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公GL》 第1页 [GL百合] 《天下为公GL》作者:楠安【完结+番外】 文案 CP:【风流自我的世郡殿下】V【贤良淑仪的小医官】 白骨作纸,血肉为墨,如画的从来也不是江山 浮华托砚,人欲执笔,安梦的从来也不是暖枕。 君王前程,我与你居高而瞰。 龙潭虎穴,我与你伏底共难。 暖韵流香,与卿共枕,赴灼华美宴。 这个文因为是在前传《佛杀》的基础上拓展出来的,所以可能我有些地方没有细提,为了方便看文,我大概说明一下前传的故事线。 公子桑原本是当今王上的孙女,不受父亲待见,自小与娘亲被囚禁在寺院里,后来假扮哥哥去王都参选太子,南无当时是作为一个杀手和一个看护者守在子桑身边的人,白允沫是当年跟着子桑一起出逃的人,白允沫和子桑出逃后被人好心收养了一段时间,然后被迫分开,子桑还留在原处长大,现在是讲时过六年后几人再重逢演绎起来的故事。 主角的感情应该是全程都HE,个人觉得很暖,至于你们我就不知道了…… 作者始终相信,英雄也有腹绯,奸邪亦有小义,不喜欢随便把龙套拉出来用作打脸,也不喜欢树立为了惊奇而变态得难以致信的角色,比较喜欢描写有血有肉有情的小人物,希望你可以从我的文里边看到我所表达的东西,要爽的话,手短不一定够得到G点。 白允沫啊,便是要做这样的人,打定了主意的事情,就从生从死也要去做好的。 南无抚剑:我们做剑客的,但凡允了诺,便是托了命般的.。 子桑醉酒:我这心里什么也没有的呢,就是众生万民,又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啊。 行走于世,哪里脱得到千千万万的干系,得遇于你,便与这世上扯上了无穷无尽的缘劫。 半历史,半缠绵。 想要风流倜傥,亦要江山如画 想要醉酒作诗,亦要天下繁华 要的盛世如花,也是与你在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子桑,白允沫 ┃ 配角:李巨力,南无 ┃ 其它: 第一章 原来,你也是女子。 晴空万好,林踪野寂,一支利箭破风而出。 原本暖阳和和的繁枝绿叶中,惊鸟四散,有兽嘶鸣,通身银白,形若骏马的狼于空中闪过。 “中啦,子桑你准头真好。”寻着声看去,一个壮实的青年男子从矮木丛中转了出来,大步跑向倒地的猎物。 尔后跟上的人淡然将大弯弓悬至肩侧,身上穿着干净简练的粗布麻衣,发束于顶,一双眉毛淡而浅平,眉下眸藏秋水:“死了?” 她受不了箭下的猎物垂垂之态。 “嗯,死了,一箭中喉,你总这样。”青年男子,将箭簇拨出来,上边满是腥红的血。 一直围在旁边打转的银狼上前伸舌,轻舔着上头的血迹,箭族慢慢露出尖锐的寒意。 忽地,狼首转向林深处,鼻头扇了扇,尖耳朵不时地轻微转动。 子桑将肩上的弓新取下来,搭弦上箭,盯着狼眸所向的那片密林。 不确定藏在后面的是野猪还是棕熊,大的还是小的,完全看清猎物的致命点,她才会放箭。 要一矢即中。 “是个人。”旁边的男子赶紧捂下子桑手中满张的弯弓。 从林中慢慢现出一身黑色锦衣的人,戴一笠斗帽,半遮着脸,手里按着一柄长剑。 流光罩在竹编的斗笠下,衬得斗笠下的面容暗沉不定,一双眸子若暗潭深水,唇齿微动,一字一句:“公子桑。” 天下至尊,王室为公。 “公……公子桑?” 再是乡野村夫,也明白公姓意味着什么,旁边男子瞪着一双眼珠外凸的眼睛,转头盯着旁边徐徐又将弓箭拉开的人。 只凭着声音,和那笔直的站势,子桑便认出了这么个人:“原来,你也是女子。” 春秋六七裁,恍在眼前。 怯潮湾一别,经年辗转,原还有重见之日。 弦张欲动,公子桑双眼微眯,将准头定在南无喉根处:“你是来取我命么?” “不是。”按在长剑上的指节紧了紧,颀长的身子魏然风中。 说话还是一贯地简练。 弦响箭走,寒光向前,铮鸣之间,先动后静。 斗笠下一双眼睛盯住护在喉前的剑,刃口微缺,飞来那一箭的准头,刚好比在她喉边稍许。 是了,子桑那样的人,怎么能做到绝情嗜血。 “你在找我?” “是。” “为何?” “国君之命。” 南凉国国君,庆僖公,在位六十六年,七年前太子之位引得两子相争,或暗杀,或调兵围城,俱以失手告终。 国君大怒,下了斩立决,自绝子嗣。 公子桑将弓收好,唤过一直围在南无身边打转的大雪:“不关我事。” 这世间之事,再多与她无关。 守着几座青山,摇晃度日,甚好。 “巨力,该回家了。” 听见公子桑的话,一直合不拢的男子,收了下巴,咽了咽口水,匆匆扛起地上的猎物跟上。 走出一箭之地,李巨力仍是不停地回头去看:“她跟来了。” -- 第2页 叫南无的女子手里牵着一匹好马,个大,足健,鬃毛漂逸,和着她身上黑色衫衣齐齐于风中轻扬。 “子桑,不是,你现在叫公子桑吗?”巨力扛着肩上刚猎到的鹿,面上即有兴奋,又有疑惑。 六年前的小孩儿,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来,一直以为是个无安落处的可怜人,没想到今日突然被一个奇怪的女子称作公子桑。 六年前啊,快七年了罢? 子桑眉头微蹙着,薄唇紧抿,眼前大好的青山云霞似都变得如那年秋时焦黑如碳的太国寺。 可怜,可怜。 这太国寺怎的就突然起火了呢,听说死了许多人,不是有个囚着的侯王妃无夷么?怕也是死了。 还有那不被风朔侯待见的女儿罢? 没有人知火是如何起的,子桑只知道,从此,她再也找不见娘亲了。 进了村子,村民们都盯着那女子手里牵着的好马。 山区马不好使,大家用牛车便已觉得很是富裕。 再看那女子,哪里也不去,偏只跟着巨力和子桑两个,往村里头去。 “李大叔,我们回来了。”子桑将弓箭都于墙上挂好,便像往时那般到房下打了井水洗手洗面。 巨力放下扛着的猎物,也进屋叫了爹娘,出来与子桑蹲在旁边:“你认识她,为什么又不理她?” “我并不想认识她。” 可有些人,有些事,并非可以自己选择的。 屋里头留着胡子的中年男子撩起袍子,提着尖刀出来,去扯地上的死鹿,准备干活,扒件好皮子,能卖个好价。 抬头见到院中一匹高头大马,着一身黑色镜衣,头戴斗笠,长发及腰的女子吓了跳,长身玉立,她一双眼只瞪着子桑。 李大叔开口问子桑:“这位是你们带回来的客么?” 子桑摇头:“不用管她,路人罢了。” 巨力夹在中间不知如何解说,子桑已在入村前与她说了,不许提她公姓这件事。 “远道即是客。” 看女子忤在门口,冷森森的,一动不动,李大叔放下手上的尖刀,唤她说:“进来喝口荼,家里别的没什么,荼和粗酒倒还算凑和。” 此地偏远,难能有远客,子桑劝不了李大叔,便由着他去了。 两人对案而坐,桌上有大碗肉,有粗碗酒。 四目相对,子桑迎上那双森冷的眸子,望进无底的幽黑中。 曾记,那年同案,四人同食,离案不过半射之地,剑光血影,佛珠失心。 生杀之人,今日长得高了,生杀之剑,也换了柄更长,更利的。 李大叔又捧了一碗热菜上来,放到桌上,坐到巨力的对面,笑呵呵地问这着装奇怪的女子:“姑娘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南无。”女子将腰上的长剑放落侧手边,再解了斗笠。 青丝流肩,眉眼狭而微扬,眸光暗深,唇满而润,肤白玉嫩。 可惜了。 面上眉毛一道暗红色的疤斜拉过鼻梁,停在了另一侧地腮边。 “南无。” 报这名的时候,一双眼睛,仍是抬了起来,看住子桑。 这名,还是当年那个总也容易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的小人儿取的。 那个小人儿夜里缩在被窝里说:“你知道吗?南无是皈依的意思。” 那年是庆安甲子年,今年是庆安甲六年,那年的人儿姓公,名子桑。 巨力和李大叔看清斗笠下的面貌后,一时都禁不住倒抽冷气。 他们做猎户的,一眼便能看出来,那可不是什么野兽刨的,得多快的利刃才切得出这般深又齐的伤口。 她们仍是于微微跳动的灯盏中看了对方一眼,眼中火光跳动,大抵都在说:“原来你变成了这样。” 四人同案,李大叔和巨力于中间觉得气氛甚是沉闷,这两人究竟是怎么个渊缘。 像故人再遇,又像仇人暗中较量。 李大叔找着话来说:“姑娘,怎么的会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为她。” 短短两字,便又把话头掐断了。 子桑不禁要笑,南无还是当年的南无,话语简练,目的明确。 可子桑不是当年的子桑了。 不再是那个好奇多事,对万事万物畏畏缩缩的蓄发小尼。 端了碗酒,自饮入腹,碗落回桌上,她抬手拭了拭嘴角,酣然说:“酒好,肉多,吃了这顿,你走罢。” 只这两样,便不愿多想世事。 见子桑喝了酒,南无眉上果是稍疑,于是也低头探了酒,轻尝,皱眉,再尝,咳了咳,深皱,再饮,连咳不止,便不再饮。 烈酒烧喉亦上头,面儿还是红了,两腮轻粉,中间那道疤亦更为扎眼。 一席待客宴,吃得寂悄悄,男子巨力一双眼睛在两个女子中间瞄来瞄去。 一个木冠整发,粗布罩身,袖子高挽,露出耦臂,抓着大盘里的肉,如常地自在。 一个青丝披肩,两侧流鬓轻拢耳后,极是随意,身上黑色锦衫,缎子极好,只是夹食着小盘菜,静声而森冷。 如此一席终了,子桑又走开来去灶旁帮着李大娘收拾厨房,巨力图着好奇,跑来与女子搭话。 南无在井边净了手,又不住地沾了水往面上扑,她头次饮酒,并不知会是这般感觉。 -- 第3页 “南无姑娘你从哪里来?” 无声。 “喝这点酒就醉了么?” 无声。 “晚上我睡灶房,你睡我房里吧,天黑了别听子桑的,这半夜怎么走道呢。” 无声。 子桑正拿盆来打水,见着巨力这般,往事又一一浮来。 当年的她又何尝不是这样,逮着这么个不爱说话的人,便呓呓呀呀地说个不停。 直到这么个人突然将手敷在她的唇上:“该睡了。” 每回说这句时,她便真的眼皮能一下子合起来,安安份份的,只觉得有个人护着便能好好地睡。 李巨力讨了个无趣,走过来和子桑说话:“南无姑娘估计醉了,话都说不出来,你看你看,走路有些晃,哎呀,哎呀,要倒了。“ 皎月之下,原本应该永远站得笔直笔直的人,就那么歪歪地往下软。 子桑往前跨了几步,她总是那么准确地,了解一切猎物身上的节骨,也那么准确地捞住了女子的腰。 离得那么近,身子贴着彼此,唇面近在眼前。 南无的手伸过来拽住子桑的领口,侧着头看她,长发垂落在身后,笑面嫣然:“原来醉了,是这般的。” 醉了。 眼前月清明,心中人依然。 第二章 万万人之上 子桑抬手便将眼前的人抱了起来,方才那抹嫣然笑意犹在眼前。 这么个不爱说话的人,居然也笑了。 “我还以为你们是仇人,可又不像,她说国君在找你。” 见子桑把那个叫南无的女子放在床上,李巨力跟了进来,仍是对两人关系好奇得紧,对子桑的身份更是好奇。 她是国君的什么人,为何又要在这里。 “夜深了,回屋睡。”子桑寥廖一句将巨力推到屋外边,将门带了起来。 “喂,你这人太不实在了,那年白家少主的身份瞒着我也就算了,到今天才发现,看来你瞒我的事可不止这么几桩。” 巨力拍了拍门,没有得到回应,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己的屋。 白家少主那事儿,成了村里的一个奇谈,也成了李巨力家笑谈。 白家少主,何许人也,天下第一商社掌首继承人。 六年前,白家少主,于怯潮湾畔走失,白氏夫人——白若,重允三代富贵荣华,悬赏天下只为寻女。 庆安甲子年,春,村里有书生,名大山,奔走镇上,告庄上药荘猎口村有十岁大女童,名白允沫。 彼时白允沫便是住在巨力家的,巨力甚至也于镇上药荘看到过白氏那张寻人的蕃子,彩绘勾线,描着个白白嫩嫩的小人儿。 他哪里想到自己家会住着这么个大有来头之人。 时过七年,家里又来了一女子,称呼这个在他家住了好些年的子桑为公子桑。 公,国之大姓,王室中人。 李巨力于床上拍了拍自个面门,仍是不敢相信般,他家怎频生怪事。 秋深,夜里微凉,子桑将床上一张大的兽毛毯铺开,盖在南无的身上,彼时却没有睡意。 眼神落在那道触目的伤疤上。 南无,怎么就变成国君的人了,她的主人难道不是空桐么?哦,空桐该是死了罢,那样的人,死了就好。 手指轻轻滑过粉色的疤,是旧疤,不知是什么时候的。 只是,此前确实未想过她是女子。 当时连男子女子的区分都不知道,总以为束冠的是男子,衩摇挽发的是女子。 南无那会也总穿一身黑色的近侍服,面色阴侧,按着柄短剑,站在三步开外,护着她。 眼睛再落到旁边的长剑上,子桑探手取了,于暗夜中拨开稍许,刃新如银,深深的血槽里隐约看得见褐色的印记。 南无的剑,很快。 比如那年,一剑划过元秀的脖子顺着便捅进了通福的身子里,一招两命,只不过是两个可怜的孩子罢了。 现在的南无,手怕是更快。 子桑没上床,趴在边上,就着腹里还有些微热的酒意,撑着脑袋就瞌下了。 一梦安枕。 似乎很久没有睡得这般坦然,这种舒适感让南无一下子坐起了身,耳边传来黎明破晓的鸡啼声。 她伸手去拿剑,然后就怔住。 剑被枕在子桑的胳脯下,胳脯上枕着的是那张出落得越发秀然的脸。 又更好看了。 即使在这山野农林,粗猎人家,也依然自带一股出尘之气,鬓发齐整,玉指细长,干净。 这双手,居然也能挽弓射猎,想想当年的小子桑,可是一害怕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喃个不停的人。 射箭的准头也很好,想到白日里那一箭,南无摸了摸自己喉头处。 子桑位置偏了些,不想射伤她,不过原意是想擦着她的肌肤飞过去的,她到底还是挡开了。 现在已是十九岁大的人儿,一双眼睫睡时微微闪动,唇儿轻噙,呼着气。 这样看着,南无便松开了长剑,理好衣衫,取了床上的毛被轻盖在子桑身上。 只是刚触到子桑的身子,手腕便被抓了个结实,一双半梦中的眼睛于面前慢慢醒转,警觉地盯着她。 小时候总也肉肉的,暖暖的手此时骨节分明,修长而凉薄。 “你这次究竟想怎样。”子桑轻轻松开南无温热,柔嫩的手腕,淡然接过手上的毛被,挪到了床上,整宿地坐着身子有些乏。 -- 第4页 “奉命带你回去。” “为什么,你总也是听命于人?” 那年如是,经年再逢又如是。 南无便又不再多说了。 哪里有什么好说的呢,确实是这样的啊,做着别人让她做的。 “我要是不回去呢?” “我会带你回去。” 南无将原本桌子上的剑拿起,佩在了腰上,面色淡然,静静地立于床前:“你不走,便绑。” 她向来说到做到,不惜一切。 子桑侧躺在床上,将被子盖好,阖上眼:“我们还是那么可怜,总也受制于人。” “等你,成了,万万人之上,便,不会,如此了。” 那双眸子再又睁开,难得从南无嘴里听出这么好些字,子桑瞳孔微收,移向床边的人:“万万人之上?” “万万人之上。” 便不会如此了么?可那又如何呢。 子桑复又闭了眼:“南无,我没有娘亲了,也没有公父了,主持没了,师父没了,圆和没了。这天下再大,众生再多,万万人之上,又与我何干呢?” 与我何干啊。 南无默然,她向来不会说话,只是觉得这话从子桑口里说出来,似一方钢针细细地便将她穿了个透,刺痛不已。 比面上被人砍一刀还要痛。 当年那刀砍来时,她以为自己怕是要死了,即是死,她也没觉得多难受的,反正她命或而如此。 只是有些遗憾,如此死去,便再不能与那个给自己取名的人再见罢。 不曾想还能生还,也不曾想,寻遍万里方圆,四海广袤,竟还是寻到了她。 这些年,她的脑里,心里全都印着这个人的样子,想着又过了一冬一春,容貌或而再长开了些。 想着,身段应是再高了些,年复年的想着,年复年地在心里描绘着,那副样子竟深刻心中。 白日于林中那一见,若见了天光般,敞亮开来。 梦里寻她千百度,伊人转首,凝语无言,正是此中酣然无悔。 可我还是要带你回去的,这是我生来的命啊,子桑。 南无说不出其中诸多细节,有时候她也恨自己舌底发直,开口多说不了话的样子。 我们做剑客的,但凡许了诺,便是托了命般的。 我要带你回去,看你站在万万人之上,那般不是更好吗?锦衣玉食,生杀在手。 我还是会护着你的,真的,这次就不再让你流离了。 子桑没想着要回去,依是山明山暗里来来去去,一把弓箭耍得极好,有时候走得远了便不回家,和巨力在山里烤着肉喝着酒。 “南无姑娘,过来吃东西罢。”巨力对南无很殷勤,他没见过什么山外的人,甚至以为远方来的姑娘都像南无这么清冷的。 毕竟他觉得子桑也是这个凉呼呼的性子。 李巨力说:“还是白允沫好啊,喜欢说话,叽叽喳喳的,嗨,谁能知道她竟是个什么少主,听起来了不得的样子。” 每次巨力说话的时候,子桑和南无都不怎么搭理他,他早就习惯了,仍是自个说个痛快。 “白允沫走后过了一段时间,有自称是少主派来的人来村里找子桑,我们就说你去长州了。哪里知道子桑又回来这里了。“ 李巨力撕了好大一块油花花的肉,递给南无。 “子桑,镇子上听人说东池与南凉又打仗,可凶呢,要是到时候征丁的话,我就要去了。” “正好,反正你一直都想去。” 子桑将手中兽骨抛了出去,候在树下的大雪立马蹿了出去,跃起银白的身子,一口咬住好大截骨头。 树上的人提着酒壶,坐在枝干上仰头对月而饮,皎月如盘,星辰微光。 “可是我娘一直叨我没成亲的事,说就这样出去打仗,万一那干什么 ……。”巨力嘿嘿地笑了,有些羞怯的说:“娘亲让我问问你,你要不要嫁给我的。” 南无一口肉咬到嘴里,没来得有用力,就僵住了,转过头来看着巨力。这个壮实的男子,倒也不太坏,只是…… 好似有些傻乎乎的。 巨力看南无转过头来看她,赶紧连连摆手:“我就是,我就是问一下嘛,我娘亲天天这么说。” 南无这才将方才那块肉轻轻咬入口中,静静地对着一堆烤火。 “村东那个叶子不是还没嫁人么,你讨她做老婆。”子桑抹去嘴角的酒渍,感觉有了几分醉意。 有醉意的时候,便好睡觉了,一下子人从树上跳下来,唤回大雪,枕在狼脖子上就咪起了眼睛。 “叶子她还在等那个发达了的书生回来娶她呢,哪里有心思看我。” 巨力也吃饱喝足,仰在躺下,把脚架起来,眼睛看着天上:“等我大杀四方,成为一个兵头的时候,再去问问她要不要我娶。” 南无不习惯躺着,靠着树干的,挺直着后背坐正身子,眼睛看向子桑。 隔着烤火那匹银色的狼转眼来看着她,双方都是冷冷的寒意。 第三章 你身上有杀气 南无来了有好些天了,一剑与一狼针锋相对。 大雪是匹银狼,混在猎口村的家狗群里,大家见了都上前摸上前玩,小孩子还敢骑着跑两下,独南无近前不得。 巨力偷偷和南无说,大雪可灵光了,估计子桑让它防着你的。 -- 第5页 防着你把子桑绑起来带走。 李大叔他们不知道南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每日抱着柄剑,总也围着子桑到处转,只当是什么远道的怪亲戚罢。 子桑撇着总对南无呲牙的大雪,摸着它的脑袋对南无说:“你身上有杀气,它不喜你的。” 南无蹙眉,原来,她在子桑的心中,还是那夜杀人的凶手而已。 子桑,人各有其命的,我当时只能听别人的话,让我去杀人便杀人罢。 果然就有征丁的文书发到了村子里,男女老少,神情各异,老的多叹的,少的多喜。 李大叔和李大娘都连连叹息,巨力那样的傻小子,除了有点蛮劲能去干什么呢。 主要是,连女人都没有睡过,万一绝了后可怎么办。 于是大娘和大叔还是忍不住和子桑面对面地谈了。 男未当婚,女未当嫁,你和巨力玩得也好,要不就这么凑个亲,和个坑,双方都有个着落不是。 子桑静静声地,饮了口酒,李家酒缸里大半的糙米酒都是给她备着的,李家不管是大叔,还是大娘,还是巨力对她很好。 可她没法嫁给李巨力。 她做不了什么人家的好娘子,巨力想要个会暖坑做饭,会生娃喂奶,会前庭后院过日子的人。 可她啊,她子桑啊,除了给山里那些跑着,飞着的东西来上那么一箭,除了喝大酒,吃大肉,看月亮,什么也不想做的。 于是子桑看了一眼抱剑站在门口的南无,轻声说:“我是有妻子的人。” 门口那人便怔了一下。 子桑说:“若不是要赶着我回家,她怎能跟着我这么些日子。” 南无从怔愣的状态 慢慢就变成了僵直。 她的背后是大片月练如华,她的前面是油灯小盏,身前身后,都幻幻然一片,虚实难分。 大叔和大娘噎得说不出话,原来子桑竟也是喜欢那般女子的人儿么,除了叹气便再是叹气。 巨力真是福薄,明儿再上叶子那里提回亲罢。 屋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屋门口蹲着蓝眼睛的大雪,微微吐着舌,呵着气。 一碗酒又见了底,还是没什么醉意啊,今夜或而无眠。 “我要是一直不跟你走,你就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会。” 不会的,她只是试着努力做个不那般讨厌的人,南无又是再看了一眼门口那匹马驹大的狼。 一剑下去,白花花的皮毛,怕是片刻便红得煞眼罢。 “你为何这么执著呢。” 明明你也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明明你一身好本事,想怎样就怎样,却为何总也受命于人。 “允诺了,便不能放下。” “当初又为何要允诺呢?” “不知道。” 哪里有得选,一旦被套住了,就像挣脱不开似的,难道不就是说的宿命么。 然后子桑就弃了酒碗,翻身上了床,她说:“等送了巨力,我们就走罢。” 南无嗯了一声。 于是子桑忽又叫了南无一声。 “嗯。” “南无。” “嗯。” “南无。” “嗯。” “其实那时候,觉得你挺好的。” “嗯。” 即恨你,又感激当时你日日护在我床边。 南无紧了紧手中长剑,以此来定了心神,问她:“你说我是你的妻子。” 她鲜少能连着说这么多字的,好难得。 子桑已然闭着眼要睡的,笑了笑:“我说的话,你何必放在心上。” 知你只是说说,却总想着,万一,有几分别意呢。南无端坐于旁,坐得直直的如往时那般,便睡了。 长夜易逝,流光易过。 巨力到底还是没能成亲。 村东的叶子已是村里好大一枝花,早过了适婚的年纪,仍是住在书生家的空屋里,等遥遥无期的衣锦归来,与我霞冠凤披。 书生这么些年都没回来啊。 这头的李巨力总也是不太看其它女子,总说,待我甲胄在身,大杀四方,怒马归来,送你红锦霓裳。 天下之人皆如此,总抱着些许奢想,廖廖度日的。 子桑来送巨力,除了大雪,她一无所有,抽了背上一支箭,当作别礼放落到李巨力手中:“不求长刀无敌,只求踏马归安。” 李巨力好大一个男儿,热泪满眶,抱着大雪哭鼻子:“你到时候,还得回来,我们一起下夹子,射野猪,烤肉吃。” “好,来日方长。” 李大叔更是别过身子,拭泪,团团圆圆的家,一下子就散走了。 李大娘哭得肝儿颤,李巨力走她没办法,征丁之事,寻常有之。 可子桑也要走,这看着长了五六年的姑娘已然在她心中如半个女儿,说走就走,到底也是不舍的。 拉着子桑,李大娘就要劝:“你们两个姑娘家,能去到哪里,倒不如也在这村里安个家。” 子桑笑着,看眼南无,淡淡然的:“我们在这里安个家,你看怎的?” 不敢想。 若有朝一日,或能如此,甘之如怡,可现在,她或她,都不能。 南无静静儿的脸上,未有半分涟漪。 她记得子桑那句话,我说的,你何必放在心上。 她们还是上路了,子桑就坐在大雪身子上,与南无的大马并着前行,好不威风,马儿总也惧惧地往边上挪。 -- 第6页 于山口时,子桑翻身下来,回望着猎口村。 山里有好人家几户,村东有孤女,村西一方水塘,村南夜里狗儿叫,村北往北尽桑田。 正是早起炊烟时,犹记当年,十岁有一,翻山而过,涉水走远,一出一归,今日又到离时。 “南无,你说,我还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这里不是容你之处。 南无勒着马,远眺着小小的村落,农人早出,牛哞于径,晨露稀微,此处若能安个家,确实是甚好之处。 到了石庄镇上,大家见了一狼一人,都吆喝着:“小子,狼仔又大了,皮扒下来,能卖好价钱。” 然后又是哄堂一阵,这样的玩笑 ,大家见一次大雪,说一次,可谁也不敢冒险和一匹银狼较量。 子桑坐在大雪身上,悠栽悠栽,穿街过巷:“南无,即是国君找我,你定然有很多银钱罢。” 尽取之。 南无点了点头,表示确是如此,但凡有需,只需去地方的官府领便是了。 于是她们来到一家馄炖摊上,要了两大碗馄炖,陷多皮薄,入口爽滑鲜嫩。 子桑连着吃了两碗,让南无给钱的时候,多给些,和乐呵呵的老板说:“可能没机会再来了。” “怎么?你又要去长州?” 摇头,长州什么也没有了,去那里干什么呢:“跟着她走,她非要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反正,我呀,去哪里都好的。 南无付了银钱,牵了马,两人又再是上路。 南无说:“白壁城。” 要去的,是王都。 一路上,好吃,好喝,两人往来无话。 只子桑有时候喝多些,就抱着酒壶,在大雪身上,对着路上萧条秋景,不时叹诗几首。 颓然如此,东倒西歪。 入店住宿她是喝得大醉才能安枕,南无帮着褪了衣衫,又打了热水给她揩面洗身。 这样的人,竟也会成为万万人之上么? 万万人之上,应是像那日的庆僖公,当今南凉国君,那个高龄老人。 当年骨肉双双谋逆,气得一夜须发如雪,依是稳步临朝,书下杀子令,护国护法于朝野,立身于百姓万民。 万万人之上的他,得知一堆尸山里,她尚有活口时竟令医者将她救了过来。 他说:“你能活下来,便是造化,你没有恶念,虽杀人,却无罪,你只是一把利剑。” 于是,她成了一把剑,会走动的剑,如实将风朔侯的欺君不成欲轼君之事招来。 王之子,风朔侯原得龙凤胎一双,儿为公伯良,女为公子桑。 公伯良因腿疾,不敢面圣,于是使面容相似的公子桑入王都面见王上。 走水路,船行至怯潮湾 ,大雪连天,冰封几里,不得再行,停留之日公子桑与白氏少主雪中出走,打乱了选太子的计划。 风朔侯兵行险着,令隐剑士南无假扮世子公伯良,藏短剑于长袖中,俯首入王宫,殿上见时,举剑相向。 庆僖公少年沙场勇将,险躲过一击,两旁暗伏的高手终是平叛了风朔侯的一干埋伏。 他说:“即救了你,你也当一报还一报,寡人可怜,晚年绝子,即有幸存得一方血脉,你便帮我寻了来罢。” 也只有你,还记得她的模样。 须发皆白的人苦笑摇头,当年青阳先生之言,果然中了。 青阳乃先帝帝师,说,或而再演公仪槿之政。 公仪槿,南凉七代君王,天下第一位女国君。 第四章 我心性清明 遇到城门守卫时,南无拿出一方谕令,便再无人敢拦,于是各处都开始传。 某州某城,有女子好酒,着男衫,束发而冠,貌美,乘银狼一匹,招摇过市。 城城相接,州际广传,传有那么匹马驹大的狼,竟给那女子驯得服服帖帖,莫不是奇人。 再传,渐渐便有人又想起另一桩事来。 这奇人莫非是白氏少主,白允沫罢,她常常带着一匹白狼走南闯北,普天之下,但凡有些见识的,都知道啊。 嗨,哪能呢,白少主那狼脖子上有圈灰的,名叫阿飘,我们现在说的这个,骑的是一匹全身雪白的。 再说了,白少主,去哪里不是大排场,可我们说的这个女子,身边就一个穿黑衣,戴斗笠的女子跟着,定然不是会是白少主的。 传着,这话自然便传进了浮州归宁河面上。 画舫之中,只听见白狼过市四字,手中玉杯就掷了地,座上之人,颊上两行清泪登时就掉了下来。 你可算,是活着的。 一匹巨狼跃然船首,仰天长嚎,一女子,锦衣白衫,面上泪迹始干,珠唇张合赫然令道:“即刻往玄州。” 于是原本从浮州欲上白壁城的白氏少主,转头调向,即往玄州去了。 怎么会在玄州呢。 明明我遍寻了你那么多回,把长州翻了个遍啊。 船首的女子蹲下身子,抚着阿飘脖颈上的一圈灰色的毛毛,破涕为笑:“不过,好在还是找到了。” “少主,夫人捎信来问,怎的突然改道。” “就说,本少主下玄州接我夫君。” 奴仆们面面相视,她们家少主什么时候有了个夫君,不过少主好少这般开心的时候。 -- 第7页 “不知道了吧,我白允沫可是十岁的时候就许了人家的。” 都说,少不记事,可她白允沫这桩事可是记得牢牢的,认定了那个傻乎乎的子桑是她的夫君呢。 什么也不懂的子桑。 哦,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后来的子桑在肥猎窝学会了烧饭,煮汤,学会了杀生,剥皮。 还学会了与外边的人打交道,能把兽皮拿去换一碗馄炖回来半夜里给她煮上,然后一个一个给她吹凉些,再喂进她嘴里。 那样的子桑啊,也不知现在是何模样。 天上星月交互,河面上,渔家灯火,只盼着这水程再短一些,再短些就好了。 现在尚在秋时,记得初遇之时,在冬。 眼里,心里,还是那白茫茫无边无际的雪,雪没了膝,方七岁的她一脚踩下去,短腿就总也拨不出来了。 子桑瘦,总也高些,就背着她走了那么些路,走累了两个人便滚倒在雪里里呵着气,有时候数数星星,数数偶飞过的林鸟。 差点就与子同坟。 白允沫说起往事,总与奴仆姑娘们讲:“你看,那个时候我怎也那般傻,收拾了些衣服全都是些好看不中用的,冷得要命时搜出来的全是绸缎,半分不顶用。” 子桑就总也抱着我,给我搓搓脸啊,捂捂小手。 白允沫适时将一双玉手摆了出来,对着皎月,那双向来被人称作医者圣手于银光之中,纤长标致。 子桑可傻,可她自个不认。 每次一说,子桑你可真傻,她便会说:先生说我心性清明,主持说我慧根过人,娘亲说我善解人意,圆和说我无所不知,我怎么会傻呢。 其实不傻的,子桑就是太不懂世道了,总也一知半解,害怕了就念阿弥陀佛,回头我给她买个木鱼,让她每天念经给我听好了。 这次,把她留在我身边,就再也不许走。 她若是非要走的话,那我跟着她就好。 白允沫啊,便是要做这样的人,打定了主意的事情,就从生从死也要去做好的。 比如认定子桑这件事,便是上天入世,也要和她在一起。 画舫上还载着些要往白壁城清欢楼去的姑娘,能入清欢楼的姑娘,除了天香国色,往往都还识些世事,心明眼净的。 听了白允沫的话,不以为然:“情份这种东西,即是两厢情愿,也还有红尘多乱,总也有上天无门,遁地无寻的时候。” 一时便静静声下来,白允沫微趴在船舷上想了想。 不能呐,若是两情相悦时,哪里来的红尘多乱,只怕是闲人多作怪。 她不信的,她想着,她白允沫若是随了一个人的愿,便是铺天盖地,如血厚尘,她也要顶住,护一人周全的。 姑娘们摇扇,嘻笑:“你就是故意载了我们这么一些人传程去看你家美男子的?” 白允沫转过身来,大袖翩然:“那倒也不是,我家夫君现在应当是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了罢。” 姑娘们便面面相觑:“咦,不曾想少主原来是这般心思,可这些年,白夫人倒是养得好几楼的一娘二娘,少主却鲜少与姑娘多有沾惹。” “也不是,也不看看白少主,每日都是背着药箱,捧着医书,药房公房里进进出出,哪里有那份闲心。” 白氏少主,好医,师从罗仲,妙手高徒,年不过十五,美名已多为四海广传。 白允沫笑:“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地方里挑出来极绝色的女子,配得上倾城二字,可子桑与你们不同。” 姑娘们不依:“你定得说得个一二分来,不然怎教我们服气。” “不同的一处便是,我只知道世上有她这么个人,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长成了何等模样,可她于我而言,便是无可取代。” 当一个人,于你心中,变成了无可取代,便成了世上再无他出的人儿。 呸。 姑娘们说:“倘或见了她,变成了个丑姑娘,看你如何自打嘴脸。” 哪能呢,她认定了的。 行二三日总算是入了玄州,水面上没有一艘迎面来的船儿,白氏少主特令了封锁玄州各港口码头,她不到,即是普通的小渔船也不得离开玄州的。 她到底怕,又是在这风水中错开当年人。 玄州偏北些,秋露伤人得很,看着河边上隐隐约约的白雾,白允沫心跳得厉害。 船停靠港,当地白氏名下的商社下家前来见礼,白允沫劈头便是问:“最近可有那驭狼女子进玄州?” 传闻便是从这一带传进来的,应该错不了。 于是再吩咐了下去,分派人手,找出女子下落,不过切莫要惊扰了人家。 或而子桑还是像以前那般,容易手足无措,容易怯怯的,可不要被吓到了。 白允沫自个也带着阿飘,再三两侍从,下了画舫,往传言最盛的地方去。 传言里说,那骑乘白狼招摇过市的人好酒,这又有些不像了,她的子桑怎么会是嗜酒之人呢。 定是那些话多之人,好编排,这样说得好像更奇些,引得人们称赞罢。 此时天边才刚露出几分颜色,白允沫打量着身边商铺,此处乃是玄州有名的烟花巷。 据说就在这附近,不仅好酒,还好色么? 听闻她身边还有一个穿黑衣衫,戴斗笠的女子,定然是那女子有些偏好罢。 -- 第8页 子桑如何也不是那般的人啊,就她那呆呆滞滞的模样,哪里知道酒酿滋味,哪里知道姑娘脂粉香。 就连她白允沫,现年将要满十五,也未曾染指鱼水之欢的。 抬首看得前边青楼,正待摘了灯笼,酒客陆续出门,白允沫水上行舟多日,便想前去歇会喝杯热荼。 往前再走几步,平素颇为听话的阿飘突然就挣了旁边侍女手里的牵手,往那楼里奔去。 倒是奇了,我还未开口它竟知道我是要去那楼里么? 思忖间,侍女惊了声,指着楼前说:“少主你看。” 远远瞧着,楼面里探出来一个大小差不多的毛绒绒的狼首,眸子浅蓝,与阿飘交首接耳一会,再转过来静静地瞧着白允沫。 天边慢悠悠地露出些金色的晨光,秋阳即要破晓而出,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日子。 白允沫在原处定了定,恍惚了一会,才算是从那种悸动中缓过来,放开侍女扶着她的手,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到楼前时,楼面里有姑娘见了这么个着装光鲜的姑娘,都恭敬地避让进楼。 有妈妈前来,赶紧俯身见礼,喝斥这些姑娘,自家少主也不识的么。 白允沫蹲身抱关大雪,摆了摆手:“不碍事的,只问这狼的主人现在何处?” 妈妈见这少主一副眼睑尽湿的样子有些无措,手指了指上头:“在二楼阁上,说是等码头放行,住在这楼里好几日,有时候喝酒一喝就是一晚。” 白允沫敞亮的神情,一时便凝住了,子桑怎的学会了喝酒,还是这种一喝就喝一晚上的人。 往日眸间人,今时陌对首,金秋玉露,谁把年轮偷换。 她从侍女手中拿了帕子,将面上的水汽拭去,提了裙摆,往着阁上走去,一步一顿首。 有老话说近乡情怯,故人再逢亦如是。 第五章 看你像一故人 不只是酒,还有美人在怀。 白允沫上得楼时,入眼三两女子,半拥着一浅蓝锦衣,冠带歪斜的玉面男子。 红尘多笑颜,假意参半,酒梦不分。 哪里是什么男子,她总是能认出来这么个人,眉眼清正,眸浅淡然,唇红齿白。 白允沫提着裙衩的手就这么失却了力气,任那花簇一团的衫绸指在地面上,姗然往前。 她一双手轻抚着因酒而微热的面孔,唤了声:“子桑。” 那三两女子被妈妈几个眼色叫退了下去。 妈妈背地里和那几个姑娘说:“若是不上心,哪能一见了人,就满面皆泪。” 醉眼微眯,皓齿一行,子桑嘿嘿笑:“姑娘,看你像一故人。” 面熟得很。 可又有些不像,我那个故人,矮矮小小的,脸上粉粉的两团,一捏啊,就是水水的,唇巴总要翘起来。 我那个故人啊,认定了什么事,便总也要一心做成。 你知不知,我那个故人,她喊我作夫君,那般小的时候,喊得我心惶惶的。 子桑再笑,今日这酒喝得真值,竟又恍惚再见了旧日伊人般,伸手就去捏那颊上玉肌。 “你怎么就哭了呢?” 醉眼再眯,细细端详着这个着白衫,发上衩摇微颤,眉色青淡的人儿,子桑细细将指尖捋过那微弯的眼睑,抹得一手即凉的暖意。 还记得,许久以前,什么人呢?是主持还是师父,哦,也不是的,反正她们都会讲,是佛主说的。 佛主说,眼泪即是情缘的。 “这位姑娘,你与我怎么会有这般抹不净的情份呢。” “允沫啊,我就是白允沫啊。”这泪竟是怎的也忍不住。连白允沫也有些糊涂了,她哭的究竟是再逢相思泪,还是眼前人已非。 “允沫,白允沫。” 故人便是白允沫,子桑眼皮瞌然:“是你啊。” 这便睡过去了,如果是梦的话,就不要轻易醒来罢。 咦,那个白允沫,究竟有什么好呢,没得圆和那般胖,也没得元秀那般会侍候人,也不似通福那般傻。 究竟有什么好啊。 或而就是会叫她一声夫君罢,就是连少主也可以不做,为得想要一时洒脱,便敢于风雪中出逃的小人儿,或而是那个总也誓要学医的样子。 哪有那么多或而。 她就是让人看得舒服,就是总认定了你,离不开你,觉得你是全部的样子,便让你总也能再想起她的。 可是,明明当年,可以离了长州,去找白允沫的。 可是,当年心便死了,觉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好牵扯的东西了,只有一颗不知所谓的肉身。 连佛主也随了那场大火化了灰,她拿什么来再与人好呢,索性,就老样子,喝酒吃肉,养着这无甚用的身子。 白允沫便看着日思夜想的人,这般睡在了她怀中,一身酒色之气,还有姑娘们留下来的胭指水粉味。 她搂着她,静静看着阁楼外慢慢散进来的深秋金阳,秋时的日头和夏时的日头有时候很是像的,只仍是那般鲜艳,却到底少了几分热度。 慢慢走近来一人,抬眼看去,原也是旧识。 “南无,别来无恙。” 为何,每次你都是先在子桑身边的人。 白允沫让人于旁置了软榻,把子桑平着放上去,再吩咐了阁楼上不许再有外人来扰,她轻轻给子桑盖好锦被,又叫了人随时备好醒酒的荼。 -- 第9页 如此安排妥帖后,白允沫才再转首来看南无:“你倒还是老样子,不爱说话。” “都以为你死了的,刺杀王上的人没想到居然还活在这世上。” 白氏商社,遍布天下,除了金多银多,财大势大,还有情报最多,天下之事,多能弄清楚内情。 不过没有人知道南无居然还活着。 “你为何会在子桑身边?” 南无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白允沫又给子桑擦身,又细细端了那双手来看。 “她还打猎。”子允摩挲着子桑掌心里的茧,细看着,一样样想像:“是拉弓罢。” 子桑杀不得生,若要她选武器,定然是弓箭的,远远的看不见那物甚活着痛苦的样子,要一矢即中。 白允沫将那手贴在自己面上,约是喝过酒的缘故,手心还是暖暖的,她笑起来,又有些哽咽:“没想到,子桑竟变成这种风流人物,真欠揍。” “是吗?” 南无仍是不答 白允沫转头过来再问南无:“子桑是不是变了?” 又问“子桑还怕你吗?” 南无抿了抿唇,仍是没有说话。 以前的子桑,可是怕极了她手里的剑,还记得坐马车的时候,小小的人吓得缩在车厢里,一动也不敢动。 还记得连着每天夜里睡前,她都要问一声,南无,你今天会杀我吗? 回过神来南无转首看见镜中自己,镜中人面上赫然一道斜长的疤。再看白允沫守在榻前,玉面无瑕,丝发轻拂,素手与子桑十指相扣。 “你去哪里?” 见南无转身要走,白允沫这般问道。 南无亦是不回答,自顾下了楼,她能去哪里,哪里也去不得,只是总想避开眼前,理理心中的纷乱。 她只是来带着子桑回到王城,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地方。 然后,或而她就应该安份地做一柄收鞘的剑了罢,她也不知道这次允诺的事情做成之后,会是如何的。 怎的,似乎只一桩一桩地听着别人的话埋头而活呢。 若是没人再教你去做什么事应如何呢? 似乎也就变成了子桑说的那般,一无所有,何以赖活。也不是的,心里好像有些什么东西,总想要一直守下去。 子桑说是这么说,也还不是照样活下来了,只是有些不成样子罢。 子桑这些天,总也闻着酒香走,总也喜欢往青楼里去,有时候还和姑娘们讲些故事。 说有城,名青城,青城里头啊,有间风渡楼,楼里曾有一头牌姑娘,名合欢,喜欢着一个叫阿洵的姑娘。 说了故事便总多被劝酒,或而通宵不眠,黄昏时才能醒过来。 这番醒过来的时候,分明人在阁楼里,身上却披着锦被一张,是哪位姑娘这般体贴。 然后抬眼,映进眸间的似是梦里走出来的人儿般。 白衣不胜雪,胜在眉目里有故人颜。 眼前的人头一歪,双睫微弯,嘻笑说:“想什么?” “想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在天上,还是在无间。” “你还在人间。”白允沫端了旁边侍女捧过来的醒酒荼,伸手半扶着子桑,将那杯壁送至粉唇边去喂她。 甘涩入口,子桑仰面来看扶起自己人,面上有些犹疑,怕说出那个名字,梦就散了。 “允沫?” “算你还记得我,不然啊。” 不然什么呢,她想来想去,都不知道如何才能罚得子桑的,不然啊,我也只能黯自伤神了。 头痛得很,不过难得眼前旷然。 握过那双手,子桑便笑了:“你竟长得这么大,我还想着,你还是八岁大的模样。” 十岁大的模样,手被冻得紫紫红红的,面上总也是灶灰。 “哪能,我要嫁给你的,总得长大,总得也像别人那般亭亭玉立了,才好做□□的。” 说这话时,白允沫眼睛定定地看着子桑:“我再明年就要十七的人了呢。” 南凉女子,十七便可与人婚,行房事。 “你还想着要嫁与我的事情么?”心里除了酒气满胀,似还有什么又悄悄儿地露出了苗头。 “白允沫,你小的时候可是见了谁都要嫁的,我都不大敢相信你说的话了。” “你谁都可不信,独我,是甚时候都能信的。” 白允沫又让人打了水来,亲自给子桑洗面,然后再拉着坐起来,给她梳头。 一如小时在猎口村里,每回她出去疯玩回来,小子桑便像个老妈妈摇头叹息,然后给她一下一下地将凌乱地发丝顺好,再挽起来作个髻儿的。 “帮你梳个好看的发儿罢,穿身好看的衣裳。” 梳的是寻常闺家女子的妆束,停流云衩,青丝垂腰,一身鹅黄色的绸衣裳,衬得玉人儿恍恍扎眼。 连子桑自个也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一个女子是长这样的。 她时常在山里头打猎,着布衣粗衫,倒头回注意到,其实自己到底还是个如水般女子。 见得南无上得楼来,子桑高兴,于镜前转过身子,笑笑然问:“如此可好?” 南无向来无甚表面的脸上一时多了些难得的讶异,再又轻柔了些,再少言寡语,也是说了声:“好。” 怎的不好呢,头次见你着女子红妆,衣袂飘飘。 怎么的不好呢,见了白允沫,你竟笑得这般自在了许多。 -- 第10页 怎么的不好呢。 你是样样都好的,哪里像我,本是个该死的人,却勉活了下来,徒劳于世。 第六章 齐眉并白发 反正都是去白壁城,正好同舟共进,船上一行姑娘都争相来看。 两匹银狼打前边儿慢悠悠地,两华衣女子于船首笑焉焉,姑娘们谁不认得白允沫,想着白少主旁边挨着的,便是往日心上人了。 人儿长得倒也不错,举止却过于闲散,站在码头,观山眺水。 往事历历上心,她还记得初次远行,便是乘舟远去,那时亦是水光接天,冷风浸面。 上船前,她的手抓了抓裙摆,她和旁边的白允沫说:“想喝酒。” 喝了酒,所有一切就虚虚实实。 那年登船时,她以着世子的名义而行,那年时,再不济也有个不怎么疼她的公父,再不济,她身后都还有个娘亲在等着的。 可此时,她孑然孤身,也不知道这船能不能到头,到了她又要去哪里呢。 抓了那双手握在掌心,白允沫应着,好。 原来子桑还是容易这么怕怕的,其实仍是没长大罢,长大的,只是那些虚张声势的要强。 上船果然就亲自找了酒来,连着壶递给子桑。 尝一口,却是满满的药味。 白允沫笑:“即然要喝,就应该喝点有用的才是,补补身子。” 可这东西总少了些想要的味道,只好作罢,就静静地坐那儿,撑着脑袋,望着白允沫。 看来看去,便笑开了:“长成了这样呢。” “你就没想过我的样子?” 摇头,一直便只记得小小的模样。 和南无不一样,白允沫当年小得很,虽眼眉里还有几分相似却大已不同。 “我有想过你的样子。”白允沫从旁边一锦盒里搜出来轴画一幅展了开来,铺在案上。 轻勾慢挑,挑出来眉目雅正的人儿,眸眼清明,丝发正冠,长衣飘然。 这画中人,可不就是子桑。 白允沫说:“你没怎么变的,只是长开了些。” 还有就是,怎么变得这般萧索,面上总有股淡淡的惆怅。 不过细想想,子桑自小在太国寺长大,与娘亲相依相偎,有什么疑惑就去问主持和师父,一场大火把往昔烧得面目全非,她心中苦啊。 “你们上白壁城干什么?”连着问了南无好几遍,南无都没有说话,这会见子桑清醒得很才再提起这事。 子桑瞅一眼舱外盘腿坐在舟舷前的南无,说:“那个人,说要带我回去复命。” “复谁的命?” “南凉国君。” 白允沫讶然,一时揣测不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所谓何事?” “她说要我做万万人之上。” 再讶然,不过白允沫想了想,便说:“听起来像是桩好事。” 又似不大好,你若是做了国君,还会娶我么? “也不像什么坏事。”壶里的酒虽满是药味,可还是酒,子桑再是自饮几口。 也不像什么坏事,不过觉得造化弄人罢,本来六年前就应该上到白壁城的,遇到了你啊。 子桑凑上前,呵着酒气,点了点白允沫的鼻子:“就是你啊,带着我逃跑了。” 要是不跑的话,后来的事儿是不是就都不会发生了呢? 后来太国寺的那场大火是不是就不会有了,谁也不知道,这次索性就去找那个高高在上人问个清楚。 多少也会想知道,他凭什么就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生杀天下。 白允沫嘿嘿一笑,声音里透出一股娇柔和少女特有的甜美:“可那时候你也是想跑的,所以才跑了那么久都不回头。” 两人双双就扎进了无边无际的风雪里,怎么也没再想过回头的事儿,幸而命大,能遇到哑巴大叔把她们救了。 “子桑,我后来一直觉得,爹爹应该就是像哑巴大叔那样的。”白允沫自小便不知道自己爹爹是谁。 反正她们白氏都是女人当家作主,天下人皆不以为怪,她遇到的男人见了她都要叫声少主的。 可是在风雪中救了她们的哑巴大叔不会说话,只会每天嘿嘿地笑着,还给她扎个小孩子玩的弓箭,每天拉得不亦乐乎。 在哑巴大叔眼里,她们俩就是孩子而已。 子桑有爹爹的,她的爹爹传言是长州州府里一等一的美男子,她的爹爹是国君之子,地位显赫,可她的爹爹不喜欢她。 传言说爹爹不喜欢她是个女孩,所以把同胞连胎的哥哥公伯良带在身边,把她关在太国寺里。 哑巴大叔才不会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哑巴大叔就只是会教她们到山上怎么下夹子,怎么样靠双手饱腹取暖的男子,长着络腮胡子。 不过哑巴大叔也死了,被灰熊抓伤后躺了一个寒冬,在春开时候死了,她和白允沫把哑巴大叔埋在了山头向阳处。 多好的一个人,多好的一个地方。 子桑说:“李大叔也是个不错的爹爹,我后来一直和巨力他们住在一起。” “可我让人去那里找过,她们说你走了。” “有离开过半载。” 千里迢迢地从玄州历经万难,才到的长州,等待她的是一切都不复存在。 所以她又重新回到了山窝窝里。 正是那半载便与白允沫完全地错开了,世事难测便是如此。 -- 第11页 “子桑,你以后,可不要再离开我了,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的。” 原本白允沫是想着,子桑你以后就跟着我罢,我白允沫在这天底下,也算是一方人物了。 见了子桑后,她不敢说这样的话了,往日持重安静的人,现在变得像一片落叶般,风一吹就可能会跑。 她总觉得留不住这样的人,那她以后追着她跑好了。 子桑打量着白允沫面上种种神情交互,暗自笑道,原来她还是那般爱胡思乱想,伸手便捏过了粉嫩的脸蛋。 软软的一团。 白允沫被捏了一下,拿手来捂,然后又嗔眼前人:“你总爱揪扯我。” 身子一晃便被圈入了怀中,脸贴上了子桑的粉颈,一下子便拉着她的衣衫。 这样的相拥,盼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少时只是觉得□□,而今倚在她怀中,心却咚咚地跳着。 子桑抬起手温柔地抚着白允沫的光滑的脸颊,从眉梢到腮边,再到耳畔。 怀内人,脸上绯色更盛,还显得有些慌乱,无所适从,抓过落在颈间的玉指纤纤。 探手取脉,一本正经。 看着搭在手腕上的二指,子桑挑眉来问:“果真从了医?” “那是,白允沫向来有一说一,绝不有假。” 子桑病卧在床时,她小小年纪,也在心里恼自己不会医的,哑巴大叔再病重时,她白允沫便在心中立誓,誓要从医的。 于是白氏少主放着荣华富贵不管,只一心苦研医术亦为天下人笑,亦为天下人敬。 再看那两指,子桑问:“敢问医者,子桑何病?” “病不在表,不在身,在心。” 笑:“敢问医者,如何治得?” “给你良药一方,切记随身携带,每日闻之,嗅之,不可轻弃之。”白允沫抬了腕,攀上子桑的脖子,歪着小脸儿浅笑。 好亮一双眸子,子桑将手搭过白允沫的腰际,再是紧了紧,两个人便贴得紧紧的。 鼻息交叠于面前,粉唇轻噙,眼睛都在对方的面上转来转去,越看,呼吸声便越发地浓重。 最后,还是白允沫先忍不住动地,只是一闭眼,微微往上迎了迎,便准确无误地吮住了那双粉唇。 那种感觉,即像是整个人突然被紧揪着悬了起来,心儿里有一股热意直蹿上脑顶。 比酒醉的滋味可美妙了。 子桑回吮着她,四瓣软唇相接,若即若离,慢慢才都试着探出香舌小寸,半点半吮。 子桑身子燥起,手上再一用力,便将白允沫整个人再揉进身子里几分,舌尖直往深处探去。 倾心相待,手不自觉便四下摸了起来,半是压着白允沫。 船行于水面上,本就有些微摇,如此两人不得不总也小心翼翼,生怕弄痛对方,于是分外轻柔。 衣衫已半褪,身下人儿软得跟块豆腐儿似的,子桑意犹未尽,再是亲了亲那红艳艳的唇。 “要抱着。”白允沫喘着气儿,使劲拉着子桑的手往下,往春|潮伏涌的地方去。 手中是于那湿滑中盘桓一会,下边白允沫身子便一下子弓了起来,小腹紧绷。 子桑咽了咽口水,俯身咬了咬白允沫嘤咛出声唇角:“再等等,等到你真真满到十七岁时。” 白允沫拽着子桑衣领,将脸埋进她胸前,蹭着:“难受得很。” 笑:“果真良医,以身施治,我倒是舒服了许多。” 于是坐正身子,搂近眼前人,取了衣衫裹了她玉肌半露:“等你到了合嫁之数,我便迎了你亭亭玉立,齐眉并白发。” 究竟是甚物事从此便长在了心尖尖上,暖暖的,软软的。 第七章 你又要弄我 一路从北到南,借着秋意白雾,算是顺风顺水了。 至夜时,子桑因被白允沫把着不许饮酒,心中少了几分得意,便趁着白允沫睡下出来走动。 远处有江灯,也有渔火,近处不巧遇到了鲜少正面交首的南无。 她这几日,似总躲着。 “有时候我觉得你总也心事重重,有时候我又想,像你这般执著于一事一行的人,能有什么心事呢,心怕是比玄铁还硬。” 声音萧索,总也不以为然,和与白允沫说话时的劲头全不一样,独独只有白允沫能惹得她春光谄谄。 子桑背靠着船舷,身上随意罩着件锦裳,凌乱得绸带也没系,松松垮垮地,原本挽着的青丝也是全顺了下来,被风拂得一丝丝地向着南无脸侧飘来。 可不是执著于一事一行,比如找子桑这事,南无找了六年,村村山山,州城野巷。 她甚至没想过,她要找的人不定已经死了的。 “或许吧。” 她说不来再多的话,只每子桑与她开口时,她就想着,无论如何都应该吱一声的。 比如子桑有时候喜欢叫她的名字逗她出声,即是知道子桑只是觉得这样惹她出声仅仅是有趣,她也会一遍一遍应着。 直到看着小家伙又疲又累了,才忍不住,或而也算是借着机会,用手点住小嘴巴,让她安静下来,说声睡罢。 那年她比子桑大出三岁,正是十五岁时,女子嫁娶的好年华。 不过那等寻常好人家的生活与节数,哪里是她这种人能想的,握着手中寒剑,南无又一下子又撑在船舷上,眉头紧皱,肚中翻涌不止。 -- 第12页 子桑转脸把她瞧了瞧,记起来:“倒想起来,你上船就要晕的。” 再往里边忆了忆,子桑便长叹一声:“那时候,我还整天给你拧着帕子,往额头上贴。” 那时候,真好的性子。 到底还是很珍重你,觉得南无你特稀罕,不爱说话,还整天拿着一柄短剑,站得笔直笔直的。 “回头,我和允沫说声,她现在也算是个名医了,或许能治你这见水便晕的毛病。” 拢了拢身上不成样了的衣衫,子桑便借着船下水声,拖着步子往舱内要走。 忽见上首处,半高的阁台上探出来两三姑娘,正摇着扇面,早将两人并肩对站之事,看在眼中。 打子桑来了后,白允沫就少得与这些姑娘闲话,憋得一船姑娘荒得很,趁这机会,便调笑子桑:“像我们这种女子,谁对谁好,都是过眼就能看出来的。” 南无姑娘也是喜欢你的,白少主也喜欢得你紧,你偏生与白少主亲近,是因着南无生得不好,又不好看么? 子桑伸向上伸出手去,掌指勾了勾:“若要知道的话,拿酒与我饮,我与你们细讲。” “汰,白少主说了,谁给你酒喝,便把谁丢到江里边泡这通河水。“ 白允沫真是铁了心要她离那种醉生梦死远些,她说,往时你心里空,所以酒梦来填,今时你把我安落在那缺了地方,不就好了。 吃酒这种东西,伤身,不好。 以前不吃酒的子桑,提刀翻山,为了几口的人的吃喝,杀生为仁,歃血剥皮,然后雪中静静声地一遍一遍地洗着手。 那会的子桑手上有兽血,心中有仁,眼里有慈悲,嘴巴张合还会念些佛陀说。 子桑没讨到酒喝,笑笑,然后又返过身来,细细将南无那张挂着条粉色粗疤的脸看了又看。 然后冲上面那一行姑娘说:“南无哪里会不好看,好看得很,面上有疤就不好看了么?你们想要都没得有的。” 虽是没酒喝,她也懒洋洋地就地盘坐下来,说着往事,说那年青城有个姑娘,也是个大有名气,粉衫蝶衣,春光动人。 合欢姑娘笑起来,明艳艳的,她喜欢着一个阿洵的姑娘,为了和姑娘在一起过清贫日子,合欢啊,拿了匕首就往自个脸上划了一道。 你们可不敢了罢。 船上的姑娘听得一个个交耳半晌,然后说,这事我们听过,可那阿洵姑娘是个瞎子,看不见合欢毁了的脸。 “瞧瞧你们这些人,尽看皮相,阿洵姑娘便只有一句,伊人在心,不在表。” 姑娘们不依:“你倒说说,你怎的就不和南无亲近呢?” 伊人在心,不在表。 一身黑衣的人扶着旁边的舷,连气也不敢出,就这么端着,一动不动。 这些姑娘真是爱管闲事,平日觉得呱噪得很,今时却是感激得很。 她也想知道啊,为何,你就不会与我交首贴耳。 子桑盘着腿就坐在她三步开外,披散着长发,抬首来看她。 今夜有雾,月色不甚清明,模模糊糊的,衬得那张微仰起来的脸越显光采。 “因为她啊,是与我一般的人。” 上边一句,是冲姑娘们说的,后边一句子桑转过来盯着南无说:“都是可怜的人儿,没什么盼头,没什么牵连。” 姑娘们听不懂:“与你一样,不应当是欢喜得紧么,我倒觉得你这样的也挺好的,可劲的风流气。” 有姑娘来接这话:“哪里的,白少主就不喜欢子桑姑娘身上的这种风流气,不然风流之人,怎可无酒。” 笑:“正是正是,风流之人,怎可无酒。” 子桑施然起身,转身这次是真的要入舱了,只转身过来,便看见白允沫侧头满脸嗔怪:“子桑姑娘可真是好兴致,江中寒露,给我家姑娘们作消遣。” “哪里哪里。”几步迎前,子桑伸手便搂了白允沫,两人耳鬓交缠,入了里边,还听得笑笑亲昵之声。 子桑走了,这些惯常夜里不休的女子便又齐齐盯着南无 。 打上了船,这个穿黑衣,白日喜戴斗笠,面上一道赫人刀疤的女子便没怎么开口说话。 “也不是,你看,每回子桑姑娘与她说话,她便会应的,只换了其它人,即是我们家白少主与她说话,她都是闭口不言。” 于是好打趣的姑娘便说:“南无姑娘,你是不是这辈子的话都只说给子桑一人听呀。” 南无不理,只是捂着心腹处,应付着那股上头的眩晕感。 姑娘们与她搭不上话,只好讪讪:“子桑姑娘话说得一点也不通,南无与她哪里像了,全然两副样子。” 子桑是招手间闲散适然,俯身挑眼即烟波涣动的人儿,南无可没得这种本事,她是往那一站,便如根石柱子般,旁人也未见过她笑的。 那是别人看到的,南无记着子桑小小声说与她听的那句话,同是可怜的人儿,没什么盼头,没什么牵连。 错了罢,子桑,你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人。 若我没得牵连,怎么能一眼即将人认了出来,若我没得牵连,怎么这么多年依是心里只念着你的名儿。 不过也对了罢,子桑,我确实也是个可怜之人。 “谁都看得出来,南无稀罕你。”白允沫卧在子桑怀里,黏捏着蹭在那两团软软和和,虽小尤有的地方。 -- 第13页 紧了紧身子里的人,子桑只嗯了一声,不过得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南无眼里都依是只有她。 或是受人之命,却也做得尽心尽力。 “以前我觉得,认定了一桩事,一个人便是一生,我以为你是我的,我便是你的。” 白允沫又往里边缩了缩,想把自己藏进子桑身子里似的:“可真的见了你,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你或许哪天可能抱得别人了,也是一样的好。” “哪里会呢,我现在不就只有你了吗?”把手伸进白允沫衣裳里,子桑低下头来,于烛下咬住那张嘟着的小嘴,将后头的话都尽数吃进了嘴里。 只有你了。 白允沫想说的是此番上了白壁城的后事。 待见了娘亲白氏,一娘,我们便可自自在在地在一起,你想要安稳,我们就买幢清净的小院,只带两三做饭洗衣的侍女。 也还是不了,要不我给你洗衣做饭,若要再像话些,我便支个柜面,做个散医。 你想是仍想着天下遍走,那我们即再用了这接你的船,顺着五湖四海,江流直下,漂到哪里便是哪里。 你只管看景,我只管看你。 喘喘声息里,这些搁在心上,又是没得全都说出来,只想着,随你想要,只依在一起就好了。 这些年,我可是,全全然然把你填在心里,哪怕你已又有些和往时不一样了,我却还是要你的。 又是弄得一手洇湿时收了手。 白允沫一双腿绞上子桑的腰,辗转着身子,话语微抖:“你又要弄我,又不要我。” 子桑身子起伏得厉害,吹了灯,于暗中讪笑:“我其实也不大会这种事情。” “你……。” “不过幸而不大会,不然怎忍得到你十七。” 又是凰凤虚入手,春深花红绿瘦,翻然吁吁,三止玉门泉穴外。 第八章 半袖烟火 再过一日便上可船到白壁城的天子港了。 途中几乎未曾停歇,与往时行船全然不同,一船姑娘叫苦连天,这白少主向来喜好各地走动,这次却哪处都没处,直直往南。 都说白少主是有了子桑姑娘后忘事了么。 哪能忘呢。 白允沫是生怕路上一停船又再演当年之事,当年可不就是奔着白壁城去的,结果半途出的变故么。 眼看着就能到天子港,白允沫才松了口气,给子桑慢慢讲着白壁城里的事。 白壁城,南凉王都,天下富贵云集,雄豪据居的地方。 “入了白壁城,你要进王宫么?”白允沫也是不大相信,子桑要这么就入王宫的。 王宫里可不大好,即使是一国之君,也只能在那片宫墙里,整日劳碌,管着普天王土,自个却哪里也不得去。 “去看看也好,见个人。”算是唯一的至亲了,有些事,当面问问他。 子桑也不知道,白壁城里等着她的,会是什么,眼前的河面越发宽敞起来,旁边并行着好几艘商船。 因一路都被憋闷得慌,姑娘们看到有同行的船,自是高兴,一个个的都好奇是哪家的商船,敢见了白氏也不上来打招呼的。 白允沫倒并非图着人给她打招呼,她向来不好这些礼数,不过忽地左右多了两三般船都没见升个号旗,且船上都鲜少有人走动,觉得有怪异。 令人投了信笺过去,也不见回复,心里欲觉着奇。 若是盗匪,这一带乃天子跟前,进退都有重兵能围,因此从未有盗抢商船之事。 再者,白氏的商船,普天下倒还没有谁敢招惹,也正是如此,船上也没备着什么厉害的人,多是女子和一些干粗活加下边摇橹的壮丁。 于是再发了信号,告诉白氏夫人,让再遣轻快些的船来接应。 几艘大船便这般无声无息地并着前行。 姑娘们倒还是一派的热闹,有看到商船上偶有些衣着整齐的人出来点风灯,便招手嘻笑:“那边的小哥,妹妹们给你跳舞可好。” 小哥只转头看一眼,便又回了船舱,鲜少再露出。 姑娘们也不嫌,反正没人看,这舞也是可以跳的,跳支舞,再听个大曲,两小杯酒,再入天子港,正逢王都夜景繁盛时。 于是船上的姑娘便各自作乐,丝弦管乐,一应俱有,水袖翩跹,扶风柳腰。 夜幕掀天罩了下来,丝毫不影响这满画舫的国色生香。 子桑向来都是远看着,因白允沫说了,你一上前,她们便要招惹你的,我见不得。 是了,女子都这样。 搂过白允沫的肩,子桑看着姑娘们金莲摇移,灵巧地兜转,曼妙眼前,极是有味,问说:“跳的这是什么?” “跳的是那些大官人爱看爱说的,天下太平。” “莫不是我听错了罢,就歌舞升平或而应景些。” 双双便于夜中璨然对笑,管她太平或升平,好看好听便行了。 正是曲和高处时,一抹焰火从天而降,落在了阁台之上。 弦断,筝鸣,鼓裂,人啸。 四面的船渐渐停稳了身子,过眼处,尽是上了焰火的箭驽,子桑将怀内的白允沫再抱紧了些。 扑天盖地,箭簇钉在船板上的声音越发密集,穿得鲜衣锦绸的女子们一个一个倒下,也有人落进水里的。 白允沫身子抖了抖,她向来高高在上惯了,多被天下人敬着让着,今日被围屠,怔在那里连自个心跳都慢慢儿地顿了下去。 -- 第14页 眼帘中,是熊熊而起的火,火光中是那些姑娘。 那些姑娘整日嘻嘻哈哈的,只想着好看的公子哥儿,好听的曲儿,听说白壁城的清欢楼,可居高看远,便想着来一睹不凡。 都说清欢楼看得到王宫贵胄酒态陋颜,看得到豪杰失意醉红颜,看得到高阁楼起,亦看得到亭台倒榻。 此处离白壁城,天子港,清欢楼,也就再两时辰了。 好好一艘画舫就这么于风中烈烈,火光冲天。 子桑按下白允沫发直的身子避过一箭,旁边南无长剑再削去几支扑面而来的快箭。 赶尽杀绝。 围上来的三艘船均只放箭,无人发话,亦无人说所为何来,所为何事,如何就敢屠了这船上几十人。 那些一个一个名满各城各酒巷,也只是欢歌笑语人前,无大奸大恶,只不过谄媚人前的可人们,怎就落得如此境地。 又一女子衣衫带血,半袖烟火,倒伏在白允沫面前,气若游丝:“原来,人世梦里两清欢,是这般的。” 语罢,一气咽首。 也不知是哪个说了,终有上天无路,遁地无寻时,白允沫忽就想了起来,自以为世间哪里这种事情,此番正巧应得很。 往日就真以为自己是探手万物的白少主,此时满目的血流成河,一个她也保不住。 子桑扶过白允沫,避开前来的火舌,袖上已然腥红一片,看着四面火起,船身于风中半是飘零姿态,想唯今只有投水求一丝生还之机。 靠南无的庇护,子桑将身上外衫褪去,再如是将白允沫的白袍脱下来。 捧住那张无措得煞白的脸:“那是她们的命,已然如此了,走罢,我们再赌一赌,老天又要如何待你我。” 怎么会,怎么会,她们凭甚就是这样的命。 白氏少主——白允沫,好医,师从罗仲,遍走南北,见伤死者无数,亦妙手回过春,亦有回天乏术时,有伤者逝,她亦觉是自己医术不精。 此番她眼前的,是与她共行了这么多日的一个个娇艳如花的女子,好好儿的,无疾无伤,生生给人屠了。 给人屠了! 她双目圆瞪,血丝满涨,她不甘心,她不愿就此就丢下这么多人,祸都是因她起的,或而中间多休息两日,或而不那么狂妄多带些人,或而…… 迎面子桑劈手就是给了她一掌。 她这才回过神,眼前的人面色肃然:“醒了?醒了就走罢。” 船烧得啪啪作响,原本雕刻精美的船舷一踹就倒了,子桑唤声还在旁边护着她们的南无,拉着白允沫便跳了下去。 两匹狼也一前一后入了水在后面叭拉着爪子,只露出小半只脑袋。 好在山里呆久了,也和巨力学过水抓过鱼,能扑腾几下,可是耳边忽忽地,仍是有箭射下来。 好在留了个心眼,当时便有些不安稳,让船靠着稍边的地方行进,此番离岸上不远。 落了水,白允沫身子也慢慢醒转过来,她常在船上过往,水性自也是不差,顺着子桑的方向便一直往前。 一时水面混乱不堪,白允沫水性好些,人便游到了前头。 她心里满满的恨意,此番给她知晓是谁如此狠毒定要扒他皮骨,片他生肉儿喂蛇。 秋水寒凉。 子桑转首再看,半沉的船上,所有的箭簇都指向一人,南无她怎就不知下水。 是了,她哪里会水,那般惧水怕船的人。 看着一直往前的白允沫,子桑悄悄往下潜去,返身往回。 那个人到底再不济,也寻了她这么多年。 那个人也太不济了,这世上竟也就认得她这么一个人。 她半浮在火光暗处,向上叫着那个耍着剑花的人:“你下来。” 不然,再好的本事,你也要给人射成焦尸。 听得声音,南无手里的剑便顿了一下,一直簇星火擦着她的青丝而过,一时身后便燃燃起了火。 “快下来。” 暗黑漾动的水,比兵器还令人生寒。 她还是跳了,因着那双张开的手,和那双一直望着她的眼睛,刀山火海,有你,我便下了。 只是下边是冷的,南无抱着那剑,跌进了水中,人整个儿地往下沉,耳鼻口眼中,全是堵人心魂的东西。 到底过了多久,觉着腰上一紧,她整个的便慢慢地往上,再往上,一下子心窍都通了开来。 近在眼前的,是子桑,她张口想说话,一动喉头反咳个不停。 头上还有箭在打落过来,子桑拖着她,在水中吃力地划动着,死力往岸上。 或而命该如此,顺着水游到了岸上,那么多箭居然也没得射到她们,可船上已然跳下好些人来追。 子桑到了岸边转了一圈也没见到白允沫。 这时她就开始怕了,在船上时也不怕的,反正生死都在一起,可现在见不到人,不定怎样时,她就怕了。 她怕寡活的滋味。 一回身发现,身后大雪竟也跟着,她原以为大雪与阿飘都跟着白允沫去了的。 南无上了岸脸仍是苍白得很,看到有人追来,拉了子桑便往岸上的密林里钻。 幸而至夜时分,于林中藏身较为方便,那些人即从树下静静声的走过,也没人说话。 到底是因着什么缘故,下如此重手。 -- 第15页 这些人也不像普通匪人,无论是行船之中,还是杀人的时候,还是现在搜捕的时候,都不多说一言,可见非同一般。 等那些过去了,她们才又往别处去要寻白允沫。 旦听林中风鹤欲止,只看穹夜绞蓝戚戚,远江之上犹有焚声,虚空之中白烟飞乘。 第九章 和以前不一样了 四下变得越发寂静,大雪也只厌厌的走着,左跑右跑都是如此,想来是不在这附近的,不然只要阿飘在两射之地内,大雪都是可以寻得到的。 子桑这便摊了下来。 开前南无以为袖上的血,可能是白允沫,又或者其它人的,在船上她一直挥箭护着,没想到子桑也会受伤。 她哪里有顾及想,子桑怀里还死护着一个白允沫。一箭射来,白允沫正怔着四下乱看,子桑抬手往前一抱,壁上利箭就划了过去。 见子桑抽着气走不动时,南无方才发现胳膊上的腥红越渐加深。 子桑靠着树便坐了下来,咽了口水,面色惨淡:“叫我不喝酒罢,这会正是要用时啊。” 南无颤手将子桑的半边衣襟退了去,放眼的,除了满眼春光,左臂上腥红大片的便是箭簇的擦伤。” 她从外袍上切出一条布条,给子桑扎上,又拿了已然全湿的绢帕给子桑擦拭伤口。 她低头,眼睛总也会落到那锁骨之下的地方,便只好偏开头。 子桑笑她,抬了完好的那只手将南无那张脸转过来:“以前你都敢看的,为何现在不敢了。” 于是那双眼睛便又落到衣衫半敞的锁骨下边,看着那白雪润肤里若隐若现的樱桃红。 接着她便又侧开了头,不让子桑把着她的下巴。 以前敢看,是以前心里没牵挂。 “嗯心里想什么?”子桑也不再去逗她,只是微微瞥着头问这个话少的女子。 除了面上多了道疤,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个高了些,轮廓越发地深了,眉骨高了,一双眸子藏得更深。 “想,你的身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 以前那会,才十二三岁的人儿,就是个毛毛孩子,现在该长的地方都长了,尤其脱了衣服,差别自然大的。 这是在与我调笑么,可也不见你笑,子桑才回神时,便见得眼前人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吃吃地弯出小抹地弦度。 其实不爱言笑的人总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她一旦在你面前露出笑颜时,便显得尤为难得,总也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子桑起中指在南无的下巴尖尖上点了点:“你这样就挺好的,笑起来,唇眼鼻儿都好看,成天冷个脸多没意思。” 然后南无脸僵了僵,方才的难得一见的笑意全退了去。 轻伤,扎好便没得事了。 混身湿淋淋的两个人寻了处破烂棚屋,倒像是渔人用来放杂物还是甚的,反正没人。 南无四下寻了干柴,用了棚里的火石点了堆火,大雪甩着身上的毛毛,蹲在火堆着烘。 子桑身上本身跳水时就只剩得里边的单衫,只能全退了下来,支着放到火前烤,身上只一匹衬裙半掩着。 也掩不到什么,多数还是半裸|露在火光中。 南无只脱了外边一件锦衫挑在手里烘着,隔着热气一张脸红红艳艳的,眼睛里那抹深幽之色全掩在躲躲闪闪中。 “白允沫有阿飘护着应该不会有的事儿的。”子桑屈着膝,脸搁在膝头,低头看着火苗儿跃来跃去。 再说,白允沫那般聪明的人。 可有时候也过于意气了,像她在船上那遭,一点也不清明,她总也是牵挂太多。 想到这桩,子桑抬起一双眼睛,里边满是疑惑。 她与南无说:“像我和白允沫是不一样的,我总觉得这世上那么多东西都与我是无关的,可白允沫不是这样。” 哑巴大叔伤了腿的时候,允沫说不能这般一走了之,哑巴大叔后来又病了,她便誓要学医,那些姑娘们于白允沫,也不过是一群风尘女子而已,天下这样的女子多了去了。 子桑觉得,死便死了,虽是寒心,可究竟或而是她们的命,可白允沫不是这样的。 白允沫甚至想与之同死。 在白允沫看来,谁的命都是一样的,所以她学医,谁都是要紧的,所以看着那些女子一个一个倒在她面前,她心如刀绞。 子桑只想着,那是她们的命啊,白允沫想的却是,即是可能只此一程有缘,我也是在意的。 风尘女子本就如浮萍在水,若谁人都枉顾地说,她们命该绝于此,人间便没得一个人在乎她们了。 白允沫或而便是想做那水,好好托着她们罢。 “这就是白允沫与你与我不一样的地方。”子桑定定地看着南无,看进那深眸中,仿照着镜子说话般。 “白允沫心里什么都有,有情,有义,有心,有双眼睛能看得见那些人,看得起那些人,她不会说,与我无关啊。” 所以一见到她,我就觉得看见了真正的活物。 “嗯。” 南无的双眼穿过摇来摇去的火苗儿,她或许无情,无义,无心,不过她还是有双眼睛的。 那双眼睛,看不到别人的,只看得到那个女子,六年前如是,六年后亦如是。 女子姓公,名子桑。 -- 第16页 把枝丫上叉着的单衫翻了边再又放回火上烤着,四下无声。 子桑发着呆,不时说一句:“要是白允沫这样的人,佛主也要收了她去,这世间就太没有意思了。” 这佛主也太没意思了。 南无没有吱声,慢慢看着子桑眼皮往下掉,再慢慢看着子桑绻着身子侧卧在了干草堆上。 那半匹衬裙到底没甚用,哪个要紧的地方都没有遮住。 大雪盯着子桑看了会,又扭头来看南无,嘴巴儿呵呵的,好像也在笑子桑的随便。 南无头次伸手过去,大雪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心,暖暖的。 于是一狼一人,隔着半干柴烈火,不时地扭头去看那侧卧着的香雪软玉。 摸着衣衫干了,南无取下来,轻声走近子桑,蹲下来把那方诱人的软玉盖了起来。 手收回来的时候,竟有些不自觉地拂过那微有些嘟起的粉唇。 以前每次要让她闭嘴睡觉便是如此,盖一盖,点一点,人就老实很多。 子桑动了动,将烘得暖暖的衣衫包在胸前,蹭了蹭是继续入了梦。 见她睡得这般稳,南无才将便将自己里边穿的单衫退下来,也要烤干的。 正光着身子,要取长衫。 原本躺着的人伸个懒腰,闻了闻烘暖的外衫,拢起来披在身上,转头眯眼,上下将寸缕不着的南无打量一番,张口四字:“错落有致。” 只四字也说得她面红耳赤。 她平时明明也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在子桑面前,总也在说话上吃亏得紧,心一牵而万念动。 她将黑色的锦衫披在身上,紧紧地裹起来,别扭地坐下,不敢接话。 上敢行刺南凉国君,下敢施剑于老弱妇幼,在她面前,却越发变得像个农家姑娘,子桑觉得甚是有趣。 另一层,她也觉着难过。 “南无,除了我,在这世上还认识些什么人?” “没有。” 她初涉世时,只认识,该杀之人和不该杀之人。 因为她是一名剑客,生来便每日练剑,比剑,杀人。 她被卖出来时,第一个不该杀的人是空桐,然后是子桑,其它的便都不认识了。 空桐是买他的人,子桑是给她取名的人。 空桐死了。 于是该杀而没杀死的南凉国君成了她的家主,要保的人,还是子桑。 除了你,再无他人了。 哪怕我从于万千人中徘徊辗转寻觅你良久,那些万千人,也只是成千人,不知名姓,更无瓜葛。 “你这样不好。”再后头的话,就没有多说了,怎可以只有我一人呢,我心有负累。 就像回身潜回去找你时,就想着这世上或而也只有我倘能怜悯于你只我记着你便心酸得很。 人不应该活得这般,有时候子桑觉得与南无相像便是在这里了,再没有什么人牵挂。 可算起来,她又要比南无好的,她还有白允沫,还有南无,甚至还有个南凉国君会偶想起她。 南无只有她,若有一日,连她子桑也不去在意南无了,又将是怎样的境地。 南无抿了抿唇,拿过旁边的剑,长剑上满是硝火烟熏的痕迹,没得抹剑用的布,就撩了袍角擦着。 “后来还杀过许多人么?” “嗯。” 走那么多地方,难免遇到些碍眼的人,有拦路的匪,有使坏的店小二,也欺人的街霸。 剑上的血印不好去掉,尤其是血槽里的。 放下剑时,那双眼睛仍是看着自己,她便试着不去避开。 什么时候开始呢,好似是自与白允沫一起后,每回子桑再看她时,她都不敢去回望。 白允沫那么光鲜的人,让她自形惭秽,自觉丑陋,于是每回子桑看她时,便总也要侧开脸,不想露出那道疤痕。 两人对看了一会,子桑便一语道破:“怎的今日不别开脸去了?” 看一会,多一会。 南无没说话,低下头去。 “离了水路,回白壁城,怕要两日?” “嗯。两日。” 她努力地多说了两字。 取了支着的衣衫摸摸干了,就这么站起身子,然后褪下外衫,拿眼看着子桑,再慢慢走近前去。 迎着那雪白走近的清肌玉体,子桑微微坐起身子,眯了眼睛,似又闻到了酒香,可个中夹杂着酸涩。 错落有致的身子于荒野中,于夜影中,移步生光,款款俯落眼前。 第十章 浮光掠影中 南无将外衫放在子桑手边,半跪着,不敢看人,只说:“有些凉多穿一件。” “那你怎的都不穿。” 子桑抬起手,指尖顺着近在咫尺只要再往前便可以含住的小小团子的弧线滑动半周,然后取了自己上身上没来及有穿的单身盖到南无身上。 继而再抱了抱眼前人,在她耳边,声轻撩发:“不要这样,你万般都好,可不该这样,我万般不好,也不能作随意轻贱了你。” 转便掀了那件黑色的锦袍披在身上,和着衣转过身便睡下了。 南无在原处还是有些怔,子桑给她披上的单衫上红色的血迹还泛着水红。 她以为,子桑是哪个女子都喜欢的。 就像在那些青楼里,与哪个姑娘都有说有笑。 她,就是想学着做个,会与人言欢的人呢,即使不能讨好别人,只为子桑也是好的。 -- 第17页 说什么轻贱了我,我甘愿的,你不愿施舍,才是作贱了我的心意。 南无原本扑腾着的心也一下子被按回了深处,裹了衣衫,重新抱回了她的剑。 眼睛半睁半闭,半梦半醒,不敢深睡,亦不愿大醒,浮光掠影中,想的仍是一人仗剑,一人打马的此生无期。 二日起来时,手边没得东西,头发也都缠卷在一起,子桑随意抓了抓,抽了南无的剑,自我照了照,乱得不像样子。 南无依是不作声,只走到她身后,一缕一缕地将她有些结儿的头发捋开来铺在肩上。 这种事情,她以前也是做惯了的。 不过也好多年没弄过了,做得很慢,也很细,以前给她按的是世子的装容,要梳起来,把长发束在玉冠里的。 今日大不必如此,南无跪身起来,探手取了子桑两侧的发髻两绺,微拢于后,从旁边取了一根干草作结绳束好。 “好了。” 如此两边侧颜净面都齐齐露了出来,丝发又不再随意拂动,总之,不论是女子红妆,还是男子发冠,于子桑身上,都是好看的。 子桑站起身,身上松松地披着那件黑色外袍,里边什么也没穿,即是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也落落大方。 大雪摇首前来歪着身子蹭蹭个不停,一看即是饿了。 子桑摸着肚子,看着只穿着内里半灰单衫的南无:“找东西吃罢。” 接着上白壁城,找清欢楼,倘或安好的话,白允沫就该是在那楼里最高处。 这一带真算是贫瘠了,走好半天,不见半点野味。 好不容易看到有人家,大雪饿得厉害,扑上去就把人家一支刚下蛋出来扯着嗓子呱呱叫的母鸡给咬了。 有妇人井前洗衣,见了大雪按着鸡就啃,阿呀呀地叫了一伙村民出来要打架,子桑赶紧让南无把身上的银钱搜出来。 南无抿了抿唇才说:“掉了。” 不知是掉在船上,还是掉在了水中,现在真真是两袖清风,无处着寻。 当着那么些村民的面,子桑把南无的腰带都扒啦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若不是看大雪长得生猛,这鸡钱怕是省不掉了,两人灰溜溜地在大雪地掩护下狼狈奔逃。 出得村,子桑抱着肚子幽怨地看眼大雪,这家伙倒是好,三下五除二就把好大一只鸡吞了下去,就没想着给她们留些。 在田径里走着蹭着,子桑见了旁边几片青叶子分外的眼熟,暗下便扯了扯南无:“那是地瓜,长得挺好的。” “嗯。” 南无依是注意着后头几个盯着她们看的妇人,农家人嗓门总也粗大些,顺着风还能听见那叨叨声。 “两个人穿得都不三不四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就是,看那长腿也不遮一下,没羞没躁。” “不是呀,看旁边那个面上长道疤,可吓人了,怕不是匪窝里逃下来的罢。” “把剑拿来。” 子桑探手便将南无手中的长剑抽了出来。 一时风中的闲碎之语便安份了许多。 妇人们只见穿着黑色锦衫的女子,抓着那剑,于空中打了个旋,一道白光便扎进了田垅上。 连扎几下,剑再挑出来时,好大一个地瓜。 于是原本闲碎的话风转便炸了开来,呼啦啦就是一串抓小偷的声音。 小偷这个名声哪能轻易就担了,在南无目瞪口呆地照看下,子桑连着又戳起来两三个地瓜,看那几个婆娘走得近了,才撒喊着南无快跑。 以前巨力也带她这样去田地里偷挖几个地瓜的,还是深山里边好过日子,不容易有那么多人盯着。 跑出好远才渐渐听不见喊打的声音了。 子桑一下子摊坐在地,露出两条大长腿,吁着气:“不过三五个地瓜而已,也太……太小气了。” 大雪也跑着哼哼地喘气,子桑给它顺了顺毛,然后说:“地瓜可没你的份,是我和南无的。” 把串在剑上的一个地瓜撸一来,子桑把剑丢回去给南无,让她生火。 林中冉冉白烟,秋阳从正处偏斜了下去。 子桑熟练地从火里将烤得黑乎乎的红薯的一个一个扒拉出来,吞着口水,等它们变凉。 抬头看见南无脸上因生火时蹭的面上一缕黑,于是嘿嘿笑了:“人啊就是这样,有时候明明什么都近在眼前,如酒,如歌,却仍是没什么意思,饿了肚子的时候,即是几个地瓜也觉得有意思得很。” 有时候觉得这条命也没什么值得的,可有时候为了苟活于世,是什么都做的。 扒拉了一个地瓜扔到南无手中,然后,她又说:“食为天,讲的或许就是我们这样了。” 别的也没什么,只将就着一口饱饭就能满足。 吃得半饱时,子桑又改了口:“也不是的,要是只为了吃的话,就有点没脸了。” 活着总得图点什么,她还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反正暂时还是不要死掉才好,于是好吃多睡。 南无依是静静地嗯了声,满足于地瓜的绵软,入口香甜。 也不时趁着眼角余光左右看下子桑,只以为她就是个颓然之人,做起这等勾当来,手脚倒也还快,还饶有几分兴致。 吃饱再上路,眼看着日头慢慢地往山下掉去的时辰,忽一队快骑围了前来。 -- 第18页 旷野之上,无从避闪,南无提了剑护到子桑身前。 快骑中一马打头,是个上唇留着胡须的男子,看年岁应有四十出头,身上挂着把形制宽大的弯刀,脚上蹬的革靴,黑红交接的劲装衬得人很是英武。 看清马上人的样子,南无便收了剑起来 ,略低了头下去。 “看来认识。” 子桑摆了摆手,四爪按地,蓄势待发的大雪便收了犬齿,悠然地摇了摇尾巴。 男子踢着马蹬绕在子桑跟前,来回看着她,再又看了着大雪,说了声:“这畜生不错。” 再后面也没多客气,男子开门见山:“得到密报,知你们路上出事,王上让我寻着来接应。” 即接着了,便上路罢,即刻赶往白壁城。 那人又令下属騰出一匹马,让两女子共乘,子桑擅射,不擅骑,被南无扶着上了马护在身前。 其实是第一次骑马,坐大雪她倒习惯,可大雪这两天吃得少,自个都厌厌的。 她手里拽着一截缰绳,南无又是顺着她的手边抓着一截。 见南无双手指节都泛青,子桑微转过头去想看看她面上的表情,只刚侧过半头,便被半抵住了额。 耳侧全是热气,子桑转又正回了首,看着前方:“你的心跳得厉害。” “嗯。” 南无松了松手中缰绳,心中那根绷直的弦却一时半会收不回来,胸口紧贴着子桑的后背,呼吸吐纳之间,里里外外全是子桑身上的味道。 马儿又颠颠儿地跑,两人前胸后背竟隐有交叠感,子桑回手去摸了身后人的脸,果然汗渗渗的,有些还滴落在了她肩头。 定然又是红着面的罢,春心但动啊。 于是子桑便斜过身子,有些半倚着似地转过来看南无:“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这话几乎是咬着舌头说的,能想的,她都想了,难得这么近地抱着眼前人,只想着要是这路没有尽头就好了。 也没急着赶,只照着寻常走马的速度,队伍井然有序,显得很是庄严,子桑又去看为首的那个人,问南无说:“他是何人?” “将军。” 派头原来这么大:“叫什么名字?” “周载。” 她只在王前见过一面,后来她寻人或而路上有何动静时,都是发书与这人联系的。 子桑恍然,以前看点书时,略知这么个人,十五岁随王上进沙场,几度出生入世,战功赫赫。 远远眺见了前方露出白色延绵的垣壁,一线银边佑天城,说的就是南凉王都的城墙了罢。 “周将军。” 一路行来,还是头次有人这般大声地说话,还是唤的为首那人,队伍前行的蹄声都立时顿住。 周载也不打算调转马头,一袭风中劲影仍是往前:“何事,说。” “入了白壁城,我得先去一趟清欢楼。” 天下名城,白壁伏龙,天下名楼,清欢寻凤。 第十一章 只你知道 她们此时便站在城门下,白壁城的城墙是玉色的,高七丈不止,延绵两边数十里之广。 墙头值更的将卫如铜铁打造,持矛或弓立于墙垛之间,目视前方,巍然姿态,不负王都皆精兵的美誉。 传闻当年先祖征战,曾败退守只余此城,亏得城墙险阻使得战事反转,于是建国后,特取各地玉石精钢浇铸出如此一道王障。 我终也是到了伏龙之都。 子桑看着夜色中大而沉阀的铁制城门缓缓降下心中翻然涌动,原本,六年前就当入此城的,或就不会发生这其中许多事了。 周裁将军驱马上前,与一身穿甲胄的男子相互相互交涉几句,再冲这边挥了挥马鞭,一行人便往刚刚放落的吊桥门上走。 吊桥下是奔涌不止的护城河,这河亦是人力挖掘,引的活水源头,直汇有名的流川再归海,气势磅然。 南无见河见水遇川看浪无数,仍是惧这些会动的静物,原本护着子桑的双臂又是夹紧了些。 两人身上穿的衣衫都算稀薄,这般一拢自子桑便又侧着身子抬首来看,无奈有笑:“南无你真是,时剑口能舔血,时又连闺中女子的胆量也没有的。” 趁着这话,南无将脖颈往前伸了伸,贴在子桑脸侧。 趁着惊惧,舌根也软了些,她说:“你,知道我。” 只你知道。 我的罪大恶极,我的挥剑喋血,我的心肠如铁,我的两相惶惧,你全知道,还知道,你于我是此生唯一。 子桑那笑便隐了下去,双眼打前,看看城门处停当着一辆马车掀帘而待。 两边的骑兵都列队候着,等着她二人走近。 周载拿着马鞭迎面指了指子桑,再指指马车,意思很明朗,下马上车。 南无先下的马再半搀半抱地将子桑扶下来,终是到尽头,想着或而以后都不能再有这样同乘的机会了 子桑马下,看着马上周载紧绷的脸,还是说那句话:“先去清欢楼。” 周载不说话,竟和南无有那么几分像,不过他比南无要好些,只是不说没必要的话,一个手令,原本分列两边的军士便拢成小方队,跟在他身后边 两人转同乘一车,车驾只两马相拉,极是普通,不过后头跟着一队快骑,凡是有些眼色的都会猜想这车中非寻常人物。 -- 第19页 由是有夜色掩着,行路偏静,倒没什么人注意到这绕着城边慢慢往王宫走去的队伍。 子桑时不时挑帘去看窗外景致,但见两边一支黑漆漆的,即偶有光也是人家府院门前两盏灯笼。 这定不会是去清欢楼的路数,此时她才想到,自个对清欢楼对白壁城是一无所知的。 周载将军默然不语的答案,即代表了否定,子桑借着明暗的光,望着南无,不笑,也不闹,只是一派温和地说;“这是直接去王宫的路么?” 南无可是走南闯北,风里来雪里往,曾出入王宫的人,问她便不会有错了。 一双眸子往小窗格子外淡然扫过,唇间即是惯常地嗯了声。 此路自不是去清欢楼的,往清欢楼的路,两旁都是名柳花粹,夜出的摊子,卖着各色新鲜的物事,有戏说,盛夜太平,只为清欢。 也还是不得自由的。 子桑仍是看着南无,不知是叹息,还是哂笑:“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总也有种镣铐加身的感觉。” 六年前,空桐带来一个冷面森然,头系黑色抹额,身穿黑色近侍服,短剑傍身没有名字的少年。 空桐说,你给取个名字,从此她就跟着你了。 想来想去,心里一急子桑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叫个不停,有那么会佛光便照了下来。 圆圆的眸子一转,便说,叫南无。 当时,一个年方过十三,一个年约摸十六。 你看眼我,我看眼你,院前院后,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定下来彼时的命。 以着侍从的身份,南无护在她三步之处,上有令,守之。 以着剑客的身份,南无握着她内里七寸,旦有令,杀之。 “这回啊,你仍是围着我身前身后,你看的究竟是我,还是你那剑客的诺言呢?” 南无又不说话了,只是握着剑的手心里,又满满的汗。 有时候,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到少这会,我看的是你,守的也是你,定了的。 再看窗外时,周边全是空旷的光凉,地上一方方平整的地砖铺陈于月光下。 往远处看去,耸立着的墙上,飞檐勾花于夜中隐隐约约。 都说宫墙深,都说深宫万般繁华有,寂寥亦不少。 还是先进的宫没能去清欢楼。 来了也好,问问罢,问问这万万人之上的那位,究竟他图的是什么。 车轮辗地的声音终于停下来,隐约能闻见边角里传来的更声,子桑掀开帘,周载亦是翻身下了马,抬头往上看。 方才过的,只是宫城高墙,墙中再有墙开一门,子桑顺着周载的目光往上,上书,凉王宫。 迎面出来一队宫人,似早就候着了的,见了周载行了见了大礼,又转身向子桑行了个大礼:“世郡请随我来。” 南载与她们一同入的宫门,走的却是不同的方向。 宫人说:“世郡初入宫,当沐浴梳洗后再见吾王。” 于是行至一暖室中,宫奴四面而来,要给子桑宽带解衣,排场声势着实有些过盛。 “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出去,顺便把她的衣裳也备一身来。” 她一个山中猎户,千里迢迢,过了道宫门,转便成了世郡,人人见而低头俯首,觉好笑,又觉有点意思。 子桑转身看着南无身量,然后亦吩咐旁边的侍女说,帮她寻身女子的衣衫。 宫人转目偷眼看南无,目光移至南无脸上那道疤上又都吓得赶紧低头:“是。” 将余人都逐下去,看着暖池中水汽温氤,子桑探下手去摸了摸,凉暖正适宜。 随手将身上罩着的那件衣衫褪去,便跃然跳落水中。 池中红花片片,粉紫交印,子桑毫无掩饰地仰面向上躺着,即又扯过边上一缕轻纱半遮。 “傻站着干什么,你身子上全是汗味。” 其实也还有些另外的香味,不过只能这般说了她,她才会有所动罢,子桑正想着,果然就见南无低头自侧颈闻了闻身上的味。 笑:“你拘谨什么呢,以前还不是常常这般照看着。” 不过多数是南无看她洗浴,她倒真没几回见过南无洗身子的。 只有一回,无意撞见,南无身段正长时,胸前有些她小时没见过的两物事,觉得有些怪,缠着南无问了好些天。 那会以为南无长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还问会不会痛的。 没诚想,后来自己也长了。 见南无又是穿了衣下来泡身子,子桑拿她没法子:“这般要该脱的时候你又不脱了。” 知她说的是前儿篝火前之事,南无转过身子去,手揪着领子,到底还是没解衣带。 只这么慢慢坐在了半深的温池中,任暖意将自己包起来,她不敢去太深的地方,这水虽不那么怕,可说到底还是会动来动去的水。 她不大喜欢不安定的东西,却喜欢心思动荡的人,又去看那人时,才看见原本缠着布帛的地方已然往外渗着血。 一时就忘了那处水深,起身往前走几步,人一下子便沉了下去。 眼前一点白浪便已如滔天,一口水就入了腹,幸而还没灌到喉头时,身子便一下子横陈起来, 南无下意识将嘴里的水咳出。 入眼是润湿的发,和面上洇着水气的人,子桑唇动了动,竟又是要叹气,不过还是收了回去。 -- 第20页 唇色在水汽中更觉不一样。 指尖传来软软的感觉,南无才全身一麻,一下子把手收回来,身了被横在子桑光裸的怀里,南无手足并用,不知该如何是好。 往下是深池水,往内是春|色浓。 半游半走,子桑把一张脸不知往哪里搁的南无放到了浅池处:“好好的乱走什么,非要我帮你。” 于是纤手两处一翻就取了她的单衫:“如此,下边的总得自个动手了?” 南无护了上身一片光景,背过身去,只听到身后水色滑过,那人已然远去。 回到深池中,子桑又是重新把那没甚用的轻纱披在自己身子上,将手臂上的血印冲掉,淡说:“心中无所想,自无所讳忌。” 她又复屈着身子坐于浅水中,亦把下身的裙也褪了,□□。 看了闭目养神的子桑,拧着唇,一字一字才把话说清楚:“对我……一点……也不想——吗。” 一字一句的听完,闭着的眼睁了睁,看到的是温池上方的模糊不清的水雾,很像山里的神仙云啊。 “不想的,在我眼里,你就是南无,好好的一个女子,无甚可恨之处,也无甚深爱之处。” 其实你腰身细而蛮柔,其实你颈汗亦香。 都好都好,只我不好,不值你这般,只我不好,喜欢白允沫那样人儿,就想守着一世只一双。 第十二章 在庙堂之上 浴中出来,宫娥一丛人又围上前,细细将细软的衣衫给子桑着上。 另一头南无初时不愿给侍候,后只穿了里边肚兜与单衫后,便不知道那女子福饰如何摆弄了。 与寻常见的衣衫都不同得很,宫人捧前来的衣衫,层层挂挂,红枝末叶,怎都比划得不对。 于是只好放了手,让宫人帮着一样一样披上身。 子桑的才更复杂,五缎绸,三两衫,大袖翩然,垂摆绵长,腰带缀玉,高底鞋面绣瑞飞禽走兽。 绫罗加了身,似泥身塑了佛,光亮亮的。 南无先好的,入来见眼前一片灿灿的,那万中人儿,本就世上唯一,这眼看去,又再是命中怕只见得这一人。 众人打首来看南无,即是旁侧宫俄也是一惊,此前见着这女子面上一条斜疤赫人得紧,再见时却不一样了。 稍作打扮后,疤虽是还在的,身上套着袭轻粉纱衫,全然换了个人似,身段儿窈窕得很。 平时板正森冷的面上,因着这抹粉衣,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大概是缷了长剑的缘故罢。 子桑只踩着高底儿的小脚绣鞋,盘着几步,左右看着南无,又是再复了那句:“这样多好。” 宫人来请,说是王上与将军周裁已于元和殿等候多时,还请世郡及这位南无姑娘及时前往。 一路回廊台亭,前边引路宫人数十,皆手持红色弓灯,身子弓着,只到半身子高。 偶路上迎面遇见些宫侍,见了这阵势都赶紧福身跪地相送往来。 看着这些以前没怎见过的场面,子桑端着满袖的绸面上含笑:“高人一等便是有这么多人自愿为你矮下去一截。” 南无不懂,又觉听懂了似的,嗯了一声。 腰上没剑,她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只揪着两侧宽大的裙摆,头上衩摇叮叮。 行至于长长的玉阶下,半数引路的宫人分列至两边,打前首几位引着子桑往上:“世郡,南无姑娘随奴下来。“ 子桑走路,向来都随性所至,即是对这鞋底不适应也还对付,不觉有难处。 反观南无原先就是僵着身子掐着裙摆一步一正走过来的,现在抬了脚上玉阶,没几步就一个磕绊,被子桑可气地扶了过来:“原你这般多为难之事。” 都给我见着了。 半扶半扯,两人行到殿前。 王之所在,自是楼宇轩然,金漆渡梁,铜雕玉琢。 未及进殿,前边的宫人就把身子俯得更低,说了声:“王上。“ 子桑一双眼便从顶上精致的画栋间挪移下来,看着站在提摆跨步往前,须发皆白的人。 她身上,有一部份血来自这个人。 十岁的时候,她一边吃着娘亲煮得有些糊,打成团的寿面,一边听着娘亲说她的身世。 你的公父是王的儿子,封候长州,你哥哥是公伯良长得应该和你一般模样。 那时候只知道王是高高在上的,王是人中人,她以为长得就像会大佛殿里供万人敬拜的大佛那样的。 其实也就是个老人家啊。 见他胡须发银,心里不知为何却怎也恨不起来了。 旁边一上了年纪老内侍,一身宫袍收拾得亮净净,上边纹章明显鲜艳许多,等了好会没见子桑作礼,便咳了咳,用沙哑的嗓子喝说:“见了国君还不行礼。” 庆僖公摆了摆手,爷孙两望,眼中各有千秋,秋风打旺,宫灯左右轻摆。 须发皆白的人缓缓将手背到了身后,一身白色兰袍于风中摆开,自有大道其中的镇定:“你像一个人。” 子桑以为他说的是哥哥公伯良,或者父亲公伯也。 庆僖公所说的,却都不是,他说:“你像季离。” 季离王妃是她的公父风朔侯的母亲,也就是面前之人南凉王庆僖公的爱妃。 季离王妃于庆安三十九年仙去,即公父刚五六岁时。 -- 第21页 天下皆知季离王妃貌无双,天下皆知季离公主深受王宠,世人不知的是,季离王妃怎的就突然白绫自裁了。 世人也不知季离王妃之子,公伯也为何从此便性子暴戾,凡女子不许近身。 “我先问你。” 子桑逼前两步,旁边的周载也往前两步,身侧依是配着大弯刀,殿堂之上,兵甲不卸,可见周载身份不一般。 “你问。”庆僖公的声音沉而稳亦是迎前一步,一双藏在浓密灰白间加的眉毛下的眼睛一息不离子桑面上。 “庆安甲首年,太国寺那场大火,可是你着令做的?”此番不图别的,就想问一问,娘亲犯了何错,连佛主居处也容不得她。 庆僖公陷落在皮骨里的一双眼睛,锐利有神,丝毫看不到龙钟老态,几年前的事情,于他何尝不是桩痛事。 “不是。” 那又是何人。 子桑神色散了散,往时的那股闲淡的语气又回到嘴边:“你要南无把我找来,听说是为了把这万万人之上的位置给我坐。” 有什么好稀罕的呢,守着宫围千倾,宫灯万盏,房檐飞瓦无数,坐在庙堂之上,戏自己为寡人。 连周载听到这话,钢铸般的脸上几块肉也是皱了皱。 庆僖公只是原本眯着的眼睛慢慢放了开来,流露出一股悲情:“你身上到底流着寡人的血,怕你在外受苦罢了。” 再一展手,挥着袖便往殿里走去:“送世郡下去休息,南无你进来。” 南无顿在原地看眼子桑,又再看那个白衣兰袍,孤然往前的背影,抿了抿唇还是跟进殿去了。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王,是她该杀而没有杀死的人。 庆僖公转过身,坐在高位处,轻咳两声,旁边老内侍赶紧奉上荼:“王上还是要当心身子,莫要动气。” 毕竟是跟在王身边多年的人,方才公子桑轻飘飘一句话,凛然寒冬雪啊。 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么个人身上,她却显得满不在乎,言语轻挑毫无担当。 “寡人骨血尽亡,寡人不是气,是悲。” 亦是可怜,天下四海,纵马当年,平乱固权,安政勤民,寡人为的是万民之福,苍天却尽薄待于我。 南无静站于旁侧,无话,只待听得庆僖公三揭盖饮荼后,才说与她说话:“找到她时,她在做何事,过得如何?” “打猎。” 在林中猎兽,弯弓大圆,准头极好,想起林中那一见,南无觉得苍天待她还好。 她说不来子桑究竟是过得好,还是不好。 半晌以为南无还有话说,等了会才见一身粉衫的人只静静立着,不再多说,庆僖公方想起,这女子并不擅与人说话。 把她救过来时,亦是每次也只能三四字三四字,才把风朔侯谋逆罪说清楚的。 庆僖公着座上兽首,手肘上皮肉贴骨,青筋微凸,向着旁边的周载说:“女子能上猎,还是有几分豪气在胸的,今日见她,却一股风尘之气,说话也不成体统,一副死灰之态。” “到底都是些女子。”周裁如是说,也看了眼一身粉衫的南无,这女子去了剑,变得很是不像了。 “连先算青阳先生,这次也怕是看错天势,摆错卦了。”说完庆僖公又是咳。 就不过前几年的事,王储人选先后落马的落马,入土的入土,青阳便突然出现了。 青阳乃先帝之师,捧为大贤先知,慧眼识卦,当年为先帝纳言,立五王最年少的公伯穆为王。 果公伯穆即位,原本势微的南凉边疆一年比一年辽广,渐权及天下,亦为四国之霸。 双侯逆乱的事件后,青阳先生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到了宫中,坐在王案前,即说了,或而再演公仪槿之政。 即后继之人,为女子。 南凉因出过一个公仪槿,由是女子地位便不像往时那般拘谨。 公仪槿当政有数十年,中间修诸各种关于女子的律法,于是有了当下,女子行街无拘无束,女子娶妻也算不得什么侧目之事。 按着青阳先生的意思说,风朔候藏有一女,公子桑天资不凡,或可造成王势。 正这时本应该待丢进尸堆里焚埋的南无醒转过来,将侍候子桑,以及子桑落跑的事由说了上来。 如此巧合之事,本就穷途的南凉国君大叹此中因缘难解,于是干脆便让南无暗中去寻子桑。 六年归来,爷孙相见,青阳先生所说的天资不凡,也不过如此,或而更差。 哪怕她只是个凡夫也胜过如此轻贱姿态。 青阳先生说的这个或可睥睨天下之人,只不过貌美些罢了,连王身是什么也不懂的。 南凉国君庆僖公由是再三叹,或而:“江山要改易他人。” 将军周载握了握剑:“王上三思,此女虽举止枉然,无可取之处,或而也比那等鱼肉百姓的人要好。“ 庆僖公眼睑内收了收,长吁口气,一时绷直的身子便有些弯,他又看着南无:“即是你一路把她送回来的,你说,她能担得这天下么?” 子桑应该只想游马打猎,或而守着白允沫江歌渔火的,南无不知道天下对于子桑是什么,只说:“不知。” 怕是不能罢。 宫角上有金铃轻摇,招来四方之风,盘着百年的梁上孤寡。 第十三章 我甚也不求的 -- 第22页 夜已经很深。 南无随宫人回到为子桑安排的殿里时,月已慢慢从中往西偏移着,也就再三两时辰便要被东升的日替换了。 又是酒味再来,南无进得屋子,子桑已然半倚在高榻上,手里的一壶细颈玉壶,壶嘴上丝缕水脂胭红。 “王宫中第一好,有酒。” 再喝一口,子桑才喃喃道,允沫要怪我的,可她还是喝,醉了有好梦,有良宵美景。 有宫人进来,送了些衣物到南无手上,南无便进屋换了出来。 原本好好的粉衫又全换成了黑色,原本时常披在后肩的长发也挽束在了头顶。 “怎的又这样,这样不好。”为何偏就要穿得一副板板正正的样子,为何你就不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捂着绣帕绘嫁衣,穿着绸罗守夫归,你就不会想吗,非要抱着柄腥气绯然的剑,冷面森然。 南无再走近了些,即是此刻子桑身上都是酒味,她也还是要希望沾惹些,她说:“我要走了。” 嗯?难得又是好几个字的话,子桑醉眼眯蒙,拍了拍脑袋,眼前人还是那副样子。 南无看着她。 她刚刚是说要走了?不是说会一直护着我么. 哦,也不是,她大概是允诺了国君把我带回来,现在事儿做完了,就要走了罢。 子桑再又揉了揉额头,或而是错觉,只是去看眼前人时,已转了身子要走。 “喂。” 南无换的是一身黑色的劲装,窄袖用锦缎缠在腕口,子桑探手没抓住袖子,手懒怠地拉住了三两指。 指节相缠,悬在空中晃了晃,仍是勾着的。 “就这么走了?” 也不说去哪里,也不说何时归,还是说再无相见日。 “嗯。” “去哪里?” “不能说。” “对我也是?” 南无拢了拢手,堪堪将原本只半搭着她的那三指握在了手中,再拢了拢手,就将一支素手都握在了掌心。 微有些暖意。 握了握,不敢回头,喉头挤出两段话,五字而已:“活着。还找你。” 离别最是伤景,原我拙颜上一双眼睛,也藏有儿女情深两秋池。 再握了握那一双因着酒凉半凉不暖,指骨纤柔的手,再放开就迎着外边半隐的月跨步而去。 脚下玄裳塑塑作响,腰间长剑轻铮,下了玉阶才敢抬手将睑上沉沉珠泪拭了去。 我们做剑客的,但凡许了诺,便是托了命般的。 托了命的,便是欠了人一生的债。 如此,往时觉得我一双眼,一条心都给了你,以为都可以是你的,今日始觉命都不是自己的,哪里有什么可以给你呢。 我们做剑客的啊,从不随意与人说归来之事的,此番一别,有命即还寻得你。 其实我甚也不求的。 摊开手心,月下一颗平平无奇的佛珠,上边隐有斑迹,侧刻着万事佛印,漆面已旧,她就求过一桩,便是让她再看看那人。 一遍又一遍,求着想见那个给她取名字,那个会在她耳边念阿弥陀佛,那个总也在睡前使劲与她说话的人儿。 “你啊,记得归来。” 回首往玉阶高处看去,倚着殿门口,蹒跚往前挪着步子的人儿口齿不清地叫嚷着。 锦绘章袍凌散,头上衩冠斜摇,一张脸依是月下如玉。 醉颜清浊,绯面寒凉,不笑,也不哭,只那般呢喃着:“你啊,记得归来,换身衣衫,着粉披绿才好,弃剑绣花,前屋后院,找个好点的心上人。” 找个好点的心上人,莫不要把我这种不值提的人放到那不相干处,不好的,像我这种空空的人,再衬你这种空空的人,便两无望了。 宫人见世郡喝着这样,光着一双玉足就要顺着玉阶往下,争相来扶着往殿内去,不敢再让她闹酒醉。 于是那么个颓然的人,便被扶离了眼前,只听得殿中隐约还有声说:“记得归来。” 何日是归期。 将万事散佛珠装进怀内,按着剑便又去了,晨光交替,原本的那抹月色早已被霞光盖去。 宫中酒喝是好喝,只是此处高寒,无好梦,扶着脑袋再醒来时,外边已然日在中天。 子桑第一桩事便是床前床后都看了遍,才想起梦里南无似与她说了些什么话。 原不是梦,当真走了的。 不然,她不会离我左右,子桑唤了宫人前来:“昨夜我托你打探宫外之事,有无消息?” 宫人看着年纪约莫有三十开外,持重老成,乃是宫中有点资历的公公福安连连点头:“让今早出宫办事的小太监打听过了,听闻白氏少主安然回了青欢楼。” 那就好。 我们都算命大。 子桑一站起身,旁边就有宫娥前来为她披了衣裳,又侍候着要梳妆,她昨日已觉头上摇摇的,受不了那些装饰,只让轻挽起来就好,不要插那些物甚。 宫娥也只好依她的意思做了,用了膳后又是拎了酒壶就在宫檐中四下走动。 她倒要看看这戏评里都说得出神入化的王宫究竟又是如何的不同。 小酌小饮。 出得殿抬头看了眼,三字,奉贤殿,可巧,传闻当年季离公主住的便是这内里罢。 顺着玉阶摇摇而下,这一处殿下去,空空荡汤只两侧长廊上时有宫人走过。 -- 第23页 天上竟是连只鸟也难得见到的。 宫人们跟在她后头都是面面相觑,大概是入宫以来头次见这么个胆大之人,丝毫没点礼仪规矩。 说她像山野农家的人,可无论是身姿,还是举态,反更像出尘的仙女似的。 不过宫中传来传去,到底传不出个什么好的,都说宫里多出来的一个世郡,原是风朔候流落在外的女儿,长得与当年的季离公主同是一般面目。 传来传去,世郡啊,沦落风尘已久,好歌好酒,举止轻浮。 言语顺着风儿,就吹遍了整个南凉王宫,偶有时子桑自个坐那倘大的王宫也不知叫甚的回廊中喝得酒。 某日就听见有宫人搁那转角后说:“王上可真可怜,病得那般厉害,就想找个自个亲血骨肉来承大统,谁知世郡是这么个人。” 另一接过放头也附和着说:“可不,整日甚也不念,甚也不想,连冠带都不顾。下边的臣子早就暗中联合要是王上敢说立这么个人为储,即刻便要上书的。” 一行闲话的宫人从宫墙后转过身来,迎面就遇上了一身锦绣章纹的女子正蒙着微熏的眼打量他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齐声哆嗦着跪了下来。 “说得可真好。” 公子桑伸着手指,在这几个小太监身上点来点去,另一手摸着旁边蹲着的大雪。 来回细听着几个人说饶命的声,动了动耳朵,抬手指着其中一个与旁边的公公福安说:“应当是他讲的‘甚也不想,甚也不顾。’说得真好呀,赏他一个大元宝。“ 福安欠了欠身子,让旁边跟着的小太监递了领赏的牌子给那小太监。 一干跪在地上的宫人便有些无措了,彼此相顾,都不明白这世郡是怎的了,说她不好,反倒有赏。 那一行人走后,福安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 这些日子,这位世郡确实是甚也不念,甚也不想,只每日饮酒,喂狼,闲逛,还见了宫人就打赏。 “明明是以下犯上这罪,为何世郡还赏他?” “世上讲真话的人少啊,讲得又准又真的就更少了,他要是能当面讲的话,我会赏他更多。” 明明讲的是真话,却要背起来讲,这点没意思。子桑招呼了大雪,又往别处逛了去。 这王宫可真大,跑了这么些天还没摸到个边角。 宫规可真多,不过她子桑大概是样样都犯了,也没人敢罚她,宫中除了庆僖公就是世郡最大了。 有野史笑谈里就传过,庆僖公半生戎马,抱得大片江山归,归来美人皆白首。 庆僖公坐了太久的国君之位,亲手送葬了这辈子所有的后妃宫妾,所有的儿子,正应了高位孤寡之命呐。 没人敢罚她,可她仍是出不去那道宫门。 “如王上至尊,也是不可轻易出宫的,若非有王上书,世郡不可出宫。” 宫围之内,诸人见了她都要俯身叩首,独这宫墙之上的人,敢从上而下望着她,口口声声守的是祖制。 宫墙很厚,宫门紧闭,她只好又骑着她马驹般大的银狼跑了开来。 大雪在宫中每日都可吃上好几斤上好的牛羊肉,身子越发壮实,跑起来时,后边那些宫娥侍女就叫苦连天。 宫中来了这么个世郡,热闹了好些天,也折腾了了些天,以至于有个着药箱的人来了也没注意到。 着浅蓝色|医官袍,戴黑色纱帽冠的人弯腰从地上捡起被踢落弃于旁边的一只高底绣鞋。 看看上边的飞禽走兽,再看看远处骑在狼背上笑得不知所谓的人,这样的人啊,究竟想要怎样呢。 怕是艳阳高处,含笑人前,袖手背后,将负天下。 第十四章 不可再饮酒的。 往前冲的大雪慢慢就停下来,伸长脖子于空中闻了闻,打个弯对着一行后头刚急急追上来的宫奴。 宫奴们大惊,避让间,你撞我我撞你,一下子跌倒好几个,狼身上的人就又笑了起来。 “这样才好,一个个每日弯着腰走路,都没怎么抬脸看看日头。” 倾了倾酒壶,再一手拍上银白色的狼耳朵:“你也真是的,这般突然调头,酒给你弄洒了。” 只是刚拍完,身子下的大狼便慢慢停了下来,狼眸盯向前方。 顺眼看去,今日天头不错,照在那人儿身上,真真好看。 一身浅蓝袍衣,还戴着顶小纱帽,背着个小箱子,缀玉腰带松松地拢在外袍上, “每次见你都是不同模样。”子桑侧了侧脑袋,讪讪地扔了手中的白玉酒壶,嘿嘿笑起。 戴着小纱帽的人同样侧了侧脑袋:“每次见你,都是这副模样。” 颓然之气,东倒西歪。 身后宫人前来拾了酒具,见世郡总算是从大银狼身上跨了下来,看她站不稳欲要上来扶,却被世郡都挡了开来。 世郡捋开那一双双扶前来的宫奴之手,笑着说;“你们不许扶,不然有人要见不得的。” 站在世郡对面的小医官这便笑了,双眸中莹莹生泪。 于沉船跳水至今时半月有余,总算劫后余生,又再见着了,不过怎的又变回了这副死性子。 小医官前来扶了世郡:“听闻世郡日夜饮酒,身子定然要糟罪,方随师父入宫为王诊脉,趁得机会,臣下与王请命,特来为世郡看诊。” 世郡手顺顺当当就搭在了小医官的肩上,别的谁也不许再上前来扶,两人便这么倚倚曳曳地往殿上走。 -- 第24页 看着一白一蓝两个背影摇摇顺着玉阶向上,下边额上还渗着汗的宫人张口结舌。 世郡怎的在这小医官面前就变得如此乖顺呢。 一双光裸着的玉足拾阶而上,走到高处时,又不肯走了,拉着蓝袍子的人:“这里好,这已经够高了,再高风就大了。” 正是最后一阶玉梯。 把箱子放落一旁,白允沫顺着子桑的意思坐下来,两人的手一直交握着。 这里看下去,不过是一道一道围栏似的宫墙,青的,黄的琉璃瓦落在正午的日头下散着淡淡的光晕。 “宫里好么?” “我在哪里都好的。” 子桑这才侧过头来,盯着白允沫看。 倒挺像那么回事,一直说要做医者的人,现在做了个医官。眸儿还是亮亮的,眉儿雅正,鼻儿小巧,唇儿粉润,伸手便在黑色的纱帽上弹弹:“有样子。” 眼前这官位卑小的人可是白氏少主呵,拉过那只巧手,子桑低头就较咬了一口,抬起眼来半笑半疑:“你做医官是专呈为了来看我。” “可不是。” 为了做这医官,白氏少主和白氏掌首白夫人可是使了好些天的性子。 白允沫也笑首低下头来一口咬在子桑手背,留下个浅浅淡淡的印,再又仰起面来,眼儿眯眯的:“可不是答应了我不饮酒的。” “不是与你说过,没得你的时候,只能饮酒□□了。” 子桑讪讪,脸凑上前来就要亲,被面色忽就红了的人推开一些。 白允沫看着已慢慢围上来的宫人,低声说了句:“传开来不好,我可能就不方便见你了。” 于是子桑挥挥衣衫,寥寥数语:“都散了罢,退到下边去,不得我令,不得进殿。” 宫人们连日来被世郡的各种破规矩的路数弄得有些怕怕的,听得令,个个都退到玉阶下,远远看着,不敢近前。 “看,这又是宫中一大好,就是明明你自己一点本事也没有,顶着个名头就能让她们言听计从。” 约是酒意散了几分,起身提着裙摆,又是裸足拉着白允沫进了内殿。 未及落坐,就势就将白允沫捞在怀中紧紧拥着,头埋在粉颈间细细啮咬:“那日怎的没等我。” 她以为回到岸上便能看见白允沫的。 白允沫脖子被弄得痒痒地,缩了缩身子,她比子桑矮些,身子又更细,一被搂紧脚便不自主地踮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些:“我……我以为你中箭了。” “嗯?” “就……嗯……就回去找……别这样。”好痒,白允沫始觉衣赏被扯开了大半,子桑一直埋在她身前弄着她。 又是弄了不要我,还是在这等地方。 白允沫有些惶惶地看着外边,将子桑的脸捧起来,那张唇已然因为吸吮而有些红:“先说,你究竟哪里去了。” “没中箭。”子桑再又是含住白允沫还要再问的小唇,勾住里边香舌,一时两人拥得再紧了些,顺势就放到了大殿里的绒毯上。 待子桑唇稍移开来些,白允沫又是喘着气说:“这样给人看见不好,传出去……啊……。” 才觉衣衫已褪了大半,给人吃住了软处。 蹭弄了好一会,子桑才算是心满意足地手支着脑袋,侧卧在旁瞧着白允沫。 来时一身官衣蓝袍,冠带齐整,进了殿便服冠散地,半身羞露,白允沫伸手遮在面上吃吃笑:“你就好弄我。” “不喜欢?” 拿开遮在面上的手,子桑低头,一吻印在那双半闭着的眸子上:“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这样了。” “那要怎样。” “就正正经经的,让小医官给我把脉看病。” 于是白允沫便捉了那手,两指探了脉:“这般躺着也是能看病的。” 歪脸抿唇,眼睛瞪了瞪,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惹得子桑再又低头在粉唇上咬了咬。 你呀你,无论是何身份,或是灶下满面灰黑的小村姑,或是蓝袍的小医官,或是锦衣纶衫的白氏少主,只见你面,就像看见艳阳一朵花。 本就是利用职便入的宫来,白允沫不敢过多耽搁,起来一边捡着衣袍穿上,边说:“那会我以为你可能中箭了,回身去找你,没找着。” 于是就再没得力气上岸了。 白氏夫人许久没见得自家女儿,亲自打天子港出了好几首快船前去相迎。 到时只见江面上只剩下白氏一杆标旗浮在水面,通河的浮尸焦碳当时便晕了过去。 幸而几膄船打捞几遍得以看见平时白少主养着的那头脖间有圈灰绒的银狼咬着少主的肩上的衣衫,硬撑着在岸边的蕉丛里趴着。 尤是大家对于这头狼更多了几分敬重,少主死而复生自又是多了些传奇故事。 “没白喂了阿飘这么多年的大肉,不然可能就见不到你了。”白允沫说时,面上还笑着,一点也不见惊惧,仍是嫣然如常。 刚把纱帽扶到白允沫头上的子桑却是顿了顿,转下眼看着那仍是眼里含笑的人。 差点就葬于那河水下,不是被箭射死,不是被火烧死,只是因为转身时没有看见她。 帮她把两边的帽扣扣紧,子桑一把将白允沫抱在怀里:“看不到我,你也应当是好好走你自己的。” “那你呢?你去了哪里,我醒来后很怕。” -- 第25页 看着那满船姑娘香消玉殒,她恨。看着一根根利箭飞来,她恼。然看不见子桑,她是又惊又悔又怕,平常不曾有的情绪那刻都上了头。 如何说,也是在心里放了那般久,认定了的人,不忍独活。 于是返身游着游着,便觉得她应该和那些姑娘一样,生时浮萍半束,死后沉落水中便好。 “我去接应南无了。” 一句话,轻轻地落了下来,四下寂静无声。 良久,子桑抱着眼前人的手劲重了几分,叹口气:“可是听不得?见不得?” 反手上来,亦是抱紧对方:“听不得,见不得,偏信得你与我一双人的心。” “你信我便好。” “你知我就好。” 正这会,就听得有人走近,两人便都放手对方,相互看着窃笑一声齐向外看去。 一时看了这人面上蓄着胡子,穿着简素,番然仙风道骨的模样。 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见了白允沫便摸着胡子说:“玩够了就该回去了。” 白允沫眼珠子圆瞪,亲亲拍了拍胸口,约摸是说着幸好幸好这样的话,然后提溜了小医箱上前挽上老者的胳膊便说:“师父,这位就是世郡了。” 那眼前老就是罗仲了。 子桑微是行了个简礼:“见过的。” 见过的,都是那年的事儿,罗仲还没这般见老,背着个大医箱,箱子里装的就是七八岁大的白允沫。 犹是记得头次见那般矜贵的大家小女竟藏在箱子里,射穿绒黄锦衣,系着方银狐裘披,小步前挪,见着风儿跑过来。 跑过来拿手就敢摸人家的脸,喊声小夫君。 罗仲只呵呵笑,点点头,便携着爱徒走了,这时下方守着的一干宫奴才敢慢慢涌上来请安问世郡是否摆膳。 听得这声,下边落了几方玉阶的白允沫便转首过来,半愠难掩半笑的神情:“不可再饮酒的。” 若你总也不听我的,叫我如何信你。 “好。” 她站前几步,看着阶下边,蓝袍黑帽的小医官,粉腮微鼓的样子惹得人就是想捏。 “是真不许的。” “是真应你的。” “若应不来便不应,应了,便当是如此。” “我知。” 两人便在众宫人看来看去的眼神中这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应不应,许不许喝酒这事。 目送了小医官远去,世郡便又懒懒说了声:“我常用着的那酒壶呢。” 哎,宫人皆摇头,这世郡的话真真是不值得听的。 寻了那方细颈玉壶来,满了酒放落案边。 世郡五指纤长,与玉色相当,拎了酒壶于唇边闻了闻,真好酒,只陈存不了好梦。 抬手便砸在了玉阶之上,酒与碎玉,满目琳琅,宫人瞠目。 子桑见诸人都惊惧于殿前,便笑,无酒也讲两句坊间戏言:“再好的酒,也不及生死陈酿。” 白允沫差那么点就要为她入了黄泉,她总得应她些什么的。 她明明是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不过酒这俗世唬人醉生梦死的东西,还是能为她放一放。 第十五章 冠衣多沾血 没了酒的日子再来看这宫里,四处都萧条得很。 遥指湖亭那边,约是东面一升出地面好些的殿檐飞角来问旁边的小太监:“那里住着什么人?” “以前是皇后住的地方,永安三十八年,皇后便去了的。” 如此随手一指就是桩往事。 “季离王妃是三九年去的?” “正是。” 真是个可怜的王,皇后去的时候怕有四十多了?这般猜着,往那史书里想,却倒真没怎么记起皇后的事来。 再想时便笑了,庆僖公还在呢,这些撰册怕还没人敢挪出来公诸于世的。 不过旁边福安有些见识,三十多的公公他刚入宫时,皇后仙逝没几年。 见子桑问得,便应了声:“其实皇后之前,王上也是有正妻的,这位是后来扶正,实际年纪当时才二十出头些。” 咦。 子桑有些怪:“怎的年纪小反扶了正。” “皇后正是将军周载的妹妹,当时将军祖上世代为良将,自有资格当先后宫首位。” 两人仙逝不过隔着半载之数。 再转看这宫里,处处都冷清得很,东西面好些院子都空着,只余一代一代新陈替换的宫人护着这些高墙空庭。 四下的花叶长得不错,年年岁岁依如是。 趁着天南处,寒潮没来,令人抱了一堆书跟在旁边,子桑看会花,看会书,或在湖边看会锦鲤,再翻几页。 好些年没怎的看书了,好在先生青阳往日教的那些字都还认得,不然多少有愧他老人家。 半日光景过去,看得眼乏,子桑便叫人拿了鱼食在手,将书卷了放在旁边又蹲到旁边逗那几尾红通通的鱼儿。 以前在山里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鱼,也不晓得能不能吃,叉了拿火上烤烤,闻闻香味也好。 不过旁边的太监说了,锦鲤可是像征着势运通享的灵物,不能抓上来的。 “抓了会怎样?” 宫人摇头,没人抓过的。 喂得好胖,手中一把鱼食撒完时,子桑站起身来方看见旁边站着须发皆白的人,锦宽袍上,蓝金丝彩线勾着各色神兽异草。 -- 第26页 看他这把年纪,还是应叫一声的,想了想,于是淡然道:“王爷爷。” 叫完人又蹲回了原处,旁边拨了根细长的草挑到水里去逗鱼,其实也不过恰十六岁左右的身板,蹲下来,身子显得小小的。 庆僖公看着那么个小身板,方才板起来的脸便松散了几分,抬手看着从旁边亭里拿过来的书。 “青阳说,你少时便通常读些史话的。” 听见先生的名,子桑手里的草儿就掉了下去,几尾身子红红的鱼便都挤在了一起,不知道哪张嘴是哪个身子的,啾地把草吞没了。 子桑站了起来,个子比她王爷爷矮去小半头,不过在女子里已然算是很拨尖的个了。 “你什么时候与青阳见过?” 见她直接称讳你,旁边的公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没等开口教她,庆僖公便先说了:“叫王爷爷。” 一语下来庆僖公偏头重重咳了几声。 旁边贴身的老公公上来扶着,又是赶紧端了汤药:“这边近湖,风大,王上还是回上殿休息罢。” 勉力喝了口杯中苦物,庆僖公摆了摆手,指指眼前湖光青映:“这些物事,我看一眼,少一眼。” 再又咳了两回,才算是又回到那股泰然在上的姿态,吁了口气,看着子桑。 子桑知自己方才用语不敬,便只好改头再问:“王爷爷何时与青阳先生见过?” “正是你走失那年。” “先生后来去了哪里?” “他那样行踪不定的人,寡人枉然垂首天下,亦是从不知他去向。” 再多,子桑也不再去想青阳先生去处的,毕竟细算起来,先生已然百岁之人。 庆僖公再翻了翻手中书卷,又看看子桑面容,越觉长得过于貌美,红颜在表最是难知内里斤两。 前些日子,三番五次地问宫人,世郡在做些什么,都答说,喝酒。 如此往复,他原本就灰寂的盼头完全便落了空,因也没打算来瞧这么个孙女的。 这两日才听得不喝酒了,就是到处东看西问,巧出来走两步遇到了,便见见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越看,越觉得与当年人儿倍相似,到底是我的骨血。 一时情动,庆僖公就想把当年青阳的预卦之言说出来,转念或就助了长了这么个人的气性呢,于是藏了一半的话:“青阳说你是个王材,能为民谋福。” 那个先生啊,净爱瞎说的,下山时便说,我去帮你讨个天下,原来指的是这么桩事。 早知如此,就应该抱住他的大腿给他说,要什么天下,先生,我们还是要点白米自个下锅煮粥下咸菜也是好的。 “先生爱唬弄人,尤其是身在高位的人,比如先帝。”子桑笑笑的望着眼前锐眼微凹的老人。 若是知道有今日,先生定然会高兴又唬弄到了一位老帝王呢。 子桑这般笑嘻嘻的,有几分少年轻挑模样,虽不能作帝王,作人膝下孙儿倒也算合意。 于是庆僖公胡子也抖了抖,跟着笑说:“呵呵,寡人给他祸害得不轻。” 再不济也是个的血脉,毕竟到他明明好几儿孙,竟沦得只剩一脉,只怕这一脉也难保。 江山隔代,帝冢冠衣多沾血。 “先生怎的祸害你?”子桑跟在庆僖公身边,于凉亭中坐了下来,一双脚不安份地屈到了椅上用手抱着。 老公公德章瞪眼又要说,被庆僖公摆摆手罢了罢了,容她,反正她即然坐不得高堂尊位,就索性让她自在过。 哪里像寡人。 “就是青阳先生一占卦,把寡人送上了这累人的王台。” 当时自是高兴的,只是累月下来,年岁交叠,往事堆呈,多少悲欢不止离合,多少荼凉不止人走。 若是不登王台,不御四方,我或而就偏安一隅,过着普通亲王的日子了。 只是谁又会知道当年不如此,今究竟会如何呢。 子桑跟着戚戚:“我也觉着累人,没意思,不过那么多人都还是想当,所以也是有它的好。” 万乘之区,四方来朝,九五至尊,一声令下,八面俯首,风光在表,不堪在史有什么用呢。 眼前的庆僖公这么大年岁,这么个身子,山珍海味合数不过葵碗一杯,金玉满库,于他何用,天下美女如云,他也是不要的。 想来想去,这么个王,甲子岁数上,他有何所谓,子桑嘻嘻便笑了:“王爷爷,你此生究竟图个什么?” 庆僖公浓白的眉毛挑了挑,不答反问:“不同年岁图的东西便不一样,你先告诉寡人,你图的什么?” 摇了摇首,脑代中略是想到了一个白允沫,不过她还是说了声:“甚也不图的。” 抚须,呵呵,不信的。 再问:“你现坐在这里,富贵是不图的,吃穿也是不愁的,只说你以往在山里时图的甚?” “图出猎是天头好,图一箭穿喉,图好肉火烤时正有好酒来配。”还是山里的日子纯粹,只想着肚子,管着悠哉闲适。 至少还有所图,庆僖公又是咳了一通,喝了汤药才继说:“人便是这样,得到的多了,便不知所谓。” “王爷爷连天下都握在手中,岂不是更不知所谓。” 原来这么个男子,比自己还不如么。 其实子桑知道自己现下所图的,她图着与白允沫简简单单儿的,挑个地儿每日把盏灯下,摇扇走街,勾栏听戏。 -- 第27页 想着听戏这事,她一时眼里便再现了当日大火前画舫上的众姑娘合乐而舞的一曲太平盛世。 眸仁动了动,隐约泛酸,这般感受却不知为何。 “若真的都得了那么多,譬如天下这种东西,万里江山都是你的,那你就要握好,要挑起来啊,哪能不知所谓呢。“ 庆僖公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面上是笑,亦有沧桑:“这里啊,挑着的担子可重,一刻也不敢弯下去。” 担着的,可不是如画的江山,是万民百姓的安稳福址,是左右不能偏移的秤杆。 “可恨寡人令你没了公父?” 子桑默然,不好摇首,亦不好点头,她也不好说,其实她与公父不大相熟的,只不过见了寥寥几面的。 庆僖公哀叹一声,半咳难止,旁边公公赶紧强扶了让早些回宫歇着。 好不容易停下来,庆僖公才边走着边喃喃着: “寡人杀子,不是寡人气,再气,也不能残了自家骨肉的。 杀寡人儿孙的,是国法,是万民众生,是寡人之位,非是寡人啊,是寡人肩上这杆秤。” 于湖波映衬中慢走而去的须发皆白的老人肩背忽就佝偻了下去。 江山向来多娇,英雄何止折腰。 第十六章 还是闲看书 除了庆僖公敢正儿八经地跟她说话,再遇到的其它长得人模人样的,也就只有自认为地位低下的各种宫人。 问一句答一句,答的还是那些敬语,没得意思,倒不如和大雪说话。 还是闲看书,再喂鱼,坐对天,仰望月。 宫中的传言最近便又慢慢转了风向,原本大约是风尘中来的世郡不喝酒的时候啊,可又是另外一番风光。 仍是摇摇曳曳的影彩衣翩跹,手里半握一卷书儿,时于亭台前撑额低首,时于玉阶上驻足眺远,时于花叶柳下半倚闲看。 那一道静静声的样子,称得上闺中玉璧,却又多了闺中娇羞不曾有的闲散大气。 总之私下这些宫人便越发地喜欢暗里传着世郡的闲情逸景,传着世郡的相貌无双。 有人也多那么句嘴:“不知称作王材之人,整日都看些甚书?” “汰,说甚王材,王上从来也只看了她一回,当着个家里小孙儿养着罢,哪天就嫁了给谁去的。” “正是了,有时候看她看些闲史,有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搜罗来的话本,看的都是些不堪的东西。” 见风听得这些闲言碎语,世郡也只是笑笑,仍是津津有味地翻着话本,这日翻到一本。 大约是说这南凉王宫中有过千之数,她于是抬眼来问福安:“当真如此多?” 每日虽能时常见到各色宫匆匆于墙苑间走过,可这宫中仍是一派清冷的景象,难能想像里边藏着如此多宫人。 福安点头说:“或而还要多些。” “都去了哪里?” “宫中各处,杂物敬事处,府库,还有些许作坊,都有的。” 这些宫院都分布在比较偏的地方,平时世郡都是走着那风光景致好的地方,自然少见。 听了便要去瞅眼罢,图片新鲜。 于是一匹银儿撒开爪子便四下跑了起来,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反正世郡少使唤人,便半趋半跟。 如此,连着好些天,什么洗衣局,御膳坊,制药坊,甚至宝库房也去了的。 宝库这种地方自然是不可进去的,世郡也还算识趣,只问了这库中存的是谁家的宝。 “宫中存的宝,自是王上的。” “国库与宝库可有分?” “当然,宝库是王上的,国库是南凉国的,是天下的。” “这答话的库官有意思,赏。” 晃了几日,这日进了制衣坊,耳边织机吱吱作响,栓木咔嗒咔嗒,眼前千丝万缕,各种颜色的线相互一碰就合在一块。 原本布是这样起来的。 这东西有意思,玩了一会,旁边的管事太监满额的汗,弄错一下,一匹布便毁了,重新赶工怕又要误大事的。 于是使着眼色,让旁边的负责这台织机的小太监去教世郡。 小太监手指哆哆嗦嗦,牙关打颤:“这匹布用的是最好的织线,是要给王上做斗篷的。” “哦?”世郡抬头,笑意更深,岂非正好。 秋后便是初冬,他老人家确实要件斗篷,世郡犹是更不愿离开那织机了,耐心一会又抬头来看那额汗参参的小太监:“这个如何弄?” 一双手指便把着栓织来教,抖得线一根一根地跳。 都说在这里头做活的太监都是资质不太好的,确实比其它小太监胆小得多。 不过越看越瞧着有那么些眼熟:“叫甚名字?” “吉……吉佰。” 以为要挨罚,手就僵在那里,头低得更低,却被世郡一支织杆撬着下巴挑了起来,笑:“吉佰?” “是是,吉祥的吉,十人为什,百人为佰的那个佰。” 世郡一下就把织杆扔掉,吓得旁边管事太监慌手慌脚就来护那半匹未成的布。 “太国寺里的子桑,可记得?” 小太监眼睛便亮了亮看了眼光艳照人的世郡,只是一下又赶紧低下头去:“小时有在太国寺停了些日子,记得有个住在寺里的蓄发尼叫子桑。” 都有耳闻世郡名作公子桑,确是重了名儿。 -- 第28页 他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太监,哪里有想过与自己插着香,学人交拜的那个尼儿会是人臣之上好大一个身份的世郡呢。 这般见了,细细看一下眉目里倒还是有几分像,仍是怕说错了话,只顾着流汗。 耳边只听得一声:“这小太监搁我身边做事罢。” 于是一个小小的织衣太监,平步便成了世郡身边的随侍。 仍是抹着汗的,以前的子桑偷个果子也要躲躲藏藏,现在换了等身份,再也见不着小时的那般模样了。 他吉佰却还是那样的,身份微小,胆子更小,不敢抬起头来,世郡却偏生拍着他的腰:“好好走路。” 挺了挺腰,后脑勺又挨了一下:“直着脖子走路。” 越长越高的人,反倒越走越矮,被教训了好几下,小太监吉佰这才微微挺直了腰杆子,抬着脖子。 头次觉得眼前宫粱一时矮了计多,神气也清晰了许多。 世郡——子桑穿的也不像以前那副小家公子的模样,一身招展的花衣,散着步子走在旁边,面上疑惑:“怎的就进了宫,不是说你叔要带着你上白壁城做好大笔生意么?” 旦见得她这副着装派头,他脖子又是不自觉地勾起来要答话。 于是后脑勺再吃了一记。 “说话便说话,动不动低头弯腰,我累得。” 小太监这才捂住脑勺儿梗起脖子说:“进了白壁城,我叔就把我卖给人家去了根,送到这里头来了。“ 他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原来有些生意是这么做的,他叔掂着手里的银两说好歹进了宫无需饿肚子的。 “去了根?”世郡一双眼睛便从小太监面上移到了下边,啧啧两声:“命啊命。” 于是此桩便不再问往时之事,只说:“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罢,好说也是拉过勾儿,百年不变仍是友的。” 这回小太监便跪了下去,叩个响头,没待开口谢恩,迎面一支绣鞋过来就把他踹翻了:“还来这套,都说不惯了。” 好不容易找到个有那么点意思的人,却老也□□不过来,气的。 小太监吉佰爬了起来尽量直腰站着,别说比别的太监,就是比世郡还要高出些,长得好长一杆竹似的。 挨了几下打,说话也利落了些,不再一直淌汗,只问:“那圆和怎样了。” 世郡刚好从旁边随侍手里要拿书,听了这话,那书愣是没拿稳,一下就掉到了地上。 世郡一双原本眯眯儿笑着的眼儿眨了眨,只说:“换本书。” 再后头圆和二字就再没敢说起。 小太监吉佰自也无须再去制衣局了,每日早晚都跟着世郡,令一干老公公侧目不已。 于是福安公公就说了:“按这宫中的规矩是没有这般的,你若是把他拨上来,总得给他一个名头和职务,不然宫中发饷,后宫记事都不好登记的。” 世郡便略是想了想,正给大雪挠痒痒呢,就陡然上来一个主意:“饲养官好了。每日叫他帮我带着大雪,不然总也要我自己来喂食,麻烦得。” 大雪平日里虽然看着像是温驯的狗儿,其实只要世郡一不在,它便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个个都怕的。 打小太监吉佰当了饲养官后,大雪便时常被他牵着在宫中到处闲逛,宫人四下避让,大气不敢出。 从厨下要了几斤好肉揣在腰上,小太监吉佰又喊着大雪出去晒太阳,不打扰世郡看书了。 世郡这几日也不知道看的什么,连殿门也懒得出,问她时,她便说,看的都是风花雪月。 吉佰识的字不多,可收拾的时候书面上那几个南凉国史还是认得的。 厚厚好大一本,世郡不止看,日日也抄上那么些,只是从来都说,抄的是他人笑闻丑见。 到了湖畔花园,便放开大雪去跑走两圈,忽听得一阵惊惶呐喝声,吉佰赶紧跑前去。 定然是有人招惹了大雪,大雪才会这般自喉间发出一股低吼之声。 跑前去一看,果见几人拨着长剑,指着俯身按爪的大雪,再看狼前几人,吉佰也慌了,赶紧在大雪旁边跪下来:“参见吾王万岁。” 庆僖公身子好些,看着那狼比旁边这么趴在地上的小太监还大出半倍多,抚着须笑了:“这狼便是子桑的罢。” “是是是,小的看护不周,回去一定好好教导,再不敢冲撞了。”吉佰小脑门一下一下地敲着地面,可千万别罚大雪啊。 在子桑眼里,这大雪跟她的命似的。 站在庆僖公旁边的人,亦是顺着庆僖公的话笑了笑:“狼倒是匹好狼,最近宫里头的话都传到外边了,说世郡长得貌美无双,正好想见见。” 庆僖公略是沉吟,然后与地上的小太监说:“世郡在何处?” “在殿内。” “做何事?” “看……看书。” “前边引着,寡人捎带着卫护候去见见这貌无双的孙女儿罢。” 于是一狼在前,后边一王一侯即慢走跟着,往奉贤殿去了。 第十七章 你都要死了 少时读过书,字都还是认得的,只是写时仍少了那股子耐性,寥寥抄得几日,仍是笔力不到位,真真气人。 刚喘了口气,再落笔时,福安急急进来,笔头便一下子杵下去,纸上洇开来一片墨渍。 “王上和方仲侯来了,世郡赶紧往前迎驾罢。” -- 第29页 子桑于是便把笔架了起来,眉毛挑了挑:“就是王上那个弟弟的儿子,就是那个方仲候嘛。” 福安面上露出些惊讶,看了眼世郡又是赶紧低下头:“正是了。” 原本真也以为这世郡不过就是长得好看,原来还是懂些时势的。 除了眼下的一个亲骨血世郡,正正当当的顺位人自然就是这个旁的方仲侯了,外边都想着世郡无望了,方仲侯是迟早要上位的。 子桑叫人收了这些书,再又撤了笔砚,环着手脚下打着飘到了殿门口也就没再往下。 这么个妙龄小女就那般半倚着殿门门框,不进不出,往下看着一白衣,一青灰锦衫的人在宫人的拥簇下往上走来。 庆僖公一大把年纪了,从宫人口中大致也了解到这么个在外流落几年的孙女向来不把繁礼放在心上的。 抬手往高处指了指,与旁边的方仲侯说:“就这么个样子罢,不知道什么是仁礼义治。” “女子嘛,年纪也还小。”方仲侯亦是乐呵呵地说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懒散的人。 说她轻挑,眉目里却没得半分虚枉,只是实实地看着你,说她年幼不识世事,半笑半哂,却好像生将你里外都通透了开来般。 及至两人上到殿前,庆僖公还是说了句的:“这见了你公伯至少也该见个礼,不然就太没样子了。” 王爷爷今日气色看着不错。 哦了声,子桑便向着方仲侯弯下一双眼睫,笑道:“见过公伯。” 呵呵。 方仲侯点了点头:“果然像宫外传的那般,生得好生模样。” 子桑伸手招了招,跟在吉佰旁边的大雪便跑上前,抬起脑袋几乎就快到她肩上。 那么大一头银狼,抵头伸过脑袋去让那女子摸,庆僖公与方仲侯都不禁互看了眼。 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狼本就是食肉的东西,血性刚冷,而银狼更是难得一见,形体巨大,多独来独往。 稀有的凶兽眼前便有一头,且是在这王宫之中,难不令人讶叹。 “住在王宫里的滋味如何?”方仲侯背手站在子桑面前。 四十出头的男人,生得壮实,看着像是武将出身,须发乌黑浓密,眼睛微微外凸,有股蛮横之气。 “尚好,这里可是王宫。” 进不来的人都想进来,谁会说不好呢。 “呵呵,不过有耳闻说世郡天天打那楼门下过,想着要出宫。” “原来方仲侯也爱听那些闲话,子桑到底野惯了,以往听得白壁城种种的好,便想着要出去走走的。” 两人时不时对看一番,各自心里都慢慢拧起些绳结。 “要是真要想出去玩的话,和公叔我说声,用我那马车顺着你出去,哈哈。” 庆僖公呵呵道:“现在可不是野孩子了,世郡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哪能随随便便出宫。” 方仲侯大袖摆了摆:“那多没意思,过些日子入冬前最后一场秋狩,许多官家后生辈去,世郡可前往观狩,说不定还能看中个什么如意郎君。” 庆僖公只睑着笑,不怎么说话,大约算是默认了。 世郡入宫后因着行为举止都很不识体统,各类宫廷礼仪不会,各类接见参拜的事情自然也免了。 秋狩怎么说也是个王公贵胄一族难得的大节庆,王室亲血脉弱,他大把年纪自然不方便前往,让世郡代着去行开祭仪式也是好的。 再者方仲说到的,正好有许多后生辈,或而能让结些因缘,招个不错孙胥亦好。 见王爷爷未出声反对,甚至有些微微颔首的意思,子桑便也应了:“那便看看罢,公伯一定是个好猎手。” “哈哈,神猎手可是当今王上。” 可惜已是当年勇,庆僖公呵呵地摆着手,再如是寒喧一回,方仲侯才看着天天色辞了去。 远远看着方仲侯下了玉阶远去,庆僖公方才喉头一口腥红的血吐了出来。 旁边几个公公赶紧扶着王上进了内殿坐下来,上药的上药,顺气的顺气,再又是喊着赶紧去传名医罗仲。 子桑饶是平日闲散惯了,也被这突如的变化吓了跳,这才明白庆僖公原来只是勉力笑着,尽量不说话都是憋着一口生血在里边罢。 一国之君,竟于臣子面前强颜欢笑。 待庆僖公稍稍好了些,子桑方叹说:“你即不喜欢他,便不要见他就是了。” 我也不喜欢他,大概是长得太过于扎眼了,一双眼睛里满是阴险的气息。 庆僖公喉声沙哑:“寡人以前带兵横扫天下时,都称寡人为南出的雄狮,如今的雄狮老了,狐狸们就盯着上边的头冠呐。” 之所以强撑到此,亦是寡人心有不甘,总想做垂死挣扎。 庆僖公闭着眼,每顺口气,心都绞痛不已:“方仲侯是将相之才,方仲侯之子,公奇介算是个难得的机敏之人。” 子桑从公公手里接了一碗苦药,端送到庆僖公面前:“那不就好了,你担心甚呢。” “可到底图权谋利之人,百姓怕是只能受苦。” 不懂。 反正有人挑你的担子不就好了么,为何总想那么多呢。 子桑看着这个咽因一息的老人,残喘不止,耗着口气,就是不肯轻易把担子给别人,何苦呢。 “反正南凉以后会如何,你也不知道,也是于你无关的。” -- 第30页 说完这话,子桑自个也是一愣,她总也想着许多事情都是没多大关系的。 此番在庆僖公面前说这话,无疑便是说,反正你都要死了,你死了便与南凉没半点瓜葛。 管他谁君王天下,管百姓是否安乐,你都或而不知的。 庆僖公只摇头:“你怕是永远都不会懂寡人心思。 ” 天下有几人能懂人上高位的苦寒,他只说:“方仲侯这干人,你最好少与之往来。” “我不喜与他那般的人往来。” “这朝中见寡人年弱,都慢慢各寻新主,你能往来的人也不多了,即便是寡人,举朝上下也只能倚着周载手中的那点兵力勉还能坐正身子。” 庆僖公到底还是疼这么个人的,只是恨她甚也不能做,天下放在她面前,她也只想着不关她事。 喘着粗气,又再是把些性命悠关的事说了。 你现在是世郡,在寡人面前,你爱怎样都随了你,可在外头给人抓了短处,日后没得寡人护你,再小的事由都能要了你的命。 子桑啊,现在咱爷孙两个怕都是人家笼中的兽,我是老得不能动,你是刚出世不久,就靠着帝王二字的光活着。 我庆僖公,南凉第十二代君王若是倒下去了,你这个世郡怕是要给人侧目的,你公父是逆臣,你是逆臣之女,有人便是这般喜欢揪着往事不放。 你要是问寡人这回还图什么,寡人一图先祖基业永昌,二图万民众生福安,三便图你这一脉能好好的,就这么个孙儿了。 子桑这便听不下去了,几步甩着袖跑到殿门口,竖着眉问那公公:“医官怎的还没有传到。” “就来了,就来了。”公公抹着汗,王上这咳血确也是老毛病了,每日强撑着一副身强体健的样子在朝臣面前大谈国事,转身下了朝便是咳个不停,亦是喘个不停。 吉佰怕怕地凑上来与子桑说:“王上还让您进去。” 看见子桑站在面前,庆僖公便满不在乎地喘喘:“还能撑些日子,或而能撑到你生个小王孙的时候。” 于是子桑便笑了开来,拿这个老头子没办法:“孙儿我都还没长大,你就想着小王孙了。” “寡人啊,不想断子绝孙,让周……周载保你。” 周载,南凉统御大将军,自少年时便与南凉国君庆僖公沙场伐敌,战功赫赫,深得庆僖公信赖。 “好了,一把年纪,总也想那么多,难怪头发胡子白那么多,比青阳先生的还白。” 于是庆僖公便笑了。 他女儿缘不好,膝下都是男丁,没想到最后一个还留在面前的居然是个孙女儿。 还是个有点皮的孙女,这老天向来爱开玩笑。 这时方听得殿外有动静,公公才来报说是神医罗仲来了,子桑迎头看去,便见得素衣简衫进来的老者,身后依然是穿着蓝袍的小医官。 心里一时便安落下来。 一个是想着有医者前来,王爷爷应该就不那般难受了,二个是心中乱乱的,正好便那个人来了。 于她而言,那个人确实便像她心头的一剂药,暖暖的,软软的。 见了她呀,就踏实许多。 第十八章 似那玉菩提 罗仲也不怎么见礼,径自就到了榻前,给庆僖公把了会脉,叹口气:“何苦。” “怎样?” “老样子。” “是何说法?” 白允沫从医箱里拿出各色器具,一包银针,摆落旁边,替师父答说:“王上这病,若能静养,或而可撑得久些。可他仍是每日勤正不休,如何治得。” 罗仲取了银针与庆僖公穴位上扎去,白允沫便不敢再说话,只旁边静静给师父递着物甚。 旁边老公公也是叹气,见针银药都扎进时,方才也说:“奴下看着眼里也是急。” 罗仲看眼公公,摸着胡子说:“即是我这般的人看了王上辛劳也是大为佩服,德章公公侍奉王这么多年,心中惶急也是自然,不过君王之命,大抵如此罢。” 话到这里,德章便看了眼世郡,眼里满是失望,摇了摇头:“王上还不是为了万民安乐,不想王位落在方仲侯一干人手里而已。” 罗仲笑笑,约是对朝堂政事不想多说,只探手取了庆僖公身上的几杯银针下来,一一令白允沫收好。 “王上不是说方仲侯有将要之才么,反正天下都是要易主的,何必执拗于谁来做?” 子桑略是想着打前庆僖公说的话,不明白何以不放手江山他人。 “哼,你懂什么,方仲侯一干人等虎狼之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旦上了位,朝中昔日那些与之作对的人将遭大难不说,天下旁系一干不服他等的自也将会揭杆,再加上周边还有三国一直等着南凉君王换代之时趁虚而入的。” 到时候,南凉基业,就怕是风中散舟了,朝堂还是百姓也势必大受牵连。 德章再哼了哼,并不指望这么个世郡能懂什么大道天下的事。 罗仲理了理袖子,站起来便与德章说:“王上醒来时,罗仲还是那番老话,让他好好保重。” “王上这身子还能撑得多少日子?” “如果继还是这般的话,再硬气,也是捱个半载之数,若能将就歇着,或而再长些。” 子桑前来送罗仲师徒,下了玉阶,仍是跟着,罗仲便转身看了眼自家的徒儿:“为师去前头回廊边等着,切莫耽搁太久,夜要深了。” -- 第31页 于是白允沫笑嘻嘻地露出白齿一行:“知道了,师父。” 子桑也喊开了旁边跟着的宫人,拉着白允沫往僻静些的地方一坐下就往她怀里躺。 这次见到的子桑确有些不一样了,怎的有些像个孩子了呢。 白允沫只看着卧长凳,侧躺在自己腿上紧搂自己腰身的人,拿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嗯?不高兴?” “病了。” “是吗?” 于是老样子,又是握了手过来探探脉,微虚微浮:“哪里不舒服?” “这里。”指指胸口。 “那看来我摸错了地方。” 于是手便顺着那指的地方伸了进去,一时两人便咯咯笑起来。 “允沫。” “嗯?” “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得好清醒,像个神仙似的,甚的活透了的,生也离过,死也别过,还有甚是放不下的,可有时候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指的哪桩呢,不是都说,旦活着都像是梦么。所以啊,切莫去想什么通透的事,我们这样便挺好,只每次要好久才见这般不太好。” 我这从医的人,见了多少生死皮肉,都不敢说看透的。 你不过就是多历了些不开心的事儿,哪能就像个神仙似了呢,看你傻不傻的。 如此白允沫就有些心疼又可气儿地抓了抓手里那柔柔的一抹,被子桑警告性地捏了捏脸。 然后才想起一事,白允沫脸色有些阴沉下来:“那个方仲侯,子桑你要小心些。” “嗯,他怎了,今天刚见过。” 白允沫的手伸了出来,扶着子桑坐起来,就着夜色,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画舫的事,便是方仲侯使人做的,目的是取你性命。” 从清欢楼里醒转后,白允沫第一桩事就是生气,气自己,气那几船的杀人凶手,更气背后指使的人。 白氏于外是天下第一大商社,于内,是天下消息最灵通处,画舫一事暂且给压了下来,内里各方人手都着令针对此事查了个通透。 最后查到了方仲侯头上。 雇的都是一流的杀手,用的都是普通的商船,留下的令便是一命不留。 幸好你我命都大。 方仲侯暗中听得风朔侯亲女归来的消息,再联想到当年青阳先生说的再复公仪槿之政一卦,怕子桑对他的势力有所动摇,于是动了杀心,以保自个顺利上位。 不择手段,呵呵,虎狼之才。 静静听完白允沫将个中情由都讲来,子桑拳头握了握,将人儿带到自己怀中。 巍巍风中宫墙,子桑声音不冷不淡:“原来那些姑娘都因着我才没的。” 当时还说,那是她们的命,与我何关。 真是可笑啊。 “不是你,娘亲说,天下之人,皆为利往,怪不得谁。不过方仲侯欠下的这一桩血债,我还是要他还的。” 白允沫是这样的,记在心上的事儿就不会轻易忘了,别人的好,记着,别人的坏,一样记着。 “要还的。”子桑这般说着,面上却沮丧得很,她见不得这些烦心的东西,看着便讨厌,眼不见还好。 以前想着有佛主,说声万恶有人收,现在她不信佛主的,于是只能把头埋在白允沫脖子里。 抱抱,让我依着你,念着还有这么个人惦着,才能安心一会。 见你性清明,似那玉菩提。 来白壁城以前,子桑以为自个是去哪里都没关系的,到哪里都孑然一身自在便好。 走出来了才知只会牵扯越来越多,哪里有她想的一人自在便好。 “过几天有什么秋狩,我与方仲侯一干人还是会见的。“ “嗯?” 稍想了会,白允沫便有些紧张:“即是他邀的你,你应当更加小心。” 这时候白允沫才环顾四周问说:“南无呢。” 也就这般时候,她才想起那么个人,有她守着子桑,子桑多半就是安全的,谁也伤不着她。 子桑笑:“不是见不得她在我身边的么,人不在又问。” “可她本事好。” 白允沫知道的,这么一个剑客,本事好到天下没几个。 “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她不是爱和你说的么,怎就不知了?” “真没说。”子桑歪着脑袋来看白允沫,在那小唇上亲了亲:“没有她,我也会护好我自己的。” 我呀,还等着娶你呢。 “那你到时候千万记得让大雪守着你。” 白允沫再又是环顾四周,今儿怎的连大雪也不在,真是急人。 伸手把那人左顾右盼的小脸转过来,对着小鼻子下唠叨着的小嘴便喝了下去。 吸着吮着那方软软嫩嫩的小舌头,好半天才放开让给她气吁吁地喘口气。 “大雪好着呢,我让一小太监看着,我也总不能每天都拿着肉来候它不是,好说现在也是个世郡,整日宠着一头狼不像话。” 每次都给她撩拨得心神荡漾,她却总一股甚事没有的笑着,白允沫一拳捶在她肩上:“还知道你是个世郡,在我面前倒不见你像话几回。” “究竟又是要我如何像话,这样说时,手便又往里几分。” 白允沫从座上跳下来,将松散的袍子理了理,整起旁边的医箱说:“师父等我呢。” -- 第32页 “什么时候再来探我?” 她一问这话,白允沫整个人就又抱了上来,颈首相缠:“我也不知道。不过,娘亲说,你做不了君王的,迟早要出得宫,那时候我们就去安家落户罢。 ” 拍了拍她的背,子桑应她:“你娘亲说的对,我做不了君王的,江山这么个东西,我也看不住,看不得。” 于是又送着白允沫往外走,今儿天上没得月,格外阴沉。 “子桑。” “嗯?” “你就真一点也不想做君王么?你不做君王的话,连世郡也做不了,娘亲说我你不做王的话,后路或而同样很坎坷。” 有些人生下来注定就被逼着过自己不一样的生活,比如像王室血亲这种,或而高高在上,或而溅血青史。 不过有我白允沫在,你怎会坎坷呢?我会护你周全的,你想怎样都好,王者天下也好,农耕野猎也好。 “成了一国之首也没什么好啊。” “那也不全是,不然怎会有那么多人去做,当年的公仪槿不就是一代了不起的女国君么?” 有了公仪槿,才有了现在白氏一族,在公仪槿之前女子不能为商,更不能为官为王,公仪槿之后,女子甚至要以与女子成婚。 所以白氏把大部份今日的功劳都归功于公仪槿。 当然,传闻当年的白氏中人与公仪槿多有源渊也是一桩事。 “是啊,我若是做了国君,你便是王后了。” 两人便又笑了。 一起行起高处,俯瞰天下么?想想倒是美事一桩,只何其不易。 第十九章 对奸臣行礼 说再多都没用的,庆僖公还是如常地去上朝,药膳房里每日地煲着止咳的药。 反正也没多少事,子桑干脆又干起了老行当,钻进了下房里,拿着把扇儿在那摇着,一罐药盯两三个时辰。 下房的太监宫女们也吓坏了,哪里见过这么一个金枝玉叶的人,把就坐在了瓦罐油盐里。 管事们都来求吉佰,让给劝劝,每回世郡往这里一坐,大家都不敢好好做事了。 吉佰旁边牵着大雪,为难:“煎药这种事儿,让这些太监宫女来就好了,也没甚好玩的呀。” “怎么会,这不挺好玩的嘛,看这罐儿多新,这火都亮堂。” 头回在山里头煎药的时候,哪里有罐子,只能在大铁锅里将药蒸起来。 于是吉佰也劝不动世郡的,只能冲那几位管事耸肩,他也不懂这个世郡怎么就喜欢做这些锁事的。 好在如此几回下来后,大家便发现其实世郡也没什么好怕的,就是看你腰弯得太低时喜欢敲得你直起来。 有时候听你说话不规矩,还会赏你个元宝,于是整个下房里闹烘烘的很是热闹。 庆僖公这几日气性也显得格外好,咳得也不那般厉害了,一回到殿内还孙女奉送汤药,自是开怀。 “宫中管事都说这汤药乃世郡亲煲的,看来会的还不少。” 那是,于是坐在那殿上,学着说书人的架势,张嘴就把说来一段往事。 说的是山里有哑巴,拾得一双女儿,养在身边。 讲的就是山里人家好日头,讲的全是些小家院的事儿,里头总总不幸都隐了去。 庆僖公听了,便说:“哑巴是个好男子,实在,回报她一双女儿,算是好报。” 是了。 可要没有我公子桑和白允沫的话,或而他便不会残废也不至于受伤最后身死罢。 不过这些子桑都没讲出来的,讲与人前的故事啊,把那些伤痛藏起来,便温和许多。 “王爷爷。” “嗯。” 每回世郡这般叫的时候,庆僖公都笑咪咪的应着,周边的老公公们都彼此会心一笑,难得王上有这么几天开心得很。 “当初找我回来的念头,是真想把这天下交给子桑的?” “早那些日子怎就不问了?“ “那时候跟你不亲近嘛,现在呀,越看我越觉得我王爷爷啊,倜傥过人,玉树临风的,就甚都敢说了。” “哈哈,这话寡人爱听。” 笑顺过来气便正经说:“青阳先生说话,少有出错,便存了些心思,想着若能光复公仪槿当年,也比得落入贼人之手好得多。” “贼人说的可是方仲侯?” “帝王一脉,凡离了本统,自然多有纷争。” “如何说。” 庆僖公笑着来看子桑,平时轻挑惯了的人,怎变得这般好学,那便讲讲罢。 只问你一桩:“寡人当年虽能纵马天下,威名四方,现下或而身边随便一个小太监也是打不过的,为何那些朝臣个个儿的都每日毕恭毕敬,不敢来杀了寡人自立为王呢?” 子桑想了想,比如方仲侯明明可取了庆僖公现下的命,自立为王的,可他不敢:“因为有周载保护王上。” 摇头:“说明周载比寡人还厉害,为何周载不能是王?” 是了,天下之人,比王厉害的人比比皆是。 “寡人凭的是什么,凭的便是身上的这身血和担当。 若是没得这身王血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天下人都不服的。 一王倒台,张三便会要来坐,李四自是不服,赵五也不会服的,如此就乱了,再要重现一个王朝,又是百年的轮转,受苦的便是常有说到的众生。 -- 第33页 其实这血也没什么特别的,并不能长生,也同样是红的,可天下人愿意认,你便被推着往高处了。 可明?” “约是明了。” 其实想来想去,错总也在众生,理也总在众生,烦恼啊,恨啊都只在个人。 庆僖公算着日子,听着宫檐外越发响得厉害的角铃声,便说:“后天就是秋狩了,让周载跟着你。” 于是第二日周载便来了,给子桑带了身衣装。 见他不行礼,子桑亦觉得有几分意思,身为一国将军,也不守礼数的。 稀罕,于是就问他:“将军见我,为何不行礼。” 那张脸上一双眼睛便露出些许不屑来:“男儿志在天下,周载只对贤君和奸臣行礼,或而有德之人。” 咦,这倒听着有些意思了,礼至贤君,可以理解,那另一桩呢? “为何对奸臣行礼?” “在奸臣面前要把命门藏好,不露出要害方能自保。” 饶是他握有天下兵权,也要防着朝堂上一干奸臣的嘴,杀人的从来都不是兵戈,而是难防的人心。 “也就是我算不得贤,亦算不得奸喽?我是什么呢?” 子桑手摸上那送来的衣装,质地有些僵硬,不像普通的布料。 “你是无关紧要。” 周载语态淡定,面色毫无变动,身子也站得直直的。 原来这样,说得也不错,真想赏他。 周载再指了指那些衣装:“换上试试。” 于是又再转身出到外头候着。 宫人赶紧围前来把那衣装理好给子桑穿上,从里到外,一层一层,比普通的衣衫重了半数之多,肩头有些沉沉的。 宫人才看得这是一身军甲,只比寻常将士的又要薄软些,上边敷一层细密的铁制鳞片,人微微一动,便生生出许多碎碎的寒光来。 依着这一身,宫人又将她的发髻梳了起来,束在头顶冠着,旁边再有盔甲一顶,正好戴上便成了一身。 另又配得一双硬实的革靴。 对得镜来看,原本的红粉之色,已荡然无影,全身寒铁泛青光,盔间只露出眼部一圈,下巴也被护夹遮住了。 竟有些认不出来自己,子桑笑笑,不知周载何意。 踱步往外,身上的重量让她如何也没得法子像平时那般散慢,只能挺直着腰方撑着得住那一身行头。 周载转过身来打量一番,原本定定的眸子中光影波动:“看来正好。” “难道不是与我量身定做的?” 周载呵呵一笑:“这般名贵的甲胄哪里能一下子做出来。” “那是?” “原本应该是季离王妃的。” 这便有意思了,确实是刚好的,分毫不差,可堂堂一个王妃穿这东西做什么。 “是王上让拿来与我的么?” “一直存在我府里,我作主拿来的。” “是何原由?” “总得有人穿,过两日秋狩正好用得上。” “我是说,王妃的盔甲怎会存在你府里。” 周载腮边紧了紧,眉头亦跟着动了动:“我妹妹私下托给她季离王妃做这么一身的,没来得及送。” 没来得及送,王后便辞了世,尔后过了这么多年,这身才重见了世面。 王后与这季离果然是有些什么渊源的罢。 在原地走了几步,仍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站不稳,周载便说了话:“这盔甲左边轻些,右边重些,所以你现在走路会有些晃。” 是了,总有些往一边倒的感觉,子桑不明白,待要问时,只风周载挥了手下边又有宫人呈了一把长剑上来。 剑身有五指那般宽,上边花镂着方方正正的刻纹,比普通的剑要短些,甚至形状也不一样。 周载取了剑走上来几步,亲手给子桑扣在了剑带上:“盔甲只有俩了剑,才像话,才周正。” 于是子桑果然便觉得身子平衡了许多,手下意识地扶到剑上,这般倒想起南无那家伙了。 原来扶着剑的感觉是这样的,没甚特别的理由,就好像手里握住了什么东西般。 于是子桑把那剑也抽了出来看下。 剑柄握手很短,剑身很光亮,可她注意到,剑上并没有血槽,也没有剑尖,似一柄断剑的感觉。 这剑并不能杀人,挥了挥也并不很趁手。 握着那剑,看着,子桑问道:“这也是王后送给季离的?” “不是。” “就佩着好看的?” “不是。” 将剑收回鞘中才听得周载说:“此为王徇剑。” 世有公,为王,字徇,南凉开国□□。 于是子桑再把那剑抽了出来,刃色一般,无刻槽,无剑尖。 “□□用这柄剑打的江山,平的四方?” 那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好。 周载不动声色:“不是,□□用这把剑安的国。” 再看这剑,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周载估着这位年纪轻少的世郡也不会领会到其中的深意,只说:“剑是王上给你,即代表王室出行,自然得有些傍得身份的东西拿出去。” 可再不济,子桑也知道佩王徇剑意味着什么:“这可是天子之剑。” 王或殿下才能佩的,明明也没多厉害的剑,偏还寓意颇深。 -- 第34页 周载把那剑接了过去,剑光一闪,剑便在子桑胸前划过,听得锁甲与剑刃下接,周边的人都惊呼出声。 子桑亦是身子一凉,满脑子都是各种遥遥无期。 第二十章 花谢无人怜 站在宫门口,子桑下意识去摸了摸脑前的甲胄,那日将军周载的一剑令她心犹有惊惧。 好在只是为了告诉她这甲胄能抵刀剑之力,也让她不可掉以轻心了,凡事总有意外,万物相生,亦有相克。 原本周载的意思是让她骑马的,可她也就只上次和南无一道乘过一次马,不熟悉马匹。 秋狩这等事,即使王上也不可以车驾出行的,想来想去,只好委屈大雪了。 大雪进宫以来,多吃得鲜肉,身子更加壮实本身形体也大,与周载将军的马儿并在一起,也并不显得矮小,只是有后头有些马儿定力不好,吓得不敢往前走。 南凉王宫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世郡已是传了好些天的新鲜事儿,世郡难得出回宫,路两旁围观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两边兵将开路,将挤挤拥拥看热闹的都推搡到边上,只余下各色闲碎的声音。 “咦,世郡骑的马好白,毛儿好长。” “呸,妇道人家没见识,那是银狼。” “不是说世郡是个轻挑的貌美女子么,怎的看也不像啊。” 可不,狼背上的人一身寒铁披甲,腰挂五指宽的铜制剑,头盔也围得密实。 哪里有传闻中说的那般衣衫半透,玉足履地的桃色春姿。 连周载都忍不住侧过来打量了子桑好几回,这副模样确实与平日那副闲散的样子大有出入。 再一细看那眉目,和当年那人,确实也是一模一样啊。 只是当年的季离王妃是个稳当得很的人,不会轻易在宫中喝酒的。 怪也怪在这酒事上。 思及往事,马上人不禁微叹了口气,旁边时不时那些高呼世郡的人点头的子桑便隔着头盔旦问:“将军所谓何事?” “想到了故人。” “子桑最好听故事,吉佰说这里到狩场还有小半日功夫,将军旦说来听听无妨。” 周载再又是目光落到甲盔上,咪了咪眼,抓好缰绳,方只淡然道:“知道王后为何要送盔甲与季离王妃吗?” “知道。” “嗯?” 狼背上的女子转首过来,眼中含笑:“王后喜欢季离罢。” 这女子,性虽闲散,倒也有些几分悟性。 周载亦跟着难得地展了展眉,望着远处隐隐山色:“不错。” 王后喜欢季离。 究竟是怎的,周载这个做哥哥的也不知,作为一个男人,他只想着或而是因为王上常年征战在外的缘故罢。 王后是因着家世好,被身为将军世家的周府捧上了王后之位。 庆僖公当时被边境各处战事扰身,穿得一夜新人服也是和衣睡下,第二日便急吼吼地脱了新衣红袍换上了战甲御马亲征。 这一征就是好几年,甚至都不怎记得这么个王后。 宫墙深,里头万般花红无人知,花谢无人怜。 大概也便是这么个地方罢,不过十□□的王后每日在宫中像个魂儿般走来走去,便见得正逗引着小公子玩的王妃季离。 季离王妃是个爱笑宽和的女子,招了手便说过来一起坐坐罢。 这 一坐便坐相熟了。 约摸便是因着王后年纪轻,与王上又没得什么感情,又没有孩子,两人没甚权利相争,越发地好了起来。 或夜下手谈三两局,或听得宫乐三两,春来赏景,秋来游湖,冬时互暖。 那分情慢慢便生了起来。 王后是不大饮酒的,季王妃也是不大饮酒的,也不知为何,有得一日便约了月下摆酒。 一摆就摆着一桩纷纷扰扰,月下清秋,好景怡人亦凉人。 也不知是谁下的手,也不知究竟是谁先动的情,总之便都脱不开干系去了。 “王后那般年轻,究竟是怎没的?”此时已过了闹市,两边的看新鲜的人也慢慢去了大半,说起话来轻松许多。 周载听得子桑问,半晌没得声,后才缓说:“庆僖公远征归来,头夜宿在王后处,王后跪地将实情告知。” “是王爷爷杀了她。” “不是。” “是她自己。” “王爷爷逼的她。” “是她自己。” 子桑听着有些疑惑:“她自己为何要为难自己?” “王上并未多说什么。” 只说一句,是寡人之过。 庆僖公是个很宽明的王上,事非公断,自在心中,不会轻易判处罪名。 周载叹口气:“是王后自以为有负王后之名,有愧天下。” 是了,为何要为难自己,迷途知返又如何呢。 若她当时能想,天下与我何干,便不会如此想了,王后难道就没念过季离吗?留得季离一人在世,怎活得下去。 是了,戏里或而史说里的女子遇了名声与情爱这事,总也变得糊涂了。 “周将军有夫人吗?”远处已隐约可以看到大凉王旗的影子,应该就快到猎场了,子桑才恍又觉得身上的盔甲重了许多。 “没有。” “那可惜了,还想问问若周将军远征归来时,发现自家两个小娘子好上了会如何的。” -- 第35页 “所以周某不娶。” “这……。” 堂堂将军居然是怕遇到这等事才不娶的么,可叹,可叹子桑再看一眼周载,便忍不住笑得更欢:“将军这样可不好。” 周载倒是一脸正色:“甚好。” 谁不想儿孙满堂呢,可那样便难做到常胜了罢,有牵挂的人想要所向的无敌是很难的,因为总想着要归来的。 迎面跑来一匹快马,一身精铜打制的盔甲铛铛有声,近前就哈哈一笑:“世郡小侄女今日扮像可真是精神。” “公伯过奖。” 方仲侯又转向旁边的周载:“将军今日可要上猎场?” “末将身子骨不行,怕是只能看侯爷和公子们满载而归了。” 如此寒喧几句后,方仲侯竟又打着马儿走了,子桑看得有些愣,然后来问周载:“他这般可合规矩?” “他就是故意做出这种不合规矩的事情给你看的。” 如此,子桑便笑了:“我方才与他见礼了。” 周载亦是微微露出些许笑意:”我也是。“ 在奸臣面前啊,便要藏好你的短处和高傲,如此才不会被戳到。 藏好自个手中的剑,看准了便把他转身时露出来的尾巴揪住,不要切尾巴啊,要暂根。 越发觉得这个周载将军有点意思了. 两人仍是不紧不慢地往着猎场的方向去,大伙都还等着她这个世郡代表王上行祭天。 到了摆设好的围台处,在周载的示意下,子桑穿着一身重重的甲胄按剑跨上了高处。 下边两侧候着的人,个个都身穿兵甲利器,左侧配剑或刀,背上背着各色像征身份的箭簇,面上无不越越欲试的兴奋。 于台上高处站定,下边一干人便齐齐都跪了下来,即使是那个方仲侯虽有些虚势的样子,但也是跪了的。 高官贵胄,都伏地在首,前额点地,声呼:“世郡千岁,福禄永安。” 子桑握了握腰侧的剑,学着周载教与她的话,沉声道:“起。” 因着都未曾见过,有些身份的人都前上前来自报了名姓。 方仲侯旁边上来一位看着不过二十开外气度不凡的男子,身上穿的盔甲与侯爷那身铜色的也是一般模样,不过说话却斯文许多:“奇介见过世郡。” 他就是听说了有几分利害的奇介,算起来与子桑还是同辈,也应当叫声哥哥,子桑笑了笑,不语。 于是再其它人又一一上来报了自家姓名才算完。 一个也没记住,周载瞥了她一眼,暗中说:“官场为人为事,喜不喜欢都应当去记得人家。” “怎么说?” “不然往后谁杀了你都不知道。” “有道理。” 只祭天的时候,她一跪三拜,在司礼官的喊声下扛着一身重,内里脖儿上都有些渗汗了。 再起时才恍然发现边上人群里伏着个影子很是惹眼,再看那小纱帽前的小医箱,一时嘴角便勾了起来。 白允沫这家伙,总有那么些办法的. 许多事情下来回到设宴台,便有宫人拿了一把硬弓并一支利箭上来。 周载也有些意外,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环。 下边方仲侯就开口说:“往时秋狩都有王上开弓的,这次世郡身上佩着王徇箭,亦应该有这个担当的。” 大约就是看着我佩着这天子传人剑,心有不甘罢了。 子桑取了弓箭,拿在手中掂了掂,是把好弓,以前她用的那弓都是自个儿扎的,不像样子。 有了好弓利箭自是不敢辜负,眺眼看着远处悬在树梢上的一团圈红绸,这便箭搭弦上。 架势虽好,不过方仲侯还是有略有笑意:“射不中也是没关系的,毕竟即使是王上也有偏的时候。” 连周载也是跨前来问了声:“不射也可。” 她子桑向来,都是一箭中喉的,只因见不得猎物垂死之态。 箭走,弦散,林中空响,红绸轻展,上书四字,太平盛世。 第二十一章 于敌阵之上 好一个太平盛世,只见那箭簇寒光于绸端环扣上耀耀生光,箭的准头分毫不差地将那面展露四字的绸钉在了树干上。 下边装扮光鲜,都自恃为人中上等的男子们皆都鄂了鄂舌,此时再看世郡,一身军甲寒光尽现,飒飒英姿显得越发夺目。 子桑再眯了眯眼,红艳艳的一片,又想起满船的国色声香,莲步轻移,水袖交缠。 “跳的那是什么?” “跳的是官家贵子们爱听的,爱看的,爱说的太平盛世。” “不应该是歌舞升平么?” 江中水涌,半袖烟火,几十条鲜活的性命,于暗夜垂落,情景竟一一再现,如此一双眼睛便收了回来,落在方仲侯身上。 “侄儿我今日运气真不错的,随手便正中了个盛世太平。” 方仲侯嗤笑一声勒马带头跃了林中,后众人亦都翻身上马,一个个地挥鞭冲向了林丛的深处。 旁边擂鼓数声,林中野兽仿听到警告,禽鸟不安扑腾着翅膀飞向空中。 有数十寒箭向空中逐去,正是惊惶无知,才会丢性命呐,这此傻呼乎的鸟儿们。 子桑倚在座上,远远听着林中厮杀,半饮着清茶,眼睛慢慢于下边的宫人和侍卫中搜寻。 看见低头站着的小人儿,笑了,伸手与旁边的福安公公说:“那小医官我看着面熟,叫上来罢。” -- 第36页 福安有些忧,这些日子,他可算是尽心尽力地在服饰世郡了,生怕被吉佰这小子顶下去:“世郡可是哪里不舒服?” “是了,刚才射了一箭,心中有些闷,找个医官给我看看。” 福安当然也只能赶紧匆匆往那人里冲穿着蓝色医官袍的人招了招手,待人走近时,看一眼,果然是面熟的。 这小医官不就是每回来了世郡都要让他等回避的那个,福安于是明里暗里便多了些许揣测。 南凉女子虽都可学书学艺,可公仪槿当年至今隔着六七代帝治,女子挥袖震马,提笔于朝的光景早不复存在。 因而福安也未曾想到这小医官或而是女子身份,只想着这着装打扮,是个好看的小公子。 即是长得眉目清秀,得世郡这等看着风流个中的人喜爱她是无可厚非的。 小医官上前拜了拜,世郡亲自挽袖来伏,伏时隔着一身重甲凑近她耳前小声呓说:“见你伏我裙首,心内竟莫名得意。” 小医官咬唇含齿,不便用拳捶她只恭敬道:“世郡可是哪处不舒服?” “方才引箭而发,肩骨有些酸乏,不知医官可管治。” “可。” 于是放了那小医箱,取水净了手,便隔着硬甲揉一揉,小医官说:“甲胄铬手,难以正骨。” 有何难,于是将甲盔松了松,一直素玉的小手便从颈间伸了进去,明面上装模作样地拉着手骨,暗里一下一下掐着那细嫩的肉。 世郡半痛半忍,只听得小医官微在耳侧半咬着齿细声说:“见你受我摆弄,心中竟莫名得意。” 笑,晴光初好。 周载将军看着眼前两个眉目清秀的人,总你瞧我,我瞧你的,便咳了咳:“这军甲,于敌阵之上,都应当是整肃而待的。” 世郡欲要狡口相辩,于袖中那只暖乎乎的手却自个挪了出去,细细替她与扣甲系紧:“此处长箭无眼,世郡应当多心。” 如此小医官趁人不意,指尖于世郡手中捏了捏方提了医箱又退一众随侍中。 “中郎将我大概就是以前作恶太多,睡太多女人了射得头猎。” 林中飞奔出一匹马,上边的侍从手举带血的箭,另一手把马上系着的猎物扔到地上。 原来这种地方也同样有鹿啊,子桑不禁有些手痒,不过想到周载说,这里边多数人都意在归顺方仲侯,她便只静静声地坐着,说声:“赏。” “这中郎将向来与方仲侯对着干,往时在狩都相互较量。” “也就是说,中郎将是向着我们的?” 周载转头看一眼这个坐姿不正的世郡,缓道:“不是。” 中郎将往上追溯三代,也算是公家外姓人家,背后家族亦是庞大,若然王位要落于旁系他们自然也有得理来争的。 子桑又是摇头:“这些人真没意思,好好做官,好好围猎多好,非要自说自话弄得天地摇摇血光。” 负责清检猎物和箭簇的军士往来不止,开前多听得中郎将的名头,渐渐到后边便多听得方仲侯家的世子奇介又猎得些什么东西。 看着日头偏斜,这秋狩慢慢近得尾声,白壁此城地势偏南,林中枝叶依是葱脆得很,除了秋风有意,寸草依是如常地绿。 天儿慢慢但暗了,子桑依着周载的意思,传令下去,鸣鼓收猎。 三鼓共响,鼓点声声林中归鸟徊走而不敢落,于晚霞中孤中悲鸣。 子桑抬眼去看那遍天翔翅的鸟儿,脖颈微向上,盔甲只露出一双眼睛,秋暮暗影,鸟儿们都成了一个个黑色飘动的剪影。 只其中有两、还是三支却犹是不一样,直直地往她眼里钻来。 在旁边点上的盆火映照下,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旁边周载拨剑大惊:“小心。” 是箭啊。 她光顾着看那些可怜无归处的鸟儿了,没记着林中飞箭多无眼,见着周载将军长剑一横劈开了一支箭。 我这慢性子,要小心也避不及了。 子桑只好往人群里去看那么个人儿,她的白允沫亦是从万千人中站了起来。 蓝色的影子喊了声子桑便急急跑前来,风中袍带轻扬怎样都好看。 头上闷了闷,可痛,再又是脖间一下寒凉,便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涌了下来。 抬手便抹得一缕腥红,她以为呀,自己的血应该是凉的,白允沫一张带泪的脸这便近了前。 周载属下的护卫全都围前,分散周边的统军也全都被调度往林中将尚在猎中的官侯们都驱赶回来。 闷哄哄的一片,不停有人在远处唤着:“世郡遇刺,停猎盘查。” 睁开眼时,仍是白允沫一张泪人儿的脸,便知了原我还在这里,不过颈间还是痛。 明明那两箭都直取面门的。 旁边大雪哈哈地吐着气,吉佰也眼圈红红地跪着抹泪:“万幸醒了,醒了。” 于是周载也几跨步过来看着,面上松了口气,便又转身去了,手里握着两支箭。 头上的铁盔不知何时脱下的,轻松得很,子桑看着面上犹挂着泪珠的白允沫,抬手捏了捏粉嫩的小脸蛋:“小医官,我这番又是哪里伤了?” “脖子给人家戳了个洞。” 还说不傻,大难临头还冲我笑。 白允沫拿了剪刀将缠在子桑脖子上的一圈白色缎带的末端剪开,然后轻轻系了个结:“好在一支箭给大雪咬住,一支给它碰开,周载将军又斩去了一支,不然脑袋上穿个洞谁也救不了。” -- 第37页 碰开的那支箭正是擦在脖儿上的,切出几分口子来,到底没伤到性命。 白允沫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你得好好活着,再不可掉以轻心了。” 这么利的箭,暗夜之中,哪能避得开呢,子桑仍是好好儿地点了点头:“好。” 几队人马,剑拨弩张。 子桑站起来,手扶着王徇剑,正步上前看着眼前三拨人各自站队分明,方仲侯身后多是甲士,中郎将这边人还要盛气些都是些有官职的人。 接过周载手里两支箭,其中一支还沾着血,猎场上为了区分战利品,都是有刻名姓的。 看眼箭上的一字,子桑往人群里看了眼,便问:“世子奇介怎的不在?” 方仲侯毫无俱意,只沉声道:“奇介见了林中有虎,快马追去了。” 中郎将是个三十开外,只上唇留着胡子的男子,哈哈大笑:“笑话,这猎场平时多有人走动,几十年来从未听过有虎出没,怕是故意避嫌罢。” 下边一众人都附声说:“到底是谁暗中伤人,箭上名姓一看便知。” 子桑再看眼箭簇上的字,仍是收了起来:“箭不长眼,或而误射,待查实了再作判断不迟。” 下方便默然不作声,只郎中将说:“三支箭同取世郡要害,怎能是误射,世郡不可因惧了一方势力而失了公允。” 笑:“我这差点断命之人都能先将此事撂了旁说,中郎将到底是旁侧人,何须如此上心,天色已暗,家中妻女怕候着诸位早回,莫要再搁,至于这箭到底是何意思,回头我自会问了这箭。” 于是装模作样拿了那箭,左看右看:“你到底是被借用了来呢,还是凭空而来,还是真真就这么蠢地明目张胆地射我,不知我这人野心不大,命倒是大的么?” 如此说了,下边都觉世郡疯是疯,话却说得令人无可另辩,中郎将面上不好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辞拜下去。 一场秋狩便如些收了尾,子桑抬手隔着白色锦缎摸了摸颈边,暗想着,确实命大。 周载亦是一双眸子打量着她。 “将军这般看得我有些畏。” “周载在想,或而青阳先生仍是个擅卦帝师。” 只笑。 霞光已尽,万鸟归林,有夜啼声泣,亦有引颈诱偶声,似都在说世事相安亦相难。 第二十二章 医者无私仇 多数人都散了去,慢慢便只余下方仲侯与世郡两行人还在整顿。 林中大半数人都打着火把,光影重叠处都在说,未寻到世子。 白允沫以着医者的身份亦是留在世郡身边,拿了头盔给子桑戴上,扶稳。 她红肿着眼微微笑说:“方才倒有几分气势,说得那干人都接不上话。” 子桑手里仍是握着那两箭琢磨着。 奇介父子都不会是那般蠢的人即要这么明目张胆地置她于死地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也不会还处处让着庆僖公。 只能是嫁祸。 读国史,还是有些用的,这些手段,朝变之上,寻常有之。子桑只说:“有气势也是不顶用的,还是得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数?” “心里有你。” 这便又是抓住人就想亲小嘴,结果盔甲一下子被顶住,只好作罢,看来这物甚看是好看,也多有其不好之处。 忽地各处兵马都骚动起来。 “世子回来了。” 林中飞回来一马,马上之人被火光一照,金铜色的盔甲上血迹斑斑,背上深插一箭。 马上人已半昏之态。 “医官,医官。” 方仲侯上前将人扶了下来,四下张望,大喊医官。 此时半数人都散了去的,还留下的医官已然只的白允沫一人,白允沫咬了咬唇,提了小医箱匆匆跑上前去。 地上湿凉,于是人便被抬到了王台上,抽了软毯铺在他身子下,白允沫令人扶好奇介,再探手看了脉象,心血还盛。 身上有好几处伤口正往外冒着血,白允沫稍用布擦去些,便用了止血散洒上。 “这林中真有老虎?”子桑近前一看,便知胸口那几处乃是猛兽抓的。 方仲侯爱子心切,见奇介这副血淋淋的模样,咬牙切齿:“有,怕也是故意纵之。” 白允沫额上已然开始渗汗,让旁边侍从帮着奇介将身上的灰甲全数缷了下来。 “抓伤事小,未伤及内里。” 背上的那支箭才麻烦得很,令人又把奇介翻过来,背面向上。 长箭方向已被图剪短,剩下箭尖仍在肉身中的。 白允沫从医箱中取了一柄薄细的小刀,令人抓紧奇介,又将刀身搁于火上略烤一会便要往奇介身上切。 “你干甚?”方仲侯见这医官年不过十几,拿了刀子便往奇介身上去切,立时便握住那只手。 旁边的世郡手里亦是箭杆一拍,就狠狠抽在方仲侯手上:“医官正救着你家儿子命呐。” 吃痛,方仲侯的手便拿开来,仍是不允:“没见过这等做法。” “因你之前没见过我这般的医者,你若不想我治了,我便不治。”白允沫说着,果然要将器具收起来。 方仲侯看着奇介咽咽地吃痛,便只好低头:“还烦医者施治。” 白允沫面上仍是渗着汗,咬了咬唇才又把刀拿捏在手里,凑近了奇介的身子,一刀扎下去。 -- 第38页 男子的惨叫声惊得四下兽动鸟飞,旁边的侍从亦是大汗淋漓地扶着。 刀仞一寸寸地往下切,红色的血直往往冒,挖下去两三寸放见得银色的箭头。 拨出来那一下,奇介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方仲候满来不及抹额上的汗,亦急得连声唤儿子的名儿。 刚要责问那小医官,却只见小纱帽下的一张脸上亦是汗滴不止,世郡亲手给她抹着汗,心头怒气旦压了下来。 将伤口模糊一片的血拭净,便从小药箱里取了两药瓶,左右看了看,终是抿着小唇儿将其中一瓶放回箱中。 上药,再取了纱缎包好,如此两三时辰下来,小医官才长长吁口气说:“抬回去小养半月应就无碍了,药方子届时会让医事局送到府上。” 方仲侯咬牙拱了拱手,再把这小医官打量一番又再看眼旁边的世郡,勉作了辞礼便带着自家的人走了。 剩下的便都是周载这一行,左右看了:“小医官可是没得马儿。” “也没得狼儿。” 于是唤过大雪,扶着小医官上了狼背,看着眼旁边凝眉的周载便解说:“好歹她也救了条命,当赏。” 对胡闹之人,周载也不知说甚,只招了手令军士列队回程。 小医官连着几个时辰都弯着腰跟着脖了与人治伤,这回确也是累得,身子酸乏也认了。 身子坐在狼背,手儿被世郡拉着,两人这便慢悠悠地走在前头。 一边吉佰,一边福安公公都打着火把来照光,照得铁甲映红,蓝袍悠悠。 “你如实说来,上药时,那两小瓶装的可是不同物事?” “一边是救人的药,一边是死人的药。” “果然。” “他看起来伤得那般重,你说句救不过来也没人疑你的。” 须知公奇介乃是方仲侯之子,里外两人都是那日要了几十姑娘性命的人,白允沫咬牙切齿誓要片切歃血的人。 白允沫难得叹了声气:“我们从医的啊,见了伤病便自觉地就只能想着要人活。” “那你这仇如何才能报得,还是说,医者无私仇。” “脱了这身医袍,拿了刀我还是白允沫的,另趁人之危也不是我这等人做的事情。” 只待死也教那人死个明白,那些姑娘的名讳,我都一个一个记着呢,到时候一边片肉,一边给念给他们这些该死之人听。 白允沫又侧过纱帽下白净的脸来问子桑:“你又如何,明明把那箭拿出来给众人看了,便有了理来捉方仲侯一干人的,也是报仇好时机,不为报仇也能除了这脉麻烦。” 笑,读国史还是有些用的,拿眼瞧了瞧狼背上的小人儿:“哪能呢,除了方仲侯,郎中将一干人也不会让我好过,三足尚能鼎力,两势相争,我怕就败北得厉害了。” 后边周载骑在大马上,看着这么两个越发觉得此情此景,恍然见过,只说不清为何有这般感受。 及至宫门口时,有华盖车架于道旁候着,同时一匹巨狼飞奔过来。 吉佰吓得连退几步才定住身子来看:“两头狼长得一般模样。” 定了魂儿细看才发现其实也不一样的,一头纯白,另一头脖上有一圈灰绒的毛儿。 两狼相互于鼻头碰了碰,再又是转着圈儿在对方身上嗅来嗅去,接着便相互拿脑袋蹭对方的身子。 白允沫见了翻身下来,嗔那脖上有圈灰色的大狼:“阿飘你也太忘主了,竟先理大雪也不理我的。” 阿飘这才哈哈儿地顶着脑袋来讨好白允沫。 车架上便钻出来一人。 见过的。 迎面行来的温婉淑仪的女子,背上系着一袭白色斗篷,鬓发整齐地缠于头顶,自带一股矜贵气质,前来施然作礼:“妇道人家白氏见过世郡千岁。” 踏前几步将白若扶了起来,也算是故人久别,笑了笑:“问夫人安。” 除了越发地端庄,这么些年过去,白氏夫人仍是别样的貌美,颔首看着长得比自己还高些的子桑:“世郡长大了。” “长大了。” 一路上都慢悠悠地闲逛回来已是耽误不少时间,再不可再作停留,周载上前来崔:“世郡,王上等着你回宫复命。” 想到宫中高龄的王爷爷还等着,子桑只能收声翻身于狼背,冲着两人摆摆手算是辞行。 一行列队规整的人便如此进了王宫。 白氏母女静静于车盖下看着宫门关起才彼此来说话。 “长得和她娘亲倒不怎的像。” “我都忘记无夷夫人长什样了,娘亲还记得?” “当然,子桑娘亲长得也是标志得很的一女子。” “那倒奇了,向来说,白氏夫人但凡看了好看的女子都是要拽在手心里的。” “就你总也拿着别人的说法来打趣你娘亲。” “别人说的,不知为甚关于娘亲的,总也是真的。” “看打。” 如此华盖之下,谈笑之声,盖过夜里风盛,笑完白允沫便累得摊在娘亲白若怀里:“子桑今日差点中箭。” “见她脖上缠着缎带,应是你帮着包扎的罢。” “是了。” 白允沫应着,声音懒懒的,仿力气都全用完了:“娘亲,当时沫儿就很怕,就甚也不想了,真胸口中箭也觉得没那般难受的。” -- 第39页 白若于车中环身紧了紧她家的宝贝女儿:“你到底还这般小,莫要总想着为一人舍生赴死的事。你呀,白氏就指着你呢,娘亲也指着你好好的活,哪能一条命都系在别个身上。” 再抬头来看她戚戚然的娘亲。 听着白氏一词,想着她娘亲啊,也是天下第一商社的掌首,掌着千千万万人的殊荣活计。 便说得:“当今王上本也想着把这天下交到子桑肩上的罢, 其实我们这样的人都不大想做这被万万人指望着的女子。” 哪能呢。 你不做是辜负,做了也还是辜负,只前一个是负万万人,后一个负的便是自个,是心头所好。 第二十三章 愿能如此罢 宫殿之中,四下灯火通明。 都知庆僖公仍在等外出的世郡回宫,德章奉药在前,劝着早歇,仍是于事无补。 好在世郡安然回来了,不然庆僖公这身子,又怕是要垮下去半分。 庆僖公扶着案头站起来,在公公的扶搀下走下,盯着子桑颈间看了会,呵呵笑了:“命大。” “子桑也是这般与那些人说的。” 三船满载焰火利箭,于寒水围屠,公子桑活了下来。 三箭凌空直取面首,于残秋夜猎,公子桑活了下来。 可不正是命大。 接替过德章,子桑扶着庆僖公回到榻前:“要说,我们爷孙两个,你是命长,我是命大。你呀,继续长寿下去,我呀,便借着你的福气,继续命大下去。” 即然大家伙都这么喜欢玩这些没意思的游戏,那她便将就着也好,不然这些没意思的人,就太欺负人啦。 庆僖公笑呵呵:“说得在理。” 再听得周载把当时一些事情说来,并又把刻着奇介名字的箭呈上,庆僖公面上的笑才慢慢隐去。 “你想得倒也还周到,不过这事到了朝上,还是会被中郎将一干人提起来的。” “那便提罢,只说这两箭给世郡啊,拿去柴房烧着玩了。便是查也无处查的,非要究责,便把这事都甩给你任性的孙儿便好。” 于是又便笑了,有时候玩世不恭确实也是个好法子,教那些总也钻着律法空子的人无可耐何。 再看了子桑这一身盔甲,亦是抚须:“这身行头不错,听说今日开弓箭,一箭便中得环心,比寡人还厉害。” “凑了巧,要是一箭不中,那些人定然还要我再射的。” “公奇介受了伤,方仲侯必然也会因着这事再与朗中将一干人暗里起争斗的。” 周载如是说着,面上依是正色:“拨出来的箭上虽未刻有名,不过谁都会想到是中朗将这一行了。” 子桑想想,若当时中了箭,那些人必然上来从她面上拨下箭来,想想便渗人得很。 那些人看到箭上奇介二字,便登时便会令人拿了方仲侯一干人,正好奇介又不在于是造反名头便有了着落。 “其实王爷爷原本是偏向于把这王位给方仲侯的罢?”若没得她子桑的话,庆僖公应该也就不需要犹豫了,再不甘心,也只能如此。 偏生她还活着,还被寻到了宫中。 庆僖公微微拍了拍案头,眼睛向着半空之中,似看着自家祖上似的:“方仲侯虽也不济事,只图眼前权势,可多少也是算是与我王室近亲,或而能镇住天下各方。” 若倚重了中朗将一干远亲血系,天下不服之人只怕会越多,怕的不是看不准人,怕的是不服的人太多,江山就难有安宁。 再有的,是天下现已有四国鼎立之态,南凉国大势大,已雄霸多年,一朝内乱,怕基业要崩。 子桑手握了握庆僖公,嘴巴略是动了动,却还是没问出来,心里的话咽回去,只笑说:“不多想了,先睡好明日再议。” 如此退了出来,看着四下寂静的宫墙,再看着远处白壁城中隐约的几处繁华处。 轻抚了大雪的脖子,边走边说:“我要是真应了这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就能守得安宁了么?” 周载还留在王面前,沉声道:“其实世郡也确有过人之处的。” “嗯,比刚见时那会好多了。” 王问周载:“能倚重?” “就是过于放浪了,总也不拿自个生死当事儿,大概也不能体恤百姓苦难的。” 譬如今日箭来时,见大约是不能避了,干脆就笑笑然地向着那小医官,全然不想着自己要死了罢。 “现在朝中多盯着她,寡人怕是有心扶她,也是无力了。”以当前局势,能让这么个孙女活下去已是吃力。 “周载将舍命护好世郡,守住我南凉正脉存息。” “你有此心便好。” 愿能如此罢,帝王所居,楼高独危。 子桑在宫人的忙活下总算缷去了满身的重甲,对镜看着自己脖上被缠着缠白缎子的样极是怪。 吉佰这时才问说:“那个小医官,我想想来去,好像也是那年见过的,就是那个穿着蓝色童子服的人。” 没想到再见时,依是一身蓝衣。 只是那个才七八岁的模样,穿着蓝色童子服,总也装着小大人的样子,这年十四五的样子,说话却总也像个小孩子,柔柔的,笑笑的。 “就是了,我们一齐见过她的,还吃了她给的东西。” 那时候的白允沫见她们要走时,便会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 第40页 她说,你们吃完了我的东西就走,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孤苦伶丁地,如何是好。 现在长大了,见了世面才知道,白允沫当时说话的口气,竟都是从那青楼里头学来的。 子桑伸手拿了案上的王徇剑拨出来再又看了看。 这杀不得人的剑,却号称王室传人剑,庆僖公到底还是放落到了她手里,是接还是不接呢。 吉佰哄着大雪睡下了,再又来奉了茶点来侍候子桑,与她说话:“我听见大家都说,王上原本是想要让你去坐王位的,后来见了你总也闲闲散散的,朝上也多有反对之声,便不再提。可我看了你每日看那些书,其实也是想做王的罢?” “要是给你做,你做不做?” 子桑将没有血槽的王徇剑搭在如佰的肩上,吓得吉佰一张面上无须的小白脸一时痉挛:“我、我是太监。” “若你不是太监呢?” “我也只是个贱民。” “若你不是贱民呢?” “那我能是什么啊?” “假若换了你是我。” “那我肯定做王的。” 子桑这才收了那剑,插进剑套里:“为何要做王?” “做王就不是贱民了,想要什么要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侍候,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在吉佰看来,不受人欺负,不会被人卖掉,不会挨饿,不用挨揍,还有人侍侯就是很好的事情。 官再大都有人欺负,只有做了王才不用受这些苦。 想了想,子桑点点头:“你说得也没错。” 只在她的生活里,她过惯了山里无争的农猎生活,只有她欺负山中野兽的份儿,再多其他都是朴实的人。 可王位又不是你坐上去,便真的可以高枕无忧的,上面满插着的都是带着眼珠子的匕首,盯着你,一露出个破绽就会捅过来。 她见不得这些纷纷扰扰,也护不住自己一无是处的心。 这时福安又是捧了身平常见见过的衣冠进来,面露喜色;“这是早先便差人制好的朝服。” 翻了翻,同是白衣绣兰蝶的官袍,上放着一条缠金镶红,缀着许多小块方玉的腰带。 再另一托着的是浅金色的翼扇金丝冠,上边小些,下边圆些,后边轻微斜竖向两边展出小两寸的短翼。 这行头等同于殿下衣制。 福安喜说:“王传了话下来,让世郡明日同参与朝会。” 其实王早就有此意,只后来见子桑那般轻挑,便不予理会。 这次归狩猎归来,王上又是对子桑多有侧目,或而让这小妮子上朝堂上见见世面也好。 离了酒啊,性子便总也放不开来,于是总总事情总要自己找上来,子桑拾了那冠帽在头上戴了戴。 一时面上流光溢彩,吉佰咦了一声,他说:“我刚入宫时那祖庙里打扫,上边有一个女子,好像也是这般行头。” 旁边的福安清了清嗓子:“那是南凉七代女国君公仪槿。” 白了吉佰一眼,一副好没见识的样子。 再看冠帽旁边,还有一方玉石长笏,拿在手里,玉质微凉,沉沉有几分重量。 于是张嘴问了福安:“公仪槿是如何的女国君。” 福安开前也是以为世郡就是那么个甚也不懂的女子的,后来跟在世郡身边久了,见她样样通透,国史也是日抄三篇,随口便能说来。 此番让他一个小太监班弄弄斧便有些怯了,不过被问得,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公仪槿,南凉第七代国君,盖世女子,擅政,在位三十又三年,兴仁礼,新女治,开女子登官入仕先河,一时诸多女子从文从商,盛况空前,史称槿康之治。” 头戴金丝盘织翼扇冠,手持铜制王徇剑,身着一袭单衣,笑面焉然,如此这般问:“我比得公仪槿?” “比得,比得。” “假话。” 她把冠带放回原处:“那明日就去见识见识,万万人之人的王都在朝堂上说些甚。” 槿康之治那般的史上佳话,她这么个云泥中人,不大敢想。 今日睡下时,不知怎的,梦见了那许久不见的佛陀,她不愿意跪,只怔怔站在梦境中。 听得声问她:“你心动了?” “似有些的,想站在高处,看看究竟是何滋味。” 若是没站上去,便永远不知那里有甚的,或而总要贪心一下。 第二十四章 正适合女子 在山里住时倒还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来跟着南无一路上天天饮酒寻欢,每日睡到日上三杆,入了宫以后亦是睡得方醒为止。 忽而早早被福安叫醒,头便有些晕了。 “世郡得起来洗漱了好上早朝的。” 才想起昨日答应好的事儿,今早可不是要去朝堂上凑个热闹的么,子桑只好由着宫人上前来给自己洗面儿净手儿的。 起身又是梳了头。 梳的与往平日里的女子发髻不同,因着要戴冠这次仍然是要束起来的。 宫人把昨夜里王上赐送下来的那身衣裳给世郡穿上了。 脖上颈段不能动,只能半藏着用深衣衽领藏起半数,因都是白的不易看出。 白衣上用兰线绣着蝶,并不似王袍上复杂的章纹,据说当年公仪槿的意思,如此好看,又象怔着年岁温和,正适合女子。 -- 第41页 从旁再取了玉笏,任宫人为自己环上腰带。 再观镜中人,金冠罩顶,贵袍裹身,玉带环腰,双手奉笏尤是姿态翩然。 取了宫辇,旁边福安便冲着前头半抹黎明晓透中的回门喊声:“世郡临朝国政殿。” 远远便有更声来应。 两侧又是拢上来许多提着小红灯笼的太监们弯着腰引道随驾,于秋露湿寒里碎出许多小步子,勉使宫中生出些朝繁之气。 远远便见着了中明宫的宫门。 天下事闻个中分明,讲的便是南凉王城集国政厅,理事阁,谏君司三处合一的中明宫了。 过了中明宫门,正正坐落眼前的一方大殿便是国政厅,此处亦是整个凉王宫的正中心。 至宫门口便按着规矩下得辇步行往前,在她面前的是斜斜铺陈往上的白阶,看着甚高一眼望不到宫门,只俨见飞脊半露,四方勾吻应合八面泰斗。 至梯下正要往上时,被福安公公拉住:“这是是帝王阶,不得走的,得从侧旁上。” 于是转行于旁边回廊,沿着斜坡往走。 “帝王阶是何用的?” “新王祭登位,或而先帝出殡时才行此梯。” 原来如此,这般高无止境的遮人心眼,阶下凡人只能见仙座镇兽的,便是帝王之路。 正想着时人已被福安半引半扶着从侧边窄道上往上走。 窄道也确是窄,前边已然模糊走着个紫袍的影子,微是转过身子来,见了夜色中一身白衣的人便大抵心里有数。 模糊中,苍苍叹说:“黄毛小髻,怕是不知这官路难行的寓意。“ 听得忽有声音,里夹黄毛二字,子桑便知前边之人正是与她说话。 也看不清面目,只回说:“这道好走,也不好走,倘或正身而行,不偏不倚,扶笏往前,自是能抵得庙堂之上的。” 前面紫袍的人身子便顿了顿,再跟着哼哼笑两声:“小儿有几分口舌之利。” 其实嘴上这般说着,子桑自个在这官道中确实走得有些磕绊,旁边福安一头冷汗,见前边的影子走得远些,才低低声说:“那是御史大夫夜盛。 ” 原来是这么个大官,难怪敢唤世郡一声小儿。 当前三公御史大夫,相丞,太慰都是铺佐王上的老大臣,目前相丞病卧在床,太慰已先行告老,只余一公大夫夜盛勉撑着高龄之躯,仍固列朝纲之位。 好不容易过了这官道,递身份牌,各自于廷案前画字点卯。 众人于宫灯下见了一身白衫的人均侧目来看,亦有交耳之人,也自有上前来搭话的。 “世郡昨日方才受的伤,今日便来朝,我等愧以为不如。” 再怎么不记人,子桑也还是记得这么个下巴刮得干净,只上唇余着胡子的中郎将,于是呵呵应说:“趁着有命,便出来走动走动,也没曾想便逛到了这热闹处。” 没曾想便卷入了这些事事非非中,不看也不行的。 朗中令有些不明子桑话中意味,便唇间含笑又与别个打招呼去了。一时听得殿内有脆更声,大家便鱼贯而进。 福安到这里便止了步,只教子桑说:“你入了殿,再往殿上走到离王座下首处的台边站着便可。” 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是进不得国政殿的,或而世郡哪朝真登了王座,他才沾得那般的福气罢。 于是子桑跟百官后头里,掀了袍子,跨进了那道高高的槛,那番景象不得令人想起出佛门时,亦是一道槛。 世出佛前摩尼比肩,世入庙堂金冠罩头。 殿内正如外头戏文里传的那般,金玉相成,煌煌生光,两边各有配剑披着重甲的护卫,两边文武各自扶笏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子桑在宫中这些日子穿的那些世郡的冠制,都是里外三层的,走路极是不自在。 今日换得这身,轻简许多,于是走路时越发显得轻飘飘的,与两旁严阵相待的官员形成极大反差。 朝官们本就有上书将民间传言一一纳到堂上,对世郡多有腹诽,这般见了更是面有斥色。 只上下尊卑,再有世郡到底也不过十五六的小女,他们一班老臣当面是不敢说甚的。 如此子桑便这边左摇右摆地,上了那御首三阶之下的高台,小小高台上转身来看群臣,便有种睥睨他人头顶三寸的快感。 或而大概便有些理解了位高权重的滋味罢。 殿上有老公公走到王座前,三挥拂尘,高喊一声:“国君临朝。” 侧位屏风后,便大步跨前来,仍是须发赫白的老人,只与宫中平日所见不同。 站在王座前的庆僖公精神战擞,面颊生光,双目炯炯,看不出半分病态。 于人前强撑,于后殿咽药,何其幸苦。 朝臣跪拜,子桑也是头次于庆僖公面前叩下首来,毕恭毕敬的三拜首,听得庆僖公声若洪钟喊声起才敢站好身子。 庆僖公见了子桑一身朝服,眉目里露出些许欢喜,拿手指过来,便与满朝文武说:“大家今日都见了罢,这便是你们时常拿折来谏骂的世郡了。” 子桑哂笑,王爷爷也太不给些情面了,何必说出来呢。 王上都说了是谏骂二字,旁下自也没甚人敢接嘴乱说话了。 说声朝会开始,有本但奏,一时下边的官员们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 第42页 中间确有再提昨日行刺之事,再提这事的不是中郎将。 有个站得离中郎将倒是挺近些的人,年纪也轻些,有些少年人的轻率:“狩场各自箭簇上都是有标记名姓的,即有物证在,便应公诸于世,惩处图谋不轨之人。” 于是众官员便都齐齐向高台上的子桑看过来,那少年说话义正声严,使得子桑不自觉地抬手便摸了摸包着的颈。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射死了呢。 庆僖公也上演着昨日说好的那般,便沉声来问:“是了,即然有物证在,便应对了物证,把这箭主人拿了来问罪。” 子桑大惊:“看我,怎就没记得这箭上的名姓呢,昨日风寒我回来便教人拿去生火烧了与我做些肉汤来吃的。” 百官无语相对,这么个世郡简直太不像话,于是此话便略了过去,毕竟世郡也说了:“哎呀,射的是我,你们个个的为何如此着急的。” 这些官员提这事,意在把方仲侯一干人揪出来的,不能明说,也不好说,世郡是未来大统这样的话,说了就等于默认了世郡以后可为王,只好闭嘴。 再有一桩方才像是正事了。 大概有心说正事的,只有这些老忠臣,御史大夫站出来:“最近南凉与东池交界之处的先民谷有屯兵一支,正慢慢推移至景玄两州,怕是随时有战。” 话音落下来,有好些人出来请战,有说请十万兵力,有说请三十万,都许下豪言说要将直进东池国都。 东池国亦号一方强国,擅冶兵器,民风忠结,与南凉多有交锋,从来都是两相持平。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张口要直进东池国都铸城,子桑从旁听得不得不笑。 其实哪里是请战殷切,只怕是想从掌兵大将周载手中调了兵,天下在手罢了。 庆僖公自也不糊涂,只摆摆手:“事关重大,容寡人与众将议后再定夺。” 于是一日朝事吵吵嚷嚷后又再是慢慢散了,子桑只从中听着,也不乱议事,只时不时打个哈哈。 旁边史官亦摇头笔下拾记:“庆安甲六年秋,世郡首朝,于朝会多有倦怠之色,时侧目群臣有哂笑之嫌。” 出了殿门,身边百官三两交首而走,福安赶紧前迎:“世郡觉得今日朝会如何?” “个个心怀鬼胎而已,想的都不是甚社稷,想的都是眼前这王上不行了,得赶紧找个厚实些的靠山。” “难免如此。” 见福安嘿嘿,笑着,子桑亦是眯了眯眼看他:“你是不是也想着,得挑个好主儿。” “难免如此,难免如此。” 做太监的,想要活出那三分体面,可不只能仗着自家主子好命些。 也怪不得谁,都只想着自个好些才是。 子桑乘了辇,迎面儿凉风吹,她可不也是这样的人,想着要避重就轻,只图好些的日子。 第二十五章 穿得一种身份 散朝回到殿中,便有人来报,说是有医官说要来给世郡换药的。 摸了摸脖儿上,嘴角有笑,赶紧传。 福安再又说:“也该用早膳了的。” “也传。“ 于是白允沫进得殿时,旦见得案上珍馐种种,案后的人金丝翼冠,白衣丝兰绣蝶袍。 案后眸中微是生出两抹光来,扶袖侧指着旁边的虚位,皓齿两行:“邀得小娘子同案来食。” 白允沫认了四下无人,便把小药箱放在一边,然后在旁边坐下手自也轻轻落入了子桑手中。 玉指相揉,对眸来看,学着那日子桑那般,白允沫也是探出两指弹了弹对着那金色纱冠弹了弹:“倒有几分样子。” “甚样子?“ “正经样子。” 与平日里衣衫半敞,打路打弯,说话闲散的样子有些不像,额上板板正正的,自有浩然之气。 大约便是与你着了一身医官服般罢,有时候穿得一身衣裳,便穿得一种身份,总也有些觉重,拘束感。 子桑取了筷,夹了方鲜肉,放落小嘴边:“张。” 抿唇笑了笑,便张开嘴要来接那菜,入口的却不是油盐咸湿,而是香舌半寸。 被堵着吮了好一会,才见得子桑离开她唇几分说:“可好吃。” 捏了拳捶她:“这样便不正经了。” “在你这里,我是怎样都难正经的。”再又是去咬,好半日才放开,这次是真夹了案上的小点放落到小嘴唇里的。 这般嘻笑着,好半日才方进好一顿膳食,白允沫拿了帕给子桑抹唇:“听说最近又要打仗。” “怎么?又不想做医官,要做将军了?”拿手刮了刮小人儿的鼻子,圈在了怀中。 “我们清欢楼里那些有钱的大爷们爱说,总听得三两,他们还说这兵权一旦分出去,朝事便又会多有动荡 。” 白允沫一双眼儿忧忧地看着子桑的,那楼面里说的,尽是天下三两事,原先听着可远,不关她事的,现在却时常都有听人说着说着便要说到世郡身上。 兵权一旦分了出去,庆僖公便又少了几分力,这么个世郡怕到时候不是被囚便是被屠的。 总之世人都不看好世郡,现在的王上啊,迟暮中人,能不能善终还是个不定之数。 “总也听你说清欢楼,我还没去过呢。” 把眼前人拥紧,子桑只淡笑,管那些人说些甚,我们都管不住的,若听了烦心,不听不说岂不更好。 -- 第43页 “有朝一日总能去的。” 愿来日方长,这些天,白允沫总也觉得心中隐约不安,她不太懂朝堂之事,只是每日听得别人揣测,便惶惶信了三分。 在白允沫看来,子桑这样总也不顾天不顾地的,入了虎狼之围哪能自保。于是越发地担忧:“你呀,不要总去招惹那些人,或而日后还能有些退路。” “我可是除了你,谁都没招惹的。” “看你,又是不好好说话。” 这时福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膳房的人来收拾碗碟了。” 如此白允沫才从子桑怀里起身来,规矩地站到旁边帮着把外袍扯了扯,巧手绕着脖间将那扎着伤处的缎带解开。 伤处红红的一片,白允沫看着眼底泛酸,想起昨日惊魂一幕,得幸有大雪,不然刹那便是天人两隔。 布沾了些药剂便来往那伤处边边上擦拭,只刚一碰着,就听得子桑嘶嘶地倒抽凉气:“痛,痛。” “昨日血流那般多,你也没咬疼的。”说是这样说,仍是嘟嘴轻轻往脖上吹着热气儿。 “这样可好些?” “稍好,还是有些疼的。” 于是又抿唇在颈间粉唇点了点,弯着眼睫来看她:“这样总该满意了?” “甚好。” 只两人腻在了一起,不论做点什么都总得蹭上半数时光,外边吉佰和福安急得也只能不停地在殿外拍手挠耳。 他们做太监的,看不见主子总也觉得六魂无归。 “世郡每回一见那小医官就要我等退下。” 福安想要探首内殿去看,便给吉佰揪了下来:“小心我与世郡说你这般偷窥。” “我还不是怕她有事要吩咐。”福安其实心里也猜到了几分两人间的暧昧,只两相比较来,他也不知道这世郡到底看上了小医官哪里。 “这个小医官,品级又低,长得虽俊,可身段儿比世郡还小些,也太没男子气概了。” 知道内里的吉佰也只心中暗笑,面上还是帮着小医官说话的:“可人家医术高明,没见昨日世子公奇介一身是血也给这么个小医官救好了么?” 福安还是想不来:“你说,世郡那么个整日像个纨绔似的人不应该也是喜欢那等风流男儿的么,这小医官怎看也像是少不经事的样儿。” 吉佰心里更是要笑了。 白允沫打小便在青楼间长大,内里风流男子,烟花女子都是见了几多的,用少不经事来说她像个情怯之人,是怎的也不合适的。 不过也不好在这里说破白允沫的少主身份,吉佰只嘿嘿笑:“世郡偏就是喜欢小医官这样的。” 左右亲来亲去,哄着把药给上好,没再缠纱缎。 白允沫说:“不给你绑着了,难受,只小心护着,别再擦着。” 于是看着时辰,也是不得不走的。 背着医箱捧了座上子桑一张脸,左右瞧着,温声说:“得好好顾着自个,别让我老挂心得很。” 以前的时候,天下动荡与她都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可这么一朝有日她的心上人突然变成了世郡,八方来风,关乎国事的东西,她都听得心颤。 “我听听?” 子桑又是只笑将耳朵贴到了她心口,然后再是说:“那我便应了你,好好儿地活着。” 可不是要活着,还得等着你十七之数合嫁于我。 白允沫自怀里取得一方玉,雕的正是万事佛身,红丝串着,给她挂在脖上,然后再伸手放入她衣中,凉玉侵肌,片刻即暖。 “这是我亲自上寺院里求来的,发了一桩大愿在里边,保你安乐一世。” 伸手又是捏了小脸蛋:“小小年纪,也跟个妇人似的,喜欢求神拜佛了。” “自再遇了你,我一娘也这样笑话我,说我嘴里总也是子桑子桑啊这么个心上人。” 再笑,半日不舍她离去。 迫于各方眼杂,终是送了人儿与风中远去,看着那抹蓝影慢慢儿隐在了宫墙回廊之后,才又是手摸出那万事诸佛来。 太国寺一场大火后,她便誓说再不要信佛主的。 她当时不过十一岁人,好不容易在半入冬时回到了长州,一狼一人急急上得太国寺,却只看到满眼残垣。 佛像碎成了遍地的石粉,昔日彩墙石墙都作了古,而那些佛前座下的比丘听说也是化成了灰,尸骨无存。 佛主连自个金身都保不了,怎么能护佑天下人,指节紧捏着手中玉佛,半晌还是装回了自个怀中。 即是白允沫再将佛主又送落她面前,就权且勉信着罢。 唤吉佰进来:“大雪呢,记得今日给她些喜欢吃的,昨日多亏了它。” 吉佰笑嘻嘻:“早加了,当时看它一下子跳起来,别提多快了。” 像空中天雷闪电,一瞬拦下两支箭,可神。 仿佛听到正是夸它般,大雪撒着四爪便来扑进了子桑怀中,吐舌哈着气儿。 吉佰看得好生羡慕,虽然他每日喂大雪食粮,可大雪也只是要吃的那会能听得他使唤几下,其余时从不讨好他。 与子桑连天相处下来,说话总算放得开些了,心里有问也敢问了:“大雪怎么就会跟了你呢,白允沫还有一只。” “缘分。” 子桑笑笑,搂着大雪给她挠着痒痒。 现在的大雪也有六岁,想当初那般小,十岁的白允沫能一下抱两,从狼窝里抱回来。 -- 第44页 在肥猎窝那些日子,有时候她们都没得吃,也得想着给两狼儿弄吃的,幸好慢慢儿长大了便会能自个去林中咬些东西吃,好养了许多。 吉佰听着便想入非非起来:“要是有那机会,我也去林中掏两只养。” 子桑伸手一掌便拍在吉佰脑袋上:“哪里有那容易的事,那时值大雪,母狼又正好死在外边,剩了两只才给白允沫看见的,寻常运气差些的话,大概就成了狼的大餐了。” “嘿嘿,运气这东西说不准的,指不定我也能遇上的。” 再又是问:“为何这只叫大雪,白允沫那只叫阿飘的。” 笑:“当时天上飘着大雪。” 白允沫那么小个人,哪里有心思想名字,见着雪儿飘飘,便很是衬景,一本正经地取了两名儿罢。 大叔取名哑巴大叔,对了,哑巴他娘就变成了好人婆婆。 白允沫小时可喜欢抖机灵了,那般好玩的人,现在反倒一本正经地做了个小医官。 幸而都是讨人喜的,不管是穿甚衣裳,甚身份,正经或而不正经都是暖心的人儿。 喜的还是她总能一心从了你的那份真执罢。 第二十六章 正应帝王迟暮 于是还是连着几日都往朝上去的,去了也不说甚话,就听着,朝臣们便也慢慢习惯了。 久了大约只把她当个闲客,或当个放在高台上供观赏的花瓶般极少去提及世郡这么个身份。 下了朝,子桑还是那个喜欢钻了厨房看火煎药的人,每日傍时到奉药王前。 庆僖公也就这么会时候能稍稍闲下来些,吃下一碗苦药,面上却甜甜儿的:“我与御史等人商议,觉得还是应当给你把名份正了,如此以防他日有人为难于你,你也好有个身份。” 所谓的正名,便是把她从世郡扶成南凉世郡殿下。 世郡的名头,不过是侯爷的女儿,身份其实还是不如方仲侯一干人等的,也没得职权,一朝庆僖公不在了,这世郡的身份自是甚也不算。 有了殿下之名,下边的人多少还是要偏让着些,那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有号令百官的职权。 只身上职权越大,风险也就越大,必然会成为争权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庆僖面色沉重,扶须说来:“现在的局势,即是立了你为殿下,怕也不能顺位的。” 虽有公仪槿为女君实例在先,可当年盛世公仪槿继位时有外戚帮权,内又有太后力压,再加上她自身文治武勇,天下闻名,于是登大位时虽朝纲虽祸乱,可到底也只是小打小闹。 如今子桑的形势完全不能与之相比,论出身以及自身教养,处处都是纰漏,即是坐上了大位,朝内两帮大势力,更有一些远番旧侯私下蠢蠢欲要自立。 两相权蘅,殿下之位实则只是给她一个护身的名头,毕竟欺压殿下也是为天下人所不容。 明面的意思就是有了殿下这个名头,她死得或而不会太惨,或者想要她死的人不敢那般张扬。 庆僖公倒没太多敢想,让子桑来承大统。 这么个人若真成了王,就怕她整日闲闲散散的样子朝都不上罢,或而上了朝也要打瞌睡的,下边一干人造反就更有由头了。 给庆僖公这般大致说了利弊后,想想关乎到自身性命,虽然多加个殿下对她没什么感觉,可实用,子桑便也应了:“听王爷爷吩咐便是。” 二日便有诏令遍及各州,世郡即日即为世郡殿下,举国哗然。 有人拿公仪槿的槿康之治来说事,也有人把前些日子各处传来公子桑四处流连酒色的事情拿来说。 世上哪能再出公仪槿呢,槿康当年女子能拜相,现下满朝文武可还有女子为官? 不过这些话在百姓只是勾栏笑闻,到了朝堂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文武中人都叫嚷嚷的,吵了三天仍是谏言不止,谏君司的折子堆得老高,庆僖公每日带病批到深夜,触目所及都是世郡殿下女子云云之类。 在这些文武百官的眼里,世郡今日成了殿下,他日便定然是南凉国君了。 再看眼高台上,御下三阶处白袍金冠又微眯着眼打盹的世郡,大家都暗只唾着口水。 谁个愿一介女子踩在堂堂男儿的头上呢。 纷扰之余,民间甚至已然有谣传说庆僖公应该学古人禅位让贤于方仲侯。 庆僖公一拍案头大喝:“寡人还没死呢,你们就急着想后事了?” 朝堂上静默半晌,尔后又不知哪个说:“江山大统,传承乃为根本。” “那寡人立自家骨肉血亲为殿下又有何不妥。” “世郡一介女子,又正年少,现南凉本就是内忧外患,多事之秋,应当推举能担大任的人。” “那让你来做如何?” 如此下头又噤声不敢再言,可旁侧立时便跪下来一班大臣:“方仲侯同为先帝血脉,是最为适宜之人选。” 未及庆僖公开口,下头又再跪下来大片的人:“这般说来,中郎将同是先帝血亲,且于公于私,绩效卓著,人又少年方刚,正是大任所需。” 如此吵闹下来,又是如常地被庆僖公挥手喝斥散了朝,身为新封殿下的子桑留了下来,扶庆僖公下得王座。 “有时候寡人真想把这帮兔仔子的脑袋当廷一个一个地拧下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庆僖公一下得座回到四下无外人的内殿后便开始咳个不止。 -- 第45页 子桑笑应:“就是,真应该一锅端了。” 可哪里有那么简单,站在这里每个穿着官服的人背后都牵扯整个王国的利益。 一人错,可罚,可杀;三人错,可罚,可杀;官官相护,天下人即是错,帝王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咳得心肺肝颤的老人转过来,面容惟损,于稍现初冬微凉寒意的风中看着子桑:“或而要是早点找到你便好了。” 早些接进宫来,在寡人力气尙足的时候登上殿下之位,固守几年,天下自是顺理成章地归到你手中。 现在,寡人正应帝王迟暮,心有余劲,想要翻手朝纲已是力不足。 子桑只笑笑,扶着庆僖公回到殿中坐下自个便又跑去煎药了,吉佰仍是如前的不解:“为何世郡,不,是世郡殿下总也喜欢亲手来煎呢?” 拿了摇扇还是习惯性地拍在吉佰的小脑瓜上:“煎药这种事情可比每日上朝有趣得多了。” 只需要把药罐子放在火上慢慢烧着,看着火,不要太大亦不要太小,看一个国家也当是如此,不应太盛亦不可过于内敛不发。 给庆僖公奉了药回来,膳房便又是送了菜食前来,自身份从世郡变成殿下后,菜式种类加了许多。 开始时子桑想着加了那么多道菜她也是吃不上的,便有意让按以前的那般就可以。 后来想到后厨的人整天也没多少事,加便加罢,给他们练练手才是,再说每回她吃剩下的都是旁边侍候的人吃,多少也能跟着沾光。 上了菜,她拿了筷子便要去吃,结果吉佰先行夹着尝了两口。 提了脚便向着吉佰踹过去,小子跑得快没踹到。 吉佰嘻嘻地又另外其它几道菜个个都尝了口:“无毒,世郡殿下请。” 原来当世郡的时候见了啥好吃的都伸手去拿,名头后边加了殿下后,过嘴的东西吃穿用度都得先由宫人试了再用。 “枉你还敢称我一声殿下,我的话也敢不听,下次再试菜看我叫大雪咬你屁股。” 吉佰见子桑果然有几分怒意,赶紧讨饶说:“那我不试了,让福安公公试。” 福安翻了个大白眼:“世郡殿下若不愿意让吉佰试菜的话,另外叫个小太监上来罢。” “谁也不用叫。” 筷间一块大肉,子桑翻来翻去看了两遍,眯眼细语:“倒试试我命到底有多大。” 寒潮南下,冬意乍现,园景便有了几分萧条,入夜里,天上月明星稀犹是清冷。 吉佰抖了件蓬衣给子桑披在肩上,忽便有些屈屈儿的:“现在大家都叫我世郡殿下的小宫娥。” 玉指在漆红围栏上划拉着刚过去的微雨残露,留下一滩滩含糊的水迹,子桑拢了拢身后的蓬衣,转头来看吉佰。 十四岁的少年比她还要高挑出一头,细瘦细瘦,身上穿着暗灰色的太监服,黑色的锦布冠下露出一张白嫩的长脸。 拿去宫外,其实也算是个拿得出手的美男子,可惜了下半身。 如此把手里的寒水弹到净面上:“可不就是小宫娥。” “我……我虽然没了男子那东西,到底也还是个半个男人,哪里会是宫娥。” 吉佰面上红了红,羞恼并着不服:“你怎的鲜少于其它宫娥亲近,除了平常穿衣所需,都鲜少见你与宫娥话语。” 手仍是玩着栏杆上的水珠,把一个个晶莹通透的珠子划破,连成一线:“因着有了白允沫呀。” “就为这?” “不然?” 不然呢,但凡与她亲近些的人,像圆和,元秀,通福这些侍候她的人都死了。 那种失去的感觉让她知道,或而一开始既然缘分不深的话,便不要关联太多,以免日后伤神。 尤其现在她成了风口浪尖上随时可能会倒下的人,万一她没有站稳,身边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倒不如能尽量陌生的便尽量陌生。 因此平日里使唤人时,也就只能叫得上福安和吉佰二人的名头。 “吉佰,你认识的人多吗?” “不多,以前带着的老公公已经过世了,我嘴笨与其它小太监好不起来,所以现在宫里只认得福安。” “不是还认得我么?” “嘿嘿,那是自然。” 有时候认识的人少好,没多少牵挂。 抬手又是招了大雪过来,翻手骑上。 月明星稀正当时,潮雨清薄看云驰。 绕到中明宫外,谏君司仍是如前两几夜那般,灯火通明,怕又是熙熙攘攘的关乎□□基业,世郡殿下之事,吾王三思。 夜色中再走几圈,便钻到了湖亭边,坐在亭中环着膝,看着灯下雨后暗潮轻翻的湖面。 耳边尤是记得庆僖公那日湖边与她说的:杀寡人之子的,非寡人,是天下事非,是肩上江山一秤。 世郡,你图的甚呢。 图的,天头日好,箭无虚发,好酒好肉。 呵呵,没得盛世太平,何以安猎。 第二十七章 倒V开始 关于景玄两州战事紧张的事儿, 每朝必议, 再拖不下去。 朝上官员都紧抓了笏板, 就等着看这次兵权会分落谁家。. 一旦周载的兵权分下来,朝上势力便立时会变,现在好比是三盘肉一样多, 现在缺口打开,必然有人多, 有人少。 “现下已然入冬, 往景玄州府一带边境过些时候便会下大雪, 东池若然要举兵必会趁春开之时。” -- 第46页 庆僖公手在扶案来来回按着,尽力压着胸口那不时往上涌的气劲, 不让咳出来。 再微微咽了口气,庆僖公才再又说:“寡人生平所愿便是在位一日,南凉国土不减一寸。” “吾王万岁。” 朝臣应景地伏倒一片,为庆僖公这份老壮之举动容。 接下来便又静着声, 就等庆僖公公布这兵权分派之事应当如何了。 “于是寡人再三慎思,此际行军定要一个可靠之人前往,若有战,便一战即胜。” 朝官们面面相视, 因近些年战事见少, 随着少年庆僖公东怔西闯的那些人大半入了土,没入土也是高龄老人在家抱子逗孙。 哪里还有什么一战即胜的人, 若有也只能是周载。 “仍是让周载调兵前往。” 举座皆惊,可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庆僖公现在是势单力薄, 强弩之弓,只靠着周载在旁力压群臣,这般居然把周载调离,岂非令自己陷入被挟持的境地。 因着这个决定过于突然,两边臣子见对方也没捞着好处,便没敢说甚,庆僖公又是说:“正好也让世郡跟着周载前往,鼓舞士气。” 子桑原本微眯着的眼睛睁了开来,疑惑地看向王阶之上,稳坐王台的老人。 让周载带兵外怔,一是保存后台兵权不被动摇,二是以周载的才能,确实可以力保南凉寸土不失。 可让她随周载北征又是为的什么呢? 下边臣子也亦是不明庆僖公用意,不过有人并不想周载把公子桑带离王宫:“世郡殿下一介女子随军而行多有不便罢。” 在这事上,庆僖公仍是力排众议,铁了心要把太子送到战线上去的。 子桑闭口没多说,待下了朝才前来扶着庆僖公问:“王爷爷是想让周载将军随时保护我的罢。” “你明白寡人用心便好。”庆僖公叹了口气,改朝换代,寡人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这过一年。 见他说这般不吉的话,旁边的老公公德章赶紧便应着说:“王上万岁之体,福禄永安。” “若当真有万岁,站在这里便应该是□□了,哪里还需要什么传位的人。”庆僖公说时呵呵地便笑了。 “那王爷爷是要选方仲侯,还是中郎将呢。” “再想想,容寡人再想想。” 至内殿时,周载便来了,一身战甲,腰侧带刀。 看他这副样子,庆僖公精神震奋:“想必是去军营操练了罢,寡人好久没能再亲临练兵场了。” 周载直了直腰,肃然道:“随时恭候王上的检阅。” 庆僖公呵呵指着周载,与子桑说:“带兵一流,打仗一流,就是啊,没个老婆孩子。” “是了,子桑也说,将军得着手妻室的事宜了。” 周载一双眼睛便有些不自在地往地下左右看,咳了两声,赶紧拿了正事来说:“我已分一部份兵力,明暗作两股,里应外合,让亲信属下随时应和王上的旨意。” 庆僖公点点头:“他们应该也没那么大胆子,敢来轼君,不过防着些也好。” “我是一定要跟着周载将军前往么?” 才来白壁城数月,不想又要远离,而且又正好是北边她往时流落的地方,可巧不巧。 庆僖公摸了胡子问她:“你怕?” “倒也不是,就是想着在王宫中能日日看王爷爷在朝堂上憋着口气咳不出来的样子好玩。” 于是庆僖公便又哈哈笑起来,顺了顺气才说:“你呀,逗乐子倒是有几分能耐。” 会逗乐子也没用,还得活着才是。 现下朝堂看着仍是每日早晚朝事,散了时,百官各自归家,宫中仍是孤灯夜悬,实际上内里都紧张得很,不得不防。 “只有周载,还有他那十几万兵力能护得你周全的。” 庆僖公叹了口气,继而说:“你去了军中就不要摆太子的架子了。多练练身子骨,得像那么回事才好。站着像风中扶柳,每日在那台上瞌着眼,寡人都当你不过是个摆件儿,哪里像什么太子。” 子桑嘿嘿吐了吐舌头:“真让我去?” 这一去,怕是回见无日。 庆僖公重重地点了点头:“去的。” 那离开白壁城这事便如此定下了,子桑与周载一同退出殿来,旁边吉佰又是妥帖地递来斗篷披上。 雨虽是不下,风却仍是冷得很,吹得人面门儿发青,子桑牙关有些抖:“是场大仗。” “嗯。” 两人同行,周载步子大些,铿锵有声,子桑得一步并两步才并与他并得肩:“何日是归期?” “不知。” 或是明年春开,一战即退敌,或而死战,冬又再冬。 快的话,还能再见王上一面,不然再归来时,便是前朝旧臣了。 于寒风中,子桑来问周将军:“你看你,妻女儿孙一个都没的,孤身一人,兵权在握,荣华不少,你还图什么?” 重甲于寒风中,铮铮有声,手按腰间大弯刀,大步不停跨过宫门高槛,声音沉落有秩,只四字:“忠君护国。” 忠君护国,他舍了爱妻顾家。 高大的影子慢慢于门宫前远去,化入夜影中,似与整个南凉王宫化成了一体。 吉佰前来,劝着自家身子站得笔挺的主子:“该回殿了,外边冷得很。” -- 第47页 子桑这才低头,看着大雪正往身上蹭,便笑着拍了拍小畜生的脑袋:“大雪,你图的什么?” “它能图什么呀,我每日好好地照顾着它,有吃有喝,还有甚可图的。” “你又不是它,你就敢说它没所图?” 吉佰嘿嘿地接不上来话,然后嘻嘻地就跟上来说:“那你怎么不问我图什么?” 坐在狼背上斜眼瞟了眼吉佰,子桑一副懒得理地姿势半望着远处的景檐。 从口中吐出些许白气:“吉佰呀,你活这世图的甚呢。” 确实养出了些坏毛病,不定自己这世要图些甚,所以总见了人看不通透,便要问你图的什么。 比如问万万人之上的国君,你手握有江山,还图些什么。 比如问孤身一胆阵上将军,你上下无家小,能图些什么。 比如问生来贱命殿内太监,你此生注孤身,敢图些什么。 吉佰清了清嗓子,引劲吭歌,亦吟亦唱:“图子桑日日笑面开,图大雪鲜肉时时有,图主子他朝登高阁,图有日槿康复归来。” 一掌过去,又是拍中了小脑瓜,这次拍得准,把那小官帽儿拍到了地上,吉佰赶紧去捡,然后跑着躲开些,仍是嘻嘻地。 他知子桑就这毛病,知子桑就是不会真与他发怒。 “谁教你说的登高阁,槿康复归来。” 吉佰缩了缩脖子:“福安说了,做了世郡殿下就是以后要当南凉国君的。” 当了王上,就是南凉第二个女国君了,不就是槿康归来么。 “再乱说下次可真揍你了。” “子桑,你不喜欢当国君么?” “喜欢也不喜欢。” “那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说好的东西,自然会想得到,多风光的事儿。可真正得到了,或而又是不好不合心意的东西,到时候放不下便难受了。” “当了王便不会有甚不合心意的罢。”. 吉佰还是不能懂,只听见子桑说:“你方才图的那几样都不算,得另外想过才是。” “啊?那就只前两样,图子桑日日开怀,大雪每日有好肉。“ . “不行,不许扯上我。” 哪能一辈子都图在我身上呢,我可是有别人图的,不稀罕你那么点。 吉佰把帽子端正了,只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别的来。 他说:“我就这奴性儿,原本在制衣局里的时候,还图着能练得一门好手艺,或而他日有机会再出了宫,能领个儿子来养着,让他跟我姓吉,这样我也对得起我爹娘了。” “那你便是图着传宗接代喽?” 子桑眼睛又是往吉佰档下瞧了瞧,啧啧叹息:“连个姑娘都没尝过。” 吉佰不自在地捂了捂下摆,一幅扭捏的样子:“等我再长大些,我就找个小宫娥跟我。” “要不明儿就送了你出宫去,赏你一笔银子,你再去外头讨个娘子再养个孩子如何?” 这般你岂不是又没得什么图了,笑这傻小子。 “啊,不要,才不要,那是我原本在制衣局里想的,现在我才不想了。” “那你现在想些什么?” “就想着每日你每日都要吃些什么,如何才高兴,主子添衣否。” 看打:“瞧你这奴性怎就这么多天都改不好。” “我们太监学的就是这讨好人的事,要改好或许只能等长出根来,重新为男人才行了。” 谁要你讨好啊。 第二十八章 你就不难过 天沉沉地飘了了些日子的乌云, 好不容易放晴一日虽吹过来的风儿仍是冷, 却依是难得晴天好。 今儿朝事还算顺当, 反正说来说去这些大臣啊,总也纠结那么几桩。 一是世郡殿下不应当离宫。二是王上你到底要把这国君之位给谁啊。 庆僖公总也勉力压着这两桩,让两帮势力摇首不已, 每日吵上那么一吵。 大约是说方仲侯家里的那个世子,好不容易下得床, 大概是方仲侯高兴准备宴会宾客, 所以就少吵了会。 朝事散得也早。 趁着朝事回来, 又正是天头正好,子桑到园中走了两圈, 景色怡人,于是突然便哎哟几声。 跟在旁边的福安便急:“世郡殿下可是身子不舒服的?” “赶紧把之前常来的那个小医官给我找来。” 福安急得团团转,马上就叫了人去找医事局找小医官了。. “这外边凉,太子回殿躺着罢。 ” 太子哪里听福安的话, 拿手指着他以及他身后那些跟着的宫人,只说:“你带着他们几个,园外候着,小医官来了后让直接进来便是。” 福安眼珠子转了转, 大概就明白了, 身子怕是好得很,就是皮痒要人来摸摸挠挠, 于是乖乖领了命,带着一行宫女慢慢便退守到了园外。 候了一会, 才见得行色匆匆的小医官,小跑着,下摆在风中盘缠个不停,面上满满的急色:“子桑、不,世郡、不是殿下在哪里?” 见她急成这个样,福安也跟着急急道:“就里边喊着叨着要医官前去呢。” 小医官这便更急了顺着福安指的方向,沿小径抬着脚便跑。 远远便看见凉亭里半是斜倚着个穿身白底兰绣袍的人,步子便越发地快了,同时心里也暗自有些嘀咕,这些宫人们怎的敢抛下主子一人在这里。 -- 第48页 如是想着,脚下的步子便放慢了些许。 小医官理理袍子,于亭前咳了咳,煞有介事地冲着长凳上的人作了个礼,再慢条斯理地放下箱子,坐前来。 子桑半眯着眼,隔着睫毛帘儿将小医官打量一番。 方才远远便看着她急急忙忙,近了前倒是变作一个人似的,于是干脆微是秀眉皱了起来:“疼。” 这小医官看着年小,身子骨薄弱,做事却有分有寸。 看看脸再看看肩颈胳膊长腿玉足,不见外伤,于是便一手取了脉象,一手往那身子软和的地方又是揉又是按:“不知太子哪里疼。” 被抓到了痒处,子桑一下噗哧笑出声,整个人也卷了起来:“就心窝窝里疼。”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手儿越揉越紧,前腰后背的跑动个不停:“还不赶紧认错。” 白允沫自小在青楼里边多留连,最是常听女子说些闺中闲话外加一些耍弄人的小手段,这回逮了子桑自是有得收拾。 被她挠得左右痒得不行的子桑又笑又喊又叫的,惹得福安与后头遛了大雪跟过来吉佰于花叶后偷看。 吉佰:“还是医官治得服我们世郡殿下。” 福安:“原来殿下喜欢被这样玩。” 咦? “错了错了,不敢了。” “不敢怎?” “不敢称病来令你心急。”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子桑这才喘吁吁地仍有些余笑;“竟没你一下子看破了。 ” “可不要小看了我。” 白允沫帮着子桑把方才耍时弄散的衣装的整好,冠帽后戴平,交衽理齐,再又是肚儿上摸了摸问:“是真没得病的?” 伸手便环了白允沫的细腰,将人放在自己腿上:“就是心病犯了,要老药来治。” 白允沫一时就低了头,把脸埋在子桑脖儿里便抽答起来,泪儿一行一行蹭在领上。 “嗯?这是怎了。”把人推开,扶转过脸,帮她把泪抹去,这副说哭就哭的性子倒还仍如当年,没变的。 白允沫冠帽下一双泪眼泛巴着,睫上不时再滚出两大颗泪花:“你要随军北征了。” “是。” 白允沫一时便又倒在了她肩上,泛滥不止,说话也是一抽一答:“做殿下真不好,早知道来国都会这样,我就应该早些把你藏起来。” 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呢,要是有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子桑顺过白允沫,让她卧在自己怀中,看着那张小脸问说:“因着这事儿哭了?” 白允沫左右自个儿把眼泪抹净,眨了眨眼,嘴巴不自觉就翘起来:“你就不难过?” “啊?不难过啊。” 再就又吧嗒地掉眼泪,明明还穿着一身小官袍,戴着顶小纱帽儿,哭起来跟当年七八岁大的人儿也没甚区别了。 “不难过的,就是心疼得紧,所以才叫了你来给我治治。” “讨厌。” 两人笑笑闹闹,便嘴对嘴地亲上了,湖波生光,水色旖旎。 福安赶紧转开眼,抚着额头大是难为情:“胡闹,简直就是胡闹,这医官好好的男子,怎么就就……太没男子气概了。” 吉佰倒是看得滋滋有味,这宫里王上一个人,八十高寿的人,嫔妃早没了,只剩下宫门冷院,还有杂碎碎的往事几桩。 如此难得有见到人亲妮姿态,尤其像这般好看两个人腻在一起还是头次。 “你要是北征去了,我可怎么办。” 白允沫唇皮儿薄,每次亲一亲吮一吮,小嘴儿就润润地嘟着,身子被子桑把在手里有些微微伏动,眼内依是湿湿的。 用唇在她眉上点了点,子桑又是淡淡笑开来:“还是做你的小医官罢,和你师父帮我看护着王爷爷。” 以白允沫的身份,呆在白壁城谁也不敢轻动她的。 “听那些喝酒的客人们说,这仗打得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完。” “嗯呐,那时候你便正好十七了。” 愿归来时,你依是轻巧的小医官,笑时眼睫弯弯,正好映了春光明媚。 搂紧眼前人,梨花带泪的脸蛋儿整个都埋进她的颈间,白允沫恨不能把自个的魂都附进去:“我跟着你一起北上。” “那多没意思,你现在可是个医官儿了,我喜欢你这身衣冠。” 想来想去,白允沫都觉得她还是得跟着子桑一起北上:“我原本也不稀罕这身的,为了进宫方便见你才转了关系弄的。” “可我就是喜欢啊,喜欢你这般正而八经救死扶伤的模样,再说,王爷爷的纪大了,你要是能时常帮着照看他,我也会高兴的。” “我以为你不喜欢王上的。”. “原本是不大喜欢,后来想想,毕竟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于是白允沫便答应下来,擦了眼泪,不过唇巴怎擦也还是润润的,稍肿出些许:“那好,我替你照应着,不过明春你要是还不回,我就北上找你去。” “好。” 正待再亲昵一番时,大雪突然兴匆匆地跑过来,后边面色发赤的吉佰匆匆上来拖大雪,于是只好作罢。 吉佰装模作样地拉了大雪,然后回身就东看看西看看,愣是一副看不见眼前相拥在怀的两人般。 “大雪啊,你看这花开得多好,这叶,啧啧。” -- 第49页 要拿脚去踹有些远了,只好脱了朝靴下来,远远地对着那傻小子砸了过去。 “哎哟,奴下不敢了,我不敢和福安公公偷看了。” 于是那边的福安也面红耳赤地从小花丛后边歪着步子出来,他没吉佰那般的胆,哆嗦着跪在两人面前;“世郡殿下饶命。” 这两个死太监,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白允沫寻思着想站起来,却仍是被子桑圈在怀里,不给离开,脸也被子桑当着福安的面捏着玩。 “都看见什么了?” “奴下……奴下什么都没看见。”福安低了头下去,自想扇自己大嘴巴,另一边也对吉佰那小子恨得牙痒痒儿的。 “我家小娘子这般貌美如花,天姿国色,你竟看不见?” “啊……。” 福安嘴巴都歪了,跪立着身子,转眼看了看冲自己歪脸一笑的小医官……这这……:“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看见看见世郡殿下的小娘子医官貌美……。” “即是我的小娘子,你又敢看?” “饶命啊。” “罚你去打吉佰的屁股,再让吉佰打你的屁股。” “啊???是是是是。”福安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找吉佰去了。 白允沫仰面在子桑脖间咬了一口吸了吸,留下抹的淡红的印儿:“你走前我寻得空再来找你。”. “当然。” 再又是把手从子桑衣领里伸了进去,摸出来上次送的万事玉佛像,玉身仍是暖暖的:“可一定戴着。” “好。” 再又是耳髻交磨,才作了别。 看着白允沫背着小药箱行至远处转过回廊,子桑转过头在吉佰脑袋拍了一拍:“让你偷看。” “好看嘛。嘿。” “羡慕罢,还好吃得很。” “吃嘴儿么?” “都有,舌儿,唇儿,嘴儿。” 香腮软舌,齿间余韵,回味无穷,愿他春能归。 第二十九章 做一世好友呢 又是照着时辰奉了汤药到王前。 庆僖公原本是想笑着的, 只一张口又连咳带喘, 旁边德章宫宫赶紧把庆僖公一手染红的白帕子换下来, 老脸皱巴巴儿的。 “这朝就不能不上?” 若是不上朝,至少还能咳个舒坦,每日见朝臣以及理事都强忍着咳喘。 . 庆僖公说不上来话, 连咳带喘地摆着手。 德章替着他从旁说:“王上总想着在位一日便一日不可无罢朝,手边之事再多也要一并理完, 哎, 王上就只想着不要留下什么摊子在这人世。” 事儿哪里是做得完的呢, 争这一时之气,也顶不了甚用的。 灌了药下去, 庆僖公方顺过两口气,两眉深拧着的眉毛慢慢展开,勉能冲着子桑笑笑:“后儿你就得北上去了。” 日子已定下,朝中也就不再力说这不可更改的事。 子桑亦是如常那般笑笑的:“可不, 在宫里这些日子可也是把我憋坏了。” 这时殿外小太监前来报说:“大将军周载来拜。” 看得出来周载表情如往地刚毅,只眉宇间也多有怠色。 北上这一行,他事必亲恭,尤其此行太子也将随行, 风险亦多, 耳目难防,军中可信任之人少, 都得一一盘查清楚,耗时费力。 随他同进来的, 亦是一身穿战甲,身佩长剑,胡渣青涩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很壮实。 那男子进来见礼,举止极是板正:“王上万岁,殿下千岁。” 周载引见说:“我此番北上,分出少部份兵力由都尉陈庭指挥,随侍王前。” 陈庭站起身扶着剑便把目前分布的几股重要兵力大致说来。 暗中几股分别盯着朗中令那边的禁卫军,方仲侯一派的监城军,另还有一些离白壁城近的州府屯兵。 明的便是宫中守卫多数被调换以防叛变。 庆僖公点点头,这事周载早便有提过几番了,只是一直在确认人选,看得出来对于周载的安排,他很是信任的。 再又是招了子桑往前,让到他跟前。 子桑便依言往前半跪蹲在庆僖椅榻前,喊了声王爷爷,开始时觉得这老头可怜,叫他一声没得什么的,叫得多了,却总也想多叫几声。 榻上金红彩织的锦被,异兽奇禽附线盘缠。 半倚着绣枕的庆僖公亦笑呵呵地应着那声王爷爷,手端了旁边德章捧上来的一物甚说:“拿手来接着。” 那物甚约摸拳头大小,一块白色的锦绸包得严严实实的,子桑听得庆僖公的话,便捧上手去。 “这东西,也不重,九斤九两。” 庆僖公喘喘说着,把东西放落到子桑手中,然后才说:“却也重得让人放不下。” 原本想着,或而算是什么给她送行的礼物罢,听得庆僖公这两句话她便觉得手心里沉掂掂的,想着是不是应当还回去。 九斤九两的,只能是南凉国印,印的是基业大事。 她一时想不通透王爷爷为何要把这般贵重的物事交给她这么个人,她现在确实是个太子,可也仍是那个没甚用的子桑。. 做国君好不好。好的,大权在手,俯看天下,享尽荣华。也不好的,守在深宫,日理万机,鞠躬尽瘁。 或而可做一个不那般好的国君,可眼下的时势,无论是做世郡殿下,还是做国君,都被臣民侧目,她没眼去看那些纷纷扰扰。 -- 第50页 每般这样想时,她便再又是想着要喝酒的,喝了酒就不知道这么多事了,就不这般左右为难,只想着反正都是梦啊。 宫灯就这般幽幽地照着她手中举足轻重的东西。 “若明春不能一战即回,寡人又没得命长等你命大归来,便依遗诏行事,或方仲侯或中郎将总得有个了断。” 这话是对子桑说的,又是对周载说的。 如此,也便并非是要她承大统,只是让她作个中间人,先护着这象征着权位的东西,保个底。 周载点头应了下来。 庆僖公又是指了指子桑手中物甚,与她说:“若明春战得归来,你舍得将它还给我,我便当着你的面再给别人。” 到底还是自家孙女,多些私心,多给些时间也是说得过去的,庆僖公呵呵地抚着须又是来笑。 于是便把手中的东西揣下了。 天色渐夜,德章公公向来不许子桑在承孝殿呆到太晚,打扰王上休息的,一看差不多时候便齐齐将几个人推了出来。 约是年纪大了的公公都这般说话又尖锐刻薄:“王上每日才睡这么会,全给你们给搅和了。” 子桑想想这太监也真是太大胆。 她一个十来岁的人也就罢了,连周载也被当成个闲散人似的被推出来,于是便笑:“原来大将军也惧一个公公的。” 周载面无表情,并不应景,只看了眼她手中那方物甚说:“好生保管。” 说完便又是如往常那般,跨着大步子离宫。 掂了掂手中这九斤九两的东西。 子桑两手将它围在腹前,装出一副垂死无力,弓腰弯背地叹了口气:“福安呐,好半日没得吃,饿啦。赶紧备个九斤九两的牛肉上来,我和大雪一块吃,可一点不能少的。” 福安赶紧便上前来扶着子桑上了辇。 入冬因着风寒,都用着四面垂帘的步辇,眼前风景少了许多,却也少了许多扑面的冷风,暖和。 揣着手里的东西入了殿,眼前晃晃一片的大小箱子,吉佰正忙前忙后地擦着汗。 “乱哄哄,干什么的?” 上前翻了几个箱子看了看,大约都是些衣物行装,好几件大斗篷,还有些热天儿穿的薄衣裳。 吉佰闻得声赶紧来应说:“想着世郡殿下要北上,得多准备些衣物才是。” 真是不一日不讨打,皮痒。不过手里揣着东西,身子又有些乏也就懒得打他了。 “你呀,就是闲操心,都收起来。不都说了吗,北上一行,我与军士同行,不以殿下身份去的。你见过哪个丛伍的人能带这么多东西?” “啊,那要不带这几件,厚实些的大斗篷总行了吧,往马上搁着。” 吉佰打小便进来了这宫中,其实也没见过人家真的去丛伍是甚样子的,只想着多给世郡殿下备上些防寒保暖的衣物才是。 “周载将军都说了,带上上次那身盔甲,还有我手里这个东西,还有啊——。” 说到这里子桑便住了口不再说,只端了旁边福安递来的荼水自个儿喝上了。 吉佰瞪了瞪福安,脸上满是疑惑,福安同样撇嘴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世郡这是怎么个意思。 好一会,座上子桑把荼盏慢悠悠地放回案上方才将平时闲散懒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周载将军啊,还说了,看在你是殿下的份上,给你带一个小太监照顾着。” 于是吉佰瘦高的身子便怔了怔,刚要跳起来却又是警惕地看着福安,然后半是狐疑半是可怜楚楚地盯着子桑:“殿下是要带我去的罢?” 他们可是当年拉过小手,打过勾勾儿盟过约说要做好友几人行的。 “福安。”子桑偏这时叫了句旁边的人的名字。 吉佰膝盖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说好的同生共死,做一世好友呢,世郡殿下,你太不仗义了。 福安应了一声,才听得子桑慢悠悠地说:“我要的九斤九两牛肉呢?” “就来了,就来了,非得是九斤九俩么?”. “可不,正好看看它与十全十美有何干系。” “奴下明白,一会就好。” 旁边好些宫人得了令正把衣箱里的东西往外收拾. 进进出出好些宫人,子桑看得这些人眼生有些繁扰,又饿得有些慌便说:“等我吃完了再收罢。” 九斤九两牛肉可不少。 抬上来的堆了整整一大盆,看着旁边好像有撕去一片的痕迹。 时常没事便喜欢打趣福安和吉佰两个,这次也不例外,子桑装模作样地拿着盆掂了掂,便叹口气:“看样子刚好少了二两啊。” 福安一听,叫苦连天,奴性使然,掀着下摆就跪地上了:“本来是称得好好的,分毫不差啊,可可这这这到了门口,吉佰他非要顺嘴。” 嗯? 不是早便叫了这小子别做这等无聊之事了么,一时便又想把人揪出来好好教训一番,却隐约听见大雪呜咽一声。 对了。这肉本身想一边撕着吃,一边喂大雪吃的。 入冬了,狼儿的食量越发变得大些,偶尔也吃些热食才好,顺便叫上福安和吉佰一起,九斤九两刚好各自管饱。 听得声响的,心便有些惶惶。 就这么会,殿外迎面便扑来股冷风,吹得人全身发凉,一个青灰的影子逢门侧半爬着进来,咬字不清地勉强吐出三字:不能吃。 -- 第51页 第三十章 你们对我真好 南凉王宫, 奉贤殿前。 一袭白袍铺地, 头上金丝纱帽因被门框顶着歪下来, 滚落在地,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墨发发用水玉冠在头顶。 . 吉佰咽咽儿一息气,听得子桑声声叫他, 却一句也应不起来。 看着眼前一张净白的面儿,丝发齐整, 头上玉冠摇摇, 眼里便慢慢模糊起来。 世郡殿下, 你那好看的帽儿掉了,那是我今早儿帮你戴上去的, 每回戴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暗暗高兴你比我矮一截,明明比我大上几岁。 那水玉冠儿,看着真是亲切。 他这么个贱命的人啊,也曾经有幸戴过贵家公子儿才能戴的冠儿。 太国寺很远的, 不过却时常都在心中。 那年的吉佰是个披头散发的流民,跟着一帮子人四处游走,赶巧便在太国寺住了好些日子。 初见的时候,小子桑和一个圆乎乎的小光头坐在一起, 两人都穿着灰白色的小僧衣。 旁边有妇人在给孩子喂奶, 两个穿僧衣的小孩盯着妇人身上白白一团东西眼睛打直,于是他就看她们两个。 其中那个小光头是叫圆和的, 手一直也放在手里吮着,他还暗中笑了许久。 慢慢这便认识了。 小孩子认识哪里有什么缘由, 反正看着都是差不多的人儿就好上了。 子桑领着他到处做坏事,比如偷香堂里的果儿。 对了,那冠,子桑小时候便戴着个小玉冠的,世家公子才戴得起那东西。 圆和嫌弃他身上脏,子桑便领着他找了水净了面,洗了发,又擦了身子。 后来想,那会儿到底还算是个男子汉,却光光地给两个小尼姑看去了,不知是该得意还是懊丧。 给他梳了头,然后便那般一点也不在意地,把一方玉冠系在了他发顶上。 那时可得意了,直到周边的人眼睛冲着他头顶发光。 平时脏兮兮的没人怜也没人疼也向来没人骂,他洗得一身干干净净还穿了身干净衣裳时,大家就开始骂他。 “一个小贱民也敢戴玉冠。” “从哪里偷来的,还不拿过来。” “值好些银子罢。 ” “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没得父母生养的。” 一双双手向他伸过来,抓他打他,不过好在玉冠儿没丢,第二日便还给子桑了。 虽然就戴过那么一回,也是此生极得意的事。 脸上似有些疼。 吉佰勉强睁开眼,看见一双亮亮的眼睛,比平时都要亮,好像是因为里边流着泪。 想抬手给她擦擦眼泪,世郡殿下那么洒脱爱笑的一个人,怎么能哭呢。 她说什么?. “吉佰,你给我起来,我北上还要带你去给我提牵马配鞍呢。” 是了。 我要起来,得跟着你北上去,还有每日替你试试饭菜合不合口,咸不咸。 以前有个老公公告诉我,做试菜太监每天可以吃好吃的,我不敢,我宁愿在制衣局学点织布的手艺。 后来听说外边好些人想害你,于是总也觉得你还没吃过的饭菜都是好吃的。 嘿嘿,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有好些荼来不及取杯子,我都是暗地里对着壶嘴喝过,试了没事才给你。 你要是知道吃了我的口水,又要踹我的。 要出去行军打仗了,我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打仗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你这打人的功夫,得再练练。 每次用那么大力气踹我,我倒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刚在宫中相认那么几天,我总觉得你变了的,变得不像以前那个小僧尼了。 后来我又觉得,你虽然变得那么风流倜傥外加几分玉树临风,还好戏弄女医官,可再怎么变,你还是子桑。 你还是把我当个人儿看,只要你还把我当个人看,不管你是变成罗刹,还是变成佛陀,都是我唯一认得的那个子桑。 我有想过我一个小太监,无亲无故图什么。 我说了,没再遇你时,我图的就是好好儿活着,为我爹娘活着,养个孩子也姓吉,不至于断了代。 遇到你时,我当太监学来的奴性都全回来了,甚也不图的,就图着把这么个把我当人看的主子侍候得舒舒服服。 睁不开的眼缝前罩过来一抹暖暖的,白白的东西。 好像是银狼大雪,你难得这么对我低眉顺眼的,好在今天吃的是熟食,我有帮你尝尝。 应该是活不过来了,不然手怎么这么难抬起。 我这么多话都只能自己想想,不能让子桑明白,到底是很难过的。 于冬时寒风中,殿阁上斜照下来的光里,一支细瘦的手慢慢抬起来,尾指微勾。 子桑被泪洇湿的面上怔了怔,约是想起那年寺内,小儿三人,拉勾作约说:“我没什么朋友,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小吉佰说,你们对我真好,我们做朋友吧。 小吉佰说,记得来白壁城找我呀。 小吉佰说,等我在白壁城赚到钱了给你们买吃的。 当年青阳先生说,凡友人交好,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嘱的。 子桑将尾指屈前,勾住那已然半凉的指儿:“我记得。” 都记得,可你怎么可以偷吃我要来的肉,怎么便可以一个人偷偷儿地背着我吃肉。 -- 第52页 不是都让你不要这么做了么,最不济也能生死相与不是么。 “吉佰再撑一会好不好,让去把医官请来了,你不要睡。”子桑顾不得别的,就只一个劲儿,又是掐着环中瘦瘦的人儿,又是拍拍脸。 越来越凉。 不是说带你北征去了么,带你游青楼,虽然不能玩,也只亲亲小嘴儿也能摸摸小手儿。 我们当年还说了要烤野山羊吃呢,你一直都不相信我现在是个好猎手,想着有机会要给你露几手的。 福安在旁边轻哽咽说:“医官来了。” 隔着眼中一层雾气便看见了一抹白影,再白影后面一身蓝袍儿总也背个小医箱的人儿。 一时便泣不成声:“允沫,我难受,难受。” 为何偏偏是我,偏偏就是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儿地遭了难。 我子桑,好友不多的,往时不多,往后也不会再多了,现世之人难交心把话。 我好的就是儿时那三两个,却一个儿一个儿地没了。 我难受。 罗仲把了脉,捋须摇首。 即使早来几分也救不回来,至毒之药,取了案上同样已发凉的牛肉检视一番,冲赶来的都尉陈庭点了点头。 立时抓了奉贤殿一干宫人再加上膳房里负责掌勺做菜的于殿阶下问询 事关人命,个个都哆哆嗦嗦连声逢证清白,甚至还有些哭出声来。 那些喊叫声透隔空入耳。 顶什么用呢,子桑仍是坐在殿前,双手紧紧跩着吉佰身上的青灰色外衣。 她不敢拿眼来看吉佰,只是方才一瞥,就见得吉佰七窍泛血。 看一眼心就痛就恨,就想要杀人。 不知道应该杀谁,只是一瞬间觉得都该死都该死,为何世人都这般令人嫌恶。 “允沫啊,我才是该死的那个。” 都是因着我,因着我这一个个的才会死,因为我总想下山见世面,所以才发生那么多事。 不离开太国寺,或许就不会有风塑侯谋反的事。 缘起可不都是我。 “我才是该死的。” “不是的,不是的。”白允沫给她擦着泪,静静儿地,面上一丝不乱地给她揉着额角。 白允沫是爱哭的人,见了子桑落泪她便只能忍着,不能哭的,心疼也不能。 给她轻轻揉眉角,擦着泪。 你怎么会是该死的人呢。 就差那么一点,就一点儿,如果不是吉佰走前一步,她的子桑就又差点没了。 九死一生,子桑经历得太多。 “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吉佰就太不值了,他就想着你好好的。” 白允沫又亲亲揉过子桑的手,那双手已经有些发僵,因着太用力,几乎在衣料上抓出洞来。 再又令了旁边的福安接过吉佰的身子,抬开到边上去不要再让子桑见,抬头与自家师父说:“您先回罢。”. 白衣老者叹了口气还是转身先走了。 子桑就如此这般呆呆地靠在白允沫肩上,任她哄着,任她帮自个儿揉着手。 闻着她身上略有些药草加些散香胭脂的味儿,不想睁开眼睛:“允沫,这是梦罢。 ” 如果是梦的话,从哪里开始呢,就从制衣局那里开始,便不应该把吉佰认到身边的。 不不不,或者从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的。 忍不了啊。 怎么能一个好友都没有呢,既然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几个,再见时怎能装作不认得,怎能不对他好。 “子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以后你要一直睁大眼睛看住身边那些坏人,才不会像吉佰这样。” 白允沫把子桑再拢紧一些。 知道你喜爱做梦,可还是要告诉你,得睁开来好好看着这世道才能活好的。 睁眼,眼前是长夜虚空,云海惨月渗然的白。 第三十一章 总得有报应的 再睁眼时, 入目的还是头顶丝织彩绘的绣帐, 被面软软的, 手侧亦是暖暖的。 “醒来了?” 耳熟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子桑微是垂下眼, 看着侧卧在自己怀里,手揽着她腰的人。 白允沫青丝轻散, 身上只穿着层白色的丝绸单衣, 大半身子罩在被中。 “我叫福安去医事局给我告了声, 说得留下来看护殿下,今日就陪着你。”白允沫想着要坐起来替子桑更衣的, 背上一紧又倒回了原处。 子桑就这样紧紧抱着白允沫,再闭了会眼,也不说话。 一夜寒梦,睁眼看着天光入得围帐便知吉佰确实是没了的, 她要再缓缓。 福安一直在旁边守着,听见动静便哑着嗓子说:“王上亦是知道了奉贤殿昨夜的毒杀之事,说殿下受惊,今日便不必去早朝。” 这个时辰早朝也怕是来不及了, 子桑面上浮起一股无力的笑。 放在往常, 吉佰早便来拖着她,又是急又是嚷的。 挨再多揍都要把贪睡的世郡殿下赶起床, 免得被人耻笑成无能的殿下。 白以沫枕在子桑胳膊里,手给她轻轻拍着胸口, 又慢慢顺到脸上,给她暖着面儿说:“除了学医,我还学了个本事。” 子桑仍是恹恹地,随应了声嗯。 . “就是学会了侍候人洗面更衣,梳发作髻。” 因着以前都是子桑照顾着她,自玄州猎口村一别后,她回到白氏便开始学着如何去照顾自个心上人。 -- 第53页 算是没有白学,有几度甚至以为再也用不上的。 侧起身子脸向着平躺着的人,一手撑在枕边,一手给子桑把方才又掉下来的两抹泪揩去。 白允沫稍稍露出些许笑意:“我来侍候你洗漱,净了面,见了新日,昨儿的事我们就不想,往后的路还在再走的。” 知吉佰是你难能好友,知过往离去的人儿都让你此生意兴阑姗,可我见不得你这般。 起身重新将纱帽儿戴上的,将蓝色官袍套上,踩了黑革官靴,系了锦玉腰带,令福安打了水前来。 细细拧了帕儿给子桑揩了面,净了手,再轻轻帮她按了眼周穴位,笑着说:“眼睛红得像个小兔儿似的。” 子桑想冲着她笑一笑,终是作不出表情,任由她扶着坐了起来。 静静地看着小医官给自己把了脉,又是帮着她将一件件衣衫穿好,束好发冠,将金纱帽戴上。 再对看镜中人,鲜衣白袍,冠带肃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衬得面色更加惨然。 忍不住就是一句:“吉佰,把本殿的玉笏拿来。” 福安混身一颤,不中所措地看了眼白允沫然后才回过神去拿供案上的玉笏捧过来。 子桑拿眼看了福安,再看那玉笏未伸手去接,只是绕开他,伸手牵了白允沫往殿外走去。 看了眼天,仍是灰灰的,哪里来的新日。 殿外玉阶下,不见人,只闻有怒吼之声:“一盘牛肉只过了你们的手,下毒之人定在其中。” 子桑抬步往外走着,白允沫本觉这样携手出入甚为不妥,不过后想到明日就是一场生离,就也没舍得挣开。 玉阶上,袍衫微是曳地,耳边风声正劲。 往玉阶下边看去,一行人再已在跪了整夜,个个都牙关打颤,或是怕得发抖,或是冻得咯咯作声。 都尉陈庭在风中问了半夜,一张刚正的脸被风吹得泛青,腮边的胡碴也硬戳戳地长出了一截。 壮实的男子单膝点地:“参见世郡千岁。” 随意地摆了摆手,眼睛看向那大盆放在地上的牛肉,因着毒性的扩散,又整夜凉冻,此时已成了块暗紫色的铁疙瘩般。 心中气结,上前一脚便将那盆肉踢得远远的,盆擦着地铁发出锒铛之声,一行宫人身子俱是缩得更紧了。 还是不解气,又是把近前跪着的宫人一个个踹翻在地:“为的什么,为的什么……。” 白允沫把人拉住,给她平着气:“让我来。” 于是把大雪招了过来,白允沫蹲在那肉盆前左右看了看,然后又让大雪闻了闻。 再回身说:“这毒药本身刚下的时候是无色无味的,可久了沾了热气儿便会散出味道来的。” 顿了顿才说:“下药的时候,手即有沾过药包药罐,身上必然也会有这等气味的,一会这狼一闻就知。” “这狼大约都是没见过的,别的也不大会,就专只咬人喉头,掏了心脏出来。” “心脏掏出来时,人一时也死不了,只扯筋扒皮的痛,大家也跪了一晚上,只得有个了断的。” 于是大雪便原地磨着爪子慢慢要走上前去。 一干人面露惶色,连声尖叫喊饶命,不过从中有个却忽地站起身来往后跑去。 旁边的将士急跑过去将那人抓了回来。 被抓回来的亦是太监打扮,看着也像是身份低微的那种,连声叩头,又是警惕着旁边连声呲牙的大雪,喊着饶命。 “奴下上次出宫见得家里大哥,大哥说把这东西放在世郡吃的东西里就成事,我也不知成的甚事,大哥只说放了我们一家老小就都有着落了,不放大家都活不成。” 陈庭责问:“是何人指使?” “奴下确是不知的。” 令人按着这太监招来的住址寻他说的大哥,稍刻过了半晌回来后报说不知去向。 子桑倚坐阶上背靠着栏杆,接过人匆匆去兵器库里讨要来的一把利弓,懒懒搭了箭,一双仍是红丝未尽地眼瞄着箭尖。 这般线索就算是断了,对方行事如此隐蔽,怕是蓄意已久。 微微拉了拉弓,看那人离得半射之地。 陈庭前来说:“这等重犯于宫门外吊死凌迟,以作警示。” 嗯了一声,陈庭如是令着几名军士押了人往外边走去。 弓张如满月,于阴霾的云端下绷然一声,一杆利箭被飞了出去,准头是极好的。 一箭中喉,她受不了猎物的垂垂姿态。 四下宫人都吓得双腿发软皆不由自主伏地跪下,平日他等眼里的世郡殿下不过是一个闲闲散散,打哈欠都觉得费事的人呐。 白允沫皱了皱眉,看着子桑再又是顺过一支利箭,不等那边的军士反应,长箭再往那被拖着的,半软瘫着的身子射去,准头是极好的。 一箭中后心。 如此箭射得频繁,那两个拉着尸体的军士便不敢乱动。 一箭又一箭。 白允沫要来拦,子桑只微是避开她,咬牙切齿:“总得有该死之人。” 我公子桑就是这么个凡人,没得圣手佛心,没得慈悲在怀,只剩得一二好友在旁,也给这些不相干的大恶人杀了,容不得。 往日天下相争,军民死伤或有万千,那日画舫沉江,姑娘乐人或有数十,我公子桑只是扼腕而叹。 -- 第54页 昨日死一太监,贱民而已,我公子桑若失臂膀。 只因军民万千死伤于我无关,姑娘数十我转眼即忘,他等与我何干。 是吉佰啊,吉佰啊,今生好友嘻笑之人,唯得三二,去了半数,不能忍,何能忍。 十箭尽发,一地残红。 世郡殿下暴虐于人,宫中争相传之,谁也不大记得昨夜因着二两牛肉而死的小太监是个什么样的贱民。 一白袍,一蓝衫两个影子在玉阶上坐了半日,白允沫把子桑手里空着的劲弓取下来。 倒还真是重,拉了拉,她拉不动。 小的时候,白允沫其实比子桑还要要拉小弓,在肥猎窝里住的那个冬日她甚至以为自己以后也会跟着子桑去山里猎猪呀,羊的。 隔年再见,都各自变了模样,白允沫行医济世,公子桑将北征而上依是血里浴生。 子桑第一次杀的,是一头熊,回来后用着冰凉的雪水洗了好久的手,洗了又洗。 洗完后再不念阿弥陀佛,再不敢多提万事诸佛。 拿起屠刀,何处不是炼狱,杀生为仁,怎又不是慈悲,须弥之间,神魔两生。 白允沫握过那双手,仍是发凉得厉害:“现在可好受些了?” 摇头,倦倦地倒在蓝袍子里:“吉佰还是回不来。” 你知就好。 远处宫人正用水洗着地上红砖,白允沫试着多与子桑说些别话:“你北上后,我就仍是去医事局的,每天就和各种药打交道,给那些高官大贵们看病,时常跟着师父来探视你的王爷爷,到了春时就天天盼你归来的喜迅。” 此时不过初冬略深些,到明春暖雪化的日子,说长不长,只在心里掐着怎么也短不了似的。 “原来你有这么多事儿要做,我以为除了我叫你进宫时,你都在楼里哄姑娘的。” 这才略回过神来过了今日两人相见不知是否有归期,子桑面上稍事浮出些许笑意,尽量不去想吉佰那高挑的身子和挨揍的样。 白允沫轻抚着怀里人的脸蛋笑说:“做什么总得像什么才是,哪里像你,好好的世郡做成了朝上花瓶。” “你又知道?” “那是自然,天下人现在可是都知道了。” “是不是也嫌我了?” “我又不是那般的天下人,你也不是我的殿下,你就是我的子桑。” 花瓶也好,王材也罢,在我怀时,只是软玉莹润般的女子。 于是再紧了紧:“那便好。” 又再是依着偎着哄着让子桑勉强吃了些东西。 吃的东西仍是偷偷令下边试了银针,再又令太监试了嘴才敢端上来的。 “回头这事我会再细里令人打探,若是查得是方仲侯一干人,两笔帐我都要与他清算。” 膳毕,白允沫又是挽了袖把子桑手放在温水中净着。 子桑抬眼看着面前小小的人儿,平时看她玉面含笑,亲亲和和,没想一直还惦着这事:“你打算怎样?” “方仲侯一干防备心极重,令人暗杀也是多有难处,不着急,总会逮着机会的。” 拿了绢儿给子桑把手上的水迹抹去,仰脸继而又是嫣然一笑:“也不能一下子把他等杀死,得抓了来,片肉油炸。” 小脸儿看着粉琛琛,说出来的话却尤显出几分厉害的样子,子桑伸出两指捏着:“好好做你的官儿,有什么血海深仇,我来替你报。” 反正左右这些见不得的事儿总会送上门来,索性开弓射个痛快好了。 于是又把那弓拿过来看来看还是觉得轻巧了,扔给旁边的福安:“再去令人于库中找把结实些的,更好的。”. 北征路上她总得有什么东西防在身上才好,长剑长枪她使不来。 天色又是稍沉了下来就有小太监前来通传,王上那边有召。 “就来。” 话音刚落下转头就见旁边人两行泪照旧于脸蛋上挂了下来,笑:“我好不容易不哭了,你便又跟个泪人儿似的。” “哪能一起哭,你哭只有我能安慰你的,现在轮到你宽慰我了。” 是了,是了,问她:“又是楼面里学来的?” 拿手来捶:“你还不给我抹泪儿。” “遵命,娘子。” 送到宫门前,从怀里拿了个东西,半是犹豫着,嘴里有些含糊:“我做的,拿去。” 见她面上有些扭捏,白允沫接过来展开。 把面上的包着的帕子打开,便见得一个小囊袋卧于掌心,上边不成样子地绣着个桑字,再一个沫。 难怪这么个表情。 左右看了看,这囊袋大概是个略长些,算是方的罢,只是有个角歪歪的也不知道要歪到哪里去,针脚亦是一个长一个短的,不过好歹逢了两行线,装了香料进去应该也不至于漏出来。 细细收起装好,强忍着笑说:“做得真好。” “真的?” 内里眼睛还是有些酸的,想了好些日子都没想好要送个什么东西给白允沫的。 吉佰说了,白少主要什么没有,你送甚都没新意,不如送些有心意的东西。 向来定情都是送香囊的,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不是故意的,找了一堆五色绣线天天哄着她绣。 扎手指不说,绣出来的东西也太不像话了。 白允沫再又是往她怀里凑了凑,依是微微仰起头在她脖儿上轻咬了口:“可不,你做的东西,怎样都好。” -- 第55页 夜色格外清冷,子桑在宫人再三催促下也不得不动身往宫内走,一袭白袍游筏于暗色水雾中般。 “子桑。” “嗯?” 听得后边远远白允沫的声音,子桑顿住脚又站住了,回身来看,听得白允沫再又是笑笑地隔着那般远说:“就叫叫你。” “那你多叫几声。” 这宫中清静,要听的就是你这声,于是俩人隔着这般远也依是各自笑笑的。 风合着四周的宫灯摇,风合着六角的宫铃晃。 景宁宫如常地立在宫中至高之处,两旁守卫巍然如铜铸,至殿中子桑一眼便看见了周载和陈庭都在。 庆僖公如常地不时拿手帕捂嘴咳着,见了子桑微是露出些许笑意,眼眉间的皱纹日见深了。 微是见了个礼起得身来就听见耳边周载说:“打点一下,子时便走。” 远行似总在深夜出发,子桑点点头表示明白上前拉过庆僖公的手:“王爷爷,那孙儿要走了。” 庆僖公点点头:“命大,没把你个小仔子毒死。” “命大,还回来给您请安。” 下毒背后也只能是那么两家人,只是事情掩饰得当,抓不到把柄罢了。 总得有报应的,只等我活着。 爷孙两个寒喧后,庆僖公便慢慢正色说:“宫中还有太监给你试毒,到了军中更是人多眼杂,这殿下的身份不用也罢。 ” “子桑也是这么个意思,命再大也不够奸佞小人折腾。” 于是又看向一旁的周载说:“给我备一套普通士兵穿用的军甲。” 周载与陈庭对看一眼,面上虽有疑惑,不过还是让旁边的军侍即刻去备了。 见到子桑这番难得有一副正经的样子,庆僖公面上略是欣慰:“以后也当如此才是,精明些,正气些。” “就是想着要好好活着,死在暗箭下便太不值当了。” 夜再又是深,德章公公一双小眼精挤来挤去地有赶人的意思,这时庆僖公摆摆手,仍是跩住子桑来说:“把那把王徇剑带上。” 于是旁边有公公便拿了那把原本收回的剑拿过来。 剑柄短而仅能容一手无再多,剑身无血槽,锋刃不利,无剑尖,平直四方。 庆僖公够着些力气,将剑端过来拨开,周边粱壁上金银铜烛的光叠在剑身上,晃晃流动,映射在银须华发上。 “此剑不能杀敌于阵。” 他的声音变得沧桑沉稳,于宫殿中弥漫:“王剑所护之处不流血,王剑所指无偏倚,一手江山多持重。” 所以此剑乃王剑,非杀人之剑。 子桑仍又是接了过来,面色有疑,看着庆僖公:“王爷爷还曾想过要把这天下移交于孙儿么?” 南凉国印,太祖传剑,两大国器现今都交由她手中北上,几乎她靠着这两样便可以站在朝堂上告诉天下,她是南凉国君了。 “给自家人我心里才安落些,爷爷想着要给你这天下,可你到底只是一介女子,万里江山可重。” 庆僖公略是喘息:“给了你这两样,又有周载护着你,于外你还有个庇佑,可若是没得那番王材,即是你拿了这两样站在庙堂之上,别人以昏君二字弑你,也无不可。” 意思还是说,你这样啊,还不足以成大统,只是给你两样保命的东西罢。 出的景宁宫,周载才说:“王上多少还是有私心的。” “将军怎解。” “还是偏袒自家血脉。” 笑。 可不是,老爷子非要倔着,表面上说,哎呀,我舍不得将这天下给你的,可给这些东西在手里,还不是在说,要是万一我不在了,你要是想造反,就拿着这两样东西去罢,光明正大的。 于是又来追问周将军:“现下的形势,若是王爷爷直接诏告天下,他日仙逝王位将传于我会如何?“ “白壁城将四面受敌,宫围将起祸乱。” “将军也不能解?” “我能破敌于外,能杀敌千万,可如何保得百官朝上弑君。” “以何理由轼君?” “王上昏庸,立一介女流,乡野荒诞之人为大统承人,昏。” “说到底,我此趟必是要远走,乱臣才能安份一阵子。” 回到宫中,四下就忙活开来了,许多衣物用不上,福安收拾了要紧的一些贴身儿里边穿的,一边收拾,一边抹泪,三十几的公公瘪着嘴:“殿下总得带个人去的罢。” “嗯。” 福安眼前一亮:“奴下愿往。” “带我自个便好了,多了太累赘。” 眼睛一下子便黯淡下来,抹了一把泪,听见有说周将军令人送了衣装来,于是前去接。 捧上来一套普通的铁盔,剑带,披甲,革靴。 清点过后,看着时辰便赶紧让宫人安排着给殿下穿上,嘴里仍是怏怏地求着:“周载将军不是说可以带一个人的么。” 原本确实是这样的,现在想想,还是少些牵绊为好,冷冷回绝道:“不带。” 普通盔甲份量重,一穿上走起步子来总有些拖沓得很,走路都显得吃力。 若非她少时开始便常常在外射猎练得些力气,怕要被压得塌下来的。 福安拿了剑带来给她系上,然后又把王徇剑给配上,子桑由是一拍他脑袋:“收起来,另外装着我背。” -- 第56页 这么把显眼的剑配在腰侧,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福安这才恍然摸着脑袋另外用了物事把剑与其它行装理在一起给子桑带上,还有一把大弯弓给她背上,然后说:“那大雪可怎么办?” “带上。” “那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还用你说?自有办法。”. 远远便听得见宫门处有军鼓擂声,想必正是大军集结检阅时,唤了大雪过来拍拍脖子说:“回你的家乡去。” 走出奉贤殿,回头看着殿上横粱飞檐,来时秋,此时深冬,不过数月便是又是远走,愿能再归。 第三十二章 十里长街,红妆相送 凉王宫外, 若干军士集结一气, 行列步整于战鼓声中昂然立首, 一小队军甲从宫门小跑而出。 跟在军甲队伍后头的是一辆四马王车,金铜宝盖,极是华丽, 车驾侧边亦是跟着银白色的巨狼一匹。 子桑手里按着普通的铁剑一柄,扛着身上的重甲, 跑跑跌跌小会, 总算是没掉队, 且稍行了一会,也稍稍习惯了些。. “国君驾到。” 王爷爷的身子, 这般晚也出来了么?顺着德章的声音子桑仰头去看楼墙之上。 墙楼下,几根围柱若顶天而立,站在其中的庆僖公须发被风拂得往边上摆,身上王袍亦是如此。 旁边德章往玉酒樽中满上杯杯, 庆僖公敬了天,二杯酒敬了地,第三杯酒,向着楼墙下数万军士, 震声而呐, 苍而沉稳的声音凌空下: “我南凉壮勇,所向有天佑。” 得王所言, 众军士变是同声而喝,声若响雷, 贯地而起: “所向有天佑,归来有王佑。” 子夜潇潇,烈酒迎风,军鼓震天,王旗当空。 看着上边站得如苍柏般直挺的人,子桑不由心下略动,这般大的风,八十高寿的老人愣是一声也没咳。 凛冬眼前,不能灶前灶背,抱着药罐哄您老人家了,耳边听着有人轻声叫自己,子桑才将一双眼睛从楼墙顶上移下。 周载默默把一截缰绳递到子桑手中,眼睛看着前方,淡然说:“知你不会骑马,可你现下不过是普通的军士身份,总不能再骑狼。” 先牵着罢,无奈地接过马鞭。 即是子夜,两边仍是一干相送的百姓,其中还有嘤泣之声,也偶有人忽便叫出个名字来。 应是军中有些人自家便是住在白壁城中城外人家的,家人便赶着来送了。 全军甲士应着军规只敢默默前走,也有些年纪约是小些的,虽不敢应,却仍是不住啜泣出声。 子桑牵着马,走在世郡车驾旁边,这车驾里外都封得严实旁边人看不进去,里边自然是什么也没有的。 离得王宫有些远了时,马上的周载停了停等她走近才冷冷说声:“前边那个是你家小医官罢。” 顺着周载所指,远远便看见前头一处全是些女子夹道,都披着鲜艳的衣裘斗篷,与其它寻常普通百姓比来惹眼许多。 多数都是浅青或蓝或深绿或粉绒淡黄,显眼的是一身红衣,丝发简挽,斗篷也血红,只领上缀着黑绒的人。 难怪上次秋狩回来的路上看着两人手牵着手总感有种相似感,原来都是两个女子,周载又是冷冷说:“不可乱了军阵。” 意思便是切莫停下。 离得还有好些远,子桑看着夜色中被灯笼加红衣衫得面色透而薄粉的人,心里暖暖的,身上的甲衣都仿轻了些,不觉加快了步子。 白允沫静静站在姑娘们为她拢出来的一片地界上,就这般看着轻架上的窗框,左右手紧拧着。 怎的就不看看呢,怎的窗儿就关得紧紧的,难道就未曾想过我还会在这候着的么。 及至车驾近了,窗框也是静静地未曾有动,只是手却被忽地落了个实,人也带着往前走去。 两侧的姑娘们见白允沫忽然人往前踉跄都吓了跳,转又见得一身戎装,面色秀静,眸带清光的人微微侧过目来心中便有了数,赶紧往前去把道给理开。 于是清欢楼里的一丛倾城艳色便这般在夜中一路往前,中间护着个红衣加身的人。 白允沫啊,总有那么些鬼主意的。 子桑暗里紧紧拽着那只手不放,面上笑笑地,也仍是不掉队,上头的周载看着边上人群吵吵囔囔面上略是有些不满地咳了咳。 “允沫,将军不开心了呢。” 白允沫静静地顺着子桑的步子,红衣翩然,同是侧目看着戎装中包着的玉人儿:“我只管夫君是否欢喜。” 十里长街,红妆相送。 “美人在手,不胜欢喜。” 于是便都笑着。 “有车架你也不坐,北上路程可远得很。”白允沫眼中满是忧色,子桑虽生在山中多有吃过些苦头,可行军到底不比寻常狩猎。 “若是坐了车架,哪里还能与你这般比肩而行。” 以她现在这身行头,进了军中,也不再是甚殿下,不过是个将军身边的随侍,怕还要苦的,只不忍让白允沫知道,若是知道了又要掉眼泪的。 这边的白允沫眼泪已然眨巴了下来,贝齿微是咬着唇儿,歪了脑袋,一副惹人娇怜的模样:“你不要上阵杀敌的罢?” “不杀。” 子桑把背上的弓与白允沫瞧了瞧,语气散淡:“我呀,就会这车里远远看着哪个不舒服了,拿箭射人家就好。” -- 第57页 于是挂着两行清泪,红妆照着的面上就又不及防地崩出些笑意,粉嫩得直想凑上前去咬一口,无奈后边军士簇着往前,子桑只能手再紧了紧,揉着掌心里的纤指五根。 “允沫。” “嗯?” “方仲侯那里,你小心耐着性子,不要给他注意了你才是。” “我知。” 即是白氏少主,到底不过一介商氏,若与他等虎狼权贵争斗难免占了下风,子桑心里不放心,就怕白允沫乱来。 不过这么些日子相与下,也确实发现白允沫虽在她面前处处像个不经事的小女子,在其它时候无论是救病治伤,还是那日殿下查凶都表现得利害分明,应不至于闯祸的。 “再说了,若是要教训他等,我应当也是要在场的,射他几箭,方能解恨。” “那不得,我不喜欢你射箭的样子。” “你喜欢我如何的样子。” “就喜欢你笑笑儿地抱着我便好。” “那我就抱着你,静静看着你把人片肉油炸。” “讨厌。” 两人便都笑笑的,就这般牵着,走着,到了城门处便不得不放。 转前看眼前人素发红衣,捏了捏手心柔荑:“我归来时,小医官便十七了。“ “亭亭玉立时,合嫁于你。” “好,等我。” “好,等你。” 甚好。 于是手上就空下来,冷风浸骨,红衣不能遮别寒,看着铁甲一身的人引马而去,忽听得旁边姑娘唤阿飘时才回过神来。 两狼正于车架前蹭得半晌,这会眼见车架已然要出城,白允沫赶紧张口喊阿飘回来。 于是阿飘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主人身边,大雪驻下步子,看看前边,又看看后边,弄得旁边军士不得不绕行开来。 有姑娘咦了声:“那白狼过来了。” 再接着便哄笑开了。 见着大雪一下子骑在阿飘身上,白允沫掉泪的面上也忍不住笑开来,也是后来才知道大雪是公的,阿飘是母的,这般姿态确是让人啼笑又心酸。 或是畜生也会害羞阿飘扭了扭身子便跑了回来,大雪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去。 送了黑压压一行人远去,待街上半空下来,仍是看着慢慢关上的城门久伫不归,身后的姑娘们虽是来催也仍是多有笑语。 “还是狼儿直接,哈。” “不过也真衬景,以前只听少主说有心上人时,以为是个公子。后来才知是个女子,便想着少主平时都是在楼里逗姑娘玩的,以为天天念着的夫君子桑也会是个绵绵的小娘子,不曾想现在看那身板儿和气势,少主竟也是落在下的人。” 于是又再笑说:“方才那白狼就是替自家主人说明立场的罢。” 笑完了狼儿又来非议少主喜欢的人了。 “不愧是少主喜欢的人,身段模样可都是周正的很。” “可不,不枉在我等面前吹捧了好几年。” “夫人来崔回楼了,还吵吵。” 如此艳艳的一群人便拥着两颊生泪的人往回走,边走还边说:“少主这哭得梨花满面的,平时可没见她这样,在她认的夫君面前啊,娇滴得很。” “再瞧热闹,看本少主回去不收拾你等,个个罚俸银半月。” “回了楼,看是我等人多厉害,还是你这个少主厉害。” 齐笑:“好啦,看样子少主是哭完了。” 拥拥落落夜中花簇慢慢便往城内灯火盛处去。 出了城,行军队伍一时便走得快了,子桑不得不翻身上马,因不惯骑乘整个人便有些摇摇的,几坐不稳。 周载也不多理会,只管前走。 看见旁边跟在车架旁的大雪,抖擞着一身白花花的毛,子桑犹是半怨:“看你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后头干了啥丢脸的事。” 那么多人呐,也不羞。 如此子桑在马上趴了半程才算是走稳了些,股下生疼,略是回头望向身后,白玉城墙于夜色中更似一线丝银。 视线再回收半程,后头跟着黑压压一片的便是此番同生共死,也全都叫不上名来的壮勇之士。 与子同袍,与子同仇,愿与诸子同安。 子夜出发,到晨时方算走去白壁城一带,两侧农田渐少,交叠的山峦越加密集,初升的日慢慢从后洒落下大片金澄光芒。 周载一个手势旁边便有高车令旗应和,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慢而停下小休一刻钟。 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子桑揉着腰倒在地上只想把身上的盔甲尽数卸下来。 周载难得露出个笑脸,丢了个水袋给她,此处冷意更甚,每说话时唇边都有白气氤冉:“过卫州,平州,冼州,再入先民边境,抵青玄关外关还有半月之数,才几个时辰就受不住了?” 喝口水,子桑总算把穿着笨重的身子扶正,眼望着两边重山:“将军受得住,小兵我就受得住。” 累归累,也落得一身实在。 比起宫里锦衣华服,捂着耳朵听朝臣吵吵闹闹的日子,此行有好山好水可看,也算适得其所。 有随侍拿了两块干巴巴的铬饼上来,周载接过扔了一块给子桑:“即知是小兵,路上就要懂些规矩,不可妄自尊大。” “一切听将军令。” 抬手就将饼塞进嘴里,生硬生硬的,可一干军将都嚼得津津有味,只能勉力吞下,再用水冲了冲,问旁边一个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的小兵:“好吃?” -- 第58页 小兵看眼问话的人,把手里最后一点饼屑抹进嘴里,然后拿了随手的壶喝了口水才答说:“怎的不好吃,家里还没得吃呢。” “家哪的?” 小兵头略是低了低,脑袋还没盔甲大:“封州。” 封州地处南凉边处,与西陵交界,往年战事最烦盛处,后虽太平了,可到底人口稀薄,贫瘠之处,子桑把剩了一半的饼往小兵面前递了递。 “给我吃?” “拿去。” “谢谢大哥。”确定一番后,小兵才接过饼又是大口往嘴里塞。 听见他喊自己大哥,子桑也是面上怔了怔,再左右看自己一身包得严严实实的装扮,才恍然,军中鲜少有女子出没,会这般叫也是自然。 自也不好说穿,大哥就大哥罢。 小兵半个饼吃下肚后,话便多了起来,悄悄跟过脑袋,眼睛瞧着金铜车架说:“也不知道世郡殿下都吃些什么。” 吃的清风玉露,子桑笑了笑不说话。 不提吃,小兵就没得甚好说了,玩着身上刀鞘,翻着一个铁牌牌,眼睛亮了亮,把牌儿递前来给子桑看,说:“我叫石竹,你呢?” 子桑摸了摸腰侧,这种军中身份牌,周载似乎没给自己备上,她便把腰带上的剑按实了说:“不告诉你。” 石竹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人,便有些讪讪地,只觉眼前这大哥真是古怪,大方给人饼吃,小气得名字又不告诉,便走了开来找其它人说话去了。 . 待他走了,子桑这才翻身起来,慢悠悠地走近周载,懒懒说:“将军办事可真不利落,可把我弄成一个无名氏了。“. 听得她说,周载即从身上摸出来个东西丢到向她,子桑手快握下,手中凉凉一块,摊开来看,薄薄的铁片用小皮绳栓着。 上边还能看得出满满的绣斑,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污渍,颜色各异,不过凿刻的字迹倒是看得清楚。 “昭和?” “以前的部下。” “没想到将军有收藏部下身份牌的习惯。” 这也意味着,昭和应该是个死人了,子桑将身份牌挂在腰侧,再是默念了上边的字,令州望海镇人士。 “想来他现年应该也是二十七八岁了,成过家吗?” “没有。” “和将军一样的人呢。” “嗯。“ 周载坐在马上,紧勒缰绳,眼望前方,在阳光下慢慢散开来的雾气慢慢往空中消散。 隔着雾气便好似看回了当年。 “将军,我是昭和,以后将军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 “将军,这酒不能喝,喝了伤好不了。” “将军,这饼到太凉了,不能吃。” “将军,饼子给你捂热了,尝尝是不是不一样的。” 就那么个人,好好在帐内侍候不就好了,非要日日人后练桩跑马,非要日日磨刀练剑,非要吵着说求将军让我上阵杀敌。 我昭和也要做个忠君护主,像将军这样的男子汉。 铁马飞驰,军戈相接,人声中,血肉一片中不过十五六的少年,面白如玉,瞳孔中仍是闪着灼灼的光。 明明胸前贯箭,仍是一如即往。 “将军,一点都不痛的。” “将军,我给你在营地围栏下埋了坛好酒,量好了的,十二杯,每日一杯,按我们家乡老话说正好饮到秋暖水饱。” 好一场大仗,三天三夜。 再回原地时,少年的身子已凉透,马上戎装之人探手取了他腰上身份牌,今日再拿出来已然十年过去。 “那秋暖水饱的好酒喝着滋味如何?” “不知。” 那般好的酒,怎么舍得喝。 子桑眼角稍移便见得周载马侧包得严严重实实一个包裹大约便明了将军为何不知酒滋味的缘故。 山河壮志多忧骨。 大雪卧在旁边满足地吃完一块大肉,又是要来蹭子桑被她用剑默默顶开,顶着它地往车驾旁边去。 每回吃饱后便要人挠脖子摸痒,大雪被剑顶了顶有些不知所措。 仰头看了看子桑,再四下看了看又没看到平时侍候它的小太监就暗自呜咽一声又要蹭,却又是被长剑顶了下只好在车辕上闷闷地晃了晃脑袋。 这才走了小半日便被人看出来热乎劲的话定然会引来诧异的眼神,子桑虽然很想翻身骑着大雪跑,可为了后隐藏好身份,还是默默咬牙上了马。 队伍重整,子桑看见石竹穿身松垮垮的盔甲从旁边走过正要归队,便拿马鞭在他面前晃晃。 石竹吓得一个趔趄,疑惑地扶正头盔看见是她才嘿地咧了下嘴:“大哥。” “别老叫大哥,不中听,我叫昭和。” “诶,好咧,昭和大哥。” “咦……这样也行,去吧,上路了。” “好咧,昭和大哥。” 周载仍是骑马打前,世郡车架在后,两旁骑乘都是周载犹为信任的亲兵干将,大抵都猜到子桑的身份,一路虽不言语,但也不曾有冲撞。 路上虽然军士时有交耳之声,不过都是暗暗低语,不敢喧哗作声,遇到农田小径亦是列队慢速行进,军秩甚为严格。 如此行至夜时,便到了向来以湿寒为名的卫州边外,冷风割面,甲生寒霜。 周载胡子黑色的胡子被冻得根根直立,像松针似的地往两边向炸,子桑看得直想笑:“难怪将军不留长须。” -- 第59页 比起朝上的权贵,周载这半长在的胡子确实是算短了,若非如此,再长一些,一遇到这湿露冰寒之气,怕是更麻烦。 周载抬手将胡子上擦了擦,面无表情地瞥眼子桑然后着令全军就地扎营升火开灶。 早中都是干巴巴的铬饼下腹,吃惯肉食子桑早就前胸贴后背,难熬得很,可当初既然硬着头皮跟出来了,在周将军面前又拉不下脸来让另外给自己备好吃的,好不容易听得要升火总算是松了口气。 从马上滚下来,便见四周军士三三两两各自围坐。 “昭和大哥。” 石竹又是再凑了前来,从背上溜下来一口大锅,嘿嘿笑着:“没想到你是将军身边的亲随呢,我是负责给将军这队背锅的。” “背锅好啊,有热食吃了,赶紧的,这饭要怎么做。” 正转悠时,石竹声音微是有些惧意发直地往前看着:“昭和大哥,你说,它它不会咬人吧。” “嗯?” 转过身来才看见大雪又往这边蹭过来,子桑背过手,冲大雪挥了挥,嘴上说:“不过就是个长得好看的东西,不咬人。” 大雪在原地晃了晃脑袋,有些悻悻地低下头去,尾毛也耷拉下来往边上去了。 石竹做事做是机灵,三下五除二把一口锅架好,打起了火,空气一下子热和起来,旁边周载和一干亲随便都围了上来。 这些将士多数都与周载一般年纪,三四十来的样子互相倒是熟络,相互取了杯盏,再有随侍前来倒了酒。 到子桑时,子桑虽是舔舌,也仍只取了灌了口水谢过。 石竹要了一大碗,喝了两口一脸满足:“这可是好酒,比我们自家酿的好多了,昭和大哥你不喝真是可惜。” 子桑笑笑:“那你多喝。” 及至开锅起来,仍是一人才分得碗稀粥,子桑就有些愣,不过见周载就在旁边不好大声,就低声问石竹:“就吃这东西,没得肉的么?” 石竹指了指不远处啃着大鲜骨的大雪:“你以为我们是它呀,顿顿鲜肉,吃到打路都打晃。” 大概是感觉到这边在看它,大雪咧着嘴转过头来,嘴儿哈哈的, 约莫是冲自家主人示好般。 石竹又是有些惊:“昭和大哥是才入伍么,我问过其它人了的,路上都是吃些简单的东西,开战后吃得就会好些,那会才有大酒大肉。” 旁边有年纪大些的头将还是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粗声粗气的说:“那是,怕是吃了上顿下顿没得再见,当然吃好些。” 小少年缩了缩脖子,扭头来问子桑:“你怕不怕?” “可怕了。” 像以往出猎时向来都不怕的,不过无人怜惜的小命一条,现时不一样,有人等着我呢。 等四下寂静,都入营歇息时,子桑看着篝火对面周载,略是想起另一人来,问他:“南无究竟去了哪里?” 周载双手拢在火前,旁边摆着杯糙酒,青色的胡碴烤暖后显得柔软许多,面色在火下呈现出古铜般的颜色:“东池。” 第三十三章 你真没意思 东池国, 铸城, 相府。. 铸城临海, 即是冬时,也依是蓝天白云,一派地风和日丽, 衬得相府里边张灯结彩的喜意更浓。. 相府小姐风歌要嫁给国君池羽是当前铸城近来最被人乐道的事情。 国君池羽虽年已三十,有了四位妃子, 膝下长子大的也有十二岁, 可人在九五之位, 多几房妻妾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倒是这风歌听说总也不情不愿,闷闷地和他那位相丞爹爹置气许久。 可不, 也就这婚事敲定不久,她贴身的一个小丫鬟便死了,身边的丫头全都撤了下来,后面又或许是因着置气, 所以新招了个贴身侍女。 说起风歌招侍女这事儿,倒也热闹了一阵子,她非要自个挑,挑的时候专挑不好看的, 有一个脸上好长一首疤也给她看中了。 “南无, 她们说的不太对。” 铸城临海,四季花开, 站在廊下的人儿穿一身绿箩轻纱,看满院的花儿隔一会, 隔一会往下掉一朵又一朵。 “不是挑你不好看,是挑的你这不说话的性子。” 风歌转过身来,脸上稍事露出些许笑意:“我数数,自我你后,你说了几字?” 相府征大选女侍那天,府前满是各地闻声而来的女子。 相府与炎王宫相比,不过差了一阶之地而已,即是相府一个扫地的,出去人家都得给几分薄面,敬一声小爷。 况这次突然向外说是相府家要入宫侍奉王上的千金要选侍女,自然都一窝儿地来碰个运气。 可这相府家的千金风歌就跟玩儿似的,这个看不顺眼,那个看不顺眼,堪堪选了大半个月才选了一个瘦不拉叽的黄毛小丫头。 那日排队进去十个,被轰了十一个出来,原先的那个黄毛丫头竟也被轰了出来。 千金小姐风歌也难得露了个脸,站在相府大门前长发没挽,盘缠到腰关处,随风半舞,正是好个合嫁之岁。 东池国,女子年十六嫁。 见了风歌小姐真颜,下边一干想着来侍奉的眼睛都瞪直了,也就明白了国君为何会在相家千金满嫁之数便要了去做王妃。 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风歌拿眼扫了人群,只道:“想入我府的,挨个从我眼前过去,看上不上我眼了。” -- 第60页 让相府里管事端了把椅子,捧了杯香荼就坐在府门前,看着一个一个女子在管事的安排下从眼前走过。 有道是走马看花也不过是这般了,有时候低头眼皮也没抬,一个人便溜了过去。 管事们倒是忙得很,安排这么些人在这走着圈给自家小姐看,正此时,就有管事出了声:“你怎么又来了,边上去。” 这边喝荼的小姐这才受得惊动,抬起头来看,见得穿一身灰麻长衫的女子。 倒是扎眼得很,别个都穿得莺莺燕燕,她这么个人,头上一衩不戴,穿得也是灰头土脸。 再往她面上瞧的时候,风歌当时确实也是吓了一怔,那面上一道刀疤,怕是死里逃生过的印记。 管事的见惊动了自家小姐,登时便更气了:“这人也不知是傻还是聋,天天来这报名,都说不要了,她还是来。” 每回来了别的也不会说,就愣愣地挤上前排队。 她其实倒也想像旁边那些个女子那样,摸摸头上环花,捋捋青丝半束,说些好听灵巧的话。 可她每张嘴便觉舌头底下打结,难得很,难得很。 我们是做剑客的,生来就将这许多人间该有的乐事和本能都附到了剑上,每一分汗水,每一分智慧都给了生冷的锋刃。 “为甚不要?” 相府小姐风歌捧着微是冒热气地荼上前,细看那道疤,便又是看见一双犹为不同的眸子,别人是春水秋波,她的是暗夜寒潭。 管事的回说:“她这也不说话,也不听劝的,再看这副样子,也怕吓到小姐。” 抬手就是一掌甩在了管事四十来岁的老脸上:“我风歌也是那般容易吓着的人?” 这时周边的人都噤了声,只听得风歌又是语笑嫣然地转过脸来问那呆愣的女子:“会说话吗?” “会。” “叫甚名?” “南无。” “哪里来的。” 至此无声。 于是风歌这回便好不容易选了个侍女,不仅不大会说话,也长得不好看,众人都觉被戏耍了般,愤然而去。 又是多有闲话都在说:“风歌小姐就是怕新选的侍女会被王上宠幸的罢,所以才选这么种人。” “不愧是大家千金,任性不说,还怪得很。” . 忽地起了阵暖风,回廊下的人,绿罗纱衫同垂及脚踝处的长发一起往后微扬,风歌往前急走两步远,手合起来接住一朵跌落下来的白花,然后才说:“五字,一共与我说了五字。” 南无手放在腰侧,那里空空如她,进府做了内侍后,就按着风歌的意思,同换了身轻简的绸衣,质地软和。 头上丝发半挽,仍是如往地不饰衩摇。 她入相府已有一月之数,每日都会陪着风歌在这回廊边看上小半日的花,铸城的花总是开了落,落了开。 风歌总是差不多的话,说了再说。 “不说话挺好,以前那个小侍女小禅天天说天天说,我竟是从未曾听懂。” 南无虽不大说话,不过风歌说的倒是听得明了。 小禅就是那个死了的侍女,比风歌约是大上那么一两岁,总是小姐呀,小姐呀跟在风歌后头,照着看着一起长大的。 以前的时候,最喜欢和阿禅在这里一起追着这些花跑,阿禅可会讲故事了,她说,每一朵花都是女子的化身。 比如这一朵掉下去,其它的见了便会伤心跟着一起掉下去,因着怕地上的那朵孤伶伶 。又或而怕树上那朵孤伶伶 ,所以又会再重开。 只花有重开日,人无再见时。 阿禅总说,这辈子都会对我好,她总说那么多靡靡的话,我却都听不懂,我还想着能嫁给国君池羽是桩挺好的事儿。 池羽可是国君呢,血气方刚,那些见过他的夫人们都说长得很是才俊好郎儿。 我就多说了几句池羽的好,多想了几回入宫后的事儿,阿禅就慢慢的不大说话了,再又忽然就再也不说话了。 非要到死的时候才说,其实小姐啊,我原来与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即舍不得你嫁给别人,不是因着我不能侍候你,不是因着你会受苦,是我不能不能看着你被别人占有的。 “南无,你知道南凉吗,南凉国和东池不一样,听说女子可以成婚的,可以在一起的,虽然近些年不被待好,但至少可以的。” 阿禅以前知道,可她没和我说这事,只每次问她有什么心愿,她总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小姐去南凉。” 去了南凉就可以成亲了。 你说,她那么喜欢说话的人,偏偏平日儿整天的说着念着笑着,偏偏要紧的事儿不说,非要咽气的时候才说呢。 我也不知道自个究竟儿喜不喜欢阿禅的,可她这么一说,便又想起她的万般好来。 再怎么说也陪着我一起那么多年,即我不喜欢她,我也要她好好儿地活着,她喜欢女子,我也给她随买十个八个的。 于是花树下的人转道来问:“南无,你喜欢女子吗?” “嗯。” 第六个字。 听得这么一声时,风歌从花叶中转过身来,微是歪了歪脑袋,十六岁的人儿啊,身段还是比子桑矮些的,身子也更薄弱,像她名字里的风一般。 裙带在风中飘着,施然向后,风歌来到回廊前脱下鞋子,提起裙摆,玉足踩在楠木拼接的垫板上步步逼近。 -- 第61页 仍是面上有些奇,又有些玩味地走近前:“南无,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嗯。” 第七个字。 “她是什么样的人?” 不答。 想说,说不上来,也不能说的。 南无没有想过子桑是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风歌问的时候,她一下子便能想到那样一个人。 或是小小的吓得瑟瑟发抖的,或而一本正经往她额头上搭泡了荼水湿巾的,或而是与她说,南无是皈依的意思。 也大概是月下饮酒,似醉非醉,总也勾过她下巴说,南无你呀,笑起来才是好看的。 颈上一凉,下意识就握住了一只伸来的手。 风歌的腕虽在她手里,指尖却仍是微勾着南无的下巴,仰着一双眸子笑说:“你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吗,像阿禅那样?” “不。” 风歌于是再又歪了歪头,收回手,叹了口气:“你这般不会说话有时候也真是无趣。” 这时额上满是汗的一干侍女捧了几箩筐的花瓣到了廊下说:“小姐,这些可是够了?” 箩筐里装的虽都是花瓣,只各色颜色的却都分了开来,有粉的,有脆红的,有白的,也有粉黄的。 风歌小姐上前左右看看,再闻闻,然后就让把粉的和白的混弄在一起。 侍女赶紧便照着做了,白的粉的混在一起,莹莹嫩嫩看着很是悦目。 “南无,老规矩。” 这边站得身子直直的人听见了吩咐便拎了箩筐里粉白相掺的花瓣三两步便跳到树干上,迎着风把花瓣往下倒。 从这颗树到那颗树,一时白花都在园中铺散开来,很是壮阔,廊下的人便只是笑吟吟看着。 待最后一点残余尽了,园中便又再回到了初时冷冷清清,偶尔梢头漂两朵花时的模样,风歌小姐便又是一摆手说:“再去捡回来。” 一干侍女便苦着脸再又去了。 相府千金别的爱好没有,只爱看园中飞花乱舞,其实也不是,以前阿禅姑娘在的时候都是她们两个一起到处看花戏蝶,哪里会做这等费人心神的事儿。 不过人家是相府千金,喜欢做这些事,连相爷也是不管的,相爷啊,只管朝堂大事,比如最近东池又往先民冢一带送去许多兵将,都是相爷的意思。 相爷为国可是出了好些力的,毕竟现在也算是国丈,就变得更忙了。 一干忙着捡花瓣挑色的侍女在这会见了相爷穿过拱门而来,都像见了救星似的,个个急切切地请安好。 相爷看了满地层叠的花瓣,再又是看着半空的萝框,和汗泪半现的侍女便大概明白了这个把月后房那些妾室整日冷嘲暗讽的是个什么意思了。 “那么大个人,半点闺家样子都没有。”相爷也才四十好几的人,留着一手黑亮的胡须,星眉剑目,长得亦是好气势,脸上摆出一幅威严的样子。 “反正不是把我许给池羽了么,要什么闺家样子。”落定了的人,再装什么闺家大秀呢,风歌向来都不惧这么个相爷的。 相府只有这么一个千金再无其它子女,犹是后房有妾七八也再未曾生育,因着虽妾室个个都爱在背地里排挤她,也无济于事,她仍是相爷手中的掌心宝。 “即知要做王妃便更应有所收敛才是。” 自家女儿软硬不吃,相爷也是为难,只是略一看到郎下侧影里站着那么个影子,目光森冷便有些不太舒服,再看她一张脸时,心下就有些不安:“这就是传说中,我家女儿挑的好侍女?” “爹爹不喜欢么?”风歌说时,冲着南无笑笑的眨眼:“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正好。” 想说这侍女长得不好看,可想想前一个侍女阿禅长得好看又机灵,却不想闹出那么档子事,竟莫名自个儿地割了腕半夜死在这千金闺房里。 想说这侍女让人不安,又说不出个具体缘由。 “你喜欢便留着带些日子,但不许陪嫁进宫中。” “偏要。” 相爷越看廊影下的女子越觉得不安,走上来问:“叫甚名字。” 风歌答:“南无。” “哪里来?” 风歌答:“铸城的乞儿,无父无母。” 南无于是一双眸子便转向风歌,她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样的话。 相爷眉毛直竖,喝责自家的宝贝女儿:“我问她,你抢什么话。” 风歌答:“因为我和她说了,只许我和说话,不许与别人说话。” 于是相爷无论问什么,也不见这个面上有疤,背脊挺直的人说话,仍是万分警惕:“闲人而已,不许陪嫁入宫。” 看着自家父亲去了,风歌仍是手指那干闲停于花海中的侍女:“还不赶紧干活。” 无望的侍女们于是又重复地在那花海里红的白的纷的花地拾着,然后再看着那个一句话也不说的刀疤面女子站在一个又一个枝头闲散地往下撒着她们的辛劳果实。 东池国的国都,临海,日暖夜寒。 风歌就这般褪了一身的衣裳,玩着水花儿,与站在池边的南无说话:“喜欢女子是何感觉,看到我这般可心动?” 一双眸子如暗里寒潭,略是动唇:“不。” 只有看见那个人才会不自觉地觉得心儿乱得不可开交。 “你还不如不说话呢。”风歌抬手便泼了南无一身,粉耦连着大半的身子都于水中浮了上来,白白的一片娇羞。 -- 第62页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也没见过爹爹以外的几个男子,见的都是府里的管事一个个的奴样看着就讨厌。” 风歌倦倦地就叹着气,出得浴伸出手来身上一丝儿也不穿地走向南无。 南无仍是如常地取了旁边的锦布来给她拭身子。 从颈到肩,从背到腹 ,从后臀到耻骨,从髋骨到足踝,细到指节都一一顾全,再又是拿了绸衣披上,松松地系好。 “我也不知道自个到底喜不喜欢阿禅的,以前就只是觉得她对我真体贴。”风歌伸了手搭在南无肩上,仗着身子小些,整个腰儿往上贴。 南无仍是站得笔直,可风歌这般往下勾着她,便有些往水池里倒的劲头,只好伸出手捞住那往下沉的腰身。 如此两个人便抵在了一起。 风歌吃吃笑了笑:“快说你喜欢我。” 南无皱了皱眉,不过两个字而已,却不太说得出来。 “我就想听一下,女子说出来的喜欢会有何不一样。”说得好像听过很多喜欢一样,就是阿禅那个丫头喜欢归喜欢她没有正正经经的说一下。 其实没多少人同我说过的。 相府的千金,都尽在这花海中闲看叶落,忙看百艳争香,别人还有个娘亲夸,我只得后院一帮针锋相对的妾室,对了,还有个只是每日说闺中大秀闺中大秀的爹爹。 南无捞着眼前的人,扶离池边,放开手想让她站好些,她双手却越发地勾得紧了,从下到上都抵得死死的。 松手便会使得她跌在地上,只好任她这般吊着。 南无也很是无奈,眉头仍是皱着,给风歌腾手来捏了捏:“怎的,你讨厌我?” “不。” “那你喜欢我。” “不。” “那是怎么个意思?” 南无被问住了,风歌微微是仰着脸与她说话,一分一毫气息都尽往她脖间,领间,还有唇间吹拂,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只是这温池旁边难免会有些热意。 “你有喜欢的的女子?” “嗯。” “你亲过她吗?” “没有。” “我也没有。” 风歌在南无怀里,左右看看她,一双腿便缠了上去怎也不肯下来:“你力气很大。” 自小习武练剑,再所难免。 “南无。” 不应。 “我觉得或许我也是喜欢女子的,比如像你这样。” 以前想来想去都不知道阿禅喜欢我什么,仍是恼她,喜欢我为什么便要死呢,或而告诉我,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我是不是也喜欢女子的。 玉指从那道疤上细细走过,一寸一寸,从侧额眉梢,过鼻梁豁口,再到腮际,只是看着便能想象到时有多痛。 手指停在了紧抿的薄唇边。 “南无,你入府到今,统共三十三日了。“ “嗯。” “你就不会喜欢我?” “……。” “你有告诉那个人你喜欢她吗?” “嗯。” 好像是有告诉吧,总之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又怎会不知我对她的心思。未及深想,唇里挤进一丝凉凉的,原本停在唇边的手指正抵着她的齿关。 身子这般便有些动不了,腰被缠着,脖子被勾着,看着风歌小姐面色忽就变得有些像白日里那些白|粉相间的花瓣。 唇间有些凉意的手指轻叩着齿关,她想闭起来,指尖却又是往里一下一下子便挑进了她口中抵在了她的舌尖。 面上这就热了,想吐出来,眼前的人却吃吃笑着,似故意逗着里边的小舌,一时进一时出的,于是只好咬住。 也是不自觉的。 风歌被咬了一下,便没得动了,眼睛就对着那个也定定看着她的人。两人贴着的身亦是因着玩闹一挺一挺地。 南无略松了牙关,才得见那支玉指离了唇边,换粉白相间的面儿像洒落的花海,铺天盖地凑近眼前在她唇角印了一下,又微时离开,然后说:“我堂堂一个相府千金,居然不喜欢,真没得意思。” 如此腰间的腿才松了去,风歌拉起自己的衣衫,摸了摸自个的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离开了热气氲湿的温池边。 身前的热间瞬时烟消云散,南无抬手摸了摸唇边,方才被风歌指尖抚过的地方还留着些许湿意,还有被亲过的地方仍是痒痒的,像烙了个什么东西在上面似的。 那个人,也喜欢说,你真没意思。 于是又是伸手向腰侧摸了摸,那里没得长剑在身的,不过仍是半扶着往外走去,她现在是一介侍女,要跟着那个叫风歌的女子。 东池国,铸城,临海,日暖夜凉、 进了房时,风歌已然身子向着内侧躺下了,南无取了被给她盖上,动作轻微。 “我可不会像阿禅一样,喜欢什么不说出来的。” “嗯。” “我喜欢你的。南无。” 其实有什么难呢,不就是觉得这么个物事觉得欢喜,乐意么,说出来也没什么难的,最不喜欢遮遮掩掩 ,含含蓄蓄的。 就像我风歌喜欢看满天花海,便日日也看,日日欢喜的,有时候喜这种颜色的,有时候喜欢那种颜色的。 只有试着看了见了,才知道会不会喜欢的。 我没试着喜欢女子时,不知道那是如何的,我试着喜欢你,然后就便大约感觉到了好像确实也是有那么回事。 -- 第63页 风歌说:“我一个女子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轻铺好被面,不敢说话。 第三十四章 小酒怡情 东池国, 铸城, 相府。 园里的侍女们连着好几天没有捡花辦, 总算是能互相儿地揉揉腰了。 “看了大半个月的花,总该看腻了罢。” “也不是啊,她都说不会腻的。” “哎, 不过也没怎的见了小姐的。” “管她呢,不叫我捡花瓣我就谢天谢地。” 那花瓣寻常不过一个大拇指盖般大, 为了不弄脏都得一个一个细细挑捡起来, 还得分着色儿装, 装了给人撒下来再捡,可不把她们整怕了。 她们几个侍女是不怕了, 不过相府里几个管事的就成天提心吊胆。 “小……公子。” 看院的管事一见了自家小姐闺院里出来的人,愣是把小姐二字改了口,头次的时候没认出来这一身青色长袍,头戴巾帻的人是自家小姐吃了个大耳光, 这回可不敢再犯。 “嗯,好好看院。”风歌把手里折扇一打,招呼着后头一身黑色长袍,同样丝发用巾冠遮缠起来的南无便出了相府。 几个管事捂着轮番被教训得有些肿的脸哑口无言。 相府的风歌小姐貌美是出了名的, 任性也是出了名的, 不过也没想过她会这般任性,以前任性也不过就是从来不休恤下人而已。 可是风歌小姐说了, 谁敢把这事张扬让他爹关她禁足,她就把谁的舌头割下来。 管事们只好暗自祈祷风歌小姐不要在外边捅出个什么搂子来, 要是相爷知道了,他们几个怕也是要掉脑脑的,难做。 “当时我就说小姐怎么会突然要我准备男子的衣衫,还不让和大管事的说。” “就你笨,要是不给她,她即使是出去相爷也容易找到的。” “你敢不听她的,看我这脸。” “就是,风歌小姐也真是的,每次都用右手,打得我左边这,这这……。” 头次出府的时候,街面上什么都新鲜,她也不是没出过相府,以前小禅也带她去逛逛庙会,灯节之类的,可是扮成这般还是头次。 长及足踝的长发盘大半挽起,被巾帻遮了起来,留出一半到腰际,头上顿觉轻了许多。 出了相府,南无便在头上戴了方斗笠,用以遮掩面上被人言说道的刀疤,手按在腰侧,今日那里有剑。. “其实我还是喜欢看着的你面上的疤,因为那是别人没有,只有你有的东西。” 没有应。 小跑着离了相府有两条街,风哥便大胆放心地打开了折扇学着男子走路大摇大摆。 每个步子都跨出比平时大出两份来,青衫下摆便给她弄得呼啦呼啦,一些小家女子从旁过了虽见她生得俊秀却仍是避得远远的,总得好个没教养的公子。 看看街面上儿的小玩意,再想想前儿吃的那家的面,昨儿吃的那家的烧鸡,今儿或而吃吃那家的牛肉。 吃饱喝足走一圈,便见着一干穿着华丽的公子哥儿混着往城外走去,于是也跟在人潮中走着。 “喂,这么多人干什么去?” “今日银湖摆诗宴,许多大家公子到场,凑热闹呢。” “可我看到也有很多小姐闺车前往啊。”风歌折扇收起,指着道上挤挤挨挨,几乎挪不进前的,纱帐轻摆的各色牛车或马车。 “公子怕是不是这铸城中人了,各公美公子湖亭吟游,本就是为了□□得个闺私密谈的好名头。” 风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看一眼南无:“那我也去瞧瞧才是。” 那男子不过一素灰麻长衣,看样子家世虽是寻常,面上却极是利落爽气,年纪约大二十见长,微是行作平辈礼:“在下当言,请教公子名姓?” “风……。”略是顿了顿,一时有些急,看了旁边的人便立时有了主意:“风南。” “咦,与相丞府可是有些宗亲干系?” “哦,这个,嘿,我这种人与相丞府能有甚干系。” “我想也是。” 于是三人便杂着人群一起前往,路上这个当言倒是见多识广,说着哪家公子如何如何了得,哪家公子最是惺惺作态。 “最好看的是秀月公子,只是为人古怪刁钻,与相府的风歌小姐齐名。” 巾帻下一双眼睛这便眯了眯:“哦,倒是想听听这风歌小姐如何个名声?” “就说你不是铸城人,风歌小姐都不知道,她的任性和古怪谁个没听过,家里仆丛见了她都是要绕行的,相丞府的妾室哪个没吃过她的巴掌。” “这倒也是。” 不过仍是听着不顺耳,风歌一个劲地拿扇给自己脸上扇着,实在是气不过,转手过扇骨就往当言脑袋上一敲,然后大叹:“听你说话真是有意思,见识了,见识了。” 头上吃了一记,又被对方这般恭维着,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摸着脑袋闷闷儿的,忽见人群热闹起来便赶紧指着道上一匹纯白马上身上的人说:“那就是秀月公子。” 细看这秀月公子,身上冠带一丝不苟,穿着比马儿还要白的袍子,除了头发是黑的,其它都一色的白,看惯花红叶绿的风歌觉得很是怪异:“这有甚好看的。” 约摸是周边的人都在说好看,唯听得一声满不在乎的声音,马上的人便转头往这看了眼,一双凤眼微是眯起,嘴角露出股不冷不淡的笑意。 -- 第64页 风歌看那人笑得不明不暗,更觉得有些渗,好在只是一瞬间而已。 趁着当言这会只顾追着人群去看秀月公子,风歌轻轻扯着子桑衣袖说:“如果好看的男子都是他这般的话,我还是觉得喜欢女子比较好。” 再是慢悠悠地跟着到了银湖边,见许多人都围在湖亭下方看着亭中几人。 以前也来过这湖亭,只是每次来的时候,闲散人员都被清得远远的,向来她是亭中人,今儿倒置过来,她是亭下路人,于是也学着别人拉着南无一起盘腿坐在了地上。 听了半晌,别人都在喊好,她却昏昏瞌睡,最后亦是枕着在南无脖上,懒懒的没心思再看:“你听得懂诗吗?” “不。” “我也是,就觉得这有甚好听的,不过小禅总念给我听,她死了后我才找了几个有学问的先生解给我听,其实念的那些也是在说喜欢我。” 你说喜欢就喜欢,偏整得那般缠缠绕绕,我这脑壳哪里想得来那般复杂的东西。 . 只风歌这般一闭眼,却混然没觉着湖亭高处,衬白里一双黑色的眸子正静看这厢,斗笠下一双眼亦是静静回视着。 日暖。 南无静静地端坐着,身前身后的人慢慢散去,勾着她脖子侧枕着她肩的人似睡得越发沉了。 一动不动,人群散开来,大片的湖光现于眼前的,时有银鱼从水面上跃起,再沉下去,留下隐约的荡动的水纹。 湖亭里的各家公子也早散了。 离她们背后三步之处正好是一棵树,很是参天,枝叶像伞盖般撑开来,落下来的花却很细碎,还不到小指盖那般大。 花瓣落在斗笠上,落在青衣上,有些飘很远很远才会再落下来,落到地上,也慢慢落到那个走近的人身。 一身纯白衣衫,冠带边一根另色的线都没有。 “我很喜欢她的样子,长得很可人。” 他蹲下来,挽起白色的袖子,伸出一支苍白骨瘦的手,伸向她肩上半被斗笠遮着的风歌。 她出剑向来很快,也可以做到很静。 剑从左腰侧被拉出,正好立在风歌小脸前寸许,也正好切在那支骨瘦的手上,一抹殷红附着在刃上。 白衣人抽了口气将手拿回,旁边几个壮实的男子即是围前来。 “嗯?” 风歌略是一睁眼,便看见有什么银闪闪的东西在眼前晃了下就不见了,南无扶着她站起来,拉着转身往回走。 身后有风,有长刀出鞘的声音。 风歌扭头去看,眼前却是一黑,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眼睛,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很快,很快地切开了什么东西,切布一样吗? 比那还在小声些,还有一些挣扎的声音,她把斗笠摘起。 眼前是南无比她高些的身子,没有斗笠遮盖的面上一道长长的疤一览无疑。 她拉着她仍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边走,走得很快,似乎就是不让她往回看的。 “刚才好像看见秀月公子了,你们说话了?” “没。” 回得城中大街上时好巧不巧迎面又碰到了当言:“小公子,诗会上怎的没见到你。” “我就坐那里呢,嘿。” 确实到后边因觉得当言在旁边她反而总也有许多不便,所以干脆离得远些的,风歌嘿嘿地笑两声然看想这会又闲了,便问:“这铸城里还有甚好玩的,你领我去?” “哦,我晚些便回家了,家里有娘子,要是小公子不介意的话,我正要去书坊,可看看。” 听见书字,风歌便有些头昏,不过到底也没见过外边的书坊是甚样的,便答应上来,跟着一起前往。 到了书坊果然都是些她平日里不爱看的书,随意翻了翻便有些意兴阑珊了。 见她这般,当言就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看你这副打哈欠的模样,或而还是看些有小画的本儿好些。” 本来就有些想走的风歌听得他说还有好玩的,就强欢来问:“甚样的?” 于是又随当言行至边角上,指了其中几栏说:“这些看过没?” 随身翻了开来,倒是没令人头疼的字儿,只一打开来便有些下意识地合了起来:“这是?” “就知你这外家人没见过,你慢慢看,我呀,抱着回去陪娘子了。” 当言自个手里抱着几本便挑着眉笑笑地离去。 风歌招手把南无叫了过来,指着其中一个图问南无:“你看过吗?” 南无皱了皱眉,如实答说:“没。” 于是再上下再翻了几本,竟全是些稀罕的东西,都在教人如何如何夫妻恩爱之类的事物。 她本就不大爱看些诗文之类的东西,每日看看园中花色觉得世间好的东西便是好的,为何总要再用些纸啊墨的东西去描去写,写出来的东西哪里有眼前看得见的好。 今日这种画出来的东西着实有些意思,于是再找,再看,再看时便找见了亦有女子与女子如何如何的物事。 若放在南凉,女子相好不算稀事,可在东池却罕得很。 阿禅对她有那份心思时,风歌确实大为意外的,今日见得有现成说法的东西在这里,当然觉得更好。 往来几遍,风歌翻得一张白脸绯红,翻了好几本也没见重样的,于是揣了其中好些,塞给南无:“去那边找那个付了钱带走。” -- 第65页 南无木木地搂着一堆本儿到了掌柜面前,也不说话,就把本儿往柜面上搁,然后把风歌刚刚给她的银两放到柜面上。 掌柜把这堆本儿上下看了,又是看着南无,面上花开:“这东西可是稀罕得很,果然是识货行家。” 无声。 待南无出来后,风歌便随手拿了最上面的那本边走即看着,不时给南无瞅上一眼:“你看,你有和你那喜欢的这样过么?” “没。” “你看这个,原来是这般的。” 于是边看边拉过南无的手与自己的比了比,再按那书上说的,看着她几指修长:“咦,你的好像比这书上说的优等还要再长上几分。” 还有些硬实,于是眼睛便往手心里去看,掌心有茧痕,脸就有些僵,看了看南无,不过很快就放开。 把自己的手伸出来看了看:“那照书上说,我的只是差强人意。” “胡说。” 继续往后翻,再又拿给身边的人看:“原来是这样的。” 于是不知不觉便逛入了夜。 街上走的这看着像是主仆二人罢,主人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边走边看书,也不知是天边霞红,还是廊下灯笼色,两人面上都绯然一片。 口干,抬头正好看得最显眼处一个酒字,再回到书面上几行小字:“小酒宜情。” 于是把这页也再给斗笠下的人瞅了眼说:“我要喝酒。” “不。” 她不敢喝酒,沾酒即倒。 风歌从来都是别人说不,偏要逆行的人,进了小店就是要酒,还有肉。 看完的话本拿给南无:“装好,我回头还要再看。” “酒来,慢用。” 这酒闻着有味,看着似水是的,喝了口,辣的。 呛得流眼泪,吐舌头,肉干。 哪里有怡情了? “南无,你喝。” “不。” 周边的人都是一仰脖一碗尽,咬了咬牙,也学人大口喝酒,呛得清眼两行挂腮畔,小舌半吐,再要喝时,被捉住了手。 斗笠下的人面无表情,潭深色重,微是摇头。 到底是没喝多少,出来时仍是晕得不知南背,街上人也少了,摊儿也都收了。 风歌眯着眼一手搭在南无肩上,只觉眼前房屋交叠,分不出来哪里是门,哪里是墙,哪里是道。 南无把一堆沉沉的本儿扎着背在背上,微是弯腰仍是嘟囔着说小酒怡情都是骗人的风歌抱了起来,横在怀中。 东池国,铸城,近海,远处有海潮,天上有夜蓝有明星。 风歌被酒意烫红了的脸搁在南无的颈间,眼睛一直往上面看,然后叫着说:“还是头次见到没有星斗的长天。” 于是整个人慢慢认低了个来,南无把她架在屈着的腿上,把斗笠支到了身后,她眼前就一下子敞亮开来。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数着数着手就往眼前点,指着南无的左眼一颗,右眼两颗:“这里的光才好看。” 虽是夜有些稍深,可街上到底还是有人的,于是便看着一面目吓人的大公子抱着一面色绯红的小公子走在路上,衣衫在南风中织成一片。 小公子的手在大公子的脸上摸来摸去,小嘴也是在脖子上吃来吃去。 摇头,摇头,东池的男风之好是越来越盛行了。 “南无。” 不应。 “南无。” 不应。 风歌搂着南无的脖子,越是不应她,便越发地叫她的名字,几声不应,便咬了她的耳垂:“你现在还是不喜欢我么?” 再松开来看时,耳边红了,面上也红得很于觉得脸红起来的人好看,再又是随前去,咬得越是重了些:“南无说你喜欢我。” 半呃了声,不是她本意要开声的,只是心里突地跳了下,感觉脑袋有些蒙失了语,大概是酒量差到闻也不能闻的。 不过今日的酒掺着她身上的味儿,闻着很是沁心。 到府中后院里,几个管事的已然急出了眼泪,这会见了两个终于回来,都齐齐地软在旁边,各自抹着额汗。. 不过仍是有些担心地看着睡在南无怀中的人,细看了番确认是酒醉不是出什么大事才完全松了气,然后叮嘱南无:“小姐哪里像是会喝酒,记得回了屋给她把衣服换下来万一给老人闻到酒气呢,还有得用热水擦身子别感冒了…… 各种叮嘱了一番,见南无不应声也是有些无可奈何,谁让小姐现在身边就这么个鬼一样的侍女呢。 进了屋把人放到铺上,把背上一摞画本儿放到旁边的,将身上的剑放到旁边然后才来给风歌解衣带。 略是一动铺上的人就醉醉地要说话:“喜欢就要说喜欢,说出来才知道,不然我这种脑壳的人,不懂那些的。“ 外衣一层,深衣一袭,单衫一件,只能扶着靠在身子里方才能轻轻地褪下来,只剩她早时帮缠上去的一圈绑带。 南无即是不缠也是不容易被人看出来女身的,可风歌身子虽是薄弱些,身前却比她要显些些,于是帮她缠的。 缠时人是醒着的,解时就没得那般容易了。手总要环到前边去再从手边绕过才只一圈,今早儿大约是缠了有七八圈,如此一下又一下。 平常本就是做起柔细之事来显得笨拙不堪的,此番总也会碰到风歌的细胳膊儿,或又总是从前边环过的时候摸到些软乎乎的。 -- 第66页 拿剑从来都不抖的手,这会便有些颤颤而动。 总算是都解了开来,再把人儿平放到床上,先合着被儿盖上,又到下房取了热水来给她擦身子。 打回水来时,被里的人早把被儿踹到了一边,身上平日该是遮得严实的地方全都露了出来。 平日沐浴都是她在旁边看着,她在旁边侍候着,见得多了以为惯了,今日再见不知为何分外不同,眼睛不敢直看。 尤其那张脸,红红透透的,唇儿也总是时不是崩出几个字来,听不大清楚,不过只要咕哝一声南无二字时,她心里就一下子能分明觉察出来,跳一下跳一下的。 擦身子倒不算难,还是像平时拭身子那样,一寸寸地拿着帕子磨磨擦擦,可分明这般轻量的事情,手动着,额上却直渗汗。 总有哪里不得意,尤其越往下的时候,只是听着风歌轻微的呼气声,她都如雷在耳,手还是有些颤。 手放在她心口处,两边很软,于是便停了停,一停就被抓住握着,风歌仍是闭着眼的,只手紧拽着她的手腕往边上放了放,嘴里还是略有酒意:“看这页,画上的两个女子。” 口干。 于是便想起小酒怡情,由是咽了咽口水。 总算是按着管事叨着的意思弄完了,再捡了被给床上的人盖实,默然端坐好一会,然后身子不那般热了才取了旁边的长剑。 油灯半枯,没再添。 取了革布将剑上已然有些干涉的血印抹去,抹时不时转眼来看睡得安然的人儿。 收起长剑,藏于旁边暗处,再把满是酒气的衣衫和斗笠都另外放了起来,再又来收拾今日买的零星物事,画本便一一都铺了开来。 字少,图多。 上皆是女子相合,引指而交,或上下之势,或前后合之,或交股…… 面红,再是放落一边拿布盖起来,再取了自个锦被,于旁边矮些的仆位卧下。 平日闭目即能眠,不知为何,此际辗转不能睡,明明风歌睡在上榻,却总觉得她呼出的气儿总在耳边萦绕。 只好睁开眼看着,看着上榻里不时伸支粉耦伸出来凌空拍一下,偶又是一句轻飘飘的梦呓声, 即是含糊不清,可只要她叫南无二字时,心仍是能突突地便跳一下的。 于是暗暗应了,应了时再来睡便踏实许多。 第三十五章 很是飘逸啊 东池, 铸城, 相府。 最近院时管事总算都是松了口气, 照着井水净水来照自个的面,难得的左右对称。 哎,不过侍女们又是遭了难。 回廊下, 几个侍女齐齐站好,眼睛都盯着自家小姐手里一杆专门用来教训人的鞭子晃来晃去。 回廊外, 正是花落好景, 地上铺得厚厚一层花瓣。 廊上檀木板垫上风歌仍是穿身线色的绿罗纱衣靠着廊门, 长发和裙摆随意地落在腿上,地板上半遮着几个或开或合的画本。 “那个, 小梨躺着,小桃坐在小梨的身上。” 于是侍女便紧张兮兮地走上前,依着主人的意思一个躺下,另一个便像倚塌般虚坐在躺着的人身上。 “不对, 张开腿坐上去。” 闻言,侍女玉面霎时便红了。 她们虽都是些还未嫁娶的女子,可家里都有老小,再不济平时也喜欢私下好奇男女之事。 开始时两三日, 她们只是小姐古怪的毛病大发了, 整日叫她等摆出各种姿势给她看,可越是后边, 便越发现这其中的微妙。 “不是让你坐上去么?” 鞭子敲了敲地上的檀梦木板,风歌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南无, 举了页上的册子过去给她看:“下边的那个力气应该大些,不然得是多折腾身子。” 折腾了半日,五六个侍女面面相视,脸红得都不敢去看对方。这这这明明就是教着人去做那等下流之事。 有侍女牙关咯咯响,前来说:“小姐,这两日花开得极好,我去帮您捡花瓣来洒。” “哦。”听得居然想要主动去做那等苦事,而不愿在这里静静躺着摆几个姿势,风歌抬眼看了看满园风中静落花瓣的树,然后说:“不必了,换一下,你摆出这么个样子我看看。”. 于是伸手便把画本儿干脆转过来给那侍女看。 只见画上儿一女子双膝着地,手撑于前,似足兽般沉腰翘|臀身后另一女子则直立跪着手抚其背,两人眉眼间亦是流转着道说不明的靡靡气息。 侍女当即便气闷得愣在原地直等旁边人等拖开好生安慰一会才缓过气来,痛哭流涕:“小姐,这等事物女子不能看的,不能看的。” 风歌不以为然:“既然画的是女子与女子,自然是给女子看的,不然应该给甚样的人看?” 侍女语结再又是说不上来。 不过几个侍女此番是全全然明白了自家小姐一边看画本,一边拿她们作摆件儿用,摆的都是那些有损姑娘家清白的东西,抵死不从表示要去捡花瓣,风歌没法子,只好随了她等。 手中一本看完,再换一本,直叹:“哎呀,这画本应当叫人用绣线描着图绘下来才是。才翻了几日便有些烂了。” 也正这般时候,有侍女倒还算本份,见了相爷前来,赶紧偷偷跑前来吱会说:“相爷正往这里来,小姐这画本可千万别给相爷看见了。” 她们不过一丛下人,见了这画本都感被□□了般,若是堂堂东池相丞见了自家女儿整日里竟在把玩这种东西,指不定要怎么大发雷庭。 -- 第67页 东池相丞风曾年极是喜欢她为女儿备下的这个院子。 除了廊的屋,院落里满是些东池国内适宜栽种又花期久盛的树,小径都是用上好的青石切的,青色的切面花斑与两旁边各色花瓣衬映,很是幽静,每一进院心情就大好。 相爷右手抚须,左手背后,满面春风,闻着院里花香踩着青石往前走,一眼瞥见边上一边捡花瓣一边捡花瓣的侍女,于是顿足来问:“怎么,不是说小姐最近突然看起书来了,不玩这些小孩子游戏了么?” 侍女面红耳赤,手里瓣给捏出了汁,低头说:“小姐小姐她……。” 不待她说完,相丞风曾年,双手背于身后,大步继续往前,极为开心:“哈哈,果然,在花瓣中看书更显得有画意。” 虽说在东池,女子向来少有知政学书之需,可东池是个极推崇诗文歌赋的地方,大家闺秀若能吟上那么几句,也能自添些美名。 偏风歌就是个打小见了字就头疼的人,再美的诗词放到她眼前她都不看不听。 请了那么多先生,至今也就能识几个字,一句诗都念不上来。因而前几日让下边的人打听到小姐在看书时,相丞喜上眉梢。 女儿果然是长大了,知道要嫁人了,便开始修身养性了,。 虽然恶名已在民间传开,可若是能在国君身边养出贤名来,来日方长,天下人总会知道他风曾年的女儿也不是凡女子了。 越琢磨越开心,风曾年步子又是快了些,到廊前时,见得本来抱了一堆本儿要进得屋内的女儿忽就一屁股跌坐下来,拉了纱衫把书罩了进去。 “不象话,哪里有把圣贤之书罩在裙下的。”若给外人知道了,岂非又要闲评他家的女儿如此轻薄贤人。 “爹爹今日怎的没去练剑。”风歌一副词不达意的模样,把纱裙又是张开了些,脸上挂起讨喜的笑意。 相爷在廊下脱了靴子近来与自家女儿并坐于旁,伸出手,面上和蔼:“爹爹整日忙于外,好不容易稍闲些,定要来看看我快要出嫁的女儿,听说要出嫁的女儿最近正日日钻研书本,为父甚感欣慰。” “爹爹明知我不爱看那些诗词歌语的,我就是看些民间话本打发打发日子。” “哦,民间话本多是胡说八道的东西,女子少看为好。” 听得自家女儿看的是那等酒栏中人打发消遣的闲书,风曾年面上的喜悦便去了半分,不过想着她女儿每日在院里子闲到看落花玩,也就不再多说。 不过走的时候还是颇为不放心:“看的是何书,为父先替你过过眼。” 此时风歌正站起身准备送送她严肃板正,向来奉公守法,自以身正而居高位为豪的父亲,哪里料得父亲忽又是转身去捡了地上的话本起来。 哎,院外花开正好时,青红粉黄,很是飘逸啊。 风曾年是个须黑面白,四十来岁的男子,一双眼和女儿有几分相似的凤眼盯着画本上一页一页不重样的画儿越瞪越大。 黑溜溜的胡须一时便慢慢散了开来,眉毛也根根直立,白面煞红。 “无耻! ” 风曾年再又是令了旁边侍从把地上那些本儿拿来,竟全是不堪入目的画本,还不带重样,气极拿手便去撕。 边撕边气极:“你一个闺家女子,哪里来的这东西。” . 相爷风曾年虽不常在府中,可自家宝贝女儿的动向一直都掌握得极好的,明明没有出过府,府里怎人有这等物事。 于是把侍女等都问了一边,确认侍女们最近都很是安份地呆在府中,未曾乱走动。 风曾年一双气得发红的眼睛便看向了南无,站在风歌旁边的南无亦是回望着他。 风曾年常长年习武,初次见时,便断定这个新来女侍面上是道极深的刀疤,定非普通人家,如是再一对看,心中的不安又再是深了几重:“那便只有你了。” 南无不言,这些画本确实也是她抱进来的,无从否认,似也不应该承认。 原本爹爹盘查其它侍女的时候,风歌都只是瞪着眼睛看着,闭口不语,心里亦也是怕怕的,爹爹虽宠自己,可罚人的手段可多了。 见爹爹转头便来针对南无,风歌站出来:“是我令她做的,东西我也看了,无耻我也当了,爹爹罚我罢。” “她也是知而不报,这等人不可留在身边。”风曾年脸色沉下来,意在把南无支出相府。 “你若赶她走,我便日夜不进米水。” “你护她作甚?” “这侍女儿喜欢。” 看看手中画本,再看看两人女子之身,相爷怒摔:“大婚当前,你为何如此胡闹。” “管它婚不婚的,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那你是不想嫁给池羽了?” “和嫁不嫁池羽有什么关系?” “你!”风曾年吃不准她女儿是怎么个意思。 风歌自小与人接触不多,常常就是几个侍女陪着玩,也不爱听人说道外边的事情,也不爱诗词歌赋,她只知道喜欢的就是喜欢,不能理解与人成亲意味着什么。 风歌只觉得南无现是她的侍女,她喜欢便去哪里都带着,嫁人也带着进宫,会一直陪着她就好了。 风曾年告诉她:“你嫁给池羽,那你就是要做池羽的女人。” “做就做,不都说做王妃好吗,都说国君也是个好男子,好就好喽。” -- 第68页 气。 风曾年说不清楚,不过幸而风歌没有提不嫁的事情,那才更头疼,只是旁边这个侍女还是不要弄进宫中才好。 风曾年走了,也下了禁令,特地再派了人守着院子,除了打水送饭侍候的侍女进出,其它一律不准外出,也放了话,侍女们不必再给小姐捡花瓣。 风曾年要好好想想这桩头疼的事儿,现下先民冢即有战事,冬末时,正是年关交替,便是风歌进宫与国君婚时,不能乱,更不能有什么意外。 院子里一时变得冷清无比,风歌在廊前寻得一片碎纸,看来是方才侍女没有收拾干净的,无不叹息:“可惜了,我这脑壳还没记清呢。” “南无,你还记得看的那些么?” 无声。 果然侍女也只是晚膳时送了来,其余时候院里便只等她们两个,入了夜连灯也是南无撑的。 风歌以前身边都是有阿禅陪着,阿禅没了时,她发了好些日子的呆,后来南无来了后,便天天让侍女捡了花辦让南无撒来看。 再后来时扮着公子哥儿出去见了番世面,玩了些日子,性子也变得更为野些,再又有了画本儿便见天儿地折磨着里边的新鲜物事,如今都没得玩,就更没了意思。 南无在旁边倒是一始即往,见天暗了便掌个灯,见她往外走便提了小灯笼跟在旁边。 夜里风大些,白色的花瓣从枝头掉下来便显得分明些。 今日的花瓣没来得及扫净,地面铺着厚厚一层,风歌提了裙摆踩上去软软的,略微有些凉意,南无不与她说话,她只好自己一个人说:“爹爹说我要是嫁给池羽,就要做池羽的女人,那是什么意思呢。” 和相府里那几房妾室般么,也是独住着一个小院,几个女人一见面嗓调就会自动变个样,冷嘲热讽。 她提着摆,转头来看南无:“有什么不好吗?” 不就是从相府小姐,变成王妃给人供着养着的么,女人不都这样的么。 南无仍是没有说话,几瓣跌开的花砸在她的肩上,缀得白白几抹。 风歌伸手去捻那几瓣花,叹了口气:“问这些东西令我觉得自个真是笨,要是我有娘亲就不会这么笨了,她会教我怎么做人家的女儿,怎么做人家的女人,怎么做王妃。” 就像当言说的,相府的女儿古怪刁钻,蛮横任性,府中侍奴见了无不瑟瑟发抖,出行路人退避三里,后院小妾个个都被她修理过。 幸而被国君娶了,也算是为民除害,寻常男子谁敢娶她这么个女人,无良无德更是腹无诗书,又不知礼义。 “世上的人真复杂,我喜欢做便做了,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为何总也要扭捏作态,隐忍不发。” 风歌从地上捧了一抹花瓣起来,盯着里边多是白色,杂着少许的粉,怔怔盯了会,然后歪头于南无看着说:“就像这花中粉色,虽然扎眼,可它本来就是这么个不一样的东西。” “嗯。”南无应了一声,然后就见得眼前风歌纱袖一震,把那捧白里夹着少许粉的花瓣向上抛了去,一时合着风,细碎的花瓣就打着旋在她们头上,裙边,和周身慢慢落下。 又再是想想了,父亲那句,池羽的女人,风歌脑中便想到什么,转头来看着南无:“南无是风歌的女人。” 南无身子便怔了下。 风歌不懂这其中的深意,可她走南走北,去的地方多了,听得多了,还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便是两相好合,枕上交欢,夫妻随唱。 没穿鞋的一双脚还是在落了的花瓣中细细走着。 园子很大,每棵树都护理得极为周到,花期频繁,每走几步,她便自个从地上捧起好些往空中抛。 只这样玩着,也慢慢乐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夜色中微微晃漾,又是迎着风小跑起来,忽地尖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原本静静远跟着的南无手里灯笼掉在地上,急急奔过去,环住倒在地上的人身,面色也白得很。 刚要将人抱起来时,脖子便被勾住,眼前人原本半闭着的眼睁开来,嘻嘻地看着她:“南无,应我。” “嗯。” 站起来时,人儿便抱在了手里,紧紧捂在胸口。 风歌搂着她的脖子:“南无,不要回屋,就在这里。” 我喜欢这些花,白白的,还有些粉的,黄的。 南无就静静地站着,手放不开,觉得把这么小的人儿捂在胸口暖暖的很舒服,她一双眸子看着怀里仍是眯着眼嘻着脸的人。 风歌的手便在她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打着圈圈,然后便慢慢又到了唇上挑弄着她的上下唇,往齿间走。 抿唇时,小小的指儿就调皮地钻进口中,挑住了舌尖。 小人儿偎过脸,咬着她的脖子,亦又是拿舌细细挑着,呼吸声渐重起来,至她耳际时已是半喘地叫她的名字:“南无。” 未应声,只被咬住耳垂时,喉头不自觉地呃了声,手上抱着人儿的力道也再是加重了些。 . “你还记得画本上的那些么?” 风歌的呼吸声在她耳边若即若离,又慢啃着腮边便到了嘴角,上次那里被她印了个唇印儿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这次的力道还要重些,风歌吮着她的唇。 南无脑子好像空了似的,胸口如此堵着个东西,让她的嘴唇不自觉地跟着动,就是想要再紧一些,再亲近些。 -- 第69页 风歌的手紧紧搂着她,停了下来,两人唇畔离着不过稍许的距离,她叫她:“南无。” 声音软软,轻轻的,带着喘喘的气息。 南无没有应,仿佛已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她吻了上去,重重地,所有原本有些早就想说话的都藏在了舌尖,一寸一寸地往里,想要完全地表达。 慢慢弯下腰,将人称轻轻地往在铺满了花瓣的园地上。 她记得,画本上的那些她都记得,甚至如何解衣衫,她都记得,都仿在梦里重复过的。 东池,铸城,临海,风和,最是花期繁密。 花开得最盛的,是相府小姐风歌院子里的那片,树树枝枝摇摇迎风,地的上满满的软和和的花瓣,凝玉若脂。 风儿一阵一阵儿的在耳侧翩然,。 树儿便慢慢扭动着身子,张开枝叶,花苞尽露。 和洵的阳光会一寸寸地,从枝梢眉骨间轻轻移动,到颈枝轻蹭,然后再慢慢到弯拱起来的软和处,打着圈儿。 挑起花心中的尖尖满满的都是暖意,阳光紧紧地环着树儿,再又是往如腰肢细软的枝干去了。 花树在风中颤着身子,抖落着甘露。 暖阳寻着初露依是止不住地有些遥摆,仿仍是怕灼伤了新开的花树,很温顺,很轻地,才感再往里照进一寸,再一寸,再一寸挑了挑,才敢慢慢照晒露水。 树儿在风中摇摇头,身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儿起伏,于是风儿探下来,依是轻轻抚慰着它,慢慢往露水深重的地方寻去。 风儿向来好玩,不似阳光那般有暖意,不过也是似是怕惊着柔嫩的树,慢慢把玩着枝叶里藏着的露水再慢慢地沉进了似幽谷,又似仙池般的枝缝里。 风是调皮的,也是气盛的,它在谷中进进出出,先是慢慢儿地进去,再又退出来,越是后边越调皮,几进几出,让人有时候分不清它到底是在里边,还是在外边。 满树头的花像铸城远处的海浪,时起时伏,都怪风的调皮,又欢喜它这般,于是跟着一起玩,起起伏伏,浪潮声越渐地大了。 浪声,风声,树声似在无限地变大,无限地延伸,无限地继续,却都恰好地撞在了一起,炸裂开来。 “南无。” “风歌。” 那一刻,好像天地都变得安静了,只有她们,只有她和她,紧紧地拥着。 风歌在下紧紧拥住南无,全身都绷着绷着,下腹收得紧紧的,感受着南无她体内余留的颤抖还有掠夺,她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到的,是没有月亮的星空,闪闪烁烁,她面颊上是南无的汗,她身上亦是全是南无身上的汗,感觉到身上人的喘息和疲惫,她慢慢放松身子,让南无贴紧自己躺着。 她们一丝不着地拥着彼此。 “南无,你刚刚叫我的名字了。” “风歌。” “你的女人。” 在南无进去的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好像花儿落到大地上,那种安慰的归属,这种感觉真好。 她顶了顶南无翻过身来,趴在南无的身上,看着汗渗渗的人儿:“你就只记了那一个招儿?” 南无幽黑的眸子看着她,然后又忽慢慢散开来,眼里满是星空:“嗯。” 风歌愣了愣,重新吻了下去。 她的南无,笑了呢。 花啊,叶啊,树啊在夜色星空下重新归整振作起来,无休无止,满地的花瓣有白的,粉的,黄的,还有几片犹为显眼的大红。 满园之中,数不清的枝叶繁盛,千万数的无尽落叶,也就只有那么几片,红得格外的不一般。 我风歌没见过甚世面,这脑壳呀,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的,喜欢就要明说,想做甚也就去做了,才不要整日惺惺态态,狼狈白活。 园中青石铺径,一干跌落的小灯笼,风中慢慢儿便将息了,衬了顶上穹苍星盛。 第三十六章 天上势诈变 “怎么能让她那样的人去做这样的事呢。” 子桑呵着气, 此处已是深寒之地, 身上的盔甲越发显得冰凉。 杀人是南无的强项, 可话都说不利落的人,要混入王宫何其难也,孤身一人。 军队此时已然过了平州, 进入先民边境一带,连日来粮草都是由州府直接供应, 另有一批已然先行由各地调集先行到达了青玄关守。 出了平州后, 夜里裹席而睡不可再生火, 一个个都牙关打颤得紧,周载是老将又常在边关等地外巡多年, 眺着远处的先民冢一带半晌不动:“只是多个机会,不报多大希望,池羽并非庸碌之才,要对他使坏很难。” “这样的理由就把南无送入危险之中么。”子桑有些咬牙, 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纷纷扰扰。 深入险地,仅仅因为只是多个机会而已。 君王的命是命,将军的命是命,殿下的命是命, 南无呢, 吉佰呢,那船上数十的姑娘呢, 难道就可以随意牺牲吗? 周载感觉到了身后陡然而来的寒意。 他转过身,他的身后是先民冢, 那里长着长片成片的林木,那里有最凶猛的野兽,那里有不声张的沼泽。 他转过身,他的身前是往南而去的南凉国土,那里有数万万的臣民,亦有狡诈的奸人,还有默默无名的贱民人等。 他站直身子,刚清理过的盔甲上又结了层寒霜,每一动就有冰裂的声音,他的面前站关睛个眉目透俊的少年,或者说少女,站着一个仍是摇摆不定,喜欢无谓而笑的年轻人。 -- 第70页 “这样的理由足够了。” 原地亲从马上拿了铺盖往地上扔下,他按好剑将自己卷起来说:“回到你的位置。” 回到你的位置。 只这么一句回复,子桑心里恼恨。 自从行军头天知道南无被派去东池找机会刺杀池羽后她心里就开始恼,为何偏偏是南无,是南无那个连自我掩饰都做不好的人。 . 四面的军士都已睡下,大雪轻声走过来站在高崖边,对着半月引颈长嚎一声,远处暗黑的林木暗沉沉的,连风进去也不曾作响。 正是因着地势偏高,第二日行军时风势阻人。 传说先民冢里什么都有,神磨鬼怪,人最早的时候就是从里边出来的,由是得了这么个名头。 先民冢占地广袤。 现下还没有到大雪之际,可若是能穿过先民冢的话,就可以到长年积雪并时有大风暴的冰雪鬼原。 先民边境是从南凉内陆抵达青玄关守的最快捷径。 先民边境即属于先民冢的边缘地带,又是属于南凉的国境线,走在上边,能远远听见鬼原里的风暴声,如正在遭受刑虐般的犯人。 在狂风中部队伍行走得很慢,划分也没有平时那般齐整,全军被令下马步行往前。 于是这会石竹就凑到子桑面前,躲在军马的后边能挡些风,他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声音也因连日来的寒意而变得有些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世郡殿下从车驾上下来过,她坐在上面不闷吗?” 看了眼旁边在狂风中左摇右摆的车架,四马并行,金铜嵌玉,一路上因长时音奔行在野地之中,车轱辘都修了好几回,这番走在这等狂风崖谷上车辕早已开始咯吱作响。 “人家本来就是笼中鸟,怕什么闷呢。” 说完子桑就又转而看着石竹。 连这傻小子都想到了车驾的不一般,军中定然又是有许多人会生出疑心的。 如此思量,子桑拉了拉缰绳,策马向着将军周载所在的地方追前去。 周载正顶着风,时不时和旁边的副将吩咐讨论下个扎营位置。 考虑到此处已近了先民冢,虽然东池的兵要入关突袭比较难,可小部队来乱军心的可能性还是有,因而想避开以往常扎营的地方。 副将得了令见到子桑前来,便走开来与其它向个老将们商议扎营事宜去了,仍是与第一日那般,这些周载将军的老部下对她总也不冷不热。 刚开始时,只想着或者因着她是南凉的世郡殿下,所以有身份介蒂,有次听得其中醉酒的话,才大约知这干人是看不起她的。 若可以表现得有担当些,初始时不那般轻浮,或许就能坐下了殿下之位,在朝堂上与方仲侯人等一争高下,而不是逃到这军中人受人保护。 身在高位,而没有丝毫的担当感,不仅没有担当,还弄得声名狼藉,以至于王上此番让她随在将军身边,让将军护着。 这些老部下都是跟着周载和王上出生入死的人,忠于王上,亦诚于周载,自是会对没得作为子桑抱有轻视之心。 她也不恼,自以为这些人说的都有道理 ,待副将走开,她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周载:“马车在军中惹眼,走了这一路,或也可以丢弃了。” 周载回身看了眼华丽的空车驾:“此话怎讲?” “出行的时候只想着要以此来转移敌人注意力,好让人藏身军中,可是车驾在军中久了后,军士肯定容易起疑,反倒弄巧成拙。” 确实也存在这般隐患,本就是临时的主意,出发前没好好思量过个中细节,这会提到,确实有些欠考虑。 周载于是问子桑:“那你的意思?” 子桑闲然道:“如若世郡征途中意外身死会如何?” 死人就不会招来杀身之货了,死才是最好的伪装。 周载难得抿唇笑了笑,哈气点着头:“如此甚好。” “不过亦要像话些,先发快信给王爷爷,让他有个准备,不要惊吓到了他老人家。” . 也要捎个信给白允沫,可军中快报好说,她现下即是小兵身份递信回去便要比快报慢上许多。 只能希望她的允沫聪明些了,不要光顾着哭鼻子才好。 再行三日,估摸着再有两日快信便会到王城,周载便召集了平时围在身边的老部下商议子桑提出的这件事。 大家都是第一次和子桑围坐在一块议事,面色都不冷不淡地,有些各自转头在边上饮着酒。 周载让子桑把自己的想法亲自跟这几个说。 “你到底还是世郡,过于纤弱,反令众将看轻,以后没几个人真心为你卖命。” 周载直言不讳 ,他向来在子桑面前就没有君臣之礼。 这几个部下平时虽然少在他面前说世郡殿下的什么不好,不过他也不瞎,大概能看出来个个心里都有不满,于是尽量找些机会让他们缓和下关系。 光靠他一人,怎么守得住王上托付给他的这么个大千金担呢。 子桑笑了笑,点头应了下来,走到议帐中,与众将商议诈死之事。 她于地形图上点手指说:“车架走在岸谷上,风又大,到时候稍稍动些手脚,让金铜车架掉落山崖,正好此处地势高,即使下去寻找尸首也要行三日绕到前边青玄关守再折回,到时候派人出去找找不到就说给野兽吃了。” -- 第71页 子桑把要伪装世郡死亡的计划说出来时就有一个汉子说:“这种事情能有假吗,要是到时候你真死了,就没人把你的尸体抬回去葬在祖陵里喽。” 祖陵是南凉王室的暮葬地。 话里话外大约便是说,假若你真的死在这外边,就连个真名也没有了的。 子桑笑笑:“死便死了,还要个名份做什么。” 另有一个人说话倒是很诚垦也很实在:“这种事情也要小心,制造了这种假象,会影响你以后恢复身份。” 子桑坦笑笑:“我在朝堂上多有露面,若能赶在春前回去,有王爷爷亲证,此事不难。” 大家便没甚好说的了,其它人只当是任务需要默默出谋划策。 “那便我们一干人明日负责车架,尽量不要让其它士兵靠近,就怕有傻小子要抢功。” 事儿定下来后,大家有酒的都对敬着的,其中一个抹了抹嘴边酒渍冲旁边的人说:“这世郡看着也没那么孬,跟着走了这一路,算有些种了。” 二日正是走在谷口高峰上,道路狭窄,风头更盛,将军的亲随高干们都前来护着世郡车架。 大雪身上白色的毛毛在风中竖着直抖,不时地往子桑身边蹭,一路上它都是这样,石竹羡慕的和子桑说:“你每天离这车架近,它天天看你看得眼熟了。” 子桑转头看了眼哈着白气的大雪,应道:“可不是。” 正话头上呢,旁边咯吱咯吱响的车架前两匹马忽地就嘶叫一声往崖外倒去。 “哎呀,要掉下去了,赶紧帮忙。”石竹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甩锅的本事可大着,一下子把背上寻口大锅甩到边上去了。 就知道这傻小子总也盯着世郡的车架,子桑脚快,立时便伸脚把石竹绊了个大跟头。 金铜车架一瞬间就被受了惊的马儿连着带下了悬崖,消失在石竹眼皮下。 此处正是谷口高处,往下看去,数十丈高不止,拿眼去看落在崖下的车架,也只能隐约看见些金色。 众将军未曾料及这眨眼之间发生的变故,都怔在原地。. 他们一路上都老想着要瞧瞧世郡真颜呢。 这些日子,军中把世郡貌美如花,兼风流无度的各种说法都变着天的编了又编。 就等着能见一回这高高在上的传言中的人物,改日回了家乡还能吹吹牛皮什么的。 结果就这么没了? 掉下去了? 这时将军周载打马回来看了,立时便暴吼一声:“世郡车驾坠崖,先骑队!立时带人快马往青玄关下崖寻人。” 子桑把还在那里发怔的石竹扶了起来:“你拼什么命,不过是个世郡而已。” “可可不是都说世郡长得好看吗,我打小没见过几个漂亮的女人,就一直想看看。”石竹爬起身来,看着掌心殷红的血,再看看地上,有些不明所以。 子桑身子愣了愣,这才明白为何一路上石竹一路上总在讨论世郡的车驾。 她想了想,便和石竹说:“世郡有什么好看的,就长得跟我这差不多吧。” 石竹才不相信呢,仍是伸长脖子看着涯下的风,直颤声:“都传世郡长得倾城美色,昭和大哥你虽然也好看,可也还是个男子。” 这小子傻得。 有些人就是这样偏偏真在眼前的不看,喜欢想着那见不着的好物事,子桑懒得与他再说。 事情总算是解决了,看着地上两滩血,只略是觉得有些可惜了那四匹马。 第三十七章 正是好时机 于是不几日朝中就接到军中快报:“世郡殿下车驾不慎从先民边境的上谷峰崖边跌落。” 庆僖公罢朝一日, 举国皆哀, 满朝喜多于忧。 民间有说。 “这下天下三争, 去了一势,只等看方仲侯与郎中令一干人来分这南凉了。” “必然有人要坐这王位的,怎的有了分南凉一说。” “都是旁系所出, 虽方仲侯看着血缘亲,可谁个认, 要认, 庆僖公早就认啦, 看罢,若没有名正言顺的诏书, 两边誓必要各自揭杆的。” “汰,谁知道这天下变势如何。” 南凉的医事局。 药房里满是各种药物风干后漫出来的气味。 “师父,你说□□好呢,还是佩兰哪个好闻些。” 戴着黑纱帽, 穿蓝色医官袍的人揪着手里一个歪斜不整的香囊纠结不已。 总觉得这世上难有配得上这东西的香料药物了。 罗仲抚着须微是转开身子仍看他的书,这个徒弟连日里来类似的问题都不知道问了多少遍。 哪里是问装哪个好,分明就是每日不念叨那个郎君心里不安。 见师父不理自个,白允沫把香囊捏了又捏, 才又好好地收起来。 回身就准备着要把今儿要入库清点的药物点好, 晚些再回清欢楼里问问一娘。 对于这等物事,问师父最没意思了, 老不理人,一娘就不同了。 一娘对于男女之事懂得最多, 对这等定情的物事最是了解。 想到这里,便又是得意地笑了笑,一娘先前就说过这香囊秀得可真难看。 这时见得院药房外匆匆有同僚惊惊诈诈地进来,低头接语。 她从药房里出了来,见院房外有人抬了梯子挂什么东西,便问了声:“干什么呐。” -- 第72页 医事局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医官,白允沫年纪尤是小,可仗着师傅名声,三番五次进宫,还多次给世郡看诊,早引得这些医官不满。 此番见她开口问,正好借机打压她,便说:“那个经常请你去问诊的世郡仙去了,可惜年纪轻轻的。” 死在战场上还有美名,可惜是落了崖,尸体都给吃得骨头没留下半块。 院外梯上的人挂的正是黑色的孝布,垂落下来,左右摆了摆。 几个闲谈的医官话还没有说话,就见得眼前的人双眼一闭即是倒在了地上,咚的一声。 再不济也是神医高徒吓得他们几个赶紧把人弄进房中。 罗仲把了脉,摸着银白的须后,沉吟一会,抬眼来问:“方才你等说的什么?” 几个医官面面相视:“不就说世郡殿下仙去之事么,现在各府门院都在挂孝布呢。” 不就说? 罗仲胡子眉毛一把吹了起来,这可是能乱说的?那个什么世郡殿下于她这个宝贝徒儿可是命根子般重要的。 老神医连连摇头。 天下疾病,于骨于胄,于皮于肉他都多能应付。 唯有入心情丝,一种便万分千扯,治无可治。 于是吩咐了自家下奴备了车架,把昏过去的爱徒扶了上车往清欢楼回。 世郡于行宫中途,坠崖的消息,已经张榜告于市集,四处都喧嚣一片。 消息向来最为集中的清欢楼里也早就炸开了锅。 向来不议国事的一群女子关在小房里闹着:“少主那认定了一条道就走到黑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这事还不知会怎样呢。” “哎,不过就是一个好看的人嘛,少主现在才多大,想开了再找个更俊的。” “啧啧,你以为像你,若是可以替代,少主也不知道见识多少美人了,早就用别个替代了,能等这般久。” “可不是了,也不看看少主整日得念叨她那个夫君多少回的。” 清欢楼,楼高八层,呈塔状,底下圆厅,再二三层花厅散酒,四五六层各色厢房,七八层寻常人都上不得的。 正是七层高阁上,凭窗的人远眺王宫方向:“一娘,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对付,允沫怕是不好。” 窗边又再是添了抹身影,围上来搂着白氏掌首白若的腰:“看你,但凡允沫稍稍有事,你都是坐卧不安。” “或而有蹊跷罢,怎的这般突然就无故落崖死了。”白若半时倚在身后人的怀里,看着远处南凉王宫。 白氏长年为商,虽多与官家有往来,不过关乎朝堂争斗她都尽量避开。 可自世郡公子桑入白壁城起始,到江中沉舟一事开始,她便越发不安。 方仲侯做出此等事,差点痛失爱女她自是不能忍,令她更担心的是女儿白允沫对于世郡的偏执。 她叹了口气:“沫儿在感情这事上太过执著了,这样不好。” 一娘把身子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偎在她颈间给她暖着耳朵:“你这样,天下各楼多少都养个好看的相好便好了?” 缩了缩脖子,白若笑:“你不是说不在意的么。” 一娘俏丽的脸蛋搁在白若肩上,眼中有少许微波轻拂:“我如何在意,你也是老样子的,我行我素。幸而我呀,不过就要你半分真心以对便知足的。” 在意又有什么用呢,你白氏掌首,家世身段,都无人可比,哄人的手段也是顺手捏来。 我一娘自以为情场之事万千不惑都能解,可在你面前,我也只有屈从的份。 欢喜这种事情就是这样,我爱你一分满,便是你的全部我都欢喜,你的风流我也只能全盘托着。 唯愿你与我有半分多便也知足,谁让你是那般无二的人儿呢。 允沫其实也是这样的吧,爱的一分满,便再也无瑕再顾得其它。 罗仲从医事局回来的车架到了清欢楼下时,楼里外都哄哄然的。 这些姑娘,有老有少,年纪大些的都是看着白允沫学着小步儿长成现在一副翩跹美人的模样。 年纪小些的,都时常被白允沫调笑,不过是哪般的情意,总而都是有几分关切的。 大家都想满脸戚戚然地想要看一看白允沫如何了。 一方竹担将眉头微拧,面色惨淡,唇无血色的白允沫抬了进来,她医官袍的大袖还在凌空拂着。 众人哪里见过她这番憔悴声,都相继急得直问罗仲:“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还不敢紧把人救醒过来。” 见了白氏,罗仲老样子要见礼被白若禁止:“沫儿身子如何?” 罗仲一再避开围拢上来的姑娘们,连声安抚:“只是急火攻心,缓缓便可不碍事。” 说是无事,可非等到夜里时床上的人才醒了来,一醒来便是满眼的泪。 隔着眼眶里泛泛湿意,朦胧水汽,白允沫看见满是忧色的白若,小脸蛋儿便不自觉地抽了抽。. 声音咽息不已:“娘亲。” 又再是哭了个把时辰,一双眼眼肿起两个鱼泡那般大,泪还是止不住。 让人热了帕子给少主捂着眼睛,白若与她说:“没事的,都会过去。” 其实世郡一死,白若心里虽疼女儿,到底也觉得是桩好事。 . 即是不死,世郡的后路也坎坷异常,最好的结果是侥幸坐上王座。 -- 第73页 那样把白允沫娶进王宫之中,她白氏至此便没了传人,她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不好的结果就多了去了,可能成为方仲侯那样的反臣的眼中钉,或囚或杀都不意外,白允沫跟在她身边必也多受牵连。 现下对外都还没人知道少主与世郡的关系,此时了断,正是好时机。 白允沫总算是不哭了,抹了泪,手里又是捏出那方绣工极差的香囊,紧了紧吩咐旁边的人:“备车驾,收拾行装,我要远行。” 本打算上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世世界离别大把在的道理与少主好好说说的一娘一时话都呛在了喉咙里:“沫,你去哪里?” “我要亲上先民边境找世郡。” 尸骨无存,其中必然有蹊跷。 白允沫哭归哭,哭的时候一直想着子桑走的时候,身上穿那身重甲,还有一副不敢违令的样子,心中疑团便慢慢大起来。 即是真死,她也要见得人才算,再说,大雪怎么可能没有反应,从没人说银狼的事儿。 不行,她得去军中找那个什么周载将军问问。 即刻便要走,一刻也不肯耽误,连身上衣裳也不打算换了,只说路上再另外备。 这国中本就是各处暗自阵兵,加上外头东池国虎视耽耽,白若哪里肯自家女儿这样任性。 她又是拿起往时那副吓白允沫的气势,不容反抗:“不可造次,你若是不肯信,我自让人去军中再探就是了。” 娘亲的脾气,白允沫早便吃得透透的,脸上正正儿的色,实际心里也还是个软和的女人,硬不起心肠来。 不然也不会外头好些舍不下的女人。 白允沫只顾说自己的:“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都要见上一见才能安心。” 如此一算子桑离开白壁城已有月余,也等不到明年春,也没办法熬着这么一个世郡身死的消息。 母女两个都红了眼,白允沫是哭,白若是急的:“做个情种有什么好。” “娘亲,你别劝我了,我还是要走的。”白允沫仍是咬咬牙,让旁边的人就去收拾了。 沫儿不知道情况是什么的,我就是惦着子桑,听得世郡殿下仙去那一下,心里便有些无望了。 当时就想着,明明心里那么念的人,有天突然别人和你说,她没了,那种感觉我受不了。 我相信子桑没事的,可我觉得还是和她在一起好。 娘亲你也说了,这四下都乱,人命就变得轻贱起来。 我不是怕子桑死,我只是不想她真的就突然没了,还是别人告诉我我才会知。 若是所爱之人身死荒地,得多寒凉,明明我应该暖着她的。 我白允沫不在乎什么白氏商社,也不在乎同生与共,只想着简单的生死相随。 于是白允沫只听得人收拾好了,便上来在娘亲怀里窝了一会:“娘亲保重,知道你疼我,我会好好顾着自个的。” 听她说得这般决绝认真,其她人也都不敢再相拦,只能看着堂堂白氏夫人泪流满面。 一娘把泪人扶入怀中:“她的性子,你应该早知会如此的。”. 再凭窗而看,白壁城夜色之下,向着城头的方向,有华车往外,旁边跑着一头银狼。 白若:“公子桑命可真好。” 一娘:“倒又是想起白氏祖上也有这么个人。” 白若:“公仪槿恋着的那个么。” 一娘:“都是这等生死相随的人,可惜了像我这等难遇。” 白若:“看你又要说我花心了。” 云掩白壁残风吹,夜拢清欢寒江水。 第三十八章 沙场向来埋骨处 总算是一口气到的景玄关守。 此处原本正好有个缺口, 可自由出入。 南凉□□建国后, 便于此修了与断崖等高的城墙, 西起葑州,东至虚州,连成一线天障。 驻军慢慢从崖上慢行而下, 到凹口围营处就地安营。 驻守在景玄关的亦是曾随庆僖公出生入死过的将军况旬。 五十开外的人,走起路来仍是虎虎生威:“周载小儿, 十几年不见, 胡子长这么浓。” 原先在宫里时常见周载在王上左右, 总也是手按着刀,面目严肃, 想他或而便是这等不爱笑的人。 可子桑发现,行来一路上周载将军在部下军中反倒时常露出爽朗的笑意。 见得况旬迈步张手走来,周载亦是哈哈两声前去,互相抱了个结实, 再又是握拳砸在对方肩上。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 况旬再探头看了眼后边这些亲随:“诸位行军辛苦,我早已令人烧了好酒好肉,给我大凉壮勇接风。” 声若洪钟,吹得花灰色的胡子都跳起来, 也正是四下都听得到的声音使得就近的军士们都震奋起来:“将军说今夜吃肉。” 子桑也跟着有些震奋, 她十岁前在太国寺都是吃净素,后再出来手边都是吃肉的, 倒是米面吃得少,这一路上都是多是粥和干巴巴的饼子早馋了。 况旬眼睛在几个亲随里转了圈, 约是看她面生,再又是看见她身边的大雪,眼睛亮了起来:“好大的银狼。” “它一天的食粮,顶得三五个壮兵,能不大吗。” 于是大家又是哄然一笑,大雪只是哈哈儿地微吐了吐舌蹭子桑。. 况旬冲子桑吐着白气,远远问着:“小子,这么小年纪就跟在将军面前呐,报上名来。” -- 第74页 “昭和。” “昭和怎么哪里听过。” 况旬确实觉得有些印象,不过到底没能想清楚,于是挥手:“来,进帐,先喝杯酒暖身子,顺便把这军中形势说一下。” 帐中生着火,放着沙盘,亦有小案几张,各自入了座。 自出了白壁城,行在马上,吃在地上,睡亦是裹被一匹,难得有今日舒闲。 加上到这景玄关时,她便从周载那里知况旬是可信之人,于是子桑坐下时便把头盔放到旁边,露出一张净秀玉面。 况旬看了,先是怔了怔,暗下便看着面熟,再看着跟进帐来畏在她旁边的银狼心下便有些明了前此日世郡坠崖一事的蹊跷。 周载落了座,喝下热酒,心里亦是记挂着战事:“这一路上,我在陕谷崖边眺着先民冢中几乎未曾见到东池国驻军的痕迹是何缘故。” “东池虽有遣兵往先民冢来,可行踪极是隐蔽,究竟驻兵多少,驻何地,都难以捉摸,景玄关仗着有天险,即使你的兵还未到,他们一时半会就是有兵十万也难攻,但看他等如此小心,打起来怕是场硬仗,你带了多少兵。” “除去杂务等,能战之兵只三万,加上你这里从周边调充过来的,我们总数也不过八万,王上旨意,望能一战即胜。” 况旬空碗砸在案上:“又是和当年一个数。” “现在国势不稳,各地出兵不勤,再葑州岩州还是老样子,兵不能动,得守着西陵那帮蛮子。” “王上难,我们也难。东池国君池羽当政十年,一直修兵缮甲等的就是报仇血恨,我猜出兵数怕比当年还要多。” 此言一出,在场老将都默咽下大碗酒,眼中泛光,十年前一场恶仗犹是历历在目。 东池与西陵两边同时发兵攻南凉。 葑州因地势削薄,于是南凉国君庆僖公拨兵二十万去守。 景玄关靠着天障优势向来易守难攻,国君庆僖公拨的两员大将,一个况旬,一个周载总领可战之兵不过八万。 庆僖公当时就一句话:“有天险良将,此关不能失,失不得。” 南凉国土,千里成片,一关若破,万关即散,国将不国,是为鱼肉。 身为王上口中的两个良将于是握着八万战甲,与东池国倾巢而出的二十万战兵僵持了一年零八个月。 葑岩两州与西陵同样僵持不下,首尾难顾,力求速战一场。 最后一战,东池国君池正御驾亲往增兵五万。 最后一战,南凉国君勉增缓兵两万。 最后一战,南凉景玄关上可战之兵六万,南凉景玄关外东池可战之兵二十万。 站在景玄关楼墙上远瞰而下,东池军前云梯巨弩占地十里。 最后一战,南凉将军况旬死守城楼,周载将军分兵三万出城作战。 三万军士以身为盾,直取二十万军中御驾东池国君池正项上人头。 三万军士的勇往,换得东池国君于危乱中被斩的喜迅。 东池国败退,南凉出时壮勇军甲三万,回城不到百人之数,主将周载重伤,卧床半载。. “沙场向来埋骨处,何须感怀,战即战个畅快,只为英雄达意。” “对,喝酒。” 池羽便是当年那个被自以为必胜的东池国君池正带在身边的王子。 乱军之中,他亲眼看着成千上万的人纷沓而来,所有的军马,尸体都只向着部队中央来,没有章法,只有目标。 眼前血骨成山,前扑后继,尸骨堆到了他们不断后退的车架前。 一匹被血染红了的战马跃然而过,长刀过处,他那向来意气风发的王父便倒在了地上,头颅正滚落在他脚边,他的衣衫上全是王父的血。 十年前,东池兵退,王师溃败,新王池羽即位之时,即割血罪己:不破景玄,不入王坟。 犹是十年归来,景玄关内,将仍是老将,只雄心被血淘了再淘,叹沙场月犹圆,叹宝刀难回鞘。. 子桑终于吃上了肉,却总觉得不如原来想的那般香,明明烤得里焦外嫩,却仍是一股血腥味。 周载放了碗:“池羽比起她王父池正,要精明许多,不好对付,先民边境一带我沿途都设了哨,以防云梯登崖就麻烦了。” 从先民冢一带来看先民边境,就有如一道不可攀的悬崖峭壁。 可再高的悬崖峭壁都怕能工巧匠,有心之人。 景玄关的楼墙和先民边境的崖高一致,有十丈之高,人立于下,只能勉强看清个影。 周载与况旬老将相见,多饮了些酒,子桑作为随侍自是跟在他旁边的,大雪亦随行于旁。 此刻他们正站在楼墙上,远眺着前方一片空地。 “看到那座坟了吗?” 天上还在飘着雪,关内关外都白白一片。 子桑看来看去,除了一座被有被完全盖起来的半黑的山,再无其它。 “那是当年三万军士埋骨的地方。”周载喷着酒气,喝了三大坛,把况旬喝趴下才收的碗。 掘地数丈,占地数方,累骨数万,忠魂掩地,一块石头一个魂,埋出一座山。 周载铮铮四十多的男子,酒后哽咽:“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往前冲,我不能往前,只能吼着让继续……继续,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倒下,我不能往前,我要惜着命,惜着命……。” -- 第75页 “全都倒下了,昭和……还有钱勇,郎大,全都倒下了,我还是令着他们往前,直冲,不要偏了位置,直直往枪口上走。 全都倒下了,马的眼睛都被血掩住了,一抹手心都是热血,马蹄踩着敌我的尸身一层又一层。 全都倒下了,我那一刀要是斩不准,我哪里会有脸去见他们。 那一刀又准又狠,那一刀用的是三万人的命啊。” 雪越发下得大些了,远北刮过来的风更加生冷,那座巍峨得有些吓人的石头山在夜色中慢慢变白,慢慢与天地连成一片。 子桑想起来,以前便听过这场战事的,死前将士齐发请愿。 此战若是未得果,景玄关破,就让我等荒尸于野,山河城破,无论身生或死,都是孤魂一缕,不值归乡。 若是此战依计胜,我等未归,就把我等尸骨埋于关前阵上,永保江山无忧。 此战险胜! 十年之后,将还是老将,阵前新兵八万,阵外劲敌秘而不发,仍是险,或更险。 将军醉了。 子桑叫了旁边卫兵来帮扶着回帐歇息。 她随于将军随侍,于是有幸在将军隔帐占了个小包,也算暖和。 倒在枕上一闭眼全是满眼的血流成河,骨砌成山。 重新又起了身走到帐外,大雪闻声立时跟上。 又再是回到楼墙上,哨兵正值交岗,看来是个老兵,面上有刀疤,头盔上也有箭洞。 听见动静,老兵扭头过来,看见如马驹大的银狼便笑了笑:“它能打仗吗?” 子桑摸着大雪的脖子,约是想了想:“那你说,它是南凉的狼,还是东池的狼?” 它只不过是一个畜生而已,本来应该在林中奔跑,它的猎物是长着膘肥壮肉的羊或者兔子,或者其它什么,不应该是人。 她不想看见大雪的利齿咬上人的脖子。 这一刻子桑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白允沫的说不喜欢自己拿弓了。 喜欢看你安逸闲散,不愿看你刀光剑影。 第三十九章 果然是神机 老兵眼睛转身关外, 紧握着手中□□:“你是南凉人, 它自也是南凉的, 它吃的可都是南凉给的,若非要分敌友,自然便应当为南凉出份力。” “大哥守在这里似乎很久了。” “十一年了。” “那正好两场战事都给你遇上了。” “可不, 我守在这怕的就是他们不来。” “这又是为何?” 老兵沉默了好一会,咬了咬牙:“说出来不怕你笑, 反正挺多人也知道了。” 十年前的老兵还不是哨兵, 趁夜登上墙头看了眼二十万的军队, 再想想关内六万人的战兵,心里害怕。 怎么算怎么害怕。 他原本还不算个战兵, 他只是个伙房里打杂的,战事吃紧,个个都得上。 他以前没杀过人,杀个鸡都要半眯着眼睛。 上边说兵力悬殊大了, 城关破了你上哪里煮饭去,总之塞给他一把大刀就硬拉着上了。 眼看着二十万兵就扎在了城下,气势冲天,他抖着腿下了城楼, 躲回了平时的杂务处。 景玄关, 重守之处,□□以来军事修驻极是坚固, 有许多用以囤粮的暗室。 有几处甚为隐秘,他没忍住, 躲了进去。 大战当前,少一个伙头兵而已,谁都不在意。 他躲在里边却一直害怕,害怕到时候玩得好的几个人或而会问他去了哪里,想到军中兄弟们都处得还不错。 躲到第二日见没有敌军来搜的声音,四下都静得很,夜里他才偷偷出来的。 再出来时,关内人数零零落落,没一个人认识他,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 只见得关外尸山成海,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挖着尸坑,他也去帮忙,心中纳闷为何会将军士尸骨埋于关外。 那场大战军中鲜少有人再提,直到后边民野传开来他才知其中详细。 “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原本已然回了家的他日夜不能心安,惜日那些与自己同伙行军厽灶的人全都请死一站,他却临阵而逃。. 不敢娶妻,不敢见人,所以只能回来,天天站在墙头,看着昔时战友。 东池来战对南凉是坏事,对他却是再赎良心的机会。 今日故事可真多,只可惜应了白允沫不喝酒,不然也应该敬周将军和这位大哥的。 子桑拍了拍大雪,踩着脚下薄雪再回了帐,倚甲而眠。 北风吹起后雪便越积越厚了,下得也更加的大,刚来那几天还不过半寸厚,此番已然能埋进去半截膝盖。 即是大雪,操练也是如常进行,幸而南凉地势肥沃,在补给上还算富足喝了热粥米面军士们倒也还知足都配合着战事需求。 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究竟会面对什么样的敌人,只以为有常胜将军周载在错不了的。 靶场上,弦响和绷弓声相互交错,喝彩声更盛。 况旬闻声过来,看见大家正围着叫昭和的那小子。 小子手里的弓看着就很不错。 一箭正中红心,二射及是红心甚至把第一箭给顶了下来, 周载也默默站了前来:“她也就这么点本事了。” 想起上次猎场平时懒懒散散的人一箭正中环心,他也确想过或而只是巧合。 -- 第76页 现下对比,看来确实没想的那般孬,与寻常女子不同之处何止一二。 . “王上此番让她跟在你身边怕是多有私心啊。” 况旬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尤其在周载面前,少有遮掩:“或而就是让你磨磨她那种只顾着自个高兴的性子。” “你又知道她是何性子?” “嘿,我况旬身边出生入死的少年人多了去了,小孩子差不多都像她这样,何况她还与常人又有些不一样。” “她哪里不一样?” “就有权不争,有利不贪,想要做个清心寡欲,出尘忘世的人这等。” 周载又是呵一声笑了,十年不见,向来豪爽粗旷的老将军居然也能观人入微了,实在稀奇:“这不像你说的话。” “嘿嘿,我老粗人被你看穿了,有那么个老头子说的,你应该认识,青阳先生。” 帝王先师,曾居太国寺,正是子桑的认字先生。 喜好四处游走,行踪不定。 “他竟也来过此地?”周载有些诧异,六年王上书下杀子令,青阳先生便布衣进了宫。 后又到了景玄关,似乎都已知了先事般。 况旬点头:“嗯,那老头倒有点本事,他说池羽即然敢书罪己诏,必然会有卷土再来之日。” “那青阳可是有留下甚话?”即然算得一手好卦,应当有万全之策才对。 况旬嗨然一声:“留甚话,就喝了几夜的酒,然后就又是唱着曲儿走了,说什么事在人为,造化自在大道。” 或而青阳先生有给先王留话的罢。 想到王上把□□传剑和国印都交到了子桑手中,周载犹是越发觉得这青阳先生果然神机。 青阳说的话也没错,这公子桑总也是各种不屑于权钱利欲才表现轻浮,不想与人有所争斗冲突,所以总也睁眼闭眼。 谁还不想这样呢,在寺院里落发出家或许理应如此。 可即人身在世中,便应该做俗人该做的事情。 十箭连发,靶心仍是只余一箭,其余被尽射于地上。 石竹在旁边见子桑这般利落,很是羡慕:“昭和大哥,你快教教我这里头的诀窍。“ “哪有什么诀窍,每日拉上几百发便会了。” 她当初可没人教,只能天天拉着个破弓儿天天琢磨,好在大雪乖巧会自个跑去把箭叼回来。 “只会射箭可没用。”周载面色沉沉地走过不,在老将面前他可以殿露笑颜部下面前却仍是保持着一贯地严肃。 子桑将自家从王宫里带出来的好弓背了起来,转身看着周载,面眼有些疑惑。 “你还是多练练马术为上。” 周载指了指远处坐在战马上手里未开刃的试剑较量的几个人,伸手在子桑盔甲上拍了拍:“去吧。” 石竹正拉着从别个那里借来的弓,使劲拉着才拉到半圆状态就憋得面红耳赤,见子桑走开,便也讪讪地放下来追上来:“怎么办,我都拉不开那个弓。” “每日多吃点多帮伙房提几桶水。” 子桑看着战马上几个人劈来砍去,心里着急亦有些别扭。 她虽然擅射,可却从未与人正面打斗过,周载当众指挥她过来接受训练,她也不好违抗。 周载果然还跟了前来,拿马鞭敲敲旁边的兵器架:“选个趁手的。” 满架子都是各种没有开刃的兵器,她只能选个看起来轻便些的。 拎在手里有些沉,拿在手里挥了挥仍是沉:“我可以用弓。” “我现在离你三步之地,你说是我的剑快,还是你弓快?” 远战,弓利,近战,剑快。 子桑抿了抿唇便不再说话,或而周载见不得她每日拉弓炫技所以找些不擅长的事给她做罢。 周载把她推到马跟前,随后又与旁边教头吩咐:“本将的随侍,让她练好了来见我,练不好,军令处罚,再练不好,唯你是问。” 教头如是领了令,满脸横肉转过来看着马前长得秀净的随侍,怒吼一声:“还不快上马。” 石竹自来景玄关后锅倒是不用背了,就是体弱人小被分回伙房做事,每日偷懒都跟在子桑后边。 见子桑上了马,满脸失意,赶紧鼓励她说:“昭和大哥,加油。” 子桑没来得及应他,对面就是一匹马冲了过来,她一直不知如何应付,对方便不客气地横来一剑。 周载还没走远听得耳边一声尖叫,便转过头来看着。 没想到才第一下就落了马,确实该多磨练磨练,太娇气了。 在石竹眼里,昭和大哥是那个随手一拉就是个漂亮满弓的秀气男儿,看到他这就被轻轻拍下了马也有些怔。 好在雪厚这一摔还能站起来,子桑皱了皱眉回身看去,却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打的自己。 “若方才那是敌人的剑,你此刻就站不起来了。就你这样还敢说是将军随侍,马都骑不稳。” 教头抖着横肉骂起人来不留一丝情面,吼声震天,把原本想前来安慰子桑的石竹吓退到了一边。. 落马有罚。 马桩上浇上水,结上层冰,徒手劈净为止。 劈完再上马。 路上虽然多是骑马跟着周载,可通常都只是小步快行,这番都是在场面上跑来跑去,别人都是在马前马后地跳。 如此几圈下来,一双劈桩子的手从掌根红到肘臂。 -- 第77页 场内练习骑术的多是属于精骑编队,可级别比起将军随侍仍是有着大的差别。 在这个看起来明明处处不如他等的随侍面前说话时难免有些刻薄:“以为将军身边的人都很厉害呢,原本只是长得好看。” “也不是,这小子不就是在靶场上准头很好的那个吗。” “那有什么用,喂,你有本事骑着马射中靶心吗?” 她向来说话都是不以为然,闲闲散散的,云淡风轻,这次她做不到。 人轻贱些都是没什么的,以前她是猎户时去庄镇上经常受人轻视,她觉得那没什么,狗眼爱看人低。 可这次她做不到不以为然,做不到云淡风轻。 做猎户时,被人嘲笑地位低,她觉得没什么,因为她自己供自己吃穿,没什么丢人的。 现在军中,被人嘲笑的不是地位,是笑她实实在在的无能。 连马都骑不好的将士,何以敢为人先,大敌当前有何资格一副至身事外的态度。 第四十章 怎敢弃关而逃 没中, 还是没中, 一根根箭簇声势利劲地没入风里, 再落到雪地上。 入夜时分,大多数将士们都各自入帐歇下了,唯靶场上还有人影。 石竹气喘喘地跑着捡回来许多箭, 看着马上的人又调头重来,有些受不住:“都练了好几日了, 急也不在这一时啊。” “给我箭。”子桑将眉上的冰渣抹去, 探手向马下的石竹要箭。 旁边大雪懒懒闲散地踱步, 走来走去,时不时往周边瞄几眼。 远处的草靶上外环处斜斜地插着几支箭, 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连好多日的练习,对于跨下的马匹倒是熟练了许多,可在马上一提弓就身子不稳。 子桑每日在人前比试都输得一沓涂地。 这只是在军中,若放在战场上或许就死了几百回了。 作为世郡她知道周载把自己带上战场的可能性不大, 可她也不想处处被人看作一个拖油瓶。 在朝堂上,不过都是些朝臣舌尖嘴利,她听之任之。 在宫中,大家都是真正事说话, 她放不下内心里仅有点的那点骄傲, 她射箭准头向来都是很好的。 再射,一箭贯空。 “这杆射得好, 差不多了。”看见总算有根箭直直地插在了靶上,石竹比自己拉开大弓还开心, 想着子桑这回总要收手了。 可子桑仍是不下马,还是继续在场周跑着。 营地边上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一干外廵的军士从马上翻身下来,直跺脚把身上的雪抖落。 驻兵景玄关以来,周载日日亲巡边境,防东池有所作为。 可来了好些天,关外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最为诡异的是,往关外先民冢一带去的巡察兵全都没有回来。 作战计划由此无法布下局来,一干高层将领都很窝火。 下马路过空旷的校场,看见有人影他转过头去。 雪地里即使只燃着一盘火也四下也通透得若白昼。. 校场中立着一匹打着响鼻喘白气的马儿,马上的人手里挽着弓搭着弦,也正看着自己。 看了远处歪斜在靶上摇摇欲落的箭,周载大概便猜出场中人是谁了。 教头暗下多有抱怨,将军的随侍应当换过人选,这新兵昭和长得骨架子小,干活也不利落,像个大家公子似的。 这新兵昭和不经打,随便一拨就落马,将军应当换过人。 这几日少说些了,以为是教头已懒得说,如今看来也是自己误解了。 . 周载将头上的铁盔摘下来抱在手里,吹吹凉风舒爽会,走上前拍拍马脖子,看着马上的人:“想上战场杀敌?” “不想。” 她也说不来想不想的,她并不想杀人,不管是东池的人还是南凉的兵有时候觉得和她有什么有关系呢。 马上少年曾说,这天下与我何干。 周载笑笑:“那你何苦与自己为难。“ “保身而已,听你等说得东池那般厉害,或而他日我当弃甲奔逃。” “若真有那日,周载定不负王上所托,令人保你南逃。” 于是一少一老四目相对,眼中各有疑惑又各有意味不明的笑意。 子桑抿唇,踢了踢马腹,转向远处草靶,绷的一声,正中红心。 周载这人,不愧老将,诡计多端,竟被他看穿了心事般。 我子桑啊,其实站在这南凉边关,倚着城,眺外,北风凄凄,望内,河山千里。 大敌当前,混身发痒,多少也有些肝胆与共的觉悟罢。 连城头十年前怯战的老兵都敢大刀向关我,我身上毕竟还留着南凉王室的血,怎敢弃关而逃。 仍是策马夜场,一箭出,再拉,再射,不中,再来。 如此雪总算停了停,校场各处吃饱喝足的士兵们仍是不敢松懈地操练着。 石竹除了和伙房里几个老大叔干活,就只能和子桑热络会。 “那些人见我是伙夫,都觉得我是个孩子,不愿意跟我打交道。” 子桑照常把军帐里掖下来的半块肉给了石竹:“那样岂不是各好,不然你上去试试。” 接过肉,石竹看着场上几个彪悍的人拿着武器劈头就砍,缩了缩脖子:“我打不过。” “我也打不过。”子桑亦是吐口气,伸出一双手来看。 -- 第78页 在宫里养得好细嫩一双手,这会因每日被罚劈冰桩肿了消消了肿,已然冻出好多道疤。 “可你已经很厉害了,现在在马上也能把剑射得那般准,在大雪身上射得更准。” 子桑每日的苦练总算是有了些许结果,除了马上对砍仍是落下风,马上射箭仍是军中佼佼者。 骑在大雪身上的时候,更是如虎添翼,不过让石竹比较郁闷的是每回他学着昭和的样子去骑大雪都会被大雪躲开。 校场上各种训练的呐喊声忽地停了下来,一队着轻甲的步兵慢跑进来站定。 也就是个几百的队伍,况旬作为驻关司令,在上边吼了些军法军规和鼓舞士气的话便让各自按着分配去置帐,同时还提醒注意抓紧训练。 只要有况旬和周载的军队,训练都是慣见的事情,一日也不停歇,哪怕雪已没了膝。 待那些士兵分散开来时,子桑旁边卧着的大雪便忽地窜进了人群。 一路行军,再加上大雪这些日在在营中都是四处晃,大家都知道它是世郡遗下来人狼宠不咬人玩得都好,自不会大惊小怪。 可这些刚来的新兵见到马驹大的狼都四下惊散开来,甚至有拨出剑来的。 只其中一个忽叫道:“大雪,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耳熟。 徇声看去,大雪已然把其中一个穿着轻甲的军士仆倒左闻右闻,还不时用鼻尖触触他的脸。 “哈哈,哈哈,大雪快放开我,这么多人。” 军士好不容易从狼爪下站起来,拍着身上雪,同身边一直紧张他的人说:“没事,我们家养的。” 然后其他知道大雪身份的人都目瞪口呆,这狼可是世郡的,臭小子居然大言不惭说是他家养的。 小子长得皮肤黝黑,面宽腮方,天庭虽是饱满,身子虽也壮实,可怎么看也不像王室中人。 大雪围着他转了两圈,便又一步三回头地向着子桑的方向走来。 石竹自以为和大雪算熟悉了,可这回见到大雪居然和一个新来的军士亲热成这样,心里还是有些不得意的:“世郡这狼看人有什么癖好吗?” 子桑站起来,看着跟在大雪身后仍呱呱个不停的人。 “大雪,你不应该是在王宫里吗,快大半年没见你,好像更结实了。” “大雪,子桑怎么没在你身边。” “大雪,你去白壁城没有,那里好不好玩。 “大……。”身着轻甲,肤色黝黑,浓眉下一双大眼睛就瞪了起来,看着面前穿一身重盔的人片刻。 他笑着冲上来:“子……。” 桑子没有喊出口胸上就挨了个重拳,没想到子桑力气这般大了,耳边听得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李巨力,我是昭和啊。” “昭?昭和?”李巨力有些不明所以,子桑拉过他往边上走。 好事的石竹满脸好奇地跟上来:“原来你们认识。” 子桑只好悄悄在李巨力耳边说:“我现在的身份是昭和。” 李巨力虽然不明所以,不过子桑的话他向来都听的,于是看着旁边这个长得瘦瘦小小孩子说:“那是当然,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那你怎么会认识大雪?” 李巨力自小在肥猎村长大的人,没见过多少世面,向来不懂说谎,拍了拍大雪就说:“它老家就是我那里的。” “它老家?” “玄州庄石镇,猎口村的肥猎窝就是它的老家。“ 石竹疑惑更深,他本就是葑州那边的人,地处偏远,知道的事儿不多,只知道这狼是世郡从白壁城带出来的,怎么老家会在玄州呢。 “嘿,不知道了吧?”李巨力又得意了起来。 “世郡小的时候可是在我家住了五六个年前的。” 这桩事他差不多逢人就说的,说他与世郡如何如何的友谊情深。 不过信他的人也没几个,石竹就不太信:“即然世郡和你那般好,你怎的不跟着世郡一起去白壁城享福呢。” 李巨力大手一挥:“我像那种攀龙附凤的人吗,我们做猎户的,要吃大肉就自个上山钻林打野,要吃鲜鱼就自人钻水摸石,哪里有依赖别人的道理。” 当初知道子桑姓公后,他也有做过梦的。 子桑有一口好肉必然会分他大半,从小到大,两人都是好酒对半,好肉对撕。 可他仍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和爹娘挥泪而别,帮子桑隐瞒下身份,毅然入了伍。 “男子汉嘛,靠自己才实在,我上了阵就多杀敌,做个百人的兵头就知足了。” 石竹身子瘦弱,向来被戏作比女孩子还要软,听得李世力这般男子气概,亦是热血腾腾:“李大哥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关于世郡为什么会住在李巨力家的事便慢慢淡下去,两人热络地谈起了未来。 直到石竹被拎着把大汤勺的伙房大爷骂回去干活,李巨力才挠着脑脑来问子桑:“你怎么变成昭和了,公子桑这名字挺好的呀。” “说来话长,不过你长点记性,以后记得我是昭和便是。” 半年多没见,李巨力比记忆里的样子更黑了,也更加高壮了。 “行吧,不过你穿上这身行头,真不容易发现是女子,背上这弓看着不错。” . 子桑把弓拿下来给李巨力看,这算是她从王宫里拿出来的,唯一可以给李巨力长见识的东西了。 -- 第79页 “试试。” 这把弓看着朴实无华,却大有来头,福安公公特地去库房里千挑细选出来的。 据说是当年公仪槿特令人打造的,虽然公仪槿不曾上战场,可平日喜好兵马骑射,令人为自己打造了好些趁手的兵器。 这把弓便是其中一件,和寻常强弓比起来拿在手里要轻些,可张力却是极好。 李巨力拿在手里拉了拉,比划了两下,只知道觉着好,可他的箭术向来差得很只能嘿嘿笑两声:“我还是喜欢直接拿刀砍。” 李巨力人如其名,擅长直接和猛兽一对一。 第四十一章 我等寒风饮雪 李巨力便把自己入伍后, 各处东西叨腾的事情说了下。 南凉内陆没有战事, 可是穷乡恶水之处多有寇匪, 于是一军小队便四下奔走,战事吃紧才赶过来的。 在行军路上不比猎口村的日子,军中从多口杂, 于是也多有听到些关于世郡公子桑的话。 李巨力嘿嘿笑着说:“大家都说你不像个世郡殿下,我也这样说, 子桑明明就是个猎户好手。” 猎户好手, 硬是去了万万人前, 可不只能站着眯眼打盹。 子桑瞥他一眼:“所以我也跟着出来当兵了。” “女子家的,当兵不好。”李巨力眼睛亮了亮, 左右看着,问说:“咦,那个南无呢。” 犹是记得子桑说那人是她妻子,李巨力暗自叹息许久, 两个性子都有些凉乎乎的人,在一起过日子怕也没意思。 子桑没答,只拍着他肩膀说:“那边有人叫你呢,赶紧把自己给安顿下来。” 扭头果然见好几个一起行伍的人正喊他, 李巨力应了声才想起来问子桑:“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我去哪里找你?” “将军随侍,军营里最大的那个军帐问问就知道了。” 李巨力眼睛一瞪, 然后便明了,拨腿向远处跑去, 大雪跟着跑了两步被子桑喊了回来。 入夜军帐里,仍是小案摆洒,众人对着帐中的沙盘面色沉重。 “大前天出去先民冢二十人的巡逻队至今未回。”况旬一拳砸在案上。. 这已经是第五批了。 总数近百人,每次只要进入先民冢,巡逻兵就像几颗黑色石头扔进了白雪中,再不出露面。 先民冢地势凶险,也向来是几国的主战场,尤其东池常期在此养兵训兵已然成势,以前还能暗地里摸出些巡逻兵堪察地形或者对方囤兵情况。 这次对方不仅有意藏兵不露,还暗中设伏,使得巡逻兵有去无回,关内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情报,实在堪忧。 周载亦是咬牙,眉头紧拧:“虽然安插了好些人在东池军中,可听闻池羽对军纪抓得彬严,士兵连家书都要被检视后方可传出,我们安排的人根本没办法传出消息。” 敌方兵力多少,不知 敌方现守何处,不知 敌方何时来战,不知。 除了大致确定,池羽十年养兵,兵力定然不少,藏于先民冢一带,深雪中应不会来战外,他们对于其它一概不知。 只知道池羽倒是欢畅最近正筹备新婚,娶的是东池相丞家的独女风歌。. 人家笑然纳妾,我等寒风饮雪。 “我亲自去,不能再这样坐等下去。”景玄关虽有天险能守,可谁能担待敌方不会有其它攻克的法子。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头次遇到此等对敌军动向一无所知的情况,周载咬下牙,只能亲自前往一探究竟。 况旬惊:“此次你是主将,万一有个不测,剩下这仗我担不起来,我去。” 其它几个的老干将同样是不依都劝周载不可去。 谁都知道,目前军中将士都以跟着常胜将军周载为荣,个个胆气横生,自以为此战有周载必能胜,若将军出事,士气必然低落。 “点五十去过先民冢的老兵,入夜与我出关。” 周载主意已定,扬手一把王上赐的常胜剑l指着沙盘。 “兵力本就处于劣势,不能再作无谓牺牲,我倒是要会会这个池羽玩的什么把戏。” 几个老部将都各争相请战,况旬五十多岁的身子站前来,吼说:“虽然你当年是军中侦察好手,可我况旬守在这景玄关十年之久,比起你仍是措措有余的。” 一番不休争执,仍是没有阻止周载。 毕竟这军中他还是主将,下属只有听令的份,军令下来,况旬也只有从命去挑些有出入过先民冢一带的老兵。 出了帐,子桑以一个随侍的身份给将军备上马,然后自己也牵着马候在旁边。 周载从帐中出来时,身上平着袭白斗篷,见子桑等在旁边愣下才想到说:“你不用去。” “可我是将军的随侍,将军去哪里,随侍便应当去哪里。” “这是军务。”周载勒了马,将身上佩剑检查一遍,然后跨步上了马往校场走去。 此时已然入了夜,校场上夜练的人少,他等着况旬亲自去给他点五十个老兵。 很快校场上便又再多了几十匹马,都披着白色的斗篷,在寒风中隐隐与地上白雪连成片。 周载看着眼前这些人,几乎没有新兵脸上那种惴惴不安,或者跃跃欲试的兴奋,个个面上都带有出生入死惯了的镇定。 “此番出关,以我为先察总长,其余十人一队,但凡有险,即以小队分开,势必存留活口归来报之关外形势。” -- 第80页 于是五十人很快自动分成五个队,排头第一人为队长。. “为了侦察东池囤兵实况,关中分别出了五支二十人的巡逻队,不曾有回。” 周载拉着手中缰绳,马在五队人马前来回走动,声音在整个校场回荡:“这些出巡的军士都有家老父老,都是我等兄弟,南凉壮勇怎能平白含雪关外,此次出关,望各位能齐心与共,不求雪恨,只求一探究竟,平安归来。” “我等当齐心与共,寻得东池军机要害。”都是老兵自然知道将军亲自深入敌军驻区意味着什么,耳边听得将军慷慨陈词亦是昂声回应。 子桑没披白色斗篷骑马跟在周载身边很是是显眼。 更显眼的是她旁边还跟着头银狼。 “回去。” 周载令五队巡逻兵先往城门去,喝住马来赶这个许久没胡闹的世郡殿下。 “大雪最擅林中夜跑,我去了或许能帮上忙。” 周载看了一眼大雪,银狼向来生长在极寒之地,所以身上皮毛长而厚,尤其在雪中比寻常猎物更加地敏锐,人自然是比不上。 可把世郡带出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保护她,怎么可能带她去涉这种险。 “昭和听令。” 忽听周载面色严肃地喝令她,子桑以为是要令她归队,立时面露喜色正了正身子:“昭和在。” “本将不在军中时,命你与左副将每日早晚巡视先民边境往西侧位置,以防有敌军突袭。” 没等子桑反应过来,旁边前来送行的左副将就大喝一声:“收到。” 城门不过是一个可容五马并行的小洞,洞高也不过两人高,洞深却有十丈,如一条小道。 子桑有军令在身,只能看着一帮着白的人慢慢消失在关上的城门后。 来了军中这些日子,她每日练对砍,马上射箭,每日看着周载况旬他们急得肝火攻心,她虽没些大的本事,也总想做点什么。 所幸每日苦练,总算也能马上奔走几步,也能避开对手的长剑大刀,还能挽弓射箭,准头尚好。 她想着王爷爷说的,愿寡人有活之日,南凉不失寸土。 再又是登上楼墙上,将军一队人马身披着白布,身上罩头白色斗篷,头上戴着风帽,白白的一片,走得越远,越看不真切哪里是大地哪里是人。 况旬也在墙头,仗着年纪大总爱说周载为小儿。 “周载小儿还是老样子,死一个兵都心疼,死一个就恨不能砍敌十个。” 可不是,十几岁就沙场上出生入死,祖上个个都是将军,个个都是战死沙场,白壁城的将军府形同虚设。 得的战利品和封赏也多数都犒劳了下属,自个不娶妻,不生子,军中将士就是他的家人,军营就是他的归宿。 况旬一下子就想起来:“哦,那个昭和啊,哈哈。” “是那个给周载小儿暖被窝的吧,我记得他,长得白白净净,嘴甜,天天围着周载呱噪个不停。” 总说,将军,不能喝这么多酒。 总说,将军,快被窝刚给你睡暖。 远远的雪原里,五十几个人慢慢地就隐入了天地相接的地方。 好几日不下雪,天空越发变得暖净,隐约露出些许星光。 军营中约是有同乡军士,吟着故家民曲,唱的是红烛泪下别郎君,归来马上大将军。 第四十二章 可恨,可气,可悲 先民边境往西地势陡高, 兵哨都设在山崖边上, 五人一岗。 周载从冼州过来时就安排沿途设岗, 每五里一岗。 子桑骑在马上,跟着左副将,旁边是大雪。 一路来, 她都随在车驾旁边以将军随侍的身份去喂狼,于是大家觉得这狼和她熟悉也是无可厚非的。 她前头是左副将, 还有三四个骑兵, 后边是负责押运岗哨粮食补给的轻甲兵。 李巨力正在其中负责牵引负着粮重的马, 只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李巨力才有机会和子桑搭话:“我来这里,都运好几天的补给品了,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巡逻,骑着马挺威风的嘛。” “我巡逻五天了,也还是头次遇到你。” 从马上翻身下来,子桑揉着有些发僵的手指。 她估摸着巨力虽然也有一直在岗线上帮着运送补给, 实际有时候是往东边去的。 且每两日才分派一次补给,子桑只负责日间一次巡线,之前没遇到也正常。 望着岩崖下边,远处的黑乎乎一片的先民冢子桑面露忧色, 将军周载出关侦巡已有五日。 按照事先的计划, 为了以防万一,每日都都会有巡逻兵将新的发现和行进进度递至关外那座埋着三万军士遗骨的坟山边, 压着红绸作记号。 第一日回说无事,已进了林中, 第二日回说无事,亦未曾发现东池驻兵,第三日回说发现之前出巡将士的尸体。 至前天开始,便没有回来新的消息。 况旬很着急,一干奉令于军中操练士兵的部下也有着急。 将军说十日内若未得信,便必是他等出事了。 离说好的日子已过去一半。 左将军同样看着远处那片幽暗的深林直捏铁拳:“东池这次太硬气了,打的什么鬼主意不敢见人。” 虽然知道或而东池这次又可能出兵数量是他们的数倍之多,力量悬殊会令人害怕,可真正令人害怕的是看不见的敌人。 -- 第81页 东池连战书都没有下,可天下人都知道,池羽对于此战志在必行。 而连日来对敌方动静的揣测让他们意识到,十年前一战险胜,十年后的池羽比当年带二十万兵的池正要危险百倍。 子桑牵着马与左将军并行,耳侧是从鬼原穿过先民冢上空往崖上吹来的似犯人哭叫的风声。 “我记得有古书说先民冢常人不敢近,为何东池却敢大量隐于其中练兵呢?” “哼,兵家险地,放在平时,先民冢林中多猛兽毒虫,多泥沼淤坑,且阴晴难测,障气极重,常人自不敢近。” 经左副将这般一说,子桑便明了几分,难怪东池会于入冬时囤兵于此。 先民冢北边是冰雪鬼原,按说是极寒之地,偏先民冢谷地势处于低洼,于是自形成一方天圆,有春夏秋冬之分。 其它三季时,林中湿气极重,但人迹罕有,野兽毒物极易生存,只到了冬时,冰雪封天,泽地硬化,即使有野兽也被厚雪制约不足为惧,尤其是在军队面前野兽多不足惧。 东池军队选在这个时候藏于林中,便相当于有了一道天然屏障。 寻常打仗多是两军交于旷野,东池国君偏反其道而行,南凉此番很被动。 李巨力没看过什么古书,不过在路上走过来时便常常听人家讲这先民冢里的传说。 听了他们说这事,便也来插嘴显摆显摆入伍以来的听闻见识,张口便侃说:“都说这天下人的老祖宗都是从先民冢出来的,那现在不正是在老祖宗的地盘上自己人打自己人么?”. 左副将听了也没忍住哈哈大笑:“那照这样说,我们和东池国君那个甚么狗屁池羽还是亲戚了。” 对于李巨力的说法,子桑也是哭笑不得:“早期的时候天下混乱,各处有大小国候十几家之多,制权混乱时常都有战乱,当时有几个士族家受到驱逐正好在此处遇到,恰都是年轻的有志之人,埋冠带到此中,割血盟约互助其收回失地,以至于成了势头,后来其中几人各自据地为国,南凉□□王徇当时便在其中。“ “原来不是一家人生出来的天下啊。”李巨力恍然大悟。 “冠带埋在何处?” 子桑撇他一眼,淡淡道:“据说当时亦是寒冬之时,西陵国的□□从石中寻得眠中巨蟒刨其肚腹,将冠带置于蛇腹寓意盘锯天下。” 所以西陵国的瑞兽是蛇。 即使是猎户出身的李巨力,听得剖其肚腹亦是打了个寒颤:“听说西陵国的人好战不好文,长得跟狗熊似的。” 西陵国地势偏高,与南凉接陵葑州铁牙关,民风厚实,好勇斗胜,以畜牧牛羊为主业。 由于南凉国内供需丰满,再者西陵常年与侵扰南凉葑岩两州,双方局势紧张,自是鲜少往来走商,民众间彼此了解都仅限于传闻。 传闻里都说西陵女子多,马牧民族,最为新奇的是西陵女子眼仁儿花花绿绿的,头发亦有黄有红,跟画上的妖怪般。 先前上朝时子桑常有听得讨论葑州战事,西陵国虽自称为国,但并不像东池或者南凉有一人为君,举国俯首听令。 西陵内部势力有好些,对于葑岩两州都是时不时便侵扰一番,并不像是集着大军来打。 这正是头痛的地方,几十万人的军队结成一条大阵线,只防着小小几万人的土匪般,有时候半年也不见来一次,有时候突然又攻其中一处,如此便耗去大半兵力。 原本是一边驻军一边修筑城墙的,可南凉自六年前王位继承人都死绝后,朝堂上便各种明争暗斗。 筑城之事本就是费时耗力劳民伤财的事情,争端太多耗到现在东池又来犯,往日弊端就一齐都慢慢露出苗头。 子桑随左副将一齐翻身上得马时想起这桩事:“葑岩两处现有兵二十多万,一分都动不得么?” “看到东池在这边威胁我们,西陵人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机会。” 左副将有些丧气,喝了喝马前走。 “葑州有铁牙关,本也是天险,可西陵人鬼得很从颜州的无止山脉凿出条道来,往南可入岩州,往北就是葑州,都是广地千里,没得险要可守,若是退守便等于弃了这两州。” 王上的意思是,不失寸土,所以执意用二十万大军守着无势可用的葑岩两州。 “可南凉总兵力应该不止这些。” “光白壁城明暗各家陈兵就有十万之多,再各地城守驻军,南凉总兵力能到六十万。”左副将亦是四十多数的汉子,一笑,笑得寒凉。 眼看着君王要倒下新王两股势力日渐膨胀,各州府有驻军也不愿分出来。 一是有兵力在手万一两家打起来自己有力去帮。 二是再不济天下大乱自己趁乱举旗也未尝不可。 正是五谷丰登时,本应号盛世强国却因着这些争权夺利的人大好河山摇摇欲落。 可恨,可气,可悲。 巡至末岗时,天然已然暗了下来,五人轮换的岗,两人正站于崖边,三人于后方避风处盘腿坐着。 见到有巡员前来,三人都站起身来迎,子桑从巨力的马匹上拿出最后两袋酒扔上前去。 “谢谢将军。” 子桑一愣:“我不是将军。” 左副将哈哈一笑:“他们这些小兵不认人的,见了骑马穿重甲的都叫将军。” -- 第82页 军中人杂,又各自不拘节礼,兵将除了自家的兵头,其它多不认识,只看着各色着装来分已是很寻常的事情。 小兵不服:“我认得周将军的,长着胡子的那个,面色冷冷的,每次都会在这里站挺久,有时候还会趴在这里往下边勾着脑袋看,真担心他会掉下去。” 顺着小兵指的位置子桑也探头去看,这里正是转风的口,悬崖不是往外峭,而是往里凹进去,只有趴下来才可以看到崖壁的情况。 子桑也趴下来看,被左副将拉住盔甲说了声小心。 崖壁凹进去许多,而且壁面很不规整比较斜。 左副将:“周载说,若是有心的话,可以容易打桩钉,再架梯上来,而且很难防。” 没有办法往下射箭或投石,只有等敌人爬上来了才能进攻。 细思之下,子桑犹是打了个冷战,爬起身来,此处风口处看不见先民冢的森林,只有盘旋回转的风声,啸叫着。 回程时李巨力总算可以骑马了,跨到马上还特地策马跑了一段给子桑看。 “以前哪里有机会骑马,在军中天天帮着给人家洗马,于是学会了。” 李巨力是普通的轻甲兵本身是没资格配战马的。 也正是为了得到这么回骑马的机会,所以才不畏辛苦,特地去要了这么个送补给的机会。 子桑看着他雀跃的背影,不得不承认确实骑得挺好。 以前去山里打猎时,抓了猎物都是李巨力扛回去,练得一身好力气,身子也越长越壮实,其实是个打仗的好苗子。 在前边等了子桑跟上后,李巨力又是从身上拨了大刀出来挥了挥,一副恨不得马上冲锋前线的兴奋劲。 子桑没多少兴趣看这傻小子乱砍一气的把势,只是略一转头便见到他剑鞘旁边还插着一支箭。 “不求长刀无敌,只求踏马归安。” 正是她临别时随手送给李巨力的那支箭簇,没想到他会随身带着。 “李大叔大娘都还好吗?” “好着呐,我娘还上叶子家给我问了亲事,她爹娘都允了。” “那叶子怎么说?” “哎,叶子能说什么,她天天儿地看着院里那几棵树发呆。” 村里人都说叶子疯颠了,因着书生给她说了太多文绉绉的话。 可李巨力不管这些,他能看见叶子就觉得心里满足。 村里年轻些的男人都和李巨力说,叶子这样的女人不好,心里有人。 李巨力便说,等我当了兵头回来,叶子心里就会换人。 子桑本来也想过要劝李巨力,不过后来想想,人呐,难得心头一执念。 叶子有叶子的执念,李巨力也有李巨力的,有个盼头也好。 李巨力每次说到叶子都眼睛发亮,想着自个成为英雄归村的日子。 回了营地时,正赶上一干精骑兵正于校场策马对砍。 仗着跨下有马,李巨力一下子也冲了进去,腰微是一弯就抽了把试练用的大刀上了场。 精骑之所以称为精骑都是经过长期训练而且多有战场训练经骑的骁勇。 李巨力只想着都是对砍,自己力气大,马又骑得还不错,血气方刚就想着要在人前气意一下了。 其它人见他只穿着轻甲便有些哂笑,不愿意与他打:“小子人都还没杀过吧。” “人没杀过,熊啊野猪杀得多。”李巨力照实说的,像在肥猎窝里遇到灰熊他都是仗着力气壮直接对砍。 好在遇到的机会也不多,每次运气 也还好,不是很凶悍的巨熊把他给得意的。 见他气性大,子桑也没拦,反正她最近也是天天与精骑兵们对练,没少挨打,冰桩子都劈了快过百根了。 教头也正从她面前过,递了个讨好的笑脸。 再怎么说也是将军身边的随侍,刚开始看她没本事,凶得有理,后来实在是怕了她这种不要命的日练夜练,慢慢打从心底里敬了这位将军身边的小哥。 拿大刀指了好几个人都不屑于和他对练,李巨力有些囧。 他全部都指着一些高壮的大个子兵人家看他个头小自是都不理睬。 于是只好把方向指到其中一个身量差不多的男子身上。 那个男子腮上长着小胡子,约摸是见不得李巨力在场上转悠半天的样子,捉了□□喝了声便往前冲来。 嘭的一声,如子桑所预料的那样,李巨力应声而落,跌得四脚朝天。 对方头也不回就又去另寻对手了。 李巨力穿的是轻甲,胸口被重重地扫了一枪自然不轻松,好半天才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 子桑知道这点伤李巨力受得住,不过这亏李巨力吃不下。 不等李巨力再上马,子桑就把他揪了过来:“好了,光有力气,没有眼力劲也没用,再多练练吧。以后晚上我们对练。” “和你?” 李巨力被人收拾了,面上有些过不去:“就你那身板,力气没我一半大。” 自小一起长大,山里家里的粗活向来都是李巨力粘手,子桑也就拉拉弓,准头再怎么好在李巨力眼里都不过是个女子,再者和她对练,自己也下不去手。 “可别小看我,刚才那个把你打下马的是我手下败将呢。” 其中也就前两天终于赢了一次,十几场中的终于。 -- 第83页 “真的假的?”李巨力脸上更挂不住了。 “不信你去问石竹。” 子桑看李巨力脸憋得通红,赶紧又安慰他:“其实别看他身子不壮,耍枪可厉害了,你打不过很正常。“ 巨力脸色还是不太好,两一起把马拴回棚里,然后他捂了捂仍有些痛的胸口说:“今日我输的事情你可不要告诉石竹。” “哎哎,在人家面前牛皮吹太满了吧。”子桑摇了摇头,连连叹气。. 石竹之前便一直觉得军中没甚聊得来的人才天天缠着子桑。 后来巨力来了之后,一个爱吹牛皮,一个爱听人吹牛皮,一拍即合,整日腻在一块。 巨李不承认:“我说的可都是真话,一句不假,哪里有吹牛皮,那灰熊,那长牙野猪可不都是我砍死的。” . “嗯嗯,巨力可是个能徒手擒虎的少年。”子桑一边应着,一边冲他摆手作别。 一个轻甲兵,一个将军随侍,两人在军中的位置和住所离得自然远。 大雪冲巨力摇了摇尾巴便转身跟着子桑一齐走了。 走了几步,巨力又是隔着老长一段路说:“别告诉石竹啊。” 没人回头应,子桑笑了笑,拍拍大雪的脖子:“比我大好几岁的人,还是一派少年性子。” 还想回家娶媳妇当爹爹呢,上了城墙,看着远处埋着三万忠骨的坟山,子桑便有些怅然。 她当初是目送了巨力去入伍的,可来景玄关时她没想过会和李巨力重逢。 男儿入沙场,埋骨寻常有。 知道这是场大仗,知道李巨力也想做个铁血铮铮的汉子,可她仍是那句话能应在李巨力身上。 只求踏马归安。 李巨力亦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形同家人,虽然从未称呼他一声哥哥,可几年处下来,胜似兄长。 何止李巨力,城头哨岗老兵,城后几万新兵,即是如石竹那样的背锅小兵也想着做个为国汗血的男儿。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关内富沃千里的南凉国土不失,安然荣华。 可那些混蛋,在这样的铁血守护下为了一己之利拥兵自保,耽枕高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些只想着自己高官居上的人欺的正是不知何为文韬武治,只知前人忠魂英骨志可立的万万壮勇。 一脚跺在雪上,子桑返身下城楼往大帐走去,正好况旬在,开口便是问:“今日外巡可有音迅?” 摇头。 况旬面上除了焦灼亦有悲痛之色。 十年前他正是血气盛年,以为大战后便会缷甲归乡,守着儿孙。 可究竟没能舍得这景玄关外的三万铮骨。 这一守就是十年,儿已有儿两岁,路遥未能得见。 这一守就是十年,妻不待齐眉归便先入了黄桐棺。 周载是个打仗的好小儿,没有他,况旬我只不过一介匹夫,空有怒发顶冠,热血舔刀而已。 热血头颅何其容易,我等男儿不足为惧,可连着万万壮勇无谓赴死的事,再也做不来了。 况旬把今日最后半碗酒喝完,再想张口叫酒时才想得量已到。 周载定的规矩,若非特殊事由,军中下下,每日酒量供给不得过三碗。 军中身份向来随意,尊卑并不明显,反正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 可在周载的军中,军规不多,却是一定要谨记要死守的。 所以况旬多年的酒瘾便是在周载立的这等规矩下戒掉了。 想来想去,况旬又是按着腰刀令人开了小门踩着城门外冻实了的雪亲自去坟山看信。 子桑没有去,因为她知道,才一刻钟前便有军士去过了的。 知道内情的一干老将们近日越越发地沉闷,在大家心里都是同样的感觉。 这军中不能没有周载,至少这一战中,不能没有周载。 他是南凉勾栏戏传里的英雄,他是那个长刀砍下东池国君项上王头的不死战将。 南凉此次仅凭八万兵力与东池一战,只有传奇能解,不然—— 必败。 此时离五十一人出关整整五日空荡荡的校场仿佛还响动着周载的声音。 “望各位能齐心与共,不求雪恨,只求一探究竟,平安归来。” 寒风穿甲透心,子桑策着马挽着弓绕着校场一圈一圈地跑,一箭又一箭射向靶心。 一箭中红心,二箭中,三箭中,四箭…… 我能百发百中,我能稳坐马上,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深冬,离春开也不过百天。 每年春开,南凉各处水满,内忧必多,到春开,按罗仲的说法,王爷爷再能撑也过不了春。 这些没用的朝臣,没用的州府,没用的 ——世郡殿下。 心中的恼恨让她只想一箭一箭地射下去,她明明一直都想要醉生梦死躲开的东西,此时却紧紧抓着揪着她的心。 她不能完全说清楚那是什么,只是感觉慢慢抓着她,让她原本应该轻飘飘的心往下沉,她不敢去面对,害怕太沉重。 再伸手去抓箭时才发现箭篓中箭都俱已射完,子桑此刻才觉手骨发酸。 大雪守在旁边一双淡绿色的眸子看着她,嘴里微微呼出白色的雾气。 子桑伸手摸着它的脖子:“这会要是白允沫在就好了。” -- 第84页 要是白允沫在就会抱抱我的头,她总会说没关系的。 白允沫就是那种我做个梦都要把我扶正说,那是梦,子桑,看清眼前。 一下子就从马上滚下来,躺在已经冻得发硬的雪地上。 蓝得没有瑕疵夜空远挂着一轮清冷的玉盘。 应该有收到前次给你寄的信罢,简简几字,书的是你红妆月下。 第四十三章 医者不自医 通河自南凉西边的岩州横穿整片国土东至长州再迷水湾分别入弱弥两海。 由是无论去哪里水路最畅。 景州于阿城门前, 守卫拦下五马, 三人, 一狼。 马上一身普通灰布长衣,头上只一方小巾冠发,上唇细细几缕一字胡的小公子翻身下马。 小公子摸了摸银狼脖圈上的灰毛:“这一路我都过得为何这里就过不得了。” “方才那位同我说这是家养的宠犬。怕是不知此狼老祖是景州的。”守门的军士满脸鄙夷地看着这三人。 三人都是一身普通打扮, 穿着单薄想必是刚走水路打南边过北的。 必没料到北边最近雪下得越发大冷得很,冻得脸色发青。 白允沫有想过北边近日冷得很, 可确实一时没料到会这般冷, 只想着即是想不惹人注意必不能穿裘披氅的, 于是一身素衣越近北越发身寒。 下得船就往离景玄关近的道上策马奔此处,不想被拦在于阿城门处。 “少主, 让我来。”旁边下巴一圈留着小短腮胡,约摸二十七岁左右的男子走上前。 “还请小哥行个方便,我们本就是生意人,狼养大了也不和宠犬一般的么。听话, 也不凶人,我们就是听得这一带的人识得这是狼,就想着或而有人愿意出高价买了养在家里的,你想, 我们在外边是当宠犬卖的, 到景州地界上自是当狼卖,你想这犬和狼的价格必是不一样的。” 话说再多都是没意思的, 阿柱手边一动便是包银子放到了军士手中。 其实一路上这种事没少遇到,只是大地方上都有白氏的人打点, 到了小地方白氏荘面少,便总有顾得不周全的地方。 军士收了银子自是高兴,还甚是好心地提醒几个人:“入了于阿,越近先民边境就越是冷,穿厚实些,你们南方人受不住,容易生病。” 三人过了城门便又是上马直往边关走,几乎不曾停过,随时换马。 只是见了有店,阿柱仍是拉喊住了白允沫:“少主,不能再跑,今日就在于阿城中歇息罢。” “不行,再两三日就可以到了。” 清欢楼已有消息来说有收到名为昭和的军中家书一封,展开里边有提到月下红妆什么的。 都猜应该是说那日长街相送的事情,估摸着就是子桑暗示一切安好。 可她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到军中陪在子桑身边。 不敢寡活。 与她同行的两名男子都是奉了白氏命令保护她安全的。 身材壮实些的阿柱年长些二十七岁,擅于交际打点,手上也有些功夫。 年稍小的十九岁的那个快手虽然长得骨瘦,却是剑客出身,几乎能一挡十。 路上五匹马,随弃随换,一路都图的快,这番就要到了她自然不愿多作停留。 “出了于阿城就是小道,一路冰天雪地,没有厚实些的衣物和护具还有吃的,寸步难行啊。” 阿柱之所以会被白氏倚重便是如此。 凡事面面具到,做事果断,决不会因为白允沫是少主而让步,他下马拉住了白允沫手中的缰绳。 白允沫心里急归急,也不得不听阿柱安排,三人住了店。 阿柱出去采买置备东西,留下快手护在白允沫身边。 连日路途奔波,从南到北,季候从微凉到地冻,又一直迎着风行,刚坐下叫了壶荼便打了个喷嚏。 店里老板娘端了热荼小点上来,笑呵呵:“南方来的吧,都这样,身板小,容易病。” 拿了帕子擦了擦鼻子,白允沫伸手取了荼杯,一杯热荼还没送到唇边就听得耳边声怒吼 。 点的是上好的绿茶,烧得正好的水,泡得正好的香,正是腹冷之时,正到唇边时,洒了大半。 快手的动作很快,可还是让人碰到了白允沫的手臂。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过错,因为他向来只要保证主子的安全。 “公子救我。” 一双柔软的手正抱着白允沫方才用来端起荼杯的胳膊。 白允沫只好把空了一半的杯子放下来,回过头看个究竟。 拉着她胳脯的女子长得虽不能和清欢楼里的姑娘比,可细眉小嘴,骨瘦细腻也算是有几分惹人怜。 只是再细看却发现脖上颈侧,胳膊上,额际都有淤青,想来就是被打的罢。 正打量间耳边就传来吼声。 “既然你爹爹把你卖给了我们少爷,那你就是我们少爷的人,有什么脸跑。” 说话的人来势汹汹,摩拳擦掌,却比寻常见的那些满身横肉的家丁要精壮些。 没想到于阿城也这等有气势的府丁,白允沫恶霸收拾多了,不在乎这么几个。 不过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她向来不会手软:“要多少钱可以赎她的身子?” 因每年都有征丁死人之事,古来向都是女多男少。 由此多有女子买卖的事情,也正因着如此,才会有了她们白氏的大产业之一——青楼。 -- 第85页 白允沫经常随娘亲四下走动,也常听楼中姑娘讲些被卖前的凄苦故事,因而对这等见怪不怪了。 那几个府丁闻言大概也是没想到这么个生人会如此大开口,转身略是商议了下,开口报出个数也并不吓人。 . 白允沫随手便从手上掏了兑票过去,府丁接过看几眼,再又睥看地上的人,略是一挥手便要走。 走南闯北,倒是少有遇到这等豪气的府丁。 一个眼色,快手便意会,拦住了几个人。 “既然收了钱财,便应该按规矩给我卖身契才对。” 几个府丁面面相视又是看了眼地上的姑娘,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我爹爹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契约,只以为把我送入府去便完事了的。” 听她这么说了,那几个府丁闪身冲后门去了。 快手要再追,被白允沫叫了回来。 都是些闲事,她不想管,只想好好睡个觉明日再继续上路。 回过身看着桌上热荼,口干,再又来端时,胳膊又是一沉。 “多谢公子相救,可我那个爹爹已不是这般一日两日了,奴身不救别的,只救能侍候在公子身边。” 杯中荼又是倒了,白允沫有些无奈:“你若是不想再回去,就离开这于阿城,外边天大地大,总有容你之处。” 重新倒了杯荼,今日整日地都说不上来话呢,感觉像是…… 那姑娘哭哭啼啼真是吵,白允沫站起身来,脚下有些虚浮,吩咐老板娘说:“重新泡壶热荼送到我房里。” “好嘞。” 老板娘拿眼来看这长相俊秀的公子,仍又是好心说:“北地天寒,南人水土不应,容易冻着,没事备点药,看你面色不好。” “好,多谢老板娘。” 扶着栏杆再走几步,便越发头晕得厉害,那个姑娘怎的还来搀我胳膊。 “公子似是病了。” “是吗?” 我可是罗仲高徒,妙手圣医,从官医事局…… 眼前一阶阶木梯层层叠叠。 有病,名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 几乎是被半扶着进的房,前此日子她便有感身子不太适应,总以为挺挺就好了。 师父常说,医者不自医。 “公子喝荼。” 还不知名姓的女子便这般把自家少主侍候上了,快手只是个剑客,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不过剑客只是按着主人的吩咐办事的,少主安全便好,于是直立于旁候着。 阿柱回来时在楼下便听得老板娘说了些和你们同行的那个小公子怕是有些不对付。 “我见的人多了,一看她那面色儿,得请大夫。” 阿柱拎着备下来的东西进了房一个少字还没有喊出口见到侍在床前的人立时便警觉了起来。 “你是何人?” “小女泊玉,于阿人士,方才得床上这位公子搭救,感激不尽,无以为报,想许以为奴。“ 白允沫额上敷着块帕子,不及多想,只勉留着口气说:“阿柱,我念方子,你去抓药。” 于是摸了方子,阿柱就不客气地拎着泊玉出了房间。 命令快手仍是留在房里守着主子不许其它人接近。 泊玉被拖到了街上,看着名叫阿柱的男子,一双眼就要滴出泪来:“我就是想报恩。” 白氏少主买过的女子何止十个八个,若放在平时大不了就是带回楼里。 可现在非常时期,忙着赶路,哪里有闲心逗姑娘玩。 阿柱向来做事稳重果然,怀里掏了银钱塞给这个叫什么泊玉的女子:“走罢。 ” 想着自家主子好好一个大夫竟然也躺在了床上,阿柱心急如焚生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急着往街上奔。 不过转而又想起一事于是又停下来问那叫泊玉的女子:“此处药荘在何处?” 名叫泊玉的女子穿得很单薄,裙摆在北风中飘飘然,眼中总有滴要落不落的泪。 “我带你去。” “你告诉我在哪里。” “你跟我来。” 名叫泊玉的女子往前头走,裙摆飞得很高,长发齐腰,挽着好看的发饰,只是那根衩子有些粗,不似清欢楼姑娘里戴的那种,细细儿。 阿柱只好跟着。 药买了,阿柱转身便往回奔,白氏当初把少主托到他手里时便说了的,倚的就是你做事稳重。 少主但有些许闪失,你自思量后果。 不用思量。 他阿柱原本就是清欢楼前混混乞儿,得白夫人有心栽培,他一步登天也能混了个锦衣玉食有今日,命都是白氏的。 飞奔回到打尖的客店,不及踏步上楼就见得身后仍是衣裙款款。 这女子竟是一点没落他。 “你别跟着了,回吧,也谢了你给我带路。” 少主已经歇下了。 不过好说也有点见识的人了,药还是会煎的,下了楼借了药罐来捣腾。 一抬头,那姑娘又是要往楼下去。 伸手拉下来:“我家少主睡下了,姑娘请回。” . 一双眼睛利利落落,可睑边总有滴要落不落的泪般冲他看了看,难得的笑了笑:“我偏是要跟着你家公子的了。” 药在小火上煎着,阿柱堵在楼前,这女子总让他感觉怪怪的:“我家公子奴仆无数,不少你。” -- 第86页 白氏少主,奴仆要几个有几个。 于是煎药的这么会功夫,两个人你防着我,我盯着你。 看得久了,也不觉得这么个长得挺水灵的姑娘像什么坏人。 再说了,她接近公子一个图什么呀。 白氏少主是向来都不介意别人图她富贵荣华的。 说她要害白氏少主吧,早些在房中就可以动手了。 看着火上药还要再煎上会,擅长能说会道的阿柱松了口气和这姑娘说:“你说你爹爹不好,你说你走投无路,其实都是自个看不起自个。” 你看看我。 阿柱把自己身上的行头比划一番,虽然现在穿得这个样子。 回了白壁城,阿柱我就是个人物,百十号人要冲我点头问好。 可谁能想到当年,我就是个乞儿,见了人家手里馒头香都要去抢来的。 那时候哪有什么要脸不要脸,哪有什么活头不活头,就想着老天待我如此,我就这般活着好了。 以为没得别的法子,没得路选了的。 结果我家夫人一日看我去抢别个小乞儿碗里的馒头,看不惯扬手就给了我个巴掌。 “老大不小十几岁的男儿,有手有脚的,能上窜下跳,怎的就不知费点力气儿把肚儿正正当当地填饱。” 嘿,于是我就求了她赏个饭吃,一双手见活就做的,哪点也不比别人差不是。 “泊玉姑娘,你要绣活做得好,或者会裁布什么的,我认识白壁城一个做衣裳的铺子,可以帮你搭个线。” 要是跟我了们少主啊,定然也是把你带回清欢楼的。 我们少主觉得楼里都是女子才有意思,你别听她瞎说,别去那等烟花地了,进去了柳色遮眼。 “那行,改日去了白壁城我找你。” 时辰到了,药煎好了。 阿柱一边滤着药一边说:“天儿这就黑了,你回罢,有缘白壁城见,你就去白壁城打听一下,最大的那家药荘,说你找阿柱。” 白氏的人,只要在白壁城做事的,没几个不知道我阿柱。 不过在这外边不熟的人,阿柱不敢直言自个是白氏家的。 可泊玉还是不走,跟在他后就便往楼上走。 这天也聊了,后事也商量好了,怎的还赖着呢。 阿柱做事谨慎持重老成,可思前顾后他也琢磨不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汨玉姑娘是怎么回事。 喂少主喝药要紧。 谁也没想到少主会病倒,原本夫人说了要配个女侍好照顾少主。 此番去军中,即使可以假扮男装,也怕被认出来误了事,人还是少些好。 再者白允沫自师从罗仲后,常随师父外出,亦是自己照顾自己,也多习惯了。 阿柱做事谨慎持重老成,可照顾自家少主到底不顺手。 泊玉当即接了药碗过来说:“我来。” 不愧是个看起来软和的女子,做起女子应该做事来,顺顺当当儿的。 于是越发觉得这个泊玉并不像什么坏人,或许只是想寻个可靠的主人家呢。 世上可怜的女子多得很,都想着找个靠得住的主人家儿依着。 白允沫微是睁眼,就见得眼前一张不大相熟的脸。 满嘴的苦味,再吸了吸有些堵的鼻子,这个姑娘身上竟然没有胭脂味。 想了想便说:“你怎么还没走。” “公子病了,泊玉怎敢走。” 我白允沫也会病。 药苦,无毒,于是倒枕便难抵眼皮沉沉睡了下去。 二日睁眼仍是昏沉,想起身赶路,阿柱已然进得房来阻止:“我问过大夫了,说你这风寒之症,得连喝上三天的药至少。” 这意思是不上路了。 一双眼往旁边看去,看来这姑娘在床头伏了一夜。 阿柱竟也放心让她在我身边的守着,是看着不像坏人么? 一双眼睛总也像含着泪,却总也哭不出来的可怜相。 “你昨天说的话都是假的。”白允沫重新把沉重地身子放回床上,接过泊玉敷上来的帕子。 府丁她见得多,可身子齐整整一般高,一般壮的少。 于阿是个小地方,小到白氏不愿意在此地开药荘。 这么个小地方可以有富绅,可绝不会有这般讲究的府丁。 即使有这般讲究的府丁也不会连主人都没有请示就把收到手的姑娘放了。 所以都是假的。 泊罗这才跪正身子,语气也比昨日的时候正经了许多,不再哭哭啼啼的样子。 “那些府丁其实是我几个哥哥。” 阿柱大惊,同时云里雾里,见世面如他也不能想像这其中有什么关系。 “家贫,无以为生,哥哥们便想出此计,让我假扮柔弱,他等学戏里的恶霸,哄一些喜好装英雄扮怜香惜玉的人为我出钱,比如像公子这样的。” 买了许多姑娘,这样的故事听着确实有几分新鲜,白允沫烦闷地揉着眼:“那你为何得了银钱还不回家去和你的哥哥们庆祝一番。” 很快一双温润的手便移了前来给她揉着两边的颞颥穴处,一时舒服了许多。 泊玉轻声说:“开前时哥哥们只是一时起意,后来发现此时大有赚头,便起了贪心,越发狠了,我不从便真的拳脚相加。” “骗的都是好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因此总想找个出处。” -- 第87页 简直闻所未闻,自以为见多识广的阿柱左手捶右手,直咬牙:“真是岂有此理。” 快手在旁边漠然看着这一切,他对于理之类的东西向来不大懂,只知道这个女子对他要保护的主子没有危险。 于是泊玉主动服侍起了白允沫的汤药和衣食。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女子的。” 白允沫已然可以坐起来自饮汤药,让泊玉把窗支起来透透风。 窗支起来时,外边正飘着大雪。 泊玉说:“这般大雪,再不赶路就封山了,封了山深雪难行,怕到不了景玄关。” “你怎知我要去景玄关。” “阿柱说的。”泊玉笑了笑。 其实她不大笑,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似要哭出来,又哭不出来的样子,惹人心疼的模样。 不过白允沫见的女子多了,不以为殊,只是觉得阿柱越发对这个叫泊玉的女子照顾得过份了些。 不过泊玉说的也没有错,再不上路就怕迟了。 即使身子还未大好,白允沫还是坚持要上路。 仍是五匹马,三个人,一匹狼。 收了钱的老板娘直冲阿柱挤眼睛说:“看我这店多好,给你招了个这么大的桃花。” 阿柱呵呵笑着拱手出了店,然后对泊玉说:“走罢,想去哪里去哪里,你身上那些银钱,够你自在一阵子。” 泊玉不走。 拉着阿柱的袖子。 阿柱拂了开来,泊玉便又拉上,再拂再拉。 阿柱于是拉着自家少主白允沫的马儿:“带上吧。这一路上能照顾您吃吃穿穿。” 阿柱向来做事持重,老成,可也有被女子媚着的这么天。 白允沫不想多耽搁只说到了军中若是不能留的话便只有让她孤身回来了。 泊玉当即便应下:“可。” 她不是那等担当不起的人。 于是寻了身衣裳,也学着白允沫扮成男子的模样,头上束着简冠,仍是横插着那支看着与普通女子不一般的衩儿。 几人身上都包得严严实实,顶着漫天河漂雪便是往外走。 先前路上行来时,五马,三人,一狼只尘仆仆地赶路,无甚声。 此时再上路,多了一人,便听得阿柱也不怕风雪塞喉不停地说着于阿城以外的大千世界。 泊玉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白壁城有座天下名楼吧。 百年的大招牌,八层楼高,只角上的风铃便价值千金,可没人敢伸手。 不知道了吧,白氏可是天下第一商社。 远处陡峭居高的先民边境若隐若现,飘雪正是飞花时,残映两生连理池。 第四十四章 满裹着兽皮 出于阿城, 远望去有高山, 半山以上终年覆雪, 名太阿。 一路上都是小道险行,峭壁上有被压弯了的雪木,大地银装偶有冬时的鸟兽跃于林中。 旧的积雪上铺着及膝的新雪, 马行其间蹒跚不止。 这便是行军不走水路下景州直达关守的原因了,路险且窄不利于大部队前行。 即使只是四人五马前行也是困难重重, 尤其风雪自白允沫他们出城来就不曾停过。. 行了一日大家都筋皮力竭, 白允沫身子本就削薄, 加上风寒未完全缓过来,滚身下得马人儿哆嗦不止。 阿柱路上同泊玉姑娘说了许多话, 到后头也终于是因风势太大也慢慢消沉下来,见到自家主子仍有病态,心下忧急。 在于阿城时他就找了些识路的行家问过路。 顺着这道一直往北就会看到先民边境,再顺着境崖线往东方向走就可以到景玄关。 若放在平常的话, 三日行程便差不多了,可遇到风雪天再加积雪深厚,高山上又时有滑雪这般估计五六天不能达。 阿柱知道自家主子打定了主意要前往,即使道路险难也是不会回头的, 只能在心里不断祈佑路途平安了。 阿柱当即便拿了一直护在怀里的水给白允沫喝, 同时吩咐了快手收拾下找个地方入夜消息。 阿飘围到白允沫身边趴下,自进入四处厚雪的环境中后, 它倒是欢腾得很。 毕竟此处是它故里了。 喘过气来后,白允沫将头枕在阿飘的身上拢着取暖, 眼睛是正向自己走近的泊玉。 阿柱在白壁城每日要管训家丁,特此找人教了些拳脚功夫,身子壮实此番一路虽是辛苦却仍能在风中跑来跑去支着帐篷。 快手自不必说,剑客都是自小便在艰苦异常的环境中养大,除了面色冻得有些裂,身子仍是如风中劲松般挺直。 只是这个泊玉姑娘,一介女子行了这一路,骑在马上稳健不倒,下得马来,然是施然而立。 相形之下,白允沫便自觉身子有些弱了,自我探了探内息,虽仍有病根未尽,可也并不严重。 于是与泊玉姑娘说:“看你身子骨单薄以为会撑不过去,没想到我还不如你。” “公子身有风寒,又自南而来,抵不过是常情。” 泊玉姑娘一路来亦是像个贴身女侍那般处处围着白允沫,分毫不敢多怠,拿了厚的皮毛被给白允沫盖着。 “少主,我去拾些干柴来生火给您暖暖身子。” 阿柱靠着两旁树干,扎了个勉能挡风的帐,然后就一头扎进了风雪丛林中。 路多有看见野兽往来,仗着有阿飘在,许多野兽惧是远望眼便自行绕开,阿柱单身入得林中自是不妥,白允沫安排说:“快手,你跟他一起去,有个照应。” -- 第88页 阿柱见状于是吩咐好泊玉:“好好照顾少主,多铺点那毛皮,暖和,也不要乱走动。” 泊玉点头。 快手又再是看了一眼泊玉,他鲜少说话,只是夫人让他要顾好少主,不能让危险的人接近。 这个泊玉,应该是好人了,不然阿柱不会留她才是,于是他握着剑跟上阿柱。 . 林中变得欲发地静,只有从谷中穿啸而过的风偶尔打落枝叶的嘎嘣声。 泊玉将一双手搓了又搓,暖和后便放在白允沫额上给她揉着头,又捏捏肩颈。 骑了一路的马,这会给人捏捏确实舒服多了,而且力道适宜,丝毫不逊色于清欢楼姑娘的手法。 “侍候人的功夫也很不错。”白允沫微是坐正身子,将身上的毛被拉开披在泊玉肩上。 两个便一齐挤挨在了被中。 风冷,白允沫吸了吸鼻子。 这个泊玉身上果然是一点胭脂水粉的味都闻不到的,只有一股凉凉的香意,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我打算便学得侍侯人的功夫,知道怎么令人舒服,令人高兴。” 不像青楼中人,说的话却满是风尘味,声音柔柔绵绵,暖人心怀。 白允沫歪头想想,仍是觉得这个泊玉总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只道:“我现在心里正是忧忧焚焚的,你倒是令我高兴高兴。” 她其实也是随口说说而已,她心里的忧思待见到子桑时便都能解了。 想想当初,从浮州归宁河上调头北往玄州寻子桑时,豪言说此生要一直把子桑带在身边。 如今赫然发现,她一直都是追着子桑跑的。 子桑在玄州,她一艘画舫逆水而上;子桑在王宫,她脱了金摇彩袂,罩了蓝袍纱帽,入得医事局,只为偶看她几面;子桑现远在军中,她粘须异装,水陆两重,从南方微凉北进冰天都只为寻她。 以前她笑楼里姑娘为情太迷,总也痴痴傻傻,不分南北,如今方知,自己也不过一介凡人,有了心头所爱也是天下再大,大不过相许之心。 脑中尽是那么个笑笑儿的人,那么个喜欢两指勾住她下巴探首吮住她小嘴的人。 白允沫面有笑意,闭了眼睛想盹会梦,却感觉脖间微寒。 一支半暖不凉的手正顺着她的颈间往里,腮边亦有粉息之声。 白允沫转脸正好看见一双似要落泪,楚楚可怜的眼睛。 “公子不喜欢这样吗?” 泊玉的手仍是在往下,面上稍显笑意,又再是贴过脸来。 凉意从脖的间已然到了肩胛处,白允沫抬手将身上的衣领紧了紧只说:“拿出来。” 于是那只手便停了停并没有拿出来,泊玉的脸甚至贴得更近了些:“公子说想要寻开心。” 白允沫哭笑不得,她向来多有与姑娘调戏的时候,那也是在楼里闲暇时。 现下周边寒风呼呼,身子还不时哆嗦哪里有心思来哄姑娘。 “我要的开心不是这种。”她只好伸手把泊玉那条已然忖到胸前的胳膊拉了出来。 连日来的照顾她的女子身份已然都被泊玉知晓,只是没想到泊玉连她喜欢女子也能领会出来。 白允沫把泊玉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好好揉。” 泊玉这才稍微往侧边挪开些位置,指上力道分明地施着力。 过了会听得风中她问说:“少主不喜欢女子?” 怎么会不喜欢,白允沫睡着眼,半瞌着眼,略是嘟囔:“我喜欢女子。” “可似乎不喜欢泊玉。” 于是白允沫把脑袋里的迷糊感去了去,又想了想,方认真答说:“我喜欢的人是女子。” 毕竟初识子桑的时候,她以为子桑是男子的。 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冰雪天里,子桑仰躺在星空下,气息奄奄,她说:“我不是哥哥,我是子桑,我是女子。” 当时确实有些愣的,虽然她周边都是女子,可她却总以为男子和女子在一起才算是好的,不然为何楼里的女子天天都看街头的美公子呢。 不过她也认了,女子便女子摆,反正娘亲是女子,一娘,二娘也是女子,欢喜就好。 泊玉又问:“是怎样的女子?” “我说不上来她是怎样的女子,大概就只知道我喜欢这么个女子。” 可能不是最好,不是甚人间美玉,不是甚天地罕见,只因着她叫子桑,因着曾经知遇,在心里念了六年便放不下了。 泊玉于是便不再多说,也不再作出亲昵姿态,只手上停了停,似听得林中有声音,便说:“他两个去了已经好一会了。” 确实已经好多会了,这火总也没生起来。 白允沫躺了会,身子暖和许多,加上给泊玉揉了会已然舒坦许多。 站起身听得林中声响好像更大了些,便招呼了阿飘一起跟上:“去看看。” 丛林多被冻雪盖着,许多雪柏都被积雪压断了枝干,七斜八歪。 越是往里,吵杂声便越大,阿飘站住了脚,喉咙发出低吼声,头上的尖耳杂轻微地左右转动。 白允沫虽然马骑得好,可跟在罗仲身边多是看医书习经文药理,身上一点本事也没有,仗着阿飘在身边才向来无所顾忌。 这番越是往里走越是听得见野兽嘶吼声便知阿柱等遇上麻烦了,心里不免因着自个没本事而紧张。 -- 第89页 正是手心捏汗时,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再又是一抹白中带灰的影子飞起。 白允沫一下子往往后跌,眼花时身子却被托得稳稳当当,泊玉面色严肃,可眼睛仍是那副水汪汪的样子,柔柔看她眼,说了句:“小心。” 不仅体力比自个好,侍候人的功夫好,定力也是好得很。 白允沫不由得皱了皱眉,从她怀中挣出来站好身子。 眼前的阿飘齿间带血,低俯头前身,与对面亦是全身雪白,形有猪那般大的东西对着。 仔细瞧了瞧,白允沫方认出来那个长得和猪般大的应该是豹子,身形比阿飘还小上许多,由是她便不那么担心。 可是听得林中一声惨叫声又教她嗓子眼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阿柱的声音。 阿飘窜向前边,又是与那豹子扭在了一块,搅得四下飞雪四溅,吼声震林。 白允沫冲着林里喊了两声阿柱的名字,猜他应该是受了伤,仗着有阿飘的保护又是再往里走几步。 她没有想过迎面又是冲过来抹白影,裹着风直扑她喉颈。 身上一凉,脑袋便空了空,手足发僵,她头次离生死这般近。 明明再有几日就可见得好些日子没见的子桑,那么个笑笑的人儿。 生死关头也就只能想到这么些了,全是那个人的样子,给她捂捂手小又握握脸的十一岁时的模样,或是将她环在身子里,亲亲唇儿脸儿的模样。 哪副样子都喜欢,只似不能再见了罢。 身上一阵钝痛,眼前遮过来却不是血盆大口,而是泊玉一张眉头微蹙的脸。 似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副楚楚可怜相一下子便不见了。 白允沫被泊玉压在身子下,头嗑在雪地上,虽有薄雪托着脑壳,可仍是疼得很。 泊玉很快翻身起来,捂着后肩,指尖抹出一手的腥红。 白允沫往她身后看去,快手身上扛着个人,手里立着柄长剑正坐在她们身后。 阿飘亦是满口血色地过来拱了拱她。 地面上是两头毛皮被染红了的雪豹,一头脖子被咬出两个洞,一头,也就是倒在白允沫脚边的只眼洞里一直往外渗血。 没想到快手的剑法这般好。可旁边阿柱和泊玉都受了伤,她没闲心夸快手。 阿柱身上的血已然结了冰,肩颈上模糊一片,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检查完阿柱,白允沫来看泊玉,见她原本挽得好好长发不知如何全数地散了下来,沾满飘雪,迎风乱舞。 抬手拨开,幸好衣衫厚重,只伤到了胳膊。 再看一眼地上的雪豹,招呼了阿飘先回到歇夜的地方再说。 快手话少,不过也能说上几句。 断断续续问到当时的情况是阿柱来不及拨刀,给雪豹钻了空扑过来人又正好撞在了树干上便昏了过去。 幸而只是外伤,阿柱的身子又壮,问题不大。 白允沫给他扎好了伤口,让快手生好火给阿柱把被雪浸湿的衣裳换下来。 再转身来看泊玉,她已然把长发重新盘了起来,面上仍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趁着有烤火,背风,白允沫也不多作客套,伸手便将泊玉衣带拉开扯下,露出一边胳膊。 “快手他不看,你不用担心。” 快手在旁边背着身子,静静给阿柱裹了衣裳,心里满是负罪。 要不是有阿飘,估计她家少主便就此殒命于畜生口中了。. 他赶到的时候两头雪豹均已倒地,没想到狼竟有这等本事,能弄出那般小的伤口。 可惜泊玉姑娘受伤了,阿柱想必会不开心罢。 一起去林中拾柴的时候,阿柱便一直叨着泊玉姑娘的好。 阿柱说泊玉姑娘虽然没有清欢楼中花魁们的妖饶可泊玉姑娘心性清明,身世可怜。 阿柱说,泊玉姑娘一路上对少主体贴入微,很是会照顾人,要是娶这样的女子为妻,生而无憾。 快手是个剑客,不曾想过娶妻。 快手即使是个剑客也能听出来阿柱说得很起劲,也正是如此分头捡柴的时候阿柱只顾着说泊玉姑娘竟没注意到旁边有野兽近身。 白允沫取了布将血渍清理开,然后又敷了药上去。 “若不是你,受伤的就是我了。”或者死的便是她罢。 明明看见那畜生的嘴巴就要咬到脖子了,竟没想还是捡了条命回来。 “公子当初没有抛下泊玉,泊玉便心里暗自发了誓,死也追寻公子的。” 即使知道白允沫的女子身份,泊玉也仍是一口一个公子。 玉白的肌肤在雪地中显得更为透嫩,白允沫找了布抵着泊玉的身子为她一下一下包好。 白氏中人向不欠人,这次她倒是欠了眼前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一桩大人情。 帮泊玉上了药,白允沫又帮着她把衣裳拉起来,遮好身子:“这一路可不好受的。” “公子即受的,泊玉便受得。”于是也不管手臂上还有伤,便又是到马背寻了干肉转置于火上烘着的侍候白允沫进食。 待白允沫他们几个都吃过东西后,阿柱才迷迷糊糊睁开眼,颈上缠了好几圈硬梆梆地铬得他的脑袋不得不偏着。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家少主躺在一簇皮毛里神色淡定地烤着火,眉如黛粉腮,上唇一抹小胡子。 -- 第90页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再看倚着少主呈半身跪姿,面上映着火光,泪目羞然的人,心就完全放了下来。 “这次真怪我太大意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阿柱向来以行事稳妥为名,明知这一路行来野兽奇多,竟碎碎念念的没想起来随时警惕。 吃了东西再睡下时偷偷问旁边的快手:“三头豹子都是给你杀死的?” 快手摇头,当时三只豹子左窜乱跳,他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砍下危及阿柱的那只。 他眼睛看了看腮侧还有血迹的阿飘,阿柱便心下了然。 原来是阿飘咬死了两只啊。 有狼就是好,这一路行山走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山中小兽了。 到第二日再上路时,阿柱骑在马上就不太敢和泊玉姑娘说话了。 脖子也仍是歪歪的,打马走在前头探路。 他阿柱何时这般丢人过,居然给畜生弄晕了,左看右看,今日天不错,风不大,雪也停了。 于是趁着拐弯处,隐在弯道后边瞧着后头几个人。 少主永远都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即使身上满裹着兽皮,眉目也是清秀不凡。 泊玉姑娘与少主不同,即使身上着装鄙陋,唇上也沾了胡了,可一看便能觉得骨子里的柔软,越看越觉得可人。 像这般的女子娶回家便此生无憾了。 越是看着,阿柱心里便越是喜,想着现在他存了好些年的银钱可以在白壁城置个房子了。 当然得有院子,院里得种棵树,天凉好饮荼耍月。 等一行人走近时,阿柱便又匆匆跑前头,面上总也觉得烧烧的。 白允沫生在青楼里,女子见得多,各色男子见得更多。 即使只看着阿柱慌里慌张回头而去,她也读了个通透。 笑着和泊玉说:“阿柱怕是看上了你这样的。” 泊玉抿着唇,她骑马的姿态极是稳妥,男子装扮也难掩身骨的柔软。 她没有回答。 一路上,无论与她说什么,她都是极为刻意地左一声公子,右一声公子地叫。 此番却突然敛声,白允沫于是便冲前头的阿柱喊了声说:“阿柱,泊玉姑娘怕是喜欢你的。” 正是山谷深处,只轻微一声便慢慢传开来,再又幽幽地传回来。 阿柱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欢喜,可又怕是少主打趣自己,只敢捏紧了缰绳,捂着身子里左突又跑的小鹿。 入夜见得白允沫帮他换了药,察验伤口后又说要帮泊玉姑娘换药时他才得知原来姑娘也受伤了。 于是侍候少主的事情做得不好,他也要抢过来做,铺被搭帐,用食烘衣都做。 “伤了就少动,女人身子薄,落下毛病不好。” 于是都只看着他阿柱一个自以为稳妥的人在火前转来转去,生怕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 如此确实没得再可做的事了,他才坐下来把白天憋在嘴里的话一行行换了个意思说出来。 泊玉姑娘,你去了白壁城没地方住吧,我正准备置座小院,给你留个地儿。 白壁城那里暖和得很,别看现在这里冰雪漫天,现在白壁城清欢后边的大院里还开着满圃的花呢。 泊玉听着,不时说好呀,有你罩着我放心的。 两个人倒是有种相谈甚欢的感觉,不过白允沫总觉得泊玉似乎都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 白允沫不喜欢嘴上随便说说的人,因而但凡她自个认定的事情都是要定要做好的,从生从死的倔劲。 她认为这样没什么不好,泊玉这般随便应承人家的才是不好的,空落落地给阿柱期盼。 不过她觉得这事到底和她没甚关系,只是泊玉究竟图的啥,非要跟着她们来受这苦么。 图阿柱这么对她殷勤么,或而图她是白氏少主家财万贯不止? 白允沫向来是不怕别人图她富贵荣华的,怕的是来者不善。 可再怎么有意图,被人家不管不顾救了糟,这一路上也吃尽苦头,若对也有其它念头,应该也不会太坏。 或者就是图我这层身份罢,这种女子男子,白允沫自以为见得多了的。 身在高处,难免被攀附,思及此,心里又安了些,便闭了眼去睡。 今天轮到阿柱先守上半夜,快手已然眯了眼睛,见少主也睡了,只有泊玉眼睛还睁看着跳跃不止的火苗,阿柱声音慢慢就有些小下来:“今天今天少主说,说泊玉姑娘你……。” 泊玉于是转过头来,看着阿柱,面上难得又是笑了:“嗯。” 一直捂在心里的鹿分明就是长了翅膀般扑腾着往白色的世界里奔去。 第四十五章 能战不能退。 出于阿城, 远望去有高山, 半山以上终年覆雪, 名太阿。. 过太阿底谷,前攀北行数里,便是崖境线, 站在崖境线上可远眺得一片暗影,为先民林冢。 先民林冢虽位于近北之处, 却仍因着地势优沃的山谷得以四季分明。 正是冬季北风盛时, 前两日刚下的新雪尚未硬透, 马匹行至其中深深浅浅地留下杂踏的印记。 敌区侦巡,以隐蔽为上策, 林中却晃然几匹随意走动的军马。 周载不好的预感又是增加了。 当初带来的人分成五股呈围合之势一股前探,两股接应,三股呈扇形围和之势,间隔数处深入林中。 -- 第91页 作为侦巡总长, 周载位于整个队伍的中间位置,身边带着五人分别是五个小队负责传信的军士。 现在是已是第六日,带出来的五个分队无论是受令回撤的,还是往前侦巡的都已然失去了联络。 好不容易远看见有动静, 匆匆过来却只看到马匹, 不见巡兵。 “不要分太散,注意周边环境。” 周载下来马, 一脚踩下去,发现此除了积雪, 还有许多发枯的藤蔓。 也正是由于林中多枯藤长蔓,马行于其中很是不便,多数时候要下马步行。 周载猜想这几匹空马之所以会单独留在这里便是因为巡罗兵听见附近有动静一起过去探查情况时留下的。 然而他们没有回来。 一共三匹马,周载下过令,九人合一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共进退,及时归队汇报情况。 只剩三匹马,意味着其它人应该也都遇到了不测。 先军冢与冰雪鬼原相接邻,越是往林中深处,鬼原上诡异的风声便如近在耳边般,马儿亦是噪动不已。 此处多有些不详的传闻,池羽能在此驻兵就表明了他有着过人的胆识。. “将军,没人。” 跟在他身边的五个军士此番虽还沉着,可声音却小了许多。 连着六日的苦闷行军,周边几个小队都莫名一个接一个失去联络,连回身报安的军士也是没有再回来。 周载也有些惧,五十个人在他手里一个一个地莫名失踪,他害怕此次又是白白牺牲。 这些人都是跟着他出来的,当初说好,只求同心而归,现下无见人影。 前两日周载便想回撤的,可是其它几个队伍联络不上,明明都只相据数里地之远,没有任何响动,甚至尖叫就不见了。 长期的浴血奋战,让他闻到了死亡的危险气息,就在周边。 他们被人家盯住了。 现在剩下六个人本身就在队伍中间,解决掉了其它五个分队,接下来矛头定然是指着他们的。 周载命令剩下的人呈六面合围之势,一人面向一个方向。 慢慢往外林木疏松的方向移动。 五匹马都停住了。 眼前一纵叶呈暗褐色的藤条拦住了他们,藤条长在树干间,上下结得很密实。 确认周边没有危险,打头的军士拨刀去砍开面前的阻碍物。 一股臭味马上传了开来,其它军士也纷纷拨刀,周载看着眼前的藤蔓也伸手去拨腰上的刀。 从方才几个人挥刀的力度来看,这个藤蔓很容易砍断。 只是气味有些…… 脑中那种不详的预感马上让他想到,所有的东西都结冰了枯萎了,为何这种普通的藤蔓不仅没有枯,甚至上面没有一丝的积雪。 还有这种难闻的气味,他马上大吼:“住手,住手,快点后退。” 周载将刀按回腰间,勒马后退,同时把刚要挥刀的那个军士拉向身后。 其它几个人都已然刀砍向了藤蔓,鼻间一股怪味,褐色的藤蔓上还溅出一些青黑色的液体。 听见周载的声音,四个军士都一齐往后退,可是刚走两步就呈昏沉状态,一个个跌落马下。 被周载抓下马的那个军士看见其它几个人都开始又说又笑各自往别处走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将……将军,怎么办?” “绑起来。”分明就是中毒了,周载翻身下马,揪着其中一个正流着口水喊娘子的扇下去两耳光,对方也仍是一副痴态。 只能赶紧绑起来,争取早日出得这片森林,先回关再说。 旁边的那个军士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绑着一个,忽然站起身后退几步,拨出了刀:“将军有人。” 周载也松开还在痴痴作笑待绑的军士,拨出脸间的剑。 昨日才停的雪,地面上留着一层尚未冻实的新雪,踩下去咯吱作响。 这种声响,不是他们踩出来的,是从周边围过来的。 正面和左侧有声音,右后没有,周载一双眼瞪得圆和暴起。 周将军发怒的时候像雄狮般,这是从军中传到民间的说法。 “你从骑马从右后路出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况旬将军,下次巡逻的时候不人进林,尽量摸暗从森林边沿摸向高处,设哨。 冬时的先民冢不宜前巡。 这是他带五十个人出来得到的唯一结论,这或许是他最后留世的话。 军士到底也是老兵,哪有弃将而逃的,他不走。 周载暴喝:“这是军令。” 他已然失去了四十九个部下,总得活一个回去送个信。 军士这才咬着牙翻身上马,往右后密林去策。 他知道,将军本可以和他一起后撤,可是那意味着要离弃地上四个军士,也意味着两人一起被捕获的可能性更大。 周载想留下来给他争取多一些的时间。 此处虽仍是密林中,可按方位来看,离关守处并不太大远,只要绕出去便多了许多生还的机会。 终于见到你们了。 眼前是身穿角色钢甲,鼻尖绑着围布遮掩气味的人。 东池擅冶铁器,军甲总是簇银如新,兵刃锋而内纯。 “周载将军,老朋友了。”因被包着鼻子,说话的时候翁声翁气。 会称呼他周载为老朋友的人不多。周载圆瞪着的眼没有放松,待对方将头盔取下时,方吃了一惊。 -- 第92页 “满达?” “你很吃惊。”满达招了招手,周边的人便慢慢站了出来。 周载拍了拍身边的战马,马便自行往右后方向跑开些。 确实很吃惊,因为在这里遇到了北昌的有名的战将。 北昌向来都是以弱国之名被天下遗忘。 越过冰雪鬼原便是北昌。 地处极寒之地,只有长夏和寒冬,温暖的夏日也不过短短三月之期,不适宜栽种耕作。 北昌国除了东面是雪原,其它四处都是水,以捕捞为主,夏吃鲜鱼海产,冬吃鱼干腊味,所以叫北边的鱼腥佬。 亦十几年前的事情,听说夏季慢慢从三个月变作两个月,食物短乏,国人惶惶。 南凉沃土千里,向来被东西北三面眈枕。 于是季候夏短冬长的北昌国越过冰雪鬼原,与西陵一干部族联军试图破葑州,入主南凉。 北昌国穷,卷全国兵力十万数过冰雪鬼原已大有损耗,只能战不能退。 北昌国穷,人少,夏季慢慢从三个月变作两个月,食物短乏,国人惶惶。 北昌国穷,人少,十万已经是举国之兵。 北昌国穷,此战,无后路。 战事打得很吃紧,南凉兵多粮广,双方死战三年。 南凉驻葑岩两州的兵力达三十万之多,西陵与北昌合军亦不过十五万。 三年战下来,双方各损敌近五六万。 庆僖公看着呈上去的兵力损耗报数极为震怒。 三年长战,三十万对十五万,仍未分出胜负,有损国威。 年过五旬的庆僖公当即御驾往西,增兵五万。 西陵北昌合兵十万待阵,其中七万为北昌主力。 庆僖公王驾当前,出兵二十万合围举歼,意在一战分明。 北昌将士视死如归,孤注一掷,明知在面前的是强敌,可已没有后路。 犹是记得出征时,北昌国君伏潜跪地相送,老泪纵横:尔等胜则举国迁,尔等败便热血洒厚土,北昌虽是祖地,却无掘棺埋尔处。 南凉将士自信满满,力量悬殊,一看即胜券在握。 一战,战得日月不分,簇旗之下骨血森然,遍野哀鸿。 战事以南凉惨胜画上了终止符。 因着庆僖公的决力一战,因着南凉将士的以为兵多必胜,牺牲将士近十万人之多。 北昌此战,只四字:全军覆没。 当时尸骨成山,领军的将军满达没有找到,也难找。 不想时隔这么多年,会出现在离得如此近的地方。 “北昌和东池联军了。”这是周载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可能,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东池国完全有兵力二十万以上,北昌虽有重创,可十几年过去,五万之兵总是有的。 也就是敌方的兵力早已在估算的范围之上,而南凉仍是只有兵力不过八万之数。 满达往前走了走,一剑将地上还痴笑着的军士脑袋砍下来:“我北昌,国仇难忘,有仇必报。” 血花四溅,极是利落,快速,血顺着剑槽往下流,一滴一滴地落在白色地面上。 藏了十几年的恨意在剑上弥漫着。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被这臭得要命的玩意弄得晕头转向,现在倒觉得好用得很,几乎不用怎么费力。”满达又走前了几步,身后的士兵亦是往前围来。 幸好只有十几个人,周载把控着地势,一刻也不敢放松手上的剑。 满达个子很高大,长着络腮胡,四十开外,额头上分明的疤痕看起来是箭簇伤到的。 雪在他的脚下发出沉得地闷叫声,他重新抬起剑,往第二个还在迷幻中的军士脖间砍去。 他没能如愿一剑砍下头颅,周载冲上来砍开了他的剑,并快速地向他出剑。 后边穿银甲的士兵马上排开来,随时待命。 满达剑上受力,退后了些,面上仍是一副凶悍的不屑:“我不会让你死得很快,南凉国的常胜将军。” “有些意外的是你居然没有中毒,所以不得不让你吃点苦头,不要害怕,你不会死得太快。” 满达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的手上满是练剑劈桩留下来的厚茧:“我要把南凉的常胜将军扒光了衣服挂在阵前,给你的部下看看,等他们看完了,我还要扒下你的皮,做成人皮鼓,挂在我南凉十万将士的空坟上,日夜敬磕。” 他们曾于战场交锋,满达不仅高壮,还要比周载年累些,十几年过去,周载胡间隐有灰迹,满达仍是一派的骁勇。 . 大刀和长剑相抗,周载往后退了些,只是轻微的后退便看见满达长剑落处,地上又一个南凉军士的脑袋被削了下来。 同生共死。 这是出发时说过的话,周载一双眼睛暴起,满达的实力他心里有数。 硬拼的后果只能是被生擒。 相比之下,他死会比擒好很多,可是不能这般平白便死了,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不应该像个懦夫一样死在这里。 周载转身大刀挥向一直围在他身后的银甲军士,正中颈间。 旁边的银甲士兵当即前来到擒他,只剑还没砍下来,一支胳膊便没有了。 周载飞身奔上马背,此处正好处于枝干错乱的范围之外,一喝,马就四蹄奔了起来 身后响起一阵利哨声,林中各处便都突然变得热闹无比。 -- 第93页 抓到五十人中第一队侦巡兵的时候,满达铐问下得知周载竟然亲自前来巡察,高兴得不得了。 为了抓南凉的将军,先民冢此番四处围兵。 周载一路向着丛林之外奔去,耳边有追击的声音,也有鬼原传进来的风啸,怪异无比。 他不能被生擒,只能快,刀背一下一下地狠命拍着马股。 铁蹄下一朵朵白色浪花飞溅不止。 就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或许还能救将军,被周载赶回来的军士远远终于看见了高耸入天的楼城。 他看见了南凉国人引以为豪的关守门外,热泪从心中往外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同生共死,单身回马。 十年前那一战,他没有请死,这次出巡五十人与将军势同生共死,可将军用性命给他垫后。 他再次用力挥鞭策马,想着将军还在林中,或而还有希望。 他埋着头挺进在风雪中往城楼方向奔去。 景玄关楼墙上,况旬已是今日的最后一碗酒,子桑摸着银狼的脖子,看着远处已然被雪盖实了的坟包。 “第六日了。 ” 碗里酒已经半凉,一口喝下,仿冰渣入腹,胆寒。 “周载小儿做事太不象话。” “另派一队人出去找。”这是子桑的想法,周载不是普通的侦巡兵,他不回,军心要乱,他不回这战如何指挥。 子桑连日在崖境线上巡逻,在校场与新兵同戈操练,听到的多是将士们对于周载的崇拜和信任。 没有周载,军心将动摇半数。 况旬知道,一干周载的老部下亦是知道,谁都没敢声张将军出巡的事情。 即使有人知道也从来没人想过,南凉名满天下的周载将军会因为普通的侦巡任务而丢掉性命。 “派一队人,我带大雪去,它从小跟着我在山里跑,有危险会告诉我。” 子桑暗自以为若当初周载带了她去的话,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断掉音迅。 再不济,大雪还是能跑回来的,、。 还记得在肥猎窝的时候,每次去打猎,好人婆婆都说带上狼仔,好歹能回来一个报信。 周载看着有时候聪明,其实蠢就蠢在守规矩上,蠢在总把她当成是庆僖公的托付。 况旬何尝没有想过再派人出去,可是这处情况定然有设伏的情况,不宜太多人去,周载也不会同意这种不断白白牺牲兵力的情况。 “还有四天。” “再等下去,可能就晚了。” 谁也不知道外先民冢里究竟会发生什么,南凉军士出去等于摸瞎。 况旬狠狠地把碗扣在墙粱上咬牙切齿:“军令如山,约法三章,若无异数,不可变更。” 只能再等。 两人都在军令面前碱了口,这时旁边的岗哨动了动,探头往前再看了看。 关外有人。 往城门方向来人了,这几乎是鲜少有的事情,出去六批侦巡兵,上百人,终于有一个影子出现在了景玄关外。 “况将军,看。” 他们看到了,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人正怒马狂奔而来 况旬大喝一声:“赶紧开城门,快开城门。” 一声一声呐喊从十丈高的城墙上往下传,响若洪钟。 了桑亦是在石阶上三步并两步地往下跑。 她很紧张。 她很少这么紧张,脑袋里一直想着一个念头,南凉国不能没有周载。 现在南凉失去南载王爷爷最后的支柱怕也就倒了。 城门开了,城门宽厚有三丈,如同幽暗的山洞,里边冲进来的人身上白色斗篷如暗夜星斗。 况旬声音颤抖,见到来人喝问:“周载小儿呢?” 马上人被风呛得半天说不上话,他一路奔来,已有小半日,他不确定周载将军究竟如何。 用力呛出一口气,他噎着嗓子死命吐出一句话:“将军让我先回来报信,林中有埋伏。” “其它人呢?” “都不见了。” “在什么位置?” “就在入谷处不远,两个时辰往里。” 一抹银光飞身往外。 众人大惊。 况旬在后边大叫一声:“昭和,你给我回来。” 这个世郡不明摆着送死吗。 况旬勒马,握拳砸墙,他不能走,他身上挑挑着副大担子。 况旬在令官身前大喝:“左副将何在,速点精骑五百即时出关。” 从景玄关楼墙上往外看去,宁静的雪地里一匹银色的狼四肢于雪上掠行。 再细看身上颈俯坐着装甲束整的军士,手提着大弯弓,背着箭篓。 背着军士的银狼奔着远处渐慢慢被夜色笼罩的黑色林谷中去,比马还要快,如风一般。 景玄关的楼墙下一小支精骑队亦是快速趋疾而上。 左副将得令往先民冢的那片丛林去,往里搜索三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未寻到周载,便即时退回,不得久留。 左副将得令,若是遇伏,即刻回撤,不得恋战。 左副将得令,若是遇敌军挟持周载将军,如不能救回—— 即利箭射死。 令都是况旬下的,敌军若是知道周载在侦巡兵中必然会设计活捉。 将军被俘,向被视为大耻,宁死不可辱,况旬为周载作下了最坏的打算。 -- 第94页 若是知道世郡跑出去,周载你小子会用军令罚我罢。 周载你小子,就是太听话了,所以王上信任你,多少场硬仗都是让你去了。 王上是个值得卖命的主儿,可王上也有王上的毛病。 王上啊就是太要面子,总想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国君。 要什么一战即胜,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若死守严防,或而景玄关这三十丈高的楼墙还能守上一两年。 可偏要开春迎战。 王上啊,其实是老了,一把年纪的人最输不起,他就想抱着场胜仗的消息再闭眼仙去。 所以王上还是的毅然选择了你。 我况旬不屑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可还是看得懂,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只有你周载敢背水一战,只有你周载会因忠君而亡命阵前。 周载,你小子最好自个活着回来,不然,五百将士出去也给暗算了,我况旬便不管什么王命,不理会什么开春一战,我就丈着老祖宗留下的这景玄天险守着。 要么被革职,要么掉脑袋。 况旬我呀,老喽,我不要什么面子,不要什么军功,就是不想再带着南凉壮勇拿骨肉去撞刀锋。 你说,打来打去的有什么意思呢,我是不屑做英雄的。 况旬我呀,老喽,让我再出去和人家打,宝刀也不利落了。 想想不管是东池还是我南凉,都是家里有妻儿老母的人,杀来杀去,杀出两家孤寡,为的是什么呀。 我老喽,想不透,也不想想,也不想再杀,快六十岁了。 人活一甲子,忠勇杀破浮屠塔,身下地狱无处挂。 第四十六章 这就是战争 宁死, 不能被俘。 我周载, 忠勇效国, 可杀,不可辱。 四面兵围,银甲耀耀, 北昌国穷做不出这等精致的盔甲。 东池国擅煅铁冶兵,看来此番甚是下了许多功夫。 一支利箭再射来, 跨下的马应声而倒。 马股上腹背均已中箭, 四肢抽搐不已。 着银甲的士兵们远远地围近, 他们都知道眼前是天下闻兵的南凉第一名将。 周氏自南凉□□以来,世代都有名将, 周载十五岁随父出征。 第一场战事,周载斩敌首二十余,被王上重赏带在身边,同时, 他的将父死于场中交战。 接下来是一场胜过一场的军功,二十岁的周载便被封为将军。 从此,只要上战场,周载即不曾败过。 不管是北昌穷兵, 还是东池铁甲都知道周载的传奇。 一路围来, 周载已然一把大刀快而狠地砍杀十几人。 不管是北昌穷兵,还是东池铁甲,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共戴天的旧世仇将。 他们得到的军令是必须活捉此人。 满达策马追上来,笑起来时, 周边的树叶也跟关朔朔而动:“周载,果然没令我失望,还是一样勇猛,可惜没有机会在战场上与你旗鼓相当地战一回。” 六个把口鼻捂得严实的银甲军士拉着褐色的藤蔓围上来。 藤蔓上渗着青黑色的汁液,恶臭扑鼻,周载立马隔了里衫袍带系在鼻端。 满达见状又是哈哈一笑:“聪明,那就不得不让你吃点苦头了。” 满达拍了拍旁边的士兵:“先看一下你的准头怎么样,射右臂。” 披银夹的士兵立时搭箭而上,箭走之时,周载立时举刀砍断绕在身前的藤蔓,同时顺着藤蔓把正要归位的士兵拉了下来。 箭落空了,从他身边擦过。 周载翻身上抢过来的马身上,向着近银甲士兵们围成的圈子边沿冲去。 长矛迎面叉来,长刀斩过,马受了伤,狂奔而去,跃出了银甲包围圈。 满达暴跳:“你们还傻战着干什么,弓箭手,可射腿足,不要让他跑了。” 背后箭如密雨,马不时被射中,撒蹄而走丝毫不受控制,所幸都是往无人处奔。 箭上连中两箭,周载咬牙的同时注意到原本随手扎在口鼻间的那块掩布已然散开被吹落。 周载将缠绕在胸前的褐色藤蔓扯下甩在身后,晃了晃已然有些模糊的脑袋。 后边喊声震天,腿间突然又新增的痛楚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眼前的林木疏朗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离出谷已然近了。 出去后若是马一直往南跑,他就可能会回到景玄关。 可是,如果中了毒,神智不清的话即使被擒了也不知道。 周载犹豫了,这个毒不会要命,可是会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甚至无法举刀自杀。 如果没有机会跑回景玄关,那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就挥刀自杀。 指尖的刀变得越发沉重。 他想起父亲当年沙场上身中数箭看着马上十五数的他,嘴角溢血,说的是:“老夫此生没老死榻上,不白活。” 将魂在外,沙场最是得意处。 两军交战,生死不论,可他现在挥刀引颈也太不英雄了。 心有不甘。 咬了咬牙,眼前模模糊糊好些人影,周载此刻明白了为何先前中毒的军士会笑。 这毒使人无端陷入幻境,看见从前眼前人。 “将军,被窝暖好了。” “将军,这是我包的饺子,冬月团圆吃饺子暖和,我们那里可兴了,不过包得不太象。” -- 第95页 “将军,算了,我不做什么将军,能跟着你我也知足的。” 小少年的一张脸白白净净的,干起活来利利落落,特爱笑。 臂上再是一箭,周载重新摇头看前远方,已然出了从林,可这离景玄关还是远。 撑不下去了。 王上,来春的一战即胜,怒末将不能复命。 不能沙场交锋中殒命,将父,孩子儿有愧。 昭和,你留的秋暖水饱十二杯我不知何味。 见了,再说罢。 欲要提刀,眼前跃然一匹银色如马驹般大的狼,明明他想要清醒地死去,怎又会幻到世郡。 “将军,先走。”. 子桑不及多说,引箭向后,那里林中簇拥而出的甲世让她知道情势危急,她尚不知后边左副将已引摇兵而来。 只能靠大雪左右避箭。 看着箭蒌里长箭一直直少下去,周载方醒过神原这不是梦。 他大喝一起:“不要恋战,快走。” 两人并行奔走,周载跨下的马混身是血,已然有倒下之势。 大雪是狼不是马,即使此番生龙活虎也不能驮两人。 子桑拨出腰间的剑,使劲一拍周载跨下的马,又喝着大雪调头往银甲围兵里闯去。 周载只怒吼着些什么,却慢慢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完全陷入了伤痛和梦境的诱惑里。 铁甲耀耀,满达指挥的部下忽地见迎面冲过来一人,都有些惊讶。 不仅惊讶她跨下骑着一匹毛发银白的巨狼,更惊讶的是这么多人面前不逃反冲。 一时都搭箭上弓,几十箭簇齐发,银狼跑得太快,比马灵活许多,很快没入树丛后没了声响。 忽地一声惨叫。 一道银光跃起,将马上身披银甲的人扑倒在地,又一道暗影跃然马上喊一声:“大雪快走。” 于是方才舍命逃进来的南凉甲士便以迅雷之速抢走了一匹马。 一干士兵赶紧策马追去,仍是长箭去射。 射周载,满达将军有令,要活的,只射腿足,射这个来历不明的南凉甲士,尽可射。 满达对于这么多弓箭手没有围到周载也很生气,叫人牵了马来自往前。 南凉不擅冶铁,可地广物博,铁甲用料厚实,尤其胸背锁甲,极不易透。 可长箭扎到后背带来的痛感还是令子桑感到胸闷不已。 她虽练了好些日子的桩,每日与人对打,可到底身子还是不如男儿壮实。 翻身从马上下来,骑到大雪身上果然要快上许多,远远便可以看见周载那匹已经开始蹒跚的马了。 她庆幸大雪速度要快过马,身子灵巧可以避开身后的箭雨,可庆幸得有些早了。 满达向来以力量过人为名,大弓拿到手里,搭了箭直瞄后心。 此箭必能透甲。 满达不是百发百中的弓箭手,但出箭必也能中个七八分。 射程稍有些远,不过以他的力气够了。 一箭即出,直取后心。 一狼一人都倒在了地上,周载的马即在前边不远处。 子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倒落,从大雪长到两岁起,她便时常骑着进山狩猎。 从未有失,只此一次。 急急爬起来时方看见大雪也撑着前腿想要站起来,喉咙里嗷嗷地叫着。 可它站不起来,一箭瞄的是铁甲后心,箭响而后,狼身跃起想要避开,奈何箭势破风,扎在了它后腿侧。 银白若雪的绒毛上殷然一片,浅蓝的眸子转首过来看着子桑,费着好大的力站起后腿却只能拐着又无力地倒下。 子桑愣了,以往不敢是夜行伏猎,还是远行出游只要带着大雪她便知道没人敢欺负她。 可这次,大雪站不起来,它跑不动了,它流着血。 它正可怜巴巴地不时扭头看向后边追来的军马,还有不时落近的箭簇,再看看它的主人。 子桑顾不得脸上有泪落下来,因为耳边是呼啸而来的追赶和箭扎进雪地里的声音。 用进全身的力气,她才在最后关头把周载翻到了抢来的马身上。 一鞭下去,马直着景玄关跑去。 远处不过是二三十步远的敌军,她可以和周载同乘一马离开,可是大雪怎么办。 她一直想着大雪怎么办。 大雪是一匹狼,本应该自由行于玄州肥猎窝里的野兽,她把它养得和一直宠犬般。 大雪只认得她,若说她子桑在这世上只有三两好友的话。 大雪便是其中永远不离不弃的一个。 没有大雪,或而我早就该在秋狩的时候死个干净的。 子桑坐下来,将面上的泪抹掉,又再想起往时坐在狼背上惬然饮酒的模样,笑了笑:“呐,大雪,我来给你还命来了,虽然不能让你继续大鱼大肉,至少一起还有个伴。” 伸手取了背蒌里的箭,搭弓挽射。 准头向来都好。 倒下一个,再箭,又倒下一个,再射,臂上一痛。 难得的偏了。 这该死的东池士兵,穿的兵甲倒是好看,发麻的手仍是固执地摸向背蒌。 再摸,也还是空的。 仍是笑了笑,抱着大雪,铁蹄已然近了眼前,她只顾着说话。 她子桑啊,向来喜欢装作闲闲散散的模样:天地万事,与我何关,只管酒好,肉多,食饱,三寸之席能处身便好。 -- 第96页 万万众生,与我何干啊。 笑,再笑,偎着银白色的绒毛:“哪能无关呢,大雪,你看,我要把周载送回去,因为他干系着南凉兵将的士气,系着王爷爷的期盼。 大雪,我留下来,因为你与我有干系,我便不能脱身。” 若是这点情都不顾,转身去了,说句与我何干的话,那往生都是白活了的。 所以那些无关己身的大话都只是醉生梦死里的自我闲渡而已。 其实总说这天下,与我何干这样的话,其实是我太害怕了。 大雪,你怕吗? 你是狼甚都不怕的。 可我到底是个凡胎,天下的担子太重,太多的纷纷扰扰,一旦接下来,挥手下笔间都是血淋淋的一片。 比如这次景关一战,胜或长守,都是有人死的,我躲起来便看不见,我眯上眼就装听不见好了。 现在好了,是真的解脱了,不用想,不用害怕,不用犹豫,不用担心自己扛不起王爷爷想给我的江山。 哪里有什么如画,哪里有什么盛世,都是枯骨铺道。 原来今日有太阳,晴雪上的暖阳一点温度都没有,仰头看见一片银耀之色。 马上的人都看着她。 只因为穿着不一样的盔甲,便有了各为其主的原由。 只因为远在高位的人一声令下,我们便有了千千万万的敌人。 这就是战争。 大雪挣扎着,低吼着想要吓退这些人,它拐着腿立起来,几匹马立时被吓退几步。 子桑站起起来,手里仍是握着长剑。 她是女子,不能被俘,她是世郡殿下,不能被俘,她是公子桑,一直想做个洒脱的人,怎能被俘。 在敌人面前她退后几步,剑尖比着的地方,却是银狼的脖颈。 大雪亦不能被人抓去。 在雪地生活的人都知道,银狼的皮子,活着扒才是极品。 它的大雪怎能这样被对待。 她向来都能看准喉心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大雪,一下就好。” 我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 白允沫和阿飘会恨死我吧,如果知道我亲手杀死你的话。 合嫁之约,到底是不能应。 破空一声—— 浅蓝色的眸子转过来看着她,绒毛下的嘴唇微微张了张。 每次讨好人的时候,大雪便是这么个表情,甚至还用脑袋蹭了蹭剑尖。 她的手发着抖。 万幸。 她的身前是东池的银甲耀耀,她的身后是铁黑的南凉厚甲。 左副将带出来的五百军骑冲上前来。 南凉甲士来此驻营许多,磨枪拭甲,头次遇到东池士兵,人数上还占优势。 旷野雪地,两方交战胜负明眼一看,心底有数。 满达约是没有料到会是如此形势收场,打了收兵旗号,一干银甲士兵便训练有素地往后退。 左副将见状亦是不打算恋战,只忽听子桑大喝声:“抓活口回去。” 左副将这才恍然,赶紧又围兵上前拦下落尾的几名银甲兵。 大雪伤的口很深,即使三条腿能稍战一会,也很快会倒下去,左副将令几名穿斗篷的甲士用斗篷结成毛布,把大雪放在上边,用三马拖行。 “东池即于附近囤兵,知我得突袭或可能会再来追击,应速回。”收拾好即整队收兵往回。 “你们见到周将军了吗?” “已经让人护送他回去了,伤得很重。”左副将面容严肃,周载出关的事情军中只有高层将领知晓。 此番五百人见得将军身负数箭而归,想必军中很快也会风传开来。. 但愿将军会没事。 左副将眼睛看向旁边安然躺在斗篷里任马儿拖着的狼,想起赶来前看到的那幕,长剑抵颈。 “我刚到的时候,看你拿剑对着它。” “嗯。” 回想起那一刻,子桑仍是心有余悸,千钧一发,左副将他们但凡再晚一步,后果都是令人后怕的。 怕的不是她葬送了大雪,怕的是长剑下去,发现只需要再等那么一会会就可以挽回。 怕的是大雪死了,她活着,并知道一切本可以挽回。 “若是下手了就可惜了,杀了它,你再自了?”左副将北征路上一直跟着周载的,亦是知道子桑身份不普通。 只是没想到气性也有些不一般,敢只身就出了关存着一丝侥幸来救周载。 运气也不是一般的好。 “嗯。” 脖子上阵阵凉意,她想要抬手去摸脖子,却发现胳膊完全无法动惮。 右手臂上一片涸湿的血迹,插着的箭已在方才给左副将砍去了箭羽。 左副将见她侧目看伤势,便说:“回去找军医拨出来。” 现在注意到伤势时便开始觉得痛了,不过再看一眼皮毛红了大片的大雪,眼睑仍是有湿意,大雪或而要更痛些。 远远看见景玄关城门,军士们都忍不住向楼墙挥着马鞭宣告归来。 况旬亲自来开的城门,见到受伤的大雪,还有一条胳膊满是血渍的,唇色已然透白的子桑便又是大喝一声:“未得本将许可,私自出关,该受军棍三十杖。” 子桑缩缩脖子,不敢应声,再又是听得况旬大喝:“都站得干什么。” 两旁甲士应声在。 -- 第97页 “还不扛去军帐内,把军医叫来。” 于是大家这才手忙脚乱,十几个人拖着裹大雪的那个包往军帐走去。 许多甲士平日多有在校场见到过大雪,此番看它受伤都上来瞧稀奇。 “狼仔子受伤了。” “看人家受伤了就敢叫狼仔子,我记得你第一次看的时候吓得跌倒了吧。” “流了好多血,没事吧。” “看它这乖乖躺着的样子,跟宠犬也没多大区别嘛,就是个头大得吓人。” 子桑绕开人群,忍着痛跟在况旬身边:“将军怎么样了?” 提到周载,况旬面上又是忧,又是莫名:“也不知做什么梦,尽傻笑,不过身上洞眼挺多,军医看了说悬。” 腿上中了三四箭,两边胳膊亦有中箭。 见子桑还眼着,况旬就停下来,喊了旁边两个甲士:“把她拉去军医那里。” 甲士得令拦在子桑的面前盯着她,最后其中一个说:“将军随侍,走罢,还真我们绑你么?” 她本来想去看下周载情形,不过她想,伤在腿上和胳膊上的话,应该还好。 梦里还笑,也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秋暖水饱,其实啊是我们望海镇的说法,其实是指清贫的日子,没有什么好酒来喝,也没有什么来饱腹,可看着那样贫瘠的家乡,即是秋日无收,也是景色怡心。“ “将军,有时间去我们那里走走,可好了。” “将军,你有时候看起来可凶,不过你睡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你睡的时候眉儿好看,胡子好看,这是我给你画的像。” “我知道画得不像,不过你样子板板正正的刻在我心里,分毫不差,你右脚比左脚大些,右手胳膊比左手胳膊粗些。” “昭和大哥。” 还没到医帐中,石竹便扑了过来,看着子桑一条胳膊血淋淋的,眼睛大瞪:“真的是你骑狼出的城啊。” 将军随侍驭狼出城一事已传遍军中,将军重伤卧倒的事也传遍了军中。 “都是箭伤。” 军医看了眼子桑胳膊上的箭簇深度:“幸好不深。” 子桑想起大白壁城秋狩时,方仲侯之子方奇介背部也有受过箭伤,还是白允沫拨的。 她仍是记得公奇介的惨叫声使得林鸟惊飞,于是便觉得胳膊上也没那般痛,她问:“将军身上的箭簇拨出来了?” 军医摇头:“将军中了毒,血脉涌张,拨箭恐会血流不止。” 大惊,难怪总觉得见到将军时面色便有些昏昏然,子桑再看眼自己的伤口:“这个毒会怎样?” “不大清楚,不过应该续会自行退去,待上一二天便好。”. 可是将军身上中了好几箭,子桑仍是有些担心,毕竟也是拼了命救回来的人:“会没事罢?” 军医摇头,拿剪刀把子桑衣袖剪出道口子,又是清理了箭簇边的伤口。 刀子在火口上烤着,泛着幽蓝的光。 子桑满头大汗,其实都痛,一条胳膊麻得不能动,她的脑袋也痛得直流汗,撑到现在全难受得很。 可一想到公奇介惨叫的样子,她就拖着条胳膊站起来:“等将军拨完箭再给我拨吧。” 军医是个老头,刚烧红了刀子转过身来便看见人跑了才问旁边的甲士:“怎的没把她绑起来。” 两个甲士面面相视:“看她说话的时候挺稳当的,没想到她会怕得走掉。” 军医只好把刀子收进冰盆里摇头;“这样不行,身子会发热的。” 石竹追上子桑看着那条血胳膊:“这不治行吗?” “我先去看看大雪。” “哦,好像有军医过去了 。” “嗯,大雪也要拨箭。” 才走到帐前便忽地听见一群人欢呼一声,大雪嘴巴张了张,一双蓝色的眸子看向她。 这个军医年轻些,很是得意地晃了晃手里还沾着血的箭:“其实和人一样,拨出来就没事了,养几天照样是条大银狼。” “不愧是畜生,扎得那么深的箭,割开豁口去拨,都不带抽抽的。” 子桑于是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臂上流着污血的地方…… 第四十七章 历生死一劫 入军中以来, 子桑几乎每日都是号响起身。 可今日刚坐起来右胳膊便疼得不行, 插着箭簇的皮肉附近已然肿得老高。 咬着牙起身到了隔壁将军的帐内, 正赶上军医早早地在给将军上药。 将军两边胳膊都插着未取出的族簇,腿骨上也有。 军医一边把箭簇周边浓黑的污血刮出一边摇头:“悬。” “怎么说?” “伤处太多,高热不下, 剑簇拨下来也是九死一生。” “那怎么办?” “我不过一个外伤大夫,治治刀剑之伤, 对这内里病痛束手无策, 只能弄些药, 看将军造化。” 军医收拾了工具扭头过来,正是昨日那个老军医, 见得子桑有些面熟,再细想便想起来了说:“你若是再不把箭簇拨出来也是要发热的。” 那就是关系到性命的事情了。 话音刚落下来,左副将便也进得帐来探视将军,盔甲齐整拨着大黑的斗篷。 看看军医, 再看看自个胳膊上的伤,再又是想着公奇介的惨叫声,子桑脑袋有些懵懵的。 扭过头来问:“左副将是去崖境线上巡岗?” -- 第98页 左副将点头,于是子桑咬牙:“等我外巡回来再去你那里拨箭。” 即使胳膊肿胀得厉害, 脑袋也还是因为不时上头的阵疼而发晕, 可她还是觉得刀子把肉切开,再把箭拨出来的感觉必然会很痛。 即使左副将再三让她今日休息, 不必外巡,子桑还是驾着马, 带着伤追了上来。 左副将见子桑非要跟着,便只好随她:“没想到你骨头这么硬,虽然伤的是胳膊,可那种滋味也不好受。” 子桑其实痛得发抽,头上渗汗所以才想到崖境线上吹吹风,回来再一痛了事。 她想到昨日五百精骑与东池银甲交封有活捉到两个士兵,便问:“有审问到关于东池囤兵的情况吗?” 左副将摇了摇头:“骨头都硬,还没有问出线索,先饿着吧,都这样,刚来的时候气昂昂。” 崖境线上,两个穿着铁黑色厚甲的哨兵手持□□立于回旋的风谷之上。 后边轮值的三个士兵缩着身子不时往东面景玄关的方向看着,这么冷的天就想着能送壶热酒过来。 其中一个勾着身子,手肘和脚都几乎要拢进肚子里般:“要是能生火就好了。” “不要命了,敌军在外,生火不就是给人家准头吗。” “怕什么,这先民边境与下边的先民冢谷地相差三十多丈就是搭人梯也得四五十个人,箭程好点也得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才箭得到。” “反正有军令,生火这事,你就死心吧。” 一直盯着景玄关方向的那个士兵终于开口说话,掩不住的兴奋劲:“哎哎,来了来了。” 其它两个士兵也探首来看,待马上的人走得再近些时,便有人问说:“咦,那不是将军随侍吗,怎么今日没有白狼跟着了。” “你还不知道吧,这个随侍单人骑着狼出关去救周将军,狼中箭受伤了。” “胡说,呐,看后面,那狼不是跟来了嘛。” 一抹银在雪中晃动,从马侧闪过。 “大雪” 这时银狼的身子才在雪中顿了顿,微是扭过头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家主人。 子桑今日本意是不想带它出来,让它好好休息的,没想到又追上来了。. 而大雪也只是停了会便是又往前跑。 守着境线上的几个士兵看着银狼飞奔过来,吓得个个魂儿都往上飘。 所幸银狼只是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就背对着崖镜线,往下边的丛林小道去了。 子桑有些惊疑,大雪向来都是在她身前左右不过几米,一叫即会慢步跟着的,今日怎会突然便往林中深去。 顾不得有伤痛在身,头昏脑胀,子桑踢了踢马腹亦是飞奔前去。 几个士兵于是又眼前又被带过一股风,原本对热酒的期盼一下子都被刮了个空。 左副将见子桑带伤还乱跑,也是跟了上去。 这里是景州往崖境线上唯一的一道豁口,与太阿山谷脉接讓,所以依有林木,不似线上其它地方,一片光岩秃石。 看着那道影子越跑越远,子桑有些急,即使看见了猎物,大雪也不是这般的。 若是看见了猎物,大雪便会小心翼翼地挪近,藏身雪地中,待猎物露出破绽的时候扑上去。 忽地便听得两声嗷嗷响,子桑心里一紧,搭弓策马上前。 心里仍是觉得怪,大雪鲜少会遇到比它厉害的野兽。 上前一看,大雪正和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团在一起滚个不停。 再定睛一看,子桑眨了眨眼,脱口而出:“阿飘?” 被大雪按着的那头狼便一下子跳起来看着她,然后又回头往林后看。 在丛林深处的白允沫同样被阿飘突然的出奔而焦急不安。 她从未见过阿飘这般不听唤的。 可此处林木茂密,不能驰马,只能慢走干脆便翻身下马,撂起袍子往前小步快走。 找到阿飘非得揪它。 究竟是有甚惹得它敢不听我的话。 于是盘盘错错几步上前便看到一头大马。 马上铁黑的盔甲,甲间一张秀净的脸,一双明明眸亦是转过来看着她。 马上的人翻身下来,眉头蹙起,走路的时候厚重的盔甲发出金属的铿锵声于白雪深掩的林间犹是悦耳。 入太阿后,白允沫头上戴着毛绒绒的兽皮帽,身上亦是扎着花黄的虎裘,只露出张小脸,脸上还粘着小抹一字胡。 可无论扮成什么样子,一看见那双眼睛和那张小嘴啊,便心下明了。 子桑几步起上前,伸起尚还能动的左手将人搂在怀里。 今日天头尚好,林中有日光漾照。 这样就好,不问来处,不问何因,不管是不是梦,都先拥住。 白允沫微踮起脚,将脸贴上子桑的脖颈,紧紧偎着。 “总算总算。”阿柱松了口气,他家少主的心纠总算是解开了。 只是不知道此番入了军中又要如何安排呢,夫人的意思只是让他照顾好自家少主。 少主有何吩咐他照着布置安排好便是,可入了军中怕是规矩又多,还有,少主究竟何时回白壁城呢。 他可是越发地想着置院子的事儿了,思及院子,阿柱又悄悄看了眼旁边藏在厚棉衣里的泊玉。 “那就是我们少主一直找的人。”见泊玉眼睛一直放在子桑身上,阿柱赶紧解说。 -- 第99页 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这个传说中少主的心上人,不过见到高高在上的少主一下子就扑到人家怀里,想必一定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只是阿柱也不知道少主怎么会喜欢一个千里之外的军营里的人呢。 而且楼里边不是都传少主喜欢的是世郡殿下么。 哎,人家是少主喜欢什么是什么吧。 又再是看了眼泊玉姑娘,今日的泊玉好像不大应他的话了。. 见到林口有响动,阿柱有了之前受伤的经验,立时警惕地按着刀,然后眼前便是一匹徐徐而来的马。 马上坐着个四五十岁的粗壮汉子,围着子桑和白允沫看了眼,再又是往这边看来:“什么人。” 子桑这才略是放开白允沫:“是我朋友。” “军营重地,不许外人入内。” 这冰天雪地的,左副将也实在想不透这几个人如何能到得这里。 想必很是辛苦,可也不能坏了军中规矩,何况看方才两人相拥的姿态,定不是普通的友人。 子桑把白允沫的手捏在掌心,刚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这才方问:“你怎的跑来这里。” 旁边有外人在,白允沫不便直说,可她也不能就这般便离去的,于是仰着脖子和左副将说:“我也要入伍当兵。” “得回你们自个地盘上报乡县批了,再听派遣。”左副将仍是固执地把军规告知。 军中虽是人多,可编制向来清楚,以防有敌国暗探潜入,这亦是周载为南凉立下的军中规矩。 白允沫当初没有顾虑到这一层,只想着见到子桑就好了。 子桑虽是世郡可若有所求必然都是通过周载,此番周载不在,他的部下们自是按规矩行事,左副将亦是如此。 不过一想到周载,子桑便有了主意:“我这位朋友医术高明,应能解将军的高热。” 左副将虽然向来奉守军法,可这事关系到周载的性命。 左副将看着白允沫,再又看着另外几个人,在马上思忖好一会,他松口了:“那把她带回去,这几个人不许接近主军帐。” 阿柱听这意思是不许他们跟着主子,那哪行,赶紧就笑着腆脸前去:“我们家公子医术可了不得,可总得有个打下手的不是。” 左副将调转马头,只留下一句话给子桑:“还不赶紧回营,你那条胳膊正好让你朋友帮你看看。” 听见他的话,白允沫一双眼睛这才把从子桑面上移到了她胳膊上。 难怪手这般热,身上也是烫的。 “箭簇应当第一时间便拨出来的。”白允沫心疼,可长期见惯伤病,她首先想到的是当下应该做的事情。 赶紧回去。 守着岗哨处的三个士兵于是看着左副将出来,再又是看着将军那个年轻的随侍亦骑马出来。 可这次随侍的身前多了个人,看起来有小胡子应当是个男子。 两人还不时回首交耳笑着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没事,可我还是想来。”白允沫抱着子桑怀在自己腰际的手,问她:“怎么会受伤呢?” “不小心就中箭了,大概是老天可能知道你要来了,特地送我个口子让你割。” 子桑从后边把头枕在白允沫的肩上时不时蹭着她腮际细小的绒毛。 经历生死一劫,越发觉得怀中人难能可贵。见到怀中人,身上的痛楚也似轻了许多,只还是烫得很。 白允沫眼睛隐约有湿意可仍总是被逗笑:“那我扎刀子的时候扎深些才好,不好辜负了老天。” 回到景玄关,旁从的军士们忽看见两头硕大的银狼挤挤挨挨地走进营中,脸上都无不露出讶异色。 “不是说这银狼为狼之王,极为罕见么,怎么一下还有了两。” “我看着这脖上有圈灰的这个似个母的。” “原来是一对子么。” 不过更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全身罩着虎皮的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也不知这些人怎么会到军中来。. 在进营地时,两人便下得马,以免被旁人侧目。 白允沫即是令阿柱把她平时随身带的医箱拿过来。 左副将即又令人把阿柱和快手一干人安排到远离军帐的地方看着。 “没得准许,不得接近军的帐。” 白允沫也与阿柱说:“不碍事,我自能照顾好自己。” 说是这样说,阿柱还是担心啊,万一少主有个什么差池,他不好交待。 不过想到已然到了军中,总比路上险难好,只好再三叮嘱少主要处处小心之类的话又叫着泊玉与快手一起随着甲士去了。 子桑先把白允沫带到了周载的帐中:“军医说他中毒了。” 白允沫把身上的虎裘脱下,露出身素简的青灰色长衫,微是挽起袖子。 先是给周载把了脉,再又是察看了伤势才说:“体内有余毒,应该是致幻一类的,身上还有箭簇五处,热症已然很严重,不能再耽搁。” “可军医说现在拨箭簇会血脉涌张。”子桑仍是记得军医的说法,怕白允沫刚来不清楚情况。 “可再拖下去,身上的脓肿溃烂不止会令高热不退,或而手骨会因此而废掉。” 白允沫打开自己常背的那个箱子,声音里丝毫没有犹疑,也不像在马上时的轻语细软,只有冷静和果决。 从箱子里拿出锋利的刀子时。 -- 第100页 白允沫转头看了一眼子桑的胳膊,好看的小眉毛便拧了起来。 稍有迟疑然后才说:“将军伤势重些,而且他现在昏迷中,正好拨箭,你等会。” “嗯……。” 子桑应了声,尔后忽想起上次白允沫给公奇介去箭伤的时候,也是小脸一绷全然和平时的模样不同,一本正经。 不过有点不同的是现在的白允沫头上戴着毛绒绒的帽子,小嘴唇上还的细细的一字胡。 趁她低头整理那些医具的时候,子桑冲着那抹小胡子伸手摸了摸。 正埋头做事的白允沫一时被惊到,往边上侧了侧,然后又是皱了皱眉,有点嗔怪的意思:“别闹,救人呢。” 救的可是南凉的名的大将军。 这时帐外的况旬进来,看见生面孔,便问子桑:“听说是你的老相识?” “嗯,一个小医官。” “呵,我们这里都是些见了伤口就放血的赤脚郎中,周载小儿一倒就来了个医官,了不得。” 军帐外再又进来一人,正是况旬说的赤脚郎中,见了白允沫身前一应俱全的医具,啧啧称好。 “你不是说不能拨箭吗,这小子说要先拨。” 况旬到底还是有些担心这个长得娘里娘气的小医官。 况旬又是粗声问白允沫:“小子,你先报上名来。” 白允沫看了一眼子桑,知道在这军中用白姓亦是不大方便,便隐去姓说:“阿沫。” 通常叫这般名字的都是身份低微之人。 那个老军医倒是斯文,眼睛仍是不停地逡巡在白允沫摆出来的那些医具上。 他原本就是个普通的壮丁,因着以前在家里随村人挖药材卖,懂些药用之法。 到了军中自荐了从医,勉能治些外伤,现在行家面前多少心虚。 不过好歹也治了这么多年的伤病,还是有几分底气的:“将军现在毒气侵身,血脉不稳,若是强行拨剑,怕是会血流不止。” “体内余毒虽有,可高热之症迫在眉睫,我即敢拨必有其法。” 白允沫胸有成竹,即刻便要下手,手法娴熟地清理着周载伤口的脓血,同时吩咐身后的况旬:“马上令人备下冰砖前来,越大块越好。” 况旬见老军医只看到那箱医具便恭恭敬敬地低伏在旁边甘愿给白允沫打下手,只好挥手让旁边的随侍去传令。 此处本是极寒之处,冰砖要多少有多少,很快便有三五将士人手搬进来几块大冰砖。 依着白允沫的意思,这些冰砖都被放在了将军周边。 拿去被子,白允沫又让人把周载身上的衣物全数褪去,只遮了□□,闲人避退。 老军医此时便恍然:“我当初便应该想到可以用此法来结和血脉张涌的情况。” “可也极需要掌握好时间,根据伤口以及表层肌肤上的血色来确定是否下刀。” 早了,便流血多,晚了,怕是筋骨反被冻伤。 白允沫捻起闪着银光的刀子,对着箭簇边下切了下去。 子桑于旁边可以看出流血并不多,但是昏迷着的周载全身仍是抽了抽。 看来很痛啊,她又是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胳膊,现在已经胀得很痛了,况脑袋还昏着。 想回去帐内睡一会,不过她更想看看白允沫。 认真起来的白允沫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额头微是渗着汗。 子桑从身上拿了绢帕出来,亦是跪到旁边给她轻拭着汗。 手起刀落,整个过程很快,一刻都不能有误差,基本上得一口气呵成。 白允沫取出一支箭簇便会马上去取另一伤处的箭簇,老军医在白允沫的吩咐下负责上药和包扎。 取完箭簇后,白允沫再又是给周载把了脉,又再是吩咐先把冰块移边上些,不要急着撤。 “两个时辰后给他盖上被子,冰块就可以搬走了。” 此时她的额上已全是汗。 况旬见她方法奇妙,手势又极是利落,且与世郡关系似乎不错,便也放下心来,让人看着周载。 况旬又是指了指子桑的胳膊:“给那小子来一刀,不然胳膊估计就费了。” 白允沫点头:“这便动手。” 不过这里毕竟是将军的军帐,收了箱子里的东西,白允沫跟着一脸苦相的子桑来到了隔壁帐。 老军医本来要跟进来的,子桑把他叫开:“我有小医官就可以了。” 看着老军医讪讪地转身离去,白允沫有些可惜:“有个人打下手我方便些。” “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惨叫的样子。”子桑把军帐拉起来,这才交了底。 公奇介一个大男人,叫得跟杀猪似的,她自认为比不过男子,或许也会咬不住牙嘶叫出声。 给外人看见就太难堪了,也正是如此她才迟迟不肯拨。 不过回想又觉幸好没拨。 白允沫嗔她一眼,伸手便去解她的盔甲:“受伤了就不要负重,应当好好休息。” 每日在军中都是重甲披身,脱下时确实是轻松很多。 伸手去抱眼前的人,感觉去了层盔甲也更近了。 白允沫一心想着子桑的伤,手仍是没停帮着她把右边的袖子褪出来,同时露出大半的肩。 子桑低下头便在小人儿脸上印下一吻,仍是不过瘾,再又是亲一下。 -- 第101页 白允沫拧着眉,腰虽然被拦在子桑手里,侧着身子却仍是只来看伤口。 “幸好没伤到骨,不然你哪还能到处走来走去。” 看了伤口不算太严重,就是因耽搁的时间比较长,满是脓血。 “哎呀,别闹,坐好,我给你把脓血清一下先。” 耳朵上被咬了口,白允沫脸红了红,侧开头把子桑推到旁边的石凳上,把胳膊架在桌上。 刮刀刚一碰到伤口时,子桑便抽了口冷气:“疼。” “忍忍。” 白允沫微微弯着腰,一双明亮的眸子认真地盯着伤口,手指灵活地操着手里的刮刀。 这副认真的样子,越看越喜欢,子桑伸手又把人揽进了怀中。 第四十八章 你信不信我的 白允沫还没反应过来便坐到子桑怀里。 子桑即使痛也还是抽着嘴角笑:“你这样也可以给我治病。” 白允沫白她一眼, 倒也没站起身, 仍是把小脑袋凑近伤口, 又刮起来。 “啊……。”这次是真疼,子桑牙关都有些打颤, 换了别人, 白允沫都是直接上咬木,可现在手下的是子桑, 听见子桑叫疼, 她两条小眉毛拧了起来, 为难地转过头。 “是真疼。”子桑有些抱怨,她在山中打猎时, 擅用箭,鲜少用蛮力,自也较少受伤。 怕疼。 白允沫手上只好停了停,见子桑苦着张脸, 粉唇在她嘴角啄了啄:“一会就不疼了。” “那你再亲一下。” 白允沫便露出一行明皓的贝齿,迎上前去,轻点了子桑的唇。 小舌往里磨了磨,子桑手间力道一下子加深吮住这抹柔软。 不过只是片刻小舌便滑了出去, 白允沫的唇儿在她脸上点了点, 轻声软语安慰她:“伤势不能拖,再忍一会, 听话。” 还是疼,不过心里还余留着方才的悸动, 确实舒服了许多。 见白允沫又换了刀子,子桑心就有些虚:“这个就更疼了。” 白允沫的唇在她脸上点了点,微是歪头,神秘地说:“呐,我已经给你施了奇术,保证不疼。” “如何的奇术?” 白允沫于是又是亲了亲她:“就这样的奇术。” 子桑不信,看着白允沫手里明晃晃的刀子,汗都下来了。 白允沫这才稍收了笑意,回到严肃的样子说:“你信不信我的?” “我……。”子桑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脸又苦了回去。 看见白允沫刀子这就要下去了,子桑怀着白允沫的那支手力道亦是加重了些。 银刃在红肿的肉里切了下去血马上便顺着胳膊往边上滴落在开前铺好的布上。 子桑脑袋一蒙,嘴巴张了张想叫,不过发现确实不痛了,甚至一丝感觉也没有。 直到伤口扎好,也没感觉到痛意,她满脸疑惑和不可置信。 白允沫却是抹着汗来给她把衣服穿上:“是不是不疼?” “呐,我想起来了,你给我擦拭作口的时候是不是抹了什么?” 子桑这才恍惚想起来一开始白允沫便有涂一种凉凉的东西在她伤口上,她只顾着看白允沫没多想。 白允沫帮起袖子面上又恢复了往里那种明亮的笑意,伸手摸着她的脸:“不然你以为真是奇术的效用?” “公奇介那次你怎么的不用这种东西?”公奇介好歹也算是王家世子,在人前叫得那般惨,实在是吓人。 白允沫装模作样翻着眼珠想了想:“大概是忘了罢。” 心里其实想的是公奇介那般的人,怎么配用她的奇术,没痛死算他走运。 子桑单只凭着白允沫这副样子便明了其中的原由,于是也笑开来:“幸而这次没忘。” 终于也都忙完了,白允沫放下手中东西,净了手方转过身来,把子桑推到了床铺上。 又是帮着把厚重的棉被盖到子桑身上:“你现在还发热,我去军医那里找些药剂给你煎药。” 子桑人睡下了,手却抓过白允沫的手不放:“先让我看看。” 这才都静声下来,五指交握,暖意乍起。 白允沫看着卧在床上的人,卸去军甲,脸上的稍瘦感一看分明。 更显单薄了,脸也因着伤势苍白无比,就是那面上笑笑儿的仍是如往。 自白壁城一别至今,她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么个人。 白允沫看着看着,就陷入了眼前那份笑笑儿的温洵里,俯下身子。 两人唇舌相应和,五指从握势慢慢松开,又继而自然地成相扣之势。 在军中这些日子每日校场训练虽是败多胜少,可力气练得欲发大了。 如此白允沫的身子在子桑怀中便显得越发地轻,两人都慢慢喘着气,手都慢慢往开来往对方身上放。 子桑一个翻身便把原本在她上面的白允沫压到了身子底下。 “啊……。” 白允沫身子僵了一下,反应到子桑应该是翻身的时候压到伤口了。 她赶紧推了推子桑,想帮她看下伤口:“药性过了后,轻微的动作都容易觉得疼。” “那你还不赶紧用奇术帮我止痛。”子桑哪里肯放开白允沫,只是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笑笑地看着白允沫。 她的白允沫啊,小小的模样,治起伤来有模有样的。 她的白允沫啊,小小的模样,为了她千山万水的险也涉。 -- 第102页 她的白允沫啊,在她身下的时候,总是脸色红红的,唇儿诱人。 她的白允沫在她怀里的时候乖得很,果然也是伸出手怀子她的脖子,仰起脸就亲了上来。 不过也仍是有些调皮。 白允沫柔软的舌尖刚往里探了寸许,待子桑刚要吮住的时候便又调了出去。 子桑拧眉,作出一副要教训她的样子,结果她又亲了下来。 可是很快又退出去。 这次可不会让你逃了,子桑没给白允沫第三次机会,一口下去,亲了个结实。 白允沫本想现戏弄子桑,结果小嘴被堵了个结实,整个人都被子桑把控着。 力道越来越重,霸道的舌尖在她唇内,齿间游移。 她整个人都忍不住紧了起来,手拽紧搂上子桑的腰,腿也慢慢盘起,身子止不住地微弓颤抖。 子桑右手不能动,单左手往下去解白允沫的衣带,半天没有弄开,只能在白允沫耳侧轻声说:“衣带相隔,岂非碍事。” 明明暗示她自解罗衫,白允沫却又是调皮了,环在子桑腰上的手往边上摸了摸,解的却不是自个的衣衫。 感觉腰间一抹温柔的力道,子桑只好又沉下身子贴着白允沫:“那我们就如此好好睡着。” 意思就是点到为止了。. 以往亲呢的时候,虽止于玉门之外,可至少也能点兴上。 这次两人别来以久,衣带尚未半解,子桑在上便一副惬然要睡的模样,白允沫身子还起起伏伏地喘着气,知子桑又故意逗她,不由有些羞恼推了推她:“不许耍我。” 子桑不应,白允沫只好声音软下来:“夫君,我错了。” 子桑还是不应,白允沫声音只好又软了三分:“我脱。” 子桑便单手把身子撑起来几分,嘴角带笑:“这才如意。” 白允沫咬了咬唇。 她打小青楼里长大,对这些倒并不忌讳,就是觉得子桑有时候坏得让人真真气。 于是解衣裳前先又微仰头在子桑肩上咬了口。 子桑犹是裂了裂嘴,却觉得对怀里的人儿更加欢喜,亦咬了回去,两人一时咯笑不止。 你侬我侬时,青灰的衣裳便掉到了地上,被里两抹娇玉相缠。 小小的帐中呼吸声彼此起伏,只是时不时便突然一个抽气声:“疼……。” 于是总停一停,再又是温笑之声渐起彼伏,断断续续。 本应是夜里红鸾最为应景,可实际帐外现在才到午时开饭之际。 石竹自知道了昭和大哥的骑狼救主的传奇事迹后一直没能好好和这位大哥谈一谈,于是趁这回歇息时间,急急便冲着军帐边来。 好在他在帐外的时候便大喊一声:“昭和大哥。” 帐内本是关键之时,不过听得这一声大喊,两人都收衣不及,子桑只好扯过被子将两人身子盖实。 石竹向来都是直进直出,进了帐先是看到旁边有个小医箱:“听说有新来的医官给你治伤。” 再往里走两三步,地上衣衫好几件,哪里是内哪里是外亦分不清楚。 往床铺上看去,这被面怎么这般厚实。 石竹正是因为勤快,所以才能每次及时干完手上的活来找子桑。 勤快的石竹把地上的长衫之类的捡起来,拍干净,看了看说:“这不像是你的衣服。” 不过也顾不得了,石竹比较担心另外一件事:“大雪和那头新来的狼,在那什么,没事吧?” 一群甲士看着呢。 子桑暗中看了一眼躲在她里边被中的白允沫,面上表情也很是为难。 正关键的时候突然被吓了跳,再一个憋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由是白允沫一张小脸红红的。 “什么那什么?”子桑只想让石竹快点出去。 “就是大雪骑在那头新来的狼身上,那什么,会生仔的,你知道吧。” 石竹全数把地上乱七八糟的衣物拍干净土给子桑扔在铺面上。 石竹看了看床铺里边,面上有些疑惑,要拿手去摸,给子桑喝了声:“给我出去。” 石竹没见过子桑这么凶,吓得手一缩,摸了摸脑袋,咕噜着:“你这是怎么啦。” “出去,有事回头说。” “那大雪……。” 好不容易把石竹轰了出去,子桑才赶紧起来穿衣服,现在午休时,指不定巨力又要来。. 白允沫憋得张小脸红红的,从被子里钻出来吐了口气:“他刚刚说大雪干吗?” 子桑在山里的时候,见过牛啊,马啊,猪啊什么那什么的,自然知道石竹说的是什么。 “先穿衣服。” 子桑伸手捏了捏白允沫的红红的脸,又亲了亲:“就是大雪和阿飘做着我们刚刚做的事情。” 白允沫穿好衣裳后便来帮子桑的,再又是给她探了探脉,摸了额,回到小医官的严肃表情:“还是有些烫。” 伸手刮了刮白允沫的鼻尖,子桑只说:“反正有你在身边,我还怕什么伤病呢。” 还记得小时那会她躺病在床时,白允沫整天便说要是我随罗仲多学点医术就好了。 不曾想真还派上了用场。 回顾往昔再又是把人搂在怀里,似怎么抱都不觉多的。 只是巨力果然是来了,她不像石竹那样喜欢大呼小叫。 -- 第103页 子桑昨日伤时他在外头运送补给,今天才知子桑受伤的事。 . 一掀帘便看见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 子桑是女子身他知道,可这个长小胡子的人是谁? 子桑不是喜欢女子的么?李巨力一时嘴巴张了张,然后才说:“大雪那家伙,欺负了一头新来的狼,那狼看着有些眼熟。” “那是阿飘。”白允沫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比以前高了壮了,也更黑了。 “阿飘?” 李巨力一拍额头:“白允沫,白允沫带着阿飘走的。” 白允沫从子桑怀里出来,拧头看着李巨力,嗓子放松说,手比划着拉弓的姿势说:“李巨力,吃我一箭。” 正是那年春上,绿芽拨尖,山花吐蕊,山里有好人家几户正升烟。 村东有孤女,村西小水塘,村南夜里狗儿叫,村北往北尽桑田。 村中小儿相嘻笑,小弓别根细矛杆,八岁童子学挽射,半大少年满村跑。 小儿喊的正是李巨力吃我一箭。 “白……白允沫?”李巨力心下一动,冲来来把这个长小胡子,戴着虎皮帽的‘男子’左右瞧来瞧去。 不——像呀,八岁的白允沫长得粉团团的,现在瘦巴巴的不说,还长了胡子是咋回事。 “嘘。” 白允沫作了个手势说:“我现在叫阿沫,你别声张出去了。” 大致说了此番乔装正是为了与子桑会面以至简略的经过后,李巨力一双眼睛便看着两人。 了不得呀,一个世郡,一个白氏少主,都是他家当年的住客。 以前都是光着屁股玩耍,如今再聚首,不免多有唏嘘。 三人出来看大雪两个。 入军中以来,大雪夜里时与子桑卧在帐内歇息,其余时候或在军中四下闲走,或在校场边上的草垛里睡着。 把阿飘带入营地后,两个一前一后就都进了草垛边,引来许多甲士围观。 子桑它们到的时候,两头争狼都一前一后背贴着腹端卧着,丝毫不在意被围观。 “哎呀,累着了。” “可不,好长时间呢。” “比人强多了。” 阿飘见了白允沫也仍是没站起来,只是脑袋或许是因着心虚低了低放在地上,大雪马上就用嘴巴顶了顶它。 “让它俩呆着吧,不会乱跑。” 子桑见状,拉着白允沫往边上走:“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 不然她俩来了能顶甚用,大雪两个好上也是迟早的事儿。 “我就怕这么一搞,阿飘要生仔。” 李巨力家里养过猪啊牛啊这些,知道这回事,见大雪骑了阿飘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那就生罢。” 子桑想着轻声暗笑,凑近白允沫耳边说:“你要是能生就好了。” 白允沫捶她一下,没吱声。 因着有伤,就没有像往时那样出去操练,正好可以陪着白允沫一起给周载煎药。 “你也得喝药。”白允沫做起这等锁事来,一点也不含糊。 子桑也自是不甘示弱,不是抢着来控火还的添水的事情:“我也学会了煎药。” 旁边的石竹看着两个人只要坐在一起就总是笑笑的,总是觉得怪:“你们好像认识很久了罢。” “当然。” 两人几乎是齐声说的。 连煎了两日的药,还施了三次针周载才算是醒了过来。 他身上几道口子都已然开始慢慢结疤,不过小腿两处箭擦到了骨,一醒来略是微动便觉钻心的痛。 “周载小儿,老子我算是把你等醒了。” 况旬大喝一声,亦是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白允沫:“有功。” 周载先是眨了眨眼睛,入眼除了几重人影,便是满帐的工事图文,还有帐上的各色绣花。 这帐子用了许多年,四下满是灰迹,全都是往时记忆。 这是景玄关内,他的将军帐。 痛和眼前的一切让他意识到,我周载活着回来了。 回过头来,入眼的是老将军况旬,还有——世郡,幸好活着,不然如何与王上交待。 旁边还有个老军医,都是认得的,以前大小伤时常被他照看。 再旁边一个蓄着小胡子,身形细瘦,一双眼睛清亮的男子没见过。 这个长相清秀的男子前来,伸手摸了摸他有额,然后再微是笑着问她:“将军觉得有哪里不适?” “你是谁?”近前看了有几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周载有些警惕。 他即会安插自己人在东池的军队里,东池定然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不得不防。 毕竟是老战友,况旬知周载的心思,故尔哈哈大笑:“一身伤还想着军中法规的事由,这是把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小医官。” 况旬本就长年在边关守着,为国打了这么些年仗,也就上过两三次白壁城听封,不仅对朝庭上那些官不了解,小医官这种东西更是不曾正面接触过。 一个白壁城的医官会出现在他的驻守处,也已是自觉稀罕,再说这小医官能把周载救回来,况旬便无心疑她了:“昭和故友。” 听见小医官,再又是看一眼后边面上微有笑意的子桑,周载眯了眯眼,明白了几分,嘴上说:“本将无事。” “那日东池的兵没有追上来?”他仍是记得子桑返回冲回了东池的银甲兵围中。 -- 第104页 “左副将带兵赶到把人都救了回来。” 况旬没多说其它的,主要报喜:“抓了两个活的东池兵,现在关着,饿得也差不多了,一会就去问话。” 周载听见抓了活口,眼中露出几分喜色,如此便不需过于冒险令人侦巡了。 他想要坐起来,可是一动,胳膊上几处伤也跟着痛。 白允沫按住他:“你的箭伤口深,估计还要射上十来天才能落地走路。” 周载皱眉,不过也无可奈何,嘱咐况旬说:“多注意崖境线,以防偷袭。” 此时深雪之时,不宜强战,东池应该不会轻易出兵,可即使这般早便囤兵,便不会干坐着待到开春。 “还有一件事。”周载表现出了觉重的一面:“此次,北昌与东池合兵了。” 况旬原本还有几分哈哈的笑意一时便被压了下去。 和周载想的一样,东池自国兵力或以二十万起底,北昌虽弱,合兵应也会在五万数之上。 如此两边兵力悬殊。 “昭和,我念,你来写,快马修书王都。” 关系到军中要闻,白允沫不得不退下候在帐外,帐外正是湛蓝一片不见星月的天空。 帐内气氛是凝重的。 “呈启王上,末将居景玄已数月有余,凛冬过半,外敌东池行踪隐匿,数巡无果。 偶得知北昌亦合兵来侵,敌军战将数倍于我,再三思量,意从葑岩两州遣兵十万方解此围,愿王上酌情。” 子桑顿笔,待墨迹稍干,将写满字的羊皮革晾给周载过目。 周载点头,于是盖了印卷起来,封在黄铜信管中再确认一番:“这便让人送出。” 起身要出帐时才又听得周载说:“虽是你救了我,可这次你还是太冲动,万一出事呢。” “可没有出事,也正是这次让我明白,凡事讲个机缘巧合,也讲究命定。” 若是没得这番冲动,谁又会知将会如何呢,谁也无从求证那些或许与可能。 出了帐,蓝色夜空下的雪地亦是散发着幽蓝的光,四边的盆里烯着碳火。 白允沫于茫茫一片中转过身来,望着她,小小的脸蛋上露出令人暖心的笑意:“我在等你。” “我知。” 找了人将信管送出后,子桑看四下旷静,便牵了白允沫的手:“你是真要一直留在军中陪我了?” “真的。” “吃不好,睡不好的。” “吃你,还有睡……。“ “嗯?” “子桑,你看它们俩。” “别管它们,我们回帐。” 银狼乃罕见之物,不过亦有七情六欲。 比如就在景玄关守的这两只,正是夜黑风高时,一上一下,光亮的绒毛抖擞着。 第四十九章 有卿如此罢。 好不容易晴了两三日不到, 景玄关内外便又开始大肆下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因大雪, 操练不便,只能小休,甲士们各自在营内休息, 整个景玄关的白天难得的安静下来。 唯有主将军帐内则齐集了一干部将面色沉凝地看着况旬。 “两个抓到的俘兵,死了一个。”况旬眼内满是红血丝, 为了铐问昨夜一晚上都没闭眼。 在座的人本身都异常关心东池囤兵信息, 好些人昨夜都有到场, 大抵都知道情况。 从两个士兵死扛这些天可以看出东池内部军规严明,连日的刑问效果也不甚理想。 其中一个咬口不说, 最后终是受不住蹬了腿。 剩下一个眼见如此,狠下心说,反正我家里也已无父小,即使不忠, 也不连累家人,只求能一刀求了。 于是这才略是松了口。 东池于秋时便已开始大量运粮纠兵,因着连年收成镜好,速度极快, 于起桐关出, 扎营于先民冢北面。 据说那一带近年因冰雪之势,自成一山形地脉, 极为开阔避风,囤兵极是有利。 兵力方面, 那个士兵亦是摇头说不尽详,东池军内连伍分明,互不走动,而且行军方略都不尽详传,只知道不断有兵从起桐关增调,实际并不清楚总数。. 当时况旬就急了,一鞭子下去:“总能大抵有个数罢。” 犹是那个东池兵才约摸想了想说,应有二十几万数。 北昌此次出兵量也大,亦有七万之数。 再多问其它士兵也都说不知了,他是负责巡防的,先民冢一带丛林中布兵无数,正是用来布计抓陷南凉侦巡兵的。 东池军内士兵都皆知南凉此次带兵为统御大将军周载,同时也知道领兵数还不到十万,士气一直很高。 再又问,究竟冬季早早囤兵是何目的,那士兵起先不大愿意说,后来拨了两个指甲盖,鲜血直流,痛得全身冷汗涔涔才松口。 只这问询结果让南凉诸将备感忧虑。 自囤兵扎营后,东池便有一队日夜负责赶制攻城器械,至于是怎样,是如何的,那个是病连声说自己也只是远远看见,并不知详情。 比起此前的一无所知,现在只有心更惶惶,军帐内周载坐在榻上剑眉紧拧。 形势一目了然,东池现有兵力二十万往上,这是他们之前便料到的,再加上北昌七万之数,怕能虚增到三十万左右 。 而这次领军,除满达外,还有一位是东池的平川,也算是一员老将,排兵布阵多与常人不同,喜欢出奇不意。 -- 第105页 秋时便纠兵前往,不畏严寒,不在意冬时忌用兵的原则扎于选先民冢地,必不是真等春是再战。 特地日夜赶制攻城器械应是有所图的。 周载当即便提高了警惕说:“崖境线一带,岗哨增加两部,巡防次数由原本的三次加到五次。” 于是有部将立即着手下去传令。 周载又看着满是忧色的一众将领说:“我已上书请增缓兵,景玄关乃天下第一险关,易守难攻,此战虽看似悬殊,倒也不至于毫无胜算。” 话是这般说,实际遣退众将后,在况旬面前,周载挺正的背一下子就矮下来半截:“难。” 况旬仍是那番主见:“死守罢,不迎战。” 周载摇头:“这次不是迎不迎战的问题,池羽定然有想过我们死守的可能性,战甲簇新,器械完备,军律严明,他已然和十年前的池正完全不同。” 子桑护着周载斜躺回榻上,亦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可景玄关无论是楼墙还是崖境线一带,都高有三十丈,如果把城门封起来的话,死守岂不容易?” 况旬点头:“没错,立马就可以叫人把城门砌起来。” “景玄关的城门本身便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封,以免无从应变,我想东池军也不会打算从正面来攻。” 周载的这番话让子桑想起崖境线上那日看到的情形,有一处正是谷风回旋,崖壁有内凹的情况,从谷地往上正好是一处斜坡往里,使得崖高实际不到十丈,如果有攻城械的话,怕是轻易可上。 周载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才会特地加人往崖境线上去,他开口说:“把关守图纸拿来与我。” 把图纸递与周载后子桑便出了来,将军想事情的时候一般不喜旁人在侧。 回到隔帐没看到白允沫,心下觉怪,于是又转出来找人。 整个练兵场都鲜有人迹,看见大雪和阿飘都不像平时那般在草垛边温存,于是逢人便打听有没有看见两头银狼。 如果问得好几人才约摸打听到两狼一人去了甲士们住的大帐。 那地方子桑原先有去过,一个帐长长宽宽巨大无比能容下上百名军士席地同眠。 可毕竟都是男子混帐的地方,总有些乌烟瘴气,白允沫去那里做什么。 寻到别人指的军帐中,迎面就看见大雪跑了过来,它股上的箭伤早便结了疤丝毫看不出来有受过伤。 军帐中的人都顺着大雪移到了子桑面上,其中有人认出来是将军随侍,便开口说起来:“不就是那个老被打得落马的么。” 席地坐在军士中间的白允沫闻得这话,挑眉看着子桑:“原来经常出丑的么?” “可不是,冰桩子没少劈。” 大家都极是随意,一阵哄笑招手把穿着盔甲的将军随侍喊过去。 子桑面上装作一副随意的样子,绝口不提训练的事走过去挨着白允沫坐下来。 坐落于旁才见白允沫手边放着平时带的药箱子,毡毯上放着个手枕,于是四下看了圈说:“这是给人看病么?” “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就到处走走,问问有没有说身子不舒服的,帮人看看。” 旁边就有甲士点头应说:“还是阿沫厉害,以前的老军士都不怎么把脉,看你身上不流血不发热就没得事,阿沫一伸手就知根疾。” 子桑暗笑,同时心里也颇引以为意,她的白允沫可是个了不得的小医官呢,为王室看病的人。 于是除了在主将帐中偶尔听令,多数时候便陪着白允沫连着好几日大雪天都转悠在各大帐中。 况旬知道白允沫的事情后,哈哈大笑:“得告诉她,她没得记名,军中不发饷。” 不想这话才说没多久,后便收得几车非官政运来的药物。 再一细问,竟是传言中天下第一大商社白氏专门赠矛的。 官商相互多有,可商与军却是鲜少有往来,况旬吃惊之余把这事与周载说。 周载才呵呵:“人家医官在军中多有需求,便有人送药来罢。 ” 倒是大方,药物向来军中所缺之物,通常都是只能简备些廉价量又多的几种,这几车除了常需的外,还多有些极为珍贵的珍补。 于是接下来好些日子,四下走动时,总能于风雪中闻得丝丝缕缕的药草煎炖之味。 “你似乎有天天去看阿柱他们,我倒是自那次与他等见一面后就没再见过了。” 好不容易回到自个军帐中,子桑疼惜白允沫连日与人看诊问脉,主动帮她揉捏着肩。 玉指相揉,白允沫半坐半倚在子桑怀里,搂着她的腰适意惬然。 军中日子虽辛苦,可每日忙忙碌碌后还能得自己心上人儿服侍小会,倒觉比以往身在富贵中更觉饱足。 “嗯,他们一直被看着不许乱走,我其实也少与他等见,若是会在这军中久留的话,我倒是想让他等先回去。” 子桑手停下来,手往下滑落,拥着白允沫,脸微移下来噌了噌白允沫的粉颊,玉面黏软,让人忍俊:“你不应该留下来的。” 在她心里,白允沫应该就是永远都在金粉世界里,富贵花开的人儿,不应该总也随自己受苦。 再者景玄关内现下虽是一片相安,战事一旦开始便有无数难以预料之事。 可是白允沫的固执她始才发现。 -- 第106页 “六年前一别,心中戚戚已久,我认了你,便不想再有别离。”白允沫说这话时,抬眼定定地看着子桑:“望卿如是。” 生死相随。 还能说什么呢,子桑叹口气:“夫妇何求,大约说的便是,有卿如此罢。” 帐外犹是风雪正紧,帐内亦是白浪交缠织出一猎猎春意。 帐内一角,两银狼听着缓和低浅,婉转如流又忽儿急上之势的声音,对望眨了眨眼。 潮声渐起再渐落,呢喃呓语中,说的似是不与醉梦相形,唯愿同命相惜。 后两日风雪渐小了些,不过周载已收回了让子桑外巡的任务,于是她便越发闲,多陪在白允沫身边。 “正好路过阿柱他们帐前,你也一起前往罢。” 在人前时,不好牵手便总也身子半挨着身子走路。 每路过人手处时,子桑便又是忍不住抓过那双细嫩的手。 原本细嫩的手此时因着每日受冻有些紫红,每番出来亦是凉得很。 可是白允沫就是不肯听话在帐中好好呆,这番又是走了好几个军帐。 军中大抵都知了军中有个和随侍走得很近的医官留个一字胡,人却生得水灵灵的。 “那个泊玉我倒是记得几分样子,也和你似的一抹胡子,怕也是粘的。” . 尤其泊玉的面上神情,看人时眼睛里总也是流露出一股惹怜的势态,子桑自小多有着男装,对于女子扮男子犹是敏锐,心下自猜出几分真相。 白允沫略是笑笑:“确实是的,我倒还没怎么和你说,她不是我带出来的人。” 这般就走着,说着,白允沫把自入于阿城先后的事情大至说来。 说到生病一事时,子桑掌心一个用力,便捏紧了她的手:“你也真是,枉有小神医之名,自个还会染病。” “小神医也是人不是,哪有人不生病的。”白允沫略是狡口一辫又再往下说。 到了路上那处才是真真惊险的,眼看着脖子就横在猛兽口前了,幸得这个泊玉救了她。 于是子桑心下便觉得确是应当好好谢了这位泊玉姑娘的。 或而是为了避嫌,况旬特地安排了阿柱几个与角落的杂物帐边待着,还特别令军士日夜轮守。 “把我们当犯人般。”阿柱向来做惯了事的人,闲不下来,突然被责令每日都只在帐内呆着,早就躁动不已。 快手还是老样子,整的日闲闲的,只是不能看到少主,多少有些忧郁,他本身要做的事情便是时刻盯着白允沫的。 而泊玉仍是每日的听着阿柱说话,时不时应他几句。 听阿柱讲白壁城如何如何好,往后他阿柱要买个何等闲适的院子。 每回阿柱这般讲的时候,她便嫣然轻笑应下来说,那我以后去了白壁城就找你的。 也只有见得泊玉姑娘这般,阿柱心内的躁动难安才会稍稍放落些。 白允沫和子桑到的时候,阿柱正和泊玉姑娘说白壁城里街头有种小吃,说是水嫩的白鲜鸡片肉,冷油椒浸,洒上芝麻少许,麻辣爽口…… 从帐外白允沫就听到了阿柱绘声绘色的描述,于是便接口说:“原来还有这等好吃的东西,也没见你与我说过。” 大片的飘雪被稍带进帐,子桑在这丝缕的白色花瓣中跟着白允沫从外而入。 阿柱听得主子的声音,喜得跳起身:“回去后阿柱天天给少主买。” 子桑一进得帐便看得白允沫说的那个剑客按剑立在旁边,心下动了动,想起个熟悉的人。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扭头便见得泊玉姑娘此番已然换了身不那般棉肿的衣衫,发束于顶,用一支大衩子置着,虽有些怪却丝毫不影响泊玉面上那分弱柳惹怜的水润。 只是泊玉张口刚要说话,帐外便忽乱马蹄踏之声,接着便听得有军号急骤响起。 子桑忙应着声跑出,见大家都纷纷集合已然听得雪中有人呐喊说是东池来犯。 竟会选在这等恶劣天头,子桑与追在身后出来的白允沫交待说:“我得跟在将军旁边听遣,你与阿柱他们在这等我。“ 白允沫不想她去,可哪里有什么事都可以随她等所愿,心里隐忍也只能是面上淡然:“好,等你回来。” 一个影子扎进雪中,欲走欲远,身上铁夹巍巍与其它相似的背影融汇在了一起。 阿柱叹口气,倒并不觉得有甚可以担忧的,他仍记得崖境线的伟岸高耸,记得民间对景玄关的如铁铸铜造般的传说。 景玄关天下第一险关,易守难攻。 如此他又想在泊玉姑娘面前夸夸其谈,转头却难得见一向忧柔的人此番眉头紧皱,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伸身拍了拍她:“泊玉姑娘身子可还好?” 于是白允沫也转身,暂时把对子桑的担忧放到旁边说:“我看看。” 转身齐进了帐,帐外军马兵戈却仍是不绝于耳。 果然如之前所担忧的那样,东池兵马并未正面攻楼城,而是选择了离楼墙远的风谷处。 子桑很快策马到了军前,大雪仍是老样子跟着她。 崖境线下边的谷中这么多天难得有人,不止是人,还有车马。 放眼过去,风雪中银光闪闪,挤挤挨挨,刀枪晃眼。 令人感到胆寒的不是军队的威仪,而阵前长排的器械,器械长宽样式都极为庞大,百马相拉,内外有士兵扶与前行。 -- 第107页 早前些天周载便料想会有今日的情势,已让士兵们于旁边的彻下许多大块冰砖用作投石用。 崖境线上,南凉士兵已按指挥集合了一队弓箭手,又在周载的安排下多了许多步兵轻甲列阵于冰砖墙边。 地势落差大,东池兵前列士兵试着往上射箭的,结果都被风向带偏,射不到崖壁半数高便回落了。 而南凉因着地势位置向下射箭极是简便,箭又能借高势显得更有力道。 见状,南凉甲士不免都哂笑起来,暗自以为东池处于劣势。 还未得意出声,便听得破空数道黑影飞来,其中一名甲士当即身上血流如注,整个人倒向线外跌落下去。 是车弩。 周载从雪地中拨出似□□那般大的箭,腮梆子动了动,几乎咬牙:“全员后伏倒。” 于是一干方才还在风中得意下望的甲士都噤了声,站在前边一列都自觉沿线卧倒。 上下隔得远无法对喊开站,只隐约听得见号角响起时就看到下边东池阵前的攻城梯慢慢往前。 与往时偶见的城梯不同,东池阵前的梯形明显要长得许多,并且形状巨大,见得士兵来回拼接一会,原本并排的梯形很快便合成了一个回形。 若是给他们到了岸底,上了崖下内凹的陡底,南凉士兵便只能把脑袋伸到崖外去眼睁睁地看他们搭工事了。 周载下令不得让敌军越过崖底那道线。 可东池士兵排列齐排,一点也无畏,一番排兵后就形成一个方队,以盾置顶,弓箭下去能伤者无几人。 把巨大的冰砖抛下方能有所成效,双方由是稍有僵持。 可这种僵持,不过持续了一日,到入夜时分时,东池兵护着的那方回形梯便慢慢越过了谷底的境线,慢慢推进。 远望去,东池后部兵力应该有两万于人,驻守于外,但凡前方有缺便立时有兵补上。 志在必行。 . “带人去操了他们。”这是况旬的意思,现在手上的兵力正好可以剿操这些敌兵。 周载神色严峻的摇了摇头:“楼墙离此处有好几里路,等带兵出去时,他们的援军或许就到了,或者说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至二日晨时,东池兵的攻城梯已完全架于的崖境之下,探首从上看下去,不过隔有五六丈。 东池兵并不及着攻上来,因为梯架在内凹处,就像半个球面,南凉甲士在球面上,而东池兵在球壁内。 这样也打不起来,子桑有疑,问说:“他们下一步是想如何?” “修工事,把地面打穿。” 那会需要一些时间,但是在开春的时候便足够了,正好能挖出个大的豁口,东池兵便可轻易入来。 处于上方的南凉士兵根本就拿躲在内侧的东池兵无可耐合,偶尔趴在崖边往里射箭也总失准头,无济于事。 正是仗着风雪之中,即使南凉甲士从外围突来也行不快,东池必然随时可增兵,何况他现在驻在此处的兵力已不算少。 明明是两军交锋之时,却都只有号角互吹,竟没有半点杀伐之气,东池兵静静声将器械运入崖底,南凉甲士一直往下射箭阻止,可一旦对方进入崖底便又是立马无可奈和了,士气颓然。 旁边几名部将争休不止,有主张带兵去捣毁工事的,立马便有人说这其中定然会有诈,且此时风盛,两方交战极是不利。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第三日,东池兵下边的工事架几乎都搭建好了。 回形梯两边再撑起许多小的铁架,一眼看去便知极为结实。 除了回形架,还有许多小的攻城梯,长段皆有,而且拼接极为简单,已然有许多扎在了崖边。 此时风雪已停,东池兵每日入夜便会有交替一次,然后别的什么都不做,就只守着这方工事,工事里有几百人,虽然多容易被射中,却都是很紧凑地干着活。 工事范围内的南凉兵射不到,驻守的两万士兵都在射程外,于是都只干看着。 众将商议的结果是往分兵三万,以且战且退为目的,其中五千兵主要目标是捣毁工事,内里备一万精兵随时应变局势,其余兵力集结在内等候。 不作战士气只会越加消沉,令周载真正在意的,是对方肯定也不会只有这两万兵在些。 所以作一个保守进攻,随时回撤。 第五十章 一个一个倒下 子桑的弓制式精良, 本身准头又好些, 于是寻得一处方便往下看的地试着往工事里搭射箭。 一箭下去倒也仍能射个精准, 周载亦是在弓箭手里寻了几个准头好的,并列其中,并特地令人在崖边敲出些口子以方便射箭。 如此排列下来竟也有安排了百十人趴于崖边下射, 其余甲兵负责保护射箭的人。 崖洞内东池士兵修驻工事已有五日,都是清一色的银甲兵, 身上护得极为严实。 有时候一箭下去人只是趔趄下便能站起来, 由此见得盔甲也比南凉的要结实许多。 连站几日东池驻在弓箭射程外的上万士兵都以驻守的姿态囤守着, 而军队前边有几十台车弩却一直都在往上射巨大的长箭。 南凉甲于高处都是俯卧着的,因为□□不易射中人, 不过一旦车弩调整了准头正对着崖边的时候便会一直连射。 一支劲弩呼地插在子桑旁边,惊得她手松了松,射出去的箭也偏了位置,刚想换一个位置, 又是强风射来,旁边一支举盾为保护他的甲士便往下边几十仗的崖底摔去。 -- 第108页 正是这么一惊也身子也忽地往下坠。 “小心。” 李巨力正好上来替换,看见子桑往下掉赶紧将她拉上来。 刚起身旁边就又一支劲弩擦身而过,看来这个位置是被描准了的。 只好趴着往崖后边退去。 一退到安全的地方, 子桑整个人就虚脱了般, 翻过身子,面朝着有些灰暗的天空。 除了晚上看不清时的打个盹, 她已然连着几天都守在崖边不断地搭弓射箭。 两边胳膊都酸痛不已,前边胸甲一直贴着雪地也冻得往里边渗进刺骨的寒意。 可这些都比不得她心里的难受。 “今日已射下二十七人了。” 她总是瞄着对方的喉头。 一箭下去, 红得刺目,然后那么个人便从高处倒下,掉到工事架下边,又再冻雪上砸出一朵血红的花来。 这才不过一个清晨而已,昨日,前日多少她已然数不清了。 除了王宫里那个下毒害死吉佰的太监,她第一次杀人是为了救周载,当时形势紧迫顾不得多想,也不曾再想到。 可这次,箭下的生命都明明摆在她眼前。 那么多人,一个一个倒下。 在射箭的时候只知道瞄准,射出,可一旦信停下来便想洗手。 一双手抓了抓地面,停了两日的雪些时都已冻得硬梆梆,哪里有新雪给她搓揉。 巨力是个轻甲兵,除了作一下掩护就只能远远眺着那些东池士兵,敌人分明就在远前,却无计可施,把他憋得在后边直跺脚。 每日倒觉得子桑能射下那么多人只有羡慕的份:“早知道我也多练练射箭了。” “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子桑重新爬起来,整一番准备继续。 虽然军中不缺弓箭手,可在东池银甲面前,只有绝对的准头才能起到作用,如此准头好的人手就稀罕起来。 一旦一个地方给东池车弩瞄准就难以再安身,只能另外寻过地方,子桑让巨力给自己作掩护,于崖边另寻过位置。 人还没到崖边就忽听见杀声震天。 谷下远远便看见着暗黑铁盔的南凉甲士正向东池驻守的卫兵。 两军十差一射之地左右 ,东池军队立马分成五个方队,其中一个方队,也是人数最多的一个护在了工事前似乎并不打算前冲。 其余三个方队呈包抄之事围了上去迎战南凉大军。 参与了作战制定计划的子桑知道,南凉前锋部队主要以精骑为准,约一万人参与作战,后方立时分出五千同样以精兵为主的队伍主要向着工事这边来,便中途一样被拦截。 双方陷入了激烈的撕杀,而崖镜线上驻守着的南凉士兵多数却只能眼巴巴地观望双方交战。 后续南凉军增援陆续赶到,崖下工事双方撕杀得尤其厉害。 东池军队对于工事保护很严密,崖下青黑的铁盔与银甲交错一起。 场面混乱,弓箭手也都停了下来以免误射自己人。 站在崖边呆呆地看了会,看着不断有人倒下。 伤者于雪中攀爬挣扎,长刀利剑挥来砍去,利刃下,都是素不相识的人。 长刀向我,命归你手,不知弑者名姓,只道我为东池,尔为南凉。 这便是战争。 她忽地拉过旁边的马,一跃而长,往景玄关方向奔去。 身后的喊杀后渐渐便小了下去。 她担心战事,她在意东池与南凉一战的胜负,可她不忍再看。 回到营中她便在燃着盆火的地方找到了水,把手放进去,低头闭眼,心悸不已。 直到手被人捏住,她才抬头。 看到的正是白允沫一双温柔的眼睛冲她眨了眨,露出笑意然后又低头帮她慢慢搓洗双手。 连日的拉弓,左手满是重茧。 白允沫什么也不问,她从旁边走过见到子桑的样子便大约猜到几分。 她记得子桑每次杀生后都要洗手,第一次是为了救哑巴大叔砍死了一头灰熊。 以前,子桑觉得打猎是杀生,可是为了生存,杀生便是本性使然。 这次,白允沫感觉到子桑的身子却有些抖,那么洒脱的人从她北上玄州把她接入白壁城到王宫,都一般视万物于中空,这次却发抖了。 子桑说:“我杀死了很多人。” “他们是东池的士兵,你现在军中杀人是很自然的。” 子桑默然,她怎么会不知,可她仍想着,那一个个其实都是普通人,同样有家中老少。 白允沫知道子桑自小都在佛院中长大,对于生杀之事多有介怀,后来又一直在猎口村里与世无争,不能理解人们争名夺利的由来,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战场惜人命的情绪。 她从身上拿了帕子给子桑将手擦干,见四周无人注意便将子桑的手放到自己上烘着,同时笑笑的:“你要是不想看的话,我带你回家。” 她们说好的,若是没得战事,或遍赏天下好景,或于携手倚窗,看晴晓明月。 白允沫不是没想过离开边关的,她只是想着子桑要和自己一起走才好。 她亦想带着子桑离开这期间的纷纷扰扰,不做世郡殿下,也不做昭和。 不与天下纠葛,也不与国恨共恺。 手心里暖融融一片,子桑双手棒着白允沫的脸蛋,最后屈掌成诀捏着她的腮边,笑:“临阵脱逃,要砍头的。” -- 第109页 哪里能走,怎么能这般一走了之。以她现在的身份确实可以躲起来。 像那个楼墙上的老兵一样。 然后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都为自己的躲藏而负疚。 她做不到,何况王爷爷若是知道她竟轻易地这样认输躲起来又会作何感想? 白允沫也只是试着问一下,子桑既然没有这个意思,她便也不会多说其它,把子桑的手从脸上拿了下来:“这样捏我被人看见不好。” 只是一瞬之间,子桑就看见白允沫抬起来的胳膊肘上红红的,表情立时就变得严肃起来:“袖子上怎会有血。” “哦,刚才送回来几个伤兵,我帮着收拾了伤口。” 白允沫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好歹我也是个有一支之长的医者。” 刚说完,就看到有几个士兵冲冲从楼墙方向进来都是些混身带血的甲士。 白允沫这便迎了上去。 这些应该是伤了伤不能与战的人先行回撤了,子桑一边帮着白允沫帮忙安置,一边问外边的战况方得知东池在周边早有布下增兵,目前后续部队已开始大范围撤退。 得知这个消息,子桑重新骑了马,飞奔往崖境线上。 此时战场上已然银甲多于青黑色的南凉铁盔,工事下边密密麻麻的全是尸堆。 远处也可以看到正在回撤的甲士,受到了东池增援士兵的围堵。 原本守在崖境线上的轻甲兵接到号令,即刻于楼墙外增援接应撤退的部队。 没有侦巡兵对于东池驻军分布完全没有头绪,所以当四面八方都有银夹铁骑围来的时候,原本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有一部份东池银甲从东面方向奔来,目标正是的楼墙。 为了接应部队撤退,所以墙门此时是大开着的。 假设这一支银甲攻入了楼墙,那么后续的东池士兵就可以轻易进入关内。 况旬此时受令在外负责带出去的部队回撤,周载点兵三万分于正北与偏东,力阻敌军。 东面来的银甲铁骑目标明确,正是由满达领军试图趁城门大开时入关。 四面混战,子桑亦跟着出了关,约半射之地,她在马上一次又一次的拉弓。 耳边呼呼地时有箭簇飞过,如果骑大雪的话,她可以轻易避开这些箭,可自上次后,她不想再让大雪轻易涉险。 东池兵近前后她只能把弓挂回身后,抽出了身上的佩剑。 周载说得对,马背上如果不会用剑的话等于任人宰割。 兵铁相击,终是没有辜负整日的苦练。 况旬的退军已然接近城门口,同时围堵而来的东池士兵也如潮水般涌来。 且战且退。 从景玄关向外看,万里银光里只小片青灰之色,东池的大股兵力正往关口处涌来。 不断地挥剑,子桑已然虎口发麻,刚一拉马头便看见眼前一柄银仞挥了过来。 是周载,他顾不得看子桑,只大喝一声后撤,同时扭头与子桑说:“马上传立里边的驻军列阵严待。” 子桑意识到事情严峻,调转马头便往里奔去,守在里边负责点兵调遣的正好是左副将。 所有军甲于短时间内整顿,位守于关后,听得楼墙外杀声与各色惨叫声回响于景玄关上空。 子桑受令于左副将于城墙上,看候号旗变化等候周载的指示。 双方兵将一直处于战中,无法分散开来,更别提集结后撤,边战边退,极是缓慢。 况旬带出去的人都已然靠近城门,而从东面最先冲过来的银甲兵也正围近关口。 周载再三指挥要求南凉军甲不得恋战,速退。 况旬带的兵撤回大半,周载仍与满达部众死顶,见已然有一半入城,便令部下亦跟着后撤。 东池从其它三面围来的银甲士兵已然连成一线,追击而来。 看到紧跟在撤退后面东池银甲兵子桑才骇然:“城门再不关就来不及了。” 可始终不见令旗有所反应,左副将双眼死盯着不远处的战场。 周载领的队伍有一部份开始回撤,回撤的同时亦有银甲兵往里边冲。 楼墙里窄小的门洞开始变得混乱。 每杀死一个银甲兵即要马上将尸体清开,不然便会堵得后边撤退的人无法行走。 慢慢关内开始出现身穿银甲的士兵,原本待戈以列的南凉甲士即刻迎了上去。 子桑这才明白了周载的用意。 可是越来越多,一个马匹裹着银盔的,手里拿着长斩刀的人冲进了城门:“守着城门,不要让他们关上了。” 银甲兵如流水般涌进来。 这时方才看见有令旗于楼墙下挥动,同时又一匹马冲进来,说话的是周载:“关城门。” 外边的银甲兵就像浪花一样前扑后继拥向城门,甚至顾不得去砍杀还留在城门外的南凉兵。 东池所有的主将都下死令往城门里涌,如此便能一举拿下景玄关。 关内的南凉兵列兵营内与不断涌进来银甲相互较量。 南凉所有的主将唯有一令,便是关城门。 向来敌军入门,便是破军之际,千钧一发,幸而南凉驻内兵力占优势。 可是城门通道小而狭长,东池兵不断抵进,城门本就是厚重的黑玄铁铸成,要突然关上极为困难。 关内的银甲兵渐而变少,在周载的命令下,大部份轻甲兵涌前去顶城门。 -- 第110页 这个过程持续了三个时辰之久,门洞里到底是死尸,刚清理便又来一个。 如此反复,便形成一扇玄铁门,外边是东池银甲里边是南凉铁盔两相较力。 终于关上了,而营地内还有几百银甲士兵正与大量的南凉兵对战。 终于关上了,可关外,楼墙之下,还有成千上百的南凉甲士不能进来。 周载到底还是冲上墙头看了一眼,那些被他留下的甲士此刻陷入了完全无助的境地。 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别无他法。 银色的军阵中,一个又一人青灰色的影子倒下,然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营地内几百的东池士兵亦是如此惨状,周载下令活捉满达。 . 处理营地内的东池士兵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毕竟关内几万人。 而关外东池士兵对南凉不能回关的甲士亦围屠亦不过眨眼之间。 东池士兵于阵前列队收兵,约摸撤去六万人,远处还有观望的援军,此应前后总数出兵有十万。 南凉此次出关共有五万余数,点兵报数时,损兵约摸近万,伤兵更甚。 此时天色已黑,关内人头攒动,忙着收拾营内一战留下的许多已然被冻得发硬的尸体。. 因这些尸体遍布营中各处,子桑也不得不来帮忙,所有的主将都没有闲着。 轻甲兵得令从楼墙的小门往外运东池国的士兵,同时又把战场外边的南凉甲士运进国。 子桑肩膀给人拍了下,正看见巨力。. “来帮个忙。”巨力手里拉着根大绳,绳端板车上堆着五六个具尸体。 子桑上前帮着在后头推,微是一弯腰就能看见东池士兵大睁的双眼和脖颈上外翻的血肉,胃里翻涌不止。 巨力只好让她在前头拉,他在后边使劲推。 拉了七八回后才终于习惯了些,营地内银甲兵的尸体基本都扔到了外边。 关外的南凉甲士的尸体却多得难以计数,军内拍了三百轻甲兵专门负责清理。 除了楼墙外的这一片,还有沿途到风谷口处,于是整个搬运队便越走越远。 遇见一小队银甲兵时子桑面上一惊,刚要说话,就见到巨力笑了:“别跑,我们出来时长官都说了,战场打扫的规矩,双方不交战。” 果然那一队银甲兵慢慢都分散开来,而且后边推着许多板车。 于是双方都各自收拾着自家硬梆梆的尸体,有一个银甲兵走近时,子桑仍是有些防备地摸了摸剑,那个银甲兵就转过头来看她:“今天死了好多人。” “是……。” 这个东池兵似乎对于战场死看得极为轻淡,伸手将手中一具尸体上的银甲放到一旁。 子桑便有些疑惑:“为何要把他的盔甲脱下来?” 李巨力费力地把一具尸体扔到板车上,然后大声解说:“我们南凉也要的,盔甲这东西费铁,得留着给其它士兵。” 东池兵看了一眼巨力:“你们南凉的盔甲,三套也抵不过这套银甲。” 不言而喻。 银甲一看便知是用精铁制成,硬度都比南凉的好上许多。 巨力不以为然:“穿得好有什么用,我没战甲今天都砍了好几个。” 巨力暗自在心里算着十个人头记一级军功,斩百时他就可以当兵头了。 子桑白了巨力一眼,以为在敌人面前炫耀军功势必令对方恼怒,谁知那个东池兵也只无所谓地笑笑:“说得对,还得靠本事好。” 巨力总想着多斩敌才好,于是嘿嘿地问他:“话说你们干麻老躲着不出来打?” 东池兵一伸手,又是把一个士兵的头盔解下来,看出来死的是个年纪不过十七八的少年,眉头皱了皱。 给少年捂上眼睛东池兵叹口气说:“上面说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呗,虽然是平川领军,可所有战事都是宫里送来的。” 东池兵的车上已堆满了好多尸体,有两个士兵过来帮他一起推,他说:“不过估计这段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仗了,我们国君忙着取新王妃呢。” 临走,东池兵仍不忘半开玩笑似的和他们挥挥手说:“再见,我的敌人。” 子桑和巨力都一起同他挥了挥手,巨力喊着说:“希望打起来的时候不会碰到你,我不会手软的。” “同样。”几个东池兵都一齐哈哈笑起来。 来回又搬了几趟,离景玄关近的尸体都运回了关内,他们越来越接近风谷口。 即使白天打了一场硬仗,可东池士兵仍是如常地驻守在工事旁边,一堆尸体堆在崖底。 已然有东池的十兵在收拾此处的尸体了,子桑他们到的时候,崖底多数是南凉的甲士。 他们被银甲兵拦住了。 一个盔甲上有与其它普通甲士不同纹雕的人骑马前来:“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许接近前方,至于尸体,我会令人帮你们帮出来。” 南凉一众轻甲兵而已,自然无计可施,况且也算是省去不少力气,便候旁边等。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工事架,经过白天一战,可以看出来有大半被损毁,但已然开始着手修复。 不得不说,东池行事作风和雷厉。 以往都是从上往下看,这次从下往上看,越发觉得崖境线不愧号为第一险关。 高不可攀,可万事皆怕有心人,北昌的池羽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 第111页 细看这个豁口,即使打开,也不过十几丈宽,只要南凉兵力足的话,亦有实力抵挡东池从下往上的进攻。 来回几趟总算是都搬完了,于营地后侧架了柴禾,诸多南凉士兵面色戚戚,看着周载亲手把火把点在干柴上。 这一场火连着烧了两天,空气中满是灰黑的尘土,像漫天的黑色的血,晒在白净的大地上。 第五十一章 因一己之乐 关内军营除士气有所低落其它诸多守关事宜都重新编排, 军务都未有耽搁。 此次且战且守, 多数甲士带伤退回, 军中本就医者不过数十位,还都是些自学成材的,由是白允沫就忙得不可开交。 前两日白允沫还是被子桑拖着回帐中才肯小息一会, 晨时又早早就往安置伤患的大帐奔。 感受到怀内的人正轻手轻脚想要起身,又怕惊到她, 子桑手一紧, 眼睛因着困意仍是闭着:“再躺一会, 你昨夜子时才回的。” 到这会也不过睡四五个时晨而已,面容明显比刚来时瘦了一圈。 白允沫亲了亲她, 只老实了一会,便仍是打定主意要起身:“重伤者有过百数,残者亦是,现还有有许多轻伤甲士还等着看治伤, 熬过去就好了。” 虽伤者实在过多,可师父说了,医者仁心,但能治, 必竭力相与。 “倒是你, 不用再陪我去,多睡会。”白允沫起身穿了衣伸手来帮子桑掖被子。 子桑握住抓着被边的手睁开眼, 看着近在眼前的人,明明还不到十五岁, 偏学做什么圣人医者。 再往细里瞧,一双原本亮亮的眼睛因连日的疲乏尽是血丝,子桑心疼又有些无奈,张口在那手上轻咬,然后方说:“帮我更衣。” 白允沫笑她,也学她往时的样子,拿手捏着她的脸蛋:“再睡一会,我晚些过来帮你。” “不可,偏要现在,我呀,好歹也有军务在身,只能每日早晚小会陪着你,哪能轻易错失良机。” 换在以前,子桑几乎都是学着军中其它甲士那般,摘了头盔倒头便睡,自白允沫来了后,有时候不穿衣睡也是有的。 “我喜欢你帮我穿衣。” “我喜欢侍候你。” 白允沫这些年里大抵在青楼里多数学的都是女子如何侍夫罢。 把头盔也给子桑戴上,白允沫左右看看很是得意:“红妆娉婷,寒甲巾帼。” “看来不止随罗仲学了医,还和楼里的姑娘们学了点花前月下哄人的话。” 于是便又捶她:“还不赶紧把本医官的箱子拎来。” “大胆医官,本世郡也是你能使唤的?” “把娘子的箱子拿来。” “遵命。” 此时还未到军中晨起操,四下走动的人少,只到处盆火阑珊簇动。 子桑随白允沫钻进大军帐,一时鼻端满是腥臭之味。 白允沫手里持一盏油灯往前走,小小的光照下,隐约可见毛被和毡毯上有褐红色的血迹。 帐中隐约有痛呼声,白允沫从正中走过,见到被痛醒的伤兵便上前查验伤势。 “这些都是前几天处理过伤口的,今日照看一下如果无事的话,后续服汤药即可。”白允沫帮伤兵扎伤口的布带解开,露出大片的血痕。 子桑近前帮拿着灯方看清楚这个伤兵整个右手胳膊都断了,伤处仍有些渗血。 清理伤口的时候伤兵连声□□有些抗拒:“医官,有没有什么药让我去死,不要救我,我不想活下去。” “死里逃生,好端端的想甚死的事情。”子桑自认即使当年得知太国寺火灾烧了她曾经一切时,她都不曾想过轻生,话语里便有些嗔意。 死了可就是真真与万事万物没得干系了。 伤兵好端端便咬着牙面目苦痛地流下泪来,泣涕相与:“没了胳膊,我如何活下去,家里娘子也会嫌弃我的。” “那你也得回去问问你家娘子的意思,再者还有另一条胳膊,总有用武之地。” 白允沫帮他重新扎好伤口,亦说:“再不济你也还有张嘴能说,还有双眼睛能看,做个护院守田的总能罢。” 不过她们说归说,起身对望仍是各叹一气。 后事究竟如何她们也是不知的,只晓得但劝着能听得便听。 天慢慢亮起来,慢慢帐内透进亮光,便熄了油灯。 整个军帐放眼过去,满是残象,或是胳膊尽断,或是驻拐而起。 许多甲士都因着此等原由,哀叹不已,觉人生无望,有些甚至不愿意换药。 白允沫先是会劝两句,若不听便记下名字来,不再理会。 子桑不明其中寓意,连着好几次看见白允沫都认真记下甲士名字,便生出疑惑来:“ 你记名字作甚。” “像这种,若我一味劝他也是无济于事的,有些人自己钻了牛角尖,你便是说破了天,他也还在牛角里。” “这我知道,不过为何又记下他等名字?” “让军中那些资历老些的军医来。” “这又有何不同?” 白允沫抹手抹了额上的汗,背起箱子往外走,笑了笑:“不告诉你?” 子桑摇头:“你这般可是要挨收拾的。” 到帐外时,看到有部将拿着册子来清点人数,问为何如此特列。 部将便说,这些都是列兵留在军中只会徒然增加不便,待伤情好些要遣送回乡的。 -- 第112页 本该如此,不过转念男儿征时意气磅身,都想着入伍后定背马披甲,□□在手,军功传世,哪里有想着归来时,孑然一身,且身残损志,其间苍凉,怕难以适应。 子桑又是默然,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似乎一切本该如此,却说不上来又为何要如此。 比起这些重伤者,轻伤虽都只是上药去脓血即可,可数量却是倍于重伤,几大帐人都需要照料。 旁丛也有些轻甲兵来帮忙,可到底都是些大老粗,弄得乱七八糟。 白允沫师从名医,又都是出入贵家王宫,或坐诊于药荘,旁边都是有利落的小童或者女侍帮手,来了此处事事都只能靠自己,子桑从旁时虽轻松很多,到底却也不能久待。 看着白允沫忙起来连说闲话的功夫都没有,子桑心中难忍。 尤其知道自己不在时,白允沫便更加辛苦,便想到她家的下人,于是说:“我去和周将军知会声,让他等白日里头都来与你帮手。” 如此两人都觉得合适,反正他们三个也闲得很,就都让跟着干些活才是。 听着号声响起来,子桑不得不出到军外,她再如何也是将军身边的随侍,不能整日四处闲幌。 自一战归来后,周载的胡子已然灰了许多,眼中亦满是血丝,腰背却依然宽厚熊实,走在军中威气凛然。 看他满眼血丝,子桑心里便猜了个几分:“满达仍旧是不肯开口说话么?” “嗯,不过他不说也不要紧,等援兵到了,我们且先守着,再随机应变。” “那开春一战之诺?” 这开春一战是在朝堂上拍了板的,若不战,周载必定会受群臣攻击。 彼时他这个大将军的兵权无论如何也要交出去。 若战,以此时情况看来,毫无胜算。 “你觉得能战?”周载面上两侧腮梆子明显地浮动着,他心里恼恨却无可奈何。 南凉并非没有兵,若全国上下同心,至少可以筹兵六十万,岩葑两州分兵25万防守,剩下的兵力用以与东池抗衡足以。 可如今的局势,人人自危,拥兵自重,暗渡陈沧。 余到不足十万兵力来于东池与北昌联军,南凉若亡,非国不富兵不强,实是朝臣乱纲。 “覆巢之下无全卵,难道他们还妄图能苟活于东池的银甲之下么?”子桑犹是对于朝堂上每日眉来眼去,尖嘴利舌的朝官面印象深刻。 当初于王宫中以世郡殿下的身份参朝,只觉这些人每日勾心斗角,甚是无趣便常也不听。 如今看着南凉甲士,或流血战场,或哀鸣而归方才觉这等人何止无趣,简直丧心病狂。 周载冷哼:“你若是读了些国史的话,也知在四国之前,天下都是自占疆土称候,南凉是最为繁华之处,当年一分便是十几小国,现下虽对外有东池,可毕竟东池国都远,这些朝臣或而有打算过若是国破,便自立,若是国存,便拥立于自己有好处的人登上南凉大位,进退有利,何乐不为。” 何乐不为,因一己之乐,任天下涂炭生灵。 王爷爷此番在宫中想必已然焦头烂耳罢,难为他那身子骨,迟暮之人还要整日坐于尊位上从中持衡各方势力。 “上次请兵的快信似乎还未得回函。” “嗯,必是朝中有人反对。” 总也会有人从中作梗,可眼下景玄关的形式极为重要,增兵之事刻不容缓。 “将军可有想过,若不得增兵又当如何?” 周载沉默了,只是大步往前走前,他们今日仍是往回风谷的位置去。 东池应是早便想过南凉军会出击破坏工事的行为,工匠准备得很充足,不过短短五六日,梯架便全部修好了。 于是老戏仍然上演着。 上边南凉的弓箭手于崖边孜孜不倦地射箭,下边东池的士兵老样子,不断地发弩。 工事搭好了,东池士兵果然往下掘土,试图从下往下打穿地面。 可是天寒,泥土硬实,进度较慢,不过他们也真是好耐心,每日挖一点是一点。 到了回风谷处,看着谷下的上万名防守工事的银甲兵,周载声音沉郁:“若是没有增兵,只有死战。” 胜负他不敢说,在周载的心中,他不想说败这个字,可是也唯有这一次,他心中除了忠勇外,更多的是愧疚。 见他面色有异,子桑按过话头,说起伤兵的事情:“白允沫入营时随身带了几个奴侍,她现在每日军中来回照顾伤患,需要人帮着。” “她带的人是否可靠?” . 白允沫入军营中已然是有违军制,只自她入军中以来,凡有伤患症的地方,便能见到她的影子,何况她还算是周载的救命恩人,自不好以军法来处治她。 可若是再有闲人于军中走动的话,周载总觉得所不妥。 “都是自家奴侍,应该不会有问题。”虽然有想到泊玉姑娘的是路上逢遇,不过转念她毕竟救过白允沫,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人,便略过未提。 周载想了想,军中伤患向来棘手,白允沫这么个大医官能屈尊已是难得,便点点头:“你看着办吧,说起来,你到底还是世郡。” 此时忽地提起世郡的身份,两人都有些笑意。 好好的世郡儿在这战场浴血战敌。 子桑取了弓便又是找了崖边空隙去射箭,看着箭下一个一个东池银甲倒下时,她已然没了开始时那种惶惑。 -- 第113页 虽不知为何非得如此,可自提剑与敌人正面交锋后,她便明白,若非你亡便是我死。 二者总得选其一的,哪里有人来管你什么因由果恶。 每至夜里东池士兵交替时,工事上的士兵便也退了去,此时便到了一行弓箭手收工的时候。 负责保护子桑的那个轻甲兵把子桑从地上拉起。 子桑回身看见也是个新兵模样,近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略是长得有些圆胖,不过举盾时很稳,手未曾发抖。 把箭挂回背上,子桑略是一笑:“谢谢。” “没事。” 新兵松了口气,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合什,脸向着月的闭眼眯了会,再又磕了个头才起来。 还是头次见人有这等做法,待他起身后,子桑才问他:“这是何意?” “我奶奶教的,她说战场凶险,每日晨起时求佛祖保佑,若是活着就给佛祖磕个头算是还愿。” 这个有意思,子桑伸手摸了摸胸前,那里戴着白允沫送的一枚万事玉佛,倒确是从未去在意。 她早把佛祖忘了。 新兵看着天上被乌云半遮的月,感叹说:“这都快新正岁首之时了,我奶奶每年到这个时候便会帮我纳鞋。” 除旧迎新之时,普通人家通常都是把早时候积攒的料子拿出来给自家孩子纳鞋履,取步步安纳的吉意。 旁边有甲士听到岁首,也凑上前来说:“可是吃肉的好时节啊,哎,东池也真是的,哪有冬天调兵攻城,不然这会我就等着岁首吃我娘做的猪头肉呢。” 原来又一年要过去了,也就是再过半月之数,便是庆安甲七年,庆僖公在位六十七个年头。 按老神医罗仲的说法,应该也是王爷爷最后一个年节了,可惜往时儿孙绕膝贺岁,如今群臣满谏贯耳,边关东西两侧难顾。 这王位他究竟要撒手给谁呢? 子桑一路低头只顾着出神想事,及至李巨力走近也没发现,不过即使发现了一眼可能也认不出来。 今日的李巨力全然换了身行头,青灰色的盔甲,甲上还有些血迹,想来便是前两日伤死甲士身上扒下来的。 李巨力倒不觉得死人穿过的有甚不好,只喜气洋洋:“气派不,我现在也算是精兵了,我问了兵长,他说让我多练练快骑,下次杀敌再有功就让我入精骑队。“ “甚好甚好。” 子桑把李巨力压在自个肩头的胳膊抬下来,然后顺过先前几个甲士的话问他:“这就快到岁首了,念家不?”. “当然。” 李巨力嘟囔一声:“军中的肉太少了,我就想我娘做的饭,还有烧的野味。” “有发家书回去?” “嘿,发了,我还跟他们说遇到了一个好友,有时间带回去给他们看。” “算你明白没直说。” “那是,我又不傻。” 回到营中与李巨力作别后子桑自又是先去寻白允沫赶上他们刚好从军帐中忙完出来。 白允沫忙了一天,丝发散乱,子桑立时眉头便有些拧,迎上去于她耳边低声说:“反正也忙不完,有些留待隔日做也是一样的。” “救命的事情哪里能拖得。” 旁边阿柱双眼含泪,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辛苦成这样,把箱子理好交给白允沫:“可千万别把自己累倒了。” 累倒那他就罪过大发了。 后边两个甲士亦是从旁看护着这三个外人,这会已然看了整天有些不耐烦,只喊说:“好了好了,回去罢。” 于是阿柱只得与泊玉他等随着甲士走了。 “真是难为他们跟我在这里像个囚犯似的。”. 四下无人,两只手慢又是轻轻拢在一起,子桑接过白允沫的箱子提在手中:“可你又没法子把她们赶走。” “娘亲给她们下了死命令,他们听娘亲的胜过听我的话。” 白氏少主地位再大怎能比得过白氏掌首,再说少主向来不愿意接管商社中事,于是但与夫人命令有冲,大抵下奴下们都是听夫人的。 子桑抿唇轻笑:“我好像有听阿柱说夫人来信的事情?” “嗯,为新正岁首的事,我除八岁那年因着与你在一起过的,后来都是与娘亲在一起的,她似觉得伤心,希望我能回。” 还记那时年幼,哑巴大叔病得厉害,子桑也不知道算日子的,唯好人婆婆整日叨叨说要岁首要纳鞋底子。 翻来翻去也没甚料子给她折腾,只能扒了些野猪皮子让她拧来拧去。 折腾好些日子倒也拧出了五只鞋底,其中单只的是特地给只有一个脚的哑巴大叔做的。 子桑和白允沫一人一双,好人婆婆年纪大,眼神又不好使,做出来的鞋子都小了,子桑便把自己那双给了白允沫穿。 回忆当年,白允沫到底有些黯然:“他们一辈子都过得那般辛苦,像我却是生来便富贵粘身却无从分些给他们享受。“ “你后来不是有令人寻回猎口村,给了好些财物给好人婆婆和巨力他们一家么。” 两人进了帐,子桑伸手从白允沫怀里取出角梳。 把白允沫按坐在石凳上,子桑便仔细地帮她把有些散的小冠取下,把长发散在肩后,替她细梳。 顺着身后一双手,白允沫便往后倒去,倒在子桑怀里,白日里的疲态都尽现于此,。 -- 第114页 眼睛慢慢便闭了起来:“你不记得了么,自你离开没多久好人婆婆便去世了,巨力家不愿意接受我的银财。” 李大叔倒有和子桑说过这事,说这辈子没见过那般多的银钱,以前总想着横财横财,真见了心里虚得很。 他们一家没敢要,觉得还是自个打猎富足来得踏实。 角梳过处墨发生丹青,衬得粉面如玉,旁边有明灯小盏托出柳腰曳曳。 子桑放下角梳,将白允沫抱起,轻放铺上,为她宽衣解带:“没想到这年又是与我一起,那时是在玄州,现在亦算是玄州边境,兜兜转转回的竟是原处。” 白允沫困乏得很,任子桑侍候,想想还是头次如此,便不觉心生暖意:“你还敢我自再见了你,都觉这些是跑不了的缘分。” 子桑以唇轻点她光洁的额头:“那以后便都一起过罢。 ” 白允沫有些迷糊,半梦间似看见了清欢楼的里的几度欢声,歌语载载,于是呢喃说:“最好是和娘亲她等一起,在信里说了好些话,说我呀,薄情寡意,说我呀,为情所迷……。“ 子桑笑,已脱了外甲,着单衣拢入被中,将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紧搂怀中:“可不正是被美俊的我迷了眼。” 旁侧小灯油尽微是跳了跳,便掩了帐内琳琅满目的,于暗黑之中。 暖韵流香,与卿共枕,赴灼华美宴。 第五十二章 浮华与虚枉 满达身上仍是穿着银甲, 上面还有未涩的血迹, 面上几道鞭痕。 子桑头次来到用以关俘的地方。 倚着峭壁随意挂了张毡布把里外隔开来就算是形成了一个牢房般。 . 刑具和镣铐都钉在墙上, 满达便是双手被铁链栓在离墙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甚至不能蹲下来。 他的头盔被取了下来,头发拨散。 见到子桑旁边跟着的大雪, 满达目露凶光,唾了口:“上次没射死你。” “嗯, 没敢死。”子桑笑了笑, 这几天周载已不来审问满达了, 她便过来看看。 看到满达面上的鞭痕,她心下暗自好笑, 周载哪里是审问,只是想打人泄愤罢了。 子桑坐下来摸着大雪的脖子,见地上的碗盆里剰了半盆稀饭已冻成了冰疙瘩,啧啧两声叹:“听说你们北昌长年都是吃海味, 这可是我们南凉没有的。” 满达便不再说话,子桑也不理他,只让旁边的人把满达身上的银甲解下来。 旁边负责看守的甲士面面相视,不明所以, 可只看见旁边的银狼, 他们就猜到这个是军中很有名气的将军随侍。 军中都在传世郡的银狼心甘情愿地服从将军身边的随侍。 将军随侍骑狼出战,于先民林谷中把将军救了出来。 将军随侍箭法出神入化, 百发百中……如此诸类越传越神,因而一看到银狼便知旁边的人是谁。 于是甲士只好奉命把满达身上的银甲解下, 露出里边一层光鲜的长衫锦衣。 指了指那身衣裳,子桑又说:“继续脱。” “这……是为何”犯人毕竟是敌军将军,如何发落还是要慎重,甲士不明白子桑的目的,仍是有些犹豫。 子桑只说:“你脱下来便是了。” 满达亦是有些爆怒,感受到了屈辱,挣扎一翻吼着说:“要杀就杀,何必羞煞我。” 把上衣都脱下来后,子桑又让甲士把银甲给满达穿上,抱着那身锦衣鲜绸走了。 四国中间,只有东池和南凉的节日风俗大同小异,或而也是因着岁首的缘故,东池这两日工事几乎是停了下来。 不过远处的驻兵仍是照常日夜于此守着,甚至从旁边扎了营帐。 于崖境线上边的南凉士兵也落得个轻松,每日盘腿围坐于崖内各自说着老家的习俗。 因而子桑这几日便也闲了许多,周载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援军的消息,时常在军帐内和一干部将商讨东池可能会有的动向。 军中原本有些沉郁的气息慢慢便被即将到来的新正岁首冲淡了许多。 尤其伙房忙得不可开交,准备在岁首那日做出丰盛的跨岁席。 石竹忙里偷闲也就晚上这会子能溜出来跑来子桑帐中:“咦,那个医官呢,她最近还在忙啊?” 子桑头也不抬地说:“还有许多重伤患要照顾。” 石竹凑了上来,瞧着子桑手里的东西,噗哧笑出了声:“你一个大男人纳什么鞋底子。” “我乐意,不过不许告诉别人。”子桑手里捏着好不容易钻了几个军帐才借到的钩针,往鞋边上扎孔。 “这料子可真好,你从哪里找的?”石竹笑归笑,见到旁边的东西啧啧称奇。 有锦缎绸布,还有有虎皮绒面。 这虎皮可是稀罕物,石竹瞪着眼睛问子桑:“你把阿沫医官的虎皮给剪啦?” “嘘,只是切了个边角下来。” “那你给谁做的?” “不告诉你。” “那你可要快点,没几个日子了。” 石竹揉着一堆布料看了又看:“看你做着挺好玩的,我也想试试。” “你做了要送给谁?”子桑白了石竹一眼,手上终于扎出一个孔,勾了个边。 为了学会勾边这招,她可是问遍军中上下,大这无不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她,大概都是说一个大男人纳什么鞋。 -- 第115页 “就是不知道要给谁做呀,可想玩。”石竹有些可惜地想着,他娘纳的鞋底可厚实了。 子桑停下来甩了甩被折腾起泡的手,再看看旁边一堆料子。 她本来是想纳三双的,给李巨力纳一双,白允沫一双,将军一双。 按眼下的功夫来看,一双都费事,指不定能赶出来,于是子桑眼珠子转了转说:“那你给李巨力做好了,反正这里有多的,我分给你。” 石竹听了,大吃一惊,把手里的布都抛了到一边:“啊,给男人做不太好吧?” “可这军中也没女人要你的。“ “也是。” 石竹眨眨眼睛,于是又把那布抱过来,拿在手里摸摸柔柔的,舒服得很:“好吧,那我给李巨力大哥纳。” .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推出去一双,子桑赶紧把纳鞋用的料子,还有浆糊什么的都塞了给石竹:“呐,这些拿去,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在纳鞋底。” “你会不好意思?” “啊,差不多吧。” 要是给白允沫知道她做这么无聊的事情,或许就不给她做了。 石竹走后,估摸着白允沫或许就要忙完了,子桑把东西都收到旁边角落里塞了起来。 路过军帐边时忽听到里边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这是自入景玄关守以来头次听见。 即使她和周载刚领兵来此时,大家喝酒也没有这般欢畅。 出于好奇子桑入了帐,帐内的部将们个个笑容满面。 帐内首座的周载看见子桑,上前几步,容淘焕发,大手拍在子桑肩上:“王上许诺援兵十五万。” 子桑先是惊了一下。 原本他们设想的是如果再有增兵十万,加上现有兵力的话,出战时最多可有十五万战斗力,与敌方三十万相支甚远,所以守为上策。 而今增兵十五万,意味着可战之兵二十万,东池虽有兵三十万,但不可能全数投入,两方军事就持恒了。 这意味着进可攻,退可守。 怎么能不喜,子桑连连点头:“大吉。” 可不正是新正岁首王上给全军最好的贺礼,周载大手一挥,从味有过的高兴:“全军伙食加肉,直到岁首期间,还有有张榜,把这个好消息通告军中。” 不只如此,从帐内的酒气中,子桑知道今夜还破例加酒了。 在校场上就遇到了正自揉着肩于校场对面回走的白允沫。 子桑叫了声白允沫,便小跑着往前,从主军帐里带来的那股喜悦感比美酒还要醉人。 白允沫忽见子桑没来由地跑过来,笑得那般开心,不觉有些愣,站在原处呆呆地应了声。 然后她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转了个大圈,头昏眼花。 周边有几个甲士见状都低头接耳地议论着。 “我早说他们两个关系不一般。” “哎,那医官长得本来就俊,难免啦。” “也不是,那个将军随侍其实长得也秀嫩。” 白允沫被放回地上时晕了晕,腿脚发软,只能扶着子桑:“也不看看场合,不是你总说人前不要给人抓了把柄的吗?” “不管,今儿高兴,凡事都有例外。” “什么事这么高兴?” “要不你猜猜?” “不嘛,累了。”白允沫把箱子挂在子桑肩上,身子发软,额头顶在她下巴上,眼睛忍不住打瞌。 兴奋中的子桑这才意识到白允沫今日又是整日的忙碌,就不再逗她,弯腰把白允沫横抱在怀中:“呐,累了就好好休息。” 白允沫笑笑,把脑袋埋在子桑颈脖里:“军中关于我们的流言可是越来越多了。” “不怕,反正仗很快就能打完。” “嗯?” “王爷爷增兵了,十五万呢,不用怕东池以多欺少了。” 白允沫知道子桑一直在忧心此仗打不下来的事情,她对战事一概不晓,不过见子桑能高兴成这样,自也开心:“然后你就可以娶我了。” “自然。” 把白允沫放在床上,子桑从外边锅炉上打了水来给她洗漱。 . 进来时,床上的白允沫已经歪着脖子睡着了,伸手捏了捏恬静饱满的脸蛋,帮她擦洗了身子和手脚,又细细地帮她把外衣取了盖好被子。 战事早点结束,她们或许就可以早点在一起了。 把水倒掉,子桑看见主军帐外站着人,往前走几步才认出来是周载。 他的唇边弥散着白色的气体,一双眼睛盯着天上明月。 子桑顺着周载的目光往天上看去,今夜的天空很蓝,月亮也很圆,看起来很美。 “来春要一战即胜。” “会的。” 周载的常胜名声,是从战场上赢来的,他适合布兵排阵,并不适合于城中守株待兔。 现下正值新正岁守,即使有援军,也要岁首过后上路。 葑岩两州位于南凉的西边,景玄位于南凉的东面,路上行军也会耽搁好些日子。 只是还有个问题。 “葑岩两州的大量兵力都往东边调,防守的事情怎么办?” “王上已力令周边州府急征新兵,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问题,所以景玄关的战事要及时了断。” 那便成了一场博弈,东面不能速战,西面势必会被西陵侵入。 -- 第116页 王爷爷想要的寸土不失,都堵在了景玄关开春一战上。 “朝中之事,王爷爷如何说?” “他让我等不必担心局势,仍旧如前,只是立诏之事越发逼得紧了。” 周载转过来,背对着月亮,面如冷铁凝声问子桑:“他问立诏之事,你有何感想。” 无论是况旬,还是周载,他们心知肚明,庆僖公犹豫不止仍旧是因为子桑身份的特殊,还有一层便是终觉子桑未能做好这个准备。 庆僖公虽对这个孙女初时多有嫌弃,可到底后边有私心终觉是自家骨肉。 可他知道,无论立谁,天下都势必会有祸乱,他只是想选择一个对南凉国祸乱最小的继位者。 令子桑此次跟着周载的意图其实也是让她始终保有周载的拥护。 毕竟把子桑留在宫中才是最不安全的。 子桑下意识地拧了拧眉,她记得曾经问过周载,假如明正言顺地登上王位会如何。 周载的意思是,以她在朝堂内外的声名,很快就会被人以昏君处理掉。 如此想来便不由得笑了:“你觉我这样的人能坐上大位?” “能。” 只一个字,恍如惊雷击在子桑心上,周载面容是严肃的,并未有半分揶揄之色。 “何以见得?” “青阳先生即说你当行公仪槿之政,那便自有其说法。” 况且自入军中以来,子桑虽偶有颓然,可但凡遇到关键时刻总能舍我求同。 为了练骑术,剑术被打落多少次也不曾放弃,为了救主将,敢单骑出城涉险。 军中大小杂务要事,只要分派给她,都毫无怨言地去做了,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身份特殊而坐享其成。 青阳先生或而早料到有此一日的,所以才会特地于此和况旬说,他日天下之王将于此而起。 是天下之王。 非南凉之王。 四方臣服,八面跪首。 青阳先生,先帝之师,行世百年,知天命擅王卦。 “先生向来爱胡说。”子桑不大信的,单单只看军中这几万人,她便已觉人上不易,哪里能顾得天下苍生。 “那你以为谁可以,无论是方仲侯,还是各方远血系的州侯,若然有半分体恤国民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生乱。” 景玄关战事吃紧,庆僖公下诏急令各州侯出兵结果都各自请罪说无兵可征,只供应粮草。 大敌当前,庆僖公无瑕收拾这等侯臣,作为一方国君也不得不自我按捺气性。 谁也不能,庆僖公一旦崩逝,礼仪仁纲将四分而裂,南凉将如沙散。 周载吁口气,拳势微握,背过手,面容欲显坚毅:“开春之战要是胜了,那我们手里便是全国重兵,你有王印在身,传剑在手,又有公仪槿之盛世在前,若垂明励志,必能内定天下。“ 子桑还是不敢接话,良久,她确定周载确实是在肯定她可以做到,她方缓缓开口:“那胜了再说罢。” 届时周载重兵在手,天下之人但有不服也要退避三舍。 “天佑南凉。”周载对着月亮,声若沉铁凿地,转身背着满甲银炼色离去。 四下无声,唯楼墙四面簇旗迎风猎猎。 轻声入了帐,却看见原本睡着的白允沫正于床前披衣。 “怎么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看见你不在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看她傻的,子桑笑着帮她把外衣取下,把她压回床上:“你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是吗?” 即使只是闭那么会,精神也好了许多,白允末举起身来给子桑脱衣:“盔甲铬得我不舒服。” 入了被窝,两人便紧搂了一起,子桑噌着白允沫耳鬓轻缠,呵着气盈盈笑道:“你倒是想想这番冷落了我多久。” 白允沫痒得直缩脖子,倒是自觉地去解衣衫,再拉起子桑的放在自个身子上,边躲开子桑的轻咬,边笑着说:“这样可满意了?” “勉强。” 帐中灯焰甚亮,灯下桃唇相润,轻捻细揉,勾玉慢挑,吟呓咬耳。 两张面颊靡磨后略分开些,子桑总喜欢这般稍停,来看白允沫眼睑羞闭,绯面若桃的模样。 白允沫稍睁开眼,身子因着喘息而上下起伏,见子桑又是居高临下这般看她,又是羞恼,却仍是笑着:“不得,我最近累,你让我趴在上边缠你一会。” 子桑皱眉想了想:“那可不大方便。” “竟是一点也不怜惜本医官每日……。” 不待她继续装模作样地来碎碎念她的辛劳史,子桑便一把封住了她的唇,同时翻过身子自己处于下位。 手又是往下边移了移,倒也并不似自己想的那般不方便,将侵略的势头收了收,放开白允沫的粉唇,又是逗她:“现的可是喜欢了?” “让我把你压扁,省得你总也喜欢一半儿一半儿地停下来。” “我的错,那我这次便不一半了,到这里就好。”子桑说完歪过头就装睡,呼吸也变得均称起来。 白允沫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技两,三下五除二便把子桑身上仅有的单衫解了开来,身子微是往下坐了坐,一口便往子桑胸间咬去。 再如何装身子也受不住这下绻了起来,奈何答应了让她在上边只好应战。 -- 第117页 白允沫比她还不受弄,只照着往日晓得的那几处捏去,身上的人马上就变得水水软软的。 纤枝玉露,不甚春风来戏,绕颈交怀,莺燕靡靡。 灯下艳影,交叠起伏,或盘缠相交,或抚背贴颈,终是在一声破势轻浪拍岸的激响,或花苞夜放的堪破,或欲仙潮唱中归于宁静。 白允沫枕在子桑怀中,仍是不忘给子桑拭汗:“每回都见你满头大汗。” “我心酣畅。”捏住手咬了一口,子桑望着白允沫的眼睛。 那里无论何时都是亮亮的,明晃晃的,满是柔情。 “如果我说,我要做国君,你说好不好?” “好,只要你欢喜。” 她并不是未曾想过子桑成为国君的事情,从子桑入王宫后她便总也在想这桩。 记得头次于王宫中见子桑穿一身白衣绣兰的长袍,戴金纱翼善冠帽的样子,她便设想过假若子桑穿上王袍,会是如何模样。 “只是不管你做平民百姓,还是人中王者,都得把我带在身边才好。” 子桑抱紧她:“可我怕做不好。” “不做你怎会知,再说,你也不见得比别人差,若是让方仲侯那等人做去了,我才气。” 白允沫倒不在意这天下是谁的,不过每番想到传闻中风塑侯或会是顺位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仍是想着要给那满船姑娘讨个公道的,只苦于找不到适宜的机会,再方仲侯也非等闲之辈,娘亲三申五令让她不得妄动,以免惹祸。 子桑感受到白允沫的怒意,伸手轻拍她的脸蛋:“睡罢,现在气也是没用的。” “嗯。” 闭着眼睛眯了一会,白允沫复将脸贴近子桑心前说:“我本意是盼你与我泛舟游湖,不想你涉险权势争斗,可你即会因着此等问题反复思询,其实还是有心把这天下的担子接下来罢。” 你即想去做,便去,我仍是生死相随。 君王前程,我与你居高而瞰。 龙潭虎穴,我与你伏底共难。 只一点,不要放下我便是。 我白允沫啊,认定了一件事,便是从生从死也要去做好的,比如我愿意跟了你子桑这般。 子桑轻拍白允沫的背,哄着她入梦,亦轻语说:“我亦想着与你泛舟游湖。” 可是我现在已然从开始的一无所有,慢慢有了许多牵挂。 王爷爷他啊,不想大好江山落入旁手,而他也只能寄望于我,正如你所说,方仲侯这等人也只看到了王权大势,未能看到天理公道,万民众生的。 周载那个人,手握重兵,若我弃他百去,无论是谁人正位为君都会以王纲逼他交兵,他那个人是造不来无名头的反的,必死无疑。 还有这南凉百姓,以前觉得与我无关,看着关内外士兵死伤无数,他们图的甚呢,还不是保我国土,守万千看似与他等无关的家国安稳。 何敢以私己之身大言江山与我无关,民安与我无关。 匹夫尚能拨剑一吼四方,我公子桑啊,身为王室正姓,如何敢为徇私藏剑,图酒乐欢娱于世。 思及至此,竟腮面有泪,或而舍我其谁便大至也是这般了。 梦中生光,竟又是见得光中佛陀,佛陀仍是那副平和之态:“这浮华与虚枉,你是又要了?” “要了的,不问名与利,那是座上菩提的事情,一剑在手,总也得为世人做点什么的。” 第五十三章 新正岁首来 北风呼啸, 景玄关再又下起了大雪。 营地内南凉甲士得知王上增兵十五万将于岁首后的向关内来士气一下子满涨。 “这下再不怕东池那般孙子了。” “还说开春即战, 一战必胜, 我也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当了十几年的兵,哎。” “吃肉吃肉, 将军特地加的餐。” 另一方面,岁首近在眼前, 崖境线下东池的工事也停了下来, 于是相当于休战养兵般, 两方都闲适。 就等着新正岁首,各自热闹了。 石竹成日在伙房里干得全身酸痛, 背过身还得低头扎鞋底,没把他给累死。 不过到底有了几分样子,虽然左右脚还像有些偏差。 揣着快要完公的鞋,石竹趁掌勺师傅不注意便偷偷溜出来找进子桑帐里。 先四下看了看:“没别人在吧。” 伤病最近虽然少了, 不过那些还未送遣返乡的残兵仍需要不时照看伤势,白允沫始终都忙着,自是不在帐呢。 子桑也正捣腾着鞋底子应了声:“没。” “你快看我弄的,是这样不?” “唔……, 挺好的。”看着那歪来斜去的注脚的, 子桑努力憋住笑,毕竟石竹一介男儿, 让他做这个本来就很难了。 “我看看你的。” 看了子桑的,石竹就有些不服气:“你的比我的好看多了。” “那肯定, 我有经验。” 石竹眼尖,一下子发现拿在手里的鞋底是不同:“咦,不对,你这双和之前的不同,好像更大了,之前那双小小的比我娘的还小。” “是喽,我做的两双。” 石竹眼前一亮,赶紧就把底子拿到自己脚上比了比,底子比他脚长出来好些,面上就暗了下去:“你也没说给我做一双。” “以后叫你媳妇给你做。”子桑把鞋底子抢过来,岁首就后两日的事情,她忙着把这双给周载纳好。 -- 第118页 手疼的,哪里还能再做一双出来。 石竹怕被师傅骂,揣了东西要起身回去,一到帐边就看见了李巨力,赶紧把手里的底子往怀里一塞。 他嘴上还不忘记提醒子桑说:“快,巨力大哥来了。” 子桑没有动,仍是照旧干他的活,她与白允沫的事情,李巨力全都知道,自不必相瞒。 . 自从李巨力领到了像模像样的盔甲后,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叉个大八字,大摇大摆,尤其喜欢摆给石竹看。 “石竹,我今天特地花了三个时辰把盔甲擦了遍,好看吗。” 石竹嘴角抽了抽,他现在连个轻甲兵都不是,每日就是锅和盆地打交道,李巨力却整日地在他面前摆,自然郁闷。 他没接话,李巨力又把剑抽出来自我观摩了一会,站在风雪中倒也有几分壮勇气氛,扭过脸来又说:“这剑,我磨了个把时辰,好看吗?” “好看。”石竹头一低,抬脚就要走。 好看脸色还这么难看,李巨力拉住石竹,大雪天的,不能操练他到处晃,闲得很,自是想有人聊天:“等等,子桑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石竹身子骨弱小,给李巨力抓着手腕哪里挣得开,见被发现怀里有东西,赶紧弯腰护着:“没,没甚。” 这副吱吱唔唔的样子,李巨力定是不信,把剑插回鞘中就来搜石竹手里的东西。 把石竹身上的东西抢来后,李巨力向步就进了帐,一看脸色就有些阴郁。 “你居然给这小子纳鞋底子也不给我纳。” 给白允沫纳,李巨力认为情有可源,给周载纳,毕竟人家是大将军,可给这个滑头小子纳算什么。 石竹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冲子桑眨,他可不想李巨力这个时候知道他在纳鞋底子。 子桑便顺着李巨力的话往下说:“我喜欢送给谁就送给谁。” 李巨力气呀,他自以为在子桑心里比不得白允不要那般能陪她睡,比不进周载那般能率千军万马,可他好说陪着子桑穿山越林打了多少灰熊猛兽,怎么就比不过一个背锅小兵呢。 一把就把鞋底子拍在子桑面前:“忘恩负义的东西。” 转身蹲下身来就搂着旁边的大雪痛哭:“这些年白对她好了,还不如你。” 大雪此时正和阿飘偎在一起取暖呢,被他抱得身子悬起半方,有些不满地四蹄并用把他给蹬开。 石竹见状一下子没憋住噗哧笑出声。 李巨力好没面子,抬手就想拍大雪,不过手刚一抬起来便觉得这两只狼看着总觉哪里不一样。 “我觉得它们变了。” 李巨力伸手在两只狼身子上摸来摸去。 “它们一直都不待见你。” 子桑头也不抬使劲儿地扎鞋底子,扎鞋底子,时不时还要按风欲念上几句吉利话,比如步步高升,足下生财云云。 幸而这雪早早地下了她才有时间背着白允沫来扎,不然只能做一双的。 “不对,不对。”李巨力变得严肃了许多,两只手都放在了阿飘的肚子上。 子桑不作理,仍是边扎连叨叨:“五谷丰登还有什么来着?” 头都大了,想自己自小富读诗书,后入山围猎,如今身在宫中着铁甲持握长剑,结果窝在这里折腾鞋底子…… 摇头,得赶紧扎完。 给白允沫纳鞋底子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那双玉足纤纤,都是她小脸儿小嘴儿,是她收到鞋底子时的必然惊喜…… 给周载纳的时候完全不敢想他脚的样子,也不能想他那张脸……还是女子好啊,只能拼命地记着那些福语,感觉头发都愁掉了许多。 李巨力摇着纳鞋底子纳出了神的子桑,脸上说不出来是惊还是喜:“我敢打堵,阿飘怀小狼了。 子桑抬眼看着李巨力,皱了皱眉。 好一会她才缓过来:“小狼?” “你来看。” 李巨力把子桑拖到两只狼的旁边,一双大手小心地圈着阿飘的肚子:“你摸摸,肯定怀了,和大雪的不一样。” 伸出手时候,子桑有些抖。 自阿飘头天来到营中给大雪欺负后她便知晓会有这么个时候。 可真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一颗心还是提了起来,复杂得很。 手心里传来暖意,她又再摸摸大雪的肚子,两者比较之下,确实是不一样的。 她一双眼睛忍不住地放大,紧张得很, 声音也变小了许多,似乎说大声点就会吓到肚子里的小生命般:“什么时候会生出来?” 受他影响,李巨力的声音也变得小下来:“银狼可是很难得的东西,没见识过呀,不过听老辈说半年或一年?” 银狼和普通的灰狼不一样,十分罕有,妊娠期自也是应该比较长。 子桑他们也都拿不准要怎么办才好,倒是阿飘和大雪,仍是挤了挤又紧挨在了一起,完全不顾这几个人的焦急。 石竹凑上来也小声说:“怀了几个?” 三个人摸来摸去,摸了会,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石竹咽了咽口水和子桑商量:“要是生五六个的话,你会给我一只吧?” 李巨力立时大巴掌打在他背上:“想得美,哪里生得出那么多,再说了,要也是先给我。” “大雪啊大雪,没想到你也有当爹的时候。”听见巨力说可能生两个,也可能三四个,子桑满脑子都是毛绒绒的球儿。 -- 第119页 她得告诉白允沫去。. 吩咐了石竹帮自己把鞋底子收好,子桑戴上头盔就冲进了风雪中。 寻了好几个帐才找到白允沫正在帐中帮人把脉,旁边只有快手抱剑杵在旁边。 快手便是这样的性子,只会保护主人,别的甚也做不了。 “等我会,这便好了。”抬头看到子桑满脸有话说的样子,白允沫制止她。 正这时外边跟进来几人,老军医也在其中,手里看了看上面的名字,走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面前挥了挥手。 两个甲士就上来把那伤兵扛着往外走。 伤兵嘴里还迷糊喊着:“不要救我,我不要活。” 这架势,自然是拖去强行治伤,子桑这才想到白允沫为何只把伤兵名字记下来。 那等强迫人的事情她才不愿意做,干脆都让老军医来好了。 有时候也真是鬼机灵,子桑于旁边静静地看着白允沫给那人看脉。 再写了张方子,把允沫把纸递给快手说:“一会等阿柱他们煎药回来,记得把这张方子给他们。” 两人出了账子桑面上掩不住的喜色:“你肯定猜不到我要告诉你什么事情。” “我想想。” 增兵到了,这岁首就要到了,军里也早加了肉,东池的工事也暂时停了下来,还有什么事值得这般高兴。 白允沫揪着两条小眉毛想来想去,只得摇头:“你告诉我。” 子桑把脸凑了上去,仗着有珠帘似的飘飘大雪别个也看不清:“呐。” 白允沫踮脚笑着应了她一记吻:“说罢。” “巨力说阿飘怀小狼了。” “啊?” 白允沫这会也顾不得什么看病问诊了,撂着袍子就在风雪里跑。 子桑倒是没反应过来,看着雪中一抹影子竟这般不等自己就跑了,面上喜意顿减了半分。 原来还不如几只狼仔罢,不过仍是紧紧追上。 李巨力这会一个人还蹲在地上,眼睛仍是盯着阿飘的肚子:“几个呢,嘶,会给我一个吧。”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生下来的狼仔子桑要怎么处理,总不能她一个人后边跟一群狼。 这般想着他仿佛已然看见自己骑着银狼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奔跑的样子了。 白允沫扑前来的时候,把沉迷于痴想中的李巨力吓得后跌在地上。 阿飘是跟着白允沫长大的,连着好些天白允沫都进进出出少得顾它。 阿飘见了主人立马站起来一下子离开大雪的身边来噌白允沫。 白允沫风雪里跑过来好不容易喘了口气,缓下来忽就手足无措了。 她脑袋里就想着怀孕二字,作为医者,她第一时间便想着搭脉来探虚实。 可看了看阿飘的前爪,她还是哆哆嗦嗦地把手放到阿飘的肚子上。 是真的有。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开心。” 确认阿飘确实怀孕后,白允沫眼睑边生出好些泪意。 也只呆了一会便又想起手头还有许多事要做,只好往军帐方向走。 “我也是,就是开心,它们也跟在我们身边好些年了,能有今日已是不易。” 子桑亦有同感,想到阿飘的肚子心里就暖暖的。 两人回到方才的军帐中,阿柱与泊玉姑娘正在给伤兵清理伤口。 阿柱抬头看见了子桑便打招呼说:“好难得见到你。” 泊玉姑娘也眼睛定定地瞧来。 子桑算是头次与她对视,总觉得这双眼睛里有股冷意。 听到阿柱的话,子桑心下又是急了起来,扎鞋底扎鞋底…… 于是和白允沫匆匆说了声便又小溜地走了。 她身后阿柱的声音响起来:“泊玉,去哪里。” 白允沫便看了一眼泊玉,她最近多与泊玉有接触,发现泊玉并不似她原来想的那般像个闺秀。 虽然面目看起来楚楚可怜,可做事极是利落,尤其处理外伤很是老练迅速。 泊玉见大家都来看她,泊玉重新半跪回阿柱说边,轻说:“无事。” “阿柱,我告诉你件事。” 白允沫虽觉得泊玉以应有些突然,不过她急于把心里的喜事说出来,便也略了过去。 “阿飘怀上了。” 即使是连少言寡语的快手,眉毛也挑了挑。 他在府里虽不经常与阿飘亲近,可一路同行,阿飘在保护少主这件事情上立功不少。 由是竖起耳朵来听少主他等继续说。 都以为阿柱此番定然是要跳起来的,他向来会说讨吉利的话。 “是吗,那就好。” 阿柱却只是低头捣着药罐,面上的笑意也是很勉强。 白允沫未免有些失望。 也是委屈阿柱了,换作往时,这会正是白氏筹备跨岁席的时候,清欢楼后园一派升平。 定然是想家了罢。 “阿柱。”. “公子请吩咐。” “你的那份分红会让我娘给你弄个大的。”白允沫就想着安慰安慰阿柱。 “你不是老想买院子吗,干脆让我娘送你一套就好了。” 白氏商社,遍布天下四国,虽其它三国不敢声张做的都是暗地里的生意,可光南凉大小几十州的各色经营便足以巨富称之。 送一套院子自不在话下,不过阿柱笑起来还是很勉强。 -- 第120页 白允沫见他这般只好抓了他手腕。 “公子,你这是?” 奇怪,也没病啊,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没精打采的。 “阿柱,你是不是心里有事瞒着我?” “没,没,我哪能有事瞒少……公子。”阿柱头又低了下去,手里的药槌槌得咚咚响。 更不对了,白允沫手拿了笔来写方子,侧着头想了想,阿柱可是从来没这样,于是又问泊玉:“阿柱最近怎的了?” 泊玉药粉分成好几份,听见白允沫的话,抬起眼看了看侧旁的阿柱。 阿柱也抬耳看了看泊玉,脸一下子就有些红,又赶紧的别开。 泊玉摇了摇头,一双眼仍是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不过见得阿柱脸红了会又变得白白的,倒又是想到阿柱一路上本就对泊玉有几分意思,想着或而心里打结不敢与泊玉说罢。 笑着摇了摇头,这阿柱也真是的,平时不挺能说的嘛,竟被一个姑娘亲噎得这般。 这时帐内进来人通报说:“后日就是岁首了,军中没什么讲究,不过老规矩,去旧除新,军资丰厚送了好些新的军被,大家各自扫尘,收拾好后个个帐烧大锅水轮着洗澡洗衣。” 此处虽然残兵多,却也有些手脚全的轻伤兵,听见消息后都雀跃不已。 一时大家都掀被扔衣相庆,白允沫夹在其中,赶紧护着自己的箱子,快手上来守着自家主子看这些原本还死气沉沉的士兵折腾。 “早该换了,我们南边来的,在这风雪天里可脏坏了。” “可不是,这被都破成甚样了,看看。” “哈哈,来呀,光屁股,看你们没穿衣的熊样。” “跨岁喽。” “除旧喽。 …… 虽然眼前乱乱的一团,不过白允沫从中冲出来后,也是忍不住为他们感到高兴。 这些人本就是为着建功立业才来此的,可哪有那么容易用命拼出个功殒卓著。 其中多数都拼得血本无归,慢慢意志淡泊下来便只奢着吃饱睡暖。 阿柱护着泊玉姑娘也从闹哄哄的人群里挤了出来。 看着被自己照顾的伤患此时都这般高兴,也跟着欢喜。 阿柱再心里有事的模样此番也咧嘴笑了,叹了声 :“跨岁迎新,普天相庆。” 转去看泊玉,面上粘着一缕细细的黑色胡须,眉色浅淡,男子装扮也难掩她身上的弱柳纤姿。 如花似玉。 阿柱大概也只想到这个词来形容泊玉,每逢他以这个词来形容泊玉的时候,泊玉总也略是笑说:“正如我的名。” 阿柱问过泊玉姑娘:“你这名儿有甚特别的意思么?” 阿柱告诉泊玉,我的名字是顶粱柱的意思,不过不知道宗祖何处,所以没得甚好取的姓氏。 他原本还偷偷想过,要是泊玉果然像少主说的那般对她有意,他就让自己与泊玉一个姓好了。 不过后来偷偷念了几回,泊柱好像怪怪的。 泊玉说她的名字没甚意思。 不过泊玉当时也说了,觉得阿柱叫着就挺好听的,没有姓也没关系。 白允沫见一群甲士都忙着热闹去了,便也收了箱子说先回。 阿柱和泊玉等便又重新回到给他们安排的营地处了。 四下没有外人的时候,阿柱仍是又来与泊玉说话:“于阿城跨岁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风俗吗?” “与别处差不多。”泊玉这般说着,笑了笑。 她向来都是比较和善的女子,温恭虔敬,因声音难以装出男子的样,便很少在军中说话。 在这里都是只有阿柱同泊玉说话,只这两日渐渐少了些。 泊玉看着阿柱,她忽然问:“你今年二十七了?” “啊,是啊。”阿柱早便告诉过泊玉他的八字,还特地暗戳戳地问了泊玉的字。 初来军营时整日也闲得,凭着自己四处听来的卦法,阿住研究了好些天八字这东西。 然后某日一拍大腿指着地方画得乱七八糟的线说:“你我八字可真是,真是。” 泊玉姑娘当下便明白阿柱所指,只问他:“如何?” 被她这么一问,阿柱那股拍大腿的劲慢慢就小了下去:“就这么看着像是良缘。” 泊玉姑娘只笑笑,不以为意,后来又是把那画在的地方的乱七八糟都尽数擦了去。 阿柱为此还丧气好些天,不过后来想想能每日陪着泊玉姑娘在这说话也是好的。 阿柱自以为见多识广,几乎把生平往事,发达的如遇了白氏夫人,做了白氏管事,糗的又似到了十几岁时还尿过裤子。 总之都说了,说到后边他忽便想到,泊玉姑娘,你怎的甚都没告诉过我呀。 从不曾听泊玉讲什么和她身份有关的事儿,最多也只讲讲以后的打算。 差不多也都是顺关阿柱的话说,她说以后就寻个像你这样有院儿的人家,闲住下来,再找个裁缝铺类的,接布制衣。 说来说去,阿柱仍是不知道泊玉的过往究竟是如何的。 只慢慢想到泊玉后来会是怎样的,听得泊玉忽又问他生辰有些怔:“怎么了?” “过了新正就二十八。” “确是。” “还未与女子同过房?” 即使是快手这般冷漠,听得这话也是挑了挑眉,然后来看阿柱。 -- 第121页 阿柱脸红得很,侧开来低头:“未……未曾。” 虽他阿柱也是有小钱找得起姑娘的,可他久与清欢楼的姑娘处来,发现都是不易之人,若只因着私欲花钱买人家的身子不免有轻贱之意。 如此到底一个二八青年还未尝过男女之事,自是羞煞。 第五十四章 求孙有所佑 风雪仍是盛得很。 得到除旧迎新的扫尘通知后, 子桑便有得事做了。 作为随侍, 将军帐内的除灰事宜, 还有自个帐里总是要收拾一下的。 暗自庆幸两双鞋子都已纳好,趁着白允沫这会不在,偷偷塞了起来。 倒也不算太丢人——至少比起石竹做的那只好太多。 这会正是清早时候, 白允沫背着箱子出去没多久便又背了回来。 “嗯?神医终于闲了?” “莫提,一走过去个个军帐都是光着身子在轮流洗澡的大男人。” 子桑恍想起来, 军中人多, 为了赶在岁首前都能洗个痛快, 每日甲士起身便架火设炉,融雪取水于帐中洗。 子桑哈哈笑两声, 又有些得意,把眼前的白允沫拦腰抱起来,仰头看着她:“正好帮我一起收拾。” “哪有叫娘子干活的。” “哪有让夫君做这些灶前背后的事的。” “那晚上夫君的背便自己搓罢。” 闻言赶紧就把人儿顺下来,扶在石凳上:“娘子请坐, 为夫这便好生把这前厅后院收拾得纤尘不染。” 白允沫这便是满意了,挽了袖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 反正帐内陈设简单,就是床铺清了又清,换上了军中送分配的新被。 正好她们就把旧的毛被用来给阿飘弄了个窝, 得知阿飘怀孕后, 她们都不敢再令它乱跑乱走了。 “你说要是生个五六只的话可怎么好,每次带一个出去都让人看得眼直。” 白允沫倒不像子桑那样成天骑着银狼到处跑, 她出行不是船就是车,才不舍得让阿飘受累。 每行一处, 大家都会争相来看天下第一商社少主的坐骑。 偶尔骑到街上,争相看的人更是多。 或有一日,一上街头便是五六头银狼…… 子桑亦有同感太多的话,还不知要如何照料,虽觉得一团又一团的很是乖巧: “估计生不到那般多,你当时窝里捡到它们的时候不是也才两只么?” “也是。” 铺好这厢两人便着手开始处理周载的东西,主要是往来的书信和奏章较多弄得比较乱,四下又挂着许多军事用图。 收拾图纸的时候,看见上边北昌二字,白允沫才想起来说:“对了,那个满达,听说他生病了。” “嗯,好像有听人报过,周将军说不用管他。”满达被俘以来,只要问及关于东池军中分布以及进攻计策便不再言语。 周载说满达之所以会冲入城中是估算错了后援部队的行军速度。 大概也是没有想到周载会白白留损大部份南凉军在城外。 周载对于关闭城门,眼睁睁看着上千南凉军甲被群杀于楼墙下之事一直耿耿于怀。 每于深夜难寐便起身到俘营里抽上满达几鞭子,日子长久下来满达体弱也自是难免。 “我记得他在民间还是挺有名的,号为神将,当年带了十万北昌军试图破获葑州。” 白允沫一张一张图纸收好,拢到桌子上。 “也不算太坏的将军,能将北昌十万兵带过冰鬼雪原,能让十万兵抵死抗战,应该威望也很高。” “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反正他也跑不了,每天能抽几鞭子解气岂不是更好。” 子桑把床上的被褥都一起掀起来却见枕边掉下一物甚。 黑红盘织的花纹,两边黑石玉轴,似是宫中王诏。 展开来看下,正是王上回复请兵事宜的回函。 【周卿请兵,必已是势危,奈何朝堂纷沓,因着兵权之事纠葛频生,寡人力排非议,令驻守封州的马将军领十五万壮勇前往援战,周卿擅兵,知南凉西边岩葑两地亦是弱关难守,开春之时景玄关必战,若不能胜,则国将乱。 此诏即下,寡人将于殿前身向北面景玄关行帝王磕礼致周卿及诸将英雄好男儿,但求孤身,南凉十二代君王公伯穆有生之年,寸土不失,景泰仍安。 另附议大统之事,我原本欲有私心顺位于谪亲正脉立公子桑为南凉十三代女帝。 反复慎思权衡,局势动荡,一介女子或仍应是看花望月便好,不值舔血尽萃于朝野。战后大捷消息旦传来,寡人即将于诏上写下方仲侯之名,将军可奉回印剑二物再自引身退保全性命。 公子桑乃寡人孙女,生得姿仪俊秀与当年王妃季离一副模样,寡人虽初时不悦其性乖张,后心内甚怜,即诈死边关,战事后便让其隐于市井小林,不必再惹人注目,望将军护之爱之。 以上二三事,皆为寡人迟暮所托,今日孤寡之人,垂垂老俟,朝事已不能常理,只喉哽半缕气息,求盼得大捷喜报。】 逐行看来,眼中泪如珠玉穿线,一时难以忍止,绢上一笔一划,字字透红,乃是割血而书。 想王宫占地千里,只余一国君王,后宫虚空,子孙居院寥落,只余宫侍女官闲杂,何等荒凄。 一国君王于灯下割血浸笔,发须银白,抖手而书,求国土不失,求孙有所佑。 -- 第122页 一国君王于殿外迎风而立,膝节巍巍,玉冠磕地,跪北边国守,跪难得良将。 他肩上沉着的是唯有入棺时方可放下的王权和祖训。 二次再看,几乎不能自持戚然出声。 白允沫扭过头来,便看得满面梨花落雨,身子不住哆嗦一下子摊坐到床边的子桑。 虽还不知是何原由,见得此状眼睛已然红了半圈。 几步上前站于床边将她扶在怀内,轻扶着她脸颊,帮她拭泪。 从指节发白的手中抽出那方诏书略是一看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无从劝慰,只好一遍一遍地给她抚着后背:“哭会或而就好受些了。” 怎的也止不住,只要想到那么个老人,除了天下再不能图些别的,她便满心难过。 想到自己甚至还要他帮着庇佑保护,便是倍感无能。 想到即使胜了,她也将不能入宫见在世亲人一面,何能不痛心。 还说什么谪亲血脉,我却是连王爷爷的万分之一的心胸都是没有的,他装得下苍生,我却只顾着自己。 欲哭便欲是凶了,白允沫慢慢坐下来,任子桑哭了会,见稍有收势才执了绢帕给她拭泪:“他也倍觉做帝王是件辛苦的事儿,便不想你再受苦,希望你活得潇洒开心些。王爷爷也正是如此为你着想,你亦不能辜负他才是,这般难过的模样不说他会多难过,我看着就要心疼死了,你摸摸我这心口,都跟扎了刀子似的。” 哭也哭了半晌,这番本就有些收势,给白允沫这番矫作的一番话弄得泪还是往下掉,却又忍不住地直抽抽:“我这般伤心,你还拿楼里姑娘那里学来的话揶揄我。” 再是轻拥,细吻着她眼睑,滴滴泪都如寒冰半尺覆在心尖:“伤归伤,心还是要护得好好的,当下哭的都是往昔之事,哭过便事了,往后余生尽长,得好好笑。” 伊人话语,总字字入我心耳,子桑将身前的白允沫揉进怀中,声音虽仍有咽哽却已然止泪:“我知。” 重新将床铺理好,那方诏书仍是给他的藏回了枕下,同时藏于枕边的,还是那号说有十二杯量已然随身带了十年的酒。 据说,可喝到秋暖水饱。 终是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四下都焕然齐整,新新簇簇的。 白允沫特地打了水来给子桑洗面。 “眼睛闭好。” 子桑依言照做,闭上眼睛,然后便觉得眼前一片温热,极为舒服。 好不容易感觉覆在眼上的东西拿开后,刚睁眼眨了会,就又听见白允沫说:“眼睛闭好。” 只能再闭了起来。 反复几次后,白允沫才两边眼睛看来看去说:“还是有些肿 ,不过这般眼睛就会舒服许多,一会外边冷,吹吹风就看不出来你哭过了。” 不然,石竹那小滑头定然要缠着问来问去。 心下正想时,小滑头便来了。 平日石竹常来帐里,少与白允沫碰面没曾想过今日会在,冲进来就挥着手里的东西喊了声昭和大哥。 见到白允沫,石竹手里的东西就一下子收了起来。 “小子藏什么了?” . 白允沫论岁数竟是比还石竹还略小的,只是粘着胡子,习得一手好医术,再为人处事又很是老道,因而总也被石竹看成是大公子般的人物。 见她喝着让把东西交出来,石竹心虚得很:“没,没什么。” “那还不拿出来。” 一见她凶的样子,石竹就不好意思地扭开脸,递过来一双黑黄革面的鞋。 “一双鞋而已藏什么。 ” 白允沫瞧了瞧那鞋子,捏了捏又再看看瘦瘦小小的石竹,旦说:“这一大一小,也都不像是你穿的。” 石竹又将鞋子抢了回去说:“自然不是我穿的。” “我也穿不了,看你护得宝贝儿似的,不过你拿这鞋来找昭和何事?” 看那鞋子,即使是小的那只,也比子桑的脚板大,白允沫心下便觉奇怪。 子桑咳了咳:“石竹你怕是还没洗澡罢,过两日就是跨岁,可别老样子脏兮兮的。” . “哦,对,轮到我们帐里了,我得赶紧去。”丢下话便奔没了影。 “看把他紧张的。”白允沫蹲下手摸着阿飘的头,若有所思:“不过那黑黄色的革面总觉得有些眼熟。” 子桑低头没搭话,那革面正是从白允沫的裘袍上裁下来的,她自不敢说。 以为下午或而能闲适会,不想忽有军士来报说外边有专门找阿沫医官的。 从主帐到营寨门口隔有数里之远,此时又正风雪,子桑引了马让白允沫与自己同乘。 前边的营寨口的士兵早先策马去了。 白允沫坐在子桑怀里又笑她:“明明有那么多马,非要两人同乘一骑?” “这可是你我重遇之年的最后两日,可是好难得有此等同乘的机会。” 风雪大,两人一马便只能小步走着。 至营边角上时正看到阿柱在雪中缩在帐角捣鼓什么,白允沫于马上喊了他一声,他便慌里慌张地把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 白允沫不禁有意要笑,今儿个个都藏东西,不过她到底猜得到:“你做甚好东西给泊玉姑娘呢。” 阿柱不答反问:“少主,你去哪里?” “应该是娘亲叫人来探我,我去会会。“ -- 第123页 “这里到营口有好些距离,我让快手跟着你。” 阿柱做事向来讲究稳妥,跑到帐中就果然叫了快手出来。. 千说万说与负责看守的甲士盘缠好些口舌,竟也说动了甲士,快手这便跟了前来。 白允沫直摇头:“阿柱这个人总有自个的主意,你拿他没办法。” “不过也亏得有他,才能把你一路照拂到这里。” “也是,回头把泊玉姑娘给他做媳妇才好。” 子桑笑着把头搁在白允沫肩上:“我也是个要娶媳妇的人了。” 隔着风雪天气,低头咬着她的耳垂:“过两日便娶。” 白允沫笑她:“越发地表现得有些下作了。” “谁让我有得娘子令我下作呢。” 快手走在旁边隐约能听见马上人言语中多有呓昵之态,便四顾想要转移注意。 转头便对上大雪一张浅淡的蓝眸,这头银狼都要当爹了。 而在他们几个身后,阿柱伸手拉住泊玉:“我让他等备了锅炉,趁着现下有水,你先洗。” 阿柱能说会到,把一干守在边上的甲士磨得两耳生茧,总算是给他们备了口用来烧水的锅炉,正烧着水呢。 泊玉皱眉转了过来,看着阿柱面上略有些僵的笑意,步子渐松,一双眼又看着阿柱的手。 阿柱的手此时正握在泊玉的腕上,一刻也不肯放,两人便这般对看了好一会。 “好。”泊玉终是应了下来,抬步回到帐中。 两人静静坐在锅炉前,阿柱不敢看泊玉,话语里也少了许多欢笑:“你先洗罢,我在外边给你看着。” 帐内小,不过长宽三丈之地,幸而有个帐门可遮,知泊玉是女子,自多有不便要避人耳目。 泊玉看着锅炉上的烟雾有些怔,嗯了声。 此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阿柱起身点了灯,然后筹措好一会才从身上拿出一件黑呼呼的东西。 那东西细长,上边缕着好些花样,形制是一方木簪。 “跨岁都得带件新的物是在身上才好。” 把木簪往前递了递,阿柱脸慢慢就涨红了:“在太阿山里看见有黑楠木,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就暗自削了一方给你做了个,手笨刻的东西也不好看。” 泊玉姑娘低下头,看着那东西,好一会才伸手来接,细指轻抚上边的花式:“极好。” 她的声音与往时稍有些不同,比起之前的轻柔,多了几分清冷。 “我看你发上那只铜簪有些宽粗沉重,与你不太配,这支木的轻巧。” 黑色的楠木簪,通身细滑,端口亦是被磨砂过了,圆润得很。 玉指反复在端口上来回顺动,一双眸子再又盯着阿柱。 “喜……喜欢吗?”阿柱有些慌张,也有些惊惧。 泊玉姑娘眼里那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只有寒意,片刻又似都化作了淡然。 “喜欢。” 看着泊玉姑娘挪前一些,阿柱往后坐了坐,然后又惶恐地站起来:“水好了,我去外边帮你看着帐门。” 还没走几步,他便被的拽住了。 “你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锅炉上的水开时冒泡,烟雾洇着四散开来。 阿柱感受到了热意,额头有些渗汗,平时他都是抓着泊玉姑娘的手腕。 这次指与指扣,泊玉姑娘的手指慢慢往他掌心里拢。 清凉,浸骨,也亦若寒冰铬心。 明觉寒凉身子仍是不觉有些发热,阿柱瞪着脸越发贴前来的泊玉,身子便硬得无法动惮。 “你送我新物,我却没甚送你,小女愿以身许之。” 这话说得倒是轻柔,阿柱却仍是咽了口水:“不,不必。” 手还是往他腰带上伸,泊玉姑娘的话也忽然便多了起来。 呵气生兰。 “你不是老想听我的事儿么?” “我我听着,坐下来好好说。”阿柱伸手去拂开阿泊玉的手,腰带却已然散开。 泊玉的力量不知怎的就变得这般大,阿柱拨不开,反被她一下压倒在毡面上。 泊玉姑娘柔软的身子便整个都附贴着 “我学的,可都是侍候人的功夫,男子都喜欢。”说时一支手便探进了衣内。 阿柱生平最爱与人吹自己与清欢楼姑娘个个都好过,实际上连姑娘小手都没摸过几回。 阿柱哪里受得住泊玉姑娘这一摸,身子梆梆的,面上也全都红了。 玉指遍体小走,捏骨捉肩,画线抹颈。 炉上水滚,帐外风雪盘缠,似龙蛇相环,声势里若钢与柔的相撞。 炉上水滚,帐内湿气绯然,似仙谷梦境,烈焰里是干柴与盛火的相炽。 水沸至热,有溅洐浪之态。 一曲终了。 ----------------- “娘子,前边便是寨口。”子桑拿鞕指着前边桩木隔离处,隐约能见得外边候着一辆大车。 所是费了好些功夫才到的这里。 白允沫几是被子桑抱下马来的,待她下来后,嗔说:“我自个能下得。” “我喜欢这样。”子桑嘿然,跟着一起往外走。 大约是见得陈仗大,所以才特地来通知吧,似拉着两三车的东西。 候在寨口的人一见了白允沫就泣涕不已,原是白氏里的管事,四十多岁,侍候白氏一族多年。 -- 第124页 “少主,此地偏远不说,还漫天风雪,你这么个千金之体怎受得住。” “这不是好好的么。” 白允沫这般说,心里到底也有些悲允色,娘亲定又是担心她,才特地把清欢楼里熟悉她的人派来探视。 老管事连连叹息,数落此处飞鸟也难顾,车马亦是不便。 要不是连途换马,又有熟路的猎人帮着运东西,哪里容易进来。 几车东西运入了营中,尽是上好的酒肉,各式各样,几乎都是盘切整好的,只需稍稍热上一热便通知用。 本就因着老管家碎碎叨叨的白允沫有些泪目,再又看了这一样一样的,可不正是平常清欢楼里跨岁夜时筹备的宴席么。 难得娘亲用心良苦,自己却总也任性而为。 老管事说得及时回,耽搁不得,于帐边卸车后便走了。 看着家中老者于风雪中驱车而去,忍着的泪到底又往外跑。 子桑大为感概,白日里头她哭一场,这傍了夜,白允沫又要哭,笑笑仍是来劝:“女子十五为玉立之年,今儿过掉了这泪,再过两日可不得再哭。” “休要欺我纯良,你早过了十五的人,今日哭的那才叫不像话。” 于是拥了入怀:“那不一样,你少时每一哭都是哇哇叫的那般,我小时不大哭,所以过了十五玉立之年也还是可哭的。” “胡诌。” 白允沫嗔她,然后又挣了身子出来,眼前排着这些正满满两大桌子,能供得五十人的宴,明日正好供给主将桌上正好。 “你娘亲惯商,定然是想以这种方式答谢一干军将。” 即使是子桑看着这各色都分盘装好的菜式,也不得不啧啧称奇,宫中菜肴也不过如此。 第五十五章 新正岁首时 抱住。 白允沫正在给子桑收拾一会换洗时要穿的衣物, 被子桑从后边扑了个结实。 “别闹, 一会洗澡呢。” 昨日白氏送来好些东西忙着整理没能抽出时间来洗澡, 只能推到今夜了。 白氏送的东西,除了吃的,衣物也好几身, 白允沫翻检看了,除她的, 还的阿柱和快手的。 “娘亲连他两个的大利是都备好了, 你看。” 白允沫从中拿出两个红锦绣袋, 里边隐约可以看到两张可以到银号兑取钱物印票。 “娘亲可真是帮我做足了人情,衣物我今日给他们送去。” 再翻又多出来一双鞋, 拿在脚上比了比大小不是自己,眼睛就弯了起来:“这是给你的。” 脚上试了试果然是合知,子桑摇头略笑:“白夫人不愧是掌首,可真是面面俱到。” “往后也便算得上你的娘亲了。” 白允沫对着几身衣物想来想去, 最后还是把其中一些收起来说:“你还是和其它甲士一样穿盔甲便好,不然太扎眼了。” 如此才好不容易把一箱子白氏送来的物甚清理好,衣物也收拾好了,亦是帐内置了小锅炉烧水。 等白允沫去给阿柱他等送衣物, 子桑就把自己藏着的那两双鞋子拿出来, 与白氏送来的那一双放一起比比,简直羞于示人。 不过好歹扎了那么些日子, 自有心血在里边,摇头后, 先把小些的那双藏起来,拿着大的往主将军帐去了。 近日虽然东池在风谷口的工事暂时停了下来,不过东池却慢慢找了点事儿做。 周载和众将商议着在崖境线一带于边崖边往上砌冰墙。 尤其风谷口崖面上,方圆数里都以冰砖堆砌,使得原本三十丈高的岩崖便一下子变得更加高。 “这样就不怕撑不到春开时了,十五万援兵一到就冲出去硬碰碰。”况旬砸着桌子,面上无不是兴奋。 他与周载不同,况旬的专长是守,不擅排兵布阵,此番开心的是便是周载小儿有兵可用。 把大部队清扫掉,他况旬就可以照样守着这高墙境线,风中度日。 众将一至拍手称快,就等援军了。 待众人散去后,子桑才前来与周载说话:“允沫她娘送了好些装盘的肉菜,明晚跨岁,可宴五十余人。” 周载点点头:“嗯,听说了,白氏夫人好手笔。” 菜品皆为上等佳肴,于军中而言其珍贵度自不必言说。 “确是,不过我们口福也不错。这个给你。”子桑把一直背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给周载。 周载也没多想,接过看了看,翻来覆去:“军中新发的鞋?变难看了。” 一时面目就有些严肃了,针脚散乱,面底薄柔,这种鞋怎么能穿出去打仗。 子桑嘴角抽了抽:“这是我纳的。” 丢下这句话就气忽忽的走了,有些反悔,早知道将军这双让石竹纳才对。 再说石竹这边他自认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告诉李巨力他纳了双鞋要送给他呢。 于是子桑才到帐前就给石竹拦了下来:“呐,昭和大哥,我可给你纳好了,你拿给巨力大哥吧。” “你不给他?” 看着一大一小的两只鞋,子桑想来,要是把这样的鞋给将军,将军应该立马就冲去找军务问怎么回事了吧,敢用这等劣质的鞋子来充当军资,当斩。 石竹没注意到子桑跳了好几跳的眼皮,挠着脑袋然后说:“那样不好,就当我帮你纳的,你给他好了。” -- 第125页 不然李巨力非得笑死他。 李巨力确实也笑,笑得嘴角都咧到边上去了:“我就说你怎么会把我忘了。” 接过鞋子李巨力把鞋子拿在脚上试了试,面容就有些僵。 有只鞋子穿不进去。 子桑暗自庆幸把石竹支开了,不然他估计得伤心得掉下眼泪来。 李巨力倒是大度,挣扎了半日穿不上去也没关系,嘿嘿笑着:“没事,我想办法撑撑。” “嗯,还有,白允沫她娘亲送的跨岁宴,我把你算上了,明晚一起。” “啊?和你们一起吃跨岁宴?” “是啊。” 李巨力噎了好一会,确认子桑说的是真话后,掐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大声说:“和将军他们一起?” 李巨力虽然同子桑的关系好,可是各自都有军务在身,而且位于不同的营帐,他向来钦佩周载却始终没怎么近过身。 这回听到竟然可以和将军一等同坐而食,可不是要乐死过去。 . 子桑将李巨力一双手甩开,无奈地应他:“是真的。” 走得老远还能听到李巨力兴奋不已的吼叫声,这牛估计他能吹一辈子了。 帐内水气一片迷蒙,白允沫把各处油灯除去,只留了中间架炉的柴火烧着已是四下通明。 “竟给你寻到了木盆。”看着旁边已然注入了许多热水的盆,子桑有些意外。 “可不,我们总不能像那些军士那般站着洗身子罢,营中不是有许多用来存放旧物的岩洞么,我让石竹帮着寻了好久呢。” “哦,好像是,景玄关几百年,总存了好些东西下来。” 子桑见水也添得差不多了,把大雪赶到帐外守着,上来就摸下了白允沫的衣裳:“我来侍候娘子。” 白允沫不某示弱,手脚比子桑可娴熟多了,一下子便把子桑的侧边甲扣解开。 只小回功夫润玉清肌便双双现于眼前。 子桑半吻半抱,将白允沫放入盆中。 . 剔透温热的水没过了腰线,散落的发虚掩去人间羞怯,四散起浮。 白允沫仰着身子,把每一寸都试图递给子桑,而子桑亦是细细地去接应抚慰着手中的鲜柔。 旁边是半燃着的柴堆,光的映照下,两人酮|体细滑。 汗与水交替隐去,水花涌起又沉下,偶有些扑向热火之中,发出灼灭之声。 帐前白狼探着一个脑袋站在帘门口,微微摇动着尾巴。 余息渐弱,两人都疲不可支泡在热水里,抵颈而拥。 盆宽长窄挤两女子正好合适,只是却无法并着,白允沫只能屈在子桑怀内。 “你还不要我。” “说好,十五便十五。” 每次都只是点到为止,并往里进去,白允沫虽能尽兴,却终结不圆满。 “偏你讲究这么些,甚都要了,最后这点点却不要。” 子桑在她背上吮出一方红印笑她:“说来你这女子,女闺学得太少这种话怎说的。” “即能做,又为何不敢说。” 白允沫侧过头,咬的却是子桑的唇:“那你明晚要我?” “呐呐,最近你这女子可是越发的放浪了。”子桑半咬回去,两人便又交|合成一体,纠纠缠缠,休而不止。 出得浴时,身心舒畅,却也体感疲乏,子桑给白允沫裹一席单衫,便将她抱到床上放着,又忙里忙外收拾好衣物,撤去锅炉等物事。 白允沫窝在被中,看着子桑忙前忙后的身影好有一番顾家妇人的模样,于是笑说:“我也要叫你娘子。” “那你叫来我听听。” “娘子。” “哎,娘子有何吩咐。” 白允沫便笑了:“这样娘子来娘子去叫着也不好,更何况一见你穿了盔甲我便叫不出来,幸而你有得名。” 收拾后,子桑便小跑着过来,用棉被把白允沫眼睛盖上,从旁搜出那双藏了好些日子鞋底子给白允沫套上。 幸好幸好,大小都合适。 白允沫笑:“你哪里来的鞋。” 她心里想的是,一穿便知道在干甚了,何必把她眼皮子给盖上。 “看看。” 把眼睛上的棉被移开,白允沫从棉中伸出一双脚,鞋底倒不是很厚,有些细软,面上却是革面的,想了想:“你纳的?” “可不。” “难怪成天躲着我,鬼鬼祟祟,还有那个石竹的不也是这样的么?”. 看那革面想来想去都觉得有些眼熟。 子桑这才交了底:“把你那个虎皮裘减了块,有些多就分了给他啦。” “他一个男儿纳鞋?” “喜欢便纳,分什么男儿女子的。”子桑伸手刮着白允沫的脸蛋:“还不夸娘子我。” 白允沫于是装起一副说书人的气势:“此鞋乃出自南凉唯一的世郡殿下之手,一看便是不凡之物,踩之能驾云踩雾……。” “还想飞了不是。” 子桑扑上来就是一阵收拾,好一会白允沫笑得缓不过气,求饶说:“夸你夸你。” 正经说时眼睑却是湿了的:“我娘亲都没给我亲手纳过鞋子,我太高兴,一时便有些词穷,怕说多了便哭了,可前儿才哭,不想再掉泪。” “以后,我年年给你纳。” “可是说定了的。我可记着。” -- 第126页 “定了。” 子桑记事不多,这个忘不了。 两梦同织,且待余生共欢。 跨岁向来都是寓兆新的开始,上至君王,下至小家苦奴,都会因着这等节庆而相与庆祝。 军中虽讲究不多,可在这一日也是从早时便全军忙活着分酒备菜。 连下了三日的风雪也掩不去四处漂香的大肉蒸烤之味。 不管是认识不认识,相熟与否,见了都互道一声:“新正岁安。” 意为来日即起,长年久安。 因全军都被动员起来准备酒食,热闹异常,伙房里打下手的更是多得很,石竹犹是又偷跟出来找子桑他等。 李巨力因着被子桑告知晚上与将军一众同食,早便抛下了自己平日的那帐兄弟跑黏在子桑帐中就等开吃。 见了石竹进来,李巨力,一双脚就蹬了出来,伸得老长。 两只脚刚好挡在石竹面前,李巨力瞪眼说:“看见没,新的。” “哦。看见了。”石竹一眼便看到李巨力左边脚后跟没包上…… 白允沫在旁边知道鞋子内情,只暗觉李巨力这糗出大了,忍不住要笑:“不就是一双鞋嘛,看你得意的。” “那怎么能一样,这可是子……昭和给我纳的。”李巨力一时得意差点就把子桑的名字直说了出来。 石竹嘟囔着,眼睛仍是总不时瞅鞋跟,拧着眉说:“你这包不起来还是别穿了罢……。” 冰天雪地,脚跟老露在外边,不冻坏才怪。 李巨力面色一唬:“那怎么行,今天岁首,就是要穿戴新东西才好,你自己没有就别看不顺我的东西。” 白允沫越发要笑,推了李巨力一把:“看把你得瑟的,去帮我把阿柱他们叫来,晚上一起。” 这事,也是子桑与周载说的,白氏给了这大份的跨岁宴,总不能随便冷待了人家。 再者这三个下人在军中也自呆了这般久,不仅安守本份,还多有帮着料理伤患 ,同席也未为不可。 李巨力正这帐中干坐了一天,此时有事做何乐不为,正穿着他的新鞋凛然起身。 顺带还要特别告诉石竹说:“晚上我和将军们同宴,知道吧?” 山珍海味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与名将同席饮酒吃肉。 他已经在军中把这话不知同多少人讲了。 “知道呀,子桑说到时候让我两挨着坐,不至于冷落。” 李巨力咧到耳边的嘴角就收了一半,怎的啥好处都有这小子的份。 听到同食的消息后,阿柱连连向李巨力道谢:“有劳有劳。” 旁边负责看守的甲士也都松了口气欢喜地退回各自营处。 “咦,竟然都穿了新衣。” 石竹时常有跟着白允沫身边,对阿柱等人都不算陌生,一眼便看出三人身上料子不一般,穿得像城里贵人似的。 夜色已然近了,营地四处都升了火,极是明亮,到处都闹烘烘的庆贺声。 主将军帐内已然架上了两张大桌子。 况旬抚掌而叹:“这大圆桌,还是上几代有君王来景玄关巡查时特地打造的,就用过那么两次,没想到竟还有机会。” 一盘盘热过的菜式都慢慢于食盒子里端了出来,看得这个中鲜美,即使平时都是大将,此时也都忍不住主动动手来帮衬着赶紧把菜上了来。 待酒再拿了上来时,个个眼睛发直,这可是上等的浮州美酿。 两张桌子都坐的主将,再多其它便坐不下了,只能席地而坐,于旁边分食。 此番大家心里知道这个阿沫医官家里边送来的东西,坐主桌是必然的。 周载于外边巡了一圈回来,后边跟着一身甲胄的随侍昭和。 “大家都起身与将军作礼,然后请入上座。” 周载扫了一眼这大圆桌,有些愣,平时都是习惯了个案席坐,似这等圆桌宴可是许早以前的传统了。 况旬一下子看出他的意思便说;“这酒菜装盘按的都是圆桌的制式,我才令人特地抬了出来,此等格局倒也热闹。” 于是便入了座,子桑坐其右,旁边挨着白允沫,白允沫念及阿柱等毕竟是生人,就让坐在旁边,阿柱旁边再围下去便是泊玉,快手,李巨力。 石竹怯生生地挨着李巨力,暗中扯了扯李巨力的袖子:“我要跟你换换。” 李巨力此时亦是紧张得很,主桌这边除了周载,还有况旬,左副将……总之于他都是高不可攀的人,越想,越是拳头据得紧紧的。 被石竹这么一扯,心里一口气忽散开来,便一下子不那么紧张,扭过头来问他:“为什么?” “这边坐了个生人我不太习惯。”石竹小小声地说着,偷偷扭头看了眼旁边满面腮胡的将领,总觉得严肃得很。 李巨力认得也是军中颇有威望的人,于是心下虽紧张,也仍是硬着头皮与石竹换了,嘴上还不忘记说:“没出息。” 换了座位后,石竹人就放开了许多来与快手聊天:“你的剑和别人的不一样,很好看。” 快手看了眼这小子,暗自嗯了一声,注意力却仍是集中在自家少主身上。 他的任务是护着少主安全,他一双眼睛也注意到少主身边的阿柱。 阿柱这两天总有些不一样,不过快手说不上来阿柱哪里不一样,他对世事所知甚少,人心更是难解,还是剑好,你让它指哪里便是哪里。 -- 第127页 阿柱接过白允沫给的利是锦袋,当下便落了泪:“夫人对阿柱的大恩,此生难报。” “是我连累你在这里受苦了,我娘亲想必也知你等辛苦,回去后还有大赏的。” 白允沫再又是伸手把快手那份递过,然后与泊玉说:“我娘亲不知道你,所以你的那份便没有了,不过我这里有一柄玉扇,正好带着,就送了你权当垫着,新岁正安。” 泊玉约是未曾想过会得这物事,伸手接过那玉骨折扇。 微是展开便见得里边骨柄皆为暖玉,边上细缕着金线,扇面亦是薄丝密织,有名字题词。 只是石竹这等人看来泊玉手中这方扇也是超凡脱俗之物,不由得两眼生光:“阿沫医官,你好似大户人家的主子呀。” “不然你以为呀。” 李巨力敲敲石竹的脑袋,指了指面前上齐了的菜:“开动了。” 这时都已齐入了座,军中规矩少,周载不忍心让甲士从旁侍候,都让下去一起欢庆了,于是子桑起身来倒酒。 以将军第一碗,环着桌子倒一圈,给几位主将都是倒得满碗的,到石竹的时候只倒了小半:“长身子的人少喝些才对。” “喝酒也能长个。”石竹有些不胡,乱顶一气,惹得众人都笑了。 到泊玉的时候,阿柱突然便开了声,手搭在泊玉肩上:“这个小兄弟酒量好,可多倒些。” 子桑看着两人这般亲热,便想这可是好上了,就果真也多倒了些。 给自己倒的时候,只滴了些许。 周载见了奇怪:“今日也不喝酒?” 子桑本就好酒多年,后来因白允沫一席话硬下心便不再喝。 此时闻着帐内外都是喜意的,鼻间酒香缭绕,嘴馋倒是真,只心虚地看了眼白允沫便说:“不喝。” “新正岁首,怎么能不喝酒呢。” 白允沫伸手提了酒壶往杯里倒上大半。 碗中酒酿清凛透人,香气满溢。 帐中不管是桌上,还是盘地而席的,都一同举了碗来庆。 周载引言说:“新正岁首,唯祈愿苍天佑我南凉国土永固。” “国土永固。” 一圈喝下来,大家伸都伸了筷去夹菜,桌上也慢慢便说开了各自老家的民俗。 况旬每喝多便有得话说:“我还记得前几年有在家过了个新正日。“ 一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当年那满堂的屋舍浓情。 “我左手抱着个孙子,右手抱着孙女,我家里娘子把内一块一块夹到我嘴里,还一边说我老不死的不要脸。“ 大家便也哄地笑出声来,想这等事,况旬他确实也是做得出来。 况旬说:“我在家还要什么脸,脸面那是摆给外头人看的。” 周载也从旁笑得直摇头,见况旬总也要来敬他酒便也应着喝。 况旬酒喝多了话便多,一把拍着周载的肩:“有儿孙还是好,这心里头,舒服。” 况旬老将军,年近六旬,发须灰白,胡边荏苒,喝多了便话多,两行浊泪亦是下了来:“好也是好,就是念得慌。” 慌也是慌,只人在景玄,命在国关。 满座之人,虽也都是铁甲豪勇,实也在家都有老小,方才听得况旬说的,小儿绕膝,婆媳唇讥挑笑已有酸意,再见得老将军酒泪不分,亦有动容。 只周载用力拍拍况旬后背,又似是众人说般:“我等都是老将,沙场戎马半生,也该卸甲了,开春战毕,便都退了罢。 ” 众人里不知谁嗨然一声:“昨日事非难重头,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日再作方长梦。” “对,喝酒。” 第五十六章 换了这簪子 席间多是饮酒, 一席酣畅至夜半也仍是闹腾腾的。 子桑碗里喝的酒都是白允沫倒的, 久未畅饮, 渐饮得多便有些醉意上头,显出往时那等女子妩态。 大家都有了些许意,周载与况旬都亲去各大帐与甲士敬酒, 李巨力看着况旬老将军醉得厉害便帮着去扶,心下高兴得很。 石竹只一心捡着桌子上的菜吃, 饱得肚子圆圆的也仍是意犹未尽, 与旁边的快手说话;“真好吃呀, 你怎么吃那么少,也不喝酒。” 快手淡淡地转眼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 见他喝了三四碗酒,脸颊红扑扑的心里暗自觉得这孩子也真不容易,硬是给旁边的李巨力骗着喝酒。 他重新转回头,看着他家少主。 他家少主正夹了菜来喂给那个叫昭和的随侍, 哎,少主怎会喜欢这等的人。 子桑醉眼微眯,头盔也歪到一边去,单手撑着脑袋侧过来看白允沫, 时不时张嘴吃白允喂过来的东西。 “过了今夜, 我家娘子便十五了。”说时闲着的那子手便勾了白允沫的下巴。 阿柱在旁边替两人着包,四下望风, 但凡见得有些清醒的人看过来时便用手肘顶顶白允沫。 幸而都醉得差不多了,阿柱才有得空来看一眼泊玉。 泊玉也喝了少许的酒, 粉白的面上露出稍许红粉色。 一见得泊玉转眼看他,阿柱眼睛便闪来闪去,瞄见泊玉头上的黑楠木簪,便说:“配你真好看。” “嗯。” 泊玉拾起碗来,敬他说:“你怎的也不多喝些?” “夫人常说,做事稳妥的人应当少喝酒,我得护着少主。” -- 第128页 阿柱微是笑笑,眉间面上少了许多往日愉悦之色。 如何再劝,阿柱都是不肯再喝,只是泊玉每动一下,便要扭头来看她。 两人这般已好多次,石竹总觉奇怪,酒喝得多了,便什么都不说:“泊玉,你头上的簪子什么时候变了,变得好看些了。” “这是新的。”泊玉礼貌地扭过头来与这个小少年说话,笑意隐然。 石竹身子弱,发少,自小就给他娘亲箭短许多,因此托不起冠,此时也只是作个小髻束在的脑勺后。 正是这般束发,石竹就越发显得像个小童因而总喜欢盯着别人的发饰来看:“嗯,你原来那个,和寻常人的不一样,太粗宽了些,还是这样好看。” 泊玉眼睑便垂下了半数来。 “泊玉,我怎么看你,怎么都像女子,不像个下人似的。” 石竹头越发地往下磕。 快手好心地帮他把桌子前收拾出一个地方,想着或许这小孩一会就会趴倒。 “下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泊玉也陪着石竹再喝些酒,不过每次也只是小抿,姿态仪举都甚是轻柔,甚至有些妖冶之色。 “下人……下人就是像像阿柱这样。” 石竹果然就慢慢往桌子上趴:“就会事事随人,逢人就笑。” 阿柱从旁听了石竹竟是这般说自己,说了句你小子,便又嘟囔声:“不过确实也是这样。” 泊玉低头轻语:“我也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子桑酒意越发地浓了,手直往白允沫身子里放。 . 边放还边笑盈盈地说:“这便子时了。过了子时,在南凉就算得个大人儿了。” 白允沫拨开她的手,帮她把盔甲整好,亦是笑她:“这副样子,也不嫌丢人。” “只你不嫌便好。”伸手去搂,给白允沫再推了开来。 “阿柱我扶她回去了,剩下的事儿你们收拾收拾。” 耳边泊玉那句:我也是这样的,刚落耳就听见白允沫要起身走,阿柱张口要应眼前便是有甚物事闪了闪。 泊玉原本半拢于袖的手伸了出来。 犹记玉指遍体小走,捏骨捉肩,画线抹颈的温柔。 犹记她半坐于上,衣衫尽褪,肤润倾城交给了他。 犹记那人儿一双美目侧盼,总也声声应你好的呀。 可我知,我知你要做甚的。 我阿柱啊,做事总也稳妥谨慎,就你那簪子上的花纹里的血痕便慢慢知了一切。 以一簪子杀死猛兽的人,怎么凭人欺负,轻甘人下呢。 我阿柱啊,向来擅察言观色,你每回见了那叫昭和的人便神色异常,我怎会看不出。 我阿柱啊,身手向算不得如何,不过堪能也算比寻常武士也厉害许多的,不然白夫人不会托我护少主。 我阿柱啊,可算是接下了你这淬了毒的簪子。 举帐都是人间醉,泪说远乡,笑语同归。 快手立时便去拨剑。 剑客从来都是出剑一击便能致命,可这次未能如果。 他的剑明明放夜里还擦了一遍的,此番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给绑得严严实实。 方想起来阿柱近几日总也玩他的剑。 其它人都怔住了,原本还在谈笑的军将们都收敛了神色围上前来。 白允沫刚扶着子桑站起身,便看见阿柱侧身挡在了子桑面前。 只是片刻间,胸口便扎着一支铜色的,粗而宽大的簪子。 阿柱身上还穿着青灰色的新衣,质地软和,是实锦密织。 血顺着上好的锦缎往外渗,泛着青黑。 剧毒。 阿柱另一手紧握着泊玉的手,看着她面色苍白:“不是给你换了新的簪子么。” 别的再多也说不上来了,只勉力说声:“新正岁安,从今往后,便换个新的,细的,不利的。” 我看你发上那只铜簪有些宽粗沉重,与你不太配,这支木的轻巧。 旁边已有甲士上来把愣着的泊玉双手反剪了起来。 阿柱这便慢慢倒下,被白允沫扶住:“阿柱……” “饶——。” 阿柱死了。 子桑酒醒了大半,才意识到泊玉姑娘原本是要杀她的,可阿柱替她受了死。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白允沫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再三喊着阿柱,泪一把一把地流下来。 纵她是医者圣手,也救不得人心巨毒。 周载见帐内生异,酒亦是跟着醒了大半。 因着白允沫与子桑身份特殊,便都遣散了旁边其它将士,令人把泊玉先关着,后续再作审问。 子桑拧着眉,从白允沫手中接过阿柱的身子,慢慢平放到地上。 白允沫锥心而泣:“都是我的错。” 她早便已觉得泊玉行为有异,即使上了路也多有生疑。 其实路上泊玉为她受伤的时候便已是有所图的,就是为了让她完全放下戒备,甚至对她心存感恩。 可她没有,后来又因着看阿柱与她好,便越发把戒心放了下来。 若是早些警觉便再不会有此事了,她怎就没想到子桑本就是朝堂各处的眼中钉。 都是我的错。 子桑从阿柱胸前拨出那根簪子,或而本该插在她身上的东西。 她没有哭,她与阿柱虽有话语,却并不相熟,可她生气。 -- 第129页 气得发抖,重新站起来,吩咐旁边已然目睑瞪口呆的李巨力:“先把这里收拾一下,还有帮阿柱收拾一下,抬到我帐里。” 又与周载说:“这件事,我来处理罢。” 周载点点头,扛着旁边已经不醒人事的况旬往外走。 帐内只剩下李巨力和石竹。 石竹倒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是分明方才还在说话的人,这会就倒在了地上,他看着害怕:“命这种东西说没就没了。” 李巨力叹气:“哎,听他平时说,他在白壁里倒像是不一般的人物,死了也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搬到昭和帐里干什么呀。” 石竹当时正盹着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一阵大动静,睁眼就看着阿柱倒下了。 “我哪里知道。” 这么个爱哭的人,一哭眼睫上就全是泪。 好不容易抹净,见李巨力和石竹把人抬了进来,眼眶里又是两颗清珠滚下。 “你两个出去罢。 ” 除了帐中,外边天寒地冻,也不好随阿柱在外边冻,所以才让抬来这里。 子桑抬让巨力两个出去,快手还留在帐中,他此时还解着缠着剑柄的一干绳子。 白允沫也见到他这般,便猜了个大半:“阿柱暗中给你绕的?” 快手点了点头,应当是趁席间大家都喝得欢畅的时候一下一下给绕上的。 若是当时剑拨了出来,今晚便是两命横尸。 “他竟是早也想到这层的。” 白允沫自抹了泪,看着平放在地上的阿柱,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他若是早告诉我们,或而便不会这样了。”子桑拧着眉,好好一个岁首之夜发生这般的事儿。 白允沫摇头:“他怕是吃不定泊玉究竟是何路数,总想着或能阻止她罢。” 两人这便又双双来见泊玉。 “你杀死了阿柱。”白允沫收起泪时,便又全然换了个人似的,面色沉了下来。 泊玉也全然没了原来那副莹莹生光的姿态,眼中水露迷漫:“我杀了他。” “你原本是想杀我的。” 子桑仔细地看着这个女子,不曾记得有见过:“究竟为何?” “我只知此番定要杀了你的,究竟为何,是你们这些权贵们的事。”泊玉垂着耳,并不想过多解释。 白允沫从她身子里把那柄白玉骨扇拿了出来:“这次是我看错了人,阿柱也看错了人。” 一张灰白的面这才抬了起来,泊玉看着那一面扇儿,再看着白允沫。 白允沫眼圈仍是有些红,竭力忍着泪,故作镇定,移目看着泊玉头上那一根黑色楠木制成的簪子。 手刚探上去,便听得泊玉声音变得有些抖:“不要。”. “他对你这般好,可你杀了他。”白允沫仍是下手,把那支簪子取了下来。 黑色的楠木簪,通身细滑,端口亦是被磨砂过了,圆润得很。 若换了这簪子,是杀不死人的。 泊玉看着被白允沫取下来的黑楠木簪,嘴唇发抖。 她到底还是说了。 自白允沫出白壁城的时候,今日的一切便注定了的。 泊玉出现在于阿城也不是什么机缘巧合,所谓的哥哥也都是临时编排出来的。 她自小便多练习以铜簪杀人的法子,学习如何取悦于人。 取悦的人或男子,或女子。 “我家主人说,你或而喜欢女子。”在于阿城时她便使出各种法子来诱引白允沫。 白允沫根本无动于衷,她皱眉,确实记得开始时泊玉多有许身于她的意思。 问泊玉:“你转又勾引阿柱?” “我不曾勾引他。 ” 我何曾勾引过他,只是难得他至性至诚。 “那你究竟,又为何一定要害子桑呢?” 白允沫想到若非阿柱,怕当时快手剑再快,也来不及阻止泊玉的。 白允沫想到若非阿柱,她此时失去的便是子桑的,心下欲惶恐,这泊玉竟是有人刻意安排到她身边的,是谁会知道的子桑或许活着。 “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告诉你真相,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事。” 这般说下来大致心中便已了然。 白允沫当初忽然出城,便暗下引得人起了疑。 银狼本就稀罕,白氏少主有,世郡殿下亦有,而且两狼长相颇为相似。 哪有这般稀罕的事儿。 正值世郡身死的消息传到白壁城,清欢楼的少主便匆匆趁夜出了城,往北而去。 白壁城某院里自也立时出去一队快马。 这队快马抢在前头,等在了于阿城,为了不令人生疑所以演了弱家女子被欺的事情,没想竟被一下子识破。 泊玉便自编了个说法,恰赶到白允沫那几天生着病,便也险巧地混在了白允沫身边。 “主人说了,你此去找的人必然会是心上人。” 泊玉惨然一笑:“可不是,一路都听你在说。” “你的主人是仆良?” “正是。” 仆良,正是郎中将,亦是原太慰之子,上溯二代,叫先帝一声外公,身上亦沾得上些许王室血统。 南凉向来认谪系,且先帝儿孙众多。 外系向来不封候赐姓,因是这般除了仆良一干,各州府亦有外系若干。 -- 第130页 只是朗中将本就属禁卫统领,手中握在白壁城大部份兵力,以此优势便与方仲侯霸得朝野。 上次秋狩一事便可看得出来郎中将擅使谋计,只是也过于轻人命,子桑又是将手里的铜簪握得紧了:“非要我死才肯罢休么?” “主人说,你死了,便没有什么正脉,旁系人人可以兴旗而起,届时他坐于王位上,别人也没得理由来反他,他只需要再杀了方仲候便是。”泊玉把自自己大概从郎中将那里听来的话如是告知。 “而我只能杀了你,才能让我妹妹不似我这般。” “妹妹?” 可不是,我泊玉可不像普通的杀手那般,孑然一身。 若是那样,我还杀什么人。 若是那样,我便偷偷掩了容貌,上白壁城也好,于阿城也罢。 只要有人,有市井的地方,藏起来,帮人裁也可,帮人绣线也行,只要有口饭吃便可。 若能嫁得一普通男子,在城里买一小院,于院里种花也好,植杂锦青菜也可,即使无所收获,也得满心芬土之香。 我自小锦衣玉食,学人妩媚娇羞,袖藏利器,面上笑,指下取人性命,满目都是惊惶。 我自小天资过人,学着秋水回波,低眉回首 ,楚楚动人,旦见甚怜,然后拨钗断喉。 金玉食之腥然,偏想食人间烟火,身后便施然个小人儿总也跟着。 再过两年,妹妹便也要如我这般,出去四下杀人。 我不忍,我不忍。 主人应我,此杀若成,妹妹便可出府,天下四海,皆让她去。 从此不必受人牵制,不必日日闭眼都是腥然面孔。 “可惜你失败了。” 白允沫重新帮泊玉束好发,把黑楠木簪给她插上。 泊玉看着地上平躺着的阿柱,眼睑边向来欲落不落的泪,这次是真的掉了下来。 大约是那样一滴泪攒了太久太久,一旦往下掉,便再也止不住。 阿柱,我不轻易哭的,即使东家曾经为了让我哭,以针扎背,针针见血半寸我也轻易哭不出来。 只能勉做到泪眼欲滴。 这次却是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眼睛的薄凉。 我还妄想过,若是能悄悄地杀了要杀的人,或许往后真的可以去白壁城再找你。 那时候你应该便买好了院子,给我留了个敞亮的房间。 我知道是妄想啊。 你总也说你做事稳妥,却不知越是东问我西问我的,便让我知道了你的意思。 每次我正要动手时,你便要阻我一阻,这次我是如何也不能失手。 知道当众动手定然也是不会再有命的,却没想到你会决绝到连命也不要也再阻了我一程。. 阿柱,我来带你走罢,你得须知,我力气也是大得很的,不然那次你怎会从了我。 阿柱啊,你得须知,泊玉这一生,杀的人都与我有肌肤之亲,若会知有今日 ,我是如何也不希望你像他们一般的。 漫天风雪于初启的黎明中咆哮,脚下的新雪已然盖到了脚背,裙摆翻飞不止。 “泊玉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白壁城有座天下名楼吧。 百年的大招牌,八层楼高,只角上的风铃便价值千金,可没人敢伸手。 不知道了吧,白氏可是天下第一商社。我阿柱就是那白氏里靠得住的管事。 泊玉姑娘,你以后来了白壁城尽管找我。 泊玉姑娘,我以后买个院子,院子里一棵大树,能乘凉,你要是没地儿去,尽管来找我。” 记得刚出于阿城是亦正飞花时,残映两生连理池。 白允沫靠在子桑怀里,看得人儿于茫茫一片中失了影。 此番无论是往哪里走,都是没得活路了的。 答应泊玉姑娘的事情便是让她带阿柱走,不能生同,求死可合穴。 白允沫方是记着阿柱临了是的那一饶字。 放泊玉,她不能忍,也不能容,万一她再杀子桑,后果不敢想。 那便成全你二人合穴罢,如此不算负阿柱。 二日子桑便把泊玉的身份与周载说了:“没想到他如此谨慎,后续必会有大动作,白壁城现在恐怕已是剑拨弩张。” 周载暗暗点头,只说险,不过说到暗杀一事,喉头亦是动了动,看子桑说:“希望那个剑客旦能事成。” 那个剑客。 南无罢。 对于派南无去刺杀东池国君池羽她至今仍旧耿耿于怀:“她成了又如何,不成又如何?” “池羽有弟弟,拒息,此战挑起时,他便说了,一旦他有事,王弟即刻为王,不影响战事。” “那派南无去,岂非只是平白送死。”刺杀一国君王,要脱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周载坦言:“对战事不影响,可是池羽王弟不过庸才,沉迷男色,好诗赋文,不足为惧。池羽才略过人,擅用奇计,除了他,大患便去了一半。” 一秋一冬已然过去,也不知那个人儿现在做着甚事,我子桑现在身边这般多人,她身边又有何人在,过的如何的日子。 “无论如何,她都回不来了吗?”吸了口气,好歹才把泪隐回了眼眶中。 若说我子桑难能有故人几个,那南无便是其中一个。 喜过,恨过。 正是几经磨难,知她此生难过,还不曾体会人间欢喜,不忍她这般便真的再不回来。 -- 第131页 周载沉声:“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宿命,若非王上,她早便是已死之人。” 子桑欲要再辩。 周载声色更厉:“若她一人之命,能换我南凉少死军士五百,我也定然会如此做。” 若此计成,何止减损五百,或可能是数以万计。 子桑默然,这是便是大局,大业么,换了她,又该如何做。 周载见她意识到其中利害,便缓和了些:“你也该有你的位置,你是南凉的世郡殿下。” “南无她……现在哪里?” “东池国,铸城,相府。” 第五十七章 或携子同老 东池国, 铸城, 相府。 “风歌, 快来看,今儿的花开得真好。” 南无站在园中,何止今日, 连日来,每日的花都好看得很, 可风歌却偏要她用嘴说出来。 不止要用嘴说, 还要学着风歌的样子做出一番姿势来。 风歌一头长发垂到脚眼边闲散地披着, 人站在花树上,半倚着虚空, 微是张看着天儿,轻飘飘的说:“风歌,快来看,今儿的花开得真好。” 她便是想着让南无也学学话本儿上的女子, 不然南无,你这样就太有些与别的女子不同了。 不能老不与我说话,虽然我也喜欢你不说话的样子,—— 风格为这等要不要南无说话的事儿憋得脑壳疼, 不过还是想着让南无学来看看。 南无手脚使剑可快, 让她半捻着花枝,望着半空说话, 确实不易。 “风歌,快——来——来看, 今儿——的………。” 反复也练了好几遍,简单的也试了,难的也试了,可没一个有些像样。 不对不对,风歌连连摇头:“怎么的总也是要停下来。” 最近相府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的便是小姐身的丑侍学话。 “也不是不会说话,为何小姐偏要教她呢。” “小姐就想着她说多说些话。” “可小姐当初不就是喜欢她不会说话吗?” “哎,那是当初。你不知道小姐自迷上那些画本后…… 南无憋了半晌还是学不来风歌教她那样的话,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不喜欢。” “嗯?” “这样,不喜欢。”她喜欢听风歌说话,风歌总是和和乐乐的,在园中跑来跑去。 风歌会说,快来看,这里飘下来好多花瓣,会说,今儿的月色真好。 风歌还会说,南无,你今儿真好看。 可是南无只会硬梆梆地吐出那么几个字,你要她说,风歌,快来看,今儿的花儿真好看,她便说不来了。 实在是舌头打不过节来。 实在是往时话说得太少。 风歌面上的笑停了停,稍有些黯然:“不喜欢便不学了。” 别人的话,我却也是不想多听的。 园中寂寥得很,不过幸而我要入宫了,或许宫中就有很多有趣的人儿呢。 也不知道那个池羽究竟是怎么个样子的,拉了南无坐在倚着树坐下,她自又是侧着躺下了,脑袋枕在南无腿上。 “你今日说了五十几字了罢。”比刚进院时说得多了。 嘴角微是抿了起来,抬头看一眼南无,做得也多了,不过这等事总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最近相府戒备越来越严,她自上画本的事后便再也不能出去,似乎说东池与南凉交锋了,爹爹忙得都顾不得来骂她。 骂她与南无。 她已然从侍女那里逼问到现在府里都在说她和南无的闲话。 说的什么? 侍女说,女子与女子做出这等事来是不许的。 问她为何,侍女也说不上来,不过到底乱掐了几句听来的闲话,说府里那个受宠的妾室传的。 男为阳,女为阴。 女子与女子便是有违阴阳之道,违背天理,是为不容。 风歌不以为然,这些人天天念叨先书经上的东西,有甚意思呢,都是别人写的,我是我。 “南无,你放心,我定会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的。”风歌说着便闭着眼小歇起来。 周无帮她衣衫铺好,看着她面容恬静地睡在自己怀中。 看着风歌搭在她膝前的手。 即使经常去握,仍旧每次都觉得心内响个不停,每次都是小心翼翼,迟疑地把那只手捏在掌心里。 比璞玉还美,比风还要柔。 她轻轻地捏着,即使连着好些天,她都与这怀里的相拥而眠,甚至做得更多。 即使是这样,还是觉得每次与她相亲便心儿跳得也厉害。 她曾经以为对子桑那种死心踏地的守护,便是世人说的情爱了,遇到风歌她才知不一样的。 护子桑开始时是命,后来也因命再逢,再后来是因为她就只识得这么一个人。 遇到风歌始才知,原来这世上还会有别人的。 她不知道风歌是如何想的。 风歌说她不喜欢想事情,事情一旦复杂了便拍拍脑袋说,我这脑壳呀,想不来的。 风歌和子桑也不一样。 子桑总是一副了然明白的样子,其实也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风歌知道,风歌说喜欢便是喜欢的,不喜欢便是不喜欢的,想做便去做了,但有何惧。 所以风歌虽然有时候也有心事,不过很快便能笑起来,看看花开和花落,事儿转眼就过了。 -- 第132页 远远南无就看见了有人往这边走过来。 是相爷风曾年,他紧皱着眉头,挥手把两边跟着的管事都散了下去。 怀里的风歌还在睡着,南无不确定要不要叫醒她。 . 风曾年走近前来,胡子几乎倒竖,眼睛瞪着这个地位卑微的侍女,以及躲她怀里躺着未来的王妃——她的女儿风歌。 “给我起来。” 风曾年要气死了,岁首过后这段时间便开始筹备过几日的婚礼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有空和小妾同房睡觉,枕边全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家里的妾室几房总也喜欢编排她唯一的这个女儿,以往他都是随便听听,不当真。 可这次可不是普通的什么责罚下人的事儿了。 听见小妾说现在府里都在传小姐风歌与女侍同床共枕的事情,使得他又想起画本一事。 那画上可都是女子两两交合的姿势。 如此淋了一晚上的冷汗,早早便跑过来准备兴师问罪。 只见得南无手正握着她女儿五指,哪里还需要多问。 “不孝女,来人给我拿家法来。”伸了手方才想起为了避丑,把管事的都叫退了下去。 不过这一声吼使得风歌身子震了震,便于南无怀中坐了起来,见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爹爹在圆中急得打转,手指着她发抖:“你你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风歌虽不想事,可也是不蠢,自然知道她爹爹这趟气的是甚,她只说:“我做什么我都是知道的,我也喜欢这般。” 另一边其它她也是有些心虚的,只是不大与人说。 她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要嫁给池羽,这样与南无一起是不太对的,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对。 “大婚眼前,你与女子乱搞,女儿家的名节,我相府的脸面呢?” 凤歌坐在南无面前不说话,就听着他爹在那里百般地开始了长篇大道。 不经意间便又重复了那一句:“你是王的女人。” “我现在也是南无的女人。” 风曾年一听整个人就呆了下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厚颜无耻,厚颜无耻。” 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到趁手的东西,撸了袖子便走上来劈手向下。 没落实,手不被南无抓住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 原本闭上眼睛打算受这一掌的风歌睁眼把南无的手收回来,有些怕怕地试着与她爹爹商量:“要是我这么不成体统的话,大不了我不嫁给国君了,爹爹我就谁也不嫁,就让南无陪着我。” “这嫁衣都送来了,哪有不嫁。”风曾年气归气,可是国婚大事,哪里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 之所以大战前联姻,也是奔着喜色当头,按东池的说法,有大吉之意。 本就是大吉大利的事情,于这节骨眼上突然取消,国内定然多有人说三道四的。 东池国近此年,风好水好,国内大丰,也是风和日美的影响,趋风附雅行径广受推崇。 于这节骨上,池羽忽就以血十年之前的先王之仇为由起兵,已然让一干文臣雅士诟病连连,象征大吉的婚事但停了下来,岂不正说是不吉之兆么。 嫁女之事,必是要行。 不嫁不行,那我便嫁,可是你不许把南无支走。 就在这园子里,东池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相爷与膝下唯一的女儿僵持下来。 一干侍卫不知如何是好。 风歌咬牙:“你知道我向来说到做到,但让南无离开这院,我就死给你看。” 若是待嫁王妃血溅府内,便是凶上加凶的大不利之兆罢。 僵持半日,相爷终究还是一甩袖走了。 府内流言也即慢慢便散了开去,方知相爷下了禁令,但有人再提小姐园中之事,即鞭刑至死。 婚得结,不结不行。 风歌看着气呼呼的相爷出了园,亦是小叹口气,她也就只有拿自己威胁的时候才能起点用。 除了这条命,其实她也不比别个多些什么,一转过来,面上便又是欢喜地笑了:“南无,我嫁给池羽你喜欢吗?” 风歌说了,喜欢就说喜欢的,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多简单的事儿。 可这次南无发现有时候一点也不简单,她说不上来,嘴张了张,又合上。 风歌脸上的笑就敛去了半分:“你要是说不喜欢,我就和你逃走罢。 ” 这是话本上看来的,画着那些春色图的书本儿是找不着了,令管事的去外边找了些解乏的东西来。 话本里写的都是些简单易懂的故事。 拿手指那上边两个字:“喏,这里写了,私相授受,是夜而奔。” 写得这般复杂,其实就是逃走嘛,我们也学她们。 南无拧着眉头,看看话本,又看看一脸认真的风歌。 她不能逃。 她原本来这里要做的事情便只有一桩,她不能逃—— 你为何总也听命于人。 那年如是,经年再逢又如是。 摇头。 “那我便嫁给池羽了。”反正听说宫里大得很,宫里比相府还好。 做王妃呢,这书里边都总也写王妃王后们的事儿,必然是好的罢。 “你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不敢应声。 “那我就真的嫁给池羽了。” -- 第133页 风歌眨着眼睛再问,手里捏着的那话本,生给掐烂了两页。 翻了好些许本,始才明白,原来与一个人有了肌肤之情,便应当从心从身都守着的。 她往时都是讨厌看诗书词理的,也是想着要弄明白这□□究竟是何东西才掰着脑壳硬往里装些前人故事进去的。 装得多了,便大约明白了,喜欢便是喜欢就身和心都会想给那个人。 喜欢的人就应该不离不弃才是。 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便会想娶她,想和她在一起。 不正有个词如何说的? 举案齐眉,或携子同老,总之再多了别人便不太好了。 “那我就真的嫁给池羽了。”手里的话本甩在了南无脚下。 她这是头次在她面前,变得这般生气,缓了两日也没有缓过来。 只是在夜里的时候一个人在榻上转来转去,被子那些也全都往睡在仆榻的南无身上扔。 实在没得什么扔了,便把身上的衣裳儿也一件一件脱下来往南无身上扔。 南无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睛也没敢闭上,只是平躺着,任风歌的薄衫从半空中飘下来敷在脸上的。 有淡淡的花香,与园里万花飘香不一样,花香里还有风歌的味道。 只这样一想到风歌身上的香味和软软的感觉,心腹往下边绷了绷。 榻上的人边轻挽着长发的丝带都解下来扔了过去。 最后便只剩得肚兜才止了手,再没得多余的东西可以扔。 这么个人怎就也不会急,也不难过呢。 罢了,不想,想得我脑壳疼,都是看那些什么话本,脑子便整日神神叨叨的了。 “喂,那个侍女,把我衣服捡过来给我。” 南无便如言起身做她作为女侍该做的事情,拿了衣服上前。 “帮我穿起来。”风歌身上只剩一件肚兜,张开手作出更衣状。 南无上弯腰把一衣袖给她套上,再半环着,要将后边另一边的衣袖拉过来时人便给风歌抱住了:“抱着我。” 那便抱着了。 “叫我的名字。” “风歌。” “给我脱衣服。” 仍是依言做了,刚套上去一边的衣裳给她拿了下来。 耳前的风歌看着她,眼神与平时的嘻笑轻挑全不一样,半咬着唇,拿眼打量着她。 眼前的风歌身上只剩着一件鲜红的肚兜,上边小绣着池莲。. “还要脱。” 仍是依言做了,只是向来握剑擅稳的手这回又抖着的。 从旁边解了系带,再探手去解颈带的时候,风歌的手便又攀上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说:“这次该你了。” “你即然是我的女侍自然要听我的。”风歌使性子的气儿又上来了,可眼里仍是委屈的拧巴。 “把外边里边的都脱了。” 于是到最后便都两相裸着了。 “你过来。” 过来了,就坐在眼前,风歌一下子就伏在她胸口恨恨地咬下去。 疼,也痒。 不敢动,直到风歌抬起眼来,那眼里已然朦胧一片,声音里道不尽的委屈:“我要做你的女人。” 我要做你的女人,这么一句话便让她原本一直绷在小腹的那股躁动完全地穿过心头直击脑门。 什么也顾不得了。 什么也顾不得了。 甚至想过或把自己的魂儿辗碎分在成千上万片的花开里。 成为她眼里的一道景,成为她喜欢的一切,然后无数次盛开,无数次凋零。 能被她看见,能偶有一两楼拂过她身边也是好的。 而这一刻,她全然拥有着身下的人,她盘散在榻上,乌黑一片的长发。 每一寸肌肤,她都细细地揉在手里,化在指尖。 还有她的柔腻,和渐变的湿滑,为她而变得不一样的地方,至少在这一刻都是她的。. “嗯……南无,叫我的名字。” “风……歌。” 很吃力,因为心一直砰砰地跳着,身子起伏不止。 完全地进入,与眼前的人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微是小心地在她耳边说:“风歌,我的女人。” 这句话,说得很轻,很柔,可听在心里却如钢铁般硬实,完全地深入她。 “啊……。” 两个人都在这里顿住,依偎在一起,风歌慢慢收着小腹,包纳着她:“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去私……奔。” 像那日我们出府的日子,湖边景色正好。 “我也想。”南无应着,慢慢沉下身子,听着风歌喉间又慢慢响起的吟呓声。 想看水光磷磷,流水潺潺,看鱼儿往下,再往上。 看车水马龙,川间往来,或有飞马疾疾,越行越快,往峰上去。 行街上有食色各相,一色重过一色,再深进那有画本儿的坊店里。 看你绯色满面,看像你出了这厢再进那厢,看你快活至极的模样。 进进出出,间池有水,玉指深探,触之心暖,再进进出出,泉口便欲发的紧实。 绕洞三回,进出便欲显得张驰有度,水声也渐便频盛了。 慢慢似便到了尽头,万物似止而崩。 南无背上尽数都是抓痕,风歌连着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 越叫越响,到最后,便只剩了软软一息说:“抱着我,不要动,不要出来。” -- 第134页 于是便也抱着。 僵着,直到身下的人慢慢儿再往她怀里挤挤似睡着了,指边不那般紧了才双手来怀住她。 二日醒来,风歌先是看了看已然收拾齐整的屋内,再又是看了身上的肚兜,最后才看向自己指尖。 好像又把她抓狠了。 画本上也没说为何会这样,只每回便总也感觉要死了般,又害怕她突然就这样停下来离开。 迷迷糊糊便环着她的背便总也是抓,弄得指尖便隐约能见到血痕。 “你每回都比我早醒,过来。” 南无就又听话地过去。 “抱着我再躺会。” 就抱着了。 不过起身后,却仍是那副不想理的样子,闷着头起来还是看话本。 连看了好些天,越发觉得为啥别人的情爱是那般的,我与南无是这样的呢。 她想着怪来怪去,还是南无太不爱说话了,可想来她本就可能就是喜欢南无不说话呢。 头疼。 自此便没再提私奔的事情,日子也慢慢变得如往。 一个于廊下或闲看花,或低头看那劳什子话本。不年书也不看花的时候便盯着南无静静儿地看。 另一个就在哪里也是静静站着的,若正遇上风歌非要凑到她眼根子底下来看她,便也转下眼珠子去看她。 每这时风歌便总是忽就咬她的唇,她便会微张开嘴来,接着那往里窜的小舌。 除此外便少说其它话。 只是入了夜时又仍要拥着睡,不然其中一个便又是要使性子扔东西的罢。 天下的月儿也渐发的圆了,照得银装满地,原本就□□相砌的园里便渡了层光晕般。 第五十八章 当然是要了 东池, 铸城, 相府。 没两日园里便开始益发地热闹了起来, 张灯结彩,喜色一片。 红色的织毯从园门口的青石砖上往廊前铺来,长长在满白粉的园中拉出一抹刺目的鲜艳。 屋内的床被也全都焕然一新。 甚至连屋檐角上的风铃罩也换了雀鸟盘颈的图纹说着家有小女即要出嫁。 风歌原本的时候是很想嫁入王宫的, 只是真正看着日子近了,心里的欢喜却反倒慢慢冷切了下来。 “也真没意思。”风歌不看话本了, 看多了便也觉得上面讲的都是别人家发生的事情, 与她风歌没多大关系。 看了她也觉得自己不会变成里边那般惹人怜爱的女子。 不看话本她便只能看看落花了, 可看久了也会膩的,只看南无的时候方能久久地定神。 南无也在看着她。 风歌的头发很长, 直垂脚踝,她坐在廊下,长发便散在身边和裙摆盘错一起。 风歌若是不笑的时候,人就显得有些呆呆的, 什么话也不说,便只看着你,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连若有所思都算不上。 好像她看着你的时候, 便其它的什么都不复存在的。 南无回看着风歌, 四下很安静,静得连风从东墙的瓦愣游到西墙的青璃上都可以听得到。 每这个时候, 她们便可以相看很久,常常都是风歌有些倦了眼皮就往下掉掉, 然后伸手一拉南无就要她坐下。 南无就也顺着她的身子坐下,把地上凌散的长发捋好,再把风歌倚放在身怀里。 . 这日就这般坐着时,有管事的领着一干女侍都进了来。 两人还是这般倚坐着,下人一丛都低垂着眼,不敢直视。 东池虽盛男风,可也讲究女子经伦纲要,此等景象是为人所不耻的。 管事说:“这是新制好的嫁衣,王宫里头太后吩咐让小姐试试是否合身,不合的话也好及时修整的。” 只一套衣制却是由十几女侍捧着的,头饰套件便是好几样分着的。 都说女子一生只能着一次红妆,都说再相貌寻常的人,着红妆时都会若池中盛芙。 风歌自以为貌美,亦也好奇这嫁衣会有何等不同。 她起身来让女侍们给她换上。 一众女侍便紧而忙了起来,给小姐梳着长发青丝,描眉画唇,宽衣换新。 云衩发髻,凤冠冕旒,大红的衣裳上边盘缠着祥鸟,下摆蓝白云纹。 风歌试了试鞋子,绣鞋是厚底子的,踩了踩便又脱了下来。 她向来喜欢光足走步,即使换了这一身亦是如此。 对镜来看,镜中万千祥红里丝发染墨,肤白若雪。 长短对襟,宽窄息身,不差分毫,正是合适。 管事的虽看着都好,仍还是要问下的:“可是有要改动的地方?” “我且想想。” 管事的不知小姐何意,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等着小姐发个准话,却又听风歌说:“你们先下去,我穿两天看看。” 管事大惊:“这衣裳大婚当日要穿的,这会若是合适了,便先让人收起来的罢。” 早前婚令但下来,这衣裳便开始制了的,好不容易成了,再弄坏弄皱可怎么了得。. 风歌于是瞪目:“不过穿穿而已,有何不妥。” 相府家小姐,对府中奴侍向来严坷,心狠手辣,于是管事也不管再多说什么,只得下去了。 相爷忙啊,这府里除了相爷就是小姐最大,管事的头大,只能求老天保佑小姐不把这嫁衣给撕了才好。 “南无,好看吗?” -- 第135页 “嗯。” 是真好看,不过风歌就是甚不穿也好看的,南无这般望着她,从头到脚都极是认真的看了看。 看着看着便似看见这么个人穿一身红衣,躺在别人身下的样子。 看着看着,她就把一身披红的人紧箍在怀中。 风歌愣了下,南无还是头次这般没在她拉扯下主动围来的。 兴许是喜欢我穿这身衣裳的模样,她的头便轻轻地靠在南无肩上。 一手手也慢慢环着南无的腰,前些日子憋着的气,也给她这一抱都散了去。 风歌的头上还戴着衩饰,脸枕在南无肩上,眼睛只能勉看见南无的侧脸和修长的颈。 南无的发不长,在脑后稍稍拢起下半,多余一楼又都侧顺在身后,身上穿的是白色的纱衣。 南无时常穿些灰呀黑的衣裳,风歌看着不喜欢的,就偏叫她穿些白呀,粉的,浅黄的。 今日正好是与院里花色一致的白,初得丝发更黑,颈段更雅致修长。 初时以为夜里欢愉便是人间幸事,以为肌肤相亲,鱼水融乐便是舒服的事。 这一刻恍发现,只眼前人忽地这么一拥入怀,凝而无声才是至幸。 南无和往时有些不一样。 “南无,你哭了。” 风歌不知道为何南无会哭,心有些惶惶,亦又有些稍安。 她手又再往南无腰后环了歪,仍是枕在她肩上一动不动。 这个话都不太说,鲜少露笑,总也面无表情的人腮上挂的着一串晶莹的泪。 话本上说,情至深处,心之所动,不能言说的话便会化作泪,从眼中流落。 于是她慢慢往下半屈下身子,使耳朵贴着南无的心口。 半晌她才仰起头来,笑了。 金玉冕旒还在她面容上微微晃着,熠熠生光:“南无,你心说你是喜欢我的。” 南无微低下头,看着耳朵还贴着自己心口的人,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 可是你还是得做别人的女人。 你这头冠凤衣都是极好看的,却又似甚了不得的暗器一下一下扎着我的心。 于是心跳得厉害,口里言语便越发生涩,简应她说:“喜欢。” “那你哭甚,我听得到的。”于是风歌浅浅儿地便抬了纤葱玉指来帮她抹掉面上的泪。 手便慢慢贴上那道疤,风歌细瞧了那疤,她其实一直都有看过很多次的,这次她忽便问了:“是怎么来的呢?” 这么深的疤:“南无,我什么都和你说了,你却怎的什么也不和我说。” 甚至从哪里来的都未曾说过,我只知道你与别个人是不大一样的。 你可是一点也不像做侍女的人。 哪有侍女像你这样腰板儿总挺得笔直。 哪有侍女像你这样,手总也往腰间摸。 哪有侍女像你这样,不爱笑又不擅说。 不能说的,南无也就这一恍神的时候,泪莹莹的眼里复又的蒙上了层灰。 风歌头又重新枕回南无肩上:“你不喜欢便不说了。” 我还是随你的,你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帮我头上这东西拿下来罢,沉得很。” 于是扶着她于妆台前坐下,把那一件一件,内外几套凑着的冠冕拿了下来。 风歌把桌子上摆得齐整的套件拿起来这个看看,那个摸摸,然后她忽便转过来看着南无,又再看看物里的物事。 她说:“南无,我想看看你穿嫁衣是甚样子的。” 这些东西,看女侍弄的时候,一件归一件,可简单儿了,可她连修个发都不成。 可风歌可是那等上了手便总也不轻易撒开的,这般折腾了半日总算是把那冠衩都一件一件儿地给搁到了南无的发上。 人再转过来,一身白玉配的头上金玉琳琅,虽别有风味,到底不对劲。 于是又把这身红衣都脱了下来给南无换上。 即使面上有一道赫目的疤痕,此番也给金玉坠珠掩去大半。 再又是偏头对着唇儿,把自个唇上的朱砂缠印了上去。 于是这般红妆算是勉为其成了。 风歌扶着南无转对铜镜,外边正是日落时分,内外都是一片夕阳延绵的金黄之景。 南无起身,见得镜中有女,身姿绵长,面上金玉半掩,领上精绣穿线,艳艳的衫色与晚霞光辉交映。 差点连自个也没认出来。 “这般好看。” 风歌忽便有些后悔自个字写得不好也便罢了,连画个像也不能的,不然便给南无画个画儿了。 不得。 这衣裳便不肯还给管事拿去收着了。 管事急得团团转,这衣儿是王宫里头拿出来的,得供着在佛堂里头给菩萨光照着,还得内外用香熏奉着,哪能就给小姐你搁着日日穿呢。 虽然是小姐胡闹,可相爷究问起来,定也是要说他这个管事办事不利。 因着这层,管事的在院里嚎天嚎地,可不能这般啊。 尤其看那一身儿竟穿在一个女侍身上,魂都掉了一半。 这大喜服,讲究的就是一个喜,一介贱民奴侍穿过的,到时候再送到王前岂非亵渎之罪。 “你帮我做件事,做好了,差不多时这喜服便还给你拿去。” “小姐您吩咐。”管事拿头撞地,哟喂,您是谁呀,相府家的小姐,要做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 第136页 “去给我找个画像师来。” 管事这便头大了,大婚当前,闺家女子的住处即是连亲爹都少进,何况一个外来的男子。 “你方才不是答应的么?” 相府千金行事多古怪刁钻,对奴仆向来严苛,管事略是想想其中厉害便答应了下来:“可外人总不宜久留府中,小姐可一定让他画好便把这衣服还给奴下的。” 于是二日的时候,又重新令南无穿了那身红色的嫁衣,端坐于廊前。 或而也是为了避嫌,管事请来的画师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花灰的胡子,头发稍有些凌散,为人随意。 离廊下五六步远摆着案来画,看看天色。 这时已是二日午后,天头仍如往日轻风附稍有些暖意,飞花漫漫。 画者提了笔便来铺色,纸上湿意便慢慢洇开来,朱红透纸。 风歌抱着膝坐在旁边一直看着南无出神,直到画师上前来拿那只画了个轮廓的画来问说:“面上这道痕要添还是不添呢?” “当然是要了。” 不然哪里还像她的南无。 于是画师便又退开来继而去描那金玉珠琉下一双如暗潭幽水的眸子。 眸边慢慢便又于那透白的纸上慢慢润下一抹隐约的暗褐色,啧啧叹息。 绝色上平添了一笔不足。 落成之时这便夜了,画者让风歌小姐好好过目一番。 有静院雅舍一间,置檐下门廊通透,垫黄桐秀木,上端坐一女子,红衣略是迎风轻拂。 画上人儿目正前方,眸深暗,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恭敬地放于身前,超然非同一般,仿出世之态,只旁边一女子长发绕于周身,双手环着膝,头枕膝上,微是侧头凝看着红衣之人,仿周边千花万树都再入不得她眼。 风歌看见自己也入了画时有些意外,不过却又笑了:“你这老头,画得有几分样子。” 可是这样总不大好,我怎么的离南无这般远的。 于是不许画者走,还得再画一张。 那画者倒也闲情,世上能入的人不多,能衬此等美景的人也不多。 于是再撑了灯,仍是继续画的。 天色却是暗了下来,画的仍是同一处的房廊与园景,只景里的人儿变了个样子。 仍是有红衣一袭,只端坐之人身子微是往后倚了倚,怀里拢着个淡青纱衫的女子。 两人手环于身前,于前头的女子长发遮去红衣大片,侧过头微仰笑着。 “南无,这样便好了,你抱着我。” 我才不要坐在旁边看你。 “好。” 这次的画便是有些朦胧了,不若前一副那般明光鲜彩。 . “夜色里便是这般的,景暗,人景便重了。” 画者如是指着有些泼墨重彩的画面儿稍作了番解释。 画面上廊两侧都添了灯笼,照得两张面儿似月下环玉,不过周身无论是衣裳还是院中花树,都着了重墨显得暗沉沉的。 “能看得清人便好。”风歌小心将画接过来,又小步趋趋放到自个房内晾着。 两副画都摆出来,两副画上都是两个人。 画师走出去,过了好些时候,管事的便来了:“小姐这衣裳儿该脱下来给奴下了罢。” “谁稀罕的,你且等会就给你了。” 可也正这会时,忽便听得墙边有瓦楞轻碎的声音,隔着落花打进来一支银光闪闪的利刃。 南无侧身避过,几步便冲进园中,借着旁边枝丫便要渡跳到的墙头。 撕啦一块。 追着过来的管事心肝儿裂得寸寸碎。 听得声音,南无只好作罢,没有再往外追,扭头看了一眼衣裳。 后摆已然裂了道口子。 管事的几乎要哭了,捧着南无脱下来的嫁衣火急火撩地往外走。 边走边摇头:“大凶,大凶。” 可这等事哪里敢告诉别人,只能暗地里叫人勉力补补不教人看出来才是。 这相府的千金果然难侍候。 不过方才也真是险,究竟是谁竟敢在相府行凶。 南无把那方不过三寸长的利刃于廊下的粱框上取下来于掌中暗忖。 风歌初时有被惊到,不过这会倒并不在意是何人做何等事,只说:“你方才跑起来很快。” 也很好看。 差点就看到奔上墙头,女侍怎么会有这般好的身手,利落得很。 廊上外的月光慢慢爬进来,天上的月就快要圆了,月圆之时,便是相府家千金入宫的时候。 相爷总算是拿了点做爹爹的样子出来,于廊下坐着,几乎要哭出声。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实在舍不得。” 原本是想说些离别难舍的话,可他这个女儿向来都是不领情的,实得的很,张口便说:“那我不嫁了。” 相爷便把泪收了回来:“月圆夜你便是要嫁入宫中的,哪能动不动便说嫁不退的事儿。” 她这个爹爹,总是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风歌原本也是觉得不舍的,见她这般便哼哼说:“明明我入了宫你也是可以来经常看我的。” “哪里能,爹爹忙且不说,入了后宫便是王的女人,我也只有遇上节诞日能见你一回的。”相爷说到这里才真是情动,本就膝下唯此一脉,有生之年再难得见,老泪果然就泛滥了。 -- 第137页 “爹爹不伤心,我会偷偷来见你的。” 那些话本上都是这样说的,总有宫里的女人有时候寂寞得很便会偷偷乔装出宫。 相爷风曾年听了这话就差一口气给噎死,孩儿她娘走得早,他为了升官固职忽视了对女儿的管教,实在是有愧。 不过她更担心这不孝女做出什么诛连九族的事情来:“身为女子,嫁夫从夫,普通人家尚且如此,何况王妃,在宫里可不能这般任性。“ 到底是自己的骨血,真担心呐,池羽到底是一国之君,做理果决精明,全凭大局行事,风歌这副性子很容易出事的罢。 可不嫁也不行了,这是王亲,再说了,现在放眼整个铸城豪贵也没几个敢娶她家这个恶名在外的女儿。 挥了挥手,叫了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的嬷嬷:“她这两天会在这里教你婚礼上要注意的那些事情,入了宫也是她会教你怎么侍候王和适应王宫的规矩。” “南无也是要跟我进宫的。” 风歌这次是连剪刀都放在边上了的,反正只要她爹爹不答应她便老样子来吓他。 没想到这次风曾年看也不看南无,胡子动了动说:“好。” “真的?” “真的,成婚的时候你可以乖乖的。” 如此便只等着婚礼到来了,看着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月下的花色一日比一日深沉。 当花色变得光华无比的时候,便正好是花期落得也更加地盛了。 婚期的头天夜里,风歌慢慢儿地把晾着的那两副画卷起来。 两副画儿都有三尺那般宽,也沉实得很。 她小心递给南无说:“拿盒子装着,明日要带着入宫里的。” 南无低头看着那两卷画,点头嗯了一句。 从旁边屋里找了好个好长的盒子,比三尺还要宽些,放好。 “你有什么要带入宫的东西吗?”风歌躺在南无的怀里,想到南无进府时好像也没带甚东西。 你从哪里来? 会去哪里? 还是一直留下。 南无说:“没。” 没有甚要带的,只带着一个使命,风歌也学她嗯了一个字。 然后两便拥在一起,风歌说:“要是进了王宫的话就不能每天一直和你睡了。” 她也是无意间才慢慢想到,进王宫也没多少不好的事情,或许宫阁更敞亮了,或者不用听府里那些早就腻了的闲话。 可是她就不能和南无睡在一起了罢。 王妃当然和国君睡的,那么,那个时候南无会在哪里呢。 “池羽……会对我做那种事。”话本里老是说,喜欢一个人便只给一个人自己的身子。 若是她与池羽的话,便不是南无一个人的了,喜欢就喜欢得不真了。 这些道理真是绕口,风歌感觉到南无的身子僵了僵。 “走吧,我知道你能。” 你肯定能的,看能三下五下便要跃到墙头的,你为甚就要屈于此地呢。 “不然,你与我入了宫,便要看我和别人做那等事了。” 声音里没有往时的那种任性,也没有命令,甚至有些许的乞求。 南无抱紧了她,很紧很紧,她们彼此相拥,几乎都想要进到对方心里去。 她艰涩的开口:“好。” 只一想想这般柔软的身子被人压在底下,她便觉得顾不得了。 顾不得了。 第五十九章 倒V结束章节 起早门一拉开, 便有些湿气扑面。 明日便是上元, 东池每逢这个时候便会有泽雨, 向来准时,不过今年好像有些早了。 寻常时候,只有十五过了夜才会开始下泽雨, 看这番情景,明晚是不会有月圆的。 门廊外边昨日相爷带来的嬷嬷正领着一排侍女都候着。 “小姐, 明晚夜便要入宫, 行仪拜叩的要点, 老身先都细讲一遍,以免到时候慌了手脚。” 风歌哦了声, 然后便真也乖乖坐下来,女侍们倒是难得见自家小姐这般听话,不禁转身眼珠子往周边去看。 那个面目吓人的侍女这会怎么没跟在小姐面前呢。 如此梭视半日方偶见得她正在里边收拾屋子还是怎的,总之和平日一点也不像了。 换了平时她应该就是静静地站在小姐面前 “到时候穿了大喜礼服, 走路便要小步些,头上重还要盖着帕子。我会扶在你旁边。” 风歌略微有些嘻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嬷嬷,难得的有耐心。不过一会便转向了,脸上仍是掩不住的笔意, 眼睛又开始园里的花, 看着看着忽然转过来问嬷嬷:“是不是别处就没得这么多花的院子了?” 嬷嬷正讲到入轿的时候,手要如何放, 头低多少,被风歌这般突然问到愣了一下。 她是专门教习礼仪的人, 很快便又收回错愕,挂上一副温和的笑容说:“那是肯定的,不说整个东池,就是放眼天下,也再无第二处这般的院子了。“ 东池铸城临海,花开四季,普天之下也只有此处能做到,也只有东池相府家的小姐能拥有百花绕屋的院子罢。 风歌多少还是有些小小的伤怀,她没想好要和南无去哪里。 南无也不敢想,她虽然在南凉境内四处游走多年,可从来都一心想着要做的事,哪里会注意何处花开得好,哪里适宜居住。 -- 第138页 一时应下来,便想着离开此处就好了。 南无重新打开盒子,盒子里装的是画着她和风歌的画卷,拿出画卷,她从下边抽出了藏着的长剑。 好些日子都没怎么拿剑了。 耳边犹是响起王座之上的那个老人说:‘你没有恶念,虽杀人,却无罪,你只是一把利剑’ 你只是一把利剑,剑上附着你誓言和承诺。 一个剑客若是背弃了诺言会怎样呢?没有人说过,只是拿剑的时候总也觉得剑不从心。 重新把画圈放入盒子里,封好装实,风歌说了,这个是一定要带的。 衣物捡着方便的收拾,很快要带的东西便放到了一旁。 入夜时便要走了。 南无隔着支起的窗看见院里的飘花,这才这是风歌最喜欢的东西,可惜带不走了。 南无来到廊下时,嬷嬷正教着风歌如何行交拜之礼。 嬷嬷说:“上拜天地,再拜列祖,最后夫妻对拜。” 嬷嬷说:“到时候是披着盖头的,对拜的时候你只能盯着国君的脚尖看。” 嬷嬷说这里关系到拜祭可千万别弄错了,于是教人拿了盖头给风歌盖上,然后牵着她的手一步步交。 风歌披着个盖头眼前全是红红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耳边嬷嬷啰嗦不止。 对摆的时候面前明明都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风歌一把将盖头掀起来:“好了,我记得了,这东西遮得我脑壳晕乎乎的。” 嬷嬷虽然知礼仪,性情温和,却也是不会轻易松口的:“各式礼仪繁多,若是不能及时学好的话,怕是入了夜奴身也还是要在这里叨扰。” 听见她这样说,原本瘫坐下的风歌便又站了起来,一副听话的样子自己披下了盖头。 不过马上又掀了起来,笑盈盈伸手拉过南无与嬷嬷说:“找个人来帮着我不是更快么?” 嬷嬷觉得不像话,可风歌一直说看不见脚怎么对拜。 都说相府家的小姐古怪刁钻,得罪不得,嬷嬷也不得不作了让步。 外边的雨还是有些微凉。 嬷嬷从旁边扶着头上盖着红披头的风歌,南无便直愣愣的离着半步远与风歌并着肩。 再又一个女侍来充当司礼官,隔着同微雨,女侍昂声喊说:“一拜天地。” 旁边的风歌暗中便将手勾了过来,尾指正好与南无的的毛指勾着。 两人对着回廊向外的大片花树跪了下去。 今天没有纷扬的花,梢头未落下的蕊叶都沾满了雨水,像一棵棵稀有的珠玉。 从外边外进来的湿雨轻抚着面颊,南无的头磕下去的时候,整颗心也一直往下掉。 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二拜高堂。” 这次嬷嬷把两人牵着的手打开,面目严肃:“礼仪规矩上没得这一层。” 被披头遮着面的风歌便嘻嘻笑了两声转过来与南无对拜。 “夫妻对拜。” 南无一双拳头紧捏着,看着风歌在自己面前跟下脑袋去,脚也不自觉地动了动 风歌正看着那双脚,因着她的意思,也是没有让穿鞋袜的。 明明那般好看的一双玉足,被裹藏起来多可惜呀,风歌直起身子来的时候不等嬷嬷再说话,风歌自己就说:“送入洞房。” 旁边一众人都被惊得侧开了脸,不敢来视这位恶名在外的相府千金。 倒是嬷嬷手急眼快地拉住了,半是嗔骂:“哪里有一拜完就要洞房的,君王喜事可不是戏台子上那般演的。” 于是把盖头掀去。 风歌冲南无得意地摆摆头:“这般就算是交拜了。” 然后就是夫与妻纲了。 嬷嬷头次遇到这般没有规矩和章法的小姐,教到天黑时已然心力焦悴,总算领了人离去。 转而府里的晚膳又送了来。 风歌小姐难得头次吃饭这般流顺,没有挑菜式的毛病,一众管事和侍女都不住在心里暗想,要嫁给君王的人到底不同了。 如此等到众人都全撤了去后,风歌便一下子跳起来缠在南无身上:“好了,我们走罢。” 换了头次让管事们找来的男子衣饰,南无给风歌束好发,同时把斗笠给她盖上,于脖下系好带子。 风歌咦了一声:“你不戴它了吗?” 南无摇了摇头。 她已没有什么要遮掩的东西了。. 背上早已收拾好的东西,便于院中的花树间往外穿梭而去。 微薄的雨淋在面上的很快便形成一层水珠,然后往下滴。 走到院墙下的时候,风歌还是忍不住转过身看着这一切。 透过密集的花树和雨帘只能隐约看见回廊的模样。 风歌没甚特别喜欢的东西,唯就喜欢闲时看飞花乱舞。 不过以后可能看不见了,幸好在她眼里南无比这些花还要好看些。 两人翻出墙外,这一边正好临着相府的外边,出了院也不管前边是哪里,见着有路便大约凭着先前的印象,往城外奔了去。 身上的衣服渐渐便湿了,路上鲜少有遇到路人,余着几家酒栈前遥摇的灯笼在暗中微微发光。 风歌本就鲜少出门,平素在院里也都是赤足走路,哪里被雨淋过,刚出来是便觉得身上透凉很是清爽,还笑着小跑了一会,再久了些,虽是戴着斗笠,下摆也是湿了大片,走路边有些歪了。 -- 第139页 南无扶住她,帮她把湿了的鞋子脱下来,然后半蹲着让风歌趴上去。 于是就背着继续走。 趁着夜深,雨也是越下越大了,风歌趴在南无肩上,不时给她把面上的水擦去:“爹爹明天才会知道我不在府里了。” 这样她们或许早就出城躲到很远的地方了罢。 “奴侍们说,好的东西都在铸城,相府里的有的东西,外边都是没有的。” 她还是有些担心,有些害怕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她向来都是想要什么了就立刻让人找来的。 还没到城门口时,青暗一片的街道上忽就四下围过来许多人。 其中几人骑着马,身上穿着蓑衣显得庞大而粗重,在雨雾中显得更加地黑暗。 南无将风歌慢慢放下来,摸上了腰间的剑。 雨中有个人打着白色的伞走前来,从头冠到脚上的鞋都是清一色的白,脸亦是被衬得惨白,唇色却偏有些红,裂嘴露出许笑意:“风歌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风歌扶了扶斗笠,好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就是之前出城时遇到的那个秀月公子。 秀月公子,风歌小姐都是铸城里出了名的刁钻古怪。 秀月公子又与旁边马上的人说:“绍都慰,这便是我说的那个人,出剑方式定不是普通侍女做得到的。” 东池尚文,少有行武之人,而剑客这等向来出自南凉。 刺客无疑。 南无拨出了她的长剑,刃上沾满了雨水。 “我们知道你出剑快,可这么多人对付你还是够的,何况你也不想让风歌小姐受伤对吧。” 剑客的剑,向来适合杀人,却不适合护人。 南无放下了。 上来两个人将她捆了起来,风歌劈手就想给前来的将士一记耳光,却被人喝住:“胡闹,跟我回家。” 是爹爹的声音。 声音是从马上传来的,相爷身穿着蓑衣,勒着缰绳,只沉沉说声:“把小姐带回府中好生侍候,时刻不许离人,还有,给她用醉心花畏酒吞服。” “爹爹?” 风歌这才意思到,每次任性都会成功,无论她和南无怎么胡闹都没有让他的爹爹对南无动粗,是有原因的。 风曾年没有应,只是转头和旁边的人说:“那个剑客你带走罢。 ” 南无跪在雨里,她原本想要背弃的剑正躺在漫涨起来的积水中,她看着被几个管事拉着的白允沫,喉里咽得紧:“风歌。” 或许不能再见了,不过至少她还是相府的小姐,总不会被人伤着的。 只是这下好像整个心都挖了去,她什么也不是了,算不得剑客,连放在心上的人也就这般可能不能再见。 东池的泽雨把本应挂在十五夜里的月亮掩在了云雾后边,向来轻渺的泽雨也越发地与往常不同,落在瓦檐上声声刺耳。 东池,铸城,相府。 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风歌腹内还有酒热之气,手脚却是一丁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 旁边的女侍都不敢应生,只扶着好好睡下了,便都相顾摇头。 小姐此次是闹大了,哪里有一个千金夜着异装出府的,还与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更为重要的是明夜便是大婚之期,怎么的能如此不顾女子纲伦。 风歌只感觉头沉沉的,淋了雨让她混身发冷,有医者方才来给她看过了,医者连连摇头,低声与在门外的爹爹说:“这醉心花还是算了罢。” “我怕她胡闹,她这性子纵不得。” 于是便喝了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再又兑下热酒,腹中就烧得厉害了,即使想要威胁去死,都做不到的。 再醒来时,眼前一边红刹刹的,头仍是晕得很,风歌摇着脑袋看来看去。 窗外怎么的没有花叶纷纷呢,她抬了抬脚有些沉,低头看见穿着一双艳色的绣鞋。 脑袋上也沉得很。 看镜中人时,披金着红,朱唇玉面,她怔了怔晃然想起那么个女子。 “南无。” 人一下子便站起来,推开旁边的侍女,南无人呢。 . 走到廊下脚下一歪人便软了下去。 院中花树一夜之间全都给雨打秃了,只余满地□□残散,这才渐又想起昨夜之事。 女侍慌乱地前来将风歌扶回房内,满是为难,天一黑仪轿就来了,这混身无力的人可怎么行礼。 莫说相府这些忧心的人,便是整个铸城也纷纷在说这雨下得不详。 可国君诏令,一切如常,于是长长的迎亲队伍在铸城有名的拱月街排了开来。 从相府出来的轿子沿着拱月街便一路向着王宫中去。 大雨倾盆,锣鼓铜响都始终闷闷儿地没能发出些声音,两边冒雨来瞧热闹的百姓暗自交头接耳。 “嗨,大凶,这雨偏今儿下得越发的大。” “可不是,这不早上就传开了么,说昨夜有重骑兵夜里抓了人,送相府去了。” “这又是你不知了吧,那抓的就是夜里想要逃走的风歌小姐。” “啊,可是胡说?” “哪敢,风歌小姐那等性子,甚事是做不出来的。” 路边都是啧啧称叹的人,轿里的风歌披着红披,珠帘在面上晃来晃去,整个斜着。 旁边的嬷嬷也是心下捏汗。 下午的时候按着相爷的吩咐又是给这风歌小姐喂了醉心花,一会行礼还不晓得能不能站得稳的。 -- 第140页 醉心花这种东西,寻常也只是听人家说戏的说过,哪里想得到相爷居然也舍得用在自家女儿身上。 畏了酒喝下去,人便混身发软,想事也想得不清晰。 早上的时候风歌小姐还会隐隐叫两声,不过说的好似都是和那个女侍有关。 她一个老妇人也听不太明白,反正是有气的。 风歌当然气了。 她说,南无,人在这世上,喜欢便是喜欢,甘愿便是甘愿。 做了便做了,就应当一条道走到黑的。 我知道你出剑很快。 那日在银湖,你虽是拿了斗笠来给我遮眼睛,我却也是有看到的,看到你长剑出手,一剑之下两个人便倒在了血中。 既然你不愿我看到你杀人,我自装作不知道便是。 可昨夜你为何要放剑呢,看话本的时候也老是见到这等事情,我是看不惯的。 即然说了要走的,便走罢,走的是黄泉路也不要回头啊。 你看回来了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轿子进了宫门,两旁银甲巍巍亦有各色青植衬在各处粱檐下,间站于红毯两边的官员亦是叫苦连天。 东池这般时候向来都是少见得这般大的雨,早先有请卜也说了一切皆顺的。 红轿落了下来后,嬷嬷心中忐忑扶着风歌起走。 醉心花下午喂的,这会子夜也是稍散了些毒性,着红衣的人虽有些摇却仍是走得稳了。 一场喜事办得郁郁寡欢,只交拜过程中盖头下的人却是如何也不肯对跪,她一双眼睛瞧着那双着黑色锦缎高靴的脚,脑袋里虽想不起太多,却是觉得不肯的。 眼前没由来想起一双纤足,便又喃了声南无,嬷嬷于她后边顶了下后膝,她便微软下去,被人扶起直接就先送回了房中。 头疼。 似乎总也在睁闭眼间过日子的,苦药入嘴,过了一会才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 玄裳上绣赤色麒麟,面上留着黑须,剑眉挺立,眼中满满是寒光,见她醒来便转过头看着下边的人。 风歌顺着他的眼神向下看,人一时就清醒了很多:“南无?” 直立跪在地上的南无唇面泛白,双手反剪亦抿唇看着大红锦被晨的人儿轻轻嗯了一声。 她还是嫁给池羽了呀。 记得早先时,风歌说过,那我就真的嫁给池羽了,嫁给君王有甚不好的,话本里个个女子都像嫁与君王的。 心里仍旧是空落落的,南无眼睛转而看向了那个身着玄裳,面目森冷的人。 她本该在昨夜的时候,在婚礼上的杀死这个人,即使不能杀死这个人也要闹出一番动静来。 王上大婚之上出现血光,东池必然人心多乱。 可是她失败了,因为提前放弃了自己的剑,乱了心。 风歌奔下床来,只是一双赤足刚落地,便被池羽转身一撑打回了锦榻之中。 南无相怵站起身,想抽身拨剑,却一丝也动不得,咬得唇边渗血,风歌。 “给她吃药。” 池羽冷冷地吩咐,一拂袖,于旁边坐下来,森冷地面上忽就露出些许不屑地笑:“就凭你这样的剑客也想刺杀本王?” 那也太小看我池羽了。 东池擅冶兵,崇文轻武,没有专门培养剑客来贩卖的生意,池羽亦觉可惜。 南凉果然是地广物博,奇人异士倍出。 “不是说剑客无情只有承诺么,可你这个剑客不仅发了情动了心,还是对一介女子。” 池羽喝了口酒,呼气,手指在膝上敲着:“相爷的意思是应该杀了你。” 整个屋里其它人都不敢吱声,池羽继续道:“我想的是,杀了你也没多大意思。” “你回去罢,告诉周载,你的任务失败了。”池羽笑了笑:“然后把他的人头带回来给我。” “开战前你能提了周载人头来给本王。” 池羽手指回床上因着药性睡过去的风歌:“她就还给你,你们想去哪里都无人管。” “放了你本王也没损失,杀了她我也没损失,像她这样的女人在我们东池多的是。” 池羽站起来,手背在身后:“把她送走。” 旁边身穿坚甲的人有些迟疑:“这似乎不妥。” 哪里有人轻易就把刺客放了的。 “本王说放便放,我倒是想看看剑客都有些什么本事。”如此拂袖便去了。 没来得及再多看那着红衣的人,她的眼睛就给蒙上了。 可恨这张嘴,总也打着结,连声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就这般离去。 她们给你吃的是什么药,怎么马上就睡了呢,我还想再看看你那双眼睛的。 这宫里比相府可冷清得多了,并没有你原来说的那般好啊。 .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心里全盘都是碎碎的拼不起来的花瓣,耳边也只有雨声了。 迎头一阵劲风,她想拨剑去避的,可是手被绑得紧紧的,哪里有反抗的余地。 头上一疼人就昏了过去。 第六十章 总是心虚得很 天下第一险关, 易守难攻。 东西两边接悬崖峭壁, 延绵数十公里, 崖高三十余丈,险不可攀。 再难守的险关,也只怕有心人, 比如池羽这样的君王,耗时十载, 囤兵积粮, 初冬入天寒之地, 居险待戈。 -- 第141页 转眼已经是新正十七日了,东池在回风谷口的工事仍然在进行着。 工事或而从效果上来看, 仍然是比较慢的,每日才减几寸厚度,可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开春前完合可以把整个崖壁掏穿。 子桑仍旧趴在崖边探出半个身子, 往工事上拉弓射箭,多天的厉害下来,她几乎可以抬手便射,准头让其他甲士乍舌。 又一箭射下名东池的银甲兵, 子桑摸到旁边已然没有箭了, 于是站起来稍事歇息会。 在他们的后头,正是一队负责垒砖的南凉甲士。 化水凝冰, 一块块得十几个人才抬得动的冰砖被慢慢堆砌在崖边。 营中几乎所有的甲士都参与到了崖境线的修驻里里。 整个崖境线经过几天的努力后陡然高又高了四王丈。 而在回风谷口处,除了留出一定范围供弓箭手射箭, 也同样在后方堆叠冰砖。 如果下边的土石被东池挖穿的话,这些冰砖估计也能砸坏一大伙敌人。 凡事都有两面性,冰砖带来的破坏力也会是明显的。 到时候冰砖可以很好地毁坏东池架在下边的攻城梯,也同样相当于给了东池一个更高的地基。 届时的掉下去的势必形成一个斜坡,东池士兵只需要等上几日等这些坠落的冰砖冻成一块就可以往上爬。 所以加强防守线的高度并没有很大的用处,还是需要援军。 可是葑州迟迟没有送来会兵的信,连发多封崔诏都不曾见动静,偶有回复也是说正在筹备。 军中一干部将最近都有些跳脚,不断骂那个负责领兵的马将军。 说他往时都是用兵神速怎就偏这个时候怂了。 周载也有些沉不住气,天天让子桑再发信问,再发信。 夜里回到营中时,一干人正在军帐里边搓手搓个不停。 “必须找个人去接应,不管是十万还是十五万,备没备齐人,都应该先调一些过来,谁知道东池那边是什么打算,万一先发制人呢。” 况旬说着连连拍桌,眼瞅着回风谷口的工事越修越高,他胡子也是越吹越高。 他守了这么多年的景玄关,自然看不下去,这一处要是崩了就是个大漏洞,外边想进来轻而易举,还谈什么天下第一关。 众将都同意这点,现在全营都知道东池兵力倍数于我,若没有援军的话,到时候交战,无异于卵石相击。 最后商定了由一名副将,点兵五百前去葑州崔兵。 左副将站出来问说:“可是若对方说未备及十五万,有故意拖延将如何?” 这说得也没错,都是手里带着重兵,官压不得官。 “我们这里有王印诏书,届时你持王徇剑前去作令便可。” 子桑这时候方想起来自己手上的两件东西,王印可诏令天下,王徇剑亦是王室信物。. 庆僖公在这事上本就是点了头的,因而有大诏书并未有甚不妥,以王徇剑作信物,对方也说不得什么。 周载点头,于是当夜便拟了相关的文书。 子桑还是头次打开出白壁城时带出来的那个盒子,尚记得它重九斤九两。 一方白玉环刻四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把印翻转过来,上刻着受命于天,社稷无疆。 传言天下统共只此一枚大玉印,曾经诸国被东西南北四方征服时,东西北三面按先民冢起兵时的约定认南凉国主为天子,因而此大印以无疆来替代天下疆界本一家,受命于天。 隔代忘事,诸国甚至连一些小侯属,慢慢到后别被都自封边界不相与往来,再到后边兵戈相交,渐成世仇。 拿来于写好的大诏书上盖下印,二日早连同王徇剑都交于了负责的副将。 此去封州往来怕也要个把月,但愿诸事随顺。 最近风雪慢下来,按着以往的经验推测应该都不会有大的风雪了,分了一批军马出来专门护送这些就近送到太阿后后边的于阿城,再往各地送。 负责照顾伤兵的白允沫如此便轻松了许多,每日子桑不大的时候就来看看阿飘或者和石竹聊天。 “它的肚子已经开始鼓起来了。”石竹把分给阿飘的肉拿锅里烧熟了又给它跺碎才装盆里推到它面前。 大雪也调转脑袋凑前来吃,给石竹拨开:“作为一头公狼怎么可以和家里娘子抢食。” 白允沫也抱歉地冲大雪笑笑,揉着它的脖子说:“这是给阿飘额外加的,你刚才吃过生肉了。” 大雪于是就倦倦地把脑袋搁到了地上。 “阿沫,有给你的信。” 李巨力气吁吁的,把信交到白允沫手里,他刚从崖境线上驻完墙下来轮换吃饭,正好轮遇到在分发家书,他就把署名为阿沫医官的信接着跑了过来。 白允沫还没来得及说声谢李巨力就飞也似地跑了,看着他这样,白允沫只能叹气:“只要军中有活干,他总是第一个带头。” “那不挺好的嘛,很多人都喜欢和他做朋友。”石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闷闷的,倒一点没有欢喜的意思。 自从新正岁首后,李巨力身边就多了很多朋友,毕竟他可是和将军同桌吃跨岁宴的人呐。 尤其那天周载和况旬出去敬酒的时候,李巨力帮着扶况旬将军,许多人都看见了他,于是后来他无论去哪里都会有人指着说:那天和周载将军一起来敬酒的不就是他嘛。 -- 第142页 声名大噪起来后,李巨力干活也更卖力气了,从早到晚,别人干活的时候还偷个懒,他连吃饭都要比别人快上一倍。 如此石竹基本就见不到他的影儿,还有那双他纳的鞋李巨力也就没怎么穿过了。 白允沫见石竹有几分失意的味道,用手里的信拍拍他的脑袋:“你呀,没事就多上校场练练劈桩,少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石竹刚想说抱怨自己劈得满手泡时,就又见得伙房里的老师傅拎了把大勺进来,吓得他抱头便跑了。 摇头,白允沫笑着将信筒打开,那是支漆白的铜管,上边还刻着白氏特有的标识,不过军中人多糙俗,并不识得。 信正展开,眼前便是一黑。 一双冰得发凉的手,红唇微是勾起,人顺势倚上去,转头就准确地亲上了身后人的侧脸。 那双手还是没有放开,两瓣软唇在她嘴边盘桓一会,然后问说:“你就不怕认错人?” “怎么会,我知道是你。” “如何见得?” “嗯……。”想了想,白允沫说不上来:“反正便是知道了,一碰到你呀,身子就会软软地,像现在这样立马便要躺到你怀里。” 子桑这才移开手,边捏着她的脸蛋,一手搂着她的腰盯着面前一方信问说:“写了什么?” “娘亲写来的,我还没看。” 白氏来信说,最近听闻边关正往于阿城回遣伤兵,她正好在通州,两三日便可达于阿城。 “娘亲说想见我一面。” 让她与援送伤兵的护卫队一起,然后到时候想回到宫营中或者随她一起回白壁城都是可以的。 自阿柱一事后,她心里这些日子一直也不曾通快,加上又是新正之时,子桑又是连日在外,她确是倍感思亲。 “那便去见罢。” 子桑想了想说:“我或许可以陪你一起。” “你不是每日要出去射箭?” 白允沫说的时候,面上却是有些委屈的。 新正六日后子桑每日起早便背着弓走人,晚上回来倒头就要睡,两人基本话都说得少许多。 子桑这会也是趁着歇岗这会跑回来,见白允沫这般不得意的样子,咬着她耳垂说:“不放心你。” 不过到了周载这里,周载也是说:“我不放心。” 泊玉之事仍旧令人心有余悸,要不是有那个阿柱在,他答应王上要保护好的世郡便会在他喝得正兴头上的时候被杀了。 子桑意思于阿城本就地处僻静,而且他们混在一群伤兵当中也不会被人注意的。 “再如何,遣退伤兵的事情都是有专门的人再负责,你作为一个随侍混着出营已然是违背军规的事情。” 白允沫也进了来:“如果白氏可以购送物资赠予,让将军随侍前往接收的话,也不算过份罢?” 周载多少还是有些动心的,白氏原本送的那些药物便是派上了许多用处,虽然军中没大缺,可细节上的东西却永远也不嫌多。 最后还是摇头,与子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去于阿城。” 子桑执过白允沫的手握在掌心说:“无他,只是在意她罢。” 然后两人就这般没羞没躁地对看一眼,都笑。 周载把两人都看了遍,不知说些甚好,只甩袖手去了:“ 七日之内与护卫队一同赶回。” 于是二日时便赶紧都稍作了收拾,帮着护卫队处理伤兵。 能骑马的便骑马,不能的就只能被一齐塞在大板车上,前边马拉,后边人推。 子桑招了大雪一起,后边的阿飘也要跟着,如何也拦不住。 幸而肚子还鼓得不明显,想到路上也走不快,便装上他两个的肉食一起上了路。 只是路上总也不免有些提心吊胆,不时来看阿飘,两头狼总也在那里脖子蹭脖子滚来滚去,好不欢快。 “我想让我娘亲把阿飘带回白壁城。” 白允沫微微叹了口气:“在白壁城好照顾,在军中还是有些委屈它。” 和大雪不一样,阿飘自小就像个贵宠,吃得精细,睡得温软,每天还有姑娘们给它顺毛。 在白允沫看来,到军中后怎么觉得阿飘瘦了,加上现在肚子里有小狼,她自更多担忧。 行一日下来,负责此趟护卫的兵长吩咐就地生火过夜。 大家四散开来去附近捡些干柴,护卫队人并不多,伤兵又不大能干事,即使能做事都因着要回乡了,面上全是忧愁色。 这些事只能由护卫队里边的人做,白允沫和子桑自也不好闲着。 因此处本就多有野兽出没,兵长吩咐不要分散得太开。 白允沫给两人用火把照着光,子桑同快手颁捡枯枝。 大雪忽在地上闻了闻便不安地围着地面上一处有些微凹的地方低吼。 “子桑?” 子桑这便转了过来抽出将地面上的雪划开一些,再往下看时就吓了一跳。 又另外叫了几个人来帮忙才把雪层都挖开。 雪层下边的正是阿柱平躺着,旁边阿玉侧身抱着她,因着都冻住了,除了面色微白,其倒与平时样子相差并不远。.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那日他们本就有想过泊玉的意思,只是真亲眼见了这幕还是难免心有悲戚。 “重新挖个深些的坑把两人入土罢,不然一开春雪化去一些就都露出来了。” -- 第143页 子桑又叫了人就地往下深掘半丈,见了土才把人放下去。 白允沫从旁边把那柄于泊玉怀里掉出来玉骨扇放到两人中间。 回到驻营处,升了火,白允沫与子桑肩并着肩,盖着被剪去一角的虎裘,她问子桑:“你说有来世吗?” 有来世的话,阿柱和泊玉还会不会遇到呢,会在什么地方,如何开始。 “有罢。 ”以前总听说有轮回的,只是这一世泊玉杀死了阿柱,是因为上一世阿柱欠泊玉的,还是说下一世泊玉欠阿柱的呢? 这等事,主持才会知道罢。 主持是代替佛主给人答疑解惑的,子桑摇了摇头,不去想往事。 一路无风雪,两日就到了于阿城,城里因着连续被送来好多作兵,当地官府已无处收容,许多都是挨着城门边搭了帐住的。 有些伤兵不愿意回家,有些还在等家人来寻,还有些本就是无家可归的人,就打定主意就此赖下去。 他们这一队人马刚进城时,迎面就看见有华丽的车驾候在道旁,两边的奴侍衣着光鲜照人。 只是一眼看过去,华盖轻车,奴仆盈袖,富貴奢豪,再旁边都是些衣衫单薄,肢干不全的甲士,两相对比,人间心酸尽现于此。 负责拉应少主的管事眼尖,一眼便认出自个家少主,前来相请。 “不必了,娘亲在哪里,我骑马前去,车驾,你等先回。” 管事的显然为难,直到少主自个挥鞕去了,他才挥手让车驾往回。 子桑与兵长了后续会面的事宜后便打马跟上白允沫。 此时的于阿城四处都被一层薄雪盖着,街上走动的百姓少之又少。 若是看到有人影走动,必是无家可居,腰里勉裹着些遣返时发的银俩四处寻酒消愁的伤残甲士。 于阿城小,只一条长街到底,白允沫只往最大的那间客舍去了。 记得来的时候也是住的那间,在那里遇到的泊玉,也阿柱拉着她的马儿死活不让走了,他说:“少主,再走要出事的。” 却不知这一停也是停出一桩事和一桩情。 远远隔着街上薄雪,便看见客舍前立着个身披银色狐裘,盼首张望的人。 近前勒了马,白允沫跳下来就扑上去,几乎把守着客舍门口的白氏掌首扑得摔倒在地上,好在边上有人扶着,不忘打趣:“即使是见帝王的面,也未见得这般难。” “颜姨。”白允沫向来好哭,见了白氏,再又见了向来亲近的姨娘,眼眶又湿了。 倒是子桑有些郁郁儿地下了马,这白允沫进了城便好像把她忘记了般,一路跟着她过来,也不见她回头招呼声。 “子桑见过夫人。”这大概还是事隔六年后头次见礼。 白允沫这时还枕在她娘亲怀里,这时才转过头来,拿手背抹掉面上的泪 大约这才想起来娘亲应该不知道子桑会来,于是说:“对了,子桑陪我一起来的。” “不必拘泥,先进去罢。”白夫语色温润,招呼了进屋。 坐下来再看白若时,子桑的不由得笑,然后说:“夫人倒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仍是貌美惊人。” 旁边坐在白若旁侧的人面有讶异,笑说:“我记得听白允沫小时说起过你,她总说你傻乎乎的,没想到嘴其实这般讨喜的。” “允沫小时候说的话没几句是能入耳的。” 白若说话时将一块不过巴掌大小卵石暖玉递到允沫手上,眼睛总也看着自己家女儿:“叫为娘每日担惊受怕。” 白允沫立时又转过来交到子桑手中:“快捂着,这个不止暖,捂久些,手上冻淤很快便能解。” 白若这才坐正身子,叹气摇头:“女大不中留。” 子桑嘿然,将卵石放回白允沫手中,然后用手给她捂着。 白允沫于是笑说:“我夫君还是好的,对不对,颜姨,比我娘亲好。” 颜兰当下便点头:“不过可不能与你娘亲比,这世上女子实在是太多都比你娘亲好。” “那你又为何还要跟着娘亲?”白允沫其实不懂娘亲身边这些的女人。 白氏青楼遍天下,其中几个大州府的负责掌事的女子都与娘亲要好,明知娘亲这般花心,却都也交心相与,总说娘亲不好,却偏甘心为之。 颜兰不以为然,只低头抿了口荼:“哪有甚原由,招架不来你娘亲的路数,便只能随了她了。” 白允沫还想再说,给白若瞪一眼:“总也拿姨娘们打趣,有没有点样子了。” 这才吐了吐舌,略过不提。. “为何有马车不坐,非要骑马。” 不提才好,一提白允沫就有泄气:“娘亲你呀,有时候就是太富贵了,我看着就怕。 现在于阿城好些伤兵我都识得,我给他们治病救伤,听他们讲家里的事情,知他们那样的人就是一辈子也坐不得那样的马车。 在军中时,我天天劝他们说,富贵由天,心甘便可好活,他们勉还能听听。 若是他们看见我坐上这般的车马,知我生来便是命比他们好上百倍不止,会是何想法?” 她不敢坐,总是心虚得很。 “娘亲,要是我不是您的女儿,我定然也不是这样子的,我肯定也学不了什么神医的,眼前这些都是没有的。” 生在富贵豪门,稍见贫苦便会觉得难以相信,心里容易难过。 -- 第144页 有时候觉得万幸万幸,我是娘亲的女儿,我娘亲是白氏,有时候又面对那些千千万万为一口饱食流血流汗的人,又生出许多愧意来。 白若直摇头:“你呀,就是乱些这些,你即生来便是白氏的少主便安心做你的少主是了,天下富贵之人不多你一个,贫苦之人又何止眼前这些你救治过的伤兵。” “是了,在世为人,守着自己个的安份便是,不然要人人都像你这般觉得富贵不对,那岂不是个个都不想着好好做生意,好好享乐于世,这美酒又如何会有,奢宅豪庭又如何会有,世道由此岂不变得凄凉。” 话说到这里时,子桑心念也是一动:“所以权欲也是如此了。” “我久惯商道,倒是对名利有所粗见。” 话说到这里都有了些许意思,旦来听夫人说。 “有时,世人都在说,要放下名利,放下贪欲,可若真是人人都是同心同德,那才是真正的乱世。比如大家都不贪不利不争不攀比,那么,事事都或适可而止了,要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一日三餐饱便可满足,那谁还去做生意,个个都或而只耕眼前三亩地,美食从何来,衣锦从何来?且不说欲求这种东西能不能克制,但没了欲求便不会知何为极乐之事,天下之人都同心同德同为,不浮不躁不为显耀而活,寥寥度其一生又真算得值么?” 约是听完这一席话,子桑便大约明白为何颜兰会说招架不来白氏的路数了。 此话或有悖论之处,不过亦能见白若对世人贪念之好了然于胸。 第六十一章 帝王要公心 接下来的两三日便只等着白氏下边的人为白允沫筹备答应送到军中的粮药, 子桑也就跟着闲适下来。 白氏闲的时候便拉了白允沫看个不停, 说着跨岁时清欢楼里的热闹景象, 再其余时候便不得不处理各处送来的册子处理商社的事由。 “这些事情要是交给我做的话,我怕是做不来。” 见娘亲又去忙了,白允沫拉了子桑出来于阿城走动。 于阿城只一条长街, 贯穿东西方向数里,此时不过清晨时分, 许多商铺并未开门, 倒是供酒的店舍整夜没打烊。 白允沫换回了女子装扮, 长发齐整地盘起,将脸蛋儿尽数显露出来, 头上简叉着些金玉珠饰,身上披着银灰色的狐裘,脚上踩着精致的革靴,贵气菲然, 面上亦是光洁,与原来简陋着装的小医官完全判若两人。 旁边子桑亦是脱了盔甲换了寻常的男衫,不过为了避免让军士误会,衣饰都是用普通粗麻质地, 不敢着锦。 一身粗布浅灰长衫亦是衬得身姿颀长, 面容若星中皎月。 两人似寻常恩爱的男女般并行于街上,相携轻扶, 衬得整条长街都似入了画景。. “要是就到这里就好了。” 白允沫手被子桑握着,踩在薄雪中, 隐约听得脚下有冰渣作碎的声音,觉得心神欢喜:“就到这里,不用再回去军中打仗,寻常度日。” 子桑紧紧她的手:“往后有得是机会。“ 而眼下的仗却是不得不打。 路过一酒栈时,里边正有群宿夜酗酒的退役甲士,本就醉眼迷迷的,见了白允沫这等艳丽姿色的人都哄笑起来打趣着。 两人不作理,只旁丛而过,不过很快几个甲士中便有认出了子桑的:“那个不是将军随侍么?” 于是起哄的势头便大了,几个酒醒些的就来拉子桑要入座。 白允沫久居烟花酒巷对此也不拘泥,点头与子桑说没关系,便双双入了座。 倒是急坏了旁边原本跟着的管事和侍女,小姐这般高贵的人怎能与这些身份低微的甲士同座呢。 “随侍真是好福气,有这般可妙的娘子。”来倒酒的甲士带头夸了起来,其它人等都是附和。 子桑只说不喝酒,这些人不依:“我等虽然不及你地位高,可出了军中大家便都是平辈,怎可看不起我等。” “就是了,我等负了疾,不能再相与同战,只以酒话同袍情,昭和老弟不要嫌弃才是。” “是啊,是啊,我等在军中好几年,也没见过几个大官,难得这般才能见个像样的人物。” . 提了这么句,旁边就有七八分醉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一条胳膊应是战时被砍去,只余一手抚桌,以额撞桌,痛哭不已:“他人高官福禄,只我断臂残生,老天何其不公。” 众人一时皆语塞尴尬,其实座上多数都是如此,于军中出生入死多年,即有战功也于今朝尽飞灰。 因着子桑答应过白允沫不随意饮酒的,这会面前又都是有几分醉的人,不知如何推切。 正为难时,却见白允沫托了酒碗说:“我夫君酒量不甚好,我代其来饮便是。” 见小娘子愿意饮酒,大家便开怀起来,边饮酒亦说起各自欢喜忧愁之事。 子桑暗暗有些担忧凑近白允沫耳边说:“一会你便要醉了的。” 白允沫微微摇头,同是情声回她说:“不是有夫君护着我么。” 如此往来几盅热酒,大家便更加熟悉起来。 子桑问他等往后作何打算时,大家便各显现出不同的神情来。 “我家中父母兄弟尚在,日子过得倒也还好,只是娘子却是入征前才娶的,怕她看不起我这副模样。” 说这话的人不只面上有伤,腿也是瘸得厉害,人却爽朗得很,话也多。 -- 第145页 白允沫说:“女子所求不多,你对她好,日久情深,不至于嫌你的。” “有弟媳这番话,我这心呀,就又安落了些,吃过这巡我就自个赶路回去了。” 说罢汉子就饮下大碗酒,哈哈而笑。 旁边一头上纱布还未除去,齐腕断掌的少年郎却忽地哭出声来:“大哥你好说还娶了妻,像我这般本就是爹爹当年死在战场由老母含辛养大的男儿,如今孑然残身归去,不知老母作何等心思。“ “哎,那有什么,你大不了也就只有老母要侍候,我上有老,下边还有三个不到十岁的娃,如何挣口活还是个事儿。” “反正我无亲无故,就此自生自灭了,能活多久是多久。” 旁边送酒送得满面生花的老板嘿嘿上前的笑说:“战事害人啊。” 如此几轮酒敬下来,甲士连连睡倒好几个,白允沫亦是有抚额微是摇首显出醉意来。 子桑起身扶了白允沫:“就说不能让你逞强。” 换作是她,这几碗酒自是醉不到哪里去的。 白允沫笑着叮嘱旁边管事帮着把一干人的酒钱都结了,才倚着子桑踉跄出得店栈。 转眼看天色,已然从早到了中时,喝了半晌的酒出来寒气迎面脸蛋便红了半数。 子桑摇头一把就将人横抱起来往住的客店方向走。 白允沫醉得只笑:“他们都说你好福气,有我这样的小娘子。” “可不是我好福气。”子桑额头点着把白允沫绯红的面,心里也是暖暖的。 回到店中时,子桑怀里的白允沫已然揪着她的领儿睡了过去,正遇到白氏从楼下来,闻见两人身上的酒气摇头,然后与子桑说:“一会你来,我们说会话。” 子桑应了,便把白允沫抱上楼内房间放到床上又亲手给她解了裘衣。 令人打了热水来给她抹了手儿面儿,侍候妥了才下得楼。 白氏已吩咐备了酒食在桌上候着,她旁边仍是如影相随的颜兰。. 经白允沫私下与她说了,子桑大约才知道,白若每去一个地方,身边的女人便是不一样的。 比如白壁城便只有一娘,景州是颜兰姨娘,还有浮州是达奚…… 总之大约许多州府名楼里都盘锯着一个姨娘,子桑心里无不是惊叹,白氏这般做法,可是比帝王养妃还得心应手些。 通常一个姨娘管着一州名下的许多酒肆不得轻易离开当地,于是白若便四处走动往来与多名女子交好。 “没想到我等缘分这般深。”白若亲自与子桑倒了热荼,端视她一番,才再说:“你与你娘亲却是不大像的。” “嗯。”提到娘亲,子桑面上不禁黯然许多。 她与娘亲不像的,或与公父像得多些,眉宇里多英姿气概。 白若淡然笑着转开话头另说:“来了这两日倒越发觉得沫儿整个心思都在你身上,让我这个远道专程来看她的娘亲好生羡慕。” “沫儿也是惦着夫人的,那日在军中听说夫人要来,一时便哭得很。”不知为何,与白夫人说话的时候心里总有些紧张。 前两日每次见白氏夫人时允沫在旁边,但凡她娘亲哪里说得不大对了便顶回去,这回少她不在,手心便是一片汗。 白若亦是笑,想起白允沫少时的事儿来,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她向来爱哭的,小时候喜欢学人家娇弱的样子,学着学着落泪的功夫倒很是厉害,毛病也一下子改不过来。” 颜兰亦是说:“其实那会可任性了,不过后来自怯潮湾走失归来后整个人就变乖很多。” 白允沫逢从那次出走,在外边呆了整整一个冬季,再回到白氏时便变得乖巧许多,不再整日任性,甚至缠着罗仲每日习医,如此年纪轻轻出去也亦能担得起圣手之名。 提到怯潮湾走失一事,子桑头更是低了许多,那时若不是她作同犯,哪里会有走失之事。 白氏当年也在走失一事上大费了许多周章更是心力负累许多,提到这事便都有些伤感,白若于是笑笑:“所以说人自有其命数,福祸不定。” 在白若心里却并不觉得白允沫不任性了就是件好事,她要的是一个能撑起商社的女儿并非甚神医的。 白若为子桑碗里添了菜,问话时笑盈盈的,举止端庄自然:“只是不知世郡此番诈死朝堂,日后这仗若胜当如何去向,这仗若是败,又当作何安排?” “尚为定下心来。”子桑手心的汗意却是更加明显了,竟不大敢拿眼去与白若对视。 白若的意思决不是单单只问她的打算,更是有问到要如何安排白允沫。 在她看来,这和白允沫问她有着莫大的不同。 倒也是被白氏这般一问,她便有些愣了,白氏家财万贯,她子桑若弃了世郡这身名头,却是甚也没有的。 届时便方方面面都人倚仗白氏之力,如此心里便有些发虚,总不好说要与允沫置院安家罢。 再一个,若是败了,又当如何呢,她从未想过会败的。 “此次有周将军领兵,葑岩皆有增兵前来,不会败。” 白若放了筷箸,淡淡说:“两国交战,凡事皆有可能,我是商人,讲究实际。” “夫人如何看?” “战事如何我不大想管,只想知世郡究竟是要过布衣生活,还是手握帝王之剑,走上王座。” -- 第146页 白氏夫人问话直接了当,并不多绕圈子,言语里亦不曾有波澜之色,即使问的话涉及朝堂禁语,亦未有规避之意。 子桑也放了箸来答:“眼下战事要紧,且朝内纷争不休,我若是挤身其中,必也难以自保,或需慎思再作打算。” “那么世郡仍旧是有意为王。” 白氏浅笑,提荼壶又是给子桑斟满一杯热气盈盈的清荼。 捏杯的指尖灼灼发烫,子桑被问住了。 白氏夫人说的亦没有错,她心里或许还是想成为国君的罢。 尤其方才越发惊觉,自己离了世郡这样一个身份,其实是一无所有的。 她向来一无所有惯了,原以为忽然得到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也是没有所谓的。 至今却仍是会发现大有不同,尤其与白允沫在一起时,便有种相形惭秽的感觉。 白允沫身为白氏少主尚且有行医济世之心,她身为王室血脉不能舍身为国不止,竟还总想着倚仗白氏的财富自行逍遥。 思及至此,头便又是再低了低。 像周载说的,每个人都应当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如此天下方有秩序,有秩序国才能定,民生才会安。 她本就应该在世郡的位置上站稳,为自己所有做的事情尽心尽力的。 只是她现在的局势便如王爷爷所说,能避则避,不然即使以王室血脉顺了位,也只招惹祸端。 来答白氏说:“为王之事,且艰险阻,不强求,盼战事能顺利结束便好。” 白氏扶着旁边的颜兰起身,两人并身打算上楼,她转过头笑了笑与子桑说:“我未曾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他日你或会涉险行事,若有那么一日希望你能多为允沫安全着想,护她周全。” 身居要位,能自弃之的人的不多,白氏便也是如此心思来忖想子桑的。 她多次有来劝白允沫,待天下事定再与子桑合聚才是保身之举。 可是白允沫那样的人儿,哪里有想过甚后路,一刻也阻她不得,打定主意了,不管这个世郡去哪里,成为何等的人都要跟着。 只能希望这个世郡行事的时候可以多想想白允沫了。 上得楼里,旁边颜兰说:“虽她话里意思还是有几分要登大位之意,面上却仍是存着几分犹豫的。” “我记得她小时的模样,打小便有这犹疑不定的毛病,心里不通透之人,遇事必然举棋再三,到底也还是个小姑娘,难免如此,何况这又关系重大,干系着天下万民,但凡有些良知之人,都怕自己不能胜任,从而惶恐罢。” 颜兰扶着白氏就坐于软榻,自己于旁边为其揉着肩,笑问:“若是让夫人选的话,可敢有帝王之心?” 白氏摇头:“这等话也敢乱问,不怕被人听了说我谋反。” 颜兰不以为意:“妾身想听夫人之言。” “我不过是商人,凡事唯利至上,做帝王要公心,为的是天下万民的利,我做不来。” “子桑有公心?” “至少她姓公,已然能让半数百姓有臣服之心。” 侍女点了安神的香炉,颜兰便没有再往下来问,拿了一方绒毯给白氏披上,看着闭睁枕在自己腿上的人,忍不住轻叹。 白允沫还未醒过来,子桑拿了小凳坐在榻旁,手撑着肋边,就这般盯着她看。 面上的绯色霞红已然退下来大半,白允沫脖子稍稍侧向一边睡着,包围曲长的睫毛不时轻抖。 子桑拿手摸了摸总也微微煽动的睫毛,忍不住笑,过一会坐得久了便也困意上头,不知不觉睡下。 到白允沫醒来的时候,子桑正趴在床榻边也没盖个东西,只手拢在被里握着的手,只轻轻一动,整个人就醒过来。 “这般什么时候了,我似睡了很久。” 白允沫平日也饮些小酒,却总也适量而饮,这次饮得多了些,撑手坐了起来。 “已经入夜了,你睡了整天,我让人送些东西来与你吃,啊……。”子桑手刚抬起来便麻得很,本就一直屈膝坐着,身子一下子动弹不能。 白允沫见子桑眉头拧得厉害手僵在半空中,大抵知了,赶紧下来帮她将血气归顺,轻揉关节处,时不时还紧张地问声:“好些没?” 子桑明明已经缓了过来,可低头看见白允沫这般着急的样子很是难得,便还是皱着张脸说:“麻。” 忙活了半日,子桑手慢慢放松下来却是捉住白允沫的手扯到怀里,轻声与她说:“我忽想起来,有件事我们可是一直未办的。” “何事?” “你倒是想想。”语罢,便低了头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如此便明了。 新正以来,因着阿柱身死之事,两人心中戚然,便未曾有过鱼水之好。 如今距新正也半月多了,又恰于客店之中,物事齐备,被帛暖和倒也是应景之时。 白允沫虽自小出入青楼中,听多交合之事,也早有意将身子交附于子桑,以往在床侧之时,情动使然想要,自不曾细想。 如今正儿八经的说到这事,心里却有些突突的跳,毕竟这破身在其它女子口中说来都是会令人难受的。 子桑见白允沫两颗白牙咬着粉唇,竟在这个时候露出怯惧之意,不禁拿手刮她小鼻子说:“若你不想要的话,那我还是按以前那样便好了。“ -- 第147页 白允沫连连摇头,可是仍是觉得很为难,不想让子桑看见自己的表情,于是抱着她,将脸埋在她脖子里:“虽然那样也舒服,可是……可。” 另外别的她也不知道如何说了,子桑手揉了揉她的肚子:“好啦,先吃饭吧,你娘亲今日都还没怎么见到你,一直在楼下等你醒来。” 白若见了她第一桩事便是说她不该与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喝酒。 “不碍事的娘亲,我其实在军中便与他们有打交道,只是她们不认得我罢了。” 白允沫连着两顿没吃,已然饿了,接了筷箸便低头来吃饭。 吃过饭大家小坐半会,子桑说:“按着原本商定好的,明下午收拾好便回军中。” 白氏其实早知这件事,只是千里迢迢难得见允沫一面,才不过三四日功夫,到底还是有些不舍的:“这般快。” 为了让白氏安心,子桑即说:“若一切顺利的话,明春时允沫便可回家,或战事前我先将她送回来。” “那不行,我得和你一起回来。”白允沫听到子桑话里的意思是先把她送回来,当即便不乐意,持反对意见。 “若真是开战,军中那般乱,你们谁也顾不来谁,你在她身边岂不是平添许多麻烦。”白氏顺着子桑的话,面目也一时严肃起来,想唬唬白允沫的。 “那我不管。”白允沫仍是不听。 如此一番争端下来,白氏只能摇头:“白养了。” 再又再小叙一会后白氏与颜兰二人本来要走,可是白允沫忽然喊了声颜姨。 两人便一起停下来,白允沫声音慢慢便低了些说:“我有点事儿想问你。” 白氏这般便有些不乐意了:“当着娘亲的面有何说不得,还要私下问。” 白允沫不依,上来把白氏几步推到了木梯上:“这事我要问颜姨。” 见白氏都被赶到了楼上,颜兰倒觉新鲜,虽然她往时一年也能与白允沫见上那么几面,可到底不算很亲和,想不来有甚事是可以问她而不能问白氏的。 白允沫又让旁边的侍女一干人后退了些,才悄悄声的拉着颜兰问了好些事情。 白氏其实也没上楼,悄悄探了头下来想要听些什么,可几个人神神秘秘的竟听不细,于是只等颜兰回来房里后她才问的。 “沫儿问你何事了?” “唔,大抵就是行房之事罢。” “我以为她们应该早就有点什么了。” “我原也以为,不过好像这才是真的第一次。” “让你教她二人?” “可不是,沫儿约摸是道听途说怕痛罢。” “……。” “怎么的不说话了?” “哎,总有种女儿要给人家糟蹋的感觉。” “这大概便是因果了,省得你白氏总也玩弄女子感情。” “你看你们,三言两语便略有酸意。” “原本就……嗯……。” 想白氏向来都是居人之上,哪里有想过今日原来她女儿居甘为她人身下。 如此甚是怅然,不过诸事随心,我自有红鸾相配,花语交泰开出一抹春意。 第六十二章 说了要做正事的 像颜兰说的那样, 两人都各自沐浴更衣, 着一身轻衫出来。 轻衫下边再无多穿其它, 两人都一式装扮出来,于房中相顾而望。 往时都是在被子里扯了衣裳便上手了,这番突然把这件事做得这般正式, 倒都觉得有扭捏。 子桑的长发这次难得披落下来,女子姿态一览毕现。 白允沫侧头看了看, 面上的不自便少了许多:“我还是喜欢你女子装扮的样子。” “我也是。”对镜瞧了自己的模样, 子桑亦是如此以为。 她少时便着常着男衫, 再后来山里头不讲究,为了方便都是作男儿装扮, 方便打猎的。 两人牵了手还没来得及坐于榻上,便忽听见房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夫人让送了些东西过来。” 白允沫提了提眉:“肯定是颜姨把我们的事儿说给娘亲听了。” 子桑说了声进,两三侍女便拿着三三两两的物事入了屋。 侍女们把手里的东西都一一放好,其中一方白色的帛布, 两杯暖酒,再有一盒熏香,已然放到炉上烘着。 侍女含笑为两人说着:“这是落红帕,我帮您二位铺上。” “这是合欢酒, 夫人说是讨吉利的。” “夫人说这熏香可安心神, 两位不必紧张。” 能跟在白氏身边的侍女自然都是些心眼透亮的人,物事都打点妥后, 都悄悄儿地自个退了下去。 “娘亲真是的,非要让人这般难为情。” 白允沫说时已然将榻上的被面遮起自己半边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来看子桑。 “你娘亲也是一片好心不是。”子桑把酒杯端起,其中一杯分给白允沫:“得好好听娘亲教诲。” 白允沫伸出手来接了酒杯,微是笑着问:“你可知这个合欢酒怎么喝的?” 子桑笑:“娘子教我。” “在我们楼里边是这样喝的,你别动。”白允沫微是跪坐起来,含一口酒,然接着子桑便是嘴对嘴地亲着。 佳酿侵舌,穿喉而过,烈性乍起尚未消时,便又有蘸满酒意的香舌卷入进来。 子桑手一紧,要去迎时,白允沫却又收了势,看她手中杯酒:“轮到你了。” -- 第148页 “你们楼里的女子真是贪玩。”如此也学着白允沫把酒含在嘴里,顺势就放倒了眼前的人。 舌语相交一会,怕她呛到,便稍松了些看着她大口喘气。 白允沫扬起手帮着子桑把垂到身前的长发轻轻拢起来,从旁边拿了束带微绑,也忽想到一桩:“说是合欢酒,可你还没给我做新衣来呢。” “那如何是好,也只能改日给你做了新衣时再与于你合房了。”子桑如此也自甩了袖,扯了被盖在身上睡下。 “诶?” 白允沫始料未及,还没说甚呢,就见得子桑故技重施要去睡大觉。 她也一齐钻进了被窝里,从后边抱着子桑问:“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做新衣?” “我算算。” 子桑闭着眼睛,手指子丑寅卯念了半天,方说:“约摸就来年再来年罢。” . 并非她不想,只是现下的情形哪里还顾得上花轿相迎,新衣连理。 白允沫一时便有些抽抽儿地,声音半哽咽:“那……那太久了,还是现在把要紧的事儿办了罢。” “不能的,我们得按规矩来。” “那……那至少也得像平时那样来啊。” 白允沫从后边紧抱着子桑几乎要放声大哭般:“难得有这么好的床。 白允沫说:“你瞧瞧军营里那张破床,小还不说,每次给你压得紧紧的,手脚都没地方多挪开一些。“ 白允沫还说:“还每次都得提心吊胆怕有人进来,总得大雪守着。” 白允沫说:“好不好嘛,你要不要。” 子桑强憋着笑,仍是背对着白允沫,装出一副闲散的口吻:“不要,你继续说说看,还有何不满意的。” “还有,还有,你越来越不认真了。”白允沫虽然平时觉得合房之事本乃人之常情,可真要说出来,还是羞得真把脸往子桑后背埋。 “嗯?” 子桑拉开白允沫的手,转过身来,掐住她的肩膀:“如何就是不认真了?” “以前,以前刚相逢时,每次半夜都意犹未尽……现在现在……。” 白允沫越说越心虚,脸一下子埋进子桑身内:“你让我说的。” “如此便是嫌弃我了?”子桑又是觉得好笑,又甚是气,探手三两下就把白允沫的那件衣衫儿扯了去,然后又背过身去睡。 白允沫愣了愣,从后边拿手点点子桑的后颈:“生气?” 可生气又要脱人家的衣服。 “那我睡下了。” 于是也背着子桑睡,以往时每次都是她认输然后就各种顺着子桑的心意任摆布,这次她决定不再纵容子桑这般的毛病。 子桑正等着白允沫来缠她,结果好半天都没得动静,旁边的人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均匀。 居然是真的睡着了么。 “沫?” 没得声音。 转过身来,从后抱住□□的人,叹了口气,这次倒是失算了呢。 白允沫暗自窃笑,在环在自己肩下的手上咬了口:“让你敢不理我。” 一时房里便笑声不断,白允沫被子桑挠了半天痒,好不容易止住气求饶:“说好了要做正事儿的,你到底还来不来了。” “你说呢?”. 子桑身而就把白允沫正正儿压在身下:“你方才说,军帐里的床太小,手脚放不开?” 白允沫被压得呼吸时整个人不得不起起伏伏:“嗯……。” 子桑的膝盖慢慢往下到放在了白允沫膝间:“不知娘子想放成如何的样子?” “我……。”白允沫眼神飘来飘去,慢慢就顺从地把身子放松开来:“大概就是这样……。” 看着她主动支起身子,夹着自己的腰,子桑哭笑不得,幸而知道白允沫是从楼面儿里来的。 一口咬在脖上,在她耳边轻声说:“这便来收拾你,可不止到半夜了,或而到天明呢。” 白允沫身子已然顺从地贴上去:“你喜……啊……欢就好。” 某处有景,形制奇异,横梁削骨,雨后微湿。簌簌轻抖,旖旎诱人。 风舌过粱,有小塔两座,粉玉润珠,饱而生光。 每有湿雨浮雾气息掠过,便生出另一番别致,粉玉立而显塔挺。 如是又连带得下边扶柳左右倚动,时而弓身,时而沉下提带着丰满的枝叶迎合春风。 再柳旁边下去偏生得一簇茂密的湖草,掩着小池涵泉一方。 从横粱一处带着些许湿意直往下游走的风,便慢慢往池中去 风声落地,盘卷不止,时而轻,时而紧凑,时而深重。 忽便微顿,又猛撩而上,正看湖中有倒影,无如是粉色尖塔,还是扶腰细柳,都因着这落地的在水波中摇晃不止。 涵泉平时无风之时,亦是紧闭,这时受得风潮暗涌都慢慢张开,往外渗出银色的暖水。 时间稍稍久些,就张得越发大了些,如此便有物事趁空入了去。 一声,两声,先是慢慢儿的水声,再又是连着…… 白允沫咬着牙到子桑再蹭着她的脸,蹭她侧面儿脖间都是那些物事她也顾不得,只连声求着;“颜……颜……姨娘说了,这般……这般……便是应该进去的。” “颜姨娘——教的,我可听不大明白。”子桑本已是极力忍着了,可还是想逗白允沫。 -- 第149页 “你……你混……蛋。”白允沫引了她的手便直走往下。 涵洞已然大开,水意更现,探一指往里些,尚能摸出有一层稍薄的隔膜,似一张纤壁软纸般。 子桑吻过白允沫的唇,轻轻完抚着她才微是沉了沉身子,白允沫便喉里嗯了声,俩人便再不敢动。 到底还是会有些疼感,不过缓了会后,里边就不住地微抽,白允沫嘤语说:“难受。” “出来么?” “不……不要。”白允沫连连摇头,扭了扭身子:“……你再……进去此……啊……。” 声音与先前的却又是大有不同。 原先都是轻轻软软地于水面微探,这番却是往里深下好些,且每次都是直达底部,亦有水花被连带起来。 湖景中,玉色相环,上上下下,滚涌不止,声势亦是不绝于耳。 一而再,再而三,半夜时光换了好几副景致,直到白允沫整个人瘫在子桑手里,此时她正盘正面于子桑怀内有气无力:“不能再了,不能了。” 榻上被帛全然掉落在地,屋内凌散狼狈不堪,不过却分毫难掩榻上两人的暖暖喜意。 金炉游香,软烟靡靡,合欢酒盏湿意在,鱼水落红朱砂染。 二日正睡得迷糊时便听得门外有声,白允沫一下子便先藏进了被中。 子桑起身穿衣不及,只好揽被盖着身子,露出一个脑袋。 进来的人正是白若和颜兰二人,旁边侍女将窗子支起来,房内便又亮许多。 看天色,确实比平日晚起许多,子桑懦懦的在被里叫了声:“夫人。” “嗯。” 白若进屋也没说什么,就四顾看了眼地上乱七八糟的物事,又往被面里瞄了下然后说:“今日便要回军中,还不快起来陪为娘聊聊天。” “知道了。” 白允沫在被窝里闷闷地答应着,听见关了房门的声音把脑袋露出来。 “娘亲真是……。”白允沫搂着子桑光|溜溜的身子靠上去:“分明就是找借口想要羞我。” “你哪里会是那等知羞的人。” “我现在知羞了。” “为何?” “颜姨说了,这就成了直正的女人了。” 子桑拿手捏她的脸:“歪理邪说。” “虽然是你的女人了,可怒娘子我不能伺候夫君起早更衣洗漱了。”白允沫面上神情转了转,一副委屈的模样,半厥着嘴,眨巴着眼看着子桑。 “嗯?又是何说法?” “胀胀的疼。” 唇边有笑,手顺着身子就探进了被中:“这?” “嗯……。”不及应一下子就抖了抖,拿拳来捶:“还弄我。” 又是磨了好一会才起身来,子桑先自行穿了单衣,便叫人打来热水,给白允沫擦了身子,连带着说胀的是方好好热敷了会就又笑笑地问:“可是好些了?” 白允沫坐起身子倒是正经了很多,脸虽然容易被惹得泛红,说话的口吻却又温然有序:“不要闹,娘亲还等我呢。” 见她再不似躺着时那般娇柔,子桑只好摇头,真拿这么个人儿没办法,帮她一件一件地穿了衣。 只是梳发的时候便有些可惜:“在军中便又不能看你戴衩摇的模样了。” 白允沫笑笑,从旁拿了早先准备好的假胡须一点点地粘上,身上也仍是穿着粗布简衫儿,变回了军中的医官模样:“你要是喜欢,我每天夜里偷偷戴给你看。” 子桑咳了咳,眼睛四下乱看一气,作出假副模假样的口吻说:“有那功夫,不应该是干正事儿的么?” 白允沫一下子把头盔扣到她脑袋上:“整天就想正经事。” “也不知昨天夜里是谁老求着我快一些,深一些什么的,哎……。” 于是这样一套盔甲穿了半日,白允沫脸也是一会红一会青:“你再提下次就好好睡觉。” 子桑从后抱住气得要走的白允沫求饶:“错了,错了。” “不过娘子,子桑还是有问。” “问什么?” “就……干正经事的时候,你喊的那些话可又是和楼里姑娘们学的?” “你!” 子桑手上用紧力气才使得白允沫没转过身子来又是给她拳头吃:“叫得可真好听。” 直到下楼,仍是半打半闹着。 颜兰看了面上亦是笑着暗自与白若说:“有几分新婚小夫妇的模样。” 大家一起吃了个中饭,再又是白若拉着白允沫说了好些话,各种都是叮嘱她不可在外任性的话。 “就阿柱这事就看得出你就等就忤在风口上,但凡运气差点便能送了命的。” 白若说这话时,眼神不时看向子桑,约莫在说,都是这个世郡殿下,太危险了。 白允沫连连答应会照顾好自己,然后唤了阿飘过来,满心的不舍:“阿飘亲近你,这次就不要让她跟着我了。” “我已经让人在车船上都安排好了它的位置,娘亲做事你还有甚不放心的。” “阿飘,回了白壁城要乖乖的,我可能过三五个月就回来,说不定那时你就生了两只小银狼出来了。” 白允沫抱着阿飘的脖子说好些话,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 大家都知道她这易哭的性子,子桑已经见怪不怪,抹泪也抹得手顺,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逗她:“小狼他爹爹都没哭,你倒是先哭了。” -- 第150页 于是就变成了又哭又笑的样子,说不出来话,只心里恨恨的,子桑真是可气。 颜兰亦是好声安慰着白允沫,旁边的大雪倒似觉察到了什么,呜呜出声。 到走的时候,大雪一步三回头地往客店里跑,如此子桑不得不拿了绳子引着大雪走。 随着两人的马儿走了好一段,白若捂着胸口,硬生生地把眼中的泪意按捺下去:“真是个没良心的,白养了。” . 颜兰看着越行越远的两个人,却是心生羡慕:“不过她跟着子桑倒也是满心欢喜得很,这也算是好事。” 能紧紧随了自己喜欢的人五湖四海,天涯海角的去,怎能不算好呢,哪里像她安安份份地只能等着别人偶尔路过一次。 子桑与白允沫到了于阿城门口发现与刚到于阿城时的情形稍有些不同,此时城门口的人少了许多,可还是余留着好些伤残甲士。 子桑坐在马上,问其中一个甲士:“为何还留在此处?” “无家可归。”甲士缩了缩身子又睡回了墙角的团草里。 子桑问兵长:“这些人都是不打算离开的吗?” 兵长正清点着回赶的人数,随口答说:“要么就是回到家也活不下去,要么无家可归,赶路辛苦还不如就地等死。” 放眼看去,有数十人盘踞于此,薄雪垫地,苦寒裹身,其中苍凉自不必言说。 子桑勒马,一路上越发沉默许多,直到中途休息会的时候,白允沫上前来挨着她坐下:“想什么?” “想还会有多少甲士受伤,想这场战事后又还会有多少战事。” 景玄关打完,还有岩葑两州要守,和东池打完,还有西陵,东池也总还是会再来侵犯边关。 总也不会有个头的。 白允沫说:“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相争天下,官争权重,帝王争国寸,争扬名立万,流芳百世,哪里想得过来。” “若是国强,将多,兵广,他国便不敢轻易进犯的,死伤或而就会少一些了。” 或而是这样吧。 若是南凉此时朝庭没有立储的纷争,若是兵力一开始就能胜过东池,至少现下还不会开战打起来。 白允沫自觉这些争权夺利之事过于繁复,安慰不来子桑,只好微是笑着说:“那等我的殿下来日变得厉害了,便造出一个国强,将多,兵广的盛世来罢?” 说完她眨了眨眼睛。 子桑敲她的头:“怎么突然这般说话?” “娘亲说你心里其实是有意要为王的。” 于是两人便默然了好久,如果抛下这一切,便可以好好的过上以往那些想过的日子罢。 “允沫,那日你说,你生在富贵人家,心里总也会有不安,有时候觉得万幸生来便是富贵身,有时候又会说觉得欠了贫苦之人什么,其实我又如何呢,若我不是世郡了,就什么也没有的,我现在还能在回风谷□□死几个东池士兵,扮演一个随侍的身份,离了昭和的身份我就会像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一般。” 以前觉得世事与我有何干系,而今好不容易觉得有些干系了却觉得自己无用得很。 “你还有我的。” 两人拢在兽皮里,看着眼前的火焰,白允沫说:“我虽想你时刻都陪着我,才不要争做甚帝王,可其实你若真的那样便随了我,却才真真的不像你了,生而为人,总得做点什么才像话,风花雪月虽美,却仍是浮华一场,不值沉沦。” 熊熊的火焰印在子桑眼中,她问白允沫:“所以你才去学的医么?” “可不,虽不能舍己为人,倒落得自在,总觉得自己有些用处。” 白允沫又是往子桑身子里靠了靠:“我跟你说个实话。” “你说。” “我原本想着,你要是打算好了,真的不争这帝王江山,我就想着教你也学点医术。” “……。” “总不能无所事事,让我给人治病来养你的。” 居然还存着这样的心思,果然是比我想的那般要鬼灵得多啊,子桑只暗暗掐着她的腰:“我偏是甚也不做,即要你侍候又要你养活呢?” “那我也只能认了,就……当养了个小娘子。” “又是想干正事儿了。” 闹了好一会才掩着睡下,睡前子桑再又是问了一遍白允沫:“真是觉得我应该还做个世郡该做的事么?” “你不要觉得为难就好,凡事随本心。”两人手这便紧紧握在一起入了梦。 第六十三章 美人图现穷 一回到营地大雪就奔着熟悉的地方去了, 转眼从石竹那里得到了好吃的, 叼到旁边津津有味地咬了起来。 石竹看到大雪就知道子桑她们回来了, 冲上来就赶紧说:“快快快,我要告诉你们一件奇事。” 他向来都是芝麻大的事儿都搞得神神秘秘的,子桑和白允沫见怪不怪了, 各自绕开他进了帐。 “真的,这事很稀奇。”石竹被无视了, 郁郁地跟进来继续说。 “就前两天的事儿, 东池几个士兵赶了辆马车丢到了楼墙下。” 说到这里时, 石竹就打住了,一副有意卖关子的模样。 白允沫向来对于旁事不感兴趣, 她这番已然收好了箱子,准备去老军医那里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子桑听到和东池有关,便开口问了:“送的什么?” -- 第151页 “送了个女人。” 白允沫刚走到帐口觉得有些意思,转过身来问:“东池怎么会送女人到军中来?” “不知道呀, 将军似乎不给其它人知道,我去送饭看到的,不过不是什么艳色的女子,面上好大一条疤呢。” . 子桑和白允沫同时怔住, 她们同时想起一个人。 “她现在哪里?” 子桑陡然提高的声音把石竹吓了一跳, 原本脸上的得意上立时下去好几分,心虚地拿手指了指大军帐方向:“好像就住在将军边边上的小帐里。” 白允沫也是把身上背的箱子搁到边上就跟上子桑一起出了帐。 记得自子桑入宫以后, 白允沫就不曾再见过南无的,她差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南无。 没想到, 三人居然还会在这军营中再聚首。 子桑按着石竹指的方向,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帐,不过也是个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 掀开帘子的时候,面前一个影子便立时站了起来,手按着剑。 两人就这般对着着。 眼前的南无还是老样子,穿着一身黑,长发披在身后,耳边两侧微拢,面上那道疤依然醒目。 子桑缓缓开口:“你回来了。” 差点以为不会再见。 南无按在剑上的手松了松:“嗯。” 方才一下尚没认出来,子桑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记得初时去接她回白壁城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个闲闲散散的人,总也酒气沾身,眼睛总也是微眯着,看你的时候也不过嘻嘻儿的,如今整个罩在盔甲中竟生出股刚强感来。 子桑身后又是跟进来一个人,有些眼熟,看她走前握住子桑的手,南无方回过神来,原来是她。 她总是忽就出现在子桑身边的。 “南无,我们又再见了。” “嗯。” 白允沫这便笑了:“我记得你以前不大应我的话。” 南无未多说其它。 “你杀了东池的国君?” 子桑亦觉得南无与往时不大一样,眼睛里总凝着许多痛楚,这是以前的南无绝不会有神情。 听到东池国君四个字,南无头便垂下去许多:“没有。” 不对,子桑忽想起石竹的话,她是被东池的士兵送来的。 “他们为什么送你回来。” 南无没有吱声,她鲜少不应子桑的话,这次却避开眼睛。 “她是剑客,主家是王上,也只有王上问她,她才会毫无隐瞒。” 周载从外进来,眉头深锁,任务失败是毫无疑问的,只是池羽为何会送回一个刺客,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续再是无论子桑问什么,南无都不再吭声,只好退了出来。 她问周载:“只是将她送回来,其它任何信息都没有么?” “有,池羽写了信,看来心情不错。“周载从桌上拿了一方纸给子桑。 展开来亦不过数语:“值本王大喜之日,得将军重礼,命硬不敢受,故还之。” “这个池羽竟是这般狂傲。” 子桑不禁咬牙,南无定是在东池经历了甚不寻常的事情。 不然怎的比往时还不愿说话了,连站姿都少了以往的那份笔挺,似心里有事。 白允沫重新背了箱子,于帐中过来抱住子桑,小小地不满道:“我虽然心胸宽广,不过到底也是个女子,你要真对南无比我还上心,我可是受不了的。” “南无于我是旧友般,你是我娘子,这个中区别我自是知道。” 子桑捏着白允沫的脸蛋:“倒是你,一见到南无就上来捏住我的手,生怕别人抢你的夫君。” “可不是,虽然娘亲是那等风流人儿,可我其实并不喜欢的,只想着一世逢一个便好。” “答应你。” 静静抱了一会,子桑拍拍白允沫的后背:“好啦,我的小医官,你不是还要去行使你生而为人的使命么?” 白允沫这才理了冠带:“是的,我的殿下。” 两两就笑着各自分头,子桑背了弓想去崖境线上看看。 刚到崖边就碰到了一起前往的李巨力。 “你可回来了。”李巨力拍着旁边的冰墙说:“怎么样,这墙好看吧?” 加驻在崖境线上的冰墙再又是增开了丈许,把风和远处的风景都挡了开来,冰棱幽幽地散发着蓝色的光芒。 子桑点点头:“好看。沿线都加高了?” “加了,不过回风谷口的形势不太好。” “怎么?” “陷下去大块,你自己去看看。” 回风谷口许多背着弓箭的甲士都站在冰墙后面,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子桑走上前才看见原来可以趴着射箭的地方已经然榻下去许多,还凌散地插着许多箭。 原来边沿若是有土崩的话,甲士往后退便可以,可是现在后边都彻了一堆冰砖,已然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用来射箭了。 而风谷崖内东银的工事亦大有进展,增派了许多人手。 新正月后便是命月,军中越发紧张,按时间算,左副将一干人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到了葑州的,却迟迟未得报。 周载后续又连发几封快信去崔,战事紧急。 南凉庆安甲七年命月三日,连发数十匹快马军信终于得到葑州马将军亲书:“即刻上路,将于命月中旬到达景玄关。” -- 第152页 这才算是勉松了口气,不过到底还是气,东池这边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南凉却还处在调兵的慌乱中。 从营中出来,周载又是骑马去了风谷口处,子桑没得其它事情,便尽着随侍的本份跟着将军。 东池士兵这两日并不再往下挖土,而是开时钉钉铛铛地敲着由登墙梯组成的架子。 大家都不知道东池士兵在干什么,一头雾水。 “万一生变就麻烦 了。”周载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东池的进攻会突然提前,只靠着现在手里的几万人守这个谷口怕是只能强撑几日。 子桑看着三十几丈的梯架亦是不得不要佩服东池人的用心有忍耐,在之前修筑期间,每日都有东池兵被弓箭射下来,可即刻便会有人补上去,从而整个工事不曾有过阻滞的情况。 这也足以说明,东池已然把这里当成了必攻之处,她问周载:“若是口子被打通,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可以和东池抗衡多久?” “口子不算太长,我们占上有优势,可东池有人数优势,及时坚守,也只能撑七八日。” 可是代价会极为惨重。 “能不能把冰墙再修厚,修高些?”现在回风谷上崖已经堆得有四五丈高的冰墙,能掩过三四人的身高。 “可是就等于硬守,我看过东池制的登墙梯,与普通的不同,他们短的那种可以直接凿接在墙上的,过冰墙并非什么难事,我们守在后边就会处于被动迎战,不可。” 周载握着拳头,目光坚毅:“一定要凑到兵力,主动出击。” 南无这几天的饭菜都是子桑送到帐中的,白允沫每这个时候也跟着。 . 南无吃得很少,人也立时瘦了许多,白允沫见了说:“莫不是病了,我给你把把脉。” 可是还没碰到人,南无的剑柄就挡住了她。. 出来后,白允沫也跟着奇怪起来:“确实变得不一样了,以前再凶也不是这样的,倒有几分疯症的感觉。” “疯症是怎样?” 子桑见南无一日比一日憔悴,眼睛也一直有些发红,便也同白允沫般,有些疑心南无是否真得了病。 “就是譬如遇到甚不好的事情,心里头不对付,劳心费神不能自持便会变得与往时整个儿的不同。” “有药?” 白允沫摇了摇头:“没。” “有神医不能治的病?” “这等叫心病,得知了根源才能有解法,不过看她这般甚也不愿意说,如何知道根源?” 原来还有这样的病,可是南无那般的人,即使是血流成河,连杀死两个无辜童子都不会眨眼,心里头还会有甚忧扰的事儿呢。 命月十日,离开春还有十三天。 主军帐内,桌子上摊着好几封信件,都是援军发来的行程报告,据说已经路过冼州了。 这样的行军速度根本不够,也不合理。 “分明就是故意的,懒懒散散,究竟有何目的。”况旬性子本就暴一些,这几日看着收到的行程报告书,气得哇哇大叫。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开春之日能不能到是一个问题,何况东池的工事已然有了模样。 “左副将怎么也没有说什么,好像都不曾见他来信说是怎么回事?”子桑虽对军中事务不甚透彻也觉得其中多有蹊跷:“再派一队人马前去接应罢。” 周载也是这个意思,重新再点了百号人往西面出发,要求下达军令,使马将军加快行军速度。 等一干部将出去后,子桑满是担忧:“现在王都局势如何?” “王上身体不适,已连日摆朝,不过强撑着身子参与理事阁的要事批治。” “他已然决定把王位传给方仲侯了。” 周载闻言沉默小会,他说:“若此战能胜,我手中将握兵十几万,想拥立谁都可以。” 周载问子桑:“你真的决定不要世郡这个身份?” “方仲侯不会是个好帝王。” 周载负手身后,看着披挂在旁边的南凉疆域图:“即使立了他,到时候国内必也是血雨腥风一片。” “真是换了我,也免不了一片腥风血雨。”子桑自上次看了王上给周载的血诏,便大约知了周载的意思。 周载明明知道王上的意思是让周载退隐,并保护好她,却仍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可以介入这场王位的争斗中。 因为在周载看来,作来一个世郡,你应该有自己的立场和位置。 连日来,子桑在关于王位这件事情上想了很多。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做什么人上人的,开始时只是被南无半要挟着去了白壁城。 即使到了宫中,每日锦衣华服,她也仍没想过要做王的,毕竟王爷爷的辛酸她都看在眼里。 可后来慢慢出了王宫,她才心有所动。 每个人都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军中的南凉甲士,将军,即使是东池的士兵也都做着位置上该做的事情。 还有白允沫,这军中许多士兵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可她只以医者济人的原则任劳任怨。 她呢,身为南凉世郡反倒总也畏畏缩缩。 周载不愿意拥护方仲候,更不愿意拥护仆良为王,所以他没有把庆僖公要子桑去归隐的事情说出来,此度再提,他也仍是保持着自己的看法:“兵权在手,即使有内乱,我们也可以很快平息。” -- 第153页 “那……到时候便急速回王都罢。”那么就回去罢,到王爷爷面前和他说。 “决定了?” 子桑抓着手里的缰绳,看着前方延绵不止的冰墙,应下来:“嗯。” 就这样吧,总得做点什么才像样子,像白允沫说的,你若果然甚也不想做了,才不像样子,生而为人,总得在这世上做些酒梦之外的事情。 “将军快来看。” 这时听得前边有甲士通报,似是回风谷口东池在崖内驻的工事又有动静。 周载连忙策马上察看。 原本驻在崖内的回形梯架,此时被东池士兵慢慢倒着呈倾斜状,再又经过修整后整个呈现出梯状。 就是在原本的崖内硬生生铺垫出了一方阶梯般,接下来又在这样的梯子上继续往上凿架递进构设阶梯。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到时候东池的士兵几乎可以如履平地往上走。 难怪即使每日被射死几百名士兵也冒死要完成这样的一个工事。 一旦把崖面打穿,东池进攻将无所畏惧。 周载这次也无声了,他向来都是在战场上排兵布阵,池羽此等做法可谓前无古人。 “继续砌砖。” 至少他们还占着居上的优势,目前只缺兵力。 南凉的士兵见了东池的阵仗心里也都隐隐约约的开始有些后怕。 虽然沿着崖境线砌了好高一道冰墙,可想到东池下边的梯子修好后,便可直攻而上。 他们现在营中不过数万人,怎么能抵得过二十多万兵力的冲击,士气又开始慢慢消沉。 主将军帐内如此便又是点灯到天明,子桑时常出于其中,大致知道周载正分配着布防兵线。 他算的是二十万兵力,可援军这两日又不见了动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子桑在被窝里忍不住轻叹了口气,睡在她怀里白允沫听得声音抬起头来:“又是军中的事?” “嗯,预感不太好。” 明明已然是万分紧急的事情,怎会无故再三拖沓。 “军中的事反正有周载他们顶着。”白允沫说着声音就小了些:“不会败的,对吗?” 白允沫这几日虽是没有那么多伤兵需要照料,可也时常往来军中多听得甲士中的传言。 东池的来势汹汹和胸有成竹已让人望而生畏,原本还没有开战的时候每日在关中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战事将临,大家心事都重了起来。 子桑抱了抱她:“王爷爷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沫,你回白壁城替我照顾他老人家好不好?” “有我师父在呢。” “可你在我放心些。” “不说了,我不会离开你的。”白允沫重新将头埋在子桑怀里掐断了子桑往下的话头。 不就是想着开战了,怕战果不理想么,她即然作了留下的打算便不会轻易离去的。 谁都不敢想失败的事情,子桑叹口气又转说起另一桩:“周载说,胜了就带兵回王都,拥我为王。” 白允沫并不意外,在于阿城的时候,她娘亲就说了,子桑有这个心思的,只是心里还不大通透需要时间考虑而已:“决定了么?” 子桑答说:“决定了。” 那就算是尘埃落定了罢,白允沫仍是有些可惜。 可惜了往时想的花好月圆梦,回到白壁城,指不定怎样的腥风血雨呢,不过她声音里还是静静的,淡然说:“好,你回白壁城作你的国君,我仍是回我的医事局做个医官罢。” “此战胜,则外忧除,回了白壁城清了内乱,我若为王,便娶你作王后罢。” “学公仪槿么?” 白允沫笑笑,在子桑怀里说:“当年的公仪槿与我们白氏中人也是有些许瓜葛的,不过没娶进王宫。” “那你不能像当年的白氏中人。” “好。” “好就说好了。我总得许你一场好看的红衣喜袍。” 金银玉饰,朱披霞衣。 南无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画卷,画里画的正是穿着嫁衣的她,画里的她正侧着脸,看着微微迎着下巴抬眼瞧她的风歌。 画得真好,风歌嘴角的那分笑意勾和分毫不差,可画这像的人竟然也出现在池羽身边。 亦是连着这些日子,她才慢慢把在东池最后那几日遇到的事儿细细过了遍,大致明了。 自在秀月公子面前杀了人时,她的身份便被慢慢挖了出来。 风曾年那等厉害的人,怕是头次见到她时便起了疑的。 可风曾年到底是人,还是风歌的爹爹,于画像那晚让人伏在院后,试图取了她的性命,如此风歌就不必受那等苦事了。 可风曾年到底是臣,仍然被池羽先一步牵制住了,婚礼照常进行,只是和原来想的千差万别。 风歌现在都在做什么呢,南无定定地瞅着那副画,想着池羽和她说的话。 ‘开战前你能提了周载人头来给本王,她就还给你,你们想去哪里都无人管。’ 周载就在隔壁帐中,她甚至可以听见他的手握拳微捶着桌面的声音。 据南凉军中说的开春之站还有半月之数。 周载虽然擅武,可到底不及一个从小便拿利剑生杀的剑客,何况他现在对自己毫无防备。 南无有信心可以一剑杀了周载。 她左手握着画,右手握着剑,每夜如此挣扎,她从未想过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 第154页 我们做剑客的,从来都是只想着一件事,那便是听家主的,杀死该杀之人。 她本可以轻易地杀死周载。 可是,可是周载是南凉的将军,南凉与她一个剑客没多大关系,可是南凉是家主庆僖公的国。 剑客不能做有损家主的事情,这是剑客自小就日夜背诵的使命要令,早已刻记在心。 更何况,若她杀了周载,子桑又将如何看她,她总也杀人,杀她身边的人。 一手美人图,一手染血剑,千斤不止。 第六十四章 是样样都好的 命月以来, 天头渐暖, 冰雪也慢慢有消融的迹象, 原本硬硬的地面,一脚下去,总能踩出些许湿气。 军中仍像往时那样各军除了驻守在崖镜线上的士兵都每日晨起操练。 回风谷口边沿受损, 无法立人射箭,子桑除了不时与周载去边巡便只能回到军中和士兵对阵操练。 本身就有山中长期狩猎累积下来的敏锐, 再又连着两个多月都在每日挽弓手上力道大了许多, 与人马上对砍的胜率也渐好。 “昭和。”李巨力远远招手来喊子桑, 他最近大概是堆砖砖上了瘾,除了吃饭时间, 平常都是在崖镜线上忙活,难得回到营地。 子桑下了马把练习用的剑架回剑架,李巨力就这么会功夫就冲到了她面前:“来,好吃的。” 两人走回到帐中, 白允沫和石竹已然开吃了,桌上放着好些肉干。 “你家里托人送的?” “可不是,不然军中哪里会有这等好吃的。” 李巨力家中主食都是肉,时常把山中猎到的肉做各种花样的吃的, 子桑少时吃得惯了, 这回见到亦是不自觉地咽口水。 “有些化雪,你们砌的冰砖结实吗?”子桑坐在白允沫旁边, 掰了肉便咬起来。 肉里全是山里的味道,天头好猎, 求准头甚好,忽就很怀念曾经那种打猎喝酒晒太阳的日子。 李巨力吃得更大口,想到了家里娘亲和老爹的,还有那位叶子姑娘,眼圈都有些红,不过很快便定下声来,装出大男人的气概说:“没事,再挺半个多月没事,到时候可能会有些化水,到时候正好用砖砸死那帮银耗子。” 银耗子是南凉甲士给东池士兵取的措号,谁让这些人天天就钻墙挖土呢。 石竹吃得满嘴都是油,吧唧吧唧,时不时吐出块骨头扔到大雪面前:“现在外头都在说人太少了,这仗打不赢,昭和你天天跟着将军,到底有没有援军你应该知道吧?” 这种事情影响军心,军中都不敢明说,李巨力倾身过来,低声问子桑:“你老实说,这援军是真不来了?” “君无戏言,葑州的援军已在路上,不日就会到。” 子桑说的是实话,心里却也是虚得很,派出去的百十号人现在也没个回信。 李巨力向来心大,听了有子桑的话,便安下心来:“嗨,我就说嘛,哪里能让六万多人去跟人家近三十万人打。” 混身是胆也不够打的。 白允沫专门分了一些肉出来放到旁边,石竹刚好还嘴馋看到她收起来好些,便紧巴着脸说:“哎,你干嘛藏下?” 白允沫打开石竹伸过来的手:“我吃得少,藏一些下次吃,你看看你面前那堆骨头再吃肚子可以犯胀气了。” 等石竹满身怨气地和吃得心满意足的李巨力走后,子桑也有些不解,笑问:“是专门为我藏的?” 不然按白允沫那样的身份,什么东西还值得藏的。 “不是,我给南无留着。”白允沫在医箱里倒腾一剂药沫出来。 药沫呈透白状,装在一个白瓷瓶里。 子桑凑上前问:“这是什么?” “小心,别过来。”白允沫别开头,微微往外吐了口气,然后装着少许药粉的纸叠好后才连吸两口气。 “毒药?” “嗯,算是吧。” 白允沫解释说:“闻了后就会全身发软无力。” 子桑搞不懂白允沫的意图,拧眉问:“那你装在身上是要?” “呐,这个肉呢,是带给南无的,药,也是。” 白允沫收拾妥后拉着子桑手,一副哀怨的模样:“我呀,就是那等爱吃酸的人,想着去收拾收拾某人的旧交。” 子桑大约想到白允沫的意图。 南无近日进食很少不说,身体也看起来更为瘦弱,甚至还有些咳嗽,想是受了寒凉,可总也不让人近身给她看病,白允沫这药应当就是想让南无听话的。 见白允沫装出一副矫柔做作的姿态,子桑抬手就捏了她的脸蛋:“亏你想得出来,我的小神医,那要不要本郡陪同前往呢?” “不。” 白允沫挣开子桑拎了东西就往外跑:“每次你一见她就满脸痛惜,见不得。” 知你心里只我,也见不得。 子桑无奈,只好随了她,也正这时听见有人在边外高呼:“将军,王都急报。” 周载正于营中与部将们小议备战之事,听得王都急报都奔出帐来。 子桑出来时便看见马上的甲士翻而下,身上穿的盔甲呈暗铜色,应该是王都护位陈庭派来的。 心便一时往下沉,想到了最坏的事情。 周载将气喘不已的甲士扶起拎进了帐内,同时挥手把其它无关部将遣散。 看了眼跟进来的子桑,周载想到的是同一件坏事,把那个从王都来的甲士护正,正色道:“说。” -- 第155页 “王都里出大事了。” 周载此时已然额上渗汗,结果眼前这通传兵,张口没点到题上,暴吼一声:“直说!” 通传兵吓得连声道:“仆良的禁卫军联合附近几州州地方驻兵逼宫了。” “王宫情势如何。” 这个消息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却同样令人担萃不及防。 出王都白壁城的时候,他们便有设想过这种局面,留了都尉留自留下八千兵专门用以守卫王宫。 白壁城里有胆子反的只有仆良和方仲侯两人,其中一方反,另一边必以勤王之名力止。 如此想着或而还算有后路,只需撑着战后便万事足了。 万没想这般快。 通传兵已然缓过气来,细说:“王宫已被仆良的三万兵包围,方仲侯兵力寡势已退驻卫州。” 原来这个方仲侯这般不禁折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怪近日王宫中都没有书信出来,想必是被截了。 子桑再问:“身上可以书信?” “未得,是都尉陈庭让属下把消息传来与将军,让将军拿主意,仆良于新正月底便围了宫,我出白壁城时的前夜命月二日夜里有试攻正南门,被阻止下来。” 子桑又问:“为何会突然攻城可有说法?” “据传言说,朝上多数朝臣以为方仲侯血系更亲王室,抵制郎中将,庆僖公面上有立方仲侯的意思,仆良便有了动作,都尉说,王城墙固,可八千军将于内,物资被断,强撑也不过到开春之时,希望将军拿个主意。” “王上又是如何?” “都尉说皇上大病中,知仆良围城,瞪时吐血,卧而不起,有神医在旁护持,勉留一息。” 他那样的身子,受到此等打击必然身心俱疲,哪里还站得住。 子桑喉头微是动了动,静立好一会才平息下心里翻腾的酸楚摆手说:“你下去好生休息会。” 帐中只剩她与周载两人,周载面色涨得发紫:“偏偏在这关键时刻。“ “也就这个时候,他才没得强敌去阻止。”子桑站的对方,正好面对着南凉的山河图。 广地千里相连,锦绣河山万亩难抵奸佞二三人。 白壁城里攻守不似景玄关,宫墙虽厚实,墙外也不宜摆阵强攻,可切了物资出入的供给,几千号人必然撑不太久。 幸好罗仲在宫中,只医术再好,王爷爷怕也是撑不过去了。 想到若是王宫被破,王爷爷估计会在逆臣贼子的眼皮之底下活活归天,她那个连寸土都不愿失的王爷爷怎能忍受这等屈辱。 悲愤从心生来,可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子桑吸口气,稳定情绪来问周载的意思:“如果要解王宫之围,就只有提前开战,保胜,方能分出些许兵力回快马回王都了。” 可景玄关外东池驻兵三十来万,即使全军而动,有神将排兵点阵,也不一定能全数歼灭,时间怕还是来不及。 “或应先分兵少许回王都。”周载这一生,只为着忠君护国四字而活,他自也不能看着逆臣入宫。 “哪里有兵可分?” 子桑一言问出,两人都沉默许久。 现在军中八万兵是万万动不得的,只能等援兵,援兵却迟迟不到,连快马书信也越递越少。 此时天色已渐暗,帐中一片昏色,周载背着手转过身说:“点灯,让其它部将进来罢。” 子桑知道目前这件事情对周载来说实在过于突然,对军中来说亦是雪上加霜,她从容点了灯,出得帐方呼口气身子顿时便软了几分,手脚疲软的往自己帐中去。 而隔着将军帐角落里的南无亦是身子发软,仅发红的眼睛圆瞪着露出一股怒意。 旁边小案上置着未动过的肉干正隐约散发出些许油香。 白允沫原先进来时便把那肉给南无的,南无非只看一眼便转头不理,知她会不理便直接拿着那包药粉散在帐内自己憋着气跑到外边站了会,这时再进来,南无便已然软在小床上。 “你实在是太拗了,虽知你不喜欢这样,可我也没得其它好法子了。” 白允沫把南无扶着躺正,顺了被帮她盖上,然后探摸过南无的脉,瞧着南无生气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其实你生气的时候也比你不言不语的时候好得多。” 生气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倒有趣得很。 南无继续瞪着,手想要去握剑,却五指发软,毫无用处。 “我给你弄些药,你到时候还是得吃些的,不然你整日病着,子桑也跟着像病怏子似的。” 说到这里白允沫又极是郑重的说:“她一直便是把你当作旧友那般的,虽然你于她没什么好,可到底当年她被空桐管制着时,身边也只有你。” 南无即是能开口说话,她也是不多与旁的别人说些什么的,她也是跟在子桑身边时认得的白允沫。 白允沫在南无看来,是样样都好的,光鲜华美,衣锦玉食,万人荣宠。 也只有这般好的人,与子桑那等人站在一起便衬得极为妥帖。 以前时,南无也怨过子桑怎的就如何也不能把她放在心尖尖儿上,自遇风歌之后,尚能理解子桑说旧友是何意思。 你若是心里还没放得真正能放进去的人儿,便总也容易把重要的人误当成心头的人。 -- 第156页 又是想到风歌,南无身上正是力乏,竟连神情也无法像往时那般镇定般,眼角溢出一串泪意。 白允沫正自箱子取了针要给南无施灸,忽见她眼角亮晶晶便有些讶异。 她看了看手里的针,有小会竟以为南无这般看起起冷血之人竟也是怕她手里纤针一支么? 应该……不是罢。 “你心里似有甚不愿意说的事。” 白允沫拿了丝绢把南无眼睑边的泪拭去,然后使她露出侧颈,于后锥位置扎下去一针:“你身子大概被绑得太久,体骨有滞瘀,扎一会就好。” 这一针得半个时辰,白允沫收拾了一番器具无事做便帮着南无收拾一下杂乱的住处。 这里原本就是用来专积放些军用杂物的地方,内里窄小,除了一张临时设的小床,多余出来的地方不过只能容二三人转身罢。 被子也是铺得极为随意,白允沫叹口气,把被角来扯平,这般一扯就见得有盒子于南无身侧现了出来。 盒子长近半丈多,质地古朴厚重,倒像是件好东西,可南无向来都是身无外物,一把长剑四走的人,怎么会有这等物事。 白允沫拿起来,又看了一眼南无:“我可以看一下吗?” 南无没办法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允沫说:“那我打开看看。” 打开盒子里,里边两卷画轴便显了出来。 展开画轴便一目了然,画上的红衣女子虽艳凡动人,可若在金玉珠帘后边半遮着的五官还是能大约分明出来的。 只是旁边这个女子又是谁? 白允沫看了好一会,眼睛盯在画纸上有些移不开似的,慢语轻说:“原来是心里藏人了。” 难怪方才忽便见她落下泪来。 白允沫又细细将画卷了起:“你总也这般不说话是不好的,一娘说,心伤难治,自解最不易,我虽不中用,可若是你在情事上有甚不解的,我倒或能许些见识给你。” 把画装了盒子,又帮着放回被中,白允沫竟一颗心也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不自觉笑了笑:“那女子真好看。” 银针取出时,南无周身气血都忽地变得舒畅坐起身子,提了手边剑小小的帐内但是银光乍现。 眼睑边的泪痕尚未干透,紧盯着白允沫。 剑刃就贴着白允沫颈下,稍动但能见血,她知南无气她动了画盒,两条小眉揪了揪:“我也只是作一个医者能做的事情,找到你这病的根源,帮你解一解罢了。” 她也知南无应不至于气到要她命的程度。 长剑收起,南无坐回床边,拿着盒子把里边的画再看了看,确认没有损坏才重新盖起来。 白允沫松口气,慢慢收拾了自个的医箱,临走时又再问了南无:“不打算和我说说她?” 南无仍是一双幽暗的眸子带着些许怨色来看她。 如此白允沫便只说:“到时候我给你拿药来。” 回到帐中,见子桑又是抱着一堆兵书研究不停,眉头也皱得紧,白允沫悄悄上前捂了她的眼睛:“你呀,再这般整日苦恼下去,再多养身子的药都不够给你调理的。” 子桑从面上将那双小手拉下来,让白允沫趴在她肩上,方笑笑说:“还说,每日都给我炖那些带药草的汤,我现在内外都是药味。” “你之前不是说喜欢我身上的药味么?”白允沫嘿嘿笑了笑,然后就捏出一副无辜的嗓音来说:“所以便让你也带得这般的味道,居然还怪起我来了。” “我喜欢的是你身上的味道,又不是真的药味。”子桑略是摇头,把案上的书合上摞好。 入军中以来,因见得况旬那边似有许多往时战事记传,还有些先人名将的布阵之法,子桑便都拿了来,时而看上半宿。 为些白允沫不得不说她:“你是日练武,夜看兵书,扮得比将军还忙。” 子桑如是接话来应: “也不知是谁前两日才说,要是我敢闲着无所事事就要教我学医做个小徒儿。” 这便又是嘻笑起来,洗漱宽衣后,子桑心头暂且将王都的那些事情按下,只问白允沫:“南无怎样?” “给她施了针,后两日我给她弄点药喝没甚大碍。” “那就好。” “嗯。”白允沫偎在子又桑怀里,想来想去,后还是没把发现画卷的事情说与子桑。 一个是,她并不大清楚画中女子是谁,二是觉得她本身就是未经得南无同意看了人家的东西,说出来确是对南无不大公平的。 再次日给南无奉药时,白允沫又是试着来问:“她叫甚名字。” 南无不答,也不喝药。 白允沫手放在身后说:“你若是不自个喝了药,便不要怪我像昨日那般给你施药了。” 南无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目露凶光盯着白允沫。 “你盯我也没用,这个药粉可是剑挡不了的。” 南无低头端了药便自喝了下去,把空碗重重地掷在案上,大概是心里有些气罢。 白允沫仍是不走:“那个女子头发真长,是东池的女子么?” 南无就这般甚也不应,甚也不说,白允沫却越说越多:“那应该就是在东池铸城遇到的。” “听说铸城一年花开,没机会看一眼真是可惜,那画里好像便是一方种着花树的院子。” “南无,她是怎样人家的女子?” -- 第157页 . 白允沫并非有意在这里寻南无的开心,她所见之事,所闺阁之事都起自青楼,人间多少花粉心碎的戏儿都听过,不屑添这桩。. 只是她始终觉得南无在铸城发生了一些事,莫名回到营中又不再说话,或而便是和这画中的女子有关的。 “她名字一定很好听。” 白允沫正欲要往下乱寻些相关的话来说时,眼边忽就响起南无的声音,喃喃两字:“风歌。” 白允沫:“嗯?” 南无出声得突然,白允沫有些不适,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的名字叫风歌?” “嗯。” “喜欢?” . “喜欢。” “和我说说罢。 ” 南无这便又抿了嘴,低了头,抠着手里一柄长剑,姿态变得与平素那般冷面如霜的样子相去甚远。 白允沫又再轻声问说:“她喜欢你么?” “喜欢。” 南无仍旧是低着头。 风歌是喜欢就是喜欢呀,要说出来的人,于是便成天动不动就会抱上来与她说:“南无,我喜欢你。” 后边白允沫再往下说时,南无就不再应了,声色也都慢慢恢复到了原本那等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改日再给你送药,你要是想与我说了,我便听着。”白允沫收拾了碟碗,忽又有些笑笑地问南无:“或者我让子桑来,你说给她听?” 南无原本垂着的一双眼皮这才抬起来,里边满是复杂,她摇了摇头:“不。” 她在子桑面前曾那么地低声下气,坦身相与,此番要在她面前说出与风歌好的事情,她不知如何开口。 撇开这层,更为令她难以开口的却仍是那个令她倍感挣扎的决定,她该要如何做。 第六十五章 命月二十三日 命月二十三日, 景玄关内暖意更盛, 已然有化雪之势, 城墙上满是水珠轻渗,珠汇成流,滴滴嗒嗒往下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周载站在关上,远远眺着西面方向。 子桑知道他现在在等, 等援兵的消息, 出去几队骑兵都没有任何消息回来, 谁都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军中阴霾越深。 援军若不能到, 那往时所有的作战计划都不能实行,原本就等后方到军到后便出城即时硬战。 周载对自己战场排兵很有信心,正也是如些所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了援军身上。 王都形势危急,子桑心里亦是焦灼不已, 原本她想着或春开一战即快马奔回或许还能得见他老人家一面。 告诉他我的决定。 可现在即是连书信也送不到宫中了。 周载说过这是场没有退路的战事,若援军出问题……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报……。” 忽然,从东面崖境线上几匹快马飞奔而来,其中几人身上还有血迹。 子桑的像心头吃了一记闷棍般, 僵着身子跟在周载身后跑上前去。 正是后一批派出去接应援军之人, 一到楼墙边便滚下身来,面色慌张:“援军从冼州改道出发往王都去了。” 周载身子趔趄了一下, 况旬在旁边难以致信:“你再说一遍?” “整支军队都改道冼州,原先前去接应的部队都被围截处事, 我等也是九死一生勉逃出来将此事报与将军的。” 况旬当即气得拨了刀,看着东边葑州方向,恨不能立刻去斩了下令的人:“混账东西,谁给他马鸣的胆子敢改道。” 甲士答说:“都说是方仲侯指使的,令马鸣前往解围王都。” 子桑亦气:“均是乱臣信口,何敢战前改道。” 当下却是气也没用的,原先的计利全盘皆乱,他们是孤军敌前。 主将军帐内个个面如死灰,原本七八万人至少可以做到死守,可东池修的工事完全打破了景玄关的天险崖境,他们不主动出击便只能被动迎敌。 再好的布阵排兵也无法正面对抗数倍于己的敌人,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除了十一年前那场死战。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点,有部将说:“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拼。” “对,若是池羽不出战,便擒首将。” 平素,子桑从旁边听他等议事,鲜少言语,这次出声却是不同意的:“有了前车之鉴,老办法肯定不行,池羽不像他的父君池正那般轻敌。” 周载亦是这般认为。 有部将喊说:“那要怎么办?怎么打也不可能胜。” “马鸣回王都解什么围?宫中发生政变了?”有部将这才意思到离他们千里之遥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大变革。 “全是一帮孙子,现在边关之危还没解除,就先斗了起来。” . “最恼火的是动用的是目前数量最庞大的军队。” 一干部将越吵越火,帐内全是怨言,周载喝了一声:“这几件事都先不要张扬,影响军心。“ 大家这才沉下声,其实谁都心知肚明,新正岁首前,军中便大肆宣称会有援军十五万增来,迟迟不到已对军心有所动摇了。 开春不过十日,东池的工事已然有大成之势,崖下健了长梯,只等破土而出了。 为了防止东池随时可能突袭,整个回峰谷口已经驻了三万士兵。 等帐内部将出去后,子桑来问周载:“十五万人马从冼州到白壁城要多久?” -- 第158页 “十日不到。” “八万士兵从景玄关到白壁城多久?” “半月之久。”. 周载眼睛盯着面前的沙盘闻言忽然抬头,他看着子桑:“你是说回王都?” 时间不对。 子桑记得以前入白壁城时,走的便是水路,通河直穿整片南凉,从玄州顺水而上便可达白壁城天子港。 那样一条水路,时常绕在她的梦里,往事总也和那水,那船有着关联。 她与周载分析说:“从崖境线回白壁城中间绕了个大湾,但如果从通河水路往上,便要快上许多。” 周载愕然无言,他不确定子桑的意思。 子桑继续往下说她的计划和决定:“我们现在要争取时间,军中全员近七万多数,我们自领兵三万打前比马鸣领的军队先入白壁城,解王宫之围。” 解了王宫之围,正名殿下的身份号令百官,重整朝纲,力肃奸佞。 “可是景玄关若失,南凉将一片哀鸿。”周载不同意回把壁城。 虽然周载心急如焚巴不得马上回王都把郎中将一干人等的脖子拧断,可在他眼里现在更重要的是守住景玄关。 “但大家都说了不会胜的。”关于以少胜多这种假设,部将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可是无论如何,单单只在士气上便输了许多,这几万关内的南凉甲士等不到援军必然士气低落,拿什么与几十万东池士兵相抗。 “至少我们还能守。” “能守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子桑也丝毫不让步,现下在的兵力即使是守也守不到那般长的时间。 南凉内乱,且不说谁会占上风,即使占了上风会有驻兵来守,也必然不会容得她与周载在此,再一个,究竟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留下来会畀,会败,与其死心伤无数,不如容后再作打算。 驱兵回都,赶在方仲侯之前解了王都之围,先正名分,以仁礼召告天下,再作对抗方仲侯一干。 周载坚决否定:“简直胡闹,从未有过此等退守之事。” 弃了景玄关,东池兵入,南凉国土等于决堤,再收回来就难了。 “死守顽抗只会损失更多,现在最好的方式便是退回关内,三万往王都,后续三万垫后,沿图加高各州府城墙,令各州府驻兵守城,囤粮坐镇,另据我所知马鸣将军原本也是忠良后人,临时起戈或而只是形势被迫,若能处理掉方仲侯兵权将重新到手,届时才有翻身的余的。” 决不可以在景玄关这里死磕,两边不讨好,而且损失将更大。 周载听完子桑的话沉默了许久,又问:“六万兵,还剩下一万多作何用?” “由况旬将军负责驻墙,拖延东池进城的速度。”子桑走到沙盘前,手太阿山谷的位置说:“这里山形复杂,我们军中多有甲士熟悉地形,到时候若防守不下,便从此处急退兵,东池不熟地形必有拖延追击不上。” 如此,七万多兵将都可全身而退,东池入关后行军速度必然也比南凉要慢,沿途小的城镇将提前退至州府安顿。 “还有,景玄关破,各州府必然提高警惕,下令就地征兵组织反抗。” 在周载他们连日商议着援军到后如何分配期间,子桑便针对援军万一出了批漏这点可能性暗自作了诸多准备。 她本也不希望用上这些计划的。 可现在节骨眼上,不能让周载他们骨子里的傲气继续下去。 死守虽能得勇士壮名,可牺牲太大,这是她不想看到的。 十一年前三万壮勇以身殉死,换得了南凉边关十年安宁,十一年后,即使有八万壮勇死于景玄关也不能保得南凉不失国土。 唯有后撤才是保全之计。 周载不同意:“出来时便立誓死战守景玄,身死无畏。” “你虽死无畏,可让几万壮勇与你同死于敌下,无功无名,枉做孤魂,家人凄凉之余仍有可能受到外国侵扰又有何意义?” 周载沉默,按着剑,面目的严肃,子桑恍才发觉他鬓角已然白了一片。 他可是常胜将军,一生从未败过,让他不战弃退太难了。 形势所迫,子桑认为现在最好的方式便是退。 即使八万壮勇齐心协力,至多也只能稍挫东池士兵的锐气,结局不可逆转。 “无论如何,我也还是世郡,虽然王爷爷没有给我实权,可我公子桑身上流的是王室的血,王印也在我身里的。” 她顿了顿,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一字一句:“周载,这次我希望你可以站在我这边。” 不是早就说好,会站在我这边吗,如果我愿意接下王爷爷手中担子的话。 子桑全然把平时那副处事随意的面容撕了去,此时她面上只有坚定。 退兵回王都,赶在马鸣的军队入白壁城前率部三万于天子洪奇袭郎中将的二万禁卫联军。 王宫内还有八千精兵,此战只要她等入了白壁城便能胜。 她打定主意要这般做的。 子桑步履坚定地走回自己帐中,原本还觉得一股正然之风使得她能昂首正步于天地间,见了白允沫整个人就突然变得无力。 她抱着白允沫,整个重量都沉在白允沫肩上,这一刻她才知道。 “允沫,我害怕的。” 其实是怕极了,作出这样的决定,几万人的性命荣辱一下子就坎到了她的肩上。 -- 第159页 弃关回退,对于每一个前线上的军人来说都算是一种耻辱。 勇者无畏,从来都是或身死,或功成荣归,不战便弃,懦者之行。 白允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轻轻拍着子桑背,感受着她身上盔甲的冰凉:“没关系。” 没关系,会过去的,至少我们还在一起。 “嗯,帮我更衣罢,我的小医官。”子桑仍是紧拥着白允沫,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熏香和草药混合气息。 白允沫微是笑了笑:“好,我的世郡殿下。” 子桑仍是不放开她:“知道我要穿甚么?” “我猜猜,换上布衣,携我归隐市井?” 这会子桑忽要更衣,到底有些突然,白允沫也想不到太多,只能这般猜,况且也不见得有盔甲以往的其它衣衫给她穿。 子桑笑了笑,闭着眼睛,嗔说:“再猜猜。”. “那……。” 白允沫想到,衣箱里还压着一套盔甲,很漂亮的那身,青光寒铁,上边雕着精美的纹饰。 不是布衣,便只能是此王室中物了,这次是真的完全地,断了归隐的后路啊。 白允沫轻轻地,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好,穿上属于世郡的战甲。” 去了暗黑色的普通军甲,穿下青色精甲,子桑整个人便如罩在一层幽蓝色的光中船。 摸了摸腰间,有些可惜的是王爷爷送的那把王徇剑不在这里,她挂上平时用的长剑:“那方国印拿来与我。” 把印盒拿在手里掂了掂,子桑看着白允沫,深吸口气然后说:“我要去和周载抬扛了。” 白允沫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掂脚在她脸侧亲了亲:“不管你和他吵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 “好。我官大他一级,会赢的。” 子桑拿手捏了捏白允沫的脸蛋:“等我回来。” 路过甲士见到一身寒光耀耀的人都不禁站住脚,然后看见她拉着旁边一个人就说:“去通知负责巡防的将领回来,就说世郡的命令。” 周载也被子桑的阵仗吓了跳,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接着几个接到通传的将领都从各自的岗位回来,此时已经入夜,四下都是军士回营换岗的时候,外边吵杂得很,帐内却都分外安静。 这些部将原本都与子桑同行,后来又常在周载左右 ,自是知道的子桑身份。 知道归知道,他们一直都把子桑当成随侍昭和来对待,虽然有时候周载也对她有持敬,可他们都是粗人,不懂那般多的规矩,向来不见外。 现在突然见她正儿八经换了一身亮闪闪的盔甲便有些不知所措。 况旬又是先开了口,进帐便说:“这是闹什么,我还在让上边的人加防呢,今年的冰化得真快。” “我是南凉第十二代国君唯一在世的孙辈,是南凉当下唯一的世郡殿下。想必你们都知道。” 子桑声音透亮,站在众人面前先表明身份:“我现在以世郡的身份和你等商议正事,我也有国印在手,可以书诏命令尔等。” 大家还是有些无措,不明所以,子桑紧了紧拳头,看了一眼周载,然后说出了她的决定:“我要退兵回白壁城,通告下去,明日天亮便火速上路。” 她都算好了,先点兵千骑前往玄州,征用所有洪口商船。 三万兵路不歇程,日行百里,一天一夜便可赶到。 水路加程现在正好是东南季风,上白壁城顺风,五六日便可达。 定能赶在方仲候前面入王都。 部将们显然被这样的决定吓到了,连况旬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能退。”周载头一个提出了反对意见。 “靠七万多兵,能胜?”子桑再度抛出敌我实力悬殊的问题。 周载沉默了一会,看着他的老部下们:“此仗,你们说打不打?” “将军说战,我们便战。” 大家都以为此战必败的,可是肝胆在身,奉命陪君子。 况旬亦是说:“不能舍,这景玄关多少壮勇的命换回来的,光修这城墙便修了三年之久,耗费上万劳力,哪能轻易就让东池那些银耗子破了关。” “明知会败,何必多作无畏牺牲,军中士气本就不震,此番我们是以解王宫之围返兵,师出有名,能稍振士气,这些可是七万多条命,白白为了一个壮勇之名,热血白洒,你等作为军将,于心何安?” 子桑语罢,将玉印从盒子拿出置于案上:“王上授印于我,但是着意令我督军,此时正是国君临危用人之时,我希望众位能权衡利弊,英名重要,还是男儿性命重要。“ 大家低头不语,半晌都来看周载:“将军,退还是打?” 子桑忽便一掌拍在桌子上:“拿什么和东池打,兵寡不说,全然也没有对策,东池囤兵一冬,条理清晰,军中能匠数千,南凉除了能砌冰墙还能做什么,上次出兵突袭,伤敌不过五千,自损上万,残兵无数,尔等不见么?” 原本性子散淡的人换了身衣服,连说话的气势都不同了,大家面上神情便自短了几分,尤其被一个女子身份的人说道,到底都有几分愧 ,来看周载。 “周将军,我以殿下的身份即令你立即安排点兵,不得有延误。” 周载被子桑的态度难住了。 他仍旧不想退兵。 子桑说的也没错,驻守没有胜算,或许赔上全军覆没的结果只能换一场愚忠。 -- 第160页 可是他周载,从未有败,或而再赌一次,以万万南凉壮勇的性命…… 他闭上了眼睛,面容紧绷,许久才说:“末将领命。” 如此便好了,上下一心,子桑命令负责传令点兵的人说:“即说是世郡殿下的命令,逆臣逼宫,我等举兵勤王,明晨即刻兼程赶往王都。” 她从随侍的身份变成了帐内站在主位的人。 她把这些日子作过的构想全盘托出:“东池虽然筑了工事,可是我们上边结了很厚重的冰墙,他们一旦打穿地面,上面的冰墙就会榻下去。” “工事必然会受到一些破坏,而我们处在高位正好可以投石,和用弓箭阻击。” 可是这个过程中,东池必然也可以利用他们投下去的碎石和冰把基石垫得更高,再冲上来就容易得多。 守不住的时候便撤。 这个就是对于余下一万兵力守景玄关的打算。 况旬不依:“说什么也不能白白就把这景玄关让给东池。” “白白让众甲士丢了性命也不值。”子桑冷冷抛下这句,又重新在沙盘上圈出她们此际山道到玄州的线路。 “精骑兵必须现在就出发前往。” 有人提出疑问:“这般突然征船,或许难以实行。” “以王室名义强征,许诺日后重谢。”事情紧急,没时间在这种事上讲究。 确立好出发事宜后,各自都领了命去作准备。 子桑松口气,将玉印拿起来看了看,无奈摇头笑了笑,与周载说:“这便是开始了我该走的路啊。” 卷入权利与血的缠斗里,希望那个人还能再撑到她们回宫罢。 回到帐内,白允沫上来就抹着她的脸问:“赢了?” “嗯,赢了周载一局,可后面,还有更大的仗要打。”子桑捏了捏白允沫的脸蛋与她说:“明晨就走了,收拾收拾。” “嗯?” “没听错,回白壁城,解逼宫之围。”这两日军中许多事情子桑都没有与白允沫明说,直到现在都理清楚了才大致把形势说与她听。 白允沫听完嘴巴就撅了撅:“你可知玄州港口许多商船都是我白氏的。” “啊……我不知,没想到得罪娘子了。” 其实早便听白允沫言语里提到过的,可是总不能徇了这程私心便乱了计划,只好打着哈哈:“娘子去睡,我来收拾。” “倒不是我得罪我,就是想你以后要怎么和娘亲交待。” 白允沫手脚利落地收拾着,嘴上哼哼:“娘亲平素看着待人温和,敢乱动她家财的都讨不了好的。” “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她的女儿的夫君不是?” “那得看我帮不帮你说话了。 两两笑着,尔后便都又觉下心来,其实都倍感沉重,在景玄关到底还知道何时开战,退出了关守,便是一路混血浴战之途,谁也不知路上会发生什么。 即使到了白壁城,城中形势会如何变也都未知,显了世郡身份,要再藏身起来便难了罢。 第六十六章 做一名忠勇 一夜未能好眠, 趁着白允沫熟睡, 子桑悄悄把手从她脖子下抽出来, 轻声穿了衣出帐。 此时虽是深夜,仍是能听得到营中驱马备货的声音,负责后鞋的轻甲正装点明晨要上路的战马。 周载的帐中仍然灯火通明隐约可以听见况旬那爆脾气的声音从里边传出。 子桑站在景玄关的楼墙上, 远眺着关外,此时远处那座石坟堆因着白天的日晒, 露出了黑漆漆的坟顶。 此战若是未得果, 景玄关破, 就让我等荒尸于野,山河城破, 无论身生或死,都是孤魂一缕,不值归乡。 若是此战依计胜,我等未归, 就把我等尸骨埋于关前阵上,永保江山无忧。 江山无忧,此番弃关而去,不知他等作何感想。 夜风凄凄而啸, 子桑扭头又是见了头天到景玄关时的那位老兵守岗。 “到天亮时, 便有三万兵要退关撤兵,你知道吗?” 这个消息已经通营传了下去, 老兵怎会不知,他立正身子, 目视前方:“我知道。” “要是给你自己选,你想撤,还是继续守在这里?” “我要看着那些弟兄,我不走。” 老兵声音沉实,略有乡音的话语似斩风而出:“关在人在,关破同亡。” 这次,他决定要做一名忠勇,再也不躲起来当懦夫。 子桑没有说话,扶着腰上的剑往楼墙下走,老兵忽然又出声:“世郡殿下。” 她转身看向老兵,老兵没有看她,老兵的眼睛一直向着关外的方向,始终如此。 他说:“世郡殿下,若是景玄关破了,你记得要收回来。” 关外万里长风,吹的是魂兮归兮,关内千里沃土,是我父老儿孙。 脚下的十丈天险,血汗浇筑,世代守护,说弃就弃,子桑几乎哽咽半晌,方缓说:“我公子桑当铭记南凉世代忠勇先烈。” 斩钉截铁:“若得清内乱,登得大位,必匡我社稷,他日定复景玄关。” 天地为证,关内风云为证,穹苍明月为证,公子桑从此将以身事国,失关必夺。 下来楼墙,但见天渐明朗,她直奔南无住着的小帐来。 刚掀了帘子,眼前便见得一丝银光掠到颈边,她下意识微避。 -- 第161页 帐内一丝烛光也没有,只借着外边少许夜光见南无迅速地把剑收直敢鞘中。 近几日南无的饭食煎药等事情都是白允沫一手照料,子桑忙于思虑军中之事鲜少来此。 此番两人于暗幽幽的帐中只能模糊见到对方身形。 子桑向来知南无性子定然是在等她先开口的,问了她一声:“见你身子来军中后一直不大好,就让沫给你看看,她说你这两日好了许多。” “嗯。” 这便确实是好些了,白允沫给她看病前,是连嗯都懒得嗯一声了的。 子桑又继续往下提到要走的打算和计划:“我们此番要引兵上白壁城。” 南无向来对这些外事不大感兴趣的,也不懂为何打仗,为何又突然退兵,她心里向来只想着她应该做和应该想的事情。 不过风歌—— 她又嗯了一声,然后听得黑暗中子桑与她说:“天亮便与我一同回白壁城。” 南无这回应得没那般快,她想知道周载又会去哪里。 子桑摸前一些,蹭过南无身边,坐在了小床上,从掀起的帘帐处看着军营远处的烧着的营火:“你见过王爷爷的,他快要死了。” 每个人到了南无面前似都免不得进入自言自语的状态,子桑便更是如此,仍像小时候初识南无那般。 心里一有事情,害怕的,不安的便一股脑儿地说起来。 因为南无不会打断她,不会怪她,不会理解她,也不会安慰她。 子桑继续说着:“是王爷爷让你来找我的。” 从你找到我以后,我便开始进入了这些纷纷扰扰里边。 没有怪你的意思。 其实就像以前入山打猎,有时候走这条路,有时候走那条路,不管是在出发的时候,还是到终点,我们都没有办法确定到底哪条才是最好的。 万事万物都在变动着,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必须要去选择和行动。 南无,还记得刚进宫那晚吗? 别看我装得一副萧索无谓的样子,其实心里是紧张得很的。 这世上还有个血亲能想着你,到底还是欢喜的,虽然他是个老头,老得胡子头发都白了。 可是他要死了。 子桑忽就想起一桩:“王爷爷是你的家主,若是他仙去了,你又将如何呢?” 南无扶着她的剑淡说:“你,家主。” 原来如此:“那你以后就会听我的话?” 想起当年的南无对空桐的忠诚,子桑便觉得寒意从脚底往上走,南无对于家主的忠诚度令人感到不解,也感到害怕。 听见军号声,子桑站起身,与南无说,跟我来罢。 三万甲士应命集合于景玄关下,注视着这些甲士,久久才困难地重复一遍通传上的话:“王都逆臣为乱,逼宫国君,我等急进除乱擒王。” 众将都侧开脸,不知道如何面对下边甲士,突然撤关,无论如何逃跑的嫌疑。 子桑站上前,身上穿着一身微泛青光的精铁盔甲。 大家于昨夜听见世郡殿下有令时都吃了一惊,从人都说世郡不是坠崖身死了么。 子桑站在高台上,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往外散开,她喊说:“朝有逆臣谋权,所以我才不得已避于军中免遭暗算。今日正是逆臣不顾民生纲伦,公然起兵王都时,我等应速回解围。” “不清内乱,何以安国治家,家国不稳,何以治敌。” 子桑扬手指着身后十丈高的景玄关:“诸位想必都知,现在关外东池有兵三十余万,关内南凉拥兵不到八万。” “所谓援军有十五万却不枉顾我等性命,反往王都夺利,此等贼臣乱子,不杀不足平恨。” 下边甲士闻得此言,皆举拳同声而呼:“不杀不足平恨。” 在万声相呼中,子桑背过身,对着景玄关高耸的楼墙举手言誓:“我公子桑立誓于三万万军众前,若此番能一举平得内乱,必返兵对外,收我景玄。” 关外有东池国君池羽立誓,不破景玄,不入祖坟。 关内有南凉世郡公子桑作誓 “我公子桑若登得大位,收不回景玄关,当生不苟且,死不沾土。” 旁边高大的壮年男子亦跪下立誓:“周载此生,不复景玄,死不沾南凉粒土。” “我况旬,要守一辈子的景玄关。” 三万甲士皆屈膝而下:“杀二心异臣,来日复我天险关守。” 如此三呼三重,声势破天,直冲楼墙回声在整个营中四处荡动。 三万人的队伍清一色轻骑,粮草全部从州府直征,目的就是在一个日夜内到达玄州。 子桑收正收拾马鞍,旁边石竹泪眼兮兮地想要近前却总也不敢上来。 “嗯?” “你现在……是世郡殿下?” “怎么了?” “可、可昭和……。”他的昭和大哥呢?一夜之间就变成高高在上的世郡殿下了。 石竹想起来原来从白壁城刚出来时,他还整日地在昭和面前谈论世郡的事情。 比如世郡究竟长什么样子啊,听说像风尘女子,很是浪荡…… 或者就是好想看一下世郡,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身份那般高贵的女人…… 没想到照和转眼就变成了世郡本人,这个落差他如何也消化不过来。 “我走了,你好像是跟着况旬那批人,到时候记得跑快点,来白壁城找我们。” -- 第162页 子桑继而又笑说:“说不定阿飘生的狼仔送一只给你呢。” 到那会应该也生了罢。 白允沫背了箱子,又把收拾好的包袱安在马背上,她仍是那副小胡子的装扮,看到石竹的窘样忍不住也逗他:“对了,你不是问我姓什么吗?我姓白。” 天下白氏仅一家两人,白氏夫人白若,商设掌首,白氏少主白允沫,少年从医,圣名在外。 那就是……也是女子了,石竹尴尬地咧着嘴,娘亲呀,怎么都给我遇上了。 可这么多天居然也没有发现。 李巨力那小子,他和世郡早便认识,难怪一来就那般熟悉,亏还一直瞒着他,可恨可恨。 亏我还给李巨力纳了双鞋,石竹闷闷儿的:“那我以后去找你们,你们还认我嘛。” 说着便有些哭唧唧的意思了。 “哪能忘了你。”子桑翻身上马,旁边南无亦是早早便直挺挺坐于马身,眼睛不时往军前周载身上看。 白允沫招呼了大雪跟上,然后挥手与石竹说:“会再见的,好好照顾自己。” 子桑听见白允沫的话,然后扭过头来与石竹喊话说:“活着。我们等你。” 或者,你等我们,如果景玄关能守得久些的话,或许她们很快就平了乱把军队带下来了。 命月二十六日,三万甲士如期到达玄州州府港口。 全月甲士疲态尽现,马匹无法全数上船,大部份交由州府看管,后续遣送走陆路进白壁城。 幸而港口船只够数。 进了舱子桑看见满舱都是美食佳酿略是意外,负责征船的一先骑将领方报说:“哦,船只和一路往南的用度都是白氏提供的。” 子桑若有所思,方又转回来看白允沫:“你娘亲的消息可真是灵通。” “不然怎么敢做天下第一商社呢。” 连着两日没能好好睡觉,入到准备好的舱室里,子桑只摘了头盔就卧倒在床:“看来我又多欠了你白氏一分情了。” 白允沫上前帮子桑解甲衣,盖上被自解了衣衫进来与她说:“是欠我娘亲的,与我无关。” 我们应当是两不相欠的。 子桑闭了眼睛,抱着白允沫,闭上眼忽感觉到船身微晃,于是想起有那么个人:“南无在下边舱里罢,她晕船。” “你倒是惦记,我给过药她了,这会应该睡着。” 白允沫也困得,闭着眼悠悠忽忽说:“快的话三五日就到白壁城了,但愿水路顺利。“ 船之日夜都急行往南,整个通河河面都密布着大艘的商城,官船,船头全是挤挤拥拥的甲士。 每行至一处遇到有百姓围观之时,船上甲士皆大声呐喊:“我等南凉壮勇,迎奉南凉血脉公子桑回王都,清内乱肃朝岗,诛逆臣尔等以安天下,正公法。” 如此南凉国内便慢慢都知了王都有谋逆之事,也知原来世郡并未死的。 说书的便把这通河之上的壮景添油加醋说了开来,这世郡乃惊世奇才,多次险中生还。 比如说怯潮湾一事同行者尽数皆斩,唯她一人脱生。 比如秋狩之上,箭离面门就那么几寸愣是没中,再又说这坠崖之事怕也是有人故意设计吧,也是没死。 人话说,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大福大后。. 越说便越奇,尤其加上在银狼在旁边,精铁寒甲裹身的姿态越发为人称道,慢慢便说成了公仪槿转世重兴盛世之人。 民心归一,成事便不远。 子桑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进来的周载:“还有一日行程便能到天子港口。” 周载点头:“必然会受到阻击。” 他们一路声势浩荡地冲向白壁城,遍天下都知道了这事,围守王宫的人又怎会不知。 让先行船队的甲士先登岸清道以防埋伏。 入白壁城只有两条路,一条水路,而另一条便是过白壁城的一线银障,固不可破的白色城墙。 三万兵力不足以攻城,只能顺水路而上。 按原来白壁城里的通传兵说在王城的州府加郎中将手下的禁卫统花两万余人。 而其中一部份人必须牵制王宫守卫,如此真正能守在港口的人并不多。 “我即是正位殿下,郎中将等人便已坐了逆臣位置,且兵寡于我等,不必功其势,先攻其心。” 当即下令,沿白壁城还有一日路程时便令一千轻骑沿图发公榜。 于是书赦罪令: 据闻白壁城中有逆乱二万余,我公子桑却只见得二三人而已。 他仆良,何许人,本不过一介臣下却妄做人君,仗着王上的给的几分权势,怂诵良家子为其差遣,实在有负恩义之道。 我公子桑以为,其所拥之兵皆为我南凉壮勇,出于无奈方举兵向自家父老。 他日进得王都,罪只责仆良二三人事,余众仍是我南凉良家子,或是众位家父兄弟,决不错杀。 于是再又令人备了许多通告纸捆于箭上,令一小队人趁夜先入白壁城港口,将数千张写有世郡赦罪令的通告散布于城内,及守军之中。 城内禁军本就多数是周边州县镇之人,远远隔着夜色往港口对面的江岸看去,满目都是父老火把招摇。 谁都知道,天下是公姓的,虽强者称权,可现下城内有八千精兵要守,港口往下有三万铁骑驾船而来,一时军心晃然如江中小舟。 -- 第163页 及至第二日仆良看到赫罪令时,气得几鞭子抽在负责港口设防的军官身上:“尔等身为男儿,竟甘心臣服于一个尚不满二十余岁,整日无为的女子么?” “只要守住王都,高官厚爵,指日可待。”仆良令人清理所有的赦罪令,加强沿途守备。 此时方有人来报:“派去暗袭的一支弓箭队没有回来,似是投敌了。” 报告声又正好给沿防一干将士听到,大家都顿时头低下几分,各自心怀鬼胎。 打着世郡旗号的船只渐渐于朝雾里现出原身来,仆良亲自监镇督战。 起先时,大家都热血奋战,可是只见船只泊于弓箭射程外,并不主动反击。 僵侍半晌时,仆良便慢慢令停射,不明所以。 只是他这边一停射,对边排成一横队的船只上便见得甲士都站于船首,齐声大喝:“天下南凉壮勇,均为兄弟,尔等何敢助佞者杀手足。” 凡有征军,多有亲族同在军中,会分往不同地方,此时两阵均是国中之人,难免会有同族,听闻此言,岸上甲士手中弓弦便松了半分。 顿了小会,船上的甲士又说:“天下大奸之人,便是枉顾礼仪,不知君臣纲常,才会教尔等轼公姓王室,教尔等与我亲族相残,此等人便是仆良。 贼逆仆良,生而为臣,权由君授,反兵轼君,何敢有势,无臣纲礼仪之人就站在尔等中间,生只两腿两手,尔万万人,轼一逆臣何惧? 虽远隔半江之远,可万人同声,又都是一字一顿,若雷霆凌空而下。 仆良此时如芒彻身,站起身大吼:“全部给我进水半程以射。” 一小队甲士微挪步向前,却又听得军中不知是谁说了声:“逆臣只一个,对面却可能有我族人三两。” 于是原本已然下了消失的一纵弓箭手也便停了下来,转看着仆良。 仆良这便有了惧意:“我乃白壁城禁军将,尔等敢不听令?” 又有人说:“身为郎中将,不以保护王室为职,反举兵教我等造反又是何道理?” “一介女子……。” 也不知是谁趁着四周骚动,旦放一箭,仆良中箭,又正是惊惧,一口血吐出来。 想他万事齐备,连夜排兵布阵,不曾杀敌一人,却死于兵前。 于心不甘。 他身边的将守都见过赦罪令,上边说了,交出仆良,不究其余无关人等罪责。 对面船上甲士虽未射出箭弩半支,却已然内外齐心。 于是港岸上负责防卫布置的指挥将领挥了挥手,示意全员入下武器,迎进已被各种小道传得神乎其神的世郡殿下入城。 原本在船上的甲士听得世郡说不拉弓只喊话时便个个瞪目结舌,现果然发现世上果然嘴皮子比弓箭还管用。. 大家欢天喜地地登了岸,一队快马即刻往城里去。. 原本受仆良指挥的几个高级将领即接了世郡的诏令,前往王宫告知仆良败军之事。 子桑骑了在大雪身上带头便先往王宫去,愿王爷爷还在等着她。 城中百姓早上时还小心翼翼闭了门悄议战事的各种可能,这会突然听得有人骑马于街上四处传仆良逆臣已被世郡诛杀。 还不过半日功夫而已,这天怎说变就变了。 大家又争相出来打听消息,迎面就见得一匹马驹般大的银狼,毛发披散飞奔而过。 再看见狼身上的人一身寒光精铁甲衣,若彩画里的天神般。 皆惊呼,可不就是被人传到死而复生的那个世郡殿下么。 慢慢,于天子港口不费一兵一卒,速败仆良之事也渐传开来,传言风声再又盛了些。 也有人醒回神忽说:“这周载将军随世郡殿下回来了,那景玄关怎么办?” “嗨,丢了呗,没听说吗,东池驻兵三十几万,打不过的。” “混帐,这国关怎么能丢。” “哎,主是混帐多才变成现在满南凉起兵的情况,方仲侯那里十几万兵呢,看这个世郡能神到什么时候罢。” 有先骑通传了仆良败降的消息,围着王宫的一纵甲士便很快认出一条路来。 宫墙上还有攻城沥油火烧的痕迹,子桑看着乌黑的城门慢慢打开,慢慢从中露出深宫里那一座高过一座的殿宇。 各飞角梁殿下,皆有宫铃轻摇。 宫门大开,银狼继续飞跃跨过焦黑满地的污迹,带起轻微的旧尘。 公子桑回来了。 第六十七章 你是我的剑客了 南凉, 白壁城, 王宫被围之后, 宫中人心惶惶,听得宫门大开之声,远远便有起伏不止地通传高喝:“世郡殿下回宫。” 一声一声, 由远及近。 于景宁宫的德章老公公远闻得这么一句话,立时老泪纵横, 跪在老国君面前:“王上, 世郡回宫了。” 世郡回宫了。 原本整日提心吊胆, 食不果腹齐齐被勒令誓死守护国君的一干宫女太监于景宁宫下都个个松了口气。 那就意味着逆臣不会杀进来了。 远远看见银色的狼,宫人们不禁势睛盈眶, 穿了身战甲果然就与当初那个每日提着酒壶的人不一样了呢。 子桑于景宁宫门口从狼身上跨下,德章公公立时便抹着泪来迎:“参见……。” 这个时候还行虚礼,子桑拿手扶起德章:“王爷爷如何?” -- 第164页 “听见世郡回宫的传报声便睁了回眼。” 德章别过脸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地砖上, 他亦是打小侍候王上之人,这会自感伤:“就这么口气等殿下。” “他对外边的事情知道多少?” 这些天南凉天下大乱,王宫被围什么消息也传不进来,德章愣了会神, 方说:“知道仆良围宫后就一时昏迷不醒。外边之事概不清楚。” 那就好。 子桑匆匆入了殿。 这时后边跟上周载一干人还有一些未明确立场的朝臣, 其中御史大夫夜盛也在。 进了内殿众臣子俯首号啕,连说:“仆良被诛于天子港, 王宫之围得亏周载将军。” 周载心里有愧,不敢作声。 入耳便是庆僖公越加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世……。” “王爷爷, 是我。”子桑上前侧跪于榻前,握过已然有些发凉的枯瘦手骨。 罗仲见状,捻了三支银针,针近庆僖公喉边时,又顿了顿:“王上有吩咐过,若你回来,便让我施此针。” “这针……。” 旁边的白允沫拧了眉在子桑旁边低声说:“等同于令人回光返照,至多唯持一二时辰便可能过去了。” 罗仲点点头:“这是王上吩咐的,老朽这便照力了。” 指上用力分针于庆僖公额侧两边,还有一支深刺于颈畔。 稍过了会,庆僖公这才发出声来,问的第一句便是:“景玄关……没了?” 景玄关,天下第一关,南凉天险,失关则国有大乱。 愿寡人在位之日,南凉寸土不失。 “景玄关之战,我们以二十万兵力奇袭东池大军,斩敌首九万,东池自知不敌。“ 子桑面上有泪,也仍是强打着笑意:“王爷爷,景玄关好着呢,南凉——寸土不失。” 至少这会确实还未失掉,可已是必然。 “那就好,那就好,周载不负我。” 庆僖公声渐渐小下来,似放下了千斤重担,过了一会方挣扎着最后些许力气说:“不是……不是让你别回来了么?” “王爷爷不想孙儿,孙儿还想王爷爷呢。”子桑一笑便又掉了泪。 庆僖公于是便也笑了:“扶我……扶我起来,想看看寡人的王宫和天下。” 德章连声泣说:“王上病体怎么能劳此心神。” “扶寡人起来。”庆僖公撑着身子,执意要起。 众人忙上前帮着把王袍披上,扶着六十七高寿的老人出了宫殿。 对看天边云霞,眼底尽收白壁城内的楼巷街市,房檐交错。 “这便是寡人的万里江山,可寡人穷其双目,能及不过半城。” 有春风迎面,庆僖公又说:“忧的是南凉众生,寡人此其一生,真正能见到的人又有多少。” “所谓孤寡,便是帝王业命。”庆僖公转来看子桑,面上含笑:“你此番回来,可是想好了。” 子桑闻言,跪于殿前,仰面看着庆僖公:“想好了。” “子欲何为?” “我公子桑,愿担这天下,保万命安乐,赴一人孤身。” 旦在王位,皆以江山锦绣为重。 旁边手快的史官早已将大致写好,只待填名字的诏纸置于托盘内,捧到王上面前。 德章将笔放入庆僖公手中。 庆僖公再颤巍巍的身子探下来瞧着子桑说:“这担子可沉,接好了。” 世郡啊,为王不为王,江山难为。 子桑磕首而泣:“孙儿……接着。” “好,好……,寡人要歇下了。” 几字写罢,转眼看着夕阳黄昏,人就慢慢往后倒去。 寡人总算是要歇下了。 自此江山与我无关,寡人要去与儿孙同聚,他等见了我这么个老太爷不知道还认不认的。 一书杀子令,寡人于国无悔,于先祖无愧,只愧于己。 此生自以为明贤以治,却枉作人父。 “王上?王上?王上……。” 德章连喊三声,再不见应,眼前的须眉皆白的老人瞳孔微张,凝聚着南凉王都上空的金色霞光,一动也不动。 罗仲上前来探了脉再摇头将几支银针取下,跪于子桑面前,只道:“王上仙逝了。” 宫人千众皆跪地而哀,入耳是漫天嚎啕,吟泣着一代君王的陨落。 上乐宫中大钟响起,敲六十七声,意味着南凉十二代君王庆僖公为王的终结。 快马下诏全国,除开被方仲侯隔断的州府,其余靠南地区都被通知了庆僖公仙逝的哀号,同时世郡殿下公子桑立为南凉第十三代君王,将于开春日登基。 愿承槿康,再兴盛世安和。 各州府反应不一,有闭门不作言者,亦有立时书上愿侍新君的,更有闭了城门,高举反旗的,也有立场鲜明之人扬言方仲侯才是大统适承之人。 国丧前三日,不宜干戈,其实也不适合动兵,景玄关后边撤回来的三万兵已趁夜进入白壁城。 通河南边一小支部队愿意受王都调用,驻于冲州,只不到万人而已。 而王都即将面临的敌人,是方仲侯一干,拥兵十几万。 子桑头次进入理事阁,面前是堆叠如山的折子,随身翻开一本。 再翻一本,连翻三本都是官官相参的事情。 -- 第165页 伸手拂开:“边关大敌,朝上逆臣盘锯,不思如何对付,仍暗下互斗,此乃当杀之官。” 负责处理折奏批分的几个官言,都侧开头去,不知如何言说。 子桑只让清出桌子,铺上白壁城两墙图纸,与周载等人商议战事。 当务之急有二者,国丧不能误,战事要抓紧,尤其是把这一仗吃下去,方有转机解景玄关之围。 “陈庭负责布防,点快骑沿通河一带,将所有船只集中在南岸地区,不得令方仲侯等轻易渡河。” “德章公公,丧仪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宫中诸事也劳您费心。” “领命。” 吩咐完这二事,子桑身子摇了摇,德章面上疼惜:“夜里守里一夜灵,也没睡,殿下还是歇会罢。” “不碍。” 子桑撑了撑,又与周载说:“让白壁上墙上的甲士,一律着重孝,悬孝旗替代军旗。” 庆僖公一生勤苦,虽多有战事,可功大于过,军民皆以为明君。 到时候方仲侯等的人马到了白壁城墙上,知了国君亡丧,多少会有悲悸之心罢。 周载亦是点头赞同,见子桑面色苍白让其他人等停了停:“世郡先休息罢。” 大家亦如是再劝,子桑便只好扶额出来,守在殿外的正是许久不见的福安。 “是你啊。”子桑笑笑。 “是奴下。” 福安眼中莹莹有光:“世郡可回来了。” 世郡瘦了,不过人更精神了,好像也长本事了,这下真的是要当王的人了。 福安用袖子擦了泪,赶紧来扶着上辇轿,因她之前侍候了子桑,德章便让他照旧来侍奉。 上了辇轿,脑袋一歪眼睛就合上了,晃晃悠悠,隔一会风吹来时方睁开。 眼帘里这便见到远远一个蓝影在夜色中轻轻漾动,手里撑着把黑色的伞。 江南有雨,其势飘摇,眼前有女,其影尤怜。 我的小医官啊。 子桑在白允沫面前停了辇轿,强打起精神悄悄小步从后藏进伞中,着实把白允沫吓了跳。. “殿下……。” 白允沫自庆僖公逝后便随师父罗仲出了宫,这两日宫中因丧仪之事,里边繁忙,她怕扰了子桑心神便强忍到今日才借机由说殿下有旧疾需复治于是进了来。 子桑接过白允沫手中的伞,拢着她的肩:“我们又回到了这里。” 王宫之中,权势与地位盘缠的地方。 “可不是。” 两人这般并肩走着,各种房廊,或殿下灯笼都处处披着黑色的孝布,使得王宫更加幽深。 “沫,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这王宫中呆得久。” 子桑吐了口气:“除了眼前一难,也还有东池破北而来。” “既然做了帝王,便拿出做帝王的气魄来,像你王爷爷一样,即使是女子,也应该顶天立地的。” 白允沫说罢,严肃的小脸又憋出些许笑意来:“不过,在我面前,愿意示软,我也没关系的。” 只是在别人面前啊,要变得强大一些,才不会给人给害了。我可是天天都担心你在人家面前露出个短处就被拿捏住了性命。 子桑的手从白允沫肩上滑到腰间:“好。” 即使是个女子,也要顶天立地。 回到奉贤殿和着被子就躺下了,旁边福安满脸心疼:“连着两日都没好好歇息。” 整个王室就这么一系血脉,灵纸都没得人来烧,世郡殿下白日忙着和将军们商议对敌之事,晚上还得硬撑着守灵。 怎能不累。 白允沫帮着把了脉,心定了定,好在没累出大毛病,吩咐说多熬些补品,又是亲手帮着子桑洗了手面。 这侍侯人的功夫,可是早许久以前就学会了的,每回用到的时候都满心的暖意。 白我沫把福安等叫下去,双手握着子桑的手放在被中一捂着,自己枕着旁边看着子桑的脸。 面色有些泛白,想必很累罢,一对弯弯的睫毛总动啊动,在想什么呢。 又是想那些坏人的事情。 子桑,你终于要做帝王了。 静静的殿中忽传来稍许声响,白允沫坐起身子,看见南无仍是一身黑衫走近旁侧立着。 是了,南无现在整日都跟着子桑,气色好了些,不过眼中仍是一副戚然迷惘的色彩。 “你是剑客,庆僖公死了,子桑便是你的定主了罢。” 白允沫盯着南无看了一会,然后又转而看着子桑,于是说:“好好护着她的性命,拜托了。” 南无鲜少来应旁人的话,不过这番,却定定地嗯了一声。 白允沫伸出手,轻抚着子桑脸侧,小声说:“她终于要为王了,像你当初带她回来时那样,成为万万人之上。“ 成为万万人之上,便不会被人欺负了——却也不能袖手而立,肆意自在了。 南无又嗯了一声,却低下了头。 万万人之上,是她对子桑说的。 她曾对子桑许诺,不会让你再流离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剑,周载许可她带剑入宫。 周载看着她的剑说:“你是一个剑客,就应该做剑客该做的事情。” 所以她成了宫里进出自由,最被信任的人,身佩利刃。 她想起来,自己是个剑客。 我们做剑客的啊,但凡许了诺,便是托了命般的——那风歌,不,剑客是从来没有□□这等说法的,只有生与杀,忠与死。 -- 第166页 风歌,对不起。 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背弃自己的剑。 我们做剑客的,没了剑便什么也不是了,没了忠便什么也不是了的。 风歌,对不起。 南无侧过身,背着白允沫,闭上眼睛平复着气息,再次确定,从此便是子桑的剑客了。 她啊,也要做一个帝王了。 出殡之日,天上仍细雨靡靡不止,子桑全身着麻,额上系黑色孝布,冒雨扶棺步行往王陵,旁边一银狼毛发亦是全湿。 两岸甲士护道,百姓伏地而跪皆泣泣有声。 王陵在王宫北面高处青山之上,登梯九十九阶,整个陵中修有十几座冠冢皆一式大小。 子桑一一敬拜过后,然后于新启的陵墓前听着礼典念诵悼文。 又是诸多繁礼下来,才得以起身稍站,身子如此便软了几分,起身看着棺椁入陵,心也慢慢沉下去。 今早有快报密从天子港进来:“东池提前发起了攻击,况旬领兵阻敌于回风谷口。” 撑不了两三日便要撤退罢,后日就是开春了。 王爷爷,南凉在你手上,寸土不失,到了我手上,却要被生生咬出一道血口。 保佑孙儿而安然收复罢。 回到宫中时,混身已然全湿,瑟瑟发抖,福安令人提前备好了姜荼去寒。 本就熬夜操劳,这番春雨一浇,到底还是没能撑住到了夜里身子便开始发热。 福安吓得赶紧叫人连夜去请了医官。 白允沫来时,子桑已然烧得唇色发白,只不时忽于梦中挣扎说一声:“景玄关,没丢,没丢。” 白允沫没能忍住眼中的泪,一下便往下落。 咽声让余人退下去,让打了热水来,另让人马上便去备了药,让明晨及时煎好。 二日晨时,子桑睁眼就看见白允沫一双眼睛红红的,捏了捏她的脸:“怎的在这里坐着。” 身上没多少力气,不过看这时辰,得赶紧起身了,方仲侯的兵已然驻在城墙下,赶紧收拾掉,还要去收复景玄关。 白允沫把她按回床上,叫了漱口水,先侍候好方说:“你这身子去不了。” “得去。” “若是不把身子调理好,你明日如何举行登基大典。” 旁边福安也连边说:“就是,就是,今日还是歇歇罢,打仗的事儿有周将军呢。” 可是景玄关怎么办啊。 子桑脑袋一阵晕眩,只好靠着背枕来歇息,眼睛正好看到那个静静立着,总是少言寡语的影子。 “南无……。” 她转过来,神色比前一段好了许多,眸子里仍是暗潭寒水。 “你是我的剑客了。”. “嗯。” 白允沫端过旁边稍温凉了些的药,打断她们:“先喝药。” 子桑笑了笑,张口来接白允沫白勺里舀前来的苦药,很苦,咽下胃中一阵涌动。 带血的剑。 喝完药,子桑再问了一遍:“南无,你是我的剑客了。” 南无定定地看着子桑,子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愿说出来,她可以感觉得到。 南无说:“请客主,吩咐。” 手扶着紧了剑,但凡有令,便允诺而去,决不轻负。 “南无,帮我杀个人罢。”杀一个就好,或而能解当下危急,子桑闭上眼睛,她知道南无不会拒绝。 可是她曾经,明明和南无说,你啊,记得归来,换身衣衫,着粉披绿才好,弃剑绣花,前屋后院,找个好点的心上人。 “好。”南无应了。 “杀谁。” “方仲侯。” 又是虎穴,仍是命悬刀口的事儿,子桑不敢睁眼看南无。 剑客的命,也是命,况且,她还是南无,可是便有一分机会,便或可赎下几万南凉壮勇的命…… 作为友人,我不愿作这样的交易。 可今日我于此,南无,我是帝王之身了,心里的东西便要一分分放下的。 子桑撇开头,面向里侧,不敢人前落泪:“今夜便要他的命。” 南无再应:“好。” 南无转身走时,身上的剑轻轻与环佩相击,于静逸的殿中撞出些许声响。 子桑听得声音,身子震了震,她坐起来:“你能——。 活着回来吗?” 南无站住脚:“嗯。” 这便走了。 方仲侯何等人物,必然严防死守,怎么会任一个面容异样的人近身呢。 只不过以身试险罢了。 白允沫帮子桑把面上的泪揩掉:“你最近到是越发比我爱落泪。” 强展笑颜:“可不正是跟你学的。” 再又被迫喝下一碗苦药,子桑松口气,平躺着,盘算后继的事情:“这一仗还是要打,只是方仲侯不在的话,死伤或而少些。” 她并不想一仗打下来有大伤亡,景玄关还靠这些人去抢回来的。 白允沫不太明白,天子港一战,只是靠拢络军心便使得仆良部下投降,为何不以同等方法对付方仲侯。 . 子桑无奈笑:“与仆良战是我等本就兵强于他,且他不过一介权臣而已,臣反君,天道不昭,军心固然能内反。” 与方仲侯不同,世人甚至都以为方仲侯可为王登大位的,何况他拥兵之数广于白壁城内,声势浩荡,不可与仆良相较。 -- 第167页 仆良如何说也是有逼宫之大逆,所以世郡勤王,师出有名。 而方仲侯不过是以世郡一介小辈女子,不懂朝纲不配为众者君的理由来讨伐我等,不算大过。 所以必然有战。 抬眼,仍是南无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丈长的盒子。 她把盒子放到白允沫手里:“帮我。收好。” 她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的人了,以前她出走却是什么也不带,什么也不留的,这次终究有一样东西,需要人帮看着的。 南无说:“风歌。” 南无说:“东池,铸城,相女。” 南无又说:“喜欢。” 然后便没有再多其它了,起身踏步远去,长剑稳佩腰侧,衣摆随风,潸然翩舞。 子桑不明所以,问白允沫:“何物?” 白允沫打开盒子,小心从里拿出画卷,展开,说:“相思。” 画中女子,红衣妆彩,怀里圈着一青丝缠腰的少女,两人侧首对看,四周飞花绵绵。 静院一座,良人一对,原来,是相好。 第六十八章 如此为王 午后, 外边雨仍是下着的。 南方春雨甚频, 子桑勉撑起来于殿前站了站, 看着远山,正是天势有意相助。 连日有雨,想必驻守在白壁北城门下的士兵也不好受。 德章从雨帘中匆匆进来见了礼, 后边几位太监护着手里的东西端上来。 是王袍。 锦白作底,十二章纹相盘缠, 冠色仍旧是金色翼善冠, 只翼立得更高些了罢。 德章说:“明日便临朝登基要穿的了。” “明日有多少朝臣会来?” “只要在王都的, 怕都会来罢。” 不来便是有意站边,谁敢不来。 子桑拿手摸着金色丝滑的帽沿, 又问:“在中明宫登位么?” 德章再点头,除了此处,还能是别处吗? 子桑头疼得很,坐下身来, 白允沫连帮着揉:“让你休息的,若累坏了,看你明天如何在朝臣面前挺直身子登位。” 德章也说:“殿下要保重身子。”. 子桑仍是头疼,指尖点着桌子, 来回思索, 然后问德章说:“我要在白壁城城墙上进行授位大典。” 德章惊:“这如何使得,这两日已然在开战, 听说箭雨连连,城墙上如何能作大典。” “即刻传令下去, 着司礼等人设仪式于楼墙之上,还有让周载安排两边列兵,把从将士都统中到楼墙下。” 德章冷汗连连,弯着的身子连忙跪下来:“殿下不可。” “你即传我旨意可,让周载和老大臣几个来见我。” 德章见子桑如此执意,只好退了下去令几个太监冒雨往各处去派发旨令。 与周载同来的几位老大臣都是原先少数几个不站边在朝中又颇有声望的人。 其中有人前来便说:“自□□起,便是中明宫授位君权,岂能擅改。” “不可乱了规矩。” 周载亦是不懂:“白壁城的楼墙与岸境线上不同,在弓箭射程内,于险中登大位,岂非儿戏。” “城内城外都是我南凉壮勇,一国只侍一君,让他等看我登上大位,清楚天下君位已定,不是更好。” 再令拿了军事图纸,子桑指着白壁城墙。 白壁城墙以长而白出名,上分设左中右三门,墙下有护城河。 子桑指着三门大约说了自己心中计划,然后定定地看着周载说:“明日便是开春,打个胜仗,以慰先帝之灵罢。” 周再三看了图纸,终是点头:“末将定当不负先帝。” 几个老大臣听了子桑所言,仍是担心风险。 子桑只说:“若能顺利登位,则是天意,若不能,说明这王位本不属意于我。” 众人走后,子桑便又阵眩晕跌坐于床仍强撑着说:“不是说试五袍吗?” 白允沫扶了她,只觉气极:“明日那般险事,你也敢想。” “不是敢想,是只能赌啊,这是场豪赌。” 子桑头靠着白允沫又是笑笑:“以前看见人家赌钱,觉得好玩的,不过总也不敢赌,没那本钱。” 没想到如今一赌就是身家性命,山河前程。 人倒下睡到半夜时就又醒来,睁眼白允沫正在旁边一个劲地打着盹,子桑拉了拉她。 白允沫被子桑这般一动就醒转过来,赶紧又是摸脉,又是让吐舌头看舌苔。 子桑摇头:“下来与我一起躺会。” 白允沫听了这话,眼睛马上就酸了,钻进被里抱着子桑:“回来好几日还是头回与你一起睡。” 其实回来这些天也没怎么好好睡过。 天天都在想,子桑在宫里如何了,有没有好吃好睡,听说军情紧急,听说有很多后事要处理,听说方仲侯的兵正在攻城。 总之,像娘亲说的那样,陪在君王身边,真的是很苦的啊。 子桑轻拍着她的后背:“嗯,等天下安定,就不会这样了。” 不过子桑又开口说:“要是明日……。” “一定要那样吗?” “嗯,对不起,允沫。” 对不起,站在你夫君的立场上,我不应该冒这样的险,要是我出了事,谁来哄你呢。 可我现在不能只想着你啊。 总有戏文说,江山与美人,两难抉择,其实哪里有得选的机会。 -- 第168页 “没关系。” 我的从生从死,便是从了你的一切,没关系的,你若是觉得对便去做罢。 最坏的结果,我都与你担着,毕竟你做的也不是甚坏事,只是,白允沫到底没能忍住:“我觉得那样太蠢了。” 子桑笑:“阿飘要生了吗?” “似乎还没那般快。” “好好照顾他们。” “嗯。” “今夜别走,陪着我。” “好。” “明日,你就不要去城墙那边了。” “不好。” 白允沫在子桑怀里连连摇头:“只是,求你,命一定大一些。” 笑:“好。” 大约睡了会,福安进来在悄声道:“周载将军前来说有急报。” 子桑梦里听见急字,旦睁开眼:“让进来罢,没关系的。” 周载进来时,子桑已披衣坐于榻前,身子好了些,不过仍是有些眩晕:“哪里来的急报?” “是景玄关。” “况旬带的兵撤了吗?” 周载绷着一张脸,心情沉重:“没有,况旬没有按计划来,顽死抵抗,不愿回撤。” “胡闹。” 子桑连咳几声:“再发急令,让抓准时机再撤。” “他的脾气上来了,估计是不会受。” 那他是要硬撑死守么?上万军将啊。 必死无疑。 即使白壁城此番能急上也赶不急了罢。 子桑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还是安排明日的事情,做好布防列阵排兵,不要有延误。” 周载走后,子桑端坐着看着对面那套王袍,锦白的底,若隐若现的章纹里夹着隐隐的丝红。 帝王梓棺多白骨。 王宫到白壁城墙有小半日路程,看天色也只能再含被睡一会了,此时的白允沫早因着疲累,睡得人事不醒。 子桑笑了笑,把小人儿拥在怀中,拿脸蹭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我的小医官呵。” 不想白允沫迷迷糊糊竟应了她一声,还抱得更紧了些。 如此便紧偎着睡了。 不过两三时辰而已,便又被福安满脸负疚地喊醒:“该起身沐浴更衣了。” 白允沫这回睡了会,也有些醒神,揉着眼睛就急摸着要起来帮子桑穿衣。 子桑一把拉下她:“急什么,让宫侍侍侯就好了,何须劳你。” “不行的,得我亲手来。” 白允沫被拉回子桑怀里,小小安静了会,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言语担忧:“还是有些烫。” “福安,药让人煎了么” “一会就好。” 白允沫这便起来了,让福安把衣衫都拿来给她,又让另打了热水来。 一样一样的,她都要亲手侍侯着。 今日她的子桑要为王了呢,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慌,扶着子又起来,帮她梳着头。 索性都放了下来,鲜少能见到子桑长发散落的情况呢,白允沫说:“以后等不那般忙了,就天天梳环罢,不挽也可以,穿轻纱,好看的。” “依你。” 王袍上身,子桑深吸口气,尽量把病态放至一旁边。 金色的翼冠,齐齐于额边束着,锦白的领边,胸前纹绣着金红交织的章纹,广袖垂地。 腰带龙纹圈玉,下摆流云轻腾,脚上亦是流金盘线的锦靴。 “从此往后,我的殿下,就变成了我的陛下。” 白允沫将象征身份的尊兽玉佩系在子桑腰间,抬首眼中溢泪:“记得好好的。” 还等你娶我。 “好。”拿手捏了她的脸蛋,拥在怀里久久不愿意放开。 她这番乃是冒着雨势去楼墙上登位为帝,若没得命做帝王,但不做了罢。 只可惜,连醉酒好猎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只可惜,我许你的相携与老也就没得了。 德章在旁边亦连连摇头,这世郡真是太胡闹,拿怀命来赌运气,何苦。 “殿下,是时候了。”福安备的车驾已然到了殿外。 松了白允沫,帮她再把面上的脸揩了一遍:“我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 白允沫转便笑了开来。 恍雨后池中白莲,又是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一会带着大雪,别让它跟着我。” 这次就是再厉害的银狼也帮不了我的。 白允沫点头,然后泪眼朦胧地看着白衣王袍,金冠于首的人移步出了殿。 殿外密细雨连绵。 声势浩大的仪仗队这便出往王城往去了。 整个白壁城的人都挤在了道旁,南凉自开国以来,从未听闻这等奇事。 城中有王诏榜说,南凉第十二代君王将于白壁城南门楼墙上进行授位登基仪式。 城外还有十几万兵呢,乱箭无眼。 王诏说:“公子桑一届女流,天下多有人不服于言表,今春开授位,敌方眼前登位,若能坐上九阶九的王位,便是天意如此。” 若公子桑不能即位于尊位之上,届时,城门将大开,白壁城内无论文武皆迎入方仲侯为新王。 这是世郡殿下和老天赌命啊。 世人摇头,好好的仗不打,博上这等性命如何值得。 有明眼人说:“可若是赌胜,嬴的即是天下一心所向啊。” 若赌输,王位之争暂做休止,合兵即有近二十几万,可速北征赶在东池大肆进举前进行反击。 -- 第169页 都有些许好处的,不好的,只是可能输了,这么个人就不存于世了。 而同在雨雾之中,一柄利剑悄悄地靠近白壁城外的军营。 南凉甲士的盔甲多数大同小异,为了方便区分内外,方仲侯的属意下的甲士胳膊上都系着红色的丝带。 南无低头行走其中,隔着雨雾倒鲜少有人知道她。 军中已有流言: “听前头传言来说世郡要在墙头登大位,这不是找死吗?” “嘘,不是说了不能提世郡吗,直说名字就够了。” “哎,习惯了啊。” “少说话,列队罢,上边的意思是说今天很有可能会开战。” “什么上边呀,侯爷到现在还没个影呢。” 这时,白壁城外的将士隔着雾蒙蒙的天色,隐约能听见墙上有人喊话。 “我乃南凉将军周载,你们当中应该有不少都曾于我麾下打过仗,今日本将依新王之令,与诸位有言在先。” “今日新王授位,若是真命天子,当一登九阶,坐上尊位,若天命不许,命尽于楼台,我周载将依言大开白壁三门迎入诸位,并奉方仲侯为王。” “不求同侍一王之心,只愿诸位深记,此时在千里之外,景玄关还有一万众兄弟正抵死与东池的三十万大军顽抗。” “无论今日城外的为王,还是新王顺位,身为南凉壮勇,都当以国为本,以保疆域为天职,此战即定,当立往北征,解国之大危。” 白壁城外这些将领多数都曾与周载并肩过,早前也知道景玄关之危,可局势逼迫,上有命令折道也是不得已。 听了周载的话,亦是心有动容,一时场面寂静下来,只听得风雨潇潇。 这时子桑已然着一身锦白王袍上了楼墙,亦跪首苍天:“我公子桑是否有命为王,苍天来鉴,若不允,便让我身死诸位箭下,若天命所归,即受之无愧 。” 下边将士有些无措,望向主军方向却并不见方仲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听得上边仍是有声传来,字字入耳。 “若天命所归,尔等身为南凉将臣应主动顺应,届时,若我得登大位,愿归顺者,聚于左门,不愿归者,我白壁城内亦有数十万甲士将于右门与中门与众位抵死来战。” 九阶九的大位台梯架在了雨中,上边的金玉大位便是从中明宫抬出来的,此时在雨中燿燿生光。 最后只再说了一句:“众将士莫忘我南凉景玄正临敌三十万。” 德章站于雨中,强按着眼中泪意:“时辰即到,百官跪首,迎南凉第十三代君王公子桑登大位,授天权。” 早就结队于白壁城内的百官于十万军民同声叩地:“天授君权,江山无忧。” “天授君权,江山无忧。” 一声一声,一浪高过一浪,使得雨势也变得更猛了般,城外甲士亦是看着着王袍的人在雨中慢慢往王阶而去。 “放箭,放箭。” 一匹马从外围狂奔而来,颈上青筋毕现,身上还有血迹,是世子公奇介。 除了公奇介身边的几人,军中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方仲侯已于几个时辰前死了。 公奇介冲至军前,令守着的一众弓箭手:“放箭。” 王登大位,正步前行九十九步,不急不缓。 德章从旁边念着福语,数到第六十三步时,一支利箭凭空而来,擦过他额首。 德章避箭,跪在了地上,趴着继续请新王往前。 为王者,当昂首阔步,方无愧于天。 在公奇介的指挥这下,南凉下边原本还有些犹疑的甲士开始拉弓放箭,其中许多人准头都往旁边偏。 九十步时,公子桑仍未中箭,身边箭簇破空的声音越加密集。 这种利刃贯空的声音,她向来听得多的,只是那个时候都是她拉箭向着东池。 今日却是南凉良家子们,拉箭向她啊,能走九十步已是大幸。 登阶而上。 雨中王袍,金白红三色交缠,整个人似于一团暗云中慢慢腾起,显得越发尊贵,却也更加显眼。 白允沫亦是站在雨中,人已站不稳身子,白若扶着她面上亦也是落下泪来。 这公子桑是要没了,她的允沫可怎么办,为何偏偏喜欢的人是这么个命。 百发箭矢不能中一人,公奇介大怒,当即令旁边得力干将拿强弩来射。 天授君权。 青阳先生说,或再为公仪槿之政。 先生,你总爱胡说的。 子桑身子歪了歪,侧摆殷红一片。 殿下左腿中箭,德章上来要扶,被子桑摆了摆手唤下去,还有两阶。 再中。 突然想起周载当日也是身中数箭,仍活了下来的,子桑想笑,咬着牙,负痛,缓步而上。 倚坐于金玉相嵌的大位之上,凌空有言:“寡人,乃南凉十三代君王公子桑。” 隔着一声声,王上万岁,福寿无疆,周载大喊:“护驾。” 子桑面上雨汗不分:“开……开城门。” 城内城外一时暗甲相交,难分敌分,杀喊降伐,此起彼伏。 眼里的白允沫越来越模糊,子桑只能强露着笑:“沫,南……无应该杀杀了方仲侯那……。” 该死的人。 天下该死的人何其多,不该死的人更多,例如城下一片血腥。 -- 第170页 见不得,见不得。 眼前这便黑了下来。 是梦罢。 梦里还是这身带血的王袍,而王爷爷穿着一身布袍子,走在春暖花开里。 “你是王上了,景玄关在吧。” 不敢说话,不敢作声。 会拿回来的,然后又看见了娘亲,娘亲招着手:“你又胡闹了,女子能绣绣绢帕就好的。” 还有圆和,还是圆圆胖胖的样子:“子桑,你穿的可真好看,我也要留着头发,穿好看的衣裳。” 主持笑着:“王上也是人啊,也是要听佛祖话的。” 佛祖么。 我原本不想再见你的,不过这次,我仍是想求你了的,不管是无间,还是地狱,我只想留在人间。 答应白允沫的事情,都还没有做到呢。 我得年年给她纳双不大好看的鞋子。 佛祖总是笑着的,不知是应你,还是不应你,不过睁眼的时候方知,我公子桑还是命大的。 手动了动,手心里便是软软的一片。 眼前是华丽的锦帐,转头看了看,这里是原来王爷爷住的景宁宫罢。 外边好像没下雨了,日头正盛,灿灿的一片。 怎么腮边还有泪,子桑抽出手来,捻着白允沫的脸蛋,动了动身子,腿上疼得厉害。 心道,不愧都是我南凉的甲士,到底没下狠手,不然早便身死了罢。 到底都是良家好男儿。 白允沫半梦半醒,伸手握住脸上几指,然后慢慢睁开眼,声音疲惫而沙哑:“你到底是醒过来了。” 本就是带病之身,淋雨,受伤,鬼门关没收你,万幸。 两两来看,都展颜而笑,子桑说:“我这三天两头地生病,不就是为了让你的医术有地可施么。” 白允沫隔着泪眼,笑着便在子桑腕上咬下一口:“这回信了我的医术,下次便再不能有了。” 再不能了。 “以后就不能再任性了,别说那白壁城墙,就是宫门也得少出了,我的陛下。” 笑,是啊,从此便是宫中人,一人身系天下事:“知了,我的小医官。” 又转而来问旁边人:“战事如何?” 德章急上前来说:“大吉大利,方仲侯不在军中,军心大乱,不服公奇介者众多,周将军神威,只小战便收服十几万人。” “现周载何处?” “合兵当日便一路北上往景玄去了。” 原来已经昏睡了三日之久:“朝中声势如何?”. “都尉把兵三万镇于白壁城,无人敢有异声,就等您醒来了呢。”德章感想概。 当日王上中箭,众人都在想着是否迎立公奇质,只白允沫力止说必能救王上之命。 于是便有了今日局势,天下大势已定,就看与东池之战了。 再又进来一人。 子桑这便笑了:“想不到,你命也同样的大。” 南无啊。 . 你于我公子桑,是黑暗里的同行者,是虚无里的一柄利剑,是往日不堪,身负怜悯,也是我难得旧友。 ”扶我起来罢。外边光景看着真美。” 起来落地时,腿上仍是疼得很,可脚落在地上却万分踏实,子桑笑着来与白允沫说;“寡人之国土啊。” 扶了行至景宁宫外,白壁城大半楼巷收于眼底。 暖和和灿灿艳阳下,隐隐能得见街上有玉冠锦衣,于道中施施款款。 春开之时,百花争相艳放,天头正好。 大松了口气。 第六十九章 岁礼元年。 岁礼元年。 南凉新君公子桑即位, 世称宣帝。 宣帝于白壁城门上乱军之前登基身负数箭, 以至后有半月余南凉不曾有朝事。 如此王宫正殿便比平素更为冷清, 可从景玄关进来的书信却一日比一日更急。 天才不过摸亮,福安令人悄声关了景宁宫的宫门,然后轻步走到正殿几案上。 案上端坐着的人儿, 此时着一身锦蓝官衣,黑色纱帽, 只见她单手撑额, 眼帘微是下垂, 看着案上的公文便这般一动不动稍稍停滞会才又轻轻换过另一本。 “白医官,您今儿是宫里头歇着, 还是出宫?”福安也很是为难,白允沫近期基本都是不离子桑身侧的,只偶有时候会出宫换身干净衣衫。 按常理说,前些天宣帝身子不适, 医官昼夜服侍也是常理之中,可是现在宣帝的伤势明显好转,已然可以起床处理公文,那医官再于宫中过夜便有些不合规矩了。 可任是谁一瞧宣帝和那小医官两人眉眼相看的场景便都会知道了两人那等的有关系。 这新君怕是要做得比当年的公仪槿还要过份了些。 公仪槿到底也只是默许了女子可与女子联姻相好, 到底去这般实践做真的人少了。 可是这新君宣帝公子桑却是不然, 似有意以身作法般。 大家都暗地里猜测着王宫近期或会有甚喜事。 白允沫先是淡淡应了声,尔后才怔忡过来, 恍然抬首看了眼福安:“噢,几更天了?” “这都快五更了。”福安满脸心疼:“您是否也上床上歇息会?” 真是两边为难, 估摸着再过小会,床上那位也该要睁眼起来了。 白允沫往内寝的方向看了眼:“让她再睡会罢,我怕进去,就把她吵醒。” -- 第171页 说罢,她把眼前的折子合了起来,放到边上。 如此案几上便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摞折子,白允沫小心叮嘱福安:“这里都是关于各地发来的锁碎折章,另一半这里都是景玄关发来的急呈,其它无关紧要的,你送去内阁。” “诺。”福安应了下来:“那您也总得歇会罢,再这样下去,我怕您两个再都累坏了可怎么好。” 自世子殿下一朝之间登了王位后,好好的两个人每天都昏天暗地地理着成堆的事务。 之所以如此繁劳,也都是为着景玄关之事。 白允沫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还受得住。” 她拿起放在桌子正中的那封快信,眉头紧蹙,就怕子桑受不住这样的消息啊。 快信自然也是从景玄关发回来的,里边的内容白允沫看过了。 只此一封信,便将她推进了冰窖中般。 就在昨夜凌晨,景玄关破了,东池进兵,占领了景州玄州两个州府要塞。. 因着化雪,周载领下去的十几万大军路途多受阻滞,尤其通河发了洪涝,受阻于冼州一带,行军速度远低于预期。 景玄关破,新君宣帝公子桑早有预料,可是她不曾料到的是况旬以及当时留余在景玄关的几万甲士竟不听令后撤,反而选择了死守。 景玄关破,老将军况旬战死沙场,关内三万甲士全员覆没。 白允沫把信重新装好收进了袖里边,轻声叹气站起身子。 她这刚一直来,人便摇了摇,几乎要倒下,幸得福安在旁边扶了她一把:“您这,哎,王上又要责怪我没有侍候好你了。” “她能怪你什么。”白允沫笑了笑,将有些打折的下摆抖了抖,绕开福安,走到旁边虚掩着的侧殿门口瞅了眼泛着暗蓝色的天空:“她自个还不是累得睡着了都不自知么?” 每日如此,催也催不上床,都是实在受不住趴在桌子上了才让人扶着上床上躺回,而至多躺到五更多些便又是要睁眼的。 白允沫仍是按着平时的习惯,让福安准备好热水那些,她得侍候子桑起身了。 果然水才打上来,子桑便强睁开一双眼。 睁眼又是见蓝色翩跹的可人儿,她虚弱地笑了笑:“你怎又比我早,又是没睡?” “等你一会起了,我便出宫去。”她再这样每日不回清欢楼,娘亲可真是要与她急的。 白允沫帮着子桑净了面,又洗了手,再令人把汤药端了上来,亲自喂给子桑。 子桑轻呷了口,由于刚净了面,便清醒许多,头件事就是问福安:“景玄关可有快信?” “有。”福安悄然看了眼白允沫,他未曾见过信件里边的内容,不过白允沫那会拆信便落得两行泪,由些便知其中内容必是大不利消息。 白允沫挥手示意福安退下,于是内殿便只剩下两人,但凡这般情景下,子桑便又是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快信说的什么?” 白允沫不说话,只是这样依偎在子桑怀里,闻着她满身淡淡的药味。 子桑伤了这般久,每日又多为政事操劳,全都靠着汤药撑着身子,她是一万个心疼也无可奈何。 “是坏消息?”子桑见白允沫这般不肯言语,便想着没什么好事了。 周载的大军一直不能及时到景玄关,失守便成了定局。 子桑喃喃,双目疲乏:“景玄关丢了。” 景玄一破,南凉必乱。 “丢了。”白允沫轻声答,又轻声说:“守关将士都没了。” 如此,子桑胸前便是一滞,况旬六十多岁的面容在她眼前晃然不止。 沙场老骨,就这样没了。 可我现在是王啊,最是不能轻易软弱的人,子桑轻轻拍了拍怀里的白允沫:“寡人知了。” 于是这便又起身穿了衣,她得亲自理理这景玄的战事情况。 “福安拟旨,传诏王都各府臣第,明日始恢复早朝。” “诺。” 即是有了心理准备,接过白允沫递过来的那封快信时,手仍是有些抖的。 将前线来的折章都处理过后,子桑如常穿着一身素白孝衣来到了太清宫。 太清宫里供奉着南凉历代先祖牌位,每进此宫,子桑都必要给每位太祖上一段香。 到第七位时,看着画上眉目携秀的人儿,她便忍不住驻足一会,她如何比得过当年的槿康之治。. 尤其现在她可是成了南凉头个失去天险景玄的帝君啊。 “王爷爷,是孙儿的过错。”子桑跪在公仪达慕的灵位前,连磕了三个响头:“没能守住景玄。” 还损了您一员老将,失了两城州府,天险即失,要收复谈何容易。 从太清宫里边出来的时候,子桑抬眼看到了另一小修祠里点着密密麻麻的油灯。 初进太清宫里边的时候,有老内侍把这里里外外的陈设都介绍与她听过了的。 外头这两侧殿里摆着的都是王族内女们的灵位,诸如王妃王后等。 按规矩,她的娘亲现在也算得上是太后了,可追封谧号,入得太清宫。 可是她上哪里去找娘亲的骨骸呢。 她倒是想再回长州府看一看仙盘山上那被大火烧化了的佛堂,可现在景玄关丢了,她再无心多想其它。 次日早朝,就景玄关之事,子桑问计策。 -- 第172页 臣子们都低头不语,这批臣子多是旧朝臣,明里虽都是服了子桑为王,可站在当前,要对一个女子唯命是从,便多有不满。 “诸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万里挑一的能人贤士,国有大难,却都袖手而观么?”子桑有些可气,之前她对于这些朝堂之事多有鄙咦,不屑一顾,现在一朝为王,却是不得不顾。 此时朝中原本的粱柱三元老都已然辞了官,内阁只剩些铺臣在勉力理些小事。 于是大家便都左右张望,并不愿意出来打头阵。 如此两三日早朝都是满朝声寂,而领着大军的周载终于到了玄州,凭着兵力物资的优势,将东池阻于两州府,僵持而守。 见朝臣位都不理事,正好这时候又到了该是举仕的时候,新君宣帝公子桑一怒之下,诏令天下。 举国无论男女,皆可侍才入仕,诏令后面自有陈词说,君即可以为女子身,臣何以不能。. 天下男子皆侧目而视,可多有女子拍手称快。 于是南凉遍街忽都有了白衣女公子行走于市,持扇而揖礼,自名为巾帼女士。 虽朝臣及地方州府都有不满之声,可现下无人有能力站出来与朝廷对抗,都只能努力挖掘人才举仕,以免到时候满朝都是女公子便大不好了。 与此同时,宣帝还重启了太祖时的武将文考,以文武双全的标准来任用军中主要官职,放手权力让周载选拨军中人才。 双管齐下,内有文人踊跃,外有匹夫争强,虽是战时,却是大兴之象,百姓安落,都抚掌称快。 只清欢楼里却是沉沉郁郁,忧喜各参。 “少主今天总算是回来一趟了。” “别提了,一回来人还没到房门便瘫了过去,夫人特令点了盘迷香,不然这会估计又要挣扎着进宫。” 几位女子正是闲聊之际,便忽地听见有人大喊:“那头母狼好像要生了,怎么办呀。” 第七十章 慢慢收尾中。 入了夜的景宁宫总是王宫里边最光明的地方。 “王上, 您该歇息了。” 福安仍是照例到了点便开始崔子桑歇息, 白允沫已经连着两日没进宫了。 她在的时候呢, 福安总也想着似乎有点不合规矩,给人知道了会添许多麻烦事。 可她这不大了,福安总也念着, 尤其她不在的时候,这王上几乎都不离桌案, 即使休息也只是稍稍伏在桌边一会, 不多时候便又撑开眼皮来看折子奏章。 “这天下那么多事情, 哪里是一日就能看得完的。”福安命人把新热好的参汤端过来让子桑喝些。 子桑一手握着章折,一手拿着汤匙喝了口, 然后人便顿住了,总也觉得哪里不对。 她抬头一眼便看向了景宁宫正殿的殿门外,殿下是延绵向外层叠不止的宫檐璃瓦。 空落落一片,子桑放下汤匙, 这才稍是站了起来往外边走去:“允沫今儿没有入宫么?” 难怪一时觉得不适应,原来是她不在。 “没呢,怕也是累坏了吧。”除了侍候王上的起居,白允沫还得帮着看一些折子和快信, 睡得一点也不比王上多, 哪能不累呢。 福安拿了外衣帮着子桑披上:“不是说现在周载将军把东池的军队拦住了吗?” “嗯。”周载到底是周载,只要手上可用之兵多, 上了战场便总也能施展他的才能。 可是究竟能如此多久也不确定,周载已然上书, 可能需要重新加防。 按现下的形势看来,东池现在已然有固守着景州和玄州两地的意思,而两州再往关内方向无一天险,只能重新修驻城墙,方能保证东池大举进范的时候有所防范。 可一旦修驻了关防城墙,就意味着对景玄两州的放弃。 她怎么开得了这样的口,所以她只能不断地把心思扑到政事上,想要找到更好的办法,即使明明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因为西陵那边早便有了动静,如果不及时处理好景玄两州的城防之事,西陵葑州破了,南凉就真的要四分了。 原来今天有圆月啊。 子桑紧了紧肩上的披风,看着天上一轮白晃晃的圆月,同福安说:“安排下,我想出王宫走走。” “可现在这个时辰了……。”福安很是惶恐,他知道子桑自登基以来几乎都呆在景宁宫里,少有走动。 就以子桑以往那等闲散的性子,不憋出毛病来才怪。 可现以这大半夜的,再加上子桑现在身份特殊并不能随意出宫,福安吱唔着:“若是王上想念白医官的话,我让人去把她请来便是了。” “不必了,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秘密行事便是,把吉百以前穿的那身宫衣拿来与我。” 福安怔了下,这便应了声:“诶,好。” 衣服早已被洗过晾过用熏香熏过,吉佰死后第二日子桑便命福安记得捡下一身吉佰的衣裳在那里做个念想。 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宫里的太监服都是清一色的黑,而王的衣裳总是偏白的,正是万千玄裳独树一帜清白的寓意。 福安把黑色无翼的宫纱帽给子桑戴上:“好了。” 吉佰身段原本会比子桑高些,不过差不多一年多过去,子桑自入军中以后虽然条件清苦,可竟也是奇迹地拨了些个子,现在穿到身上刚好。 出宫门的时候,侍卫倒是把子桑多看了两眼,对于这等长相出众的宫人,似乎很是眼生。 -- 第173页 “我带的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福安摆出一副大总管的模样,盘查的侍卫立即便退了下去。 如此出宫倒也算顺利。 没有备车驾,子桑有意走一走,如此行程也会慢些。 只是才离宫不久,便听见有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来,福安一时惊措不已,赶紧把子桑护在了身后。 马上之人也是一身劲黑,背上挂着一个盒子。 只是单一看到盒子,福安便宽心不少:“原来是第一侍卫。” “是南无啊。”子桑特别强调了下,虽然第一侍卫是她赐给南无的封号。 . 前无古例,只是她给了南无这样一个特殊的地位而已。. 权力在手的感觉真好,想让谁冠上什么样的头衔都可以,可她仍是喜欢称呼眼前人作南无。 成了第一侍卫的南无在王宫里很是有名的,大家都知道第一侍卫是个很厉害的人,总是扶着的她的长剑。 谁会不知道第一侍卫的脸上有道疤呢,不过最有名的还是那位第一侍卫背上背着的那个长条盒子。 大家都很好奇里边装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第一侍卫总也是背着不放呢。 坐在马上的南无一如即往地嗯了声,然后翻身下马。 就这样,一马三人静静地走在白壁城的街巷之间。 离清欢楼还有好几条街远的时候,子桑便看见了那八层高的楼塔。 “你还记得吗?”子桑淡淡笑说:“以前那个时候便说了要来看这天下第一楼的。 “嗯。” 一晃数年,还记得黄口小儿之时,便由得那么个穿着小蓝衣儿的人说:“你以后来清欢楼找我呀。” 说过的好,竟然隔了这么多年才应验。 夜晚的清欢楼正是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候,脂香粉溢,绢绸摇摇,酒转清风。 见了两个太监模样的人,姑娘们难免都愣了下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迎上前:“两位宫人是来寻欢的,还是公干?” 不知为何,进了这等人间浊境,反倒格外亲切,子桑略是应声而笑:“自然是寻欢。” “可有中意的姑娘?” “有的。” “可知花名。” “那倒不知。” “哦,那是何人?” “姓白,名允沫。” 问话的姑娘如此便怔了下,再又看一眼福安的姿态,心下便很快了然。 现在清欢楼里谁会不知道白允沫和王上的关系呢,立时态度便谦恭了许多,将子桑往后边引去。 “奴下参见王上。”引路女子立刻作礼:“我这便去知会少主。” “不必了,她人在哪里,你带我去吧。” 引路的人见子桑一点也没有架了,而且人生得瘦静,又总是隐约 含笑,人便也慢慢随和起来:“正在照顾那人头生了狼仔的母狼呢。” 如此子桑脸上便是一僵,然后又是慌了神:“阿飘生小狼了?” “可不是,生了三只呢。” “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看来今天来得真是及时,子桑这便匆匆地往前走去。 允沫也真是的,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越走越近,走到尽头的要拐弯的地方一下向左一下又向右如此才想起一事,匆匆往回走见了刚才引路的人便赶紧问说:“在哪里?” 女子掩唇而笑:“王上还是跟着我走罢。” 女子似是有意戏弄子桑似的,走得并不着急,而是一直说着小狼仔如何如何地惹人爱,少主一直帮着母狼喂食小狼,总也舍不得好好睡觉。 她越是这样说,子桑这心里边便越是难过得很,这些天来她竟是只想着国事政事,与允沫也没能说上几句话,就连阿飘生小狼她都不知道。 “诺,在那呢。” 总算是到了。 自从景玄关回来后,大雪就被接到了清欢楼,算是和阿飘作个伴。 清欢楼为此专门给两头银狼修造了住处,一点也不比贵人家的房间差。 子桑还没进门就看见一道银光扑了过来,大雪跃到了她的面前,拿脑袋蹭着她。 . 大雪的这个举动自然也惊动了白允沫,她才一个一个狼仔的小肚子摸了一遍,确认它们吃饱了才又放回到窝里去。 一回头就看见了穿着一身黑色宫衣的子桑。 这些天的子桑几乎都是穿着白色的孝服,满脸消沉色,这会突然换了一身黑色,脸上也略显出几分笑意。 这么一看,白允沫心下便动了动,这才是她的子桑啊。 “你怎的来了。”白允沫也是笑着的,就是忍不住眼眶有些泛酸:“不想着你的国,不想着你的南凉,不想着你边关了?” 子桑上前伸手捏了捏白允沫的脸蛋:“江山也要,美人也不能丢。” “你来看。”白允沫这才泪中带着笑,拉着子桑蹲到了阿飘身前。 阿飘肚子边正挤着三个小脑袋摇来晃去的小家伙,其中有一只脖子上也是一圈灰的。 没想到转眼间,阿飘和大雪都当爹当娘了。 福安即使是在宫外头,也不敢忘了时辰,仍是与子桑说:“王上该回宫歇息了。” 总不能夜宿在外头,到了五更时还要上朝呢。 于是子桑只好起身,拉着白允沫:“随寡人入宫?” “你总也得让她好好歇会才是。”这时悄声站在门边,没有惊扰她二人的白氏夫人白若抬步走了进来。 -- 第174页 一娘紧跟其后:“是了,你看看允沫这些天可是清瘦了许多。” 第七十一章 还记得小和尚吗 最近南凉王宫门口总有一行宫人在夜半时分出入, 其中包括总也身背着长匣子的第一侍卫。 “南无, 你回去歇下吧。”子桑将头上的黑色纱帽取了下来, 露出底下象征着至高身份的金玉飞龙冠。 她这是又出宫去了清欢楼,上次白允沫出宫后,便被白若禁了足, 不许再入宫。 缘由便是说自打子桑为王以来,白允沫昼夜侍候着, 身心憔悴。 看着掌中明珠, 白氏掌首白若便也不再顾着子桑是何等帝王身份了, 当即加了好些人手防着白允沫。 着令白允沫再如何闹也不准她踏出清欢楼后院半步。 南无嗯了声,手按着剑便要退下, 眼边却又恍恍然飘过子桑半是呢喃地声音:“你想去东池吗?” 如此南无便顿了脚。 她站在大殿门口玉阶之下,长身玉立,长发齐束于顶,以黑玉相束, 左侧眉眼周边遮着银质的面具,上边纹刻着许多红粉相间的花瓣。 这次她没有出声,只是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子桑。 从东池回来,已然半年有余, 那是她最恨的地方, 也是百转千回总也想着的地方。 子桑见她这般呆怔起来,再又是看了眼她背上那方在月下幽幽衬着白光长画匣, 不由得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允沫说的果然是一点也不错,这南无, 怕是害了相思病,红豆药引皆不得治。 子桑往前走几步,正好站在玉阶上,她伸手轻抚着南无面具上刻得栩栩如生的花瓣:“跟着明天出行东池的使臣一起。” “好。” 自公子桑为南凉为王以来,将军周载领军于景玄两州急修工事,并依靠老道的战场指挥将东池强阻于景玄两州,由此两国战事渐渐平缓,只是失去的两大州已然被东池公然驻守,强占为国土,开始实行东池律法。 而作为南凉新君,宣帝公子桑痛定思痛,最终决定先平缓战事,内修国治,再图宏复国土。 所以便有了遣使臣前往东池言和,表示愿与东池修好,同时也遣了使臣前往北昌。 东池举国之兵现都在景玄两关,军需久耗,国中必然吃力,再继续下去也再讨不到好处,国内大臣早对东池国君池羽如此强兴武治有所满,因而此次谈和难度并不大。 北昌本就穷土之滨,南凉答应出万石食谷饱腹其民,并且愿意入驻商事,开放边境城池往来通商,再献上战俘满达将军。 如此应能成行。 原本东池一行,子桑并未有多想,倒是方才去到清欢楼时,允沫与她提醒了番。 让南无去吧,再不济见见也是好的。 不然如此刻骨之人怕是永世不能相见,何等凄惶之事。 如此子桑才问的南无,看她是个什么意思。 南无自然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子桑如此便点了点头:“那你回去收拾收拾罢,我会把你列入使臣名单,也另书了信,以国君之请让他准许王妃风歌与你会上一面。” 至于池羽是如何个意思,尚不得知。 第二日早朝之后,已近正午时分,正是当夏晴空,国君于宫门前亲送两行使臣。 长街之上,食谷万担于车乘,万民夹道摇首,神态万千,唯女国君宣帝公子桑面目坦然:“修国治家,以和为贵。” . 使臣附声尊命,公子桑又是看着南无:“凡事莫强求。” “好。” 她知道子桑这话里的意思,风歌现在是东池的王妃,哪怕是个七王妃。 那也再与她无所瓜葛。 若是南凉能大败东池,取了铸城,她或而还能再与风歌一起,可现在南凉已然低头与东池言和。 那她见了东池的七王妃便应当行大礼才是。 长街之上,站着的满是看热闹的南凉百姓,而高楼之上亦是挤满了身份好些的人,尤其号为天下第一楼的清欢楼。 在清欢楼的高处,一身浅白绸衣的白氏少主白允沫。 任是满街之上都是人,她也独独只看向南凉王宫门口一身素白衣纱,仍在孝期的国君公子桑。 “不是昨天晚上才见了么,怎么的又这般放不下。” 听见声音,白允沫转头看了看,今儿仍旧只有一娘前来,她便好歹开口:“你也不是没有欢喜过,便是像我娘亲那般滥情,你也日日挂念着。” 何况我心里只有子桑一人。 “那你也总不能为着她,与你娘亲置气这么久的时间。”一娘摇头,也倚栏看着楼下的热闹。 确实是好久的时间了,自打白若下了禁足令后,白允沫便与她不再多言语。 虽然子桑时常抽些间隙来清欢楼看她,可实际这小半年,也就一月有那么三四日来此。 久而久之,相思益苦,见子桑操持于王座之上她却不能为其分担一二,就连医官的身份也都被迫放下,与娘亲生出不满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娘亲要让我如此到几时。”白允沫不明白娘亲的打算,看着远处王台上的人已然乘着驾辇重新回宫,她才转而回到了房内。 她少时便心性好走动,现下被囚于楼内数月,自是愁闷不堪。 一娘叹息:“你娘亲也并非有意要阻拦你与王上一起,只是现在名份不到位,你频繁入宫难免引人话柄,再说也怕惹来祸端。” -- 第175页 现在南凉虽然表面已然恢复了往时的平和之气,可是女帝当权,多有议论声,谁都不能保证私下没有内乱。 作为出入宫庭,被王上宠爱的女人,自然容易被盯上,而把白允沫关在清欢楼这样安全的地方,白若才会放心。 白允沫又何尝不知道娘亲的用意,可让子桑时不时出宫,也是需要担待风险的,她宁愿以身范险,也不想子桑如此的。 入宫久居也并非没有想过。 只是南凉虽有女帝,可却未曾真正有女帝取妃一事,第七代时的女帝公仪槿虽旁侧多有女子侍候,实际上却并没有正式册封过。 目前子桑帝位未稳才刚刚发布诏令,女子可入仕已然是引起了群臣的不满,断然不可在这等时候突然说封册王后的。 只能暂缓。 子桑没有明面上说什么,不过白允沫每日在清欢楼里边所能了解到的国政之事,也并不比朝堂上。 因而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等,可白若就是连她偶尔进宫的权利都不愿意给。 两人置气便如此拉开了幕一直难以和好。 白允沫才给一娘倒了杯荼,便忽地听见门口有人来唤:“一娘,您快去看看吧,二楼有人闹事儿。” “嗯?”一娘不慌不忙,想了想,仍是慢条斯理地端荼喝了,才放下杯儿与白允沫说:“许久没人在清欢楼闹事儿的了,你不一起吗?” “风平浪静了这么多年,倒是想看看究竟什么人有这般大的胆子。”白允沫也起了身跟在一娘身后。 她一出得房门,后边便有近身侍候的侍女赶紧拿了绸绳帮着她把头发束起来。 到二楼时,只听得人群笑哄哄的一片,很是热闹。 白氏下边的家奴都在前边开路,把一娘和白允沫让到了前头,走近些看了,才见得是楼里边的姑娘正被一年轻男子拉着。 这男子打扮倒和清欢楼里边的公子们相差甚远,头冠布巾,仿若个穷书生似的。 只是长相却清秀许多,浅淡的眉宇间自有股出尘之气,不知为何白允沫如此看她,竟自有种相熟之感。 男子眉头轻皱,扯着姑娘的水秀,别个也不看,只是盯着那小姑娘。. . 小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般的年纪,一娘倒有些印象,只因为这小姑娘头发偏短,与楼里边的姑娘们大不一样。 寻常的姑娘们,头发都是自小长起来的,通常短也是及腰,长能曳地而走。 因是记得这小姑娘,就前两天新近来的,估计还没接过客,怕是冲撞了客人罢。 一娘叫她:“阿和,究竟是何事。” 阿和见四周都是看着她的人,一时着急,更是甩着手说:“你不要拉我,我说了,反正你不要我,我就自个养活自个。” “可你作甚不好,偏是要来这里。” 听得那人开口说话,一娘与白允沫都是互看了眼,如此再又将男子上下打量番。 白允沫快手些,探手将男子头上的巾帽取下来,想将她面目看实,只这般一探手,整个楼里边都立时静了下来。 就是阿和也愣了下。 静声之后,便是更响的大笑声:“原来是个和尚。” 那人被取了帽子,露出个光亮的脑袋,显得面目越发水灵得很,听得周边人的大笑声,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的脸蛋此时更显绯粉之色,她左右看着,又羞又恼,终是甩袖而去。 阿和见那人去了方才回过神来,眼睛里原本半隐着的泪全部都往下掉,哪里还顾得楼里的规矩,马上便追了上去:“师父,师父。” 白允沫这时正弯腰捡着方才那人甩袖扔下来的东西,刚站直身子,听见阿和叫的两声师父,她面上便是一怔。 再看手里,赫然一串千佛珠。 第七十二章 谁个偏要女爱的 都说白壁城好, 繁华纵地, 深城曲巷, 酒意消香。 可是来了这几日却是一点儿也不好的。 如此想着,院里边只着件单衫,头发才过肩稍许的女子便抽抽答答起来:“师父, 你究竟是要我如何做的,你老也拦着我, 不让做这也不让做那, 我怎么总也是讨不到你的欢心。” 被喊作师父的那个人仍是站在紧闭着的小窗前, 屋里边的油灯将她颀长纤瘦的影子摁在了纸格间:“我能要你怎样,我就想着让你好好儿地念念经, 吃饱,喝好,平稳度日即可,可你呢, 你究竟总想着要去到哪里?” “阿和虽然爱吃,可总也真不是那围栏里边的肥猪,总不能只吃着喝着,什么也不干的。” “你还顶嘴, 别以为长了头发, 我就不敢打你戒板了。”屋里边师父的声音一下子便提高了许多,可才的起音, 后边便有些哽咽:“跪着吧你。” 阿和这便又直了直身子。 师父的话她多数还是听的,师父的话, 她从小听到了大,回想起来,好像是九岁那年的事儿了。 她随师父下了山,到如今十个春秋,她现年十九,师父已然二十七了。 “师父,你既然让我还了俗,带我出了山,便应该让我有自个的活法才是,我才不要你每日去外边化缘养我的。” 尤其就前几日的事情,让阿和气得直咬牙,泪珠子也是跟线儿似地往下掉。 师父心地和善,化缘也不只是伸手来要,总是会帮着人家家里边念念经偶或帮着人看看命相的,虽看得不说很准,可也总能讨些吉祥,只这般总也会惹些麻烦。 -- 第176页 就拿前几日一户人家来说,师父去了人家府上,那户人家老爷明着是不信菩萨的人,却见了师父生得眉目轻巧,一时便起了歪念头,当即把师父请到屋里边说是这几日做许多梦,让师父帮着解解。 可这进了屋,半盏荼的功夫不到,那个老爷便动手动脚,还说什么做了什么相思梦,梦里正是有师父这般的菩萨身来渡他神仙极乐的。 幸好她那日因着不放心,暗地里偷偷跟着师父一路,见她去了人家家里边,半日没有出来,便心急得很,一下子冲了进去。 她一进去便见和师父被人家按在了桌子上,袈裟扯得七零八落,如此这般,她当时便气得拿起手里早准备好大柴棍便死命往那个可恶的胖老爷身上招呼了去。 也正是这么一招呼,事儿便大发了。 她把人家府上的老爷打伤了,那老爷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可手下有几亩田地,饶是气焰嚣张得很,说要她们赔了这医药钱才是,不然的话就把她们两个抓了报官。 师父一听便急了,顾不得衣衫不整,急急央求人家说是小孩子不懂事,这医药伤钱,过两日便凑了数给他们送去。 如此这般,那老爷便要了她们住的地方,说三日后来取银两,不若然的话,一定找地方说理去,把这小尼姑关起来才是。 时南凉这两年新帝登基,为着防止百姓互欺的事儿,专是定了好些律法来约束治安。 伤人者,轻则入狱做些苦劳力,重则发到偏远区修墙筑城,如此坊间便都知伤人打架,最是不能犯的事儿。 听说这新帝还是个女子,可怎么这般的麻烦,弄的什么规矩,真叫人又怕又恨。 阿和对于外边这些事儿都是一概不知的,别说她了,就是师父也都是不知的。 反正便是知道,若报了官,她们肯定讨不了好,于是师父这几日硬生生就是把身上好些银钱都盘了出来。 哪里够呢,她们两个早年间都在山里头,靠着蔬果红薯度日,现出了外边也都靠着四处化缘接济,能有什么盘缠,现在住的地方还都是歪着梁的破庙。 . 庙里就是连菩萨都只剩了半边脸,幸后庙后边有舍房两间,勉能遮风挡雨。 原本师父就想着先在这里安着家的。 会来白壁城,其实是阿和的主意,她记得子桑曾经说过这里的,说这里样样都好。 说这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想一来就先碰见了坏人。 阿和也知道清欢楼,不过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只知道清欢楼是天下第一楼,长得好看的,便能在里边赚到银钱。 于是她便去了,想着弄些银子,给那个可恶的老爷,让他不要找事儿,让她和师父都早点好好儿地过日子。 可师父不让她去那楼里。 这不才去了不到两日,师父便寻上了门又是把她给喊回来挨罚,越想,阿和便越是伤心。 楼里那些人活得多么恣意快活啊。 这时吱呀作响的房门一下子被拉开师父走了出来。 她没有穿平时那身袈裟,也没有穿僧袍,反倒是一身青衣长衫,头上仍是戴着巾帽。 师父眼睛也仍是有些发红, 稍是看了眼跪着的圆和,气恼地说:“回屋睡去。” “那你去哪里?” “为师还轮不到你来管。”师父说完这便要走。 “师父!”阿和跪在原地喊着叫着师父,不见应声,便直哭个不停:“你别走呀,你快回来,我这腿儿,腿疼得很。” 原本气怵怵往外边走人儿,这便赶紧住了腿:“好好的怎疼了?” “我不知道了呀,站不起来。” 师父这才想起来,已罚着这个徒儿跪了大半下午的,她急前几步搀着阿和的身子,想要让她站起来。 阿和一站起来,就又跪了回去:“还是不行,使不上劲。” 师父这就慌了神,手帮着阿和揉着腿弯,一边揉一边恼,才止住的泪又是往下掉:“活该你,让你不听话了。” 这泪儿一滴一滴地往下边掉,掉在了阿和的手背上,凉凉的。 阿和好不容易把腿伸直还是坐在地上:“使不上劲了师父,你再帮我揉揉。” “这不是正揉着么。”师父就跪在圆和腿边,一下一下地帮着圆和从膝盖往上揉。 月光皎洁,阿和就这样看着师父。 师父只顾着问她疼不疼,还麻不麻了,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骂她:“让你不听话,让你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这话,师父说了好几回了,可阿和仍是半知半解的。 那种地方明明大家都说好的,那种地方,却又许多人都说不好的。 都是些莺莺燕燕的人。 “那种地方,就是些男欢女爱,不正经的地方。”师父这一下停了下来,怒怒地看着阿和。 别人她管不了,可是阿和怎么可以去那样的地方。 “师父,你又哭了。”阿和抬手帮师父把泪珠子一个一个揩掉。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越来越喜欢哭,比她小时候哭的还多,有时候拨着千盘珠也要流眼泪。 师父说,她心里边住着个大鬼刹,就是拨再多的佛珠念再多句的佛语,都赶不走的。 所以她难过得很。 被阿和这么一摸脸,师父便有些怔,看着月下的阿和。 -- 第177页 阿和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圆滚滚的,一直以为会长成一头猪,没想到个子一拨节,人便瘦了下去,一双眼睛仍是圆溜溜的,嘴巴也还是粉嘟嘟的,在这月下越发显得粉嫩怜人。 “师父,男欢女爱是怎样的?” 阿和不知道,念佛经的时候,总也会看见大千世界,三千般若密,芸芸众生,可她实际上才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就是……。” 师父才开了个口,便说不下去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她的下巴就这般被阿和勾着,舌尖也被阿和顶着。 纵是万千繁华,也都聚在了这月下刹那,心里那盘了多少遍的千佛珠,终是不复存在。 阿和放开有些喘喘不已,仍是泪雨梨花的师父:“是这样吗?” “啪。” 师父一巴掌就打上了阿和的脸,人也跟着惊慌失措地跑出了破庙,往外边急走去。 阿和捂着脸愣了会神,紧跟着便从地上爬起来追了出去:“师父,你去哪里,别走,我疼,这次真疼,你打得重了。” “活该你疼,你知道你做的什么事儿吗?”师父一步也停不下来,往前跑着,她得去把那千盘珠找回来。. 她这是犯了多大的重罪啊,就是十转十轮地拨着珠子,也灭不了了吧。 “师父,我知道的,你明明夜里边的时候也总这样亲一下我,我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阿和也是一路跑着跟上来。 她一边跑着,一边说着,历数师父的种种:“你让我早早地还了俗 ,让我蓄了头发,让我穿好看的衣裳,都是回着你喜欢看罢了。” . 师父听了这话,便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站在林中光影交替中,看着阿和。 阿和见师父停了,便也慢了下来:“我早便知道了你心里边那个大罗刹便是我了,你明明早就犯了戒,你心心念念的都是我,所以你才说罪过了,罪过了。” 第七十三章 阿和和师父 师父一言不发, 看着向她慢步走来的阿和。 她的小阿和真是越发地胆大了, 原来知道的这么多, 她突然便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紧捏着衣角。 她的小阿和,一定觉得她很可笑。 “你天天都在骗菩萨, 你总也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做那个, 其实就是不想看不见我, 你一看不到我, 你就慌神。” 阿和现在也不哭了,一步一声儿, 定定地走前来,她现在可是一点也不比师父小了,两个身段正是眼对眼,眉对眉的时候。 再走近些, 她便又不说话了。 师父紧着声儿,却是再没有了往时的那分威严:“那你现在都是知道了,你要笑话你师父了,你要走了?” 去过你的快活日子, 吃你的鸡儿, 鸭儿,包子去。 “你一直都仗着你是师父就骂我, 责备我,欺负我, 还罚我给你捏肩拿北,还总是帮我洗澡,长这么大也不让我自己洗。” 阿和一说到这个,师父头便低了下来,不敢看她。 没想到她早就知道了。 “看在你是我师父的份上,我才一再忍让,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让你了。” 话里含霜,师父的手抖了抖,怔怔看着阿和:“那从今往后,你要到哪里去。” 小阿和可是什么都不会的。 “当然还是跟着你,帮你洗澡,赚钱养你,看着你,管着你,罚着你。你得都还给我。” 阿和气呼呼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师父:“以后,得我说了算,你得听我的了。” 四周山风穿林而过,一时便又静默下来。 “师父,管她是什么罗刹,都的尽管放出来吧,下一世,我们一起拨千盘珠。” 都说诚心念一句\'阿弥陀佛’能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师父一害怕张口便又是罪过罪过,说了个阿字,便被阿和转头堵住了唇舌。 师父,和我一起出走净土,红尘一世便好了,再多的青灯都比不得你望我的那双眸眼透亮。 “你刚刚想去哪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和才放开师父,轻声问她。 刚才那一番气势已然随着方才的温情去了大半,现在怂着个脑袋一直往下边跟。 师父往时那种清冷和威严也都似被刚才一番接颈交耳消弥得半点不剩,亦是低着头,小小声儿地:“去找那串千佛珠。” 两人的手此时亦是勾在一起的,阿和有些慌张,有些意外,有些害怕。 师父怎么还惦记着她的佛珠:“你破了这么大的戒,还想着回到佛祖跟前么?” 师父仍是低着头:“那串珠子成色上佳,拿去兴许可以卖出好些银两,赶明儿就能把清了那些人的债。” . 阿和这才松了口气:“那我同你一起去,还得和她们说一声,把我的卖身契讨要回来才是。” “你!”. 师父这时又是怒色上头,左右想着找出个可以抽人的家伙来:“反了你了,还敢把自个卖了。” 一见师父这样,阿和就忙着逃跑:“那你肯定不舍得把我卖了,我只好自个把自个卖了。” 这般追闹了半天,两人才算是都累了一齐往城里边最高的那方楼去了。 天下第一楼,白壁清欢。 站在八层楼阁上的人手里捻着一串上品千佛珠,倚在横栏边往远眺着城下风光。 -- 第178页 “呐,这就是那个阿和的卖身契,就说是流民,从长州那边过来的。”一娘把白色的绢布递到了白允沫手里边。 今儿午时见了那两个闹事的人儿后,白允沫手里边就一直把玩着这千佛珠,还专门让她去把那个阿和姑娘的卖身契找出来。 没看出来这个阿和有什么不一样,不地一娘倒是看出了些许端倪:“你好像认得那两人?” “我想是的。” 白允沫看着绢布上的字儿,除了长州二字,其它许多都与她想的不符。 她确实是没看出来那个阿和和圆和的相似之处,不过一看了那个眉目清透,头上青丝尽落的僧尼后,她便隐约觉得,阿和是圆和当不会错了。 可是当年太国寺着火,按说,她们早便不在了的。 兴许就是命大呢。 白允沫把绢布好好儿地收入自个袖内,然后吩咐一娘说:“叫些人出去找找,把她们给找回来吧。” 一娘叹气:“这上边写的住址都是乱写的,去了扑了个空,没找到人。” 看来也是下边的人办事疏忽了,这般让一个姑娘说跑便跑掉了。 白允沫也不着急:“继续找。” 她想着,圆和若是来了白壁城,定然是会去找子桑的。 子桑现在可是一国之君,好找得很,只是不知为何圆和没有径自去王宫,而是先来了清欢楼呢。 “少主,夫人问你说要不要过去坐坐。” 房间外边应该是白若差过来的人这般问道。 几乎是每日一请,白允沫都如是回绝:“就说,她要是答应了让我出这清欢楼,我便是亲自去给她泡荼的。” 一娘直为这母女两个叹气:“为了一个公子桑,何苦呢。” “娘亲又是何苦禁了我的足。” 纵是宫里有刀山火海,也有她在意的人啊,如何禁得了她,如此郁郁一番,白允沫仍旧是往着狼儿们住的地方去了。 至夜半时分时,白允沫才沐浴出来,准备卧床歇息,偏又是听得一娘身边的丫鬟来与她的说:“那个阿和姑娘又回来了,说是找她的东西来的。” “请上来吧。”白允沫看了眼桌子上的千佛珠,还有那张卖身契,心里约是忐忑了下。 若真是故人,正好便送了子桑一份大礼。 外边的丫鬟有些犹豫:“您是说到这上边来么?” 这八层楼阁处,向来都是禁外客的。 “是了,就说我的意思。” 就是一娘听了这般安排都有些意外,拿眼多瞧了几遍阿和还有旁边那个打扮得像男子的女尼。 这两人从进了楼,到落坐,到这般听见通传后站起来都是手拉着手没怎么放开的。 一娘便约是知道了些眉目,亲自引着两人从热闹的楼面里往上走:“我们少主似乎认得两位。” 阿和与师父对望一眼,她们鲜来深层简出,即使路上多有化缘,见的人也并不多,因而不觉得知道什么少主的。 想了一想,师父倒是有了几分意识:“好像白少主曾经去过太国寺的。” “正是。” 一娘点了点头:“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不过师父却是没有见过白少主的,她多数时候都闭户在禅室里边,只从子桑嘴里边听过几句。 师父看了眼圆和,圆和那会年纪也不大,许多事情都忘了个干净,除了以往时候惦记的那些好吃的。 上了八层楼阁时,阿和仍旧玩着那个把她们带上来的东西,她从来没有上过这般高的楼。 “师父,你看吧,这里边样样都是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 师父摇了摇阿和的手:“你先把你卖身的那个东西拿回来才是。” 她真怕阿和一喜欢这里,便又要留下来。 一娘把两人引到房内,见了白允沫便说:“她们来了。” 阿和一眼便看见了桌子上的千佛珠,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过来,收起来纳入袖中。 她也真怕师父一拿了这千佛珠,便又放不下了。 “圆和。” “嗯?” 阿和应了声,一抬头便愣了,这个穿着一身轻纱,长发垂腰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法名。 师父也有些慌张,扯着圆和并紧了肩膀站着:“你是谁?” 见她们这副样子,白允沫便知没找错人,这便笑起来:“我是白允沫,还记得吗?” 阿和想了想,似有些印象,却并不稻确定,直到白允沫说:“子桑你总不会忘记的。” “你知道她?”阿和这就不慌了 ,几乎蹦跶起来:“她是我的好朋友。” 一别十载。 白允沫点头:“你不知道子桑在哪里吗?” 阿和看了看师父,再看白允不要,摇了摇脑袋,她早便不知道子桑去了哪里。 这些年都只顾着和师父在地里边刨野菜和红薯了。 一娘在旁边听了不禁直笑:“难道你不知道当今国君,姓公,名子桑吗?” 阿和与师父都一起怔在了原地。 子桑她——是南凉的君王。 阿和鼻子一酸,顾不得还有旁人在,仍是像小时那般,一把扑进了师父怀里:“她怎么就成了国君呢。” 君王是个什么东西,那是高高在上,比菩萨还要厉害的东西,坐拥天下。 “她为什么也都不来找我,还以为她掉通河里边死掉了呢。”阿和越说越伤心,哭得师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好就这么任由她抱着。. -- 第179页 见着阿和终于不再哭时,白允沫才来问她:“太国寺不是着火了吗,物事人都烧得个面目全非,怎么你们又好好的呢?” 第七十四章 随了俗世 阿和想开口说话, 奈何方才哭得过了头, 止不住声儿地打嗝, 只好师父来与白允沫回话:“子桑走后没多久,就有人偷偷来接了子桑她娘无夷,我暗里听得好像说是太国寺会有什么变动, 因而早早便带着圆和偷偷下的山。” 原以为遇见圆和已是天大福报,不想这般却又是把子桑娘亲抖落了出来。 白允沫激动不已:“那子桑她娘亲又是在何处的?” “我们也不知道的。” 阿和终于是缓了过来, 摇了摇头, 不过一想到太国寺没了的事情, 不禁再又泪目:“都说了要带方丈一起走的,她却总也不肯, 最后这就没了。” 说太国寺之事,师徒二人都多有难过之意,白允沫见状便细劝说:“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 今日再相遇,也是天恩难能,先下去休息吧,或许过两日子桑会来, 你们便可以相见了。” 要是给子桑看见她们俩, 得不知道多开心,更何况还有了她娘亲的消息。 方才下去作了一番安排的一娘进得房间里便说:“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两间客房, 洗漱着早点歇息罢。” 既然是国君的好友,楼里边自然是不敢怠慢了。 不过这边师父和阿和听得一娘的话后, 都立马靠拢了来,阿和马上便说:“我要和师父一起睡。” 打小记事以来,阿和便是一直跟着师父睡的,离了一晚上都不行。 师父虽面上此时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想到之前在林中的亲昵,一切都被阿和看透了去,个中羞怯难免外露。 一娘见状,便看了眼白允沫。 白允沫倒没有多想,只说:“她们师徒两个相依为命久了,自然不愿意分开的,就这安排着一起罢,没甚关系的。” 于是两人这便跟随着一娘来到了陈设华丽的房间里边。 房间分作两部份。 一娘引着两人走到小些的房间里,里边正是水汽温润之处:“洗漱便都是在这里了,已然让人打满了热水,一会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守在房外边的丫头就是。” 如此再又是引着两人到了正卧处。 这是清欢楼里边最为上乘的房间,即然是寻欢作乐的地方,那床铺自然也就宽敞舒适得许多。 阿和一见便又是和她师父叫嚷说:“师父,你看,这床能睡下四王个人不止。” 师父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嗯,那边脸却又是忽然便红了。 一娘见这两人有意思得很,最后想着或是她在旁边,使得师徒两个一直不敢好好说话,便径直辞去,关门时还说了:“两位有需求尽管招呼便是了。” 阿和这才来问师父:“你的脸红了许多。”. 师父两手捂着脸,一眼眸子里尽是惶惑:“是吗,大概刚才被热水氲到了。” “是这样吗?” 阿和拉过师父的手往浴间放满了水的澡盆前拉:“以前都是你帮着我洗身子,这次我来帮着你。” 一听阿和竟然是说到做到,师父更是有些不知所措,经林中那一番被阿和吃过小嘴巴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师父的神气,倒像是个做了错事儿的人般:“还是为、为师、帮你罢。” 阿和不管,她到底已经十九岁失人儿了,平时又多是好动,比起只知道捻佛珠的师父力气还是要多些的。 她伸手揽住师父便帮着她把衣带解了开来。 今天可真好,总遇到好事儿。 也多亏了师父跑来这清欢楼里边闹腾,不然怎么会被白允沫认到呢。 阿和越想,便越觉得师父千般地好:“师父,你就听了我的,以后也跟着我吃鸡儿,鸭儿肉包子罢。” “你怎么总也想着吃。”师父身上衣衫倒是去了大半,见着眼前的小阿和仍旧只想着吃的事情,不由得又是笑她,又是嗔她。 阿和这便不失时机地又是吃了师父的小嘴儿,两人这便怔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 师父倒觉得这样有些不好的,可究竟,那心里边的罗刹实在是厉害得很,竟教她只知道把阿和抱得更紧,一点也没力气去推开眼前人的。 师父的手越是环着阿和,阿和便越是得了肯定似的,这情爱欢事,竟也是不需要人教 。 阿和觉得,这世上的事儿,就这一件便是她上手便知道如何做,是她想也不用想便会的。 一手扶着师父肩背的手自个儿便知道往下摸去。 师父身上穿的衫儿就这样一件又一件掉在了地上,顾不得它会不会脏,会不会弄破了。 子桑做了国君,总会赔几件好衣裳给我们的,师父。 “不是说、说好了洗澡吗?”师父忽便一下子抓住了往下,往那里去的手。 这徒儿竟是比她还要自如。 “好,这便洗。”阿和倒也不含糊,这便一下子把师父推进了澡盆里,自个也三下五除二地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 此时师父就被半压在水里,阿和正面往下一只腿便跪在了师父微曲的膝间。 师父呀,一开口就叨个没完,所以阿和没愣是又堵住了师父的小嘴儿。 以前小时,师父就总爱趁着她睡着的时候,亲|亲她的嘴儿,她以前一直以为是因为晚上吃了好吃的,沾了点心在嘴巴上,师父馋的。 -- 第180页 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的小嘴唇比蜜还要甜,比清风还有软和,比鸡儿还要好吃的。 师父也有这么听话和乖巧的时候,阿和移开了唇,轻咬着师父的耳垂:“师父,这次是真的要从了阿和,随了俗世的。” 可不许再回去天天为着我,为着你心里那份爱而不能拼命地拨着千佛珠了。 师父正待应声时,最是柔软的地方却忽以一双手握住,饶是再多的心思也被扰得消散开去。 “你……、这是欺负为师。”师父嘴上呢喃着,身|子却是软和得很,一趟一趟地黏住阿和。 “你也做了我那般久的师父,总得还我的。” 阿和如是笑着手便先停了下来:“你若不喜欢这样,那我帮你洗澡。” 还说什么洗澡,师父这身子忽然被阿和放了开来便老大不自在了。 她慌然坐起,已没了脸面来看阿和。 阿和倒是好,一本正经地帮着师父这里洗洗,那里擦擦,还煞有介事的帮着师父擦净了身子,牵着师父到床边,一副严肃的表情:“还不赶紧上床上躺好,小心我打你香板。”. 从刚才帮着师父洗澡儿,到这会让师父躺下,阿和都明显学着师父往时对待她的样子。 师父这便更觉得有些局促,不过还是乖乖儿地坐到了床边,光着身子这般溜进了被窝里。 躺下后就没法低着头掩饰面上的难为情了,师父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留出一双眼眸,就这样滴溜地转了转,看向只随意披了件单衣的阿和:“你别、别着凉了,快上来睡。” “不用了,我想着,既然千佛珠找回来了,刚才我犯了好大的戒,这会该去拨恶除念,不然来世会下地狱的。”阿和仍是把持着自己,不走近床铺。 床上的师父此时羞得像团小包子,尤其她身上还有两个小包子,教人一想到手便痒得很。. 阿和转身便走,不过一步,手就被拉住了:“不是说从了你,从了俗 ,叛了青灯,有罪来世一起赎的么。” 怎么的这般就又是要变。 “那可就说定了?”阿和转过来,按捺住心里边的欢喜,定定地看着师父从被里探出来的耦臂。 “嗯。”师父另一只手帮着往上提了提被子微是点头应道,接着小小声说:“你去吹了灯,上来罢。” 于是一盏灯这便熄了下来,阿和三步并两步扑到了大床上边。 即使是看不见,她也知道师父是什么样子,不过仍是有些懊恼听了师父的话,把灯吹熄了。 她本该看着师父在她身下这般娇羞呓语着的模样才是,尤其那一下,师父真真切切地从了她,变成了她手边的人儿时的模样。 “疼吗?” 怀里的人紧紧抱住她,摇了摇脑袋,反倒是身子主动了起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的师父真是千般儿地好,万般儿地可口,这十几年来的情谊便如此翻来覆去地纠扯着。 你上也好,我上也好,你是我的也好,我是你的也好,终归不是要是那些虚名清规,不要戒律浮屠,只要你一声甘愿从我。 也不知道辗转了多久,大约天都有些见光了,阿和这才累得停下了不知道第几遍的结尾。 师父的手探进被面里,把停在那里的手拿了出来。 阿和的手变得湿湿的,阿和整个身子也全是汗,整个人都虚脾得很,笑了笑,一口咬在师父颈边:“原以为是向你讨债的,可你却比我还要尽兴些的模样。” “你再如此不正经,我便打你香板了。” 师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这些都是她平素专门拿来吓小阿和的话。 “要那些正经做甚用,若是要了正经,便都没了今日畅快,师父,你说呢。” 你、别动……嗯……唔…… 不要……要……。 第七十五章 如是我佛三千 南凉王宫, 景宁宫。 一见子桑把头上金色的翼扇冠取下来, 福安便知道她这是又想着出宫了。 君王身份, 时常出宫已然是大忌,可他一个奴才身也是无可奈何。. 以前每回时都有第一侍卫跟着,可最近南无随着使团去了东池, 情形便大是不同。 “王上,您还是早些歇息罢。 ” 福安便又是老样子跪下来了, 不给子桑出宫去。 这王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担不起责任的, 再说了,这吉佰拼死保护下来的王上, 要这么折在了他手里,他以后入了地见了吉佰还有什么脸面呢。 “你这又是作什么,寡人的意思你也敢违背。”子桑负手而立,声色俱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福安。 她已经好久没有出宫了。 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白允沫, 宫中事物繁杂多都经她之手,虽多有依仗一些得力大臣,可却终究少有心腹可用。 每日仍是惶惑治国,偶尔想着去见允沫却总也被福安万般阻拦。 “宫规王训奴下已背了不下百遍, 王上不可擅自出宫。”福安仍是这般死拦着。 没个人保护王上, 他着实不放心呐。 “若是寡人连这点权利都没有,又算得了什么王, 许你再多带几个本事大些的人随我前往便是了。” 福安仍是跪在原地不起:“王上不可擅自出宫。” “寡人至多一月去一次总可以了?” -- 第181页 福安抬头看了眼子桑:“当真?” “君无戏言。”子桑也是被福安治得没了办法,只能这般依了他, 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允沫呢。 于是这便又把宫门合了起来,让子桑于内里更衣,不多时,宫殿侧门洞开,身着黑色宫衣的小太监这便走了出来。 福安仍是打前头走着,子桑装作一个小侍从跟着他,后边跟着数十名带刀的内侍。 这动静比往时要大得多了,可没有南无在旁边,福安仍是紧张得满头大汗。 一路行至清欢楼下,他才稍松了口气。 清欢楼的姑娘们一见了福安,便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便让人去通知了一娘。 还有白允沫——以及夫人。 夫人向来都是不怎么高兴的,不过每回福安一来,这清欢楼里外立即便多了好些本事过人腰间配剑的人。 子桑一见了白允沫便满心舒畅抱了个满怀,贪婪地吸吮着她身上的气味。 竟是和往时那股子药味有些不同,这便笑:“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你总也不来,我难捱得很,就学你以前那般喝酒。”白允沫仍是紧紧抱着子桑的腰不愿放手。 她向来不喜欢子桑喝酒,可每回想起来种种时,却总也想着子桑酒醉时那副翩然潇洒的姿态。 “学得如何了?”子桑低头就咬了咬怀中了的小耳垂,往那里呵着热气。 白允沫身子这便微微缩起来,甜笑着:“学不来你那般混混的样子。” 子桑手正去解那罗衣,却被白允沫叫了停,捉住她的手不让动了:“楼里来了客人。” “这楼里不是每天都来客人的么。”子桑不以为意,仍是不依不饶地乞着白允沫的粉颈儿:“我也好不容易来这么回的。” 白允沫轻声笑着,遮过她的纠缠:“是你的旧识。” 哪里还有什么旧识,子桑动作稍停下来,从后抱着白允沫轻声问她:“我认得的。” “定是认得的。还是多年的好友。” 那更是不能了。 数来数去,她公子桑与人间之人都少有往来,哪里还有什么多年的好友。 若有也不过故去那几人。 这便又是伤及往事,情绪黯然几分:“你又要逗趣我。” “向来都是你逗趣我,哪里有我的逗趣你的份。” 听得门外有声,白允沫便说了句:“你来认认,看还识不识得的。” 于是就把刚到门边的人叫了进来。 人是一娘带进来的。 跟在一娘后边的两个手拉着手,其中一个作男子打扮,身穿青衫,头戴着浅色巾帽,乍看之下很是面熟。 而另一个头发稍稍过肩些,一进来便是满面喜色地四下张望。 子桑很是疑惑地看了眼白允沫,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曾见过这二人的。 “白少主,子桑在哪里?”阿和在屋里头看了又看,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下人服似的男子。 哪里有什么帝君有什么子桑。 倒是师父在身后边拉了拉她然后定定地看着子桑。 白允沫提示子桑:“您再仔细认认。” 子桑这才又是看向两人,最后她目光还是落在了师父面上儿:“确实很是面熟。” 再一看时,便想起了那个总也是冷冷清清,深居禅室里边,拨着佛珠的师父。 子桑怔怔儿地,喊了声:“圆和师父?” 她小时候,听见圆和叫师父,也要叫的,可是师父说不许,师父说她是圆和的师父,于是她就学着娘亲叫圆和师父。 . 听得她这般一叫,圆和师父便点了点头:“我也差点没认出你来。” 毕竟当年分开时,子桑都还是个小人儿,师父倒还好,已然亭亭玉立之年,由是变化不若两个孩子大。 听得她这一声,旁边的阿和才算是把子桑认了出来:“子桑你怎的长得比我高了这许多。” 足足高出了截有余。 “我不是一直都比你高得许多么? ”两人这便手把着手,泪迹连连。 子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便拉着她两人坐下,缠着要她们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阿和便把她与师父如何离开太国寺,后来又如何来到白壁城的事儿讲了遍。 听到无夷二字时,子桑恍然睡梦中惊醒:“也就是我娘亲当时不在太国寺里。” 即是在大火起前离开的太国寺,那娘亲便是无恙了。 子桑立时便起了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又走到白允沫面前:“那娘亲应该就还在的。” 白允沫早便是这样想的:“我已经叫各地分号帮着找了。” 只是转眼十载,要如何寻得。 子桑却只得到这么一个消息,便如获至宝:“找,找,寡人即刻便下诏全国,寻我娘亲。”. 在这高兴之余,子桑又是和圆和她们聊了许多的天,直至天边露晓,福安不得不再三来崔:“就要到早朝时候了。” 子桑这才起得身:“寡人该走了,阿和,师父,一会我让福安重新派人来接你们去宫里边住着。” 阿和连连点头:“好呀,好呀,我要看看王宫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点头点得这般快,师父想劝阻也来不及了。 于是过了半午后,果然便有车马来接阿和与师父,阿和着楼阁上止步不下的白允沫很是不解,问一娘:“她怎么不到宫里边看王上。” -- 第182页 一娘无奈摇头,看了眼阁上白影一袭,未能回答阿和。 转送走了阿和与师父后,一娘才来到白若房里边:“你们母女间的事儿也都该理理了,这样拖着,允沫每日那等难受劲,你看着就不心疼么?” “天下难定,我就怕着她去到宫里那等险恶之处。”白若心里别扭得很。 她一生洒脱,也是没有料到会哽在了女儿的□□上。 一娘见她还是老样子,但只好照旧先说公事:“允沫私自发了信往各地分号,让帮着寻王上她母亲无夷了,王上也说要发诏令天下……。” “什么时候的事儿?”白若听得这声,便打断了一娘的话,面色严肃。 一娘鲜少见白若这般,以为是她对白允沫私自发信有所不满,便解释说:“信还没发出去,我这不就是想先和你说声。” “不用发了。” 想了想,白若又是说:“也让宫里边的公公知会声:“就说我知道她娘亲在哪里。” 这回轮到一娘有些愣。 白允沫也有些愣,愣得有些不相信,终于还是进了她娘亲的房间里边:“你怎么会知道子桑她娘亲在哪里?” “不是说不进我的房间,不认我这个娘亲么。”白若不急不缓地,只帮着泡荼,头也不抬。 母女两个差不多也是个把月没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白允沫别扭归别扭,可此时只想着子桑她娘的事情,于是只好抿着嘴坐到了白若的对面:“你以前不这样的。” 娘亲以前总也是事事儿都依着她,只要她喜欢的事物,样样儿都给了她的。 可偏是这次,她最想做的事情,最想要的人,娘亲就是不肯松口,还教她连清欢楼都出不得。 “因为你以前是白氏少主,那是天下谁个不忌你,你来来去去也就是个商人,可你一旦受宠于王,便是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你又来了。” 白允沫捂起耳朵:“快告诉我子桑她娘亲在哪里。” 白若见状最后只好叹了口气:“我已经让人去接她了。” 阿和与师父一起进了王宫,看着这满宫围的繁花似锦再又有雕梁转栋,阿和欢喜得不得了:“和以前子桑说的,一模一样呢。” 子桑听得宫人报说阿和与师父来了,连忙放下手里边的事快步走出来,迎着石阶步步往下去。 第七十六章 正文完结 阿和与师父就住在宫的满锦苑中, 即是离得这般近子桑其实也只能抽得时间的时候才得已前往与之问候。 此时离上早朝还要早些, 她们按着在寺院里那时起早四更的习惯, 于游船上食早荼。 “喜欢宫中吗?”子桑于船头问圆和。 圆和现在倒是不似少时那般胖呼呼的了,可脾气却仍是小孩子似的,不管去到哪里都要窝在师父怀里。 她看了看师父, 颇为认真地的想了想说:“倒也还好,有师父到哪里都有一样。” 旁边的师父已然作了俗装打扮, 因着头发还过短, 因而仍是着男子装扮, 以便搭配巾帽,被圆和这般一说, 她便显得有些羞怯,只敢低下头来,全然没有了往时做师父地般的高高在上。 “住在这宫里和我们原先在寺院里时,也并未有什么不同的。” 江上烟波水漾, 子桑看着前方影影错错的宫墙不由得抿唇微笑。 是了,和寺院里又有何不同呢。 可是以前在寺院里的时候有娘亲在啊,什么也不用愁只想着是否对得起菩萨便好。 而今想的总是,肩上江山是否扶得稳妥了。 “咦, 那个不是清欢楼里的狗儿么?”圆和眼尖, 瞧见远岸上慢慢挪走着的物什,便指来与子桑她们看。 师父也看了眼, 怪她说:“ 不是给你说那是狼了么?” “可是狼怎么会那般乖呢,你小的时候总说狼是凶恶之相, 会咬人的。”圆和满是不服气地与师父辩解说。. 顺着也们的声,子桑往岸上看去,正看见两只雪白的狼正并着肩在岸边闲散踱步。 “靠岸 。”子桑面上露出喜色,下令游船落岸。 果然靠得近了时,隔着物便能隐约看得清岸上站些好些人影,其中有个佝偻着的身子一看便是福安。 在宫里,同子桑说话说得最多的是福安,管得最多的也是福安,如此,子桑看见他便头疼,干脆不让他呆在身边了。 这会看来是他领着白以沫入得宫来的。 着一身着纤素锦衫的那个,消一眼子桑便认得出来是白允沫,见了这么的个人,心里自是绵绵暖意来袭。 只再打眼往旁侧看去,子桑脸上神情却是一滞,微是晃了晃。 站在把允沫旁边的人往前挪了挪步子,她身上穿着织蓝缎子的轻绸,长发流泻于肩后。 隔着雾色观不清人容颜,可那样的人,看来也煞是眼熟得很。 子桑不由得再是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看得再真切些,幸而得旁边太监扶住:“王上不可。” 师父和圆和这会也站了起来,看着岸上来人。 “是白少主。”圆和只认出了其中一位,然后还说旁边那位:“看着有些眼熟,是在哪里见过么?” 师父仔细瞧了瞧也觉得偏生眼熟,最后身子便是怔了怔,看着子桑,继而便明白了王上此时为何会泪满玉腮。 -- 第183页 是她的娘亲啊。 再没有比这还要更慢的船了,子桑满目含泪,眼中雾色更沉,岸上人影恍惚。 白允沫转头看着无夷微是含笑,往旁退了一步,留下许多空余之地来给母女俩。 这事儿说起来到底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却终究水复山重来了个真相大白。 她早便该想到以着母亲的神通早便提前知道了太国寺或遇不测的事情,就着与太国寺这些年的交好,将寺里边的人都调理了出来另外安置。 火也是白若使人纵的,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不教人查询。 . “娘亲?”子桑三步并两步跨上岸,最后却在无夷面前定住了脚。生怕再往前一步,梦就破了。 直到母亲点了点头,应她一声说:“我的子桑长大了。” 如此便再也兜不住地泪似决堤抱着母亲哽咽不止。 良久白允沫才上来拿了肩披与子桑佩上,同她说:“外边天凉,还得赶着早朝,晚些回来说罢,我和娘亲等着你。” 到了午时外边已是骄阳在照。 无夷将子桑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好几遍,再次点了点头:“是了,是我的子桑。” 师父在旁边犹疑了好久才问说:“那方丈又如何,怎么不见她一起的前来呢?” “对啊,对啊,我也好想她。”圆和亦是跟着点头,欺许着,狡黠地看着师父,分明似在说,看方丈见了你要骂你什么。 听得方丈二字,无夷身子颤了颤,脸上的笑意也隐了下去。 还是白允沫前来说:“她年事已高,好些年前便圆寂了。” 一时四下便静了下来,还是师父先恍然:“尘归尘,土归土,如此这般也是宿命。” 时隔多年大家都难难聚在一起,子桑又是令着福安摆了夜宴,大家会坐在一起谈笑风声。 适时子桑才悄声在白允沫耳边问与她:“也就是说,这些年你娘亲一直都瞒着我们?” 白允沫点了点头。 初时,无夷闻听了子桑于行船中走失的事情便已然万念俱灰,白若使人将她接出来后便未曾再告诉她关于子桑的事情。 即是后来子桑六年后被寻到了,白若也以为她必将死于权争之下,倒不如当世上没得这个人也好。 只不曾想,子桑到底坐拥了天下,白若却反倒是怕了,怕被无夷责怪,便越发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若不是白允沫和子桑的关系如此,或而母女俩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时候吧。 听得白允沫说完了事情的原委,子桑眉头拧了起来,手也不自觉地紧成了拳。 “你娘亲还是做得有些过份了。” 白允沫只得劝她说:“见了面总是好的,我娘亲再千不该万不该也这么多年都护着你娘亲不是么?” 旁边无夷一直都听得两人说话,便也低着头说了句:“我也怨过她了,只过去了的事情就过去了吧,现在我们能重逢也多亏了她。” “再说,母亲也答应了以后不再阻我与你见面。” 白允沫握住子桑的手,柔声道:“这样我就可以天天同你一起了。” 回了景宁宫休息时,白允沫帮子桑宽着衣又是笑着说:“现在你娘亲可是太后,也就是说这般以后我母亲才是那个得求着进宫的人了呢,也算罚了她不是?” “你娘亲会想入宫?”子桑全然没有领会到白允沫的意思,白允沫笑而不语。 那以后许多日子桑无意隔着花条柳叶看见白若和娘亲执手行于池畔,不由得于侧观望许久。 “住在宫里,总比被你金屋里藏着好。”无夷入宫后,也是头次得见白若,话语里却满含幽怨。 在入宫前她一路上路过好些白氏名下的楼座才发现,白若倒是聪明得很,一处一佳人,遍地藏着痴情女。 白若原本还借着事儿多,少得去见她,现在知是瞒不过了,便也只好哄着抱上前去微叹了口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过,舍不下太多。” “一个都舍不下?”无夷心里堵得很。 那么多女子,个个都对白若久情不移,她实在是想不通这是为何。 “也都舍得下的。” 白若笑了笑:“说起来,我也并未做些什么伤人的事情,她愿意从我,便从我,她愿意与别个在一起,我也只是微觉得难过,其实都是些随性的人,谁也不曾为难过谁。” “可是一娘和颜兰不这般的。”无夷想起那两个绝美做事又极是利落的女子。 “我却也待她们不薄。”白若说:“心里也是有亏欠的,可你教我说,应该是负了颜兰还是负了一娘?” “又或是负了我?” 无夷苦笑,只道:“我明你这意思了,总之是个个都想要,个个都不舍。” 无夷大概也知道自个与其她女子没什么分别的,都不是什么绝决的人,因而只能想着谁教自己偏生就喜欢着白若这般的人呢。 看着她二相依相偎,子桑心道,原是如此,不由得叹气,白若这般的人,究竟是坏得透呢,还是好得过份,总有女子为她守着空阁,点灯抚孤琴。 也是圆和与师父入得宫半月余时前来向子桑辞行。 “在宫里好好的,怎么想着要走呢?”子桑适时正提笔批折子,闻言不由心内一空。好不容易宫里刚得了些生气,每天能看得到昔时好友亲人的日子也才这几日而已。 -- 第184页 圆和脸上也现出不舍的意思来,师父见她又要耍小孩子气性,赶紧拉住她的手,上前说:“这宫里处处都好,可到底人多了些,我们想着还是以前那等日子清静,自个种点,吃点,不多也不少,倒也欢快,得了空会再来探你的。” 这样啊。 几番留不住,子桑只好令福安帮着打点圆和她们离宫的事情,也特地下令各地方上多多关照,无以令她们师徒二人受欺负。 . 收拾行装时,圆和不由得坐在旁边直掉眼泪。 一如当初子桑离开寺院时那般,一个劲儿地伤怀,又再问师父:“子桑现在虽然是君王,可是每天都不得空闲,还不如当初在寺院里呢,她怎么也不想着走。” “那是她的命,就好比我们生来就不是住在这王宫里的命一般,所以才要走。”师父只好放下手边的事情,帮圆和耐心抹净眼泪,好生安慰她说。 圆和还是不懂:“大不了不做君王就是了。” “哪有那般容易的事情,她自是登上了王座那日起,家国家国便已然将她锁在了这宫中。” 师父想了想说:“若她不如此忙碌,像你只想着吃好吃儿的,想着玩,那天下的事情便有没得人管了。” 圆和还是想不通,到了辞别之际拉着子桑的锦白色的瑞兽绣袍一个劲的说:“你哪天要是觉得宫里不好玩了,就来找我和师父。” “那就这么说定了。”子桑仍是笑着的,眼里却秋水闲然,不敢轻易哭了出来。 摩尼的肩,是佛门的槛。 她想起那年离开太国寺时,抱着门槛不愿出世的模样,心内由然想到,这将人渡来渡去的槛,又可止佛门一道呢。 正是日薄西山时,故人远辞,子桑临于城头看车架渐渐隐没于天际,不由得对怀里的白允沫感概说:“到底王宫千丈繁华,不如寒野清露芬芳。” 白允沫含笑于她耳边回语:“江山万尺泼墨,我却不如有你在旁。” 正文完结 不想左更右更的,五一过后主更南无和风歌,篇副不长,将事件补完就结,拖了好些日子,作者……该死。 第七十七章 风歌南无 东池国, 铸城, 临海, 四季花开。 池王宫耸立在海崖之上,放海看下去,全是白色的海浪, 反反复复,似永不疲倦。 “风妃, 王上有令。” 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隔着门缝飘了进来, 侍女颜玉往临崖的亭边看了眼托腮眺海的人儿, 遂移步往外开了门,轻声问道:“是何旨令。” 太监清了清嗓子, 似有意提高声音,好与这海风相抗般:“南凉国使者来见,邦交礼仪,为表重示, 王上着令各院妃妾一起出席接风盛宴。” 放眼天下,今四国相抗,其中以南凉与东池为两大强国,战事也才将息平止, 两国邦交自也成了头等紧要的事情。 风歌向来不在意这些, 她玩弄着手上一柄二指来宽的利刃,懒懒道:“不去。” “可这回, 王上可是下了死命令的。” 太监讪讪笑道,近前移了两步, 低眉顺眼:“您多少也迁就一回王上罢。” 太监这时又朝颜玉使了个眼色。 “是啊,反正您整日闷在这院里也怪闲的,走动走动倒也不错,听说南凉人都长得英气挺拨,我倒想见识见识呢。”颜玉上前柔笑劝道。 风歌平日里除了吃点喝点,整日时光都用来看着远处那片海浪,换了谁都是不懂她的。颜玉呆在风歌身边也已三年之久,也常无法知她心意。 这回,竟也不知是否对南凉人的夸奖勾动了她,还是王上的死命令对她有所震摄,风歌竟抚着手中银刃锋边,迟疑一会,缓道:“那就更衣罢。” 本有宫轿,可风歌这般的性子,做事随性而至,偏又是像往常那般,光着脚曳着长摆便在廊间行走,引得宫人们惶恐避让。 东池向来四季无分,因是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成片的花海,又或是有海风相和的原因,宫人们多喜穿轻纱,头结飘带,走起路来,个个恍在空中浮游似的。 飞花映面,正余转角时,一簇人正好堵在了风歌面前,为首戴着金蛇缠冠,正是这后宫之中,地位至上的王后。 “妃见了后,应低首三寸,屈半膝,手揖于侧行见礼。”王后身边的女侍一见了风歌直挺挺的立着,便老生常谈地提醒道。 风歌不理,只抬手将旁边捻了朵花过来,扯着上边的碎瓣,旁若无人的地往边上洒。 抛上去,掉下来,抛上去,掉下来…… 王后制止了欲要上前有所动作的女侍,将风歌上下打量一番,继而轻笑:“妹妹真是洒脱豪迈,只今儿无论如何也是与南凉使臣会见,你这光着脚的模样,就不怕回头人说我们东池王室不成体统呢。” 颜玉在宫房之间绕了好几圈才找到风歌,这会正好遇见王后,吓得跪地叩头:“是奴下照顾不周,请王后娘娘宽恕。” 风歌听见颜玉的声音,才停了手中无聊的扯花动作,低头看了眼放在旁边的金钱镂边鞋,踩了进去:“不是说有晚宴吗,走吧。” 席宴自然是摆在了正央宫,王上池羽穿着他玄红相缠的袍带,倚于紫金王座之上。 王公大臣位列而立,等着迎入来参的南凉使臣。 风歌作为第王位迎入的王妃,坐于王座之下末位,不过她倒也喜得如此,这般就可以尽情饮酒而不必顾忌池羽了。 -- 第185页 “风妃今天难得穿了会小鞋啊。”王座上池羽似窥见了风歌心思般的,忽地胡须微翘,探头说了句。 风歌惯常地不予理会,下边她那个在朝野占得半边天的爹爹暗自冲她使了无数眼色也毫不管用,只好代为赔礼:“风妃性子顽劣,是臣下无能。” . “哪里的话,老爱卿于国有功不计期数不说,还将爱女嫁与了本王,怎会无能。”池羽哈哈一笑,将这事掩了下去。 这是有太监报:“南凉使臣来见。” “可宣。”池羽这才坐正了身子,敛起眉间的那抹意味不明,摆出了君王的威仪。 南凉来使共十二人,统一着蓝色锦织长衣,冠黑色纱帽,独一人着黑色长布衫行于其中很是惹眼,引起座下多人的注意。负责引路的太监装一众人领入殿下。 南凉为首的官员自报了姓名,继而行礼,其余诸位也都一一自报了名姓,再慢伏于地,叩行礼仪。 最后那人,手微是按了按腰边空悬的剑扣,抬起脸来,直视着池羽,静静道:“南凉御下第一侍卫,南无。” 不参,不见,不朝,不仪。 风歌持着酒壶的手本能的顿了下,她正想着今天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真得一醉方休才是,这才是第三杯而已竟也有些入了梦似的醉感。 风歌侧过头看向殿下。 大殿下跪伏着一干蓝色衣衫的人,而挺着背立于其中的那人却穿一身粗布黑衫,手虚按剑扣,左边半张脸上封着金镂的面具,张扬华丽却说不出来的阴郁,面具下的那双眸子此时微移,正将眸光对向她。 池羽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指节在扶椅上轻叩,不由得又是轻笑:“孤收到宣帝的快信,她与我说,她有个随侍,性情古怪,见人从来不跪,我一听,可不是巧,便回信说,我有个王妃也是如此。” 正央宫内外,都只余海风徐徐,池羽干笑两声便收起了笑脸:“诸位还是先请就坐吧,不要浪费了这大好春月美酒。” 前边领队的官员吓得满头大汗,拉着南无从旁坐了下来,附耳与她说:“幸好有王上替你声明在前,不然你这样岂不是弄得我等难堪。”. 南无抿唇未多言语,只是不多会便又转头去看座上的人。却只见这时有宫人移了一扇锦屏刚好隔在风歌身侧,于是便又看不到了。 只此一百之后,南无便再没有看见风歌。 使臣每日都会离开安住的驿馆前往池王宫与池羽就两国停战一事作协定。作为没有官爵的南无止步于宫门之外,无所事事,她重新去了东池有名的一带街巷,仍旧记得西街头的那家酒馆里的酒性极烈,还有城郊外有棵树长得极是壮阔。 旧景依然,人已不似当年。 “是南无姑娘吗?” 颜玉面色肖白,额间渗汗,左顾右盼,走到南无身边低声道。她这几天在宫里可没少被风妃为难,责令要胁,逼得无奈之下,只好趁着今天有机会出宫的日子带了信出来给南无。 【带我走。辞行宴。】 此六字,再无其它,南无微是皱眉,心神动荡间却又刹那便懂了风歌的意思。 “风妃说了,她说,你什么都不必要做,到时候与她一起走就好了。”颜玉说完这等吓人的话,便匆匆离开,再又是匆匆回了池王宫。 自打见过南凉那批使臣后,风妃就始频繁出现在宫人眼前,尤其出往王后住处的次数越加多了。 “我知道姐姐喜欢吃樱桃,特地教我父亲令人从下边搜罗了来。”不禁每天穿鞋来见,礼仪也周到了许多,尤其让人惊讶的是她竟也学会了讨好了。 王后感动归感动,不过多少也生出了许多疑惑:“上次那个第一侍卫可是一直看着你呢,以前你们那些事儿,东池可没几个人不知道的。” “那会年少,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当真再见了人,其实发现,其实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风歌难得像样地笑着说。 王后吃不准风歌的性子,不过每天倒也被哄得挺开心,毕竟风歌可以从她父亲那里弄挺多好东西来讨好她。 东池正央宫再度宴客,仍同接风那日一般无二,只风妃因着与王后关系好些,坐了上位。 这次南无照例没有行礼,也没再傻愣着盯风歌,她垂首跪于旁侧,眼睛却斜睨着门口守卫身上的长剑。 “我等总算是可以回去复命了,还算顺利,顺利。”在南无旁边的官员不免得长吁了口气,没想到这次出使,比他们想的还要容易。 就是不知道王上特地让带上这个喜好戴面具的女子是何意,使臣微是看了看南无,见她一直低头不语,于是推前来一杯酒:“要回南凉了,难道御下您不高兴吗?” 一路同行,使臣也知道南无不爱说话的性子,本没打算听她有所回应,谁知这时南无却盯着酒杯淡淡道:“转告,王上,我负、她。” 使臣手腕一抖,杯中酒尽楼酒于铜砖之上,只见旁边的人忽地站了起来,欲要往门口冲去。 而同一时间,王座这上,哗然一声。 王后颈侧一片血洇,尖叫不已,人却被风歌紧持于身畔无法动弹。 举座皆惊,池羽皱眉,看着风歌:“你不要太胡闹了。” “三年前我不愿从你,三年后,我依如是。”风歌无所畏惧,以王后为质往下走几步。 -- 第186页 走到大殿之后,她对南无说:“这次你一定要带我走。” 不是商量,不是请求,是一定要。 南无原本想的是,可能要血溅正央宫,才能做到她想做的事情,现在想来,风歌总是比她聪明得多。 南无闪手从旁边守卫身上夺了剑,一声不吭地应和着风歌,她们的机会只此一次,稍纵即逝。 从正央宫,出东池王宫的路,风歌熟悉无比,在一堆人的注目下,她们持着尖叫不止的王后到了宫门之外。 宫墙上,东池国的丞相面色铁青:“风歌,你可想好了。” “你早该任我如此的。”风歌仰头看着墙头的人,咬了咬唇,最后翻身上马:“南无,我们走。” 蹄声划破暗夜,往原野深处奔去。. 一直跑出很远,风歌才笑了起来,倚在南无怀里:“我知道你会听我的。” “若你会有一分的犹豫,我便会在正央宫了解了我自己。”风歌叹了口气。 原本,一切早该如此的,不是吗。 南无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向来不擅长说话,此时也只能紧紧地拥住风歌,拥得很紧。 “喜欢。”她说。 东池王妃于殿上中伤一国王后,然后与使者出逃,此等闻所未闻之事,传得四面八方都是。 作为风妃的父亲,丞相被当庭拿下,抄家撤职,收押于监,为永世罪臣。 南凉使臣被狼狈遣返复命。 景宁宫上,子桑闻言,也不恼,反轻笑:“南无终究是做了回她想做的事情么?” 白允沫听了后,也摇摇头:“这个池羽怕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如此,想借机废掉丞相的威望,落井下石而已。看他现在也没什么大动静,大约也是不打算去寻这个风妃了。” 除此以外,也正好否定和谈的价值。其实也给南凉抛出了个难题。 只不出半月余,便有报说,东池铸城闹市悬血书一封,断臂一边。 为南凉御下南无请罪书,大致意思,便是自己有犯国法,南愧于宣帝,东有罪于羽君,但本无官爵之人,全因私情误国,自断持剑之臂,乞愿东池国君罪于一人,不迁怒于南凉。 “何苦。” “这样就不欠了。” 南无说:“我们做剑客的,但凡允了诺,便是托了命般的,去了拿剑的手,从此便只是残命一条。” 风歌手执木梳,帮着南无将长发顺好,对着镜子侧眸笑了笑:“虽是失了手,话却说得溜了,两相抵消,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人。” 我风歌啊,向来都被人说成无法无天,不知王与法,不知情和义,不知礼与孝的。可我知道,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世人总迷于执迷,何苦来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