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愿成双》 第1页 [GL百合] 《夙愿成双》作者:穆水七绝【完结】 “阿羽,即便你是女儿身又怎样,我已经爱上你了,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你…” “柔儿,你要知道,我不是男人,不能、不能给你他们所能给你的一切……” “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只有通过不断地剥削、践踏女人才能获得他们想要的成就感,我恨,也怨,后来渐渐开始放纵自己,去接触各种各样的男人,看着他们一个个为了自己争风吃醋,反目成仇,互相咒骂殴斗的样子,心里居然有种无比的快意…” 内容标签: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清羽+泠柔 ┃ 配角:秦川 ┃ 其它: ================== ☆、序章一 (一)檀郎 宏武三十年,金陵,春深。 阴郁的天空偶尔飘过几绺细碎的雨丝,细密如少女难解的愁绪。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撑一柄油纸伞,走过繁荣密集的街巷,停在了绿柳成荫的秦淮河岸。 少女青丝如缎,整齐的披散肩背,一袭泥金夹衫衬着海天霞披风,碾绢褶裙绣着缠枝莲纹,迎着淮水送来的微风,她轻盈的衣裙迎风往后飘舞,尽显曼妙的体态和动人的线条,随着岸边柳色,一同融入蒙蒙烟雨。 “喵……喵……” 几声“喵”语入耳,少女像是等到了什么,低眸望去,只见树下悄悄多出了只流浪猫儿,一双宝石般乌溜溜的眼瞳正乞望着她右腕挎着的竹篮。 少女揭开盖布,熟练地投了些吃食,可猫儿并未急于食用,而是如往常一样,叼着食物远远跑开了去。 繁华的金陵城中,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儿,偏僻的街尾巷末,也不乏无处安身的蓬头乞儿,少女每每路过巷角,从未多看那些花子一眼,唯独对那只猫,格外垂恩。 偶然的一次,少女发现了那只猫儿生了只猫崽,每次获得的吃食首先都是叼去给它的幼崽。或许是女人天生的母性,让她对那只母猫有着特别的怜爱,此后的每一天里,她都会按时出现在水岸第一棵柳树下,等着那只猫出现。 看惯了秦淮画舫,烟雨古桥,相同的时间与地点,今日眼前,似乎有了点点的不同。 岸边的一座水榭亭,距离少女只有数十步之遥,以往这种时候,亭子里鲜有人迹,而今日,少女遥遥一眼,便已望见空荡的石墩上,摆着一株石青盆栽,一个书生端坐墩前,执笔临摹。 盆栽里的花茎叶修长,通体石青,偶有微风携着细雨轻轻拂过,花枝轻颤,婀娜如仙。 此花名为洛神蕊,是一种十分娇矜的花,经不起日晒雨打,唯有细心呵护方可养成。 衬着烟柳古桥,书生画的格外专注,雨丝轻扫面颊,他也仿若未觉。 少女只是多看了那书生一眼,并未逗留,别转娇躯,悠然而去。 此后,少女都会看见书生坐在亭中临摹绘画,虽然每次只是匆匆一暼,心头隐隐的,也起了丝好奇之意。 这一日,天朗气清,阳光照在脸上,也有了些夏日的燠热。 少女像往常一样,撑着伞来到了固定的岸边,习惯性的往亭中一扫,石墩上的画尚在,只是这一次,不见了书生的影子。 少女柳眉轻颦,抬眸向四周张望,不见人影,心下竟有些失落。望着那座空亭,她心头忽生了灵机,走到亭中,收了伞,捧起桌上画轴,凝眸细看,这一看,登时轻吸了口气。 名画少女见过不少,像书生这样精巧细腻,飘逸华丽的笔法,并不多见。更惹她注意的是,画上有一名身着青罗大袖衫的少女,一边撑伞一边喂食着流浪猫儿,姿态曼妙,惟妙惟肖,在她的身旁,在那绿草如茵的水岸之上,更有一朵洛神蕊迎着她微笑…… “姑娘……” 少女回神,抬眸向来人望去,就在那一刹那,她竟感觉到自己一个强烈的心跳。 书生长得很俊美,笑起来也如想象中的温文尔雅,她不觉呆了一呆,但很快恢复如常,不待书生开口,板脸轻嗔道:“公子看着文质彬彬,怎的偷窥女儿家喂猫儿,还将人家画了进去?” 书生到口的热情硬生生吞了回去,木然原地,处境有些尴尬。 见书生僵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少女噗嗤一笑,即刻又忍了住,转而道:“不过,公子画法精妙,妙笔生花,奴家一时看的入神,着实倾佩。” 她言辞温婉,明眸流转,书生不禁呆了一呆,看着少女美绝人寰的瓜子脸儿,不知不觉面颊益发红了起来,忽而道:“若姑娘喜欢,小生愿将此画,赠予姑娘……” 少女微怔,有些意外,一双美目流转生情,故意道:“公子这样神闲气定,该不会经常送画给姑娘家吧……” “绝无此事!……”书生急忙道,“小生此前,从未送画给任何姑娘,小生绝非随意轻薄之人,只是……只是想为姑娘赔罪!……” 以画赔罪,这理由倒是新鲜。 少女没有戳破书生故意的殷勤,明眸在他俊俏的脸蛋上微微一转,嫣然笑道:“既然公子盛情,奴家便谢过这位公子一番心意好了。” 语罢,微微做了个福。 书生知机,喜出望外,忙拱手道:“姑娘,小生姓檀,单名一个生字,未敢请教姑娘芳名?” 少女抿唇一笑,轻声细语道:“奴家姓泠,单名一个柔字。” -- 第2页 男才女貌,催生一场风月,也是大部分少男少女萌生情感的初始。 (二)风月 垂杨嫩柳,夹岸清风,却不及秦淮河岸,六角亭中,悄然而生的一场风景。 檀生每日来亭中作画,泠柔闲来也会陪在身边替他研墨,一来二往,彼此默契渐深。 “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檀生在画上题下一行诗句,轻搁纸笔。 泠柔知意,观着画中的美人,柔声道:“檀郎才情洋溢,笔墨劲秀,总能将人物刻画的如此传神。” 檀生微微一笑,道:“知道我为何总爱在泠姑娘身旁画上一株洛神蕊么?” 泠柔闻言,明眸流露一缕好奇。 檀生笑道:“以前我总觉得这世上的花美不过洛神蕊,直到见了泠姑娘,才发现洛神蕊只有在姑娘身旁,方倍增艳丽。‘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不见其人,不知其美。” 说完,回眸迎上泠柔的目光。 两双眼眸在半空中交汇,才发现,泠柔一直专注地凝视着他,其中荡漾的温柔,让檀生一霎那想起了故乡江心的明月。 风从亭外吹过,展动了石墩上的画卷。 檀生惊醒,讪讪低眸,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枚月白花纹首饰盒。 泠柔见包装很是精致,对于一个书生来说,价值已然不菲,而檀生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是捧着自己的一颗心: “泠姑娘,这是我一直想送给你的礼物。”他似乎有些不够自信,顿了顿,道,“因为不知怎样的礼物才算配得上泠姑娘独世仙姿,几番思量,才挑选了它。” 泠柔动容,双手接过,只觉无论贵重与否,他的心意却格外分明。 “檀郎的眼光,总是好的。”泠柔美目深注地凝视着檀生,吴侬软语,柔情似水。 檀生心旌摇荡,整个人变得意不由主,忽而道: “今日暮晚,正是洛神蕊开的最艳时分,泠姑娘可否移步草庐……”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檀生即刻做出了解释:“明日,檀生便要进京上殿,十年寒窗只在一朝,唯恐心血付诸东流,更不知以后……檀生并非有意做这无礼要求,还请泠姑娘……勿往心里去!……” 泠柔摇头,毫无责备之意,看着檀生的眼,柔声道:“檀郎莫给自己太多压力,以檀郎才能,定遇福报,上天不会辜负有心人的。” 上天不负有心人,那么泠柔会负他么? 檀生坐在草庐的花圃前,望着夕阳,痴痴地等。 同一时刻人满为患的东街月西楼,泠柔独坐窗前,轻轻打开了檀生送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支镶了宝珠的金钗,与她平日所戴相差无几,只是昨日意外将原钗上的宝珠遗落,檀生竟都看在了眼里。 “明日,檀生便要进京上殿,十年寒窗只在一朝,唯恐心血付诸东流,更不知以后……” 未来她不敢想,潜意识里自己终是不配拥有未来的人,而檀生的未来,则包含着各种可能。 但是此刻,现在,她与檀生的处境……她自己真实的心意,究竟如何? 多少风花雪月,在她这里成了逢迎与被迫,见多了财大气粗纨绔子弟,习惯了搔首弄姿引人摆弄…… 不,还是不能习惯, 若是习惯了,怎么还会对檀生, 对檀生动了真心了呢?…… 夕阳从窗台透入,照亮了墙角一副《秦岭山色》图,泠柔望着天边日暮,视线最终凝定在白墙中央的《洛神解语图》…… 于是这一个暮晚,檀生还是等来了泠柔,等来了这个让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女人。 也是这一个夜晚,他将自己毕生的风流绘入画上, 也画在了泠柔的心口上。 销魂一夜,泠柔媚眼朦胧:“檀郎,你会负我么?” 檀生侧抱着泠柔,一手环住她胸前,在她耳垂轻啮一记,缓缓道:“我绝不负你。” 泠柔默了许久,声音有些飘忽:“你若负我,怎么办?” 檀生轻笑,道:“任你处置。” “你若负我,定会后悔。” (三)少年 建文二年,金陵,秋分。 近来街头频繁可见外地人的身影,大部分是涌入城中的难民,朝堂政变,王权斗争,受害的永远都是弱小平民。 月西楼对街,得不到安置的难民为了谋生所以沿街乞讨,在摇尾乞怜的人群里,唯独一个孤零零的褴褛少年,木桩一样独坐角落,看着那样格格不入,显然是在死守着他的清高。 一只冰雕般的手,穿过无数双觊觎的眼眸,摆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看着眼前热乎乎的馒头,呆了一阵,随即抬眸。 四目相接,少年但觉脑海中“嗡”的一声,思绪在那一刻定格。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比新月还要美丽的眼眸,温柔中带着凄迷,澄净中嵌着一缕清怨,自己邋遢的身影,就这样被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明月笼罩,他甚至羞惭的不敢与她对视,垂下了头,没有接过她手里的馒头。 “处在哪里,还不是一样需要生存?”那女子檀口轻吐,忽而牵起少年的手,将馒头送入他手心,“只不过方式不同,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一声轻叹,满怀唏嘘,似乎映射出心底不为人知的幽幽心事。 -- 第3页 等少年回过神时,那女子已然远去。 “啪”! 一道巴掌过去,雪白的馒头应声滚落在了地上,滚了两滚,沾满污泥。 “怎么不捡起来吃了?”陌生的流浪汉在少年面前咧嘴嬉笑,眼中射出毒意,“嫌它脏了?臭了?” 少年却没有动,也未抬眸看他一眼。 流浪汉眼中毒意加深:“不是不愿乞讨么?怎么对漂亮姑娘的施舍就接受了?” 少年依然没有搭理的意思。 流浪汉怒意中烧,一把揪起少年的衣领,愤然逼视道: “小子,像你这样装腔作势的人我见多了,既然想死,就别接受别人的施舍,想一面清高一面坐享其成么?” 少年被迫与他对视,看着眼前一张恶毒的嘴脸,心头犯呕,恨不能将它划烂。 “怎么,还想杀我?”流浪汉已读懂他眼中意思,恶狠狠笑道,“来啊,让老子看看你的本事,看看你的能耐?” 少年背在身后的手,这时从袖口隐隐抽出藏着的匕首,呆在一旁的人,噤若寒蝉,竟未有一人出声阻止。 人们似乎都在等着一场好戏的上演,然而一阵的对峙后,少年抽出匕首的手,不知怎的,又悄悄收了回去。 已有人流露出失望。 “若不想死,别再让老子看见你!呸!……” 流浪汉朝少年身边吐了口痰,随后松开了揪着他的衣领,一副寻衅失败悻悻而走的样子,还不忘冲看热闹的人一阵叫嚣。 人群中这时走来两道身影,一个青年和一个中年男子。 金陵每日穿行在街头的人有很多,唯独这两个人的到来,让街区无形中被一种独特的气场分隔,匆忙的路人中,他们,似是不容逾越、脱离寻常般的存在。 青年在少年面前驻足,蹲下身,凝视着少年粘着灰尘的侧脸,低声道:“袖口中藏着的匕首,不是寻常平民所有,本是富家子弟吧。” 青年声音清亮,自带一种亲和,少年眉宇微动,依旧垂眸不语。 青年忽然在他身旁坐下,也不顾地上的泥印,道:“方才明明有下手的机会,为何突然放弃?只要刺下去,那个羞辱你的人即便不死,也要重残。” 少年嘴角动了动,随后开口:“天底下像他这样的人不少,一来我杀不尽,二来不想成为他人眼底的热闹,三来,他不配。” 三句话语出惊人,青年刮目,视线在他青涩的脸颊上逗留许久,道:“想过以后怎样生存么?” 少年不语,只是沉默。 “来我这吧,虽然目前只是一家客栈,日后说不定能成为人流集中的酒楼。”青年看住少年晦暗的面庞,语调轻轻淡淡,“人总需要一个安身之地。” 少年身子微震,抬眸,瞬也不瞬地看住了青年,青年微微一笑,将他的目光引向了不远的身后,那里,随青年而来的中年男子,极有眼色的朝少年点头示意,神态恭敬。 作者有话要说:  《夙愿成双》这部小说只有十几万字左右,这周先发三章序章,介绍下故事背景,正文将在寒假更新,每天一章不断更,原稿已经完结了,修改还需要时间。 须得扫个雷,本文虽然是主打百合,由于女主特殊的身份,也会有BG线,但不多,不会影响整体感官,另外文风确实是武侠,不要被序章迷惑了…… ☆、序章二 (四)残花 十月,东街。 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与灰衣少年踱步在穿行的路人中,嘴角弯起不明的笑意,似是唏嘘道:“看看那边行乞的花子,可不都是北方逃来的难民,以为金陵能给他们庇佑,结果呢?” 男子嗤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漫不经心的道:“公子已经准备离开金陵,另寻清净之地,一想起要离开这生活了二十年的繁华都城,还真有些不舍。” 说完他顿步,停在了一座楼阁前,转生回看着默然垂首的少年,道:“听说你出身不差,想必烟柳地也去过不少,但无论哪里的妓院,都比不上金陵东街的月西楼,今日带你来看看,应酬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少。” 少年垂手听令,低垂的目光看不出一丝表情。 月西楼,二层第一间雅阁,中年男子与少年分主次而坐,两名姑娘分别侍奉。 少年自始至终不动方寸,这让身边的姑娘有些尴尬。 中年男子看着好笑,半是调侃的道:“你若以这样的姿态陪客人,客人的兴致岂不一半给败坏了?” 少年皱了皱眉,硬着头皮饮下了姑娘送到唇边的酒。 “沈老板,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应是头一次吧?” 身旁女子娇语,环着沈老板的峰腰,戏谑道:“非得让人家学的跟您一样,老奸巨猾!” 说着,纤指在他胸前暧昧地轻戳了一记。 沈老板骨头一酥,捧起怀中女子娇媚的脸蛋,勾唇道:“你呀,一见到年轻俏公子就心花怒放,怎么,嫌我老了?” 女子被他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脸上却轻巧一笑,玉手覆上他的手,道:“沈老板就爱说笑,您的身子骨可是一个顶俩呢,哪里会老!” 沈老板一声浪笑,调情的氛围让少年益发不适,而他身边的姑娘也因为他的脸色,愈加窘困。 沈老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怀中女子道:“小莲呢,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来?莫不是上次受了惊吓,故意躲我了?” -- 第4页 门口这时传来一声轻响,长裙曳地,隐隐幽香,有人从外轻轻步入。 “这不就来……” “了嘛”二字在沈老板身旁生生顿住,女子愣愣的瞧着身前,似是颇为吃惊。 雅阁内,忽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眼前仿佛是一道独一无二的月光,出其不意的幽幽照临在深邃的黑夜里,少年微微睁大了眼,心也在这一刻,如雷狂跳。 她像月光一样柔媚,清雅,孤冷,凄迷,蕴含着世间一切的美好,又包容着一切的美好,这样的一切,完美和谐的体现在她的身上,显不出一丝的突兀。 初入烟柳,不谙风月的少年居然也会目瞪口呆地望住了那女子,陪侍在身边的姑娘,心中暗自发笑。 沈老板一双眼直直盯住了那高挑玲珑,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人间绝色,发着光的双目□□裸流露着内心的某种欲望,半晌后,开口道: “这不是月西楼的花魁么?我沈月新好大的面子,也不枉这一番苦等了!” 泠柔怎听不出沈月新的抱怨,轻笑着赔了一礼,缓缓道:“小莲今日身体欠安,无法侍奉沈老板,还请沈老板万勿见怪。” “怎会见怪,高兴都来不及,泠姑娘快请入座!” 泠柔步入左侧席位,在一张梧桐琴前坐下,启唇道:“不知沈老板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 来人直步主题,也无丝毫客套,沈月新嘴角挑起一抹玩味,道:“泠姑娘随意。” 幽幽琴音入耳,婉转含蓄,曲意空灵,周围陷入一片宁静,而沈月新的双目,眨也不眨的在泠柔身体上游走,隔着高耸的罗衣,似乎都能看见里面藏着的一对白凤膏般的雪乳。 “泠姑娘近几年来鲜少露面,让一干爱慕者好生苦等,今日愿与沈某作陪,沈某实在受宠若惊。” 泠柔纤指轻勾琴弦,一曲宫音中,幽幽道:“重复着奢靡的日子,有时难免也会心生厌倦,沈老板就没有厌倦的时候?” 沈新月呵呵一笑,含过侍女送到嘴边的嫩橘,道:“若是每日面对的是泠姑娘的袅袅仙音,沈某自然不会厌倦。不过在泠姑娘的语意中,沈某倒是听出了几分恨嫁的意味。” 泠柔轻笑,明眸辗转于琴弦中,不与置言。 “听说泠姑娘这些年时常闭门谢客,是因为一个叫檀生的男子。” 闻言,泠柔指尖一顿,险些弹错了一个音,与她相对的灰衣少年,亦感觉到了她内心的错愕。 “外界可是盛传着泠姑娘与那位翰林学士的风流韵事,痴情女恋上落魄书生,书生一朝腾达,却做了那流水无情之人,转身便与名门千金步入喜堂。” 他啧啧叹息,丝毫不管泠柔益发僵硬的脸色。 身旁的侍女已为他刻意的挖苦而感不忿,仍旧笑脸相迎,一边送上糕点,娇嗔道:“沈老板,您也说是外界传闻,既然是传闻,那便不可尽信呢……” 沈月新忽然半途擒住了侍女的手,沉脸给了她一个凌厉的眼色,女子心头一凉,立时不敢发声。 氛围霎时陷入到一个冰点,而沈月新的目中莫名有种怒意。 “只会舞文弄墨,谈论风月的书生而已,手不能用兵,笔不能生财,玩弄字眼搅乱朝堂,冷傲清高的泠柔姑娘,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么?” “文臣有文臣的功德,武将有武将的业绩,各有千秋,沈老板何必咄咄逼人呢?” “看来泠姑娘,还是对那位翰林学士旧情难忘啊!” 弦上的指尖已有些发颤,泠柔却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 沈月新忽而将一袋沉甸甸的钱袋往矮几上一丢,“当”的一声,好不春风得意。 琴音在这一刻戛止,泠柔双手从琴弦上离开,今日某些事情似乎注定无法躲避,她抬眸,冰冷的目光毫不掩饰着其中的讥诮,看住了那满脸嚣张傲慢的男子,冷冷道: “沈老板这是何意?莫非不知,泠柔近来只陪客人弹琴奏曲?” 她白皙绝美的面庞更增一缕霜色,高冷的姿态有种惊心动魄的冷艳,却更加激怒了沈月新的焰火。 沈月新冷笑数声,忽而起身走到泠柔面前,在她眼前坐下。 两人只相隔几尺,沈月新一双贪婪淫邪的目光却不加掩饰的在她全身游走,泠柔别过了脸,这样间接的猥亵她只能忍受。 沈月新却掰过了她面容,拇指与食指紧扣她精巧削尖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道: “一个卑贱的□□,洗脚的资格都不够,架子倒是摆的挺大。” “若是羞辱一个卑贱的□□才能获得乐趣,沈老板的修养,也不过如此。” 面对泠柔的反唇相讥,身旁的姐妹心惊肉跳,侍奉沈月新的女子终于按耐不住:“泠柔,你别再说了!” 可是那最后一句,终究将沈月新的怒焰燃烧到了顶点,他将泠柔恶狠狠推倒地上,泠柔一声惊呼,却哪里挣扎的过他,转眼便被欺身压住。 望着失控的局面,两侍女已吓得魂不附体,侍奉少年身侧的姑娘慌乱下抓紧了少年的灰白衣袖,眼底溢满哀求,求他劝阻。 她却哪里知道,少年根本就不在沈月新的眼里。 梧桐琴翻滚在地,振动的琴弦发出杂乱的音调,挣扎中,沈月新被怒意燃烧的通红的眼,怒瞪着身下白羊似的女子,凶狠道: -- 第5页 “人尽可夫的肮脏□□,生来就是男人身下的玩物,还觉着自己高人一等?” 当室内正发生着一场触目惊心的凌虐时,室外却是歌舞升平的另一个世界。 月西楼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越是背景够硬的人,越是嚣张,哪怕是同在一屋的姐妹,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无能为力。 眼看事态恶化到极致,自始至终不置一言的少年,在这一刻,终于忍到了极限。 但闻“哐当”一声巨响,酒壶被掼在地上,粉身碎骨,刺耳的碎裂声惊飞了在场的魂魄,就连那头恶魔,亦被那陡然的巨响,骇住。 室内,片刻间静了下来,只剩女子的哽咽。 沈月新在刹那的惊魂后,反应过来,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回头瞪住了对面的少年,仿佛要瞪裂开来。 少年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抬起了头,深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努力将自己的情绪和声音平稳克制: “沈老板,适可而止吧,公子不喜欢这样,尤其是对待女人。” 短短一句话,却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斩断了沈月新所有的歹毒念头。 “公子”二字仿佛便是拴在头顶的紧箍咒,让他立时六神无主。 “怎么,你还想告状不成?” 沈月新眼底射出迫人的寒意,少年一点点箍紧双拳,用一双凌厉眼刀不甘示弱地回击着他的质疑跟威胁。 沈月新怒极反笑,整个脸都已扭曲,阴恻恻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终于,她放开了泠柔,起身,趔趄着走到少年的面前,咧嘴一笑,带着一种疯狂的毒意,一字字道: “好,很好。” 他说完这句话就拂袖而去,走出门外的那一刻,少年紧绷的弦终于松断,额头的湿汗将他最真的情绪暴露,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恍惚中。 ☆、序章三 (五)靠山 十日后,月西楼。 闺房。 “你已经整整十日没有出过房门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关着自己……” 室内,一名年近四十的美貌妇人望住了独坐西窗,未曾梳妆的清淡女子,幽幽叹息了一声,道: “那个人已离开了金陵,估计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这会心中总该舒坦些了吧。” 说话的人叫王姐,是月西楼的老鸨。 泠柔不施脂粉的清丽容颜半遮在阴影里,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只听声音低沉的道: “走了一个,还会再有下一个,能有什么分别?” “你向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怎么这回就轻易给男人牵制住了呢?”王姐走到泠柔身边坐下,瞧着她清瘦的面庞,心头一酸,柔声道,“人活在世上,总得受些苦跟委屈,尤其是女人,想要在现下的世道立足,不得不经历比常人更多的苦难。不求别的,只求死后能找个清净之处,也能拥有姓名的、体面些的安葬。 可说到底,还不是得依靠男人……” 一声篾笑,从泠柔微微弯起的朱唇间流露,王姐已读懂,叹道: “靠得住的男人虽然少,但不代表不会有,这要看你,怎样去把握机会。” “那位、姓陆的大爷,已经来了三趟了。”王姐抿了抿唇,顿了片刻后,继而道,“即便你不爱听,我也要告诉你,像他这么有耐心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他目前在经营一家绸缎庄,官场上也有些门路,据说,还是燕王手底下的人……当今圣上崇文,而燕王重武,守卫一座江山,光靠儒家的那些‘仁义礼智’又怎么能行?这金陵,日后指不定变成什么模样,无论如何,你得要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呀!” 王姐说的语重心长,人非草木,泠柔又如何不懂?她比谁都迫切需要一个靠山,只是这样的赌局,她已不知如何下注。 见泠柔神情不再那样坚持,又怕她依然对某个人不死心,王姐见机的补充了一句: “文臣终久敌不过武将,你心里该是十分清楚的……” 她说完,起身预备离去,泠柔这时叫住了她,道:“王姐,那个人,现在何处?” 王姐心头一喜,连忙答应道:“就在楼下,正用着茶呢!” 泠柔深深呼吸,终是启唇道:“那就请他,见上一面吧。” 和泠柔面对面而坐的男子,一身锦袍,相貌威严,浓眉方脸,不笑时让人感到紧张,但笑起来又十分儒雅,好在他是个爱笑的人。 泠柔还是跟之前一样不施脂粉,衣着单薄简略,对衿浅碧小衫半掩半开,露着大红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玉色绸裙高底弓鞋,并不刻意的装扮,却恰到其处的显露出那一份独特的柔美。 寂静的室内,陆右亭端起一杯清茗,啜了一口,道:“很少有像泠姑娘这般随性待客的人。”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语气却是随和,泠柔似有预料,欠了一礼,淡淡道:“是泠柔平日散漫了些,礼数不周,怠慢了陆爷……” “不不不。”陆右亭忽然截口,摆了摆手道,“泠姑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泠姑娘愿以真性情对待我这个客人,我心中甚为喜幸。” 泠柔神情微动,有些意外,却并未作声。 陆右亭端起茶壶为泠柔添上了一杯,哗哗水流声中,他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每日精妆打扮,笑语迎人,无论好与不好的,一样热情款待,埋藏在笑脸下的真情实感,却往往无人关心、在意。”他顿了顿,继而道,“这样的日子,想来也是教人麻木、疲倦的。” -- 第6页 泠柔心念微动,面上却无流露,视线落在他轻缓的举止间,微微道:“陆爷似乎很懂我们这些风尘女子的心事。” 陆右亭摇头道:“同是生意人,同样需要讨好客人的欢心,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倒也不难理解。” 见泠柔默然不语,神情有些飘摇,陆右亭放下茶壶道:“其实,我很佩服泠姑娘。” “……什么?”泠柔好似刚刚回神,讶异道。 陆右亭笑道:“沈月新是个苛刻的人,折在他手下的姑娘不少,但唯有泠姑娘不同,勇于反抗。” 泠柔不以为然,抿唇道:“陆爷是在笑话泠柔,不自量力么?” 陆右亭摇头道:“不是笑话,是钦佩。”顿了片刻,复道,“泠姑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也不妨直言此次登门的目的。” 泠柔微微正坐,洗耳恭听。 陆右亭道:“其实我几次拜会,是希望能同泠姑娘做成个交易。” “交易?”泠柔明眸流动,不无好奇。 陆右亭点头道:“泠姑娘想必也听说我在朝中有些门路,既有门路,不愁生意萧条,照顾泠姑娘亦不在话下。” “照顾我?……”泠柔细眉微挑,萌生了半点兴致,道,“陆爷看来沉稳慎谨,并非金屋藏娇爱色之人呀?” 陆右亭笑道:“照顾泠姑娘,是表达我合作的诚心,另外,我知泠姑娘与本朝翰林学士檀侍郎有些渊源,因某些缘由,久别未再相见,若泠姑娘有意……我可安排二位、见上一面。” 泠柔脸上笑意渐凝,提及檀生,心中便仿佛扎了根很深的刺,片刻后,略带嘲哂的道:“泠柔只听闻陆爷跟燕王的人沾边,却不想竟也是那位檀侍郎的人。” 陆右亭摇了摇头,道:“我跟檀侍郎素无交情,也无利益往来,这样安排,全然只为泠姑娘。” 泠柔目光变化,沉吟了片刻,启唇道:“陆爷这般真心相待,不知泠柔能为陆爷交换怎样的利益?” 陆右亭笑了笑,道:“泠姑娘暂时不必为我做什么,只盼日后有求于泠姑娘时,泠姑娘能不吝援手。” “当然了,我也不会刻意为难泠姑娘,所求之事必是泠姑娘力所能及。”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泠柔眨了眨眼,不无怀疑的道:“为何陆爷选择了我?” 陆右亭直言道:“我说过,泠姑娘是个独特的人,我十分钦佩、欣赏泠姑娘。”转而道,“方才提及与檀侍郎见面之事,不知泠姑娘……” “不必了。”泠柔神态清冷,微微侧过面颊,语调听不出是怎样的情绪,道,“等他失势那日,再烦陆爷转告吧。” (六)断情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两年,江山易主,天下换做了燕王的天下。 新帝即位,少不了对前朝大臣的打击,灭族的灭族,流放的流放,少数臣子被贬还乡,檀生便是其一。 勇乐元年,双林县,冬至。 一场雪下了两天两夜,官道上的积雪甚厚,马车艰难疾驰。 这一路漫长的颠簸,仿佛一段艰难又坎坷的情路,不到终点,不得终结,泠柔望着帘外簌簌飞雪,心中默默地想着。 “傍晚时分便能抵达府上,不会错过檀家小公子的满月宴。”身后传来陆右亭低沉浑厚的声音,道,“你只需养足精神,唱好那出戏便可。” 泠柔微微放下帘子,低垂的目光中,隐隐笼上一线阴霾。 闭目养神的陆右亭这时微微睁开了眼,从缝隙里看了看身前沉吟不语的美丽女子,随后阖上,淡淡道:“你好像,已经有些心软了。” 泠柔没有答话,只是轻咬了下唇。 陆右亭继而道:“我说过,结局如何,全然在你,你若不忍,我也有法善后。” “既是当今圣上的指令,我又怎能左右。” 她眸光清冷,语调不含一丝情感,仿佛传达出某种不可更改的决心。 陆右亭不再发话,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暮晚,披霜戴雪的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下,泠柔经年轻车夫搀扶下马,举目望向飞雪中的朱漆牌匾,注目良久,却是深深叹了口气。 此刻,府中业已开宴,堂上觥筹交错,热闹声隐隐透过大门传入耳畔。 府上,一名家丁穿过满堂宾客,急匆匆行至主座,对座上满面红光的檀生一阵耳语。 听罢,檀生失色,一旁作陪的刘氏察觉到夫君的异样,刚想开口询问,忽见堂外走来一双男女。 “金陵月西楼泠氏携云锦三十匹前来拜贺,恭贺檀大人喜得贵子。” 洪亮的报贺声自女子身畔的锦衣男子口中传出,满堂喧哗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金陵月西楼,这不是京城最繁华的青楼妓院么? 这是每个人心头的第一反应。 再看那堂上泠氏,头戴玄色镶珠龙纹抹额,貂鼠披肩,狐皮耳衣,一身皮草出锋紫绫袄,外套大红水貂披肩斗篷。 她便如那雪夜里的明月,清清冷冷地照射于皑皑天地间,夺尽一切光彩,成了众人眼中最鲜明耀眼的存在。 片刻的寂静再次被一波细小的潮声湮没,宾客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无不露出各种新奇与玩味。 看着夫君渐渐僵硬的脸色,刘氏白皙的脸蛋,也一点点暗了下来。 -- 第7页 檀府后院。 风携着雪花,纷纷扬扬。 院角悬挂的木灯经地面银白的积雪折射,衬托出一片幽冷与凄清。 远离了堂内的喧哗,泠柔与檀生面对面站立,良久,良久,不曾言语。 檀生望着泠柔发髻上那支熟悉的金钗,心在那一刻好似被狠刺一针,煞是酸楚。 “柔儿……”良久的沉默后,檀生艰难开口,此时此际,真不知如何解释这段悲伤,只暗声道,“我终是负了你……” 泠柔静静地听着,不露声色的听着他的言语: “自打分别后,我一度想与你见面,奈何心中愧对,无颜以对。 也曾询你消息,知道你有了靠山,生活安逸,于是不再打扰。时过境迁,你我不复相见,然我心中始终未曾将你忘记……” “既然未曾忘记,何以弃我而去?”泠柔淡淡的说着,目中没有悲伤,有的只是麻木,“我有哪一点,及不上刘氏?” “你很好,是刘氏及不上你。” “我不明白。” “我初入翰林院,仕途不稳,唯有刘大人可助我升迁,我才与刘家结了亲。” “若只是利益关系,你大可以同我解释清楚。” 檀生凄苦一笑,凄然道:“因为自己的仕途而做了背信弃义之人,一步错,满盘皆错。 我何尝不想觍颜来娶你,哪怕委屈你做妾,也要将你留在身边,可是刘家不允,只道即便娶妾,也不能让不合身份的人进门……” 泠柔冷冷望着面前这个颓然垂首的男子,目光如雪,可鉴人心: “自分别后,我未收过你的一封回信,终日却还苦等,以为你俗世缠身,有甚难言之隐。 不惜为你编造一切冷落我的理由,却忘了,倘若你真对我有心,根本不会彻底消失而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她贝齿咬着下唇,眼底隐现苍凉:“其实一直以来放不下身份和颜面娶我的人,根本是你自己。” 檀生浑身一颤,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涩声道:“柔儿,我心里一直有你,你可知至今我书房都挂有你我秦淮河畔初遇的图景?……” “你口口声声念我,爱我,好,我给你机会。”泠柔笑,一字一句道,“刘家早已败落,你若真爱我,便休了刘氏,娶我为妻。” 檀生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目瞪口呆,直至半晌后,悲戚道:“刘氏已为檀家诞下子嗣,孩子怎能出生就失去亲母?你我成今日这种局面,我心中何尝不十分痛苦,你又何苦为难与我?……” 是啊,何苦呢? 明知结果,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一个不会回头的男人机会? 泠柔面色苍白,眼底最后的那一丝柔软,终化为唇角一弯嗤笑: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她在冰天雪地里吃吃的笑着,伸手摘下了插在髻上的那支金钗,松手,金钗坠落,顷刻间被鹅毛般的大雪掩埋。 “也罢,你我今日,恩义已绝,或生或死,两不相干。” 她在万树梨花中决绝转身,红衣与飞雪纠缠,似一曲哀婉的悲歌。 而檀生的结局,在那一刻已经注定。 朝廷秘旨处决的旧臣名单中,檀生位列其一。 当泠柔身影消失在院里的那一刻,陆右亭站在了他的面前。 檀生木然望住眼前的陌生男子,看着他捡起了埋在雪地里的那支金钗,恍惚道:“你……” “你若有半点惜玉之心,何至若此?” 话毕,一道金光剜过,鲜血从咽喉处喷洒如墨,染红了漫天飞雪,形成一幕奇诡的画卷。 那一刻,檀生仰天直直倒地,圆睁的双目倒映出夜的苍茫。 一片红扶桑随雪而落,落在了檀生的瞳孔里,但那眼中,再无一丝光亮。 炼狱扶桑,见之人亡。 那一夜,世上再无檀府。 ☆、正文 树上掉下的女人 勇乐三年,月西楼。 腾腾水汽弥漫在玉石砌就的汤池之上,将那构造极尽豪奢的玉华池缭绕的如同仙境一般。 声声软语嬉笑飘荡在温香潮热的隔层之内,但见一名肤如凝脂,上身只着粉色织锦抹胸的艳美女子,正殷勤侍奉着汤池里的男人。 那男人浓眉方脸,背阔胸宽,虽入中年,身躯依然强健,一双目光满含春色,倒映着女子那被清水浸湿的、足以诱人失足的玉骨冰肌。 正中的龙头涌出一波波温热的泉水,时不时有婢女手端托盘送上酒水点心摆于池边。 那池中女子拾起了盘中一粒滴水樱桃,含入口中,朝中年男子娇媚一笑,媚眼如丝,轻轻捧起他的脸,将樱桃喂入了他口中,中年男子发出一口愉悦的shenyin,好不销魂。 一出鸳鸯戏水的美景春色,却让侍立一旁的婢女们无动于衷,只因她们早已见惯。 “陆庄主仅用三年的时间,就把自己的小院子,建成了一座大庄园,据说更比昔日威震武林的程剑山庄,还要神秘富饶。”女子双腕如蛇般缠上他的脖子,吐气如兰,“不知泠柔日后可有幸去这片园子里玩赏一番?”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看来更显成熟,更有吸引力:“你想进陆家庄?” 泠柔不答,一双媚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陆右亭眼角的笑意渐深,道:“你想做陆家庄的女主人?” -- 第8页 泠柔眼波流转,媚如春天里的夭桃,并未直接回答:“陆庄主家赀钜万,至今一未取妻,二未纳妻,不得不让泠柔产生些迷惑。” 陆右亭目中带着戏谑,道:“你可知,一个男人若想成大事,纠缠于一群女人当中,总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 泠柔嫣然一笑,半是试探的道:“一个都不想吗?” 陆右亭笑得更深了,道:“这要看她的能力。” 泠柔食指抹上他薄而冷峭的嘴唇,幽幽道:“若我没有能力,陆庄主又何必在五年前,找上泠柔呢?” 陆右亭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瞧着泠柔的目光却愈发深邃,片刻后,道:“如果你能帮我完成一件事,我就让你做我陆家庄的女主人。” 泠柔眨了眨眼,一双新月眸更显明亮,搂着他的脖子也更紧,道:“什么事?” 陆右亭道:“这几年,我一直在追查一枚令牌的下落,这枚令牌跟昔日锦衣卫麾下一个极为隐秘而庞大的暗杀组织有关。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做过别人做不到的事,也杀过别人杀不了的人,得此令牌,便可号令大江南北的暗杀团队,犹如得到半壁江山。只因五年前号令此物的人带着它一起消失,暗杀团就此流散。若你能助我拿回此信物,别说是做陆家庄的女主人,就算做这半壁江山的女主人,也未必不可。” 泠柔沉吟了片刻,道:“你既然只是叫我去拿,是不是说明你已经有它的下落了?” “不错。”陆右亭道,“令牌现在就在一个人的手上,你需要做的,就是接近那个人,获取那个人的信任,然后从他身边悄无声息的将它拿走。” 泠柔有些疑惑:“你既已知道在谁的手上,为何不直接将他捉来?” 陆右亭道:“这个人,虽然早已金盆洗手,不再管江湖与庙堂之争,时至今日,依旧无人敢明胆招惹。”他深邃的目光渐转寒冷,冷得仿佛藏有一把刀,“这个人,是昔日锦衣卫指挥司的宠将,而你要拿到的信物,就是‘飞羽令’。” 繁茂的树林,幽静的小道,阮清羽走在其中来来回回已不知多少次,几乎每逢夕阳衔山之时,他都会出现在这里。 他像往常一样走在林中,只是临近一株老树时,鼻息间罕见地飘来一阵隐隐的酒香,还是一壶上好的梨花春。 酒香虽诱人,依旧没有止住前行人的步履,可是就在他刚从树下经过,一声梦呓入耳,同时眼前一花,头顶竟落下一片香郁粉影,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阮清羽的臂弯中。 阮清羽接住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很轻很香艳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掉下来的时候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裹。 她玉颊布满醉酒的酡红,皮肤白皙莹润,吹弹可破,一双秋泓半睁半掩,惺忪迷离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阮清羽,精巧的朱唇勾起一弯迷人笑意,动人心魄的喘xi道:“公子,你好生英俊……” 她呢喃着,好像不但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摔下来,而且还以为自己睡在了一张温暖柔软的床上,并且在梦里梦到了一个很英俊、很稳、很有力的俏公子。 她伸手缠上了他雪白的脖子,微微侧了侧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阮清羽面无表情,一双略显清寒的眸子只淡淡地瞧着臂弯里的女人,道:“姑娘,你若再偏离半寸,只怕现在你身上已经开花了。” 她却没有听见,因为她已在他的怀中进入了梦乡。 阮清羽叹息了一声,抱着她原路折返。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整洁的竹屋里。 此时,嵌在竹壁上的烛台是点燃的,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放在了该放的位置,没有多余,没有零乱。 竹壁上挂着一柄长剑,黑色的剑鞘以龙纹雕饰,柄上系着金色的剑穗。竹壁下摆着一张青竹案几,上面有研好的墨,有一张铺陈好的素笺,还有一鼎飘着熏烟的香炉。 熏香有提神醒脑之效,她原本有些晕眩的脑袋,此刻也缓解了许多。 女子缓缓起身,欲待下床,忽听门外一阵低沉的交谈:“公子,秦夫人刚刚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好,阿福你先下去吧。” 回话的人声音低沉,不似一般男子富有的磁性,却更显清柔,屋外垂梁上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映上纸窗,那身影在门前只停驻了片刻,便已离开。 月光如洗,洒满了翠绿的屋檐,倒映在一双清寒的眸子里。 阮清羽独坐屋顶,出神地瞧着手中一枚缀缨青玉,目光深沉,隐隐含着一丝痛苦。 “粉盒……救我……!” 熟悉的低喘似从迷雾中飘来,每每想到那一个声音和夜晚,他都忍不住的发抖。 他兴许是疯了,因为一个人只有在发疯的时候,才会做出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 手中的玉佩被用力箍紧,阮清羽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直至一道语声将他从痛苦中唤醒。 “公子!……” 阮清羽转眸,但见月色中,檐角下,一道美极了的倩影映入眼帘。 阮清羽从屋顶轻身跃下,在她面前道:“你醒了。” 女子迎视着阮清羽清淡的眼眸,却又很快落下,一双秋泓似含点点羞怯,点头轻声道:“嗯。” -- 第9页 阮清羽道:“今日你就在我屋子里住一晚,明早我派人送你回家。” 说完便即转身。 “公子!”女子忽然叫停了他,抿了抿唇,颇有踟蹰的道,“公子,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东海县的。” 阮清羽看着她,没有说话。 女子继而道:“我原本是来这里投靠亲戚,怎料他们早已迁离旧地,如今我也不想再回原来的地方,还请公子……莫要遣我回去……” 她微微咬着嘴唇,昏黄的光晕晕染在她绝美的面颊上,更显凄迷,让人不忍违背。 阮清羽道:“你在京城难道没有亲朋么?” 女子讶然,微微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阮清羽已道:“你穿的这身料子,也只有在京城才能买到,所以你应当是从京城来的人。” 女子垂下了头,目中隐约流露出一线阴影,道:“她们并不能帮的了我什么,而且……我也不想连累她们。” 她黯然的目光仿佛藏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阮清羽没有刻意去问,只道:“你既不愿回去,日后有何打算?” “……公子,可否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服侍你,做你的婢女?” 片刻的沉默后,女子目中忽然亮起了一道光芒,白皙的脸颊也因某种情绪泛起点点异样的红晕。 阮清羽一怔,随即道:“我并不需要婢女。” 女子脸上的血色霎时间全无,呆了一阵,凄然道:“柔儿如今已身无分文无家可归,若不是途遇公子,此刻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柔儿不求别的,只求能留在公子身边,无论做什么都好,还望公子垂怜成全!……” 月光下的她,看来那般单薄无依,盈盈眸子似要泛出泪花来。 这是阮清羽的软肋,他最见不得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泫然欲泣的样子,何况还是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女子。 他沉吟了片刻,方道:“你我男女有别,长期共处恐遭人非议,这几日你暂且留下,日后我会为你寻个好去处。” 女子闻言,心中一阵欢喜,破涕为笑道:“多谢公子!……” 翌日晌午。 每日此际,正是阮清羽亲自下厨的时候,今日倒空出了双手,闲来无事便在小竹院里的靠椅上晒太阳。 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既不刺眼也不昏暗,照在身上极是舒服,这让他想起五年前曾过的天差地别的日子。 那时候的他根本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里,不是作为人而活,只是作为一把杀人的利器,他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以为活着的目的和意义就只是为了那个人。 从没有想过沾满鲜血的双手,还能沾满米水和菜叶,还能曝晒在温暖的阳光下吸收光和营养。 或许,这就是充满未知而奇妙的人生。 他不禁望向穿梭在厨房和园子里的粉色身影,目光也变得有些悠远。 阿福进入园子的时候,看见阮清羽正枕着双手悠闲的晒着太阳,上前行礼道:“公子。” 阮清羽应了声,道:“可有什么新消息?” 阿福摇了摇头,道:“虽然没有新消息,但是昨天来的那位姑娘,我已查出她的身份。” 阮清羽没有作声。 阿福接着道:“那姑娘乃是京城的一名游伎,名叫泠柔,自幼丧母,父亲又是个赌徒,因为还不起债务才将女儿卖给月西楼的老鸨,没过三年就死在了赌桌上。 泠姑娘不远千里来到东海县,似乎是为躲避一个人的纠缠,此人乃是金陵宝香堂的东家,陆家庄的庄主,陆右亭。 说起这个陆右亭,不得不提他的宝香堂,宝香堂垄断了金陵的绸缎生意,金陵每十个人当中,至少有六人身上的衣服都是从他那里买来的,陆右亭也就是在近三年中名声大噪。” 阮清羽清淡的眸子闪烁着一丝趣味,道:“听你这么说,那姑娘倒是遇上了个不错的人选,为何却偏偏躲到了东海县来?” 阿福道:“公子有所不知,泠姑娘与陆庄主结识以前,曾与一个书生有段过往,当时街坊也有些流传,只是那书生后来应试高中,进了翰林院后再也没了来往。直到新帝即位,惩处了一批旧臣,这位翰林学士也未幸免。此后,泠姑娘便鲜少露面,似乎因为一段情伤,一直未能从阴影里走出来。” 阿福顿了顿,复道:“公子,泠姑娘的出身跟来历并不算清白,公子何不给她随意寻个去处,何必留在身边?” 阮清羽却笑了,悠悠道:“这世上来历不清白的人多了去了,何况,我一个人未免也有些寂寥,暂先留下她吧。” 阿福只得点头称是,继而道:“公子,还有一事。” 阮清羽道:“说。” 阿福道:“下月初八,会宾楼将举办一场茶会,邀请了各界商客,沈老板希望公子也能出席。” 阮清羽却道:“那茶楼我早已不管了,就不去凑这份热闹了。” 阿福道:“可是秦夫人、好像也会随秦家庄主同去……” 阮清羽面色微变,默了片刻后,方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相思不相见 碧绿的莲池在夕阳的晕辉中,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一只素手轻点水面,惹得四周的锦鲤争相游来。 她斜倚栏杆,耳鬓一缕乌黑长发随着微俯的身姿轻撩水面,波动了一张莲花般清艳出尘的玉容。 -- 第10页 她叫程蝶,是这片庄园的女主人,也是茶商秦川的夫人。 她为人妻时是双十年华,而今已二十三岁。 这些年里,几乎每到斜阳映山之时,她都会来这一片莲池,看晚霞中自由徜徉的鱼儿,仿佛自己便化身成了它们。 她喜欢在莲池看夕阳的美景,也喜欢在莲池看夜晚的星辰。 每当那时,天边的星光倒映在静谧的池水里,隐约而朦胧,深沉而宁静,纵然迷失黑暗里的人,也会对这样的光,生出向往。 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夜的她,并非独自一人观看这月色,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一边轻拍着襁褓,一边喃喃道: “宝宝,你看,今晚的月光多美呀。” 声音清悦婉转,宛若那廊角悬挂的风铃。 “宝宝,你知道么,娘亲每次来到这里,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以前的家。” 她将目光移向了远方,清澈的明眸仿佛笼上了月影的朦胧,叹息了一声,缓缓道: “娘亲以前是个很孤独的人,深居庭院,不能出门,也不能结交朋友,爹爹和哥哥都说,除了家里,任何地方都充满了危险。直到有一天晚上,娘亲发现园子里的小池塘边,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奇特的是,它几乎每晚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时辰里出现。娘亲以为这香味的主人,一定是一个不愿露面的漂亮姐姐,于是保守了这个秘密,每晚都会去那片小池塘寻她。 宝宝,你是不是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可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就会那么奇妙,娘亲不仅同她说话,还把她当做唯一一个不曾见面,却能吐露心声的朋友。” 她的眼中带着甜蜜,又包含着酸楚,随后笼上了一线阴影,道: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从来都不曾来过。” 她将视线收回,落入了怀中一双充满新奇的乌黑眼瞳,轻轻一笑,神情充满爱与慰藉: “宝宝,有了你,娘亲以后再也不会觉得孤单,宝宝就是娘亲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 她本是一个幸福的母亲,但笑容里总是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凄迷,因为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依然留有一处难以填补的空缺。 她想念曾经的一段过往,即使它像蝴蝶的生命般短暂。 “小蝶……”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那是她温柔体贴的丈夫,一个能干而又英俊的年轻男人。 秦川在小蝶的身后披上了一件披风,柔声道:“该回屋了,你刚生下风儿不久,身子还很弱,小心着凉。” “嗯,好。” 她在他的搀扶下转身,不知是否习惯使然,微微回眸,望了眼高墙之外,古树参天的茂密树林,那里,漆黑一片。 月朗星疏,夜风微凉。 阮清羽回到小竹屋的时候,刚入院,便瞧见一道孤单的身影,正在檐角悬挂的灯笼下,发呆。 她仿佛已经站在那里很久,等了很久,看到阮清羽回来时,整个人忽然隐隐颤抖起来。 阮清羽走到泠柔面前,刚想说些什么,衣袖就已被她拉住。 她咬了咬嘴唇,两弯新月眸看来已有些泛红,好像尽力阻止自己哭出来,道: “公子,你去了哪里……柔儿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阮清羽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道: “我下午出去办了点事,所以才回来晚了些,怪我,出去也没有跟你招呼一声,让你一个人在这山脚下,受惊了。” 泠柔微微摇头,神色凄然的道:“柔儿不求公子事事相告,只希望公子不要轻易丢下柔儿,就算哪一天公子真的倦烦了,也请跟柔儿说一声,好么……” 阮清羽心尖一颤,竟是不由自主涌上一波愧意,他从未轻易对人产生过这种情感,这感觉让他有些不自在,脸上却无过多表情,淡淡道: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说罢,径直走进了房间。 泠柔望着阮清羽的背影,直至被房门阻挡,眼中的泪意、胆怯,忽然间全部消失,转而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虽然年轻,可见过的男人不算少。 背负一身绝世好剑,顶着无数威名行走江湖的侠客她见过;文质彬彬、才高八斗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她见过;腰缠万贯的富商她见过;风流倜傥的公子少爷她也见过,唯独像阮清羽这样,眼底总是流露出一丝冷郁的人,她却是第一次遇见。 一晃眼,十多天过去了。 这些天里,泠柔除了像寻常婢女那样为阮清羽安排好吃用,其余时间都只是默默的待在园子里,或弄花修竹,或做些针线活,有时也会远远的在一边观望阮清羽写字、练剑。 他的字就像是他挥出的剑一般潇洒利落,刚中有柔,柔中带狠,见狠即收,这也曾令她一度难以移的开眼。 他们相处的时间虽多,但话却十分少,简直就没有话语可言。 泠柔知道阮清羽几乎每到落日时分,便会出去一段时间,直到繁星挂满枝头才会回来。 她虽然好奇,却没有多问,可是今天她却已按耐不住。 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泠柔便来到了客厅。 此刻,他正坐于案几边,出神地瞧住手中的一枚玉佩。 她等了许久,仍不见阮清羽回神,遂轻声唤道:“公子!……” -- 第11页 阮清羽醒神,随即收起了玉佩,道:“有事么?” 泠柔抿唇道:“今天我上集市的时候,听摆摊的大娘说晚上会有一场灯会,所以斗胆请示公子……” 她的声音虽然越来越小,但不用说完,旁人就已能猜到她的心思,阮清羽道:“我准你去。” 泠柔没再说话了,只静静地站在原地瞧他。 阮清羽反应过来,道:“要不,我让阿福陪你去?” 泠柔明眸却流露一丝幽怨,低低道:“公子虽已答应让奴家留下,这些日子却鲜少同奴家说话,公子是不是、心里对奴家存有芥蒂,却不愿言明……” 阮清羽这下明白了,暗中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我陪你去。” 泠柔喜笑颜开。 华灯初上,星月高照。 东海县最集中的集市闹区笼罩在一片璀璨灯火中,高楼望来,宛如一条蜿蜒绚丽的长龙。 集市上挂满了款式不一的灯笼,触目所见,华如琳琅,行人摩肩接踵。 泠柔随意到了家首饰摊边,挑起一枚雕工精细的簪子,机敏的摊主已道: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姑娘,你可真是好眼光,一眼便相中了这木簪子,这可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呢!” 泠柔尚未答话,那摊主忽然又道: “这位相公,令夫人生的极是貌美淑丽,若配上这枚簪子,便是锦上添花啦!” 阮清羽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怒,这让摊主一张白脸有些尴尬。 泠柔秀脸火红,娇羞的将那簪子放了回去,阮清羽忽又不动声色地拾了回来,面无表情的道: “这簪子怎么卖?” 那摊主嘴一龇,喜道:“五百文钱。” 接过包装好的簪子,二人便继续沿长街游逛,只是一路上泠柔时常低着头,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脸红红的。 夜色下的灯花本已足够惊艳,更别说美娟在侧,玉颊生绯,这一幕,就连一向无动于衷的阮清羽,不免也有些心旌荡漾。 前面不知有什么热闹,吸引了一群人围观,泠柔仰首张望,忽然间欢喜地拉过阮清羽的手,挤到了簇拥的人群里。 原来这里搭了个红布高台,台上挂满了灯笼和对联,一位老先生正站在高台正中,扬声道: “各位看官,为了响应今晚的灯会,老生不才,在此摆了几副对联,以增风雅意趣,若有人能对上老生所出的三副对子,并且对的最好,明日便可去会宾楼免费喝上一天的茶,听上一天的戏文,可好?” 这彩头令围观的群众连连叫好,已有人忍不住道:“老先生,您快出题吧,就冲那会宾楼,咱们可已等不及啦!……” 又有人道:“老先生,您可别出太难的题呀,咱东海县虽说是人才济济,可我到现在连个乡试都还没通过呢!……” 这声音惹得底下一阵哄笑,已有人笑嗔道:“你就巴不得不用对对子便能进那会宾楼!你也不想想会宾楼那种高端地方,岂会轻易让你占了便宜去!……” 泠柔听着他们的笑闹,不禁也生了些兴致。 ☆、灯会结风流 老先生已命人拿下了一副联子,道:“老生出上联,你们对下联。” 随后将卷轴一展,只见一串红底金字写道:“男也爱,女也爱,谁人不爱!风雅。” 众人一瞧,只觉这一联实在好对,原先那害怕老先生出难题的男子,已是当先抢道:“这个容易!这个我来!……” 这般火急火燎的样子倒似生怕别人抢了他的会宾楼,众人也颇识趣的道:“你来你来!我们可不会抢你的!……” 那人笑得合不拢嘴,随即咳了一声,一脸正色的道:“你也知,我也知,老王不知!偷情。” 这下联一出,满台哄笑,真个啼笑皆非,一出风雅好戏硬是给他唱出了偷情的意味,当真只有他想的出来。 泠柔也不禁“噗嗤”一笑,笑得花枝乱颤,玉颊绯红,真是比红日夕霞还要娇艳诱人。 那人见大伙反响强烈,洋洋自得的道:“怎么样,我答得不错吧!……” “好!……”不知是谁带头一声起哄,人群随之爆发如洪的掌声,无不拍手叫绝! 站在台上的老先生似也笑得有些无奈,仍旧道:“这位公子答得好、答得妙!第一局这位公子胜!……” “好!好!……” 人群再次爆发掌声。 泠柔心知老先生第一联出的如此简单,不过是为了带动大家的情绪,让对联子的人尝个甜头,只怕第二联第三联可不会这般轻巧了,却也随着这份热闹喝起彩来。 老先生这时已拿下第二副联子,道:“云如诗酒诗如云,不知这位公子能否对的出上联?” 这一联难度显然拔高了一层,□□成句,倒念也成句,妙趣横生。 原先那人一阵抓耳挠腮,苦着脸,果然是答不出了。 不止他答不出,大部分人也冥思苦想了一阵,仍无头绪。 泠柔一双清澈的眸子却闪着光,拉了拉阮清羽的袖子,嫣然道:“公子,不如你也对上一对,凑凑这份热闹?” 阮清羽却摇头道:“我不过一介武夫,怎通文人风趣……” 泠柔明眸流转,轻轻一笑,颇有不以为然之意。 也就是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这上联由我梁某来对,各位看官请听:雾隐花枝花隐雾,云如诗酒诗如云!” -- 第12页 这一句答得极是流畅,众人听罢,不禁齐声喝彩。 这回的喝彩跟上回显然大有不同,每张脸上都表现出心悦诚服之色,这让原先答题的那名男子心中很是郁闷。 泠柔却手托下巴,在这片喝彩声中低眸沉思,喃喃道:“这上联虽对的流畅,但这“隐”字,未免有些欠了工整……” 台上的老先生笑道:“这位梁公子答得好!不知可有哪位愿同这位梁公子一较高下?……” “月似琼莹琼似月,云如诗酒诗如云!” 这一声答得沉静,答得自如,也答得利落,人们的目光皆向那人转了过来,即使泠柔也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那位梁公子见是熟人,当下作辑道:“原来是刘兄!刘兄果然文采斐然,梁某甘拜下风!” 那被称作刘兄的刘公子当即回了个礼,举手投足都带着无尽的风雅,生得也极为俊美白净,只怕貌可赛潘安了。 老先生在台上作揖笑道:“原来是刘解元!素闻刘解元才华横溢,今日一见果真非凡,不知刘解元可准备好接老生最后一联了?” 那刘公子一脸胸有成竹的施礼道:“老先生请!” 满台屏息以待,老先生已展开手中的第三联,朗声道:“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着意扶持,不教雨雨风风,清清冷冷。” 那刘公子只不消片刻的思忖,朗声道:“淅淅沥沥,飘飘洒洒,惟赤松子行云布雨,正是缱缱绻绻,缠缠绵绵。” “好、好!刘解元果然是我们东海县的名流啊!……” 台下一片热烈的喝彩,台上的老先生连连点头笑道:“看来今晚的赢家非属刘解元不可了!” 刘公子却施礼谦逊道:“刘某不才,只图一时轻快,未免答得浮躁了些,让各位见笑了!” 人群中却有人道:“刘公子你可就别谦虚了,除了你还有谁能答出这么精彩的下联呀!……” 话音未落,却听人丛中一道清婉柔和的语声道: “蝶蝶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此朝朝暮暮,喜喜欢欢。” 宛如诗篇的优美声音方才飘开,全场立时安静了下来。 台上的老先生微微张开了嘴,惊讶于如此完美的对子,竟是出自一名姑娘口中。 面对全场突然的宁静,泠柔有些尴尬,轻轻干咳了两声。 阮清羽素来清淡的眸子,竟也罕见的亮起了一道光,当先拍起掌来。 随即拍掌的便是那位刘公子,他一双眸子直勾勾盯着人群中的泠柔,满眼思慕之情,闪烁着比金子还要明亮璀璨的光彩! 掌声如雷,人群骚动,个个都想见识见识那位姑娘的风采,站在台上的老先生似已猜到众人心思,抚须笑道:“还请这位答题的姑娘,同刘公子台上一叙!” 泠柔对这对子全属一时兴起,并没有那么强的求胜之心,闻言要上台,有意看了看阮清羽的脸色,阮清羽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缄默和清淡,不置可否。 面对众人再三的邀请,泠柔不愿徒增扭捏做作,便在阮清羽的默许下,登上了高台。 台上的一对男女,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只瞧的众人一阵赏心悦目,老先生命人拿来一张会宾楼的请帖,笑呵呵道:“这位姑娘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与刘公子的对子各有精妙之处,当真难分高下,无奈会宾楼的请帖就只有一张,不知二位……” 他话没有说完,那刘公子已朝泠柔作辑道:“没想到今晚灯会能够遇上像姑娘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刘某好生倾佩,这张帖子,权当刘某的一番敬意,还望姑娘笑纳!” 台下有人欣赏那刘公子的风度,也有人佩服他这般泡妞的本事。 泠柔却没有要收下的意思,欠了一礼道:“刘公子见笑了,其实下联并非奴家所写,只是偶尔游历,在某处观园中所见,恰巧与此联凑成一对。刘公子文采斐然,在场有目共睹,这请帖还请刘公子收下为佳。” 他俩你推我让,看得一干众人心痒难耐,那刘公子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当下灵机一动,竟是脱口而出道: “不如,就让刘某做东,邀请姑娘一同去那会宾楼喝茶听戏可好!……” 这话一出口,惹得台下呼声一片。 泠柔讶然,显然未料那男子会当众有此一言。 那刘公子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当下赔礼道:“是刘某失礼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只因刘某与姑娘一见如故,才会想与姑娘相伴而行,结交姑娘这么一个朋友。” 泠柔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瞧住了他,目光闪烁,看来竟有些飘摇。 刘公子心念一动,见机的自我介绍道:“小生姓刘,本地人,前些天在乡试时中了举人,明年即将赴京参加会试,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姓名,家住何处……” 刘公子说话时自带一股底气,只因凡中试之举人,等同于获得了选官的资格,刘公子自知前途可期,人也变得有些飘飘然,顿了顿,刻意拖长了尾音,复道: “可有婚配?……” 这话又惹来台下一片哗然,司马昭之心人皆可知,更有那好事者大为起劲道: “是啊姑娘,你可有婚配?若没有,刘公子可是现成的百里挑一的好郎君啊!……” “良人难遇,姑娘可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 第13页 这些声音无论出自真心还是巴结亦或取乐,泠柔都不在意。 若是以往,像刘公子这样一脸藏不住心事和秘密的人,她多是很难看上一眼,但今夕不同往日,她不仅看了那个人很多眼,还同他说了很多话,因为此刻的她只是阮清羽身边的一名侍女。 泠柔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道:“恐怕要让刘公子失望了,奴家早已有了婚配。” 她将一双妙目投向了静立台下的阮清羽,笑吟吟道:“那位蓝衣公子,便是奴家的相公!” 尾音刚落,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向同一个方向投来,阮清羽只觉浑身一凉,仿佛有无数把刀光迎面扑来! 那刘公子脸色登时也黑了下来。 阮清羽面上有说不出的古怪,还没缓过神,就被泠柔打鸭子上架似的赶上了台。 那刘公子脸色更黑了,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笑得极为不甘道: “刘某不知这位姑娘早有婚配,多有冒犯,还请这位相公多多恕罪!” 说罢,深深做了一辑。 阮清羽毫无表情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表情,回了一礼道: “内子性子顽劣,一时贪玩才闹的这桩误会,刘公子莫要见怪。” 刘公子礼赔得恭敬有加,阮清羽礼回得涵养大度,围观众人不禁点头称赞。 ☆、会宾楼重遇 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泠柔的脸上就已泛起一阵朝霞般的红晕。 今晚的她仿佛化身成了一个结在春天里的水嫩蜜桃,脸红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更娇艳,几乎没有停止过,尤其在无意中与阮清羽对视的时候。 月光下,他雪白的面颊看起来更显清淡,也不知这样一副冷冰冰的外表之下,会藏有怎样的一个内心? 她忽然发觉,今天的自己格外在意起阮清羽的情绪,而大多数时候,她总是被旁人在意着。 当一个人费尽心思的去琢磨另一个人的时候,要么他是她的敌人,要么他是她的情人。 阮清羽走在街上,有些心不在焉,对面这时迎面走来三五个结伴而行的人,有说有笑,两个丫鬟笑如银铃,在她们之中,却有股隐隐熟悉的芳香飘入了阮清羽的鼻息。 阮清羽心念一动,与身旁白衣女子擦肩而过的那刻,蓦然回首,一片炫灯华彩之下,他望住了她的背影,仿佛魂魄也随之飞了过去,立定原地。 泠柔见阮清羽忽然间神色异常,留心驻足,视线定格处,原是一富家少爷陪同着一名身着素白斗篷的靓丽女子,停驻一家街摊边,那少爷正温柔细心的挑着些弄器,身后随同两名婢女,其中一人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婴儿,这少爷同那女子,显然夫妻二人,正携子出游。 只是阮清羽的脸上,不知为何有种凝重之色。 泠柔默默看在了心里。 转眼又过了十多天,已到了下月的初八。 这一日,阮清羽比往常起来的要早,泠柔询道:“公子,今天起这么早,莫非一会就要出去么?” 阮清羽点了点头,道:“今日出去的要久些。” 泠柔微微垂首,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 阮清羽定定地瞧着她,忽然道:“今日,你随我一道吧。” 泠柔微微一怔,随即喜笑颜开:“嗯!……”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迎面一座雅致大气的楼宇,正倚于青天之下。 “会、宾、楼……” 泠柔瞧着大门顶端高悬的金丝楠木匾额,低声念了念,继而道:“没想到东海县也会有这样一座恢宏别致的高档茶楼。” 阮清羽眼望楼宇,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似也染上了一层暖意。 入得室内,只见碧阑低垂,风帘翠幕,两边都是包厢,正中搭着戏台子,台下十数桌座无虚席。 时辰虽早,人气却也极旺,毕竟今日许多商帮都将在茶楼聚集。 跑堂人是个精神抖擞的小伙,此刻已领着他俩上了二楼雅座。 阮清羽的坐处靠近围栏,低眸就能看到底下中央的戏台,小二已奉上茶水点心,阮清羽对泠柔道:“可有什么想听的戏文?” 泠柔沉吟了片刻,抿唇一笑,道:“牡丹亭。” 阮清羽做了个手势,小二便依吩咐下去了。 泠柔看了看四下环境,发现出入茶楼的大部分是些富人,油然道: “会宾楼不仅外观雅致,内里陈设也是清新不落俗套,难怪上次灯会,大家争相抢着要来这里。” 阮清羽道:“会宾楼只不过是东海县有些小钱的地主商人附庸风雅之所,怎比得过京城赫赫有名的醉仙阁同月西楼,那里名流俊士云集,可是名副其实的文雅豪奢之地。” 他说的漫不经心,听者却有意,泠柔不露声色的嫣然道:“但我见公子,就远不同那些喜欢装模作样的人。” 阮清羽微微勾了勾唇,并未多说什么,随后端起茶杯啜了口。 也是这时,泠柔看到一名身着青衫,头戴方巾的颀长男子,正领着一群客人上楼,泠柔见那身影熟悉,道:“公子,前面的人,是阿福吗?……” 阮清羽头也没回,淡淡道:“阿福是这家茶楼的掌柜。” 一句简短的话语,却道出了阮清羽不同寻常的身份。 一直对阮清羽俯首低眉,似下人又似随从一样的年轻人,却是这家大型茶楼的掌柜。 -- 第14页 阮清羽已看出了泠柔明眸里的讶异,却并无解释,只缓缓道:“这家茶楼除了阿福,还有一个大掌柜,近来分管了别处商铺,这茶楼基本上是阿福一个人在管理。” 泠柔已听出了阮清羽话中至少两层的意思,其一,阮清羽不仅是阿福的老板,也是另一个大掌柜的老板;其二,阮清羽手下的产业不仅有这座茶楼,至少还有一处商铺。 他这么年轻,为什么就有了这样多的产业? 若是一般人,一定会像只苍蝇一样嗡嗡不休地发问,但泠柔并未如此,直觉告诉她,阮清羽并不是一个喜欢被打听隐私的人。 虽然他从未说出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但现在,他已愿意带她介入自己的生活,这已是一份进步。 楼下丝竹声响起,一花旦轻抚水袖,声情并茂,唱出的,正是一曲字正腔圆的《牡丹亭》。 阮清羽这时放下了茶杯,起身道:“你在这等我一会。” 泠柔低应了一声,待阮清羽走远后,静静观看起了台下的那场演出。 那花旦身段曼妙柔美,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说不尽的风情,泠柔一时入了神,只觉比之月西楼的一众姐妹,她也毫不逊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细细品读这段戏词,所谓风尘女子,哪一个不似故事中的女主角那般,韶华皆付与了断井颓垣? 只是现实,由不得她叹惋。 此刻,近处的一间包厢内,有人轻卷珠帘,望住了戏台上的青衣花旦。 泠柔神情微动,那包厢里的客人,正是上次灯会上遇见的那名白衣女子,她的丈夫正坐在外间的八仙桌上,与一群商客交谈。 那晚灯火朦胧,泠柔并没有看清楚她的容貌,趁此机会,便将她瞧了个仔细。 那女子面若桃瓣,唇红齿白,一双杏眼尤为令人心动,既如月照松间的澄明与幽静,又似江南烟雨的朦胧与凄迷,只这一双美丽的眼眸,即便美人如云的金陵,几乎已无人可比。 泠柔知道她名叫程蝶,五年前嫁入秦家,丈夫叫秦川,以经营祖上传下来的茶园为业,是个有名的茶商,秦家庄便倚在东海县的青岩山上,也正是小竹院所倚的那座山。 今日来此茶楼的,无一不是会客谈商的生意人,泠柔疑怪秦川出门谈生意,竟也要带上夫人,难道他们真如传闻中所言,如斯形影不离? 忽闻阮清羽的声音自身旁传来:“我们走吧。” 泠柔回眸,有一瞬间发觉阮清羽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些不同,但又说不出具体,只讶然道:“不多坐会儿吗?” 阮清羽摇了摇头,清清淡淡的眸子竟十分罕有的亮起了一道光,道: “我突然很想吃你做的排骨……” 泠柔秀美白皙的脸上讶异之色更浓,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啊,那咱们这就动身集市。” 集市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泠柔手中已提了一个篮子,阮清羽背负双手开道在前,物色着街道两旁陈列的蔬菜瓜果,倒似个菜场老手。 阮清羽察觉到泠柔的表情有些奇怪,淡淡道:“你在笑?” 泠柔止住了笑意。 “你在笑什么?”阮清羽有些不依不饶。 泠柔眨了眨眼,道:“我在想,像公子这样斯斯文文的人,若是像这样提着个菜篮子在集市上砍价,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阮清羽边走边瞧着泠柔,神情若有所思,忽然一挽袖子,挑了一家卖肉的小贩,道:“店家,这一斤排骨怎么卖?” 那店家右手一比划,道:“二十文钱!” 阮清羽道:“十五文钱。” 店家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您上哪家都没有十五文钱的价儿!” 阮清羽道:“十五文钱,多一文钱都不买。” 那店家若有所思地瞧住了阮清羽,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忽然叹道: “看公子你衣着光鲜,怎么也得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如何亲自上这集市来买肉?” 再一瞧他身边跟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还真是碰上个新鲜事,得了,就十五文钱卖给你!” 举刀刚要下落,忽被阮清羽拦了住:“店家,这肉换我来切。” 那店家更是奇了,道:“你不会是怕我给你缺斤少两吧!” 阮清羽不答,修长白皙的右手已伸在跟前,只等拿刀,那店家一脸哭笑不得,只得把刀放在了他手里,又好气又好笑的道: “你切便你切!瞧你文质彬彬的,拿的动刀么!” 然而,阮清羽不但拿的动,反而沿着刀柄连转了几个花,风声呼呼充满了力道,一刀下去干练利落,那店家都对这潇洒的刀法自愧不如,拿下一块往秤砣上一称,轻重刚好,连看数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斤数。 阮清羽接过包扎好的排骨,回眸问泠柔道:“你觉得我这砍价的功夫,如何?” 泠柔眼波流转,明眸似水,抿唇笑道:“依奴家看,勉强算过关。” 阮清羽不以为然。 泠柔已道:“若奴家没有猜错,那位大叔其实是看出了什么,才给足了公子的面子。” 阮清羽挑眉道:“看出了什么?” 泠柔道:“看出了一个毫无经验的少爷,却想在姑娘面前出风头。” -- 第15页 阮清羽终于叹息了一声,道:“你又何必真说出来?” 泠柔嘟唇道:“那奴家便把话收回。” ☆、一场意外 折返的途中,泠柔想着顺带买些面饼,于是离开了片刻。 阮清羽没等一会儿,忽闻前方人声嘈杂,有人疾喝道:“快让开!快让开!……” 这呼声又惊又急,伴着车轮滚动的粗重声,阮清羽凝目一望,只见一辆载满果蔬的推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车夫失了平衡,推车便似脱了缰绳的野马,路人纷纷避让,却有一白衣女子走在前头,全然未觉,眼看失了方向的推车就要撞过来,阮清羽失色,那女子竟是程蝶! 阮清羽箭步飞身,猎鹰般纵入场中,推车这时已到了程蝶身后,程蝶回眸一望,玉容失色,已是躲避不及! 危机关头,程蝶忽觉肩头一紧,人已疾退了四尺,阮清羽揽过程蝶的同时,右脚踢中了推车的扶手,内劲强猛,一匹脱缰野马立时直线前冲,“轰隆”一声撞上了路边的梁柱,推车侧翻,蔬果掉落一地,路人的危险却因此而消除。 那车夫狂捏了把汗,也不知是该感激还是埋怨。 程蝶惊魂甫定,随即从阮清羽怀中挣扎开,甚至都没有仔细去看他的脸,玉容苍白的道: “多谢公子相救。” 她说完,匆匆便欲离开,哪知刚走一步,脚踝猛然传来一阵刺痛,人已“啊”的一声弯了下去。 阮清羽扶住了她,瞥见她莹润白皙的额角,已溢出了冷汗。 “姑娘,你需要去看一看大夫。” 这声音! 阮清羽说完话的时候,程蝶整个人都似已变了,蓦然抬眸,瞬也不瞬地看住了阮清羽的脸,美丽的眼眸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思念与悲伤。 萦绕在脑海中千遍万遍的熟悉声音…… 她真的,没有听错么?…… 阮清羽虽不知程蝶为何那般瞧住了他,只是在她的凝注下,脸一阵滚烫,心也随之隐隐抽痛起来。 眼前的这张容颜,他梦中已不知梦了多少回,每一次距离都是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可这一次,却近在眼前。 阮清羽暗压内心的激荡,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面无表情的淡淡道:“让我背你。” 这是他对她说出的第二句话,平静淡漠,却拨乱了她的心跳。 程蝶失着神,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阮清羽也不再等,拿过她的双腕搭在自己的肩头,将她从后背过。 程蝶伏在阮清羽的背上,心里的感觉竟是莫名的温暖,甚至,还有着亲切。 她将脸贴上他的后背,这样的一刻让她不禁回想起多年前如此熟悉的一幕,目中渐渐泛起一阵潮湿。 你,到底是谁…… 泠柔回来的时候,阮清羽早已不见了身影。 她走到临近的摊子前,询一老汉道:“老伯,你可知方才那名蓝衣公子去了何处?” 那老伯瞧了瞧泠柔,忽而笑道: “姑娘,你家公子刚才抱了一个很漂亮的穿白衣服的姑娘,应当是去看大夫啦!……” 泠柔柳眉轻蹙,目光投进来往的人群中,却很快被人影淹没。 弘仁医馆,大夫已经给程蝶扭伤的脚踝做了复位并敷上了膏药,嘱咐其每日以中药熬水熏洗,不出半个月就会痊愈。 阮清羽谢过大夫后,欲送程蝶离开,那大夫却殷勤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姑娘,乃是青岩山秦家庄秦少爷的夫人,与我熟识,稍后我便派人遣送秦夫人回庄,就不劳驾公子了。” 阮清羽回眸看了看程蝶,随后对那大夫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大夫了,晚辈告辞。” 程蝶见他要走,有意开口,却因顾忌到什么,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大夫已看穿了程蝶的心思,道:“不知这位公子可否留下姓名,日后秦家也好上门答谢公子。” 阮清羽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说完这句话,他人已离开。 程蝶失落极了,仿佛遗失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信物。 她黯然低眸,却在无意间瞥见地上一样物什,拾起一看,是一个紫色的荷囊。 她黯淡的目光,这时已变得明亮。 阮清羽赶回集市的时候,远远的,就从人群中望见了泠柔的身影,巧合的是,泠柔刚好也从人丛中,一眼望见了他。 本担心将她一人留在混乱的集市,会引起她的不安,只因阮清羽深知泠柔不喜欢被人丢弃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泠柔没有不安,眼波中笑意吟吟,满是欢喜,仿佛她便知道,等的人一定会来。 阮清羽走到泠柔身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身旁摆摊的老汉已道:“小相公,你家的丫头可等了你好久了,恐怕你不来,她也不会走的哦!……” 阮清羽心尖一荡,凝视着泠柔绯红的脸颊,柔声道:“怎么不回去等我?” 泠柔轻抿双唇,喃喃道:“我怕公子回来找不到奴家,会着急……” 阮清羽微微一笑,阳光下更显俊逸爽朗,道:“我们走吧。” “嗯。” 月已升上枝头,秦家庄。 程蝶穿着一身单薄素白的亵衣,斜倚床头,怔怔地瞧着手中的一枚荷囊。 她记得刚进医馆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地上有这荷囊,那么这荷囊,必定是属于白天送她来医馆看大夫的蓝衣青年。 -- 第16页 贴身婢女可可正在为她铺着床褥,忽闻小姐娇柔的声音道: “可可,你帮我查查这枚荷包的主人。” 可可接过了荷包,细细瞧来,双目一亮,道:“小姐,这枚荷包质地柔软,光滑牢固,在东海县这样的地方,恐怕也只有梅花庄才有了!” 程蝶点了点头,道:“对,所以你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梅花庄,如果梅花庄没有,即便找遍东海县大大小小的饰品店铺,也要帮我找到这枚荷包的出处。” 可可心知小姐已经很少会对一样事情那么上心,这五年来,小姐从一个天真烂漫青春热情的姑娘,转变成一个清清淡淡,对一切似乎不再抱有热情的人妇,这期间经历过的沧桑,她都看在眼里。 “小姐,你放心,可可一定会替你办妥这件事!” 程蝶微微点了点头,除了孩子和丈夫,可可就是她最亲近的人,即便以前,她也曾堤防过她,将她当做自己的敌人。 “可可,姑爷呢?” “姑爷刚刚哄完小少爷,现在正忙着为小姐熬中药呢!” 程蝶有丝疑惑:“这件事情交给下人不就可以了……” 可可笑了笑,道:“还不是姑爷怕下人做不好,不放心嘛!” 程蝶微微垂首,陷入一阵沉默,片刻后,房门已被推开。 一股浓烈的中药味随之钻入屋内,程蝶捏住了鼻子,秦川已端了盆热水进来。 可可冲程蝶嫣然一笑,轻声道:“小姐,你好生歇息,可可先告退了。” “嗯,你去吧。” 秦川将热水端到了程蝶跟前,轻轻拿过她的一双藕嫩纤足,退去锦袜,浸于中药熬成的热水中熏洗按摩,动作轻缓而有节奏。 “今日本想带你出门散心,谁承想发生了意外,都是我疏忽了。” 秦川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听来让人觉得十分踏实。 程蝶抿了抿唇,带着一丝歉疚,低低道:“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怎能怪你……” 秦川抬眸看了看程蝶,漆黑的眼眸包含一片温柔情意,道:“我知道你以前被家里束缚得紧,不想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一个人,可是集市这种人多混杂的地方,毕竟不够安全,总要带个婢女才好。” 他连责备的样子都带着一种宠溺,让人心中愧意更深。 程蝶道:“那以后,我带上可可,不让你担心。” 秦川微微摇头道:“我并非一定要让人看着你,只想你能平平安安,你是风儿的母亲,更是我的妻子,我不想你会有任何的危险。” 程蝶没有答话,目光在烛火里微微闪烁。 秦川是个好男人,也是个很好的丈夫,这样的男人本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妻子才算登对,可是程蝶却始终觉得,自己并非一个好的女人,好的妻子。 “秦川,熬中药的事情,其实交给下人来做就好了,你平日事务繁多,晚上更应该好好休息。” 秦川动作却不停,轻轻一笑,笑容似包含了整个星辰,道:“如果连家里的妻子都照顾不好,外面再忙碌,又有什么意义?” 程蝶低下了头。 秦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凝视着程蝶的双眼,深深道: “小蝶,我这么说,并非想给你增添什么负担,一开始我便明白,你答应嫁给我,更多是因为报恩。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程大哥将你带来我面前的那一日,那天正下着雨,你被雨水淋湿,冻的瑟瑟发抖,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产生了保护你的念头,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可以。” 程蝶心中一阵抽动,秦川的确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答应过哥哥的事,他不仅做到了,而且一直做的很好,哪怕这么多年他深知自己的心一直没能完完全全的安定下来。 这样深沉的爱意,她不知该如何报答,亦不知该如何承受,或许只有真的忘记深藏在心里的那个人,才能不负他了吧。 可是,她该怎么忘记呢? “小蝶,再过十日,我要出一趟远门,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要留你一个人在家里了。” 他说时,面带歉意。 程蝶却摇头道:“我没关系的。” “你若在家里闲得无趣,可以四处走走。” “有风儿在,怎会觉得无趣……” “若是想出门,尽量带一个人陪在身边。” “嗯,好。” ☆、相见不相识 瞬息光阴,一如弹指,转眼又过了十日。 郁郁苍苍的树林,阳光穿过树梢,光斑点点,落上蜿蜒曲折的小路。两、三片绿叶轻悠悠飘落,落上了美丽女子单薄的肩头,衬托出那凝脂般动人洁白的面庞。 程蝶走在林荫小道上,呼吸着山林间独有的空气,心却似远山的云雾,充满未知跟悬念,她要去的地方,是青岩山一片隐蔽的山脚,也是这五年间,她从未注意过的一处所在。 小路的尽头,已能望见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内丛丛绿树掩映着三间小竹屋。 透过中央那座敞开的门,程蝶望见一道蓝衣身影,静静端坐在一张陈有香炉的案几旁。 屋内的身影尚在执笔写字,似未察觉来人。 程蝶轻轻扣了扣门板,阮清羽方漫不经心的道:“回来啦。” 感应到某些不同寻常,阮清羽抬眸,映入眼帘的不是那道粉色娇丽的身影,却是一名白衣如雪的清艳女子。 -- 第17页 阮清羽身子一震,握在手中的笔竟也险些没有拿稳。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触,袅袅熏烟中,时光似也在无声中放缓了流逝。 “秦夫人?……” 阮清羽在最初的惊讶后,神情很快恢复如常,起身迎客道:“有失远迎。” 程蝶见阮清羽走来,心跳又开始加快,但面上并无过多流露,不失礼数的朝阮清羽点头见礼。 阮清羽一边引座,一边沏了杯茶,道:“我实在没有想到,秦夫人会找到这里。” 程蝶落座后,从怀中取出一枚荷囊,递到了阮清羽的面前,轻启朱唇道:“程蝶不请自来,还请阮公子多多包涵。” 阮清羽神情微动,方才明白原来是自己遗落下的荷囊暴露了行藏,这要放在以前,那段充斥着刀霜剑雨的日子,一丝疏忽都意味着性命难保。 一只出生在野外的幼猫,眼中都会藏有家猫所不具备的野性跟警惕,更别说是一个人。 而如今,阮清羽脱离了野外风雪不问世事五年有余,当真已大意了不少。 他接过程蝶手中的荷囊,道:“不过一枚荷包,何须劳驾夫人亲自送来?” 程蝶却一字一句缓缓的道:“因为,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握着荷包的手一紧,惊人的言语让阮清羽大感错愕,但那样的错愕很快又在他的脸上消失,他道:“夫人交朋友,都是以这样的话做为开场的么?” 程蝶柳眉轻蹙,不解道:“公子、何出此言?” 阮清羽道:“夫人的丈夫是东海县有名的茶商,既是商人,结交朋友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难道夫人此次前来,不是结交朋友的么?” 程蝶轻轻摇了摇头,道:“喜欢做生意和擅长交朋友的人,是秦川,不是我。” 她凝视着阮清羽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的道:“我今天,是想为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来寻找一个答案。” 阮清羽心头震动,却是面不更色地弯唇一笑,很难看出其中的牵强,道: “夫人说笑了,我与夫人不过见过一次面,加上这一次总共也就只有两次,想来也谈不上深交,如何能解决得了夫人的困惑?” 随后端起矮几上的茶壶,道:“水没有了,我去烧一壶。” 程蝶隐隐能感觉到阮清羽的落荒而逃,但一时间又有很多事情难以确信。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找到一样有利的证据来证明她的感觉和猜想。 她曾经以为一个人身上的粉末香味可以随着时间甚至心情而改变,但记忆中的那个人,以及她身上的味道,却是十分的特殊。 那是一种很淡很清冽的香味,一般人无法闻出,只有鼻子特别灵敏的人才能察觉,正是有了这样特别的味道,才会有了那样特别的人。 现在,她好像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可是她却没有寻到那样熟悉的香味。 程蝶一声叹息,抬眸环视四周,忽然间,眼中微微亮起了一道光。 她将目光锁定在书案上一只银边条形的木盒,冥冥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催使着她去打开那个盒子。 素手轻轻揭开盒盖,盖面轻开,里面装着一枚温玉,内蕴通透,色泽匀净。 程蝶拾起了玉,袅袅熏香中,隐隐也飘散出一丝不同的味道,她凑到鼻息间轻嗅,忽地身子一震,顷刻间面色都已变了。 这淡淡清冽的香味,正是记忆中那熟悉的味道啊! 她的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美丽的眼眸里更已涌上了一道热泪。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泛滥在心头的感觉是一种强烈的幸福,还是经历过五年的等待,才会有的一种酸苦。 这一刻,程蝶只觉得情绪在一瞬间攀升顶点,又迅速坠落到谷点,那一种亦喜亦忧,爱怨交织的滋味,这一生又何曾感受过? 五年了,一个女人最青春宝贵的年华,却是在漫长的等待中逝去,一段如花似玉的美丽季节,却是在苍白的思念里逝去。 程蝶泪水夺眶,只觉从未有过一刻,她会像现在这样那么强烈的爱一个人,又那么强烈的恨一个人。 恨对方明明认得自己,为什么迟迟不肯与自己相认? 恨他何以宁可独守山脚五年,却也不愿去看她一眼? 屋外传来一声动静,程蝶擦干了眼角的泪痕,重整情绪,深深呼吸。 阮清羽已折返而回,在蒲团上坐下,面色较之前也更为淡漠沉静。 屋内一时静得有些凝重,许久后,程蝶道:“你可不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阮清羽已重新添上茶水,不冷不热的道:“秦夫人请讲。” 程蝶道:“你是不是本地人?” 阮清羽道:“不是。” 程蝶道:“你是不是来东海县已有五年,在此之前,一直住在金陵?” 阮清羽垂首道:“没错。” 程蝶看住了阮清羽的脸,道:“你可知程剑山庄?” 阮清羽低眸道:“知道。” 程蝶道:“你可曾去过那里?” 阮清羽这时却忽然笑了,道:“程剑山庄在数年以前,也称得上是武林豪门,秦夫人以为,以我这种市井小民的身份,能入得了武林第一山庄么?” 程蝶眼睫低垂,神情充满凄迷,幽幽叹息道:“阮公子怎会只是一个市井小民,若只是一个市井小民,家里又怎会挂上一柄那么贵重的宝剑?” -- 第18页 阮清羽不说话了,低下头,捏紧了指尖。 程蝶咬着唇,樱红的唇瓣都已咬得发白,深深道:“你可不可以,唤我一声小蝶?……” 阮清羽嘴角抽搐,连喉咙都已发干,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呐喊: 小蝶,你竟已认出了我? 这难道,只是因为一个荷包? 即便荷包能查出我的住所,却如何能查出我与程剑山庄的联系! 难道是因为……我的声音?…… 我只与你说过一句话,你竟这样记住了? 阮清羽的手心已沁出了汗,内心挣扎翻腾不已。 小蝶,你既已认出了我,是否也表明你早已知道了一切? 你若知道了一切,是否还愿意与我相认?…… 从未有过一刻,阮清羽的内心会如此煎熬,哪怕多少次面临兵刃割喉的一线,他也从来镇静冷漠得让人颤抖。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已一点点发生了变化? 一把寒冷锋利的兵刃,竟也长出了温热的血和肉? 就在气氛陷入到无法化解的僵冷时,门外这时传来一声清唤:“公子!……” 程蝶心头一颤,循声望去,一道晔丽娇艳的粉色丽影俏立门前,笑颜如花,其时艳阳高照,斜阳映上她粉红的双颊,那般艳丽不可方物。 程蝶的心如淋一盆冰水,而阮清羽此刻,却如遇救星。 泠柔的出现,当真也是巧合的紧,但无论如何,她总算是出现在了对的时间。 程蝶明白再呆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遂道:“今晚初更时分,我在莲池旁等你。” 阮清羽哑然,程蝶继而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过来,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这是程蝶离开前,在阮清羽耳畔说的最后一句话,阮清羽失魂落魄,呆怔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泠柔望着程蝶匆匆离去的背影,目光一时有些飘然。 这二人,一人已嫁为人妇,一人却独守山脚,孑然一身,若说他们之间没有一些缠绵悱恻的纠葛,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这段关系无疑是混乱复杂的,而一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本身就有很多种,或争夺,或放弃,或夺得后再抛弃。 泠柔几乎是以一种猎人的天份和敏感,探测着这场混乱关系的答案,无论结果是哪一种,追逐的过程总是充满兴奋和令人期待的。 想到这里,泠柔偷偷地笑了,因为她发觉,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秉烛夜语 清池无波,月笼轩窗。 一道素洁窈窕的身影,正自对镜梳妆。 她丹唇流溢着一丝甜美的微笑,美丽的面庞散发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娇媚容光,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对一个人充满期待和幻想,仿佛重回了那段本该交融着热情与青涩的青春时光。 一缕愁丝浮上心头,程蝶映照在铜镜里的盈盈秋波,忽然间变得有些黯淡,就像是一个亦喜亦忧,患得患失,对□□充满未知与不安的少女。 “他,真的会来么?……” 程蝶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目中的雾色随之又被一道光冲散:“不,他一定会来!” 窗外微微送入一阵夜风,隐隐的,夹杂着一缕熟悉的香味。 程蝶心念一动,回眸望向窗外,但见灯影朦胧,昏暗的有些瞧不真切。 她起身推开房门,沿着回廊走上一条连接莲池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隐约伫立着一道漆黑的身影,程蝶屏住了呼吸,加快了脚步。 那身形稳如泰山般静立原地,着着一身夜行服,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仿佛一个黑色的幽灵。 程蝶终于再难忍住内心迸发的思念与欢喜,脱口道:“粉盒!……” 那身影动了动,暗白的月影里,双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莲池的对岸,这时有人提灯从拱墙外转入,阮清羽身形一掠,拉过程蝶绵软纤滑的玉手,闪到了廊尾的轩窗下,隐身而避。 此刻,程蝶被他从后环腰搂住,温热的身躯紧紧相贴,自己的手被握在他的手心,火热的鼻息亦扑上她雪白的脖颈,她一阵颤栗,片刻间面红过耳。 待守夜的下人走后,阮清羽拉住程蝶拐进回廊直角,进了屋内。 室内,阮清羽掩上门扉,刚转身,程蝶已扑入他怀中,将他拥了满怀。 淡淡幽香萦绕,阮清羽心旌荡漾,整个人似已有些发软。 “粉盒……”程蝶嘤咛着,已有些喜极而泣,“我终于等到你了!……” 阮清羽不知此刻自己该怎么做,他的手甚至已不知该如何安放,只有木然地站在原地良久。 程蝶紧紧地搂住了他,玉手摸向阮清羽腰际,取下了他腰间的玉佩,凑到鼻息间轻嗅,声音甜如梦语: “就是这个香味,我一直都记得。” 她从他怀中站起,凝视着阮清羽漆黑如夜的眼眸,嘟嘴道:“你打算,一直这样蒙着脸么?……” 阮清羽一呆,随即摘下面巾,露出一张俊美无双的英逸面庞。 程蝶芳心荡漾,轻轻拉过他的手,在一张矮几前坐下,目光刚落上茶杯,阮清羽已拦住了程蝶,柔声道:“我不喝茶,只想静静地看着你。” 程蝶眼波如水,含情脉脉,喃喃道:“正好,我也是。” -- 第19页 说罢,软软地依在了他的肩头。 阮清羽单手搂过她细柔的腰肢,缓缓道:“小蝶,你是从何时、认出我的?” 程蝶轻轻一笑,柔声道:“在集市,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开始。” 阮清羽叹道:“你果然将我的声音记在了心里。” 程蝶嫣然道:“你难道不知,失去视觉的人,往往听觉会变得更加灵敏么?” 她顿了顿,抬眸细细端详着阮清羽的面容,仿佛要将这张脸庞铭记于心,喃喃道: “那晚,是你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所以你的声音我一定会听得出,更何况,还那么特别……” 她俏脸微红,低埋在阮清羽的怀中,道:“起初,我还不敢确信,后来知道你和我一样都不是本地人,心里就更多了一丝希望。何况,你就住在青岩山下,天底下,会有那样巧合的事情吗?……” 程蝶轻轻拾起阮清羽的玉佩,带着一丝窃喜,欣喜道:“真正让我肯定一切的还是它,因为它总是带有一种特别的粉盒香,让你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被我一眼认出。” 说到动情处,程蝶搂他更紧。 她身体发间飘来淡淡的幽香,让阮清羽心动神驰,好不能自已,他却黯然道:“小蝶,你既认出了我,便一定知晓了我……”他顿了顿,继而道,“为何、还会这般对我念念不忘……难道,你不恨我么?……” 程蝶没有答话,如水明眸却潋滟着一汪柔情,像是对着自己的深心,轻喃道:“清羽,你相信缘份么?” 阮清羽道:“我相信,就在遇到你之后。” 程蝶道:“缘份有时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疾,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了你那么大的惊喜……” 她话没有说完,阮清羽忽然截口道:“难道……不是惊吓吗?……” 程蝶噗哧一笑,嘟嘴道:“人家句句肺腑,你倒好,偏爱取笑人家!……” 她声如莺啼,吴侬软语,阮清羽只觉全身似已酥软,简直心醉魂销。 “纵然缘份来得没有理由,但我对你的喜欢却是明明白白。” 程蝶美眸深注地凝视着阮清羽的双眼,从那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在我家的小池园,初闻你的香味,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本领非常高强的姐姐。 爹爹生前在江湖中结怨甚多,每天想进程府杀他的人也很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轻易靠近程府。 你不仅靠近了,还能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辰里出现,你不知道,当时的我觉得有多不可思议……” 阮清羽听到这里,低声叹道:“我躲得了所有人,唯独躲不了你。”随即又有些失笑的道,“被你察觉的当时,我就吓破了胆,以为中了埋伏命不久矣,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竟小声对我说,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叫我不要害怕……” 程蝶斜倚在他怀里,轻轻道: “江湖上的事情,我从来不管,也不想去管,我只是觉得好孤单,身边连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也没有。 从小到大,我都被关在家里,听下人说起外面的事情,就觉得好新奇好向往。娘亲的祭日是我一年中唯一能出门的机会,仅这一次机会,还会被下人跟着,看着,甚至连出行的路线永远也只是最荒凉僻静的……” 阮清羽一声轻叹,道:“你爹将你看得那么紧,必然也是为了你的平安。天下哪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就是因为爱得太深,才愈发束缚得紧,更何况,外面的世界那么复杂,又岂是旁人说的那般美好?” 程蝶面色微变,看来已有些苍白,明眸中折射出一道冷意,一种很深很浓的冷意,沉声道:“这些话,律齐也曾对我说过。” 阮清羽怔住了,面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她曾因为执行一项任务,调查过程府的每一人,而律齐,是她记忆最深的一个。 律齐是程仲伯的养子,也是程仲伯的心腹,是远比程蝶的亲哥哥受到信任跟重用的人。 他本是一个精明能干与程蝶两小无猜的好伙伴,好哥哥,可是有一天,他忽然撕下了贴在脸上的□□,暴露出野兽最原始的本性,在一个清寒寂寞的夜晚,企图将程蝶□□。 阮清羽咬了咬牙,直到现在,那件事还让她这般切齿,何况程蝶呢? “清羽,你知道么?那一晚之后,你就此消失,再也不曾出现,我以为,你已因我而遇难了……” 阮清羽当然知道程蝶说的是哪一晚,因为只有那一个夜晚,她和程蝶才有了切实的关系,心尖抽痛,唏嘘道:“我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根本无颜面再见你,可你不怪我,反来关心我?……” 程蝶却在她怀里连连摇头,涩声道: “那时候我唯一的盼头,就是能天天感受到你,想到有一个真真切切的朋友陪在身边,心里真的好满足,有一天见不到你,我都会坐立难安,魂不守舍,那时我便知道,对你,我早已有了一种很特殊的感情,比朋友还要浓的信任,比亲人还要深的依赖……” 阮清羽鼻尖一酸,眼眶红透,此时此刻,她竟不知该如何对得起程蝶这一腔缱绻情意,深情厚义。 程蝶却在她的怀里,流露出最深的情感:“老天有眼,终于让我爱的人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更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遇到你,看见你的真面容!……” -- 第20页 程蝶情难自已,只觉这一生若能这样被阮清羽搂在怀里,曾经经历的所有艰难苦楚,再也不算苦了。 ☆、深夜微凉 窗外圆月当空,夜色更浓,朦胧的月光如同程蝶此刻的眼波,迷离而令人心动。 温柔的低语在静谧的闺房里飘来,带着一丝迷惘,喃喃道:“清羽,是不是我不认你,你也一定不会认我?” 阮清羽眉宇微动,隐隐可见一缕愧色。 程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是不是、因为那位粉衣姑娘?……” “粉衣姑娘?……”阮清羽微怔,疑惑道。 程蝶从她怀中坐起,微红着脸,表露出一副小女儿家情态,无限娇媚,惹人爱怜,瞧住她道:“就是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位漂亮姑娘……” 阮清羽挑了挑眉,方知程蝶对这漂亮姑娘有了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她又有什么相关?她不过是走投无路,恰好被我遇上,我见她可怜暂时收留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程蝶却垂下了脸,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的道:“可是,她生得那般娇艳,与你又朝夕相对,难道你……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么?……” 阮清羽几近魂为之销,微微揽过程蝶的双肩,无限宠溺地看住她秋水般的眼波,深深道:“小蝶,你在我心中是无可比拟的,没有人能够轻易取代你。” 程蝶心中欢喜,一汪秋水潋滟无边春情,忽又嗔怪道:“你倒会甜言蜜语,这枚玉佩,又是哪个多情种子送的?” 以玉缀缨,向恩情之结,这类玉佩往往多是些定情信物,程蝶这才没能轻易放过阮清羽。 阮清羽目光移向程蝶手里的玉佩,神情专注,看得出她对这枚玉很是珍视,缓缓道:“这玉,是一个朋友送的。” 程蝶道:“怎样的朋友?” 阮清羽道:“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可以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的人。” 程蝶不说话了,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酸。 阮清羽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情,柔声道:“我已跟他很久没有往来,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 程蝶讶然抬眸,道:“为什么?” 阮清羽道:“我跟他走的不是一条路,自然是要散了的。” 程蝶轻咬下唇,微微道:“他……一定是个男人吧……” 阮清羽点头轻嗯。 程蝶踌躇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阮清羽一呆,看来竟已有些哭笑不得,食指在程蝶的俏鼻梁上轻轻一刮,道: “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好似有一个爱一个四处播情的种!即便我与他几次出生入死,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的情义,在我心里,他也只是如父如兄长。纵然这玉是他送我的,也只是为了纪念过去的一段恩情,小蝶,你千万莫要多想。” 程蝶悬起的心终于落下,胸膛即刻又涌起一阵热潮,情不自禁挺身揽住了阮清羽的脖子,温滑柔软的面颊在她脸上来回轻蹭,油然动情道: “好亲切,好熟悉,好温暖,清羽,你是不是我上辈子失散的姐姐,这辈子终于再让我找到你,与你再续前缘?……” 阮清羽情潮叠涌,怀中这纯洁如赤子的可人儿,如何能不将她打动? 她爱得天真,爱得纯粹,爱得坚定,爱得勇敢。 她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子。 而她呢?却是一个柔懦寡断的人。 她不安、自责,为自己始终无法摆脱掉一种强烈染指、占有她的欲望而感到深深的羞耻。 程蝶感觉到怀中的僵硬,微微坐起身,玉手抚上阮清羽冰冷苍白的面庞,柔声道:“清羽,你怎么了,你很冷么?……” 她的手绵软柔滑,似一缕春风酥人入骨,阮清羽不敢去看她的眼眸,犹豫了许久,涩声道: “小蝶,我们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程蝶一呆,玉容失色,张大了那双水杏般的明眸,难以置信的道: “你说什么?” 阮清羽低下了头,已不敢去看。 苦苦念了一个人那么久,盼了一个人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重逢,互相表明了心意,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被宣判了结束? 程蝶想不明白,但直觉告诉她阮清羽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否则她也不会迟迟不肯与自己相认。 如果说当初她是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而悔恨而歉疚,那么现在她已完全没有必要,难道…… 程蝶面色苍白,额头已溢出一丝冷汗,暗声道:“是因为秦川么?” 阮清羽神情闪烁,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程蝶却已解释道: “我和秦川虽已成夫妻,但我对他……对他没有半分情意……嫁给他是因为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给了我关心和照料,这只是一份恩情,我不爱他,他也是知道的。” 程蝶顿了顿,轻轻握住了阮清羽的手,抿了抿唇瓣,带着一丝试探,微微道: “你若愿意,待他回来我便向他坦白,他……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一定会……” 手背上的温热沿着血液传递到阮清羽的心扉,似传达出一份坚定而勇敢的不绝爱意。 阮清羽身子一颤,抬眸迎上程蝶充满期许与柔情的目光,这令人向往的绵绵情意,怎能不令她为之心动? -- 第21页 爱情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有的时候很伟大,伟大到让人忘记身份,放下一切,不畏世俗眼光;有的时候却也很自私,自私到为了得到一个人,可以不惜代价的伤害到另一个爱护她的人。 爱一个人可以爱到成全,爱一个人也可以爱到生恨。 既然她已经明白自己得到过她,拥有过她,这不就已经够了? 至少,她从未恨过自己,也从未有过后悔。 阮清羽神情痛苦,嘴角动了动,欲要开口,却被一只柔荑般的玉指轻轻捂住。 程蝶“嘤咛”一声,即刻钻进了阮清羽的怀中,不让她看到自己流下的眼泪,凄哀道: “你不要说出来,什么都不要说,我只想好好的和你呆上一晚,好么……” 她声音发颤,充满畏惧与哀求,或许她看出了什么,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她知道阮清羽或许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拒绝,可无论什么样的理由,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打击。 她害怕受到打击,她已经受不起打击。 深夜清冷,秦家的宅子早已熄了灯火,唯留这一厢昏暗的烛光在夜里微亮。 一轮明月挂在窗外,银辉倾洒,似一缕剪不断的情思。 已是五更,泠柔却侧卧在床,出神地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 脑海中一直浮现出一道清艳无伦的身影,一个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危机感的美丽女子。 他们这次似乎真的已经走到了一起。 一个低沉的声音此时在耳畔回荡,是灯会那晚贩卖首饰的白净书生: “程剑山庄的庄主程仲伯生前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名程剑,女儿名程玉蝶,五年多前程家遭遇一场暗杀,兄妹两人因此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而负责那场刺杀行动的刺客,正是阮清羽……” 命运有时就像人心一样,复杂玄妙,让人捉摸不定。 在这场复杂的关系中,你可以选择信人,也可以选择信命,但大多数人都在受着命运的摆弄,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程玉蝶就是程蝶,刺杀她父亲的人正是阮清羽。明明是两个具有血海深仇的仇人,却又互相爱慕,难舍难分。 程玉蝶大概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正是她的杀父仇人吧! 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晨光熹微,不知不觉,东方已渐白。 轻微的脚步声自小院中传来,泠柔感应,起身理了理发鬓,推开了门。 一双脚步,在小院中闻声停伫。 阮清羽回眸,看住了泠柔因失眠而生了倦意的楚楚面庞。 四目在半空中交接,她的目光依然有掩饰不住的安心和喜悦。 晨风从她鬓间吹过,拂动了她垂落两鬓的青丝,阮清羽心头一酸,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他站在原地,半晌后,方道:“你是不是、一整晚没睡?” ☆、纯情与风情 泠柔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唇。 阮清羽轻轻叹息了声,道:“以后,你不需要再把心思花在我身上了。” 泠柔微微张大了眼睛,愕然道:“为什么、公子?” 阮清羽道:“我说过,日后会为你寻个好去处,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 泠柔心往下沉,涩声道:“公子,是要让柔儿、离开么?……” 阮清羽默然垂首。 泠柔眼圈似已红了,咬着唇,凄然道: “是柔儿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阮清羽道:“你很好,只是像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姑娘,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事情上。” 泠柔却道:“什么是值得?难道只有蝶姑娘陪伴在公子身边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么?” 阮清羽叹了口气,他本不愿将自己和程蝶的关系张扬,但泠柔终究还是看出了什么,也许她知道的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阮清羽沉脸道:“我和她的事情,还是越少的人知道为妙。” 泠柔低下了头,没有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阮清羽对于程蝶的维护,已经到了可以让任何人去嫉妒、生恨的地步,但她没有任何的立场去嫉妒、怨恨。 泠柔深深呼吸,过了许久,低声道:“我明白了,天亮以后、我便自行离开。” 她说的沉静,说的泰然,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无理取闹,仿佛很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当你要她走的时候,她就一定会让你毫不操心地离开。 所以天亮之后,她已经离开,悄无声息,不惊不扰。 只是厨房里,依然如往常般留有一碗热腾腾的早饭,还有一张字迹清秀的纸条:公子,珍重。 阮清羽的心忽然一阵抽痛,一种不该有但已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感觉,他好像并未意识到。 程蝶来到小竹园的时候,远远就望见阮清羽坐在屋顶上,也不知在看着什么怔怔出神。 “清羽!……” 阮清羽心念一动,蓦然抬首,映入眼底的却是一名身着白衣的清艳女子。 她本该惊喜,却成了惊讶:“小蝶?” 她纵身跃下了屋顶,蓝衣轻展,临风洒然,落地的那一刻,程蝶已冲入了她的怀抱,嘤咛道:“清羽,我好想你!……” 阮清羽身子一颤,情潮荡漾,好一阵欲罢不能。 -- 第22页 一阵温存后,程蝶自阮清羽怀中站起,将藏在背后一包厚厚的油纸往阮清羽眼前一晾,眨眼道:“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阮清羽将油纸拿到面前嗅了嗅,忽然两眼放光的道:“好香!” 程蝶嫣然道:“是荷叶排骨!” 说着,拉起阮清羽的手一起进了屋子。 阮清羽有些疑惑道:“小蝶,你怎知我爱吃排骨?” 程蝶一边拆开了包装,一边得意笑道:“因为你在茶楼说过呀!……” 阮清羽一呆,满面茫然,程蝶已道:“你以为集市上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早在茶楼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你,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阮清羽回想起当日在会宾楼的情景,当时她的确说过想吃排骨,却并非对程蝶说的,而程蝶是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包厢。 阮清羽有些吃惊,道:“小蝶,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程蝶顿了顿,美丽的明眸微微闪动,细长的睫毛就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道:“因为,我有点羡慕你们……” 程蝶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言语暧昧,仿佛当时的“他”跟泠柔,正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而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充满了羡慕。 阮清羽面色变了变,程蝶却已转移话题,道:“若不是当时环境嘈杂了些,说不定我就已经认出你的声音了呢!……” 阮清羽看得出程蝶笑的有些涩,有些苦,一双秋眸也暗藏着一线不易察觉的阴影,心头一酸,动情的从后环搂住程蝶的纤腰。 程蝶身躯一顿,只觉她温热的鼻息喷上自己的脖颈,肌肤立时起了一粒粒寒栗,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已融化在了阮清羽缠绵如海的温柔中。 “小蝶……” 阮清羽在程蝶发着烫的耳根前呢喃,程蝶沉溺着,幸福着,再次肯定以前经历过的一切都不算苦,都是在为今天的幸福而铺垫。 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再如何艰苦难熬,都是值得的。 当她们沉浸在每日的幸福中时,有一个人,却仿佛生活在一种截然相反的阴影里。 华丽的梳妆台,华丽的首饰盒,华丽的铜镜,映照出一张艳美之极的容颜。 她美得就像开在春日里的幽兰,诡艳如夜色中悄然而至的妖姬。她的美令人心醉,令人惊心动魄,天下间若有男人不被她的这份姿色迷倒,那么这个人一定有眼无珠。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有些可悲,这个世上居然真的会有人无视这份绝世容姿,弃她如弃敝履一般。 雅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右亭嘴角是挂着笑容进来的,只是这笑容并不纯粹,还带着几分讥诮。 他当然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故意有此一问。 泠柔没有理他,一双新月眸浮现出一道幽冷。 陆右亭弯唇笑道:“如你这般世间仅此一见的尤物,他却全然不动心,难道是嫌弃你的出身?” 泠柔慵懒的理了理云鬓,曼妙身姿尽显无限风韵,漫不经心道:“若果真如此,他当时就不该将我留下。” 陆右亭已走到泠柔的身后,双手轻轻搭上她单薄柔软的玉肩,道: “说不定他只是过于寂寞,你要知道,一个人非常寂寞的时候,就算送上门的是一条母狗,他也会毫不客气的收下。” 泠柔却笑了,笑得那般妩媚,笑得那般迷人,玉手覆上陆右亭的手背,回眸嫣然道:“我若是条母狗,那你岂不成了公狗?” 陆右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角堆起的皱纹看来那般深邃,道:“你当然不是。” 泠柔眨了眨眼,轻笑着转回了身,一脸满意地欣赏着铜镜里卓然天成的容颜,陆右亭似乎也看得赏心悦目,道: “那你认为,他为何要让你离开?” 泠柔温媚的眼波这时浮上一丝不屑,微哂道:“还不是因为那个程玉蝶,在你们男人眼中,纯情与风情的女人,最好的永远不都是前者么?” 陆右亭暗中冷笑,面上却依然那么温柔,道:“你只说对了一半,男人喜欢纯情的女人做妻子,喜欢风情的女人做情人,更喜欢白日纯情,晚上风情的妻子。” 泠柔毫不掩饰眸中的一缕嘲哂,幽幽叹息道:“你们男人呀,可真贪心的很,永远都不知道满足。” 陆右亭却俯身在泠柔耳边吹气,道:“可是我不贪心,因为我只想要你。” 泠柔不禁打了个颤栗,一双皓腕如蛇一般缠上了陆右亭的脖子,眨眼道:“为什么?” 陆右亭道:“通常选择纯情女人做妻子的男人,本身就是个没用的种,他们害怕自己满足不了风情的妻子,无法凭自己的能力去征服她们,所以宁可找这样的女人做情人,只因为,他们并不需要为情人承担任何的风险。” 泠柔看住陆右亭的脸,脸上笑意更加甜美,挑眉道:“陆庄主对自己,似乎颇有信心?” 陆右亭道:“你想不想要验证?” 此刻,经窗而入的斜阳下,泠柔双唇微微开合,闪烁着益发鲜美诱人的光泽,陆右亭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唇香,喉结上下移动,情不自禁就往她唇上覆下,却在中途,被一只手轻轻止住。 陆右亭顿住了身形,泠柔却吃吃的笑道: -- 第23页 “可你、不是已经另有新欢了么,怎么不去找她?” 泠柔从他怀里轻巧躲开,陆右亭怅然若失,叹道:“她不过是一时聊以慰藉的替代品,能有什么资格同你比较?” 随后转移话题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泠柔眼波流转,幽幽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呢,你只要耐心观看,一定不会教你失望就是了。” 陆右亭眼中已射出一道光,道:“看来,你已经有下一步计划了?” 泠柔唇角轻勾,以一份悠然来表示自己的把握。 陆右亭柔声道:“你需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有更多的精力。” 房门轻阖,陆右亭已离开。 静谧的屋子,静的已有些冷清。 泠柔脸上的笑意此时一点点转冷,呼吸也在加重,猝然间,但闻“哐当”一声巨响,妆台上精致华美的首饰盒拂落一地,一片狼藉中,泠柔的眼波全然已被恨意取代,白皙的面颊因愠怒染上一片潮红,一字一句道: “阮清羽,你好啊,你很好,原来你也跟那些男人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但是,你就不会后悔么?……”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出来,笑容中竟已多了一分泪意。 ☆、迷离之间 这一晚月西楼,似乎格外热闹,还没有感受到几分清静,楼下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 泠柔刚推开房门,看见走廊正巧经过的双双和凤凤,她道:“双双凤凤,下面何以如此吵闹?” 双双和凤凤向泠柔见了一礼,双双随后道:“还不是那些自命不凡的少爷公子,喝多了撒酒疯,这次更离谱,自以为是个解元就可以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解元?”泠柔挑了挑眉头。 凤凤答道:“对,一个叫刘文彬的人,自称是东海县进京应试的解元,不过一个偏远县城来的闻所未闻之人,还想要见咱们月西楼的花魁呢!” 双双一脸嫌弃的道:“月西楼的花魁可不就是泠柔姐姐,他想要见泠柔姐姐,做梦还差不多!” 泠柔却并未像她们一样觉得可笑,在听到“东海县”三个字的时候,她的面色就有了细微的变化,仿佛被勾起了某段旧事。 泠柔道:“刘文彬现在人在哪里?” 双双和凤凤吃了一惊,讶然道:“泠柔姐姐,难不成你真要去见他?” 泠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很明显是默认。 双双和凤凤不禁对望一眼,虽然无法理解泠柔的心思,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凤凤道:“香儿现在正伺候着他呢!” 香儿在一个满身酒气但却不失俊雅的年轻男子怀中,又是陪酒,又是赔笑,用一双春风般的酥手抚慰着那张满是醉酒酡红的面庞,娇嗔道: “状元郎,是香儿长得不好看,还是伺候的不够好,您何必一定要惦念着别的女人呢?” 刘文彬却截住了抚摸在脸上的一双春葱玉手,道:“你很好,但却不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好的女人,把你们这里最有名的姑娘叫来,让我看看,她是否当得上花魁的美誉!” 香儿心中一阵好气,又一阵好笑,当不当得上又岂是他一个人说的算,自己不过随口逢迎唤了他一声“状元”,都把自己当成皇帝了,果然是一个醉鬼,一个可笑到有些可悲的醉鬼,脸上依然陪着笑道: “刘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的花魁可不是人人想见就能见的,你若答不上她出的难题,别说见一面,百步之内都不能靠近呢!” 刘文彬面色一沉,目光转冷,冷声道:“你怎知我答不上?” 香儿愕然,刘文彬表面烂醉,但思路却十分清晰,只得讪笑道:“不是香儿看低了刘公子,只因为那道题,近几年都没有人答得出呢……” 刘文彬冷着脸还要问话,门外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香儿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房门,映入眼帘的身影,却是令她吃了一惊,张大了一双媚眼道:“柔儿?你真的来了?……” 泠柔刚要说些什么,房内传来一个醉汉的呼声:“快去告诉她,有什么难题尽管向我刘文彬放马过来!我就是要看看她能不能比得上她……” 香儿脸色有些难看,显然可见里面的客人有多难缠。 泠柔向香儿使了个眼色,香儿叹了口气,道:“真是叫那小子占了个大便宜!” 门已轻阖,屏风后的人还在喃喃自语,泠柔的声音已轻轻飘来: “什么样的女子,能令刘公子如此念念不忘,真叫泠柔好生羡慕……” 这声音出奇的甜美,出奇的娇柔,简直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刘文彬身子一震,酒杯顿在了半空,刚回眸,一名紫衣华裳,凤仪玉立的绝代佳人俏立面前,正对着他笑语嫣然。 “当”的一声,酒杯掉在了桌上,泼洒了一桌的酒香。 刘文彬整个人竟如痴呆了一般,目不转瞬地盯着泠柔,目定口呆。 她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自有股万里挑一的风情。 “刘公子,别来无恙。” 刘文彬的身子在发抖,颤巍巍站起了身,满面异红。 “是你……真的是你,居然会是你!” 他连续三次的反复确认,足以说明他内心的震荡。 泠柔轻轻一笑,道:“没错,是我,我是人,却不是鬼。” -- 第24页 刘文彬的声音也在发抖,他很想控制住自己,奈何根本控制不住,喘着气道:“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却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更没想到你就是……月西楼的花魁……” 泠柔弯眉笑道:“刘公子莫非是失望了,原来月西楼的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 刘文彬垂着首,试图拍打着脑门让自己变得清醒,泠柔却已笑道:“其实刘公子无需这般反应,纵然月西楼的姑娘入不了刘公子的眼,但还有……” “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出色的女人了!” 刘文彬的眼中已浮现出很深的痛苦。 泠柔眨了眨眼,似乎对于刘文彬这样的回答有些受宠若惊,吃吃笑道:“是么?不知刘公子见过多少女人?” 刘文彬涩声道:“我见过的女人虽然不多,但早已明白再没有人能入得了我的眼,除了你!” 泠柔眼波流转,轻笑着在刘文彬身旁坐下,斟了杯酒递到了他的面前。 她眸光潋滟着一汪春水,看得刘文彬几乎回不了神,呆呆地接过她手中的瓷杯,指肤相触,他似乎被一股奇妙的电流击中,这微妙的感觉令他已然忘了撤手,忘记了矜持。 或许在这里,他本不该矜持。 她本就是一个风尘女子。 泠柔笑着从他的手中滑开,从容轻巧,不着痕迹,也丝毫没有在意和介意,端起瓷杯嫣然道:“来,为我们的重逢,干一杯。” 刘文彬痴痴地看着她,精神意识全然放在了她的一颦一笑上,当她喝完第一杯时,他方才想起入口。 第二杯已满,刘文彬像是终于拾回了一缕魂魄,道:“我很早就猜到你不像是别人的妻子。” 泠柔挑眉道:“那像什么?” 刘文彬道:“像丫鬟。” 泠柔以手托腮,眨眼道:“怎么看出来的?” 刘文彬道:“是他看你的眼神,他看你,并没有一个丈夫该有的温柔和情意,而是淡漠。” 泠柔面色微变,心好似被人狠抽了一鞭,有种火辣的疼。 刘文彬隐隐察觉到泠柔的变化,心疼又心酸的道:“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愿意认一个对你没有丝毫爱意的人做你的丈夫,但我总算明白一件事。” 泠柔饶有兴致道:“什么?” 刘文彬道:“那个人,有眼无珠。” 泠柔“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如银铃,眼波似水,举杯到他面前,轻轻道: “我真该为你的慧眼,敬上一杯。但你知不知道,你很像一个人?” 刘文彬睁大了漆黑的眼球,等着泠柔的答案。 泠柔弯唇道:“这个人,以前很风光,入了翰林院,升了高官,年纪轻轻便志得意满,在东海县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他。” 刘文彬却板起了脸,冷哼道:“我以后一定会比他更出色,更有作为。”随即声音又低了下去,“这个人……是你忘不了的人?” 泠柔一杯接一杯的往自己杯子里倒酒,像是故意想把自己灌醉。 “人这一生,总要有一两个难忘的人,难忘的事,还有难忘的教训,你,难道没有吗?” 她白皙的面庞渐渐染上了醉酒的酡红,像晚霞一般红艳而迷人。 刘文彬忽然截住了泠柔斟酒的手,柔声道:“难忘的人,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但在遇到你之后,我才有。” “那你痛苦吗?” 泠柔看住了他,美丽的眼睛里已添了几许迷离,几许醉意。 “有时候很痛苦,有时候却也很快乐。”刘文彬沉默了许久,深深道,“就比如现在,我觉得很快乐。” 泠柔眸中的醉意更深了一层,带着令人心疼的凄迷与忧伤,像是问着别人,又像是问着自己,轻轻叹息道: “为什么不能把这份快乐延续下去呢?……” 刘文彬不说话了,泠柔失意的眼眸,竟是那么的凄美,那么的令人无法自拔,难以抗拒,悄无声息地挑起摧毁灵魂的诱惑。 刘文彬凝注着她,喉头上下移动。 他看到她娇艳的面庞正发着烫,看到她雪白的脖颈漾起异样的(朝)红,忽然间,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从足底涌上,连咽喉都似已堵塞。 他抱起了她,轻轻地抱起。 她绵软的就像是春天的拂柳,在他的怀中呼吸温柔,带着种醉人的酒香。 他俯下头wen上了她的额头,香腮,一路游移到她的脖颈。 他的chun温软(失)热,wen在身上就像是春风里的甘露。 她迷离着,(舛)xi着,纤腰被他紧紧环lou。 忽然间,他们已滚到了(船)上。 他的鼻孔充盈着泠柔诱人的体(乡),更感到她着纤合度,曲线美妙的(风)满(浴)体,他终于忍耐不住,拥着她,(稳)着她,(瘫)婪的索取着,在她热情的回应里渐渐疯狂。 “阿羽……” 蓦然间,刘文彬全身僵硬,仿佛燃烧的身体被瞬间丢到了极北的酷寒。 他僵住了身子,紧紧地盯着怀中迷离的人儿,她正喃喃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他的名。 刘文彬只觉血液都似已凝固,心沉到了谷底。 泠柔感觉到shen上男人的异样,睁开了双眼,却看见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她,眼神冰冷如刺。 -- 第25页 泠柔脊背一阵发冷,漾溢在(申)体里的热(朝)迅速冷却,蓦然间推开了他,重重一推,将他推下了(船)。 刘文彬半身chiluo的滚于地上,全身都在不停地冒着冷汗,他的心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悔恨充斥。 他本没想过她会看上他,更不奢望能拥有她一刻。 如今他本可以享受与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jiao颈si磨的欢(鱼),却因为深深的嫉妒和怨忿放开了她,就像亲手放跑了到手的白羊,那么愚蠢可笑。 “泠姑娘!……” 他后悔、焦急,恨不能抱住她的腿,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哪怕是做别人的替身! 可是他换来的,只是泠柔一个冰冷讽刺的讥笑。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因为自那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 ☆、人性与欺骗 杀手,一类神秘而危险的职业,它不同于一支军队,杀人只是为了维护和平与正义,相反,它属于最卑贱最见不得光的低层人群,因为他们杀人只为一件事,钱财。 把他们比做地狱的使者,魔鬼的化身也许都不为过,从小被从流浪的群体里挑选而出,由秘密集团培养,经过各种难以想象的残酷训练,最终成为眼中没有情,没有爱,只有刀跟血的恶魔。 遇上这类人,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恶魔本无情,但杀手却有血、有肉、有凡心。 有了凡心,如何能不动情? 杀手本不该动情,一旦动了情,便再也拿不起刀,杀不死人,所以他能做的就只有等死。 阮清羽算是他们中较为幸运的一个,因为她已离开了组织,不再杀人很久。 即使摆脱了杀手这类的职业,她的日子也没有一天过得轻松。 毕竟是一个从恶魔转化而来的人,时常徘徊挣扎在人性与魔性的两端,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直到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整个世间,阴霾似被驱散。 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你的救赎。 每个白天,和程蝶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是到了天堂;而每一个深夜,那些被压制遗忘的阴影,就开始悄然偾张,像一个激奋的魔鬼。 又是一个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场景。 一袭灰衣的中年男子,垂首独坐在书房的窗前,像一棵垂暮的榕树,寂静如死,如幽灵。 他头垂得很低,身子却挺直如钟,直至感受到阮清羽的临近,他才缓缓抬起了头。 夕阳的金辉从窗外照在他沧桑褶皱的脸上,惨淡如金纸,却遮不住他眼中折射出的锐利精光。 阮清羽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是来杀我的?” 这是一阵低沉、平静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一种仿佛早将生死看淡的泰然沉静。 “像我这样的人,能活到这种岁数,已经是种运气。”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一个江湖中如神鬼般存在的巨擘,如今却如一个普通的老人,感叹着生命的脆弱。 阮清羽的身子在发抖,手中的剑也在抖。 她情绪很不稳定,杀手在杀人前,本该保持绝对的冷静。 “动手吧,让我看看敢杀我的,是个怎样的年轻人!” 阮清羽的眼皮在跳,每次紧张时刻她的眼皮都会在跳。 她忽然抬起了手中的剑,森寒的剑锋映亮了一双犀利如鹰隼的眼。 “噌”的一声,龙吟清脆,寒芒即出,惊虹般刺向男子的咽喉! 这一剑的快、狠、准,绝对只有训练有素功力深厚的杀手才能刺出! 中年男子面色冷峻,安坐原地以猎人般敏锐的目光洞悉着猎物的变化,当那流星般的一剑刺出时,他已看到了其中的破绽。 呼啸的冷风戛然而止,刺出的剑硬生生顿在了中年男子咽喉前三分处,被夹在了食指和中指间,指间传导而来的浑厚内力,几乎要将利剑折断! 阮清羽面色大变,整个持剑的右臂几乎已被震麻,她骤然挥出左掌,灌满真力拍上右臂,中年男子身躯一震,两指在剑脊上轻弹,剑锋立时被荡开了去。 阮清羽随着剑势打了个趔趄,只停留一瞬,第二剑已向他太阳穴削来。中年男子躬身一避,脚踏奇步疾退一旁,雄浑剑气立时震裂了他身后的紫檀木桌,木屑横飞! 高手相争,生死一发! 但见屋内剑气涌荡,银莲盛放,桌椅板凳眨眼已被削得个七七八八! 几十个回合已过去,中年男子忽觉胸口一阵激荡,一种穿心裂骨的剧痛引得他倏尔喷出一大口黑血! 黑血喷洒在森寒的剑刃上,如妖异的毒雾弥散开来。 阮清羽苍白了脸,中年男子的面色更加惨淡。 “你中了毒!” 阮清羽敛足收剑,满目震惊。 中年男子捂住胸口,喘着粗气道:“现在杀我,是个好时机。” 阮清羽却恨声道:“是谁给你下的毒!” 中年男子笑了,笑得很苦涩,然后就开始不停的咳嗽,苍白的脸也浮上了虚弱的病红,哑声道:“你即是来杀我,何必问这么多?” 阮清羽的眼皮又在跳,手又在抖,现在的确是她动手的好时机,因为此刻杀他比杀一只鸡还容易! 她将剑提到他的胸口,额头却在不停地冒着冷汗。 这是她作为杀手的最后一个使命,也是不容她更改的一项决定。 -- 第26页 结束了这场生命,她就可以回归向往已久的生活,去守护她心爱的人。 她已没有退路。 就在她眼中的杀意再次腾起时,一柄长剑赫然刺穿了中年男子的胸膛,从背后穿透前胸,血雾喷洒而出,妖异又惊心动魄! 人影再一闪,中年男人已跪了下去,眼中血丝贲张的直直跪了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死的光明一些,体面一些,至少他知道杀自己的人总算有些本事,不是什么偷鸡摸狗之辈。 但他终究失算了。 阮清羽也失算了,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像半根残桩般跪下,一股恶寒自脊背直冲大脑,冷得她全身血液都似已冻结。 “爹!……” 凄凉的、惊惶的、难以置信的低喊,绝望的从阮清羽身后传来。 阮清羽的心猛然剧跳。 程蝶惨白着脸,噙满泪水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从阮清羽手中滴着血的剑上,移到了中年男子的胸膛。 他已僵硬无气息,鲜血却仍如泉涌。 程蝶的心沉了下去。 “哐当”一声,剑,自无力的手心里跌落,如一声震耳的惊雷! “啊!……” 一场噩梦,阮清羽惊坐而起,脊背被冷汗湿凉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画面,依然在梦境与现实里交错。 她木然起身,倒了杯热水,大口大口饮下,许久方才平复。 月光透过半支的纸窗投射进来,泼洒了桌前一片清冷。 阮清羽已睡不着。 她披衣推开了竹门,举目望向天空泠泠的月光,心头也荡起凉飕飕的冷意。 兴许是日子过得□□逸舒坦了,她才遗忘了那些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阴暗,还有她所犯下的那些罪孽。 她是令程蝶家破人亡的凶犯,却将程蝶蒙在鼓里,一直欺骗她的感情。她不敢想象程蝶发现真相的那一天,那种从天堂瞬间被打落地狱的恐怖感觉,那样的崩溃,没有人能够承受的住。 而那个时候,她一定比程蝶更加痛苦、绝望、难以承受! 欺骗是一件很消耗情感跟精力的事情,或许白天他会看起来云淡风轻春风得意,但每个不为人知的深夜,他或许正忍受着恐惧和失眠。 如果可以,她只愿永远都不要做一个欺骗者。 乌云遮月,四更夜的风带起一点潮湿,吹拂在阮清羽冰冷苍白的面庞上。 漆黑的夜空,隐隐传来闷雷之声,片刻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雨从凌晨下到了中午,就那样不停地下着,像是情人滚滚而落的眼泪。 阮清羽单手支着竹门,怔怔地望着这场阴雨,它洗净了大地的尘埃,使青草变得更加芳香,是否又能洗净一个人身上的污垢? 如果可以,她恨不能与这场雨水融为一体。 一道乳白色的温柔身影,撑着一把油纸伞,依稀从远方轻轻走来。 阮清羽心念一动,那身影在雨丝中朦朦胧胧,宛如神女一般照亮了她的双目,让她忘记了一切。 程蝶低眸走在绵绵的细雨中,柳眉轻锁,白玉似的面庞仿佛也笼上了一层迷雾。 她没有发觉一直站在门口凝望着她的阮清羽,直至到了园子门口,才感觉到一双临近的脚步。 她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中轻轻抬眸,神情微动,忽然顿住了脚步。 阮清羽就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没有撑伞,没有遮挡,就那样淋着雨。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落,雨势虽不大,却已打湿了她的面庞,让人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程蝶心头骤然涌起一种莫名强烈的酸楚,她忽然扔掉了手中的伞,不顾冰凉的雨水,义无反顾奔到了阮清羽的面前,张开怀抱,紧紧将她拥住。 雨,不停地下着。 ☆、爱情魔咒 案几上熏香氤氲,缠绵如丝。 她们已换下了淋湿的外衣,用汗巾为彼此擦拭着脸上的雨水。 看着阮清羽被淋成落汤鸡一般的狼狈面庞,程蝶有些忍俊不禁,她一笑,整个阴郁的天空似乎都变得更加明亮了。 阮清羽凝注着程蝶如水的明眸,那双潋滟着柔情的眸子,让她几乎已经融化在了其中。 她多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样甜美的一刻。 程蝶何尝没有读懂她眼中的情意,只是她似乎更懂得现实的残酷。 程蝶轻轻握住了脸颊上那只温柔擦拭的手,垂睫黯然道:“明天,秦川就要回来了……” 阮清羽的手微微一顿,面上虽无过多表情,眼中却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阴影。 原来不知不觉,一个月已经过去。 美好的时光,总是那般短暂。 程蝶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阮清羽的面庞,格外留意着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知道阮清羽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很多东西只有通过她的表情才能感觉得到,可是这次,阮清羽的脸上似乎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一脸沉静地看着她,好像已经等待这一天很久,才会看起来那般的坦然。 程蝶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隐隐觉得,今天会是她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她不要,也不希望这样的预感是对的。 如果一段感情即将告破,回首当初,你是否觉得有太多的遗憾都未来得及弥补? -- 第27页 阮清羽的答案是肯定的,她想带着程蝶游遍锦绣山河,带她去见每一个她认识的人,向每一个认识她的人宣告程蝶就是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可是这些她都没有做,因为不能,也不敢。 她也一定不会明白程蝶此时此刻的想法,她敢爱敢恨,愿意追随爱人的步伐,无论去到哪里,也相依相随,只要她的一句话。 阮清羽的目光从程蝶的眼眸里移开,落上了她被雨水浸湿的亵衣,心忽的一颤。 原来方才在雨中,是她为自己挡了大半的雨势,可她什么也没说,宁可默默承受着大部分的湿寒。 阮清羽面色苍白,眼中的歉疚映入了那双秋水明眸里。然后,她伸手到程蝶的腰际,轻轻解开了她的束带,想要为她换下那件湿寒的亵衣。 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程蝶只是脉脉地凝注着她,凝注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任其动作着。 这一刻,阮清羽的一举一动,都似包含着最深的魔力,引动着程蝶的呼吸和心跳。 美好而令人着迷的滋味,让程蝶心甘情愿迷失其中,迷失了自我。 你有没有中过一种,叫□□情的魔咒? 阮清羽没有发现程蝶此刻的变化,直到她如缎子般雪白的玉肩袒露在眼前,蓦地,屏住了呼吸。 她的肌肤光滑,细致,吹弹可破,还带着雨水淡淡的湿意,轻轻颤抖。 线条分明的锁骨下,便是那急促起伏的丰(赢)的胸膛。 阮清羽的心在发抖,汗从脸上不停地滚落,她已不敢抬眸,不敢去看程蝶此刻迷离滚烫的眼神。 就在她的手从程蝶身上撤回的那一刻,程蝶的手,却紧紧捉住了她。 “清羽……” 阮清羽的心在狂跳,甜美的呼唤,手心的火热,无一不沿着燃烧的血液滚过她的身体。 终于感觉到了什么,终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终于有什么她再也逃避不了。 她逃避不了对程蝶浓烈的情意,也无法拒绝她此刻火热深情的目光,更无法忽视她身体上那美丽的幽香。 她忽然抱起程蝶,抱着她到了(船)上,(期)身ya上了她美丽的dong体。 (申)下的她目光迷离,像夜空中最温柔美丽的月光,照进了阮清羽的心底。阮清羽再也难耐从喉咙中涌起的热火,wen上了程蝶光滑如玉的脖颈,吹弹可破的玉肌。 程蝶轻颤着,嘤咛着,任那强(列)的(苏)麻感从身体冲入脑海,这强(列)的感觉令她陷入一阵迷糊,全身婉软,好似忘记了一切。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万物似已焚化,时间也仿佛停止。 屋外的雨潇潇而落,如万千银丝,旋舞缠绵,将天地交织在了一起。 新雨滋润了干涸的万物,为它们换来蓬勃的生机,却散不了它自身笼罩的阴霾。 黑沉沉的天空几声闷雷由远而近,雨势渐大了。 窗外的芭蕉也在豆大的雨滴中,垂下了头。 风更大,雨更急,浓稠的乌云似已压住了屋顶。 “轰隆!……” 刺眼的电光像一条张牙舞爪的白龙,猛然撕裂苍穹。 阮清羽在这一声宛如神明震怒的惊雷里,从程蝶温软的怀抱中悚然惊起。 她面色惨白,呼吸急(猝),额头冷汗直流,一时竟恍惚不知所处。 程蝶本已听不见雷声,可是现在她不仅听见了,而且还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她害怕阮清羽会停下,然后,头也不回的从她怀中离开。 她忽然挺身从后抱住了阮清羽,很紧,很紧。 程蝶的衣物早已完全脱落,只留一袭单薄的抹xiong紧贴着阮清羽jian挺的后背,她双臂纤长白皙,如嫩藕一般紧缠在阮清羽的腰际。 阮清羽此刻只着了一件单衣,衣领敞开,露出大片粉嫩白皙的肌肤,和女扮男装所用的束胸绷带。 她惊魂未定,只觉方才仿佛做了一场美丽的梦,现在梦醒了,一切也都幻灭破碎了。 怀中的身躯渐转冰冷僵硬,程蝶心里的不安也终于即将应验。 “清羽……清羽……” 她在阮清羽的耳后低声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声声凄婉,带着卑微的哀求,荡人心魄。 阮清羽感受到程蝶的颤抖,心如刀绞。 如果一个人的痛苦能够被另一个人取代,那么她宁愿替程蝶承受一切的责罚,而不是用痛苦去惩罚她。 “小蝶……我们、不可以这么做……你我、同为女子,这样……有违人伦……” 阮清羽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人已从她的怀里挣扎开,拾起衣物飞奔向了屋外。 屋外,大雨倾盆。 她在冰冷滂沱的大雨中狂奔,就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野兽。 她奔入林中,停下,泪水混同着雨水滚滚而落。 这场大雨,似已浇灭了她对生命的所有热情和眷恋。 程蝶回去的那一天,全身被大雨淋湿,当晚生了场大病。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的清晨,秦川英俊分明的熟悉脸庞就那样清晰的映入了她的眼帘,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温美柔和。 “小姐,你终于醒了!” 可可已探出半个脑袋到程蝶的面前,满面欣喜。 程蝶抚了抚额头,摸到一条敷在额上的湿巾,低低道:“我、睡了多久了……” -- 第28页 可可道:“小姐,你从昨天下午就一直昏迷不醒,姑爷半夜回来听到你生病的消息,担心的一夜都没合眼,一直在床边照顾你到现在呢!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你终于烧退啦!” 程蝶这才明白自己睡了有多久,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恍恍惚惚,仿如一场梦境。 现在梦境远了,真真切切坐在她身边的,是秦川挺拔的身影,她忽然感到一种十分难言的滋味。 “昨晚你高烧持续不退,还说了一夜的梦话,我都快以为你被烧糊涂了,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秦川明明是在责备,但语气还是那么温柔,眼中漾满关怀。 程蝶咬了咬下唇,片刻后,低低道:“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秦川叹了口气,对于程蝶,他总是那么宠溺,宠溺到无论她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他都不忍心多责备一句。 秦川随后吩咐可可将汤药端了过来,扶起程蝶舒服的倚好后,一勺一勺慢慢的喂给她喝。 程蝶怔怔地凝视着秦川,他每舀一勺都会放在唇边轻吹两下,这样的温柔与耐心令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时,爹爹就是这样守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连他们喂药时的样子,都是那么的熟悉相似。 想到这里,程蝶眼眶一热,竟已潸然泪下。 秦川哪里知道程蝶是因为思念已故的亲人而流泪,一时手足无措,心慌意乱的道:“小蝶、你怎么哭了,是药太苦,还是哪里不舒服?” 程蝶却摇头道:“我没有不舒服,药也不苦。” 她泪光盈盈,明眸却潋滟着温柔与笑意,迎视着秦川的双眼,哽咽道:“这碗药很好喝,很温暖,也很甘甜。” 秦川笑了,笑在了温润的脸上,也笑在了心里。 他一直认为他所做出的那么多努力和牺牲,终将会迎来收获的一天,而此刻,他感觉到那一天已经离他不再那么遥远。 ☆、暧昧交易 在秦川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程蝶的病情没过几日便即康复。 大病初愈后的她,生活还同往常一样,大部分的时间用来陪陪孩子,有时也会一个人呆在园子里、莲池旁,静静地看着风景。 只是依下人们所见,程蝶似乎较以前更喜欢清静,话也比以往更少,眉宇间总有那么一缕难解的忧伤。 别人不知道程蝶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秦川却明白,她这份排解不了的愁苦,或许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他从未见过,却知道真实存在过的人。 或许曾经他只是住在程蝶的心里、梦里,但现在,他好像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就住在离他们不远的山下。 秦川还记得那天他在外忙于各种应酬直至深夜才回客栈,打开房门就看到桌上摆着的一张信封,信上用工整的字迹简明扼要的记录了程蝶近日的所有出行。 信的内容不长,可他看完后,情绪既没有得到缓解,也没有变得轻松,而是涌上了一股怒意。 一股从心底里猝然而生的嫉愤。 就好像明明属于你的东西,忽然有一天被人抢走,哪怕你对它根本就不在意,是否也会有种被深深掠夺的感觉? 何况还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让你魂牵梦萦寤寐思服被你视为珍宝的女人? 你有没有一种想要把那个抢走她的人扼死的冲动? 秦川有,当时他不仅想扼死那个人,还想扼死他十次,可是在一时的冲动之后,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十分冷静地分析了当下的形势。 如果程蝶能被带走,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该双宿双飞,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得过且过。 如果程蝶不会被带走,那么他这次的出现,又会是因为什么? 秦川不明白,但也不得不对那个人充满好奇,每次他的手下想要对那片园子做进一步观察时,几乎已被人发觉。 所以他的追查,再没有了进展。 秦川并非一个善罢甘休的人,所以这一天他刻意推去了茶庄里的事物,准备亲自去一趟山下的竹园。 就在他刚要动身出门时,一个下人忽然来报:“庄主,外面有名女子求见。” 秦川微怔,想到自己接触的商客中,很少会有女人,疑惑道:“是哪一位朋友?” 下人答道:“她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字,只说一切见到庄主之后再谈,还说她是专程来为庄主解惑的。” 秦川面色微变,沉吟了片刻后,道:“她一个人来的?” 下人道:“是的。她说这次的见面,一定会令庄主收获满满。” 秦川心中难免生疑,况且他一向很少拒客,遂命下人将她请了进来。 大理石铺就的圆桌上,已经备好了热茶,秦川远远就望见一名身披紫色斗篷的高挑女子走来。 她斗篷帽故意压低,半掩半露着樱红的唇与精致的下巴,紫衣在风中扬起,隐隐勾勒出曲线修长的美腿,起伏有致的峰峦,那样神秘与孤傲的气息,即使隔得很远,都能让人一眼锁定,让人很想探索那一张欲遮还露的神秘容颜。 秦川站起了身,那女子仿佛自有股震慑人心的气场。 下人这时已自行退下。 此刻,园内海棠花已经盛开,满园优雅而高贵的紫衬着她身上的那件斗篷,如此意外巧合的相映相衬,仿佛群花都是为她而艳丽盛开的。 -- 第29页 一双冰雕般的玉手轻轻掀起了帽沿,秦川毫不失望地看到了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容,一双新月般明亮的眼眸,眼波含春,叫人心荡情牵。 秦川静静地看住了她,他总认为一切美丽的事物都需要一个清幽安静的环境来加以欣赏,而他似乎已忘记了流动的时间,好一会儿,才想起邀她入座,道: “不知姑娘驾临寒舍,有何见教?” 那女子欠了一礼,嫣然道:“冒昧打扰,还请秦庄主谅解。奴家今日,是专程来为庄主解惑的。” 她语调甜美,举止优雅,让人不得不为这份姿彩所迷。 秦川不解道:“什么惑?” 那女子道:“情惑。” 秦川皱了皱眉:“情惑?恕我愚钝,不知姑娘所言何意?” 她丹唇挑起一弯笑意,不答反问道:“不知秦庄主近日是否在为尊夫人的事情而烦忧?” 秦川拧眉,没有说话。 她继而道:“是否又在为一个人的来历而感到困惑?” 秦川忽然盯住了面前的女子,目中带着警惕,更带着探究,沉声道:“姑娘到底是何人?来此又有何目的?” 那女子却微微一笑,起身款步至秦川的身后,幽幽道:“我是什么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并没有任何恶意,却是来帮助你的。” 秦川不以为然道:“帮助我?为什么?” 她轻轻俯下身,将脸凑近秦川身旁,几乎贴近了他的耳根,道:“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不为别的,只为捍卫自己的尊严,而且,势在必行。” 她柔媚的眼波浮现出一抹幽深,温热的呼吸喷在秦川的耳垂上,伴有淡淡的唇香,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不会对这样的暧昧产生反应,何况还是一位绝世美人的暧昧,只不过看谁把持得更久。 秦川坐的很直,背也挺得很直,忽然道:“姑娘说话,一向喜欢离男人这么近么?” 女子这时笑了,站起身吃吃的笑道:“奴家一向只喜欢同优秀的男人亲近,秦庄主则是一个罕有的,能令奴家钦慕的男人。” 她说到这里,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搭上了秦川的肩膀,道:“秦庄主,难道会为区区一名弱女子而心生惧意么?” “弱女子我并不惧怕,我只怕来历不明的女子。” 她“哧”的一笑,一双秋眸分外明亮,眨眼道:“奴家很快就能让你明白,人家是你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西苑的梨花已经大片大片的盛开,它们紧紧的簇拥在一起,像是难舍难分的情人。 初春的风带着一丝清寒,吹散了枝头的花瓣,纷纷扬扬,像是下起了一场美丽的春雪,有几片落在程蝶的发梢,轻轻滑落。 再美好的景致,也难免流露出分离的忧伤。 程蝶痴痴地望着这场春雪,目光好似飘向了远方,望见了一道英逸冷郁的身影。 “小蝶,你在我心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没有人是能够轻易取代的……” 熟悉的语声还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荡。 明明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可现在,只剩她一人独自黯然神伤。 回廊里,这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小蝶。” 是秦川温柔低沉的声音,程蝶定了定心神,有些意外的道:“秦川,你今天怎么没去茶庄?” 秦川笑道:“今天没什么事情,就想陪陪你和风儿。” 程蝶道:“风儿睡得正沉呢。” 秦川柔声道:“那正好,我可以多陪陪你。” 秦川走到了程蝶的身后,望着园中的景致,风景很美,但他们的脸上似乎都没有什么笑容。 “小蝶,我想抽些时间带你和风儿一起去外面散散心,现在,正是踏青的时节。” 程蝶却仿佛提不起兴趣,轻声道:“不用这么麻烦的,其实无论身在何地,所见无外乎是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能有多少分别。我觉得这片园子,就已经很好了。” 秦川讶道:“小蝶,这不像是你的心声。” 程蝶微微一笑,只是笑容透着苦涩,仿佛还带着些自嘲,道:“因为没有见过,体验过,才会觉得它很绮丽,很美好,一旦体会过,才发觉,纵使眼前繁花似锦,却不知镜花水月不可凭恃,一切不过如是。” 秦川明白,美因心境而生,也因心境而死,一个人的心若被封锁,看到的一切也必然都是灰白无彩的。 他在心中长长叹息,柔声道: “小蝶,你见过流星么?流星不像眼前风景,美丽可以一直持续,它永远只停留在仓促的一瞬。因为短暂,你却已看到过,拥有过,这已比世间大部分的人都幸运,不是吗?” 事物的美,贵在短暂,美在短暂,若它总是分分秒秒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觉得美丽吗? 只怕已厌倦到心生呕吐。 情到浓时浓转薄,爱到深处转无情。 这世上唯一永恒不变的美,或许只剩下亲情这样的情感。 秦川双手轻轻搭上程蝶单薄柔软的肩膀,柔声道:“小蝶,一切愁苦我只盼能与你一同分担,将来还有风儿,你总不会一个人寂寞。” 程蝶动容,想起风儿,她心中就涌起一阵温暖。 风儿是她和秦川的孩子,也是她的一切,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孩子更加重要。 -- 第30页 纵使一个人处境万般窘困,但是为了她的孩子,她总会坚持下去,这是一个母亲的天性,一种伟大的母爱。 程蝶转过身,凝视着秦川英俊的脸庞,带着一丝歉意,抿唇道:“秦川,又让你担心了。” 秦川却摇了摇头,将程蝶揽入自己的胸膛,道:“小蝶,你是我的妻子,也是风儿的娘亲,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疼爱你,照顾你。” 程蝶倚在他的怀中,心中一片柔软,秦川就像是她的避风港,无论疲倦,受伤,他总在一个地方静静的等着她来依靠。 如果这一生从没有遇到过她,她一定会爱上这个男人吧。 程蝶静静地想着。 ☆、猎犬气息 入夜的时候,阮清羽就坐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酒楼里,独自闷头抱着酒壶。 桌上没有下酒的小菜,只有两个已饮尽的空酒壶斜倒着。 这已经是她连续来这家酒楼的第七天,每近入夜时分,她都会出现在这间酒楼里,坐在固定的位置,点上固定的酒,喝到固定的时辰。 她并非一个嗜酒如命之徒,因为曾经的身份,迫使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警惕到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敏捷到像是一只鹰与蝙蝠。 她虽然不常喝酒,但酒量却似乎很好,直至喝到第三壶的时候,才感觉到有些头晕迷糊。 这时正有一群人嬉笑着从楼梯下来,有男有女,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们的年轻与朝气,风流与热情,看他们衣着,就知道必定是富家子弟。 阮清羽没有在意,她的注意,全在这壶酒上。 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从门外吹到了阮清羽的脸上,他抬起迷蒙的醉眼,望了望外面的月色。 夜更深,月更浓,此时已值酉戌交接。 阮清羽丢了块碎银在桌上,起身踉跄着走出了大门。 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道身影,也没有注意到那一双幽幽的目光,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缕孤魂,随时随地等待着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你的心,就已经完全在她的身上了么?……”樱红的唇角勾起一弯苦涩的笑,带着淡淡的凄迷,叹息道,“还是,你已经没有心了……” “我的心完完整整的在你这里。”回话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一边搂着她纤柔的腰肢,一边牵着她的手,道,“外面来接我们的马车已经到了,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女子微微一笑,还未答话,马车已一辆接一辆的来了,她忽然将玉指轻轻往后一指,越过了早先停在前头的马车,带着些醉意,道: “我喜欢那辆红色的马车。” 少年有些犯了难,因为那是他朋友的马车,却不是他的,但他也只是犹豫了一下,脸上很快又恢复了自信的光彩,转身走到他朋友的身旁,道:“上官兄,今晚咱们换乘马车如何?你用我的那辆黑色,我用你的那辆红色。” 这本事一件极小的事情,他也以为他的兄弟会一口答应,谁知这位上官兄冷笑了一声,道:“我的马车什么时候都可以借你,唯独今晚不可以。” 他尾音刚落,就丢下了身旁的女伴,凑到了原先少年陪同的那名紫衣女子身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 “泠姑娘,那辆红色马车乃是不才座下,欧阳兄让我送泠姑娘回去,泠姑娘不会介意吧?” 泠姑娘这时回眸望了眼愣在一边的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一笑,无边风情里可见一丝嘲哂,少年酡红的脸立时白了,走到上官兄面前,冷脸道: “我几时说过这话?上官兄想必你也是喝多了,脑袋瓜也不清醒了,更不记得你昨日刚娶过门的美娇妻,还在家里为你守灯,而你却只记得在这里快活。” 上官兄脸都绿了,身后已有人附和道:“上官兄,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能让新进门的妻子独守空房呢?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 “哼!”上官兄一声冷哼,显然也不甘示弱,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欧阳兄,你若懂得怜香惜玉,前年又怎会闹出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妹,为你跳河的‘风流韵事’?此之骇人听闻,乃东海县史无前例也!” 氛围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有那么一瞬间,空气甚至都是冻结的,然后就有一道幽幽的叹息,飘入了每个人的心底,立时把少年们的心都揪了起来。 “那是她自己要去跳河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道语声轻轻柔柔地打断:“吵死了。” 这本是一句很恼很不胜其烦的责怪,却被她用一种十分温柔的语气说出来,仿佛她并不忍心责怪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只得委屈了自己: “我谁的车也不想坐,只想一个人走走,你们谁也不要跟来。” 微凉的夜,阮清羽独自走在街上,看起来与一般的酒鬼已没有了多大的分别,她刚从街尾踏上一条静僻的山路时,一种熟悉而久违的冷意,没有征兆的几乎穿透了她的咽喉,令她的脖子瞬间僵硬。 她猝然回首,眼中的醉意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却只看见一道一晃而过的影子。 这身影是什么时候出现,又跟了她多久,她竟浑然不知,这样的失误若是放在以前,她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她的脊背已沁出了冷汗,过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 第31页 杀意!…… 这是她脑海中浮现的唯一感觉,这感觉只有像她这样的“猎犬”才能嗅到,一种只属于他们身上独有的气息和味道。 她的眼中渐渐露出一缕复杂的神色,似有兴奋,却又有痛苦。 “没想到,这张网如今竟已伸到了这里……” ************ 温暖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倾洒在程蝶清艳绝尘的容颜上。 她唇角洋溢着比阳光更温暖的微笑,一种慈母的笑颜,倒映在怀中一双乌黑圆圆的大眼睛中。 可可折了一枝鲜艳的桃花放在宝宝的面前晃了晃,宝宝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便也好奇地跟着桃花转动,一双粉嫩的小手还不停举动着,好似迫切的想把那粉嫩的桃花收入囊中。 可可忍不住笑道:“都说子承母貌,小少爷眉宇神韵还真跟小姐一样呢!将来成人入世,怎不叫个桃花泛滥、福缘满满!” 程蝶的笑容却微微凝固,明眸浮现一丝黯然,道:“只愿他以后能平安成长,少些灾厄就是了。” 这时,有两双脚步声从回廊传来,已有下人道:“夫人,有位姑娘要见您,说是您的一位朋友。” 程蝶回眸,只见一名身着紫色斗篷的美丽女子站在前方,那一种独特的气质,令程蝶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 可可抱过了程蝶怀中的婴儿,目光在紫衣女子身上打量了几圈,程蝶讶然道:“这位姑娘是?……” 女子摘下了连帽,露出一张可与日月争辉的绝世容颜。 程蝶目光一亮,紫衣女子已向她点头示好,轻轻道:“秦夫人,别来无恙。” 程蝶也向她点头回了一礼,神情有些迷茫。 “秦夫人或许已不记得我,但我却一直记得秦夫人,秦夫人的风采神韵只怕很少会有人忘记。” 程蝶只是报以微笑,随后向可可点头示意,可可会意后,便即差走了下人们。 程蝶凝注着女子闭月羞花的容颜,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清羽的朋友,泠姑娘……” 泠柔闻言,美丽的明眸浮现出一丝意外,道: “没想到蝶姑娘还会记得我。” 程蝶浅浅一笑,随后邀她同坐园中,道:“泠姑娘,坐下说话吧,请坐。” “谢谢。” 可可已奉上了香茶,随后自行退下。 泠柔这时油然道:“早知蝶姑娘风华绝代,淑秀娴雅,今日相处,果然如此,难怪清羽会对蝶姑娘深情不忘呢。” 程蝶神情变了变,默然片刻后,缓缓道:“是他、让你来的么?” 泠柔微微摇了摇头,道:“他不知道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程蝶怔了怔,随后道:“不知泠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泠柔道:“我今日,正是为他而来。” 程蝶目光低垂,没有答话。 泠柔缓缓道: “清羽近来……状况一直很糟,夜夜买醉……我知道,他如此潦倒的源头,必定是关乎蝶姑娘,所以我希望蝶姑娘,可以帮帮他……” 程蝶低垂的眼眸明明笼着一线阴霾,再次抬起时却有种说不清的轻松和悠然,嫣然道: “有泠姑娘陪伴在侧,相信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或许还会比以前更好。” 泠柔也轻轻一笑,只是笑得有些无奈,叹道:“蝶姑娘实是高估了泠柔对清羽的影响,否则泠柔今日也不会专程来找蝶姑娘了。” 程蝶却轻轻掐住了指尖,低声道:“泠姑娘以为,我在他的心里就有那么大的影响了吗?” 泠柔轻轻蹙起了眉。 程蝶笑了笑,笑得很苦涩,很凄凉,道:“他心里若有我,为什么总是一直逃避我?他若真的在乎我,爱我,为什么不愿带我去一个没有人能打扰的地方,去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生活?” 她冷笑着,拧眉道:“只因为,我在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么重的份量。” 泠柔凝视着程蝶凄迷冷漠的面庞,忽然发现即使再温婉可爱的人,遇上情字,也会变得不再冷静、理智,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低低叹了口气,道:“他若心中没有你,就不会随你来到东海县;他若不爱你,就不会每个傍晚时分,悄悄跑去秦家庄的园子外,偷偷看你。” 程蝶讶然,惊讶地瞧住了泠柔的眼睛,道:“你说的,是真的?” 泠柔苦笑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程蝶垂下了头,眼中痛苦之意更深。 泠柔却没有要去撮合他们的意思,而是带着一种试探,缓缓道: “蝶姑娘,你是否有想过,清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身份?他是否有些朋友,又都是些怎样的朋友,这些你都想过么?” ☆、重陷地狱 程蝶一阵沉默,不可否认,她的确从未细想过这些问题,只道两个人相处,一心一意信任对方便好,未必一定要在意他的过去。 可是现在看来,她好像的确忽略了很多事情,她忽然发觉自己对阮清羽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她沉吟着,随后看住泠柔,缓缓道:“你说的这些,和我所说的问题,又有什么相关么?” 泠柔道:“当然有关。” 程蝶不解道:“有什么关联?” 泠柔道:“事关五年多前,蝶姑娘家中发生的一场重大变故。” -- 第32页 这话一出,程蝶深吸了口气,面色都已完全变了。 五年前的那场遭遇,是她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一段痛苦,那一年,她家破人亡,亲眼目睹了什么是人间地狱,并与死神擦身而过。也是那次死里逃生后,她与哥哥隐姓埋名,除了秦川,再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这一切苦心掩藏的秘密,又怎会被面前女子知晓? 她盯着泠柔,就像是盯着一个不怀好意的敌人,冷冷道:“我的过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泠柔却仿佛早有预料,不加掩饰的坦然道:“我不仅知道你的过去,还知道他的过去。” 程蝶拧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泠柔微微一笑,道:“一个可以帮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人。” 程蝶抿紧了唇,不再说话,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问不出任何答案。 气氛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变作了另一番样貌,紧张,不安,深不可测,眼前女人不经意的谈笑间,似乎就能将人卷入一个汹涌的漩涡里。 泠柔这时站起身,缓缓走到程蝶的身后,折了一枝探出头的桃花,放在鼻息间轻嗅,幽幽道: “蝶姑娘深居闺阁,足不出户,一定不知道许多年前,江湖上出现的一个神秘暗杀组织。那时候,就算是身穿刀枪不入的金丝甲,无论走到哪里哪怕是洗澡、上厕所都要带着十多名保镖的洛阳第一帮主‘威龙唐’,也是被组织里的人一剑毙命。 他们什么人都敢杀,杀人的手法也极其冷酷残忍,许多江湖上有头有脸仇家又多的人物,都因此寝食难安,长期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而在当时的武林中,堪称神魔一般存在的头号人物——程剑山庄的庄主程仲伯,也就是令尊,自然也成为了他们的目标。”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与暗杀组织,又有怎样的关系?” 程蝶用力捏紧双拳,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 泠柔道:“有时候你虽然知道的多,但并不代表你就一定跟它们有切身的关联。”她转过身,凝视着程蝶的侧脸,神情中带着一分讥诮,道,“何况,真正与他们有关联的人不是我,而是清羽……” 程蝶骤然心跳,苍白的脸颊随即泛起点点异样的愠红,连身子都在隐隐颤抖,哑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泠柔面色如常,轻巧一笑道:“蝶姑娘难道还不明白么,清羽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她似乎丝毫没有看见程蝶惨然的脸色,朝前悠悠走了两步,漫不经心道:“其实在我见到清羽的第一面,就发觉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他身手不凡,气质冷郁,站在人群中却永远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冷漠的目光又时常蕴含着火一般的热烈,这样极端的两面,蝶姑娘,就从来都没有对他这个人产生过怀疑么?” “她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是!……” 程蝶终于失声,这一刻,她的情绪几乎已难以克制,不敢也不愿相信泠柔所说的一切,全身颤抖的道: “连你也认为清羽那么爱我、在乎我,又怎会做出杀害我爹的事情!” 她咬着牙,凄然道:“是你怕清羽对我不死心,怕她来找我,所以才将一切嫁祸给她,让我对她产生仇恨,对她死心,这样你才有机会接近她,对不对?……” 泠柔看着程蝶,目中的神情充满惊讶与不解,道: “蝶姑娘,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事情的真相,希望你能清楚看到自己的真实处境,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误入歧途。 清羽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躲着你?为什么抓住你却又抛弃你?这其中的是非曲直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么?” 程蝶的心一沉再沉,直沉而下,眼中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串串而落。 也就是这一刻,她恍然发觉,有些事情,真的再也无法逃避了。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天,哥哥离开她的时候,说过一句她毕生都无法忘记的话: “杀死爹的凶手,身上有一朵扶桑花刺青,而这种刺青,是江湖中一个极为残酷的杀手组织才具有的特征!……” 事情正一步步朝着更加恶劣的趋势发展,程蝶泪流不止,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泠柔心中叹息,但也在庆幸,因为她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幸运的人,至少她的父亲并不是死在自己最信任、最心爱的情人手上,而是死在了一张冰冷糜烂的赌桌上。 她低低的叹道:“蝶姑娘,你同清羽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意外遇到了一起,注定不会有结果。真相或许很残忍,但我不想看着你在一段谎言里越陷越深,也不想自己因为你们的纠缠而感到无所适从,我若是你,一定会将那个令自己痛苦的人忘记,彻彻底底地忘记。” “你若还不愿相信。”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不妨亲自去找清羽验证,炼狱扶桑每一个成员的身体上,都会有朵扶桑花刺青。” 这一字一句,像是一把刀锋,一点点凌迟着程蝶的身体。 她捂着剧痛的胸口,急促喘息着,单薄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 她只是一个寻常无辜的女人,同一般人一样拥有一份渴望爱情的天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接受上天这样残酷的惩罚? 她忽然笑了,嘶哑的声音在冷风中飘荡,泠柔望住她惨然凄哀的面庞,心里忽然就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这感受竟让她有些心惊。 -- 第33页 “你以为在你说出这一切之后,我就会忘记她,再也不去与她纠缠,一个人悄悄地躲起来愈合伤口?” 泠柔的心在这一刻突然跳得很快,在程蝶的身上,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旧影。 “泠姑娘,你或许低估了程仲伯的女儿。” 夕阳从半撑的纸窗缝隙间透过,照在了角落里一张颓靡苍白的面容上。 这本是一张风华正茂、英俊而年轻的面庞,现在却仿佛变作了一块木头,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树,一个毫无生气的死人。 她虽然还没有死,但跟死了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望着窗缝外金黄的夕阳,她忽然动了动唇角,发出一口低哑的声音,喃喃道:“申时了……”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所以一开口声音就那么暗哑。 她好像每天都躲在不见天日的暗角里,任凭外面时光流逝,哪怕是自己生命的流逝。 她已完全不在乎。 她忽然有些感叹,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怎么样又才能算活过? 如果说一个人至少大哭大笑过,痛苦过、爱过才算活过,那么在遇到程蝶以前,她只能算生存过而并非真正的活过,因为那时的她只是一个杀人的工具。 可是现在她早已脱离了组织,不再是个工具,再也做不了工具,连生存似乎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她还需要生命么? 她的生命因程蝶而开始,也因程蝶而结束。 对于一个处于失意沉痛期的人来说,死了总是要比活着好,这个时候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活着的意义和结果有千百种,但死了的意义和结果就只有一个,也是最坏最差的一个。 更何况,一个人若连活都没有活过,就想死,岂非太可笑了些? 可是阮清羽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她和大多数情场失意的人一样,像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游荡在世间,看不到生的目的和希望。 再苦再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却因为一个情字,变作了一个活死人。 他痴情,不惜因情而心死,却不知,这世间大部分的痴情人,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无法自拔 午阳收起了耀眼的光芒,染上了胭脂般的红色,像极了记忆深处那美丽娇羞的脸庞。 林间小道上,一道乳白色的身影缓缓经过,映入了阮清羽晦暗的目光。 阮清羽透过窗隙看见那道身影,整个人竟似忽然间活了过来,连胸腔都涌上了一股新鲜的热血! 她没有看错,真的是她! 阮清羽推开门,奔了出去,像是一个空荡的躯壳终于寻到了属于它的灵魂。 程蝶顿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那道伫立在眼前的熟悉身影,她英俊的面庞苍白而憔悴,冷郁的眼眸却散发着灼热的光芒。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就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面对即使做了再多错事的孩子,只要看到那双巴巴的目光,心也会立刻融化,再也狠不下来。 “小蝶……” 阮清羽缓缓走到程蝶的面前,视线从她美丽的脸庞移向了手中的酒坛,一时间愣了住。 程蝶已读懂了她眼中的困惑,微微一笑,道:“我听说某人跟我一样,过得有些不开心,终日只想借酒消愁,所以特地带了这一坛好酒。” 她说的温声细语,温柔轻巧,却如一把刀子插进了阮清羽的心头。 “你说,我和她,是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她凄然一笑,不再去看阮清羽苍白的脸,径直走向了屋内。 屋子很暗,四周的窗户紧闭,唯留西面的一扇小窗是敞开的,让人不禁感到一种入骨的阴暗与寒冷。 阮清羽推开了四面的窗户,屋子里一瞬间被夕阳点亮,程蝶看到房中的景象,心,竟是不自禁的一阵抽痛。 阮清羽见程蝶望着屋子怔怔不语,低低道:“屋子、有些脏,有些乱……” 程蝶沉默了许久,方淡淡一笑,道:“无碍,只是喝酒,一张桌子便可。” 板桌上,已摆好了两个盛满的酒碗,淡淡的酒香在空中飘散,不知怎的,益发弥漫着颓靡的气息。 她们面对面坐着,明明距离那么近,却仿佛隔着一座山的遥远。 许久的沉默之后,程蝶开口道: “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就有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就已来过这里,好似这里的主人一样,明明没有见过,却仿佛早已见过,而且,已经认识了很久。” 她望着窗外,目光似在远方,道:“那时候我就在想,无论如何,我都要问清楚这间屋子的主人,为什么要从金陵来到东海县,为什么要将屋子安置在青岩山下,为什么在街头救了我却连姓名都不肯留下,又为什么明明认得我,却始终要逃避我……” 她收回了遥远凄迷的视线,重新凝注在阮清羽的脸上,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了么?” 阮清羽的心一颤,恐惧与愧疚使得她端起了酒碗,一口一口直至饮干,似乎只有借助酒力,她才能有面对的勇气。 “上次,我已经说过了。” 她神情淡漠,语调清冷。 程蝶却道:“是么,你上次说了什么?” 阮清羽的嘴紧闭着,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信服、难以启齿的理由,程蝶却要她以平常心讲出来。 -- 第34页 就好比一个人若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却被要求再去干一遍,他是否会怀疑自己的脸,还长不长在自己的身上? 但阮清羽不仅启齿了,还确认自己的脸依旧在:“我说过,你我同为女子,那样有违人伦。” 程蝶忽然笑了,笑容那么苍白,眼中仿佛已有泪意,还有着轻佻,嗤笑道: “人伦?……你居然跟我说人伦?我们都已经发生了关系,你现在却告诉我这样做有悖人伦?……” 阮清羽心一揪痛,涩声道:“小蝶!……” 程蝶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阮清羽的双眼,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的话不够庄重了?是不是觉得一个大家闺秀,名门千金,说话怎么也变得这么粗俗了?” 阮清羽低垂着首,哑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蝶冷笑,看着阮清羽闪烁的目光,冷冷道:“那你是怎样的意思?” 阮清羽没有说话,她已不知该怎样说话,只有拿起酒坛,满上自己的碗,然后用酒堵住自己的嘴。 程蝶瞪着她,瞪了许久,方低低叹息道:“既然你什么都不说,那我们就喝酒,喝酒你总是会的。” 她端起酒碗,酒刚入口还未来得及咽下,就已被那强烈辛辣的刺激吐了出来。 她不停咳嗽着,白皙如玉的面庞都已涨得通红,阮清羽连忙道:“小蝶,你不会喝酒,不要勉强自己……” 程蝶却吃吃的笑道:“不会喝,可以学呀,不是都说,一醉可以解千愁么?” 阮清羽的心在发疼,微微攥紧了指尖,半晌后,沉声道:“小蝶,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这眩晕的感觉竟是骤然加剧,忍不住捂着头道:“这酒劲怎如此烈,我还没喝多少,就有些晕了?……” 强烈的眩晕还伴着一种剧烈的灼烧感,烧得她的喉咙都变得干涩暗哑。 程蝶看着阮清羽脸上逐渐泛起的异红,却如完全没有发觉,只是闷头喝着自己的酒。 而此时的阮清羽,越发感到不对劲,颤声道:“小蝶,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 她很热,热得额头都冒出了汗渍,一种异样难耐的热(朝)迫得她全身每一寸肌体都变得格外敏感躁动。 她难耐地呼吸着,恨不得脱完全身的衣物,然后钻进一个大冰窖里,可是这里没有冰窖,只有程蝶。 她望着程蝶,目中已射出一道异样的光,那光芒如火一般烫进了程蝶的心里,让程蝶的心一阵颤抖。 但程蝶并不意外,只是坐在那里,寂寞而忧伤地道: “听说,你以前的职业,造就了你灵敏的视觉、听觉、嗅觉,为了能让你毫无察觉地喝下这碗酒,我特意、用了无色无味的‘合欢散’……” 阮清羽闻言,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身子一晃,险些瘫倒在地! 程蝶看着阮清羽惊慌失措的模样,明眸里透出一种复杂的神色,似有不忍,似有怜惜,但更多的是无奈,道: “你不要怕,这药量并不多……” “小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蝶叹息着,缓缓走到了阮清羽的身边,蹲下,纤手轻抚上她通红火热的面颊。 阮清羽身子一颤,已忍不住握上这只冰雕般的玉手,已忍不住要侵占面前人儿的整个身体。 程蝶静静地凝视着在药性强烈冲击下的阮清羽,眼眶渐渐红透,低声道: “清羽,你知道么,有人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我迄今都无法置信,感觉就像是活在了一场梦境中,一场醒不了的噩梦……” 她叹息着,哀伤着,声音凄迷而又遥远。泪水从她眼眶里滑落,一串串滴落在阮清羽发烫的手背上,像火苗,让她本已燃烧的身体,燃得更旺: “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可我也无法不去怀疑,只有以这个法子,证明我心中猜想的一切……” 她贝齿紧咬下唇,目中闪过一道冷意,骤然ba开了阮清羽的衣襟。 阮清羽一阵剧颤,胸前大部分的肌肤都被袒露在一阵凉风中,使得她原本迷糊的脑袋忽然变得有些清醒。 她被一团熊熊的烈火包围,煎熬,难耐,却仍旧试图逃离眼前的陷阱,拼劲向后退缩,理智告诉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像快要病死的狗一样艰难往外爬去,可是酒力与药力互相侵蚀着她,让她眼前益发模糊不清。 汗,已湿透了她的脊背。 “你不要再挣扎了,没有用的!” 程蝶泪流满面,看着阮清羽像一条垂死挣扎的狗,心仿佛也被狠狠地撕裂,所以她的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爱情,可以救赎一个人就可以毁灭一个人;爱情,可以伟大就可以残酷。 程蝶忽然冲上前一把抱住了阮清羽,她不忍如此折磨阮清羽却依然逼着自己一定要狠下心肠,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几乎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风)盈滚烫的(申)躯就那么紧紧贴住阮清羽的脊背,强烈刺激着阮清羽每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伙)热的(乎)吸喷上阮清羽的耳垂,咬得她灵魂都似已破碎。 那一刻,阮清羽终于失去了理智,野瘦般低吼着,翻身将程蝶ya在了(申)下。 -- 第35页 程蝶一声惊呼,猝不及防下,双chun已被阮清羽堵住。 chun舌(娇婵),程蝶竟已意乱情迷,她或许未曾料到,自己对阮清羽的情意,早已浓烈至斯,无法自拔…… ☆、破碎的心 程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她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一天,她因为一场意外伤到了眼睛,暂时失去了视觉,所以那晚发生的一切,她只有凭自己的感觉去记忆。 此刻,程蝶看着阮清羽光洁的身体,才发觉这具身体竟是那么的迷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曲线分明的腹肌两侧,以及修长的大腿之上,都有细细长长的疤痕,而让她感到庆幸和慰藉的是,她并没有看到那所谓的,象征着一种独特身份的刺青。 她终于在心底长长吐出了口气,闭上了眼,滑落两行清泪。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内心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只知道在阮清羽火热的气息中,她神志已愈渐迷糊,已没有办法思考,更没有办法去在乎任何以外的事情。 青色朦胧的幔帐,掩映着一道紫色的苗条倩影。 那身影静坐窗前,轻轻端起一杯清茗,送入唇间,轻抿。 他垂手立在幔帐之外,看不清她的容貌,却早已记住了她的容貌。 “程蝶带着一坛酒,去了那片园子。” 他声音低沉,简明而扼要的做着汇报。 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幽幽道:“去了多久?” “申初时去的,现在已是申正。” 她轻轻转动着茶杯,指节在瓷白光泽的映衬下,更显莹润柔滑,像是等了片刻,微微道:“你,为何不进来?” 暧昧的语调,令他的心一阵悸动,他虽心动,脚步却没有动。 她在帘幔里轻轻叹息了一声,站起身,缓缓走出来,边走边道: “这些天,我在你这里,一直很安心,很踏实,因为有你,我做一切事情都有了种安全感。” 她款步到他面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他猝不及防下,身子一颤,冥冥中似有种魔力,让他情不自禁的跟着她往房间内走去。 她将他轻轻按在座椅上,玉手搭上他宽阔的双肩,悄声道:“你无需对我太过拘谨,还记得五年前,你在月西楼替我说情,因为你,我才免受了一番折磨,你对我有恩,我一直都未将你忘记。” 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唇香如火。 他的脸在发着烫,却石墩一般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她微微绕到他的身前,嘤咛一笑,美丽的明眸流溢出一种趣味,玉手轻轻抚上他通红的脸颊,脉脉地凝注着他,道: “你真是个特别的人,特别的让人家不得不对你倾心……我说过,只要你肯站在我这边,我就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将手轻轻滑过他的胸膛,在最敏感的地带,细细绕了个圈。 他的心有如虫咬,在她的拨弄下不住的颤抖,他全身都在冒着汗,忽然间就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两人就这样无言地互相凝视着,眼中碰撞着激烈的火花。 他看见了来自她眼底深处的召唤,亦发觉了自己体内躁动着的情玉。 他的心扑扑地狂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抱住了她,将她抱到了床上,刚想覆身亲吻她,却被她推开: “现在不要……” 她嘴上说着不要,一只手却有意无意的轻轻撩起了裙摆,露出一双修长的,莹白的,蜷曲着的腿。 她的脚趾是那么圆润,纤巧,光洁,白皙,脚背挺直着,可以看清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 “……你也知道,自那之后,我的身边就只有陆右亭一个男人。”她咬着唇,目光凄迷,可见其中弥漫的寂寥,“我与他之间,从来都不是正常的情侣关系,他是个商人,眼中永远只有利益交易,我心里十分清楚,一但我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在我眼里,你与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你从未在我这里得到过什么,却仍旧无私地帮助我……我心中虽对你有情,却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就把自己交付给了你,毕竟太过容易得到手的东西,总是不值得人去珍惜……是不是?……” 他不住地干咽着口水,因为紧张嘴唇都干的发白,垂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低着头道:“是我逾矩了,我本未妄想过要将姑娘据为己有。” 她拧眉,幽幽地瞧住了他,声音已有些冷:“为什么?因为我是个(继)女,不配被你拥有?” 他脸上已流出了汗,急忙道:“我从未有过看轻姑娘的意思,在我心里,姑娘亦是与旁人完全不同的……姑娘心中有情,因为情深才会被人所伤,也是因为情深,才渴望拥有一个全心全意对待自己的人……姑娘虽身在泥潭,却不愿与泥潭为伍,若说低贱,我才是那个低贱的下人……” 她静静地瞧住了他,目光闪动,隐隐有种别样的情绪,良久后,叹息道:“我知道因为那一次,你一定受了别人不少的委屈……” 她站起身,轻轻钻入了他的怀中,雪白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火热的脖子,声音柔如梦语:“来日方长,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夕阳透过窗隙照上了温香的床褥,暖暖的,让人从心底里漾溢着安逸。 程蝶趴在阮清羽的怀中,倾听着她强健而有力的心跳,她的呼吸平稳而悠长,已处于沉沉的睡眠中。 -- 第36页 她微微抬眸,看见她的睫毛弯弯长长,一根根数下来,也有百来根。 她的眉,深浓而稠密,就像两把锋利的剑刃,折射出勃勃的英气。 她轻轻的在她薄而软的唇上一吻,微不可觉,生怕惊扰了她的清梦。 她轻轻的下了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穿在了身上。 妆台前,她梳理着肩头柔顺黑长的青丝,嘴角不自禁弯着笑意,像是一个初尝情暧滋味的少女。 同时,她也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做法,是否已对她造成了某种程度的伤害。 可她随即一撇阴霾,暗想就算阮清羽打也好,骂也好,她都不在乎,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无论怎样的惩罚自己都愿意接受。 想到这里,程蝶眼中的醉意就更浓了一层。 也就是这一刻,熟睡中的阮清羽微微侧了个身,被褥掀起,露出了她雪白的肩胛。 那肩胛上的线条优美平直,却有一点血红的印记,与交错的疤痕纠缠在一起,很容易就会被人忽略。 可是不知怎的,偏偏这一刻,那点印记格外引起了程蝶的注意。 这血红的印记仅仅在程蝶的脑海中逗留了片刻,却如一把尖刀,给了程蝶剜目灼心的痛! 程蝶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在这一刻剧烈收缩,寒栗爬上了她的整个身体,让她的呼吸竟似已经凝窒。 那一点妖异的花纹,像是恶鬼的血口,向着她一点点扩张、狞笑! 扶桑花……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心中颤抖呐喊,程蝶怔忪原地,泪水夺眶而出。 “杀死爹的凶手,身上有一朵扶桑花刺青……” “炼狱扶桑每一个成员的身体上,都会有朵扶桑花刺青。” 什么是天堂坠落地狱的感觉,什么是瞬间沦陷冰天雪地里的绝望,种种滋味,这一刻她已一一尝遍! 程蝶哭不出声,整个人都似已麻木,良久良久,才拾回一缕魂魄,凄然道:“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情绪失控,掩面奔出了屋子。 她在树林中奔逃,像是拼命逃离鹰爪的白兔。 她的泪在冷风中破碎,她的心也在绝望中破碎。 命运,总是人无法逃脱的漩涡。 夜色笼罩大地。 有月,没有星。 一道冷郁的身影,独坐靠门的一角,抱着酒壶埋头狂饮。 酒楼很热闹,一楼二楼都坐满了客人,他们大部分成群结伴,有说有笑,唯独阮清羽那一桌,冷冷清清。 已有人注意到他,或许一直就在注意着他。 也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看着他的神情就像是看着一个异类。 但她都没有在意,因为她的思想、注意,全都集中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她知道,程蝶早已知道了一切。 她想象不出程蝶知道真相那一刻的感受,或许会和她现在一样,或许比她还要狠上十倍。 但她总算知道,她和程蝶已经彻底的完了。 她举起酒壶,不停往喉咙里灌着酒,烈酒下肚,那灼烧的滋味令阮清羽的大脑又刺又痛。 有那么一瞬间,她恨不能就这样醉死在这里。 这时,门口进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都很高大,也很魁梧,站在最前面的,衣着最为得体,腰间还配着一把大刀的,叫高斌。 他们踏进大门的时候,酒楼里的氛围明显就有了微妙的转变。 高斌一双吊眼只往厅中一扫,凡是被扫到的人都忍不住一个战栗,而他的视线最终落上了独坐一桌的阮清羽。 他只逗留了片刻,即踏着大步,朝向阮清羽的桌席。 已有人在担心,也有人在害怕,还有的人已经迫不及待的等着一场好戏的开始。 高斌笔挺地站在阮清羽的面前,双手抱着胸,用一种俯视苍生的目光瞪着对面的阮清羽。 阮清羽却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来人,只是自顾自的埋头灌酒。 高斌身后的两个弟兄这时大步上前,两只大手同时往桌面一拍,只震得桌子嗡嗡剧颤,倒也是个内家子。 “识相的快点让开,别占了我们大哥的位置!……” 震耳的巨响伴着粗鲁的呼喝,使得原本热闹的大厅立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这里。 阮清羽却头也未抬。 ☆、无端挑衅 那两个青脸大汉见阮清羽动也不动,怒目圆瞪,厉声道:“你是聋子还是哑巴,说的话你听不到吗?……” 这□□裸的挑衅令所有人以为那青年要遭了秧,可是谁也没料到,惊奇的一幕在他们眼前发生了。 但闻“啪”的一声震响,电芒闪动,三个魁梧大汉忽如断壁般向后跌出,撞翻了两三张桌席。 客人们惊呼起身,碎裂的瓷具乒乒乓乓洒落,大厅里几十名酒客没有一人看清阮清羽是如何出的手,只听到震响过后,三个人便已痛呼倒地,倒地的那一刻,青年桌上的筷筒刚好打着颤站稳了脚跟。 近处的酒客早已落荒而逃,阮清羽却仍安坐原地,自始至终似乎都未动过。 高斌胸口一阵剧痛,愕然惊觉自己竟被一双木筷撞断了两根肋骨,再看两边哀哀□□的弟兄,情况比他似乎更糟。 高斌虽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众目睽睽之下绝丢不起这个脸,欲拔刀出鞘,阮清羽已有先觉,手腕一抖,电芒再闪,高斌一声惨叫,右掌心已被一根木筷刺穿了个洞。 -- 第37页 高斌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手。 他痛极生怒,咬紧牙关,挥袂一扫,忽见数道寒星从他袖口疾射而出,直逼阮清羽全身各处要害。 他的暗器功夫虽猛而快,但阮清羽的速度比他更猛更快。 阮清羽右脚飞起,身前的酒桌赫然旋翻人立,呼啸而来的暗器“噌噌噌”尽数钉上了桌面,有一枚注入的内力最深,蓦然穿透木桌,眼看就要钉入阮清羽的眼睛。 若是一般人,只怕这一劫在所难逃,但阮清羽并非一般人。 当暗器穿裂桌面所传导出的内力震荡开时,阮清羽已有预感,踏步一闪,毒蛇般的暗器堪堪从她侧颊一寸处激窜而过,“呜”的一声钉入了身后的梁柱,兀自震颤不止。 阮清羽失色,眼中已现厉芒,劲喝一声,力透桌脚,偌大的四方桌轰然间四分五裂,断木飞屑霎时化作狂风骤雪。 高斌纵然反应敏捷,面颊也难逃飞来的一劫,但觉眼前一黑,同时耳边“呜”的一声,人影闪过,他腰间的刀已出鞘,人踉跄着后退数步,脚跟才站稳,他的咽喉却已被他的刀锋抵住,寒意迫得他整个脖子都已僵硬。 那一刻,他石化原地,姿态是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和滑稽。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阮清羽冷冷盯住了他,眼中的残酷近似无情的修罗,所有人都被一股无形的杀气笼罩,大气不敢喘一个。 若是以前,绝没有人能在这双残酷的眼神下活命,但此刻,阮清羽眼中的杀意渐渐转变成了一种苍凉,随即被痛苦与厌恶取代。 阮清羽忽然将刀丢在了一边,刀尖直挺挺插入地面,入地三寸。她顺手抄起旁桌的酒壶,抛了几锭银子,踉跄着走出了大门,又变作了一个醉眼惺忪的酒鬼。 街上的行人还很多,灯火通明,夜市繁闹。 阮清羽一身酒气的在人群中跌跌撞撞,时不时惹得路人抛来一种嫌恶的目光。 但她还是没有在意,她似乎早已脱离了这个世界,又或者被这个世界脱离。 直到经过一处转角,她忽然顿住了脚步,映入眼帘的场景,竟是让她的心一阵抽痛。 转角又搭起了一座红布高台,台上兰灯高照,只是站在上面吆喝的不再是那个头戴方巾的老先生,台下也不再有斗文的喧哗声。 阮清羽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飘摇,似已笼上一层雾气。 “公子,不如你也对上一对,凑凑这份热闹?” “恐怕要让刘公子失望了,奴家早已有了婚配……那位蓝衣公子,便是奴家的相公!” 她目光迷离,似已深在雾里。 她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一颦一笑,在这孤寒寂寞的夜晚,不知道自己对她究竟是单纯的想起,还是一种想念。 她苦笑,随后从人群的一角悄然离开。 她前脚刚踏离那片人群,一道粉色的身影,悄悄来到了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月光如水,勾勒出她绝色无双的美丽面庞,月影里,有她轻轻的叹息。 阮清羽半倒在小竹园的栅栏上,望着木灯点映下的屋舍,从心底里涌上一股深深的恐惧。 不是因为这里的灯火无人自亮,她知道,灯是阿福点亮的,只是因为这间屋子,记录了她和程蝶太多的回忆,所有不该发生的,都在这里发生了。 她不敢面对,所以只能远远的躲在门外,在深沉漆黑的夜色里,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也没有过多久,阮清羽隐约感觉脸上有一双绵软的手,温柔地轻抚着她,就像春日里的温泉,缓缓的在她脸上流淌,让她沉溺其中,不愿清醒。 可她还是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熟悉容颜,不正是她方才思念的人么? “柔儿?……” 他有些不相信,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入握如棉,忽然就睁大了眼睛。 “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 泠柔深深看住了他,眼波缠绵如水,更包含着浪潮拍打江岸的绵绵情感,痴痴的道:“是我,真的是我,你不是在做梦……” 阮清羽坐起了身,黯淡的眸子已在发着光,喃喃道:“你、回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她说出“你回来了”而不是“你怎么来了”这样语意完全不同的话,仿佛这里本就是她该在的地方,而他,一直在等着她回来。 泠柔的心在这一刻怦然而动,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阮清羽的一言一语,早已不知不觉中对她产生了如此深的影响。 她本不该受到这样的影响,她的心早已坚硬如石,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就这样轻易拨动久已落尘的心弦。 这一片刻间,阮清羽的神志愈渐迷糊,忽而身子一歪,整个人已栽入了泠柔的怀里。 泠柔身躯一颤,双手不自禁将他搂住。 四下再次恢复了宁静,深夜的风,微凉,她的身体却像篝火一样将他暖暖的围绕,还有淡淡如兰如馨的幽香。 她抱着他,目光在月色里更显迷蒙,直至良久。 桌上一灯如豆,晕染淡淡黄光,阮清羽已睡在床上,盖好了被褥。借着昏黄的烛光,泠柔发现屋子里一片凌乱,桌面都已落上了一层灰尘。 她将地上凌乱的物什一件件拾起,重新放回了它该放的位置。 -- 第38页 不过半个时辰,屋子已被重新收拾妥当,恢复了原有的规整与洁净。 床上的身影在烛光里呼吸均匀,泠柔静静地凝望着他的脸,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泠柔轻轻坐回床沿,就那么无声的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的身边也有过这样平稳深沉的呼吸声,那时她以为,这样的宁静与安稳,就是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可是现实告诉了她,那时的她太过天真,人心的善变,温柔与谎言,永远是她那个年纪的女孩无法预知的灾厄。 沦落风尘的女子本身比常人更加世故,更懂看人脸色,更懂怎样小心翼翼去讨好别人的欢心。或许也是因为太懂世故,她才会更加轻易陷入一个人温柔的漩涡中。 现在的她,一定也不会想到,自己曾经仅仅只因为一个男人平等的目光和眼神,就此沦陷进去。 而现在的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知的少女。 这,究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还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 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已亮了。 阮清羽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屋子都变了一番样貌,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直到她认定这不是错觉的时候,恍然想起昨晚梦见的一道身影,当时他以为是梦,现在他已知道那不是梦。 他只是垂下了脸,神情被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是喜,或是悲。 清晨的院子还很静谧,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语。 阮清羽站在门前,看到灶台上有袅袅蒸腾的热气,还有一道粉色的温柔身影。 他的心微微一颤,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她是否会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 他垂下了头,深深呼吸。 ☆、心墙 感觉到一双脚步临近,阮清羽抬眸,泠柔正站在他的面前,笑吟吟看住了他。 “饿了吧,粥已经煮好了。” 她的笑容,就像是阳光下一朵盛开的蔷薇,再冷酷的心,都忍不住想要为她开放。 阮清羽唇角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只是低头坐到了桌席中去。 他刚坐下,泠柔习惯性的欲要离开,阮清羽忽然道:“别忙活了,一起坐下来吃吧。” 泠柔顿住了身子,点头轻嗯。 “你坐。” 他说罢,往厨房走去,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碗粥,一双筷子。 泠柔的脸已有些红,接过碗筷,轻声道:“谢谢公子。” 阮清羽与她面对面而坐,只是坐下来吃饭,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多问,有几次泠柔忍不住看了看他,却也都没有开口。 美丽与温柔使她周旋在各种群体间,游刃有余,但到了阮清羽面前,无疑已没有了效用,她实在无法看透那张冷漠外表下的真实内心,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他面前存在着。 “怎么想着回来了?” 阮清羽这时忽然出声,语调一如既往的淡漠,好像对什么都没那么关心和在乎。 泠柔轻轻放下了碗筷,抿了抿唇,道:“我……很想回来看看你。” 阮清羽却只是垂眸,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回京城,嫁人了。” 泠柔面色一变,微微张大了眼睛,目中充满怔愕,道:“嫁人?……嫁给谁?……” 阮清羽淡淡道:“你不用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已知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的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 他说的很委婉,根本没有一个字会让人觉得冒犯。 泠柔却捏紧了指尖,片刻后,哑声道: “公子你、既已知晓了我的身份,为何……一直没有揭穿我?……” “揭穿?”阮清羽皱眉,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疑问,随即弯唇笑道,“揭穿你什么?你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么?” 泠柔脸色微白,指尖隐隐没了血色。 阮清羽却漫不经心地夹了几根小菜,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过去跟秘密,何况身世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决定,若有了足够的能力和机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何尝不是件好事?既是好事,又为何要拿来‘揭穿’?” 泠柔怔住了,随后微微垂下了头,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神情:“你……没有看不起我吗?……” 阮清羽却笑了,淡淡道:“旁人怎么看你那是旁人的事情,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自己。” 泠柔这时抬起了头,瞧住了阮清羽的双眼,用一种十分肯定的口吻,道:“可是在泠柔心里,公子并非旁人。” 阮清羽怔了怔,这一刻,仿佛从泠柔的目光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但他很快摆脱了这样的错觉,淡淡一笑道:“你我不过相识数月,能有多少情分可言呢?” 泠柔低下了头,一阵沉默,她已发觉阮清羽对她刻意的疏离,这是否说明,直到现在,她其实都没能走进过阮清羽的心里? “倘若泠柔真的嫁了人,公子……是否也不加在意?……”许久后,传来泠柔暗哑的声音。 阮清羽沉默,已发觉这个问题自己难以回答,他不知道心头忽然涌上这种难言的滋味是因为什么,只知道,无论哪个时候,嫁人似乎总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何况像她这样身世坎坷的女人。 但是,她嫁的那个男人,一定就会使她幸福快乐吗? -- 第39页 阮清羽不知,据他所知,陆右亭是个身份很神秘的人,就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随时随地又会突然消失,他的出身履历在成名以前几乎是一片空白。 可是这一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泠柔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朵空中飘浮过的云,短暂的停留后便会消失无影,他也以为自己在泠柔心中也是一样的存在,但很显然,他低估了泠柔的情感,低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份量。 纵然他刻意疏离,似乎也难以使一颗火热坚毅之心知难而退,他忽然发觉,泠柔的坚持,多么像一个人,这样极其的相似,已让他有些不忍。 “以后,别在叫我公子了,直称姓名就好。” 阮清羽知道自己是在答非所问,只因他实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 泠柔眼中却已流露欢喜之色,垂着首,低低道:“阿羽。” 她白玉般的脸颊已升起了两朵朝霞般的红晕,阮清羽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程蝶。 他的内心又开始了挣扎,是否该燃起面前女子的希望? “阿羽,我可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呆在你身边……” 泠柔咬着唇,目光却在发亮。 阮清羽垂下了头,神情被藏在阴影里,道:“你、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时间可以证明。”泠柔明眸如水,微微一笑,痴痴的道,“至少这一刻,我不后悔。” 她的笑容充满了甜蜜和满足,谁都不能在这样的笑容里无动于衷,转而道: “今天,想吃什么?” 阮清羽看着她甜美的脸庞,心头也悄悄浮上了一丝甜意,道:“一会,一起上集市吧……” 泠柔点头道:“嗯!” 院子里,这时走来一个身影,泠柔回眸,来人正是阿福。 与泠柔视线相碰的那一刻,阿福仿佛怔了怔,眼中随即折射出一种冷意,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已将泠柔视作了空气。 再没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不友善,泠柔遂向阮清羽道:“那我、先去忙了……” 阮清羽点了点头。 正厅里,阿福从袖袋里取出了一把折扇,递给阮清羽道:“公子,这是铁胆帮帮主张坤昨日托人送来的礼物,金丝扇。” 阮清羽接过扇子,轻轻一展,只见扇面以金丝编织,表面铺了一层绫绢,绘有写意画,看来无甚稀奇。展开背面,扇骨是由象牙制成,扇底还有个隐藏机括,轻轻一按,扇身微颤,“噌”的一声,竟从扇骨中毒蛇般窜出一排箭头,寒光扑闪,长出三寸。 阮清羽眼中不禁亮起了一道光,这是一个摸惯兵器的人本能的反应,道:“好用吗?” 阿福道:“刀枪不入,可杀人于无形。” 阮清羽却叹道:“可我不需要会杀人的扇子。” 阿福道:“以前公子不需要,但现今公子或许会需要。” 阮清羽蹙眉道:“怎么讲?” 阿福道:“东厂的爪牙,如今已经伸到了东海县。” 一句简短的话,却已传达了很多信息。 自新帝执政以来,朝廷的风向一直转换不定,锦衣卫虽受到新帝重用得已复兴,一方面却又被新兴的东厂势力打压,短短三年,东厂的密网就迅速笼盖了大江南北,如今就连东海县,也成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 一方势力的兴盛必然代表了另一方的衰落,很显然,锦衣卫与东厂已势成水火。 阮清羽眉头深锁,忽然想起那一晚自己醉酒街头,所见的一道幽灵般的身影。 那身影所散发出的杀意,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仍心有余悸。 “解刚没有倒下,东厂依旧只是东厂。” 沉默过后,阮清羽寒声道。 阿福只是垂手,没有说话。 阮清羽沉吟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泠姑娘来东海县的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阿福微怔,随后道:“公子早先已吩咐过阿福,泠姑娘若是回了京城,就无须再管,所以阿福便没有再管。” 阮清羽不再说话,因为他发现阿福并没有说错一句话。 阿福顿了片刻,道:“我实在也没有想到,泠姑娘还会回来找公子,也实在料不到,这位泠姑娘的心思。” 阮清羽皱了皱眉,道:“你好像对泠姑娘,很有意见?” 阿福立即打了个躬,道:“阿福不敢!” 他嘴上虽说着不敢,脸上却没有不敢的表情。 阮清羽这时却笑了笑,道:“那你觉得,泠姑娘有心思?” ☆、飞来横祸 阿福顿了顿,垂首道:“阿福只是觉得,泠姑娘身处的环境过于复杂,她的出现总是透露着一种巧合,而且,为什么就一定缠上了公子?” 阮清羽双眸微眯,片刻后,淡淡道:“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复杂了些,也许她只是厌倦了以前的生活,想要寻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至于为什么是我,她的选择是对是错,也都未可知。” 阿福嘴角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阮清羽笑了笑,道:“我这里也没其他事情,你先去忙吧。” 阿福应了声,躬身退下,只是经过园子的时候,递给了泠柔一个很微妙的眼神。 今日,天朗气清,两道明亮的身影走在街上,仿佛将周边一切的景物都比了下去。 -- 第40页 阮清羽走在前头,感觉阳光有些艳,不禁用金丝扇挡在额前。 阳光下,扇面折射出耀眼的金辉,泠柔好奇道:“阿羽,这把扇子看起来很是特别,以前也没见你用过。” 阮清羽道:“这是铁胆帮的赠礼。” “铁胆帮?……” “嗯,就是洛阳第一帮的铁胆帮。” 泠柔讶然道:“你跟这些江湖上的帮派,也都有来往吗?我原本以为,你是阿福的老板,会宾楼的大东家。” 阮清羽笑道:“我既不是会宾楼的大东家,也不是阿福的老板,阿福之所以跟着我,是因为他很忠诚。” “你对阿福,一定很好。” 阮清羽摇头:“其实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只是将他从金陵街头带到了这里,他今天取得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只不过他认为是因我而已。” 泠柔道:“你是阿福的伯乐,但你却没有放在心上,你一定做过许多好事,但大多不以为意。” “好事?”阮清羽挑了挑眉,自哂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大多数人都喜欢在别人面前装作好人,但你却偏偏喜欢在人家面前装坏人。”泠柔这时顿住了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瞧住了他,美丽的明眸仿佛漾起绵绵的潮水,荡人心魂,“所以阿羽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阳光下,她清澈的眼波流露几许天真,阮清羽怔了怔,这样的天真一瞬间将他拉回了某段岁月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浸。 但他并未沉溺,而是将扇子放到胸前摇了摇,转身朝前走去,道:“听说过铁胆帮帮主‘威龙唐’的大名么?” 泠柔跟上了他的步子,沉吟道:“有些耳闻,据说铁胆帮有段时间内斗非常厉害,唐帮主一手创立的帮会,最终却落到了义弟张坤手里。” “这些事情,都是我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末了,泠柔补充了一句。 阮清羽道:“张坤既是唐雀生的义弟,却篡夺了唐雀生的帮主之位,这种人是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泠柔没有答话,她若回答是,明显就是把阮清羽同他归为了一类,若回答不是,又没有否认的理由。 阮清羽见泠柔答不上话,却是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 两人这时从一条有些冷清的巷子里经过,一阵风吹过,飘落了一片残叶,只这一晃眼间,阮清羽已看见残叶中央锋利的削口,整个人忽然间僵住。 “阿羽,怎么了?……” 气氛在这一霎时剧变,阮清羽顿步环顾,已警觉到周围的不同寻常,猝然拉住了泠柔的手。 泠柔心怦的一跳,尚未回神,忽闻两侧高墙上衣袂展动的“扑扑”声,前赴后继。 这声音极其细微,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出,阮清羽却已将泠柔拉到身后,也是这时,四道黑影从高墙两侧扑来,刀光剑影,寒光扑闪,织成一片天罗地网。 阮清羽搂过泠柔不盈一握的腰肢,脚尖一点,已飘身纵出三丈,四名蒙面刺客翻身落地,站成两排,迎风亮剑。 阮清羽剑眉一蹙,金丝扇当胸展开,冷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来杀你的人!” “人”字刚落,剑光一闪,为首刺客已当先刺出一剑。 阮清羽眼中顿现厉芒,扇面迎出,与剑相绞,已是碰击了一十二下,那蒙面客忽而长剑圈转,反刺阮清羽右肩。 阮清羽折扇一挥,劲风疾迫,对方剑尖一歪,阮清羽从他的剑光笼罩下倏然窜出,扇子一合,反手刺向他虎口,对方只觉虎口一麻,手掌一颤,长剑脱手飞去,连忙倒纵开来,脊背已是沁凉一片。 不待阮清羽缓身,接连两道身影欺身扑进,泠柔虽被阮清羽紧紧庇护,夹在中间,难免沦为敌人的箭垛。 那两刺客一左一右,剑直如矢,“唰唰”几剑左右轮刺,阮清羽抱着泠柔腾挪闪转,移位换招,泠柔几次险中得生,一颗心怦怦狂跳,然而每次刀风临面,阮清羽手心的力量总会使她放心的跟着他的脚步,这般一悬一落的惊险滋味,生平何曾尝过? 一名刺客心眼毒辣,觑准泠柔右肩暴露的空隙,刀刚举起,阮清羽箭步一闪,身手如电,已擒住了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刀锋偏移,往斜刺里一挡,“当”的一下,堪堪挡住了敌人刺来的一剑,随即一个肘掷,撞断对方数根肋骨,那人倒翻出去鲜血狂吐。 紧接着又是两道剑光,剑气纵横,绵密如附骨之疽,阮清羽对敌下已有些顾不得泠柔。 忽闻身后一声尖叫:“阿羽救我!……” 阮清羽失色,当下不顾赫赫剑影,手腕一震,金丝扇脱手而出,化作一道电芒削向那刺客的手指,只听一声惨呼,钢刀坠地,泠柔恐极下鬼使神差的飞起一脚,正中那刺客的□□,那刺客惨呼后又是一声怪叫,捂住胯裆笔直倒地,咬牙道: “好毒的……女人!……” “人”字尾音未落,蓦地眼前一黑,全身上下轮番挨了顿暴击,原来泠柔趁他重伤倒地,拾起菜篮子就是一顿狂抡乱砸,可怜一个凶悍杀手,在姑娘□□狼狈如狗,只得挨揍的份。 这厢里,阮清羽一心只顾泠柔,兵器离手后立时处于下风,剑影逼得他应接不暇,稍一迟缓,剑光已刺入他左肩要穴,入体二寸,鲜血立时染红了衣裳。 阮清羽吃痛闷哼,两根手指一夹剑脊,内力袭来,长剑霎时拧为两段,那人骤觉手腕一裂,掌中剑脱离,又闻“叮”的一声,阮清羽用断剑拨开了腰盘的一道剑光。 -- 第41页 那刺客被震得跌倒,阮清羽趁机跃回泠柔身边,焦灼道:“你没事吧?……” 泠柔见阮清羽肩头血流不止,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刚要发话,忽闻暗器破空的尖锐啸声,点点梅花镖以连珠箭的手法向阮清羽射来,似长了眼睛。 阮清羽踢中地上的扇柄,金丝扇凌空化作数道金光,连连拨打飞镖,瞬息间一口气削了对方射来的七枚,还有两枚被他以巧力拨转,毒蛇般反窜向对方的要害穴道。 但闻“扑”“扑”穿肉之声,刺客连中两点寒星,阮清羽更不怠慢,足尖一点,身子凌空跃起,那人眼见对方一道金光当头劈下,提剑斜刺,熟料铁剑搭上扇面,似被扇面吸住,阮清羽向前一推,剑锋倒转,阮清羽觑准那人右胯,一脚踢出,同时折扇一拢,象牙扇柄已朝他后脑勺拍去,那刺客只觉脑袋一沉,脑门砸地,溅得一地血花。 阮清羽在一片血腥狼藉中,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先前只顾应战,顾不得肩上的伤口,此刻稍一松懈,左肩上立即传来钻心的刺痛。 “阿羽!……” 泠柔瞧见阮清羽左肩上的鲜血已浸透了胸前大片,心也仿佛在滴着血,捂紧他的伤口,热血在手心流淌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临近,失声道:“阿羽、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阮清羽看着泠柔苍白的面容梨花带雨,心头霎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滋味,但他并未在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哑声道:“小伤,死不了……” 说完,翻转扇面,只见其上钉着一枚雪亮的梅花镖,他扯下细看,恍然想起那晚酒楼里遇到的几个地痞,用的就是这种暗器。 他拇指与中指按住暗器两面,轻轻一拧,背面旋开,赫然暴露两个金字:东厂。 阮清羽只觉一股气血从足底直冲大脑,目中笼上一层令人窒息的恐怖杀意,踏前一步,紧紧盯着地上的黑影,一字一句道: “我本已不想再杀人,是你们逼我的。” ☆、覆水难收 感觉到掌心的颤抖跟冰凉,阮清羽回眸看住了泠柔,她明明害怕的像只惊惶的小兽,却依然握紧了拳头强压着内心的恐惧,阮清羽的目光一瞬间由冷酷化为温柔,还有丝丝不得已的抱歉,他抱歉让她亲历这样血腥的厮杀,不得已在她面前暴露最凶残的一面。 他沿着袖口撕下一片衣角,蒙住了泠柔的双眼。 视线在这一刻变得黑暗,泠柔心头绷紧,纵然畏惧却也未发一言,这样的勇气已然超出了寻常的女子。 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勇气? 阮清羽这时牵住了泠柔的手,在她耳畔低声道:“别怕,我在。” 泠柔的心微微一颤,从光明一瞬间跌入黑暗,不知身处何处却能感觉到死亡的逼近,这种可令任何人发疯的未知时刻,却因为一句“别怕,我在”,给了泠柔内心无限的安慰,让她不再那样畏惧。 黑漆漆的大门,在一声沉闷的“吱呀”声中打开,阴寒已从缝隙里钻透而出,迎面扑来。 久违的阳光照进这封存已久的藏兵室内,似给死亡添上了一丝生机。 这是秦家的藏兵室,秦家五代都是生意人,唯独到了第四代出了一个武举人,后因仕途不利,这位武举人便命后人不得再入京做官,但习武的传统却一直有所保留,直到秦川遇见程蝶之后,再没有动过刀,舞过剑,原因只有一个,程蝶不喜欢这些戾气过重的兵器。 可是这一日,藏兵室却再一次被开启,而开启的人,却是程蝶。 隐藏在最深处的寒意,饥饿贪婪地吸收着那一丝微弱的光能与热源,一股邪恶的力量,正召唤着它的主人靠近。 一只白皙的手,在阴暗中握住了剑柄,透过其上的锋锷,她甚至已看到寒刃抹在脖子上的情景。 一想到鲜血在喉咙间喷洒,她就会止不住的颤抖。 她的双目已红,泪已滚落,“嘀嗒”一声坠上冰冷的剑锋,碎成两节。 “少爷,夫人早上从我这里拿走了藏兵室的钥匙,还嘱咐我,不要告诉少爷……” 前来汇报的,是秦家的管家。 负手而立的秦川望着园中簌簌而落的飘絮,目光深邃,片刻后,沉声道:“你就当没有找过我。” “是。” 泠柔扶抱着阮清羽回到了小竹院,一路上阮清羽的血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泠柔的脑海一片空白,空白到没有足够的理智去想其他任何事,她已不知所措。 拿上必备的药品后,她就被安排在门外等候。 她没有听错阮清羽的安排,更没有看错阮清羽的举动,但她的确被关在了外面,在他重伤之下迫切需要一个人来照应的时候,她却只能站在门外,并且门被锁的死死的,像防贼一样锁的很死。 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不透的不止是这一点,更想不明白阮清羽会遭何人暗杀,这个人杀的竟然还是昔日锦衣卫指挥司手下爱将,炼狱扶桑的一流杀手! 这次的行动分明是有组织有预谋,可这背后的指派人会是谁? 泠柔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陆右亭,可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陆右亭一心只想获得“飞羽令”,很明显,在获得飞羽令以前,陆右亭又怎敢这么着急要了阮清羽的命? 她很快又想到一个人,一个青脸大汉,一个在酒楼里受了阮清羽教训的恶棍。 -- 第42页 当时她也在酒楼,只是在一个阮清羽看不见的地方,这些刺杀阮清羽的蒙面客,会不会是那个人为了报复才找来的杀手? 那个恶棍又是何许人也?背后又会有一层怎样的势力,能为他这样肆无忌惮的报复做后盾? 泠柔发觉,事情的发展走向,越来越趋于复杂,但她同时也发现,阮清羽时时刻刻对自己都留有提防,否则又怎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留她一人在门外,连碰都不让她多碰一下? 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至今都不肯接受自己相信自己? 可是她明明能感觉的到阮清羽的亲近,在他坚不可摧的冷酷外表下,已然悄悄从内心为她打开了一道缝隙,她的感觉从来都不会错。 可这些猜测只在她脑海中停留了一瞬,汹涌而来的另一种压抑感就占据了整个脑海,再多的惊疑也覆盖不了她对阮清羽生命的忧虑,这一刻她只想阮清羽能够平平安安。 “吱呀”一声清响,门已被推开,泠柔从混乱中回神,见阮清羽从屋里走来,脚步轻缓,身上已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新衣,除了面容少了些血色,多了一些苍白,再也看不出其他异常。 “阿羽、你的伤势?……” 泠柔微微睁大了一双眼睛。 阮清羽微微一笑,虽然笑得有些苍白,却依然道:“我只是受了点小伤,过不了几天伤口就会愈合……” 一个“合”字刚刚出口,他身子一颤,温香入怀,泠柔已挺身抱紧了他,在他怀里不住啜泣: “阿羽、你终于没事了!……你知不知道方才我有多担心你……你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抱得是那样的紧,紧到他已有些无法透气,肩头的伤又在隐隐刺痛,冷汗又开始从额头往下流,但他的心却是一片柔软,甚至不忍心、不舍得她从自己的怀中离开。 “……柔儿……我的伤……” “啊!……” 最终阮清羽还是没耐得住,泠柔一声惊异,脸色煞白的从阮清羽怀中离开,美丽的脸庞立刻又从煞白涨为通红,内疚而焦灼的道: “阿羽、你怎么样!我弄疼你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眼中又泛起了泪花,却咬着唇不让泪落下,楚楚可怜的倔强,最是一份教人心疼的凄楚。 阮清羽微微摇头,情不自禁伸手拭去了她眼角滑落的泪珠。 指尖从脸颊轻轻滑过,那细致柔腻的触感,仿佛一道奇异的电流,让人心头悸动。 泠柔抬眸,痴痴地凝注着阮清羽的双眼。 四目交接,她秋波盈盈,含情脉脉。 那一刻,阮清羽再也无法移的开眼。 *********** 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 杀人的剑,在白衣素手间辗转腾挪,生涩的剑法随着剑光,催落一片飘絮。 明明是开在枝头纯白无暇的花儿,为何零落成泥沾上世俗的尘埃,染上仇恨的血色? “小蝶,哥哥教你舞剑好不好?……” “不要,小蝶才不要学剑,剑冷冰冰的,只会伤人!……” “傻妹妹,哥哥教你舞剑不是用来伤人,而是用来自保,倘若有一天哥哥和爹爹都不在你的身边,那时候身边没人保护你,你就只有靠你自己啦!……” “小蝶不明白,哥哥和爹爹为什么要离开小蝶,为什么不能一直陪在小蝶的身边?……” “谁让小蝶不听话,听话哥哥和爹爹就不离开小蝶!……” “小蝶听话!小蝶听话!……小蝶是世上最听话的乖孩子!……” “那小蝶要不要乖乖学剑法?” “……小蝶要学!小蝶最乖!……” “小蝶,爹已经不在了,我只希望你能和秦川好好的生活下去……” “秦川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不要辜负了他对你的一片深情,将来哥哥或许还会回来看望你们,你们可一定要给哥哥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呐!……” 剑越舞越疾,心越跳越乱,程蝶终于再难忍受身与心的煎熬,失足跪跌在地,指尖划破,滚落一串血珠。 看着手上腥红的血迹,程蝶的目光却是那么空洞,麻木,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感。 “爹……女儿不孝,没能为您报仇,反将一片痴心错付,爱上一个永远都不该爱的人……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哥哥,也对不起秦川……” 程蝶的泪终于落下,那样麻木地滚落着,单薄的身影好似瑟瑟秋雨中的一朵芙蓉花。 她忽然将泪收起,面冷如霜,目光寒如冰雪,咬着唇道:“若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保佑女儿终有一日、手刃仇人!……” ☆、袒露心意 是夜。 阮清羽木然立在一棵老树下,手里依旧握着时常挂在身边的那枚玉佩,怔怔地仰望夜空。 夜空没有星辰,漆黑深沉如渊海,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卷入其中。 泠柔站在灯火明亮的小竹屋里,静静地望着阮清羽的背影,每当他有心事时,就会拿出那枚玉佩,怔怔发呆,或在屋顶,或在树下,凡是一个人的地方,他都待过,仿佛一直以来,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的唯有那枚青玉,仿佛它已是阮清羽的精神支柱。 -- 第43页 这枚玉,是程蝶送给他的吗? 他是不是,又在思念着程蝶? 泠柔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回到里间为他拿来一件披风。 肩上传来暖意,阮清羽回眸,泠柔轻轻道: “阿羽,回屋吧,外面冷……” “嗯。” 阮清羽在泠柔的搀扶下回到屋里,忽然拉着泠柔坐下,面色深沉。 从早上那件事发生到现在,阮清羽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泠柔也没有问,有些事情总不是她该开口。 “今天的事情,你为何一直没有问过我?” 阮清羽看住了泠柔,目不转瞬。 泠柔迎视着他的目光,抿唇道:“我早已下定决心跟在你的身边,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问与不问,能有多少分别呢?何况,你若愿意告诉我,自然会同我说的。” 阮清羽微微垂首,叹息道:“你未免太轻易相信了一个人,明知道跟在我身边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你甚至连我是个怎样的人都不知。” 泠柔却摇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却知道你是一个君子,这还不够吗?” 阮清羽蓦地抬首,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转而又被另一种情绪覆盖,他竟已忍不住发笑,道:“君子?你见过一个满手沾血杀人如麻的君子么?” 他的情绪明显已失去了平时的稳重,是什么令一个向来冷冷清清的人,突然间一反常态? “在你眼中,我看到的只有对仇杀的厌恶,阿羽,你并不喜欢杀人,对吗?” 泠柔目光沉静,淡若止水。 阮清羽垂下了头,没有说话,他早该发觉泠柔并不是一个很傻的女人,很多事情其实她早已看穿,只是从来不会主动表露。 “阿羽,我不在乎你过去做过什么,又跟谁结下过仇怨,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是谁,有着怎样的身份,我都想要跟在你身边……” “你这又是何苦?” 泠柔却没有答话,回眸望向了窗外,目光没入一片沉沉的黑夜里: “人们都说我们这一类的女子,天性下贱,人尽可夫,从来不懂何为情,何为爱。在大部分人眼里,我们也只是用来泄玉的工具,没有一个独立的人格,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可笑半生都在他们中辗转,到头来,居然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停留心中。” 她将目光从远方收回,轻轻落在了阮清羽的脸上,幽幽道: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孤儿,这个世上既没有我在乎的人,也没有在乎我的人,生活对我而言早已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年轻时,以为生命或许会有些不同的际遇,怎料,那样的际遇,也只是让我更加看清了何为人心。 直到遇见了你……阿羽,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一个人也可以如此的与众不同…… 你没有问过我的过去,即使知道了我的出身也没有嫌弃我,反而尊重我,接纳我,将我视作最寻常的女子。 对我而言,你就是一个君子,是我一生一世都想要跟定的人……” 在泠柔深情的眼波里,阮清羽面红如火,紧张而又不知所措。 他不想让泠柔变成另一个程蝶,却又害怕直接的拒绝会伤了她的心,沉默半晌后,暗声道: “你知道我和程蝶,为什么会分开么?” 泠柔神情微怔,下意识地捏紧了指尖,摇了摇头。 阮清羽道:“因为我欺骗了她。”他丝毫不意外泠柔眼中的诧异,道,“我既能骗她,也就能骗你,你知不知也许直到这一刻,你都是在我的欺骗中?你知不知你眼前所见的我,或许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我?” 泠柔低下了头,美丽的面庞被隐藏在一片阴影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声。 阮清羽已有些懊悔,懊悔自己不该以这样的口吻,去逼迫她面对现实。 氛围变得益发沉闷而令人窒息,阮清羽忽然看见一串晶莹的泪珠,从泠柔的眼眶里坠落,一滴,一滴,溅湿了冰凉的地面。 这一刻,阮清羽的心蓦地抽痛,他不能不去怪自己,怪自己的自私与残忍。 他无法向泠柔坦白一切,只有一味拒绝泠柔的满腹深情,就像是为了甩脱一个人而编造出似是而非,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离奇又没有逻辑的理由,毫无责任,毫无担当,一味将她推入感情的深渊,留她一人在深渊里张皇无措。 他同时越来越意识到一件事情,泠柔早已在他心头留有一席之地,他之所以不肯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否因为心里更本对她留有一丝渴望? 想到这里,他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恶寒。 只有跟泠柔在一起,他才能无所顾忌没有压力的去享受生活,享受她给予自己的照顾和温暖,这正是他所渴望和需要的温暖。 “对不起……” 阮清羽如鲠在喉,忽然牵起了泠柔的双手,将她揽入怀中,到头来只能艰涩的在她耳畔吐出这三个字。 泠柔在他的怀中轻轻颤抖,用力抱紧了他,抱紧了这个被她视为珍宝一样的人。 阮清羽轻抚着泠柔单薄的肩背,声音低缓的道: “以前的我,手上沾满鲜血,每晚坐在山林里,怀疑是否还能望见明天的月亮。 你说世人以为风尘女子无情无爱,然而杀手,又何尝在世人眼中有情有爱呢? -- 第44页 我不介意你的过去,只因为我的过去又何曾光明? 我尊重你,其实也只是尊重我自己。 我隐居于此,就是不想再做他人手里的刀,我拼命想从过去抽离出来,可如今看来,已是不可能了,你跟着我,也许都活不过明天。” 泠柔却抱着他更紧,声音益发凄迷,痴痴的道: “阿羽,我们是如此相似的一个人,这个世上只有你能知我,懂我,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未来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请你不要赶我走,也请让我珍惜同你在一起的时光,即使真的再也看不见明天,也不要让我留有任何的遗憾,好吗?……” 没有人能够怀疑泠柔此刻的深情,也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痴情打动。 每个活在世上的人,都会有他各自的牵绊,若能获取这样一份纯粹的感情,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飞蛾扑火,就是为了在那一刻绽放生命的光辉。 有些人就像飞蛾,一生都在等待着生命绽放的那一刻。 阮清羽的心在颤抖,曾几何时,也曾有一道温柔的身影,在这一灯如豆的夜晚,与他倾吐心语。 泠柔从他怀中微微坐起,深深凝注着他的双眼,烛光在她脸上闪动着,如此温柔又如此凄迷。 阮清羽的身子微微发颤,脸已通红,却躲开了泠柔深情的凝注。 泠柔伸出手去,牵起了他的手,覆上了自己温软白皙的脸颊,轻轻摩挲着。 她的脸,倾国倾城;她的泪,动人心魄。 她轻轻闭上了双眼,用心感受着此刻荡漾在脸颊上的温柔,泪水滑落,溅湿了阮清羽的指尖。 “阿羽,我知道我没有蝶姑娘的单纯、善良,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她睁开了湿润的眼眶,那一份慑人心魂的凄迷,令阮清羽黯然销魂,心神激荡,“阿羽,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好么……” 喃喃细碎的轻语,似是从最深的迷雾中飘来。 阮清羽情潮翻涌,情思飘荡,仿佛置身于梦中。 恍恍惚惚,泠柔已覆身而来,轻轻吻上了他俊逸雪白的面颊,温软沁凉的唇瓣。 那一刻,阮清羽的心,剧烈一颤。 泠柔无疑是贪心的,她并不满足于如此微浅的触碰,轻轻捧起他的脸,深吻着他,在他沁凉的唇瓣上辗转碾磨,轻舔慢咬,吻到动情时,皓腕情不自禁缠上了他的脖子,在他的怀中嘤咛。 阮清羽颤抖着,终于在泠柔绵绵不绝的攻势下妥协,微微张开唇瓣,迎接着她温滑甜美的舌头,相互交织,厮磨。 缠绵而热烈的激吻,让泠柔意乱情迷,那一种迈向沸腾的感觉,让泠柔几乎已喜极而泣。 如果说两个人的交颈缠卧是对彼此空洞的心最好的治愈,那么阮清羽就是药,而泠柔则是一碗迷汤。 一碗让人无限沉溺、失去自己,最温柔也最消魂的迷汤。 泠柔一声闷哼,忽然已被阮清羽鸭在了申下,几乎已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婵眠中保持清醒,可是阮清羽忽然间却已亭滞,像是从美梦中悚然惊醒,脸色已变作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 泠柔怔怔地看着阮清羽僵硬的神色,心头忽然涌上一阵不安,微微动了动纯角,尚未开口,摆在他腰间的那只手,突然被阮清羽挪开。 泠柔呆住了,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她咬着唇,看着阮清羽站起,然后离开,那背影,像是一堵坚硬厚实的墙壁,从未有过任何的改变。 她的唇已咬得发白,美丽的面庞再无半分血色。 ☆、不择手段 凉风扑面,今夜似是格外的清寒。 泠柔抱膝坐在蒲团上,烛光将她的影子拉长,她的面庞在闪烁的烛光中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哗啦啦”的巨大声响将泠柔从失神中惊醒,她起身奔到门前,只见阮清羽呆怔院中,全身湿透,身旁还有一个空荡荡的水桶。 她慢慢明白过来,多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远远地瞧住了那道背影。 夜更深,几朵乌云遮住了月的霜华。 秦家的宅子除了院子里的灯火,其他都已熄灭。 秦川还没有睡着,回想起白天管家的一番话,心里就愈发不得平静。 他一直未直接介入到程蝶的事情里,宁可他人插手也不愿自己介入,这无疑是一种最安全的做法,因为出了任何事情结果都与他无关。 可是他渐渐发现,事情的走向愈来愈背离了他的初衷,原本以为程蝶知道真相后会决然与对方划清界限,但没有想到她竟如此性烈,居然燃起了复仇的念头。 枕边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梦语,仓惶嘶哑充满痛苦:“不要……不要杀我爹!……求求你……不要杀我爹!……” 秦川心尖一痛,试图将程蝶摇醒:“小蝶,醒醒,你又做噩梦了!……” 随着一声惊呼,程蝶蓦然惊醒,汗珠从额头滑落,一瞬的恍惚后,嘤咛着扑入了秦川的怀中,失声哽咽道: “我又梦见我爹了……梦见他全身都是血、向我求救……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鬓边一绺湿发紧贴着程蝶苍白的脸颊,她凄惶的模样,让秦川心里滋味益发难以言喻。 “别怕,那只是梦,梦醒了就没事了……” -- 第45页 他轻抚着程蝶微微耸动着的肩,已怀疑将程蝶拽入噩梦里的人,何尝又不是他? 程蝶紧紧地搂住秦川,似乎只要一松手,又会被拖回无尽的梦魇里去。 秦川明白,这一刻,他已是程蝶的唯一。 程蝶就这样在秦川的怀中嘤嘤啜泣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东方已见白。 清晨的集市人流并不多,一道粉色的曼妙身影拐入西巷,悄悄拿出了早点铺的小贩塞给她的一封信。 信是从京城发来的,她看完后,脸色阴晴不定,正准备用火折烧毁,一只苍白的手鬼一般的将之夺了过去。 泠柔“啊”的一声惊异,声音却又迅速被那只手堵回了喉咙。 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泠柔脸上的惊慌反而化为了微笑,静静地瞧住他,瞧住他英俊的脸廓,眼波含情,像是在瞧着自己的情郎。 秦川似乎愕了一瞬,本来苍青色的脸,在她甜美的笑意下一点点瓦解,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松开了手,展开信笺细细阅读。 泠柔并未阻止,也没有流露一丝恼怒之意。 “这封信,从哪里来的?你一直在跟谁来往?” 秦川明明是在质问,泠柔眼中他仿佛却在说着甜蜜的情话。 她咬着唇,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道:“你这么紧张的样子,难道……是在吃醋么?” 秦川一声冷哼,不再看她,偏过头去,冷冷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泠柔却缓缓绕到了他面前,看住了他的眼,嫣然一笑,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畔,悄声道:“我当然知道你在问什么,我虽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却可以告诉你,我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秦川又瞪了她一眼,仿佛一个遭人调戏的大姑娘,道:“你跟他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与我又有何干?” 泠柔“哧”的一笑,忽又幽怨地叹息道: “既然你那么不在意人家同他的关系,又何必如此追问呢?” “哼。”秦川沉脸,随即背转过身,负手道,“我没有闲情同你在这里废话,我问你,你既已得到了你要的人,为何还要继续呆在这里,莫非是要等人来寻仇么?” “寻仇?”泠柔眨了眨眼,诧异道,“你说的是谁?” 秦川冷笑,道:“我虽不能告诉你是谁,但我却知道要杀他的人绝对不止一个。” 泠柔挑了挑眉,毫无意外的道:“你说的其中一个人,是程蝶吧。” 秦川一怔,随即回眸盯住了泠柔,目光如刀:“你早就料到了?” 泠柔悠悠转身,朝前走了两步,边走边道:“尊夫人,好歹也是程仲伯的女儿,程仲伯生前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他的女儿又怎能是个软弱可欺之辈?难道秦庄主你,就没有预料到吗?” 秦川的确没有预料到,也从未想过,一生中简直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人,有一天会突然要去杀人。 人们总是觉得自己很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也就是最低估他的时候。 然而泠柔最后一字尾音未落,就被一只手摁在了坚硬的墙壁上,手腕更被死死扣住。 她的手已被扣得发紫,整个人被笼罩在锐利的目光下,痛苦已让她娇艳的面庞逐渐失了血色,但她依然没有害怕,反而媚笑道: “若是尊夫人看到我与秦庄主之间,如此微妙的关系,不知会作何感想?” 秦川的脸色又开始泛青,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泠柔怕是已经死在了巷子里,狞笑道:“你威胁我?你难道不怕我把你的事情也抖出来?” 泠柔眼中却露出一丝嘲哂,道:“你觉得他……会相信一个敌人的话吗?” 秦川咬牙,只顿了片刻,哑声道:“你的目的难道是想让小蝶复仇?你想让小蝶死?” 泠柔已快要疼出了眼泪,但目中仍然没有求饶的意思,眯着眼,低低喘息道:“谁死谁活,可还都不一定呢。” 秦川手劲一松,整个人忽然间呆住,这样的眼神他本已受不了,泠柔的话更是让他出乎意料。 这片刻间,泠柔已从他的掌心挣脱出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轻轻捂上了留有勒痕的手腕,冷笑道:“秦庄主一早就等不及来找人家发泄火气,此刻是否已觉舒爽多了?” 她看了看秦川目无表情的脸,娇媚一笑道: “秦庄主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心爱的女人有一天来找你寻仇,你,会怎么做?” 秦川冷笑,道:“我是人,人总是会懂一命偿一命的道理。”话及此,他幡然顿悟,“你的意思,难道是他会自己送死?” 话刚说完,无人的巷口骤然刮起一阵阴风,刺得他脊背都在发冷。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秦川整个人忽然间警惕起来,下意识环顾四周,却不见任何异常。 再次转过脸时,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初,只丢下一句话,道:“你记住,你想让谁死都与我无关,倘若小蝶有任何的闪失,我便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说完这句话,便匆匆拂袖而去。 泠柔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眼波一点点化为了冰冷。 秦川走在路上,心潮翻涌,简直已有些失魂落魄,他竟完全没有发觉有人在暗中跟着他,直至拐入一处无人的转角,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 第46页 迎面是一张斯文秀气的脸,那脸上的一双眼,却比毒蛇还要怨毒,哪里有平日半点的老好? 秦川皱起了眉,瞧了他片刻,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一弯唇角,眼中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阴鸷与残酷,一字一句道:“动了他的女人,你还想站着回去?” 阮清羽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他从床上坐起,头还有些昏,有些沉,想到昨晚那一桶冷水,心里不禁有些懊悔,他本来很少会做让自己懊悔的事。 他又稍稍坐了一阵,完全清醒后,起身推开了门。 屋外的阳光不算明媚,空中时有浮云遮日。 他望着有些冷清的园子,目光并未搜寻到他想看见的那道身影,他沉吟着,渐渐变了脸色。 “不好了!出事了!……” 惊惶的喧叫一瞬间打破了院子里的平静,摇篮边的程蝶闻声不禁蹙起了眉。 她推门走了出来,又轻轻阖上了门,正想询问动静,可可已仓皇奔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小姐、不好了!姑爷、被人打了,满脸都是血……现在已经昏迷不醒了!……” 这消息简直有如晴天霹雳,程蝶脑中一嗡,差点没能站稳,苍白着脸道:“姑爷、姑爷现在人呢?……” 可可道:“姑爷被人抬了回来,就在大厅……” 程蝶看到秦川的样子,心几乎已经碎了。 他平躺在床上,面色惨淡,素来温润俊逸的面庞却流满汗和血,即使昏迷,眉头也紧紧蹙起,状态十分痛苦。 程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着眼握住了秦川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凄惶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川昏迷中隐隐听到程蝶歇斯底里的叫喊,努力想要撑开沉重的眼皮,可是没撑多久,再次晕死过去。 “大夫呢?大夫在哪里!有没有人请了大夫?!……” 程蝶几乎已经急疯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已经尝过了一次,如何再能承受第二次! “大夫来了!大夫已经来了!……” 急急赶来的,正是弘仁医馆的那名大夫。 一阵诊断后,那大夫肃容道:“夫人,您莫焦虑,秦庄主并未伤及脏腑,不会有性命之忧!……” 程蝶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懈,然而大夫的下一句话又再次悬起了她的心:“可是秦庄主的左臂被人拧断,若不立刻对断骨进行处理,可能会至残废……” 程蝶流着泪道:“大夫,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治好我的丈夫!……” “秦夫人请放心,老朽一定会竭尽所能!……” ☆、恩断情绝 大夫在房中治疗,程蝶则在可可的陪同下于厅中静候。 “小姐,你不要太担心了,大夫一定能很快治好姑爷的……” 程蝶却摇头,苍白的面色更似染上了一层霜寒,对守在厅中的家丁道:“送少爷回来的是什么人?可留下了什么,说了些什么?” 其中一名家丁道:“来的是两个年轻人,说自己是一位姓阮的公子手下……” 程蝶在听到“阮”公子的时候,微微睁大了双眼,美丽的明眸充满震惊与不解,颤声道:“还有呢?” 那下人被程蝶从未有过的凌厉眼神盯得发毛,战战兢兢的道:“还说、还说……说少爷枉为正人君子,竟然欺负他们阮公子的女人……” 阮公子的女人。 这六个字在程蝶的脑海中回荡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如一窜焰火燃进了程蝶的脏腑里。 “少爷怎么会认识阮公子的女人?”程蝶已将目光投向了秦川的心腹秦靖。 秦靖垂下了头,暗声道:“因为……因为那个女人、曾两次来过庄内……” 程蝶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失声道:“两次?” 秦靖道:“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见的人正是少爷,当时她和少爷谈了很久,也很顺利,可是今日早晨,少爷不知怎的忽然单独去找了那女子,而且颇有情绪,等小人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一切都已太迟,少爷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成这样了……” 程蝶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这消息无疑对她是一种更深的打击,她的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坠。 终于明白了什么,留存在心底那一丝微弱的柔软,在此刻彻底土崩瓦解。 秦川早已知道了一切,却一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只因为他不想失去程蝶,他想凭自己的努力挽回程蝶的心,全心全意地守护这个他热爱着的家,而她,却一步步将秦川送入了地狱。 可笑自己每日挣扎在恨与爱的两端,进退狼狈,念着对阮清羽的那一丝余情,把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 可她呢? 心如此之狠,手段如此之烈,真不愧杀手之名啊! 她的泪决堤,滚滚都是心痛绝望的泪,可她却哭不出声。 可可望着程蝶眼里的绝望,忽又转为了从未有过的冷酷,心中涌上一种强烈的不安,倏尔拉起程蝶冰凉如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中,忐忑不安的道:“小姐你怎么了……如果难过就哭出声来,不要这样憋着……” 程蝶却擦干了泪,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哑声道:“可可,你在这里照顾好姑爷和风儿。” -- 第47页 可可心头一紧,急忙道:“小姐你要去哪里?让可可陪你去好不好……” 程蝶却沉下了脸,没有瞧住任何人却分明命令着任何人,道:“谁都不允许跟过来!” 她说完转身就走,满厅下人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秦靖朝可可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 “我去悄悄跟着夫人,你们放心。” 可可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他深深点了点头。 泠柔回到小竹园的时候,阮清羽正坐在园中低头用茶。听到动静,他回眸,泠柔提着一篮蔬果,在自己目光投来的那一刻,有意无意的将一只手藏到了身后。 阮清羽站起了身,缓缓走到她面前,道:“以后,莫要再一个人出门,你要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 泠柔却有些神思恍惚的道:“嗯……我知道……” 她微微垂下了头,像是故意躲开阮清羽的视线。 阮清羽不禁道:“你怎么了?” 泠柔头垂得更低,只是微微摇头。 阮清羽视线已落上了她藏在身后的手,泠柔察觉,抿紧了唇,面色微白,依然没有回答的意思。 阮清羽也不再等,直接将泠柔那只软绵绵的手拨到了自己面前,定睛一看,面色立时变了。 “这伤痕是怎么回事?”阮清羽瞧着那道鲜明的紫色勒痕,声音带着震惊也带着恼怒,仿佛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侵犯了他的疆土,“是谁下的手?” 这是阮清羽第一次因她而表现出如此紧张焦灼的情绪,泠柔心里的滋味,有些甜,也有些苦,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只有通过这样的办法,自己才能看到、感受到阮清羽内心对待她最真实的情感? 泠柔迟疑着,最终垂下了脸,咬着唇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阮清羽的眼睛却仿佛有种看穿人心的锐利,沉声道:“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 泠柔只是沉默,但她单薄的肩膀却在隐隐地颤抖。 阮清羽问的更紧,更急了,道:“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泠柔眼中的泪忽如珍珠般滴落,整个身子开始轻颤,那么怯懦、凄楚、柔弱、委屈的模样,任谁都能猜出她一定受到了恶人的威胁,这才有了顾虑,不肯也不敢将真相坦白,但她又迫于阮清羽的逼问,知道再也隐瞒不住,只得红着眼招供道: “是秦庄主、秦川……早上他跟踪我到巷口,对我说、若以后再敢招惹夫人,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阮清羽瞳孔骤然收缩,瞬间僵住了。 无数个疑问在他的脑海中划过,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愤怒。 就算秦川知道了他跟小蝶的事情,怀恨在心,想要打击报复的对象,应当只是他而不是泠柔! 他竟然会对泠柔下手? 一个男人竟然会把所有的怨恨、嫉妒都撒在一个毫无相干的女人身上? 简直是猪狗不如! 阮清羽怒不可遏,简直已是七窍生烟,泠柔敢保证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阮清羽如此失控的模样,即便他同程蝶分手的时候也能压抑住内心那样强烈的情绪,此刻看着他转身冲门而出,那架势恐怕就算有九头牛都拉不回! 一个平时看起来再理智再沉稳的人,也总有怒到极致的时候。 往往那样的怒点,必定是他最后的底线。 阮清羽的底线是什么? 泠柔自己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并非是他的底线。 “阿羽你不要去……我不想你们之间再有任何的矛盾……阿羽你回来!……” 泠柔的紧追拦截,显然无济于事,任何人都已拦他不住。 一条往返不知多少回的林间小道,阮清羽又一次走在其中,这次的心境竟和往日迥乎不同。 她还记得曾几何时,每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总是怀揣着一份最深的温柔和期待走在这条路上,走向她心能栖息的地方。 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如现在这般充满怨愤,充满悲哀,心灰意冷的来到这里。 原来时光荏苒,转眼间就已改变了一切。 忽然间,她顿住了脚步。 就连心跳,也于这一刻停止。 不远的前方,是一道婉约熟悉的白色身影,那不染纤尘的白,那如雪一般纯净无瑕的白,像一道月光照进了她的心底。 阮清羽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单薄又凄惶的身影,风吹过她耳鬓的青丝,贴在她日渐消瘦的美丽面颊上,阮清羽心尖一疼,同时涌上一股热血,万语千言鲠在喉间,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程蝶远远地望住阮清羽,脸上的表情如雾一般迷蒙,却又似霜一般冰冷。 所有的爱与恨仿佛都于此刻凝结在了这张凄美的容颜上,是否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心中冰冻千尺的雪峰,也有那么一丝的融化? 亦或是,她的心,早已灰暗如死。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得明白。 所以阮清羽的视线不得不从程蝶的面庞上离开,缓缓移向了她的手。 此刻,她那如冰雪雕刻的五指间,紧紧握着一柄剑,握得那样紧那样用力,隐隐可见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这一幕,似锥子一般刺痛了阮清羽的双眼。 阮清羽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旧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 第48页 程蝶身子一震,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阮清羽还会在这种情况下,若无其事的向她走来。 程蝶的手指掐得更紧,面色更加苍白,望着步步临近的阮清羽,她一咬牙,忽闻“仓啷”一声龙吟,手中的剑已出鞘,森寒的剑尖冷冷地逼停了面前的阮清羽。 她用剑冷冷地指着她,冷冷。 阮清羽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呆呆地顿在那里,心一点一丝的凉透,过了许久,艰涩开口道:“你要、杀我?……” 程蝶瞪着阮清羽,就像是在瞪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的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是你杀了我爹?……” 阮清羽闭上了眼睛,缓缓垂下了头,眼中的阴影与痛苦也随之深埋下去。 这样的一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她沉默着,没有为自己做出一丝的辩解,居然就这样在程蝶的面前默认、承认了。 程蝶瞪着她,苍白的脸颊随即泛起一阵愤怒的红晕,声音嘶哑的道:“我曾经那么的在乎你,信任你,甚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你,却不知这么多年我一直幻想着能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居然会是我的仇人,我是不是一个笑话?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程蝶贝齿紧咬下唇,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滚落,颤声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只要一想起过去,我心里就有多反胃?你知不知道,一想起当初我有多爱你,现在就觉得有多恶心!” 阮清羽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程蝶的话像一记毒鞭一鞭鞭抽打在她的心口上。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给她勇气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的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程蝶的身子在发颤,指向阮清羽的剑也在颤抖,咬着发白的嘴唇,道,“好,很好,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深明情意 古老的树林里,忽然间寂静一片,仿佛连深处的虫鸣声,也突然消失不见。 风声凄凄,似在诉说着一段哀怨的往事。 阮清羽木然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被完完全全的抽空,再也没有了任何的知觉。 当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击溃时,暴露在人前的躯体,只剩无数的破绽与弱点。 再没有人能够拯救得了她,因为她的心,已死。 而此刻,充斥在心间的仇恨仿若世上最猛烈销魂的毒药,侵蚀了程蝶的整个大脑。 程蝶咬紧牙关,长剑一指,寒光如电,已向阮清羽的心脏直刺而去。 这一剑,虽然没有一个杀手的快,狠,准,却倾尽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爱与恨,悲与痛。剑未至,剑意已如绵密巨网将阮清羽密不透风的紧紧笼罩,悲伤之意盖天卷地,迫得网中的阮清羽几近痛苦窒息。 一陷情网,孰可安然抽身? 阮清羽完全没有挣扎,没有躲避,她甚至在想,她终于得到了解脱。 所以,她闭上了双眼,没有任何反抗地闭上了双眼。 程蝶的心一沉,短短一瞬间她愠红的脸颊就起了急剧的变化。 她本以为阮清羽会出手阻止,至少也会闪身退避,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就那样站在原地等死! 谁的心,在这死寂的密林中怦然跳动?在这令人窒息的危急时刻激烈跳动? 程蝶的手已在发抖,她的心已在后悔,眼看剑刃就要穿透了阮清羽的心脏,她已来不及撤步! “阿羽!……” 生死一线,一声陡然的仓惶,戛止了呼啸而来的剑光。 时光似于这一瞬间停滞,呜咽的寒风中,一道粉影,挡在了阮清羽的身前。 剑端没入她的胸口,鲜血像妖异的毒花般散开。 程蝶瞪大了双眼,目定口呆地望着面前这场突变,望着那道被鲜血染红了的柔弱身躯,整个人已呆住,仿佛陷入了最深的噩梦里。 阮清羽已不敢睁开眼,当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他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但他还是睁开了眼,眼睁睁看着泠柔倒进了他的胸膛,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裳。 “柔、柔儿?……” 阮清羽的嘴唇在颤抖,他的魂魄似乎都已碎裂。 “阿羽……” 泠柔在阮清羽的怀中虚弱□□着,白皙的面颊浮上一点点病态反常的嫣红,她强忍着剧烈的痛苦,看着阮清羽的脸,迷蒙的眼波似有千言万语,却已无力说出。 阮清羽浑身发抖,心如刀绞,视线从泠柔浸满汗水与痛苦的面庞移向了她的胸前,那里鲜血淋漓,剜目灼心。 一种无以言表的愤怒,从足底燃烧到大脑!阮清羽眼眶通红,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冷冷地瞪着那个将剑刺入泠柔胸膛的女人,那神情,仿佛就是一个愤怒中的魔鬼。 程蝶在阮清羽的目光下,浑身战栗,血色全无,脑海完全空白的这一刻,三尺剑锋忽从剑端“叮”的一声,一折两段,程蝶难忍剑刃上猛烈传来的内劲,剑柄脱手飞向高空,飞旋的剑光在一片银芒中摧落了枝头的绿叶,那断剑,便在萧萧落叶中直坠而下,“噌”的一声插入地底,入地三寸。 树叶分离,恩断义绝。 漫天飘零的残叶似也在悲风中呜咽。 -- 第49页 阮清羽抱起泠柔,头也不回地转身飞奔而去。 程蝶木然地望着那道背影,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足底一软,整个人像一团柔软的棉絮瘫坐在地。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么?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阮清羽奔回屋里的时候,泠柔已在他的怀中沉沉欲睡,只是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在给她力量,她始终在苦撑着。 “阿羽……我好累……好想就这样睡了……” 床头,泠柔躺在阮清羽的怀中,身躯娇弱柔软,呼吸急促:“我好怕、就这么、一睡不醒……也好怕、一些话不说、就再也没了机会……” 她虚弱地看住阮清羽的面庞,视线已模糊,低低道:“阿羽……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已经、无法、忘记你……我喜欢你……从未如此深的、喜欢过一个人……” 阮清羽静静地听着,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悲哀,凄凉。 泠柔却挣扎着握住了阮清羽的手,哑声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阮清羽凝注着泠柔近在咫尺的双眼,那一双泛着泪光的通红的眼,终于再也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深深道: “……我喜欢你,柔儿,不只是一点点的喜欢……你要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阿羽……” 泠柔的心在颤抖,泪也顺着颤抖的脸颊滑落。 无论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变得怎样,此刻,现在,她是幸福的,她已得到满足。 “真的吗……我好、幸福……” 斜阳依山,转眼已入黄昏。 丛林掩映的小竹园,在夕阳的背景中,一片沉默。 阮清羽站在园内,对面是一身青衣的阿福。 “公子,泠姑娘伤势如何了?” 阮清羽道:“伤口偏离心脏一寸有余,总算保住了性命。” 阿福道:“还好有惊无险。”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道,“公子,你说秦夫人,是如何知晓当年事情的?明明知道真相的人已不多……” 阮清羽蹙起了眉,一阵沉默。 阿福忽然叹道:“我听闻秦家的少爷,今晨被人打致重伤,直至现在昏迷不醒。” 阮清羽面色一变,震惊道:“竟有此事?” 阿福深深点头,不忿道:“据说下手之人还将事情栽赃给了公子你,所以秦夫人才会一时情绪失控……” 阮清羽面露深沉,神情飘忽不定,阿福已接着道:“这一切是不是有人存心算计,想陷公子于不义?” 阮清羽沉默了许久,方道:“那你觉得设计这一切的人,是谁?” 阿福道:“操纵这一切的人,必然对公子的事情十分熟知。其人巧妙利用公子与秦家的矛盾,使秦夫人误以为公子对秦庄主存心报复,从而激化秦夫人对公子的仇恨之心,致其与公子兵戈相见。而公子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莫过于属下同那位泠柔姑娘。” 阮清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觉得,柔儿是这一切的主谋,为达目的,她甚至不惜性命,上演了这场苦肉计?” 阿福不语,阮清羽显然正确无误的道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阮清羽的眼中随之浮上一线迷惘,淡淡道:“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福道:“目的有很多种,或许是为了获得公子的真心,或许是为了博取公子的信任以谋取更大的利益。” 阮清羽深深叹了口气,神情复杂,让人一时看不透是怎样的情绪。 “公子,还有一事……”阿福忽然沉声道,“京城那边,出事了,解指挥使因犯欺君之罪,被关进了诏狱……” 阮清羽闻言,身躯大震,怔愕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福道:“据说西域使者在拜访当今圣上之时,曾进贡一副价值连城的字画,而这幅字画被解指挥使私藏,为东厂安插在锦衣卫中的耳目所告发!” 阮清羽难以置信的道:“势态竟已发展到如斯地步了?……” 阿福叹道:“人赃并获,恐怕即便是栽赃也洗不清了……” 阮清羽攥紧了双拳,手背上的青筋都已凸起。 阿福面露迟疑,随即道:“公子,要不要召集‘炼狱扶桑’的弟兄们,救出解指挥使?” 炼狱扶桑是阮清羽以前所在的杀手团的名称,也是锦衣卫阴养的杀手组织。组织里的人受雇主指使,杀指定的人,以获取数量不小的财富,这些财富分成两笔,一笔上交到锦衣卫,所以炼狱扶桑曾为锦衣卫的敛财工具。 此刻,阮清羽眼中却浮上痛苦之色,沉吟了许久,方道:“炼狱扶桑早在五年前就已解散,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炼狱扶桑这样的组织。” 阿福心知,炼狱扶桑的成员不是无法召回,只是阮清羽不愿,因为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痛楚,他道:“那公子接下来,如何打算?” 阮清羽凝眸望向远方,目光在萧索的斜阳中笼上了一层雾色,低低道:“他对我有恩,欠他的恩情,终究是要用命来偿还的……” 他忽然神色一变,目中现出厉芒,道:“眼下,需要即刻找张坤加派人手,看护好这片园子,若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是!” ☆、猝然一吻 黄昏已经谢去,夜幕已经到来。 -- 第50页 一盏烛光在窗台前轻轻摇曳,偶尔发出几声“哔啵”的轻响。 阮清羽来到床前,俯身坐下,如星的眸子静静望着泠柔恬静的睡容,她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胸膛温柔地起伏着,屋子里,一时静的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 阮清羽看得似是有些痴了,心中漾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公子,你好生英俊……” “公子,你去了哪里……柔儿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倘若泠柔真的嫁了人,公子……是否也会不加在意?……” “阿羽,我们是如此相似的一个人,这个世上只有你能知我,懂我……” 初遇的场景,相处的时光,在这静谧而凄清的夜晚,一幕一幕悄然重现。那些美好的,不好的,在记忆深处翻涌如潮,最终汇聚成一张甜美的容颜,一弯盈盈的笑意。 “阿羽……阿羽……” 失神中,耳畔喃喃的梦呓将阮清羽拉回,她看见泠柔柳眉紧锁,神色痛苦,在梦中断断续续地道: “阿羽……不要、不要走!……” 阮清羽的心一阵收缩,情不自禁握住了泠柔放在身侧的手。 她的手,柔软而又微凉,轻轻颤抖,手心不停的向外溢着冷汗。 一个人若是在梦中不停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她心底深处的人。 一个人若是在重伤昏迷之下,依旧不停地呼唤着这一个人,那么他,一定是她爱到生命里的人。 或许泠柔对阮清羽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某些时候皆非出自真心,但此时此刻,在泠柔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刻,她心里,梦里,念的就只是阮清羽的名。 耳畔忽然传来阿福的忠告,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泠柔的奋不顾身,不惜以生命作为赌注,这样的所求,到底为何? 她微微垂下了头,深深呼吸,烛光摇曳在她的目光里,明晦闪烁,飘忽不定。 夜色深浓,已入三更。 泠柔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昏暗。 阮清羽就趴在她的身边,手枕着脸颊,沉沉地睡着。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烛光勾勒出他高挺坚毅的鼻梁,细长弯弯的睫毛,已不忍将他唤醒。 胸前的刺痛很快将她从失神中拉回,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她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最危险的阶段都已过去,她既然还能活着,那更是天意。 泠柔轻轻掀起了单被,发现自己已被换上了新衣,胸口也已敷上了药,缠上了纱布。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更没有其他的女人,那么替她敷药并且更衣的人是…… 想到这里,她的脸立刻就火烧火燎的烫了起来,仿佛天边的两朵红云。 阮清羽这时从迷糊中醒转,抬眸,恰迎泠柔似水的眼波,连忙坐起身,关心道:“柔儿,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泠柔向他微微摇头,以示无碍,只是她的脸颊,不知为何多出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就连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是那般的温柔。 阮清羽却并未多想,只当那是病中的一种症状,柔声道:“你在这躺一会,我去把药端来。” 泠柔点头轻嗯,眼底的柔情荡人心魄。 药已经端来,阮清羽将泠柔小心翼翼地扶起,让她舒服的靠在自己的怀中,左手端碗,右手拿勺,一勺一勺的喂给她喝。 药并不烫,泠柔却喝得有些慢,有些长,她很享受这一刻阮清羽这样细致温柔的照顾,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和快乐。 “真想,一辈子就这样、躺在你的怀里……” 泠柔轻轻的说着,声音带着种孩子般的天真,仿佛是从梦里飘来。 药已饮尽,阮清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药碗,眉宇间凝结着一缕深沉,道:“知不知道,你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泠柔眼波流动,喃喃道:“我知道。” 阮清羽道:“知道,还要这么做?” 泠柔微微垂下了眼睫,柔软白皙的手轻轻覆上了阮清羽的手背,五指与他交扣,温暖而那样缠绵。 “你若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呢?……” 她乌黑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让人沉溺,阮清羽的眉头却蹙的更紧,暗声道: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无论如何,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泠柔指尖微僵,许久的沉默后,低低道: “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在面对她的那一刻,可以连命都不顾了?” 阮清羽低下了头,良久,叹息道:“你若是我,一定会明白我这么做的缘由。” 他仿佛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随即将话题结束,柔声道:“你身体未愈,尚且需要时间静养,早些睡吧。” 他扶着泠柔安躺下来,为她盖好了被褥,捋了捋她鬓颊的发丝,轻轻道:“睡吧。” 泠柔静静地瞧住阮清羽的脸庞,闪烁的明眸却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片刻后,咬着唇道: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倘若失去了你,我会生不如死……” 阮清羽身子一震,眼底片刻间已划过多种情绪,最终他移开了目光,转过身,背着泠柔道:“你真傻。” 他低垂的脸被隐藏在烛光的阴影里,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 第51页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半个月。 小竹院半里之外的树林中,一株紫藤老树花开正盛,远远望去,好似串串绚烂剔透的紫色水晶。 一道窈窕的身影,俏立在成群飞舞的花瓣下,宛若花中仙子,被一群紫蝶深深吸引。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这大概就是诗中所描绘出的一种动人意境。 阮清羽感受着眼前的香风及美人,有些触景生情的道:“一晃眼,二月已成六月,时间未免过得仓促了些……” 紫藤树下这时传来一阵银铃似也的笑声,泠柔手捧满满一堆浅紫色的花瓣,轻扬半空,一场纷纷扰扰的花雨便在风中漫天而下,景致如画,却仍不及那画中的仙子摄人心魄的美丽。 泠柔笑的像个纯真的孩子,回眸冲阮清羽嫣然道: “阿羽,你知道么,小时候家里的院子就种过紫藤树,算起来,我有好久都没见到过紫藤花盛开的样子了呢!” 她盈盈的秋波流露出一种怀念之情,阮清羽道:“你若喜欢,我可以每日带你来,但你伤势初愈,不宜多动,知道么?” 泠柔嘟起嘴道:“人家的伤明明早就痊愈了,偏你不放心,让人家白白闷在屋子里大半个月。”说着,幽怨地瞟了阮清羽一眼,随即眼波一转,笑吟吟哄他道,“好啦,难得出来走动一下,不会有事啦!” 阮清羽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神情中尽是宠溺,然而泠柔转身就给绊了一下,“啊”的一声,已跌进了阮清羽的怀里,不盈一握的腰肢被他紧搂。 鼻息间充盈着阮清羽熟悉阳刚的味道,泠柔在他怀中,俏脸通红,然后就被脚踝处一阵阵的刺痛疼弯了腰。 “好痛!……” 泠柔咬着嘴唇,脸色也白了一分,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阮清羽横抱起来,她的脸于是更加红了,连忙埋进了他的胸膛里。 阮清羽弯了弯唇,只是一点并不明显,择了块干净地放她坐下,然后蹲身,给泠柔扭伤的脚踝做轻柔按摩。 “得意忘形。” 阮清羽头也不抬的嗔怪了一句,语气竟也那么温柔。 泠柔看着他半跪在地,没有嫌弃地上的泥土,也没有嫌弃那踩满泥土的鞋底,只是一门心思的替她按摩。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雪白的脸廓英俊又充满柔和,她的脸忽然间变得更加烫了,呼吸加促,眼波迷离,呢喃道: “阿羽……” 阮清羽微微抬眸,双颊忽然被一双绵软的手轻轻捧住,下一秒,唇间就覆上了一阵柔软沁凉的芳香,他屏住了呼吸。 ☆、原是女儿身 阮清羽看住近在咫尺的一双轻轻闭合的眼眸,那仿若蝶翼般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悄然静止,唯有鼻息间的温热与清香,还有他的心跳,是那般真实的存在。 甜美温软的香唇自他唇间缓缓移开,失神中的阮清羽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空落。 泠柔看了看呆在原地两眼圆睁的阮清羽,玉颊绯红,像是点起了两盏灯笼,随即微微垂下了脸庞。 阮清羽如梦初醒,霍然站起身退了两步,向来冷静如他此刻竟也心慌意乱起来,慌神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忽然道:“你试试走两步……” 泠柔微微怔了下,抬眸望向阮清羽涨红了的面颊,一时忍俊不禁,随即又憋了笑意,缓缓站起了身。 她小心地迈着步子,脚步轻盈,似乎已经无碍。 阮清羽吐出了口气,也不知是紧张着什么,颇有种虎口脱险之感。 然而泠柔没走几步,忽然一个趔趄,“呀”的一声,又扑进了阮清羽怀里。 这一次,泠柔再不给他丝毫喘气的机会,双手缠上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揽到了跟前。 她的身体是那么温暖,那么充满活力,在阮清羽的血液里掀起阵阵波澜。 他就像是一只不慎跌入狸口中的兔子,在没有丝毫的防备下,又一次成了她的口中餐。 她的柔唇如火,温软丰盈的娇躯紧紧贴住阮清羽的身体,喘xi声连同滚烫的体温引导着他的手和灵魂。 阮清羽意乱情迷,所有理智都快要迷失在这销魂的滋味里。 “柔儿……” 趁着最后一丝的清醒,阮清羽将泠柔从怀中拨开了一点距离,声音也带着种迷醉和急促。 泠柔目光迷离,心中竟是充满了空虚和落寞,嘤咛一声,再次吻上了他。 “柔儿……” 阮清羽又一次出声阻止,泠柔不禁僵住了身子。 紫藤花絮絮簌簌的在他们身边飘落,四下里,一时静的连花瓣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泠柔的呼吸依然火热,眼波里的焰火仍在燃烧,却充满疑惑又充满不安地瞧住了阮清羽的眼。 阮清羽目中闪过一线阴影,声音有种压抑的暗哑,低低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一定要现在说么……” “嗯。” 泠柔这时从他怀里离开,抿了抿唇,轻轻道:“你说,我听着……” 阮清羽深深呼吸,踟蹰许久,方低声道:“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情……” 她看着他,目不转瞬。 -- 第52页 阮清羽却不敢正视泠柔的双眼,垂下头,涩声道:“其实……我……” 他在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吞下,他是真的非常在乎面前的女子,才会为她知道真相后的反应而深深不安。 就在氛围益发僵冷时,忽听一个声音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其实,是女儿身?……” 这声音轻轻柔柔,仿佛陈述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阮清羽只觉晴天霹雳似的,石化当场。 “你……怎么知道的?……” 半晌后,阮清羽睁大了双眼。 泠柔却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同你相处了那么久,怎会没有察觉呢……” 阮清羽脸色发白,心头咚咚直打鼓。 泠柔却含情脉脉地凝注着阮清羽的眼睛,眼波中充满了温柔,柔声道:“还记得我第二次来到小竹园寻你的那天么?……” 阮清羽呐呐地点了点头。 泠柔道:“那天,你喝得很醉,很潦倒。我看到你的屋子很乱,哪里都乱,可是无论你怎样落魄,你的面容却一如既往的洁净。我不明白,难道一个男人在最伤心最落魄的时候,还会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仪容么?” 阮清羽恍然,泠柔所述之事,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破绽,她的面容的确不该那般光洁,一个长期潦倒的男人,怎么还会想到要去剃胡子? “还有那天你受了伤,衣服被血染透,明明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却不肯让我留下,这样做的原因,一定是你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阮清羽哑口无言。 “还有那晚……”泠柔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脸也红了,咬着嘴唇道,“那晚我们……亲密的时候,你的身体……你……” 她又红着脸垂下头,悄悄瞟着阮清羽,眼波触及到她的那刻,又迅速落下。 阮清羽虽不大明白她话中之意,但她这般美妙的神韵,不得不令阮清羽又一次沦陷。 泠柔动情地挺身搂住了她,将脸深深埋在阮清羽的怀里,情思如潮,道:“阿羽,即便你是女儿身又怎样,我已经爱上你了,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你……这一生,我多希望能同寻常女子一样,随一个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阮清羽的心一阵颤抖,紧紧搂住泠柔,无限爱怜。 无法否认,这一刻泠柔真情流露,即便如此,一段因欺骗而开始的感情,真的能经得起现实的考验么? “柔儿,你要知道,我不是男人,不能、不能给你他们所能给你的一切……” 怀里的人儿没有说话,许久后,传来泠柔微微低哑的语声: “阿羽,我从小就被卖入青楼,当同龄的孩子还在父母的怀抱里时,我却日夜忍受着欺压和侮辱。 他们让我去做一个孩子不该做的事情,我不懂,也很怕,因为怕所以反抗,结果只会招来无止境的打骂和羞辱。 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只有通过不断地剥削、践踏女人才能获得他们想要的成就感。我恨,也怨,后来渐渐开始放纵自己,去接触各种各样的男人,看着他们一个个为了自己争风吃醋,反目成仇,互相咒骂殴斗的样子,心里居然有种无比的快意。”泠柔贝齿紧咬下唇,目中的厌恶与讽刺溢于言表,“只不过压在女人的身上,便自以为征服了女人,男人永远都是这么愚蠢可笑。我早就受够了他们令人不喜的体味,也更加厌倦了这样夜夜承欢空洞如死的日子。” 泠柔说到这里,抬眸看住了阮清羽的双眼,阮清羽心怦的一跳,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泠柔这样充满嘲弄,充满挣扎,也充满怨忿的复杂眼神。 “阿羽,我曾经也想过结束这样的日子,为了摆脱这样麻木不仁的生活,我只有依附那些有身份跟地位的男人。” 阮清羽静静地听着,隐隐觉得泠柔接下来的话语,会给她一场石破天惊的反转。 “我、我……那时候、我做错过很多事情……”她十指掐的很紧,目光闪烁,嘴唇都已咬得发白,道,“为了博得陆右亭的欢心,我甚至答应他,来你身边,做你的婢女……” 她说的每一字都很艰难很小心,到后来已不敢再说下去,紧锁住阮清羽的眉目,不放过她眼中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如果有一点疏忽和处理不当,她很可能就此失去眼前这个她所深爱、心爱的女人。 阮清羽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比较震惊的,皱了皱眉,但很快就舒展开来,心里头没有怨念没有恼怒,反而有的是同情跟理解。 仿佛泠柔的处境,自己完全能懂。 阮清羽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叹息道:“柔儿,你还是太天真了……” 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反而语重心长,泠柔简直都要哭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像一朵被雨打湿的海棠。 “陆右亭的复杂程度,不是你能想象跟了解的。” “阿羽,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我查了他很久。” 泠柔咬着嘴唇道:“所以,你也早已怀疑到我了,是吗?” 阮清羽摇了摇头,道:“我并未怀疑你,只是不太确定,不太确定你对我……” 泠柔抿唇,不小心就让一滴泪滑落,挂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晶莹剔透,惹人怜悯:“那你现在,愿意相信我对你的心意了吗?……” -- 第53页 阮清羽看住了泠柔含泪的眼波,深深道:“嗯。” 泠柔眼中充满了欢喜,但很快又黯了下去,涩声道:“可是……阿羽,你难道就不怪我?……” “……我怎么能不怪你。”阮清羽无奈一笑,道,“可是我又该如何怪你……你怎么能用自己的命……” 她黯然叹息道:“伤口偏离心脏只有一寸,你……” 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目中不忍责备的关切之情,却已很明显。 “如果,我真的丢了这条命,那也算是对你的偿还。”泠柔眼波深深,斩钉截铁,红着眼圈道,“反正失去了你,我就算活在世上也不会再快乐。” 阮清羽的心一阵收缩,不禁伸手拭去了泠柔脸角的泪,她已明白泠柔内心的刚烈,以及她所度过的无数个煎熬、挣扎的夜晚。 这样的她跟这样的自己,是那么的相似。 她怎能忍心去为难、怪罪一个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 过了很久,阮清羽才闭目长叹了一声,喃喃道: “不如,你听一听我的故事。” “宏武二十一年,滨县洪灾,整个县城涌出了无数难民,饥饿迫使人们互相残杀啃食,人成兽,弱小只能沦为猎物。 十岁的我虽然在这场天灾中幸存,却依然难逃人祸。当时有三个难民将我围猎,只因他们本身饥寒交迫,没了多少劲力,到最后只有一人擒了我,正要对我下手时,万万没想到我随身藏有匕首,趁其不备一刀割裂了他咽喉。 后来的结果可以料想,被分食的是他,不是我。 我看着那两个活人,恶鬼似的生吞了他们的同伙,极度的恐惧和虚弱下,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被带到另一个地方,触手可及之处,竟有新鲜的水跟食物,我知道,有人救了我。” 阮清羽说到这里顿了顿,语调明显加重:“救我的人,是解刚。 第一次见到解刚,他二十二岁,和组织里的成员一样,被从众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里挑选出来,只不过他那时已经成名。后来团队里出现了三个有名的杀手,其中一个是我,还有一个便是陆右亭。 陆右亭本名陆展,宏武三十一年还只是个以杀人谋取钱财的刺客,直到新帝登基,当朝国策重文抑武,极大削弱了锦衣卫的职权,依附锦衣卫而生的组织不得不面临解散。 锦衣卫从创始至今,经历过宏武、建文、勇乐三朝更替,短短二十年间由盛极衰。到了勇乐三年,解刚力挽狂澜,锦衣卫于是再入正轨,刚想重整组织,势局却已不再如他预期。 尽管组织存在时间并不长,却也有人凭借自己的手段短时间内敛获了不少钱财。你现在看到的,家赀钜万的豪商陆右亭,就是一个。 陆右亭依靠本身累积的财富,以及勾结到的朝中势力,未至两年声名鹊起。 共事时,我便知道他很有野心,不甘居人之下,为达目的可穷尽一切所能。那时他一心想要掌控整个组织,怎料解刚最终却将调动团队的令符,给了我。 解刚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也曾带领整个部下踏上辉煌,奈何好景不长,后来他被心腹出卖,锒铛入狱,定于秋后问斩,东厂势力,亦因此而愈发猖獗……” 阮清羽面色沉重,泠柔握住了她微微泛凉的双手,轻轻道:“那天,袭击我们的蒙面人,是东厂派来的吧?” 阮清羽默然。 “你打算,去救解刚,对么?” 阮清羽点了点头。 泠柔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很看重情义,同样也知道你不想再沾染任何仇杀,你厌恶这样的日子,所以……真的要再卷入其中吗?” 阮清羽没有立即答话,只是从怀里取出一枚缀缨青玉。 泠柔第一次见到这枚玉佩的时候,就觉得十分特别,形状若羽,细看之下,错落分明的羽枝经光特定角度折射,赫然显示出一个亮闪闪的“飛”字。 这竟然便是飞羽令。 “这道令符,承载了我半生荣辱。”阮清羽将令符送入了泠柔手心,瞬也不瞬地看住了她的眼,意味深长,“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想将它送于你。” 她伸手轻抚上泠柔白皙的脸颊,目光缠绵,温柔之至:“等我回来。” 泠柔指尖收紧,深深迎视着阮清羽的双眼,她所有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权力惑人心 当天空绽放出一片奇异的信号时,散落在东海县各街的一些特殊人群,皆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虽然“炼狱”已经解散多年,对于曾经的统领阮清羽来说,她依旧拥有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追随,只不过他们大多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不再是见不得光昼伏夜出的蝙蝠杀手。 他们可以是街上摆摊的商贩,茶楼殷勤的伙计,一样过着早出晚归,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却也可以在需要时,随时展现出身为猎犬的本色。然而巷角里坐躺的流浪汉,往往也会在最不起眼处给人以致命一击,只因他以乞丐掩饰杀手身份,重操本行,不甘平凡的寻求颠倒而刺激的人生。 此刻,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都会一致抛下手头事情,毫不怠慢向着固定的暗口接头。 阮清羽从十人中挑选出了五个,稍作交代后,迅速向东巷的花坊挺进。 -- 第54页 醉醺醺的高斌正忘我沉溺于花坊姑娘们的裙下时,忽闻一声破门巨响,惊乱了群芳,惊醒了嫖客,满面红潮的高斌尚未来得及穿衣,便见两执刀蒙面人在前开道,中间闯出名身着蓝衣手持金丝扇的俊美青年,二话不说扇柄已抵到他咽喉,“噌”的一声从中窜出三寸尖刀,稍有抵抗尖刀便即没入。 姑娘们吓得瑟缩床脚只顾噤声,历过世面的高斌在最初惊惶后迅速平定下来,瞪着面前的冷酷青年,冷笑道: “原来是你,上次在暗巷里没能取你狗命,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阮清羽笑,反身一脚将他踹翻滚地,高斌刚吐出血水跟碎牙,便被塞入一粒药丸吞下。 “我要见你们的总领提督,一个时辰内,务必带我见到他本人,否则你将肝肠寸烂而死,‘十步伞’的大名,你该是听过的。” ************ 东海县,东陵街,东兴酒楼,多有官家来往。 “天”字号包厢门前,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两名锦衣卫在外看守,阮清羽走到门口时,随行的五名旧部被拦截门外,遂只身入内。 室内,左右两侧各有锦衣卫侍立,高斌此刻衣冠整洁地立于一人旁侧,低眉俯首听取着中间太师椅上身着蟒衣男子的吩咐。男子腰挂牙牌,饰以明珠,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无名指及小指套着黑色护甲,见阮清羽到场,用手拂了拂,高斌遂直身站好,一双眼却直直瞪住了阮清羽: “见到厂公,还不跪下!” 阮清羽面无表情地望住蟒衣男子看起来有些苍白的面容,道:“我从不向对手下跪。” 高斌狞笑:“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凭你也配做厂公的对手?” 蟒衣男子这时微微做了个手势,高斌会意,瞪了阮清羽一眼,遂带侍卫一同退下。 “不愧是昔日‘炼狱’统帅,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蟒衣男子双目在阮清羽身上转了两圈,似笑非笑。 “比起凭一己之力搅动朝堂政局的昔日武林第一、声誉最盛的‘程剑山庄’程少主,我也只显得微不足道罢了。” 阮清羽波澜不惊地说完这句话时,室内霎时陷入一阵恐怖的寂静。 许久。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蟒衣男子声音低沉,略显苍白的面容也笼上一线阴影。 “从你出卖解刚的那一刻,我就有了怀疑。” 阮清羽声音听不出语调,程剑饶有兴趣道:“说来听听。” “‘炼狱’虽已解散多年,我跟解刚的往来却从未断过。解刚时常会在书信里提及一个人,久而久之我对此人也有了一定了解。 解刚说此人胆略过人,曾当街徒手扣下过他的千里良驹,口口声声要跟随他,那时正值建文三年,皇权争夺最激烈的时候,解刚最需要人才的时候,也是程家被灭门后的一年。 解刚一直很重用这个人才,当然,此人也从未让他失望过,解刚为了顺利在皇宫打探消息,此人为他甚至不惜自宫成为内侍。 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作出那么大的牺牲而无所图谋,解刚一直以为你想要的不过是名跟利,所以答应事成后,允你高官厚禄。 可是没有想到,忽然之间,你就出卖了他,毫无征兆跟理由。 在此之前,解刚曾跟我提过一个细节,他说你身有残疾,右手缺少二指。后来我才想到,江湖中以易容术闻名一方的百面鬼医石陀,素来性情古怪,曾立下一条规矩,若有人想找他易容,须留下两指。” 程剑勾唇,语气不无轻蔑:“就凭这样,你能证明些什么?” “这些当然不够,还有秦家。”阮清羽淡淡道。 “秦家虽然是这一带有名的茶商,但名声并未远及京城,自你做了内侍之后,秦家跟宫中的往来变得十分频繁,竟未曾断过。 然而就在不久前,秦川外出京城,有人看到你们曾私下见面。” 程剑仿佛听出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笑道:“看来你的眼线,也是遍布京城的。” 阮清羽笑,继而道:“程蝶是你妹妹,也是秦川的妻子,已经改变容貌和身份的你为了了解妹妹的近况,只有联系她的丈夫,秦川是你和妹妹之间,唯一的联系。” 话到这里,程剑面色渐渐转阴,仿佛阮清羽戳中了他的雷区,掀起了他的旧仇:“秦川是对你做了什么,你要如此折磨他?” 阮清羽顿了顿,沉声道:“让秦川受了许多折磨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陆右亭。” 程剑抬眸,目光如刀般映射在阮清羽视线里,片刻后,阴恻恻笑了出来,笑道:“你可知陆右亭与我,是什么关系?” 阮清羽淡淡道:“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他。”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信你?” 阮清羽微微摇了摇头,道:“即便你不信我,也不代表你就信得过陆右亭,但我若告诉你当年事情的真相,你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 “何以见得?” “因为你根本就不信任何人,你从接近解刚到如今与陆右亭的合作,都只是为了对炼狱包括锦衣卫实施打击跟报复。但你可想过,你从一开始就找错了目标?或许你连带真正的仇人是谁,都弄错了?” “你是什么意思?” 阮清羽望住程剑隐隐发红的眼,沉声道:“解刚当初并没有下令灭程家满门,造成一切不可挽回的局面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陆右亭。” -- 第55页 程剑微微收紧双目,面色益发阴沉的厉害,拳头捏紧后又松开,片刻后重新靠回座椅,冷冷看着阮清羽,一字一句道:“不愧是‘炼狱’的首领,一句话便将解刚与整个组织都撇清了关系。” 阮清羽仍旧目无表情:“程家的遭遇虽然与解刚脱不了关系,但真实凶手却仍旧在你身边逍遥快活,我想任谁都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吧。” 程剑盯着面前的青年,目光深邃而难以捉摸,良久,深不可测的撇嘴一笑,道:“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我想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面对程剑的毫不买账,阮清羽默了片刻,最终提起一口气道:“我想请你做个交易。” 程剑这时缓缓抬起眼帘,似乎有了听下去的兴致。 阮清羽道:“我想跟你交换一个人,筹码是,当年事实的真相,还有一个你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飞羽令。” ☆、入狱 东陵街最不起眼的酒肆,今日却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普通,却又能在细节处看出他们的不同寻常。 就好比此刻为首一名黑衣装扮的清瘦男子,雪白的脸蛋上却生了一颗极丑的黑痣,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冷峻的眼神却似藏有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没有足够目力的人,还是很难发现的。 此人正是阮清羽,脸上的黑痣是刻意伪装,为了顺利开展今日的隐秘计划,所有人都做好了乔装改扮。 桌上,整齐地铺着一副地图,阮清羽将劫狱行动一一布置到个人,并进行了反复推演。 “在坐的每一个人,都曾与我并肩作战过,与我有着过命的交情。虽然炼狱已解散多年,大部分弟兄也都有了自己需要守护的家室,今日依然为清羽随传随到,无半分怨言,这份恩义,清羽铭感五内。这次的行动,若能顺利进行,当然最好,若不幸失手,我也必定会保全大家,让每个人都能全身而退。” 阮清羽说到这里,看向离自己最近处的亲信管严,道:“管严,若计划失败,谨记,切勿恋战,应当以保全实力为主,尽快带领大家退出外围,各位安全撤离后,等待时机,以便第二次行动。” 管严这时道:“阮帅毕竟一直都是我们的主帅,这次行动明明能填补许多漏洞,阮帅为何执意孤身入险,只将我等安排在外围,万一阮帅失手被擒,诏狱可不是普通人待的地方……管严斗胆请命,愿伴阮帅左右!” “阮帅若是顾虑兄弟们的安危,那也是忒把弟兄们看轻了,我崔豹可不是有了家室就成了贪图享乐忘恩负义之辈!” “是啊…阮帅!…” 众弟兄纷纷应道。 面对众人一番慷慨义气,阮清羽虽有感激,却道: “清羽深知各位俱非爱生恶死之人,只是当年各位将组织交到清羽手上,清羽不仅没能扭转危机,反而亲手将炼狱遣散,如今又因不得已缘由将在坐召回,心中甚感亏欠不安,唯恐不能报答。承蒙各位弟兄不弃,今日仍称我一声主帅,已实在不敢令各位为我冒险。 各位不必为我担虑,即使我不幸失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陆展虽然为人狠毒,倒不至于取我性命,毕竟这样做对他只是有损无益。我在狱中,也能洞悉内里环境,那时他们放松戒备,我们也好里应外合。 管严,你是二次营救的头领,虽然不与敌人正面冲突,处境依然危机重重,非经验充足手段老练者不可胜任,你要多费心思了。” “阮帅放心,管严定当不辱使命!” 劫狱行动安排在了七日后的夜晚,正值驻守轮班,十名杀手潜入队伍,分别占据了外围要害,悄无声息将附近的看守人处理,使得阮清羽顺利进入。 诏狱里有座单独的狱室,铁栅打造,专门关禁一些重要罪犯。一身乔装的阮清羽一路直奔目的地,引开了门口两名值守人,将其击晕,取走了他们身上的钥匙。 这间狱室设置了双重隔离,打开第一道门后,阶梯之下尚有一座铁牢。阮清羽顺利进入第一道门后,只见下方中央平台之上,一名身材枯瘦,囚衣染血,破洞处道道见血的囚犯,双手被铁链左右吊起,低垂着脸跪坐在铁笼里,一动不动,看样子几乎没了气息。 室内昏暗,阮清羽看不清他的脸,靠近时脸色方已大变,原来眼前人竟非解刚! 那囚犯这时忽然睁开了眼,抬头冲阮清羽狞笑,阮清羽只觉脊背一阵透凉,方意识处境不妙,铁牢四壁忽然传来隆隆脚步声,转眼间几十道红影鱼贯而入,将阮清羽围在中央。 队伍中施施然走出一名中年男子,身材高瘦,一身富贵装扮,笑容和气似可招财,可不正是昔日同僚——陆右亭陆展? “好久不见,老友,这身锦衣卫装扮,倒也挺适合你。”陆展用两眼在阮清羽身上扫视一圈,若是一般人,恐怕要被里面的寒光扫出一个激灵。 阮清羽只淡淡一笑,面色如常道:“数年不见,陆兄风采更胜当年,如今,离指挥使之位,恐怕也只一步之遥了不是?” “这个,当然还得看上面的意思。”陆展笑的意味深长,故作艳羡道,“怎比老友,不问江湖,自在逍遥这么些年,还得了位红颜知己。” 阮清羽拧眉,听的出他最后故意加重的语调,面色转冷,道:“陆兄今日想必也是有备而来,这阵仗,怕是早就提前做了准备?” -- 第56页 陆展扬眉,微微仰首,以一种叙家常的口吻道:“嗯……这个消息,还是多亏了老友身边最亲近的女人,没有她报信,我都不知何时才能恭候到你。” 阮清羽沉脸,一字一句道:“你对泠柔,做了什么?” 透过她目中的那抹刀光,陆展似乎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杀气,仿佛看见那站在暮色里的一道人影,目中带着一股狠劲,眼角鬓颊甚至连手中的剑锋,都在滴着残腥的血,俨然透出种虎狼般的兽性。 但他并无惧意,虎狼本是他的同类。 “我需要对她做什么?”陆展勾唇反问,漫不经心道,“她本身就是我派出去的奸细,一个为了名利荣华情愿逢迎献媚的低贱女人。” 陆展说的益发兴起,道:“我原本以为老友的眼光一直不算太差,直到看你被那种女人迷的神魂颠倒,弃了旧爱,当真开了一次眼界。难道出身高贵的程家千金,还比不上一个青楼女子?” 指节攥紧的咯咯声在铁牢里响开,阮清羽握紧双拳,目中可见血丝。 陆展哂笑,忽而转口道:“说来,你跟解刚也算是同病相怜,一样的被心腹出卖,一样的难免牢狱之灾。” 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个手势,门外这时传来一阵镣铐声,一名浑身是伤的高瘦男子,被狱卒羁押入内,即便头发蓬乱,面带污垢,也掩饰不住他眉梢眼角间的英气。 “解刚!……”阮清羽睁大了眼,第一时间喊出了声。 那一身狼藉,被唤作解刚的男子,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叹息了声,垂下头不再作声。 阮清羽心头有些发冷,她害怕看到解刚失望又无力的样子。 陆展看得好笑,弯唇笑道:“念在你我同僚一场,我便给你们一次叙旧的机会。” 他笑着说完,一挥袖扬长而去,锦衣卫搜缴过阮清羽的兵刃后,便也随之散去。 不消片刻,室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寂静。 还是寂静。 依然令人沉闷压抑的寂静。 “你来了。”许久,对面方传来一阵蕴含着倦意的低沉声音。 阮清羽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开口。 “让我来看看。”解刚这时缓缓移动脚步,沉重的镣铐声随之响起,阮清羽不禁抬眸看住了那张苍白且疲倦的容颜——这个如父兄般存在心里的人,他的目光,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这么多年了,果然一点没变,一股子改不了的倔驴脾气。” “解刚……”阮清羽张了张嘴,面对这个昔日里威风八面、指挥庙堂的轩昂男子,如何能不增伤感。 “你不用难过。”解刚在台阶前缓缓坐下,指了指旁边,道,“即使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都未曾后悔。” “权力,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么?”阮清羽在解刚身旁坐下,倍感唏嘘。 “你不明白,是因为你从未沾染过。”解刚笑,道,“一点甜头,都会打开人的欲望,而权力这种东西,便像是欲望的深渊,一旦沾染,就会难以停止,引人疯魔。” “权力固然强大,比之承担的风险,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难道还不能满足你么?”阮清羽心切,不忿道,“偏偏就选择了这条路?” “正是为了坐稳位置,有些风险才不得不去冒。”解刚微微仰首,叹息了一声,道,“经历过前朝的人,才会明白自己的命根本由不得自己去掌控。即便功绩赫赫,赤胆忠心,只要政风一变,那些功臣武将依然会为新帝所弃,甚至永无翻身之日。命运,一直只掌控在帝王的手里,你明白么?” 阮清羽微微垂下了眼睑,转过脸,默然望住地面,片刻后,面无表情的道:“东厂已经接管了锦衣卫,只怕今后的他们,更加前途难卜。” “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鼎盛期把‘炼狱’交到你手里么?”解刚没有接下她的话,而是自问自答,“因为你没有那么重的名利心,心中所想只为一个义字,哪怕将权力送到你手里,你都不屑为用。” “你把飞羽令交给我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它在我手上的命运?”阮清羽抬眸,瞬也不瞬地看住了解刚。 “不会更好,至少时局转变以前,它依然在我的控制之中。”解刚转过脸,目光有些幽邃。 阮清羽苦笑,道:“可最终我却断送了它。” “这是时局发展的必然。”解刚答得坦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必愧疚,只是厌倦了满手沾血地争名逐利而已。” 话毕,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解刚看了看那张沉溺在往事中的清秀容颜,疲倦的面庞渐渐现出一缕柔和,或许在胜王败寇、不争则殁这样一个永恒的世界里,阮清羽的存在,是他心头的一星炭火。 “听说,你是被一个女人‘送’进来的。”解刚身子微微前倾,换了个轻松点的坐姿,带着半损的口吻,一缓沉闷氛围,“我俩连进来的原因都如此相似,说说吧,我可是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心。” 阮清羽有些讶异地耸了耸眉,回眸看向解刚,解刚嘴角笑意温和,似乎一点也没有受过刑的痛苦,目中只有一缕罕见的关心与温情。 阮清羽动容,低低道:“她……” 一想起泠柔美丽动人的面庞,阮清羽即使在昏暗里的容颜,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 第57页 那眸中的宠溺与热爱,任何人都无法怀疑其中蕴藏的深情,即使陷入到如今的处境里。 “她和我一样,无论身世还是经历,都不算清白。为了努力生存,努力改变现下的环境才走到了一起,即便这样的相遇,都是各怀私心。 沉沦半生,一梦忽醒,才发现最能体谅自己的人,只有对方。 更有她的一颦一笑,一行一止,每每萦绕胸怀,愈治前伤……” 解刚静听阮清羽娓娓道叙,只觉自己从未见过她这般情真意切地讲述过另一个人的故事。即使这个女人背叛了她,他也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一刻的阮清羽,内心得到了真正的平静。 ☆、争命 明月缓缓移上中天,又没落于西方的地平线。 宁静的一夜,由穿过窗隙的第一缕曙光覆盖,坐息中的阮清羽,感应到室外的异动,一时间睁开了双眼。 门锁在聒噪的声响里打开,冷风拂过,闯入两名狱使。 解刚这时缓缓睁眼,看着狱使径直向阮清羽走去,曙光斜照在她一张冰冷淡漠的面庞上,仿佛一个冷酷的幽灵。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藏尽眸中风雨。 狱卒将阮清羽绑上了刑架,从头到尾绑了个结实,即便沦为砧板上的鱼肉,她的情绪也没有丝毫的起伏跟变化。 “良宵苦短,偏你不识趣,说了一夜无关痛痒的话。”陆展背负双手笑眯眯走来,任何时候,他都以最儒雅温和的笑脸出现,生怕有什么挡了他的福运。 “你想听什么,直接问我就是。”阮清羽缓缓抬头,弯唇一笑,目光不无嘲哂,“何必偷偷摸摸,做着不和身份的事?” 陆展笑容依旧,像是叙家常的道:“你跟解刚这么多年未见,好歹也该谈谈公事,怎么就对‘炼狱’,只字未提了?” “你想我说什么?”阮清羽眨了眨眼,饶有兴致道。 陆展终于不再拐弯抹角,发问道:“炼狱在江南江北共有十八处据点,虽已解散多年,组织中却有人自立山头,竟也惹得四处纷纷效仿,遗憾的是他们彼此间互不诚服。以我了解也只掌握了八处信息,剩下的,分布何地,领头人又是谁?” 阮清羽皱了皱眉,有些扫兴地垂下了脸,提不起兴致的道:“八处还不够你摆布?你可知光是这八个据点,就已经够你颠覆朝堂了?” 陆展哼笑道:“你知道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阮清羽似已料到他这番话,默了片刻后,一字一句道:“炼狱解散的这五余年间,你从一名杀手做到名噪一时的富商,什么毒计没使过,什么脏事没干过,怎么到头来却还要来求我,才能满足你对权力的欲望?” 陆展这时沉下了脸,面色有种十分难看的青黑,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此刻,刑堂已架起了火炉,狱卒送来烙铁,陆展卷起衣袖,神态悠然的拿着烙铁在火炉里烘烤,手法娴熟,“哔啵”炸响的炭火都带着一种嚣张气焰。 “激怒我,对你没有好处。”陆展望住炉里的火光,没有一丝语调的道,“以前,我是顾忌你的后台才不敢轻易下手,如今,捏死你也不过是一根手指的事,你不该不知趣。” 他将烧红了的烙铁举起,面无表情地看住阮清羽,道:“最后再问你一次。” 阮清羽却没有理会他的意思,置若罔闻地讥诮道:“这就发怒了,是不是戳到你的痛楚了……” 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下去,一阵刺鼻的焦味散发开来,伴着“滋滋”脆响,阮清羽只觉整个人差点窒了过去。 烙铁贴肉的瞬间,仿佛百把尖刀同时在她腰腹疯狂割刮,全身的力量与知觉都集中在了那一点,在承受着那几近致命的痛苦一击。 鲜血随着汗珠滚滚而落,浸透了衣衫,印出一片模糊血肉。 然而她并未叫出声,牙关紧咬,连嘴里都蔓延着一股血腥。 “我知道你向来嘴硬,从你嘴里很难问出结果。”陆展这时将烙铁缓缓移开,看着阮清羽被汗珠浸湿的惨白面庞,狞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被各种酷刑折磨的样子,这可比玩弄权力,还更有乐趣。” “呵……”阮清羽身子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即便酷刑也松不了她的口,强忍痛苦道,“还记不记得你跟程家养子做下的那些肮脏交易?那个名叫律齐的人,你还记不记得?” 陆展扬眉,颇有意外之色,直勾勾盯着阮清羽,右手却朝身后狱使做了个示意:“你倒是很有叙旧的兴致,无妨,行刑过程本来就乏味枯燥。” 阮清羽左右手这时已被上了夹棍,陆展却眯眼笑道:“律齐这个人,我当然记得,甚至对他的死,至今都抱有遗憾。” “遗憾什么?遗憾难得遇上一个心思与你一样狠毒的人,却早早毙命了?”阮清羽冷笑数声,复道,“律齐九岁被程仲伯领养收为义子,备受程仲伯器重,程家待他不薄,他却为了程家的财产,买凶弑父。如此狼子野心,你是不是觉得特别熟悉,是不是在他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陆展笑了笑,那笑容好似与己无关的淡漠,又似包藏了最深毒的恶意,夹棍这时蓦地收紧,阮清羽只觉猝然下,十指连心的剧痛凿心而来,骨骼被拉错位的“咯咯”声连响,她额角青筋暴起,不一会儿夹棍就被鲜艳的血迹浸染。 -- 第58页 陆展此时的眼神里,更多了一分快意。 “不要觉得自己就高人一等,你我同根而生,说到底又能干净几分?”陆展反讽,盯着阮清羽被汗湿透了的青苍色的脸,阴笑道,“当初上头要对付程家的时候,你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又是怎么做的? 不仅与程蝶苟合一处,竟然还背着组织私放了她和她那窝囊废一样的哥哥。 更匪夷的是,你居然陪着程蝶躲入东海县,在秦家庄的山脚下建了所竹院,每日监守,如此不遗余力的保全她的命,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 是切齿的仇恨。 你有想过自己对得起组织么?” 阮清羽牙关已咬出了血,鲜血直溢,但仍然在笑,笑的狰狞而扭曲,残忍而快意,让人不寒而栗,一字一句道: “是你,在跟律齐见面的时候,将事关内部的机要密函遗失,泄露了重大机密。为了封口,解刚才下达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人的指令,灭了程家,是也不是?” 陆展一脸轻巧的道:“是,又如何?” “你犯的错,却让程家做了替死鬼,你所背负的血债,百死难辞其咎,就不怕终有一日遭到报应?” “报应?”陆展仿佛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张狂笑道,“谁还能给我报应? 程蝶么? 程剑么?一个早就不知身死何地的窝囊废?” 他将冰冷恶毒的目光最终凝结在阮清羽的脸上,阴恻恻道:“还是你?” 瘆人的咬字令阮清羽浑身一个激灵,一股不祥的预感强烈涌上心头。 “我倒是差点忘了,你也是个女人。” 陆展目中闪烁着一种变态的光,抬手一挥,竟是大笑着扬长而去。 阮清羽在他癫狂的笑声中全身发抖,即便经受各种酷刑都未令她如斯模样。 毁灭一个人,便是毁灭她的灵魂,尤其对于阮清羽,再没有什么能比摧毁她的精神来的直接残忍。 两个狱卒上前解绑,其中一个刚想作歹,异变陡生。 只见身旁同伙霍然抽出袖口匕首,冷不丁捂住他口鼻,一手朝他横颈一抹,“扑”的一响,那人应声跪跌倒地,再无声息。 整套动作利落流畅,摇曳的火光中,他撕下了脸上的□□,真面目竟是阿福! 毫无疑问,阿福也参与了这次的行动,按理说,他已背叛了阮清羽,又是如何参与进来的呢? 话要说回阮清羽将飞羽令交给泠柔的那一晚,正是那晚,二人将彼此真心交付,计划联手反击陆展。 泠柔只有获得了飞羽令,陆展才会相信阮清羽中了他的奸计,并且毫无防备之心。 至于她与阿福之间一直存在的微妙关系,泠柔也和盘托出,包括他与自己的一段前缘。阮清羽这才知道,泠柔、阿福以及沈月新三人曾有过这么一段纠葛,再想到自己平日对沈月新的过分宽容,反倒苛刻了阿福,心中不免惭愧,决定不与他为难。阿福知悉后,在院里长跪一夜,请求给他待罪立功的机会。阮清羽念起昔日情份,这才使他参与到了计划中。 此刻,阿福刚扶过虚弱无力的阮清羽,骤闻“轰隆”一声巨响,一道人影从甬道飞来,撞的刑架四分五裂,那人应声倒地口吐鲜血,正是去而复返的陆展! 陆展先前太过得意忘形,以至于丝毫未能察觉转角一头霍然出现的程剑,窥听到所有真相后的程剑,震怒之下,出其不意的给了陆展一记重创。 陆展撑着身子,仰面望住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一面喘着气,一面寻思自己哪里开罪了他,回眸再看身后,两名狱卒一人躺尸地上,脖间还在往外溢着血,一人却是救下了阮清羽,将她护在身后,顿时间,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受到了算计。 “为什么?……”陆展艰难吐字,这一足之力直击他要害,肋骨数断,站都站不起。 程剑却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缓步走到他面前。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哄闹,原是柴房走水,所有人高呼救火,火势正朝这里蔓延。 混乱之际,闯入两名蒙面人,一人将阮清羽背在背上,一人随阿福夺了钥匙,解救关在独监里的解刚。 陆展愤恨地瞧住程剑镇定自若的脸,咬牙切齿道:“你竟助叛贼放火劫狱!就不怕皇上降罪,诛灭九族?!……” 程剑面无表情地望着陆展,就像是望着一个死人。 “我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而你,便是活活烧死在牢里的解刚了。” 陆展脑中“嗡”的一声,只觉一个霹雳打将下来,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骇然切齿道:“你怎么能放过自己的仇敌?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阎王吧。” 掌风起,如山劲气直罩陆展面门,迫得他呼吸顿窒,下一秒,身子横空倒飞出去,不省人事。 监狱里的火把在一阵剧烈抖动后又迅速恢复如常,火光映着程剑一张明灭不定的脸,仿若一个幽灵。 “我本以为,你会让我多受些折磨。”管严背着阮清羽经过程剑身旁时,忽然停了下来。 程剑神情淡漠,不含情感的道:“记着,你与我程家之事,未完。” 解刚被扶出囚牢时,墙外火势渐大,直窜他所在的那座独监,灼热的高温不断攀升,间隙传来他暗哑的咳嗽。 -- 第59页 他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步一步低头蹒跚前行,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来。与程剑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们谁也没有回看彼此,一场大火,仿佛将两人的恩怨就此了结。 ☆、尾声 十日后,金陵,陈府外宅。 阳光穿过枝头洒下点点光斑,落上了阮清羽的肩头,一片落叶从耳侧轻擦而过,她却浑然未觉。 近处的白墙黛瓦,绿树红花,在午阳的沐染下添上了金黄的暖意,几只彩蝶飞舞,婉转多情,辗转花丛间,更显静谧。 阮清羽爱这温暖适宜的午后,每一次光透身体,都仿佛给人以生机。 泠柔正在房中收拾着行装,透过敞门可见那静坐在院里怔怔出神的恬淡身影,眸中溢满温柔与爱意。 身后传来鞋底踏过木阶的细碎声,泠柔走到阮清羽身边,在她身前蹲下,像只软糯的猫儿依偎她膝边,玉手轻轻牵过她缠满白布的左手,痴痴的道:“在想什么呢?” 阮清羽俯视着暖阳下,那张明媚动人的娇颜,心旌一荡,道:“在想你。” 泠柔微微横了她一眼,道:“贫嘴,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回来,还说想着我!……” 阮清羽不作声了,略一停顿后,巴巴乞怜道:“对不起,柔儿……” 泠柔心一软,轻嗔道:“拿自己做诱饵,硬闯虎穴,你可不就是个死心眼,大傻瓜?……” 她嘴上虽嗔怪,五指却与阮清羽紧紧交扣:“幸好有阿福,你的右手才不至于伤了筋骨,只是这左手,怕是要好一段时间治疗了。” 感受着泠柔手指间的柔腻,阮清羽心中一片安宁,若光给人以生机,那么泠柔就是她心头的暖阳与皎月。 泠柔将脸侧枕在阮清羽的双膝上,喃喃道:“阿羽,你真的就这样把飞羽令交给程剑了么?” 阮清羽点了点头。 “那是你用生命守护的信物,就不怕程剑会毁了它?……” “程剑不但不会毁了它,反而会慎重以对。” 泠柔有些不明白。 阮清羽道:“炼狱是锦衣卫阴养的机密组织,一旦揭发,便是谋反的重罪。以程剑所掌握的情报跟权力,若想对锦衣卫和炼狱实施打击报复,有千百次的机会,但他并未这么做,只因他所针对的只是解刚一人。” 泠柔惊奇道:“炼狱牵系到他的血海深仇,他竟恩怨分明,不愿牵连无辜?” “当然不是。”阮清羽摇头道,“他从一个亡命之徒,一步步做到东厂厂主,没有强大的野心与锦衣卫的助力,如何能有今日成就?他深知锦衣卫与炼狱的力量,所以才想拥有并掌控这样的力量。” 泠柔微微仰首,一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瞧住阮清羽,喃喃道: “‘飞羽令’仿佛就是掌握天下的兵符,所有人为之癫狂……解刚是,陆展也是,就连程剑到后来亦是如此,有时我真不明白,权力怎就有如此大的魔力?……” 阮清羽目中飘起一丝迷雾,诚实的道:“我也不明白,这大概就是炼狱在我手上沦为一盘散沙的原因吧。” 泠柔“哧”的一笑,眨眼道:“你把飞羽令交给程剑,一定还另有目的。” 阮清羽挑了挑眉。 “你想让他重整炼狱,对不对?” 阮清羽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望向远方墙外,缓缓道:“炼狱解散,到底是因我无能,现今又分成数个领派,一片混乱,若有人能将之重新整合,让流亡的人亦能有归属,也算弥补了我的过错。 虽说人各有命,生杀不应由他人予夺,炼狱乃人世黑暗的体现,但人间正邪,功过对错,谁又能说的清?锦衣卫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屠杀,谁又知道这些年葬送的朝廷命官里,哪些是忠,哪些又是奸?更多是一种警醒与制约,维系皇权与朝臣的平衡罢了。” 泠柔却不以为然的嘟了嘟嘴,赌气似的起身背转过去,道:“你才不无能呢,你可能耐的很!不仅早早把一切算计好了,还拼着命把自己的心头肉也救出来啦!” 她不看她,并非因为自己真的生气,而是因为心中对阮清羽满满的在乎与关心。 午阳斜斜照上她玲珑高挑的柔媚娇躯,愈发勾勒出婀娜诱人的明丽曲线。 阮清羽绮念丛生,不禁挺身环住她的蛮腰,将她带入怀中,下巴搭上她的香肩,在她耳根轻轻吐气:“我的心头肉,可不就是你!” 泠柔霞生玉颊,直过耳根,真个是艳美绝伦,娇声道:“你为了解刚那般不顾死活,也会为了人家如此吗?” 阮清羽想都不想的道:“何止如此,谁敢伤你,我必定要了他的命!” 泠柔心跳怦怦,好不爱她的蜜语甜言,真想就这么一直被她揽在怀里,缠绵至久。 “那……如果换作程蝶有危险,你会怎么办?……” 阮清羽心头咯噔一下,燥热的身躯立马被浇下一盆冷水,萦绕在心头的怅惘,又一次浮现。 感应到身后的僵硬,泠柔抿了抿唇,微微侧转过身,玉腕揽过她脖颈,柔声道:“阿羽,你心中对她,依然有情,对吗?” 阮清羽面色微白,片刻后,叹道:“我与她已成过去,今后都不会再见了。” “如此,便能解了你的心结了吗?” 阮清羽一愕,自己的心思仿佛被泠柔一眼看穿。 -- 第60页 “背负着仇人的身份,就这么离开,什么也不解释?” 阮清羽嘴角弯起一丝微不可见的苦笑,环着泠柔腰肢道:“你呀,唯恐天下不乱,还想让我去找她不成?” 泠柔咬着唇道:“我只是不想你心有遗憾,更不想你以后后悔,我想让你了无牵挂,死心塌地地念着我,跟我一起离开。” 阮清羽情潮叠涌,心湖荡漾,不禁把泠柔拥入怀中,软玉入握,更有鼻息间萦绕的淡淡幽香,她动情道:“我早已满心满意都是你,何须解什么心结,你若执意将我推给别人,那倒成了我心结了!” 泠柔喜上眉梢,只觉整个心扉都被浓浓的甜蜜包裹,情不自禁为阮清羽献上香唇,恨不能与她吻到天终地极的极尽。 “泠姐姐!……” 大门外这时传来清细的叫唤,二人在如痴如醉的缠绵中恋恋不舍的分开,泠柔身子轻颤,微微娇喘,伏坐在阮清羽膝上,秀脸火红,半是迷糊的道:“是小莲来了!” “泠姐姐,得知你们今日要走,我特地来给你们送行来啦!” 二人起身迎客,入眼处的女子长相十分清秀,一颦一笑尽显风韵,那女子笑道:“本想给你们略备水酒践行,泠姐姐又怕太过张扬,这段时间又让二位屈住外宅,实在是过意不去呢!” 泠柔笑道:“我和阿羽此番来金陵,本不便透露太多行踪,妹妹与陈员外肯接受我们的叨扰,心中已十分感念,怎敢再要麻烦?” “姐姐说的哪里话!以前在月西楼,姐姐没少给妹妹帮衬照拂,难得有妹妹报恩的机会!” 念起旧日时光,泠柔不免触动情怀,油然道:“看到妹妹苦尽甘来,有陈员外这么一心一意的疼爱着你,真是发自肺腑的替妹妹高兴!” 小莲俏脸一红,羞窘道:“若非那前妻命苦逝世的早,哪里有我受宠的份!” 泠柔嗔道:“还卖乖,天下间一心爱妻的男人何其难得,妹妹定要好好珍惜,彼此恩爱到老才是!” 小莲红脸道:“那死鬼,想纳妾还没那个福消受呢!” 说罢,一双妙目移向了身后的阮清羽,敛去了嬉笑嗔怪,缓步到她跟前,面露真情的道: “自泠姐姐将姐夫带回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姐姐遇到了对的人。岂不知,这世上哪一个女子不想遇上一段好姻缘,好归宿,怎甘愿为风尘所误?小莲看得出姐夫在姐姐眼里的地位,那是小莲从未在姐姐身上有过的感受,姐夫能够不避世俗浊眼跟姐姐在一起,是个难得的真心人,只希望姐夫今后好好疼爱姐姐,如此,也能了却了妹妹的一桩心愿。” 小莲句句情真,阮清羽如何不被打动? 泠柔心境触动,仿佛又回到了往日姐妹情深的情景,鼻尖酸涩,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放心吧,我会的。” 阮清羽说时,目光与泠柔相绞,深情款款,盛满道不尽的蜜爱,纵然天地于此刻崩塌,她们也会两心合一,毫无畏惧的直抵生命尽头。 江岸,绿水云阔,客船停泊,乱点碎星耀人眼目。 江风吹拂起泠柔细密的发丝,飘散在阮清羽英俊的面颊上,撩的她心痒痒的。 泠柔敞开双臂拥抱着自然清新的风气,胸襟开阔,顿生无限憧憬。 “天涯藐藐,地角悠悠,终于可以与心爱的人携手浪迹!”她迎风欢笑,笑容映着斜阳余晖,更胜一切美好。 阮清羽正沉醉在眼前独美的风景中时,身侧不远处,遥遥走来一双人影。 泠柔最先感应,微微回首,这一瞧,竟好一会没再移得开眼。 入眼处,一名女子停伫江岸,白衣如仙,仪容淑静,微风拂过,袖衫轻轻飘扬,衬着她凝脂肌肤,好似梨花白雪,清雅绝伦,教人心醉。 阮清羽正自疑怪,泠柔望着那女子,轻轻道:“你瞧,谁来了?……” 阮清羽回身,凝眸一望,忽地浑身剧震,全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泠柔望着阮清羽久不曾失态的面容,心头并无意外,而是已有预备似的悄然走远,随女子前来的婢女,亦心有默契的,悄悄离开。 天地间,一时只剩下蓝白两道素洁的身影,在斜阳晕染的江岸,默默相对。 若非风在耳畔经过,二人几不知时光就在身畔运转流逝。 然而谁又不想,时光,能流转的再慢一些呢? 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么的温柔,纵然过往曾如无情的刀刃将彼此伤到体无完肤,在阮清羽眼里,她还如当初那只依偎怀中,寻求着温暖与依靠的脆弱小鸟,只是这份依恋,对阮清羽而言已非仅此唯一。 在程蝶的心里,应当也是如此吧! 时间能改变一个人的容颜,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亦能改变一个人的情感。 阮清羽在最初的激荡后,心潮渐复平稳,动容道:“小蝶,你……怎么会在金陵?……” 程蝶明眸如水,斜阳中更显温暖沉静,丹唇轻启道:“秦川已同我表明了哥哥的身份,我到金陵,是来与哥哥相认的。” “你见过程剑了?……” “嗯。” 阮清羽喜道:“兄妹相认,真是一件喜事,恭喜你!”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知如何继续下一句话,呆了一阵后,踟蹰道:“秦川他……” “秦川他很好。”不待阮清羽说完,程蝶已答道,“敷了泠姑娘的断续膏之后,很快就能行动自如了。” -- 第61页 阮清羽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程蝶望着阮清羽木讷的神情,美目好似深深凝入了她的眼里,流露着那么一丝期待,又有那么一丝忧伤,半晌后,抿唇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阮清羽心一颤,她的声音那么轻柔,仿佛山间飘渺的云雾,若隐若现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心绪。 她该说些什么呢?像泠柔希望的那样,解开所有发生在她们之间的误会,或许彼此心中还能留有一些美好。 但此情此景,面对眼前的玲珑玉人,她忽然觉得一切言语只徒增苍白,再多的粉饰,也无法抹去两人之间曾有的伤害。 既然说出来也无用的话,不说也罢,不如将那份亏欠掩藏心底,留给真正合适的人去替她弥补。 “你和秦川,一定要幸福!” 阮清羽说出这句话时,不知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只知这其中的滋味,五味杂陈,却出自于真心。 程蝶嘴角隐隐抽动,白皙的面颊更因某种情绪泛起一道异样的嫣红。 她将眼睫低垂,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再次抬眸时,神色已恢复如初。 程蝶缓缓走到阮清羽的面前,牵起了她的手。 绵软入握,阮清羽心尖一荡,低眸看去,留在手心里的,竟是一片削成了两半的树叶,中间有被粘合过的一线痕迹。 一片普通的树叶,却仿佛有种巨大的魔力,阮清羽胸腔热血涌上,雪白的面颊也激起了一线红晕。 “以前的我,很傻,总觉得自己生活在孤独里,因孤独而犯了错,也因孤独和错误,从此封闭了自己,看不见许多近在身边的美和温暖。”程蝶轻轻的说着,声音如梦,虚实之间,梦散人醒,“直到再一次与哥哥重逢,我才知道,老天爷其实待我不薄。所以,我和秦川,一定会幸福……你和泠姑娘,也会幸福,对吗?……” 阮清羽深深凝注着程蝶的目光,那里,暖如骄阳,融化了一切寒霜冰雪。 程蝶最终还是原谅了她,原谅了她所有的欺骗和伤害,也让陷在痛苦和仇恨中的自己,解脱出来。 这一片有着裂痕的树叶,代表了她们曾经的一段感情,虽然它不完美,有痛苦,有破裂,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属于彼此心中无法抹去的那一部分。 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残缺,才会懂得弥补,懂得如何使自己真正的快乐。 阮清羽明亮的眸子里,此时仿佛泛起了一丝潮湿的雾,油然点头道: “我们会的!” 船已启航,在金色的阳光下破浪前行,沿岸线上渐远的亭阁楼宇,依依也添了些惜别之情。江浪轻轻拍打着船头,船身略倾,让人有种身似浮萍之感。 人生何尝不若浪里沉浮的客船,在一次次送别后,又开始新的启航,每一次的停泊,皆收获了一段难忘的风景。 *****以下是放飞自我的结局***** 阮清羽和泠柔站在船尾,一路与程蝶挥手作别,直至远方人影化为一点。 “有没有想过,让蝶姑娘也乘上这艘船?” 泠柔眼望对岸,像是很随意的轻轻一问。 阮清羽身子一震,讶然回眸。 泠柔笑意吟吟,一双美目亮起鲜艳的光彩,阳光洒在她皎洁的面颊上,更显娇艳妩媚,却自带一种精怪狡黠之气。 阮清羽不觉干咽了口口水,心里一阵发毛,暗忖道:“这莫非是……传闻中的、灵魂拷问?……” 她舔了舔唇,一咬牙道: “船这么小,哪能装的下第三个人,我的心这么小,又如何容得下第三个人?” “呵。”泠柔挑眉,精怪的像只狸,“二女共侍一夫,难道不好吗?” 阮清羽流着汗道: “不好!” “为何不好?” “换位思考,若你另有所爱,我也要跟别人分享你,那我……那我宁可退出!” 泠柔“噗哧”一笑,真个是艳美绝伦,彩霞纨绮在她面前也只会黯然失色,吃吃的道: “可你不知,蝶姑娘跟别人不同哩!” 阮清羽冷汗直流,好似答错一句话就要身陷万劫的窘迫,正不知如何招架的当儿,泠柔却像是个娇羞的少女,垂头去弄着衣角,红着脸,轻轻咬着嘴唇道: “其实我心里,也挺……喜欢蝶姑娘……” “啊?!” 阮清羽失声,目瞪口呆,张开的嘴一时再也合不拢,一张脸更红到了脖子里,“你你你!……你何时……何时……你想、你难道想?!……” 她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只有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泠柔似乎很是得意,忘形的朝江面伸了个懒腰,好似没事人一样,仰天慨叹道: “今天天气真好!” 阮清羽依然捂着脸,动也不动。 “你瞧,西岸的那座山峰多挺拔俊秀!” “……” “以后我要和你登临绝顶,在那里,一定别有一番意趣和感受!” “……” “你瞧东面那座小岛,荒岛无人,想想都觉得刺激!” “……什么刺激?” “感受很刺激啊!想想,在无人的岛屿,荒芜的野外,做暧做的事情,难道你没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 “山川野地,世外幽境,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要和你一起感受!” -- 第62页 “唉!……” “你不愿吗?” “我只怕我英年早逝,来不及与你共享世间繁华……” “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人家可是藏有秘不外传的宝典秘方呢!一定不会让你早早做鬼的!” “既然如此……你觉得此情此景,是否,应该……” “讨厌!人家只是随口一说,这就动手动脚了!旁边还有人呢!……” “躲在别人身后做艾做的事情,这滋味岂非更加销魂刺激?……” “你你你你!……你竟是这种人?!……” “这样的我配这样的你,岂非绝配?……” “讨厌!……” 这一路风景,陪你领略的人或许很多,也或许很少。 每一次靠岸后,是否依然有人停留在你身边? 聚散离合,本是宿命使然。 但这一次,人生的船帆将一直航行,而船上的人,会陪她走完下一程人生,不再停泊,直到终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继续下一部作品了,弱弱的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