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 第1页 [GL百合] 《问棺GL》作者:七小皇叔【CP完结+番外】 文案 叩棺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往来歇脚处,多饮一杯无? 写在前面: 1. 不算盗墓文,更偏灵异志怪。我从来没看过盗墓相关的东西,对盗墓的了解仅限于电影《九层妖塔》和《寻龙诀》,挺多东西是我胡编乱造的,请不要较真,不要考据。 2. 单元剧形式,不吓人。 写在后面: 集中一下各单元名称诗句的出处: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大明宫词》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轼《海棠》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左丘明《左传》 晴碧万重云。几时逢故人。——范成大《菩萨蛮·湘东驿》 女郎剩取花名在, 岁岁春风一度吹。——查岐昌《题木兰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惜别悲杨柳,相思寄杜蘅。 ——释文珦《送僧之湖南》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佟艳雪/袁枚《随园诗话》 西风挹泪分携后,十夜长亭九梦君。——朱敦儒《鹧鸪天·画舫东时洛水清》 第1章 一九一四年,冬。 一九一四年,冬。 天阴得要挤出水来,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雾气还是笼屉里冒出的烟气。空气中煤炭味儿太浓,包子也闻着不香了。涂老幺掀开笼屉抻头看了一眼,摇头:“你这个面也忒粗了。” 街头站了二十年的包子老头啐了他一口,将盖子一砸:“凭你涂老幺也嫌粗——去去去!” 涂老幺嬉笑着把脸挪回来,手揣进袖子里:“成成成,您老头子的包子是最香的,要不卖了二十年呢!福气忒大。” 他缩着脖子往前走,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在水烟摊前蹲下,歪着身子问:“老板,今儿有什么烟呐?” 烟摊的老板瘦瘦弱弱的,没精打采的模样,头发修得短,遮不住脖子,刘海狗啃似的,长一簇短一簇,盖着耷拉的眼睛,头顶上一顶旧年瓜皮帽,又有几分滑稽。 她姓李,向来是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模样,没名字,排行十一。 “您好什么烟呐?”李十一不情不愿地把手从棉手闷子中拿出来,拨弄了两下,“辣的?不辣的?” 涂老幺凑近了些:“多冷的天儿啊,水烟吃着凉,有旱烟没有?十一姐?” 李十一撩起眼皮儿瞧了他一眼,眼睛倒是顶清亮的,饶是见过许多回了,右脸的疤却仍旧唬了涂老幺一跳,像烧伤的,又像是溃疡了,红红紫紫一大块发皱的腐皮,狗头膏药一样粘在脸颊上,难看得紧。 “旱烟那是祖传吃饭的家伙什儿,你吃得起就成。” 她站起来,正了正瓜皮帽子,棉衣皱成一团,宽宽大大的将她整个身子骨缩在里头。 涂老幺嘿嘿两声,跟在她身后。 转了几条巷子,面前一个破败的院落,杂草丛生,久未修缮的样子。李十一用袖子扑了扑灰,挪开前院支楞的木板,又往里头走,灌木丛里是一个铁锈斑驳的仓库,不太大,四四方方的,一眼看得到头。 李十一从棉手闷子的内扣里抠出一把钥匙来,把仓库打开,弯下身从矮小的铁门里钻进去。 涂老幺熟门熟路地跟进去,李十一摸索着一拉墙壁旁的粗麻绳,仓库一下亮堂起来。 “嗬,装电灯啦!”涂老幺摸了一把墙壁上的电路。 李十一眯眼适应乍亮的光线,仍旧是揣着手靠到墙上,问他:“入还是出啊?” 涂老幺目光被仓库里塞满的物什钩住了,“啧啧”两声就要上手。 李十一从兜里摸出盒洋火柴,刺拉一声划燃一根:“都是地底下来的。” 涂老幺吓得缩回手,眼馋地瞄了一眼泥土还未烘干净的唐三彩灯笼瓶。李十一又划了一根火柴,硫磺味儿直往涂老幺鼻子里钻,涂老幺打了个喷嚏,凑到李十一跟前,舔着脸喊了一声:“十一姐。” 李十一揉揉鼻子抬眼看他,他从棉裤子里掏出一个窄口宽肚小铜罐儿,递给李十一,脸皱着一团儿,哭丧道:“您可得帮帮小弟我。” 李十一嫌恶地看着他从裤裆里头掏出来的铜罐:“哪来的?” 涂老幺见李十一没有伸手的意思,又往前送了送:“您细瞧瞧?” 李十一隔着棉袖子敲了两下铜罐儿壁,瞄他一眼:“年代近,又是铜的,不值钱。” 涂老幺收回来:“可不是我也是这么琢磨的,就拿回家搁着——” 李十一皱眉打断他:”我一早同你讲过,地底下掏的不兴往家拿。”进来半晌,也不那么冷了,她伸了伸肩膀,冷笑:“怎么,死后想遇同行?” 涂老幺脖子一缩,赖笑道:“错了错了,是我错了。可这事儿啊,也忒他娘的晦气了。” 他压低了嗓子:“自我把这玩意儿拿回家,每日夜里便有呜呜的声响儿,唬得我婆娘睡觉也不安生。” “我琢磨着,是惹了哪路老爷,还是把它送回去得好。”涂老幺偷眼看李十一。 -- 第2页 李十一将火柴揣回兜里,吸了吸鼻子:“开棺不走回头路,倒过的斗不掏第二回 ,这是行里的规矩。” “我晓得我晓得,可我这才下斗第二回 就遭了这档子事,我也是没法子了。”涂老幺扯住李十一的袖子,脸皱得像缩水的面皮。 “你想让我带你去?”李十一盯着他。 涂老幺忙不迭点头,见李十一毫无反应,便眼骨碌一转,立时蹲下去,抱着她的脚脖子,哀求道:“十一姐,李老板,观音菩萨我的青天大老爷!”他一面嚎一面锤李十一的脚肚子:“我婆娘的肚子八九个月了,眼看要生了,这时候惹了祸事,那是要让我老涂家绝后哇!” 李十一挣了两回,挣脱不开,垂头低斥一声:“涂三平。” 涂老幺抬头,眼泪汪汪地瞧着她:“十一姐,我可是您带入行的,虽说只敢掏掏小墓,那也是承了您的衣钵,吃的是您祖传的饭。” 李十一嘴角一抽:“你原本守墓为生,夜里撒尿撞见我,跟在我后头偷看了一回,回头拿把铲子开挖,也叫承我的衣钵?” 涂老幺不管,抱着她腿不放。 李十一叹了口气:“哪个墓里头的?” 涂老幺一愣,顾不上擦眼泪珠子,喜上眉梢地把李十一的裤腿捋平了:“就在那东边儿,就在那东边儿。” 照理是要凌晨两点开工,五点收工。下午李十一便早早地收了摊儿,回家里收拾工具。涂老幺跟着她一路回来,见她一副清汤寡水家徒四壁的模样,干净窄小的小木屋,只有一张青布盖的床,和一张油浸浸的饭桌,好几天没开火了,灶台也扑了灰。 涂老幺看着她的棉衣瓜皮帽:“您仓库里头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如今连电灯都装上了,怎么还这么个寒酸模样。” 李十一白他一眼:“财不露富,尤其发的死人财。” 涂老幺一想也是,如今动荡的年代,脑袋瓜子都是拴裤腰带上的,怕只怕有命赚没命花。 李十一从床板底下拖出一个锃亮的皮箱子,从里头捡了几把结实的铁锹、镐、洛阳铲、斧头,掂得趁手的塞进床头的布兜里,又寻了几把一掌长的小白油蜡烛,又到门槛边拾掇了几个木棒,缠上棉布浇上煤油,三两下绑成火把,最后在鼓鼓囊囊的布兜上捆了一捆粗麻绳,绑结实了背到背上。 她又从桌上倒了一碗吃剩的熟糯米,用油纸包好,再从炕洞里几个黑驴蹄儿,吹吹柴灰塞进兜里,又在灶台上摸出几个小酒壶,一个壶口沾着黑狗血,腥得很,她晃了晃,别到腰上,又从洗锅水涮了涮另一个空葫芦,捏在手里往外走。 涂老幺见她前一口袋后一包裹的出门,翻过后院的篱笆墙,随手摘了几枚辛辣的蒜头,喂到肥壮的老牛嘴里,自个儿蹲在前面,葫芦嘴对着牛的下巴。 接了小半葫芦牛眼泪,李十一将葫芦收好,这才齐全了。 涂老幺看看她,再看看吭哧吭哧流着眼泪的老牛,把自己手上孤零零的木铲子捏紧了些。 天刚黑,涂老幺便带着李十一来了白天说的那块坟地,李十一看了看,十余个墩儿一字排开,由西北到东南,她问涂老幺:“哪个?” 涂老幺指了指东南角:“最大的那个。” 李十一瞄他一眼,胆子不大,胃口倒不小。 涂老幺跟在李十一身后到了墓前,见她也不急着下去,折了两根粗壮的树枝,自己坐了一根,另一根放在旁边,涂老幺扯过来,挨着她坐下,见李十一对着墓穴发呆,忍不住问她:“十一姐,瞧什么哪?” 李十一从灰扑扑的棉袄里掏出一块怀表,打开看看,说:“十一点再动土。” 涂老幺抻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表,搓搓手笑:“纯金的嘿?” 李十一不理他,从布兜里掏出一根蜡烛,在墓碑的东南角点上,又拿出烟管儿,把烟丝塞进去,洋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又吐了,然后递给涂老幺:“含两口。” 涂老幺老实巴交地接过去猛吸了一口,心满意足道:“怪不得您说这是吃饭的家伙呐。” “嘴里头有烟味儿就行了。”李十一皱眉盯着明明灭灭的烛火,说话时嘴里的余烟透出来,缭缭绕绕的。 涂老幺看着她,她丑陋的面庞在烟丝里多了一丝诡谲。 李十一眨了眨眼,见蜡烛在风中摇摇欲坠,最后啪一声被吹灭,她站起身来抽出涂老幺嘴里的旱烟。 “这墓不能动,走吧。” 第2章 还不快来接生? “噢。”涂老幺点头,拾起树杈子便要同李十一往回走,待起了身才觉察出不对来,口舌亦有些结巴了:“那那那……那,这东西不送回去,我婆娘如何是好?” 李十一白他一眼,将烟管儿收回布兜里。 涂老幺见她油盐不进,也不着急了,只自顾自行至墓穴的东南角,右脚往稀松的泥土上揣了几下,隐隐露出一块垫于土下的油布皮。 他扯着裤管儿蹲下,将油布皮一扯,对李十一招手道:“十一姐,您来。” 李十一皱眉过去,瞟一眼黑黢黢的洞口,抬抬下巴示意他有话直言。 “我开的,盗洞。您瞧,成样子不成?”涂老幺献宝似的仰着头。 李十一俯了俯身,偏头探看一眼,冷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涂老幺双眼斜斜一转,往她布兜儿里一掏,迅速将她的烟管子自洞口抛下,骨碌碌打了几个滚儿便消失在深坑里。 -- 第3页 “你!”李十一将他拎起来,右腿一抬自靴口处摸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反手一横迫近他的喉头。 她面上的腐皮在月色中透着凄厉的压迫感:“下去,捞上来。” 鸦声四起,涂老幺盯着她冷淡的眉眼,寒意不晓得究竟是从她封闭的薄唇里吐出来,还是幽深的瞳孔抽出来,总之便将他冻了个哆嗦。他缩着臀将尿意憋回去,勉力伸了伸脖子,好似能被挟持得体面些似的,扯着李十一袖口道:“我捞……也成。” 话一出口,他便破罐子破摔地塌了肩膀,斜着眼瞄李十一:“我的本事,十一姐您是千知道万知道,这墓古怪,我又是二进宫,怕是有去路无回路。我死了,您吃饭的家伙还得劳烦您再下一回。早下是下,晚下也是下,何苦搭上我这贱命呐?” 李十一乜他,又听他抖抖油亮的头发道:“您同我一道下去,留我一命,我涂三平往后便是您的人。城南的盘子,您是知道的,虽说您十一姐厉害,到底一个掐尖儿嫩芽似的姑娘,碰上个把闹事的盲流子,有个爷们儿总是方便。” 李十一眉尾一动,单薄的笑意自鼻端哼出来,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动了心,涂老幺却似老灯被添了油,喜笑颜开地又送了一句:“我儿子落了地,您便是他亲姨,往后不敢不孝敬您。” 尖锐的刀锋自他粘腻的脖颈上一拉,压出煞白的细痕,涂老幺忙眯了眼,却觉肩头猛松,李十一收回手,匕首塞进靴筒里,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在洞口处绕了半圈,手一撑便利落地下了墓。 涂老幺张口结舌,半晌回不过神来。 “下来!”洞口深处传来嗡嗡的回音。 墓小极了,一眼望得到头,甬道同外观一样不起眼,穿过两三米的小道,便是四方的一个石室,李十一就着火折子匆匆扫一眼,室内无什么壁画,也未有刻字,自石壁的腐蚀程度判断,年岁并不是太远,一切都正常得不像话。唯一古怪的却是,墓穴内并无半点尘封的腐气,竟隐隐透着幽香,愈往近走,香气愈发馥郁,仿佛燃了好几把混杂的熏物似的迫人。 涂老幺掩住口鼻,抽了一口气,小声道:“十一姐,这味儿冲人,头疼。” 李十一却横出一截小臂,将他的步伐止住,眼神往下游移,提醒他留意地上的积水。 涂老幺晕乎乎地望着那缓缓漫着的水,又浅又浑浊,仿佛从地底下溢出来的,一圈一圈鼓动年轮似的波纹。涂老幺咯噔一跳:“上回这里头没……” 他沉沉呼吸了两下,望着那水纹,转得仿佛同香气极有默契,那水往前荡一下,香气便浓一分,往后退一下,香气又弱半度,来回进退,颇有些攀扯。 李十一抬手,揉了揉鼻尖,寻了半晌,仍未见那烟管子的踪影,心里亦有些不安,却想着烟管进了墓,她自然轻易撇不了干系,兴许如涂老幺所言,将那铜罐子送回棺,再将其封存完好,不知是否能脱身。 思及至此,她便示意涂老幺同她绕过积水,自一旁的石阶往中央的惯棺椁处走,她一面仔细地数着步子,一面点了一盏玻璃灯,走至棺前,单数步时停下,将灯搁于正南方的至阳之角,这才直起身来打量那棺木。 棺木是元宝式的,中央凸两头翘,木材是值些钱的楠木,外层的漆剥落了一些,黑黑红红暗作一片,四角钉已被起开,外盖被推了一半,料想是那涂老幺胆子小未敢细瞧,只摸索着掏了两个铜罐子便径自溜了。 涂老幺将手腕子揣进袖口里,缩着脖子胆战心惊地在后头瞧,依着光亮,李十一颀长纤细的身量被勾得工笔画儿似的,颇有些挺括的气质,又恰好掩住了有腐皮的那半边脸,竟显得她的脸颊光滑如玉,连精致的五官都泛着冷萃似的暗光。 要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这有了本事,便是干鸡鸣狗盗的事也干出了体面的架势。涂老幺啧啧称奇地琢磨。 涂老幺嘿嘿暗笑两声,却忽觉面前一凉,李十一清冷的嗓音同疑惑的双目如约而至:“孕妇?!” 涂老幺悚然一惊,且骇且疑地上前,想要攀住那棺木定住心神,又嫌恶地缩了回来,曲着大腿缓慢地露出两个豆大的三角眼。 上一回没细瞧,这回一打量,将他腿肚子也唬得抻起了筋,里头是一位妇人,容颜完好肌理丰润,连头发丝儿亦黝黑光亮,仿佛晨起未梳妆似的懒懒散散,偏偏身上的衣裳是清朝的马褂,灼黑腐坏的布料将陈旧的年岁感揭露得清楚明白,连一旁鎏金的头簪亦发黑发暗,辨不出上头描金的花样。 衣饰的陈旧同妇人鲜活的容颜起了强烈的对比,配上发间琼浆一样流出的香气,诡异得令人心惊。 妇人一旁散落着黑黑的颗粒,涂老幺咽了咽口水,嗓子同被毒滚过似的难听:“这……是什么?” “僵死的尸虫卵。”李十一未有多余的心思当教书先生,只略略揭过,便又将目光投向妇人高隆的腹部。 她方才分明瞧见那腹部迅速地动了一回,可如今的死寂又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她将手握住,沉沉呼一口气,催促身旁僵直的人:“还不快将铜壶放回去!” 涂老幺立时回神,忙将铜罐子掏出来,抖着筛糠似的手,一嘴观音一嘴菩萨地将东西搁回棺木里。 李十一移开目光打量周遭,试图再寻一寻烟管儿的下落,却见棺木正前方的墙壁上刻着几道深深浅浅的短横,她一笔一笔数下来,正正十笔。 -- 第4页 她未来得及思索这十个划痕是什么意思,便觉手腕一紧,回头对上涂老幺凉飕飕的话语:“十,十一姐,它它它……它娘的在动!” 李十一蹙眉,顺着涂老幺的手指看过去,见那妇人圆滚的下腹似裹了一团蛇似的,凸出来又缩回去,一下一下往外撞,好似要把那肚皮撑开。 李十一正要说话,便见涂老幺收回了手,狐疑地嘶一声:“怎的同我婆娘胎动似的?” 想起婆娘,涂老幺总算找回了些男子气概,腿肚子也不抖了,壮着胆子绕棺木左右瞧了两趟,一拍大腿:“明白了!” 李十一偏脸睥他,听他笃定地下了结论:“我挖开了这墓,被村里新丧的撞见了,见这风水同墓室不错,便将那原本的身骨搬了,填了自家的进来。这妇人的模样,怕是刚断气儿不久,肚子里头的娃足月了,此刻正要出来呢!” 他嘴一撇:“我守坟场好些年,见过一两回。” 母逝子活,新入土的孕身产子这事儿不算新鲜,李十一曾听过,可涂老幺说得未免太过简单,这墓怎样瞧都透着古怪。 她还未出声,便见涂老幺跳进棺木里,顶着提前敲门的为父之责,将妇人的衣裳扒拉开:“还不快来接生!” 接生?李十一嘴角一抽,欲喝止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将食指曲起,在右耳下方轻轻敲了几下,并未听到其余的动静,便停在了原地,才眨了几回眼,便听得耳廓内起了熟悉的响声。 咚咚,咚咚,咚咚—— 那响声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大,仿佛有上百上千个脚步声一起踏来,震得她的耳膜如被剧烈敲击的鼓面。那声响愈来愈近,迫在眼前,李十一胸腔一滞,暗道不好,向涂老幺扬声道:“住手!” 涂老幺一把跌坐在地,并未回头,只怔怔地望着前方。 咚咚声刹那消失,平静得仿佛从未出现过,唯剩偶然滴下的水滴声轻轻一坠。 “啪嗒”砸在积水里的一瞬间,涂老幺木木地转过来:“出,出来了!” 他又转回头望着自个儿的手,粗糙的大掌握着一根藕节似的小腿,竟拽出了一个玉雕似的女婴,那婴儿不哭也不闹,睁着黑葡萄似的眼望着他,小嘴粉嘟嘟地吐着口水泡儿。 就这样一拽,便拽出来了?涂老幺看看她,又看看自个儿的手,匪夷所思。 李十一近前一瞧,女婴通体雪白,反射着氤氲的光线,似镀上了一层细粉似的清透。浑身无血迹,也未沾上羊水,甚至连脐带亦未同母体相连,乌黑的头发似湃在水中的木耳一样漂亮。 她有思想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十一。 李十一微微蹙眉,她愣了愣,也似模似样地将眉心堆起褶皱。 李十一讶异扬眉,她亦亦步亦趋地单挑了右边眉尾。 李十一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偏了偏头,那婴孩竟也随之一顿,将幼小的脑袋往右方轻轻一靠。 李十一心里暗骂了句脏话。 “十一姐,”涂老幺见她一脸菜色,忍不住出声唤了唤她。 李十一撩起眼皮瞟他,见他左右嗅了嗅:“那香味……好似没了。” 第3章 叩棺门,问三声。 逼仄的空间霎时安静,这才显现出了些石墓的阴森同寒凉来。水声款动,圈着涟漪汩汩褪去,仿佛退潮一样拢向棺木后方。 积水四散,露出鱼肚白的石板地,临近棺材的角落里光芒一闪,被水洗过的烟枪散发着暗暗的亮泽。李十一眼神儿一亮,忙上前将其拾掇起来,还未直起身,便听得棺材里头咯咯作响,一阵阵地颤动起来。 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抽筋散骨,又似抽水一样剧烈而富有节奏性,正给女婴裹上布裳的涂老幺惊恐不已,脚一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见李十一右手一撑,飞燕般翻身坐于棺椁边缘,执起烟管自兜里舀了一勺备下的熟糯米,手腕反转探身一扣,将指甲大的糯米严严实实地扣于妇人的眉心往上一寸之地。 她抿着唇,无名指一抖轻轻一敲,颤动的女尸立时停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躺于木棺内。 一袭动作做完,她棱角分明的下颌骨略略一收,不紧不慢抬起身子,长腿勾着棺木沿儿,将烟管架起来,于木材上干脆利落地磕了两下。 太……他娘的帅了。 涂老幺望着李十一撩起的眼皮和分毫未动的眉骨,扶着发麻的膝盖瞪着黄豆眼儿。 “粽,粽子?”涂老幺小心翼翼地问。 粽子乃道上的行话,指尸变的尸身。 李十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欲多言,只将烟管捏在手里,跃下石阶俯身拎起玻璃灯,示意涂老幺打道回府。 涂老幺撑着地面站起来,将女婴抱于怀内,便预备同李十一一齐上去。 右肩却被一根细长的烟枪抵住,涂老幺略退半步,见李十一望望他,又望望怀里的女婴,随即对他单挑了右眉。 涂老幺本能地将女婴抱紧了些:“不……不带?” 他扫一眼粉嘟嘟的小娃,实在舍不得搁下手。 李十一不怒反笑:“还了一个,又带一个,想三进宫不成?” 涂老幺瞪眼辩解:“这是个活娃娃,怎能一样?!” “活的?”李十一嗤笑一声。 “活的!”涂老幺将女婴往李十一身前送了送,见她无动于衷,又捉起她的袖子将她的手按于婴孩胸口,略略施了力,“瞧,砰砰砰。您往衣裳里层摸一把,暖的。” -- 第5页 他的嗓音同女婴的心跳契合得恰到好处,细小的震动自李十一的手心儿里传来,仿佛血脉流动一样充满生命力,那生命力又是稀薄而微小的,似一根时断时续的香,带着令人怜惜的弱态。 李十一瞧见那天真的婴孩将黑漆漆的瞳孔往下沉了沉,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的手,浅浅的呼吸打在指尖,仿佛春风拂槛一样温暖可爱。 要命。李十一别开眼收回手,见涂老幺端着糖人儿一样喜庆的脸,嘟噜噜地噘着嘴逗弄女婴。 “要带你便带。”她扔下一句话,拎着灯往回走。 涂老幺却猛然惊醒,快跑几步将她堵在石道前,道:“我带回去,可不成。” 李十一心里迅速地翻着黄历,细细回想今日是否忌多管闲事。 涂老幺急道:“我婆娘原本便疑心我去暗门子,这回出来一趟,领回去个奶娃娃,可不得翻了天了?” “你弟妹挺着大肚子,再一急恼,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啊!”涂老幺脸皱作一团,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 李十一偏了偏脸,不置可否。 “再有,你侄儿没几日便要落地了,我家徒四壁,哪里养得起两个?这不是遭罪嘛!” 李十一清水一样的眸子懒洋洋地盯着他。 “最紧要的是,这闺女来路不明,若是个祸害,麻烦便大了。您老法术高强,上天遁地,又见多识广,思来想去,也唯独您能克住了。横看竖看,这也是积了大德了,烧香供案也求不来。”涂老幺赖笑着,将女婴往李十一怀里一送,郑重其事地鞠躬作了一个揖。 李十一眉心一拧,本能地伸手托住,那婴儿软糯糯的,没什么重量,同她抱过的奶猫儿差不了多少,却比那奶猫更暖一些,暖炭似的烘着她的手。 她不动声色地暗自挪了挪指头,又将臂弯端正正地支远了些,不晓得用哪种姿势怀抱才好。 涂老幺偷眼瞧她脸色,见她欲言又止地刚要开口,那女婴却伸出汤圆大的拳头,松软却精准地握住了李十一的尾指。 涂老幺瞧见了李十一耳后肉眼可见的鸡皮疙瘩,迅速地在光滑的肌肤上铺散开来。 他嘴一撇暗自偷笑了一声,又将脖子缩了回去。好女怕缠郎不是?郎不郎不说,李十一是姑娘,这是铁水灌进了锁芯儿里,实得不能再实了。 李十一同那女婴大眼瞪小眼,你来我往了两三回,才将软软的小身子往回收了收,裹抱于胸前,低头忖了忖,竟调转步伐,抿着薄唇往墓室深处走。 “哎,哎!”涂老幺在后头跌跌撞撞地跟着。 李十一立于那棺木前,将女婴轻柔地搁在石阶上,而后翻了翻布兜,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锦囊,从里头抽出一小撮带着异香的烟丝,塞进烟嘴里,“咔嚓”一声擦了火,将烟丝点上。 “您这是做什么?”涂老幺好奇地挨着她坐下。 李十一沉默了一会子,眼见那烟雾自烟管内歪歪扭扭地升起,带起清透而灵异的暗香,这才道:“既要带走,便先问问她的来历。” “问谁?”涂老幺从未闻过这样奇特的烟味,凑近了结结实实地吸了一口。 李十一将烟搁在棺木正前方,单薄的眼皮掀起来。 “问棺。” 涂老幺望着她认真的眼神,耳后的汗毛阴恻恻地竖了起来,他头一回觉得自个儿的胡诌颇有道理,面前这位不起眼的姑奶奶,恐怕果真法术高强上天入地见多识广无所不能。 他僵着脖子,咽口水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后撤了撤。 烟雾朦胧,水汽一样笼罩在经年陈旧的木材前方,那迷雾径直升腾,又于半空的中央处凝结成团,仿佛有了诡谲的思想,和着氤氲诱人的香气,弥漫着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落感和扭曲感。 耳边的声响尽数隐匿,五感也同被支配一样牢牢封闭,仅剩一团若有似无的雾气停留在灵台中,号令神魂,颠覆生死。 横烟里现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修长柔软,镀着细腻润泽的光晕,四指回勾握起不严实的拳,食指曲起来,在棺木上笃定又温柔地叩响三声。 一声轻,一声重,一声形同推门般轻轻一抵。叩棺门,问三声,一问生,复问死,再问心头事。 涂老幺盯着她的手,终于明白世界上还有李十一这样的人,只消一只手,便可以令皮相身段统统不作数,她的手腕同手指的弧度似精心度量过,琼浆为肌冰雕骨,比墓里最价值连城的宝贝亦要精巧万分。 他在这手的动作间失了魂,神魂颠倒地听李十一低声问:“何处来?” 涂老幺眼皮一跳,清清楚楚地望见那棺木之上,似水汽凝结一般现出了一行隐隐约约的小字:“康熙五十三年,北京。” 那字显出得极慢,像一个勉力回忆的幼童。 李十一垂了垂眼帘,又问:“何处往?” 字体风吹般一瞬散去,烟雾又扭扭捏捏地聚拢来,不多时另一行小字自上而下落下:“沃焦石外阴十三司。” 这一回小字现得迅速了许多,仿佛拾捡了话头一样利索。 李十一的唇角隐约一勾,扫了一旁的婴儿一眼,终于问出了心头所想的问题:“那女婴,来历几何?” 烟雾一跳,流转得如山川伏水一样绵长,涂老幺大气不敢出地候了好一会子,才见那上头不分不明地现了一个“九”字。 -- 第6页 “九?”涂老幺愣住,瞟一眼李十一的脸色,见她若有所思地将食指的指节抵住下唇,默了十几秒,方探手将烟管拾起来,将烟丝抖落干净,又掏出绢子仔细地擦了一遍,这才收回兜里,站起身来。 她仿佛累极了,怏怏地耷拉着眼皮,左手扶住脖子后方,将脑袋缓慢地转了一个圈儿,活动完了筋骨,这才弯腰将打了个哈欠的女婴抱起来,脚下不停往回走。 灯影撤散,涂老幺回过神来,忙起身跟上。李十一沿着盗洞往上爬,左手揽着女婴,四指护着她的头顶。 待上了地面,才不过一个时辰,涂老幺安安静静地拾掇完了东西,跟着李十一往城里走。他有一肚子话要问她,却见她脸色不大好,思来想去,只拣了最无关紧要又有那么些紧要的一句。 “十一姐。” 李十一侧头看他。 “您是这个。”涂老幺比出大拇指,说。 李十一白他一眼,脚下不停。涂老幺却敏锐地发现了她的松弛,于是赔笑围着她打转:“这‘九’是何意?” “不晓得。” “那,那,”涂老幺一叠声“那”了几句,忽而福至心灵:“兴许是她的名儿。” 他呵呵一笑,伸手逗那女婴:“往后你便叫阿九罢?” 李十一脚下一滞,停下来面色不善地望着他。 “怎……怎的?”涂老幺舔舔下唇,揣着小心打量她。 李十一偏头挑眉:“我十一,她阿九。” “没错儿。”涂老幺不明所以地点头。 李十一冷笑:“谁大?” “嗨,”涂老幺松一口气,原是介意这个,三两下便想了法子,“那便叫十九。十九十九,十一十九,听起来也是一家不是?” 李十一面色稍霁,提步往前走,又听涂老幺絮絮叨叨:“名儿是有了。姓啥?姓李?李十九?” “宋。”李十一不由分说定了论。 “为何?”涂老幺纳了闷。 李十一垂眸看她一眼:“开棺送的。” 涂老幺咳嗽两声,抽了抽鼻子。成,姑奶奶说是啥便是啥,他轻快地抻了抻双肩,迎着隐约的朝阳和李十一的背影朝前走去。 “宋十九。”他喜笑颜开地唤了一声。 第4章 南摸骨,北问棺,你听过没有? 夜幕似餍足的巨兽,四九城里灯火都散了个干净,李十一同涂老幺连别也没道,便各回了各家。寒风呼啦呼啦扇着木门,李十一怀抱宋十九进了屋,勾脚将门踹上,将她置于木床上,自柜橱里掏出一个带着樟脑香的荞麦枕,垫于她脑下,又打了热水坐于床边替她擦了一遍身子,见她不吵不闹乖巧得紧,忍不住伸出食指略略将她肥嘟嘟的下巴一抵,自语道:“你是什么东西?” 宋十九瞪着俩大眼儿,迷茫地吐着口水泡儿。 李十一笑一声,左手扶着自个儿的右肩下了床,想了想又自外头搬了一些黑炭,扒拉扒拉烧了个炭盆儿。 一袭动作做完,她已是疲乏得厉害,强撑着眼皮将水烧上,这才放松筋骨坐至镜前。宋十九抬了抬下巴,双腿一蹬,挣扎着翻了个身,好奇地打量她。 稀疏的月色中,她瞧见李十一脱了灰扑扑的外袍,随手搭在椅背上,拧了一把热巾子烫在右脸颊,蒸汽雾蒙蒙地糊了镜子,李十一也用不着看,动作熟练而小心地将那一块软化的腐皮自脸上撕下来,像是扯下了一块附于骨上的画皮。 最后一点粘连将她的皮肤扯起来,又缩回去,隐隐约约起了红印子,腐皮下的肌肤光滑平整,似新生一样白嫩,她一点一点拭去脸上刻意抹的浮灰,同煤炭填的眉线,黑黑黄黄染了一巾子,这才现出了她原本青山绿水一样的容颜。 她的脸称不上绝色,也没有半点艳丽,仍旧清汤寡水的,五官都挑不出个长短来,可凑在一处却是俊美清丽极了,让人瞧了一眼还想瞧第二眼,怎样也瞧不够似的。 宋十九将眼一眨,再一眨,将这张脸印到了懵懂的瞳仁里。 李十一擦完了脸,又将瓜皮帽一摘,狗啃似的刘海免了压迫,顺滑地散开来。她倒了一壶沸滚滚的水,搭了一块毛巾往门外洗头,她的动作快极了,三两下便冲了个干净,将水往外一泼,抱着搪瓷盆走进来。 她一面擦着湿漉漉的短发,一面就着煤油灯立在桌前胡乱翻着几本书,皂角的清香被灯烛暖化了,绕在她纤细的手指间。 宋十九学会的第一个词,大概是干净,黑森森的洞穴墓室里,乱哄哄的红尘俗世中,闹腾腾的兵荒马乱里,碰见了一个干净得不得了的李十一。 待头发干得差不离,困劲儿也过去了,李十一又如往常一样到门外坐着吹了会子凉风,才进门轻手轻脚地在宋十九身边躺下盖上棉被,见她仍睁着眼,便侧身对着她,手一兜在她腰上拍了两下,低声呢喃道:“睡罢。” 语毕缩回手,将其靠在脸边,不大一会儿便沉沉阖目,呼吸平稳。 宋十九短短的右腿一蹬,亦勉力翻身侧卧,盯盯李十一的手,将肉滚滚的拳头吃力地放到脸颊边,而后闭眼安神,呼呼睡去。 灯芯熬尽了煤油,被呼啸的冷风带走最后一点光亮,梆子声敲了几下,厚厚的被褥垂了一半下来,不留神便要剽上火星子,床上下来一个莲藕似的白嫩小人,兜着圆乎乎的屁股翻身下地,扶着床沿双腿一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 第7页 那小人儿身上的衣裳只盖了一半,绕过横七竖八的桌椅,懵懵懂懂地往屋外走,走至阶梯处停下来想了想,小腿一撒一屁股坐了下来,同李十一睡前那样吹了会子风,又爬起身来进了屋。 再上床时身手已利落许多,她手脚并用爬至李十一身边,替自个儿将被褥拉上来,见李十一仰躺平卧,双手交叠在腹部,修长的两腿交叉,便也抻了抻两节小腿,想要将其拧在一处,却无论如何也学不成,遂放弃,头一歪进了梦乡。 翌日清晨,李十一梳洗完毕,又上了乔装,心事重重地望了床榻一眼,沉吟着行至桌前,牛皮书里翻出一个拇指长的纸人儿,提起一旁的朱砂笔胡乱写几个字,又念了个诀,那纸人竟立时翻身而起,稳稳当当地站住,极有礼貌地行了个礼,声音孩童似的清脆:“十一。” 李十一“唔”一声,敲敲它脑袋:“叫涂老幺来。” 纸人领命而去,顺着桌腿子滑下地,沿着墙根儿站定,又拾掇了一块枯树叶顶在脑门儿上,一溜烟跑了。 这边厢给涂老幺给婆娘做好了饭,正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洗腊肉,忽而见墙根儿处游来一小片枯叶,似被蚂蚁搬着似的朝它飘来,堪堪至腊肉边停下,他正纳闷,见那叶子翻了开来,露出一个小巧的剪纸人儿,毕恭毕敬地弯了腰:“涂老幺!” 涂老幺骇得差点自凳子上跳起来,指着它道:“你你你……你是个什么玩意!” 纸人儿十分懂礼节的模样,并着腿站着:“十一喊你过去。” 语毕它又将树叶子顶起来,似一个打着伞的绅士。 “十一姐的传话宝贝?”涂老幺东倒西歪地打量它,又伸手将它的叶伞拿起来,待纸人抗了议才搁回去,裤腿上擦了两把手,往厨房里走去:“您…你等会儿,我刚熬了粥,给十一姐送上两碗。” 不多时涂老幺拎了一个篓子出来,同那纸人一齐贴着墙根儿往李十一家去。 隔壁家的老母鸡刚下了个蛋,咯咯咯地邀功,打破了涂老幺同李十一大眼瞪小眼的沉默。涂老幺咧着嘴角,难以置信地伸手往床上一指,牙花子都艰涩起来:“这,是宋十九?我昨儿抱回来的那个?” 李十一点头,抱着双臂靠在墙边,阳光自她的发梢处跳进来。 “亲娘啊!”涂老幺凑近了看床上的宋十九,脸庞仍旧圆得同银盘似的,只下巴略略回收了些,眉眼仍是那个眉眼,却似被西洋镜放大了一号,换了一身花布衣裳,此刻肉墩墩地坐在小床边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涂老幺扯扯她的手,又拽了一把她的脚,再看一眼她长过耳朵的头发,怎样也想不明白,昨儿才接生的小娃,怎的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岁的模样? 李十一撇嘴,无奈摇了摇头,走至饭桌边,将涂老幺的吃食拿出来摆上,腿一勾坐下,执起粥碗囫囵喝了一大口。 涂老幺心有余悸地瞪了宋十九半晌,才跟着过去坐下,敲了一个咸鸭蛋,琢磨着问她:“怕不是个妖怪罢?” “不晓得。”李十一仍是这句话。 “她不吃?”涂老幺忽而想起来这茬。 “昨儿便喂过,不吃。” 涂老幺心事重重地添了一碗饭,掏心挠肝地想法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要不,再去那棺里问一回?” “不成,”李十一摇头,细细解释起来,“人死投胎后,棺木里通常会残留一两分精魂,这问棺便是问的这精魂。精魂形态薄弱,为无主之物,若要它开口答话,必先问其来处,复问其归处,令其找回些许意识,这才有了生前的记忆。” 涂老幺听得一愣一愣的,剥蛋壳的动作亦慢了下来。 “而精魂有了些许神识之后,仅能回答一个问题,若问得多了,精魂有了思想,便极易炼成魄,魄聚魂,魂修体,便成了常人所道的——鬼祟之物。” 涂老幺勉强听了个明白,简言之,一个棺材只能问三声,答一回,多的便不能够了。 他徐徐吁叹一口气:“还有这个讲究呐。”他忧心忡忡地舔了舔嘴皮子:“这可怎么办好?” 李十一将碗搁下,沉吟道:“吃过饭,同我一道出门。” 世道越艰难,烟花柳巷之地却越热闹,胡同道儿里浸着腻人的水粉味儿,自砖瓦墙缝里透出来,堆至倚门卖笑的簪花人脸上。 涂老幺满脸堆笑地躲过那妙龄姑娘抛来的绢子,揶揄地碰了碰目不斜视的李十一:“您这熟门熟路的,瞧不出来呀。” 李十一单手抱着宋十九,见她攀揽着自个儿的脖颈,抻着小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便左手一按将她的后脑勺轻柔地按下去,令她乖巧趴俯于自己的肩上。 小小的呼吸湿润又温热,同她卷翘的睫毛一齐忽闪在脖间,李十一斜目瞥一眼,不动声色地抚了抚她软糯的腰身。 木梯咯噔作响,涂老幺同李十一进了一处院落,又蹬蹬瞪地上了楼梯,再绕过几间镂空雕花的厢房,停在了尽头处。李十一还未抬手敲门,便听得里头一句酥娇入骨的软声:“进来。” 屋里燃着百合味儿的帐中香,咕噜噜煮着六安茶,一把瓜子壳儿扔在地上,壳上沾染着新鲜的胭脂,修长白皙的长腿自旗袍缝里荡出来,勾着一只精巧的绣鞋,在瓜子壳上方晃啊晃。 才晃了三两下,绣鞋便落了地,那主人将手中的瓜子往桌上一扔,倚着身子靠到桌上:“哟,哪里来的女娃娃!” -- 第8页 涂老幺还未回过神来,只闻一阵香风,那姑娘欺身上前,将宋十九抱了过去,腿一搭坐回矮凳上,抚了两下宋十九的头发,嘴里的怜爱要溢出来:“多俊的女娃娃啊,吃奶不吃?”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要解旗袍的盘扣儿,涂老幺大喝一声,捂住脸往后退:“别别别,别介!” “呸!”那姑娘啐他一口,止了动作抱着宋十九睥他,“我倒是想喂,也得我有。” 涂老幺自手缝里透出一只眼,见那姑娘笑吟吟地将宋十九交还给李十一,喊她一声:“十一。” 李十一隐秘地勾了勾嘴角,颔首:“阿音。” 涂老幺将心搁回肚子里,这才得空瞧那唤作阿音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嘴,葱白似的鼻梁尖尖的下巴,说话时嘴角自带三分笑,轻浪地往上挑着,端的是一副很不良家妇女的漂亮。 阿音仿佛知道李十一的来意,也不搭理涂老幺,只软着腰肢往梳妆匣子处走,自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个锦囊,同李十一在墓里用的那个别无二致。阿音往她手里一塞:“喏,一钱艾草,一钱生犀,三钱罗勒,半两白酒,将烟丝浸了整三十六日,同从前一样,分毫不差。” “嗬。”涂老幺刮目相看。 李十一从善如流地接过,又开门见山地道了来意:“还有一事。” 阿音笑意幽深,心有灵犀地挑眉:“方才那娃娃的骨头我摸过了,非鬼,也非人。” 李十一皱眉,习惯性地咬住食指第二根指节,沉默地思索起来。 “摸骨?”涂老幺忍不住出声。 阿音轻笑一声,又磕起了瓜子儿:“既十一肯带你来,便没有什么说不得的。我同十一吃的是一行饭,只不同宗派,南摸骨,北问棺,你听过没有?” “没有。”涂老幺诚实地摇头。 阿音撩了个漂亮的白眼,不再搭理他。 却听涂老幺狐疑地拿眼觑她:“吃这行饭的,做这个卖身的买卖?手艺不精罢?” “放屁!”阿音将瓜子一抛,面上倒未显出什么怒气来,“旁人是卖身,老娘做的是理想。” 涂老幺呛一口口水:“做这勾当,是理想?” “你懂个屁。”阿音十分瞧不上他那蠢笨的模样,暗自同李十一交换了个眼神,询问她是否欠了他许多钱。 李十一仍旧是一副清汤寡水的模样,只淡淡抬了抬眼皮,抱起宋十九便要告辞。 却听阿音道:“你既来了,我却正好有宗买卖。我近来身子不爽快,不愿下斗,我只问你,去不去?” 她握着绢子伸了一根指头,李十一回身坐下:“说罢。” 第5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一) “这说来也是奇了,”瓜子吃腻了,阿音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绢子,“我从前有位恩客,得了位赛西施的姨娘,听闻是爱不释手夜夜笙歌,好些日子不稀罕上我这来了。” “可没成想,才过了门几个月,这姨娘竟染了肺痨,死了。”阿音两手一拍,清脆一响鸟翅状散开。 “那老爷是伤心得没了人形,风风光光下了葬。可才葬了没七八日,却不见了一件紧要的宝贝,思来想去恐是不当心陪了葬,忙请来几个家丁要将墓起开。” 涂老幺望着她花瓣一样丰润的嘴唇,再诡异的事由自那里头讲出来,仿佛自带了三分多情,竟似瓜田李下的闲碎一样婉转动听。 涂老幺不自觉地伸手去捉了一把瓜子,弓着脊背津津有味地磕起来。 李十一移移脑袋瞟他一眼,复又低头,望见乖坐怀里的宋十九痴痴望着涂老幺,粉嘟嘟的嘴唇随着他嗑瓜子的动作一张一合。 李十一抬头,认真听阿音交待的缘由,食指精准又轻柔地点了点宋十九的嘴唇。 阿音未曾留意她的小动作,只蹙眉道:“这事便怪在此处了,那派下的家丁,借来的散兵,甚至请来的盗墓人,个个儿横死在里头,满面春色衣衫不整,有几个裤头都褪了一半儿。” 阿音咬唇饶有兴味地一笑,晃了晃脑袋:“听闻,是被那姨娘给迷了。” “噢哟。”涂老幺嫌弃地将肥硕的下巴抵了出来。 “所以?”李十一听得颇有些不耐,抬手挠了挠眉毛。 “那老爷寻思着,再遣爷们儿下去可不成。偏偏从前同我相好时听闻我吃这行饭,这便来了信儿,请我过去瞧瞧。”阿音朝桌上的牛皮信封娇俏地努努嘴,眼皮儿一翻嗤笑道,“难为他想得起我来!” 李十一的眼神自信封上绕了一圈,未过多停留便回到了阿音脸上:“在哪?” “天津卫。” 涂老幺将一口瓜子壳吐出去,惊讶万分:“您老买卖做这远呢?”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听过没有?”阿音睨他,“姑奶奶我也算桃李满天下。” “没。”涂老幺隐约觉得这话不是这样说头的,却也辨不出什么好歹来,只哼哼唧唧地将声调弱了下去,又拣起一粒饱满喷香的瓜子塞嘴里。 李十一忖了忖,道:“我去。钱你收,我五成。” “做什么?”阿音柳眉倒竖,瞪她,“送钱?救风尘?” 李十一勾起薄唇淡淡笑了笑,将手中的锦囊一捏,低声道:“生犀很贵。” 阿音一愣,将眼神移开,仍旧是不情不愿的样子,眼神却进进退退地软了下来。 -- 第9页 涂老幺来回转着眼珠子,贼兮兮地抿着嘴,余光扫见宋十九也同他一起,来来回回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八卦。李十一轻轻抬手拍了拍宋十九的后脑勺。 宋十九头一回被教育,十分丧气,怏怏地趴在她肩头,埋着脸蹭了她一衣裳口水。李十一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脖子,对阿音道:“既要出远门,这几日我便将她托付于你。” 宋十九警觉地竖起耳朵,却听阿音态度坚决地推却:“我这窑子里,养个娃娃算怎么回事儿?她来路不明,你带着去便是了,横竖地里头出来的,再入一回土,兴许便有了些眉目。” 她诌得来了兴致:“再者说,我瞧她骨骼清奇,保不齐有大能耐,若是个好的,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若是个坏的呢?”涂老幺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那也是机缘如此,道法自然。”阿音叹了口气。 涂老幺听不明白:“啥意思?” “活该。” 自得凤楼出来,已是正晌午的时辰了,楼下几个拉黄包车的车夫蹲在墙根儿处歇凉,候着里头出来的达官贵人,见里头出来了个抱着娃的姑娘,不免多瞧了两眼,再一对视,眼里头便浮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 其中一个说:“阿音姑娘屋里头出来的,月月来,听小翠说,一来便锁门,不到三五个时辰不出来。” “好这口儿呢?”另一个大嗓门笑了一回,仿佛刻意将话送到李十一背影处似的。 几个车夫哄笑作一团,涂老幺气得撸了袖子便要回身,却听得“哗啦”一声响,一盆凉水自楼上唰地泼了下来,将几个车夫淋了个正好。 哥几个抬头往上望去,见阿音笑吟吟地倚着栏杆,笑道:“姑奶奶的洗澡水,赏你们喝了。哪日果真将李十一拐上了床,再谢你们一桶!” 语毕她风情万种地动了动肩膀,抬起下巴将手一收,“砰”一声拢了窗。 车夫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涂老幺没见过这等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见李十一眼皮也不抬,抿唇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才回过神来同她一道往回走。 涂老幺望着李十一的侧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李十一不似从前那样面目可憎了,不仅不丑陋,还隐隐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茶香,尽管他极少喝茶,却总觉得上好的茶便该是李十一这样,余韵深远,回味悠长。 他若有所思地用胳膊肘攘了攘李十一:“十一姐。” “嗯?”李十一将回音自鼻腔里温出来。 “您当真要去那天津卫?” “嗯。”方才的声调下沉着重复了一遍。 涂老幺上下打量她一眼:“您一个单单薄薄的姑娘家,何苦要跟这个打交道?这回回下斗,怕是不怕?” “不怕。”李十一摇头。 “为何?那神神鬼鬼的,多瘆人啊。” 涂老幺等了半晌,李十一竟轻轻扬唇笑了,那笑意只得一瞬,令涂老幺无端端丢了魂。 他瞧见李十一慢悠悠地抿了抿嘴角,清亮的眸子压下去,眉目稍稍眯起来,说:“军阀割据,杀人如麻,尸浮遍野,不可怕?乱世饥荒,满地饿殍,易子而食,不可怕?乡绅横行,强抢民女,穷如草芥,不可怕?” “人你都不怕,怕鬼做什么?”她收住尾音,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涂老幺愣在当场,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李十一停下步子,蹙起眉头:“做什么?” 涂老幺道:“十一姐,您……怕不是念过书?” 她说的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懂,只晓得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的,那指定是文化人,指定是念过书。 李十一横他一眼,提步继续往前走。 涂老幺在耳畔长一句短一句,李十一置若罔闻,怀里的小人却抬头认真仔细地听着,小嘴随着他的动作一会圆一会扁,一下子圈成一个硬币,一下子拉成一根筷子。 晌午的阳光毒辣极了,将沉沉的死气都照耀得活络而充满希冀。李十一听见耳边有幼童似模似样地清了清嗓子,而后是软软糯糯的一声:“我会了。” 声音很细,带着同李十一相同的尾音,和阿音似的娇嗲嗲的抑扬顿挫,似初初开封陈年的女儿红一样勾着清新的甜香。 涂老幺僵在当场,捂着舌头退了半米远。 宋十九将小脑袋抬起来,如幼鱼饮食一样撅了两回嘴,搂住李十一的脖子,又半生不熟地重复了一遍:“我会说话了。” 李十一眼风不动,应承得平铺直叙:“要鼓掌吗?” 作者有话说: 李商隐《嫦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第6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二) 一夜过去,天光再亮时,宋十九又窜了窜个子,活脱脱两岁上下的形容。李十一这回留了心,入睡之前便替她换上盖过手脚的大棉衫,待得睁眼时果然恰恰好,衣袖封在手腕上,同那跟藕节似的线对得正正齐。 李十一正打了水弯腰在门前刷牙,却听院门“吱呀”一声响,涂老幺斜背着青步白碎花的包袱,咧嘴立在跟前笑,李十一扬眉询问,涂老幺兴致勃勃:“收拾好了,动身罢!” 李十一直起身来,手背抹了一把嘴边的水渍:“你去?” 涂老幺点头:“我想了一宿,这十九是我抱上来的,我实在得看着,若果真是个祸害,我便搂住她的脚腕子,怎样也得让您老先跑。” -- 第10页 眼见李十一动了动唇线,涂老幺又忙不迭道:“再有,我小子要落地了,到底是当爹的,总不能从前似的赖活着,我寻思跟您学个手艺,挣了钱,往后也让娃当文化人。” “我婆娘也说好。”他添了一句,嘿嘿一笑,仍旧是从前泼皮似的赖样子。 “她同意?”李十一将头往左面靠了靠,端着杯子将眼一眨,“你不是说,她身子八九个月了。”临盆的当口,竟让男人出门寻活,实在反常。 涂老幺缩了缩脖子,耷拉着眼皮歪着肩膀往地底下瞄,门槛响动,李十一转头,见小小的十九扶着门,奶乎乎地捧着馒头,眼皮儿直白地往上一掀,小鹿似的眼一闪一闪地盯着她,李十一挑眉,在她平淡的视线里读出了三个字——他哄你。 宋十九张嘴咬了一口馒头,头一回学会吃饭,还不大习惯。她铆劲儿嚼着,白白的乳牙贝壳似的齐齐整整,霎是可爱。 涂老幺清了清嗓子,“嗨”地一声自顾自将尴尬往外撵,嘟囔道:“这三四来月,同七八个月,也不差几个日子,不是?” 李十一胸口一动,眼神凉凉地在涂老幺身上扫了一圈。 涂老幺赶忙拆包袱,一样一样献宝似的往外掏:“我一早起来,向左右大娘讨了几身女娃的旧衣裳,摸不准咱们要去几日,我备上十岁的,不晓得够是不够。” “这几个咸鸭蛋,”他肥厚的手掌握了三两个,在李十一跟前一晃,又装进去,“上回看你吃着香,我也塞里头了。” 李十一没了话讲,回身掌着宋十九的头,手一旋将她轻柔而干脆地转了个方向,拍拍她的背进了屋。 天色尚早,李十一收拾完毕,又将家里仔细查验一遍,才慢腾腾地领着一大一小往车站去。 说是出远门,自四九城至天津卫,不过也才三个时辰。正经是涂老幺头一回坐火车,霎是新鲜地瞧着李十一买了票,捂在手里头左右瞧,视线落到票价上,要瞪出来:“好家伙!” 他将车票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揣进靠近心脏的衣兜里,扣子扣严实了,想了想又伸出左手捂住,这才放了心。 京奉铁路前两年才通车,候车的都是体面人,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地立在铁轨旁,一手小皮箱一手黑礼帽,那叫一个精神漂亮,涂老幺挺了挺胸脯,勉力站得英正些,余光扫了扫自个儿格格不入的衣裳,又登时泄了气。 李十一不同,她仍旧是那身不起眼的袄子,灰扑扑的旧年瓜皮帽,一手撑着阿音交待的信低头瞧,一手伸出去递了一个指头给宋十九攥着。 连夹着信纸的手指都舒展而自在,透着一股见多识广的气定神闲。 “哐当哐当”的巨响由远及近,隐约透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黑漆漆方正正的列车盯着浓浓的白雾呼啸而来,涂老幺正紧张着,却听不远处一把绵长的娇声:“十一!” 三人转头往声音来处瞧,却是昨儿见过的阿音。她一袭暗红色描金牡丹的贴身旗袍,外头套了一件裁剪精良的青黑色毛领大衣,小皮手套拎着褐色皮箱子,顶着一头水光油亮的长卷发,款款而来的身段水蛇一样俏丽。 视线齐刷刷聚在她身上,有不正经的青年吹了个口哨,她也不恼,眼一弯顺势还回去一枚飞吻,端着手行至李十一身边来。 “上车。”她攥住李十一的手腕,将皮箱子往涂老幺手里一塞,蹬着高跟鞋三两步上了车。 车厢整洁而干净,并排的皮质座椅套着雪白的枕巾,擦得足以照人的玻璃将阳光纳了个十足,暖烘烘地弥漫着清香,这清香涂老幺说不上来,总归是一股大洋味儿。 才刚坐定,列车便款款而动,涂老幺做足了心理准备,除却心跳快了些,倒没什么旁的反应,他将鼻子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跟看西洋画似的,不大一会便晕晕乎乎,他摇了摇脑袋,这才得空问起跟前的阿音来:“您怎的来了?” “十一不肯收钱,非是要我吃白食,也得我好意思吃。”阿音绕着卷卷的头发。 “您不是身子不爽快?大好了?”涂老幺又问。 “大好了。” “什么病?治得这样快?”涂老幺奇道。 阿音将头抵在车厢内壁,无所谓地耸耸肩:“懒筋抽干净,炖汤喝了。” 涂老幺又着了她胡诌的道,便不再搭理她,正巧肚子有些疼,便夹着大腿略微踮着脚,一惊一颤地走在摇晃的车厢里,寻地方如厕去。 李十一正松松搂着宋十九闭目养神,宋十九睁着精神的圆眸四处观望,一旁的贵妇人瞧她粉雕玉琢,顿觉十分可爱,同她对视了两眼,竟安静乖巧也不怯生,便忍不住叹道:“好乖的娃娃,瞧得我心里直喜欢。” 李十一睁眼,见那贵妇人笑盈盈地便要伸出手来逗她,宋十九眨了眨眼,扶着李十一胳膊的右手抬起来,手心往自个儿嘴上一按,“啵”一声清亮的脆响,而后伸出胳膊,将飞吻淡淡然送了出去。 贵妇人一怔,瞧瞧专心致志玩手指的小十九,又顾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李十一,最终将视线投递到弥漫着香水味的阿音身上。 李十一右手穿过去,扶住宋十九软糯糯的左脸,掌根一抬四指用力,将她扳正过来,想了想又自一旁抽出一张新鲜的报纸,摊到她面前,而后脖颈一勾垂下头,在宋十九耳边轻声道:“若有能耐,学认字儿。” -- 第11页 她的声音磁意极了,似老唱片里传出来似的,偏偏又带着近在耳边的呼吸。 宋十九脸一偏,斜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了看她,随后乖乖巧巧地低头,认真研习起报纸上的方块字。 李十一将搂住她腰身的手紧了紧,偏头望了一眼她柔软顺滑的胎发,眼里隐约透出罕见的意趣来。 第7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三) 至天津卫,天色已近黄昏,涂老幺自昏睡中醒来,一手一个箱子睡眼惺忪地随着李十一下了车。车站外早有吴老爷差来的人候着,穿着挺拓的中山装青松一般守在洋车旁,见着阿音,颇为洋气地喊了一声“阿音小姐”,再躬身拉车门。 阿音也不客气,轻车熟路地入了副驾,将后一排让给了李十一同涂老幺。 前头的阿音掏出镜子补妆,宋十九有些晕车,软绵绵地缩在李十一怀里,李十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自个儿亦有些恍惚,不过两三日,竟熟稔得十分有经验似的。 一回头见涂老幺正襟危坐,两手分毫不差地放置在双膝上,连呼吸都平缓了许多,瞥见李十一望他,他斜了斜身子,附耳悄声道:“放一百个心,不能给您掉脸子。” 李十一轻轻笑一声,气管带着胸腔微微震动起来,痒得宋十九十分舒服,她将耳朵贴过去,脸颊蹭一下,又蹭了一下。 不大一会,汽车便停在了吴府前,三进的四方院儿,青砖白瓦落在一排小洋楼中央,端正得颇有些扎眼。阿音拢着大衣下车,满面春风地迎了进去,一行人穿过院子,至了正房,阿音又颇懂规矩地谢了领路的婆子,甫一抬头,便“呀”地一声掩了唇:“吴老爷,您怎的瘦成了这模样?” 被唤作吴老爷的人瞧起来有四十往上了,辫子绞了一半,两颊凹陷隐隐透着黑,眼珠子凸出来,两旁的皱纹焦黄焦黄,泥泞的土沟似的。涂老幺挨着阿音坐下,趁着吴老爷低头咳嗽时暗地里寒碜阿音一眼,下歪的嘴角好似在嫌弃她有这样老相的客人。 这该是桃还是李呀? 阿音回头瞪他,冷哼一声,实在瞧不过眼,才悄声道:“前几个月,他还十分俊俏。” 咬牙切齿地说完,转脸又复了满面心疼,同吴老爷关关切切地寒暄。 吴老爷挨个同几位打过招呼,又令管事儿的细细讲了一遭由头,说紧要的是一幅帛画,花大价钱拍来的古物,赵姨娘生前十分喜欢,日日挂在寝屋里,自那姨娘去了,帛画也不翼而飞,思来想去,唯是不当心陪进了棺材。 李十一听完,默了一会子,颔首道:“我们这便去墓里。” “女先生舟车劳顿,歇一日再去也不妨事。”旧里有规矩,算命盗墓的行当,通天地弄神鬼,总要尊一句“先生”。 “不必了。”李十一摇头,又垂眸扫了一眼怀里的宋十九,盘算着是否要将晕晕乎乎的她留在宅子里,却忽觉脖子一紧,白莲似的胳膊缠住她,宋十九在她耳边蹭了蹭,奶香酥软地,说:“不要。” 头一回有活物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她跟前撒娇,李十一心里头似被糯糯地掏了一把,她面上却未显出什么来,只波澜不兴地将眼皮抬起来,对管家道:“请领路。” 赵姨娘的墓在城西,临海子的一条山脉上,来龙入首之处,发福绵远之地。管家不敢近前,只细细嘱咐了几句,又给阿音一行人一人塞了几块大洋,取“见棺发财”的吉祥意,这才目送了他们下了墓。 墓是新垒的,三阶石砖室墓,正前方的石碑已被移走,两扇入内的石门大开,从地下透出阵阵凉风来。涂老幺举着火烛往下走,忽而莽声莽气地笑了一声。 阿音抬眼看他,听他呵呵一乐:“从前都耗子似的打洞,却是头一回走正门。” 李十一步子一顿,阿音撩了个白眼。 才下了阶梯,阿音便觉出了不对来,里头有新鲜而浓重的血腥味,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膻气,李十一瞧了瞧地上,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似颜料褪了色一样惨淡地抹着,在幽深中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暗朱色。阿音吸了吸鼻子:“是了,这便是我昨儿同你说的古怪之处,想来管家着人拖了近前的几具身子出去,再往深的,却是不敢去了。” 李十一点点头,紧闭薄唇沉吟着往里头走,左手不自觉地扶住十九娇嫩的脖子。 墙根儿处散落着被抛扔的刀剑,还有燃尽了的火把,两旁的砖墙黑糊糊的,仿佛被人放火烧过。这墓造得新,里头并没有什么杂草或积水,李十一却将四处游转的视线停了下来,迟疑却凝重地搁在了前方一个暗黑的角落。 “这啥?”涂老幺见识过李十一的本事,也不似从前那样小胆儿了,三两步走上前,指着那颤巍巍开放的小黄花。 那花草一簇一簇地,杂乱无章地拥挤在墓室一端,分明没有土壤,却长得十分健壮,仿佛从砖石里窜出来似的。那草叶十分怪异,肥厚似灵芝,却有着同绿叶一般的颜色同脉络,层层叠叠地绽着,中央攒着零星的黄花,同阡陌上的并无二致,丝毫不起眼的模样,却在着无风无雨的墓室里款动腰肢,生得蓬勃似锦。 李十一出神地望着那花草,略微上挑的眼皮阖下来,卧蚕上堆,将思虑的神情眯起来,直到怀里的十九不安地动了动,她才蹙了蹙眉头,又极快地放开,敞亮而意气地扬起眉尾,嘴角弯了弯:“瑶草。” -- 第12页 “瑶草?”阿音喃喃。 李十一点头:“《山海经》里有言,‘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啥意思?”涂老幺文化跟不上,听得脑仁生疼。 阿音瞥他一眼:“说是炎帝有个女儿,唤作女尸,美艳无比,举世无双。只可惜没出嫁便夭了,尸骨化作瑶草,开黄花,结菟丝子似的果子,喏,就这模样。相传女子若得了瑶草,便媚态天成,娇甜入骨,这男人呀,没一个招架得住。” 李十一将十九放下来,递给阿音牵着,自个儿行至瑶草前蹲下,伸手碰了碰,却见这瑶草有其形无其实,幻象一般瞧得见摸不着,沉吟了一会子,摇头:“这瑶草非本物,仿佛是注了精魄的障相,若我没想错,迷了人的并非赵姨娘,却是这瑶草里的精魄。” 她才蹲了一会子,却觉大腿处一暖,十九自阿音处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靠到她身边,搭了一个小拳头在她腿上。李十一望她一眼,牵起她的手站起身来。 “如此说来,”阿音甩绢子扇着凉风,“这瑶草迷了男人,对咱们姑娘却不起作用,这才安安生生地到了跟前。” 话音未落,她“嘶”地一声皱起精细的眉头:“不对呀,那涂老幺怎么好端端的?” 她将眼珠子一拉,同李十一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将眼神投向涂老幺的面上,再往下缓慢逡巡过他的畏畏缩缩的胸膛,肥胖的腹部,最后挑着眉头,意味深长地将眼神停在了要害处。 涂老幺汗毛倒竖,眼瞅着两个姑娘将赤裸裸的怀疑和审视抛出来,还有那半个小不点依样画葫芦地学,臊得令他条件反射地一手捂住,涨红了脸嚷嚷道:“瞎,瞎说什么呐!” 他绞着两腿,笨嘴拙舌地声辩:“那妖邪的玩意儿,迷的总是心术不正之人罢了。我涂老幺对我婆娘满心满意,邪祟都自己寒碜!” “我对我婆娘那叫,叫什么……情有独钟!”他将脸往阿音处一伸,“情有独钟!你你你,你听过没有?” 阿音听涂老幺用她惯常说的言语来堵她,嘴一扁便嗤笑出了声,抱起胳膊转过头,肩膀怼了怼一旁的李十一,冷笑道:“我一个窑姐儿,他同我说情有独钟。” 她颇为惋惜地指了指太阳穴,摇头:“脑子不灵光的。” 第8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四) 一行人未在瑶草处过多停留,再往墓穴深处走,正中央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砖石,下窄上宽的石台,半米高的样子,上头搁着一个新棺,长条形上下齐宽,黑青色的漆木散发着氤氲的光泽。 石台左右竖着两架同棺椁同色的玻璃盏,树枝似的伸展着,李十一示意涂老幺上前将灯点上,“嚓”一声细微的燃火声,白油烛弥漫出蜡香,同乍然而起的光亮一齐铺散在凉凉的墓室里。 烛火点了,却没有半分暖意,阿音裹了裹大衣,牙齿磕碰着哆嗦起来,李十一将十九抱起,摸摸她冰块似的小手,问她:“冷不冷?” “不冷。”宋十九奶声奶气地哈着白气。 涂老幺冻得直跺脚,一面搓手一面眼馋阿音脸边的毛领子,阿音四处张望,原地转了一圈儿,道:“这里头倒没什么尸首。” 李十一以掌心熨帖着宋十九的背心,对涂老幺道:“起钉,开棺罢。” 涂老幺“嗳”一声,抱着布兜上前,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那棺椁上了一柱虚香,随后淘换出一个二指粗的撬棒,一脚跨上石台借着力,一手将撬棒嵌入右下角的棺材钉中,粗喝一声憋出劲儿,三两下便将细长长的巨钉起了出来。 接连扔了六颗,仅余正中央一颗未封死的长钉,突兀地扎在当中,钉头上缠了几圈织得密密的红线,涂老幺正要上手,却听李十一道:“子孙钉不能动,下来罢。” 涂老幺一叠声儿应了,三两步跳下来,一番活计干得浑身都热乎起来,他抹一把脖颈里的汗,将撬棍握手里掂了掂,想着若遇着粽子,给一闷棍也算趁手。 李十一将宋十九换了个胳膊搂着,腾出手来敲了敲右耳下方,却只闻偶然噼啪爆灯花的声响,倒是十分清净。她同阿音对视一眼,眼神示意她上前去。 阿音不紧不慢拿眼绕她,又似笑非笑地瞅一眼她怀里的宋十九,做足了眼神戏,这才伸手一扯涂老幺的前襟,拉着他一块儿上前,将酸溜溜的背脊留给李十一,低声向涂老幺道:“我说怎的同奶妈子似的抱着那女娃不撒手,敢情,咱们倒成观音兵了。” “观音兵啥意思?”涂老幺一面推棺盖一面问她。 “不晓得,广东来的客人教的。”阿音摇头晃脑,总归是个供差遣的罢。 涂老幺习惯了她不拘词汇随手乱拣的做派,乐呵一声埋头干活。 棺盖被二人合力推开,阿音未来得及细瞧,一松手直嚷着腰疼,李十一近前一看,赵姨娘的尸身倒没什么特别的,石灰似铁青的脸,墙腻子一样糊了一层浓妆,却掩不住炭黑的斑点自肌肤里钻出来,熏香里隐隐透着腐气。 阿音弯不下腰身,只一手扶着后腰,娇着嗓子叫唤:“趁还辨得出眉目,细瞧瞧,她好看我好看?” 她轻蔑地挑着尾音,显见对吴老爷喜新厌旧的行为十分不忿。 -- 第13页 涂老幺将通红的手揣进袖口里捂着,大腿习惯性地带着身子一抖一抖的,拉长音道:“同死人比皮相,嗳——脑子不灵光的。” 阿音正要还嘴,却见李十一那头有了动静,宋十九自她怀里挣脱出来,摇摆着蹒跚的小步子,小手抱住棺木,短腿儿一跨,咕噜一声滚了进去。 “这……是是,干啥?”涂老幺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 “认娘么?”阿音狐疑地望着在棺木中打滚儿的小人。 却见宋十九在那棺材里翻腾了几下,小手扶住边缘站起来,晃晃悠悠地举出一卷帛画,递到李十一面前,水嘟嘟的小嘴张了张:“这个。” 她黑宝石一眼的瞳孔懵懂而天真,眼白带着婴童特有的淡蓝色,分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可自棺木里爬起来的场面又如此离奇,令人心头无端端地一跳。 李十一沉着眼神望她。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这技能……猎犬? 李十一瞥她一眼,上前将宋十九手里的帛画拿过来,想了想又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宋十九将小小的脑袋软软依偎在她身上,见她十指灵活地拆开,暗黄色的帛画被历史侵袭,斑驳地昭示着岁月的痕迹,边角有些缺损,好在中央的图案尚算完全,画上没有色彩,只黝黑的线条生硬地勾勒出一个身着交领曲裾的女子,长发过腰,低低束着,身姿窈窕,年岁正好。 尽管画艺并不精妙,却依稀能辨认出那女子掩面哀泣的愁容,李十一拇指抚了抚衣饰上描绘的带钩和皮革,轻声疑惑道:“春秋时的画作?” 两大一小三个人静悄悄地望着她,李十一认真的模样好看极了,她的好看是自言语的停顿中错落出来的,是自动作的进退中拿捏出来的,连轻言细语亦透着不由分说的笃定,令人踏实到骨子里。 涂老幺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大气不敢出,宋十九困了,只倦倦地靠着她,终是阿音出了声:“想来是它了,带回去罢。” 她摩挲了几回单薄的胳膊:“怪冷的。” 自陵墓里出来,已是月影西斜,管家同家丁还在山脚下候着,烧着篝火打盹儿,见着他们出来,惊喜极了,忙将备上的大袄子搭了他们一身,领着搂着的上车回了府。 那吴老爷见着画,喜得泪花儿都溢了出来,一面揩着眼角一面翻来覆去地摩,同寻回了心肝儿似的不自胜。 宝贝失而复得,吴老爷没了旁的心思,捧着帛画便入了书房。管家到底得体些,依照信里所托的付了银钱,又安排李十一几人在东厢房歇下,说是若无事便小住几日,若有要紧的,也待明儿一早买了车票再走。李十一恭敬不如从命,携着大小几个入住东院儿里。管家又着了小厨房的管事夏婆婆,好不丰盛地备了一桌子菜,热腾鲜香令人食指大动,涂老幺也不客气,胡吃海塞直打嗝,夏婆婆瞧得欢喜,又紧着送了几盘糕点来。 酒足饭饱后,便各自回了厢房,宋十九乏得厉害,李十一替她擦了手脚,又将在棺材里打过滚儿的衣裳换下,大巾被一裹便将她哄睡了去。 约莫至了亥时中,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琵琶声,悠扬婉转,似天外来音,缠绵悱恻萦着清月打着纱窗。 李十一掩门出去,却是多饮了几盅酒的阿音坐在石桌旁,抱着一把窄颈大肚的柳木琵琶,素手拨弦迂回揉捻,行云流水的乐曲自指缝里倾泻而出,环着若有似无的酒意,袅袅绕梁。 李十一坐到她对面,道:“倒是许久未听你弹琴了。” 阿音停下动作,横着玉臂抱住琵琶,笑道:“姑奶奶的琴声值钱得很,你有几个钱?” 语毕她塌着肩膀噙着笑,朝李十一伸出手。 李十一波澜不兴地动了动眉睫,道:“我有钱。” 想了想又添一句:“有许多。” 阿音“噗嗤”笑一声,收回手:“是了。”她埋头撩一把琴弦,悠悠道:“既有钱,你这倒斗下墓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李十一未答,阿音也不再追问,直起身子轻拢丝弦,绣口一张盈盈唱曲。 “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她的眼神烟雾似的,被月色妆点过,湿哒哒地含着水,浸淫脂粉的身段同琵琶叠在一处,丰润白嫩,透着不知今夕何夕的诱惑同寂寥。 若有人望着她,便约同于望进了月亮里。 次日清晨,涂老幺起了个大早,喝三吆四地挨个拍了门,李十一正坐在桌前,不慌不忙地喂了宋十九一口稀粥,宋十九胖乎乎的脸蛋儿鼓鼓囊囊的,一面咀嚼一面眨眼睛,似一只偷藏果子的小松鼠。 阿音打着哈欠靠在门边,涂老幺照例钻进屋子里,以不吝打劫的势态挨个检查一遍,连桌底亦弯腰瞧了瞧:“东西都收拾齐整了没?可有落下的?”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见李十一用瓷勺刮了刮宋十九嘴边残留的汤汁,淡淡道:“有。” “什么?”涂老幺疑道。 李十一收回勺子,唇角意味不明地扬了扬:“时间。” 涂老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音站直了身子盯着屋内人。李十一将碗放下,指着宋十九道:“她没长。” 作者有话说: 《一半儿·鸦瓴般水鬓似刀裁》:“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 第14页 第9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五) 鸡皮疙瘩涂老幺起过许多次,可从未有一次似今儿这样,一浪又一浪,似潮水似的无边无垠遍布全身。 他颤着脖子打了个激灵,却在李十一秋水一样清亮的眼神里镇定下来,他上前望望宋十九的后脑勺,掐着指节比了比,头发仍旧是软绵绵恰好盖过耳,再拉起她盛着五个肉窝的小手,指甲也半寸没长。 “果真没长嘿。”他退开身子思索,原本叉着腰,想了想又文雅地抱臂摸着下巴。 阿音歪着身子上前来,坐到李十一对面,心知她有计较,快语道:“怎么说?” “恐怕置身幻象,并非人间。”李十一温声下了结论。 涂老幺张嘴,又欲言又止地噤了声,环顾四周一圈,又偷偷捏了捏黄花梨的桌面,斟酌了七八秒,才指着宋十九道:“就因着她没长,便,是假的?” 他一面说一面在桌子底下轻轻敲,显然十分难以接受。 “还有,”李十一道,“我昨儿吃了许多。” “嗯。”阿音捏着绢子撑着脸颊,眉头稍稍抬起来,认真听她言语。 “还是很饿。”李十一平静地瞧了一眼被宋十九搜刮干净的两个空碗。 幻境里头便是如此,哪怕色香味再全,终究只能抵一时口舌之欲,未有实物下肚,自然难以果腹。 阿音支着无名指探入嘴唇里,一面思索一面无意识地咬着,忽听门槛响动,夏婆婆拎着一个食盒入了内,鹤发鸡皮纳着精神而慈爱的笑,她同几位客人问了好,便将食篓子搁到桌上,拿出几碟花生果子来,道:“女先生几个要动身,管家差我送些干果,路上吃。” 到底年纪大了,行动不大利索,光顾着瞧着几位笑,手上便不留神抖了一抖,阿音忙放下二郎腿,伸手扶了夏婆婆一把,戴着金镯子的柔荑在她干枯的手皮上一硌,捉着她道:“婆婆当心。” 夏婆婆好容易稳住,翻手将花生拢了回去,齐整整一盘子放到桌上,才刚直起腰,便觉颈后一凉,过电一般僵在当场。 涂老幺的食指不听话地抖,瞠口结舌地立着,方才他眼瞧着李十一长腿一收,干脆利落地站起来,三两下移至夏婆婆身后,冷着脸素手一抬,将手心儿里不知何时攥上的符咒狠拍至夏婆婆的后脑勺。 那老婆子被定住身时,涂老幺分明瞧见了她脑门中央,眉心往上的地方隐隐发出一声不同人语的嘶啼,一团朦胧的雾气自上头冒了出来,又极快地缩回躯干内。 涂老幺不大敢讲话,纳了几回粗气,才道:“制,制住了?” 李十一颔首,又坐回桌边饮茶。 见李十一优哉游哉,涂老幺这才将憋足了气的胸腔缓缓释下来,待得“咯噔”一声心头大石沉甸甸落了地,才松了脖子找回些好奇心:“你怎知是她?” “方才我握她手时摸了骨。”阿音捉着绢子匀了匀面,嫣然一笑,“鬼骨,非人骨。”她同李十一之间,一个眼神足够了。 “鬼也有骨?” “三魂生一魄,七魄成一鬼。魂无形无体,魄有形无体,鬼有形有体,同人无二致。”李十一道。 涂老幺若有所思地点头,瞄一眼木偶似的夏婆婆,腿一提一屁股坐下,抬手郑重其事地指指她,大喝一声:“说,说你的故事。” 阿音以惊诧的眼神儿望着他,李十一亦顿住,表情复杂,他这才赔笑道:“我听戏,里头都这样审的。” 李十一剪水的双瞳静悄悄的,仿佛凝了许多光影似的,她望着垂着脸的夏婆婆,浅言道:“咱们应当在画里。” 她们从未出过墓穴,自拿到那副画起,便被困在当中,她偏脸望着窗外灿若玫瑰的云霞,思索道:“昨儿出墓,月边便有一弯红云,此刻仍挂在西边,泣血似的红,形态浓淡,同画卷下方的朱印倒是十分相似。” 她眼见夏婆婆的眼珠子一扩,唇纹缩起来,仿佛想要言语什么似的,便将手一挥,那紧贴身后的符咒竟凭空燃起来,幽蓝的火焰自中央开了一个洞口,飞速地将符咒吞噬掉,灰烬没入她佝偻的骨架里。 涂老幺瞧得冷汗直冒,阿音倒是嘴一歪在桌上敲了几轮手指,也不知是安抚他,还是揶揄他没见过世面:“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夏婆婆如复生的木偶一般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将原本弯曲的脊背挺起来,停在腿侧的手颤巍巍抬起,怜惜万分地扶了抚自个儿的发髻,那手如鸡爪一样没剩什么血肉,只将一张枯黄的皮裹在骨架上,静脉的涌动一览无余。 偏偏她吃力又熟悉地挽了一个兰花指,指头自耳边滑下来时,她低着下巴横着眼波,交叠双手宛宛委身行了一个礼。 这情景实在诡谲极了,阳光穿透她苍老而干涩的皮相,却从她欲语还休的眼神里勾勒出一个倾城之姿,媚骨天成的女子,遗落的时间再次重合,好似能听见碾转命运齿轮的巨响。 “那并非朱印,却是吾的心头血。吾姓姬,名少。” 她的声音如寒鸦一样艰涩难听,偏偏带着勾人的抑扬顿挫,仿佛执拗地守着早已消逝的青春年岁,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偏执。 “姬少……”李十一眯了眯眼,“夏姬?” “杀三夫一君,亡一国两卿,夏姬。”夏姬浑浊的眼珠子早没了当初的灵动,却仍将媚态自眼角飞着,朝阳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将消逝的岁月填满。 -- 第15页 “扯谎不是?“阿音剥了一个花生,“夏姬出了名的美人儿,能是你这幅样子?” 涂老幺被她剥花生的脆响逗弄回神,怔怔然伸手从她绢子里抓了几个碎壳子,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一门心思剥着,听完阿音的言语,才挨挨她的胳膊肘:“谁?你俩认得?” 夏虫不可以语冰,阿音冷笑一声,见怪不怪。 “这便是我原本的模样。”那夏姬仓皇一笑,幽幽望着阿音年轻丰腴的眉眼,也不知是惋惜还是怨毒。 院子里收的京班子醒了,咿咿呀呀吊着嗓子——“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再去问一遭,听薛良一语来相告。” “我自小生得平凡,机缘下得了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媚于人呀,这才有了蛾眉螓首,这才有了仙姿佚貌。” 她一步一颠碎碎行了几步,弱柳扶风似的,似极了一位曲裾缠腿,仪态万方的佳人。 “得了美姿容,我自是万分小意惶惶,唯恐一日丑了怪了,又现了原形。其后我发觉,那瑶草吃了便吃了,是再不能吐出来,可却有一样,任王公诸侯难逃其势,那便是——子丑寅卯,春夏秋冬。岁岁如洪流,美人终迟暮。” 她西子捧心似的蹙了眉间:“我遍寻古方,日日祷祝,终于少室山脚下一古庙中得了神眷,我遇着了一位大人。大人听了我的哀思,怜我说,她可赐我永恒的时光,只要……我以永恒之情爱来交换。” “我献出了我尚未生发的情爱,获享不老不灭,恒如星辰之光阴。” “十五岁,我艳若桃李,名动天下,我同亲兄公子蛮偷尝禁果,青梅竹马。三年,仅仅三年,他便形同枯槁,永诀长眠。我父大怒,将我远嫁陈国,我同夫君琴瑟在御,赌书泼墨,共育一子,幼子未成人,夫君壮年离世。随后,我被赐与楚国连尹襄老,未几,他体弱难撑,亡于战场。而我年逾不惑,貌若二八,齿如瓠犀,顾盼生辉。” “我这才明白大人所言的话,我自我亲爱之人身上夺了光阴,再无一人能同我携手白头,相伴终老。” 阿音拿绢子拭了拭唇角,涂老幺不动声色地将凳子往后搬了搬,离夏姬远了些。 宋十九绕着夏姬瞧了两圈,又回到李十一近前来,自个儿爬上凳子,腿一撒坐下,抓阿音手边剥好的花生吃,她顾着阿音的形容,将右腿亦不自觉地架在了左腿膝盖上,一晃一晃似悠着秋千。 李十一瞥见,指头曲起在她二郎腿上一敲,宋十九抿抿嘴,放下脚规规矩矩地坐好。 “后来,我遇见了他。” 夏姬抬头,眼里流光溢彩,木齿一样梳理着久未开封的回忆。 “他唤作屈巫。我同他两心相印,海誓山盟,我思及自身境况,不愿他老死身旁,便复又去求那大人,祈求她收回赋予吾身之神力,若是没了他,不老不死之身可还有什么意趣呢?大人……她笑了,她说,我同时辰作了交易,时辰自会加倍偿还我。大人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我问屈巫,屈郎呀,屈郎,若我变得十分丑怪,你可还怜我爱我?” “郎呀郎,若吾姿仪不复,心悦吾乎?郎呀郎,若吾姿仪不复,心悦吾乎?!” 李十一将眼神黯下来,长长的睫毛投射下阴影。 她听见夏姬以比蚊蝇还轻的声音说:“他答,吾心悦尔,山海不移。” 夏姬的头天真地扬起来,眼里的情绪溢得满满当当,可究竟是老得太久了,老进了血沫子里,竟一滴新鲜的眼泪也没有。 “大人收回了赐福,我掠夺的时光悉数回返,不过三两日,我便成了这个模样。”夏姬老态毕现地一笑,“我的情郎呀,我海誓山盟的情郎,竟吓得尿将了出来,一面嚷着我是妖是怪,一面惊慌失措地将我扼杀在了日日欢好的琴房。” “我四十余岁展娉婷颜色,死三夫亡一国,屈郎待我如人间富贵花。然而一朝朱颜散尽,我却成了妖物。” 她呢喃了一句什么,李十一未听得清。 “她说啥?”涂老幺悄声问阿音。 阿音自然也未捕捉入耳,却认真地附耳过去,偷言道:“男人的嘴,哄人的鬼。” 李十一扫她一眼,余下的故事,她猜了个差不离。夏姬临死前,怨气同心头血一齐附在了这画上,又因着是古物被辗转拍卖,见多了情爱红尘,精魂炼成了鬼魄,藏身画内报复人间。 几月前吴老爷拍了它回来,又挂在了赵姨娘屋内,夏姬附身于赵姨娘,同吴老爷日夜缠绵,取其元寿,这才将吴老爷熬成了那副衰老的形容。 赵姨娘死后,这画随葬入了棺,同赵姨娘未散的阴气混作一处,更添本领,幻化了瑶草来迷惑下墓之人,而未受瑶草之蛊的李十一等人,却在开卷的一瞬被困在了这画内。 李十一琢磨了一会,想起了要紧的缺漏,问道:“那位大人,叫什么?” 夏姬道:“大人之名号,凡人自是不能直呼,我只唤她,九大人。” “九?”李十一拧眉。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宋十九身上。 宋十九扯了一个奶嗝,下巴上沾着一粒花生壳,摆着小手,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 “九大人。”她咬着重音奶声奶气地重复了一遍,十分委屈地说:“我小啊。” 作者有话说: -- 第16页 《锁麟囊·春秋亭外》: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再去问一遭,听薛良一语来相告。 第10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六) “既过了前尘,便想想后路罢。咱们如何出去?”阿音拍拍手上的残渣。 语毕她晃晃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夏姬。夏姬却哀哀道:“我在这画中几千年,好容易来了人,怎能不留客呢?” 阿音嫌弃极了她那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冷笑一声道:“方才的符咒你是见识过了,这画里虽杀不了你,却有法子折磨你,索性写几个符子将你一日烧三回,姑奶奶倒瞧瞧,是你先疼死,还是咱们先饿死。” 涂老幺亦七七八八地想法子:“她爱美,不如将她捆了,立个镜子在跟前,寒碜死她。” “妙啊!”阿音来了精神,双手一拍,“这法子可真是——” 她对上涂老幺略有得色的脸,笑道:“娘们儿得再不能够了。” 却听李十一开了口:“以你之言,那画乃屈巫同你风花雪月时所作。” 夏姬不明所以,默着眼神剜她一眼:“正是。” “那么,上头的你,为何在哭呢?”李十一抬眼,抿唇望着她。 夏姬一震,见李十一拍拍衣裳下摆,站起身来,行至她跟前,问:“你若意在报复,该畅快才是。你哀而不得的……是什么?” 那画上的夏姬,原本应当是在笑,可凝了数年的怨怼,竟化了哀戚之容。 “哀而不得?”夏姬将被拧过水一样的眼皮耷拉下来,遮掩似的叠了三四层。 李十一抬手,一枚定身符贴在她脑门上:“阿音,探骨。” 南摸骨,北问棺。问棺之用,在通棺聚灵,请精魂答一问。而摸骨则分三探,一识人鬼身,二晓生卒年,其三,便是感知人死灯灭之时,未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垂死之眼,可视魂魄;弥留之语,能通阴阳。 阿音吃吃一笑,站起身来,伸手勾过夏姬的尾指,将指头一根根嵌进去,与她十指反扣略向上一提,而后左手穿过她的身子,食指同无名指自龟尾、肺腧而上,直达天柱骨,轻敲了两下。她一面敲,一面媚态横生地笑,虎口的张弛同呼吸一样撩人,抚摸过双肩,又置于前胸膻中和天枢处略揉了揉,最后勾起指头抻起她的下巴,拇指将唇中抵住,附耳过去,娇声道:“若有未尽言,说与姑奶奶听。” 她的音调如吟唱一般,微阖的双眸亦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涂老幺瞪大了眼,见那夏姬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似被锁了魂一样惶恐不安,两颊的浮肉叛逆地起伏,最终将一切颤栗汇聚在于唇边,念咒一般吐了几个字。 阿音满意地放开她,手绢子沾沾额头的汗,瘫在凳子上向李十一挑了挑眉。 涂老幺双手撑在桌上,探身越过一大半桌面,十分稀奇地问她:“你的看家本领?” 阿音点头:“怎么?” 涂老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音皱眉询问,只听涂老幺眉飞色舞道:“这摸骨是原本便这德性,还是你自个儿循着理想,嘿嘿,发挥了些?” 阿音一个绢子甩过去,见李十一望着她,便不再同涂老幺计较,只伸出两个指头道:“俩字儿,束薪。” 李十一抬手将定身符摘下来,问夏姬:“束薪?” 夏姬如久困获释一般松了筋骨,险些瘫倒在地,李十一伸手将她背部略微一扶,她扶着墙根儿站定,挺了许久的背又老龟似的弓起来,被打回原形一样驱逐了体内不合时宜的少女。 “束薪,束薪……”绸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将死之时,念的竟是他。”夏姬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胸膛嘶嘶作响。 “他是谁?”涂老幺见她这模样,竟有些不忍。 夏姬满头华发靠在墙上,磨蹭出窸窣的声响,痒得恰似正当年时梳角拢发的滋味,她道:“我幼时颇不起眼,兄长姊妹厌弃我,下人自也不必讨好我,唯有束薪。他乃弄火的侍奴,连名字亦是一捆柴火。” “他同我吟歌,摹我作画,替我梳头,还赠我桃枝。”她并未再说下去,可旁人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那桃枝,大概便是她口中“尚未生发的情爱”。 “多矫情的事儿呀,”阿音道,“原本有了那不爱皮相的真心人,却偏偏抛了换皮相,待有了皮相,却又念起了真心。” 涂老幺认同:“矫情。” 宋十九眼馋着阿音手里未剥完的花生,李十一看了两眼,接过来,不言不语替她剥起来。 夏姬横着微红的眼望向阿音,正要发作,却听阿音笑道:“你别恼,细细听我说。” “我若是你,我何苦执着于这画卷,自然要尽早入地府投胎转世,你与那束薪缘分未尽,合该有一世姻缘,你却执念如斯,人鬼殊途几千年,是蠢不是?” 夏姬眼波搅动,连涂老幺亦听得一愣一愣的,李十一淡淡勾起唇角,专心致志喂宋十九吃果子。 阿音又道:“你瞧瞧你这模样,生前好歹也是体面端正的公主,如今搁着好端端的正缘不要,却附身旁人日夜同旁的男人厮混,同我这窑姐儿,又有什么分别?” 宋十九张嘴咬了一颗花生,咯嘣咯嘣地嚼。 “你那情人——叫什么,束薪?指不定轮转几世,另遇良人了。你在这画儿里受罪,他呢?老婆孩子热炕头。” -- 第17页 “老婆孩子热炕头。”宋十九一面搭腔,一面紧盯李十一剥花生的手指。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赞许地对宋十九挑了挑眉。 李十一撩起眼皮扫一眼一大一小两个人,将花生放下,拂去手上的渣滓,抬头对夏姬道:“投胎去罢。” 她的语气十分温和,又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竟听得夏姬严严实实地一怔,仿佛魂魄自躯体里被抽出来,捏至近前,抵着天灵盖竖着一根棍子,只待重重一敲。 她终于道:“诸位,闭眼罢,婆婆我该歇息了。” 滴答滴答,是凝露自砖瓦上坠下来的声响,地底的凉意自脚底板处钻出来,透心噬骨的难受,耳旁还遗留着戏班子悠悠的唱曲儿,仿佛回音似的,一下比一下远地荡出去,可周遭却回复了死寂的宁静,比方才在画卷中还不似人间。 大腿被一团暖乎乎的糯米抱住,李十一睁开眼,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漆黑,早先点的蜡烛已燃尽了,她弯腰握住宋十九的手,听见涂老幺大叫一声:“啊!” “你大爷!嚎什么呢?!”阿音被唬得不轻,拍了好几下胸口,作势要循着声音过去拧他。 涂老幺没了声儿,摸摸索索着往这边靠,挨上了李十一的袖子才道:“我寻思着,能听声儿辨个位不是。” 李十一从涂老幺的兜里翻检了几下,掏出一个火折子,唰一声点燃了,这才瞧清了众人的模样。 仍旧是从前那个墓室,帛画摊在她脚下,却不知过了几日,涂老幺活生生饿瘦了一圈儿,阿音髻散发乱,胭脂褪了个干净,一脸菜色同被蹂躏过似的。再将目光投向宋十九时,李十一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她长至了四五岁的模样,半长的头发过了肩,手指甲尖尖地挠着她的手心儿,同地底下爬出来的粽子娃娃没什么两样,可从前的小袄子却是缩水似的小了,露出一小节圆滚滚白嫩嫩的腰肚。 李十一低低笑了一声,将火折子交给涂老幺,自个儿脱了外衣给宋十九裹上,遮住她腆着的小肚子。她刚站起身来,便听得阿音提高了声调骂道:“王八羔子!竟将咱们填墓里了!” 那管家见他们久不出来,没了动静,恐怕觉得这墓实在邪乎,索性便封了了事。 她推了一把新封的土墙,呛了一鼻子灰,她转头呸了几声,对涂老幺道:“所幸是土墩子,拿铲子,挖罢!” 李十一转过脸,将帛画拾起来,卷好握在手里。 待从墓里出来,却是烈日高悬的艳阳天,李十一捂住宋十九的眼,自个儿亦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子才恢复了视线。 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下走,阿音瞟一眼李十一手里的画儿,忽而笑道:“既把咱们埋了,也只当是死人了,不如将这画带走,卖个好价钱。” 涂老幺接口道:“你不怕他往后找上门?” “那吴老爷的模样,想来是没几个日子了。”阿音笑一声,问李十一:“十一,你说,好不好?” 李十一示意涂老幺将画装进箱子里,点头。 “好。” 作者有话说: 《诗经·唐风·绸缪》:绸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第11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一) 天津卫是顶奇特的,开港猎海的洋气同贯口相声的实在结合得恰恰好,法桐过了麻花儿的香气,再配上炸得金黄酥脆的糖饼,老津卫们蹲在街边儿过早,凭你认得不认得,笑一堆便是一声“姐姐。” 好容易来一回,阿音央着李十一涂老幺同她在天津卫住了几日,租下个小洋楼,每日清晨一口香气四溢的黑咖啡,一口涂老幺排了小半个时辰买来的狗不理包子,再靠着阳台听听戏,舒坦得阿音直叹赛神仙。 涂老幺十分吃不惯咖啡,莫说入口,便是连闻也闻不来,一近前便嚷着头疼,李十一淘来一罐古丈毛尖,他倒是喜欢极了,一面珍贵万分地嘬着一面偷眼顾阿音,生怕她黑汤下肚,不留神再中了毒。 三五日后,众人才回了京,涂老幺踏入四九城的地界当先嗅了嗅,熟悉的气味唤出他从未有过的思乡之情,唉唉连叹了好几声。 李十一租了两辆黄包车,要领着阿音同涂老幺上酒楼去,涂老幺却道惦记家里的婆娘,半道上便分了别。 他自个儿付了车钱,却未往家里去,只四处转了转,又两手一揣蹲在路边儿发愁。 他算是看明白了,李十一的做派,那不是一般的富裕,往日里灰不溜秋地守着烟摊儿,又生作了一副丑陋的相貌,瞧着倒是小市民的模样,可细细跟下来,却满不是这么回事。这一回买卖没了收成,反倒贴了好几十大洋的车票同房钱,还有那猫拉屎的咖啡,贵得教人闪舌头。 李十一同阿音混不在意,可他涂老幺是穷得叮当响,出去一趟未挣着几个子儿,倒是……他捂住仍旧揣在口袋里的车票子,不晓得回家如何同婆娘说要将车钱凑给李十一。 涂老幺瞧了一会子过往的行人,肚子饿得直叫唤,想了想,还是往家里走,钱嘛,挣呗。 一到家,仍旧是矮了一截的篱笆墙,仍旧是漏风的院门子,婆娘在院子里晾衣裳,见着他,竟毫不惊讶的模样,只对他道:“去去,洗个手,包袱搁下,饭在里头。” 涂老幺“嗳”一声,上前瞧瞧媳妇的肚子,怎比记忆里小了些似的,又说了两回话,便同她进屋吃饭去。 -- 第18页 他扒拉了两口,不愿拖拉,便开门见山道:“我这一趟……” “你这一趟,究竟做什么去了?竟是挣了这许多?”媳妇一面舀汤,一面道。 “挣,挣?”涂老幺结巴。 媳妇笑道:“李家姑娘差人送来了结的工钱,我没敢动,搁在那灶台上,可掂了掂,竟是沉。” 涂老幺一口饭梗在喉头,转脸望着灶台上报纸包裹的方块发怔。 四九城的胡同永远闹腾腾的,说书人一个惊堂木,荒唐言从唐宋一嘴便至了明清,一出玄武门之变是讲了七八百回,可仍旧回回人头攒动,撑着扁担的挑夫,抱着幼童的婆妇,纷纷挤在当口朝里头看。说对面便是一个滚着热汤的茶肆,阿音嫌弃酒楼的茶汤不好吃,便又拉着李十一至这茶楼来。 大腿宽的粗板凳短了一个脚,前后咯噔咯噔地晃着,蹬着棉布鞋的小腿略有了些纤细修长的样子,白皙的脚腕不经意露出来,在寒冬中透着淡粉色,凸出来的踝骨同凹进去的跟腱两侧贴合得十分漂亮,在暖阳中明晃晃地灼人眼。 半大的两手抓在板凳一侧,宋十九依着凳子的缺角左右晃,晃得茶摊儿的老大娘忙上前来,笑道:“我的姑娘,可别摇了,当心跌着。” 眼前的姑娘十岁上下,红绳绑着粗辫子,黑乎乎的脸蛋子似抹了煤灰似的,五官倒是十分标志,翘鼻娥眉,一双檀口粉嘟嘟的,最招人的莫过于那双眼,圆溜溜的杏目,眼尾却卧凤似的往上挑,根根分明睫毛掩着饱满亮黑的眼珠子,天真中透着未开化的风情。 对面的阿音笑道:“青嫂,不打紧,若摇坏了,有人赔。” 她笑吟吟地望着李十一,一只玉手撑着脸颊。 李十一不搭腔,抬手将摇晃的板凳按住。 青嫂道:“原是十一家的姑娘,从前倒是未见过。” 李十一道:“表亲家的妹妹,十九。” “听着是一家。”青嫂笑道,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便要转头去看茶,才刚挪了步子,又想起了什么闲篇儿,问李十一:“十一,你这几日出摊儿不曾?” “这几日有些事,烟摊儿收了。怎么?” “我听我男人说,有位小姐寻你,日日在你烟摊儿旁候着。”青嫂道。 李十一皱眉,青嫂惯会察言观色,寻常人家喊“姑娘”,若用了“小姐”,那必定有些来头。李十一谢过青嫂,同阿音交换了几个眼神,便领着宋十九往平常出摊儿的巷口去。 宋十九跟在后头。为防着她再长,鞋子穿得有些大,挂不住脚后跟儿,一走便啪嗒啪嗒地拖着,令她跟得十分勉强。她见李十一迈着长腿走得十分利索,不高兴了,索性止了步子,委委屈屈地咬着嘴唇。 李十一听身后没了动静,转头瞧她,宋十九仰脸问她:“你不牵我了?” 阿音将身子往街边儿的灯柱上一靠,抖抖绢子瞧热闹。 李十一道:“十岁了,不牵了。” 可她才活了几日呀。宋十九不服气:“谁说的?” “我娘。” 宋十九没了法子,伸手拽住李十一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十一好似放慢了脚步,令她走得没那么吃力了。 至巷口,远远儿地果然见一位姑娘候在那里。只一眼,李十一便明白了为何青嫂方才的神情那样复杂。这姑娘于冬日的晴天里撑着一柄象牙骨制的伞,伞柄满工镂刻牡丹,伞面是纯黑的缎子,倒没有什么别的花样。她身着淡蓝色洋装套裙,外头一件羊绒织的精贵大衣,苍白的手腕从羊皮手套里露出来。 李十一慢步上前,那小姐仿佛认得她似的,转身将伞放下:“女先生。” 她斜戴了一顶时髦的洋帽,黑色的网格遮掩住半个脸。 形形色色的人李十一见过许多,浓墨重彩的美貌也不新鲜,可未有一位似面前之人那样雍容华贵,透着与生俱来的天家气象,欲拒还迎的网格在她脸上画出阴影,带着形同避讳的禁忌感。 偏偏她的嘴唇毫无血气,连瞳孔都似褪了颜色一样淡漠。 她道:“我有一桩心事。” 李十一想了想:“去茶肆里,坐下说罢。” 细小的水柱将茶汤冲得变了颜色,玄武门之变仍未说完,那姑娘静耳听了听,开口道:“我叫阿春。” 她的清音十分动听,带着旧时的绯丽和温淑。 “我有一样心结,令我辗转反侧,郁郁终日,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在地底下,在棺椁里。” 阿春的话说得慢,慢得令她眉间的愁绪更加扰人:“我遍寻当地的先生术士,皆无用处。我听闻,南北派后人皆在北平,便不远万里来此,求先生下墓开棺,了我心头事。” 李十一的指头在桌子上无意识地绕着圈,阿音靠在阿春手边的尾指动了动,默不作声地移了回来,翻手捉一杯茶,杯沿抵在下唇,对李十一眼神儿一飞,无声道:“鬼。” “我是。”阿春慢声细语,点头道。 “人非真人,钱是真钱。”阿春拿出一张房契。 “你说不远万里,在哪里?”李十一问她。 “西安。” 阿春望着酒楼里听书的人群,眼神悠长而深邃。 “长安,我的……故土。” 作者有话说: 《大明宫词》:世事浮沉,无常无情,终我一生,难寻太平。 -- 第19页 第12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二) “我同阿音去。不过,”李十一瞧一眼宋十九,“过两日再动身。” 依照宋十九成长的态势,要不了几日便能成人,届时身形不至太大变化,自也不必备着这样多衣裳鞋袜。 宋十九却惶惶望了她一眼,哀哀怨怨地低下头去。 李十一不明所以地看她,她捏着拳头用力锤了李十一的手背一下,也不说话。 待阿春告辞,又同阿音交待过几句,李十一才领着宋十九往家里走。 宋十九难得地未吵着要牵她,只默默在后头趿拉着鞋,一面走一面小心地顶鞋头。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欲言又止了几回,小声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大了,不必带我了?” 李十一讶异极了,扬着眉头好一会儿没放下来,随后才摇头:“没有。” 宋十九观察了一会子她的神色,显见是不太信的,李十一抬手,将她辫子上不当心沾的树叶子拿下来,手却未收回去,垂着四指落在她胸前。 “我娘没这样说。”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再瞄一眼,随后才抿着小嘴,将手递过去抓住她,晃晃归家去。 再两日清晨,鸡才刚叫了几声,隔壁家的老黄狗便汪汪汪地撵着涂老幺到了李十一门前,宋十九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唯剩李十一独自理床铺,见着涂老幺,她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涂老幺也不多言语,将早饭往桌子上一搁,拉过肩头的毛巾打了水,将李十一家里里里外外刷洗了一遍。 李十一洗过手在桌前坐下,问他:“这又是哪一出?” 涂老幺道:“你前儿个送了工钱给我婆娘,咱们出去一个子儿没赚着,我是知道的。” 李十一夹了几根腌得爽脆的萝卜,道:“那画若出了手,只多不少。” 涂老幺弯腰吭哧吭哧地墩着地:“我说不来客气话,那银钱我婆娘拿了,她高兴,屋里头用钱的地方也多,我也不推让了。只一样,往后你家里的活计我包了,你出门寻活,也只管带着我,不必额外给洋票子。我虽没什么能耐,做个饭,使个力气,总比你几个娘们儿强——昨儿青嫂说,你又接活儿了,是不?” 青嫂不大晓得她究竟做什么,依稀听了几句,总归是什么买卖。 李十一正要答话,却听外头张婶的大嗓门响起来:“十一,在是不在?” 李十一应了一声,用巾子擦了擦嘴,出院子里去瞧,见张婶敞着袄子正蹲身拉扯掉了脚后跟的鞋,平素光整的发髻此刻乱糟糟的,脸上沁着薄汗。脚边一只蔫儿了吧唧的老母鸡,左手边是蔫儿了吧唧的宋十九。 张婶见李十一出来了,笑着招呼了几句,哽了哽喘气声,才指着那母鸡道:“你家表妹妹今儿翻院墙,抓了我笼里的鸡。” 她斟酌着将“偷”这个字换成了“抓”,面上倒没有什么愠色。 李十一阖了阖眼帘子,将难以置信的眼神掖进眼底,随后看向宋十九,偏头单挑了右边眉毛。 宋十九眨了两下眼,面上一派天然,也无风雨也无晴。 张婶没心思听别家断公案,只踹了一脚没什么活头的母鸡,笑道:“它素日里活泛,一日总要下几个蛋的,这三两下没了声儿,也不晓得日后还能下不能?” 话说得不远也不近,李十一听得明白,掏了几块大洋递给张婶,又欠着身子道了一回不是,张婶推脱了一番,便也收下了,将鸡留在院子里,拢着头发告了辞。 李十一瞥宋十九一眼,鼻端轻轻哼一声,听着似笑非笑的,也不言语两句,转头往屋内走。 宋十九三两步撵上去,跟在后头转悠:“你不打我?” “打你做什么?”李十一耷拉着眼皮子,“我是你爹?” 若要是,也得是娘呀。宋十九停下来,一面思索一面嘟囔,见她波澜不兴,又追到她前头去:“你这两日只管翻什么长安的古籍,也不搭理我……” 她猝然停下,歪着脸收着下巴,狐疑地问李十一:“这是什么?你,在做什么?”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比在李十一嘴边。 李十一尚未收好的笑意一僵,薄唇抿了抿,问她:“什么?” “你方才的表情,是什么?”宋十九将四指掩住嘴唇,大眼珠子奇异地转了一小圈。 李十一皱眉:“你是说,笑?”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你那模样,叫做笑?” “怎么?你未见过?”李十一抱臂,她虽性冷,也不至于从未笑过。 宋十九斟酌了一会子言辞,道:“你从前笑,是这样的。”她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嘴角。 “你方才,是这样儿的。”她愉悦地堆起卧蚕,笑涡深深的,露出明晃晃的贝齿。 李十一愣了愣,随即好笑地扩了扩嘴角:“那涂老幺日日咧着牙花子笑,你也未见过?” 宋十九摇头,咬了咬嘴唇,认真道:“涂老幺那样不好看,你这样子,好看。” 她说完,也学着李十一的模样莞尔一笑,杏眼眯起来,嘴角翘得高高的。 李十一只觉十分有意思,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提。 “咯噔,咯噔。”宋十九的笑僵在唇边,她大气不敢出地落下睫毛瞟一眼李十一的手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她忽然觉得,自个儿活了许多许多年,活得百无聊赖,活得糟糕透了。 -- 第20页 她还太小,不足以容纳这种博大的空旷感,好在那感觉只是一瞬,在李十一收回手迈进门槛时,便猝然消失。 三日后,阿音上了门,貂裘披风裹着水蛇似的身段,蹬着细高跟儿便迈进了院子,院子里一个半大姑娘摇头晃脑地背书,暗红袄子蓝黑棉裤,膝盖处洗得发白,仍旧是十来岁时的红头绳,侧绑了一个粗粗的大辫子。 那姑娘十四五了,因早起还未在脸蛋抹上黑灰,又刚洗了脸,白得发亮的肌肤上生着蜜桃似的绒毛,配上出挑的眉眼,水灵得教人嫉妒。 阿音哀叹一声,摸一把脸颊的细粉,怏怏不乐地同宋十九打了个招呼。 宋十九却气鼓鼓,胡乱应了一句,便又皱眉背起书来。 涂老幺仍旧在屋内扫洒,一面修笤帚一面听李十一说一些入门的知识,见阿音来了,问她吃过饭没有。 阿音道:“馆子里吃的,也没动几个,有羊奶子没有?给我热上一碗。” 涂老幺道有,便起身开火。不大一会子,一碗热腾腾的羊奶便上了桌,涂老幺又盛了一些,招呼外头的宋十九进来喝。 宋十九放下书走进来,也不洗手,腿一提哗啦一声将板凳勾过去,动静刺耳得令李十一皱了眉头。 “做什么?”涂老幺张着嘴,用气声询问李十一。 李十一摇头,不明所以。 宋十九见李十一摇头,吸了一口羊奶,眼泪竟吧嗒吧嗒往下掉,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仿佛委屈得不想活了。阿音吓得忙放下碗,过去搂着她肩膀,问她:“怎么?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了?” 宋十九抽抽噎噎地摇头,随即伏在阿音肩头呜呜哭,阿音拍她的背温声哄着,好一会子才听她断断续续地哭道:“晨起时我想吃羊奶,他们竟不给我,如今你来了,我才好歹有一盅。” 李十一道:“你晨起吃了两碗粥三个馒头并一个小煎包。” 宋十九哭得更是伤心:“嫌我吃得多了是不是?我本就是捡来的,爹不疼娘不爱,总是遭人嫌罢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李十一愣住,同涂老幺交换了个眼神,涂老幺脖子一缩,回到板凳上专心修笤帚,偶尔拿滴溜溜的眼扫一回饭桌上的人。 宋十九见李十一毫无反应,更添气恼,将碗一搁便扭头出了屋子,跑到院子角落里擦擦眼泪继续看书。 李十一头疼地扶额,却见阿音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指甲,绢子掸了掸被宋十九眼泪浸泡过的肩膀,对李十一道:“你可记得,前两年咱们遇着一个美利坚国的洋教士,同咱们说道了好一阵子。” “说是有个叫霍什么的,写了个本子,里头的症状同她差不离,也是一阵儿笑一阵儿哭的,好似叫……” “青春期。”李十一道。 作者有话说: “霍什么的,写了个本子。”指的是斯坦利·霍尔的《青春期》(Adolescence,1904年)。1920年之后,杨贤江将霍尔的学说介绍到中国。 第13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三) 明儿便要出发,李十一等人细细瞧了线路,自北平坐火车往郑州,再由郑州西行至陕州,由陕州换轮船往潼关登岸,随后由汽车送达西安。李十一略略算了算,途中竟要六七日。 涂老幺在夜幕降临的梆子声中犯了难,才刚夸下海口说要同她风雨同路,可念着家中的婆娘又有些不放心。 阿音道:“路途遥遥,你去是不去?”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涂老幺咬牙:“去。” 李十一看他一眼,同他说:“阿春赠的宅子,我收下了,地段好,格局亦通透,家具摆件也是一应俱全。如今天愈发冷了,你院子里漏风,让你媳妇搬去,我再请几个扫洒婆子照料,出不了岔子。” 涂老幺嗫嚅了几番嘴唇,要再说,李十一低头瞧地图:“宅子大,东西院空着也是空着,西面留给阿音。” 阿音嘻嘻一笑,虽不见得过去住几日,倒是难为她想着。 “好是好,只是,”涂老幺愁道,“那宅子乃事成的谢礼,若不成,怎么好?” 阿音柳眉倒竖:“姑奶奶出马,能有不成的?” 李十一却道:“若不成,便盘下来。如今时局不好,宅子也不算顶值钱。” 她虽有些积蓄,却也是意外之财,向来在衣食住行上不大讲究,一人一院也舒坦,如今不同。她看了看一旁解九连环的宋十九,她日益大了,总不能一直同她挤一张床,这小屋子便显得不大够用了,再有,周遭的邻里街坊都是熟脸儿,宋十九一日一个模样,这才几日,未打几个照面,可天长日久的,难免惹人疑心,还是搬了好。 她考量了许多,却并未说出来,也实在未有吐露的必要。 却见宋十九瞄过来两眼,对上她的目光,磨磨蹭蹭地到桌子旁坐下,问她:“东院儿涂老幺,西院儿阿音,我呢?” 你自小搂到大的宋十九呢? 李十一顿了顿,饮一口茶:“同阿音住也成,同我住,也成。” 宋十九抿着唇角甜滋滋一笑:“我自是同你住。” 李十一斜眼乜她,嘴角淡淡往上一提:“不是捡来的,也不是遭人嫌的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宋十九一愣。 阿音绢子掩住嘴吃吃一笑,四月的天小姑娘的脸,猴戏似的一出一出的,变得令人招架不住。 -- 第21页 李十一同涂老幺交待完毕,涂老幺精神抖擞地准备回家收拾,又听李十一道:“若你家有红鸡蛋,备上几个。” “要那红鸡蛋做什么?”涂老幺纳闷。 李十一垂下睫毛想了想:“过几日她要成年,恐是在路途上,没什么好东西。”她不晓得赠她什么,思来想去,念及宋十九曾眼馋邻里生娃娃时赠的红鸡蛋。 阿音一愣,看了宋十九一眼,嘴角仍是挂着往常的三分笑。 宋十九亦怔了怔,随即软绵绵地靠过去,抱住李十一的胳膊,头往她肩膀一靠,小声道:“你待我十分好。” 她不晓得心里酸酸涨涨的感觉是什么,总之又舒服又难受,又是暖又是疼,她想了想,道:“待我长大了,我便嫁给你。”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涂老幺亦是乐呵得抽了抽嗓子,两个姑娘,说什么胡话呐? 李十一下颌一收,将胳膊自她怀抱里抽出来,一眼未瞥她:“倒是不必了。” 宋十九鼓着两腮哀怨她一眼,坐在一旁生闷气。 阿音两手一拍,笑得弯了腰:“今儿这出戏可算是瞧着了,竟比那角儿唱的还有意思些。姐姐我这便回了,明儿一早,西站见罢。” 西站今日的人比前两日多了许多,涂老幺这回有了经验,大包小包地挤上了车,却没料到阿春大手笔地包了一整节头等车厢,一人宽的床位,大理石的桌面,西式的实木装潢配着墨绿的小洋灯,珠串的绳子一拉,那灯便亮了,再一拉,又灭了。涂老幺歪着头瞧了好一会子,电灯他只见过一回,还是在李十一的仓库里,这一回研究了半晌,问阿音:“这里头,倒是怎的装煤油呢?” 火车开动,涂老幺整好行李,又左右逛了逛,回来乐道:“你们怎样也想不到,这里头竟是千奇百怪的,同洋货商场似的,左面有一客厅,右边竟是酒馆子,还有阿音爱吃的黑汤。” 阿音心知那是时髦的西式吧台,也不同他计较,只笑吟吟拿着绢子扇风。 稀奇不过半日,众人便在火车有规律的律动中犯了困,黑夜泼墨一样洒下来,流萤似的星辰在窗外晶莹闪烁,倒影到透亮的玻璃上,一个星子便变作了两个。 阿春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坐着,夜里更是睡不着,听着涂老幺淡淡的鼾声,独自走到会客室,靠在窗边望着外头瘦得如弯勾一样的残月。 李十一披着衣裳推门进来,见她的侧脸在暗暗的月华中朦胧至虚幻,白日盘起的头发散了下来,温顺地趴在她优雅的脊背上,车厢内不见一丝风,她的发尾却浅浅地飞起来,妖异又瑰丽。 阿春偏过脸,仍旧是发白的唇色,叫她:“女先生。” “叫我十一罢。”李十一道。 “十一。”阿春的声音轻得似薄霜降临,“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此情已成追忆,零落鸳鸯。”李十一默念道。 “自我见到你起,我便知道,你能帮我。”阿春抬手支颐,“你说,如今的月亮,同从前的,是一个月亮么?我若望着月亮,能望见故人么?” 李十一笑了笑,摇头未答。 “可是,我连我是谁都不晓得,又哪里来的故人呢?”阿春的声音仿佛自车外里来的,比旁人要慢上许多,带着夜露的清醇。 李十一忖了忖:“你让我去,究竟是找什么呢?” “骸骨。”阿春道,眼波流转望向她,“我的骸骨。” 李十一动了动唇线,又听阿春道:“我在那里躺了许多年,无棺也无碑,我不晓得我是谁,我想知道,我是谁。” 铁门开了复又关上,李十一侧脸,见阿音穿着香槟色丝绸睡袍,松松垮垮地揽着腰带,一手拢着如云卷发,一手夹了一根烟,慵懒地靠在门边。 “阿音。”李十一颔首。 阿音眯着眼笑了笑,撩人媚骨百态生,款款走过来,轻着嗓子道:“风月,佳人,倒是有情趣极了。” 李十一习惯了她信口胡说,也不搭腔,听阿春同阿音点头打过招呼,便又陷入了烟气朦胧的沉默。 阿音又吸了一口烟,烟灰掸落在茶缸里,李十一启唇道:“既你来了,不妨替阿春姑娘探一探。” “我不来,你也不使唤我。”阿音笑道。 阿春偏脸,望了李十一半眼,随即朝阿音伸出右手,青紫的静脉在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可见,她低了低下巴,好看的眸子定定望着阿音:“有劳女先生。” 阿音将烟灭了,抬手在她的手心松松一握,又极快地放开,笑道:“我是摸骨,不是诊脉。” 阿春一愣,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火车不厌其烦地吞吐白雾,似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兽,只顾迎着风铆力跑,不问尽头,亦没有归处。夜幕便是它咆哮的喇叭,将乌拉乌拉的声响放大后搁到人的耳蜗里。 阿音头上的薄汗又沁了出来,透着若有似无的熏衣香,她将面色更白的阿春放开,抽了抽鼻子坐回椅子上,闭眼定了定心神,左手无意识地拈起方才吸了一半的香烟,又用力地杵了杵。 “她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李十一问她。 阿音的双目睁得小小的,疲惫又茫然。 “她说——只差一点儿,就一点。” 作者有话说: 《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 第22页 第14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四) 路途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不过几日,便至了陕州码头。天似一汪碧澄澄的透玉,云朵抱团似的躲得低低的,挂在白红相间的大轮船四周,桅杆直竖,帆布被风吹得呼呼作响,那水被船吃得一荡一荡的,摇摇曳曳煞是好看。 待走近了,才发现那轮船足有两层楼高,似一个巨大的怪物,铁铸的阶梯自船上延伸上岸,长舌一样接纳形形色色的旅客。 乳白色的高跟皮鞋一踏,将脚背的肤色衬得白皙极了,戴着蕾丝手套的指头扶上栏杆,弹钢琴似的敲了敲,杏色的洋装包裹盈盈一握的腰身,裙袂翻飞间露出莹润修长的小腿。有过往的行人瞧得痴了,西装革履的青年不当心撞上了这位小姐,忙不迭伸手扶住她,她低低“啊”一声,将背靠在栏杆上,食指扶住帽檐往上轻轻一掀,露出娇俏得过分的面庞。窄唇是温吞含蓄的中国风骨,大眼是顾盼神飞的西洋春情,契合得矛盾极了。 她不大在意自个儿被碰着,展颜一笑,波浪卷的头发跳着阳光,扬声道:“十一,走快些!” 李十一因宋十九被撞的那一下拧着的眉头还未散,涂老幺腆着肚子将大小包裹往上头带了带,十二分不满意阿音:“原本便长得招人,不抹灰就算了,你还给她穿这个,缺心眼子不是?” 阿音“呸”一声,晃晃脑袋笑道:“多好的一身儿呀,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成日里同你们混,也没件儿像样的衣裳,啧,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舔什么?抱什么?又舔又抱的成什么样子?”涂老幺嘟囔,这阿音自个儿轻狂便算了,竟将宋十九打扮成这德性,头发似被火钳夹了似的,嘴红得好似要吃人,偏偏还惹得狂蜂浪蝶一篓子一篓子往上扑。 右肩一凉,却是阿春慢步至李十一身边,柔声道:“她不似鬼,也不像人,这才几日,便变了模样,是什么?” 既有这样的奇事,当日包了车厢,竟是误打误撞,包对了。 李十一望着宋十九的背影,轻轻一笑,无声道:“小怪物。” 待上了轮船,宋十九十分新鲜,拉着阿音叽叽喳喳地倚着栏杆左右瞧,正要回头同李十一说话,却见她同涂老幺二人站在座椅的尽头,被一位衣着考究的男人端坐着挡住了去路,李十一低声说了两句,仿佛是请他挪挪脚下的箱子,横在了二人入座的过道上。 宋十九头一回见着竟有人拿眼白瞧人,仿佛那黑眼珠子是没什么作用似的,那男人的笑意浮在脸上:“这位……小姐,大概未瞧得清,这是上等舱。” 李十一皱眉,涂老幺涨红了脸,张口争辩道:“咱们不晓得这是上等舱不成?你这话说得倒像屁话了,火车包厢你听过没有?你爷爷我坐那个来的!” 他的嗓门有些大,惹得左右的人都投来暗暗的目光,他一瞧众人的打扮,更觉出了自个儿的寒酸来。 那位男士倒是笑了,道:“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怕两位不识得字,走错了道罢了。” 涂老幺脸红得像熟了的虾,气得青筋暴起。宋十九拉着阿音过来,皱着小小的眉头,李十一扫她一眼,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放屁!”阿音的嗓音立时响起,身子往座位旁一靠,香风扑了满怀,“姑奶奶认字儿的时候,你还在问你妈讨奶喝呢!” 有小小的哄笑声传来,那男人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神色僵了僵,复又自下而上打量阿音一眼,笑道:“这香味我倒是认得,八大胡同惯常用的。” 阿音冷笑一声,抱着胳膊夭了夭身子,却见宋十九满面怒容上前来:“你放……” 余下的话被掩在一双柔软的手里,带着淡淡烟草的香气,她张了张瞳孔,见高了她半个头的李十一站在身旁,右手自她脸侧揽过来,面无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 见宋十九发怔,李十一无名指的指腹敲了敲她的下巴,提醒她回过神来,而后收回手去。宋十九这才小心地抽了一口气,弱声道:“你……你胡说。” 剩下的三个字说得十分没有底气,仿佛胡言乱语的是她似的,面上不晓得怎样就怯了场,带着被蒸熟了的红色,同脱兔一样的心跳,一下一下击溃她的自信心。 她伸手扶住座椅的椅背,只觉自己仿佛被下了药。 余光中瞟见李十一略微勾了头,望着那男人道:“我们要过去,烦请让道。” 她的嗓音清冷极了,脸上是不卑不亢的神色,说是请,却未有半分屈就的姿态,瞧得那男人心头一愣。正僵持间,落后一步的阿春匆匆行了过来,略扫一眼便猜了个七八分,将票递给李十一,缓声道:“进去罢。” 那男子瞟一眼阿春领口的象牙扣,再扫一眼李十一,黑眼珠子终于归了位,略笑一声叠好报纸,欠身让了道。 “哎!瞧瞧你爷爷我认字儿不认字儿!”涂老幺自他身前过时,龇牙咧嘴地朝他虚晃了两句,直至入了座,还气不顺地小声咧咧。 李十一倒是没往心里去,惯常抽了一张报纸,抿唇低头瞧起来。 宋十九望着她脸颊上青青紫紫的腐皮,咬了两下唇,小声道:“你作什么要扮成这幅样子?晚间你洗了脸,我瞧见了,好看极了。” 李十一翻了一页报纸,仍是埋着头,只将右手抬起来,冰凉的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示意她不必再说。 -- 第23页 宋十九倒吸一口凉气,嘶一声捂住嘴,梗着脖子远离了她半寸,五迷三道的,好容易才找回了些神识。 她望着李十一翻报纸的手,掖着嘴角小心地笑了笑,一时又觉皮相实在不重要,李十一的手才是宝贝呢,她幼时被那只手轻轻拍着,一下一下地,便似荡在舟里一般,踏实温暖极了。 水一荡便到了晚上,轮船上到底不如地上舒坦,晃得人脑仁儿生疼,座椅间隔又近,到了半夜,宋十九便觉得腿有些抬不起来了。 她左右瞟了瞟歪头熟睡的众人,拖着肿得和萝卜似的小腿往船舱外走,轻手轻脚生怕吵醒了李十一。 甲板上倒是开阔多了,没了舱里头闷哄哄的人群味儿,海风又腻又咸地往脸上打,面庞湿乎乎的,灵台却清明了许多。宋十九双手拉着栏杆往后悠着身子,仰脸同天上的星子打招呼。 轮船一晃,背心被一双手托住,宋十九回头,见是散着头发的阿音。阿音笑她:“多大姑娘了,还同天老爷说话儿呢?” 宋十九眯眼一笑,转身靠在栏杆上,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美滋滋道:“再过几日,我便要比你们高了。” 阿音一笑,不大一会子却拧了眉,问她:“你便这样一直长?那岂不是很快便老了,丑了,死了?” 她问一句,宋十九的脸便白一寸,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里头霎时似钟摆一样不安定地左右晃起来,晃了五六下,她才攥住阿音的手,问她:“那可如何是好?我,我……再过几日,便要成老太婆了?” 她颤着声儿,怕得要哭出来,风华正茂的李十一,和老太婆宋十九,她嘴里的“表妹妹”,恐怕要成“表婆婆”了。 阿音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成想她果真急得变了脸,便也皱眉思索起来。想了一会子,道:“你这非人非鬼的,必定是有些能耐的,总不能让你来这人世一遭,稀里糊涂便没了。我猜呀,你这长势,指不定能自个儿把控呢。” “当真?”宋十九将信将疑。 “这样,”阿音一甩绢子,拢着貂裘,“你每日睡前默念,我貌美如花儿,念它个百八十回,没准儿有效用呢?” 宋十九眼巴巴地望着她,见阿音一脸严肃,好一会子才点了点头。 阿音见宋十九嘟囔着咒语回了舱,欲言又止地将手收回来。 骗小姑娘,会不会遭雷劈呀。 第二日清晨,李十一正支着额头睡觉,忽觉腰上痒酥酥的,似有棍子一下一下地戳。她困意十足地睁眼,实在睁不开,又眯起了半只,只拿右眼虚虚张着,瞧着一旁有些上头的宋十九。 宋十九将自个儿的手举到她跟前,竖起来前后翻了翻,对她挑了挑眉头,见她毫无反应,又将自己的头发递过去,一下下地扫着她的睫毛。 李十一捉住她的发尾,懒着鼻音,哑声问她:“做什么?” “我,”宋十九放低了声音,似做了一夜的贼,两眼却隐隐泛着光,“我没长。” 第15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五) 话音刚落,涂老幺骤然惊醒,两手紧攥左右扶手,如临大敌地望两边瞧:“又,又入画儿了?” 宋十九咳了两声,将李十一咳清醒了,抬手揉着额头中央,声音仍旧是哑哑的:“说罢。” 她糯糯的嗓子似幼鸟换下的绒毛,挠得人心尖儿痒酥酥的,与她同寝同食那几日,宋十九总爱趴在她臂弯里,支着耳朵听她将醒未醒时的一声。 宋十九神秘兮兮地:“我又了不得了些,竟能将生长的形势缓下来。” 说话间船舱里的乘客陆陆续续醒了过来,有的端着茶缸到外头刷牙,有的趿拉着鞋寻方便去,涂老幺左右看了看,暗嘿一声,这上等人睡眼惺忪地抠着眼珠子,竟也是这么个不体面的模样。 李十一“唔”了一声,不晓得在想什么,五指仿佛刚刚活络了知觉,把玩扑克牌似的,无意识地将宋十九的发尾绕在指缝里来回勾。 头皮被扯得有些疼,宋十九却忘了要将头发拿回来,只怔怔瞧着她的动作。 所幸自个儿的头发够长,如此拉扯着也不至太尴尬,宋十九神游天外地想。 却听“啪”一声脆响,阿音探过身子将李十一的手一拍:“今儿要下船了不是?” 李十一懒怠怠地皱了皱眉,将宋十九的发尾放开,反手揉着僵硬的脖颈,瞧了瞧外头的景色:“仿佛是的。” 宋十九将自己的头发接过来,神色复杂地望了阿音一眼。 阿音不明所以:“怎么?” 咒法没了效用,寻仇不成? 宋十九摇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左右晃了晃身子,问涂老幺:“涂老幺,你多大了?” 涂老幺道:“我同你个奶娃娃说什么,我涂家小子再几日也要同你一边高了。” 讲大话。宋十九撇了撇嘴,又探身问阿音:“阿音姐姐几岁?” 阿音掏出镜子补妆:“你既喊我姐姐,竟还问我的岁数,成心的不是?” 宋十九再瞧一眼阿春,阿春正要开口,宋十九抬手阻止:“不必说。” 语毕她撤回身子,这才犹犹豫豫地看向李十一,问她:“十一,你,你几岁了?” 李十一拨了拨刘海:“不记得。” “不记得?”宋十九一怔。 -- 第24页 李十一叹了口气:“活太久了。” 宋十九缩了缩瞳孔,小小的嘴唇皱起来,包子似的裹着空气,缓慢而郑重地打量李十一,却见李十一将眼皮无所事事地一撩,漆黑如墨的瞳孔里笑意稀松平常,仿佛一眨眼便不见了似的。 宋十九头一回感受到了“捉弄”这种促狭的情绪,尽管李十一的表情并不明显,但如此鲜活的神态出现在她的双目里,便似乌云裂了个口子,春风若有似无地泄出来,惬意地抚弄岸边柳色。 “嗳。”她揉着心口无端端叹了口气。 李十一莫名地抬眉,又听她歪头问:“那么,你喜欢我几岁?” 这话没头没尾,令李十一结结实实怔了好几秒,认真忖了几个来回,才沉吟道:“一两岁罢。” “怎么说?”宋十九心里“咯噔”一下。 不吵不闹,安静乖巧,并且……李十一抬头看她一眼:“会吐泡泡。” 宋十九张嘴咬住下唇,将身子靠到椅背上,听着轮船的嗡鸣声,沉沉呼出一口气。 船靠岸时已是晌午,一行人哪里还有登船时的意气风发,个个灰头土脸精神不济。光鲜亮丽的贵人们亦一脸青灰,抻着皱巴巴的西装裤子,抽了一宿大烟似的架着身子往外走,阿春倒仍旧是那个金堂玉马的芙蓉面,拢一拢秀发仍旧一丝不苟。 “到底做鬼好。”阿音靠在李十一身上,骨头要散了架。 索性汽车要不了几个时辰,不到黄昏便至了西安,西安的街道四四方方的,街道亦比四九城宽似的,柏油马路两侧马着豆腐块儿似的砖瓦屋,远处大雁塔一枝独秀地傲然立着,近前是羊肉泡馍略带腥膻的香气,自行车滴铃铃一飘,年轻人支着腿停在路边,掏出几个铜板换一块厚馍。 奔波了几日,几人的肚皮早就瘪得没什么油水了,宋十九矜持地背着手,咽着口水拿眼觑一旁吆喝的小摊贩。偏偏那摊贩是顶上道的,捉起一个肉夹馍便望她手里塞,宋十九一个措手不及,举着喷香四溢的肉夹馍,呆呆地望着李十一。 熬得粘稠的肉汁,肥瘦相间的炖肉,再剁上碎碎的青椒同香菜,被外焦里嫩的馍一裹,迷得宋十九神魂颠倒,她见余下三人一鬼停下来望着她,便十分艰难地对小贩摆了摆手,还回去道:“不,不必了。” 李十一看她一眼,上前递了银钱,问她:“一个够吗?” 顺着街道买了些小食,又上酒楼里好生吃了一顿,阿春将众人领至城西北的一座宅子里安顿,原本请诸位休息一晚上,明日再下墓,李十一却道耽搁太久过意不去,略歇憩几个时辰,夜间便可动身。 入夜,西安城温顺地沉寂下来,姓名的变迁无法剥夺岁月赋予的深厚,万家灯火依旧,遥遥静止在记忆的一端。 洋车驶出城门,沿西北方向往咸阳而去,至西安同咸阳的相邻处,方停了下来。 李十一等人下了车,见是一片黑漆漆的山地,月暗星沉,辨不出什么地形来,山坡半腰仿佛有几间不大的寺庙,零星烧着烛火,鸡眠狗睡间香火味随着山风飘下来,惹得林间亦有了些许佛性。 山脚下围着几个打盹儿的民工,拉着布棚子,将一处不大的平地围起来。领头的人蹲在石板上抽烟,见着阿春,忙用鞋底碾了烟头,搓手上前来:“阿春小姐。” 阿春同他说了两句话,涂老幺见天儿冷,将手里的大衣递给李十一,李十一接过去,抬了抬眼,见捂着貂裘的阿音搂过宋十九,手心儿来回搓着她的胳膊,问她:“冷是不冷?” 宋十九摇头,李十一将大衣自个儿穿上,走到棚子近前,阿春过来,指着那一人宽的四方坑,道:“便是此处。” 那是一个黄土围的天井,架着一方木梯,直通着地底下的墓道,李十一蹲着下往里看了一眼,又敲了敲壁沿,站起身来同阿春道:“下去罢。” 阿春点头,沿着梯子攀下去,拎了一盏玻璃煤油灯,灯光中见李十一等人陆续下了墓,涂老幺几步上前接过来,靠到李十一身边,眼珠子四处一绕,心里便有些凛然。 这墓比他从前见过的都要大,墓道有三人宽,深深长长不见终点,同下墓时一般无二的天井列于前方头顶,被土封了,就着火光才能看得分明些。李十一在墓道里轻轻踏,脚跟触地复放下脚掌,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墓室极空旷,一脚下去三四层回音,两旁是浅波纹状的墙面,石头雕刻而成,倒没有什么旁的花样。 李十一示意涂老幺将油灯举高些,仰头往上看,竟数了四个天井,每两个天井间的侧墙上有一方壁龛,里头供着有些破败的陶俑。李十一在近前停下,勾头看那褪了色后青灰的人俑,大约一尺余长,半袖衫罩着襦裙,帔帛挽在臂间,头梳螺髻,手捧竹笙,尽管妆容同眉眼已被侵蚀得瞧不清,丰腴的脸颊却清晰可见。 “唐代的墓?”李十一望着火光中死气沉沉的女伎俑,轻声问。 阿春点头,缓步穿过月亮型的拱门,道:“从前请来的先生,也这样说。” 李十一跟步上前,依着天井的数目同壁龛陶俑来瞧,墓的主人地位应当不低,可墓里却毫无壁画、铭文、祷碑,仿佛刻意掩盖身份似的。 穿过拱门便入了墓室,四方型甚是规正,圹砖夯筑而成,四壁斑驳,除却灰黄相间的表皮,仍旧是半点图文也无,更无金银玉器,不知是本未陪葬,还是被阿春着人搬了出去。 -- 第25页 一路畅通无阻,并未有什么奇门或机关,想来那术士来了多趟,任有什么机要也破了个干净。 墓室的正中央便是刻着祥云睡莲纹的棺床,三面围帘形状,保存得尚算完好,棺椁却被氧化得厉害,蛇蜕皮似的剥落了一层又一层,灰灰白白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涂老幺好歹学了些皮毛,将煤油灯搁在地上,绕着棺椁四处看,阿音勾着宋十九的手站在入口处,嫌腐味太重不肯过来。李十一伸手敲了两下棺壁,又探手摸了摸,仿佛是楠木,厚约六寸,上头裹着风干的兕牛皮。 她收回手,磨了两下指腹的浮灰,胸腔扩了扩,又沉下去,转头往阿春,见她怔怔地立着,望着那棺椁,眼里头千帆流过,又归于深海。 骤然涌动的情绪令她的躯体仿佛行将消散的游魂,遗世般立在古老的墓中。 忽听得涂老幺哀嚎一声,后退两步到李十一跟前来,李十一伸手掌住他,见他指着棺椁侧方不远处大叫道:“骨……骨头!” 李十一侧头一瞧,棺椁不远处躺着一具完好的骸骨,头朝棺床,脚向墓口,头骨隐隐发黑,好似是中了毒,她下意识回头瞧阿春,阿春面上泛起一个不易察觉的苦笑,眼波徐徐一放,垂眸道:“是我。”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红颜楚楚,白骨森森。 “十一,”她望着那具可怜而可怖的骨架,温声道,“问棺罢。” 李十一暗叹一口气,手一伸自涂老幺手中接过烟管子,又从锦囊里掏出烟丝装上,单手架着火柴熟练地一擦,将其点上,搁到棺椁正前方。 一钱艾草,一钱生犀,三钱罗勒,半两白酒,浸烟丝整三十六日,分毫不可差。 罗勒勾其情,艾草乱其神,白酒铺前路,生犀与人通。 叩棺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缘何墓中留白骨,肉腐心不腐? “何处来?” “麟德元年,陕县。” “何处往?” “孽镜台阴十二司。” “棺外白骨何人?” “……月娘。” “月娘……”墓中霎时安静下来,只余一缕浮烟缱绻上升,李十一怔忡地回头望阿春,烛光打在她侧脸,熠熠生辉的是镇国公主天赐的倨傲与璀璨,暮霭沉沉的是千年孤魂刻骨的孤清与伶仃。她似一颗暗投的明珠,蒙着萧条的黄土,终有一日等到拂尘之人。 她褪了色的眼珠子终于有了光亮,却是迟到了许多年的眼泪,仅禁锢在眼眶里只盈不落,像是不屑于,又似是没有胆量。 “月娘,是我的小名。”她喉头一动,眸中晓雾将歇,“我更夺目的称号,唤做——太平。” 大道纵横,玉辇香车,红烛青雀,酒宴流脂,九天宫阙,万国来朝。 四方无事,天下太平。 作者有话说: 1.“生犀与人通”是看《灵魂摆渡》看来的:“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2.“大道纵横,玉辇香车”化用自《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3.太平的鬼名叫阿春,出自韩愈的《游太平公主山庄》:公主当年欲占春。4.肉夹馍我爱吃有青椒的。 第16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六) “我忆起来了。”月娘的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线绕过腐蚀已久的棺木,通往阔别已久的故土。 “我是太平,阿爹高宗讳治,阿娘则天武氏。那里头的人,是阿婉。”她指着面前的棺椁,声音仍旧薄弱,顿着不容置喙的起承转合。 “阿婉?”李十一难以置信地确认。 月娘颔首,下巴的幅度透着天潢贵胄的骄矜:“中宗昭容,上官婉儿。” 她仍旧是修身的洋装,雀首一样高傲的脖颈却为她添了华彩,偏偏眉宇间的闲愁愈加深邃,令她仿佛一个踱着年岁之道婉婉而至的人。 她道:“我自幼万千宠爱,着胡服,佩男装,围玉带,戴罗巾。我参阿爹阿娘之谋议,诛二张,灭韦氏,权倾朝野,声势烜赫。她乃罪臣之女,出身掖庭,为阿娘识,通诗文,掌诏命,理奏表,人称巾帼宰相,称量天下。” 提起阿婉,她眼里细小微弱的星芒盛了盛,如复燃的死灰,衬着她遮掩一样抿住的唇角,瞧起来娟秀极了,玲珑极了。 “我同她年岁相当,志趣相投,诗文作伴,交情甚笃。”她勾着迷蒙的凤目望向若有所思的阿音,意味深长地扫过懵懂未开的宋十九,最后落于李十一眼底。 李十一唇角一动,轻而易举地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月娘固执的睫毛垂落下来,也仅仅只低眉敛目了这一回,她行至阿婉棺木前,将手伸出去,四指却犹豫地回握起来,抓了抓袖口,才又伸展开,踏实而笃定地抚上装载她尸身的沉木。 她望着棺椁,抿着唇角,好一会子才放开,道:“景龙四年,唐隆政变,隆基诛韦后一党,斩阿婉于旗下。” 她平和安宁的语调似断弦一样一变,带着令人不忍卒听的余颤,好在那颤动只是一瞬,在她紧闭唇线之时便随着呼吸一齐安静下来。 似煮沸了的水,还未及好生咕噜出几回声响,便被釜底抽了薪。 烧水的是记忆,抽薪的叫时间。她细致而温柔地抚摸阿婉的棺木,忽而明白了自个儿为什么要选择忘记,原来有些事情刻在骨子里,非遗弃自身无法驱逐。没了阿婉,她是无所依的游魂,有了阿婉,她是意难平的恶鬼。 -- 第26页 她的眼泪将下睫毛濡湿,令她瞧不清棺木的形状,她勉力睁大了眼,眼眶却模糊得更加厉害,她想让眼泪坠下去,可那泪珠子究竟是舍不得她,抑或是舍不得沾染阿婉,总之不肯遂她的意。 生杀予夺,权势滔天的镇国公主,在无能为力之时,同贩夫走卒,也没什么两样。 “我悲痛万分,赠绢五百,遣使吊祭,主领丧仪,亲题墓志。”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可是,”李十一靠在墙边,终是忍不住提醒,“这墓里,并无你题的铭文。” “这墓,又哪里是那一个呢?”月娘盈盈含泪,默默微笑了一会子,随即将饮痛入骨的眼神递给她,摇头道,“我以牛骨填了她原本的陵墓,将她的棺椁移至此处,以金缕玉衣缠体,保尸身五年不腐,只盼有一日,能将她复活。” 她的眼神因最后一句而变得凄楚而偏执,在阴风阵阵的墓室里,竟活生生令阿音同宋十九浑身一抖,涂老幺挨过去同李十一并肩站着,却是不敢靠那邪乎的墙壁,只干着嗓子问道:“复活?” 他同阿音对视一眼,若是从前,恐怕早便骂上一句鬼扯了,可对着这金枝玉叶的公主,竟似软了膝盖骨似的,怎样也辩驳不出一句。 “是。”月娘抬头,目光悠悠对上闪烁的煤油灯,又将其瞥至地上的骸骨,“你可曾听过,反魂树?” 宋十九讷讷看向李十一,李十一将靠在墙上的脊背抬了抬,又贴回去,道:“出自《十洲记》:西海之上,聚窟洲中,申未地上,有大树,与枫木相似,而华叶香闻数百里,名为反魂树。” 她见宋十九闪着灯芯一样亮堂的双眼极其认真地听,便又道:“於玉釜中煮取汁,制返生香。将返生香置于死尸鼻下,死尸闻之,复乃活。” “竟有这等奇事。”宋十九脆生生道,又问月娘,“那你可找着这反魂树了?” 月娘将扶着阿婉棺木的手收回来,轻吸了吸鼻腔,道:“三年。我一面上奏求请收编阿婉的文集,一面倾举国之力寻反魂树,终于先天二年春寻得。” 她行至自个儿的骸骨前,蹲下去,将指尖同向前伸抓的骨节相对,似在安抚,又似在慨叹,甚至还有隐隐的愤恨,她自白骨的间隙中将食指探进去,里头空空如也,倾世珍宝亦化了黄土。 她轻叹一声,道:“先天二年,我因权势过盛,为帝之不容,被迫自尽,我含恨饮毒,唯一桩心事未了,拼力逃至这山林,于生门墓道入这阿婉墓,欲将返生香置于她鼻端。” 她伸手摩过自己泛黑的头颅,笑得胸腔发震:“差一点儿,不过一点儿。” 阿音这才明白她的未尽之言是何意,原来如此。 “最难平不过是,我从未向她吐露过半句情意,我只要她返魂复生,听我一句心底话。” “三两步,差了,便是差了。”她紧紧搂着手中的头骨,用力得好似要陷进去,可到底是成了鬼怪,竟连疼痛也不再眷顾她。 她靠坐在阿婉的棺前,头轻轻抵着木材,恍惚道:“你方才问的那一句,阿婉还记得我,竟连我尸骨也认得。如此,孤魂野鬼许多年,也罢了。” 阿音沉沉叹了口气,对上李十一讳莫如深的双眼,猝不及防地怔了怔。 “十一?”阿音轻声唤她。 李十一反手抚了抚干燥的墙面,摇头道:“你既有返生香,为何不自个儿用呢?” “你若用了,留得青山在,又怎会有憾事呢?”话音坠地,字字诛心,偏偏李十一冷淡的面容好似只是问了个天气,她行至月娘的身侧,蹲下身平视她:“那反魂树,不是真的,你一早便知道,是不是?” 众人愣住,月娘闻言一震,惊恸万分地望着面前的人。李十一的双眼黑白分明得厉害,里头什么都没有,只如实地倒影出眼前人狼狈得难以遮掩的慌乱,她张了张唇,不肯听话的眼泪终于砸了下来,一颗一颗豆大似的,她涕泗横流的样子难看极了,丝毫不复方才沉稳镇定的帝女模样。 涂老幺最怕姑娘哭,伸手想要拉她,却见她眼眶鼻尖通红,眼下堆得同皱起的布帛,太阳穴的青筋随着肋骨一凸一凹,仿佛极力想要克制住忍痛于心的抽泣,却将自己的软弱纤毫毕现地暴露了出来。 她泣道:“我……我。” 李十一的眉头紧锁,她不愿去戳月娘的软肋,可潜伏于记忆假象下的苦楚,才是真正的难平之意。 她前几日翻《旧唐书》时,恰巧阅过了太平公主同上官昭容的生平。 “你以伪药欺人骗己,只道若再勉力一步,能将阿婉复活,便可免于悔恨。执念至斯,竟千年不散。然而,你口中的阿婉,究竟是怎样死的呢?” 月娘豆大的眼泪坠到地上,砸起零星的尘埃,她的青筋自额角炸起来,盘蛇一般蜿蜒至耳后,用力得脸侧的肌肤竟发青发白,她咽着眼泪,咬牙望着阿婉的棺椁,终于哽咽道:“我以为,她心里没有我。” 她同阿婉,亦友亦敌。友是闺阁之友,敌是朝堂政敌:“阿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谁能晓得她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呢?” 月娘抽了一下濡湿的鼻翼,颤着声儿笑道:“景龙四年,唐隆政变,我与阿婉一同拟诏,立李重茂为太子。随后,韦后干政,我便又结盟隆基,清除韦氏党羽,废了李重茂。阿婉却同我说,李隆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必有兔死狗烹之举,又兼有忠于中宗之义,仍力保重茂一派。” -- 第27页 “她同我站于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不肯与我说一句软话,我与她争吵不休,恨她心肠冷硬,又欲巩固与隆基之盟,便未置一言,由李隆基将她打为韦氏一党,斩于旗下。” “我权欲熏心,自食恶果。”月娘仰头一笑,将后脑勺在阿婉的棺木上重重一磕。 李十一兀自一叹,随后曲起双腿,将小臂搭在膝盖上,轻声问她:“既有立场相对之恨,又为何有亲题铭文,主领丧仪,强求复生之举呢?” “因为,因为……”月娘嘴唇抖得如至冰窟,连带着牙齿都碰得咯咯作响,她道,“我整理她遗物之时,发现了幼时一同念过的一本书。” “那案上方,显见是新翻过的。里头夹了一页纸笺,只以飞白体书了八个字。” 李十一心内一滞,听见月娘轻轻说。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 作者有话说: 1.上官婉儿墓志铭,太平公主题: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2.上官婉儿墓志: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3.反魂树和返生香出自《十洲记》。前面的墓室格局参考了真上官墓。4.“终我一生,难寻太平”出自《大明宫词》,前面标题的时候说过了,这里出现了就再说一遍。 第17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七) 墓室里响起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不知是风来了,还是云散了。煤油灯始终一言不发,玻璃上的倒影却清晰得异常残忍,昭然若揭地提醒众人,风华已逝,一千三百余年。 “唉。”涂老幺头一回如此唏嘘,大老爷们儿蹲在地底唉声叹。 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一那样靠在墙壁上,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嘲讽又落寞。 李十一梗了梗喉头,隐隐透着酸胀的难受,但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将燃尽的烟管子收起来。 相见不如不见时,记得也未必好过忘记。 月娘无魂之烛一样望着阿婉的棺材,最可悲不过是,她骗了自己这样久,却偏偏什么也不记得,她同阿婉秘而不宣的情意,到头来也要旁人来拆穿。 那个身着胡服,咬牙咽血的天之骄女,匍匐到地底下,伸手划拉出血痕,想要抓住的,不过是永失所爱之后,不肯面对的悔恨同愧疚罢了。 只消一步,她便可以将不知真假的返生香置于阿婉鼻下,抱着阿婉复生的希冀,前尘尽消地闭目长眠。 她还有一个不曾言明的私心,她想要阿婉醒来,抱着她冰凉僵硬的尸身,如她当时那样彻头彻尾地痛哭一番。 她同阿婉之间,也唯有黄泉相隔之时,才肯在对方面前哭。 然而她差的又何止那一步呢? 十四岁那年,上元节,长安城华灯初上,她同阿婉换了男装出宫游玩,小小才人的侧脸留在公主的灯影里,公主的侧脸落在才人的心尖上。 十六岁,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阳之子薛绍,八音迭奏礼乐齐升,拆县墙以通婚车,灯笼直燃到天上去,万千盛大中骄纵的新妇捏着裙角,阿婉的身影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柳树下。 三十往后,她渐渐忘了才人同公主的故事,权势刻进了倨傲的骨子里,只在回廊下拉着幼小的子女,偶然望见奉书而过,蹙眉问政的昭容。 她同她持剑相对,红眼散发,却也曾掀被同眠,问山月知不知女儿心底事。 只是人总善于遗忘,在化作鬼魂之前,便忘了个干净。 阿婉总归比她要聪颖一些,早赴黄泉,一碗孟婆汤,抿笑辞月娘。 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一抽一抽的,克制极了,又微弱极了,李十一抬眼一瞧,见宋十九咬着下唇,下巴同锁骨轻轻抽搐着,温热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李十一扫一眼阿音,阿音心领神会地将宋十九的头按到自个儿肩膀上,捂了捂她的眼睛,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李十一抬手抵了抵鼻端,瞥一燃尽的煤油灯,站起身来扫扫衣裳上的浮灰,薄声道:“走罢。” 涂老幺兴致缺缺地站起来,抖了抖发麻的腿筋,俯身拎起灯。 月娘却望着地上的散尘,摇头道:“将我留在这里罢。” 众人一怔,又听她道:“寻了这许多年,倦得很了,不想再走了。” 她抬头,对李十一颔首:“将墓封了,有劳。” 李十一嘴角微动,却最终未答话,上下睫交缠一瞬,点头应承:“好。” 行至墓口,李十一侧转回头,双唇缓动念了一声:“阿春。” 自墓里出来,已是月褪日升,凌晨的空气最是稀薄,也最是冲人,只一吸,便直往人脑仁儿中心处钻,凉得涂老幺一下子眼泪鼻涕一股流。 他停下来擤了一把鼻涕,又搓了搓干燥的手掌,阿音在他略前方一些,裹着温软华贵的长袍犯着困。 李十一自个儿走了一会子,停下脚步,回头看跟在身后半步的宋十九,她倒是不再哭了,却曲着柔嫩的手指,垂头默不作声地抹着眼泪,手上在墓里沾了灰,抹得眼旁深一道浅一道的,李十一怕她眼睛疼,便抬腕将她的手拿下来,问她:“哭什么?” 宋十九睁着濡湿的杏眼,肿肿的眼皮翻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痕,嘴被咬得红艳艳的,她精巧的鼻翼一动一动,抬头望着李十一,小声道:“心里头十分难受。” -- 第28页 她十分乖巧地压抑着哭腔,可正是这点子委屈,令她的语调同神情瞧起来似被遗弃的幼兽,可怜极了。 “难受什么呢?”李十一偏了偏头,认真地低头看进她眼里,嗓音仿佛放柔了些。 宋十九咬唇想了想,又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你也难受。” “我?”李十一讶然。 “我知道呀。”宋十九低头嗫嚅,伸出指头戳了戳李十一的胸前,“你这里软乎乎,暖乎乎的,怎么会不难受呢?” 李十一有些好笑,却不再言语,只提步又往前走,宋十九跟上去,因着泪水糊了眼,脑仁又哭得疼,瞧不大清路,便将胳膊靠过去蹭着她,由她掌着路。 又走了两步,宋十九忽然道:“月娘同阿婉的交情,是何意?” 李十一未答,听她问:“是我同你这样么?” 李十一道:“我同你认得不过十来日,哪里来的交情?” 宋十九结舌,才十来日?可她却总觉得过了好些年似的。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同阿音,是么?” 李十一顿了顿,摇头:“也不是。” “那……” “不许问涂老幺。” 宋十九欲言又止地“噢”一声,手背抹一把残留的泪花,哭得久了,仿佛虚了似的,此刻哆哆嗦嗦地打了个寒战,又吸了两下鼻子。 李十一瞥一眼她抽抽噎噎的模样,忽然道:“我如今觉得,十八九岁,也好。” “怎么说?”宋十九脑子仍有些钝钝的,耳朵却快人一步地支起来。 李十一道:“会吐鼻涕泡儿。” 宋十九飞快地抬手捂住鼻尖,掩面哀嚎一声。 晨曦中李十一弯着嘴角微微笑,隔着眼泪瞧,笼在玻璃里似的模糊又清透。 涂老幺望着前头的两个人,嘿嘿莽笑感叹一句:“娘俩儿感情真好。” 娘俩儿?阿音顿住,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西安城迎来崭新的曙光,将古老的城墙照得熠熠生辉,李十一等人却没有欣赏朝阳的福气,在街口吃了一顿水盆羊肉,便回宅子里补起囫囵觉。 再醒来时,天已擦黑。宅子里管事的连妈问李十一,阿春小姐几时回来,说是做了她最爱的浇头面,宅子里做工七八年了,阿春小姐总是奔波,回回归来,总要念着她的一碗面。这回匆忙,还没吃上呢。 李十一道:“她说,不走了。” “不走便好了。”连妈笑应了两声,抬头一瞧落了雨,便忙撑着伞到大门处等她。 宋十九偎在门边,怏怏望着雨。 李十一撑一柄伞到她跟前,同过来的阿音与涂老幺道:“出去逛逛罢,这城里的古玩市场十分好,我想去瞧一瞧。” 这个时辰是早了没了早起的鬼市,好在鼓楼大街南院门的市场还开着。细雨霏霏笼罩灰墙黑瓦,两旁的招牌店旗湿哒哒的,毫无精神地裹在一处,古玩这市集逛的人本不多,又因着这阴雨天气,半条街的店门开一半掩一半,掌柜的套着袄子窝在柜台后头打盹儿。偶然听见一两声尖利的争论,仿佛在辩那古物源自中唐还是晚唐。 青石板被雨滴洗刷得十分干净,踏在上头足底生凉,李十一随意逛了几个店,倒是见着了几个好的,详细问了问哪里出的,照例是不大讲来处,可三两句下来,总归能透些底儿。 她只看瞧,并没有掏钱的意思,有店家瞧不上她的打扮,嫌她只问不买,将她三两句哄了出去,她也不恼,只淡淡一笑便又撑伞往前走。 宋十九躲在她伞底下,问她:“你下斗,也出手这些,是不是?” 她道:“是。” “可我瞧着你并不十分像下墓的,倒干了些黑白无常的活计。”宋十九未多琢磨便出口了书本上的“黑白无常”四字,觉得形容得十分精妙。 李十一道:“混口饭吃罢了。” 宋十九不大信:“你哪里是缺一口饭的人?” “缺。”李十一睥她一眼,又正回头:“一个不够。” 宋十九转了两三回脑子,才明白过来她嫌弃自个儿肉夹馍吃了好几个,一时有些羞恼,眯起长睫带雨的双目,清清嗓子低头看鞋尖儿。 一辆黄包车停在路边,车夫捉着汗巾子拭着面上的雨,里头的人伸出手,给了几个铜板,车夫忙不迭弯腰谢过,再以脚压着拉杆,将里头的小姐让了出来。 那姑娘二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量,瘦瘦弱弱的,面庞被挡雨的黑斗篷遮了瞧不大清,斗篷里头是过时的青绿色饰边长袄,清末汉家女的式样,很有些不伦不类,幸而雨意深深未有人多留意,她便撑了伞往前头走。 李十一同宋十九说着话儿,与她擦身而过,外肩被隐约的寒凉之气一袭,惹得李十一蹙了蹙眉。 那姑娘走了几步,忽而心头一跳,扶住伞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往后头望:“阿蘅?” 巷道蜿蜒,雨幕淋漓,安静得似是错觉。 再过了半个时辰,天便放了晴,街口卖灯笼的人家终于出了摊儿,迫不及待地点了几盏灯,支起竹竿挂在巷尾,晚风摇晃,推攘得灯影支离破碎,宋十九仰头展颜看,阿音也十分喜欢,把玩几盏兔子灯舍不得放下,涂老幺亦近前瞧,眼神儿跟着店家手里的竹篾一翻一飞,想着回家做给婆娘讨喜欢。 花灯对面是一卖茶的人家,茶香湿哒哒地传过来。李十一抿唇入内,见店内空无一人,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站在矮凳上,似模似样地掌着比胳膊还长的秤杆子,大气儿不敢出地学称量。 -- 第29页 那女童狭长目,柳叶眉,生得是端正又内敛。李十一上前,问她:“你这店里有什么茶?” “我店的茶有许多,您平常好哪一样?红茶?绿茶?”女童将秤杆子放下。 李十一道:“你平常爱哪样?” “太平猴魁。”女童不假思索。 李十一望着她眨了眨眼,忽然又问:“是太平,还是猴魁呢?” 女童不明所以,正要开口,听里头的妇人扯着嗓子唤她:“阿婉!” 她从矮凳上跳下来,匆匆往后头去。 “嗳。” 第18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一) 第二日,连妈仍未等到阿春。 李十一泡了一壶昨儿买回来的太平猴魁,收拾东西准备踏上归途。阿音早早儿地将箱子规整好,坐到桌边拨着炉子。 “这冬日是越来越长了。”阿音打了个哈欠。 李十一递给她一盏茶,听外头院子里连妈摘菜的动静。 阿音瞧她一眼:“下月是什么日子,你想到没有?” 李十一坐到一边:“怎么?” 阿音将双手在暖炉上烤着:“下月是我师父的忌辰,自入了土,竟是许多年未去瞧他老人家了,这回好容易松了懒骨头,你若得空,陪我回去一趟。” 她见李十一正琢磨,又道:“你师父也葬在那里,一并去瞧瞧,也算全了孝心了。” 阿音嗓子有些哑:“这寒冬腊月的,也不晓得地底下冻骨头不冻。” 李十一刚点了点头,还未说话,便听哐铛一声推门响,涂老幺一脚踏进门,甩着冻僵的手:“我方才去瞧那十九,你猜怎么样,竟睡得同……” 他愣在原地,半口白气未哈出来,气若游丝地散在嘴边,支棱着形同冻瓜的大脑袋,讷讷问:“你谁?” 他望着还未乔装的李十一,洁白的里衣包裹颀长的身量,肩上简单披着厚袄子,半长的头发刚过了下巴,柔顺地扫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眉眼分明而清丽,搁在白皙光滑的肌肤上,仿佛是从冰上雕出来的。 李十一侧着脸,耷拉着眼皮波澜不兴地睨了他一眼。 这眼神十分熟悉。涂老幺倒吸一口凉气,腿肚子无端端有些打颤。 “完了完了,”阿音白眼儿一翻,仿佛接了个甩不掉的包袱:“这回果真成自己人了。” 李十一将烤着火的右手翻了个个儿:“首先,下回记得敲门。” 涂老幺眨巴两下黄豆眼,僵着浆糊脑袋,右腿得了令似的一撤,退回门槛外,展臂将门合拢,在风里头立了两三秒,才抬手叩了叩门。阿音道一声进来,同李十一摇头笑:“这才是个活宝呢。” 涂老幺复进了屋,同第一回 乘火车那样踮着小心,方才的话忘了个干净,只拿指甲抠着桌面,也不晓得应不应当坐下。 他不大敢瞧李十一,只偷偷拿眼觑了一半,好看得跟电影儿明星似的,好看得令他心里头有些秃噜皮,这姑奶奶遮掩之处这样多,不晓得究竟是哪路菩萨。 李十一见他只顾清嗓子不说话,便开口问他:“方才去十九屋里,敲门了么?” “敲了,敲了。”涂老幺忙应道,待说完了才细细思量,死活忆不起来敲是没敲。 李十一抬腕沏了一杯茶,伸手搁到他面前的桌上,杯底暗自一磕,像是将涂老幺招回了魂:“你方才,要说什么?” “我要说……”涂老幺龇牙“嘶”一声,全不知抛到哪去了,便另寻了话头道:“适才听你俩嘀咕的,仿佛是不回北平了?” 李十一颔首:“咱们要往山东去一趟,瞧瞧师父。” 涂老幺“噢”一声,见她一如从前,心里松快不少,琢磨了一会子,道:“既是师门的事儿,我便不同你们去了,只是天南地北的,你们几个大姑娘总令人搁不下心——音大姑奶奶您别恼。十一姐,我同你们一道,至了胶东道,再自个儿回四九城,找我婆娘去,成不成?” “胶东道?山东?”娇清的嗓子响起来,同门缝里透出的冷空气一样俘虏去了几分屋内银炭的燥热,宋十九穿着藕荷色的袄子,兔毛领子簇着满月似的脸,站在门口盈盈笑。 涂老幺“唉”一声,两眼跟着她迈腿入屋,轻车熟路地坐下,心里直犯嘀咕:这宋十九未敲门,李十一也未见得言语什么呀。 女人心,海底针。涂老幺咂一口茶,皱着脸下了结论。忽而记起什么要紧的,指着李十一,问宋十九道:“你瞧瞧这是谁,认得不认得?” 宋十九柔荑撑着脸,大眼儿忽闪忽闪,小心确认道:“涂老幺,你失忆了?” 涂老幺一惊,指头扫了一圈,惶恐道:“她长这幅模样,你晓得?你们都晓得?” 宋十九怔住,这才发觉李十一素着一张脸,于是歪歪头霎是满意地欣赏两眼,记起方才涂老幺不大识货的“这幅模样”,又很有些不高兴。 “就我不晓得?”涂老幺平白生出几分委屈来,默了一会子又冲李十一道:“你既生得好看,扮丑样子做什么?怕不是……担了人命罢?” 他心头惴惴,余光落到李十一的手上,偏偏那手搭在桌子边缘,无意识地点着圈,很有些江洋大盗草菅人命的做派。 香风一飞,阿音的绢子自他眼前掏过,止住了他的胡思乱想,却听李十一道:“行走江湖,图个方便罢了。” -- 第30页 阿音拨弄着波浪卷,笑道:“十几岁时她下了一个老墓,手艺不大精,惹了一女鬼,追到地上来缠了她两三月,顿顿给她做饭吃。前两年刚到北平,被军老爷请去开棺,自墓里一出来,兵卫子竟围了一圈儿,说是被军老爷瞧上了,要讨她去做小老婆。咱们十一姐这皮相呀……” 她笑叹一口气,横着媚眼儿咬唇住了嘴。 涂老幺听明白了,道:“也是。你这抛头露面的,又总是在男人堆里讨饭吃。现今的军老爷,略平头正脸儿的……”他欲言又止,胆子不太壮地“唉”一声。 几人静了一会子,涂老幺才腆腆肚子道:“如今不同。我同你头一回下墓时说的话,自是作数的,你有了我涂三平这弟兄,咱们又有了宅子,总要有些派头,往后谈买卖的活计不必用上你,遣我便是了。你那烟摊儿,我也替你支,你不必风里来雨里去,我寻了正经营生,你弟妹也喜欢。” “瞧瞧,”阿音笑道,“到底是吃街头饭的,脑子竟是活泛,这三下五除二,替十一想了法子,自个儿平白得一烟摊儿。” 这话又酸又甜,也不知是夸还是贬,涂老幺只当听不明白,也不恼,又舔着脸凑近了李十一些,嘿嘿笑道:“按我说,最好再买个洋汽车,往后你出了宅子便进车里,往那后头一坐,谁也寻不着你。” 李十一道:“不如再请两个司机三个管事并二十个婆子丫鬟。” 阿音拍桌:“再召一队护卫兵罢。” 涂老幺咽了咽口水,望着二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缩缩脖子坐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苏轼《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第19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二) 一路走走停停,十来日后才入了胶东道,胶东道临海,不似西安城干燥,却要冷上许多。至诸城县时,天刚刚擦黑,路上薄薄一层冰霜,连叶子上也挂了零星的冰碴子,南边儿海浪隐隐咆哮着,往嶙峋的岩石上拍,黑漆漆仿佛不见底的修罗场,远处山顶的积雪倒是有些清晰,森森泛着青白的冷光。 李十一几个到得晚,天儿又冷,四面的妖风直往脖子里灌,路上没什么行人,连小店也未见得几个,好容易见着前头一个灯火通明的旅馆,忙拎着行李入了内。旅店里没什么人,灯却亮了好几盏,如白昼一般亮堂,将一尘不染的桌椅照得更显干净。 诸城不大繁华,这旅店又小,瞧起来仅是个客栈模样,小三层的砖瓦楼,旧式的格局,一层酒楼二三层客房。外头是黑漆木制的门脸儿,招牌上只写着“吃酒、住店”四字,白字青底的三角旗上缝了一个“棠”。 涂老幺将布包袱甩到桌上,粗喘了几口气,外头太冷,气管子竟有些抽抽,他胡撸几下通红的鼻头,抻着脑袋喊一声:“可有人没有?” 楼梯蹬蹬作响,下来一个二十四五的姑娘,绣花衣裳乌云辫儿,倒是十分朴素,一手掌着一盏煤油灯,一手拢着光,在楼梯拐角处见着她们,愣了愣,显见没料到这个时辰有客人,一会子才挂上笑,道:“来了。” 她将油灯搁在柜台上,紧赶着又先上了几盘瓜子儿和山楂,在衣裳下摆擦了擦方才洗脸弄湿的手,才过来接待来客。 几个姑娘都不大挑食,涂老幺胡乱点了几个当地的小吃,芥菜疙瘩同萝卜片儿拌的辣丝子,喷香流油的烤鸡架子同烧肉,再并上几个芝麻裹的大烧饼,同一壶爽口提神的绿茶,待菜一齐整,精神同味觉一并活泛了过来,指头末梢的寒气都被驱了干净。 宋十九一面吃一面眨眼睛:“这店里实在太亮,晃得眼睛疼。” 涂老幺寻了一回那姑娘,却见她上了菜又回了上头,竟不见个人影。 阿音笑道:“哪有这样做买卖的,烛火不要钱似的。” 李十一将筷子搁下,伸手替宋十九将碗筷挪了个位置:“坐这头来。” 宋十九“嗳”一声,坐到另一头,正巧笼在李十一投下的阴影里,李十一睫毛的剪影就在她手边,她眨一眼,睫毛的影子便温柔地抚一下她的手背。 她望着李十一的影子,又听见了心底熟悉的回响,令她口干舌燥,呼吸被甜滋滋的红晕烫过,发烧似热热地进退。 她伸着尾指碰了碰李十一睫毛的影子,又碰了碰鼻尖,碰了碰嘴唇。有一种情感,同许多不大好的情绪共生,譬如遮掩、回避、矫情、口是心非、若无其事,可凑在一处,却成了普天之下最香甜的秘密,缓缓滋生,晚晚入梦。 身旁人未尝便醉,她咬一口烧饼,味同嚼蜡矣。 对面的阿音放下茶盏,错落着指头支住额角,在眉心揉了揉,奇道:“这烛火不仅亮,还十分香。” 她素日里爱弄香,嗅觉比旁人灵通三分。 话音刚落,又是一段蝮蛇游走似的幽香,自四周的烛焰中袭来,涂老幺抽着鼻子四处嗅,却见李十一垂下的眼皮动了动,伸手掌住宋十九的后脑勺,略略往自己方向一按,另一手于她身后一推,将一纸符咒拍了出去。 涂老幺呆若木鸡,宋十九在李十一的掌心里转了转脑袋,回头一望,见那符咒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尾部被风带起来,一下一下地掀着角。 “这是……”宋十九将头往李十一处靠了靠。 “游魂。”李十一以手背反手将那符纸一拍,只听一阵朔朔的风声,也没什么旁的动静,那符纸却掉落下来,在地上烧作了黑灰。 -- 第31页 李十一四处扫一圈,复又提起筷子,夹一口辣丝子,对涂老幺道:“这里头好几只游魂,入了夜,也不便换住处了,你睡前将熟糯米撒在咱们房间的四角,再于门前中央的横梁上悬一黑驴蹄,寻常游魂不敢近前。” 涂老幺一连声应是,逐一记下了,才顾得上抛出自己的纳闷:“我怎么瞧不见?” 阿音娇娇一笑,涂老幺问:“你能瞧见?” 阿音摇头。 涂老幺放了心,又问宋十九:“你也瞧不见罢?” 宋十九正自顾自地怔愣,李十一的手方才自她的头上松松滑下去,指头不经意挨了她的颈子,凉津津的,又好似在纵火。 涂老幺痛心道:“吓傻了。” “哪里是瞧的呢?”阿音学着从前李十一那样敲了敲耳朵下方,“听的罢了。她自小能听见,她娘说,既有这个能耐,便去学倒斗罢,若听着了鬼魂,撒丫子跑便是,这才吃了这行饭。” 涂老幺新鲜得不行,两个灯泡似的招子往李十一的耳朵上一顿招呼,凑近了问她:“听的是什么?游魂说话?” “脚步声。”李十一道。 正说着话,方才的姑娘又从楼上下来,咚咚咚地动静不小,见他们几个仍在吃,便点头笑笑,钻入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算盘。 阿音将拭唇的巾子一扔,荡着水蛇腰上前去,往柜台旁一靠,三分媚骨七分亲近,问她:“这店里就你一个?你们老板呢?” 那姑娘扬了扬眉,笑道:“我便是老板。还有两个伙计,近来天儿冷,早早放回了家。” 阿音又问:“你叫什么?” 姑娘道:“棠玉,叫我阿棠也成。” “阿棠,好听极了。”阿音往她身边靠了靠,在她手上摸了一把,“这天儿冷得不行,你冷不冷?” 不远处的涂老幺将瓜子壳一扔,嫌弃地下拉嘴角:“得亏是个女的。” 只见阿棠一怔,缩回手,笑得有几分尴尬:“习惯了,不大冷。” 语毕她又道:“客房的床铺备好了,水也烧上了,若用过了饭,便早些歇着罢。” 阿音笑着谢过,又谈笑了两句,方回来入了座。 三个人齐刷刷望着她,她翻了个白眼:“不是。” 天冷得厉害,打更的人也不出活儿了,万籁俱静,连几声狗叫也听不见,阿音乏了一日,简单梳洗了便钻进被窝,正仰躺轻叹一声想要休息,忽而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扣门声。 她皱眉狐疑地开了门,竟是宋十九抱着枕头站在门边。 小姑娘散着一头青丝,裹着单薄的衣裤,一双眼纳着灯烛璀璨的光晕,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不是冻的。 她跑进屋掩了门,拉着阿音钻进被窝里,轻轻道:“我有些怕。” 一面说怕,一面两眼放光? 阿音将被子提了提:“说实话。” “我……我有心事。”宋十九扯着被角跑出来的线,像扯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情丝。 “怎么说?” “我瞧见她,心便突突跳,不见她,心就痒痒挠。”宋十九尽量说得浅显些,可说完了,又觉得不是十分准确。她应当是一盆清水,李十一是底下的炭,她不远不近立着,便能将自己烘得暖暖的,心的最底层咕噜咕噜冒着泡,她若是近了,自己便沸起来了,手也不是脚也不是,慌里慌张不成样子。可她若远了,又是兜头一盆凉水在泼,十分提不起劲头来。 阿音正支起身子越过她掖被脚,闻她此言顿住了动作,半个身子罩在她上方,染了茉莉香的发丝垂下来,落到宋十九耳边,她瞧了宋十九一会子,未几便了然地挑了眉:“明白了,春心动了。” 宋十九抿住嘴,十分赞同地点着头,眼里的笑意仿佛含了阿音的香气,甜得从睫毛上溢出来。 阿音笑了笑,躺到一旁,想了一小会儿,问她。 “谁?涂老幺?” 第20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三) 阿音曾见过少女的心事,却不见得瞧见蔚蔚绽放的春花被霜打蔫儿的模样。宋十九眼里透着迷茫,脸庞却比墙腻子还白,木着脸道:“涂,涂老幺?” 她的脑海里过了一下涂老幺的黄豆眼和大肚腩,厚实的手掌同咧嘴笑的模样,恨不得立时抹了脖子去。 阿音侧起身子,手腕子将脑袋撑起来,笑道:“若不是,难不成是我?” 她抬手碰一下宋十九的下巴,摇头:“我可不成,我桃李满园子,你却是一朵小栀子花儿。” 宋十九将咬唇的下半张脸藏进被子里,顿了顿,小小声否认道:“也不是。” 阿音微眯着媚眼儿瞧了她一会子,嘴角似是而非地翘了翘,轻轻笑一声,复又躺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十一呀……” 宋十九脸上粉了粉,却没落下她意味深长的停顿,翻身问她:“怎么?” 阿音望着横生出木架子阴影的床顶,笑道:“自她师父去了后,她便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从不见她喜欢什么,也从不见她不喜欢什么。” 阿音偏头望宋十九一眼:“她待你好,是不是?” 宋十九点头。 阿音道:“她的心也不晓得是什么做的,瞧起来冷冰冰的,却万事随和,细致周到。可旁人的和气是亲近,十一的和气却只是和气,她待人自留三四分余地,到头来仍是无牵无挂的。” -- 第32页 “将心搁在她身上,你怕不怕?”若一颗心抛给别人,甭管是水凼子还是土泥地,总归能听个响儿,可若放在李十一身上,便成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魂,李十一若不说,没有一个能瞧见。 管杀不管埋,阿音叹了口气。 “不怕。”宋十九摇头,抿着小嘴,眼睛仍是亮晶晶的。 阿音拍拍她的脑袋,笑了笑,又听宋十九问:“那你说,她喜欢不喜欢我?” 阿音瞄她一眼,紧紧被子翻了个身:“我吃什么饭的?喜欢这玩意儿,我怎么晓得?” “问涂老幺去,他情有独钟。”阿音含糊着困音,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一夜无梦。这地势荒僻,但好在十分安静,几个人睡得算不错,唯涂老幺夜里涨肚醒了一次,眼皮眯着缝儿往茅厕去,依稀瞧见下头冒着光,仍旧是亮堂堂的,嘟囔一句:“当真不要钱呐?”便又回屋打起了呼噜。 阿音睡得散了骨头,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打完水洗了脸,又将仍旧犯困的宋十九推了起来,两人懒懒梳妆,又小半个时辰才下了楼。 青天白日的,楼下倒不似昨夜那样冷清了,也围了几桌散客,一面吃一面聊着闲篇儿,烧肉清酒的香气过了瓜田李下的嘴,愈发引馋虫。阿音同宋十九到涂老幺身旁坐下,桌上摆了一屉薄如蝉翼的纸皮包子,鲜肉的厚实和山药的清醇交叠出惊艳的香气,另一旁几个油浸浸的酥油旋儿,并两碗似粥非粥的甜沫儿。 李十一自隔壁拿了醋过来,也在旁边坐下,宋十九因昨儿初吐露了心事有些不自在,闪了两下睫毛只顾埋头喝粥,李十一见她夹了个包子,问她:“要醋吗?” 宋十九摇头,顿了顿又道:“要。” 阿音咬着手背低低笑,李十一蹙眉,拣了个碟子给宋十九倒上。 “多谢。”宋十九望着醋汁儿说。 李十一手一顿,将醋瓶收回去,微微偏头望着宋十九。 宋十九垂着头咬了两口肉包,这才抬起头来,见着李十一却是一怔,轻声问她:“你今儿没贴上?” 她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右脸。李十一摇头:“人少,懒得装扮了。” 李十一懈怠地拖着尾音,眼帘垂下望着桌角,食指自额角撑着,缓慢地往上移,配上毫无矫饰的一张脸,十分随性慵懒的模样。 宋十九心里头又是一突,眼神跟着她滑动的指腹,好似她在自己心脏上划了一横,说:这里,这里,这里,全都给我,好不好? 好。 宋十九放下筷子,拿了一张纸巾擦着嘴,又将那纸团子捏了,握在手里杵着唇角。 正吃得热闹,老板娘阿棠过来了,笑问:“吃得可还入口?昨儿歇得好不好?今儿还续上一夜么?” 涂老幺道:“吃食不错,床铺也暖和,只是大姐,您这烛火也忒亮堂了,昨儿个我起夜,没留神只以为天儿大亮了。” 他环顾四周,道:“这大白天的,怎还掌着灯呢?” 左右无事,阿棠便坐下了,望一眼四处油汪汪的油灯,在白日倒不显得十分起眼,火舌晃晃悠悠的,外头招了风,也只是将那火焰打得歪了歪身子,复又坚挺地立了起来。 阿棠将两手叠在桌上,身子歪斜着坐着,对那油灯抬了抬下巴,又转过头来:“各位有所不知,这哪里是普通的油灯,却是人鱼膏。” “人鱼膏?”阿音蹙眉。 涂老幺晓得,又到了自个儿听不明白的时候,索性也不出声,只镇定自若地抓了一个油旋儿。 “人鱼膏我似乎听过。”宋十九想了想。 “秦皇陵。”李十一道。 宋十九瞄她一眼,想起来了:“我前几日读《史记》,里头说:‘始皇初继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她摇头晃脑背了一长段,随后偷眼觑了觑李十一,李十一正巧也偏头望着她,对上她的目光,弯唇清淡地笑了笑。 “阿音,”涂老幺敲了敲桌子,“译一译。” 阿音不怒反笑,娇声道:“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老菜帮子也敢使唤起他姑奶奶来了。” 涂老幺原本支着耳朵听,却等来了一阵夹枪带棒的揶揄,一瞬便怂了肩膀,赖笑道:“哪里是使唤,这不是您老经多见广,我受个教长长见识罢了。” 阿音这才略有些高兴的样子,头一扭道:“相传南海之外有鲛人,又叫做泉客,形体同人类似,却是居在水里头。这人鱼膏乃鲛人的尸骨熬油制成,据说,一滴可燃数日不灭。十一说的秦皇陵里头,便有这人鱼膏制成的香蜡,保地底万世长明。” 涂老幺啧啧称奇地近前看那人鱼灯,脸皮上沁出些欢愉来:“这皇帝的东西,咱们也能享用享用?” “您这小店里,竟有这样的宝贝。”涂老幺比一个大拇指。 阿棠道:“这也是机缘,咱们这临海,却没什么渔货,上两年我往海边去,却正见几个渔夫网了那奄奄一息的鲛物,说像是搁了浅,我眼瞧着它活不长了,便买了下来,熬油作了灯,所幸那几个渔人也并不是识货的,还生怕招了祸事,不过几百钱罢了。” -- 第33页 “原是这样的缘故,怪不得。”阿音喃喃道。怪不得夜里长明,怪不得燃有异香,以尸骨为灯,怪不得招了游魂。 “那鲛人,长什么模样?”涂老幺问。 “十分丑怪,并没有什么人的模样,皮似蛟皮,有一个指头那样厚,脖子上有小孔,耳朵不过两个洞。”阿棠道。 “噢。”涂老幺呵呵一笑,顿失了好奇心。 众人默了一会子,阿棠站起来收拾碗筷,一面拾掇一面道:“方才我收拾屋子时,见四角有熟糯米,房梁有黑驴蹄,敢问一句,几位是否是先生?” 李十一抬眼:“怎么?” 阿棠将碗碟摞起来:“我听说,再往北边去,临近马耳山的地方,有一老墓,说是哪个皇帝逃了来修的,墓里头好些金子,许多先生术士往墓里下。” “嗬!”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涂老幺招子一亮,“可有人得了?” 阿棠摇头:“有些死里头了,倒是有些回来了,却痴痴呆呆的什么也不肯说,也不晓得里头究竟有什么。” 阿棠说完,将最上头一个碗一搁,抱起来往后厨去。 李十一琢磨了一会子,说是有半章书惦记着,起身回了客房。阿音闲闲磕着瓜子儿,听隔壁桌的八卦。 宋十九将追着李十一背影的目光收回来,扯了扯涂老幺的袖子。 涂老幺停下剥瓜子的手:“咋了?” 宋十九压低了嗓子:“你说,李十一喜欢不喜欢我?” “喜欢。”涂老幺嚼了两下瓜子。 “当真?”宋十九耳朵一动。 涂老幺乐了:“咱们谁不喜欢你?” 宋十九横他一眼,不死心:“不是那样的。是……情有独钟,你同你婆娘那样。” 涂老幺一愣,望着宋十九嚼了几下空气,头摇得两颊的肉直颤:“那不喜欢。” “为什么?”宋十九心里一紧。 涂老幺认真道:“她是你娘。” 第21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四) 宋十九抿着嘴深深望他一眼,随即往后躺了躺身子,将嘴唇递到听得入神的阿音耳边,悄声道:“涂老幺说你胖了些。” 阿音正在兴头上,没工夫同他言语,只将嘴唇一抽,暗骂一句:“他大爷!” 宋十九满意地收回身子,耷拉着眼皮坐回来,对涂老幺连名带姓道:“涂老幺,我是你大爷。” 现学现卖得活灵活现,甚至连重音和轻声都同阿音如出一辙,涂老幺却没见过将脏话骂得这样纯情的姑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腿架起来磕了两个瓜子儿,悠着脑袋朝上头一指:“你娘来了。” 小丫头片子,咱不敢同十一姐大小声,咱还治不了你。 宋十九气结,涂老幺吐着瓜子皮嗤笑她:“嘿,不过活了十几日,学人谈爱情。” 太好笑了。 李十一在桌前坐下,换了身儿亮色的衣裳,眼见涂老幺右脚脚腕架在左边大腿上来回晃,宋十九咬着嘴唇满脸不忿,见着她来,竟不是很愿意瞧她,气氛微妙得厉害。 “什么时候回北平?”李十一问涂老幺。 涂老幺一寻思,是入了胶东道,按讲好的,这便是兵分两路的时候了。只是李十一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任谁什么时候跟着她,什么时候走,从来也不过问一句,此刻问了,仿佛是有什么下文。 涂老幺自觉聪颖一回,便答道:“你有什么打算?” 李十一道:“方才阿棠说的那个墓,我想去瞧一瞧。” “这冰天雪地的!”涂老幺提了声调,见李十一态度坚决,又缓声追了一句:“当真要去?” 李十一点头,涂老幺琢磨了一会子,道:“既来了,我也同你下了这个墓再走。” 李十一欲言又止:“我原本不是要留你。” 她看了一眼宋十九,那墓听着有些凶险,方才翻了书,也没什么头绪,原本想让涂老幺将宋十九先带回北平,对上宋十九水吟吟的双目,话头堵在嘴边,却软了回去。 好似那个莲藕似的胳膊又环住了她的脖子,耳边有小得同猫叫的一声儿:“不要。” 涂老幺瞧出来了,意有所指地暗笑一声:“姑娘大了,不由人。” 语毕他抖抖肩膀,寻不远处的阿音讲笑话去。 宋十九抿着嘴唇目送涂老幺离开,又恼了一回他轻快的背影,这才视线收回来,宛宛转转地对上李十一若有所思的眼。 李十一喝一口茶,看看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但仿佛是打定了主意等她开口。 宋十九也学着她饮一口茶,再看看她,忽然觉得这样坐着也十分好。 李十一握着拳头抵住嘴唇,低低咳嗽了一声,宋十九将嘴唇从茶杯上挪开,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问李十一:“我问你,咱们,是娘俩儿不是?” 李十一讶异的神色突如其来,盯了她三两秒,才摇头:“自然不是。” 宋十九高兴了,心头大石落地,笑眯眯将头枕在胳膊上,透着蜜桃一样水灵的眼睛望着她。 李十一却皱了眉,难得地欲言又止。斟酌了好一会子用词才开口:“你若要我的钱,也不必寻什么由头。” 她想了想,好似明白了宋十九今日缘何心事重重,多半是没爹没娘的,不知来处也没有去处,怕被她扔下,自个儿也没什么营生的本事,吃不起饭。 -- 第34页 这才想要认个娘。 她想起宋十九呜呜哭着说自个儿“爹不疼娘不爱”的模样,脑仁又隐隐作痛。 宋十九怔忡:“钱?” 李十一道:“你若要什么,只管花便是了。” 她想了想,又添一句:“我既将你从墓里抱出来,总不会不管你。” 宋十九望着她认真的神色,嘴里又含了两遍“我总不会不管你”这句话,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望着李十一闭得并不牢靠的嘴唇,偏偏它色泽鲜润弧度美好,什么话讲出来,都让人觉得动听。 她叹一口气,将头埋在臂弯儿里。 又在阿棠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才收拾了东西动身。宋十九睡得不大好,起得十分早,未绑上辫子,只以发箍将一头青丝束了,柔顺地垂在两侧,配上白嫩的小尖脸儿,很有些恬静的学生气。 她扶着栏杆往下走,却当先听见了阿音同李十一压抑的争吵声。 涂老幺坐在一旁照例是缩着骨头,大包小包堆在桌上,阿棠早早儿地开了门,翻了桌椅擦了地,捧着一杯茶坐在店门口发呆。 李十一手揣在裤兜里,靠在楼梯下方的墙壁上不作声,只听阿音冷笑道:“金子,银子,究竟比什么都入咱们十一姐的眼,这才听了一两句,便要往那墓里头钻。” 她昨儿只顾聊闲儿,却是今儿一早才听涂老幺说起李十一要下墓。 涂老幺打圆场:“哎!” 阿音回身一瞪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交叉胳膊挺了挺胸脯,截了他的话头:“怎么?我说错她了?说好是来瞧师父,半道儿里仍不忘摸个棺材,可见是师父的好徒弟了,总不忘吃饭的家伙事儿。这也是稀奇了,当年你师父在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殷勤。” 李十一舌尖顶了顶牙关,缓慢扫了一圈儿,仍是未说话,抬头见宋十九下了楼,喊她一声:“十九。” 阿音顾了宋十九一眼,将气纳回去,只回身嗤一声:“去!钻钱眼子里去!”便坐下搭起二郎腿。 宋十九见她生气,过去拉她的手。听李十一道:“你若不愿,不去也成。” “屁话!”阿音斥一声,勾着宋十九的手心儿冷脸不再说话。 李十一这招以退为进是百试不爽,活活吃死了她,吃定了她。 该。她骂自己一声。 李十一过来,问她:“那你去是不去?” 阿音指着宋十九和涂老幺,冷笑:“姑奶奶不去,谁给你收尸?这老、弱、病、残?” 面前两个人,她却一字一顿地说了四样,涂老幺在她的眼神里明白过来,“弱”是宋十九,旁的都是他。 李十一暗笑了笑,埋头收拾起行李来。 待收整完毕,阿棠仍旧坐在门口,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她今日没梳头,漆黑的秀发拨到一边,发梢沾了些水,被冷风一吹结了冰渣子,她也浑然不觉,只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 “我们要走了。”李十一走至她身后。 阿棠温温道:“雪天路滑,慢着些。” 李十一却坐到旁边,道:“昨儿的故事,还没讲完。” 阿棠穿山度水的眼眸溢了些惊讶,转头看着她,笑问:“什么?” 李十一环顾四周,将眼神最后定在有些漏风的门脸儿上,问她:“你一月挣几个大洋?” 阿棠想了想:“这地方偏,多则五十,少则二十罢。” “你昨儿说,买那鲛人,花了几百钱。”李十一抿了抿嘴角,“什么缘由,能让你花这样多的银钱,只为点几盏灯呢?” 阿棠深深望着她,待冷风再起时,才又转过头去,微笑道:“要涨潮了。” 阿音他们见李十一同阿棠坐在门口,心里头纳闷,拎起行李也过来听。阿棠同他们打过招呼,将头依在门边,道:“你倒是头一个问我的。” 她说:“我在等一个人。” “我生来无父无母,自幼在海盗窝里长大,海上同地里一样,靠天吃饭,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同大头萝卜似的。”不晓得谁给她起了名字叫棠玉,好似是抓来的一个教书先生。棠是海棠的棠,玉是翠玉的玉。 “前几年海上抓得紧,我们东躲西藏,被炮轰了,不当心便落了海,也是我命大,被冲到了这诸城岸边,一个白面小子救了我。” 那小子生得顶漂亮,又白嫩,仿佛极少见太阳似的,却是病恹恹的,眼睛有些毛病。 “他照顾了我六七日,随后便要家去,我问他可还来么?他说他眼睛不大好,又不大认得路,恐怕寻不回来了。” “我便说,我在靠海的地界盘一个小屋,点最亮的灯,他必定能找着。他笑说这样便好了,一眼就能瞧见。” “我在岸边做了两年工,有了些银钱,小屋开作了客栈。海边风大,夜里灯总是灭,我唯恐他寻不着我,便花大价钱买了那鲛人,熬油制了灯。” 阿棠说得断断续续,人鱼灯也同她的话一样明明暗暗,却始终不曾熄灭过。 阿棠最后笑了笑,望着屋外说:“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眼里的希冀是那样明显,令她瞧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李十一听完,望着远处静静吹了会子风,清淡一笑,道:“我听闻,鲛人的故土在南海,离这里十分远。你碰见了,是有福气的。” -- 第35页 阿棠讶异地扬了扬眉,随即弯起眼角笑了笑。 “既有福气,大约能等到罢。” 李十一不置可否,站起身收拾了东西,对宋十九三人点点头,在冷风中辞别了阿棠同她小小的旅店。 阿音呛了一口寒气,裹着大衣微微咳起来,仍是想着店里那盏灯:“不晓得,那鲛人究竟是似鱼还是似人?” 李十一望着海雾弥漫的前路,道:“我师父说,她曾见过一次鲛人。” “鲛人一生可化形一次,变作人样时,眼内有雾,视物不明,幻化七日,不复人形。” 第22章 何处觅知音(一) 马耳山不远,雪路难行,也不过一个半时辰便至了山脚。山十分矮,连雪也没有积上,山脚下仍有几处刚升了炊烟的人家,并一两个小卖铺。李十一在铺里买了些干粮,又问了问找零的老板,老板对有人来寻墓见怪不怪,头也未抬往东北方一指,也不言语什么。 李十一依言谢过,待几人走了,那大爷才窝到藤椅上,耷拉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 沿着山道蜿蜒向上,再半盏茶的时间,面前便有了岔路,那路并未铺上青石板,也未设什么屏障,两旁的枯草一丛一丛的,东倒西歪,仿佛是纷至沓来的行人踏出来的。 涂老幺当先跳过去,兴冲冲:“必定是这条道了。” 蜷缩的黄叶和干燥的树枝被踩得嘎嘣作响,风仍旧呼呼刮着,却不是太刺骨,偶然有正午的阳光刺下来,仿佛有了几分北平的晴朗模样。沿那小道再西行几步,眼前便现出了小小的洞穴。 李十一瞧一眼便明白了,这是山洞汉墓的形制。山洞墓依山而建,开洞为陵,与寻常地底的墓室十分不同。 路两旁垒着黄白相间的碎石,十分简陋地形成一道扇形的入口,正中一柱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风刮来也不见得摇两下,树后是一个半人高的矮门,以锈迹斑驳的铁皮封住,同墓并不十分契合,仿佛是山里的村民掩上的。 涂老幺得了李十一的眼色,搓了搓手上前去,在粗布裤头上揩了两把汗,双手执住铁门把手,扎了马步大喝一声将其拉开。 戏做得很足,门却并不重,只略一施力便散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连动静也并不十分大。 涂老幺有些尴尬,讪笑两声收回手,用力擦着掌心的铁锈,将李十一她们让了进去。 眼前是一个黑不见指的山洞,洞顶比李十一高不了多少,涂老幺依着外头的光亮点了灯,见李十一微微勾着脖子,仿佛不太高的顶部有些压迫感似的。 这山洞十分怪,未有寻常洞穴的凉风,也未透出几分阴森,甚至比外头还暖一些,仿佛燃了炭火似的,温热地包裹涂老幺红萝卜似的手指。 虽不冷,却愈来愈黑,油灯的光亮仅够笼住半人长的视线。脚步声踏在里头,荡出的回音也着实有些恐怖,涂老幺心里头又有些犯怵,便找了话题问李十一:“十一姐。” “嗯?” “您有没有发觉,咱们每回下墓,都不必打洞。”他从前听说书,人家吃这行饭的,那可是分金定穴,什么黑折子探阴爪,那叫一个技术。 李十一瞟他一眼:“倒是发觉了,你每回一紧张,便会喊‘您’。” 涂老幺悻悻然住了口:“有这回事儿?” 阿音嗤笑一声不搭话。宋十九不习惯阴暗的环境,走得十分小心,两个指头抵着岩石洞壁,埋首张着大眼盯路,下巴要抵到胸口去。 李十一有些奇怪,以往常她的做派,若路难行,必定吵着闹着要牵手了,如今却呼着小气挨边走,也不央她一句。 思及此处,李十一又抿了抿嘴角,想来相处不足一月,这个“往常”,却也是她十岁的时候了。 她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怅然。在她自己一个人时,她是十分不在意“时间”这个玩意儿,春夏秋冬,也不过是添衣减衣罢了,偏偏宋十九以一种奇异又夸张的方式,似人形怀表一样杵在她跟前,让她无所遁形地审视时间的意义。 从搂着她脖子的白胖婴儿到如今贴边潜行的娉婷少女,她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种人事变迁、光阴流逝带来的失去感,这种失去感历经压缩,任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忽视。 她停下来,将手递过去,柔嫩的手心往上,修长的四指略略弯曲,是一个完整的邀请。 涂老幺停下来,手中的灯影一摇,阿音亦愣愣地将眼神放在了李十一的手上,李十一看着宋十九,宋十九抿嘴盯着她的指尖。 好在宋十九的怔忡同众人的停顿都是一瞬,她未多思索什么,便眉眼弯弯地将手递了过去,握住李十一冰凉而干燥的手,捏了捏,肌肤细腻骨节分明,分明只有几日未牵,却暌违得似久别重逢。 触感仍同幼时一样,只是她的手大了许多,李十一不能再松松地任由她抓着,而是反手握住她柔软的四指。 以成年人的方式。 宋十九反而有些退缩,揣着脱兔的心跳将手指往后撤了撤,李十一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手不自觉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心跳声十分不听话,从耳朵眼儿里冲出来,仿佛要在空旷的洞穴里蹦上一蹦,宋十九左手捂住耳朵,想了想又捏住发烧的耳垂,而后将被李十一握住的手挣出来,逃避般抓住她的手腕。 好些了。她咬唇低着头,呼出一口气。 -- 第36页 前头开路的涂老幺自然无法发觉宋十九的百转千回,只自顾自地说着话:“十一姐,你说,若拿了金子,要做什么?” “不晓得。”李十一的嗓音十分动听。手腕被宋十九握着,在她无波无澜的语调里,埋藏着肌肤下静脉鲜活的跳动。 这种感觉奇妙极了,仿佛捏住了她清冷淡漠的外表下,不为人知的某处跳动的关联。 涂老幺又问阿音:“音大奶奶?” 阿音端着手:“金门成衣局的衣裳,姑奶奶全包了。” 涂老幺揶揄她一眼,转脸向十九:“你呢?奶十九?” 宋十九一愣,望了望李十一,随即低了头,不好意思道:“不瞒你说。” “我还没见过金子。” 涂老幺一声驴叫似的畅笑,将宋十九唬了一跳,捏了捏李十一的手腕子,抬头正好望见昏暗的灯光下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宋十九抿嘴莞尔,又问涂老幺:“那你怎样花?” 涂老幺转身回来对着她,大手一挥眉飞色舞:“勒吐精牌代乳粉,你们听过没有?我从前听广州来的几个老哥说的,洋牌子,与母乳无异。我听隔壁的婶子生娃通乳的时候,疼得直叫唤,我寻思等你嫂子生了儿子,若有钱,买代乳粉吃。你嫂子一叫唤那你可不知道,十里地的老牛腿都打颤!” 宋十九听得直乐,胸腔一颤一颤的,正要搭话,却听耳边“啊”一声巨响,老牛入水的声音,水花子荡起来,溅了她满脸。 她停下步子,在摇晃的灯光中瞧清了眼前的状况,面前竟有一条小河,横在道前,死水一般不动弹,涂老幺从水里钻出来,皱吧着脸呸呸吐了几口水,双手举得高高的,抢救一般托着煤油灯。 待他站定了,才发现那水不过大腿高,自他膝盖上方绕着,有些缓缓流淌的动态,李十一伸出原本插在兜里的另一只手,弯腰递给涂老幺,阿音亦上前道:“快上来,仔细冻着。” 涂老幺却疑惑地望了自个儿的腿部一眼,挠头道:“这水温温的,并不冻。” 方才入口的水还有些咸,这河道仿佛连着海子。 李十一直起身子收回手,涂老幺举着灯四处瞧了瞧,指着前方道:“那上头有阶梯,想来是墓室了,这里没有旁的道,仿佛只能自水里穿过去。” 李十一想了想,当先下了水,试了试深浅。 手腕从宋十九手里抽出去,宋十九将手垂到腿边,空落落地捻了捻衣裳的毛边。 李十一道:“水算干净,也不冻。”语毕她将迟疑的眼神递给阿音,望着她精美的旗袍,问,“下不下?” 阿音哼一声:“不问十九,反倒问我?我下斗摸棺的时候,你还在被女鬼追呢。”她一面说一面将高跟鞋脱了,并作一处挂在手上,哗啦一声跳下了水。 宋十九无二话,也蹲下身子探腿入河。 仍旧是涂老幺打头,拥着水旋子一脚一个坑地往前涉,李十一牵着宋十九慢慢挪,阿音跟在一旁,因这水里烂虾一样难闻的味道掩了鼻。 水路难行,涂老幺也不咋呼了,大气不敢出地顾着路,偶然拿棍子划拉一下水,敲两下探探虚实。李十一手里忽然一紧,回身一看,却是宋十九白着脸僵在了原地,对上她的目光,舔了两下嘴唇,视线下移道:“好……好似有东西。” 小腿上有滑滑的触感,木棍子似的一下一下往她腿肚子上撞,水里冒出咕噜噜涌动的声音,一秒更比一秒大,她噤若寒蝉,未知的恐惧自脊梁骨散开来,轻易便遍布了全身。李十一感到她指尖的颤栗,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别动。” 宋十九点头,急急吸了两口气,却见李十一慢慢靠近她,一手牵紧她不放,一手随着弯腰下探,略一用力将那顶撞她的物事捉了出来。 待瞧清了,李十一鼻息微动松软一笑,转了转头,又正回来眼眸清透地望着宋十九,抬了抬眉头。 “嗨!鱼呀。”涂老幺近前,注视在李十一手里摆着尾巴的小鱼苗。 未等李十一松手,他又将眼睛凑近了些,在灯下眨巴了两下,奇道:“这什么鱼,竟没有眼珠子?” 李十一翻手仔细瞧,体长而扁,腹圆头短:“仿佛是赤鳞鱼。” “赤鳞鱼不下山,寻常长于泰山之水中,缘何会在这里头?况且,这眼珠子都没了,仿佛是退化了。”阿音走过来。 李十一将那鱼放了:“山洞之中不见光,天长日久,视物的本事用不上,眼部退化也是有的,只是这鱼既游到了此处,河又通着海,自然也能游出去,没有久居洞中繁衍生息乃至双目退化的道理。” 阿音点头称是,听李十一沉吟道:“除非。” “除非这里头,有吸引它们围聚于此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左传》: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第23章 何处觅知音(二) 趟过河水,不大一会便触到了前边的阶梯,涂老幺将灯搁在上头,双手一撑当先上了岸,随即将几位姑娘一个个拉起来。阿音靠在一旁拧袍脚,方才水里是暖,此刻上了岸,哆嗦一个接一个地打,到底许久未下墓了,身子骨实在是矫情了些。 涂老幺蹲在对面脱了鞋倒水,李十一将裤子拧干,又对宋十九道:“将裤腿挽上去。” 宋十九依言照办,莹白的小腿在洞中钩月似的亮,细皮嫩肉瞧得涂老幺连连慨叹。 -- 第37页 收整完毕,一行人才又往里边走,好在洞中没什么别的生物,唯独两旁挂着一些簸箕大的蛛网,同几排倒吊的蝙蝠,人一过,蝙蝠振翅哗啦啦地飞,抖落朔朔的尘土。 越往里走,洞穴越安静,突出的石柱上偶然坠落岩水,似蟒蛇吐信时犯馋的垂涎。 再走了两三分钟,才显出了墓室的模样,正中央一个开阔的前堂,岩洞下方筑了瓦片垒的屋檐,连着红漆脱落的四根巨柱,若忽略柱上腐蚀的痕迹,倒肖似墓主生前富丽堂皇的宴客厅。前堂里头只一张供桌,想来应当有殉葬的礼器,可竟被搜刮得十分干净,唯余几块土砾色的碎片,若好生辨一辨,大抵能推断出此墓的朝代来。 前堂两旁有两个偏侧的耳室,涂老幺逛了一圈,仍旧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又是疑惑又是气,骂一句:“奶奶的,哪来的金子?连个苍蝇腿子也没有!” 李十一动了动鼻翼,穿过前厅,见一个小小的过道,过道用石门掩着,李十一本要推门,又收回手蹲下来瞧了瞧,石门下半段尽数是深浅不一的刮痕,嵌着朱砂色的血迹,李十一伸出指尖比了比,仿佛是抓痕。 如此凄惨的抓痕,想来经过万分恐惧又走投无路的惊吓。 她手中捏了一个符,示意涂老幺将包袱里能用的工具招呼上,又对阿音使了眼色,阿音一手捏符,一手牵过宋十九,将她护在身后,屏住呼吸注视着李十一手掌一撑,将石门慢慢推开。 石门里头才是正经的棺椁室,四壁勾着年代久远的壁画,以红白两色为主,无非是礼乐上宾一类的画作,未有功绩生平,想来墓主生前应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却没什么大的地位,更遑论那传言中的九五之尊。 涂老幺补了些知识,也懂行了几分,一瞧壁画便有些失望,心里头直呼上当,地上半个金银匣子也没有,甚至棺椁也不见了踪影,唯独中央一张巨大的,足有二人长,一人宽的汉白玉棺床,冷调氤氲地矗立正中。 李十一手中的符纸在指缝里来回绕,仍旧是玩扑克似的方式,阿音却晓得她心里头紧张了起来,李十一面庞总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清水,可紧张时会抿住嘴角,左手指尖会在腿侧无规律地轻扣。 涂老幺见那白玉床还有点意思,搬是搬不走,上前看仿佛被人凿了几个缺口,不晓得是什么缘由未带得出去,零零散散碎落在底下,如拱月的星辰。涂老幺正要弯腰拾掇几个,却猛然顿住,瞳孔似被针扎了一样缩起来,面庞扭曲得如同见了鬼,半晌才后坐在地,反手撑着蹬腿往后挪,嘴里言语不成形,只被掐了脖子一样“啊,啊”了几声。 涂老幺胆子虽不大,却从未有被惊吓到如此地步的时候,李十一心下一凛,忙蹲到他身边,眼盯着那白玉床,问他:“怎么?” “兔……兔兔兔兔子。”涂老幺结巴得厉害,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滚下来。 “兔子有什么可怕的?”阿音疑惑。 涂老幺屁滚尿流地往外爬,一面爬一面扯李十一的裤脚:“吃吃吃……吃人哪!” 话音刚落,白玉床角落处骨碌碌滚出一个头骨,沾着干涸的血迹,宋十九抬手捂住了嘴唇,见一团柔软的绒毛落地,四爪一抬一落,白玉床后头走出一只狮子大的巨兽。 那巨兽长得同兔子一个模样,脑袋却比人头大,毛发似银线织似的漂亮,一抖便是一室清辉,火红得似宝石一样的眼,别到身后的长长的耳朵,俊美的脊背和臀部,大腿两侧同背部有牡丹花似的图案,行走的姿态优雅极了,似一只灵气逼人的瑞兽。 偏偏那瑞兽嘴边的绒毛上沾了血,牙齿咯嘣咯嘣地咀嚼着,偶然蹙一蹙眉头,好似被坚硬的豌豆磕了牙。 它此刻略偏着头,好整以暇地审视众人,仿佛瓮中捉了鳖。 宋十九一个腿软便靠在了墙边,阿音亦冒了冷汗,促着呼吸退了两步,李十一心中警铃大作,轻步移动身体,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宋十九同阿音的身边。 “是什么?”阿音以气声轻轻问她。 李十一勉力平复着呼吸:“讹兽。” 《神异经》里有记载:“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讹者,伪言也。兽如其名,擅说谎话,据闻若吃了讹兽的肉,便再也无法说真话。讹兽常在西南,李十一从未碰到过,不想在此处遇见,也霎时明白外头的赤鳞鱼为何团聚在此,正因这讹兽有善魅动物,引人聚兽的本事。 “吃人吗?”宋十九颤着声儿悄声问。 李十一护着她们不紧不慢往后退:“吃。” “讹兽以谎言为食,最爱吃说谎之人,若几人同行,便挑最善说谎一人先食。”李十一的尾音罕见地抖了抖,盯着讹兽的瞳孔又黯了几分。 讹兽将口里的手指咽了下去,一步一摇地向她们走来,涂老幺惨叫一声便要往外跑,却见那讹兽臀部用力,轻盈一跃便至了他近前,前爪扣地,锐利的双眼攫住他,低低一声嘶鸣。 那吼声似海豚的尖音,又略带了些沙哑,迅速地敲击人的耳膜,令人掩耳闭目头晕目眩,魔音穿耳循环往复,尖利要将人七窍震出血来,连室外的水流亦如被捶打一般震荡,满池子赤鳞鱼来回跳动,鲤跃龙门一样争相出水。 阿音呻吟一声跪倒在地,手死死扣着泥地,涂老幺抱着脑袋直打滚儿,眼皮抽得似被泼了开水,宋十九蹲在角落,浑身失了力气,捂住双耳眼泪直飘,李十一亦被袭得神魂俱震,半坐在墙壁旁,抓着膝盖的手用力得指节发青。 -- 第38页 涂老幺扯着李十一的裤管叫唤:“符咒呢!法术呢?!十……十一姐,我,我难受啊!” 大男人涕泗横流,比抽了大烟还扭曲万分,李十一反握住他的手,喉头腥甜说不出话。 眼见他们没了气力,讹兽才停了下来,鱼伏水稳,安静得似什么也没发生,唯独耳廓里饿鬼哭嚎一样呜呜呜的回音,同被打了几闷棍似的前庭,提醒他们一切都不是错觉。 李十一平复了几回呼吸,才找到了些调子,将涂老幺的手放开,绝望地摇头:“符咒只收鬼魂,对着古兽半点用处也没有。” 涂老幺的眼珠子混混沌沌地停下来,嘴唇似被锯子拉下来的钝肉,麻麻木木半字不能言。 墓室里仅有几人焦灼而无力的喘气声,同讹兽扣着爪子前行时指甲哒哒哒触底的声响。 它闪着天真却狡诈的眼,来回逡巡它的猎物,这几个姑娘都长得十分水灵漂亮,漂亮的姑娘总会骗人,还有这一个市井泼皮模样的男人,不晓得哪一个的谎言,会先成为它腹中之物。 涂老幺翻身剧烈地呕起来,黄白汤一齐往外冒,讹兽却并未停止向他走来的步伐,它的抖着水亮的皮毛,周身的阴影把涂老幺笼罩在内,竟将他衬出了几分无助与娇弱来,涂老幺眼一闭心一横,吃江湖饭混日子的,说过的谎比吃过的米还多,就没两日前,还指着李十一说她是宋十九的娘。 他吐得胆汁儿都要出来,腿触电似的颤,只恨此刻没了力气,不能抽自个儿一个大嘴巴子。 叫你胡说,合该撕烂这张没用的嘴。 他正准备引项就死,慌里慌张竟想不起来遗言,待心里头急匆匆开了个头,却见那讹兽脚步一顿,竟犹犹豫豫地朝一旁的阿音走去。 阿音仓皇地抬头,泪痕印在眼边,嘴唇被咬过,是红润润的艳丽,任是这个时刻,仍旧是春风一度枝头一等一的娇花。 讹兽似嗅吻一样凑近她,耸动的鼻瓣好似在打探她的心扉,半晌,它带着腐尸令人反胃的恶臭,朝她张开了嘴。 阿音咽喉吞声,闭上了眼。 我叫阿音。 我有一个理想,是桃李满天下。 我自小生得好看,六岁父母离世,舅舅要将我卖去窑子里,师父路过,以大半副身家将我买了下来,给我起名叫阿音。 未知何处有知音,常为此情留此恨。我便是这个阿音。 十二岁那年,南边战乱,摸骨南派凋落,我同师父北上,在济南的钱将军墓里碰见了李十一师徒。那年冬天冷极了,师父没捱过去,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李十一的师父,自那以后,我同她一齐挑水劈柴,练术法打盗洞,她叫我阿音,我叫她李十一,后来,我叫她十一。 十六岁,我同她一起将她师父埋在了九如山下,她领着我背着包袱来了北平。时局不好,尸骨乱葬,墓不好下,还要同军老爷的盗墓队抢饭吃,我同她有一顿没一顿,穷苦得没了盼头。 李十一便是从那时起,日夜练功,翻书习册,什么墓都下,什么活也接。 十八岁,我同她安顿下来,盘了一个简陋的小院儿,在道上也渐渐有了名头。十八岁尾的最后一天,她接了河北雾灵山的活儿,可身上没好利索,疼得直哆嗦,我让她歇着,替她入了那盗洞。 我在那盗洞里,碰见了螣蛇的精魂。 螣蛇乃上古神兽,据传是女娲座下左右宠仙的后人。即便是精魂,我也万般不敌,我动了它老人家的供桌,它发了怒,以蛇尾鞭打我眉心,附了一魄在我身上。 师父留给我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螣蛇,性柔口毒,懒而淫。 我百般求药,仍不得解,身子比我更渴盼异性的精元,也一日懒过一日。我同李十一有了嫌隙,我不愿再同她过在一处,我搬进了胡同里。 我接的客不十分多,阿桃笑我总挑长得漂亮的,也不知是他们嫖了我,还是我嫖了他们。我自觉他们并不是十分漂亮,天长日久我才发现,他们都有几分似李十一。 我被这副身子里的欲望驱使,快活,也不快活。瞧不见李十一的时候我快活,瞧见了她,便不大快活。 李十一数次来瞧我,同我彻夜长谈,我笑嘻嘻同她说,我的理想,是桃李满天下。 我叫阿音。我满口胡诌,谎话连篇,我此生撒过的弥天大谎,叫做理想。 我会骗她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1、《玉楼春·红绦约束琼肌稳》:未知何处有知音,常为此情留此恨。2、墓室格局参考了满城刘胜墓。 第24章 何处觅知音(三) “阿音!”一旁传来李十一失措的嗓音。 讹兽低低打了个嗝,胃里返出下水一样的恶臭,阿音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下颌凸出来,冷汗细细密密地将她的妆容晕花,浑身的汗毛有所感应似的立了起来,仿佛在微弱地对抗讹兽的靠近。 讹兽冰凉湿润的鼻尖抵着她的额头,触感似蛇一样粘腻,阿音紧闭着双眼,却忽然感觉汗毛一软,笼罩她的阴影缓慢撤开,压迫感同讹兽嘴里的腥味一起消失。 哒哒哒的爪子又挠了地,阿音喘着粗气睁眼,见讹兽纵身一跃,跳到李十一面前。 李十一同宋十九靠在一起,筋脉似被震断了一样毫无力气,她眼睁睁看着讹兽一步步向她走来,口里干燥得似冒了火,眼皮不听话地直跳。 -- 第39页 一旁的宋十九发出无助的呜咽声,李十一转头望着她,忽然一个侧身背对讹兽,随即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李十一低低喘着气,同宋十九快速而清晰地低声交待:“你才生为人不久,没说过谎,想来它不会吃你,若你能逃出去,想法子回北平,找涂嫂子,同她说一声对不住。” 宋十九的睫毛在她手心里一直打颤,似捉了一只惊惧的蝴蝶,李十一反倒奇异地镇定下来,同她说:“我也,对你不住。” 她不晓得为何突然说了这句话,但好似挑挑拣拣不晓得该同宋十九说什么,她才同她应承过,将她从墓里抱出来,总不会不管她,可才照顾了她不到一月,便要将她独自丢下了,她生得漂亮,却没什么本事,虽机敏,心思却单纯,又没几个相识的好友,在这个世道也不晓得能活下去不能。 宋十九的睫毛不抖了,她的鼻尖微微发红,乖巧地在李十一手心里闭着眼,认真地问她:“我若立刻说许多谎,是不是便能同你一起死了?” 李十一万万没想到她说的是这样的话,心神颤得不像样,仿佛有人结结实实在她心尖儿上打了一拳似的。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活下去,可对宋十九来说,生或死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掩住宋十九的手放开,宋十九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她,她这回没有哭,也没有吵,仅仅红着鼻头,柔软而坚持。 讹兽的气息喷在耳后,眼前是宋十九嘴唇一开一合的默念,她在绞尽脑汁想着能说的一切谎话,一旁是涂老幺无能为力的哀泣,同阿音筋疲力竭的抽噎声。 李十一转头越过讹兽的毛发,看了阿音一眼。讹兽在头顶张开血盆大口,喷着血沫子的往事尽数翻涌,将李十一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叫李十一。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我便是这个十一。 我还没落地我爹便跑了,是我娘独自一人在坟场里将我生出来的。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能听见鬼的脚步声。长到四五岁,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娘养不起我同兄姊几个,将我拜给我师父学艺,她嘱咐我说,既我能听见鬼脚步声,也算是个奇技,下墓前听一听,若有鬼,便不下了,无论如何,保命要紧。 说是学艺,实则也便是送了人。我从四五岁便同她分别,此后再无见过,所以我其实并不晓得,十岁应不应当牵手。 我娘也从未对我说过。 师父爱喝酒,并不是十分记事,自然也不会记得我的年纪,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忘得差不离。 我同师父自苏北到安徽,又从安徽到了山东,在济南的钱将军墓里,遇见了阿音师徒。 同我和师父相比,她们实在体面,我头一回见倒斗的小姑娘下了墓,头上还有红花似的打蝴蝶结的头绳。 阿音的师父好打扮她,走到哪都是粉雕玉琢的一个,而我的师父拿煤灰抹我的脸,对我说,皮相实在不重要,能活下来便好。 师父同我娘一样,总说命要紧,相貌不重要,年岁不重要,是不是在一处,也不重要。 阿音的师父染了肺痨,没捱过冬天便死了,痨病染人,我同师父将她一把火烧了,阿音一个豆子也没掉,只跪下磕了三个头。 再往后我与阿音同吃同住,情同姊妹,师父待她同待我一样好,她的力气比我差些,有时挑水砍柴的活计,我偷偷帮她做,师父发现了,也不罚我,只笑着喝一口酒,指着我说,你如今帮了她,往后却是害她,你若不信,你等着瞧。 我后来想,师父说的总是有道理,若我同阿音当初勤勉一些,再长些本事,便好了。 没几年,师父也走了,不晓得是酒喝多伤了身,还是墓下多了坏了神。 师父走得十分安详,她说,不哭便对了,我这辈子没看走眼过,你是个有大造化的。 我同阿音将师父埋在九如山下,而后收拾包袱去了北平,头一回到四九城,糖葫芦、豌豆黄、驴打滚儿,阿音什么都新鲜,只是新鲜要钱,我们新鲜不起。 我那时同阿音顿顿都是白水面,她并不嫌弃,还笑吟吟同我说,日后有钱了,便在面里卧上鸡蛋,想卧几个就卧几个。 穷困让人的想象力都畏畏缩缩,敢贪图的也不过就是几个鸡蛋。 再过了两年,出了几样好的货,渐渐宽裕起来,手里也有了几个余钱,当初的新鲜都尝了个遍,还在城南租了一方小院子,我支摊儿揽活,她洗衣做饭,日子算是踏实。 再往后,便是她十八岁尾那一天。她一如往常地去了,一如往常拿着钱回来,关门说累坏了,再不干这事了。 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能发现这样多破绽,我怎么会发现不了同我日日在一处的阿音的不同呢? 我瞧见了她夜里难耐的哀吟,瞧见了她冬日困乏得睁不开眼的懒惰,听见了她一日比一日毒辣的言语,听见了向来不爱认字的她辗转反侧,披衣翻书的声响。 我一页一页翻看她瞧过的上被反复捻出毛边,拓下汗渍的页面,都有螣蛇的记载。 我明白了她所发生的变化。 我寻遍古籍,求问高人,还去雾灵山探查了一番,雾灵山半山腰有位老道同我说,螣蛇乃女娲座下蛇族神兽,轻易难解,然而《山海经》里有言,女娲座下还有一龙身灵兽,唤作白矖。相传白矖同螣蛇追随女娲补天,分列女娲娘娘左右护法,白矖为左,位尊于螣蛇。 -- 第40页 倘若找着纳有白矖精魂的神物,八成能将螣蛇之魄驱赶出来,剥离人身。 我谢别老道,回了北平,阿音却搬往了胡同里,我去寻她说话,她同我谈天,谈地,谈理想,无风,无月,也无情。 我没有说什么,自个儿回了家里,而后接了从前推拒的几样活。 我四处打听,是否有灵异妖兽出没的地方,哪里有奇事诡事,我便往哪里去。 涂老幺不能动的墓,我下了。吴老爷迷人窍的活,我接了。阿春万里之外求解生前事,西安古物市集的铺头挨个问,阿棠口中令我动心的也从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 万一呢? 万一呢。 我叫李十一。我爱说“不晓得”,我常装“不知道”。我用几年的时间说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谎,叫做若无其事。 第25章 何处觅知音(四) 铁锈一样的呼吸自讹兽的鼻腔里吐出来,令人作呕地喷到李十一头顶,李十一本能地偏过头,动作激怒了垂涎三尺的巨兽,洞内疾风一动,讹兽胸腔中又起了呜呜的兴奋的嚎叫,仿佛是美餐前虔诚的祷告。 李十一被它的右爪拂倒在地,肩膀似被铁钳焊牢了,能感受到讹兽钢筋一般的利爪将要冲破骨肉,死死往下穿刺的张力。濒死之时她的感官被悉数带走,耳旁涂老幺同阿音的哭喊声远得似在天边,迷迷糊糊缩作一个尖锐的小点,眼前唯剩酸痛的汗水,浆糊一样迷住她的眼睛。 她仅能觉察到自己的呼吸声,同恐惧一起进进出出,像腰斩了她一遍又一遍。 讹兽侧过头,埋伏在她颈边,朝她张开口,她勉力动了动未被制住的左手,艰难地攥了一个火符,一抬手拍到讹兽的身后。 虽然无能为力,但若全然不反抗,未免也太孬种了些。 讹兽大怒,吃痛地嚎叫一声松开了爪子,血腥味从喉头涌出来,阴鸷的双目眯起,倒影出李十一嘲讽的面容。她似乎在说,若要吃,便快些,磨磨唧唧成什么样子。 讹兽欺身上前,朝她张开嘴,白牙森森似并排的利刃,足有小指粗的唾液粘连在上下齿间,服帖在脑后的长耳立起来,召唤一般令墓室平地刮起了阴风,呼呼地吹着它耳上的绒毛。 李十一闭上眼,嘴角仍是不咸不淡地勾着。 忽听身旁风沙急动,身上被重重压住,温香软玉撞了满怀,全然不是想象中腐臭的猛兽味,李十一睁开眼,竟是宋十九翻身上前,将她牢牢护在了身下。 她一腿压制住李十一,一手撑着身体支起上身,一手按住李十一的右肩,滔天的震怒和惊惧在她剧烈起伏的胸腔里若隐若现,李十一同她靠得极近,分毫不差地感受到了她爆如烈日的心跳声。 这心跳……李十一忙想抬手拉住她,眼前却被宋十九的发梢一扫,宋十九侧转回头狠戾地望着讹兽,眼角开花一样渲染出氤氲的红色,将卧凤一样上挑的尾部填满,她的骨节在咯咯作响,带动鼓跳的山风,拂在李十一面庞的头发也飞速地长了一寸。 温水被点得沸了锅,这画面诡异得令众人忘记了呼吸,仿佛在亲眼瞧见暗夜里昙花极速盛开,雾鬓云鬟,美憾凡尘。 她眯起发红的双目,朝讹兽启唇松齿,急急低唤了一声。 那唤声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青筋毕露,邪气非常,眉心往上半寸升腾出一团青白色的冥雾,随着她的咆哮声往前张扑了一回,似将猎物挠回了笼中,再缓慢而优雅地隐退回去。 安静,死亡一样的安静,李十一自有记忆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死寂。 像完成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战役,坐在白骨成堆的坟冢上,筋疲力尽地握着滴血的长枪。 不,连血滴的流动都没有,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尘土的飞扬,露水的坠落,疾风的吟啸,甚至周遭人的心跳和呼吸,统统以难以置信的方式被剥夺了。 靠近心脏的怀表咯哒一声,将秒针停在了三点钟方向。 李十一气喘吁吁地望着俯于她身上的宋十九,她微微侧了脸,飞扬的眼角同唇角将还未龟缩的气场泄露了两三分,她姣好的、俏丽而温吞的面容被催熟,娇艳若滴得令人退避三舍。 她的呼吸像湍流,横冲直撞难以抑制,握住李十一肩膀的手轻轻抖起来,仿佛终于找回了一些知觉,李十一反手撑起身子,将她安抚性地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上臂,温声道:“别怕。” 她平复着宋十九的焦灼和恐慌,也尽力让自己镇定一些,面前的讹兽停在原地,保持着要咬她的姿势,眼睛死鱼一样张着,睫毛也分毫未动,一旁的阿音匍匐在地,抓着尘土要往李十一方向爬,眼角的泪落了一半,摇摇欲坠地挂在脸颊上,被硬生生止住下落的趋势。涂老幺睚眦欲裂,哭爹喊娘地往李十一方向张着嘴,唾液被拉开的银丝悬挂在唇齿间,似结实的蛛网。 显而易见,时间停止了。李十一扫了一眼悬在半空的尘土,同爬了一半僵如木偶的壁虎。 可不晓得为什么,李十一却还能动弹,她埋头望了一眼宋十九,不知是不是自个儿被她护在身下的缘故。 宋十九捉着她的前襟,在她怀里渐渐将战栗平静下来。 她泪盈于睫地望着李十一,仍旧是诚挚而纯真,面庞温厚而娇俏,无措地咬着唇,张扬的发尾缩了回去,此刻乱糟糟地缠在她濡湿的颈间。李十一不知为何,心里叹了口气,将她把咬着的头发拨了拨,道:“先出去,好不好?” -- 第41页 她极少对人用类似于“好不好”这类征询的语气,可她搂着小兽一样依附于她的宋十九,对她纤毫毕现的自我怀疑如此感同身受,令她不自觉便放软了声调,然而吐出的话语,又比她计划中更温柔了一些。 宋十九点点头,站起身来,扶着墙看了两眼雕像般入定当场的阿音和涂老幺,同李十一对视一眼,先将阿音背出墓室,再二人合力将涂老幺抬了出去。 墓室外头的河流也静止了,有跃腾的赤鳞鱼定在半空,宋十九一面同李十一将阿音和涂老幺运过了河,途中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空中的赤鳞鱼,软的,凉的,活的。 宋十九咽了一口口水。 将阿音同涂老幺拖到洞口,李十一和宋十九已是接近虚脱,李十一靠坐在内,喘着粗气将铁门一推,仍旧是哐当一声响,宋十九冒出个脑袋屏气凝神地往外看,蚂蚁在爬,兔子在跳,叶子也一片一片地旋,风一缕一缕地吹,小鸟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她三两步跳出来,对李十一莞尔道:“外头是好的!” 李十一也笑了笑,再一用力将阿音和涂老幺推了出去。 最后一寸肌肤离开洞口,阿音抽了一口气,眼泪自下巴落下来,伏在地上无力发声。涂老幺亦霎时活了过来,拉着大长音嚎尚未结束的叫喊,他皱着包子似的脸一面哭一面在地上锤:“十一姐啊十一姐,你怎么就要被那丑绝的兔子给吃了啊!您这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怎么就死得恁利索啊!” 他嚎了一会子,哭得直抽抽,抽搐了一会子才觉出不对来,支了半个眼往四处一瞟,阳光明媚山色爽朗,一条胆子大的蜈蚣从他手背上爬过,又钻入枯叶子里去。 李十一将铁门关了,靠坐在洞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宋十九蹲在涂老幺面前看着他哭,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阿音倒是先反应过来,手肘撑着抬了抬身子,哽了哽喉头,问李十一:“怎的回事儿?” 一转眼竟到了外头,仿佛穿越一般令人惊诧。 李十一望了一眼宋十九,宋十九有些难为情:“好似是我。” 究竟是什么缘故,她也说不上来,好似她将那洞里的时间停了,可若是要问如何停的,她的脑子却同堵了浆糊似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音琢磨了一会子:“你的……法术能撑多久?” 宋十九摇头。 涂老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挺着肚子往山下跑:“那还不快逃命啊!愣着干啥呢!” 怪道都说女人脑子不灵光,还论功行赏,颁个奖咋的。 一行人至了山下才放慢了步伐,小铺子的老大爷仍坐在藤椅上打盹儿,见着他们几个,倒是回了精神,喊住他们道:“找着了?” 涂老幺道:“啊,找着了。” 老大爷一脸不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出来了?” “啊,出来了。” 老大爷皱着眉头缩了回去,挪挪穿着棉鞋的脚,让了个道儿。 回了城里,找了个馆子喝了几杯茶,涂老幺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向几个人问了一遭洞里的遭遇,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瞧宋十九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赖着笑脸也不大敢使唤丫头片子了。又说了几句话,他搁下杯子,问李十一:“咱们是这儿别过呢,还是怎么着?” 李十一正要开口,却听阿音道:“咱们一同回去罢?” 李十一问她:“不去瞧师父了?” 阿音低头,默了一会子,笑道:“混成这个模样,瞧他老人家做什么呢?既烧了灰,也早不认得我了。”她的指头一下一下扣着茶杯旁边的桌面,一副想一出是一出的轻狂模样。 李十一沉吟一瞬,也道:“你若不愿,便不去了。” 她同她师父的话,自她师父安息的那日便说尽了,去与不去,也没什么两样。 阿音笑了笑,站起身来撩了撩袍脚,道:“既如此,便走罢。” 几人结过钱,雇了一辆车,终于踏上了归途。 阿音将头靠在车壁,摇摇晃晃的,最终没忍住探出头,往后头望了一眼。她六岁便要被卖进窑子做工,如今仍是当了窑姐儿,糟蹋了师父大半副身家,师父若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不会气得坟上冒烟。既如此,便不瞧了罢。她在心里说。 李十一垂着头,刘海微微扫过清透的眼眸,宋十九坐在一侧,两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转头望着窗外不作声。 李十一轻轻咳一声,将头抬起来望着前路。 在墓室里时,她听见了身旁的宋十九哆嗦着嘴唇,一字一顿地同讹兽说谎话。 她说:“我不喜欢李十一。” 第26章 几时逢故人(一) 又奔波了一日,夜里歇在道途的一个小镇上,镇小得很,沿着一条街便能自头走到尾,当中一小旅舍,是由前些年地主的四合院儿改的,有些年头了,比阿棠的店还破上许多,一进店便是一股马蹄子和湿稻草混合的霉味。四人热火朝天呲溜了几碗面,也无旁的话,便入了后院儿歇息。 店小人少,小二也不是十分热情,阿音拈了好半晌眉毛才讨来了几桶热水,供几个湿了一日的净净身子。 涂老幺裸着上身靠在浴桶里,难得地长吁短叹起来,整大半日的沉默塞在奔波的路途里,谁也不想开口,谁也不敢开口。怕什么呢?说不明白,九死一生的余颤还未平息,讹兽也终是让人正视了一些东西,谁的生活不是由谎言填满的呢,大的小的好的孬的,原来将谎话的重量提溜出来时,正人君子同蛇鼠小人也没什么两样。 -- 第42页 谁能想到,讹兽头一个要吃的,竟是那瞧起来锯嘴葫芦似的李十一呢? 水凉了许多,荡得涂老幺的护心毛都打了个寒颤,他忙从里头起来,哆哆嗦嗦地裹着袍子,刚才收拾好,便听得外头有犹豫不决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他认得。涂老幺毫不迟疑便开了门,见李十一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涂老幺瞧了瞧她湿哒哒的发尾,又扫了一眼她泡得略微发皱指头,眼里精光一闪,抖着眉毛问她:“要谈心吗?” 李十一眨了眨眼,面上仍旧是一派和煦,只是涂老幺清清楚楚地瞧见她纤滑如白玉的脖颈中央轻轻一动,喉骨自上而下滑下来,明晃晃地昭示着主人的迟疑。 李十一淡淡阖了半个眼,问他:“谈什么?” 到底是姑娘,口是心非的毛病也现了形,涂老幺心里一乐,想了想:“那讹兽还冻着呢?” 李十一皱眉,又听涂老幺琢磨道:“我方才在想,你曾说,那讹兽的肉若被人吃了,这辈子便不能再讲真话了,咱们把讹兽冻得结结实实,若有人进了洞里,分食了它,往后岂不是仅能扯谎了,我若问一个汉子是男的是女的,他会怎样答?” 涂老幺一面诌一面拿眼瞟李十一,却见她果真低眉思索起来,向来精明的十一姐竟对他话语里的漏洞毫无觉察——那宋十九的法术以洞口为界,若法术仍有效用,进去的村民早便动弹不得了。 李十一松了眉毛,摇头:“不晓得。“ “我晓得了,”涂老幺指着她,“你有心事。” 李十一抬眼看他,又听他掰着指头数:“什么心事?你师父?阿音?宋十九?” 她将手揣回兜里的动作在他数到宋十九三个字时顿了顿,随后风平浪静地撇了他一眼,未置一言便转头回了屋。 涂老幺靠在门框边优哉游哉地赏着凉月,喉头快活地咽了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十一姐腊月兜风。 痛快。 李十一进房掩了门,却闻屋内一股娇小的甜香,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儿,似暗夜里携了花露的精灵,羞赧却毫不迟疑地在狭小的房间里铺散开来,李十一抿了抿唇,见香味的主人站在窗边,在月色中露出小半个银盘似的脸颊,一手拨着刚洗好的头发,一手翻着李十一摊在桌前的书。 李十一藏在裤兜里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无名指的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轻轻一刮。 宋十九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眼里一牙清醇的笑意仿佛是从月亮上剪下来的。 李十一清了清嗓子,走到桌边,手伸出来支着桌面:“还不歇息么?” 宋十九抿抿唇角,小声道:“这屋子里有些冷,方才去后厨讨了些炭,替你加在炉子里了,粗是粗了些,总比冻着强。” 李十一幅度微小地偏着脸,半斜着凤眼望着她,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打量人的时候总是一副凉悠悠的神情,好似在思考将眼前人同自己的距离怎样精准地测画出来。 宋十九忽然在这样的表情里有些委屈,许多话她本来还不想这样快告诉她,可谁叫她是一个小怪物呢,她的生命似被浓缩了似的,感情同时间一起被压成严严实实的一小块,沉甸甸的令她透不过气来。 同她在一起的十几天,却像望着她十几年似的,若说岁月匆匆有什么坏处,大抵便是如此了,只一人满当当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时光,哪里还搁得下旁人呢? 宋十九揣着紧张而酸涩的心跳,顶着横冲直撞的呼吸坐到李十一对面的凳子上,隔着小小的桌子望着她,问她:“我未问过你,那个瞧上你的军阀,你如何摆脱的呢?” 李十一支着桌面的指尖挪了挪,敛目看她:“招了几个小鬼,吓跑了。” 宋十九笑了笑,又问:“那日日缠着你的女鬼,又是怎么样?” 李十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一声:“念了三天三夜的经。” 宋十九将头垂下去,听着她斟茶的动静,不大一会子才将头抬起来,问她:“那么我呢?你预备如何驱赶我呢?” 李十一怔住,拧眉看向她。 宋十九认真道:“我非人,不怕招魂,也非鬼,念经不管用,你要如何吓唬我,才能让我不喜欢你呢?” 李十一心里“咯噔”一跳,宋十九的话似沏茶时收尾的那一滴,意犹未尽,缠缠绵绵,却又干脆利落地坠在心湖正中央,昭示着水尽茶开,千言万语要携香裹热地等她来尝。 但她只将薄薄的杯盏在指头间握了握,端着那一杯滚烫的心意,没有半分入口的念想,好半晌才抬了眉头,反问她:“喜欢?” 宋十九点头,呼吸一顿一顿的。 李十一将茶杯搁下,食指在边缘划了半个圆,在指向宋十九的一端敲了敲,又在指向自己的一端敲了敲,道:“你是姑娘,我也是。” “嗯,”宋十九承认,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是人,我不是。” 她不晓得李十一为何要同她说这些前缘,但若是捋了关系,兴许是有半分接纳她的意思,她有些高兴,又有些紧张,搭在膝盖上的指头雀跃地轻轻敲击。 李十一见她不大明白自己的意思,还傻乎乎地自个儿鼓起劲儿起来,一时有些哽塞,竟不得不承认宋十九说的有些道理,若人鬼都不论了,再同她说性别,怕也没什么效用。 -- 第43页 她暗叹了口气,决意直白些,将下巴一抬摇了摇头,道:“我……” 还未说出口,便听得周遭风声一晃,烛火扭曲的光亮霎时停顿,连茶盏上的热腾腾的蒸汽亦齐齐静止,宋十九敛着呼吸,将停住动作的李十一在眼里心惊胆战地含了一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又紧张万分地用掌心覆盖住了她的手背。 “别说。”她在李十一摇头的一瞬慌乱地预感到了她将要出口的拒绝,她不想听,却只能这样任性一把。 李十一漆黑如墨的瞳孔却清淡地一转,径直扫向她,眼睑略微眯起来,抽出手道:“不准对我使术法。” 她的话语仍旧没有起伏,可宋十九知道她恼了,并且恼得有些厉害,慌得她紧绷的毛孔霎时泄了气,烛火同蒸汽复又扭曲起来,如临大赦一般卯力升腾。 李十一不想知道为何宋十九的法力再一次对她失效,可她十分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控的冒犯。 尤其是手背上还留有宋十九的温度,小猫噬舔一般痒得令人心悸。 她独自一人的日子过惯了,不大喜欢有旁的变动,从前身边有个阿音,到头来又怎么样?师父说的对,他们这一行的,损阴德遭天谴,自个儿生自个儿死便罢了,犯不着拖累旁人。 宋十九见她一副冷凝的姿态,委屈便自眼底湿润地漫出来,不大明显,只在烛火下闪着隐隐的晶莹,她软着嗓子问她:“你不许我喜欢你?” 李十一侧了侧脸,不答。 她向来对宋十九有求必应,予取予求,头一回旗帜鲜明的回避,无异于将宋十九拎着后脖颈扔到了冰窟,宋十九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鼻酸得很有些控制不住,她这才发现对李十一来说,自己同旁人没什么两样,她门前的路你任走,屋前的院子你任踩,可她的心扉,永远是关得严严实实的一道柴门,始终不会对你敞开。 宋十九气恼:“你待我好,却不许我喜欢你,世间竟有你这样霸道的人?” 李十一抬眉极其缓慢地望了她一眼,直望得她方才绷紧的心旌又款款摇曳起来,宋十九咬住下唇,却听李十一轻笑一声,又极快地收回了表情,承认道:“不许。” “为什么?”宋十九急了。 李十一头一回露出了不大温柔的脸色,连话语都快了几分,她盯着宋十九,问她:“你多大了?从哪里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同我认得多久?晓不晓得什么是爱情?你了解我什么?又懂得我几分过去?知不知我几时高兴,几时不高兴,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她同她之间的关联太薄了,薄得似三两句便能书写完的几行字,甚至都用不着诗词般复杂的含义,仅是白话一样浅显单调。 这样的单薄,盛得起多少重量的喜欢呢? 宋十九原本圆溜溜的瞳仁一缩,似被针扎了一样本能地保护起来,眼白还有方才哽咽时留下的红晕,眼帘却垂了半寸,防备一般压着她小鹿一样的眼睛。 李十一移开目光,指头有些发颤,到底是自小顾到大的姑娘,她瞧不得她这幅被刺伤的样子。她被自己用了“自小到大”这四个字吓了一跳,她陡然发觉自己的逻辑有了缺口,这四个字的分量力逾千斤,将她方才的质问毫不费力地全盘反驳。 她动了动唇线,仿佛在思考还要说什么,却见面前的小鹿顶着起伏的胸腔,迟疑却坚决地抬起头来:“可是,即便如此,我不能爱你吗?” 李十一愣住,听见宋十九闪着眼里的波光,将反问郑重其事地递给她。 “我不知我的来处,也不知我的归途,我不知情之所起,也不知情之所终,我便不配爱你吗?” “凭我是个什么玩意,石头,花草,树木,星辰,我不能爱你吗?” “花会开花,星辰闪耀,世间万物,自有千千万万种方式爱你。我是不晓得我是个什么怪物,若可以,我也想将我的棺木捧至你跟前,让你问一问我的生辰,请你听一听我是不是满心满意喜欢你。” 她的话哽咽却连贯,这大抵是她有生以来说得最多的一回了,可她就是不甘心,就是意难平,喜欢便喜欢,这份喜欢将她砸得晕头转向,她十分乖巧地未向李十一讨一个说法,李十一反而嫌弃她是个小怪物。 她瞧见李十一神情僵住,诧异而震动地望着她,嘴唇微微张开,舌头顶着牙齿,竟一时半会不晓得该说什么。 宋十九紧闭嘴唇,腮帮子小巧地鼓起来,不服气地望着她,怎么样,她也有伶牙俐齿的时候,不比任何人差。 李十一暗嗽一声,颤着睫毛埋头饮茶。 “亲娘啊。” 门外的凉风遮掩了叹气一样细小的人声,却掩不住附耳偷听之人的震惊,涂老幺将嘴张得能塞下一整个鸡蛋,同一旁的阿音比了个诧异的眼色:“谁教她的?” 阿音在寒风里一面哆嗦一面将耳朵又凑近了些,摇头:“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这一趴改了几次名,最后还是跟前面一样用了诗。范成大的“晴碧万重云。几时逢故人。” 第27章 几时逢故人(二) 雄鸡唱晓,冬日里咯咯声嘶哑得似在哀鸣,一回比一回凄厉,阿音早早收拾了,坐在炉子边同涂老幺耍牌。宋十九向来勤勉,今日却磨磨蹭蹭未见人影,桌边的李十一撑着额角吃茶,眼尾往紧闭的门缝处一扫,又是一扫,随后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来,无名指闲闲地压着眉心。 -- 第44页 阿音见她这幅神情,又噙笑剜了一眼她眼下若隐若现的乌青,将牌一扔坐到李十一身旁,似笑非笑道:“想不到。” “嗯?”李十一抛了个尾音给她。 阿音戚戚然叹了口气:“想不到,你竟吃这套。” 不过几句骚话,她同相好们说了千八百回,回回掏心窝子戳肺管子,早晓得李十一爱听,她非得再将话本子翻几遍,背上几句给她解闷儿。 李十一横她一眼,线条优美的肩颈前后悠了悠,没有接话的意思。 正言语间,门被推开,木架子的开合声伴着小小的咳嗽声,似吸气似的,抽抽搭搭地堵在喉间,听着堪怜极了。李十一抬头,见着一张不大自在的粉白脸,脸似在面扑子里过了一遍,白得令人心惊,连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唯独耷拉的眼皮上有清晰的红紫血管,一跳一跳的,似精疲力尽的火星子。 李十一心里惴惴一跳,还未开口,便听涂老幺问宋十九:“你怎的了?” “昨儿洗头大抵是没大干,着了头风,一晚上没大安生。”宋十九又咳了两声,哑着嗓子糯糯道。 她对李十一勉力勾了个精神的笑,又掂了掂手上的包袱,道:“走罢?” 李十一欲言又止,站起身来亦拎了行李,宋十九跟过去,委身垂发将她的包裹接过来,道:“我替你拿。” 殷勤的做派同苍白的病容生出了鲜明的对比,惹得李十一当场定住,阿音迅速抽了一口气,摇摇脑袋凑近了涂老幺,嘴角下拉悄声道:“高啊。” 涂老幺动了动嘴唇:“怎么说?” 阿音分析给他听:“昨儿个打了一记直拳,今儿又以退为进,这幅病恹恹的模样,任谁能狠下嘴去?” 更别说是那个脸硬心软的李十一。 她愁绪万千地扶着脸颊,她的李十一,怕是拐不上床了。 涂老幺疑惑:“她一个奶娃娃,能懂你这许多?又是哪里学来?” 阿音想了想:“天赋罢。” 涂老幺正啧啧称奇,那头的李十一定定然望宋十九一眼,将自己的包裹在手里捏紧了些,宋十九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却见李十一朝她伸出手,翕动嘴唇轻声道:“包袱给我。” 宋十九抿唇,病气蒙住的眼缭火似的亮了亮,从善如流将包袱交给她,眼瞧着李十一要走,又低下头顿了顿双足,脚跟在石板地面上一下一下地轻蹭。 李十一狐疑地转身看她,听宋十九抽了抽失力的气管,哑着嗓子小声道:“好似有些烧,脚脖子没力气。” 涂老幺忙要上前背她,却被阿音拽住了衣角,眼神儿一瞟示意他拎拎清二人暧昧的氛围。 李十一的中指搭在棉布包袱上轻轻敲,宋十九瞧了一会子,朝她伸出手,却越过了凝脂一样的手指,只小小地抓着包袱的一角,道:“你牵着我,成不成?” 说话时手指头拉了两下布头,似一个微小的请求。 成成成,涂老幺心尖儿都颤了,胸腔里的小人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李十一只不温不火垂下眼帘,任由她拉着出了门。 冬日的阳光是最具欺骗性的东西,将一高一矮的李宋二人镀了一层金光,暖洋洋的光晕跳在宋十九卷翘的睫毛间,将她的眉眼也勾得金黄而温软,她懒懒地抻着骨头,将心跳同步伐对齐,又将自己的步伐同李十一的对齐。 涂老幺和阿音闲闲地跟在后头,听见恢复了几分精神的少女清甜地抛着问句。 “我没见过夏日,夏日的太阳同冬天一样么?” “不一样。” “咱们回去,小涂老幺会不会要落了地?” “还早。” “你喜欢不喜欢小娃娃,可想着生养一个?” “不想。” “那便好了,我也不想。” “……” “她撒什么疯了?”涂老幺眼瞅着小鹿变作了黄鹂,将平生未尽的话车轱辘一样倒来倒去。 宋十九却没工夫在意身后莽汉的想法,只在裤缝边捏了捏小拳头。 努力啊,她对自己说。 再小半个月,四人才回了四九城,涂老幺抖着散了架的骨头,似一只被抽了脊椎的游魂,直至进了李十一的四合院儿,才将沙皮犬一样皱着的脸皮放开,余出了些似箭的归心来。 进了大门,扫洒婆子忙要领他去瞧涂嫂子,他却生出了些无端端的矫情来,只立定站稳了,又抹了一把泛着油光的头发,问李十一:“怎么样,体面不体面?” 阿音冷哼一声:“你同‘体面’就不是一个祖宗,甭攀亲戚了。” 李十一不大想说话,打量了这四合院一眼,墨顶白墙不染纤尘,被涂嫂子收拾得敞亮又干净,光柱悬浮着笼住天井,天井旁移了一株寒梅,颤颤巍巍地开着花儿,请来的陈妈含着利索的笑,笑里有浆洗衣裳的皂角味儿,一切都亲近得恰到好处,似极了一个暖意融融的家。 陈妈打了个招呼,见涂嫂子扶着腰杆自东院儿里出来,她胖了一圈儿,衬得孕味十足的脸上多了几分喜庆,肚子又凸出来了些,令她的行动有些吃力,她一身家常的暗红色袄子,手上还沾着未揩干的水,见着李十一,很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晓得该喊什么,只不大声地唤了一句:“姑娘。” 涂老幺见她甚是局促,脚指头还顶了顶软趴趴的布鞋,便伸手在自己同李十一之间来回绕了几圈,大嗓道:“客气什么,自家兄弟。” -- 第45页 兄弟?阿音同宋十九齐刷刷看向他,连李十一也抬了抬眉头。 涂老幺小心地撤了言语,不大肯定地更正:“姐妹?” 这声姐妹令他牙花子有些酸,膝盖骨都扭捏了起来。李十一将嘴角一翘,涂嫂子也乐了,倒歪打正着地驱了些尴尬,她对着李十一几个笑道:“可吃过饭了?刚擀了面熬了酱,若不嫌弃,我做炸酱面吃。” 宋十九点头如捣蒜,李十一看她一眼,将牵着她的包袱收了收,随涂嫂子进了东院儿。 东院儿同前庭又是不同,半点不似深宅大户的宅子,反倒似一方搁错了地方的农家院落。半月门里架起了竹竿,晾了一排颜色不一的衣裳,衣裳下面几个歪歪斜斜的水桶,葫芦瓢荡在里头。另一边的花圃里种了菜,上方支起葡萄架,缠了好些藤蔓,还未结果,不晓得是什么。正中央一张木桌子,仿佛是自旧居里搬过来的。涂嫂子见李十一打量的眼色,惴惴不安地望了涂老幺一眼,自个儿闲不下来,素日里就爱做农活,可到底是人家的宅子,偏偏李十一又是一副喜怒难窥的模样,令她紧张得吐不出几个字儿。 “在外头吃么?”涂嫂子无意识地以袖口蹭了蹭桌面。 “也好。”李十一道。 涂老幺安抚性地拍了拍涂嫂子的背,同她一起去将炸酱面端出来。外滑里韧的白面条裹上咸香浓郁的黑豆酱,再伴着爽口的萝卜丝儿同黄瓜条,又是清爽又是饱腹,涂老幺食指大动,一口一口往里塞,鼓鼓囊囊没空说话。涂嫂子见李十一虽不爱说话,却也吃得香,便放下心来,也抽空问了问几人的见闻。 宋十九虽馋虫应声,身子却没大好,用了小半碗便怏怏地枕在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闲话。 正阖了眼皮要闭目养神,听涂嫂子道:“险些忘了。” “怎么?”李十一将视线从宋十九面上收回来。 涂嫂子又替涂老幺拌了一碗面:“你们刚走不久,便有个姑娘上了门,问做什么也不说,三五天便来一趟,只问你回来没有。” 这个“你”字她对准了李十一,李十一略略沉吟,问她:“可知她姓甚名谁?” “我问了。”涂嫂子将碗搁到涂老幺面前,“说是姓阎,叫做浮提。” 名字怪得很,李十一疑窦丛生,不自觉地重复一遍。 阎浮提。 第28章 几时逢故人(三) 既归了家,便是一日三餐热炕头,几人好容易散了紧绷的弦,倒是过了一两月的安生日子,宋十九同李十一住在一个院落里,每日晨起李十一开门,总能见她将打满的水桶搁下,袖口挽得高高的,抬着莹白的小臂擦擦脸上的薄汗,笑吟吟问早。晚间李十一翻书,她又隔三差五呈上新学的糕点,等李十一尝了一两个,她也不走,只见缝插针地替她裁纸洗笔。 阳光好的时候,她去市集淘了种子,将满园的花圃都播了种,说等夏日一到必定蓊蓊郁郁,满室盈香。 天儿暗的时候,她搭了凳子拎着浆糊,说李十一的窗纸不透亮,要新糊薄些的蝉翼纱,省得瞧一日书眼睛疼。 三人看顾长大的宋十九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姑娘,习得了阿音的察言观色,李十一的不疾不徐,涂老幺的厚脸皮,还同涂嫂子似的闲不住,殷勤得似被抽了鞭子的陀螺。 李十一起初有些不习惯,天长日久的,便也任由她去了。 待得开了春,渐渐有些暖和的样子了,涂嫂子口中的阎浮提才有了动静,这一回她却未登门造访,仿佛笃定了李十一归了家,只差了小厮呈上一封颇有样子的名帖,说请她去宅子里叙一叙。 阿音正坐在四角桌的正南方搓着哗啦啦的骨牌,扔了一个二饼到涂老幺那头,笑道:“竟是个场面人。” 涂老幺对着宋十九努努嘴,示意不大熟练的她赶紧摸牌,又递了一杯热茶给下手的媳妇,这才得空问李十一:“怎么样,去是不去?” “那名帖,你细瞧瞧?”阿音手一拨碰一对五万,“纯金镂的封皮儿。” “大人物。”涂老幺瞄一眼,点头应和。 李十一懒得瞧他两个说相声般一唱一和,将名帖捏在手里往外走,经过牌桌子时,在笨手笨脚的宋十九后头停了停步子,长指一探替她扔了一个八饼出去,食指在牌面的缝隙里蜻蜓点水般提点了三两下,道:“胡这个,这个,同这个,记住了。” 语毕她收回手,面皮上仍旧没什么表情,转头迈步出了门。 她袖口的香气还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脸颊边,宋十九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听见阿音忍不住暗骂一句:“她大爷,绝了老娘的八饼。” 涂老幺幸灾乐祸地晃了晃脑袋,舒坦地将背靠在椅子上,嘴里念念有词眯眼摸牌。 第二日几人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便往阎浮提的宅子里去,涂老幺翻出了最崭新的一身儿素袍子,还央着阿音给他的头发打了些刨花水,颅顶堆得高高的,瞧上去有些先生的样子,他行在前头,穿过旧时游荡的胡同,竟没几人认出他来,他颇有些得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涂老幺跟着十一姐学手艺,也是很有些改头换面的奔头。 阎浮提的宅子离得近,不过两条街便到了跟前,宅子在胡同最里端,中等大小,门前却被扫洒得很干净,一个报童模样的小子在石狮子前撒尿,被涂老幺吆喝了两句,拎着裤子便撒丫子跑了。 -- 第46页 “这高槛大户的,竟一个看门的也没有。”涂老幺一面念叨,一面上去扣了扣朱木门上的响器。响器刚落下,门便从里头开了,一人宽的门缝里是一个精瘦的男人,除了苍白些,眉眼十分普通,令人过目即忘。他见着李十一,愣了愣,便垂下头躬身将他们让了进去。 院子里一股玉叠梅的暗香,隐隐绰绰地浮动着,格局同摆件都十分讲究,涂老幺正想上手摸一摸檐下镶玉的柱子,却忽觉脚脖子处一热,一只撅着屁股的老母鸡咯咯哒哒地自他跟前擦过去,在院脚处停了下来,昂首阔步抖着鸡冠。 “鸡?”涂老幺被吓得不轻,再一细瞧,廊下又踱了几只公鸡过来,也不怕人,正着稳定的鸡头打量他。 这格格不入得称得上是诡异了,涂老幺同阿音对视一眼,正要开口,便见回廊的尽头一个弱质芊芊的姑娘站起身来,拍拍手上残留的小米,满意地瞧着几只肥硕的鸡埋头啄食,又抬手挽了挽耳发,横烟似的眸子对上李十一:“阿蘅。” 声音自带三分哑,却并不难听,若用食物来形容,那大抵是米浆,不花哨,也没有荤腥,洁白如膏的一层,带着丝毫不冒犯的香气。 李十一停下朝她走去的步子,疑惑地望着她,这姑娘瞧着有些眼熟,白皙而柔弱,仿佛不当心便要折断腰肢似的,李十一在记忆里游移了几番,终于扬眉下了结论:“我见过你,在西安。” 阴雨霏霏的古玩市集,擦身而过的撑伞姑娘。 姑娘不置可否,略略带笑点点头,示意他们同她到院子里去。院子里阳光烈,将她气血不足的脸照得略微透明,脸上连细微的绒毛也没有,似一汪光滑得不见毛孔的美玉。 涂老幺不晓得为什么,腿肚子无端有些颤,他磕了磕膝盖,扯住阿音的袖口,阿音同李十一对视一眼,询问是否要找机会探她一探,李十一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那姑娘仿佛对她们的神交了然于心,只行至石桌旁坐下,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身后立着方才那个精瘦的男人。 终是李十一先开了口:“阎姑娘。” 对面的人略抬了抬眼皮,眼里含着温吞的笑意:“你从前,惯常叫我阿罗。” 多漂亮的姑娘啊,可惜是个傻的。涂老幺腹诽,一瞧李十一的神色便是与她素昧平生,她竟一口一个阿蘅,一口一个从前的。他见李十一有些不耐,正要开口,却见掩在李十一身后的宋十九冒了个脑袋,警觉地问她:“从前?什么从前?” 阿罗被宋十九的突然出现唬了一下,却只动了动眉心,掩唇低头算打过招呼,道:“既不记得,便算了。” 涂老幺听她越说越不像样,连李十一都有了些被侵犯的形容,便当前一步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叫爷爷来做什么?捉鬼?下墓?你倒是出个气儿,装神弄鬼的唬娃娃呢?” 阿罗从未被这样劈头盖脸地质问过,竟怔愣了几秒钟,手一伸拦住身后的男人,道:“我姓阎,名浮提,小字阿罗,托黄泉冥气而生,判十殿鬼魂。” 她想了想,尽量说得浅显些,“旁人亦喊我,十殿阎罗。” “阎啥玩意儿?”涂老幺挠了挠头,脖子一梗。 “噗通”一声响,诸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涂老幺跪在跟前:“噢,阎王。” 同李十一走南闯北,捉鬼魂打讹兽,千奇百怪的事情见得多了,他倒是参悟出了道理,甭管真假,认怂完事儿。 阿音同宋十九面面相觑,李十一抱着胳膊望着阿罗,好似在思量她究竟是个大有来头的高人,还是装疯卖蠢的傻姑。涂老幺倒是回过魂儿来,讪笑着起了身子,望望阿罗瘦瘦弱弱的模样,又有些不大敢信了,他环顾四周一圈儿,问她:“阎罗不在冥府,跑这里做什么?” 阿罗有些诧异:“我自小便在这里。” 涂老幺又问:“平日做什么?” “批阅公文。” “有手下么?” “寻常身边不多。” 涂老幺为难地摸着下唇,“嘶”一声,又指了指院里的鸡:“这,这是啥?” 阿罗终于露出了些许有人气儿的神色:“一点子爱好。” “假的。”涂老幺附耳至李十一身边,悄声断言。 “怎么说?”阿音凑上来。 涂老幺道:“我听我那早死的舅舅说,大人物通常要掩着身份,她这样坦白,想必是假的。” 他又瞄一眼李十一,想那十一姐脸皮要藏着金子也要藏着,这才是珍之重之的模样,哪里兴扯大嗓子嚎我是阎王老爷的,还不被人拖到衙门去? 李十一却想了想,掏出名帖在桌上一叩,问她:“喊我来,做什么?” 阿罗面对她,又多了半点隐约的亲近,道:“我有一好友,唤作木兰,我找不见她了,想请你帮一帮。” 李十一又问:“凭什么?” 阿罗对着宋十九颔首:“凭她。” “她的身份,想必你想知道。” 李十一不动声色地将宋十九藏了藏,仍旧是微微侧脸半耷拉着脸,不晓得又在考量什么。阿罗晓得,不拘她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可李十一若是思索,这买卖八成是落了听,她心下舒坦,扯扯袍子站起身来,扫一眼随从便要进屋。 才刚转了半个身子,她又侧回来,将柔弱的笑意对上一旁的蹙眉的阿音,轻声道:“别来无恙。” -- 第47页 “傅无音。” 第29章 几时逢故人(四) 阿音抬眸,自带三分媚态的桃花眼此刻微微敛着,没有泪痕,也没有委屈,嘴角略提起来,支撑她的泼辣同嚣张。 阿罗精神不大好,没有叙旧的意思,只打了个招呼便拎裙回屋。宋十九和涂老幺大眼瞪小眼,见那精瘦男人略一躬身伸手送客,才同揣着心事的李十一并肩提步出府。临行前涂老幺顾着阿罗的眼色,后退一小步,将镂金的名帖迅速揣进袖子里。 阿罗听着朱门咿咿呀呀地拉开,又咿咿呀呀地关上,在阶梯上停下脚步来,不大一会子男人回至身旁,听她略略叹了口气:“令蘅,不记得我了。” 那唤作五钱的鬼差低了低头,提醒道:“她是李十一。” “是阿蘅,我认得。”阿罗固执地摇头。 五钱道:“若果真是,你如此差遣她,不怕么?” “怕。”阿罗点头。 随即她柔柔弱弱地笑了:“不过,千载难逢。” 说话间一只三花鸡打着摆子一溜小跑自墙根儿过来,在廊下仰着脖子晒太阳,阿罗偏头望它一眼,伸出素净的右手在它鸡冠子上一提,竟将一缕游魂自鸡毛里抽了出来,那游魂是个略微偏胖的男人,三十上下,此刻抖得同筛糠似的,被拎着后颈椎的模样,倒比走地鸡还弱态些。 阿罗笑了笑,嗓音气若游丝:“好大的胆子,偷听我说话。” 她又瞥了一眼地上被附身后奄奄一息的母鸡,心疼得不得了。 五钱正要上手,见阿罗将指头自游魂的头顶拿下来,覆上他扭曲的五官,五指收拢略一用力,仿佛捏了个水袋子一般,游魂连哀嚎也无,便顷刻化作了星星点点的细砂,被风一吹,三两下散了个干净。 阿罗拍了拍手,仍旧是弱质芊芊,正正似风头里一朵经不得辣手的娇花。五钱见怪不怪,将地上的母鸡拎起来,问:“红烧还是炖汤?” “白切罢。”阿罗道。 四九城的干道似集了千百个戏台子,每一个街角都是一出活色生香的戏,搁在一处也不显得嘈杂,反倒平添了街头巷尾的热络。阿音点了一根烟,游着水蛇似的身段走在李十一身边,花容月貌妆点过的眉尖微微蹙起来,心事重重的模样。 涂老幺没少见女人抽烟,可不论是坐在门前敲旱管的老大娘,还是早前去馆子里抽大烟的柴老妪,都没有一个如阿音这样漂亮,烟雾缭着她,似也有了万种风情。 他又将散了些的头发捋了捋,问音大奶奶:“方才不同那傻阎王理论,如今出了门儿也不说话,不似您的做派。” “我在琢磨。”阿音吸一口烟嘴,细细的白烟卷透着金贵。 涂老幺纳闷:“琢磨啥?” “傅无音这名字,倒有些好听。”她弹了弹烟灰,“要不,我捡了来用。” 宋十九跟在李十一身旁,不吵也不闹,时而转头瞧瞧街旁的吃食,仿佛并没有将方才的见闻搁在心里。有路过的小童眼瞧着要撞上她,李十一将她的胳膊拉住往自己身旁一带,倒是先开了口:“方才阿罗说的,你过耳没有?” 宋十九瞄她一眼,点头。 “你的来历,想不想晓得?” 宋十九颔首:“想。” 李十一倒是有些惊讶:“你从前不是说,不论你是个什么怪物么?” 宋十九望着她道:“我独自一人,自是不论来处去处,我喜欢你,也同旁的没什么干系。可如今我想同你在一起,我便想知晓我如何生,怎样死,忌讳什么,惧怕什么,能怎样惜着我的小命,陪在你身边。” 李十一的瞳孔绽了绽,眼睫毛轻轻一抖,耳廓亦不自在地移动了一小下,宋十九总是这样,直白得可爱,也直白得令人无法招架,她清清嗓子移开目光,小声道:“这些话你日后不必说。” “为什么?”宋十九不明白。 涂老幺冒个脑袋到她俩中间,指着李十一隐约发粉的耳垂,道:“她害羞了。” “害羞?”宋十九看看老皮老脸的涂老幺,又看看抱臂瞧热闹的阿音,羞涩这样的情绪同这几人仿佛没什么关联,更遑论出现在李十一身上,以至于她头一回瞧见,竟有些新鲜。 她绕着身子探到李十一另一边,睁着小鹿眼想瞧她的右耳变没变颜色。 脑门却被李十一的手轻轻一拍,将她支了开,眼风淡淡一扫,警告性的模样。 宋十九咬着嘴唇乐,连发梢缝隙里的光影都愉悦起来。 三日后,返客又入了阿罗宅子的门。阿罗这日起得早,穿着月白色的马面裙,青花瓷里搁着小米,在梅花树下喂鸡。见五钱毕恭毕敬地将李十一他们带至跟前,才将碗搁到石桌上,柔声笑着打招呼:“十一。” 这回倒不喊阿蘅了,疯病貌似好了些。 李十一臂弯里搭着外套,立得似一根青竹:“聊聊。” 阿罗从善如流地领他们进了屋子,屋子里是老旧的清式样的装潢,梨花木的桌椅鸡翅木的床榻,散发着一阵淡淡的木材味儿。阿罗在铜盆旁净手,五钱上来沏了一壶六安茶,茶香将隐约的檀香味儿勾出来,透着森森禅意。 李十一搭着二郎腿,待五钱上了茶,指头在桌上轻轻一叩聊表谢意,也没有端茶的意思,便开门见了山:“你说,你是阎王。” -- 第48页 阿罗道:“是阎罗,却不是甚么阎王,只是度魂引生的鬼差罢了。” 涂老幺忍不住插话:“不是阎王?说书的可不是这样讲的,有黑白无常没有?牛头马面?判官?生死簿?” “没有。”阿罗微微笑。 “冥府,也没有?你就住这府里头?不去地下?”涂老幺将嫌弃的神色掩藏得只透出七八分。 “南海之南,有黄泉,黄泉尽头乃泰山府,凡人死后,魂归泰山。泰山府由府君掌领,同这里没什么两样,只是,”阿罗略一沉吟,“没有鸡。” “我每七十六年归泰山府一回。”阿罗落下尾音,旁的不大愿意再讲。 涂老幺听到兴头上,抻着脖子“噢”一声,眨巴两下眼微微呲着嘴。却听李十一又道:“既有这样的能耐,又为何托我寻人?” 阿罗道:“我乃冥气托生之阴吏,入泰山府籍,于人间有束魂令,若出了泰山府同这地宅,便不大见得光,无法无术,比常人还弱些。” 涂老幺听她这样说,自上而下打量她一把,胆子如吹了气一样鼓起来,将身子一摊,脚脖子架起来晃了晃,又招呼五钱再上了一碗茶。 李十一问:“你要我找的,是什么人?” “她叫木兰。”阿罗道,“原本是北魏人,魂归泰山后入了泰山府籍,领魂策军。” 阿音嘴角一抽:“怕不是姓花罢?” “花木兰!”涂老幺嚷起来,“这个我听过,我听过,酒馆里听来的,男扮女装,打仗那个,是不是?” “女扮男装。”宋十九道。 “对对对。”涂老幺拍桌子,片刻后又斜了眼,“她做什么想不开,不投胎去,竟入了你那泰山府籍?” 木兰因战功赫赫,有勇有谋,方被泰山府君请来,听涂老幺的意思,仿佛还很是看不上。阿罗皱眉:“泰山府,不好么?” “鸡都没有。”涂老幺乜眼。 没有鸡,等于没有烧鸡公,炖鸡汤,白切鸡,荷叶鸡,叫花鸡,辣子鸡,炒鸡蛋,煮鸡蛋,鸡蛋灌饼。 阿罗语塞,低头抿了一口茶。 “那么,我要如何寻她?”李十一亦举起茶盏。 阿罗递给她一块令牌,道:“这是魂策令,若遇见她的气息,便会有所感应,气弱则轻颤,气强则重震。一月前鬼差来报,说是在燕山一带发现了她的踪迹。” 李十一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地方:“她在躲你。” “并非躲我,是躲她自己。”阿罗摇头,略略讲了一遍事由,“自她入了魂策军,十仗九败,府君从前赏识她,从未责罚些许,可天长日久,难免不悦。” 李十一大致明白,将令牌在手中摩挲了两回,敛入袖中,又向捧着茶汤的宋十九顾了一眼:“十九的前因,你当真知道?” 阿罗抿唇:“我从未骗过你。” 又来。涂老幺望天翻了个白眼儿。 李十一应承下来,想起她言语中的“阿蘅”,便问她:“你可还有话同我说?” 阿罗欲言又止,半晌道:“没有。” 既没有,李十一也不追问,她向来好奇心欠奉,若该晓得,总会晓得,不该晓得,便不必晓得。 阿音的心思却同她南辕北辙,眼见她们谈好了买卖,才施施然开了口:“你前儿喊我什么?傅无音?咱们见过?” 阿罗望着她,眼里起了隐约的笑意:“见过。” “何时?”阿音奇道。 阿罗吹了吹茶汤:“往后说罢。” “此刻说。”阿音反骨一拔三米高。 阿罗无奈:“你前一世是乾隆时姓傅的一户江南小姐,阳寿短年轻轻便作了鬼,到我泰山府,靠在黄泉边上哭了整三日。我自那里经过,同你有一面之缘。” “哭什么?”阿音一愣。 阿罗道:“说是未嫁得出去,不甘心。” 众人沉默,阿音的嘴唇微微张开,在空气中嚼了两个字,阿罗听不太清,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她有些尴尬,暗暗咳嗽一声,阿音这才回过神来,明白了她为何今日不想说。 原是顾着她的脸面。 阿音讪讪一笑,作了一个摸瓜子儿的习惯性动作,却没摸着什么,又收回来捏了捏胳膊上旗袍的布料,尴尬道:“这辈子,也悬。” 作者有话说: 泰山府的传说《山海经》里和《搜神记》里都有,不过是在山东一带,我挪到南海之南了。 第30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一) 别了阿罗后,李十一几个在宅子里歇息了三两日。从前每回动身宋十九皆是兴致勃勃,这回也不知是犯了懒病还是怎么样,竟闭门谢客,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不说每日对李十一晨昏定省了,连涂嫂子挺着肚子去请她吃饭,她也是怏怏一声:“搁外头罢。”便没了动静。 李十一不知是当便宜娘上了头,还是有什么旁的心思,总之是担忧起来,“静”字写到一半,竖勾劈了半截,瞧起来歪歪倒倒的,半点立不住。 她将纸揉了,净手上床睡去。 第二日清晨,门缝里塞了一张折了三折的信,李十一抽开,是宋十九新习的瘦金体,上头只书写几字——速来我屋里,要紧,要紧。 李十一喉头一动,将信笺原样叠好,两指一夹塞进袖口里,原本要去吃早饭,想了想还是提步往宋十九房里去。 -- 第49页 至宋十九屋内,却见热热闹闹围了一桌子,涂老幺同阿音早早儿地候着,一头雾水的模样,见着李十一,涂老幺将桌上的瓜子往她那头推了推,自个儿拈了几个嘎嘣磕起来。 不大一会子,宋十九自里头出来了,面色惨白得如同见了鬼,眼下似被螺子黛描了一把,连红血丝也布上了眼白。她扯扯皱巴巴的衣角,尽力让自己瞧起来精神些,坐到三人面前,吸了一小口气,道:“今儿我请你们来,是因着我要死了。” “你要死了。”涂老幺磕着瓜子点头。 还未等阿音一声“啧”咂出来,涂老幺似被电打了般一个激灵:“啥?你要死了?” 宋十九经过几天的心理建设,已是淡然得很了。她不去瞧李十一皱紧的眉头,只深呼一口气,按原先演练过的絮叨一遍:“我确是没了法子。原本想着停住时辰,可若你们也冻住了,我孤零零活着竟还有什么滋味。” 她低头绞着衣角,小巧的鼻翼如吐泡之鱼一样翕动,涩涩地将鼻腔的酸楚咽下去,才又整理了情绪抬起头,对目瞪口呆的涂老幺交待:“小涂老幺的名儿我想好了,你叫涂三平,他便叫涂四顺,往后出去,一听便知是你儿子。” 她眼红红,咬唇道:“你若觉着好,你便用上,全当个念想,也不枉我同你们好一遭。” “用,用。”涂老幺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利索了。 宋十九放了心,又要转头向阿音,却听李十一凉凉开了口:“究竟怎么了?” 她的嗓子有早起未开声的喑哑,听起来又多了几分诱人的磁性,还待着轻易察觉不了的焦急,那焦急同她的气质如此互斥,引得阿音撑着手腕抬了头。 李十一上了心,竟让人觉得——性感。 她以手掌根部顶着下巴,又挪眼去瞧宋十九,见她悲凉道:“那讹兽到底凶猛,我见身上没口子,便大意了,不成想竟是内伤。”她有些气恼,对上李十一担忧的神情,又将声音弱了下去:“这两日,我便依依稀稀地流了血,百般厉害,止也止不住。” 她嗫嚅着嘴唇,眼里闪着泪花儿。她并不是很怕死,只是才同李十一告了白,还没有同她亲亲我我,便要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到底有些伤心。 阿音急了,探着脑袋绕看她一圈儿:“哪里流血了?吐的?” 李十一脸色有些发白,搭在桌上的指头幅度微小地一缩。 宋十九望着阿音摇了摇头,将绞衣角的手停下,脑袋勾起来,垂眼往自个儿的小腹上往了一眼。 阿音怔住,略张了张嘴,同李十一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微妙。 李十一缩回的指尖平展回去,面上又回复了云淡风轻,水亮的眼镇定自若地将宋十九轻轻一瞟,随后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涂老幺道:“你出去。” “我?”涂老幺瞪眼,指着自己的鼻尖儿。 阿音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去!” 涂老幺吃痛,捂着小腿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场子。 待涂老幺掩了门,李十一才略清了清嗓子,垂着纤长的眼睫毛,也不瞧宋十九,只无所谓地望着桌面,话却是抛给了她:“你从前,从未如此过?” 宋十九摇头,见她没瞧自己,又忙添了一句:“没有。” 李十一想了想,应是从前她一日一岁,略过了这段时辰,方将长势慢下来不久,身子适应了自然的月日年岁,这才有了潮汐起落。 她又撩起眼皮儿望宋十九一眼,问她:“疼不疼?” 宋十九道:“不疼。” 李十一略放了些心,又问她:“你平常,只读经书史记,同阿音淘来的话本子,是不是?” 宋十九一惊,以为她赶着自个儿要去了,要算起总账来,忙想将同阿音私相授受的事由遮下,慌忙摆手道:“没……” 李十一横她一眼,站起身来对笑弯了腰的阿音道:“找几本医书给她瞧。” 她还要再说,阿音瘫在桌面上,支起脸来堵了话头:“月布我备着,生冷的我也嘱咐她。” 李十一闭了嘴,也没再瞧愣愣的宋十九,叹一口气便告了辞。 至外头,涂老幺还在院儿里蹲着,见李十一不发一言掩门进屋,疑窦更起,将重心又换了只脚。 第二日一早,众人如约收拾行囊,燕山连着北平和承德,算作四九城近郊,一日便可来回,可为防万一,还是带了些家伙事儿,李十一原本让涂老幺待宅子里守着婆娘,涂嫂子却道吃住她的,若涂老幺不跟着办事,实在过意不去,若不让涂老幺搭把手,她是万万不敢住下去了。 李十一无奈,这才应下了。 早雇好的洋车停在胡同里,临出发宋十九才从里头奔了出来,只一夜的踏实,便又恢复了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似翩跹的鸟儿般轻盈。只是她不大好意思瞧李十一,抱着包袱便埋头钻进了车里。 她向来要同李十一挨在一处,今儿却自告奋勇地去了副驾驶座,涂老幺坐在后排当中,瞧瞧不言不语的李十一,又瞧瞧检查指甲的阿音,再看了一眼专心窗外风景的宋十九,一时好生尴尬,他挪了挪屁股,不经意间哼起了小曲儿。 才刚出口半句,便听得阿音一个激灵,捂着胸口问他:“做什么!” “唱,唱曲儿。”涂老幺抖着两腿,他一尴尬便想唱曲儿,天生的毛病。 -- 第50页 阿音翻起眼皮:“杀猪声竟比你的曲儿婉约些。” 宋十九在前头莞尔一笑,阿音来了兴致,逗她:“小十九,你哼个曲儿听听。就那首,我前几日教你的。” 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又因着李十一在后头的缘故,更是不太大方,咬了咬下唇才将唱词儿从鼻端哼出来。 “鸦瓴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这首词名唤《一半儿题情》,是王和卿所作,讲的是闺阁少女要见那心上人,对坐梳妆揽镜自照的模样。云鬓花额,正正好的姑娘已足够漂亮,偏偏那头上的金钗因着心思的荡漾插得歪歪斜斜,松松兜着发髻,如少女兜不住的情思。 宋十九的嗓子清甜又不谙世事,一声轻一声重,在车轮摇晃的行进中起起落落,摩擦声大一些,便要听不全她略颤的尾音,可正是这样天然的轻哼,穿梭在嘈杂的烟火间,仿佛溪流汩汩伴着暮鼓晨钟,令人灵台清明。 阿音嘴角挂着笑,将若有所思的神情靠在车窗上,双眼瞧着前头,却又好似不是瞧着前头。 这首曲子她从前唱给过李十一听,她的嗓子华丽又哀怨,搁到窑子里是一等一的好。恩客们喜欢听这样的,婉转中带着些闲愁,仿佛窑姐儿亦有一腔深情,空落落地付托到他们身上,令他们生出些相爱难相守的惆怅来。 男人是天底下最笨拙的动物,作践良家的心意,又在窑子里找爱情。 阿音笑了笑,余光瞟见李十一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而后转头望着前方。原来听曲儿的李十一也是不同的,听从前的阿音唱歌时,她挂着笑,听后来的阿音唱歌时,她挂着愁。 可没有一回似听宋十九这样,睫毛的阴影掩住认真的神色,笑意抿得淡淡的,宋十九的声儿高一下,她的睫毛便抖一下,宋十九的声儿低一下,她的眉头便皱一下。 她想破了脑袋才想明白,此刻笼在李十一鼻端的东西,叫做晨曦,李十一这样的神情,叫做希望。 在乱世里,哭容易,笑容易,活得有盼头,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1.第一次来月事以为自己要死了是我朋友的亲身经历,还在网上看过帖子,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请不要嘲笑奶听。教育很重要。(憋笑)2.查岐昌《题木兰祠》:“女郎剩取花名在,岁岁春风一度吹。” 第31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二) 据闻燕山乃龙脉所在,西起洋河东连山海关,同太行山隔水相望。燕山以东便是雾灵山,李十一因阿音于此地有些因缘,多少顾着她的脸色,却见她神色如常,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赶春模样,便稍许放了些心。 潮河蜿蜒似龙脊,将燕山山脉环绕其中,山梁不大高,此刻从冬眠中醒来,倒有了零星的绿情。沿着潮河兜了半截,至古北口,涂老幺掌着的魂策令便有了隐约的动静,似刚破壳的鸡崽子啄食一般,轻轻地颠了颠。 李十一几人便于古北口村庄南侧下了车,从前的军塞要地,如今却是萧索得很,几根乌鸦都不大搭理的枝桠横在村头,灰石同土墙黄白相间,村落里没几个壮年人,唯有几个大爷眯着眼睛坐在门口磕烟管子,老婆子一面洗衣裳一面啐捣蛋的孩童,见有了新鲜人,才颇克制地将举起的棒槌搁下。 古北口一条小小的溪流横穿村落,诸人依着溪流自南往北走,魂策令的动静愈来愈大,至村西北一个小小的农户前停了,李十一原地踏了几步,没了头绪。恰见着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经过,双眼不住往他们身上瞟,涂老幺便将他叫了下来,问:“小哥早哇,忙呐?” 汉子悠着扁担,也没有搁下的意思,只缩着老龟似的脊背望着他们:“啊,送米去。” 他的眼神儿在阿音同宋十九身上来回绕,颇有些移不开,阿音也不臊也不恼,还笑吟吟挑了一个眉,宋十九倒是很乖觉,在李十一的余光里后退了一小步。 李十一上前,颇为客气地问他:“请问小哥,这些时日,可有外人入村?“ 她面上虽有腐皮,声音倒不紧不慢,好听极了,惹得男人也多瞧了两眼,一会子才应声:“有,一姑娘,廿五上下,板砖脸扁担肩。” 涂老幺双眼一亮,同李十一对视一眼,听这形容,八成便是了。 他快活地搓了搓手,又问他:“此刻在哪里呢?” 男人将挑子再往肩上一送,双手将绳索抓得紧紧的,仿佛担习惯了似的怎样也不肯丢下:“那姑娘怪得很,拿一个铜底儿的罗盘,来咱们这挨家挨户串门子,进了院儿便趴地底下敲敲打打,最终是瞧下了村西钱寡妇的婚宅。钱寡妇早年死了男人,日子捱得苦,板砖脸姑娘给了一匣银圆子,哪有不乐意的,高高兴兴雇车去了城里,仨俩月愣是没回来一回,公婆也不孝敬了。嗨,寡妇。” 男人打开了话匣子,听得涂老幺是一愣一愣的,最终俩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阿音听得不耐,一甩绢子咳嗽一声,男人回过神儿来,听阿音妖着嗓子出声:“我问你,钱寡妇的宅子,怎样走?” 话不客气得很,自带三分霸道,所幸她漂亮,男人也不恼,飞快便指了路:“沿着溪边儿过去,村头倒数第三间,右边儿有一二人粗的老梨树,便是了。” -- 第51页 李十一颔首谢过,将宋十九的后背轻轻一拍,示意她醒神跟上。 那汉子空话虽多,路却指得差不离,没走两步便至了钱家院儿,涂老幺将魂策令掏出来,拎在手上照灯似的左右探了探,却仍旧一点子动静也没有,唯有院墙上立的布谷歪头瞧着他,不大看得上他的样子。 李十一道:“进去瞧瞧。” 涂老幺收起魂策令还了声“嗳”,伸手捉起门锁瞧,却是锁得牢牢的,他有些犯了难,回身看李十一,李十一也甚少做这样私闯民宅的勾当,面上有了几分无辜,他再瞧瞧阿音,阿音笑问他:“下九流的行当,姑奶奶都会,是不是?” 涂老幺又碰了壁,忙赖笑着赔个不是,便见宋十九上前一小步,轻声道:“我试试。” 这是万万想不到,连李十一亦单挑了右眉,宋十九咽一口口水,惶恐道:“前儿我闹了笑话,你喊我多读些书,我……我便各式样的,都翻了一翻。” 阿音目瞪口呆,心里又服气地认了一个输,眼见宋十九将头上的发卡拔下来,两手拈成一条细丝儿,半躬着身子凑到锁眼儿前,大气不敢吹地眯眼瞧了瞧,再抿着嘴将耳朵附过去,手指一顶一撬,“咯哒”一声脆响,锁便弹了开。 涂老幺惊呼一小声,忙不迭将门推开跳进去,李十一越过门槛,神色复杂地望一眼宋十九,阿音跟在最后头,拢了拢耳坠子,暗自对宋十九竖了竖大拇指。 宋十九得了夸奖,不好意思地将发卡拧回形状,又别在了头发上。 院子里破破烂烂的,干裂的木桶起了白霜,横七竖八地堆在门边,架子上悬着几个早风化了的丝瓜,同干瓤子似的悠悠晃着。几人却顾不得好生打量别的,只因院子的西南角处开了一个扎眼的口子,正圆形一人宽,又黑又深,似极了一个盗洞。 李十一顿时明白了方才那男人口中罗盘的功用,分金定穴,木兰在寻墓。 李十一心下凛然,示意涂老幺准备好家伙事儿,将不必要的东西搁在外头精简形状,随后便点灯入了盗洞。 盗洞直连着墓道,干燥的黄土堆成,有一些砂砾子坠了下来,前方路塌了半截,几人跳下来吃了一嘴的灰,呸呸两下摸索着小心走。 这盗洞打得并不专业,也不大牢靠的样子,李十一放低了声响,嘱咐他们莫动静太大,免得黄沙落下来再埋了路。 好在墓道极短,十来米便到了头,而后便是一截石头磨打的前甬道,李十一将灯举在手里,敲了敲坚固的石壁,这墓比吴老爷姨娘的墓还小些,想来主人并不是什么人物,可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墓道甬道同石室都颇成样子,仿佛刻意留存了些不欲人窥的仪式感。 棺椁室前有两道石门,半开的,中央有几个细长的手印,塌陷在灰尘里,向来便是木兰开启石门时留下的,李十一并不急着进去,只将石门细细打量了一遍,蹲下身子拎灯一照,再伸手拂去陈土,隐约瞧见石门地步镌刻了两朵盛开的睡莲。 她心里咯噔一跳,没来由地往下坠了坠,也不晓得是地底下缺氧,还是起身太猛,站直时竟有些眩晕,令她手头的灯影支离破碎地一晃。 阿音忙想上前扶住她,却见李十一抬了抬手,将掌心搭在了先一步迎上的宋十九的小臂上。 李十一抬起手背揉了揉眉心,她自进墓起便有不大好的扭曲感,这种扭曲感来自何处,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浑身充斥着一种阴差阳错的荒诞,令她舒坦不起来。 她小声抽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往棺椁室里走,棺椁室比她想象中更小,几人一立身,便被塞得满满当当,逼仄狭小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惹得涂老幺屏住呼吸,勉力将肚子缩小些。 石室的正中便是墓穴,阿音轻“嘶”一声,咬着手指行到边儿上,蹙眉:“这墓……” 涂老幺一瞧,从前他下的墓,棺材都搁在棺床上,可这一个却不同,正中央是长长方方一个坑,经年的棺木镶嵌在坑里,四面以叠层的石板垒了,再压上一圈大小不一的碎石。 “这是个什么风俗?”他蹲下去仔细瞧那石头。 李十一往前踏了两步:“北魏的形制。” 阿音偏头:“咱们从前下过北魏的墓,略有头脸的,大多在平城和洛阳一代,怎的会到这燕山来?” 李十一摇头,掏出烟杆子来:“问一问。” 一杆散发氤氲光泽的烟枪搁到棺木边,奇香一簇簇袭来,鞭打不敢尽忘的前尘过往。 叩棺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缘何背井葬燕山,隔水望乡南。 “何处来?” “永兴四年,虞城。” “何处往?” “沃焦石下阴二十五司。” “你是谁?” “花木莲。” 第32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三) 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在墓室里散了,罗勒的春意在冰冷的黄土岩石中出格极了,李十一将烟管子拿起来,正细细琢磨,却觉地面隐隐震动起来,耳畔有马蹄错落式疾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势如破竹。 涂老幺的身子剧烈地颤起来,两旁的肥肉抖得似被雷公翻来覆去地锤,众人惊疑地望着他,见他将裤兜中的魂策令艰难地掏出来,捏着发麻的虎口,断断续续道:“它……它娘的,震起来了!” -- 第52页 李十一暗道不好,将烟管子横在胸前,正摆了一个防卫的姿态,便闻一阵鬼风袭来,凉浸浸地立在她脑后。 她将嘴牢牢一合,太阳穴青筋一突,头也不回将烟管子往脑后三寸处一敲。 铜管的落手处是一软绵绵的肉身,身后有短暂的闷哼,而后鬼风一撤,三两下散了开,又极快地迫至她面前,带着长剑出鞘的压迫,追魂夺命而来。 李十一食指伸直,舞剑似的支着烟枪,头往右移堪堪躲过鬼气的袭击,随即后撤一步,腰肢带动上身往后一躺,绕至鬼气侧后方,烟管迅速在空中书了一个“定”字,手腕一抖,力逾千斤地拍过去。 李十一的拳脚功夫好看极了,用辞赋里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软绵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道,似抽条的柳枝,压迫性地生发,还透着杀伐决断的气定神闲,令被阿音护在身后的宋十九一时惊艳得忘了动作。 那鬼气霎时消停,墓室中又恢复了寂静,比方才还幽宁些,只是李十一握了握烟枪,唯有她晓得,方才的定身符并未拍到那厉鬼身上去,此刻的平静便似有千百双眼睛窥着,只待稍有松懈便从四面八方挠上一爪。 这样的被动感令她不喜极了,轻轻哼一声,便三两步行至墓穴前,烟管子将棺木一敲,一根子孙钉便应声而起,咯噔一声响在地上。 “别动我姐姐!”阴骘而焦急的嗓音响起,墓室中又风沙巨动。 花木兰。李十一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来捏了一纸黄符。 木兰却并未近前与她交手,仿佛是心知讨不了好。四周蹙然响起轻柔而利落的踏地声,快得如同擦亮的火折子,一簇簇此起彼伏。 李十一站于正中,微微旋着身子,侧耳细细听,景门天英,伤门天冲,休门天蓬,惊门天柱,东南西北被她轻轻一踏,四门交汇的正中处隐隐以血书了一个“镇”字。涂老幺惊呼一声,李十一道:“画地为牢,锁人阵。” 话音刚落,她便将下颌骨轻轻一收,脑中飞快地盘算起来,双目紧盯着地面,两足一提一勾,潜龙盘沙一般定点破阵。木兰走地盘,李十一行天盘,开门天辅,死门天任,杜门天心,落于右下角的生门时右手撵符制灯芯,插于烟管里燃尽,而后垂着眼帘行至阵法正中,又如从前那样剜了一管儿熟糯米,精准地探手将其拍到眉心前方的虚空处。 “啪”一声轻响坠地,如落定的尘埃。 地上的油灯快要燃尽,黑暗中隐隐现出一个姑娘的身影,似被金线勾了出来,由透明化作实体,诡异得令人胆颤。 木兰的眉心凝着李十一的封住的糯米,此刻气息未歇地望着她,通红的眼和起伏的胸腔都透着不甘心,涂老幺见她动弹不得,壮了胆子,拎起油灯上前看她,细瞧了两下道:“果真是板砖脸,扁担肩嘿。” 阿音这才明白那男人的意思,她身量颀长,面庞也不似一般女子的娟秀,有着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双肩平整而薄,比寻常姑娘宽些,透着些英挺和俊朗,此刻穿着时髦的衬衣,袖口挽起来,腰身扎进裤子里,蹬着一双长至小腿的皮靴子,一头长发束得比马尾还高些,散了些发梢沾到脸上。 李十一瞧了木兰的手指一眼,侧脸:“阿音。” 阿音撇撇嘴,自包袱里拣了一兜子铜板,又拉出一根细细的红线,铜板同熟糯米一起蒸过,红线亦放至黑狗血里浸泡了整一个周天,她一面念咒一面将铜板串起来,由木兰的左手小指头起,挨个缠着五指,又绕过大拇指往上,沿着她的肩背至脖颈处勾了三圈,最后完结至右手小指上。 “这是做什么?”涂老幺又得了新的知识。 “她虽入泰山府籍,到底是鬼,这法子由从前湘西赶尸的道术变化而来,能将她锁住。”阿音难得有了些耐心。 “锁住,然后呐?”涂老幺问。 李十一偏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涂老幺咯噔咽了咽唾沫,蹲身至木兰跟前,蔫儿了吧唧地对阿音道:“搭把手,让她上来。” 十一姐叫背,谁敢不背呢?大不了回去用柚子皮洗个三两回,不信去不了晦气。 众人自墓里出来,一顿折腾才将木兰搬到车前,雇来的车夫见他们鼓捣了个活人出来,还是这样诡异的姿态,一时惊得说不出来话,好在他经多见广,也不是个好多嘴的,眼观鼻鼻观心便入了座,抖着手发动车子。 后座上要坐四人,那必然是挤了些,阿音将涂老幺赶到副驾驶位,四个姑娘在后头挤成一排。 李十一有些疲乏,上了车便闭目养神,不多时前头也响起了涂老幺的鼾声。宋十九坐在木兰身边儿,将挨着她膝盖的右腿缩了缩。 木兰不知是被打得厉害了,还是坐不惯洋汽车,未几便有些晕,宋十九小声对她道:“你若头疼,便睡一会子。” 木兰望她一眼,僵着脖子不动,宋十九想了想,伸手上前,将她的头推到窗户处靠着,“咚”一声轻响,木兰结结实实地磕了一回,甚是哀怨地望着她,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地赔了个不是,正回身子目视前方。 车轱辘摇摇晃晃,木兰的眼皮子沉下去,不大一会子果然睡着了。宋十九偏脸瞧她,却见她嘴唇翕动,仿佛在念叨什么梦呓,她附耳过去,眨着眼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 第53页 入了夜,几人才回到阿罗的宅子,宅子里却只剩五钱一个,说是阿罗有事出去了。李十一将木兰交给五钱,令他布个阵关着,只道明儿再来寻阿罗结钱。 诸人风尘仆仆地回院子,洗了澡又往涂嫂子院儿里蹭了几碗好消化的瘦肉粥,这才解了乏自回自屋。 月明星稀,倦鸟也归了巢,四周安静得只剩窸窸窣窣的风拂新叶声。宋十九惦记着车上听到的言语,要出门寻李十一去,刚迈出步子却听得西院儿里头有隐约的人言,伴随着喷香四溢的糖炒栗子的气息。 宋十九循声过去,见是阿音同涂老幺对坐着剥栗子吃,见她来了,请君入瓮的眼神仿佛摆的是一场鸿门宴。阿音新剥好一个,递给她:“坐。” 宋十九依言坐下,塞了一个进嘴里,甜咸交错的香气被暖烘烘地烤出来,还带着沙沙的颗粒感,好吃得令她恨不得吞了舌头。她一面吞,一面又上手剥了一个。 阿音问她:“要找十一去?” “嗯。”宋十九嚼着栗子,眼一眨一眨的,“有话同她说。” 阿音同涂老幺交换了个眼神,涂老幺道:“你这是铁了心要同十一好?” 宋十九点头:“铁了心。” 阿音拎着绢子沾了沾嘴角:“若真是铁了心,你同她这样不咸不淡的,可成不了。” 宋十九双耳一动,栗子也顾不上吃了,疑道:“这是何意?” 阿音叹了口气,笑道:“你呀,打牌也赢我,旁的也赢我。可是,李十一她愿意助你,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的笑语意味深长,说的仿佛是李十一提点宋十九胡牌的事儿,又仿佛是别的。 阿音过于了解李十一,她在李十一将手搁在宋十九的手臂上的那一刻便明白了,李十一向来不习惯依附任何人,往日她每每递出手,李十一每每扶住的都是石壁。可宋十九却以幼嫩的身姿头一个打破了李十一心里的防线,令她同她的接触自然而然得好似谈天吃饭。 宋十九扶着脸,不大明白。 阿音的失落只是一瞬,三两下便回复了精神,琢磨道:“你既有了这先天的能耐,不如趁热打个铁。你不晓得你现今的短处在哪里,姐姐我却是再明白不过,你同她再亲近,她若当你是个奶娃娃,你又能怎样呢?” 醍醐灌顶。宋十九倒吸一口凉气,结巴道:“那,那。” 阿音同涂老幺挑了个眉头,虽说她对同涂老幺商量这事很是嫌弃,可万事若有个同盟,甭论是精的傻的,哪怕是头猪,有它起个哄,兴致也能高涨个几分。 果不其然,涂老幺兴冲冲地“嘿嘿”一笑。 阿音又将话头对上宋十九:“你若要她拿你当个姑娘喜欢,你总须得勾挑几分。” “勾挑?”宋十九在阿音直勾勾的眼神里缩了缩脖子。 “勾挑。”阿音点头,挺了挺胸脯。 作者有话说: 1.木兰和十一画阵破阵这个是我百度了奇门遁甲的几个方位名称,加上“画地为牢”的传说编的,肯定不靠谱,请懂奇门遁甲的朋友不要考据。 2.锁木兰的方法也是我编的,并不是真的由湘西赶尸演变而来,湘西赶尸这个太吓人了,我实在不敢去学习。 第33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四) 梆子声敲过了十来下,李十一却毫无困意,正拿了一罐子安神的瓜片儿出来,却听得木门被叩了三下。 李十一道了请进,见是宋十九掩门而入。 深夜来访,李十一将茶罐子搁下:“有事?” 宋十九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站了个丁字,埋头理了理,才道:“我总觉着,那木兰有些蹊跷。” 李十一若有所思地吸一口气,颔首:“木兰乃战功赫赫的名将,又入了魂策军,可我同她交手,仿佛拳脚功夫并不大厉害。” 这还不厉害?厉害得很了,分明是你更厉害罢了。宋十九敛着猫儿一样的气息,以猫儿一样的眼神瞄她。 李十一说完,见她没有话,便将脸朝向她,提提眉头询问。 宋十九最爱她拎着眉头的模样,不晓得人间怎会有这样的杰作,那一柄眉似横弯的山脉,凸起的是桀骜,敛下的是温情,若有人卧在那一弯眉钩里,便好似拥住了水秀山明。 宋十九抿了抿下唇,道:“她厉不厉害,我不晓得,可我偷听了她的梦话。” 李十一讶然:“什么梦话?” 她此刻面向宋十九坐着,长腿松松支着地,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扶在大腿上,是一个毫无防备的坐姿。 宋十九只觉心炉上的水沸得厉害,拇指粗的蒸汽自耳朵眼儿里冲出来,她的脸必定是红极了,连发丝儿都紧张得不大敢弯曲。 她生怕李十一瞧出她的异样来,便埋了头,三两步上前,将李十一扶在膝盖上的手拉起来,而后右腿一跨,正正好地坐在了李十一双腿上。李十一陡然被温香软玉撞了个满怀,怔愣得停住了呼吸,见宋十九抬起光滑白嫩的胳膊,游鱼一般勾住了她的脖子,软绵绵地交叉在她颈后。 她咬着嘴唇看她,眼里是欲语还休的羞赧,可跨坐在她身上的动作又大胆得近乎嚣张,碰撞出了矛盾的生命力。李十一眸色深了深,却仍旧是淡淡地落了落睫毛,好似在将她同宋十九一样漏拍的心跳风轻云静地压下去。 她从未与人以这样的姿势对峙过,压着她的肌肤隔着棉麻的布料,火热而温暖,可偏偏颈间的手臂是凉凉的,发丝间萦绕的甜香扫在她的腮边,带着令人想要一亲芳泽的邀请。 -- 第54页 她偏了偏头,本能地伸手要推她,却听宋十九道:“你若不推我,我便同你说。” “说什么?”李十一盯着她,嗓子有些哑。 “说木兰的秘密。”宋十九大着胆子回敬她,眸子亮晶晶的。 鼓槌的心跳似两军对垒时的摇旗呐喊,宋十九是反抗,也是革命,带着想要翻身做主人的决心,令她避无可避地正视她。 宋十九紧张得心尖儿都要掐酸了,可李十一却笑了,那笑意自她眼里漾开来,昙花一现般短促,她抿住唇,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手垂下去:“那你说。” 她缴械投降的动作都如此从容不迫,反倒令宋十九生出了些不似个大人的怯场来。 宋十九勾脖过去,在她耳边想了想:“回程时我坐她身边儿,她睡过去了,却说了几句梦话。” 她一面回忆一面说,动作有些大,身子往下方滑了滑,李十一怕她跌下去,本能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说什么了?” “她在背菜谱。”宋十九不大明白。 “背菜谱?”李十一被宋十九的话严严实实地吸引了注意力,小臂横在她的腰间未曾放开,思索时手指习惯性地画着圈。 “木兰是武将,怎会梦中背菜谱?”李十一喃喃道。 腰间酥酥麻麻,宋十九痒得抽了一小口气,将胸腔提起来,半晌不敢动作。 李十一考量完毕,将宋十九放开,抬了抬膝盖示意她起来,宋十九恋恋不舍站直了腰,手背在后头,脚尖儿耷拉着画了半个圈儿。 李十一揉着发麻的大腿,转回去仍旧开茶罐儿,一会子才道:“阿音同涂老幺的话,你要拣着听。” 那边厢被提及的二人仍旧在剥栗子,从街口的张婶子说到茶摊儿的吴大娘,闲话搜肠刮肚地要说干净了,才见宋十九粉着小脸儿出来。涂老幺当先探了探身子,抖着眉毛问她:“怎样了?” 宋十九扭了扭尚在起火的腰间,小声道:“她……在我腰上画圈儿。” “噫。”涂老幺难为情地下拉了嘴角。 咱十一姐,样样精通,行行是状元。 第二日阿音起了个大早,松散散梳了个宫廷卷儿,便往阿罗宅子去。天才亮不久,阿罗尚在睡着,五钱倒是起来了,在院儿里耍功夫。阿音抱着胳膊瞧了一会子,竖起小臂鼓了鼓掌,这才优哉游哉地去寻那花木兰。 厢房四周结了一个泰山府的阵法,五钱替阿音开了个口子,将她请了进去。阿音推门而入,见木兰神色清醒,靠在窗前看书,阿音问她:“早起了还是未歇着?” 木兰不是很愿意搭理她:“有何贵干?” 文绉绉的,带着些古人的酸腐气。 阿音笑道:“早起去拿了几样定好的绣品,不过白来瞧一瞧你罢了。” 她将那拎着的绣品抖落出来,也不在意木兰的反应,自顾自地比划着赞叹:“瞧瞧这针脚,到底是苏州的绣娘,赶工了整一月,这鸟儿竟是栩栩如生,连羽毛也纤毫毕现。” 木兰斜着眼瞟她,目光落到绣品上,竟是轻嗤一声,搭了腔:“这七彩文鸟哪里是这样绣的?织物便叠得不讲究,两层平纹丝夹一层苎麻布,再以铺绣打底,辫子针勾鸟羽同眼珠子,这才是精巧细致,这才有活物的样子。” “哟,倒是我不明白了。”阿音含笑将绣样收了,心中有了数,盈盈顾她一眼,委身告了辞。 天儿还早,原本约的李十一几个尚未登门,阿音便将绣品往院儿里的石桌上一搁,问扫洒院子的五钱:“阿罗姑娘起了么?” 五钱道:“起了。听闻你来了,请你过去吃茶。” 阿音以绢子搭着挡太阳,却之不恭地往阿罗房里去。 君山银针冒着开枝散叶的香气,替主人向来人诚意十足地问了好,阿音坐至桌前,抬碗掀盖,自顾自噙了一口。 阿罗一身鸦青的宽袍子,立在书案后练字,广袖长裙衬得她越发柔情了,如墨的黑发同衣裳连在一处,簇拥着苍白的面庞和如玉的皓腕。 她同阿音打过招呼,柔声笑道:“阿音姑娘倒十分不见外。” 阿音也笑:“前一世见也见过,哭也哭过,我又客气什么?” 阿罗埋头瞧着游走的笔端,轻嗓道:“说的是。” 阿音将茶搁下,行至她身边,也随着她欣赏字迹,问她:“你这差事,少说干了也有七八百年了罢?” 阿罗想了想:“怕是不止。” 阿音俯下身子,胳膊肘撑在桌面上,侧仰头望着她:“那我同你这一面之缘,你记得这样清楚,怕不是那傅无音美艳绝伦?” 阿罗将笔搁下,摇头:“我不大辨得美丑,只是听闻,傅无音许久未出阁,是因生得不漂亮。” 阿音郁结,怏怏抬起身子,就要往外走,才刚停至青花瓷抱肚花瓶前,却听得阿罗道:“你身体里头,是腾蛇?” 琴弦崩断之声,划破了空气中的静好,阿音转回头,目光里压抑着凌厉和探究。 阿罗叹了口气,搁下笔,烟雾般款步行至她跟前,望着她道:“腾蛇乱情,这便是你入了胡同的缘故?” 阿音将骨头一软,靠到雕花的木棱上,脖子悠悠晃了晃,抱着胳膊笑问她:“怎么?” 动作和语气里的防备毫不遮掩,阿罗蹙了蹙眉尖儿,嗓子清淡如温水,却熨帖得恰到好处。她想了想,说:“腾蛇渴求异性之精元,寻常凡人却经不起几回神兽的索讨,是故你不能专情一人,否则他将有性命之虞,是不是?” -- 第55页 阿音轻嗤一声,行着踏花一样的步伐坐到床边,撩着上头的流苏穗儿,一双修长的腿架起来,从旗袍的缝里透出浸淫脂粉的媚态。 她问她:“怎么?你有法子?” 原本只是一记揶揄的还击,却不曾想阿罗跟了过来,认真道:“有。” 阿罗立在跟前,微微勾头瞧她:“我本是冥气,不辨雌雄,腾蛇所需之精元,我亦有。” 阿音睁大了眼,不晓得该先惊讶头一回有人这样直白坦荡地邀请她翻云覆雨,还是该诧异面前柔弱的姑娘竟不辨雌雄。 她咬着绢子,将怀疑的眼神抵向阿罗的前襟。 阿罗尴尬地别了别脸:“我修的是女身。” “那精元?”阿音的眼神湿漉漉地望着她。 阿罗亦直勾勾看进她的眼底,抬手碰了一下自个儿的嘴唇:“亲吻。” 阿音咬着嘴唇低低笑一声,别过头去,将流苏穗儿又在手指里头绕了绕。阿罗垂下睫毛,正要撤开步子,却忽见一双染着蔻丹的手将自己领口一拉,令她迫近面前歪头凝视的佳人,而后迎面撞上一双含着脂膏的嘴唇。 她同她突如其来地亲吻,吻得莫名其妙,也吻得天雷地火。 若这吻勾出了更多无处安放的绮丽,那便顺势酣畅淋漓地梦一场。 她将为她呈上山峰,奉上河流,惊醒黄昏,也催眠黎明。 别来无恙,傅无音。 作者有话说: 木兰说的绣法大致参考了莫高窟的刺绣《佛像供养人》的绣法。 第34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五) 半个时辰后,原本的艳阳天下起了小雨,霏霏湿意自窗棂里钻进来,将零落的欢好驱散干净。 阿罗仍旧一袭鸦青的袍子,长发拢到一边,行至桌前,探手扶着早便凉透的紫砂壶,轻轻捂了捂,里头的水便冒起了细小的气泡,有白雾自壶嘴里抽出来。阿音一面坐到桌边,一面系着领口的盘扣,熟练的动作像是关闭散场的戏台。 几缕发丝贴在濡湿的脖颈间,和着杏眼桃腮,似落幕时散了一地的瓜子壳,令人遐想地昭示着方才名角儿的风采。 阿罗将扣上的紫砂杯翻了一个过来,替阿音斟上一盏茶,她的眉目仍旧温软而柔弱,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清幽,仿佛同阿音被翻红浪的是旁人。 她弯唇莞尔,仍旧是十分矜持而有礼节地喊她:“阿音姑娘。” 阿音接过茶水,囫囵吞了一口,有鲜嫩的茶渣子沾在嘴边,她只扯了绢子略微一扫,扫清了半点未被阿罗尝尽的胭脂。 阿罗问她:“阿音姑娘,是头一回同女子共赴巫山?” 仍旧是文绉绉酸腐腐的,同木兰没什么两样。 阿音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将绢子叠成小兔子的模样,又抽了叠成小耗子的模样。半晌才学着她的语气回道:“何以见得?” 阿罗道:“你方才神魂颠倒时,喊了十三声李十一。” 阿音一怔,笑道:“是么?” 阿罗将嘴边的茶搁下,埋头恬静地望了望自己的右手,翻来覆去瞧了一遍,又轻轻地揉起手腕子。 阿音噗嗤一笑,咬了咬嘴角又眯起双眼怅然道:“你阿音姐姐我便是这样稀奇的姑娘,最是洒脱不过,最是不洒脱不过。” 阿罗未追究她的言下之意,只皱起眉头:“姐姐?” 她当然不晓得,寻常人面前,阿音的辈分通常是姑奶奶,若她肯自称姐姐,已是天大的体面了。阿罗好生想了想,似笑非笑:“我如今两千一百三十余岁了,你却说,是我姐姐?” 阿音没想到这一层,乐不可支地抖了抖肩膀,从善如流地更正道:“你阿音妹妹我……” 她不大说得下去,破冰般笑了,眉眼弯弯,嘴角弯弯。她许久未笑得这样透彻又清亮,像从未经过劫难的少女。 阿罗但笑摇头,还要再说,却听得五钱敲了敲门,道:“李姑娘来了。” 阿罗低下头,“唔”一声,右手一挥将室内遗留的气息隐匿了,布了一层瓜果的清香。 五钱推门,将李十一宋十九涂老幺三人迎进来,宋十九见着阿音,小碎步跑过去挨着她,涂老幺至对面落座,将正对着阿罗的位置留给了李十一。 李十一未有什么寒暄的心思,只对着阿音道:“如何?” 阿音的神情敛得十分好,不消几秒便转圜过来,将李十一昨儿嘱咐她试探木兰一事说了,又一五一十复述了木兰的反应。 李十一点点头,同她猜想的差不离。 她于是对阿罗道:“我猜,木兰不是木兰。” 阿罗手中的茶盏底部在桌面上轻轻一磕,稍停了停才安生地放下去,她抬眼看向李十一,蹙眉确认道:“木兰,不是木兰?” 李十一反问:“出征十二年的武将,身手不大好,钟爱的也是煮汤刺绣,阿罗姑娘瞧着,寻常不寻常?” “木兰向来不爱同人打交道,”阿罗道,“她战功不大好,我也曾疑过,可我曾借了府君的神荼令翻阅典籍,她的籍贯年岁,生辰死令,都同花木兰对得恰恰好。” 一人有一人的命数,世间无二,这便奇了。阿音轻轻咬着指头的关节,李十一的食指亦在桌上咯哒咯哒地敲,涂老幺晃了两下膝盖眨巴绿豆眼不是太明白,宋十九想了想,问:“那典籍,可有出错的时候?” -- 第56页 阿罗略一沉吟,也并不是极忌讳泰山府的颜面,诚恳道:“府间籍由文官编写,自然会有错漏,只是千万年难错一遭。” 李十一颔首以示明了,将搭着的手收回来,交叠在桌前,又问阿罗:“倘若引魂度鬼的典籍亦有错漏,那木兰的身份,便是无头悬案一桩?” 阿罗右手扶着袖子理了理上头的褶皱,众人静悄悄等着她思索的结果,小半柱香时间才听她又开了口:“倒不是。” “天地间能辨物真假,识破真身的有二,一是地藏王坐骑谛听兽之右耳。” 李十一默默等着她下文,果不其然见她摇头,道:“只是一则,据闻几百年前谛听被请去断斗战胜佛同六耳猕猴那桩公案,眼瞧着六耳猕猴横死当场,受了惊吓,起誓再不掺和此类事由。二则,地藏王自请投胎后,谛听也不知所踪。” “第二呢?”李十一扬眉。 “其二,是上古异兽雨师妾的鼻子。” “雨师妾?”涂老幺忍不住插话。 “《山海经》里记载:雨师妾,在汤谷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宋十九道。 据闻雨师妾的鼻子灵敏非常,能于方圆百里外辨品貌,识忠奸。 涂老幺“嗷”一声,挫败极了,从前自个儿的文化水准在最底端,来了一个宋十九,竟神不知鬼不觉插了队,兜兜转转,他还是被压得毫无生气儿的那一个。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搭着二郎腿安慰自己。 阿罗提点道:“雨师妾擅御蛇,每有山神庙后檐右起第三块砖瓦下置一灵蛇,以掌人间动向。若要寻她,往山神庙去,以竹笛吹咒诱之,便能以蛇腹传意,请她借鼻子一用。” “你既这样清楚,却白说这许多,还不速去?”阿音听出不对来,斜着眼神儿睨她。 阿罗微笑:“不是十一去么?” 阿音一愣,问李十一:“你几时说要去了?” 阿罗道:“我同十一的买卖是寻回木兰。” 话说了半截,众人听明白了,一时也没甚么话好说,李十一勾了勾嘴角,直视阿罗一眼,清冷道:“我去。” “只是,”李十一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我同那异兽素无往来,也无交情,她如何肯将鼻子借我?” 阿罗抬腕浅啄一口茶,嘴边的笑涡若隐若现,一会子才将苍白的脸抬起来,对宋十九笑道:“带她去,雨师妾必定肯借。” “我?”宋十九不大敢置信。 “是。”阿罗的细语里透着讳莫如深的笃定,“九大人。” 作者有话说: 西游记真假美猴王乱入…雨师妾鼻子灵是百度百科说的,但没有找到可靠的出处记载,《山海经》里也没有提及,姑且当真吧。 第35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六) 九大人?宋十九滴溜溜转了转眼睛。 李十一倒是不大意外,接过五钱递上来的玉笛,顺手敲了敲宋十九软绵绵的手背,同她一道寻山神庙去。 涂老幺惦记着家里炖的猪脚,也急匆匆辞行,一顿热闹后,屋子里又余了阿音同阿罗两个。 阿罗洗了手浇花,阿音靠到桌边翻了翻她的书籍,又两手一撑坐到书桌上,脚尖儿挂着不大牢靠的高跟鞋,轻一回重一回地磕着桌脚。她睨着眼神儿看面前的人,盈盈一握的腰肢,松软孱弱的肩头,连嘴唇亦是惨淡淡的只沾了少得可怜的粉,仿佛还是自个儿方才不经意印上去的。 若从前,她是顶瞧不上这样没精打采的姑娘,自个儿自小倔强,往后嚣张,嘴唇要牡丹似的红,眼角要金箔似的艳,做贼要是天底下头一个扎头绳儿的贼,为娼要做天底下风情最盛的娼。 可偏偏一回两回,心也好,身子也罢,总栽在清汤寡水的人跟前,从不过问她,自顾自噗通一声便磕了头,疼得她晕头转向,疼得她咬牙切齿。 “若有话,便问。”阿罗道。 阿音道:“你是头一回么?” 枝丫掩着阿罗半个脸,连阴影同光亮的错落都十分好看。她提了提手里的水壶,侧着脑袋:“是。” 阿音的胸腔不大重地“嗡”了一声,仿佛是惊讶,又仿佛是旁的,她仔细想了想,这一辈子,好似从未占过什么独一份儿的东西,自然也不敢奢望自己是旁人两千三百余岁中再无二话的“第一”。 她将腿叠起来,抬手挽了挽耳发。 倒是阿罗笑了,问她:“怎么?” 阿音不大信:“你活了这许久,从未尝过个中滋味?” 阿罗诚恳道:“我不问人间事,也不晓得我的冥气凡人经不经得起。” “鬼呢?泰山府的鬼呢?” “我身为十殿阎罗,自然也是有些持重的。”阿罗道。 艳如春光的佳人乐得笑出了声,反手一撑自桌上跳下来,尖细的鞋跟儿前前后后地踏了两步,靠到梁柱前,抵着眼神儿看她:“若你是头一回,我便不好亏待了你。” 虽说方才辛勤的是阿罗,可阿音因着这个“头一回”,竟存了些不大随意的念头。 阿罗略微抬起娟秀的脸庞,询问地望着她。 你有什么喜欢的?胭脂?水粉?成衣局的衣裳?阿音扯着绢子,一个窑姐儿倒有了几分恩客的做派。 “没有。”阿罗摇头。 -- 第57页 “你若觉得好。”她顿了顿,仍旧是弯身浇花,片刻后才轻言道:“下回,少喊一声旁的,便好了。” 下回?阿音悠悠抬了眉头,未细细琢磨便将思绪递回了前头那句上。 ——你若觉得好。这句话时常听见,城南的裁缝铺子,鼓楼大街的首饰店,茶摊儿新上的糖三角,掌柜的将包好的油纸递过来时,总要来上这么一句。 这句话于此时此地,出自面前的人嘴里,是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地令人心神荡漾。它莫名其妙地带了三分不大熟稔的客气,欲语还休的羞赧,兢兢业业的谨慎,同捧出一件东西时急盼得到认可的小心思。 熨帖得令人毛孔都舒坦起来。阿音挽了挽唇角,若有所思地将披肩往上头一搭。 檐下的新燕衔着泥,于烟雨朦胧中垒巢,李十一撑伞携着宋十九,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路里,北平喊得出名字的寺院不少,山神庙却不多,破费功夫地打听了一番,才在玉泉山香积寺下,玉峰塔的西南面,寻着了小小的一间。 这山神庙有些年头了,眼瞧着也再没什么香火,斑驳的墙面透着年久失修的衰败,倒是青瓦被雨水冲得透亮,仿佛有了些恭迎来客的殷勤。 李十一同宋十九二人也顾不得进去瞧一瞧山神他老人家,只径直往后院儿去,李十一将伞递给宋十九掌着,掏出玉笛以拇指擦了擦口子,正要搁到唇边,却在雨打芭蕉的声响中愣了神。 宋十九眼睁睁瞧着无所不能的李十一将靠近唇边的玉笛放下来,欲言又止地问她:“阿罗姑娘,可有说过,吹什么?” 宋十九嗫嚅两下嘴唇,只觉问得十分漂亮。 李十一见她愣头愣脑,心知指望不上,松松叹了口气,玉笛在手心儿里敲了敲,又支棱着脖子望了砖瓦一眼,乍然出了声:“你吹。” 既阿罗让她带“九大人”来,那必定是有缘故。 宋十九一怔,将纸伞换给她,顺手接过玉笛,在李十一清淡的目光中将其凑近下唇,双手支起来,也不晓得比了个什么花架子。她移开目光,忽然觉得自己糟糕透了,明明也不晓得要吹什么,可身体的每一寸都对李十一的要求深信不疑,仿佛由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都在对面前的人俯首称臣。 她认真地看着自己吹了几个干涩的断音,呜咽似的,在芭蕉被打落的窸窣声中扎耳得很,她惊扰了雨水,惊扰了纸伞,惊扰了绿树青瓦的山神,而撑伞而立的李十一,以眼光惊扰了她。 宋十九将被雨沾湿的睫毛垂下来,未几又如新蝶展翅一样扇开,明亮如朝阳的眸子同李十一对视,李十一紧了紧撑伞的手,大拇指在竹柄上轻轻一刮。 笋尖似的十指错落,一段绮丽而悠扬的曲调自小孔里钻出来,声声拔高直冲云霄,宋十九直白的眼眸略略眯起来,眼角又隐隐透了粉,李十一的漆黑的瞳孔扩了扩,而后将惊讶藏在抿紧的双唇里。 她生起了陌生而久违的好奇心,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山林里,她望着面前干净清嫩的姑娘,有了一探究竟的冲动。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她几时学会的,吹奏时会有怎样的回想,又曾是谁有过侧耳聆听的福分。 她突然意识到,她将她抱出来,将她养大,看遍了她一朝一岁的模样,可从来未曾拥有过她。她为自己有了“拥有”这一想法而啼笑皆非,略勾了勾嘴角将头低下去。 睡蛙被闹得猛地一跳,屋檐下一块不起眼的砖瓦被顶起来,似一个小小的帐篷,缝隙里游出一条小指粗的灵蛇,通体翠绿,嫩得仿佛从树叶尖儿上掐下来的,那青蛇支起上身,在雨幕中孩童般望了望,轻轻“呀”一声,毕恭毕敬道:“九大人。” 这蛇竟能通人言,宋十九稀奇极了。 宋十九将笛子放下,候着那小蛇沿着房梁攀爬下来,急匆匆地游到她面前,立起来,身子拉得极长,仿佛要勉力够上她,眼见够不着了,才道:“九大人召唤,有何事吩咐?” 声音稚嫩又嘶哑,像被烟呛了的孩童。 宋十九眉眼弯弯地蹲下去,玉笛磕了磕它的脑袋,小声儿问它:“你听我的么?” 小蛇疑道:“自然。” 拿腔拿调,抑扬顿挫的,似个古人似的。 宋十九呵呵乐一声,抬头望着李十一笑:“你有纸人儿宝贝,我有小青蛇,你瞧,咱们……” “什么?”李十一立着,一手支着伞。 宋十九有些脸红,咬唇望着小蛇,拣了一片叶子给它当伞,声音极轻地问它:“是不是很配呀?” “呀”字是气声,掩藏在雨声里。 “是呀。”小蛇不明白,本能地点了点头。 宋十九的欢沁要自弯弯的卧蚕里淌出来,李十一在上头轻声一嗽,提点:“说正事。” 宋十九点头,摸摸小蛇脑袋,敛了笑问它:“你同雨师妾传个话,我借她鼻子用一用,好不好?” 小青蛇领了命,将伞放下来行了个礼,而后入定一般僵在当场,好似死了似的硬着身子,半晌没动静。 二人等了一会子,等得雨雾将歇,天隐隐放了晴,才见小蛇将信子一吐,睁眼道:“请大人阖眼。” 宋十九依言耷拉下来眼皮儿,只闻一阵乍起的异香,迅速自鼻孔钻进来,沿着鼻梁攻城略地,最终直达天灵盖,似被十余个顶辣的大蒜冲了眼睛,噼里啪啦的小火星子在脑内轰然炸开,令宋十九捂着眉心儿一瞬便涕泗横流。 -- 第58页 李十一见她神情有异,忙将伞搁到一旁蹲下,问她:“难受?” 宋十九打了个喷嚏,眼泪汪汪地,连话也含糊不清:“等,等等。” 她抹了一把眼泪,掌根儿仍旧顶着额头中央,五官提溜得错了位,十分艰难地才回复了往日的形容,李十一手心儿出了汗,搭在膝盖上瞧着她,见她渐渐镇定下来,小巧的鼻翼轻轻扇动,盯着她的眸子也变了些颜色,顿了顿,道:“你好香。” 李十一横她一眼,站起身来拾了伞往回走。 宋十九同小青蛇道了别,拎着裙摆三两步跳上去跟上。 人说五感相通,有了灵敏的鼻子,连眼神儿也好上了许多,万事万物在宋十九眼中似被水里捞了出来,清晰得不得了,她靠着李十一,四处瞧四处看,原来被雨刷过的树叶这样清香,原来泥土的味道丰富得这样肥厚,原来石子儿也有凌冽得同枪杆儿一样的气息,原来,李十一的体香比她肖想的千百遍更加迷人。 她手指间有笔砚的端正,书卷的清醇,米饭的鲜香,符纸的冷静,还有独一无二的烟草味,生犀同罗勒引诱着她骨血里的蠢蠢欲动,白酒是更尽一杯的难舍难分,艾草将她拉到凡间来,令她有了可以肖想的七情六欲。 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眉,她的眼,透过层层叠叠的气味,纷至沓来地乱着宋十九的心神。 她抬手掩了掩自己的鼻端,就快要把持不住。 宋十九还不大晓得,雨师妾身为蛇女,除却灵鼻之外,自带三分慵懒的蛇之惑情,令她对心上人的心意更添一层。 她忍不住过去,挽住李十一的胳膊,将脸小心翼翼贴上她的肩头,李十一侧眸扫她一眼,她软绵绵道:“有些晕。” 李十一怕她因着新借了鼻子,身子起了斥异反应,便也不大推她,只直着手任由她拉着。 宋十九靠着她慢慢走,忽然便生出了一些感慨,忆起当初被她抱着捧着的日子,竟恍如隔世,她收了收唇角,叹一句:“你许久未抱我了。” 因着这一回只有她同她,她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撒一回娇。 她原以为李十一不会搭理她的胡言乱语,却听李十一款动薄唇开了口,嗓子淡得似阴凉的天气:“昨儿不是抱过么?” 宋十九耳廓一动,脸在她好闻的肩头轻轻一蹭,染了一层淡淡的粉。 她没再说什么,只隐隐地将嘴角牵了起来。 原来,在李十一的认知里头,那不是一个不当心的揽腰,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 第36章 岁岁春风一度吹(七) 待回至阿罗的宅子,是正正晌午,涂老幺端来了炖得软糯咸香的猪脚,再配上五钱做的几样小菜,再并一壶陈年的花雕,几个人在院儿里便用起来。猪脚被浸成了深酱色,皮儿入口即化,一丁点儿也不腻,有嚼劲儿的筋拉着依附在骨头上的瘦肉,引诱人舔干净骨缝里的肉汁儿。 几人吃得愈香,宋十九愈是煎熬,掩着鼻子难以下嘴,最终是涂老幺出了主意,拧了几个纸条将她鼻子堵起来,这才上桌动了筷子。 酒足饭饱,涂老幺摸着肚子在藤椅上打嗝儿,五钱将碗筷拾掇了,阿音端了余下的半盅酒,阿罗再拎上一壶,同余下几人往木兰房里去。 相比外头的热闹,木兰的厢房一片冷清,她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木桌上,换下了前儿的衬衫,裹了旧时的猩红色的男袍,黑色的腰带系得十分随意,脚上一双青布靴,一头青丝以暗红的发带束得高高的。悄然无声地坐在民国样式的红木台上,像偷了一整段老去的时光。 也不知是酒意上了头,还是木兰肩上的孤独感上了头,阿音的鼻腔隐约一酸,她冷漠地垂下眼帘,端着酒杯靠到门边。 李十一同宋十九对视一眼,示意她上前去,宋十九颔首,站到木兰身后,沿着她的脊背往上,凑近闻了闻,木兰拧眉要转身,头却被宋十九抬手按住,偏头闪着小鹿眼,用力嗅了嗅她耳后至脖颈的肌肤。 木兰被宋十九拿手一按,想起车上她推自个儿的架势,紧张得汗毛倒竖。 宋十九缓慢闭上眼,神台中有一个陌生而妖娇的女声说,泰山府的炮台,魂策令的璎珞,黄泉畔一碗未下肚的孟婆汤,宫廷的雕梁,金贵的珠翠,虞州城一双盼儿归的亲爹娘。 还有呢?没有了。 没有坚硬的铁甲,血染的黄沙,千里度戎关的九死一生,也没有藏匿的胸脯,抹黑的脸庞,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惶惶。 宋十九心里风声大作,呼呼吹散了一地惊颤,茶凉酒尽后才睁了眼,眸光如水温良:“你不是木兰。” 尽管早有预感,宋十九的结论仍旧打落了枝头的残花,锦重重铺下来,终于结束了摇摇欲坠的岁月。 木兰抬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一千余年,金乌仍是金乌,云朵仍是云朵,木兰却不是木兰,自己也不再是自己。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从我叛离魂策军,便晓得有今日。” 宋十九问她:“木兰呢?” 她叹气:“你见过。” 宋十九皱眉,听李十一出了声:“棺木里?那你是——” “花木莲。”自北魏而来的女声同问棺时若隐若现的烟雾重合。 众人惊诧,见木莲自桌上跳下来,掸了掸袍子,脸上的表情落寞而无谓:“去木兰跟前说罢。” -- 第59页 她顿了顿,垂头往外走。 两辆汽车停在外头,阿罗亦撑伞跟着出现在了门口,出了府门,她的脸被光印得几乎透明,尽管有伞布的遮挡,仍旧不堪其扰地敛了敛睫毛。 阿音侧脸瞧她一眼,她极温柔地笑了笑,下颌一低同五钱上了车。 一路无话至了古北口,村里仍旧是前几日的模样,连院门口晒太阳的老爷子也是那几个,见着她们,倒不是很稀奇了,目光跟了三两步便收了回去。 早晨落了雨,洞口阴凉又湿润,几人依次下了墓,踩着嘎吱嘎吱的积水,又回到了熟悉的棺木前。 棺椁室倒是干燥,被李十一敲出的子孙钉横在地上,似长枪头部卸下的铁尖儿。 涂老幺左右瞟了瞟,自兜里掏出几张报纸,铺到地上,招呼大伙:“坐,坐。” 他前几月听那太平的故事,站了一宿脚脖子酸得厉害,自此便悄没声儿备下了报纸,这回果真派上了用场。 下回再带上炒瓜子儿,他盘着腿琢磨。 阿音瞥他一眼,将嫌弃的话堵回去,腿一弯便坐了下去,宋十九挨着她坐下,阿罗同五钱在角落里,同李十一相对而立。 木莲望着不起眼的棺木,沉着嗓子开了口:“我同木兰,是一母同胞的双胎姊妹,长相身量,腰身足长,皆无二致。” 人们通常将藏得过久的话叫做秘密,它浸泡在骨髓里,跟你同喜同悲,日日与你说着话,天长日久,话语声渐渐小了,你便会以为它并没有多重要,直到有一日要悉数将它抽出来,才会在拆骨剥皮间真真切切地听见,什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回响。 话才一句,李十一便同阿罗对视一眼,明白了为何她的生辰同木兰一模一样,又为何能瞒天过海,冒领了木兰的命格。 木莲一动不动,甚至连靠近木兰棺木的心思也没有,只定定地回忆,声波也未颤动半分:“木兰替父从军,戎装十二载,战功彪炳,载誉而归,我那日去接她,红花少年,踏马回城,圣上感念孝心,不罪反赏,爹娘喜极而泣,只以为骨肉分离有了尽头。” “未两月,宫内传旨,圣上嘉许木兰的英勇,欲纳其入宫为贵人。”她想起那日满面堆笑的传话太监,抖着肩头跪下接旨的老迈爷娘,还有连上阵杀敌亦无所惧的,沉默而苍白的胞妹。 圣上哪里是当真喜欢她,分明是因她功高战强,又为女儿身,不肯用,不舍弃,养进宫里以示仁德天恩罢了。 木兰神采奕奕的眼神从未如此灰暗过,血洗过的眸子本该是猎鹰,此刻却似要被剪翅的雏鸟。 木莲低声道:“木兰与我不同,我自小擅女红,好厨艺,她却生性喜自由,奔马弄枪,半点不似个姑娘。” “后来……”她喉头一梗,平静地顿了顿。 “后来,”李十一抬眼,“你替她入了宫。” 阴暗而干燥的空间里,诸人的肌肤因这一句莫名起了鸡皮疙瘩,汗毛有思想般立起来,涂老幺做了一个重重的吞咽动作,将耳朵眼儿堵了一堵。 “木兰能替父从军,我又为何不能替她入宫呢?”木莲涩然一笑,我拿了她的令牌,奔马入皇城,留书信同她说,她一身伤病,性子又莽撞,伺候不了圣上,没的连累了爹娘,我知女德绣工好,保不齐能挣得富贵荣华。还交待她,为免身份败露,祸及家人,带着爹娘迁居,隐姓埋名。 她的话同装束一样矫饰得厉害,可木兰明白,步入宫廷如置炭火,她以己身换她迟来十二载的自由。 牺牲这个词,涂老幺还不大明白,他从未有过为人牺牲的时候,可今日听木莲一言,只觉心里挂了个秤砣,怎样也松快不起来。 “自此,命格互换,生死颠倒。”阿罗在暗处低吟。 木莲点头,飞快地交待了自个儿的后路:“我生得平凡,圣上果真不大有兴致,没几月便冷落了我,我自民间来,亦不大懂得皇室倾轧,得罪了盛宠的封昭仪,未几便被赐了毒酒,横死宫中。” 木莲病逝的消息传来时,木兰正落户于燕山脚下的一处农家,手指被绣针一扎,她抬手抿了抿,将双目眯得小小的。 “而后,我魂归泰山,本想轮回转世,却为府君赏识,要我入魂策军。”木莲深深叹了口气,“我本是冒用木兰的命格,至入黄泉亦报了她的生辰死令,我恐府君发觉花家罪犯欺君,要令魂归正轨,断了她的命数,唯有硬着头皮领旨,练枪领军。” 入府第二年,她暗自回燕山,木兰嫁了一户好人家,吹吹打打甚是风光,木莲磨着手上的茧子,隐了身形坐在屋顶上说吉祥话。 第三年,木兰生了个大胖小子,木莲拿着锃亮的铁枪坐在酒席的木凳边,伸手托了托木兰分发的红鸡蛋。 第十年,木兰自私塾里将小女儿接回来,拉着小手在路上摘了一朵莲花,头一回打了胜仗的木莲负手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 第十九年,木兰的次女嫁了人,木莲终于学会了入梦术,在沉睡的乡村中,瞧见身着布衣的木兰回了幼时的院子里,同老榆树说心底话。 她说她的命是木莲换来的,她要孝敬父母,教养子女,要过得安安生生,过得稳稳当当,过得儿孙满堂。 “她说,她万不能辜负了我。”木莲笑了笑。 她仍是亭亭玉立的姑娘,眼瞧着木兰寿终正寝,过完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圆满而静好的一生。 -- 第60页 “我实在,不善打仗。”木莲嗫嚅嘴唇,最后闷声道。 墓室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阿罗上前几步,还未开口,便听得身后坐着的阿音问:“那么,木兰呢?” 阿罗摇头:“魂魄轮回转世后,唯有府君的神荼令可查阅典籍,知晓去路。木兰的下落,木莲应当不知道。” “是,”木莲怅然地望着老旧的棺椁,“我不晓得她去了哪里,能找见的,也唯有这一门轻棺。” 阿罗埋头想了想,道:“既有差错,便该魂归正位。她乱了命数,往后几世也不得安生,还是寻得她的下落,待她再下黄泉时将你二人命格换回,方是正理。” “怎样寻?”阿音问她。 “神荼令在我手里,”阿罗瞧她一眼,柔声一笑,思索道,“若要追魂,须得自她身前骨里取一缕未散的精识。” 木莲转头望着棺材,欲言又止地压了压眉头。 涂老幺一扶大腿站起来,熟门熟路地拣了铁锹:“那我开棺?” 得了李十一的首肯,他跳下去,脚底板顶着木板子,三两下便除了长钉,将棺木缓缓推开。 木头溅起千百岁的尘土,尸身尽褪的腐气经由封闭后浓得似被熬过,直冲脑门,令人眼珠子都发酸,宋十九在李十一的眼神儿提醒下飞快地用袖口捂住鼻子,一层布料不够,又借着李十一的袖子再掩了一层。 诸人正在等着气味散去一些,却见涂老幺皱脸捏着鼻子,霎是诧异地“耶”了一声。 李十一展目看他,见他指着那棺材问木莲:“你确信,这棺材里头是你妹妹,寿终正寝的花木兰?” 众人疑虑,上前围看,也不免将疑惑布上了眼底。 涂老幺恶补了些文化,大致晓得一些断骨识龄的常识,白骨森森里头缠绕着一头未腐烂的青丝,虽零星裹了灰尘同风干的虫卵,却仍旧漆黑如墨,牙齿亦完好地依附在口腔里,似排列齐整的贝壳。 怎样瞧也不应当是风烛残年的老妪。 “这骨头……怕是个姑娘吧?”涂老幺斜眼。 木莲张了几回口,跌跌撞撞地跪到跟前来,抑制不住胸中的惊惧,摇头恍惚道:“这是木兰,这是。” 她抬起头来,眼中隐隐透着不可置信的癫狂,手却固执地伸了出去:“木兰,木兰的右腿曾断过,你瞧,这里有断骨重生的裂缝,是不是?你们瞧,是不是?!” 她的指尖微微抖着,要戳到骨头去里。 木兰的一生,由木莲亲眼守完。既然年迈入土,又为何尸骨保存着年轻时的风貌? 这画面实在诡异得厉害,阿罗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李十一将抿着的唇放开,撩起眼皮递了个眼神给阿音。 “阿音,探一探。” 阿音点头,将脚自高跟鞋里抽出来,旗袍一扯横在大腿边打了个结,探着细嫩的腿一步步往白骨中走去。 死人骨,活人探,一探人鬼身,二探生卒年,三探灯灭骨不灭,可有未尽言? 旗袍精美的绣样贴在黄土里,白皙的腿亦被沙子染上脏污,阿音翕动红唇,自木兰骨中抬起身子,略微转动眼珠,哑着嗓子看向木莲,轻言道:“临死前,她说——” “飞龙,你在哪里呢?” “飞龙?”涂老幺疑虑。 木莲跌坐在地,似被抽走了全部神识的傀儡,喉头上下缓慢地滑动,眼皮亦毫无生气地压了下来,半晌才讷讷道:“飞龙,是她的战马。” 空气乍然沉寂,像入了水的炮仗,挤压着未释而亡的不甘心。 李十一直起身子,嘴唇提了提,露出了一个明了的苦笑。寿终正寝的是木兰,也不是木兰。 “木兰早便死了,同你一样。” 死于理想覆灭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于富兰克林的名言“死于25岁,葬于75岁。”也是一句歌词“死于二十五岁的少年,终于在七十五岁那年下葬。”关于理想。 第37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一) 众人静默,木兰原来有这样深的执念,导致下葬腐尸之后,不肯老去的傲骨竟修成了年轻时的模样,固执而绝望地同消逝的自我一同死亡。 洗手作羹汤,御马提铁枪,互换的又岂止生死呢? 李十一叹气,同宋十九当先出了墓,涂老幺捡起报纸也同阿音跟在了后头。余下的,便是泰山府的事儿。 阿罗立在当中,眼望着跪下怔忡的木莲,清柔道:“你擅改命格,犯下罪责,如今我需得寻回木兰,你便在神荼令中静思己过,待木兰归魂,再议刑罚。我如此判,你服不服?” 木莲垂颈道:“木莲领命。” 阿罗自袖中抽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上头空无一字,只以紫檀木雕了黑莲,弥散隐约的木香。木莲双手交叠伏于地上,头轻轻一磕。 从墓里出来,仍旧是春风抚弄好辰光,所有未尽言与难平意,都撂在了地底下,黄土一埋,便成了太阳不光顾的秘辛,自风里来,经岁月里去。 阿罗撑起伞,见李十一坐在院子正中的阶梯上,同宋十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阿音靠在一旁的葡萄架上笑吟吟地听,涂老幺牵了裤腿儿蹲着,屁股一悠一悠地晒太阳。 阿罗瞥一眼阿音,淡淡笑了笑便要越过他们往外走,倒是涂老幺当先觉不不对来,砸吧嘴“嘶”一声便喊住了她:“傻……阿罗姑娘,您这便回了?” -- 第61页 阿罗将他未出口的“傻阎王”三个字心领神会地在眼里过了一圈儿,垂着眼帘看他:“是。” 涂老幺脚一踮站起来,食指在宋十九处比划了两下,急了:“您应承的,可还记得?” 小十九的身份,她一早许了诺,如今却一副记性不大好的模样,好似全然抛诸了脑后。 阿罗抬腕,将不当心掖进领口的头发捋出来,手指顺了两下,也不答涂老幺的话,只在伞下望着李十一,略略牵了牵娟秀的嘴角。 李十一懒怠怠地将小臂搁在膝盖上,出了声:“不必了。” “哎?”涂老幺转头,脑子不大听使唤。 李十一道:“既木兰未寻回,买卖便作不得数。” 阿音扫她一眼,她向来如此,若活计未办得踏实,便一个子儿也不肯收。 倔。阿音伸手捻了捻耳坠子,又看向阿罗笑吟吟地出了声:“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是?” 末尾两个字在她轻浮的眼波中游鱼一样窜到阿罗侧脸的阴影里,令她顿足将睫毛轻轻一扇。她望着阿音,半是笑半是不笑,轻嗓道:“阿音姑娘说得是。” 她抿抿唇角,将支伞的手换了一边,偏脸示意五钱将信封呈上,递给李十一,道:“木兰虽未寻回,诸位却不吝相助,我虽不能依言告知十九姑娘的身份,却能提点一二。此封信件,请于明日入夜后再拆。” 李十一伸手接过,也不问她为何要明日再拆,只颔首道:“多谢。” 阿罗莞尔:“走罢。” 几人又如来时一般回了北平,歇了一晚,早起简单吃了一碗葱油面,李十一便领着宋十九往山神庙去还鼻子。经过昨儿雨水的冲刷,连山道也干净了几分,新叶油亮得同过了肥的菜一般,手指粗的青虫同黄鹂鸟做了邻居,一个占了一片枝头。 宋十九新编了两个辫子,端正正地搁在胸前,似一个文气十足的女学生,偏偏辫子被支起的弧度又圆润而丰富,引得发梢都晃悠出了些半熟的娇俏。 她同李十一走在树荫底下,仍旧是捉袖掩住鼻子,只露出一双略微上挑的杏眼。斑驳的光影掠过粉嫩嫩的双颊,落到她灵犀流转的瞳孔里。 只余她们两个时,她总是很快活,这种快活同旁的不大一样,往日里她瞧见精巧的糖人,酸甜的山果,清澈的溪流同窸窣的竹影时也快活,快活得想要呼朋引伴,想要宣之于口。可同李十一在一处时,总令她想要将零碎的话语往回收,想让万事万物安静一些,再安静一些,以便她能够将眼皮儿的开合缓下来,完完整整地将她的一颦一笑纳进诚惶诚恐的眼底。 她用了诚惶诚恐这个形容词,觉得精妙极了,大抵总有那么一个万里挑一的人,让你觉不出她的不好来,也觉不出自己的好来。 她将碎发挽到耳后去,眼前一片阴凉,见李十一探手为她挡开一截横生的枝丫。 那手就那么百无聊赖地一晃,便收了回去。 唉,好想捉住。宋十九叹了口气。 叹气声引得李十一抬了头,挑眉询问她。 宋十九没话找话:“我借的鼻子,是不是立了大功?” 李十一不答,反倒拧了一把眉头,揉得宋十九心里一慌,忙抬着水亮的眼望向她,听她若有所思道:“雨师妾是蛇女。” 宋十九点头。 李十一侧目看她:“那么,你嗅闻时,怎么却用了小犬的姿态?” 宋十九右耳一动,想起自己凑近木莲的模样,她曲起食指顶了顶鼻尖,后知后觉地困惑起来。 树影里她的心上人却隐秘而温情地笑了,眼神仿佛有了实体,自她的鼻子一步一踏地走向她下巴,卷翘的睫毛上下闪了三闪,像是用眼波将她的下巴轻轻一抬。 宋十九的眼神儿一亮,怀着砰砰的心跳上前一小步,依着她的眼神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问她:“你想挠我下巴,是不是?” 李十一横她一眼,抿住笑往前走。 宋十九快步跟上去,也笑了,搭在下巴上的指头滑动,替李十一逗了自个儿几下,轻声而快速地追问:“你觉得我可爱得很了,心里十分喜欢,想逗弄我,却不敢伸手,是不是?” 叽叽喳喳的姑娘似追鱼一样游来游去,比山间的野兔还灵敏些。 她想看看李十一是否又如上次一样红了耳朵,却见她先人一步将帽子摘了,半长的头发倾泻下来,精准地掩住了两颊。 宋十九撇了撇嘴,将遮鼻的袖口掩了回去,双眼却弯弯地盛了笑,满得快要溢出来。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于李十一处占了上风,就在李十一摘帽时略微急促的动作里,然而她并不是想同面前的人争一个输赢,她愿意全都输给她,最好将自己也打包押上。 于是她聪明地跳过了这一话题,略微挨过去一点儿,蹭着李十一的肩头另起了炉灶:“我听阿罗的语气,我的身份仿佛是不得了极了。” 若阿罗口中的“九大人”同夏姬所言是同一个,那想必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李十一听她的尾音颇有些激动,莫名地瞥她一眼。 宋十九又凑近了些,思索了一会子,同她打商量:“我虽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总归是投了胎,正是千载难逢坎坷时。我若是你,趁我落了魄,便巴结我,笼络我,疼爱我,亲近我,往后我东山再起,自会投桃报李。” -- 第62页 她一面说,一面习惯性地轻咬嘴唇,听起来认真又温柔,令李十一的心一顿一顿的,顿的是匪夷所思,是啼笑皆非,亦是一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轻颤。 这点轻颤令她的嘴角似调了蜜的细勺,有了唇齿回甘的弧度,连向来不近人情的语气都放柔了几分:“是吗?” 宋十九点头。 李十一放慢了步伐,望着前头的小径,问:“那么,‘东山再起’之东山,是哪一座山?” 宋十九没料到她有此一问,被敲了一棍子似的愣得结实。 李十一笑哼一声:“你瞧的那些话本子,没教你这个?” 没,没有啊。宋十九心里弱弱道,讲了龙搁浅滩,讲了东山再起,讲了投桃报李,却没说滩是哪个滩,李是什么李,山又是哪座山。 她望着李十一的背影,又蔫儿了下去,李十一饱读诗书,自己还差得厉害,随意抛一个问句都答不上来,往后过日子,怕是没话讲了。 任重道远啊宋十九,她咬牙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 第38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二) 才走了一半的路,却乍然大雨倾盆,哗啦啦瓢泼似的,将二人堵在了半路。李十一同宋十九躲在一颗茂盛的老榆树下,衣裳被打湿得差不离,凉浸浸地裹在身上。 宋十九望着地上汩汩成流的水窝子,探头望了望天:“方才还是艳阳天,可真是奇了怪了。” 头上一热,她将脖子缩回来,见李十一面无表情地将自个儿的帽子扣在了她脑袋上。 宋十九抬手捧着帽子,掌着西瓜似的摸了又摸。 二人正相对犯难,却听不远处传来时长时短的口哨声,仿佛在寻觅什么幼兽似的,那声音渐渐近了,是一把十分朴素的油布伞,伞下立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单眼皮削肩膀,面上没什么亮眼的地方,唯独鼻子生得好,中正又挺直,鼻尖儿略微翘起来,沾了丁点雨水。 来人见着李宋二人,稍是一愣,将抓着裙摆的手放开,又伸展五指将褶皱捋了捋,趁着功夫将二人细细打量一遍,这才笑了:“二位姑娘,是被雨水拦在了半道?” 李十一未答,宋十九点头。 那妇人的嗓音自带三分熟稔和热情,笑容也是恰恰好的亲切,见宋十九应了,便上前来,做了一个瞧天色的动作,将伞微微向宋十九倾斜过去:“这雨太大,若再在这树下,只怕要淋个透了,我屋子不远,东边一里地,不如同我去避避雨,拧拧衣裳。” 雨幕中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不间断的却是言语中的体贴,宋十九眨了两下眼,抬头看李十一,李十一的睫毛上了也沾了水,就那样笼着湿意望着她,好似在判断她禁不禁得住这风雨。 宋十九适时打了一个喷嚏。 李十一收回目光,拍拍宋十九的肩示意她躲去伞下,对妇人笑了笑:“多谢。” 伞不大,堪堪容纳了两个人,李十一跟在一旁,略低着头,将大半个身子暴露在雨里,宋十九想要将她拉进来,又想要摘下帽子给她,后脑勺却被她轻轻一按,无声而温柔地制止了她的动作。 宋十九偷眼看她,她总是习惯性地勾着脖子,雨水至她的下颌滴下来,她混不在意地抹了一把,眼睛有些酸涩地眯起来,鼻子轻轻抽了抽。 不晓得为什么,宋十九一直向阳花儿似的心忽然就似被针扎了,还是用醋泡了三天三夜的那种针,又酸又疼,令她说不出话来。 不晓得从前有多少回李十一这样不在意地走在雨里,泥点子溅在裤腿儿上,布鞋踩进水凼子里,又不晓得是经了怎样的磨难,才能让她保持波澜不兴的面容,却又存了比任何人都细致的真心。 她这样想着,便十分难过,偷偷伸出手去,勾住李十一的小指,李十一本能地缩了缩,宋十九却又抓紧了些,紧攥着她冰凉的指头,怎样也不肯放手。 她感到僵硬紧绷的动作在她手心儿里逐渐放松下来,毫无生气地垂着,似是无奈,又好像是纵容。 不到一里地,便见着了妇人的农家院儿,院子不大平,雨水在墙根儿积了一半,妇人将伞递给宋十九,快步前去将积水里的几方矮凳捞出来,又自水里拎出一个簸箕,小跑至屋檐下搁着,这才掏出钥匙开了门,将李十一同宋十九请进去。 屋里小而干净,杂七八堆了些农用的物件儿,并一个织了半匹布的机杼,妇人略拾掇了几下,腾出地儿来请二人坐下,又进里屋寻了干净的绢帕供她们擦拭,又马不停蹄烧了一锅热水,这才进屋换了衣裳,干干净净地出来。 “水拧在地上就成。”她擦着散开的头发,含笑道。 李十一还是要了一个木桶,让宋十九站在一旁,伸手替她将下摆拧了一把,而后示意她自个儿接过去依样将衣服拧干。宋十九一面拧,一面问那妇人:“阿嫂如何称呼?” 妇人点了一个炭盆儿,就近热烘烘地烤着,自个儿也坐到对面,将手覆上去,笑道:“叫我颜娘便是。” “颜娘。”宋十九俏生生地笑,湿发湿眼的,好看得紧。 颜娘见她这模样,心里自然喜欢,又进厨房将热水舀出来,杯子不够,便用粗瓷碗盛了,递给她捧着喝。 宋十九接过来,暖意乍起,令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哆嗦。 -- 第63页 颜娘又递一碗给李十一,眼却只顾着宋十九,问她:“姑娘多大了?” 多大了?宋十九自个儿也说不好,正琢磨,听李十一道:“十九。” 说瞎话也这样好看,宋十九支着下巴看她。 颜娘微笑点头,又问她:“姓甚名何呢?” “十九。”李十一又道。 宋十九张的口还未闭上,见颜娘略略一愣,随即仍是笑,继续问:“可婚配了?” 李十一抬眸,眉间有不大明显的蹙起。 眼神瞧得颜娘一怔,一会子才抱歉地往后撤了撤身子,道:“是我冒犯了,十九姑娘别恼。” “只因着我从前是保媒的,瞧见适龄的姑娘,惯常便好问上几句。”她有些不好意思,却没将尴尬挂脸上,李十一这才明白她脸上的亲近从何而来,到底是吃舌头饭的,言语总端得漂亮。 外头的雨势愈来愈猛,连带半人粗的树木亦弯了腰,芭蕉被打落一地,被摧残的叶子无力抵挡千军万马的雨滴。颜娘往窗外望了一眼,仿佛有些坐立难安的忧心,又念及屋里头有客人,她叹了口气,索性从厨房里淘换来一个木盆,端到桌上一面摘菜,一面同李十一宋十九二人说话儿。 宋十九从前只在本子里见过媒婆,总以为是抹额印着红脸蛋儿,扇子邀着三寸舌,是十分健谈且玲珑的,不想颜娘热络虽热络,话却不是许多,尤其这坐着择菜的模样,竟生出了些恬淡来。 她于是便托着下巴问她:“您这屋里头杯子只一个,碗也不是成套的,寻常就一人?” 颜娘道:“可不。” “一个人,不怕么?”宋十九又问。 “怕什么?”颜娘笑盈盈的,“我从前各色的人见得多了,如今到这山里,倒还清净。” 宋十九赞同地点头,却听李十一清清嗓子搭了话:“一人在此,是未婚配么?” 颜娘七窍玲珑心,不必尽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未出阁的姑娘,哪里能保媒呢?我原是许了人家的,可未过门儿丈夫便死了,白得了个寡妇的名头。” 她将择好的菜捋了捋,挨个摆放齐整,又道:“按理说,我这寡妇触霉头,寻常人家不大敢托我的,也是祖师爷赏饭吃,机缘下做成了城北米行赵大小姐的婚,这才渐渐有了些名声。” 一席话打得李十一疑窦尽消,却也不大显山露水,仍旧同话家常似的,白来白去地扯闲篇。 宋十九对这婚啊媒啊的又是脸红又是好奇,见这灰鸦鸦的天色,左右也走不成,索性当起了女学生,一一问了下聘、过礼、迎亲、纳采、问名、过定、请期等婚吉事项,颜娘见她可爱又机灵,亦许久未同人说话,便也耐心详尽地答。 白水在碗中渐渐散了热气,有浮尘靠在了上头,李十一将碗搁下,听见宋十九问:“您做这许多媒,样样都成了?有不成的没有?” “哪能没有呢?”颜娘将菜盆端进去,又抓了一把晒干的红枣出来,绢子兜了摆到桌上,请宋十九吃。 宋十九拣了一个,吹吹上头的灰,抿了半截,问她:“什么缘故呢?” 她有些怕自个儿不能如愿嫁给李十一,非得将寻常人忌讳的都规避全了才好。 “缘故是各式各样的。”颜娘闲不下来,又捻起了绣花针,在头发上擦了擦,眼神儿陷入回忆里。 “只是有一桩,倒是十分稀奇。” 第39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三) 宋十九果然来了兴致:“哪一桩?” “大抵是我搬来山里的前两年,有一位姑娘请我说媒。”雨落声小了些,天儿也亮堂几分,颜娘手里的绣花绷子将白绢抻得紧紧的,映着光线,能瞧见细小的纵横的丝路。 “你要晓得,大姑娘自个儿上门请人说媒,便十分怪异了,更遑论那姑娘长得十分水灵漂亮。我眼睛生得细长,不大好看,那姑娘却有一双又大又黑亮的眼,眼尾往上飞着,含情脉脉的模样。往前几十年,往后十几年,我是再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她说着,戴着顶针的手在眼端比划起来,眼角有明显的纹路,同她口中的少女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那姑娘生得好看,话却不大说得明白,生辰八字一塌糊涂,家里头也没个爷娘长老,仿佛是无依无靠的,可出手却十分阔绰。”颜娘将一根针刺下去,“哗啦”一声棉线迅速穿过,弹起细小的浮尘。 “这还不算奇的,”她眯着眼睛将针脚看了一看,抬起头笑,“最奇的不过是,她竟自个儿备着花轿,回回抬到我家门口,说若是找找了如意郎君,便请进轿子里抬回去。” “瞧你的样子,怕不是以为那姑娘是蠢笨的?”颜娘对宋十九摇了摇头,“我起先也是这样琢磨,可她竟是十分有主意,言谈举止也与常人无异。我那时年纪青,姑娘又是慕名而来,到底不好辜负,便应了下来。” 宋十九睁着黑白分明的眼,倒同那奇异的少女有了几分相似。 颜娘一针一线绣,话语也一句一句勾:“我那时万分上心,将四九城的青年才俊都搜罗了干净,名帖流水似的奉给她,任她挑任她拣,她也瞧得十分认真。” “可头一回,没瞧上,第二回 ,也没瞧上,往后三四五六回,她隔三差五领着花轿来瞧,竟是回回空手折了返。”时至今日,颜娘仍旧有些困惑,兴许还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心,城西当铺的王二少爷,那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姑娘却说他爱说洋话儿,听起来像涂山人养的笨鹦鹉。 -- 第64页 涂山人是什么人,她不晓得,可这姑娘难缠,她是千知道万知道了。 “后来呢?”宋十九听得入了迷,牙齿咬着一小块手背上的嫩肉,无意识地蹭。 “如此前后一年有余,待得第二年入了夏,那姑娘便再未来过。”无端地来,莫名地去,颜娘没来由地有些惆怅,“我托人寻了半个来月,想要将她赠我的银两送回去,却恁是没了下落。” 颜娘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年轻的唇鼻间有了些难以言喻的余韵:“说起来,这也是我的一桩心病。我媒做得好,十里八乡有口皆碑,唯独这一回碰了壁,自个儿亦有些不痛快了,没多久便‘金盆洗了手’,搬进了山里。” 宋十九吸一口气,她不大喜欢这样没头没尾的故事,硌在心里跟个煮不烂的铜豌豆似的,一时也有些怏怏了,侧头瞄一眼李十一,却见她眉目清远云淡天高的,令她一瞬又畅快起来。 她于是另择了话题:“你身为媒人,近水楼台,也未替自个儿寻一个好的?”未免太无私了些。 颜娘“噗嗤”一声掩唇笑了,指间的顶针为她增添成熟的音容:“正是见惯了风月事,才不大稀罕男女情。” 宋十九替她可惜:“可这一辈子,若是火红的花轿也未坐过,该是多遗憾呀。” 她随口一说,李十一却眉心一动,侧了侧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颜娘但笑摇头,垂下眼帘绣花,待得精巧的花蕊成了型,她才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温婉道:“说起来,我倒是坐过一回花轿。” 天不知几时放了晴,她搁下绣活,往院子里张望了一回,复又坐下,道:“那姑娘的轿子十分精巧,红底艳过胭脂,金鸾银凤同活的似的,有一回我趁在她里头看名帖,忍不住偷偷上去坐了一坐。” “说来也巧,我甫一落座,青天白日便扯了雷,竟下起了明晃晃的太阳雨。”窗台残留的雨滴哒哒地坠,仿佛在应和她似的,她笑道,“我那时不大经事,十分心虚,慌忙便爬了出来,神魂未定地进了屋,那姑娘……” 她顿了顿,未说得下去。 那姑娘撑了伞,立在雨里望着她绯红的脸颊,眼神似是了然,又似是浑然不知。 颜娘笑了笑,站起身来,道:“雨停了。” 李十一将眼神自油光光的桌面收回,撇头瞧了一眼外头,也起身道:“晴了,该告辞了。” 颜娘料想她们必定有事在身,也不多留,只将顶针摘下来要送她们出门。 才刚开了门,却见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倚着墙根儿窜了进来,小狗似的大小,尖脸黑瞳,原本亮丽的毛发被淋得湿乎乎的,沾了好些泥,小爪子抠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阿白。”颜娘笑着唤了它一声,眉梢的隐忧终是散了。 被唤作阿白的小兽呜咽一声,慢吞吞地朝她走过去,颜娘蹲下来,也不顾长裙泡在了泥水里,只半抱着摸了摸它的头。 “自我搬到这里来,阿白便跟了我,我方才便是出门寻它。”颜娘道。 李十一垂眸望阿白一眼,见颜娘将它搂在怀里,它的头耷拉在颜娘的臂弯,颜娘一面送她们,一面抚摸它乖巧的脊背:“它年纪大了,腿脚不是很利索,胆子也小极了。” 宋十九本想上前摸摸它,听得此言又收回了手,跟在李十一身后出了门。 颜娘靠在门边,与她们颔首告别。 脚步边溅起小小的水花,二人又入了山林,宋十九仰脸问李十一:“方才那是什么?” 李十一道:“狐狸。” “原是这个。”宋十九笑,小兽在泥里滚过,黑乎乎脏兮兮的,竟没大认得出来。 她本以为李十一不会再说话,却听她温声开了口:“你是不是,十分喜欢听故事?” 宋十九点头。 李十一眨了眨眼单薄的凤眼,道:“那我同你讲一个。” “好。”宋十九喜不自胜,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李十一拨开一丛半人高的野草,想了想,道:“据传涂山之南有灵狐,狐生九尾,修四百年,可得人身。” “灵狐长至五百岁,需当娶亲,抬轿上门,迎回涂山。若不成,人身不复,重回兽形。” 宋十九心里一颠,有零碎的片段被诡异地串联起来,画面里是那个古怪的姑娘,精致的花轿,胆小的阿白,同孑然一身的颜娘。 李十一抬眸望望放晴的天空,续言道:“意中人入轿时,晴天下雨,半日不停。” 宋十九咬住下唇,不自觉地往后看了一眼,半晌才轻声应道:“这个故事,叫什么?” 李十一清淡一笑,低声说——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与君相拥,地久天长。” 作者有话说: 1.狐狸娶亲下太阳雨是民间传说啦。2.涂山有九尾狐的传说跟大禹的妻子涂山氏有关。最后一句也出自《吕氏春秋》中的《涂山歌》:“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与君相拥,地久天长。” 第40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一) 这是宋十九头一次听李十一说情话。 哪怕不是对着她。 原来地久天长四个字自李十一嘴里出来,动听得似历经一场绵长的亲吻。宋十九觉得自己悬而未决的爱意成为了一捧茶,被李十一轻柔地挟取出来,搁到壶里,以滚烫水冲散了,散得四肢百骸发出清香,再克制而矜持地被她拎起,从小小的壶嘴里纳出来。 -- 第65页 爱一个人是一个举重若轻的秘密,哪怕将心脏捣得百转千回,搁到面上时往往只剩不大紧要的一些。 无法要求任何人对此感同身受,甚至希望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同身受,宋十九生出了难堪的占有欲,对象是李十一的浪漫和温柔。 她不应当用浪漫这个词形容面前的人,可当李十一以略带鼻音的言语说出那一句时,她生出了天大地大就只余她们两个的错觉。 她同她走在山里,走在水里,走在艳阳天,也走在雪道间。一脚深,一脚浅,深的是深年久月的陪伴,浅的是浅尝辄止的爱情。 宋十九偷偷瞄李十一,若说她最喜欢李十一的地方,大抵是她的睫毛,浓密而纤长,不像旁的姑娘那样卷翘,总是矜持而冷漠地垂着,恰到好处地将她的眼神隔绝出莫测的深意,似珠帘制的帷幕,半遮半掩,遐想万千。 她的睫毛翻书时会动一动,思考时会动一动,看旁人时不大动,看宋十九时,偶然会动。 令人心满意足的,也不过就是这个“偶然”。 宋十九咬了咬下唇,手指上缠着一根软绵的头发,不大长,她将其绕了两圈,窝在手心里。 不大一会子又入了山神庙,小蛇早早儿地盘在瓦片上候着,见着宋十九,同昨儿一样迅速地下了地,抻着身子仿佛在熨烫皱了的衣裳。 还鼻子同借时没什么两样,眼一睁一闭便成了,宋十九晕晕乎乎地摸着自己的鼻子,感冒堵塞了似的吸了好几口空气,却一时半会闻不出什么味道来。 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这个道理。好鼻子才用了整一日,再拣回来不大灵的,便很不适应了。 宋十九瓮声瓮气地要同小蛇道别,却见李十一欲言又止地瞧了小青蛇好大一会子。 小青蛇也发现了不寻常,梗着脑袋瞪她一眼。 李十一微微俯了俯身,将薄唇一抿,又迅速放开,温声道:“我有一样事由,想请雨大人帮忙。” 她想过了,雨师妾善御蛇,耳目又通,托她打听神兽的下落,总比自己无头苍蝇似的要好许多。 宋十九侧脸问她:“什么事由?” 她竟不晓得,不是很高兴。 李十一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去:“请问雨大人,是否知晓螣蛇的下落?” 小青蛇稍是一愣,又仰着脖子打望李十一,认真道:“老实讲,我不是很愿意搭理你。” 这令蘅改头换面,一时竟没认得出来,那日回庙向雨大人汇报,挨了好大一顿批,方晓得是这么个人物。它不明白九大人怎的同这祸害搞在了一处,还少女怀春似的抛着蜜桃眼儿一浪一浪地往她身上招呼,若不是蛇生不出鸡皮,恐怕它能立时抖落一地。 只是大人们的事由,它小灵蛇也不好探听,暗自腹诽一番便也罢了,连带着对李十一的嫌弃都十分有礼有节。 李十一闻言怔住,她极少向人提请求,更是从未被人这样不讲情面地回绝,令她一时竟忘了起身,幅度微小地扩了扩眼睛,牙齿轻轻咬着口腔内壁。 宋十九觉出了李十一的难堪,一时也顾不上追问什么螣蛇的缘故了,只蹲下身轻轻点了点青蛇的脑袋,装腔作势地佯怒道:“青青。” 九大人生了怒气,那自是了不得了,小蛇将身子一拉,站得直直的,大气儿不敢出地应了一声,应完了才觉出不对来,小心翼翼游了游脖子,问她:“青青是谁?” “你。”宋十九道。 小白狐唤作阿白,小青蛇自然应当叫青青。 “噢。”小蛇点头,行罢。 宋十九见它乖巧,满意了些,将手收回来搭到膝盖上,又细细问一遍:“那腾蛇的下落,你能否说与我听?” “能。”小蛇十分有原则,“螣蛇老不羞,不是什么正经蛇,惯爱往烟花柳巷里钻,一月前在张家口的暗门子里现了身,半月前听闻上海滩的‘仙乐斯’亦有动静。” 宋十九听得脸红红,不自觉抬手放在脸边轻轻地扇,又生怕小蛇瞧出她没见识来,便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唔”一声算过了耳。 她手一挥招呼小蛇退下,站起身来仰脸看李十一。 她想要向李十一邀功,又怕碰了壁的李十一不大喜欢她显摆的模样,便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轻声道:“走罢。” 李十一却笑了,好看的嘴角看透她心思一般挽了挽,“嗯”一声提步往回走。 宋十九又扇了两下风,只觉烧得厉害,什么暗门子仙乐斯,原来都不及李十一的一弯嘴角来得撩人。 李十一同宋十九出了门,涂老幺又当起了二十四孝老爷们儿,阿音左右无事,原本要回胡同,走到半路鞋跟儿却打了拐,在地上轻轻一磕移了足尖,往阿罗宅子里去。 她低头裹着大衣慢慢走,尖细的高跟在小水坑里一步步地碾,半晌伸手拨了拨头发,罕见地恍惚起来。当初因着那个缘故入了暗门子,软了腰肢轻了骨头,如今得了阿罗作她的药,不见五指的日子有了出路,她竟有些拿腔作怪地不适应起来。 好比说她在暗道里练就了一身走夜路的本事,自我满足得很,自以为一辈子待在里头,也能过得舒坦。乍然却有人将她拎到了阳光底下,夜行的本事不再是本事,掩盖在黑暗里的短处却真真切切地成了短处,令她免不得想要伸手摸一摸乱糟糟的头发,黑乎乎的脸皮,同混混沌沌的眼珠子。 -- 第66页 矫情。她“噗嗤”一声笑自己。 她这样想着,面上倒是没露出什么破绽来,眉眼春深地同五钱划了一回拳,又同阿罗饮了两壶酒。 阿罗瘦弱归瘦弱,酒量却是好,闹腾过了,同她坐在院儿旁边吹风。两个人舍了桌椅板凳,只撩了裙子坐在石梯上,阿音反手撑着胳膊往后一躺,晃着交叉的长腿数院子里溜达的公鸡。 酒香被玉骨冰肌一酿,才是正儿八经的女儿红。不同的姑娘酿出来是不一样的,阿音的是甜腻勾人的胭脂味,阿罗的是弱不禁风的竹香味。 她有些贪这样的竹香味。 “你一个阎王老爷,养鸡做什么?”阿音甩着绢子扇风。 阿罗的坐姿与她大相径庭,挺直脊背分开两腿,小臂搁在膝盖上,借着酒意缓慢地将下巴画了半个圈儿。 她望着咯咯哒哒的走地鸡,笑得弱质芊芊:“我觉得,它们十分精神。” “精神?”阿音蹙眉。 阿罗点头:“我自小身子弱,行事也慢,总提不起几分精神。” 她伸出食指,虚空中点了点,嗓子温柔得很:“你瞧它们,个个儿昂首挺胸的,无论走或跳,也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鸡冠子总是往上仰着,一派不服输的模样。” 这见解倒是有些新鲜,阿音眯着眼睛笑。 阿罗低了低下巴,抿着唇角思索:“我总在想,到底是什么,能让物事保有永恒的热情呢?” 阿音仰头望着天,未答她。阿罗不知所云地叹了口气:“泰山府的日子……太久了。” 她说得云里雾里,阿音却听明白了,泰山府的日子不是久,是孤独。 阿罗乃冥气托生,无父无母,无兄无姊,黄泉路走了几万遍,投胎人判了几万回,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如金乌一样沿着东升西落的轨迹,活得循规蹈矩,也活得百无聊赖。 阿音半阖着眸子,还未说话,又见阿罗若有所思地转脸看她,柔声道:“你……” 阿音挑眉看她。 她道:“也十分精神。” 身在泥潭也好置身炭火也罢,总一副日子红红火火的嚣张。 “嘶……”阿音翻身坐起来,柳眉倒竖:“你拿我比鸡?” 阿罗歪着脸看她,阿音作势要拧她的手顿在半空,轻嗤一声收回去,将地上空空如也的酒壶按住,三指一旋咕噜噜地转着圈儿。 阿罗看了会她拨弄酒壶的动作,伸手将转悠的酒壶停下来。 阿音抬眼看她,见阿罗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唇,目视她道:“想不想?” 阿音将酒壶又轻轻地悠起来,沉着胸腔看她:“想。” 阿罗软软一笑,站起身来,手拉住阿音的手腕,略微用力将她牵起来,拉进了屋里。 阿音时而是机灵的姑娘,时而又是蠢笨的姑娘,好比说她迟钝地忽略了阿罗的弦外之音。若是涂老幺在场,勉力用用脑子,怕也能将“阿罗喜欢鸡,因着它们精神”和“阿音也精神”这两句话串起来,但阿音没有。 她被阿罗拉着,心跳一下,顿一下。跳的那一下是轻纵,顿的那一下叫胆怯。 作者有话说: 《蝶恋花·春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41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二) 入夜,星星点点似流萤,李家院子陷入好眠,唯独宋十九的屋子灯火通明,纱窗上印出一个清冷俊秀的影子,被黄光勾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宋十九自山神庙归来后便起了烧,昏昏沉沉翻着眼皮儿说胡话,涂老幺自告奋勇去寻了阿罗,阿罗闻言道是还了鼻子正退蛇毒,烧上一夜便好了。 话如此说,李十一到底放心不下,喂了宋十九小半碗白粥,坐到床边守着她安睡。 宋十九精神好了些,脸颊仍是绯红,嘴唇亦红嘟嘟的似被花汁湃过,她的眼睁得小小的,仿佛被烛火熏得有些酸,瞳孔倒影出的李十一却清晰而明亮,似将孤高的明月圈进了井水里。 李十一右手搭在床沿上,左手展着阿罗给的信件低头瞧,信上再简单不过,只两个字——狌狌。 狌狌这类异兽,李十一在《南山经》里读过,长得同猿猴一般无二,据闻通人言,晓过往。 阿罗的意思十分清楚,若寻得狌狌问一问,宋十九的过去自然水落石出。 宋十九枕在荞麦枕上看李十一,鼻端的热气粗粗的,眼皮子也沉得要命,太阳穴似被人用大锤反复抡了,四周都似烤在太阳底下似的,扭扭曲曲不成样子。 偏偏李十一是顶明晰的,眉目分明清姿佚貌,似洋钟的摆锤,以闲散的慵懒将扭曲的世界牢牢拴住。 宋十九开口,鼻音重重的:“她说什么了?” 李十一指头一动,将信叠起来,道:“要去寻狌狌。” “狌狌,在南方,是不是?”宋十九咳嗽两声,抬手捂住小巧的嘴唇,李十一抬手顺了顺她的背,点头。 她望着若有所思的宋十九,耳旁是白日打听的螣蛇,手里是亟待找寻的狌狌,她向来是一个十分有条理的人,却头一回在先后次序上犯了难。 令人疑惑的是,这两样本不该相提并论,甚至没有并排的由头。 她隐隐觉得,要排先后的并不是两头异兽,而是旁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在她心里杵了许久,等得不耐烦,开始小声地问她要一个说法。 -- 第67页 她的喉头一动,双眼的微光在烛火中暗流涌动。 指头被一个发烫的柔软戳了戳,又试探性地拉起来,一根根捏着她的骨节。宋十九把玩着李十一的手,不晓得在想什么。 半晌,她说:“我可以过些日子去寻狌狌吗?” 她的语气弱弱的,仿佛是随意说出来的,李十一的指尖一动,问她:“为何?” 宋十九说:“此番南下,可能要去许久,我想等着小涂老幺落了地,给他戴上长命锁再走。” 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没有告诉李十一,方才小青蛇的模样,仿佛她同李十一有过什么过节,这令她多少有些害怕,怕果真有什么解不开的缘故,往后再不能这般自在地卧在李十一的温情里了。 面前的姑娘有所隐瞒,李十一比谁都清楚,她望着她,病气将她袭得孱弱极了,似长在了人心底的嫩肉似的,连抚摸都怕她疼。 心里此消彼长的胶着退了兵,可她真切地感觉到了宋十九的以退为进,她抬手,将宋十九汗湿的头发捋了捋,宋十九一怔,嘴唇嗫嚅了两下,而后将她要撤退的手捧住,把脸枕进她干燥的手心儿里。 “我病了,”她说,“你不许推我。” 李十一抿唇闪了闪眼波,心里有些好笑,病得这样理直气壮,捉着她的手龇牙咧嘴,似护食的幼狐。 不晓得是不是自小抱到大的缘故,李十一对宋十九的肌肤相亲不是顶排斥,甚至有一丁点儿习惯了的寻常。 宋十九糯糯地说着话,呼吸打在她的肌肤上:“我从前,也总是这样瞧着你。” “你那时不大在意我。你夜里睡不着,会出门吹风,我也学你吹风。你洗完头擦头发惯用右手,有一回你用了左手,只胡乱撸了一下便换了过来。” “你对吃的喝的不讲究,对书讲究,无事时爱靠在案边翻书。旁人都是坐着,你却总将凳子摆在腿边,立着脊背埋头瞧。” “我那时想,待我会说话了,我定要问问你,李十一,你的凳子是摆设不是?”宋十九装模作样地抓了一把质问的重音,自个儿又掌不住笑了,“可我果真会说话时,又忘了。” 大概是病得厉害了,她说得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可说来说去,都是李十一。 李十一想起她包着眼泪顶撞她,请她瞧一瞧她是不是满心满意喜欢她。 好似是瞧见了。她的嘴角不大明显地压了压。 宋十九渐渐将声儿软了下去:“李十一。” “嗯。” 她笑得眉眼弯弯,又喊她:“十一。” “嗯。” “一。” “……做什么。”李十一将手抽出来,不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脸颊。 宋十九乐不可支,正要开口,却听木门响动,香风同高跟鞋摇摆的韵律一齐到来,阿音扫着肩上的浮灰进来,双眼在她二人之间一扫,坐到床边,摸摸宋十九的脸蛋,问她:“好些了?” 李十一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来,扶到床边,三指松松搭着,眼神在阿音翘着的二郎腿上一瞥,又在她贴着宋十九脸颊的手指上绕了一圈。 又是李十一惯常打量的神色,漠漠然的,凉津津的。 她瞧见阿音俯着身子,迷迭香同她的影子一起将宋十九笼住,指腹摩挲了两下她的下巴,好似在观察烫是不烫,半晌才收回了手,手背将自个的脑门一挨,道:“仍是烫。” 她的手指带着外头的凉意,舒服得宋十九低吟了一声,见她撤了开,欲言又止地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 李十一看宋十九一眼,侧脸将信收了,叠三两下觉得不是很规整,又拆开,纤长的手指一按一抵,动作里带着拖泥带水的犹豫。 阿音见宋十九精神不大好,同她说了会子话,又问她想不想耍九连环,宋十九笑道:“早不玩那个了。”顿了顿又小声道,“你附耳过来。” 李十一蹙眉,见阿音凑上前去,宋十九抿着红润润的嘴唇同她说了两句话,阿音张了张眼,不大一会子便堆了笑,摇头道:“我没有新本子。” “唉?”宋十九千怕万怕,还是被李十一听见,她瞄了李十一半眼,将鼻子藏在被褥里。 李十一头一回觉得自个儿有些多余。 她不是个好抢风头的人,许多时候甚至恨不得神隐,可宋十九的排距在外令她有些不适应,好似方才好容易瞧见的”满心满意“顷刻被打了个稀碎,偏偏肇事者揣着一派天真,令人寻不着由头兴师动众地问罪。 她沉默地勾着头,抿住嘴角,食指曲起来,在床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 阿音同宋十九讲了两个笑话,眼瞧着时辰不早了,站起来扶了扶后腰,碰碰李十一,道:“她烧了几回,又风干了几回汗,必定腻得慌,须得拧了热巾子,解开衣裳擦擦背心才好。” 李十一眼风一动,迟疑地看向宋十九,却见宋十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对上她的眼神,又慌不择路地移开,哑着嗓子拽住阿音道:“阿音姐姐替我擦。” 奔波一日,她脏死了,怎么好让李十一瞧见。况且,平日里死乞白赖缠着搂着是一回事,在李十一跟前解衣相对,又是另一回事了。 烛火适时地一跳,李十一因着宋十九央求阿音的动作回过神,眉头亦无喜无怒地一跳,似硬生生将风雨顿住,令底下无处躲避的路人松了口气,却因不晓得疾风骤雨何时降临而更加忧心。 -- 第68页 宋十九在李十一平淡的眼神里便生出了这样的幻觉,她的心里咯噔咯噔,甚至还酸酸涨涨地痛了一痛,可这样的痛感却不十分难受,反而想要痛第二回 ,第三回。 她感到她的五脏六腑在以最原始的方式提醒她,她感觉到了李十一的波动。 阿音悠着桃花眼在二人间来回扫,而后松了力气靠在床架子上,话是问宋十九,笑眼却对上了李十一:“怎么说?” 李十一的声音不大清晰:“我去拿巾子。” 这是她头一回寸步不让地主动,令阿音张了张嘴无声“哇”了一句。 她嘴角挂着笑,手腕子却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胸口,仍是有些痛,她回味这样的痛觉,好似在丈量未好得透彻的伤口。 她将手放下来,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宋十九支起身子,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也不顾金镯子铬着,只焦急而坚持地说:“阿音姐姐,有劳你。” 少女的矜持大过天老爷,最乖巧的姑娘也生出了叛逆。 她红着脸对李十一轻声说:“你…还不歇息么?” 不是李十一了,也不是十一了,只是一个生分又暧昧的你。 阿音坐了下来,李十一垂着睫毛站起身,将信封捏在手里,不置一言往外走。 宋十九偏着脸看她,发烧的耳垂仍旧火辣辣的,眼见她开了门,才感觉有凉风偷跑进来,驱散了些屋内的燥热。 阿音同她对视一眼,曲着食指在她额头一敲,无可奈何地眯了眯眼。 眼神儿明显得无需多言:惹十一姐生气,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宋十九抽抽鼻子,正要同她说道,却见李十一单手将门掩住,回身耷拉着眼皮看她,想了想,平铺直叙出了声:“你七岁以前,澡是我洗的,身子是我擦的。红斑在颈后正中,腰间小痣在脐右侧两指处。” 点到即止。她平静地说完,不顾宋十九惊诧的目光,望她一眼,转头开门回了屋。 宋十九被关门声惊醒,哀嚎一声捂住脸,她不想好了,烧死算了。 第42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三) 淅淅沥沥的水声像奏得不大齐的乐器,脂膏凝成的手自雾气里捞出来,将拧好的巾子在指尖松了松,探进被褥里,自上而下擦拭宋十九的脊背。 她的背部光滑又细嫩,生着曲线诱人的沟壑,蝴蝶骨略微凸起,又不至太突兀,似敛了翅的鸽羽。 阿音望着她颈后比米粒还小的红斑,皎洁的月光将其晕染得大了些,恍惚的目光又将其变成了指甲盖大小。 它停驻在少女无暇的肌理间,像一个不成体统的闯入者,而经过李十一言语的勾勒,又像一个缺乏教养的引诱者。 风月场所的姑娘,嫉妒心同羞耻心一齐早剥落了干净,是以才能坦然又无谓地拿李十一同宋十九讲笑,只是她今儿望着这红斑,突然便生出了久违的羡慕,那羡慕干净得很,她很有些配不上。 阿音反手抚了抚自己蝴蝶骨上的胎记,它小巧而精致,像一块不当心点上的胭脂。这胎记许多人见过,恩客见过,阿罗见过,偏偏李十一,没见过。 背后隐隐发凉,宋十九见阿音发怔,回过头来,轻声喊她:“阿音。” 她将“姐姐”二字省了,似李十一惯常喊她那样。 阿音醒神,收回手又换了一回水,仍旧将热巾帕覆上去,细细擦着她的汗渍。 一屋无话,连带风声也安静了,停了半盏茶的时辰,忽而听阿音道:“你在拿捏她,是不是?” 宋十九蹙眉,不明所以地偏脸看她。 阿音摇头,自我否定地笑了,宋十九这样直来直往的,懂什么拿捏。 她忽然在安静的氛围里懂得了一些未好生想过的东西。 她终于明白,喜欢和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喜欢不过是一个福至心灵的念头,在一起却同兴兵打仗一样,讲究“求之于势”。 她同李十一本有一万回机缘顺势而为,她却总逆水行舟,用口是心非将那份赤诚掩得严严实实,掩得密不透风。这不是螣蛇的缘故,是她自个儿的缘故。 爱意不是酒,藏得愈久愈醉人,你要让那个人拿它当白米白面,日日嚼日日看,任吃什么菜式也要它就着才香。 待宋十九睡了,阿音掩门而出,正困乏地撸了一把手上的镯子,抬头却见李十一坐在院子一角的石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拨弄着一个空酒壶,厚重的瓷器在粗糙的石板上碾来碾去,她坐在不规律的声响中仰头看着月亮。 她的两个指头抵住酒壶中央最胖的肚子,拇指用力稍稍一旋,酒壶便在她手里转起来,晃晃悠悠的,是一个任她把玩的物件儿。 阿音想起白日里吃酒的情境,猛然忆起自己转酒壶的小动作是自李十一这里习来的,只是李十一做得更慵懒,更自在。 她望着李十一的侧脸,停了停步子未走得过去,心里有把嗓子不甘心地承认,即便同阿罗颠倒红尘,畅快得不知今夕何夕,仍然十分渴望李十一对她落下一个薄薄的拥吻。 好在,她只许自己放肆的心意停留在此时此地的石阶上。 她抬腿,迈下一个阶梯,鞋跟儿触到石板子,李十一抬眼看过来,阿音走过去:“还未歇着?” “嗯。”李十一沉腕将酒壶停下来。 阿音掏出洋烟,正要抽一根出来,李十一道:“今儿别抽了。” -- 第69页 阿音一怔,李十一许久未管过她了,于是笑问:“怎么?” 李十一蹙了蹙清淡的眉头,敲着酒壶:“你喝了许多酒。” 她的酒味几个时辰也未散,像是缝进了衣裳里。 阿音以无名指将烟顶回去,手里把玩着烟盒子,想了想,问她:“方才听十九说,咱们要找狌狌去。” 李十一颔首,又见阿音懒懒揉了一把脖子:“几时动身?” “过些日子。”李十一沉吟。 她想起宋十九说要等小涂老幺落地的模样,眼神若有似无地软了几分。此外,她还有旁的盘算,阿音许久未回胡同了,她有些疑虑,不晓得是不是经年累月的,滕蛇的毒性弱了几成。 阿音斜她一眼,将烟盒搁下:“那你这段时日做什么?出摊儿么?” “不出。”李十一摇头,眼神往四周瞥了瞥,想起宋十九早前洒下的种子,勾了勾嘴角:“种花罢。” 阿音的眼波小扇似的上下晃了晃,最终未言语什么。 第二日清晨,好胳膊好腿的宋十九神采奕奕,起了个大早惯常给李十一打水做饭,敲了门却不见人,往东院去,听蹲着刷牙的涂老幺说,李十一上张家口去了。 张家口?宋十九一怔,念着昨儿个青青的言语,一下子蔫了半截。 她鼓着腮帮子倚着院门,半晌未说话。李十一不仅不带她,连知会她一声也没有,又多半是去青青口中的暗门子,张牙舞爪的想象在她脑海中七上八下地挠,一痕一痕都是酸意弥漫的爪印子。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尝完了蜜饯,总算开始咬上一口酸涩的果子,渍得她肋骨疼得要命。 她呼吸了两下,勉强控制住,挨着涂老幺蹲下,捡了一个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儿,欲言又止了几番,问他:“她是不是恼我了?” 李十一昨儿个生了好大的气,那时宋十九还有些不知来处的欢愉,如今便自尝了恶果,悔得她肠子都青了。 “恼你做什么?”涂老幺不明白,”你干啥了?” “我……”宋十九语塞,总不能说是她不让李十一擦身子。她抿抿嘴角,反问他:“那她做什么不带我?” “嘿,”涂老幺的布鞋在地上碾了碾,“我能晓得?我不是也没带么?” “那,阿音呢?” 涂老幺往院门口一指,阿音优哉游哉地散步来了。 宋十九舒坦一些,又隐隐忧心,她跟着李十一惯了,不晓得她自己一人能不能招架得住。 思及至此,她又托着腮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的想法无稽到荒唐,分明向来是李十一护着她,她不过是个小累赘罢了。 她同阿音打了个招呼,又探了脑袋往涂老幺跟前凑凑,小声说:“涂老幺,我想学功夫。” 阿音端起石桌上的茶壶,不客气地给自己满上一杯。 涂老幺“呸”一声吐一口水,又含上一口咕噜咕噜颤了几下腮帮子,埋头吐干净了,也不顾满嘴的沫子,问她:“学这个干啥?” “我若想她时时带着我,自然得有些本领。”宋十九顿了顿,“总不能跟你似的。” “哎?”涂老幺龇牙。 倒是阿音端着茶走了过来,递给宋十九一杯,宛声笑道:“要学本事是好的,往后能看顾自个儿几分,总是强些。” 宋十九点头。 “那你学啥?”涂老幺抹一把嘴角,愁得很,“武当山?少林寺?十八罗汉?” 他说一声,宋十九的脸便白一寸,摸了一把自己单薄的手腕子,半晌没作声。 阿音坐到她身旁,探手抚摸柔顺地伏在她脊背的长发,偏头想了想,捻起她的发尾:“常言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师父教我时是这么说的。你擅御时,便在时辰上作功夫就是了。” “可我这法术,仿佛只能逃命,”宋十九将手里的树枝抛了,紧了紧牙根儿,“我想要凶悍一些的。” 涂老幺顾了她俏生生的灵眸一眼,缩着脖子不搭话。 “凶悍?”阿音将眉头拧得十分严实,一会子猛然松开,眼神儿也蓦的擦亮。 “你还记得夏姬么?”阿音问她。 自然记得,宋十九将脸迎起来。 “她曾说,那位九大人——多半就是你,在她身上停了时辰,又收回了时辰,令她一瞬自二八年华变作了鹤发鸡皮,你想想,是有这么回事不是?” “是。”宋十九点头。 阿音伸出食指,竖起来:“这便是了。你细想想,你能将时辰作用在一人身上,若是尽数将一人存活的年月抽走,他不就大了,老了,当场横死了?” 宋十九的脑袋里冒出一朵开得颤颤巍巍的鲜花,被风一吹霎时枯萎,皱巴巴地缩作一团。 “是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阿音。 “是。” 当初随口胡诌,便让宋十九生长的态势缓了下来,如今自己说得这样正经,青天菩萨大老爷,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 阿音拍拍她的肩,大义凛然。 作者有话说: 《孙子兵法·势篇》:“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第43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四) 宋十九得了指点,勤勉万分地练起功夫来,可她毫无根基,也无章法,仅仅靠凝神屏气,实在令人为难,练了三两日,竟一点子进益也无。 -- 第70页 她于是去央阿音,说是从前她给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咒语,煞是管用,她寻思旁的术法,多半也要念咒才好,还请阿音用用脑子,再赐一个。 阿音磕了一回瓜子儿,往绢子里吐了壳,不当心沾了一粒在嘴角,她抬手拿下来,细细思量。 要凶悍,简练,还要管用。 “那就……” 她将手里的瓜子皮兜到绢子里:“去死。” 涂老幺哼哼两声,笑得比猪还欢实。 宋十九咽了咽唾沫,决意安生去浇花。 待到黄昏,她用过饭,照例是去宅子门口等李十一,她为了练功方便,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长衫,披着长发倚着门儿,活脱脱一个静候归人的新妇。 涂老幺经过,“嗳”她一声,搬了个凳子到她腿边儿,转头往院子里去,念叨:“一立便是大半个时辰,也不晓得腿酸,傻的。” 宋十九笑笑就座,不大一会子又站了起来,仍旧是挨着木门望着街口,分明是一个窄窄的小巷子,一眼便能望到头,可她总觉得站得高些,视野也要开阔些,若是在李十一转过街角时,多捕捉一寸打前锋的影子,她便心满意足一点。 手指头抠门框抠了七八十下,夕阳的余晖将小巷填出静谧的绯色,她终于等到了李十一。 李十一个子高,肩背薄,普通的衣裤也能穿得十分好看,她自阴影里走来,仍旧是一手插着兜,一手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腐皮掩着脸,帽子没戴,半长的头发一半挽在耳后,一半微微扫过洁白如月的脸颊。 她习惯性地低头抿着唇,略无聊地抬了眼,眼里便装进了宋十九的身影。 宋十九抬手拨了拨散乱的刘海,脚尖儿在门槛上轻轻踢着,探出去,又勾回来,一会子才对她莞尔一笑。 想念这种情绪来得猝不及防,自她的脚步声响起时才匆匆忙忙地出现,直至她行至面前了还不大能梳理成个样子。 她想了想,自打落地,还未同李十一分别过几日,三两日太短了,短得连说句久违都不够,可又十分长,长到对面的人沾染了陌生的气息,令她局促又紧张,挑挑拣拣了许多表情,也找不出不远不近的那一个。 宋十九弯了弯嘴角,甜津津的:“回来啦。” 寒暄大概都是显而易见的废话,但总有人乐此不疲。 李十一迈上阶梯:“嗯。” 她在宋十九面前站定,带起熟悉的香气,问她:“做什么呢?” 说话时她将兜里的手抽出来,勾了勾头发。 宋十九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长了许多,初见时是刚过下巴的短发,如今已经挨到了锁骨下方。 宋十九弯腰搬起凳子:“等你呀。” 李十一挑眉:“你怎么晓得我几时回来?” 宋十九道:“太阳落山时天老爷最温情,多半能等到人。” “谁说的?” “我娘。” 瞎说。李十一鼻息款动,挽着嘴角破冰一笑,清亮的双眸心知肚明地看她一眼,低头往里走。 “找着螣蛇了?” “没有。” “暗门子里有什么稀罕的么?” “没有。” 宋十九抱着板凳,跟在后头颠颠的,冠冕堂皇的关心抛完了,才问她:“我有些想你,你想我没有?” 李十一将抿着的唇放开,眨眼:“没有。” 宋十九一愣,想了想掏出最后一句:“你去暗门子没有?” 李十一顿了顿:“没有。” 宋十九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愉悦地眯起眼,刚刚才说过暗门子里没什么稀罕的,这会子又说没去,李十一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叫做余地。 这余地足够细心的姑娘推断出前一个“没有”否定得并不是那么踏实,也足够李十一保有波澜不兴的无辜。 偏偏宋十九,便是那个细心的姑娘。 回了院子,同各人一齐又补了半顿夜饭。涂老幺因着李十一早前打过招呼,并未跟前跟后地问,阿音又向来了解李十一,对她不愿交待的事情也不多言语,一顿饭吃得平常又安静,待收拾了碗筷便回屋歇着。 东院只余公婆两个时,涂嫂子一面擦着桌子一面问:“李姑娘多大了?” “咋?”涂老幺眨巴眨巴绿豆眼。他惯常喊她十一姐,为的是尊敬,也不晓得她究竟长还是幼。 涂嫂子笑笑,直起酸胀的腰,以手握拳不敢用力地捶了捶:“李姑娘年纪轻轻,便有这么大个宅子,为人又和气,知书达礼的。” 过日子的小市民,惯常直来直往,几时这样吞一半含一半的说话,更别说最后还加了四个字的成语。涂老幺直觉这里头有门道,将涂嫂子扶着坐下,敛容问她:“啥意思?” 涂嫂子喝一口水,问他:“我三表姑,你还记得?” 涂老幺忖了忖,翘起腿:“能不记得?刚成亲那会子去串门儿,竟是拿鼻眼子瞅人的,阴一句阳一句,敢情,门口的石阶子怕是拿玉垒的。” 穷人总有三门富亲,涂嫂子族里也就三表姑一个,不大瞧得上游手好闲的涂老幺,可巧了涂老幺也不大看得过眼她。 涂嫂子嗔他一眼,同他说:“她家小子很是出息,自日本留洋回来,二十大几了,没成婚。” 话留了半句,留给涂老幺磨,涂老幺牙花子一呲,“嘶”一声缩起眉头。 -- 第71页 “哪能呢?”片刻,他笑着含糊一句。 婆娘不晓得这许多,他却再明白不过,若给李十一同旁人牵红线,宋十九怕是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涂嫂子见他的反应,心知有隐情,只笑言一句“你当我白说”,便扶着腰杆进了屋。 如此又过了一两月,那日的话也没再提,夏日的热浪同似锦的繁花一样准时,将地板烤得扭扭曲曲的,涂嫂子的肚子似要涨爆的西瓜,坠得她走一步喘三下,也不大能干活了。院子里头应季的瓜果同她的肚子一样长得饱满,水润润的诱人。 李十一的院子也如宋十九所想,开了热热闹闹的夏花,姹紫嫣红簇拥在深浅不一的绿叶里,随风款动便是一团沁人心脾的香云。原本该是枝叶锦绣,人间仙境,李十一却颇有些恼,她握着一卷书坐在院子里纳凉,时不时分神赶一赶萦绕的蚊蝇。 宋十九一面浇花,一面心虚地拿眼瞟她,见她眉头又皱了皱,便将水瓢抖了抖,走到她后边,拿葫芦瓢替她驱赶嗡嗡的飞虫。 李十一抬起一边秤杆子似的眉毛,看了她半晌,转过脸翻了一页书,面无表情低低念了一句《秋夕》。 “轻罗小扇扑流萤。” “什么?”宋十九不解地看向她。 黄木大瓢赶蚊蝇。李十一轻轻一笑。 第44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五) 两三日后,正是天朗气清,涂老幺焖上面,给涂嫂子按水肿的小腿,捏得一脑门儿都是汗,阿音端了鲜荔枝进来,想着涂嫂子吃不得生冷的,便将它搁到一旁,道:“方从冰水里湃过,晾一晾再吃。” 涂嫂子光着小腿,很不好意思,只腼腆笑:“有劳阿音姑娘了。” 阿音俯身瞧了瞧她,啧啧两声心疼得很:“瞧这腿,肿得同萝卜似的,一个指头下去便是一个坑儿。” 涂嫂子摩挲肚子,笑叹:“女人家就是这样,遭罪。”她顿了顿,又道:“我这回算是一遭经历,往后阿音姑娘有了身子,我多少能照料些。” 阿音忙摆手,直起身子抻了抻纤细的腰肢,笑一声:“别,我没这福气。” 涂嫂子不晓得她是做什么营生的,只当她是小姑娘害臊,便甚是慈爱地笑了笑。涂老幺勾着脑袋,也未接话打趣,只另起一行道:“十九呢?一上午没见她。” “我正要同你说,”阿音抱起胳膊,“你一会子得了空,到院儿里来,我有话问你。” 语毕,一扬手捻了几个荔枝,盘核桃似的拢在手里,笑眯眯同涂嫂子招呼一声,这才移步往外头去。 才刚扇了两下风,涂老幺便拉门出来,小臂抹着额头的汗,将裤管子一拉,大喇喇在葡萄架旁的石凳上坐下:“咋了?” 热气打头,打得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十九练功夫两个来月了,半点起色没有,我找你想法子。”阿音剥了一个荔枝,晶莹剔透的果肉映在翻飞的玉手间。 这找他想法子,不过随口一说,丁点未指望他能有什么建树。 知了扯着嗓子直叫唤,涂老幺的脸皱巴巴的,似一只年迈的哈巴狗儿:“成,我想想。” 他不大习惯旁人请他动脑筋,尤其是音大奶奶这样好声好气的,仿佛十分看得起他,令他绞尽脑汁也要提个议。 “想不出来。”脑汁榨个干净,心里的小人敲了敲空荡荡的头骨,梆梆响。 阿音嗤一声,意料之中地将荔枝塞进嘴里,舌头一顶含着,腮帮子鼓得小小的,含糊道:“我问你,上一回她使出法术,是什么境况?” “马耳山,讹兽,咱们要死了。她,”涂老幺掀了掀白马褂,“变形了。” “猪脑子。”阿音撩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那是咱们要死了么?是李十一要死了。” “是,是。”涂老幺忙不迭应声,实在是烈日炎炎令他耳昏眼花,偏偏面前的姑奶奶把着好几个沁爽的荔枝,一个也不给他。 阿音见他眼巴巴地望着,总算递一个出去,循循善诱:“这便是了。常言道‘学海无涯苦作舟’,什么意思?不就是要苦一苦,迫一迫,方激出潜能。她如今日子这样舒坦,哪里来杀人越货之心?咱们不妨将她再搁到那千钧一发的境况里,试一试。” 涂老幺还在想那什么“学海”什么“舟”的,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么个用法。参悟一会子,觉着有些道理,便问:“那,谁去刺杀李十一?” 他脑袋杵在脖子上,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在怯场。 阿音拧着眉头叉腰:“我几时说要杀李十一了?” 涂老幺眨了眨眼。 阿音怒极反笑,“哼”一声将余下的荔枝往桌上一拍,对牛弹琴。 涂老幺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扯住她烦躁乱飞的绢子,将她拉回来,灵光一闪福至心灵:“我有法子,有了。” 阿音斜他一眼,绷着嘴角不置可否。 涂老幺神秘兮兮的,咧嘴笑着抖抖腿:“音大奶奶,您请好儿罢。” 第二日宋十九正午歇,门板被拍得啪啪响,她裹着贴身的绵绸短裙,睡眼惺忪地去开门,却闻一阵疾风,自门槛处被涂老幺同阿音一把架起来,推着她往梳妆台上一压,阿音支着烧红的烫发钎子,面上沁着焦急的薄汗:“了不得了!” 宋十九一惊,涂老幺蹲下将油布包的新皮鞋往她脚上穿:“出大事了!” -- 第72页 宋十九慌忙转头,阿音一掌轻扶将她脸拢回来,不由分说给头发上了卷儿,吩咐涂老幺:“将我带来的胭脂水粉淘换出来,摆上。” 滋啦一声,一股焦味儿自冒烟的头发上飘来,宋十九心下着急,拉着阿音的手腕子,连声道:“怎……怎的了?” 阿音三两下卷了头,顺手分开两边拨了拨,又拿起涂老幺刚打开的螺子黛,俯身精细地给宋十九画眉:“李十一相亲去了。” 相亲?!宋十九扩了扩眼睑,张着嘴唇任由阿音将脂膏两笔勾完。 她口干舌燥,胸腔起伏得厉害,仿佛睡久了似的噔噔噔地心慌气短,好一会子才翕动鼻翼,小心翼翼地确认:“相亲,是何意?” 阿音给她上完妆,将她拉进屏风里,瞧着她呆呆傻傻不成样子,索性叹口气直接上手替她换上小洋裙,满意地上下一打量,又伙同涂老幺将如遭雷击的宋十九架着,三两下塞进了车里。 洋车在马路上火急火燎地奔腾,宋十九的心如被石子儿硌了的轮胎一般,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勉力平复了些心情,才又开了口:“她做什么要去相亲?“ 阿音闪着眼波移开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小姑娘,攒的雷怕够劈干净祖宗十八代了。 涂老幺心一横,念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嗓道:“年纪到了,想成家了,要生娃了,可不得相亲嘛!” 宋十九蹙着眉头,将下唇无助地咬住。 不多时车停在一个时髦洋派的十字路口,涂老幺轻轻一攘将宋十九推下去,同她一齐仰头望着路边尊贵的门脸儿。那是一个西式的咖啡厅,阳伞支了几顶出来,玻璃门菱格窗,门口的侍应生亦穿着燕尾服戴小礼帽,十分上档次的模样。 涂老幺叩了叩布鞋的鞋头,见着这架势,骨头里的轻贱又作了祟,半点不敢往前。阿音懒洋洋靠在车边儿上,摸了一把宋十九的脸,嘱咐道:“你自个儿进去罢。” 想了想又添了句:“若打不过,再喊我。” 宋十九似只猫一样支棱起耳朵,眼神往阿音面上一瞟,点了点头。 咖啡厅内布局十分规整,四四方方的卡座,豆腐块儿式齐整地排列着,猩红色的皮脂沙发衬着大理石的台面,墨绿色的小台灯闪着珠光,偏偏在底下又搁了一个不大明亮的蜡烛杯子,除却反射头顶水晶灯的贵气,仿佛也没什么用处。 李十一将目光自可怜的烛火处收回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扣着一小盒洋火柴,哒哒地轻磕在桌面上。 她此刻架着二郎腿,坐姿也挺直,慵懒中透着十分给面子的优雅,对面年轻的绅士一身米白色的西装,三角巾掖进胸侧的口袋里,短发齐整一丝不苟,连指甲也修剪得很是得体。 他含着礼貌而亲切的笑意,端起咖啡浅嘬一口,动作比抿还要轻柔些,缓慢地放下来,才道:“方才说到,李小姐是南方人。” 李十一蹙了蹙纤细的眉头,略微不耐烦地将火柴在手心里转了个圈儿。涂老幺一大早神神叨叨地同她说来了买卖,是涂嫂子的表亲,因着家里富裕看人只使下眼白,惯常瞧不起他,央她务必舍了乔装,打扮体面些,万不好跌了涂老幺的份儿。 虽说李十一不大明白自己同涂老幺的份儿有什么关联,但对上涂嫂子温柔如水的目光又不自觉地妥协了些。 然而对面的男人自一进来便问她喝什么,吃什么,谈了咖啡问籍贯,要了年岁又讲生辰,她起初以为有钱人家忌讳多,需得知根知底,来往了几回,才渐渐觉出不对来。 她微不可闻地“啧”一声,要起身拿外套走人,才刚转了头,便听得一声俏生生的:“李十一!” 她抬了抬眉头,阴影笼罩至跟前来,香风一扰佳人当前,宋十九将裙子一拎坐到她身边,保持了一个手掌的距离。 她喊的是她,却瞧的不是她,一双眼半开半阖地打量对面的男人。男人有些怔愣,但良好的教养令他面上无甚波动,甚至微微颔首,将讶异的神色敛好后,淡淡笑着打了个招呼。 “这位是?”他看向李十一。 李十一瞥宋十九一眼,舌尖儿在上颚处轻轻一刮,几个字清汤寡水地弹出来:“妹妹,十九。” 宋十九胸腔一涨,贝齿将嘴角咬进去,转脸望着她。 从前她总说自个儿是她的表妹妹,那时她十分高兴,而今再说起来,却满不是滋味。 男人“噢”地扬了眉头:“十九姑娘。” 谁准你喊我姑娘。宋十九抿着嘴,尖巧的下巴鼓鼓囊囊的,沟壑纵横的是交错的委屈同怒意。委屈的仿佛是李十一那一声浑不在意的“妹妹”,怒的却是李十一这好一身裁剪精良的打扮。 头发梳得柔顺又齐整,面上光滑得似一汪清泉,衣裤都是崭新的,还配了带矮跟儿的小皮鞋。没了乔装打扮,她的眼睛同荡在陈年酒里似的,面无表情时凉津津的,只要她笑,但凡带一丁点儿笑,便醉人心脾。 她垂下头,手不自觉地想要摸个什么物件儿,一抬手只摸到了李十一跟前的咖啡,她如遇救兵般捧起来,却见对面的男人抬手按住,歉然道:“这一杯是十一的,latte。我再替十九姑娘点一杯旁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酒水单递给宋十九,笑道:“这里的卡布奇诺也不错。” 一个十一,一个十九姑娘,什么拉的什么卡的,她也听得不是很明白,她明明会识字儿,酒水单上的字符却同蚯蚓爬似的,扭扭曲曲十分不成样子。 -- 第73页 她越瞧越不高兴,索性将单子递还回去,仍旧捧着李十一的咖啡不撒手:“我就喝这个,成不成?” 后三个字是问李十一,李十一半靠在卡座上望着她,挑了半边眉:“成。” 时髦的咖啡厅,古怪的绅士,乍然现身的宋十九,李十一将几件事由轻松一串,不难想见后头是谁人排的这一出。 男人并未因宋十九的到来有被冒犯的心思,或者说小小插曲抵不过他对李十一的兴致,只将宋十九不至太冷淡地撂在一旁,便又同李十一说起了话。 李十一埋头,仍旧把玩着火柴盒,正盘算如何找个借口告辞,一抬眼却严严实实地怔愣了三两秒。 她眯起眼望着眼前浑然不觉的男人,依然是腹有诗书兴致高昂,说到兴起时还有轻轻挥动手指的小动作。可他手上的皮肤似被水泵不断地抽吸,一寸寸变得干枯,皱纹像浮于表面的死皮,自他的手指处延伸向手腕里,遍布在他喉结凸起的脖颈间,侵蚀他气宇轩扬的眼角。 他的头发,他乌黑而浓密的头发,一瞬华发早生,云鬓斑白,似不堪霜雪的重负,将他的年轻气盛压了个透彻。 他仿佛被骤然的衰老而唐突了心跳,闭上眼晃了晃脑袋,清清嗓子,下一秒又对上李十一紧闭的薄唇。 李十一将眼一眨,见方才迟暮的老人又如书页倒翻一般,迅速回复至初见的相貌,甚至再退一点儿,再退一些,将嘴唇上方坚硬的胡茬退掉,换成柔软的绒毛。 一切变故都来得太快,似迅速切换的走马灯。 李十一的下颌一收,警铃大作,匆忙看了宋十九一眼,她无喜无怒地微微低着头,左手仍旧捧着咖啡的余温,右手搭在膝盖上,手心儿往上,五指虚虚合拢,做了一个肖似握球的动作。 她掌心的纹路仿佛被蓝盈盈的液体灌了,缠线一样游走,在她的手心儿里簇成一小团淡蓝的微光,李十一看着她的动作,又扫一眼一无所知的男人,宋十九将指头齐整整往右旋,他便迅速苍老,宋十九将五指往左转,他竟又开始变得年轻。 如此交叠变幻,男人已经神思有些恍惚,说话亦颠三倒四笨嘴拙舌起来。 时间的作用诡异地作用在他的身上,令人后背发凉,幸而此刻咖啡厅内部没什么人,靠背又高,若是被人瞧见,只怕要立时喑着嗓子尖叫出声。 宋十九偏着脸,望了李十一一眼,长长的卷发遮掩住她精雕细琢的容颜,眼角的嫣红不晓得是阿音染上去的,还是她此刻生出来的,鬼魅妖冶,仿佛即将展翅的凤凰,透着不可一世的骄矜。 这不是宋十九。 “啪”一声轻响,眼尾凤凰的羽翼迅速折敛,又温温顺顺地卧了回去,宋十九睁了睁黑白分明的眸子,低头望着自己的手。 李十一方才不动声色地将手覆上来,掌心同她贴合在一起,十指牢牢扣住,断电一样隔绝了她的功法。 她并未看宋十九,只拧眉望着回复正常的男子,指头用力将宋十九捏了捏,而后略带歉意地起身:“失陪。” 话音一落,她的手拉住宋十九的手腕,神色淡淡将她带进了卫生间。 “咔哒”一声狭窄的隔间上了锁,李十一放松脊背靠在墙上,对面是霜打茄子的宋十九,她一手插回兜里,一手仍旧转着火柴盒,窸窸窣窣的声响同二人的呼吸在昏暗的空间里起起落落,似不留意便要错过的乐章。 她未质问什么,甚至未打算开口,只极有耐心地等待宋十九平复心情。往常宋十九总粘着她,此刻却自觉地后退半步,将自己亦贴在墙壁上,望着对面李十一稍稍曲起的右腿膝盖,右手捉着裙子,手背轻轻抖着。 她将手张开,用力在裙子上擦了擦,又捉住。她的心情复杂得要命,既有学成的兴奋,又有未排遣掉的难过,还有怕李十一恼的紧张,甚至还余了一些给二人同处一室的羞涩。 几股神思八仙过海一样在她的脑子里上蹿下跳,纷纷斗法,最终目睹李十一相亲的难过占了上风,让她抿着嘴角落寞地立着。 半晌,她听见头顶斜上方的人微微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事先并不知情。” 宋十九蓦地抬眼,李十一看着她,又重复一遍。 “我不知道。” 第45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六) 李十一在向她解释。 八个字,宋十九足足用了二十秒才消化完。 她自小没有什么玩具,唯一心爱的只有李十一,李十一便是她的布偶,雏鸟,竹马,青梅,是她所有步履蹒跚的回忆,也是她所有拥吻山河的肖想。她差点以为,她快要失去她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情感比失而复得来得更美妙,更何况对象是李十一。 李十一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只以春风化雪一样的口吻安抚她。 她没有相亲,不想同别人生娃娃,还有,她在乎她。 是以才认真而不厌其烦地重复她的不知情。 宋十九在她的眼神里低下头,咬了一点点胭脂馥郁的嘴角,心头肉被揉得厉害,经不起这样的温柔似的,令她颠来倒去,情绪有些失控。 她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抽了两下鼻翼,忽然眼眶红红地抬头望着李十一:“为什么,有些想哭呢?” 鼻腔的酸涩突如其来,令她摸不着头脑。 -- 第74页 李十一望着她濡湿的眼睫,同弧度美好的嘴唇,嘴唇的纹路很淡,花汁儿凝成似的,被清晰的唇线禁锢住,只允许这片春光在咫尺之间放肆,只怕再出格一寸,便有蜂蝶想要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出格的便是宋十九嘴边糊了的胭脂。 李十一揣在兜里的手指动了动,原本想要同往常一样伸手替她擦拭,在将手抽出来的一瞬却迟了疑,只耷拉眼帘望着她,抬手在自己的嘴角处轻轻一碰。 一个含义明显的提醒。 宋十九怔了怔,随即慌忙抬手,毫无章法地在自己的嘴边抹了一把。 李十一的手又垂下去,反手覆在墙壁上,无名指有规律地轻叩,将胸腔里做了逃兵的心率重新编排好。 宋十九不大适应高跟鞋,站得有些勉强,将脚后跟脱出来,偷懒地往后缩了缩,足尖勾着鞋,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 纤长的小腿,光裸的玉足,放松的脚背同高脚杯一样的鞋跟儿,似一把适时的春风春雨,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催熟。 李十一头一回觉得,面前的宋十九是个大人了。 她抿紧嘴唇,手里的火柴盒又转了个圈儿,摸到粗糙的硝皮,停下来。 宋十九收拾好了心情,后知后觉地对自己的放肆愧疚起来,想着二人进来了许久,怕是不礼貌,于是她斟酌着开了口:“那人……还在外头呢。” “不管他。”李十一仰头,后脑勺轻轻靠在墙面上。 她的嗓音低沉又轻柔,说话时优美的脖颈被美人筋拉扯着一颤。宋十九最爱她这幅随意到不屑的模样,好似李十一以对别人不值一提的态度,泾渭分明地将自己同她画上一个圈。 宋十九抿着嘴角乐,李十一扫她一眼,亦勾了勾唇。涂老幺摆的摊儿,自个收拾罢。 “那咱们……”宋十九放小了声,像揣了什么秘密。 李十一直起身子,将门打开:“从后门走。” 宋十九将鞋穿好,跟着她往外走,想了想正门处候着的涂老幺和阿音,决意不告诉李十一。作弄小姑娘,候个把时辰也是该。 二人一路走回去,从一个梧桐树的阴影到另一个阴影,走得慢吞吞,也走得安静,除却中途宋十九对着一个唤作冰激凌的玩意儿犯了馋,李十一掏钱买了一个,其余的时间几乎没说什么话。 可宋十九捋着弯曲曲的头发,望着李十一同自己的皮鞋,总觉得像极了一个误打误撞的约会。 逛了大半个时辰,二人才回了宅子,宅子大门敞着,门口停着租来的洋车,宋十九零星的愧疚霎时跑干净,原来涂老幺同阿音也并未等她。 她抬腿入宅子,同陈妈打了个招呼,径直往东院儿去。 东院里头涂老幺同阿音在耍牌,吆三喝四地热火朝天,丝毫未听见二人入内的动静。待走至跟前,正面的阿音才抬头,顾着李十一凉凉的神态,移开目光,抬手以手背掩住嘴唇。 涂老幺背对来人蹲在石凳上,催她:“你这是娘们儿出门——等死抬轿的!” “死的怕不是抬轿的。”阿音仍旧支手抵着唇,眼落在牌上,别有深意地笑。 话音刚落,后头脆生生的一句:“涂老幺!” 涂老幺背后的汗毛比兔子跑得还快,点兵似的立了一排。 他梗着脖子回过头,看见站着面无表情的李十一,同面含薄怒的宋十九。 他脚下一滑,险些从凳子上跪下去,好容易平住了,舔脸笑着问她:“你练成了?” 宋十九三两步跑过去,哼一声,指着他道:“你别动!” 不敢动,涂老幺立得比公鸡还直。 宋十九倒是乐了,手在背后揣了半个圆,盯着他绷直下巴,五指轻轻地旋。 四十,五十,六十……她笑吟吟地围着涂老幺转,瞧他垂垂老矣头童齿豁的模样,邪气自指端勾出来,沉进她心情大好的笑眼里。 阿音目瞪口呆,掩着嘴唇去瞧李十一,却见她站在不远处望着恶作剧的宋十九,懒怠怠的明眸里透着不大明显的纵容。 涂老幺慌里慌张,抬起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眼也花了,蹲也蹲不住,嘶嘶两声往后一倒,背心抵在石桌上。 “你,你你……”老态龙钟的朽嗓伴着气虚的咳嗽,涂老幺连指头也伸不直了。 宋十九转头同李十一笑,正要收手,却见门槛处一声闷响,惊惧的尖叫堵在喉咙里,呻吟声只出不进地乱窜。宋十九忙看过去,见涂嫂子惨白着一张脸,望着院子里熟悉的耄耋,捧着肚子摔倒在门边。 众人慌了神,三两步赶上前,宋十九闯了大祸,忙将术法收回,跑过去抱住涂嫂子。 涂嫂子的眼珠子要瞪出来,绷着红血丝望着涂老幺,面上黄豆大的汗粒一颗颗往下滚,到颈部竟似水一样淌下来,她说不出来话,只死死抓着涂老幺的手,青筋毕露面目狰狞。 她“你你我我”地一会子,哆嗦着嘴唇道不出来,嗓子里似堵了棉花,勉力才能透进气去,肚子似被人用牛车碾过,疼得她顾不上别的,两腿曲着哀吟出声。 宋十九懊悔万分,眼泪珠子刷一下砸下来,手抖得厉害,几乎是瘫软在地。李十一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让她靠着自己的肩,正扬声喊陈妈去请大夫,却见阿音望着涂嫂子的两腿间,急促道:“羊水破了,请接生婆子罢!” -- 第75页 夜神泼了可怖的黑墨,凄厉的喊声将屋顶掀起来,震得瓦砾上的浮灰都抖了抖,热水掺了血,一盆盆进出,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子在里头有节奏地鼓劲儿,阿音守在门口,清点剪子巾子有条不紊地奉上,涂老幺在里间握着涂嫂子的手,脸涨得通红同她一齐用力。 足足生了两个时辰,小涂老幺还未落地,涂嫂子没了力气,呻吟声渐渐低了下去,喘息声同呼气声却大了起来,隔着朦胧的屏风,似敲打耳膜的滚雷。 宋十九垂头丧气地坐着,扶着太师椅两旁的扶手,忧心得小脸惨白,李十一坐在她旁边,将桌上凉透了的茶水换掉,又给她满上新的一盏。 阿音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停住,攥着手保持一个向前探身子的姿态,深宅大院也霎时陷入死寂的宁静,李十一抬腕饮一口茶。 宋十九将握紧扶手的右手放开,嘈杂声汹涌而至,阿音的袍角一动,往前急行两步,蹙着的眉头又锁得深了些。 李十一将茶盏放下,倦倦然揉着额角,另一手将怀表的盖子拨开。 分明只过了两个时辰,她却好似生熬了一整宿,只因一旁的宋十九过于紧张,手捏一下,时辰停顿一会子,放一下,又复了常态。 旁人浑然未知,偏偏李十一不受控制,活生生伴着宋十九历经双倍的煎熬。 她无声叹了口气。 天翻出鱼肚白,旭日同婴儿的啼哭声接踵而至,接生婆子揩着汗从里头出来报喜,说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众人松了口气,木着脸将笑容挂上。涂老幺白眼儿一翻晕瘫过去,虎口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涂嫂子历经了一夜的折磨,却在见着小涂老幺时灯芯复燃般来了精神,抱着襁褓又是怜又是爱,很不愿意撒手。 李十一递一块巾子上去,阿音接过来,给涂嫂子拭汗,宋十九探头看一眼襁褓,小心翼翼伸手挠了挠小婴孩的下巴。 “名儿想没想,叫什么?”阿音问。 “涂,涂四顺。”涂老幺挣扎着摇了摇腿,气若游丝地拼死应了一句。 宋十九一怔,心里头暖了半截。涂老幺半点没怪她,方才的愧疚舒坦了些,融融烘着她的左胸。 李十一道:“出去罢,让涂嫂子歇一歇。” 宋十九点头,三人掩门而出。阿音打了个哈欠扶着腰肢当先告辞,宋十九将硌了一日的高跟鞋脱了,拎在手里跟着李十一回屋。筋骨酸痛,似打了一夜的仗,眼下也有了淡淡的乌青,她的嗓子有些哑,忽然道:“我幼时,也是这样?” “什么样?”李十一应她。 “红彤彤,皱巴巴,头发稀稀拉拉,眼睛肿成桃儿,糊作一团。”不大好看,她将这半句吞了回去。 李十一忖了忖,摇头:“不。” “白嫩嫩,圆滚滚,头发乌黑油亮,大眼睁得很开,骨碌碌转。”十分漂亮。 字句严丝合缝,齿轮一样合上宋十九的忧心。宋十九莞尔,低头挪了挪步子,将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叠在一处。 第46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七) 涂四顺的到来令日子变得鸡飞狗跳,他同宋十九小时截然不同,是一个随了他爹的小麻烦精,白日睡觉夜里欢实,嚷着喝奶的哭声嘹亮得能穿透两条街,涂老幺苦不堪言,想了个法子,白日里同他大眼瞪小眼地熬着,以求夜里能安生些。 涂四顺一闹腾,涂嫂子也顾不上旁的了,加之涂老幺一天三回赌咒发誓说她中了暑气脑袋发胀,一时瞧花了眼,涂嫂子将信将疑,黑不提白不提地也算是揭过。 宋十九如愿给涂四顺戴上了长命锁,阿音对教养娃娃兴致不大,倒是十分忧心涂嫂子丝瓜瓤子一样垂下的小腹,浑圆的肚皮泄了气,好些日子未缩得回去,上头有青青紫紫的纹路,偏偏胸部又胀起来,疼得涂嫂子抬不起来手。 阿音一面给涂嫂子搜罗祛斑痕的膏药,一面咬牙骂涂老幺:“王八羔子臭男人,让娘们儿遭这份罪!” 涂老幺在院子里抱着涂四顺,耳朵发烧打了个喷嚏。 待涂四顺满了月,热热闹闹吃了一回小小的满月酒,李十一才同涂老幺交待,说是该动身探寻十九的身世,嘱咐他在家里好生照料着,又留了些银钱备着使。涂老幺问她怎样打算,她却道先顺路去一趟上海。 涂老幺掩门同涂嫂子商议了一宿,第二日顶着核桃似的眼袋,仍旧抱着涂四顺,坐着同三位姑娘打商量:“宅子里有陈妈照料着,我仍旧同你们一起走。” 宋十九道:“这哪里成,小涂老幺才丁点儿大。” 涂老幺熟练地拍了拍襁褓:“为着他,咱们也是耽搁了好些日子,如今安生落了地,还有什么搁不下心的。姑奶奶几个待我婆娘小子的用心,咱都瞧在眼里,到了该报效的时候,可不能娘们唧唧的。” 李十一抬眼,见他悠着涂四顺,大声道:“那大雨还‘三过家门而不入’呢!我涂老幺怎就不能当一回大风了!” 他说完,抠了抠眼窝子。 “小子!”他望着涂四顺咧嘴一笑。 同李宅相比,阿罗的宅子清净得仿佛躲在画里。阿音这阵子忙碌,许久未过来,阿罗百无聊赖地撒了一把小米,瞧了一会子,换衣裳撑伞出了门。 街道上永远不缺热闹,晴好的天气将喧哗声又提了一层,阿罗走在行人小贩间,青天白日一柄油纸伞,却也未招来许多诧异的目光。天子脚下便是这点好,王朝颠覆时局动荡,讳莫如深的事见得多了,各人只顾着各人的小日子,没有旁的心思扫他人门前雪。 -- 第76页 阿罗的步子走得娟秀,也走得闲适,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子,绣鞋却在石板路堆尘的缝隙处停住。 伞面微微抬起,五钱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不远处的裁缝铺里走出一个婀娜多姿的倩影,花旗袍勾着银线,也勾着她妖娆起伏的躯体,阿音抱臂揉着绢子,对着一旁拎了好几匹布料的男人笑。 前几日阿音碰着五钱,说是要南下了,正备着用度,过些日子再来吃酒。 阿罗缓慢地眨着眼,瞧见那男人将不安分的手攀爬上阿音的腰肢,阿音反手一拍,横他一眼,嗔怒时眼波流转,是欲拒还迎的风流。 阿罗握着伞柄的手略微收了收,没什么意味地垂睫一笑,同五钱转身离开。 过了晌午,她照常泡了一壶茶,搁在书桌边练字,徽墨过了君山银针的香气,有了落眠遗梦的岁月感。 门外响起短促的寒暄,依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未将影子完整地印在窗棂上,久违的佳人便两手推开了门。 阿音送来了大大方方的笑,还有一寸偷跑进来的阳光。反手一推,门又掩了回去,回复一室清辉。 阿罗敛袖纳了纳墨汁,温声道:“来了。” 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两个字。 阿音绢子抹了一把汗,行至她跟前,探头瞧她的字,却只是一个虚晃的动作,一下子便缩了回去,拣了一个杯子给自个儿倒茶。 细小的水柱泠泠而出,她望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同阿罗搁在右边的那一个,问:“你晓得我要来?” 阿罗沉腕扬手,轻轻提了一个勾,言语比笔端还轻:“你不是说,你要南下。” 她说得十分委婉,却足够阿音明白言下之意。南下路远,一别几月,若没了精元,阿音的身子受不住,临行前怎么着也得来寻她一回。 阿音果然笑了,应道:“是。” 她倚在书桌边,腮边脂粉的香气盖住茶叶的,有了些缠绵悱恻的交叠。 阿罗却没有任何回应,只不疾不徐地写完了一篇冗长的辞赋,才搁下笔,坐到太师椅上,仰头望着阿音,太阳至外头漏进来,勾着阿音肩膀的曲线,将影子拓了一半在阿罗的唇鼻间。 连影子也是不完整的,只占有了一半。 她靠在椅背上,柔柔出了声:“方才,我瞧见你了。”她顿了顿,续言道:“在裁缝铺。” 阿罗的目光扫一眼阿音旗袍上精致的盘扣,未再说下去。 阿音拧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掩唇一笑,提眉盯了她三两秒,意味深长:“原是这个。” 方才饮的茶像是径直从喉咙下到了五脏庙,隐隐透着熨帖的舒坦。 她反手撑着桌沿,食指绕着绢子搅啊搅:“不过是从前有些交情,恰好碰见了,他又殷勤,我不好太推拒。” 人拿捏着她从前烟柳巷的短处,只得逢场作个戏,否则同贞洁烈妇似的抹脖子咬舌头的,岂不是太矫情些。 阿罗不置可否,右手揉着左手无名指的指腹。 阿音咬着嘴角,笑盈盈偏头望她,直望得她抬起了头,阿音眯了眯眼,道:“旁的再没有。” “不然,你验一验。” 阎罗大人,哪怕是个物件,多半也有不愿意同旁人分享的好胜心。即便是从前的恩客,虚情假意时,也总想听她说自己是她搁在心里的那一个。 她懂。 可她又不太懂。 阿罗定定看着她,呼吸绵长如潮起潮落。她抬手,将书桌上的《孟子》一扔,“啪”一声掉到地上。 再一扬手,又扔下一本《左传》。 书页被抛弃,哗啦啦作响,阿罗望着桌面干净的空处,轻声道:“趴上去。” 阿音一怔。 书香,墨香,茶香,还有肤如凝脂的女儿香,统统自阿罗手里经过。她翻开书籍掩藏内容的外层,将凝固的墨块研磨出汁液,茶叶散了骨架软了姿态,若是再有一声蚀骨销魂的吟哦,便是一个香汗淋漓的完满夏日。 阿音的指头撩着桌案上印章的丝绦,闭目蹙着眉头,听见阿罗在身后问她。 “够不够?” “够。” “好不好?” “……好。” 阿罗将手指抽出来,以嘴唇替代。 诸人收拾齐整,票买在两日后。涂老幺抱着涂四顺又抹了一把眼泪,同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这才一狠心拎着箱子钻进车里。 火车不新鲜了,他捧着抛妻弃子的愁绪将脑袋靠在玻璃上,似锯了嘴的葫芦。阿音将涂老幺垒好的箱子又推了一把,正轻拍着手上的残灰,眼神儿随意往过道处一瞟,却猝不及防地愣住。 阿罗同五钱坐在斜对角隔了一排的座位上,戴了一顶宽大的洋帽挡住阳光,静静翻着一本书。 阿音款步走过去,靠到座椅上,问她:“你也去?” 阿罗将书合上,恬淡地笑:“闲着也是闲着。” 阿音望她一眼,眼波袅袅,不晓得高兴还是不高兴。 若是成语也有爱人,灯红酒绿四个字最衬的一定是夜晚的上海滩。十里洋场的声色犬马将人们的不安暂时搁置一旁,纵容片刻不论明日的放肆。宽敞的街道,高楼林立的洋派建筑,电车依着线路规矩地行进,黄包车停得井然有序,车夫的脚步同汽车的鸣笛交错,是包容性极大的风景。 -- 第77页 夜上海的韵律自霓虹灯中婉转沉浮,是夜场最好的招牌。仙乐斯作为伫立上海滩的三大舞厅之一,宽门高阶,阶梯上铺着软绵的红毯,生怕脏了达官贵人们的鞋底,海报足有三人高,施展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两辆锃亮的小汽车停在门口,门童上前将门拉开,踏出一只一层不染的牛皮小靴,车里的人倾身下来,行动间透着良好的教养,门童毕恭毕敬地弯腰领路,将风采过人的一行人迎进去。 领头的姑娘高挑纤瘦,上身是挺括的修身白衬衫,扣子掩到最上一颗,一点子装饰也无,唯独翻开的立领上以黑线勾了几朵不对称的木兰花,下摆扎到黑色的西裤里,圈出盈盈一握的腰身。两手插在裤兜里,行动间透出白皙的皓腕。 她的表情冷淡而凉薄,一头长发梳到后头,一边别在耳后,一边遮住小半个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漂亮的额头连着高挺的鼻梁,曲线卧在生人勿近的薄唇里。 她略微低着头往上走,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退后半步是另一位高至她眉间的小姐,箍着身段的西式条纹马甲和同色的长裤,马甲里是女士白衬衣,领口处打一个松松的挽结,眉目柔弱却干净利落。 再往后便是一对携手而至的亮眼姑娘,一位香槟色旗袍,耷拉半个刺绣披肩,镂空手套里是柔弱无骨的十指,另一位长卷发掖在耳后,深蓝色的丝绒长裙,端的是大家闺秀的娇俏。 甫一入内,便有经理迎上来,北平来的小姐们,几个时辰前通过电话。 他欠身行了一个礼,依次道:“李大小姐,阎二小姐,傅二小姐,宋六小姐,恭候多时,里面请。” 第47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八) 李十一等人来得早,场子并未热闹起来,只几桌人三三两两喝着酒,半人高的圆台上一位歌女软腰哼着小曲,猩红旗袍乌卷发,胳膊裹着齐臂长的手套,连搭在话筒上的兰花指都百媚千娇。 经理将几人带至预留的沙发座上,扇形的皮质棕沙发,簇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矮几,涂老幺眼观鼻鼻观心,连歌女也未顾得上瞧一眼,十分敬业地同五钱一人站一边,双手交叉叠于腹前,收腹挺胸,活脱脱一个健硕的保镖。 李十一当先入了座,肩膀半躺长腿一勾,二郎腿翘得风流多姿,阿罗坐于一旁,将穿着西裤的腿交叉,与李十一相反方向跷着,埋头瞧酒单。 宋十九坐在李十一的右侧,洋沙发软塌塌的,不似木椅子那样硬,令宋十九一下便陷了进去,她索性将脖颈放松,肩膀轻轻挨着李十一的,隔着衬衫的材质触碰她细腻的肌肤,寡淡又诱惑的香风将她笼罩在内,令她很有些心猿意马。 虽未到正场,音响的阵势仍旧不小,咿咿呀呀地锤着宋十九的心脏,她抬手按了一把右耳,在堵塞的片刻安静间听见李十一的嗓音落到左耳里:“喝什么?” 她转头,因着嘈杂的缘故,李十一离她十分近,头微微偏着,眉头似有若无地蹙起来。 宋十九想了想,问:“拿铁,有么?” 李十一退开身子,道“有”,食指在阿罗手中的酒单上点了点。 宋十九望着她倾身同阿罗交头接耳的样子,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迷醉感。 她后来才明白,人最充满诱惑力的时候,往往不是在靠近,而是在疏远,在她询问完毫不留恋的公事公办里,在她不经意地同旁人谈笑风生里,在她曾对你倾怀相向却又侧脸转向另一方的若即若离里。 距离感拿捏着想象,拿捏着不甘,也拿捏着渴望。 她总是十分渴望李十一。 宋十九眨眼,将侍应生送上来的温水捧在手中。 阿音见她无聊,让五钱同涂老幺护着她四处逛逛,余下三人懒怠怠坐在沙发上,李十一略略俯身,胳膊搁在大腿上,右手撑着下巴,眼神投向门厅,仿佛在候着什么。 未至一盏茶的时辰,深蓝长裙的宋十九自流光溢彩处回来,拎着裙摆低头行得十分小心,阿音半卧着,伸手拉她一把,她捉着阿音的手绕过矮几入了内,行至中央,阿罗的足尖撤了撤,却见她并没有越过她的意思,而是回身坐在了阿罗的左手边。 她竟未坐到李十一身边,阿罗有些诧异。 李十一将腰背躺回去,左手搭在膝盖上,食指一动。 昏暗而暧昧的灯盏中,她瞧见宋十九低声同阿罗讲话,她的脸放得比阿罗的要低些,漆黑的眼珠往上看,因反射的光芒而熠熠生辉。 宋十九同阿罗不大熟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事出有因,斟酌再三,便问了出口:“你是不是……十分有钱?” 几人的装扮都是阿罗备制的,李十一衬衫的象牙扣,阿音颈间的大珍珠,还有阿罗手上璀璨夺目的钻戒。她虽不晓得到底要多少银两,但从经理毕恭毕敬的态度里,多少能猜到价值不菲。 李十一闻言抿起嘴,不动声色探了探头,垂着眼帘望着她。 阿罗对宋十九微笑:“怎么?” 宋十九瞄李十一一眼,又问她:“你同十一,哪个有钱?” 李十一心里咯噔一跳,有些莫名,她抬手端起酒,矜持地饮了一口。 阿罗好笑地望一眼李十一,诚恳道:“若同十一比,应当是我。” 令蘅另算,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宋十九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正回身子坐好,两手搁在膝盖上,将裙子抓了又放。 -- 第78页 又忖了一会子,她终于鼓起勇气,碰了碰阿罗的胳膊,将脸侧过去,埋到她脖颈后方,抬手将头发一挽,露出白嫩的耳朵,她低低道:“我……” 阿音将目光自舞台上收回来,见此情景稍是一愣,阿罗亦有些奇怪,抬眸瞧一眼阿音,正要埋头问宋十九,身子却被一双修长的手臂一横,李十一拉过宋十九的手腕:“过来。” 宋十九一顿,身子远比头脑更听话,随着李十一的动作起身复又入座,仍是坐到李十一右边。 李十一没瞧她,将另一只手上的酒放了回去。 “你的咖啡在这头。”她轻声道。 宋十九点头,只瞧了一眼,不大有兴致。 “十一。”又听了半首歌,宋十九才极小声地喊她。 “怎么?”李十一偏头。 宋十九又抬手挽了挽耳发,不安道:“我的耳坠子,钻石流苏的,不见了。” 李十一挑眉,宋十九解释道:“我无耳眼,那耳坠子是挂上去的,十分不牢靠,方才也不晓得丢在了哪里,我找了一路,又央着涂老幺帮忙,仍是寻不到。” “我没敢同五钱说。”她添了一句。 李十一偏脸望着她,也不忧也不愁的,连眉头亦未皱一下,甚至慢吞吞打量了一眼她空无一物的耳朵。 宋十九问:“我不晓得要多少钱,总归是不少,咱们若是赔不上,你说怎么好?” 宋十九很着急,急得她的睫毛一直在颤,可李十一的心却好似被挑破了一个水泡,“砰”的小小的一声,便骤然平整了下来。 阿罗的耳坠子要赔,可李十一的钱却属于“咱们”。这个说法微妙极了,令李十一抿唇隐隐掩住一点笑。 她探身将咖啡拿起来,递给宋十九,又端起自己的酒尝了一口,待得凉意下了肚,才道:“赔得起。” “当真?”宋十九敛住呼吸。 “当真。”李十一说。 宋十九心头大石坠地,弯着眼角将咖啡杯凑近唇边。 小半个时辰后,仙乐斯才变作了真正的乐土,觥筹交错推杯进盏,酒红的液体在玻璃杯中一荡,便是大半个十里洋场的浮华,舞女的长腿在花瓣裙中一勾,又是新一笔纵情声色的迷离。萨克斯扁扁的腔调最是催情,非得让爱意拖尽了才肯落下尾音。 李十一等的人终于现了身。 那是一个仪态万方的姑娘,精绣的米白色旗袍,两肩处镂了空,油亮的头发梳成大卷,以瑰丽的莫桑石发箍别在一侧,尖脸檀口,媚眼狐狸似的往上飞,眉尾要勾进鬓里去。 这是顶熟悉夜场的姑娘,才晓得不穿红着艳,白衣白饰,在夜里才是最夺目的明珠。 明珠一步三摇,摇到吧台边,随口点了一杯鸡尾酒,便懒着骨头打量厅里的人,烟雾似的眼神儿一荡一荡的,荡过大腹便便的男人,荡过心怀鬼胎的小伙,荡过含恨带妒的小姐,最后落到从从容容的李十一身上。 李十一同她对视,将胳膊曲起来,搭到后头的沙发上,悠着二郎腿的脚轻轻往上一抬。 阿音同阿罗心有所感,一面翻手绢一面以余光观察,宋十九捧着咖啡,侧脸不做声地望着李十一,涂老幺同五钱仍旧立得端正,世事沉浮与之无关。 李十一的靴子动到第三下时,明珠姑娘接过侍应生递来的酒,含着吸管咬了咬,舌尖儿将唇角一沾,而后将酒杯放下,朝李十一走来。 藏在沙发后头的小纸人儿探了半个身子,隐着身形在李十一耳边说:“就是她。我下午同附近山神庙的小蛇通了话,这姑娘身上有神兽的气息。” 宋十九看它一眼,它乖巧地趴回李十一的口袋里,脖子一抻晕死过去。 姑娘越来越近,李十一迎着她的目光从未离开,伸手整了整袖口,而后将二郎腿放下去,双手在两侧轻轻一撑,站起身来对来人漂漂亮亮地一笑。 宋十九捧着凉透的咖啡杯,望着李十一随着那姑娘到了舞池,同她跳了一支舞。 光影是如此多情,画笔一样勾勒李十一的眉眼身段,她矜持又放松地搂着姑娘的腰肢,手上虚虚握着,连舞姿都有着十足的分寸感。 阿音见宋十九望着李十一发怔,起身坐到她身边,替她夹起一块方糖搁到咖啡里。 咖啡这样凉,方糖并不好化开,但小姑娘不开心时,甜食是最好的救济。 宋十九却并流露出落寞的神色,她将咖啡放下,将手覆盖在膝盖往上的大腿处。方才李十一起身前,右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这里。她不大明白这个动作的意味,但总之,令她十分好受。 舞池的浮光掠影中,李十一偏了偏头,低声问面前的姑娘:“小姐如何称呼?” “芸芸。”姑娘道。 第48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九) 李十一同芸芸跳了三支曲子。 尽了兴,一行人又同来时一样乘车离去。租的公馆在法国公园南边的辣斐德路,穿过种满法国梧桐的柏油马路,洋车停进车库里,修剪精良的花园将三层高的红砖洋楼围住,只剩电灯静谧的昏黄的光线。 众人没了力气谈笑,揉一把脖子便打了招呼回房,红木楼梯噔噔响了几回,公馆里又回复了宁静,中西结合的家俬结合了东方旧国的古板和大洋彼岸的傲慢,连木质的香气都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 第79页 垂吊的风扇拼命地刮,吚吚呜呜地仿佛在哼着小调,李十一自浴室里出来,松松裹着屋子里备下的香槟色真丝睡袍,丝绸凉快也不凉快,下身如穿着风一样不实在,偏偏腰肢和胸脯又极服帖,行动间拉拉扯扯地描摹她身体的曲线。 她抬手用力擦着湿哒哒的头发,正要掩门歇息,却见楼道里隐隐亮着光,她出去一瞧,宋十九的屋子虚掩着门,里头只剩皎洁的月光。 她迟疑一瞬,敲门无人应,便索性推门而入,竟是空无一人。李十一有些诧异,巡视一圈,书桌上有未读完的书。她慢步上前,就着月光扫了两眼,正要抬手将窗户关上,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底层的花园里暗香浮动,宋十九衣裳也未换,仍旧是深蓝的长裙同两寸高的高跟鞋,在院子里将胳膊支成半圆,进进退退地跳舞。 一头卷曲的长发轻轻拂动,发梢偶然随着她的动作跳动,带了些少女遮掩不及的雀跃,大多数时候她的动作是规整甚至有些死板的,前几步后几步,一丝不苟得略带笨拙,没有半分偷似李十一方才的翩翩风姿。 李十一望着她,将擦头发的手垂下来,水渍将背部的丝绸打湿,拓下蜿蜒的曲线。 宋十九的脑袋跟着律动左右晃了晃,好似自个儿在打着节拍,一曲终了,她像芸芸一样牵起裙摆,足尖交叉,弯腰行了一个十分优雅的告别礼。 李十一笑出声,抱着胳膊斜倚在窗边,指头上下抚了抚细滑的丝绸袖子。 宋十九停了下来,埋头琢磨着往回走,李十一弯了弯嘴角,抬手将玻璃窗关上,转身回了屋。 第二日李十一醒得迟,下楼时宋十九正咬着一个皮儿薄汤稠的蟹黄小笼,一口咬下去汁液蹿出来,烫得她张嘴呼气,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李十一蹙了蹙眉头,坐到一旁问她:“这么急做什么?” 她讲话时带着糯糯的鼻音,仿佛昨儿休息得不是很好。 涂老幺端着饭碗自壁炉旁走过来,啃一口生煎冲她笑:“你们说,这壁炉同咱们的炭盆子,哪个暖和?” 李十一给自个儿添醋,没工夫搭理他,宋十九道:“你若想晓得,冬日再来一回便是了。” 涂老幺坐到一旁,笑得勉强:“可不敢再来了,这西洋玩意儿你涂哥是无福消受。就那电风扇,长得同血滴子似的,昨儿在我脑袋上晃了一宿,我生怕它落下来,瞪它瞪了好一会子,敢情,睡是没睡着,竟是瞪晕过去的。” 宋十九听得直乐,小鹿眼一眯一眯的。李十一滚着一个鸡蛋,对上她的目光,同她挑了挑眉,她甜津津点头,李十一便埋头仔细地剥起来,三两下剥得白白嫩嫩,搁到她碗里。 涂老幺见宋十九吃得香,也想讨一个,李十一却置若罔闻,低头抿了一口粥。 涂老幺叹气,听李十一问:“阿音同阿罗呢?” “一大早便出门儿了,说是要寻什么‘四大金刚’吃去。”涂老幺夹一筷子咸菜,“还吩咐五钱送了这几屉汤包生煎回来。” “她们两个?”李十一怔了怔。 “可不是?”涂老幺也纳闷,“这没几日,好得跟穿一个裤子的姊妹似的,出门时阿音崴了脚,傻阎王牵她,你们猜怎么着?她竟依了,还道了多谢。” “音大奶奶!”他瞪着眼睛强调,“平日里我但凡伸手搭一把,她能啐我一鼻子。” “你是汉子,阿罗是姑娘,自然不同。”宋十九道。 “满不是这么回事儿。”涂老幺不同意,嘟嘟囔囔喝一口粥,不大甘心,又添一句,“就同方才十一姐只替你剥蛋壳,不搭理我,又是不是汉子姑娘的缘故?” 虽不见得能参透什么关联,可每每觉得自己多余的感受,却是如出一辙。 甚至有些想婆娘。 李十一瞥他一眼,他心虚地将声儿弱下去,宋十九将脸兜里碗里,耳廓染上朝阳似的粉色。 入夜,仍旧是同昨儿差不多的时辰到了仙乐斯,经理是人精儿,只打了一回照面便热络得称了熟客,将他们带至景观更好的座位上,又做主送了一瓶红酒,这酒倒不是很金贵,只是他话说得漂亮,令几位小姐的笑里也带了舒坦。 等人总是要来得早些,舞池里空无一人,只几个穿着小衬衣的服务生蹲在一旁理电线,歌女换了一个,嗓子略低些,对着话筒轻哼小调试音,灯光打得不是十分张扬,只射下斜斜的一束,光束中悬停的浮尘将歌女的嗓音衬得凄婉而悠扬,令人无端生出了些怅惘来。 宋十九坐在沙发的一端,静静地侧耳听,手指在沙发上弹琴似的敲击,足跟提起来,又放下去,又将足尖提起来,再放下去。 骨髓里都淌着蠢蠢欲动。 李十一视而不见,叠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骰子。 李十一引诱人不用说话,这本事连涂老幺都领教过了,阿音昨日更是好生反省了一回自个儿的伎俩,从前教的宋十九的勾挑竟被比得扎眼又突兀,上乘的进攻分明是李十一这样的,腰背一躺胳膊一撤,是一个旗帜鲜明的退却,而晃悠的二郎腿是令人心痒难耐的叛逆者,令人忍不住想要乘胜追击。 她昨日用这一招对付芸芸,今日用这一招对付宋十九。 骰子没摇几下,果然见宋十九扯了扯她的袖子,靠过来问她:“你同我跳个舞,好不好?” -- 第80页 李十一将抿着的唇放开,问她:“你会跳?” “昨儿新学的,不是很好。”宋十九倒是很老实。 “为什么想跳?”李十一又问。 “我想着,往后怕是不大会来这种地方了。”宋十九低头忖了忖,“我不想日后想起来,有一样事是旁人同你做过,我却只能瞧着的。” 李十一眨了眨眼,将骰子放下,牵着她的手去了舞池。 阿音将同阿罗讲话的脸抬起来,投向舞池中央。 李十一今日梳了一个颇有气场的背头,将姣好的脸庞展露得充分,朦胧的灯光是材质最好的面纱,又影影绰绰地掩盖直白的棱角,她一手圈住宋十九的后腰,一手扶住她的指尖,略用力握了握,咯噔咯噔的心跳隐匿在低吟浅唱里,宋十九埋着头,将嘴唇死死咬住。 李十一带着她进退,一步一踏,一旋一转,她是最经验丰富的掌舵者,也是最气定神闲的指挥家,她安抚宋十九的紧张同稚嫩,将她的步伐和心跳一起,牵引至与自己频率相通的共振中。 宋十九犹豫地抬起头,同李十一对视时眼波闪了闪,她感到李十一的手心在微微出汗,感到李十一的步伐停顿时有不经意的恍惚,她感到李十一在认真地、羞涩地敞开某些东西,但她对这样的东西一无所知。 她没有用上精心准备的提起裙摆的告别礼,她只是享受又沉溺地同李十一完整地跳了一支舞。 第二支舞时,李十一的舞伴换了人,身边是如约而至的芸芸。 她同她跳的时候,舞姿不大一样,动作更舒展漂亮些,眼神却没有那么好看。 李十一望着芸芸精致而妖娆的眉头,想起方才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地数着节拍的姑娘。 她若有所思地后退一小步,脑后却碰到了一根冰凉的管子,坚硬而危险地磕在她的头骨中央。 华声停止,骤然安静,贵人小姐娇娇的惊呼声同齐整跑来的军靴声交织在一起,将紧张的氛围一瞬便扯了出来。 训练有素的兵士鱼贯而入,将舞池团团围住,李十一侧了侧眼,余光里瞟见一身黄绿色的军服。 呼吸可闻的寂寂里,踏出来一双裹住小腿的皮靴,中年男子中气十足的嗓子同脚步声一齐响起:“李小姐舞跳得好,胆识也高。” 手下将抵着李十一的枪管儿往前送了送,来人转至跟前,望着芸芸如花似玉的面庞,笑道:“竟令我的人,也着了迷。” 第49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十) 剑拔弩张的场子如抽了薪柴的炉子,“嘶”一声便将方才鼎沸的欢愉压下来。 李十一抬眼看这位军爷,八字胡眯缝眼,精瘦精瘦的,说起话来包不住一口略黄的大板牙,大热天里穿着齐整军大衣,略凸着啤酒肚,军帽的帽檐对得正正中。 嗓门大,人却比李十一略矮些,此刻仰头打量她,偏偏又耷拉着眼皮,努力做出一点不屑一顾的睥睨姿态来。 五钱在枪管儿抵着李十一时便上前了三两步,往西服内侧里一掏,抽出一柄短手枪,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精准而稳当地对住军爷的太阳穴。 涂老幺跟着掏了掏,兜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壮着胆子抽了个酒瓶子,往桌上一砸,“砰”一声脆响,将场子唬了一跳,阿音捂着胸口瞪他,一句“你大爷”含在舌尖儿,见涂老幺将锐利的半截玻璃往前一扫,大喝一声:“有话好好说!” 军爷皱眉瞥他,涂老幺指着李十一大声道:“你……您瞧仔细,她是个姑娘,两个姑娘做姐妹,跳个舞,拿刀拿枪的犯不着。” 李十一单提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 宋十九见她不着急,将握了半个球的右手松开,看一眼另一边的二人,阿罗跨腿半坐在沙发扶手上,捋了捋衣裳下摆,阿音立在一旁,不大用力地望着,手上的绢子攥得略紧。 宋十九见李十一瞥了她一眼。 却听那军爷将芸芸一拉,扯到自己身边,哼一声:“那可是巧了,我这八姨太,惯常爱姑娘。” 这舞厅里迎回来的新姨娘,漂亮得同妖怪似的,可也不省心得厉害,他念着娘儿们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又因新鲜,纵是纵了几回,可如今笑话传了半个上海滩,人要脸树要皮,怎么着也得立个规矩。 ——那是您这八姨太的缘故,您得自个儿管教。这句话涂老幺没胆子说,想了想李十一引诱的行径也没脸说,于是皱着鼻子将酒瓶往前送了送,正迟疑着要不要同五钱递个眼色,却见李十一将慵懒的脖子立起来,稍稍往后回敬般磕了磕枪管子,随后在军爷未反应过来的眼神中冷着脸,抬起右手捏了一个符纸,飞快地贴到芸芸的脑门上。 符纸窜出蓝色的火焰,芸芸哀嚎一声定在当场,姣好的身段勾了金边,光芒一时强一时弱,边缘处开始泛白,几秒后竟隐约透明,似水融的一般诡异。 几位胆子小的小姐姨娘掩着唇尖叫起来。 李十一在尖叫声中看向军爷,道:“她是鬼。” 她笑了笑,神态无辜:“我捉鬼。” 军爷揽着芸芸的手似被火烫了,青筋都跳起来,又顾及维持军爷的风范,万不可露出胆怯。于是面不改色捏了捏芸芸的肩膀,不紧不慢收回来,眯缝眼将李十一盯个十来秒,忽而一串震天的长笑,笑得八字胡都抖起来。 他眼一横令副官将枪收了,抚掌道:“李小姐!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 -- 第81页 枪杆儿落地的声音整整齐齐,潮水似的兵士有序撤去。军爷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望着李十一,将脑袋一斜,摆一个倜傥又客气的站姿,回身同副官干笑两声,两手扶在腰间,对李十一道:“今儿冒犯了,去我府上,喝两杯?” 分明是邀请,却用了“府上”,谦词敬语一塌糊涂,可话从枪杆子里出来,便很有几分力道。 李十一不愿在此起冲突,又兼着想带走芸芸,于是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军爷眼瞧着她对那头暗处里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姑娘便将手腕子上的红线拆了,又把发卡一抽,从盘好的发髻里拔出几枚铜板,三两下穿好线,便要上前走到亮处来。 才刚提步,便被一旁的阿罗伸手一拦,阿罗接过编好的红绳交给五钱,令他上前将芸芸绑了,又拉着阿音立回黑暗中。 军爷望着五钱娴熟的捆鬼动作,瞧得是一愣一愣的,心里头半是信服半是后怕。行动间宋十九上前来寻李十一,军爷对上宋十九的眉目,惧意三两下散了干净,亮着一对不大好找的招子,抚摸两下腰间的皮带,歪嘴笑着问李十一:“这是……?” 李十一伸手将宋十九拉过来:“也是鬼。” 军爷一个激灵,轻浮的笑意僵在嘴边,不自觉后退半步扶住枪。再看那宋十九埋着头,一头乌发掩着半个白净的小脸,他实在不敢细瞧,咳嗽两声转头打量一遭,见诸人收拾停当,大手一挥示意撤退。 出门候着车,军爷对李十一的称呼已从“李小姐”变作了“女先生”,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去府里作作清扫,顺路断断风水,瞧瞧这上海滩合不合他飞龙在天的命盘。 李十一不应承也不拒绝,只默默听着。待三五辆洋车次第停妥当,军爷当先稳坐头一车,紧随其后的一辆安排给李十一同两个女鬼,还甚是大方地分了一辆车给女先生口中的朋友,令司机将五钱涂老幺及阿罗阿音护送回公馆。 李十一扶着车门站定,见前方军爷滚着飞尘扬长而去,才顿了顿步子,走到后头敲两下车窗。阿罗将车窗摇下来,李十一看了里头的阿音一眼,对阿罗同涂老幺道:“回去好生歇着,晚上不必等我。” 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在与阿罗的眼神交换里。 阿音蹙眉,阿罗点头应承:“好。” 李十一不想讲的话,阿音从不多嘴,就连这一回来找芸芸,她也未问个缘由,可就在方才李十一同阿罗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她微妙地觉察出了丁点不对的地方。 李十一在瞒着她。 她将裹着手套的胳膊抬起来,横指抵住鼻端。 夜深街静,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法国梧桐被路灯拓下树影,短短长长地投射在玻璃上,令李十一的唇鼻的颜色一会子明,一会子暗。宋十九坐在离她一个手掌宽的地方,视线从副驾上的芸芸处收回,又习惯性地搁到李十一的侧脸上。 自仙乐斯到军爷的宅子要好大一会,她无聊极了,有一肚子话想问李十一,可见她闭目养着神,怕她困乏,便憋着未出声。 视线像有了实体,在李十一脸上一挠,她便有所感应地睁了眼,抬起眉尾询问她。 “我的舞跳得好不好?”宋十九挑来拣去,先问了无关紧要的一句。 “不大好。” 宋十九点头,半点不气馁,仿佛方才的话只是个引子:“那么,你的舞怎的跳得这样好?” 果然是引子,引的是对李十一过去的探究。 李十一将头侧靠在玻璃上,随着汽车的行进自然而然地晃了晃下巴,清淡一笑:“从前倒斗,出货时总要同贵人们打交道,若太寒碜,会被压价。” 她未正面作答,却正巧回应了宋十九心底的探寻。 这样善解人意,也是同人打交道练出来的么?宋十九闪着大眼儿托着下巴。 宋十九顾一眼前头目不斜视的司机,挪过去挨着李十一,同她小声说:“你几时晓得芸芸是鬼的?” 李十一顿了顿,摇头:“我不晓得。” 宋十九讶然,杏眼睁得圆溜溜的。 李十一放低了声音,有些无奈地垂着头看她:“我捏符前,看了你一眼。” 宋十九点头,彼时她因着那眼又是紧张又是心跳,脑子嗡嗡了好一会。 李十一清清嗓子,将头往宋十九耳边一移,气声道:“我原本是想令你将她定住,耍个花招。” 宋十九愣住,一半是因着毫无默契的悔恨,一半却是那李十一冷淡的薄唇靠在她耳边,若有似无的气息像在挠痒痒,令她耳后的绒毛瑟缩地躲藏起来。 她抬手捂住耳朵,转头幽怨地望着李十一,李十一退开,望着她叹了口气。 似在说,好在误打误撞,那芸芸竟果真是鬼。 宋十九有些丧气,头一回能为李十一所用,却半点没反应过来,她一下一下地拨动仍有些发烧的耳垂,像一只被拍头斥责的幼猫。 李十一见她的模样,抿嘴莞尔,未几又将眼闭上,照旧靠着车窗歇息。 游弋的树影变幻十来根,她听见一旁的宋十九又娇弱弱地出了声:“你今日,也对我耍花招了。” 李十一未睁眼,眉心一动。 宋十九抿了抿唇,知道她在听:“昨儿我出门时,窗户敞着,回屋时却关了,我同你住同一层,你定是来瞧我了。你见我不在,也未出声寻我,想来是见着我练舞了。” -- 第82页 还有,窗边的地上有未干的水滴,空气里残留李十一今日头发上同样的香气。 “你分明晓得我练舞,今日却问我会不会跳,为何要跳。”宋十九看着她,浓密的睫毛略微一颤:“你明知故问。” 李十一的唇线开了又合,颈间的经络暗自拉扯。 宋十九的脸上泛起不明显的粉色,她想了想,大着胆子轻轻说:“我喜欢你的明知故问。” 第50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十一) 再一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军爷的宅子。 军爷姓陆,人称陆爷,不晓得究竟是哪一路的,据闻上头是姓孙的司令。官做得不大不小,也不大敢作威作福,带人去砸场子,也不过就是想上个小报摆摆威风,并不是很将芸芸放在心上。 宅子毗邻法租界,是刚来上海时青帮送的,甚是古派,夜深人静时实在令人胆寒,军爷令人将灯笼尽数点了,将李十一迎进去,吃过半壶酒,又领着她巡一回院子。 李十一胡诌一席风水行话,面不红心不跳。 生辰八字拆得头头是道,褒扬命格时又带了些诚恳的缺陷,陆爷听得十分满意,问了一遭见血破灾的留意事项,一一记下,原要留宿,李十一却执意告辞,陆爷不大敢强留女先生,怕坏了德行,便差手下呈上一匣子银票。 若不拿,令人疑居心,若全拿,又损了先生的仙风道骨,李十一笑笑将匣子拨开,抽了一两张顶上的,指头三两下折了揣到兜里,略一思忖又道:“那八姨太,不知陆爷如何处置?” 陆爷道:“现今捆在柴房,不晓得怎样驱它好,烧了?管用不管用?” 李十一摇头:“这鬼烈,轻易不能动,若陆爷肯,便交由我带走,领去坟场起个衣冠冢,再以往生咒送之,超度投胎。” 陆爷求之不得:“那敢情好。” 顿了顿,他又挥退下人,只余副官一个,掩半个脸悄声道:“我还有一事。” “我同那八姨太……”他抖落回想时的鸡皮疙瘩,耸动眉毛抛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咳嗽半声,“我这几日很有些头晕,不晓得有没有这个缘故。” 李十一扬眉,心领神会,眼神在他虚肿的眼泡上一过,道:“停房事三月,以碎参须将养百日,便是了。” 陆爷踮了踮脚后跟子,应承:“嗳。” 李十一颔首,同下人一道往柴房去。 陆爷将头仰着目送她,双下巴抵着脖子,仍旧是习惯性地摸一把皮带,同副官言语:“有一句话,老子没敢问。” 副官忙上前候着。 陆爷歪嘴皱着眉:“这女先生,一路拉着个女鬼,做啥呢?” 吓得老子……“饭都没吃好。”他骂一句,转头腆着肚子令副官再摆一桌。 “李十一。”前头只剩领路仆人碎碎的脚步声,宋十九挽着李十一的胳膊,眨巴两下眼喊身边的人。 连名带姓。李十一埋头看她。 宋十九将眉头一蹙,表情疑惑而郑重:“你方才说——房事。” 她不大高兴李十一同旁人讲这两个字,却又觉得李十一讲出来,有一种破戒般微妙的释欲感,令她思绪复杂,一时摆不出恰当的表情。 李十一瞥她一眼,面上一派清静。 待芸芸接出来,便别了陆宅,李十一在芸芸的背上按一个符,又将捆芸芸的红线拆了,一头系在她手腕上,一头在自己尾指缠三圈,一面念咒一面牵着她往外走。 原来还有这样赶鬼的法子,可上回却叫涂老幺背了一路,宋十九有些疑惑,望着李十一翕动念咒的薄唇,又心安理得地想通了——若要让李十一操劳念咒,自然不如辛苦涂老幺。 她拽着李十一的袖子,乐颠颠地同她往回走。 李十一并未打算回公馆,却将芸芸带至隔了两条街的一个面馆里,面馆的老板盖着瓜皮帽,搭着白巾子正揣手打瞌睡,一见来了人,还不是往常的敲更人,忙起身醒了精神,将三位姑娘迎进来。 个子最高的姑娘面皮冷,人倒是很客气,寻了最偏暗的一个旮旯,要一碗大肠面,并一壶烫过的绍兴黄酒,递了几个钱便没有旁的话。 店老板十分懂看人眼色,略招呼几句添了茶便将空闲遗留给几位客人,自个儿掩着哈欠煮面去。 李十一领着芸芸坐定,瞧她一眼,将其背上的符纸撕下来,枯木一样灰败的面庞逢了春,眼波拉扯间又回复了活色生香,芸芸将僵硬的脖子左右动了动,眼睛一柔一柔地眯,似一尾自冬眠里醒来的白蛇。 她仍旧是初见那一身儿月色的旗袍,镂空的蕾丝透出雪白的肌理,搁在油灯下瞧,五官比舞厅中清晰些,唇略厚眼距略宽,双目细细长长,媚眼如丝。 “李小姐还有这样的本领。”她反手摸了摸脊背,还有火辣辣的余烫,语调拖得很长,是土生土长的吴侬软语,似嗔怪一样令人生不起火来。 一壶花雕落到桌上,李十一立手止住老板翻杯添酒的动作,客气婉拒后,自己拎起壶口,为芸芸倒上一杯。 “你一早便晓得我是鬼?”芸芸望着她递酒的手,也不接,只将身子侧侧地偎下来。 “昨日别过时,我依次介绍了我的好友,”李十一道,“同你握手的那位旗袍姑娘,懂探骨。” “哎?”宋十九将眼神自酒香里扯出来,瞪大眼望着李十一。 -- 第83页 李十一没瞧她,将满上的另一杯搁到她面前。 骗子。宋十九忿忿。 李十一眼里敛着不明显的笑意,瞧得芸芸有些出神,她皓腕撑着头,望着李十一:“如此,李小姐是有意寻我。” 李十一点头,食指在桌面上一曲,配上她诚恳的表情,似一个不动声色的赔罪,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请放心,我并非捉鬼之人,人鬼之别同我也没什么相干,只是有一事相问,本想跳几日舞,再细细相谈,不想今日出了变故,方才……不过脱身之计罢了。” 芸芸倒并不十分恼,仿佛也不大介意今日李十一将她捆上几个时辰,她面上一派轻狂,也不接李十一的话,只笑问她:“今日的账先放一旁,李小姐先前引诱我,又如何说?” 李十一难得地语塞。宋十九鼓了个幸灾乐祸的腮帮子。 虽说李十一言明无恶意,芸芸却实实在在地领教了她的本事,软硬兼施一通,也不大能严词拒绝了,舞小姐最是识时务,杠了一句找回场子,便风采翩翩地顺着台阶下,端酒噙一口,问她:“何事寻我?” 李十一将酒杯攥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摩挲表面:“我有要事,欲寻螣蛇藏身之地,先前探得螣蛇于仙乐斯现身,又知晓姑娘身上有神兽的气息,因而想问一问,是否得知螣蛇的下落。” 她还藏了半截话没说,螣蛇月前现身仙乐斯,芸芸正是此地的舞小姐,又性情轻狂,或许同阿音一样,纳了螣蛇的精魂才堕入风尘,若是如此,询问芸芸前些日子是否有什么变故,兴许能追到螣蛇目前栖身之处。 从前参悟阿音之事时太晚,螣蛇早蹿了个干净,如今近在眼前,她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抿了抿双唇。 芸芸皱眉听着她的话,眼里的迷茫似雾一样,生生想了好一会子。李十一也未催她,只默默又饮了两口酒。 未过几分钟,芸芸才将眉头松开,暖酒入了肺,醉意自喉头叹出来,她捏着杯口在手里转,一会子才道:“若是这样,却实在是个误会。” “我体内是有神兽的气息,却不是螣蛇。”她将酒搁下,含着复杂的笑意望着李十一。 李十一抬眼看她,眉心起了突兀的沟壑。 这是头一回宋十九感受到了她的失落,哪怕只是极其细小的一瞬,可出现在气定神闲的李十一身上,比她眉间曲折还扎眼。 “不是螣蛇?”宋十九替李十一问出口,“却是什么?” 芸芸在她的神色里挽唇一笑,惊心动魄的长夜归于寂寥后,总容易敲打人的倾诉欲,她将散下的头发往后一撩:“要说因由,倒是一二百年前的事了。” 说话间店家将热腾腾的大肠面上来,卤得筋道的辣肉和着弯弯曲曲的米黄色细面,独特的香气裹挟其中,再伴上一筷子咸菜,是长夜里最果腹的宵食。李十一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却仍旧一言不发,将筷子烫了,把面拌匀实,送到目不转睛的宋十九面前。 芸芸若有所思地瞧着她们的动作,从旗袍下的长丝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两指间,问店家借了火,眯着眼线深深吸一口。 “我原本不叫芸芸,叫芸娘。” 第51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十二) 芸娘?宋十九嚼着面线,同李十一对视。 “我的丈夫,名唤沈三白,乾隆二十八年生,长洲人。”芸娘添一句,“便是如今的苏州。” 沈复,《浮生六记》。李十一眼里漫上了然的神色,支起小臂手背抵着下巴,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我同夫君琴瑟在御,缱绻情深,是一等一的恩爱。夫君性子温柔,人也和气,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公婆不大喜欢我,因着我善妒。” “凡天下女子,若有了意中人,自然是想占尽天下独一份恩爱与怜宠,哪里有不嫉妒的呢?” 嫉妒?宋十九将筷子停下来,抽出绢子沾了沾唇角,仔细思索这个道理来。 “彼时我不大明白,世间之事不必尽善尽美,只因着这一点子白玉微瑕,磨成了心头病,万般克制恭谨,以求能讨公婆喜欢。” 她吐出一口烟圈:“机缘之下,我便得了灵猫肉。你说的神兽之气,大抵是这个。” “我自幼好书,于《山海经》里头读到过灵猫,别名‘类’兽,雌雄同体,状似狸猫——‘食之不妒’。” 宋十九一怔,见李十一亦愣了愣,心有所想地看着芸娘。 “不错,”芸娘点头,“吃了灵猫肉,我便丧失了忌妒心。” 她拿过一个空杯子,将烟灰弹在里头,睫毛垂下来,在脸上布下乌黑的阴影,仿佛一折子戏终于拔到高音,胸腔起伏得厉害。她说:“后来,我遇见了憨园。” “憨园是我女扮男装,同阿复虎丘游玩时所识,她虽出身风尘,却才貌俱佳,是难得的妙曼佳人。我存了作大度贤妇的私心,想在公婆跟前摆个孝顺,又因着灵猫肉的缘故,便欲替夫君求娶她,纳其作妾。” “她起先不知,同我往来几回,饮酒对歌,甚是投契,我便与她义结金兰,并赠镯相定,她戴上镯子,脸便同那日天边的云霞似的,红得娇艳,也红得醉人。” 芸娘笑盈盈的,透过水嫩嫩的宋十九,将眸中云霞晕染在她的两颊。 “不曾想,”她的食指点了点烟管子,“我同她道出实意,那晚霞却似被霜花儿打散了,她抖着眼神瞧我,显见不可置信。我捉着她的手同她细细言明,又令夫君赠了她几副画儿,她不做声收了,只反复问我:你当真如此想么?” -- 第84页 “你当真……如此想么?”瞧我同他卿卿我我,瞧我同他举案齐眉,瞧我同他共挽鹿车。 芸娘喃喃重复一回,停住了言语。 她那时在憨园支离破碎的问句里压了压心脏,那里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骤然沉寂的故事像被禁锢在了时光里,带着戛然而止的仓促感,芸娘携带并享受这样的仓促,刻意将语言收住,不疾不徐吸了最后一口烟,平着嘴角将话说得单薄:“而后,她负了我。” “她原本应承嫁入沈家,却在最后一刻反了悔,另寻富商,远嫁他乡。我那时悲痛不已,成日成夜睡不着,我摸着她的写的诗句,翻着她弹过的琴谱,心里头疼得厉害,也悔得厉害。我却不知,我因何而疼,因何而悔。” 失了嫉妒心,七情六欲便不完整,似一个被绞了一半的绣品,杂七杂八的线头绕在其中,零零碎碎寻不着接口。 芸娘眯着眼,将烟头扔到杯子里,又拎起酒壶,倒了几滴酒进去。“刺啦”的声响,将紧凑的烟丝渐渐泡开。 “后来呢?”宋十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有些坨的面。 芸娘轻嗤一声:“不久,我郁郁而终。” 临终的最后一句是——憨园负我。 “我引魂往生,入了泰山府,被鬼差带至黄泉畔,我同孟婆说,劳烦阿婆,给我多添一碗。”芸娘笑了笑,“我活了一遭,却懵懂如孩童,至死亦不甘,想多饮一碗孟婆汤,不知能不能将灵猫肉的作用消了,来世完整整地瞧一瞧自己的心,理一理自个儿的情。” 没了烟的依托,她的手孤独得很,交叉在桌面上,略用力地拧着。 “孟婆却笑了,同我说:这也是巧了,方才有位姑娘打这奈何桥上过,也央婆子我多来一碗汤,我说这汤苦,她却道不怕汤苦,怕只怕忘不掉心中人。” “孟婆说,那姑娘一连饮了三碗汤,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净,浑浑噩噩如同新生的稚子,连话也说不大明白,却在最后一口汤时滚下泪珠子来。孟婆问她,可还记得了?” 芸娘将脖子勾着,剪影比温过的酒还韵味绵长。 “她说,只记得两个字。” ——芸娘。 手里的面凉了,再剩下的也十分难入口,辣肉未及时入肚,散发出腥膻的气息,宋十九拿手指在碗壁蹭了蹭,望着桌面投射的李十一的影子,好半晌未说话。 芸娘默了一会子,续言道:“我闻言大恸,竟生生将腹中的灵猫肉呕出来。” 奈何桥畔三生石旁,荡涤游魂的过往。而芸娘也终于寻回了她的嫉妒心,原来它在憨园接过阿复的画时出现过,在憨园问她是否当真想她同阿复白头偕老时出现过,在闻得憨园远嫁时出现过——对象不是憨园,对象是她曾倾心以待的夫君,同那个未曾谋面的商人。 这份难以定义的痛楚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却无法追本溯源地寻一个起因。 她不想将她和憨园的情分说得过于直白,兴许是她曾经愚蠢的糊涂令她自觉配不上这份直白,总之她并未将那句话说出口,她只是翘了翘脚尖子,将悠远的思念融进微不足道的动作里。 “那么,你缘何落入如今田地呢?”宋十九的嗓子有些哑。 “孟婆说,若饮了孟婆汤,我与她的因缘便断了,此后陌路擦肩,对面不识。我不愿投胎,不愿与她的情分就此完结,便作了孤鬼。辗转风尘,或许是因她前世便是这个营生,我想活一遭她的活法,瞧瞧她心里揣着一个人左右逢源时,是怎样寂寥的滋味。又或者——我可以在人来人往的仙乐斯,撞见她呢?” 她最后望着李十一莞尔一笑:“你的耳朵,和手握杯盏的动作,三分像她。” 李十一指头抬起,不自觉地将酒杯放开。 更声敲得梆梆响,店老板仍旧揣着袖子在柜台后打盹儿,灯芯烧得太长,软趴趴地倒在煤油里,无力支撑漫漫长夜。 故事讲完,芸娘抬手碰了碰腕上的红线,同李十一说:“一言已尽,该告辞了。” 李十一回神,轻声道了歉,将尾指的红绳解开,自芸娘手腕处收回。芸娘望着她一袭动作做完,松散筋骨一样偏头揉揉脖子,悠悠站起身打个招呼,便踏着高跟鞋一步三摇地往外走。 她的动作同出现在仙乐斯时一样,步履生烟百媚生,令人神思款动心旌摇曳。 李十一埋头双手捧着酒杯,不晓得在思索什么,蓦地,袖口被宋十九一拉,她抬头,见宋十九略眯双眼望着芸娘的背影,带着晦涩的探究。 李十一循着看过去。 跨过门槛的芸娘被裁剪精良的旗袍包裹着腰身,玉腿纤长双足纤纤,旗袍的下摆处却微风一动,一条乌青略微透明的蛇尾,自门槛上一扫,又极快地收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1.芸娘求娶憨园的事记载自沈复的《浮生六记》啦,当然灵猫肉这个不是。2.《南山经》:“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第52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一) 李十一长腿一翻,迅速跟了出去。 街道上清冷得可怖,门扉紧闭的小铺,冥冥薄雾的前路,更深露重的石板,时断时续的车铃。 芸娘拎裙上了一辆黄包车,三颠两簸往城外开。 -- 第85页 李十一毫不迟疑,同宋十九招来一辆,目视前方轻声道:“远远儿地跟着。” 她的手随性地搁在一旁的扶手上,冰凉凉泛着铁锈味儿,她停了停,又略用力地握住。 黑暗总容易放大人的劣根性,往日里最是接地气的车夫被长夜透支,脚力虚浮行动困乏,仿佛游魂一样令人生惧,方才一闪而过的蛇尾更是滋生了潜藏的恐怖,令宋十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太静了,静得她连耳旁的风声都害怕,她往李十一身边靠了靠,放低了声音问她:“方才那是什么?” “螣蛇。”李十一翕动双唇。 并且同阿音不同,那不是精魂,甚至不是一魄,而是——“螣蛇本体。” 宋十九倒吸一口凉气:“女娲座下,上古神兽,为何要附在芸娘身上?” 李十一沉吟,摇头。 宋十九莫名乐了,娇娇笑一声:“也有你不晓得的?” 李十一横她一眼,人人说她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可她越来越觉得,宋十九才是真正内心强大的一个,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极少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情绪弱点,譬如恐惧、愤怒、暴躁、嫉妒、以及自怜自艾。若是出现,也是十分短暂的一瞬。 通常人的无谓来源于无知,而恐惧来源于半知,可宋十九不是,她明明知道前头等待她们的是什么,仍有心情弯着眼睛观察李十一的感受。 在她心里,“李十一不晓得”这六个字,比“上古神兽”更引人注目。 或许不是六个字,而是三个。 李十一思及至此,垂下眼帘淡淡一笑。 笑意未褪,听得宋十九又问她:“虽芸娘是鬼,可若是螣蛇附了她的身,你的符纸怎能将她轻易制住?” 李十一想了想,隐隐约约有猜测:“虽为神兽,也是上头的小宠罢了,平日里小打小闹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在仙乐斯这样的场子闹起来,恐有罪责,这才暂且服个软。” 她心里头还有旁的疑窦,符纸一出有用无用她再有感受不过,那螣蛇是真真切切地被她制住,但她不大想同宋十九说。 车越行越偏,停在佘山脚下,佘山极矮,掩藏在夜幕里,连起伏也带着上海小姑娘的腼腆,树冠生得蓊蓊郁郁,毛茸茸地一簇一簇,山上除了一些晚睡农家的灯火,便再无其他颜色。 芸娘下了车,自顾自沿山径向上走,李十一牵着宋十九慢慢跟。山路难行,芸娘仗着地势熟悉走得十分快,三两下便消失在了转角处,李十一拨动枝桠,踩着软绵绵的落叶加快了脚步。 万籁俱静,唯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同鸟儿振翅的扑腾声,偶然农家院儿里的狗叫嚷两句,又呜咽着嗓子睡下。李十一颇有耐心地沿着山路绕了几圈,细细观察底下的脚印,终于在半山腰找到了一个宽大的山洞。 山洞两侧滴滴答答坠着水珠子,将地上砸出年深日久的水坑,一人高二人宽的入口处杂乱地长着几丛矮矮的灌木,中央处的根茎自两旁压开,枯黄枯黄死了泰半,仿佛是人为了出入有意为之。李十一不急着进去,放了一个小纸人儿探路,见它蹑手蹑脚自缝隙里钻过去,未几又蹑手蹑脚地钻出来,埋伏兵似的顶了一身草衣裳。 它同李十一点了点头,两臂在头顶抱成圆形比个安全的手势,便自觉地钻回口袋里。 李十一屏住呼吸,二人躬身贴着墙边进去。 原本山便暗,里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闭眼适应了些光线,摸索着穿过一个狭窄的甬道,前头是一块巨石垒成的屏障,屏障后方有依稀的光亮,伴着颇为离奇的声响。 李十一试探着迈出一个步子,却听得一阵巨响,头顶成群结队的蝙蝠振翅齐飞,打得辩驳的碎石块簌簌落下来,她本能地回身护住宋十九,同她一齐蹲在巨石后。 她将符纸捏起来,又碰碰宋十九的手腕示意她作好准备,恐怕引起了腾蛇的注意,她将下唇抿得发白,侧耳静静候了一会,那头却半点动静也无,她敛住呼吸,游移着探出头,隐蔽地窥探。 比画面更先入耳的是芸娘的呻吟声,她仰躺在地上,一身旗袍半褪,长腿难耐地拧着,汗水打湿了如云的秀发,横七杂八地贴在脸上,一半沿着肩颈探入丰腴的胸脯。 皓腕上的镯子在地上磕碎了,她抓着一丛死去的枯草,将脖子划出拱起的弧度,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吟出声。 她的白衣是黑夜里最引人注目的灯烛,此刻竟隐隐发着微光,流萤一样自上而下将她包裹住,她扭动身躯翻了个身,才终于现出了令她痛苦不堪的物事。 那是一根一人粗的蛇尾,青灰色,生着坚硬的鳞片,自芸娘的身子里探出来,蚯蚓一般扭曲着来回横扫,尾根儿鞭打至石壁上,鞭出一痕火星子,再甩到地上,从枯草上拉出粘腻的痕迹,四周落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螣蛇,主惊,司火。 李十一将握着的符纸放开,终于明白为何螣蛇未留意她们的惊扰,那火光消失之处堆叠着蚕蛹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它在蜕皮。 蛇蜕皮时最为虚弱,灵气大减,是故要附着鬼身,也因此才无暇顾及其他。 细小的火苗蹿进了李十一波光滟潋的瞳孔里,好似不自觉生发的希望,若螣蛇选在此地蜕皮,那么这山洞,便该是它目前长居之所。 -- 第86页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回头见宋十九闪着眼眸望着她,询问是否上前,李十一摇头,提手往外一指,示意她撤退。 二人揣着小心离了山洞,走了半里地才敢将脚步声放出来,宋十九见李十一额头起了细细密密的汗,忙掏出绢子让她擦一擦,自个儿捉着袖子随意抹了一把,问她:“你不是要找螣蛇么?怎的竟走了?” 李十一摇头,同她解释:“我要找的,是世间难寻神鬼难探的白矖神像。白矖同螣蛇相生相克,螣蛇通常在白矖神像周遭藏身,因此才打探它的行踪。” “噢,”宋十九乖巧点头,欲言又止地添一句,“我还以为,你要宰了它。” 李十一原本正提步,闻言顿了顿,难以置信看着她:“我,宰螣蛇?” 女娲,神兽。她意味深长地轻嗤一声,摇头越过她:“你真瞧得起我。” “这同瞧得起瞧不起有什么干系?”宋十九三两步跳上去,嗓子同步伐一样轻盈,“你要杀,我动手就是了。” 李十一偏头望一眼她认真的侧脸,不由自主提了提嘴角。 “能耐很大了,是不是?”她正回头望着脚下,原本不想再开口,却鬼使神差地逗了逗。 “也不是十分大。”宋十九谦虚。 正要同李十一展示展示自个儿的本领,忽然双眼一转:“这是什么?” 目之所及是一个破败的院落,依稀能辨认出从前庙宇的模样,短了两面墙的院子里横着一个断头的金佛,表层的金箔被附近的人挖了,内里的石墩子上留下坑坑洼洼的锄头印,杂草自它拈花一笑的佛手中穿过,显现出些许零落凡尘的苍凉感。 李十一心神款动,同宋十九对视一眼上前去。 庙十分小,前后不过两间,头一间只余了几个怒目金刚,久欠香火,供桌缺胳膊少腿,连蒲团也被人拾走了。宋十九挨个仔细瞧,蹲下连缝隙里也不放过,瞧了一会子,才问李十一:“白矖神像,长什么模样?” 李十一将手自供桌上收回,拂去指头上的尘灰:“白矖的模样记载极少,寻常也不得见,只是与螣蛇一样,同为蛇身。” 宋十九“唔”一声示意明白,提溜着裙子往后头跑去。 李十一望着她灵巧的动作,心头有些惴惴,三两步上前跟着她,在门槛处险些被绊了一绊。她扶着门框站定,抬眸看向宋十九的背影。 她偏头站在第二间屋子的正中央,一手仍旧拎着裙摆未放下,一手探出去,带着寻觅得果的轻颤。卷发在背部愉悦地弹跳,再飞快地一甩,少女如花的笑靥绽放在午夜,她激动道:“十一!是这个吗?” 李十一的瞳孔迅速扩大,呼吸霎时停顿,脑中轰然作响,仿佛被人以铁锤沿着天灵盖垂直敲下来。 她望着宋十九将蛇身神像拿起来敲几下,望着简陋的供桌咯吱作响,望着地上的灰尘急速上升,呼啸而至的风声中,四面蛛网被拦腰扯断,蜘蛛焦急地沿地缝里钻进去,回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 门板弹开,被风刮得劈啪作响,木屋禁不起摧残,晃荡得摇摇欲坠。宋十九失手将神像跌落,李十一伸手要拉她,却见那神像在地上滚了几回,断掉的蛇尾弹起来,砸出轰然倒塌的巨响。 翻飞的发黑的经幡,震断的枯朽的房梁,面色惨白手足无措的宋十九,还有自神像里生出的一缕乌青的盛怒的精魂。 那精魂凝成蛇尾的形状,在宋十九眉心中狠狠一鞭,翻着令人作呕的咆哮,而后便极快地消失不见。 一切过于迅速,迅速得李十一尚未来得及吐出口中的话语——那不是白矖神像,那是螣蛇的供桌。 眉心火辣辣的,宋十九怔怔地以手掌心抵着,脑子里翻江倒海,甚至连眼白也翻不利索,她勉力定住心神,想要回头找李十一,却忽觉手腕一紧,天旋地转之间撞入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 李十一将她推到地上,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未给宋十九抬眼的机会,带着凉气的双唇便覆上了宋十九的嘴角。 她开始吻她,吻得急切又仓促,甚至来不及品尝少女口脂的甜美,只是吮吸着她的下唇,在杂乱的呼吸间将温软的舌尖探进去,强势又试探地勾挑她。 宋十九瞪大眼,却无法承受眼皮的重量,心似被千军万马践踏了,轰隆隆地吵得她耳朵生疼,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被面前这个女人掌控,她牢牢按住自己后脖的手掌,捏住自己肩膀的指头,还有她带着凉薄的香气,引人遐想万千,却从未被人涉足过的嘴唇。 她的嘴唇,时而冷漠,时而微翘,极少的时候才舍得将漂亮的牙齿露出来,连笑也是有所回避的。 可她此刻在吻她,在索取也在付出,在给予,也在全盘接受。 宋十九抬手揽住她,在心中花圃被淋得湿漉漉时结束了这个吻,她的脸红得不像话,甚至想将双手覆上去隔绝住热气,睫毛湿了一些,像带着清甜的露珠。 她的视线颤巍巍地晃了三下,才抬眸看向李十一,她望着她,嘴唇鲜润得煞是好看,鼻翼亦翕动得小巧,可她的眼里却压抑着令人心颤的恐惧和慌乱,她望着鲜花一样的宋十九,喉头轻轻一咽,曲手捏住颤抖的指根。 她认真而绝望地同宋十九说:“记住了,若有需求,找我。” -- 第87页 这是李十一头一回作出无法做到的承诺,若果真中了招,所需的异性精元,她根本无能为力。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想试一试,想要抑制眼前人可能的欲望同堕落,她可以将自己的一切悉数给她,也可以以任何方式满足她,只求换取一丁点儿不重蹈覆辙的机会。 她抱住宋十九,将眼帘垂下来,隔绝住里头可疑的湿润。 作者有话说: 《送僧之湖南》:惜别悲杨柳,相思寄杜蘅。 第53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二) 宋十九有些发懵,眼前是李十一绢画似的下巴同嘴唇,呼吸里仿佛还有方才唇齿相依的温存,她一面回味李十一的吻,一面将手环上她纤细的脖子。 方才起身时,她不过是有些晕,李十一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待抱着出了庙,手大概是酸极了,可仍旧不肯将她放下,只蹲身令她趴在背上,一路默不作声地背下了山。 她感到李十一对她有了一份难以割舍的温柔,这份温柔从前被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封印,自李十一方才方寸大乱的无助中冲撞出来,渐渐将她包裹住。 宋十九将脑袋侧着,满足地搁在她肩膀上,嗓子轻得好似在梦呓:“咱们就回去了?” “回去了。”李十一说。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令宋十九敏感地将眉头缩起来。 原来同李十一做了亲密的事,却并不是她所设想的那样高兴,只因她们之间有了令人难受的沉默,李十一背着的是她,又好像是承载着一个责任与爱欲交织的秘密,令她勾着脖颈沉着脚步,将嘴唇抿得发白。 到了山下,宋十九仰头望着漫天的星辰,脚尖儿想要习惯性地晃一晃,怕李十一吃力,又停了下来,咬咬下唇轻轻说:“芸娘的故事,是真的么?” 李十一原本不大想说话,感受到她活跃气氛的心思,便温声道:“不知。” 宋十九望着星星,在李十一耳边说:“讹兽啊讹兽,想念你。” 李十一的耳廓隐隐发红,未再搭宋十九的话,宋十九趴在她的背上,将小扇似的睫毛合拢。 讹兽啊讹兽,想念你,请你分一分芸娘故事的真假话,辨一辨她吻我时的真假心。 李十一自那日起,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宋十九,清晨敲门叫起,夜晚念两段睡前诗,三餐荤素搭配,甚至亲自下厨熬了粥,眼瞧着宋十九用了,又递上几碗黑乎乎的药汤。 宋十九梗着脖子端着碗,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什么。 她只淡淡道是几味清热解毒的药材,将绢子在桌上摊开,里头是几粒甜香诱人的蜜饯。 也不知是为着那蜜饯,还是为着李十一蜜饯似的温柔,宋十九喝得十分痛快,恨不得再来两碗。 涂老幺蹲在墙根儿看她俩,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想要同阿音商量,却见阿音抱着胳膊靠在秋千旁,难得地未搭他的话。 如此过了一两周,宋十九除却脸蛋子圆润了些,却再没什么旁的症状,她甚是忧愁地摸着自个儿粗了半个指头的腰身,终于在李十一将又一个生煎递过来时问出藏了许久的话:“你究竟,想我有什么需求?” 她的眼睛总是湿湿的,亮亮的,瞳孔大得很,却仅能容下一个人。 这话配着她专注而不谙世事的眼神,令李十一摆筷子的手一顿,一双筷子摆了十来秒才齐整,埋着头不作声。 “口腹之欲?四书五经?健身健体?”宋十九捧着碗,转来转去地问她。 李十一又拿眼将她一扫,是一个惯常的制止动作。 可她耳廓的粉色那样明显,似白璧上染了花汁儿,令人难以抑制探究成因的好奇心。 宋十九坐到桌边捧着下巴,手指在碗沿上画圈儿,声如蚊蝇:“究竟是什么需求呀?” 再过了三五日,宋十九渐渐参悟出了自个儿的需求,她发现自己总不由自主将眼神投递在李十一漂亮的嘴唇上,那嘴唇的滋味一旦尝过,似中了分量不轻的蛊毒,令人想要第二回 ,第三回,想同她耳鬓厮磨,想圈她作温香软玉,想听她在鱼水交缠间出格的喘息。 她不晓得这到底是不是需求,总之是愈来愈盛,令她晃神的停顿愈来愈长。 但是她不大明白,李十一吻了她,那便该备着花轿娶她了,可李十一却逐渐在她的乖巧等待中懒了心,饭菜送得不大勤了,哄睡的诗句愈加短了,连同她在一处时,留给书的眼神也比停在她身上的时间长。 她该不会是……不大想娶她了。 宋十九咬着下唇,琢磨得有些心惊肉跳。她在惴惴不安的思绪间靠近正在翻书的李十一,一手支着脸,悄悄地转过去,在她脸边停下来,眼一眨,将桃花一样鲜嫩的嘴唇往前努了努,又极快地收回来。 李十一视而不见。 宋十九站起来,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绕了一圈,在李十一盥洗狼毫时又凑近,偏着脸自她肩膀上探出小半个脸颊,将双唇试探性地停在她的耳边。 李十一将头一侧,抽出另一支笔。 夜间几人在花园的洋伞底下吃瓜果,阿音同阿罗进屋洗葡萄,涂老幺摇着蒲扇啃西瓜,宋十九趁他不备,又闪着大眼儿将面庞递到离李十一两寸宽的脸侧,还未来得及更近,却见李十一抬手,精准地捂住她不安分的嘴唇。 指间兰香萦绕在鼻端,掌心凉凉软软的,倒令宋十九掖了掖嘴角,眼波不自然地流转,似乱舞的星子。 -- 第88页 院儿门处有来人的声响,涂老幺也闻讯看过来,同端着葡萄的阿音阿罗一起,将视线交汇在李十一的手掌处。 宋十九的耳垂刹时便红得同血滴似的,李十一倒是稀松平常,将手放下来,探身拿了一块西瓜。 涂老幺咧下嘴,啧啧两声,将西瓜子一吐,审判似的眼神恨不得将李宋二人烧个洞。 西洋钟敲了十一下,诸人带着清甜的香气散了,宋十九吃得有些撑,慢悠悠地走在最后头消食,才刚扶上楼梯扶手,正要迈步子,却被人将手腕捉住,一把带进了楼梯背后的阴影里。 闻到熟悉的香气,止住了未出口的惊呼,她眯着眼在黑暗中瞧清了面前娇艳的轮廓,喊她一声:“阿音?” 阿音将攥着宋十九的一手放开,另一手夹着烟,抬手将胳膊杵在腰上,连小动作也风情大盛,她就着指端吸一口,不与宋十九绕弯子:“这几日,究竟发生什么了?” 她自李十一瞒下她那日起便有了预感,只是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阿音总是妩媚的,姿态松散的,宋十九极少见到她如此焦躁又急切的模样,令她一时半会有些语塞,本能地回了一句:“这几日?” 阿音将烟拿下来,翘着手支在大腿一侧,膝盖轻轻顶起来,望进宋十九的眼里,又重复一遍:“那日,你同李十一,做什么去了?” 她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烟嘴,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动作。 宋十九回过神来,不大晓得应不应该将李十一的事告诉阿音,可见阿音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决意将事情复述一遍,只省了其中关窍。 她想了想,轻声道:“我同十一去了佘山,寻找一样紧要的物事,其间有些变故,我不留神被那玩意扇了一脸,她……” 阿音追问:“她怎么?” 宋十九埋下头:“她吻了我。” 静默,十分长久的静默,静得灼烧的烟火烫了阿音的手指,她才惊醒一般回过神来,也不将烟扔了,只任由它烫着,好一会子才将抿着的嘴唇放开,“啵”一声酒瓶拔塞似的轻响。 她面无表情地问宋十九:“是螣蛇么?” 秒针滴滴答答地走,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旅人,李十一望着它,倒觉得像一个套在石磨上的骡子,自以为寸步不停地往前奔走,在旁人眼里却永生永世地禁锢在中央的圆点上,重复而愚蠢地做无用功。 她将视线自钟表处收回来,正要去洗澡,却突闻门锁一动,阿音推门而入,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头发湿哒哒的,脸上和颈间有水雾蒸出的绯红。 她将后脚跟一抵,“嘭”一声将门砸上,在李十一探究的眼神里坐到书桌旁,原本只望着她整理好的书籍发呆,过了一会子又探手将书桌右侧的火柴盒摸过来,握在手里硬生生地硌着。 她向来憋不住话,李十一最是了解她,因而分明知晓她情绪不对,也仍旧颇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想到这一处,阿音忽然笑了,心里的嘲讽又添了一层。 可笑的是,她仍旧按着李十一所想的,先开了口:“你找螣蛇去了。” 她用了一整个洗澡的时间来冷静,话一出口仍旧觉得舌尖发麻,长发拢不住发梢的水滴,就如同她也拢不住横冲直撞的情绪。 李十一面具一样的五官终于在几个字里有了松动,阿音以余光瞧着,仿佛胜利了一般撕破了李十一的淡然,却在她露出略微无措的眼神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阿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得肋骨都疼,她站起身来一步一顿走到李十一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脚步声中细数二人厚得同史书一样的经历,她翻啊翻,念啊念,不晓得该如何定义自己荒唐而可笑的一生。 她自以为的潇洒同不羁,自以为的牺牲同矫饰,原来面前的人一直都清楚。清楚她像个废物一样被螣蛇驱使,在烟花柳巷中身不由己。 她若无其事地听着她说“理想”,说“恩客”,说“桃李满天下”,她该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她呢?心疼?惋惜?愧疚? 去他娘的愧疚。 她“噗嗤”一声笑了,脑袋一晃一晃的,晃得水珠子也摇摇欲坠,她以喑哑的嗓子问她:“你什么都清楚,怎么不说呢?” 不想说,懒怠说,还是无话可说? 自己撑着一身自尊同骄傲,自以为藏得十分好,她同李十一说是她嫖了那些男人,说无人有福气能独占她,说她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音大奶奶,到老了还留着风流韵事。 她那时望着李十一的眼,以为她信了,于是自己也便信了。 然而此刻李十一微垂的眼眸,衬得她张牙舞爪的戏码拙劣到不堪入目。 “你说话,李十一。”她望着她,尾音里带了似有若无的祈求。 李十一终于抬起眼,眉头同眼皮的褶皱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然而她仍旧习惯性地将嘴唇抿着,好似只要将唯一的情绪出口掌控严实了,便无人能窥探她内心的无助和脆弱。 阿音走上前,手里的火柴盒被捏扁半边,指头动了动,想要不管不顾地抛弃粗糙的盒子,去追寻唾手可得的红润的柔软。 可她将那两片柔软抿得这样严实,连一点子动人心弦的颜色,都是自边缘里泄露出来的,好似在同阿音说,别肖想了,若是紧闭了门扉,即便是探出一两株绕墙的红梅,除却提醒院儿里上好的春光,此外没有半点作用。 -- 第89页 然而她将春光完整地,毫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人。 阿音埋下头,吸了吸鼻子,神情恍惚地问她:“你找螣蛇做什么呢?” 李十一嗫嚅了两下唇线,见阿音倏然抬起头来,盯着她:“你觉得我替你入了那盗洞,觉得欠我的,想要还我,是不是?” 李十一蹙着眉头摇头,可幅度过于小,令它瞧起来反倒像个承认。 阿音的腔骨不受控地抖动起来,搅得撩人的眼光支离破碎,她用力咬着嘴唇内壁,却抵挡不了喉头蔓延的哽咽:“你想要还我?” 最后两个字一出,眼泪终于漫上来,它们迟到得太久了,久得阿音不适应地眯着眼,以睫毛强制地接掌住。 她原本应当抹眼睛,却慌乱到难以自持地抹了一把嘴唇,鲜艳的口红被擦除,惨淡地遗留在唇边,显得她落魄得似一个被遗弃的孤童。 她轻嗤一声,转过头去,扶着桌沿低声道:“你出生入死,原来要找的不过是螣蛇。你想要弥补我,偿还我,同我两不相欠。” “你还……”她想起李十一捂住宋十九嘴唇的模样,又想起宋十九低声说她吻她的模样,“你还不敢跟十九好,因着你未跟从前清算完。” 不是这样,她明白,但她怕极了李十一对她的怜悯,恨极了李十一瞒着她一次次将自己置入险境,害怕同憎恨将她打得慌不择路,令她口不择言地想向李十一讨一个反驳。 若是她否认,她便原谅她。 但李十一没有,她的眉头在阿音提起宋十九时抬了抬,而后便陷入死水一样的沉寂里。 阿音仰起头,嘲讽至极地笑了两声,嗓子却温柔得似情人的呢喃:“可是李十一,你欠我的,就这么点儿吗?” 她侧脸望着她,泪眼朦胧。 “你十五岁那年腿断了,我把你从雪山上背下来,背了整整一宿,你好了,我却落下风湿的病根子,将养了两三年还未好得完全。” “你十七岁那年中了毒,我熬了整六个日夜灌你药,一面哭一面骂,死活将你的王八命抢回来。你醒来那日我烧昏了头,自床上跌下去,至今后脑仍有指甲大的窝。” “还有,还有……”她哽咽到难以成句,哭得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抬手咬住弯曲的食指,却仍旧止不住汹涌而至的委屈,她望着李十一,恨声说:“这桩桩件件,我乐意,你管不着!我给你的你也别想还。” “你若是,”她泣道,“你若是要还,你便将十来岁的一并还我!” 李十一看着她,这个自小伴在她身边的姑娘此刻因她而泪盈于睫,她穿着丝质良好的长袍,头发上滴的水里有洋货昂贵的香味,指甲打磨得十分圆润,连蔻丹都是时兴的洋瓶子装的。可她望着风华最盛的她,总想起当初那个穿碎花衣,梳小辫儿的小姑娘,懒洋洋地自床的那一头翻过来,偎着她撒娇,说:“十一十一,今儿你再帮我打一桶水,好不好?” 她总是说好。 可令她难过的是,她对她说了几千几万回好,却不能回回都对她说好。 这几日,她时常在想,为何自己吻住了宋十九,对她做了毫无意义的承诺,而当初对阿音没有。她愿意以命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却不肯给阿音一个如同十九一般的吻。 直到今时今日面对阿音的崩溃,她才不得不承认,哪怕是习惯了承担的自己,亦有无能为力,难以负重,甚至想要放弃的一刻。 “我该如何还你呢?”她望着阿音滴落的水渍,低声问。 阿音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十一,她猝不及防地感觉到了李十一的退却和放弃,她抽动通红的鼻头,咬牙望着她:“你知道,不是吗?” 李十一怔住,缓慢地低下头,将嘴角抿了抿,又放开,随即抬起右手,抚上自己的领口,干脆而迅速地自上而下解纽扣。 她闷头解衣的动作仍旧闲散又漂亮,同阿音梦里见的没什么两样。 阿音却笑了,她将迷离的泪眼从李十一脸上扫过去。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绝情的人呢?”她轻轻问。 第54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三) 阿音推门而入时,屋内只有一点点散乱的荧光,自床榻上一飘,从敞开的玻璃窗中飞出。 阿罗侧卧在西式红木大床上,手指错落着在空中抬了抬,残留着方才玉蝶飞走的流光。 她从未见精神的阿音如此狼狈过,两手裹着睡袍环抱腰间,脸上的色彩一塌糊涂,没了往日的风光,蔫儿得似被糟蹋了一把的小白菜。 小白菜撩她一眼,眼神仍旧敛着白菜梆子里的水灵,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茶几上摸了一把,摸着一盒白色的女士香烟,旁边搁着细长条的火柴盒。她熟练地点起烟,烟可是个好东西,它先是充盈你无话可说的口腔,而后精神你千疮百孔的肺腑,再将被遗弃的情绪带出来,自鼻腔或喉头一哼,总有那么些轻蔑的样子。 最后呢?最后它跑到你的眼前,令你的双眸变得雾蒙蒙的,将残存的失落与哀愁一遮,便再不剩什么了。 她这样无所事事地想着,思绪却骤然停顿,她忽然记起阿罗是从不抽烟的,却在茶几上规整地备好了她惯用的牌子。 她侧目看阿罗,阿罗仍旧侧躺着,没有起身的意思,将苍白的脸颊枕在臂弯里,一头青丝柔顺又服帖。 -- 第90页 阿音原本不想到这里来,她在楼梯上坐了许久,又在院儿里的秋千上坐了许久,最后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无人知晓她怀揣怎样的勇气自李十一的房里落荒而逃,连她自己也以为咬咬牙便能一刀两断,可有星火燎原般的情欲自她脊柱中央生发,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骨头,令她痒彻心扉,连被褥的接触都是一种隔靴搔痒的折磨。 她只能可耻地承认,在见到李十一平整的锁骨,光裸的前胸,和一大半雪山似的丰腴时,骨子里被诅咒的欲望饿蚕一样吞噬她的理智,以亲吻的姿态,细细密密,丁点不剩。 她仅仅能揣着剩余的自尊,令自己不大像一个抽大烟的女人,脚步轻缓地走到阿罗面前,甚至还要同她聊两句无关紧要的天。 她问她:“方才那是什么?” 她的高音寻常,低音在哆嗦,惹得阿罗瞧了她一眼,片刻后才道:“木兰,归位了。” 适才传信的玉蝶早已消失不见,她动了动肩头透过窗户望外头的木兰星,不晓得这位魂策军的新统领,能否再次寻到她的飞龙。 阿音“唔”一声,眯起眼又吸一口烟。却见阿罗将身子翻过来,平躺到床中央,望着摇曳的床幔,柔声道:“若难受,便上来。” 姑娘通常细心,阿罗的玲珑心却更通透一些,她一眼便瞧出了阿音的难耐,以致她并不想再多说一句无聊的话。 阿音吸吸鼻子,扬手将烟灭了,提步走到床榻边,脑海里全是她说的“上来”这两个字。 上来——有许多种解法,兴许是坐到床上来,兴许是躺到床上来,但阿音望着她,用了最香艳的一种。 她双手撑到阿罗两侧,一抬腿跨坐上去,大腿根部贴着温暖的小腹,干透了的头发垂到阿罗枕边。 阿罗却拎着柔弱的眉尾,不显山不露水地望着她,轻言道:“再往上。” 阿音的呼吸一促,眸中桃花冒了花骨朵,以花蕊牵引阿罗的视线。 她再往上,阿罗摇头,越过山峰,阿罗摇头,她抵在锁骨处顿了顿,最终伸手抓住床头,闭眼将最脆弱的地方送至那人最善解人意的唇端。 阿罗的手终于有了动作,轻缓地撩开她的袍角。 阿音轻轻地抽着气,腾出一只手覆盖住阿罗的眼睛,哑着嗓子同她说:“别看。” 她不想让任何人再瞧见自己这个样子,她恨不得像掩住阿罗双目这样捂住所有人的眼睛同耳朵,对他们说——别听,别看,这不是我。 然而她又是谁呢? 阿罗在她的手心里温顺地闭上眼睛,右手将阿音的手拿下来,安抚性地握住。 月影西沉,天地间只剩不识时务的知了,呱噪地问人知否,知否。阿音起身走到茶几前,为自己倒一杯水喝,捧着在窗前看了一会子,而后坐到床边的地毯上,小口小口地喝。 才喝了两口,听见头顶上方的床褥间,阿罗悠着嗓子轻轻说:“方才你同她争吵,我听见了。” 阿音的耳朵一动,想要转过去,又硬生生止住,正回头望着被窗户分隔成豆腐块的月光。 阿罗知她心中所想:“声音并不大,旁人应当听不见,只是我的五感向来灵敏些。” 阿音紧张的两肩耷拉下来,将杯子放在地上,头埋进臂弯里,闷头吞吐了两回绵长的呼吸。 待阿罗以为她不再开口时,有细小如幼兽的嗓音闷闷地自手臂里传来。 “我怕十九听见。” 她顿了顿,好似扯出了一个不大诚恳的笑:“十九出现以前,我做梦都想将那桶给车夫的洗澡水泼下去。” 她不大管阿罗能不能听懂,但她实在想说。 “但她出现以后,我便不敢再想了。” 她眼睁睁瞧着李十一望着宋十九的眼神越来越深,瞧着宋十九在李十一的眼光里长成一个大人,瞧着她所有的宠溺和纵容。李十一同自己在一处时,是皱眉和不皱眉,而同宋十九在一起时,她时常说笑,时常打趣,时常逗弄,时常在宋十九聪慧而稚嫩的爱意里露出如沐春风的羞涩和惬意。 她十分明白李十一待她和宋十九的不同,同样为螣蛇所累,李十一对她保有了好友最大限度的尊重同支持,在劝说她未果后,便冒着性命之虞讨一个退路,若用话本子里的词来形容,那称得上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而对宋十九,她早已将她看作她的一部分,她能为她做主,陪她堕落,也甘愿为她做无用功。这叫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阿罗曾说,她在神魂颠倒时喊了十三声李十一。 而她方才摔门而出,只因十分害怕李十一喊出哪怕一声宋十九。 阿音将头抬起来,说:“许多时候我想着,死便死个痛快罢,不如早教她们在一块儿,天长日久的,也足够我习惯,总比钝刀子割肉强。” “她们若不晓得我的心思,只当我生性轻狂,我便仍旧是不拘情爱的姑奶奶,成日里蹿在院子里,悠在跟前,她们自在,我也自在。” “可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为欲所驱,知道她的不由自主,甚至知道她的魂牵梦萦。 “那么我呀,便成了凄凄惨惨爱而不得的一个。”阿音笑一声,“多惨哪。” 她将头靠在床榻上,今儿折了大精神,困意潮水一样袭来。 她枕着床边,呢喃道:“姑奶奶我,不想做惨的那一个。” -- 第91页 “王八羔子,姑奶奶就是……” 生得太漂亮了,四万八千女神佛,才左右不容我。 她伏在床边,睡眠吞噬了不甘心的梦呓,也吞噬了所有苦心经营的乔装,她飞扬的眉尾弯下来,画了一个温顺的弧度,好似你随便说个什么,她也能明眸皓齿地朝你笑,好脾气地点头应好。 阿罗瞧了她一会子,轻柔地将她抱到床上,薄薄的巾被盖上,大抵能一夜好眠。 门咔哒一声开锁,随后是极轻的下楼声,柔弱的姑娘自大门里出去,独自踏着月光走在梧桐叶覆盖的小道里。 分明是夜晚,她却习惯性地撑了伞,低头踩着一片片由路灯裁剪出的灰黑的梧叶。 我叫阿罗,也叫阎浮提。 我原本只是黄泉边上游荡了几万年的冥气,妲己打桥上过,裙中香令我有了鼻息,褒姒饮了孟婆汤,望着黄泉尽头的幽火展颜笑,我才有了一双容纳颜色的明眸。不知经了多少回生离死别的脚步声,我有了听觉,继而又生出了五感。 我托着腮听黄泉畔的故事,从津津有味听至索然无味时,便有了人形。 我头一个见到的,便是令蘅。 那时她穿着雪白的交领长裙,一头黑发散了一半,另一半挽作抛家髻,上头除却一只色泽氤氲的白玉钗,半点装饰也无。她自黄泉边走来,惯常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裙脚隐隐生着风,她的眉目隐隐生着光。 我后来才明白,那不叫光,叫漂亮,叫姣美,叫动人。 令蘅爱叫我的小字阿罗,久而久之,便没什么人记得我的名字,只叫我阎罗大人。 令蘅爱看书,爱写字,爱穿白衣裳,不爱戴朱钗。 我便也看书,写字,穿青罗裙,不挽发梳头。 两千余个春夏秋冬,我听府君令,整公文,办公差,做得细致妥帖,从无差错,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便是差错。 我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碰见的傅无音。我那时撑伞自奈何桥边过,正同五钱说着话,忽闻一阵震天的哭声,那桥边坐着的姑娘,便是傅无音。 她穿着乾隆时期流行的马面裙,墨绿色的上衫水粉色的裙子,配上满头的钗环,似五钱曾养过的五色锦鸡。 五钱同我说,她未嫁出去,不肯投胎。我不免多瞧一眼,见她红着鼻头抽抽噎噎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亮是锦鸡最亮丽的羽毛,她抹一把眼泪,一面打嗝一面将目光追随着我,直瞧得我停下了脚步。 我听见孟婆劝她:“姑娘,这回不成,还有下一回,奈何桥那头,保不齐有精神的小伙儿等着。” 孟婆热心肠,总爱与人唠几句。 我后来在人间遇见黄包车师傅,也是如此。我想,渡人者将人自这头拉到那头,嘴里也要将思想一路颠着,才算完整一程。 傅无音又哭:“你方才说泰山府的人不识得美丑,因而也不晓得我好看不好看,那你怎知那头是精神的小伙儿,却不是一头猪?” 我同五钱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孟婆亦陷入沉思,只是思得比我短暂些,又道:“那你说,什么样的算是好看?婆子我略有几分薄面,顺嘴打个招呼,将你送入有漂亮公子的人家附近,可好?” 傅无音哼唧两声,抬手指我:“这位公子,便十分漂亮。” 我一愣,连同五钱对视的心思也没了。我向来老派,不大赶时髦,身上还是唐制时兴的胡服,头上也只素素地顶一个花苞似的发髻,也不怪她将我认作小公子。 只是我头一回听人说我漂亮,竟不大晓得该怎样落落大方地应承下来。 于是我撑了伞,携五钱离去。 傅无音在泰山府哭了好几日,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想通了,总算肯投胎去。我翻检她这几日给我递的信,第一封是张先的《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第二封是乐婉的《卜算子》:“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第三封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封是她临别的那一日来的,说她这便投胎去了,若有缘相见,她再来提亲。 我将四封信折好,夹在书里。 自她入轮回后,我也因寻令蘅而搬入人间,曾试图瞧一瞧她过得如何,这才知晓查人下落需有前世精魂,覆于神荼令上探之,我那时恰掌神荼令,却缺了她的精魂。 再重逢时,她过得仍旧精神,眉间却有了傅无音连哭几日也未烙上的沟壑。 她不记得我,自然也不记得要提亲这回事。 我同她说别来无恙,同她说愿为解药,与她共赴巫山,听她倾诉衷肠。 却再未听过一句抬头是我的情话。 我叫阿罗,她叫阿音。 有些情意出现得过于无稽,衬得人像个笑话。 第55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四) 李十一给阿音下了一记猛药,阿音醒来时才发现着了她的道。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兜兜转转李十一仍是最了解她的一个,若不是她将她吓得落荒而逃,阿音恐怕还要许多年才能说出这一句话。 她枕在阿罗手臂上,说:“我不想喜欢李十一了。” 自小到大,她同李十一吵架的过程中,李十一通常不说话,任她歇斯底里地发泄,她疼也不哄,哭也冷眼瞧着,待她骂痛快了,再以退为进地激一两句。 -- 第92页 许多时候,阿音自个儿就会觉得没意思,哭哭啼啼的同怨妇似的,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而后她便会哼哼唧唧地给自己找台阶,李十一便抿着嘴唇笑,领她去街口吃一碗胖肚薄皮的大馄饨。 她从未将对李十一的感情宣之于口过,因此这么些年,她才头一回用“没意思”这三个字,来形容喜欢李十一这件事。 她猛然发觉,从前心里揣着她时,总归是不够疼,温水煮青蛙似的,一不留神煮秃噜皮了,她还未觉得有什么难捱,可李十一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的皮扒了骨头抽了,同她说,你瞧瞧你成了什么样子。 喜欢得很不漂亮的样子。 阿罗抬手,将她揽回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那便不喜欢了。” 阿罗难得的温存,阿音也懒得推拒,伸出指头挠着她散落在胸前的发梢,眨两下眼自言自语:“那我喜欢个谁呢?” 心里头藏着一个人太久了,久到若不装着什么东西,便不大能适应。 “我怎么样?”阿罗柔声提议,言语仍旧很客气。 阿音一顿,咬着嘴唇笑了,在她怀里蹭了蹭,软得同猫儿似的,话语却回绝得毫无余地:“不成。” 阿罗也不恼,只轻声问她:“怎么?” 阿音抬眼,越过她带着桃香的两腮,望着她垂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模样,看了好一会,问她:“你一直便是这个相貌,年龄,身段?” 阿罗点头:“是。” 阿音道:“这便是了,你总是个年轻姑娘,我却要生老病死,如今是姊妹,再过几年便是姑侄,再几十年,我掉光了牙脸皱巴巴,咱们便成了祖孙了,还怎样拉手说情话,眼里出西施?” 阿罗张了张嘴,要说话,阿音又伸出一个指头,偏脸问她:“待我死了,入泰山府做小鬼,你却是阎罗大人,是也不是?” “是。” 阿音一拍手:“得,又成君臣上下禁断情了。” 伶牙俐齿,同傅无音似的,分明眼睛肿得似个桃儿,眯着绷着也要装腔作势地斜眼瞧人。阿罗鼻息一动,搂着她温温笑起来。 阿音偏脸看她,她同阿罗的交道实在不多,以至于她未好生端详过她的笑容,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从那鬼魅之地里生出的笑容,能这样干净柔情,软糯得似葡萄上的白霜。 她自顾自默了一会子,同阿罗说:“咱们走罢。” “去哪里?”阿罗问。 “闯江湖。”离李十一远远儿的。 阿音见阿罗沉默,便劝她:“你身子骨弱,必定未好生闯荡过江湖,我南来北往的,能替你张罗好些地道的吃食。而我……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你,我作你的书童,你的丫鬟,你的扫洒婆子,任怎么差遣都成,你似带着五钱一样,带着我,好不好?” 她极少这样低声下气,令阿罗觉得自己似一根强韧的稻草。 她不置可否,自床上起来坐到妆台前,也不动作,只穿过镜子望着阿音。阿音上前去,问她:“做什么?” 阿罗移了移脸,吩咐她:“梳头。” 小丫头。 行李不多,未至晌午便收拾完了,阿罗事先差五钱同十一十九同涂老幺打过招呼,待下楼时,便见李十一立在门边候着。 涂老幺坐在门槛上,愁得很。 他最怕分道扬镳,更不知怎的傻阎王就把精得跟猴儿似的阿音拐走了,他埋头琢磨,见阿音同阿罗走到李十一面前。 阿音低着头,脖子仍旧立得很嚣张,眼神儿却不大敢张扬了,貌似冷漠地观察地上的尘土。 倒是阿罗同李十一交待了几句,李十一双手插在裤兜里,精神不大好的模样。 待同阿罗讲完话,她忽然离开门框,提步走到阿音跟前,将兜里的手拿出来,握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她没有别的话,只将信递给阿音,好看的指头捏着底端,支出去的头部幅度极小地抖了抖,似在提醒人接过去。 阿音盯着那信,不想拿。 她忽然生出了倔强的委屈,还有一点子难以割舍的怅然,她透着克制的余光看李十一,眼下青青地肿着,说话时有难以忽略的鼻音。 她听见李十一叹了口气。 她抬眸望她一眼,将信接过来,攥在手里,拉过阿罗往外走。 钉子似的鞋跟儿自院门口消失,涂老幺扶着发麻的腿站起来,问李十一:“就走啦?” “嗯。” 涂老幺更愁了:“我方才琢磨了一件事儿。” “咱们这公馆,租了好些日子了,傻阎王一走,租金谁付?” 李十一转头,沉默地望着他。 黄包车叮铃铃地跑在干道上,翻起地上的梧桐叶子,阿音自上车后便一言不发,捉着李十一给的信放在膝盖上,小腿靠着硬邦邦的皮箱。 “瞧一瞧。”阿罗搭着二郎腿,对她说。 她不会什么拐弯抹角地劝慰,惯常只用三两个字,偏偏每回都能落到阿音心里。 阿音一面拆一面道:“也是,瞧了便好扔了,省得让姑奶奶拿一路,手疼。” 她面上抛着不屑一顾的表情,甚至妖妖娇娇地朝阿罗笑了笑,却在转回头展开信笺的一瞬怔住。 阿罗听见一个极其克制的抽气声,而后“啪嗒”一响,眼泪珠子叛逃似的地自阿音眼眶里滚下来,雨打芭蕉晕在纸张上。 -- 第93页 阿音连眼泪也顾不上擦,只咒骂了一句:“她大爷……” 那上头有小姑娘狗爬似的字迹,写得又大又嚣张——我阿音欠李十一壹仟叁佰柒拾陆桶水。 温热的泪花里有个扎头绳的姑娘趴在床上写字,同立在一旁的人商量:“昨儿的两桶,加上了,是不是?” “是。”纤长的李十一靠在床边,无意识地摩挲手上的茧子。 阿音签下字,笑得颠倒黑白:“你可是有大福气了。” 她懒怠得很,有成千上万个借口诓李十一替她打水砍柴,她那时信口胡诌,说一桶水换一个愿望,往后等她发达了,请李十一来讨,什么花雕酒荷叶鸡,想吃多少吃多少。 几年零零散散积攒下来,竟这样多,她怕自己家当全给输掉,还偷工减料地省了五六百桶。 阿音回过神来,见歪歪扭扭的字迹下面,有娟秀的两个字,墨迹有些年头了,不是最近添上去的。 是李十一的笔迹。 她在底下书了两个小字:安好。 她以一千三百七十六个愿望,换阿音安好。 如今她要走,也没什么别的话赠她,也只这两个字罢了。 阿音想伸手将信揉了,五指张开愣是舍不得合拢,于是捧着信纸哭得一塌糊涂。 阿罗唬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阿音哭丧着脸,咬紧牙根,仿佛咬的是李十一的肉:“杀千刀的,姑奶奶我……走不成了。” 阿罗静静望着她,未几将嘴角一提,想要令车夫转头。 阿音拽住她的袖子,抹一把脸,抽抽搭搭说:“别。” “玩几日再回去。”她哽咽道。 一游玩便是小半个月,阿音领着阿罗在周遭玩了个遍,乌篷船摇的江南水乡,千山坠落的湖心岛屿,捏腔转调的苏州评弹,同秦淮绝艳的琵琶小调。阿音再迈入院门时胖了一小圈儿,莲藕似的胳膊被金线勾的袖口箍着,倒更显出旖旎的风韵。 阿罗的脸仿佛被晒得适应了些,不似从前那样苍白,隐隐约约有了些粉色。 二人进院子时涂老幺刚买了一只老母鸡,正挣脱了绳索在院子里乱窜,见着来人,他停下捉鸡的动作,甚是诧异地惊呼一声,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回来啦!” 若说没心没肺的好友,通常是令人烦恼的,可也有他独特的功用,好比涂老幺这一声“回来了”,不见外得好似阿音仅仅是出门遛了一个弯儿。 阿音瞥他一眼,动动脖子算打过招呼,再抬头时李十一拿着拧好的麻绳出来,另一手湿哒哒的,刚刚洗过,滴着晶莹的水珠子。 她望着阿音,抿唇淡淡一笑,也是说:“回来了。” 所有阿音预想过的尴尬和嫌隙在这三个字里烟消云散,李十一头一回给她搬了台阶,配上手上的水珠子和麻绳,将话熨得更加日常,一家人似的。 阿罗偏头,令五钱将李十一手上的麻绳接过来,代替涂老幺捉鸡,自个儿则走到墙根处不近不远地望着,时不时指导一两声。 阿音将不大牢靠的脚后跟顶了顶,蓄了些力似的,慢悠悠地走到李十一跟前:“不回来,谁帮你收尸?” “老,弱,病,残?”她瞪着靠过来的涂老幺,这回四个字全是他。 “嘿。”涂老幺将关心的话咽回去,白她一眼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阿音右手拿着李十一给的信,在左手手心里拍三两下,气焰嚣张:“怎么,讨债?” 李十一抬抬眉毛,不点头也不摇头。 阿音冷哼一声,将信纸塞她手里,道:“几桶水便想清算了?姑奶奶同你说,一万个不能够。” “任如何算,也是你欠我的多。”她倒竖着柳叶眉,“我想明白了,我总是要你欠着我,这辈子欠,下辈子还欠,你儿子姑娘孙子孙女往下数一百八十代,世世代代都得欠着我。” 她妖妖娇娇地努了努嘴:“这我才舒坦。” 李十一眼里隐隐挂着笑,说:“是。” 阿音望着她的笑容,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好似见着了从前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李十一。她爱了一整个青春年少的姑娘,以残忍而温和的方式同她说,只能够将姊妹的位置留给她,但是,永永远远地留给她。 她低头摸了摸心里的小阿音,对她说,咱们就此别过了,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乍然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最终还是阿音记起了紧要的,同李十一说:“那腾蛇,你是不必再找了,我有方子。” 李十一蹙眉:“什么方子?” 阿音朝不远处的阿罗偷看一眼,小声道:“她,是个爷们儿。” 她不晓得如何解释,也有些开不了口,只用惯常神神叨叨的胡话,来遮掩些尴尬。 李十一讶异地抻了抻眉头,却三两下明白了阿音的意思,想了想,只问她:“管用么?” 阿音有些别扭,将眼神移开:“凑合。” 李十一唇边的笑十分清淡,一晃眼便不见了,蹙着眉头仿佛是真心实意的关怀:“够用么?” 阿音“嘶”一声,这话颇为耳熟,自李十一口里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番风味。 她不大好回答,却听涂老幺自身后幽幽发话:“若我没想错,你同那傻阎王睡了。” 阿音回头,猛不丁吓一跳,涂老幺的脸色黑得同锅底似的,瞧着她的眼神很复杂。 -- 第94页 见阿音默认,涂老幺叫起来:“你可真是活腻歪了,你他妈!睡阎王!” 他颠三倒四,过了电似的难以置信,绕着阿音又问:“你还活着吗?” “你多半已经死了。” “还会摸骨不会?摸摸你自个儿罢。” 阿音撩个白眼,不想搭理他,要越过李十一往里头走,才刚提步,却听李十一沉吟道:“螣蛇……却是不能不找了。” 她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二楼的房间,里头是许久未现身的宋十九。 李十一耷拉着眼皮子,眸色冷得不同寻常:“这梁子,结大发了。” 第56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五) 见到宋十九时,阿音同阿罗才明白了李十一的意思。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阿音颇有耐心地敲了好久才开门,眼前的模样令人心惊。她仿佛又成熟了些,尾部上勾的杏眼,根根分明的睫毛,悬胆似的鼻子,同一张不上不下的嘴唇。 令人心惊的却不是她风华大盛的相貌,而是她瘦弱同苍白的肢体,突出的颧骨消退了原本的软糯,锁骨中央狠狠掖进去,一双把着门的手细细长长,手腕同拇指连接的地方瘦出了明显的窝。 她将自己清减的身体搁在宽大的睡袍里,一头齐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形同鬼魅一样站在逆光的阴影里。 更陌生的是她的神情,浑浑噩噩的眼珠子,毫无光彩地在几人面上一撩,在李十一处顿了顿,又极快地低下去,手推了一把门,转头往床上走。 她没有同诸人打招呼的心思,甚至连对李十一也失了兴致,安静地背对着卧到床上,手放在腮边。 阿音看一眼李十一,见她将嘴抿起来,下巴往前一动,又收回去。 她在难过。 阿音提步走进去,屋子里是久未通风的阴干味,她略微抵了抵鼻头,三两步上前将窗帘拉开,又紧着开了窗,“唰”一声阳光倾泻而入,贪婪又霸道地驱赶阴暗,屋内的人不适应地扇了扇睫毛,唯独李十一立在正中,视线从未自宋十九身上离开过。 阿音快步至床边,手搭在宋十九陷下去的腰窝上,摸一把全是骨头,心疼得不大敢再用力,只抬头问旁人:“究竟怎的一回事?” 既阿音知晓了缘由,李十一也不瞒她:“我同她去佘山找白矖神像,她不当心动了螣蛇的供桌,被蛇尾鞭中眉心。” 经历如此相似,令阿音恍若隔世地怔了怔,压着宋十九的手略略蜷缩,成了拳头硌在上面,静默一会子才道:“那……” 余下的话她有些说不出口。 李十一摇头:“她的症状不同。” 涂老幺接口:“不爱言语了,也竟不睡觉,夜里在楼里晃荡,同鬼似的。” “最奇的是,饭菜也不大吃了,吃两口呕三口,吐得搜肠刮肚的。”他用了个成语,老人家似的叹着气,“瞅瞅瘦成这模样,脸都尖得同锥子似的,我一早起来买了鸡,同十一商量炖个汤补补,正巧你们进了门儿。” “十九。”阿音俯下身去,摸着她的脊背轻轻喊她。 宋十九耳廓一动,缓慢地转头望着她,眼里仍旧没有光,看了一会子,才出声:“阿音。” 她的嗓子似初生的幼羊,弱弱的,颤巍巍的,仿佛若未及时纳入耳朵里,便要追着风去了。 李十一望着她,下颌骨稍是一突。 阿音紧蹙着眉头,将手覆在她脸上,上下摩挲两把,正要劝慰她,肩上却搭了一只轻柔的手,她回头,听阿罗轻声道:“出去罢。” 门又掩上,几人次第下楼,阿罗走在李十一身边,低低道:“不是螣蛇。” 李十一侧脸,听她又道:“螣蛇性子乖张,从未听说过会引人如此沉郁。” “那是咋了?”最前头的涂老幺转脸问。 阿罗也不明白,忖了忖,意味深长地望着李十一:“会不会……是遇了负心人。” “伤情了。” “负心人”三个字扎耳得很,刺得诸人的脚步停了下来,涂老幺大气儿不敢出地看李十一,阿音绢子捂着嘴低嗽一声。 李十一斜眼望着阿罗,同她对视。 阿罗先撤了兵,嘴角柔弱地抿着笑,素手扶住栏杆,步履纤纤下了楼。 “对号入座”这四个字,总带着些不打自招的心虚,时常令人心情大好。 至晌午,炖好的鸡汤以最浓郁的香气包裹了整个餐厅,油沫子厚厚地浮在上头,将高汤的鲜美守护得十分好。涂老幺捧着碗筷上去招呼宋十九,几人围着桌子候了一会,才见她脚步虚浮地下了楼,换了一身月白的旗袍。 她的长发以一根木簪挽了,分明不施粉黛,却有了“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观感,衬得她的眉目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李十一偏头瞧她一眼,仍旧固执地觉得螣蛇发生了些许作用。 那作用细微而聪慧,只是将她封存已久的女人味蒸出来,与原先的稚嫩打着架,隐隐要占据上风。 又或者,将她催熟的并不是螣蛇,而是她眉间若有似无的愁绪,和举手投足间不再毫无保留的回避感。 譬如说,她垂着眼睫毛,一眼都未看李十一。 李十一将碗搁到她面前,她匆匆扫一眼。李十一将筷子递给她,刻意捏着了中间的部分,她却顿了顿捉住远远的底端,将竹筷抽了过去。 -- 第95页 “多谢。”她声如蚊蝇地说。 不解和疏远交替,令李十一五味杂陈,胸腔涩涩地动了动。 涂老幺扒着饭,眼睛不甘心地支棱着,恨不得生在她二人身上。 阿音顾着宋十九,未留意阿罗将一块鸡肉夹到她碗里,也只本能地跟了一句“多谢”。阿罗柔意万千地望了她一眼,又将鸡肉夹了回来。 自己吃。 阿音诧异地望着她,望着她细嚼慢咽的腮帮子,敛起眉头。 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低头抿嘴莞尔一笑。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甚是清净地用完了饭,涂老幺自告奋勇收拾碗筷,阿音见宋十九这回没吐,好歹搁下一点心,说舟车劳顿乏得很,便上楼歇息。 公馆陷入午睡的安谧,李十一在枕头上靠了靠,横竖睡不着,到小花园里闲逛,她瞧了一会子涂老幺未收拾干净的鸡毛,又悠了三两下秋千,在咯吱咯吱的声响中停下来,右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踢石子。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在花园里见着的跳舞的姑娘,月色纱绢似的流光淌在她的身上,将她包裹得熠熠生辉,她却浑然未觉,从不晓得自己曾将如此美好的背影烙在了窗边人高高在上的眼睛里。 李十一抬眼往二楼看,宋十九的房间一片漆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再不给人窥探的机会。 失落来得仓促,令李十一没了赏花的心思,埋头往回走,正走到大门处,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要外出的宋十九。 她穿着平底鞋,头顶只够到李十一的鼻间,见着她稍是愣了愣,而后便迅速地低下头去,后退一小步让了路。 憋了几日的火便在她细小的动作里“噌”地生了出来,面无表情大概是李十一生气等级最高的一样,此刻她便这样望着她,微微偏着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 宋十九抬头看她,将苍白的小脸自下而上地放置到李十一的视线中,李十一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眼里压抑的凉意一瞬间成了柔化的探究,缓慢又不容拒绝地回敬至宋十九的双眼。 她的目光令宋十九的两腮起了一层难以招架的小栗子,她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要说什么,最终埋下头,作了一个想出去的动作。 李十一却没让。 她立在中央,静静看了宋十九五六秒,直看得她抽了抽鼻子,才将腿一撤,靠到门边,望着她走出去。 再回头时猝然撞进阿音的眼里,阿音靠着栏杆望着她,身段同白瓷花瓶似的凹凸有致。 接到她的眼神时,阿音才骤然明白了一些东西,原来从前瞧见的李十一对宋十九的感情,竟是李十一克制同遮掩过的,只是偶然才轻飘飘地浮上来,仿佛没有什么重量。 乍然瞧见她来不及回收的无措和怅然,才令人遽然察觉这份克制的存在。 她对李十一沙漏一样流逝的怨怼似塌方似的急速少了一大块。一方面,无论如何,她十分感激李十一曾有意无意地在乎过她的感受;而另一方面,她明白了感情这玩意着实混蛋,有人折磨你,便有人或直接或间接地折磨她,无人能全身而退,也无人能永远立在云端,享受旁人爱意的照拂。 她实在不应将李十一判定为加害者。 于是她施施然挪了挪步子,对李十一道:“她的状况实在不寻常,想必是有缘故。你暂且上楼歇着,待晚些时候,我替你问问。” 李十一顿了顿,同她说:“多谢。” 阿音笑了笑,转身往楼上走。 原来有一日李十一也会因旁人对她道一声多谢,原来有一日,她也能坦然受了这声多谢。 第57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六) 李十一见尽人鬼事,却从未养过猫,不晓得成日里绕在跟前的小雪团子怎么就远远儿地趴着,毛球同小鱼干全无了吸引力,偏偏那猫爪又利利地挠着人的心,令人又是疼又是痒,却舍不得放它自由。 这只猫叫做患得患失。宋十九养的,放到了李十一的院子里。 猫儿的爪子挠到深夜,挠得李十一废了三张写字的宣纸时,阿音才敲开了宋十九的门。 她望着宋十九披散的头发,因拆了发髻而略微卷曲,从前她的头发卷着时似个精巧的玩偶,也不知是不是瘦出了棱角的缘故,此刻缠绕几缕发丝在颈间,竟有了一些楚楚的可人。 “阿音。”她有些恍惚,手里转着一枚眼生的印章。 那印章原本是她同李十一接吻后,偷偷刻了想赠予她的,因着配红色的穗子抑或黑色的穗子纠结了两天,后来便未送得出去。 阿音随她进去,将手里架着的两个高脚玻璃杯搁到桌上,拔塞起了一瓶葡萄酒,倒得刚刚没过杯底,笑道:“五钱搜罗回来的洋酒,只得这一瓶,你可别同涂老幺说。” 宋十九“嗯”一声,牵动嘴角算是笑了笑,坐到桌边,纤细的小腿光裸着并叠,斜斜地支撑姣好的身姿。 她将晶莹剔透的酒杯拿起来,举至眉端轻轻晃动,睁着眼静静看,猩红的液体挂在杯壁,似有了跟随的影子,她的瞳孔里生出了好奇的神色,而红酒折射的光影拓到她脸上,又恰到好处地规避了天真。 人通常说故事动听,那么心里头揣了故事的人,便该十分动人。 阿音同宋十九饮完了酒,也未急着说话,直到红晕爬上了二人的脸颊,才拉着她钻进被窝里,揽着她说悄悄话。 -- 第96页 她想起从前宋十九抱着枕头来寻她说心事的模样,也未过几个月,却似过了许多年似的。 宋十九如今不再窝在她的怀里,只是难耐地将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待酒精的热气渐渐散了,才轻声说:“我也不想这样。” 她明白阿音的来意,也早想同人说,只是不晓得怎样起头。 话语里不由自主的委屈漫得溢了出来,仿佛能听见小姑娘的鼻酸,阿音安抚猫儿似的一下下撩她的脊背,直到绷直的筋骨渐渐松软下来,才问她:“因着十一,是吗?” 宋十九的额头在她肩膀处蹭了蹭,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她并未回答阿音的问话,只是道:“我瞧见了,阿音。” “我不晓得我为什么会瞧见,但是,我瞧见了。” “我瞧见你红着眼睛望着十一,瞧见她在你跟前解衣裳,我听不见你们说什么,我拼了命地想听,可是什么也听不见。” 阿音的脑中“轰”一声炸开,炸得耳畔嗡嗡作响,被酒精泡过的太阳穴拉扯青筋,仿佛要自薄薄的表皮中冲出来。 她深呼吸了几回,抬手按住宋十九的后脑勺,声音轻得似在温水里滤过:“所以,你便成了这样?” “不,”宋十九摇头,“我原本想同十一和你讲个清楚,可我一见她心便被掐得发酸,任什么也提不起兴致来,我难受极了,吃不下睡不好,我仿佛是……仿佛是病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病态来自生理,并非自己主观能控制。 阿音忖了忖,宛宛开口:“你不是个小姑娘,我也不愿再瞒你——我曾喜欢过十一,喜欢极了,恐怕不比你少。” 她斟酌着加了“曾”这个字,尽管恐怕还不精确,但她笃定必定用得上。 阿音诚恳而坦白地说:“只是,你晓得她对我说什么吗?” “你那日瞧见的那一幕,是她对我说,她能够满足我的可耻欲念,可今后便做不成姊妹了。她将身子同神情一齐摆给我看,让我选。” “我没敢选,也没敢想,过后才发觉,我仍旧想与她做好友。” 阿音笑了笑:“感情终归是两个人的事。” 宋十九想要说什么,阿音却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眼儿娇媚媚地眯着,越过她的侧脸望着桌上残留的半瓶酒:“这几日我同阿罗出去,我听那苏州评弹,你猜我想什么?” 她破冰般松动目光,唇边撩人的笑意依依稀稀的:“我想呀,若我一人追着她,倒不如捧个可心的角儿,照样是我在台下瞧着,她在台上风光,我上不了台,也唱不成戏。我若是捧角儿,砸了大钱,角儿还同我笑一笑,我舒坦,她也舒坦。可我若一厢情愿追李十一,将自己全副身家砸得血淋淋的,她却不舒坦,我也不舒坦。” “你说,是也不是?” 宋十九欲言又止,半晌轻轻的一声:“是。” 阿音柔声道:“我又想,我既身子成了这个样子,感情可万不能糟蹋了,定要寻一段顶干净,顶完全的情意才好。” “我活这一遭,若什么都糟蹋了,可有什么意思呢?” 宋十九咬着一点子嘴唇,一会子又将其吮吸住,伸手捉住阿音的手,握在手心儿里,许久未动弹。 半晌,她才说:“我恐怕也同你一样。” 阿音却是笑,伸出指头戳她:“你可不同。我瞧她因着你难受的模样,竟是有些痛快。” 她歪着脖子想了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道理。 宋十九靠在她怀里摇头,沮丧极了:“我想明白了。我自小学着你们长大。她不爱涂老幺,也不爱你,更不至于爱她自己,又怎会爱上我呢?” 阿音蹙眉:“这是什么歪理?” 宋十九埋着头,眼眶隐隐发红:“若她当真心里有我,缘何吻了我,却晾着我呢?” 阿音一怔,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来,连抚摸她的手也停住了。 最后还是宋十九另择了话题:“阿音,你对我十分好。” 她同她一样喜欢李十一,却肯半夜来同她说这样一席话。 “屁话。”阿音轻蹭她的头,“你花生米大点儿的时候,还险些吃了我的奶呢!” “你若有良心,该喊我一声娘。” 宋十九愣住,久违的脸红将她打得措手不及。 阿音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子才止住,起身关了灯,搂着她睡过去。 第二日宋十九精神好了一些,正在园子里头逛,遇上早起要出门买菜的五钱,想着自个儿关了好些时日,便索性同他一道出去。待都起了,涂老幺煮了几碗汤圆,一人一碗慢慢用,涂老幺嗦着吞了一个,指着五钱留下的字条松一口气:“俩人买菜去了,总归是肯出门了。” 李十一咬一口糯糯的表皮,未做声。 阿音将碗搁下,乜她一眼:“若搁不下心,便追着去。”一个汤圆咬了四五口,芝麻馅儿都流干净了,实在看不下去。 李十一抿抿下唇,将勺子放回碗里,索性不吃了。 阿音又道:“昨儿我与她谈了一宿,总觉得有些蹊跷,她平日里跟个小火炉似的,如今却丧气得很,胡思乱想的,能活生生将自个儿说哭。” 李十一心尖一抽,抬手支着下巴。 涂老幺三两口将汤也喝了,咕噜一声咽下去,忽然道:“你一说,我倒记起来了。” -- 第97页 “有一日我对月思亲。” 他在众人的眼神里将话换了:“有一晚我想婆娘想得睡不着,去院子里头打蚊子,见小阿九的窗户里头有个小人儿,不过两三尺高,二人在窗边说话。” “我仰头瞧了一会,脖子酸眼睛也酸,迷迷瞪瞪地回了屋,只当是发了梦。你说蹊跷,兴许竟是真的?” 李十一无名指按着下唇,来回蹭了两下,沉沉思索起来。 却听阿罗道:“若果真如此,我恐怕知晓缘由了。” 众人抬眼看她,见她笑容温文,似一株舒展的兰花:“是否如我所想,尚需印证。” “如何印证?”阿音问。 “令她开心一瞬便是了。” “她都快愁哭了,还开心呐?”涂老幺不认同。 阿罗不置可否,将眼神扔给李十一。 李十一低头瞧木桌,小腿却冷不丁被阿音拿脚尖轻轻一踢,阿音笑着抻眉:“咱们十一姐该不会说,不晓得怎样令她开心罢?” 李十一扇了两下睫毛,举棋不定的犹豫将肩头轻轻一压。 “哟,”阿音掏出绢子掩在唇边,偏脸同阿罗笑,“咱们前儿瞧的戏里那个负心人你还记得?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竟不同人有个交待。” 她原以为阿罗要认同地捧个哏,却见阿罗抿一口茶,含着复杂的笑意望向她,反问:“是么?” 毫无交待的,仿佛不只一个。 黑幕倒碗似的扣下来,又大发善心地留了月亮和星辰,足够照亮迷途,也足够指引归人。门被轻轻重重叩响三下,曲指的手好看得似是价值连城的古物,可它的主人却紧张极了。 以至于门被开启,见着宋十九时,李十一竟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许久未与她独处过了,她隐约觉得随着宋十九的生长,自己与她关系的平衡木在微微晃动,她不再是稳坐上风的一方,她在宋十九的生分里瞧见了自己的弱势。 “还未睡?”嗓子轻柔得像是讨好。 “嗯。”宋十九垂头望着前方,伸手局促地撩了一把头发。 几根发丝勾在指尖,她捻起来,在手上无意识地缠绕,一圈又一圈,好似在度量她与李十一的纠葛。 头发缠得紧,将自己的指腹箍得白一道红一道,她讷讷地望着,没来由便有些鼻酸。 她十分想扑进李十一的怀里,同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娇,可望着被勒住的手指,又硬生生地克制住。 她觉得她便是没有分寸的发丝,李十一是手指。 李十一伸手捉住她的手腕,问她:“发生了什么?同我说,好不好?” 她原以为再没有什么比宋十九含着眼泪的沉默更令她难受,可下一刻宋十九惊弓之鸟一样收回了手腕,将双手背到后头。 嗓子一瞬便梗住,她望着宋十九坐到桌边,双手拘谨地搁到膝盖上,说:“我……” 她叹一口气,面庞压抑得厉害。 李十一浅浅呼吸,在她瘦弱得不像话的身板里停滞了一秒,她终于觉得,若是再这样下去,她要失去宋十九了。 失去那个拎着水桶擦汗的火太阳,葡萄藤下赶蚊蝇的弯月亮,绕来绕去不知疲倦的花蝴蝶,同在她手心里闭着眼颤抖着说“我不喜欢李十一”的小骗子。 李十一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温柔地看进她的眼里:“你怎么了?” 原来低声下气并不是那么难,只要对象令你心甘情愿。 她认真地看着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寸步不让的坚持,声音却轻得怕惊扰了面前的人:“从前那个宋十九呢?” 花仍开花,星仍闪耀,世间万物,仍在以千千万万种方式爱着她,可她却没能依言捧出她的棺木,令她问一问她的生辰,听一听她的真心。 “从前那个说,凭自己是个什么玩意,都要……”李十一顿了顿,“……的宋十九呢?” 她的胸腔涨极了,突突突的,连呼吸亦不大受控,耳后烧得似架起了柴火,火光漫了一些在脸上。 宋十九亦怔住,小口小口地吸着气,她感到李十一搭在她膝盖上的手在轻轻颤抖,幅度很小,但同她眼里隐约的清亮联结在一起,似在宋十九肋骨间拍打了惊涛骇浪。 她小心翼翼地问:“要什么?” “爱我。” 李十一的羞涩终于进了眼珠子里,令她的睫毛也不堪重负,本能地往下压了压,勉力维持不被人窥的孤傲。 爱我。她说。 是补充,是准许,也是请求。 有些话她并不想这样快说出来,她还不习惯将独来独往的生命交到旁人手里,但她没了法子,也不想再等。 水到渠成四个字并不意味着时间,若有人拿铲子将沟渠挖通至你心里,便没有理由再将水流拦住。 宋十九用力地眨着眼,胸骨一突,随后是咯噔咯噔的声响,似有一百台机杼在没日没夜地织布,编的是她七零八落的爱情,织的人是面前低眉敛目的李十一。 期盼已久的事终于降临,带来的感受却不是如愿以偿,而是自我否定的难以置信。 她看着李十一,呼吸一滞一滞的:“什么意思?” 李十一将眼帘耷拉着,伸手拉住她的右手,将手指一根根嵌入她的指缝,而后将掌心贴上去,牢牢合拢。 她抬眼看宋十九:“有些事,只能我教你。” -- 第98页 “‘东山再起’之东山,是会稽东山。” “‘投桃报李’之李,是李十一的李。” 第58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七) 你有没有得到过一样期盼得过久的东西?久到你记不起来它是怎样开始的,更不知它此刻因何而来临,它不容许你开心,也不容许你激动,仅仅能令你平淡而温柔地望着,生怕细微的表情令它反了悔,头也不回地离开你。 宋十九便这样平淡而温柔地望着李十一,她能清楚地感应到十指交握时李十一分明的骨节,和掌心微微沁出的汗。 不知是什么缘故,李十一向来冷淡的眼睛略有些发红,令她瞧起来有了些柔弱的模样。 原来她将宋十九打趣一样的问话记得这样清楚,不知是过了怎样百转千回的心意,才在今日化作举重若轻的隐晦的爱意。 宋十九不大敢细想这个过程,一想便要令她幸福得诚惶诚恐。 李十一掀起单薄的眼皮,望着咬着下唇的宋十九。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锤得纷杂又无力,像一只被拎住耳朵的兔子,将四肢慌乱地举着,偶然才挣扎一下。 她其实紧张极了。她是个十分懂得藏拙的人,若一样事做得不够好,她便日也练夜也练,非得有把握了才拿出手,她很怕爱情这件事她不够游刃有余,宋十九却没有给她练习的机会。甚至她开始觉得,她越来越难以把握眼前的人。 她只能诚恳地将自己交给她,并且接受一切关于好坏的评价。 她瞧见宋十九将她的手松了松,十指软绵地交叉着,空气一瞬间冲进来,随后又被挤出去,宋十九更加虚弱,更加羞涩,也更加不容拒绝地将手再度嵌严实,随手她低着头,脸红红地说了一声:“好。” 李十一好像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但宋十九就是想要说一声“好”,这是她固执的仪式感,也是她书写过千百回的睡前故事的结局。 她这几日情绪低落,十分怕李十一喜欢的是旁人,也十分怕李十一当她是个不懂事的累赘。可李十一说喜欢她,三个字便足够雪破冰消,还有什么比李十一的示爱更令人踏实呢?至少对宋十九来说,没有了。 她瞧见李十一勾唇莞尔,似她头一回问李十一什么是笑的那样,笑得透明又真挚,愉悦得一眼尽窥。 李十一站起身来,宋十九拉着她的手不愿意放开,李十一却越过她蜜桃似的脸,望向她脑后。有细细的金黄而透明的线条,大拇指的长度,游鱼一样从宋十九颈椎处升腾起来,扭扭曲曲向上飘,于脑袋上方消失不见。 宋十九见李十一发怔,抬起眼想要问她,却见李十一低了头,温柔地拍拍她的后脑勺,道:“先歇着,想想明儿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宋十九的欢心在心里戳了个小泡泡似的,笑意终于挂上了脸,捏着李十一的指腹蹭了蹭,才将她依依不舍地放开。 灯火通明的一楼餐厅,是候得昏昏欲睡的众人,见着轻缓脚步下楼的李十一,涂老幺唰地来了精神,正要开口,便被阿音伸手一拦:“不必问。” 她瞄一眼李十一红霞未褪的耳廓,挑眉同阿罗交换个眼神。 李十一瞥她一眼,坐到长桌的右侧,紧闭双唇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十一姐。”涂老幺比个大拇指。 众人看他,听他呵呵一乐:“忒镇定。想当年我同婆娘提亲那会子,嚎了几宿,嚎得我那病恹恹的瞎眼娘都下床追了我三条街。” 阿音笑得东倒西歪,一旁的阿罗伸手扶住她的背,亦柔柔一笑。 李十一道:“我与你不同。” 涂老幺好奇:“啥不同?” 李十一不答,却是五钱一本正经地出了声:“她不大可能被拒绝。” 李十一冷冷淡淡,向五钱挑了个眉头。 五钱仿佛是收到了些许嘉奖,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饮了一口茶。 阿音撑着下巴,含笑望着李十一,她此刻仍旧波澜不兴地冷着一张脸,但她却从她方才不自觉抹一把手心的动作里瞧出了残留的紧张,她还是不习惯将欢喜大铺大张,只是在反常地揶揄涂老幺的时候,将细小的愉悦与灵动藏在里头。 而她的情绪却总是因藏匿而十分动人。 略招呼了几句,便进入正题,李十一将方才所见细细告知阿罗,阿罗沉吟一会子,点头道:“我没想错。” 众人不解,听她娓娓道来:“是虚耗。” “‘夜于灶里点灯,谓之照虚耗。’”李十一恍然。 阿罗点头:“这传说也有几百年了,记在《唐逸史》里,说是唐玄宗曾梦见一小鬼,偷了自己同杨妃的玉笛和香袋,玄宗斥住,小鬼自称虚耗,素日好窃财物,并且——擅偷盗别人的快乐。” 《唐逸史》里有言:“虚者,望空虚中盗人物如戏;耗即耗人家喜事成忧。” 涂老幺听得目瞪口呆,咋舌道:“怪道呢!那日我见着那小人儿,竟是这个。如此说来,小阿九的快活,竟是被这祸害偷了去!” 众人默然,听阿音问:“那方才十一见着的虚线?” “应当是因着意志,回归的些许欢愉。”阿罗顿了顿,“维持不了许久。” 李十一未出声,想起方才一脸病容,却眸光闪闪的宋十九,心里蓦地一抽。 涂老幺叹口气:“龟孙子。怎样治她?” -- 第99页 阿罗将长发拢过来,五指在上头摸了摸:“这小鬼,我倒是不放在眼里。明日五钱回一趟泰山府,请……” “我有法子,或可一试。”李十一抬头打断她。宋十九来历未清,她不大想替她欠泰山府的人情。 阿音对上她的眼神,生出了不大妙的预感。 待回屋,已是十分晚了,如今过了伏夏正入秋,连蝉鸣也不爱搭理黑夜了,李十一在安静的晚风里洗过澡,正要关灯歇息,却听门被轻轻叩响,她起身开门,见是宋十九。 她穿着与自己款式差不多的睡袍,卷曲的长发勾勒瘦削的双肩,背手望着她。 “怎么了?”李十一轻声问。 宋十九将左脚支开,略点了点,又收回来并拢,仰头望着李十一:“咱们在一起了,可以一起睡了,是不是?” 李十一缓慢地眨了眨眼,表情因背着光而看不大清晰,好似是将嘴角抿起来润了润,一会子才说:“是。” 宋十九仔细听了听,她的“是”里有温柔的笑意,并不勉强的样子。 于是她埋头将手递给她,跟着她掩门睡到了床上。 西式的床十分大,李十一睡一边,宋十九睡另一边,中间宽敞得能再塞下阿音并阿罗,宋十九侧卧着,伸手抠着床板边缘的木料,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少女显而易见的郁结,她的情绪又低沉下去,背影孤零零的,似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李十一偏头看她,看她随着呼吸浅浅起伏的曲线,同一头哀怨一样散乱的秀发,瞧了一会子,同她说:“你过来。” 宋十九的双肩一僵,随后慢慢地平躺下来,睁着眼睛望着她。 李十一朝她侧卧过去,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又捧住她的右腮,轻柔地抚摸两下,未再说话。 无声的动作能将怜惜扩大,宋十九闻着她指尖的香气,心里被热巾子轻轻地擦拭着,她忍不住瞄一眼李十一,然后滚到她的怀里。 李十一揽着她,宋十九的头靠在李十一胸前,一手松松扶在眼前人的肩膀下方,一手搭在她的腰上,乖巧又诱人。 “这才对。”宋十九满足地叹息,终于明白了方才不自在的是什么。 李十一笑了笑,闭上眼正要入睡,却听宋十九又软着声儿道:“这些时日,我总在想一件事。” “什么?”李十一未睁眼,声音比月色还柔。 宋十九糯糯的气息打在颈间:“你那日说的需求,到底是什么?” 好一会未得到李十一的回答,她怕她睡了,要抬眼看她,却见李十一稍稍拉开了些与她的距离,眼神同她一对,而后垂下眼帘,在她的耳垂处落下一个吻。 宋十九一怔,李十一却并未停下动作,双唇抚摸过她的耳朵,游弋到下巴和脖子,带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和缠绵。 有的吻是火,令人的理智轰然倒塌,有的却是水,晃荡着令情欲浅浅升温。 宋十九的肌肤在她的亲吻中变得紧张而敏感,李十一在细细密密的小栗子上蹭了蹭,随即止住,将她重新搂入怀中,问她:“什么感觉?” “想要。”宋十九的声音细得像是嘤咛。 “要什么?”李十一的嗓子微哑,说话时手滑下去,若有似无地碰了碰山丘浑圆的下方。 宋十九轻轻一颤,说:“想要更多。” 李十一将手搭到她凹陷的腰线上,说:“更多,便是需求。” 宋十九脸上漫上红云,手缠上她的脖子,李十一的拇指隔着睡袍在宋十九腰间摩挲,问她:“明白吗?” “明白。”宋十九明白了李十一想要对她做什么,也明白了自己想要献出什么。 李十一抿唇,又问:“可以吗?” “可以。” 当然可以。 李十一浅浅一笑,却未再有别的动作,宋十九将头靠在她肩上,细语:“现在吗?” “不是。”李十一将被子搭上去,抚摸她的后脑勺,“你病了。” 方才眼熟的虚线又自宋十九颈后探出来,散发着微光。 宋十九有些泄气,但只是小小的一些,很快便软糯地趴在李十一的温柔里,迎来许多天的头一个好眠。 入睡前,她轻声呢喃:“我们来日方长,对不对?” “对。”李十一说。 作者有话说: 1.《辇下岁时记灶灯》:夜于灶里点灯,谓之照虚耗。2.唐玄宗和虚耗的故事记载在《唐逸史》里。 第59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八) 宋十九醒来时天已大亮,李十一仍旧保持怀抱她的姿势,她枕在李十一的胳膊上,还未好生令意识跟上阳光的脚步,便察觉到了手心里奇妙的触感。 似一块软布,里头兜了水,充实而丰盈地填在指缝间,将她的手撑作一个半圆型。 燥热自耳朵里蹿出来,心跳也不大齐整了,她想将手拿开,正抬腕却觉那柔软略略一颠,令她十分舍不得。 她屏着气抬了抬睫毛,李十一呼吸均匀,好似仍未苏醒。宋十九想了想,大着胆子在李十一的臂弯里挪了挪脸颊,将手张开些,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而后轻轻一捏。 她心里忍不住骂了句十分不淑女的脏话。 紊乱的呼吸牵动她的心跳,她却并未停下来,曲指抚了抚,手心儿里起了奇异而微妙的变化,逆来顺受的防守变作坚挺的反攻,同她掌心纠缠的曲线对峙。 -- 第100页 这感觉实在太微妙,欲望有了支点,又有了中心。 李十一的睫毛扇了扇,眼下的阴影不动声色,她敛着呼吸将宋十九的动作照单全收,在心跳快要露出破绽时动了动被她枕着的手,五指回勾,摸了一把她软软的耳垂。 宋十九做贼心虚,立马将手规规矩矩地放回了李十一的腰上。 李十一的指头无意识地游走,沿着宋十九的下颌线来回抚动,作足了即将醒来的懒散姿态,才抖了抖眼下的阴影,半睁眼问她:“醒了?” 宋十九将头埋在她暖香的颈间,闷闷“嗯”一声,而后翻身下床,出门打了水回来梳洗。 她动作勤快又熟练,只是一路低着头不大敢瞧李十一,不晓得为什么,方才在床上那样缠绵,一下床规整了衣裳,仿佛也规整了遗落一地的情丝,令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其妙的疏离。 没同李十一在一起时,她觉得她与她熟悉得很了,可以做世界上任何亲密的事情,可当真在一处了,又觉得不大够,以至于她还不大有底气笃定李十一喜欢的是她的哪一面,清晨起来时应当用哪一种表情最为可爱,最为落落大方。 她一面拧帕子一面想,听见李十一困乏地下了床,趿着拖鞋朝她走过来。 她让了一个身位给她,不挡着她洗漱,李十一却停在她身后,手一横将她拦腰抱住,下巴在她的颈窝处一搁,然而才走到一旁俯身洗脸。 她的动作随意且自然,又短暂得仿佛没什么必要,但宋十九知道,她在安抚她,她瞧出了她在病症的作用下的患得患失,瞧出了她怕李十一后悔的心思,适时送上了小小的,温暖的定心丸。 宋十九低头咬着嘴角,露出了软绵绵的,甜得并不明显的笑容。 二人刚换好衣裳,便听得涂老幺笃笃笃地敲门,李十一开门,见他急道:“十九不见了,方才我敲了好一会子门,也……” 他顿住,五官精神得似统统在敬礼,张嘴望着自李十一身后出现的宋十九。 方才赶上来的阿音和阿罗站在楼梯拐角处,扶着栏杆杵在中央。 李十一将门掩了,拉着宋十九出来,同楼梯上的二人打过招呼,四人一齐往下走,阿罗缓着步子,意味深长地回眸,李十一回敬一个悠然的挑眉。 阿罗笑了笑,幅度微小地偏了偏头。 几人吃过早饭,坐在一处商议虚耗一事,宋十九在园子里浇花,她的情绪仍旧很不稳定,有时望着明晃晃的太阳,一瞧便是半盏茶的时辰,李十一轻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揩一揩眼角的泪珠子,同她勉强地弯弯嘴角。 她望着李十一无意识堆蹙的眉间,心里懊恼极了,暗地里喊了一百遍加油,还在院子里做了会子强身健体的早操,方回到客厅里翻书。 李十一靠着楼梯同阿罗说话,时不时抛一个眼神给宋十九,宋十九对上她的目光时,眼里便亮起来,望着她的背影,双眼又黯下去。 李十一敏感地感受到她的波动,几句交待完,等诸人散了干净,便行至沙发边,拉着她的手挨着她坐下,宋十九靠着她,听她念书。 清冷的嗓音在客厅里高高低低的,涂老幺打扫走廊经过,朝里头望一眼,见李十一圈住了她,她缩在了李十一的怀里。 “咦。”涂老幺觉着肉麻,本能地要拉下嘴角,也不晓得是阳光洒得恰到好处,还是李十一念书的声音太过动听,总之他竟觉得有些温暖,他靠在门边上看了一会子,又想了想婆娘和涂四顺,抠抠眼窝低头走了。 楼上传来高跟鞋的声响,宋十九不由自主动了动肩膀,李十一放开她,散开搭着的二郎腿,道:“我去做饭。” 午饭颇为丰盛地做了一桌子,炖得脱了骨的小排,滋啦啦滚着热油的水煮牛肉,酸辣呛人的醋溜白菜,还凉拌了一个白切鸡。阿音望着这几个宋十九爱吃的菜,心里有些复杂。 宋十九仍旧没什么话,小口小口地吃着,李十一许久未下厨,过了油烟不是很有胃口,便搁下筷子撑着脸同一边的阿罗说话。 透过高低错落的瓷器,自阿音的角度,正好能瞧见她认真言语的面容,亦正好能瞧见她搁在桌底下的右手,捉着宋十九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她的手指。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阿音的心里仍旧酸溜溜的,醋溜白菜的醋仿佛淋在了心里似的,原来做李十一的另一半,竟比她想过的要幸福千百倍。可她竟是天生贱骨头,越难受越想再瞧一瞧,她看着看着,忽然又奇异地在李十一的小动作里觉察出了浓重的孤独感。 她发现李十一翻来覆去地揉捏宋十九的指腹,像一个不得章法的孩童。 她开始觉得,李十一等这份陪伴太久了,一个人也太久了,久到她表面气定神闲,却仍旧无法抑制内心一点小小的不安。 她叹一口气,觉得这样也好。 下午很长,五钱同涂老幺出门采买,李十一立在书案前练了几道符,宋十九在身边替她磨朱砂,练了小半个时辰,困乏得很,又睡了一觉,再起来时已是暮霭沉沉。几人简单用过饭,说了会子话又散了。 钟声敲到第九下,宣告漫漫长夜的来临。 屋里头燥得很,秋老虎的热浪最是烦人,阿音甩着绢子叉着腰,将鞋跟儿杵得笃笃响,来回踱了几步,转头同阿罗说:“我再同你讲一个笑话罢。” -- 第101页 阿罗笔尖的墨滴到宣纸上,晕染开,她望着墨点子,说:“好。” 阿音偏着脑袋,飞着媚眼儿,将俗烂的笑话讲得十分不耐烦:“说是打南边儿来了个喇嘛。” 阿罗提了提嘴角,半晌见她没下文,问她:“然后呢?” 阿音蔫儿了,手一摊:“哑巴了。” 她是实在没了法子,李十一说要捉那虚耗,让她和阿罗在屋子里做些快活的事引它出来,再由余下几人在外头捉住。搜肠刮肚的趣闻讲了干净,陈年珍藏的八卦也说了个遍,笑也笑了闹也闹了,这小鬼却精得很,愣是不上门。 她反手撑着腰拧眉望着果盘儿,深吸一口气,预备再大笑两声,却听阿罗柔声道:“坐。” 她将手里架着的毛笔一偏,点了点对面的太师椅,她想同阿音说,二人对坐着聊一聊,便能将愉悦攒起来,慢慢来。 阿音瞄她一眼,大喇喇坐到她对面,绢子扇着风:“不好笑?” 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似一只急躁的猫儿。 “有些好笑。”阿罗说。却不知是说笑话,还是说阿音。 阿音不满意,食指支着着额角想了想,斜一眼阿罗娟秀的脸颊,妖妖娇娇地抬了抬眉尾:“我再讲一个。” 阿罗颔首,见阿音支着指头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身子一窝侧坐到她腿上,一双玉臂搂住纤细的脖子,一面撩拨她的头发,一面说:“说是打北边儿来了个阿罗,打南边儿来了个阿音。” 她的额头抵着阿罗的,嗓音同眼神一样媚态,不似笑话,似调情。 阿罗将笔放下,望进她眼里:“然后呢?” 然后。 阿音将她的头轻柔地一按,探出尖尖的下巴,含住她的嘴唇。 阿罗的脊背略略一僵,然后便在阿音的似水柔情中软了下来,手自她腰肢上爬上去,扶住她的背。 一秒,两秒,三秒。呼吸交缠,唇齿生春。 淡淡的女儿香中,听见外头涂老幺兴高采烈地大喊:“捉住了!” 阿音的眼神一动,将轻咬阿罗的嘴唇放开,红艳艳的,她的眼神眯起来,有些微的迷离同了然。 外面嘈杂得厉害,可阿音却没有半点要出去的意思,她迟疑着将被品尝过的口脂递到阿罗耳边,如兰的气息令一切安静。 “原来,我吻你,你这样高兴。” 胜过听一千个精彩纷呈的坊间八卦,胜过她讲一万个笑话。 她的手扶着阿罗的前胸,感受里头火热的跳动。她瞧着她,好似瞧见了某些掩藏的情绪被戳穿。 阿罗坦然地回望。阿音感到她的眼神成了一滴清水,咯噔一下坠入自己心湖的正中央,微不足道,但她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第60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九) 阿音在阿罗的直白中怯了场,眼神一垂便要出去。 阿罗却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重新拉回自己怀里,兰花一样优雅的脖子一垂,将吻印上她轻狂的下巴。 修建齐整的花园里一盏灯也无,草墩子变成墨绿色,偶然兜着一片早秋的落叶。“哇呀呀”的叫声却打破了这篇静谧,令落叶蜷缩着身子打了几个寒战。 涂老幺望着被困住的小鬼,铜铃眼黄牛鼻,一张大嘴咧到耳根子里去,头上戴着尖帽,裹着一身红彤彤的长袍。 “咋长这丑呢?”他小声嘟囔。 方才虚耗蹑手蹑脚从花园里窜出来,正要攀着墙根儿往阿罗的屋子里头去,才刚挪了步子,李十一便抬手在它四周画圈似的布了一层明火符,火圈子烈烈燃起来,虚耗一刹便好似被拎住了后脖颈,迈着腿动弹不得。 异闻杂记里记载,虚耗不喜照明,是以才总在夜里出没,若遇着光亮,便会行动迟缓。 李十一趁它未反应过来,迅速在明火圈外立了四副钟馗像,底下幽幽蓝光一烧,烟火灼得虚耗哇啦哇啦地捂眼哀嚎起来,似被火钳打了的耗子,立时便打了几个滚儿。 “它怕这个。”宋十九在一旁轻声道。 李十一将布符阵的右手收回来,习惯性地负在身后摩挲指头上残留的余烬,颔首道:“《唐逸史》里头说,玄宗便是请来了钟馗,将虚耗撕作两半,一口吞食。” “既吞食了,怎的如今又现了身?”宋十九蹙眉。 李十一解释:“虚耗乃鬼灵,凝精气而生,人间有厉成虚,聚恶生耗,死而复活,长存不灭。” 正说着话,那虚耗顶着涕泗横流的脸,挣扎着要往外爬,刚探出一只手,却见面前杵了红裤黑靴,越过圆挺的肚子和潇洒的长袍,瞪着一张虬髯铁面。 钟馗大人晃着官帽,对他将牙一呲,右手的鼓槌重重落下来,砸到左手掌着的鼓面上,“轰”一声嗡鸣,砸得它头晕眼花,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大……大大大大人!”虚耗缩着骨头,抖得同筛糠似的,不住叩头。 涂老幺装模作样地撸一把髯须,朝李十一抽筋似的眨眼,李十一顶着面瘫脸偏偏脑袋:自己发挥。 涂老幺心领神会,又敲了一把鼓,腆腆肚子,恶声恶气斥它一声:“老实点!” “哎,哎。”虚耗不住地作揖。 涂老幺同李十一交换一个眼神,将鼓交给五钱盯着,勒令它不许出圈儿,而后迈着八字步颇为神气地走到李十一与宋十九旁边,清清嗓子:“怎么样?” -- 第102页 李十一不答,拉着宋十九坐到桌边,按下午商议的,等阿罗出来再作计较。 桌上的花生壳堆成小山,虚耗在清脆的瓜子声中渐渐回了神,蔫了吧唧地缩在火圈内侧,里头的二人却还未出来。 “这都快吃完一盏茶了。”涂老幺端着钟馗大人的体面,岔开腿将手伏在膝盖上,背挺得同青松似的,眼馋李十一和宋十九手里的瓜子儿。 正说着话,却见圈里的虚耗拉长脖子仰着头,朝阿罗的房间处嗅了嗅,仿佛受到了令它神魂颠倒的引诱,耷拉着眼皮子叹一句:“真快活。” “什么快活?”涂老幺莽着嗓子问他。 虚耗动了动耳朵,心痒难耐:“一位姑娘快活,另一位姑娘也快活。” “被抱着的那位快活,哎呀不对,好似那一位更快活些。” 心里头的小锤起此彼伏地敲着,勾起它闻得见摸不着的馋虫,令它难受极了。 它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圈里不住地打转:“好急好急好急。” 足足转了四五十个圈,转得涂老幺晕晕乎乎的,屋子里的两个人才现了身。二人一前一后地出来,阿音反常地垂着头,裹了一件薄薄的流苏披肩,交叉双手抱在胸前,略抽着有些堵塞的鼻子。 她的耳后和颈部汗涔涔的,似将她开得正盛的艳丽笼在了雾里。 阿罗走在后头,仍旧是清风扶月,不经吹的一朵白玉兰,面上毫无异常,除却似有若无地以眼神追随阿音脑后弯弯腻着的发丝。 二人一言不发,宋十九却在这诡异的氛围莫名里红了脸,转过头去微嗽一声。 再转回头时对上李十一清淡的目光,宋十九闪了闪眼波,李十一将薄唇一抿。 阿音懒怠怠地坐到对面,骨头似被热化了,支着额头拧着身子,半句话都不想说。还是阿罗令五钱将虚耗头顶的帽尖儿里藏着的犄角捏了,提溜到近前来,虚耗偷眼打量了她半晌,见到她腰间的神荼令,似被铜锣夹了一样震惊,呆愣了两秒才手脚并用地跪下,恭恭敬敬道:“浮提大人!” 阿音趴在桌上,撩起眼皮扫一眼正儿八经的阿罗。 她仍旧是柔弱而可人,却带着不怒自威的三分笑,同虚耗轻声说:“倒是好些年没见了,你的本事亦精进不少。” 她的话里留有余地,足够虚耗想起来宋徽宗时摸进了阎罗大人的府邸,偷了她一位小婢子的快活,而后被这菩萨似的美人温温柔柔地送去油锅里炸了整一百年。 冷汗远比它更识时务,将酸臭的红袍子浸得透透的。 却见一直在暗处的宋十九上前来,捋清杂乱的思绪,略俯下身看它:“我记起来了。” 她皱眉:“那日你爬上窗户找我说话,还给我瞧了……” “怎么回事?”李十一出了声。 虚耗略一琢磨,这姑娘穿着不大起眼,打扮也不是顶出风头,可阎罗大人待她仿佛十分客气,方才还亲手为她斟了一杯茶。 不必细想,它便咕咚一声叩了头,一五一十交待:“我原本在佘山一带晃荡,有一晚却被这位姑娘的喜悦惊醒,我随着她一路到了这公馆,潜伏了好几日,想偷掉她的快活,可不想她的愉悦竟十分牢固,我在她床头立着,同睡梦中的她拉锯了几回,她愣是不给我。” “那快活,是啥?”涂老幺问。 虚耗被钟馗大人唬得险些跳起来,哆嗦着嗓子道:“说是,说是有个姑娘吻了她。” 众人心知肚明地沉默,李十一抬手,食指抵住鼻端。 虚耗说得来了劲,倒豆子似的一股脑抖落干净:“我便想了法子,跟着吻人那姑娘,见她竟在另一个姑娘跟前解了衣裳,我喜不自胜,忙将这一幕的影像吞下来,吐到原先那个姑娘跟前,指给她瞧。” 这姑娘那姑娘的,它自个儿说得有些晕。虚耗心慌,没大敢抬头仔细观察,也不晓得三个姑娘竟都在跟前,亦浑然不觉众人更沉默了些。涂老幺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紧闭嘴,只将眼透出细小的一个缝,暗暗打量周遭。 “那姑娘登时便惨白了脸,滚了好几颗金豆子,我便趁机将她的快活抢了个干净,一溜烟跑了。” 虚耗垂着头,等候审判的来临。 最终是李十一打破了沉默,问它:“她的快活,在哪里?” “我的帽子里。”虚耗将帽子摘下来,往里头瞧了瞧。 “找出来,还给她。”五钱说。 “哎。”虚耗应了,一屁股坐下来,在帽子中慢慢地掏。 满满当当的宝贝塞在无底洞里,它掏得十分吃力,生怕几位大人恼了,索性将帽子翻过来抖了抖,一面掏一面扔。 它扔出来的是肖似圆月的幻影,绣花绷子似的,里头绣的是各人五彩斑斓的高兴事。 北平的老爷娶了新姨太,山东的姑娘生了大胖小子,云南的小伙挣了一石米,四川的老鼻炎碰着了神医。 它一面瞧一面摇头,将七嘴八舌的喜事扔得四散在地。 众人也围上前,仔细找寻,宋十九却蓦然发现了里头一个不寻常的。 那是一位公子寻花问柳的乐事,里头有个窑姐儿百媚千娇,眼熟得紧。她心下一凛,忙要挪步子将其遮掩住,却见阿罗伸手将尚未瞧见的阿音一揽,扶着她的头埋到自己肩上,隔绝住她的视线,随后将眼神温柔地落下来。 -- 第103页 宋十九同她对视一眼,又回正头,将那一个捏在手心,藏到最底下。 “找着了!”虚耗站起身来,托着一个顶大的琉璃似的圆球。 宋十九的高兴比旁人都要多些,虚耗掂了掂,十分舍不得。 “你说说你这姑娘,怎活得这样乐呵。”它忍不住埋怨一句,若不是它被这高兴馋了,也不至于被捉住。说着示意宋十九转身,蹲下来,自己立到她身后,将圆球靠近她的颈椎处,嘴里念念有词,长长的经历带着香甜的喜悦,流沙一样淌进宋十九的身体里。 那些快活光华四溢,每一幕都是李十一。 “涂老幺这样笑不好看,你这样笑,好看。” “我若立刻说许多谎,是不是便能同你一块死了?” “我非人,不怕招魂,也非鬼,念经不管用,你预备如何吓唬我,才能让我不喜欢你呢?” “太阳落山时天老爷最温情,多半能等到人。” “你明知故问。” ——我喜欢你的明知故问。 历历在目的对话回归一句,李十一的心便软一寸,她的肋骨间推动着潮汐一样的回响,令她看向宋十九的目光浓得似暖茶。 星点散尽,宋十九睁开眼,面上的表情仍未归位,甚至比方才还木了些,李十一伸手要拉她的手腕,问她:“怎么样?” 宋十九睁了睁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猛地捂住嘴,起身往屋子里跑。 李十一要跟上去,阿罗却以眼神制止她:“吐几回便好了。”从前她的婢女也是如此。 阿罗见李十一放下心来,便吩咐五钱将虚耗拎出去扔外头,虚耗滴溜溜转了转眼睛,难以置信:“大人不罚我?” 阿罗指指宋十九消失的方向,柔声笑道:“我不罚你,待她日后想起来了,她罚你。” 虚耗打了个寒颤,心惊胆战噤了声。 众人一番折腾,已是疲乏得很,略招呼几句便四散歇息。李十一在黑暗里靠着楼梯,四下十分安静,连水流声也没有,宋十九钻进卫生间,便再没了动静。 她静静候了一会,不晓得是否应当前去敲门。这几日她待宋十九十分好,她自我安慰是因着病症的缘故,刻意纵容了自己的温柔与妥帖,此刻宋十九好了,她反倒有些拿捏不好分寸了。 若太热情,显得她急切些,若太冷淡,又疏远。她难得地犹豫,也反常地矫情起来。 正暗自纠结,忽听得面前有人喊了一声:“李十一!” 她抬头,宋十九站在前方,朝她弯着眼睛笑。 她立在月影里,明眸皓齿,眼波流转,笑得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她弯弯的眉眼,不熟悉的是她嘴边微勾的神态。从前宋十九的笑容干净又明亮,娇俏得令天地都尽失颜色,如今她学会了矜持地合拢双唇,将嘴角挽出成熟的弧度,笑得凉夜生风,春情入梦。 幼时李十一学做菜,师父告诉她,若加一点子盐,更能将甜味带出来。如今她望着宋十九,发觉原来历经一点愁,更能将眼前的人勾出令人回甘的清婉。 她在宋十九的笑容里放松了沉甸甸的双肩,也打消了所有无用的困扰。 宋十九含着红石榴一样剔透而绯丽的笑,质问她:“你怎么不过来,只瞧着我?我好了,你便不再待我好了,昨日种种,权宜之计,是不是?” 李十一也笑,腰背靠在墙上:“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宋十九的眼角又弯了些,却不动弹,只远远儿地立着:“那你怎的不牵我了,也不抱我了?” 李十一亦将嘴角的弧度扩大:“你怎么不牵我,不抱我?” 宋十九笑出声,再也忍不住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同她一齐往楼上走。 “你同我表白的话,能再说一遍么?我那时生着病,竟错过了高兴。” “不能。” “你方才在等我,是不是?” “不是。” “我还同你睡,好不好?” “不好。” 入睡前的宋十九在这句“不好”里躺进了李十一的怀中,她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手搁在李十一的腰上,不大一会又蠢蠢欲动地放在了她的胸上。 李十一仍旧毫无反应,可这回李十一没睡着,她知道。 作者有话说: 虚耗被钟馗吃了是《唐逸史》里的,虚耗怕光和怕打鼓是民间传说。 第61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十) 再一周有余,秋意更深些。天高云阔总令人神清气爽,可于宋十九,却不是这么回事。 她十分惦记李十一所作的“病好”之后的承诺,李十一却全然不提,好似忘了个干净。 宋十九并不是心思十分重的姑娘,可晚晚李十一不碰她,总令她抑制不住地生出了一些挫败感,她想同李十一亲近极了,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倘若李十一当真喜欢她,应当怀揣着一样的想法。 倘若李十一当真喜欢她。 等待摇摇欲坠,变质一样,令一切新鲜的认知长出令人生疑的绒毛。 宋十九洗完澡,怏怏地坐在桌前,伸手触碰木桌上的台灯,玻璃灯罩热热的,她摸一把,又缩回去。 李十一进了屋子,带着皂角的香气,自她身边走过,只略略瞥了一眼,手里头拿着一方干净软绵的棉布巾子。她坐到床边,低头认真仔细地将那块巾帕叠成豆腐块的形状,在膝盖上放了一会,而后搁到枕头边。 -- 第104页 她盯着那巾子瞧了瞧,又伸手捋了一把边角。 最后才抬头看宋十九,拍拍身旁的空位:“过来。” 她清亮的眼神晕染在灯光里,似那日宋十九仔细观察过的洋酒,令人未尝便醉。 宋十九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她像被李十一的视线牵着似的,只顾望着她,也不晓得应当说什么。 李十一伸手,将她掖在睡袍里的头发渡出来,发尾带着宋十九的体温和体香,她抚摸着那点余温,喉间一动,笑了笑,然后偏头吻住她。 预感扑面而来,主导的是李十一情难自禁的眉眼。 宋十九被她吻在床榻间,手亦被温柔地按在枕头一侧。唇齿被掌控,令她仅能紧张地捏着李十一的手指,那指头纤长细嫩又骨节分明,她翻来覆去地抚摸,时轻时重地揉捏。 她对李十一的手指爱不释手,李十一对她亦爱不释手,她吮吸宋十九的脖颈,轻轻啃咬她的下巴,星火燎原似的将她所有的甜美都吻住,一丁点不放过。 酥酥麻麻的触感中,李十一将被宋十九握住的手抽出来,以回敬的方式包裹住青涩的柔软。不,她更嚣张一些,她将阻拦的布料拨开,果敢地占有它。 她低头,将手里的柔软慢悠悠地推上去,薄唇在雪山的底部来回徘徊,她的不疾不徐成了最优良的催情药方,令最沉得住气的小姑娘也急不可耐。 宋十九无措得仅能微弱地哀吟,她不晓得李十一为什么能如此精准地撩拨她的心弦,她在泪眼朦胧中瞧见李十一气定神闲地采撷雪山顶峰的红梅,又搅乱一池春水。 亲吻是最不厌其烦的动作,也是最不惧旅途遥遥的脚步,自山顶上走来,走到溪涧里。 李十一终于将整个夜晚收入囊中。她的意中人是柔软的,湿润的,温热的,是要被她含在嘴里,勾在舌尖的。 宋十九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令她连羞涩都顾不上,只能予取予求地将自己和盘托出。 快感成了一支画笔,将她的眉眼勾勒得光彩夺目。她飞扬的骄傲的眼角自春情里生发,花瓣一样的嘴唇徐徐绽放,情欲带着她的三千发丝,缠绕着长了一寸,也将她成熟的蓓蕾又催红了一度。 李十一掌控并享受着她的变化,在宋十九潮起潮落的颤栗中脉脉含温地告诉她,那颈后红斑同腰间小痣,不过是暂由宋十九保管,最终统统回到了李十一的手里。 苏合香吞噬残余的情动,宋十九窝在李十一的怀里,身上是凉凉的薄汗同余韵未歇的小栗子,李十一支起身子,将枕头旁边的巾帕拿过来,为她轻柔地擦拭源头处多余的湿润。 宋十九空白的脑袋在她的动作里轰然炸开。 原来方才李十一叠的巾帕是这个用意。 她在李十一的预谋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人。最令人情动的,不过是她的有备而来,像精心铺就一个捕获猎物的陷阱,又似优雅地保持了盛宴将开的仪式感。 而宋十九是如此愿意当任人宰割的鱼肉,只要李十一的温柔是刀俎。 她翻身趴在李十一肩头,问她:“再来一次,好不好?” 李十一的脸色还有些发红,眼神却是十分克制。 宋十九蹭她的脖颈,哀求她:“舒服极了。” 李十一有些想笑,她从未想过宋十九会是这个反应,似一头尝了蜂蜜的幼兽,只顾想要更多。 她于是垂着眼帘,喊她:“宋十九。” “嗯?” “你知羞不知羞?”李十一眯着眼。 宋十九一愣,将声音放小了些:“我需要知羞吗?” 李十一温温一笑,搂住她:“对旁人需要,对我,不大需要。” 宋十九咬着嘴唇笑,满足地将自己的脑袋又塞了回去。 第二日清晨,李十一同宋十九起得很晚,二人一前一后下楼时,涂老幺已吃过饭出门遛弯,五钱不见踪影。餐桌上只余阿音和阿罗两个人。 阿音喝一口热牛奶,抬眸见着宋十九时便惊诧地扬了眉,面前的姑娘粉面桃腮,红唇横眉,是一顶一的美艳,前几日胶着的战局明朗,青涩与稚嫩终于缴械投降,任肆虐的风情攻城略地,在她脸上印下浓墨重彩的美貌。 她的身姿裹在月白的旗袍里,纤秾有度,婀娜多姿,随意往椅背上一靠,便是西洋画似的赏心悦目。 阿音“嘶”一声,疑惑地上下打量她。 宋十九同二人问了早,低头瞧了瞧桌上的吃食,只觉腻腻的不大有胃口,便钻进厨房里煮一碗白水面。 李十一跟在后头,洗手替她摘一把小白菜。 见二人消失,阿音再难掩好奇,胳膊肘怼了怼喝果汁的阿罗,又朝厨房里努了努嘴。 阿罗将头发夹到耳后,头也未抬:“做了。” 阿音愣住,一时未回过神来。 阿罗抬眼,直白地望着她,眼里的意味十分明确——李十一同宋十九发生了关系,才令宋十九的外貌有了惊艳的变化。 阿音扇了扇睫毛,仓促地低头,手捉着玻璃杯,想要极快地饮一口。 杯沿抵到下唇时,她停下来,在阿罗的余光里不动声色地压了压心脏的部位。 她以为她会心痛,会难过,抑或强颜欢笑抑或不知所措,但她没有。 她只是空落落的,有细微的针刺一样的痛感,三两下便没了,而后便是毫无波澜的寂静。 -- 第105页 这样的空洞令她茫然又不适应,她捉着绢子抚了两下胸口,垂眸将牛奶喝下去。 正吃着饭,却听外头的小花园里传来“啊!”的一声大喊,几人对视一眼,放下碗筷出去,才刚迈过门槛,便听得涂老幺快活的叫喊声:“你,你们怎的来了!” 众人一瞧,见是风尘仆仆的涂嫂子抱着涂四顺立在一边,脚下搁着几个包裹,身边立着五钱,面前是掐着自己大腿的涂老幺。 涂嫂子见涂老幺仍是不长进的模样,嗔他一眼,落落大方地同几位熟人打过招呼,见着宋十九时愣了愣,很有些没敢认。 宋十九跑上前,将涂四顺接过来,抱在怀里逗弄。这才过不久,涂四顺足足大了一圈儿,白白胖胖的,十分壮实,望着宋十九咯咯直笑。 阿罗见涂老幺仍在怔愣,便上前去,示意五钱将行李收拾到屋里,柔声解释:“你那日说对月思亲,十一便同我商量,遣人将涂嫂子同涂四顺接过来。” 李十一接口道:“八月里出了廖大人的刺杀案,举国动荡,听闻北伐军又要北上,涂嫂子一人实在令人放不下心,咱们的公馆在法租界里,又互相有照应,总比北平妥当些。” 涂老幺回过神来,感怀的话说不出口,只发出了一连串的“嗳嗳嗳”,“是是是”。 李十一淡淡一笑,将叙旧的场子留给涂老幺,默了一会子,走到阿音身边,对她颔首:“来。” 阿音挑眉,跟着李十一的步子走到另一头的秋千架旁。李十一靠在架子边,阿音坐在秋千上,晃悠两下等她开口。 李十一道:“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她顿了顿,说:“我仍旧想找一找白矖神像。” 那日虚耗扔出的快活,不仅宋十九瞧见,阿罗瞧见,李十一也瞧见了。 “既寻着了踪迹,总不能就此放弃。再则,无论今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它应当是你自个儿选择的。” 阿音一怔,手扶着麻绳,抬眸看她。 她对上了一双坦白的眸子,诚恳得令她的心神一荡,李十一的双眼最是黑白分明,可总藏着纷杂的情绪,她习惯了将话憋在心里,你不问,她向来不说,你问了,她也不一定说。 可此刻她的神情透明得毫无遮掩,阳光直射一样令阿音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李十一低头,一面思忖一面说:“我想了许多,从前我什么话也不同你说,自以为做一样,好过说一万回。可是……” “可是,”阿音将头转回去,目光悠长地望着另一头对着涂四顺笑的宋十九,“你从她身上学会了坦诚相待。” 李十一抿唇,亦侧脸瞥一眼宋十九,正巧宋十九抬头看她,对上她的眼神,又不大自在地将头低了下去。 阿音将二人的对视纳入眼底。她时常在想,李十一究竟喜欢宋十九什么。在这一刻她好似明白了一些。 从前她、李十一、涂老幺是散的,一个倚门卖笑,一个守着烟摊,一个走街串巷,心里头或许揣着小小的秘密和坚持,但总归只想着活下去,于是他们活得灰头土脸,活得赖皮赖眼,活得很不成样子。 然而宋十九将一切都串了起来,令将她抱出来的涂老幺起了责任心,令摸不出它身份的阿音起了防备心,而后统统变作了疼爱心。而李十一撕下了腐皮,搬离了木屋,春夏秋冬过成了日子,宅子变作了家。 阿音笑笑,晃了晃秋千,对李十一说:“成。” 第62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十一) 同阿音聊过,李十一便要往屋里走,在阶梯旁将兜里的手拿出来,随意招了招,便招来一只貌美听话的小猫儿。 李十一伸手要揽过她,宋十九却不着痕迹地躲了躲。李十一停下步子偏头看她,她不是头一回发觉,若有旁人在时,宋十九会把着一定的分寸感,下楼时一前一后,吃饭时专心致志,她仿佛只在两个人时才放心地缩在李十一的怀里,尤其是不大想阿音瞧见她们亲密的模样。 只淡淡一眼,宋十九便知道李十一有些恼,宋十九扇着略带风情的杏眼看她,眼里有欲言又止的解释。 身后众人讲话的声音回落,宋十九能清楚地感受到涂嫂子探究的眼神搁到了她的背影处。 涂嫂子看着,涂老幺看着,阿罗看着,阿音也看着。 她不怕旁人说她不知羞,她却怕将自己同李十一的情事暴露在众人面前,对李十一来说不大好。 至于为什么不好,她还未来得及细想。 李十一在她抿唇低头的间隙里仍旧抬起了手,圈住她的肩,未去管身后人的目光,只将她拉到怀里,在耳边轻轻落下一个吻,随即清冷地拥住她往回走。 “不打紧。”她说。 宋十九想的没错,她的确是一个习惯于掩藏爱意的人,但她更想怀里的小猫儿懒洋洋地晒太阳,毫无任何顾虑地晒太阳。 “十一。”宋十九走得慢,在她怀里细细弱弱地喊她。 李十一低头看她,她耳朵发烫,想了想,才低声说:“我有些疼。” 李十一一愣,被她的目光牵着带到小腹处,又往下移了移:“疼?” 甚少见李十一露出愕然的模样,宋十九忍不住弯了眼角,悄悄说:“涩涩的,有些迈不开步子。” 李十一拉着她,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想了想,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指甲。 -- 第106页 说话间阿罗同五钱进了屋,李十一将眼皮子一抬,对阿罗偏了偏下颌,又转回头同宋十九安抚性地说了两句话,随即两手一撑,支起长腿往楼上走。 经过自己的房间,脚下转弯再沿着楼梯往上攀爬,径直走到阿罗门前。 门虚掩着,阿罗早已候在房里,刚沏好的茶冒着热气,阿罗穿着纤瘦的长裙,在。 “怎么,再借两本?”关门声和阿罗的轻言笑语一起响起。 李十一的眸子冷漠得很,又冷漠得好像在遮掩什么不常见的情绪,她坐到书桌对面的太师椅上,伸手支着额头,一会子没说话。 阿罗不着急,前几日李十一也是这幅模样,不请自来坐了半晌,自顾自饮完半杯茶,才同她说借两本书。 阿罗没问什么样的书,只好整以暇地望了望偏头的李十一,细小的羞赧自突起的美人筋里泄露出来,给了阿罗足够的暗示。 于是她行到书桌前,抽出两本封皮儿上没什么字眼的,未翻看一眼,对齐整了递给她。 李十一接过去,抿唇望她一眼说了多谢,仍旧插兜无风无雨地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陌生又不陌生,不陌生的是她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心思,连这样的事也要预先学习几天,以求给心上人最好的体验,陌生的是她开门时略微一顿的双肩。 阿罗活了两千余岁,无论是令蘅还是李十一,还是头一回瞧见尴尬这个情绪在她身上出现,而此刻,是第二回 。 她觉得有趣极了,以至于不自觉地挽起嘴角。 李十一低声说:“她有些疼。” 阿罗蹙眉:“疼?” 李十一不想再重复一遍。 阿罗轻声问:“哪种疼?” “算了。”李十一不自在得很,两手一撑站起来。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得阿罗春水一样活络的笑声:“不要紧。” 李十一侧脸,阿罗诚恳地点了点头,李十一松一口气,颔首便要出门,却听阿罗问她:“你要去找白矖神像,是不是?” 李十一挑眉,阿罗解释:“我的听觉比旁人灵敏些。” 李十一点头承认,阿罗从书桌旁绕过来,提醒她:“螣蛇睚眦必报,如今动了它两回供桌,若第三回 到跟前去,恐怕极难脱身。” 李十一笑了笑,望着阿罗:“依你看,我应当怕它么?” 依她看?这句话问得十分怪异,又问得意味深长,可李十一明白阿罗一路跟着她,绝不是只因阿音的缘故,因而这话中之意,便显得微妙极了,好似主语是李十一,又好似是令蘅。 阿罗蕙质兰心,答她:“依我看,不必怕。” 李十一明白了。令蘅的身份,恐怕比她想的要不简单,阿罗纵容她将自己置于险境,也是纵容她在险境里找回自己。 李十一转身要开门,却在触到把手时拧眉转身,眯眼看向阿罗:“你方才说,你的听觉比旁人灵敏?” 阿罗一怔,在李十一的目光中凉了凉后脖颈。 李十一的嗓音比目光还凉:“那听觉,能控制不能?” 阿罗坦白:“能。” 李十一头也不回地提步出去:“今晚,控一下。” 涂四顺给黑夜带来了不过分的嘈杂,好在阿罗适时收了一些耳识,方能好好享受一场不被打扰的热情。 可阿音有心事。 她的呻吟声时断时续,蹙起的眉头也时断时续,令阿罗将手上的动作放轻又放重,以不越界的姿态提醒她回神。 阿音在她怀里闷了半晌,指头亦在她眉眼处游走了半晌,水蛇一样的身段自她身上荡下去,反常地亲吻她。 她掀开阿罗的裙子,呢喃中带了些迷惘:“姐姐伺候伺候你。” 下巴却被阿罗一把捉住。 阿音被迫神思迷离地抬头,在阿罗略使劲的力道中对上了她清明而恼怒的皱眉。 她的“伺候”二字冒犯了阎罗大人。 下巴被钳制得有些发白,阿罗指尖一动,将她放开,阿音怔怔然喘了喘,将头靠在她大腿上,睫毛似沾了水的蝴蝶,怎样振翅也飞不起来。 她许久、许久没有想到从前难堪的过往了,可方才走神的她鬼使神差地用了这个词,好似在提醒自己什么。阿罗不喜欢她这样,她自己也不喜欢,可她确确实实是这样,轻贱刻进了骨子里,抽筋扒皮也洗刷不掉。 她叹一口气,有些抱歉地自阿罗身上起来,身上的旗袍散了一半,撩人地耷拉着,她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小衣,半点挡不住春光。她脚步虚浮地走到桌边坐下,斜倚着身段靠在上头,不晓得在想什么。 想了一会子,她又将身子正回来一些,从前若是这样歪歪斜斜的,那必定要被师父骂拎不起骨头,师父将她当花儿一样养着,总是盼望她长得极中正,可她挺直一会子,四肢百骸又发酸,令她控制不住地复瘫软下去。 阿罗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也将她勉力挣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阿音的难过、恐惧,还有一点不甘心。 她翕动鼻翼,低头走过去,宽大的睡袍搭在细瘦的肩膀上,光裸着白皙的小腿和双脚。 阿音的背部一颤,听见阿罗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裙摆碰了碰她的背部,随即面朝她坐到了桌子上。 阿音的视线里又满满当当全是阿罗,是她玉雕似的小腿,真丝包裹的腰腹,和行动间半裸的酥胸。那该是一具十分有诱惑力的身体,并且是一具清白无瑕的身体,她从前从未起过染指的心思,她一直以为,同阿罗只是医患求药的关系,可方才她开始渴望了。 -- 第107页 渴望来自于她心底的软弱,急切地想要占有一样什么,来证明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阿罗定定望着她,伸手抚了抚方才被她捏痛的下颌,将阿音的脸颊引领到自己大腿边,而后对她缓慢地,郑重地敞开了从未被人涉足的领域。 阿音受蛊惑一样靠过去,轻轻地亲吻它,如获至宝。 阿罗从未被人如此暧昧地侵犯过,她将头后仰出令人迷醉的弧度,反撑着的胳膊隐隐打颤,未几又忍不住捧住阿音的脸,在上头来来回回地摩挲,最后她急促而细微地叫她:“阿音,阿音。” 在阿罗的羞涩里,阿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动听。 潮水将礁石一锤定音似的一拍,又拖拖拉拉地褪去,阿罗缓着起伏的胸腔,手仍旧放在阿音的下巴上。 阿音将脸一偏,靠在她大腿一侧,时不时落下一个吻。她方才没用手,舍不得,不大敢,也配不上。 她在阿罗的倾身相待中平静了些,她对她低语:“阿罗,我害怕。” 她极少叫她阿罗,好像也极少不加矫饰地自称“我”。 她白日里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李十一要找白矖神像的提议,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从前放弃,并不完全因为希望渺茫,而是因为,她在泥潭久了,根本不想回到岸上。 待螣蛇精元的作用退却,她该怎样面对一片狼藉的自己呢? 她能将“伺候”旁人的回忆剥离干净,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么? 她怕那个体面而骄傲的阿音回来,对她说——你真叫我想吐。 那她该怎么办呢? 阿罗的手顿了顿,将阿音散落的碎发挽到她耳后,她明白了阿音为什么想要她一回,她害怕明日过后不再有如此贪欢的机会。她也明白,向来只顾求欢的阿音,为什么开始有了令她愉悦的想法。 她开始依赖她,开始靠近她,也开始对她敞开心扉。 阿罗的心又暖又涨,又痛又缠绵,她抚摸着阿音的背,将她的惊惧和颤栗收入掌心。 第63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十二) 李十一等人习惯了夜里干活,因此待得月上梢头才收整出门。涂老幺被留下照顾妻儿同看家,将往日惯常背的包袱给五钱缠了一层又一层,细细嘱咐了,老妈子似的扶着门目送她们开车往佘山去。 今夜下了零星的小雨,实在不算出工的好天气,倒是山脉雾蒙蒙的,温柔地削减了些恐惧感。 一行人沿着小径上山,未到一个时辰便至了那日螣蛇洞附近,李十一原本欲避开螣蛇搜寻,阿罗却道离螣蛇藏身处越近,越易寻得白矖神像,于是几人踩着碎碎的秋叶,支着油灯在洞穴附近搜索。 绕过洞口,却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汁液在研磨,还伴有姑娘高高低低无助的哀吟,李十一屏气凝神听了一会子,声音自洞穴里传来,她同余下三人交换眼神,躬身入洞。 这是第二回 入螣蛇洞,路径倒是熟悉了许多,壁上的蝙蝠一只不剩,只余了烧焦的骨头堆在墙根儿,散发着难闻的酸腐气,地下有几道深深的血痕,粘连其中的是野狼同老虎的皮毛,李十一心下一凛,握紧宋十九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极其小心地往内走。 阿罗将伞收了,牵着阿音,伞尖磕在地上,碰出细微的脆响。 穿过小径,李十一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上回藏身的巨石,示意几人蹲下,听了一会子动静,才侧头谨慎地查看。 只一眼,便令她肝胆都缩了一缩。 巨大的洞穴里闪着一盏尸油熬的长明灯,青铜的支架拔地而起,足有二人高,水缸大的灯盏里溢出油脂,和着未剥离的血沫子和脂肪块,那烛火腥得很,辨不出里头烧的是人还是动物,总之令人胆汁儿都翻腾起来。灯盏下方却无可辩驳地堆着几个新鲜的头骨,还残留着未吞噬干净的发丝儿。 李十一的下颌骨凸出来,背上却被一只软软的手抚了抚,她稍稍回身,对上宋十九镇定而温和的双眼。 她蹲在李十一身后,什么也没看见,却在李十一咬牙的小动作中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难受,适时送上了轻柔的安抚。 李十一弯了弯嘴角算回应她,转过头继续搜寻螣蛇的身影。眯眼瞧了一会子,才循着声音在洞穴的西北面找着了。 那是一条二人粗的巨蟒,身长不可量,青灰色的鳞片散发着斑驳的暗光,头比一般的蛇要大一些,阔嘴巨鄂,倒有几分似龙的模样,脊背处有一排软软的刺,背上收敛着一对骨节锐利的翅膀。 它此刻盘作椭圆形,齿轮一样慢慢撵着,似在以身体包裹什么物件,李十一合拢眼帘,仔细一瞧,在它的蛇腹间发现了一个破败不堪的姑娘。 是芸娘。 她被螣蛇紧紧缠绕着,鬼身已不成形,气息只出不进,只剩一张艳丽的嘴唇发出饱受摧残的哀吟,那呻吟声不似人,也不似鬼,似被剥皮抽筋的小兽,自喉咙里呜咽出来,带着不忍入耳的巨大的痛楚。 她的衣裳早已剥落得差不多,皮肤也未剩几块完好的,被冰凉粘腻的蛇腹摩擦过的头皮血肉模糊,仿佛被腐蚀了一般,将头发同露出的白骨混在一处。一双枯木似的手条件反射似的一下一下锤着螣蛇的躯体,好似攀扯着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同意识。 李十一听见自己的胸骨里发出了类似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一呼一吸地带着她的前胸起起伏伏。 -- 第108页 她回头,漠然的眸子对上阿罗,阿罗半点不意外,好似知道她瞧见了什么,只放轻了嗓音道:“螣蛇蜕皮后灵气弱,吞人、食兽、拆鬼,以补气。” 李十一抬眼,又听阿罗心领神会地补充:“灰飞烟灭。” 李十一垂下眼帘,扇了两下睫毛,随即食指一支,将烟管子架在手里。 阿罗柔柔地望着她,见她忽然勾唇神色复杂地笑了笑,同阿罗叹了口气:“第三回 。” 话音一落,她同阿音对视一眼,探身而出,右手支着烟管在空气中飞快地写了御龙诀,左手挽花捏出雄黄符,脚下行封神虚步,第十三步时绕至螣蛇身后,诀入符纸烧出蓝烟,以烟嘴罩之,未等螣蛇有所反应,便翻身跃起,至七寸处将烟管用力一扣,大斥:“破!” 一袭动作快得惊人,竟令专心补灵的螣蛇严严实实着了一道,巨大的蛇尾迅速一扫,似被火燎了,发出滋滋的皮肉烧焦的声响,李十一一手撑地俯跪在侧,抬头见螣蛇的骨节咯咯作响,硕大的头颅傲慢而愤怒地转过来,铜陵大的眼睛泛着令人生怖的幽光,瞳孔缩成一条线,倒映着渺小而不自知的人类。 被放开的芸娘似没了弹力的绳子,滚到一旁大口大口吐着血水,双腿的筋骨被震断了,软绵绵地耷拉着。 李十一方才的一跃掏尽了泰半的力气,如今余震未歇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招断龙令仅用来对付过几回山里的蛇妖,料想对神兽是不起什么作用,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勉力一搏。 她不想再找什么白矖神像了,她望着螣蛇站起身来,好似望断了这几年难捱的折磨,是非对错,一道清算罢。 她偏脸,示意阿罗护好十九,而后低喊了一句:“阿音!” 二字坠地,香风袭来,一道细细的红线自另一头抛过来,李十一单手接过,提起扫步斜攀至石壁上,手一圈,将红线绕过方才击打过的七寸处,死死缠绕三圈,另一头赤足的阿音亦镜面似的如法炮制,二人合力将蛇腹裹住。 李十一双足落地,烟管子在空中一挥,将诀注入紧绷的红线里。阿音自发间抽出一柄短小的折扇,三两下抖开,手腕翻飞刷刷一转,以扇为骨,作法捏诀。 红线极细,却出人意料地捆住了庞然大物,被站在一起的李十一同阿音用力拉扯,绷得能望见上头弹跳的灰尘,阿音同李十一脚步站得极踏实,背部挺得似卯足了劲的箭矢,握着红线的手腕横在脸边,用力得指头发白。 螣蛇被箍住心脏,将愤怒的呐喊回缩了一半,饶是如此,亦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吼。山洞的碎石簌簌落下,能听见四周的鸟兽惊惶逃窜的惊叫,地面隐隐震动起来,带起卷着尘土的风沙,将李十一同阿音打得难以支撑。 李十一稳了稳身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一拉再度将红绳缠了一圈,绳结陷入肌肤里,勒出鲜红的血印子,冷汗一滴滴掉落,迷得她的眼酸痛不已,她听见身边的阿音在螣蛇的摇摆中发出一声闷哼,胸腔低低一颤,仿佛在强忍被震碎的心头血。 如今螣蛇蜕皮,又被打断补灵之势,功力大减,可即便如此,她也预感到同阿音再撑不住半招。她想要松了绳索另寻她法,转头时却瞧见了阿音倔强得以卵击石的怒意。 她同李十一其实是一样的人,李十一的伪装是冷漠,阿音的伪装是轻浮,李十一见惯了她嬉笑怒骂,已经许久未见她这样七情上脸的模样。 她桃花一样春情的眸子此刻凌冽地压着,抱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心的决心,绝望而癫狂地向螣蛇迫近。 “阿音!”她的状态太过不对,李十一想要将她唤回神。 阿音却毫无反应,只将血肉模糊的手收紧了些,仿佛是刻意要激怒螣蛇一般,绯红的眼像入了魔,带着不管不顾的放肆。 被阿罗护在身后的宋十九急得灵台纷杂,手上的气聚了几回,却仍旧毫无用处,她死死咬着下唇不发出声音,捏成球状的手指不受控地抖着。 阿罗强压着心脏紧张的狂跳,眼神自李十一身上扫到阿音身上。 巨石炸裂,油灯膨胀,轰隆的火光中螣蛇将身子剧烈地一摆,红绳“嘭”一声断裂,李十一同阿音被震得筋脉发麻,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螣蛇的反击这才开始,神龙摆尾重重一扫,将两个筋疲力尽的姑娘重重一抛,砸到石壁上,“嗡”地一声磕响,而后便毫无生气地滚下来。 宋十九再也忍不住,颤着声儿跑上前抱住李十一。 阿罗扑上前将阿音护住,撑伞挡住坠落的石块。 李十一在宋十九的怀里剧烈地喘着气,脸颊被石头尖锐的棱角划了一道,刻在脂膏一样的皮肤上颇有些触目惊心,血沾顺着手腕流下来,自烟杆子上滚过,一滴滴落入泥土里。 她的眼皮重极了,眼睛也被汗腌得痛极了,嗓子似被熊掌一把掏走,火辣辣地说不出话来。 面前一阵压迫,她感到螣蛇的阴影极速迫近,手上凝了力气便要推开宋十九,却见宋十九滚着泪痕,护住她的头,转身狰狞地怒嚎一声。 又是同样的场景,她发出了似人似兽的呜咽,眉心青白色的雾气蹿出来,在面前散开。 不知是因她哭得太厉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的法术却并没有对螣蛇起作用,它只略顿了顿,将阴鸷的眸子一缩,便将头压下,沉坠坠地笼罩住不堪一击的宋十九和李十一。 -- 第109页 李十一拼尽全力翻身一滚,将宋十九推开,螣蛇巨大的口张开,铡刀一样卡在李十一面前,利齿森森唾液酸腐,一口便能将她生吞入内。 宋十九拼着命要上前,却被阿罗一把捉住手腕。 面前光亮一闪,李十一本能地接住,听见不远处传来阿罗的声音:“令蘅,跟我念!” 令蘅—— 李十一想也未想,将手中的神荼令紧紧一捏,迅速盘坐起来,闭眼启唇,左手本能地将神荼令一抛,五指拈花竖了一个说法印,神荼令悬在指尖,轻轻地转动起来。 另一边阿罗的声音清明而澄澈,同李十一的渐渐重合。 “衡衡阴阳。” 衡衡阴阳。 “钩饵难尝。” 钩饵难尝。 “泰山魂尽。” 泰山魂尽。 “黄泉断肠。” 黄泉断肠。 “——丛丛往生,生而复死,百鬼出行,听我号令!” 世间顿时安静,似从炭火上瞬间潜入了冰泉里,透着扭曲而神圣的静默感。风停云净,连长明灯也禁不起这样的压迫,似回归,又似重生,是净池莲花抽蕊时迫不及待地一跳,也是神佛降临时怜悯苍生的一叹。 李十一在螣蛇的血盆大口中垂头坐得安宁而镇静,她神识不再由疲倦的骨血支撑,而有了崭新的、不灭的灯座,她的身体被一层淡淡的金光包裹,流萤点点拱月逐星,伤痕被驱赶似的极速退却,裂开的皮肉寸寸缝合,金光似孕育的胚胎,将她重塑得光洁无暇。 她的身体渐渐离开肮脏的地面,交叠的腿畔开了一朵柔软的虚空的莲花,托举一样将她抬起来,似在抚摸她细腻的小腿,又似在对她的脚踝俯首称臣。 她微微昂头,飞散的头发柔顺地荡在脑后,似她觉醒的愤怒,张牙舞爪却翩若惊鸿。 她仍旧是那个眉眼,却仿佛被水墨圣手描摹过一遍,有了宛转蛾眉的清傲与高贵。她的指尖略微一动,白葱一样的脖颈侧方显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痣,落在下颌下方,落在美人筋上。 清净谪仙悬浮在污秽丑陋的利齿前,对比强烈的画面诡异又静美。 阿罗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她久别重逢一样低声喊她:“阿蘅。” 灯烛一飘,唤回了停驻的时光。李十一抬眼,面前是庞大的神兽,身后是坐落的虚空。地面似潮水一样凉了一凉,阴森的鬼气自四面八方袭来,生生遏制住螣蛇进攻的态势。一柄飞剑自脑后飞来,沿着耳边擦过,势不可挡地朝螣蛇刺去,螣蛇迅速后退,振翅一扬,同悬在空中的剑宇对峙。 疾风款动,剑宇回收,李十一身旁翻身跃下一位穿盔着甲的姑娘,她单膝跪地,一手撑剑,一手伏地,行了一个军礼,而后抬头,高马尾的发梢扫过英气十足的脸颊。 “魂策军花木兰,领命。” 木兰。李十一心里一动,对上她胜券在握的眼神,将款款心神压下去。 这是真正的木兰。 螣蛇喑鸣一声,腰腹拧成方形,蛇尾纳在身后,将头颅支起来。木兰轻笑一声:“蛇蟠阵?” 话音刚落,她便画符点兵,十余位魂策军鬼魅一样无声出现,在她手指一点一落间行阵布局。几人在前,几人错落押后,对了一个以急速著称的鸟翔阵。 蛇吞象,鹰啄蛇,鸟翔克蛇蟠。 利剑出鞘,直压螣蛇面。螣蛇哀嚎一声,在压阵利刃间勉力招架,木兰见势成,将发尾咬住,应声而起,腾空爬上蛇背,双足在它的翅骨上一踏,落至它头顶上方,反手挽剑花,双手交握,将利刃悬在了螣蛇的右眼一寸处。 十余把鬼剑迫在它身侧,对准翅根处的死穴。 螣蛇无助地摆了摆蛇尾,最终无可抗拒地瘫软下来。 木兰只将剑悬着,却并未刺下,只拿眼请示李十一,李十一站起身来,将神荼令收了,摇摇头示意木兰退下。 木兰颔首撤至一边,螣蛇摆了摆身子,闷哼一声便要飞速地钻出洞宇,却见李十一将手一扬,地上的震断的红线回到她手里,绕了一圈,而后缠住螣蛇的双翅,螣蛇一瞬便似被扼住了咽喉,在散着金光的红线中止住了动作。 李十一疲乏得很,强撑着精神哑着嗓子道:“她体内的精魂,收回去。” 宋十九拉着阿音上前来,螣蛇撩着眼皮子扫一眼,蛇尾一动,在她的眉心轻柔一鞭。阿音本能地眯眼,肩胛骨因着前尘往事一缩,一丝沾着沉甸甸爱欲的精魂自脑中抽出来,却好似将她的骨髓也一瞬间抽了个干净。 她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天旋地转地说了个“我”,便晕了过去。 阿罗忙上前抱住她,李十一皱眉询问,见阿罗点了点头,方将红绳收回来。螣蛇趁诸人不备,将蛇尾一砸,在飞扬的尘土里虚影重重,蹿离山洞。 收了神荼令,李十一再也撑不住,瘫坐在地,撑着额头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她以手臂支起身子,环顾四周一圈,木兰同魂策军都未走,垂头立于一旁,阿罗埋头抱着阿音,沉默得没了话说,宋十九抹了一把汗,瞧瞧自己方才抓断了指甲的手,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十一。 李十一靠着石壁坐起,定定望着阿罗,手无意识地抓了一把地面的散沙。 半晌,她喘着气轻声问阿罗:“我是谁?” 此话一出,她的右耳听见了自小熟悉的脚步声,叩叩叩,此起彼伏地敲击。 -- 第110页 那声音越来越大,似激昂的战鼓,充斥着她的耳膜,震荡她的思绪,将她空无一物的心脏捧得高高的,有了俯看众生的高度。 她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瞧见阿罗将阿音轻柔地放下,拎着裙摆到她跟前跪下,身后木兰同魂策军铠甲磕碰,恭恭敬敬跪了一地。 李十一终于明白,为何当日夏姬会因她一句投胎之语而胆寒,又为何螣蛇附于芸娘鬼身时,会被她一符制住。 她听见阿罗俯身叩首,唤她:“府君。” 我叫令蘅。 混沌初开时,有了不死不灭的几具躯体,同日月齐生,与天地共母。人们通常称之为神。 我便是鬼域泰山之神,掌三界魂灵。 我漫长而无趣的一生从未出现过意外,直到几百年前。而后我无意投胎,成了一位……小姑娘。 她不爱说话,三分似我。江湖气重,七分不似我。 我未同她说,她自小听见的声音并非鬼的脚步,而是位卑胆弱的鬼魅,感应到府君气息时不自觉的叩首。 那是鬼叩头。 我是令蘅,我无故事可说。 作者有话说: 1.口诀什么的都是瞎编的。阵法中蛇蟠阵和鸟翔阵是以前打游戏的时候看来的名字,克阵之类的也是瞎编的。2.“钩饵难尝”出自海顺的《三不为篇》,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听起来很酷。 第64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一) 鬼气如雾一样散去,魂策军消失得无影无踪,石壁上拓出几条长长短短的影子,神祗、鬼魅、鸟兽同凡人,被光线描绘得十分公平,黑漆漆地将一切突兀抹平。 诸人望着李十一,揣着迥异的想法揣摩她的反应。 而李十一只眨了眨眼睛,说了句:“唔。”便再没有其他话说。 她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不同寻常的身份,一丁点多余的好奇心也欠奉,只有些许不适感,这不适感并非在府君这两个字上,只来源于阿罗恭敬跪地的动作里。 阿罗善解人意地起身,李十一动了动脖子,肩膀仍有些酸痛,又习惯性地招了招手,将宋十九招到手边,牵着她的手捏了捏,拇指将她指腹上的泥土抹去。 她低头望着自己替宋十九清理的动作,另一手将神荼令拿出来,递给阿罗。 “这原本便是你的。”阿罗道。 神荼令乃泰山府君手令,令蘅向来不离身,投胎时却被遗落在黄泉边,魂策军将其呈与阿罗,阿罗代掌至今。 李十一右手一动,将令牌在掌心里旋了半圈,又曲起食指点了点上头镌刻的莲花,指甲将木纹磕出笃笃的声响,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宋十九在她的叹气声里鬼使神差地读到了她心中所想——这令牌,仿佛并不如烟杆子趁手。 惊天的事由中,李十一却郑重其事地因这点子小事而委屈,宋十九觉得有趣极了,抿唇挽了挽嘴角。 抬眸见李十一望着她,略扬了扬眉尾,宋十九的食指在她手心儿里轻轻一挠,李十一将眉尾放下来,不动声色地揉了一把宋十九的指腹。 像是揉在了她的心尖儿。 宋十九杂乱的心霎时安宁下来,被抚慰得平平整整,她摸着李十一略微松散的指骨,心知李十一也一样。 一旁传来低低的人语,李十一转头一看,阿罗蹲在芸娘旁边,低声同她交待几句,而后掌根在她眉心处一撑,芸娘隐约呻吟一声,身子逐渐透明,片刻便消失得干净。 李十一手里的神荼令轻轻一颤。 阿罗起身走来,听见宋十九问:“芸娘呢?” 阿罗指了指神荼令:“这里头。” 李十一不解,阿罗目视她颈上的红痣,温言道:“你如今虽回复本体,却因着没了记忆,使不出许多术法来。若要完全驱使神荼令,需以魂祭。” “三魂祭,神荼归——这魂也不是寻常的魂,须得是同你有渊源的魂。从前你助我收了木莲,今日芸娘入令,只再一魂,便能令神荼令归位。” 李十一的唇线稍是一动,阿罗垂眼道:“至于你为何投胎,你不必问我,我也不知。” “只依稀推断,与她有关。”阿罗将眼神对上宋十九。 宋十九一怔,阿罗淡淡一笑,轻声道:“这也是,我当日请你去寻狌狌的缘故。” 当日阿罗并非刻意刁难,更不是故作骄矜。狌狌通晓天上地下所有过去事,不仅知晓宋十九的身份,亦能填补令蘅因何投胎这一空白。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李十一道。 阿罗露出诧异的神色。 李十一润了润嘴唇,眼皮子一掀:“既有令牌,怎么不早些扔给我。” 守着洞口的五钱赶进来,正蹲着身子将阿音往背上背,闻得此言身子一晃。 阿罗抬起眼帘,望着李十一笑了笑,语气诚恳:“我虽知你身份,却对你能否差使它不大有把握,若非千钧之际,恐失了手。” 李十一扫她一眼,听她道:“此其一。” “其二呢?”宋十九好奇。 阿罗柔声软气:“我从未见她被打吐血过。” “想看。” 李十一冷哼一声,捉着宋十九的手往外走,同阿罗擦身而过时,意有所指地抛下一句轻嗤:“令蘅的脾气,想必十分好。” 五钱后脖颈一凉。 -- 第111页 正走到径口,绕过从前藏身的巨石,宋十九脚下冷不丁硌了一团不硬不软的物事,她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惊呼,便听得一声杀猪似的嚎叫,黑糊糊的阴影中滚出来一张熟悉的脸。 “涂老幺?”宋十九偏头,众人停下脚步。 涂老幺揉着被踩个结实的手腕子,脸上的冷汗风干了,黑一道黄一道的,令他瞧起来颇有些滑稽。 “你来做什么?”五钱将阿音往上掂了掂,问他。 “我搁不下心,婆娘说我牛踩瓦泥——屋子里团团转,嫌我碍眼,我便雇车寻你们来了。”涂老幺站起来。 “几时来的?”宋十九问。 ”瞧见什么了?“李十一望着他。 涂老幺目光闪闪躲躲的,不大敢瞧李十一的模样,将脑袋耷拉着,视线紧盯藏身的石头,脚尖一搭一搭的抖着腿,仿佛在遮掩些许哆嗦:“瞧见你……您成了菩萨。” 还是开了光的那种。他说完,咽了一口口水。 他觉着自己的绿豆眼突然便有了意识,化作两个独立的小人,一个胆战心惊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另一个翻着白眼无语问苍天地质问自己祖上究竟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 李十一皱眉,涂老幺一个激灵回神,大声邀功:“方才我怕添乱,没凑到跟前去,可趁乱砸了那老淫蛇好几回。” 他指着洞穴角落里不晓得何时冒出来的铁锹,眼睛睁得煞有介事。 众人默了三两秒,连宋十九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低头被李十一揽着出去,一路无话下了山。 待回了公馆,涂嫂子还未睡,见他们几个一身尘土,忙张罗着烧了几壶热水来梳洗。阿音晕得十分结实,一路晃悠愣是没醒。五钱将她搁到床上便下了楼,宋十九依着门边瞧,实在放心不下,想要上前去,李十一却手一伸扶住她的脑袋,轻轻拍了拍,看一眼床边拧帕子的阿罗,将宋十九领回了屋。 凉夜似一块巨大的软布,将所有惊心动魄遮盖得不露分毫。李十一洗过澡,见换了寝衣的宋十九坐在床边,两手撑着床沿,望着台灯的光影发呆。 李十一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坐下,也未急着说话,只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手背此时完好如初,肌理细腻得似用羊奶铺了一层,此刻她浑身上下一点子伤痕也无,可方才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有余震,在她的筋骨间拉扯,群蚁啃骨一样难受。 虚化的目光中出现一只柔嫩的手,抚摸上她的手背,拇指按着圈一下下缓慢地揉捏,酸胀的痛感退却一小半,酥麻的暖意进攻一小步。 李十一反手将宋十九的手扣住,交缠的十指放到膝盖上,过了会又抽出来,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虎口。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拖着疲乏不堪的身体做这些无聊的动作,她好像在安抚宋十九,又好似是在借宋十九安抚自己。 她其实是一个活得不大有目的性的人,也活得没有什么归属感,她不长却跌宕的一生总在抛弃,总在忘记,忘记了爹娘的模样,忘记了师父的酒香,也忘记了阿音初见她时,究竟叫的是姐姐还是妹妹。 她连自己的年纪都说不上来。 因此阿罗同她说令蘅,说黄泉,说泰山府,于她来说也只当是抛在记忆深处的过往,好比说此刻若爹娘忽然出现,对她说,十一,你今年二十八了,她便也只能“唔”一声,心里想,原来是二十八,不是二十七,也不是二十九。 原来是令蘅,不是令竖,也不是令撇令捺。 她眨眼笑了笑,将宋十九的手翻过来,在动作的间隙里叹了极微小的一口气。 好在她握着的这个人同她一样,不晓得什么来路,也不记得丝毫过往,她在她手里长大,能被李十一瞧见清晰而完整的生命线,她除了李十一,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地方可去。她的依附让李十一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有了可控的,具象的,归属感。 她抬眼,想要好好瞧一瞧面前的姑娘,却见宋十九望着她的右脸发怔。 她克制地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闪动着微弱的星芒。 宋十九因李十一的动作挪了挪视线,对上李十一的双眼,又低下头去,睫毛一垂,挡住微红的眼圈。 “怎么了?”李十一紧张起来,探下脖颈勾头看她。 宋十九将含着晶莹的眼波一颤,抿住嘴摇了摇头。未等李十一说话,宋十九纤细的双臂便环住她的脖颈,她将脸颊同李十一的轻轻一蹭,而后靠在她的肩头,轻声说:“我后怕了。” 她实在很不想哭,可眼睛一闭烫烫的泪珠子便盈了上来,她想起方才在洞里李十一脸上可怖的划痕,手腕上汩汩成流的鲜血,还有砸向石壁时筋骨震动的闷响。她以自己暖暖的香气包裹住李十一,软声哀求她:“你带我去找狌狌,好不好?” 她极少对李十一提要求,甚至连这一次也不是很有底气。 “我是九大人,我也有被忘记的本事。” 她未将话说得完整,尾音还有些哽咽,可李十一明白她的意思,若再置身险境,她想同她并肩。 宋十九总是有这样的本领,三言两语将李十一垒好的外壳拨开,软绵绵地戳一戳内里,偏偏轻重还刚刚好,丝毫不教人觉得被冒犯。 李十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圈住她柔软的后腰,应承她:“好。” -- 第112页 作者有话说: 《随园诗话》: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65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二) 阿音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帘被拉得很严实,屋子里黑得同螣蛇洞没什么两样,可帘子缝隙里透出的阳光清晰又明亮。她像坠在了空旷的深海里,带着安神香味道的空气是涌动的水流,而光线是引诱她出海的渔线。 她不晓得垂钓的渔夫是什么模样,盘算着怎样吃掉她,正如她也不晓得帘子外头风光究竟还合眼不合眼。 她想要小声地咳嗽一下,胸骨却麻麻地提不起劲儿来,四肢百骸的痛感刚从沉睡中苏醒,这才令她钝钝地想起来昨儿的事情。她转了转脚腕子,从前受伤时总有这么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这回她以为当是筋骨尽断,要当好些时日破抹布了,不成想肌肉拉扯间只余了风湿一样的酸痛,骨头好端端的,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螣蛇带走精魂时,仿佛也一并带走了些死气沉沉的旧痛,令她的经脉重生一样通畅。 她抬起右手,犹犹豫豫地摸了一把自个儿的胸,又大又软绵,一个手掌握不住。她笑叹一声嘲讽自己,怎的竟以为能回到未遇螣蛇前的那副身子。 她又怔怔地掐了一把那柔软上的嫩尖儿,痛,除了痛没什么旁的反应,再没有从前敏感又多情的酥麻。 阿音揉着被掐痛的胸脯,面上毫无表情,也不晓得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正要爬起来,手背却挨着了一缕顺滑的发丝。 她在暗光下眯眼瞧,阿罗趴在床前,一手捻着她枕巾边角的毛边,另一手握着一卷凉透了的帕子,原来她睡着时温暖得令人贪恋的温度是这个,她伸手要将冰凉的巾子抽出来,动作失了轻重,惊扰了阿罗。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醒来,李十一醒来时要蹙着眉头眯上一会儿,宋十九醒来时习惯性地抬手揉眼睫毛,恩客们醒来时带着残留的酒气,皱着一张脸要反应许久才认得自个儿枕在谁的玉臂上。 唯独阿罗,唯有阿罗,她一睁眼便是一潭清亮的湖水,映着婉月一样倒影着阿音的身影,一点子迟疑也没有。 她望着她,一张脸仍旧惨白得惊心动魄,可笑起来却胜过一万朵锦重重的花,她哑着嗓子问她:“醒了?” “怎的竟趴在床边儿?”阿音枕在枕头上,自下而上地打量她,以她同阿罗的交情,她原本以为自己应当醒在阿罗的怀里。 阿罗将帕子搁回铜盆边,轻柔地搭好,未回答她的问题。 阿音慢悠悠地打量她故意放缓的动作,将她的心思拿捏了个透彻。 于是她挽唇笑了笑,自觉地往后一缩,腾出一人宽的地儿,拍拍枕头,道:“缩着蜷着的仔细骨头疼,上来睡。” 阿罗一怔,垂眼望着她。 阿音噗嗤一声笑了,将被子一掀:“当你姑奶奶我什么人呐?翻脸不认人?” 她笑盈盈的,仍旧是从前那个轻浪张扬的模样,好似她向来是依着这么个轨迹活,螣蛇并未带来什么,自然也未带走什么。 阿罗眉头一动,略带迟疑地解衣裳上了床。 云堆似的被褥塌陷,身边的姑娘带着冷香歇在了另一个枕头上,昨儿熬了大夜,她却毫无困意,只睁着工笔画儿似的眉眼想着心事。她方才刻意同阿音保持距离,生怕她不自在,可阿音如此坦荡,倒衬得她束手束脚,十分不大气。 她几时成了这样的人呢? 还是阿音先开了口。她同阿罗一样仰躺着,将两手交叠在腹部,问她:“十一,便是泰山府君?” 阿罗静了片刻,摇头:“十一不是,令蘅是。” 她难以叙述二者的差异,但总之觉得应当有区别。 “令蘅长得同十一像么?”阿音反手抚摸着枕头,想多听阿罗说一些。言语总能稀释许多东西,所谓聊天聊天,大抵便是聊一聊,天大的事儿也就过去了。 “七分像,嘴唇下巴似我一些。” “你?”阿音拎起一边眉头。 阿罗笑了笑:“我未同你说过,我是令蘅捏出来的?” 阿音摇头,堆笑的眼珠子里一半好奇,一半荒诞。 “我自修神识,有了五感,却未得形体,是令蘅将我塑成如今模样。”阿罗不晓得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提。 阿音听得有趣极了,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细腻的下巴,又勾上去,沿着鼻端划出优美的弧线。指头徘徊到唇峰时,她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令蘅的手艺堪比能工巧匠。” 岂止,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她一时想不起来许多成语,但她笃定最精妙的成语搁在阿罗的眉眼间也不为过。 她的指腹在阿罗的下唇上一压,随即收回来,忽然虚虚地拢了拢眼睫,望着阿罗安静的侧脸,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 这话不需要答案。无论今生,还是前世的一面之缘,自然是见过。但阿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阿罗的嘴唇微微张开,心脏像被玻璃罩子罩住,而后有人在外头拎着钢管子轻轻一敲。 玻璃罩子的震动令她心神荡漾,可又有隐隐的紧张,生怕那人再用力一些,便失手将玻璃敲碎。 她别过脸,同阿音温柔地对视,说:“是。你还说,要娶我。” 阿音的鼻翼翕动了三两下,望着她,又咬着嘴唇笑了,好似听了一个不大成功的笑话。 -- 第113页 “多大的本事呀,娶阎王。”她笑着摇头,将脑袋正回去。 阿罗也笑了,望着房顶阳光跳动的阴影不做声。 又懒了一会子,便听得五钱来敲门,说是午饭好了,请她们下去吃饭。阿罗应了,同阿音一齐梳洗后,松松护着她的腰下了楼。 几人见阿音无碍自是高兴,一顿饭吃得比年夜饭还热闹些。碗碟见了底,李十一才拭了拭嘴角,同桌上的人说要去寻狌狌的打算。 “狌狌,在哪里?”涂老幺问。 宋十九道:“十一早晨遣纸人去了山神庙,青蛇说,在重庆。” “好家伙,这远呢。”涂老幺同涂嫂子站起身拾掇碗筷,“几时动身?” “你同嫂子四顺留在公馆。”李十一道。 “咋……咋的?”涂老幺将碗摞在桌边,紧张起来,怕不是觉出他实在不中用,往后再不带他了。 李十一笑了笑:“此行关乎十九的过往,也不知好坏,许多人跟着去,她不大好意思。”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我们几日便回。” “嗨!”涂老幺赖笑,寒碜一眼宋十九,“既如此,你涂哥便不去了,有菩萨护着,想来也出不了岔子。” 他大手一挥将碗端走,油腻腻的手一冲便麻利地洗起碗来。 涂嫂子将筷子合成一束,底部在桌子上跺了跺,不大好意思地抿笑对李十一点了点头。李十一鼻息微动,心领神会地淡淡一笑。 洗过碗,几人又在院子里纳凉打牌,涂老幺输得抓心挠肝,索性蹲在凳子上涨手气,涂嫂子刚打扫过屋子,正要清扫秋千下的树叶子,举着扫帚经过,顺手照着他的屁墩儿给了一下。涂老幺“哎”她一声,转过来将牌扔出去,视线追着涂嫂子躬身打扫的背影,又“嘶”一声转过头面向牌桌子。 他蓦地想起了要紧的。 “你们走了,留我在这里,有一样我却实在要问明白。”涂老幺伸手码牌,“这院子恁气派,究竟租金几个钱,几时交租,你们同我交个底儿,我好歹备着些,回头再教人赶了。” 一时风吹云静,二位姑奶奶同五钱竟毫无反应。涂老幺抬眼,见阿罗摸一张牌,轻声道:“我几时说过,这公馆是租的?” “哎?”涂老幺怔住。 不远处的石阶上正中撂着一盘新鲜的瓜果同红枣,二位佳人一左一右坐着,精美的旗袍卧在阶梯上,开叉处雪白的大腿一晃,阿音拈一枚肥肥的枣子,搁到嘴里嚼,眼神儿一眯一眯的,惬意得似出了洞的狐狸。 “你说说,姐姐我是什么运气,一桌拢共四个牌搭子,一个阎罗,一个府君,连你也是个有来头的。”阿音含着红枣同身旁的宋十九扯闲篇儿,“我寻思,世事不能这样巧,保不齐,我也是个神仙。” 宋十九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撑着下巴,眼神随着李十一打牌的动作起起落落。 阿音将胳膊往后一撤,反手撑在身后,乖张地半躺下去,跟着宋十九的视线瞧了一会,枣核儿顶着口腔,感叹:“真是万万想不到,李十一这闷葫芦,竟也是泰山府的。” 宋十九娇娇一笑。 阿音眼一眯,视线不晓得飘到哪里去,放小了声音嗤笑:“这泰山府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地界,养出来的竟都这么招人。” 宋十九挑眉,轻轻咬着无名指的指甲,捕捉了一个不寻常的字眼:“都?” 风华初生的杏眼在李十一身上绕一圈,又在阿罗身上绕一圈。 阿音瞥她一眼,宋十九的挑眉十成十地师承李十一,竟被她瞧出了一点子通透的了然。 她甩着绢子,不愿再搭理她,自然也未瞧见背对而坐的阿罗耳廓轻微一动,摸牌的手回收,在空中顿了顿。 夜幕降临,公馆迎来最后一晚齐聚的安宁。阿音早早地洗了澡,收拾完行囊将头发一挽,坐在窗边儿撩着领口扇风。门被轻柔地敲响,却是弱柳扶风的阿罗。 她散着头发,亦是梳洗过的形容,环顾阿音屋里一圈,低音沉在月色里:“窗户关严实,被子也盖牢些,你受了伤,别再着凉。” 阿音应了,见她的眼神落在自己微微敞着的胸前,停了停,而后收回去,轻挽唇角便要告辞。 阿音自窗台上下来,趿拉着拖鞋走过去:“若不放心,一起睡。” 她伸手,将门一掩,拉着阿罗上了床。 是躺过许多回的臂弯,是入眠过许多回的香味,阿罗的怀抱令阿音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抛却了从前颠鸾倒凤的激荡,余下的原来踏实得似包裹婴儿的襁褓。 她溺在这样的踏实里,哪里也不想去。 喉咙有些痒,她絮絮地咳嗽一声,阿罗支起身子,越过她将被角掖好,再回身时脸颊却被阿音的右手捧住,她的桃花眼微微敛着,将烟雾一样的视线落在自己手指同阿罗肌肤的交接处,而后才犹犹豫豫地放进阿罗的眼底。 阿罗被她这一个眼神引诱得不像话。 或者并不确切,她带着脂粉香气的两腮在引诱她,嬉笑又怒骂的嘴唇在引诱她,高傲却娇俏的下巴在引诱她,她的眉头蹙或者不蹙,腰肢弯或者不弯,无一例外,统统在引诱她。 阿罗低头,鼻尖轻蹭,偏脸将下巴一勾,眼神比双唇先一步含住阿音的嘴角。 唇齿相接的一瞬,她却蓦地感觉怀里的人一僵,阿音耳后的汗毛竖出了防御的姿态,她一把将阿罗推开,翻身扶住床沿,声嘶力竭地干呕起来。 -- 第114页 她的呕吐声在夜晚突兀得刺耳,泪花儿打湿眼角,胆汁儿直冲脑门儿,又从喉咙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苦得她涕泗横流,恨不得将心脏肚肠掏干净。 阿罗几根发丝杂乱地曲在脸边,双眼黯然地垂了垂,而后伸手上前,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 阿音回头,面上一派凄艳,她红着眼看着她,嘴唇嗫嚅着说了几个字。 她什么也没吐出来,好似需要的也只是这个呕吐的动作。 阿罗抿住嘴,待她平静下来后,握着她的手复又躺下,自食指到尾指,又自尾指到食指,来来回回揉捏她的指腹和骨节。 时钟的滴答声中,阿音听见她以在温水里浸过一般的声音说:“阿音,我对你有欲望。” 她将阿音的手带到自己胸上,覆盖住颤动的浑圆,手略微用力,指引着她缓慢地挑逗。 阿音一怔,感受到了她并不熟练的引诱。 阿罗望着她,压抑着眼神里的矜持和羞赧,对她说:“这欲望很美,很好,我喜欢极了。它同别的没什么干系,更不因螣蛇而起,你明白吗?” “若你不愿意付出,你可以索取。” 手心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令阿音千疮百孔的心脏跳得迟缓又冲动。她听见阿罗告诉她,欲望人皆有之,一点儿也不面部可憎。她又一次感到面前的人在治愈自己,从前以身体,这一回以情感。 她认真而温情地注视着阿罗,将她苍白的脸上淡淡的粉色瞧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她咽着喉头,低声问她:“你怎么……待我这样好?” 阿罗在她身下回望她,清淡的双唇只释放出三个字:“你说呢?” 第66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三) 我说,你爱我。 心里有个小姑娘捉着袖口将沾灰的花瓶擦了一遍又一遍。 而阿音却笑着翻身下来,将被子盖得牢牢的:“我说,困了。” 她实在不擅长谈情说爱这个玩意,故而才曾将李十一爱成了一个秘密。 后来秘密被戳破,搁到光天化日下,晒蔫儿巴了,也不再属于她了。 而这一刻,她感到有另一个秘密正在悄悄生发,凭着那人不厌其烦的浇灌,好似萌了芽。 月影西沉,又是崭新崭新的一日,金乌炫耀一样抖着光线,将远途的旅人送上车船。一路荡着水西行,一周有余便至了重庆,烈日总是更偏爱这个地方,空气里尽是风风火火的骄阳味。青石板老码头,砖瓦巷错落楼,这座西南的山城以腊味的烟嗓迎接了她们。 宋十九披着羊绒大衣牵着李十一的手,好奇地望着蜿蜒石道上的滑竿,大腹便便的老油头或裹着旗袍的娇小姐往上头半躺,被两位套着白褂子的挑夫架起来,长长的竹竿一悠一悠的,咯吱响声中便爬上了坡。 阿音同阿罗走在后头,二人隔了半个人的身位,低头慢悠悠地踏着,重庆的街道窄,时不时被串街的孩童一撞,阿罗伸手扶她一把,又收回去继续扶着伞。 阿音咳一声,嗓子也是妖妖娇娇的,却没有别的话。 自那日后,她同阿罗再也未发生过关系,也未再同床共枕过。阿罗对她抱有足够的耐心,仿佛等得惯了,也不差这几日几个时辰,她却在阿罗不远不近的守候中迷了途,她感到了亏欠。 人同人的交往中,若要拿尺子量,论一论你差我几厘,我短你几钱,那便可以称得上生分。 但若对一个人有了不计回报的、与日俱增的亏欠感,便恰恰相反,这叫做挂在了心上。 阿罗每伸一回手,便是一次亏欠。 街边飘来辣油的香味儿,宋十九上前,见巷角摆着一个小摊儿,扁担横在上头,一头挑着炭星子直冒的土灶,上头垒着一锅咕噜翻腾的红汤,八角同花椒皮在锅里翻滚,时不时带上一片熟得烂烂的肉片,几位劳工或坐在小马扎上,或蹲在一旁,捧着油碟大快朵颐。 宋十九将挽着李十一臂弯的手滑下去,摸到她揣进兜里的手心儿,挠一下。 李十一心领神会,反手握住她凉凉的五指,摇头:“不吃。” 宋十九这几日晕船,肠胃不大好。 见她有些扫兴,李十一抽出手来搂住她:“我给你做。” 宋十九看她一眼,再无二话地同她往住处走。李十一总是十分明白怎样适时地管教她,怎样令她开心,怎样不动声色地献上潜藏的温情,甚至在床上也一样,话不多,却十分在意她的感受。她起初享受并沉溺这样的温柔,似躺在了水里,可日子久了,她渐渐察觉,这份温柔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她蔓藤一样无家可归地攀附着李十一,而她亦恰到好处地掌控并拿捏她。她不想问李十一喜欢她哪一样,她心知每一样她都喜欢,只因她照着她的管教长大,每一面都长在李十一的期望上。 她想问李十一不喜欢她哪一样,或同阿音的乖张,或同阿罗的拂逆,或同涂老幺的粗鄙,这些不见得讨人喜欢的特质,偏生组成了独一无二的他们,若有人包容了这份特质,便是全盘接纳了她。 宋十九没有短处,她连嫉妒、记恨、暴躁这样的阴暗面都没有,但她同样丧失了自我坚定带来的安全感。 尤其是离狌狌愈近,这份不安便愈加分明。 她开始抑制不住地想,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的,没有李十一的教导,会有什么样野生野长的特质,当这些特质突兀地重现时,李十一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 -- 第115页 厨房里有碎碎的切菜声,刀刃剁在菜板上,比任何音色都来得沉稳。宋十九脱了大衣,靠在门边看她,这老式的小楼底层有一个窗明几净的厨房,李十一立在案板前,挽着袖子洗手作羹汤,连垂头略微偏脸的动作都令人心旷神怡,她切菜时习惯敛着双目,稍稍抿着双唇,手上的动作很快,切片齐整又均匀。 她感到宋十九的视线,眼睛仍旧盯着菜,薄唇被放开,轻轻呢喃一句:“怎么了?” 一句话没来由地令宋十九心里发酸。 这感觉实在莫名其妙,她好似一个做了错事的孩童,还未被面前的人发现,却揣着十二万分的心虚,在她温柔的呢喃里出神。 李十一未等到她的反应,将动作停下来,略蹙眉侧脸看她,却猝不及防地怔了一怔。 宋十九姣好的身段斜倚在红漆木门框边,手无意识地抚着光滑的玉臂,视线落在略微下一层的地方,唇峰分开,又无意识地合拢,片刻才抬起头来,对她莞莞一笑。 她有心事,并且学会了掩藏。 李十一撑在桌沿的手指轻轻一叩,她望着宋十九侧脸的曲线,并未如宋十九所想的开口询问,只轻轻叫了她一声:“十九。” 宋十九的睫毛水波一样向上一荡,以眼神回应她:“怎么?” 李十一并不分明的笑意融了一半在阳光里,两手仍旧克制地反撑在台面上,她眨眨眼偏头:“没什么。” 只是忽然有些想亲吻她。 宋十九低下头,蹭了蹭鞋跟,离开了厨房。 吃过晚饭,几人说了会子话,商定明日入夜后去寻狌狌。连日奔波,也没了打牌的心思,好生梳洗了便要歇息。二楼的卧室一片沉寂,偶然能听见邻里婆娘管教子女的恨天嗓,一楼厨房的门虚掩着,露出一小节月白的小腿。 宋十九洗过澡,本要上楼去,扶住栏杆时却顿了顿步子,信步走到厨房里,原本只想喝几口水,眼神却落在了房东原本遗留下的白酒瓶上。 她拿来抿了一口,嗓子里火辣辣的,白日的郁结舒坦了不少,又扬手再喝一口,先前的淌进了胃里,五脏六腑暖意融融。 她颤着眼皮子将一瓶酒饮到了底,抬手在喉头一按,酒意变得十分沉,从鼻腔里灼热地喷出来,挂在她不堪重负的睫毛上,晃进轻飘飘的脑子里,令手脚的动作迟缓得似被时间牵住。 她以手背掩住嘴唇,正要抬脚回屋,却觉手腕一紧,撞入一个柔软而清凉的怀抱。 李十一搂住她,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自她的额头抚下来,拢住她的耳廓,低头拧眉:“做什么?” 左等右等不见人,小姑娘却在厨房里贪杯,醉得迷糊酩酊,头都撑不住点在她的胸前。 她叹一口气,将宋十九抱上楼。 放缓了动作搁置到床上,正要撤回身子盖上棉被,脖子却被轻车熟路地搂住,身下的人咬着嘴唇,拉开帷幕一样缓缓将眼神绽开,含羞带怯又侵略性十足地望着她。 李十一的心脏被柔情蜜意地捏了一把,手扶住床沿,指尖撩拨一样划了一划。 未等她的天人交战有个结果,只觉肩头一紧,被宋十九翻身压在了床上,她酒气深深地蹭着李十一的颈窝,张嘴轻咬了咬,又伸舌抚慰性地一舔,最后开始不管不顾地吻她。 她亲吻李十一爱说“不许”的嘴唇,亲吻她时常耷拉着的眼皮,亲吻她总是摇头的下巴,将她所有的不近人情一口吞掉。 “可以吗?”她以李十一问过她的话为开场,手停在诱人的顶峰。 李十一的睫毛仍旧下垂,呈现一个冷淡却温顺的弧度。 她抿了抿唇,问她:“会吗?” “会。” 宋十九学习能力惊人,更遑论李十一成日在她身上施云布雨。她带着柔情,带着爱意,还带着零星的不甘和赌气,将李十一倾囊相授的一一回敬。 没有什么比一个姑娘在你身上辛勤耕耘只为取悦你,更令人心神荡漾,而那位姑娘清纯又饱含欲念,是你的心上人。 当然会说,什么都给你。 李十一的喘息声很轻,或许是身子足够诱人,已经不需要旁的修饰。 好在宋十九也并不需要她说话,她质问她的体温,听她以颤栗作答。 她会以唇齿间暧昧的呢喃敲门,而后被还以热情而羞涩的甘露,一手掌住坠在枝头的成熟的蜜桃,一手探入滋养瓜果的湿热的山谷。山谷里太崎岖,又太狭窄,她不过是一个闭目探索的旅客,走得进进退退,走得小心翼翼。 不,她不是不期而遇的旅客,她是旧雨重逢的归人。 第67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四) 李十一难得地睡了一回懒觉,醒来时宋十九已拧了帕子敷脸。李十一睁开朦胧的眼侧头看她,宋十九将敷在额头的帕子挪了一点位置,透过缭绕的热气与她的视线相连。 李十一收回目光,转回头,美人筋被拉扯得一抻。 宋十九眨了眨眼,寻常时候,她与李十一对视时,她是招架不住三四秒的那个,可这回李十一却退了兵,哪怕她已经将撤退的动作做得足够游刃有余。 她偏脸,将巾帕浸入水里,荡了三两下又拧一把,坐到床边递给李十一。 李十一单手接过去,合着眼在太阳穴揉了揉,又搭在眼间按两下。她动了动嘴唇,好似不晓得要说什么,只清了个嗓子,然后道:“多谢。” -- 第116页 多谢?宋十九讶异地挑眉,认认真真地看了李十一一眼。 此刻的氛围前所未有的生分,更是前所未有的暧昧,她的脑子一团浆糊,痛得似涂嫂子将涂四顺卸了货的肚皮,肩膀脊椎似被人以榔头轻轻敲了一遍,敲得松散又酸胀,连抬手的动作也有些艰难。 她咬着牙根儿将胳膊抬起来,搭到另一侧的肩窝处揉了揉,虽不记得撒了什么疯,但思来想去还是先小声认个错:“你别恼,我再不饮酒了。” 李十一却一怔,将脸上微凉的帕子拿下来,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她头一回在李十一眼里瞧见了近似于委屈的神色。 她感到了李十一的欲言又止,侧耳等了一会子,却见她没什么别的话,只低低叹了口气,将巾帕递给她,反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半长的头发柔顺地曲在颈窝。 她起身下床,行动比往常慢了些,问宋十九:“头还疼么?” “疼。”宋十九老实道。 李十一将头发拨到一边,一面穿外套一面低头“唔”了一声,随即道:“下去罢,我熬醒酒汤。” 宋十九点头,也伸手捋了捋头发,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感到李十一的视线在她手指的动作间些微一顿,而后转过头神色如常地下了楼。 到了楼下,遇见早起看书的阿罗,却不见阿音,问一旁扫地的五钱,五钱翻出留的条子,说是醒得早,出去吃重庆小面,顺带买几样小菜回来,中午打边炉。 “打边炉,什么意思?”宋十九问。 “广东话,火锅。”李十一靠在楼梯边,将便条递回给五钱。 宋十九点头,往厨房去:“阿音是广东人么?时常听她讲广东话。“ 李十一顿了顿,只道:“不是。” 余光不大明显地落到阿罗处,阿罗翻书的动作停下来,左手捏着封皮,右手在扉页边轻轻一敲。 辰光在错落有致的山城里妆点得十分矛盾,光线被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一挡,迂迂回回的仿佛有几分婉约,可未有阻碍的地方,却照耀得直白又坦荡,现出几分豪爽和热情。 不过才住了一日,便有昨儿打过照面的邻里给拎着小钱包的阿音打招呼,心知她是北边儿来的,便操着不大像样的官话问她:“幺妹儿,起恁早哇?” 阿音不晓得怎么姑奶奶至了西南便成了幺妹儿,也不晓得跟涂老幺有没有什么干系,但她也不大想计较,利着嗓子寒暄两回,仍旧是悠着小钱包,荡着水蛇腰往前走。 她原本并不是勤劳的姑娘,可昨儿个一瞧见这石板路,便有些莫名其妙的回忆,还有悬而未决的预感。 预感在听见身后人迟疑的“阿音”二字时终于成了型。 阿音回头,见是一个不大高的男人,短头发很是精神,浅色西装材质尚可,下摆同袖口有些皱,倒不妨碍观瞻,五官平平无奇,一双眼倒是顶好看的,睫毛长极了,漂亮得不该长在男人脸上。 阿音心头一拧,拧上了眉头,问他:“您是——” 若是从前,她必定立马堆了笑,甭管认得不认得,上去便是一声爷,但她望着这人激动得略微颤抖的手指,同上下滑动的喉结,以及眼里隐约的亮光,总觉得他不是。 不应当是恩客。 那人听见她的话,眼神落寞地黯下来,吹熄了油灯似的。阿音盯着他的眼睛,忽然一句话便梗在了胸腔。 她伸出手,握着绢子在空气中点了点,又收回来抵着下唇,疑道:“是你?你是——” 瞳孔里的油灯又亮了起来,那人上前三两步说:“是,是。我呀,阿平!” 阿音琢磨了好一会子,才应道:“阿平?”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是有这么个阿平,从前同师父在南边儿时,他便住隔壁,广东仔,因说着一口鸟语总被几个坏小子欺负,阿音瞧不过眼,替他拿石头砸了几回。 阿音性子泼辣,又是个学本事的,小子们不敢大小声,便一窝蜂散了。 从此这个阿平便跟上了她。 阿音喜上眉梢:“这也许多年了不是?你怎么样,好不好?” “好,好。”阿平低下头,扫一眼沾了些灰的脚头,这许多年他伶牙俐齿了许多,讲话也不大带广东口音了,可见着阿音,仍旧只有颠三倒四的一两个字。 “你呢,好是不好?”他将西装下摆抻了抻,努力遮掩一些局促。原本以为自己活得足够好,但见着阿音精致的旗袍,分毫不乱的鬓发,妖冶的红唇同白皙的脸颊,忽然发觉十来年的时光并没有改变什么,有的人仰视了,便是要仰视一辈子的。 “我呀,”阿音淡淡笑了笑,嘴角两边堆出小小的括弧,“好,也不好。” 人生四大乐事之一是他乡遇故知,然而在许多时候,久别重逢四个字,逢的并不是面前的旧识,而是被扔在记忆深处的自己。它将那人猝不及防地带到你面前,令你审视许多年的时光,借旁人的口问你一句——你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答案通常是怅惘而迷茫的。若说不好,对不住春风得意的脸,若说好,对不住千帆过尽的心。 于是阿音便只挽了挽耳发,将故事藏在“好”与“不好”的停顿里。 所幸阿平也并未追问,全然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将方才买的甜饼塞到阿音手里,又细细问了她住在何处,将她送了回去。 -- 第117页 阿音并未推拒什么,只到了巷口止住了步子,同他客气地道了别,又悠着钱包回了住处。 老旧的木门推开,迎接她的是阿罗的目光。阿罗搬了个矮凳,坐在院子里择菜,见阿音回来了,也没有别的话说,只将头低下去,不紧不慢地做手上的动作。 阿音靠在门边儿看她,手上的钱包叩在大腿上,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荒唐。 话本里头威武神明的阎罗大人,坐在四个腿儿不一边齐的木凳上,面前是脸盆一般大的铁盆,做工不大好,边缘打得歪歪扭扭的,偏偏握着菜的一双手艺术品似的,任谁瞧了也舍不得它沾上阳春水。 她别了阿平,望着阿罗,忽然有了穿越一般的不适感,她应当以为,青梅竹马的凡人阿平是脚踏实地,萍水相逢的鬼差阎罗是天马行空。 可她竟然觉得,恰恰相反。 她走过去,也随意勾了个凳子,坐到阿罗旁边,将手窝到小腹里暖着,问她:“怎么做起了这个?” 阿罗道:“你不是说,中午想吃火锅么?” 阿音一拍脑袋,笑:“竟是忘了,菜也未买。” 阿罗瞧一眼她搁在手边的糕点,未言语。 阿音抿抿嘴,看了一会她择菜的动作,问她:“你寻常做饭么?” “不做。”阿罗摇头。 阿音埋下头,将揣在小腹上的手腕子又收了些,一时竟觉得同她无话可说,可与寻常不同的是,她还不想结束与阿罗的对话。她望着一旁阳光勾勒下的身影,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似的,仿佛你大声一些,便能惹得她难以招架地蹙起眉头。 她想,若是她真的只是个小姑娘,她想要与她说的话,恐怕会多上那么一两句。 阿音将嘴唇放开,忽然问她:“你们泰山府的,不老不死,是不是?” “是。”阿罗道。 “僵尸似的,”阿音笑了笑,低头望着自己的鞋跟儿,半晌轻轻一句,“有什么意思呢?” 阿罗停下动作,抬眉看她。 阿音解释:“咱们活一遭,为的是稀罕。拢共几十年的活头,自然要紧着省着活,怎么样也要活个样子。若是没了尽头,没了生死,没了惧怕,又有什么盼头,有什么好珍视的呢?” 阿罗将头抬起来,定定看了她一会子,而后拿过一旁的帕子,细细擦着手,摇头:“惧怕的,原本便不是死亡。” 阿罗蹙眉,听阿罗曼声道:“是失去,是遗忘。” “害怕失去至亲至爱,害怕失去爱恨情仇,害怕遗忘理应记得的,害怕遗忘想要纪念的。”死亡不过是将失去与遗忘具象化而已,若死亡不代表终结,便没有任何值得恐惧的地方。 阿音怔怔然,见阿罗望着她,轻声说:“我亦在失去,亦在被遗忘,因此同样也惧怕。” 害怕不被选择,害怕不被珍惜,害怕做无用功。 她是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也因此滋养出了许许多多的耐心,可这并不代表无穷无尽。她也有疲惫,有忧虑,有厌倦坚持与难以支撑的时候。 阿罗以目光爱抚眼前人的脸颊,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头一回迫切地希望她能明白。 第68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五) 山城的夜黑压压的,天空低得很,被墨似的乌云拦腰抱住,白日的喧嚣被诡谲吞噬,将恐吓潜藏在剪纸似的群山中。狌狌潜居在缙云山山脉之中,此山乃复式背斜山脉,层峦叠嶂群峰挺立,参天的古木掩映在悬崖峭壁间,险峻而奇美。 竹影婆娑中,四人沿着山脉往上,耳旁是涔涔的溪流,眼前有碎碎的月影,衬着四人轻快的脚步,踏青一样美妙。 李十一走在最前头,拎着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伸手将竹枝拦开,握住凉凉的枝节时习惯性地缓了缓,宋十九亦伸出手掌着,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覆上去拉下来,摇了摇小指舍不得放开。 她的女友一手拎着油灯,一手开路,腾不出手来牵她了。 李十一回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将油灯递给宋十九掌着,另一手反手握住她,塞进她指缝里。 不晓得为什么,宋十九总觉得十指相扣的动作比鱼水交欢更缠绵些,后者总归是隐秘的纠葛,前者却能够将爱意摆到光天化日,摆到细枝末节。 为着方便,她换下了旗袍,穿着李十一从前的黑褂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挽了一截,粗壮的辫子拨到一侧,显得十分娇小,仿佛才同刚刚长成似的。 她被李十一牵着,便不大留意脚下了,仰头望了望月亮,又低头瞄一眼溪水。 忽然往李十一处靠了靠,胸脯挨着她的胳膊,小声道:“真浪漫。” 浪漫这个词是她念西洋书时学来的,又译作罗曼蒂克。她不晓得如何形容这种充盈又感怀的心情,话至嘴边便忆起了这么个词。 “怎么?”李十一低头看她,话温温的,神情也温温的。 宋十九未说话,只拿头靠着她念了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再教我。”她抬头,水亮的眸子望着李十一,“巴山是什么山?” 李十一笑了笑:“缙云山。” 是此刻她同她脚下的山。 宋十九满意极了,闪着眼波咬唇一笑。 落后半截的阿音拉着阿罗的手,望着前边儿二人的背影,话语听了个零零碎碎,听得她鼓了鼓腮帮子。酸,却不是往常那种针刺儿硌心头的酸,而是醋泡了腮帮子,倒了牙的酸。 -- 第118页 阿罗侧头看她,见阿音将眉头一耸,睥她:“要不,你也念两句?” 阿罗好笑:“想听什么?” 阿音原本只是刺一句,撞进阿罗认真的眼里,又不大自在起来,她将手从阿罗掌心儿里挣出来,清清嗓子扶着竹竿走。 阿罗鼻息一动,弯了弯嘴角,将空落落的手收回来。自螣蛇毒解后,阿音待她总是这样,进一步,退两步,好三日,晾两日。瞧着她时总在琢磨,不瞧她时总是发怔。 她没了从前的敞亮,没了从前的大方,没了胡天胡地的无所谓。 阿罗有些失落,她从未谈过恋爱,不大懂这些进进退退的迂回,可阿音再明白不过,自己从前怀揣李十一时,也不过如此。 她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自个儿不过是在奈何桥边哭了几日,泰山府便将这笔账记得锱铢必较,令她三番四次栽到这群鬼头上。 大半夜的在山里头提鬼,见多识广的音大奶奶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偏偏前头的脚步声附和似的停了下来,呼呼的风声趁机作怪。 “怎么?”阿音到底了解李十一,不必瞧她微锁的眉头,便三两步上了前。 “不大对。”李十一抿起唇。 她侧耳仔细听了听,有风声,树声,溪水声,同她们四个起起落落的呼吸声。却再没有旁的。 没有野狗野猫的嚎叫声,没有蛇腹游行的窸窣声,没有熬夜的猫头鹰,连寺庙的木鱼声都歇息了——简而言之,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她有些紧张,攥了攥宋十九的手,正盘算着是否要退回去,却见宋十九手里的灯影一晃,拎起油灯照着远处,疑惑道:“咱们走了许久,那寺庙,怎的还仿佛远在天边?” 身后传来阿罗不确定的轻言:“这条道……咱们是不是走过?” 左面的溪流有个龙口似的弯,右边一颗蹿到道上的歪脖子树,前方两三米处碎石下一个两掌大的坑,乘着一半的积水,方才阿音险些崴了脚,这才本能地将手递给了她。 阿音将手绢儿一甩,抱臂弯了弯脊背,倒是来了兴致:“鬼打墙?” 她媚眼儿一飞,望着阿罗乐了:“你不就是鬼么?你们如何垒墙的,你倒是说说?” 阿罗垂下眼帘不答,阿音勾下脖子追着她:“你不会?” 脖子水蛇似的游走两下,又挺回来,“啧啧”两声失望得很。 阿罗听明白了,她在嫌弃自个儿差劲。 倒是一把神出鬼没的男嗓出了声:“这下三流的,大人自是不必学。” 阿音肩头一抖,捂着胸口回头看五钱,见了鬼似的:“你几时在?” “我一直在。”五钱无奈。 阿音干笑两声,正要说道两句,便听前头李十一轻声问五钱:“方便尿个尿么?” “噗!”阿音没忍住,乐得花枝乱颤。阿罗同十九面面相觑,五钱惨白一张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十一:“府……十一姐?” 李十一解释:“在坟地里或山野里,’鬼打墙’并不罕见,乡人若遇着了,抽根烟抑或撒个尿便可破。” 她抬了抬胳膊,袖子里头一管长长的烟杆子:“我虽有它,却没备着常的烟丝,若点上这烟,怕更是招魂。” 她将睫毛冷淡而有礼地降落下来:“有劳。” 李十一难得说这许多话,若算上令蘅大人的身份,更是天大的脸面,五钱哪敢不从,三两下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咽咽喉头同阿罗对视一眼,脸臊得同煮熟的虾似的,却仍是端着身份恭谨地点点头,转身行到竹林深处。 有解衣裳的布料声,而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宋十九有些尴尬,将头埋在李十一颈窝里,阿音噙着笑瞄阿罗一眼,晃晃脑袋自在得很。 又候了一会子,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五钱自那头走过来,埋着头蹲到溪边洗手。 李十一正要开口叫众人跟着她,乍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苍老而威严的呵斥声中,风褪去柔情的壳子,利刃一般穿过竹影袭来。落叶被卷起,刀片似的往脸上刮,蛇虫鼠蚁风干的尸体裹挟其中,自脚腕上掠过。 乱作的狂风敲得警铃大震,几人暗道不好,阿音看向李十一,却见她将掌着宋十九的肩头轻轻一推,将她搡进阿音怀里,随后足尖用力足跟一提,身轻如燕地跳起来,往后一翻半跪在地。 地上有横扫过的痕迹,李十一白如冷玉的脚腕上被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阿音心头一缩,见紧贴着地面的地方,一道白木制的长杆飞速袭来,杆头是带刃的弯勾,清月似的泛着冷光,钩头有新鲜的血迹,正是方才自李十一处偷来。 “阿罗!”李十一顾不得许多,只低低唤了一声。 阿罗眼疾耳明,仔细判别地面伸伸缩缩的长杆,指挥几人躲避偷袭。 李十一挪到巨石前方,将背抵住,看准时机掏出烟管,趁弯钩进攻时往地上一杵,正卡在铁钩回旋的弧度上,而后一格一撬,将其弹离地面,长身探起,左手握住竹竿用力一拉,一柄足有二人高的长枪便现出了全貌。 李十一这一招仿佛令偷袭之人措手不及,竹林间一会子没了动静。 她将手一落,长杆砸在地上,碰出沉闷的声响。宋十九拎着灯上前瞧,仿佛是白蜡树制的杆子,杆的尽头却只是一滩绿叶,散了架的铠甲似的堆作一团,被风吹得零零散散,飞舞得十分不甘心。 -- 第119页 李十一能驱纸人,自然知道这样的御物伎俩不算新鲜,奇却奇在这绿叶兵训练有素,进退得益,且力大无比。这长杆寻常士兵操纵亦有些困难,更遑论是单薄如纸的树叶。 她正仔细琢磨,却见那一团叶子死灰复燃一样动了动,仿佛被注入了什么神识,迅速起立塑成人形,握住长杆往回一拉,反转枪头拼死下砸,李十一后退两步,将宋十九护住,阿音同阿罗亦飞快散开,泥地隐隐震动,一个碗大的窝显现出来,磕碰到底层的岩石,溅出零星的火星子。 李十一抬眼看去,长枪的另一头却是拳头大的铁环,坚硬无匹,堪比重锤。 缩回的弯钩锁住阿音的衣角,“刺啦”一声划破。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罗将阿音裹入怀里,长衫一遮掩住突围而出的春光,垂了眼帘对李十一道:“唤木兰么?” 李十一下意识地回手,摸了一把腰间的神荼令,想了想却未动,摇头。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拨云散雾月明星晰,耳边也有了飞鸟惊枝的扑棱声,于是她低声道:“方才五钱的动作仿佛有了效用,咱们先下山。” 里头有蹊跷,叶兵虽下手不留情,却行动有章法,直觉并非丧心病狂的恶鬼,况且这地界关系知晓十九身世的狌狌,她不大想动用魂策军。 阿罗颔首,扶住阿音,示意五钱开路。 李十一快速地交待:“沿溪流往北走,遇十字口往右转,转三回至原地,而后反身而行,可破阵。” 五钱受命,带领诸人下山。宋十九安静地靠在李十一怀里,缓慢地眨了眨眼,忽而心有所感地回头,望向竹林深处。 作者有话说: 《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关于“巴山”是什么山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一种就是缙云山,这里取了这一种说法。 第69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六) 猫啼和狗叫将深夜撵走,天空隐隐透出鱼肚白,几人自缙云山回到小楼中,咯吱咯吱的老式楼梯分外激动,上上下下地迎来送往几回,才舍得睡下。 月色被帘子遮了一半,似有了灵性的追光,打在莹白的小腿上,李十一曲腿坐在床边,低眉望着宋十九将绷带一圈圈地缠在自己脚腕的伤口上。 少女的指尖比羽毛更撩人,酥酥麻麻地抚在脚踝上,凸起的骨头是被撩拨的欲望,凹下的浅窝则承载多余的温柔。李十一将视线抬起来,挪到宋十九的脸上,她记不起自己上一回被照顾是什么时候。阿音不会因这小伤大气儿不敢出,师父更是不拿正眼瞧,只有宋十九,将她的头发丝儿瞧得比天大,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咬着下唇。 同昨夜放浪形骸欲求不满的好似根本不是一个姑娘。 李十一的耳后有些发烫,可她奇妙地感觉到了爱情这一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宋十九指尖的进退里成了形,占有的时候进,抚慰的时候退,同她初学的舞步一样,笨拙却令人着迷。 在李十一数十年的行走中,有人为她痴迷,有人为她付出,甚至有人为她不计性命地牺牲,可没有一个人像宋十九这样,疼爱她。 迷恋她可以不屑,牺牲她可以偿还,唯独这点疼爱,时常令她手足无措。 她于是将宋十九的手拉起来,轻声道:“好了。” 她不是矫情的姑娘,可她有意无意地令宋十九多绕了一圈,她的贪恋就在这多出来的一圈上,也并不是十分贪心。 宋十九任由她拽着自己的手,眼神仍旧粘在纱布上,忽然道:“若我从前不大好,你千万原谅我。” “怎么?”李十一抿唇。 宋十九罕见地皱了皱眉,她难以形容此刻的惴惴不安,可她也不是很想在李十一面前克制,于是她小小地呼出一口气,抬眼道:“我总觉得,今日之事,同我有关联。” 她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夏姬说——九大人笑了。 九大人笑着看向夏姬,将她剥离的岁月残忍地加倍地偿还给了她。 她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绝情?狠厉?轻狂?还是乖张。 无论哪一种,都令宋十九无法想象。 她像一个患了失忆症的病人,无从选择避无可避,即将面对从前的人生。 李十一想了想,却挽起了一个不大明显的笑涡:“你要怎样请罪呢?” 宋十九一愣,黑白分明的杏眼望着她。 李十一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淡淡道:“阿罗同我说,黄泉边的花开得不大好时,令蘅也时常不爽快。而后侍花鬼吏便会捧上最盛的来请罪。你说,请罪时,他会说什么呢?” “说什么?” 李十一抬眼直视她,嘴唇动了动,意味深长的眼里是无声的四个字:“任君采撷。” 宋十九一瞬瞪大了眼,脸比李十一话语中的鲜花儿还红。 李十一将她的反应尽收囊中,而后浮动鼻息笑了,摇头道:“事实是,我也不晓得。” 她以不疾不徐的语气抚慰宋十九,道:“常言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是我,不是令蘅。你是十九,也不是旁的。” 宋十九在她的话语里将心渐渐安下来,头一低枕到她的膝盖上,长发倾泻而下,晃晃悠悠地扫在心上人的小腿上。 -- 第120页 夜熬得久了,再困也睡不着,酒意盛着窸窸窣窣的人声自楼下飘来,阿音同五钱压着嗓子划拳,吆五喝六地轮了一回,也不拘输赢了,各自捧着酒壶灌。 阿音趿拉着拖鞋坐在门边儿,望着小解归来的五钱,想起先前李十一的吩咐,忽然来了兴致:“我问你,你的回龙汤作用这样快,是童子尿不是?” 五钱一怔,好一会子才撩了袍子坐下,只觉得夜深人静时阿音的嗓门实在大,很是尴尬地皱了皱眉,才道:“不是。” “不是?”阿音诧异,上下打量他一番,“有故事。” 五钱摇头:“没甚么故事。宋朝时遇见了一位姑娘,绣娘,针线十分漂亮,右脸一个酒窝。” 他低着头,仍旧是不起眼的样子。说是没什么故事,提及那人时上下牙却不由自主地多撞出了几个字。 “后来呢?”阿音性子急,总忍不住搭上一两句。 五钱又适时地停顿了片刻,道:“她被城中大户瞧上了,要我娶她,我便同她坦白身份,她知晓我是鬼差,以为早入黄泉便能长相厮守,便自个饮了毒。”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五钱舔了舔下唇,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左手食指的死皮。 “她作了鬼,也不成么?”如今五钱孑然一身,不必细想便知结果,阿音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带上几分怜悯。 五钱闷声摇头,阿音追问:“你同阿罗有交情,想来令蘅也器重你,求娶个把小鬼,竟不成?” 五钱埋头:“浮提大人之上有府君大人,府君大人之上,有府间籍。” 混沌之下,有不老不死之神,众神掌人、鬼、兽三界。女娲伏羲掌人界,鬼君令蘅掌魂界,限制人鬼二界职能的,便是府间籍。 “府间籍书写人类生老病死,书尽后方能魂归泰山,若鬼界擅改人之死期,将人变作了鬼,便是越了界。” “她原本要嫁与赵老爷作小妾,生三子一女,享三十六年富贵命格,却因我提前赴死。” “府间籍判她,”五钱的下颌骨动了动,“于泰山府底无间狱,推二百七十八年石磨,磨尽爱恨嗔痴,方入轮回。” 阿音的心里咯吱咯吱地动,仿佛听见了石磨轮转的声音,那磨用她的经脉套着,碾压她的肋骨,将她心脏里微小的希冀碾得七零八碎的。她翕动了三两下鼻翼,一时未回过神来。 “那你呢?”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低声喃喃。那么,泰山府的鬼差呢? “我被剥夺了面皮。”五钱道。 阿音瞪眼,桃花目抻得胆战心惊。 “我原本不是这么个相貌,被剥夺了面皮后,便只剩一张令人毫无印象的脸,寻常人见了记不住,她见了也认不得。”五钱咧嘴笑了笑,“你此刻闭上眼,晓不晓得我的脸是圆是方,眼皮是单还是双?” 五钱难得说这许多话。自相貌隐匿了之后,他的存在感也一并消失了,话也愈发少,如今话说得坑坑洼洼的,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阿音耳朵里蹦,吵得她的脑仁嗡嗡作响,千丝万缕怎样也拼凑不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视线,将其搁到石板地上,勉力想了想,脑中竟全然没有五钱的模样。她心头大骇,猛然转头凝视着他。 好似要将他的眉目不服输地记住。 五钱平凡的眉眼微微颤动,无声地笑了笑,笑起来也没有旁人的鲜活,只似一张死气沉沉的树皮。 阿音的眉头扭曲而怔忡地时拧着,不晓得想起了什么,肩膀略微一晃。 第二日烈阳高悬,落到地面时却不剩什么温度,阿音好似仍未自昨夜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直到街头卖糯米麻糖的响器叮铃铃地一敲,才将她唤回了神。 她颇感新鲜地走上前去,背着背篓的老大爷一手执着弯曲的钢铁板子,一手拿着一个锤子往上砸,见吸引了来客,颇有眼力见儿地将背篓拿下来,拨开上头遮掩的糖纸,显出一大片乳白的糖糕。 阿音弯下身去,瞧那甜香乍起的糖块,正踌躇间,听得一旁的男声道:“来一块。” 阿平俯身对她一笑,仍是前日那身有些褶皱的西装。 老大爷喜气洋洋地应了,手上的响器作了铲子,配合小锤将麻糖轻轻敲下一小块,裹着气泡的硬糖脆生生的,由钢铁的寒气一绕,更显得冰凉沁人。阿音扫一眼老大爷在深秋里冻得皴裂的手,道:“就这些了,包起来罢。” 大爷将糖用报纸包了,叠得方方正正的递过来,接过阿平的钱,这才背上背篓继续走街窜巷。 “喝咖啡么?”阿平说。 咖啡厅里并不暖,好似还比外头凉上一些,南方总是如此,天儿冷时屋里屋外没什么区别,阿音想起北方的热炕,总烧得人脸红彤彤的。 阿平的话语跟从前一样琐碎,颠来倒去地讲了许多见闻,好似要将自己与阿音这些年的分别填满似的,阿音望着他的嘴,忽然觉得这些平淡的经历也不错,那是他话语的出口,却又似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世界没什么奇闻轶事,没一点子跌宕起伏,只存在于这个男人连重音都腔调不出来的叙述里。 男人她见得太多,自然明白阿平耐着性子同她说这许多是因着什么,她甚至还在他的双眼里瞧出了一些失而复得与如愿以偿的激动。 可让她恍惚的却是,她也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花费时间听他说这些无聊的话。 -- 第121页 她心里蠢蠢欲动的疲惫和向往在作祟,她开始梳理自己一塌糊涂的人生,自六岁起便开始漂泊,永远不晓得下一岁在哪里度过,可阿平令她能一眼看到头,看到一院三餐,甚至几个绕膝的孩童。 阿音从前爱着一个居无定所的李十一,后来纠缠了一个天差地别的阿罗,如今她对着一杯温水一样一眼尽窥的平凡。 阿平讲得有些热,额头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又揣回去,终于开始问阿音:“你到这里,是为着什么呢?” 阿音眼神儿懒洋洋地一绕,肩膀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背上,漫不经心道:“原本要上缙云山,找一样东西。” “缙云山?”阿平却陡然变了脸色。 “怎么?”阿音斜眼看他。 阿平又擦了一把汗:“这山我前两年去过,十分邪乎。” 阿音拧眉,李十一尚且遭了暗算,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竟能从那山上下来? 阿平道:“上两年我刚到重庆时,便歇在缙云山脚下,一日入了那山里一老墓,竟霎时天旋地转昏死过去,待我醒来时便躺在洞外,我急忙下了山,再未上去过。” “老墓?”阿音重复。 “是,”阿平点头,回忆了一番,“在缙云山西南面,山脚往上不远处。” 阿音咬唇思量几秒,起身拎起大衣套上,手包里摸了几块银币搁到桌上,趁阿平还未张口时堵了他的话:“糖你请,咖啡我请。” “多谢。”她扬扬眉头,踏着鞋跟儿施施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 《了凡四训》: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70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七) 阿音回来时,桌上的午饭吃到一半,阿音去厨房盛了一小碗白米,一面夹菜一面同李十一讲述缙云山老墓一事。 诸人没什么言语地听了,唯独阿罗在“阿平”二字蹦出来时停下筷子,深深看了阿音一眼。 用过饭,李十一未交待下一步便回了屋,掩门筹备了一整日,第二日只在房内简单用了几个馒头,待天边布上彩霞,才掌着略肿的眼皮子自里头出来,手揣在裤兜里小步颠着下了楼,身后跟着轻装简行的宋十九。 阿罗在晚霞的余光里听戏,留声机一圈一圈地转,咿咿呀呀的嗓子吊着她温软的目光。 李十一提步走过去,环绕半圈:“阿音呢?” 五钱在桌边翻着一本兵书:“同阿平先生吃饭去了。” 阿罗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抬眸看向李十一:“要上山么?” 她顿了顿,又道:“她大抵不晓得你要白日去。” 她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替她解释了一句,这话在李十一同阿音的关系里显得有些多余,也衬得她自己有些多余。 李十一拧了拧眉头,眨了两下眼,最终未说什么,只问阿罗:“你去么?” 阿罗以手支着下巴,忖了忖,道:“如今神荼令在你手里,我是不起什么功用了。”她将眼神落寞地沉下去:“我等她。” 这是她说过最卑微也最固执的一句话,她守候阿音守候得足够久,久到她不敢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回。 李十一动了动嘴皮子,而后封闭了唇线,无风无浪地“唔”一声,越过她要往外走。 影子掠过阿罗面上时,她听见阿罗以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句:“阿蘅。” 李十一停住步子,阿罗什么也没说,又将身子缩进太师椅里,侧耳认真地听着曲子。 但李十一极其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她低了低优美的下巴,未将手抽出来做出什么安慰性的动作,只回了一声:“嗯。” 她未再否认令蘅的身份,阿罗踏实了许多,目送李十一长腿一迈,同宋十九前后踏出门槛。古老的小楼又静了下来,戏曲的唱腔华丽而荒唐,嗓子将几百年的悠长吊起来,一层层拔高,停在情意的最顶端。 白日的缙云山雾气缭绕,似打翻了承载云朵的容器,散乱地充盈在林间。李十一同宋十九按着阿平的指引,避开昨日布有阴阵的地方,沿小路直往西南面去。李十一一面走,一面在路上作了标记,确认未走回头路,又依着记号转了一小圈,往风水上佳处寻去,终于在一弯横水前找着了阿平口中的墓穴。 说是老墓,却是一个杂草掩映的山洞,洞外横着一人高的巨石,石下汪着泥泞的水荡子,足有一人高的草杆子自水中拔出来,守卫兵似的驻扎在门口。 李十一自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利落地将野草薅了砍尽,再同宋十九合力将巨石推开,只推了一小个缝,二人便闪身进去,“嚓”一声硫磺味儿乍起,火折子将小小的简易火把点燃,微弱的光线影在石壁间。 南方到底不一样,石缝里干燥得很,洞十分小,也异常简陋,没什么甬道同壁龛,一旁好似塌过方,零零碎碎堆着些石子,里头却是一个乡葬形式的黄土坟包,突兀而抢眼地杵在洞穴正中央。 坟前没有墓碑,甚至连块木牌也没有,孤零零地凸起,诡异而悲凉。 无名无姓无生平,这样的孤坟在乡野里十分常见,可这一座立在着意掩藏的山洞里,坚硬的石壁似给它反射追光的陈列室,钢铁一样的色泽似极了围守它的铠甲,甚至连呜呜的风声也成了心有戚戚的绝唱,草木是它唯一的装饰品,又是唯一的陪葬品。 -- 第122页 一种巨大的坚毅和悲怆自坟上袭来,打在李十一肩头,令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宋十九望着那坟,神情却空落落的,右手不自觉地抚着左肩,指头攀爬着往背上摸了一把。 方才进来时,她好似听见泡沫破裂一样“嘭”地一小声,有什么东西自她进来时撕了个口子,而后沿着她的身体潮水一样退去。 她瞧见李十一上前,至坟头蹲下,依着火光观察了一小圈儿,又伸手拈了一把黄土,而后招手令她过去,将火把交给她,低头自袖管儿里将烟杆子抽出来,塞入烟丝,熟练地点上。 勾魂夺魄的烟雾似被抽出的线,在孤坟上方招揽过往。 李十一不想开棺,只曲指在黄土边一叩,问它:“何处来?” 这孤坟许久未同人交谈,连烟雾也拼凑得十分艰难,李十一等得极有耐心,在它懵懵懂懂之时,又伸手轻轻叩了一下。 被笃笃叩响的是坟土,是掩藏其中的棺木,亦是数载不肯退却的坚守。 叩棺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缘何石洞掩孤坟,凄凄草木深? 它终于答:“万历二年,忠州。” 忠州?宋十九想了想,是如今的重庆忠县。 “何处往?” 棺木沉默。 李十一疑窦丛生,依照规矩,她仅能提三问,她望着直愣愣的烟雾犹豫了一会,又沉声复问道:“何处往?” 烟雾似被拐子打了一下,迅速地颤了个弯儿,而后又是骇人的沉默。 眼见一杆烟要烧尽,宋十九才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李十一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将烟杆子拿回来,在地面上垂手一磕,抖落多余的烟丝,低声道:“魂无归处。” “魂无归处?”宋十九抽着冷气重复一遍,话音刚落,忽见地面飞沙走石,堆在一旁的碎石弹珠般滚动起来,急速往洞口堵去。 李十一眼神一凛,一把攥住宋十九的手腕往外奔,在洞口被封住之前堪堪滚出石缝,棉布衣裳在水泥里一滚,泥点子溅到薄胎瓷似的脸上。 宋十九后怕地望着被碎石掩得牢不可破的洞口,伸手将护着她的李十一拉起来,捉着袖子给她擦拭脸上的泥点。 二人未来得及好生喘口气,丛林间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十一抬头,见穹顶擦黑,原本明亮而繁多的星子被乌云罩住,阴森鬼气自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眼熟的白杆蛇腹游行一般穿梭在地面上,带起翻飞的落叶,李十一却并未与它正面交锋,只连同宋十九一起藏身到两块相连的奇石中间,敛住呼吸掩好行踪。 那白杆探了几回,好似没了方向,无头苍蝇一般在空气中进戳三两下,便缓下动作。 万籁俱静,林间似凝在墨块里,无声又无息,李十一侧着身子打量一眼,右手自裤兜里掏出一把物件儿,潜伏在浓墨重彩的草地里,石子儿一样往远处跳。 叶兵在树影里仔细地探寻,它们无眼又无鼻,唯独被风声滋养过的脉络有聆听的本领,山水以毫无响动的死寂作辅助,以便于它们迅速辨别闯入者的气息。 东南面忽闻一阵哗啦啦的脆响,短暂的停顿后,吹起悠扬而尖锐的哨声,那哨声吹得轻快而短促,偏偏尾音拖了几个拍子,是似有若无的引诱,又仿佛是不屑一顾的挑衅。 训练有素的叶兵一个疾行,白杆的利刃比人的思绪更快,一探一勾,扯落一根强韧的枝条。 叶兵扑了个空,哨声却未停止,又在更近处响起。 宋十九一愣,扒拉着石头往右面一瞧,却见李十一惯常用的纸人儿躺在树叶上,双手枕在脑后,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儿。未几,它翻身而起,腿一跃躲过偷袭的弯勾,跳至更高的枝桠上,荡了个漂亮的秋千,而后对上宋十九惊诧的目光,有礼貌地问了个好。 “哇。”宋十九无声地张了张嘴,对灵活的纸人儿单眨右眼,飞了个由衷的赞许。 后脑被轻轻一拍,宋十九缩回来,对上李十一老神在在的挑眉,动动脖子抱住她的手臂,悄声问她:“你几时做的?” 口哨声此起彼伏,四下嘈嘈切切,将叶兵引得方寸大乱。 “你睡觉时。”李十一道。 这样勤勉呀。宋十九有些不好意思,将头靠在石头上,新月一般脸蛋比李十一低了些,眼神儿也汪着婵娟似的,很有几分崇拜地荡在李十一面上。 李十一对如此直白的嘉许有点子受不住,抿了抿嘴唇,将半长不短的愉悦藏进眼里。 宋十九探头又望了望,问她:“如何想到的?” 李十一道:“昨日那招我师父留下的古籍里有,傀儡术,草木皆兵。” 叶兵虽能听指令,却没什么辨别的思想,以傀儡反制,声东击西便可令其难以招架。 “那你这招呢?” “风声鹤唳。” 连名字都这样帅,宋十九心里的小人儿又不由自主鼓起了掌。 但她到底是长大了,面上却未表现出什么来,清了清嗓子要接话,却忽有疾风袭来,鞭至近前。李十一蹙眉,正要转身应敌,手腕却蓦然被攥紧,猝不及防被带入一个清香盈袖的怀抱,一双微凉的手轻柔地按住她的后脑勺,令她牢牢靠在了对方的肩上。 李十一稍是一顿,随即便在熟悉的气息中放松下来。她配合地埋着头,余光瞟见宋十九一手将她揽住,另一手推出一掌,对着正面行进的叶兵曲了曲五指,脸一偏微微一顿,袭击便戛然而止,似被生生掐断的乐章。 -- 第123页 风停沙静,宋十九睁开半眯的双眸,不顾被定住的叶兵,只将李十一放开,压制住突突的心跳看着她。 她收回手扶住凉津津的石壁,瞄一眼李十一淡如温水的面庞,轻声道:“这一招,我也练了许久。” 宋十九背后的发丝无风自动,有思想一样勾起浅浅的弧度,镀进冷凝的月光中,令其周身散发着余留的美艳,可她小鹿似的神色里却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好似呈上试卷后忐忑地等待先生的评阅。 她心知自己未必有本事同李十一并肩,但既然决意要做同路人,便要勉力将落后的步子迈得大一些。 李十一将小鹿的心思揣摩了十成十,于是她眨眼莞尔,温声问:“这一招,叫什么?” 宋十九一愣,很老实:“未想过。” 李十一勾了勾嘴角,还未出言,便听丛林那头响起一把苍老而厚重的嗓音:“无知小儿,戏弄老身!” 李十一的笑意凝在脸上,同宋十九对视一眼,而后敛容起身,望向树丛深处。 数百年如一日的月光下,立着一尊青松般的剪影,腰背很直,脖颈却被年岁压弯了,难以自持地佝偻着。尽管精神矍铄,脸上遍布的皱纹和满头泛光的银丝却似年轮一样彰显着岁月的印记,老人身着铠甲,杵着一柄同叶兵一般无二的白杆枪,锐利的眼神剜在李十一脸上。 李十一望着风烛残年的她,却好似望见了金戈铁马,万箭齐发。 她上前,低音一叹:“秦将军。” 第71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八) 距离过于远,仅能望见老妪零散的发丝在空中一颤。她太老了,老得连头发也不愿依附她,背离了未簪紧的发髻,争先恐后地品尝年轻的晚风。 李十一的步伐缓慢而郑重,令蘅的魂灵同她叠在一处,骨血里散出神惧鬼怕的威权,黑夜是她最好的臣民,替她挽起诸人回避的旒帘。 “你……”秦将军出了声,嗓子哑得似刮花了的玻璃,偏偏气声勉力扬起来,维持传世将领的声威。 “你认得老身?”她的惊讶力道不大,说话时习惯性地杵了一回白杆枪。 李十一停下步子:“学就四川作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蜀锦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上万里行。” ——桃花马,白蜡枪,大明女将,秦良玉。 明思宗为秦良玉亲笔御赐的诗自李十一口中念出来,清朗得似拂去了厚重的乌云,可她冷淡的呼吸同绵长的目光又攥住了时间的光柱,一晃一悠,将对面的老妪迎回风华正茂的战场。 老妇不记得自己与这句诗阔别了多少年,前尘往事乍然入耳,一腔未凉的热血冲上喉头,令她身形一晃,声音沉下来:“皇上……” 李十一的猜测被印证,将眼神落在她握枪的手上。 那手似粗糙的树皮,被削薄了粘贴在骨头上,筋脉像山架一样撑起,两旁是干涸的沟壑,她握枪的姿势正统而有力,虎口的茧子被压得发白。 她便是从这柄枪上确认了秦良玉的身份。白木为干,上配弯钩,下连铁环,挥舞刺敌,落地砍马。 这白杆兵便为秦良玉所创,神勇无匹,屡战屡胜。 “将军自幼习阵练兵,能骑善射,率白杆兵更是出奇制胜,屡立战功。剿灭悍匪深入敌阵,平播一战远近闻名。后金入侵,将军忠肝义胆,散尽家财筹措军饷,北上援辽,令大明反败为胜,八旗闻风丧胆。” 九死一生的浴血厮杀化作寥寥数语,金戈铁马被尸布一裹风干成黄沙,老妇抬了抬头,她的视线实在力不从心,仅能模模糊糊地装进李十一的身形,可即便只是一个剪影,也是年青而风流的,衬得她依托长枪的身姿似一个狐假虎威的笑话。 年轻时它是她手中的游龙,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此刻它是她的拐杖,将她从黄土中支起来,承载她未尽的抱负与忠贞。 李十一没有忽略她浑浊的眼里闪动的晶莹,给了足够的留白后,又续言道:“将军中年丧夫,子兄殉国,满门忠烈。天命之年提枪上马,连收四城,解京城之围。清军入关,崇祯自缢,将军年逾花甲仍挂帅杀敌,拼死守石柱。” 李十一未说下去,只长叹一声,嗓音轻得如滴石的夜露:“将军戎马一生,何故在此呢?” 伤感突如其来,或许只因李十一注意到了老妇将耳朵稍稍后撤的小动作。她的耳聪目明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个壳子,令她要吃力地将右耳递上前,才能将李十一的话听个完整。 李十一于是上前了几步,将自己同老妇的距离缩短了些。 她瞧见老妇的眼神渐渐明晰,也不知是吹干了眼眶里的湿润,还是找回了偷跑的理智,她惊诧而严厉地皱起了眉头,顾不上回答李十一的问题,只惊道:“你这是什么模样?!” 她后退一小步,颤巍巍地立住,而后防备性地将长枪对准了李十一。 李十一蹙眉。身边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宋十九亦上前来,拉住李十一的手,同她对视一眼。 老妇手里的枪颠了颠,将落未落地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若是旁人,恐怕早便掉了下去,可她仅允许自己松了松力道,抽着剧烈起伏的胸腔,颤着声儿唤了一声:“九……九大人?” 声音激动万分,仿佛攀住了救命的稻草,又似虔诚的参拜,希冀给她暮气沉沉的面色打了蜡,令她一瞬鲜活起来。 -- 第124页 她抖着手撩起袍角,竟屈膝俯身要跪下去,宋十九被唬了一跳,忙上前攀住她的胳膊将其拦下,她的手耷在宋十九腕间,攥得紧紧的,阴气将宋十九的骨骼冻得冰凉。 老妇努力抻着眉头,将眼里耸动的光亮展现得十分明显,宋十九却好似被一弯巨蟒扼住了咽喉,令她呼吸堵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求助地望向李十一,李十一对她安抚性地点了点头,上前站到她身边,开口将老妇唤回了神。 老妇抑制住情绪,扶着长枪站定,从上自下打量李十一一遍,疑道:“你既是九大人的好友,又为何问我何故在此?” 她看向宋十九,宋十九的不安又升腾起来,可她不愿意总是依赖李十一,便小声道:“我失忆了。” “失忆?”老妇喃喃,未几又动了动嘴皮,好似想要说什么。 李十一扶住她:“坐下说罢。” 二人将老妇搀扶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斑驳的树影拓到她脸上,似剥落的墙皮。她喘了喘气,喉咙的皮肤贴得紧紧的,片刻才动动眼珠子,回忆道:“老身七十五时于马上坠下,滚落山崖,奄奄一息时遇见了九大人。” “想来是我死守社稷,壮志未酬,心有不甘,这才感怀上天,令九大人下凡助我。” “九大人袍角生风,行走时一旁的花草皆止了摇摆,她自山谷尽头走来,我便知她与旁人不同。于是拼着一口气,对九大人叩头,求她救我性命,若不驱逐鞑虏,我死不瞑目。” “九大人深受震动,思索几番后便道可助我长生,只是因有违天命,需将我迁入缙云山,不得与外人交谈,以免泄露天机。我便潜心隐居,日夜钻研傀儡术,以叶为兵,只待一日清兵再来犯,以叶兵抗之,不伤我一臣一卒,也教那蛮子招架不能。” 她缓慢地嘶声说着,到最后叹息咽在喉头,她细细抚摸着宋十九的手背,道:“也不知过了几年了,这清兵竟没了动静。 九大人此番来,是我可以出山了么?” 她说一句,宋十九的脸便白一寸,到最后几无血色,她的牙关剧烈地抖起来,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克制住一些如坠冰窟的冷意。 “几年?”她感到自己的鸡皮疙瘩自小腿处蔓藤一样攀爬,冲上她秀丽的脖颈,她成了浪潮中窒息的溺水者,溺住她的是自己铺天盖地的罪恶。 她紧紧反握住老妇冰凉的手,转头望向李十一。 李十一不用片刻便明白了她想要问什么,她无奈而残忍地告诉她:“若人活着,问棺便问不出一个字。” 宋十九的鼻翼猛烈地一抽,酸楚难以自持地在眼底汇聚成形。她什么都明白了,山脚的老墓,无字无碑的孤坟,“魂无归处”的答案,还有被时光丢了的老将军。 “您已经去世了。”耳旁响起的是李十一镇定而轻柔的嗓音。 老妇一怔,疑惑的神色填满皱纹,而后她嗫嚅了几回,最终选择不置一言等待真相。宋十九这才神思恍惚地抬起头来,说:“九……我,我并非让您长生至今,而是抹去了您关于死亡的记忆,而后停住了您死后的时间。” 旁人未必知道她说出那个“我”字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前所未有的酸软,也前所未有地在承担。 她亦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入洞时会有别样的感官,她应当是以秦良玉的坟墓为法阵,将她死亡的记忆封存在了洞内,迈入洞口时,熟悉的术法波动是提醒,也是回归。 她心酸极了,也害怕极了,她很想扑进李十一的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问她信不信自个儿当初一定是因着老将军的哀求心生不忍,才出此下策替她掩耳盗铃。可她终究未再任性,只是将自己细小的颈椎弯下去,以沉默的剪影与李十一相对。 可怕的死寂后,老妇将握着宋十九的手放开,抬了抬,而后又略显慌张地握住了白杆枪。长枪在手,令她寻回了些踏实,她面上一派平静,未责难什么,也未归罪什么,只又看了一眼李十一,问她:“方才我问你是什么模样,你…能同我说么?” 她在这山中困得太久,寻常人误闯禁地,会因着鬼打墙绕出去,抑或被叶兵吓破胆飞也似的逃下山,从未有与她打照面的机会,以至于如今,她才见着这两个如此着装的人。 李十一聪慧地明白了老妇的言下之意,她将薄唇一抿,道:“如今是民国十四年。” “十余年前,清朝便亡了。”她叹道。 老妇苍老的面容沉下去,眼神怔怔然望着地面,那里杂叶凌乱,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若没有人的脚步拨弄,便瞧不见一丁点泥土的颜色。 半晌,她才抬头,看的仿佛是李十一和宋十九,又好似透过她们望着别处的虚空。 她问:“那么,我的大明呢?” 作者有话说: 白杆兵和秦良玉的事迹参考了百度百科的介绍,没有查证可靠的典籍记载。如有错漏,欢迎指正。 第72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九) 世间最残酷的词语,物是人非算一个,沧海桑田也算一个。 大明早已埋葬,甚至连死敌也尸骨无存,所有的执念被时代的变迁颠覆,国仇家恨没有人记得,唯有自己记得。 秦良玉陷入了空洞的安静中,似被抛弃的幼童,鹤发鸡皮同她懵懂的神情对比得如此荒诞,她又将白杆枪握了握,左手伸出来,覆在落叶上空,五指收拢稍稍一抓,树叶似被拎起一样塑成半个人形,她再一放,又散沙似的落了一地。 -- 第125页 一场空啊……她太阳穴处的青筋鼓起来,有些目眩,难以支撑地前后晃了晃脑袋。 她听见身边的少女鼻子轻轻一抽,克制的手跟随她的动作,将裙子抓了又放。 秦良玉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佝偻的身姿里透着当初单骑入阵的傲骨,她说:“当初老身心有执念,求仁得仁,与人无尤。” 她轻轻笑了一声,像数次打了败仗,她对着底下不安的士兵说,决策不力自有她担的模样。 她想起当年。 丈夫被冤入狱含恨而终,兵士不忿几欲造反,她未曾怨怼朝廷,反倒安抚部下,平定人心,仍旧挂帅尽忠。 爱子殒命战场,噩耗传来,副将八尺男儿难以自持,她大笑三声,含泪道:“好!真我好儿也!” 她所有的恨都让位给了爱与忠诚,所有的爱与忠诚都献给了国土同百姓。 她慢步走向树林深处,宋十九站起来,想要追上去,却被李十一拉住了手腕。 她对宋十九轻轻摇了摇头,道:“下山罢。” 老迈而苍凉的身影消失在雾气尽头,宋十九一步三回头地被李十一拉着往山下走去,她心里的酸胀似被吹大了的羊奶子,梗在心头濒临爆炸,她走一步,便颠一下,挤压得她的心脏仅能麻木而细微地跳动,生怕再大一些,便被炸得血肉模糊。 她停下步子,将手往回拉了拉,问李十一:“为什么不让她投胎呢?” 李十一回身看她,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眶红得似被镶嵌在烛火里,讲完一句话时慌不择路地抿住嘴唇,下巴一抽一抽的,将悲伤压抑得十分辛苦。 李十一却未急着回答,只扶了扶她的双肩,而后背对她蹲下:“我背你下山。” 宋十九不明白,只摇了摇头,又想起李十一瞧不见,才道:“你的脚腕还有伤。” 李十一却不置可否,手在背后轻轻一招,似无数次揽住宋十九的前兆,又重复一遍:“我背你。” 宋十九不想让李十一重复第三遍。 于是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右眼,俯身顺从地趴在了她的背上。 李十一的背单薄又柔软,瘦却不见骨,脖颈间有惯常的清香,宋十九揽住她,忽然明白了李十一为什么想要背她。 她的心脏熨帖在她暖暖的背上,形单影只的悲伤便被挤了出去,她的心脏开始活络起来,在她们相连的地方震动,跳得一下比一下踏实。 然而背对她的姿态又比拥抱余留了更多的空间与尊重,足够宋十九保有不欲人窥的自尊。 她终于明白,李十一不仅是她的青梅,她的竹马,还是遮住她难堪裸体的衣裳,捆住她无助散发的头绳,是她脚下的土地,也是她头顶的树荫。 她将眼泪憋回去,侧头靠着李十一的肩膀。 见她平复,李十一才道:“我做纸人,其实用不了那样久。” 这仅是起头,宋十九明白,于是她十分耐心地等李十一继续说。 “自我疑心她是秦将军起,便觉事情十分棘手,于是余下的时间,我托阿罗助我,以神荼令查阅了府间籍。” 还有一样她未说,只因宋十九曾说这件事与自己有关,因而李十一格外上心。 “我以被叶兵划破的鲜血作引,探查了秦将军的转世。” 宋十九怔住,敛着呼吸听她的下文。 “结果是,秦将军寿终正寝后,轮回转世,享十世富贵,分毫未差。” “这……”宋十九难以置信。 李十一喘了一小口气:“既秦将军已投胎,那么山上这位便该另有其人,可方才她说她是秦良玉。” 宋十九将她抱紧了些,脑子转不过弯来,脑仁同被锤了似的,嗡嗡作响:“怎么回事?” “我猜,”李十一在前头悠悠笑了,“既有人有本事将时光停住,大抵也有本事将其送回身殒之时。” 宋十九愣了两秒,眼神儿蓦然亮起来,她口干舌燥,却揣着十二分的小心,不敢尽信地眯起眼:“你是说……” 李十一的意思,宋十九依稀明白了。若秦良玉已然正常投了胎,那便意味着在将来,会有一个人倒流时光,将秦良玉的鬼魂送回身亡那日,拨乱反正,令秦将军顺利轮回。 李十一点点头,又道:“还不是时候。”背上的小怪物如今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要等。 宋十九张了张嘴,原来如此,怪道李十一方才不令秦良玉立即投胎。 心里的羊奶子破了,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泡沫,“嘭”一小声炸烟花似的,遗留一地温情的火花。 她搂住李十一的脖子,明明有了答案,却还想再确认一遍:“是谁呢?” 李十一未戳穿她的伎俩,将嘴角的弧度隐秘地扩了扩。 一会子才道:“天外飞仙。” 宋十九眼泪还摇摇欲坠,可抿着的嘴角提了又提,笑容不伦不类,扯得她的胸腔也又甜又酸。 她抬眼,结结实实地愣住,想说的话忘了个干净,只愣愣地环顾四周:“十一,这天儿怎的又亮了?” 一只鸟儿自太阳底下掠过,落到透亮的枝叶上,收拢翅羽叽叽喳喳,草丛被推得东倒西歪,偶然蹿过肥硕的野兔,只属于午后的开阔扑面而来,光影在宋十九鲜嫩的脸上游移,令她琥珀色的眼底空灵而澄澈。 李十一亦抬头瞄了一眼,“嗯”一声。 -- 第126页 此刻正要走过法阵的边缘,时辰乱得很,里头的日头轮转不同寻常,也难怪秦良玉无法分辨今夕何夕,怕是要下了山方能回复正常。 身后的人晃了晃小腿,足尖轻轻勾起来,李十一瞥一眼,笑意淡淡的,说:“若不难受了,便下来。” 宋十九老老实实爬下来,以为李十一同她有话说:“怎么?” 李十一揉揉胳膊肘:“手酸。” 宋十九望着她提步前行的背影,忽然很想吻她。 她知道李十一在履行对她的承诺,她不动声色地原谅了她,而后想法子让宋十九原谅自己。 “十一。”宋十九跟上去。 “方才那一招,我想到名字了。” “是什么?” “揽月听风。”宋十九说。 哪怕此刻艳阳高照,但她仍旧觉得,自己最大的本领,便是能够将高高在上的月亮揽入怀中。 留声机声嘶力竭,吚吚呜呜的唱得很不成样子,小楼破,电路不是很稳当,便连机器也沙哑起来。原来这没有心的零件儿也是如此,总得有源源不断的东西供着哄着,才能唱一出漂漂亮亮的戏。 器具如此,人心如此。 阿罗懒怠再听,自顾自上了楼,在书房里翻书。 厚重的院门吱呀一响,仿佛也染了些久候归人的雀跃,阿罗将眼神停在右侧书页的第二行,心跳同高跟鞋的频率一起数,数到第三十七下时,那人进了厨房,而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她敏锐的听觉将阿音的每一个动作描画儿一样拓下来,听见她用帕子擦了手,而后伸手挽了挽头发,她应当是略微俯身,以窗户的倒影为镜子,左右瞧瞧自个儿精致的妆容,随即将鲜润的嘴唇一抿,再“啵”一声放开。 瞧,就连阿罗的心都能自觉地将阿音所有细微的小动作补充完整。 袅袅娜娜的身姿一步一停地上了楼,楼梯的木板是恭贺她的琴键,奏出风度翩翩的交响乐。 阿音是最气定神闲的指挥家。 指挥家以鞋跟儿为示,上楼后往左走了走,仿佛要回屋,又似乎是因着阿罗书房的光亮,又或者因着小楼格外的寂静,想找人问个清楚,总之在几番迟疑后,那双蔻丹艳艳的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门锁“咯噔”一声,阿罗的心“咯噔”一声。 她低着头,不想再瞧阿音,只又将书翻了一页,说:“回来了。” 话一出口,轻易就旧了。有的情绪,轻易就倦了。 第73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十) 香风浮动,阿音坐到书桌侧边的太师椅上,身子仍旧歪扭扭的,发髻一丝不苟,连眉头亦一点子没晕,唯独脸蛋粉嫩嫩的,从冬日里生出了春意。 她将帕子在食指上绕啊绕,神思倦倦地望着阿罗的侧脸。 若人有字灵附着,阿罗应当是一个隶书的“静”字,时间的长河赋予她不急不躁的眉眼,同温温脉脉的眼神,她鼻端的呼吸,和嘴唇的吞吐,都是柔软而干燥的,尤其是她爱穿黑袍子,纤细的躯体便成了中正的字架,苍白的面庞和手腕是宣纸的留白。 只可惜,阿音性子毛躁,自小练不端正的,恰是这个“静”字。 阿罗终于翻完了几页书,将头抬起来看向阿音。才刚刚纳入她的脸,睫毛便迫不及待地合拢,飞快地眨了两下。 她想起从前把玩过的西洋相机,“咔嚓”一声,便能将宛转的声色留住。 她不确定自己的动作是否有相似的意味,但她开始觉得久违。 她仿佛许久许久没有见过阿音了,从前的亲密似一场梦境,沉在梦里不愿醒的只有自己。 “十一十九呢?”阿音先出了声儿,出声前清了清嗓子。 阿罗将书合上,却未回答她的问题,只轻声道:“你见阿平去了?” 阿音蹙眉,同阿罗眼神儿一对,又极快地转开,仍旧是不走心的妖娇轻狂,噙着笑问:“怎么?” 两个字过于随性,也过于生疏,好似阿罗要过问她的行踪,还应先寻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阿罗垂下眼帘,望着捻着书皮的手,胸腔静静一沉,声音仍旧很轻:“别见他了。” 这样半命令的话式她在泰山府时常说,可对象从未是阿音。 阿音显而易见地愣住了,她别开脸,看向洞开的窗户,木窗被风打得歪歪斜斜的,不堪一击地敲击着墙面,她动了动鞋根儿,还未有动作,便听“啪”一声脆响,两扇木窗被凭空关上,将不安分的晚风排距在外。 乍然的声响将阿音吓得肩头一抖,下意识地转头去瞧阿罗。阿罗柔软而清淡地抿着唇,低头看不清表情,肩上还有方才隔空关窗时未散的气场。 阿罗曾说,她在人间有束魂令,轻易使不出法术,方才之举,大抵便是阎王之怒。 阿音轻轻地抽了抽鼻子,心里头有个声音在说,瞧,哪怕她外表与常人无异,到底还是万鬼之王,同咱们要伸手关窗的凡人,到底不一样。 阿音开始不合时宜地走神,她开始想,若她也是个神啊仙的,该怎样瞧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呢?是个任踩任踏的蝼蚁呢,还是个随手把玩的玩意儿。 若阿罗是个凡人,她的怒气来自何处,自己最清楚不过,兴许还会调笑她一声掉进了醋缸子,可判魂令鬼的阎罗大人,怒气里有没有一丁点儿上位者被冒犯的威严,她还不大晓得。 -- 第127页 不晓得,便不想再想。 于是她同从前一样堆着笑,想令择话题:“我瞧你能耐,也是十分大——你代令蘅掌了泰山府多久了?” 阿罗抬眼,沉默地望着她。 阿音眨着桃花眼,笑道:“竟未想着,谋个朝,篡个位什么的?” 阿罗稍稍抬了抬下巴,嘴角的嘲讽十分隐蔽,到底活了许多年,轻易便能瞧出阿音转移话题的小心思。 于是她道:“想过。” 倒是阿音惊诧了,将眉头拎了好一会子,反问:“哦?” 阿罗直视她:“想谋朝,想篡位。谋你的人,篡你的心。” 她不想再与她兜圈子,她瞧见阿音的脸色一瞬僵住,睫毛似被火燎了一样缩了一缩,攥着绢子的手紧紧的,握住太师椅的扶手。 手心儿里的冷汗一层一层的,要将她肋骨间汹涌的情绪悉数冒出来。 阿罗抿抿唇,唤她:“傅无音。” 她想同她理清过往,说一些心底话,因此才郑重其事地叫了她的大名。 “我不是傅无音!”可阿音却陡然惊醒,自椅子上站起来,膝盖有些打颤,但她仍旧站得十分漂亮。 ——这是风月场里练出来的,哪怕心里头难过得很了,面上仍要带着笑。 她强迫性地打直自己的膝盖骨,却又因这个动作更加恐慌和难受,她略喘了几口气,固执摇头:“我不是傅无音,我是阿音。” 我不是乾隆时的大家闺秀,我是那个自小被卖入窑子,在坟墓里滚了几年,又在男人堆里滚了几年的阿音。 就这一句话,令她心酸得无以复加,她将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连眉头亦抻得有些滑稽,只盼着能将突如其来的眼泪花子稀释下去。 她终于明白,自己自清醒以来,从未痊愈过。她望着这几个出生入死的好友,不甘与委屈日复一日,与日俱增,都是爹生娘养有血有肉的,凭什么她们一个个儿的,是府君,是阎罗,是九大人,濒死时有神谕相救,遇险时有前世护体。 就连关个窗,就连他妈的关个窗——她的眉头扭曲地抖起来,可凭什么,自己却要实实在在地受一遭呢? 这样的不公不正,隔着天上地下的距离,对面的阎罗大人却说,爱她。 她拿什么去接受阿罗的爱呢?拿她泥点子洗不干净的身子,拿她苦练了许多年却不堪一击的本事,拿她不晓得如何爱人的心脏,还是拿她连年岁都无法与之同步的躯体? 讲起来也像个笑话。 于是她忍住喉间的酸涩,仍旧是斜着眼神道:“阎罗大人,见着那世情百态,也想唱一出爱恨绵绵,可却是寻错了人。” “寻错了人?”阿罗摇了摇头,双目眯起来。 “是,”阿音抽了抽鼻子,“我同你共赴巫山,寻欢作乐,却未必有心同你谈情说爱,两意相通。” 阿罗的脸更白了些,她牢牢盯着阿音,手却不由自主地蜷起来,作了一个罕见的自我保护的防御姿态。 阿音扶住桌沿,指甲死死扣着下方的木屑。阿罗缩着的五指似攥住了她的心脏,令她疼得一抽一抽的,她却只是咳嗽了一小声,仿佛刚才突起的胸腔,仅仅只是因为喉咙难以克制的瘙痒。 “那么。”阿罗的尾音有些抖,以至于她的两个字吐出得十分短促,她实在太不适应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尤其这个“别人”是阿音。 她错失了阿音许多痛苦的年岁,以至于她总十分想要弥补,因此她在阿音面前总是耐心而忍让,努力令阿音相信,自己能护住她。 可她从未想过,若阿音心里从头至尾就没有她呢? “那么,”她又重复了一遍,嗓子哑得厉害,“是谁呢?” “阿平么?” 她的眉头皱得十分克制,娟秀的嘴唇也抿得十分克制,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她仍旧只是克制地想问个明白。 阿音哽了哽喉头,好一会子才道:“我不晓得。” 李十一不晓得,宋十九不晓得,阿罗更不晓得,她有无数次想要逃离他们,逃离这些高高在上又知晓她过往的朋友,尤其是阿罗,她曾目睹自己最卑贱的模样,她总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 她不止一次在想,阿平什么也不知道,若同他远走高飞,就能好好儿地将过去埋了。 可她不舍得,她不舍得的究竟是什么呢?不甘心的,又是什么呢? 那不舍和不甘又冒了头,令阿音反骨乍生,拼尽全力也要将其按下去。她像在说服阿罗,也像在说服自己,以恍惚而低沉的语调说:“任是谁,也不是你。” 她在阿罗受伤的眼神里想起了许多,想起五钱木然地说自己被剥夺了面皮,想起当初自己躺在她怀里说“我要生老病死,你却是二八年华,是不是?” 当初是讲个玩笑,如今是一语成谶。 她动了动嘴唇,说:“你喜欢我什么模样?二十,三十,四十?若我垂垂暮年,老态龙钟,缺了牙秃了头,教我如何面对青春正好的你呢?” “我不在乎。”阿罗道。 “我在乎!”阿音哽咽,将下巴骄傲地昂起来,“我要漂漂亮亮的,我要一直比我的爱人年轻,好看,那我才踏实,我……” 我才相信,她能够一直一直喜欢我。 她心底的自卑原来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将为数不多的自尊心,统统搁到了光鲜亮丽的皮相上。 -- 第128页 “所以,任是谁,也不会是我。”阿罗轻轻地笑了,胸脯缩了一小下,眉宇落寞得令人心惊。 一秒,两秒,三秒——她留了足足三十秒给阿音,未等来一句否认。 于是她低下头,将手边的书拿起来,轻柔地翻到最熟悉的那一页,从里头抽出四封信。 她不紧不慢地打开它们,像从前每一次打开它们那样。 手指将纸张展开,她却未将视线搁到上头,只深深地望着阿音,然后翕动嘴唇,用好听如清水的嗓音对她说。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封她未打开,只将手指叩在上头,以沉默相待。 她摇头笑了笑,将四封信叠起来,两手握住,在手心里捏了捏,随即便是“歘”一声脆响,她面无表情地撕碎了它们。 阿音浑身的鸡皮疙瘩在她撕信的声响中突兀地布满,那是巨大而莫名的失去感,接踵而至的是一份沉甸甸的预感,她感到若日后她明白了阿罗今日撕碎的是什么,她将彻头彻尾地痛哭一场。 她再难待下去,于是咬住下唇,扶着门框踏出了房门。 又是一片寂静,又是熟悉而漫长的寂静,阿罗的剪影投射在桌面上,上头一本摊开的书。 “啪嗒”小小的一声,一滴从未见过的液体自右眼眼眶掉落,坠到书页上,晕染成不规则的圆形。 阿罗面无表情地瞧了一会,抬手将它抹去。 第74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十一) 阿罗走了,这件事自阿音一睁眼便发现了。 有的人消失在生命里时是有仪式感的,心底会荡着一点点沙沙声,像是一块粗糙的抹布在将寸寸痕迹抹去。可气的是,她出现时却未必有像样的提醒,甚至连存在都悄无声息,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似的。 阿音似往常一样趿拉着鞋起床,由下自上的盘扣将身段拢起来,眼见时辰还早,便洗了个头,而后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镜前描妆。 这眉啊眼啊是真真儿的精致,眉似一个人莞尔时弯曲的笑纹,唇似一个人批阅时指缝的朱砂,眼波是一个人泡茶时漾开的水波,连眼角细小的皱纹,都似一个人手底下拨过的游鱼。 “一个人”是什么玩意儿?阿音想了想,“啧”一声,将螺子黛扔回珐琅盒里。 拧着半干的头发下楼,竟见着了遛鸟归来的五钱,阿音心里头滋滋地燃起火苗来,嘴上却说:“你怎的在?” 心里的话是——你没同她一起走? 五钱道:“大人未吩咐我。” 阿音动了动嘴皮子,如此说来,她竟是还回来么? 问句自嘴里绕了几个弯儿,最终未获得面世的许可证,阿音只无所谓地动了动脖子,越过他往厨房去。 到厨房里剥了一个鸡蛋,剥前习惯性地在桌上滚了一滚,她停下来,这个动作仿佛是跟李十一学的,又仿佛不是,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咬下第一口时思想岔了道。 她将嚣张的睫毛沉下去,猛然发现,若她未带走五钱,兴许还有一个解法,便是她果真不打算回来了。 涩涩的感觉又堵了上来,她鼓着腮帮子呼了一小口气,却忘记了喉头还有干得很的小半个蛋黄,没留神呛了个结实,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她忙拧开水管接了一杯自来水,也顾不上是生的,一仰头便往下灌。 一杯水像是没了尽头,喝得一口比一口大,耳边是喉咙骨碌碌的声响,一股一股的,似将什么不安分的东西生生往下压。 喝干净了,她才将杯子放下,打了个很不矜持的嗝,抹一把嘴边的水渍,胭脂糊在手背上,她瞧两眼,笑道:“得,又白抹了。” 下午用了饭,李十一将昨儿在山上的见闻同阿音说了,又道怕宋十九情绪不大稳当,过几日再往山里去。阿音望着李十一淡淡的薄唇,觉得她嘴里情绪不大稳当,令人放心不下的,仿佛并不是阿九。 说来旁人可能不信,她这个冷着一张脸儿的青梅,有着世间最善解人意的体贴。好比说她只在阿音肿得跟桃儿似的眼上撩了一圈,便未再过问阿罗的去向。 日子往常一样过,几人或听戏,或哗啦啦地打牌,闲散得跟傻子似的。五钱也是琢磨了三两日,阎罗不带他,府君不赶他,他摸不准这里头的门道,决意按兵不动,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 可阿音瞧着他,越瞧越扎眼,打了几回牌便懒得上桌子了,自个儿在院子里坐着发呆。 她有些想念涂老幺了。 从前他在时,自己总与他凑在一处,两个凡人,他还比自己蠢笨些,即便是个猪脑子,也总归与自个儿是一派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生老病死,愁的念的,听着也踏实。 后头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微风一吹,身边坐了个姑娘。 阿音抱着胳膊,有些冷,转头看宋十九:“到外头,也不加件衣裳,冻是不冻?” 刚说完,她又垂了头,心里头淡淡地“噢”了一声。除却借鼻子和虚耗那两回,宋十九从未有过头疼脑热,有一回在地底下,她怕冻着十九,把她揽在怀里搓了好半天胳膊,小姑娘活蹦乱跳,自己倒咳嗽了好几日。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儿了,说起来,竟快一年了。 -- 第129页 宋十九什么也没说,就乖乖地坐在她身边儿,肩膀挨着她,暖乎乎的。 阿音望着院子里丑陋的老榆树,指了一下,问宋十九:“你说这院子,旁的都好,唯独这歪脖子树,十分碍眼。” 宋十九看一眼。 阿音又说:“可若是砍了它,光秃秃的,兴许又不习惯了。” 不是兴许,是一定。她觉得她就站在一个光秃秃的院子里,从前每回出门时裙子总被那树杈子勾着,或脑门儿硬邦邦地往枝干上撞,她恨得咬牙切齿,寻了斧头三两下将那树砍了,可如今坐在那树墩子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觉着缺了什么似的。 “人哪,矫情。”她捂着心底小人被撞坏的额头,神叨叨地下了结论。 她不在乎宋十九是不是能听懂,总之她觉得习惯这玩意儿可怕极了,怕得她必须将说出来,踩在地上,再狠狠地啐一口。 宋十九却拨了拨面上的发丝,望着老榆树宛声开了口:“你晓得吗,我从前大概做了许多许多错事,秦将军一事,恐怕只是其中一件。” “我同十一说我害怕,她告诉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时间的意义,便是能让一切都成为过去。 “阿音,”宋十九看她,抿着嘴,一会子才放开,“你说,长生是什么?” 阿音蹙眉。 宋十九道:“我说,长生是惩罚。” “十一同我说,定义一个人的不是别的,正是她从前的所作所为。那么一个永生的人,便只有一次被定义的机会。” “他们怀揣所有好与不好的记忆,只能等待自己将其遗忘,若不能忘记,便只能承担,永远背负。” “可凡人不同,”宋十九顿了顿,“他们有许许多多从头再来的机会,他们永远崭新,永远可以做婴儿。” 宋十九很少说这许多话,也十分不习惯同别人讲道理,可她的话里却有着天然的不加矫饰的纯真,恰到好处地拨在阿音老旧的心弦上。 她听见自己心里嗡鸣一样的铮响,她终于有勇气开始想阿罗。 她明白了宋十九的话。阿音是她,傅无音也是她,从前的许多世都是她,只不过,她拥有了体验和遗忘不同人生的权利。 魂灵不灭,肉身转换,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呢? 宋十九将头枕在膝盖上,这些话她想了好几日,她在开解阿音,也在剖白自己,她也需要面对长生,建立承担与背负的勇气。 街边的叫卖声也是不灭的,自古而今是一脉相承的热闹。阿音消化着宋十九的话,正抬眼,却又意外地撞见了阿平。 他还是那一身西装,更皱了些,见着阿音,面上浮起朴实的笑。 阿音后撤了一小步,耳鸣一样回荡着“别见他了”四个字,可她望着阿平,又停下了回避的步子,将手揣在羊毛大衣的口袋里,上前迎着他的眼神,说:“这样巧,回回撞见。” 回回都是这条街。 “我刻意等你的。”阿平看着她。 阿音道:“那日你送我回去过,若有事,该去巷子里寻我。” 阿平有些失落:“我忘了。” 他挠头,十分不好意思:“我这两年记性不大好,那巷子只走过一回,我便忘了。” 阿音笑了笑,随他沿着街道往前走,尽头处隐隐骚动,阿音眯起眼睛瞧,阿平亦随着看一眼,道:“学生运动,这几日来了好几回,喊些什么口号的。” “嗯。”阿音低着头,听着那人潮的声浪愈来愈近。 阿平转头对她说:“你若得空,一会子再带我走一回罢,我这回一定记着了。” 阿音舌头在口腔里一顶,想了想,道:”不了。” “我这两日便要回北边儿了。”她撒了个谎。 阿平一愣,有些站不稳了,问她:“去,去哪里呢?我……” 他望着阿音的眼神,“我同你一道去”这几个字仍旧没勇气说。 他自小胆子小,阿音又凶悍,他怕阿音怕成了习惯,只要她稍稍一皱眉头,露出丁点反对的模样,他便提议不出一个字。 阿音说的是北边,不是哪个城市,那便是在说——你别跟着我。 举着旗帜和横幅的学生排成方阵,热火朝天地走过来,人潮开始涌动,震天的声势将两旁围观的行人带得跑动起来。阿音将眼神放在女学生的麻花辫、蓝布衣同黑裙子上,她们的口中呼着白气,举旗子的手冻得通红。 她笑了笑,这家国大义总是热血,凉天儿里亦能将人烫得冷热不知。 她正想同阿平说,却瞧见阿平习惯性地抽出手帕,仔细地擦着额角的汗。 阿音眯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阿平,心底阴恻恻地跳起来,她愣愣地将手伸出去,示意阿平握上一握,轻声问他:“这天愈发冻了——你冷不冷?” 阿平将手递过来,笑着捏了捏她手上的温度,笑道:“我倒是……” 余下的话他未说出口,疑惑地定在阿音的眼神中。 阿音的指尖轻轻一抖,然后缩了回去,仍旧是揣回兜里,在里头捏住,指甲掐出血痕来。 她的桃花眼此刻惨淡淡地睁着,里头的鲜活被碾碎了,闪动着难以承受的晶莹。 她哽着喉咙,缓慢地,低声地问阿平:“我未问过你,那日,你为何要上缙云山的墓中呢?” -- 第130页 她全都明白了,阿平一身皱皱的西装,不断擦汗的巾帕,还有浑浑噩噩难以识路的记忆。 ——他早在登山途中便丧了命,而后鬼身入了老墓,受法阵影响,同秦良玉一样丧失了身亡的记忆,并且他身上的时辰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夏天。 阿平低下头,讷讷道:“我,我一直在寻你。我晓得你是倒斗的,听闻有墓,便也时常去瞧一瞧。兴许……” 兴许,能撞见你呢? 这话不晓得是没说出口,还是淹没在了高亢的声浪中,阿音没留神被学潮中的人一撞,崴了脚腕子靠到街边,她抬头,见阿平也浑浑噩噩地被推到了人群中央,随着人浪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左顾右盼,急切地寻找阿音,脑袋时而冒出来,时而被挡住,阿音忍痛小跑了两步,喊他:“阿平!” 声音太小,传递不到他耳边去,阿音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喊:“去泰山府!阿平,去泰山府!” 阿平隐隐约约听到了阿音的声音,她说——泰山府? 他欣喜若狂,忙朝声音那头拉长了脖子,也不管她能不能瞧见,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哎!”他笑着应承。 第75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十二) 阿音拎着高跟鞋,光脚一瘸一拐地回了巷子。 五钱被她唤回头时唬了一跳,出门儿时光鲜亮丽的姑奶奶此刻头发乱糟糟的,袖口一圈圈地皱着,脸上的妆晕得厉害,胭脂红艳艳地糊了一小块在嘴边,正喘着气望着他。 不过是失了恋,竟折磨成了这德性。五钱不动声色地将书放下,没话讲。 阿音捋着头发,头一句却是兴师问罪的口吻:“我问你,你们泰山府,是草台班子不是?” 何出此言?五钱不解。 阿音往凳子上一瘫,气儿仍旧不顺:“你从前说,府间籍规定生辰死令,那这样多鬼魂在人间晃荡,耽误了投胎的时辰,你们竟也不管么?” 五钱一愣,摇头:“你可知,泰山府君掌管人之魂灵,亦掌神、兽之魂灵?” “那又如何?”阿音抚胸口。 五钱说得尽量浅显些:“权力很大。” 阿音翻白眼儿:“我是要听你夸令蘅么?” 五钱摇头:“正因权势过盛,为平衡三界,府间籍才更偏重于约束人的死令,也就是说,不能令凡人提前入泰山府。而泰山府的鬼差,如我、木兰,则是由府君上报混沌,一百年方能判一位入籍,收编鬼域。” 阿音被提起了兴趣,将方才的质问暂且搁到一旁:“那么……” 五钱不忍心打击她眼里的光亮,说得十分委婉:“木兰战功赫赫。” 而他亦有前因,但他不大习惯自吹自擂。 “噢。”阿音蔫儿了下去,抬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因此,凡人若有各式各样的执念或因由游荡人间,不入泰山府,府间籍对这些游魂的管束便要宽泛些。” 原来入泰山府不能提前,却有推后的余地。阿音明白了:“严进宽出。” 她的心思又隐隐活泛起来:“在人间做鬼同做人有何不同,难受么?” 五钱给她沏了一盏茶:“做鬼以执念支撑,若执念减弱仍不投胎,便会渐渐失去五感,变作游魂,最后魂飞魄散。” 阿音“嘶”一声,打了个激灵。 “其二,延迟入府的鬼魂归于泰山后,将由判官归罪,受罚后方入轮回。” “其三,此类鬼魂投胎时,人神会于府间籍上重新书写他们的生老病死,通常……会写得糟糕一些。” 阿音拎起茶盖:“还挺记仇。” 神也有懒骨,若打乱了原本的规序,需另行编写生平,费了些多余的精神,自然好意不起来。 阿音停两三秒,脸色有些发白,如此说来,她前半辈子糟糕透了,莫不是因着从前在奈何桥边哭了三日? 五钱看她将茶举了半晌,要喝却又不喝,便问她一声:“好端端的,怎的问这个?” 好似想为了阎罗大人入鬼籍,又或是欲等自己寿终正寝后,为大人以鬼身留在人间。也不晓得他是不是领会了这么个意思。 阿音这才埋头喝一口,同他说:“我有个好友——便是我提过的阿平,他作了鬼,自个儿却不晓得,我恐他耽误投胎的功夫,想托你去寻一寻。” 说是托,言辞却无半点请求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垂着眼神,心事重重的。 五钱应了,道:“我这便出门。” 五钱寻阿平寻了整三日,他却再未出现在那条街上,也不晓得是不是听了阿音的话,上路找那传说中的泰山府去了。阿音有些懊恼,说是不该向他喊那一句,他记性不好,万一将自个儿弄丢了。五钱倒是安慰她,说递信回泰山府调了鬼差,再以遗留在缙云山的尸骨寻踪,必定能找着。 阿音这才放了心,五钱受人之托,亦是早出晚归,甚是辛劳地在附近搜寻。 这日辰光很好,连南山上也镀了一层金光,五钱在山下歇了歇脚,惯常是要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只觉寡淡无味,他便将其搁到一边,叫小二上一壶清水,而后静静打量一边围坐的粗人。 他们喘着浑浊的热气,将脚踏一只在板凳上,一边飞着唾沫星子,一边抓起茶碗牛饮一口。 他想起从前,那时茶叶十分金贵,官宦以茶斗富,谁能想到如今飞入平常百姓家,茶肆开到了偏远的山脚下,客人不拘是挑夫或是尼姑。 -- 第131页 那时的茶,还是煮的。 隔壁桌传来骚动,他回头一看,见那位散客露出疑窦的神色,而小二端着热水弯身赔了个不是,环顾一圈儿,视线未在五钱身上停留一秒。 五钱扬声道:“是我叫的。” 小二对上他的脸,眨巴两下眼“噢”一声,堆着笑将水壶搁上来,又殷勤地满上一杯。 五钱却不大渴了,将银元放到桌上便起身离开。几位尼姑自山上来,带着腊梅和皂角的香气,同他擦身而过。 五钱侧脸顿了顿,抬眼看向半山腰的庵堂,迈步往上走去。 桃花开得影影绰绰,水粉画儿似的,将朱红墙的庵堂掩映其中,五钱信步入内,负手瞧了瞧石壁雕的功德墙,又站在门槛外头望一眼参拜金身的信徒。 虽说阿平不晓得自个儿是鬼,但出于本能,大抵是不会到这山庵中来,他便只随意扫了一下,转头要离去。 视线里撞见一个挑水的小尼姑,她显见被吓了一跳,扁担从肩上滑下来,木桶砸到地上,溅出几滴水,落到她被洗得发白的袍子上。 她抬眼看五钱,庵堂外的古铜钟被狠狠一撞,嗡——我是五钱。 我原本不叫五钱,我原本是一位将军。 我出身宗室,曾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因相貌过于阴柔,毫无威仪,我便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战功彪炳,煊赫一时。 魂归泰山后,我被泰山府君令蘅看中,入魂策军作统帅,彼时我的副将,便是木兰。 一百余年后,武周代唐,阴阳倒序,神都洛阳有妖兽现世,食魂拆鬼,我受命前去平乱,在途中误杀一位采药姑娘,由此被褫夺将位,贬为寻常鬼差,跟在了浮提大人身边。 再三百年,我又遇见了她,她便是我口中那位绣娘。 她的酒窝未变,胆小未变,见着我相貌时毫不遮掩的惊为天人,也未变。 她父母双亡,独居于开封府,总被舅娘欺负。我有心弥补前世过失,便时常助她一二,她起先赠我一双鞋底,后来,她给我绣了一对鸳鸯。 再往后的故事,便同我与阿音所述一样,她为我饮毒自尽,被判磨尽爱恨嗔痴,而我,失去了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我再也未得到过她的消息。 今日阳光尤其好,我见着了一位姑娘。她穿着灰扑扑的袍子,光溜溜的头戴着一顶尼姑帽,她仍旧胆小,只一个回头便吓得手足无措,她将嘴抿起来,抿出一旁的一个酒窝。 她见我望着她出神,大着胆子上前来问我:“施主是要求签么?” “不求。”我说。 她低下头,又抬起来,不晓得是不是甚少见男子,行动间有些紧张,她又问:“来还愿么?” “还未许愿,无从还起。” 她便抿着嘴笑了,道:“咱们庵堂后边的祈愿树最是灵验,施主若要祈愿,可于耳室内请一张红纸,虔心书了,再挂于树上,便是了。” 我望着她,说:“多谢。” 她坦然地笑了,低头念了一句佛,念得毫无尘世烟火,没有半分爱恨情仇。 她转身架上扁担,越过我穿过月亮门,消失在后院的小径间。 那日我好似确然请了一张愿,挂于她提及的祈愿树上。 我的愿望很短,开头是她的名字,钱五娘。 落款是:长恭。 第76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一) 阿罗说她没有别的法术,可阿音觉得有。 比方说,入梦术她一定修得炉火纯青。 阿音睁开眼,在静得同棺材似的黑夜里醒来,鼻端是雕花床老旧的木香味,四四方方的容器如此熟悉,将她的美梦困在其中,以长钉封牢,然后埋进地底下,成为一个死去的秘密。 想念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东西,也是最得寸进尺的赖皮脸,只要你给它透个门缝儿,它便拖家带口地住进来,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起初阿音还装模作样地赶赶它,日子久了,她也不负隅抵抗了,于是阿罗便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自床上起来,百无聊赖地打开门,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有些恍惚,她想起有位姑娘曾柔柔弱弱地站在悬浮的月光中,抬头同她说:窗户关严实,被子也盖牢些。 她的头发细得很,铺在枕头上时像顺滑的丝缎。 阿音摩挲了几回自己的指腹,忽然叹了口气。 阿音十分明白,许多人和事本就是没头没尾的,但人们通常不会锱铢必较地讨一个说法,一旦你认为一段故事需要安上结局,那便意味着,它十分重要。 而结局并不是为了让人死心,却是为了掂量不甘心的分量。 阿罗的出走,便是那杆掂量的秤,秤砣将阿音的顾虑与回避沉下去,秤杆子将她的爱情挑起来,刻度是她消失的日子,日子越长,刻痕越深。 她掩门而出,笃笃叩响五钱的门。 五钱睡眼惺忪,眉毛皱得似刚被刨出土的蚯蚓,话语里却没什么脾气:“有事?” 阿音妖娇娇地努了努嘴:“打牌么?”她没法子去扰李十一和宋十九,唯有这鬼差同她一样形单影只。 五钱转头看墙上的西洋钟,又转回来:“寅时。” 凌晨三点,五钱习惯性地将它转换成十二时辰。 阿音挠一把脖子,抓出隐隐约约的红痕,道了声“罢了”,便侧头要回去。 -- 第132页 五钱想了想,却道:“你既来了,将信拿走。” “信?”阿音挑眉,靠在墙边儿上。 五钱回身,自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碎碎的纸,捏在手里走过来,阿音眯着眼,待瞧清了,心里便霎时狂风大作。 她雪白的胸脯抽了一抽,脚后跟一退,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但她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视线从眼熟的纸张上挪开,挪到五钱脸上,哑着声儿问他:“给我做什么?” 她撕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五钱胳膊一伸,递给她:“大人走了,却没带走它。你的东西,自要物归原主。” 心脏一缩,似被兔子踹了一脚,阿音未伸手,只悠着眼神看他:“我的东西?” 五钱清清嗓子:“天不老,情……” “打住,”阿音伸手阻止,想起阿罗黯然神伤的模样,忍不住刺一句,“听过了,矫情得要命。” 五钱偏头,锁眉睥她:“矫情你还写?” “我?”阿音眨两下眼,心底的预感令她反对得不是很有底气,抬手遮掩性地抵住下巴。 五钱将信往她另一只手上一塞,扶住门框困得想立刻上床睡觉:“你从前写给大人的,情书。” 他在最后两个字上咬了重音,曲指在木门上轻轻一敲。 阿音张了张嘴,“大爷”二字弯弯绕绕的,停在牙关,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她狠狠吸了一口气,三两下明白过来:“傅,傅无音……” 作的孽? 五钱以看负心汉的眼神看她。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杵在下巴的五指捂住嘴唇。 “还有聘书。”五钱面无表情。 阿音的睫毛抖动得似夏日的风扇,好容易才控住了,抬着下巴将咬着的下唇放出来,又揉着脸摸了一把耳朵。五钱看她一眼,掩门回房。 手心儿里出了汗,拓在有些年岁的纸张上,阿音用另一只手将信接过来,拇指指腹摩擦裂痕处凹凸不平的毛边儿,像胸口被扯开了似的,信笺的疼痛感也有了生命力。 她低头瞧了一会子,才抻起脖子,后脑勺在冰冷的墙壁上轻轻一撞,之后走到楼梯口坐下,就着月光开始拼信。 杂乱无章的碎片,和杂乱无章的思绪,她兜在裙子上拨了两回,便不再拼了,手杵着下巴发怔。 她从未如此想哭过。 师父去世时,她同自己说不要哭,便一颗豆子也没掉,质问李十一时,她说该是哭的时候了,眼泪便哗啦啦止不住。 但此刻不同,她任由哭泣的欲望涨得比天大,却只睁着涩涩的眼睛,迷茫地望着黑漆漆的楼梯。 她兜着阿罗的撕碎的信,想起十九说的长生是惩罚。也许她一开始就想错了,她同阿罗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也并不是单方面的施舍,没准儿,同阿罗救赎自己一样,阿罗也十分需要她。 需要她成为漫长而无趣的生活中鲜活的念想,需要她来解释时间和等待的意义。 这点被需要的存在感令阿音行将就木的心膨胀起来,砰砰砰地将寂寥的夜晚填满。 雨水同太阳最爱在山城争风吃醋,乌云将艳阳扯走,小雨便寸步不让地降了下来。阴雨天窝在屋子里最舒适不过,书房内燃起了熏香的炉子,虽不及炭盆暖和,却驱散了些阴凉。 窗棂上投射出两位姑娘交缠的剪影,高一些的那一个坐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将眼神自一沓宣纸上抬起来,轻声问:“傀儡诀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么?” 她的眉眼像在雨水里过了一遍,凉飕飕的,剔透而干净。 宋十九面对她,两手一撑坐到桌上,偏头仔细看一眼,又勾头看她:“不是么?” 李十一瞧她一眼,执起笔删改二字。 宋十九的视线随着她运笔的动作游走,结尾处软软地“噢”一声。 李十一将笔搁下,眼帘一垂,看向她悬在半空中晃悠的小腿,鞋头只勾了一半儿,葱白似的脚后跟偷懒地褪出来,在桌脚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 李十一右手探出去,握住鞋跟的后方,微微用力往上一送,将鞋给她穿好,指头搭在她脚腕上,抬起清浅的眸色:“谁教你这样穿鞋的?” 宋十九很老实:“阿音。” 李十一同她对视了两秒才移开脸,收回手时指腹不当心地勾了勾宋十九膝盖处的小窝,随后若无其事地翻了一本书。 宋十九咬着下唇,摸一把酥酥麻麻的膝盖,又意犹未尽地揉了揉。 俗话说闲来莫道人是非,才刚提了阿音,娇花一样的姑奶奶便推了门。阿音见着宋十九同李十一相对而坐的姿势,稍是愣了愣,却并未放在心上,只径直走到桌前,两手一撑,连个寒暄也没有,便俯身对李十一开了口。 “十一,你说,我这么个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李十一皱眉,同宋十九对视一眼。 “漂亮。”阿音自个儿下了结论。 宋十九眨两下眼。 “你又说,”阿音眯起桃花眼,“我最大的短处是什么?” 李十一未启唇,偏了偏头等她开口。 “是口是心非。” 宋十九支起下巴。 阿音轻笑一声,隔着宽大的桌子望着李十一:“你再说,我最大的劣根性又是什么?” 这回她停顿也没有了,一溜烟儿便说了下去:“是自私。” -- 第133页 “我若是见过了好的,任嘴上怎样说不要不要,心里头却总恨不得抓得牢牢的。” 她停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李十一,桃花眼上两弯嚣张的横眉此刻温顺地垂着,似被风打了头,病恹恹的,娇怯怯的。 李十一的肩膀沉下来,脊柱往椅背上一靠,抿唇看了她两秒,随即摇头,轻轻笑了。 她说:“明白了。” 语毕向宋十九单挑了右眉,便起身离去。 楼下的厅堂里,五钱仍旧翻着一本兵书,听见有清朗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下了楼,走到他跟前,清香扑面,颀长的影子落在身旁。 一只白玉似的手停到书的右侧,食指曲起来,在桌面轻敲了敲。 他抬头,见李十一淡淡道:“叫她回来。” 作者有话说: 《鹧鸪天·画舫东时洛水清》:西风挹泪分携后,十夜长亭九梦君。 第77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二) 阿罗回来这日阳光凉津津的,柔和得同月亮似的。五钱拿了隔壁大娘浆洗晾晒好的衣裳回来,摊到木椅上让众人拾掇自己的。阿音正拎了一件带流苏的披肩,有些想不起来是自个儿的还是十九的,摊开仔细瞧,然后便隔着镂空雕花的缝隙瞧见了迈进门的阿罗。 因此她同阿罗的重逢,是带着隐约皂角香味儿的。 热闹的厅堂霎时安静下来。李十一单腿跨坐在沙发扶手上,宋十九坐于矮一些的内垫上靠着她,手里叠袄子的动作缓下来。五钱直起身,阿音将披肩放下,搁在膝盖上拧了一把,本能地将视线移开,盯着衣裳堆瞧几秒,又伸手薅了一把,最终拣起一件挺括的衬衣,埋头理袖子。 那是……李十一的。宋十九抬头跟李十一交换了个眼神。 李十一笑了笑。 阿罗走到阴凉处,收起青色的油纸伞,仍旧是一身乌鸦似的黑袍子,长发披在一边。一月不见,她更瘦弱了,脸色也更苍白了些。 她揽风扶柳一样轻轻地走过来,毫无血色的嘴唇衬得她下垂的睫毛也似褪了色,她柔柔喊一声:“阿蘅。” 头一个喊的是阿蘅,默了半晌,也没有第二个。 气氛尴尬到诡异,宋十九朝李十一怀里靠了靠,仍是抬头看她,微微张了张嘴。 李十一揽住她肩头的手略微一动,中指敲两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阿音到底坐不住,一抬头清清嗓子便要打招呼,话未出口却锁了眉,望着来人愣在当场。 阿罗身后跟着一位眼生的姑娘,芙蓉面含情目,脸庞端正得同画上勾出来似的,穿着同阿罗同色的鸦青褂子,不起眼的着装反倒衬得皮相好看得惊人,她站在阿罗身后,打量众人的眼神好奇又矜持,不过分地扫了一眼,便甚是节制地垂下眸子。 美得鬼气森森的,一眼便知是自泰山府里带出来的。 阿罗未有介绍的心思,只轻声说了她的名字:“阿桃。” 阿桃是黄泉边上一朵桃金娘。 这下连李十一也不大坐得住了,支起一边眉头看阿音。 阿音眯眼悠着下巴,眼神在阿桃身上绕了个圈,便沾回阿罗身上。阿罗转回头看她,柔软一眼,又抿了抿唇,却最终未说什么。 阿音舌尖抵着上颚,用力扫了两下,复又埋头将方才叠好的衬衣拆了,吸吸鼻子,这才抬脸朝阿罗笑:“谁啊?” 笑得同花儿似的,起头还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哟”,招摇的眼神儿睥着,尾音却没什么重量地沉了下来,竟有两三分紧张。 阿罗顾了阿桃半眼,低声道:“婢女。” 阿音笑了,双目弯弯地看着她:“我倒是穷苦惯了,不晓得婢女是这么使唤的,搀着扶着的,好不贴心。” 一双盈盈水目亮晶晶的,偏偏翘起来的嘴角不受控地抽了一抽,有那么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宋十九将脖子抻了抻,看向阿桃搭在阿罗胳膊弯儿上的手。 十指纤纤,葱根似的,一双素手也好看得很。半点不似做过活计的样子。 阿桃有些不安,将手撤了撤,阿罗摇头示意她退身一步,想要同阿音说什么,对上她大喇喇的视线,又本能地缩回眼神,垂头望着她手里的衣裳。 就是这么一个回避的动作,令阿音想起自己同她说那些撕心裂肺的狠话时,阿罗将搁在桌上的手蜷起来,作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 阿音的心一瞬跟针扎一样疼,她这才明白,阿罗原来并不是直来直往的姑娘,从前只因她愿意对她敞开,因此才抛下许多矜持和脸面,将赤诚诚的一颗心捧给她瞧。一旦她收回去,自己便连门儿也找不着,无头苍蝇似的在外头乱撞。 她撞得难堪极了。她的青梅竹马,她的闺中密友,她的牌搭子,还有这一朵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桃金娘,统统都看着她的难堪,她的双肩撑得酸痛,脸上燥得火热,甚至连耳朵眼儿里也烘了起来,偏偏心肝却凉冰冰地降了温,令她难受得仅能虚着眼睛望着面前的人。 自她向李十一求了情,便数着日子想这个人回来。 第一日她抄了那几句酸掉牙的情诗,第二日她为衣裳办了个选美,第三日她拎着两双鞋问睡眼惺忪的宋十九哪个鞋跟的高度最恰到好处。 而这一日,终于样样都对了,她坐得娴静又温婉,晨起的妆容最是服帖,周身的香味不浓不淡,偏偏就是她等的人,出了差错。 -- 第134页 她设计过许多或随意或郑重的道歉方式,可就是没想过,对面的人竟变成了两个。 令她张不了口。 阿罗绵长的呼吸起起落落,也未再解释什么,只对李十一道声乏了,便同阿桃一前一后上了楼。 阿音顿了顿,低头仍是叠衣裳。 视线里出现一只漂亮的手,垂着五指略动了动,阿音抬头,见李十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朝她伸出手。 “衬衣。”李十一叹气,皱得不成样子了。 阿音咬住下唇,将手里拧着的布料还给她,眼神又似那日那样颓了下来,湿漉漉的一朵开败了的花。 李十一拎起衣裳拉着宋十九离开,留下一个爱莫能助的背影。 阿罗自回来后便与阿桃同进同出,通常只下楼用饭,而后便又回屋里窝着,阿音经过时总忍不住瞧两眼,里头黑漆漆的,仿佛连灯也未点,偶然传出阿罗清雅的咳嗽声。 她对阿音也没了从前满心满意的温柔,说话时隔一张凳子的距离,神情也保留三分余地。阿音一肚子的话无从说起,仿佛卯足了劲儿却打在了棉花上,她一日比一日怏下去,晚间睡不着,坐到阿罗房间跟前的楼梯处发呆。 初冬的夜晚冻骨头,阿音打了个哆嗦正要回房,却在脚步声中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她心头剪烛似的一跳,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将耳廓贴到阿罗门边。 一声轻,一声重,停顿的间隙更是惹人遐想,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从前神魂颠倒时,后来午夜梦回时,总有那么三两声。阿罗的呻吟声很克制,许多时候只是急促的喘息同鼻端的轻哼,猫儿爪似的,软绵绵地踩在她的欲望上。 她抽一口气,捉着帕子的手按压住胸口。 微弱的呻吟在耳边放大,同心跳声搏斗,将其打了个落花流水。 阿音怔怔地回了房,逃也似的关上门,望着晃动的烛火,将酸涩的眼一眨。 第二日又落了雨,阿音头疼欲裂地下楼来,宋十九嘴里含着筷子,被吓得眉头一跳,音大奶奶面色蜡黄,髻散钗乱,眼下的乌青墨块似的,耷拉着眼睛端出来一碗粥。 阿罗皱起眉头,侧脸看她。 阿音感受到她的视线,却刻意不瞧她,筷子在粥里头搅来搅去,也不吃。 阿罗欲言又止几回,终于开了口:“病了么?” 温柔得令阿音没来由有些想哭。 宋十九将碗举起来,一面小口喝一面支着耳朵听。 阿音抽抽鼻子,瓮声瓮气:“没有。” 阿罗抬手抵住下唇,又咳嗽了两回,阿音听见她的呼吸声,气不打一处来,将筷子一搁,道:“不过同阿平逛了几个时辰夜市,竟不当心着了凉。” 宋十九呛一口粥,李十一不出声伸手替她顺背。阿罗抬头,深深看一眼阿音:“阿平半月前便入了泰山府。” 五钱叹一口气,尴尬得坐立难安。 阿音脸上有些挂不住,牙根儿一紧,仍是嘴硬:“记岔了,竟是隔壁巷子的阿成。” 李十一夹一筷子咸菜,又听阿音慢悠悠添一句:“姑奶奶观音兵实在多,轻易记不住。” 李十一淡淡扫她一眼,带几分警告,还未及收回眼神,便听“啪”一声轻响,阿罗将筷子叩到桌上,留了半碗温热的粥,起身裹着袍子离去。 迈上楼梯时她扶住墙壁,又颤着瘦削的双肩轻轻咳嗽起来。 第78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三) 阿音望着阿罗的背影,心里头颠颠地,直堵了一宿。她实在不明白,风流成性另觅新欢的分明是这阎罗大人,怎的却一副被蹂躏了好几个来回的堪怜模样,仿佛是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有些人的柔弱是武器,差使得理直气壮的。 阿罗回来几日,阿音便长吁短叹了几日,剪了冠子的斗鸡似的,支着脑袋发怔,偶然瞥一眼经过的阿罗,哀哀怨怨的,可若是阿罗回了头,那哀怨便陡然套上硬壳,斗鸡的鸡冠子复又垒起来,昂首挺胸地招摇过市。 夜深人静时,她又懊恼,仿佛面前是一汪清水,你分明晓得应当用瓢去舀,却总是不信邪地拿了千疮百孔的簸箕。 她兜不住爱情的自尊心,就是这个千疮百孔的簸箕。 饭吃得少,她见儿天地瘦下去,她觉得是时候同阿罗聊一聊,好也罢散也罢,总得有个痛痛快快的说法。开场的话琢磨得差不离,碗里的米却只少了几粒。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缓慢,刻意等着什么人似的,阿音身边的位置空了一个,桃金娘是不吃饭的,下来收了阿罗的衣裳,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便又上了楼。 鸡汤凉透了,飘着一层黏腻腻的黄油。几人停了筷子,李十一同宋十九低低说着话,并未急着散场。阿音正嚼着一颗绵绵的青菜,上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动静。 古楼的隔音实在差,正巧又是午歇的时辰,周遭安静得很,衬得若有似无的低吟更是撩人。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却听“哗”一声响,阿音将筷子一扔,噌地起身往楼上走:“白日宣淫,也不害臊!” 宋十九甚少听这样直白的话,登时便火烧了两颊,粉嫩嫩地望着李十一,李十一轻轻拍一下她后脑勺,抿了抿唇角。 阿音蹬蹬几下便上了楼,至拐角处怒意还未消,抬手便拍门。她觉得自个儿不要脸极了,似个打上门的泼妇,搁往常她一定要嗤之以鼻地哼一声,回身同涂老幺笑,说做姑娘,最紧要是体面。 -- 第135页 而如今,她拍一声门,便是扔一层她的体面。 她赤身裸体似的站在门口,阿罗才终于开了门,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右手将胸口的盘扣一粒粒旋上。 她系完了扣子,又将掖在领口里的头发拿出来,搭到汗涔涔的颈边。 阿音感到自己被她狠狠扇了两个耳光,打得她眼泪花子终于冒了头,她死死咬着嘴唇,下巴仍旧昂得高高的,泪盈于睫地望着阿罗。 她不想再说什么气话,只是形销骨立地盯着她,喉头的酸涩咽了一回又一回,她觉得委屈。 阿罗的眼神自她泫然欲泣的脸上移开,又看向她一升一降的胸膛,最后挪到她攥紧绢子的手上。 阿罗的叹息也很温柔,回身对身后的阿桃说:“先出去。” 阿桃应了是,阿罗看一眼阿音:“进来。” 门被掩上,屋子里黑漆漆的,帘子也未拉开,空气里遗留着桃金娘扰人的幽香,阿罗慢步走到桌前点了灯,而后靠到床边,仔仔细细地看着阿音,一双没有血色的嘴唇柔软地合着。 她实在很想她,但她又不敢说。 阿音甚少用这样服软的眼神看她,撩得她心湖的涟漪一荡一荡的。阿音对她的引诱总是得心应手,从一开始就是,以至于她总是会错意。 过了一会子,才听见阿罗轻声道:“阿平投胎了。” 阿音一愣,万万没想到她第一句是这个。 阿罗顿了顿,又说:“他遗留人间的时日不长,又是事出有因,不是自身的缘故,因此,安排的命书尚算平整。”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抑扬顿挫的,带着深井一样的古意,话也浅显,可阿音竟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只睁着半干的眼眸,怔怔然问她:“你便同我说这些?” 里头的人名不是阿音,甚至不是阿桃,竟是阿平? 阿罗沉默,阿音想再追问,才刚近前一步,却见阿罗本能地退了小半个身子,仍旧与她保持床头床尾的距离。 阿音失落地将视线垂下去,不再动弹了。 她听见阿罗涩涩地苦笑一声,轻轻问:“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些天她总在想,阿音那日的绝情究竟是真是假,心底有个倔强的声音日复一日地说是假的,可这句话孤零零的,没有任何支撑的证据。 让她最难过的便是,她翻遍与阿音的过往,找不出半点可以令她自欺欺人的依凭。 她未曾说过知心软意的话,未曾想过要同她在一起,甚至未曾提过一句喜欢她。 她拿她当药,在她跟前因李十一而哭,清醒后因她的亲吻而想吐,又抛下她赴阿平的约。 她在阿音面前做足了卑微的姿态,到最后她说——任是谁,也不会是你。 她想,但凡阿音心里头有她的一点子好,恐怕也会心疼她一丁点儿。 于是阿罗低下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她才抬头对阿音说:“我有些乏了。” 逐客令阿音不新鲜,新鲜的是自阿罗嘴里说出来,惹得她一瞬便丢了魂似的,木着脸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敢将提着的一口气放出来。她生怕自个儿露出脆弱的模样,于是索性回屋关门,狠狠地睡了一觉。 到下午,阿音觉得自己好些了,因着午饭用得少,便去厨房里热一碗羊奶,喷香浓稠的液体在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泡沫,她正望着出神,却见阿桃端着簸箕走了进来,上头一把新鲜水嫩的莴笋叶。她同阿音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阿音懒怠怠应一声,忍不住瞄她一眼,白萝卜似的嫩脸蛋儿,透着春桃掠过的粉,连择菜的动作都同抚琴似的,文雅得厉害。 拿腔拿调的,阿音心里头的酸水也搁上了灶台,煮沸了骨碌碌开始冒泡。 她反手撑着酸软的腰肢,揉了一揉,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吃?” 她晓得阿桃不吃,也就是故意问一回。 阿桃到底单纯,摇头:“大人有些饿,说是想吃阳春面。” 说着她将手自水里拎出来,踮脚找寻柜子里的挂面。 阿音动了动脖子,上前越过她抽出一把:“这个,她爱吃细的。” 后面半句实在是没有必要,可阿音就是想说,一面说一面偷眼瞧阿桃的表情,果然见阿桃愣了愣,抿唇将面接过去。 阿桃甚是安静地煮面,阿音立在一旁瞧。她有些恍惚,阿桃有同十九一样年轻鲜亮的脸,可奇怪的是,从前十九同李十一好时,她虽难过,却并未有这样张牙舞爪的敌意,可对阿桃却有。 她这才意识到,李十一同阿罗对她来说是不同的。她从前对李十一,像是望着街头一盆金贵的花儿,没银子,买不起,便搁在心里头喜欢着,见有人买走了,也只能暗自嘱咐一句:你可千万好好待它。 可阿罗不同,她从来便长在自己的院子里,即便她从前不大在意,也不能有人明目张胆地挖。 她对阿罗生出了独一无二的占有欲,颇有些面目可憎。 她蔫儿了吧唧地坐着,锅里的奶滋滋地烧干了一半。 她于是站起来,伸勺子搅了搅,余光顾着阿桃的动作,想了想,开口问她:“你同阿罗,要好多久了?” “要好?”阿桃蹙眉,弱弱地反问。 阿音见着她怯怯的模样便要生火,睥她:“不要好,她带着你做什么?” -- 第136页 阿音收了收下巴,将更露骨的话咬在牙根儿里。 阿桃却说:“大人病了。” “病?”阿音飞速地眨着眼。 “她带着你是——”阿音停下搅拌的动作,想起阿罗的咳嗽同难耐的呻吟。 “桃金娘是药娘。”阿桃说。 阿音盯着她,蝶翅似的睫毛一扇一扇的,似被围困了几日,终于要飞出眼眶的禁锢。她听见了什么死而复生的声音,面香,奶香,同阿桃身上的花香,混杂出了生机勃勃的架势,她熠熠生辉的媚眼儿有了广袤无垠的神采,聚焦在阿桃嫩芽儿似的脸上。 “什么病啊?”阿音问,嘴角抿得牢牢的,任谁也瞧不出上勾的态势。 阿桃想了想,说:“风寒。” 最后一点子吊的心也沉了下来,阿音软绵绵地“噢”一声,又看一眼阿桃,莫名看出了半分可爱。 第79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四) 阿音活泛起来了。尽管她的脸色仍旧蜡黄,眼睛仍旧肿得似核桃,头发也毛毛糙糙地忘了上刨花水,但她的腰肢扭起来了,蹬高跟鞋时膝盖绷得直直的,半点不打弯儿,婷婷袅袅地走到宋十九同李十一旁边,说是饿了,请宋十九下馆子去。 她想起曾评价自己自私,实在对极了。桃金娘的话是“大人病了”,她的落脚点竟不在“病”上,而在前头那个“大人” 上。阿桃喊一声生分的“大人”,她便在心里跟一句“阿罗”,越念越舒坦,舒坦得头发丝儿都伸展起来。 或者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阎罗大人神通广大,如今能好端端地回来,只带了一个小婢子,多半出不了岔子。 若说她只请了十九下馆子,那也是有缘故的。她想明白了,既然阿罗未曾移情别恋,那她便有近水楼台的机会,而论到哄姑娘这件事儿……阿音瞄一眼冷着脸翻书的李十一。 觉得还是宋十九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的宋十九不枉费阿音的抬举,三两下便瞧出了她的欢愉,问她是否得了什么信儿。 阿音要向她讨教,自然将桃金娘治病的缘故挑挑拣拣地说了,宋十九却托着腮,坐在李十一旁边,不认同地皱起眉。 阿音瞧出不对来,拉一把椅子坐到对面,二郎腿一搭:“你说。” 宋十九问:“鬼殿阎罗,也会生病么?” 下一句她说得小心翼翼,小指指尖抵着下唇:“你从前,同她仿佛也是因治病而起。” 她闪着娇俏的眼波,这桃金娘治病,是内服还是外用呀? 她欲言又止,瞄一眼李十一,阿音被她说得心慌意乱,见她竟还有未尽之言,而李十一也心领神会的模样,便吸了两口气,下巴一抬,指指李十一:“你说。” 李十一将目光自书上抬起来,头一偏,望着她一字一顿道:“风寒。” “有'白日宣淫'的必要么?” 她将阿音的判语不疾不徐地还给她,惹得阿音愣愣地眨了眨眼。宋十九在一旁侧脸看她,李十一总是能将辛辣的话说得冷淡而清幽,连这四个字都显得禁欲。 宋十九的手指在桌上弹钢琴一样敲,李十一的嗓音在她的耳边亦如是敲。 阿音慌了,冬日的天气,她竟甩着绢子扇了两下风。 她在风月场上惯会拿捏男人,纸上谈兵的事也干了不少,可这真枪实弹地谈恋爱,确确实实是头一遭。 还未等阿音将被揉乱的思绪扇齐整,又听李十一开了口:“过两日我便带十九上山,不能再拖了。” 她的话说了一半,余下的意思也很明白,因着阿音的缘故,十九寻找狌狌一事耽搁过久,如今阿罗回来了,她便不再管她了。 若宋十九的身世再有什么牵扯,更是没多余的心力顾着旁的了。 阿音在心里放大了“李十一不再管她了”这几个字,无端端的有些怅然,她抬手按住心口,硬生生打住,又感叹失恋的姑娘实在矫情,任什么都能扯到“被抛弃”上头去。 她深切感到不能再消沉下去,于是狠了狠心,说:“你等我两日,我同你一块儿去。” 她脑子里飞速地想着法子,片刻后将两手一合,掌心拍出脆脆的声响,心里头有了计较。 她起身要走,又顿了顿步子,回身问李十一:“你说,我同那桃金娘,哪个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将耳发挽到后面去。 李十一忖了忖:“相貌是其次,阿桃性子和顺些。” “放屁!”若不是隔着桌子,阿音直想上手拧她。 李十一回视她,平静的眸子像一面镜子。 阿音不甘心地将肩头软了下来,自顾自笑一声,朝宋十九努努嘴,道:“你喜欢乖巧可人的,自然觉不出别的好。” 李十一翻着书,眉头悠悠一挑:“是么?” 宋十九支着下巴的手往上一挪,捂住笑盈盈的嘴角。 这夜寒风刀子似的刮骨头,偏偏阿音穿着单衣,在巷子里鬼似的晃荡了二十来圈,硬生生吹了一夜风,第二日终于如愿以偿地起了烧。宋十九推门而入时她晕得迷迷糊糊的,一面打喷嚏一面伸手薅床头的镜子。 宋十九忙上前将镜子递过去,阿音只撑着眼皮子扫了一眼,见不是太难看,便将其扣到胸上,锁着眉头轻轻地哀吟起来。 宋十九喉头一动,神色复杂地看她。 -- 第137页 宋十九一直以为,爱情能激发人了不得的潜能,是以自己才能将所有的机灵和聪慧都搁在与李十一的博弈中,而她望着阿音,这才发现原来有人是恰恰相反,情意将她惯常的八面玲珑褪干净,变作一个再蠢笨不过的傻姑娘。 傻姑娘眯着肿泡眼儿,头上搭着热巾子,唉哟唉哟的,一会子又停下来,问宋十九:“她的耳报神这样灵,竟半点没动静么?” 宋十九宽慰她:“兴许是病了,收了神通。” 有道理。阿音虚弱地点点头,攥着宋十九的手:“你去喊她。” 末了又嘱咐一句:“千万别说我请的,只说你瞧不过眼了。” 宋十九应了,掩门出去,阿音闭着滚烫的眼数了一百来下,阿罗裹挟清凉的风入了内。 阿音的心突突跳起来,回光返照似的,原来她的脚步声自己也认得,原来她和她从前是太吵闹了,吵得令她此刻才有机会听一回她的脚步声。 她感到阿罗坐到她床边,轻柔的视线拧在她不规整的巾子上,又看一眼一旁铜盆里的温水。 她没说什么话,只将手扶在铜盆外侧,阿音听见细小的气泡声,不大的热浪自铜盆处传来。她想起头一回同阿罗共赴巫山后,她也是如此捧着一个茶壶,里头的水滚烫起来,然后贴心地为她斟上一杯茶。 她又想起阿罗曾将那双手覆在自己胸上,那时胸腔里又暖又涨,也不知她使没使术法。 阿音眼皮子一动,听见阿罗问她:“此刻难受,昨夜又怎么出去吹风?” 阿音心旌一晃,睁眼盯着她,呼出的气灼人得很,目光也灼人得很:“你能听见?” “听不见。”阿罗道,“自阿蘅那日嘱咐我,我便有所控制。” “那……”阿音有些激动,连动脉亦一抽一抽的。她仔细品着阿罗的话,若不是听的,那便是看的,她或许在窗台上,又或者在门后头,或许在路灯边上,一直在瞧着她。 她看她看了多久呢?她不大敢想,尤其阿罗本就有病在身。 阿罗将她头上的巾子拿下来,在水里过了一遍,略用力拧一把,声音却没什么重量:“若要我来,装个样子便是了,何必如此?” 阿罗的镇定衬得阿音绯红的面颊像个笑话,她也没力气再反唇相讥,只咬一口嘴唇,道:“你是阎罗大人,作个样子,不是一眼便瞧出来了么?” 她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同阿罗说话了,以至于她不自觉地攥着她的袖口,尽管她苦心孤诣地病了一遭,仍旧被立马戳穿,但她还是觉得,这烧起得值。 因着这病症耗光了她的力气,带走了她的硬气,敲碎了她的骨气,心底的孤寂和脆弱被放得比天大,她站也站不起来,骂也骂不出来,仅能放低了身段,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阿罗。 她病了,阿罗也病了,她们便前所未有地平等了。 阿罗将巾子搁到她额头,指尖不由自主地滑过她耳畔,喉头又痒起来,她捂唇轻轻咳嗽一声。 阿音拽住她另一只手,放在手心里硌着。阿罗在抖动的气息间望着阿音,看她干得裂了皮的嘴唇,仍旧有着婉转多情的弧度,眼角往上飞着,瞳孔里却有了低眉敛目的情绪,氤氲得似她爱喝的茶。 茶泡好了,散着雾气等待她享用。阿音想明白了,散着雾气等待她回头。 阿音思来想去,决意不再迂回,于是捉着她的手,挣扎着起了身,道:“旁的且不论,我只问你,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她说得十分直接,令阿罗心神一动,抬眼看着她。 阿音的眼眶红红的,又道:“若有,我便给你认个错。” 她的表白里又回复了些往日的嚣张,讨价还价的,好似在谈一个不肯吃亏的买卖。 阿罗抿着嘴角,默了一会子,才问她:“若没有,便不认了?” 阿音抬起下巴,头发乱糟糟的:“是,死也不认。” 她想得十分明白,她若是有错,那便是口是心非,糟蹋了阿罗的爱意,可若阿罗心里没她了,那她便一丁点儿也不必示弱。 未关牢的木窗又噼里啪啦打起来,阿音缩了缩骨头,病气令她孱弱极了,也不自信极了,她分不清窗户此刻扇动是不是因为阎罗的缘故,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的强撑还能维持多久。 她看向阿罗,阿罗沉着秋水眸注视着她,动了动嘴唇,漆黑的瞳孔凝固着千万年的时光。 她说:“对我认错。” 她用漫长的时间等一个可能,等到了。 阿音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命令。她望进阿罗的眼睛里,听见她说——你应当对我认许多许多的错,因为我,十分十分喜欢你。 第80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五) 阿音张了张口,带得眼睫毛同被掐了一把似的闪闪躲躲,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将前半生过了一遍,从在柴房里被老妈子掐着下巴时的无助,到第一回 下墓的胆战心惊,再是头一次同人厮混后长久的寂寥和空虚,这些折磨她的物件儿如今轻而易举地就被隔了开。她坑坑洼洼的生命里起了一座高山,阿罗在这一头,苦难在那一头。 她真希望她能清白一些,好踏踏实实地受了阿罗的这声喜欢。 她低下头,小尖脸不嚣张了,也不张狂了,就抿着嘴唇抽了两下鼻子,手里捻着不晓得何时抓住的头发丝儿。 -- 第138页 她有些难过,她感到自己长了一颗不是很健康的心脏,阿罗要走时,它勇往直前,阿罗回来了,它又扭扭捏捏。 阿音鼓起勇气看向阿罗,她晓得要将它治愈还需要不短的时间,但她愿意努力一回。 阿罗抬手拉住她的指尖,似阿音捻头发丝那样捻了捻她的指腹,问她:“不是要认错么?” 有些人的话是风,将冰霜一拂,三两下便化了。 于是阿音抬起头,点了点。 阿罗笑了,偏头又问:“认什么错呢?” 她一面说,一手手背抚了抚裙面,像是果真要听她道歉的姿态。 阿音望着她,说:“我应当待你坦诚些,想要的不再说不要,觉着好的不再说不好。” 她的尾音没了妖娇的矫饰,被风寒搅得低沉又哽咽,阿罗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指头,拇指咯在凸起的指节上,认真而专注地望着她。 阿音将眼神和嗓音一齐放低,终于道:“若是遇见不舍得的人,便不再让她难过。” 话音未落,阿罗欺身上前,偏脸含住了她的嘴唇。 她本不该在这时候吻她,但她想应当有这样的仪式感,能够将阿音的承诺郑重其事地吞下,安安分分地搁到身体里。 她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缠绵,只因那一声略带迟疑的“不舍得的人”完完整整地击中了她,令她眼眶发酸,有难以自持的温热。 阿罗阖着眼,脑海里全是面前这个头发乱糟糟的姑娘,鼻尖儿红红的,下唇咬破了皮,睫毛被揉散了一根,狼狈地沾在眼角。她想起头一回见到傅无音的模样,也是抽抽噎噎,揉着眼睛挂着泪珠子望着她。 她那时只是偶然一瞥,也不过便是偶然一瞥。 阿罗伸手,轻轻地扶住了阿音纤弱而执拗的脖颈。 午后的阳光挤进来,到榻间时有些婉婉转转的羞涩。二人结束了一场绵长而美妙的亲吻,对卧在床,听阿罗念涂老幺寄来的信。信是请街边的先生代写的,开篇颇有文化地起了一句“展信佳”,后头想来是那先生在涂老幺的莽声粗气里为了难,按他的语气一字不落描了下来。 粗人的话自柔意万千的姑娘嗓里出来,也动听许多,阿音却没心思听涂老幺的絮叨,方才吻过阿罗后,她竟没来由地生分了起来,张口结舌竟是一句“我才饮了药,苦不苦”。 她在阿罗的怔愣里臊得慌,摸一把耳坠子回身掏了床边的信,让阿罗念给她听。 阿罗心领神会,将微微的笑意抿在信纸边缘。 一封信正至尾声,阿罗要抬眼,手上的信纸却被阿音一拉,横在两人中间,阿罗在透亮的信纸里瞧见阿音微勾了秀丽的脖颈,隔着墨香对她说:“咱们这便算好了。” 她旖旎的轮廓在中正的字句间风情大盛,连呼吸都令人心痒,阿罗捏纸的手顿了顿,轻轻应道:“是。” 阿音伸手,将阿罗垂在枕间的一缕头发拉过来,在掌心里挠啊挠,又道:“倘若你不想好了,你便同我说。” 阿罗将信放下来,搁到一边,探手掌住阿音的脸颊,轻轻抚了抚,她原本想说不会,忖了忖却启唇应承一句“好”。 阿音这才安了心,同从前一样轻车熟路地躺进她怀里,卧着独特的冷香,嘴角又隐隐翘起来。 阿罗圈着她,低声问:“你还未同我说,你怎样想明白的?” 阿音回复了些精神,食指勾着阿罗颈间的头发,答得松快:“从前我以为咱们不是一路的,这几日我才发觉,我亦有特异本领。” 阿罗晓得她又开始信口胡诌,也不戳穿她,只问道:“什么本领?” 阿音眼波袅袅娜娜地荡:“扶乩请仙,占卜预言。” 阿罗蹙眉,听阿音低低笑:“我从前教了个小十九‘貌美如花’的诀,她便止住了一日一年的生长态势,而后我教她御时术法,竟也得老天赏脸,有了功用。” 她撑起一边眉尾,对阿罗道:“你说,是本事不是?” 阿罗未回答,只在唇边绽了绢花似的温情,同她说:“那你再占一个,如今的。” “如今,”阿音咬着下唇,眼角的光影里笼着阿罗软糯的笑,她眨眨眼,柔声说:“大约有两个姑娘,能白头到老罢。” 阿罗愣住,将眼神放低,安静地注视她。 阿音的呼吸起起落落,她在阿罗的眼神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她原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没什么钢铁之躯,也没什么三头六臂,她用了许许多多的时间在尘世里跌跌撞撞,而后才寻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永远的东西。 她曾对着五钱愤愤不平地后怕,琢磨自己今生的磨难是否是因着在泰山府哭了三日的缘故。 如今她想,泰山府的那三日换来了前半生的不平,却也换来了心里的姑娘,如此算来,倒也并不觉得很亏。 阿罗回过神来,欲言又止。 阿音先她一步开了口:“我晓得你白不了头,可话本里头神神鬼鬼的都会障眼法,若我老了,你变个样子,哄哄我,成不成?” 阿罗安宁一笑,点头:“我去学。” 听她的意思,鬼打墙不会,障眼法竟也不会,也不晓得这千八百年的,到底修什么去了。阿音努嘴,心里头腹诽两回,疑窦未出口,便在阿罗的动作里消了个干净。 她柔软而微凉的指尖将阿音的耳发勾到后头,揉了揉糯米似的耳垂,而后蜿蜒而下,圈地围城一般自她颈边滑下来,停到她锁骨下方。 -- 第139页 她在阿罗起起停停的动作里感受到了悠长的想念,不大浓,却像被压抑着似的,起了反叛的心思。 阿音于是伸手,引导阿罗的手覆在该去的柔软上,注视着她轻轻动了动双肩,柔软便有了坚硬的铠甲,大喇喇地挠着阿罗的掌心。 思念化作的长矛在生命线勾绘的软盾上划着圈儿,令阿罗紧闭的双唇不自觉地散了开,似剪断了捆住她矜持的绳索。 比阿音的动作更暧昧的却是她的话语,她垂着眼帘道:“我的病不过虚张声势,并不十分重。” “若是能发发汗,大抵便好了。” 她的暗示足够明显,阿罗拢了拢好看的凤眼,将手撤回来,未等阿音失落的表情漫上脸颊,食指便抵上了她的下唇,略用力一按,压出娇艳欲滴的色彩,而后她抬了抬下巴,将指腹探进芬芳馥郁的双唇里。 霎时便被温热包裹住,游鱼似的舌尖在上头轻轻一扫。 阿罗的脸上分明漫上了粉色,呼吸亦不复往日的平稳,阿音正要动作,却见她抽了手,手背抵住轻咳一声,柔声道:“今日,不成。” 第81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六) 阿音这才在阿罗的咳嗽里想起她的风寒来,于是她便又安安分分地缩进阿罗怀里。 不成便不成罢,难不成霸王硬上弓?倒显得她孟浪了。 她打了个哈欠,闻着阿罗身上的药香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顶安逸,蜷缩的筋骨都发了芽,痒酥酥地结出柔情蜜意的果子。阿罗同她窝了几日,便将她的病窝好了,脸上容光焕发,仿佛掉进了蜜饯里。 她瞧阿罗写诗,作画,看看画,又看看她。她想起幼时总想养一只雪白的兔崽子,后来又想养威风的黑猫儿,可幼时家贫,而后又跟着师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便忘了这份奢侈的肖想。 如今她望着阿罗,觉得她苍白的脸颊像白兔,如墨的缎发似黑猫,水漾的眼是她馋了千万回的糖雪球,连睫毛亦是一根根串山楂的竹签子,她满足了她所有奢侈的肖想,也替她寻回了所有遗失的渴望。 其实后来也买了许多物件,金门成衣局的衣裳,太平馆的双头鲍,还有德国桂花制的香蜜粉同印度檀香味儿的雪花膏。但她从未有过“拥有”的满足感。此刻有了阿罗,她才仿佛真正意义上有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令她爱不释手,令她看得移不开眼。 每日里阿罗照例有半个时辰要同阿桃去用药,阿音虽吃味,却因着才做了人女友,总要有个大度的样子,不便多说什么。 这日晌午她下了楼,见李十一坐于餐桌前开了一罐子涂老幺随信捎来的咸蛋蟹黄酱,宋十九在一旁低头认真地剪纸人儿。 细砂一样蟹黄汪在油里,亮得同金子似的,肉香过了湖海味儿,自然是一等一的鲜香。李十一只瞧了一眼,正要将盖子合上,见阿音咽口水,便问她:“吃么?” 厨房里还有早上剩的米饭,拌一拌也很好。 阿音托着腮帮子,摇头坐下:“不了,这几日都胖了。” 嘴上在抱怨,一双桃花眼却眯眯笑着,春风得意马蹄疾。 宋十九看得直乐,阿音爱胡说,面皮却总不会撒谎,喜怒最是形于色。 李十一瞄她一眼:“阿罗呢?” 阿音左手支着太阳穴,懒怠怠地半瘫了身子,先是宛转笑一声,而后盯着在桌上画圈的右手食指:“咱们家阿罗呀……” “才用了药,歇着呢。” 她提溜着嘴角,“咱们家阿罗”这个说法令她愉快极了,连桌面老旧的木头都被她瞧出了几分精神。 宋十九笑吟吟的,对着李十一眨几下眼,晃晃脑袋小声重复:“咱们家阿罗呀。” 阿音身子直起来,胳膊交叠在胸前,瞪她:“自小便爱学人,如今大了,仍是这个模样。” “你现成的搁眼前摆着,学我做什么?”她媚眼儿一飞,“你该说——‘咱们家十一’,你学学?”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宋十九耳廓漫上粉色,瞄一眼李十一,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一时四下安静,尴尬的氛围不声不响地弥漫开来,阿音正得意,却听一旁一把清冷的嗓子:“你们家阿罗的风寒,还未好?” 阿音转头,见李十一将玻璃罐扣上,眼风淡淡一瞥。 阿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怎么?” 李十一指头往铁盖子上一搭,薄唇里吐出三个字:“饮魂鞭。” 阿音耳后的绒毛一颤,心里亦是颠了一颠,问她:“什么意思?” “我不晓得什么意思,只是昨日她上药时,依稀听见了这三个字。”李十一道,“你该问她。” 阿音“嘶”一声挺起腰杆,疑窦丛生地蹙眉:“这两日她用药没了动静,你竟能听见?” 李十一垂下眼帘,又将头往右稍稍一偏,道:“我的听觉,仿佛也日益清明了。” 她能听见隔壁巷子老砖瓦下滴滴答答的雨声,能听见屋檐的拐角处归燕衔来的新泥,能听见五钱买菜归来时落在街口的脚步,还有……她抬起头看一眼阿音,将隐秘的微笑掖在嘴角。 某位姑娘没羞没臊寻欢时得来的那句“不成”。 她未说话,弯了一小半的嘴角却像最直白的话语,令阿音霎时脸颊通红,红得莫名其妙,又红得心领神会。 -- 第140页 她抬手捧住脸,掌心儿将突如其来的羞恼压下去,也不敢再向李十一问个究竟,只将鞋跟儿在原地杵了几下,细声道:“我这便去问。” 她一股脑说完,也不顾二人的反应,清咳一声摆着肩膀往上头去。 消失的影子带走惹人的香风,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宋十九含笑将眼神收回,仍是低头绞纸人儿。纸张破碎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像饿蚕啃食桑叶,又似断断续续的秒表,更是所有指向安宁与静谧的细语。游走的手指间落下一片清凉的阴影,她抬头,撞进李十一的眼里。 李十一站在她身边,右手扶着她身后的椅背,眼神淡淡地看着她,说:“她走了。” 宋十九不明所以,将纸人搁到膝盖上,仰头点了点:“嗯。” “可以说了。” 李十一的嗓子很轻,像她眼里含着光影的温柔一样一闪而过,宋十九怔在她的眼神里,轻易便落了下风:“说什么?” “你说呢?”李十一微偏着头,反问她。 耳边是阿音遗留的一句——“咱们家李十一,你学学?” 宋十九撤了撤眼波,伸手拉住她的袖口,摸了几下,笑意便进了眼睛里,她眉眼弯弯地看着李十一,也不说话,就只管笑。 李十一也笑了,手自椅背上抬起来,在宋十九的下巴处一挠,轻轻颔首:“听到了。” 二楼飘着淡淡的药稥,将古木的年岁感晕染得恰如其分。阿音推开门,里头不似前几日那样暗,帘子拉了一小半,足够阳光开疆拓土,里间被香炉的横烟隔断,阿罗站在亮度最好的书桌前,背对着窗棂写字。 长发温顺地趴在她的背上,在暗角的阴影中似臣服一样规矩,唯有被阳光照到的那一小半能探查到不大安分的发梢,略微翘着一两根,在她的鬼气森严的宁静中添了些俏皮。 阿音走到她身后,眼神攫住这点子出格的俏皮。 阿罗将笔下的一捺写完,才看向阿音,笑意软软的,道了声:“早。” 她总是对阿音客气,可她的客气里又含着十足的暧昧,令一声不合时宜的早也似一个情意绵绵的暗语。 阿音径直戳破了阿罗的暗语:“两个时辰前,你醒来时,也是这么一句。” 阿罗莞尔,低头架着狼毫蘸墨汁。 阿音不愿意同她兜圈子,顾着她拢袖的动作,开了口:“你的病,几时大好呢?” 阿罗专注地移动手腕:“这几日好了许多,再三两日便可不用药了。” 阿音“唔”一声,两手撑着桌沿,将背抵上去,试探地问她:“这药,我替你熬,成不成?” 阿罗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阿音索性坐到桌上,勾头看她,眉尖儿轻轻堆起来,咬了咬嘴唇,才道:“浮提大人,咱们此前是说好了,我不口是心非,待你坦诚,是不是?” 她的一声“浮提大人”叫到了阿罗心尖儿上,偏偏一张脸撩人得厉害,天然的媚骨被阳光拎出来,成精成怪一样吞魂噬魄。阿罗于是将笔搁下,拿起一旁的绢子轻轻擦拭指缝间的墨渍,低声道:“你不问,我也要同你说的。” “只是,我不大晓得怎样开口。” 她微垂了脖颈,眼神落在未干的墨迹上,将那几个字缓慢地过了一遍,而后抬头看进阿音的眼里,胸腔沉下去。 阿音忽然在她要开口的动作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她一把捉住阿罗的手,稍稍提了声调:“你究竟做什么了?” 她的脑子将话本飞速地过了一遍:“修人身?改府间籍?还是……你要造反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隐隐发白,语速快得同倒豆子似的:“你可千万别犯傻,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安心做你的阎王老爷,我才好有个靠山,你……” 阿罗瘦削的双肩一颤,笑得柔弱又干净,她摇头:“不是为了你,是我自己的缘故。” 阿音一颗悬吊吊的心霎时便落了一半,在当中不上不下的垂着,她见阿罗将手抽出来,回到自己的颈间,将头发拨到一边,随后自上而下一颗颗解开外袍的盘扣。 白皙细腻的肌肤自墨色的袍子下一寸寸展开,似一副上好的丹青正显山露水,阿音定定看着,呼吸一停一顿,被引诱的紧张自她微张的嘴唇里探出来,才刚冒了个头,便在阿罗的转身中被打得魂飞魄散。 她虚了虚眸子,难以置信地望着阿罗裸露的脊背。 腰窝的曲线仍旧是画儿描出来一样的好,肩胛骨似蝶翅一样蛰伏其上,中央是一道浅浅的沟壑,在羊脂玉一样的肌理间堆出矜持的阴影。这该是一具被精雕细琢过的躯体,若是能够忽略上头杂乱无章的疤痕。 那疤痕已然很浅了,边缘泛着隐隐的红色,是新长出皮肉的娇嫩,可阿音望着那痕迹的宽度,同交叉蜿蜒遍布其上的形状,便不难想象当初面前的人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她攥紧了手,又深吸一口气将它放开,指头全无动作,连抚摸一把的勇气也没有,只是牢牢贴住微颤的大腿,嘴唇抿了又抿,才将语气显得不那么生硬:“这便是……饮魂鞭?” 阿罗一愣,侧了半个脸,看向阿音极力克制的嘴角,一会子才点了点头。 “我原本有一桩婚事。” 话头才开,阿音的脸便白了,她抬眼望着她,连慌乱的神情也忘了管理。 -- 第141页 阿罗以眼神安抚她:“泰山府掌三界魂灵,自有诸神觊觎。六百余年前,涂山狐族向泰山府求亲,令蘅将我许给了涂山氏,婚期在一九六七年,记于府间籍上。” 她垂眼:“阿蘅问过我,我那时,未遇见你。” 一句未遇见,将阿音跌落的心脏兜住,上头仍是沾了灰尘,渍得隐隐作痛。 阿罗道:“我如今不想嫁了。” 她动了动睫毛,令阿音瞧出了一点隐藏得极好的倨傲同高贵,这点骄傲令她仅能够说到这里,其间的事不愿再提。 她回泰山府后,向府间籍请旨退婚,被判八十一道饮魂鞭,她跪于刑台正中时仍旧疑窦,饮魂鞭,鞭的是三魂七魄,以不吝剥骨剃肉的痛苦,将神魂笞得佛泣鬼哭。 她乃黄泉边的冥气,又哪里来三魂七魄。 直到手指粗的鞭子第一回 落到她的背上,她在肝胆俱裂的痛楚中清晰地瞧见有一个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剪影自眉心处震出来,在黄泉边喊出震动万鬼的一声哀哮。 地府动,阎罗诛,百鬼惧,泰山枯。 她冷汗涔涔地趴在地上,背上似生了成千上万的火种,灼得她神思颤颤,难言成句。撕心裂肺的剧痛连呼吸亦不敢放重,令她仅能抿着血色尽失的嘴唇迟钝地回想。 回想方才轮廓完整的灵魂,回想落于信纸上的那滴眼泪,回想在奈何桥边见着那位斗鸡似的姑娘时,胸腔里沉甸甸地一颤,好似有什么东西正落地生根。 一如眼前丝线一般倾泻而入的阳光。 阿罗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辉,完好而包容地倒影着眼前怔愣的姑娘,她伸出右手,指尖碰到阿音风华正茂的脸颊,对她说:“你哭出了我的灵魂。” 阿音心里的酸楚水涨船高,原来她当日的低吟与喘息是因着上药,原来自己曾对她恶形恶状,她却自始自终还以最大限度的坚定与包容,她开始抑制不住地想,自己让李十一叫阿罗回来时,她是怎样难以支撑,却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她的身边。 她的距离与生分,原是不想她发觉,怕她忧心,而自己偏偏就如她所愿地粗心大意,竟信了那连小十九都瞧出了破绽的风寒。 阿音死死咬着下唇,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于是只风轻云淡地将被凌虐的嘴唇放开,想要说些什么,掏了掏心管子,却没半句像样的话。她抬头,却见阿罗久久地望着她,安静得过分。 阿音呼一口气,问她:“瞧着我做什么?” 阿罗道:“害怕。” “怕什么?” “怕你心疼。”阿罗淡淡笑,“又怕你不心疼。” 阿音心底一抽,绷着下巴问她:“那你瞧出什么了?” 阿罗拉她的手,笑得得偿所愿:“你心疼,又怕我瞧出你心疼。” 第82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七) 阿音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罗慌了神,拢着衣裳要搂她。她从未见阿音有如此酣畅淋漓的伤心,艳光四射的大美人此刻糊了胭脂,手背无所适从地揩了一下眼角,又转过来用掌根儿抵着眼窝,最后她索性不挣扎了,鼻翼一扇一扇地,望着阿罗嚎啕大哭。 哭得像个被欺负了的幼童,五官错乱得一塌糊涂。 明明眼前的场景滑稽到好笑,阿罗的眼眶却不自觉地热了起来,她眨眨濡湿的睫毛,轻轻问她:“哭什么?” 阿音鼻子被堵得不行,勉力抽了几回才通顺了,袖子胡撸一把双眼,望着窗外道:“王八羔子,姐这辈子,太难了。” 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也说得无能为力,她不晓得为什么,若是在自己身上,天大的厄运嬉皮笑脸的也就过去了,可阿罗身上的每一鞭,都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让她煎心灼肺,让她恨不得提枪上马,也要立时讨一个说法。 然而她能向谁讨说法呢? 她望着外头冷冰冰的阳光,心里头辗转反侧只有四个字——完犊子了。 耳边有杨柳抽枝一样的吸气声,她略略转头,余光里是阿罗垂下的脸庞。 阿罗右手扶着左边胳膊处衣裳的褶皱,将它一点点捋平,喉头的哽咽陌生又理所当然,她的心砰砰跳着,却不是夙愿得偿的圆满,而是后知后觉地酸涩和胀痛起来,只因她从方才阿音的话里觉出了不寻常的地方。 她面前的姑娘有着刀山火海面不改色的傲气,任谁将她踩到泥里,她也能笑着啐上几口,她从未对人说过难,说过怕,可方才她将阿罗的伤痕,称作“难”,当作“怕”。 这是头一回,阿罗如此具象地明白,原来阿音是真的作好了同她生死相依的准备,不仅仅是一个“喜欢“,也不仅仅是“咱们这便好了”。 她红着眼眶,将这微小却广阔的酸胀感压抑下去,阿音娇软的阴影将她的脸笼罩了一半,令她生出了自己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的错觉。 她这才明白,神也好,鬼也罢,从来不缺想要被人保护的心思,这同法术功力并没有什么关系,只同眼前人有关系。 阿音哭够了,也宣泄得差不多了,这才捉着绢子小心翼翼地沾着眼角,却发觉阿罗站在一旁并不上前,一时颇有些不满意:“想什么呢?” 旁人若见着心上人哭,自然要搂着抱着,这傻阎王却愣愣的,教习之路任重道远。 -- 第142页 阿罗抬起头来,抿着嘴角笑了笑:“在想,涂老幺说得有理。” “什么理?”阿音朝上翻着眼睛,两指将卡在眼角处的一根睫毛摘下来。 方才哭得险些岔了气,这会子最紧要的仍旧是美姿容,阿罗靠在桌上,纳着柔柔的笑看她:“泰山府是不如人间好。” 阿音眨两下眼,又伸出中指匀着鼻子两侧的粉:“哪里不好?” 阿罗道:“没有鸡。” 没有烧鸡公,炖鸡汤,白切鸡,荷叶鸡,叫花鸡,辣子鸡,炒鸡蛋,煮鸡蛋,鸡蛋灌饼。 也没有这样可怜可爱得毫不自知的阿音。 神神叨叨的,阿音鼓了鼓腮帮子,悠着纤巧的脖子活动了两下筋骨。哭得久了,头晕晕乎乎的同发烧了似的,喉咙也辣得很,她便在太师椅上坐下,撑着太阳穴静了静,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便又将阿罗的手握住,想要放在怀里,却见阿罗倾身就她,站得不大方便,便索性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两手圈着她的腰,头靠在肩上,瓮声瓮气道:“别动,我缓一会子。” “嗯。”阿罗应了,果真一动不动。 阿音闻着她颈间的香气,清幽又诡谲,好闻得要命,不同于任何一种香粉,仿佛是泰山府里的,那桃金娘身上也有差不多的隐香。 想起阿桃,再想想阿罗方才的裸背,阿音又醋了,将头抬起来,稍稍拉远了些距离,问阿罗:“阿桃上的药,便是在这背上?” 阿罗点头,伸手捋了捋阿音散乱的耳发。 阿音眉头更深,却仍有些不死心:“怎样上?脱衣裳么?” 阿罗顿了顿,仍是点头。 阿音抱着她,气不打一处来,从前阿罗追求自己时,分明对风月之事熟悉得很,如今却睁着一副清明剔透的眼,仿佛不明白她在介意什么。 装。阿音咬牙,想暗地里拧她一把。 捏了捏她的衣裳,终究没忍心下手,于是只能将酸倒的牙含在嘴里,放开她细瘦的腰身,往后一躺,吊着嗓子笑哼一声:“倒也有几分意趣。” 阴阳怪气的,阿罗到底聪慧,轻易便攫住了关窍,但她不大确定地看了一眼阿音,斟酌了一会子才道:“我这伤,总不能令五钱上药,于是寻了一位药娘。” 阿音抱着胳膊,正要开口,又听阿罗认真道:“我怕你多心,也为着避嫌,这才嘱咐鬼差替我招一个丑怪的。” 阿音一口气被堵在胸口,险些咳嗽起来,怔怔望着她,只嗽了小小的一声。 她难以置信地虚着眼:“你说那桃金娘——丑怪?” 眼神儿不自觉地飘向一旁的铜镜,也不管能不能瞧见,但实在是想迫切地找一找自己的五官。 阿罗拧眉:“不是么?” “好看得都能下蛋了!”阿音飞快地接话,将嗓音不自觉地提了几度。她不晓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但也只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比喻,才能恰如其分地接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思绪。 那阿桃粉面杏眼,身姿婀娜,虽然阿音很不想承认,但这样的姑娘,无论是搁在天上还是地下,都该是一等一的漂亮。 她听见阿罗若有所思地默了一会子,随即才无奈道:“我同你说过,我辨不得美丑。” 阿音倒吸一口凉气,撞进阿罗真诚的眸子里,晕头转向地消化着这个事实。 她有些怅然,又觉得有些荒唐,自己最在意的皮相,在阿罗眼里,可能同隔壁丑出了十条街的陈麻子没什么两样。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如今这个境况,往后纵有千般风情,又给谁人瞧呢?她一瞬便蔫儿了下来,好一会打不起精神。 阿罗却未有心思欣赏她红一阵白一阵的脸,只将眼神压了压,望着地面的浮尘。 半晌,她才听阿音问:“泰山府生的鬼辨不得美丑,那由人化作的鬼差也不成么?如此说来,竟是一下地府便瞎了?” 鬼差自然可以,否则她又为何下令甄选呢?阿罗将眼神挪到书案上:“兴许,是疏忽了。” 她有所回避,阿音却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沉浸在先前的丧气中,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点回避。 至落日时分,下起了雾蒙蒙的雨,街头巷尾的小摊贩顶着油布散了个干净,阿桃自外头采买回来,沾了一身水雾,她将布兜子裹在怀里,用外裳罩着,一路小跑进了巷子,两旁有延伸的砖瓦,她三两步跑进瓦檐下头,一手仍旧搂着布兜子,一手捏着湿哒哒的大辫子。 她抬头望着屋檐下滴落的水珠子,珠帘似的,断断续续的,一颗落下来,要凝上好久才有下一颗,她瞧了一会子,不晓得想起了什么,忽然莞尔静悄悄地笑了。 她的笑意很短,同她人似的,怯生生的,仿佛多停一会子便要被人偷了去,她于是低下头,将笑藏好,又盯着被雨滴砸成的水洼瞧。 三两秒后,她伸出湿透的布鞋,鞋尖轻轻在小水洼里一点。 透心凉,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比黄泉水还要凉一些。黄泉里的水比泥坑里干净一百倍,入口回甘,日日将她浇灌长大,可却不似这泥坑中央的积水,能折射出丰富而绮丽的霞光。 她有些喜欢,想要伸出去再踩第二回 ,忽觉右手边一阵阴凉的鬼气,她回脸,见浮提大人撑伞站在门前。 浮提大人黑袍黑伞,乌发玉面,立得似寂遥遥的水墨画。 -- 第143页 她便将脚缩回来,垂着头上前去,两手仍旧捧着布兜子,委身请安:“大人。” 她不爱说话,成人形后说得最多的,仿佛也就是这两个字。 阿罗递了一块巾帕给她。 阿桃一怔,在阿罗的动作里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子才抖着手接过来,小声说:“谢大人。” 她仍旧立在屋檐下,将自己的不安掩藏在湿润的阴影里。 阿罗将手负回去,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遍,眼里的考量并不显山露水,却足够阿桃感到不怒自威的压迫,她将帕子攥在手里,也不擦,只静静等着阿罗问话。 阿罗果然开了口,声音柔弱微哑,带着三两分生冷:“我要问什么,你知道。” 阿桃布鞋的鞋尖顶了顶,小臂却只将布兜子牢牢抱住,半晌,她才白着一张俏脸,颤巍巍地直视阿罗:“阿桃死罪。” 罪在她毫无分寸地看进阎罗大人的眼里,也罪在别的。 她知道阿罗不大有耐心,也生怕耽误她一丝一毫,于是她长长地细软地呼吸了两回,说:“我是黄泉边上一朵桃金娘,就开在奈何桥底下。” 阿罗的睫毛落得很温柔,神情却被雨水隔住,没有半点温度。 她以听了一万回奏报的态度听着眼前姑娘的话,而眼前的姑娘,却是头一回说这些话。 她低头望着坑坑洼洼的泥凼子说:“大人经过时,裙角也时常拂过我一两回。” 阿罗稍稍蹙眉,阿桃的心便缩了起来,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敢说,也不想说。好比她时常贪恋裙角的温柔,时常听着她的脚步,时常望着她的背影。她总是走得漠然而匆忙,有时同五钱低声嘱咐两句,遇到为难的事时会不自觉地整着袖口,遇到吵闹的生魂时会掩唇轻轻咳嗽一声。 极偶然地,她也会同五钱说说笑,阿桃便在姊妹颤动的腰肢中勉力抻长了脖子,想要多多看半眼。 有一回,浮提大人的婢女被虚耗偷了快活,大人生了好大的气,将虚耗拎进油锅里头炸了一百年。她那时才晓得,原来大人也是有婢女的,日日在她跟前,研墨添香的婢女。 可她只是一朵药娘,她盼着她需要她,也害怕她需要她。 终有一日她等来了阎罗殿的鬼差,说是要替大人甄选药娘,她那时刚化人形,同几位姊妹一齐栽种药材,她那日栽歪了可怜的野山参,拎着裙子想要回屋寻一支朱钗,却被告知,大人要丑怪的。 “我心知大人不辨美丑,便买通了大人殿前的鬼差,将我换了上去。”阿桃只说了这一句。 阿罗却将握伞的手紧了紧,摇头:“小小药娘,如何能买通我殿里的鬼差?” 阿桃停住,在雨水里落花似的寥寥一株。她终于又将眼神抬起来,苍白的嘴唇弯了弯,露出一个胆大妄为的笑容,她说:“是心头血。” 阿罗负在身后的左手握住,认认真真地回望她。 桃金娘一千年可化形,聚一滴心头血,价值连城,可治百病。 可若是失了心头血,便修为尽散,只有三月人形之期。 阿罗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而后沉默地注视着她。 阿桃埋下头:“是阿桃的罪过,请大人责罚。” 却听阿罗问她:“几月了?” 阿桃眼波一颤,死死抓着阿罗给的帕子,却抖着嘴唇淡淡一笑:“两个月零八天。” “啪嗒”一声响,一滴雨水终于凝结好,自屋檐下坠下来,落到堆积的浅坑里。她以心头血换了两个月零八天,每一日她都记得。 她听见阿罗绵长而轻柔的呼吸,仿佛打在她耳畔,她低着头静悄悄地数,一,二,三,四。她同大人之间,也算是有了几回相顾而立的呼吸。 第九下时,阿罗转了身,对她低低一叹:“回泰山府去。” 阿桃眼里起了温热的水雾,恭敬地弯身道:“是。” 怀里的布兜子被箍得太紧,里头的东西仿佛是碎了,支棱着硌着她柔软的小腹。她摸了一把,想起阿音那日说的——这个,她爱吃细的。 终究未能将为她买的这把挂面留下来,原本也只是想日后阿罗再想吃面时,能有一丁点不为人知的干系。 阿桃抬眼,见阿罗余留的黑伞,孤零零地支在门边。 她静静一笑,拾起伞转身往雨幕深处去。 好像只有一句忘了说:阿罗那日在奈何桥外撞见嚎啕大哭的傅无音时,阿桃就在桥下边。 而当年阿罗回头时耳廓漫上的粉色,阿桃是真的头一个看见。 第83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八) 灰蒙蒙的天将清晨压得同黄昏似的,令原本就不大清明的脑袋更加疲乏,李十一还未醒,阿罗一大早出了门,阿音坐在餐桌旁,对面是咬着小笼包的宋十九。阿音歪着脑袋瞧她,见她两腮鼓鼓囊囊的,杏花似的水目随着咀嚼的动作一眨一眨,忍不住开口:“咱们今儿便要上缙云山了,你心里有底没有?” 宋十九抬眼望她。 “我猜,你是个妖怪。”阿音胳膊叠在桌上,见宋十九略微上扬的眼警觉而澄澈,瞳孔又大又黑,愈发似隔壁看门护院的阿黄。 宋十九眨两下眼,眉心轻轻蹙起来,她皱眉也是没有纹路的,只左右两端半截蚯蚓似的一突,似一对隐藏的犄角。 八九不离十了,阿音自我肯定地点头,她怕宋十九懊恼,又添一句:“精怪也不差,若你是个狐狸啊猫兔啊什么的,冬日里变了原形,多少能搁怀里暖和暖和。” -- 第144页 宋十九咬一口包子,思索两下,问她:“若是猪呢?” “猪妖化形,能成你这小模样?”阿音翻白眼,“变作涂老幺倒罢了。” 宋十九轻轻笑起来,将最后一口包子皮儿咽下去,柔荑支着脑袋,不晓得在想什么。 阿音同她对坐无聊,搜肠刮肚想了个八卦,坐直了身子冲她晃晃下巴:“你留心没有?阿桃走了,阿罗的伞也不见了,你说,这里头有什么门道?” 宋十九偏头:“你不是同阿罗坦诚相对了么?你应当问她。” 阿音放低嗓子,不认同:“你究竟是嫩了,诚恳固然重要,可恋爱一事,若是事事掰开了揉碎了讲,倒也没什么情趣了,偶然也要猜一猜心。” “是么?”宋十九若有所思。 阿音见她快要开窍,趁热打铁提点她:“好比说,你有什么心思不便同十一讲,也只管与我说,咱们议一议,兴许便有了解法。” 宋十九点头,垂下脸去,睫毛的阴影颤了一颤,而后抬起眼来,问她:“那你说,我要怎么样,才能做上头的那一个?”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楼梯拐角处,阴影里的李十一抿住嘴唇,眼风向下一扫。 却见阿音一怔,抻了两回眼皮子才明白过来宋十九的言下之意,她仰着脖子倒吸一口凉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十九:“你竟有这样的志向。” 宋十九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抿住桃花粉的嘴唇,仍旧固执地点了点头。 阿音将手里捉着的筷子立起来,仿佛比了个褒奖的大拇指似的,连自个儿都未来得及想“在上头”这件事,瞧着宋十九的模样,倒似是谋划了许久。 她“啧”一声,拎着眉头将视线在宋十九坦然的俏脸上来回扫,不多时又侧身支起一边胳膊搭在椅背上,顾虑自心里拧上了眉间。 后怕来得突如其然,莫不是她们几个将九大人养坏了,万一……她原本便该是上头的那一个? 思及至此,她也不敢言语了,只自顾自干笑了一声,将话题打住:“不晓得。” 又剥了几回瓜子,才见李十一自上头下来,阿音因着方才的话留心瞄了她几眼,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总觉着从前冷着面皮的十一姐如今柔弱了许多,行动间有若有似无的停顿,停顿里溢出凉凉的温婉。 她听见李十一扶着椅背埋头同宋十九低声说了两句,在光线不大好的屋子里,两个人的剪影交叠得更是缠绵,她托着脸瞧着,一时又是感怀又是怅然。 似两株原本纠缠在一起的蔓藤有了各自的乔木,眼瞧彼此长得更好,攀爬得更高,不再跟从前似的东倒西歪,谁也承载不起谁,但偶然还是会想起一些风吹雨打的日子,不记得是东风还是南风,也不记得是小雨还是大雨,只足够记得用力依附的心情。 自然,这同爱情没什么关系,而世间的真心,也未必只有两情相悦一种。 她收整好了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这才得空静静捋一捋过往。 午后终于舍得撒些阳光进来,给院子里的枯木上了一层金色的漆料,李十一、宋十九同阿罗候在院子里,等待未收拾好的阿音。咯吱咯吱的木板声响传来,蹬着矮高跟的姑娘又上楼要换一双皮鞋,李十一将视线自悠着秋千的宋十九处收回来,投向低头整理纸伞的阿罗。 那是一把极眼生的伞,以平平无奇的木色油纸糊了,伞骨却仿佛是雕花黑檀木,散发着桐油的香气。阿罗听见李十一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头也未抬,柔声说:“它叫提灯。” 提灯是她的法器,已经许多年未使过了,如今没了伞,便遣人送了来。 她将提灯撑开,撑起一片盛开的阴凉,阳光自半透明的伞面上拓下来,将她苍白的脸庞笼罩得影影绰绰,她落了落睫毛,将提灯轻轻往上一抛,食指在伞骨低端略微一抬,那伞便悠悠旋了起来,似一盘完好而陈旧的满月。 微弱却果决的杀气自旋转的伞面间蔓延开来,李十一抬了抬脸,见阿罗扬手将伞一收,又如往常遮阴一样亭亭支起来。 “不晓得是我这两月聚了魂的缘故,还是因着你在我身边,神识日益觉醒,我身上束魂令的作用竟减了许多。”自己的术法不再受泰山府和四九城地宅之限,阿罗在为病中的阿音施力热水时便有所察觉,令人送来提灯也不过一试,不想竟果真能使出一招半式来。 “提灯,还是你赠我的。”阿罗笑得苍白而温软,“也不晓得今日上山,落雨不落。” 李十一却未接着这一话题,只忽然道:“我听闻,你下令在泰山府降整二十二日雨。” 那日阿罗和阿桃的对话,唯有耳识清明的李十一听了个明白,也只有近来时常翻阅泰山府典籍的她知道,阿罗留下的那柄伞,名唤游星,乃泰山府至宝之一,有聚魂结魄之功用。 阿罗被罚八十一道饮魂鞭,鞭出了并不牢固的魂魄,为修补神识,便将游星携带身边。而如今她将游星留给了阿桃,只用撑伞七日,阿桃便能保全神魂,往后成人化形,无需再修千年之久。 阿桃随身伺候,自然晓得游星的功用,而二十二日的降雨,便是浮提大人隐匿的恩典。 恩准她有撑伞七日的借口,允许她拥有两月零八天的回忆,听任她记得近身上药时大逆不道的心疼和悸动。 -- 第145页 阿罗垂着眼帘,姣好的侧脸似一个寻常的闺秀,她原本应当更果断些,只是她忽然有了一种唤作感同身受的情绪,她那时望着阿桃,心里边反反复复地叩问,当日自己对阿音爱而不得时,为什么还是义无反顾地去退了婚。 是为了记得,为了不辜负。 记得自己赤诚坦然的爱意,不辜负这往后未必再有的孤勇。 因此她想,屋檐底下才长成不久的桃金娘,或许也想要记得。 她未开口,李十一秋水般的嗓音在旁边响起来:“若是她不舍得用它呢?” 阿罗顿了顿,拇指在伞骨上一滑,眼神看向裹着大衣踏出房门的阿音。 阿音渥着白皙的手,哈一口气搓了两下,一面妖娇娇地笑,一面朝她走来。 阿罗轻声道:“那便忘了,也好。” 第84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九) 缙云山上未落雨,连风也被看管得很严实,太阳将光线均匀地铺在山地上,晒稻谷似的,晒出冬日里为数不多的生机。 李十一拉着宋十九的手往上走,身后跟着阿罗与阿音。山间小道还有些泥泞,新鲜的土壤沾在鞋底,宋十九埋头看着路,一手拎着月牙色的旗袍裙摆,青黑色羊毛大衣上堆着一圈儿暖融融的貉子毛,痒酥酥地挠着她尖尖的下巴。 她又侧眼去瞧李十一,藕色的一身收腰棉长褂,宽袖高领,将她清冷的面容衬得水洗过一样透亮,乌发自头顶鱼骨似的编起来,合拢成松松散散的一股,被拨至一边,就势搭在前胸,成了色泽饱满的皮草。她见宋十九瞄她,便抬起戴了黑色手套的右手,将外罩的墨绿色披风紧了紧。 宋十九也就这点不满意。李十一的手精致得要命,这还是头一回遮起来,只给她瞧一瞧隐约的皓腕。 李十一记得,上一回戴手套还是十年前动河南的千年凶墓那一回,头一晚翻书时手心起了汗,她摸了两回,翻出手套戴上,怕明日手滑捏不住烟杆子。 她的手是她的心,将紧张拢住,便瞧不出来了。 明明上一回来也未过多久,却仿佛进的不是一座山,树叶落得干净,枝丫枯老地支棱着,似失了水的渔货,凸起的木疙瘩是一对对干涸的鱼眼睛,毫无生气地打量几位风华正茂的姑娘。 少了阴森诡谲的风声,一切都凋落得十分直白。 好在这两月没了“鬼打墙”,山道上也零星有了几个行人。砍柴的猎户经过,背篓一颠,带起一阵汗涔涔的冷风,瞧她们几眼,又匆匆下山。 路是拎了山脚的游魂来问过的,再往里头走,小径愈发窄,落叶积了水覆得十分严实,上头还盖了一溜零零散散的纸钱,花花红红地倒添了些颜色。纸钱往山上去,尽头处的侧方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土新得很,想来是新葬的。 阿音支着脖子瞧一眼,笑道:“这开了山头一宗,倒也还宽敞。” 不敬天地不忌鬼神的,向来是这么个嚣张模样。 如今偎在阎罗王身边,更略显出了狐假虎威的猖狂。 阿罗柔柔笑一声,也不说话,只领着她往前走。再沿着溪水绕过半个山头,走得几人的额头都沁出了薄汗,宋十九拨了一把颈间粘腻的绒毛,抬头便见路旁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儿。 那摊儿在萧瑟的冬景中十分平常,平常得甚是突兀。半人宽的木桌,直立着一个蓝白相间的布招牌,正中央草书的“算” 字落了一半,倒显出了些深年久月的斑驳。摊儿后头缩着一位耷拉着眼皮子的白须老人,双颊瘦得凹进去,身子却鼓鼓囊囊地,脖子一缩佝偻在座椅上,见了来人,眼珠子在眉骨间慢悠悠地弹了弹,将揣着的两手掏出来,笑问:“姑娘们,算命么?” 他的嗓子嘶哑得很,似破落的风箱,说一句喘半句,还带着老痰卡喉的粘连,仿佛指甲盖儿在耳膜上划拉了两下,听着难受极了。 李十一抬眸看了两下,携着宋十九的手上前去,在摊儿前定住。清冷的香风将影子送至短了一截腿的桌面上,老头将抖着膝盖顶木桌的动作停下来。 “擅算什么?”她问。 老头的脸缩着,被晒蔫儿了的花簇子似的,俩眼来回一扫,笑一声:“姻缘,命理,占梦,择吉。” 因着是未开脸的姑娘们,才将姻缘搁在了前头。 李十一伸手,顶着手套的指尖翻了翻左侧的一本蓝皮儿小册,又问:“怎样算呢?” “八字,测字,龟甲,占星。” 阿音笑哼一声,上前依着桌子:“这相面卜卦,姑奶奶是行家。我问你,你承的什么师,学的什么派?” 她见李十一不紧不慢地问,心知有缘故,便接着递了个话。 “姑娘您这满面春风的,想必有喜。”老头眯着笑眼也不恼,咧出豁了一颗的门牙,摇头晃脑,“祖师爷王禅老祖,您耳熟不耳熟?” “鬼谷子!”阿音轻嗤一句动了动腰肢,“四九城胡同里的卜卦先生,十个里有八个是鬼谷子的曾曾曾徒孙。” “余下两个呢?”宋十九问。 “余下两个口气大些,是曾曾徒孙。” 阿罗曲指抵着下唇,甚是矜持地笑了笑。老先生仍旧是噙着笑,将李十一叩住的蓝皮儿小册子拽回来,齐整整地放在中央,头也不抬道:“姑娘不算,便罢了。” “我算。”李十一说。 -- 第146页 老头支起眉头盯她一眼,琢磨着眨了眨眼皮,而后将缩着的脖子探出来,乐了:“那敢情好,姑娘算什么?” 李十一拈了一张白纸过来,眼神投向一旁的毛笔。 那毛笔被冻得硬邦邦的,龇牙咧嘴地支棱着,老头讪笑一声,接过去在嘴里润两下,又沾了沾还未来及凝固的墨汁,反手递给李十一,也顾不得擦嘴角的墨迹,只兴致勃勃盯着宣纸:“生辰竖着写,自这里起头,版式好看些。” 李十一也不嫌弃,抿唇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架起笔,在老头的目光下书了娟秀的两个字。 “生辰便不必了。”她将字递给老先生。 那先生瞧清了,脸上笑意凝住,斜着眼觑了李十一半回,仍是笑开来:“这是?” “我的姓名。”李十一直起身子。 老头将纸举高了些,瞧瞧它,又瞧瞧李十一,“令蘅”二字至纸背上透出来,令他莫名有些手抖。 李十一垂眸聆听,却见他将纸往桌上一放,三两下把笔墨纸砚胡撸进吊着脖子的蓝布兜里,又将小册子一裹,缩着脖子站起身来:“不算了!” 他躬着脊背刚转身,却见一旁柔柔弱弱的长裙姑娘将撑着的伞落下来,堪堪挡至他面前,阴影压迫性地覆住他的鼻端。那姑娘支着伞,仍旧是垂柳似的身段和温水似的嗓音,问他:“怎么不算了?” 语毕她手腕一抖,伞面搂着老先生往后退,老头一个不稳,颠得踉跄,身侧却现出了一双执着烟杆子的手,将他盘于腰间的绯红色裤带一挑,另一手将其捉住,生生往后狠拽一把。 杀猪似的叫声惊乍乍地响起来,在荒郊野岭的愈添凄惨,阿音同宋十九回过神来,定眼一瞧,李十一手里捉的却哪里是什么裤腰带,分明是一根毛茸茸,活生生,颤着抖着的长尾巴。 阿音惊呼一声,抬手掩住双唇。 阿罗浅浅一笑,上前将手伸至呆若木鸡的老头耳后,略微一掏,便将一副泛着腥气的脸皮剥了下来,她捏在手里,负到身后,对慌不择路想要掩面的那怪物道:“要往哪里去?狌狌。” 那狌狌眼见被捏住了命门,又听得此言,心知挣扎无用,便将手放下,露出一张似猴非猴,似猿非猿的毛脸。五官倒是同人无二致,比方才年轻稚嫩了许多,杂毛下的皮肤隐隐泛着红,瞧起来只似一个身量矮小些的少年人。 它的嘴角往上咧着,仍是天然一张笑脸,眼角却往下耷拉,好似在丧气。 它想问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可眉头一撇想来又是白说,这荒郊野岭支一算命摊儿,任谁也瞧出蹊跷了。 却听李十一问道:“狌狌素通过去,晓往事,怎的却做起了问卦的买卖?” 狌狌想要开口,身子一动又扯得尾巴生疼,便龇牙咧嘴地示意李十一松松手。李十一依言撤了撤力,仍旧是拎着它宝贝万分的尾巴,听它道:“正是通过往,却不晓得未来事,知前尘而不知后果,大憾事也,这才苦修预言之道。” 它说完,见阿音拧着眉头奇怪地望着它,便十分不服气,提嗓嚷嚷:“不兴我有追求,有理想,欲提高,欲完善了?” “你这撒哪门子气?”阿音被吓得撤了撤下巴,顿了顿,又问它,“既有这么个理想,方才送上门的买卖,你怎的不做?” 狌狌闻言耷拉下耳朵:“不中用了。” 语毕它甚是哀怨地望了一眼横拦它的提灯,一个一个挨个指过去:“府君,阎王。” 它停下,想想方才两双紧扣的十指,又点了点宋十九同阿音:“府君夫人,阎王老婆。” “四尊大佛今儿上门,我半点未算到,我这碗饭,还吃得成么?” 宋十九粉着双颊,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有这独一无二的本领,已是很了不得了,常言道慧极必伤,又何必事事精通呢?” 狌狌这才认真瞧了她一眼,却觉水目氤氲,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它脑子里装的事实在多,若要细细捋出来,仍是需作法。 宋十九又道:“今日上山,也是有求于你。” 这话它倒是猜着了,原本要拿乔摆几句谱,却忽觉尾部一痛,被人凉津津地捏了一捏,于是只得敛目问:“什么事?” 宋十九默了默,出声:“我不记得我是谁,我想问你,我是谁。” “这容易。”狌狌薅一把自个儿的方巾帽子,将其戴方正了,清了清嗓子,对李十一扬扬下巴。李十一松开长尾,阿罗亦收了伞,却见狌狌朝她伸出手,不依不饶的执拗模样。 阿罗三两下明白过来,将攥着的面皮还给它。狌狌仔细戴上,又抚摸两把,仍旧佝偻着身子作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这才慢吞吞走至书桌前,自蓝皮儿小册子里翻了翻,抽出一张略硬的纸,递出去前想了想,侧身对李十一作了个揖:“令蘅大人。” 李十一蹙眉,听它诚恳道:“哪日我魂归泰山,要入轮回,您替我排一算命先生的命格,顶精通的那种,成不成?” 这小猴儿毕恭毕敬得有些滑稽,阿音没忍住“噗”一声乐了出来,却见它转脸正色:“这是理想。” “姑……”奶奶编排理想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山头呢。 阿音瞧一眼阿罗,到底是忍住了,只一叠声地服软:“是是是。” -- 第147页 狌狌这才气顺了,眼见李十一颔首,心知落了听,便喜滋滋地将纸张递出去,又埋头掏笔:“一点子线索,零星的记忆,有没有哇?写上头,一两个字便成。” 宋十九将笔接过来,想了想,俯身书了一个“九”字。 简单的笔划在她呼吸间成了形,狌狌遗落的疏漏也在宋十九抿唇凝神的侧脸中成了形,它心里“咯噔”一声,剪烛似的一跳,不由得将背直起来。 眼见宋十九书完,狌狌双手接过,沉默地瞧了一会子,咳嗽两声,道:“同我来。” 一行人又随着狌狌往山上走,蜿蜒的山路瞧不见尽头,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降临的夜幕便逐渐将静谧的四周笼罩住,所幸山顶视野开阔,能瞧见山下绵延成片的华灯,同半山腰一簇一簇山花似的农家烟火。 灯火倒映在一处月牙形回抱的水源中,狌狌这才停下来,绕着小湖来回踱了几步,选了光亮最好的地势,一屁股坐下去,对身后喘着白气的宋十九伸手:“头发。” 宋十九愣愣地同李十一对视一眼,伸手拔了一根长发,递给它。 狌狌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将弯弯曲曲的发丝穿过针眼,略抻了一抻,便埋头沿着“九”字绣起来。 一根绣完,字仍未覆盖住,狌狌又伸手,宋十九从善如流地又递了一根上去。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她望着狌狌上下翻飞的动作,后怕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长卷发,幸好李十一问出的是“九”,若是个旁的难写的字,怕是要秃了。 万籁俱静,只剩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同汩汩涔涔的水声,唯有附近人家偶尔的狗叫有些似人间的味道,宋十九屈膝坐在湖边,将脑袋枕在胳膊上看李十一。 狌狌的一针一线都在编织她的过往,可她不紧张了,也不恐慌了,她从未如此坦然过,也从未如此像一张白纸。她感到自己有了难以撼动的东西,这份笃定令她踏实又从容,她可以以任何身份,透过任何情绪望着李十一,只要她还在身边。 那么她什么也不必怕。 宋十九颤了颤睫毛,听见狌狌说:“成了!” 她直起身子,手上被塞了绣好的纸张。狌狌道:“盘腿坐,两手捏着这绣字,闭眼。” 宋十九望了一眼李十一,而后依言闭上。 以发丝绣成的字符在手里逐渐发热,烫烫地烙着她的掌心,灵蛇被骨血滋养,睡足了精神自冬眠中醒来,由她指骨间的脉络探出头,试探地吐着信子,而后快活地冲向四肢百骸。 眼皮透进的光亮挣扎两下便灭了,脑中温言浅笑的李十一闪动两下也灭了,呼吸和耳廓里容纳的山林和夜晚统统都灭了,没有鸟叫,也没有游鱼,没有任何活络的气息,唯有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黑暗。 宋十九入定一般垂着头,阿音咬着下唇,紧张地攥住了衣裳,阿罗沉默地握着提灯,不晓得在思索什么。 而李十一只是望着宋十九,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唯独那点闪烁不明的眼波牵着她隐隐抖动的指尖,然后又沉了下去。 她眼中开了一朵瑰丽又妖异的昙花,承袭了夜的鬼魅,湖的清澈,群山揽抱的大开大合,和空谷遗世的亭亭独立。宋十九的红唇微张,脑后的发丝被牵引着浅浅翻滚起来。 李十一凝了凝神,却听“崩”一声微弱的声响,自耳畔滚滚散开,而后便是山脚同半山处急促的一声哗然。 那惊呼的人声简短又仓促,四下而起又鸟兽状散,仿佛只是人间敲锣打鼓博的一声存在感,阿音皱眉,问:“怎的了?” 阿罗将眼抬了抬,轻道:“四下的灯,全灭了。” 阿音这才在紧张的氛围中抽身,察觉了周遭的异样。山脚下供富丽堂皇的洋楼点亮半边天的电路被切断,声势烜赫的老宅红彤彤的灯笼一盏盏熄尽,煤油灯,压力灯,汽灯,还有山间土灶里经年未熄的火星子,统统埋首,悉数臣服于最原始的黑暗里。 而宋十九眉心隐约的光亮是黑夜里唯一的救赎。 狌狌见她眼皮唐突地一跳,这才哑着嗓子出了声,问她:“瞧见什么了?” “瞧见了……蜡烛。”宋十九未睁眼,语带迟疑。 盈盈微光,摇摇晃晃。 狌狌笑一声:“蜡烛,便对喽。” 宋十九脸上的迟疑退潮一样降落,抿着的嘴唇徐徐放开,噙着一点隐约的笑意,她的眉峰骄矜而张扬,将不屑一顾的姿态藏得只剩一丁点儿。 她听见狌狌嘶哑的声音说——烛火,便对了。 “烛九阴,九大人。” 第85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李十一自宋十九睁眼的动作里发现了她的不同,往常她睁眼似拽帘子,将薄薄的遮挡物“唰”一下拉开,含羞带笑的眼神便跳了出来,莺啼似的,咋咋呼呼地期盼你看她。而此刻她像是用一双手推门,垂下的睫毛是整理袖口的准备,落在地面的眼神是她叩开的门缝,最后她才将一扇门洞开,眼神完完整整地对上眼前的人。 自如,慵懒,还有沉睡乍醒时不自觉带上的被冒犯。 她静静地将眼神自周遭一一扫过,最后在李十一身上停下。 -- 第148页 未语先是笑,她哑声说:“十一。” 万家灯火在她这两个字落下时重燃,李十一乍停而复苏的心脏也一样。 她站起来,聘聘婷婷的一弯依树而立的白蛇,白蛇慢吞吞朝李十一走过去,无名指同中指一折,将手心的字掖进掌纹里。 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忽然皱起了眉头,眸光在阿罗拎着的提灯上一扫,偏头问李十一:“狌狌不难制服,也并不凶险,你一早知道,是不是?” 她闪着眼波,露出了一点眼熟的天真。 李十一道:“我查阅了几日典籍,晓得它的习性。” “那么,”宋十九低头,又抬起来,“她手里捏紧的提灯,和你为动武戴的手套,不是因为它。” 她拥着湖水的涟漪,静静望着李十一:“是因为我。” 我叫烛九阴。 ——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掌春秋,司时辰。 钟山大极了,我也大极了,我时常以原形之身,躺在起伏的山脉上,寂遥遥地望着人间。 我呼出的气息是钟山的云朵,梦呓的唾液是凝聚的湖泊,我闭眼,钟山便陷入黑暗,睁眼又是一个白天。 我在这万兽聚集的山头沉睡了许多年,后来,我化作人形,下山入凡尘。 我听了唐宋的说书,吃了元明的陈酒,走过五胡乱华时的白骨坑,坐过阿房宫最高的檐牙。 我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拿捏过形形色色的欲望。 一九一二年,隆裕太后逊位诏书见报的那日,我入了泰山府。 缘故是因我接到雨师妾的信,说朱厌被泰山府判转世为家猪。 朱厌是顶乖巧的一只异兽,白首赤足,肖似猿猴,自小便长在钟山里,只是略皮了些,好去人间的林子里玩耍。 乾隆年间我便失了它的踪迹,据闻是被人诛杀魂归泰山,因着活得过久,前尘纷杂,细审一二百年,这才结了案。 泰山府冷清得很,连茶肆也开得有一日没一日,偏偏按着《清明上河图》的模样修葺了汴河两岸的街道,密集的商铺关了一半,桥上的鸦雀打着盹儿,枣红马同老黄牛百无聊赖地对望寒暄,穿了龙袍也偷不来半点汴梁大道的车水马龙繁花似锦。 俩字儿:做作。 比这假市集更做作的是桥上走来的人,她青天白日地拎着一盏玻璃罩的长明灯,落雪似的交领长裙自石阶上拂过,乌发梳了个家常的发髻,颈边一粒朱砂似的红痣。 这便是令蘅。 这便是天上地下拿腔作调头一位的妖女令蘅。 我坐在茶肆边上,往后一躺,拎着膝盖将腿摆到桌上,交叉着晃了晃。这个动作是我自爷们儿身上习来的,唬一唬鬼应很是够用。 那时我嫌弃鞑子的衣裳难看,正穿着一身晚唐时绛红色的公子服,头发松松束了一半,我瞧着她略带诧异的神色,心知她将我当作了登徒子。 其实我来寻她,还为着一桩公案。 听闻三百年前府君令蘅眼馋地藏王的谛听,想要寻一小宠,天上地下挑了一遍,只说烛龙尚可。 尚、可。 我压下心头火,只一事归一事,同她细细辩了一回朱厌的去路。 她生得面目可憎,讲话倒是很动听,你可曾听过雪化时窸窸窣窣砸在心上的声音,便是那一种。 她同我说,朱厌乃凶兽,主兵燹,见则有兵,有兴战之过,应沦为牲畜,任人宰割三世。 我答生来如此,何过之有,凡人生要吃喝,食鸡捕兔,难道也是罪过么? 她又道,朱厌令帝王生征战之心,帝辛东征,玄宗西伐,蒙古国无度拓疆,硝烟纷飞,民不聊生。 我笑问,帝王本心,怎能归罪外物,若皆是朱厌撺掇之过,守成之主是为何?怀柔之主又为何? 康熙年后,朱厌伏诛,再无征战,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呢?外敌难御,百年耻辱,内有割据,四分五裂,又该是谁之过? 她显见说不过我,只淡淡道,旁人有因,朱厌未必无过,判令已下,无需再言。 说话时她蹙了蹙眉头,像是疲乏得很了,越过我便要往去处去。 我伸手拦她,这便与她动了手。 我与她自黎明打到黄昏,又从黄昏打到黎明,打得地上经过的游魂皆抬头往上看,打得那唤作阎浮提的丫头要调魂策军,令蘅却提着灯往后一退,道:不必。 不、必。 这是她第三回 冒犯我。 那始终未放下的灯,也勉强算半回。 我擅御时,便捏了个控时诀划出一圈昼夜无序的结界,同她在里头打了个难舍难分。自民国打回先秦,又自战国打至晚清,硬生生打足了几百上千年,筋疲力尽地落了地,跌进目瞪口呆的游魂堆里,正经的时辰才过了三日。 令蘅落在桥上,仍旧是裙摆蹁跹的一朵白玉兰,手里的灯摇摇晃晃,始终未灭。 我望着她只散了一点的发髻,决意智取。 她不赶我,我便在泰山府住了下来,整日里跟着她,留心她的破绽。 我瞧见了她许许多多的破绽,其中最大的一样,唤作孤独。 她不爱饮茶,只喝温水,不爱颜色,只穿白衣。偶然凌晨时处理完公务,她会拎着那盏孤零零的灯,在黄泉边上瞧一眼浑浑噩噩的魂魄,看一眼漫天的星辰,而后沿着假汴河桥回殿。 -- 第149页 我遇见她的那日,她便是熬了一整夜。 我趴在初见的茶肆栏杆上,看看百无聊赖的枣红马,看看低头桥上过的她。 我发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怔。 以至于混进泰山府的横公鱼唤我时,我活生生吓了一跳。 她见我为令蘅一事忧心,便给我献宝似的出了主意,说是任什么法子,皆不如色诱。若打死她,还有新的府君,可若同她相好了,不单能差遣她,还能将泰山府陪嫁来,往后咱们钟山的小兽,再不能被安排家猪的命格。 人间情事我见得许多,最易使人疯癫,言之有理。 何况,我打不死她。 于是我接过横公鱼呈上的生情露,正正经经给令蘅写了一封冰释前嫌的拜帖。而后我备了一壶酒,将那生情露倒至酒壶里头,晃了晃,拎回宅子里,再满上两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怕我做戏做得不好,只能自己与她同饮。 后来……后来,我忘了。 只依稀记得那日她风尘仆仆地来,我隔着桌上的烛火头一回叫了她的名字,我叫她令蘅。 再见到她时,也是在一个夜晚,我隔着复燃的万家灯火第二回 叫她的名字,我叫她十一。 我是烛九阴,她是令蘅。 我和她的起点被遗忘,终点是未知。 作者有话说: 1.《山海经.大荒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2.《山海经》: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3.朱厌也出自《山海经·西山经》:“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第86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一) 惴惴不安的夜露自枝头滴下三滴,睡鱼的摆子摇晃五回,宋十九走了七步,同李十一只剩半个影子的距离,却仍未听到她的否认。 她的全盘托付,满心喜欢,她的青梅,她的竹马,她所有拥吻山河的肖想,和她所有步履蹒跚的回忆,此刻站在凉如珠翠的夜幕里,没有底气否认自己在防备她。 宋十九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十一,眼皮子一跳,又是一跳。她终于明白,从前看着她时,那种广袤无垠的空旷感究竟是什么,是因为她同李十一都活得太久了,一旦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填满思绪,自己同她这数月来的相处和喜欢便被拉得十分薄弱,像一块愈抻愈长的面皮,她能清楚地看见中央部分渐渐透明,不大均匀地绷着不堪一击的纤维,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往两边拉的手。 什么叫无力感,恐惧而不得不恐惧,这便是无力感。 她低下头,又抬起来,同眼光一齐扑到李十一面上的是一道凌厉的疾风,耳边响起鸟翅惊惶的扑棱声,同阿音急促的惊呼声,李十一落了落睫毛,宋十九张开的右手停在她鼻尖前方一寸处。 手心里是游动的杀气,在她修长白嫩的指头间横冲直撞,仿佛只消她轻轻合拢五指,便能将如今尚未觉醒的眼前人捏个粉碎,李十一却只清淡地抿了抿嘴,眼神透过指缝的微光,温柔地对上呼吸一起一伏的宋十九。 狌狌缩着下巴将捂眼的手挪开,见九大人偏了偏脸,将眼光一寸寸下移,最后停在李十一垂下的左手边。 那只手仍旧风轻云淡地架着一杆铜烟管儿,手腕蓄着力,将阿罗探出的右手硬生生挡住。 可究竟是晚了一些。一柄伞在宋十九头顶旋开,如昙花徐徐绽放的冠冕。 宋十九抬头望着本该在阿罗手里的提灯,伞下清辉落得好看极了,似飞舞的流萤,落在她深黑的瞳孔里,为她点上漂亮的灯盏。 灯入人眼,命绝黄泉。原来这便是提灯。 她静静地看着,而后将手收回来,落寞地抿了抿唇角,随即转头离开。 阿音动了动鞋跟儿,想要上去追她,却见李十一垂眼望着地面,胸腔空了一块似的一缩。 李十一太了解宋十九,她是个有着七巧玲珑心的伶俐姑娘,若是她舍不得自己,转身时便会稍稍停顿半个侧脸,睫毛欲拒还迎地一颠,将追逐的余地留给李十一。可这一回她没有。 方才李十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未捕捉到一秒钟的迟疑。 那便意味着,她不想要李十一追上去。 李十一叹一口气,食指一勾将烟管旋回来,握在手心里,而后看一眼提灯,再将眸子对上阿罗。 阿罗扬手将提灯收回来,勾着脖颈细细捋着伞边儿,捋了几下,她才开口,低声说:“我不该出手,可是……” “我因她失去过你一回。” 她从未告诉过李十一自己是如何怀揣着希望找了她一回又一回,甚至连这句话也未染上多余的情绪,平铺直叙得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格外好。 李十一却蓦地想起阿罗那日久候阿音,无助至极时,缩在椅子里叫的那一声阿蘅。 李十一默了默,正要启唇,却听周围一个莺啼似的女声响起来:“才不是因为大人!” 声音空灵得不似人间,仿佛自波纹里荡出来的。众人一愣,环顾一周却未见人影,只见狌狌炯炯有神地盯着平静的湖面。 于是几人将目光聚焦在岸边,不多时果然有涟漪泛起,一条巴掌大的鱼儿自湖水里一跳,又极快地钻回去。 -- 第150页 那鱼浑身金黄,头部发红,身子鼓囊囊的,似一个小巧精致的绣球儿。 “横公鱼?”阿罗奇道。 横公鱼李十一在《神异经》里读过,钟山异兽,长在冰川之中,鱼鳞坚硬无比,刀枪不入。白日为鱼身,夜晚可化人形,平生最惧乌梅,若以乌梅入水煮之,顷刻便化。 横公鱼听得阎罗大人唤它,又蹦跶两下,打了个摆子算招呼过了,随即沉入水内咕噜噜吐着泡。水泡愈来愈小,未几便消失不见。又等了再十余秒,临近岸边的水面上无风起了小浪,而后聚集一层薄薄的山雾,水意飘散开来,潜入众人的呼吸和毛孔中,似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美梦。 雾里点了几盏明明灭灭的灯,在水面上一起一伏,缓慢游移,近了些,再近些,才瞧见了那灯盏周遭凹凸不平的皮肤。 那哪里是什么灯盏,分明是几条团聚的鳄鱼,睁着铜铃大的眼,幽森森地望着岸边。 骇人的光亮中,湖面浅浅荡起来,自水里走出一位赤身裸体的姑娘,漆黑的长发裹住妙曼的身体,似携了几条长长的海藻,她拨开水雾,湿漉漉地站着,竟半点不哆嗦。 倒是阿音替她打了个哆嗦。 一时几人相顾无言,阿音到底反应快,三两步上前,背身隔绝住阿罗的视线,又抬手将自己的大衣解了,上前裹住她,一面将扣子扣严实了,一面问她:“方才是你出的声儿?” 阿罗任她一袭动作做完,回到自己身边,才将自己的斗篷拆下来,给阿音披上。 横公鱼被阿音的衣裳捆得严严实实,好容易才挣扎着将手伸进袖子里,一面穿一面说:“是,我是阿鱼。” 脆生生的小姑娘,说话时摇头晃脑的,两根头发耷拉下来,似长长的鱼须。 她是因九大人回归,感知气息的波动才游来的,一来却发现令蘅同阎浮提在此处,吓得不敢吱声,眼瞧着阎浮提口口声声怨九大人,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当年那桩公案,我再清楚不过。” 她盘腿在湖边坐下,伸手拍了拍最近的一只鳄鱼脑袋,仿佛拍了个惊堂木,要将那评书细细说来。 李十一看一眼宋十九消失的方向,按捺住隐隐不安的思绪,决意理智先行,先听原由。 阿鱼长得稚嫩,说话倒是十分老道,三言两语便将泰山府朱厌一事讲了明白,李十一睁了睁眼,脑中不自觉地勾勒出一派嚣张的宋十九,束起的长发在脑后晃啊晃,交叉的脚尖儿也晃啊晃,李十一的眉尾好似也不动声色地晃了晃。 她的面色终于在横公鱼讲到“色诱”时有了破绽,阿音怔怔地放下握着绢子的手,阿罗亦怔怔地在提灯上将食指一扣。 阿鱼道:“那日大人决意色诱,我唯恐自个儿的主意出了岔子,便暗暗潜伏在宅子的池塘里,以防生乱。” “生乱?”阿音插嘴。 阿鱼点头:“咱们大人,有个短处。喝多了便轻狂,一轻狂便忘。” 阿音“嘶”一声,却听得耳旁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嗯?”阿音同阿罗转头,狐疑地望着李十一若有所思的脸。 李十一回过神来,瞥二人一眼,忽然问阿鱼:“你怎知?” 阿鱼正色道:“钟山人尽皆知,说是大人还是奶龙时,饮多了琼浆玉露,拽着雨大人的袖子喊娘。” 原是这个轻狂,阿音甩了甩绢子,暗咳嗽两声,对阿鱼点头:“你继续说。” “哪成想,果真是出了岔子。”阿鱼又拍一把鳄鱼头,“那令蘅……大人饮过酒,却皱眉说一声不对,疑心九大人做手脚,二人言语不合,又打了起来。” “两位大人昏昏沉沉,打一招停一招,直追到了奈何桥边,九大人一个踉跄要跌倒,令蘅大人伸手拉了一把,却见九大人慌乱中两手一推,不当心把令蘅大人推入了轮回道。” “九大人推令蘅大人时,手上正捏着时辰诀,于是乎活生生将令蘅大人顺着轮回道往前推了数十年。而后大人重心不稳,自个儿也栽了下去。” “那是……” “一九二四年,冬。” “大人在泰山府住的第十二年。” 众人沉默,李十一脑中的记忆走马灯一样倒放,自坐在书桌上勾着高跟鞋的笑,至院儿里牵着裙摆笨拙学的第一支舞,到山神庙前吹的第一曲横笛,最终落到开棺后婴孩打的第一个小小的嗝。 原来如此。 她将自己的双臂圈住,好似圈住了所有缠缠绕绕的缘分,上下抚了抚,才又抬头问横公鱼:“那生情露乃生情之用,怎会令人浑浑噩噩,记忆尽失?” 横公鱼也不解,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李十一正思索,却听旁边迟疑的一句:“是我。” 阿罗茫然地睁着眼,连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她咽了咽喉头,轻柔却艰难地将情由空缺的一块补充完整。 “那时烛九阴在泰山府住得过久,又三五时找阿蘅打架,我便与五钱商议,如何能送走她。” “五钱替我在孟婆处要了孟婆汤,说诱她喝下,待她前尘尽忘时,再将她哄走。”她顿了顿,添一句,“为保万无一失,还特意要了最浓稠的老汤底。” 她颇有些说不下去,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尴尴尬尬地瞧了李十一一眼,才又道:“那日我见她坐在茶肆,对着桌上一瓶新买的花露,左瞧右瞧十分喜欢的模样。便于阿蘅经过,她趴栏杆上瞧的时候,差人去将那花露换了。” -- 第151页 “换作了……” “孟婆汤。” 作者有话说: 横公鱼出自《神异经》。 第87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二) 阿音原本以为李十一总算要慌一把,但李十一究竟是不如她的意,只平静地听完横公鱼同阿罗的讲述,将烟杆子收好,手套摘下来,想了想再将一把将松松的辫子拆了,她耷拉着视线,五指插进发缝中央,将散落的头发捋到后头,木着脸安静地呼吸了两回,随后才起身,一如往常下山回家。 巷子昏黄的夜灯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隔壁门口的阿黄打着酣甜的小鼾,若不是李十一的影子只有一个,那十分称得上是一个美好的暖冬。 李十一不发一言,推门入内,径直往楼上去。阿音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儿,撑着沉甸甸的眼皮子,听见上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她竟有心思洗澡。阿音向阿罗扬了扬眉,嘴里难以置信地“啧”一声。 阿罗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地扫一眼楼梯,又神思倦倦地低了头。 阿音道:“睡不着,耍牌么?” 阿罗瞄一眼阿音眉心紧拧的沟壑,心知她其实担心宋十九极了。但阿音不大敢提议什么,怕李十一伤心,又怕阿罗自责。 因此她想熬上一会子,小十九没去处,也没带什么换洗的衣裳,兴许后半夜便回来了。 她总是愿意将宋十九当个普通姑娘,也不高兴去想身为钟山之神的九大人究竟会不会为换洗衣裳这样的小事发愁。 阿罗又望一眼黑黢黢的楼道,同阿音坐到了牌桌子上。 人是坐了下来,却没什么玩耍的兴致,阿音支着脸颊横着手臂,捉了一方牌在手里磨磨蹭蹭地转,眼神自煤油灯上飘过去,静静望一会窗外,又飘回来继续望着油灯。 灯花刺啦爆了一下,将她模模糊糊的视线晃清醒了,她晃晃脑袋站起身来,对阿罗道:“剪子搁在哪里?我绞一绞烛芯。” 楼梯旁传来一把男声:“小几下头,针线篓子里。” 阿音看向五钱:“你这便起了?” 五钱颔首:“寅时中了。” 阿音晕晕乎乎望一眼窗外,天果真隐隐亮堂起来,屋子里的炭盆烧得旺,窗户内层结了一层水雾堆的白霜。她拿了剪子回身抹一把白霜,动了动唇线,却未想好说什么。 楼梯咯吱作响,她愣愣地转头,见是李十一。 李十一换了一身家常的袍子,未干透的头发搭在一边,眉目似被结出的霜露覆盖过,隐隐透着苍白。她一面整着袖子,一面朝牌桌子处走来,瞧一眼,问:“耍牌么?” 三人齐刷刷看着她,她幅度微小地抽了抽鼻子,尾音糯糯的,像在水里泡了一整夜。 她立着松竹般颀长的身板,勾头随意拨弄牌,等半晌却见无人回应,又抬眼偏头追问了一个鼻音。 五钱看向阿罗,阿罗看向阿音,阿音望着李十一,倒是哼两声冷冷笑了,腿将凳子“哗啦”一勾:“打。” 打牌便打牌,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心里头起了无名火,候了半夜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青筋。 李十一全当瞧不见,也将脚边的凳子勾过来,挺着脊背坐下。 勾凳子的动作刚完成,耳边便骤然响起一个透着病气的女声,声音的主人乖巧地窝在她的手里,说——“我那时想,待我会说话了,我定要问问你,李十一,你的凳子是摆设不是?” “可我果真会说话时,又忘了。” 李十一摸着牌面凹凸不平的刻痕,开始发怔。 阿音候了一会子没动作,正要不耐烦开口催她,一抬眼却见李十一摸着牌的指腹上堆着深深的褶皱,是浸泡过久脱水所致,她望着李十一发白的手腕子,将要出口的话收敛回嘴唇里。 她清了清嗓子,忖了忖,终于放软声儿道:“舍不得,怎么不追?方才那鱼说了,都是误会,又没半点深仇大恨,你此刻又拿什么乔呢?” 李十一不言语,专心码起牌来。 府君要玩牌,五钱不得不玩牌,于是硬着头皮扔了骰子,当先开始摸牌,阿罗不声不响紧随其后,过了李十一,最终回到柳眉倒竖的阿音一方。 她歪着身子瞧了李十一半晌,撒气似的将牌一扔。 骨碌碌转到李十一手边。 李十一仿若未觉,抿着嘴看了一溜牌面,又是一个色子丢到她手背上,她顿了顿,这才开口:“阿音。” 她抬起头来直视阿音,缓慢而认真地说:“她自小跟着我们长大。” 她的眼神很疲惫,却带着一点执拗的坚持,只说了半句,便转了转手里的牌,将话题一转:“这一副牌,原本有许多种胡法,我却时常提点她,令她的牌风同我一般无二。” 阿音想起当年同宋十九打牌,李十一自后头经过,轻飘飘抽出一张扔了,而后在宋十九耳边说——胡这个,这个,同这个,记住了。 那时她眼里是春风般的温柔,如今她眼里有凝了一夜的冬霜。 李十一的叹气声落在阿音心间,她问:“你明白吗?” 阿音说得对极了,是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正因没什么深仇大恨,她才能说服自己安下心来,将时间交给宋十九。 宋十九被自己有意无意地教导得乖巧又可爱,然而这又是不是她的本意呢?如今她神识觉醒,应当有一个完全由自己决定的,选择的机会。 -- 第152页 倘若她如今重掌一副牌,还会不会胡当日那一个呢? 阿罗听明白了,只是她有些恍惚,李十一竟将自己放在了被选择的位置上,甚至被她觉察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卑微”的姿态。 最后李十一望着牌桌子,低声道:“她会回来的。” 阿音皱起眉:“若不回来呢?” 李十一将手上的牌放正,轻轻笑了:“那大概说明,我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阿音因这句话心里头一跳,仿佛被仙人球滚过似的,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痛感,因何而疼她说不上来,或许是她从未想过,如此落寞的神情竟有一日会出现在李十一脸上,睫毛在她眼睛下方投射出阴影,薄胎瓷上的瑕疵一样,突兀得令人难受。 又三两日,李十一好吃好睡,看书练字,一如往常,每日下午还出门去逛上半日街。 阿音起先还心疼她一两回,见她风轻云淡日日好,疑心那夜牌桌子上的一席话是个梦。 她伸手摸一把码得齐整的波浪型发髻,胳膊上搭着几件新做好的外衫,这外衫还是前儿同宋十九一齐去挑的料子,做好了等着开春穿,她望一眼十九的浅粉杏花褂子,心里头又堵得慌。 一口气未叹得出去,便被住街角的赵大娘喊住:“音幺妹,买新衣裳哇?” 木门大喇喇敞着,赵大娘坐在院子里的藤编摇椅上,身后垫一个厚实的褥子,头上一顶乌漆漆的防风棉帽。 “是呀。”阿音笑笑,回了一句好。 吴侬软语的,赵大娘最是喜欢,又找了两句话说:“你们家李幺妹今日几时来?你倒是问问,要晚了我便出门了,陈麻子家杀猪,摆酒。” 赵大娘口音很重,总将“了”说成“老”,阿音辨了一会子才听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问她:“几时来?” “来什么?做什么?” 她吊着眉梢,觉着“李幺妹”这个称呼滑稽得有些好笑。 赵大娘“呀”一声:“你不晓得?她这两天日日都来,搬了凳子跟我学包抄手。” 说也来怪,李家姑娘是顶聪明的,这一小活却学了三两日,仿佛要精益求精似的。那包好的抄手也不拎回去,只说搁在赵家店里。 “抄手?”阿音愣住。 赵大娘的儿子在街头开小面店,宋十九最爱吃他家的抄手,说皮薄馅大,像圆滚滚的元宝。 她说这话时腮帮子鼓得小小的,阿音将绢子递给她,笑她:“财迷不是?元宝能进你肚子?” 宋十九却收回双手捧着脸,笑盈盈否认:“我不是财迷,若要迷,只是迷十一罢了。” 阿音回神,笑意一下子便散不出来了,僵得十分难看。手里无意识地攥着宋十九的褂子,将冷冰冰的袖子翻过来,又翻过去。 她想象不出向来不爱跟人打交道的李十一说要学包抄手时,是用哪句话开场。 又是不是微微垂着脖颈,将面皮搁在掌心中央,把未宣之于口的期待温柔地包进去。 爱八卦的赵大娘会不会问她,是哪一位这样爱吃这小玩意,竟让她巴巴儿地来学。 而她又会不会说出宋十九的名字。 阿音别了赵大娘,慢吞吞地往回走,到院门前抬头,见正要出门的李十一站在斜阳里,孤清的脸上连不期而遇的错愕都未曾光临。这张脸熟稔又生分,眼神不紧不慢地垂下来,落到阿音臂弯间浅粉杏花的褂子上。 她手上的水杯敞着盖子,缭绕的热气若有似无。 阿音这才晓得,原来有些人的爱意是不吵不闹的,连失魂落魄,都安静得似一杯捧在手里的温水。 第88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三) 等待让夜晚变得漫长,也令苍穹滋生了许多可能性。 李十一披着鸦青色的褂子,未上楼,只坐在客厅里就着灯雕一个小玩意。手里的木头细细长长,精巧的刀工刻出齐整的鳞片,指头覆盖住顶端鹿一样的犄角,将上头的木屑扫下去。 只雕了一半,她便停了下来。龙是什么模样,她未曾亲眼见过。年画上,书本里,龙眼都恶狠狠地突着,铜铃似的十分威武,可她以刀尖抵着木面,总觉得应当有娇软的眼皮,上扬的眼尾,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水灵灵的瞳孔。 若是笑得开了怀,还会月牙似的眯起来,有蜜糖堆作的卧蚕。 她将木雕放下,开始想念宋十九。 说起来,宋十九这个名儿还是她起的,当初未过脑子,叫得随意又敷衍。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喜欢听她冷冷淡淡的一声“十九”,还是旁人恭恭敬敬的一声“九大人”。 她的旧友,朱厌,雨师妾,寻常又叫她什么?是阿烛呢,还是阿九? 阿九,阿九,李十一觉得也有些动听。 倒是未曾再介意“九”同“十一”究竟哪个大了。 她将褂子紧了紧,站起身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滚水,一面吹一面靠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抬头看了两回西洋钟摇动的摆锤,随后她将身子直起来,打开门想去院子里走走。 老旧的木门将动静喊得震天响,仿佛开合一回便是割下一块肉。李十一皱了皱眉,抬头却见宋十九站在院子里。 世间有许多令人心动的瞬间都在于“刚好”和“幸好”,好比说方才想念的人刚好出现在面前,而宋十九的出现,也称得上一句幸好。 -- 第153页 李十一认真地凝望着她,仍旧是前儿那身月白的旗袍,外套的貉子毛沾了两片碎叶子,衣裳下摆有两块不大明显的干灰。 她卷卷的头发被拨得有些乱,轻浮随意地簇拥着她姣好的面庞,倒比规整的模样多了些生动。 更为生动的是她的表情,眼珠子机灵又活泛,眼皮子却懒洋洋的,嘴角稍稍勾着,也不知道笑还是不笑。 李十一又留神看了看她鬓边的夜露,好似站了有一会儿了。 她有些懊恼,想来是方才雕刻得太专注,才未听到她的脚步声。 “去哪里了?”李十一问,嗓音像潜入梦里的风。 而宋十九的回答更是扰了清梦,她说:“你知道。” 她的眼神气定神闲又心照不宣,自己在哪里,对面的人一直知道。 李十一的眼神一动,想起自己坐躺在洗澡桶里时,听见屋顶的呼吸声。 屋顶上的宋十九侧卧在砖瓦高高的脊梁旁,脸颊枕着手背,身体起伏的曲线美妙得似丹青圣手勾勒的群山。同在钟山时一样,她呼气又吸气,睁眼又闭眼,静悄悄地思索,也静悄悄地感受这座院落的体温。 寒鸦停在她的腰窝,树叶落在她的发间,她从自然中来,又回到天然中去。 可到底不一样,莺啼鸟叫里没有阿音扔麻将时哗啦的脆响,日月星辰也抵不过李十一浅笑时微动的鼻息。 她阖上眼,眼里全是李十一。 她还是如此喜欢她,那份喜欢并没有被膨胀的记忆压缩,反而在缝隙间生出了不甘心的枝丫,软绵绵地挠着她的心窝。 李十一听完了她一整个起落的呼吸,待回过神时,才发觉木桶里的水凉意入骨,她站起身来,走到楼下去拨出骨牌的声响,而宋十九寻常最爱的娱乐并未将她引诱来。 最爱的小食也未将她引诱来。 入夜时,仍旧会听到宋十九的呼吸声,李十一便躺在床上等,等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有规律,等她入一场香甜的美梦。 她时常按捺住担心她会不会着凉的心思,时常想要为熟睡的她披上一件外裳。 哪怕她是天生神骨,凡尘的温度奈何不了她,只能够将李十一的担心衬作无用功。 然而,人心最软的那一部分,就叫做无用功。 宋十九望着她,说:“你又明知故问。” 李十一又一回明知故问,而宋十九未在后面跟一句她喜欢不喜欢。 李十一心里的紧张后知后觉,白蚁蛀木一样侵蚀她的五脏六腑,她并非对宋十九耍心眼,恰恰相反,她没了底气。 宋十九在蜜罐子里长大,生得甜蜜又和顺,这是头一回与她生出了嫌隙,然而宋十九终有一日会发现,谈恋爱并不是蜜罐,若她偶然尝到了一点涩和苦,会不会生出悔意和动摇。 李十一握着杯子的无名指一动,这才觉出杯中水原是滚烫的。 宋十九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幅度微小地挽起嘴角,提步朝李十一走过来,开口便要说话。 舌尖在唇齿间一弹,笑吟吟地噙了半个字,不知是“令”还是“李”,最后她说:“李十一,你也有今天。” 这话她在许久前便应该说,设想的是在令蘅为自己要死要活情根深种的时候,她轻蔑而不屑地哼出来。 她到底是说了这一句,只是说得如此柔软,如此甜腻,如此不舍得。 她望着李十一,突然有了一种殊途同归的宿命感。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我有些不服气。” “不服气我当初放低身段说喜欢你,你却将我拒之门外。” 潇潇洒洒浪荡不羁的九大人,被养成了这样温温吞吞的模样,那人还趁火打了个劫,将自个儿的心拐了去,甚至推三阻四摆足了姿态,最终勉勉强强地收下。 她看着李十一的眼神里带了些宋十九未曾有过的骄傲,这骄傲令她的神采熠熠生辉,却没有从前的锋芒毕露,被包裹在了一层柔软的外衣里。 比眼神更柔软的是她的话语,她说:“但是你终究让我进来了。” 年岁正好的姑娘,站在月华四溢的院子里,也好似站在了李十一曾闭门谢客的心坎上。 “方才我在底下,望着你的窗户,我想,若你开窗瞧瞧我,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你没有开窗,但你出现在了我面前。我该怎么好呢?我不曾预想过,但它仿佛比我预想的要更好。” “我想要怪罪这个不循常理的轨迹,却不知从何怪起。” 她的话语诚挚而温柔,将李十一的胸腔撑得无限大,她从未如此动容过,手中滚烫的热水没了知觉,仿佛连听觉也多余,她只想沉在宋十九的眼神里,沉在她一张一合的嘴唇里。 她瞧见宋十九偏了偏头,说:“但你不该防我,你这点有错。” 李十一抿唇,哑着嗓子说:“是。” 宋十九却笑了,将手负在身后,道:“可你防我,也只是因我过于厉害,对不对?” 李十一的笑意自唇边漾开来,颔首:“对。” 厉害得要命。行走坐卧,言语神情,皆处在令李十一割舍不下的那一点,她是李十一对付过最厉害的精怪,也是她下过最难窥探的古墓。 宋十九高兴了,脚跟拎起来提了提,伸手拉住李十一。 握住她的手,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她无法同任何人讲述记忆苏醒的感受,仿佛自己是瘫痪了许久的患者,身体自脚指头开始有了知觉,一寸寸地发麻,又一寸寸地开始动弹,麻得令她难受极了,恨不得重回病榻,可她又是如此地需要这双腿,才能完好地走到李十一身边。 -- 第154页 阿九也好,十九也罢,她终于是一个完整的姑娘,做了一场沉甸甸的黄粱梦,身边有了实在在的意中人。 第89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四) 李十一牵着宋十九回屋,自小炉子上拎了一壶热水,给她沏满一杯六安茶,而后备上温度正好的洗脸水。 宋十九接过李十一拧好的巾帕,把脸埋进湿热的水汽里,深深吸一口,听见李十一收拾书本的声音。 李十一将散乱的信笺拾掇了,一张张规整好,夹到书套里,信纸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墨香,能够将旅途疲惫的归人抚慰好。 宋十九这才终于有了“回来”这一观感,它踏踏实实地具象在李十一的动作里,将她经年累月的漂泊感一一打消。 又翻了一页纸,她听见李十一问:“你既想起来了,朱厌怎么说?” 宋十九将帕子搭到木架子上,回身靠在旁边,双手支在两侧,眨眼道:“仔细想想,做猪也不错。” “如今时局乱,粮肉飞涨,不便宜呢。” 她说得认真,眼里的笑意却妆点得十分狡黠,甚至还慢悠悠地挑了挑眉尾,看进李十一的眼里。 李十一将抿着的嘴放开,摇头笑出声。 她终于笑了,笑得坦然又澄澈,还是像宋十九心里最浪漫的云舒云卷。宋十九幽幽看着她,走到桌前,与她相对而坐,中央是热腾腾的一杯茶,她便支手隔着茶香望她,说:“方才我开口前,你害怕了。” 用的是陈述句,并不需要李十一回答。 紧接着才是问句:“怕什么呢?” 茶香将李十一的眉目晕染得湿漉漉的,像果子被柔情蜜意地含了一口,宋十九润润下唇,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性感。 她只是勾着眼神,慢悠悠地说:“我不过是有了记忆。难不成,明日你有了记忆,便不要我了?” 她的嗓音仍旧娇软软的,像入喉甘醇的果酒,一听是甜,再听便醉。 李十一开始觉得,有一场迟到的引诱,在徐徐拉开帷幕。 偏偏对面的人说的话正经得要命,她低低说:“你担心过了,该轮到我了。” 也不晓得从前瞧不上她的令蘅,讲话时是否有李十一一星半点的温柔。 宋十九低下头,食指沿着茶杯画着圈儿:“我打算过了。” “今日我毫无芥蒂地同你在一起,日后你但凡有一丁点儿迟疑,你便对我不住,便于心有愧。” “这是你未曾教过我的心机,我只用它来对付你。” 她咬着嘴唇,眼波一闪一闪的,半是天真半是骄矜,半是李十一心爱的小姑娘,半是归来要重振旗鼓的掠夺者。 她想要掠夺的是李十一毫无保留的爱情,如今是第一声旗帜鲜明的战鼓。 战鼓敲在李十一的心里,轰隆隆地,又像是春雨来袭的前奏,天边骨碌碌地滚着惊雷,随后便要有淅沥沥的雨落下来。 它将落得铺天盖地,将滋养一切渴望的生灵。 李十一说:“是,我害怕。” 宋十九睁眼时她害怕,怕面前的她不再是从前的她。横公鱼说生情露时她害怕,怕那不知所起的一份情有了荒诞的起因。 阿罗说孟婆汤时她害怕,怕宋十九尽忘的前尘里有不应被忘却的刻骨铭心。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在折磨自己,但是没有。 她自小不是个走运的,娘将她卖给师父时,只说是学手艺,她用了一个来月才明白,爹娘说的来瞧她是假的。 和师父相依为命,读书练诀,头一回开了棺摸出白骨上的金串子时,她唬得腿肚子打颤,这才晓得自己平日里吃的是什么饭。是死人饭,损阴德遭天谴的死人饭。 再后来,每一回九死一生,她都做足了最坏的打算,若能捡回一条命,她便觉得称得上有幸。 而宋十九告诉她,“幸运”二字并不只有“活命”这么小,它可以很大很大,可以更多更多。 她以每回自死人堆里爬出来,重见天日一般的眼神望着宋十九,那是最为脆弱的一种,也是最为坚硬的一种。 宋十九被她的眼神扰得心神款动,她放低了嗓子,轻声说:“从前的记忆是记忆,咱们相识的记忆便不是记忆么?谁说非要搁到秤上量一个轻重?我偏不。” “世事变幻,神思万千。若从前的我不是此刻的我,明日的我又是不是今日的我?这一个时辰的我,还是不是下一个时辰的我?” “你心里头的,又是哪一个我?” “你从前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最是通透,最是聪慧,怎么如今却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呢?” 她一连抛了好几个问句,扔得李十一的眉头微微蹙起来,她又一回哑口无言,依稀记得这仿佛是第三回 。上一回是她质问自己凭什么不能喜欢她,再上一回,好似是在一个繁华却空荡的街道上,有一位怒气冲冲的小公子,仰着下巴同她辩驳她朱厌的罪责。 宋十九这才温情地住了嘴,好一会子才说:“你瞧。” “前世今生,你都说不过我。” “今生前世,我也都打不过你。” “因而有些事情大抵是命中注定的。而可以随意更改的那些,想来也无关紧要。” 茶汤凉了,热气也散了,宋十九的面庞清晰又透亮,在烛火中摇曳生光。 -- 第155页 她说:“有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此刻想要改一改。” 李十一心里咯噔一声,有了微妙的预感,好似有人在拉着她的心尖轻轻拽了拽,下一秒又轻柔地抚一把。 宋十九朝她伸出手,抿了抿唇:“你过来。” 李十一迟疑了一瞬,走至她跟前,而后被她捉着手腕一带,侧坐在了宋十九的双腿上。 宋十九圈着她,眼瞧着李十一狐疑地将一个眉尾挑完,才将散着香气的嘴唇贴近李十一颈边的红痣。 她用鼻尖蹭了蹭,声音低得好似在呢喃:“想要你。” 想要十一,想要令蘅。 她移开一点距离,眼珠子也漫上了粉色,她便用这样将醉未醉的眼神望着李十一,问她:“好不好?” 李十一的呼吸有一瞬间小小的错乱,然而她只将矜持的云霞藏在耳后,面上仍旧一片清冷,她自上而下地凝视宋十九,右手扶上她的背。 她问:“然后呢?” “然后,我向你请罪。”宋十九捉住李十一的手。 “怎样请?”李十一的眼神快要化开。 “任君采撷。” 最动听的情话,叫做欲望,说出口的三个字,是想要你。 想在你写字时要你,在你画画时要你,醒来要你,睡前要你,想占有你完整的身体和时间,想做你情感的上位者,和思想的膜拜者。 她要以所有想象过和不敢想的羞耻姿势通通要一遍李十一。 还要将从前未曾赠出的那枚印章,以别样的方式镌刻在最温热的湿润里。 她将与她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爱,然后做一场漫长而美妙的梦。 第90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一) 雷雨声将小楼的懒骨敲碎,美梦自阴沉沉的天色里醒来。阿音靠着窗户,兜了一绢子自上海带来的燕窝,架着银剪子小心地挑拣细毛,阿罗披着披风坐在一旁,翻一页书便细细咳一声。 她的身子骨好得差不离,唯独阴雨天有些反复,背上湿湿冷冷的,似隔壁大爷患的风湿。 她咳一声,阿音便皱一回眉,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暗暗加快了挑燕窝毛的动作。 楼道里传来响动,李十一同宋十九下了楼。阿音暗暗瞧,二人不似从前那样腻在一处,前后保留了半个身位的距离,连手也未拉上,只一边一个搭着楼梯扶手往下走。 李十一不瞧人,低头盯着脚下,走得踏实又轻巧。 宋十九却仍旧在拐角处伸手扶了她一把,只挨了一小下,又矜持地收了回去。 不对劲儿。阿音拧起精细的眉头,眼珠子来回扫。 人同人的距离是门学问,往往熟稔到了极点便是客气,而最暧昧的部分,便恰恰是这靠近后的疏离。 二人同阿音阿罗打了招呼,李十一却并未有解释宋十九缘何回来的心思,径直在沙发上坐下,右手松松握拳抵住鼻端,不大声地咳嗽了两回,宋十九耳朵一动,伸手碰了碰桌上的水壶,拎起来倾身为她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 她递给她时眼神仍盯着桌面,仿佛摆在上头的报纸十分值得探究,而扬起的手背不过是顶随意的动作。 李十一接过去,抵着下唇饮了一口。 她的神情很疲惫,连翻书的欲望也无,只将胳膊撑在扶手上,倦倦然揉着眉心。 揉眉心的动作一顿,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眉心不大明显地蹙起来,眼神虚虚地眯着。 宋十九将二郎腿放下,高跟鞋一踏,起身去点了一盏灯。 屋里亮堂起来,将李十一眉间的沟壑霎时熨平整,她撑着额角抿了抿唇,眼里有不明显的笑意。 阿音看看重回沙发座上埋头看书的宋十九,又看看神思怠怠的李十一,心里骂了句脏话。 像是有一只刚足月的小猫儿百无聊赖地挠着她的心脏,酥痒中带着一点儿不过分的疼,将她横冲直撞的好奇心挠得无限大。 “吃什么?”李十一终于出了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嗓子也有些哑。 宋十九这才转头,将垂下的头发勾到耳后,眨眨眼先是看一眼李十一的嘴唇,然后才认真地思索起来。 抬头那一瞬,她眼里什么内容也没有,迷茫得仿佛在神游天外,只消一眼,阿音便晓得她方才压根儿一个字也没瞧进去。 这样心不在焉的神情阿音熟悉得很,这种分明就在身旁却任由想念发酵的念头阿音也熟悉得很。这一回不必问阿罗,她自己便明白了。 李十一被睡了,并且,应当是被翻来覆去地睡了。 她陡然生出不合时宜的怜悯。究竟为什么生出这样奇怪的情绪,她也说不上来,但她时常如此,碰到难以形容的八卦,心里头便会当先叹一句——作孽哦。 为将宋十九哄回来,竟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吃抄手么?”李十一又问,说话时带着烟雾一样的尾音,烟雾消散时薄唇上下一碰,光滑白皙的脖颈因着吸气往里一收,掩在襟褂里的青筋亦随之一动。宋十九未必能说出什么叫性感,但她在李十一的肌理脉络间感受到了猝不及防的吸引力。 从前她的吸引力被灰头土脸地掩藏着,如今日益蒸发出来,似酿得年头足够的酒,眉角眼梢都十分撩人。 但这份撩人有着天然的分寸感,并不冒犯,也不过分,只蜗牛一样伸出敏锐的触角,在触碰到万丈春光时羞涩地缩回去。 -- 第156页 正如此刻,她未等到宋十九的回答,却等来了她的怔忡,便心有所感地垂下眼帘,眉头也未挑半分。 于是宋十九这才道:“吃。” 垂下的眼帘又掀起来,李十一道:“我给你做。” “我来。”宋十九站起身,低低一句,“你歇着。”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除却锅碗瓢盆的碰撞未再发出声响。阿音的心却砰砰跳起来,在方才一来一回的推拒中,欲望似被洒了一把春雨,毫不遮掩地生根发芽。 她于是将燕窝搁下,问阿罗:“螣蛇是神兽,烛龙也是,是不是?” 阿罗不明所以,柔柔咳一声:“怎么?” “这神龙同神蛇,有什么干系没有?”好比说,同宗同源什么的? 她眼里的怀疑不加掩饰,阿罗反应过来,微微笑一声:“没有。” 抄手下了锅,却发现没了醋,宋十九素爱吃酸,便撑了伞要上巷口赵大娘处借一些。李十一披了衣裳与她同去,正套着袖子迈过门槛,抬头却见宋十九支着伞,眼神落在院门口。 院前的天似洗笔的水,堆着湿漉漉的乌云,珠串似的雨滴一粒粒往下坠,滴答滴答的寒意沁入骨头。倚着院门的地方有一团黑乎乎的阴影,还没春日时种下的小树苗高,几乎要同老旧的木门融为一体。 待走近了,黑影中两团清亮的圆点一动,这才显出了活物的气息。 这哪里是什么黑影,分明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辨不出颜色的棉袄,破破烂烂的遮不住身子,只是露出的皮肤像在煤堆里滚过,染成深一块浅一块的黑色,唯一的颜色便是白惨惨的眼白,以及手上烂萝卜似的冻疮。 她依着门边儿,就任由自个儿淋着,一手扶着门,湿透的棉鞋撤了撤,直勾勾呆愣愣地盯着光鲜亮丽的李十一和宋十九,好一会子才抽了抽鼻子,伸手扯了扯棉袄下摆。 她抖着手,只不用力地扯了两下,仍是盖不住身子,便不再强求,停了一会子,又抬手拉了拉凌乱的辫子。 辫子上的稻草被淋湿了,散发出难闻的腐气,她似乎想要将它拿下来,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准,便只缩了缩脖子,又如同一开始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宋十九。 她盯着宋十九温暖的毛领大衣,盯着她裁剪精良的旗袍,又呆滞滞地看了一眼她干净整洁的高跟皮鞋,最后她细小的喉咙一动,像是闻到了房门里抄手的香味,眼底终于零星生出了些羡慕。 她未回过神来,便听得笃笃两声脚步响,一阵温暖的香风将她裹住,她怔怔抬眼,见宋十九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羊绒大衣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伞支到一边。 她皱眉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姑娘望着面前的人,怔怔不说话。雨水自宋十九的睫毛处坠下来,连狼狈也狼狈得风情大盛,原来阴雨也是如此势利,落在苦人家是砸在井里的碎石,落在好人家是斜倚栏干的装饰。 雨水骤然停住,李十一将伞支起来,低头轻声道:“先进去。” 第91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二) 合拢的纸伞靠在墙边,晕染出不规则的水迹,似同雨做了连日的搏斗,此刻筋疲力尽地淌着血。桌面上的热气是最好的救赎,足够怜悯饥肠辘辘的夜旅人。 屋子里的人坐了一桌子,好奇地望着面前的小人。身上的衣裳换作了宋十九的大袄子,长长的袖子挽了一层又一层,面上被巾子捋过一把,倒是显出了几分白嫩来。湿哒哒的辫子还未拆,只用棉布裹了吸着水。她瘦极了,腕骨突兀得似嶙峋的石子儿,此刻缩着肩膀坐着,沉默地望着面前喷香入鼻的骨汤抄手。 寂静的雨声中,她的喉头一动,咕噜一声咽下口水,同饿得干瘪的肚皮一起响起来。 她这才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四位小姐,好看得似话本里的精怪,好看得雾蒙蒙的,干净又体面。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抠了抠手上的死皮,不晓得要做什么动作好。 宋十九从未见过如此单薄的小姑娘,下巴尖得似被削去了一块,鼻梁不算高,鼻尖儿却顶翘,上头秃噜了皮,好似在哪里被磕的。颧骨低平,红彤彤地皴裂开,是脸上唯一的血色,最引人注目的不过是她一双葡萄似的大眼,在脸上几乎要占了一半,水灵灵黑黝黝的,眼神不软也不硬,只毫无立场地盯着人,像盯着一根石柱。 她的睫毛稀稀拉拉的,同她细软发黄的头发一样,显出了些营养不良的不足。 同样不足的还有阿罗的好奇心,只撩了一眼便垂头看书,阿音立着靠在她椅背旁,一手揽着她沿着下颌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一手支着腰身眨巴着眼研究这姑娘。 宋十九托着下巴,和李十一对视一眼,才转向小姑娘,嗓音柔柔的:“怎么不吃?” 小姑娘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嗓音吓了一跳,将咬住的下唇放开,底下一排浅浅的牙印,干裂的嘴唇润了几回,仍旧留不住水分。 她许久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以至于她脑中嗡嗡回响的全是或惊恐或凄惨的尖叫。 她想起自小看她长大的大娘将她推出窗口后沉闷又痛楚的哭喊声,似瓦块割玻璃似的,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体面的声音是这个模样,有不被追赶的不紧不慢,有吃饱了饭的底气,还有勾挑尾音的闲散。 -- 第157页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捧住陶瓷碗,热乎乎的,像是活的。 她的心便跟着这温度一点点活了过来,唐突而用力地跳着,就快要瞧不上她不堪一击的骨架子。 她将手抬起来,执着勺子将抄手搅了搅,热气钻到手心儿里,肚子里的馋虫也醒了过来,挠心挠肝地叫嚷。 然而她只瞧了抄手一眼,便又抬头望着宋十九。 “若不想吃,便罢了。”李十一道。 阿罗抬头,慢悠悠地探出手来,作了一个收取的动作。 那姑娘在她错落好看的玉手上一绕,双手本能地捧住碗,小犬护食似的,而后又埋头,哆嗦着手握紧勺子,张嘴猛地塞了三两个。 凹进去的两颊霎时鼓起来,她急匆匆地用力嚼,双眼忽闪忽闪的,警觉地盯着阿罗的手。 手的主人轻柔一笑,指头在空中坠了坠,而后收回去,仍旧是不被打扰地翻书。 阿音的眼神在李十一和阿罗身上过一遍。鸡贼,小姑娘也诓。 所幸抄手凉了半天,也不算烫,只是小姑娘到底饿了许久,吃得着急,便不自觉地扯起嗝来,油光光的嘴包裹着吃食,连打嗝也不愿意将牙齿松开,只皱着眉头要硬生生咽下去。 宋十九看不下去,递给她一杯温水:“慢些吃,里头还有。” “还有”这两个字出人意料地安抚了她,她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恋恋不舍地将勺子放下,手背下意识要抹嘴,又在宋十九递手绢的动作里顿住,接过来,胡乱地擦了一把嘴角。 仿佛是不敢擦得太用力,怕将这清香柔软的绢子弄脏了。 她将绢子攥在手里,仍旧是埋头打着小小的嗝,在吸气的间隙间宋十九听见猫儿叫似的一声:“春萍。” 她说完,像完成了一笔付好银钱的买卖,顺了顺气,又就着碗吃起来。 宋十九又问:“你爹呢?” 春萍将未咬住的面皮吸溜进去,又顺势吸溜了一回被热出来的鼻涕,一会子才道:“没有爹。” 嗓子哑哑的,有气无力,带着江南口音。 “你娘呢?” 春萍又扯了一个小小的嗝:“没有娘。” “没爹,也没娘,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阿音摸一把耳坠子,媚嗓一悠一悠的。 春萍不言语了,也不吃了,仍旧是将下唇结结实实地咬住,咬得牙印又隐隐发红,一会子才放开,一股脑将热汤喝下去:“打仗,死光了。” 宋十九蹙眉,听闻北边是起了硝烟,原是逃难来的。 阿音失了言,一时很有些过意不去,撇着眉头也像春萍似的咬起嘴唇来,桃花眼里的水晕晃晃荡荡的,半是愧疚,半是心疼。 春萍倒仿佛是习惯得很了,将汤底喝得一口不剩,小腹运转出咕噜噜的声响,略微鼓起来,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很是突兀。 吃完了饭,一时不晓得说什么,便盯着自个儿指缝上不当心沾上的油渍发呆。倒是阿音接了李十一的眼色,靠过去拉着她的手,掏出绢子细细擦了,一面问她:“多大了?” 阿音的指头柔若无骨,又软又暖和,似春萍幼时曾摸过的猫儿,痒酥酥的,仿佛还带着醉人的甜香。 冻疮痒起来,痒得春萍想往回缩,却未如愿,于是她将头埋到胸口,索性不再瞧:“记不得了。” 记忆里只过了四五个生辰,还是因着吃了白水蛋,后来没了白水蛋,便不大记得日子了。 阿音替她擦干净了,将手放下,舌头在口腔内一转,对李十一虚声说:“人。” 李十一放了心,指头在桌上松松搭着,同宋十九交换了眼神。 宋十九忖了忖,道:“既无处去,便在这里住下。用过饭,我带你去买几身儿衣裳,咱们也不过是走江湖的,好在吃食倒不短缺。” 春萍抠着手上的倒刺,不作声。 拾掇了碗筷,宋十九替春萍烧了热水洗头,乌黑的水下了几盆才变清澈。待干透了,绑作两个辫子,宋十九又替她缠了几圈红头绳,左右打量两下,尚算满意。春萍不爱说话,只瞪着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她,瞳孔的边缘倒映出崭新的红色。 待收拾齐整,几人果真将春萍领出了门,宋十九原本要拉她的手,她却一挣缩了回去,将指头藏在长长的衣袖里。 小姑娘矜持,宋十九便也不强求,只不远不近地领着她,穿过巷子往市集上去。 才刚停了雨,热闹却没有一刻歇息。笼屉里的蒸汽被湿润的空气一透,更是鲜香袭人,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子,栩栩如生的面人儿,大胖肚子细长腿的吹糖马,教人眼花缭乱。春萍只瞧了一眼,便倚在巷口微张了嘴,仿佛要痴了。 碧澄如洗,梅香掩映,车水马龙,言笑晏晏,所有的香气都是人间的福气,春萍站在这堆福气里,手足无措。 她又转头看看眉眼弯弯的宋十九,她挽着李十一靠着墙根儿笑,笑意给她姣好的轮廓勾了一层暖边儿,令春萍不敢直视,却又鬼使神差移不开眼。 她忽然道:“我死了,是么?” 她有些困惑,在她有限的知识里,死亡是自人间坠入地狱,可她经历的这一回“死亡”,却仿佛是自炼狱重返人间。 她悄悄拧一把自个儿腰上的肉皮,也不晓得是不是冻得厉害了,半是痛半是不痛,她正要再使劲些,却见宋十九轻轻拍一把她的肩膀,道:“想要什么,便过去。” -- 第158页 脚趾在布鞋里听话地顶了顶,大拇指的指甲掉了半块,此刻新长出来,痒乎乎的,她便又在地上蹭了蹭。 这个动作令她瞧起来可爱极了,像要奔跑前撂了撂蹄子的小马驹。 小马驹朝热闹里走去,清亮的眼神却死死攫住身后的二位小姐,一步三回头,仿佛生怕一眨眼她们便不见了似的。 宋十九莞尔一笑,上前揽住她,将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带到摊位上,把红彤彤的果子如红头绳一样装进她眼睛里。 她的眼睛成了店铺的花窗,映照出活生色香的世间百态。 宋十九放低身子,伸手要拿一支,却被春萍一把攥住。 粗糙的冻疮硌着她柔嫩的掌心,春萍抬脸望着她,执拗地摇了摇头。 “不吃。” 第92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三) 春萍幼嫩的指甲在宋十九掌心挠了挠,面上仍旧是毫无表情,连乖巧也谈不上,只咬着嘴唇望着她,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宋十九在她淡淡的眉头和蹙起的眉峰里感受到了力度不小的倔强,透过瘦弱的小人儿,好似望见了当年颠沛流离,不爱言语的李十一。 她自认算十分幸运,天赐神骨放荡不羁,及至投胎转世,也被李十一护得好好的,养得娇憨又自在,从未有过吃苦受罪的时候。 细细想来,她所受最大的罪过,无非是曾经对李十一求而不得的爱情。 然而她如今有了李十一,便完满得再不能够了。 人总是如此,若太过圆满,轻易便生出了恐慌,怕福满招祸,怕横生枝节。有人将恐慌化作患得患失的矫情,有人将它变作推己及人的慈悲与怜悯。 宋十九是后者。想将福报垒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垒得足够坚不可摧,变成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享受世间美好的借口。爱情令神佛难挡的钟山烛龙生出了惧怕与敬畏,变得同烧香求子的陈麻子媳妇没什么两样。 而春萍相反,她想将突如其来的福气变小一些,变得再小一些,小到她可以坦然地认为自己配得上,溜走时也不至于太不舍得。 宋十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拉起春萍的手继续逛。 春萍便持着自己小小的欲望,在包子铺边闻了一回肉香,在酒楼侧面闻了一回酒香,最后在脂粉店前闻了一回胭脂香。她心里的雀跃未曾展露到脸上过,一双眼茫然而好奇,拉着宋十九的掌心微微出汗。 冻疮又痒起来,却并不难受,因为心里也痒了起来。 买了红底粉杜鹃的新袄子,坐了人挤人的电车,又打包了几份晚上吃的糕点,付银钱时春萍的眉又蹙起来,望着钱币发了好一会子怔。 一行人回屋热热闹闹地做饭,春萍却糊里糊涂地起了烧,病气来势汹汹,面色酡红眼珠混沌,小腿肚子不住地抽筋。宋十九大惊失色,忙将她安置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裹了,又差五钱去请大夫。 大夫来把了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子,却是号不出什么病脉来,便斟酌着开了两副治肺炎的药。 厨房里的饭香被药稥替代,炉子咕噜噜地沸起来,几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小半宿,强灌了几碗药,又拿巾子细细擦着她干燥的手心儿脚心儿,至后半夜,春萍脑袋的热度才下去了些,昏昏沉沉晕睡过去,濡湿的头发团在颈间。 宋十九靠坐在床边拥着她,替她将汗擦了,耳后有细微的翻书声,她转头,看见李十一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的侧影。 她有些困了,手指撑着额角,将眼皮懒怠地抻开,又抽了抽精致的鼻翼。 宋十九忽然在她的细小的动作里生出了无限的温情,这温情是昏黄的油灯,是被捻出毛边的书册,是她拥着的发热的小人,更是倦得厉害却仍候着她的李十一。 一切不踏实的都变得脚踏实地,一切飘在天上的都开始生根,天为父地为母的九大人开始想要一个孩子,在一个不特殊的年份的不特殊的夜晚。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秒,停留得还没有油灯爆破的响动长,短得令它无法成为一个提议。 胸腔里不期而遇的母性倒是生得有些长,宋十九轻轻拍着软软的被褥,忽然问李十一:“你瞧我和她,似不似你从前和我?” 李十一侧脸,诧异地挑眉,略有些红的眼珠子在宋十九温情脉脉的手上一滚,未语便是笑。 “怎么?”宋十九偏头问她。 李十一摇头。她同宋十九几时有过这样母慈子孝的静好? 若梳理她同宋十九的关系,便自然能发觉,她从未将宋十九看作过幼童。除却衣食住行的照顾,她同她的思想从来便是对等的。从一开始的“要鼓掌吗?”“若有能耐,学认字儿”至宋十九捧着馒头慢悠悠地同她递眼神——涂老幺诓你。 她在她心里,是来路不明的小怪,是未曾觉醒的幼兽,却从未是一个孩童。 是以才能够在往后毫无芥蒂地将她放在心上,成为她势均力敌的唯一伴侣。这份“唯一”世间无可比拟,自然也无从肖似。 宋十九明白了她的意思,弯唇淡淡一笑。见春萍睡熟了,便放低了嗓子道:“今儿我给她洗头,上头十分多虱子。” 未等李十一开口,她又道:“只是……没有活的,悉数死了。” 李十一的眉头拧起来,宋十九小声琢磨:“我听闻,若人死了,虱子才跳出去,可未曾见过宿主好端端的,虱子却灭了个干净。” -- 第159页 李十一垂下眼帘,表示知道了,见宋十九起身掖了掖被子,二人才一同回屋。 春萍的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一早,便精神大好。虽脸色仍有些苍白,在红袄子的衬托下却也有了些喜庆。她吃了一碗五钱拌的葱油面,倒是不再用袖子擦了,捉起宋十九别在她前襟的手帕,学着宋十九的模样沾了沾唇部四周。 吃过饭,她百无聊赖,又坐到沙发上抠手,巷子里传来几个少年的追逐的笑闹声,她慢吞吞地走过去,趴在窗上瞧。那几个少年学生模样,背着的布袋子里露出几本书,春萍的眼神跟着那书本上上下下地跳。 另一头的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将整个寂静的院子点燃,春萍听见有人叫她,便小跑过去开了门,硫磺味儿蹿了满鼻子,她眯着眼睛一瞧,阿音穿着毛领大衣站在院子里,将羊皮手套一摘,云朵形状的发卷堆着昳丽的笑,冲她招手:“春萍!来!” 她见春萍磨蹭,便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子,领到院子中央,将点燃的线香往她手里一塞,指着地上的炮仗说:“眼瞧着要过年了,你也放两个炮,去去晦气!” 春萍瞄她一眼,猫儿似的,又瞧了瞧手上的香,略一皱眉便摇了摇头,将线香递回给阿音,又转头回了屋。 阿音举着那香,烟味缭缭绕绕的往她鼻子里钻,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小声道:“不晓得哪里来的丫头,比李十一小时候还闷些,偏偏十九喜欢,我是半点瞧不出可爱来。” 阿罗坐得远远儿的,也不晓得听进去没有。 阿音又蹲下,点了一个炮仗,站起来自言自语:“放炮多好玩儿,邻里的丫头们个个都喜欢,我巴巴儿地买来,偏她嫌弃。” 她被这炮仗引起了兴致,翘着嘴角看。 “啪”一声脆响,红纸纷飞,炸得院门口的鸡咯咯咯地飞蹿,阿音也被唬了一小下,往后一退,却未曾听见接下来的鞭炮声。 她的耳廓被一双手捂住,温柔得很,令她的身子骨水似的淌进了那人的怀里。 她咬住嘴唇同阿罗对视,将笑意调教得半褪不褪,手里的线香被远远儿地抛出去。 原来人是始终长不大的,好比说阿音总被不规律的响声激发出幸福感,比如幼时点的爆竹,比如此刻被掩住双耳时听见的身后人的心跳。 入夜,爆竹蹿去天上成了闪闪烁烁的星辰。春萍洗过澡,擦着头发下楼,却发觉厅里一片漆黑,四下无人,她有些慌,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下走。 “吱——”一声响,老旧的木板被压弯了腰,龇牙咧嘴地抗议起来。 春萍在这个动静里怔住,泛着光泽的眼珠子睁得顶大。她开始抖起来,当初被藏在水缸里时铺天盖地的恐惧同黑暗一齐到来,她沉着胸腔小心地吐纳气息,那时也是如此安静,小小的水缸将一切隔离,老鞋匠的媳妇见着了她未藏好的头发,当下便扔了个火过来燎了,而后拼命往相反方向跑去,一面跑一面骂,说——你们这群狗东西,追得上老娘算你们的本事!之后,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旁“嗡”的一声,只能听见自己骨头因恐惧而震动的声音。 她不爱烟花,不爱炮仗,不爱一切轰然炸开带着硫磺味儿的东西。总令她想吐。 她捏紧扶手,正要回身,眼前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她转头,一幅幅光影自纱窗上飘过,在空旷的大厅里游走。身跨白马的少年将军,逐月点灯的神妃仙子,氤氲的山水,矫健的猛虎,通通成了被暖光裁剪成的影子,旋转着拓在冷清的屋子里。 她走了两步往下一瞧,厅堂的正中央放了一个走马灯,仙音烛令灯面上的图像活了起来,将她的双眼染得五光十色。 这是一幅绮丽而虚幻的画,似只发生在母亲嘴里的童话,能够将惧怕黑夜的孩童奇异地安抚,走入香甜的美梦。 浮光掠影中,她瞧见走马灯旁直起来一个颀长的影子,那人的剪影比任何一副图像都要精致,睫毛冷淡地垂着,手里架着方才点过仙音烛的火柴。 火柴在她手里一转,又是一转,倒比那走马灯更吸引人些。李十一这才转过来,在灯影中笑了笑,道:“若想玩,便过来。” 若不吃,便罢了;若想玩,便过来——她说话总是这么两句,连语序也未变过。但春萍总觉得,这位话不多的小姐总能恰如其分地击中自己心底的渴望,好似有手在她脊背处轻轻地推了一把。 她于是走过去,在走马灯旁蹲下,勾头瞧了一眼那烛火,又仰头望着被折射出的影子。 她头一回主动说话,她问:“老鞋匠的媳妇,会变作光吗,还是星子呢?” 寻常人讨安慰,得来的回答通常是肯定的,但李十一只低声道:“不晓得。” 甚至她并不晓得老鞋匠是哪一个。 春萍仰脸望了她一眼,稀疏的睫毛一眨一眨,眨至第五下时,她将抿着的嘴往两旁一拉,露出一个不大熟练的笑容。李十一低头看她,鼻息款动,亦还了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春萍未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变幻的花灯,李十一将灯盏留给她,静悄悄往回走。 楼梯踏了几步,正至月影阑珊的转角,却忽闻一阵淡淡的冷香,微凉的指头拉住李十一的手腕,将她带到了拐角处的阴影里。 来人不由分说,将李十一抵在墙上,凹凸有致的身段贴上去,胸口顶着李十一的,将她的手腕一扣,而后径直咬上了她颈边的红痣。 -- 第160页 身体、气味、甚至张嘴的胭脂味都熟悉得不行,李十一连惊讶也无,身体远比思想更迅速地判断了形势,抬起另一手按住宋十九的后脑勺。 宋十九的呼吸横冲直撞,咬她的力道也不轻,有酸酸的醋味儿自唇齿间隙里冒出来,似一只恼了的小兽。 小兽召唤犄角似的蹙起眉头,上下齿又将李十一的肌肤磨了磨,撒足了野,最后伸出舌尖儿安抚性地一勾,才将李十一发红的脖子放开。 李十一还未撩起眼皮,眉心又被宋十九的额头抵住,她不想让李十一瞧见她的表情,只将眼帘垂下去,抿住嘴角。 “怎么了?”李十一的言语比交缠的呼吸还要轻。 宋十九咬了咬嘴唇内壁,又来回轻蹭李十一的额头,一会子才将握住的手腕放开,轻声说:“这灯,你未曾给我做过。” 她的委屈来得十分幼稚,与她体面的教养相悖,她原本踟蹰了许久,最后才想起来自己是一只神兽,神兽要什么教养呢? 她只要李十一。 她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的,配上娇艳欲滴的嘴唇,令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软了脾气,更何况李十一早就对她递了降书。 于是李十一温声道:“谁说走马灯是只给她看的呢?” 手圈住宋十九的腰肢,她将脖子退了退,拉开一个不大远的距离,以眼神暖住宋十九,而后将嘴唇印上面前饱满的胭脂。 “不过这个,只给你。” 第93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四) 再小半月,春萍适应了许多,虽不爱说话,但偶然也笑一笑。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她与宋十九最为投契,时常跟在她不远处,静悄悄地坐着。 宋十九似找回了尾巴的小龙,将得意的嘴角翘得分外矜持。 日子久了,宋十九也渐渐摸索出了一些门道。也不晓得春萍是有什么先天不足,只要出门儿见了生人,夜里保管起烧,但只烧一夜,第二日清晨便又生龙活虎。 说是精神好,但到底身子骨弱,宋十九不敢折腾她,便不再领她出门儿。所幸她也不大爱随处溜达,多半时辰趴在窗前看上下学的丫头小子们,时而笨拙地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瞧了半晌,宋十九过去一瞧,上头的字倒了个个儿,头往下底朝天。 于是自她手里轻轻抽出来,问她:“不识字?” 春萍的脖子根儿有些红,轻轻嗯一声。 “想念书?”宋十九随手翻了两页。 春萍想了想,道:“我娘说——我娘从前说,读了书,往后就不挨打了。” 这是什么道理?宋十九有些啼笑皆非,将书合上,搁到桌面上,又替她理了理衣裳下摆,道:“要念书还不简单,咱们屋里头有个书袋子,你找她去,让她教你认字。” 说起“书袋子”时她眼角有不张扬的笑意,春萍歪头瞧了一瞧,暖苏苏的,在这样的神情里,“李十一”三个字是不必指明的。 春萍点头,依言去寻李十一,正要往楼上去,却听见院子里头有动静,便先探头出去瞧。阿音坐在新移的梅花树下,二郎腿一悠一悠的,同阿罗对坐嗑瓜子。 冬日冻得鬼都哆嗦,偏生这位奶奶不爱在屋里窝着,旗袍下还露着一截发粉的脚腕子,一片胭脂似的梅瓣自金线旗袍上滚下去,沾到脚踝窝里,三两下又抖了下来。 春萍盯着她抖下来的花瓣,又瞧了一眼她粉面含春的脸,欲言又止地立着。 阿音呸一口瓜子,同她说:“有话便说。” 春萍却另择了话头,朝桌上一瞟:“这是什么?” 阿音转头,将信纸拎起来:“涂老幺来的信。噢,涂老幺你不认得,你该喊涂老叔。说是再不回去,要动身来寻咱们了。” “回去?”春萍一愣。 “咱们自上海过来的。”阿音上下牙一合,舌尖卷了新鲜的瓜子仁儿,三两下嚼了,又问她:“上海,你晓得不晓得?” “我晓得。”春萍点头,一会子又皱起了眉头。 “听你讲话,不是本地人,却未问过你自哪里来的?”阿音手心儿将沾着口脂的瓜子壳兜了,端在胸前问她。 春萍看一看她红艳艳的蔻丹,一会子才道:“自南京来的。” 走了许久的路,颠了许久的牛车,还有幸碰着一伙赶路的陆兵,这才安生到了重庆。一来便逢着阴雨,在城外的山神庙里晕了好几日,睁眼摸黑进了城,七拐八拐的,便寻到了这方院落。 “怪道晓得上海呢。”阿音笑盈盈的,将瓜子壳拍在绢子里。 春萍点头,梅瓣落到她颈后,软绵绵的,她动了动脖子,一会子才道:“果真要回上海么?” 阿音偏头看她,噗一声笑了:“你这小人儿,怎的跟癞子狗似的,总皱着面皮做什么?咱们走是走,总不致撂下你。你见着你涂老叔便晓得,泼皮无赖咱们都没嫌弃,更何况细皮嫩肉小丫头呢?你安生将心揣肚子里。” 春萍幼嫩的眉头略微动了动,嫩芽儿破土似的,面上却没了旁的动静,暗想了想,才转身提步往屋子走,才走了三两步,她又停下来,盯着阿音的脚腕子,小声道:“若要赶路,你这么穿不成。” 阿音挑眉,阿罗抬起眼,在春萍沉静的瞳孔里瞧见了压抑得厉害的伤痕,最后她绷直下巴抿着嘴唇,再没说一句便扭头进了屋。 -- 第161页 “神神叨叨的。”阿音下巴沾着一块瓜子皮,懒怠怠地扶起腰身。 进了屋子,她定了定心神,提步往楼上去,李十一果真在书房里,燃了一炉白豆蔻和甘松混的杂香,挽着袖子写字。她今日散着头发,一身白色的长旗袍,略宽大些,不似阿音同十九那样婀娜有致,腰部空荡荡的,前襟也不大突兀,配着她精巧的腕骨同颈边的小痣,将旗袍穿出了别样的禁欲感。 她抬眼看向春萍,她的眼神像抚琴,将方才被挑得紧绷的弦慢悠悠地按下来,再以指腹一揉。 春萍在这个眼神里瞧出了与前几日李十一不同的地方,似身体里沉睡的人慵懒地伸手将困倦的鼻端抵住,而后以将醒未醒的眼神眷顾你。 但这样的眼神只是一瞬,李十一又低下了头,语气淡淡的:“要学字?” 春萍不意外她是如何听见的,只点点头,走过去靠在书桌边。 她不开口,李十一也未有主动教学的心思,只放任她认真瞧。 李十一今日练的是瘦金体,狼毫格在指间,游走时把持着细瘦的分寸感。 “挑支笔。”一幅字写完,李十一停下来,示意她看向桌面上的笔筒。 春萍颔首,屏气凝神左右瞧,仿佛在做一件十分有仪式感的事,李十一笑了笑,替她拣了一支兔肩紫毫的,又抬手添了两回墨,亲试了几笔。 她的侧脸格外好看,哪怕视线清冷,起落的呼吸却暖似春风。 香炉上方是歪歪曲曲的烟雾,窗棂隔断的是歪歪曲曲的朝阳,春萍歪歪曲曲地伏在案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十一中正至极的身骨。 她没有抬脸,只盯着李十一写字的手,忽然问:“为什么待我这样好呢?” 她停了片刻,又低声追一句:“我不认得你们。” 她极少说这样矫情的话,此刻也将手缩在袖口里,来回摩挲细密的针脚。 李十一耷拉着眼皮瞧她一眼,却未急着说什么,只将笔在手中略微一顿,另起一行,正中书了一个“萍”字。 “认得吗?”她轻声问。 春萍摇头。 李十一的薄唇上下一碰:“萍。” 春萍心神一动,是她的名字。 李十一未过多解释,只在后头又添了三个字,而后将笔搁下,看着她道:“萍水相逢。” 她笑了笑:“人同人的缘分,都是从这四个字里来的。” 她透过春萍矮矮的头顶,想起缘分不深的师父,想起扎着蝴蝶结的阿音,想起抱着她大腿不撒手的涂老幺,最后想起捉住她手指的小十九。 人之交集没什么道理,相遇便是道理。 同李十一学了几日字,春萍的话多了许多,偶然遇到不大理解的,还会叽叽喳喳说上小半日。这晚天黑得早,至晚饭的时辰已是暮色深沉,阿音一面摆碗筷,一面对下楼的春萍道:“去去,洗手去!” 椅凳一阵轻轻的划拉,众人入了座,春萍洗手回来,正要盛饭,见着那桌子菜却怔了怔。 阿音笑道:“新开的馆子,南京菜,你不好外出下馆子,我端了回来,你尝尝。” 松脆油嫩的金陵烤鸭,葱香扑鼻的叉烧鳜鱼,汤色爽滑的鸭血粉丝汤,同摆尾相簇的凤尾虾,秦淮风味满当当铺了一桌子,仿佛有小调咿咿呀呀地从金线勾边的白瓷盏里淌出来。 春萍坐下,动作幅度极小地端着饭,在手心里转了转,才说:“这些,我大半未吃过。” 除却鸭血粉丝汤,好似是吃过一回。 阿音夹一块凤尾虾给她,笑道:“甭管吃没吃过,拢共就你这么个南京人,正不正宗你说了算。” 春萍抿着嘴角笑,眯着眼点了点头,将虾咽下去,又扒了一小口白饭。 好吃极了,令她忍不住伸手去夹了第二块,想了想,筷头却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到了宋十九的碗里。 宋十九挑眉,春萍却没说什么,只将身子骨往凳子后边缩了缩,埋头又送了几回米饭。 杯盏过后,众人的话也活络起来,阿音见大伙吃得香,高兴自个儿办了件漂亮事,便道:“你们若是吃着喜欢,我明儿还去,那老板说是有好几样拿手菜,只恨我胃小,一回吃尽不能够。” 阿罗见她邀功,只柔柔笑了笑,伸手为她盛一碗汤。 却见春萍弱弱出了声:“有美龄粥么?” “什么粥?”阿音没听得明白。 春萍小声道:“我逃难途中,碰着一位老乡,据闻从前是在金陵大饭店里当厨子的,顶拿手的便是美龄粥,他说得很是好吃,我一直有些想着。” 她仍旧不习惯向别人讨要什么,不好意思极了,未等说完,便将脸躲进汤碗里。 “你若想吃,我明儿问问便是,这名儿耳生,哪个美?哪个龄?你同我说道说道,省得言语错了。”阿音接口。 春萍这才将头抬起来,说:“是宋夫人的名字。” “听那老乡说,宋夫人胃口不好,吩咐厨房做了这粥,很是香甜开胃,此后传了开来,得名美龄。” 阿音眨了眨眼,越听越糊涂:“宋夫人?哪个宋夫人?孙夫人么?” 春萍亦有些疑窦,摇头:“美龄夫人,蒋委员长的夫人。” 阿音讪讪一笑,接过阿罗的汤:“我竟不知有这么个夫人。”蒋委员长也不晓得是哪个委员长。 -- 第162页 她向来不爱读书看报,想来又孤陋寡闻了些。 却见一直沉默的李十一抬起头来,望着春萍出了声:“你自南京过来,打的是什么仗?谁在打?” 春萍对上她的眼神,心里惴惴一跳,润了润嘴唇才道:“鬼子呀。” “日本鬼子。” 李十一的呼吸不受控地错乱了一秒,嗓音略沉:“如今是哪一年?” 春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无措地咬了咬下唇,四顾一圈,低声回答:“民国……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 第94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五) “放屁!”阿音没忍住,当先打破怔愣的空气。 春萍被吓得肩头一缩,瞳孔丝毫没有退却,眼皮子一抖一抖的,极其克制地注视着她。 阿音在她的眼神里回过神来,胸骨迅速收缩,放低了嗓子皱眉道:“你细想想,莫不是过糊涂了,翻了这个年头才勉强够得着民国十五年,这十来年被吃了不成?” 她一叠声儿问:“孙大总统年初没了,你记得不记得?” 春萍咽了咽口水,眼神紧张地闪烁起来,望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宋十九,才细声道:“孙先生自我记事起便不在了。” 她明亮的眼睛像起了雾,疑窦而模糊地望着众人,巨大的慌乱将她打得晕头转向,令她需要死死扣住桌底下凹凸不平的木料,才能抓住一点子真实感。 她迷茫的眼里有李十一、宋十九与阿罗安静的轮廓,似渔民荡在海面,孤灯里望着沉默的礁石。而阿音是有着尖利嗓音的鲛人,让朦朦胧胧的蛊惑更进一层。 头骤然一阵晕眩,险些在众人惊诧的表情里昏厥过去,春萍深深呼了一口气,强力抑制住不安,令阿音絮絮叨叨的快语重新攫住混乱的思绪。 阿音“嘶”一声翘起腿,侧着身子打量她,见她面无血色的表情实在不似作假,才将曲起的食指递到唇边,无意识地咬了咬,又放下,拿指腹来回摩挲唇沟,问阿罗:“是春萍走岔了这光阴道,还是,咱们?” 未等阿罗开口,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摇头否定:“街头的馄饨摊儿,杀猪的陈麻子,都是往日模样,咱们必定未动过。” 她又敲了敲一旁的牛皮纸信封,快语道:“涂老幺递的信儿,里头说四顺还未足岁,请咱们回去瞧着他抓周。” 她三言两语下了结论,对春萍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走岔了。” 她的逻辑十分简单,同一堆人相比,一个人走岔了,难度实在小许多。 “走,走岔了光阴道,是什么意思?”春萍的下巴止不住的哆嗦,心里却逐渐拨云见日。怪道阿音这个打扮,怪道街巷和乐昌平,怪道她瞧见的那银钱……不是寻常样式。 并非入了黄泉,却是回到了过去。 木屑陷入指甲里,塞得胀胀的,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的感官,她正要开口,却觉藏在桌底的手上被覆了一块丝绢,那丝绢轻轻一拂,三两下扫去指缝的碎屑,随即将她的手包裹住,温柔而不失力道地拿下来。 那不是丝绢,是宋十九细腻无骨的手。 她的余光里瞧见宋十九另一手支着额头,将眉心放开,嘴唇弯了弯,说:“原来如此。” 语气淡然而无谓,并未将这混乱无序的缘由放在心上,似乎仅仅值得她锁三秒眉点两个头,道一声原来如此。 她骤然明白了春萍头上的虱子为何悉数死了,原是她机缘巧合倒流了时光,旁的活物却未必有这能耐。 春萍倒是很有能耐,她眼里盛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春萍不晓得她的赞许从何而来,却莫名令她熨帖了许多,方才旁人瞧她的眼神似瞧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唯独宋十九的手拢起来,拢作一个小而温暖的窝。 她不由自主地朝宋十九处挪了挪身子。 阿罗望一眼李十一,阿音也望一眼李十一,气氛微妙得厉害,李十一垂头默了一会子,抬起眼皮扫一圈桌面,问:“今日谁刷碗?” “我。”五钱站起身,不紧不慢挽袖口。 待见阿罗垂下脖颈没了别的话,才开始垒起碗筷来。 骨瓷碰撞的声响过于家常,轻易便令光怪陆离的猜想落了地,到底活了几百年,稀奇古怪的事见得多,五钱倒并不十分惊慌,天大的事也未必有眼前的凉透了的油花子难应付。 耳旁有春萍穿着布鞋上楼的响动,他却罕见地在洗涮的动作中走了神,被寒霜抹过一遍的晓窗上印出一张带酒窝的怯生生的脸,他记得五娘被判时,府间籍里有这么两句——生死有序,勿乱时辰。 他将这句话嚼了又嚼,随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将五娘的笑靥掖进波澜不惊的眼底。 午歇的阿罗难得地未阖上双眼,欲言又止的阿音亦难得地翻起了书,阿罗侧身瞧她,她看书的样子恬静又可爱,文化人似的,只是习惯性地咬着指甲,也不管蔻丹才新鲜了几日。 阿音翻了好些,仍旧不得要领,便索性将书一扔,光脚缩进阿罗怀里。天气寒凉,她浑身似被冰碴子裹了一层,冻得阿罗起了小栗子,阿罗却未撤开,伸手将她揽住,软软的足底抵着她抚摸似的蹭。 阿音将脸颊搁在她颈窝旁,呼出的气也凉飕飕的,小声问她:“春萍的缘故,你知道,是不是?” 阿罗垂眼看她,指头穿过她的头发,把玩一缕发尾,回道:“大抵能猜出来。” -- 第163页 阿音疑窦地望着她,眨眼,睫毛扇在阿罗的下巴上,痒酥酥的。 阿罗的下巴一收,仿佛是轻轻将喉头咽下,嗓音柔得循循善诱:“咱们这里头,能在时辰上作功夫的,唯有阿九。” 自宋十九回来,她还未好生梳理过对她的态度,如今这一声不是“十九”,亦不是“烛九阴”,而是斟酌再三不远不近的“阿九”。 “阿九回归那日,灯盏俱灭,昼夜无光,时辰恭迎其主,自有波动。” 横公鱼能感受到波动,旁的未必不能。 “机缘巧合下,扰乱的时光道,不经意将春萍带了回来,并且,带至了钟山之神身边。” 是以春萍总本能地靠近宋十九,是以她见着生人便晕眩起烧,她原本不属于这里,不过是被强留下,唯有宋十九能保有她的精气,亦自然需避忌同他人的交集。 “那么……”阿音将下唇咬住。 阿罗轻声问:“春之秋菊,冬之夏荷,不合时令之花,能开多久呢?” 阿音心底一颤。 同样一颤的还有书桌前的李十一收拣字画的手,她的耳廓略微翕动,将一墙之隔的话语悉数纳入神识里,阿罗在说给阿音听,同样也是说给李十一听。 她的手捻着眼前宣纸的一角,抿唇望着上头的字。 正中央的“萍水相逢”四字并不陌生,陌生的在下头,有一排歪歪扭扭,蚯蚓似的笔画,将这四个字描摹了下来。 笔迹深浅不一,起头顿点也毫不讲究,连一旁不当心沾染的墨点子也昭示着写字人的生疏,李十一望着那四个散了骨架的字,隐约瞧见一位小姑娘趁她不在偷溜进书房,虔诚得大气不敢出,一笔一划地照葫芦画瓢。 李十一提起笔,想了想又放下。 其实那日她的话并未说完。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李十一露出一个不大成功的笑容,叹口气,果真是——他乡之客。 门被推开,宋十九走了进来,皮草领子扫着冻芙蓉似的脸,羊皮手套一摘,拍了拍上头的寒气。她见着李十一,挽唇一笑,将手里的信封搁到桌上,低头抽出一叠卡片大小的纸,那纸覆着胶面,摄魂似的拓着熟悉的剪影。 她将几张相片摆到桌面,摊开给李十一瞧:“上回领着春萍去照相馆影的相,今儿洗出来了,你瞧瞧,好看不好看?” 李十一扫一眼,照片里春萍局促地坐着,眼里略显惊慌,嘴角却翘得高高的,将两颊牵动得十分喜庆,一手攥着红袄子,一手拉着一旁的宋十九。 宋十九放松地跨坐在木椅扶手上,笑得春风拂面,意气动人。 李十一的眼帘缓慢地开闭,食指指腹自照片上宋十九的肩膀处抚摸下来,停到她与春萍交握的手上。 她的神情不同以往,宋十九敏锐地敛了三分笑,将眼神落在李十一的指端,又兜兜转转地勾上来,仍旧是弯着眼角,说:“我总在想,为何她待我比旁人亲近三分,我亦对她一见如故,今日方知有这样的缘分。” 慨叹的语气不大明显,听起来似一个试探。 李十一直起肩膀,将她的手握住,在掌心儿里攥了攥,一会子才应道:“十九。” 宋十九的眸光凝住,定定看着她。 西洋时钟咯哒咯哒,划船似地前进,将水面的波涛越搅越大。 李十一听着井然有序的秒针,将五指同宋十九的交缠,二人的掌根贴合着立起来,她的眼神也进退两难地立了起来。 她对宋十九平淡而温柔地说:“将她送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第95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六) 秒针窸窸窣窣地转,钻进宋十九的耳朵里,催促似的,令她的张口成了一种压力。 她望着李十一,仍旧是清风浮月一杆细竹,亭亭玉立的,似兵荒马乱里干净的孤本。泰山府君也好,问棺先生也罢,其实她从来就是这么好看,当初是怎样觉得她似个妖女的呢?她不大想得起来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像被装进墨守成规的套子里。唯独这一刻,她感到刻板的钟表跑进了脑子里,叠在一处的秒针和时针分离,“嘣”一声弹响,像某种结束时奏响的哀音。 她卷翘的睫毛也如表针一样,缠绵地交合,又果断地分开。她问李十一:“为什么呢?” 好似问的是为什么要将春萍送回去,又好似在询问李十一,为什么同她想的不一样。 李十一低着头,不晓得是个子高,还是习惯性地回避,她总是将沾染情绪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停了一会子才道:“万物生死,自有时序,我教过你。” 人之命盘,如同这兢兢业业的指针,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出规矩,由不得谁勤勉地快一秒,或是懒怠地拖一秒。 宋十九同李十一贴合的手心微微出汗,声音平铺直叙:“送她回去,送回战乱里?” 李十一看进宋十九的眼里,温声同她说:“她不属于这里。你瞧见了,她不能见生人,每回起的烧便是反噬。你若要强留下,她往后将承受更多。” “我能护住她。”宋十九喉头一咽,低头瞧相片。 她不习惯同李十一争论,心里似被磨砂石来回剐蹭,钝钝地提不起兴致来。 “还有将来,”李十一解释,“十余年后的活人猝然消失,势必扰乱所有与她有过交集的命书,一乱十,十乱百,百乱千,恐怕会引起难以估量的后果。” -- 第164页 “还有比战乱更糟糕的后果么?”宋十九反问,“烽火连天,民不聊生,人间炼狱,生灵涂炭。” “即便是乱了命书,你又怎知,乱得是好是坏呢?” 李十一阖了阖双眼,微微偏头看着她,目光里掩藏不住的凉意铺散开来,令宋十九掌心的汗迅速风干。 是坏,她知道。 宋十九如梦初醒,站在她面前的是掌生死铺命书的万魂之主,气定神闲地将宋十九的执拗衬成一个天真的笑话。 宋十九生出了难以言喻的错觉,仿佛此刻与她对峙的不是平等温和的爱人,而是从前执着灯打桥上过,正眼不瞧她的令蘅。 她终于想起来当初自己为何憎恶令蘅,她憎的不是那惊为天人的脸,憎的不过是她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态度,似一块冥顽不化的坚冰,固守在生硬里教条里,轻描淡写地教导旁人什么是“应该”。 她不愿意被打扰,不愿意被攻破,不愿意有任何例外,她就偏要。 她是天底下最桀骜不驯的烛龙,庞大的躯体滋养了她无边无际的心脏,她的心想要落在哪里,便要落在哪里。 从前她将心放在李十一手上,任她掂着把玩,可这不代表臣服,不代表遵从,不过是她愿意。 宋十九将手腕抬了抬,撩起眼皮看向李十一,头一回不服管教地叩问她:“战争,也是时序,也是规矩么?” 她不需要李十一回答,自顾自摇了摇头,抽出手,扶在桌面上,将一些李十一还未想起的回忆讲给她听:“往日若我钟山出了妖兽,食了你泰山府三两个鬼,你们泰山府便大兵压境,魂策军军旗四起,好不威风。不成想如今当真是哀鸿遍野水深火热了,四方神位竟袖手旁观,只道规矩不可乱,连护住一个小丫头亦不能够。” “如此说来,实在无用。”她的嘴角有罕见的讥诮,目光灼灼觑着李十一。 李十一平静地回望她,眼里连被冒犯的形容也没有。 她到底还不是令蘅,尚且不能对宋十九的嘲讽感同身受,令她皱眉的无非是宋十九陌生的表情,眼里的失望明晃晃的,将她同她的隔阂摆得泾渭分明。 她想伸手拉她,宋十九的小指却一动,蜷作了一个小小的拳头。 李十一的心被尖锐地刺了一小下,令她的手亦不自觉地握起来,但她仍旧耐心地,以略带沙哑的温柔嗓音说:“是规矩。” 宋十九哽住,一时无话,一会子才回她:“若万物循矩,那么,人活一遭,意义在哪里呢?” “若命由天定,那么病痛无需求医,冷冻不必添衣,你也曾饥寒难耐,也曾历凶险万分,我问你,生死一线时,努力求生是为什么?下墓开棺挣三钱两子,又是因着什么?” 难道不是为着一丝改变命运的希冀,难道不是拼着一口人定胜天的骨气? 她的话未说尽,李十一却仿佛全然明白,她定定望了她一会子,摇头道:“同你想的不一样,规矩并非束缚,却恰恰是丈量人生意义的刻度。” 李十一极少说这样多话,但她十分想要宋十九明白。 “人生来便注定要死亡,却从未停止过生之希望。有死亡,生才可贵,有衰老,方懂得不负青春。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皆是时序,是规矩,却不是凋敝,而是生机。” “若人人受庇护,世间无生死,万灵无冻饿,爱恨尽可消,我是无需再挣三钱两子,却也无从感知温饱欲求。” 她注视着宋十九:“我便不会如此刻一样站在你面前,想要拉你的手。” 她细瘦的肩膀里生出了无限的温情,头一回真诚而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向宋十九敞开,宋十九杂乱无章的心脏轻轻抽搐着,充盈着乱跳的欲望。她的反叛被李十一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像从前压境的魂策军,在钟山境内马踏飞花。 宋十九沉默地掩了门,在楼道里坐了一会子。华灯满巷,整个小楼静得落针可闻。阿罗和阿音歇了,五钱喂了院子里的鸡也睡了,宋十九抱着膝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想要牢牢抓住春萍。 自她觉醒以来,时常觉得自己同这里格格不入,阿罗对她态度不明,五钱不冷不热,阿音同李十一有青梅之谊,自然比她要亲厚些,周遭的人的情谊都属于李十一,而自己不过是个附属品。 这份情谊会因李十一而优待她,也会在她可能伤害李十一时毫不犹豫地对她出手。 若没了李十一的爱情,她同那小小的他乡之客没什么两样。 想起春萍,也不晓得她如今情绪如何。宋十九站起身来,往厨房去热了一碗烫烫的牛奶,端上二楼房里。 春萍坐在床上,正打了热水洗脚,手里捧着一卷书,上头的字她只认得不到十个,但总想同它们再相熟些。 见着宋十九,她将书放下,扯扯嘴角笑了笑,笑之前先眨了眨眼睛,猫儿似的亲昵。 宋十九将碗递上去,道:“趁热喝,喝了好睡。” 她想要摸一把她的头发,却未动作,只回身坐在一旁。 春萍捧着半个脸大的碗,大口大口地喝,食管烫烫的,足底也烫烫的,她小小的脸泛起粉色,连眼珠子里的情绪也暖起来。 她喝了三两口便停下,嘴唇上方挂着一圈儿奶渍,将手上的冻疮在裤子上蹭了蹭。 -- 第165页 冻疮痒得厉害,宋十九知道,可春萍总是如此,疼了不爱说,待实在忍不住,才有些微动作。 心酸来得十分突兀,比涌进胃里的牛奶还争先恐后,宋十九伏下身子,用掌根儿撑着额头,眼中却正好是木桶里春萍光裸的小脚。 那脚上的疤痕纵横交错,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水泡肿了又被磨破,贴在上头同血痂粘在一处,足跟有厚厚的茧子,硬得不该长在一个姑娘的身上。 右脚中指仿佛是断过,以畸态的姿势蜷缩着。 那不过是一根还未长成的小脚趾,却像极了令宋十九不堪重负的“无能为力”四个字。 宋十九木然地抹了一把脸,盯着那双脚,轻轻问春萍:“那一年,是什么样的?” 春萍低下头,望着热腾腾的牛奶不说话。 宋十九喉间酸意浅浅弥漫开来,顿三两秒,润润下唇,又问:“跑出来,花了许多力气,是不是?” 春萍这才抽了抽鼻子,轻易便红了眼眶,半晌方捋顺了言语:“跑的时候没想许多,顾不上。” “阿生和我一起跑,跑了二里地才发觉肚子上有个窟窿,肠子都出来了。” 她瓮着鼻音说:“出来了才晓得怕。” 宋十九没问阿生是谁,也不想再问。春萍的语气里没有惨痛,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恐怕还有一丁点遇见宋十九的感激。 宋十九将脸埋在掌心里,好一会子才抬头,伸手将春萍头发捋到耳朵后头。 她哑着嗓子说:“睡一觉,别想了。” 第96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七) 宋十九神色如常地回了屋,李十一难得地未看书,坐在床边叠几件青灰色的袄子,她撩起眼皮子瞧了一眼宋十九,面上仿佛挂了清汤寡水的笑,问她:“洗脸么?我倒水。” 宋十九“嗯”一声,抱着胳膊坐到床边,盯着李十一叠好的衣裳发呆。 她连衣裳都叠得工工整整,折痕同框架似的,四四方方的。 她想呀想,总觉得从前李十一不是这样的,从前她随意又洒脱,掏棺材倒阴斗,若当真怕这天理循环,又如何吃这行饭呢? 她望着拎着铜壶倒水的李十一,感到某个魂灵在她的身体里若隐若现。 “瞧什么?”李十一留心手下的动作,睫毛清冷地一扇。 “我在想,”宋十九的脚后跟轻轻敲着床板,“令蘅果真在觉醒了。” 李十一顿住,捏着把手将铜壶颠了颠,不紧不慢地搁下,这才转头看宋十九。 她是如此蕙质兰心,以至于宋十九的未尽之言不需要一丁点注解。宋十九慌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怕的应当是回归的令蘅心里不再有她,却从未想过,若是自己不喜欢令蘅呢? 这想法将她吓得心惊又心虚,只略瞟了一眼李十一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李十一立在屋子里,月光打了一半在她脸上,谪仙似的迷人,左手食指搭在脸盆架子上,掌心开始出汗。 她眯眼瞧宋十九,忽然发觉她从未了解过自己。 她以为自己的改变是因为令蘅,因为泰山府君,因为那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但唯独她自己知道,都不是。 从前一个人时,天为盖地为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自然潇洒。令她如此瞻前顾后,如此权衡掂量,对坏结局生出恐惧的,无非是那个叫做宋十九的姑娘。 她相信令蘅也一样,或者说,世间所有人陷入爱情都一样,无一幸免。 她睁着干涸的眼望着宋十九,澄澈而清明,几乎瞧不出她心里头一次滋生的委屈。 李十一从前用遮掩的面皮来面对外人,如今她用遮掩的情绪来面对爱人。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将指头在木架上不动声色地划了划,擦去浅薄的汗渍,然后侧身为她拧帕子。 热水雾腾腾的,适时缓解了某些脆弱的情绪,可冬夜实在长,这个冬天也实在长。 宋十九深呼一口气,不晓得自己怎么就同李十一有了相对无言的时刻,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绕着李十一转来转去的小姑娘,像被狠揠的幼苗,以猝不及防的姿态长成大人。 好似是因为有了春萍,被幼小的手掌一握,顷刻就握成了大人。 宋十九走过去,到李十一身后站定,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放低了嗓子唤她:“十一。” 李十一未回头,帕子硌在手心里,等她开口。 宋十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可话一出声仍是带了三分祈求:“从前我同你说,若我做了许多坏事,你千万原谅我。” 她的心脏坠得厉害,扯着她原本娇俏的嗓子眼,她只能将口水咽了又咽,才能阻止酸涩的蔓延。 她不想将春萍送回去,她想将她留下来。 李十一挺直脊背,回过身来,将拧好的帕子放进宋十九掌心,下颌一收,叹了口气:“阿九。” 她头一回喊眼前人阿九,喊得温情脉脉又郑重其事。 她说:“我可以包容所有你犯过的错。” 宋十九抬起头来,眼里希望似微光,明明灭灭。 李十一顿了顿,又道:“前提是,你要更正它。” 瞳孔里的光亮“啪”一声熄灭,比任何疾风都要迅猛。 宋十九垂下眼帘:“我做不到。” 李十一未曾见到春萍那双伤痕累累的脚,也并不晓得十余年后是怎样的世道,但她知道。 -- 第166页 与春萍心灵相通也好,作为兽类天然敏锐也好,她就是知道。 她无力地将肩膀耷拉下来,轻声说:“我才刚刚想起来,兴许,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我不懂得怎样将她送回去,若是送错了呢?若送至旁的年份去,兴起更大的波澜呢?” 她拧着眉头絮絮叨叨的,执拗得像一只毫无章法的小兽。 她十分努力地将心底的希冀燃起来,润润下唇,说:“我应当把她留下来,我可以不让她出门,若出门便戴上面罩,不与任何人碰面,待再过十来年,我……” 她说了许久,李十一却始终沉默,等宋十九的睫毛扇得振翅的幼蝶时,才听见一把清冷的嗓音响起:“当初将秦良玉强留世间时,你是怎样想的?” 是否也抱有自以为是的不忍心,以为自己做了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残忍的话语像一根针,刺啦一声将宋十九精心编织的锦绣划破。 秦良玉?宋十九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氤氲望向李十一。 “秦将军留于世间时是一缕精魂,其他几魄虽不完整,却也能归入轮回。因此她能够呆在你的结界里,与自己投胎转世的肉身共存。” “可春萍不同。” “她是活生生的人。再过几年,她要出生,世间如何能有两个春萍?而若她不能出生,如今的这一个春萍,又是否还会存在呢?” “还是说,你想将她变作鬼呢?” 李十一连咄咄逼人都温柔得不像话,由上自下的眼神春风似的,抚慰隐隐不安的姑娘。 宋十九一张脸血色尽失,娇艳欲滴的嘴唇亦干裂开,她沉默了许久,待手里的巾帕都凉透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喃喃道:“变作鬼,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总比她回去承受非人的折磨,要好一些。 她的眼神摇摇晃晃地抻起来,缓慢地眨,仿佛在祈求一个救命的认同。 李十一静着眼眸注视她,半晌才摇了摇头。 她失望极了。 “你分明知道,若春萍不回去,兴许战乱会更长,伤亡会更重,这一头能瞧见的折磨是折磨,那一头瞧不见的,便不是折磨吗?” “眼前人我尚且不能救于水火,千里之外又与我何干呢?”宋十九咬着下唇,极力反驳。 李十一深深吸一口气,嘴角抿起来,楚河汉界一样清楚明白。 她道:“若目之所及是苦难,目之不所及便不是苦难,那该叫良善,还是私心呢?” 宋十九双肩一颤,因李十一的话愣住,双眼被火燎了似的眯了一眯,默然而空洞地望着她。 她是有私心,她从来便是如此,自小生在钟山,长在钟山,同百兽嬉笑玩闹长大,冬日靠在一处取暖,夏日齐齐入水泡汤。她的世界里没有正义,没有黑白,没有规序,只有亲近与不亲近。 而李十一却以神明的慈悲来要求她,令她亲手将喜爱之人送到非人之地去。 她的嗓音里终于生出了难以克制的哽咽,她说:“我不是神,也不是人,令蘅,我是兽。” 你明白兽是什么吗? 是靠气息与本能判别喜欢,是一睁眼便对眼前人生出依赖,是一往无前不惧生死,是千万人俱殁亦要扑身护住心头明珠,是没有什么教养,没有什么学识,不懂权衡与利弊的,兽。 她到底未将这些说出来,只是侧脸望着桌上的烟火,听见李十一以缓慢的嗓音说:“你从前是兽,如今做了人。你念书识字,知事明理。夏姬、秦良玉,你本应当记住前车之鉴。” 她顿了顿,最后一句几乎是叹出来:“但你总是如此,感情用事。” 四个字一落,西洋钟正巧敲到十二下,铛铛的钟声并不吵,甚至不及楼下贪玩孩童的鞭炮声吵,但听在宋十九耳里,仿佛是某种摧山倒海的宣判,将她珍之重之的前尘砸得粉碎。 她一瞬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冬夜如此长。 因为眼中起了雾,睫下生了霜,偏生雨水却是温热的,倒显得她的眼眶凉得过分。 她隔着这浓浓的水雾望着李十一,她自一出生便握住了她的手,从此便将她放在了心里头一位,她学她穿衣吃饭,跟她走南闯北,生气也舍不得过夜,她给的零星爱意,却能停留许久许久。 若她是人,那么实在当得起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傻姑娘。 宋十九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鼻子一吸,而后抬起头来,将李十一的面庞装进眼中。 她点头承认:“我是感情用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这样没脸没皮地追赶你。”小姑娘一次次在她的冷漠中碰壁,又一次次自个儿站起来讪笑着扯扯不规整的衣裳,欢欢喜喜地去牵她的手。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你对别人解衣后,毫无芥蒂地将自己交给你。”哪怕是在被虚耗偷走快乐时,也一声声给自己加油打气,舍不得令她多担忧一个时辰。 “我是如此感情用事,才在知晓同你所有前因后,将九大人的颜面尽数抛弃。”她吃定了自己不会离开,因此连追逐的举动也没有,而自己就真的这样不争气,夜夜躺在能听见她呼吸的屋脊,最后鼓足勇气走回那个零落萧瑟的院子里。 连极力克制的泪珠子也不给面子,就这样不听话地滚了出来,令她抽泣得胸腔发抖,哭得毫无排场,毫无骨气,毫无一点子应有的自尊心。 -- 第167页 她抬手抹一把眼泪,木然说:“我可真感情用事。” 长久以来积攒的委屈其实从未消失,从前被她牢牢压制在甜腻腻的爱情里,也牢牢压制住了缺失已久的自尊心。如今它们奋起反抗,将她打了个兜头罩脸,无力还击。 她也不想自己心眼如此之小。但女人通常如此,不大记得感情的上限,总是记得感情的下限,好比说她未必会反复想起那些同生共死的刀山火海,但她一定会记得,她有一日昏昏沉沉地醒来,你不肯为她剥一个鸡蛋。 李十一听着她的哭诉,以从未有过的表情,像是把被刀剜了的心摆在了脸上,她原本应当上前抱住她,但她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手的骨节捏得发白,柔弱的手腕上青筋直冒,但她仍旧站得稳稳的,睁着酸涩到极点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宋十九。 原来宋十九存了这么多的不甘心,原来她同她的爱情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健康。 宋十九哽咽的叩问狂风暴雨一样袭击着她疼得一缩一缩的心脏,缝隙里钻出了一些从前被埋得毫无痕迹的东西。 那个清冷淡漠的人,仿佛是绝情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她不曾彷徨,恐惧,患得患失吗?她不曾害怕过宋十九的依赖不是爱情吗?她不曾害怕过她觉醒后有一丝后悔吗?就在方才,她在宋十九的眼神里读到对令蘅的陌生时,又是怎样说服自己镇定自若地为她拧上一块巾帕的呢? 正如她绝口不提宋十九曾经占有过自己,是羞涩,矜持,还是担心若她知晓,再寻回记忆时,有一丝为难抑或难堪呢? 而上缙云山寻狌狌一事,向来果断的她一拖再拖,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的喉头咽了又咽,鼻翼微微翕动,想要剖白的话却始终未从嗓子里挤出来,她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卧室。 巾帕被毫不怜惜地扔在桌面上,散了骨架一样瘫软。 第97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八) 烛火被潜入夜的晚风打了个趔趄,浓雾一样的黑暗袭来,并且丝毫未有退却的态势。 屋檐凝结的夜露将落未落时停住,被孩童遗落的爆竹卷儿同寒风斗得如火如荼时停住,连钻进窗缝要扰乱安神香的硫磺味儿也停住。 游走在时间之外的只有一个主人,她穿着华丽而优雅的旗袍,乌发红唇,玉面情目,好看得令人心惊。她慢步踏在走廊间,脚步松松软软的,仿佛踏在云里。 时辰的缝隙里流沙一样窸窸窣窣地闪回记忆,战国时她刚刚睡醒,饮了一口朝露,赤足朝夏姬走去。 大明将倾,清军入关时,她扔了一根虎骨,袍脚生风朝秦良玉走去。 如今她刚结束了一场刻骨噬魂的情爱,红着绯丽的眼站在春萍的屋前,走得漫不经心又步履沉沉。 漫不经心源于无人反抗的安静,原来她是个不大老实的小骗子,方才才说自己不善用法术,此刻却将时间停驻得如此胸有成竹。 九大人能够毫无疑问地将阿音停住,将五钱停住,甚至将受伤未愈的阿罗,同尚未觉醒的李十一,通通停住。 她微微垂着头,横眉入鬓秋目飞星,只将呼吸略略一收,木门“啪”一声洞开,重重打在两旁的墙壁上。 墙灰连落下也不敢,牢牢攀附着石壁,生怕惹恼了漏夜而至的贵人。 宋十九走进去,环顾四周,屋子里简陋得过分,方才洗过脚的水搁在边上,春萍总舍不得倒,说是第二日可以舀来浇花。 她绕过木盆,停到春萍床前,没多瞧熟睡的春萍,只将右手探到她颈后,左手搂住她膝盖弯,打横抱了起来。 清风浮月的脚步声穿过李十一吻过她的楼梯,穿过等阿罗回来的厅堂,穿过阿音嗑瓜子的院子,穿过五钱日日买菜回来的门槛,脚步声停了停,最后走向她依偎着心上人寻落脚处的巷子。 月光将孤清的影子拖得极长,待快要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身后的路灯才一盏盏亮起来,偶有几户睡得迟的人家,窗户里透出暖融融的光,像是初到山城这日,落入宋十九笑眸中的残阳。 桌上的灯烛倔强地站了起来,好似从未被打趴下过,李十一肩头一撤,伸手扶住桌面。 哪怕方才的停顿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哪怕她不应该晓得宋十九使出了法术,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能察觉宋十九的离开。她这才明白,原来心里有一个人,什么耳报神千里目都是不必要的,空气里有她,同没有她,是彻头彻尾的两码事。 她将眼神移到木椅上,宋十九的外套还搭在上头。她的小姑娘长大了,有了不惧风雪的能力,她可以什么也不必带上,包括李十一。 院门前的黄狗永远没有心事,摇着尾巴同上学的小子们追逐嬉闹了一回,便气喘吁吁地叼着路边的破拖鞋回来。阿音将一盆水泼出去,见这情境,嫌弃得柳眉倒竖,盆一扣反手撑了腰:“姑奶奶的拖鞋你细瞧瞧,回回拣这破烂儿往我跟前凑。” 她骂骂咧咧地回屋,见李十一至了厅堂,臂弯里搭着宋十九的大衣,有些奇怪,却未深究,只朝厨房努努嘴,道:“今儿腊八,五钱早起熬了粥,你自去厨房舀。” 李十一将大衣搭到沙发扶手上,“嗯”一声,鼻音重重的。 阿音洗了手,一面摆碗筷一面同梳洗好下楼的阿罗好心情地飞了个媚眼儿,笑嗔她去盛粥,又对厨房里喊一声:“十九几时起?若醒了,也替她备上一碗。” -- 第168页 春萍是娃娃,瞌睡多,待她来了再热也不迟。 李十一未答,只端了一碗出来,默不作声地坐下,和她们对坐着喝完了一碗热粥。 这腊八粥从前是因着佛道,但中国人总能将大半的节气过成团圆。有了浓稠香糯的大米,甜蜜黏烂的枣泥儿、花生、桂圆和各色豆子,挤挤攘攘的更是十分热闹。过了腊八就是年,阿音原本想感叹两句,却觉今儿气氛出奇地诡异,便惴惴不安地瞟了两眼,只管喝粥。 李十一用完了一碗粥,甚是矜持地擦了擦嘴,面色如常地将碗筷收拾进厨房里,复又坐下,对阿音道:“阿音,我要走了。” 她没特意喊阿罗,只对她点了点头。 阿音的筷子“啪”一声架到碗上,皱眉问她:“走?走什么?回上海么?” 她见李十一心事重重的,心里头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嘴也顾不得擦,又问她:“若要回上海,我这便收拾东西。” 若要回上海,十一怎么会说“我”呢? 不安的情绪猝不及防,阿音捉住绢子,等着李十一开口。 李十一抿抿唇,轻声道:“昨日我同十九起了争执,她带着春萍走了,我需得去寻她。” 阿音抬起胳膊杵着下巴,这争执多半是因着春萍,她大抵能猜个七八分。虽说是担忧,可李十一决心去追,她这便十分满意,况且十九的心意都瞧在眼里,若十一去哄,那自然没什么大碍。阿音脑子里飞速地过了一遍,对她道:“你这回倒有些长进——她往哪里去了,几时走的,你心里有数没有?” “没有。”李十一淡淡道。 “那你追个——”阿音移了移肩膀,忍住了。 李十一抬眼,曼声道:“这便是我同你说的缘由。春萍是南京人,若十九要想法子救她,多半要往南京寻去,只是……” “只是你怕她改了主意,回这屋子来寻我们,却不见人影。”阿罗将手里捏着的勺子轻轻一放,出了声。 李十一颔首,同她对视一眼。 还有的话未说出口,她同宋十九之间,需要二人单独相谈的契机,而十九昨日所诉,她对周遭人的态度尚有些心结,李十一觉得,暂且将罗音二人留下为好。 阿音却一瞬间低了头,再抬起来时眼眶湿漉漉的,问她:“咱们这便要分开了,是不是?” 她咬着嘴唇,仍旧是厉害得寸步不让的模样,但她陡然明白了李十一为什么没有立时去追宋十九,而是耐心地等她们醒来,同她们安静地喝完了一碗粥。 她想将阿音阿罗撇下,独自去寻宋十九。 李十一是个事事讲究头尾的人,连告别也要郑重其事。 方才吃下肚的粥都涌了起来,堵在胸口,酸得一浪比一浪高。阿音望着李十一清淡的眼神,双眼胀胀地热起来。 她一面死死掐着大腿克制,一面在心里头骂自己,原本是够得上领个奖的潇洒姑娘,几时这样矫情。 当初搬去胡同里时,她咬着牙秉着气,愣是笑嘻嘻地同李十一做了个飞吻,说李十一你做什么这幅丧门星的模样,咱们山高水长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那路也转,总不至就生离死别了,你若想你姑奶奶我了,只管来喝酒便是。 那时她孤零零一个人,除了李十一什么也没有,却也心知李十一不会将她撂下。 后来她便数着日子等李十一,李十一哪日来了,恩客便能多得两个笑,丫鬟能多得几个赏,高兴了连黄包车师傅也能有几把瓜子儿。 如今她有了阿罗,她却生出了一种略显荒诞的直觉,好似李十一将她完完好好地托付给了别人,从此便无事不登三宝殿,再没什么要紧紧挨在一处的牵扯了。 她眼一眨,就要滚下泪珠子来。 李十一蹙眉,安静地望着她。 阿音遮遮掩掩地揩了一把眼角,自嘲笑一声:“也不晓得是不是年纪大了,总听不得什么别离的话。” 她不大明白自己不阴不阳的心态是什么,似乎有些像那出嫁的女儿盖上红盖头之前,务必要抱着爷娘涕泗横流地哭一场。 李十一笑了笑,突然问:“阿音,你说,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阿音一怔,李十一面不改色:“漂亮。”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眼泪珠子还挂在睫毛上,嫌弃地望着她。 李十一将笑意收回去,又问她:“你再说,我最大的短处是什么?” “闷葫芦。”阿音扬起下巴,笃定极了。 李十一摇头,顿了顿,叹道:“我这一生,活得太被动了。” “你……”阿音咬了咬下唇。 阿罗抬头看李十一,听她说:“我看似主掌一切,其实不过是以主动的姿态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与父母分离,和师父学倒斗,与涂老幺同行,养大十九——都不是我的选择。” 她将“接受”活成了习惯,连向宋十九表达心意,都是因着虚耗的由头。因此她才无法给心爱的人安全感,才无法令宋十九感受到她的坚定,才会让宋十九以为,是她步步紧逼,自己无可奈何。 “我想,”李十一将眼神对上阿罗,“令蘅不是这样的。” 她应当主动地告诉宋十九,她的坚守,她的喜好,她的爱憎,她眼中的独一无二,她心里的世间无可取代。 -- 第169页 这是她想了一夜的话,她要先练习将它们说给好友听,然后才能在重逢的时候,顺顺当当地说给那个人听。 李十一没有再耽搁,起身将沙发角落里早收拾好的包袱拿起,仍旧将宋十九的外套搭到臂弯上,未再寒暄两句,便独自走出了院子。 阿罗站在门槛边,阿音倚着门框,望着李十一细长的背影,将门闩有一搭没一搭地拉。 仿佛是有一句“再见”还未说出口,也不晓得几时才能再会。 她在寒风里乱着头发瞧啊瞧,要瞧不清李十一了,才“啧”一声:“可怜啊。” 阿罗斜眼看她。 “漫漫追妻路。”阿音叹气。 第98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九) 李十一未选择坐船,只买了几张短途的车票,沿着地图一个镇一个镇挨着找过去。出了西南,才发觉世道果真乱,各处是面黄肌瘦的流民,泰半是进不了城,只畏畏缩缩地挤在郊外,同乞丐们混作一处。 她步履匆匆地走在和平与动荡间,听着城里幼童被糖葫芦馋出的哭声,也听着城外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哀嚎。 手里的银钱不多,沿路散着零子,不过四五日手头便有些紧。好在她向来会规划,将盘缠划作一拨,救急的体己划作一拨,剩下的才是沿途的救济。 每散出一块烧饼时,她总是会想起一回宋十九。 她是如此笃定宋十九不会乘车坐船,也笃定她曾同她一样以脚步丈量人间百态,亦会敛裙蹲下身子,伸手递出一块饼子。 李十一自认不是十分温柔的人,但她十分会给人留有余地。好比说她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将思考的余地留给宋十九。又好比她亦步亦趋地踏遍城池,将跟随的余地留给她自己。 她不晓得宋十九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追逐着她,若她想要明白,一百步不够,一千步不够,恐怕要走上万万步,走过千百人。 她的性子太慢了,需得花许多的时间,才能将一壶酒烫好,盛香酿蜜地请心上人喝。 她将酒杯放下,被“心上人”这三个字扰得心泛涟漪,她移了移目光,斜倚在酒楼的栏杆上往下瞧,汲汲营营的过路人,僵尸似的被催着往前走,她忽然想起这是湘西的地界,当初同师父学赶魂,来拜过一回故友。 她拨着手上的红绳,手指曲起来在木栏杆上轻轻敲了三下,一声轻,一声重,一声如推门般轻轻一抵。 这吃饭的手艺,是许久未用过了,当初饥一顿饱一顿时,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际遇,土坟里钻出了府君大人,喂鸡的姑娘是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阎罗王,而捡来的小婴童,竟是大过江河的烛九阴。 瞧,不管思绪从哪里起头,李十一的落脚点,都在同一处。 她轻轻地掀唇笑了笑,笑得神思空空又命中注定,她的思念从来是慢悠悠的,只会在掏钱时袖口的摩擦声中想起宋十九,抑或是吃饭时筷头磕到碗碟时想起宋十九,还有夜里将门闩插上,略微晃动的余震中想起宋十九。 她的想念家常而琐碎,又必然只在有声响时出现,好似能掩盖一些心底的悸动,却不会响得太惊天动地,怕吵醒了苦心孤诣的克制。 她不敢太想念宋十九,她怕觉得自己孤独。 许久未用的腐皮又贴上了脸,旧年的瓜皮帽拢住一头青丝,她缩着骨头低着脖子,灰扑扑的袄子揣着手,连性别都不甚打眼。 一旁的尘土滚滚飞扬,马蹄声踏得嚣张,李十一咳嗽了一小下,眯着眼等一队趾高气昂的军老爷御马而过。马蹄踹翻了几个摊位,习以为常的小贩连惊呼声都没有,默默低头捡着果子。 一旁的婴童被鞭子吓得扯着嗓子嚎,颇有些撕心裂肺,小妇人颠着孩子一面哄,一面顺着幼童要岔了气的背,自个儿也心疼得凝了泪花子。 李十一侧脸瞧了瞧,走至马路中央,将婴童掉落的虎头帽捡起来,要递给那妇人。 捏着那帽子,她有些发怔,从前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孩,从来不哭也不嚎,啃的是白面馒头,穿的是遮住指头的旧衣,什么虎头帽拨浪鼓,旁人有的她什么也没有,但她总是甩着袖子,弯着亮晶晶的眼朝她笑。 自小到大,她果真没有哄过宋十九几回,而她就真的如此满足,连一点多余的贪心都没有。 小妇人将帽子接过去,弯身同李十一道谢,李十一转身要走,却忽闻身后一阵尖锐的鸣笛声,两旁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硬铁皮的庞然大物自纷扬的尘土中冲过来,突突突的排气孔似猛虎觅食时喘的粗气。 车头顷刻便至了眼前,李十一闪身一跃躲避开,右手习惯性地回勾,本能地护住身后。 刹车声骤起,刺耳得似挠在耳膜上,轮胎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划痕,发动机咕咚咚地震,将汽车震得似苟延残喘的老头,一颠一颠地停了下来。 李十一将空落落的手垂下来,心里的预感噔噔作响,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洋车。 两旁的行人仍旧大气儿不敢出,也不晓得是哪位老爷,一面拾掇一面偷眼瞧,那车仿佛被烧得狠了,吭哧吭哧喘着气,捕猎失败了似的,多少有些不甘心。 “咔”一声响,车门仿佛是被砸开的,滚滚浓烟里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十一!” 李十一的眉头一蹙,又极快地放开,难以置信地将瞳孔放了放,眼珠子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最后又回复了原有的冷淡,凉飕飕地望着面前的人。 -- 第170页 对了,就是这个眼神,面前的人更笃定自个儿未曾认错。 他笑嘻嘻地走过去,仍旧是缩着绿豆眼咧着香肠嘴,要伸手拍一把李十一的肩膀,又矜持地缩了回来,脖子在西装领子里活动几下,赖笑道:“十一姐。” 李十一嗤笑一声,挑起一边眉头:“涂老幺。” 是涂老幺,却不是从前那个涂老幺,如今他一身裁剪精良的西装,大肚子掖进去了些,皮带同鞋头擦得锃亮,更亮的是油油的大背头,发丝根根分明,码得齐齐整整的,鱼翅似的透着金贵。 “你这是……”李十一看一眼他,又看一眼那汽车。 他傻乎乎地乐了一回,好容易才从重逢的喜悦里拔出来,二话不说便接过李十一的包袱,同她走到一旁的巷子口,颠三倒四地寻话说:“我给你们递的信,倒是收着没收着?怎的也不回一两句,你们文化人,嗳,体面,做事却不讲究,那是好是孬,总得有个信儿,没得让人着急不是?” 他低头拍着李十一的包袱,掂了掂,又问:“咋就这么点儿啊?” 他欲言又止,一脸“你怕是过得很苦”的表情,克制地望着李十一。 李十一倒仍旧是不在意的样子,面上清汤寡水的,只问他:“因着没回信,你便寻来了?” “啊。”涂老幺点头。 “没坐船?” 涂老幺“嗨”一声笑了:“我晕船不是?得亏没坐船,要不哪能遇上?” 他捉着李十一包袱的一角,翻来覆去地捻,脚底板也一踏一踏的,他心里头很激动,但到底是个爷们,总不能叫得跟鸡似的。 李十一瞧出来了,抿唇一笑,又好生看了看他的西服,问他:“发财了?” 涂老幺笑得更欢实了,他做梦的场景之一,便是同故友重逢时有人能问一句“发财了”,尤其这话从李十一嘴里出来,更令他舒坦了,但他长进了许多,只伸手抹了一把鬓角,嘬着嘴将笑敛了,说:“托您的福。” “您走了以后,那陆司令来公馆里来寻过几回,见您不在,便说徒弟也一样。” “徒弟?” 涂老幺哼哼两声,软了软脖子:“我呗。” 未等李十一有反应,他忙道:“放一百个心,没给您掉链子,我习的那点子皮毛,应付那爷绰绰有余。” “也合该我发财,我替他诌了两回,他竟升了三级。听闻我要寻你,紧赶着备了洋车。” “这洋车我练了半拉月,一蹦一蹦地至了湘西府,如今也算功成身退。”他瞟一眼那车,决意不要了。 讲完了自个儿这头,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吔”一声,左右瞧了瞧,问:“就你一个?” “十九,阿音,傻阎王,跟班小鬼呢?” 李十一简单说了缘由,涂老幺愣愣张了好一回嘴,半晌才动了动下牙,嚼了两下空气。 他望着李十一,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十九,我怕是见过。” 李十一皱眉。 涂老幺想了想,点头:“在安徽。” 李十一呼吸紊乱,定了两秒,拿起包裹就要往东边走,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狐疑地拎起眉头:“你见着她了,怎么不喊她?” 涂老幺眨两下眼,腿肚子有些打颤:“我我我,我寻思她应当同你在一处啊。” 他咽一口唾沫,又道:“那姑娘长得同十九像,却不大呆,我也没敢认。” 他怔愣愣地望一回李十一,又望一回天。 李十一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走。 涂老幺跟上去,心里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望着李十一的背,目光渐渐在她一上一下的肩膀中软软地耷拉下来。 他三两步上前,同李十一并肩,忽然小小声喊了一句:“十一姐。” 李十一侧脸看他。 涂老幺乐了,没头没脑慨叹一句:“跟回到从前似的。” “从前,也是咱们两个,那阿音十九,傻阎王,都是后来的呢。” 他想起那年北京的冬天,也是一顶瓜皮帽,一件灰布袄,他在转角处寻见不男不女的李十一,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了身后。 他跟那年一样将手揣在袖子里,西装硬硬的,不大舒服,但身子骨倒是舒服起来。 “嘿嘿,真逗。”他笑一声。 第99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 涂老幺买了车票,同李十一北上,马不停蹄至了安徽界。依涂老幺所言,他在安庆周边的薛家岗一带瞧见的十九,是好些天前的事了。安庆是大城,市集繁华,街道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李十一租了一辆黄包车,沿着四方大街跑了一回,又穿过小巷扫了一回,却一无所获。 出了城,李十一同涂老幺沿着河道走,两岸还有混着土的冰碴子,水流忍了一冬,跑得霎是畅快,两岸零星开了些黄紫交杂的春花,瘦瘦弱弱的,却是初春派来摇旗呐喊的前锋。 李十一忽然在春意四起的节气里感受到了后知后觉的挫败和急躁。 她原本以为,寻找这件事情可以不必着急,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总归能找到宋十九。 但她看到这奔腾的河流,奋力的野花,时钟一样警示光阴的流逝时,她开始固执地觉得,自己作为看客,将世间的每一样变化收入眼底时,身边应当站着宋十九。 她若不在,便是缺席。 -- 第171页 绿芽破土,冬雪新覆,她不想令宋十九缺席自己历经的每一个春秋冬夏。 她的余光里蹲在一旁的涂老幺,他将西装裤子腿拎起来,皱巴巴地堆在大腿上,屁股绷得险些炸线,他仍旧微微垫着脚,将屁股一悠一悠地前后晃荡,盯着河水发呆。 他想了想,伸手拔一根狗尾巴草。 李十一垂眸看他,以眼神询问。 涂老幺下牙将上嘴唇包裹住,龇牙咧嘴地磨了一磨,才道:“跟家里时,总念着你。” “这会子寻着你了,又想婆娘了。” 他呸一口将嘴里的细沙子吐出去:“我是不有病?” 李十一笑了笑,没有不屑,也没有嘲讽。 “缺席”这件事实在遗憾,所以人们才总向往团圆。人同人最生分的时刻,大抵便是讲完各自的见闻后齐齐失声的一刻,讲得再多,也不敌“你不在”三个字。 李十一望着远处的群山眯了眯眸子,手里捏上腰间的神荼令,手腕一动将其摘下来,往上一抛,轻声唤:“木兰。” 耳旁风声刷刷四起,李十一的舌尖在口腔里转了个弯,却伸手将神荼令握住:“罢了。” 她仍是想自己找。 她的爱情从凡世里生出来,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筋骨,也不必劳师动众。 神荼令被收回,李十一蹲下来,从包袱里掏出几个小纸人,手一点令其翻身落了地,李十一替它们一一戴上枯叶作的帽子,低声说:“去附近山神庙问问,有劳。” 小纸人叽叽喳喳地应了声,撒豆搬四散开来。 风声低咽,李十一同涂老幺坐在河畔等,涂老幺自包袱里掏出几块镇上买的亳州牛肉馍,并两个砀山酥梨,两人一口硬馍一口皖酒,唇齿生香,李十一却吃得味同嚼蜡,只用了小半个馍,便饮着酒吹风。 因着这法术有距离限制,小人儿不能行太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陆陆续续地回了来,七嘴八舌一阵回禀,均是摇头,跑了最远的小纸人怕李十一不高兴,还递了一朵沿途摘的花。李十一顺从地接过来,拍拍它们身上的灰,又将其夹回书页里歇着。 李十一挨个点了数,还差一两个,纸人到底脆弱,兴许在路上出了岔子,她便收拾了包袱,起身要走。 才刚转身,却听得身后有细细弱弱的一声:“十一。” 她回头,见是一个浑身泥点子的纸人儿,小心地避着水坑,勉力走过来。 它走得一瘸一拐,右腿沾了水,萎缩着瘫下去,腰上有半个指甲盖大的洞,像是被火星子燎的。李十一三两步上前蹲下,将它捧到手心儿里,它挨着李十一的指头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找,找着了。” 李十一心底的火苗蓦地烧起来,问:“在哪里?” 纸人道:“东南边的山神庙,那山神老儿好似见过。” 李十一要开口,又听它道:“他却不肯同我细说,只让你过去。” 它大声嚷嚷起来:“他瞧不起我。” 瞧着是委屈极了。李十一心头大石落下,细微的笑意噙在嘴角,拇指替它抹了抹泥点子,又温声安抚几句,将它放回包袱里,同涂老幺对视一眼,二人往山神庙去。 二人脚程快,依着小纸人的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庙前,这庙修在山底,被几株参天大木掩映着,墙面斑驳残砖旧瓦,久未修缮的模样。外部的墙垣塌了半截,成了野草的栖息地,院子正中的香火炉里是湿哒哒的烂泥,布着几页新鲜的蛛网。 破烂也有破烂的好处,譬如这屋里没了烛火,却有因着残破的屋顶射进来的日光,倒是将里头照得很是亮堂。 这不是什么正经的山神庙,仿佛只是乡里乡亲胡乱垒的,两旁是铺了灰的供桌,面前一个半人高的泥台,上头供着一座木头雕的山神。神像周身的颜色剥落得差不多,披着的红披肩亦是烂了半截,眉目自然是辨不清了,一颗头歪歪斜斜的,没了山神的气度,却颇有些滑稽。 李十一在蒲团前站定,眼神自供桌下方一扫,那里的积尘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空缺,好似是有人将原本倒扣的桌子摆正。 是十九,她心神一动,胸腔内唐突地跳起来。 顾不得许多,她抿了抿唇便向上首问道:“方才我的傀儡说,山神曾见过一位身着白旗袍的姑娘。” 体态特征纸人想必讲过,李十一未再复述。 “吱——”一声响,山神的木身子小小地挪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来,似打翻了米面袋子。 虽说是小仙,也到底是个仙,没了排场,也多少要摆个谱。 待尘土晃干净了,他才出声,先是清了清嗓子,替经年不勤打扫的嗓子开个道。 他拖着嗓子问:“那姑娘,是你什么人呐?” 声音自木头里传来,自带了三分嗡嗡的回响,还有焦稻草一样的气息,语调又是十足地居高临下,辨不清的眉目里也生出了些俯视苍生的睥睨来。 李十一没有别的心思,只顿了顿,低声道:“是我夫人。” 哟。涂老幺斜眼看她。 山神的头稍稍一挪,也是斜眼看她。 “你是姑娘。” “是。” 李十一很客气:“还请告知她的下落。” 坐落山头几百年了,稀奇事见得多,山神问了两句便没了兴致,倦倦道:“寻夫人这事,你得求月老。” -- 第172页 “唉!”涂老幺瞧不过眼了,撸起袖子便要理论,“你若不晓得,喊我们来干啥?” 山神不是很高兴:“不过瞧你的娃娃做得有趣,想讨两个同我说说话罢了。” “如此说来,你未见过?”李十一皱眉。 山神哼一声,不言语。 涂老幺急了:“究竟见没见过,你倒是给个准话儿。” 山神重重咳嗽两回,显见是恼了,两个没大没小的娃娃,见着他不屈身不叩头,连个“您”也没一声儿,可见是欺他落魄了。 他于是冷哼,斥道:“哪里来的无礼小儿!本君知或不知,与你何干!” 涂老幺倒是笑了,两个指头指着李十一,问:“你晓得这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 山神合眼,不愿再搭理。 涂老幺幽幽道:“她叫令蘅。” 庙里一瞬安静下来,连风声也匿了,山神身上的披肩动了动,一会子才出了声,却是笑了:“令蘅?” 他未用正眼打量李十一,只略略叹了口气,将所有的轻蔑与傲慢藏在里头。 他乏得很,正要小憩,却见沙尘悬停,风声骤起,眼前猝然升起一块巴掌大的令牌,在离他眉心三指之地,缓慢地旋转。 李十一望着地面的土渣,不作声。 再一抬手,她将神荼令收回来,却听“咚”一声巨响,那山神歪歪斜斜的头,竟骨碌碌滚下来,蹦跶几下滚到她脚边。 涂老幺被吓了一跳,抬手捂住鼻子,眨巴两下眼:“也不必……” 行此大礼。 老头的声音自地上传来:“见过府君大人。” 他的头本就不牢靠,不过是勉强堆在上头的。 李十一将他的头拎起来,扶正了放回木身上,又顺手拍了拍上面的灰。 山神忙道:“折煞老儿,折煞老儿。” 虽说不知府君大人为何要扮成这个模样,但他见李十一面色不大好,又急着弥补方才的过失,便在李十一收回手时主动搭话:“前几日我头掉了,也是一位姑娘替我安上的——便是那位白旗袍的小姐。” 李十一的眼帘蓦地掀起来,盯着他:“你果真见过她?” “见过,见过,拉着一位罩着脸的小丫头。” “小丫头走累了,在院子里歇脚吃果子,那姑娘便走进来同我说了会子话。” 自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令李十一的肋骨间充气一样涨起来,又是软又是疼,仿佛此刻叠了宋十九的影子,在阳光也如此好的下午,站在这破庙中间,仰头看山神。 方才扶过山神头的指尖酥酥地痒起来,不晓得她触到的是不是同十九一样的地方,连想象都令人心悸。 “她说什么了?”李十一的嗓子轻柔极了,尾音略哑,像抹了一层沙。 山神想了想:“她问我,日常佑着什么,灵验不灵验。” “我见她可爱,便问她可有什么要求的。” “她说,”山神回想宋十九的语气,摇头,“她没有什么可求的。” 山神不信,见她眉心挂着愁,哪里是无欲无求的模样。 “那姑娘便想了想,问我,懂不懂令人忘却的法术。” “我便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此刻十分想念一个人,却不晓得那人是不是如她一般想念她。” 一滴水坠在李十一的心湖中央,她握了握指节,目生清澜地看着山神。 山神道:“我顷刻便懂了,怕是受了情伤,我便问她,做什么要忘了呢?” “她说,她从前是个傻姑娘,所思所想都是那人,那人说的什么,她统统照做,想都不必想。” “可是后来,她不傻了,却变得贪心,她从要一丁点的爱,变成要许多的爱,最后想要满心满意的爱。她开始想要回报,想要平等,想要十二万分的肯定与包容。” 她开始觉得委屈,也明白委屈是源于计较。 计较李十一付出爱意的多少,计较她是否无意透露出否定和漠视,计较到哪怕分毫。 山神唏嘘:“世间痴情对无情,泰半是如此。我立时了然,问她可是想要忘了那无情人。” 李十一心脏一缩,将嘴唇抿住,呼吸苍白地停驻。 “她却说不是。” “她说,她想要忘了她自己,做回傻姑娘。” “嗡”地一声响,仿佛是远处的撞钟声,又仿佛是源于李十一颤动的心底。 她想要勾唇笑一笑,又觉眼里雾蒙蒙的,令她刚将笑意释放出来,便不自觉地抿住了唇角,提不起来丝毫往上的弧度。 涂老幺叹了一口气,扫过宋十九挪过的木桌。 半晌,李十一才又开了口:“还有么?” “有。” “她说,她心知那人会来寻她,恐怕也会如她一样走入这山神庙,来问我话。” 李十一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然后呢?” 山神想了想,说:“然后她说,方才她讲的这些话。” “千万别告诉你。” 最后一个字挑了上扬的尾音,似一个短促的休止符,山神的手不能动弹,若可以,涂老幺觉着他恐怕是要立时捂住自己的嘴。 涂老幺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下拉嘴角自我审视,连山神做久了都脑子不灵光,可见人活一遭,还是得多读书勤学习,才不至成个傻子。 -- 第173页 又问了几句,山神忆起来宋十九往前头何家村的方向去了,李十一道过谢,便要同涂老幺离开。 要迈出门时,她转身又瞧一眼山神破破烂烂的形状,方才接头上去时,里头的稻草芯子都烂了,怪道他吐气里有一股腐味,怪道他才说了没一会子,便神情倦怠口齿不清。 连宋十九紧要的那句话,也是最后才记起来。 李十一忖了忖,说:“待我寻着她了,替你塑一副新的身子。” 山神又是说了一回折煞,莫了才道:“实在不必。” 从前他也是不多言语的正经地仙,如今心知撑不了许久,才爱请人来说说话。 他笑一声:“现时洋派,安庆城里都垒了教堂,我这山神庙是不大有人来了。” “再过些年头,怕也是要砸了。” 他看一眼涂老幺的衣裳,小西装立领的,怎样看怎样精神。 李十一若有所思地“唔”一声,同他道了别,越过门槛往外去。 第100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一) 何家村在半山腰,不大好找,沿途的茶肆问过去,好容易才探得了道路。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几位挑扁担的卖茶翁一听何家村三字纷纷变了脸色,欲言又止地匆匆指了路,便讳莫如深地埋头往壶里添水。 一路往上走,天也渐渐擦黑,暮色沉沉地罩下来,像倒扣了个粗泥碗。 山上要到底比底下凉些,沿途的雪还未化干净,越往里头走,雪堆得越是杂乱,大道上亦结了一层滑滑的冰,只零星几道脚印和车辙,仿佛是没什么人往来。 涂老幺拎着西裤走,里头几层的棉裤露出来,掖在毛袜子里,倒是不大冷,却是这皮鞋走得十分费劲,窝了好几道深深的勒痕。 他想起从前走街串巷的日子,大冷天儿的棉鞋裂了口子也舍不得扔,涂嫂子补了又补,都辨不出原本料子来,这才没几个时日,连上好的牛皮也不心疼了。 他望一眼旁边的李十一,好日子便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不习惯将感激挂在嘴上。可他清楚得很,若他和婆娘还同从前一样窝在北京巷子里,如今战乱四起,也不晓得还有命没有,更别说安安生生地住在租界里。 这世道连命都不大贵,什么也不奢侈,安生便是奢侈。 他涂老幺屁本事没有,却得了天底下最贵的馈赠,他不晓得怎么回报才好,是以才死皮赖脸地跟着李十一。 李十一见涂老幺一个劲儿盯她,有些不自在,眼皮子一撩,问他:“怎么?” 涂老幺眨巴眼睛,“啊”了一声,目光越过李十一投在身后,咋咋呼呼:“这山顶反光得厉害,怕是常年积雪罢?” 李十一瞄一眼,“嗯”一声,又望他一眼,见他说话没头没脑,仿佛是不愿交谈的意思,便也没有追问的闲心。 再绕过半座山,两旁才渐渐有了几头归家的老牛,前方是一个小村落,路边雪里插着半根旧年的木头,煤炭隐约描了一个“何”字。 村落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青瓦白墙,屋檐高低错落,画儿式地叠着,远远地瞧着似极了水墨山水画,炊烟正好升起来,衬得瓦砾间雾蒙蒙的,是重逢的好场景。 李十一将步伐慢了下来,鞋上还沾了未化的冰碴子,鞋头有些湿,显出了些长途跋涉的风尘仆仆,她想了想,衣裳是不必管了,只将帽子摘下来,顺了顺头发,又将腐皮揭去,手背揉了揉略红的脸颊,将包袱收拾齐整了,这才往里头走。 涂老幺望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生出了重叠的幻象,他第一回 见李十一时,她也是井井有条地收拾着家伙事儿,那时她翻墙掏灶,动作利索又干净,神情却是懒怠怠的,仿佛只要你不太大声,她便连眼皮子也不稀得抬。 如今她又一次在他跟前整装,慢吞吞的动作里却带了藕丝似的优柔寡断,眼帘扇了又扇,好似在考量。 “其实,也不必太紧张。”涂老幺安慰她,“兴许,十九早走了呢?” 李十一顿了顿步子,瞥他一眼。 涂老幺险些咬舌自尽。 他咬着舌尖儿左右一顿看,心底却疑窦丛生:“这村落里咋恁的没人气儿?” 处处屋门紧闭,百业关张,院儿里连条狗都没有,菜叶子也是蔫儿了吧唧的,偶然有一家才是今日浇了水的模样,小道上不见行人,巷口却搁了一个个火盆子,也没人看顾,只自顾自地燃着,涂老幺近前一瞧,烧的是几件衣裳。 他揣着手瞧:“真浪费嘿。” 李十一却道:“病村。” 她骤然明白了为何半路的人都神色有异,也明白了为何途中径道覆雪。 “你咋晓得?”涂老幺诧异。 李十一抽了抽鼻子:“药味,你没闻见?” 涂老幺狗似的嗅了嗅,抬手捏鼻左右胡撸:“怕是鼻炎又犯了。” 他仔细辨了辨,是依稀有几声不大分明的咳嗽,李十一自包袱里掏出一块布条,递给他:“将口鼻掩上。” 说完便提步往前去,涂老幺一面绑布条,一面想提醒李十一,却陡然想起来紧要的,自顾自乐一声,十一姐是开了光的菩萨,自是不必怕。 李十一目不斜视,循着药味愈浓的方向往深处走,她的步子迈得有些匆忙,哒哒哒的,好似在她心上敲着小鼓,才刚转过一个弯,鼓声便断电似的停了,而后是滋滋电流的余音,“喑——”地从她耳边伸出去。 -- 第174页 她微微喘着气望着前方,能听见街边一个药炉子“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蒲扇来回悠着火候的“噗噗”声,蹲在一旁的小男孩儿一句接一句的背书声,还有一个小姑娘“咯吱”一声掩了门,从里头抱出来一小盆炭火,弯腰递到炉子边。 更有甚者,她能听见远山顶上大雪压枝的“簌簌”声,炉子底下火舌偶然窜出的“噼啪”声,执扇熬药的人裙摆摩挲地面的“窸窣”声,以及自己似浪拍礁般哗然的心跳声。 其实有更吵闹的声响,好比说涂老幺在耳畔叽叽喳喳狗都嫌的叫嚷声,同递完炭盆的春萍“呀呀”惊喜的招呼声,可她的耳朵容不下太大的声响了,只容得她慢悠悠地走过去,看着将煮药的动作生生顿住,侧脸与她对视的宋十九。 “终于”这个词的美妙,要在你用到它的时候才知道。 譬如说,李十一终于找到了宋十九。 涂老幺布条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笑眯了的眼,伸着胳膊食指不住地点:“十九!” 他又回头对李十一笑嚷:“十九,十九啊!” 他见李十一颇为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说——我不晓得那是十九不成? 但涂老幺并未将动作收回去,他瞧见了李十一那一眼中细微的微笑和羞赧,她不大习惯激动,那涂老幺便替她激动。 于是他小跑上前,嗓门更大了,生怕嘴被遮住宋十九听不清:“果真是你嘿。我就说前几日见过你,也是穿的这个衣裳,跟着这个女娃娃,你可真是长进多了。” 宋十九站起来,将蒲扇搁下,抿着笑回涂老幺:“怎么长进了?” 涂老幺嘿嘿一笑:“从前是妹子,现如今像个姐了。” 不是小十九了,是大十九了。 宋十九不言语,只是笑,笑得涂老幺眼珠子闪亮亮的,觉着大了的十九可真是好看。他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模样,也不晓得这自豪打哪儿来。 他又回头瞧走近前的李十一,她却未开口说话,甚至没正经同宋十九对视几眼,只拿眼瞧着宋十九搁下的扇子,倒是春萍上前,裹得同涂老幺一样严实,拉了拉她的袖子,喊她:“十一姐姐。” 一段时日不见,春萍好似长高了一丁点儿,也不像最初那样内向防备,甚至会主动招呼了。 李十一含笑应一声,摸了摸她的头顶。 她忽然有些难过,难过于春萍长高的那一丁点,难过于春萍活泼的那一丁点。宋十九是没有变化的,可春萍的变化,便恰如其分地印证了她此前所想的“缺席”。 李十一抬起头,轻轻喊一声:“十九。” 宋十九一顿,点点头:“嗯。” 只瞟了她一眼,便又转头去看那炉子,仿佛十分紧要似的。 靠着李十一的春萍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宋十九身边的涂老幺亦如是,正清清嗓子要搭话,却见一旁的小男孩凑上来,拉住宋十九的手,问她:“‘性相近’后头是啥?” 宋十九一怔,未回过神来,却听李十一清冷的嗓子接了话:“习相远。” 她接得很温柔,眼神亦浮尘一样落在了宋十九的侧脸上,原来紧要的不是药炉,原来十九并非对自己的到来不为所动,原来她方才是借故发着呆,才被这平常的《三字经》问得不知所措。 小男孩咧嘴一笑:“你也会背《三字经》?” 李十一适时将目光收回来,心间的涩里漫出一点糖,她看向那男孩儿,头大身子小,稀稀拉拉的头发掩不住宽大的额头,瞧着跟小豆丁儿似的。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他脆生生答。 李十一讶异地挑了眉头。 她听见宋十九的鼻息微动,在李十一的余光里溢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浅笑,笑容里多少有些意料之中,仿佛宋十九第一回 听到小豆丁的名字时也是如此挑着眉毛,心里头暗叹竟这般人如其名。 李十一侧脸看她,宋十九依然是顾着炉子,面上没什么表情。 涂老幺两眼滴溜溜一转,对小豆丁道:“《三字经》有什么难?赵钱孙李的,你涂叔我也会,你来,春萍是不?你也来,咱们比个赛,瞧谁背得多。” 他三两下将两个娃娃招呼进屋里,将落日西沉的余晖留给李十一和宋十九。 宋十九眼见门掩上了,便正回头,两手将大腿处的旗袍抚平,弯腰坐到板凳上,执起扇子专心顾火。 李十一抿了抿唇,亦坐到她身边,心里头默默数了十来下,才开口:“冷不冷?”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是因语气硬得不如想象中温柔,也是因着说了一句废话。 她实在不擅长说废话。更不晓得,若十九回“冷”或是“不冷”,她该怎样接下一句。 “不冷。”宋十九果然道。 李十一“唔”一声,想了想,觉得宋十九搭理她了,也算得上好事。 于是她默了一会子,又问:“这村里,是什么境况?” 宋十九又添了两块炭,低低说:“瘟疫,村子里的大半染上了。” 她来的时候便是如此,好几户人家死绝了,村里的心知没多少活路,便也不大下山了。 小豆丁爹妈都没了,如今住在隔壁的三叔家。三叔刚染上病,宋十九帮着熬药,又兼着帮手带着小豆丁认字,婶娘很是感激,便将豆丁家空下来的屋子给宋十九落脚,时常也过来做做饭聊聊天儿。 -- 第175页 李十一还未接话,远远的婶娘果然来了,见着生人稍是愣了愣,寒暄两句便拎着菜篮子进了屋。 宋十九见火势稳了,便进屋帮婶娘做饭,李十一跟了进去,想要洗手帮忙,却被婶娘婉拒出来,李十一初来乍到,不好勉强,便又理着袖子往厅堂里去。 未走几步,听见宋十九小小的声音:“这个不洗了。” 婶娘接口:“芹菜么?” 宋十九轻轻“嗯”一声,未再说话。 里头响起哗哗的水流声,刀子有节奏地跺着砧板。 李十一的嘴角提起来,弯曲的弧度比宋十九的话语还要浅,但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好似这份笑令她十分珍重。 李十一不爱吃芹菜,哪怕是在闹别扭,宋十九也时刻搁在心里。 第101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二) 豆丁儿家许多没有这样热闹了,婶娘、十九、十一、涂老幺并两个娃娃齐齐整整坐了一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几人摘了布条,洗净手便开吃,唯独春萍仍旧将脸兜着,习惯性地掀了个脚,将馒头从下方递上去。 这样吃饭实在不便,她原本可以独自端了饭碗回屋进食,却不大想离了宋十九,于是便这样慢吞吞地,照着十分繁琐的工序。 宋十九问了几句三叔的病情,又嘱咐婶娘一会子将药汤带回去,专心致志地扒了几口饭,依然没什么同李十一亲近的心思。 眼见大伙吃得差不离,她才抿了抿唇开口:“这院子有三间房,我都擦洗过,一会子铺上褥子便可歇息了,涂老幺住东面,十……你住西面,我同春萍……” “我同你住,可以么?”李十一端着碗,抬眼看她。 饭桌上霎时安静,婶娘将筷子搁下,手背抹一把鼻子,眨眼瞟宋十九。涂老幺“嘿嘿”闷笑两声,又夹了一筷头菜,小豆丁打了一个小小的嗝,盯着二人,将细长的板凳前后摇得咯吱响,春萍咬了小小的一口馒头,将它从面罩里拿下来,转头问宋十九:“我想一个人睡,成么?” 宋十九润了润下唇,未说话。倒是涂老幺“嗨”一声,对春萍笑道:“成成成,你自个睡。” “十一姐,委屈您同十九挤挤。”涂老幺腮帮子塞着饭,连笑容也鼓囊囊的,“我这爷们,自是要占一间了。” 李十一将睫毛温顺地落下来,“嗯”一声,嘴角微抿,倒是瞧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夜幕不在意人情愿还是不情愿,总之是按时到来,四合院儿里点了煤油灯,却不及天井处洒下的月光亮堂,宋十九早早地洗漱了,换了棉布制的寝衣,一面拆头发一面望着天井中央的老槐树发呆。李十一在楼下同涂老幺聊天,仿佛是刻意让她先上来,又仿佛不是。 若李十一在跟前,她兴许还能敛住自己的思想,可李十一在下头,她的神识便不大受控了。 她抹香油,擦香粉,手里捻着一点碎碎的胭脂,将动作放得轻而又轻,只为了听见李十一上楼的动静。 几个来回后,她终于笃定,李十一是故意的。 故意磨蹭着不上来,令宋十九念着她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宋十九又有些恼了,李十一总是像放风筝一样牵着她,挑逗她的想象,研磨她的关注,碾得比香粉还要细些,零零碎碎地附着在她的指缝间,拍也拍不干净。 宋十九起身,索性先睡下,要熄灯时却顿了顿,最终是将灯留了下来。 躺下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不该将李十一想得那样坏,她一遍遍地回想李十一问她“冷不冷”的模样,她那时坐在自己身边,挪了挪肩膀保持一个亲近却不冒犯的距离,将小臂横在大腿上,微微探着身子瞧她的脸色,落在另一侧的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灰袄子的毛边。 就是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动作,令宋十九捕捉到了她的无措。 走廊里响起有规律的脚步声,雨打芭蕉似的,愈来愈近,渐渐灌溉进了芯儿里。宋十九将眼阖上,听见门被轻柔地推开,略过了三两秒又合拢。 隔绝的视线滋生了无穷的想象力,宋十九不晓得停下的那两三秒,李十一是不是在瞧她,一进屋,是不是先瞧了她。她很是介意这一点子细节,以至于颇有些挠心挠肝。 但她什么也未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着李十一走到桌前,应当是梳洗过了,只直接将衣裳一层层脱下,最里头的那层摩擦着她的肌肤,窸窸窣窣的,听在宋十九的耳朵里,像一句不期而遇的开场白。 宋十九仍旧未睁眼,搁在脸侧的无名指微微一动,像在遮掩心跳错漏的那一拍。 她听见李十一吸了吸鼻子,好似有些感冒,而后放轻动作倒了一杯温水,喉头动了三下,是只喝了一两口,然后杯底轻轻一磕,杯子被放下,李十一吹熄了油灯,走到榻前将被子掀开,冷香带着寒意贴进宋十九的肌肤,令她颈后的汗毛一瞬便立了起来。 李十一又顿了顿,仿佛是依着月光瞧了一眼宋十九颈后的小栗子,她什么也没说,钻进被子里,肩膀轻轻挨着宋十九僵硬的脊背,十分规矩地躺了下去。 宋十九失落了,尽管她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她在长长的呼气声里将这份期许放下来,尽量放得不着痕迹些。 中间的被子被支起来,酥酥灌着凉风,将和李十一相接的地方反衬得十分暖,暖得有些燥。 -- 第176页 宋十九静静候了一会子,李十一除却偶然咳嗽两声,再没有旁的动作。宋十九绷直的脊背软下来,背对着李十一睁开眼,将自己沉在柔软的被褥间。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听见身后有了绵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李十一仿佛是睡熟了,宋十九动了动脖子,却并未侧过脸,将眼帘合拢,不多时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数着宋十九的呼吸,平躺的李十一睁开了眼。 宋十九在她身边总是入睡得极快,哪怕她思想上不大甘愿。 李十一侧过头,望着她平顺的颈后,几缕发丝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像不当心泄露的可爱,身体的曲线玲珑有致,随着气息一起一伏。 李十一刻意拖延上来的时间,又刻意装作熟睡哄宋十九睡着,不过是想这样瞧一瞧她。 她不是在耍什么心眼,只是怕自己克制不住,话说得不漂亮,或者说得太急切,又令宋十九皱眉头。 自见到宋十九的第一眼,她便十分、十分想要搂住她,不仅是搂住,她还想要更多。 她望着宋十九安静的背影,开始整理从前未曾想过的开端。她是个姑娘,哪怕从前活得不太像个姑娘,不晓得是不是干错了行当,她天生性子冷,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欲望。 世道乱,情也乱,假凤虚凰的戏班子,秦楼楚馆的清倌儿,人们将欲望捏圆搓扁,放纵得无限大,谁同谁发生关系,都不算什么稀罕事。 因此有姑娘追着她时,她未曾考虑过性别,有鬼魅要同她好时,她未曾思虑过阴阳。她似一个世界的旁观者,冷眼瞧着别人捧上来的春情,从未被引诱过。 这个“从未”,截止在宋十九身上。 有了她一衬,她才发觉从前自己见过的那些情乱糟糟的,和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一样灰头土脸,它们是她脸上曾经恶形恶状的腐皮,她曾贴着它,与这世道融为一体,而宋十九便是那块腐皮下干净的肌肤,它光滑而平整,令李十一面对自己,成为自己。 而这一刻,她渴望亲密,渴望纠缠,想要用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描摹身边姣好的曲线,抚慰凸起的部分,填充凹陷的部分。 她想要与她做这世间非她不可的事情,也想让她对自己做这件非她不可的事情。 李十一转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清晨,宋十九起得十分早,李十一带着眼下的乌青醒转过来时,身边的被褥里连余温也没有。她换了衣裳,到院儿里梳洗了,一面拨着掖进外裳的发丝,一面往外头走。 宋十九正端了一盆醒好的面,搁到桌子上,砧板上拍了几把面粉,便要调馅儿包饺子。 这村子里没什么吃的,馅儿也不过是跺碎了的白菜罢了。 见李十一来了,她端着蹭了一半面粉的双手,轻声说:“起来了。” 李十一对她笑了笑,她侧过脸,有些别扭。 李十一走过去,忖了忖,说:“一会子吃完饭,我有话同你说。” 食指曲起来,指节在桌上勾着圈儿,宋十九瞟一眼,还未答话,便听得外头响起豆丁儿一声盖过一声的惊呼。 宋十九忙擦了手,同李十一一齐往外头走,见小豆丁飞奔着自街口跑过来,鞋都掉了一只,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十九姐姐!我三叔要死了!” 宋十九眉心一凛,上前两步迎上去。 小豆丁张大了口喘气,掩着唇鼻的布条因着吸气不断往嘴里钻,令他直犯恶心,他索性将布条扯掉,跑到宋十九面前,胡撸一把额头上的汗,哆哆嗦嗦地看着宋十九。 宋十九蹲下去,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他一抽一抽地说:“我,我三叔不行了,呕起来了,要死了!” 他爹娘死前也这个模样,他记得牢牢的。 宋十九心下紧张,正要起身,却见小豆丁瞪眼盯着她,“哇”地一下呕出血来。 一滩血大半洒在了她的前襟,一小半血沫子沾在她下巴,她望着小豆丁的嘴唇,只有中央的地方有些血色,其他仍是惨白惨白。小豆丁抽着气,抬手抹一把,垂头瞧着,眨巴两下眼,用气声说:“我也要死了。” 这句话说得平淡又无所谓,比他背三字经还机械些。 李十一的下颌一收,望向沉默的宋十九。 宋十九的肩膀一动不动,捏住小豆丁的手稍微用了用力,而后温柔地用拇指替他将嘴唇擦拭干净,再一回手将别在发间一个不起眼的玄铁色的簪子抽出来,手腕翻转三两下一甩,“刷刷”两声甩成一柄合拢的折扇。 她将扇子收在掌心,站起身来,回头望一眼李十一。 而后牵着小豆丁往三叔家走。 “死不了。”她温声说。 第102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三) 三叔家比豆丁家还破,久未修缮的院门噗嗤噗嗤跑着风,院子角落里堆着几个铺了灰的簸箕和篓子,架子上葡萄藤早枯了,垂着几个风干了的丝瓜瓤,并一溜硬得同木头似的熏肉。 想来是晓得不大会被主人光顾了,连熏肉也垂头丧气的,吊在将断未断的麻绳上,像是悬了梁。 宋十九几个径直进了里屋,婶娘掩着口鼻,未说话便是哭,落了两滴泪又揩了,哽声叹气:“不中用了。” 宋十九握了她的手,轻拍两三下:“不必慌。”说罢便往榻边去。 -- 第177页 屋子小得很,一溜人进去便显得挤了,小豆丁不想让婶娘晓得自己呕血了,只捂着布条睁着清亮的眼珠子,三叔躺在木板床上,咳得一声比一声大,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喉咙里的痰汩汩地响,好似要将他捂断气。 他的脸色比外头的熏肉还灰黄些,两颊已不剩几两肉了,眼珠子突出来,死鱼似的泛着白,地下同嘴边是黄黄红红的呕物,他虽是农家,却向来爱干净,如今是顾不上了,连意识也不大清晰。 他脱力地躺回枕头上,像是被抛进去的,一双青筋毕露的大手握成拳头,一下下砸着木板子,他嘶声喊着:“他娘,他娘啊——” 婶娘忙拭了眼泪上前去,“嗳”一声。 他晃悠着脑袋,却是哽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出浓重的铁锈味,混合着难以遮掩的腥臭,他却硬生生咽回去了,混混沌沌地望着天花板,问:“阿顺啥时候回来呢?” 婶娘一怔,随即伏在床边掏心扯肺地哭起来。 小豆丁抬脸看宋十九,脆生生说:“阿顺哥月前就烧了。” 婶娘那时不干,扯着他衣裳求好歹留个全尸,村里头的壮丁却不由分说,将婶娘一把推了,粗布一裹便将阿顺抬走了。 那几个壮丁,没撑过三两日,也烧了。 小豆丁想,烧了也好,这寒冬腊月的,往后便不冻骨头了。 他又有些怕,你说都成了灰,底下的爷娘还认他不认呢?他新习的三字经,是背给谁听呢? 他自个琢磨着,未同宋十九说。 思绪戛然而止,似被人扼住咽喉,咳嗽声和哭泣声也戛然而止,和风干的丝瓜瓤子一齐入定,画面停在最撕心裂肺的一刻,停得荒诞而滑稽,像糖人师傅捏了最大开大合的一段戏,将精彩纷呈的表情定格下来。 悬停的光线似一根根任人摆弄的丝绦,浮尘点点是极好的装饰,宋十九的发尾一动,走在光线间,脸上明明暗暗,缓慢地变幻着阴影。 李十一呼吸起落,看着她几步走到床边。 她未回头看李十一,却也未将她定住,李十一心知她有旁的打算,便将烟杆子抽出来,食指一探架格在右手间。 宋十九却未急着动作,只垂头望着被定住的三叔,像是在仔细搜寻着什么。 过了一会子,便听得“吱吱”的声响,似幼鼠觅食的尖叫,却要小上许多,若不是此刻安静得过分,怕是压根不能入耳。 宋十九侧耳听着声响,耳廓一动,手腕翻转如倒挽剑花,玄铁扇绕着指尖圆满一转,疾如闪电地敲向三叔的中庭、灵墟、鸠尾三穴,胸前的散尘被震得一抖,“吱吱”声惊乍乍地叫起来,好似被烧了尾巴。 李十一凝神细看,三叔的身子骨里迸出几条蚯蚓似的线虫,却比蚯蚓小上许多,不过棉线宽,浑身金黄无眼也无口,叫声仿佛是从天灵盖里震出来的。离了人体,那线虫在空中摆动几下,便直冲宋十九面部,宋十九反手握扇柄,“哗啦”一声将扇面抖开,轻扫两下挡住袭击,弹指一震,将其狠狠摔在地上。 她只用眼尾扫了一眼身后,还未收回视线,便见两张蓝盈盈的符纸贴上线虫,顷刻烧了干净。 宋十九侧回头,眼神落在李十一捏了符纸刚刚收回的手上。 二人未再说话,只如法炮制地将小豆丁身上的疫虫敲出来,烧了入肺的三两只,宋十九将扇面收回,簪于脑后,肩头一动,法术尽消,婶娘的哀嚎片刻未停地响起来,三叔却好似被掏空了力气,沉沉睡了过去。 小豆丁眨巴两下眼,心有所感似的摸了一把胸口。 他转脸看,却见方才还在自个附近的宋十九此刻靠在墙边,后脑勺搭在墙上,仰着下巴,有些困倦了,李十一站在她身旁,将一柄不晓得何时掏出的烟杆子收好。 宋十九哑着嗓子说:“走罢。” 眼神是瞧着三叔同婶娘,话却是对李十一说的,李十一颔首,同她一齐掩了门出去。 许久未使招式,方才也不晓得是不是抻着了筋,李十一的掌根处有些疼,她一边走一边轻轻揉,拇指将连着无名指同小指的手筋挨个推开。 “方才那个,是疫虫。”待走到空旷的街道上,李十一才开口。 “是。” 李十一看一眼她:“你便是这样救他们?” 宋十九垂下眼,摇头:“西王母掌管人间刑罚,散播瘟疫。疫虫便是她所布下,自树根里生发,藏匿于五行之中,金木水火皆可依附,成百上千,生生不息。” 除非,将所罚之人惩灭干净,疫虫失其宿主,自取灭亡。 而宋十九方才所做的,不过是清除入肺的两三根,暂缓其病势罢了。 它还会自头发里生出来,自脚底板生出来,自指甲缝里生出来,一寸寸占领他的肌理,侵入五脏六腑,最终耗尽肺气,咯血而亡。 她将病主冻住,再灭疫虫,虽能解救一时,却终究是一己之力,难抗万敌。 有好些回,她白日里眼瞧着好些了,第二日一睁眼,便听得小豆丁跑来说那家人在夜里死了,一早便烧了。 无孔不入的忧惧最令人窒息,也最令人无可奈何。 她好些天未睡过好觉,直到躺在李十一身边。 她眼神里的落寞明显极了,李十一靠近了些,手背垂下来,轻轻挨着她的。 -- 第178页 宋十九未挪开手,细腻白净的肌肤同李十一摩擦两下,动作里有不大明显的依赖。 李十一看一眼她鬓间的簪子,又问她:“这是你的法器?” “是,”宋十九偏了偏头,“叫浮光。我自黄山云谷中拿回来的。” 浮光掠影,扇如其名,宋十九使起来正正是行云流水,如梦似幻。 更令李十一在意的,是宋十九主动同她介绍了,眼里的无助也被温温的眸色逐渐替代。她对李十一的依恋未减分毫,只要李十一同她说说话,她便能好一些。 她动了动嘴唇,未同李十一说,她这扇子原本是执在手上的,取回那日偶然想起阿音打螣蛇时用骨扇的招式,便同她一样插在了发间。 她那时有些想念阿音,未说出口,是怕李十一问她——那么我呢? 你有没有想念我呢? 有些话人们通常不想答,是怕怎样说都不够。 夜凉如水,李十一仍旧同宋十九一起睡。这日宋十九歇得很早,想来是施了术法乏了,来不及有什么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便背对着李十一睡了过去。 李十一闭着眼,在寂静而疏离的月影中回想白日的事由。 床板忽然颤了颤,地板上想起扫帚扫地一般穿梭的声响,李十一蹙眉,睁眼环顾四周,却再没什么动静,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沉睡的宋十九,又将眼阖上。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李十一朦胧的意识被一阵错落的低吟勾醒,那吟哦声极其克制,似是痛苦,又仿佛是无力,自喉头里叹出来,混着青涩的果味同陈年的酒香。 汗涔涔的香气弥漫开,若有似无地铺了一层薄雾,身旁的被褥微微耸动,似尽了冬眠的春虫正在破土。 李十一心尖一颤,霎时便清醒了大半,依着月光望着宋十九。 她浑身冒着灼人的热气,一浪一浪的,棉布寝衣的领口敞了一小半,露出汗涔涔的脸颊同肩膀,她的背脊轻轻抖着,湿漉漉的青丝贴着纤长的脖颈,弯弯曲曲地爬进衣裳里。 她动一下,那发丝便扯一下,在白玉似的肌肤上形色分明,弯曲的形状似有了匍匐的生命力,是杯中弓,是青蛇影,射杀枕边人岌岌可危的理智,咬住枕边人克制已久的的情思。 李十一心跳如雷,探手扶住她的肩膀,指腹勾勒过锁骨的浅窝,最后以指尖抵着她的下颌,想令她转过来。 手上还未舍得用力,却觉天翻地覆,她被带着热浪的宋十九欺身扑上来,两手将她按压在床榻上。 一截被光晕裹住的龙尾自被衾里探出去,拖到地上,沿着墙根缓慢探索。 “我在换麟。”宋十九微微喘着气,桃花酿似的一双眼盯着李十一。 蛇要蜕皮,龙要换麟,是她这几日法术用得过多,肌体有了感应,要给她一副新生的铠甲。 她的眸子一冷一媚地眯,到底显出了些不受拘束的野性来,她望着李十一的薄唇,将鼻尖在她的下巴上轻轻一蹭,轻声说:“我的身子弱得很。” 墙根处的尾巴一扬,贴着木柱蹭了蹭。 她又软绵绵地说:“我的理智也弱得很。” 话音未落,身下的李十一微抬下颌,干脆利落地吻住了她。 龙尾摆了两下,最终以退为进地搭在地上,将木板敲出湿哒哒的声响。 天大地大,也不过就只一双爱人,去他娘的误会争执患得患失。 ——我只晓得,我十分想要你。 宋十九的吻落在意中人的下颌,摩挲颈部的脉络,又爬上凸起的丘陵,隔着略粗的棉布,轻轻地啃咬,她仍旧多少有些赌气,在来回拉锯中感受李十一的变化。她唇间坚硬的顶端是李十一的不近人情,软糯的支撑却是李十一的柔情蜜意。 她需得反复品尝,才能将她隔着布料的爱情悉数含入口中。 未有下一步动作,宋十九却停了下来,注视着李十一的双眸,温声说:“我想……” “可以。”李十一的回答很轻。 “不是。”宋十九摇头,将下唇一咬,似抿了一片花瓣似的,略勾了一下便放开,她更正:“不全是。” “可以。”李十一仍旧是这一句。 她顿了顿,又道:“我帮你。” 她不用宋十九将话说出来,她明白,不止是今晚,宋十九想要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宋十九原以为李十一又会同她争论,怪她感情用事,却不曾想李十一说——我帮你。 她和解的姿态摆得诚意十足,将这三个字说成了一句情话。 宋十九把头枕在李十一的颈窝,觉得莫名动听。 作者有话说: 1.疫虫是我编的。2.西王母掌人间刑罚和瘟疫出自《穆天子传》:“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狌,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第103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四) 宋十九突然明白,在自己同李十一的感情中,从来就不需要争一个对错,她要的只是李十一在乎她。正如当初,令她难以招架的从来不是李十一关于是非的态度,而是她的那一句“感情用事。” 而如今,李十一的一句“可以”,令她前怨尽消,令她轻了骨头,软了心肠,真真正正成了一弯伏地贴腹的游蛇,心甘情愿地攀附她,拥吻她。 她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姑娘,就是这样没有见识的姑娘,曲直利害抵不过她愿意,好坏黑白都不如她喜欢。 -- 第179页 她认真地盯着李十一的眉眼,仔细思考自个儿为何会这样喜欢她。 是因为她眉似青山,眼似湖泊,还是因为她肤似长白山云团缠绕的积雪,唇似山林间顶着露珠的蜜果。 她咬上那蜜果,觉得又什么也不像,没有一种果子比李十一更美味,更馥郁,更令她神魂颠倒。 交缠的气息逐渐升温,驯服小兽的手四处探索,自光裸的肩胛骨沿着脊柱往下,拨弄玉珠一般一寸寸细数她脊柱的凹凸,这是她生而为人的支柱,支撑她的礼数,规矩和思想。 再往下,是碗沿一样光滑的腰窝,细腻的肌肤逐渐变得粗糙,连接着层层覆盖的鳞片,她的腰肢在李十一触到鳞片时重重一颤,如鱼儿被浪花推至了岸边。 鱼搁了浅,嘴唇一张一合,渴极了。宋十九与李十一交颈纠缠,鳞片一张一合,渴极了。 李十一的手温柔而细致地抚摸她的鳞甲,甚至指甲偶然碰到她鳞下的嫩肉,面上却未显示出对她真身一点的好奇心,她不低头瞧,只以手缓慢地抚摸,眼神牢牢勾住宋十九,却好似将她从里到外打量了个遍。 宋十九被煽情得无力抵抗,尾巴尖儿颤了又颤,在地面蹭出难耐的痕迹。 这是她回归于兽的天然,释放她的本能,野性和不驯。 无论哪一种形态,都躲不掉这双手的掌控和教化,将她的爱欲催发,以神佛难挡的态势。 她终于又回到了山野,杂乱的心跳是池蛙鼓腹,淋漓的香汗是穿石水滴,她的思想是漫天的星辰,明明灭灭,神鬼难测,密密麻麻,一盘散沙。 而李十一的手则是深邃而璨烂的天河,是杂乱中的有序,是零散中的聚汇,是难测中的笃定,是不可能中的可能。 她短促而喑哑地低低叫她:“十一,十一。” 宋十九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潜藏已久的私心。 小豆丁叫她“十一姐姐”,春萍叫她“十一姐姐”,而自己自有意识以来,只喊她“十一”。 是不经意间命中注定的预感,预感到今日要如此痴缠软糯地喊她。 若从一开始便没了礼数,往后再无怪罪孟浪的借口。 第二日一早,涂老幺熬好了臊子,请几位姑娘出来吃面,李十一应了门,涂老幺又转向另一间,才刚抬手,便同开门的春萍打了个照面。 春萍向来起得早,又同宋十九住惯了,一时未蒙上面,见着涂老幺,还不大清醒地愣了愣神,而后才双手捧住脸,将唇鼻掩得严严实实。 “你瞧不见我。”她闭着眼,着急得睫毛都在颤。 “我瞧见了。”涂老幺否认。 春萍睁眼,又赶紧阖上,嘴里念念有词:“你没瞧清我。” 涂老幺乐了:“咋没瞧清,双眼皮子利刀眉,元宝鼻子小鸡嘴,长得同耗子似的。” 他的比喻一向是瞎来的,薅着啥用啥,话了了才觉得有些奇形怪状。 春萍倒未留意这个,只掩着脸懊恼,这涂老叔瞧着比老锈刀还钝,眼珠子却转得飞快。 她于是将手放下来,也不挣扎了,只同涂老幺说:“我不是这里的人,十九姐姐嘱咐我,不许给旁人瞧见脸。” “瞧见了,能如何?”涂老幺没明白,“要砍了我?” 按说书里头的,江洋大盗现了脸,那必定是要灭口。 但他的凉气只吸了半口,便怀疑地看着这小丫头,弱得跟狗崽子似的,能把她涂爷爷灭了? 春萍只哀怨地望了他一眼,摇头闷声把脸罩好。 人才刚刚聚齐,小豆丁又趿拉着鞋飞快地跑来,昨儿被宋十九抽了虫,他又回复了些精神,绕着桌子吭哧吭哧喘着气,眼巴巴地守着面汤盆。 “怎么一早起来做了面?”李十一的鼻音糯糯的。 宋十九咳嗽一声,鼻音也糯糯的。 “今儿三十。”涂老幺“嘿嘿”笑一声,给各人盛臊子。 这还是他媳妇祖传的手艺,豆腐、咸菜、同肉沫子剁碎了,搁一块猪油炒出香,再调上几个鸡蛋,热水下锅焖着,再以芡粉勾了浓浓的汤,那叫一个咸香入味。虽说今日短缺肉和猪油,他做了个简易的,好歹热闹热闹。 涂老幺一说,诸人才想起来竟至了除夕,出门在外不兴数日子,又兼着这村里病了几月人丁薄,炮仗没备着,春联也未贴,哪来半分年味。 命还短着,谁还过年呢? 小豆丁捧着面,也不拿筷子,先是舔了舔上头的汤汁,眯着眼啧一口,又对涂老幺说:“涂叔,你做个炮仗罢!” 这小子,倒是半点不见外,涂老幺笑他:“你这顽心是大发了。” 小豆丁摇头:“我爹说,炮仗是赶年兽的。你做了炮仗,我拎着去村里跑一圈儿,将疫兽也吓唬吓唬,没准就吓死了。” “你拎着跑。”涂老幺吓他,“疫兽不好说,你先被炸死了。” 小豆丁却半点不怕,低头想了想,说:“我死了便死了罢,三叔和婶娘活着就成。” 李十一的筷子顿住,听见宋十九问他:“为什么?” 小豆丁说:“三叔是好人,村里的新井是他挖的,好人不该绝命。” “我不好,我烧过鸟蛋。” 宋十九一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热闹撑不过半日,至晚上,月亮又变得孤零零的。涂老幺倒果真给小豆丁做了个“炮仗”,砍了几节竹子,中央打上孔,用麻绳穿成一串,给他绑到腰上,一跑起来竹筒在地上磕得哗啦啦的,倒很有几分爆竹的动静。 -- 第180页 小豆丁喜不自胜,拉着竹筒子便疯跑乱窜,在屋子里众人身边转了一圈,又跑去清冷冷的街道上,一面跑一面喊,挨家挨户驱疫兽。 “哗哗”的声响渐渐远去,涂老幺将神识渐渐拉回来,同春萍坐在天井旁,望着星子守岁。手里头没有瓜子胡豆什么的,他有些不习惯,只胡乱地捶着腿肚子,也不晓得是问谁:“你说四顺在干啥呢?” “你说音大奶奶和傻阎王,吃饺子没吃?” 没人应他,只春萍将头靠在回廊上,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又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 宋十九和李十一自屋里出来,皆换了青色的长衣长裤,在月影下透着墨字一样的风骨。宋十九将头发拨在一边,李十一则反常地束了一个高马尾。 浮光玄铁扇在宋十九手中一转,李十一两手空空,慢吞吞地将手套戴上。 二人同涂老幺交待了两句,便要出门。还未过门槛,听得身后的春萍喊了一声:“十九姐姐。” 宋十九回头看她。 春萍看一眼涂老幺,又按了按自己的脸蛋子,她想问宋十九,今晨她见了涂老幺,涂老幺不是重庆宅子里的人,是她后头碰见的,自己却为何没起烧。 她整着思绪,好半天未开口,再抬头时见宋十九安抚性地笑了笑,道:“回来说。” 第104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五) 纵横的街道齐整似棋盘,两旁高低错落的房屋是不可落子的空格,而日月星辰是走棋的手,用影子将行人挟持。村落的另一头是哗啦哗啦的“炮竹”声,随着小豆丁的脚步起起停停,稚子的清音琅琅飘远,和着浓重而不知疲惫的喘息声。 “过年啦!来年一定好!”他挨家挨户拍着门。 竹筒子在台阶上刷刷砸过,他又拎着敲了敲,将驱赶凶兽的阵仗敲得再大些。 倦意袭来,身子骨到底也染了病,只跑了不到一半,他便乏得很。眼皮子似灌了铅,肩膀也塌下来。 他跑两步,又停下,再跑两步。 他的眼神儿努力亮起来,晃着脑袋背:“人之初,性本善……” 两句反复念的三字经荡着回音,和身后的竹筒声混在一处。 小豆丁的脚步慢下来,头耷拉着,脑袋大身架子薄,更似一个土豆吊在了筷子上,他筋疲力尽,喃喃地背着经,忽然心有所感地往后一瞧,眨了两下眼。 身后空荡荡的,街道里连路灯也没了精神,将地面割成豆腐块似的,一块明,一块暗。 村落的中央踏着两个清瘦的身影,李十一埋头数着石板路,至中央略青的一块停下,五指一合将掌心简易的罗盘收拢,塞回靴子里。 何家村依山而建,东兴龙骨,西下削平,按风水圣典《撼龙经》里所言:平地龙从高脉发,高起星峰低落穴。李十一依贪狼至破军之星势,寻了村里聚龙汇金之源地,此处为正风正水,四方围合,村落周遭树木同气连枝,皆根于此。 李十一对宋十九点了点头,而后俯下身子,于北向井内贴坎卦符,南向点灯,灯下书离卦符,东向柴木中插震卦符,最后将金怀表掏出来,搁到西面,以兑卦符封贴。 金木水火各安四方,中央一抔黄土,八卦阵。 一系动作做完,恰恰是子时正刻。李十一直起背,又掏一把纸片,落地成人,她轻声道:“听声。” 纸人四散而去,或爬往屋檐,或贴于角落,盘腿坐下报信护法。 宋十九立于阵法正中,待四下又归于寂静,才水目依依望了望李十一,随后合拢双眸,手腕颤动,将玄铁浮光扇往上一抛。 铁扇徐徐展开,夺取万千月华,光影自扇面的镂空处透出来,将时辰碾落成细碎的泥屑。扇面上有巍峨的群山,娟秀的溪流,纤弱的扶柳,同烂漫的春花。 薄如蝉翼的花瓣轻轻一颤,柔似丝绦的柳枝略略一打,山河俱震,日月沉塘。 被风吹动的符纸顿住,南面的幽幽烛光顿住,远处依依稀稀的竹筒声顿住。村落似有了筋脉,被一双大手自地底下拽住一抽,筋脉尽断,生机顿失。 唯一例外的李十一站在阵中,微微蹙眉,将眼神投向玄铁扇。 月色穿过扇面,碎雪似的落下来,落到宋十九身上,似拎起了她的骨头,脚尖悠悠然一踮,便脱离了地面。 手背上的鳞片若隐若现,眉间现出了一弯青白色的龙纹,宋十九垂着秀丽的脖颈,面上一派清然,待扇面的浮光将她的脸颊尽数晕染,她才抬起右臂,掌心竖直,往外抵门似的柔柔一推,捏了一个无畏印。 一如她的表情,无所畏惧,心神笃定。 地面出现了细小的裂缝,似干涸了几十年似的,沿着阵中央四散裂开,那裂纹仿佛有了神识,大半避开了房屋居所,雷劈似的袭向村落里的树木。 子时三刻,李十一将手中的神荼令抛向空中,在令牌的旋转中盘腿而坐,左手拇指同中指相捻,竖于胸前作说法印,右手垂下指端,成与愿印。 二印相成,神骨初现。 夜幕里只剩交错的呼吸声,同成百上千的树木被撼动的拔地声。李十一轻抿嘴唇,听见身后的宋十九袅娜的细语。 “日游夜游,乾坤因由,混沌未开,时不我待。” 李十一颈边的红痣娇艳欲滴,仿佛被宋十九绕梁的余音蛊惑。 -- 第181页 她薄唇一掀,续上真言。 “丛丛往生,生而复死,百鬼出行,听我号令。” 风起不来,云涌不来,月静不来,星闪不来。天地间成了大型的坟冢,统御一切的是错乱的时序同颠倒的生死。生人入定成了死物,百鬼沸腾闯入人间。 一根根巨树被连根拔起,是七零八落的殉葬者,树根处沾着金黄的微光,盈盈似流火。 流火离了宿主,慌乱地窜入空中,而一道疾如闪电的剑光,将其斩作两半,落到地面砸出脓液似的血浆。 木兰将剑放下,立于青砖瓦砾间,马尾扫在脸颊,似凌冽的刀疤。 身后滚滚惊雷,尘土飞扬,魂策军百马千骑踏阵而至。 李十一耳廓一动,听着军旗呼呼摇动的声响,听着马蹄哒哒踢踏的声响,铠甲噼啪碰撞,箭矢划破长空,死寂被嘈杂替代,遥远而封闭的村落成了吹响号角的战场,迎接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偏偏这场屠杀漂亮得令人心悸,疫虫自树根处窜出,自瓦缝里窜出,自残破的躯体间窜出,惊叫着冲向天空。金黄璨烂的虚线悬浮在苍穹,带着微弱的啸叫,似眼前轰然炸裂的烟火,又似远方摇摇升起的夜灯。 箭矢的顶端带着淡蓝色的冥火,仿佛将星子也射落了人间,成千上万的疫虫来不及挣扎,便被冥火烧成灰烬,连一点子烟渍也未留下。 李十一睁眼,在兵荒马乱的厮杀中望着面前的宋十九,宋十九眉睫一颤,睁开湿漉漉的眼回视她。 她们在战火中对视,亦是在烟火中对视,在天灯中对视,也在星辰中对视。 不晓得是不是凡人之躯难以支撑,李十一的双眼有些酸涩,令她只能微微敛着凤目,眼波将宋十九的模样模糊,勾勒出银边。 宋十九瞧见李十一掖了掖嘴角,目光静得似被法术冻住。但她好似听见了李十一在柔声问她——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能如她所愿地,带来生命与希望吗? 阵中的烛火快要燃尽,厮杀也至了尾声,魂策军叩首后大半归于泰山,只剩木兰同几十位兵将巡视查验,确保无一遗漏。 李十一跌下地面,扶住一旁的竹筐,薄汗将她的衣裳黏住,不大爽快地贴着身体,她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地面仍旧似被敲了壳的鸡蛋,横七杂八的树木拦在路中,幸好未有几颗砸到农户,想来是宋十九尽力把控。 但即便如此,仍旧是杂物四落,砖瓦齐飞,仿佛遭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 金怀表的指针又转动起来,村里的人被清除了疫虫,要陷入一整日沉沉的昏睡。 浮光扇稳稳合拢,宋十九落在李十一身后。 李十一回头看她,她手上龙鳞未褪,一双唇白得毫无血色,瞳孔比往日淡上许多,像剔透的琥珀。 李十一正要过去牵她,却听得街道上响起咕噜噜的车辙声,比旁的车辙轻上许多,滚动的木质同寻常的没什么两样,只是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的村落里,却令李十一和宋十九心旌一曳,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那不是什么车辆,却是紫檀木色的轮椅,自青石板的尽头滚来,逆着雾蒙蒙的光线。 轮椅上是一位极其瘦弱的白衣姑娘,一手掩在腹间,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随着轮椅的行进稍稍颤动。 待近了些,二人才看清她的模样,若说阿音美在窈窕身段,十九美在眉目天然,那么这姑娘便美在通身的气派,烟眉潭眸,是不大需要瞧清的,只消一个乌发薄肩,便好看得似对着婵娟描出来的谪仙。 这姑娘弱得很,至宋十九不远处停住,抬手掩唇咳嗽起来,细腰一收一收的,仿佛抖落了身上披星戴月的清辉。 她咳得气喘不及,似立时要背过气去,好一会子才停下,抬头望着宋十九。 她以泉水一样透彻的清声说:“烛龙,令蘅不曾管教你么?” 作者有话说: 风水念咒布阵什么的也是瞎编的。 第105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六) “你是谁?”宋十九抬眼。 白衣姑娘笑了,声音像从雪山深处来的:“阿瑶。” 寥寥古道,檀木车轮,她坐在时光的山穷水尽处,坐在阴阳的风生水起处。 传说中的西王母,豹尾虎齿,蓬发戴狌,可她此刻坐得单薄而脆弱,说话时皮肤贴着颈部,好似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她慢腾腾地仰头望了望天,又扫一眼地下零落的疫虫,嘴角仍旧带着笑,连一丁点儿心疼的表情也无。 车辘缓缓行进,她自逆光中过来,面上一半是光影褪去的阴鸷,一半是眉目明晰的苍白,她的五官、神情、同她的身体一样单薄,经不起蹂躏似的。 她看向宋十九,问道:“这是何故呢?” 说话时指头叩了扣轮椅的扶手,指甲剐蹭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蛟龙脑袋。 宋十九将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昆仑丘上古女神王母阿瑶,从前只在桂宫兔嘴里听过,司刑罚掌瘟疫,手握不死药,可赐人长生。 头一回打照面,竟是这个时候。 于是她敛了敛下巴,想要开口。 却见阿瑶又摸了摸蛟龙的牙齿,笑道:“方才一问不过白开一句场,我并非很想听。” “有话,”她病弱一笑,“同它说。” 她的笑容似一盏油尽灯枯的煤油灯,在灯光若有若无的照拂中,背后升腾起万马哀鸣的嘶啼,那是极短促的一声,仿佛只是为了令人闭一闭眼,再睁开时是遮天蔽日的黑暗,扭曲涌动的庞然大物将天地撑开,黑漆漆的身段悬浮其间,半个庭院大的脑袋压下来,一对招子冷冷眯着,连出气都似凌冽的寒风。 -- 第182页 轮椅上雕的蛟龙仿佛被神笔一勾,成了气吞山河的活物,顷刻便压至了眼前。 宋十九本能地将右腿一撤,小臂横拦身前,做了一个防卫的架势。 到底方才耗了大精气,未等她将应敌的姿态规整好,蛟龙便一条巨尾抽至身前,扭曲的空气似被掀翻的巨浪,就要砸向地面弱不禁风的庭院。 宋十九暗咬银牙,回手圈了一个光阴罩,硬生生将这一尾接下来,浮光扇盈盈一圈,将众人圈在其中,隔出与世断绝的空间。 扇面合拢,自封闭的光圈处坠下来,宋十九足底一踏腾身接住,却不料那蛟龙利爪近前,以迅如闪电之势至击心脏。她一个慌神,正要翻身躲过,面前竟是“磕”的一声脆响,一块巴掌大的紫檀令牌精准地格挡其中,将蛟龙的攻势硬生生止住。再定神一瞧,李十一立于身前将她挡住,双手结挽一个兰花印,肩膀前倾足底后撑,眉心紧皱,手腕一推,以令牌将蛟龙逼退回去。 袭人的压迫骤然消失,好似是下端的阿瑶姑娘轻轻拂了拂袖子,她望着仍旧未被收回的令牌抻了抻眉头,问:“神荼令?” “你是——”她这才将目光移到面前的人类上,她的眼睛不大好,方才只感应到烛龙的气息,只以为身旁这位是小喽啰,直到她使出了神荼令。 “令蘅?”她颇有些惊讶地笑了,顿了顿才续道,“噢,李十一。” 晓得令蘅不算稀奇,可她能精准地喊出“李十一”的名字,这倒是有些怪异了。李十一喘着粗气回到地面上,同口干舌燥的宋十九对视一眼。 阿瑶叹一口气,将身子倚在轮椅的一边,食指为难地撑着额角,问她:“府君大人,当初你渡劫入轮回,诸神与你方便,我如今不过行我权职,大人怎的竟同我为难?” 李十一收回神荼令,将眼帘垂下来:“司其职天经地义,打她不行。” “其余的,”她坦诚,“听不懂。” 师父从前说,这世间万事逃不过一个你来我往,若有人要你承不该之情,只道听不明白便是。更何况,若李十一的人生算是予了方便,实不晓得不与方便是什么模样。 她这性子,同令蘅倒是有些差异,再思及方才她的招式动作,阿瑶驱动轮椅,又近了些,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回,仍是笑:“想来,令蘅并未回归。” “是什么缘故呢?”她轻咳两声,病恹恹的尾音一吹便散。 宋十九见她语气尚算温和,便将浮光扇放下,只以为要同她好生相谈,却见她吐气如兰,幽幽笑道:“若令蘅未回归,你打不过我。” “你我恩怨,同十一有何干系?”宋十九皱眉。 阿瑶将耳发挽到后头,又开始猛嗽起来,待唇边沾了血,才抬头,笑得颇有些触目惊心:“只是想,泰山府君换人来做,也未尝不可。” 宋十九的鸡皮疙瘩自脊背处生发,繁衍生息似的遍布全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病态,孱弱,笑意却残忍,诡谲,带着隐隐约约的疯狂。 空气似被人拧了一把,是一触即发的紧张,宋十九捏紧了扇子,将唾沫牢牢咽下去,却听李十一淡淡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阿瑶反问。 “你单身。”李十一道。 宋十九未忍得住,小声地笑了出来。她转头,瞥见李十一风轻云淡的面容,她的眼波转得慢悠悠的,仿佛面前的境况仍旧稀松平常,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抚摸了几回神荼令,不紧不慢的。 宋十九在她的小动作中奇异地镇定下来,她忽然觉得生同死都没什么干系,只要身边是李十一,只要被打的时候,别痛太久。 她这样想着,便又摇头笑将了出来。她心知自己未必很占得理,但李十一肯陪她捣一次乱,那也称得上一句痛快。 阿瑶这回不笑了,只木着脸瞧她们,眸子黯了黯,这才显出了些生而为神不可冒犯的骄矜。她侧了侧身子,为背后垂涎已久的蛟龙让路,蛟龙破竹般猛然袭来,李十一拉着宋十九的手腕回身一退,一柄利剑自脑后飞来,“嗡”地一声砸在蛟龙面前,地面破裂,入石三分。 李十一回头,木兰率方才余下的神策军赶赴而至,同蛟龙缠斗在一处。 木兰虽神力不比蛟龙,好在身姿灵巧,又招法诡变,蛟龙一时也占不得便宜,再添魂策军诸将助阵,竟很有些难舍难分。 宋十九正要腾身而起助木兰一臂之力,却见一条白练穿梭而至,堪堪擦过她侧头躲避的右颊。 右脸火辣辣的,她转头一瞧,见那阿瑶自轮椅上足尖一点,平地升空,似一个小小的方垫将其托起来,洁白的衣袂随着小腿垂下,双脚却是赤裸的,在寒夜里发着冷玉般的光。 她一手执着一匹细长的白绢,以此为器,向李十一同宋十九袭来。 那绢布似有思想,灵蛇一般左右攻击,时而缠住宋十九的手腕,时而锤击李十一的胸骨,而它的主人稳坐云端,仿佛在牵引不大听话的木偶,又仿佛在瞧一出名为负隅抵抗的皮影戏。 阿瑶到底是上古之神,战败宋十九这钟山之兽自然不在话下,又兼着宋十九方才救村一举元气大伤,而李十一更是人身尚存难抗天击,二人打得十分吃力,只余一己韧骨相抗。 光阴圈摇摇欲坠,经不住阿瑶神力巨大的冲击,木兰的刀剑同蛟龙的麟甲磕碰在一处,闪出电光火石的交锋,魂策军的闷哼一声声传来,将喉间的腥甜硬生生咽下去,空气中唯有肃杀的短兵相接同浓厚的血腥味,一阵阵挑破人的神经。 -- 第183页 才缠斗了半盏茶的时间,李十一已是筋疲力竭,她单膝跪在地面,不知从何处拣了一柄魂策军的长剑,反手支撑着上身,高马尾散了一半,七零八落地附在湿透了的肩颈处,下颌至锁骨处一道深深的划痕,裹着老村陈年的黄沙。 她来不及喘口气,见白练将宋十九的腰身裹住,正要重重一抛,李十一抬起沉重的手腕,将飞剑刺过去,哗啦一声斩断白绢,宋十九翻身落地,却见那白练又朝李十一处游去,勒住她纤细的脖颈,阿瑶手腕回收,将白练狠狠缚住,扼住李十一的咽喉。 喉咙火辣辣地疼,里头冒出了阵阵反胃的酸水,却溢不上来,甚至连气也喘不上,只能血沫子一齐堆在喉间,伤口处的沙子被填进血肉里,仿佛能听见砂石研磨血肉的声响,汗水侵袭了她整个脸庞,似将眉目自水里捞出来,眼睛却瞧不大分明了。 她从未如此痛过,筋骨尽断是痛,呼吸难续是通,肺部沉沉的锤击和嗡鸣是痛,指尖难以合拢的虚脱和无力也是痛,更痛的是耳旁宋十九惊惧的呼叫,李十一透过汗水朦胧的眼睛,瞧见宋十九发出了一声震颤山脉的嘶吼,指尖生出利甲,双腿相缠,裙间的尾巴若隐若现,她双目发红,睚眦欲裂,眉间印出深刻的青白色的裂纹。 宋十九怕是要以原型相抗。 阿瑶有所察觉,急唤一声蛟龙,那蛟龙将木兰狠狠一扫,便踏雾而来,千钧重的利爪将宋十九拂倒在地,而后将她瘦削的人身牢牢按压在地上,五指一扣,陷入地里,止住她身体摆动的叛乱。 上古神兽,个个有神通,这蛟龙爪便是混沌惩戒众神时,锢神骨的锁链之材。 宋十九发出了一声状似猫犬被捶打时的哀鸣,撕心裂肺中又带着兽类委屈的呜咽。 李十一心头俱颤,想要说话,一提气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抖着十指想驱使神荼令,却一个失力令紫檀令牌脱落在地,她只能以肉身将白练拉出一段距离,蹲下身子,抽出短靴里的小刀,刀刃往自己脖子处狠狠一拉,带血的白练顷刻断裂,颈间涌出汩汩的血流,李十一只胡乱擦了一把,便要向宋十九奔去。 白练又欺身而上,将李十一的脚腕缠住,狠狠抛向地面。 李十一闷哼一声,腰背撞在石块上,脊柱仿佛错了位,令她的身体似一块破布,以诡异的姿态耷拉着,湮灭理智的剧痛让牙关禁不住抖动,抖得她四肢百骸都仿佛侵入了冷气。 她吐一口血水,眼皮子已是肿得同桃儿似的,却仍想再站起来。才迈了一个步子,便踉跄得摔了下去,她的腿已不堪驱使,像两个软绵绵的肉条,她只能滚过去,同宋十九靠在一处。蛟龙一个爪子要扣下来,李十一阖上眼,又睁开,对着泪流满面的宋十九眨了眨眼。 她不晓得她为啥要眨眼,但她连微笑的力气也没了,她只能将上下眼皮合拢又分开,是一个她能力所及的安抚。 她时常这样安抚宋十九,在讹兽洞里时的拥抱,在咖啡厅里脱口而出的解释,以及在仙乐斯她要同旁人跳舞时,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宋十九的膝盖。 此刻她又一回安抚了宋十九,以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靠到她身边,以面无表情的沉默的眨眼。 宋十九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崩溃而又突兀,她从未在战败时痛哭过,方才险些被打出原型时,她也只拼着一口“去他娘的”骨气,可李十一的安抚令她心酸至极,令她瞬间就软了骨头,她忽然发觉其实她庸俗得很,她不想要什么同生共死,她还是想令李十一活着。 李十一想要皱眉,却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神情,她无力再说什么,只能将头偏过去,等待蛟龙巨爪的禁锢。 “嘭”一声铁器的碰撞,一个闪着寒光的物事将蛟龙爪打得一顿,它收回爪子,抬起巨大的眼看过去,阿瑶将白练收回,也抬起病弱的眼看过去。 残破不堪的小巷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个顶着箩筐的男人,他穿着被撕扯得衣不蔽体的西服,脸上的肉不晓得是吓得还是怒得,总之是抖得不成样子。他浑身上下都写着恐惧,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分,一抬步便险些跪下去。 涂老幺看一眼方才被扔出去的铁盆,又看一眼面前的庞然大物,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蛟龙,比那报上的巨蟒还大些,从前自己还吹嘘自个儿能一拳干一个猛虎,如今一瞧,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 凡人?阿瑶回到轮椅,又留心瞧了好几眼,拧着眉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困惑。 蛟龙复要将爪子伸向李十一,却听得涂老幺大叫一声:“别动!” 涂老幺蹲身捡了一把锄头。 阿瑶定睛瞧了两眼,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手托着下巴,眨巴眼瞧着他。 手指在轮椅上轮番敲击,敲击声停一秒,蛟龙的爪子便将李十一翻滚着拂一回,瞧她衣不蔽体地跌到街道旁的石阶上,仿佛拨弄一个好玩的物件。 涂老幺怒从胆边生,上前几步又吼一声:“你他娘的别动!” 他的嗓子仍旧抖得厉害,可却不是怕的,他从未见过十一姐被折辱成这个模样,他心知自个儿也活不了了,既没了活头,他还怕个球。 于是他将头上的箩筐一扔,指着阿瑶,气红了眼眶,骂一句:“小丫头片子,你涂爷爷说的话,最好听清楚喽!” -- 第184页 “涂什么?”阿瑶问。 “涂三平。”涂老幺将锄头砸过去。 阿瑶甩袖一挥,那锄头便转了个方向,落至气若游丝的李十一身上,“咔嚓”一声,将她的右肩卸下来。 涂老幺不说话了,他只默默地盯着李十一血肉模糊的脸,好似从未见过她似的,一眉一目看仔细了,记牢了,而后他堆起眼皮子,同往常一样赖笑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阿瑶。 他不紧张了,也不惶恐了,以街头巷尾的二流子惯用的身段斜着重心,另一腿没教养地抖起来,这是神同人的对峙,亦是高高在上同三教九流的对峙,他将脖子缩着,手在袖口里揣起来,西装袖子太小,他揣着不大舒服,却也只能将就。 “涂三平。”他又重复一遍,对阿瑶赖皮赖脸地笑着,说:“我涂三平要你的命。” 他说得笃定,连阿瑶亦不由自主扶住了轮椅,却见涂老幺呵呵一乐,俯下身子做了一个助跑的动作,在清冷的巷子里“踏踏”几声闷响,随后便是“轰”的一声余颤。 她瞧见涂老幺一头撞在坚硬的石柱上,肥硕的身子抖了一抖,似是没想过这样疼,连骨肉都起了退缩的反应,可他回身坐在石阶上,被血覆盖的脸庞无畏又无惧,眼珠子原本便小,此刻更是睁不开了,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盲目地寻找李十一的方向,手里握着的神荼令隐隐颤动。 人通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尽力掏了掏,也说不出一句好话来,更不晓得该从何处说起,唯有一句记得牢牢的。 那还是在螣蛇洞内,他躲在巨石后,瞧见李十一头一回变成发光的菩萨时,听见阿罗说——三魂祭,神荼出。 他算过了,木莲,芸娘,再加上他涂老幺,这三魂是顶够了。 听老人说,魂魄离体时,人的身体里还能残存些意识,他便想拘着这些意识,瞧一瞧回归的令蘅,瞧一瞧她怎样将这臭婆娘打得落花流水。 涂老幺有些得意起来,靠坐在台阶上,忍不住唱起了曲儿,他的曲声仍旧比杀猪声还惹人烦,但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呸一口唾沫,咧着大嘴大声唱起来。 “鸦瓴般水鬓哎——似刀裁。” “小颗颗芙蓉花哎——额儿窄。” 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时断时续的曲声中,他感到困意自四面八方袭来,同样四面八方袭来的还有别的,那是一浪又一浪的叩头的声响,万鬼,千魂,狼嚎,虎啸,神音,仙乐,这些声响出现在静谧而萧瑟的冬夜里,是如此的热闹,也是如此的不合时宜,更是如此的矛盾而微妙,可它们齐齐叩向这一处,似虔诚的皈依。 同宋十九回归时不同,那时万兽欢腾,百虫破土,令蘅的出现是安静的暗涌,仿佛成千上百根游走而来的丝线,交织在中央的宁静里,只待那人沉睡醒来,用眼神轻轻一拎。 神荼令是最忠诚的前锋,令蘅仅仅只是指头动了动,它便被捉拿一般回了到她手里。 涂老幺不胜力地将指头松开,朦胧中瞧见原本生死不明的李十一浑身漫了一层淡淡的光,那光影将她抬起来,抬至半空中,身下是一朵曾见过的睡莲。 睡莲开得安谧而温柔,仿佛在包裹初升的婴儿,又仿佛在安抚流浪的归人,它将她的肌体重塑,记忆填充,将她的眉峰略微挑高,唇鼻添了清冷。最浓墨重彩的是她的双眼,将人间烟火剥离,以疏远的慈悲替代。 光芒逐渐散去,中央静静停着的是一位白裳神女,她似是尚未为一场酣睡画下句点,仿佛是被提起来的,腹部稍高,头尾稍落,待她睁开了眼,才直起身子,缓缓降下来。 她仍是那身白衣,仍是那个发髻,仍是一样的神情,只是未在手里拎一盏彻夜工作的灯。 在涂老幺被稀释的意识里,依稀有衣袂款动,令蘅走过来,他咧了咧嘴,望着她的手指说:“又……” 又见面了。 我是涂三平。 我爹叫涂二旺,我爷叫涂一兴。 我爹说,人活一世,稀里糊涂。我爹说,穷有穷高兴,富有富忧愁。我爹说,你爷是个疯的,你轻易别招他。 我爷总爱拎我说疯话。 我爷说,咱祖上是大人物,复姓神荼,后来落败了,撑不起这么大的姓,又因着旁人总说这姓怪,便改作了涂。 人活一世,稀里糊涂的,涂。 我过得实在对得起这糊涂姓,夜里看坟,白日里走街串巷,寒碜包子陈,和猪肉张吹嘘。直到我守坟夜里撒尿,撞见了十一姐。 往后的事,十一姐都晓得。唯一不晓得的是,我瞧见神荼令那日,回去问了问媳妇:咱爷说咱祖上姓啥来着? 她想了半宿,天蒙蒙亮时同我说:神荼。 我说不好这其中有什么干系,总归是有些渊源,不然我咋总惦记李十一。 直到今日,我见了令蘅,才忆起其中关窍,原来我祖上是神荼令上的一根穗子,令蘅同烛龙打斗那日,烛龙捏的控时诀正转至大明,那穗子不当心被打落,自此入了轮回道。 只是不晓得为啥咱一脉落魄成了这德性,我爹怂,我爷疯,我又怂又疯。 四顺没了我的言传身教,应当能好点儿。 我叫涂三平,我叫神荼三平。 作者有话说: -- 第185页 《一半儿·鸦瓴般水鬓似刀裁》:“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第106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七) “睡一觉。”令蘅道。 涂老幺什么也瞧不见了,只眼里眯缝着一道雾蒙蒙的光,光里有个白透透的影子,同颈边一颗泣血似的红痣。 睡一觉……这令蘅的声音,真他娘的好听。 涂老幺呕出一口血来,想问问她,李十一呢? 方才被打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李十一,是死了不是? 听说四九城啊,有个烟摊儿,烟摊儿的老板瘦瘦弱弱的,没精打采的模样,头发修得短,遮不住脖子,刘海狗啃似的,长一簇短一簇,盖着耷拉的眼睛,头顶上一顶旧年瓜皮帽,又有几分滑稽。 她姓李,向来是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模样,没名字,排行十一。 李十一面目可憎,旧袄子洗得发白,电灯只舍得装在仓库里,不爱说话,心肠却很软。 李十一能耐很大,有问棺的好手艺,妖魔鬼怪都不怕,笑起来像春日里清朗的风。 李十一不爱吃腊肉,爱吃咸鸭蛋,尤其是城南包子铺旁边的那家,若求她时揣上两个,她便能将凉津津的眼神收回一寸。 涂老幺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 他想说罢了罢了,方才想唤出菩萨来要这鬼婆娘的命,此刻却觉得,若李十一还在,别打了,赶紧逃命,安生过日子吧。 若李十一不在了,他同这令蘅菩萨,也未见得很熟,更不好意思请她作法了。 他一生冒失,死前的想法更是毫无章法,连催人泪下的排比都整不出几句,他只最终嗫嚅了一句:“小十九。” 没敢提四顺,没敢提婆娘。 至死亦胆小。 最后一口气落下时很安静,连天上的云层都未动弹几分,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死法了,仿佛连哭丧亦没有必要,宋十九气血尽失地躺在蛟龙爪下,胸腔如破败的风箱般一抽一抽,熬得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涂老幺的方向,泪珠子自眼角滚下来,淌得似一股小小的溪流。 她没了哀嚎的力气,只能一哽一哽地抽着鼻子,眼睁睁望着涂老幺的身子逐渐僵硬,最终定格在仓促又狼狈的坐姿上。 她毫无生气的眼珠子上沾了灰,渍得血丝遍布,终于不堪重负地眨了眨,而后木偶似的挪了挪瞳孔。 令蘅朝她走过来,她在兵荒马乱的场景里干净得要命,令她想起自己幼时头一回撞见洗了头的李十一。 阿瑶的车轮一动,是显而易见的忌惮,蛟龙心有所感,将爪子放开,令蘅未瞧她们二人一眼,只径直走到宋十九身边,蹲下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身上有比昙花略淡的香气,衣裳是凉凉的,指头也是凉凉的,一手搂住她的腰身,另一手的袖子掩过她衣衫褴褛的腰腹,掌心停在她被眼泪打湿的耳边。 宋十九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的五官明明同李十一相似极了,轮廓却更为精巧圆融,没了下颌处棱角分明的骨头。 自然也不再容易瞧出她究竟生气还是不生气。 宋十九的身子一瞬间紧绷起来,却又在令蘅抬眼看她的一刹极快放松,她的眼神温和而熟悉,不是当日倚栏而过的凉薄,而是将下眼睑略略堆起来,眉头稍稍一提,里头是未受控的心疼。 她的弧度美好的嘴唇抿起来,嘴角略微向下,这个动作清冷又克制,同李十一一模一样。 宋十九忽然便委屈了起来,她哽咽着喊她:“十一。” 她是十一,还是十一。 令蘅听得她这一声,眉尖轻轻地颤了颤,而后拍了拍她的背,对她轻声道:“不哭。” 再没有比这更简短的安慰,宋十九将头靠在她的胸口,觉得自己成了归主的小兽,仅仅能有力气将发丝在她的衣裳上一蹭,留下些不言自明的缠绵。 她感到令蘅又不慌不忙地拍了她三两下,随后将她放下,直起身子看向不远处的阿瑶,又扫了一眼颇有些躁动的蛟龙,随即她阖了阖眸子,手间捋着神荼令上的璎珞,理干净了绳结,才对阿瑶点了点头:“阿瑶。” 阿瑶气定神闲的手在膝盖处一缩,又对蛟龙偏了偏头,令它退至身后,凉着瞳孔悠悠觑了令蘅一眼,这才驱动轮椅上前来,停至令蘅前两三米处,笑盈盈道:“阿蘅。” 若不是一旁的宋十九血流如注,若不是一旁的涂老幺双目未合,竟是似极了一场久别重逢的寒暄。 阿瑶又张了张口,将一声“别来无恙”含在了病气间。 令蘅未再开口说话,只粗粗扫了四周一眼,神荼令的璎珞扫在袖口,一搭一搭的。 她愈是不紧不慢,愈是风平浪静,阿瑶便愈是慌张,眼一横便开了口:“这病村得疫,自有因由,我身为刑罚之神,与你山头各立,自司其职,你不该插手。” “不插手。”令蘅摇了摇头,低声道。 阿瑶的慌乱又添了几分,手上的白绢绕了又绕,一会子才又道:“今日我探得有人逆天改命,将阖村疫虫屠戮殆尽,如此任性妄为,我自当守序。” 令蘅抬头瞧她一眼,未接话。 阿瑶呼吸起落,仍是笑,后牙却渐渐发紧:“待我赶来,却发觉是你这烛龙小宠作乱,少不得出手训诫一二。” -- 第186页 “训诫?”令蘅平淡地反问她。 又转头看了一眼宋十九身上遍布的伤痕。 阿瑶的目光随她追过去,在令蘅的眼神停留第三秒时明白了过来,她将笑意极快地敛了,又提起一个嘲讽的嘴角,她嗓音在喉间咽下去,幽幽问令蘅:“要报复么?” 她“哒哒”敲两下轮椅扶手,身后蛟龙如参天巨树,触须悬浮在空中,作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而她亦动了动筋骨,只伸展两臂打了个优雅的哈欠,却是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啸。 那啸声如嗡嗡的雷鸣,将人的耳膜劈得七零八落,早已死去的涂老幺耳朵眼里流出殷红的血注,连宋十九亦忍不住呕了半口血,令蘅却立在啸声中,长袍长发如迎浅风。 阿瑶笑道:“若我拼死一搏,也未见得毫无胜算。” 令蘅摇头:“你没有胜算。” 未等阿瑶反驳,她又添了一句:“此其一。” “其二?”阿瑶将脊背弓起来。 令蘅道:“你不敢。” 阿瑶的手搭在扶手上,手腕朝上,紧绷的肌肤苍白到近乎透明,能瞧见里头静静流淌的筋脉。 令蘅扫一眼她的腿,将嘴角提了提,也不晓得是否能称得上是一个笑,她顿了顿,才道:“方才为何要趁我未归,招招下死手?” 什么训诫烛龙,不过是引子,引的是面前泰山府君的命。 阿瑶的脸色比从前更惨淡了些,连呼吸都细得似一根将断未断的线,她将脊背放松,靠在轮椅椅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令蘅。 令蘅往前迈了一小步,又停下,轻声道:“我替你说。” 阿瑶瞧见她冷淡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三个字。 周穆王。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一首李商隐的《瑶池》,讲的恰是周穆王西征昆仑,与昆仑神女瑶池相会,得长生不老术一事,民间引为佳话,口口相传。 “当年你与穆王两情相悦,为求长相厮守,私受不死药令其长生,混沌震怒,命泰山府拘了穆王魂魄,而当年独上昆仑,擒走穆王的,是我。” 面前的神女无精打采的双眸里终于有了些神采,似精于画龙的巧匠点了睛。 “你不服,为穆王反叛混沌,由此折了双腿,只能以轮椅度日。” 当年满脸意气的少女,一条昆仑练直上九重霄,天地失色山河震颤,被斩断的豹尾扔入南海,砸起巨浪惊涛。 “混沌判你掌刑罚,布瘟疫,看遍人世生老病死,又因怕你再生祸心,令泰山府将穆王魂魄拘于炼狱,不入轮回,以此牵制。” 阿瑶望着面无表情的令蘅,也不知是想起了当年瑶池贪欢的故人,还是在她的袖口里听见了泰山府最底层难以企及的风。 她是由何时发觉自己变得偏执,嗜杀,视人为蝼蚁命为草芥的呢?不记得了。 “因此。” 因此,她想借烛龙作乱,趁机失手杀令蘅,再探泰山府,将穆王魂魄放出。 令蘅未将后半句说完,仍旧以清风朗月的眼神瞧着她。 “阿蘅,”阿瑶望着她,低眉浅笑,“我杀不了你了。” “你要杀我么?”她咳嗽几声,莞尔问令蘅。 令蘅摇头:“不杀。” 除疫一事,由她而起,扰了旁人的清净,她自该承担。何况人间同泰山府相互制衡,暗流涌动,此刻若除了西王母,恐将大乱。 阿瑶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偏头仔仔细细地望了一眼被风暴肆虐后的地面,这场闹剧正要以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收尾。山村里的病人疫虫初清,纷纷陷入昏迷,明日醒来便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好睡,任谁也无法得知今夜出了怎样九死一生的变故。 凡人到底渺小,凡人到底无知,凡人到底幸福。 她抬手将蛟龙召回来,对令蘅颔首算作告辞。 尚未转身,却听得身后清冷的女声道:“还有一事。” 阿瑶回头,见令蘅扫了一眼涂老幺的尸身,对蛟龙道:“你的双爪,留下。” 作者有话说: 李商隐《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第107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八) 宋十九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同阿音、阿罗、涂老幺一起打牌,牌桌子上哗啦啦响,阿音呸一口瓜子儿,偷瞧阿罗回了神,非说没留神要悔牌,涂老幺坐了一会子浑身难受,想起身蹲凳子上,阿音骂他蹲得高要偷看,俩人便唇枪舌战地争起来。 李十一路过,搁一杯温水到宋十九床边,低头同她说:“别坐太久。” 宋十九捧着那温水,像捧着李十一暖融融的心。 握了一会子,水又成了钟山的温泉,她裸着身子在里头泡汤,先前饮了酒,两颊红扑扑的,挽上去的头发淋漓滴着水,她枕着手臂趴在池畔,问思春的雨师妾:“你说动心?动心,是什么?” 情意,又是什么? 是风来时勾动的柳叶,是雨散时缠绵的瓦檐,是李十一倒水时手背试探的温度,是阿音呸瓜子儿总向阿罗相反的一面,是涂老幺应了涂嫂子的一声喊,哎地一声放下牌便溜过去。 往后再死皮赖脸地赔不是。 -- 第187页 涂老幺总爱赔不是。哎哎两声脖子一缩,说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十九将手攥得发白,另一手死死抓着床前人的手腕,面色酡红眼皮直颤,抖着嘴唇说胡话,待靠近了,才听得她嘴里是迷迷糊糊的一句:“对不住。” 反反复复,哆哆嗦嗦,令人一听便心颤。 又过了一会子,她才停下来,睁眼时一片平静,甚至连望着床顶发会子呆都没有,一扭头便对上了屋里的人。 仍旧是豆丁家的院子,仍旧是她与李十一同住的床,墙面有些裂缝,露出里头粟米一样的断层,屋子里有草料的气息,被冬日的冷气一调,颇有些冲鼻子,桌椅箱柜都破得很,一动便咯吱咯吱地叫唤,可中央站着一位姑娘,垂着脖颈泡茶。 宋十九在瞧清她的一瞬便有些讶异地抻了眉头,她穿着旧日宽大的黑袍子,料子厚实的布鞋,一头柔顺的长发拨到一边,面上清汤寡水,半点装饰也无,一双手素净得很,若不是十指纤纤未沾阳春水的模样,同这屋子没什么格格不入的地方。 宋十九润了润嘴唇,想要喊她,却不晓得该以什么称呼起头,她穿着打扮同从前的李十一并无二致,可宋十九竟无法似昨夜那样窝在令蘅的怀里,泪眼蒙蒙地喊她一声:“十一。” 她开始觉得尴尬,只因她发觉,令蘅也好,十一也好,她还是如此喜欢面前的人,一丁点儿也没有削弱。 正因如此,她才不能同往常一样撒娇撒痴,她不敢确定,闯下如此弥天大祸之后,神识回归的李十一还要不要她。 她不再是从前一往无前无法无天的姑娘了,她犯了错。 面前的人转头,见宋十九望着她,将茶壶放下,端着茶盏递给她,温声道:“醒了。” 宋十九坐起来,一个小小的动作疼得她倒吸冷气,她慢吞吞地挪着身子,将茶接过来捧在手里,发了一会子呆,而后又将右肩轻轻一耸,发觉被打断的骨头竟悉数接了回去。她瞄一眼床边人,小声问出口:“几日了?” “七日。”两个字,说得唇齿生香。 “小豆丁他们……” “好了。”再两个字,余味悠长。 “我……”宋十九将头低下去。 却听见一把极轻的嗓子将她下巴抬起来:“你叫我一声。” 宋十九看向她,眼睛湿漉漉的,虚弱地眨了两下,润了润苍白的嘴唇。 她眼眶里倒映的姑娘将头一偏,温柔地注视着她。 “十一。”她的眼波灯晃般一闪,手头不自觉地拧了一把被褥,只因这两字刚落下,床边的李十一便勾住了她的手指,搁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 从指腹,到骨节,再到酥麻麻的掌根,一寸寸将她的手指唤醒,又极细致地避开了上头的伤口。 这个动作从前在螣蛇洞时,李十一头一回知晓自己身份时做过,如今她依样再来一回,像一个不必诉诸言语的提醒。 她特意换的衣裳,讨要的称呼,娴熟的动作,通通在抚摸宋十九的记忆,通通在告诉她——别怕。 宋十九的心一瞬因她的举动软得不像话,鼻间一酸便哽住了喉头,咬着下唇低头不语。 余光里李十一仿佛是牵了牵嘴角,软声道:“唤得不错。” 未等宋十九回神,她便自身后抽出一根长条的物事,另一手将宋十九五指摊开,将那物件搁在她手心里。 配上她方才的话语,听起来似一个合了她心意的奖赏。 宋十九细瞧,是一柄扇子,同她从前用的大小无二,只是略沉些,扇面是一样的钟山的晨曦微光织就,伞骨却换了,从前的玄铁架此刻换成了木头料子,黑漆漆的,隐约发着氤氲的古旧的光,她伸手触了触,里头有些血气,每一根的顶端和低端都镌了小小的龙鳞。 她看一眼那龙鳞,又瞧一眼李十一,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地被哄了。 那龙鳞分明雕自李十一之手,意味便微妙得厉害,好似成人为幼童备着汗巾子时,绣上一个小小的名字。 她再瞄一眼李十一,李十一就只一双温温的眼望着她,只是嘴角掖了掖,像在等待她的评价。 宋十九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直觉,觉得这位不善言辞的姑娘,同她骨子里淡漠疏离的神女,一齐在用不大熟练的伎俩抚慰她。 抑或者说,救赎她。 宋十九于是将那小小的龙鳞摸了又摸,牙齿将口腔内壁的嫩肉咬了又咬,一会子才细细地问她:“这是什么?” “蛟龙右爪。” 斩下来时不过半人长,再略施了法术便变得极小,李十一抽了里头最精细的掌骨,替她重做了这小小的浮光扇。 宋十九提了一口小小的气,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地住了口。她那日晕了过去,不晓得这蛟龙爪是如何留下来的,原本想问上一两句,想起涂老幺,却又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她的双目雾蒙蒙的,终于藏了不能宣之于口的故事,将她原本的光芒四射笼起来,笼成一盏披星戴月的孤灯。 李十一却未再劝慰她,只抿唇对她道:“你若笑一下。” 宋十九侧脸看她。 通常这个“若”字,后半句皆跟着“便”或者“就”,但李十一并未接下去,只淡淡然地拎了拎嘴角,以目光牵引她。 宋十九将咬着的下唇放开,怔怔望着她,随她拎嘴角的动作,浮出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 -- 第188页 她有些懊恼,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她仍旧对李十一的话言听计从,甚至更言听计从。 李十一的手轻轻一抬,碰了碰她的下巴,轻声道:“瞧见了。” 宋十九失落,却并不蠢笨,警觉地盯着她的面庞,生怕错过一点线索。 却见李十一含笑敲了敲腰间的神荼令,门外响起笃笃叩门的声响。 噼里啪啦,捶捶打打,半点教养都没有。 宋十九的心却被这把敲门声颠了起来,仿佛放入了油锅,不拘什么瓜果蔬菜一顿乱炒,时大时小的火将她燎得晕头转向,甚至有难以躲避的黑烟,令宋十九被呛得微微咳嗽起来。 宋十九求助一样看着李十一,好像在等她一个否定,却在她通透的双目里令猜测跑了起来。不是小豆丁,小豆丁没有这样高,不是春萍,春萍没有这样的力气,更不是村里人,没有理由,宋十九就是知道。 她拉住李十一的袖子,正要说什么,门却等不及,自顾自“啪”一声推开,进来的先是一盆衣裳,脸藏在衣裳后头,莽声莽气道:“醒了是不?吃啥,臊子面吃不吃?汤圆也有现成的。敲这半日,也不喊开门,傻了不是?” “小十九?”放大在面前的是一张饼子似的大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颊坑坑洼洼地留着些痘坑,一绺儿刘海搭到眉间,被他吹上去,嘴角挂到耳根处,笑得龇牙咧嘴的。 那炒菜似的烟雾呛进了眼睛里,宋十九望着涂老幺的笑脸,喉头一动便滚下眼泪来。 她哭得无助又沉默,神情也是木木然的,好似隔着玻璃在瞧一副叫做涂老幺的画儿。 “傻了。”涂老幺将笑脸缩回去,忧心忡忡地对李十一说。 李十一微微偏头,示意他出去,随后靠坐到宋十九旁边,将她扶到自己肩膀上,又是轻轻拍了拍,才开口:“这回,是蛟龙左爪。” 涂老幺原本便同神荼令有渊源,不属六道轮回,因此若将他的魂魄留下,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以另一只蛟龙爪为涂老幺编了鬼骨,令他有了肉身得以重返人间,只是到底是鬼,每日入夜要回到神荼令里歇着,否则精神便会日益衰弱。 宋十九愣愣听完她所言,却并未露出什么欣喜若狂的形容来,仍有些回不过神,仍有些晕头转向,只因她头一回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失去,也是头一回失而复得。 原来失去感并不是涂老幺硬了舌头断了气,而仅仅只是两个字——如果。 如果当初她没有逞强,如果她没有胡闹,如果一切没有发生,涂老幺也不会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而失而复得也并非涂老幺又睁了眼睛迈开步子,也仅仅是两个字——傻了。 还有别的,她在濡湿的睫毛里看着李十一眼下的乌青,想着她在自己昏迷时是如何万分细致地雕着扇骨上的鳞片,又是如何一针一线将涂老幺的鬼骨缝起来,她缝的不是涂老幺,是自己的过失,是她闯了弥天大祸之后,像送两个趁手的物件一样,将她的悔不当初堵在口中。 她听见李十一摸着她的头发,轻轻道:“涂老幺糊涂半辈子,到底聪明一回。” 他虽舍了一副肉身,却救了李十一同宋十九,也心知令蘅有本事救他。 她想起涂老幺初睁眼时,笑嘻嘻地同她作了个揖,说:“府君大人,我涂老幺这是作了鬼,往后便是您泰山府的弟兄,您可千万多照应。” 她问他要什么照应。 他抠了抠眼皮子,说:“能让我守着婆娘同四顺么?” 他想好了,回去同婆娘说,他吃了长生不老药,他婆娘傻,他说啥也信,否则当初怎会被他这一穷二白的二流子诓来呢? 待过完这辈子,婆娘断了气,他便再回泰山府,守着李十一和宋十九。 如此一来,十分美妙。余下的,只差点细节。 李十一思及此处,微微笑起来。 她听见肩膀上软软的宋十九抽了抽鼻子,缓过了神,也醒过了脑,忽然呼着烫烫的气道:“你的法术,原来这样高。” 原来连阿瑶同蛟龙亦要忌惮三分,那么……“那么……”她欲言又止。 她听见上方的人温温笑了一声,接道:“那么,我当年,是不必同你打那么久的。” 宋十九抬头,心砰砰跳:“什么意思?” “自己想。” 第108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九) 是想上了那么三两日,其实倒不必想上三两日。但松鼠得了一颗脑袋大的栗子,必定要抱在怀里揣两日,烛龙得了一颗蓄谋已久的糖,便要窝在笑里存两日。 她想起第一回 同李十一的情事,她被对方反反复复叠的巾帕击中,被精心准备这个四个字击中。 如今她被令蘅的“不必”击中。 原来不是“旁人不必插手”,而是“我不必同你打那样久”。 其实她还有许多未想明白的地方,好比说令蘅是在天上地下挑小宠时瞧上了她,还是在泰山府初见时瞧上了她,又或者是在交手时瞧上了她。但她愿意将令蘅的心思想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她又想,是不是令蘅早看中了她,却沉住气等了两三百年,将朱厌一事编成一个小小的圈套,只等冒冒失失的她闯上门呢? 阿音说得对,伴侣之间,偶然猜心,也算得上情趣。 -- 第189页 再呆了一日,便踏上归途,宋十九李十一并涂老幺春萍同何家村的人道别,三叔的身子损耗已久,仍是虚,杵着拐杖送别靠着墙根儿,婶娘捉着袖子揩眼泪,拣了好几把尚算油亮的菜,原本还捉了一只鸡,可饿了好些时日,蔫儿了吧唧的,恐在路上便死了,带着不便,便只掏了几个鸡蛋,煮熟了,用洗干净的布包着,塞进涂老幺的包袱里。 “姑娘。”道别的话说不出来,她只喊了这一句。 她知道十九不是寻常人,也心知这疫情去除同她有干系,但她没见识,怕话说不好,因此只将她的手捏着,搓了搓。 宋十九抬头看她,婶娘近来是哭得厉害,眼皮子都松松垮垮叠了好几层,她看着她,总觉得面目模糊,心里头惴了一秒。 “十九姐姐。”小豆丁靠着婶娘,腰上仍旧缠着过时的“爆竹”,手里时轻时重地绕着线,扯一下,再扯一下。 这是他唯一的玩具,也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小的英雄,没有人晓得他拖着爆竹跑了一户又一户,跑到精疲力尽,才将这疫兽吓了回去。 不过英雄是不必讲出来的。他永远都不说。 宋十九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拉着李十一往村口走去,这日雾很大,山上的雪仍旧未消,地上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好在有阳光自雪山后晃出来,晃得宋十九眯起了双眼。 她心有所感地回头一望,墨瓦白墙的村落,仍旧好看得同水墨画似的,灰扑扑的村民沉默地挤在一处,袄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们没什么大精神,只抻了抻脖子,大半的同十九没什么交情,也全当瞧个热闹。 有零星几个妇人牵着孩子转头,要往炊烟生处去。 小豆丁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身后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宋十九转回头,依偎在李十一的肩膀,手里牵着小小的春萍。 这一切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道别,令人挑不出错来。 第二日歇在临近的村落,第三日中午,才觉着了些城镇的热闹,陆续有赶集回来的牛车。一路兼程甚是辛苦,几人远远儿地望见一个简陋的茶摊儿,便上前歇歇脚。 茶摊儿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老板仿佛是退下来的乡兵,额头上半碗长的刀疤,上来添了茶,又同邻桌的几位爷们儿说闲话。 涂老幺端一碗茶汤,咕噜喝了几口,听邻座言语上海的学生运动,便过去偷耳听了几句。右手方的瘦猴儿消息灵通,任谁说话也能搭两句腔。 他递给涂老幺两个胡豆,问他:“兄弟打哪儿来?” “原本是北京城的,现下世道乱,随处落脚呗。”涂老幺后牙咬着胡豆,“刚从何家村过来。” “何家村?”瘦猴儿变了脸色。 李十一右眉一动,朝那头侧了侧脸。 “啊,”涂老幺瞧他脸色,笑了,“嗨,瘟疫呗,早好了。” 他想吹嘘个两回,想想又住了嘴,虽说李十一没应承什么,但他自比阿罗身边的五钱,高人不多话,多话不高人。 他于是悠着脑袋晃了晃大腿,又专心致志剥起胡豆。 却见那瘦猴儿神色复杂,干干笑一声:“您也是命大。” 涂老幺抬脸,听出不对来:“怎么说?” “还不知道呐?”瘦猴儿与同伴递个颜色,将筷头在桌面怼了怼,嘴撇下来,拉得似哭丧,“前两日雪崩,全死了。” 他扬了扬下巴,挑着眉头,像在激他后怕:“整个村子。” 对面的胖哥果然后怕了,并且怕得有些厉害,眼皮子同脸蛋子都抖起来,嘴皮白得同墙腻子似的,愣愣转头望着宋十九。 宋十九越过涂老幺望着他身后,呼吸缓慢而平整,拇指指甲抠着筷子,不大用力,像在挠痒痒。 春萍吓得没了话,仓皇的双眼在宋十九同李十一双边来回转,李十一却只抿了抿嘴唇,叹一口气,问宋十九:“花生,还吃么?” 宋十九回过神来,喉头连接咽了两三下,耳后的绒毛火辣辣地立起来,她极力平复心情,感到胸腔都酸得发胀,眉目倒是忍住了,只有一丁点不明显的泪花子。 她伸出筷子,有些抖,又放下了,然后抬头看李十一。 李十一坐在身边,以看大人的目光看着她。 宋十九低下头,想了想,问她:“你早便知道,是不是?” “是。”李十一点头。 命数如此,不是瘟疫,也会是别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我知道阿罗爱极了阿音,却未插手她的生死的时候。”李十一坦然。 她又叹一口气:“我同你说过。” 生死有序,勿乱时辰。 “可是,”宋十九闪着眼波望向她,“你仍旧由着我的性子,助我除疫,险些丧命。” 她说不清此刻震荡在她心里的回响是什么,总之又是酸又是涩,却又是教化,又是驯服。 她感到李十一以目光抚了抚她的脸颊,同她说:“许多事情,我们不见得一开始便明白。也有许多事情,一开始便知是无用功。” 她顿了顿,轻轻说:“我愿意陪你做无用功。” 只要你最终懂得,最终了解,那么便不算一无所获。 李十一最后的眼神落到春萍身上,睫毛轻轻地扇了扇,然后垂下了眼帘。 -- 第190页 夜里歇在临近的小镇上,镇极小,客栈也破,木质小楼里有遮掩不了的霉味,偏偏老板爱熏香,冲得味道更是怪异。 李十一同宋十九早早梳洗完毕,坐在桌前看书,摊开时里头夹着几页春萍练字时的宣纸,李十一将其拿出来,忖了忖,忽然道:“要一直带着她么?” 不是命令,也不是逼迫,好似只是随口一问,若宋十九说带,她便“嗯”一声,再不过问地陪她走下去。 可宋十九犹豫起来,她望着横七竖八的字迹,在眼里渐渐糊作一团。 她问:“若她回去了,还会记得我们吗?” “不记得。”李十一道。并且,她所有留下的痕迹皆会消失。 宋十九将同春萍的合照掏出来,摆到桌上,瞧着它发怔。 门被轻轻地拍了三下,李十一偏头应了一声,却是春萍。 她穿着略有些长的袄子,袖口盖过指甲,令李十一想起幼年总穿大衣裳的宋十九。 “怎么了?”李十一的声音很温柔。 “睡不着,说说话儿。”春萍走进来,乖巧地将门掩了,拉着宋十九的手坐到桌边。 宋十九有心事,连笑意也很勉强。 春萍见她这幅模样,眨了两下眼,忽然笑了:“十九姐姐,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她甚少如此主动起话头,也从未讨要什么夸奖,宋十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春萍自顾自道:“我想,是聪明的。” “那日,你同十一姐姐出去,我原本想同你说,我见过了涂老叔,却没起烧。第二日我便明白了,涂老叔不是人。” “你同十一姐姐救了何家村,你却伤得好几日醒不过来,待咱们走了,却听说何家村亡于雪崩。我便又明白了,我娘常说,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人至五更。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不想再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想再让任何人为自己承担和冒险。 春萍抬头,笑吟吟的:“十九姐姐,将我送回去罢。” 宋十九自她说第一个字起时便有预感,听到此言却仍旧心头一震,她哽着喉头望着她,濡湿的呼吸令眼眶迅速模糊,但她咬着牙根,牢牢记着劫后余生的李十一嘱咐她的“不哭”。 “我这几日,吃饱喝暖,却成日在想那一头。”春萍盯着自己的绣鞋。 “那一头,还有许多许多的人正遭受劫难,我若是……我若是因一人的偷生,令他们再多遭受一日,一个时辰,一秒。” 她咬了咬嘴唇,眼里冒出温热的莹然。 李十一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春萍狠狠吸了两口鼻涕,再抬头时仍是尽力笑,也顾不得笑得是不是寒碜,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宽慰她的字句:“我福大命大,南京城都跑出来了。十九姐姐同十一姐姐不是常人,待到了那年,你们若记得我,再来重庆寻我,就在缙云山脚下的庙里,我不记得哪一日到了那里头,你们神通广大,问一问,便知道了。” “若我不在了,若我不在了……” 她终究忍不住将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又极快地抹了,说:“若我不在了,便不拘在什么泥里立个牌子,写上春萍二字,那年头许多人都没有个坟,我若有,也是好的。” “写春萍也好,”她挂着泪珠子喃喃道,“写……萍水相逢也好。” 宋十九拉着她的手,终于咬唇掉下眼泪来。 春萍被吓了一跳,笨拙地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似从前李十一那样,她想了想,又道:“等我回去,入了轮回,再转生时,指定能过上顶好的的日子,不挨炮,不挨打,有饭吃,有书念,人人见了只管笑。” “我娘说,”她顿了顿,“能胜利的。” 黑夜将一切结束,似守序的黑无常。世间总有规矩,如太阳东升西落,如黑夜与光明轮番值守。但总有那么些规矩之外的东西,决定了白日是阴雨天还是艳阳天,决定了夜里是否有星辰。 说完了话,宋十九送春萍回屋睡觉,李十一立在书桌前,摊开方才那本书。 屋外一阵清凉的风,有坠星似的光华落下,这光华寻常人瞧不见,只落在李十一的眼里。 她伸出右手,将那一沓宣纸三两下拨开,歪歪扭扭的“萍水相逢”四个字逐渐变淡,似被人用橡皮仔细地擦去,不留一丁点痕迹。 一旁的照片上,有个局促却喜庆的姑娘,穿着红艳艳的袄子,靠在宋十九身边。 她的身形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孤零零的空位。 李十一将照片同纸张夹进书里,合拢放置一边,抬头看窗外星星点点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门才被推开,宋十九不置一言地走进来,两眼生艳,手指萦香,长长的头发垂到了地上。 她使一回时间之术,头发便长长一寸。 李十一坐在床边候着她,宋十九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依偎在她的大腿上,脸颊枕着手背,将起伏的单薄的脊背留给她。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但这个乖巧的趴着的动作,像在请求李十一抚摸她的背部。 李十一执起一旁的梳子,为她梳理长长的头发。一下又一下,令宋十九想起古人成婚的吉祥话——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已齐眉。 -- 第191页 她将头在李十一的小腹上蹭了蹭,低声说:“我知道,她活不了了。” “当初在缙云山上,遇到秦良玉时,你同我说,秦将军寿终正寝,轮回转世,你说,你查阅了府间籍。” “若春萍回去后活得好好的,你会告诉我的。我便会欢欢喜喜地送她回去。” “你不想骗我,却也不忍心告诉我。” 李十一仍旧专心梳她的头发,等她将话吐尽了,才缓慢而温柔地开口:“神之无为,不是不作为,公平,便是最大的作为。” 神之一职,便是在守护世间最大的公平与因果。 “发动战争,挑起侵略之人,必定付出代价。奋起抵抗,得道多助之人,终将迎来光明。历经硝烟,能懂和平之珍贵,穿越死亡,才有对生之敬畏。” 太阳会落下,可也会在第二日升起。 人之生生不息,便在于他们永远不缺乏承受黑暗的勇气,也永远不抛弃迎接朝阳的希望。 任何事情由李十一讲出来,都成了道理。宋十九喜欢听李十一讲道理。 “还有吗?还想听。”宋十九轻轻问。 “有。” 世上有许多相遇,是为了令人长相厮守,可有更多的相遇,只是为了在离别的时候,让你认认真真地讲一句“珍重”。 这话李十一未说出口,但她知道宋十九明白。 所以她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你知道,当年我为何挑中了你吗?” 宋十九抬了抬头,眼依旧红彤彤的:“为什么?” 李十一淡淡笑:“因为你暖乎乎的。” 时间被这句话抵着一秒秒往前挪,从搂住脏兮兮的春萍时宋十九扔下的伞,到宋十九明知被防着却仍旧走回来的院子,从她被偷走的快活归位时里头满满当当的李十一,再到她在讹兽洞里因众人被困发出的第一声怒吼,从不舍得秦将军的大明为她造的一个梦,再到因素昧平生的阿春红了的鼻头。 最后是一个男装少女,毫无畏惧地闯入泰山府,要为好友讨一个说法。 她或许不算成熟,也未见得时时理智,但她赤诚而柔软,大大的身体里,有小小的温暖的心脏。 “那日在重庆的小楼里,我等你归来时,有一句未说出口。”李十一将梳头的手停下来,搭在她温顺的颈窝。 “你……”她顿了顿,“你比我见过所有的姑娘都要好。” “不,不只是姑娘。男人,女人,神仙,鬼怪,飞禽,走兽。目之所及,目之不所及,你最好。” “不是尚可,是你最好。” “我早该同你说的,是我不对。” 宋十九咬住下唇,含泪微微笑,笑着笑着又有些心酸,她觉得自己越发像一个人,听闻只有人才如此,笑着笑着便会想哭。 她想起阿瑶说李十一渡劫投胎,忽然有了一种荒诞的想法,兴许令蘅挑了烛龙之后,上报府间籍,府间籍道烛龙顽劣,犯下诸多错事,因此判令蘅同她共入轮回,弥补她的过失,归整她的因果,教养她,劝化她。否则,举世无双的令蘅大人怎的轻而易举就被自己推入了轮回道呢? 或许是命中注定,就似唐三藏给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令蘅给烛龙,叩上了锁心咒。 听起来多少有些天马行空,但她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可以问身边的人。 这一日辰光大好,是二月十八。冬日未过,初春将至。 它离万物复苏的三月还有一段距离,也未到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天。不过,好事未至时最有希望,不太好时就最好。 李十一同宋十九收拾了行装,要往上海去。她都想好了,回公馆同涂嫂子交待两声,瞧一瞧四顺,再等一等阿罗和阿音,若她们不来,便留个信,随后回泰山府去看一看。 一别经年,该是归期。 或许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譬如——吴老爷还活着吗;连妈等了多少年;鲛人的蜡烛何时才会烧尽;讹兽又吃了几个谎言。 木兰是否终于长到了二十六岁;阿白可曾再淋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芸娘的嫉妒心够不够辨别爱意;虚耗又偷走了几百斤快乐。 秦将军的大明或许会再冉冉升起;迷失的阿平终将找到新的回家路;朱厌做猪做得快活不快活;小豆丁是不是能背下一整段三字经。 阿音从了良,涂嫂子追着涂四顺满街跑,阎浮提爱上了喂猪,涂老幺在神荼令里研究五香瓜子的炒制方法。 听闻五钱时常去一个庵堂坐坐,奈何桥下的桃金娘也抽了新花蕊。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会有一位懵懂的姑娘在山神庙里完成一场无稽之谈的好梦。 而李十一和宋十九,总有一日会睡饱了一觉,从冬日的阳光中醒来,以叩棺之手,叩响心门。 叩心门,问三声,一问何处来,二问何处往,三问尘世好颜色,何人与我事丘壑? 李十一听见了一个长长的回答。 她说——我走过万里河山,走过波澜壮阔,才最知道你不一样。 夏柳梳枝条,春风两岸生,冬雪映新酒,天凉好个秋。 尘世如此斑斓,却只有三种好颜色,你的明眸是一种,笑纹是一种,心头情意是一种。 我不过是衬你的底色,也如此有幸成为你的底色。 (全文完) 第109章 后记 -- 第192页 我讨要夸奖的时候说,我这篇文,结得十分漂亮,不算拖拉,也并不很急促,想说的都说完,亦未到相看两厌的时候。 但在我真正敲出“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因为我脸上的失落,变得十分不漂亮。 我不止一次说过,再写这篇文,是个意外。原本它应该结束在第一章 ,有头无尾地消失掉。没有十九,没有阿音阿罗,更没有后面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 将它续写的不是我,是“惦记”。是有一个人在几年以后告诉我,七七,我很想看继续写《问棺》。而另一个人说,我也是。 我一直十分感念时间带来的东西,因此这篇文的主题,就是时间。 它是沧海一粟,也是恒河沙数,是短短一年,也是开天辟地,是春秋战国,唐宋明清,也是近代与现代的交叠。时间的碰撞产生了瑰丽的生命力,其实操纵时间的从来都不是法术,可以是文字,可以是想象,还可以是一些被我们称之为“永恒”的东西。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它的完结,或许是在四月,或许会在十一月,但我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在一份特殊的心境下。 但我想,它并不妨碍什么,因为它的另一个主题,是浪漫。 它不生长在四月,也不生长在十一月,它生长在任何一个季节,长在温柔里。 我说的浪漫,不是李十一,也不是宋十九,不是阿音或者阿罗,而是每一个真心喜欢《问棺》的人。 因为你们包容且共情,包容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听一些无稽之谈的虚假事,在不认真的世界观里,仔细辨别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因此,十分感谢你们。 我一直都觉得,相比一个成熟完整的作品,追文交流的过程更值得纪念,让我坚持的也正是你们的坚持与鼓励。它是一个相识相知的过程,珍贵在于再难复制的“及时性”与“相互性”,即便往后有人再看到这篇文,也像一场迟到的会面,我不会再像如今一样投入地、大开大合地感同身受,恐怕也只能说一句:谢谢。 所以,这篇后记不给后来人,只给一路陪伴的你们。 有了起因,有了感谢,最后应当是再见。 再见,李十一,宋十九,阿音,阿罗,涂三平。 五钱,涂嫂子,涂四顺,小青蛇,小纸人。 夏姬,阿春,阿婉,阿棠,讹兽,木莲,木兰,颜娘,阿白,芸芸,憨园,虚耗,阿平,狌狌,秦将军,阿桃,长恭,春萍,小豆丁。 还有友情客串的雨师妾。 其余的话,就都在文里,我想你们能找出那一句。 希望你们能找出那一句。 第110章 番外一·傻子 说是四九城的城南有户人家,男人从前是替官老爷装烟丝的,后头官老爷绞了辫子,也没心思再抽大烟,男人便支了个烟摊儿,就在南三十条的胡同口,旁人叫他烟摊吴。 烟摊吴的媳妇是傻的,有一回替男人守摊儿,竟坐到了猪肉贵的铺子上,人问猪肉二两几个钱,她说您好什么烟。 这笑话在街坊邻里口口相传,一半是因着日子没什么奔头,一般是因着烟摊吴的傻媳妇长得俊。 有多俊?没文化的市井泼皮们形容不出来,却总要在她路过时吹响几个哨音。 我见到她时,她已经算不得漂亮了,三十几的年纪,头发白了一小半,鬓间以黑卡子别着,脑后总是乱糟糟的,参差不齐地杵在颈间,说是做饭时不当心烧了头发,索性给了两剪子。 她爱穿一身淡蓝色的棉袄,露出里头土黄色的内衬,有时连猩红色的汗巾子也在外头半截,同她说着话,鼻涕便要下来,她将手掌的根部顶起来,在人中处摩擦两下,又在衣角上揩两下。 不晓得是不是这么个缘故,她衣裳的颜色总是深一团浅一团,比牵着的娃娃还邋遢些。 她牵着的女娃不过三四岁,不似她的傻阿娘,生得机灵又伶俐,一双眼骨碌碌转,笑起来似捏圆的糖雪球。 街坊邻里都喜欢。 我想,师父也是瞧这孩子喜欢,才总来瞧阿清。 阿清便是烟摊吴的傻媳妇,大名易水清。易水清,清水易,我翻来覆去地嚼,觉得这名字很是动听。 师父时常来看她,有时在太阳底下虚着眼,有时在阴雨霏霏里撑着伞,但总在那个墙根儿处。 然后将手里拎着的猪肉递给我,差我送上去。 有时也是半只烧鸡。 唯有一壶酒,在手里晃了又晃,作了许多伸出又收回的动作,始终未交给我。 我想也是,傻子喝不得酒,喝了怕撒酒疯。 有一回,烟摊吴家的小姑娘被几个浑小子扔了泥球,说她有个傻子娘,阿清搂着她直哭,师父这才上前,却在近前处犹犹豫豫地住了脚,好一会子才将余下的两三步迈过去,她蹲下来,裙子盖在泥团子里,喊她:“阿清。” 我头一回晓得,师父的嗓子可以如此温柔,像她最钟情的西山铺子里的酒。 阿清抽抽搭搭地抬头看她,鼻涕又流了下来。 我们干倒斗这一行的,最不怕脏乱,可我却没想过,师父会伸手拦住阿清揩鼻涕的动作,然后用手指替她仔仔细细地将面上的涕泪抹干净。 刚拜师时,师父让我踩着凳子做饭,我被烟呛得直流眼泪,师父也只是扔一块灰布给我,说:“当心些,莫落到菜里。” -- 第193页 我以为,她该是十分嫌弃人哭。 我没见师父哭过,阿清死时也没有。 阿清是在她女儿五岁时被新上任的军老爷抓走的,并烟摊吴一起,说是同从前的清官有牵扯。猪肉贵跺一把菜刀,说能有啥牵扯,烟摊吴大字不识,往日也不过装个烟丝。这叫啥来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火星子燎了烟摊吴。 权贵的火星子,砸到穷人家,轻易就烧倒了一片。 阿清是怎样死的,我不晓得,我同师父自河北摸了个金回来,便得知了这一消息,师父在阿清的宅子前站了整三日,第三日上呕出一口血来,莫了却又笑,说:“死了也好。” 我怕师父要疯,偷瞧了她七日,她却平淡如初,只是终于开了那壶未送出去的酒。 再半月后,师父不知哪里探得消息,说阿清家的小姑娘未被带去军府,仿佛是托付给了来走亲戚的三舅,说是回了广东。 你瞧,傻阿清作了娘,也总有些聪明的本能。 师父便领着我离了四九城,一路往南去,遍寻未果,待我以为那姑娘没了活路,却在济南的一方老墓里见着了她。 她仍旧玉雪可爱,灵气逼人,一双眼滴溜溜的,头绳上扎着蝴蝶结。 师父定定瞧着她,好一会子才问我:“十一,是阿音么?” 这不是我头一回见着阿音,却是阿音以为头一回见着我,后来才晓得她险些被卖去窑子里,自小颠沛,苦难堆得多,自然不记得四九城送过几回猪肉的我。 阿音与我,是不同的姑娘,却吃住在了一处。她教我偷采凤仙花,给我染红艳艳的蔻丹,撺掇我留长发梳小辫儿,央着我替她砍柴挑水,还骗我将攒的碎钱给她,说是替我去镇上买上几件好看的新衣裳。 那衣裳裙摆短至小腿,袖口盖不住手腕,肩线缩得紧紧的,还是阿音最喜爱的桃红色。 师父总瞧着我和阿音发怔,饮一口酒看看她,再饮一口酒看看我。 阿音倒也是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有一回我生辰,她送了我一枚羊脂白的玉佩,我搁手里瞧,又抬眼看她。 她噗嗤一声笑了,说放一百个心,不是地里掏的,胡玉阁里买的,行货。 我道了多谢,将它戴在身上,却也因着它挨了师父一顿狠罚。 那日下墓,师父见着我腰上的玉佩震怒,令我立时摘下,而后连棺也未开,径直回了城,罚我跪在院子里。 我在院子里跪了一整晚,阿音陪着我,哆哆嗦嗦地塞几个馒头。 第二日清晨,师父才来瞧我,见着我同可怜兮兮的阿音,叹一口气,说:“往后下墓,身上干净些。” 我“嗯”一声应了,余光里是阿音嚣张的红头绳。 师父是在冬日里走的,酒入肺腑伤了身,已是干瘦得不成人形了,连说话也似名角儿倒了嗓,喑喑哑哑的极难成句。 她问我,你还记得四九城里的阿清么?就是阿音的娘。 记得,烟摊吴的傻媳妇。 傻?师父笑了,干涸的眼珠子钝钝的,说,再没有比阿清更聪明的姑娘了。 师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阿清是她的师姐,亦是我师公最得意的门生,分金定穴,捏诀念咒,无一不通,更因着身姿不凡,眉目如画,是一等一的惊才绝艳。 倒斗摸棺的行当,甚少收姑娘,因着阴气重,恐鬼魅缠身,故而师门里就只她们两个。她同阿清与我和阿音一样,同吃同住,情同姊妹。阿清人如其名,清冷如玉,不爱言语亦不爱笑,事事妥帖,处处周全。只是每回下墓归来,总要绕道去西山铺子里打一壶酒,偷偷递给阿隐喝。 阿隐便是我师父,钟隐。 我师公是爷们,到底不大方便管教她们,只偶然在被褥里翻到未散的酒气,而后令阿隐去挑三十担水。 三十担里,仅有十担参差不齐,井水撒了一小半,余下的二十担整整齐齐,一瞧便知挑水的人功夫好下盘稳,身姿端正似青竹。 师公自然瞧出来了,整个师门的人都瞧出来了,可谁也没有说。 变故来得十分细小,比师父叙述时的表情还要难以捕捉些。起初只是阿隐三天两头地起烧,后来渐渐说了胡话,再过了三两日,夜里起来坐在镜前,披着红艳艳的盖头,咿咿呀呀地吊起了嗓子。 阿清慌了神,去请师公,师公瞧了半晌,又摸一把阿隐的动脉,说不中用了。 我问师父,这是何意。 师父干笑一声,说,鬼缠婚。 后来她才晓得,原是一月前下墓时,摸了几个棺材,那墓竟是千年老墓。一家人葬一处,老爷夫人并着一个英年早逝的儿子,都交待在了火里。老爷夫人瞧上了我师父,要拉她给少爷结冥婚,便留下了她随身戴的玉佩,结了个生死印,不出七七四十九日,便要缠她做鬼,入墓完婚。 冥婚?我看一眼师父。 师父默了一会子才道,自然是未成。 她的师姐,她惊才绝艳的师姐阿清,抽了自身的一魂三魄,以毕生所学捏作鬼傀儡,送入坟冢里,将阿隐的生死印换了回来。 阿清天人之姿,拿阿清换阿隐,那户人家自然喜不自胜。 只是傀儡之术,蒙蔽一时,未过多久便漏了陷,老爷夫人大怒,打散了阿清的一魂三魄,三魄分属爱、恶、欲。 -- 第194页 而那一魂,叫做爽灵,掌人之聪明机敏。 余下的故事,师父没有说,但我明白。 没了聪慧,她成了傻婆娘。没了爱欲,她不记得我师父。 阿清自捏傀儡那日便离了师门,旁人只道她惹了大老爷,被吓破了胆,连师公也慨叹连连。还是我师父多年后再探那古墓,方得知个中因由。 师父的眼里头终于有了些闪烁的东西,渺渺微光,寂寂寥寥。 我想,也许阿清还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否则为什么她的女儿偏偏叫阿音。 阿音,阿隐。钟情易,隐情难,清水易,清心难。 我将师父葬在九如山下,而后携着阿音回了四九城。 四九城里我同阿音一起支了个烟摊儿,阿音装烟丝很利索,时常笑说,这怕不是祖传的手艺。 烟摊儿在南三十条的胡同口,旁边的猪肉贵笃笃跺着菜刀,别人问我一杆烟几个钱,我问他——您好什么烟。 (番外一完) 第111章 番外二·孟婆(上) “带我回泰山府。”阿音将绢子“啪”一声拍在桌上。 对面是收拾书本的李十一,才刚将几本古籍略略翻一遍,便将眼神对上了她。 阿音嘴一撇,又露出了少见的示弱的眼神。阿罗回泰山府处理公务,已一月有余,眼见李十一同宋十九都回了上海,她却杳无音讯,连声招呼也未递回来。 今儿才出去听了戏,讲的是状元郎求取功名,忘了糟糠妻的故事,她有那宫花帽,有那美娇娘,哪里还记得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 阿音眼里的哀怨被翻来覆去地揉碎,挪了又挪的下巴也裹了委屈。 李十一将莫名放一边,只同她说:“活人入不得地府。” 阿音堵她的话:“我想过了,将我的生魂抽出来,搁你那神荼令里,一两日便回,如此定可掩人耳目暗度陈仓。” 连着两个成语,还未用错,可见是真急了。 未等李十一有反应,她又咬着嘴角刺一句:“神通广大的府君大人,带个把小鬼入泰山,难不成还不能够?若不能够,这府君是白做了,若能够你却不愿,我同你这青梅也是白做了。” 有理极了,宋十九点头。 李十一瞟宋十九一眼,将神荼令掏出来,无名指在上头一叩,叩出一个灯神似的涂老幺。涂老幺盘腿坐着,还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头便是一句:“咋的?” 阿音上前,肩膀将他一顶:“挤挤。” 正是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杨柳青,堤生涟漪荡春风,正如泰山府新添的这朵美娇花,腰肢款款步履生烟,是江南好风景。 阿音从未想过泰山府是这个模样,连四季节气也同人间并无二致,大大小小七十五阴司如错落的省镇,沿黄泉分布,薄雾冥冥的黄泉似蜿蜒的巨蛇,蛇腹裹着中央的生死司。生死司人极少,街道建筑一应是宋式形制,除却偶然零星几个行人,余下的便是宋十九曾嫌弃过的孤摊独马。 阿音入了生死司,仿佛头一回进四九城,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很是新鲜。一旁的李十一衣裳成了雪白交领长裙,乌发拢了一半,仍旧瘫着往常的高人脸,倒被阿音瞧出了几分气派。 李十一未往自个儿的殿里去,只径直带阿音去了浮提殿。她离泰山府有些久,原本的院子便冷落了,如今手下各司其职,她断的公案不多,索性搬去了浮提殿里,同阿罗住在一处。 阿音这才终于见着了阿罗,她侧搭着一根长辫子,玄色的长裙裹着凹凸有致的腰身,正埋头写字。地府里的她回复了人间褪掉的血色,如一副千年的壁画重新填了朱砂,古朴同艳丽中和得恰恰好,浑身泛着氤氲的通透的光。 阿音望着她,怎样瞧怎样喜欢,像是自土堆里掏出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扫去经年的尘土,发觉它比自个儿想象的更加漂亮。 她若瞧见了中意的古董,尚能赞叹一句前人手艺的精妙,可她瞧着中意的阿罗,竟不晓得该赞美个谁。 阿罗先是闻到了熟悉的暖香,鼻翼动了动,而后才抬头看过来。 阿音捉一把旗袍侧面的纽扣,肩膀前后拧了拧,扭扭捏捏地觉得这牡丹花的样式不够时髦。 她的扭捏被阿罗一笑,顷刻便散了,阿罗低下头,偏着笔头点了点对面空空的太师椅:“坐。” 人常说小别胜新婚,阿罗却什么时候都这样不疾不徐,礼节先情意后,令阿音的预想统统没了法子,没法子暧昧多情地搂着她的脖子,以足尖将紧绷的思念缠上她光滑的小腿。 阿罗隔着熏香,一面批阅公文,一面同阿音低低说着话,嗓音窸窸窣窣的,似幼蚕吞噬阿音脑中的桑叶。 阿音觉得自己不能再受着她不远不近的引诱,又因她公务繁多,索性便要退出去。 阿罗应了,令五钱领着她四处逛逛,阿音嘴里说着“我这便去了”正要转身,却在刻意遗落的眼风里被阿罗叫住。阿罗朝她伸出手,捏了一把她凉凉的指头,指腹上来回揉三下,这才放开,掌心处一勾,温声道:“慢着些。” 阿音软软应一声,连尾音也酥得厉害。 出了浮提殿,阿音才活泛起来,将阿罗在她手心儿里挠的一下搁到了脸上,欲语还休地透出盈盈喜气。 她将绢子系在旗袍的纽扣上,唤住经过的涂老幺,问他:“可有事没有?” -- 第195页 涂老幺抬眼看她,见她下巴昂了三分,眼神似睥非睥的,模样有些好笑,便问她:“又咋?” 阿音见他闲散,将他拉至一边,低声同他商量:“我问你,这泰山府,哪里有作糕点的铺子?成色好些的,你替我备上。 我方才问五钱要了个名册,顶头三个送两份,其余的各一份,仔细着些,万不能短了缺了。” 涂老幺将阿音递上的名册翻来覆去地瞧,眨巴绿豆眼:“干啥?” 阿音不答,只循循善诱地问他:“你瞧瞧我,如今到了泰山府,该喊我一声什么?” “阿音。”涂老幺声如洪钟。 见阿音想啐他,又飞快地改了:“音大奶奶。” 阿音深吸一口气,以瞧傻子的眼光瞪他一眼,两个手指往“浮提殿”三个字上一伸,再拎起一边眉头。 涂老幺明白了:“阎王媳……夫人。” 阿音的眼一弯,咬着下唇将笑噙起来,却并未大大方方地应了,只揉了揉绢子,将脸侧过去,一会子才转回来,话里仍有三分俏:“你倒也是个明事理的,这便是了。我好容易来一遭,自然要识大体些,同她的属下们打个招呼,也全当是认识了。” “噢!”涂老幺将尾音拖得十分长,仿佛滚了好几个生鸡蛋。 阿音清清嗓子,赶他:“还不快去。” 浮提殿从未如此热闹过,向来话少的五钱大人尴尴尬尬地将诸人唤至前厅,见厅内扭着一穿着红旗袍的姑娘,身边站着府君跟前的神荼大人,那姑娘甚是和气地挨个问了好,又说在院子里开了几桌酒席,另摆上几桌麻将,大伙一起喜庆喜庆。 五钱底下的鬼吏头一个被按着坐在牌桌子上时仍在琢磨,究竟要喜庆个什么。 鬼吏们面面相觑,塞一口酒瞧一瞧那姑娘,暗地里交换个眼神再摸一把牌。如此推拉几回,见五钱大人也未有其他吩咐,只正襟危坐地扔了一张五饼,这才将心放至肚子里,哗啦啦地搓起麻将。 阿音见其乐融融,心里高兴,腰肢摇得同蜿蜒的河道,荡着香风你来我往,一会子去酒席上招呼再来一坛陈酿,一会子靠着牌桌子指点江山。 涂老幺皱着脸在院门口看着她,被满场飞的花蝴蝶晃得眼睛疼。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阿音支着手扭了过来,眼神儿将他一拎,迈着优雅的步子出了浮提殿。 端着肩膀走至街道,喧嚣的声响渐渐匿了,阿音才塌下脊背,扶一把酸软的后腰,揉了揉笑僵了的脸,左右努两回嘴,才问涂老幺:“如何?” “什么如何?” “像不像陆军爷的夫人?”达官贵人的老婆们笼络人心,好似都这么个长袖善舞的模样。 陆军爷的夫人什么样子,涂老幺是想不起来,但他望着牙花子都咬酸了的阿音,觉得实在是过了些。 但他自然没敢说。 招呼完了同僚,姑奶奶又想起另一桩心事,不知这阿罗回了泰山府月余,侍书的还是不是那朵娇俏可人的桃金娘,若是,那这一月便成了一年,长得令人焦心。她捉着绢子反手撑腰,只叫涂老幺去将她寻来瞧瞧,很有一两分正房夫人捉拿狐媚子的架式。涂老幺却神色复杂,领着她直奔奈何桥,望着底下一簇簇花枝招展的桃金娘,手一指:“喏。” 阿音愣了:“几个意思?” 涂老幺拉她蹲下:“我不晓得是哪一株,应是新长的,不晓得能说话不能。” 阿音正疑惑,却听那头一株顶细小的,颤了颤叶子,喊她一声:“阿音姑娘。” 阿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拨了拨那嫩叶子,禁不起什么摆弄似的,侧脸问涂老幺:“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涂老幺坐到一旁的空地上,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 原本气势汹汹的阿音夫人下巴耷拉下来,眼神也弱了下来,绢子拧了又拧,半晌说不出话,好一会子才伸手将旁边的泥土刨了刨,堆着阿桃细幼的根茎,好似要将她盖暖和些似的。 她一面添土一面叹气,轻声道:“你竟是个情深义重的。” 她忖了忖,说:“我却也不是不能够容人,按理说,若循着旧礼,我进门作了夫人,收你做个妹妹,也并没有什么。” 涂老幺大惊,瞪眼望着她。阿音撩他一个白眼,又对阿桃柔声道:“可阿罗不同,我并非嫁了她,却是实实在在心里有她,因此,也只能对你不住了。” 两心相悦这回事,说有幸也是有幸,说残忍也是残忍。 桃金娘点了点枝丫,甚是乖巧。阿音更感愧疚,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说:“你大抵也晓得,我同府君很有交情,待你成了人,我求她再以冥气捏一个好的,赠予你,你喜欢不喜欢?” 桃金娘叶子一颤,半晌无言,涂老幺亦喉头一梗,半晌无言。 “心里头明白便是了,莫同旁人说。”阿音拍拍手上的残土。 涂老幺扫一眼满园子支着耳朵的花骨朵,暗自叹一口气。 正要拉她起来,却听奈何桥畔一声缓缓渡来的轻唤。 “谁在那里?” 第112章 番外二·孟婆(下) 阿音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黄泉岸边雾蒙蒙的,一阵湿润的风吹过来,轻易便黯了日头。 远远儿地响起一阵诡谲的铃声,时断时续,仿佛吊了许久药罐子的姑娘在低低哀吟,阿音转头瞧,是鬼吏带着一队游魂,浑浑噩噩地自奈何桥上过。 -- 第196页 那游魂木着脸,眼珠子同嵌上的两颗玻璃球,被砂纸磨了光泽,懵懂而浑浊。 阿音打了个激灵。 仿佛自梦境中醒来,头一回发觉泰山府与人间的不同。 人群中有个三十几岁的妇人,灰扑扑的蓝袄子半白的短发,行动比旁人慢些。刚迈上桥便被鬼吏叫住,上前问了几句,不多时跑来一个十三四的小丫头,拉着她往回走。 阿音被这情境迷了魂,问涂老幺:“这是什么?” 涂老幺也不明白,却仍旧是方才那把嗓子将话递过来,说:“她的魂少了约莫一钱,过不了奈何桥,待领去补齐了,方能投胎。” “一钱?”阿音回头,雾越发大了,似自海面偷来的,阿音一面用绢子擦拭手心儿,一面拨开雾面走过去,却见着了一个坐在岸边的姑娘。 说是姑娘,又不像是。她穿着天青色的衣裳,层层叠叠的裙摆垂到水里,水面似被搅动的琼浆,而她的衣裙是壶口倾泻而出的玉露。阿音瞧着她衣服的料子,似纱不是纱,似布不是布,就那样软绵绵地簇拥着她的身体。阿音用了簇拥这一个形容词,实在是因她好看极了,眼角一颗泪痣,向下散着愁。 罩在雾气里,连愁绪也模糊得如淡笔描出来的。 那姑娘微微偏头,看着她,水下波光一动,竟露出一条半个身子长的鱼尾,白莹莹的鳞片上泛着青光,上好的青花瓷似的。 鱼尾扫出水面,又沉下去,带得她腰肢缓缓动起来,动得闲适又舒展。 “是你?”鱼尾姑娘仔仔细细瞧一眼阿音,不知想起了什么。 阿音没听清,先紧着方才的疑惑,问她:“短了一钱,是什么意思?” 那姑娘淡淡笑了笑,道:“人之三魂七魄,共重四钱二厘,方才那位妇人不知什么缘故,没了爽灵一魂,并爱、恶、欲三魄,因此短了约莫一钱。” 阿音眨眼,这倒是稀奇了:“如此说来,这奈何桥,竟是一杆秤?” 姑娘垂下脸,望着雾气弥漫的水面:“称过往,量情仇,不就是一杆秤么?” 她的愁绪又上来了,同那笼罩全身的雾一般缥缈,阿音不由自主走上前去,到她身边坐下,问她:“你是谁?” 泰山府里竟有这等人物,却从未听阿罗提起过。 裙摆拥着鱼尾摇了三下,姑娘才道:“我叫阿姜。” 阿姜,阿姜,阿音的眉尖轻轻堆,却听身后的涂老幺将她袖子扯过去,悄声道:“孟婆。” 孟婆?阿音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对上涂老幺的眼神。 涂老幺眼睛太小,又隔着雾,眼神轻易对不上,阿音逐了一会子便放弃了,掐一把涂老幺的大腿,否认道:“放屁。阿罗同我说过,孟婆是个老婆子,我在奈何桥边哭的时候,还是那婆子……” “那婆子……”她咬着手背,犹犹豫豫地将阿姜纳入余光里。 阿姜在余光里笑得恬淡:“是我。” 阿音糊涂了,却听阿姜道:“方才你说,阿罗。你同她……” 她意味深长地住了嘴,又在阿音略咬了咬嘴角的动作里笑起来。 操,阿音心里骂了句脏话。 阿罗只说自个儿不辨美丑,瞧这架势,怕不是长幼认知也成问题。 阿姜蕙质兰心,摇头道:“孟婆确然是婆子,我是孟婆,孟婆却并非是我。” “孟婆乃生死司黄泉畔清前尘的鬼吏,不过一差使罢了,寻有因缘执念的生魂当差,每日子时化作婆子模样值守,递汤送魂。” “既如此,为何唤作孟婆,又为何要化作婆子模样?” “因着头一任孟婆是个婆子,姓孟。又或许,婆子的汤更易入口,话更易入耳。”阿姜道。 阿音颔首,大差不差的是明白了些,又问:“那你这鱼尾是什么缘故?你不是人?” 阿姜摇头:“我原本是。” “只是既做了孟婆,便同寻常生魂不同,因要留在地府许久;与寻常鬼差也不同,因终归是要投胎。令蘅大人便赐了这鱼尾,入夜歇在水里,白日成人形,待汤送尽了,方自黄泉里出来,去鱼尾复人身,再入轮回。” 倒是有些意思,阿音探头又打量她的尾巴一回,问她:“那你这差事,做多久了?” 阿姜仰头想了想:“自秦至如今,好些年了。” 阿音捂着胸口受了好大一回惊,足足两千余年,就只一句“好些”? 她手掌撑在地上,打量阿姜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个地底下刨出来的粽子。 却是涂老幺忍不住插了话:“那你咋来的?谁喊你来的?咋不跑呢?” 阿姜将眼神移过来,轻飘飘清淡淡地看一眼涂老幺,含笑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再转过去望着远处的天光。天色暗下去,像永远没有尽头,雾面亦渐渐消散,原来泰山府没有星辰,却将璀璨的星河融入黄泉中,在流光溢彩的水面上摇摇晃晃。 黑暗总能滋生秘密,也最易泄露秘密,因为漫漫无边的黑暗中,秘密是光,要栽种在人的心里,也要含在孤独的话里。 阿姜说:“你们应当听说过我的故事。” “说来也巧,我亦姓孟,名仲姿,小字阿姜。” 孟姜女?阿音抬手抵住下巴。 涂老幺不大确定,小声问:“是不哭长城那个?” 阿姜轻轻笑了,眼角仍旧向下,哀戚却天真。 -- 第197页 “我同夫君新婚燕尔,他便被抓去做苦役,往极北之地修筑长城。我苦等一年,君归无期,便孤身北上寻他。至了长城脚下,却得知他月前便亡,尸骨填在了长城里。我日夜哀哭,不肯离去,竟将那长城哭倒,露出了他的尸骨。我哀入肺腑,未几便跳入江中殉了情。”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打小便听,却是头一回自孟姜女口中说出来,涂老幺感慨万分,竟好一会子回不过神。 “我入地府寻他,鬼吏却不肯告知我他的去向,只叫我自投胎去,我与郎君早有盟誓,奈何桥上等百年,如何能辜负?我便于桥下又是哭,决不肯入轮回。” 见阿音神情有异,她便笑道:“也是这个缘故,后来我见着你,才多说了几句。” 阿音揉了揉绢子,不愿再提,只问她:“后来呢?” “后来,令蘅大人来了。” “大人同我说,若我不愿,便不投胎,让我在奈何桥下等一等。那时正巧孟婆一职无人,我便代舀起了汤。” “这一等,便是整整五十年。” “那日我终于等来了他,却不是我梦中少年模样,他是新下的生魂,白发苍苍佝偻着背,身旁拉着一位满面皱纹的老妇。” 二人携手而来,一对古稀之年的老人对上舀汤的婆子,对上孟婆的躯壳下含泪的年轻的灵魂。 “不对呀!”涂老幺嚷起来,“他不是早死了,咋能是年迈模样呢?” 阿音拍一把他的手,猪脑子。 阿姜笑着低下头:“我后来才晓得,他并未在苦役中死去,却是逃了徭役另娶新妇,新妇娘家有些头脸,日子过得十分安生。他怕我寻去,才伙同同乡诓了我。” 长城底下的骸骨,哪里是他的呢? 阿音叹一口气,捉着绢子捋了捋胸口。 “至此,我便死了心,同令蘅大人说,我愿为孟婆,引魂渡人,助人忘却前尘。” 话音落下,退了潮似的,阿姜望着广袤的黑暗,鱼尾勾起星星点点的光。 阿音回到浮提殿时已是月上三竿,五钱领着她至了后方的寝殿里,说是寝殿,不过是一方四合院,里头的家具样式却是洋派的,皮质的长沙发,核桃木的四腿餐桌,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只拉了一盏西式的罩灯,令黑白的画面于某处活起来。 阿罗仍在办公,并未回来,阿音却意外地在客厅里见着了李十一。 她换下了长裙,穿着一身与屋子甚是相配的女士衬衫和浅色西裤,侧坐在沙发扶手上翻书。 长发仿佛挡住了视线,她伸手将其挽到耳后,随即将书放下,侧脸同阿音打招呼:“回来了。” “等我?”阿音有些讶异。 李十一将书合拢,放在大腿上托着,摇头:“等十九。” 宋十九方才说阿音许久未回,出去寻她,想来是错过了。 阿音点点头,瘫着身子骨坐到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支着额头懒怠说话。 李十一瞄一眼她倦怠的模样,想起白日里震天响的麻将声,开口问她:“不是掩人耳目暗度陈仓么?怎么竟大摆宴席?” 话是风轻云淡的,也没什么责备的语气,阿音睁着大眼自下而上地看着她,有些歉疚:“忘了。” “我好容易来一日,若待久了,肉身便要断气,届时麻烦便大了,只想着时辰紧迫,将该办的尽数办了。”阿音谈了一场爱情,倒是谈得坦率了许多,如今会一五一十地反省自个儿的错处,还能诚诚恳恳地解释给人听。 李十一笑着摇摇头,拿起书要走。 才刚站起身来,却听身后沙发窸窣作响,高跟鞋的鞋跟响了两下,阿音叫住她:“阿蘅。” 叫的是令蘅,不是往常的十一,李十一拎了半个眉头,转身看她。 却见阿音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的阴影处,慢腾腾地将手背起来,在背后将绢子一扯,道:“今儿我同孟婆谈了天,忽然想起来,你活了几千年。” 她的睫毛在阴影里像被镀了一层霜,将她的伶俐压下去,显得温顺极了。 “而我,只同你认得十来年。”她心里头掰了一回指头,怎样添怎样算,也数不完两只手,“我算过了,十来年对上几千年,是比指甲盖儿还小的一部分,原本摆不上台面,可是——” 可是你纵着我,依着我。 “可是,我只认得一个阿音。”李十一接口道。 阿音余下的话说不出来了,她忽然觉得自个儿是个顶厉害的姑娘,有阎王做相好,有府君做好友,还有十九涂老幺和五钱。她原本想同李十一说,虽然十来年对她来说,是指甲盖儿,对自己而言,却很长很长,长到占据她此生一半的时光,因此她才理直气壮,她才颐指气使,才将那个“谢”字在嘴里过了又过,怎样也说不出口。 这又是她的短处了。 她未抬头,只听李十一又笑了,说:“若果真想谢我,往后,莫再应承旁人捏什么替身了。” 阿音抬头,李十一叹一口气,说了句早些睡,便扶着脖颈回了屋。 西洋钟敲了十二下,阿音在阿罗的宅子里做了一场绮丽而扭曲的梦,在各个朝代交叠的泰山府里,她唱戏似的穿遍了漂亮衣裳,赏了上元灯,听了胡旋曲,尝了松软喷香的汤饼,又在竹林里逐了一回酒觞,竹叶落到她的颈间,痒酥酥的,令她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 第198页 阿罗坐在她面前,抚在她颈间的手是竹叶,眼神是酒。 阿音看着灯影下的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想要她。 于是她圈住阿罗的脖颈,将胭脂落了一半的嘴唇递过去,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行尸走肉,在阿罗的气息打上自己鼻端时才有了生命力,那浅薄的生命力却又被贴上来的嘴唇吸了去,让她又死一回。 阎罗大人,原是如此掌人生死。 客厅里响起细细密密的喘息,阿罗将阿音推倒在沙发上,手将纽扣一个个解开,左手自领口而下,右手自大腿往上,像慢条斯理地拆开一件收过许多回的礼物,连陷在盘扣间的指腹的挑逗都井井有条。 阿音却将伸手将她胸前一抵,哑着嗓子问她:“如今不想多说话,白日里怎么同我言语了那么久?” 阿罗的呼吸一起一伏,嗓音盛不起溢满的情欲:“我若不同你说些闲话,恐怕办不了差了。” 可即便是移神的闲话,自阿音嘴里说出来,也令她心神荡漾,提笔书不成。 阿音翻身坐起来,领口开了一半,敞着莹白的突起和深深的沟壑,旗袍缝也开了一半,滑出细腻的大腿,她跨坐到阿罗身上,眼神润润的,好似被雨打了一夜的叶子,滚着晶莹的露珠,想让人瞧瞧枝叶深处,究竟湿不湿。 湿。 阿罗情难自禁,偏头便要吻上去,阿音却以退为进地撤了兵,柔声问她:“要在这里么?” 这是客厅,虽说夜深人静,到底怕人瞧见。 “不怕。”阿罗抚她的下巴。 她伸手布了结界,虽无色无形,外头却听不到里头,也瞧不进来。 “结界可靠么?”阿音又问。 “可靠。”阿罗摸她的头发。 阿音笑盈盈道:“这便好了。” 她瞬间来了精神,方才的羞涩与惧怕仿佛是伪装,一手将阿罗按到在沙发上,另一手自衣裳里探进去,覆盖住肖想已久的柔软,在她耳边将方才的宽慰呢喃给她:“不怕。” 辫子悠在沙发扶手上,随着急促的呼吸左右晃荡,偷跑进来的月光瞧见了沙发上毫无遮挡的肌体,她起伏的曲线被勾勒得恰恰好,引诱人探寻它,掌控它。 结界的光晕随着主人的意识时强时弱,将销魂蚀骨的呻吟吞噬干净,不泄露一丁点儿秘密。 淋漓的香汗是最后上场的戏子,将一出活色生香唱完,阿音衣衫半褪,窝在阿罗怀里,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荡着潮涨潮落的余韵:“我投胎时,可以不喝孟婆汤么?” 她又想起了白日的孟婆。 阿罗微微喘着气,一会子才道:“不可。” “为什么呢?”阿音不大满意,“我想要记得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阿罗尚在整理思绪,却忽然听得一把熟悉的嗓音,认真道:“若一直带着记忆,在母体孕育时,出生时,不觉得十分恐怖么?” 阿音花容失色,抓一把衣裳将阿罗盖住,又抬起身子掩住前胸,望着角落,声儿都抖了起来:“十……十九?” “你怎的在!”她的嗓子从未如此尖利过,配上散乱的发髻和糊了的胭脂,似被狠狠欺负了。 宋十九端着一杯水,自阴影里走出来,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一双耳朵红得要滴血,她望着茶几上的瓜果:“我一直在。” 她将水放下,嗓子放轻了些:“倒水喝,结界将我圈进来了。” 她也很无辜。 阿音气结:“倒水喝怎的不开灯?” 宋十九眨眼:“烛龙的眼睛在夜里更好些。” 她原本的意思是不必开灯,听在阿音耳里又不是那么回事。 阿音默了默,仍旧不甘心:“那你怎么不出声?” “出声了,”宋十九很委屈,“想是声音太大,没听见。” 也不晓得是阿罗疲了一日,满脑子只剩阿音,还是自己的功夫又进益了,竟将气息隐藏得如此好,待被圈住才暗道不妙。 也并非没想过冲破结界出去,怕只怕二人正在兴头上,由此有了阴影,只好只默不作声背过脸去,念着非礼勿视又饮了一杯水。 至一半,见结界状态不稳,还伸手帮着补了几回。 宋十九望着失魂落魄的阿音,张了张口,十分想安慰她,好比说一点类似“钟山上的小兽交配,都是不拘什么地方的,这也并不算什么”等见多识广的话,但这到底不同,她思来想去,决意话不多言,只将方才烧好的水搁到餐桌上,道了声告辞便回了屋。 阎罗大人一直没说话,也不晓得往后是不是要杀龙灭口。 第二日李十一才刚起,便被阿音拽出了门,包裹收拾得十分齐整,朝她身后看一眼,见空空如也,方搁下心,同李十一说要回上海去。 还说,十九昨夜睡得迟,便不吵她了。 这才不过一日,李十一还以为她要依依不舍耗上个两三天。 只是阿音讲信用,李十一也自然无异议,立时便让涂老幺送她出去,阿音诧异:“不必用神荼令么?” 李十一淡淡道:“带个把小鬼出入,若尚需用神荼令遮掩,这府君是白做了。” 阿音睁眼:“那昨日——”白同涂老幺挤了? “你提的议。”李十一道。 -- 第199页 阿音心里骂了同昨儿一样的脏话,觉得之前的感动大可不必。 今日天气不大好,好在刮着风,再过黄泉边时,水上便没什么雾,阿音惦记着孟婆昨儿的故事,想走前再去瞧一瞧她好看的鱼尾巴,穿过一片浅滩,果然见阿姜坐在岸边,尾巴搭在水里,背对着他们堆沙子。 阿音不想打扰她,轻手轻脚走过去,阿姜竟也反常地未发现,仿佛是专注手头的事入了迷。 阿音定睛一瞧,她将沙子垒作一条小小的长城,指头一戳,推塌了一个小小的角。 她望着那塌掉的沙土,又抬头望着水面,忽而轻轻自语:“若那日,哭出的骸骨果真是你,便好了。” 阿音的睫毛一颤,想起今晨同阿罗说话时,问她的那一句:“孟婆何时才能送尽魂魄,转世投胎呢?” 阿罗说:“待她们自己忘却的那一日。” 阿音想起从前读过的《靖江宝卷》,里头说:阴司有座孟婆庄,绝色女子卖茶汤。 原来能医者不自医,原来熬汤者,不能忘。 (番外二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