得很痛苦,也许死去才是一种解脱,但很奇怪地,那时她变得极易受惊,总是惊恐地说起半夜见着某个多年前死去的姨娘在向她索命;她开始不许樊裕离开半步。 一个眷恋人世之人的挣扎,有些歇斯底里的可怜,何况那是自己的生母。 没多久,有大夫说,距此千里外的断崖边,有一种神奇的雪莲,许能延续二夫人的性命。 那时外族入侵,父亲接了旨意出战,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忽然转了态度,“往返不过三日,你有孝心也好。” 他单身一人骑马上路,一心赶路,未料在他出发时已有人跟着他。 翌日傍晚,他到了断崖上,那里没有雪莲,只有一片残败的枯草和五个蒙面大汉,各执刀、斧、鞭、剑、锤,似已等了多时。 他很平静,“谁派你们来的?” 五人一言不发,提剑杀来。 -- 第131页 当樊裕开始抽剑杀人时,他忽然明白了母亲——原来即便人生无趣,在性命受到威胁时,人仍旧会本能地反抗,因心中那仅有的一丝安慰或不甘——他不能死在这里。 双拳难敌四手,那五人个个身手不凡,以五敌一,樊裕渐处下风。 那时,他没料到会有一柄软剑横空出世,少年的嗓音明亮无比,“哪儿来的毛贼,我上个茅厕的功夫,居然敢搞偷袭?!” 那孩子长大了,学了六年功夫,身手敏捷,看来有些天分,但他年纪小,性子急,出手瞻前不顾后,并非好事。 “你来做什么?”樊裕微微皱眉,“走。” “二少爷,我没跟踪你,我只是顺路……” 樊裕砍倒一人,“走!” 他装没听见,只边接招边高声问敌人,“喂,你们要财要命?” 这话问得愚蠢,五个高手特地等在这破崖上,怎会为了钱财? “钱我有!五两银子够不够!” “喂,我们无冤无仇,谁派你们来的?” “以五敌二,不是英雄好汉,有种的单挑!” “臭小子找死还这么多废话!”那使斧子的脾气暴烈,立刻转而向他攻去,“老子本只杀他,现在却要先杀了你!” 那孩子飞快跳开两丈远,不住挑衅道,“来啊来啊!” 他引走一人,樊裕这厢已轻松许多,又见他剑招灵动轻盈,出手极快,正克那使斧之人的短处,便不再分心,一心制敌,勉强能与三人打成平手。 “啊——”许久,那大汉一声叫唤。 “跟个小孩磨蹭什么!”使剑的道,“老三!” “老四,我来助你!”使锤的道。 那人抽身要走,却被樊裕从旁一剑格开,若非使鞭的缠了他的剑身,此人半个肩膀已被削下,连掠后三步,“老四,你自求多福!这小子好生难缠。” “求什么福?小爷来了!” 少年嘻嘻笑道,已又跳入这边阵营。 “老四竟输给一个孩子!” 方才不见他,不知他身上业已添了不少伤口,想来斗那一人,已用了全力。 他想故技重施,可剩下三人并不上当,他们目标明确——先杀樊裕。 可他的打法亦非常简单,只谁朝樊裕动手他便打谁。那模样和他幼时走路倒有几分相像,只顾前头,不管脚下,背后破绽大露。 这使得樊裕一面应付敌人,一面还要分心替他守着背后,竟比单斗三人还要吃力。 “琅邪,你退下。” “可我是来保护你的!” 不是顺路? 使鞭的忽道,“大哥,老三,先杀这小子!” 樊裕担忧成真,而那两人明白过来,立刻弃了他,转攻琅邪。 保护一个人远比杀一个人难上许多。他必须速战速决。 使鞭的身形最小,功夫相对较弱,脑子很聪明,是这几人的军师……樊裕猛飞身朝使剑之人攻去,那人回身来守,樊裕已剑换左手,头也不回朝后掷出,而后徒手抓住那人刺来的剑用力拔回,与他生生对了一掌。 “老……”在他们身后,使锤的胸口正插着樊裕那把掷出的剑,当场毙命。 使剑的则在和樊裕对掌之后吐出一口血,皱着眉踉跄倒地。 樊裕捡起他丢在一旁的剑,抵住他的喉口,“住手。” 片刻之间,崖上只有三人站立。 少年目瞪口呆。 使鞭的大喝一声,“大哥!老三!” 使剑的喘着粗气,“哈,老二,我们竟然输给了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传出去,可真他妈丢人……别管我……杀了那小子!” 他一说完,樊裕急速抽剑,那人却猛撞上他的剑尖,就此丧命。 “大哥——” 使鞭的痛吼,眼眶欲裂,已将鞭子抽向就近的少年。 “走!” 樊裕喊了一声,运气朝他掠去,那人却在半路忽地仍了鞭,并不是朝琅邪,而是为樊裕而来。 正那时,樊裕气血一滞,吐出方才对掌后的一口血来,跪在地上。 正那时,那孩子朝他猛扑了过来—— 失算了……樊裕想。 他们一道坠入了悬崖。 若非那时樊裕手中有剑,拼了全身内劲划崖支撑,又若非崖中有一块诡异突出的石板,那日便是他二人忌日。 “二少爷,我说,要不咱们回去吧……” “你身上还有伤……这洞又看不到头,万一到时候力气用尽了,咱俩可真得死在里边啦。” “回去等我好些,咱俩说不定还能翻上去,或者跳下崖,万一有什么深潭瀑布,也能捡条命。” “哎,咱们失踪三天,也不知道姑姑有没有发现,又有没有派人来找……哎呀!她若以为我回了山上可就糟了!” “我这次是偷溜下来的,师父也不知道,哎,他那么喜欢我,万一我就这么死了,他一定会伤心得少吃好几碗饭。” 说到吃,肚子应时“咕~”了一声,他咽了口唾沫,蔫蔫地问,“二少爷,你饿不饿?” “……” “那你渴么?” “……” “你累不累?” “……” “二少……” “闭嘴。” 樊裕抬了抬他夹在臂肘间的膝盖,背着他继续往前走。 -- 第132页 那时已是他们摔下崖的第四天。进洞的第三个时辰。 那洞隐藏在空地石壁上嵌着大石板后,洞中路面凹凸不平,幽深无比,只有背上的人手里握着的“火把”有一丝光亮,那还是樊裕跃去空地采来的一点枯枝。 往里走了很远,然而两边除了石壁还是石壁,火光也逐渐微弱。 两人虽是习武之人,可连着三日不吃不喝,又受了伤,早已筋疲力尽。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昨日樊裕来探,并不知这洞里这么长,只庆幸这里头还有活路。可照这么下去,若里头当真只是一道空道,他们必死无疑。 火把燃尽。 樊裕听到少年“啊”了一声,声音变得有些虚弱,“二少爷,我要是先死了,你就把我吃了吧。话本子里也不是没有吃人肉续命的……不过我没什么肉,你得省着点……” “你别不好意思,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你活着,活得好好的……” “别说话。” “……到时候,你去清风山见见我师父,山路不好走,一般人上不去……我告诉你,大家都从东南角进,其实,其实那条道上,尽是障眼法……西北角,有我,我探出来的小路,只有我知道……” 洞中,少年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伴着樊裕的脚步声,许久不曾间断。 又过了些时辰,樊裕终于听到一阵朦胧的水声,他抬起头,前方出现一丝微光。 樊裕微微侧首,“有出口。” 少年的脑袋垂了下来,脸颊贴在他脖颈处。 樊裕顿下脚步,“琅邪?” 他将他轻放在地上,黑暗中,伸出手指朝他鼻息一探。还好,只是脸颊发烫——昨日在外头淋了一场雨,虽已替他将寒气逼出,他还是发烧了。 他重又将他背了起来,起身时不由一个趔趄,随即加快脚步朝前面光亮处走去。 那日他们还是没能出去。 因为到了光亮处,却被他说中了:那尽头是块巨大的石板,石板后想是一条大河,耳凑过去,水声震耳欲聋,眼望出去,却只能望见石板与洞口缝隙间有些微光。 樊裕将人放在石板边靠坐,脱了外衫替他盖上。 那石板高如天门,莫说此时两人都受了伤,又连着几日不曾进食,便是两人各都养精蓄锐,也绝不可能撼动分毫。 “有人么?” 他连喊了几声,声音却只被水声隔绝,兀自在洞中回响。 他脱力地坐下,摸到少年的额头已不再发烫,却冷如寒冰,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樊裕皱眉伸手解开他的衣带。 胸前紫印加深,毒掌已从背后渗到胸前…… 石板那边的天光渐渐消散,洞里冷如冰窖,洞那头水声不眠不休,勾得人口干舌燥。 忽然,少年哆嗦着身子朝樊裕怀中不住地拱蹭,似乎寻着热源而来,“……好冷……” “……娘……好冷……” 樊裕身体微微僵硬,借着最后一丝泄进的天光,垂首看着他。 他和记忆中不一样了,瘦了很多,小脸苍白,唯独一双眼睛没有变,仍旧又黑又亮,像两颗亮晶晶的黑宝石。只是这会儿闭得很紧。嘴唇不住发颤。 樊裕将他搂进怀里。 他真的长大了。 次日天光微亮樊裕便睁开眼。怀中是空的,少年摊开身子躺在地上,衣领拉扯到胸膛,仍频频冒汗,又嘟哝道,“好渴……”肚子并应时响了一声。 樊裕替他拉上衣服,又伸手拂开他半湿的额发。 又过了三日,石板后始终无人,少年身子冷了热热了又冷,将樊裕抱了推推了抱,意识已有七八分涣散。 樊裕强打精神坐起,正欲将人重新背起来,忽地身下一阵巨响,整个洞穴剧烈抖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坍塌。 “地震……”少年迷糊地嘀咕着。 樊裕直了身,望着石板。 “……正好埋了……也免得暴尸荒野,被豺狼吃……” “别睡,琅邪。”樊裕道,“有人来了。” 他们得救了,石板后是一个巨大的山谷,雪莲不在山上,而在谷中。 但母亲并未得救。临终之前,她好像放下了,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摇头叹道,“薄情冷性的面相,怎地心硬不起来……裕儿,听娘的话,千万别爱上什么人……一旦你爱上什么人,她便可以在你心窝子里捅刀子……” 樊裕不明白母亲的话。只是很平静地答应了她。 而那个少年重又回了山上,再见时,已是四年之后,杨家江山不保,父亲一呼百应,入主京城。 姑姑有些犹豫,四年前的那场意外把她吓坏了,可又舍不得把他一个人留在山上。 最终,他还是来了。 那时,他长高了许多,青色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看上去很单薄。那为樊裕挡下的一掌没要他的性命,却让他几乎变成了废人,昔日那个颇有天分的少年变得苍白而孱弱,见着他,他立刻敛住笑,局促地四下张望,“二殿下。” 那时,那个少年十四岁,樊裕十九岁。他叫他二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