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笺》 第1页 [GL百合] 《拾笺》作者:白椤【完结】 文案: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人活在世上,总是很受拘束的。 正如岁月折杀春秋,江湖老死少年。 ---------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江湖恩怨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绮,迟暮 ┃ 配角: ┃ 其它:悬疑,百合,武侠 一句话简介:风霜与共,把酒知交 ================== ☆、Chapter.1 平地一声惊雷乍起,细雨疏疏打落,拂下了枝头的杏花。 微风吹开密布了一夜的云,一缕晨光探向天际,转瞬间铺了满天。雷声又反复轰鸣,这才惊醒了沉睡在地底的虫蛇。枝叶抽芽,花瓣上集满的露水摇摇欲坠,很快就被回暖的日光蒸干了。 小县城的人都起得很早,第一声春雷打响的时候,街道上就隐隐有了人声。直到暖阳普照,左邻右舍也都出门走动了,这声音便逐渐变得嘈杂,让人再怎么闭眼也睡不下去了。 迟暮在第一声雷响的时候就醒了,只是那会时间还早,天边只是隐约透出一线亮光,她就卷着被子又躺了一会。 昨晚临睡前没把窗户关好,春风入户,将窗扇推开了一条缝隙,她就睁着眼睛看外面萧疏的细雨,也看见了院子里那朵随风吹落的杏花。 也不知道早晨起来时,它又是怎样一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惨象。 俗语说春困秋乏,她也有点惫懒:她没有田地需要浇灌,也没有家畜需要照料,这一声惊蛰的雷鸣和她没什么关系,最多也就只能把她从漫漫长夜中唤醒。 昨晚做了个噩梦,虽然在清晨被雷声打断了,但心悸的感觉还在。迟暮不太想回忆自己梦见了什么,于是视线乱扫,从窗外移到屋内,最后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 朝阳高悬,日光逐渐变得暖热,隔壁邻居说话和走动的声音愈发清晰,街上有小贩推着板车过去,车轮滚在不平整的路面上,留下一串节奏沉重的响动。隔着薄薄的一堵院墙,她能听见左边那户人家在训斥小孩子,还是个泼辣女人的声音。 这是李姐又在教训她家那小儿子了。 迟暮翻了个身,听那女人絮絮叨叨地教训:“今天可不准逃学了,昨天书院先生都找上门来了,你说丢不丢人?”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莫名地有点想笑。 不用去看,她也知道李姐必然是揪着十岁孩童的耳朵,声音一节节拔高。她家那个顽劣的小儿子肯定是愁眉苦脸,哭丧着脸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敢了,然后一出家门就四处撒欢。 右边的邻居也起床了,是一对老夫妻。这家的丈夫和妻子倒是安静许多,老太太慈眉善目,只是腿脚不太灵便,平日里就坐在小院里的椅子上晒太阳。丈夫是个做生意的,家里的店铺就在隔壁街,白天安顿好妻子就出门,太阳一落就歇业回家。 迟暮又翻了个身,这次面对着窗台,看阳光一点点挪到窗棂上。 她伸手在床上摸索片刻,握住一枚小小的铜钱。这铜钱像是特质的,比普通的钱币要小上一圈,上方有个小孔,用细软的黑绳穿了,挂在脖颈上,平日贴着里衣,藏得隐蔽,绳线就埋在衣领底下,外人如果不细看,是不会留意到一根黑绳的。 看这个时间,卖花的小姑娘也该来了。 她下了床,洗漱过后穿了件外衣,然后打开了小院的门。 下过雨之后的空气有些凉,惊蛰的雷声也没让天气回暖太多。院门一开,一阵寒凉的风迎面扑来,街上喧杂的人声也尽数灌到耳边。迟暮拢了拢衣领,向外张望了一番——她要等的人还没来。 雨水落在铜制的把手上,还没来得及被日光蒸干,她一摸就碰了一手的水,还差点沾湿了衣袖。 迟暮没怎么在意,她甩掉手上的水珠,走出去和左邻右舍打招呼。 李姐刚把丈夫和儿子送出门,正在院子里洒扫。一盆水泼到了门口,她跨过门槛,拿扫帚将门前落下的花瓣全都扫了起来,一转头看见了迟暮,便笑盈盈地说:“迟姑娘,今天起得有点晚啊。” 迟暮也笑,温和地回应:“昨晚睡得不好,早上起来想着反正没事做,就多躺了一会。” 她面相生得秀气又温柔,柳叶般的眉梢底下,一双眼睛像含了水波似的,极其灵动,只是面上总有苍白倦色,像是身体不太好。也许是颇有涵养的缘故,她和人说话时总会看着那人的眼睛,看起来专注又耐心,说话时声调不高,平而和缓,自有一种沉稳平静的感觉。 和李姐打过招呼,她又去找右边的老太太。老太太照旧坐在躺椅里,膝上盖了张毯子,手中还做着绣活。 迟暮刚走到院门口,她就抬起头,和蔼地笑了:“刚听见你和李家大姐说话,怎么转眼就过来了?” “过来看看您,”迟暮在门口站定,没再往里走,“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倒是挺好的,只是人年纪大了,就总感觉睡不醒。”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不定哪天,我这一睡,就再也起不来了——” 迟暮皱了皱眉,责备道:“您这说的什么话?要是让张老先生听见了,肯定生气。” 老太太摇摇头:“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生和死也不算什么,一桩小事而已,没什么好避讳的。” -- 第2页 李姐听见了,探出头来说了句:“您可别这么说,日子还长着呢。” 迟暮垂下眼睫,看着脚边的一片花瓣。 老太太有句话说错了,不过她没打算去纠正。 用不着长到黄土埋到脖颈的年纪,对现在的她来说,生和死已经是寻常事了。 这个清晨还算愉快,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向四周张望了一番,随口问:“今天小凤怎么没来卖花了?” 小凤今年只有十五岁,家住在隔壁街的某条窄巷里,母亲早逝,家里只有一个眼瞎的父亲,全靠她一个人在街上兜售些鲜花维持生计。这一带的人都照顾她的生意,每次都早早候着她来,买一束新鲜的花回家。 李姐是个消息灵通的,经常和街头巷尾的妇人们聊天,八卦些邻居的长长短短。她正擦着门环,听见迟暮问话,就顺口答道:“听说是县令家要办喜事了,昨天找她买了不少的花,她好些天的饭钱都赚够了,大概要在家陪她爹,不出来了。” “县令家?”迟暮吃了一惊,“谢小姐要嫁人了吗?” 县令大人姓谢,名叫谢文毅。这人年过四十,后院有一房正妻两房小妾,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了,只有一个刚满十九的女儿还没嫁人。 谢小姐闺名谢临烟,是个庶出的、不太受宠的女儿,因为亲娘死得早,是被谢家老夫人带大的。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谢小姐从小读书识字,吟诗作赋很有天分,素有才女之称。只是这位小姐看不上富庶人家的公子,偏偏属意一个乡下来的书生。 “怎么可能,”李姐将抹布甩在铜盆里,弯下腰去涮洗,“是谢大人要纳妾,说是要风风光光地办一回喜事。” 张老太太对这些都不关心,安静地窝在躺椅里,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倒是迟暮笑了一声,说:“谢小姐今年也有十九了吧,谢大人可真是……估计这个新来的妾室,比他女儿也大不了几岁吧?” “听说是青楼里的清倌人,被谢大人看上了,便给赎了身带出来。”邻里街坊都是熟人,李姐不太讲究,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避讳,“要说这谢小姐,指不定要被嫁给什么富人家的公子呢。谢大人官虽然不大,但在瑶县也算是富贵人家,怎么可能让谢小姐嫁给一个穷书生?” 迟暮听了,心底先泛起些异样的厌恶感,她低下头看脚边那片花瓣,缓缓移动鞋尖,将它盖住了。 她搬到这里有两年了,也见过谢文毅,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从外表上看没有一点引人注目的地方,在大街上颐指气使地指挥摊贩把东西搬开,好让他的三匹骏马可以并辔而行。 他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却还是要纳一个青楼的倌人做妾,这位新进门的小妾,说不定年纪都未必比他女儿大多少。 她没见过谢临烟,只是听说她在舞文弄墨上很有一套,随笔写的几首诗,都能被瑶县几位富贵公子传来传去地吹捧。 谢小姐和那个书生的故事也没什么新奇的,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在元宵节的花灯下见到了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两人一见钟情,互许终生,这话本里写遍了的故事,真放到生活中,还是能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迟暮一想到谢大人和他那年轻的美妾在一起的场景,心里就禁不住地一阵恶寒。她决定回去找本书看看,让自己清静清静,好把这骇人的幻象挥散,刚准备转身,李姐就叫住了她。 “你早上还没吃吧?我这有刚蒸的枣糕,你拿去尝尝。” 迟暮接过她递过来的瓷碗,道了声谢:“那我下午把碗给你还过来。” 她反手关上院门,在原地站了一会。手中的瓷碗还很温热,热度熨着指尖,有些灼人,刚出炉的糕点冒着热气,气味香甜得腻人。 “家长里短的,确实有点没意思。”迟暮喃喃道。 她长长叹了口气,将瓷碗换到左手上,足尖一挑,将门边横着的一根削过的树枝挑到半空,伸出右手接住了,翻转着耍了个漂亮的剑花,将树枝直刺出去,伸到一棵树下。 她很久没碰过刀剑了,刀光剑影下的往事像是上辈子的回忆,回想起来都觉得陌生。 刚抽芽的枝叶上聚了水珠,被微风拂了,就颤巍巍地滚下来一滴,正悬在树枝的尖端。迟暮眯起眼睛,盯着那颗摇摇欲坠的水珠看了一会,手腕一动,将它甩掉了。 她笑了笑,扔下树枝,端着瓷碗进屋,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存稿放新入坑,隔日更。 ☆、Chapter.2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几天,谢家的婚事也越来越近了。 谢大人这回看上的美人名叫月娘,据说姿容出众,弹得一手好琴,将谢文毅迷得三魂飞了七魄,回家就搬了金库出来给她赎了身,说要纳这美人进门做妾。 到了谢家办喜事的那一天,迟暮一大早就被敲锣打鼓的声音吵醒了。她实在是不堪其扰,捂着耳朵躺了一会,发现那声音越来越近,还伴随着街上行人的欢呼声,这庆祝的队列好像是要把这小小县城都走一遍才肯罢休。 她推门出去,见街上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还有不少被大人抱着的小孩子,争着抢着要看谢家的新娘。 迟暮在门口等了一会,终于等到李姐凑完了热闹回来,欢天喜地地捧着几枚银子,一边走一边往衣兜里揣。 -- 第3页 她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问道:“这么早就娶新娘进门了?现在还不是吉时吧?” “那当然不是,”李姐眉开眼笑,说起话来眉梢都在往上飞,“谢大人说了,要风风光光地娶这月娘进门,这才请了人来,早早地开始庆祝。” 她小心翼翼地拿了枚银子出来:“你瞧,刚刚还在街口散钱呢。” 迟暮沉默了好一会。 做邻居也有两年了,她看得出来,李姐就是最常见的那一类精明市侩的人,但凡眼前有点蝇头小利,都会拼命地去争去抢。其实在这一点上,她的左邻右舍都是如此,没什么差别,毕竟他们也只是最普通的小市民而已。 但她是在江湖中长大的,见得最多的是恩怨是非、刀光剑影,偶尔也有快意恩仇和热血肝胆。没有人会为了微末的利益抢得头破血流,他们都在追求更多的东西,或是权势、或是地位。 她说了句:“我去看看小凤。” 李姐还沉浸在白捡便宜的喜悦里,迟暮回头锁上院门,越过她往外走。她住的这条街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只有三户人家,小院对面是另一条街的围墙,围墙那头是热闹的长街,来往人流熙熙攘攘,声响喧杂。 迟暮经过街口的时候,正看见一群人围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正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谢大人,喜气洋洋地穿了身大红的喜服,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乐得像开了花。 她绕过了几条街,进了一个偏僻的窄巷里,却见小凤坐在门边,仰着头和一个站着的女人说话。 迟暮扫了一眼,看她那一身穿金戴银,又罩了面纱的打扮,就大概猜到她是谁了。瑶县上富贵人家不多,能穿戴起金银首饰的,除了几户富商,也就只有县令谢大人家,那几户富商家里都养的是儿子,只有谢家有个声名在外的女儿,这个和小凤说话的女人,只可能是谢临烟。 既然已经有人在了,那她也不好直接上前打扰,迟暮正要转身往外走,小凤已经看见了她,开心地喊了声“迟姐姐”。 迟暮只好走过去,先对那女人打了声招呼:“谢小姐。” 女人有些诧异,面纱后的眼睛闪了闪:“你认识我?” 大概是深闺里培养出来的礼仪和气质,她说话时双手也端在身前,眼神柔和,细声细气的,声调也不急不缓,语气轻得像是风一吹就能散掉。 “这个姐姐买了我好多花,说是婚礼上要用。”小凤在旁边说,“她刚刚还说,要给我爹请个大夫看看眼睛。” 小女孩倒是很干脆,三言两语就把谢临烟出卖了。迟暮见她身边没有下人跟着,像是一个人跑出来的,便问道:“谢小姐独自到这些地方来,家里人也同意吗?” “他们不管的。” 谢临烟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就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道她是不太健谈,还是对陌生人话就不多。但迟暮已经从她的语气里窥见了更多的东西:谢文毅新得了美人,自然乐不思蜀,家里大夫人和两个姨娘忙着争宠,当然也顾不上她,谢家今天又在忙着办婚事,多她一个少她一个,都不会有人留意。 迟暮对她的家事也没什么兴趣,兀自低头去看小凤:“今天有新鲜的花吗?给姐姐拿一枝好不好?” 小凤蹦蹦跳跳地进门去了,没过多久,就给她拿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杏花出来。迟暮原本就是过来看看她,再顺道买一枝花回去的,付了钱以后正要离开,旁边的谢临烟突然说:“这个时节,长安城的杏花应该开了许多。” 迟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只好点点头,附和着应了一声。 “姑娘去过长安吗?”谢临烟柔声问,“听你口音,应该是江南人吧?” “我在苏杭一带长大的,长安是真没去过。”迟暮说,“谢小姐既然这么说,那应该是去过很多次吧?” 谢临烟在面纱后笑了笑,神情温和:“长安是个挺繁华的城市,和瑶县这种小地方实在不能比,姑娘要是有空,也可以去看看。” 她还是那副柔声细气的模样,眼神渐渐放空,好像有些怀念:“长安城外有座月老庙,我和我心上人,就是在那认识的。” “心上人”这郑重的称呼,迟暮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她正观察着谢临烟的脸色,对方却突然眼神一黯,垂下了眼睫:“说起来,李郎进京赶考,也有好一段时间了,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显然是深在闺阁,满腔心事都无从倾诉,眼下好不容易遇见个陌生人,就忍不住诉起苦来。迟暮和她不熟,对她和那穷书生的事也只听过添油加醋过后的传闻,只好简单地宽慰道:“也许是有事要忙,谢小姐也不用太担心,如果实在放心不下,去长安城看看也行。” 谢临烟这才回过神来,温温柔柔地说了声抱歉:“平日在家有嬷嬷管着,也没人能商议这些事,见姑娘是个外人,就禁不住多说了两句,抱歉,是我唐突了。” 她说着,还规矩地行了一礼:“不打扰姑娘,我先回家去了,再晚些时候,家里就要摆宴席了。” 谢临烟走了以后,迟暮问小凤:“婚宴上的花,是这个姐姐牵头,来找你买的吧?” “是呀,”小凤点头,“谢姐姐人很好的。” 谢家找小凤买花这件事,迟暮原先还觉得奇怪。毕竟瑶县也不是没有大的花店,这是一笔大生意,他们自然都争着要接,小凤只是一个街头卖花的小姑娘,肯定争不过那些商户。 -- 第4页 既然有谢临烟牵头,这也就说得过去了。她可怜这女孩生计艰难,就借这个机会给她带了笔生意,算是让她能赚一点是一点,往后的日子也能稍稍好过一些。 迟暮看着手中的杏花,问她:“你去过长安吗?” “没有,不过我爹去过。”小凤仰着头,分外憧憬的模样,“他说长安城可好玩了,东市西市都很有很多人,那些人都和谢大人一样,能骑马,衣服上镶着珠宝,还有外来的胡商,卖那些你一辈子也没见过的东西。” 她比划了一下,在眼前圈了个半圆:“我爹说,长安城的酒楼有这么大,酒楼里的那些厨师都很厉害,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这里没有,但是长安城都有。” 她顿了顿,最后补充道:“而且,长安城是皇帝住的地方,那肯定和我们这不一样,城里的路肯定都宽得能跑马……我也好想去看看啊。” 迟暮被她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头发:“不着急,等你长大了,就能亲眼去看了。” === 回家的时候差不多是正午,谢家已经开始迎亲了。载着新娘的喜轿被一大群人簇拥着,敲铜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还有谢大人和他的高头大马,将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不少行人都跟着喜轿往谢家府邸的方向走,大概是想找个机会看看那位把谢文毅迷得神魂颠倒的美妾长什么样。 迟暮在街边驻足看了一会,等这一拨人过去了,才顶着正午的骄阳往回走。 李姐不在家,应该也是看热闹去了,只有张老太太还坐在躺椅里,不动声色地做着她的绣活。迟暮在家待到下午,街上喧嚣的响动才渐渐散去了,她看着日光一点点向西偏移,突然又想起了今天早晨遇到的谢临烟,想起小凤对长安绘声绘色的描述。 她是江南人,在苏杭一带生活,从小就被温柔旖旎的水乡包围着,长大以后去过西南,也去过西北大漠,却从来没到过长安。 搬到僻静的小县城里,原本是想远离人烟,过平静安稳的生活。但她终究还是年轻,见过江湖风雨的心很难轻易安顿下来,平静的日子过久了,还是觉得有些腻味了。 瑶县三面环山,去长安只有一条水路可走。其实这条路也不算太远,一去一回也不过一天的路程而已,只是因为河道狭窄,平日只有一些小渡船在河上往来。 本来就没几年好活了,一直待在这小县城里,也挺没意思的。 迟暮收拾了些东西,拎着个包袱出了门。 李姐还没回来,她去和张老太太打了声招呼,然后锁上小院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Chapter.3 迟暮来到渡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的斜阳一寸寸沉了下去,隐没在环抱的重山背后。 春寒料峭,快入夜时的风已经很冷了,她拢了拢衣襟,见河上只剩下一条渡船,便过去问了声:“去长安吗?” “去的,当然去。”船夫正靠着码头喂鱼鹰,闻言连忙站起来,“姑娘一个人?” 迟暮付了钱,一步登上船舷,回头问:“大概要走多久?” “差不多要一夜吧,”船夫热情得很,拖了个凳子过来,安顿她坐下,“我这小船简陋,夜里风大,姑娘到船篷里坐吧。” 他倒是不急着出发,又回码头上去拎那只鱼鹰,把它拴到船尾,再回来撑起船桨。 渡船正要划动的时候,远处突然又走来一个人,船夫惊喜得很,连忙把船停下了。 迟暮抬头望去,只见来人是个女子,穿一件白色长裙,还披了件月白的外衫,长发绾了一半,被春夜的风吹得有些散乱。 她走到近前,先抬手拂开飘到眼前的头发,才问道:“去长安?” 这声音入耳,迟暮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李姐说话的时候,声音偶尔拔高,会显得有些刺耳,确实是不太动听的,谢临烟说话又太轻柔了,飘飘然没有分量的感觉,让人怎么听都觉得缺了点什么。 但这女人的声音就很好听,清亮柔和,尾音自然地带一点上扬的感觉,像吊在柳梢的风,揉着投珠碎玉之声,羽毛般刮在耳畔。 船夫连连点头,道:“对对,去长安。” 这人显然是经常在河上往来,问都不问就数出了银钱给他,然后径直登上了船,进了船篷里,拖了张凳子坐下来。 船开了,流水声潺潺地从耳边淌过,跳跃的烛光下,迟暮终于有机会打量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她长得很漂亮,苍白寡淡的眉眼自有一番韵味,但并不令人惊艳,要细细揣摩上好一会,才会觉得越看越是引人注目。 有些奇怪的是,她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痕,正横在咽喉的位置,像极了被割喉以后留下的疤。可是人要是被割了喉咙,那还能活吗?这个人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吗? 迟暮没再深究,只当是她曾经受伤留下的疤。 因为她声音好听的缘故,迟暮从她上船开始,就一直想听她开口再讲几句话。可惜这姑娘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感兴趣,目光像根本没有焦点似的,虚虚停在某个地方,然后就不动了,像是在长久地出神。 迟暮悄悄看了她好一会,也没见她眼神有什么变化,不禁想道:“要是这船下一刻翻了,她还是这表情吗?” 长夜漫漫,只有流水声和风声在侧,渡河上寂静空阔,偶尔能听见船夫缓缓划桨时的呼吸,除此之外,就一点人声也没有了。 -- 第5页 迟暮身体不太好,夜一深就有些困倦,靠着船篷小憩了一会,被一阵猛扑到船头的风惊醒了。她睁开眼,发现烛火将熄未熄,而对面那个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简直要让人觉得她是入定了。 两人同船而渡,怎么也该客套着搭几句话,但迟暮本就不太健谈,和陌生人说话时差不多都是别人带着她走,眼下这同渡的乘客出奇地沉默,她也就没什么话好说——就算是她开口,对方也未必会搭理她。 这一路实在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她就又观察起对面的乘客来:对方呼吸沉稳,看得出是有功夫在身的,只是不知深浅;看她身边空无一物,没带包袱之类的东西,应该不是远行的游客,只是时常往来于瑶县和长安之间,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船行了一夜,终于远远看见长安城的轮廓了。天边透出一线鱼肚白,漆黑如墨的夜色悄然褪去,在晨光的浸染下变成了浅淡的蓝,春风轻轻一推,浮云就如飘絮般聚拢过来。 那位一夜都没动作的乘客终于移动了视线,淡淡地扫了迟暮一眼,然后兀自站起来,走到船尾去看鱼鹰。 迟暮忍不住想:“我怎么说也是个活人吧,敢情还没一只鱼鹰有趣吗?” 不过她脾气很好,倒也不生气,只觉得这人有趣,回过头去看她站在船尾的背影。 她还真是在看鱼鹰,还弯下腰来和它橙黄的眼睛对视。鱼鹰也不太想搭理她,眼珠冷漠地一动不动,只有翅膀时不时扇动一下,要不是有绳子拴着,估计就要一头扎下水去了。 她好像心情不错,还伸手去摸它生了黑褐色横斑的尾羽。 逐渐明亮的日光倾泻在船上,融融的暖意驱散了昨夜的春寒,迟暮看着她站在天光下的背影,直到这时才觉得她身上有了点活人气。 迟暮不知道的是,昨晚她小憩的那一段时间里,这位沉默的乘客曾经挪开过视线,正大光明地打量她,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便腹诽道:“我是突然长得倾国倾城了,还是脸上开花了,有这么好看吗?” 她琢磨半天,最后也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人大概是无聊吧。” === 船靠岸了,这是个小码头,除了载人的渡船就没再有人来往。迟暮第一次来长安城,踏上码头的时候不由得稍稍驻足了一会,远远回望狭长的河道。 河上泛着碎金般的波光,两侧连绵的群山像屏障一般,将她曾经生活了两年的小县城阻隔在千里之外。 到了长安城,日子大概也会过得不一样了。 等迟暮回过神来,才发现她驻足的这段时间里,那个同渡了一夜的乘客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路一句话也没说上,等到了长安城里,人海茫茫,不太可能再遇见这个人,这一路同行的缘分,大概也是要穷尽于此了。 不过天高路远,江湖宽广,也不知道下一程又会遇见怎样的人,这一段短暂的缘分既然没机会继续,那也就没必要追着不放了。 迟暮处世的心态一直都很好,不争不抢分外平和。她把手中包袱背在肩上,出了渡口,找人问了条路,循着宽阔的街道走下去,先逛了逛附近的街市。 果然如传言所说,长安城熙攘繁盛,光是街边的楼阁牌坊就建得高大气派。酒楼上呼声阵阵,珠帘软帐向两边轻轻一挑,明眸善睐的美人如飞燕般立在台上,鼓声一起,就随着乐声抛起了水袖。 就连街边的酒铺都非同凡响,四溢的酒香远隔着三条街就能闻到。迟暮从旁边经过,看了眼那写着“十年陈酿”的招牌,很想停下来买一坛再走,但她是个有阎王爷在身后催命的人,碰不得这些东西,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看,权当看过就是尝过了。 逛了一圈之后,时间趋近正午,日光也变得强烈了。迟暮想找个地方先住下来,寻到一个僻静的街巷里,正好见到街口有家挂着酒旗的客栈,牌匾上写着“鸿福”二字,敞开的大门前没什么往来的游人,显然比起那些开在闹市的,这家店算是客人不多,比较清静。 她伸手挡了挡头顶倾泻的日光,跨进了这家客栈的大门。客堂里没什么人,只有两桌客人正在吃饭,谈话的声量也不高,这一点轻微的响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高空的酒旗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也愈发衬得这客栈安静,显然是生意惨淡,勉强糊口的。 迟暮还是挺喜欢清静的地方,她扫了一眼周围,决定就在这住下。于是走到柜台边,同低头打着算盘的掌柜说:“一间上房。” 这掌柜也是奇怪,有客人来了,也不怎么热心招呼,好像来来去去全凭别人心意,不管客人是走是留,他坐在一旁等着就是了。迟暮见他放在算盘上的双手虎口有茧,一呼一吸沉而平缓,就知道这人一定也不是个普通人。 掌柜抬起头,这才露出满脸的笑意:“姑娘是一个人来的?我们小店客人少,上房空了许多,我让人给你挑间采光好又安静的,好好歇息一下。” 他说话的间隙,迟暮注意到柜台里坐了另一个人,还是个年轻姑娘,正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一支没沾墨的毛笔。照理说,有外人来了,就算不刻意招呼,也该抬头看一看,但这人像是无知无觉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一看那件月白的外衫就觉得眼熟,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这不会是昨天渡船上那位吧?” -- 第6页 她正暗自心惊,就听掌柜转头吩咐:“阿绮,去带这位姑娘上楼,挑一间屋子给她。” 那姑娘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你不是挺闲的吗,使唤我做什么?” 她一开口,迟暮就认出了她的声音,果然就是昨晚那个古怪的客人。她一时间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下了渡船以后,竟然还能在长安城里遇见她。 掌柜是个中年男人,样貌生得一派和气,听她这么随意顶撞,也不着恼,只是耐心地劝道:“你都在这玩了一上午了,起来走动一下,别让客人等着,快去。” 这姑娘就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看见来人是迟暮,淡漠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来吧。” ☆、Chapter.4 这家客栈确实安静,鞋跟踩上楼梯的声音都能激起短暂的回音。迟暮跟着这姑娘上了二楼,终于忍不住客套地搭了句话:“我叫迟暮,早上分别匆忙,还没来得及请教姑娘姓名。” 对方头也不回,简短地说:“我姓周,周绮。” 她打开最里面一间房间的门:“这间采光不错,离楼梯口远,也挺清净,你看住这合适吗?” 虽然是在和人商量,但她还是没什么表情,不像是目中无人的高傲,也不像是刻意的冷淡,只是本来就对外界兴致不高。对她而言,迟暮可能还不如柜台上那支毛笔能引起她的兴趣。 “挺好的,”迟暮说,“就这间吧。” 周绮点点头,突然又说:“你脸色一直都这么差吗?要不要帮你请个大夫来?” 迟暮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回绝道:“不用,我这是久病成疾,医不好的。” 周绮看了她一眼,这眼神和之前不太一样,好像这才是头一回正眼看她似的,那双散漫无焦的眼睛突然凝起了神,深邃得像是要撕掉她所有的伪装,洞察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迟暮顿时毛骨悚然,觉得这眼神让人害怕,犀利深沉得让她只想立刻回避,只怕再多待一时半刻,连埋在骨血里的秘密都要被人挖出来了。 但周绮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我不打扰了,有事下楼找掌柜的就行。” 说完,也不等迟暮回应,就径直转身下楼去了。见她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迟暮才松了口气,心想长安城中果然是藏龙卧虎,这姑娘虽然看着和她差不多大,平日里没精打采的,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其实心思也深沉得很。 === 刘仲昆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听见周绮下来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你嫂子叫你去厨房帮忙。” 周绮这回没怨言了,她在楼梯口临时拐了个弯,往厨房去了。 客栈人不多,即使是饭点的时间也不会太忙,平日里只有一对夫妻上下打点,再加上一个可以随处帮忙的周绮,差不多也能应付,节日客人多了,实在忙不过来,就再请几个帮工。 厨房里有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正坐在板凳上择菜。见周绮进来,便吩咐道:“来得正好,去帮我把那鱼鳞刮了。” 周绮往案板上看了一眼,立刻就皱起眉:“怎么又是这玩意?腥得简直要命,上次那味道就熏了我好几天。” 张兰芝道:“那桌客人要吃,别废话,快去。” 周绮站在原地没动,视线落在她身前那堆菜叶上:“兰姐,我们商量个事行不行?” “行,那你过来把菜择了。”张兰芝起身和她换了个位置,“这味道有这么大吗?我怎么都没觉得。” 她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爬了些细纹,样貌生得英气,双眸中精光微敛,上挑的眉梢斜飞入鬓,说起话来语调沉稳、中气十足,隐隐有种豪迈侠气,依稀还能看见少年时驰骋江湖的风采。 “可能你闻惯了吧,”周绮择掉一根青菜,将剩下的菜叶丢进干净的海碗里,“我觉得味道挺大的,坐在这都能闻到。” 张兰芝手上刮了一层鱼鳞,同时还不忘说她两句:“你也是,别天天在屋子里待着,反正你也没事干,还不如出门走走。” 周绮生拉硬拽地给自己辩护:“外面太热了。” “这才刚过惊蛰,哪里热了?”张兰芝不吃她这套,“知道你不想往外跑,但也总不能天天坐在屋里吧?” 她一向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当即就过来把周绮往外赶:“去去去,到外面走一圈再回来,晚饭前别让我看见你。” 周绮最怕她手上的鱼腥味,连忙蹿出了厨房。刘仲昆已经算完了账,在柜台后翻一本书,见了她也不惊讶,淡淡地问了句:“惹你嫂子生气了?” “那怎么可能,”周绮慢吞吞地走过去,“兰姐赶我出门,让我晚饭前别回来。” 她看了眼屋檐外万里无云的天际,几乎已经能感受到午后阳光的灼热,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拎起柜台边一件带兜帽的外衣,走出了客栈。一离开这条僻静的街巷,她就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戴上张不太精致的易容面|具,然后将外衣披上,藏住了满头乌黑的长发。 这面具是按着老太太的模样做的,满脸的皱纹,她就这么把自己从一个年轻美人变成了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太婆,然后将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弓腰一坨背,颤颤巍巍地钻进人群里走了。 周绮出门以后,刘仲昆将客栈的门掩上,然后进了厨房。 -- 第7页 张兰芝忙着煎鱼,几瓣蒜下进去,锅底滋滋作响,香气已经腾腾升起,溢满了整间厨房。刘仲昆没打扰她,等柴火燃烧的声音渐渐变小,知道她忙过了这一阵,才说:“你怎么又赶阿绮出门,外头太阳这么大,我看她还愁眉苦脸的。” 张兰芝正把煎鱼装盘,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她心里放不下,所以一直不想和别人交往,可那日子也不能这样过啊,她还年轻,能好好过一天是一天吧。” “阿绮不是小姑娘,她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刘仲昆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我去送吧,靠窗那桌的是吧?” “你也知道她的性子,趁她现在还愿意听我说两句,我也是想尽力照顾她,她要是不想听,那说什么也没用。”张兰芝说着,突然有些感慨,“这人年纪大了,就总忍不住伤春悲秋的,担心这些又担心那些,真是……” 刘仲昆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女侠,这么悲伤感怀的,可不像你啊。” 这话自然奏效,张兰芝一听就笑了:“也是,都是早有定数的事了,不提这些了,快给客人送菜去吧。” === 惊蛰刚过,气温正在逐渐回升,虽然拂面的春风还带着冷意,可在强烈的日头底下待久了,还是会惹上一身热气。 周绮在街上走了一会,实在耐不住这太阳,于是找了个屋檐避了避,还不忘自己现在是扮成了个老太婆,坐到地上休息时还颤巍巍地扶了下墙。 她顶着这张皱纹满面的脸,漠然地打量眼前来往的行人:有胡商,有小贩,还有跑跑跳跳的孩童和轻纱遮面的闺阁小姐,被家里的嬷嬷搀着,撑着一把阳伞,在街上缓步慢行。 这条街还挺热闹,街道两边都是商铺,不知哪家的糕点刚刚蒸好,香气扑鼻。她旁边就是个家卖花的,门口的花篮里,一枝杏花露出半边,娇艳欲滴的花瓣上沾着朦胧的一层水雾。正对面的那家店是卖玉器的,一个富商模样的人举起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石,眯着眼睛对它评头论足。 非常鲜活、明快,活色生香的人间。 但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绮打了个哈欠,思绪再次无边无际地放飞出去。她老僧入定般坐在地上,盯着街道路面上的某个地方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檐外的日光没那么灼热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就着脸上的易容继续扮她的老太婆,弯腰驼背地往外走。 其实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地方她都去过,毕竟从小就在街头讨生活,除了高手如云、宫禁森严的大内皇城,没什么地方是她不熟悉的。要是从前,她还是挺喜欢在长安城里闲逛的,只是一朝天翻地覆,物是人非,回头再看,以前那些熟悉的楼阁街巷真是令人好生厌倦,一点意趣也没有了。 闹市里人流熙攘,周绮混在人群里,心不在焉地沿着街道乱走。 忽然间,一声低哑的惨叫突兀地响起,街上吵闹,这声音又非常短促,融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是一闪而过。周绮蓦地停住了,眯着眼睛四下张望,可来往的行人毫无异样,甚至连一个因此驻足的人都没有,要不是那声音听起来分外真实,好像就藏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她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了。 周绮循着那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满街喧嚣,人来人往,她只分辨得出一个大概的方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就在这时,街角的阴影里,一个穿长袍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他低垂着头,面色煞白,看起来像是喝醉了,步伐歪歪扭扭,连身形都左摇右晃、东倒西歪。男人就这么晃进了人群里,身上果然弥漫着一股酒气,长袍的下摆也湿了一块,那水迹洇染在深色的衣衫上,将衣摆的颜色也染得更深了。 周围的人只当他喝醉了,嫌恶地捂着口鼻绕道而行。男人走了几步,突然扑倒在地,吓得过路的人都尖叫起来,他却一动不动。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正想将他翻过来,却突然惊呼一声,连忙往后避开。 众人都围过去,这才发现这人背上竟然插着一把匕首,刀刃完全没入脊背,只留下短短的一截刀柄还露在外面。 ☆、Chapter,5 傍晚,消息传回了鸿福客栈客栈,张兰芝只好放下厨房的活计,匆匆换了件干净的外袍,到衙门去领人。 官差在街上抓了二十个人回去,说是“在场之人皆有嫌疑”,必须要家里人过来作保,才肯放人。刘仲昆夫妇和周绮只是偶然结交的好友,看她年纪小,所以平时对她多有照顾,根本算不上亲属,但周绮在长安城也没有亲人,只能由她出面去办这件事。 太阳已经落山了,夜里风重露寒,张兰芝领着周绮往回走,路上终于忍不住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那条街上竟然会死人?”周绮垂头丧气地说,“那些官差过来,本来想把人都抓了,但看在场的不乏权贵子女,不敢动手,就随便数了二十个人带回去——结果我刚好就是第二十个。” 还好她眼疾手快,先把脸上的易容给抹了,不然说不定还要被扣一个“行迹鬼祟,恐有嫌疑”的罪名。 她平日话不多,在外人面前几乎可以装哑巴,但在熟人面前一开口就是伶牙俐齿的,张兰芝听得哭笑不得,摆摆手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再说。” -- 第8页 晚上吃饭的时候,刘仲昆也好奇得很,手中筷子顿了顿,问道:“阿绮,下午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绮只好把街上的所见所闻,包括她正好被数在二十人以内的事复述了一遍,她也郁闷得很,一边说一边拿筷子在米饭上掏了个洞,看着热气袅袅升腾起来:“我见那人儒生打扮,还束着方巾,应该是个书生。” 张兰芝说:“眼下临近春闱,有书生进京来赶考,也不稀奇。” 她看了周绮一眼,筷子尾端敲了敲她手背:“别在饭上捣来捣去的,跟小孩子一样,快吃。” 周绮连忙伸筷子去夹菜。 刘仲昆却有些忧心:“这书生若是进京来赶考,在这地方没个亲朋好友,怕是尸首都没人来收。他死得也是蹊跷,大街上被人一刀捅了,竟然也无知无觉的吗?” 张兰芝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摇头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武林大会上,那庄家子弟反目成仇,师兄让师弟一刀捅在背上,不也是走到了楼下,才突然倒地毙命的?” “这凶手敢当街杀人,胆子还真是不小。”刘仲昆叹息道,“要是这事又成了悬案,长安城这段日子,估计是难以太平了。” 周绮听了就觉得奇怪:“又成悬案是什么意思?” “你天天不是翻那本书,就是玩那根笔,当然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刘仲昆白了她一眼,“这个月初,也就惊蛰的前两天,城南吴家的小姐不见了,这街头巷尾的都传,她是和情郎私奔了,但吴小姐的婢女说,她那情郎忘恩负义,攀上了更富贵的人家,开春时就和吴小姐断了关系,吴小姐是断不可能跟这人私奔的。” “吴小姐啊,我好几年前见过的,”周绮筷子抵着下颌,回忆道,“当时她还只有十五六岁吧,被家里嬷嬷护着,弱不禁风的,见我像个要饭的,往我跟前丢钱。” 她很少提起从前的事,偶尔回想起来,只觉得心绪纷杂,不知是应该怀念还是应该遗恨,便突兀地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吃饭。 刘仲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不说这些了,吃饭。” === 这间客栈确实幽静,因为客人不多,一整天都没什么人吵闹,两侧的街道也空旷安静,听不见闹市上熙攘纷杂的动静。 迟暮本想睡一会再起来吃午饭,没想到这一觉就睡到了傍晚。她身体不太好,总觉得疲倦困乏,昨天一夜的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了歇息的时候,疲惫感就潮水般涌了过来。 虽然疲乏,但也不能睡得太久。迟暮强压住睡意,握住胸前垂挂的铜钱,默数一二三,第三声的时候强迫自己起床。 睡了一天,她也有些饿了,简单梳洗了一下,披了件外衣开门出去。 走廊上很冷清,只有偶尔经过一两间房时,能隐隐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楼梯口吊着一盏灯,灯火有些暗,被不知从何处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迟暮扶着扶手往下走,因为周围寂静,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客栈总共三层,她住在二楼,走到楼梯拐角时,听见下面客堂里有人在说话,于是先停了一停,探身往下看。 客堂靠窗的桌边,有三个人在吃饭,一个是那个古怪的年轻姑娘周绮,一个是白天见过的掌柜,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她没照过面,不过看他们言谈举止,显然都是熟人,掌柜的和那妇人应该是对夫妻。 迟暮心下了然:原来这客栈是一对夫妇经营的,她白天见到的不只是掌柜,还是这客栈的老板。 客堂里静悄悄的,那三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也离得不远,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先是周绮说了下午的经历,刘仲昆又联想起了城南吴小姐的失踪,迟暮不由得皱了皱眉:这长安城在天子脚下,熙攘繁盛,本该一派盛世光景,谁知城中也没多太平。 她最怕再被卷进江湖纷争里去,不过吴小姐、赶考书生这样的人,就算惹上了仇家,应该也和武林中人无关。想到此节,迟暮就稍稍松了口气,正想继续往楼下走,就见周绮不知是回想起了什么,又古怪地沉默起来,而老板夫妇像是司空见惯了,见状只是给她夹了点菜,让她好好吃饭。 周绮笑了笑,气氛又重新变得融洽平静。 迟暮这才走下楼去,这回没再刻意放轻脚步,那三人也察觉到有人来了,刘仲昆先放下筷子,热情地招呼她:“姑娘,有什么事吗?” 迟暮道:“我午后睡了一会,还没用饭,现在有什么吃的吗?” 她看了一眼周绮,对方连头都没抬,就着那碗被她掏了个洞的米饭,吃着面前的一盘菜。 “也差不多过饭点了,其他客人都吃过,厨房没剩什么了,我去给你煮碗面吧。”张兰芝闻言,立刻搁下筷子起身,“姑娘有什么忌口吗?” 迟暮摇头道:“没什么忌口,清淡些就行。” 张兰芝在厨房忙活的空隙,刘仲昆吃完了晚饭,邀她坐下来等。迟暮也不客气,坐在隔壁的桌边,随意和他聊了几句,互通了姓名,也了解到自己的猜测没错:这客栈的老板和老板娘两人,年轻的时候也是江湖上的闲散侠士,年纪渐长,不想再参与江湖纷争,于是辞别了故友,到长安城里开了间客栈,至今已有七八年了。 -- 第9页 周绮也吃完了,把碗筷一推,转头轻轻将窗扇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月光顺着缝隙照进来,停留在窗棂上。惊蛰过后本该日渐回暖,但夜里还是挺冷的,料峭春风毫不留情地吹入,携来扑面的寒意,迟暮怕寒意侵身,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她向来温和随性,衣衫也穿得保暖,这点寒气对她其实也没太大的影响,于是什么也没说,谁知周绮忽然扫了她一眼,见她好像畏寒,又伸手把窗扇关上了。 迟暮不由得一愣。 这时,张兰芝端着一碗面过来,弯腰给她摆在桌上:“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煮了点,尝尝合不合胃口?” 迟暮接过她递来的筷子,低头挑了一卷面,卷在筷子上晾凉了些,才送进嘴里,细细吞咽之后,才道:“挺好吃的。” 张兰芝这才放下心,凝神打量她。刚开始见她面色不太好,隐隐有些病气,后来听她开口说话,气息沉稳绵长,显然是功夫上乘、身体康健的,不像是久病之人,这才起了些疑心,趁她没留意,细细琢磨起她脸色。 她少时随师父四处游历,见过不少江湖风云,算是见多识广的,一些暗器制毒的手段也都有所涉猎,一番观察之下,心中也有了大概的猜想,不由得暗自心惊。 等迟暮上楼了,一直靠在窗边的周绮突然出声道:“兰姐,她这是怎么回事?” 张兰芝原本盯着迟暮的背影出神,被她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她这不像是病,应该是中了毒。” 刘仲昆正收拾碗筷,闻言诧异道:“中毒?可我看她除了面色不太好,也没什么病状啊。” “那自然不是普通的毒,不然早就能解了,又怎么会让它留在身上?”张兰芝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阴川血毒,天下众多奇毒中的一种。中毒之人不会当场毙命,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只是身体会日渐衰弱,每天都倍感疲倦,大概五年后就会死去。中了这毒,就要远离刀剑,不能轻易再动内力,否则加快毒发,说不定还会将死期提前。” 刘仲昆也是走过江湖的,自然也听说过这种奇毒,不由得叹息道:“阴川血毒很是少见,而且天下奇毒无药可医,这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他发现周绮一言不发地靠着窗,眼神深邃幽沉,奇怪地喊了声:“阿绮?” 周绮重新推开了窗,仰头往外看,苍白黯淡的月光照在她眼底,幽幽沉沉,映出她瞳孔深处浮沉的阴翳。 她微微张口,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几经反复,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Chapter.6 翌日清晨,迟暮醒得很早。 她总觉得没什么精神,但也知道不能太嗜睡,于是翻身下床,洗漱过后,在屋里走了几圈,总算是清醒了些。 楼下已经有人在走动了,杯盘碗筷碰撞的声音混杂着嘈杂的人声,冷清的客堂难得有了些热闹的人气。 周绮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面前摆着吃了一半的白粥。她把筷子搁下,拿起手边的刻刀和一小块木料,刻刀在手中转了个圈,刻起那块木头来。看她动作娴熟,神情专注,平日里应该没少拿这来消遣,迟暮心下好奇,驻足看了片刻,那木头渐渐成型,像是一支木簪。 客堂里还有不少空着的桌子,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巧张兰芝出来送东西,问她要吃什么,就随意点了些吃食。 一顿早饭吃到尾声,客堂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有些要赶路的,匆匆忙忙退了房间,背着包袱重新上路;有些想去长安城内逛一逛的,结伴撑着阳伞出门。迟暮本想趁着日头还没那么灼热,到街上去转一圈再回来,突然又想起在瑶县时,谢临烟和她描述过的“月老庙”。 张兰芝在厨房忙活,周绮头也不抬地刻她那支木簪,她只好去找刘仲昆打听:“老板,听说这长安城外有座月老庙,若是从这里去,该怎么走?” 刘仲昆却奇怪地问:“这月老庙长安城中有一座,城外也有一座,要说灵不灵验,自然是城中的更胜一筹,姑娘怎么是要去城外那个?” 迟暮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我来长安之前,有个朋友和我说起过这地方,就想去看一看,不求佛也不问神的。” “这城外的月老庙香客不多,位置也偏,要是第一次去,路怕是不太好找,要是绕到岔道里去,那可就麻烦了。”刘仲昆放下手中的书,沉吟半晌,“迟姑娘要是想去,让阿绮带你一程吧。” 见迟暮有些犹疑,他一摆手道:“她从小在长安城长大的,这路她是再熟悉不过,正好也让她出趟门,不然又要在屋里闷上一天了。” 他都这么说了,迟暮也不好拒绝,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外边太阳这么大,我看她也不太想出门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月老庙在山上,弯弯绕绕的,路可不好找,要是走错了,估计得耽误一天的时间。”刘仲昆坚持着劝道,“阿绮这边也没什么,你是客人,自然该好好招待,她这人随性,不会有什么芥蒂的。” 他说着,提高声量,叫道:“阿绮。” 周绮放下刻刀,抬起头看过来,刘仲昆道:“迟姑娘想去城外那座月老庙看看,你去带个路。” 周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刻刀削完最后一道,才站起身来,拂掉衣摆上沾着的木屑,朝门边走去。 -- 第10页 她长发本是披散着的,一边走一边用那支新刻的木簪松散地绾起。因为动作随意,发髻歪向了左边,还有几缕黑发垂落下来,她也没去管,拿起门边的两把阳伞,给了迟暮一把,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迟姑娘。” 迟暮跟在她旁边,两人一起出了鸿福客栈,暖热的日光洒在阳伞上,照得人浑身都暖意融融。周绮显然是熟门熟路,带着她走街串巷,专抄偏僻的小道,一来二去,出城的路程还真短了不少。 走到一个宽阔的路口,周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步稍稍顿了一下,迟暮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只好也跟着她停了一停,谁知周绮突然转过头,深邃的眼睛看向她,带着些探究的意味:“你是第一次来长安吧?想要出城,这个路口直走就可以,很容易记的。” 迟暮这才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她也不恼怒,只觉得这人有趣:“的确是第一次来。” 周绮撑着伞往前走,道:“你住在瑶县,却从没来过长安?” “你又怎么知道我住在瑶县,而不是途中刚好经过?” “那天在渡船上,你那身衣服,是新尚裁缝铺做的。”周绮没回头,只淡淡道,“它家的暗纹很好看,绣工手法也是铺子里的裁缝独有的,你如果只是途中经过,不会去它家买衣服吧?” 迟暮脚步一顿,旋即笑道:“长安城中果真是卧虎藏龙,像周姑娘这样明察秋毫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周绮没再答话,脚步微微一顿,等她跟上来了,才继续往前走。迟暮视线落在她发间,那支新成型不久的发簪松松绾着乌黑的长发,几缕漏下的发丝坠在肩后,显得有些散乱。那发簪也刻得简单,末端削尖了些,不知道是想刻什么纹样,半途被打断了,就随手绾到头发上来。 === 两人出了城,很快走到一座山下。长安城外有秦岭秦川,万里夹道,这座小山头就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凭空拔起一般,山上林叶茂密,隐隐有一座低矮建筑的屋檐掩映其间。 周绮收起阳伞,带迟暮从侧边小道上山,边走边说:“惊蛰刚过,山上虫蛇多。” 迟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让自己小心些,尽量避开周围的林木草丛。她看周绮面色无波、语调平淡,一时间觉得这话虽然只有半截,但能特地提醒这一句,对周绮而言已经实属不易,算是仁至义尽了。 果然如刘仲昆所说,这山上的路弯弯绕绕,很容易就绕得人分不清方向,偶尔还有上高爬低,很是崎岖。林叶层层蔽日,虫蛇声声嗡鸣,山间潮湿阴冷,行走其间总有种水雾拂面的感觉。 迟暮走了一段,终于明白为什么刘仲昆说,很多人都喜欢去城中的那座月老庙了,也这觉得这谢小姐还真是别出心裁,偏偏就喜欢往这种偏僻难走的地方跑。 转念一想,也就愈发奇怪了:谢临烟看起来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识得大体,礼数周全,除了比寻常女子更有才气,胆子也略大一点,敢在父亲办喜事的时候跑出来看小凤,也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谢临烟要是来长安,身边一定有婢女侍卫跟着,说不定还有嬷嬷随行管教,怎么可能放任她来这座山上找一座月老庙? 迟暮越想越觉得不合情理,暗忖:“也许她是从什么地方听说了这座月老庙,避开随从悄悄过来的。” 这样发散下去,能生出太多猜测了。她已经离开了瑶县,和只有一面之缘的谢小姐自然也不会再有联系,谢临烟是怎么找到这、又是怎么在这遇见她那情郎,这都是别人的私事,和她没什么关系。 正思量间,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山林穷尽,天光乍现,空气也不再泛着潮意,一座修建得低矮的月老庙出现在缭绕的山岚之间。 迟暮这才发现,这月老庙是建在山崖边上,面朝崎岖山路,背靠险峻危崖,背后还有一株参天的藤树,也不知是活过了多少年岁,竟比山间的林木都要高。藤蔓盘曲虬结,缠绕着树干,一直垂落到地上,藤叶如伞盖般张开,遮天蔽日,将整座月老庙都笼在了阴影里。 周绮停下来,说了句:“这就是那座月老庙了。” 她看了迟暮一眼,见她盯着那株参天的藤树,又说:“这藤树种了很多年了,我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来,那时它就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我们都喜欢叫它鸳鸯藤,因为藤蔓盘在一起,像是情人结发一样。” 她这句“我们”颇有深意,迟暮不动声色地看向她,但周绮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只是微微仰头望着那株藤树,面色依然平静无波,连一点怀念的神色都没有。“我们”这个词对她来说,似乎已经用得很熟悉了,稍不留神就会流露出来。 看得出来,周绮在长安城里没什么朋友,唯一的熟人也就只有鸿福客栈的刘仲昆夫妇,她这句“我们”指的显然是和她年纪相仿的伙伴——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们如今还在世吗? 山风忽起,急骤地卷过高耸的藤树,一片离枝的藤叶旋转着飘然落下,迟暮伸手接住了,看它色泽苍翠、叶脉清晰分明,不由得暗想:“离开了一个人心叵测的江湖,身边的人却依然各怀隐秘,还真是……世事难料。” “进去看看吧。”迟暮松手丢下那片藤叶,向前走了几步,迈过月老庙的门槛。 庙里只有寥寥几位香客,都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看起来还是一家人。娇小的少女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朝神龛上的月老像拜了三拜,然后起身将三根细香插进香炉里。旁边的妇人连忙过来扶她,少女抬头朝母亲一笑,有些羞赧,又有几分期盼。 -- 第11页 这大概是住在城外的人家,女儿到了婚嫁的年纪,便想上庙里来求个好姻缘,迟暮见那少女眸光潋滟,笑容明丽,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她少年时就和师父行走江湖,见多了三教九流、血雨腥风,离这些寻常人家的事却愈发遥远,偶尔接触到一次,只觉得新奇有趣、鲜活明快。 周绮对这些显然没什么兴趣,她只扫了一眼神龛上的月老像,就站在原地不动了。等迟暮目送那对母女出门,往后院走去,她才缓缓抬步跟上去。 ☆、Chapter.7 月老庙向来清静,后院更是没有游人,只有一株高耸参天的藤树,枝叶铺展如伞盖,将这座小小的月老庙尽数笼罩在藤叶之下。迟暮仰起头看它,果然如周绮所说,高处的藤蔓以一种扭曲而诡异的姿态盘绕在一起,像极了一对脉脉相对、结发为誓的情人。 这株藤树实在是长得太高太大,已经有了遮天蔽日的势头,藤叶茂密繁集,将日光遮得严严实实。山间本就阴冷,这棵树下更是森寒,让人如坠冰窖,寒意刺骨,再看那盘曲的藤蔓,就愈发觉得这姿态奇异诡谲,虽然像极了结发情人,却没有一点柔情蜜意,反倒看得人遍体生寒。 藤树下有口深井,水面平滑如镜,毫无波澜。井边杂草丛生,显然是很久没有清理过了,已经长得和深井的边沿差不多高,即使在万物复苏的春日,也夹杂着不少枯黄的干草和落叶,偶尔山风吹过,会吹出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 周绮就坐在这口井边等她,也许是因为百无聊赖,她又陷入了那种出神的状态,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黄的草叶,目光涣散无焦,好像透过眼前的丛生的杂草,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恰逢一阵山风吹过,她指尖一松,那根草叶就飘飘坠入井边的草丛中。周绮动了动,伸直的右腿收回来,鞋跟压过草丛撞到深井的边沿时,她突然眼神一凝,弯下腰去,伸出手在枯草深处摸索起来。 迟暮留意到她的动作,不禁转头看向她,只见周绮在草丛里摸索了一番,收回手时,指尖捏着一枚玉佩。她在地上捡了片藤叶,将上面沾着的泥土擦了擦,然后举到眼前:“看起来像男人的东西,而且玉质不太好。” 玉佩上刻的是观音像,观音面容慈悲柔和,服饰也篆刻得十分精致,衣摆的褶皱都雕得清晰可见,可因为玉质杂陈,浑浊不清,虽然色彩娇绿,但怎么看都不显通透。玉佩上方的小孔上穿了黑绳,打了个极其繁复的结,不知什么缘故,原本完整的绳圈断成了两半,像是从什么人身上不慎掉落的。 男子出门在外,多为经商或赶考,佩戴观音玉佩的也很常见,迟暮扫了一眼,不以为意:“是什么人来的时候落下的吧。” “不是,”周绮看了她一眼,低头用指尖摩挲玉佩上的纹路,又放到鼻端轻嗅,“这玉佩杂质很多,像廉价的劣质品,但是做工又很精致,光是这个绳结都打得很繁复。这样的做工,也就只有高档的玉器行里才有,可他们卖的玉不会是这样劣质的,那就只可能是有人拿着这块玉,去找人专门刻制了花纹。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拿一块劣质的玉去花高价篆刻,假设这是别人所赠,那这个人应该会好好珍惜,不会随意地把它遗落在这里。而且这庙里没什么人来,这些枯草已经长了很久了,这块玉佩掉在草丛最深处,应该是被人刻意塞进去的。” 迟暮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还是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这么多话,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周绮微微低头,认真研究玉佩的纹饰,绾得松散的长发松脱了一绺,垂落在耳侧,被山间的风吹着,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 她认识周绮这几天,听她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没有刚刚这一刻听到的多,而她这长篇大论的缘由,竟然只是为了反驳自己这一句“有可能是什么人来的时候落下的”。 原来她也不是对什么事都毫无兴趣的。 “你还挺厉害的,”迟暮缓缓道,“就是一块玉佩,竟然能推测出这么多来。” 周绮终于难得地笑了一下,虽然这笑也只是极其浅淡、一闪而逝,她说:“那当然了,我以前……” 她顿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眼底闪动的光芒也消失了,声音忽然冷了下去:“我以前,可是靠这个混过饭吃的。”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她就又恢复到那种淡漠至极的状态,起身将那块玉佩扔回枯草中:“既然是别人留下来的东西,还是让它待在这里吧。” 迟暮觉得不太妥当,正想弯腰去捡,周绮突然拉住她的袖子,手上力度不小,硬是把她伸出的手拽住了。 她抬起头,却见周绮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视线下移,示意她看杂草中的那块玉佩。 迟暮将信将疑地看去,视线所及之处,突然让她心里一惊:那块玉佩上藏着斑驳的血迹,因为嵌在了观音衣摆的纹路里,周围又沾着泥土,乍看起来很容易被忽视。 难怪周绮刚刚要把玉佩凑到鼻端去闻,原来是想看它是不是沾着血腥的气味。 “长安城外一向很乱,这月老庙常年没人,连住持僧人都很少见,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周绮说着,径直越过她往外走,迟暮几步跟上去,回头看那片丛生的杂草。周绮丢进去的玉佩躺在里面,被繁茂的草叶遮掩,隔着一段距离,已经看不见了。 -- 第12页 === 回到鸿福客栈时已经接近正午了,客栈门前向来没什么行人的街道上,竟然停了两辆马车。几个小厮忙进忙出地搬运箱笼,还有一个婢女站在门口,连声招呼:“都快点,别让小姐和夫人等着。” 两辆马车帘幕低垂,被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小厮来回搬运箱笼时掀动了车帘,车前的银铃轻轻碰撞,声音清脆悠远。迟暮见那些小厮手中的箱笼装饰精细、色泽鲜艳,当下就知道这回来住店的,必然是富贵人家。 周绮绕过那些奔忙的小厮走进客栈里,迟暮跟在她身后,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女子被婢女搀扶着,缓缓走上楼梯。 因为客栈大门正对着楼梯,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人的背影,这身形和气质都有些眼熟,她愕然道:“谢小姐?” 周绮刚走到柜台边,闻言回头道:“谁?” “那是瑶县谢县令家的小姐,”刘仲昆在旁边接了一句,“还有一个应该是他刚纳的小妾,说是谢小姐陪这位夫人来长安城游玩,觉得街市吵闹,想住个偏僻清静些的地方,就找到这里来了。” 周绮抬头看向楼梯口,那个被婢女搀扶的女子已经转过了拐角,只留下一片在走动中扬起的衣袂,飘然拂向身后。她盯着那个角落看了半晌,喃喃道:“原来是谢临烟。” 迟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周绮好像没察觉到她的注视,盯着楼梯拐角的目光缓慢地一寸寸收回来,最后掠过裙摆下的鞋尖,看向空无一物的地面。她的情绪明显有些古怪,刘仲昆也看向她,面色忧虑。 但周绮没再说什么,她很快回过神,走进柜台拖了张椅子坐下来,拿起那把早上用过的刻刀,取下头上的发簪,专注地削起了木头。 迟暮转身上楼,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她驻足往三楼的方向看了看。谢临烟她是见过的,但一直很好奇这位把谢文毅迷得神魂颠倒的美妾究竟是什么模样,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见到她。 就这停驻的片刻时间里,楼上又有人下来了。这次来的人还是谢临烟,轻纱遮面,身边没了侍女,还拿着一把阳伞,看起来是要出门。 见到迟暮,她先是一怔,才想起来这是几天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于是温和礼貌地朝她笑了笑,柔声说:“想不到,姑娘还真的到长安来了。” “上次听了谢小姐那几句话,我思来想去,还真觉得想亲眼见识一下,所以就收拾了行李,连夜过来了。”迟暮微微笑着,客套地回了一句。 谢临烟点了点头:“我想到街上去逛逛,姑娘要一起吗?” “我刚从外边回来,就不出去了,”迟暮侧过身给她让路,“正午太阳这么大,谢小姐要现在出门吗?” 谢临烟正好走下楼梯,从她身边经过,闻言脚步一顿,垂下眼睫:“其实我这次到长安来,是想来找李郎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迟暮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勉强安慰道:“谢小姐不用担心,也许只是忙着准备春闱,没有时间给你传信。” “不会的,”谢临烟摇摇头,面纱后的眼睛里泛上泪光,“李郎他是个很守信的人,从不会叫我空等。长安城鱼龙混杂,他又是头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定是真出了什么事——” 她话音突然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就哽在了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迟暮从来没碰见过这样的场面,更是一筹莫展,只觉得一切浮于表面的安慰都是徒劳,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气氛就尴尬地僵滞住了。 谢临烟低着头,握紧了手中的阳伞,哽咽了几次才堪堪将眼中的泪花收了回去。她向迟暮施了一礼,然后匆匆越过她下楼,身影很快消失在客栈的大门外。 ☆、Chapter.8 送走了谢临烟,迟暮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早晨出门时把窗户推开了一半,阳光斜斜照进来,投下暖热的一道光影。她把手伸进那道光线里看了一会,才起身去关上了窗。 窗扇合拢,将穿城而过的春风也挡在了屋外。街上很少有行人经过,少了嘈杂的人流,房间里就更加静谧无声。她坐到桌前,摊开了一本书,靠着椅背静静地读起来。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过,直到天边斜阳已暮,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一缕紫金色的余晖,迟暮才合上书站起身,又推开窗往外看。 客栈两侧的街道都很安静,街上没有行人,只能看见毗邻的另一条街上排列齐整的屋檐,无边无际的天空被晚霞映染,铺陈出绚丽的色彩。 楼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迟暮微微一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只听有人踉跄着奔上楼去,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边追边连声喊:“小姐,小姐你等一等——” 她打开门出去,快步走到楼梯口,见到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站在三楼的楼梯上,提着裙摆连连跺脚,但是先前急奔上楼的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房门被重重关上时“砰”的一声震响。 迟暮认出这是中午扶谢临烟上楼的人,正想问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已经急急奔上楼去敲谢临烟的门了。 她站在楼梯口,听见楼上又是一声门响,一个年长些的婢女走出来,皱着眉训斥道:“什么事这样着急?夫人还在午睡,惊动了她怎么办?” 那女子低着头,提着裙摆的手攥得很紧,几乎要将衣裙捏出褶皱来:“小姐她下午出门,好久都没回来,我想着出去找一找,结果刚走到门口,小姐就这样跑上来了……” -- 第13页 谢临烟再不得宠,在谢家也是唯一一个没出嫁的小姐,一个服侍侍妾的下人都敢这样训斥她的婢女,可见这位新纳的小妾很得谢文毅的欢心。 就在这时,屋内传出一个女子轻柔慵懒的声音:“落梅,怎么了?” 迟暮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站在拐角处往上看。 被唤住的婢女连忙施了一礼,低声道:“夫人,是小姐出了些事。我看她这婢女冒冒失失的,生怕吵着您,这才出来训斥了几句。” 屋内的人没有任何反应,落梅像是很害怕她,见她许久都不发一言,垂在裙边的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过了半晌,那人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了,进来吧。” 落梅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进屋内,过了一会,一个身穿纱衣的女子在她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生得极其美艳,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瀑布般的黑发披落在肩头,轻轻一动就顺着腰背往下滑落,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那身纱衣穿在她身上,轻纱贴着雪白的肌肤,袖口领口都宽出一截来,竟像是弱不胜衣一般。 迟暮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想:这人能得谢文毅如此欢心,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说:“你怎么也对这些富贵人家的家长里短感兴趣?” 她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这是周绮的声音,一时间更是讶异:周绮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耳力极佳,竟然也没察觉到她上楼的声响。 迟暮怔愣迟疑的时间里,周绮已经走上两步,望了眼楼上那个弱柳扶风般的美艳女子:“这就是谢大人新纳的妾室吧,还真是美人。” 然后又看向迟暮,淡淡道:“兰姐让我叫你下去吃饭。” 说完,也不管她作何反应,径直往楼下走去,脚步声几乎无声无息,轻得如同飘忽的幽灵。 === 谢临烟傍晚那一阵急奔,闹得客栈里尽人皆知,有些好事的,当下就出去打听了。整个客栈也只有不到二十个客人,消息传起来非常迅速,当天晚饭过后,在客堂的所有人都知道下午出什么事了。 那个打听消息回来的是个商人,坐在中间的一张桌边,眉飞色舞地讲道:“我本人就是瑶县来的,这谢小姐啊,是瑶县县令的女儿,听说吟诗作赋很有才华,却偏偏看不上其他富贵人家的公子,喜欢一个穷书生。她和这书生啊,是在城外那座月老庙认识的,那两人一见面,自然是一见钟情,很快就花前月下、私定终身了。” 故事讲了个开头,余下的人就猜到了后续,连连嘘声,这人却一拍桌子,扬声道:“诸位,这事可不一样。我听说这书生前阵子到长安来参加春闱,谢小姐本和他约好,要互相通信报平安,结果这书生一点音信也没有,谢小姐可不是着急吗?这就来长安找人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听说,谢小姐下午出了趟门,想打听打听这书生的踪迹,结果你猜怎么着?看见了衙门挂出来认尸的告示,见画上那人和这穷书生一模一样,差点就当街晕过去了……” 话说到这里,就有人想起来了:“就在昨天,街上不才死了个书生吗?听说死得还挺惨,被人一刀捅在背上都不知道,不知不觉走到街上,往地上一倒,当场就没气了。” 先前讲故事的人拊掌道:“对,就是这个人。听说这书生在长安城没有亲朋,一直没人去认领尸首,衙门实在是没办法,才挂出了这个告示,也是凑巧,谢小姐刚好来了长安,否则再过些时日,怕是要被当无名尸首,埋进乱葬岗去了。” 迟暮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闻言不由得停下筷子,朝那个滔滔不绝的人看去。对面的周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那碗被她掏了个洞的米饭上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慢慢咀嚼。 迟暮想起昨天晚上下楼时,听见她和刘仲昆还有张兰芝复述的在街上的见闻,其中的主角,就是一个被人一刀捅死的书生。 但这些是她偷听来的,总不能直接去问周绮知道些什么。客堂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众人都放下了碗筷,开始猜测这书生的死因和让谢小姐如此失态的缘由。 这些人大多是商人或旅客,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有人猜这也许是仇杀,当即就有另一桌人站出来反驳,说这书生是头一次来长安,不可能在这边惹上仇家,那被反驳的人急道:“你说这不是仇杀,那他是怎么死的?” 客堂里一时间吵得沸沸扬扬,只有周绮神情淡漠,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才缓缓道:“我昨天下午见过那个书生,就在街市上。”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不认识他,只是他刚好走出来,然后死在街上了。” 就在这时,客堂里热火朝天的议论转了个方向,有人想起了上个月发生的事情:“说起来,长安城最近不太平啊,月初的时候,城南的吴小姐不是才失踪了吗?听说现在还没找到,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迟暮轻声问:“你觉得吴小姐和这个书生的死,会有关联吗?” “吴小姐家里两代为官,父亲因为无意入仕才转而从商,在长安城家大业大,她又是深闺里养大的大小姐,没出过长安城。那个书生如果真是第一次来长安,不应该和她有什么交集的。” “也对,”迟暮沉吟片刻,点点头,“是我多心了,只是我觉得,吴小姐出事是在惊蛰的前两天,和书生死的日子也差得不远,总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吧?” -- 第14页 “其实也不一定,”周绮突然说,“吴小姐挺喜欢去月老庙的,不是城里的,是城外山上的那一座。” 迟暮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今天被周绮丢在草丛里的那块玉佩。被精雕细琢过的劣质玉料,慈眉善目的观音像上,衣摆的纹路里藏着干涸的血污。如果不是周绮恰好坐在那个地方,又恰好把它从满地枯草中捡出来,它会不会永远都被遗落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块玉佩做工精良,不出大价钱是请不起这样的匠人的。你不是认识谢小姐吗,可以问问她,这是不是她送给那个书生的信物。” 迟暮听她语调揶揄,就知道她还记挂着“富贵人家的家长里短”,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和谢小姐只是之前在瑶县见过一面而已,根本算不上熟悉。” 周绮只是随口揶揄一句,根本不在意她解释了什么,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样啊,我原先还以为你和谢小姐很熟,看来是我想错了。” 她拿过摆在碗上的筷子,将尾端在桌上顿了顿,忽然说:“和谢小姐一起来长安的,不是还有谢大人新纳的妾室吗,她来长安做什么?” “也许只是来游玩而已,未必有什么目的。” 迟暮说着,却看见周绮转过头看那些正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人:“但是我想知道……” 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听说和谢小姐一起来长安的,还有县令家新纳的妾室。” 这句话是说给那些议论争执的人听的,如石子重重砸进波澜起伏的湖面,又激起一道翻沸的水花。 ☆、Chapter.9 那些人都被这层水花惊动了,谈论的内容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个“县令家新纳的妾室”。 先前那个说自己从瑶县来的人一拍桌子,恍然道:“我还差点忘了,这位谢大人啊,前些日子纳了一位美妾。听说这美人名叫月娘,原先是个青楼里人的红人,被谢大人瞧上了,这才重金赎了身,要娶进门来。” 他喝了口茶水,又说:“谢大人对这位美人,那可是万般宠爱啊,就说寻常人家纳妾,那不就只能一乘小轿,从侧门抬进家里?可谢大人娶这位月娘的时候,那可是闹得满城皆知,奏乐的从上午就开始表演,他亲自骑马来迎,那阵仗,说是十里红妆都不为过。” 众人正惊叹间,忽然有人低呼道:“谢小姐!” 这人坐在靠近楼梯口的位置,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个轻纱遮面的女子提着裙摆,快步走下楼梯,也不顾客堂里住客们异样的目光,只是急匆匆地往门口走去。 “小姐!”楼梯上又响起一声惊呼,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急奔下来,拉住谢临烟,“你做什么去?” 谢临烟颤了颤,眼圈通红,低声说:“我要去给李郎收尸。” 婢女连忙拉住她,急急劝道:“小姐,老爷本就不同意你们来往,你去给他收尸也不合礼数啊。” “李郎在长安城无亲无故,我难道要看着他被埋进乱葬岗吗?”谢临烟陡然提高了声调,“你也不用劝了,今天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可是……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告诉老爷了可怎么办?”婢女急得直跺脚,“小姐,等你回家了,必然要被责罚的。那赵家公子还等着和你定亲,这等丑闻闹出来,往后那些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你呢。” “丑闻?”谢临烟甩开她,冷冷反问,“我与李郎的感情天地可鉴,她要是想说,那就让她去说吧。至于回家了会如何,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说完,也不管婢女如何哀求,径直往客栈大门外走去。那婢女当然不能让她独自出门,立刻飞奔着跟上去。 周围人看在眼里,不由得暗自咂舌:平日听说谢小姐的名字,再看她本人的模样,也都觉得是个深闺里长大的娇弱小姐,谁知她今天为了自己的情郎,竟连礼数都不顾了。 迟暮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高声说话,心下也十分诧异:谢临烟这样懂事知礼的大小姐,平时说句话都细声细气,为了一个穷书生竟然在客堂上公然斥责自己的婢女,她对这个情人,也真是情深义重。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周绮。嘈杂的客堂上,所有人都在议论谢临烟,只有她依然在专心致志地摆弄她那两根筷子。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对她好像没什么影响——即使她片刻之前才对谢家的事情表示出了一点兴趣。 谢临烟走了好一会,客堂里的住客们议论不出什么结果,也渐渐觉得无趣,陆陆续续地起身回房,迟暮早上出了趟门,又走路又爬山,有些疲惫,也上楼休息去了。 张兰芝和刘仲昆从厨房出来收拾碗筷,收到周绮跟前,刘仲昆说了句:“阿绮,刚刚好像挺热闹啊。” “是挺热闹,你应该出来看看,没想到谢小姐对爱人还挺忠贞不渝的。”周绮将一缕散下的鬓发挽到耳后,淡淡道,“天地可鉴,真是感天动地。” “这些事情有什么好看的,”刘仲昆不以为然,“街头上、话本里,没见过还没听过吗?” 周绮注视着客栈的大门,轻声说:“那可不一定。” === 谢临烟和婢女在宵禁之前回来了。 鸿福客栈正准备闭门歇业,住客们都上楼休息了,张兰芝在整顿客堂里的桌椅,刘仲昆在柜台后当天的账目,周绮伏在他旁边的桌上,往一张薛涛笺上写字。 -- 第15页 她从小就不是先生嬷嬷教养着长大的,没学过琴棋书画,更没读过四书五经,字写得也不怎么好看,横看竖看都不成型,笔画时有歪斜,像树梢上横生出来的枝节。 谢临烟进来的时候,她刚刚写到最后一句话。料峭寒风从推开的大门外席卷进来,她没抬头,但动作微微一顿,笔尖就落错了地方,在纸笺上留下一滴墨迹。 周绮盯着那团墨迹看了一会,不动声色地另起了一行。这句话写到一半的时候,谢临烟攥着手帕从她面前过去,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地低低啜泣,她的婢女跟在后面,也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和她拉开两步的距离,好像生怕自己的一个小动作会惹得她更加难过。 纸笺上墨迹还没干透,周绮将它平放在桌上,抬头看向谢临烟的背影。她还在哭,肩头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但还是保持着温和而克制的模样,就算是在为死去的情人哭泣,也没有乱了仪态。 墨迹晾干了,周绮把那张薛涛笺卷起来,和一旁算账的刘仲昆说:“我先回去了。” 刘仲昆忙着打算盘,顾不上回答她,只点了点头,她又和张兰芝打了声招呼:“兰姐,我先回房了。” “正好,我一会收拾柜台,你不在刚好没人碍事。”张兰芝直起身,笑骂了一句,“马上就宵禁了,快去。” === 之后的几天,迟暮都没再见过谢临烟,倒是月娘让随行的小厮去租了辆马车,每天都在长安城里游玩,早出晚归,总是买回来大包小包的脂粉首饰,总要让人一箱一箱地往回搬。 谢临烟却是足不出户,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内,婢女偶尔下来取些吃食,也是原样端上去又原样端回来。客栈的住客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人人都听说三楼住了富贵人家的太太和小姐,又听说了谢临烟和她那情郎的故事,茶余饭后谈起时,都说这谢小姐一片痴心,令人扼腕。 迟暮这几天的身体状态不太好,大多数时间都在房中休息,也没什么精力关心这些,每天只是听一听那些人的议论,傍晚风凉的时候在客栈附近转一转,回来吃顿饭,就又回到房间去。 不管她什么时候到客堂,周绮总是会在,不是坐在柜台后面,就是坐在角落的桌前。有时候在纯粹是在出神,有时候在刻一块木头,有时候又在写字,如果她不主动过去打招呼,周绮就不会抬头看她,好像根本察觉不到旁人的存在似的。 这天早晨,迟暮一觉醒来,总算是不再觉得疲惫,精气神都好了许多。她想趁这个机会出门转转,吃过早餐刚想出门,被刘仲昆叫住了,硬是把角落里的周绮拽过来,让周绮陪她出去逛一逛。 周绮这次没说什么,递给她一把阳伞,和她一起往外走去。 “长安东市西市都很繁华,你去过吗?” “没有。” 周绮停下脚步,看着她:“东市离这边近一些,西市可能会更远,我看你身体不太好,就去东市逛逛吧。” 迟暮笑了笑:“好,你对长安熟悉,你定吧。” 去东市的路上要经过不少长街大道,难免碰上摩肩接踵的人群,周绮虽然走在迟暮旁边,但一直有意无意地和她保持两步的距离,只在快要被人流冲散时才稍稍往她身边靠一靠。 东市是专为富贵人家服务的,来往的大多是达官贵人,都是穿金戴银、衣着华贵,还有被一乘小轿抬着的夫人小姐,面纱罩着整张脸孔,偶尔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往某家店铺门前一指,轿夫就小心翼翼地将轿子停在店门口。 整个东市占地很大,光是一条街都已经足够宽阔。两边店铺装潢华丽,店门口也不见揽客的人,只偶尔有人离开,才能见到掌柜或是小厮陪着笑脸出来送行。 周绮好像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只是不急不缓地往前走,视线很少往两边偏斜。迟暮是第一次来,只觉得新奇,不住地往那些店铺里看,见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由得说:“你好像对长安城很熟悉。” “如果你也从小在这长大,你也会很熟悉。” “你离开过长安吗?”迟暮随口问,“最远去过哪里?” “安阳。”周绮说,“也不是去玩的,是因为一件事,所以非去不可。” 她的神情依旧淡漠,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迟暮不疑有他,又道:“这天下广阔,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多出去走走。” “我以前一直都想离开长安,去其他地方,去玩,或者去游历——不过出远门要准备挺多盘缠的,我没那么多钱。”周绮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尾音低低沉了下去,那种清亮而又上扬的感觉消失了,“我和你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紧绷感,迟暮微微一惊,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于是温和地笑了笑,又反问:“我们这些人?” “你们这些江湖人。”周绮向后退了一步,盯着她,“从小师承名师圣手,十几岁就入江湖、走天下,广交好友,名扬四方——我十几岁的时候,还天天在想下一顿饭的钱该上哪去赚呢。” 她眼底浮起深重的警惕和戒备,迟暮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固执地和自己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对她来说,这可能是非常安全的距离,安全到她可以随时后退、随时转身、甚至随时逃跑。 -- 第16页 ☆、Chapter.10 气氛一时僵滞,几乎可以称得上剑拔弩张。 迟暮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周绮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敌意,从她稍微侧身的角度,能看见对方连肩背都是紧绷着的,双手在袖中暗暗攥紧,似乎随时都准备着一击即中,或者是转身逃离。 她在无意间说错了什么,或是透露了什么东西,而这恰恰是周绮最看重的,所以对方第一次流露出情绪上的起伏——也许从第一次见面起,周绮就对她有所提防。 同在一间客栈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暮不想得罪人,她试图用更温和的方式去化解这种氛围,于是强压下心中惊诧,温声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指的是谁?” 周绮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尹浩风、林江阳,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江湖名宿,难道不就是吗?” 迟暮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更何况尹浩风五年前已经离世了,林盟主统管武林,威名赫赫、受人景仰,你这个比喻,恐怕并不恰当。” 说到这里,她心下突然一惊,想起江湖传闻中,尹浩风五年前死在了安阳,而周绮刚刚说“最远只去过安阳”。 ——应该只是个巧合而已。 迟暮强行压抑住心底的慌乱,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坦然道:“我承认我是你说的那种人,我师从武林前辈,十几岁就随师父游历江湖,见过很多人,也结交过很多朋友,不过都是泛泛之交,能记住名字就不错了。” 周绮没想到她的态度如此温和坦诚,一时间愣了愣,紧绷的肩背缓缓放松了一点,眼底的戒备却没有消散。她看着迟暮,又问:“所以呢?” “周绮,”迟暮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语气轻柔温和,“我说这些,不是指望你相信我没有恶意,只是不想和你把关系闹得太僵。我确实拥有你所说过的经历,可如果我和他们是一类人,现在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会在这个很多人都叫不上名字的街头,更不会认识你。” 她的视线微微低垂,扫过周绮的面孔,无意间瞥到她脖颈上那道浅淡的红痕。 这道红痕虽然颜色很淡,但还是非常显眼,越看越像尖刃利器划过之后留下的疤痕,迟暮无意窥探它的来历,视线只是一扫就移开了。 她这一席话显然有些效果,也许是察觉到对方坦荡真诚的态度,周绮沉默了一会,突然问:“你这病,看过大夫吗?” 这问话跳得太快,迟暮莫名其妙,一时间只觉得对方并不是真的想关心她,但又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迟疑了片刻,才说:“看过。” 她笑了笑,补充:“这不是病,是一种天下难见的奇毒,没得救的。” 周绮微微抬起下颌,平视迟暮的眼睛,手中的阳伞从上方投下一片阴影,笼罩住她苍白寡淡的面容,遮住了她眼底的阴翳。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虽然没有开口,可闪烁的眸光不会骗人,深深浅浅,浮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她显然隐藏着什么事情,或是秘密,或是心结,是隐晦地深埋在心底、不能见光的东西。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睫,道:“抱歉。” 迟暮笑了笑,宽容地说:“没事,走吧。” === 东市占地宽阔,一时半会也逛不完,好在这边行人不多,不像普通街道上那样人流熙攘,两人便撑着阳伞,沿着街道不急不缓地走。周绮还是和迟暮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既不亲近,也不刻意疏远。 两边店铺里摆出的商品都奢侈华贵,珠光宝气,极尽奢靡,似乎将四方奇珍都罗列其中,偶尔有一乘小轿从旁侧过去,罗扇轻摇之间似有香风扑面,金银佩玉轻轻碰撞,清脆悦耳。 街尾有家卖玉器的店,博古架上陈列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玉石,有些是雕刻过的,有些还未曾被人下过刻刀,但也看得出是上好的玉石,色泽莹润通透,被悬挂的灯盏映着,光华流转。 靠门的博古架上摆着已经雕好的玉像,其中最大的一尊是观音像,眉眼和善慈祥,手持净瓶、足踏莲花,衣摆扬起波浪般的弧度。雕刻之人下了功夫,技艺也精湛,观音衣裙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迟暮眼力极佳,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有些眼熟:“这尊观音像,好像和那块玉佩上的有点像。” 周绮走过来,细细辨认了一番:“看起来是一个人雕的。” 她伸出食指,在玉像上比划几下,示意道:“有些地方的刀法很接近,比如说这样的弧度拐角,都和那块玉佩上的很像。” 说话间,掌柜见门口有人,先是热情地迎了出来,又看这两人衣着普通,身上连个金银首饰都没见到,脸色便沉了下来,袖手站在门内,冷淡地招呼了一声:“二位随便看看,这雕好的玉石店里还有很多。” 周绮撑着阳伞站在门外,目光扫过博古架,又看向掌柜:“我家小姐前些日子得了块上好的玉料,想找个师傅雕一尊玉像。只是这长安城内有名的玉雕师傅很多,选来选去,就是不知道该选哪一家,就让我们替她出来看看。” 她其实很有几分说话的本事,一套谎话编得像模像样,说话时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很有礼貌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掌柜闻言,又打量了她一番,表情立刻就变了,赔笑道:“这位姑娘,真是对不住,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看看这边,这都是我们店里的师傅刻的,这位师傅的手艺,那在长安城可是一等一地好。” -- 第17页 他拿下高处的一尊佛像,殷勤地递给周绮:“我们店里这位师傅,最擅长刻这样的玉像了,你瞧瞧。” 周绮没接,只是笑着看他:“我听说,之前有不少达官贵人,都在你这店里刻过观音像。” “那是自然了,”掌柜立刻就见风使舵,夸夸其谈,“我店里这位师傅,那可是进过皇宫的。都说东市离皇城近啊,那天子恩泽,我们也是沾过的。之前城南的吴小姐、城东的陈大人,都来我这刻过玉像的。” “吴小姐也来过?”周绮有些诧异,微微皱起眉,“说起来,我家小姐和吴小姐交情也还挺深,平日里时常一起喝茶谈天。只是眼下吴小姐下落不明,小姐难免担忧伤怀,不知这吴小姐刻的是什么?要是刻了块吴小姐也有的东西,睹物思人,又惹得小姐伤心,那可不太好。” “吴小姐刻的是观音像,”掌柜示意她看博古架上,“就和那一尊玉像差不多,只不过用的不是我们店里的玉料,是她自己送来的。不过这玉料品质不太好,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们店里这位师傅才不肯下手呢。” 迟暮听到这里,心下也是一凛:那块玉佩竟然是吴小姐送来雕刻的,可它怎么会出现在月老庙的那口井边? “这样啊,”周绮还在不动声色地应付热情的掌柜,笑意始终不减,态度礼貌又恭谦,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我先回去问问我家小姐,她要是愿意,我再请她来见见你们家这位师傅。” 掌柜陪着笑脸送走了她,迟暮撑着伞跟上去,两人一直走到另一条街上,迟暮才说:“原来你还挺会和人打交道的。” 周绮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的神情,闻言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淡淡答道:“我要是不会,在长安城是活不下来的。”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东市的这些掌柜都差不多一个样,势利得很,你只要装作是哪家的仆从,他们自然会热情上心。如果他们问到名字,就说主人家怕行事高调会得罪人,名讳不能往外说,就行了。” 没等迟暮答话,她就兀自琢磨起来:“那块玉佩是吴小姐刻的,她应该是把这个送给了她的情郎——书生赶路在外,身上佩戴观音最合适不过。可那块玉佩偏偏被遗落在草丛里,还沾着血,看起来也不像这几天才落在那的。” 她认真思索的时候,眼神冷静而明晰,和她出神时涣散无焦的目光比起来,像是突然从虚空中看进了现实里。也只有这时候,才能让人感觉到她是真的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不是随着虚晃的日光,融进了辽远而浩渺的天际。 迟暮不想打断她,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周绮沉默片刻,又喃喃道:“那个书生是开春的时候就失踪了,吴小姐是惊蛰前两天才突然不见的,玉佩应该就是书生留下来的。掉在草丛里,还沾着血,他又失踪了这么久,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她突然回过神来,低声说:“算了,走吧。” 迟暮没动,还站在原地看着她:“思路都理清楚了?” “让你和我一起在街上站着,也不太好吧?” “如果你觉得还需要再花点时间,那我也不介意,”迟暮笑了笑,“说实话,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的,也难得见你多说几句话。” 周绮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变幻,最后却只是说了句:“东市很大,再逛一逛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应该求一求收藏评论…… 大家点点收藏好不好orz ☆、Chapter.11 从东市回鸿福客栈的路上,迟暮思索半晌,还是没把一个问题想明白,于是侧过头问周绮:“为什么你见了那块玉佩,就说那书生凶多吉少?就算他现在还下落不明,单凭一块玉佩,也不该如此笃定吧?” 周绮没答话,甚至也没看她,视线兀自落到前方:“前面那家店的面食不错,你想尝尝吗?” 迟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好啊。” 离开了东市,就没再见到衣着华丽的富贵闲人,街边的铺面也都变成了平民经营的小店。这家面馆店面狭小,食客却不少,因为店内坐不下,只能支了个棚子,将几张桌椅摆到店门外。 此时时近正午,正是歇息用饭的时间,店内店外都坐满了人,店小二飞奔来去,掌勺的厨师正忙得不可开交。恰好门口空了张小桌,两人便坐下来点了两碗面。 周绮要了碗热水,从桌上筷筒里抽了两双竹筷,在碗中烫了烫,递了一双给迟暮。见她动作不徐不疾,一时半会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迟暮也不想表现得心急又好奇,只好转头看那个正在忙活的厨师。 那厨师就在门口搭起的棚下,面前两口大锅,身边一张摆了七八个小碗的长桌,锅底的火苗熊熊地往上蹿。他拿一双长筷在锅里搅了搅,然后转身抄了个大碗,从身边那张长桌上的碗里依次舀入调料和小菜,再将长筷一卷,把面条从锅里捞出,迅速放进碗里,最后从另一口锅中舀了勺汤汁,一碗煮好的面放在长桌边上,又回头继续煮下一碗。店小二看见了,立刻跑过来端碗,一边吆喝着一边将热气滚滚的汤面送到客人桌上。 这一来一去,配合得也是迅捷又利落,两碗面很快就端上桌来,腾腾白气中有鲜香扑鼻,面汤上堆着葱花小菜,看着就十分诱人。 -- 第18页 周绮没急着吃,只是拿筷子在碗里搅了搅,看着迟暮已经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我小时候,一直觉得那个地方应该死过人。” “月老庙?”迟暮诧异地反问,又觉得她这句话说得含糊其辞、颇有深意,“‘应该死过人’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周绮低头挑了些面,在筷子上卷了卷,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当时天色太暗了,我又是半夜惊醒,也不知道我看见的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我做了一个噩梦。” “好几年以前,应该是我十四或者十五岁的时候,我从城外回来,不巧刚赶上宵禁,城门关了进不去,附近又没有驿站旅店,就只能留宿在那座月老庙里。那座庙一到晚上就没什么人来,没有香客,也见不到住持僧人,我从前也在那留宿过,没出过什么事,” “但是那天晚上很反常,月老像前本该一直点着灯的,我到的时候不过刚过宵禁,庙里竟连一盏灯都没有亮。当时我以为只是守夜的人一时疏忽,时间也已经不早了,就和以前一样,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来休息。” “我靠着墙睡到半夜,忽然听见一声奇怪的喊叫,像是乌鸦的嘶鸣。我被那声音惊醒了,但再细听的时候,它就已经消失了。我觉得应该是有乌鸦掠过屋檐,正想继续睡,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响,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于是起身过去看。” 说到这里,周绮忽然停下来,看了眼卷在筷子上、已经凉透了的面,又看向一直听她说话,没怎么吃东西的迟暮:“别着急,你先吃一点。” 迟暮只好低头喝了口汤,她这才不急不缓地叙述道:“我越往后院走,那古怪的声音就越来越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也不敢靠近,连后门也不敢出,只能站在门后往那边看。” “当时月色很暗,那株藤树又是遮天蔽日的,树下就更暗了,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我看见那口井边有一个背对我的人,穿僧人的衣袍,弯着腰,手中好像攥着一段绳索,看他的动作,应该是在从井里把什么东西往上拽。我听见的声音,应该就是那东西摩擦井璧的时候发出来的。” 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他很快就把那东西拽上来了,那是一个死人,腰上被套了一个绳结,披头散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然后他转过身,把那具死尸拎起来,这个动作掀起了他的衣袍,我看见他——” 周绮迟疑了一下,看着卷在竹筷上的面条,轻声说:“我看见他的衣袍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具白骨而已。” 这猝不及防的结局惊得迟暮手一抖,勺子砸进碗里,溅出一点水花来。周绮搁下筷子,伸手帮她把差点淹没在面汤里的勺子捡起来,靠在面碗边沿:“别一惊一乍的,刚刚让你多吃点,你怎么不吃?” “……你讲个鬼故事,让我怎么吃?”迟暮叹了口气,“你确定你真的看到了吗?骷髅会穿僧人的衣服,还从井里拖出来一具尸体,我还以为我只能在话本里看到。” “我说的确实是我看见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噩梦。而且当时天色很暗,也可能是我不太清醒,所以看错了——不过,我去过那座月老庙很多次,没有一次见过那个住持僧人,只要是有香客在的时候,连一个看顾香火的人都没有。”周绮在碗里拌了拌,重新挑了些面的竹筷上,“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虽然没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它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这谁也说不清楚,如果你看见的是真的,那这月老庙还真有些古怪,难怪你会觉得那书生已经死了。”迟暮思索了一会,催促她,“先吃吧,说了这么多,面都凉了。” ===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过得也不太平静。 迟暮回到鸿福客栈之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上午的路程让她有些疲惫,换了身衣服就上床休息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临近傍晚,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吵嚷声惊醒了。 这声音还是从三楼传来的,迟暮皱了皱眉,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只听楼上声响嘈杂,其中一个有些尖利、泫然欲泣的女声格外清晰,拔高的音量从一众人声中传出来。 “我的珠宝呢?我明明放在这里的!”那人声调极高,还隐隐带上了哭腔,“我前天才从铺子里订的,一定是被人给偷了——” 谢临烟说话一向柔声细语,这肯定不是她的声音,住在三楼,又拥有珠宝的,就只能是谢文毅新纳的月娘了。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这么泼辣,在客栈里当众吵闹就算了,声音竟然连二楼的房间都能听见。 看来这间客栈也不怎么太平。 迟暮叹了口气,下床披了件外衣。刚打开门,月娘的哭喊声就直直灌进她耳朵里:“一定是有人偷了我的珠宝,你们怎么还不去报官?难道要让那贼人就这么逃了吗?” 她走上三楼,在拐角处就听见刘仲昆无奈地解释:“夫人,我这小店就这么点人手,这不是都在帮您找东西吗?” “落梅?落梅?”月娘转头去找她的婢女,“快帮我找找,我前天才买回来的那串珊瑚珠去哪了?我还准备让人钩在簪子上,拿给老爷看的。” “夫人,这房间里里外外都翻过了,确实是没有啊……”落梅瑟缩在一旁,颤声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它去了哪,一定是今天出门的时候,被贼人给偷了去。” -- 第19页 屋子里已经被翻箱倒柜地翻找过,满地狼藉,月娘在已经拉开的抽屉里不住地乱翻,急得歇斯底里:“我明明就是放在这的,怎么可能不见了?” 她松开攀着柜子一角的手,喃喃道:“我这房间在三楼,出门时门窗都闩上了,说不定就是住在这的人把东西偷了。” 张兰芝打断了她,冷冷道:“夫人,我这客栈里总共也没几个住客,三楼也就只住了你和谢小姐,其他人的行踪彼此也都看得见,你早上出门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二楼打扫,根本就没人上过三楼。” 她这番话说得严厉又强势,月娘颤了一下,终于还是被她的气势盖了过去,没敢再大吵大闹,只好扶着椅背颓然坐下来:“可是……我的珊瑚珠又去哪了?难道不是被人偷了吗?” 张兰芝看了刘仲昆一眼,对方立即会意,道:“您先别急,我这就去请官府的人过来,要是有人偷了东西,肯定把那人给抓回来。” 他皱着眉头,匆匆转身往楼下走,路上碰见站在拐角处的迟暮,停下来简短地打了声招呼:“迟姑娘怎么在这?” “被那声音吵醒了,上来看看。”迟暮笑了笑,随口问道,“周绮呢?这么大场面,怎么也没见她?” “她前不久出去了。”刘仲昆说着,指了指楼上的方向,“我先去找官差来,不然这事,怕是不好善了。” 迟暮点了点头,目送他下楼之后,又往楼上看了一眼。 周绮竟然一个人出门了,她去做什么了? 她还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楼上的月娘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头问旁边的落梅:“谢小姐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下面是我个人的负能量,爆棚的那种。 第一周榜单轮空,emmmm,意料之中吧。 毕竟我收藏太少了,连人家零头都不到,我只会写别人不喜欢看的东西,可能真的不太适合这个地方……就算我换个热题材,应该也没什么改变。 如果这篇文不是全文存稿,我可能真的就不想写下去了,对不起。 虽然我不知道有几个人能看见这句话,但是很抱歉,我确实不是个坚强潇洒的人,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但是现在我想说声抱歉,我太在意得与失,不是一个合格的作者。 ☆、Chapter.12 这问题有些突兀,落梅也愣了一下,想了许久才恍然道:“好像是出门了吧,今天一早就走了,还带了翠竹一起,说是要出去散散心。” “都傍晚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月娘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老爷还说,这趟来长安让我好好管教她,结果呢?你瞧瞧,大晚上跑出去要她那个情郎收尸,现在还准备不回来了?” “您消消气,”落梅连忙劝道,“谢小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是小孩子了,难免管教不住,回去了告诉老爷,让他好好惩戒一番就是了。” 这就有些索然无味了,迟暮下楼去了客堂,已经有不少人坐在那议论纷纷,还有不想惹祸上身的,听说要请官差来,当下就收拾了行李要走。 没过多久,几个官差就来了,听说只是有人丢了东西,也不太上心,只是让刘仲昆关上了客栈的门,让几个人在屋内搜找一番。最后发现每个角落都被翻过了也有发现,只好找了间空屋子,挨个叫人进去询问。 “我今天出门回来,本想拿那串珊瑚珠出来看看,结果就怎么都找不到了。”月娘拿着手绢,低头不住地垂泪,“我前天才从城东的那家铺子订的,拿回来就放在第二个抽屉里,一直没再动过,这东西可比其他珠宝都值钱呢。” “今天早上夫人说想再去几家珠宝铺子逛逛,我一早就雇了马车随她出门,也是和她一起回来的,那串珠子我根本就没动过。”落梅瑟缩着,声音微微发颤,“我是随夫人嫁过来的,和谢小姐也不过见了几面而已,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对我们这些下人当然不屑于结交,我怎么会知道她去哪了?” 刘仲昆坦然道:“我这间客栈开了也有七八年了,一直没出过什么事,这来住店的客人是什么底细,我们也不清楚,自然不敢担保没人偷了那串珊瑚珠。我店里除了我和我妻子,还有一个姑娘,不过她今天一直都不在,也不可能去偷东西,她的品行我可以作保,绝不会干出这种事的。” “早晨有几个客人退房走了,所以今天上午那位夫人出门以后,我就一直在二楼打扫房间。如果有人上了三楼,我肯定也会知道的,今天除了三楼那两位夫人小姐和她们的婢女,没人在楼梯上走动过。”张兰芝不慌不忙,平静地叙述道,“谢小姐也是一早就出门了,不过比那位夫人走得晚一些,至于她去了哪,我就不知道了。” 迟暮慢慢地说:“我今天早上出了一趟门,在东市逛了逛,下午才回来的。回来以后觉得有些疲惫,就一直睡到了傍晚,才被谢夫人找东西的声音闹醒了。我从瑶县来,和谢小姐只见过两次,说了几句话,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和她并不熟悉。” “谢小姐在瑶县,那可是出名的人物,今天丢了东西的这位夫人,也是谢县令新纳的小妾。”那个自称从瑶县来的商人胆子很大,见了官差也不怎么害怕,反倒手舞足蹈地说起来,“瑶县能听到不少谢小姐的传言呢,她可是个奇女子,前些天情郎进京赶考被人杀了,她还不顾礼数地去认了尸……我可真没拿那位夫人的东西,谁不知道县令大人有多宠爱她?惹了她,我还怎么在瑶县做生意啊?至于这谢小姐去了哪,那也是人家的事,我怎么能知道?” -- 第20页 …… 长久的询问一直持续到夜里,几个官差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东西,只好潦草交代了刘仲昆几句,让他一有线索就立刻来报,然后就收拾东西走了。 安静的客堂才重新热闹起来,刘仲昆和张兰芝忙着准备晚饭,迟暮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桌旁。窗扇被风推开了一线,一缕苍白的月光滑落在窗沿上,她微微侧头往外看,只见月华如水,照得在隔壁街巷的屋檐上,砖瓦映上了月色,亮如白昼。 她想起今天回来以后就没再见过周绮,等张兰芝端了饭菜过来时,便问了句:“周绮呢?怎么一直没见到她?” “出去了,傍晚之前就出去了。”张兰芝帮她把碗筷摆好,“她很少自己往外跑,可能又从哪找到了最近出的这些事的线索,想去探个究竟吧。” 她走了之后,迟暮慢吞吞地吃饭,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米饭,突然想起周绮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在碗里掏个洞,然后从两边不紧不慢地开始吃。 周绮去哪了?她找到了什么线索? ——今天谈起过最多的,就只有月老庙了。 迟暮探头往外看了看,还没听见打更的声音,街上也没人巡逻,那宵禁时间应该还没到。 她飞快地吃完了饭,趁刘仲昆和张兰芝都不在客堂,悄悄绕过那些议论纷纷的住客,打开客栈大门出去了。 === 宵禁时间快到了,她匆匆往城外走,好不容易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去了。 夜寒风凉,她拢了拢衣襟,按照记忆中周绮上次带她走过的路线一路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那座低矮的山头。 春寒料峭,山间更是阴冷,夜晚的潮气扑面而来,她不得不低下头躲避吹来的寒风。山上没有灯盏照明,好在月色足够明亮,也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迟暮沿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幽深的密林,在扰人的虫鸣声中,找到了之前来过的月老庙。 庙里还算避风,倒是温暖不少。月老像前点了两盏油灯,灯光融融,照亮了大片昏暗,两边的帷幔随风飘荡,不时拂掠而过,在墙上投下斜斜的影子。 上一次来,一直关注着那对前来求姻缘的母女,没怎么细看过庙里的陈设。迟暮向周围看了一圈,见左边有一个两人高的木架,上面系了不少许愿牌,旁边还有一架斜靠墙壁的梯子,山间风大,将那些木牌吹得不断摇动。 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拉过那架梯子,利落地爬上去,从最高处的木牌开始,一个个翻开来看。 好在这座庙没多少人来过,许愿牌也就只挂满了上下两排,没过多久,她就从高处的那一排许愿牌中翻到了她想找的那一块。 那块许愿牌系在中间的位置,因为年岁久远,已经落了些灰。迟暮把梯子移到中间,重新爬上去,把它拽出来,用袖子拂去灰尘,借着摇曳的灯光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那块许愿牌上,正面刻着“同心同行,平安喜乐”八个字,反面并排写着三个名字:林辰,杨凡,周绮。 迟暮的目光落在最后的“周绮”两个字上,久久地沉默不语。那六个字的字迹有很明显的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个人写的,而是三个人拿着笔,轮流写下来的。 周绮在藤树前脱口而出的“我们”、在面馆里讲起从前见闻时闪烁不定的眼神……一切难以解释的事情突然都有了缘由。 原来她真的有两个同伴,还曾经许下过“同心同行”的诺言。 迟暮叹了口气,松手将那块许愿牌放回去,爬下了梯子。 她在月老庙里转了一圈,悄声推开了虚掩的后门。 夜里的后院更显阴森,藤树密集的枝叶遮蔽了月光,在地上投下巨大的暗影,覆盖了每一个角落。迟暮抬步走进去,身侧穿山而来的风阴冷潮湿,沁透了她有些单薄的外衣。她低下头看那片树影,它将这座低矮的庙宇都笼罩在森冷的阴影之下,仿佛巨鸟张开了翅膀,随时准备着俯冲下来,用尖利的鸟喙啄得她头破血流。 迟暮环抱双手,缓缓沿着那片暗影往前走。后院里还有一排低矮的屋子,屋里也没开灯,暗影憧憧,融在藤树的影子里,她从屋前走过去的时候,其中一扇门突然被风吹得“哐当”一下撞开,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草丛里的那块玉佩还在,那口深井也平静无波。迟暮抱着手臂转了一圈,发现后院除了昏暗的树影和矮房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往藤树后面的山崖边缘走了几步,试探着往下看了看。 陡峭的山崖下,能看见弥漫在山间的雾气。月光斜斜照在山壁上,缭绕的山岚之间,石壁上盘挂着不少从缝隙中生出的藤蔓。迟暮沿着山崖走了走,诧异地发现山壁上好像有些斑驳的血迹。 她蹲下来往下看,发现底下还有一片山坡,血迹蜿蜒斑驳地伸向那里,山坡上有一块凸起的大石,旁边趴伏着浑身是血一个人,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山风将雾气吹开又推拢,朦胧的白雾之间,她看见底下还有一个活人,正弯下腰摆弄着什么东西。 月光照下来的时候,迟暮清晰地看见清了那个人的模样,她脱口喊道:“周绮?” 她怕底下的人听不见,用了些内力,声音被山风送了出去,在山壁上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回声。周绮听见了,微微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先是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低下头继续去摆弄地上那个趴伏的人。 -- 第21页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的安慰,爱你们 ☆、Chapter.13 周绮一直记得多年以前在月老庙的见闻,中午回了客栈之后,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傍晚前不久就出了门,一路往山上的月老庙走去。 她惦记着以前见到的那个披着僧袍的骷髅,把后院那排低矮的屋子都翻了一遍,不仅没找到骷髅,也没找到住持僧人。有好几间屋子都是空的,只有其中一间摆了一张矮床,上面扔了一件已经积灰的僧袍。 然后她又把整个后院仔细地搜找了一遍,连那口深井都跳下去看了看,井里没有水,阴冷潮湿的井底只有飞溅开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一番搜寻废了不少时间,她从井底爬上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山风森寒刺骨,周绮绕着山崖走了一圈,然后拽着藤蔓跳到了底下的山坡上。在山壁上借力往下走的时候,她没留意到一块尖锐的、有些凸起的石头,左手被划了一道血痕,好在有衣袖遮挡,伤得不重。 山坡上有个匍匐在地的女人,衣饰华丽,浑身的血把衣摆都染红了。周绮弯下腰把她翻过来,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赫然呈现在眼前,被如水的月光照着,那已经干涸的血迹凝滞在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说不出的诡异瘆人。 这时,上方的山崖上有人喊了她一声,吓得她手一松,那具女尸又重新伏倒在地上。周绮吸了口气,听出那是迟暮的声音,于是抬头示意她别说话,然后又弯腰去翻那具尸体。 这人应该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一路滚过尖利的山石,血已经把衣衫染红了,脸也被磨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原本的长相。周绮蹲下来,看着她脚下一串拖曳过的血迹,又看了看山壁,喃喃道:“她从上面摔下来,但是没有立刻就死掉,于是她爬了一小段距离,爬到这里,终于没法动弹了,所以在这咽了气。” 她打量了一下死人身上的衣裙,觉得越看越眼熟,细细回想了一番,终于恍然想起:这好像是谢临烟的衣服,那天她从衙门回来,就穿着这身衣服从柜台前走过去。 谢临烟怎么会死在这里? 她出门的时候,应该是戴了不少金银首饰的,此刻身上却连一支发簪都没有,也不知是被人拿了,还是在滚落下来的时候掉了。 周绮倒退了两步,百思不得其解。她没法搬动尸体,迟暮又还在上面等她,只好先攀住藤蔓,在山壁上借力几步,很快就登上了山崖。 她不怎么在意迟暮的突然到来,连一句“怎么来了”都没问,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迟暮就在山崖边上,闻见她身上有血腥气,皱眉道:“怎么受伤了?” “就是被石头划了一下,”周绮把袖子卷上去,手臂平伸到眼前,对着月光看了看伤口,“没事。” 两人面对面站着,她手臂伸直,指尖就差不多送到了迟暮眼前。迟暮还是第一次留意她的双手,细看之下,心下突然一怔。 她的手很漂亮,肤色白皙、十指纤长,但绝对称不上保养得当。那双手上有陈旧的伤疤,指尖和虎口都有薄茧,沾了些尘土,被山风吹得发红,掌心和指节也被藤蔓磨破了皮。 和谢临烟这样的大小姐完全不同,周绮小时候,一定不是养尊处优着长大的。 迟暮这一晃神的时间里,周绮已经把袖子放下来了。她整了整衣角,说:“底下有个死人,看起来……应该是谢小姐。” “谢小姐?”迟暮惊愕道,“她怎么会死在这?” “她穿着谢小姐的衣服,但是脸摔得血肉模糊的,根本看不出来原来长什么样,我只能说,应该是她。” 迟暮缓缓道:“今天傍晚你不在,客栈里出了点事。谢文毅那位妾室的珠宝被人偷了,官差来把所有人都问了一遍,客栈里也翻遍了,但什么都没找到。我听她的婢女说,谢小姐很早就出门了,还带着她的婢女,今天一直都没回来过。” 周绮沉默了一会,最后只是简短地说了句:“回去报官吧。” === 翌日清晨,从衙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面告示栏时,周绮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告示栏上还张贴着那张死去的书生的画像,大概是谢临烟来认尸以后,负责这边的人一时疏忽,还没来得及揭下来。 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回去的路上也一直皱着眉头在思索着什么。迟暮见她一路沉默,也没出声打扰她,直到快要走到客栈门前的时候,周绮突然问她:“你见过谢小姐喜欢的那个书生吗?” “什么?”迟暮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摇摇头,“没有,我来长安之前也就只见过她一次,别说她的情郎了,我连那个书生叫什么都不知道。” 周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鸿福客栈才开门不久,张兰芝在柜台后面收拾东西,一见周绮就责备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皱着眉过来,抓住周绮的手:“你看看,出趟门还弄了点伤回来。” “又不严重,山上石头划了一下而已。”周绮躲了一下,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我自己能处理,你忙吧。” 张兰芝叹了口气,转头看见迟暮,这才勉强笑了笑:“迟姑娘。” 她没问周绮昨晚去哪了,自然也不会太过关心迟暮,迟暮点了点头,又说:“我先上去了,你忙。” -- 第22页 昨晚一夜未眠,她疲惫得几乎走不动路,一躺下就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感觉身体稍稍恢复了些,才起床下楼,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传来的消息。 客堂里聚了不少人,都在议论着今天发生的事。迟暮在旁边听了一会,这些人说来说去的,其实也就只有几件事。 官差在月老庙后面的山崖下找到了一具尸体,虽然看不清脸,但穿着谢临烟的服饰,也就被认定为是谢临烟的尸首。他们来搜了客栈里谢临烟的房间,和昨天月娘丢失的珊瑚珠一样,所有的金银首饰全都不翼而飞,谢临烟的婢女翠竹也不见踪影,还带走了她自己的所有衣物。 查到这里,基本上已经证据确凿,这个案子就这么简单地了结了。 婢女翠竹财迷心窍,趁着月娘出门的时候偷走了她最值钱的珠宝,卷走了谢临烟的所有金银细软,又把谢临烟推下山崖让她摔死,杀人夺财,最后逃之夭夭。 迟暮听了,虽然找不出什么错处,但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么简单。她下意识想听听周绮的想法,四下找了一遍,发现她竟然坐在这一群人中间,在那个滔滔不绝的人旁边。 这被围在中间传播消息的人,正是那个从瑶县来的商人。他眉飞色舞地讲了很长一段,停下来准备喝口水歇息一下的时候,周绮忽然说:“跟你打听件事行吗?” 周围一圈都是男人,她坐在里面还挺显眼,这一开口,旁边的人都安静下来,目光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那商人迟疑着放下手中的碗:“姑娘想问什么事?” “你既然从瑶县来,对谢家的事又这么熟悉,那你见过谢小姐喜欢的那个书生吗?” “这我可没见过,连那书生叫什么我都不知道,”商人摇摇头,摊开双手,“姑娘,你想啊,谢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和一个穷书生相爱,那在家里可是丑闻一桩,她怎么可能让别人见到她那情郎?” 周绮眸光深邃,平静地说:“这样啊,谢谢。” 她起身走出了人群,在经过迟暮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戏谑道:“你说,这么长的时间,谢小姐能跑多远?” “谢小姐?”迟暮吃了一惊,“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然不止是她,还有她那个情郎。”周绮微微抬起下颌,朝她笑了一下,“他们两个人为了逃脱谢家的掌控,不惜杀了两个人,还嫁祸给已经死了的、谢小姐的婢女,这个罪名已经够清楚了吧?” 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客堂里的人都听见了这番对话,纷纷惊愕地看向她。有人质疑道:“谢小姐明明已经死了,那个书生也死了,又何来的嫁祸逃逸一说?” “你怎么知道死的就是谢小姐和那个书生?”周绮反问道,“山下的那具尸体看不清面孔,只是穿着谢小姐的服饰,书生是从外地来的,在瑶县、在长安,都没有人见过他。” 她拖了张凳子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说:“其实很简单,书生在长安城,一定有一个和他一样从外地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同窗,他杀了这个人,然后谢小姐来认尸,只要谢小姐说死的人就是她的情郎,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其他人根本就没见过他。” “至于谢小姐如何脱身,那就更简单了。她先前在客堂大吵大闹,也更让人相信她是在为情郎的死而悲痛。她只需要对翠竹说想出门散散心,把翠竹带到山崖上,指示她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把她推下去,让她在底下摔死就可以了,山上的石块很多,会磨花她的脸。如果她还不放心,可以绕道到山坡上,亲自去把翠竹的容貌给毁掉。这种富家小姐的婢女不需要干什么重活,她也不用担心翠竹的双手会出卖她。” 周绮平静地补上最后一句话:“她偷走珠宝,假装翠竹杀了她然后畏罪潜逃,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和她的情郎一起,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早课真的好困,发个新章清醒一下 ☆、Chapter.14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计谋的?” 和只容纳了富贵人家的东市相比,西市算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往交易的胡商、身姿婀娜的舞姬和宽袍大袖的戏子,还有不少经营曲艺杂耍的人,占了街头巷尾的一片地,大显一番神通,引得过往的人纷纷注目。 街边还有不少摊贩,摊位上有各式各样的廉价卖品,精巧的机关玩偶、选材劣质的玉石项链,还有些卖书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话本诗集、志怪故事,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迟暮问这句话的时候,两人正好走到一个卖书的摊位前。周绮往摊位上扫了一眼,丢下一个铜板,从一排罗列整齐的书册中取了一本,拿在手中翻了翻,倒转过来让她看其中某一页的内容—— “闽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阅岁余,有亲串见之别县,初疑貌相似,然声音体,态无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从后试呼其小名,女忽回顾,知不谬。又疑为鬼,归告其父母,开冢验视果空棺,共往踪迹,初陽不相识,父母举其胸肋瘢痣,呼邻妇密视,乃具伏。觅其夫则已遁矣。盖闽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饮之一寸,可尸噘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苏,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与邻子狎,故磨此根使诈死,待其葬而发墓共逃也。” -- 第23页 “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个故事。”周绮合上书,淡淡答道,“我以前看过这个故事,一个有了婚约却又有情人的女子,想了个办法假死,和情人一起逃到了别处。这样相比之下,谢小姐的手段也就一点都不出人意料了,她只是残忍了一点,用两个替死鬼代替了茉莉花根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迟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不过,我就算看到了这个故事,也未必能把它和谢小姐这件事联系起来,毕竟从表面上看,这件事证据确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地方了。” “你只是把它想得复杂了而已,”周绮看着她,眸光幽深,“它们其实非常相似,因为人和人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迟暮最怕她深邃得好像能一眼洞穿人心的目光,当下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尝试着转移话题:“我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足够离奇了,想不到这月老庙,竟然还真有古怪。” 周绮一语道破谢临烟的计谋,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 她将此事报官以后,官差重新搜查了月老庙,不仅在草丛里找到了那块遗落的玉佩,还在后院的屋子里找到了已经落灰的僧袍。 吴小姐的婢女一见那块玉佩就痛哭失声,说这是吴小姐特地找人刻了、拿去送给她喜欢的那个书生的。而这劣质的玉料,是书生的母亲在他临行前赠给他的。 城南吴家家大业大,在长安城很有一番势力,既然此事牵涉到吴小姐,那就必须要认真对待,否则得罪了吴家人,谁也讨不得好处。于是,官差们把月老庙掘地三尺,在井底发现了干涸已久的血迹,还从那株藤树下挖出了足足十具尸骨。 这些尸骨被人用绳子拴住手腕,成双成对地埋在地下。其中六具已经腐败得只剩白骨,余下四具中,两具是刚埋下的,还有两具能勉强辨认出容貌。 这四个人中,就有谢临烟和吴小姐。 一座小小庙宇竟然埋了数具尸骨,这参天的藤树又生得太过诡异,难免不断惹人遐想,这事就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过了一天,有个进城采买的农户找过来,说起自己几年前曾经在月老庙留宿,看见一个披着僧袍的骷髅从井底拖拽出一具尸体,当时他以为是在做梦,吓得天一亮就跑了,害怕会惹上晦气,就一直没敢再提起这件事。这次到长安来,听说了月老庙的古怪,想起之前的见闻,于是连忙跑来报官。 月老庙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却没人见过他口中的那具骷髅。有人思来想去,想起月老像还没被动过,于是又带了几个人上山,把那座月老像给推了下来,这才发现其中玄机。 这月老像竟是中空的,里面站着一具骷髅,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姿态竟和月老像一模一样。 被人抬出月老像的时候,骷髅缓缓转动空洞的双眼,看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官差,官差被吓得当场跌坐在地,说什么也不敢再碰这具诡异的骷髅。这场景实在古怪,其他人也不敢再靠近,官府当天就封锁了这座月老庙,不再让任何人进入。 周绮说过的那具从井底拖出尸体的骷髅竟然是真实存在的,这让迟暮很是吃惊,她从前只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不相信鬼怪神灵,更没接触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些事对她来说,一直都只存在于志怪故事里。 === “你没见过,不能说明它就不存在。”两人沿着街道往前走,周绮平静地说,“有些东西确实很离奇,可它也许就发生在你眼前。” 前方不远处有个玩杂耍的摊子,手艺人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他将满是皱纹的双手覆在一个瓷碗上,口中念了几句什么,再周围人的注视下突然将瓷碗一掀,碗底竟躺着一条死去多时的鱼。 一时间腥臭扑鼻,过路的人都捂着鼻子嫌恶地避开,那老头却笑了笑,又将瓷碗盖了回去,口中再念了几句,然后将瓷碗掀开,那条死鱼竟然活蹦乱跳地跃起来,在桌上翻腾几下,跳进桌下的水缸里,溅起一片水花。 老头得意洋洋地把水缸捧上来,那条死鱼竟然在水中四处游弋,鱼尾轻轻扫过玻璃的缸壁,宁静而悠闲。 围观的人纷纷惊呼,有些过路的也驻足下来,还有被大人抱在怀中的小孩子,拍着手连声叫好。 迟暮从旁边经过,也不由得惊叹了一声:“这么神奇?这鱼明明已经死了,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周绮脚步顿了一下,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所以我说,你没见过,不能说明它不存在。” 她忽然微微一哂,低声说:“这世上,还真的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你见过吗?” 最后一句尾音很轻,不知道究她竟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问迟暮,迟暮听见了,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 时近傍晚,余晖斜斜西照,街市上已经依次亮起了灯。她站在一盏被风吹得不断晃动的灯笼底下,目光闪烁着,游移不定地瞥向旁侧,似乎在看那条游动的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意。 “我没见过,”迟暮慢慢地说,“但我也相信它是存在的。” 周绮看了她一眼:“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也不是什么好习惯。” 迟暮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离开那个杂耍摊子往前走了一段,前方又飘来悠远的柳笛声,一个简易搭起的舞台上,身姿婀娜的胡人舞姬带着面纱旋转着起舞,衣摆上缀了一串璎珞,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碰撞,声响清脆悦耳。 -- 第24页 柳笛悠扬起伏的旋律里,迟暮听见周绮问她:“你来长安也有一段时日了,不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她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该去哪。” “这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容身之所?” 周绮抬头望向广阔的天际,一缕云霞被晚风吹走,飘絮般飞向更远的天边。她想了一会,细数道:“往南有江南苏杭、荆楚之地,还有百越蛮荒。若是往北,就有千里草原或是三江北地,只要你想去,往哪里都可以。” 她下颌一抬,示意了一下前方:“就说最近的,运河上的蓬莱画舫又要开了,你要是想去,可以让刘仲昆给你弄个位置,他虽是江湖人士,但在长安经营多年,人脉广布,这点事不在话下。画舫一趟来回有十余天,运河上的风景,还是挺值得看。” “画舫?”迟暮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我以前在江南坐过画舫,不过还是第一次听说运河上的画舫。” “一般的平民百姓,一辈子都不会走出长安城,自然也不会去上这画舫。”周绮解释道,“除了冬天太过寒冷的时候,蓬莱画舫每个月都会在运河上开一次,供一些富有人家游玩。” 她顿了顿,又说:“当然了,你要是觉得一个人游玩没什么意思,那就算了。” 迟暮却看着她:“你想不想去?” “和我有什么关系?”周绮只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我小时候天天在运河边上看它,虽然没钱去坐,不过看了这么久,早就看腻了。” “我一个人去,自然是没什么意思,想找个相熟点的人同行而已。”迟暮不急不恼,缓缓解释,“只不过我无亲无故,也就和你比较熟悉一些。” 周绮好像被她说动了,若有所思地沉默起来,似乎在权衡她这个提议的利与弊。她越是沉默,迟暮就越是紧张,双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衣角,一颗心砰砰地跳起来。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周绮那句“最远只去过安阳”让她非常在意,她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如果她就这么离开长安、离开周绮,那她有可能再也无法触碰她曾经想要追寻,却一直没能探寻到底的真相。 ☆、Chapter.15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时近春分,长安城刚下过一场大雨,一夜春寒卷过,雨霁天青,街边的杨柳沾了雨水,沉沉坠下来,打湿了行人的衣襟。 这天早晨,蓬莱画舫停靠在运河岸边,旅客们开始陆续登船。迟暮从鸿福客栈退了房间,和收拾好东西等在门口的周绮会合,也准备到河岸码头上去排队登船。 蓬莱画舫上的,大多都是长安城的权贵人家,也有些外地来的富商巨贾。像她和周绮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平民百姓,也是靠在刘仲昆在长安城的人脉关系,才在这画舫上得到了位置。 迟暮见过武林大会上江湖名门一掷千金的豪气,知道以长安城豪门大户的做派,这蓬莱画舫一定华丽非凡,对这次画舫之行,倒还有些隐隐的期盼。她一向行装从简,只带了一个包袱,周绮却拎了一个小箱笼,看起来很轻巧,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刘仲昆从外面回来,折了两枝柳条,送了她们一人一枝,权当折柳送别,沾沾文人墨客的风雅。 迟暮礼貌地收下了,微笑着和他还有张兰芝道别,周绮却晃了晃手中的柳叶,道:“送这个做什么?画舫来去十余天而已,又不是一去就大半年。” “折柳送别,讨个风趣而已,计较这么多做什么?”刘仲昆看了她一眼,“再说了,你还回来,迟姑娘可就不一定了,她也不是长安人。” 周绮指尖拂过柳叶的尖梢,轻笑着说了句:“我也不一定能回来啊。” 气氛一时僵滞,刘仲昆的脸色沉了沉,周绮却戏谑地看着他,好像她刚刚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迟暮不明所以,只好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张兰芝先反应过来,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能不能好好说话?” 周绮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的神情,她垂下眼睫,拖长音调应了声:“好吧,知道了。” “知道了好,”张兰芝拍了拍她的肩,“行了,快走吧,再耽搁下去,等会该赶不上了。” 迟暮和这对夫妇道了别,然后背着包袱、拿着柳条,和周绮一起出了门。运河登船的渡口离鸿福客栈不远,周绮自然是熟门熟路,带着她穿街过巷,很快就找到了那艘停靠在岸边的画舫。 === 河岸旁游人如织,杨柳绕堤,画舫静静停在荡漾的碧波之上,船上占地宽阔,几可跑马,其上楼阁足有三层,皆是雕龙刻凤,船舱里珠帘红幔摇曳垂地,极尽华丽奢靡。 迟暮跟在周绮旁边,和她一起登了船。甲板上有不少仆婢在等候,看见有人登船便殷勤地迎上来,争抢着接过包袱行李,要领她们到房间去。 画舫三层楼阁,一层客堂大厅,二三层有分隔开的舱房。侍女把两人被带到二层相邻的房间,敛衽一礼之后就离开了。迟暮推门进屋,扑面便是一阵馨香的气息,屋内虽然地方不大,但也陈设精致,垂落的帐幔背后,香炉袅袅的白烟缓缓升腾而起,弥漫了整个房间。 迟暮先将唯一的窗扇推开,又把包袱放在桌上,将日常要用的物件一一取出,安置在合适的位置。还没收拾完,就听见隔壁门响,有人无声无息地从屋里走到了外面,在船舷上停下来。 -- 第25页 船上的舱房都在船舷两侧,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天光倾泻、长河广阔。迟暮知道这是周绮出去了,于是将摊开的包袱留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一眼就看见周绮手肘撑在船舷上,低头看着船下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走过去,才发现周绮还拿着一把小刻刀,正削刻着手中的一小块木料。她手艺很巧,动作灵活又迅捷,那块木料已经刻了一半,正在她手上一点点成形,看得出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杏花。 迟暮在旁边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做这个还挺厉害的。” “你可别夸我,班门弄斧而已。”周绮一边说,一边拿刻刀削掉凸起的边角,“其实我也就只会刻这么几种,要是更大的物件,我也刻不来。”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空中偶有白鸟划开云际,低翔飞过。望着广阔无边的运河,她的语气也难得地轻快了一些。迟暮低头看向她倒映在水上的面容,她眼角眉梢微微的笑意都被映在水中,随着碧波轻轻荡漾。 迟暮不由得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是吗?” 见她点头,周绮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可能是因为这次上了画舫,圆了我很久以来的梦吧。” “我小时候,每次在运河边上给人搬东西,看见蓬莱画舫停在岸边,都特别羡慕那些达官贵人。他们在河上可以行船,出远门可以坐马车,就算是上街,都有人用轿子抬着,生怕磕了碰了。”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朵还没成型的杏花,眼神逐渐暗淡下去,“其实我连吴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每次上街都有侍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片,偶尔能看见她本人,也是用面纱遮着脸。我虽然在长安城见过她很多次,但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的车辇过去了,我听了旁人议论,才知道是她。” 迟暮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又说:“我十六岁的时候,还曾在瑶县听人提起过谢小姐,要不是机缘巧合同她打过照面,她这次来长安,我也认不出她来。 周绮摆弄刻刀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她看着水面,看着水波荡漾间自己的面容。粼粼的波光好像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能力,将她的思绪也一并晃了进去,让她神情恍惚,望着水面怔怔地出神。 === 不知不觉间,她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耳边又响起车马喧嚣的声音。马蹄声急促地冲向街道,赶车人一边挥起鞭子抽打拉车的骏马,一边大声喝令,让旁边的行人让路。马车过去以后,她又看见对面街上的烧饼摊子上排起了长队,香气扑鼻的烧饼刚刚出炉,就被人一抢而空。 她自然是什么也抢不到的,因为荷包空空,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只能坐在街沿上眼巴巴地看着,还顺带不爽地推了推旁边的林辰:“你看看你,帮人家洗个碗,能连着打碎三个勺子,昨天一天的工钱都赔进去了,现在好了,连个烧饼都买不起。” 林辰没理她,他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匆匆驶过的马车:“那好像是谢家的马车,你说车上会不会有谢小姐?” “算了吧,”周绮没好气地说,“人家可是县令的女儿,深闺里养大的大小姐,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这种平民百姓?” “阿绮说得对,”边上的杨凡也开口了,“你说你要是个武林盟的少侠,或者是个什么富家公子,那也是挺受人尊崇的。可像我们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凭什么把女儿嫁给你啊?” 被轮流泼了两次冷水,林辰终于颓然坐回地上:“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谢小姐,你们是没看见,那天她从花店出来,捧着那枝杏花,虽然她戴着面纱,可是——” 船身猛地晃了一下,继而缓缓破开碧波,往运河深处驶去。周绮猝不及防地回过神来,手上一松,刻了一半的杏花掉进了水中,在溅起了一朵水花之后,水面又归于平静,却再也找不到那朵杏花了。 周绮下意识伸手去捞,但也没来得及,伸出去的手只好停在了半空,指尖沾上了一点溅起的水花。 她盯着波浪翻涌的水面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算了,回去再刻一朵就是了。” 船身有些摇晃,迟暮一只手扶住栏杆,问她:“你除了花和叶子,还会刻些其他的吗?” “花鸟树木,这些是最熟练的,刻字我也会。”周绮把玩着刻刀,淡淡地说,“你要是想刻什么,我可以刻一个送你,你喜欢什么?” 她侧头看迟暮,眼底眸光闪烁,幽沉深邃:“你喜欢字符,还是喜欢花鸟?字符的话那可容易多了,平安喜乐,或者长命百岁?” 河上有长风浩浩而来,从两人之间穿掠而过。明朗的万里晴空之下,迟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而起的阴霾:“我喜欢……长命百岁。” 周绮动作一顿,摇头笑道:“这可太难了,我得先找阎王爷学一学。” “是吗?”迟暮低下头,温和地笑了笑,“没关系,不会就不会吧,我自己也学不会。” 过了一会,她又悄悄抬眼,望着周绮的侧脸,心中暗想:“原来她和我也是一类人吗?” 这个猜测令她茫然又错愕,几乎压抑不住急促又紊乱的呼吸,慌张之下,搭在栏杆上的指尖无意识地往里收拢,直到指甲掐进了掌心才反应过来,恍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目光却涣散,迷茫得看不见任何焦点。 -- 第26页 这怎么可能? 周绮就站在她身侧,活生生的一个人,年轻漂亮,声音明快上扬,分外好听。她说起话来,既不像夫人小姐那般柔声细气,也不像江湖侠女那样英气逼人,虽然平日里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但一碰到理不清的生死谜案,就比谁都认真热情。 最重要的是,她分明无病无灾,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命不久矣的人。 这样的人,也会和她一样,被身后悬着的催命符追着走吗? 她不太想看见这样的事。 恍惚间,迟暮隐隐感觉周绮好像说了句话,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看见对方嘴唇动了动,却完全没能听见内容,于是蓦然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周绮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而深邃。 她说:“船上风大,还是进屋避一避吧。” ☆、Chapter.16 又一阵风拍击在船舷上,卷散了肩后的一缕长发。迟暮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也是,船上确实风大,那我先回屋了。” 周绮没动,站在原地目送她开门进了舱房,又低下头把玩手中的刻刀。 她始终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几句试探似乎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船舷上确实风大,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之后,终于不堪忍受,拂了拂被风吹散的长发,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画舫刚刚启航,她不太想回舱房去待着,准备下楼到甲板上看看。 走到二楼的时候,有个人正好从底下上来,楼道狭窄,不可能容两人并肩通过,周绮不太想招惹这艘画舫上的人,于是稍稍侧身,给这人让了个位置,让他先过。 她根本就没在意这人的模样,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想关心,谁知这人越过她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诧异道:“周小姐?” 这声音称不上熟悉,甚至已经好几年不曾听过,却让周绮在一刹那间如雷轰顶。她准备下楼的脚步僵在了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颤了颤,肩背紧绷,一缕寒气蹿上了肩头。 她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身后的人一眼,这才转过身,平淡地打了声招呼:“我说怎么看着眼熟,原来是你啊。” 周绮抬起下颌,伸手将耳边散下的一缕鬓发拂到耳后:“对了,之前分别得匆忙,这么些年不见,我倒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站在楼梯上的是个中年男人,身量不高,还生了一脸精明相,下巴上蓄一撮小胡子。周绮一看他那腰系玉佩、手戴扳指的打扮,就知道这人这些年来混得不错,揶揄道:“看不出来啊,不过区区五年时间,你还混了个管家的位置,日子过得挺顺畅吧?” “在下姓王,”这人也不生气,只是眯起眼睛,拖长了音调,“才过了这几年,周小姐就连我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周绮:“你忘了这件事,难道连那件事也忘了吗?” 周绮偏了偏头,轻声说:“你过来,我再告诉我忘没忘。” 王管家不明所以地往下走了两步,周绮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往下一拖,拽得他踉跄几步,差点摔了下来。 周绮又把他狠狠往后一推,提高了声调,一字一顿地说:“你别忘了,要不是我倒霉遇见了你们,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吗?” 她力气不小,王管家被推得倒退几步,跌坐在楼梯上,不由得痛呼了一声。周绮看也不看,径直转身往楼下走,鞋跟重重敲在台阶上,从足音都能听出她明显动怒了,而且心情差到了极点。 腰上撞得挺疼,王管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台阶上爬起来。他整了整衣摆,掸掉身上的灰尘,看向周绮下楼的方向,冷笑着说了句:“当时还真没看出来,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脾气还真不小。” === 在画舫上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身边都有仆从跟随,哪怕只是在船上随意走走,也有仆婢寸步不离地跟着。周绮在楼下大厅里转了一圈,见外面风小了,又走到船舷上去看风景。经过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身边时,对方瞥了她一眼,见她衣着普通,身边也没跟仆人,便拿团扇遮了脸,有些不耐烦地等她从旁边过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分给她。 长安城里的富贵闲人,周绮从小到大见的不少,看她团扇上绣了朵娇艳的牡丹,衣摆上的图样也是盛放的牡丹花,当下就知道这人应该是李家的大夫人。这位李夫人极爱牡丹,不仅衣摆要有牡丹花,就连一张手帕也是牡丹的图案,还是请了长安城最出名的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她从来都把这些人当台上的戏角,演的只是人生百态的其中一环,嬉笑怒骂都自有风范,虽然这风范大多数时候都是对她这类平民的不屑和轻蔑,但也是挺有意思的。 周绮径直越过她,本想一个人在船舷上走走,到了才发现船舷上已经有人了,背对着她站在那,摇着折扇观赏运河对岸的风光。 这人青衣束发,看起来是个富家公子。只要不惹上麻烦,周绮也没想回避这些人,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站在船舷拐角的地方,顺手推了下发髻上的木簪,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 画舫缓缓航行,河上风光逐渐开阔。河水的波涛在船底翻涌,碧蓝如洗的天际之上,清风推开云彩,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有些刺眼。周绮抬手遮在眼前,眯起眼睛看远处岸边随船游走的青山。 -- 第27页 旁边的富家公子也看见了她,折扇摇了摇,口中吟诵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姑娘你看,这河上风光,还真是壮阔绮丽,和诗里描述的别无二致。” 周绮没给他这个面子,立刻就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这首诗,好像写的不是这条河吧?” 对方显然被呛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这是引用古人诗文,只看意境,不看情景。” 这生拉硬拽给自己找理由的做法,周绮也是听说过的,她微微转过脸,瞥了站在身侧的那个人一眼:“秦公子?” “姑娘认识我?”秦公子惊喜万分,“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身边怎么也没个仆人跟着?” 周绮又把视线转了回去:“秦公子素来喜好诗文,盛名在外,我无意中碰见过你参加诗会而已。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家小姐,要真是个大小姐,估计现在也不会站在这和你说话。” 秦公子被她接连呛声,也不动怒,反而觉得有趣:“姑娘这么说话,也不怕惹我生气?” “如果会,那我一开始就不会站在这。”周绮转过身,靠在船舷的栏杆上,直直看向他,“我听说秦公子为人和善,脾气一向很好。上次在诗会上被同窗反驳,反倒哈哈大笑,结束以后还大摆宴席请同窗喝酒,我觉得,你应该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还真是伶牙俐齿,”秦公子收起折扇,拊掌笑道,“不知姑娘贵姓?” “姓周。”周绮简短地回了一句,目光在他周围扫了一圈,“秦公子怎么也不带个小厮在身边?” 秦公子摆摆手:“我这趟上船就带了一个贴身的仆人。这会不过是在船上走走,半大点地方,出不了什么事,就让他在房里歇着,没跟我出来。” 周绮问道:“你知道这画舫上都住了谁吗?” “那我可不清楚,”秦公子折扇一展,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长安城里那些夫人小姐,我也不是全都认识。有些根本不拿正眼瞧人的,我也不想知道这都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他晃了晃折扇,鄙夷道:“今天我上船的时候,前面那位罗夫人,足足带了十个仆婢,还有个管家跟着,那阵容浩浩荡荡,把我的路都给堵了——不就是游个画舫吗?带十个仆婢,是怕别人不知道她养尊处优?” 周绮心里一动,追问道:“这船上,还会有其他人带了管家吗?” “那应该没了,这些朝中命官的家眷,圣上都暗地里派人盯着。毕竟树大招风,出门带两三个仆从侍卫也就算了,上个画舫还要这么张扬,没几个人干得出来。”秦公子一边说着,一边压低了声音,“周姑娘,这话我只在这说,你也只在这听,听完就忘了,可千万别和别人说,也别提我的名字,要是传出去被人编排,我爹可就难做了。” 周绮万万没想到她还能被卷到这些官场争斗里,但看秦公子一脸严肃,还是郑重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吧。” 秦公子放心了,顿时觉得她这人可靠:“周姑娘,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相信你。” 就算是周绮这样待人平静淡漠的,对他也是分外无语。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敢说出来,只好腹诽道:“我要是下船就卖了他,他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秦公子生性跳脱,完全没留意她的表情。他站在栏杆边往河上张望,摇着折扇赞颂道:“今天天气晴朗,还真是观景的好时候。周姑娘,你看这运河,一望无际,波涛滚滚,真是壮阔无边,我还真没白来这一趟。”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从河上迎面扑来,周绮抬手按住发上的木簪,回了句:“河上风太大了。” “风大怎么了?”秦公子对她的不解风情很是不满,“运河上这么宽阔,有风也不奇怪——被这风吹一吹,说不定我也能写出流传千古的名句来。” 周绮正想开口道别,听了他这番豪言壮语,本来要说的话堵在喉口,心中千言万语汇聚而过,最后变成了一句:“……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说完,趁秦公子正沉浸在他的千古诗文里,她转身离开了船舷。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涨了好多收藏,点开的时候吓了一跳,谢谢你们喜欢这篇并不优秀的文,鞠躬。 ☆、Chapter.17 回了舱房以后,迟暮就一直坐在桌前看书。 屋内昏暗,狭小的一扇窗户也透不进多少光。她将烛灯点亮了放在桌角,就着那盏摇曳的灯火,将书册一页页翻过。 她有点心神不宁,即使是在翻页,也是一目十行地往下扫,根本没什么心情去细读。这本书是前朝大家的文集,比起市井流传的小说要晦涩许多,读起来难免要聚精会神,她心浮气躁,越看越难以静心。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有人敲门。迟暮指尖捏着某一页的页角,正想翻过下一页,这声音惊得她浑身一颤,手臂往下一带,只听“嘶啦”一声,这一页就被连带着撕了下来。 迟暮疼惜万分,拿手把那一页往回抚平,将书册合上压好,这才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周绮,她礼貌地叩了三下门,等着迟暮出来,问她:“快到饭点了,要不要下楼吃饭?” 迟暮点点头,反手关上门,和她一起往楼下走。 画舫上是有厨房的,还有一间膳厅。船上的大多是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不会在外抛头露面,都在自己的舱房里由婢女伺候着用餐,很少有人会到膳厅来。 -- 第28页 膳厅没人,倒也十分清静。迟暮和周绮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边,几个婢女把饭菜和茶水一一端上桌,摆好碗筷之后就退了出去。 画舫悠悠航行,河上没什么大风大浪,稳当得如在平地,两人如往常一般拿过碗筷开始用餐,偶尔交谈几句。周绮用筷子在米饭里戳了一下,在饭上掏了个圆洞,看着灼热的蒸汽升腾起来,才满意地开始夹菜。 这顿饭吃到一半,秦公子带着他的小厮进来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小厮就低眉顺目地跟在后边,先手脚麻利地帮他拖开一张椅子,又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候着他坐下。 秦公子先看见了周绮,一时惊喜万分,也不顾小厮还在旁边等着,先过来跟周绮打招呼:“周姑娘,你怎么也在?” 说话间,他看见坐在周绮对面的迟暮,微微弯腰,赞叹道:“这位姑娘是你朋友吗?果然长得漂亮的姑娘,就连朋友也是美人。” 迟暮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人,闻言动作一顿,还是礼貌地搁下筷子,朝他点了点头。 周绮筷子戳在米饭上的那个圆洞里,抬眼看了看他,对迟暮说:“这位是秦公子,早上我在船舷上见过他,聊了两句。” “这样啊,”迟暮笑了笑,“我是周绮的朋友,这次是我想上画舫看一看,她才和我一起来的。” 听见“朋友”两个字的时候,周绮视线转过来,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秦公子没留意,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周绮”这个名字上。他瞪大眼睛,愕然道:“原来你就是周绮?” 周绮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还能被一个富家子弟记住,她反问道:“你认识我?” “我听过你的名字,”秦公子一兴奋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拖开一张椅子坐下来,敲了敲桌面,“好像是五六年前吧,我爹从外边运了一批货回来,里面有颗价值连城的珍珠,结果在码头上被人偷了,我爹急得要命,结果你问了旁人几句话,就找到了那个贼人。” 迟暮看向周绮,只见她思索半晌,最后恍然道:“应该是五年前吧,当时我在码头上帮人搬东西。” 秦公子崇拜地看着她,她却只是垂下眼睫:“其实没什么,顺手而已。我只是看那个船夫特别急着用钱的样子,就随便猜了一下。” “你可帮了我爹大忙呢,”秦公子热情地说,“后来他让人到处找你,结果他们说你和朋友出远门了,好像还去了安阳。” 迟暮拿着筷子的手颤了颤,刚刚夹起来的一根青菜从筷尖上漏了下去,重新滑进盘子里。 五年前,安阳——一切都如同命运的齿轮,就从这里开始契合,然后再也没有停止过轮转。 周绮脸色微微一沉,平静地回答:“我有个朋友病了,听说安阳有一位名医,于是我和另一个朋友就陪着他去求医了。” 秦公子虽然没心没肺,但生在大户人家,从小就培养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见她脸色不太好,心知这位朋友一定是没能痊愈,说不定现在已经病逝了,于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过了一会,他清了清嗓子,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你们继续吃吧,我先去用饭了。” 秦公子回到自己的桌子上去了,周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平静地低头夹菜,迟暮看着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如果只是个巧合呢? 她在心底反问自己:如果五年前和安阳只是个巧合,周绮去那只是陪朋友去求医,根本也没卷入过什么江湖纷争,那她现在坐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她可以什么都不求不问,只是想和周绮在画舫上同游一趟吗? 周绮说的两个朋友,一定就是月老庙许愿牌上的“林辰”还有“杨凡”两个人了。听她提到这两人时的内容,就能知道这一定是她从前的好朋友,只是不知为何不再交集。如果这对她来说是不想回忆的往事,就这么贸然地发问,也实在是太失礼了。 耳边突然响起“叮叮”两声,周绮伸过手,用筷尾在她面前的瓷盘边上敲了敲:“想什么呢?快吃吧,饭都要凉了。” 迟暮抬眼对上她的视线,不由得暗自心惊。 周绮平静地看着她,乌黑明亮的双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虽然无波无澜,但越是平和就越是让人心里发慌,因为她明白那双眼睛里还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可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 画舫上厨师的手艺很好,每道菜都鲜香爽口,迟暮这顿饭却吃得索然无味。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碗饭,看对面的周绮也慢吞吞地吃完了,正想问她要不要回舱房去,婢女又端上来一叠刚刚烘烤出来的栗子。 秦公子也吃完了,过来拖了张椅子坐下,想和周绮聊天。他是个自来熟,周绮从小就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交际上也不逊色,两人很快攀谈起来。 迟暮也不好意思先走,反正闲来无事,就问婢女要了两个干净的小碗,把那碟栗子一个个剥了,分装在两个碟子里,其中一个推到周绮面前。 周绮转头对她说了句“谢谢”,她回以一笑,拿筷子夹起一颗,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这栗子味道鲜甜,烘烤出来的温度还在,暖融融的很是可口。她坐在原地,一边慢慢地吃,一边听周绮和秦公子聊天。 和周绮认识这些天来,迟暮还是第一次见她和别人交谈得这么愉快。大多数时候,周绮都是十分沉默的,目光时常维持在涣散无焦的状态下,好像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 第29页 这印象从她在渡船上第一次见周绮时就留下了。之后在客栈里,见她和刘仲昆还有张兰芝多说话,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很伶牙俐齿的,只是不太喜欢搭理陌生人,和周绮稍微熟悉一些之后,她说话的时间才多了起来。 秦公子应该是很讨她欢心的那一类人,出身大户人家却没什么架子,对他的热爱的诗文非常执着,幽默风趣。 两人都在长安长大,自然有很多能聊的东西,时而谈起西市杂耍的艺人,时而谈起街口开了很久的老店,还说到灞桥上的杨柳,又说起长亭外排着长队送别的行人。 迟暮是个很能沉下心的人,她安静地坐在桌边,托着下颌听他们聊天。秦公子说到他想写出流传千古的诗文时,周绮不忍心再泼他冷水,于是低头夹起盘中的栗子,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迟暮却微微笑道:“有志向是好事,说不定哪一天就成真了。” 秦公子立刻把她引为知己,连着拍了几下桌面:“你看,这位姑娘才是真的懂我,就像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他啧啧叹道:“眼下在画舫上,这流水是有了,高山却离得太远,不好,不好。” “公子说笑了,”迟暮摇摇头,“我不懂诗文,也不会琴棋书画,随便附和两句而已。” 秦公子眨眨眼,这才想起来忘了问她的姓名,连忙说:“好像还没请教过姑娘的姓名,不知姑娘可方便告知一二?” “我叫迟暮,”迟暮温和地说,“就是‘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迟暮’两个字。” “在下姓秦,秦子轩。”秦公子朝她一拱手,“姑娘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迟暮’二字,明明也是极有诗意,更何况姑娘还年轻,怎么能拿这种寓意的句子来自拟?” 迟暮却只是笑了笑:“这也是出自《楚辞》的名句,至于寓意,对我来说倒没那么重要,别人能听明白就行。” 周绮正夹起一颗栗子,闻言停下动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迟暮察觉到了,却没在意,她脸上笑意不减,温和而谦逊:“秦公子的名字也取得很好,一听就知道是个潇洒阔气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秦子轩连连摆手,“姑娘跟我说话也不用这么客气,就像周绮姑娘一样,随意些就行。” ☆、Chapter.18 这顿饭吃得十分愉快。 秦家从政经商都有涉及,家底殷实,秦子轩自小就很受宠爱,缺钱了有人眼巴巴地往跟前送,闯了祸有人替他兜底善后,做什么都不用畏手畏脚,只管放心去做去闯。 他被这样的家庭养出了十分随和的性子,既不喜欢朝堂争斗,也不喜欢经商打拼,平日里不怎么结交权贵子弟,甚至连长安城里有几户富贵人家都数不清楚,唯一的爱好就是撰文写诗,除了诗会以外,其他需要交际应付的场合他都不会去,只想自己在家读读书、写写诗,闲来无事就去长安城里逛一逛,从东市逛到西市,从杂耍看到歌舞,再去灞桥上折一枝杨柳,看看长亭外十里相送的行人。 秦子轩有两个志向,一个是走遍中原地界,看遍大江南北;一个是写出流传千古、载入史册诗篇的名句。 他一向看不惯那些富家子弟不拿正眼看人的做派,也不喜欢夫人小姐们养尊处优的生活习惯,这趟上蓬莱画舫,也只是想看一看沿途的运河风光,并不想结识什么权贵人家。在画舫上遇见周绮和迟暮,对他来说算是一个令人惊喜的收获。 秦子轩好不容易遇上了两个有意思的人,一聊起天就停不下来。迟暮不擅交际,除了偶尔插几句话,其余时间大多都沉默着,但是难得遇上一个能让周绮开口说话的人,她也就不忍心扰了他们俩的兴致,等到他们两个人都没话聊了,这才叫住周绮,和她一起向秦子轩道别。 午饭刚过,离晚餐还有很长的时间。画舫虽然宽阔,但总共也就三层,上两层都是形制一样的舱房,第一层也只有大厅、膳厅和厨房,如果不回房间,在船上也没有什么消遣,只能在船舷上看看沿途的风景。 迟暮先回房休息,周绮和她道别,然后也进了自己的舱房。 她今天上午来了以后,放下东西就直接到船舷上去了,也没仔细看过画舫上的舱房长什么样。关上门以后,她目光沿着墙边扫了一圈,又掀开帷幔到床榻前看了看,最后走到桌边。 她的箱笼还放在桌上,从上画舫开始就没有动过。周绮伸手将绳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安置在墙角的架子上。 忽然间,她的动作停了下来,把打开的箱笼重新合拢,然后拎起把手,把它整个拿起来。 箱笼底下压着一张纸笺,周绮盯着它看了一会,若无其事地将它推到一边,然后继续收拾东西。 舱房的桌边有备好的笔墨纸砚,这张压在她箱笼底下的纸就是用舱房里的素纸和笔墨潦草写成的,上面也只有简短的一句话:“丑时一刻,一楼膳厅,船舷上。” 极其简单,甚至只是几个具有独立含义的词句,根本串不成一个通顺的句子。周绮收拾完东西,又回来拿起那张素纸,三两下揉成一团,搬了个凳子到帷幔后面,坐在香炉边上,就着淡淡的馨香气息,把那张纸一点点撕碎了扔到香炉里,看着它逐渐烧化,变成一缕轻烟。 她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 第30页 舱房的门只能从里面闩上,就在她今天出门的那段时间里,那个和她冤家路窄的人可以很轻松地打听到她的房间,然后塞进来这张纸条。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过得很平静,迟暮在房里看了一会书就上床休息了。今天虽然没怎么奔波劳累,但心绪太过繁杂加上身体状态不好,她还是有些疲惫,这一觉睡到酉时过半,直到窗外斜阳已暮,这才慢吞吞地起了床。 她到膳厅的时候,周绮和秦子轩已经在了。这两人来得早,已经吃过一顿饭了,正坐在桌边聊天。周绮旁边的位置上放着一碗白粥和两碟小菜,是特地留给她的。 秦子轩很关切地问她怎么来得这么晚,迟暮随口敷衍过去,只说午睡太久忘了时间,然后坐下来拿起勺子,指尖摸到瓷碗边沿,触手便是一阵温热。 她知道这白粥应该刚上桌不久,大概是周绮卡着她平时睡醒吃饭的时间,特地吩咐厨房做的,便向周绮道了声谢,对方转头看了看,淡淡地说:“快吃吧,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应该就要凉了。” 迟暮夹了点小菜进碗里,混着白粥搅了搅,不紧不慢地吃起了这顿清淡的晚餐。 画舫已经航行了一天,船上的夫人小姐们在舱房里待久了,也忍不住要出来走走。戌时刚到,一楼的船舷上就出现了几个轻纱遮面的女人,穿着曳地的长裙,被婢女搀扶着,偶尔和身边经过的人打声招呼,遇见熟悉一点的,还会停下来聊上几句,半真半假地相互恭维一番。 秦子轩最怕有人过来跟他拉扯寒暄,一边让小厮留意外边的情况,一边小心翼翼地拿折扇遮着脸,目光却止不住地透过膳厅半开的窗户,巡弋在船舷上那几位夫人身上。 他看了半天,指了指其中一位:“你看你看,那个就是罗夫人。” 周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位夫人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在十来个人当中十分惹眼。她家财万贯,吃穿用度都奢华至极,即使只是在船上随便走走,也是发绾玉簪,手戴银镯,耳边垂下紫玉的耳珰,脖颈上还有一根的银链,尾端坠着一颗光耀夺目的红宝石。 也许这趟出门只是随便走动,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婢女。没见到王管家,这倒让周绮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罗夫人是船上其他人都要巴结的对象,她往边上一站,马上就有好几个妇人争先恐后地过来同她攀谈。她心高气傲,见这些人都是些小官吏的家眷,自然不乐意搭理,下颌微微一抬,旁边的婢女便上来拦人,说夫人今日劳累,不太想和人说话,请她们都暂时回避,别来打扰。 那几位妇人都有些失落,纷纷聚到一个角落,又各自交谈起来。 “周绮你看见没,”秦子轩躲在折扇后面,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那颗宝石,据说是从天竺运来的,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价值连城!” 周绮反问:“她身上有不值钱的东西吗?” “这颗宝石可不一样,”秦子轩说,“听我爹说,那是从神像手中取下来的,被神明福泽,戴着它能挡灾避祸,什么灾劫都能躲掉。” 迟暮不由得停下筷子,从窗口望向罗夫人。她脖颈上那颗宝石看着就价值不菲,像是带着一种温和而古怪的魔力,在柔和的月光下流转着耀眼的光华,笼罩着佩戴它的女人。 周绮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看起来没什么兴致:“搞不好这就是天竺商人为了卖个好价钱胡编乱造的,这你也信。” “这怎么了?说不定是真的呢。”秦子轩从折扇后面探出一双眼睛,盯着罗夫人不放,“要不是不想和她们打交道,我还真想过去看看那颗宝石。” “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东西?”周绮平淡地说,“再说了,从神像手中取下来的,就敢戴在身上,也不怕神明怪罪吗?” 她这句话不无道理,驳得秦子轩无话可说,支吾半晌,最后还是强词夺理:“罗夫人戴这颗宝石也有半年多了,自从她得了这宝石,罗家的境遇也越发地顺利,罗大人现在很受皇上赏识呢,听说入夏以后就要升官了,难道和这宝石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周绮笑了笑,不置可否。 等到迟暮吃完了晚餐,船舷上的人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秦子轩撇下自己的小厮,邀请她和周绮到船舷上走走,三人便离开膳厅,穿过一扇小门,走到船舷上。 夜间的运河又是另一番景象。潮水连海平,明月共潮生,广阔无边的运河上倒映着一轮明月,月光融在涟漪深处,随着水波翻涌起伏,溢满了水面,向远处的莽莽青山延伸而去。夜色漆黑,黯淡的星光掩映在群山背后,簇拥着这片宽广辽远的河上天地。 秦子轩凭栏远眺了一会,突然心潮澎湃,急匆匆地回房作诗去了。他一走,周绮和迟暮也没什么心情在船舷上吹风,于是也结伴回了房间。 === 迟暮洗漱过后换了一件干净的里衣,照旧坐在桌边看书,时不时停下来喝口茶水,或是起身活动一下。 她看书的时间里,周绮也洗漱收拾好了,从桌边的箱笼底下翻出一个做工精致、带着锁的木盒。木盒里放着一叠薛涛笺,她取了一张铺在桌上,然后研开墨,拿起笔往纸上写字。 她先写了日期,然后简短地记录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短短几句,甚至没将纸笺填满。等到墨迹晾干了,又将它收进木盒中,按着纸头上的日期排放在底下。 -- 第31页 木盒里已经有一沓写过的薛涛笺,和这一张如出一辙,都是年月日加上简单的事件记录,按着日期叠放在一起。前面已经叠了很多张,后面却还有一沓没写过的,还在等着她继续提笔。 锁上木盒之后,周绮从箱笼里翻出了一本书,坐在桌前静静地读起来。一直读到子夜,她才打了个哈欠,起身脱了外衣,掀开帷幔上床休息。 房间里有更漏,水滴一点点地往下流,木箭缓缓随之下沉。她侧躺在床上,借着黯淡的月光,看漏壶上下降的水线。 不知过了多久,木箭沉到了某一个刻度上。 丑时一刻。 周绮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Chapter.19 画舫已经在运河上航行了三天。 这三天过得很平静,船上的乘客不多,夫人小姐们又都不太喜欢出门,只偶尔会到船舷上走走,既然碰不上面,也就免去了很多交际上的麻烦。 在画舫上这三天里,除了周绮和秦子轩,迟暮没再和其他人打过交道。有一天早晨她起床下楼,在楼梯上碰见了一个穿金戴银的富家公子,对方眼高于顶,见她衣着普通,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分出来。 午饭时她向秦子轩打听那人是谁,秦公子折扇一甩,愤愤道:“那是王大人家的独子,平日里就张扬跋扈,上个街都要仆人清场。我看不起这种人,明明没什么文采,还要跑到我的诗会上来争头筹。” 迟暮和这位王公子只见过一面,听秦子轩数落完他的纨绔事迹,也只是一笑置之,权当茶余饭后听个故事。周绮明显没什么兴致,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吃她那碗被掏了个洞的米饭,偶尔抬头,也只是随着秦子轩附和几句。 她平日里差不多都这样,不感兴趣的事基本不会搭理,随之附和也只是出于礼节上的勉强。但迟暮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夹菜时迟缓的动作,却隐约觉得她其实是心情不太好。 这整艘画舫就这么大,她就住在周绮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从昨天晚上回房以后到今天中午,她们俩都没出过房间,如果周绮碰见了什么事,她应该不会毫不知情。 迟暮夹菜的手顿了顿,觑着她平静无波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如果有什么,那也是周绮自己的事,她一个外人贸然开口,也只会为对方平添烦恼。 秦子轩最看不惯那些毫无才学、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一提到王公子就愤懑难平,他滔滔不绝地数落了好一会,突然发现周绮心不在焉的,好像根本没在听,于是奇怪地问:“周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周绮抬了抬眼,“你继续说,我在听。” 秦子轩顿时没兴致了,他敲了敲桌沿:“不说了不说了,这种人,我还不屑于提他。”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迟暮先一步吃完了,坐在桌边等周绮慢吞吞地吃她那碗米饭。秦子轩前两天才认识周绮,从没见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他握着筷子,悄悄地看看迟暮,又看看周绮,似乎想找点什么来活跃一下气氛。 画舫航行得平稳而缓慢,河上无风无浪,膳厅只有他们三个人,他的小厮被丢在舱房里没带出来,他和迟暮又不太熟悉,想找个人配合一下闹点动静,都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正手足无措,门外忽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两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提着裙摆急匆匆跑进来,直直奔着厨房去了。前面那个跑得快些,还回头催促后面的那个:“动作快点,要是一会夫人醒了喝不上蜜浆,我们俩又得挨罚了。” 她们俩闹出来的响动不小,周绮终于抬起头来,往厨房的方向扫了一眼。秦子轩见状,连忙说:“这两个应该是罗夫人的婢女,听说罗夫人素来喜爱蜜浆,尤其是百花蜜冲泡的,时不时就要喝上一杯。” 不多时,这两个婢女就端着一个玉壶,小心翼翼地从厨房出来了。百花蜜气味浓郁,馨甜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膳厅。周绮终于吃完了午饭,抬头闻见花蜜馥郁的香味,简短地评价道:“真是奢华。” 秦子轩看着那两个婢女走出膳厅,突然想起了,一拍桌子,道:“我想起来了,今天晚上,画舫上请了人,说是要表演歌舞呢。” “是吗?”迟暮稍稍有了些兴趣,“这也是为了讨好画舫上的权贵吧,想来表演一定非常精彩。” “那是自然,”秦子轩说,“我听人说过,画舫上总会请出名的舞姬和乐师,开船的第二日夜里,就会在一层的大厅表演,也是怕船上生活无趣,专门为乘客们准备的。” “既然如此,那还真应该来观赏一番。”迟暮说着,目光却看向周绮,像是在征求她的想法,“晚上吃过饭以后,去大厅看一看吧?” 周绮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应道:“好。” === 当夜戌时,一楼的大厅就聚满了人。帷幔层层撩开,轻薄的纱帘垂落下来,将座位分作两端,一边坐的是貌美如花的夫人小姐,另一边坐的是画舫上为数不多的两位公子。周绮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在那十来个轻纱遮面的女子中没见到罗夫人,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迟暮突然开口邀请,她根本就没打算来看这场歌舞,毕竟这船上有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昨晚她刻意的失约,也并不会让对方就此死心。 -- 第32页 王管家是跟着罗夫人的,既然罗夫人不来,那他肯定也不可能独自出来。 想到此节,周绮这才放下心来。她喝了口茶水,手肘撑在茶桌上,百无聊赖地观察起周围的人。 和她一起坐在纱帘后的,有差不多二十个人。除去旁边的迟暮,剩下的都是举止端庄的夫人小姐和她们的婢女,有很多人她都不认识,只能认出衣袍上绣满牡丹花的那位是李夫人,拿着帕子微微咳嗽的是林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厉声训斥婢女的是刘夫人。 坐在对面的两位公子就很好认了,其中摇着折扇的是秦子轩,另一个穿金戴银,一身明黄衣袍的,想必就是王公子了。秦子轩显然不想跟他打交道,折扇遮着半边脸。王公子也不太喜欢他,双手环抱,兀自和身边的小厮说话。 没过多久,只听一声铮鸣,最后一帘帷幔被缓缓撩开,八位抱着琵琶的乐伎鱼贯而入,在大厅两侧依次排开,朝着在场的宾客微微一礼。紧接着,不知何处响起一阵急骤的鼓点,鼓声急如雨落,两个舞姬从帷幔左右出来,踏着这急促的节奏转到了场内,裙摆一晃,鼓声便停了下来。 八位乐伎转轴拨弦,悠扬婉转的曲调随之流转而出,空山凝云一般清越动人。两个舞姬迈动舞步、扬起水袖,一展一收配合得极其默契,抬腿、旋身,舞衣旋转着舒展开来,衣摆上镶金饰玉,被大厅里的彩灯照着,华光映照,如同彩霞遍地。 琵琶声由慢转急,鼓点也随之响起,两个舞姬的动作逐渐加快,手中水袖抛出又收回,在急促的节奏中也丝毫不乱。 表演渐入佳境,场上的人被那行云流水般的身姿吸引,目不转睛。迟暮第一次见到如此出色的舞蹈,也渐渐看得出了神,视线随着两个舞姬收放自如的水袖不断移动,耳边回荡悠扬的琵琶弦音和利落的鼓点,被全然带入了舞曲的意境之中,几乎忘了眼下身在何方。 和她相比,周绮就要冷静得多,她一只手撑着下颌,神态淡漠,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 乐曲奏到高昂之处,乐伎们拨弦的手忽然顿了顿。乐声停息,密集如雨的鼓点陡然停歇下来,两个舞姬的动作定格在原地,扬展手臂的姿态如同振翅的飞鸟。 宾客们都看得入迷,呼吸也不由得微微一滞。但这停顿仅仅只在一瞬间,幕后的鼓点重重敲了一下,乐伎们又拨动了琵琶弦,两位舞姬甩出水袖,纵情旋转起来。 场上有人拊掌叫好,起头的是个颇为豪迈的女子,紧接着,其余人也跟着鼓起掌来。琵琶乐声、鼓点和周围的人声混杂在一起,纷扰而喧嚣。 周绮没参与进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 忽然间,她眉头轻蹙,转头打量四周:耳边依然只有乐曲和人声,但她却在这阵嘈杂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丢进了水中,这样东西还有些分量,落进水面的时候发出“嗵”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水花溅起,然后又迅速归于平静。这声音完全掩盖在大厅的乐声和人声底下,轻微得像是从没存在过一样。 迟暮陡然回过神来,疑惑地望向周绮。周绮朝她点点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有声音。” 然而场上乐曲依旧,已经转入了尾声。琵琶弦拨出最后一个音,两个舞姬水袖抛出,身形定格在原地。 全场鸦雀无声,静默了片刻,纱帘对面的秦子轩先站起来,扔下折扇拼命地鼓起掌来。纱帘里安静的女眷们也被带动了,一时间掌声雷动,两个舞姬敛衽行礼,保持着弯腰福身的姿势,从帷幔左右退场。 表演还有下一场,等宾客们的情绪稍稍平静,八位乐伎指尖搭上琵琶弦,齐齐准备弹出第一个音。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夜色,穿透随风摆荡的纱帘。与此同时,鼓点重重敲响,雷霆般振聋发聩。场上的女眷们都吓得脸色煞白,八位乐伎拨弦的动作顿时乱了,琵琶杂乱的弦音里,楼上急促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门扇在墙上撞出一声巨响,有人踉跄着夺门而出,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地,颤抖着尖声喊道:“来人啊,夫人、夫人被人给杀了——” ☆、Chapter.20 一楼大厅顿时一片慌乱,众人左顾右盼,茫然地想猜测出这个不在场上的死者是谁,然而四顾之间全是熟人,好像少了什么人,又好像什么也没缺。忽然间,有人猛地醒悟过来,惊慌地喊道:“罗夫人?罗夫人在哪?” 这一声喊起来,那些吓得花容失色的夫人小姐终于察觉到场上真的少了一个人。有人当场就吓得昏了过去,被婢女慌张地扶住了,有人尚且镇定,被身边的婢女搀着,颤声道:“一定是罗夫人出事了!” 画舫的管事也露面了,是个样貌平平的中年男人,他从幕后出来,一边安抚场上的宾客,一边急匆匆地往楼上走去。 这场慌乱把之后的表演也打断了,八位乐伎抱着琵琶小心翼翼地退场,遮挡的纱帘也被人撩了起来,惊慌失措的女眷们被婢女扶着,缓慢地离开了一楼大厅。 周绮和迟暮都没有走,秦子轩见她们俩还在原地,立刻撇下小厮跑过来,殷切地看向周绮:“周绮,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周绮说,“没兴趣。” 迟暮看了她一眼。 对死于凶杀的人不感兴趣,这不像周绮会说的话。和她之前在谢临烟那件事上的表现相比,她没有第一时间上楼查看,就已经足够反常了。 -- 第33页 “别啊,我们一起去看看呗,”秦子轩伸手抓住她的袖口,“我带你去,管事不可能不放行的。” 周绮迟疑了一下,本想把手抽回来,手肘往后挪了挪,又突兀地停下了,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瞥了迟暮一眼,好像在权衡利弊。 过了一会,她说:“那走吧,上楼。” 秦子轩顿时眉开眼笑,领着她上楼看尸体,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说罗夫人在画舫上出事,罗家必然不会轻饶,如果找不到凶手,这蓬莱画舫恐怕就要停航了。 他兴奋地走在最前面,周绮稍稍落后,迟暮跟在周绮旁边,有意放慢了步伐,和秦子轩拉开两三级台阶的距离。 她见秦子轩已经转过了拐角,于是又跟上几步,走到周绮边上,轻声问:“为什么不想去?” 周绮平视前方,淡淡地问:“这很重要吗?” “对别人来说也许不重要,”迟暮慢慢地说,“可是放在你身上,就不太寻常了。” 周绮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她。 楼梯上悬着昏暗的灯盏,她的双眸隐在阴翳之中,晦暗不明。 “你平时也不会这样刨根问底。” 周绮说着,兀自急走几步,跨过两级台阶,很快追上了秦子轩。迟暮落在了后面,抬头望着她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收拢,指甲掐进了掌心。 二楼罗夫人的房间外,画舫管事和王管家都急得焦头烂额,几个婢女瑟缩着聚在一起,不断安慰一个低声啜泣的女子,小厮们都跪在地上,颤抖着不敢抬头。 秦子轩走上前去,对管事说了句什么,管事面露难色:“秦公子,罗夫人的尸首就在房里,眼下凶手是谁还未曾定论,不好让外人进的。” 秦子轩拍了拍他的肩:“我这位朋友很有本事,就是当时替我爹找到珍珠的那位姑娘,让我们去看一看,说不定就能找到凶手呢?” 王管家闻言,意味深长地看向周绮,周绮却只是平静地注视前方,好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秦家的面子还是不得不卖的,管事和王管家商量了一会,还是放他们三人过去了。 罗夫人的房门虚掩着,周绮上前一步,指尖抵住门扇,轻轻将它推开。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周绮探身往里面看了一圈,见地面整洁干净,这才放心地抬步走进去。她循着血腥味进了里间,只见床榻边帷幔被扯下一半,松散地垂在地上,死去的女人歪歪靠在床头,双眼兀自圆睁着,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手中还拽着帷幔的一角。 烛灯摇曳,她僵滞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影子。香炉里的香料还没烧完,白烟袅袅缭绕,淡淡的香气中混杂着血腥的气味,围绕在死不瞑目的人身侧。 罗夫人死的时候应该还在床上休息,身上只穿了件里衣,也没戴首饰,只有手腕上的银镯还在,素白的衣衫上染了大片的血迹,像盛放的牡丹花。 前几天她还风风光光地在船舷上被众人瞩目,不过转眼之间,却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床榻上。 周绮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在房间里四下寻找。迟暮不太想闻这血腥气,于是站在外面等候,秦子轩也跟着她进来了,刚走到里间,就被死尸僵硬冰冷的面孔吓得“哎呦”一声,连忙展开折扇挡在眼前。 他正想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周绮突然抓住他的袖口:“你去问问他们,罗夫人平日睡觉的时候,她那个红宝石的项链都放在哪。” “啊?”秦子轩被她吓了一跳,“你先松手,我不敢看她——” 周绮松开手,他连忙把被拽下来的折扇抬到眼前遮着,然后小心地退到门边,转头一溜烟跑出去了。 周绮没管他,继续在房间里细细搜索。她把每个能开的抽屉都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摆得很整齐,不像是被人动过,罗夫人那些价值连城的首饰都稳妥地收纳在妆奁里,唯独不见了那条镶嵌着红宝石的项链。 过了一会,迟暮用袖子掩着口鼻进来,站在她背后,低声说:“罗夫人的婢女说,她平日很爱惜那串项链,每次沐浴或者休息,都会将它放在盒子里,然后摆在床边的矮柜上。她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每次都会把外面的仆从遣散,不管是小厮还是婢女,都不能留在她的房间附近。” 周绮的视线落在矮柜上,上面空空荡荡,连一点灰尘都没留下。 “她的项链不见了。”她平静地说,“看这个姿势,应该是有人来偷东西,然后她突然醒了,凶手就顺势杀了她,然后把项链拿走了。” 她走到床边,指尖探上罗夫人的脖颈:“她可能刚死不久,也许就是我们在大厅的时候被杀的。” 一楼大厅正演着歌舞,琵琶婉转的曲调中和着强劲的鼓点,当所有人都在为舞姬曼妙的身姿暗暗喝彩时,有人悄然走进罗夫人的房间,探手摸向矮柜上的价值连城的首饰—— 这本该是非常稳妥的计策,罗夫人独自在房中休息,睡意沉沉,如果没有意外她不会醒过来,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 可是罗夫人突然醒了,她大惊失色,当即要开口喊人,于是窃贼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杀了她,然后拿走了首饰。 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就算有什么声响,也会被楼下的鼓乐掩盖,根本不会被人察觉。 -- 第34页 迟暮一想到有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公然杀人夺财,就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周绮却皱起眉:“不应该啊,如果杀人根本就不在凶手的计划之内,楼下这么嘈杂,他怎么能确定罗夫人不会醒过来?” 她越过迟暮走到外间,拿起放在桌上的玉壶,掀开壶盖,放到鼻端轻嗅:馨甜而馥郁的香气,虽然壶中的水已经见底,但香甜的气味仍然久久不散。桌上还有一只精致的玉杯,杯底还留了些水渍,同样是馨香袭人。 迟暮走到她身边,若有所思地问:“你是说,有在给罗夫人下了药?” “只是个没办法验证的猜测,”周绮放下玉壶,“如果真想杀她,在长安城里有大把的机会,而这座画舫上也就几十号人,逐一盘查下来,暴露的风险很大。但如果这个人只是想偷东西,在她平日爱喝的蜜浆里下药让她昏睡,然后再趁着所有人都在一层大厅的时候悄悄上来取走那条项链就可以了,整座画舫这么大,如果存心想藏什么东西,还真不一定会被找到。” 她出了房间,问那几个瑟缩在一起的婢女:“刚才是谁先发现尸体的?” “是我,”那个低声啜泣的女子抬起头,“平常都是我贴身照顾夫人的起居。夫人有些头疼,就没去看晚上的表演,说是要睡一会,让我戌时末来叫醒她,结果我一开门进去,就看见她……” “门没上锁?” “没有,”那婢女摇摇头,“夫人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侧打扰,这样短时间的休息,都会让我们来叫她,不会把门锁上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就哽咽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旁边的人连忙上前安慰,她却双手掩面,低低地哭了起来:“都怪我,夫人休息的时候,会把我们都遣散了,让我们各自去忙,我没多想,就和平时一样回房了,我当时应该在楼梯口守着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旁边的人连连劝道,“这也是夫人一直以来的习惯,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啊。” 迟暮原本侧耳听着,突然发觉一道异样的、带着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她转头看去,见到船舷边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眯着眼睛看她。那人生得一副精明相,看起来就不太讨喜,这毫不掩饰的视线也让她有些不快。 迟暮皱了皱眉,边上的秦子轩察觉到了,折扇敲了敲掌心,开口道:“王管家,你认识我这两个朋友吗?一直盯着姑娘家看,不太符合礼数吧?” 他一开口,周围人的注意力也都转移过来。王管家被他当面拆穿,也不急不恼,反而宽容地笑了笑,说:“我和周小姐可是熟人,不过这位姑娘倒不曾见过,不知是周小姐什么时候交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 万水千山总是情,看看预收行不行 ☆、Chapter.21 他认识周绮? 秦子轩有些犹疑:他对这人印象不太好,又见他盯着迟暮,原本是想突然开口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找不到台阶下的。如果他和周绮真是熟人,那他这话说出去,反倒是打了自己的脸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又汇聚到周绮身上,迟暮也错愕地看向她,王管家笑眯眯地站在原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周绮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王管家,一面之缘怎能称得上熟悉?你怕不是和罗夫人之死有关系,一时心虚,想故意扰乱我吧?” 秦子轩顿时兴奋起来,马上接过话头:“王管家,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杀罗夫人的凶手,你要是真的认识周姑娘,可以换个地方和她叙旧,在这里说,确实不太合适。” 他说话的时间里,迟暮悄悄打量旁边的周绮。 她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脸色阴沉,眉头微蹙,藏在眼睫后的眸光黯淡得像笼了一层阴霾。刚才说话的时候,语气也隐隐带着怒意,冰冷而沉重,如果不是在场的还有别人,她可能就要直接厉声斥责了。 这很奇怪。 她认识周绮这些天来,从没见到她有什么太过明显的情绪起伏。周绮大多数时候都平静而淡漠,情绪偶尔有变化,也都是突然想起什么伤心事的低落,像这样生气倒还是第一次。 王管家和周绮,绝不可能只有一面之缘。 迟暮对周围的人和事向来敏锐,她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个人的样貌,一边听周绮和画舫管事说话,一边悄然观察他。 周绮说出红宝石项链丢失的事之后,罗夫人的仆婢都慌乱起来,管事亲自领着那个发现尸首的女子进屋搜寻,在她的指点下把所有的抽屉、柜子甚至每个角落都找了个遍,果然没见到那条光耀夺目的项链。 “不可能啊,”女子用手帕遮着脸,泫然欲泣,“夫人其他的首饰都在,怎么会偏偏少了那一个?” “凶手一定是在杀了罗夫人之后,把她的项链给一并偷走了。”管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即指挥起来,“我去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把画舫上搜一遍,所有人的房间也要搜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可能把东西运走。” 这个难得露面的画舫管事动作十分迅捷,很快就从手下的人里调出两个年轻的婢女来,再加上周绮和秦子轩,领着他们挨个敲开舱房的门,先跟这些贵客们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歉,然后让两个婢女进去搜查房间。 -- 第35页 那些夫人小姐们虽然有些不悦,但也没人开口阻止,只是扶着婢女的手,厌烦地避到一边等候。 周绮和秦子轩站在船舷上等,趁管事和一个年轻小姐说话,没空留意他们,她低声问秦子轩:“她们怎么这么配合?这也太奇怪了。” “不奇怪,”秦子轩也压低声音回答她,“你知道画舫背后的主人是谁吗?这是宫里一位贵人打造的,这管事从前是他的仆从,每年的开销都从他的府库里出,赚回来的钱又流进他的口袋。这些人虽然出身富贵,但谁也不敢得罪宫里的人啊。” 很快,画舫二三层的舱房都被搜找了一遍,甚至每个乘客都被搜了身,却还是一无所获。管事又另调了几个人来,把画舫的每个角落都搜过了,一直忙到深夜,那条丢失的项链像是不翼而飞了一般,再也没出现过。 长夜漫漫,迟暮本想等他们搜查的消息,结果一直熬到半夜,画舫上还是能听见隐约的人声。她实在禁不住这困乏,只好吹了蜡烛上床休息,一躺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稳,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寒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广袤的夜空中,乌云缓缓飘过来,遮住了本就黯淡的弯月。 小巷深处传来低低的哭声,她循着声响走过去,见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双手掩着脸,哀哀哭泣。她正想上前看一看,刚迈出两步,周围突然飘来一阵白雾,将整个小巷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须臾,雾气散去,那女子的低泣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婴孩的啼哭,尖利刺耳,一声高过一声。 角落里的人不见了,啼哭声却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般,固执地灌满她的耳朵。迟暮有些慌了,她摸到墙边,缓缓沿着墙壁的方向往前走,那声音执着地追着她不放,扰得她心生烦闷,恨不得堵住耳朵,装作什么也听不见。 忽然间,一声低哑的尖叫打断了这一切,阵阵啼哭声倏忽退去,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吵闹厮打,带翻了一张椅子,陶瓷的器物被拂落在地,“啪”一声摔得粉碎。 然后她猛地醒过来,梦中嘈杂的余音还萦绕在耳畔,恍惚得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窗边透出一线微光,似乎离天亮不远了。迟暮翻了个身,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晚上睡得不好,先是这个古怪的梦境弄得她思绪杂乱,又是一觉未足中途惊醒,她见天色还未明亮,想着多睡一会是一会,被子一掀盖住头脸,闭上眼睛,很快又睡着了。 === 再醒来已经是清晨了,天光大亮,半开的窗扇间透进一阵微风,带着点河面上的潮意。画舫还在缓缓地航行,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也没能打乱它的步调,按照原定的计划,它还要再行驶五天时间,然后沿途返航。 迟暮起床洗漱,换了身干净的新衣服,将那枚铜钱仔细地塞在外衣底下,这才开门出去。 经过周绮的舱房时,她脚步顿了顿,没听见什么响动:昨晚上的搜查一定进行到了很晚,也不知周绮是已经起床下楼了,还是仍旧在房中歇息。 她带着疑虑下楼去了膳厅,却见周绮伏在桌上,长发从一侧的肩头滑落下来,枕着手臂一动不动,看起来是睡着了。 迟暮不想打扰她,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弯腰搬起一把椅子,拉开一段距离之和又轻轻放在地上。 她的动作已经很轻很缓,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但周绮还是敏锐地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恍惚着说了句:“早上好。” “你怎么不回舱房里去睡?”迟暮温和地问,“昨晚忙到很晚吗?” “忙到快天亮。”周绮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我不太想回去,反正也就只有一点时间,干脆在这睡了。” 在画舫上整日无事可做,别说一会,她要是想睡一天都没有问题,这话显然是自相矛盾。迟暮笑了笑,没有多问,转头招手唤来旁边的婢女,要了清粥和小菜,又让她们把茶水端上来。 装茶水用的是陶瓷的茶壶,周绮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拎起壶盖,在边沿磕了两下,又放回去。 她看起来还没睡醒,眼睫半垂不垂,好像下一秒就要一歪头睡过去了。迟暮看得好笑,伸手拿住壶盖:“小心点,别给人家砸了。” 周绮愣了一下,好像不太习惯她近在咫尺的指尖,动作顿了顿,把拎起的壶盖放了回去:“不会的。” 壶盖磕在壶口的边沿处,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响。这声音莫名地熟悉,迟暮忽然想起了昨天那壶喝完的蜜浆,随口问道:“罗夫人喝的蜜浆,有查出什么来吗?” 她原本只是随意一问,周绮却突然怔了怔,指尖还搭在壶盖上,迟钝地忘了收回来:“蜜浆?” 迟暮第一次见到她这样茫然的眼神,迟疑地探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真的睡醒了吗?” “我醒着,”周绮把手从壶盖上拿下来,没好气地说,“昨天翻东西翻了一晚上,你要是不提,我现在还真想不起来这件事。” 她拿过桌上的白粥,往里面舀了些小菜,用勺子搅了搅:“昨晚管事带人去过厨房,三瓶百花蜜少了一瓶,厨娘昨天一直在,只有大厅表演的时候离开过。” “我没跟他说,但我觉得应该是被人扔了。”周绮舀了一勺白粥,勺子搁在瓷碗边缘,浸在温热的米粥里,“昨天晚上,那个婢女尖叫之前,你也听见那个声音了吧?” -- 第36页 她说的是昨天那道古怪的溅水的声音,迟暮点了点头:“我记得,那声音很轻,但是应该离我们不远。” 她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昨天那时候,是有人把一瓶百花蜜扔了?” “只要扔进水里,就再也找不到了,虽然死无对证,但也说明这人心虚。”周绮咽了一口粥,慢慢地说,“其实船上没有人会验毒,我也只能猜测,却不能证明蜜浆里面到底有没有下药。” 困意悉数退去,她差不多完全清醒了,如她一语道破谢临烟的计策时一般,神情平淡,眼神却冷静而清晰。 “这么说,你已经有所怀疑了?”迟暮试探着问,“比如说——王管家?” “罗夫人被这凶手戕害,事关生死,这是大事,当然不可能随便指认。”周绮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不太喜欢王管家,不过也不能因为我的偏见,就随便给他安罪名。” ☆、Chapter.22 这时,秦子轩摇着折扇进了膳厅,一见周绮,当即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你不是跟着管事他们忙到快天亮吗?也不去休息一下?” 他显然还没领教过周绮对这些谜案的兴致,还以为她一直在忙,于是热心地说:“要是没什么事了,你回房去歇会吧,如果管事找你,我就先给你拦下来。” “不用,”周绮把见底的瓷碗一推,拿过茶壶往杯里注水,“我不太想回去睡,先在这待一会。” “不回也好,”秦子轩立刻改口道,“我那小厮,和你们同住一层的,说是昨天夜里见了鬼,吓得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睡着。今早我都醒了,他自己倒睡得死沉。” “见鬼?”迟暮正舀起一勺白粥,闻言动作顿了顿,勺子轻轻磕在瓷碗边缘,“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秦子轩摇摇头,“我住二楼,还好昨天是一夜好眠,别说见鬼了,听都没听到什么。” 周绮却看着迟暮,揶揄道:“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你也信?” “说是怪力乱神不可轻信,可月老庙那么诡异的事,不也一样解释不清楚吗?”迟暮温和地笑了笑,若有所思,“不过昨天夜里,我确实睡得不太好,还做了些奇怪的梦,不知道跟秦公子那位小厮的经历有没有关系。” “我还当他只是做了噩梦被吓糊涂了,原来这画舫上真的闹鬼啊?”秦子轩一双眼睛瞪圆了,整个人往后仰去,连带着椅子也跟着向后挪了挪,“这也太可怕了……” 他嚷了半天,见周绮不为所动,有些纳闷:“周绮,这画舫上闹鬼啊,你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周绮不为所动,“你要是没做过亏心事,闹鬼也闹不到你身上来。” 迟暮终于忍不住了,低头暗自发笑。她唇角刚刚扬起,又觉得有些失礼,于是将勺子举到唇边,掩饰地抿了一口还有些温热的白粥。 还好那两个人都没有注意,秦子轩丢下折扇,冲周绮一拱手:“不愧是连尸首都敢看的人,你胆子真大。” 周绮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搁在瓷碗边上的勺柄。她的位置对面就是窗,河上阳光晴朗,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来,在她眼底映下明亮的倒影,却被她低垂的眼眸尽数遮去,只留下黯淡、深重的阴霾。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好像不觉得“胆子很大”这个形容是一句夸奖。 迟暮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放下勺子,用余光瞥向她。 但周绮已经掩去了刚才的所有情绪,她又恢复了平日那种淡漠的神情:“我胆子不大,只是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秦子轩远没有迟暮那么细心,对她这种一瞬间的情绪波动毫无察觉,他折扇敲着掌心,说:“这凶手也是大胆,要是被抓出来,罗家能放过他吗?只是处死还算是简单的了,就怕要动用酷刑,那可真是——” 他啧啧有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迟暮想了想,却不太赞同:“其实我觉得,他能安排下如此周密的计划,那必定是个惯偷,也许这种伎俩已经用过很多次了,偷完之后就转移给同伙,或是就此逃跑,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可这样的人,往往不会有胆量杀人,毕竟杀人和偷东西被发现,罪责可是完全不同的。” “这话倒也很有道理……”秦子轩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随口喊了一声,“周绮,你说呢?” 他等了一会,没见周绮答话,不由得奇怪地看向她:“周绮?” 周绮没有回答他,她一只手还握着茶杯,眉间微蹙,目光却涣散无焦,像是不知不觉间又开始了长久的出神。 秦子轩没见过她这样,伸过手来拍了拍她的肩:“周绮!” 周绮这才猛地惊醒过来,她像是被吓了一跳,呼吸突然一滞,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竟然将茶杯整个带倒了。 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沿着桌面,一滴滴往下淌。 迟暮犹疑地看向她,秦子轩也愣了愣,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你怎么了?” 周绮慌忙站起来,她有点无措,视线四下转了一圈,才想起来要把倒下的茶杯扶起来,于是连忙把杯子扶正,摆了几次才扶稳,指尖上沾了茶水也忘了擦拭,就这么僵在原地。 桌沿还在往下淌水,已经在地上积了一滩,茶水一滴滴落下去,溅起极其细微的小水花。直到旁边的婢女赶过来收拾残局,周绮才像恍然醒悟了似的,跌坐在椅子上,说了句:“我没事。” -- 第37页 秦子轩被她吓到了,眼珠转了又转,愣是不敢接话。迟暮有些担忧地望着她,温声问:“刚才是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吗?” 周绮转向她,语气急促:“你刚才说的,能再说一遍吗?” 迟暮不明所以,还是依照她说的,把刚刚的推断又重复了一遍。 周绮靠在椅背上,眼睫低垂,指尖蜷在掌心,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甚至紧紧咬住了牙。她的心绪显然也正波动不定,呼吸有些急促,从迟暮的角度,可以看见她胸口剧烈的起伏。 这番寻常的推测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触动了她? 迟暮不禁揣度起来:她认识周绮这些天来,都没见她有过什么情绪的变化,在画舫上却连着见她失态两次——这件事对周绮来说必然非常重要,说不定和五年前的事也有联系。 过了一会,周绮又平静下来,她微微吐出一口气,说:“谢谢,你这番话,还真帮了我大忙。” “你刚刚吓我一跳。”秦子轩小心翼翼地说。 “没事,突然想通了一个以前没想明白的问题。”周绮罕见地笑了一下,“我知道这是谁做的了——帮我个忙。” 她眉眼弯弯,笑意明朗,眼底明亮得像照进了暖融的日光。这笑容在她这张眉目寡淡的面孔上并不常见,迟暮见状,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一下。 秦子轩愣了愣,问道:“帮什么忙?” === “周绮,周姑娘,你这样不好吧?”秦子轩一只手拉住船舷的栏杆,一副誓死不松手的模样,“你听我说,如果你有怀疑,那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然后去找证据,你这也太不合礼数了——” 三楼的楼梯口,秦子轩为难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周绮却不为所动:“这不就是在找证据吗?” “可是你也不能证明王管家和此事有关系啊,”秦子轩试图说服她,“这样贸贸然潜进去,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我知道你跟王管家有过节,可是杀人劫财这罪名太大了,不能随便乱安吧?” “他要是清清白白,我进去找一找又能损失什么?”周绮平淡地反问,“再说了,我也只是怀疑,没说要真的证实他有罪。” “那为什么非得是我?”秦子轩据理力争,“我觉得迟姑娘就挺好的,她这么漂亮,说两句好话,王管家不就被绊住了吗?” “他这人势利得很,你家里有权有势,他肯定不会对你摆脸色。”周绮指了指楼梯口的位置,“他的房间就在楼梯旁边,要是他一会上来,你帮我拖住他,最好把他带开,不然我出不来。” 秦子轩很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然而今天的运河无风无浪,连一阵拂面的微风都没有,他只能苦着脸,勉强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快点。” 话音刚落,周绮已经扭开王管家舱房的门锁,一闪身进去了。 舱房的门被她轻轻关上,秦子轩听见里面“咔哒”落锁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定了定神,摇着折扇靠在船舷上,假装在欣赏风景。 王管家的房间和其余的舱房没什么两样,陈设布置都毫无差别。屋内昏暗,周绮先拉开了窗帘,然后借着暖阳的光线,在房间里细细搜索起来。 她这番怀疑并不是没有来由,对王管家也不只是看不顺眼那么简单,对方在她眼中早就占了前科,只是毫无证据,没机会坐实他的罪名,才一直保留了这份疑虑。迟暮那段话,还真将她从犹疑不定的思路中拖了出来。 以前的事她不能定论,罗夫人的事情她也不能完全确信,但如果这场赌注是对的,这些事也许会有天翻地覆的转变。 让王管家自己承认是不可能的,眼下她只能期盼着自己能找出些证明他是凶手的证据,比如那条昨晚就不翼而飞的红宝石项链。 附近没有什么人声响动,但周绮还是尽量放轻了声音,悄无声息地拉开抽屉、打开柜门,甚至连窗棂的夹缝和床角的旮旯都翻找过,连王管家的箱笼都翻了一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她不甘心就此认输,站在房间里四下打量,思索着刚刚是不是还漏过了什么地方。 河上又起风了,风声扑在窗边,猎猎作响。周绮正要关紧窗户,突然发觉在这急骤的风声之中,还隐隐夹杂着有节律的脚步声,而且愈发靠近,显然正往楼上走来。 紧接着,她听见秦子轩古怪地提高了声调:“王管家,好巧。” 几乎同一时间,周绮一掀帷幔,屏息钻进了床底下:如果对方来开房门,她总不能傻站在原地让人看见。 床底有一股奇怪的、腥腐的气味,周绮循着那气味一抬眼,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Chapter.23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撇开近前的罗夫人、前些日子谢临烟的婢女和那个书生,从前在长安城里混日子,为了赚钱糊口做过各种各样的差事。仵作的徒弟病了,她去打过下手,大半夜的跟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跑到荒郊野外挖坟墓;码头上一个货商的东西丢了,她去跟踪过最可疑的两个伙计,三更半夜看着他们在院子里因为分赃而痛下杀手,飞溅的鲜血把窗纸都染红了。 要说更近一点的,五年前那两个她此生都不想再回忆的雪夜,是她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但从没有一次是像这样,藏身在逼仄狭窄的床底,被古怪的腥腐气味团团包围。眼前的那具女尸面色青紫,脖颈上还绕着一段麻绳,被人用绳子绑在床板底下,就和她面对面躺着,只是一个躺在地上,一个被绑在床板上。 -- 第38页 王管家显然是个缜密至极的人,把人藏在床底下不够,还要绑在床板上,难怪她刚刚往床底下看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现。 床底的空间很矮,她的鼻尖几乎和那个死去的女人贴在一起,对方因为窒息而青紫的面孔完全暴露在她眼底,那双圆睁着的、空洞无神的双眼和她直直对视。 无意间和尸体打了个照面,她胆子再大也惊得差点低呼出声,连忙咬紧了牙关,才把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呼给吞了回去。 周绮双手贴在身侧,一动也不敢动。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拍击着窗扇的风声混在一起,砰砰,砰砰,一声盖过一声,恍惚间她几乎以为那是有人在敲这间舱房的门。 秦子轩在和王管家说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使出十八般武艺来拖住这个人的,那脚步声还真的挺在了楼梯口,没再往舱房这边靠近。 周绮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一呼一吸,那股古怪的味道就溢满鼻腔。好在她胆子不小,又见多识广,平日里一向冷静,很快就平静下来,听门外王管家的声音还在,一时半会出不去,于是打量起面前这张死人的面孔。 这人她昨晚才见过,就是罗夫人那个贴身的婢女,当时在一群人的安慰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年轻女子,现在却变成了僵冷的尸体,整张脸因为窒息而发青发紫,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秦子轩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热情地拽走了王管家。周绮屏着呼吸,听外面的动静一息,立刻从床底钻了出来,打开舱房的门闪身出去。 河上的风声停了,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扶住栏杆大口喘气,惊魂未定,过了半晌才缓过来。 为了避免撞上王管家,她先回了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迟暮过来敲门,在门外说了声:“他已经回房了。” 周绮打开门,呼吸仍未平定,脸色有些苍白。她扶住门框,低声问:“他应该没怀疑吧?” “这得问秦公子了,”迟暮微微皱起眉,“你怎么了?” “他杀人了,杀没杀罗夫人我不知道,但他房间的床底下有具尸体——”周绮喘了口气,慢慢地说,“是昨晚那个婢女,最先发现尸体那个,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应该是叫红鸢吧,我昨天听见有人这么叫她。”迟暮脸色沉了沉,“你准备怎么办?” “先去找秦子轩,然后找画舫管事。” 画舫上消息传得很快,只短短两刻钟的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了罗夫人的管家不仅杀人劫财,为了灭口知情者,还勒死了一个婢女,将来不及处理的尸身藏在床底。 王管家被押进了画舫上一间空置的仓库,管事从外面锁上屋门,转头对周绮道了声谢:“要不是有周姑娘,这事恐怕还没什么头绪呢。” “我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周绮微微颔首,“至于他如何杀死罗夫人,那项链又在何处,为什么要杀红鸢,这些问题的答案,还得从他口中才能拷问出来。我完全不知内情,也没法多做推测。” “等画舫靠岸了,我自会将这凶手移交衙门处理,至于他的罪责,到时候也自然会见分晓。”管事说着,收起了那串钥匙,“凶手既然已经被捕,这事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周绮礼貌地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仓库的门锁上,有些心不在焉。 杀人凶手已经落网,剩下的就是处理善后了。管事调来了几个手下,把婢女红鸢的尸体从床板下放了下来,抬进罗夫人的房间,和她的尸首并排摆在地上。 有几个和红鸢要好的婢女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中一个跪在舱房门口,连连叹气:“昨天夜里,我还听见红鸢在喊我的名字……当时我以为是在做梦,现在想想,那说不定是她在呼救呢?” “我昨晚也听见了,”另一个人接话道,“当时我夜里惊醒了,看见她趴在我床边哭,我以为是在做梦,没多久就睡着了,谁知道她竟然……”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婢女抬起头,愕然道,“她昨天夜里明明被勒死了,又怎么可能到你床头去哭?” 那接连的哭声一顿,其中一人吓得抓紧了手帕,颤声道:“这、这该不会是闹鬼了吧?” 管事安置了尸体,正好从舱房里出来,闻言皱了皱眉,厉声说:“什么闹不闹鬼的,别在这瞎说。” 他地位不低,那几个婢女自然怕他,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但消息到底是堵不住的,没过多久,画舫上闹鬼的事也传开了。 迟暮听说了这件事,才想起了她昨夜的那个离奇的噩梦。有人在吵闹、在挣扎厮打,瓷器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惊醒之后余音犹在,让她几乎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梦境。 如果那真的不只是梦境呢? 她一向耳力过人,王管家在三楼的房间里杀人时,离她也不过两三间舱房的距离——也许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了响动,现实的余音延伸进了梦境,化作她噩梦中的最后一环。 联想到秦子轩那个小厮的见闻,这闹鬼的传言,倒也未必就是假的。如果只是一个人看见了那还可能是胡编乱造,可好几个人都说见过,总不能是他们同时串通,编了这么一个毫无意义的故事。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诡之事,她以前从未经历过,在遇见周绮之后却已经见了两回了。没有缘由、无法解释,不管她想不想信,都不得不承认,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许是真的存在。 -- 第39页 迟暮坐在桌边,抬手按了按眉心,微微闭上眼。 她的思绪有些乱,闹鬼的传闻险些盖过了这件事最重要的问题:周绮和王管家,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比起昨晚的鬼魂是真是假,她更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迟暮抱着这样的疑问等到了夜里,早早地吹熄蜡烛,却没上床,只是坐在桌边静静地等待。 万籁俱寂,只能听见画舫缓慢航行时划动水波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柳梢上垂下的枝叶拂在她耳畔,随风轻摇。 很多人都睡熟了,呼吸声平稳而安静,但她知道周绮没有,因为隔壁房间里的人一直在翻书,动作很轻,但却也没逃过她的耳朵。 一直等到半夜,临近丑时,周绮终于合上了书,起身去开门。 迟暮几步走到门边,贴着门板侧耳细听,等周绮的脚步声从她门前过去,一路下楼,她才悄然从舱房里出来,循着周绮的行迹往楼下走。 不需要一直跟着,整座画舫就这么大,她知道周绮会去哪里。 丑时一刻。 王管家被绑在库房的一张椅子上,原本正昏昏欲睡,突然只听锁眼“咔哒”一声扭转,库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一线月光流泻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圈,那个深夜前来的人逆着光站在那道光线里,苍白的月色从身后照过来,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却将她的眉目融在了化不开的阴影之中。 他一下子惊醒了,一看清来人,立刻换上一副冷淡轻蔑的神色。 周绮反手关上门,手中转着她拿来撬锁的铁丝,平静地和他打了声招呼:“王管家,别来无恙?” “你要是真敢来,当时我约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来赴约?”王管家讥诮道,“怕不是做贼心虚,怕我把你的事捅出去吧?” “我没做过的事,容不得你随意污蔑。”库房的高窗上透进一点光亮,周绮走近几步,“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一个当年的杀人凶手,好不容易爬到管家的位置,明明安生无事,为什么又重操旧业了?” 她没等王管家回答,就径自说了下去:“我觉得,这应该不是重操旧业,你一直都在干这种勾当,只是这次不太走运,阴沟里翻船了。” 周绮居高临下,微微眯起眼睛。 “五年前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小的男仆,如今却爬到了管家的位置,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吧?” 王管家死死瞪着她,突然厉声喝道:“周绮,你以为今天把我抓了,就可以掩盖你和你那两个朋友杀人的事情吗?” 迟暮刚刚摸到库房外,就听见了这么一声喝问,这一声直如平地惊雷,炸得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Chapter.24 心绪翻涌之间,迟暮听见了周绮的声音,很轻、很缓,还带着一点轻蔑和讥讽的意味。 “你以为你空口白牙地指证我,就可以诬陷我是凶手了吗?你别忘了,你我当时同在一个客栈里,大雪封山,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那书生死得不明不白,尹浩风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就剩下我们俩还活着,你指认我或是我指认你,又有谁会相信?” 尹浩风? 迟暮猛地抓住了船舷,后槽牙紧紧咬住,这才硬生生咽下了一声惊呼。 尹浩风,她终于听见这个名字了。 即使只有一个名字,也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周绮真的和那件事有关系,只要在她身边,也许有朝一日就能找出凶手。 王管家仰起头看她,微弱而黯淡的光线下,他眼底浮出的狠毒和憎恶像毒蛇吐出的蛇信。 “周绮,你很清楚,我们都可以把罪名推给死人。不管是那个客栈的厨娘,还是你那两个好朋友,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当时出了什么事,你又何必抓着那个莫须有的凶手不放?” 他刻意在“好朋友”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就是想等周绮当场失态,冷眼旁观一次困兽之斗。可出乎意料的,周绮平静得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她淡淡地反问:“你忘了?这事是你最先挑起的。” “如果你当时没叫住我,没往我房间里自作聪明地塞那张纸条,画舫来去的这十余天,我可以当做根本不认识你,过去了五年的事情,谁也不想让它重见天日。” 她俯下身,直直逼视被捆在椅子上的人:“我很清楚我没杀人,所以我不屑于去赴你那个无聊的约会。可是你做贼心虚,就算你没杀尹浩风,你敢说那颗夜明珠不是你拿的?” 夜明珠—— 迟暮浑身一颤,抓着栏杆的手一滑,这才发觉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因为疲惫而不太好看的脸色愈发苍白,顾不上勉强稳住身形,只能靠着船舷滑坐在地上,指甲掐着掌心,一边平复情绪,一边侧耳听库房里的声音。 那两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她不能错过一点,哪怕只是一两个简短的词句。 交谈陷在僵局之中,周绮咄咄逼人,王管家不肯服输,两个互相抱有成见的人,揪着一件往事不放,谁也不肯先松口。 王管家啧啧两声,叹道:“周小姐,我还要说几遍你才能明白?五年前的那些人,就只有我们俩还活着,跟我相比,你的嫌疑明显更大,我就算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你有证据反驳我吗?” “这件事过去五年了,真相如何,对世人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一样可以把这番话奉还给你,如果我说尹浩风是你杀的,你也没法反驳。”周绮笑了一下,右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虽然我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真算起来,我只是恰好路过,而你是他的家仆,你想杀人夺财,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像你在画舫上对杀了罗夫人一样,对不对?” -- 第40页 她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耳语:“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杀尹浩风的?” 也不知王管家说了什么,她忽然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不管以前怎样,你在这画舫上的罪名可已经坐实了,何必这么急着拉我下水?”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王管家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周绮踹翻了他的椅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了。 也许是怕惊动了别人,她关上库房大门的时候响动极轻,比起之前那阵踹倒椅子的动静,轻得几乎掀不起一点尘埃。 库房在画舫一层的角落,因为平时空置着没人会来,周围也没点灯,唯一的亮光就是夜空中铺展的月色。 周绮转过拐角时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瞬之后,她还是选择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径直往前走去。 迟暮就站在拐角处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深潭。周绮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轻轻地出声道:“等等。” 周绮在她面前停下来,却没有转头:“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问你,”迟暮看着她垂落在肩后的长发,轻声说,“这很重要,你可以回答我吗?” 周绮转过身,平静地重复道:“什么事?” 她的面容隐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那双眼睛却点漆般明亮,眼神如刀,好像要一眼洞悉所有的秘密。 迟暮和她直直对视,无畏无惧。她再次悄悄地攥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让她心神一震,所有的犹疑瞬间消散,她脱口道:“尹浩风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周绮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扬起下颌,被夜色笼罩的面容上,眼眸深邃而阴暗,像被锁紧的囚笼,将所有的一切全都阻拦在外,甚至连一缕光芒都没法透进去。 “你既然都听到了,问我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 “这不一样,”迟暮咬牙道,“我不想从你们模棱两可的对话里面去猜、去揣度,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尹浩风。” 她呼吸有些急促,一句话甚至要深吸几口气才能说完。比起她激烈的情绪,周绮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她环抱着双手,甚至还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件事很重要吗?尹浩风是你什么人?亲人、还是朋友?” 迟暮沉默片刻,摇头道:“都不是。” “那我想我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周绮平淡地说完,转身就想离开,“说实话,你这么步步紧逼的,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迟暮猛地抓住她的手臂:“等等!” 周绮甩开她转过身时,她才恍然发觉她并不是那种双手环抱的、轻蔑的姿势,而是畏寒一般抓着左右两边的手肘,那是一种有些逃避、畏缩的姿态。 迟暮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手,周绮瞪着她,一直维持着的平静神态终于像被敲破的瓷器那样四分五裂。 她冷笑一声,声音却在轻轻发颤:“迟暮,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应该是不一样的。” 迟暮一怔,脑海中像是被人用力敲了一下,震得她心神仓皇,脸色霎时一片惨白。 周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她瘦削的身影没入黑暗,迟暮才恍惚着回过神来。她失魂落魄般颓然靠在船舷上,双手掩住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太着急了,就如周绮所说,她的这番质问没有任何意义。 五年前那件事对她来说很重要,对周绮而言同样意义匪浅。如果她自己都不想回忆、不想揣度,又凭什么逼着周绮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在今晚这件事上,她错得实在太离谱了。 迟暮慢吞吞地走回了三楼,在进屋前犹豫了一会,还是走到隔壁舱房的屋门前,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房门紧闭,门缝下却透出一点烛光,她知道周绮没睡,但也没指望她能过来开门。 这件事是她做错了,她应该向周绮道歉的。 周绮表面上看是挺平淡随和,有时候也能和陌生人聊得很开,三言两语就能交到朋友,待人接物也非常细心。但细察之下,还是能看见她隐藏在外表下的、无声的戒备。虽然并不显露,但有时候从眼神、动作或是言语之中,都能看出她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外界的。 周绮对任何人都不信任,而她今晚的这一番举动,也许真的让周绮很失望,本来就不甚稳固的关系想要土崩瓦解,也就在这一朝一夕之间了。 可她不想看见这样的崩裂。 迟暮伸手抵住门扇,倾身凑到近前,轻轻地说:“我该向你道歉,是我做的不好。” 她知道周绮听得见,所以也不管里面的人有没有回应,只是兀自说下去:“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想激怒你,也不是故意要逼问那件事,我只记得它对我很重要,但我忘了它对于你的意义。” “我不会说什么好话,你应该也不喜欢听……”她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点休息吧。” 迟暮在门口站了一会,却始终没有听见周绮的回答。这让她又踌躇许久,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回了自己的房间:不管周绮怎么想,她也已经尽力去弥补了。 这一晚折腾得她疲惫至极,本以为能和以前一样倒头就睡,结果在床上躺了很久还是毫无睡意。房间里有些闷,迟暮翻来覆去辗转许久,突然把被子一掀,下床走到窗边,用力推开虚掩的窗扇。 -- 第41页 河上的夜风浩荡穿入,掀起她披落的长发,迟暮微微吐出一口气,抬头望向窗外。 河面广阔无边,像是要将整片夜空都收拢在侧,星辰月色都倒映在荡漾的水波上,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那枚铜钱就垂坠在身前,被她伸手捞住了,扣在手中缓缓摩挲。铜钱坚硬的边沿抵着掌心,细密的纹路沁上了她指尖的温度,变得微微熨热。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留下的唯一一点温度也会随风消逝,而她会变成冰冷的尸体,被埋进暗无天日的地底。 已经过去了两年多,她还剩下多少时间? ☆、Chapter.25 迟暮一觉睡到了晌午。 因为昨夜的不愉快,她下楼去膳厅的时候留了几分心思,先在门外张望了一下,虽然知道周绮应该会在,但看见她和秦子轩在桌边聊天的时候,一颗心还是紧张地提了起来。 她不知道周绮目前的态度如何,如果最后那番道歉毫无作用,现在进去也只是让气氛平添尴尬。 但她和周绮本是同行而来,就算下了船就分道扬镳,在画舫上也还有这么十余天的路程,总不能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要是秦子轩疑心问起,解释起来也很麻烦。 她定了定神,推开门走进膳厅。 到桌边的时候,迟暮先停了一下,留心看周绮的反应,见她神色平静,既没有厌烦也没有不满,甚至连眸光都没有动一下,于是稍稍松了口气,拖开椅子坐下。 饭点过半,周绮和秦子轩显然已经吃完了,桌上却有一碗米饭、一盘清淡的小炒,碗筷整齐地摆在她平时的座位上,像是特地为她准备好的。迟暮愣了愣,迟疑着拿起筷子时,周绮突然说了句:“快吃吧,都要凉了。” 秦子轩也随口问道:“迟姑娘今天怎么起这么晚?是昨夜没睡好吗?” 周绮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迟暮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拿起筷子,微微低下头,好不容易才压住唇角扬起的弧度,也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刚刚秦子轩问她话了,连忙掩饰地夹了点菜进碗里,敷衍道:“没什么,就是昨夜睡得晚了些,早上就多躺了会。” 秦子轩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平时还是多休息些比较好。” 秦子轩和周绮已经很熟络,平时都直呼其名,说话做事也没什么拘谨,对迟暮却要更生疏、也更礼貌一些。 “不劳秦公子忧心了,”迟暮对他也客气,“在这画舫上,平日没什么消遣,也很适合休养。” 她夹菜的间隙还偷偷瞥向周绮,见她面色平淡,一如既往地目光放空,便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秦子轩又转过头跟周绮聊天,煞有介事地显摆他刚打听到的消息:“我早晨和管事聊了聊,他说画舫过几天会靠岸一次,让船上的人下去走走,散散心,刚好也趁这次机会,把王管家给押下去,交由当地的府衙押送回京,也免得关在船上,扰得这些夫人小姐整日都不安宁。” “靠岸一次?停到哪?” “这我就不清楚了,”秦子轩沉吟道,“不过长安附近,运河沿岸,大大小小的城镇虽然也不少,但要是想押送凶手,还是要选个繁华些的大城市,小地方的官府那也靠不住啊。” 他说着说着,自己就有了主意:“如果真是这样推选,那应该是西关城了,刚好也在运河沿岸,有个小码头,我从前还跟我爹去过一趟。” 迟暮突然手一抖,筷尖砸在瓷盘边上,叮”地一声脆响。秦子轩奇怪地看向她,周绮也微微抬眼,她连忙解释道:“没什么,筷子没拿稳而已。” 那两人就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秦子轩说要去看看他那个被鬼吓得卧床不起的小厮,膳厅里就只剩下迟暮和周绮两个人。 周绮看向她,眼眸幽深:“西关城——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迟暮掩饰地低下头,“刚才只是滑了一下而已。” “你不是这样的人,”周绮平淡地说,“你做事一向很稳,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连个筷子都拿不住?” 迟暮没想到她会这么犀利地点穿这个秘密,一时间有些尴尬,斟酌着开口:“我……” “你可以不用告诉我,”周绮打断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我也有自己的秘密,而我也不想对别人说。” 听她提起昨晚那次冲突,迟暮的心又悬起来。她生怕周绮余怒未消,又一次树立起对她的防备和敌意,于是慌忙道歉:“昨天确实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不用再说第二次。” 这个反应,看起来应该是不生气了。 迟暮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口气松下来,自己也觉得好笑:她以前和师父闯荡江湖,虽然交游不广,深交的朋友也不多,但大人物也见过不少,其中不乏江湖名宿,德高望重,却从没一个人像周绮这样,让她要小心翼翼地去对待,细细观察、谨慎试探,就怕有什么地方惹得她不开心了。 她筷子顿在碗边,琢磨道:“本就是萍水相逢,我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她的想法?” 抬眼看见周绮靠在椅背上,指尖拨弄着茶壶的壶盖。阳光从她左侧的窗边照进来,温柔而细致地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眉目疏淡,自有一种引人注目的韵味。 -- 第42页 迟暮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心想:“算了,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虽不算很熟,但至少也投缘。我想把这关系维持好,也在情理之中。” 在不太重要的事情上,她一向随心随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就把这疑问敷衍过去了。 过了两天,画舫停在了西关城的渡口。 管事亲自领着人把王管家从船上押了下去,交由当地的府衙。这出事一闹,有些胆子小的夫人小姐就不太敢在船上待了,早早地安排仆从收拾东西,画舫一停就下了船,说是要自己安排车马,走官道回长安。 所有的要求,管事都一一应承下来。他送交了王管家,又返回来送走那几个中途要走的客人,再一路毕恭毕敬地给每个客人道歉,那张笑脸好像怎么都不会僵硬似的,硬生生摆了一个早上。 画舫上的住客们都下船了,秦子轩也领着他的小厮上了渡口,说要去西关城里转转。他本想邀请周绮同行,但看周绮没什么兴致,就没敢开口。 他走了之后,迟暮到船舷上去找周绮,沉默了好一会,才问她:“你想去城里看看吗?” 她声音很轻,低垂的长睫覆住眼底黯淡的眸光,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去城里看看”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 周绮看了她一眼:“你想去吗?” 迟暮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能陪我下船去走走吗?” 她很温和随性,大多数时候都在迎合与包容,很少主动提出要求,“西关城”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必然意义重大。 周绮应了声:“走吧。” 今天天气很阴,乌云压顶,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虽然接近正午,但日光格外昏暗,天边倏忽滚过一阵闷雷,轰隆隆响了半晌,最后也只留下一道震耳的余音。 迟暮一直沉默,周绮也没问她要去哪,两人就沿着街道不徐不疾地走着,一个人漫不经心,一个人却心事重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雷雨将落未落,空气也愈发闷热,迟暮忽然停了下来,怔怔地说:“我……我想去趟墓园。” “西关城不止一座墓园。” “哪一个都可以,”迟暮轻声说,“其实我没有亲人埋在这,只是想悼念一下而已。” 周绮却说:“我可以给你指条路,但我不去墓园。” 她的声音有些冷,态度罕见地强硬起来,迟暮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眼下也被她这一句冷硬直白的陈述唤回了神智,有些诧异:“为什么?” 周绮看着她,眼底倒映着灰暗的天际,阴郁而深邃。她好像想笑一笑,可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心里,让她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最后只能勉强地扬了扬唇角:“因为——” 她顿了顿,一贯上扬的尾音也沉了下来:“想忘,不能忘。” 雷声轰响,轰隆一声在耳边炸开。沉沉的乌云间终于落下雨来,随着不断震响的雷鸣,很快转变成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在地上。 过往的行人都撑开伞,加快了步伐,还有些人抱着头急匆匆跑进屋檐下躲雨。迟暮拉了周绮一把,两人缩到街边的屋檐底下,雨线从屋顶上斜斜滑落,很快汇成了雨幕,顺着檐角往下流淌。 发梢上挂了点雨水,顺着发尾染湿了衣衫,迟暮却无暇顾及。她耳边还回荡着周绮刚刚说的那五个字,和雷声一起炸在耳畔,激得她心神一震。 但周绮没打算解释,她甩了甩发尾的水珠,又抖落掉衣摆上的雨滴:“这阵雨太大,只能等一会再走了,不过春天的雨,应该也不会下太久。” 转头见迟暮怔怔站着,脸颊上沾了水珠,正顺着颊侧的线条一滴滴落进衣领,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迟暮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袖口在脸颊上一扫,把雨水抹掉了大半,留下一点微湿的潮意。 天际灰蒙蒙一片,随着不断震响的雷鸣声,云层背后透出一线刺眼的光,一道闪电划破云际,朝着暴雨中的城镇直劈而下。 迟暮就在这电闪雷鸣的时候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几乎要被砸落的雨点掩盖过去。 “我在江南长大,但我师父是西关城人。他叫祝明山,被武林中人尊为大家,在江湖上处处受人尊崇。” ☆、Chapter.26 雨点砸在地上,水花飞溅,沾湿了衣摆和鞋边。 周绮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倾泻而下的雨幕,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迟暮低下头,轻轻地笑了笑:“我没有父母家人,是跟着师父长大的,后来随他一起游历江湖,时日虽短,但也看过了不少风光。” “那你比我幸运,”周绮平静地说,“我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更没有人抚养提携,只有两个跟我一样落魄潦倒的朋友。” “人各有命,怎么称得上谁比谁幸运?” 迟暮轻声辩驳了一句,眼眸逐渐幽深:“再说了,最后,我还不是和你落得了同一个结局?” 有好一会,周绮没有答话,甚至没有转头,连视线都不曾从雨幕上挪开。她脊背笔挺地站在原地,微微仰头望向漫天瓢泼的大雨,好像迟暮的那句话被雨声吸了进去,而她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就这么片刻的时间,迟暮的思绪已经轮番转了数十次。她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回答,既期盼着周绮说出她想听见的答案,又因为这种想拖别人下地狱的想法而愧疚万分。 -- 第43页 短短的片刻时间漫长得像过了几个世纪,周绮将手伸向雨幕,雨点砸在指尖,溅开小小的水花,很快就沾湿了掌心。 她叹了口气,说:“是啊,那我们都挺惨的。”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上,迟暮颤了颤,缓缓收拢五指,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明明和我不一样的。”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周绮转过头看着她,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明明年纪轻轻,还无病无灾,看起来也不像个命不久矣的人,为什么还天天死气沉沉的,分明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对吧?” 迟暮一时僵住,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周绮突然问她:“你知道你还能活多久吗?” 这是个挺不礼貌的问题,而且没头没脑,但迟暮没有恼怒,只是静静地答道:“大概还有两三年吧。” 周绮笑了笑,好像反倒有点羡慕她似的,轻声说:“那挺好的,要是能安安稳稳地走完了,这两三年,也能当七八十年过吧。” “你这是什么道理?”迟暮失笑,“七八十年,有一辈子那么长吧,两三年怎么过得完?” “可是我的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么长啊。” 周绮说着,好像突然卸下了心头重担似的,侧过头笑了一下。 迟暮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师父的事,和我有关系吗?” 迟暮犹豫片刻,将手伸到颈后,解下了一直藏在衣领深处的细绳,连着那枚铜钱一起放在掌心,递给周绮:“你认识它吗?” “尹浩风的东西,前朝古物,形制比现在的铜钱要小一圈。”周绮扫了一眼,“我只见过他一面,不过他这人,就是很喜欢收藏这些古玩奇珍。” “你真的认识他?” “一面之缘,”周绮说,“好几年以前,我跟他同住在一间客栈,本来打算歇一晚就走,结果当时大雪封山,就只好在那多待了几天。画舫上那个王管家,就是当时尹浩风的家仆。” “……后来呢?” “后来?”周绮反问了一句,眼神幽深,轻声说,“没有后来了。” 迟暮眸光一暗,默默收起那枚铜钱,思量许久还是觉得于心不甘,忍不住追问:“你知道尹浩风有一颗夜明珠吗?” 周绮偏了偏头,疑惑地看向她。 “两年前,有人用一颗夜明珠诬蔑我师父,说他杀了尹浩风,还说这就是他杀人夺财的证据。”迟暮说着,情绪逐渐有些激烈,脱口道,“如果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你能不能……” “我不知道,所以我不能这么做。”周绮平静地打断她,“我和王管家彼此猜忌多年,私下里不知道往对方身上泼了多少脏水,所以一见面就势如水火。但他之所以没有指认我,或者说我没有指认他,是因为我们都只是空有猜想,却没有证据证明对方是杀人凶手。” 迟暮怔了怔,缓缓垂下眼。 “在你眼中,你师父可能清高廉洁,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对他一无所知,更不可能确保他真的不会为了一颗夜明珠去杀人。我只相信这世间的公道,只相信真相,不会因为我认识你,就偏袒任何一个可能是凶手的人。” 周绮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对不起,你可能觉得那些被施加在你师父身上的浑噩污名很重要,可是在我弄不清楚真相之前,我帮不了你。” “我明白,”迟暮笑了笑,温声说,“你如果不想,那就不用理会,当笑话随便听听就好。” 她还是一贯的谦和宽容,周绮却听出了几分慌乱和讨好,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我又没生气,你紧张什么?” 迟暮一时语塞,她想了想,试图为自己辩解:“我……”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不是那么敏感多疑的人。” “我知道,”迟暮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你会不开心。” 周绮眸光微敛,突然转头看向屋檐外如瀑布般倾落的暴雨:“我看对面有家卖吃食的小店,过会雨小了,可以过去看看。” 她话题转移得突然,迟暮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见她好像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于是也沉默下来,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等这阵春日的雷雨过去。 === 这阵雨没下太久,三刻钟时间过去,雷雨便渐渐小了下来,挂在屋檐上的雨帘变成了稀疏的雨水,淅淅沥沥地顺着檐角往下淌。 雨过天晴,微风吹开一线乌云,和煦的日光透过云际照向大地。 既然雨已经停了,就不需要继续在屋檐下避着了。迟暮跟着周绮,穿过街道走向对面的那家小店。在店里躲雨的客人陆续往外走,店主正将下雨时收起来的布篷重新支起,见有人来,连忙回头招呼:“二位里边随便坐,店里都空着呢。” 这家店铺面不大,堪堪摆得下几张桌椅,都收拾得干净整洁。时近中午,也到了饭点,迟暮对着墙上的食单看了一会,也没瞧出什么特别的菜式,都是普通的汤饭面食。 她问周绮:“你吃什么?我去点单。” 周绮往食单上扫了一眼:“都行,你吃什么,就给我点份同样的。” “那你……” 迟暮本想问她有什么不喜欢吃的,但话刚出口,周绮就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把她的话头截断了。 -- 第44页 “不用问这么多,你看着点就行了。” 这意思是让她别顾虑太多,迟暮也不多坚持,起身去找店主点菜。虽然周绮说了让她随便点,但她还是仔细地看了一遍食单,回想了一下平日吃饭时,周绮都夹过些什么菜,确认这食单上没什么她不吃的,这才挑了两碗汤面,又嘱咐店主口味做得清淡些。 她刚回到桌边坐下,周绮就端着茶杯问了句:“怎么去这么久?” 迟暮笑了笑:“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吃什么,怕你会挑口味。” 周绮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让你随便点,就是不想看你这么为别人考虑,你应该多为自己想想的。” 迟暮不置可否:“师父教我待人要礼让一二,习惯了。” 提起逝去的恩师,她心下一黯,视线无意间扫过周绮放在桌上的茶杯。这小店供不起热茶,给客人上的是白水。杯中的水线刚刚没到杯口的边沿底下,水面轻漾,映出她漆黑的瞳孔。 她忽然心头一涩,轻声说:“我以前从未来过西关城,听师父说他家乡在这,就一直想回来看看。他带我去过西南西北,虽不曾到过北边,可言语之间,也是很惦念故乡的。” “他死了之后,我本想把他的尸首运回来安葬,但那时候情势紧张,太多人盯着我,我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就只能把他葬在江南了。” 周绮指尖抵着杯沿,问:“你原来住在瑶县,就没想过来这看看?” “哪敢再触景生情?”迟暮微微苦笑,“我不敢再来,因为本就命不久矣,想过些平静的日子,不想再记起往事了。” 周绮眼神深邃,幽幽道:“可你还是去长安了。” “因为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到底还是腻了。”迟暮轻轻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在江湖上闯过以后,在瑶县住着,虽然没什么人打扰,可天天听那些家长里短的,还是觉得有点没意思。” “长安又有什么意思?只是换个地方,新鲜一段时间罢了。” “但长安是都城,自然比其他地方繁华不少,”迟暮玩笑般说了句,“长安是没意思,但不是遇见你了吗?”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周绮反应得比她更快,好像要逃避什么似的,指尖轻颤着往回急缩,差点带翻了茶杯。 她这一番动作带动了茶杯,水面又轻轻晃漾起来。 ☆、Chapter.27 好在这时,店主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白烟袅袅,香气扑鼻,气氛才没有继续凝滞下去。 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从旁边的筷筒里取了筷子,各自低头吃面。 迟暮点的是肉丝面,汤底鲜香,碗边点缀着青瓜萝卜之类的小菜,汤面上不见油星,清淡爽口。 她隔着腾起的白汽,偷眼看对面的周绮,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在屋檐下周绮阴郁而幽沉的那句话。 “想忘,不能忘。” 对周绮而言,想忘却不能忘的,是什么? 紧接着,另一个疑问也闯入了脑海:从瑶县去长安那天,周绮去瑶县做什么了?瑶县并不是没有客栈可以歇息,她为什么要连夜搭船回去? 转念想想,她又把这疑问咽了下去。 不能再问了,今天她已经问得足够多了,而周绮也未必想说。换个方式设想,她也有“想忘,不能忘”的事,可周绮却从未过问。 一碗面吃到一半,周绮突然问她:“一会还去墓园吗?” 迟暮动作顿了顿,然后摇头:“你不是不喜欢吗?” “我的喜好是我自己的事,你有权利提出你的要求。” 迟暮斟酌半晌,还是否决道:“算了,我师父的尸骨没有葬在这里,凭空吊唁也只是徒增伤怀。再说了,也不知道画舫什么时候重新启程。” 周绮沉吟片刻,说:“这倒是不急,如果你想在这多待几天,我们可以不和画舫一道返程。” “这样可以吗?”迟暮惊讶道,“你不回长安了?” “反正整日无事,回不回长安都一样。”周绮淡淡道,“到时候差驿站送个信,和兰芝姐他们说一声,不碍事。” 迟暮将筷子的尖端浸在面汤里,盯着碗里红绿相间的配菜,缓缓道:“这不像你会做的事。” “我想知道真相,”周绮轻轻搁下筷子,抬眼直视她,“这几年,我虽有心逃避,可还是忘不掉那座大雪中的客栈——我原本只想躲在长安,借着这偷来的一时太平,安安心心地等死。” “等死”这两个字像芒刺般戳在迟暮心头,她微微一颤,苦笑道:“你说得对,我先前搬到瑶县,也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等死而已。” “当年在那座客栈里的人,除了我和王管家,其他人都已经死去多时。这事本该不再横生枝节,可谁让天意弄人,我竟然在画舫上又见到了当时的知情人。”周绮顿了顿,眼睫稍稍低垂,语气略沉,“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为了生计,帮人探听过消息,还给仵作打过下手,见过太多不明真相的事情——在这件事上,我无意再勾连起前尘往事,只是不想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 迟暮沉默许久,才勉强牵起唇角,微微笑道:“那就这样吧,先在西关城住几天,暂时不回长安了。” 回画舫上收拾东西的时候,周绮顺道和画舫管事说了一声,见秦子轩不在,又拜托他等秦子轩回来了知会一句。 -- 第45页 管事这一早上就送走了不少客人,见她们要走,也只是礼貌地道了声珍重,没再多说其他的。 迟暮先收拾好了,背着包袱在甲板上等周绮,过了好一会才见她拎着箱笼过来。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看过去,视线落在周绮手中那只箱笼上。 周绮不是多讲究的人,衣服也只有换洗的几套,除了随手削的木簪子,就没再有其他首饰,她带一只箱笼出门,难道不嫌麻烦吗? 这疑问转瞬即逝,因为周绮已经走到近前,说:“走吧。” 走下甲板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有些遗憾:“可惜秦子轩不在,本想和他道个别的。” 迟暮闻言,停下脚步:“秦公子和你关系不错,要不要等他回来,道了别再走?” “不用了,”周绮摇头道,“不过相识几日,有些投缘而已,留下来等他反倒显得刻意。反正都在长安,日后兴许还有机会见面。” 两人离开渡口,挥别了这座奢靡华丽的楼船,走上了西关城的街道。 === 西关城不如长安那般繁华,但比起瑶县就要大上许多。城内不像长安那样住着权贵家眷,来往的都是些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街道狭窄,街边的铺面也都是些装潢简单的小店,虽不算富饶,但胜在悠闲宁静。 找到间客栈住下之后,迟暮先向掌柜问了路,然后独自去了城西郊外的墓园。 她给了守墓人一些钱,让他帮忙立了块墓碑,刻上恩师祝明山的名字。 师父早已埋骨江南,这坟茔底下空有黄土,连个衣冠冢都算不上,说是让他落叶归根,实际上也只是寄托一个遥远的念想而已。 待墓碑立好,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斜阳归山,夜寒风起,迟暮穿得单薄,被这山林间的风吹得有些凉,她往掌心呵了口气,然后抱着手臂,在墓碑前坐下了。 以前她还能跑能跳,在武林大会上接连挑战同辈,一剑刺出时如同风雷闪电,赢得满堂喝彩。 只可惜岁月终不饶人,下午忙活这么一会,她就觉得格外疲倦,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提不起什么力气。她知道那是因为时日越久,藏在骨血里的毒就陷得越深,等到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渐渐虚弱到走不动路,会一直缠绵病榻,然后无声无息地走向永恒的黑暗。 歇一会再走吧。 迟暮这样想着,双眼不受控制地缓缓闭起,斜斜靠着墓碑,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惊醒过来。寒风扑面,眼前有一盏摇晃的灯火,灯光融在漆黑的夜色间,莹润而温暖。 “睡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 这声音很好听,清亮柔和,尾音总是微微上扬,语气却分外平淡。 迟暮一只手抵住额角,缓缓睁开眼睛:“……有点累,不小心睡过去了,你怎么来了?” 黑夜笼罩着这座无人的墓园,夜风掠过,草叶间卷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周绮坐在她对面,身边放了盏风灯,明灭的灯火映在灯罩上,流转出温润暖融的光。 周绮拨转了一下灯罩,说:“你下午出门我就看见了,见你到傍晚还没回来,就去问了掌柜,他说你问了去墓园的路。” 迟暮直起身,轻声问:“你不是不想来墓园吗?” 周绮抬眼看她,讥诮道:“不仅不想来,我还不想死呢——” “想不想和做不做是两回事,我只是不想,不是害怕。” 迟暮沉默了好一会:“……你别这么说。” “生死是常事,没什么好避讳的,其实你可以看开一些。”周绮平静地说,“常人活到七老八十会死,你再活两三年会死,我也许下一刻就会死,它们之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时间的长短不同而已。” 她还是那么平静、淡漠,即使是谈起人人忌讳的生死之事,也平淡得像在说“明天太阳还会升起”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迟暮垂下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墓碑粗糙而冰冷的石料。月色很暗,墓园夜间不会有人来,也没有照明的灯光,唯一的光线就来自于周绮手边那盏的风灯。 也许是因为那盏灯太暗,她总觉得她有些看不清周绮的面容,即使对方离她不过两步的距离。她今年惊蛰过后才认识周绮,到如今甚至连一个春日都没过完,她们之间,除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惺惺相惜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不了解周绮,她不知道周绮的那两个朋友叫什么名字、死在了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她“想忘、不能忘”的事是什么。她从没看清过周绮,是因为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长久的时光侵蚀了她的轮廓,将她的骨血都碾磨了尘埃,消散在那些再也望不见的岁月里。 周绮一直都这么平静,可谁知道平静的背后又藏着什么?她理智又冷静,很少有情绪起伏,和这个世界好像总是隔着一道帘幕,所有的悲欢苦痛都与她无关。 她说“生死是常事”那并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那般的乐观豁达,而是突遭变故、风霜历遍之后的沉寂无声。 迟暮笑了笑,轻声说:“你自己都看不开,还劝我看开点?在这件事上,你大概比我更执着吧。” 她声音轻缓,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我劝不了你,因为我自己也深陷其中,生死也许可以成为常事,但我现在还勘不透。” -- 第46页 周绮没有答话,她长久地沉默着,几乎要凝固成灯光映照下的一尊塑像。 迟暮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墓园里高低错落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座坟茔底下,都沉睡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周绮垂下眼睫,拨转风灯的灯罩:“你说得对,我要是能看得破,就不会是‘想忘、不能忘’了。” 她习惯性地垂眸,想要遮掩住眼底的阴霾,却忘了在见了太多次这个动作的迟暮眼中,这点掩饰完全是欲盖弥彰。 灯罩犹自转动,迟暮伸出手,按住了它的边沿:“周绮。” 迟暮很少用这种语气叫她的名字,周绮抬了抬眼,却见她神色郑重,沉声道:“你看这个世界,就像看这盏灯一样,不应该是隔着灯罩的。” 周绮按住灯罩的另一边,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要是把灯罩拿走了,不仅灯光会刺眼,风一吹,它也就灭了。” ☆、Chapter.28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时间已经接近戌时末。守墓人夜里不敢随意出来走动,早早地就把屋门锁上了,周绮敲了一会见没人来应,就把借来的风灯放在门前,和迟暮一起离开了墓园。 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某种默契的沉默,各自回想不久前发生过的对话,心情自然是五味杂陈,但谁也不肯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街头挑起了灯笼,不少临街的摊位都换了人,有人卖奇珍古玩,有人吞刀吐火地玩杂耍,还有人搬了把椅子,蒙着眼睛在拉二胡,跟前摆了只缺口的破碗,里面盛了不少铜板银票。 “不只是长安,这边的夜市也挺繁华的。”周绮摸了个铜板,丢在那个拉二胡的盲人面前,“不过大同小异,东西也都一样。” 这还是离开墓园之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迟暮看着街边高悬的红灯笼,温声道:“这怎么能一样?长安是都城,皇城之下,自然比西关城要欣荣富贵,看起来是相似了些,其实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周绮没什么表情,既不反驳也不应答。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迟暮正思索着要不要问问回客栈的路,前方忽然喧闹起来,只见灯笼高挂,酒旆招扬,竟是家规模不小的酒楼。 她在墓园里睡到晚上,什么也没吃过,这一路过来早就饿了,只是不知道周绮有没有吃过晚饭,本想回了客栈再找掌柜要些吃食,如果周绮是吃了晚饭来找她的,也不用麻烦周绮陪她再吃一顿。 但酒楼已经到了眼前,她犹豫片刻,想起周绮中午说过的话,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问她:“你吃过晚饭了吗?” 周绮看了她一眼:“你要是这么问,如果我说吃过了,那你怎么办?” “……”迟暮一时语塞,半晌才答道,“你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是在今天之前,她不会随意提出这个问题。如果周绮不问,那她一定会默不作声地回到客栈,等周绮回房以后,再独自出去吃饭——她是不想麻烦别人的。 周绮打断她:“我没吃过,走吧。” 酒楼里坐了不少人,划拳猜酒很是热闹。两人甫一踏入,就有眼尖的店小二跑过来,殷勤地领她们到角落空置的桌边,又忙活着斟茶倒水,询问菜式。周绮低头把玩茶杯,一言不发,迟暮本就没什么心情思考太多,随便点了几个常见的菜肴,又要了两碗米饭。 两人就这么沉默对坐,直到店小二吆喝着把菜肴一一端上桌来,碗筷全都配齐,周绮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盘中的一片肉片,突然说:“说说吧。” “什么?” “如果想让我帮你,就说说你师父的事。”周绮看着她,认真地说,“我不了解内情,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迟暮想了想,摇头道:“可是这样一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是不是不太公平?” 周绮筷子重重一敲碗边:“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她话音未落,说了一半的句子忽然没了下半截,扣紧的指尖无意识地松开,筷子从桌上滚落,在地上蹦弹着翻滚几圈,停在了桌角。 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更年轻一些的自己,不过十五岁的年纪,缩在寒风肆虐的屋檐底下,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将灭未灭的烛火——那是他们唯一的热度和光源。 “阿绮,你说这夜里这么黑,还这么冷,会不会闹鬼啊?” 说话的是她左边的林辰,他素来胆小,最怕鬼神。 十五岁的周绮当然是不怕的,她为了赚更多的钱,已经跟着仵作去荒郊野岭挖过尸体,还跟试图像抓萤火虫一样兜一捧鬼火回来玩。 她满不在乎:“闹鬼就闹鬼吧,鬼又不是你害死的,你还怕他们来找你?” 杨凡总是支持她的,无时无刻不在附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就是啊,你看阿绮都不怕,就你胆子小。” 为了坑好友一把,他隔着林辰,探身跟周绮说话:“阿绮,我们来讲鬼故事吧,看谁知道的多,如果有人接不下去,那明天洗盘子的时候就把另外两个人的活都干了。” “这不公平!”林辰争辩道,“你们俩又不怕,特别是阿绮,她知道那么多,最后洗盘子的肯定是我!” “你还讨价还价是不是?”周绮推了他一把,“再说我就把蜡烛吹了,你怕不怕?” -- 第47页 时隔多年,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环境,当时的玩笑话,放到现在竟然还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阻滞。 她是想忘的,可有些事剜心跗骨,又怎么能忘得掉? 周绮只怔愣了片刻时间,很快就回过神来。她不动声色,依然平淡地说:“这不是买卖,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没有意义。你需要我帮你找出真相,可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这两件事是互相关联的,杀尹浩风的凶手,也许就是杀我师父的人,少了其中的一个环节,都有可能脱离真正的轨迹。”迟暮笑了笑,语气温和,“周绮,以你对这些谜案的执着,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尹浩风吗?” “这对我来说不重要,”周绮微微垂眸,指尖在茶杯边沿轻轻一弹,杯中茶水轻漾,泛起波澜,“我可以追寻任何一件事的真相,可是关于是谁杀了尹浩风,我没有兴趣,因为我觉得——” 她抬起头,微微向前倾身,明亮的灯光映在她幽深的眼眸里,转瞬即逝,再也无迹可寻,像是被翻转的漩涡搅成了千万片飞灰。 她唇角微勾,低声补完了那句话的最后几个字,一贯上扬的尾音低沉而冰冷:“我觉得他该死。” 迟暮悚然一惊。 周绮对尹浩风、林江阳这类人的敌意是从何而来,这是她从未仔细想过的问题。周绮与她相识不久,就把她划定在“这些江湖人”的范围之内,因为她下意识地认为,江湖中但凡出身名门,顺风顺水的那些人,都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即使是周绮对她,也是百般试探、时刻提防,就从她在画舫上逼问周绮的那件事来说,如果她没有及时地去道歉,也许现在就不可能跟周绮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周绮对人的戒备,比她想象的要深重太多。 迟暮很快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她已经反复验证过,试探和猜疑对周绮来说是忌讳,除非她想说,否则谁也不可能让她开口,而且如果没有了周绮的帮助,她可能到死都找不出真凶。 她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要是不想说,我以后就再也不提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周绮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又从旁边的筷筒里抽了一双新的:“最重要的问题,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坠楼。”迟暮低声说,“从五楼跳下去,骨头都摔碎了,他们说是畏罪自杀。” “他们又是谁?” “就是你最讨厌的那些人,”迟暮笑了笑,“以林江阳为首的,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在武林盟内有不低的地位,他们开口,这事基本上也就盖棺定论了。” 周绮直视她的眼睛:“可是你不相信。” “对,我不信。”迟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跟随师父多年,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他和尹浩风、林江阳师出同门,都是至交好友,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她没等周绮发问,就继续说了下去:“他们说我师父杀了尹浩风,然后畏罪自杀,罪证是一颗我从没见过的夜明珠,就藏在他的房间里——就是尹浩风的那颗夜明珠。尹浩风素来喜爱古玩奇珍,古往今来的古物珍宝都有收藏,那夜明珠价值连城,他很是喜爱,经常随身携带,他死之后,夜明珠就消失不见了,再一次出现,就是在我师父的房间。” “等等,”周绮打断她,“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看待尹浩风的死讯的?” 迟暮一直随师父游历,对江湖上的大事小事都有所耳闻,这件事更是无比熟悉:“尹浩风生性散漫,最喜欢游山玩水,在那件事发生的五年之前,他出发去玉门关,途经安阳之后就再也没了踪迹。当时他和林江阳还有我师父时常通信,他们和尹浩风断了联络,时日一长自然心里着急,就差人出去寻找,结果在一座空置的客栈里发现了他的尸首。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尸首已经腐坏,只能从衣饰上辨认出这人是尹浩风。” “尹浩风之死轰动江湖,那时关于他的死因,从不同的人口中起码能听到七八种不同的结论,有人说他被人毒杀,有人说他是遇见了高手,不敌之下被人杀害——我师父说,他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这倒没错,”周绮往她碗里夹了点菜,淡淡道,“尹浩风确实是被人捅死的,一把匕首贯穿心口,可能是一击毙命。” ☆、Chapter.29 迟暮愕然反问:“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她再一次意识到,周绮对于尹浩风的死有足够深入的了解,周绮知道的,甚至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我不是说过吗,大雪封山的客栈,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 又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迟暮暗暗叹了口气,夹了点菜在碗里,混着米饭一起送进口中,思绪飞快地运转起来:周绮知道尹浩风是怎么死的,她也反复提到那座被困在大雪中的客栈,尹浩风的尸首也是在那被发现的——周绮一定是当年的知情人之一,以她的本事,就算当时不知道,只要有心调查,这五年内总能查出真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坚称自己不感兴趣,也找不到杀人凶手。 她在逃避着什么,那是她“想忘、不能忘”的事。 迟暮尚在沉思,旁边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她,她猛地回过神,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拎着花篮的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布衣布裙,很是朴素。 -- 第48页 女孩朝着她笑,眼眸清澈得像春山下的泉水:“姐姐,要买花吗?” 这个女孩让她想起了瑶县的小凤,迟暮也笑了笑,低头看她挽在手中的花篮:“都有些什么花?” 女孩伸出手,在花篮里拨弄:“有好多啊,姐姐你看,这枝杏花不错,桃花也很美。” 她的指尖隐没在花瓣底下,笑容依旧清甜:“要是不喜欢,也可以看看这枝。” 女孩正要把手抽出来,肩头忽然被人按住了,周绮指尖搭着她的肩膀,轻声说:“这花太新鲜了吧,从哪来的?” 迟暮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对这个感兴趣,不由得微微一怔。就在这一瞬间,女孩脸色一沉,埋在花叶下的右手猛地抽出来,掌中寒光凛凛,对着周绮直刺而去。 周绮不动声色,右手还搭在她肩上,左手迅速抬起,扣住她的手腕,指尖、虎口同时发力一震,女孩吃痛松手,那柄伤人的利刃就掉在了地上。 女孩拼命挣扎,花篮也从手中松脱,姹紫嫣红的鲜花散了满地,露出花篮底下藏着的刀刃。店小二给隔壁的客人送完菜,正好从旁经过,甫一见那晃眼的白刃,吓得高声尖叫起来。酒楼的客人们纷纷过来围观,周绮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抓着一个小女孩不放,手上力道稍稍松懈,女孩立刻弯腰捡起花篮,游鱼般钻入人群,转瞬就消失了。 迟暮连忙问:“你没事吧?” 周绮瞥了她一眼:“我没事,倒是你,你也不想想,这酒楼里财大气粗的客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只问你要不要买花?” 店小二也回过神来,见那女孩已经跑了,慌忙上前询问要不要报官。迟暮看了看周绮,见她没什么反应,于是摆手拒绝了他,围观的人见无事发生,也兴致缺缺地走了。 等周围的人都走了,迟暮才皱起眉:“她想杀我,为什么?” 女孩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拿出刀刃了,如果不是周绮中途打断,那把刀应该刺向迟暮,而不是她旁边的周绮。 周绮沉吟片刻,问:“你师父死了之后,你遇见过这样的事吗?” “从来没有,”迟暮摇摇头,“我师父死了以后,我就搬到瑶县定居,大概住了两年,来往的都是街坊邻居,没有人对我下过杀手。” “也许对于那个想杀你的人来说,你到了西关城,就意味着你在寻找真相,毕竟这是你师父的故乡。他做贼心虚,怕他做过的事被人发现,想快点杀你灭口。”周绮想了想,平静地说,“假如我的猜测是对的,那这个人一定有不低的地位或不小的势力,只要你在瑶县安生地住下去,对他就毫无威胁。可如果你决心要查你师父的死,他就不可能让你找出真凶。” “你可以仔细回想一下,你或者你师父认识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人,他地位很高,受人尊崇,从未有过什么丑闻,杀人夺财这件事,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迟暮瞬间脸色煞白,她一只手抓着衣摆,颤声道:“我……我不知道,不可能是……” 周绮看她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这番推断一定有直中靶心的地方。她没再说什么,平静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神情依旧淡漠,好像这顿迟来的晚餐再寻常不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些江湖人的纷争,她没兴趣参与。 === 直到晚饭吃完,跟着周绮出了酒楼,走上西关城热闹的夜市街头,迟暮还有些恍惚。周绮的推测一语中的,这件事过去两年多,她也反复想过,究竟是谁杀了尹浩风,又是谁会用那颗夜明珠来污蔑师父的清白? 这两件事不可能毫无联系,杀尹浩风的凶手,也许就是害死师父的人。 这个人会是谁?在很多个从噩梦中惊醒的深夜,她靠在床头上,望着窗外苍白的月光和院里疏落的花木,那一天的所有景象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每一个细节都被尽肯能地放大,不断地寻找她有可能遗漏的地方。 她一无所获,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在师父临死之前发生了些什么。 但对于凶手的身份,她也有过和周绮相似的猜测。 符合这些特征的,很有可能是—— “这个面具好看吗?” 周绮的声音突然响起,上扬的尾音绕在耳边,迟暮被她打断了思路,猛地回过神来:“什么?” 人流熙攘,高挂的红灯笼摇摇晃晃,面前是个卖首饰的小摊子,除了女子常用的手镯耳坠,还有些纹饰精细的面具,都是不同的动物脸孔,尖嘴的狐狸、短喙的乌鸦、威猛的狮虎和长须的老鼠,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周绮拿起的是摆在最前面的狐狸面具,尖嘴的地方覆住鼻尖,只能遮住半张脸,狐狸额上画了花纹,繁复的红色纹样,像是一朵盛放的彼岸花。周绮单手拿着它,将面具举到眼前,透过细长的狐狸眼,看向眼前的迟暮。 红灯笼摇映的灯光下,周绮的面容隐在半张狐狸的脸孔背后,深邃难测。 她举着那张面具,微微扬起下颌,好像在等待迟暮的回答。 周绮从没问过这些问题,迟暮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一个折中的答案:“挺好看的。” 她有些不舒服,因为看不见周绮的脸,她眼神又太过平静无波,让人难以揣测。 但周绮没有把面具放下来的意思,她举着那张狐狸的脸,眼神闪烁,罕见地亮了点光,好像躲在这层遮罩后面,就能肆无忌惮地将很多东西都释放出来一样。 -- 第49页 她盯着迟暮看了一会,忽然轻笑一声:“你真的信我?” “你就不怕我跟那凶手认识,其实是故意结交你,然后把你引到错误的方向?毕竟,就今晚的事来说,在酒楼吃饭,是我先提出来的。” 迟暮只是摇了摇头,说:“就算今晚这个卖花女孩的出现另有玄机,我也相信她和你无关。” 她说起话来一贯温和,语气平缓,总是静静地看着对话之人的眼睛,好像要将每一句话都送到对方心底一样。 周绮的视线从细长的狐狸眼背后向她投来,好像有几分探究的意味。 “是吗?”她稍稍拖长了声调,“那如果,我根本没这个本事呢?” “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也见过月老庙、谢小姐,还有画舫上的王管家,我说我信你,自然也包括会相信你的能力。” 周绮右手举着面具,左手抬起,比了一个“三”的手势:“三个问题。” “第一,你师父是什么时候死的、死在什么地方?” “两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时间大约是四月月末,白天,午时过后。”迟暮如实回答,“具体的我可以之后再跟你细说吗?” “可以,第二个问题。”周绮食指弯向掌心,“你身上的阴川血毒,也是从那件事上来的?” “他们逼我服毒自证清白,”迟暮低声说,虽然说的是不愉快的往事,她却只是微微蹙起眉,“如果我不服这毒,就要说我师父畏罪自杀,而我和他一道,是他的帮凶。武林大会高手云集,都是世家泰斗,还有不少游侠,如果我不听,估计连门都走不出去。” 周绮眸光闪烁,语气忽而冰冷起来:“第三个问题。” 她直视迟暮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说不可能的那个人,是林江阳吗?” 迟暮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他。其实我太敢相信,就像你说的,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他和我师父、尹浩风三人师出同门,关系一向亲厚,我不信他会下如此狠手。但是我十岁的时候就见过他,他和我师父常有来往,对他也再了解不过,真想要下杀手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 她顿了顿,慢慢地说:“更何况,尹浩风死的第二年,就是武林盟主的重新选举,林江阳独霸这个位置十余年之久,就是靠的独一无二的师门剑法,我听说,尹浩风也有意愿,想要争一争武林盟主之位。” 过了一会,周绮把面具从眼前拿下来,露出白皙的脸庞。 “好,”她声音很轻,语气却郑重,像许下了什么承诺一样,“我此生最恨背叛,既然你信我,那我一定会帮你找出凶手——如果凶手真的是他,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Chapter.30 深夜,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风雨声漫过窗沿,雨水一滴滴顺着屋檐淌下,轻敲庭院里扶疏的花木。 迟暮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她翻身坐起,斜倚着床头,犹自心悸不止。窗扇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雨夜里暗月无光,只有外边屋檐下的灯还在摇晃,送进一点暖融的光,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梦里是那个轮回了千百遍的午后,也许是因为前不久刚和周绮描述过当时的情况,那段无法被淡忘的记忆再次翻卷着袭来,又将她拖进了噩梦。 她身体不好,总是长时间地嗜睡,每次夜半惊梦扰了睡眠,都会让她疲倦不已。 迟暮脸色苍白,倚着床头闭目调息了半晌,梦中的惊恐才慢慢平息下去。她呼吸逐渐平稳,但依然觉得浑身乏力,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夜半三更,风雨疏落,此情此景总是很容易让人心生郁结,生出一些平日不常有的心思。 迟暮伸出右手,试着做了个出剑的姿势,却发现自己已经连最普通的剑招都生疏了。为了延缓毒发,这双手已经两年不曾握剑,她也刻意地去遗忘曾经随师父游历江湖、意气风发的过去,可是江湖子弟江湖老,她曾拿了十余年的剑,也曾在武林大会上挑遍天下高手,如此难忘的经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全都抛诸脑后? 想到此节,她竟然有些羡慕周绮了:同是习武之人,她无病无灾,能跑能跳,就她今天制服卖花女孩的身手来看,就算不是高手,在这个年纪也算有几分本事,如果她愿意,当然也可以做那个鲜衣怒马、遍历江湖的少年。 只可惜—— 迟暮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只可惜,周绮无意于此,而她有心无力。 思绪纷杂许久,迟暮突然有些口渴,干脆掀开被子下床倒水,捧着凉透的茶水走到窗边。 窗外的风雨声还未停歇,雨打花木,淅淅沥沥。她从被吹开一条缝隙的窗口看出去,先往左边周绮的房间看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周绮还没有睡,她的房间亮着灯,窗扇却紧闭。房间里太暗,她看不见更漏的刻度,但隐隐能听见街上有打更人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梆子一敲,喊的是“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都已经丑时了,她怎么还不睡? 迟暮无意窥探别人,这疑问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她把窗稍稍推开了一些,往庭院里看去。 这间客栈的庭院很大,假山水池,花草树木,布景十分宜人。假山坐落池塘之中,游鱼来去,池上还有一架小桥,掩映在茂密的枝叶背后,被疏疏细雨笼罩着,倒有些江南烟雨,流水人家的氛围。 -- 第50页 离开江南两年多,她也有些想念故乡,一时间触景生情,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只一眨眼间,桥上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长发半绾半散,撑着一把伞,背对她站在小桥上。庭院里灯光幽暗,照在她身上时,像是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冷雨打在伞上、桥上,溅起细小的雨滴,夜风扬起她的长发,她仿佛无知无觉,就这么站在原地,许久都不动一下,像是一尊立在桥上的雕像。 迟暮越看那个人越觉得眼熟,女子纤细的身形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再放大,脑海中思绪急转,想要找到那个契合这道背影的人—— 就在这时,那女人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幽深,遥遥地向客栈的方向望了一眼。 迟暮终于看见了她的脸,心脏顿时砰砰跳起来。 谢临烟! 出现在这间客栈、打着伞站在小桥上的,竟然是本该和书生一起埋葬地底的谢临烟! 她不是已经死在月老庙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迟暮惊愕无比,差点低呼出声,连忙捂住了嘴,才把这声惊呼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敢置信,干脆把窗全都推开,探身望去—— 桥上没有人,庭院里也只剩下扶疏的花木和夜里的斜风细雨,刚才那个撑着伞遥望的女子,好像只存在于她的幻觉之中。 不可能,那绝对不可能是幻觉。 迟暮试着说服自己,却发现这个肯定的答案也存在着致命的漏洞:如果那不是幻觉,已经死去的谢临烟,怎么会出现在西关城的一间客栈里? 她惊疑不定,只想找个人商讨一个准确的回答,见周绮的房间还亮着灯,于是开门出去,在门前犹豫片刻,还是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她不太想打扰别人,但眼下除了周绮,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给她答案。 周绮果然没睡,门很快就开了。她穿戴齐整,连头发都没散,看起来不像是要休息,反倒像随时准备出门的样子。见了迟暮,她也不太惊讶,只是微微抬眼,问:“怎么了?” 迟暮视线随意地一瞥,发现她上衣衣摆上沾了点乌黑的颜色,像是无意中滴上去的墨迹。 她发觉周绮正看着她,很快收回视线:“我刚才看见谢小姐了,在庭院里的桥上。” “她不是死了吗?” “我也觉得很奇怪,”迟暮蹙起眉,“可她转过头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脸,确实是谢小姐,身形也一模一样。” 比起她的愁眉不展,周绮反倒十分轻松。她平淡地说:“说不定她没死,说不定她变成鬼了——反正杀她的人也不是你,她变成鬼也不会来找你报仇的,不用担心。” 这显然不是迟暮想要的答案,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古怪:“可是……” “这世上会发生很多事,不是你没见过,就代表它不存在。”周绮抬眼直视她,目光幽深,“我知道你不信这些鬼神之事,可你也见过月老庙、见过画舫上的红鸢,不管你信不信,再离奇的事也有可能发生。” 她好像有些疲惫,烛灯映照下的脸色略显苍白,她倚着门叹了口气,对迟暮说:“时间也不早了,早点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周绮的声音一直带着上扬的调子,即使是发怒语调略沉时,听起来也像风过柳梢般轻盈。她很少像现在这样说话,一字一句都像从喉口挤出来的,沉滞得发涩。 一个人在面前突然改变,就像看着翱翔的飞鸟骤然断羽,从万丈高空直坠大地一样突兀。 迟暮隐隐察觉到她的变化,还没来得及询问,周绮已经反手把门关上了。 这也是她从来不会做的事:周绮待人虽然淡漠,但礼数周到,她不会无缘无故把人关在门外,这么做实在有些无礼。 迟暮伸手抵住房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敲门唤她出来,周绮的声音就隔着门板传了过来:“我没事,回去睡吧。” 她怔了怔,抵住门上的右手缓缓蜷起来,指尖在门扇上摩挲片刻,最后还是低声答复:“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周绮没再回答,她只好回了自己的房间。拥着被子重新躺下的时候,迟暮心里还在琢磨:周绮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打开门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很寻常,直到……直到听见谢临烟的消息。 不对,刚才开门的时候,周绮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是一个她从没留意过的问题,只是在今天突然被放大了而已。 迟暮本就疲惫,睡意上涌,还没琢磨出结果就困倦起来。她翻了个身面对墙壁,睡意逐渐加深,意识模糊得快要睡着时,窗外又开始下雨。滴滴答答的声音闯进了梦里,她恍惚地睁眼,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幻,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滴答的雨声还在耳畔徘徊。 面前好像有个人,撑着一把伞缓缓地往前走,迟暮下意识地跟上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一切像被风吹走的云彩一般飞快退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要带我去哪?” 那个人停下来,慢慢转身,幽深的眼眸静静地望向她:“你不该跟着我,我们不是一路人。” 视线忽然变得清晰了,眼前人的面容也不再是朦胧的画面——周绮,那是周绮,她撑着伞,看向她的眼神里似有悲色。 -- 第51页 迟暮从未觉得自己的眼睛能够这么清楚地看见这个世界,清晰到她能留意到周绮脖颈上的红痕,她只当那是普通的伤疤,所以一直忽略了它的存在。 眼下再看,她骇然发现,那道红痕的颜色变浅了许多。第一次在渡船上见到周绮时,她稍稍端详,就发现了它,因为周绮生得白皙,这颜色横在脖颈上,是有些显眼的。 可如今细看,却觉得这疤痕的颜色浅淡得要凑近去看才能瞧见,这太不合常理了:普通的伤疤,如果治疗得当,也不是不能消除,只是需要花费时间,可她和周绮相识也不到一个月,它怎么可能淡化得这么快? 迟暮惊异万分,回过神时,周绮已经不在眼前了,她撑着伞走得很快,身影消失在远处,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天上倏然落了雪,纷纷扬扬,掠过她的脸颊、肩头,留下彻骨的冰冷。 迟暮惊醒过来,心悸不止,冷汗淋漓。 她靠着床头平定情绪,回想前不久见到周绮时的所有细节:让她觉得古怪的地方,确实是那道红痕,它的颜色变淡了,而且这变化不仅仅是在梦中。 与此同时,周绮收起所有的薛涛笺,只留下一张写了一行字的。 她把烛台拖到眼前,将那张纸笺凑到火苗上,看着焰头一点点攀上来,继而吞噬了整张纸。 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面带倦色,脖颈上的红痕还在,只是比起从前,颜色愈发地浅淡了。 周绮笑了笑,低声说:“我快死了,你们很高兴吧?” 四下寂静,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雨点打在窗沿上的声音。 ☆、Chapter.31 风雨敲打了一夜的窗沿,直到清晨才肯停歇。 迟暮自然也没能安眠:风声雨声扰得人难以安睡,她被噩梦惊醒后,杂乱的思绪就再难解开,梦中周绮的眼神总是反复浮现在眼前,幽静而悲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复想起那个眼神,也许是这个梦给她的感触太深,也许是“周绮”这个名字,在她的意识里已经占据了足够重要的地位。 迟暮无暇思考,也不想去思考第二种可能。她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试图催自己入睡,尝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睡着的,再一睁眼,已然天光大亮。 她下楼之后,见到门外晨光熹微,客堂空无一人,才发现这一觉也没睡多久。 店小二和掌柜都不知道在哪里在忙活,四下都找不见人。反正时间还早,迟暮就挑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窗外,清晨的日头一点点升上高空,被雨水洗刷了一夜的西关城在朝阳下苏醒,街边行人逐渐增多,小摊贩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黑夜退去,整个城市都变得鲜活而明快。 这时,客栈楼梯上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迟暮没太在意,只当是有客人下来了,直到那人走到楼梯口,她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那竟然是周绮。她应该也刚醒不久,长发松散地绾着,也许是昨晚没休息好,脸上还带着倦色。 周绮也看见了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随意地打了声招呼:“这么早?” “昨晚没睡好,天亮不久就醒了。”迟暮笑了笑,视线落在她颈间。 靠窗的地方光线很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道她很少留意的红痕:确实是变浅了,和以前相比,它的颜色浅得几乎看不见了。因为之前从来没留意过,所以她也不能确定,它究竟是每一段时间都在变化,还是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 无论是哪一种,一道疤痕都不可能这么快就变淡消失,周绮说自己活不长了,会和它有关系吗? 客堂里的人逐渐多了,店小二也赶紧出来,先送上新沏的茶水,又一一询问客人们的口味。 迟暮被打断了思路,发觉周绮正看着她,于是按着平时的习惯,随便要了些糕点,匆匆把店小二打发走。 周绮端着茶杯旁观,直到店小二走了,才问她:“你昨天晚上,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谢临烟的?” 迟暮连忙理了理思绪,回想道:“当时我恰好醒了,听见外面下雨,就想去窗口吹吹风,就看见她站在庭院的桥上,还打了把伞。只是我一晃眼的功夫,她又不见了。” 昨夜的噩梦和周绮颈间的红痕占据了她的心神,如果不是周绮提起,她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谢临烟这件事。 “我昨晚上想了想,这事确实有些奇怪。”周绮视线从她脸上扫过,语气平淡,“不管谢临烟是死了还是没死,是人还是鬼,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关城的一间客栈里?” 她放下茶杯,慢慢地说:“谢临烟是瑶县人,年少时就才名在外,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听说过她。按理说,这种养在深闺的小姐,是不可能出远门的,更不可能来过西关城。” 迟暮也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你是说,她明明对西关城不熟悉,不可能会孤身一人跑过来?” 周绮点点头:“谢家亲缘浅薄,和那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疏淡,互不来往已经很多年了。谢文毅一家都在瑶县,外边也没有旁系的亲人,谢临烟就算是投靠亲戚,也不会跑到西关城来,更何况,如果她真的没死,回瑶县不是更好?” 迟暮愕然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 第52页 “瑶县是个小地方,谢家这样的官宦人家,虽然表面上人人尊敬,其实背地里流言早就传遍了。”周绮指尖轻敲茶杯的边沿,淡淡答道,“我之前帮渡河上的船工打过下手,经常去瑶县,这些街坊传言,只要有心打听,没有听不到的。” 这时,店小二将糕点端上了桌。都是些软糯可口的点心,闻起来清香扑鼻,一点不见甜腻,加上外形精致,看起来味道应该也不会差。 经历一夜的辗转难眠,迟暮早就腹中空空,见那些糕点都做得精致,不由得食指大动,先拿起筷子尝了一块。等饥饿暂缓,她才接过刚才的话题:“按理说,谢小姐应该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古怪了。” “其实弄清楚一件事就可以了,”周绮筷子抵着瓷盘边沿,抬眼看向她,“不管她是人是鬼,不管她是怎么复活或者怎么变成鬼魂的,她出现在西关城,出现在这间客栈,起码说明西关城这个地方,对她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她顿了顿,又说:“我们昨天刚到西关城,白天从画舫上下来,晚上就有人想杀你,你师父的故乡在这,谢临烟也出现在这里——也许这个地方,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迟暮微微皱起眉:“关于西关城,我师父只是随口一提,从没细说过。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可能是经历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才不肯回来的。” 周绮夹了块糕点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咽下之后,问她:“你师父叫什么?” “祝明山。” “这好办,有了名字,打听人不成问题。”周绮放下筷子,转头唤了声,“小二!” 店小二就在不远处倒茶,听见有人喊他,连忙一溜小跑过来,布巾往肩上一甩,躬身道:“客官,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跟你打听个人,”周绮扬起唇角,眼神忽然变得明亮,“你在这西关城,应该有不少年月了吧?” “我就是西关城人,从小就住在这。”店小二看她年轻漂亮,不由得殷勤起来,“这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知道的,您尽管问。” 周绮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我问你,这城里,有没有哪户人家姓祝?” “这……”店小二面露难色,弯腰凑近了些,“姑娘,你打听这个事情,是要做什么?” 周绮四下观察一番,低声说:“我本是长安人,这趟来西关城,是家父让我和朋友出门历练,顺便帮他找找多年前的一个朋友。他说这位朋友姓祝,家在西关城,多年以前同行过一段时间,觉得分外投缘,只是后来就断了联系。父亲年纪大了,愈发怀念从前的事,便想让我来看一看这位朋友,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店小二攥着肩上的布巾,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姑娘,那你怕是来晚了。西关城确是有一户姓祝的人家,原先住在西巷口的。不过,在二十多年前,这家人就已经被满门灭尽了。” 迟暮惊愕万分,差点撞翻了桌上的茶杯。周绮也故作惊诧,抬手捂着嘴,瞪大了眼睛:“这……怎么会?” “要不怎么都说,命运弄人啊。”店小二摇头叹息,“这家人,其实也老实本分,对街坊邻居的,也都很热心,能帮忙的地方都会帮,可惜啊——” 他觑了眼周绮的脸色,见她虽然惊诧,但尚且面色如常,就放心地继续往下说:“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也是听家里大人说的。听说出事的时候,一点预兆都没有,当时晚上还宵禁呢,傍晚的时候,祝家的大儿子从外边回来,还和邻居打了声招呼。结果第二天早上,邻居没见他们出门,觉得奇怪,敲门也没人应,就喊了几个年轻人,一起把门撞开了——” 这事好像犯了什么忌讳一样,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说到关键的地方,还作贼似的将右手拢在嘴边:“那场面,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那一家人,竟然全都死了,而且也没有流血,身上也没伤口,就这么当场暴毙了。这事,现在人提起来,都觉得犯忌讳呢。” 周绮神色逐渐凝重,眼圈通红:“怎么会这样?要是我爹知道了,那得多难过啊。” 她皱着眉,小声问:“那这凶手……” “没抓到,”店小二摇摇头,“这事闹得很大,府衙也派了人来查,只是祝家从不和人结仇,就是普通的市井小民,查来查去,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街坊还有传言说,他们是被厉鬼给害了。就是听说,祝家有个小儿子,跟着武林高手习艺,常年在外,倒是逃过一劫,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回过家。” “原来是这样,”周绮低声叹息,用袖子掩着脸,看起来分外伤心,“我爹要是听见这事,怕是要伤怀好久,真是命运弄人。” 送走了店小二,她眨眨眼,又变成那个平静、淡漠的周绮。迟暮看着她,虽然脸色苍白,但还是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这都能问出来,可以啊。” “那当然,”周绮冲她一笑,眉梢也跟着飞扬起来,隐隐有点得意,“套话的功夫,我最擅长了。” 她很少这样展露情绪,依稀间能看见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影子。迟暮不由得跟着笑起来,随口夸了句:“厉害。” 一句话出口,她忽然有些恍惚:在遇见她之前,在发生那件“想忘、不能忘”的事之前,周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第53页 ☆、Chapter.32 “周绮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没弄明白过。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渡船上,周绮整夜地沉默,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第二次见是在长安城的鸿福客栈,周绮看起来散漫得很,还不情不愿地和刘仲昆顶嘴,可是一语道破她秘密的时候,眼神深邃而锐利。 她原以为周绮是个沉静寡言的人,可是在楼梯上听见她和张兰芝、刘仲昆聊天,又发现她在熟人面前其实是伶牙俐齿的。 但更多的时候,周绮都冷静得可怕。她对什么事都很淡漠,只有涉及到过去的经历,才有可能显露出低沉的情绪,也只有面对解不开的谜案时,她才会稍稍提起些兴致。 可她还是个年轻姑娘,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有些时候,她会展露出和平时不同的心性,就像刚才有些得意、神采飞扬的那一笑,这时她看上去才是个年轻人,才像个经历过年少岁月的人。 迟暮怔松片刻,恍惚着叹了口气:“方才那店小二说的,祝家的小儿子,可能就是我师父吧。” “家里人死得不明不白,这事蒙尘多年,他不愿意面对、不想回来,倒也是人之常情。”周绮拿起筷子,夹了块糕点,“只是,一家人一夜之间突然暴毙,这事确实古怪。” 她夹着那块糕点,却没放进嘴里,只是端详着它细腻的纹路,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忽然说:“他家不是住西巷口吗,一会我们去看看。” 迟暮诧异道:“你怎么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了?” “这趟来西关城,遇上这么多事,又不是每一件都有头绪。”周绮放下筷子,慢慢地说,“昨晚上刺杀你那个小女孩,谢临烟,还有你师父,这三件事之中,也就打听到了一件事的线索,总不能放着不管吧?” 她这话说得有理,迟暮也就不再提出异议。毕竟眼下,她如果想查清楚杀害师父祝明山的凶手,就只能依靠周绮的帮助。除了周绮,她再也没见过第二个能轻松道破一桩凶案的人了。 两人吃完早饭,问清了西巷口的位置,就匆匆出门了。 === 昨夜刚下过雨,天际碧蓝如洗,万里无云,洒落的阳光没了遮挡,更加明亮刺眼。两人出门时,店小二看外边太晒,殷勤地给周绮送了把伞,眼下就由她撑着,一边罩着她自己,一边罩着迟暮,还好伞面宽大,遮两个人也不成问题。 西巷口离客栈不算太远,但店小二遗憾地说,时间过去太久,那房子先前因为死过人一直空置着,后来新的官员上任,就将它拆过重建,西巷口的格局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周绮没太在意,时间过去这么久,她也不觉得当年的凶宅还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迟暮倒有几分失落:她这趟来西关城,还是抱了点希望,希望能看看师父过去生活的地方。 两人心情各异,一路行至西巷口,入眼就是喧闹的摊贩、采买的妇女,梳着垂髫双髻的小孩子绕着大人到处乱跑,嬉笑打闹。 那几个孩子都生得可爱,让人见了就心喜不已。迟暮不由得微微笑起来,旁边周绮眼珠转了转,把伞柄塞到她手中,自己走到一个小摊位前。 迟暮连忙跟上去,伞面及时地挪到她头顶。 这是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位,东西虽然粗糙了些,但胜在价钱便宜,许多年轻妇人都在这摊位前挑挑拣拣,摊主是个老头子,慈眉善目,见了客人就笑眯眯地招呼一声,然后靠在躺椅上晒太阳。 那些买东西的妇人大多都急着回家,随便挑选了些就走了。周绮站在摊位一角,等其他顾客走得差不多了,才慢腾腾挪到中间,将手中装胭脂的小盒“啪”一声扣上,凑到那老头跟前:“爷爷,跟你打听件事好不好?” 这一回,她又变成初出茅庐的少女,把之前对付店小二的说辞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老人家看她笑得很甜,不像是别有用心,抚着胡须思索一番,摇头道:“姑娘,你这趟怕是白跑了,姓祝那户人家,二十多年前就死绝了。” 没等周绮接话,他兀自叹息道:“这事,我们现在都还不敢提。” 老头直起身,指了指不远处巷口的一户人家:“原先祝家人就住在那附近,不过这巷口也重新建过,十多年了,他们家那房子早就不在了。” 周绮指尖擦过眼尾,抹掉一滴半真半假的眼泪,低声说:“可是,我听说他家为人和善,平时和人连争执都不曾有,怎么就被人给害了呢?” “是啊,”那老头一拍大腿,也是愤懑难平,“当时我孙子半夜发了高热,儿子儿媳又不在家,要不是祝家那大儿子半夜背着他去医馆,只怕我那小孙子连命都没了……我们等了这么多年,这事就这么没消息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就连祝家那个小儿子也不曾回来看过,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说到最后几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迟暮一直在旁边听着,见他说到师父,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兴许是听说了家里噩耗,一时悲痛,才不愿意回来呢?” “回来料理家里人的后事,这总在情理之中吧?”那老头气得瞪起眼来,“祝家人下葬的后事,还是我们几个邻居凑钱办的!” 迟暮神色微变,一时哑口无言,只好站到一边听周绮继续打听。周绮七拐八绕地胡扯一通,终于切进正题:“爷爷,那你说,祝家出事那天晚上,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 第54页 “这才最是奇怪,我们街坊邻居的,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呢。”老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就那天下午,祝家的大儿子回来,我还在门口跟他打了声招呼,看他模样,也不像遇上什么事了。那天晚上也平静得很,就说我这住隔壁的,也根本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这老头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抓着周绮就要接着絮叨,还好旁边又来了新的客人,抱着孩子在摊位上翻拣,还皱眉道:“前两天不是说要进新的胭脂了吗?怎么这还是之前的?” 老头立刻就把周绮忘了,一眼瞪过去:“进新的也没这么快!你别在那翻来翻去的,好不容易摆好的,都给你们弄乱了。” 新来的顾客是个年轻妇人,一只手抱着怀中的小女儿,闻言不满地扬起眉梢:“张老爷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前两天明明是你自己说今天有新货的。” 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彼此都熟悉,她转头看见周绮,发现是个生面孔,不由得“咦”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姑娘,我从前好像没见过你?刚才瞧你在这说话,莫不是认识张老爷子?” 张老爷子接话道:“这两个姑娘是长安来的,想打听打听祝家的事。” 年轻妇人一听“祝家”顿时就变了脸色,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收紧,警惕地看了周绮一眼,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 “我们这边长住的,都不太提祝家的事,毕竟这事邪气,大家都忌讳。”张老爷子弯腰把摊上被翻乱的胭脂水粉摆好,一边长长叹了口气,“我跟祝家人熟悉,这些年,总盼着有人来查查这件事,给祝家还一个公道,可惜啊……” === 离开西巷口之后,迟暮撑着伞跟在周绮旁边,心事重重,脚步有些拖沓。 张老爷子的话也是她想问的:为什么师父当年明知道家中出事,却没有回西关城? 周绮走得比她快一点,超出去一两步的距离,总要放慢脚步停下来等她。迟暮见状,连忙快步跟上去,伞面微倾,罩到她头顶。 周绮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说:“伸手。” 迟暮不明所以,朝她抬起空着的左手。下一秒,一个精巧的小盒子塞进她的掌心,她愣了愣,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周绮扬了扬下颌:“刚才在那老爷子摊位上挑的,我看这个是最贵的,应该不会差。” 手中被塞进来的是一个小巧的铜盒,雕刻着菱花的纹路,温润而细腻。迟暮有些惊讶:“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照顾他生意才买的,我用不上,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迟暮微微一怔,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铜盒上菱花的花瓣,细密的纹路里好像还藏着周绮手中的温度,温暖而熨帖。 她低下头,悄悄攥紧了手,然后温和地笑了笑:“谢谢。” 周绮从她手中拿过伞柄,说了句:“走吧。” 迟暮追上几步,跟她并肩而行。走了一会,她还是忍不住拧起眉,低声道:“我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她跟在祝明山身边长大,对他的一言一行最是熟悉。师父每每提起故乡,怀念之余,总有些隐隐的抵触,每次她好奇想继续追问,他都沉下脸来,再也不肯多回答一个字。 周绮看了她一眼,平静道:“谜题多得是,一个个解,总会知道答案的。” 听她开口,迟暮莫名宽慰了些,笑道:“也对,总能知道的。” 她一路思绪不宁,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攥着那只铜盒,趁周绮没留意,连忙将它收进袖中,妥帖地放好。 ☆、Chapter.33 时间还早,在西关城里无处可去,两人就撑着伞回了客栈。 西关城内游人不多,客栈里也不算热闹,周绮顺手把伞递给店小二,问了句:“我看屋后那小院挺漂亮,也是这客栈的?” “那是自然,”店小二得意地说,“西关城除了我们这家,其他客栈旅店的,可没这么大地盘了。” 周绮点点头,走出几步之后,她低声对迟暮说:“去那后院看看。” 客堂的楼梯背后就有一道通往后院的门,平日不会上锁,供客人随意游玩。迟暮先一步推开了门,迎着一线明亮的日光走出去,视线越过墙边低矮的灌木,看向不远处的一架小桥:“昨天晚上,我就是在那看见谢小姐的。” 后院占地不大,四面白墙下都种了低矮的树木,还堆了些假山石块。青苔爬上墙角,郁郁青青地铺了一片,有几根藤蔓从墙头垂下,缀着碧青的叶子,拥簇着几朵初绽的花。 小院中央的地方,就是迟暮昨晚从客房窗口看见的水池、假山和小桥。这地方倒真像江南常见的庭园,水池中假山错落,游鱼来去,一架石拱桥横跨两端,流水潺潺,声色悦耳。 此情此景,雨夜里有几分清幽寂寥,到了明媚阳光底下,就多了些静谧宜人。迟暮在江南长大,在北方两年多都不曾回过故乡,见到记忆中的小桥流水,不由得有些怀念,随口说:“若是大户人家,庭院宽阔气派,后面应该还有一处月门。” 周绮指了指一处墙边:“你是说那个地方?” 那面墙正对着来时的方向,乍看起来和其他三面围墙没什么区别,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这面墙下的树丛生得比其他地方都高上许多,假山堆在正中间的位置,看起来有些奇怪。 -- 第55页 迟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那边的树丛,好像比其他地方都高。” 周绮走过小桥,径直来到那面墙跟前。她弯下腰凑近了些,指尖搭在假山上,往石块的缝隙间看了一眼,说:“后面是空的,应该是你说的月门。” “寻常的庭园布局,是不会把月门堵上的。”迟暮沉吟道,“这背后可能有什么东西,只是这假山搬不开,估计是过不去的。” 她低头看了一圈,发现墙边的假山底下开了朵白花,被鲜嫩的绿叶托着,娇艳欲滴。 周绮视线扫过,忽然说:“你也见过谢临烟,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迟暮心里转着别的事,回答也敷衍:“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绮看着她:“那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意思?” “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迟暮想了想,视线落在墙边的那朵白花上:“她是个年轻姑娘,很漂亮,也很聪明,看起来有点柔弱,就像——像那朵花一样。” “谢临烟很有才气,像你说的,她年轻、漂亮,也有点聪明。她是个很克制的人,在某些地方,她和每一个深闺里长大的大小姐一样。她可能会爱上一个男人,却不会为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吵大闹,这对她来说,是很失礼的事情。”周绮平静地接过话头,“所以,我看见她为了一个书生歇斯底里的时候,就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你觉得你师父不回来处理家人的后事很奇怪,也许就是因为这和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也不太符合他的个性。你可以想一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如果有反常的地方,那或许就是关键。” 迟暮沉默半晌,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觉得周绮有点着急,好像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一切,所以才突兀地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她还可以等待,周绮却一刻也不想多等了。但如果能早点找到凶手,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她没什么理由对此报以质疑。 她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句:“其实,你可以慢慢来,不用这么着急。” “前面的事翻篇了,”周绮没看她,语气平静,“在我死之前,也就只有这么一件事了。我是怕我帮你帮到一半,自己先没命了。” 她笑了笑,依旧轻描淡写:“所以,着急点也好,你不是也想知道,是谁害了你师父吗?” 迟暮心里“咯噔”一下,一时哑口无言。 “周绮会死”这个想法突兀地扎在她脑海中,虽然是早就知道的事,但真的看着它到了眼前,还是让她心头闷得发慌。她没法平静地接受周绮的离去,不想看着她永久地沉睡下去,也不想看着她被这个世界遗忘。 她很想问一句“你可以不死吗”,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敢说出来,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她没有立场去问这句话,而周绮也只会揶揄地说:“这么幼稚,你是小孩子吗?” 心绪汹涌,想说出口的话轮换几个来回,最后她只能温声道:“好啊,也就只有你能帮我了。” 阳光有些刺眼,她抬袖挡在眼前,慢慢地说:“大概是我三四岁的时候,师父收养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是一个人,没有亲戚朋友。他很沉默,不太擅长交际,但是待人和善,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很温和的,动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有邻居街坊需要帮忙,再怎么困难的事情,他都会帮一把。” === 印象中,祝明山是个和善到没什么脾气的人。他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孩,独居在扬州的一处别院里,生活上总要和街坊邻居打交道。普通百姓不懂江湖人的师门规矩,忌讳的东西也更多,一个男人带一个小女孩,这关系难免要惹人非议,他却一声不吭,反倒处处帮邻居的忙。 时日长了,他们见这人心地善良,毫无恶意,也就不再议论纷纷,关系也逐渐融洽起来。邻居里有不少年轻妇人,见她是个小孩子,也都很疼她,平日里有什么吃的玩的,都会拿来给她。 祝明山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逢年过节就在院子里摆一桌子菜,然后郑重地跟她说:“过年过节,本该是要热闹些的,但我们的亲人都不在了,所以摆个大些的桌子,就当他们还在,好不好?” 小孩子不懂这些,迟暮下意识地点点头,却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祝明山从来不提家人,只说家在西关城,自从离家拜师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迟暮小时候问过他,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只是笑了笑,说:“回不去了。” 他很耐心,教她习武的时候,慢条斯理地把一招一式拆开来细细讲解,生怕她听不懂。即使她有学不会的地方,他也不生气,仔细地重新再讲一遍,还亲身示范,一身的耐心好像永远都用不完似的。 在迟暮的记忆中,祝明山很少提起亲人或朋友,只说自己有两个同门的师兄弟,一个叫尹浩风,一个叫林江阳,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迟暮年少时,还好奇地问他,既然同门的师兄弟都这么厉害,为什么他不去江湖上闯一闯? 祝明山沉默了很久,最后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轻声说:“那不行,我比不上他们的。” 迟暮第一次见林江阳是十岁的时候,他带了很多礼物来拜访,笑容亲和,看起来平易近人。他和祝明山关系不错,差不多每年都会来一趟,两人摆上一桌子菜,边喝酒边谈天,只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欢而散。 -- 第56页 后来,林江阳当选武林盟主的消息传来,他很高兴,喝了些酒,连声说“我就知道不会错的”,说着说着,好像又有点难过,酒杯从手中滚到地上,转了几圈,再也没了声息。 迟暮十四岁的时候,他收到一封信。看完之后,他把信烧了,然后低声问她:“想不想去江湖上看一看?” 他们就这么出发了。有祝明山带着,这一路自然无风无浪,迟暮见识了不少高手,结交过江湖人士,也看过天下风光。最后,她见到尹浩风、林江阳。 那是在林江阳的别苑里,他摆了宴席款待许久未见的同门,三人之间似有芥蒂,但谁都绝口不提,香醇的美酒轻轻一晃,旧时的阴影就被掩盖过去了。 她没喝酒,一直在旁边坐着,这场合对她的身份来说实在尴尬,这三个人话带机锋、你来我往地互相试探,她听得云里雾里,也觉得很没意思。 那场宴席过后,一切如常。祝明山带她远赴西北荒漠游历,尹浩风四处交游,身边只带了个男仆,林江阳则继续当他的武林盟主。 不同的是,他们三人有了书信往来,而且从未间断。 后来,尹浩风失踪的消息传来,祝明山赶去和林江阳汇合,两人各带一路人马,在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四处搜寻,最终在安阳郊外的一处客栈里,找到了他冰冷已久的尸骨。 尹浩风被害,这件事迅速传遍江湖。震惊之余,有人想要为尹浩风讨个公道,找出杀他的凶手,林江阳顺着这道风向,召开了武林大会,群英云集,但谁都没能寻到关于凶手的一点线索。 江湖迭代只在瞬息之间,尹浩风的死很快被人淡忘,林江阳也不再记起这个同门的师弟,只有祝明山还反复地提起他。他想弄清楚尹浩风是被谁杀的,为此甚至独自回过那间客栈,可是客栈早已经人去楼空,他一无所获。 这件事过去了三年多,江湖上已经不再有人提起“尹浩风”这个名字,偶尔说起,也只是叹一声“可惜”。 只有祝明山依旧执着,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写过的纸笺烧了一张又一张,迟暮时常看见他在书房里独自沉思。 她也忧心不止,却不知道该怎么帮师父,只好保持沉默,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即使如此,祝明山待她还是十分温和,即便是在烦躁不已的情况下,也不会同她发脾气。 她原以为,这件事会成为师父一生的心魔。直到两年前的那次武林大会,她午饭后上楼找他,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一声闷响,惊叫声、低喊声瞬间充溢耳畔,她冲进他的房间,扑到栏杆边,鞋边无意中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颤抖着低下头。 那是一枚铜币,形制有些奇怪,看起来不像是本朝的物件。 ☆、Chapter.34 故事有点长,周绮耐心地听完了,末了问她:“你说的那枚铜币,就是上次给我看的那个?” 迟暮点点头,拽住颈间的细绳,将那枚铜币拿出来给她看:“当时我在栏杆边捡到的,就悄悄藏了起来。后来他们在我师父房里搜到了一颗夜明珠,林江阳说那是尹浩风的东西,我师父就成了杀人夺财的凶手。” “林江阳说的,他们就信?”周绮微微眯起眼睛,有些讥诮,“这也太荒唐了。” “林江阳是武林盟主,威望很高,他们当然会信。”迟暮说着,声音有些发颤,“只是我没想到,以我师父和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他竟然也没帮他说过一句话。” “如果凶手是他,他要往你师父身上定罪,就不奇怪了。”周绮说,“还有,那颗夜明珠不是尹浩风的,那东西是一个书生的,他见财起意,杀了人家抢来的。” 迟暮愕然:“你怎么知道?” 周绮笑了笑,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这事就发生在他被杀的前一天。我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我知道是他杀了那个书生。” 她微微抬起下颌,闪烁的眼神里藏着隐隐的得意,好像在说:你看,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吧? 迟暮颤了颤,低声说:“照你之前说的,我仔细想了想,如果按照你的思路推算下去,除了林江阳,武林盟中有很多人都可能与尹浩风为敌。他年少成名,又与武林盟主交好,一向受人尊崇,但他行事张扬,也树敌颇多。” 周绮看了她一眼,讥诮道:“像他这样的,得罪过人也不奇怪。” 迟暮蹙起眉,心底疑问愈发加深。 周绮对尹浩风的敌意太重,已经到了一提起他就要诋毁一句的地步。她实在想不明白,尹浩风可能在什么地方得罪周绮:如果没有安阳的那间客栈,他们俩估计一辈子都碰不上一次面。 那间客栈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开口去问周绮。她还要仰仗周绮的帮助,生怕像在画舫上那样惹怒了对方,让她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再也不肯施以援手。 而且……周绮显然不想提起这些事,她贸然开口,不但得不到答案,还会徒增烦恼—— “二位,后院里太阳这么大,怎么不进来坐坐?” 一声殷勤的问候打断了她的思绪,迟暮闻声看去,见店小二站在门前朝她们招手:“两位姑娘,这地方晒得很,要不我给你们拿把伞来?” 他对着两个人说话,视线却锁在周绮身上,一脸殷切,似乎是对她好感颇多,千方百计地想讨好。 -- 第57页 “不用,”周绮直接回绝了,转头看迟暮,“回去再说吧,快中午了,这地方太晒。” 迟暮自然没什么意见,她点点头,跟着周绮进了客栈。上楼的时候,她往下瞥了一眼,见店小二站在楼梯口仰着头往上看,目光追着周绮,直到她转过拐角,才讪讪地低头离开。 她觉得这人有趣,于是脚步略顿,又多看了几眼。 店小二在客堂里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个白衣女子,将手中的阳伞递给他,然后微微偏头,嘴唇翕动,应该是说了几句话。他双手接过那把阳伞,然后恭敬地低下头,一一回答她的问题,说话间视线有意地往楼上瞥,似乎在对她描述周绮的行踪。 那白衣女子气质出众,身姿袅娜,即使面上罩着轻纱,迟暮也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吃了一惊,抬起头低声唤道:“周绮。” 周绮停在离她几步远的楼梯上,闻声看向她:“怎么了?” 迟暮示意了一下楼下客堂的方向:“谢小姐。” 周绮皱起眉,无声无息地往下走了几步,视线落在客堂里的白衣女子身上。客堂里的两个人无知无觉,还在低声交谈,看起来似乎是谢临烟在问,店小二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回答。时近中午,客堂里人不少,鼎沸的人声把他们谈话的声音盖了过去,只能看见那两人在说话,却听不清内容。 过了一会,周绮突然说:“那不是谢临烟。” “怎么可能?”迟暮惊异万分,“看身形和气质,分明是一个人。” “神态不一样。”周绮靠在栏杆上,微微眯起眼睛,“谢临烟很知礼数,即使对待下人也非常和善,一向把仆婢当朋友来看待,她不会有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的。” 迟暮一怔,撑着栏杆探身出去,细细观察那个白衣女子。 周绮说得没错,她和店小二说话的时候,眼梢微挑,下颌抬起,眼波流转间,透露出隐隐的轻蔑。店小二在她面前完全矮了一头,像个被主人训斥的奴仆,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西关城的客栈里,很难见到这样贵气的小姐,有不少人都盯着她看,还有些大胆的,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微微蹙眉,眼锋冷冷一扫,那些人吓得噤若寒蝉,赶紧低下头去。 “……确实不像,”迟暮喃喃道,“可是,她明明生得和谢小姐一模一样,怎么会是两个人?” “谢临烟是谢家唯一的女儿,只有两个哥哥,没有姐妹。”周绮平静地陈述道,“就算她真是谢临烟,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离奇了,有了起死回生这件事,她性情大变,也就不算太奇怪了。”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说不定她是什么借尸还魂、夺舍重生,像那些小说话本里写的一样。” 听她语气揶揄,迟暮蹙起眉:“这可不好笑。” 说话间,楼下的两个人已经不再交谈,白衣女子递了些银钱过去,店小二毕恭毕敬地接了。她又吩咐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身,优雅地提起曳地的裙摆,朝楼梯的方向走来。 “走。” 周绮拉了迟暮一把,两人几步跨上台阶,趁她上楼之前,钻进了二楼的房间。 过了一会,轻飘飘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经过二楼的时候没作停顿,径直往三楼去了。 迟暮侧耳听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声响,才松了口气:“她应该上三楼去了。” 她想起周绮刚才说的话,忽然觉得如鲠在喉,慢吞吞地问了句:“你对谢小姐……好像很熟悉。” 她语气有些古怪,周绮奇怪地看了她半天,说:“我以前有个朋友喜欢她,天天拉着我去谢府门口等她出来——你要是看一个人看了两三年,你也会很熟悉她的。” 迟暮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连忙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分明没和她打过交道,却对她很熟悉。” 这解释合情合理,周绮没再留意,伸手去推门:“既然没什么事,那我先回去了。” 她走出迟暮的房间,无意间一抬眼,脚步突然顿住了。 走廊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轻纱遮面,长裙曳地,气度优雅出尘。她眼底有淡淡的、嘲讽般的笑意,面纱遮掩下的唇角轻轻勾起,下颌微抬,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姿态傲然跋扈。 周绮停在原地,平静地直视她的眼睛。 僵持半晌,白衣女子抬起右手,指了指脖颈的地方,然后五指并起,从颈上平抹过去。 这一招并没有吓住周绮,她微微笑了一下,走近几步:“你想说什么?” “你活不长了,对不对?”谢临烟视线略低,瞥向她颈间,“这是诅咒的印记,我记得它。” 她确实不是真正的谢临烟,谢小姐说话一向柔声细气,不会像现在这样,冰冷而讥诮,一字一句都带着目空一切的不屑与高傲。 周绮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冷冷道:“和你没关系。” 她径直越过谢临烟,走到自己的房间前,抬手正要推门,背后突然有人轻声说:“其实我们可以认识一下——我们是一类人。” 女子纤细柔白的手搭在肩上,轻软的呼吸从耳畔拂过。周绮左手探出,抓住她的手往下一拽,然后顺势转身,扣住她的手腕:“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见过谢临烟,你和她不是一个人。” -- 第58页 “那我是谁?” “你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反正我不认识。” 周绮说完,转身推门进屋,房门“砰”一声关上,她似乎还能感觉到白衣女子讥诮的目光,透过一层门扇,钉在她的脊背上。 她背倚着门,指尖抵在两道门扇的缝隙间,微微偏头,侧耳去听外面的声响。 那个白衣女人没有立刻离开,她在走廊上站了很久,目光一直注视着周绮的房间,直到楼梯上又传来错杂的脚步声,她才提起裙摆,若无其事地往三楼走去。 有几个人从门口经过,还高声笑谈着什么,脚步声纷杂混乱,好一阵喧闹。等这阵喧嚣过去了,门外那让人如芒在背的视线也消失了,周绮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一面倒扣的铜镜,细细观察脖颈上的那道红痕。 它的颜色已经浅得快要看不清了,但好歹没再继续变淡。 她盯着铜镜看,看着看着,突然又笑起来,对着镜子说了句:“等我死了以后,一定找你们算账。” ☆、Chapter.35 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今天早上又好一番折腾,迟暮早就疲惫不堪,强撑着等到周绮离开,换了身衣服上床,被子一卷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午饭的时间也一并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困意未退,她昏昏沉沉地想睁眼,眼皮上却像吊了千斤重的担子,怎么也睁不开。意识模糊,迟暮无意间探出手,在床边摸到了轻薄的衣料,她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朦胧的视线瞥到一点花纹,还觉得这纹样有些眼熟。 过了一会,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床边坐着一个清癯挺拔的男人,那背影太过熟悉,她吓了一跳:“师父?” 指尖有黏腻潮湿的触感,浓重的血腥味传来,迟暮一惊之下立刻翻身坐起,散乱的长发遮了视线,她伸手拂开,朦胧的黑暗里,只有眼前那道笔挺的背影清晰地映在眼底。 祝明山缓缓转过头,目光幽深,似有哀色。他说:“迟暮,怎么还不来陪我?”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黑暗中猛地伸出一只苍白有力的手,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进无边无际的浓黑之中。 迟暮彻底惊醒了,她靠在床头,喘息不止,冷汗淋淋淌下,很快浸湿了后背的衣衫。背上阵阵发凉,她摸索着下床点灯,黑暗里看不清楚,一番忙乱,差点撞翻了烛台。 好不容易把灯点亮了,盈盈一道晕黄的光,她就着烛灯,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十指到掌心都很干净,没有沾着滑腻腥臭的鲜血。 迟暮吐了口气,脱力般坐倒在椅子上,仍旧心悸不止。 这两年多,她做过很多次噩梦,大都是在不断重复事发当天的场景:在楼梯上来回奔走,怎么也找不到尽头;或是冲到栏杆边,右手扶住围栏,低头一看,却摸了满手的血;还有那些人把师父的尸体抬进大厅,她躲在角落偷偷地看,忽然间白布掀起,死去的人直直坐起,伸手摘下自己的头颅,那颗头双目未阖,冷冷的目光锥子一样盯着周围的一群人,大厅里顿时噤若寒蝉。 类似的场景还有很多,她有时候在林江阳的别苑,有时候又回到扬州城里的那处小院,祝明山和蔼地摸摸她的头发,同她谈笑,说着说着,他整个人突然像被砸碎的石像一样,顷刻间分崩离析。 她也梦见过林江阳,梦见他脸色沉冷,逼她喝下致命的毒药;有时候也梦见尹浩风,梦中他站在一座被火烧过的客栈前,风穿过遗留的断垣残壁,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但很少有梦境像这样真实,她还能回忆起那一角衣料入手的触感,也记得手上沾满鲜血时恶心作呕的感觉,甚至连祝明山衣服上的纹样都清晰在目。 那句似幽似怨的话,真的是祝明山想对她说的吗? ——“迟暮,怎么还不来陪我?” 迟暮靠着椅背坐了半晌,忽然觉得喉口干涩,她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杯冷透的苦茶灌下去,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些。 她起身推开窗户,窗外月色无边,春风料峭,不知何时已经入夜了。 这一觉睡得久,又做了个噩梦,早就折腾得饥肠辘辘,迟暮倚在窗边吹了一会风,感觉心情已经完全平静,这才披上外衣,开门出去。 她想看看周绮在做什么,路过她门前时稍微停了停,但周绮房门紧闭,屋内漆黑,显然是出去了。 看天色依然戌时过半,这个时间,她会去哪? 迟暮满腹疑虑,慢吞吞地走下楼梯。走进客堂的时候,她无意识地往四周望了一眼,顿时怔住了。 住客们都已经回房休息,客堂里只剩下一个人,她懒散地伏在桌上,手中刻刀翻飞,木屑纷纷落下,一只鸟雀的模样已经差不多成形了。 迟暮走过去,拖开她对面的椅子,周绮头也不抬,只问了句:“醒了?” 店小二及时地迎出来,问她想吃点什么。迟暮一见他就想起谢临烟,心里不太舒服,于是随意点了碗面,很快就把他打发走。 她问周绮:“你吃过了?” 周绮放下刻刀,拂开桌上的木屑:“你今天睡得有点久。” “做了个噩梦,”迟暮低声说,“梦见我师父……他问我,怎么还不去陪他。” -- 第59页 她想了想,又补充:“还梦见另一个人,但我没看见他的脸,他抓住我师父不让他说话,然后把他拖走了。” 周绮看了她一眼:“噩梦挺常见的,这次的梦很特别吗?” “这个梦很真实。我梦见他坐在我床边,我摸到他的衣服,还摸到满手的血,那感觉……就像我真的经历过一样。” 周绮盯着手中那只半成形的鸟雀,微微拧起眉头。 过了一会,她又看向迟暮:“你记得那只手长什么样吗?” “记不清了,”迟暮摇头,“应该是个男人,习武,指节突出,而且很有力。” 这时,店小二端上了热气腾腾的一碗面,迟暮道了声谢,待他走之后才从旁边的筷筒里抽了一双筷子,搅开碗里的面条。 隔着袅袅烟气,周绮问她:“他们逼你服毒的时候,你就没想过拼一把,哪怕拉着他们同归于尽?” “想过,但当时局势已定,我还是更想活下来,哪怕只有三五年——如果我在那大开杀戒,武林盟高手众多,我一定会败。到时候,可能就只是死路一条了。” “如果是我,我宁愿死也要拉几个垫背。”周绮又拿起刻刀,刀尖缓缓削过手中木料,卷起细小的木屑,“这说明那个人很了解你,他知道你就算被逼上绝路,也做不出困兽犹斗的事来,否则伤人伤己,他说不定也会被波及。” “逼你服毒,根本就不是自证清白,你真的服下剧毒之后,才相当于是变相承认你有罪。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他们只会认为你无力辩解你的罪行,所以才甘愿受罚。” 迟暮愣了愣,低声道:“我没想那么多,当时只觉得,既然事已至此,能多活几年,总比死在这要好。” “如果换了别人,未必会这样想。一般人可能都会据理力争,要么就拼个鱼死网破,你这样的,倒是少见。”周绮停下刻刀,抖落刃上的木屑,“所以我说,那个设局的人很了解你。起码他知道,以你的个性,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事。” 说完又抬头看她:“别看着我,快吃吧。” 迟暮挑了些面在筷子上,有些心不在焉:“那个人……会是林江阳吗?” 在瑶县定居的两年以来,她反复地回想当天发生的事,想找一个可疑的人出来,推到凶手的位置上。无论她再怎么思考,那天的一切还是寻常得找不出一点破绽,她除了拿着那枚铜钱辗转反侧,就什么也做不到了。 不是没想过替师父洗清冤屈,只是她向来不争不抢,剩下的几年时间,只想好好过平静的日子:凭她一己之力,很难还原当年的情况,找出真凶。既然如此,还不如把这事埋在心底,只当个普通人,就这么过完余下的三五年。 她猜过很多个名字,都很像,却又都不像。 他们有什么理由杀祝明山?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布这个局?尹浩风又是怎么死的? 在遇见周绮之前,她一直以为,尹浩风的死是一个死局,这世上找不到任何一个知情者。 “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会找出真凶的。”周绮低着头没看她,语气却笃定,“我说过会帮你,那就不会食言。” 迟暮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她语气郑重,心口也微微一暖。她笑了笑,温声说:“好。” 她低头吃那碗面的时候,周绮安静地削刻手中的木料。她似乎在思索什么,动作不太流畅,刻刀一划一顿,有时候指尖抵着刀背沉思许久,才缓缓刻下一刀。 直到迟暮吃完了,她才问了句:“你师父死了之后,他们逼你服毒的时候,在场的都有哪些人?你都认识吗?” “只认得几个人,但都是一面之缘,不太熟悉。”迟暮搁下筷子,摇了摇头,“我师父带我游历江湖,结识过一些人,不过交情也只是泛泛,最多就是说过几句话,切磋过几次。我认得的那几个人,就在他们之中。” “如果假定凶手了解你的性情,那就不可能是这些人。其他人你也根本就不认识,也可以除去,这样一来,也就只剩下林江阳了。你师父被安上的罪名是杀尹浩风的凶手,那就说明,你师父的死和尹浩风的死,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 “一个想杀尹浩风和你师父,同时又了解你的人,会是林江阳吗?” 周绮语气平静,一番冷静的陈述却听得迟暮浑身发冷:“很像,除了他以外,我找不出第二个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绮没有回答。她看着迟暮,眸光渐转幽深,睫羽覆下之后,眼底笼罩了一片阴翳。 过了一会,她低声喃喃道:“这谁知道,就像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尹浩风要对我说那句话一样。” 她抬头看迟暮,说:“你不是想知道尹浩风是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 ☆、Chapter.36 “在画舫上,我跟秦子轩说,我有个朋友病了,要去安阳求医,那句话是真的。”周绮看着手中的刻刀,轻声说,“我应该提过,但没细说,我有两个朋友,从小就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一个叫杨凡,另一个叫林辰。” “我之前说我有个朋友喜欢谢临烟,他就是林辰。” 迟暮心头蓦地一跳:这两个名字,她是见过的。 在月老庙,她翻开老旧的许愿牌,上面写着“同心同行,平安喜乐”,背面是三个轮流写下的名字:林辰,杨凡,周绮。 -- 第60页 他们曾经许下过誓言,但同行不代表同心,也终究没有得到平安喜乐的结局。 “五年前的秋天,快接近初冬的时候,杨凡病了,病得挺重,一时间病来如山倒,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跑遍了整个长安,花光了好几天的饭钱,能请得起的大夫都请了一遍,但他们都束手无策,说这病罕见,也难治。后来入冬了,长安下了雪,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在医馆门口遇见了一个人,他说安阳有位名医,见多识广,也许可以治这病。” 她笑了笑,刻刀抵在木料上,缓缓地划下一痕:“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林江阳。我也查过了,安阳确实有这么一位大夫,但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医师,连安阳城门都没踏出过,谈不上见多识广,也根本就不会治这病。” 迟暮愕然:“你是说,是林江阳让你们到安阳去的?” 周绮点点头:“我们听了之后,自然如获至宝,退掉长安租下的房子,安排车马,就这么去了安阳。” 安阳,所有噩梦的开始。几度春秋变幻,命运的齿轮终于转到了那一环,之后的一切如同大坝溃堤,滔天的洪流将她兜头淹没,不留一点痕迹。 === 他们三个都在长安长大,迫于生计,没钱出门游玩,最远也只去过瑶县,安阳之行,除去为好友病情的担忧之外,更多的是对从未到过的城镇的期待:安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应该不如长安繁华,会比瑶县更大一些吗? 马车驶入安阳城内,她和林凡都兴奋不已,即使是病重的杨凡,也勉力支起身来,掀开车帘往外看。 “其实安阳和西关城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们没见过,看什么都新鲜——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 到了安阳之后,光是打听那位大夫,就费了好一番功夫:那个提供消息的人,只给了个不知真假的姓氏。好在安阳城也不大,这样一位名医自然声名在外。他们找到医馆,却听说这位大夫去了安阳的村落给人看病,还会在那待上一段时日,去那个村子要翻过一座山头,没个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 杨凡的病情很是凶险,容不得一拖再拖。商议之后,他们决定直接出城,到安阳城外去找那位大夫。 说到这里,周绮稍作停顿,指尖抵着刀背,刻刀缓慢下移。 “我们出城出得晚,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正好附近有间客栈,我们就决定休息一晚,第二天再继续赶路。” 她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当时雪下得很大,我们费了不少的力气才爬上半山腰,那间客栈是座两层小楼,地方不大,加上我们三个,一共有七个人。” 客堂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她压得极低的声音,轻如飘絮。听到关键的地方,迟暮不由得屏住呼吸,看她用刻刀点着桌面,一字一顿:“我,林辰,杨凡,尹浩风,王管家,还有一个厨娘,一个书生。” “对了,当时他还不是管家,只是尹浩风的一个家仆——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暂且称他王管家吧。” 他们入住以后才知道,这家客栈的主人回家探亲去了,厨娘就临时兼任了掌柜:这地方一到冬天就没什么人,厨娘也是店主人的远房亲戚,偶尔代他接待客人、打理生意,冬天人少好应付,一个人也不会忙不过来。 杨凡病得重,跋涉上山已经耗费了不少精力,一进客栈他就上床休息了,晚饭也没下来吃。 客栈不大,客堂里只有几张桌子,先前来的人干脆就把桌子拼在一起,说是萍水相逢也算缘分,能同桌吃饭,可以让大家都熟络些。 晚饭的时候,周绮和林凡去了客堂。已经坐在桌边的是个书生,长袍外头裹着大氅,一见他们就热情地站起来打招呼。他说自己姓陈,是准备去长安赶考的,因为在那头有亲戚,所以想早些出发,在那边多住一段时日,也好做做准备。 没过多久,厨娘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了。四人围坐在桌边时,客栈外忽然有人叩门。 这个时间还有客人实在是罕见,厨娘连忙去开门。先进来的是个深色氅衣的中年男人,身姿挺拔,腰间佩剑,裹挟着一身风雪,后边跟着一个家仆打扮的年轻人,费劲地拎着一个沉重的箱笼。 “后来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最边上的位置,说他叫尹浩风,那个年轻人姓王,是他的家仆。”周绮笑了笑,语气平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尹浩风,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在江湖上还是个大人物。” 一顿饭吃得挺愉快,屋外呼啸的风雪被窗扇严实地挡住,熊熊炉火烧出暖融的烟气,几杯薄酒入喉,气氛也越发地明快起来。 酒意上涌,书生喝得半醉,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显摆起来就说个没完。 到最后,他炫耀般拿出一颗夜明珠,放在手中给周围的人看:“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据说是我太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 周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宝物,她瞪大眼睛,跟一边的林辰交头接耳:“这东西很值钱吧?” 林辰说:“你就知道钱,这可是人家家一代代传下来的,说不定意义深重,无价之宝呢。” “这东西,价值连城吧!”厨娘啧啧有声,盯着那颗夜明珠不放,“要是拿到市面上,估计能赚好几箱黄金……” -- 第61页 书生“嘿嘿”干笑,又把那颗夜明珠收了回去:“那是自然,我们家家底不算殷实,但宝贝还是拿得出来的。” 在场的人中,只有尹浩风最是平静。 那时候尹浩风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她没有留意,只依稀记得他一直在看那颗夜明珠,也许是欣赏,也许是贪婪。 后来,在书生的催促下,他也拿出一样东西,展示给众人看:“这个,是前朝古物,我花了大价钱淘来的。” 那是一枚铜钱,比现今的形制要小一些,纹路也不太一样。 厨娘吓了一跳:“这东西大都是地底下出来的,留在身上不合适吧?” 尹浩风哈哈大笑:“这有什么,我身上煞气重,不怕压不住它。” === 翌日清晨,厨娘一打开客栈的大门就惊呼着退了回来:“外面雪下得好大,路都堵上了!” 书生也去门口看了看,说:“雪很大,门口也积了不少,这几天怕是出不去了。” 不多时,周绮和林辰下楼,听说了这件事,一时间都心急如焚:杨凡的病情愈发严重,怕是不能再拖,但是这地方在山腰上,要是冒着风雪出去赶路,肯定非常危险。 一番权衡之下,他们只好暂时在这间客栈住了下来,想等雪停之后再继续赶路。 尹浩风下楼之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倒是没什么反应:“不急,那就停几天再继续走吧。” 他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面容平和,性格也沉稳,说话不疾不徐,每一句都很有分量。 林辰见他腰间佩剑,觉得这一定是个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昨天晚上,他一提起尹浩风就心生艳羡:“这人一定是武林盟的侠士吧?光是他那把剑的剑鞘,就镶着珍珠呢。” “各位要是不着急,就先住几天,待雪停了再走吧。”厨娘连忙殷勤地招呼道,“我们这地方雪下得大,每年常有几天是这样的,所以也不常有人来,这下雪天走山路,可是非常危险的。” 风雪拦路,本来要走的人只好改变行程,先在客栈中暂住下来。 “那是在客栈里的第二天,现在想想,算是难得的平静了。”周绮摩挲着刻刀,眼睫微垂,“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众人从客堂各自回房,看起来一派和气。 因为要省吃俭用,林辰只要了两间房,一间留给周绮,另一间他和杨凡同住。因为杨凡病重的缘故,唯一的床榻留给了病人,他自己就披着衣服趴在桌上睡。 周绮提出要和他轮换,他不同意:“这样睡容易着凉,你是女孩子,万一病了怎么办?” 他很固执,周绮也就不再坚持。那天晚上很冷,房间的窗有道很小的裂缝,寒风钻过缝隙灌进来,她睡到半夜觉得冷,迷迷糊糊地醒了,觉得喉口干涩,于是下床想喝水,茶壶拎起来反复摇晃,才发现一滴水都没剩下。 反正醒了也是醒了,周绮干脆拎着茶壶打开门,想下楼到厨房倒点水喝。 四周寂静,她怕吵醒了隔壁的住客,开门的声音很轻,动作也很慢,先缓慢地拉开一道缝隙,再小心地往两边推。 缝隙渐渐阔大,她忽然听见一声奇怪的响动,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闪身藏进门扇背后,悄悄地往外看。 书生的房间离她有两间房的距离,那声奇怪的声响,就是门扇被人用力合上时的响动。有人从书生的房间里走出来,神情阴鸷,手中隐隐有寒光一闪。 走廊上很暗,他的面孔藏在阴影底下,但那瘦削挺拔的身形,意味着他是这间客栈里的某一个人—— 尹浩风。 ☆、Chapter.37 “我看到他了,但害怕他还在什么地方窥视,也不敢出去。第二天早上,厨娘从书生的房间门口经过,闻到一阵血腥味,这才开了门进去看。”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她神情也平静,迟暮却惊愕万分:“所以,那颗夜明珠……” “我没见过你说的那颗夜明珠,所以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同一颗。”周绮说,“但是书生死了以后,他的夜明珠确实不见了。” 杀人的是一柄匕首,一刀捅穿了书生的脖颈,他倒在床边的地板上,双眼圆睁着,死不瞑目的模样。 慌乱之中,还是尹浩风最镇静。他提议搜一搜书生的房间,再看看客栈里有没有藏什么人,还亲自冒雪到客栈外围查看。 客栈的每一个角落都搜过了,没有外来人的踪迹;书生的房间很整洁,看起来没缺什么东西,唯独那颗他拿来炫耀的夜明珠不见了;雪一直在下,积雪几乎及膝,半夜顶着风雪过来杀人,偷了东西就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唯一的发现,就是客栈外的地面上,被人扔了一柄染血的匕首。 厨娘不知所措,既害怕横死的书生,又害怕那个藏在暗处的杀人凶手。她哆哆嗦嗦地去找周绮:“姑娘,这里就我们两个女人,我实在是害怕啊,晚上能不能跟你睡一个屋?” 周绮脸色苍白,有些心不在焉,厨娘把话重复了好几遍她才听进去,勉强地笑了笑,安慰她:“没事,那人杀了人又偷走夜明珠,说明是杀人是为了夺财,他既然已经得手,就不会再害其他人了。” 这番话没能安抚厨娘,她吓得嘴唇都一片煞白,抓着周绮的手不肯放:“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万一那个杀人犯还要杀别人……我们可怎么办啊?” -- 第62页 “客栈里就这么几个人,他如果不是为了夜明珠来的,为什么不从我们俩个女人下手?”周绮拂开她的手,有些不耐烦,“他拿了夜明珠,就说明是见财起意,想抢书生的东西,不会牵连到你的。” 厨娘哆哆嗦嗦着走了,她有些烦躁,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最后把窗户推开,风雪扑面,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要不要揭发尹浩风? 这个问题在心头盘桓许久,最后还是被她强压下来。 大雪还是没停,也不知道要在这间客栈住上多久。客栈形如孤岛,进不来出不去,如果她贸然揭发尹浩风,说不定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还会害了杨凡和林辰。 “我没有立刻揭发他,因为害怕他狗急跳墙,反过来要杀我们灭口,只好装作一无所知。”周绮拂落刀刃上的木屑,明晃晃的刀光映在眼底,“我当时远不如现在这样大胆,尸体是见过不少,但和杀人凶手同吃同住,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她十分慌乱,每次见到尹浩风都想夺路而逃,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不动声色,装作无事发生。 === 就这样过了余下的几天,连林辰都发觉她有些不对劲,问她:“阿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 “没事,这几天没睡好。”周绮敷衍地回答他,一边偷偷瞥向尹浩风。 他平静地坐在桌边看书,身边放着那柄镶金戴玉的剑。那个姓王的家仆站在旁边,替他往茶杯里添茶。 他那么平静、那么沉稳,甚至还有心情读书品茶,好像那个面色阴鸷、手中闪着刀光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待不下去了,慌忙站起来:“客堂里有些冷,我先回房了。” “阿绮?”林辰奇怪地看她,见她转身要走,连忙跟上去,“那我也先回去了。” 当天夜里,风雪逐渐变小,有了停歇的趋势。林辰在窗边看了一会,很是兴奋:“雪终于变小了,看来过两天应该就能走了。” 说完没听见回答,奇怪地叫了声:“阿绮?” 周绮这才回过神来,匆忙地转过头看他,衣袖拂动间,差点带翻了桌上的茶杯。 这样一来,连生病卧床的杨凡都感觉到了异样:“阿绮,你在想什么?” “没事,”周绮轻轻叹了口气,“就是这几天,一直在想那书生的死。” “林辰胆子那么小都不怕,你居然害怕了?”杨凡有些好笑,“这不像你啊,阿绮,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事?” “什么叫我胆子那么小?”林辰火气蹭蹭往上蹿,怒道,“怎么说话的?别以为你躺着就能随便编排我!” 他们吵闹不休,周绮却完全没心情参与。她站起来,说了句:“我先回房了。”然后就匆匆开门出去了。 杨凡盯着她的背影,低声说:“我觉得阿绮有点不对劲,她有事瞒着我们。” “她能有什么事?”林辰不以为然,“不就是死了个人吗,她胆子这么大,难道还能因为这个害怕?你可别乱说我坏话,只要不是来什么妖魔鬼怪,我还真不怕。” 杨凡摇了摇头,又躺倒在床上,喃喃道:“我不知道,这两天我也没出房间……” 他们的讨论和猜测,周绮一无所知。她在房间里待到半夜,心头盘桓着心事,怎么也睡不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渐渐停息了,客栈愈发寂静,静得几乎能听见落针的声音。 忽然间,一道诡异的“咔哒”声传入耳畔,她蓦地翻身坐起,心脏砰砰狂跳。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周绮悄无声息地下床,轻轻拉开房门,往外看了看:走廊上很安静,没有人在走动。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好奇心驱使,也许是下意识的反应,她钻出房门,回身将门扇掩上,无声无息地往楼下走去。 客堂里本该也熄了灯的,她从楼梯上往下看时,却看见了一点跳跃的烛光,摇曳着将灭未灭。 周绮缓缓走下楼梯。 走得近了,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那气味瞬间攫住她的心脏,冷汗从额角滚下,一滴滴落进衣领,冰凉得让人窒息。 最后一级台阶走完,她终于挨到了地面,眼前的场景让她差点坐倒在台阶上,连忙伸手扶住栏杆,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烛火明灭不定,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光晕笼罩着一个倚在椅背上的人。那人斜靠在椅子上,头歪到一边,双手垂在身侧,心口的地方插了一把刀,看起来像那柄杀了书生的匕首——匕首被尹浩风捡回来之后,就一直放在客堂门口,谁都能看见,但谁都不敢去动。 周绮慢慢地走近,借着昏暗的烛光,辨认他的面孔。 那是尹浩风,他好像还有一口将断未断的生气,胸口缓慢地起伏着。他身边的桌子上有个翻倒的茶杯,水珠上映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孔,正缓缓地往下滴落。 “后来我反复想过,尹浩风武功不弱,不可能这么任人刺杀,”周绮顿了顿,语气稍沉,“只可能是那个人给他下了毒,让他无力反抗,然后再下杀手。” === “啪嗒——” 水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周绮吓了一跳,慌忙间下意识拿手按住心口,好像这样就能将那颗将要跳出喉口的心脏给压回去似的。 -- 第63页 她定了定神,又走近几步。 尹浩风伤得很重,气息奄奄,衣衫被血染红了一片,她几乎不敢用力呼吸,就怕会抢走他的那一口生气。 周绮只见过尸体,被人捅了一刀还强撑着没断气的人倒是第一次见。她僵硬地停在原地,不敢去动尹浩风,又不敢转身离开,害怕那个杀人凶手还躲在暗处,就等着她走近。 客堂一片死寂,只有水珠滴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你……”不知过了多久,尹浩风勉力睁开眼睛,虚弱地抬起手,抓住了她的衣袖,“你叫周绮是不是?” 周绮僵硬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别怕,”尹浩风笑了笑,那笑容竟十分和善,像个慈爱的长辈,“我不会害你的……我都要死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他的声音很虚弱,轻得像飘飞的柳絮,“这是个秘密,别人都不知道……你靠近一点。” 周绮戒备地看着他:“我看见你杀人了,我不会相信你。” “那个书生?”出乎意料的,他很快就承认了,还嘶哑地笑起来,“他的那颗夜明珠,我实在是太喜欢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试图劝说周绮,声音虚弱,但语气分外真挚:“你看,我不也被人杀了吗?我都要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会害你的。我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可是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听我说……” 烛光盈灭,他看着周绮,眼眸漆黑而幽邃。现在回想起来,他那双眼睛真像一轮漩涡,不动声色地把人吸引进去…… 最后尹浩风还是死了,在他说完那个秘密之后,他像是呼出了最后一口生气,头猛地歪向一边,抓着周绮衣袖的手也重重垂落下来。他已经变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唯独唇边还挂着一丝微笑,像胜券在握的欣慰狂喜,又像是终于走到尽头的如释重负。 周绮怔怔地站在原地,心脏砰砰狂跳。 风雪不知何时又猛烈起来,寒风呼啸着撞击门窗、穿过山林,呜咽的风声像是恶鬼的嚎哭。 ☆、Chapter.38 周绮没再说下去,故事戛然而止。她平静地削下木料上的最后一刀,拂开木屑,指尖捏着那只鸟雀的尾羽转了个圈,端详它身上的花纹。 “然后呢?”迟暮轻声问,“那个秘密……是什么?” “我不知道,”周绮抬眼看她,眼神闪烁,好像有些恍惚,“就当我不知道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收起刻刀,丢下那只鸟雀,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没管迟暮,兀自走向楼梯,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息。迟暮伸手拿过她丢在桌上的木刻,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喜鹊,虽然只是潦草雕刻了形态,但也栩栩如生。 离人背水去,喜鹊近家迎。 迟暮怔怔地看了很久,最后五指收拢,将它握在掌心,指尖缓缓摩挲着喜鹊羽尖。 今天收获不小,她总算弄清楚周绮对尹浩风、林江阳的恶意是从何而来:一个将她骗去安阳,一个透露给她令她命运改变的秘密,换作是她自己,也不会对这两个人抱有好感。 尹浩风说的那个秘密,应该就是周绮失去朋友、活不长久的原因吧? 周绮不愿意说,是因为不信任她,还是因为不想提起? 房间里亮了盏烛灯,明灭幽暗。烛火的哔剥声中,蜡油一点点往下滴,淌进铜制的烛台底下。 周绮从打开的木盒里抽了一张薛涛笺,纸笺平铺在桌上,蘸了墨的笔悬在上空,徘徊许久,最后只写了当天的日期,和“尹浩风”三个字。 她翻了翻木盒里已经写过的纸笺,日期从五年前到今天,已经有很厚的一沓,每一张都只写了寥寥几句话,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感。 她没有记录生活的兴趣,这个习惯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只是想记下自己每一天所经历的事——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待薛涛笺上的墨迹晾干,周绮把它收进木盒,“啪”地一声关上盒盖,挥手随意一扫,将桌上的笔墨全都推开,潦草地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懒懒地伏在桌上。 那把刻刀就搁在桌边,她伸手拿过来,指尖抵着刀身缓缓摩挲,最后停在被磨得有些钝锈的刀尖上。 这把刻刀也用了五年了。 五年前,离开安阳之后,她噩梦不断,常常夜半惊醒,白天也过得很不安生,恍惚间总是看见当时的情景,听见令人绝望的声音。记忆的不断闪回让人崩溃,她经常走神,脾气也很差,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火,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地上掉了满地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她火气上蹿时挥手扫落的。 她花很多时间去看脖颈上那道疤痕,对着镜子研究它的颜色、深浅,只要稍微变淡一点点,就又惊又怒,把桌上的东西好一阵摔打。 当时她住在长安的鸿福客栈,最开始只是一个普通的住客,和刘仲昆、张兰芝还不算太熟悉。 鸿福客栈开在僻静处,客人不多,她这样长住的,很是引人注意。时间一长,她和刘仲昆、张兰芝都熟悉了,她对他们讲过那个秘密,掩去最重要的东西,半真半假地讲完了,博得同情和怜悯。 唏嘘之余,张兰芝也会劝她:“阿绮,你也要控制一下情绪,总是一身火气,难免伤人伤己。” -- 第64页 刘仲昆说:“你找点事做,以前喜欢什么、擅长什么,现在也都捡起来,会不会好一点?” 喜欢什么? 擅长什么? 她没什么喜欢的,只对解不开的谜案感兴趣,喜欢跟着仵作半夜挖尸体,却见不得将死的人,一看那满地的鲜血,她就会想起濒死的尹浩风。 至于擅长什么,她会很多东西,都是以前为了讨生活学的,不过都只会点皮毛,没怎么钻研过。 思来想去,最后选了木刻:之前就很感兴趣,刻过一些东西拿出去卖,虽然不是高价,但也能应付一顿晚饭。 刻刀划过木料的时候,会擦出沙沙的闷响,木屑缓慢地落下,在桌上积成一堆。她慢慢地、一刀刀刻下,心情莫名地平静下来,那些事,好像也能慢慢地遗忘了。 后来,她多了一个新的习惯:记录每一天发生的事。 她买了厚厚的一沓薛涛笺,又置办了一只带锁的木盒,每一天写完之后,就锁进盒子里。 其实这样做没什么意义,她只是怕自己哪一天突然死了,会连一个留在这世上的纪念都没有。很多年以后,认识她的人都埋骨黄土,谁也不知道她曾经活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慢慢地冷静下来,不再轻易动怒发火,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沉冷的死气。她的情绪很平静得像无波的古井,对周围的事也渐渐失去兴趣,总是长久地出神。 刘仲昆和张兰芝不会打扰她,只偶尔使唤她做点事,比如上街买东西、送客人去房间。和他们相处的时候,她逐渐找回一点从前的感觉,可以开起玩笑插科打诨,也会流露出情绪的变化,不再是一味的死气沉沉。 鸿福客栈的日子过得很平静,直到她和迟暮离开长安,登上蓬莱画舫。 刻刀在指间转了个圈,周绮“啪”一声将它扣倒在桌面上,转头看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已经亥时了。 她吹灭蜡烛上床休息,挨到枕头的时候,突然想起迟暮问她:“那个秘密是什么?” 其实应该告诉她的,在讲尹浩风的故事之前,她就做好了一口气讲到底的准备。可当她在木料上划下最后一刀时,所有的勇气又随着飘落的木屑一起消散了。 她不敢对任何人说,因为那是她最后的底线。 ——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周绮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中浮现出尹浩风的面孔,脸色苍白而僵滞。 他抓着她的手,眼神温和得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你听我说,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 “你往北走,到这座山的背面,再穿过一片树林,就会看见一座空庙。庙里有一件珍宝,它是神祗留下的赏赐,可以满足人的三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 他笑起来,声音低得像耳语:“你记住,什么愿望都可以……” === 翌日早上,迟暮在后院的水池边遇到了周绮。 她起得晚了一些,到客堂的时候客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左看右看都没看见周绮。吃过早饭以后,她看外边日光明媚,本想到后院转一圈透透气,刚推开后院的门,就看见周绮站在小桥上,低头看池中的游鱼。 昨晚周绮说完那个故事就走了,两人没再交流过。迟暮不知道她现在心情如何,小心翼翼地走到桥边,就见周绮转过头,平静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迟暮站在桥下,微微仰起头看她:“起这么早?” “不早了,”周绮笑了笑,“是你起得晚了。” 她手中拿着鱼食,随意地往水里一抛,游鱼纷纷聚拢过来,争先恐后地又争又抢。 她看起来心情不差,迟暮稍稍松了口气,走上拱桥。 “怎么突然跑到这里?” “有人约我见面,”周绮注视着池中的游鱼,说,“谢临烟。” === 她没有把昨天谢临烟拦在走廊上的事告诉迟暮,本意是不想再生事端,谁知谢临烟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今天一早,她独自下楼,客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住客。迟暮不在,她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还没抬手去唤店小二,对方就一路小跑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姑娘,谢小姐请你巳时到后院去。” 周绮不动声色,指尖轻敲着茶杯的杯沿,问他:“谢小姐——她找我做什么?” 店小二讪笑:“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这话已经带到了,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去就去吧,周绮没什么顾虑:光天化日之下,谢临烟总不能动手杀人。只要不会死,对她来说就不算什么大事。 早饭过后时间还早,她就先到后院里等,谁知没等到谢临烟,反倒等到了迟暮。 === “谢小姐?”迟暮有些诧异,“她找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周绮转身面向另一边的假山,将手中的鱼食洒到那边的水池中,“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谢临烟,我也猜不到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身边蓦地掀起一阵凉风。察觉到有人逼近身侧,周绮迅速探手去抓那人肩膀,对方的反应却比她更快,扣住她的手腕,一折一转之间,对方已经绕到了她背后,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寒光凛凛。 周绮平静地说:“身手不错,谢小姐。” 谢临烟没回答她,转头看迟暮:“站远点,我有话和她说。” -- 第65页 周绮微微点了点头,迟暮本有些犹疑,此刻见她示意,只好往后退了几步,走下小桥。 “现在可以说了吗?”周绮问。 谢临烟答非所问:“你叫什么?” “周绮。” “好,”谢临烟轻轻地笑起来,气息如兰,轻软地卷过耳畔,“周绮,你说我不是谢临烟,那你就不怕我吗?” “我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多了,不差你这一件。” “昨天我就说过,我们是一类人。”谢临烟轻笑,隐隐有种胜券在握的傲气,“周绮,我们可以合作的——你是不是也许过一个愿望?你应该不知道,为了愿望实现而付出的代价,其实可以用别的办法抵消回来。” ☆、Chapter.39 周绮脸色蓦地一沉:“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啊?”谢临烟怜悯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月老庙是我建的,我当时许下的愿望是长生不死,结果愿望实现了,代价是我变成了一具骷髅,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想方设法,抢那些女人的皮囊来穿。”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你想一想,你许下的愿望是什么?它是不是要了你的命?还有,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它的?是有人告诉你,还是你自己找到的?” “如果是你自己找到的,那也算你倒霉。如果是有人告诉你的,那个人必然是居心叵测,也许就是用你,来抵消他的诅咒。” 谢临烟和周绮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混杂在客堂的喧闹声中。迟暮站在桥下,离得有些远,实在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看见谢临烟唇边泛起冷冷的笑意,而周绮的脸色陡然变了。 她不知听到了什么,眸光一凝,脸色变得阴森而沉冷,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见她如此反应,谢临烟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她说了句:“看来我猜对了。” “我们可以合作,我早就说过的。想要抵消诅咒,必须要在有那件珍宝的地方才可以。它分落在很多地方,月老庙的地底藏着一件,这间客栈背后也藏着一件。不过月老庙不能再用了,我就得想个新的办法去套那些小姐们的皮囊,你这么聪明,只要你帮我想个万全之策,我就可以告诉你该怎么抵消你身上的诅咒。” “如果我照你说的做,那我和害我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这是好心帮你,”谢临烟冷冷道,“你自己应该知道,只要诅咒还在,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不会帮你的,”周绮平静地说,“我不想死,但我更不会去害无辜的人。” “你这是自寻死路!” 谢临烟话音未落,周绮突然扣住她的手腕,迅速往外扳压,她吃痛松手,那把匕首就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周绮抬肘撞向她肋下,毫不留情地重重一击。谢临烟下手也狠,右手扼住周绮的脖颈,左手抓住她肩膀,往后急退两步。 她和周绮都站在桥上,拱桥的栏杆就在背后,这两步急退之下,腰身撞在栏杆上,她没停下,用力抓着周绮往后仰身。 只听“哗啦”一声响,两个人翻过栏杆,都落进了水池里,水花溅起,惊得游鱼四散。 “周绮!”迟暮大惊失色,几步奔到桥上,扶着栏杆往水池里看,“周绮,你在哪?” 池水蓦地分开,周绮浮上水面,说了句:“我没事。” 她潜游到岸边,迟暮连忙过去搭了把手,把她从水下拉上来。 水波漾动,却没见另一个人的身影,她奇怪地问:“谢小姐呢?” “不知道,池水很深,一摔下去她就不见了。”周绮说着,拂开肩上湿透的长发,“有点冷,回去再说。” === 春寒料峭,虽然日头晒人,但池水还是冰冷。也许是因为受了凉,也许还因为心事太重,周绮当天傍晚还好好的,晚上却发起了高烧。 虽然她坚称说没事,但迟暮还是让她上床躺下,自己连夜去请了大夫。大夫看了之后,说是普通的风寒,休养几日就能恢复,开了服药就走了。 周绮睡得昏昏沉沉,面色苍白而疲倦。反正时间还早,迟暮搬了张椅子到床边,坐下来守着她,见她一只手滑到衾被外边,就轻轻握住她手腕,掀起被子想送回去。 她顺势低头,目光瞥过,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认识这些时日以来,她只在月老庙的悬崖边端详过周绮的双手。眼下离得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右手虎口有道很浅的疤,纤细的指节上也有陈年的伤痕,她皮肤白皙,暗沉的疤痕非常显眼。 迟暮看了半晌,握住她手腕的手缓缓下移,轻轻捉住她的指尖。 她指尖的温度也是灼热的,热得让人心惊。迟暮小心翼翼地拢起五指,指尖擦过她的手背,一触即收。 这时,周绮眼皮微微动了动,像是将醒未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去。 迟暮没想到她这么戒备,一时间也愣住了。直到周绮睁开眼,见到面前是她,脸色才稍稍缓和,轻声道:“……是你啊。” 看她反应,似乎没察觉到她醒来之前发生的事,迟暮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就见她微微阖起眼,突然说了句:“你又不是大夫,握我的手做什么?” 这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就又提到了心口。迟暮先是好一阵心慌,脑子里转过七八个胡编乱造的谎话,又觉得都骗不过周绮,说出来要是被她揭穿,反而还尴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忽然觉得奇怪:照实说不就完了,这有什么好慌的? -- 第66页 “没什么,就是怕你再着凉,想给你把被子盖好。” 周绮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病得难受,眼睛闭了又睁,最后盯着天花板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转头跟迟暮说话:“帮我个忙。” “什么事?” “这客栈的后院,不是有一面被假山堵着的墙吗,你看看那面墙后,是不是有片树林。” 这要求虽然奇怪,但病人要照顾着,不好拂逆。迟暮趁着夜色出了门,爬上院墙,从墙头往外看。 墙后确实有片树林,枝叶交错,林木茂密,在月色下显得幽深而阴冷。奇怪的是,如果从后院这边看过去,围墙外分明什么都没有。 周绮只让她看看有没有一片树林,看一眼这任务就完成了。迟暮从墙上跳下来,回去如实告诉她:“是有片树林,不过从后院这边看不见,这倒是很奇怪。” 周绮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她一只手遮在眼前,唇角渐渐牵起,最后脸色又蓦地沉冷下来,轻声说:“原来是这样啊,大概是我倒霉吧。” 过了一会,她撑着身坐起来,迟暮过去扶,她却摆手说:“不用。” 迟暮只好站到一边,想了想,问她:“要喝水吗?” 周绮点了点头,她连忙从茶壶里倒了杯水,隔着杯壁探了探水温,确认茶水尚算温热,这才端给周绮。 周绮接过来喝了一口,又将茶杯握在手里,低头看杯中微漾的水波。 “今天早上,谢临烟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她跟我说了一个秘密,我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才发现,原来我是真的被人骗了。” 迟暮没回答,只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算了,”周绮轻笑,摇了摇头,“明天到那片树林去,去了之后我再告诉你。” === 周绮这场病来得快也去得快,到第二天清晨就退烧了,只是风寒没好,还有些头晕脑胀。 她有点畏寒,大衣裹了两层,踉踉跄跄扶着迟暮的手攀上后院的围墙,跳下去的时候差点摔了,连忙挨着墙壁站稳。 后院的围墙不高,背后却别有洞天,竟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林叶茂密,将日光层层遮挡,幽暗而静谧。一条小道曲曲折折,直通向密林深处,两人沿着那小路走了一段,这突兀出现的树林就到了尽头。 “这地方真是奇怪了,之前从后院的围墙那边看,也没到这树林。”迟暮走了几步,又转头回望来时的小径,“我记得从后院过来的时候,围墙外分明什么都没有。” 周绮没有答话,只是径直往前走去。她拨开茂密的枝叶,穿过最后几棵耸立的林木,忽然轻轻地吸了口气,脚步蓦地停了下来。迟暮见状,连忙跟上去,钻过林叶间的缝隙,站到她身后。 天光倾落,面前不再是延伸的树林,而是一座恢弘气派的庙宇。庙前石阶节节攀升,两头石狮面目威严地立在紧闭的门扉前,红墙金瓦被明晃晃的日光照着,森严阔气。 迟暮沿着台阶走上去,见门扉前垂下铜环,挂着一把横锁,横锁的转轴上写着不同的字,看起来是要转对了密码才能打开。 她试着拨弄了一下锁栓,横锁纹丝不动。 “那锁不是这样开的,”身后传来周绮幽幽的声音,意味莫名,“天生异象,九九归一,竟然在这里也见到了。” 她走上台阶,指尖抵住转轴,缓缓拨动。 只听“咔哒”一声,锁栓滑动,这把横锁就这么被她打开了。 紧闭的门扉被轰然推开,一股呛人的霉味先扑了出来,迟暮抬袖掩住口鼻,周绮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陈年的霉灰扑了满身。她微微抬眼,平静而深邃的目光投向庙宇深处。 相比于外面的恢弘气派,庙宇内破旧得不可思议,蛛网遍布,灰尘满地,神龛上都被厚厚的蛛网覆盖,焚香的余灰和积年的灰尘混在一起,几乎已经凝固在香炉之中。 迟暮刚抬步跨过门槛,眼前便猛地燃起了火光。她吓了一跳,连忙四下观察,见四壁上都悬着灯盏,火焰腾腾,将这座不见天日的昏暗庙宇照得分外明亮,连墙角垂下的蛛丝都清晰可见。 她这才看清,神龛上并没有神像,只是静静地躺着一片洁白的羽毛,光华璀璨,纯白的流光绕着它缓缓流淌,在焰光之下熠熠生辉,简直像是天降神物,让人不由自主地升起敬畏之心。 ☆、Chapter.40 “这是……”迟暮第一次见到如此情形,一时间被那璀璨的光芒慑住了心神,下意识地走近神龛,“这是什么东西?” “别动。” 周绮在背后喊了一声,声音低沉,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伸向那片羽毛的手停在了半空。 “别碰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周绮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一贯上扬的尾音也低落下来,“过来,别离它太近。” 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眼前分明是暖热的日光,却照不透她周身沉沉的寒意,她像是被隔离在这世界之外,多少喧嚣热闹都和她无关,她只要稍稍动身,就可以直接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迟暮走到她身边,问了句:“怎么了?” 周绮抬头看她,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平静,波澜不惊。 她说:“坐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 第67页 迟暮依言坐在台阶上,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心绪却翻涌不定。 周绮很奇怪,在她穿过树林、看见那座庙宇的时候,她就像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任人摆弄的木偶。 她很早就察觉到了,却不敢去打扰周绮,只好装作对这庙宇很感兴趣,尽量把放在周绮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过了一会,周绮轻声说:“从前,有一座山……” “山?”这开头实在太熟悉,迟暮忍不住说,“是不是山里还有座庙,庙里……” “哪有那么简单,”周绮嗤笑一声,叹道,“这山里是有座庙,可惜庙是座空庙,既没有老和尚也没有小和尚。庙里只有一件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有人说它是吉光片羽,有人说它是天降异宝,也有人说,那是神明留给世人的礼物。” “传说,这珍宝可以满足人的三个愿望。无论你是乞丐还是死囚,是高官还是农夫,无论你是想要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富可敌国的家财,或是振臂一呼天下应的权势地位,它都可以给你。 “从前,有三个年轻人听说了这件奇物的存在,便相约着进了山,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那座传说中荒废的庙宇,也找到了庙中供奉着的珍宝。” 迟暮听到这里,好奇道:“那珍宝到底是什么?” “这谁知道,”周绮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也许真的是吉光片羽呢。”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三人都是抱着目的来的。第一个人虽然年轻,但却罹患了重病,药石无用,命不久矣,于是他便捧起那件珍宝,许愿他能立刻摆脱疾病。他许完了愿望之后,竟然真的感到浑身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散走了。再过了片刻,他那身病竟然全都好了。 “第二人见了,十分欣喜,当即捧起了那件珍宝,许愿说他想立刻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宝。但他说完以后,却什么也没发生。第一个人便劝他说,财宝不可能从天而降,不如出去找一找,说不定,就真能在这深山老林里找到什么宝藏。 “于是第二个人就出门寻宝去了。他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欣喜若狂地回来了。原来,他真的在山林间找到了一个织锦的囊袋,里面装了满满一袋珠宝,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竟然还有南海鲛人泣下的珍珠。 “事已至此,就剩下最后一个愿望可用。前两人都催促第三个人许愿,可第三个人却觉得这好事来得颇为蹊跷,犹疑不决,找了借口推脱,最终还是没有许下愿望。 “三人便约定好,在这庙中休息一晚,明日清晨就启程出山。谁知,就在这天晚上,前两人出了事。 “到了后半夜,第一个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疯狂地痛呼大喊起来。另外两人连忙点灯去看,却见他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衰败下去。不仅脸上泛着病入膏肓的蜡黄色,表面上的血色也迅速地退尽了。他呼喊到后来,喉咙里溢满了血,已经不能出声。这时他看起来,竟然比他之前患病时还要接近死亡。 “同时,第二个人竟然也突然痛叫起来。只见他手腕上有一道泛着黑气的小小伤口,此时竟然在飞快地扩大,很快就蔓延到了整条手臂,他整个左手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样来了。原来他四处寻宝的时候,被林间一朵带刺的无名花扎了手,花上带着的毒早就已经埋在血脉里,只等合适的时机到了,就会立刻发作。 “这两人转眼就奄奄一息,剩下有幸没有许愿的第三人还完好无损。他们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竟一齐抓住了那件珍宝,异口同声地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希望在他们死了之后,剩下的第三个人也要和他们一起下地狱。” 迟暮微微睁大了眼睛,周绮声音幽幽的,语气却很平静。她保持着平缓轻和的语调,继续往下说。 “那两人许愿之后就死了。剩下的第三人非常恐慌,正准备要连夜逃出去,外面却突然刮起暴风,破庙厚重的古门一下子就被合上了。庙中烛光尽灭,夜幕中,他能听见外面传来野兽震彻山林的低吼。庙中本来应该死去的尸体突然乍起,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第三人走投无路之下,抓起了地上那件诡异的珍宝,许下了第四个愿望。他说,他希望这一切能结束,他能活下去,如果三个愿望已经用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第四个愿望成真。” === 故事戛然而止,迟暮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即使是青天白日,明亮的阳光底下,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颤声道:“那,这个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周绮平静地说,“我听过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到底有没有第四个愿望,他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去实现,我也未曾听过下文。” 她突然笑起来,说:“这是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迟暮愣了愣,然后点头。 周绮侧过脸看她。没了林叶的遮挡,阳光照下来时有些刺眼,落到她周身时,像是被抹去了棱角,只余下沉静的一层暗色,镀在她温柔的轮廓上。 其实迟暮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不说话的时候就静静地待在原地,不声不响,偶尔开口的时候,也温柔又安静。 为什么要现在讲这个故事呢? 她也不知道。 -- 第68页 可能是此情此景都很合适,听故事的人也合适,想讲,那就讲了。反正她也是快死的人了,只要心里不介意,那就百无禁忌。 见迟暮眉心微蹙,显然是听得入了神,她又补了一句:“假的,别当真。” 迟暮像是猛地被她敲醒了,又像是没听懂,只怔怔点头:“我知道。” 周绮看得想笑,心里暗道:你知道什么?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站起身,示意了一下来时的方向:“走吧。” 走了几步,听见迟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有几分低沉:“其实那个故事是真的,对不对?” 周绮脚步微顿,随即转过身看向她,有些好笑:“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世上有能让人愿望成真的东西吧?” 迟暮不为所动:“你不是说过,不是我没见过,就代表它不存在吗?” 她的视线落在周绮颈间,那道红痕的颜色好像变得更淡了,又好像还是和原来一样。 如果一个人真的被割了喉咙,那她还能活吗? 她原以为自己永远都找不到的答案,在周绮的故事里找到了。 她死过一次,在付出了某些代价之后,她变成了现在的周绮,活生生地站在日光下。 “周绮,”迟暮轻声说,“我可能不像你那么聪明,但也不傻。你讲的这个故事,不是一时兴起编的,我也不相信它是假的。” “你故事里,那三个人找到一座破庙,发现了吉光片羽般的珍宝——而你也恰巧打开了这扇门。” “你有两个朋友,你和他们一起去了安阳,但他们都不在了,只有第三个人活了下来——那个人就是你吧?” 周绮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微微抬眸,眼底映入阔气的红墙金瓦。 日头明晃晃的,照得瓦片锃亮,却没法渗透那座庙宇深处积年的、腐朽的黑暗。有风吹过,身后树影摇曳,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一样,视线空荡,兀自游移不定。 半晌,她才说:“其实,我很希望它是假的。” === 尹浩风死了以后,她魂不守舍地上楼,一夜未眠,脑海中不断盘桓着他说过的话:一件可以满足愿望的宝物,谁听了会不动心? 第二天早上,她的异常被两个朋友发现了,在林辰的追问下,她还是把那个秘密说了出来。林辰和杨凡都欣喜若狂,当即决定按照尹浩风留下的信息,翻过这座山去找那件珍宝。 如果当时她能把心事藏得更好一点,如果她没有轻易相信尹浩风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遭遇了? 风过树梢,枝叶的沙沙声里,她笑了一下,说:“没事,管它是真是假,反正都过去了。” 她转身回来,又在台阶上坐下,仰头看着迟暮,说了句:“坐啊。” 迟暮在她旁边坐下,转头看她:“怎么了?” “有件事,其实应该告诉你的。”周绮轻声说,“尹浩风跟我说的那个秘密,就是这件珍宝。他说,在安阳的那座山上,穿过一片树林,就有座庙,庙里有件宝贝,可以满足人的任何愿望——” “我当时相信他了,现在想想,我真是太傻了,为什么会相信一个快死的人?他明明还能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谁杀了他,反而只说这些?他只告诉我它可以满足所有的愿望,却没说过许下一个愿望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周绮低着头,语气有些讥诮:“我不仅信了,我还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了,是不是很可笑?” 没等迟暮回答,她又说:“昨天早上,谢临烟又告诉我一件事,我才想明白,为什么尹浩风会这样骗我。” “她也见过这件珍宝,许过愿望,也付出了代价——她说这代价是可以抵消的,只要有合适的办法就可以。我猜,她应该就是月老庙里的那具骷髅,因为许愿的代价让她变成了这样,所以她就想方设法地去骗那些富家小姐的皮囊,像穿一件衣服一样,穿进她们的躯壳里。” 谢临烟的谋划很精妙,杀了婢女伪作假死,借此脱身离开,远走高飞。但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月老庙里还藏着一具觊觎她皮囊的骷髅。所以她最后也没走成,反倒变成了埋在树下的亡魂。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 周绮讲的故事是高中的时候写的,灵感来源于短篇小说《猴爪》。 《拾笺》的整个故事都源起于此,源起于我某个周五下午,跟同学在麦当劳吃饭的时候,写下的这个毫无来由的小故事。 愿望是不可能凭空实现的,许愿的人总要为此而付出代价,这就是《拾笺》这个故事的根源所在。 ☆、Chapter.41 她说到这里,迟暮也差不多明白了:“你是说,尹浩风也许下过愿望,他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可以抵消他付出的代价?” 她惊愕万分,不由得瞪大眼睛:“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还没完全想明白,但应该也八九不离十。”周绮平静地说,“昨天谢临烟告诉我,想要抵消诅咒,必须要在藏着那件珍宝的地方才可以。安阳是一个,月老庙是一个,这间客栈背后也藏着一个——如果尹浩风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安阳?” 迟暮沉默半晌,问她:“你就这么把这件事告诉我了?原来不是不愿意说吗?” -- 第69页 “想说就说了,反正我也快死了,百无禁忌。” “你不怕我居心叵测,用这个秘密利用你吗?” 周绮转头看她,指尖忽然有寒光一闪,是她惯用的那把刻刀:“如果你骗我,那我就杀了你,就像他们诅咒我下地狱一样。” 她语气平静,还带着些许笑意,像是在陈述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迟暮眼眸闪烁,缓缓道:“我不会骗你的。” “他们也这么说。” 迟暮突然觉得如鲠在喉。 “他们也这么说”,这句话分明轻飘飘的,却有千钧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该如何向周绮做出承诺,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表明诚意。林辰、杨凡,他们是周绮一起长大的朋友,经历过那么多,也许下过“同心同行”的誓言,最后却诅咒周绮“一起下地狱”。 她和周绮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又有什么资格去向她承诺“我不会骗你”? 心口闷闷地发疼,迟暮无力地想: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我也不可能是例外。 周绮就坐在她旁边,穿林而入的日光分外柔和,描摹着她精致的侧脸。她低着头,手中把玩着那柄刻刀,刀刃在指尖旋转,动作娴熟而利落,仿佛在印证她刚才说的“如果你骗我,那我就杀了你”。 刻刀在指尖转了一圈,周绮松开手,任凭它掉落在台阶上,刀刃映着日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说要杀了你,你也不害怕吗?” 迟暮直视她的眼睛,语气温和而郑重:“我说过我不会骗你的,所以我不怕。” 周绮盯着她看了很久,唇边先是泛起笑意,但那点浅淡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说:“我是想相信你,但我不敢。我只有一条命,已经拿去抵了一次价,再被人骗一次,估计就只能魂飞魄散了。” === 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时近正午。也许是觉得阳光刺眼,后院依然没什么人,倒是客堂传来杯盘碰撞的声音,住客们大多在用午饭了。 翻过院墙之后,迟暮特地回头看了看,越过围墙看出去时,墙后看不见那片幽深的树林,只有无边的晴空。 风寒没有转好,在太阳底下还是有些冷,周绮拢了拢衣襟,说:“我想去趟安阳。” “什么?”迟暮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要去安阳?” “这些事是从安阳开始的,我想去看一看。” 去就去吧,迟暮没什么意见:尹浩风死在安阳,她如果想要找出杀害尹浩风和祝明山的真凶,也绕不开这个地方。 她算是看出来了,周绮很擅长转换情绪,所有的阴郁低沉,只需要一句“没事,都过去了”就可以变成消散的云烟。明明前不久她还沉浸在往事的痛苦之中,现在却可以平淡地说“我想去趟安阳”——其实她脆弱敏感,却又比任何人都要坚强。 从前天到今天,听到的故事太多,难免心神不宁,再加上这想法让她不太痛快,心头闷得像压了一块大石,收拾东西时也慢吞吞的,提不起一点精神。 她下楼的时候,周绮已经拎着箱笼在楼下等着了。两人到柜台结账,店小二见他们要走,连忙几步奔过来,拽住周绮的袖子:“姑娘,你……见到谢小姐了吗?” 周绮瞥了他一眼:“没见过,你找她做什么?” 店小二讪笑:“我帮她做了几件事,说好了今早给我结报酬的,结果这都中午了还不见人,我看这客栈里,也就只有你认识她……” 周绮抬起手,把自己的袖口从他手中抽出来:“我不知道她去哪了,你要是想找她,可以到后面那个水池里捞一下。” 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店小二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 从西关城到安阳,路途不短,路上难免要过荒山野岭,也可能会没地方投宿。周绮和迟暮商量了一下,买了干粮和水,还租了辆马车,由车夫驾着,一路出城,往安阳的方向行去。 马车出了城之后先驶入管道,路面还算平整,只是风有些大,将马车窗边的帘子拂得掀起又落下,吹进丝丝缕缕的寒意。 周绮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时不时拢一下袖口或是拉一拉衣摆,像是觉得冷。迟暮见状,挪到窗口的地方,伸手将那不断掀垂的帘子给按住了。 马车晃动得厉害,周绮其实没有睡熟,迟暮这一番动作她也察觉到了。她微微抬了抬眼,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想起五年前去安阳,那时候是冬天,马车踏着积雪从长安驶出,一路向前。杨凡是病人,占据了车厢里最大的地方,几层大衣外面又裹了被子,还是觉得冷。 寒风凛冽,偶尔有飘雪从窗口处卷进来,冻得他直打寒颤。 她也觉得冷,缩在一个角落不肯起身。林辰无可奈何,只好坐到窗口的地方,替他们把车帘按住,还从自己的包袱里给她翻保暖的衣物,边翻边说她:“你看,我就说肯定很冷吧,你还不肯多带几件衣服。” 那一路真的很冷吗? 很冷。 但再怎么冷,也冷不过那天在古庙里,她看着两个濒死的人抓住地上的那片羽毛,异口同声地说:“在我们死了以后,她也要和我们一起下地狱!” 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 第70页 绝望、愤懑、不敢置信——这些简单的词,三言两语,又怎么可能清晰地将当时的情景描绘出来? 言语的张力太过苍白,没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 这五年以来,她一直都很想问他们: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马车又晃了一下,周绮微微睁眼,见迟暮一只手拽住车帘,将它的一角抵在马车的厢壁上,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吵到她。 她又把眼睛闭上,唇角扬了扬,又落下去。 被人惦记着、照顾着,这感觉倒还挺好。 出西关城不远,沿途还有驿馆可以歇息。日落时分,车夫老老实实地停了车,隔着帘子问她们,是要休息还是继续赶路。 迟暮看了周绮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了句:“先歇一晚吧。” 马车停在了驿馆门外,店小二先迎着两位客人进去,再领车夫牵着马去喂食。 驿馆地方不大,人也不多,店小二很热情地在前面领路。才踏进门槛,身后忽然风声作响,似有利刃破空,周绮将迟暮往旁边一推,侧身后仰,一支羽箭迅速逼近眼前,被她伸手抓住了。 店小二就走在前面,要是这羽箭穿出,估计要将他捅个对穿。他吓得哆哆嗦嗦,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迟暮也是惊魂甫定,转头看向门外:沿途都是山林,驿馆对面就是一座绵延的矮山,林叶茂盛,天色又暗,实在找不到那个偷袭的人藏在何处。 她两年多不曾动武,不仅剑招生疏,本能的反应也快被遗忘了,如果不是身边还有个周绮,估计这人当下就能杀了她。 周绮将那支羽箭握在手中,蹙着眉端详片刻,说:“什么标记都没有,不过,既然要对你下杀手,应该和上次那个是同一个人。” 迟暮有些犹疑:“要不还是别住这了,夜里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不要紧,”周绮说,“这一路他既然都已经跟上了,临时赶路也逃不开的,好不容易有个投宿的地方,先住下吧。” 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迟暮没再反驳,按往常的习惯要了两间客房,在客堂吃了顿饭就上楼休息了。 临睡前,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心,将门闩上,又把窗户关严,烛台放在桌边没有吹熄,就着昏暗的烛光睡去。 好在一夜无事,直到第二天早晨继续启程赶路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奇怪:如果要杀她,在西关城、在昨夜的驿馆,难道不是绝佳的机会吗?为什么迟迟不见那人动手? 她跟周绮讨论这个问题,对方也百思不得其解:“这我也想不明白,可能他不是真的想杀你,只是想警告你一下而已。” 只是警告一下而已? 迟暮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这个疑虑埋在心底,随着马车颠簸着向前走去。之后的几路程都没什么异样,直到第八天,马车拐上了山间的小路,又驶入一片开阔平原,周绮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说:“以前我也有走过这条路。” 她顿了顿,补充:“五年前。” ☆、Chapter.42 五年前,迟暮很快就回想起来:五年前的安阳,彻底改变了周绮的命运。 但她说得这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段可有可无的经历,迟暮沉默片刻,笑道:“那还挺巧的。” 周绮没有回答。车夫挥鞭的声音中,马车辚辚向前,越过荒芜的杂草,春日的风掀帘而入,携来几分阳光的暖意。 忽然间,车夫惨叫一声,猛地拉起缰绳,奔跑的骏马被他一把勒住,嘶鸣不止。紧接着,一道羽箭擦破空气,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直逼迟暮。周绮坐在她左边,实在来不及挡,情急之下只能将她往旁侧一推,羽箭唰地钉入厢壁,尾端犹自颤动不休。 车帘下寒光一闪,竟是有人跃上马车,一剑刺向车内。周绮起身要去掀车帘,迟暮连忙叫住她:“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周绮已经从车厢里出去了。她闪身躲过刺到眼前的剑刃,从车上翻身到跃地下,这才看清跟前是个黑衣蒙面的刺客,剑刃染血,车夫斜倒在车厢前,手中还拉着缰绳,胸口有个被穿透的伤口,脸色青白,显然已经没气了。 那刺客的目标显然不是她,剑刃一抖,又往车厢内刺去。周绮追上去,左手抓住他肩膀往后猛拽,右手并指敲在他腕上。刺客吃痛松手,手中的剑掉了下来,周绮足尖一挑,顺势将它接在手里,剑刃上抬,横在他的脖颈上。 “想杀谁啊?”她问,“是我还是她?” 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答案了,她又问了句:“谁让你来的?林江阳?” 刺客眼神一厉,忽然倾身往前撞去,周绮连忙松手后退,但对方已经狠狠撞在剑刃上,喉间被割破了,鲜血汩汩地往外冒。 周绮倒退几步,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 迟暮听见外面的动静,掀开车帘探出身来,问她:“没事吧?” “没事,”周绮喘了口气,越过地上的尸体走过去,把车夫的尸首从马车上搬下来,“死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迟暮从车上出来帮忙,两人把车夫和刺客的尸体就地埋了。 拉车的骏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主人没有甩起缰绳,它也就安静地在原地等,四蹄偶尔动一动,长长地喷一口气。 -- 第71页 周绮说:“我赶车吧,你进去坐着。” 她态度坚决,迟暮也就没再提出异议。她登上马车,正要放下车帘,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只手掀着车帘探身来,说:“你身手不错,哪里学的?” 其实她有点羡慕,很久没摸过剑柄,曾经牢记于心的剑招都日渐生疏,如果不是为了延缓毒发,刚才出马车去捉刺客的,其实应该是她。 “小时候,跟他们去武馆偷师学的,”周绮说着,微微眯起眼睛,“当时长安有一家武馆,据说请了个很厉害的师傅,很多人都抢着报名。我们三个交不起入学的费用,就躲在旁边的窗户底下看,结果被人赶了出去,他们不死心,蹲在门外等那个老师出来。” 然后,当天傍晚,武馆散学,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来,一下子就揪住了三个藏在墙角的孩子。他看起来真像个传说中的侠客,眉目威严,语气却和蔼,问他们:“想不想学功夫?” 忘了是谁先起头的,三个人围着他不肯走,一个接一个地喊师父。 他又问:“为什么想学?” 这次抢答的是杨凡,他说:“每次跟那些小乞丐抢地方住,我们三个人他们十个人,打不过。” 林辰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下:“怎么说话的?这叫理由吗?” “这怎么不是了?”杨凡不服气,转头寻求帮助,“阿绮,你说,他凭什么打我?” 周绮瞪他:“别乱说话,闭嘴!” 那人哈哈大笑,说:“既然你们想学,那就学。” 最后,他给三个孩子交了费用,把他们领进课室,耐心地一一教导。 “大概教了六年多吧,他突然说要走,辞去了武馆的所有事务,给我们上了最后一堂课,还和我们每个人都道了别——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究竟是什么人。” 周绮说着,牵起缰绳:“回去坐稳,该走了。” === 出了官道之后,人烟稀少,沿途不见驿馆,更没有人家。入夜之后,周绮把马车停了下来,准备稍作休息。迟暮去捡了些枯枝来生火,两人围着那团暖融火焰,把带来的干粮和水分了分,潦草吃了顿晚餐。 周绮说:“明天过了这个地方,有个小县城,可以在那休息一下。” 这条路她是走过一趟的,自然熟悉,迟暮点了点头,又问:“离安阳还远吗?” “不远了。”周绮简短地说,又看了眼马车的方向,“车厢地方不大,你睡里面,我在外边待着就行。” 迟暮愣了愣,第一时间就提出反对:“不行,外面冷。” 周绮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坚决,她拗不过,只好依言进了车厢,倚在厢壁上准备闭眼休息。 春夜里确实有些冷,也许因为原野开阔,夜风更是横扫而过,光是透过车帘渗进来的寒意,就让迟暮在半梦半醒间打了个寒颤。 她惊醒过来,靠在原地醒了一会神,弯腰从座位底下拖出周绮的箱笼,先拿了最顶上的一件大衣,又想看看有没有更厚实些的,于是往底下翻了翻。 周绮的衣服其实不多,也没什么胭脂水粉或是金银首饰,箱笼里衣物只占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地方在箱笼的最底下,是一只小巧的木盒,挂着锁,被上面的衣物层层压住。 迟暮盯着那把铜锁看了一会,把所有的衣服原样放回去,只拿了最上面的那件,又把箱笼关上了。 难怪周绮要拎一个箱笼出门,可能是因为要放那只木盒吧。 盒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迟暮无意窥探别人的秘密,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她掀开车帘出去,见周绮靠在车上,双眸微阖,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夜风携着寒气卷过来,撩起她垂在肩侧的长发。 迟暮盯着她看了一会,将手中的大衣轻轻搭在她身上,肩背的地方细心地拢了拢,避免它滑下去。 周绮眼皮动了动,忽然开口了:“你怎么不睡?” 她不动声色吓人的功夫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迟暮吓了一跳,半天才回过神来:“刚才醒了,怕你觉得冷,就出来了。” “还好,”周绮坐直了,拢了拢衣襟,“不是很冷。” 迟暮顺势在她身边坐下,问她:“到了安阳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现在还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迟暮也没再说什么,她抬眼四望,偌大苍穹映入眼底,然后是平旷的原野,远处一条江流汇入,流水无声,河上映着婆娑树影,盛装满天星光。 她忽然有点感慨:平生此去,天涯路远,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她并肩坐在马车上,看星垂平野,月涌江流的人了。 正是因为再也找不到了,所以身边的人才变得愈发珍贵。她和周绮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照顾彼此,或是温柔,或是强硬。周绮总说她太好太温和,什么话都肯听,其实她只是想对周绮好一点,因为她们是同一类人,因为只有周绮会说“如果能安安稳稳地走完了,这两三年,也能当七八十年吧。” 如果是其他人,听说她中了无解的毒,只能再活两三年了,他们应该会同情,会安慰,但只有周绮不会说这些她不想听的话,她没有那些局外人的怜悯之心,她会感同身受,会认认真真地说:这两三年,当七八十年过吧。 -- 第72页 又一阵风吹来,远处飘来树影沙沙摇动的声音。迟暮转过头,问周绮:“你当时,是怎么会死,又是活下来的?” 很奇怪,这个从前会觉得太过逾越的问题,现在竟然可以随意地问出口了。在周绮和她讲过那个古庙里的故事以后,没有了互相试探、彼此隐瞒,横亘其间的所有秘密都坦诚地摆在眼前,她也可以轻松地提出问题,而不是想尽办法百般揣测。 “死的时候很简单,”周绮抬起手,从颈上平划过去,“我说完那个愿望之后,就像这样,被一刀割了喉咙。当时太黑,我没看清下手的是谁,反正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我受伤以后,他们也就彻底地没声息了,我就一个人躺在那等死,好不容易死了,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 梦里她一直在往前走,穿过人潮拥挤的闹市,踏过雪夜下寂静的街巷,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又该到什么地方去。 她偶尔会停下来,拿着一面镜子照自己颈间的伤口。一开始的时候,伤口的颜色很深,也很明显,后来就慢慢变淡、变浅,到最后,它已经完全褪色消失了。 从这时候开始,她就绝望地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梦的死亡来得很快,她穿过人群时,突然眼前一黑,瘫倒在地。周围的人惊呼着围上来,她感觉到有人来探她的脉搏,有人来试她的呼吸,但她就是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彻底地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然后突然梦醒,她躺在那座破庙里,衣衫染血,两个熟悉的人倒在不远处,面目全非,已经看不出人样。 醒过来的时候是黎明,一缕天光洒落下来,万籁俱寂,山林无声。她走出去,下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面镜子,照向颈间。 那里有一道疤痕,颜色很深,盘桓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她把镜子丢掉,跌坐在满街的积雪上,又哭又笑,周围的行人带着鄙夷的目光指指点点,说她是个疯子。 她像个疯子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疯就疯了吧,她也不太想清醒了:赌上一切代价换来的生机,也不过只能让她再多活几年而已,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Chapter.43 过了三天,马车终于拐上官道,驶入安阳。 正是午后,城内人流熙攘,周绮把马车还了,和迟暮在街上四处逛了逛,想找间客栈住下。 经过布告栏的时候,偶然见到人群挤挤挨挨,把整个布告栏里外都围得水泄不通。 周绮好奇地站住了,想从外面往里看,但里边的人实在太多,有几个人高马大的,把她的视线挡住了,她不死心,拽住一个往外挤的人,问他:“这是出什么事了?” “郡守家的小姐中了邪,正急着找人驱邪呢。”那人往里示意了一下,“现在贴了告示,说要召集城内的能人异士,只要能让小姐恢复的,都有重赏。” 那人显然不是“能人异士”里的一员,在这里挤着也只是想看热闹,见周绮没再问话,他就自顾自地走了。 迟暮在旁边问了句:“你感兴趣?” “没兴趣,”周绮说,“我又不是道士。” 言谈间,前面的人群里突然有人转过头来,隔着几个人看见她,惊喜地喊了声:“周绮!” 周绮闻声看去,一时间也惊愕万分:“秦子轩?” 秦子轩挤出人群,热情地迎过来:“我听见有人说话,还觉得声音熟悉,没想到是你啊,上次你在西关城不辞而别,我伤心了好久——” 见他有滔滔不绝的势头,周绮连忙打断他:“你怎么来安阳了?” 秦子轩摇着折扇,叹道:“当时我从画舫上回长安,我爹听说罗夫人被贼人毒害,一时觉得世事无常,变化实在太快,感伤得不行。他说他在朝中树敌颇多,怕有朝一日遭人残害,到死都没看见我成亲,到了地府都要抱憾在心。所以说要给我定门亲事,还是侍郎家的小姐,我一听就怕了,趁他上朝议事,就赶紧跑了。” 迟暮顺口接了句:“官家小姐,吟诗作赋应该都很精通,和你能谈得来才对。” “精通是精通,可是光会背古人的诗有什么意思?我听说,她还觉得我只会游山玩水,舞文弄墨,一点出息都没有,还没见上面就看不起我,那我能不跑吗?”秦子轩说着,眼珠一转,笑道,“要我说,要是那侍郎家的小姐像二位一样,漂亮又风趣,那就完美了。” 迟暮笑了笑:“风趣是说周绮吧,我可谈不上。” “怎么会,你们二位都是。”秦子轩说着,又转向周绮,殷勤地劝她,“周绮,你要不要去看看那告示?” 周绮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道士,不会捉妖怪。” 说完转身要走,秦子轩连忙追上去,拽住她袖口:“别啊,你听我说,这个安阳的郡守大人吧,跟我爹是故交,我要是能帮他把这事解决了,还能替我爹卖他个人情……” 周绮觉得好笑:“郡守家小姐是中了邪,我又不是道士,去她面前转一圈就能捉鬼吗?” “等一下等一下,”秦子轩又拽住她,“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趟来,就住在郡守府中……” 他四处看了看,把周绮拽出人群,这才压低声音说:“郡守家这位小姐,是有一天出门去城外踏青,回来之后突然就这样了,我天天看着她,心里也犯怵啊。” -- 第73页 周绮笑眯眯的,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她自己撞了邪祟,那应该找道士,关我什么事啊?” 他们一来一回倒是很有意思,迟暮看得想笑,就见秦子轩双手拢在嘴边,像是被人发现一样,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士法师都请了不下十个,一点用都没有。还有,我就不信她是真的中邪了,十有八九是装的!”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周绮的兴 趣,她瞥了秦子轩一眼,示意他往下说。 秦子轩殷勤地说:“这里人太多,我们换个地方坐坐,我请客。” === 有了“我请客”这句承诺,秦子轩终于说动了周绮,但免不了被她一路奚落。 在一间茶楼的角落里坐下时,周绮说了句:“这地方人就不多了吗?” “总比大街上好吧,”秦子轩说着,又看向迟暮,“迟姑娘,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讨好她也没用,”周绮平静地说,“去不去我说了算。” 迟暮笑了笑,朝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秦子轩只好坐下来,端着茶杯左顾右盼了好一会,这才压低声音说:“这位郡守小姐吧,白天看起来疯疯傻傻的,平时不说话,但一有人靠近,她就又摔又砸,连贴身的仆婢都不敢离她太近。有一天晚上,我从外边回来,抄了个近路从花园过,就看见她房间亮着灯,我走近了一听,她好像在跟人说话,而且听起来很清醒,根本就不像白天那样。” 他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就留了个心眼,连着几个晚上从她门口经过,她一直在跟人说话,说的什么倒是没听清,就是听她语气,不像是个中邪了疯疯傻傻的人。” 稀奇古怪的事果然引起了周绮的兴趣,她沉吟片刻,问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也就前两天,她去城外踏青,夜里没来得及赶回来,就在外边的客栈住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早上到家之后,她就莫名其妙地疯了。” “不会没有缘由的,”周绮说,“之前她出城踏青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秦子轩回想了一下皱眉:“有,就是她贴身的婢女不知道为什么,落了一身的伤回来,她解释说,是在山间摔了一跤。” 秦子轩说话向来跳脱,话锋一转,突然讳莫如深:“对了,我听说,当今的武林盟主,也来安阳了,还到郡守府上做客——” “谁?”迟暮一惊,手臂后撤,差点掀翻了桌上的茶杯,“林江阳?” 周绮按住她的手背,又把被她掀到桌沿的茶杯端到桌子中间:“小声点,人多。” 她动作很轻,指尖轻轻地搭在迟暮的手背上,没怎么施加力气。迟暮先是一怔,然后很快冷静下来,转头朝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周绮很快就把手收了回去,迟暮的目光在手背上一掠而过,问秦子轩:“你怎么知道林江阳来了?” “你们也知道他?”秦子轩有些错愕,“我还是听别人说起,才知道他的名字的。听说武林盟在安阳有分舵,近几年才建的,他来看看情况,也不奇怪吧?” “当今的武林盟主,威名赫赫,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奇怪吧?” 周绮这番解释有些道理,秦子轩迟疑地看了看迟暮,虽然觉得她刚才的反应很奇怪,但出于礼貌,也没有继续追问。 反倒是迟暮先开口,问他:“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林江阳的?” “我爹的门客中,有位很厉害的剑客,给我讲过很多江湖人的故事,我就是从他那听说的。” “很多?”周绮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你还知道谁的事?尹浩风?祝明山?” “原来你们都知道啊,”秦子轩瞪大眼睛,“周绮,你都是从哪听说这些人的?” 周绮简短地回答:“街上。” 迟暮低头轻笑,眼看秦子轩又要发问,周绮及时地补充道:“都是些街头巷尾的传言,长安城藏龙卧虎,有些江湖传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都听得不全,想看看你知不知道什么新鲜的。” “我能知道什么啊,”秦子轩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说,“那位门客也就是闲来跟我讲过那么几件事,不过你们应该也都听过。林江阳,尹浩风,祝明山,这三个人是师出同门,关系很好。” 他想了想,惋惜般叹了口气:“不过,听说尹浩风死在了安阳,这事几年之后被翻出来,才发现是祝明山□□,之后祝明山也畏罪自杀,除了一颗夜明珠,什么证据都没留下。” 迟暮脸色有些苍白,她低声说:“你怎么知道祝明山是凶手?” “那不是很明显吗?”秦子轩觉得奇怪,“他的房间里搜出了那颗夜明珠,林江阳认过,是尹浩风的东西。” 他视线一扫,见迟暮神情阴郁,说话也犹疑起来:“怎么了?我……我没说错话吧?” 迟暮笑了笑,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秦子轩将信将疑,也不敢再往下说了,他绞尽脑汁地回想家中那位门客说过的故事,突然一拍桌子,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还跟我说过一件事,说是林江阳他们三人,师从一位武林泰斗,那人叫什么我倒是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他说,那人独创的剑法很有名,江湖上很多人都认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是有一回,武林大会上比武,好像是要争盟主之位,林江阳使出来的剑法,竟然不是那人门下武艺。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奇怪,因为他这套剑法也用得纯熟,看起来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可是他们师门规矩向来严厉,不允许再学别的招式。后来林江阳当了盟主,这事也渐渐没人提了,我爹那位门客说,他觉得这事不对,心里一直有疑虑,后来也是因此离开了武林盟,定居长安了。” -- 第74页 周绮看了迟暮一眼,见她神色茫然,就明白她对这些事也一无所知。 她眯起眼睛,说:“这确实奇怪,他是从哪学来另一套剑法的?” 秦子轩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林江阳毕竟是武林盟主,万一他天赋异凛,或者是得了什么奇遇呢?” 作者有话要说:  睡前打开晋江,突然想起好几天没更新了,拿手机上来更一章 ☆、Chapter.44 茶楼分别之后,周绮答应秦子轩明天去郡守府看一看,还不忘提醒他:“我真不会道士的那些本事,万一她真的是撞了邪,我可无能为力。” 有她一句承诺,秦子轩已经兴奋不已:“你看一眼再说,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们。” 跟他道别之后,周绮和迟暮找了间客栈住下。这是安阳城内最大的一间的客栈,围着客堂后的庭院建了一座三层小楼,四面环绕,回廊贯穿,两人的房间在一楼,推门走下台阶,就能看见花草争艳,苍树翠柏。 迟暮先跟着周绮进了房间,看她将手中的箱笼放在桌上,又拖了张椅子坐下来,这才低低开口:“你说……林江阳为什么会来这?” “来看看分舵的情况,这是个挺寻常的理由。”周绮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张椅子,“坐吧。” 迟暮走过去,也在桌旁坐下,沉吟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武林盟在安阳有分舵,这事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而且秦公子说,分舵也是这几年才建的,这才更让人怀疑。” “安阳这个地方,重合的事太多了。”对比她的愁眉不展,周绮倒很平静,“细数下来,我在安阳遇见尹浩风,在安阳找到那件许愿的珍宝,在你师父出事以后,林江阳又在安阳建了武林盟的分舵——有了‘分舵’这个掩护,他就可以随意出入安阳,不会引人怀疑。” 她看着迟暮:“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今天秦子轩说,林江阳学会了不属于他师门的剑法,而且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那他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那件珍宝,我至今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尹浩风说它是神祗的赏赐,谢临烟提起它时,言语间却是轻蔑更多。它分明可以满足人的愿望,却又让人用更大的代价去交换,每个人所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同的,林辰和杨凡是当场死亡,我却可以再苟活五年多;谢临烟祈求的是长生不死,她就变成了月老庙里的那具骷髅。” “林江阳,尹浩风,还有你师父祝明山,他们三个人是一起的,也许就像我和林辰、杨凡一样,走到哪都会同行。秦子轩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林江阳学会了另一套剑法,会不会是因为得了什么奇遇?” “尹浩风许过一个愿望,还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他临死之前都要把这些代价抵消在我身上。既然他见过那件珍宝,和他同行的林江阳、祝明山,也一定见过。我不知道林江阳和尹浩风付出了什么代价去交换,但它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祝家所有人一夜之间暴毙而死——” 周绮眼神渐冷,一字一顿:“这就是祝明山付出的代价。” “不可能……”迟暮的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会是这样?” “没什么不可能的,”周绮轻声说,“我早就说过了,你没见过,不代表它不存在。” “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没见过,就代表它不存在。” 这句话周绮说过很多次,她却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它的含义。对于周绮而言,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一片羽毛可以满足人的愿望;重病的人在瞬息之间恢复如初;本该死去的人在做了一场梦之后竟然死而复生。 在见过这些以后,对她来说,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 “这其实不难理解,”周绮平静地说,“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果得到了那样一件可以实现愿望的宝物,在不知道代价的前提下,很少有人会不动心。就像杨凡想要病症治愈,林辰想要财宝,而我只想活下来一样。祝家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当时他们三个人都很年轻,初出茅庐,这个年纪闯荡江湖的少年人,总有些远大的志向,比如说,想得到天下罕见的武功秘籍,想学会无人能敌的剑法。” 迟暮脸色苍白,细细辨别她的每一句话,却发现她的推论完全无法反驳。 小时候,她几乎每年都能见到林江阳一次。 他虽然总是带着礼物按时造访,和祝明山的关系却不如表面上那么融洽。她很多次听见他们说话,话中都隐隐带着机锋,气氛僵滞,不像是老友会面,倒像是明暗仇敌的交锋。 她问祝明山那个人是谁,祝明山说:“是师父的一个朋友。” 朋友之间,会是这样一种古怪的关系吗?她年纪小,不太懂人与人之间的复杂交往,只觉得这样一来一回的,像是在做表面功夫,看得她有点累。 后来见到尹浩风,她已经长大了,看得出这三人之间其实并不和睦,只是碍于别人的目光,维持着表面关系罢了。 原来是这样吗?因为那件珍宝,因为那个愿望,尹浩风名满天下,林江阳当了武林盟主,祝明山反倒家破人亡,他心里不可能毫无怨念。裂痕就从那一刻开始蔓延,他独居扬州,捡了一个小徒弟,和昔日两位同门的感情也越来越淡,渐行渐远。 -- 第75页 对迟暮而言,这都是上一辈的陈年往事,她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叹惋唏嘘。周绮因此遭遇了朋友的背叛,也赔上了自己的寿命,说起这些事时,神情却冷静而淡漠,像是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变化总是一点点发生的,这五年来,她早就学会了隐藏,也学会了控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看一眼濒死的人就吓得魂不守舍的小姑娘了。 她看了迟暮一眼,继续往下说:“还有两件事,就是尹浩风和你师父祝明山的死。” “尹浩风死后的第二天,我跟他们就离开了客栈,没时间去查凶手,后续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后来我打听过,当年客栈里最后留下了两个人,是厨娘和尹浩风的家仆。厨娘在一次下山的路上摔死了,尸骨早就被家人捡走埋了,那间客栈因为死过两个人,老板不敢再待,也很快人去楼空,只有尹浩风的家仆活了下来,还当了罗夫人的管家。” “当时在画舫上,他一见面就认出了我,言语间多有奚落,后来还往我的房间里塞了张纸条,约我半夜见面。他怀疑我是凶手,我对他也没什么好感,所以也没有去赴约,后来——” 她顿了顿,又看向迟暮:“后来他杀了罗夫人,被抓进仓库,我去找他,他说我是凶手,我觉得他有嫌疑,那番对话,你也听见了吧?” 迟暮点了点头,一时间心下感慨:当时她听了周绮和王管家的对话,情急之下追问关于尹浩风的事,这举动实实在在地惹恼了周绮,如果她没有及时去道歉,现在她和周绮恐怕早已经分道扬镳。 “林辰和杨凡没理由杀尹浩风,厨娘是个普通人,也不会和他有仇怨,书生已经死了,更不可能杀人。当时客栈里还活着的几个人中,就只有他的嫌疑最大。” 周绮说着,眉头轻蹙:“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杀尹浩风?我对他生前的事不熟悉,不知道他有什么仇家,而且他来到那间客栈似乎只是偶然,这里只有几个住客,要说是恰好有人和他有仇,这不太可能。”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那天在画舫上,你说,杀罗夫人的凶手可能是个惯偷,会有一套惯用的伎俩,杀了人偷了东西,就交给同伙转移出去——就是那段话提醒了我,杀人夺财这件事,王管家既然做了这一次,那以前很可能也会有第一次、第二次。而且,罗夫人的死状,和尹浩风几乎一模一样。” 她语气逐渐沉冷:“我不知道他类似的事他做过几次,但他既然敢杀罗夫人,为什么不能杀尹浩风?就像当初谢临烟的计策和那本志怪故事上的记载一样,这两件事从本质上看,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会为了一颗宝石杀罗夫人,如果有人给他足够丰厚的报酬,他一样可以杀尹浩风。” “尹浩风的死,动手的是王管家,但一定有人背后指使,至于这个人是谁,我想,很有可能是林江阳。你在你师父的房间发现了那枚铜钱,那本来是尹浩风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如果是有人把它拿给给林江阳,作为下手杀了尹浩风的凭证,林江阳在下手杀你师父的过程中无意将它遗落,这也就不奇怪了。” “我觉得是他,”迟暮低声说,“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你说的都对。我十岁起就认识林江阳了,他每年都会来看我师父,和我也有交流,要说了解我的性情,那个人只能是他。” “而且……他确实有这个动机。尹浩风有可能和他竞争盟主之位,他想除去这个强劲的对手;我师父追着这件事查了好几年,他很有可能发现了真相,去找林江阳对质,然后遭他灭口。这件事的最后,还剩下我,我是祝明山的徒弟,他不知道我师父有没有向我透露过什么,所以栽赃陷害,拿阴川血毒逼我封口。” 她笑了笑,有些恍惚:“这两年我住在瑶县,看起来过得挺平静,其实我一直在做噩梦,根本忘不掉当初发生的事。我也绞尽脑汁地想谁是凶手,谁要害我师父,但是在认识你之后,我才找到了答案。” 如果没有周绮帮她还原真相,补全尹浩风的死因,她可能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迟暮抬头看向周绮,缓缓道:“谢谢。 ☆、Chapter.45 翌日清晨,秦子轩早早地候在客栈楼下,身边除了他的小厮,还有几个郡守府的家仆。 他闲不住,来来回回地到处走,周绮和迟暮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他那小厮举着伞,费力地追着他跑,看见有人出来,简直像看见了救星:“公子,二位姑娘来了。” 秦子轩转身迎上来,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我已经同郡守大人说了,昨天又送走一波道士,他也正焦头烂额,说只要能治好小姐,什么办法都可以。” 周绮登上马车,回头提醒他:“先说好,我不会捉鬼。” 秦子轩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现在时间还早,街上没什么行人,马车顺着城中平直的大道辚辚驶去,拐过几个街口,很快就到了郡守府上。 几个家仆上前叩门,府上紧闭的大门很快就打开了,一个婢女模样的年轻女子躬身道:“秦公子,老爷让我带两位姑娘去小姐的房间。” 郡守家的小姐还未出嫁,女子闺房,外人是不好踏足的,秦子轩虽然好奇,但也只能站在外围等着。婢女领着周绮和迟暮穿过花园,走进房间,先躬身一礼:“老爷。” -- 第76页 房间里站着一个体态宽胖的中年男人,他眉头紧拧,戴着玉扳指的手不耐烦地挥了挥。婢女会意,上前掀开珠帘,低眉道:“二位姑娘,请。” 刚才来的路上,周绮就向秦子轩打听过,这郡守家姓李,李小姐闺名叫李姝玉。郡守夫人早逝,郡守专情如一,再也没纳过妾室,膝下也就只有李小姐一个女儿,平时都当掌上明珠般呵护着,眼下见她久病不治,心中焦急万分,天天派人去找能人异士来驱邪治病,就差把安阳翻个底朝天了。 珠帘后的房间异常昏暗,两面的窗户上都遮了黑布,透不进一点日光,阴沉而幽暗。梳妆台上点了一盏烛灯,铜制的烛台上攀附花枝,一朵桃花绽在枝头,妖娆艳丽,烛光就在花瓣的围绕下盈灭不定,染开昏黄的光晕。 梳妆台前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他们,长发自肩头披落,黑瀑般垂到腰间,更衬得身姿纤细,不盈一握。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矮凳上,微微低头,从旁侧的角度,可以看见她手中拿着一面铜镜,镜面幽幽映着烛光,也照出她苍白的面孔。 先前领他们进来的婢女施了一礼,低声道:“婢子玲萍,之前一直贴身伺候小姐的。” 梳妆台前的女子对身边的响动没有一点反应,她只盯着手中的铜镜,眼神幽暗无光。 周绮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后,轻轻唤了声:“李小姐。” 李姝玉仍旧低着头,无神的目光落在铜镜上,像是被钉住了一样。 周绮看了她一会,突然弯腰凑近。铜镜上映出她的身影时,李姝玉像是被惊扰了,肩背颤了颤,整个人猛地瑟缩了一下,凝滞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光。她惊恐地抬起头,眼看着就要发作,周绮按住她的肩头,问她:“好看吗?” 李姝玉愣了愣,抬眼的瞬间蓦地撞进她幽暗而深邃的眼眸,被她那犀利的、探究般的目光刺了一下,怔怔地摇头:“不好看。” 周绮笑了笑:“那你看什么?鬼还是人?” 这句话不知怎么又刺激了她,李小姐突然尖叫起来,狠狠把铜镜往地上砸,嘶声喊:“是鬼!有鬼!” “小姐,小姐!”玲萍连忙上前扶住她,却被挥手推开,她踉跄着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她顾不上自己,慌忙捡起地上的铜镜,小心地放在梳妆台上,又小声解释:“这是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小姐一直依恋太太,这些年来为了怀念她,也一直用着她留下的镜子。” “怎么回事?”郡守听见那一声尖叫,匆忙赶了进来,横眉倒竖,“玲萍,你怎么不照看好小姐?” 玲萍吓得跪倒在地,瑟缩着连连叩首:“婢子不敢,是那位姑娘说了些话,小姐就突然这样了……” 她跪下来磕头的时候,颈间的衣领向后仰落,露出白皙的皮肤。迟暮无意间扫了一眼,瞥见她颈后有道很深的红痕,不仅横亘在颈后,还向两边蔓延,延伸进被衣领遮住的地方。这痕迹像极了周绮脖颈上的那道伤疤,只是颜色要更深一些。 迟暮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周绮。周绮显然也看见了,眸光一凝,眉头轻轻蹙起。 听了玲萍的话,郡守威严的目光又投向周绮。她平静地回视,丝毫不受影响,还用一只手按住李姝玉的肩,问他:“李小姐出门踏青的时候,就没有其他人跟着吗?” “这孩子出门一向不喜欢有人跟着,”郡守面露难色,“除了玲萍,她身边一个家丁护卫都不肯带。” 周绮又问玲萍:“李小姐出门未归的那晚,你们住在哪?” “在、在城外山上的一间客栈……小姐在山间玩得有些晚了,怕回来路上不安全,就在那住了一晚。”玲萍说着,又不断跪地叩首,连连哀求,“老爷,当时我可是给您传过书信的,这和婢子无关啊!” 郡守听得烦躁,正要发怒,就见周绮忽然脸色一沉:“城外的山上哪有客栈?” 这下玲萍更是吓得哆嗦起来,她茫然地说:“就在城外那座山上,老板不在,里头有个厨娘的……” 郡守也反应过来,惊恐地瞪起眼,顿时暴跳如雷:“那客栈早不开了,哪来的什么厨娘?你们难道见的是鬼不成?” “婢子确实不知情啊,”玲萍跪在地上哀声申辩,“小姐身体不好,很少出门,更别说出城了,那天去踏青也是一时兴起,我们都不知道城外山上还有间客栈的……” 嘈杂声中,迟暮的视线越过暴怒的郡守、跪在地上求饶的婢女,悄然落在李姝玉身上。 李小姐安静地坐在矮凳上,低着头,手中没了铜镜,她就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乌黑的长发从旁侧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像极了暗室里的幽灵,静静地飘在梳妆台前,与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干系。 郡守大人终于发完了脾气,把玲萍晾在一边,出门吩咐下人:“去备马车,再请一位道长过来,我要去看看那山上到底有个什么东西。” 又转头对周绮道谢:“姑娘,你帮了我李家大忙,待我解决了害我女儿的妖孽,定会好好犒劳一番,金银财宝这些,你随便挑。” 周绮微笑着看他,不置可否:“我不会捉鬼捉妖,只是随意问了李小姐几句话,担不起重谢的。” 她这番话说得礼貌,李大人只当她是谦虚客气,正要再客套几句,有下人来报,说马车已经备好,他便把周绮忘了在脑后,顺路和秦子轩打了声招呼,气势昂扬地出门了。 -- 第77页 郡守已经离开,周绮和迟暮也不便久留,和等在外围的秦子轩汇合,三人一同离开了郡守府。 所有人走了之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幽暗的烛火摇曳着,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玲萍还跪伏在地上,直到李姝玉幽幽的声音响起:“玲萍,你起来吧,这几天委屈你了。” === “怎么样?看出什么了?” 一出郡守府,秦子轩就好奇地追问起来。他在外围等了许久,最后只看见郡守李大人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帮护卫出门,连个前因后果都没捞到,心下实在是好奇,好不容易忍到离开郡守府,连忙追问周绮。 “没看出什么,”周绮回答,“就是李小姐出城踏青,在山上撞了邪祟变成疯子,李大人忙着请道士捉妖,就急匆匆地走了。” “不可能,”秦子轩不信,“当时我听见她说话,一字一句说得那么清楚,怎么可能是个疯了的人?” 他看看周绮,又看看迟暮,怀疑道:“周绮,你到底发现什么了?就不能说说吗?” 迟暮接过话头:“秦公子,你想得未免太复杂了,李小姐疯是疯,但这心病总有时好时坏的,说不定你看见她的时候,她刚好就好了,是在和婢女说话呢?” 她声音温和,说话不疾不徐,听来很是舒服。秦子轩思索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道理,看来真是我想多了。” 见他终于不再怀疑,周绮和迟暮对视一眼,都暗自松了口气。 === 同秦子轩道别之后,迟暮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李小姐在装疯?” “和她说话之前,我低头去看镜子,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我,应该是被吓了一跳,反应很激烈。那时候她的眼里有神,不像是个疯子。” 周绮说着,皱起眉:“还有她那个婢女,玲萍,她颈后的伤痕和我的很像,我刚活过来的时候,那疤痕的颜色就是这样的。” 一道寒意蹿上脊背,即使是在明媚的阳光下,迟暮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当时武林盟搜山找尹浩风时,我就听说山上那座客栈早就人去楼空,难道现在又有人开了新的?” “不会,”周绮轻声说,“那地方死过两个人,商人很看重风水,自然避讳,更何况那地方没什么人,不会有人到那去做生意的。” 她抬眸注视前方,街道平整宽阔,行人来去,喧闹不休。 “猜来猜去也没有用,今晚到那座山上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Chapter.46 入夜之前,周绮和迟暮才匆匆出城,往城外的山上走去。 周绮是来过一趟的,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直到真正踏上这条路,五年前磕磕绊绊走过的所有地方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她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那样刻骨铭心的记忆,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 越往前走,五年前的每一个细节就愈发清晰,她说:“五年前来的时候,安阳下了很大的雪,因为杨凡不方便走动,我们坐了马车。虽然天气很冷,但我跟林辰都好奇,一直掀着车帘往外看。” 途经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她示意迟暮往左走:“当时看见那个岔路口,我跟林辰在车里打赌,我说往右,他说往左,赌注是一坛杜康酒。我输了,不过再也没机会还了。” 上山的路上,经过一棵枯倒伏地的老树,她停下来看了很久:“当时来的时候,这棵树枯了,但好歹还立着。” 山间春意盎然,碧草红花,争奇斗艳。周绮随手摘了一朵素白的花,回头递给迟暮:“挺好看的,适合你。” 她有些漫不经心,视线飘忽,眼神凝滞而空洞。迟暮接过那朵花,温声说:“别想那么多,都过去了。” 周绮眼眸闪烁许久,最后微微颔首:“你说得对。” 她转身往山上走:“确实都过去了,我也一直以为我都忘了,可是现在故地重游,才发现我每一件事都记得,从来没忘过。” 走到半山腰时,一座两层的小楼赫然立在眼前。楼上楼下灯火通明,紧闭的屋门内传出人声,一道走动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看起来像是个端着杯盘的女人。 迟暮脚步微顿,周绮却径直走上前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说:“是那间客栈,我记得它门上有道划痕,跟这个一模一样。” 迟暮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确实是道很深的划痕,像是被刀刃划过一样,留下一道凹陷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她有些迟疑,“当时搜尹浩风的尸体时,这间客栈分明已经不再经营了,我师父后来也回来看过,一直都没有人。”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周绮说着,抬手在门上轻叩三下。 客栈的大门很快就开了,一个厨娘模样的女人热情地探出身来:“二位姑娘,这么晚来住店?快请进。” 她打开门,笑盈盈地站在一边,又奇怪道:“二位怎么不带行李?也是临时决定住店的?” 周绮跨过门槛,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之前也有人这样吗?” “有啊,”厨娘解释,“前两天,有个大小姐也住我这,说是和婢女出门踏青,在山上玩得太晚了,怕走夜路不安全。” 迟暮进了客堂才发现,原来这间客栈只有一个客人。那人是个书生,喝得醉醺醺的,正捧着一本书高声诵读,也许是因为醉眼朦胧,看不清字,他一段话读得七零八落,上句接不上下句。 -- 第78页 方才在外边听见的,原来是这书生朗声读书的声音。 厨娘热情地领她们上楼,周绮经过书生身边时,脚步顿了顿,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书生醉得七荤八素,只依稀听见女子的声音,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他恍惚着抬起头:“姑娘,你刚才是在跟我说话吗?你声音这么好听,再说几句好不好?” 周绮笑了笑,没有回答。 === 和厨娘的一番交谈中,迟暮知道她是这间客栈主人的亲戚,主人回家探亲了,她就当了个临时的掌柜。这地方一年四季都没什么人,原来的老板对生意也不上心,看她做事热情认真,就放心地让她留下了。 在她们来之前,这间客栈只有书生一个客人,他是这里的常客,每天日暮时都会来,住到第二天早上再离开。 前两天来的那位大小姐她不认识,听说是郡守家的小姐,不由得啧啧叹道:“这小姐可真奇怪,出门就带一个婢女在身边,这些富贵人家,不是都该带十几个家丁、护卫吗?” 周绮不置可否,只是问她:“你在这间客栈,待了多久了?” “有、有四五年了吧……”厨娘有些迟疑,“我也记不清了,瞧我这脑袋,山上不比城里,不用一天天数着日子过,时间一久,也就忘了。” “那个书生住在这,也有四五年了吧?” “可能吧,我真不记得了。”厨娘讪笑,“姑娘,你问这些做什么?我跟你说啊,那书生天天喝酒,还说什么要考取功名,结果不还是一事无成?你可千万不要对他有兴趣啊,这种人——” 她皱着眉,嘀嘀咕咕地下楼去了。 这一切都和周绮故事中的场景一模一样,迟暮在一边看着,只觉得遍体生寒:“这个厨娘,还有那个书生……” “是我五年前见到的那两个人,”周绮平静地说,“这间客栈也一样,什么都没变。” “他们怎么会在这?”即使是见过了月老庙和死而复生的谢临烟,迟暮也有些不敢置信,“照你说的,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他们应该也不是活人,只是执念不散或者魂魄被困,所以永远地留在这个地方,到了夜里就出来经营这间客栈,如果有人偶然闯入,应该也不会被伤害,就像两天前的李小姐一样。” 周绮推开一间房间的门,转头示意迟暮跟过来:“我不太懂妖魔鬼怪,这也是从话本上看的,这地方不管怎么说还是古怪,晚上住一起比较好。” 客房的布置也和五年前一样,一张圆桌摆在中间,左侧是窗,右侧是床榻。五年前第一次来,她和林辰因为要不要轮换着睡桌子争执了好久,最后还是在他的坚持下让步了。 她轻轻笑了笑,低头点亮烛火:“要过夜的话,你上床睡,我在桌上趴一晚就好了。” “那不行,”迟暮皱眉道,“桌上怎么睡得了?” “不要紧,一晚上而已。” 迟暮说不过周绮,只得和衣躺到床榻上。睡的是死人经营的客栈,她胆子再大也难免有些不适应,但看着周绮吹熄烛火,拿衣服垫桌上卷成枕头,伏在桌上准备休息,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于是也慢慢放下心来。 原以为自己也该很快入睡,结果过了很久,头脑还是清醒得很,实在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窗外流泻进来的月光,耳边听着山间的风声,心中暗想:“这一晚,还会出什么事吗?” 忽然间,一声惨叫打破了整间客栈的寂静,她立刻翻身坐起,见周绮也从桌上抬起头,双眸点漆般明亮,这才发觉其实周绮根本就没有睡着。 周绮回头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将紧闭的门扇打开一道缝隙,探头往外看。 出声的是那个喝醉的书生,他摇摇晃晃地从楼下走上来,一边走一边迷茫地四下翻找:“我的夜明珠去哪了?我的夜明珠呢?” 他翻来覆去地呢喃,说到最后,空洞的眼睛里竟然滚下两行泪:“我的夜明珠……” 忽然间,他跌倒在地,双手捂着脖颈,惊恐地大喊:“别杀我,求你别杀我!” 又是一声门响,厨娘踉跄着冲过来扶他:“你说你,怎么又疯起来了?少喝点酒不行吗?白白让别人看笑话!” 她气得拿手去抚心口,手抬到一半,胳膊突然耷拉下来,她皱了皱眉,左手按住右肩揉了揉:“哎呦,瞧我这老胳膊老腿,上次摔了一跤以后,真是越来越不经用了。” 她弯腰去扶书生,只听“嘎啦”一声,左边的胳膊也耸落下来,气得她直跺脚:“一天天的,这都叫什么事啊?” 书生原先还惊恐万分,见此情景,也指着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喉间蓦地冒出一个血洞来。笑声戛然而止,他右手摸上脖颈,又骇然大喊起来:“别杀我!我不想死!” 这一幕幕简直像在看戏,周绮关上门之后,说了句:“看鬼演戏,真是比看人演戏还精彩。” 不就像在看一场戏吗?时隔五年重回故地,当年的故人早已化作黄土,还有两个变成了鬼,永远留在这间客栈,日复一日地上演令人啼笑皆非的表演,也不知道该可怜他们,还是该可怜自己。 迟暮失笑,转而又想起了什么,奇怪道:“这也不对,如果李小姐和玲萍当晚住在这,见了这些事,应当也会害怕才是。如果李小姐是真的吓疯了,那还能理解,为什么玲萍分明好好的,却一句都没有提过?” -- 第79页 “也许那天晚上,她们根本就没住在这间客栈,也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周绮走到窗边,视线望向窗外起伏的山地,“玲萍身上有那道红痕,我觉得,她们有可能是去了那座古庙。” 迟暮转头看着她的背影。苍白的月光披落在她周身,像是镀了一层柔和的亮银,有风吹进来,扬起她的长发,几缕发丝飘飞着向后,在光线底下看得格外分明。 过了一会,周绮关上窗,月光、山风都被挡在外面。迟暮缓缓地、一寸寸地收回视线,听见周绮说:“那地方邪门,天亮了再去吧。” 她低下头,轻声说:“好。” ☆、Chapter.47 夜色沉寂。 安阳城内万籁俱寂,千家万户都已经熄灯睡下,白日喧嚷的人声尽数隐匿,只有夜风穿过大街小巷,拂动屋檐下的灯笼,偶尔有打更人敲着铜锣穿过,喊一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经过郡守府的时候,打更人稍稍压低了声音,生怕吵到里边的贵人,等到走过那条街,他才松了口气,铜锣一敲,高声喊:“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街巷静悄悄的,月光晃眼,照得地面上一片银白。他打了个呵欠,正要继续敲锣,耳边突然撞进一点细碎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是衣摆拂动,从平整的石地上拖曳过去。 他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来向回头。 是他刚走过那条街,郡守府前的街道。那是城中最宽的一条街,听说前几年郡守家的小姐在上边绊倒过一次,李大人就差人把整条街重新铺了一遍,每一个角落都修得平平整整。 这事传开的时候,城中百姓都议论:不愧是郡守大人,一掷千金啊。 宽阔的大街上有个女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正背对着他缓缓往前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虽然天黑,但也能看得出那女人衣饰华丽,光是那衣摆上的纹路,繁复盘绕,一看就是出自大户人家,更不用说她耳边那两颗紫玉耳珰,在月下还泛着柔和的亮色,像嵌上了霞光。 等等,紫玉耳珰? 他突然反应过来,落在那女人身上的视线像是被烫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收回来。 安阳并不富裕,能戴得起这种玉饰的人不多,只有郡守李大人一家而已。 八年前,李大人的夫人病逝,全府上下都郁郁寡欢,李小姐更是大病不起,卧床许久才稍有好转。 当时,李夫人的葬礼上,全城百姓都赶着去围观。有人说李大人待她情真意切,不仅命人缝制了华丽的衣衫,还打造了一对紫玉耳珰,戴在死人脸侧,真像是染了霞光一样。 打更人没敢动,他盯着前面那女人的背影:身形纤细,弱不禁风,走路很慢,行走时双手在身前交叠,每一步都迈得很轻,动作却僵滞,像一具□□控的木偶。 他见过李夫人几次,也知道她现在应该烂得只剩骨架,眼下看这女人,却觉得越看越像,特别是她耳边的那对紫玉,晃一晃就摇出潋滟波光。 那女人越走越远,最后在一间宅邸前站住,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牌匾,然后缓缓走上台阶。 打更人慢慢地往后退,一步、两步,他牙齿打着颤,手也发抖,手中的铜锣似有千斤重,坠得他几乎要扑跪在地上。 那女人轻轻叩响门环,一下、两下、三下。 深夜的安阳实在是太过寂静,她叩门的声音也清晰地传过来,打更人又僵住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女人侧了下脸,视线若有若无地往他的方向瞥。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人声,厚重的朱门发出“嘎吱”一声闷响。 打更人差点大叫起来,心中惊恐地祈祷:“别开,别开!” 然而事与愿违,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露出守夜人睡眼惺忪的脸。他一边嘟囔着“是谁啊”,一边探头出来查看。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守夜人惊恐地瞪大眼睛,骇叫一声转头就跑:“老爷,老爷!” 与此同时,昏暗的房间里,李姝玉“啪”一声扣下铜镜,唇边缓缓泛起笑意,空洞的眼睛里也亮起了光。 “玲萍,我娘真的回来了。” === 黎明时分,迟暮被周绮叫醒了。 窗外天色很暗,她睡意朦胧,差点以为现在还是半夜。周绮晃了晃她的肩,说:“该走了,这地方白天应该不会存在,等到天亮之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两人离开客栈,趁着黎明前昏暗的天色,往后山走去。 天亮时,迟暮终于见到了周绮故事中的那座古庙。 和西关城客栈背后的那一座很像,几乎没什么区别,同样的红墙金瓦、威严石狮,恢弘而气派。这间古庙也藏在一片树林背后,林间弯绕,很容易迷路,如果不是有心寻找,一般人不会发现这个地方。 不同的是,古庙的门没关,那把横锁半开着挂在门上,门扉半掩,像是不久前有人来过。 周绮走上台阶,伸手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当年也是在这里,他们说完最后一个愿望之后,门立刻就关上了,吓得我魂飞魄散。” 她又看那把横锁:“我们找到这座古庙的时候,它是锁着的,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锁打开,现在想想,要是当时没打开就好了。” -- 第80页 她说的是那个简短的故事中的片段,迟暮沉默着没有回答,跟在她身后跨过门槛,走进了这座森严的古庙。 和西关城的那一座几乎是一模一样,庙宇内破旧不堪,蛛网遍布,灰尘满地,四壁上悬着灯盏,一有人进来就腾地燃起火光,神龛上静静躺着一片洁白的羽毛,泛着柔白光泽,纤尘不染。 周绮站在门边,目光落向神龛:“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俩都很高兴,以为自己见到了神物,争先恐后地要许愿。看到他们真的实现了愿望,我反而觉得这事蹊跷,所以迟迟不肯开口,没想到……” 她微微垂眸,有些讥诮:“没想到,最后一个愿望,被他们用来诅咒我下地狱了。” 她往里走了几步,停在地上的一滩血迹旁边。这痕迹像是存在了很久,已经完全干涸,在地上蔓延成片,触目惊心。 “就是这个地方,”周绮说,“当时实在是太黑了,所以看不清到底是谁动的手,反应过来的时候,喉咙已经被人割开了。”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迟暮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视线飞快地掠过地上的那片血迹,不敢细看一眼。 已经过去五年了,时间早晚会冲淡一切,她永远无法从周绮平淡的叙述中体会到,五年前那个夜晚,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变,她该有多么恐慌;面对至交好友的背叛,她又该有多么绝望。 更何况周绮永远都这么冷静,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一直都平静得像是在讲故事,而且是一个和她无关的故事。 直到今天,真正地站到当时当地,她才知道周绮那句“都过去了”,并不是一句安慰或者玩笑,她是在认真地脱离那件事留下的阴影,试着将所有的痛苦回忆都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迟暮一时恍惚,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看着周绮在庙里走了一圈,然后听着她沉吟道:“这地方倒是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周绮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想什么呢?” “没什么,”迟暮很快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既然没什么发现,那我们回去吧。” 周绮站在原地没动:“我想知道,玲萍许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为什么李姝玉也要装疯卖傻帮着她隐瞒?” “你要是真想查这件事,其实可以把它告诉李大人,毕竟我们不了解内情,他对李小姐起码是知根知底。” “不行,”周绮沉声说,“这个地方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因为它已经足够倒霉了,不能再牵连其他人。” 她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决定下山回成:“回去看看再说吧,昨天李大人带人上山,也不知道有没有查出什么来。” === 回到客栈门前时,远远就见秦子轩等在原地,他的小厮睡眼惺忪,还是称职地站在旁边给他撑伞。秦子轩正四下张望,看见周绮走过来,立刻大步迎上去:“周绮!” 他的小厮慌忙小跑着跟过来,确保那把遮阳的伞不会离开他的头顶。 见秦子轩神色古怪,周绮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出事了!”秦子轩压低声音,“你知道吗,昨天晚上,郡守夫人突然回来了。” 他见周绮和迟暮都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自己表述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郡守夫人死了七八年了,但是昨天晚上突然好端端地回来了,那场面,吓晕了府上一大片人,李大人自己都害怕,只有李小姐,一见郡守夫人就不吵不闹了,一直乖乖地跟在她旁边。” 周绮还是没什么反应,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秦子轩讷讷看着她,“你怎么……一点都不怕的?” “稀奇古怪的事见多了,不差这一件。” 周绮说着,要往客栈里走,秦子轩伸手拦住她:“等一下,你就不想去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周绮觉得奇怪,“人家阖家团圆,正好共享天伦之乐,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去插手?” “哪有什么天伦之乐啊,也就只有李小姐不怕她,李大人都快吓死了,本来想到处找道士来驱邪,结果李小姐哭着喊着不让他去,那架势,我感觉她都快要以死相逼了。” 迟暮在旁边问了句:“你是说,只有李小姐不怕?” “对啊,”秦子轩点头,“郡守夫人都死了八年了,尸骨早就该烂了吧,昨天晚上她回来的时候,竟然跟个正常人一样,谁见了不害怕?” 周绮退回来几步:“你跟李大人家,认识多少年了?” “我爹跟李大人认识有十余年,我倒不常和他们来往,所以也不熟悉。不过当时郡守夫人死的时候,我爹还带我来吊唁,不过当时没见到李小姐,听说是接受不了母亲的死,卧病在床了。” 周绮终于提起一点兴趣:“李小姐和夫人感情很好吗?” “那是自然,”秦子轩说,“夫人膝下就李小姐一个女儿,自然是百般宠爱,听说她病逝之后,李小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卧床不起,后来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灵堂看夫人的牌位。” “带我去看一眼。” ☆、Chapter.48 郡守府外围了不少人,都想看一眼死而复生的郡守夫人。秦子轩硬是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把周绮和迟暮都带进郡守府。 -- 第81页 昨天晚上郡守夫人的出现,着实把府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虽然李大人和妻子生前恩爱,但猛然看到死了八年的人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一举一动还不似活人,心中的思念眷恋也全都散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恐惧。 只有李姝玉很惊喜,她一见到那女人就扑过去喊娘亲,然后拉着她回房,只要李大人一靠近,她就大喊大叫,拼命阻拦。李大人实在没有办法,匆忙差人去请道士,自己在女儿屋外守着,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之后的郡守府更是乱作一团,不少家丁婢女都吓坏了,纷纷收拾东西要走,还有不肯走被人拉着劝着的,一时间鸡飞狗跳,喧嚷忙碌。 李大人完全顾不上管其他下人的去留,他焦头烂额地站在偏厅,死而复生的李夫人坐在桌边,一动不动,身形僵硬。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只有李姝玉在她旁边,笑容娇俏,揽着她的肩头和她说话。 玲萍站在李姝玉身后,低着头,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跪倒在地上。 李大人不知如何是好,焦急地问旁边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道长,这可怎么办啊?我女儿死活不肯离开她,我怎么说她都不肯听啊。” 那道士一甩拂尘,沉吟道:“李大人,我看小姐这副模样,着实不像是撞了邪祟。昨天那山中客栈我也看过,就是两个不起眼的地缚灵,不会伤人害人,也没那么大本事让人失魂散魄——” 他顿了顿,朝李大人的方向偏了偏头,低声说:“只是,这问题的症结,恐怕就在令夫人身上。死而复生有违天道常理,不管她是如何复活,我都理应将她诛灭的。” 李大人连连叹气:“道理我懂,可是我女儿一离开她,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只有这妖怪在的时候,她还能好好说话,我怕这妖怪死了以后,她是再也好不过来了。” “李小姐是心病,恐怕还需心药来医。”道士说着,朝他微微一礼,“贫道此行只为降妖除魔,若是这妖孽不除,李小姐在她身边久了,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秦子轩带着周绮和迟暮一路找到偏厅,就听见了这么一番对话。李姝玉身后的玲萍也听见了,她嗫嚅着唤了声:“小姐……” 李姝玉充耳不闻,只顾着和僵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说话:“娘,你想不想吃东西?昨天晚上才回来,现在一定饿了吧?” 那女人一动不动,也不回答她的话,像是一尊凝固的塑像。 李姝玉完全不在意她的反应:“娘,这些年我真的特别想你,你留下的那面铜镜,我现在还在用呢。” “她、她在跟死人说话?”秦子轩吓得一把抓住周绮,“早知道这么邪门,我就不应该来。” “什么死人?”周绮挥开他的手,“人家好端端地坐着呢。” 秦子轩快崩溃了:“那你说这是什么?” 周绮认真琢磨了一下,说:“活死人。” 迟暮差点又笑出来。 他们一来一回,那边的李大人已经下定了决心:“那就麻烦道长了,我把小女给带开,请道长诛了这妖怪吧。” 李姝玉一直没理会外面的纷扰,直到这句话传到耳边,她终于慌张地抬起头:“爹,你要做什么?” 李大人冷冷喝道:“玲萍,把小姐带走!” 玲萍立刻上前,却被李姝玉用力推开:“不行,那是我娘,我求你了,你不能杀她——” 她拼命挣扎,又踢又打,周围的家丁怕伤到这位千金,一时都不敢靠近,只有玲萍死死地抓住她,把她从僵滞的女人身边拖开:“小姐,小姐你别乱动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趁着这个空隙,李大人一挥手,几个家丁冲上前来,把僵坐的女人架起来,拖出了偏厅。 “你们做什么?”李姝玉差点疯了,她冲上前,想抓住那个女人,“爹,你凭什么要杀她?” “小姐,小姐!”玲萍从身后拽住她,用力按下她乱挥的双手,“夫人已经死了,她死了八年了!她是回来了,可那根本就不是活人,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小姐,小姐!”玲萍从身后拽住她,用力按下她乱挥的双手,“夫人已经死了,她死了八年了!她是回来了,可那根本就不是活人,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我不信,我不相信!”李姝玉猛地挣开她,“我娘已经回来了,她就站在那里啊,你看见没有?” “那是假的啊,小姐……”玲萍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拽不住李姝玉,被她前挣的动作带得滑坐在地,一只手还拼命地前伸,终于抓住了对方的袖口,“小姐,那根本就不是活人,她一句话都不会说,她只会站在那看你,你觉得那会还是夫人吗?” 婢女的哀求声里,李姝玉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喃喃:“她明明已经回来了……” 她恍惚着站了一会,向旁边伸出手:“我要去见我爹。” 旁边几个家丁连忙上前,扶着她到前院找李大人。 玲萍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过了一会,面前罩下一道阴影,她吓得尖叫一声,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周绮。 周绮蹲下身来,幽沉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玲萍:“愿望是你许的?” 玲萍颤了颤:“你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 第82页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周绮不为所动,“死了八年的人突然复活,总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吧?” 玲萍瑟缩着不敢回答,周绮又问她:“李姝玉是怎么知道的?” “是那位客人,是老爷的那位客人说的!”玲萍急得眼睛都红了,一行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我应该拦着她的……” “李姝玉为什么装疯?” “是、是小姐让我去的。”玲萍终于不再隐瞒,低声说,“她实在是太思念夫人了,想让夫人活过来,我就帮她许了那个愿望……至于装疯,是因为她怕老爷要把夫人送走,就想装作她见到夫人就病好了,她说老爷一向疼爱她,不会舍不得她继续病着的。” “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啊?”周绮笑了笑,声音轻而低沉,她指尖抚上脖颈,示意对方看那道疤痕,“你看,你身上也有这样的疤痕吧?你的伤痕会像这样,慢慢地变淡,最后会完全消失,然后你就死了——我活了五年,你能活多久?” “到现在为止,你也不后悔吗?” 玲萍摇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我从小就跟在小姐身边,小姐对我恩重如山,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永远都不会有怨言的。” 周绮笑起来,她转头看着迟暮,说了句:“你看,我跟他们十几年的交情,竟然都比不上一个婢女对主人的忠心?” 迟暮垂眸看她,目光温和而沉静。 过了一会,周绮站起来:“走吧。” === 她越过玲萍往外走,迟暮跟上去,两人一起穿过鸡飞狗跳的郡守府,走到前院的时候,看见李姝玉被人拦在一边,跪在地上低声啜泣,李大人面色阴沉地站在旁边,秦子轩远远跟在他身后,扒着一根柱子,时不时探一下头,很快又害怕地缩了回去。 还有一堆下人围在一起,不少人都抱着包袱,看起来是收拾了金银细软准备逃走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前院中心的空地上,死而复生的女人僵硬地站着,无知无觉,她好像只是一具会行走的躯壳,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神智。 道士扬起手,一道符纸灵敏地飞蹿出去,贴上女人的额头,再一甩拂尘,忽然一阵劲风扑面,她身上陡然绽开一团火苗,从乌黑的长发上往下蔓延,很快烧到了肩头、衣摆,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吞没了。 迟暮跨过门槛的时候,听见李姝玉低低地喊了一声“娘”,然后是李大人阴沉的低喝:“闭嘴!” 走在前面的周绮回过头,视线从院落中的那团火球上掠过。 她其实想问问李姝玉,牺牲婢女的性命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最后换回来一个不会开口的躯壳,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 离开郡守府之后,两人一开始还是并肩而行,直到经过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时,迟暮发现周绮越走越慢,最后落在了后面,于是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怎么了?” 周绮忽然站住了,慢慢地说:“心事太重了,会不会压得人走不动路?” 她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仰头看迟暮:“坐一会再走吧。” 迟暮失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温声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我想他们了,”周绮低低地说,“其实我有时候很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有时候我又想,如果他们还在,我不会是一个人的。” 迟暮没有答话。 以前,祝明山总是说,她太过沉静内敛,和别家的姑娘一点都不一样,想让她开朗张扬一些,最好和别人一样跑跑跳跳,呼朋唤友地四处打闹才好。说着说着,他不免又有些遗憾:“有我这样的师父,又怎么能养出个活泼开朗的徒弟来?” 其实周绮才真的是个小姑娘,她和两个伙伴一起长大,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但也无忧无虑。是那次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她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拼了命地维持冷静、理智的模样,可是年少的模样只是被埋葬了,却从不曾被遗忘。 其实她想见见以前的周绮,听听她的嬉笑怒骂,看她和两个朋友打闹谈天,看她眼角眉梢挂上欢欣雀跃的笑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把喜怒哀乐都被埋在心底,只会用那种平静又淡漠的语气说话,眼神深邃但也很空洞,照不进尘世的光。 出神的时候,她听见周绮说:“你过来一点。” 迟暮没有多问,依言往旁边挪了挪。 周绮忽然侧过身,一只手搭在她肩头,然后额头抵着手肘靠在她肩上,低声说:“别动。” 迟暮整个人都僵住了。 认识这些天以来,她跟周绮一直保持着距离,即使偶尔的接触,也只限于走路搀扶,或是碰一碰手臂、肩膀。 这是她第一次离周绮这么近,虽然对方刻意地保留了距离,即使是在她肩上靠一会,也要把一只手垫在底下,但两个人也已经近在迟尺,她能听见周绮的呼吸,很轻,很缓。 心脏砰砰跳起来,迟暮觉得自己肩背都僵成了木头,她不敢动,也不敢开口,垂下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慢慢地落回身侧。 她想说“其实你可以抱我一下,没关系的”,但周绮已经松手起身,说:“没事了,走吧。” 迟暮抬头看她:“真没事?” 周绮平静地和她对视:“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开始完结倒计时了 -- 第83页 ☆、Chapter.49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两人都待在客栈里。本以为离开了郡守府就平静无事,谁知晚餐的时候出门,却正好碰见了秦子轩。 他显然是从郡守府搬出来的,摇着折扇悠闲地走在前面,小厮提着沉重的箱笼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这样的派头在安阳很显眼,他进客堂的时候,周围的客人都看着他,掌柜更是亲自上前招呼,毕恭毕敬地把他领到客房门口。 周绮和迟暮恰好走到回廊上,他一眼看见,热情地打招呼:“周绮!” 又对迟暮笑了笑:“迟姑娘。” 周绮问他:“你怎么来了?” “郡守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说也是外人,不好在那叨扰,所以就搬出来了。” 秦子轩一边说着,一边指挥小厮开门,又让他把箱笼给搬进屋内。 他的箱笼很沉,小厮抬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跨过门槛,箱笼砸在地上,发出“砰”一声闷响。 秦子轩“哎”了一声:“有这么沉吗?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 小厮愁眉苦脸的,费力把箱笼又搬起来:“公子,要不你自己试试?早说了别装这么多东西,一路上带着多麻烦。” “怎么说话的,这种事哪能我亲自来?”秦子轩才不肯出力,他转头拽住周绮,“时间不早了,去吃晚饭吧?” 晚饭是在客堂吃的,秦子轩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还透露了郡守府之事的后续。 “李小姐承认,说她寻了歪门邪道,想让夫人复活,至于是什么法门,她倒是死活都不肯说。李大人这回也是气坏了,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让出门,要不是李小姐拦着,还要赶走她的婢女。” 迟暮问了句:“她的婢女,是叫玲萍对吧?” “应该是吧,我听她好像是这么喊的。”秦子轩没太在意,“她跟李大人说,玲萍是她捡回来的,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她已经没了娘亲,要是再赶玲萍走,那她也不活了。李大人一听就怕了,只好作罢。” 周绮听完他的讲述,轻声感叹:“还好,李小姐还算有情有义。” 秦子轩奇怪:“怎么就有情有义了?这有什么联系?” “这我可不能说,要不你猜猜看?” === 晚饭过后就入夜了,时间不早,三人便各自回房休息。 也不知是第几声更响,周绮在床上翻了个身,实在是毫无睡意,只觉得房间里憋闷得很,于是披衣下床,想到外边庭院里转一转。 房间就在一楼,她推开门,踏着满地细碎的月光,沿着回廊一路走过去。临近庭院中间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坐在台阶上,手中握一支毛笔,笔尖在纸上将落未落,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今夜的月色出奇地明亮,庭院中的花草树木披着月光,每一花每一叶都染着银白,更显清幽寂静。那人坐在回廊的屋檐底下,时不时抬头看看月色,又看看庭院中的花木,然后低头写几个字,再摇着头涂掉。 那身影很熟悉,周绮隔着一段距离就认出那是秦子轩。 她怕贸然走过去吓到对方,于是脚步刻意放重了些,秦子轩闻声回头,有些惊喜:“周绮?” 周绮走近几步:“你在这做什么?” “看月亮啊,”秦子轩指了指膝上的纸笔,“月色如水,此情此景,最适合写诗了。你又来做什么?” 周绮盯着他看了一会,觉得这答案有理,于是说:“我也看月亮。” 她坐下来,随口问:“对了,你之前说的武林盟分舵在哪?” “在城西,平南街第二个街口,是间很大的院子,”秦子轩说着,奇怪地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从来没见过林江阳,想瞻仰一下大人物的风采。” “他会见你吗?”秦子轩怀疑道,“人家又不认识你。” 周绮笑了笑:“会见的。” 秦子轩撇了撇嘴:“你们真奇怪,你和迟姑娘,说话都藏着掖着,有什么秘密这么怕别人知道?” 周绮失笑,顿了顿,问他:“你觉得,迟暮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迟姑娘?”秦子轩想了想,“她挺好的,温和又礼貌,就是跟她相处,不如跟你相处那样自在。还有吧,就是……” 他斟酌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有些事,她不说的时候,你会觉得她不在意,但她认真起来,你才发现她其实是很在意的。” “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周绮慢慢地说,“她跟你翻了脸,又会很快过来道歉,你说什么她都答应,好像没有一点意见似的。有时候我觉得,就算是有人捅了她一刀,她也能捂着伤口对别人说没事,然后笑着走回去,隔两天伤好了,再去补一刀回来。” 她顿了顿,又说:“我不一样,要是有人捅我一刀,我会当场就跟他拼命的。” “……那,那其实也没什么,有些人性格内敛些,很正常。” “她是太喜欢藏着了,”周绮轻声说,“其实她想的挺多,但有些东西她觉得不重要,就不说不问。重要的东西又太少,时日一长,可能就习惯这么藏着了。” “这么了解她?你和迟姑娘感情挺好啊。” 周绮脸色稍沉:“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了?”秦子轩奇怪道,“你们俩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互相熟悉,感情好一些,不是很正常吗?” -- 第84页 周绮一怔,旋即笑道:“是,你说得对。” === 这话有点耳熟,好像以前也听过,是多久以前呢?她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忘了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个夏天的晚上,他们好不容易租到一套空置的房子,虽然只付得起几个月的租金,但好不容易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屋檐,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那天晚上,她在书房看书,林辰在旁边往一根红绳上串珠子:这是他今天新接的零活,明天一早就要交工。 进屋的时候是傍晚,天还没黑,屋外的灯没尚未点起。过了一会,天色渐晚,她正把烛火挑亮,就听门外“啪”地一声,灯笼被人点亮了,然后又是“砰”一道闷响,好像是隔壁的屋门被人甩上了。 林辰往外看了一眼,低声叫她:“阿绮。” 周绮掀了掀眼皮:“怎么了? 林辰凑近了些,做贼般附到她耳边:“你以后少跟我单独待在一块,我怕杨凡那家伙,乱吃飞醋,找我麻烦。你看看他刚才那几下,那不是明摆着说他有意见吗?” “瞎说什么,”这次周绮连眼皮都没动,“我又不喜欢他,惯着他干什么?” “那谁知道他,上次我就跟你说了几句话,他就来了句‘你们感情挺好啊’,这酸的,我都受不了。” “至于吗?”周绮无奈,“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喜欢谢临烟。” “所以说啊,阿绮,你还是早点跟他说吧。”林辰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心眼,比你一个女孩子都细,万一他胡思乱想,把我当情敌,那我怎么办?还有,时间一长,他又伤感伤怀的,说不定还寻死觅活……” “我现在告诉他,他就不伤感伤怀了?” 林辰想了想,也拧起眉:“那你准备怎么办?” “没想好,过些时日再说吧。” 过些时日再说,于是一拖再拖,拖到杨凡病重,拖到安阳一劫,他死在深林中的古庙里,她那些委婉拒绝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恍惚间,秦子轩还在找话题跟她闲聊:“周绮,你这么漂亮,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吧?” === 迟暮夜半醒了一次,觉得房间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于是披衣出门,顺着回廊往花园走。才走了没几步,就远远看见周绮和秦子轩坐在台阶上聊天,再走近一些,就听见了秦子轩的提问。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听听周绮的回答,于是停下脚步,藏身到旁边的柱子后边,屏息静气地等她的回答。 “我不认识什么人,”周绮说,“也没什么人追我。真要说的话,我有个朋友喜欢我。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有一次我们喝酒,他以为我睡着了,就在我旁边放了朵花,其实当时我还醒着,所以就知道了。还有一次,长安城外那座月老庙你知道吧?我们常去,有一次我翻到一个许愿牌,他写的,只有我跟他的名字。” 她语气平静,不像是在怀念友人,倒像在复述故事。秦子轩却听得感慨,问她:“那后来呢?” “我没喜欢过他,一开始是想和他说的,后来他病了,然后死了,也就没机会说了。” 周绮顿了顿,轻轻叹息:“不过不说也好,总好过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像是被这个伤感的话题所感染,他们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秦子轩安静地往纸上写字,周绮一只手托着下颌,看着庭院中的花草出神。 迟暮没再往前走,她悄无声息地倒退几步,转身回房了。 她现在不太想见到周绮,不想看她那双幽沉深邃的眼眸,也不想听她谈起那两个朋友,谈起她无法触及的年少时光。 ☆、Chapter.50 秦子轩在客栈里没住几天,就收到了家里的一封信,说是父亲在下朝路上摔了一跤,伤了筋骨,催他赶紧回去。 他嘀嘀咕咕地把信折起来,有些不满:“那几个人怎么照顾我爹的?不应该啊,宫里的路他走了几十年了,怎么突然就摔了?他不会又想骗我回去,给我说亲事吧?” “公子,我们先回去看看再说吧。”小厮在一旁收拾行李,把东西一一装到箱笼里,“看信上说的这么着急,看来是挺严重的。” “严重什么?”秦子轩抖了抖信纸,“上次说他突发急病,吓得我马上赶回去,结果他活蹦乱跳的,还说要带我去见见哪家的小姐,搞了半天,原来是骗我的。” 小厮弯腰合上箱笼,劝道:“东西都收拾好了,不管真的假的,回去再说吧,出来有些时日,老爷肯定也想你了。” 见秦子轩没什么反应,他说了声:“我去找辆马车”,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秦子轩很郁闷,他去敲周绮的房门,发现屋里没人,于是转头去了客堂,终于在一张窗边的桌子上找到她和迟暮。 “我得回长安一趟,”秦子轩把信纸放在桌上,“我爹摔了一跤,家里来信说挺严重的,催我回去看看。” “那是应该早点动身的,”迟暮温和地说,“不过看你脸色,好像不太乐意?” 周绮原本倚着窗边出神,闻言也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我爹之前骗了我好几次,不是说摔伤了就是突然病重了,结果我回去之后他一点事都没有,就是想骗我回去给我说亲。”秦子轩叹了口气,“我是没办法,他一出事,我肯定要回去的。那些诗文里,古人送别总是有酒,不过这回太匆忙,也没时间置办这些。” -- 第85页 他问:“你们离开安阳以后,还要去什么地方?” “可能往南,也可能往北。”周绮想了想,回答,“我挺想去苏杭一带的,可能去江南看看吧,这一路挺远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长安。” 这时,小厮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公子,马车备好了。” “没关系,不论多久,只要你回了长安,就过来找我。”秦子轩笑起来,“我会一直等你们的,到时候请你们喝酒。” 周绮微笑着看他:“好啊。” 秦子轩冲她挥挥手,折扇一展,潇洒地大步离开了。 直到马车从客栈门口驶过,迟暮才低声说:“他走了。” “走了也挺好的,”周绮垂下眼睫,“我昨天还在想要怎么和他道别,还好现在不用了。” 她指尖扣着桌沿,好像有些感慨:“其实他很像我那两个朋友,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他们。我们都对彼此很熟悉,无拘无束,什么都不用顾虑,想说什么都可以……不过后来就不一样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恨他们,恨得想再杀他们一次,但有时候,我觉得很孤独,又会想起他们在的日子……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如果当时死的人是我,看见另一个人好端端地站在那,我未必会做出更好的选择。而且,如果我没有轻信尹浩风,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后来我就想,我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人的感情这么复杂,纠结纯粹的爱或者是恨,也没什么意义。” 周绮说着,自嘲般笑了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总想起以前的事,可能真是时候快到了吧。” 迟暮视线瞥过她颈间,那道红痕的颜色又变得浅淡了,如果不仔细观察就很难发现,似乎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心口有些堵,想说些什么,又犹豫着不敢开口。周绮不需要那些毫无意义的怜悯和安慰,但她给不出更好的东西,只能沉默着坐在一旁,把所有的空间都留给周绮。 半晌,她缓缓道:“如果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可以和你一起。” 周绮没有立刻回答:“让我想一想,想到了再说。” === 当天晚上,迟暮去敲周绮的房门,想让她出来吃晚饭,却见她拎了壶酒,说:“第一件事,陪我喝点酒吧。” 她还分出一二三四来了,迟暮失笑:“你吃东西了吗,我先让人给你送一点来?” 周绮没反对,于是她去了客堂,找店小二点了几样小菜,吩咐一并送到客房来。 店小二办事麻利,没过多久,几盘精致菜肴就端了过来,迟暮去了周绮的房间,拖开一张椅子坐下,自己动手把杯盘碗筷摆好,然后看向周绮:“好了,坐吧。” 她是不能喝酒的,阴川血毒的毒素会越埋越深,为了毒发得慢一些,也为了能活得长一点,她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生活,不能动武,也不能饮酒。 周绮打开酒壶,醇厚的清香逸散出来,她低头看壶口:“原来这就是杜康啊,当时我欠林辰的,现在终于能还了。” 桌上有两个酒杯,她把两个杯子倒满,然后碰了碰杯沿:“敬你的。” 迟暮默不作声,只是伸手过去,给她碗里夹了点菜。 她知道周绮说的“你”并不是指在座的人。这一杯是敬给周绮曾经的朋友,敬给悄悄喜欢着谢临烟、在山路上和她打赌的朋友。 周绮把两杯酒都喝了,然后又再次斟满:“还有杨凡,过去这十几年,谢谢你照顾我。” 迟暮心头跳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烛光下那杯斟满的酒。 周绮没有和秦子轩说谎,她确实不喜欢那个死去的少年,最后想留给他的,也只是简单又沉重的一句“谢谢”而已。 心下莫名松快了一些,她敲了敲瓷碗的边沿:“吃点东西,别光喝酒。” 周绮显然没什么心思吃饭,她拿起筷子,潦草地将碗里的米饭和迟暮夹过来的菜吃了一半,筷子时不时顿一下,也没像以前那样,慢条斯理地在饭上掏个圆洞。 饭菜吃完,迟暮起身收拾了碗筷送出去。回来的时候,周绮已经自斟自酌地喝起了酒。 其实她也不太会喝酒,澄净的杜康酒装在白瓷杯里,她拿在手中晃一晃,看烛光从碧透的酒液上缓缓漫过,然后再一饮而尽。 迟暮坐下来,听见她说:“古人说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应该也是挺美的场景吧?” 迟暮温声道:“我和师父去过西域,那边风沙大,但酒酿得也好。夜光杯我也见过,若是放在月光下,会闪闪发亮,确实是很美。” 周绮好像已经有点醉意了,她眼底泛上朦胧的水雾,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酒杯,然后低声笑起来。 “其实今天和秦子轩说的是真的,我挺想去江南的,西北我也想看一看,不过现在是没机会了,只能等下辈子了。” 她又倒了一杯酒,和桌上的另一个空杯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喝尽。 “其实我挺后悔的,如果当时没有去安阳,或者我没有告诉他们尹浩风说的那件事,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迟暮摇头:“这不是你的错,谁都不会未卜先知。” 周绮笑,她眼底有点泛红,那点颜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分明:“我以为我不怕的,不就是死吗?又不是没经历过,我以前还想过我会怎么死,被烧死、淹死、病死、或是被人一刀捅死,猜来猜去,反倒还觉得有趣。” -- 第86页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看着迟暮,喃喃道,“我没想过会认识你。” 像是心上被人猛敲一下,迟暮恍然清醒过来,她看着对面的周绮,突然觉得身边的人格外陌生,又格外亲近。 除了第一次见面以外,她很少认真打量周绮,直到此时,周绮的那句话像是一瞬间推开了眼前的所有雾霭,眼前人的模样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醉意上涌,周绮有些恍惚,她没留意自己先前说了什么,只凭着残存的一点神智,低声往下说。 “我以前,在街上帮人看书画摊子,那些来买东西的,总要对着那诗集品一品,论道一番。我就在旁边听着,听那些人念,‘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就想,这人好生勇敢,换了是我肯定不这么想管它人杰鬼雄,我还不想死,我想活到七老八十,最好是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周绮自嘲般笑了笑,恍惚半晌,才缓缓开口。 “当时有一句话我特别不明白,他们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当时才十三四岁吧,理解不了那种意境。但是那天,那个早晨,我一人走出那座古庙,天上地下白茫茫的,没有人任何人在我左右……从前有的,但是还不如没有,而且往后也不会有了。” 她哈哈大笑,掀落桌上的酒杯,一字一顿地低声念道:“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最后两个字音重重落地,她伏在桌上,有些疲倦似的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沁出,被轻晃的烛光照着,缓缓淌过脸颊,落进衣领里。 ☆、Chapter.51 周绮随着醉意睡着了,迟暮却久久不能平静。 周绮其实挺漂亮,只是她以前都没太在意,现在再看,她的五官轮廓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睫羽轻颤,苍白的面孔清丽而柔和。 迟暮伸出手,将她颊侧垂下的一缕黑发挽到耳后,指尖在她脸颊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收了回来。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顺着半开的窗户看出去。 透过窗户,能看见附近人家的一处檐角,屋檐下挂了盏灯笼,随着风吹的节奏不停晃荡,昏黄的光晕染开来,像水里的涟漪。 再往上,是广阔的苍穹,弯月隐在云层背后,点点星光像无数眨动的眼睛。那是她触碰不到的地方,太高、太远,也太辽阔。 离她最近的地方,是伏在桌上的周绮。她喝酒的时候话比平时多,醉倒的时候却很安静,呼吸沉稳而绵长。 迟暮突然想起,在长安城的鸿福客栈见面的时候,周绮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玩一支毛笔。 也不知道一支毛笔到底有什么玄机,让她琢磨了半天。 迟暮盯着周绮看了半晌,突然笑起来。 以前,祝明山跟她说:“迟暮,你以后,一定会遇上喜欢的人,他可能比你强大,让你倾慕,也可能比你弱小,让你想要保护,他也可能和你比肩,让你心生爱慕。到时候,有可能是他守着你,也有可能是你守着他。” 她想,她可能是喜欢周绮吧。 她留心、她在意,她千方百计地想让那个人开心,不是因为那是任何一个人,只是因为那是周绮。 她这一生太短了,短到她来不及遇见更多的人,所有的喜爱怜惜,只能尽数交给同一个人了。 === 醉酒的人无知无觉,迟暮费力地将周绮扶上床,掖好被角,然后倒退几步,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其实她挺羡慕林辰和杨凡的。 抛开那一刻的嫉恨与背叛,无论林辰还是杨凡,都只是个普通人。他们可能喜欢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姑娘,也可能对街上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小姐一见倾心。 她可能还不如杨凡勇敢,起码他可以偷偷把周绮的名字一起写在许愿牌上,可以趁着她醉酒熟睡,悄悄地为她送上一朵花。 可她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她怕给周绮带来负担,也怕周绮因此而疏远她,她知道周绮那句醉话不能当真,更不能随意曲解。 她顾虑太多,所以寸步难行。 迟暮深吸一口气,视线落在周绮身上。她紧闭着眼,呼吸清浅而绵长,睫羽时不时微微颤一颤,看起来像是睡熟了。 “你倒挺清静的,什么不知道。” 迟暮喃喃着,弯腰凑近了些,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像是触碰了什么不可逾越的禁忌,她很快直起身来,强压住翻涌的思绪,转身快走几步,匆忙地想开门逃离。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叫住她:“迟暮。” 这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平静,像是从未沾染过醉意一样,迟暮僵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她想立刻逃离,却又一步都迈不动。 她根本不知道周绮是什么时候醒的,也许对方根本就没睡着,只是借着醉意假寐,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紧接着,她听见周绮的声音,拖着上扬的尾音,腔调懒洋洋的,像拂过耳畔的风。 “迟暮,你是不是喜欢我?” 被她发现了吗? 迟暮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她不敢回头看周绮,也不敢轻易回答这个问题,就只能这么不上不下地僵在了原地。 其实周绮根本就不需要答案,她这么敏锐,恐怕早就将一切尽收眼底。 -- 第87页 如果她回答“不是”,这个敷衍的答案不仅瞒不过周绮,也骗不过她自己。 如果她回答“是”,那就意味着她要将满腔的真心都捧出来,任周绮随意处置,哪怕是扔到地上肆意践踏,她也无能为力。 毕竟周绮早就说过,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一个连信任都不肯交托的人,怎么可能接受别人的心意? 迟暮深吸一口气,指尖紧紧扣住衣摆,强制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转过身,直视周绮的眼睛,说:“不是。” 周绮没什么表情,平静地反问:“如果不是,那你亲我做什么?” 她这么认真,好像真的是在讨论一个是非不明的辩题。 迟暮低下头,勉强地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还需要问我吗?” 周绮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说:“那你再亲我一下?” 迟暮怔了怔,一时间还以为她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但看她面色平淡,漆黑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的影子,平静无波,毫无玩笑之意,反倒显得认真,于是又有些犹疑了。 见她迟疑不定,周绮有点不耐烦:“不亲算了。” 话音刚落,唇上蓦地覆下一片柔软,温热的呼吸卷在眼前,撩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迟暮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五指微微拢起,却没敢用力,像是怕惹得她不开心,甚至连一点重量都没有往下压。 这个吻很浅,轻飘飘的,温软的气息只停留在唇上。周绮睁开眼睛,视线越过迟暮微颤的睫羽,看向身侧的地面。 烛光摇曳,将她和迟暮的影子投在地上,无限拉长,看起来像极了相拥的恋人…… 也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迟暮很快就放开了她,直起身倒退两步。唇上的温度犹在,她的心却一点点冷了下来——从周绮说第一句话开始,她就知道周绮的答案了。 周绮没看她,只是盯着地上的影子,声音轻得像在叹息。 “迟暮,我是喜欢你,可是我害怕。我知道你很好,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可我真的害怕。” 她不相信任何人,她害怕背叛,怕自己那濒临危崖的感情变成被人利用的手段。所以,她宁愿把所有的心意都藏起来,不再轻易示人。 迟暮笑了笑,说:“我知道。” 她看不见周绮的表情,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难过?郁闷?失落?委屈?好像都有,五味杂陈,全都像大石一般压在心头,一块垒着一块,真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才肯罢休吗? 她不该,也不会去勉强周绮。先动心的人是她,她理应承担所有,无论是欣喜还是失望。 迟暮倒退几步,转身推开门。没等周绮答话,她就踉跄着走了出去,恍惚间,她听见周绮在背后喊她:“等等,你别哭啊。” 周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乱,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周绮如此失色。 原来她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 迟暮想笑,唇角勾了勾,忽然间又笑不出来了。 她觉得颊上有些湿热,随便拿手一抹,才发现那是滚落的眼泪。 周绮连她会哭都看出来了吗? 迟暮跌坐在台阶上,扯过袖口捂住眼睛。 过了一会,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周绮走到她旁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眼前终于不再模糊,迟暮放下手,摇头:“这不是你的问题,没必要道歉。” “对不起,”周绮郑重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如果我不答应你,也就不会留下太深的念想,等我死了以后,你也不会太过伤怀。” 迟暮笑起来:“你考虑得还挺周全。” “如果我还能活得长一点,我不会拒绝你的。”周绮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我之前说,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那是假的,我下不了手,也舍不得让你死。” “我迟早会死的,也就还能再活个三五年。” 也许是这话说得伤感,周绮居然安慰她:“人死的时候,其实感觉还好,不算太难受,你也不用担心。” “我可不想听这种经验。”迟暮说着,突然反应过来,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死过一次的,你忘了?” 周绮抬头看远处,夜色漆黑无边,廊檐下的灯笼慢悠悠地转,晃落一地的昏黄灯影。 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 当时,她无力地躺倒在地上,喉咙上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血,像被开了闸的喷泉水。刚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想拿手去捂,好像这样血就不会往外流。但是这么做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还沾了满手的鲜血。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了,绝望,愤恨,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感官慢慢消退,眼睛看不清了,视线模糊,耳朵倒变得灵敏,山间风过树梢的声音犹在耳畔,沙沙,沙沙,像是给她送葬的乐曲。 后来,耳朵也渐渐听不见了,嗅觉又忽然敏锐起来,血腥味呛得她想咳嗽,一口气到了喉口,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喉咙已经被人给划开了。 这回真是给她气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就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想:如果睁着眼睛死,是不 是就死不瞑目了? 过了一会,又有些不甘心:到了地府,还能找他们报仇吗?那两个人去得早一点,会不会已经轮回转世了? -- 第88页 转念一想,居然还有点欣慰:这东西邪门归邪门,还是有点良心的,起码她全身上下就一道伤口,没有死得太难看。 她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像从指缝间漏下的细沙,很慢,但总有漏尽的时候。 她快死了的时候,最后一个念头是:死在这,连尸骨都没人埋啊…… 当然,这些是没必要和迟暮说的。她还能活好几年,不用让她平白挂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是全文存稿,结局很早就写好了,也没剩几章,所以今天就直接把后面的全部放上来吧。 正文结局的评论区我会发红包,算是答谢追文到现在的几位读者。 这几个月我在写文这件事上一直很消沉,没有认真动过笔,甚至没有好好构思过,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兴趣,变得麻木了。 费心写出来的东西得不到回应,几年以来这件事一直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只有这么一点特长,投入这么多,却也没因此获得什么,反而让自己变得越来越糟糕。 放假以后朋友玩会陪我去看心理医生,好在其他方面都没什么问题,只有这件事让我逐渐消沉,我能感觉到它给我带来的影响严重到我已经没办法自己调节了。 很抱歉让你们接收这些负面情绪,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记录一下目前的状态,也解释一下我最近不太活跃的原因。 我不知道以后我还会不会继续拿笔,但是就算写也可能不会再写百合文了,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我爱你们。 ☆、Chapter.52 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迟暮直到入睡时都没回过神来,好在梦里稍显平静,她又梦见了祝明山,但好歹不再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噩梦。 梦里是西北边关,黄沙漫天,她站在城楼底下,迎着炽烈的日光抬头往上看,看见祝明山站在城楼上朝她挥手。他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携着送到耳边,竟然格外清晰。 他说:“迟暮,我该走了。” 然后纵身跃下,衣袍猎猎扬起,像一只折翼的飞鸟,随着巨大的闷响坠入地面,“砰”地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但她没动,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看鲜血从他身下漫出来,很快向四周晕染,变成一泊鲜艳的血红。 城楼上有人在吹笛,曲声悠扬婉转,像一缕柔和的春风。她想再仔细听一听,但笛声融进风里,从耳边悄然拂过之后,她就再也捕捉不到了。 风沙大起来,黄沙扑面,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看前方,风声里好像又有人说了声“我该走了”,她迷茫地转头四望,却看不见说话的人。等到大风稍歇,她才发现,祝明山的尸首已经不见了,地上那摊血迹也消失了。 他真的走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心情意外地平静。 半晌,她才猛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周绮和她提了第二件事,说想在安阳城里走一走,约好了今日一早就出门的。 迟暮翻身下床,洗漱之后换了身衣服出去,到客堂的时候,周绮已经坐在那等她了。 也许是因为彼此坦陈了一些事,她见到周绮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微妙的东西已经变了,她知道周绮就在她身边,近在咫尺,不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这种感觉,在周绮微笑着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尤其明显。迟暮笑起来,心情莫名地愉悦许多,轻松地回答她:“早上好。” 吃过早饭以后,两人一起出了客栈,撑着一把伞走上安阳的街头。 迟暮撑伞,周绮走在她左边,她看着地上两个并肩而行的影子,忽然伸出左手,捉住周绮垂下的右手,轻轻地牵住了。 周绮看了她一眼,没有挣开,也没说什么,只任由她牵着。 走了几步之后,迟暮微微低头,视线朝地面上瞥过去:牵了周绮的手之后,地上两个影子之间有了联结,不再保持着礼貌又克制的距离。 她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周绮和她之间总是隔着两步远,无时无刻不维持着戒备和警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绮离她稍微近一些了,不管她的步伐是快了还是慢了,都会默不作声地调整步调,然后继续与她并肩。 这些潜移默化的改变,她一直不曾留意,今天回想起来,感慨之余,又多了些隐隐的欣喜。 安阳城不大,两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闲逛,挑些小摊上的饰物,又买一串甜脆的糖葫芦。转过街角时,几个小孩子迎面奔过来,拿着玩具打闹嬉戏,周绮看了半天,说:“我小时候过得比他们惨多了,根本就没见过玩具是什么样的。” 她笑了笑:“我跟他们两个,还是打架认识的,那时候才七岁吧,年纪虽然小,但是打起来都跟不要命一样,不争个你死我活不肯罢手。” 经过酒楼的时候,浓醇酒香扑面而来,周绮指尖摩挲了一下迟暮的手背,轻笑:“其实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睡着。” “那你还装得跟睡熟了一样?”迟暮一惊,差点甩开她的手,一时间愤愤不平,“我竟然还真被你骗了。” “我跟秦子轩说话的时候,你不是也听见了吗?”周绮瞥了她一眼,“我酒量没那么小,就是想看看你会做什么,故意装醉的。” -- 第89页 “那你以前——” “以前也是装的,”周绮坦然道,“我在月老庙里翻到了他写的许愿牌,当时其实挺惊讶的,所以跟林辰串通了一下,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迟暮一时无语:“你真是……” 她早就该想到的,周绮耳力不差,当时又那么安静,她从回廊那边一路走过来,又在柱子后边驻足许久,虽然已经极力隐藏自己,但秦子轩没发现,不代表周绮就无知无觉。 迟暮叹了口气:“这不怪我,谁能想到你还有这一层算计?” 周绮转头看她,有点得意似的微微一笑,眼底漾着细碎的光:“斗不过我吧?你想得也太简单了。” 日头斜移,阳光逐渐有些刺眼了。迟暮将伞面稍微偏了偏,遮住直射的日光,这才牵着她往前走。 然后夸她:“你这么聪明,我还真比不上。” === 逛了大半个安阳,两人都有些累了,于是爬上屋顶,坐在屋脊上说话。周绮运了轻功翻墙上去,等迟暮顺着梯子爬上来,又弯腰扶了她一把。 大团的云挡住了太阳,迟暮把伞收了,眯着眼睛远眺。 晴空万里,云际近在眼前,似乎连日光都触手可及,碧蓝的天穹像铺开的网,笼住尘世里每一个人。有风吹过来,她伸手一兜,飞舞的尘埃从指间蹿过,飘向无可预知的远方。 她听见周绮问她:“迟暮,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吗? 这话好像前几天也听过,是她问玲萍:“到现在为止,你也不后悔吗?” 迟暮失笑:她好像很喜欢这个问题,问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道究竟是想听怎样的答案。 她不解:“后悔什么?” “后悔喜欢一个快死的人。” 迟暮转头看她,声音轻而坚定:“不会。” 她和周绮,是注定了无法白头偕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这一生,奔走追逐、踏海平山,到头来,若能遇见一个值得相守相携的人,不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吗? 周绮沉默半晌,突然笑起来:“我帮你杀了林江阳好不好?” 这句话瞬间就越过了雷池,打破了难得的平静,迟暮皱眉:“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周绮平静地回答,“我一直想杀他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不会去安阳,也不会遇到尹浩风。” “你如果杀了他,自己也活不成的。” “我本来就活不长了,不在乎那几天。我死了以后,这事就算了结了,你也不用挂心了。 ” “周绮!”迟暮脸色一沉,“你别这么说。” “你可以过回以前的生活,回瑶县去,就当你从来没有来过长安,从来没有见过我。” 周绮说着,示意她看屋檐下的街道,街上行人来去,有行色匆匆的,也有悠闲慢步的。 “你就当我跟那些人一样,萍水相逢,一个过客而已。” 迟暮沉默片刻,说:“不一样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周绮觉得无奈又好笑,“以前都没看出来。” 固执吗? 迟暮觉得可笑:她以前只想好好过完余下的日子,所以才把一切埋在心底,搬到瑶县独居,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管结局如何,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不过是去了一趟长安,遇见了一个周绮,她所有的随和、平静就都被打散了。 周绮叹了口气,问她:“人死以后,要过鬼门关,鬼门关之后,要走什么桥?” 迟暮莫名其妙:“奈何桥。” “奈何桥之后,要喝孟婆汤对吧?” “对。” “那不就完了?”周绮看着她,“你去喝一碗水,就当喝孟婆汤了,前尘往事全都忘了,还有什么好纠结、好惦记的?” 迟暮一时哑然,然后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昨天晚上梦见我师父了。” “他跟我说,他该走了,然后我就看着他从城墙上跳下来,很奇怪,我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悲伤。之后风沙突然变得很大,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她低头看屋檐下方,爬上来时用的梯子还摆在那里,只要没有人去移动,它就会静静地靠在原地,等待下一次被人拿来使用,或是攀高爬低,或是挪走它用。 “那是这两年多以来,第一个让我觉得平静的梦。醒了以后,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应该过去了,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身上的毒也解不开了,就算杀了林江阳,这些事也不会改变了。” 迟暮眼睫轻颤,看向周绮的目光几乎是带了哀求:“周绮,不要去杀林江阳,你会赔上自己的性命,那不值得。” 周绮笑起来:“你可以选择不杀他,但我不行。” 迟暮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为什么自己会喜欢她呢? 因为她总是不争不抢,温和克制,无论什么时候回头看她,她都站在那个地方等着,安静得像隐藏在身边的影子。她没有太过强烈的爱与恨,两年多的怨结并没有改变她的性情,只不过是听了梦中一句道别的话,她就能平静地让过去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为了维持一个平静的假象,她逼着自己对任何事都淡漠看待,逼着自己抛却对外界的好奇与关注,到头来,还是比不过迟暮轻飘飘的一句话。 -- 第90页 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有那么多自己没有的东西,又待她这么好,足够让她艳羡,也足够让她倾慕。 “你还有几年时间可活,但我不一样。”周绮的声音轻缓而坚定,“我会去杀林江阳的,这是我要做的第三件事。” ☆、Chapter.53 周绮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不容置疑的,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她的决心。 迟暮深知这一点,所以没再阻拦。她陪着周绮,花了两天时间,把武林盟安阳分舵的情况一点点摸清了。 秦子轩给的消息没错,城西,平南街的第二个街口。这地方算得上僻静,来往的人很少,周围都是些废弃的房屋铺面,只有一间占地宽阔的宅院前有人走动。 周绮轻车熟路,换了不少办法来打探情况。卖花的小贩、找不到东西的少女、要饭的乞丐,还把自己乔装成一个老太婆,顶着花白的头发,佝偻腰背,拄着拐杖慢腾腾地从门口走过去。 迟暮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她还有一手易容的本事。周绮对此的解释是:“以前闲来无聊,学着玩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们藏在旁边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周绮等着入夜之后翻墙进去查看情况。 安阳城的宅院规格差不多,她这两天花了点时间去打听,周围人都说那宅子是以前一个富商盖的,后来他举家南迁,这地方就空置下来。直到前两年,忽然有人把这宅子盘了,再过几天,就有不少人住了进去。 既然不是新建的,那就不可能在上面做大手笔的改动,周绮回想了一下郡守府的构造,潦草画了张地图,准备晚上找个时间去探一探情况,看看这两座宅院有些什么差别。 眼看夜色渐深,迟暮有些担忧:“虽然只是个分舵,但林江阳对手下人一向严厉,这地方肯定也戒备森严,你小心些。” 周绮对她点点头,然后开门出去。 为了掩盖行踪,她换了身黑衣服,借着夜色几个纵跃,身影就消失在街巷之中。 周绮从后院的墙边攀上屋顶,然后迅速矮下身来,展开手中的地图,对照着宅院里的建筑,将不同的地方一一记下。 迟暮说得没错,宅院内确实戒备森严,提灯巡逻的人腰间都别着长剑,每一间房的门口都有守卫,她的轻功水准一般,更没有那种飞贼的本事,想要悄悄潜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看了一圈就放弃了第一个计划,收起手中的地图。 这时,不远处的花园里有人端着托盘走过来,看模样是个侍从,周绮眼神一凝,整个人又伏低了一些。 屋顶的瓦片近在咫尺,她听见那人敲了敲门,低声唤了句:“盟主。” 林江阳! 周绮不动声色,屏息静气地等待屋里的人开口。 不多时,屋内有人说:“进来。” 门扇拉开的声音,应该是那侍从端着托盘进去了。周绮静静听着,只听侍从放下杯盘,低声说了句:“盟主,近来事务繁忙,务必要小心身体。” 林江阳的声音很低沉,淡淡回答:“我知道。” 趁着侍从出去关门的动静,她利落地跃下屋顶。 要不是临时有人过来,她怎么都想不到,后院临近街边的这间屋子,竟然是林江阳平日待的地方。 她仰头看屋顶上漆黑的砖瓦,然后视线缓缓下移,落到面前的白墙上。林江阳的处所是后院最靠里的房间,隔了一条小道和一堵白墙之后就是僻静的街巷——这地方没什么好处,就是逃跑比较方便。 === 第三天早上,周绮和迟暮很早就出了门。两人打着伞去了安阳城中的一间兵器铺,周绮在铺子看了许久,最后挑了一柄匕首。 利刃明晃晃的,她拿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向下斩落。刀刃划下的瞬间,一根飘落的青丝倏然分作两半,老板笑眯眯的,先夸她身手好,又殷勤地问:“这东西不错吧?姑娘,我这个定价很公道的,出了我这铺子,整个安阳你都找不到更好的了。” 周绮没再多说什么,直接付了钱。 走出铺子以后,她对迟暮说:“尹浩风死的时候,胸口就插了一柄匕首,那模样我永远都忘不掉。” “你是说……” 周绮的声音渐渐冷下来:“尹浩风怎么死,林江阳就怎么死。” “你有把握吗?”迟暮犹疑着说,“林江阳很厉害,想杀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尹浩风也很厉害,最后不还是被一个家仆给杀了?”周绮说着,朝她伸出手,“把你那枚铜钱给我。” 迟暮依言伸手到颈后,解开细软的黑绳,把那枚跟随她两年多的铜钱放到周绮手中。 “这东西以后别戴了,”周绮五指拢起,将它收进掌心,“说不定是从地底下拿出来的,晦气。” 迟暮点点头:“好。” 她今天一直很沉默,周绮说什么她就应什么,眼底泛着浓重的阴翳,将往日的光亮尽数遮盖。 周绮看了她一眼:“别垂头丧气的,送你个礼物。” 她翻出原先刻了一半的一支木簪,手中刻刀飞旋,木屑簌簌落下。半晌,一只灵动的燕子出现在木簪尾端,双翅振振,似要高飞,尾羽的痕样都清晰可见。 周绮将木簪转了一圈,递给她:“送你的。” 迟暮接过来,指尖摩挲燕子的尾羽,轻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 第91页 “挺好的愿望,”周绮笑起来,“不过这辈子是没机会了,等下辈子吧。” 迟暮低下头,勉强地笑了笑:“好,我等你。” === 入夜,周绮走到安阳分舵的宅邸前,门口的两个侍卫立刻拦住了她:“做什么的?闲人勿入。” 她不慌不忙,递上一封信和一枚铜币:“我想见林盟主,麻烦将这两样东西转交给他。” 求见林江阳的人不少,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点了点头,转身开门进去了。 周绮在外面等了一会,那人又开门出来,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盟主有请。” 事态的发展在意料之中,周绮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跟着他迈进了这座建在安阳的武林盟分舵。 那侍卫领着她七拐八绕,穿过前院、回廊、花园,最后停在一间房前。周绮打量四周,确认这就是之前看过的、位于后院最深处的屋子。 侍卫上前叩门,低声道:“盟主,人带来了。” 片刻,林江阳低沉的声音传来:“让她进来吧。” 侍卫上前拉开门扇,林江阳又说:“把门关上,让他们都下去,不要到附近活动。” 屋门在背后关上,周绮背靠门站着,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 这间房不大,看起来只是用作书房,林江阳背对她坐着,面前是一扇半开的窗户,右手边有张矮几,摆着文卷和茶具。 她的目光落到身侧:右侧靠墙的地方有个柜子,摆着些精致的瓷器,还有一只铜制的香炉。 这时,林江阳转过身,皱着眉打量她:“你是什么人?” 收到那封陈列罪状的信和那枚铜币之后,他考虑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眼前的人是个分外眼生的年轻姑娘。 周绮微微一笑:“我叫周绮——林盟主,别来无恙。” “我们见过吗?”林江阳威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如洪钟,“我不认识你,这句别来无恙又是何意?” 和尹浩风的清癯挺拔不同,他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声音低沉而浑厚,看人的时候总是下颌微抬,神色轻蔑,隐隐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手中握着问卷,也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指节有些明显的突起。 “那是你记性不好,”周绮淡淡回答,“五年前在长安,医馆门口,你说‘安阳有位大夫,治这类病症很有心得’。” 林江阳看着她,忽然冷笑起来:“原来是你啊?怎么,我说得不对?” “你把我们骗去安阳,是为了帮尹浩风吧?” “我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尹浩风还真骗到几个年少无知的,他身上的诅咒就这么抵消了,我看着都觉得嫉妒。”林江阳语气轻蔑,讥诮道,“看你好端端地站在这,想来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周绮答非所问:“尹浩风是你杀的?” “你都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林江阳扫了一眼手中的信纸,“买通家仆,毒杀尹浩风,这张纸上,不都列得一清二楚吗?” “杀尹浩风也就算了,祝明山不争盟主之位,对你毫无威胁,为什么连他也要杀?” “那就只能怪他抓着这件事不放,最后偏偏查到了我身上!”林江阳神色一厉,五指并起,手中的信纸顿时化作齑粉,纷扬落下,“他还不肯相信,他过来问我,质问我是不是杀了尹浩风——”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透出恨意:“那我就只能让他闭嘴了,谁让他非要多管闲事?” “那迟暮呢?”周绮盯着他,声音低冷,“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为什么要牵扯到她?” “你说祝明山那个小徒弟?”林江阳低哑地笑起来,“我杀了她师父,难道还要留着她,让她跟祝明山一样再查到我?” “但是你没杀她。” “因为祝明山求我放过她,”林江阳神情阴鸷,“我看他可怜,念着旧情,就随口答应了——放过她?怎么可能!我可以现在不杀她,但不代表我不会让她死。她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服了阴川血毒,就相当于承认了罪行,以后就算她想翻案,也于事无补。没想到过了两年,她竟然还在查这件事,我又想,干脆把她杀了,一了百了,可惜那些杀手没用,到底没取了她的性命。” “林盟主好算计,”周绮笑了笑,“你做这些事,就没想过有人会来找你寻仇吗?” “怎么?你想杀我?”林江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先别说你能不能杀了我,外面这么多人,杀了我,你也逃不出去。” “我很快就要死了,一介草莽,这条命不重要。” 周绮往左边让了一步,露出背后铜制的香炉,袅袅轻烟从盖孔中腾起,时聚时散。 她抬手敲了敲香炉边沿,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仆都能杀尹浩风,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你?” “你!”林江阳大惊,试着运了一口气,却发现所有的真气像是一瞬间逸散了似的,根本无法聚拢。不仅如此,他整个人像是瘫在了椅子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完全不能动弹。 “这毒很有用,尹浩风那个家仆告诉我的。”周绮唇边泛起笑意,讥诮地看着他,“还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帮忙,我还杀不了你。” 只听“噌”一声轻响,刀刃出鞘,寒光一闪而过,她走到林江阳面前,灯影背在身后,面容笼罩在暗影底下,眼底浮起深重的阴霾。 -- 第92页 “你的罪名,我已经罗列得很清楚了。”周绮低头看他,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他眼神中深深的恐惧,“我还你三刀,第一刀给迟暮,第二刀给我的两个朋友—— “第三刀,留给我自己。” ☆、chapter.54 周绮翻过窗户离开林江阳的房间时,他还没有完全断气。 她听见背后一连串的声响,应该是林江阳挣扎着撞翻了旁边的矮几,书卷、杯盘全都掉在地上,声音有点刺耳。 跳下白墙的时候,应该有人发现了屋内的情况,先是喊了一声“盟主”然后又高声喝道:“快追,她还没跑远!” 她甫一落地,就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一前一后跑过月色笼罩下的街巷,也不知跑了多远,身后已经隐约能听见追兵的声音。 迟暮停下来,茫然地四处张望:“跑不远了,他们很快就能追过来……怎么办?” 她身体不好,跑了一段路就没力气了,说话的间隙又连着喘了几口气。 “是你拉着我跑的,”周绮侧过脸看她,有些好笑,“现在倒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她轻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拉着迟暮推开一间废弃房屋的门,两人一起藏身进去,又把屋门关上了。 周绮伸出手:“镜子。” 这是她今天临走前交代的,让迟暮带一面镜子到后院的墙下等她。迟暮连忙把铜镜给了她,她放到眼前,对着月光照了照:脖颈上的红痕已经完全消失了。 大限将至,她反倒觉得轻松平静,像是卸下了满身的包袱。转头见迟暮眼底泛红,忍不住笑起来:“别哭啊,又不会死在你跟前。” 顿了顿,又说:“我交代几件事,你记好了,千万别忘。” 迟暮沉默着点点头。 “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回瑶县,也可以去长安。刘大哥和兰芝姐人很好,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事,你可以跟他们说,没关系的。” “如果你能见到秦子轩,告诉他我去南边游历了,要很久才能回来,不管他问几次,你就一直这么说,信不信由他。” “我在客栈的枕头底下给你留了封信,回去记得看。” “还有……” 她说着,话音忽然顿住了。 还有什么?好像想说的还有很多,但话到嘴边,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借着昏暗又苍白的月光,她转头看迟暮,视线一点点描摹对方的轮廓,想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 想到眼前人是心上人,她就忍不住想要多看她一眼,因为余生将尽,天涯路远,这样的人,她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 迟暮也直视着她,声音发颤:“一定要走吗?” 她问不出其他的话,心头像是破了一个缺口,有风灌进来,把她所有的力气都抽走了。 她应该大喊大叫地闹脾气,歇斯底里地去发泄,或者拼死拦着周绮不让走,可是她学不会那种外向又张扬的方式,她嘴唇翕动,最后只是轻声问:“你能不能不走?” 远处隐隐有了人声,是武林盟分舵的那些人气势汹汹地追来了。安阳城的街道规整平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街头巷尾,他们兵分几路追出来,很快就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迟暮听见了,她的脸色瞬间 沉了下来,几乎是哀求般望向周绮。 周绮看着她笑,忽然凑过来,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倒退几步:“那我走了,保重。” 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几个纵跃翻上房顶,消失在迟暮的视线里。 迟暮追出去,然而街上空荡,只有月光洒落,清冷而寂寥。 一阵夜风吹过,竟然没有印象中的那般寒冷,迟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气开始回暖了。 今年的春日不同往常,天气回暖有些晚。 其实她和周绮的相识与离别,只不过占据了一个短暂的春季。可有些东西就像这阵春风一样,终究是来迟了,也只能留下遗憾。 迟暮倚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就流下来了,一开始是顺着脸颊往下淌,后来就变成了豆大的泪珠,她一只手捂住嘴,喉间溢出低低的呜咽。 她觉得自己比不过周绮。 周绮走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一笑,说一句:“那我走了。” 如果换作是她,大概会依依不舍,徘徊许久,才终于喃喃着说:“阿绮,我走了啊。” 周绮是会哭的,会脆弱也会悲伤,可梅花香自苦寒来,她那颗心是百炼成钢,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天大的事情也压不出一道缝隙。 可她这一辈子,总是随遇而安,不争不抢,最后不仅失去了从小陪伴的恩师,也留不住最爱的人。 === 天色将白的时候,迟暮从客栈的房间里翻出了周绮留下的信。 信是用薛涛笺写的,叠好了封在信封里,她小心翼翼地拆开、铺平。 周绮的字写得不好,横不平竖不直,一字一句却像刀刃,字字戳在她心口,一刀接着一刀,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 【迟暮: 见信好。 该如何称呼你呢?知己、友人,或是爱人?这问题困扰我许久,思来想去,还是心上人最合适不过。 如你所知,我早已倾慕于你,只不过思虑太多,无法言明,怕是要在此道一声见谅。 -- 第93页 我去意已决,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或任何情意而改变,这对我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我时日无多,但你尚有三五年可活,大好时光,何必浪费在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身上? 天涯路远,总有寄身之处,死在哪里都是埋骨黄土,生前死后,不过一场大梦罢了,你也不必太过挂怀。 时间不多,只能留给你短短几句话。倘若将来神魂尚在,定然入你梦里,再将这话叙完。】 === 迟暮带着那封信和周绮的箱笼一起回了长安,鸿福客栈还开着,刘仲昆和张兰芝两个人忙里忙外,见到她的时候也有些惊讶。 迟暮给他们补全了周绮没讲完的故事,然后轻描淡写地陈述了她所选择的结局。 说完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平静地上楼,房门一关就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和周绮一样,她在这里住了下来。刘仲昆和张兰芝都待她很好,把她当晚辈来照顾,她承这恩情,也处处帮忙,找点能打下手的活来干。 闲暇的时间里,她打开周绮留下的那只木盒,把里面的一沓薛涛笺翻出来,一张张地看。 每一张都很简短,只有日期和当天发生的事,最早的日期是五年前。周绮记录的时候显然没用什么感情,但她却看得又哭又笑,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纸笺的边沿。 最后,她在木盒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记录。 那张纸笺上的日期是最新的,却被压在最底下,好像怕她会看见似的。 周绮的记录从来没有感情色彩,都是平淡直接的陈述,可是这张却不太一样。 “我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她叫迟暮。可是我很快就见不到她了,我不该爱上她的。我这辈子做了两件大错特错的事,第一是相信尹浩风,第二是爱上她。” 迟暮盯着它看了很久,最后把它和周绮绝笔信一起收进布囊,贴身带着,代替了陪伴她两年前的那枚铜币。 ===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多一个人和少一个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迟暮知道,所有的平静只是表象,它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敢打听周绮的消息。杀害武林盟主,那是天大的罪名,周绮捅了林江阳三刀,她不敢想象如果那三刀或者更惨烈的酷刑也被施加在周绮身上,那该有多难熬。 她去过西关城,巷口摆摊的老头子去世了,祝家的事情再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户被人一夜灭门的人家,最终还是变成了传说中的一段怪谈。 那间客栈也不在了,原来的小楼和院子改成了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买下这间客栈的人是谢临烟,她顶着这身谢小姐的皮囊,堂堂正正地当了胭脂铺的老板娘,接待来往的夫人小姐,没有人知道她美丽的外表下还藏着什么东西。 她在长安城遇见过秦子轩,按照周绮的意思,骗他说周绮去了南边游历,怕是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秦子轩一开始将信将疑,到鸿福客栈找了她几次,迟暮都是同样的说辞,他听到最后,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说了声“再会”就怅然若失地离开了。 翌日一早,秦子轩的小厮过来送东西,是一坛杜康酒和一封信,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如果周绮还回来,我请她喝酒。” 迟暮小心地收起了那封信,把这个求而不得的愿望放进周绮留下的木盒,和她写下的薛涛笺一起收藏。 === 有一天,她见到了李姝玉。 初冬的季节已经很冷,李小姐裹着狐裘从马车上下来,拢着手炉,站在客栈门口和她说话。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语气也毫无起伏:“玲萍走了,她临死前,让我一定要找到你,给你带句话。” 她抬眼盯住迟暮,一字一顿地复述:“她说,不管周绮还在不在,她都想找到她。因为没有周绮,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还有,她其实不后悔,到死都不后悔。”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迟暮一个人,怅然若失。 玲萍死的时候,还有李姝玉陪在旁边,她忠诚一生,临死时看见小姐,也许还能带着些欣慰离开吧。 可是她不知道周绮在哪,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不知道她的尸骨可能被埋葬在什么地方。 === 也许是上天眷顾,李姝玉离开之后的那个冬天,一个来住店的客人偶然提起,那段缺失的后续才终于被他补全。 客人曾是武林盟分舵内的狱卒,提起今年春季刺杀盟主的那个女犯,他依然心惊不已:“当时是我一个兄弟看的她,本来说天亮就要处决的,结果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一切如常,地牢昏暗的火光下,周绮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夜未眠。 直到黎明的晨光照进高窗,她抬头看了看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忽然对狱卒说:“能给我杯酒吗?” 狱卒看她命不久矣,一时怜悯,就倒了碗轮值时喝来暖身的酒给她。 她隔着栏杆接过去,还礼貌地道了声谢,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她的死无声无息,似乎只发生在一瞬间。只是狱卒一晃眼的功夫,她就静静地靠在墙边,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 等到武林盟的人气势汹汹地来提犯人,天已经完全亮了。 那个闯下大祸的、难逃一死的年轻姑娘,坐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侧身靠着墙壁,双目微阖,再无生息。 -- 第94页 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碗烈酒入喉,一闭眼再一睁眼,这世上的诸多纷扰,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临近除夕,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还贴上了新的年画。小孩子嬉闹着将鞭炮一点,噼里啪啦一阵响,红纸屑在烟尘中纷扬飘落,左邻右舍就知道,这是新年快到了。 一年过去,迟暮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了,她总是很疲倦,脸色苍白,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张兰芝不死心,把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名医都请了个遍,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最后只换来他们的摇头叹息:“这毒本就无解,更何况毒血已入脏腑,只能想办法缓一缓,能拖一些时日也是好的……” 迟暮让她别忙了,张兰芝慢慢地红了眼圈:“以前,阿绮就没跟我们说过实话,我们俩一直以为她只是遭人背叛,谁知道背后还有这么一层?要是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该让她出远门,就待在长安,有几天过几天,也不会弄到现在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迟暮低声说:“死在哪里、葬在哪里,这都是身后事了,她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刘仲昆在底下挂灯笼和鞭炮,便对张兰芝说:“我去下面走走。” 张兰芝拽了件大氅,给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外边冷,你小心别冻着。” 迟暮应了一声,拢着衣襟下楼,到院子里看刘仲昆四下忙活。 她也是这趟住下了才知道,这间客栈还有个左侧的偏门,门外连着一个小院子,还有幢两层的小楼,是刘仲昆夫妇买下这间客栈时一并盘下来的,只是不对客人开放,不忙生意的时候,他们就住在这小楼上。 刘仲昆搬了个梯子,登高爬低的,还不忘叮嘱她:“你到那坐着吧,站久了太累。” 庭院里添置了一张石桌,配了三个矮凳,正好摆在一株梅花树下。天晴的时候坐在这看雪赏梅,红炉温一壶酒,倒还真有几分风雅。 迟暮在矮凳上坐下来,一会看檐角慢悠悠转着的红灯笼,一会又看头顶的一树梅花。街上又有人在放鞭炮,淡淡的烟气卷着寒风飘过来,小孩子的嬉笑声中,她还依稀听见有小贩在卖年画,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吆喝声传到每个巷陌的角落里。 她突然又想起了周绮,在到鸿福客栈安定下来之前,她跟她的那两个朋友,是怎么过新年的? 周绮没和她说过以前的事,她也从来没问过,她们从相识到分别经历的时间太短,短到甚至没来得及了解彼此的过去和将来。 有风吹过,飞雪飘下,压在梅树枝头。几瓣梅花被风一吹,立刻颤巍巍地落下来。 迟暮突然有点难过,她问刘仲昆:“等我走了以后,是不是就没人记得阿绮了?” 刘仲昆说:“我会记得的。” “我知道你会记得,可那不一样。”迟暮拂开桌上飘落的梅花,“你记得她,但那只存在于茶余饭后,或者每年清明扫墓时,怀旧着念上几句。你和兰芝姐,你们俩可以毫无顾虑,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所以你们不会再时时刻刻记着她了。” 她抬起头,看向刘仲昆:“可我记得她,是每时每刻都记得。我看见梅花落下来,会想给她捡来泡茶;我看见黄昏时的夕阳,会觉得这很美,她也应该看一看;窗外下雪了,我一定会担心,会想,她有没有觉得冷?” “我记着她,你也记着她,可我们的怀念是不一样的。对于我来说,阿绮是我喜欢的人,可对于你和兰芝姐来说,她只是个好朋友,拥有令人唏嘘的命运,仅此而已。” 迟暮说着,自嘲般笑了一下:“没关系,我会一辈子记着她,就算是死了,也会记着她的。” 她有点倦了,于是伏在桌案上,模仿着周绮平时懒散趴伏的姿势,下颌搁在手臂上,望着漫天飞落的大雪。 过了一会,刘仲昆挂好了灯笼,过来叫她,却发现她微阖着眼,已经睡着了。 他本想叫醒迟暮,低头看见桌沿又落了一瓣梅花,突然微微一怔。 他想起了周绮,想起她在某个秋季,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 她说:“万物有灵,这些落花落叶,也许都是不同时节的信笺呢。” 他沉默半晌,轻轻拾起那朵梅花,放到迟暮手边。 一阵风吹过来,树上又纷纷扬扬洒下几片花瓣,只有桌上那一瓣,只是微微颤了颤,竟没有被风卷走。 刘仲昆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就当这是阿绮留给她的另一封信笺吧。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