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什么都有》 第1页 [穿越重生] 《画里什么都有》作者:山栀子【完结+番外】 文案: 慕云殊在梦里遇上了一个小可怜。 《卞州四时图》里,她是生活在狭窄小巷里,即将要被卖给春楼的少女。 《燕山图》里,她是深山旧村落里选给山神的新娘。 《庐溪初雪图》里,她是皇家别院里如履薄冰的小宫女。 …… 他笔下的每一幅画,都如春藤蜿蜒生长,成为独立的小世界。 在这些世界里,他拥有主宰一切的能力。 而在逐星眼里,他是来解救她的神仙。 * 在被献祭给山神的前一天,逐星趴在高楼的窗棂边,提着灯望见了立在檐上,衣袂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他俯身时,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细致又温柔。 他捻着一颗薄荷糖喂进她嘴里,眼神始终冷静平淡。 那天,她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鼓起勇气,踮脚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她戴着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望向他的眼瞳里,倒映着那天夜里的熠熠星火。 后来,她来到他的世界,从画中人变成他的眼前人。 她是梦中人,亦是笔下灵。 她终会陪他,寻回初心。 可可爱爱画灵女主X隐藏病娇药罐子国画大师男主 一句话简介:那天,她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甜文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逐星,慕云殊 ┃ 配角:都是小可爱呀 ┃ 其它: 第一卷 《卞州四时图》:卖入春楼的少女 第1章 入梦天阙(捉虫) 这年五月,院子里的老槐树那片盛大的绿荫里,又次添上了星星点点的淡黄色。 树下有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掀着袖管,手里拿着支长棍,手臂往上的瞬间,长棍摇晃着抖落了簌簌的槐花。 盈香满头。 穿着浅蓝色背带裤的小孩儿大睁着双透亮的眼睛,在淡黄的槐花散落下来的时候,便连忙端着手里的筛子往前头去接。 颜色发暗的轩窗半开着,有人临着回廊,隔着池荷塘,远远地瞧见了这幕。 金丝边框的眼镜后,是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院子里那幅烟火气十足的画面,却未曾在这双眼睛里,多添几分温度,兴起几缕波澜。 “云殊,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站在那方长长的乌木书案前,西装革履的谢晋犹豫了好会儿,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问了句。 而与他隔着张书案相对而立的那个男人穿着件亚麻的纯白单袍,猫眼石的扣子散开两颗,露出半边锁骨,衣带系得有些松散,衣袖的边缘在轩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银丝暗云纹的痕迹。 他的肌肤是种病态的苍白,张面容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间,近乎无暇,宛如美玉般。 他的眉眼生得张扬漂亮,艳质灼灼,左边双眼皮的褶皱舒展开来的时候,就会显露出上头那点殷红的小痣。 于是他垂眼时,总会多添几分令人无法忽视的致命风情。 只是戴在他眼前镶了金丝边的镜片冰冷没有温度,替他压下了几分眉眼间张扬的颜色,平添了冷淡禁欲的味道。 这样漂亮的皮囊,仿佛逃过了岁月的辗转磋磨,即便如今他已是二十六岁的年纪,看着却仍如少年般。 风月不改,他亦未改。 谢晋的话在他耳畔,好似颗极小的石子落入水里,未曾惊起丝毫波澜,他仍望着窗外,隔着水波粼粼的池塘,望向院子里那颗老槐下,老小两双人影,双眼瞳漆黑,镜片仍泛着薄冷的光。 似有几分漫不经心,他的手指还在窗棂上轻轻地扣了扣。 谢晋有点无奈,“《天阙》我替你取回来了。” 在他眼前的这个言不发的男人,叫做慕云殊。 是自少年时起,便已在书画界名声大盛的天才山水画家。 十年的时间,这位曾经惊艳画坛的天才少年,已经成为了华国书画界公认的山水画大师。 他的画作在国外更是被拍成了天价。 只是这次,慕云殊耗时年创作而成的《天阙》出,就在书画界引起了极大的争论。 因为这幅画虽然笔法仍然纯熟到无可挑剔,但与他往日的画作相比,确乎是少了些意境。 就好像被抽了骨的柔软皮囊,形在而神韵不复。 虽然仍可以算得上是副佳作,但书画界里许多颇有见地的老人们却还是从这幅画里看出来些端倪。 终究是不如慕云殊以往的作品那般令人惊艳。 像是少了点点什么东西似的,使得这幅画还不够尽善尽美。 向来备受瞩目的这位天才画家沉寂三年,复出的作品和他以往的那些画作相比,却只能算作是差强人意。 这些天,外面都在传,这位少年成名的山水画大师慕云殊,会不会已经是江郎才尽了? 虽然谢晋跟慕云殊已经认识了十年,但是此刻他站在慕云殊面前,却还是没有办法从他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上获悉他此刻内心里的想法。 或许他本就没有在想些什么,就好像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都与他无关。 直到谢晋将画筒里的那副画取出来,小心地铺展在案上,慕云殊听见纸张微响的声音,他纤长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下,忽而回头看向书案上铺开的那副画。 -- 第2页 半晌,谢晋听见他开了口,嗓音微低,却仍旧清朗动听,“谢了。” 谢晋无声地摇了摇头,转身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慕云殊个人,他站在书案前,目光直停在那幅画上,镜片后漂亮的眉眼渐渐像是拢了阴沉的情绪,好像还带着些难言的烦躁。 彼时,敲门声忽然传来,紧接着便有人推门进来。 那分明是方才还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和她的小孙儿起打槐花的老妇人。 只见她手里端着只瓷碗,里头是乌黑的药汁,热气儿氤氲着飘散出来,空气多添了几分发苦的味道。 慕云殊眉头微拧。 老妇人却笑吟吟地端着药碗儿走了过来,“少爷,该喝药了。” “放着吧。” 他低下眼帘,淡淡地说了句。 这话说完,慕云殊却迟迟没有见她依言将手里的药碗放下来,于是他抬眼看向她时,便正对上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 “……” 贺姨总是这样。 当慕云殊伸手去接她手里端着的那只药碗时,那个穿着背带裤的小豆丁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 碟刚出锅的槐花糖糕被还没有书案高的小孩儿放在了他的面前。 “哥哥喝完药,吃糖糕就不苦啦!” 慕云殊端着药碗,低眼的时候就看见小孩儿正仰着头用那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 或许是因为那碟糖糕。 慕云殊竟破天荒地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眼见着慕云殊喝了药,贺姨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位慕家的少爷向来体弱,十多年来,汤药从来就没有断过。 慕家的大爷慕羡礼怕他不肯按时喝药,就让贺姨每每送药时,定得盯着他喝了才好。 于是贺姨这盯,就差不多快十年。 当贺姨收了碗,抱着自己的小孙儿走出去之后,屋子里的慕云殊伸手捏起块糖糕。 微烫的温度带着槐花的香味裹着糖霜,入口的瞬间就很好地和了口腔里残留的药汁的苦,令他瞬舒展了眉头。 看当他再次看向书案上的那幅画时,他停顿良久,最终将手里的那半块糖糕扔进了瓷碟里,他提了笔,蘸了墨,站在那幅画前,却始终未能落笔。 直至天最耀眼的阳光渐渐收敛了颜色,浓荫枝叶在窗棂间留下斑驳浅淡的影子,立在案前许久的男人忍无可忍,将手里的狼毫随手扔进了旁的笔洗里,水花激荡的瞬间,墨色晕染散开。 快十年的岁月,令他在不知不觉,失去了些东西。 譬如此刻,当他站在这张书案前,提起笔时,心头却好似再也没有当初的那份热忱。 就好似当初曾那样燃烧过的心火在这冗长的岁月里,渐渐地没了声息。 外面有关于《天阙》的争论仍然没有消停过,慕云殊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房间里照常被贺姨点上了安神的冷樨香。 丝丝缕缕的烟从镂空雕花的香炉里窜出来,如天际里缥缈不定的云烟倒影,飘忽流散。 连日来的疲惫压得慕云殊几乎是闭上眼睛,就渐渐模糊了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沉沉睡去。 忽浓忽淡的烟雾像是被风吹皱的笼轻纱,朦胧着他的视线,更让他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身在何处。 直到烟云拨散,眼前的切才渐渐明晰起来。 溪云缠裹寸流霞,层层铺开来,时而浓烈时而清浅,如水般在天边脉脉流动。 晨昏的光影好似都变得不再那么泾渭分明。 恍惚了瞬,慕云殊再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身在玉色长阶之下。 而在那被浅薄的雾色朦胧掩映着的绵延长阶之上,是座古朴华美的宫殿。 慕云殊站在那儿,不自禁地将周遭的切打量了个彻底。 琼枝玉树,巍峨殿宇。 烟柳画桥,流霞似锦。 不似人间景,更胜人间景。 这分明,与他的那幅《天阙》里的所有景致,如出辙。 睡梦之的慕云殊不由地拧了拧眉,而漆黑静谧的卧室里,在他睡前放置在靠近窗前的书案上,那幅名为《天阙》的画被微开的窗外袭来的夜风轻轻吹起边缘角,好似有淡金色的光芒闪即逝。 此刻仍然陷在梦境之的慕云殊已经踏上了那长长的阶梯,走向那高高在上的琼楼殿宇。 当他踏上最后级阶梯,沉重的殿门便在阵“吱呀”声慢悠悠地打开。 漫天的霞光裹挟着阳光的颜色与温度,迫不及待地顺着殿门流窜进去,慕云殊背着光,抬头时,第眼就看见了那个蹲在殿门后,缩成团的小姑娘。 她的身形处于种半透明的状态,光影照在她的身上,似乎都能穿透她的身体,不留痕迹。 有风忽来,吹得她乌黑的发在她纤瘦的肩头来回拂过。 当她吸吸鼻子,抬头瞧见殿外立着的那抹修长的身影时,她的那双圆眼骤然大睁,像是不敢置信似的,她甚至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慕云殊站在那儿,几乎是还没来及反应,顷刻间,蹲在空荡荡的内殿里的女孩儿就已经如风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云殊!” 她盛满惊喜的柔软嗓音就在他的耳畔,准确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 第3页 像是在某个他曾忘记了好多年的瞬间,也曾有这样抹嗓音,真切地唤过他的名字。 那刻,向来不喜欢与人接触的慕云殊忘记了挣脱开她抱住他腰身的手臂。 “我等你好久啦……” 她忍不住用脸蛋蹭了蹭他的手背,表达亲昵的同时也不忘向他抱怨: “这里好多雾好多云,我点也不喜欢。” “这座大房子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拉着他的衣袖,在他怀里仰头望着他,那双圆眼里盛满期盼,“你能不能画两只小鸭子陪我玩呀?” 就在此刻,近在眼前的华丽殿宇像是忽然转化成了虚幻的影像,扭曲破碎。 慕云殊再睁眼的时候,星河近在咫尺,周遭花树枝影婆娑,他躺在平坦的巨石上,刚刚回神就对上了女孩儿那双清澈的眼瞳。 在她稍浅的瞳仁里,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女孩儿在他垂眼看她的时候,眼就瞧见了他舒展的左眼皮上那点殷红的小痣。 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在她伸手想要触碰他的瞬间,慕云殊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眉头微拧,看向她的那双眼睛里冷寂平静: “你是谁?” 女孩儿在听到他的这句话时,忽然愣了愣神,半晌,她的眼圈儿慢慢红透。 她什么也来不及说。 因为眼前的星河陨灭,周遭的花树凋零,而她的身形也在这逐渐扭曲的空间里,渐渐变得透明无痕。 深夜里,陷在睡梦的慕云殊忽然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坐起身。 他的胸膛起伏,呼吸有瞬乱了章法,那张向来苍白的面容竟也在此刻隐隐透出几分薄红。 梦境里的切,连带着女孩儿的模样都在他猛然惊醒的时候变得模糊了些许。 开了灯,明亮的光芒洒满了整个房间。 慕云殊下意识地抬眼往放置着书案的方向看过去,眼前像是笼了层薄雾,令他没有办法看清那书案上摆放的物件。 匆忙拿了床头的眼镜戴上,慕云殊掀了被子下床,走到窗边的书案前时,才发现那幅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半开的窗外袭来的风,吹得蜷缩了角。 他伸手拿了镇纸重新压好画纸,垂着眼帘,目光久久停驻在那画里缭绕的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殿宇。 他的耳畔忽然回响起女孩儿带着几分委屈可怜的细弱嗓音: “你以前,可喜欢我了……” 第2章 梦中的她 做了场莫名的梦。 慕云殊自夜半惊醒后,就再也没能入睡。 清晨时分,贺姨过来送早餐,还没进屋就听见了慕云殊的咳嗽声。 她先敲了敲门,然后才推开门,端着食盒走了进去。 慕云殊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贺姨见就不免流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少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 慕云殊在桌边坐下来,开口时嗓音有些哑,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或许是因为没有戴眼镜,这会儿他的眼前像是拢了层浅淡的雾色,神情恹恹的,苍白漂亮的面容上始终没有过多的情绪。 慕云殊向是这样。 话很少,脾性也怪。 贺姨在慕家工作了快十年,但她还是依然清晰地记得,她刚来慕家的那会儿,第眼瞧见这位慕家小少爷时的景象。 时值盛夏,院子里汪清凌凌的池水里飘着池边树影间落下来的残红。 阳光炽烈耀眼,穿着宽松的雪白单衣的少年躺在摇椅上,张漂亮秾丽的面容上神情淡淡,他的皮肤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贺姨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生得像他这样好看的男孩子。 摇椅轻轻摇晃着,少年望着自己手指间刻意沾染的矿物颜料的痕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细碎的粉末撒了些许在他雪白的衣领,他也毫不在意。 他始终过分安静,像是过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切感知都显得有些缓慢迟钝。 也是那天,贺姨才知道,这位慕家的小少爷患有自闭症。 作为画坛里声名鹊起的天才少年,他好像自始至终,只对画画保有几分热忱,好像除了画画之外,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多出几分兴致。 也因此,画画就成了他这么多年来,唯专注的事情。 多年过去,或许是因为常年的治疗有些疗效,现在的慕云殊已经不那么抗拒感知外界的切了,也总算是愿意开口说话了。 即便他的话总是很少。 只这么短短会儿的时间,贺姨就已经回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情。 当她回过神,见慕云殊只喝了小半碗的粥,又直在咳嗽,她动作利落地收了碗之后,就去给慕羡礼打了个电话。 到了下午,就有医生上了门替慕云殊诊病。 或许是因为他昨夜在窗边的书案前站了好会儿,着了凉,所以医生又开了些感冒药。 慕云殊很讨厌吃药。 尤其是药。 对于西药却是没有那么抵触,但这也仅仅是针对于那些外头包裹了层糖衣的药片。 应该是吃了好多年的药,让他记着了太多各有不同的苦味,所以他才会那么喜欢甜的味道。 谢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慕云殊坐在桌边,将几颗裹着糖衣的药片扔进了嘴里,又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口温水。 -- 第4页 而那几颗被他剩下的没有糖衣的药片,眼看着就要被他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云殊,这可不行。” 谢晋适时出声,走进了屋里。 慕云殊手里捏着药片,动作顿,轻抬眼帘时,镜片后双眼皮的褶皱掩去了那点殷红的小痣,他看向谢晋时,点儿也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情绪。 他皱了下眉。 “……你还是老老实实把药吃了吧,不然慕老师知道了,又该唠叨你了。”谢晋被他盯得有点不大自在,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又劝了句。 慕云殊就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手指动,那几颗药片就掉进垃圾桶里了。 “……” 谢晋无语。 他干脆把自己带来的那只木盒子推到慕云殊的眼前,“这是你要的东西。” 慕云殊伸手打开盒子的时候,就看见了摆在里面的那块呈蓝紫色,泛着玻璃似的光泽的原矿石。 那是青金石。 他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像是终于泛起了些许涟漪。 有极浅的笑痕在他眼底闪即逝,像是有几丝掩藏不了的惊喜之色。 也是在这种时候,谢晋才会有机会看见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谢晋曾经是慕云殊的父亲——慕羡礼的学生,再加上慕羡礼和他父亲的交情,所以谢晋少年时就认识了慕云殊。 他也知道,在慕云殊画室最里面,有扇门,而那扇门背后,是独属于慕云殊个人的藏宝室。 或许是他这么多年来就只专注于画画这么件事情,连带着那些可以用来研磨成颜料的矿石,也成了他最爱收集的东西。 谢晋很清楚,他这位向来沉默寡言,仿佛对除了画画,就对任何事都没有什么兴趣的朋友,只有在看着那些晶亮瑰丽,色彩神奇的矿石时,眼睛里才会显露出特别的神采。 就如同被石子激荡起圆圈波纹的沉静湖水,终于多了几分别样的生动。 “云殊,” 谢晋唇畔的笑意停驻半刻,像是忽然想起了最近的些事情,他敛了敛嘴角微扬的弧度,忽然开口说,“不要去管外面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你……” “谢晋。” 谢晋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慕云殊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他的嗓音仍然有点哑,或许是因为感冒,所以这会儿鼻音也有点重,“我不在乎这些。” 慕云殊从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也从来不会去管外界任何声音。 他从来都像是被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外头对他的盛赞或是贬低,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次也是样。 但他没有办法否认的是,这幅耗时年才完成的《天阙》,没有达到所有人期盼的高度,也没有达到他自己心里的预期。 这样幅耗费他那么多心力的作品,却还不如以往那些气呵成的作品。 他像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颈期。 手里握着毛笔的时候,他的内心里也始终没有办法像往常样那么平静,这令他度陷入迷茫。 “那就好……” 谢晋看着他时,神情有些复杂,但最终,他点了点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许多人眼里,慕云殊是横空出世的少年天才。 他路走来,未见崎岖。 而所有鲜花盛誉与曾经那么多人艳羡赞赏的目光,都在他的新作《天阙》陷入争议时,变成了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 但谢晋险些忘了。 慕云殊和旁人不样。 想到这儿,谢晋不由舒展了眉头,总算是将心里的那点担忧给彻底放下了。 下午的太阳正盛的时候,外头青砖上的苔藓都被炙烤得失去了鲜亮的色泽。 谢晋最近在盯个书画展,工作上的事情有点多,他也没有久留,坐了会儿就说要走。 但当他站起来,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慕云殊清澈的嗓音: “谢晋。” 谢晋闻声回头的时候,就见慕云殊将个木制的画筒朝他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当着慕云殊的面打开来,卷轴只展开半,谢晋就笑了。 那是他最喜欢的书法家——南朝的郑天恒的《朝叙帖》。 “回礼。” 慕云殊喝了口水,瞥了眼放在桌上的那只木盒子,也没看他,只慢吞吞地说了句。 “你这回礼,可比我送你的那块石头值钱多了。” 谢晋笑着把那幅字重新收好,动作始终小心翼翼。 这天,在谢晋离开之后,慕云殊在临着荷塘的回廊里坐了下午。 当他再把那幅《天阙》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天夜里的那场奇怪的梦。 梦里的景致几乎和他的这幅画模样。 唯独…… 慕云殊的指腹在那画里半隐在缭绕烟云间,只显露出模糊的轮廓的殿宇间细细摩挲了下。 他抿了抿唇。 唯独少了那个女孩儿。 那个见面,就往他怀里扑的女孩儿。 令慕云殊没有想到的是,这天夜里,他竟然又次梦见了她。 不是在云雾缭绕的天阙,却是在嘈杂纷繁的人间。 不同于现代社会里的高楼大厦,车流往来,这里更像是座纯粹的古城。 所有的人都穿着古代人的衣袍或裙衫,长街之上人来人往,街边小贩声声叫卖。 -- 第5页 偶有放肆的锦衣少年打马而过,人群喧闹着,不少人仓皇躲过,惊呼阵阵,巡街的兵士却始终视而不见。 无论是这街市,还是旁边清波流敛的护城河里那些缓慢往来的船只,又或是那座宽阔的石拱桥,每处建筑,每寸烟火,都是慕云殊无比熟悉的模样。 这是他笔下《卞州四时图》里的景象。 是他十岁那年的作品。 这应该算得上是他第次将山水与风俗相结合的画作,画里有魏朝卞州的风土人情,更凭借画里来往的人物或是石桥相勾连,把卞州的四季都融在了幅画里。 他画的卞州,是他心所想的卞州,而画里卞州的四季,也是他自己心里以为的四季。 就好像他也曾在这座卞州城里那样真切地生活过似的,他当初落笔时,就觉得卞州就该是这副模样。 能够这样清晰地看见自己笔下的画面骤然生动起来,砖瓦,草木,甚至于每个走过他身旁的人,都是那么鲜活动人,慕云殊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里骤然添了几缕明亮的光彩。 这里的切好像都无比真实,他甚至可以伸手去触碰到街边绿荫里吹来的那片叶。 根本不像是场虚幻的梦。 可他又十分确定,这里没有个人能看见他的身影。 这时,人群里忽然哄闹起来,有女人尖刻的嗓音由远及近,还有男人的怒骂声,和着些人啰啰嗦嗦的惊呼议论声传来。 慕云殊回过神,抬眼的时候,正好望见不远处那抹扒开重重围看的人群,奋力奔跑着的瘦弱身影。 即便她那张面容上沾着些灰痕,穿着身破旧的衣裙,头发散乱,满身狼狈,他还是眼就认出了她。 “你以前,可喜欢我了……” 耳畔仿佛又有少女温软可怜的嗓音传来,像是有如簇的火焰燎过他的耳廓。 周遭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个人可以窥见他的身形。 而他立在那儿,看着她被后面拨开人群的那对年夫妇人拽住她的只手腕。 看着她被他们强硬地按在了地上。 看着她憋红了那双圆圆的眼睛,半张脸贴在尘土里。 看着她挣扎,也看她抿紧干裂的唇,费尽力气却还是被那对夫妇强拖着往回拉。 可那刻, 慕云殊忽然见她,越过了那么多身影,将目光,准确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她在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慕云殊就是这么确定。 而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逐星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清晰地看见所有人从他的身旁路过,却没有擦到他半寸衣角,她也看见阳光穿过路边的绿荫,落在他肩头时,他周身却泛着清透如月色般的银辉。 像是忽然落入浮世里的神明,不曾沾染半点尘埃。 而他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星子的光影濯染过。 那瞬,直红着眼眶,却始终没有掉下颗眼泪的女孩儿,被忽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在被强拽着往前走的同时,她仍旧在回头,去看人群里的神明。 眼泪遮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在她眼里,他的身影就成了道模糊的剪影,却仍是散着光芒的轮廓。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干裂的唇扯开细小的血痕,期盼似的望着他: “求您,救救我……” 第3章 珍贵礼物 逐星确信自己看见了神明。 因为那天,人来人往的纷杂人群里,唯有他是发着光的。 可是神明立在烟尘里,看向她的那双眸子里无悲无喜,平静如天生不显波澜的湖水。 他看她在尘埃里挣扎,看她被人强硬地拽住,拖走。 而他始终站在那儿,仿佛浸润过月辉色泽的衣袖徐徐飘飞,直到他整个人都在她眼成为了半透明的影。 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逐星被关在柴房里整整三天,被她称作舅母的那个女人只给她扔过个僵冷的馒头进来。 逐星的父亲原本是弘馆的校书郎,掌校典籍,订正讹误。 是叶家那么多年来,唯位在魏都做官的子弟,也算是叶家满门的荣光。 逐星也曾拥有过段快乐的时光,父母安在,岁月无忧。 但随着母亲的离世,父亲的病重,天空塌下角来,安虞戛然而止。 十三岁那年,她的父亲弥留之际,将她托付给了住在卞州的妻弟,也就是她的舅舅。 连带着多年积累的那点家财,被父亲算作代替他抚养她的酬劳,送给了她的舅舅。 可逐星的父亲终究还是错看了已逝妻子的这位亲弟。 曾在父亲面前发誓定会好好待逐星这个外甥女的舅舅,在她的父亲咽气后,在带着她来到卞州时,就撕开了伪善的面具。 逐星刚来赵家的那两年,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但当舅舅生意失败,叶家的日子开始难以为继,他们从开始的大宅子里搬出来,搬进了卞州狭窄的小巷里,最破败的小院子。 舅舅耗光了当初逐星的父亲送给他们的家财,就连当初父亲早早地替她备下的那份嫁妆,都不剩下。 那天,逐星在门外听见舅母在劝舅舅,说要把她卖去春楼。 春楼是什么地方? 逐星曾经跟着住在隔壁的绣娘姐姐去给楼里的姑娘送过衣服,虽然是白日里,但逐星也见过伸着懒腰,衣衫不整的从楼里大剌剌地走出来的男子。 -- 第6页 更不提夜里,那里的花灯千万盏,满楼红袖招。 那里是男儿的温柔乡,却是女子的红尘冢。 于是逐星逃跑了。 但总归,还是被抓了回来。 舅母已经跟花楼的老鸨谈好了价钱,这天夜里,逐星就被捆到了春楼里。 浓重的脂粉气带着各种酒味混合在起,充斥着楼里的每个角落。 逐星被捆在昏暗的屋子里,因为饿了很久,所以这会儿她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奋力地用脑袋去顶合上的窗。 外头就是热闹的街市,在楼里丝竹管弦的靡靡之声,她还是能隐约听到属于热闹街市里的声音。 今夜有花灯节,卞州城里免了宵禁,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当慕云殊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他抬眼,就正好看见那个被绳索捆住的女孩儿此刻正用脑袋抵在窗边,似乎是想撞开那扇窗。 即便屋子里没有点着灯火,他也还是清晰地看见,她原本白皙光洁的额头此刻已经泛着乌青,甚至还有了血痕。 这是慕云殊第三次见到她。 她好像总是这样狼狈。 这刻,原本漆黑的屋子里像是忽然添了缕光,年轻的姑娘仓皇回头,正好瞧见那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那儿的修长身影。 他衣衫莹白,皑如山上雪。 肩头仍浸染着如月色般的银辉,未带丝温度,也不染缕烟尘。 他的面容有几分苍白,好似清泠无暇的玉,五官尤其惊艳,那是逐星从未见过的昳丽容颜。 但逐星发现,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他的头发,都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样。 这里的男子多为长发,且都会束发。 可他不样。 他的头发很短,像是天生带着微卷的弧度,长度只到他的后颈往上的位置。 彼时,屋子里静悄悄的。 逐星大睁着双眼睛望着他,顶着脑门儿上的伤口,几乎是忘了反应。 “您……是神仙对不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儿细弱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屋内响起,有些怯生生的。 神仙? 慕云殊怔了怔,那双黑眸里明显流露出丝疑惑的神情。 他仍旧记得那天梦里,在他的《天阙》里,穿着杏花白的层叠衣裙的这个女孩儿,满怀欢欣地伸出手臂,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好像是个认识了他许久的故人,她甚至还能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无论是她的声音,还是她的样貌,都令慕云殊感觉到有几分似曾相识。 可这会儿,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看向他的目光却不再像那天的熟稔,反而变得尤其陌生,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她像是不认识他了? 慕云殊知道自己现在是身在梦,而梦里的事情向来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但如果真的仅仅只是梦境,那么他又为什么会连续三次,都梦见同个人? “您能不能救救我?” 女孩儿的声音再度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再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仍旧是那样怯生生的,好像又满含期盼。 像是身在湍流里的人,想要抓住眼前的浮木。 或许是因为心里对于这个女孩儿的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或许是因为些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的情绪,慕云殊眼睫微颤,目光停在捆在她身上的绳索。 令人惊奇的是,他还没有走向她,更没有伸出手去。 她身上的绳索便已在他的目光停留之间,化作冷淡的银辉,破碎流散,消失无痕。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幕。 逐星不由地瞪圆了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身体,满眼的不可思议。 而慕云殊那张平静的面容上也不由地表露出了几分惊愕。 刚刚还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这会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慕云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窗边的女孩儿已经瘸拐地朝他走过来,扑通声就已经跪在了他的面前。 她或许是忘记了膝盖上的伤口,这么直愣愣地跪下去,杵得她膝盖生疼。 那张白皙的面容皱,逐星那双眼睛里刹那间就开始浸出了生理泪花。 但见慕云殊垂眼望她,她忍着疼,像是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角,她小心翼翼地问,“您能不能……带我离开这儿啊?” 那时候,慕云殊望向她的顷刻间,有瞬觉得,他好像记得双像她这般的眼睛。 他应该记得这样双眼睛。 可是只是片刻,他的脑海里又片空白,像是有什么细微的东西闪而过,快到他根本来不及抓住。 心里的那点恻隐,如惊破湖面的水花,是春风吹皱清波的痕迹。 这夜正浓,春楼里各色灯笼里摇曳的火光勾勒出了最绮丽也最倦怠的画面,在这热闹的阵阵笙歌里,那个白日里被卖进楼里的姑娘已经凭空消失。 慕云殊发现,自己在这里,好像拥有了些奇怪的能力。 为了印证这点,他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长街里停驻了脚步,盯住了挂在高楼檐角的那只花灯。 果然,那只花灯就好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被抹银色的流光轻轻带至他的眼前。 那刻,他听见了身旁的女孩儿的抽气声。 -- 第7页 他偏头时,正好看见她瞪着那双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前忽然出现的那只花灯。 慕云殊停顿了瞬,伸手拿了那只花灯,递到她眼前。 女孩儿像是很惊喜,她还有些不确定似的指了指自己,问他,“给我的吗?” “嗯。” 慕云殊终于出了声,纵然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女孩儿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就如获至宝似的把那只看起来很寻常的花灯小心地抱在怀里,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神明大人给她的礼物啊。 她想。 在缀满了各色花灯的河岸边,逐星手里的那只,是最普通的那只,但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水岸灯影连接片,粼粼波光里有游船慢悠悠地从宽阔的石拱桥下摇晃而来。 站在桥上,逐星捧着花灯,这么多年来,第回这样仔细地看着这卞州河的夜。 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他。 在花灯串联出的这方明亮的天地里,她望着他的侧脸,几乎忘了要移开自己的目光。 烟火在河岸那边冲向天际,绽开各色的光影,盛大而瑰丽。 光芒明暗之间,他的目光渺远飘忽,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个局外人。 慕云殊察觉到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于是他偏头回看她。 她生了双圆眼,却是单眼皮,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眼神清透,犹带天真。 在烟火盛放的声响以及周遭的嘈杂人声,他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像是个渴盼他能喂给她颗糖吃的小孩儿。 慕云殊的手指动了下,竟有点想伸手去摸她的发。 “慕云殊。”他开了口。 嗓音清澈如水,如涧泉流动。 慕云殊。 逐星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忍不住把这个名字,默默地在心里多念了几遍。 她忽然笑起来,抬头望向他,“我叫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他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他停顿了下,喉结动了动,最终垂眼,只轻声应了句,“知道了。” 捧着花灯的女孩儿额头上的血痕过分醒目,她勉强跟随他的蹒跚步履也十分可怜。 但她还是在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 这时,慕云殊忽然停下来,他回头看她时,像是思虑了片刻,然后便试探着,朝她伸出了手。 逐星眼见着他骨节分明的食指伸向她。 当他指尖冰凉的温度停留在她的额头,伤口有点刺刺地疼。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瞪着双眼睛,动也不敢动,好像连呼吸,都不由地凝滞了。 像是有清凉的温度如风迎面拂过,浅淡的银辉流转的刹那间,她发现无论是额头上,还是膝盖上的伤口,忽然就不再疼了。 慕云殊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流露出了然的神情。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眼底不由流露出几分新奇。 他收回手指的瞬间,低眼时,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很久。 而这个时候,逐星愣愣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今天早晨还流着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她伸手去触碰的时候,隔着薄薄的衣料,也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 她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 红肿破皮的额头这会儿也已经恢复平整光洁,没有丝毫伤痕的触感。 “哇……” 逐星惊喜地望着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也是此刻,她的肚子里忽然传来“咕噜”的声音,声比声绵长,即便周遭有那么多的人,慕云殊也还是听到了。 在他看向她的时候,逐星忍不住红了张脸。 她抓着衣角,有点窘迫。 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到过多少东西。 慕云殊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喝完药,吃过的那碟槐花糖糕。 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仅仅只是这么想,晃神的瞬间,他的手上就已经出现了碟糖糕。 周遭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 只有她。 她望着他手里的糖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又抿着嘴唇,没有敢说话。 像是只小动物。 不会说话,只敢用那样可怜的眼神望着他。 慕云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最爱的糖糕,像是犹豫了下,听着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他还是好心地决定,给她块。 于是在石桥上,穿着破旧衣裙,捧着只绢纱花灯的女孩儿,被她以为的神明,喂了块糖糕。 冷掉的糖糕不如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但嘴里槐花的香,糖霜的甜,还是丝丝缕缕地蹿到了逐星的心里头。 在夏日的清晨,阳光开始慢慢变得刺眼的时候。 从梦里醒来的男人摸索着床头的眼镜扣上鼻梁,他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会儿,偏头望着轩窗外在微风间摇曳的柔绿枝条。 他以为,那不过是场梦。 而她,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梦人。 直到,他的目光停在窗边的桌案上。 昨夜被他放在那儿的那碟槐花糖糕,已经不见了踪影。 -- 第8页 第4章 时间重复 慕云殊有点分不清这几天以来他夜里所历经的那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如果说那仅仅只是场梦,那么他桌案上凭空消失的那碟糖糕又怎么解释? 贺姨知道他的脾性,夜里也绝对不会来打扰他。 整个慕家的园子里,除了贺姨之外和定期打扫的人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来。 更何况,谁又会在深夜来到他的房间里,只为了拿走碟糖糕? 除非,那本就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或许他以为的梦境,其实是另个神奇的维度? 这天,慕云殊将封存在画室里的那幅《卞州四时图》拿出来,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蹙着眉看了许久。 先是《天阙》,再是这幅《卞州四时图》。 他这几天夜里,好像都进入了他笔下的画世界。 那么她呢? 稍稍闪神之际,慕云殊想起了那个站在河桥上,捧着个廉价的绢纱灯笼,副如获至宝的模样的姑娘。 她的五官生得很精致,肌肤莹润,白里透红,双眼睛纯粹透彻,眼皮薄薄的,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笑起来的时候,模样有点傻。 她的那张面容,分明和他见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是…… 慕云殊回神时,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指腹已经贴在石桌的桌面,凭着朦胧的记忆,在描绘着个女孩儿的轮廓。 那个时候,他的手指尖就好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似的,他下意识地蜷缩了指节,鸦羽般的睫毛不由地眨了下。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她的那张脸,莫名有些熟悉? 眉头皱了皱,慕云殊心里多了些烦躁,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光洁的额头已经有了层薄汗。 他照例把没有糖衣的药片偷偷扔掉,剩下的几颗和着温水吞掉。 他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像是在望着那池清波里的莲叶,又像是在望着别的什么,那双眼睛里映着阳光的温度。 那边在老槐树下抱着把玩具枪的小孩儿,晃了晃脑袋上的淡黄槐花,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慕云殊,又望了望在廊下晒着筛子里的槐花的老妇人。 半晌,他也没敢走到慕云殊面前去。 那是他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哥哥。 但是那个哥哥,不爱讲话。 这天的朝阳陨落,夕阳最后的残红把院子里的那池水染成了浅薄的红,倒映着水波粼粼,不消会儿,绯薄的红渐渐消散,天色也暗了下来。 这夜,是盛夏的夜。 也不知道院子里的那颗老槐树上,停驻了多少夏天里的短客。 夜蝉鸣,声声如沸。 慕云殊再次入梦《卞州四时图》的时候,他明显发现,这里已从卞州的春,步入了卞州的夏。 他笔下的这幅画记录了卞州的四时景象,就好像是游戏开发者加入的设定样,在他梦里的这个小世界里,也有四季轮转。 逐星再见慕云殊时,仍是在春楼里那间昏暗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陈设,以及捆着她的绳索,亦或是窗外闹市里那些纷杂的声音,仿佛都仍是那天的模样。 就连门外传来的丝竹乐曲声,都还是之前的那首。 切都好像从她被卖入春楼的那天,开始重新来过。 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人意识到时间的重复。 从舅母犹如个提线木偶般,被/操控着说出重复的话,做出重复的神态表情,再到春楼老鸨在她面前重复语气恶劣的威胁,逐星就已经遍体生寒,开始莫名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逐星不知所措。 “……你又被抓回来了?” 慕云殊再瞧见她这副被捆成粽子的狼狈模样时,抿了下嘴唇,开口时,嗓音听起来仍旧平静。 就好像他天生不会生气,也不会欢喜。 又? 逐星抓住了关键词,但她傻呆呆地望了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会儿,像是还有点不大确定似的,她的眼眶里仍挂着未落的泪花,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昨天的大人吗?” 她这话问得有点奇怪。 慕云殊望着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丝疑惑。 “您,您还记不记得昨天?昨天您也来过这里,您还救过我……” 她时激动,多少有点语无伦次,像是没有办法整理好自己脑海里的思绪,她说了句话后,再想开口,可张了张嘴,时间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她仍旧那样渴盼的望着他。 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周围所有事物透露出的种种诡异,包括所有人犹如将昨天遗忘得彻底的事实,都令逐星有些难以接受。 她迫切地,需要寻求个和她样的,记得那个被遗忘的瞬间的人。 记得昨夜的星辰烟火,河畔花灯。 慕云殊开始还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直到他替她解开绳索后,她匆匆走到窗边,急切地推开了那扇窗。 窗外,是各色灯笼里映照交织的灯火。 楼下临着的那条街上人来人往,杂耍卖艺的,摆摊售卖各种食物或者是其它些小玩意的,或是那来往热闹纷杂的人群,又或者还有卞州河里从石桥下游过的花船。 这分明,是昨夜他见过的花灯节。 -- 第9页 走在热闹的街市里时,慕云殊就更加确定,这里的切,几乎和昨天夜里的景象如出辙。 就连那石桥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又或者是河对岸冲向天际的烟火绽放的颜色,时间,又或者是角度……都分毫不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云殊也不由惊愕。 可要说没有变,却又还是有些变化的。 譬如季节,譬如这些人的穿着。 明显都从春日里的几层深衣变成了夏日里轻便的料子,但似乎款式,纹样或是颜色,都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不过天的时间,季节就从春过渡到了夏,但时间,却始终停留在了前天。 这里没有人记得时间的重复,唯有她。 想到这里,慕云殊就不由地偏头去看那个瘸拐地跟在自己身旁的女孩儿。 时间回到了前天,而在那之前所造成的她腿上的伤口,也又次出现在她的膝盖。 而这个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定定地望着不远处檐角边被从头顶穿过的长长线绳串起来的那么多颜色各异的灯笼。 她眼,就认出了昨天那只他亲手送给她的花灯。 就连它,也回到了前天的时间点。 慕云殊看了她眼,又看了不远处的那堆绢纱灯笼半晌,手指动了下,但又停顿半刻,他忽然轻声问,“哪只?” 他记得自己昨天随意拿了只灯笼给她,但却忘了是什么颜色的。 “啊?”起初逐星还没有反应过来,见他下颚抬了抬,那双漆黑的眼眸停留在那串灯笼之间来回流连着,她才明白过来,连忙指了其只鹅黄色的绢纱灯笼,“是那只!” 慕云殊只是看了眼那只鹅黄色的灯笼,那只灯笼就被抹浅淡的银辉缠绕着,送到了逐星的眼前。 花灯里烛火摇曳,照得外头的绢纱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也是这刹那,她膝盖的伤口也不再疼了。 捧着灯笼的姑娘露出满足欢欣的笑容,双亮晶晶的眸子望着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那神情,满含崇敬,又或许还藏着些旁的什么情绪。 神明,都像大人这样,生得这么好看吗? 她心神微晃的瞬间,忍不住想。 那刻,烟火闪烁的夜幕里,圆满的月亮拨开笼罩的烟云,清冷浅淡的银色光辉洒下来,落在她眼前的他肩头时,光影流转之间,他分明像是有了些许变化。 但逐星,又说不出他到底哪里有了变化。 直到,周遭路过他们身旁的许多人,将目光停驻在了他的身上时,逐星才终于发现了最不对劲的地方。 那样毫不掩饰的惊艳目光,还有些姑娘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团扇掩面,只露出双含羞笑眼时的模样…… 他们似乎可以看见他了? 慕云殊也察觉到了这点,他不由地拧了拧眉。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被身旁的女孩儿攥住了手腕。 他被动地跟随她穿过人群,往长街的尽头跑去,夏季里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衣袂,熄灭了她那只灯笼里的光。 慕云殊的目光久久地停在她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看清了她那只手背上点微红的痕迹。 形如水滴,比朱砂的颜色要浅些。 像是血液从她的皮肤里浸染出来的痕迹样,是很特别的印记。 这梦,好像很长。 长到这梦里的深夜过去,天光乍破,晨光熹微时,他都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阳光渐盛的时候,逐星带着他来到了靠着卞州城的后山上。 慕云殊坐在块还算平整的大石上,看着那个女孩儿蹲在棵歪脖子树下,用坚硬的长石块挖开层层的土,从里面拽出个牛皮纸包来。 逐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捧着纸包跑到他的面前,然后又当着他的面,把纸包层层展开来。 那里头放着块白玉佩,还有些铜钱,包括散碎的碎银子,还有两朵有点旧的小绢花,几颗宝石,只金钗。 “这些是我好不容易偷偷留下来的……” 说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下,“舅母他们搜走了我爹娘留给我的好多东西,我只能藏点是点了。” 慕云殊盯着她那张沾了些泥土的面庞,瞧见她对着他怯怯地笑,他像是想了下,伸手的时候,他的手掌里已经有了张纸巾。 “脏。” 他只简短个字。 逐星结果那张柔软极薄的纸巾时,她还有点好奇地摸了两下,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柔软的纸。 眼见着眼前的女孩儿胡乱地擦了擦脸,却始终没有擦干净,慕云殊干脆就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纤细的手腕,在她骤然僵住,用那双圆眼望着他,动也不敢动的时候,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移到额头的边缘。 他盯着她额头上的那点脏污,半垂着眼看她,认真地说了句,“这里。” 在这里,他仅靠意识就可以操纵切,他也同样不必再受视力模糊的局限,即便没有眼镜,他也可以清晰地看见这里的每寸山水,甚至是眼前的她。 这个时候,夏季里炽烈的阳光洒在旁边的清溪里,形成破碎的光影。 逐星的呼吸不自禁地变得缓慢,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近,在他稍微舒展的双眼皮的褶痕间,她看清了他的那颗殷红的小痣。 -- 第10页 她有点想伸手去摸,却又不敢。 这天,女孩儿把她藏在树下的“宝藏”挖出来给他看,又很大方地送给了他颗宝石。 那颗宝石很小,并不见得有多上乘,更比不过他的藏宝室里那些亮晶晶的宝石矿物。 但他还是攥在了自己手心里。 慕云殊原本以为,她是个小可怜。 但在盛夏的午后,当他看着她卷起裤管,赤着脚踩在溪水里,举着枝削尖了的竹竿从水里插到了条大鱼的时候,他觉得之前对她的所有印象,好像存在些错误的认知。 逐星烤的鱼很难吃。 但这确实是以前逐星吃不饱饭的时候,最经常做的事了。 再难吃,她都会吃。 只要有饱腹感,就足够了。 但慕云殊只闻了下,就抿着唇,口都不肯吃。 但是饥饿的感觉还是令他不由自主地去想,昨天晚饭后,贺姨说今天午要给他做糯米鸡。 糯米鸡是慕云殊直都比较喜欢,但是却很少吃的道菜。 在糯米里放了鸡肉、咸蛋黄、冬菇之类的馅料,再用荷叶包裹着放到蒸笼里蒸熟,荷叶的清香混合着鸡肉和冬菇这些馅料的鲜香,再加上外面那层糯米…… 慕云殊喉结动了下。 ……他想回家吃饭了。 但是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还在埋头啃鱼的小可怜,慕云殊顿了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试探着凝了凝神。 果然,下刻,自己面前就已经出现了屉还在冒着热气儿的糯米鸡。 他小幅度地弯了弯嘴角,像是有些开心。 但此刻在慕家园子的厨房里的贺姨转过身,就看见自己身后刚刚出锅的糯米鸡连同着笼屉都不见了…… ??? 贺姨懵了。 “小宝!你是不是偷吃了!” 半晌,她挽起袖管,抄起面前的擀面杖,冲出厨房就往她那个小孙儿面前跑。 穿着背带裤的小孩儿正蹲在廊下玩自己的玩具小汽车,看见自己的奶奶怒气冲冲地拿着擀面杖跑出来,他瞪大了双眼睛,直接呆那儿了。 “你是不是偷吃糯米鸡了?” “奶奶我没……” “你还说没有?不然鸡呢?!” “呜呜呜我不知道……” 小孩儿捂着自己无端端挨了几巴掌的屁股,委屈哭了。 第5章 她的宿命 吃着香喷喷的糯米鸡,逐星果断地抛弃了自己烤的鱼。 边吃,她还边偷偷地去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慕云殊,她在找他的百宝袋。 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可以变出来? 可他衣袖很窄,衣料轻薄柔软,怎么都不像是藏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彼时阳光炽烈,溪边柔绿的纸条摇晃着,浅白的花瓣落入溪流,顺着溪流向下游去,打着旋儿被吞没进石头缝里。 慕云殊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很安静。 刚出锅的糯米鸡还有点烫,逐星见他耐心地吹了吹,又捏着荷叶展开来,沿着边缘咬了口软绵的糯米。 像是习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是样的专注,他垂着眼吃东西时,也同样心无旁骛。 慢悠悠地咀嚼吞咽,有点呆呆的。 逐星正偷偷看他,却忽然间他轻抬眼帘看向她,“好吃吗?” 他轻声问。 嗓音轻缓泠泠。 逐星愣了下,捧着荷叶里的糯米鸡,连忙点头。 见她点头,慕云殊又打量了下她瘦弱纤细的身形,他抿了下嘴唇,又看了眼笼屉里那最后块糯米鸡。 最终他把笼屉推到她面前,“你吃吧。” “谢谢大人……”女孩儿像是反应了好会儿,她眨了下眼睛,低低地说了句。 这天午后,女孩儿把自己的许多心事都告诉了身旁的他。 她说她想离开卞州城。 她说,她想回到魏都去,回到她原来的家。 慕云殊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的每句话,只是偶尔,他会将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直到阳光渐渐西沉,成了远处山隘间灿烂的霞。 慕云殊手里捏着的那颗宝石在片刻间风化成沙,顺着指缝流散出来,了无痕迹。 “大人?!” 他听见了女孩儿惊惧的声音。 于是他抬眼时,就正好看见刚刚还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这会儿的身形已经变得有些透明,好像有流霞的颜色缠裹在她的身上,树梢里穿插的细碎光芒照在她的肩头,穿过她的耳后,没有任何阻隔。 慕云殊忽的站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个眼眶发红的女孩儿在刹那间就已经消失不见。 周遭的切就好像在刹那间被人用颜料濯洗过,夏花没了声息,蝉鸣死在瞬间。 浓绿凋零,红枫落了地,银杏的黄成了荫蔽。 天之内,卞州的夏已成了眼前的秋。 慕云殊盯着自己空无物的手掌看了好会儿,他忽然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他耳畔又重复着首熟悉的调子。 但,他好像来得早了点。 因为在这间他已经来过两次的屋子里,除了那个被绳索捆住,倒在地上的女孩儿之外,还有个穿着银红锦织衣裙,敷着层厚厚的脂粉却仍旧掩盖不了脸褶痕的年女人。 而在她的身后,还有几个看起来脸凶煞相的男人。 -- 第11页 春楼的老鸨正冷眼瞧着那个还昏迷着的姑娘,正想用手里的鞭子鞭子下去抽醒她,却不防屋子里忽然凭空出现了个人。 他的肩头和衣袖像是坠着温润的华光,头发很短,额前的碎发微卷,肌肤苍白无暇,双眼瞳漆黑无波,鼻梁高挺,唇色稍淡。 昏暗的光影里,他的轮廓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令在场的人都有瞬失神。 即便是在春楼数十年,迎来送往多少风流客的春娘,也从来没有见过谁家的少年郎,能有这样的好颜色。 可此刻,房门仍旧闭合着,没有丝毫被打开过的痕迹。 只阵光芒流转,春娘定了定神时,就已经看见了他的身影,就好像是凭空出现似的,令人不由后背生凉。 “你是谁?” 春娘捏着手帕的手指蜷紧,声音都忍不住有点发颤。 更不提她身后那几个大男人,这会儿回过神来,就像是活见鬼似的,方才还脸凶相的他们,此刻却都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 躺在地上的女孩儿仍然闭着眼睛,嘴里甚至被塞了卷布巾。 慕云殊就好像是没有听到春娘的声音似的,他径自往逐星那边走去。 春娘见状,就连忙想去拦,可她却发现,自己的脚就好像在原地生了根似的,根本没有办法挪动步。 而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也是这样,如同雕塑样,根本没有办法动弹。 彼时,门外是楼下看客堆里缭绕不断的丝竹声,女子娇柔的嗓音伴随着男人调笑的声音,形成片嘈杂颓靡的声音。 而在靠着这间屋子的窗外,还是那夜重复的花灯节。 所有的切,都再次回到了逐星被卖入春楼的这天。 所有人都在重复着这天的剧情,却始终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妥。 除了逐星,这里没有人记得时间的重复。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春娘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说话也说不清楚,她想高声喊人,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很艰难,更别提扯着嗓子叫人了。 他到底是妖怪,还是神仙? 眼见着这个男人蹲下身,像是先好奇地打量了番那个仍然昏睡着的女孩儿片刻,然后又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去戳了戳她的脸颊。 他的那张面容上神态始终平淡,唯有那双眼睛,有些黑沉沉的,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 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他到底是谪仙,还是妖魔。 这次,他没有动用自己的能力,而是伸出手,替她解开了束缚在她身上的绳索,把她打横抱起的瞬间,他抬眼轻飘飘地看向春娘手里那只鞭子。 被他凝视着的时候,春娘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凝滞了。 如芒在背。 她身后的那几个男人,也同样抖如筛糠。 这个时候,鞭子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忽然从她的手里挣脱,在无人攥在手里的情况下,春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鞭子悬在空,朝着她那张敷了厚粉的脸,打下来。 凭空凝结的银色光芒如尖锐的刺,钻过屋内这几人每个人的关节。 屋外仍然笙歌阵阵,没有人能够听见这间阁楼最尽头的屋子里的声声惨叫。 在亲眼看见她身上伤口的由来时,他似乎是生气了。 这天,春楼里的许多人都看见,有个穿着奇怪,容色无双的男人抱着个女孩儿从楼上走下来,步入了楼外那无边的夜色里。 逐星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后山溪边的大石头上。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 她偏头,就看见了被放置在自己旁边的那只鹅黄的绢纱灯笼。 灯笼里摇曳的光刺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忽然,张无暇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似乎是在打量着她。 他的颜容如画,望着她的目光平静而专注。 逐星刚刚开口,像是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伸手,往她嘴里塞了颗什么东西。 甜丝丝的味道裹着几分清凉,猝不及防地在她舌尖绽开,顺着她的喉管蔓延。 逐星愣了下。 那是颗薄荷糖。 也只是这刹那,她眼睁睁地看见他的身形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朦胧不清,她嘴里含着那颗糖,甚至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见他的身影已经渐渐隐没消散。 连同他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衣,也破碎成了天边的月照射下来的冷淡清辉,不见踪影。 这个秋夜,逐星抱着那只绢纱灯笼,站在溪边的大石上,望着远处天幕里的细碎的星子,很久很久。 而慕云殊醒来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薄汗。 他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半晌,像是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梦里醒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右手的手背上已经被扎了针,旁边的架子上倒吊着的瓶子里有液体滴滴地顺着透明的输液管流淌下来。 “少爷,你醒了?” 贺姨原本坐在旁边,正有些犯困,这会儿见慕云殊睁开了眼睛,她下子精神了,连忙走了过来。 因为她的这声,直等在外面的那些人也有了动静。 慕羡荣是慕家的大儿子,也是慕云殊的父亲慕羡礼的亲大哥,这会儿听见贺姨的声音,就连忙拄着拐走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他的儿子慕云琅,还有被慕羡礼聘请负责治疗慕云殊的郑医生。 -- 第12页 就连谢晋,也在听说慕云殊昏迷的消息后就过来了,直都守在这儿。 慕羡礼是考古专家,因为最近隔壁的阳市有施工队在施工过程,发现了大型墓葬,所以慕羡礼就被派去了那边开始考古发掘工作。 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他是没办法赶回来的。 “云殊啊,你总算是醒了。”慕羡荣坐在慕云殊的床前,看着他清醒过来的模样,总算是松了口气。 慕云殊还没有反应,站在慕羡荣身后的慕云琅瞥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病秧子眼,哼了声,“三天两头生病,个二伯的养子,怎么身体就这么金贵?” “云琅!”慕羡荣回头瞪他眼。 正如慕云琅所说的那样,慕云殊是慕羡礼的养子。 慕羡礼的妻子早逝,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血脉,但这么多年来,他却点儿都没有要再娶的意思。 直到十年前,他从京都的某个考古地的边缘,带回来个昏迷的少年。 醒来的少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云殊”。 在慕云殊来到慕家之前,慕云琅还叫做慕琅。 那时慕家的老太爷还在,就做主给他的名字里加了个“云”字,也算是统了慕家这两个小辈的家姓。 个云殊,个云琅。 但慕云琅,很讨厌慕云殊。 这会儿,郑医生正在查看慕云殊的状况,而慕云殊在听见了慕云琅的声音时,就轻飘飘地抬眼看了他眼。 那眼神,好像只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简单凝视。 但还是令慕云琅无端端觉得耳后有点凉,他甚至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步。 在旁边的谢晋却很清楚。 慕云殊看起来安静话少,好像没有多少可在乎的事情,神情总是冷静平淡的。 但在这死水般的平静之下,涌动的,是极端的暗流。 还曾少年的那时候,谢晋曾在学校后的巷子里,看见慕云殊在昏暗的路灯下,在慕云琅还没看清他的时候,就扬了把沙子迷了他的眼睛。 然后谢晋就看见,在学校里向来被人贴着病弱自闭美少年标签的慕云殊,转了转自己的手腕,狠狠地折断了慕云琅的只手臂。 只因为前天,慕云琅把他所有亲手磨好的,他最喜欢的矿物颜料,全都倒进了院子里的那个池塘里。 还毁了他的两幅画。 慕云琅对他的恶言相向他向来不放在心上,他从不轻易生气,但对于毁坏他的画,倒掉他最珍贵的颜料的事情,显然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慕云琅的手臂最终是接了回来,保住了。 但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知道,当初究竟是谁弄断了他的手臂,还把他打得那么惨。 只有谢晋知道。 慕云殊这副看似漂亮无害的皮囊下,实则住着个极端的魂灵。 他的骨子里,本就藏着深不见底的戾气。 对于他讨厌的人,他从来都不会放过。 在谢晋晃神的时候,原本躺在床上的慕云殊却忽然拔了手背上的枕头,不顾贺姨和郑医生他们的劝阻,他勉力坐起来,下了床,走到桌案边从旁边的画缸里抽出来那幅《卞州四时图》。 屋里的灯光足够明亮。 他白皙的手指寸寸地在画上摩挲着,目光在画卷上来回游移。 此刻他的额角还有汗珠,也始终在不断地咳嗽,但他还是紧紧地盯着那幅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在画上的那条街市里的细微处,找到了那个被男女抓住手腕的姑娘。 在他当初细细描绘过的那么多人物间,她分毫不起眼。 而他认得,她被拖拽着往前走的方向,正是画里卞州的烟花柳巷。 怪不得,他救出她多少次,时间就会重来多少次。 原来,她是注定要被卖入春楼的少女。 那,就是她的宿命。 第6章 吧唧一口 逐星在那里待了一整夜。 东方既白时,她手里捧着的那只绢纱灯笼里的光芒也已经熄灭。 苍茫天幕里坠下来的冰凉触感,是卞州在新的一天,迎来的初雪。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乱了套。 譬如她不断重复着的要被卖入春楼的命运,譬如眼前这一天便是一季的奇景。 细碎的雪如同糖霜一般裹在褪去了叶片的光秃枝头堆积,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时,也没有任何温度。 那位叫做云殊的大人救了她三次。 但是每每等到第二天的黄昏,一切就又会开始重复她被卖入春楼的那一天。 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逐星不知道,也始终想不明白。 但是她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是云殊大人那样的神仙,好像也没有办法救她。 所以她就只能认命吗? 逐星抱着怀里的那只灯笼,在心底问自己。 僻静的山林里,女孩儿踩着薄雪,匆匆往一个方向跑去。 逐星偷偷溜回了赵家,撬开了舅母的衣柜,在里头找到了赵家仅剩的那么一点家底,一分不留,全都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无论如何她总要试一试,总不能坐以待毙。 她要离开卞州,回到魏都。 在寒雾笼罩的清晨,她背着两个包袱,在西市里掏钱买了一匹马,然后就横冲直撞地往卞州城门去了。 -- 第13页 冬天里太冷,守城的士兵只有零星几个,还都是睡眼惺忪的,站在那儿眼睛都没有睁开似的,缩成一团,毫无精气神。 逐星不会骑马,只听卖马的贩子讲了几句要领,就骑上了马。 可她骑着马,却始终控制不好。 于是在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眯着眼睛的时候,逐星骑着马就已经从他们面前匆匆掠过。 扬起的尘土呛了两个士兵的嗓子,连忙一阵咳嗽。 马蹄踏出城门的那一刹那,逐星却并没有看到她那年盛着马车来到卞州时的宽阔平坦的官道。 就好像她触碰到了世界尽头的壁垒似的。 记忆里的官道被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河取代,半透明的气流涌动着,蜿蜒的气海如龙一般在她眼前翻涌流转。 前方,好像已经没有了路。 可逐星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马。 嘶鸣声中,她握着缰绳也依旧没有办法阻挡马蹄的一路往前。 逐星背着两个大大的包袱,抱着马脖子被动地往前的时候,她在陡然大盛的风雪中,忽然看见了一抹身影。 “云殊大人!” 她大睁着眼睛,忙唤了一声。 那一瞬间,她的马扬起前蹄,嘶叫着。 慕云殊才刚刚回过神,就见逐星快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一跃而起,朝她飞去。 但他的手才刚刚触碰到她的手腕,纤细柔滑的触感在刹那间消失。 她的身形连同着那匹马都破碎成了一缕烟,消散不见。 他知道,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当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可是当慕云殊出现在春楼的时候,这里已经被连天的大火所淹没。 为了救逐星,慕云殊用了特殊的颜料遮掩修改,抹去了她在画上的身影,他原本是要将她从这样重复轮回的宿命里彻底解脱出来。 可是抹去了她在这幅画里的宿命之后,换来的却是她的彻底消失。 燃烧着的火焰在一寸寸地吞没着这座春楼。 逐星坐在那儿,明明那双眼睛里满含惊惧,但她抱着双膝,却没有任何要逃的举动。 像是忽然之间,她开始理解了这场不断重复的闹剧,也开始明白自己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挣脱的可悲宿命。 她看见,炽烈的火焰没有沾到他的半寸衣角。 她也知道,他救不了她。 “跟我走。”慕云殊向她伸出了手,那双漆黑的眼眸望着她的时候,好像终于多了几分波动。 逐星望着他的手掌,像是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忍住,伸出自己的手。 但当他的指节曲起,包裹住她的手时,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办法再带她离开这里了。 逐星也发现了。 “云殊大人,你走吧。” 最终,逐星说。 她有点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 逐星知道,自己走不出卞州,也回不到魏都了。 记忆里那样深刻的故乡,好像忽然就成了不真实的海市蜃楼。 一切都像是假的。 卞州城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她的人生,都是假的。 慕云殊垂着眼帘,看着在火光里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的那张脸,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令他始终定在那儿,目光始终倔强地停在她的脸上。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尘封太久的画面就要呼之欲出,却始终又拢着一层朦胧的纱,令他始终没有办法抓住。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的周身开始有淡金色的光芒涌现。 一个前一秒还活生生地叫他“大人”的女孩儿,转眼就成了模糊的影子,在燃烧的火光里,渐渐变得越来越透明。 慕云殊来不及反应。 所有的画面开始变得不那么真切,就好像被压缩扭曲,碎成了流沙,随着他的意识落入无边的黑暗里。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慕云殊在一片浓深的黑里,再一次看见了逐星的身影。 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她穿着他第一次在《天阙》的云端宫阙里遇见她时,那一身杏花白的衣裙,一张秀美白皙的面庞笑意盈盈,那双眼睛里盛满欢喜。 “云殊!” 她张开双臂,就像是那天在云宫里那样,扑进了他的怀里。 慕云殊僵直着身体,垂眼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像是有点不知所措,又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逐星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那双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亲昵与讨好。 她甚至踮起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慕云殊不喜欢任何人的触碰,更不提是这样极其亲昵的举动。 但很奇怪的是,无论是她的拥抱,还是她触碰他脸颊的动作,他都没有想象中的排斥。 他的睫毛颤了一下,抿唇半晌,像是想问些什么,却不妨女孩儿忽然又一次踮脚,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嘴唇。 耳畔像是有轰鸣声传来。 心脏骤然被什么蛰了一下。 慕云殊瞳孔微缩,几乎忘了反应。 “你不可以喜欢别的女孩子哦!”女孩儿故意“凶”他,露出自己的小虎牙,以示威胁。 这一点也不像是《卞州四时图》里的那个小可怜。 -- 第14页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眶又有点轻微的发红。 她抓着他的衣领,期盼似的望着他,又不放心地认真嘱咐: “你一定……要快点找到我啊。” 慕云殊骤然睁开双眼的瞬间,眼前是一片漆黑。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着旁边台灯的开关。 暖黄色的灯光亮起来的同时,在睡前被他放在床头的那杯已经冷掉的水在他收回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于是杯子打翻,掉落在地毯上。 慕云殊直愣愣地坐在床上。 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稍稍浸湿,一张苍白的面容在此刻却泛着可疑的薄红。 他怔怔地伸出手指,触碰自己的唇。 那样清晰真实的温软触感,仿佛还残留着。 他红了一张面庞,一夜未眠。 直到天色渐亮,贺姨送早餐来的时候,刚一进院子,就看见衣衫单薄的年轻男人正坐在石桌前,指腹时不时地触碰自己的嘴唇,如画的眉皱起来,那双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挣扎怀疑的情绪。 贺姨瞧见他那张面容上可疑的红晕时,心里暗道不好。 坏了,少爷好像又发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姨:坏了坏了少爷又发烧了又生病了怎么办怎么办…… 殊殊:…… 第二卷 《燕山图》:被献祭的新娘 第7章 新娘逐星 在旧时魏朝的众多名山里,燕山是其最为巍峨险峻的座。 人士大夫多有咏赞名作,其最优秀的,当属魏朝第九任皇帝——魏明宗的《燕山赋》。 虽然魏明宗作为皇帝来说,并不合格,大魏的江山也的确是在他的手里弄丢的,但令人无法否认的是,他的确才盖世,且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堪称当世绝。 他的《燕山赋》,就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而在燕山绵延遮蔽的连天绿荫里,在大山最深处的某个地方,在几乎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与尘烟的古老旧村落里,生活着群生来就信奉神明的人。 有人在的地方,总会有烟火气。 也总有始终无法抛却的荒唐旧习。 逐星从出生,就被村里的大巫师选定,要献给山神。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会被扔进云雾缭绕的天池里,成为山神的新娘。 人们总说,山神仁慈,会护佑他的子民。 可是如果神明真的仁慈,又为什么要每隔十数年,就要个活人献祭? 逐星讨厌神明。 或许是因为她生来就是要注定被献祭给山神,所以她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几乎没有什么人愿意跟她玩。 因为大巫师说,要被献祭的人,身上是注定背负着诅咒的,只有她成为山神的新娘的那天,才能够洗去身上的污秽,解除灾厄。 村里人都很相信这点。 只有逐星觉得大巫师纯粹就是长着张嘴随便叭叭两句,简直鬼扯。 在这个旧村落里,怕是只有逐星个人不肯做那所谓神明的忠实信众。 她甚至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神明。 因为父母早亡,逐星又是被大巫师指定的山神的新娘,所以逐星从小就住在村里最高也最漂亮的那座高楼里。 在楼里,她的吃穿用度向是村里的独份。 什么好吃的,又或者是村里专门织锦的锦娘们耗时许久织成锦缎,裁剪的绫罗衣裙,都会送到她的眼前。 村里的女孩儿总是灰扑扑的,脑袋上插几根颜色好的鸟毛就算作是装饰,但逐星不样。 逐星从小就穿着颜色最鲜亮的绫罗锦缎裁剪成的衣裙,乌黑的长发上总是点缀着珍珠或是金银制成的簪花,那些都是从外面学了手艺归来的匠人亲手给神明的新娘特地打造的。 所以逐星直觉得,村里的女孩儿之所以直都不愿意跟她玩儿,还有另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嫉妒她吃得好穿得好还长得好…… 因为小时候逐星逃跑了很多次都被尤其团结的女孩儿或者男孩儿举报给村里的大人们,所以每次逃跑失败后,逐星都要穿上自己最新最漂亮的衣裙,从她们面前路过的时候,还要多扔几个白眼。 但长大后,逐星也觉得这么做也没什么意思了。 吃得再好,穿得再漂亮,她也到底还是逃不开被献祭的命运。 每天夜里锁住她的镣铐,直提醒着她,她只是个被村里所有人监视着,束缚着的囚犯。 这次,逐星在林子里东躲西藏,窜来窜去两天,最终还是被他们找到,给提溜回了村里。 燕山很大,藏着很多凶兽,这里的路也始终错综复杂。 除了村里那些出去过又回来的人知道特定的路线之外,就没有人知道出去的路了。 逐星费了许多的心思,才从曾出过村,去见识过外头的繁华世界的老村医那里偷来了张地图。 可她即便拥有了那张图,要走出去,也是十分不容易。 还没摸到个确切的位置,逐星就已经被抓住,带回了村里,锁进了那座高楼里。 这么多年来,村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大巫师选出来的这位神明的新娘,是个撒谎精,还惯会捉弄人。 那扯起谎来套套的,简直比外头那些话本子还要编得真切。 村里人上她的当上得多了,也就开始互相提醒,千万不要信新娘逐星的话,个字都不要信。 -- 第15页 所幸的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就要来了,只要她被送去燕山山顶的天池,他们就再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了。 逐星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伸手去拿放在案上的糖饼时,她纤细的手腕上镣铐的锁链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声响。 逐星狠狠地咬了口糖饼,闷着不说话。 向是大巫师的“忠实粉丝”的葛娘站在逐星面前,严肃着张褶痕满布的苍老面容,看向逐星的那双浑浊老眼里没有点儿温度。 “夫人,有些话老奴已经说了十多年了,你却总是当做耳旁风。” 她的语气越发不好,“作为神明的新娘,这是你的荣耀,请不要为了己之私,害了我们整个村子……若是你真的逃了,神明降罪,你就是全村的罪人。” 己之私? 逐星吃糖饼的动作顿,她的指节不由地曲起,那双清透的眼睛陡然望向眼前这个苍老的妇人。 葛娘被她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原本还有些重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了。 于是她冷哼了声,转过身就往屋外走。 “胖胖,咬她屁股!”看葛娘走出屋子,逐星扔了手里的糖饼,偏头对床榻下喊了句。 话音刚落,就有只狸猫从床榻底下蹿出来,溜烟儿地跑到门外去。 逐星被镣铐锁着,没办法看清门外的状况,但当她听到了外头传来葛娘的“哎哟”声时,就扬起笑容,重新拿了刚刚被她扔在桌上的半块糖饼,咬了口。 胖胖是她养的只狸猫。 猫如其名,长得很胖。 它大约是真的咬了葛娘的屁股,在它蹿进屋里来的时候,葛娘捂着屁股冲进来,那张脸有些发青,副怒气难当的模样。 逐星扬着下巴望她,笑着的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葛娘知道她这向来不好惹的脾性,这村里有多少人没被她捉弄过? 可神明的新娘,凡人万不可毁伤。 否则将有大难临头。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葛娘是被大巫师指定来服侍新娘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也练就了身忍字当先的本事。 于是这会儿,她也只得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转身离开。 逐星冷眼瞧着她的背影,方才面容上的笑意渐渐收敛,最后口糖饼吃完,她把跑过来蹭她的胖胖抱进怀里,摸了摸它柔软的毛。 距离她被送上燕山山顶,还有十天。 逐星这么多年来,直在昼夜来回之间,数着日子。 她想在那所谓的宿命来临之前,挣脱桎梏,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深不见底的燕山,去到外面的世界。 做个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的人。 不用再做愚昧众人为了得到心理安慰的幌子,也不必连生死都没有办法掌握在自己手里。 神明原本是这世间最遥不可及,最缥缈无垠的影。 但在这天夜里,逐星吃饱喝足,开始盘算着新轮的逃跑计划时,她坐在窗棂上,晃荡着两条腿,嘴里咬着颗青枣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了对面稍低的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立着抹修长的身影。 朦胧浑圆的月就在他身后,好像离他很近,又好像遥不可及。 月华裁衣,夜色作裳。 他整个人都浸在片清冷的光辉里,衣袂迎风猎猎,轮廓在她眼始终模糊不清。 霜雪的颜色是他衣袖的白。 隔着稍远的距离,逐星大睁着双眼,个不防,就把青枣核咽了下去。 她连忙拍打自己的胸口,咳得泪花都浸了出来。 慕云殊在房檐上站了好会儿,开始他还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直到他听见了女孩儿急促的咳嗽声时,他抬眼望向那高楼的窗棂。 这夜色很黑,但在这里,却并不妨碍他看清她的模样。 是她。 慕云殊稍稍闪了闪神。 但当他看见她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的样子,他根本没多想,直接飞身朝她而去。 逐星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方才还停驻在对面屋顶上的身影飞身过来,轻飘飘地落在了她面前的檐上时,她瞪着双眼睛,还没来得及思考些什么,就见他伸手,巴掌根本还没落到她的后背,但她却看见他指间凝聚的银色气流涌动。 刹那间,卡在她喉咙的那颗枣核就已经被她吐了出来,滚落去了房檐的瓦片里。 逐星眨了眨眼睛。 她呆呆地张着嘴,盯着眼前的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她半晌忘了反应。 逐星想着刚刚他飞身而来的模样,又想起他手指间的银色流光,她已经被那样神奇的幕给震惊得说不出句话。 月色如水,光芒铺散在树梢屋檐,在黑暗里就是那么清清淡淡的撒,落了檐上地下,满眼的细碎莹光。 慕云殊对她的记忆,仿佛还停留在《卞州四时图》的那场大火里。 她抱着双膝,对他说,“云殊大人,你走吧。” 那时的她,可怜又绝望。 后来在无边的黑暗里,唯有她是闪着光的。 她扑进他的怀里,亲吻他的嘴唇。 带着焰火般炙热的温度,停留在了他的唇畔,灼烧过他的心头。 “你……” 你……那天为什么亲我? 慕云殊见她,就想问她。 可是这会儿看着她这样陌生又震惊的目光,他动了动唇,却又问不出口了。 -- 第16页 他有点害羞地抿了下嘴唇,纤长的睫毛颤了下,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好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你是妖怪吗?” 果然,女孩儿小心翼翼地开口。 慕云殊摇头。 但见他摇头,逐星先是停顿了会儿,又偷偷把他打量了番。 不是妖怪,那就是神仙了? 逐星原本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她原本以为,那都是山民们,渴盼新年风调雨顺,诸事顺心的精神寄托。 可是这晚,她却亲眼见到神明从无边的月辉里,奔向她。 神明生得张惊艳灼人的容颜,逐星从没有见过生得比他更好看的人。 而他看向她的眼神,始终冷静深沉。 “你是燕山的山神吗?” 寂静的深夜里,女孩儿仰望着立在眼前的他,忽然轻声问。 山神? 慕云殊摇了摇头。 逐星莫名有点失望,她的手指捏着冰凉的锁链,垂着脑袋片刻,又忽然问他: “那你是哪个山头的神仙啊?” 第8章 深夜逃跑 那天,慕云殊从睡梦里醒来,就匆忙戴上眼镜,下了床走到桌案边,在底下的只红木箱子里翻找了好会儿,才找出那幅《燕山图》。 这幅画是他二十岁那年的作品。 除了被挂去书画展的展厅之外,很多的时间都被他尘封在了画筒里。 窗棂外有晨光洒进来,照在他铺展开的画卷上。 画上是巍峨燕山的隅风景,山势陡转,崎岖险峻,密林繁茂……而在隐秘蜿蜒的山林小道里,有人撑着顶轿子,往山顶的方向走去。 当初画这幅画的时候,慕云殊也亲自去过燕山。 但因为历经千年,现在的燕山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模样,所以他还翻阅了大量的资料,甚至在魏朝许多人留存下来的杂记里寻找燕山的痕迹。 而山神娶亲的这情节,是他在资料里翻到的魏朝旧时的传闻。 当时的慕云殊也没有料到,有天,他会这样深刻地进入他画的世界,去体会他画里的每寸山水,每缕烟火。 但这次,他却不能再为了梦里的那个女孩儿,修改画里的任何地方了。 因为修改既定的切,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令她消失。 想起昨天晚上,女孩儿坐在窗棂上,望着他副哭唧唧的可怜相,又想起她跟他说,她从小就被锁在那座高楼里,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很凶的老大娘给打骂,生活苦兮兮。 她骨架小,吃多少也不长几两肉,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眼泪挤,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慕云殊想起她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宁静。 就连手里捏着的毛笔上滴下的墨落在雪白的纸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画画是画不下去了。 慕云殊把笔丢进笔洗里,站在窗边望着院子里头的老槐树,像是沉思了会儿,然后他就去了卧室,在床头的柜子里找到了个手机。 这还是谢晋前几天送他的。 但他都没怎么用到过。 谢晋来的时候,原以为慕云殊这个时候应该在画画,但当他走进院子里,看见那个坐在廊下,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的年轻男人时,他差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等他走近,在慕云殊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偏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就更惊愕了。 “云殊,你……在购?” 谢晋像是有点不敢置信。 慕云殊也是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在上购买东西究竟应该怎么操作,这会儿谢晋来了他才抬头看他眼,然后继续戳屏幕。 谢晋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各种零食糖果加入购物车,然后果断点了付款。 “……用得着买这么多?”谢晋觉得他有点奇怪。 慕云殊想起昨晚女孩儿接过他手里的糖糕,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抿了下嘴唇,轻轻地“嗯”了声。 “有事吗?”他放下手机,才终于又看向谢晋。 谢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 于是他忙说,“万霖老爷子想见见你。” 万霖是华国书画协会里多年来颇有声名的大师,对于十年前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年慕云殊,他向是赞不绝口。 而这次《天阙》引发的激烈争论,也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原本还在国外的万霖,特地提早回国,为的就是想见见这位他直很赞赏,现在却身在舆论心的年轻人。 慕云殊这么多年来,画画几乎是他唯专注的事情。 而当初万霖也特地来过慕家见了他面,甚至还给他提了些实质上的建议,指出了他不足的地方。 慕云殊很尊敬他。 于是这会儿听见谢晋这么说,他垂着眼帘,应了声,“好。” “时间约在后天午,到时候我来接你。”谢晋说。 慕云殊点头。 两个人说话间,贺姨就端着碗散着热气儿的乌黑药汁过来了。 慕云殊眉头皱,有点抗拒。 “少爷,喝吧。” 贺姨把药碗递到他的眼前,说了句。 慕云殊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片刻,好像还没喝,就已经感觉到了它的苦味,他干脆低头在外套的衣兜里翻找起来。 直到他从衣兜里摸出颗糖来,他才肯接过贺姨递给他的药碗。 -- 第17页 喝药的时候,他是屏住呼吸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希望自己不要有味觉才好。 喝得有点急,慕云殊被呛到,连着阵咳嗽,咳得他薄薄的眼皮都染上了浅淡的红。 谢晋递给他纸巾,又见他撕开糖纸,把那颗糖喂进嘴里,他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认识慕云殊十年,谢晋就见他喝了十年的药。 事实证明,太苦的味道尝得多了,并不会令人彻底免疫这种味道,反而会令人越来越不堪忍受。 下午的时候,超市的配送员上了门。 带着大包的零食糖果,全都交给了贺姨。 那是慕云殊买的东西。 蹲在院子里玩儿的小宝看见了,那双眼睛瞬间亮起来,他也不管自己的小汽车了,直接跑到他奶奶面前,朝她竖起大拇指,“奶奶您真好!” 忽然被自己的小孙儿竖着大拇指夸赞,贺姨阵莫名,“好什么好,起开。” 然后小宝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奶奶捧着那大包的零食,往回廊那头慕云殊的屋子走去。 ??? 小宝脸上惊喜的笑容渐渐消失,望着奶奶的背影,有点傻眼。 那些好吃的,不是奶奶买给他的吗? 贺姨把那大袋零食拿进了慕云殊的屋子里,她本来想问问他买这么多零食做什么,但见他站在桌案那儿画画,就没有打扰,干脆把那些零食都拿出来,整理好放进了柜子里。 原本慕云殊每天晚上十点才会睡觉,但是画了下午的画,他又想起来昨天梦里女孩儿口所说的话,他犹豫了下,还是特意把睡眠时间提前到了九点。 晚上他把贺姨整理好放进柜子里的零食全都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然后他才摘下眼镜放在床头,掀开被子躺进去,并把被子的边角都压得整齐,最后闭上眼睛。 逐星昨天没有问出那个忽然出现的神仙到底是哪个山头来的,后来她开始在他面前好顿哭惨,就是想让他救她出去。 结果立在檐上,像是玉雕似的人听了她的哭诉半晌,最终竟然摇摇头,没有丝毫犹豫地说,“不可以。” 逐星当时吸了吸鼻子,顿时觉得自己白弄这么出了。 忿忿不平地咬着包子,逐星忍不住在心里给昨夜的那个神仙打上了个大大的叉。 靠神仙还不如靠自己。 逐星摸了摸怀里那只正呼噜呼噜地睡着觉的狸猫,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窗户不知道怎么被风吹开来。 夜风袭来,吹过她的侧脸。 逐星偏头的时候,就看见昨夜出现过的他此刻正坐在窗棂上。 她咬了口的包子,瞬间就不香了。 “不是说,没饭吃?”慕云殊的目光停在她手里的那只被咬了大口的肉包上,开口时,他的嗓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显得更清晰了些。 逐星嘴里还咬着包子皮,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半晌,她才呐呐地答,“那,那也不是每天都不给我吃呀……他们还要把我献祭给山神呢,总不能让我饿死。” 好歹是当着位神明的面,撒谎精逐星竟然还有点心虚。 慕云殊倒也没再说什么,他只是伸出手指,淡色的银辉在他指间流转,刹那间在逐星面前的桌上就出现了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她手里捏着包子,望着桌子上忽然摆满的那堆东西,双眼睛瞪大。 这下,她更确信他是神仙了。 “这……都是什么啊?”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慕云殊没有说话,干脆走过来,撕开了袋他最喜欢的饼干,递出块到她嘴边,“吃。” 此刻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那样专注地望着她。 那张稍显苍白的面容在灯火映衬下,仍然是那么好看,眼神也从来纯粹,像是从不疑心她说过的任何句话。 逐星有些闪神。 她张开嘴,吃了他喂过来的那块饼干。 香甜轻脆的口感,又稍稍带着点点的苦味,却是恰到好处地和了过分的甜。 逐星的眼睛亮起来。 “好吃吗?”他问她。 逐星忙不迭点头,脸颊鼓鼓的,像只小动物。 她怀里的胖狸猫醒了,喵喵了两声,两只爪子搭上她的手臂,但在发现屋子里有另个人的时候,狸猫也不记着要吃的了,直接溜烟儿缩床下去了。 “它有点怕生……”逐星讪笑了下。 慕云殊才不关心那只猫怕不怕他,他只听见逐星说好吃,又见她忍不住伸手又去拿了块饼干喂进嘴里,他就弯了弯唇角,像是有点开心。 他指着桌上那堆零食,说,“都给你。” “谢谢大人……” 逐星忽然觉得,他好像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不近人情啊。 虽然在村里她吃过不少好吃的,但她也的确没有吃过这位大人送来的这些新奇又好吃的东西。 她忍不住想,他们山头的伙食真好。 但随即她想起来距离自己被献祭给山神,只有九天时间。 再好吃的东西,忽然就都没了味道。 “既然大人不能救我,又为什么来看我?” 逐星忽然抬头,望向他。 他毫无预兆地忽然出现,又消失在昨昨天的茫茫夜色里,来去匆匆,也从来都没有明说自己的来意。 -- 第18页 逐星原本并不认为他是为了自己来的。 但是为什么今天夜里,他又会出现在这里,还给她带了这么多的好吃的?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昨夜听了她那些惨兮兮的话,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施舍他的点仁慈? 哪有这样单纯的神仙,被她三两句就骗了个彻底? “你不会有事的。” 慕云殊想和她解释许多,可他动了动唇,却只说了这么句话。 如果他真的帮她逃出了这里,或许就又会像之前在《卞州四时图》里那样,时间重复回到她逃跑之前的节点,切开始进入永久的死循环。 他笔下的世界在默无声息的过程,已经成长为了个又个的小世界。 这或许只是他的场梦。 但在这个世界里,这里的所有人,都拥有着自己的人生。 这个小世界如何蔓延生长,都已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情,有些踏出过燕山的人,自然可以看到燕山外头的世界,但是逐星已经有她既定的宿命。 对于这里的许多人来说,燕山外头,的确有着更广阔的的世界,那是千年前曾确实存在过的魏朝。 因为这些人,都是没有被他描画过的人物,他们是这个小世界自己生长蔓延的成果。 但逐星是他笔下献祭给山神的新娘。 所以对于她来说,即便她能够逃出燕山,她也不会再看见她以为的,属于外面的大千繁华。 对于她这样真实描绘在画卷上的人物来说,踏出燕山,她就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但慕云殊,并不忍心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她的那双眼睛里,要有光才好啊。 慕云殊下意识地这么想。 或许是因为他这样句话太过意味不明,逐星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大人说得是真的?”逐星不确定似的问了他句。 慕云殊点点头。 他说,“跑是没用的,你只能等。” 像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停顿了下,想了想,又添了句,“我……会让你活下来。” 他给了这样笃定的回答。 可是逐星能够相信只见过两次的他吗? 小时候,逐星短暂地拥有过个朋友,那个女孩儿说可以帮她离开这里,可是那个女孩儿却在她走出村子的下刻,就去告诉了村里的大人。 看着被抓回来的逐星,那个女孩儿躲在人群里,捂嘴偷笑。 逐星永远记得那天。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靠人不如靠己,相信任何人都不如相信自己。 可他是神仙。 她可以相信他吗? 屋子里有着驱散不了的闷热气息,逐星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点想不清楚。 她沉默了好会儿,忽然问,“那,大人你可以带我出去走走吗?” 她抿了抿嘴唇,“我想出去透透气……” 慕云殊看着她那副神情低落的模样,他抿唇片刻,点了点头,“好。” 目的达成,逐星连忙趴在床下去唤了声“胖胖”,在那只狸猫露头的时候,她抓住它,把它塞进自己的布包里,只露出脑袋和两只前爪,然后她才站起来,高高兴兴地去抱他的腰。 忽然被她抱住腰身的慕云殊浑身僵,垂眼看着她,双手顿在半空,半晌都没动。 “你做什么?”他轻声问她。 逐星抱着他的腰,仰头望他,眨了眨眼睛,“我不抱着大人,你怎么飞呀?” 慕云殊没法反驳。 但当他犹豫了会儿,还是扶住她纤细的腰身时,他的手指蜷缩了下,苍白的脸颊有了点热意,像是有点害羞。 他抿着唇,再没有说话,只是动了动手指,就把她手腕上的镣铐给去除了。 只是……她背在背上的这只猫。 慕云殊和狸猫面面相觑。 “我要和胖胖有福同享,要飞当然起飞!”女孩儿望着他,理直气壮。 “……” 慕云殊阵无言。 窗外圆满的月,将冷淡的清辉洒在对面的檐上,像是浅薄的白霜。 夜风吹过逐星的衣袖,声声作响。 她被不知名的神明揽在怀里,带她掠过屋檐树梢,黑沉沉的夜色从天幕里坠下去,降落地面,笼罩切,但她的眼睛里,只余下他衣袖的白。 黑夜里的山林,有着许多比白日里更多的危险。 但逐星早已经做好了切准备。 她身上涂抹了能令所有猛兽退避的药粉,蛇虫鼠蚁也不敢近身,再加上这些年来她自己学着研制的,又或者是悄悄在村医那里顺来的杂七杂的可以用来保命的各类药瓶都贴身放在她的衣衫口袋里。 甚至连精细的小刀具,她都别了套在腰间的腰带里。 多年来,她时刻都再准备着逃跑。 每次的失败,都是在为了她的下次逃跑做准备。 而这次,逐星也没有放过这样的机会。 原本她是没有这么打算的。 毕竟他是神明,在他面前逃跑,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当逐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形忽然变得透明,甚至于什么话都来不及说的时候,她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山林里,听着乌鸦偶尔的叫声,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拿出了衣袖里的火折子。 火光亮起的瞬间,她大概辨别了下方向,然后就开始顺着之前记下的地图上的路线跑。 -- 第19页 这两天她又把那张地图上的路线研究了下,心里也有了些谱。 她回头看了眼趴在她背上,同样歪着头望着她的狸猫。 正好胖胖也在…… 不跑白不跑啊!! 慕云殊是被痛醒的。 几乎每隔段时间,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的头就会像现在这样疼。 脑子里好像有两种电流不断纠缠着他的每根神经,像是有什么不甘被遗忘的记忆开始在撕扯着他的脑海。 痛得他太阳穴的青筋微起,额头的汗珠滴下来,张面庞变得更加苍白如纸。 他从床上摔了下来。 在地毯上蜷缩成了团。 眼眶已经憋红,他浑身颤抖,却始终没有办法从那样深刻的而痛苦解脱出来。 这长夜漫漫,他只能这样生生地捱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才从这样剧烈的疼痛渐渐地失去了意识,落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逐星路摸索着往前走,可奈何夜里的路不太好走,她手里的火光又很昏暗,照不太清楚前方的情况。 半道上,她又蹲在草丛里,开始借着火光,看起自己直藏在身上的那幅地图。 她正看得认真,却不妨忽然有抹影子倒映下来,火光摇曳的瞬间,挡住了映照在她地图上的光线。 逐星僵。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 猝不及防的,她对上了双漆黑微冷的眸子。 是去而复返的神明大人。 但他又好像有些不大样了。 此刻的他,脸色好像更加苍白了些,乌黑微卷的碎发贴在他被汗湿的额头,那双原本过分沉静的眸子里浮起些许难耐的怒意。 逐星心里咯噔声。 她几乎缩成团,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我我我错了……” 慕云殊看着这个背着只胖猫,蹲在地上,说话都结巴了的女孩儿,或许是那样剧烈的疼连在梦里都还带着深刻的感觉,所以这会儿他的情绪显然有些不稳。 他抿唇半晌,开口时,嗓音已经有些沙哑: “你骗我……” 第9章 心头悸动 作为逃跑当事人的逐星,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当她望见慕云殊那双染着几分薄怒的眼睛时,她就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她背上的胖猫歪着脑袋望了望这个忽然出现的年轻男人,喵喵叫了几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尴尬气氛。 当逐星被面前的年轻男人揪着衣襟提溜起来的时候,她都没敢多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适逢风声将她手里的火折子熄灭,除了天边洒下来的浅淡月光之外,这片林子里就只剩浓深的黑。 逐星转了转眼珠,最后干脆眼睛闭,哭出了声。 “呜呜呜大人献祭真的很恐怖啊……” “还有九天,还有九天我就要被扔进燕山山顶上的天池里了,你知道天池有多深吗?我被扔下去还有命活吗?” “我如果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她开始,只是用衣袖捂住眼睛假哭,可能说着说着心里就真有点发酸了,她竟然还真的掉了眼泪下来。 被献祭给山神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她逃跑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最是这种时候,才最让人迷茫和无助。 “逐星。” 忽然,他微哑的嗓音再次传来。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她听见他第次唤了声她的名字。 明明是那样冷淡平静的口吻,却莫名令她心头动。 她眨了下眼睛。 他的手指就在此刻,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逼迫着她仰头,注视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容。 凭借着月亮的光,逐星隐约可以看见他额前的汗珠。 他似乎很难受,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双眼睛微眯了眯,像是像拨开脑子里的混沌,把她看得再清楚些。 他松开了她下巴的时候,却又忽然捏住了她的脸蛋。 ??? 逐星忽然被捏住了左脸,她大睁着那双犹带浅薄泪花,眼眶稍稍有些泛红的眼睛,像是有点呆住,后来反应过来,她想要挣脱,却又没能成功。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被扔进天池里。”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相信我,好不好?” 他从不温柔,整个人永远如同沉稳无波的潭死水般,对什么都不会显露出过多的热忱。 就好像他天生缺少感知这方面的情绪。 但是当他站在她的面前,捏着她的脸蛋,说着这样句话的时候,逐星却觉得,他明明也是温柔的。 逐星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已经忘了要哭。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脸颊有点发热。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逐星动了动嘴唇,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她还没有开口,就见他的手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她几乎就要感受不到他手指微凉的温度。 只是刹那,他的身影又开始变得很淡很淡,比天边洒下来的月亮的光芒还要浅淡。 当他再次消失的时候,逐星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久久未动。 她背上的胖猫在亲眼看见个活生生的人骤然消失的瞬间,就已经炸了毛,在她身后喵喵叫个没完,想摇尾巴却被布袋子束缚住了,它的耳朵耷拉下来,像是有点怀疑猫生。 只是顷刻之间,远处如簇的火光开始逼近。 -- 第20页 嘈杂的人声也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燕山村的人已经发现他们即将献祭给山神的新娘不见了。 这天,是逐星再次逃跑失败。 慕云殊再醒来时,他已经被人重新抬回了床上。 郑医生匆匆赶来,给他用了药,忙了半晚,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才见慕云殊的情况有些好转。 慕云殊的头痛症,十多年来都始终没有得到什么有效的控制。 郑医生这么多年来,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是在他这种症状发作的时候,替他缓解疼痛。 人类的大脑神经很复杂,有些病症是现在的医学技术都还没有办法攻破的难题,就像是慕云殊的头痛症样,到现在仍然没能查清楚病因。 “云殊,你感觉怎么样?” 谢晋站在慕云殊的床前,问了医生。 慕云殊却像是反应了好会儿,他才将目光停在谢晋身上。 或许是因为你没有戴眼镜,所以谢晋的身影在他眼里显得有些轻微的模糊。 半晌,他眨了下眼睛,动了动干涩的唇,“没事。” 嗓音有点嘶哑。 生病最难受的时候,慕云殊还要比平常更加寡言些,他甚至都懒得睁眼,也因为这种不舒服的身体状况,他的心情也会变得很差。 贺姨匆匆地去了厨房给慕云殊熬粥,谢晋和郑医生看见慕云殊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就都走出了房间,没有再打扰他休息。 慕云殊半睡半醒,就连喝粥也是糊里糊涂的。 凌乱的头发竖起小撮呆毛,他整个人都呆呆的,自己喝粥的动作都很机械,勺勺地往嘴里喂,尝到甜的味道才会多点反应。 再睡下的时候,他却又怎么都睡不着。 等到精神终于好了些,他才勉强掀了被子下床。 昨夜出了身的汗,他有点没办法忍受。 浴室里水汽氤氲,缭绕的雾模糊了那面平整清晰的镜子,淋浴下的年轻男人定定地站在那儿,热水已经淋湿了他的发,水珠顺着他的鼻梁,从他的下颌线流淌下来。 当他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温热的水气熏染得他苍白的肌肤终于有了些微粉的颜色,唇色绯红,好像终于要比平日里多添了几分血色。 换了身衣服,慕云殊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他自己吹干了头发,然后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靠着椅背晒太阳。 盛夏时节的阳光总是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炽烈温度。 慕云殊嘴里含着颗薄荷糖,忍不住在院子里声声的蝉鸣,眯了眯眼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吸渐渐变得越来越平稳。 逐星正在喂那只叫胖胖的狸猫吃东西,转眼就看见了穿着单薄衣衫,留着乌黑短发的年轻男人凭空出现在了她的屋子里。 这次,他竟然在白天就出现了。 当她对上他那双迷茫的眼,她和他面面相觑,屋子里出奇的安静。 “大人你怎么又来了……” 最终,逐星往桌上趴,下巴枕着自己的胳膊,没精打采地说了句。 慕云殊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她对面坐下来。 她趴在桌上望着他的时候,他偏着头看着她片刻,忽然伸手把颗糖喂进她的嘴里。 像是无声的讨好。 逐星愣了下,下意识地咬住了那颗糖。 因为昨天夜里的逃跑失败,今天白日里逐星就又被戴上了镣铐。 以往只是晚上才会给她戴镣铐,但是每次逃跑失败后的那几天,白天里她也难免会被这样沉重的锁链给束缚着。 算是对她的惩罚。 外头日头正盛的时候,逐星壁扇着扇子,壁跟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下棋。 “我想下棋了。” 明明那会儿他只是说了这么句。 然后棋盘就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再抬头的时候,她就见他用那双清澈的眼瞳瞬不瞬地望着她。 “……” 逐星扔了扇子,手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拿了颗白子,往棋盘上放。 天晓得她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她手上的镣铐连接着串沉重的锁链,她伸手往棋盘上搁棋子的时候,锁链在阵碰撞的响声打散了她面前棋盘上所有的黑白棋子。 这棋局,瞬间就乱成团了。 逐星眼睛亮,但还是装模作样,“这怕是没法下了……” 哪知道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却摇了摇头,然后伸出素白的手指,将被打乱的棋子颗颗的,当着逐星的面,复原。 和被打乱之前,模样。 ??? 逐星瞪圆了眼睛。 他他他这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年轻男人终于满意,又把自己之前就应该落下的黑子轻轻扣在棋盘上,然后他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那个目瞪口呆的女孩儿,“好了。” “你也太厉害了吧……”逐星忍不住感叹。 听见了她的夸赞,慕云殊的睫毛颤了下,像是有点害羞,他抿了下嘴唇,又忍不住弯起浅浅的弧度。 无聊的游戏还在继续。 逐星几乎要用尽自己毕生所学的棋技,每次都是绞尽脑汁,才勉强落子。 但这盘棋下的时间却异常地久。 她皱着眉头片刻,忽然抬头望着他,“你在让棋?” -- 第21页 慕云殊躲开她的视线,轻声说,“没有。” 像是怕她不信,他停顿了会儿,还特意添上了句,“是你很厉害。” “……” 逐星心想,她自己厉不厉害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他怎么能闭眼吹呢?! 于是她挽袖子,像是忽然被激起了斗志,对这个无聊的游戏也多了点热忱,“来,大人你不要让着我,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赢你!” 慕云殊听了,像是犹豫了下,他问,“确定吗?” “……”逐星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我确定。” 她严肃着张白皙的小脸,认真地点头。 但当逐星开始准备大干场的时候,几乎只是几颗棋子的功夫,她眼见着对面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颗黑子落下来。 她的表情龟裂了。 “你输了。” 他清泠的嗓音传来。 逐星耷拉下脑袋,忽然觉得,还是他让着自己比较有意思。 胖胖在床下玩线团,偶尔喵呜两声,逐星盯着眼前已经成了白子的死局的棋盘,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只是下秒。 她的右手手腕却忽然被他温热的掌心包裹。 慕云殊注意到,她纤细的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沉重冰冷的铁镣铐磨出了伤口,还渗了血。 逐星正呆愣着,他就已经拉过了她的手。 此刻的他正垂着眼眸,手指接触到她手腕上的镣铐的瞬间,银色的光影微闪,那镣铐就已经掉落在了地上。 “疼吗?” 他忽然问她。 阳光洒在窗棂,浸染着他的肩头。 他微张着嘴唇,轻轻吹过她手腕上的伤口。 微热的气息令她的手指不由地蜷缩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脸颊也开始有了些灼热的温度。 “不,不怎么疼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也就是这瞬间,女孩儿偷偷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侧脸,心头忽然地悸动令她忍不住想,神仙和神仙的差距,真的好大呀。 那样个爱娶老婆往天池里头扔的山神,为什么偏偏是燕山的山神? 逐星捏着手里的那颗棋子,像是犹豫了好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唤他: “大人……” 慕云殊指腹抹过她手腕伤口的瞬间,淡色的光芒流转,方才还见了血的伤痕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就抬头看她,“嗯?” 女孩儿呼吸都不由渐渐放缓,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们那个山头的神仙要是娶亲,不会往天池里头扔吧?” 第10章 擦拭绯红 那天,逐星终究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回答。 但从那个时候起,她心里渐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反正都是嫁山神,要是她能嫁到另个山头去就好了…… 逐星在自己的衣柜里翻找出她自认为最漂亮的衣裙,又把妆奁里她最喜欢的首饰全都挑了出来。 她换上了那条织金朱红的衣裙,又给自己梳了个发髻,股脑儿地把三四个簪子都往脑袋上戴。 但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看了半晌,还是摘下来了几个,只留下只坠着金质流苏,镶嵌着珍珠的步摇簪。 那是她最喜欢的支簪子。 或许是因为献祭之期就快来临,所以葛娘已经提前备下了些必要用的胭脂水粉送到她这里。 逐星还从来没有涂过那些东西。 心里想着既然要好好打扮,她也就干脆把那堆瓶瓶罐罐都搬出来,自己试探着在脸上涂涂抹抹。 手指尖蘸了点罐子里樱红的膏体,逐星对着铜镜,点点地涂抹在自己的嘴唇。 樱红滋润的色泽令她原本微粉的唇色更添血色,气色都衬得更好了些。 逐星打量了下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金叶子串成的腰链被颗颗的小珍珠钉在腰带上,她动,金叶子就会碰撞着发出清晰的响声。 躺在逐星脚边的胖胖原本在打盹,听见声响,它警惕地睁开眼睛,仰头瞧见她腰间晃动的金叶子,胖胖摇了摇尾巴,探出爪子想要去抓,却怎么也够不到。 面前摆着的瓶瓶罐罐太多,但逐星却很难分得清那许多东西到底该怎么使用。 各种颜色的粉末和膏体,看起来就跟画画的颜料似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往脸上弄。 这会儿,她端着只瓷盒,看着里面被压实了的绯色粉末,犹豫了下,还是试探着往脸颊上抹。 也就是这个时候,铜镜里有抹身影凭空出现。 就在她的身后,靠近窗边的地方。 阳光把他的衣衫浸染成更刺眼的白,他就站在那儿,用那样好奇地目光打量她。 逐星惊,手上没个轻重。 刹那间,她右脸已经被胭脂晕红了大片。 逐星呆了。 铜镜里面映照着她那张被胭脂抹了半边红痕的脸,再加上她唇上樱红的颜色,看起来莫名有些滑稽。 !!! 脸颊上的温度攀升,逐星慌忙去抹脸上的胭脂。 可方才她打翻胭脂盒,已弄了满手的胭脂,这会儿再去擦,就越擦越多。 逐星干脆要用袖子去擦,却被走过来的慕云殊抓住了手腕。 这会儿还是白天,葛娘还没有让人给她戴上镣铐,反正这座高楼下守着不少人,也不怕她跑掉。 -- 第22页 被慕云殊盯着看的时候,逐星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 她瞥见他眼底流露出的轻微笑意,她有点羞恼,“笑什么?大人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啊?” 她说着又想用手去抹自己的脸,但在看见手掌里甚至手指间的大片的红色时,她又住了手。 慕云殊适时递给她张纸巾。 逐星接过来的时候,还觉得有点新奇,她手指揉捏了下那张纸巾,然后才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擦了擦脸。 绯红的胭脂被她蹭到了纸巾上,她胡乱地擦了又擦。 慕云殊直看着她擦拭脸上那些红色痕迹,仍然很专注。 半晌,他忽然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还留有红色脂粉的脸颊,“这里。” 他手指尖的温度有点凉。 被他忽然戳了下脸颊,逐星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 下秒,她就见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多了张纸巾,他忽然俯下身。 那刻,逐星好像嗅到了来自他身上的药香。 乍闻,是微苦的味道,但又好像还夹杂着股子冷淡的香味,就好像是雪后梅花的味道。 逐星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又闻了闻。 只是这么闪神的片刻,他就已经伸出手,像是有些见不得她那样胡乱用力地擦拭,他的力道很轻柔,细致地擦过她的脸颊。 “为什么要弄这个?”他像是有点不能理解她这种忽然的行为。 “爱,爱美不行吗?” 逐星梗着脖子,闷闷地回了句。 她的脸颊已经烫红。 绯红的脂粉已经被他点点地擦拭干净,可为什么,她的脸颊看起来仍旧很红? 慕云殊忍不住用手指捏了下她的脸蛋,却不防感受到她脸颊发烫的温度。 逐星像是只拼命想要缩进壳子里的蜗牛,挣脱开他的手的瞬间,她偏过头,躲避开了他的视线。 此时此刻,她那身朱红的衣裙,更衬得她那张被擦干净的面庞更加白皙明净,脸颊适时显露的红晕,与她涂了口脂的唇,都令她变得比平日里,还要更多了几分明艳。 后来逐星在铜镜里瞥见自己的脸,总算没有了那大片绯红的胭脂,看起来正常了许多。 心里的羞窘少了几分,逐星拽着自己腰带上的金叶子,又忍不住偷偷去看那个年轻男人。 他手指勾,就引来了楼外河流里的水。 如游龙般,落入铜盆里,激荡开层层的水花,最终归为平静。 “过来。” 他回身看向她。 逐星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乖乖地跑过去。 她行走间金叶子碰撞的清脆响声,引得慕云殊不由侧目。 那么纤细的腰身,坠着的细如柳叶般的金质流苏,她动,朱红的衣袂翩跹,金叶子也随之晃动碰撞。 慕云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他指了指架子上的铜盆,“洗手。” 女孩儿望了望他,果然听话地将手放进铜盆里,开始洗手。 慕云殊就在旁定定地看着她洗手,直到她洗完,他就又递上旁边放置着的方巾帕。 逐星擦干净手,就慕云殊绕过她,走到她的梳妆台前,俯身替她收捡好那些被她个个打开,又胡乱摆着的瓶瓶罐罐。 逐星盯着他清瘦直挺的背影看了会儿,抿紧嘴唇。 “大人……”她忽然出声。 慕云殊听见她的声音,就回头看她。 被他那样纯粹平淡的目光注视着,逐星抓着自己的衣裙,终于问出声: “大人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她像是有点忐忑,又有点期待,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睫毛眨啊眨,眼神度有些闪烁。 听见她忽然这么问,慕云殊像是有些疑惑,“嗯?” 逐星鼓起勇气,又问了次,“大人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即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慕云殊还是听到了。 他停顿了下,目光不由落在了她的身上。 红裙乌发,肤色白皙,唇色如殷。 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竟如此适合这样热烈耀眼的红。 于是慕云殊动了下喉结,他默默移开了眼。 “很漂亮。” 他认真地回答。 仅仅只是三个字,他仍是这样惜字如金,但这也还是令逐星那双眼睛骤然变得晶亮。 她忍不住扬起唇角。 脸颊好像又有些热热的。 气氛好像变得有点奇怪。 年轻男人兀自专心地替她收拾梳妆台上的狼藉,而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女孩儿双手都背在身后,无声地笑起来。 害羞的情绪停留在两个人的面庞,就成了夏日里驱散不了的炎热温度。 趴在地毯上昏昏欲睡的狸猫慢吞吞地晃着尾巴,眯着眼睛望着屋里的这两个人。 屋子里很安静,两个人时无言。 逐星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渐渐变得恍惚。 如果,他是燕山的山神就好了。 他这样温柔的神明,定不会把她往天池里丢的…… 这天午后,逐星再不觉得下棋是个无聊的游戏。 但前提是,对面的这个男人愿意让着她。 “大人你为什么不让棋了?” 逐星捏着黑子,气鼓鼓地问他。 “你不喜欢我让你。” -- 第23页 慕云殊原本在专心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局看,听见她的声音,他抬头看向她。 “不,我喜欢!” 逐星面无表情地反驳。 “……” 慕云殊觉得她好奇怪。 但最终,他还是如她所愿,开始让棋。 后来下棋下累了,逐星就拿了本游记,坐在窗边看。 而那些看在逐星眼里枯涩难懂,只能蒙尘的正经学问,却引起了慕云殊的几分兴致。 两个人并排坐着,晒着太阳看着书。 好似时光,从未如此恬静美好过。 或许是阳光的温度令人添了几分懒,难免多了困意,逐星看着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此时,坐在她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撕开了糖纸,将颗淡绿色的薄荷糖喂进了她的嘴里。 他自己已经吃了颗。 凉丝丝的,带着甜,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逐星迷迷糊糊地被喂了颗糖,薄荷窜入喉间的凉令她清醒了几分,原本半睁着的眼睛彻底睁开,她偏头就瞧见了身旁那人无暇如玉的侧脸。 好看到……令人心悸。 她嘴里含着那颗糖,手指微曲,捏紧了书页。 “大人。” 她唤他。 慕云殊偏头望着她,目光好似永远都是那样沉静清澈,没有波澜。 她想说,我能不能……嫁给你啊? 但话到嘴边,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憋了好会儿,她似乎有些泄气,咬着嘴里那颗糖,她闷闷地小声嘟囔,“你要是能跟燕山的山神换换就好了……” 第11章 心怀感激 葛娘觉得那位即将被献祭给山神的新娘,变得有些奇怪。 白日里她跟着逐星出门的时候,亲眼瞧见她蹲在村里的苗圃旁,挖了篮子土。 村长的女儿白灵瞧见了,抱着臂站在那儿偏头与身旁的人笑话她,“这逐星是在楼里关傻了罢?好容易出来趟,竟玩起了泥巴……” 白灵就是儿时说要帮助逐星离开村子,却在逐星离开村子之后,转头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村里大人们的那个女孩儿。 她直很讨厌逐星。 当然,逐星也不喜欢她。 所以白灵当年的那次欺骗,逐星用了无数次的捉弄来回报她。 这会儿逐星本来是没工夫搭理她的,但听见她直在那儿和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干脆直接往后头扔了块泥巴。 这两日白灵刚得了件新衣裳。 是她父亲费了些力气,才从村里织锦的锦娘那里拿了匹还算好的料子,给她做了件衣裳。 说是要等到议亲时方能穿的,可白灵却迫不及待地穿了出来,连着穿了两日,引来了村里不少姑娘艳羡的目光。 这会儿眼见着那泥团朝她飞来,白灵连忙躲闪开,生怕那脏污沾染到她的裙角。 “逐星!” 白灵抬眼瞪向直蹲在苗圃那儿,穿着身织锦红裙的女孩儿。 逐星从小就是不样的。 她连平日里随意穿着的衣裳,都是最好的锦缎面料,最精致的绣工。 无论怎么看,都比白灵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要好上太多。 白灵站在那儿,望着逐星的背影,她很清晰地看见,逐星那身殷红衣裙,在此刻的阳光底下,泛着莹润的光。 那样华贵的衣裙,现下裙袂却已经粘了泥土的脏污,而逐星却丝毫不在意。 白灵揪着自己的衣角,得了新衣裳的欢喜情绪在片刻间消弭无痕。 葛娘和两个专负责看着逐星的年轻男人站在那儿,直守在那儿。 或许是见着白灵想上前,葛娘掀了掀眼皮,那张已经有了不少褶痕的面容变得更严肃了些,她适时地挡住白灵。 “葛娘,你……” 白灵刚想说些什么,但对上葛娘那张严肃的脸,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大巫师最信任的人。 就是她的父亲,也得礼让葛娘几分。 适逢逐星忽然回过头,忽然朝她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怎么看都有点挑衅。 白灵气得不行,但碍于葛娘挡在她的身前,她也没敢做些什么,但心里或许总是憋着气的,所以她忍不住讥讽了句,“逐星,你也得意不了几天了。” 她像是想明白了些事情。 白灵忽然弯起唇角笑了笑,“七天后,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戳到了逐星的痛处。 七天后,逐星就要被送上燕山山顶。 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么个讨厌的人了。 不要嫉妒,不要羡慕。 因为逐星生来,就是要被献祭,要被扔进天池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这是白灵的父亲跟她说过的话。 于是白灵每每艳羡逐星拥有了切她从来都无法拥有过的东西时,她都会默默去数遍距离逐星被送去燕山山顶的日子。 然后,她的心里就会获得短暂的平衡。 这会儿逐星也懒得去弄那篮子的土了,她直接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过身看了眼站在那儿的白灵眼。 她向来不爱斗嘴皮子。 没什么意思。 于是她干脆提起那只小篮子,走过白灵和那几个姑娘身旁的时候,她停顿了下,有两只虫子顺着白灵的衣袖钻了进去。 -- 第24页 逐星再想走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踢了脚石子过来,故意绊了下她。 白灵偷偷地笑。 逐星皱了下眉头,干脆脚蹬在了白灵的屁股上,她摔倒的瞬间,那身月白的衣裙上不但有个脏兮兮的脚印,还粘上了许多泥土。 逐星呼了口气。 提着自己的小篮子就往祭神楼那边走。 身后头传来白灵的尖叫声,原是她摔倒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姑娘去扶她的时候,又看见白灵衣襟里有两只虫子爬了出来。 白灵最怕虫子,她是村里唯个没有做过农活,直娇养在家里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 毕竟是村长的女儿。 逐星撇撇嘴,正想提着篮子继续往前走。 却又听见身后传来阵哄闹声。 她回头的时候,第眼看见的不是旁人,却是那个立在青石板的路旁,穿着身白色衣衫,和深色长裤的年轻男人。 阳光很刺眼,温度炽烈灼人。 可他站在那儿,颀长清瘦的身影就好像隔绝了所有令人烦心的燥热。 清爽凉沁,甚至还有轻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而他手指间,还有尚未熄灭的银色光芒。 他生得张足以令所有人侧目惊艳的面容,但此刻却并没有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只有她。 他正蹙眉看着那边哄闹的人群,神情冷淡。 逐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了那边人群里狼狈的白灵。 之前这条道上的青石板又被运粮米的车碾碎了小段,凹陷了下去,前两天下了雨,这凹陷下去的地方里积了雨水,再加上泥土的脏污混到了起,白灵不知道怎么的,刚被人从地上扶起来,走到那儿的时候,就又摔倒了,脖子上还添了丝血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石子划了下。 摔进那泥水里头,她那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 那边扶起白灵的,是个生得颇有几分俊秀的少年郎。 白灵在那儿哭得撕心裂肺,但那个少年抬眼时,目光却落在了正回望着他们这边的逐星身上。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那是村里猎户家的儿子倪安岚。 据说白灵要议亲的对象,正是他。 逐星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看着白灵那副狼狈相,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忽然,她听到了他清泠的嗓音。 逐星才发现,方才还立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此刻他正低眼睨着她手里提着的那只篮子,又瞧见她身上沾染的泥土,似乎是有些疑惑。 因为身后还跟着葛娘和另外两个人,所以逐星不敢跟他讲话,只能冲他摇摇头,然后提着篮子往祭神楼那边走。 慕云殊便也跟着她走。 上了楼,葛娘也没跟进来,瞧了逐星眼,便又下去了。 逐星关上门,把篮子放在地上,然后就去拿了帕子擦脸。 她想起刚刚白灵那副泥人似的滑稽模样,就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但她想起慕云殊刚刚站在那儿的时候,低着冷淡眉眼,像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自己手指间的银色痕迹时的场景…… 逐星的眼睛忽然亮了下。 她连忙跑到慕云殊的面前,仰着头问他,“大人大人,刚刚是你捉弄白灵的吗?” 慕云殊“唔”了声,自己坐到了窗棂上。 逐星也跟着坐在他身旁,用那双透亮的眼睛瞬不瞬地望着他。 “嗯……”慕云殊被她这样盯着,他像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移开了眼。 声音很轻。 “为什么呀?”逐星捧着脸问他。 慕云殊抿着唇,半晌都没有说话。 逐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也没再问,只是弯起唇角忍不住笑。 慕云殊瞥见她的笑容。 莫名觉得有点傻气。 但见她这样笑,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笑意极淡。 只是他忽然想起刚刚在人群里看见的那个少年,他忽然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遮掩下,他神情莫名。 慕云殊想起他看逐星的眼神。 他唇畔的笑意渐渐隐没不见,连同着那双眼瞳里平淡的光影也变得深沉了许多。 直到逐星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大人,谢谢你。” 他偏头时,正好撞见女孩儿那双眼睛,他听见她认真地说。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无论他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管她的这许多闲事,即便他从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他不能带她离开这里。 但是这天,逐星还是心怀感激。 她感谢他的出现。 至少在他到来的这几天,她第次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 无论是下棋也好,看书也好,又或者是同他起坐在这窗棂上,踩着脚下的瓦片,看过晨曦,看过星夜。 再无聊的事,好像都变得有趣了些。 如果注定要嫁给位神明,逐星是多么希望,能够是眼前的这位。 她有很多次想要问他,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不敢真的宣之于口。 慕云殊在听见她这样认真的句话时,他的睫毛颤了下,忽而将目光从她那张白净的面庞移开,转头看向对面檐下的那只晃动的铜铃。 但半晌,他又想起自己衣兜里的糖果。 -- 第25页 于是他掏出来,撕开糖纸,递给她。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修长白皙的手指间捏着颗淡绿色的糖果,在阳光下更显得剔透如水晶。 逐星接过来,喂进嘴里。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这种甜丝丝,凉沁沁的味道了。 下午的时候,慕云殊终于知道逐星提来那篮子的泥土是做什么的了。 “大人大人,你看!” 逐星跑到慕云殊的面前,在他看向她的时候,她伸手指了指那片狼藉的桌案。 桌案上头沾了好多泥土,就连她手掌都残留着许多。 慕云殊那会儿就见她跟搓面团似的,在那儿搓泥巴玩,他觉得有点不是很懂她的乐趣,就自己坐在窗棂上看书。 这会儿见她指着桌上那团形状不明的泥团,他皱了下眉,有些不明所以。 “你看它像什么?”逐星望着他。 “……?” 慕云殊又看了眼,实在是瞧不出来。 “那是胖胖啊!” 逐星急切地说。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正在玩线团的胖猫抬起毛茸茸的脑袋,歪头望向逐星,“喵?” “……” 慕云殊还真没看出来那是只猫的形状。 “大人你是真的不懂艺术……” 逐星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第12章 献祭前夜 白灵好容易得来的那么件好料子的衣裳毁了。 议亲的日子还未到,她那身好衣裳就已经不成样子了。 还被她那议亲的对象——倪安岚瞧见了她那副泥人儿似的狼狈模样。 没两天,这事儿就在村里传开了。 时间,白灵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即便白灵是村长的女儿,村长也不可能为了她,就真的对逐星怎么样。 毕竟那是即将要献给山神的新娘,大巫师明确地说过,凡人是不可以伤害新娘逐星的。 所以这件事,白灵只能自己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毕竟,她的父亲就算是燕山村的村长,也不敢违背大巫师的意思。 在这里,唯有大巫师,才是所有人最尊敬的那个人。 而最高的权力,也始终握在大巫师的手里。 因为大巫师有言在先,所以无论逐星这多年来,逃跑多少次,捉弄村里人多少回,都没有人敢真正地拿她如何。 最多只是葛娘,用镣铐锁着她,以示惩罚。 但是燕山村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并不是对逐星的忍让,而是对神明的敬畏。 逐星迟早是要被扔进燕山山顶的天池里的。 他们从未心疼过,这个生来,就注定要背负这样的命运的女孩儿。 他们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倪安岚或许是整个燕山村里,唯对逐星还留存有几分不忍的人。 如果说儿时,逐星曾将白灵当做过朋友。 那么后来十三岁那年,她也曾对这个偷偷往祭神楼里给她送来外面世界里才有的珍贵糖糕的少年,有过几分期待。 虽不是少女对于个少年的朦胧情思,但也是在孤零零个人的生活里,对友情的渴望。 她想拥有个朋友。 但到底,在这个古旧的村落里,谁都不可能成为她的朋友。 倪安岚也曾和逐星说得上几句话。 或许是因为那年,他曾站在祭神楼下,仰头望见她的那眼,瞬间的心头悸动,就注定了,她在他眼里,是最不般的存在。 他见她捉弄过不少人,也见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裙招摇过市,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的弧度。 逐星是燕山村里,生得最好看的姑娘。 但她却未曾拥有过丝毫的幸运。 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对于这样所谓天生注定的命运,十六年来,她从未停止抗争。 倪安岚直都看在眼里。 可他早已经失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勇气。 从那年她逃跑时,他奉村长的命令,带着人去把她抓回来的那天起,倪安岚就再也没有跟她说上话了。 倪安岚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直到那天白日里,他从泥水里扶起白灵,抬眼时,就瞧见她穿着殷红如火的衣裙,提着只装满了泥土的篮子,站在那儿。 或许是在刺眼的阳光下的那眼,就牵引着他这天夜里,无知无觉地走到了祭神楼下。 他抬眼望,高楼上的窗户开着,里头透出了昏黄的光。 她还没有睡。 守在楼下的那几个人这会儿已经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眼檐下的灯笼在微凉的夜风里晃荡着,火光摇曳不定。 慕云殊坐在窗棂上,长腿交叠,垂眼时就正好望见那立在楼下,兀自伤神的俊秀少年。 他认得这个人。 正是那天白日里,那个盯着逐星看了许久的少年。 “大人大人,你坐在那儿干嘛呀?过来吃面呀!”逐星捧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还没拿起筷子,她就望向坐在窗棂上的那抹身影。 今天她特意要了两碗。 弄得葛娘还很怪异地瞧了她两眼,估计是在寻思她饭量怎么变大了。 慕云殊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瞥了她眼,又回身往楼下看。 逐星被他那样冷淡地瞥,刚要喂进嘴里的牛肉也没吃,就干脆放下筷子,跑到他面前去。 -- 第26页 “大人你到底在看什……” 逐星说着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在看见楼下那抹身影的时候,她愣了下,“倪安岚?” “他是来找你的。” 慕云殊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波澜。 逐星有些莫名,“他找我做什么?” 慕云殊闻言,偏头看向她白皙的侧脸,语气似有几分意味不明,“这就要问你了。” ??? 逐星回看他,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又低眼去看那个立在楼下的少年。 适逢少年忽然抬头,时四目相对。 这样的对视太突然,无论是逐星,亦或是站在楼下的倪安岚都毫无防备。 趴在窗边的女孩儿有着张白皙精致的面庞,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轮廓在他眼也仍旧清晰。 倪安岚动了下喉结。 到底还是少年,有的时候他可以很冲动,但有的时候,他也同样免不了心生退缩。 就像此刻,他似乎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下瞬,他就看见少女忽然转身,离开了窗棂边。 倪安岚眼底的光影黯淡下来,他袖间的手指收紧了又松开,最终在那几个守着祭神楼的男人打哈欠的声音,慢慢转身,朝来时的方向,步步走去。 身后是片明暗不定的灯火,在渐渐地被浓深的夜色吞噬。 他从未看到的是,那个直坐在祭神楼窗棂间的年轻男人的身影。 也就是这瞬间。 淡银色的光芒从他的手指间流窜出去,形成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银色流光,划破夜空,打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 少年直接倒地,昏睡不醒。 如果今夜没有人发现他的话,或许他便会在这条青石板路上,天当被地为席地睡上整夜也说不定。 声轻哼。 那声音很轻,无人察觉。 坐在窗棂上的年轻男人微勾了下唇角,眼底却像是融进了这夜色,黑沉沉片。 他忽然抿起淡色的唇。 像是有些不大高兴,他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睫毛遮掩下的眼瞳深处,才能窥见些许端倪。 原本趴在窗棂边往下瞧着倪安岚的逐星,猝不及防地被慕云殊抓着衣领,被动地转了个身,然后被他推,直接推离了窗边。 逐星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回头,气鼓鼓地盯着慕云殊,“大人你做什么啊?” 慕云殊从窗棂上下来,迈开长腿走过她身旁,在桌边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双筷子,捧起那碗牛肉面,也没抬眼看她,“我饿了。” 逐星撇了撇嘴,怕那碗面坨了,她也连忙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 只有逐星手腕上镣铐穿着的锁链和桌角碰撞着,时不时发出清晰的响声。 胖胖被逐星赏了好几块牛肉,它吃得很开心,又跑到慕云殊的面前晃了晃自己的尾巴,仰着脑袋望着他。 还发出“喵喵”的声音。 从慕云殊第次进入《燕山图》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他在这里所拥有的神奇能力。 譬如让这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但好像这些动物,却不受这种能力的控制,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身形。 知道它想要什么,慕云殊夹了块放在桌角,胖猫顿时伸出爪子趴在桌上,咬住那块牛肉。 逐星吃面间隙,瞧见了胖胖晃来晃去的毛茸茸的尾巴,她没忍住伸手去摸了把,顿时吓得胖胖炸了毛跳起来,“嗷呜”乱叫声。 逐星捧着碗,笑得开怀。 而坐在她对面的慕云殊,这刻望见她的笑脸时,竟有些恍惚。 他手指动了下,有点想伸手去摸她乌黑的发,却始终没有动作。 夜风吹得外头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叮铃的声响,声又声,屋内灯笼里烛火仍然闪烁着橙黄的光。 慕云殊忽然垂下眼帘。 静默着,却终究没忍住,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这夜过去,天明时分,逐星从睡梦醒来,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个人。 他走了。 起初,逐星并没有多想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今夜他还会再来。 逐星被葛娘解了锁链,吃了早餐之后,她就从柜子里翻出了那只被她藏了两天的木盒子。 那里头塞着柔软的布料,里头裹着个泥人。 泥人的轮廓粗糙,却能依稀看得出来,那是个留着短发的男人。 那天逐星捏了几个胖狸猫,算是练手,后来在慕云殊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悄悄捏了个泥人。 逐星打算今天,就把这个泥人送给那位神明大人。 距离她被献祭给燕山山神还有四天,整个村子都被大巫师派人守得严严实实,若是逐星只依靠自己,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唯能够依靠,能够相信的,就只剩这位云殊大人。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逐星也感觉得到,他真的算是位很好的大人。 他会给她送来她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会教她下棋,甚至跟她起坐在窗边看书,喂给她薄荷糖吃…… 他说,他不会让她真的被扔进天池里。 逐星愿意相信他。 他是神仙啊。 -- 第27页 她只不过是个凡人,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 反正事已至此,她努力了十六年,都没有成功出逃过,而现在,她便只能选择相信他。 可是这天,逐星从晨光熹微,等到夜深人静,都还是没有等来慕云殊。 天。 两天。 三天。 …… 他就好像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 就好像她曾见过他的那么多个白日黑夜,都不过是她做过的场虚无的梦。 就连她的猫,也在那天跑出祭神楼后,再也没有回来。 逐星求过葛娘去帮她找猫,但因为献祭期近,葛娘才没心思去管她这些事情。 怕逐星逃跑,葛娘白日里也不肯再给她解开镣铐。 直到逐星要被献祭给山神的前天,她才带着几个力气大的妇人过来,强制地按住了逐星,给她换上了那件早已准备好的殷红嫁衣。 外面的大袖衫有些不大合身,显得稍有些宽大,衬得少女的身形更加纤瘦可怜。 葛娘特地给逐星再加了副脚镣,始终冷眼瞧着她所有的挣扎,像是在睨着只垂死的蝼蚁。 是啊。 她从来不是什么养在高楼里的所谓神明的新娘。 她只是这个古旧村落里,被所有人束缚看守的囚犯。 个从生来,就注定要死在十六岁这年的囚犯。 她们把逐星按在桌上,强制地扒下她的衣服,又强硬地替她穿上那重又重的殷红衣衫的时候,她怀里的泥人摔落在地毯上,被葛娘脚踩得不成样子。 逐星早就不容许自己轻易掉眼泪。 但在她被这几个妇人按在桌上,眼见着她怀里的泥人落在地上,被葛娘踩在脚下的时候,她眼眶里毫无预兆地积聚了泪花。 多年来直压抑着的所有委屈,不甘,甚至是心底最不愿面对的那些所有绝望的负面情绪,像是被打开了束缚的匣子,发不可收拾。 逐星像发了疯似的挣脱开她们的手,抓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朝她们狠狠地砸过去。 葛娘不防,被她砸到了额头,顿时便有了抹血痕。 旁边那几个妇人在那儿捂嘴惊呼。 唯有葛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血迹,清清淡淡地看着逐星,终于说了这么多年来,她直压在心底的话,“逐星,没用的,你就该是这样的命,你只能认了。” 话罢,她便领着几个妇人走了出去。 屋子里昏暗片,只剩下逐星,赤着双带着镣铐的脚,踩在碎瓷片上,像是也察觉不到脚底被割裂伤口的疼。 她直愣愣地在那儿站了好久。 双眼睛红肿,神情呆滞。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蹲下身来,抱着双膝望着地上那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再也无法拼凑的泥人,眼泪颗颗地砸下来,她却点儿没出声。 神明离开的那天,她也失去了这么多年来,唯陪伴着她的猫。 或许,这便是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预兆。 她果然还是,逃不开被扔进天池里的宿命。 月亮的光辉从窗棂外铺散进来。 逐星偏头愣愣地望着窗外好会儿,她才挪动着步子,走到窗边。 手腕上,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响声,牵制着她的每个举动。 她趴在窗边,望着无边夜色。 祭神楼已是燕山村里最高的楼,但是逐星站在这里,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更远的地方。 苍翠绵延的山遮挡了切。 逐星永远都去不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她把桌角放着的灯拿过来,橙黄的光芒却始终温暖不了这夜的凉。 直到她泪眼模糊间,好像望见月亮冷淡的银辉在窗棂边的檐上慢慢凝结成了抹模糊的影。 她提着灯的手紧。 逐星匆忙抹了把眼泪,抬眼时,正望见了立在檐上,枚翻飞,身姿缥缈的他。 三日未见。 却好似已熬过了段冗长的岁月。 逐星眼眶里残留的泪水无意识地滑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他,嘴唇颤抖,嗓子里却半晌都没有发出点儿声音。 而这刻,望见她这样张满是泪痕的面容,他神色似有细微的闪动。 在静默声,在此时此夜除却眼前的她,便再也无人可望见他的这刻,他忽而俯身,指尖轻轻地擦过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是不经意间的细致温柔。 他捻着颗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眼神看似仍旧冷静平淡。 逐星含着那颗凉丝丝的糖,仰望着神明那张无暇的颜容,或许是忽然的情绪爆发,给了她无端的勇气。 总之这刻,她忽然踮脚。 半身探出窗外,亲吻了神明的脸颊。 而他整个人瞬间僵直,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了层层的浮浪,像是岩浆入水,灼烧片。 连他的呼吸,都不由停滞。 彼时,方才亲吻过他脸颊的女孩儿伸出戴着沉重镣铐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而她望向他的那双眼瞳里,倒映着他身后的熠熠星火。 他听见她略带哭腔的细弱嗓音: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第13章 他的新娘 自从离开《卞州四时图》之后,慕云殊还没有见她这样哭过。 眼前的逐星,仍是上幅图里的逐星,但又比那个身在卞州的狭窄小巷里,最终湮灭于春楼的那场大火里的她,要多了几分外露的倔强与活泼。 -- 第28页 卞州里的那个姑娘,是个爱哭鬼。 但眼前的女孩儿,却从不轻易掉泪。 可这会儿,她却满脸泪痕。 两幅画,两张相同的面庞渐渐重合起来,眼前人,恍惚又是当初的她。 “大人,我可以跟你走吗?” 在被她忽然亲吻过脸颊之后,慕云殊听见她细弱可怜的嗓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 她忽然的吻,如同支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微痒。 同时又有灼热的温度从他犹如擂鼓的心跳声渐渐攀升至他的面庞。 于是那样张总是苍白的面容,在这刻,忽然添了些许薄红的颜色。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用那样可怜又绝望的目光望着他。 那时他又听见她问他: “大人,我可以嫁给你吗?” 这样的句话,就好像是星星点点汇集成的如簇火焰,燎过他的心原。 那瞬,慕云殊瞳孔微缩。 他的睫毛颤了又颤,在这样盛大浅薄的冷淡月辉里,他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惊愕,又藏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逐星是那样期盼似的望着他,她渴望着他能够在她即将面临死亡的前夜,救救她。 但她也同样无法否认的是,才是这么短短相处的段日子,她就已经对这位忽然出现的神明,隐隐有了几分朦胧的情愫。 又或许,这本不是忽然的心动。 而是早已深刻在她潜意识里的某种本能。 慕云殊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去看她的脸,脸颊仍然在灯下泛着薄红。 半晌,他忽然开口,嗓音里是不经意地柔和,还有点哑,“逐星,你不要怕。” “今晚好好睡觉。” 他说。 然后他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再开口说话时,仍是那样认真,“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他是那样郑重的口吻。 他说,明天会来接她。 那刻,逐星望着他,时呆愣,悬在眼眶里的泪花将落未落。 或许是他刻意放柔的嗓音有片刻安抚她恐惧无望的内心,所以此刻,她的心里终于多了丝安定。 十六年来,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身在这古旧村落里,她永远无可依靠。 可这瞬,她眼的神明站在窗棂外的檐上,身披月华。 他的手抚过她的发。 逐星觉得,她该相信他。 神明的手指间有淡银色的流光如火焰般燃烧,在这样漆黑微冷的夜里,那就好似他身后月亮的光华。 逐星只瞧了眼,就闭上了眼睛。 慕云殊适时扶住了她的腰身。 宽大的衣衫下,他的手指接触到她不盈握的纤瘦腰身,明明隔着好几层的布料,可此刻,他却睫毛微颤,手指间像是被火焰灼烧过。 他抿着嘴唇,到底没有松开她。 将女孩儿打横抱起,他探身从窗棂踏进屋子,把她放在了床榻上。 他的手指上沾了血迹。 慕云殊顿了下,偏头时,便瞧见了地毯上破碎的瓷片,那上头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 他忽然皱眉。 接着他俯身,在握住女孩儿纤细的脚踝时,他像是有点害羞地抿了下淡色的唇,而后在瞧见她脚底纵横的伤口时,他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瞬结了冰。 这夜,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始终沉沉地睡着。 而她以为的神明,则坐在她的床榻旁,凭着身后悬空燃烧的银色流火,动作轻柔仔细地,点点替她挑出伤口上沾染的细小瓷片。 只要她在睡梦皱眉,他便会停顿下,瞧着她的面容半晌,然后手上的动作就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除了对藏宝室里的那些矿物宝石,和所有他喜爱的名家字画,慕云殊几乎从未对谁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更不提他的这份温柔细心。 后来碎瓷片全部挑出来,他手掌上银光闪烁。 刹那之间,她脚底的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不见丝毫痕迹。 当逐星从睡梦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倾洒进来,刺激着她的瞳孔。 屋子里除却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脚上的伤口全都凭空消失,逐星几乎要以为,昨夜她所遇见他的那时候,不过是她做过的场梦。 他是真的来过。 逐星抱着双膝,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会儿。 “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她的耳畔,忽然回响起昨夜他曾那样真切地说过的这样句话。 今天,是逐星的十六岁生辰。 整个燕山村里的人,都记得逐星的生辰。 但没有人真的在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十六年,他们只在盼着,逐星被献祭的这天。 数百年来,燕山村献祭给山神的少女已不在少数。 逐星,也不过只是其的个。 这在燕山村所有人的认知里,根深蒂固。 他们绝不会可怜她的生命,也绝不会承认她的无辜。 逐星从记事以来,就无比害怕这天的到来,可岁月它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惧怕或期盼,就变得缓慢或是迅速。 该来的总会来,而她这么多年所做的那些抗争,到底都变成了无谓的挣扎。 或许她这么多年来无数次的逃跑,看在整个燕山村的人的眼里,都不过是只蝼蚁的可笑的反抗。 -- 第29页 逐星想要活着,似乎是件很难的事情。 献祭的时辰,永远固定在晚上,这是燕山村数百年来的传统。 所以下午的时候,逐星就被葛娘和昨天那几个妇人按在梳妆台前,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点点地给她上妆。 葛娘算是燕山村里最会上妆的人。 每每村里有姑娘出嫁,他们总愿意来请葛娘去给新嫁娘上妆,可葛娘应邀的次数却并不多。 即便是这样,那些要出嫁的姑娘,也总是想请家里人来葛娘这儿碰碰运气。 毕竟葛娘的这双手,确实是极为精巧的。 被她装扮过的新嫁娘,在成亲那日,总能比平日里要美上数倍。 没有哪个姑娘不爱美。 而葛娘除却给那些出嫁的姑娘上妆之外,在她的有生之年,也终于得了大巫师的恩准,来给即将被献祭的神明的新娘上妆。 毕竟葛娘的母亲,甚至是她的祖母,或是再往上的祖辈,数百年来,都是给神明的新娘上妆。 这是葛娘家里头传下来的手艺。 也是她近距离接触神明福报的机会。 葛娘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数十年才有的次献祭,而葛娘得到的这次机会,或许就是她这辈子唯的机会。 她已经快五十岁了。 又还能等来多少个数十载? 或许下任神明的新娘,便该是她的女儿来做这件无上荣耀的事儿了。 如此信奉神明,信奉大巫师的葛娘,在给逐星上妆的时候,显得格外细致。 只有最美的新嫁娘,方能得了神明的欢喜。 葛娘手里拿着支细软的笔,点点地将绯红的口脂寸寸染过逐星的唇瓣。 此刻的逐星,粉黛轻扫,眼尾染着胭脂若有似无的红,唇色如绯,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更添了几分艳光灼人。 如同枝头衔露的桃花般,教人移不开眼。 夜幕降临的时候,被锁链束缚着的逐星走下了祭神楼。 脚上的镣铐碰撞着发出声响,手腕上的镣铐也沉重到她几乎没有多少力气抬起手腕。 这是葛娘新换的锁链。 比以往锁着她的锁链,还要更重些。 如同是被观赏戏看的物件,逐星被葛娘牵着锁链,走过道路两旁所有村民的眼前。 他们手里举着火把,许多人的脸上,都是对于神明娶亲这神圣日子的欢欣喜悦。 倪安岚也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穿着身大红嫁衣的姑娘,金质的繁复凤冠上坠下来珍珠流苏,遮住了她的面容,令他始终看不真切。 倪安岚的手指渐渐蜷缩,紧握成拳。 他分明想做些什么。 他甚至不止次地想过,要不要救她。 可他始终站在人群里,任凭心动摇,任凭脑海里两种思绪来回纠结,他都始终没有挪动步。 直到逐星被锁进那个镂刻着诡秘花纹,涂了金红漆的木制轿子里。 说是个轿子。 但其实它方方正正,更像是个锁住了送给神明的礼物的箱子。 大巫师指定的神仆抬着轿子,路往燕山山顶而去。 而后头跟着的村民们,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燃烧的火把,他们走到那儿,就会照亮哪方的天空。 白灵原是该准备成亲的新嫁娘,她不该出现在为神明的新娘送嫁的队伍里。 但她定要来。 她要亲眼看着逐星,被沉入燕山山顶的天池里。 穿着玄色衣袍的大巫师早已经等在燕山山顶,斗篷下,年老的他,皮肤已如枯树般粗粝,那双眼睛也已经浑浊不堪。 这会儿站在那儿,他手里还握着根缠着布条拐杖。 拐杖的顶端,还镶嵌着颗会发光的珠子。 他仿佛天生张严肃的面容,不必说话,便已不怒自威。 “大巫师,新娘已至。” 轿子到达山顶的时候,葛娘和村长等人连忙走上前去,跪拜大巫师。 “嗯。” 大巫师只发出了个单音,嗓音近乎粗哑。 轿子里的逐星透过缝隙,瞧见了外头陡然大盛的火光,也听见了那群村民们的欢呼。 大巫师念着枯涩难懂的咒语,他拐杖顶端的那颗珠子仍然闪着冰蓝的光。 巨大的张桌案上,摆着的是村里的每户人家上供给神明的五谷荤食,所有人都在虔诚地期盼着神明能够给予他们更多的馈赠。 用轿子里的少女作为代价,他们愿与神明换取所谓的安宁。 这场盛大的祭祀仪式持续许久,逐星在轿子抱紧了双膝,她的眼睛始终在透过缝隙望向外面,她在期盼他的降临。 大人,他会来吧? 天池的水翻涌之间,仍有细碎的冰在里头若隐若现,缭绕的寒气如连接天地的云雾般,更添缥缈神秘。 谁都不知道,这天池究竟有多深。 但那底下,确乎是埋葬着数百年来许多被献祭的少女的尸骨。 而今晚,这里或许将再添具年轻的尸骨。 直到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逐星透过眼前遮挡的珍珠流苏,隐约瞧见葛娘那张面容。 她竟是这么多年来,第次对逐星笑。 她朝逐星伸出手,“夫人,请下轿。” 逐星觉得她的笑容,莫名渗人。 她拍开葛娘的手,却被她拉住了锁链,强行地拽出了轿子。 -- 第30页 大巫师仍然在念着没有人能听得懂的咒语,像是在与所谓的燕山山神对话。 当逐星被葛娘和另外个男人拽着按在天池边缘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那池水迎面拂来的刺骨寒气。 “作为神明的新娘,是夫人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大巫师粗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任何波澜。 逐星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就偏过头,怒瞪着这个花白的胡子直长到了腹部的老头。 “谁要这种福气?你喜欢你怎么不嫁啊死老头子!” 逐星咬牙骂他。 但大巫师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怒骂似的,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抓着逐星的人,将她扔进天池里。 而他自己则对着拐杖上那颗珠子,又开始念起了咒语。 声声的铃铛声响起。 此刻的逐星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她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他是不是……不会来了? 就在逐星被葛娘他们推入天池,失去重心的那刹那,她恍惚间好像在缭绕的寒雾间,望见了他的脸。 他穿着身殷红的长袍,头发仍然很短,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开些许,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手指间飞出来的银色流光如同绳索般,迅速地缠住了逐星的腰身。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 他们眼见着位身着红色衣袍的神明从天而降。 而神明手指间淡色的流光转, 他的新娘,就已经在他的怀里。 第14章 愿意信他 数百年的时间,这是燕山村人第一次真正见到传闻中的神明。 无数凡人都曾想象过,神明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但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得见? 但在今夜,在此刻,所有信奉神明的燕山村人,终于得以望见,他们一代又一代人数百年来一直信奉的神明,原来是这副模样。 那是一张绝对漂亮无暇的面容。 肌肤苍白,唇色稍淡,眉眼似画一般,犹如浓淡得宜的春景,令人只一眼,便觉无端惊艳。 他们眼睁睁地瞧见身穿殷红长袍的神明,将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抱在怀里。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也亲眼瞧见神明伸手时,指尖凭空出现的银色流火窜出,竟直接穿透了大巫师的膝盖。 那该是何等钻心的痛。 在场的人无不胆寒。 大巫师倒在地上,他的拐杖已经跌落尘土,拐杖顶端的那颗珠子骤然碎裂。 这个向来严肃到没有表情的老人,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满脸惊慌地伏跪在地,忍着腿上的剧痛,他仍在大喊,“神明恕罪,神明恕罪啊……” 整个燕山村的人都跪了下来,磕头时,嘴里还重复着大巫师一遍又一遍说过的“神明恕罪”。 唯有倪安岚后知后觉。 他站在那儿,亲眼望见那位众人口中的神明将那个纤瘦的姑娘揽进了他的怀里。 倪安岚几乎忘了反应。 直到他的父亲强硬地将他拉住,迫使他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或许在整个燕山村里,除却逐星之外,倪安岚是唯一一个怀疑过神明究竟是否存在的人。 但他从不敢将心里的怀疑显露出来。 他选择装作糊涂,所以他和逐星就注定是不一样的人。 这一刻,这个少年,像是终于恍悟。 他指节曲起,紧握成拳,却最终又徐徐松开。 而此刻,就在自己母亲身边,随着众人一起跪拜神明的白灵,忍不住偷偷抬头,在周遭亮如白昼的火光之中,她望见了神明的脸。 白灵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看的人。 她几乎是忘了反应,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不远处那个身着殷红衣袍的年轻男人,直到她的母亲,强硬地按下她的后脑,将她的额头抵在尘土里。 没有人敢对神明不敬。 逐星头上的那只金质的花冠掉落在地上,珍珠串成的流苏断裂,一颗颗地珍珠散落。 有的甚至落入了寒凉的天池里。 慕云殊看见了眼前的女孩儿那张刻意被精心打扮过的面容。 他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耳畔像是隐约有自己的心跳声传来,他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而在面对她那双眼睛的注视时,他忍不住侧了侧脸,躲开她的目光,他喉结动了一下。 “大人……” 逐星呐呐开口,嗓音像是还带着不自禁地一丝哭腔。 那是惊吓过后的颤抖。 慕云殊最见不得她这样一副可怜的模样,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还是没有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半晌,他抿了一下嘴唇,垂着眼帘认真道歉,“抱歉,我……来晚了一点。” 然后,在他手掌间,细微的银光闪烁。 如同天幕间零碎的星子串成了一抹模糊的轮廓。 那一刻,无论是燕山村人,还是逐星,都亲眼瞧见,那银光渐渐凝聚成形,最终转化为一只活生生的胖狸猫。 狸猫歪着脑袋,在瞧见眼前的逐星时,它就“嗷呜”了一声,然后扑进了她的怀里。 它毛茸茸的尾巴就在逐星眼前晃来晃去,脑袋不断蹭着她,表达着自己的亲昵。 “我去找它了,耽误了一点时间。”慕云殊指了指她怀里的胖狸猫。 -- 第31页 昨夜逐星熟睡的时候,他还听到她的梦呓。 这只猫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 当这只狸猫出现的时候,不但逐星感到无比意外,就连不远处在人群里伏跪着的白灵,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那只猫……那只猫她明明已经把它扔进井里溺死了! 也是此刻,慕云殊的目光忽然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她。 那双眼睛里,犹带寒凉。 在逐星抱着猫惊喜地叫“胖胖”的时候,慕云殊指节微屈了一下,淡银色的流光飞出,指节锁在了人群中,白灵的身上。 像是尖锐冰冷的刺,迎面袭来。 白灵尖叫一声,瞪大双眼。 她的手腕,在一瞬被光刺穿透。 根本没有留下丝毫血痕,也没有任何伤口,但却那样真实地穿透她的骨肉。 那样剧烈钻心的疼痛使得白灵一下失去力气,在惨叫声中摔倒在地,瑟瑟发抖。 此刻,她的父亲母亲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可他们却并不敢上前去扶起自己的女儿,只能伏低身子,更用力地磕头,乞求神明的宽恕。 月亮已经显露出浑圆的轮廓,在这燕山最高处,仿佛月华已触手可及。 月光似流火,在淡银色的光影中,燃烧在燕山村人眼前。 他们的衣衫完好,没有被任何火焰灼烧过的迹象,可他们此刻的神情尤其痛苦,惨叫声连绵起伏。 仿佛他们的血肉正被真实的火焰寸寸燎过。 愚昧的根早已种下,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们只会认为,这是来自神明的迁怒。 慕云殊始终冷眼看着他们在虚无的幻象里挣扎,那张面庞上神情很淡。 后来,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面前的女孩儿那张秀美的面容。 “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他抬手指向身后那一方始终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的天池,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翻飞。 他问她,“好不好?” 逐星抱着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她瞪大双眼,一时愣在原地。 “相信我。” 他望着她,语气很认真。 天池水在无声翻涌,缭绕的寒气就好像是慕云殊第一次遇见逐星时,在云端天阙里,曾遮过他眼帘视线的缥缈云雾。 慕云殊很清楚,在这幅《燕山图》里,逐星是注定要被献祭的新娘。 她注定会在这一天,被投入天池。 这是他都难以为她更改的命运。 如果擅自在《燕山图》里抹去她的身形,或许她就会像在《卞州四时图》里那样,凭空消失。 慕云殊本能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那么做。 所以现在,她必须要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跳下天池。 只有这样,慕云殊才能从这种既定的宿命里,为她寻求新的生路。 因为她被设定好的命运,就只到被献祭,被投入天池里的这一段,在这之后,是生是死,都不再受原本设定的束缚。 这都是慕云殊这些天一点点推测出来的。 而除了这个方法之外,好像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必须“死”在这些人的眼前,然后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当那燃烧的银色流火都开始湮灭消失,当所有人在被这样灼烧血肉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们迎来了喘息之机。 而逐星,也终于有了反应。 她俯身把怀里的胖猫放在了地上,她蹲在那儿摸了摸它的脑袋。 “胖胖,不要再回村子里了,如果你能离开这座山,那是最好不过了。”她静默良久,忽然说了一句。 胖猫蹭蹭她的手指,忍不住一直喵喵叫。 从逐星遇见慕云殊的那天起,他就说他没有办法带她离开这里。 或许,被献祭就是她永远无法挣脱开的宿命。 就连身为神明的他,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情。 从逐星记事起,她就在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更害怕那天池水刺骨的凉。 但是此刻,当他说,“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逐星好像,也没有那么怕了。 她忽然牵起他的手,望着他,问,“大人,我会死吗?” “不会。” 他答得毫不犹豫,同时握紧了她的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逐星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忍不住也回握他的手。 她愿意相信他。 于是下一刻,在燕山村人所有人都亲眼看见,那位身着红色衣袍的神明,牵着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的手,一齐跳进了天池里。 缭绕的寒雾模糊了他们衣衫的红,几乎只听见水声的片刻激荡,然后他们就再也看不见那一双人影。 胖狸猫眼见着它的主人跳进了天池里,它炸了毛,“嗷呜”几声,在池边转了好几圈,它最终也跳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神明来过。 可神明,却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他,只带走了他们献祭给他的新娘。 所有人踉踉跄跄地下了山,虽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却还是近乎癫狂地欢笑起来。 毕竟这是燕山村献祭神明的数百年来,唯一一次,真的看见神明降临。 -- 第32页 他们坚信,神明会赠给他们应有的福报。 因为他,带走了他的新娘。 这位新娘,是数百年来被沉入天池里的那么多少女中,唯一一个被神明承认,带走的新娘。 直到天色渐亮,燕山山顶的天池里忽然破开层层的水波,两抹殷红的身影一跃而出。 逐星连着咳嗽了好久,还吐出来好多水。 她乌发散乱,衣衫尽湿,如果不是依靠慕云殊一直源源不断输送给她的温热气流,或许她早就被冻死在天池里了。 这会儿慕云殊正捧着那只毛茸茸的胖猫,晃了晃它身上的水渍。 胖猫已经僵成了一团,眼睛也已经闭上了,尾巴直愣愣的,就好像没有了声息。 慕云殊伸出一只手指,一抹淡银色的火苗在他指尖凭空出现,他燎着胖猫的屁股,没一会儿就把它烘干了。 醒过来的胖猫一眼就看见自己屁股上的火苗,它吓得“嗷呜”一声,从慕云殊的手里蹿了出去。 逐星的衣服已经被烘干了。 这会儿看见那只狸猫的狼狈模样,她忍不住笑。 慕云殊听见她的笑声,就回头去看她。 女孩儿脸上的妆都已经被冰冷的池水完全洗掉,此刻的她,素面朝天,却分明仍是那么好看。 她真的很适合红色。 “大人。” 她忽然唤他。 “嗯?” 慕云殊轻轻地应了一声。 “真的很谢谢你。” 女孩儿忽然在他眼前跪下来,是那样虔诚认真地俯身一拜。 她知道,从这一天起,她再不是燕山村里那个被锁在祭神楼里的自己。 如果不是他。 她昨夜落入这天池里,就该永远地沉下去,成为水底里淹没的尸骨。 慕云殊不防她忽然的动作,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起来。” 他的嗓音添了几分哑。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冰冷的池水里待了太久。 逐星在被他拽着站起来的时候,她一抬眼,目光落在了他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停顿了一下,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忽然问,“大人,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慕云殊身形骤然一僵,他的脸颊又多了几分稍热的温度。 他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他眨了一下眼睛,殷红的小痣在双眼皮舒展时短暂地显露了出来。 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件衣服是他特地去找人定做的。 为的就是在她被献祭的这一天,扮作燕山村所有人以为的神明。 “大人……是愿意娶我的意思吗?” 逐星却一直在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有了别样的光彩。 在听见她的这么一句话时,慕云殊险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 他张了张口,有点想反驳,但又犹豫了一下。 而就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人,我能跟你走吗?” 她在他怀里仰头望着他,再一次问出了昨夜,她曾问过他的那句话。 逐星以为,他是神明。 她想跟他走,无论去哪儿都好。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神仙,而他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更不可能真的带她离开这里。 即便这便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慕云殊垂眸望见女孩儿那样一张写满期盼的脸,他却没有办法说出任何打破她的幻想的话。 至少在这一刻,他没有办法开口。 逐星到底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模糊,透明。 阳光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她的身体,却没有办法让她感受到丝毫的温度。 渐渐的,她的轮廓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 像是有淡金色的光影破碎成流沙,她的模样也在一点点减淡。 慕云殊瞳孔微缩,根本没有料到这一切。 逐星甚至来不及再去唤一声大人,不过刹那,她的身体就已经破碎成了点点的光芒,在阳光下渐渐消融成慕云殊再也接触不到的痕迹。 骤然睁眼时,慕云殊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已经是一片天光大亮。 而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殷红的长袍。 这样浓烈的颜色,更衬得他的肌肤苍白无暇,眼底流露的恹恹病态,使他整个人都少了一些生气。 那样漂亮的皮囊,却始终藏着戾气。 此刻他收紧手指,抿紧了唇,坐在床上,久久未动。 原来,无论他怎么做,都始终没有办法改变,她在他每一幅画里的命运。 沉默半晌,他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中,额头渐渐出了些虚汗。 好似梦里浸泡过的那一池天池水的寒凉,仍旧浸润在他的每一寸骨髓里。 他忽然下了床,踉跄地走到书案前,从画缸里准备地找到了那幅《燕山图》,他抽出来。 在画卷铺展开的时候,他盯着画上那条蜿蜒山路上,被人抬着的那顶轿子良久,那双眼睛里阴沉沉的。 他的指节忽然曲起,捏紧了那幅画的边缘。 谢晋方才踏进门,就看见了慕云殊作势要撕掉那幅画,他一惊,连忙出声,“云殊,你这是做什么?!” -- 第33页 第三卷 《庐溪初雪图》:如履薄冰的宫女 第15章 宫女逐星 谢晋眼看着慕云殊就要把那幅画撕毁,他迅速地走了过去,拦下了他的手。 也是这个时候,谢晋才发现,慕云殊想要撕掉的那幅画,竟然是《燕山图》。 那是慕云殊所创作的魏朝系列画作之一。 谢晋知道,慕云殊对于千年前的魏朝,一直都存在着很深的执念。 而谢晋也无法否认的是,慕云殊对于魏朝的认知甚至已经比过那些研究魏朝历史已久的专家。 就好像他曾真的在那样一个朝代生活过似的。 许多研究魏朝历史的专家也不得不认可他在魏朝历史方面,的确有着很高的敏锐度。 而他的这一系列画作,也的确再现了魏朝的真实风貌,是当代来说,不可多得的佳作。 《卞州四时图》、《燕山图》、《庐溪初雪图》都属于他所创作的魏氏一朝系列画作。 而慕云殊对于这一系列,也最为珍视。 有不少私人博物馆在办字画展的时候,都想将慕云殊的这三幅作品借去展览,但都被一一拒绝。 可这会儿,谢晋却见他想要动手撕掉《燕山图》。 “云殊,这《燕山图》好不容易才追回来,你怎么现在又要撕了它?”谢晋实在是不明白他的心思。 前两天,这《燕山图》被慕云琅给偷了去。 慕云琅自己做生意投资失败,想要填补亏空可又不敢再伸手问他的父亲慕羡荣要钱,但银行催欠款又催得急,所以他就动了偷画的心思。 谢晋还记得慕云殊那天发了好大一通火。 一向寡言安静的他,很少这样情绪外露过。 上一次谢晋见他这样生气,好像还是多年前,还在高中时,他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折断慕云琅手臂的时候。 他最讨厌慕云琅碰他的东西。 而这一次,慕云琅居然敢偷他的东西。 慕羡荣抓着慕云琅来给慕云殊道歉的时候,慕云殊拿回来画,当着慕羡荣的面,他并没有多说些什么,甚至连话都懒得说几句。 但是第二天,慕云琅在外头就惹了事。 这一回可不是断一只手臂那么简单了,人都已经住进医院里去了。 慕云殊倒是没有动手。 只是他把慕云琅自己小心遮掩的那些破事给抖落了出去,而外头想修理他的人并不少。 这些,谢晋都知道。 因为这事儿还是他帮慕云殊去办的。 这么些年,任是谁见了慕云殊,都觉得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温和冷静的人。 但唯有谢晋知道,那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假象。 “谢晋。” 慕云殊忽然唤了他一声。 谢晋回神,就看见慕云殊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可他停顿良久,最终却又垂下眼帘。 “算了。” 他冷淡的嗓音里,犹带着几分不自禁的烦躁苦恼。 他把眼镜戴好,眼前终于清晰了许多,而冰冷的镜片,也终于压下了他眼底的那些异样的情绪。 慕云殊原本想将这些天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谢晋。 可是他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怎么告诉他?说自己这些天夜里,都曾入梦画中世界? 谁会相信? “……” 谢晋也是搞不懂他。 只是趁着慕云殊失神的瞬间,他连忙夺走慕云殊手里的那幅《燕山图》,然后小心地收起来。 “你心里要是装着事你就跟我说,你也别拿画撒气。”谢晋说。 但是等等…… 谢晋将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怪异,“……你干嘛穿成这样?” 那是一件殷红的锦袍。 ……他怎么穿得跟个古代人似的?? 慕云殊浑身一僵。 他低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那件衣袍。 “这颜色……”谢晋摸了摸下巴,歪着头望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他怎么觉得那么像古代人结婚的时候穿的? “云殊你……cosplay?”谢晋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 慕云殊什么时候有的这兴趣?他怎么不知道呢? “……” 慕云殊抿唇,干脆直接绕过他,往衣帽间里去了。 一向慢吞吞的他,这会儿走起路来竟然还挺匆忙。 谢晋在后头摸着下巴,看着慕云殊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后,他越来越觉得,慕云殊好像变得很奇怪。 这一天夜里,慕云殊特地睡得很早。 可他却总是迟迟无法入睡。 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他甚至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凌乱不堪。 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偶尔眨两下,但是丝毫没有睡意。 “大人……是愿意娶我的意思吗?” 他的耳畔忽然响起《燕山图》里,那个女孩儿的声音。 耳廓微热,他指节一屈,抓紧了被子的边角,脸颊莫名有点烫。 然后他就又开始翻来覆去。 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慕云殊掀开被子,按开台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揉了一把自己的乱糟糟的头发。 他一向讨厌喝牛奶。 -- 第34页 但是…… 慕云殊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给自己泡了一杯牛奶。 一口气喝完一整杯,他重新在床上躺了下来,盖上被子之后,他双手交叠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但很显然,牛奶也并没有什么用。 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慕云殊负气地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或许是埋在枕头里,使得他有点缺氧。 这会儿再下床的时候,他的面庞泛着些许的薄红。 房间里所有的灯都被他打开,一时间,这里亮如白昼。 他在书案前调好了颜料,盯着雪白的宣纸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有点晃神。 慕云殊并不知道,此刻在另一个世界,睡在宫女下房的大通铺里的逐星,早已被屋子里某个宫女的鼾声吵醒。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光幕里,她看清了他所有的神情,甚至是举动。 她看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红了面庞,抓着被角的害羞模样,更瞧见了他把自己微卷的短发揉成了鸡窝…… 她看他下了床,喝了一杯奶。 仰头时,喉结微动,他衣襟微敞,露出半边锁骨。 逐星一眼就瞧见了他肌肤的白。 在这样的深夜里,周遭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唯有逐星一人瞪大了双眼,想惊叫,却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形容此刻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眼见着光幕里的年轻男人再一次掀了被子下床,走到了桌案边,开始调试案前那些瓷碟里的颜料。 那间屋子很亮。 总有圆圆的东西在散发出极其明亮的光芒。 而屋顶上,像是剔透的晶石雕琢成如簇的花朵坠下来,里头仍有微黄的光芒透出来。 那间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逐星从来都没有见过。 无端会发光的晶石和透着光的像是浑圆的珠子,逐星亲眼看见他可以控制它们的明暗…… 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又是什么人? 逐星心里感到害怕,但同时,她又忍不住仔细地去打量光幕里那个正提笔画画的年轻男人。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好看的人。 身为皇家别院里的小宫女,逐星也有幸亲眼目睹过一些跟随圣驾来到这里的皇亲国戚,或是少年将军,又或者是年轻的臣子。 其中不乏有长相出色之辈。 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此刻逐星在光幕里瞧见的这个人。 可他的穿着却很奇怪,不像是大魏的衣装,也未曾留有发髻,反而是一头稍显蓬松的乌浓短发。 他的眼前戴着一副金色的框架,中间镶嵌着的透明晶片在微黄的光芒下偶尔闪烁着一丝光影。 他为什么要在眼睛前面戴那个东西? 逐星看不明白。 他像是分毫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自顾自地低头在宣纸上描画着。 逐星注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干净,此刻他握着笔,看起来尤为专注。 他在纸上一笔又一笔地描画着,逐星也忘了恐惧,渐渐地开始认真地盯着他手里的动作,注意着他纸上的痕迹。 起初,逐星只是见他描摹出了一个女子的轮廓。 她像是忽的了然。 啊,他一定是在画他喜欢的姑娘! 拥有吃瓜本性的逐星在皇家别院里见惯了被挪到这儿来的宫妃的那些你来我往,她作为一个嘉御园的洒扫宫女,已经吃了好些年的瓜,看了好些年的戏。 这会儿她也不免开始自顾自地吃起陌生人的瓜来。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逐星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她都习惯了同屋的宫女那不小的鼾声。 但当她打了一个哈欠,定睛再往光幕里瞧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那纸上女子的轮廓已经变得足够清晰。 可无论逐星怎么看,那画上女子的五官,都像是她自己。 ??? 逐星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慕云殊的工笔画也同样画得很出彩,而此刻,他笔下的这幅画里,少女的模样已经显露分明,那赫然便是《燕山图》里,穿着殷红嫁衣的逐星。 慕云殊盯着画上的女孩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脸颊微红,把干透的画卷卷起来,收进了画筒里。 再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关掉了所有的灯,重新闭上了眼睛。 无知无觉,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沉沉睡去。 而逐星眼见着光幕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所有的影像已经完全消失。 就好像方才她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时的幻象。 可……真的是幻象吗? 逐星眨了眨眼睛,又皱了皱眉。 难道她现在其实已经睡着了,然后刚刚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逐星伸着被子里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 好的,不是做梦。 逐星揉了揉发痛的大腿,心里惦记着刚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看到这么奇怪的光幕。 而那光幕里生得比神仙还要好看的年轻男人,又为什么……会画出她的模样? -- 第35页 这一夜,有的人睡得很香。 但有的人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自己夜里看过的神秘光幕,一夜未眠。 这一觉,慕云殊直接睡到了天明。 他发现,自己昨夜睡着之后,再没有做过任何梦,也没有再见到梦里的逐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云殊坐在廊下的石桌前,默默沉思了许久。 脑海里骤然再回想起前日,梦里那个身穿殷红嫁衣,在他眼前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的姑娘。 难道,她真的就这样消失了? 慕云殊忍不住猜想。 仅仅也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变了脸色,手指也渐渐蜷缩起来。 《卞州四时图》和《燕山图》全都铺展在他眼前的桌上,旁边茶盏里的青绿的茶叶在散着热气儿的茶水里浮沉。 阳光仍然带着夏日里最热烈的温度。 老槐树下的小孩儿玩着自己的小汽车,偶尔偷瞄一眼坐在那边的年轻男人。 “奶奶,殊哥哥好像不开心……”他超小声地对自己身旁正在扫落叶和槐花的老妇人说。 贺姨闻言,抬眼往那边看了一眼。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小孙子的脑袋,“玩儿你的去。” 午饭后,贺姨又端来了乌黑的药汤,“少爷,喝药了。” 慕云殊心里装着事情,此刻他的心情极差,这会儿更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他抿紧唇,片刻后接过贺姨手里的那碗药一口气喝下去。 口腔里是他最讨厌的苦涩味道。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 那是一颗淡绿色的薄荷糖。 她好像很喜欢这种糖。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想起那个女孩儿来。 撕开糖纸,慕云殊把那颗糖喂进嘴里,可甜丝丝凉沁沁的味道这一次却并没有能替他很好地中和口腔里残余的苦。 他的眉眼间始终压着一缕烦躁。 那是无论多少颗糖都没有办法消解的情绪。 直到这夜,他在睡梦中再一次入梦画中世界。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 慕云殊认出来,这里的一切,似乎就是他那幅《庐溪初雪图》里的皇家别院。 《庐溪初雪图》虽是描绘庐溪的初雪。 但庐溪却是皇家别院的庐溪,背靠着庐溪的皇家别院才是这幅画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慕云殊很清晰地记得自己所描绘的这幅画里的一切,也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画出这幅图的。 这是魏氏一朝系列的最后一幅画。 也是最为耗费他心力的一幅画。 当初创作这幅图的时候,他二十三岁。 当慕云殊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立在那儿,眼眉微扬时,却又忍不住在下一刻蹙了眉。 为什么她总是会出现在魏氏系列的画作里?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此刻夜色已经渐浓,逐星被总管罚了独自一人扫嘉御园的一大片地方,她扫了一整天,到现在方才停下来。 她坐在凉亭的台阶上啃着馒头。 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简直味同嚼蜡。 她想起鸡腿的味道,咬馒头的时候就更用力。 真的好久都没有吃过肉了…… 逐星耷拉下脑袋。 直到她听见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逐星以为是总管,心里想着这个老太监怎么还没睡,但她又很迅速地站起来,拿起了被她仍在地上的扫把,抬起头露出笑脸,“刘总管……”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哪里是那个长得一副尖酸刻薄相的刘总管,分明……分明是她昨儿夜里在那道诡秘的光幕里见过的那个年轻男人! 就好像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存在于不可能触碰到的边缘境地里的人忽然这样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逐星瞪大了一双眼睛,满眼的不敢置信。 她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了地上,扫把也从她的指缝间掉落。 逐星眼见着她面前这个好似凭空出现的年轻男人忽然伸出手掌,那一刹那,他手指间有淡银色的光芒忽然显现。 然后,她就瞧见他手里多了一只……烧鸡? 荷叶包裹着烧鸡,露出了一只看起来很肥美的鸡腿。 逐星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那只烧鸡,又指了指他,半晌都没说出一句清楚的话来,“你……” 逐星险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有点凉了。” 慕云殊有点不满意,这只烧鸡是这别苑里的膳房里留存的东西,可此刻正值深夜,到那儿去也没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可吃了。 他刚想收回手,却被她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他低眼看她。 逐星也望着他。 她蓦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像是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慕云殊把那只烧鸡递到她眼前。 逐星吞了一下口水,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下意识地就接了过来。 夜风微凉,宫灯摇晃。 在这样寂静的嘉御园里,坐在台阶上的女孩儿啃了半只烧鸡,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忽然抬头望向他。 “你是神仙吗?” 她用那样一双明净的眼睛望着他。 如果不是神仙,他又为什么会住在那样的地方,如果不是神仙,他又为什么会凭空变出一只烧鸡? -- 第36页 如果,他不是神仙……又为什么会长得这样好看? 逐星望着那样一张漂亮的容颜,忍不住心神微晃。 慕云殊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这样问自己了。 他只定定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半晌,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多了一分安宁。 此刻的慕云殊或许不会知道,那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他忽然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后来,慕云殊在她的身旁坐下来,长腿交叠着,他的手肘撑着膝盖,手掌又撑着下巴,看着她把一整只烧鸡吃完。 他的眼底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一伸手时,他将手里的纸巾递了过去。 逐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柔软的纸,就如同在上两幅画中所表现的那样,她也好奇地把这张纸巾翻来覆去地摸了摸。 直到慕云殊捏了她的脸颊一下。 她捂住自己的脸,抬头望他。 慕云殊伸着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简短地说,“脏。” 逐星的目光落在他颜色稍淡的嘴唇,又很快将视线移开,然后她微红着脸,用手里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 下一刻,坐在她身旁的年轻男人就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果。 他撕开了糖纸,动作很自然地将那颗淡绿色的糖果喂进她的嘴里。 逐星的嘴里忽然多了一颗糖,她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他。 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总归……会令她忍不住弯起唇角,偷偷地笑。 可慕云殊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孩儿,脑海里却渐渐地浮现出在《燕山图》里,那个在阳光下消失不见的她。 他捏着糖纸的手骤然收紧。 于是这夜,逐星听见她身旁坐着的他忽然开口: “我不相信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说,“逐星,我总会找到的。” 月辉仍然浅淡,夜色仍然浓深。 逐星没有听懂他的话。 但慕云殊,也不需要她听得明白。 当这夜过去,慕云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今天,是一个阴雨天。 但这一天,慕云殊却等来了已经许久不曾回家的他的父亲——慕羡礼。 京都的那个大型墓葬,已经让他在那儿停留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为什么会忽然回来? 当慕云殊被叫进慕羡礼的书房时,他抬眼便见那个中年男人正拿着一只放大镜,在专心看着桌面上的东西。 他好像又瘦了许多,还晒黑了一些。 当慕云殊打量着他,走过去的时候,慕羡礼适时抬头,一见是慕云殊,他原本严肃的面容上,瞬间柔和了不少。 “云殊啊,这两天身体怎么样?”他连忙关切地问。 慕云殊摇了摇头,“我很好。” 顿了一下,他又问,“父亲怎么突然回来了?” 说起这个,慕羡礼看向慕云殊的神情便又多了几分复杂。 他朝慕云殊招了招手,“来,过来,看看这幅画。” 慕羡礼所说的那幅画,只是当时在京都打印还原的样本。 “这是从京都的那个墓葬里挖掘出来的。”慕羡礼说。 慕云殊随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在看到桌上的那副图时,他顿时愣住了。 漆黑的眼瞳里像是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 慕羡礼注意着他的神情,就说,“看来你一眼就看出来端倪了。” 当时慕羡礼在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就觉得这笔法很熟悉,就连里头的有些小细节也很眼熟……而当他在仔细看过这幅画旁边的题字时,他就一下子认出来,这字迹,几乎与自己的儿子慕云殊的笔迹,如出一辙。 但这幅画,却是出自于千年之前的魏朝。 而作这幅画的人,从题字的最后可清晰认出,那原是:慕攸。 慕攸。 慕云殊在看见那幅画上的这两个字时,他瞳孔微缩,一时再难移开自己的目光。 第16章 慕攸其人 慕攸。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慕云殊总觉得这个名字,尤其熟悉。 可细想之下,他的脑海里却又是一片空白。 “云殊,这幅画可算是无价之宝啊。” 彼时,慕羡礼在又将桌上的那幅画打量了一番后,忽然感叹了一句。 这幅画出土时,因为密封得尤其精细,所以算是保存完好。 这幅画名为《游仙图》,画中的十二位仙人栩栩如生,每一位仙人身后依附着的都是北魏的名山,共十二座。 人物与山川紧密相依,似血肉相融。 山河远近,仙人风姿,笔笔精妙,色彩鲜明,令人惊艳。 在这幅画里,可以看见北魏的山河风光,更能看见超乎寻常世事,虚无缥缈的大胆想象。 在此之前,从未有谁见过这样的画作。 而画卷上的题跋经由专门研究魏朝历史的史学家鉴定,确定为北魏最后一位帝王——魏明宗的笔迹。 朱批御笔,记载了魏明宗对于这幅画的大加赞赏,更留有对于作画之人的笔法仍有稚嫩,甚至是一些未曾处理好的细节之处的批评语句,却又言其年纪才十二岁,是待雕琢的璞玉,末尾处,魏明宗还不忘写上一些鼓励之语,表示对其寄予厚望。 -- 第37页 就好像是一位老先生,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而在这幅画卷上除却魏明宗的笔迹之外,还留有另一人的笔迹。 当时令慕羡礼最为惊讶的,是这个人的字迹,与慕云殊尤为相似。 在北魏史书上,慕羡礼和专家们也找到了有关于《游仙图》的只字片语,而在这段记录之中,也明确注有一人。 此人名为慕攸。 魏明宗是北魏最后一任帝王,大魏的万里江山是从他的手里彻底丢失的。 但谁都无法否认的是,魏明宗也应是北魏最富文采的一任皇帝,他的诗词书画,样样精绝,便是在当时文人气盛的局面之间,他也仍是当时最为出色的第一人。 无人不叹服他的书画之工。 尤其是在绘画这一方面,魏明宗显示出了在那个时代绝无仅有的才气。 身为这样一位痴迷于诗词书画的帝王,魏明宗也是开六朝以来,第一个大胆创办画学之人。 而在北魏的史书上,关于这幅画上署名的“慕攸”却只有寥寥数字,只说其少年英才,天资过人,年十二进宫,深得魏明宗看重,是禁宫画学里的学生。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现在只能确定的是,这幅《游仙图》确是这个叫做慕攸的,年仅十二岁的少年所作。 这就已经足够令人难以相信。 任是谁都想象不出,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竟然能够创作出这样精妙上乘的画作。 慕攸这个名字,早在这幅画被各大媒体竞相报道时,就已经传遍了全国,乃至传到了国外去。 《游仙图》现在已经被收入了京都国家博物馆,由管内的文物修复师进行养护后,或许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展出。 但令慕羡礼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个千年前的十二岁少年的字,会和慕云殊的笔迹那么相像? 谁都没有办法解释这一点。 虽然慕羡礼明白,这种巧合根本不会存在,但如今唯一能够解释这件事的,就只有巧合这两个字了。 慕云殊也同样觉得难以置信。 这个慕攸……究竟是谁? 这天,慕云殊站在慕羡礼的书房里,盯着那幅《游仙图》看了很久。 他发现自己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幅画用的是什么颜料,什么样的笔法,其中的山川河流,甚至是仙人的轮廓,他的手指在桌上几下来回,就好像已经在顷刻间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 这夜睡前,慕云殊查阅了很多书籍资料,却都没有找到关于这个慕攸的过多记载。 唯有北魏《明熹列年》这本明熹年间的宫廷内史上的简短字句,昭示着一千年前的北魏,确实存在过这么一个叫做慕攸的人。 与此同时,在嘉御园里忙了一整天,刚刚睡下不久的逐星,再一次瞧见那悬在半空的光幕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又是那间奇怪的屋子。 又是……那个人。 昨夜忽然的遇见,好似只是她做过的梦一般,她在廊下不知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便已身在睡房里。 她根本没有办法确定,那个忽然出现的年轻男人和他手里用荷叶包裹着的那只烧鸡,是否只是她在饿极了的时候,在睡梦中掠过的影。 她早就忘了烧鸡的味道,也感觉不出来自己到底吃了,还是没吃…… 因为早上一醒来,她的肚子还是一如往常那样,发出了咕噜的响声。 逐星本来以为自己是因为前夜里无端瞧见了那样诡秘的光幕,又在那道光幕看见了那个年轻男人,所以她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直到她午后时分,同两个宫女钻在一道儿说话的时候,才听她们说,昨儿夜里膳房的钱管事自个儿做了一只烧鸡,原是想自己下酒。 但他临时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烧鸡就没了。 钱管事一向脾性不好,今儿早上逮着膳房里的众人,挨个儿问了个遍,还发了一通火。 逐星听同她闲聊的膳房宫女说,那烧鸡和普通烧鸡不一样,那算是钱管事最近研究出来的新做法,那鸡肚子里塞了不少好食材,就连汤底也下了诸多的功夫。 钱管事尝试多回,终于有了些眉目,只是他还没亲自试菜,不过出去一趟的功夫,回来这烧鸡就没了。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不爱住在紫禁城里边儿,他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这靠近庐溪的皇家别苑——平漾苑。 如今,陛下又将来此,钱管事作为平漾苑膳房里手艺最出挑的厨子,他自然会抓紧时机,讨得圣人的满意。 回想起白天听过的这些话,逐星这会儿才忽然想起来,她昨天夜里吃过的那只烧鸡……好像肚子里还真有不少别的食材。 难道…… 逐星望着光幕里那个坐在书案边,垂眼看书的年轻男人。 她唇口微张,眼睛眨了眨。 难道……那真的不是梦?? 他昨天真的来过这里,也的确给过她一只烧鸡,而那只烧鸡……是他偷拿了膳房的?? 他隔空取物的那一幕,逐星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逐星是真没想到,膳房里丢失的烧鸡,原来是到了她的肚子里…… 这会儿,她呆呆地望着光幕里的年轻男人,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托着那本书的书脊,偶尔动用另一只手翻过一页又一页。 -- 第38页 他的鼻梁上仍然压着金色的框架,透明的晶片没能遮挡住他那双眼型漂亮的眼睛。 或许是刚刚沐浴过,此刻他的头发还有点湿,碎发贴在额头,弧度更卷了一点。 逐星望着他的脸,一时间有点失神。 慕云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干脆摘了眼镜,用指腹按压了一下自己的鼻梁,但心里的疑惑始终萦绕,令他有些烦躁。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看书的这段时间里,那等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小姑娘,缩在被子里,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久。 直到她因为疲累而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慕云殊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的时候,他已经在桌前坐了很久。 匆忙合上书,他将满室亮堂堂的灯光按灭,只留下床头昏黄的一盏。 等他在床上躺下来,整理好被子,才灭了这最后一盏灯。 满室的漆黑,伴着他脑海里始终难以平静的思绪,令他一时间根本难以安眠。 慕攸。 这个名字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许久。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 但是当慕云殊想起昨夜在《庐溪初雪图》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时,他又想起她啃馒头的样子…… 她今天有挨饿吗? 他忍不住想。 慕云殊顿了一下,他忽然重新闭起眼睛。 他希望自己能快点睡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周遭的静谧漆黑都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他的意识仿佛凝成了另一个自己,从一片虚无,渐渐走入了一座灯火憧憧的古朴别苑内。 这一路走来,他像是穿越了时空的禁锢,步入了一个早已消失的地方。 当他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时,慕云殊只凭借窗外洒落进来的月辉,垂眼就看见了缩在被子里,那个睡得正香的女孩儿。 但……这屋子里怎么还有别的鼾声? 慕云殊一偏头,就看见了另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陌生女子。 而在她的旁边,则又还有一个。 挨着逐星睡着的这个宫女睡姿极差,她甚至还抢了逐星的半张被子,这会儿还在打着鼾,虽然不及许多男人的鼾声如雷,但也已经是这样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的噪声了。 这间屋子里总共睡了三个人。 慕云殊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抿着唇,像是有点不大满意逐星在这里的住宿条件。 逐星在睡梦中像是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药香,还带着另一种冷沁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还在朦胧的梦境里沉湎。 直到她被人捏住了鼻子。 呼吸不畅的逐星被迫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就瞧见了眼前立着一个黑影,轮廓模糊。 她吓了一跳,骤然清醒,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这一声,直接就吵醒了屋子里另外的两个人。 “逐星,你大半夜不睡觉,乱叫唤什么呀?”那个睡在最里侧的身形纤瘦,脸色却有些发黄的宫女忽然被惊醒,顿时抱怨了一句。 而挨着逐星的那个圆脸的宫女也醒了,她话还没说一句,直接把枕头扔向逐星。 “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圆脸的宫女名叫朱云,一向和逐星不对付,平日里在嘴皮子上说不过逐星,便总给逐星使绊子,但到底没成,还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也唯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才能仗着自己力气大,把逐星往墙角里挤。 有时还趁逐星睡着之后,把她的被子抢了去。 枕头砸了过来,但却没有砸在逐星的身上。 逐星眼见着此刻明明站在她面前,却好像除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人能瞧见的这个年轻男人,只动了一下手指,就令那只装了谷子的硬枕头调转了方向,直接糊了朱云一脸。 朱云被这么一下彻底给打清醒了。 她以为是逐星扔了回来,气得她掀了衣袖,觉也懒得睡了,直接想来跟逐星掐架。 但这一刻,凭空出现的银色流光只在朱云和另一名宫女眼前一晃,她们就已经失去了意识,倒在床上,陷入昏睡。 只有逐星抱着被子坐在那儿,眨了眨眼睛,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她,她们怎么了?”逐星后知后觉地指了指那两个倒在床上的宫女。 “睡着了。”慕云殊简短地答。 逐星松了一口气,停顿了片刻,她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 这会儿从窗棂外洒进来的月辉还要比方才盛大许多。 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无论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见过他的容颜,逐星都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悄悄赞叹。 他可长得真好看啊…… “你……来做什么呀?”回过神来,逐星问他。 她把声音刻意压低了许多,像是为了让他听清,她还往前探了探身子,凑近他。 可他却问她,“你饿不饿?” 垂眼看她时,他的神情仍旧是那么的专注。 ??? 逐星没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不,不饿呀……” 她话音刚落,她就见他皱了一下眉。 逐星以为他不信,就连忙又说,“真的,今天我特意去早了一点,我吃了一大碗饭呢!可饱了!” -- 第39页 ……就是没有多少肉。 她摸了摸自己这会儿仍然有点鼓鼓的肚皮,想起今天那碗大白米饭,她觉得自己饱得不能再饱了。 这个时候,他却忽然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腕。 “做,做什么?”逐星一愣。 慕云殊道,“陪我说话。” 逐星的另一只手还抓着被角,听见他这么说,她有点为难,“……可是我想睡觉。” 当然,最终她还是没能如愿睡下。 因为她只瞧见他站在那儿,抿着唇不说话,只望着她的模样,她就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了。 穿了外衣,下了床,逐星特意给靠里侧睡着的那名叫做兰提的宫女的被子捡起来,给她盖上。 因为兰提平日里跟她还算不错。 至于朱云……逐星瞥她一眼,也没管她,扭头就跟慕云殊出去了。 谁料,逐星一出屋子,就被他给拽着跃上了整个平漾苑里最高的临雀楼。 像是擦着夜里的寒雾掠过了半空,转瞬之间,他们就已经身在临雀楼顶。 逐星从未好好看过平漾苑里的夜空。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她有点腿软。 逐星被提溜上来之后,先是呆了,然后她反应过来,连忙抓紧了身旁的他的手臂,在这样初漏寒气的夜里,她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她满眼惊奇地望着他,像是笃定似的,她说: “你真的是神仙!” 下一刻,她就被他手指间的捏着的一颗糖,给堵住了嘴巴。 第17章 白日光幕(捉虫) 在《庐溪初雪图》里,平漾苑并没有被描画得很细致,它至多是在庐溪旁掩映的山体间,露出的半面真容。 那是在云山雾罩中,在细雪纷纷中,稍显朦胧的一角。 可为什么,当慕云殊入梦《庐溪初雪图》,当他身在这平漾苑中的时候,他对这里的许多地方,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坐在临雀楼顶的屋脊上,慕云殊身旁的女孩儿一直小心地抓着他的手腕,像是生怕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似的,她努力不去看下面的一切。 夜空中点缀着零碎的星子,月亮仿佛离他们很近很近。 可逐星伸出手,却又发现,那距离根本遥不可及。 “大人,你来这里是做什么呀?”逐星撑着下巴,偏头看他。 慕云殊闻言,像是思索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见她说,“你是偷偷下凡的吗?” “……” 偷偷……下凡? 慕云殊的神情一时变得有些怪异。 “你们天上用来照明的,都是那样亮亮的晶石吗?”她又问他。 “什么?”慕云殊皱了一下眉,像是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逐星反应过来,连忙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并不知道,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孩儿,已经在一道光幕里,看过他两夜了。 两个人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 慕云殊把她带出来,原本是想跟她说些什么的。 可是此刻,他只要一抬眼,望见她那双澄澈的眼,他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她什么也不记得。 不记得《卞州四时图》里始终重复的那夜花灯节,不记得他送给她的那只绢纱灯笼,更不记得……春楼里燃烧的那场大火。 她也不记得《燕山图》里那个始终束缚住她所有对外幻想的古旧村落,更不记得那夜她曾那样真切地拉过他的衣袖,贴着他的脸颊轻吻。 她……什么也不记得。 现在的逐星,是拥有另一个人生的逐星。 她不再是那个被卖入春楼的少女,更非是被献祭给神明的新娘……她身在这皇家别苑内,是一个洒扫宫女。 慕云殊只要这么一想,他的胸口就有点发闷。 她所经历的那些悲苦,快乐,都唯有他一人记得清楚。 也只有他,一直沉湎在未能帮她从那样注定苦难的命运里解脱出来的遗憾里。 那么这一次呢? 等待着逐星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慕云殊不由看向身旁的她。 此刻,穿着杏子红袄裙的女孩儿正伸着手指,在数天幕里细碎的星。 像是数忘了,她呆了一下,干脆放下手,懒得数了。 回头的时候,她正对上慕云殊的那双眼睛。 她的鼻尖有点发红,他听见了她吸鼻子的声音。 “冷?”他忽然问她。 “有一点点。”逐星说。 慕云殊伸手去握她的手,发现她的手也已经变得很冰凉。 忽然被他握住手,逐星愣了一下,在感受大他手掌间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时,她脸颊微红,连忙想缩回手。 但慕云殊的反应比她更快。 他就像是被她的指尖冰凉的温度给刺了一下,他迅速收回手。 睫毛颤了一下,他抿着唇,片刻后才说,“回去吧。” 当他再一次环抱住她的腰身时,他动作有些僵硬,像是不知道自己的手指究竟该停留在哪里才好,最后还是逐星惜命,像来时那样,干脆主动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都依附在他身上,活像一个挂件。 如穿云追雾一般,逐星再一次体会这样飞起来的感觉。 底下的平漾苑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没有记忆之中那么的深不见底,空旷无垠。 -- 第40页 好像这里已不再是那个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的地方。 她看了好多年的红墙绿瓦,听说和紫禁城的砖瓦没有什么分别。 禁宫是一座更大的城池,逐星无法想象那里到底有多大,因为仅仅是一个平漾苑,便足以锁住她的一生。 她是没入宫廷的罪奴,这辈子,都不会有走出这里的机会。 当她再次踩在地面上时,逐星恍惚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宫女住的下房院子里。 “去睡吧。”他清泠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 逐星回头时,他已立在不远处,就那么静默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像是天生不会显现过分外露的情绪,永远如没有波澜的水面。 逐星就那么站在那儿,望着他。 她竟有点挪不动步子。 “去吧。”他轻轻地说。 逐星知道转身往台阶上走,伸手要推门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回头。 月亮的光辉洒在院子里,映照一方婆娑树影。 可方才还立在那细碎光影下的那个人,却已经凭空消失。 逐星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半晌才回过身,推门走进屋子。 朱云一个人四仰八叉,站了两个人的床位。 逐星脱了外衣和鞋子上了床榻后,直接踢了她后腰一脚,让她挪开了大半的位置。 就算是这样一脚,朱云也始终没有醒来过。 逐星笑了一声,然后就裹紧自己的小被子,闭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慕云殊从睡梦中醒来后,只简单地喝了一小碗粥,就去了书案后,在柜子里将那幅《庐溪初雪图》翻找出来。 然后他就坐在回廊里,把那幅画铺展开来。 这幅图里出现的人物很少,只出现在平漾苑里。 可慕云殊盯着那里面出现的几个在连通了庐溪的平漾苑内的溪流旁延展出来的一角回廊里的宫女,他一时也没有办法确定,究竟那其中的哪一个才是逐星。 之前的两幅图,慕云殊都可以清晰地看见逐星的命运走向,但是这一回,却是连他都无法看得明白了。 因为她只是平漾苑里众多宫女中的一个,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那画上的哪一个。 这对于她来讲,究竟是好是坏? 慕云殊无从得知。 无论他怎样细致地想过自己创作的这幅画的所有细节,都还是没有办法知晓她在这幅图里该是怎样的宿命。 因此,他也没有办法提前想清楚所有能够帮她破解迷局的办法。 最终,慕云殊将手里的放大镜扔下,随手端了放在一旁的那杯茶,喝了一口。 阳光渐盛。 这个夏季在他眼中好像有些过分得漫长了。 或许是因为他屡屡在梦中经历过那么多的四季轮转,岁月变换,所以导致他此刻静静地坐在这里时,听着蝉鸣,瞧见阳光穿透树荫的缝隙洒落在廊下临着的池塘里,破碎成了水波之间盈盈的光。 他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看过了两场她的悲苦人生,却好像连着自己也度过了两世轮回一般。 慕云殊甚至有点怀疑,眼前这样炽热的夏,到底是梦是真。 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温暖着他常年过低的体温。 透过镜片,他抬眼望向院子里那颗老槐下的阴影时,他忽然想,此刻她的世界里,正值初冬。 他们不但身在两个世界,还身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 这两天关于《游仙图》的新闻铺天盖地,书画界也不免为了这幅出自千年前,一个十二岁少年之手的画作而震动。 但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专业人士察觉到,这幅《游仙图》的笔法,甚至是着墨的风格,都与慕云殊早期的作品极为相似。 这实在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一时间,有不少人自然而然地开始将当年十六七岁的慕云殊,与那位千年前的十二岁少年相较。 而之前《天阙》引发的争论还没有消减下去,又借着这个势头,再一次成了外头那许多人议论的热点。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慕云殊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慕羡礼也不愿意让外头那些流言影响他半点儿,自然也不准家里头的人对在他面前多说些什么。 他这个儿子,虽然并不是他亲生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慕羡礼早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 慕云殊的身体不好,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也没见有多少起色,慕羡礼也不愿意他再被外头那些是是非非影响了心情。 慕云殊倒是没什么所谓。 他原本就不在意那些。 午后,慕云殊将新买回来的那些书都整理好,一本一本地放进了书架里。 这时的阳光格外强烈,天气也尤其炎热。 即便是体温比常人稍低一些,慕云殊也还是被这样燥热的天气弄出了一身汗。 他干脆去洗个澡。 慕云殊站在床边,将短袖衫的衣摆拉上来,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腰身。 因为常年生病,他不能做许多的锻炼,自然没有像谢晋那样,在健身房里锻炼出来的八块腹肌,他的腰身很细,线条流畅,肌肤很白,也很光滑,肌理柔韧,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 如同一个十七八的少年一般,看起来并不孱弱,反倒清瘦干净。 -- 第41页 但是慕云殊却对自己有点不太满意。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戳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像是有点遗憾。 他也想像谢晋那样,锻炼出更加肌理分明的腹肌。 逐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的,她正在嘉御园里扫初冬残余的落叶,眼前忽然就有光幕出现。 一来还是这么刺激的画面。 她嘴里的馒头都惊掉了。 逐星眼睁睁地看着昨夜带着她一起登上平漾苑里最高处的那位神明大人伸手拉起自己的衣摆,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腰腹。 她也眼睁睁地瞧见他,撇着唇角,不甚满意地戳了一下自己平坦的腹部。 ??? 逐星瞪圆了一双眼睛,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遮挡那道光幕。 可她忘了,这里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这道光幕。 而她伸手去遮挡时,手指却穿过了那道光幕,一瞬之间,刚刚才悬空的画面转瞬即逝,破碎成了冬日里的这片天光下,最虚无的影。 兰提回头的时候,正瞧见逐星伸着手,像是要去抓什么东西的模样,她皱了一下眉,“逐星,你在做什么?” 逐星回过神,她的脸颊已经红了个透。 “没,没……” 她重新握紧了手里的那把扫帚,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刚刚那光幕里,那个容颜昳丽的年轻男人撩开自己的衣摆,露出那一截结实白皙的腰腹…… 鼻子好像有点热热的。 啊啊啊!! 逐星扔了扫帚,捂住了一张烫红的脸。 第18章 似曾相识 再一次见到慕云殊时,逐星满脑子都是白天在嘉御园里,从那道忽然出现的光幕里看见的一切。 她忽然吞了一口唾沫。 同她一起坐在回廊尽处的台阶上的慕云殊听见了,就偏头看她,“你饿了?” 啊? 逐星眨了一下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然后她就看见他手里已经端了一碟糕点。 因为平漾苑里的膳房所用的碗碟,一直都与禁宫里的相差无几,且都是从同一个御用官窑里烧出来的,所以逐星一眼就能瞧出来慕云殊手里端着的那碟糕点,应该是出自平漾苑里的膳房。 “……” 所以,他又顺了膳房里的东西?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逐星伸手拿糕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 捏起一块糕点,逐星才发现那糕点原还热着。 ……也不知道是膳房里哪位大厨新做出来的,怕是转个身的功夫就找不见了吧? 逐星咬了一口软糯的糕点,吃得很香。 平时她哪里能吃到这样好吃的糕点,这会儿有的吃,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逐星原本想问他关于那道光幕的事情。 但是她想起今天白日里的事情,又觉得有点难以开口。 要是,要是大人他知道自己脱衣服的时候被她看到了,他会不会……逐星想象了一下他生气的样子,她忽然晃了晃脑袋。 “怎么了?”慕云殊见她咬着糕点,摇头晃脑的,他就皱了一下眉,盯着被他放在台阶上的那碟糕点看了一眼,道,“难吃?” 逐星回神,连忙摇摇头,“没有,很好吃。” 但她抬眼,“大人你为什么不吃啊?” 慕云殊本来想说,怕她不够吃。 因为他上次见她自己一个人吃完了一整只烧鸡,好像……饭量比在之前的那两幅图里时,更大了一些。 但此刻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已经见身旁的女孩儿已经把一块糕点递到了他的嘴边。 慕云殊闻到了糕点的甜香味道。 他其实也有点想吃…… 所以这会儿,他抬眼看她一眼,然后就往前探了探,咬住了她递过来的那块糕点。 那一瞬间,逐星感觉到他柔软的唇瓣好像有轻轻地擦过她的指腹。 她指节一曲,手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两个人分享着同一碟糕点,坐在初冬时节这已经渐生寒凉的夜风里,守着檐下宫灯,遥看檐上天星。 夜色浓黑,无边无际,幸而灯火微黄,星子如霜,两种冷暖分明的光芒,一齐照亮了这片碧瓦宫墙。 平漾苑是当今的明熹帝最喜爱的别苑,这里的砖瓦草木,精致奢华,堪比禁宫。 可住在这样华美的宫苑里的人,却并非都爱这份绮丽。 逐星自十一岁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或许这辈子,她将永远留在这里。 逐星想到这里,她的情绪不由变得有些低落,但当她偏头,正见他咬了一口糕点,垂着眼帘,沉默地吞咽,动作稍有些慢,吃相优雅。 但……总有点呆呆的。 逐星忍不住弯起眼睛,忽然笑了一声。 慕云殊听到她的笑声,茫然抬首,对上她的目光,“你笑什么?” 嘴里还咬着糕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逐星摇了摇头,捂着嘴巴,眼睛快弯成了月牙。 慕云殊皱了一下眉,觉得她有点奇怪。 这夜之后,逐星像是越来越习惯他的忽然出现。 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夜里。 逐星已经习惯了偶尔睡着之后,被他唤醒,然后两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吃夜宵的这件事情。 -- 第42页 但……她始终不能习惯,那道总是来得很突然,去得也很突然的神秘光幕。 可是这也到底由不得她习不习惯了。 在平漾苑里住着的几位娘娘,有两位是之前惹了明熹帝不快,被打发到这儿来的,但明熹帝到底没有短了她们的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按照在禁宫里的用度来算的。 另外那些娘娘们,则是底下的官员们从各州府里选来的美人。 因为明熹帝从不贪恋美色,他多年来唯一钟爱的,是一路陪他从太子成为帝王的发妻,如今的皇后蓝氏,所以各州府送来的这些美人要么是被明熹帝推回去,指了人家嫁了,要么是放在这平漾苑里头,也不短着她们吃穿,但到底是不得圣恩罢了。 而禁宫里的嫔妃也极少,除了当今皇后之外,再有就是贵妃林氏,景妃付氏,瑜妃何氏,以及两位贵人。 平漾苑里除了那两位娘娘,便只剩下四位美人。 相比于先帝或是更往前的那些帝王们,明熹帝的后宫,已经算是人数极少了。 但即便是这样没有多少人的后宫,即便只是在这平漾苑里,这些妃嫔们也还是免不了有一些小打小闹。 也不为圣恩,只是为了某些小事情便可你来我往,牵扯出一场戏。 逐星在平漾苑里这么多年,也是司空见惯。 或许是因为明熹帝即将住进平漾苑,所以这两日,那两位娘娘都开始忙活着添置新衣裳,新首饰,甚至还有要求翻新自己的院子的,提什么要求的都有。 所以这两日平漾苑里的宫人都很忙。 因为她们手里有些银钱,家里有些背景,说到底也未得帝王厌弃,因为有时明熹帝来这儿时候,也会让她们陪着说些话。 所以没有奴才敢怠慢了这两位。 可那州府里送来的美人,却没那么多人肯伺候。 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没人敢短她们的,毕竟这平漾苑里头的账,也是皇后娘娘亲自打理着的。 而皇后素有贤名,若是有宫人不尽心,或是敢吞了哪位美人的用度,她绝不会坐视不理。 可若是哪位美人想要再多添置点什么,多提一些旁的要求,那便是不能的。 更何况,那两位娘娘也绝不准这种事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发生。 逐星原本是嘉御园里打扫的,但因为人手不够,她和兰提,朱云她们又被总管叫来帮住在芙蕖院和嘉月院里的珍妃,明妃两位娘娘搬东西。 四五年的时间了,这两位娘娘还没放弃想要俘获圣心的想法。 逐星也不知道这珍妃为什么要换院子。 偏偏传话到宫里,圣上还应了。 这可苦了她们这些宫人,一上午都在搬来搬去的,也没时间喝口水,吃点东西。 她已经有点饿了。 兰提还在后头搬凳子,逐星先抱着珍妃最喜欢的那副玉棋盘,在刘总管的小心叮嘱声中,走出了芙蕖院。 当她走到靠近清晏河畔的那条路上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来自身后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逐星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从头后踢了她的脚踝一脚,然后那人就如风一般直接掠过她的身边,快步往前走去。 她没有防备,身形一个不稳就要倒地。 为了护住那副玉棋盘,逐星倒地的时候,反射性地扭了一下身子,整个人背部着地,右手手腕上也有了点擦伤。 “朱云!” 逐星只一看背影,就知道她是谁。 朱云听见她的声音,脚步停顿,转身看她。 她笑,“哟,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逐星真想一脚踹飞她。 但她还没动作,也还没开口,就觉得眼前光影微晃,不过刹那的光景,便有一道身影立在了她的眼前。 在逐星还没有反应的时候,他就已经俯身去拿起了她一直小心护在胸口的那副玉棋盘。 这一幕,在逐星的眼里看起来是没有什么异样的。 但是落在朱云眼里,却是万分诡异。 因为她亲眼看见,原本还被逐星握在手里的那副棋盘,竟忽然悬空而起。 朱云瞪大了一双眼睛,同时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逐星转头的时候,就瞧见捧着一只多宝盒的朱云,正伸手指着被慕云殊拿在手里的那副玉棋盘,惊恐地说不出话。 约莫是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朱云晃了晃脑袋,又揉了一下眼睛。 但见棋盘仍然悬空着,她心里越发觉得渗人,捧着多宝盒,转身就跑。 “起来。” 似乎是不满意坐在地上的女孩儿一直在伸着脖子望着那个越跑越远的宫女,慕云殊忽然开口。 逐星回过神,就看见了他朝她伸出来的手掌。 她仰头望了望他,像是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瞥见她手腕上的伤口,他微抿着唇,在她松开手的时候,他却仍然握着她的手。 这一刻,逐星惊愕地望着他的面庞,而他却在专注地瞧着她手腕上的擦伤。 逐星晃神的瞬间,他已经松了手。 “拿着。”慕云殊把那副棋盘递给她。 逐星眨了眨眼睛,愣愣地接了过来。 下一刻,她却亲眼看见他的手指间有淡色的光芒凭空出现,流转之间,如风一般拂过她的手腕。 -- 第43页 神奇的是,她手腕上的擦伤在顷刻间就恢复如初。 逐星瞪圆了眼睛。 慕云殊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的神情了,但他每每看着,还是会觉得有点好笑。 后来走在长长的宫巷间,偶尔会有来往的宫人走过逐星的身边。 她没敢开口同他说话。 可她捧着棋盘,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停在自己的手腕,又偷偷地去望一望他。 慕云殊静默地与她一同走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将一颗糖果递向她。 然后他就看见身旁的女孩儿做贼似的往四周望了望,或是见这会儿没什么人,她才探头过来,迅速咬走他指间的那颗糖。 慕云殊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逐星走到珍妃的新院子里时,迎面又撞上了朱云。 她还没说些什么,倒是朱云先变了脸色,绕过她就匆匆往前走。 这时,慕云殊停在台阶下,忽然回头瞥了一眼那位匆匆走过的宫女的背影,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手指却动了一下。 淡银色的光芒流窜出去,无知无觉地缠绕在了朱云的身上。 但当他回身,抬眼望向这院门上的匾额时,却不由稍稍怔愣。 时柳院。 他的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一闪即逝,像是有一根针刺了一下,只带来短暂的痛感,却并没有令他想起什么多余的画面。 “大人你怎么了?”逐星见他站在台阶下发怔,便不由抱着棋盘重新下了台阶,轻声问他。 但下一刻,院门里便走出来一位公公。 “站在这儿做什么?偷什么懒呢?仔细你的皮!”那公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见逐星站在台阶底下迟迟不进门,便挥了一下手里的拂尘,横眉冷声道。 逐星认得他。 他是珍妃跟前的管事公公,姓严。 于是她连忙低下头,“奴婢这就去。” 也没敢再看慕云殊,她先踏上台阶,匆匆踏入院门里。 那严公公见她那副兔子似的模样,又或是方才在逐星还未低头时,瞥见过她的面庞,待她低着头,匆匆走过他身旁时,他哼了一声,倒是没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摸了一下自己白净无须的下巴,扯着嘴角莫名笑了一声,还呢喃了一句,“颜色倒是挺好。” 仔细听他的这一声,竟比方才刻意捏着嗓子的尖细嗓音要粗了一些,不像是个太监的嗓子。 慕云殊听得很清楚。 他忽然看向那个正迈下台阶来的太监。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张面容在他看来,只一眼,便已令他觉得莫名可憎。 他的那双眼睛里光影骤然暗下来。 也是此刻,严公公就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背后隐隐有些发凉。 他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见到什么异常。 于是他皱着眉,晃着手里的拂尘便往芙蕖院的方向走。 但他并未走出几步去,便骤然大睁着双眼,张着嘴,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似的,可他扔了拂尘,伸手去往自己脖子上抓的时候,却并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他自然看不见那淡银色的光芒如细绳一般地锁着他的喉咙,收紧的时候,几乎就要将他的脖子就此扭断。 而慕云殊只站在那儿,手指间的银色光芒更衬出他那张面容上此时的冰冷淡漠。 他看着那个穿着藏蓝色宦官衣裳的太监在他手里渐渐越收越紧的银色光芒间无力挣扎,就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从未在他的眼波之间,惊起任何波澜。 如果此刻有人路过这里,就会看见那名太监正已极其诡异的姿态,像是被凭空束缚住了脖颈,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挣扎时,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可惜,院子里的人忙着收拾院内的一切,而这里一时间还未有从芙蕖院搬东西过来的宫人前来。 此刻的慕云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就好像是被什么自己遗忘过,但又好像刻意存在于潜意识里的东西攫住了心神。 这一刻,他竟是真的想要杀了这个人。 骨子里掩藏的阴郁戾气此刻仅仅只算是披露了冰山一角,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的内心究竟隐藏了多少极端情绪,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知晓。 慕云殊从来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从前因为有自闭症,所以慕羡礼之前也有替他请过心理医生。 慕云殊缺失了十六岁之前的记忆,也有过短暂地失去说话能力的时期,再加上自闭症,他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好像心也空荡荡。 但是那位心理医生算是业内尤其著名的一位,他发现最糟糕的是,慕云殊的心理状况十分复杂。 除却自闭症之外,他的内心里似乎还隐藏着更加极端的一面。 但因为平日里他总是表现得很平静,除却寡言,有时反应有些慢意外,他看起来就再也没有别的异样,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都以为他的心理治疗已经有了很好的成效。 只有谢晋和慕云殊自己心里清楚,那被压在他心底多年未曾触碰的阴暗面,若是有一天见了阳光,便能吞噬一切。 譬如此刻,慕云殊就好像是被他内心不断翻涌的某种阴郁情绪牵引,只要他的手指再动一下,那个被流光锁住了脖颈的太监,便会在顷刻间丢了性命。 -- 第44页 但就在这一刻,他却忽然听到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从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笔下的世界,所以他的五感尤其敏锐,知道来人是谁,慕云殊的手指竟然忽然松开。 而刚刚还锁着那名太监的脖颈的银色流光也瞬间消失。 但下一刻,他只一挥手,那个还在猛咳的太监便被一阵银色的光芒缠裹着,消失在了院门前。 逐星一直惦记着那位云殊大人,怕他等得及,她在内院里头放好东西后便赶着出来,但还是被搬花瓶的宫女叫着搭了一把手。 这会儿她跑出来的时候,脑门儿上都已经有了汗珠。 院门外的台阶下,好似自始至终只站着那么一抹颀长的身影。 他穿着纯白的衣衫,衣摆都收进了裤腰里,深色的裤子显得他的腿更加笔直修长,腰身也很清瘦,他额前的碎发被初冬的风吹开了些许,隐约露出他饱满光洁的额头。 那张一张过分出色的面容无论教人看上多少次,都还是同样地令人惊艳,而此刻的他的神情看起来仍旧很淡。 “大人。” 逐星下了台阶,唤了他一声,又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在看什么?” 他垂眼看她,开口时,嗓音竟有些莫名的哑。 “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咳嗽……”逐星挠了挠后脑勺。 慕云殊神情未动,“是我。” “是吗?” 逐星歪着脑袋,“可是我听着那声音不像是大人呀。” 那声音哪有大人的声音好听啊。 但她还来不及深想,便被慕云殊塞了一嘴饼干。 嗯?? 逐星下意识地咬住,然后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慕云殊看着她鼓着脸颊吃饼干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此刻他心里原本像是被无端操纵的所有戾气,竟都渐渐平复下来。 但他忽然想起来刚刚的那个太监。 慕云殊微扬的唇角骤然压下来。 他现在,或许已经溺死在了平漾苑中的那条清晏河里。 就在慕云殊晃神的片刻,他忽然听到了细碎如铃的声音,在耳畔响彻不断,且越来越急促。 下一秒,他就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就连在他眼前埋头啃着饼干的女孩儿也开始静默成了扁平的画卷。 他瞳孔微缩,伸手想去触碰她,可当他手指真的碰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形却破碎成了淡金色的流沙。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换,刺耳的噪声令他的耳膜生疼,意识稍稍有些恍惚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他发现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恢复如初。 只是…… “大人你怎么了?” 他忽然听到了女孩儿柔软的嗓音,他偏头时,正对上女孩儿那双清澈的眼。 而她怀里,竟还抱着那副玉棋盘。 门内忽然有一太监走出来,“站在这儿做什么?偷什么懒呢?仔细你的皮!” “奴婢这就去。” 他面前的女孩儿低下头,在他晃神的瞬间,就匆匆走上了台阶。 熟悉的对话,再加上此刻本应溺死在清晏河里的那个太监再一次活生生地走过他的身旁。 慕云殊站在那儿,那双眼睛里一片晦暗不清。 半晌,他忽然曲起手指,紧握成拳。 时间重复了。 一切都回到了刚刚发生过的时间点。 他无法真正夺取这里任何人的性命。 恍惚间,慕云殊忽然抬头,望向走入时柳院内,身影渐渐远去的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他忽然想, 他无法夺取这里任何人的性命,所以这是不是也代表着,他也同样没有办法保住身在这里的她? 第19章 别苑初雪(捉虫) 慕云殊所创作的魏氏系列的每一幅画都是他基于有关于魏朝的史料,再加上他自己对这个朝代的直觉感官来创作的。 其中的两幅画都有足够的历史证明,贴近当初的魏朝现实社会。 《卞州四时图》里,街市上放任官宦子弟当街纵马的,甚至是懒散的守城官兵,聚众赌博的百姓,被卖入春楼的少女……甚至有更多画里值得推敲的东西。 身为书画协会里最德高望重的前辈,万霖老爷子当初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称赞道:“画里的每一个人物都生动万分,几乎每一处都有深意。” 他刻画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卞州,还表现出了整个北魏大势倾颓的前夜。 士兵惫懒,官员欺瞒,粉饰太平。 而《燕山图》中的燕山是北魏十二名山中之一,其中山神娶亲一事也在民间广泛流传。 所以画里的一切,几乎都是当时北魏的真实现状。 即便慕云殊是创作了这几幅画的人,他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其中任何的走向。 逐星是被卖入春楼的少女,也是被献祭给神明的新娘,但她在里面,只能算是那么多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史实里,所有拥有悲苦命运的人的缩影。 画里的世界,不能算是真实的世界,但它绝对真实地再现了曾经发生过的那段历史。 而没有人,可以改变历史。 所以慕云殊救不了葬身春楼那场火海的少女逐星,也救不了注定要被献祭给山神,沉入天池的新娘逐星。 -- 第45页 画里的所有人,不过都是真实历史的缩影。 那就是苦难的现实,是曾经某些百姓杀人不见血的愚昧。 《庐溪初雪图》或许算是慕云殊这个魏氏系列中,唯一一幅无足够的史料可证,几乎全凭他自己想象描绘出当初北魏最后一任皇帝魏明宗最钟爱的皇家别苑——平漾苑。 慕云殊以为,至少这一幅画,是不一样的。 可当那个本该溺死在清晏河里的太监再一次活生生地从时柳院里走出来的时候,慕云殊知道,时间因他而重复了。 这一次,他不知道逐星会有怎样的命运。 连带着,他在这幅画里,似乎也已经开始迷失自己。 这平漾苑里许多的事物,都带给了他莫名的熟悉感,他甚至比逐星还要清楚,这偌大宫苑里的路该怎么走。 夜里被头痛症折磨醒来的慕云殊再也没能睡下,他生生地捱过了最疼的时候,后来他半睁着眼睛,脑海里如同电影放映一般,重复闪过那天在画中世界里的所有画面。 他没有办法解释那天自己的异样,更没有办法想清楚,为什么他会对逐星,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 这天,外头的天色还黑着,逐星就被兰提叫醒。 因为屋里少了朱云,只剩兰提和逐星两个人住着,所以逐星这些天夜里睡得比往常更沉。 那日朱云受了惊吓,后来又因为打碎了珍妃的一样东西,被珍妃罚了一顿板子,被抬回来的时候,她苍白着脸,在人群里望见了逐星的脸,就跟见了鬼似的,又哭又叫,死活不愿意再进她们三人住着的屋子。 逐星还记得朱云那日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她,“妖怪,妖怪……” 但到底也没人在意她的这些话,大家都当她被那一顿板子给打昏头了,嘴里净说些胡话。 从那天起,逐星就和兰提两人住一个房间。 逐星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穿好衣服下了床,才一推开窗,就被扑面而来的寒凉气息给刺激得打了个寒颤。 檐下的宫灯还未灭。 她瞧见了那些在仍旧泛黑的天空下,细细飘洒的白。 “兰提,下雪了!” 逐星回头,兴奋地喊。 兰提瞧见她那副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下场雪,你往年又见得少了?” 往年? 逐星微愣,她回想了一下往年的那些时候。 奇怪的是,明明是她以前经历过的事情,明明那些记忆都在她的脑海里不曾遗忘,可为什么,她仔细回想以前的许多场景时,却又觉得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初雪来了。 住在禁宫里的圣上,这一天也将临驾平漾苑。 嘉御园是平漾苑里最大的花园,往年冬日里,明熹帝也爱坐在嘉御园的亭子里,临着清晏河,欣赏雪景。 所以逐星和兰提她们,必须要在圣驾来临之前,再细细地将嘉御园打扫过。 虽然她们每日都有打扫,但嘉御园的刘总管却要她们再仔细着些,赶着圣上来别苑之前,再好好地打扫一番。 午后圣驾降临。 适逢逐星同兰提一起,赶着去取饭,她们见了帝王的轿撵,连忙跪在宫道边儿上,俯身行礼。 逐星是一点儿都没敢看那位帝王。 当轿撵渐渐远去,逐星才抬头望了望那重重侍从遮掩过半边的御撵顶端鎏金的龙头。 但当她稍稍偏头时,便正好瞧见那一抹立在高墙上,始终衣衫单薄,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 他似乎是在看那御撵里的帝王。 神情有些怪异。 那一刻,逐星清晰地看见,纷纷的雪花落下来,却始终未能沾染他半分,仿佛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透明气流阻隔着细雪落下的痕迹。 没有一片雪花可以触碰到他的肩头。 此刻的逐星并不知道,这一场忽然到来的初雪,便是这个世界的最终章。 一切好像都很平静。 平静到慕云殊几乎都快要以为,在这幅图里的逐星,或许不会再如前两幅画那般,重复着悲苦的命运。 直到,他站在高墙之上,隐约望见了那御撵里,帝王若隐似现的半张脸。 逐星根本没来得及去唤一声他,便见他的身影已经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她被兰提拉着站起来,却又愣愣地停在那儿,望着那个年轻男人消失的地方片刻,然后才跟着兰提离开。 他有点奇怪。 逐星抿着唇,静默地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因为错过了时辰,如今又正值冬季,逐星取来的饭已经冷去多时了。 心里始终惦记着方才的事情,她吃饭时也始终食不知味。 在同兰提一齐回去的路上,在嘉御园里,逐星瞧见了一位身着玄色银纹衣袍的老者,他身形稍稍有些佝偻,漆纱笼冠下,两鬓已斑白。 他的那张脸已经有了不少褶痕,一双眼睛眼尾上挑,时常是微眯着的,看起来尖锐又阴戾。 而在他身后的,则是数十个穿着藏蓝色衣袍的太监,他们每人虽穿着的是太监的衣袍,却又在腰间都配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刀,此时正押着一个被绳索捆绑着的少年,往嘉御园的另一头走去。 “小小年纪,便手脚如此不干净?” 那老者甫一开口,嗓音便尖利稍哑,语速微缓,十分渗人。 -- 第46页 他似是在冷笑着。 逐星和兰提只是在不远处的回廊底下这么一瞧,就已经觉得后背发凉。 “应公公真的好吓人……”兰提在她后头小声说了一句。 逐星回头看她,“你认得他?” 兰提应了一声,说,“他就是圣上身边的应琥,应公公。之前我还在浣衣院里的时候,帮珍妃娘娘送过一次衣服,去的时候,正好圣上也在,那时,应琥公公就在那儿。” 逐星听过应琥这个名字。 他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圣上信任的宠臣。 据说,应琥是从圣上还是个小少年时,便已跟在身边伺候的,后来圣上成为太子,却被先帝二立二废,应琥也一直跟在圣上身边,荣辱与共。 这是少年时便积累的主仆情谊,自然难能可贵。 “走罢走罢,别在这儿了,怪吓人的。”兰提忽然扯了扯逐星的衣角。 逐星点了点头,正要走时,她却瞧见了不远处那名被绳索捆绑的少年忽然偏头。 那一瞬,逐星蹲在回廊的围栏前,瞳孔微缩。 那是一张仍旧稚嫩的面庞。 少年身量虽看着已比逐星高出一些,但他看起来却是比逐星还要小几岁的年纪。 但,那样的五官轮廓,以及他垂眼时,舒展的眼皮间那一点不容人忽视的殷红小痣,都令逐星瞬间僵在那里,忘了反应。 那不是……云殊大人吗? 是,又好像不是。 逐星是被兰提拽着离开的。 但她始终忘不了,在嘉御园里见过的那样一张稚嫩却又熟悉的面庞。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逐星才听见归来的宫女说,昨儿别苑里住进来一位十二岁的少年。 那是陛下点名要见的人。 听说他父亲本是卞州知府,却贪污修河款,甚至与山匪做交易,犯下了重罪,牵连全家,年前就被应琥公公奉命抄家,处决了。 身为罪臣之子,他年纪尚小,不至死,但也该没入宫闱,成为宦官。 只因明熹帝听闻他在卞州素有天才之名,小小年纪,绘画之工却已比过诸多学画之人。 于是他便命人去取来这少年轰动过卞州的那幅传闻中的《游仙图》。 只这么一看,明熹帝便下令解除刑法,又选在这少年从卞州来到魏都的第二日,在这平漾苑里见他一面。 但谁料这少年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小年纪,竟敢偷入珍妃的时柳院内行窃。 虽说的是年纪小,但到底也十二岁了,夜里偷去了宫妃的院子里,这可是大罪。 如今他已被应琥公公拿了,只等陛下一句话,便将他处死。 逐星听完,手心里不觉已出了汗。 慕攸。 听她们说,那个少年,叫做慕攸。 不是云殊。 可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样貌,却是那么的相像? 别苑里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于是闲聊八卦就成了宫女们闲下来时,消解无聊的最好方法。 逐星同她们一起坐在院子里,脑海里却始终有两张相似的面庞来回重复。 一张仍旧稚嫩,一张轮廓已越发分明。 彼时,刘总管匆匆忙忙唤了人来,让她们赶忙去嘉御园里头帮忙归置好桌椅,只因陛下忽然说,要在园子里头设宴,说是要与那位叫做慕攸的少年,连同着几位跟随明熹帝而来的臣子们,赏赏这天夜里的这场初雪。 逐星愣了。 明明方才还在那些宫女口中,已经命在旦夕的少年慕攸,此时却又成了明熹帝宴请的对象之一。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的内心里就像是有一颗大石重重落地。 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嘉御园里,归置好桌椅,又将筷子在止箸上放好,再把膳房里送来的菜肴一一摆好,逐星便准备跟着众人离开。 此时却有人高唱,“陛下驾到!” 逐星连忙和身旁的人一齐跪下,齐声道,“恭迎陛下。” 这么一来,逐星和兰提她们几个到底是没走成,因为刘总管递了话,让她们在这儿守着,待宴毕,便将园子里的桌椅撤了。 逐星在心里把刘总管骂了好几遍。 今夜还在下雪,寒风凛凛的,她的衣裳也不厚实,这简直太折磨人。 逐星冻得鼻子都红了。 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个与云殊大人长得极为想象的少年慕攸,逐星就忍不住想要偷偷地往那个少年坐着的方向看过去。 少年坐在那张案几后,一直垂着眼帘,像是在听圣上与几位大人的说话声,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 他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始终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时,脊背始终直挺。 虽还是个十一二的少年,但仅凭如今这样的面容,便可窥见其日后该是怎样的惊艳之姿。 逐星身旁的宫女偶尔极小声地交谈两句。 她们的目光也都时不时地在看向那个少年。 或许是年纪还小,所以此时的他的面容,更有些雌雄莫辨,更晃人的眼。 逐星也那样静静地望着他。 这场夜宴结束时,圣人离开,各位大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席。 逐星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僵冷的手,同兰提她们还有好些个太监一起把园子里的桌椅收拾好,搬去专门放置的库房。 -- 第47页 回去的路上,只有逐星一个人。 兰提和另外几个宫女早已经先行回去。 只有逐星被刘总管刻意刁难着多留了一会儿。 提着灯笼,逐星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她忍不住朝着已经冻僵的手呵气。 可当她路过清晏河的时候,却在周遭重重昏黄的灯火间,望见了立在不远处的河畔的一抹身影。 隐约间,她瞧见了少年一抹雪白的衣袍,在一片昏暗的光影间还泛着淡银色的华光。 是……慕攸? 逐星记得他今日穿着一件白色织银绣线的衣裳。 很打眼。 或许是忽有所感,撑着一把浅青纸伞的少年忽然回头。 逐星不防,一时四目相对。 那该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却又不是她这些天以来,见惯的那张面容。 可他,真的很像云殊。 周遭的灯火很暗,夜色浓黑,铺散下来,几乎快要吞噬掉眼前这一片天地,更要模糊他的身影。 逐星像是犹豫了一会儿,她提着灯笼的手不由地紧了紧,但最终,她还是在少年冷静沉默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他的面前。 逐星对他行了礼,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唤他什么才好,便只将手里的灯笼递了出去,说,“天色黑,你留着照路吧。” 彼时,她手里提着的那只灯笼里散着暖光,照亮了少年那张过分漂亮的容颜。 像是冰雕雪琢的人。 逐星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他,盼着他接过去。 可少年却并没有伸手,他反而将目光停驻在她那张秀净鲜妍的面容上。 细雪纷纷,落在她的肩头,融化浸湿了她的衣裳。 少年忽然伸手,将手里的那把纸伞,移到了她的头顶,替她遮挡了这迎面似刀的半边风雪。 后来,逐星听见他带着少年时特有的清润干净的嗓音传来: “你很像一个人。” 他说。 逐星微微晃神,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像谁?” 然后,她就瞧见少年忽然弯了弯唇角,仰头望向那片漆黑浓深的夜空时,他似乎是有些遗憾。 这夜,到底无星无月,十分可惜。 彼时,他的嗓音被揉碎在了清晰的风声里: “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第20章 我就是你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冰凉的雪花顺着浅青色的伞檐滑下来,却还是被这夜凛冽的风吹进伞内,融在她的裙摆,浸润出更深的痕迹。 逐星的睫毛颤了一下,她一时怔愣在那儿,望着眼前这个少年时,她有些恍惚。 而少年罕见地露出一抹笑容,忽然伸手将伞柄塞进她的手里,又伸手接了她手里的那只灯笼,之后就绕过她,往更加浓深的夜色里走。 逐星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少年清瘦的背影。 眼眶微热的瞬间,他的身影渐渐在她的视线里便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一瞬, 他忽然回头。 逐星只看得清他手里提着的那盏灯里散发出来的昏黄的光。 如同即将陨灭的萤火。 “逐星,回来罢。” 少年干净的嗓音传来,好似一声温柔无奈的轻叹。 他说,“我在等你。” 转瞬之间,他的身影连同着忽然被寒风吹熄的灯火,一同在这样无边寂静的黑夜里,再也不见。 就好像她从未遇见过这个少年。 也从未将自己手里的那盏灯,交到他手里。 可她抬眼,却又瞧见了遮住自己头顶的这把纸伞。 “我在等你。” 这样一句温柔的低语,好似还在她的耳畔回响。 逐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眼泪好像从方才就忍不住地掉。 她分明察觉到,自己好像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可她翻遍记忆,却又觉得自己的过去全都那样清晰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好似真的没有任何异样。 夜风吹得她的衣袖翻飞,她握着伞柄的那只手已经僵冷得不剩多少知觉,她忽然揪紧了自己的衣襟,指节泛白。 此时的逐星,并不知道,那个方才从她的视线里消失的十二岁的少年慕攸,在走过那条长长的鹅卵石小径,穿过月洞门时,正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穿得很奇怪,白衫黑裤,短发乌浓。 而他的面容,几乎与慕攸如出一辙,却又比慕攸多了几多岁月雕琢过的成熟,轮廓少了稚嫩,更添深邃。 而他立在那儿,身姿颀长,竟比慕攸要高上许多。 他们相对而立,四目相对时,周遭显得尤其安静。 相比于慕云殊眼中的惊异来说,慕攸却要显得尤其淡然。 像是跨越了两个时空的两个“我”,在这个连接着梦境与现实的地方,骤然相遇。 “你……是谁?” 慕云殊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容貌几乎与他一般无二的少年,开口时,嗓音竟莫名有些发干。 少年慕攸闻言时,却没有立即答他,而是低眼瞧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那盏已经熄灭多时的灯笼,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像是想起了什么人,这个从来安静的少年终于显露出害羞腼腆的一面。 他再抬眼看向慕云殊时,那双眼睛里仍然带着几分笑意。 -- 第48页 那时,慕云殊听见他说: “我就是你。” 耳畔像是有什么尖锐的声音划过了耳膜,那一刻,慕云殊一阵眩晕,忽然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这个少年的神情模样。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少年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将那只灯笼捧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话,意味不明。 少年的身影已经走远,慕云殊却立在那儿,久久未动。 他好像走入了一个迷局。 这幅画同之前的两幅画不一样。 慕云殊以为自己从来只是误入其中的看客,但现在看来,他却觉得,自己也好像成了这画里的棋子。 从慕云殊今天隐约瞥见那御撵里帝王的脸时,他就该察觉的。 当他跟随御撵,走入启新殿里,终于看清了那在御座上坐下来的帝王时,慕云殊就该察觉到什么的。 这个平漾苑,从一开始就带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里的许多张脸,都似曾相识。 他甚至还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就算是没有太多的资料可以让他真实地去还原这一座早已在魏都城破时,就已经被连天大火烧得精光的皇家别苑,但这也还是没有成为他创作这幅画的障碍。 甚至于那时,他在创作这幅图时,几乎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这座别苑该是什么样子?当他提笔时,便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理所当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而在这幅画里,在他今天踏进启新殿中,望见帝王的脸时,他更没有办法解释自己所见到的这一切,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毕竟,御座上那人的脸,几乎与他的父亲——慕羡礼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殊……大人?” 正当慕云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时候,他却忽然听见了一抹熟悉的柔软嗓音。 他下意识地一抬头,便正好看见了月洞门那边的女孩儿。 她撑着一把纸伞,在两旁昏暗的灯火映照下,那张面容不甚清晰。 她似乎是有些不大确定,抬步走过来时,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并非是一个十一二的少年该有的身形。 “你怎么在这儿?”逐星确定是他,站在他面前时,便踮脚想要替他撑伞。 可见他肩头未曾沾染半点雪痕水色,便又讪讪地收了手。 任凭这里再多的风雪,也始终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他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逐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么想。 胸口莫名有些发闷。 “逐星。” 彼时,她忽然听见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逐星抬头,望着他。 慕云殊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眸,他分明是想问些什么的,可他动了动唇,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也是被这云山雾罩的迷局蒙蔽的一个人,她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想。 他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了一下。 逐星适时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吸了吸鼻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连忙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只瓷瓶递到他眼前,而她说话时鼻音已经有些重,“大人,这是我自己调的枇杷膏,送给你。” 像是有点不太好意思,她抿了一下唇,原本僵冷的面庞竟也添了几分热意。 她说,“这些天常听你咳嗽,所以我……” 顿了一下,她又开口,“虽然,虽然不知道这个对你们神仙管不管用,但是……它味道还挺甜的。” 说完,逐星的脸皱成一团。 真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一时有些羞窘。 慕云殊盯着她手里的那只瓷瓶,在她像是要缩回手的时候,他率先接了那只瓷瓶。 “谢谢。”他说。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他的声音莫名有些沙哑。 他再抬眼时,目光停在她微红的脸颊,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伸手去触碰她的面庞。 这夜,似乎无比漫长。 就好像那道突破黑暗的天光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慕云殊送逐星回到宫女所居住的院子里,逐星却迟迟没有转身走上阶梯,推开房门进去。 “怎么了?”慕云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逐星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她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说,“大人你要记得喝哦……” 她指了指那只被他握在手里的瓷瓶。 “嗯。”慕云殊把两颗糖果塞进她的手掌里,看起来是那张平静无波的神情,却又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细微的笑意。 他握紧了手里的那只瓷瓶。 就如同那时路过他身旁的慕攸那样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灯笼一般,此刻的他手里攥着那只瓷瓶,也是同样的如获至宝。 “回去吧。”他轻轻地说。 逐星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却又莫名有点依依不舍的,她又偷偷多望了他两眼。 然后,才转过身,往台阶上走。 但她才刚刚踏上台阶,还没来得及推开房门,院门便被人从外头大力踹开。 一阵人影伴随着混乱的火光涌进来,晃了逐星的眼睛。 有两个太监快步冲上来,迅速抓住她的手臂,然后有人在她的腿弯狠狠地踹了一脚,迫使她瞬间跪倒在地。 -- 第49页 膝盖狠狠地砸在地面,令逐星痛得眼睛里都泛起了生理泪花。 在刺眼的火光间,她瞧见了一张阴柔刻薄的面容,他穿着太监的衣袍,手臂上搭着拂尘,此刻正低睨着她:“你便是逐星?” “……是。”逐星什么时候见过这这样的阵仗,一时不免声音发颤。 那太监冷笑了一声,当即道,“带走!” 慕云殊注视着这一切。 眼前的这一幕于他而言,已经是在瞬息之间,三次时间重复后的画面。 他几乎是在逐星被人抓住的那时候,就已经出了手。 可他出手的后果,却是令时间在顷刻间就回到了这些人破门而入的时间点。 无论他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同之前一样,他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逐星在被强硬地拽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站在那儿的慕云殊。 她该向他求救的。 可她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从头到尾,她都是用那样惊惶又无助地目光望着他。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一直被慕云殊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只瓷瓶,也在瞬息之间,破碎消散,不留痕迹。 他虚虚地曲起手指,却是什么也握不住。 垂下眼帘,他的那双眼睛里压着阴沉幽深的光影。 忽的,他转身时,身影隐没成一道虚幻的影,追随着那寸寸的火光而去。 逐星从未想过自己的以后,她也同样未曾料到,在自己十六岁这一年,她竟然会以谋害那位卞州来的,得陛下钦点,才入画学的少年天才慕攸的罪名,而被处死。 飞来横祸,莫过于此。 只因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慕攸的人,这罪名,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逐星原以为自己是最晚离开嘉御园的。 谁料,在她后头,竟还有一个朱云。 是朱云将她是最后一个见过慕攸的人的这件事说出来的。 然后逐星就被定了罪。 如今慕攸解毒及时,已无大碍,但原本已经睡下的圣上,却为此而大怒,甚至对应琥公公都发了一通火。 逐星原本以为,自己还有辩驳的机会。 但应琥公公从头至尾都没有露面,而那几个将她带出来的西厂太监,也并没有要询问她的意思。 她忽然明白,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能够认下这罪名的人罢了。 或许他们都知道她在这件事里,绝对无辜。 但,那又怎么样? 她到底只是这别苑内,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宫女,身如浮萍,毫无依靠。 没有人,会替她争取些什么。 可是当逐星被按在清晏河畔的时候,她却还是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着。 因为内心里无限扩大的恐惧,逐星此刻浑身都在颤抖,一双眼睛也已经泛红,眼泪就在眼眶,要掉不掉。 她希望有一个人的出现。 希望他能救救她。 在河畔一片朦胧的灯火间,她忽然瞥见了两抹身影,就在不远处的地方。 在这样下着雪的夜里,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披散着发,苍白着一张脸,正往这里跑过来。 而在他前面,是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在逐星被强硬地按进水里之前,她隔着水岸灯影,模糊间望见了他的脸。 她几乎从未见过他那样惊惧的神情,连同着平日里的那份沉静淡漠也不复存在。 那一瞬,她听见了两个人在唤她的名字: “逐星!” “逐星!” 是少年干净,却又有些嘶哑的嗓音。 也是他清泠如涧泉一般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 她好像看见,当那个少年往前跑的时候,他的身形骤然穿透慕云殊的身体,化作了一道极盛的金光,仿佛顷刻间,沉寂融合在了慕云殊的躯体里。 “大人……”她嘴唇嗫喏着,声音很小很小。 然后她的呼吸就淹没在了冰冷的水里,有人强硬地按着她的肩膀,不容她挣扎,不容她反抗。 “逐星!” 在她渐渐没了意识前,她好像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慕云殊瞳孔紧缩,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她按进水里。 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到最后,一动不动。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像是被利刃刺穿,他无法形容此刻目睹这一切时,自己所面临的巨大苦痛。 可无论他怎么阻止,无论他让这个时间点来回重复多少次,他都只能像现在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她失去声息,沉入水底。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像是有无数绵密的针扎过他的每一寸神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撕扯着他的心脏。 后来, 无数的画面涌上来。 一帧又一帧,堆叠如倾覆荒原的滔天浪潮,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的身形在无知无觉地显现出来,原本的短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已成了披散的乌浓长发。 他身上,也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袍,在周遭微黄的灯火下,衣袂寸寸泛着银色绣线的光。 而他此刻眼眶泛红,眼里犹泛血丝,漆黑的眼瞳里仿佛积聚着深不见底的戾气与寒凉。 那边的太监已经发现了他。 -- 第50页 一个个抽出刀剑向他而来。 慕云殊伸手,此时的灯火雪色缠裹着,被他手指间的银色流光锻造成了一把半透明的剑刃,稳稳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极薄的剑刃毫不犹豫地一一割破了眼前这些人的脖颈,殷红的鲜血喷洒出来,却未曾沾染过他的衣袍半分,也从未沾染过剑身半寸。 他提着剑,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脑海里有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在相互碰撞撕扯,令他头疼欲裂。 一剑刺入眼前那人的胸口,他的手滑下剑柄,手指不断收紧时,剑刃割破了他的手掌,维持了他的片刻清醒,也令他彻底刺穿了那人的胸口。 第21章 少年情思(捉虫) 慕云殊不记得自己杀了眼前这些人多少次。 也不记得时间重复了多少回。 他们就好像是怎样都杀不死的梦魇,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在一瞬间,像疯了似的,挥动着手中那把半透明的长剑,一次又一次地刺穿他们的胸口,割破他们的喉咙。 殷红的鲜血喷洒出来,前一刻还沾染了他的侧脸与手腕,下一秒,却又消失无痕。 时间不断重复回到这些人死亡之前的时间点,他空有所谓主宰这些世界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一幅画里,任何人的结局。 在时间再一次重复回到上一个节点的时候,那些西厂的太监抽出腰间的刀剑,疾步奔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 天空里落下来的雪花坠在他的剑锋,凝结其中,散发着缕缕的寒气。 微黄的灯火照过半透明的剑刃,为其添上星星点点的细碎光影。 彼时,他忽然飞身而起,如一道直冲云霄的冷淡星芒,跃入天际,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那几个西厂太监眼见着这样的一幕,面上的阴戾杀气陡然转变成了惊惶难定。 刀剑接二连三从他们手中脱离,掉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那人是妖魔,还是谪仙? 他们几乎个个腿软,又莫名觉得自己的胸口和脖颈,都有绵密的刺痛袭来。 可他们的身上,分明没有任何伤口。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过,方才窜入云霄的那一缕星芒,最终是落入了司礼监应琥公公的院子里。 应琥是个太监。 他早已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可很显然,他心里并不甘心。 多年来,他一直在暗地里寻找各种能够令他重新做回一个完整男人的方法,可却一直没有什么成效。 明熹帝惦记着应琥少年时陪他荣辱与共的那份忠心与真诚,便赐了魏都里的一座宅院给他做府邸,又替他寻了一门亲事。 宦官自古便是不容许在宫外私自拥有宅院的,除非得了帝王的允许。 所有人都看见了帝王赠与应琥的这份荣耀。 所以即便是清楚应琥是个太监的事实,也还是有不少人上赶着将自己女儿的庚帖送上门,渴望能与这位荣极一时的应千岁,结为亲家。 应琥的夫人,是他自己挑的。 是一个七品小官家的庶女,模样生得清丽,却到底有些木讷胆小,没有魏都众家贵女的气度。 谁都想不明白,应琥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小官家的女儿。 而明熹帝听了他自己选的这门亲事后,却是拊掌大笑,“卿沅选得好,选得好。” 卿沅是应琥的字。 但这个表字,除了明熹帝,这多年也无人知晓了。 或许是在书画方面的绝高造诣,注定了明熹帝此生属于文人的清傲风骨远比他的帝王威势要更多一些。 他向来不注重门第,也不看重家世。 只要是贤才,他都一视同仁。 正如慕攸,虽然其父犯下大罪,但明熹帝却未将此罪责添与这个天才少年之身,反而破格升他入画学。 所以在得知应琥在那众多女子之中,选择了这么一个女子时,他也颇感欣慰。 也因此,所有人都以为,应琥之所以选择那个小官之女作为自己的夫人,不过是为了以悦龙心。 谁都未曾将那位自成亲后再未踏出过应府的千岁夫人放在眼里过。 这多年来,应琥也从未在人前,提起过他的这位夫人。 就如同这夜,当慕云殊提剑破门,抬眼正瞧见那位应琥公公,正将一衣衫半解,露出半边圆润肩头的宫女搂在怀里,正往她嘴里灌着辛辣酒水。 他手里那把匕首,顷刻间就要割破那宫女脖颈间的动脉。 可房门骤然被人一脚踢开,应琥骤然抬首,便见门外已立着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衣袍如雪。 长发披散着,却并没有能够遮掩他的轮廓。 那样一张容色惊艳的面容,分明是应琥今日想杀,却终究未能如愿的那个少年的脸。 应琥一把将那宫女推开,任由其摔倒在地,浑身颤抖着,蜷缩成一团。 “慕攸?”应琥半眯着那双眼尾稍稍上挑的丹凤眼,出口时,嗓音竟比白日里,要年轻了些许。 他的嗓音有点天生的沙哑,并不低沉,好似有一股子阴柔,却又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温润。 这不该是一位老者的声音。 事实上,应琥如今也不过才二十九岁,只比当今的明熹帝要小上三岁。 但他的容颜却已经苍老如五十岁的老者。 -- 第51页 据说,这全因早些年,陛下还是太子时,他替陛下试毒,中了一种叫做“苍颜”的毒。 苍颜会使中毒者的衰老速度要比常人快上许多倍,这不但是容颜上的苍老,还指的是身体的衰竭。 虽然后来有人调配出了解药替他解了毒,身体内里的衰竭会相较于之前减缓许多,但他的容貌,却到底是无法恢复了。 “不,你不是慕攸。” 应琥打量着他的身形,以及他的轮廓,又很快地否定。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何能在短短一日之内,身量拔高这么多? 可眼前这人的面容,确乎是与那个叫做慕攸的少年,如出一辙。 最令应琥惊异的,是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半透明的长剑,那上头,除了凝筑着冰霜雪色,还有细碎的光芒。 “应琥。” 他听见门外那人清晰地唤出他的名字。 嗓音稍低,阴沉狠戾。 随后,几乎是在应琥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那人的身影便已经化作一道流光。 当他站在应琥面前的那一刻,他手里的那把长剑也已毫不犹豫地深深刺穿了应琥的胸口。 殷红的鲜血无法沾染剑锋半寸,就好像那道刺穿他胸口的剑刃只不过是外头那冰冷雪色缠裹着昏暗灯火凝成的虚幻的影。 血液穿透剑刃,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应琥瞪大双眼,脖颈间的青筋微鼓,他的脸色如风云变幻,不敢置信。 这绝非是一个常人能拥有的速度与反应,竟能令武功奇高的应琥都躲闪不及。 那倒在地上的宫女在瞧见那刺穿应琥胸口的剑锋时,就已经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淡银色的流光打进了她的额头,令她瞬间昏死过去。 “你……到底是谁?”应琥喉间涌上腥甜,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几乎与慕攸的容貌一模一样的神秘男子,艰难出声。 他到底是谁? 从前的慕云殊,曾无数次问过自己,他到底是谁? 十六岁前的记忆,他全都记不得。 十年之前,他在一个幽深冰冷的地下宫殿里醒来,走出那里之后,便晕倒在了山林里。 后来救他的,是慕羡礼。 因为这么多年来,慕羡礼始终没能查到慕云殊的身世,所以他只以为,慕云殊应当是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卖到了大山深处,在那样偏僻的地方,有许多人都没有户籍。 慕云殊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唯有他随身携带的一只玉环上,刻着“云殊”二字。 那像是九连环上卸下来的一只玉环。 慕羡礼便当“云殊”是他的名字。 但今夜,在这里,在他亲眼目睹逐星被那些人生生溺死,在那个叫做慕攸的少年化作金色的流光涌入他的身体里。 他脑海里不断冲撞的记忆,如刀一般深深镌刻。 慕云殊就是慕攸。 不是前世今生,并非转世轮回。 他从来都是他。 在一千年前的北魏,十六岁的慕攸被应琥锁入地下宫殿里的寒冰棺椁内,从此长睡。 当他再醒来时,已是一梦千年,山河轮转,岁月变迁。 他是慕攸,是曾经的卞州知府的嫡子,也是明熹帝亲授书画技艺整整四年的学生。 而云殊,是明熹帝赐给慕攸的字。 他从未想过,这魏氏系列的最后一幅《庐溪初雪图》,原来并非只是束缚逐星的枷锁,更是困住他所有过往的囚笼。 在这座平漾苑里,一千年前的少年慕攸度过了他四年的画学生涯,也见证了北魏最后的消亡。 难怪……他在创作这幅图的时候,仿佛是潜意识里,就该知晓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千年前在这里,应琥为了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不止一次谋害过当时还曾年少的慕攸。 而当时为了在明熹帝前开脱,应琥便将谋害慕攸的罪名,按在了平漾苑里的一位宫人的头上,而当夜,在慕攸还未醒来的时候,那名宫人就已经“畏罪自杀”,溺死在了清晏河里。 慕云殊从未料到,在这个重复了当年他所经历的所有事实的画中世界,那个因“谋害”他而死的人,竟成了逐星。 原来,这便是逐星在这幅画里的宿命。 而他也终于明白,此前他在嘉御园外的月洞门旁,遇见的少年慕攸,便应是他被封存的所有记忆的载体。 所以那时,那个捧着灯笼的清瘦少年,才会对他说,“我就是你。” 一千年,他的记忆在这里等待着他。 也是这一千年,他的逐星……也始终在这里,等着他。 想起逐星,想起他此生最为尊敬的那位身为帝王,却又是他的老师的明熹帝。 种种记忆涌上来,慕云殊握紧了剑柄,指节泛白。 他的眼眶已然红透,恍如魏都城破,帝王自裁的那一日,犹在眼前。 而这一切最后的导/火索,便是眼前这个太监。 应琥害了他的父亲,害了明熹帝。 更害了逐星。 这个人,是慕云殊这辈子,最恨不得拆其骨肉,千刀万剐的人。 或许是他的这一剑,刺破了这画中世界最后的法门,原本只是历史缩影的这个小世界一瞬间在他眼前颠倒。 屋内廊外,灯火尽灭。 -- 第52页 他手里的那把长剑也已经随着凛冽的风而化为虚无。 应琥那张可憎的面容也在他眼前渐渐风化流散,如同坠入黑夜里再不能找见的尘埃,碾碎在每一寸缝隙里。 雷声急促,声声入耳。 慕云殊骤然睁眼,彻底从梦中醒来。 彼时,窗外已是一片淅沥不断的雨声。 闪电偶尔闪烁着,短暂地发出亮如白昼的光芒。 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眼眶发红,始终静止地望着虚无的半空,眼中没有任何焦距。 他想起逐星。 手指收紧,紧握成拳。 他忽然又想起来,入梦《天阙》那夜,他是那样清楚地听见她说: “你以前……可喜欢我了。” 是啊。 十一岁那年,他在自己的梦里,见到了一个姑娘。 她说,她是因他而生的画灵。 后来,她从画里走出来,成了他身边唯一的玩伴。 或是因为少年天才的盛名背负在身上本就是极重的负担,他的父亲一直待他尤其严厉。 父亲希望他能够珍惜自己的这份天资,不愿他浪费一分一毫的时光。 有了逐星之后,慕云殊方才觉得自己在重压之下,有了片刻的轻松。 少年朦胧的情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连慕云殊自己,都说不清楚。 或许是在十二岁那年家破人亡,成为罪臣之子的那时候,又或许是在平漾苑四年,他深受应琥折磨,被帝王看重的那时候。 他也说不清楚。 总之,的确是他先喜欢上了这个甘愿陪他山高水长,坦途末路的姑娘。 但,那时的逐星,却并不明白身为一个人的七情六欲,更不懂得,什么是喜欢。 她给不了的,是如同当初的少年慕攸那份赤诚又纯粹的喜欢。 但她却仍旧甘愿,为他抛却生死,付出一切。 慕攸曾告诫自己,即便她不懂,即便她无法给予他同样的情感回应,他也该庆幸,这一路走来,有她便已是他这潦草人生中,最为幸运的色彩。 可他始终无法否认的是,他也仍旧渴盼,有一天,她总会明白。 就好像此刻,早已从一千年前的慕攸成长为如今的慕云殊的他,也还是会在这瞬息的恍惚之间,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一千年的岁月,就好像只是他短暂沉睡的一瞬间。 他醒来时,仍是千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即便记忆尘封,即便他再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在再一次遇见她的那一刻, 那样深刻在少年所有苦乐悲欢间的情思,却仍是他潜意识里,最初的模样。 可是逐星…… 她去了哪里? 慕云殊无法抑制地回忆起宫女逐星被人按进冬日里最寒凉的水波里,生生溺死的那一幕。 他忽然闭起眼睛,淡色的唇紧抿。 直到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莫名的响动。 慕云殊忽然睁眼,在闪电忽来的时候,他模糊地看见那幅白天被他展开,放置在那边的书案上的《庐溪初雪图》忽然悬空而起。 瞳孔微缩,慕云殊立刻按开了床头的两盏灯。 他匆忙将眼镜戴上,掀了被子下床时,抬眼便见那幅悬空的画开始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画卷徐徐而动,如同水波涓涓流转。 淡金色的光芒渐渐凝聚起来,就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显现出一个女孩儿的轮廓与身形。 细碎的莹光生长蔓延,塑造了她的血肉筋骨,令她在瞬间变成了如同一个正常凡人一般无二的身体。 而她的容颜,是当初的慕攸与如今的慕云殊,永远熟悉深刻的面庞。 彼时,窗外仍在下雨。 雷声闪电交错而来。 慕云殊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孩儿,他始终僵硬在原地,目光却一刻不敢从她的面容上移开。 直至,她忽然睁眼。 那时,他见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听见她欢喜地唤他: “云殊!” 紧接着,便是她一如那夜在云端天阙里,她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 慕云殊几乎是无意识的,他的眼眶里有一抹湿润滑落。 从他的脸颊,没入她的耳后。 第四卷 回归:现实世界 第22章 亲一下呀 作为应琥那逆转天道的阵法中心的阵眼,慕攸在冰冷漆黑的地宫里,沉睡了一千年。 而在他沉睡的这些年里,逐星也因为当年受过的重创而灵气四散,归于黑暗。 她是因他而生的画灵。 在一千年前的北魏,在少年慕攸天马行空的梦境里。 那夜,他的梦里是一片近在咫尺的天空之境,流星如雨,月色如练。 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逐星。 是他口中“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后来,她从他的梦境里挣脱,在他眼前凝成与常人一般无二的身形。 那时的她捏了捏自己的脸,望着眼前那个坐在摇椅上的少年,忐忑地问,“攸攸,为什么我跟你好像有点不太一样呀?” 少年一向不喜她唤他“攸攸”这样奇怪的称呼,但那时他已无暇顾及,他尚且稚嫩的白皙面容上犹带惊愕,在视线跟随着她的目光移到她的胸前…… -- 第53页 十一岁的少年慌忙移开眼。 在逐星还没有明白什么是男女之别的时候,她每天都热衷于偷溜进慕攸的房间,躲在他的被子里。 一开始时,慕攸还会告诫她,不可以这么做。 后来,他索性自己直接在外间的软榻上睡了,彻底把自己的床让给了逐星。 那一让,就是一整年。 慕府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在慕攸的房间里,藏了一个小姑娘。 后来朝廷拨给卞州的救济款凭空消失,应琥便将这贪污的罪名,按在了慕攸的父亲,当时的卞州知府慕槐安身上。 于是一夕之间,慕攸家破人亡,他也成了即将被没入禁宫,成为宦官的罪臣之子。 那时的逐星很想救他。 可她初具灵识,化为人形,已是不易。 凭她的那一点微末灵力,只能用作在牢狱里,点亮黑暗的一簇微弱的光。 她没有办法带他离开那座牢狱,也没有办法阻止官府将他押送去魏都。 若不是帝王惜才,若非是慕攸的那幅《游仙图》,或许他早已深陷绝境,再也无法挣脱悲苦命运的枷锁。 平漾苑中,画学四年。 逐星见证了少年慕攸在应琥的刻意为难与折磨中,一步步从尘埃里,走到了御前。 成为了那位帝王唯一的学生。 逐星什么也帮不了他,只能看着他依靠自己,在各路势力的算计中,成长为更加坚韧,也更加阴郁疏冷。 逐星仿佛是很久都没再见他一如当年那般纯粹的笑过了。 “背负得多了,人自然会变的。” 这是在平漾苑里某个冬日的夜里,慕攸对她说过的话。 彼时,他已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当今帝王唯一的学生,荣耀一时。 那时的逐星兵不明白他这句话里究竟藏着多少世味酸辛,人生无奈。 魏都城破的那夜,少年慕攸失去了他最为敬重的老师,而北魏也失去了属于这个朝代的最后一位君王。 逐星永远忘不了那一夜,衣衫染血的少年紧紧地抱着她,红着一双眼睛,颤抖地问她,“逐星,你也会离开我吗?” 你也会……离开我吗? 逐星没有办法忘记他那样哀恸绝望的眼神,也没有办法忘记他在她耳畔问过的这样一句话。 “我不会的,云殊。” 那时,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回答他。 从帝王赐他“云殊”为字的时候,逐星便开始这么唤他了。 那时的逐星,永远没有办法明白,那个少年曾有多渴望,她能够明白他的心思,懂得身为一个人的种种情绪。 可逐星是灵。 她没有办法明白的,是他那么多年以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如此浓烈纯粹的情思。 最终,少年以最惨烈的方式,将他的那份“喜欢”宣之于口。 可逐星,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慕攸从冰冷地宫里苏醒,成为了如今的慕云殊,当他开始重拾画笔,创作出一幅又一幅的画作时,逐星才得以重新聚灵,一点点地恢复生机。 在《天阙》里再遇他之前,逐星就已经身在魏氏系列的那三幅画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既定的人生,承受那样悲苦的宿命。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令她重新聚集灵气恢复元神的同时,她也想要逼迫自己,去成为一个凡人。 因为只有那样真实地作为一个凡人,经历属于一个人的人生,她才能够感同身受,才能够明白什么是情感,什么是喜欢。 人间七情,人间六欲。 是神明们最厌弃的凡俗。 却又是九天之上冷情冷心的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拥有的血肉情感。 逐星生而为灵,不会七情,不懂六欲。 曾经的她,只知道,她想陪着慕攸,她也从来都如此坚定。 但除此之外,她却再也没有办法给予慕攸更多的回应。 在慕攸成为慕云殊的十年之后,在逐星在那些画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轮回,历经了无数人情冷暖之后。 她终于等来他入梦《天阙》的那一天。 而她也终于开始明白,什么叫做喜欢。 她在他的画中世界,浮沉轮转,真切地体会了人世间的所有喜乐悲欢,也终于开始懂得了身为一个人的该有的所有情感。 她在等他,从每一幅画里,找到她。 她也在等待着,他找回自己那些被禁锢在他的画里的所有曾经。 此时此夜,风声雨声。 雷电闪烁,雨势淋漓。 逐星分明察觉到有一抹温热的触感,滑落在她的耳后。 她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忽然抬头望向他。 “云殊?” 她像是有点不太确定,抿了一下嘴唇,又有点忐忑,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像是有点紧张,她还揪住了他的衣角。 慕云殊垂眼望着眼前这个凭空出现,又忽然扑进他怀里的女孩儿的面容,一时间像是有过往的许多记忆都一帧帧闪过他的脑海。 他眼眶仍然泛红,眼镜的镜片已经氤氲着浅淡的雾色。 他望着她不安的目光,望着她那样期盼似的望着他的模样……最终,他手指动了一下,忽然伸出手,像是有点恍惚,他还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面庞。 -- 第54页 她脸颊的温度透过他的指尖。 那是真实的触感。 不是虚幻的影,不是他短暂的臆想。 他的手温柔小心地捧住她的脸庞,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无数种情绪翻涌如波,他几乎没有办法稳住自己的声音,“逐星。” 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那是逐星最熟悉的语气。 在卞州长大,后来又身居魏都平漾苑的那个少年,曾无数次这样唤过她的名字。 逐星原本是很开心的。 这许多年来,她从没有像现在再遇到他的时候,这样开心过。 可此刻,她听见他的声音,望见他那样熟悉的神情,她咬着唇瓣,半晌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的眼圈儿红得很快,哭得声音越来越大。 像是这多年孤单无望,独自在画中世界轮回重复各种人生时所压抑的各种难过绝望的情绪,都开始爆发出来。 明明,她以前不会哭的。 因为那时的她还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情感。 慕云殊也是第一次见她哭,他像是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用自己的指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你不要哭了。”他轻轻地叹。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原来是个爱哭鬼。 逐星吸吸鼻子,又往他怀里钻,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云殊,我好想你啊……” 她的嗓音仍旧略带哽咽。 “你都不知道,我可辛苦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她抓着他的衣摆,抽抽噎噎地就开始抱怨。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轻轻地应上一声,有时还会再添一句,“是我错了”。 一夜过去,天光散落,云销雨霁。 慕云殊好像很久都没有睡得这样安稳了,他几乎一夜无梦。 他是被脖子上越来越紧的束缚感给弄醒的。 睁开双眼时,慕云殊望着头顶那片雪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后知后觉地低眼。 他的被窝里竟然钻着一个小姑娘。 此刻,她的双臂都缠在他的脖颈,也难怪他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什么锁着他,还越收越紧。 不必掀开被子,他就能感觉到,她的双腿也严丝合缝地缠在他的身上。 慕云殊那张原本苍白的面容陡然泛起薄红,脸颊忽然升腾的温度令他的睫毛颤了又颤,他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女孩儿微丰的脸颊因为他的动作而挤成一团。 逐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望见他时,她还有点迷茫,“攸攸?” 她竟如千年前,在卞州时那样,下意识地唤了一句。 “再说一遍?” 慕云殊晃了一下神,反应过来后,他脸颊的温度更甚,却仍旧故作镇定,甚至还微眯了一下眼睛,捏着她的下巴,语气里透出点威胁。 无论是曾经,亦或是现在,他都还是没有办法直视她的这一声“攸攸”。 “云殊,云殊……”女孩儿转了一下眼珠,连忙补救。 然后她又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也没挣脱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反而继续往他怀里钻。 “做什么?”慕云殊的脸颊已经泛粉。 逐星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嘟起嘴巴,因为他捏着她的下巴,她说话声音有些模糊,“亲一下呀。” ……? 慕云殊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那张脸上维持的淡然神情骤然崩裂,一张原本只是稍稍泛粉的面庞忽然有更加灼烫的温度涌上来。 他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慌忙松开了她的下巴,然后掀了被子,拖鞋都忘了穿,赤着脚踩在薄薄的地毯上,想要往房间外面走。 逐星裹在被子里,望着他惊慌失措的背影,有点疑惑,“你为什么不让亲?”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那个方才打开房门要出去的年轻男人,撞在了门框上。 慕云殊匆匆躲进浴室里。 镜子里的他,鼻梁有些发红,那是刚刚他撞在门框上的后果,看起来有一丝狼狈。 他认真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有些挣扎,又有些不敢置信。 逐星…… 逐星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镜子里的年轻男人肌肤苍白,却犹泛红晕,他抿着淡色的唇,那双眼睛里如浮雾微拢,神色朦胧。 第23章 好可爱啊(捉虫) 逐星没有想到,她重聚灵体,再一次从画中世界挣脱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完全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样子。 一千年后的世界,好像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停在清晨时分的雨,在午时再一次来临。 雨滴打在廊下的池塘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响声。 逐星坐在廊前的栏杆边,伸着手去接从檐上淌下来的雨水。 在炎热的夏季,在此刻唯一清凉的雨水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蝉鸣,也将阳光炙热的温度收敛。 院子里雾色湿润又朦胧,天空阴沉半透光。 这好像,和千年前在卞州时的那个院子,没有什么区别。 那里,也有这样的一棵老槐,也有廊外凝碧般的芭蕉叶。 逐星好想念以前在卞州的生活,那是她才拥有灵识时,第一眼看见的一方小世界。 红尘千万丈,唯有卞州,是她开始学着去成为一个人时,最开始的地方。 -- 第55页 那里也同样,是慕攸最留恋的地方。 曾经那些再痛苦的记忆,也没有办法阻挡她和他对于某些过去的怀念。 逐星把下巴抵在栏杆上,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湿润气息,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思绪飘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踩在木制地板上的声音轻缓。 逐星下意识地回头。 阴雨朦胧,雾色渲染,回廊里都积聚着浅薄的水气。 而他就站在她的身后,雪白的衬衫外,搭着一件黑色的开衫,有些禅意的元素,衣襟处垂下两缕流苏,又好像是千年前魏朝外衫的款式。 他的头发也不再是逐星记忆里深刻的,总用金冠玉带束缚着的长发,而是极短的短发。 额前的碎发稍稍遮住了他的前额,又仍隐约可见他浓淡适中的双眉。 金丝镶边的眼镜后,他的一双眼睛,瞳色深邃,神情好像永远是疏淡的。 他的容貌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却又比她记忆里千年前亲眼见他被锁进地宫的棺椁之前的模样,要多了几分岁月沉淀过的沉稳。 沉睡了一千年,他的容颜与身体,就定格在了他陷入昏睡之前的那一刻。 “吃糖吗?” 她眼见着他忽然在她的身边坐下来,然后偏头望着她。 他的神情,永远是那样认真又专注。 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这或许就是沉睡了那么久的后遗症,令他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要怎么开口说话,要怎么与人交流。 即便是治疗了好几年,他也仍然很少有什么要说话的**,而他一旦开口,就会如同他在做某件事时一样,永远将所有的心思与神情都不自禁地收拢,认真专注于一件事。 逐星眨了眨眼睛,直接张开嘴巴。 慕云殊撕开糖纸,捏起那颗淡绿色的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 然后他自己往嘴里也塞了一颗。 逐星看见他的一侧脸颊有点鼓,她弯起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 慕云殊猛地被戳了一下脸颊,口腔里的那颗糖直接抵到了齿背,他大睁了一双眼睛,偏头望她,神情是那样茫然又无辜。 逐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看见他这样一副模样的时候,她咬住了自己嘴里的那颗糖,没忍住,像是一只毛毛虫似的,使劲往他怀里钻。 她太黏人了。 慕云殊抿起唇,睫毛颤了又颤。 但是他到底没有舍得,把她往外推。 好像, 也挺好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忽然小幅度地弯了弯唇角。 “有人来了。” 逐星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的时候,耳朵忽然动了动,她抬起头,望着他。 然后,她的周身就开始散发出一种淡金色的光芒。 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透明了许多。 有人撑着伞走进院子里来,踩着水的声音很清晰,慕云殊回头,就看见了朦胧雨幕里,那是贺姨的身影。 早上她来过一趟,给慕云殊送了早餐。 彼时,逐星正裹在他的被窝里打呵欠,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贺姨也看不见她。 只是在瞧见他微红的鼻尖时,就问了一句,“少爷,你这鼻子是怎么了?” 慕云殊当时浑身一僵,错开贺姨目光的瞬间,就瞧见了窝在他被子里的女孩儿正在那儿捂嘴偷笑。 他盯着她,开口时却是在回贺姨,“……没戴眼镜,撞门框上了。” 他的语气有点闷闷的。 “你的度数又加深了?哎哟,少爷你晚上就不要再画画看书了,你看你现在不戴眼镜连门框都能撞上……” 贺姨当时就开始了一番唠叨。 慕云殊听得心不在焉,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窝里的那个女孩儿脸上。 她皱起脸,故意扮丑,硬生生挤出了三层下巴来。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眼眉微扬,笑出声来。 闻到属于中药特有的苦味,慕云殊回过神,直接皱起了眉头。 贺姨已经将伞放在檐下,端着药碗来到他的面前,“少爷,喝药吧。” 逐星这会儿已经从他怀里钻出来,趴在栏杆上,望着他接过药碗,又一脸抗拒的模样。 慕云殊慢吞吞地把嘴里那颗糖咬碎吃掉。 又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 他望了望贺姨,又望了望逐星。 贺姨见他往旁边看,也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这时,慕云殊已经闭起眼睛,认命地凑近碗沿,喉结一动再动,迅速地将碗里的药喝光。 “过会儿我会送午餐过来,少爷你还是回房间里去吧,今儿雨大,天凉,可别感冒了。”贺姨收了碗,又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 慕云殊撕开糖纸,将糖果喂进嘴里,应了一声。 贺姨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逐星盯着贺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到慕云殊脸上,她忽然问,“你每天都要吃药吗?” “嗯。”慕云殊轻轻地应。 当逐星从花种世界挣脱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重拾了自己所有缺失的记忆。 包括一千年前遇见他,失去他的种种,也包括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世轮回。 -- 第56页 记得他来到《卞州四时图》里,也记得他是那样认真地想要帮她躲过既定的宿命。 记得《燕山图》里的祭神楼,也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檐上,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照见的他的侧脸。 她也记得《庐溪初雪图》里,那一抹承载了所有他被封存的记忆的载体,那个一如当年那样纯粹干净的少年,在提着她送给他的灯笼时,他回身对她说: “逐星,我在等你。” 她更记得,他身上微苦的药香。 逐星不知道,在她被困画中世界的这十年以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此刻,她是这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轮廓。 她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形清瘦,一身病骨。 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抿紧了嘴唇,用那双圆眼望着他时,她的眼眶开始有点泛红。 “怎么了?” 慕云殊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最讨厌苦的味道了……”她咬着嘴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慕云殊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嘴唇微弯,“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味道。” “我在地宫里被锁了千年,地底的寒气已经入骨,” 他忽然抬眼,望向檐外的雨幕,他忽然说,“逐星,只要是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即便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但那些岁月,都是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流逝的。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是他未曾认真经历过的时光。 也没有办法成为他人生里累积的阅历,他也无法体会那种活得太久,阅尽千帆的苍凉感。 或是因为逐星,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世间还留有几分期待,所以,只要是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人间百味,他曾尝遍辛酸,但也并不妨碍他,感受温暖。 逐星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又好像并没有听懂。 她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望向他,“反正云殊,现在的我可厉害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曾经的逐星,只是一只初生的小画灵,她的灵力尚且低微,并不能帮助慕云殊做任何事。 但在他被锁入地宫,当她的灵气散落天涯。 经过千年的沉淀与洗涤,当她再一次重聚灵体的时候,她的灵气居然已达臻境,变得更加纯净浑厚。 现在的逐星,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 “你看你看!” 逐星像是怕他不信,她手指在半空点了点,淡金色的光芒涌出来,好像还带着细碎的铃声。 然后,在她的身后就出现了三四个半透明的,像是蘑菇形状的灵体。 像水母一样在空气里游弋,尾部还时不时放出不明气体。 “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要乱放屁。”逐星皱起眉,戳了一下那只脑门儿上有一个发光的月牙形状的小蘑菇。 那只小蘑菇发出唧唧的声音,一下子就躲到了另外三只的后面去。 “……这是什么?”慕云殊呆住了。 他很难形容此刻他眼前看见的这一幕。 在她的身后,有着三四个悬在半空中的,半透明的……蘑菇? 逐星笑起来,像是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我的小弟!我厉害吧?” ……? 小弟? 慕云殊愣住了。 这世间万物,皆有灵。 逐星是画灵,而这些半透明的小蘑菇们,是来自天涯海角,如蒲公英一般四散的小生灵。 它们有幸能够借由逐星分散的灵气来修炼自身,拥有灵识,再随着逐星重聚灵体的时候,陪她一同经历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次轮回,通晓人类的情感。 也幸而是它们,能够在逐星的无数次忘却前尘的轮回里,默默无声地守着她。 “应琥没有死。” 逐星想起了那个阴鸷的老太监,她那张小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凝重,“云殊,我能感觉得到,他还活着。” 慕云殊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世间万物,山川灵气,皆可在他的一笔一画里,找寻到丝丝缕缕的生机气韵。 当年魏明宗自裁前,曾亲自给还曾年少的慕攸灌下了一杯酒。 和着一颗药丸在其中。 当时的慕攸以为,那是毒药。 北魏国破,山河蒙尘,当时还被称作明熹帝的魏明宗,万念俱灰,悔不当初。 慕攸以为,他的老师原是想让他们师徒同行,黄泉路上。 “云殊,这是应卿沅最想得到的东西。” 那时,魏明宗看着那个被烈酒穿喉,正扶着脖颈,猛烈地咳嗽的少年,他忽然说了一句。 那位一向将自己收拾得规整洁净的帝王,那时却发髻散乱,白发丛生。 像是一夕之间,便老了许多岁。 他笑了几声,手握在那黄金所铸的龙头扶手上,摇了摇头,神情苍凉又复杂,“朕怎么会让他如愿……” 那个时候,慕攸还不明白,帝王话里的意思。 直到他昏昏沉沉再醒来。 他的老师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唯有脖颈间皮肉外翻的血痕,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而他却因为那颗丸药,从此跳脱了轮回之外,永得长生。 -- 第57页 那是应琥最想得到的东西,是应琥费尽千辛万苦,杀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磨难,方才得到的一颗仙药。 却最终被魏明宗用计,落入了他的手里。 或许,魏明宗从未想过要自己服下那颗药丸。 他这么做,也不过只是最后的报复。 应琥曾是那样真心地与他共同度过人生中最艰难晦暗的时光,生在帝王家,魏明宗生来就面临着各方的诡诈算计。 为了活下来,他只能逼着自己一直往前走。 应琥算是从年少时,便一直陪着他共渡难关的人。 在魏明宗心里,应琥早已是他的朋友。 但,或许应琥从未这么想过。 北魏覆灭,也不全因应琥为了长生之药的下落而通敌,魏明宗很清楚,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几十载,即便是他有心想要肩负起身为帝王的责任,可他却总是力不从心。 而北魏几代君王在位期间累积下来的贪腐懒散的风气,已经使这个国家的根在慢慢腐烂。 魏明宗没能除掉依附其中的腐肉,这便是注定的结局。 世间有神明,自然也有灵。 魏明宗无法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服下长生之药继续苟活,他已经如此失败,也没有办法再去面对更加漫长的人生。 而对于慕攸。 接连失去了自己的三位皇子,又失去了自己挚爱的皇后。 无论朝堂之上的老臣如何劝谏,魏明宗都没有要在宗亲里选择一位世家子过继到自己膝下的打算。 慕攸是他在创办画学后的四年里,唯一看重的学生。 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亲授过的学生。 对于魏明宗而言,或许慕攸在他心中,早已不知是学生那样简单。 他待慕攸,或许更兼父子之情。 虽无血缘,但对于魏明宗而言,这世上再无一人能如慕攸这样,在他此生最为看重的书画创作上,能有这样的天资。 画学四年,魏明宗对慕攸几乎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而这个少年也不负他的期盼,不过四年时间,便已令这世上无数学画之人无可企及。 魏明宗将那颗药丸给了慕攸,应琥得知后,怒极。 原来那灵药不但只有长生之效,还能使洗髓伐骨,使凡人拥有吸取天地灵气的能力,借此修炼术法,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学来的那些邪门歪道的阵法,竟想出要用慕攸来作为阵眼,来达到他借由慕攸作为吸收灵气的容器,获得异能的目的。 也是那个时候,应琥发现了逐星的存在。 因为在慕攸在被禁锢之前,逐星作为才来到人世几年的画灵,她还没有办法离开慕攸太远。 所以,在慕攸被锁进地宫里的时候,逐星也受到了牵引。 她眼睁睁地看着慕攸被沉入棺椁里,看着他闭上眼睛,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当时逐星灵力低微,加之那阵法诡异,难以挣脱,所以逐星被应琥作为测试阵法的可行性的实验对象,被吸走了一半的灵气。 那几乎是逐星的立命之本。 但因为应琥还是□□凡胎,没有任何有效的药物或者灵器的帮助,他只剥夺了逐星一半的灵气,身体就已经出现了排异反应,所以逐星才没有彻底散去灵识,反而在灵气四散的时候,逐渐获得更多,更纯净的灵气。 或许也正是因为应琥当初夺走了她一半的立命之灵,所以逐星才能感觉得到,应琥他还活着。 同样的,应琥也应该已经察觉到,她的变化。 “他或许,早就已经找到我了。” 听逐星提起应琥,慕云殊的眉眼间也渐渐添了几分冷意,他沉默片刻,忽然说。 在他失去记忆的这十年,他作为慕云殊,或许单凭这么一个名字,他就已经被应琥盯上了。 又何况是,他的那些画作。 当年除了魏明宗之外,应琥便该是第二个最为了解他的画作的人了。 一千年的时间,阵法在多年的消耗中逐渐受损,因此他才有机会醒过来,离开那里。 而阵法被毁,应琥一定会有所察觉。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却没有找上门来? “别怕云殊,我现在真的特别厉害的!只要他敢来找你,我就揍他!”逐星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甚至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她身后的那几只小蘑菇也已特别的姿态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发出激动的“唧唧”声。 仿佛是在应和着逐星的话。 慕云殊或许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逐星一直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自己生而为灵,当初却并没有能力保护她最珍视的少年。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 逐星在画中世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尝过了他所尝过的所有世味辛酸,才终于能够明白,作为一个人所要经历的苦乐悲欢。 她在那样冗长的轮回转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练习中,终于明白了属于人类的种种情感。 “好。”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在看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时,原本内心里凝聚的所有深沉晦暗的情绪,都在他的那双眼睛里,转化成了这样的阴雨天里,最清亮的柔光。 他轻轻地应她。 又忍不住细细地端详她。 -- 第58页 她真的…… 好可爱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地想。 此时此刻,他这样温柔的神情,多像是千年之前,少年准备放她远走时,那样的情态。 应琥的爪牙遍布朝野,而慕攸来到魏都时,他的身边只有逐星,此后也有万千吹捧,多少人的追随,可他终究还是年少,棋差一招。 没有护住他的老师,魏明宗的性命,也没能……保护自己的国。 于是去时,他想丢下逐星。 孑然一身,如他的老师那般,从容赴死。 逐星应该活着,她来到这个世界不过短短几年,她还有许多河山没有看过,还有许多她喜欢的食物没有吃过。 那时的少年理所应当地想,他不该困着她。 他不该让她陪着他一同陷在泥沼里,陷在黑暗里。 明明前夜,他还那样害怕地问过她,“逐星,你也会离开我吗?” 可后来,他却又说,“逐星,你迟早要走的。”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有必要陪着我去死。” “你或许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他说,“死后,你再也没有办法看见这样的天空,没有办法再闻到院子里老槐花的香味,也没有办法……听到任何你想听到的声音,看见你想看见的人了。” 逐星还记得那时,他是那样认真地捧着她的脸。 少年嘴唇干裂,嗓音嘶哑,眼里有泪滴落下来,就落在她的手背。 她听见他绝望地说,“我原本……原本是想让你陪着我一起死的。” 他是真的抱有那样的私心。 他想让这个因他而生的小画灵,也合该陪着他一同死去。 “可我舍不得。” 他笑起来的样子,在逐星眼里,却比哭还要难过,“逐星,你要好好活着。” 那时,他以为他什么都算到了。 他甚至理所当然地替她铺好了日后所要走的每一条路。 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她。 所有他收藏的名家字画,都给她。 所有他珍视的一切,全都毫无保留地留给她。 好吃的食物,好玩的东西,好看的风景……所有他能想到的,都写满了一张张的信纸。 他怕她不快乐。 他希望她快乐。 望她能去到这世间最美最好的地方,体味这世间百味。 他也盼她,最好不必去懂这人间所有的复杂情态。 少添烦忧苦,努力加餐饭。 而他的心思,她不必知道。 他也从未对她轻易吐露出“喜欢”这两个字,因为有些东西压在心底太久,就会变得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无法开口。 可他绝想不到,她会花一千年的时间,等待他的醒来。 再用十年的重复轮回,来让自己懂得生而为人的复杂情感,再回到一千年前的所有记忆里,在他至始至终的沉默里,发现他从未对她宣之于口的,喜欢。 可惜当初,还曾年少的慕攸没有料到,只要他还活着,她就没有办法离开他一步。 于是他为她所做的那一切,最终成了泡影。 但是逐星,永远不会忘记。 于是此刻,这个眼圈儿已经红透了的女孩儿,忽然又开始往他怀里钻。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但却没有被他看见。 “为什么哭?”他听到她发出的细微的抽抽搭搭的声音。 他低眼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儿。 此时此刻,一直悬浮在半空的几只小蘑菇居然都凭空伸出了两只半透明的手,捂住自己并不明显的眼睛,几只开始团成团地飘着,再不敢发出“唧唧”的声音打扰到那两个人。 等了好一会儿,慕云殊才见她在他怀里翻了个身,然后又直愣愣地望着他的下巴。 慕云殊被她盯得有点不太自在,他抿了一下嘴唇。 逐星忽然伸手,去够他压在鼻梁上的眼镜。 “做什么?”慕云殊抓住她的手腕。 “给我看看呀。”逐星说。 女孩儿柔软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亲昵撒娇的意味。 慕云殊的手在刹那,就很诚实地松了手,甚至还主动低了低头,任由女孩儿摘下他的眼镜。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 低头时,他和枕在他腿上的女孩儿,是那么地接近。 逐星新奇地拿着眼镜看了又看,问他,“你为什么要戴这个?” “不戴的话,眼睛会看不清。”他解释。 逐星他说着,自己就学着他的模样,把眼镜戴在自己眼前。 “我好晕啊……” 逐星晃了晃脑袋。 “咦?” 她看地上的时候,发现地都变得陡了一些。 她摘下,再戴上,摘下又戴上。 一会儿看这里,一会儿看那里,隔着朦胧的雨幕,把院子周围给看了个遍。 最后她趴在慕云殊的怀里,脑子已经有点犯晕了。 慕云殊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忍不住弯起唇角。 好像这么多年, 也只有这一刻,能让他感到如此的安宁与轻松了。 仿佛这十年,他忘记了的,丢失了的,终于被找了回来。 真好。 第24章 长夜寂寂 贺姨最近总觉得慕云殊的饭量比以往要大了许多。 -- 第59页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毕竟,这么多年来,慕云殊的胃口一直不怎么好,往往吃饭也最多只是一小碗,再多的都不肯吃了。 胃口的变化,本来应该也昭示着,他的身体状况或是有所好转才是。 但贺姨每每送药过去的时候,却仍见他止不住地咳嗽,而那张面庞也仍然苍白,少有血色。 他的身体孱弱,或已到了一种极其虚弱的境地。 这多年来,汤药始终没有断过,但慕云殊的身体,却仍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她哪里知道, 慕云殊原是一个活了千年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早已不算得是一个凡人。 在他沉睡着的那千年岁月里,地宫里钻心刺骨的寒凉之气,早已浸透他的骨髓。 魏明宗强迫他吃下的那颗灵药,虽有长生之效,却并不能令他真的长出仙骨,如神明一般,不老,且不死。 因为神明仙骨永铸,仙灵之气便是其区别于凡人与妖魔的天生法门,自然刀枪不入,长生不死。 但慕云殊没有仙骨,他只是一个借由灵药的药力,从此跳脱出轮回的凡人。 即便是他也因此拥有了吸取灵力,转化为自己的能力的本事,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躲避开人心的算计,甚至是刀枪剑戟的致命伤害。 他从来都避免不了,同凡人一样生病,或死亡。 但说到底,如果他能够借由灵力的帮助,修炼出自己的功法,或许也就不会如凡人一样脆弱。 可千年之前的慕云殊,并没有来得及去参透这修炼的奥秘,就被应琥给锁进了地宫深处。 如今的他,连怎样吸收灵气,转而将其炼化成自己的东西,都做不到。 于是在地宫里千年积累下的这样的寒症,已将他拖累折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慕羡礼为他找的那位老中医,是虞城曾经的旧城区里,颇有声名的老医生,姓陶,叫做陶永明。 他开的方子,虽然对于慕云殊这样早已不同于凡人体质的身体来说,并没有显现出很大的效用,但也并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据说这位老中医的医术是他祖上代代相传,据说至今,最少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而这样的中医药世家,在发展到新时代的时候,在中医被越来越多的人刻意忽略与不信任中艰难度日时,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求变革新,开办了专为各种医疗机构提供加工中成药的医药企业。 但即便是从中医转去做了中医药,这个家族性企业,也仍然没有忘本。 他们的后辈几乎都是懂医术的。 慕羡礼除了替慕云殊常年聘请了郑医生这位在西医方面尤其出色的医生之外,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在与那位陶老先生保持着联系。 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是陶老先生在调整更换慕云殊的药方子。 只是现在,陶老先生年事已高,也没有办法再亲自过来平城,探查询问慕云殊的近况。 于是陶老先生就跟慕羡礼说好,让自己的孙儿陶从知这两天就过平城来给慕云殊诊病,然后再商量着要不要改药方子。 在陶从知过来的前一天,慕羡礼原本还在京都忙那个大型墓葬的收尾工作,因为惦记着慕云殊的事情,他特地抽了时间赶了回来。 这个刚刚步入五十岁的人,在多年的忙碌操劳中,两鬓渐白。 慕羡礼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彼时,漆黑的天幕里也开始坠落急促的雨。 近来平城多阴雨,而此时此夜,这场雨来得也很快,就如同慕云殊在得知慕羡礼回来的消息时,他踏出院子的步履匆匆。 这些天以来,逐星已经开始了解这个新的世界里,那许多新奇的事物。 她最喜欢的,是坐在沙发上,跟慕云殊一起看那个挂在墙上,扁平方正的,叫做电视机的东西。 真的好神奇。 就如同仙人的幻术,如同是乍现的海市蜃楼,将这大千世界里所有的一切,全都收罗进那个方方正正的电视机里。 她可以在那里面看到好多人,看到好多的事情。 此时此刻,逐星正坐在沙发上,吃着慕云殊递给她的小饼干,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贺姨的声音。 她敲了门,送了一碗银耳汤进来,脸上仍是笑着的,“先生忽然就回来了,也没打声招呼,我还得去厨房再给先生做一顿晚饭。” 逐星趴在沙发背上,看着站在那儿的慕云殊。 他几乎是在听见贺姨的这句话时,神情就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贺姨却惦念着该做什么菜的事情,没有发现慕云殊的异样。 送了汤之后,她转身就离开了。 也是这个时候,逐星见慕云殊忽然回头,望向她。 她说不清楚,他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究竟是怎样的复杂情绪。 手里捏着半块饼干,逐星愣在那儿。 “逐星,你知道……” 彼时房间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雨声仍打在檐上,落在廊前的栏杆,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了一下。 然后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发干,“你知道,他是谁吗?” 逐星诚实地摇头,又继续望着他。 彼时,房间里只开了两盏灯,电视机里仍然播放着热闹纷杂的声音,他站在交错的光景间,忽然向她伸出了手掌:“来,” -- 第60页 “和我,去见见他。” 他的声音里好似藏着过分沉重的情绪,那是潜藏了多少年的遗憾。 逐星把饼干塞进嘴里,乖乖地跑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带着她,撑着一把如夜色一般浓厚如墨的大伞,走出这间院子。 他本该,是那样迫切地想要再一次见到这个人。 可当他真的走进那间属于他的养父——慕羡礼的院子里的时候,他站在被雨水冲刷,浮起浅苔的台阶下,望着那紧闭的窗棂间透出来的光芒时,脚下却好似生了根,令他始终没有办法再移动一步。 逐星感觉到,他冰凉的手在握着她的这个时候,指节开始不自禁地收紧。 捏得她生疼。 但是逐星没有说话,透过院子里笼了玻璃罩子的灯光,逐星望见了他苍白的侧脸。 她一直静默地守在他的身旁,看一眼那个透出莹白灯光的屋子,又望一眼院子里的颜色昏黄的路灯。 雨水顺着伞檐不断地滑落下来,微冷的风吹得她衣裙上的流苏来回晃动。 直到,那扇门打开的瞬间。 逐星猝不及防的,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恍惚之间,脑海里许多有关于这样一张慈和面庞的记忆涌上来,那一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平漾苑里。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身着明黄龙袍,梳着整齐发髻的帝王负手而立。 那样一双眼睛里,透露着身为帝王的几重威严,也散落出几分从书本里浸泡出来的温文清傲。 那样的一张脸,在逐星的眼中,渐渐与这位忽然推门走出来的中年男人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不一样的是,当年的帝王留有稍长的胡须,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胡须剃尽,连头发也修理得很短。 “云殊?” 此刻的慕羡礼根本看不见逐星的身形,他只看见慕云殊撑着一把大伞,却半边都移去了他右肩更多的地方,却淋湿了自己左边的衣襟。 可在他的右边,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撑伞也不好好撑!”慕羡礼有些责怪似的说了一句,连忙向他招手,“别傻站在那儿了,快上来。” 但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 他就眼见着自己那个沉默着立在雨幕里许久的儿子,忽然双膝一弯。 竟就那样跪在了他的眼前。 黑色的伞送他松开的指节里掉落在了地上,雨水打在伞布上,发出更加清晰的脆响。 逐星也没有防备,她回神的时候,慕云殊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此刻,他就在她身侧,却是跪在那儿,跪在那个站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的眼前。 “……云殊?”动了动手指,逐星望着他,一时怔住了。 “慕云殊你这是做什么?!” 慕羡礼没有料到他这忽然的动作,他眼中明显有所震动,错愕过后,脸上又有了几分薄怒,他刚想走下阶梯,却听见慕云殊忽然开口唤他,“父亲。” 慕羡礼听见他说,“您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 或许是那一刻,慕羡礼在他眼中看到了诸多复杂晦暗的情绪,又或许是慕云殊那样郑重的语气令他刚要迈出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再挪不动一步。 然后,他就看见慕云殊在如倾的雨幕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俯身,手掌贴在了泥土雨水里,额头重重地抵在地面,磕了一个头。 而这一刻,逐星盯着慕云殊的背影半晌,她也忽然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对着那个站在台阶上,一时无措的中年男人,也如他那般,是那样认真又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即便,慕羡礼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影。 如此往复,逐星跟着慕云殊,对着慕羡礼磕了三个头。 在慕羡礼看不见的地方,这个一瞬憋红了眼眶的年轻男人,抿紧嘴唇,眼睫里有泪水混合着雨水,淌过他的脸颊,滴落无痕。 有许多的话,慕云殊在此刻,都想说出口。 譬如是这千年来,他所有的悔,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与绝望…… 他都想讲与他的老师听。 他是那样怨恨自己,没能保护老师,没能好好地与那么多的人一起,去守住魏国。 慕云殊无法忘记他的老师引剑自刎后,坐在那张冰冷龙椅上,脊背直挺,犹如劲松一般的模样。 他没有办法忘记,画学四年里,这位北魏的帝王,给予他的诸多教诲,又如长者一般,教给他做人的道理。 他也没有办法忘记,在应琥先斩后奏,将所有关于赈灾款的罪责按在他的父亲身上,并制造出他的父亲与山匪反目,最终为山匪所杀的所谓“真相”的第三年,不顾应琥屡次明里暗里的阻拦,坚决为他的父亲平反。 虽然应琥最终,推了旁人来做这替死鬼,也隐没了诸多罪证,但慕云殊,仍旧感激他的老师。 老师他什么都好,就是太相信应琥。 慕云殊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让老师看清应琥的真面目,他也一直为之努力着,可谁料,当老师真正看清应琥的时候,也是他作为亡国之君而自裁的时候。 应琥太狡猾,藏得也太好。 恨只恨,慕云殊当时年少,根基尚浅,没有办法从应琥手里拯救将颓的北魏,也没有办法留住老师的性命。 -- 第61页 至此一别,世间千年。 该是怎样的缘分,才让他在千年后醒来的那天,成为了慕羡礼的儿子。 前世的魏明宗,今生的慕羡礼。 前世师徒,今生父子。 虽无血缘,但于他而言,却已如同血亲。 “快起来!” 慕羡礼回过神,这次再不停留,直接走下了阶梯,强硬地伸手去把慕云殊从地上拽起来。 喉咙里灌了冰凉的雨水,慕云殊开始猛烈地咳嗽。 半睁着眼,他看着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却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一位千年前的帝王。 当年的魏明宗,困住他的,或许是那样一个血亲淡薄,权势为天的帝王之家,又或许是他的那张坐守天下山河的龙椅。 但此刻,慕云殊又像是忽然恍悟。 或许,还应该是他在书画,在文赋方面绝高的才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或许曾经的魏明宗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能够做选择该有多好。 若是能够选择,他定会舍弃掉两者之一。 可是当魏明宗转世轮回,成了慕云殊此时此刻眼前的慕羡礼时,他却什么都舍弃掉了。 这辈子的慕羡礼,不再有千年前那样超脱于世的惊世之才,也没有了皇权枷锁的束缚。 他成了考古专家。 在十年前的那一天,把慕云殊捡回了家。 再一次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慕云殊缩在被子里,临着床头稍暖的灯光,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的雨声。 贺姨煮的姜汤下肚,此刻他的身体终于回暖了一些。 逐星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水气,她浑身已经湿透了,头发还在滴着水。 慕云殊吃了药,原本已经犯了困,但在看见她出现在房间里的刹那,他又骤然清醒了一些。 咳嗽了几声,他下了床,连忙去取毛巾。 逐星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任由他给自己擦头发。 “去哪儿了?” 她听见他稍显嘶哑的嗓音。 逐星也没想隐瞒,老老实实地答,“我去看陛下了。” “他真的是陛下!” 逐星抓住他的手腕,望着他,认真地说,“我能感觉到他灵魂的气息,跟陛下是一样的。”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半晌,他忽然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即便,他没有逐星窥探魂灵的本事,他也仍然能够分辨得出,如今的慕羡礼,的确就是当初的魏明宗。 两人之间开始沉默。 又好像此刻,他们都陷入了同样的回忆里。 沉重多过欢喜。 到底不算得是什么令人开心的记忆。 后来,逐星缩进了慕云殊的被窝里,把被子裹紧,然后抱着他的腰,她说,“云殊,闭上眼睛吧。” 微苦的药香就在鼻间,好像还带着旁的冷沁香味,出奇的好闻,她贴着他的衣襟,嗅了嗅。 慕云殊低垂着眼帘,却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于是他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望他。 “逐星,”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这一刻,逐星像是被他眼底柔软的光晃了眼睛。 “嗯?”她轻轻地应。 慕云殊弯了弯唇角,忽然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明天我们出去吧。” 他忽然说。 “出去?”逐星反应了一下,眼睛忽然亮起来。 “那,那我可以去坐车吗?”她还没有坐过。 “可以。”他说。 “那我可以去吃好吃的吗?” “可以。” “我还想买漂亮的衣服……” “好。”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 是对彼此温柔的宽慰,也是对彼此的片刻纵容。 后来,在慕云殊以为,逐星已经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他却忽然听见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云殊。” 此刻,逐星钻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嗓音也有些模糊,像是已经带着些许的困意,“能再见到陛下,你开心吗?” 他答,“开心。” “我也很开心。”逐星忍不住弯起唇角。 “所以云殊,我们只要记着开心的事情就好了。” “我会陪着你的。” 所有过往的痛苦悲欢,都已经是千年前的尘埃,一吹就散。 如同当年的慕攸曾那样盼望逐星能够快乐一样, 逐星也同样希望,他能从当年所有的好与不好里挣脱出来,从此以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而这一次,她也想保护他。 雨声悄停,长夜寂寂。 钻在他怀里的女孩儿忽然在黑夜里往上一探,温软的唇印在他的脸颊。 慕云殊的手比脑子反应要快,在她亲完就要缩进被子里的时候,准确地捏住了她的脸颊。 “……?”逐星被他捏着右脸,眨了眨眼睛。 后来,她就被他推进了另一张被子里,并摸着黑用被子把她裹成了一个蚕蛹。 逐星气鼓鼓地背着他。 小气鬼。 第25章 一起出门 也不知道慕云殊是怎么给她裹得被子,逐星睡梦里忽然地蹬也没能蹬开,这一觉睡过去,她已经捂了一身的汗。 -- 第62页 一夜雨过,碧空如洗。 回廊里积着浅薄的水,那是昨夜被风吹着飘进回廊,冲刷在木制地面上的雨水。 如簇的芭蕉叶上仍然还有没被初升阳光的温度蒸发掉的雨水露珠,凝在叶片之间,偶尔滑落几滴晶莹剔透。 逐星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先打了个哈欠。 有人推开了窗,逐星刚睁开眼睛,就被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刺得忍不住伸手去挡在自己的眼前。 适应了光线后,她抬眼就看见了站在那边窗前的慕云殊。 今天天气好像很好。 他迎着阳光站在那里,敛着眉眼,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好像是换了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镜片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半边冷淡的光影。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短袖衫,是比较宽松的款式,搭着一条休闲裤,一双白色的板鞋。 或许是因为他并不常穿短袖,所以他手臂的肌肤也尤其白皙,虽然并没有多么明显的肌肉轮廓,线条却仍然流畅柔和。 乌黑微卷的短发,苍白无暇的面庞,耳廓泛着微微的粉色,他半垂着眼,睫毛偶尔一颤。 “醒了?” 慕云殊回头,就看见那个缩在被子里的女孩儿,正用那样一双清透的眼睛望着他,于是他走到桌子那里,倒了一杯水。 他把那杯水捧到逐星眼前,“喝水。” 逐星乖乖地接过来,捧着杯子喝了几口。 也是这个时候,慕云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正在喝水的女孩儿,或许因为夜里睡觉杯子裹得太紧,热得她的脸蛋都有些发红,额头上还有细微的小汗珠。 收敛目光,他接过她手里的那只玻璃杯,说,“去洗个澡吧。” 逐星点头。 她被热得出了一身汗,是该洗个澡。 因为慕家除了贺姨之外就没有住着任何女性,但慕云殊又没有办法去找贺姨要衣服,所以逐星就只能继续穿着自己那些不合时代的衣裙。 那些都是千年前的衣裳,是她存在自己的小袋子里的。 等逐星洗完澡出来,贺姨就在外头敲了门。 或许是因为昨天夜里,慕云殊在雨地里的那一跪,让慕羡礼始终觉得不□□稳,这一夜觉也没睡好。 于是这会儿,他就叫贺姨过来,让慕云殊去他那边吃早餐。 逐星自然也跟着去了。 但却只能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吃饭。 慕羡礼是看不见逐星的,逐星却能在这个时候,再将昨天晚上她就已经见过的这个中年男人再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就是陛下啊。 一样的魂灵,相同的面容。 就是……就是胡子被剃得干干净净。 虽然逐星对于魏明宗的情感,并不像慕云殊那样深刻。 但是逐星也的确很惦念他。 或许是因为,在她无力解救当初那个要被送到魏都的禁宫里,沦为宦官的少年慕攸时,是他金口玉言,降下圣旨,救了慕攸。 或是因为,在平漾苑的画学里的那四年,他是慕攸最为敬重的老师。 亦或是因为,在她当初跑到藏书楼里去玩儿,却因为灵力不稳,而显露身形,躲在书柜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那位打开柜门找书的帝王,却对她笑得很和蔼。 他甚至还把他自己最喜欢的糕点都给了她。 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因为犯了事,躲在柜子里的小宫女。 后来逐星还跟着他去湖畔钓过鱼。 他不像是一个皇帝,倒像是她和慕攸住的那个院子的隔壁的那位老先生。 一身的书卷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会眯成一条缝。 所以逐星记得他,也怀念他。 大约是他们桌上摆着的蟹黄包太诱人,逐星渐渐地把目光从慕羡礼的身上,移到了桌上的那一笼蟹黄包上。 她无声地吞咽了口水。 彼时,她的小蘑菇们悄无声息地跑出来,发出咕噜的声音,很像是一个人饿了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逐星回头瞪了它们一眼。 它们又开始了。 学着她饿肚子的时候的声音。 原本逐星身为一只灵,她是不会有饥饿的感觉的,但或许是在画中世界里轮回了太多次,她真切地体会过了人类的各种情感,也包括饥饿,所以这倒使得她有了一种要和人类一样一日三餐的惯性。 一时半会儿,还真改不掉。 慕羡礼和慕云殊同时听见了,都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向对方。 蟹黄包慕云殊是不能吃的,这是贺姨专做给慕羡礼的。 原本慕云殊已经将面前的小碗里的粥喝光了,但慕羡礼好像以为那声音是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的,所以就拿过了他的碗,又替他盛了一碗。 于是,“我吃饱了”这一句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慕云殊咽了下去。 “我看你胃口好些了。”慕羡礼像是有些欣慰。 “……嗯。” 慕云殊机械地往嘴里喂了一口粥,偏头瞥了站在那儿的逐星一眼。 逐星浑身僵硬。 她连忙指向自己身后的那几只罪魁祸首,然后摇摇头,表示不是她。 这时,那只脑门儿上有着弯月牙儿的小蘑菇忽然飘到了慕羡礼的身后。 慕云殊眉心一跳,总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 第63页 果然,它在半空飘啊飘,忽然有可疑的气体飘散出来,并伴随着一声“噗”。 慕羡礼听见了,吃蟹黄包的动作一顿。 慕云殊的反应极快,“父亲,您最近肠胃不好?” “……我?”慕羡礼夹着半块蟹黄包,有点迟疑。 为什么他都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声音好像真的是他这边的。 或是又见慕云殊那样一副冷淡沉静的模样,那样一张面容看起来仿佛不食烟火,眉眼都似画。 慕羡礼就更加相信了是自己放了个屁的事实。 于是他讪讪一笑,“可能最近因为工作,日夜颠倒,饮食也不规律。” “……” 逐星本来都已经心虚地捂住了脸。 但她也没料到,慕云殊竟然面不改色地就把这事儿按在了慕羡礼的头上。 真是令人目瞪口呆。 她回过神来,又把那只长着月牙儿印记的小蘑菇给捉住,直接用力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叫你乱放屁!! “云殊啊,” 这时,慕羡礼忽然手里的筷子,抬眼看着慕云殊的时候,神情有些复杂,“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了?” 慕云殊喝粥的动作一顿,像是还有些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眼底流露出几分迷茫,“怎么了?” 慕羡礼沉默良久,忽然问,“你是不是想起你以前的家在哪儿了?你想回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慕羡礼想象不出,为什么昨天夜里,慕云殊要那么做。 慕云殊一怔。 半晌,他垂下眼帘,“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慕羡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点了点头,仍然在笑着,眼底的情绪却多少附上了几丝沉重。 他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想回去了,是吗?” 回去? 慕云殊在听见这一句话时,他明显愣了一下,像是终于明白了他的父亲今晨从见他时,就流露出的异样情绪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摇头,“没有,父亲。” 他迎上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中年男人的目光,像是透过眼前的这个人,他又好像看到了一千年前的老师的影子。 他忽然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千年前的北魏,回不去那时的卞州,也回不去平漾苑的画学里,那些隽永的时光。 而时间一去不返,当初引剑自裁的君王,也已经在岁月轮回之中,放下前尘,重新拥有了新的人生。 慕云殊以为,他也该从那诸多回忆里,走出来,放过自己,也放过那许多的人和事。 这一顿早餐吃完,慕云殊就离开了慕羡礼的院子。 昨天夜里他答应过逐星,要在今天带她出去。 慕云殊很少离开这个属于慕家的大宅院,他寡言沉默,不喜欢与人交流,也不喜欢同人来往。 外面的人只知道这位传闻中,年轻的国画大师不过二十六岁的年纪,却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些年来,有关于他的各种猜测与议论都在网络上流传着,在国画已沦为少数人的艺术,多数人眼中高雅神秘却不可触碰的年代,或许是因为他少年天才的声名当初太盛,所以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国画大师充满了好奇。 但有关于他的信息却是少之又少。 慕羡礼在得知今天打算外出时,他显得尤其高兴,但又不放心慕云殊自己一个人出去,就说,“云琅在家,我让他和你一起出去?要不然你叫上谢晋也可以。” 慕云殊肯主动出门了,这对于慕羡礼来说,是一个令人欣慰的好现象。 慕云殊怎么可能会和慕云琅一起出去。 之前慕云琅偷画的事情慕羡礼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慕云琅和慕云殊之间的关系有多不好。 这大约与他常年在外有关。 慕云殊也不想跟他提及这些。 至于谢晋…… 慕云殊看着走在自己身旁的那个女孩儿一眼,他抿了一下嘴唇,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神情仍然很淡,好似不曾透露一丝过多的情绪。 谢晋也没有什么来的必要。 逐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大宅子,去外面看看了。 她牵着慕云殊的手,走路都变得很轻快。 吃着慕云殊拿给她的小蛋糕,也不觉得饿了。 坐上了车,逐星一直记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是新奇地这儿看看,那儿摸摸。 司机是一位中年大叔,姓陈,在慕家工作了好些年,但是也没见过这位慕家少爷几次。 每每一见着,他又会忍不住打心里感叹,这个年轻人的确有着过人的相貌。 就是总是病恹恹的,看着没多少生气儿。 从郊区到城里的路上,车里始终很安静,平日里健谈到跟慕家的荣先生或是礼先生聊上一路的陈叔,也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出声了。 这位小少爷,一看就很难聊。 陈叔想。 逐星迎着半开的车窗,一直在看外面那些在她眼前不停倒退的风景。 夏天的阳光很刺眼,很炽热。 但在此刻,迎面吹来的风却凉沁无比。 吹得她今早编好的发辫散乱,浅发偶尔拂过她的额头,遮过她的眉眼。 慕云殊咬着一颗糖果,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睛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时不时地歪头,又好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连忙偏着头往回看。 -- 第64页 他忍不住唇角微弯。 单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打断了他此刻的那半分忽然的闲适。 慕云殊拿出手机时,就看见屏幕上显示着“谢晋”两个字。 按下接听键,他就听见那边传来谢晋隐含笑意的声音,“云殊,听说你今天自己出去了?” “嗯。”慕云殊淡淡地应了一声。 “要不要我过来找你?”谢晋说道。 “不用。” 慕云殊拒绝得很果断。 谢晋咦了一声,“云殊,你到底打算去做什么?” “只是随便走走,” 慕云殊知道谢晋是担心他适应不了人群,所以他又说,“你放心,我自己可以。” 挂了电话后,坐在办公室里的谢晋盯着自己的手机好一会儿,“随便走走?” 半晌,他摇头笑了一声。 陈叔把车停进了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然后就对慕云殊说,“少爷,你要是想回去了,你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慕云殊应了一声。 逐星跟着慕云殊走进了电梯里。 电梯门关上之后,那种忽然的上升感令逐星一下抓紧了慕云殊的手,而那几只一直跟着她的小蘑菇像是晕车了,一个个地都趴在她的身上吐泡泡。 对于逐星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对于这些跟随了她很久很久的小蘑菇来说,这里也同样是一个未知的领域。 他们都同样充满好奇。 逐星穿着的衣服并不符合这个时代,所以慕云殊决定先带她去买衣服。 没有女孩儿不喜欢漂亮的衣服。 一千年前,不论是在卞州,亦或是后来到了魏都,慕云殊都不知道给逐星买了多少衣裳。 在卞州时还好说,他去买衣服尚能说是给家中的妹妹。 后来到了魏都的平漾苑里,那里有禁宫里拨过来的绣娘,专司裁衣制衣的宫人,画学里所有学生的衣服,包括平漾苑里所有宫人的衣服,都是由她们赶制的。 她们的手艺也自然要比外面的成衣店里要来得好。 因为想要送逐星漂亮的衣裳,他可没少被制衣局里的那些宫女们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来又打量去。 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言。 以至于想起那些往事的慕云殊这会儿走进一家女装的专卖店时,总还是觉得有点不大自然。 逐星已经在店里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圈,慕云殊始终坐在那儿没有说话。 或许是他的容貌太过惊艳,又或许是因为他始终疏淡的神情令人不由觉得有些难以接近。 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后,几个店员站在那儿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走过去,问,“先生,我们这儿刚到了一些新款,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已经站了起来,径自往前面走去。 原来是逐星在向他招手。 可除了慕云殊,没有人可以看见她的存在。 逐星没敢说话,只是在慕云殊走过来的时候,她指着一件红白格子的连衣裙,扯了扯他的衣角,又用那样期盼的目光望着他。 慕云殊看了一眼,然后就对一直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几个女店员说,“这件。” “好,好的先生。”其中的一个女店员连忙走过来,去取下衣服,帮他包起来。 这时,慕云殊又刻意放低了声音,“还有吗?” 他在问逐星。 逐星连忙点头,然后又指了几件。 慕云殊一一看过去,像是觉得逐星挑得太少,他又替她多选了几件。 在收银台付款的时候,那位女店员抬眼瞥见他戴着银丝边框的眼镜,面庞隽秀无暇,她忍不住微红了脸,将装了衣服的几个袋子递给他的时候,说,“先生是给女朋友买的吗?” 慕云殊愣了一下。 原本该像从前那样,旁人问起,他只答一句家妹便罢。 但这会儿,他却停顿半晌,垂下眼帘时,余光瞥见在那边的玻璃门那里仰望商场那巨大的水晶吊顶灯的女孩儿时,他抿了一下唇。 “嗯。” 是很轻的一声。 走出店外,慕云殊就将一件衣服交给了逐星。 “去那边的洗手间里换衣服,我在这儿等你。”慕云殊伸手指了指不远处。 逐星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 但在逐星开开心心地抱着衣服要往那边走的时候,慕云殊却忽然拽住了她的衣襟,“等等。” 逐星疑惑地回头望他。 “它们留下。” 慕云殊的嗓音很淡,手指捏住了她肩头的一只小蘑菇,连带着另几只也都到了他的手掌里。 小蘑菇们发出“唧唧”的声音,但是在看见慕云殊的那双眼睛时,它们又开始安静如鸡。 最终,逐星自己一个人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逐星进了隔间就开始换衣服。 在她身后跟着走进来一个少年,亲眼看见隔间的门忽然自己“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吓了一跳,然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幻觉吗?? 逐星换好衣服之后,她直接撤下了幻术,但是一出隔间,她就看见了一个在整理自己的裤腰带的少年。 逐星眨眨眼睛。 他也眨眨眼睛。 -- 第65页 “窝草!!”面容清秀的少年发出一声惊呼,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隔壁的隔间里会跑出来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儿! 但是等等…… 平常在网上冲浪的中二少年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这个商场旁边经常有办漫展……那边好像没什么厕所。 而且她看起来比他淡定多了,像是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的样子。 所以……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点怀疑地打量着逐星。 难道是……女装大佬? 第26章 有点想亲 此时此刻,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外头忽然又有了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蓝色裙子,戴着粉色假发,化了精致妆容的人走进来。 彼时,逐星和那个少年还在大眼瞪小眼。 “麻烦让让。” 这人一开口,就是标准的男声。 清秀少年眉心跳了一下,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快,直接往旁边挪了几步。 眼见着那人在镜子前把自己的假发打理了一下,然后就有了要掀裙子的动作,逐星歪着头,像是懵了。 “逐星!” 这时,她忽然听见了外头传来了慕云殊的声音。 逐星抱着换下来的衣服,连忙往外头跑。 而在她身后的那个少年看着她匆匆的背影,目光又不自觉地停留在了她脚上穿着的那一双粉色绣鞋。 红白格子裙的裙摆只到她的膝盖,露出她纤瘦白皙的小腿,以及她脚踝…… 她看起来娇娇小小的,面庞的轮廓线条也很柔和。 ……好像真的是个女孩子。 少年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那个已经上完厕所,整理好裙子,正在照镜子的真·女装大佬…… “看什么看?”那人拧起眉,穿着漂亮的裙子,涂口红的时候,瞪他一眼,嗓音又刻意放粗了一点。 “……” 少年讪讪地收回目光。 当慕云殊亲眼看见逐星从男洗手间里跑出来的时候,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原本是在那儿等着她的,见她还没出来,他就又去了就近的几家店里,给她选了些衣服。 在付款后,留下送衣服的地址时,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忘记提醒逐星男女洗手间的不同标识,于是他连忙走了过来。 果然,逐星进了男洗手间。 “云殊,我好像走错……”逐星刚开口,话还没有说完,慕云殊就已经走到洗手台那里,替她拧开了水。 “过来洗手。”他看向她。 逐星乖乖地走过去,把手凑近水龙头底下的水流里。 那个少年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那个方才还在洗手间里和他面面相觑的女孩儿这会儿正在洗手台边。 在她的身边,有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人,这会儿正按了洗手液,正在帮女孩儿洗手。 几只透明的小蘑菇就趴在年轻男人的肩头,无聊地吐着泡泡玩儿,但少年却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 忽然虐狗。 逐星看也没敢去看那个站在她旁边的洗手池边洗手的少年,这会儿她都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洗完手之后,慕云殊直接拉着她走了。 坐在靠近玻璃护栏的椅子上,慕云殊用纸巾帮她擦干净手上的水渍,然后把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逐星始终乖乖地坐在那儿,像是还没有从刚刚的尴尬事情里回过神。 “是我忘记提醒你了,” 他回身时,见她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就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像是想起了那个在逐星后面出来的那个神情怪异的少年,他忽然拧了一下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问,“在里面,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什么不该看的?” 逐星想起那个穿着裙子,带着粉色假发的……男生,他的喉结并不明显,皮肤也很白,又化着妆,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个女孩子。 如果不是他那低沉微粗的声线,逐星根本看不出来他竟然是个男孩子。 “……以后不要再走错了。” 慕云殊没再问下去,但他的情绪多少有些不大好,他捏住女孩儿的脸蛋,“听见了吗?” 逐星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慕云殊终于满意,他忽然弯了弯唇角,眼睛里也染上浅淡的笑意,那样一张向来苍白冷淡的面庞上,终于多了几分鲜活生动。 来来往往偶有提着购物袋路过的人,无论男女,都有目光不自禁地在走过的瞬间,落到坐在那边长椅上的两抹人影身上。 女孩儿穿着红白格子的连衣裙,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里透红,脸颊微丰,却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容貌鲜妍。 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好像才十七八岁的样子。 而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年轻男人也同样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盛世美颜,甚至是比他身旁的女孩儿还要更惹眼。 慕云殊不喜欢太多人注视着他的目光,这会令他多添几分烦躁。 但是此刻,逐星就坐在他的身旁。 他尽量忽视掉所有人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她时,低眼瞥见她脚上穿着的那一双粉色的绣花鞋。 -- 第66页 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给她买鞋子。 “你等我一下。”他对逐星说了一句,然后就转身往右边的一家女鞋专卖店里走去。 逐星坐在那儿,撑着下巴,看着他走进了一家店里。 那时趴在他肩头的小蘑菇们,都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在她后颈淡金色的符纹闪烁间,隐没无痕。 逐星一直望着慕云殊走进去的那家店的门口,直到她看见他又走出来时,她才坐直了身体。 他手上提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是很简单的款式,唯一特别的,是上头绣着的精细微小的银色丝线与白色丝线交织成的星星。 零零散散,微微闪烁。 逐星看了一眼,就觉得很喜欢。 或许是一千年前,当他还是慕攸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给她置办各种女儿家要用的东西,要穿的衣裳,鞋子……他习惯把一切都给她准备妥当,且一丝不苟,所以他几乎可以很轻易地就知道,逐星会喜欢什么样的衣服鞋子,又或者是其它的一些小玩意。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加了解逐星。 逐星这会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蹬掉了自己脚上的绣鞋,她想自己穿,却被蹲下身的慕云殊抓住了脚踝。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替她穿好鞋子,又帮她系好鞋带,神情始终专注。 动作温柔又细致。 逐星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又望了望这个蹲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她忍不住弯起嘴角,偷偷地笑。 把那双绣鞋收进袋子里,慕云殊站起来,又用湿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才朝她伸出手,“走吧。” 逐星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然后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慕云殊也不由地弯唇浅浅的笑起来。 仿佛此刻,周遭所有的纷杂,所有偶尔投注过来的目光,都变得不再那么的令人无法忍受。 心里也终于有了半刻的轻松。 逐星牵着慕云殊的手,像是一只兴奋地小动物,拽着他在每一个楼层来来去去,偶尔新奇地趴在玻璃橱窗前,去看里面摆放的那些她从没见过的东西。 慕云殊也纵着她,看着她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就好像是一个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的小孩子。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这高楼的最顶层坠下来,每一颗水晶都折射出剔透的光影,在人的目光注视下,又成了一颗颗浑圆微闪的光点,偶尔零散,偶尔如簇,晃了人眼。 能想到的要买的东西,慕云殊几乎都帮她一一买好了。 在路过一楼某些护肤品的专柜时,他还替她选了几套护肤品,就连化妆品也选了一些。 化妆品的许多颜色就如同他画画时要用到的颜料一样,有的色泽看起来比矿石磨成的颜料还要漂亮。 或许是出于天生对色彩的执念,慕云殊在逐星坐在那儿吃他买给她的马卡龙的时候,他就已经帮她买好了一个口红套装,那里面集齐了许多种色号。 她吃的马卡龙也是慕云殊偶尔会让贺姨帮着买的那家,味道很不错,甜度正好。 逐星很喜欢马卡龙的颜色,每一个都很好看,在慕云殊帮她挑护肤品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儿吃了好几个。 后来走出商场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很炽烈。 广场边的一棵棵树上叶片被阳光炙烤得更加浓绿,仿佛还透着些许的黑,投在地上的浓荫里还穿插着细碎的光线。 好像有微风拂过,擦着这里每个人的衣角溜走,却始终没能驱散半点此刻的炎热。 逐星始终被慕云殊牵着手,跟着他一直往前走。 有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被他妈妈牵着路过逐星身边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男孩儿手里的甜筒。 于是她晃了晃被慕云殊牵着的手,“云殊云殊!” 慕云殊闻言,偏头看她。 逐星指着那个小男孩儿手里的冰激凌,“我也想吃那个!” 慕云殊顺着她手指指着的方向一眼就看见了被男孩儿拿在手里的甜筒,他点了点头,“好。” 商场外的奶茶店生意很好,慕云殊牵着逐星的手走过去排队。 一些排在前面的年轻女孩子始终忍不住回头去看后面那个穿着米白的短袖衫,身形修长清瘦,戴着银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 或许有些蠢蠢欲动,但许多的目光在停驻在他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时,又开始望而生怯,总有惋惜。 逐星原本是被慕云殊牵着排在他的身后的,原本她心心念念只有甜筒,但是在看见周围那许多朝慕云殊看过来的目光时,她眼珠转了转,手指忽然小幅度地动了动,淡金色的流光飞出去,所有人都好像被忽然的光线晃了眼睛。 他们刚刚还停留在慕云殊身上的惊艳目光,像是忽然之间就变了味。 因为只是这闪神的刹那,慕云殊那张漂亮的面庞在他们眼中就已经多了几分平平无奇的朦胧感。 这一刻,他们好像都开始在怀疑人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逐星满意地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底还有几分得意。 慕云殊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只是明显感觉到,周围少了许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最终,逐星拿着一只甜筒,牵着慕云殊的手,心满意足地跟着他往人群外走。 -- 第67页 但是当她抬眼看他的时候,她刚刚施加的幻术还没有失效,这会儿在她眼里,他也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面容。 逐星咬着甜筒,半晌,她忽然动了动手指,淡金色的流光从她指尖凭空窜出来,幻术刹那间就消失无痕。 她垂着眼睫,甜筒里的冰淇淋球冰冰凉凉又酸酸甜甜的,冰得她的嘴唇在这会儿显得更加殷红。 他这么好看, 才不该藏起来。 她偷偷地想。 陈叔把车从地下停车场里开了出来,停在路边的停车线里,等着慕云殊过来。 坐上了车,慕云殊似乎是有些疲倦,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睡一会儿。” 声音很轻很柔,刻意压得很低,“你乖一点。” 这时的逐星已经隐去了身形,唯有慕云殊能够看见她,她就坐在慕云殊的身边,自然听见了他刻意凑近说的话。 而前面驾驶座的陈叔只觉得自己好像隐约间听见了慕云殊的声音,但是又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原本想开口问一问,但他又在后视镜里看见慕云殊已经闭上了眼睛,于是他只得沉默下来,专心开车。 他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逐星靠近的时候,还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 她数着他的睫毛,手里的甜筒已经被她解决掉了。 嘴唇被冰得有点麻麻的感觉,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弯了眼睛。 毫无预兆的, 她凑近他,吧唧一口亲在他的脸颊。 或许是她嘴唇的温度太过冰凉,慕云殊几乎是一下子就从已经有些朦胧的睡意里挣脱出来,他骤然睁开眼睛。 起初还有发懵,他的那双眼睛里透着显而易见的迷茫。 但在瞥见那个坐在自己的身旁,正在无声偷笑的女孩儿时,他的目光停在她此刻显得过分殷红的嘴唇,他的眼瞳里,好像被浓墨无声浸透。 逐星偷亲得逞,还在笑着,却忽然见他伸出手。 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过她柔软的唇瓣,那停留在他指尖的冰凉温度,好像与他刚刚脸颊在片刻间感受到的温度如出一辙。 脸颊掠过冰凉触感的瞬间,又开始转化成了稍烫的温度,令他始终无法忽视。 好像还留有几分酸甜的草莓味道,或是几缕奶香。 味道极淡,却反而更撩人心弦。 像是忽然的意动, 他觉得指腹有点痒。 她的唇瓣还留有草莓甜筒的冰凉与香味,唇色透着比平日里更深的红。 有点想亲。 第27章 理所当然 心里刚刚有了这样的想法时,慕云殊反应过来,他脸颊的温度再次攀升,苍白的肌肤隐约透出几分薄红。 按下车窗,他偏过头。 窗外的风迎面而来,吹得他脸庞的燥热终于有了所收敛,但他的心里却始终无法平静。 无论是千年之前,亦或是现在,那份年少时忽来的情思,仍然鲜活如昨。 也同样令他在此刻,只是单单看着她,就心动不已。 或许从《燕山图》里,在那个提着一盏灯,穿着一件过分宽大的燕红嫁衣的姑娘探出窗棂,轻轻地吻上他的脸颊时,即便他还没有记起曾经的那许多事情,却也足够令他重拾那份心动。 因为有陈叔在,逐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她抓着那几只小蘑菇,正在戳它们的脑门儿。 夏季的风从车窗外吹来,吹得她已经松散的发辫散出来几缕乱发,贴着她的脸颊,来回晃动着,如羽毛一般挠过,弄得她脸颊痒痒的。 逐星弹走一只小蘑菇吐出来的泡泡,抽空抓了抓自己的脸颊,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 回到慕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听贺姨说,慕羡荣回来了,正在和慕羡礼一起吃饭。 “礼先生让少爷你也过去吃。”贺姨说。 慕云殊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穿过花园里石板铺就的小径,走上靠近清水湖的回廊,逐星一直跟在慕云殊的身旁,手指一动,淡金色的流光一闪,地板上的石子就到了她的手里。 她忽然站定,憋足了一口气,把手里的那颗石子扔了出去,在水波上横着划出三四个漂亮的水漂。 有蜻蜓被惊得扇动着翅膀,迎着这烈日阳光往不远处的眼角上飞去,它的翅膀半透明,在强烈的光线里显露出细致的纹理,如同树叶根茎蔓延的痕迹。 这里的绿荫繁花,屋檐回廊,假山湖水……都是这夏日里,最鲜活且恬静的画面。 慕家的这个大宅子,是慕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花了不少钱买下来的。 老太爷本来也没读过多少书,只是早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因缘巧合发了迹,此后生意越做越大。 虽然老太爷没读多少书,但正如许多父母对子女那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盼一样,他很重视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的教育。 甚至在已经四五十岁的年纪,还捡起了当初年少轻狂时毅然决然丢下的书本来学习,阅读。 或许是为了让慕家看起来更像是个书香门第,他还买下了这个价值不菲的大宅子。 年轻人喜欢城市里的高楼大厦,闪烁霓虹,而老年人却越发爱重古旧的事物,一如这里的古朴清幽。 -- 第68页 慕云殊很喜欢这里,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一切,区别于那些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建筑,更令他有一种归属感。 对于逐星来说,或许也是一样。 “逐星,你先回去吧。” 正在逐星扔石子打水漂的时候,慕云殊开了口。 逐星闻言,就看向他,“为什么呀?” “我是过去吃饭的。” 慕云殊抿了一下嘴唇,说了一句。 “我知道啊。” 逐星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去了也只能看着我吃。”他望着她,说了一句。 就如同今天早晨一样,在他跟慕羡礼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望着。 “……” 逐星一下子耷拉下脑袋。 这对她来说,未免过分残忍。 现在逐星的出现,还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她还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对于慕家人来说,院子里忽然多出一个陌生的人,这一时间也实在解释不清。 “那我呢我呢?” 她可怜巴巴地看他,“我也想吃饭。” 慕云殊摸摸她的脑袋,“我给你带。” 逐星只好点头,“那好吧。” “记得回去的路吗?”他又有些不放心。 “记得记得,我走一遍就记得啦。”逐星说。 慕云殊闻言,他轻瞥她白皙的脸蛋,忍不住微微弯唇,他认真地夸她,“真聪明。” 逐星本来就不经夸,一听他这么说,她就扬着下巴,一副骄傲的样子,望着他笑。 然后,她就被他喂了一颗糖。 是他喜欢的薄荷糖,凉沁沁,甜丝丝的。 慕云殊一个人沿着回廊往那边的月洞门走去,逐星就坐在湖边的廊椅上,一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的背影,半睁着眼睛。 回到慕云殊住的院子里时,逐星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孩儿的身影。 他穿着柠檬黄短袖衫,套着浅蓝色的牛仔背带裤,那么小小的身形,就蹲在落满槐花的树下,用他的玩具挖掘机装满了一朵又一朵的花瓣。 槐花的香味时而浓郁时而浅淡,在这月的尾巴,这些黄白的花瓣就快要凋零。 回廊底下的池塘里已经有了花苞。 一期花落,又一期花开。 这才是岁月无声的痕迹。 逐星忍不住跑过去,蹲在那个小孩儿的对面,看着他在那儿用自己的玩具车装走一捧又一捧的花,嘴里还在唱着跑了调的歌。 什么情情爱爱的老调子,他也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就常听他奶奶哼,他潜意识里就记下来了,也不自觉地哼。 他唱得好难听。 但是逐星觉得他手里的小饼干……一看就很好吃。 当小宝捏在自己手里的小饼干凭空消失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傻了。 “我吃了吗?” 他陷入深深地怀疑,“我什么时候吃掉的?” 他咂咂嘴,好像连这是什么味儿的饼干都忘了。 他到底吃没吃上他是不太清楚,反正逐星是觉得他的小饼干还挺好吃的。 蹲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这个小孩儿玩他的玩具车,逐星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转身走到回廊里去,躺在廊椅上睡觉。 身为一只画灵,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也变得会像一个凡人一样,在沉沉睡去时做梦。 或许是从那许多次的轮回里开始,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人类。 会做梦,会吃饭,虽然她的骨肉魂灵都由画中气韵乃至山川灵气锻造而成,但她的外貌看起来,几乎已经与凡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的梦里有那座在缥缈云端里的殿宇,亦或是在卞州里的小院子,还有那许多快乐或不快乐的往事。 而那许多的往事里,每一帧,都有他。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画面全都开始渐行渐远,她又梦到了许多好吃的。 直到她觉得鼻子有点痒痒的,打喷嚏的瞬间,她忽然惊醒,然后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她身旁的慕云殊。 他手里捏着一片凝碧的叶,那是他方才将手伸出廊外,从柔软枝条上摘下来的。 彼时,他正低着头,望着躺在廊椅上的她。 银色边框的眼镜后,他双眼皮的褶皱蜀舒展,左眼皮间的殷红小痣显露分明,那似乎是他这样一张苍白的面容上,唯一的艳色。 “云殊?”逐星迷迷糊糊地揉了揉鼻子。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慕云殊轻声问她。 逐星打着哈欠坐起来,“晒太阳嘛。” 阳光里有从四面八方飘散而来的缕缕灵气,令她觉得很舒服,虽然在这样凡人聚集过多的地方并没有太多的灵气。 她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那个小孩儿已经不在那儿了。 “进来吃饭。”慕云殊站起来。 逐星也站了起来,很自然地就去牵起了他的手。 慕云殊顿了一下,小幅度地弯了弯唇,他的睫毛颤了两下,像是有点害羞,但他还是忍不住收紧了指节,握住她的手。 今天中午的那顿饭慕云殊只吃了几口,或许是因为除了慕羡荣和慕羡礼之外,慕云琅也在,而他讨厌慕云琅,所以他比平日里又少了许多胃口。 -- 第69页 慕云琅在慕羡礼面前倒是乖觉,或许是慕羡荣在他面前嘱咐了些什么,又或许是因为在他儿时,慕羡荣因为慕氏集团的许多工作的关系,常常是住在城区里的公寓里不回来的,而他又一直被慕羡荣要求,要住在老宅陪着当时还没去世的慕老太爷,所以那时,多是他这位二叔在照顾他。 慕云琅平日里再混账,到底也还念着他二叔的几分情。 即便他再讨厌慕云殊,也不会在他二叔面前表露些什么,而慕云殊也一直懒得跟慕羡礼说这些事情,所以慕羡礼一直以为,他们两个相处的还算不错。 离开慕羡荣的院子后,慕云殊特地去跟贺姨说了让她再送一顿饭过来。 每个院子都有单独的厨房,慕羡荣那儿是他专请的大厨,做的都是酒店里最好的菜色,但是对于慕羡礼和慕云殊来说,却没那么多讲究。 慕羡礼也不常回来,所以也没有多请什么人,只一个贺姨,就能够解决他和慕云殊父子两个的三餐。 当然,贺姨虽做的都是家常菜,但手艺也十分了得。 贺姨来送饭的时候,慕云殊还没有回来,他被慕云琅拦在了花园湖畔的回廊里,习惯性地冷嘲热讽一番,又说了一堆废话,反正慕云殊也没有心思在听。 总之他还惦念着上一次慕云殊因为他的那幅画的事情,而在他父亲面前羞辱他的事情。 最后慕云殊被惹得烦了,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终于流露出几分不耐,他直接伸手扣住慕云琅的脖颈,一用力,就把他抵在了回廊的栏杆上,力道之大,令慕云琅半个身子都悬空了出去。 慕云琅也是不防他有这样的举动,更不防他有这样的力气。 “慕云殊你想干什么?” 慕云琅伸手去拽他的手腕。 这或是他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清眼前这个看起来病弱清瘦的年轻男人的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深不见底的晦暗光影。 慕云琅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你最好滚远一点。” 慕云殊说话仍旧一如往常那样轻缓,清泠的嗓音,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还有几分夹杂着不耐与厌戾。 对于他讨厌的人,他比平日里要显得更加没有耐心。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他一抬头就看见贺姨牵着她的小孙子小宝正往院门这边走了过来。 “奶奶,我想起来了,我刚刚没有吃我的小饼干!” 小宝拽着他奶奶的衣袖,“但是饼干忽然就不见了!” 贺姨有点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你小小年纪的,吃没吃你都忘了?那饼干你捏在手里还能凭空消失?” “真的!我没有吃!但是它就是不见了!”小宝试图让她相信自己。 “我看你是想在我这儿多骗一袋零食吃。”贺姨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聪明,一眼就发现了他幼稚的企图。 “我真的没吃嘛……”小宝委屈极了。 贺姨可没心思再听他狡辩,在看见立在院门口的慕云殊时,她连忙走过去,笑着说,“少爷回来了?饭菜我都准备好了,快去吃吧。” 慕云殊点点头,“谢谢贺姨。” 当贺姨带着小宝离开,慕云殊走进院子里,在踏上阶梯的时候,他就看见了睡在回廊的廊椅上的女孩儿。 红白格子的连衣裙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或许是因为这会儿的阳光太盛,她的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微的汗珠,腿弯不自禁蜷缩了一些,毫无衣料遮挡的小腿落在他的眼里,他忽然闪了一下神。 或许是忽然贪恋此刻的寂静,他觉得这时候的阳光也变得不那么刺眼,廊外的芭蕉叶也始终浓绿喜人。 而他在熟睡的女孩儿身旁坐下来,静静地打量着她的脸庞。 偏头时,他望见了廊下添绿的树荫,散漫地探过来的枝叶就在刷了朱红漆的柱边,偶尔轻轻摇晃。 他的神情变得越发柔和。 摘下一片树叶,他捏着扁平的叶子,去轻轻地蹭她的鼻尖。 见她皱眉,见她被一个忽来的喷嚏打醒,他忍不住轻轻地笑,在她睁开眼睛望向他的时候,他又迅速收敛了笑意。 原本失去的胃口,在他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的女孩儿捧着饭碗,啃着排骨的时候,他又有点想吃了。 但是贺姨拿过来的就只有一副碗筷,他也不能多要。 于是这一次,换作他眼巴巴地望着她吃饭。 逐星吃得正香,抬眼却见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啃排骨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珠转了转,她问,“你又饿了?”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慕云殊还是诚实地应了一声,“嗯。” “那也不给你吃。”逐星笑起来。 她甚至还把那一碟糖醋排骨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慕云殊愣了。 而这一刻,逐星看着他此刻有点呆呆的模样,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来在《卞州四时图》里,明明很喜欢吃糯米鸡的那位“神明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最后一份给了她。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 明明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只要是她想要,他就都会给她。 无论是什么。 曾经的逐星还无法体会什么是珍贵,什么是喜欢,那许多的情绪她都不曾有过,所以那么些年,她便将他所有毫无保留的馈赠,都当做了理所当然。 -- 第70页 而现在,当她终于变得越来越具有一个凡人所有的七情六欲时,她开始明白他所有深重而不可说的情感,也开始明白他那些年为她所付出的一切。 也是此刻,诸多情绪涌上来,逐星唇畔的笑意消失殆尽。 有那么一点点想哭。 尤其是在他用那样纯粹清澈的目光望着她时,她就更加有点收不住。 “逐星……” 慕云殊察觉到她的情绪像是忽然有了些变化,他皱了一下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忽然夹过来的一块排骨堵住了嘴。 他眨了眨眼睛。 慢吞吞地咬住那块排骨。 也是这时,他忽然听见她认真地说: “云殊,你想要什么我也会给你找来的。” 就像你曾经愿意为了我将所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拱手相让一样。 慕云殊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忽然一顿。 他抬眼望向她。 明明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是他还是慢吞吞地吃完那块排骨,用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问,“小宝的饼干好吃吗?” “……?” 逐星愣了。 小,小宝是谁? 但她抓住了关键词:饼干。 难道…… 她想起来那个在院子里玩他的玩具车车的小男孩。 “我买给你的不好吃?”他静静地盯着她,神情像是很淡。 “好,好吃啊……”逐星结结巴巴地答。 她整个人都懵掉了。 好像不该是这么一个走向啊!! “你以后不要再抢小孩子的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语气有点委婉,“我买给你的,够他吃一年了。” 毕竟小宝每天也只能吃一袋零食,是一个不太容易的小朋友。 “对不起……” “我错了。” 逐星耷拉下脑袋,蔫蔫地说。 第28章 忽然袭击 慕云殊一大早就去慕羡礼那里了,剩下逐星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在慕云殊的衣帽间里,有一个柜子是他专门收拾整理出来,用来存放逐星的衣服的。 昨天慕云殊买的东西有点多,被人送来的时候,还是他自己盯着的,也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什么端倪。 逐星洗完澡,就在柜子里拿了一件樱桃红的短袖衫,和一条牛仔七分裤换上,因为头发有点长,她施了小法术弄干头发之后,站在镜子前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偷懒不梳头。 院子里有了响动。 逐星吃着小蛋糕,踏出门槛,站在廊里时,就看见了那个被贺姨牵着走进院门来的小男孩。 昨天被她偷吃了饼干的小孩儿。 “你在这儿玩儿一会儿,我去把你殊哥哥的床单被套给换下来。”贺姨摸了一把他的小脑袋,说了一句。 “知道了,奶奶。”小宝乖乖点头,脆生生地答。 这会儿的阳光还没有那么炽烈刺眼,天空颜色清淡,层云漂浮着又透出浅薄的蓝。 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天空好像被压得很低很低,好像就坠在翘脚檐上。 檐下挂着的铜铃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有风来过的声音。 逐星看着贺姨走上台阶来,从她的身旁经过,却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逐星在廊椅上坐了一会儿,看着那个小孩儿蹲在老槐下玩耍。 他今天换了一辆玩具车,上头有几种颜色的光一闪一闪的,还会播放出奇奇怪怪的音乐。 逐星忽然想起昨天慕云殊说,她拥有的零食,是他一年的量。 这的确是一个不太容易的小朋友。 逐星有点后悔自己昨天抢了他的小饼干。 她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那块吃了一半的小蛋糕,又摸了摸衣兜里刚刚塞的一袋小零食。 小宝只不过是蹲在老槐树下像往常那样玩着自己的车车,可他一转头,就看见了自己屁股后面多了一袋小零食。 咦?? 小宝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竟然是真的! 他捡起来那袋小零食,下意识地抬眼去望廊里大开的那扇门,他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有点疑惑。 难道……是奶奶给的? 她是相信他昨天说的话了吗?! 彼时,贺姨正好抱着换下来的床单被套走出来,她手指里捏着一两缕长长的头发,眉头皱得紧紧的。 为什么少爷的枕头上,会有这么长的头发? 如果说是她刚刚不小心弄上的也说不通啊,毕竟她的头发也不见得有这样的长度啊。 贺姨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心里怪异得紧。 她心里想着事情,走下阶梯来,抬眼却望见她的小孙儿正蹲在老槐树下,手里像是捏着什么,他正望着那东西发呆。 贺姨往前走了几步,定睛一看,竟然是零食。 “小宝!”贺姨忽然喊了他一声。 小宝被她忽然的一声吓得身形一颤,下意识地回头去望她。 “这大清早的你刚吃过早饭就想吃零食了?” 贺姨风风火火地走到他的面前,看见那还是一袋色彩缤纷的糖果,她就拧紧了眉,“你还换着牙呢,不能多吃!拿来给我!” -- 第71页 “……?” 小宝愣了。 “奶奶……这不是您给我的吗?”小宝有点委屈。 “什么我给你的?你奶奶我记性还没到那地步,给没给你我能不知道?快交出来!” 贺姨朝他伸出一只手。 小宝有点舍不得,但还是乖乖地交到了她的手里。 他耷拉着脑袋,有点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小饼干不见了,今天奶奶给的糖果她还要收回去……小宝觉得自己好倒霉。 “还学会撒谎了还!今天不许吃零食!”贺姨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 “啊?”小宝傻了。 站在那边的逐星见了这一幕,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做,不但没有让小孩儿吃上她给的零食,还让他失去了今天吃小零食的机会…… 逐星还挺愧疚的。 慕云殊提着一只食盒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逐星蔫哒哒的坐在回廊的栏杆上,一双腿悬空,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廊下就是一池荷塘,水波如碧,偶有游鱼点破水面的波纹,发出细微的响声。 她手里捏着柔绿的枝条,靠在柱上,一双眼睛像是在盯着廊下的水波。 在慕云殊踏上阶梯的时候,逐星就已经听见了声音,于是她回过神,偏头朝他看过去。 “你怎么了?”慕云殊问她。 逐星老老实实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末了,她还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害得他连今天本该有的小零食都没得吃了……” 慕云殊听罢,沉默片刻,也觉得小宝有点可怜。 “我会补偿他的。” 慕云殊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廊椅上。 “……不,” 逐星摇头,闷闷地说,“你该补偿我的。” 慕云殊眨了一下眼睛,站在那儿,一时间有点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我把我所有的零食藏进他房间里的小柜子里了,我都给他了……” 逐星瘪嘴,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角,“我一袋都没有留。” 在小孩儿被他的奶奶牵着走出院门的时候,逐星就跟了上去,一直到了他住的地方,在他在外头写作业的时候,逐星就把自己所有的零食都塞进了他的小柜子里。 “我还施了个小法术,他奶奶就是打开柜子也发现不了。”逐星扬着下巴,有点得意。 “……”慕云殊也是根本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舍得把自己所有的零食都给了那个小孩儿。 她倒是大方。 慕云殊垂下眼帘。 他忽然说,“他在换牙,吃太多对他不好。” 逐星一愣,她显然忽视了这个问题。 半晌,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犹豫了一会儿,又望着他,“那,那要不然我再去把里面的糖果都拿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 慕云殊还没有开口,逐星就已经一溜烟没影儿了。 “……”慕云殊抿着唇,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逐星方才坐过的栏杆,像是有点不太高兴。 他索性在廊椅上坐下来,背靠着栏杆,半睁着一双眼睛,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看起来仍旧淡淡的。 慢条斯理地撕开糖纸,他刚把那颗糖捏在指腹间,就见一道淡金色的流光已经骤然出现,在他眼前渐渐凝成一个女孩儿的身形。 逐星提着半袋子的零食,回来时一眼就看见了慕云殊捏在手指间的那颗淡绿的糖果,她直接探身过去。 慕云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任由她来抢走他手里的糖果,反而是将手往后挪了挪,在她疑惑的目光里,他慢悠悠地喂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 逐星望着他,忽然撇嘴。 “你干嘛不给我吃?”她气呼呼。 慕云殊瞥她一眼,咬着嘴里的糖果,没有说话。 见她提着零食,站在那儿气鼓鼓的望着他,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然后指着自己旁边放着的那只食盒,说,“你的早餐。” 坐在屋子里的桌前,逐星咬了一口包子,又喝了一勺粥,脸颊鼓鼓的,好像任何时候她吃饭看起来都能吃得很香。 慕云殊原本在那边的书案前摆弄自己的毛笔,他偶尔抬眼,瞧见她偶尔拨弄一下落到身前去,挡住她半张脸颊的长发时,他忽然开口,“为什么不梳头发?” 逐星嘴里咬着东西,说话的时候还有点模糊,“太长了,不想梳……” 说完她就继续专心致志地吃着早餐,也没有时间去注意后头不远处,挨着窗棂的书案后的他。 她喜欢今天的蒸饺,忍不住多吃了两个。 直到他忽然来到她的身后,伸手去触碰她的头发时,她才转头去看他。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梳子。 逐星愣了,傻呆呆地望着他。 “你吃你的。” 慕云殊像是被她那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垂着眼眸时,睫毛颤了一下。 为了不让她继续看他,他索性亲自伸手去摆正她的脑袋。 此时此刻,屋子里一片寂静,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而他手里握着一把梳子,动作温柔又细致地替她梳理她那及腰的长发。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头发天生就有些卷卷的弧度,如同水波一般,就像是现在的许多女孩儿会烫的卷发。 -- 第72页 她的头发虽卷,却不毛躁,从来都如丝缎一般,很好梳理。 慕云殊也不会编发,只能简单地像她自己这些天打理的那样,给她编了一个简单的麻花辫。 也没有编得太紧,松松散散的,显得蓬松了些,却很好看。 逐星喝着粥,却有点心不在焉,她没有办法忽视的是,他偶尔会不小心拂过她脸颊的手指,有时候,她会感受到他在她身后替她编发的动作。 牵动着她的发丝,也令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更快了一点。 慕云殊替她梳理完头发,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像是有些满意,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下午的时候,之前那位陶老先生的孙子陶从知来了慕家。 他一来就被慕羡礼带着来了慕云殊的院子。 陶从知今年才二十八岁,但他却得了陶老先生的真传,现如今已经是一名出色的医生,这次也是被平城的第一医院聘请过来了,正好也来替慕云殊看病。 陶从知五官生得不错,看起来颇有几分儒雅,也十分谦逊懂礼。 逐星站在慕云殊身后,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 慕云殊稍稍偏头,瞥见了她看向陶从知的目光,他垂下眼帘,嘴唇微抿,神情有些发暗。 在陶从知替他把脉,而慕羡礼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时,他将另一只手悄悄伸到身后,捏了一下逐星的手指。 力道有点大,逐星觉得有点痛,她回神去看他,却只见他腰背直挺地坐在那儿,就好像捏她手指的人不是他似的。 逐星不明所以,她鼓着脸颊,直接伸手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 慕云殊瞳孔微缩,放在脉枕上的手腕猛地一抬。 瞬间,房间里所有的目光都从他的手腕,移到了他的脸上。 “小慕先生怎么了?”陶从知看向慕云殊,挑了一下眉。 慕羡礼也问,“云殊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慕云殊的脸颊忽然染上几分薄红,他垂下眼帘,有些许狼狈,“没什么。” 逐星站在他身后,捂着嘴巴偷笑。 陶从知在来之前就已经听他的爷爷详细地将这么多年来替慕云殊诊病的许多细节说了个明白,他也明白这位小慕先生的寒症是十分罕见的病症。 此刻替他诊脉时,陶从知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仍如陶老先生说得那样,这位小慕先生的寒症,已经不是普通的药物可以医治的了,换句话说,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彻底根治他的寒症。 陶从知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帮他再一次调整药方子,抑制住他体内寒症的频繁发作。 不必多说,这已是慕羡礼和慕云殊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是此刻,慕羡礼还是难免面露凝重。 他多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方法,彻底根治慕云殊的寒症,可如今看来,却是没可能的事情。 陶从知开了药方子,就跟着慕羡礼离开了。 他会暂时住在慕家,直到他定下自己在平城的住处。 逐星站在回廊里,看着陶从知和慕羡礼走出院门,然后她才回到屋子里,蹲在慕云殊的身旁,撑着下巴望着他。 坐在桌前的慕云殊看她蹲在面前,用那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他有点不太自在,问她,“看什么?” “云殊,你的病,会好吗?”逐星问。 慕云殊闪了闪神,他并不知道该如何答她,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吃了一颗可以长生的灵药,所以他不会死。 但他的寒症,已经药石无医。 或许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摆脱这病症的折磨。 但他此刻开口时,却是对她说,“或许……会吧。” “或许?”逐星皱起眉。 “一定会的。”于是他改了口。 逐星总是很相信他,在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她就扑进他怀里,用脸颊去蹭他的衣襟,“那就好!” 她弯起眼睛,用那样依赖的目光望着他。 慕云殊低眼看她,有点想亲她的额头,可他犹豫了一下,又有点不好意思。 最终,他只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晚上在洗手间里洗漱的时候,慕云殊刷完牙,见逐星刷了牙,洗完脸就要出去,他一下子拽住她的衣领。 “干嘛呀?”逐星被他提着衣领,回头望他。 她喜欢的电视节目就要开始了,她还想去看呢。 “擦脸。”慕云殊指了那些还没有被她开封的护肤品。 “我又不搞不清楚这些东西……” 逐星嘟囔了一句,然后转过身来,仰着脸凑近他,双手叉腰,理直气壮,“你帮我擦!” 灯光下,慕云殊看着她那张素净白皙的小脸,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他认真地研究了所有护肤品的使用顺序,然后按照步骤,动作温柔地涂到她的脸上。 彼时,他不自禁地俯下身。 他们之间的距离有点近。 逐星原本是闭着眼睛的,而慕云殊替她涂抹护肤品的时候也像他在画画的时候一样认真专注。 忽的,逐星睁开了眼睛。 她努着嘴巴,想要忽然袭击。 却没有料到他的反应特别快,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用手指挡住了她的嘴巴。 逐星眨了眨眼睛,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有点不高兴,“快涂快涂,我要看电视了!” -- 第73页 她却不知道,这会儿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一步的慕云殊怔怔地盯着自己触碰过她唇瓣的手指,有点懊恼。 他不该这样的。 第29章 红绳络子 逐星一直试图在夜里趁着慕云殊睡着的时候,从自己的被窝里,滚进他的被窝。 但这事一直也没能成功。 这天也是一样。 逐星刻意强撑着没睡,就是想要等慕云殊睡着之后,自己再钻进他的被窝里,可每当她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总会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手掌抵住她的脑门儿,再慢吞吞地说一句,“睡觉。” 他盖的被子比逐星的要厚一些,夜里睡觉也总是过得很严实,而逐星则是适合夏天的薄被,夜里她总会热得蹬被子。 慕云殊的寒症令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永远活在秋冬的人一样,再炎热的夏天,都始终没有办法令他感受到多么强烈炽热的温度。 逐星有时候去牵他的手时,也总会感受到他比常人要低许多的温度。 一觉睡醒,逐星打着哈欠坐起来,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看见慕云殊的身影。 她穿了拖鞋,走到门槛处的时候,就看见回廊右边被搭了一张桌子在那儿,而他正站在桌子后,手里正握着一只毛笔。 廊外的树梢在阳光底下散了一地的阴影,偶有鸟儿飞过,掠去檐上,几声脆鸣。 雪白的宣纸上有墨色铺展开来,时浓时淡,朦胧之中,便已成山体之形,再着色时,又隐约透出水波阵阵。 而从头至尾,他所用的不过只是一种墨色而已。 这算是即兴的写意之作,还没有画完。 逐星走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他桌上那幅画里还有好大一片的留白。 慕云殊一见她,就放下了手里的那支毛笔,“醒了。” 逐星应了一声,然后又低头去看他的画。 或许是找回了许多曾经的记忆,慕云殊终究成就了这样一个完整的自己,又或许是在那几幅画里经历过的一切给予了他诸多感悟,所以他明显感觉到,现在的自己,似乎又找回了一些之前丢失过的东西。 现在的他,心境比之创作《天阙》的那时候,好像变得好了一些。 在慕云殊晃神的时候,逐星手指间的淡金色流光坠入画里,那一瞬间,他仔细描摹过的每一笔山水,都好像在瞬间从画卷之间苏醒过来,变成立体的影像,环绕在他与他的周围,令人在瞬息之间,犹如身临其境一般。 “这是你赋予我的灵力。”逐星吹灭了手指间的小火花,周遭所有的影像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她忽然说。 她是因他而生的灵,他所赋予她的,不仅仅只是灵识那样简单,她所有的灵力术法,统统来自于他画中的每一寸墨色,每一笔山河,甚至是每一抹留白…… “是你很厉害。” 慕云殊弯了弯唇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认真地夸她。 逐星最不经夸,他每一次以这样,她就会忍不住笑。 贺姨来的时候,在院门那儿就远远瞧见了一抹淡粉色的身影,那样的身量绝不该是慕云殊的身高。 她一惊,手里的药碗都差点端不住。 幸好逐星及时感知到了她的抽气声,在贺姨快步往这边走的时候,她就已经隐去了身形。 慕云殊反应过来,偏头时,正见贺姨站在台阶底下,端着一碗药,正往他这里张望着,仿佛是有些惊疑。 人呢? 她明明刚才看见了一个女孩儿的背影,为什么这么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贺姨?”慕云殊叫了她一声。 他的神色看起来平静沉稳,没有丝毫异样。 “少爷,我刚刚好像……” 贺姨本来是想问他的,但她看着慕云殊那双迷茫无辜的眼睛,又住了口。 算了,应该是她眼睛花了。 于是她只能端着药碗走上台阶,来到慕云殊的面前,说,“没事少爷,你喝药吧,趁热喝。” 目睹了慕云殊全程淡定模样的逐星是一点也不讶异了,自从上次在慕羡礼的院子里经历过“放屁事件”后,她就见怪不怪了。 她看着慕云殊端起药碗,闭上眼睛,喉结一动一动的,喝了小半碗下去却再不肯喝了。 新开的药方子,居然要比以往的还要苦上许多,又苦又酸的味道,令他眉头紧皱,甚至有些反胃。 “少爷,一副药的第一碗药的药味儿是要浓厚些,你忍一忍,喝完吧。”贺姨劝说着。 慕云殊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喝了,甚至连心情也被此刻的药味牵连,变得有些差,“不喝了。” 逐星也闻到了那样浓烈的酸苦味道,她觉得如果是自己,她可能连喝一口都没有办法做到。 而慕云殊却喝了这样的药,整整十年。 逐星忍不住去望他。 慕云殊有多固执,这么多年来贺姨也已经很清楚,眼见着他是这样一副绝不肯再多喝一口的样子,她也就没再劝了。 收拾了药碗后,贺姨转身就往院门外走。 慕云殊坐在廊椅上,低着头,眼镜后的那双眼睛里神色稍沉,有些灰暗,看得出来,他这会儿情绪不大好。 似乎是想在自己的外套衣兜里找什么东西,可里面什么也没有,他的手留在衣兜里,整个人都很沉默。 -- 第74页 逐星连忙伸手,淡金色的金光流转,一颗糖果出现在了她的手里。 糖果外裹着的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颜色几经变换,特别漂亮。 她剥开糖纸,把里面那颗草莓味的糖果捏在手里,凑到他嘴边,“云殊。” 慕云殊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最先张嘴咬住那颗糖,然后抬眼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逐星。 草莓味糖果的甜在他的舌尖一点点蔓延,掩盖过所有令他难以忍受的酸苦味道,也令他终于渐渐舒展了眉头。 逐星在他身边坐下来,淡粉色的睡裤被她挽起裤脚,露出半截白皙纤瘦的小腿,还有她的脚踝。 慕云殊只盯着看了一眼,就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下棋吗?”他忽然问她。 或许是“下棋”这两个字唤起了一些回忆,逐星有一瞬,又回想起来在《燕山图》里那位一开始让子,后来又寸子不让的“神明大人”。 她“哼”了一声,“下棋那么无聊,谁要跟你下棋,我要玩游戏!” 逐星一伸手,原本被放在屋子里的床头的平板电脑瞬间就到了她的手里,她盘腿坐在廊椅上,点开一个小游戏就开始玩。 慕云殊抿着唇,看她果然开始认认真真地玩起自己的小游戏,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她的脸蛋。 逐星往后躲了躲,手还在戳着平板的屏幕。 或许还是不忍心把慕云殊晾在一边,逐星偏头望了他一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他,“要不,我们一起玩?” 慕云殊摇了摇头,却从她手里拿过平板,在她的目光注视下,退出了游戏页面,然后在一个软件上搜出来他昨天看过的房子。 “喜欢吗?”他点开照片,问她。 “你要买房子吗?”逐星愣了一下。 慕云殊抿了一下嘴唇,他的声音很轻,“在这里,你总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因为他基本没有什么社交,常常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所以有关于逐星,他很难给慕羡礼他们一个好的解释。 而在这座宅院里住着的人也不少,许多的事情终究难以那么完美地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而他也不愿意她这样躲躲藏藏。 去城区里住,也方便她能多出去逛一逛,认识这个全新的世界。 这也意味着,慕云殊也将因此而改变自己过往十年的生活。 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时的慕云殊,好像已经将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封存了起来,他就该如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这样,永远沉静淡然,也永远温柔无害。 慕云殊想,他应该放下许多的过往,那些好与不好的,那些刻骨不甘的,都该在这一刻的静谧中,被他遗忘才是。 可这一切远没那么简单。 “云殊,那买吧买吧!”此刻的逐星并不知道慕云殊在想些什么,她只是听他那么说,她就抓着他的袖子,说道。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问他,“你钱够不够呀?这里买房子是不是很贵?” 然后她微扬下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得意地笑起来,“我可有钱了,你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画里藏了多少金银珠宝……” 她说着还伸手比划,“有一座山那么高……哦不是,两座!” 慕云殊回神,见她那样一副骄傲的模样,他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然后提醒她,“那些,好像都是我给你的。” 逐星愣了。 她鼓起脸颊,伸手去捏他的脸,“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慕云殊眨了眨眼睛,望着她,顺从地答,“好……” 有点乖。 逐星又差点被他的盛世美颜迷了心神,她忽然亲了一下他的右脸,又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那以后都是我养你了,不是你养我……” 慕云殊忽然被亲了一下,他的脸有些泛粉,像是有点害羞,他又忍不住收紧手指,小心地托着她的腰,低着眼看她的时候,他睫毛微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仿佛他所有的耐心与纵容,都早已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就如同年少时轻易交付的那份情思一般,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从来没有。 那么逐星呢? 她一次又一次的亲近,究竟是否只是片刻的情愫使然? 如果是…… 慕云殊闪了闪神。 他忽然攥住了逐星的一只手腕,不自禁地渐渐收紧,泛冷的镜片后,他的那双眼睛里深藏着的晦暗如浓墨一般深不见底。 也是此刻,花园里临着一汪碧湖的回廊里,有人将嵌着一颗晶石的红绳络子下面的垂着的流苏抽出来一丝。 一缕红丝被抽出的瞬间,就化作了一根极细的尖针,在黑红色气流涌动间,擦着流动的空气,迅速飞去了慕云殊所在的院子里。 尖针并没有触碰到慕云殊,就已经化作了一道忽然的气流只是如风般拂过,就好像有什么丝线将他的每一寸关节都串联起来,犹如有无数细密的针一寸寸地扎过他的骨头,像是在强行唤醒曾经加注在他身上的古旧阵法。 那一瞬间,气血翻涌,慕云殊直接吐了血,手行脱力,平板摔在了地上。 逐星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云殊?云殊你怎么了?” 此刻,慕云殊的额头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他的面庞也在顷刻间变得更加苍白。 -- 第75页 黑红的气流浅淡,一点点浸入他额头,像是要侵占他的识海。 逐星来不及想那许多,直接出手掐了诀,淡金色的流光从她指尖飞出,将那诡异的红黑色气流打散,最终在地上凝成了一缕红色的丝线。 慕云殊嘴唇泛白,盯着那地上的丝线,他剧烈地喘息着,又开始猛烈地咳嗽。 逐星擦去他下巴上沾染的血痕,眼眶已经有点发红,“云殊……” 慕云殊抓住她的手腕,像是平复了好久,他才勉力开口: “是……应琥。” 他知道,早该有这样一天的。 慕云殊的那双眼睛里,压着深不见底的晦暗,所有的光芒明灭间,他抿紧泛白的唇,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应琥不会放过他。 “是他来了吗?” 逐星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可她又皱起眉,“不对,云殊,不是他,他如果来了这里,我不会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因为应琥夺走了逐星原本拥有的一半灵气,所以逐星能够察觉到应琥的存在,就如同应琥也能感知到她一样。 “因为你在,他不会亲自来的。” 慕云殊抹掉唇角的血痕,说话已有些艰难。 “我去看看!”逐星站起来,弯腰去捡起来地上那一缕红丝。 应琥。 此刻她的心头已经积聚着极大的怒气,促使她憋红了眼眶,仿佛曾经的许多记忆都在此刻涌了上来。 这么多年,她也从未忘记过那个令人恶心的老太监。 他想让云殊死,她就要他死。 从逐星重聚灵体的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如此坚定。 千年前,她没有能力保护少年慕攸,那是她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的心结。 她希望自己可以保护好现在的云殊。 尽她所能。 不惧生死。 慕云殊拉住她的手腕,在逐星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别去了,人早走了。” 逐星只能把那一缕红丝捏在手里,捏得紧紧的,直到她的手掌里燃起寸寸火焰,灼烧着那红丝发出“滋滋”的声音,同时还散发出了浓重的血腥味道,甚至是莫名的恶臭。 几只小蘑菇从逐星后颈的金色符纹里钻出来,闻到这味道后,它们都开始张大嘴巴,夸张地呕吐起来,只不过吐出来的都是泡泡。 “活人生祭?” 逐星瞪大一双眼睛。 她看向慕云殊,“云殊,这上面沾染的血腥,应该有十人之多……应琥他竟然用活人?” 第30章 只要你在(捉虫) 当初的阵法损毁时,应琥也一定是受到了重创,所以这十年来,他才没有对慕云殊出手。 失去了慕云殊作为媒介来替他淬炼灵力,应琥就只能通过阵法来杀人,用人的血肉来作为他维持自己生存和获得力量的主要途径。 而那些被他杀了的人的魂灵,则会依附在这一根根的红色丝线上,彻底被炼化成一根根的魂针。 逐星不知道的是,曾经的慕攸在被应琥锁入地宫里的冰棺内时,曾被应琥用这样的魂针刺穿过每一寸关节,红色的丝线化作无形的气流,锁着他的骨骼,令他犹如傀儡一般,在应琥的手指牵动间,他的身体再不由自己控制。 这也是他一千年来一直被动地陷入沉睡,无法挣脱束缚的原因。 阵法损毁,慕攸失踪,应琥就只能杀更多的人,借此来维持自己的术法,填补自己缺失的灵力。 “看来现在,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慕云殊被逐星扶到屋子里,在床上坐下来,他以拳抵唇,咳嗽了两声,脸色苍白如纸。 “我会守着你的。” 逐星扶着他躺下来,又把被子给他盖上,将他裹成了蚕蛹,因为想要去替他压好里面的被角,她一个不稳,就直接压在了他的身上。 慕云殊不防,身体一僵,又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逐星连忙支起身体,还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胸膛,然后她就趴在他的床前,探身摘下他的眼镜,说,“云殊,你睡一觉吧。” 慕云殊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轻缓平稳,逐星仍旧趴在他的床头,定定地望着他好久好久。 眼眶变得有些湿润,逐星吸了吸鼻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腿弯已经有点发麻,逐星索性站了起来。 手指间有淡金色的光芒如流火一般浸入他的额头,丝丝缕缕,如水脉脉。 或许是感受到了温暖的温度从他的识海里流散去了四肢百骸,睡梦中的慕云殊终于舒展了眉头。 逐星从未想到过的是,他的识海早已变得与常人不同,犹如深不见底的冰渊,极寒极冷,没有半点温度。 她的灵力不断地输送进去,最终也只能像是点燃的薪火一般,燃尽之后就不会再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云殊,你的病,会好吗?” 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天问过他。 “或许……会吧。” 他的声音有些渺远,犹在耳畔。 逐星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身体已经到了现在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正如他所说,他不会死。 灵药能保他此生长续,可在地宫里那许多年的冰封沉睡,寒气已经侵蚀了他的每一寸骨髓血肉。 -- 第76页 这该是比死还要难受的折磨。 当贺姨提着一食盒的早餐过来的时候,先是敲了敲门,没有听见里面传来丝毫声音,她就提着食盒推门走了进去。 将食盒放在桌上,贺姨往雕花的木制隔断那边走了几步,见慕云殊躺在床上,像是仍然睡着。 少爷不是贪睡的人,他的作息一向很规律。 贺姨察觉到不对劲,就连忙走过去,又叫了几声慕云殊,见他始终没有什么反应,像是仍在沉沉地睡着,她觉得有些不大好,就连忙去给郑医生打了电话。 当所有人都聚集在慕云殊的床前,而那位穿着白大褂,匆匆赶来的郑医生正仔细查看着慕云殊的状况时,他们看不见的是,有一个女孩儿,缩在那边窗棂下的墙角里,正在抹眼泪。 应琥。 逐星将这个名字在心底念了许多遍。 她的手指收得紧紧的,指甲盖儿嵌进手掌里,她眼见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因为忽然的头痛症而翻来覆去,乌黑的短发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她什么时候见过他这副模样? 或许是慕云殊在她眼前向来都隐藏得极好,就如同千年前的他一样,所有的苦痛都由他自己咬牙承受,从不肯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分脆弱,也从来都不愿让她替他分担些什么。 当初的少年,是那般纯粹的,想要把他的小画灵留在身边。 他也是那般清傲,且极重尊严。 也从不肯借由她,替他做任何事情。 故而那许多年的时光,都是他自己强撑着走过来的,而逐星,至多只是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被人踩在尘埃里,也看着他踩着那许多人的尸骨站起来,看他遍体鳞伤,也看他锦衣华服。 那么多人的阴谋算计,到底没能折断一个少年的脊骨。 “你只要,陪着我就足够了。”少年曾那样认真地捧着她的脸颊,说。 逐星自始至终,什么也没能为他付出过。 捂住嘴唇,逐星始终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她缩在墙角里,看着那个穿着白色长褂的医生把针管里的液体推进他的身体里。 片刻后,他终于安静下来,像是彻底陷入了睡梦之中。 阳光的温度变得越来越灼热,灼烧着外头院子里的石板间细碎的青苔颜色渐渐变深了许多,树梢压低,只影阑珊。 这一朝的阳光散漫慢慢地淹没在了黄昏时,屋檐后的流霞里,光影转啊转,从天亮到夜幕。 从阳光到灯盏。 屋子里始终有人进进出出,逐星也一直蹲在墙角里,看着他们来的来,去的去。 直到他,终于醒来。 时值深夜,守在这屋子里的所有人终于都松了一口气。 “云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慕羡礼问他。 慕云殊起初睁眼一见眼前的他,像是有些恍惚,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句师父……可,或许是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灯的光芒有点刺眼,令他回神时,便怔怔然地唤了一声,“父亲……” 即便是这么多年早已见惯慕云殊病发时的样子,慕羡礼每每见了,还是会觉得难受至极。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在遇见他之前,到底经受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染上这样罕见的寒症…… 慕羡礼没有孩子,他也始终没有办法忘记亡妻,所以这十年来,慕云殊早已是他心里,如亲生儿子一般的存在。 他想要替慕云殊治好寒症,可十年来,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慕云殊深受这病症的折磨,却始终束手无策。 此时此刻,他看着慕云殊那张苍白的脸,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见到慕云殊醒过来,慕羡礼也算是稍稍放下了心,因为此刻已经是深夜,他也没多打扰他,让贺姨去端厨房炉子上煨好的粥,自己就跟郑医生他们离开了。 贺姨端了一碗香菇鸡肉粥过来,想去把慕云殊扶起来,却被他拒绝。 “放那儿吧贺姨。”他说话时,声音还有些哑,也没有什么力气,他的目光落在那边窗棂下,缩在书案后的角落里,身影看得有些不分明的女孩儿身上,他再开口,对贺姨说,“很晚了,您回去休息吧。” 贺姨清楚他的脾性,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一句,“少爷可千万记得喝粥。” 慕云殊沉默应下,看着贺姨踏出房门,关上了门。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连檐外铜铃被风吹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也是此刻,他微哑的嗓音忽然响起: “过来。” 他的目光一直停在书案后,那一抹蜷缩的身影,神情始终专注深沉。 逐星的腿弯早已酸麻,听见他的声音,她乖乖地抓着窗框站起来,在这样明亮的光线里,她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他的脸庞。 或许是因为没有戴眼镜,他只能半眯着眼睛看她,却始终看不真切。 直到逐星忍着腿部的酸麻,走到他的面前来,他方才将她看得清晰了一些。 于是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轻声问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饿吗?” 逐星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她又摇头。 “把粥喝了。”慕云殊微扬下巴,示意道。 逐星摇头,“你喝。” 她有的时候很倔强,慕云殊很清楚她的性子,于是他垂着眼帘片刻,半晌又抬眼看她,“扶我起来。” -- 第77页 逐星连忙去扶他坐起来,又把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在床头。 慕云殊端着碗,在逐星的目光注视下,舀了一勺粥,凑近她的唇畔,“喝。” 这粥熬得很浓稠,鸡汤的味道也很香浓,里头的香菇被切得很碎,几乎毫不费力就可以吞咽下去。 逐星一开始还不愿意张嘴,直到慕云殊把勺子贴近她的嘴唇,稍烫的温度令她“嘶”了一声。 她还没说什么,慕云殊便皱了眉,当即收回了手,“很烫?” “一点点……”逐星的声音闷闷的。 贺姨是直接从炉子上端下来的,用来盛粥的碗隔热性太好,令他指腹间没有感受到什么太烫的温度,却没想到,这粥倒是烫得很。 逐星只是这么答了一句,未料她再抬眼的时候,就见他正低眉,仍有些泛白的嘴唇微张,正在细细地吹着那一勺的粥。 他唇畔吹来的风,好像若有似无,轻轻拂过了她的脸颊。 逐星眨了眨眼睛,胸腔里的那颗心犹如被拍在了鼓面上,不断地上扬下坠。 她的呼吸已经凝滞。 “张嘴。”慕云殊再一次将勺子凑近她的嘴唇。 逐星望着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乖乖地张嘴。 他见她吃了,就弯了弯唇角,一张苍白的面容因为此刻的笑容而终于又变得生动了几分,那仍是一张漂亮得令人心惊的容颜。 在他那双明净的眼瞳里,逐星看见自己化作了渺小模糊的影,却仍不妨他从来都是那样认真且专注地望着她。 那本该是一双天生冷淡的眼。 可每当他望向她时,却又好像也曾显露几分温情。 “好吃吗?”他忽然问她。 逐星脑海里恍惚闪过许多的事情,他的声音在她耳畔显得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然后就又被他喂了一口粥。 眼泪一颗颗砸下来,逐星伸手捂着眼睛,吸了吸鼻子,躲开他凑近的勺子。 “逐星?” 慕云殊唇畔的笑意消失,他将手里的那碗粥放在床头柜上,想伸手去拉下她挡住眼睛的手腕,却被她再一次躲开。 慕云殊抿着嘴唇,他伸手攥着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的手拉下来。 逐星的眼皮已经被她自己揉红了,眼泪在眼眶里停留了片刻,还是掉了下来。 她的鼻尖也有点发红。 她好像变得越来越爱哭了,这或许就是她已经开始拥有一个凡人的情感的证明。 学会了凡人的情感,却仍没学会该如何将这些情绪很好地控制隐忍。 他最见不得她哭。 慕云殊沉默地审伸出手指,指腹一点点地抹掉她脸颊上的眼泪,然后他捧住她的脸颊,稍哑的嗓音里还带着刻意的温柔,“怎么了?” 逐星呜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泣着说,“他,他把你给锁在地底下冻坏了……” 说完她又控制不住,哭得更大声了。 慕云殊初听她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又有些哭笑不得。 “我要杀了他……” 逐星抹了一把眼泪,“死老太监不要脸呜呜呜呜……我要把他弄死然后把他冻在冰窖里……” “……” 她一开口就很有画面感,慕云殊都不由得联想到了那样的一幕。 他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逐星想打他一下,可举着拳头,她在泪眼朦胧间望见他那张苍白的脸,她瘪着嘴巴,到底是没舍得,最终只能收回手,哽咽地说,“你还笑……” 她挣脱开他的手,站起来就要往另一边走。 “去哪儿?”慕云殊问她。 逐星的声音仍然带着几分哭腔,还有些闷闷的,“我收拾东西。” 慕云殊一听,他骤然拧起眉,当即掀开被子,“收拾东西做什么?” 她,这是要离开? 慕云殊的指节收紧。 “我要去把那个老太监找出来,我要杀了他,我现在就去!”逐星已经蹲在打开的柜子旁,往自己的虚空袋里装小零食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慕云殊脑海里紧绷着的弦骤然松懈,他的神情也终于柔和了许多。 “你知道他在哪儿?”他问她。 逐星装零食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不得不老老实实地答,“不知道……” “但是我能感知到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她又连忙说。 “那你走了,如果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办?”慕云殊盯着她,语气稍淡。 逐星愣了。 现在的应琥,比之当初,虽然灵力微弱到只能依靠杀人而获得短暂的强大力量,但他修习的术法却日益精进,他甚至不用亲自前来,就能借由一缕红绳络子来伤他。 何况,如今跟在应琥身边的,怕是还有旁的妖邪。 逐星把自己的虚空袋一下扔进了柜子里,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我不走了,我守着你,我会一直守着你的,他要是敢来,我就打死他!” 她说着,还咬了咬牙。 慕云殊的唇畔终于又有了微弯的弧度,他拉住她的手腕,在他的床上坐下来,然后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但半刻,他却是忽然不笑了。 他收敛了笑容的样子,一张面庞瞬间清冷了几分,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逐星。” -- 第78页 是那样严肃认真的语气。 然后,在逐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把她揽进了怀里。 他的下巴,就抵在她的肩头。 逐星隔着半开的窗,看见了此夜浓深的天幕里,缀满在檐后的漫天星子。 夏夜鸣蝉,声声入耳。 撩人的夜风拂来,更有他清泠的嗓音就在她的耳畔,柔和又清晰,“你在这里,就很好了。” 生或死,都没有什么重要。 活得再辛苦,只要他一想到,这冗长的岁月里,还有她在,好像也就没有多难以忍受了。 人啊,不都是这样吗? 之所以眷恋生命的长度,之所以留恋这人世间,不就是因为,这红尘里有岁月磋磨不去的山水依旧,有一直等在记忆里的故乡倒影,或是有那样一个人,总能令你重新燃烧起对这个世界的热切期盼,会让你在某一瞬间觉得,活着真好。 这夜浓深,星子疏漏。 逐星和慕云殊一起吃光了那碗粥,然后他捏了捏她的小腿肚,“还麻吗?” 逐星摇头,“不麻了。” 慕云殊摸了摸她的脸蛋,抿着唇笑。 她忽然变得好乖。 要睡觉的时候,逐星跑到柜子那边去拿被子。 “逐星。” 慕云殊望着她的背影,不自禁开了口。 逐星扯了一半的被子出来,回头去望他。 “你……” 像是有点害羞,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不用抱被子。” 逐星歪着头,正想问为什么,见他捏紧了自己膝上的被子,睫毛又一直颤啊颤的,像是有点紧张,又有点无措。 她忽然瞪圆了一双眼睛,“是我想的那样吗云殊?!” “……”慕云殊的脸颊更热了一点。 他终究没有反驳。 逐星直接把拽出来的那一半被子给重新塞回了柜子里,然后就扑到了慕云殊的床上,迫不及待地蹬掉了拖鞋,然后就掀开被子,往他的怀里钻。 她把他缠得紧紧的,脑袋埋在他的胸膛。 慕云殊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没有去看她的脸,手却始终放得很规矩,没有要去抱她的意思,他甚至还说,“逐星……松开。” 逐星闭上眼睛,“我睡着了。” 慕云殊不禁弯了眉眼。 或许是因为一整天都紧绷着神经,还哭了好多次,逐星说睡,就真的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于是, 这一夜,她并不知道,因为觉得热而无意识松开了他,翻了个身的自己,最终又被不满的他,在睁眼的瞬间,皱着眉又把她重新抱回了自己怀里。 或许是这样的夜色令所有掩藏的情思浮动,又或是她清浅的呼吸声令他终归多了那么几分意动。 于是他注视着怀里的女孩儿良久,在朦胧昏暗的夜里,他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最终,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 如同夏夜穿透窗棂的风拂过,如羽毛轻轻擦过,温软的触感过后,就只留轻微的痒意。 后来, 他索性衔住她的唇,温柔辗转着,始终闭着眼睛,睫毛都在颤抖。 直到…… 他忽然被睡梦中的她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慕云殊骤然瞪大一双眼睛,几分错愕,几分狼狈。 第31章 蓝色流火 逐星一觉醒来,先是在被窝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裹着被子在里头滚来滚去。 慕云殊早就已经起来了,这会儿刚从自己存放各种矿物宝石的房间里走出来,抬眼看见逐星在被子里拱来拱去,他走过去,掀了她的被子,扣着她的肩膀,让她坐起来。 逐星被抓着坐起身来,抬头就望见了慕云殊颜色稍淡的下唇上有了伤口,只极小的一点,已经结了血痂。 “咦?”逐星捧起他的脸。 “云殊你的嘴巴怎么了?” 她问。 “……”慕云殊握住她的手腕,挣脱开她的束缚,嘴唇抿了抿,半晌才说,“不小心磕到了。” “是吗?”逐星皱起眉。 慕云殊索性不理她了,只催促她去洗漱,然后就匆匆走出了屋子。 原本今天慕云殊跟逐星要去看房子的,但因为昨天他寒症发作的事情,这件事也就只能暂时搁置了下来。 吃完早餐,逐星陪他在院子里面的石桌前坐着,看着他握着笔,在宣纸上细细地描摹着一个人的轮廓。 逐星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要画她,所以她特地坐得端端正正,可看了一会儿,她越发觉得不太对劲。 “我的脸才没有这么方……”她忍不住说。 慕云殊闻言,笔尖一顿,抬眼时,双眼之中略有迷茫。 “你在画谁?”逐星气鼓鼓。 “老师。”慕云殊轻声回答。 逐星一愣,原来是陛下呀。 他说完,又开始专注地一笔一画地描摹起纸上那人的轮廓样貌。 区别于如今的慕羡礼,纸上那人金冠束发,眉目凛,美髯须。 逐星眼看着他只三两笔,那画上之人眼中的神光便已是千年前那个帝王的神情姿态。 逐星见他收了最后一笔时,便握着笔,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画上之人发呆,或是想起了那许多的往事。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指,淡金色的流光坠入画纸里,如水波一般铺展开来,不过刹那,那画上之人就忽然倒映成了慕云殊眼前,那一抹半透明的影。 -- 第79页 就好像千年前的那位帝王,真的立在了他的眼前。 慕云殊就那么怔怔地望着,好半晌都不曾移开眼。 或许是他从未认真地体验过这一千年的岁月流逝,好像只是一觉醒来的瞬间,当年的北魏早已消亡在了冗长的历史洪流里,可于他而言,那些过去都好像仍如昨日发生的事情一样,而他的老师,好像也永远停留在了昨天的记忆里。 直到慕云殊伸手,挥开那一抹虚幻的影,他闭了闭眼睛,再偏头看向逐星时,他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却是不觉手指间不知何时沾染的朱砂已印在了她的脸颊。 如同红花楹的一瓣,在她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慕云殊怔了一下,忽然弯起眼睛,那双眸子里终于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你笑什么?”逐星有点疑惑。 她原本还见他神情凝重,正想着怎么安慰他呢,谁知道他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蛋,然后又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她。 她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就看见了自己手指上一点浅淡的绯色。 逐星不由瞪他。 “不是故意的。” 慕云殊说着这样无辜的话,却又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指腹漫不经心地在石桌上放着的瓷碟里碾碎其中的朱砂,然后他强硬地捏着她的下巴,见她瞪圆眼睛,想要往后躲,他索性直接松开她的下巴,然后迅速地扣住她的后脖颈,然后又将另一只手凑近她的脸颊,指腹间颜色更深的朱砂被他稍稍用力地抹在了她的脸上。 他的眼睛弧度更弯,双眼皮的褶皱间,浅露出一点轻微的红。 逐星被他气到了,索性抓着他的手,就咬在他的手腕上。 但她还是没舍得用力。 她的齿尖就那么轻轻地贴着他的手腕,眼睛却是望着他那张无暇的面庞。 他是笑着的。 眼睛微弯,嘴唇稍稍抿着,望着她笑时,令她一瞬间透过他,仿佛又望见了千年前卞州的某个院落里,那个还曾天真纯粹的少年慕攸。 忽然之间,她一点儿也不气了。 她任由他的指腹在她的脸颊上来回游移,朱砂的味道就在鼻间,混合着他衣袖间浅淡的药香。 此刻时光忽然静谧,院子里有蜻蜓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压低身体去探闻池塘里的花苞。 柔绿的枝条微摆,浓荫散开来些许缝隙,任由阳光穿透其中,抖落一地光影。 “攸攸……”她忽然喃喃了一句。 在她开口时,他的手指还戳着她的脸颊,他也毫无防备的,听到了她的那一声“攸攸”。 他像是愣了一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瞬间相贴,揉捏着他指腹间残留的红色,半晌,他忽然眯了一下眼睛,然后捏住了她的脸蛋。 稍稍用了点力。 逐星眨了眨眼睛,连忙改口,“云殊云殊云殊……” 只要认错快,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逐星一直这样赖皮。 把逐星弄了个小花脸,最后还是慕云殊牵着她去洗手间里洗的。 他用毛巾沾了水,细致地给她擦着脸,就像他今晨给她涂护肤品一样温柔小心。 “都怪你,你给我涂的东西都白涂了吧?”逐星哼了一声,抱怨他。 “对不起。”慕云殊认真地道歉。 他忽然凑近,像是在打量她脸上还有没有什么痕迹残留,呼吸都喷洒在她的脸颊,如微热的风拂来。 逐星眨了眨眼睛,被这张忽然凑近的面容给晃了晃神。 后来,她忽然微红了脸,咬着唇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小声说,“原,原谅你了……” 她就是没有办法生他的气。 但见他唇上结了痂的伤口,她还是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她不知道,她这一动作令慕云殊回想起了一些什么事情,他连忙退开了一些,一张面容上也染上了几分薄红。 他忽然又咳嗽了几声,牵动着喉间的刺痛一直蔓延到了耳后,他皱了皱眉。 逐星连忙跑出去,倒了一杯水给他。 “谢谢。”慕云殊走出来,接过她递过来的那杯水,喝了两口,然后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中午午饭过后,逐星原本是坐在沙发上跟慕云殊一起拿着平板玩游戏的,但没过一会儿,她就感知到了门外有人正匆匆走来。 于是逐星连忙隐去身形,还没来得及告诉慕云殊,就见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 “云殊!” 来人正是慕羡礼。 慕云殊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女孩儿,然后才站起来,“父亲,怎么了?” 慕羡礼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焦急。 “云琅出了车祸,现在已经在医院里了。”他说。 慕云殊闻言,眼眉间流露出一丝惊诧。 慕云琅出了车祸? “快,我们赶紧去医院!”慕羡礼朝他招手。 慕云殊回神,应了一声。 在慕羡礼转身走出去的时候,慕云殊伸手抓住了逐星的手腕,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逐星却知道,他是要带着自己一起去。 于是她连忙站起来,在门边的鞋柜旁踢掉了拖鞋,换上了一双帆布鞋,然后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出去。 当逐星跟着慕云殊和慕羡礼坐在一辆车里的时候,她没敢弄出一点儿声音来。 -- 第80页 主要是怕吓着慕羡礼。 而在慕羡礼的眼里,后座的慕云殊一直坐得端端正正,只是他放在膝上的右手像是一直虚虚地握着什么。 他哪知道,那是逐星的手腕。 等他们去到医院里的时候,慕羡荣已经站在了抢救室外面,他稍稍佝偻着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大哥,云琅怎么样了?”慕羡礼走过去,连忙问。 慕羡荣抬眼看了一眼慕羡礼,他只摇了摇头,“还没出来。” 向来沉稳的慕羡荣在此刻看起来好像也仍然没有半分失态,但他那双眼睛里却已经有了些红血丝。 他的手也一直握得紧紧的。 这时,里面忽然有医生推门出来,“谁是病人家属?” 慕羡荣当即走过去,焦急地问,“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病人送来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生低着眉,轻声说道。 慕羡荣在听见他口中的这样一句话时,瞳孔一缩,身形一晃,踉跄着往后倒退了两步。 如果不是慕羡礼扶住了他,可能他就已经摔倒。 也正是这个时候,抢救室里,原本已经延展为一条直线的心率仪忽然发出断断续续的尖锐声音。 所有人都看不到,一团淡蓝色的流火无声蔓延开来。 唯有逐星站在抢救室外,望见了那团流火闪动着的光芒。 抢救室里的心率仪忽然爆炸,在病床的另一边的护士尖叫了一声,几个人跑出来的时候,抢救室的门半开的瞬间,逐星亲眼看见,那团淡蓝色的流火凝聚成了一缕光芒,瞬间浸入了躺在病床上,那个已经被盖上了白布的人的身体里。 “怎么回事?!”医生也被这爆炸的声音下了一跳,他回身想要去查看抢救室里的情况,却见那病床上原本早已无力垂下的一只手,忽然动了动。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样一幕,他们瞪大双眼,几乎忘了反应。 还是医生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去叫了身旁的护士,匆匆进了抢救室里,再一次挂上了大门。 慕云殊站在那儿,看着那个原本被宣告死亡的人忽然又恢复生机,那样一双向来冷静的眸子里也不由流露出一丝惊愕。 “他……” 逐星忍不住抓紧了慕云殊的衣袖。 慕云殊眼睫微动,看向身旁的女孩儿时,他不由地低了低身子,凑到她面前。 “他好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他听见逐星小声说。 第32章 仙君灵川 原本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慕云琅,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这对于医院来说,也算是偶有发生的,属于少数人的奇迹。 慕羡荣当时激动地抓着慕羡礼的手,眼眶里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虽然他这个儿子平日里就是个混账玩意,一件称心的事情都没做成过,但那好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骨血,是他的亲生儿子。 纵然平日里总是臭骂慕云琅,但慕羡荣也是打心底里盼着自己的儿子好的。 唯有逐星和慕云殊知道,如今的慕云琅,早已换了芯子,不再是曾经的那个慕云琅了。 但他到底是谁,逐星也始终无法确定。 “不像是妖魔的气息,就跟烟火的颜色似的,还挺好看的……”逐星对慕云殊说。 逐星能够分辨出妖魔的气息,但是那道淡蓝色的流火却很显然是不一样的,她甚至从未见过那样纯粹的力量。 明明状如流火,气息却又冷似冰霜。 慕云殊垂着眼帘思索了片刻,最后只说,“先等他醒来再说。 对方来历不明,还偏偏占了慕云琅的躯壳,这实在是一件蹊跷事。 只不过两天的时间,医院里就有了消息,说慕云琅已经醒过来了。 慕羡荣一直守在医院里,慕羡礼接了他的电话后,就叫上了慕云殊,一起去了医院里。 这一次,逐星也同样跟着过来了。 墙壁雪白的病房里,头上缠了一圈纱布的慕云琅就坐在病床上,在慕云殊和慕羡礼走进来的时候,用一种最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甚至还皱了一下眉。 他眼底似有几分惊异,甚至还有一瞬往他身旁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正是逐星的方向。 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他又露出那副懵懂迷茫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受过重创,丢失了过往所有记忆的脆弱病人。 逐星拧起眉,盯着坐在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那个男人。 她明显感觉到,他好像可以看见她。 慕云殊也察觉到了。 他稍稍眯了一下眼睛,看着床上那个人时,他的目光仿佛一瞬冷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为什么,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咳嗽了两声。 “羡礼,云琅他失忆了……” 慕羡荣一见慕羡礼,就连忙对他说道。 刚刚医生已经来过了,对于慕云琅出现的这种情况,医生也并不意外,毕竟头部在受到重创后引起短暂失忆的情况也是有的。 他们说话时,慕云琅坐在病床上,始终维持着一种姿势,也再不去看慕云殊,或是他身旁的逐星。 却是逐星将他前前后后打量了许多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个男人明显因为她的目光注视,脊背变得越来越僵。 -- 第81页 这天过后,慕云琅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 慕云琅出院的那天,慕羡礼已经去了京都工作,所以只有慕羡荣去把他接回了慕家。 逐星听到慕云琅回来的消息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啃苹果。 “云殊,我去看看!” 逐星把啃了两口的苹果塞进了慕云殊的手里,然后就想往外面跑。 慕云殊伸手抓住了她背带裤的肩带,把她拽了回来。 “看他做什么?”他垂眼看她,隔着透明的镜片,他的神情疏淡,透露出几分不甚高兴的神色。 “我要去看看他那壳子里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魂灵!”逐星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想走却被慕云殊抓着带子,她有点急了,回头望他,“云殊,你快放开我呀。” 慕云殊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什么话也没说,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的带子。 “不要莽撞,若遇上什么事,先回来找我。” 他认真地叮嘱。 逐星猛点头,“我知道的!我就是去探探他的底,如果跟他打起来,我打得过就使劲揍他,打不过我就跑!” 逐星笑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放心吧云殊,我逃跑可快了!” 慕云殊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过片刻,逐星就已经化作了一道淡金色的流光消失在了慕云殊的眼前。 他盯着门外瞧了许久,神情冷静平淡,最终他索性拿了一本书,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来。 可翻了几页,他却始终看不进去。 眉眼间不由浮现一抹烦躁之色,他索性将书仍在桌上,自己喝了两口水,却又咳嗽了好一阵。 逐星并不知道慕云琅的院子是在哪边,她还想着自己该怎么去找,却不防在路过花园的时候,被一抹幽蓝的光芒击中,瞬间将她的衣襟处灼烧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逐星瞪大双眼。 “小画灵,是想找我吗?” 稍显低沉的嗓音从临着湖水的回廊里传来,在抽条的树树绿意间,逐星一偏头,就看见了那边正坐在廊椅上,下巴枕着手臂,正对着她笑的年轻男人。 是慕云琅。 他跟慕云殊是完全相反的两种相貌。 慕云殊的面庞生得隽秀漂亮一些,五官有几分柔和,轮廓分明,是那种无论令人看了多少回,都仍旧会觉得惊艳的脸。 但慕云琅却不一样,他的五官生得更深邃一些,轮廓线条则更加硬朗,皮肤也并没有那么白皙,反而像是比小麦色要稍浅一个度的肤色。 他的唇形稍薄,这会儿唇角正弯,脸颊处陷下去两个梨涡,倒也是十分俊朗出挑的容貌。 逐星盯着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手指,指尖淡金色的流光飞出去,化作如簇的火焰,直直地要落去他的头发,像是誓要将他烧成个秃头的样子。 幸好慕云琅躲得快,否则就真的要被那忽然窜来的火焰烧成秃头了。 “诶诶没必要这样吧?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他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虚汗,莫名多了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逐星直接一跃而起,足尖轻点绿树枝条,刹那间便已落在了湖水对面的回廊里,站在了慕云琅的面前。 她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样一张白皙微丰的秀美面庞,这会儿却是故意严肃,她微扬着下巴,问他,“你是谁?”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慕云琅仍是笑着的。 逐星眯了一下眼睛,威胁似的伸出手指,一簇小火苗瞬间燃烧在她的指尖。 这一次靠得近些,她也终于感知到,这个人身上充斥着的神秘力量像是被封存了大半,这会儿显得有些微弱,基本对她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毕竟她再次重聚灵体时,已是汇集了山川灵气,拥有了来自山河湖海的力量。 果然,慕云琅在瞧见她手指间亮起来的那一簇火焰时,就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 如今的慕云琅,的确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慕云琅了。 真正的慕云琅,已经死在了医院里的病床上,魂灵已经坠入黄泉了。 而逐星眼前的这个住在慕云琅的躯壳里的魂灵,姓晏,叫做晏灵川。 慕云琅死时,正逢他以自己的躯体为祭,冲破九天之境的结界而来,被慕云琅捏在手里的一缕红丝吸引,魂灵涌入慕云琅的躯壳里。 莫名其妙得了一副躯壳,晏灵川也是很迷茫。 他甚至对这副躯体还有点不甚满意。 “我原本长得很白的,你看看这张脸……”晏灵川说着,竟然还随手幻化出来了一把菱花镜,照了照镜子里的那张脸。 他的神情变得有点怪异。 显然还是没能习惯自己这张脸。 “……”逐星看他手里拿着一把菱花镜,眼皮不由地跳了一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商场的洗手间里,见到的那个穿着裙子的……男孩子? 晏灵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连忙把镜子收好,然后说,“你可别误会,这是我夫人的物件,所以我一直带在身上……” 夫人,他都有夫人啦? 逐星眨了眨眼睛。 “你说,你是神仙?”逐星好奇似的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根据他所说,他原本修炼数千载,早已在千年前得道升仙,是九天之境的灵川仙君。 -- 第82页 随着这山河更迭,岁月流转,当年的满天仙神,早已陨灭得只剩下零零散散的那么一些了。 世界永远是凡人的世界,红尘永远是凡人的红尘。 神明退居神秘的九天之境,那是一个隔绝了所有烟火气息的缥缈之地,同浩瀚宇宙一般,万古无垠,永生存在。 可那里与凡世之间的壁垒,却是越发难以逾越。 因为凡人不再需要神明,也因为妖也不再与神敌对,甚至这人世间里所有因贪嗔痴而幻化成魔的凡人,最终都要依靠隐匿存活在人世里的妖族来解决。 这是当初,神明与妖族之间的约定。 万物制衡,自有它的道理,而神明,早已不是能够干涉其中的存在了。 晏灵川点了点头,“不错。” “你应该也能察觉得到,我的气息不同于妖魔。”他弯着唇,慨叹似的说,“就我们这样的仙男之气,那可真是清新好闻啊。” “……”逐星觉得他真的好奇怪。 见逐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晏灵川摸了摸鼻子,干笑一声,“开个玩笑。” “你既然是九天之境里的神仙,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逐星问他。 晏灵川在听见逐星的这句话时,唇畔的笑意终于收敛了几分,他沉默片刻,垂着眼帘,声音都变得有些轻,“来找人。” “找谁?”逐星好奇地问。 晏灵川笑,“我夫人啊。” 或是不想在提及这件事情,他撑着下巴,倚在栏杆上,望着逐星,眼里的兴致颇浓,“说我做什么,还是说说你吧……” “小画灵,你可当真是我这活了几千年来,唯一见过的画灵啊……”他或是想起了那天在病房里瞧见的那个容颜昳丽的年轻男人,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语气似有几分感叹,“世间少有如此天资卓绝的画才,他的笔,竟真有赋予画中万物无限生机的能力。” 这是多少年来,都未曾出过一个的奇迹。 “得亏是那颗灵药,被他吃了下去,如若不然,这样的天才死了,该有多可惜……”晏灵川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逐星愣了。 晏灵川唇畔笑意更浓,一双棕色的眼瞳里晕染着星星点点的光影,“因为千年前,本仙君曾丢了一颗灵药。”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或许是当初的那一颗灵药,便注定了今日,他们会由有此一遇。 “那药……是你的?” 逐星大睁着一双眼睛,站在那儿。 “小画灵,本仙君的灵药虽能保他长生不死,但他那寒症如今却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无可挽回之境,或许活着对于他来说,只会是一件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逐星立在那儿,一时忘了反应。 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晏灵川的那一句话,收紧了手指。 晏灵川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逐星现在一时已经无法分辨,她没有办法相信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但她也无法否认的是,晏灵川身上的神秘气息,不同于妖魔,区别于很多种浑浊的灵气,那股力量甚至比她的灵气还要纯净。 那应该就是传闻中,只有拥有仙骨的神明,才会有的仙灵之气。 那是一种,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甚至令百草摧折,或令万物复苏的,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强大力量。 只不过此刻,他一时被禁锢在了这平凡的躯壳里。 元神受损,他暂时还没有办法冲破那一缕红丝所携带的封印。 逐星正想开口问他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抹清泠的嗓音传来,正唤她的名字: “逐星。” 盛夏午后的微风带不来一丝凉沁的温度,只能引得廊下的树枝微微摇晃着,片片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微的光芒。 湖面的水纹层层铺开,水波微澜。 而站在对岸的年轻男人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深色的长裤更衬得他闪退笔直修长,阳光下,他肩头好似留有耀目的光,晃了她的眼睛。 他站在那儿,那样一张苍白无暇的面庞上似有几分不悦,与这炎热的天气格格不入的,是他鼻梁上的眼镜镜片闪烁的微冷的光。 眼眉都似画,好看得令人心惊。 这满园的光景,好似都比不过他那一双望向她的眼睛。 那时, 他轻启淡色的唇,再一次唤她: “逐星,过来。” 第33章 温柔辗转 在逐星隔着一汪湖水,望向立在对岸的慕云殊时,晏灵川也顺着那一抹冷淡的嗓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即便只是这么隔水一望,晏灵川也还是察觉到,那个站在对面的年轻男人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隐含敌意。 逐星原本是还想问晏灵川一些事情的,但听见慕云殊的声音,她偏头看了一眼此刻仍然坐在廊椅上,靠在栏杆上的晏灵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迅速闪身,化作了一道淡金色的流光,刹那间便已立在对岸的慕云殊的眼前。 “云殊……”逐星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攥住手腕。 他抿着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牵着她的手,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等等。” 彼时,他们身后有一抹稍显低沉的嗓音传来。 原是晏灵川。 -- 第83页 他不知何时就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静等着他们两个人回过头来。 慕云殊回身时,正对上身后那人的一双笑眼。 他皱了一下眉。 这张脸到底还是慕云琅的,但此刻这人的情态却半分不像从前的那个慕云琅。 “慕云殊,我们现在,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 晏灵川说着,他伸出手,一缕红丝从他的指尖漏出来,在此刻忽来的微风指尖,来回摇晃着。 那红丝上,似乎还隐约有黑红的气流时隐时现。 慕云殊在看见他手里的那一缕红丝线时,瞳孔微缩,似乎是有些惊诧,片刻后,他的神情又很快地晦暗下来。 “你应该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来历吧?”晏灵川说这话时,似乎很是笃定。 这红丝上负有不少人命孽债,其中隐藏的魂针更是用魂灵炼化而成。 这应该是始于一种古旧隐秘的邪恶阵法。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红丝背后的那人,原本应该是打算用这红丝,彻底穿透他这副躯体原来的主人的每一寸关节。 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封存其意识,如傀儡一般,供他驱策。 但平日里,他则不会记得任何自己在意识被封存时所作的一切事情,就好像精神分裂患者一般,永远不知道自己另一个人格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但好巧不巧, 适逢这人遭遇车祸,而晏灵川正好在他一命呜呼的瞬间,以自己的躯壳作为代价,突破了九天之境的结界,坠入凡世。 红丝里隐藏的阵法能够吸引魂灵,晏灵川元神受损,一朝不妨便被牵引过来。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白捡了一副新的躯壳。 这本来该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可这红丝里隐藏的阵法,将他彻底禁锢在了这副躯壳里,连带着大半的修为也被封印。 对于神明而言,换了一副躯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仙骨迟早是会再长出来的,到那时,他的仙灵之气恢复,元神得以复原,他便可以挣脱这封印。 但这仙骨要生长,总也有个时间啊。 这可是急不来的事情。 但这红丝背后的那人,如果发现了他想要掌控的这个慕云琅,此刻已经被换了芯子,怕是晏灵川还没来得及长出仙骨,就会被他夺走禁锢在这具身体里的所有修为。 晏灵川现在,同他眼前的这个脸色苍白,一身病骨的年轻男人一样,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毫无自保之力。 那个人是冲着慕云殊来的,但晏灵川很清楚,如果那人真的对慕云殊下手,那么他也是同样的在劫难逃。 毕竟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就好比是那些妖魔眼中最好进补的良药。 而令慕云殊没有想到的是,在慕云琅遭遇车祸的意外之下,竟然还藏有应琥的险恶用心。 应琥想利用慕云琅来做些什么,这并不难猜。 他之所以这般畏畏缩缩,屡次试探,怕也是因为知晓逐星的存在。 应琥应该也已经感知到,如今的逐星,已非当日可比。 故而他才会想要借由慕云琅来试探虚实。 心中思绪千转,慕云殊面上也越发沉冷,半晌,他忽而松开了逐星的手,一步步地走到晏灵川的面前来,伸手时,他从晏灵川的手指间抽出了那一缕红丝。 红丝短暂地灼烧了他的指腹,他却好似感知不到灼痛似的,垂着眼帘睨着那一缕红丝良久,他指腹一松,任由那红丝在即将飘落的瞬间,又被时隐时现的红黑色气流牵引着,回到了晏灵川的手里。 这,便是应琥的封印。 “你想说些什么?”慕云殊定定地看着他。 晏灵川也不打算拐弯抹角,他笑着说,“现下我解不开这封印,修为无法施展,我总要寻求一下庇护,以求自保。”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逐星。 慕云殊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逐星,扯了一下唇角,笑意很淡,微不可见。 像是觉得好笑。 他轻嗤一声。 重新牵起逐星的手,转身想走。 “真的不考虑一下?”晏灵川在他身后故作叹息,“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彻底根除你体内的寒症呢?” 乍听他此言,慕云殊还未有反应,却是逐星先睁大了眼睛。 她停下来,抓着慕云殊的手,转头去看晏灵川,“你说的是真的吗?” 晏灵川摸着自己的下巴,冲她笑,“信则有,不信则无……” 逐星皱起眉。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嘴欠的神仙。 逐星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慕云殊攥着手腕,被动地跟着他往前走。 而晏灵川始终站在那湖水岸边,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荫深处的鹅卵石小径尽头,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 微风拂岸,值此盛夏。 这位被禁锢于九天之境快千年之久的神仙,终于在此刻的寂静中,再一次嗅到了红尘的味道。 他的脑海里有一抹身姿影绰。 那便是他贪恋此间的唯一理由。 彼逐星跟着慕云殊回到他的院子里,在临着池塘的回廊里坐下来,她抓着他的手臂晃来晃去,“云殊你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吗?他说他有办法治好你的寒症!” -- 第84页 慕云殊伸手去捏她的脸蛋。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的语气很淡。 逐星挣脱开他的手,“可是他是神仙!” 说到这里,逐星就把自己那会儿听晏灵川说的话,全都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慕云殊也是没有料到,这个占据了慕云琅身体的陌生魂灵,竟然会是神仙。 他更觉惊讶的是,当年他的老师强迫他吃下的那颗灵药,竟原本是晏灵川的东西。 “你确定吗?”他问她。 逐星连忙点头,“是真的,云殊,他的气息真的和妖魔不一样,也没有任何血腥气。” 晏灵川身上没有背负任何人命业债,而这世上比自然之灵还要纯净的灵气,或许就只有属于神明的仙灵之气了。 慕云殊听了逐星的话,他沉默良久,又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儿。 彼时,院子里显得尤其安静。 阳光热烈的温度仿佛将空气里飘忽的风声全都压得很低,将一切声息淹没殆尽。 镜片不知道何时有了浅淡的雾色,令他有些看不真切眼前的她。 他索性将眼镜摘下来,放在旁边。 后来低头时,他的额头轻轻地抵着她的,鼻尖若有似无地轻轻蹭过她的鼻尖。 逐星忘了呼吸。 “逐星。” 然后,她听见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我不会死,即便是寒症不除,我也不会死……” 他说,“所以,你不必为我考虑什么,也不要担心。” 此时此刻,他的嗓音变得很轻很轻。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拂过她的脸颊耳畔。 “可是,” 逐星退开些许,他们之间也不再有那样近的距离。 “可是云殊,你会活得很辛苦。” 正如晏灵川所说,因为寒症,慕云殊的长生,反而成了他的枷锁。 对于他来说,活着只会是一件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 因为他的寒症如今已经药石无医,如今还能依靠着一些药物短暂地压制下来,可一种药用得多了,是会产生抗药性的。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陶老先生一直在为慕云殊更换药方子的原因。 因为一副药喝得多了,便不会再对他起任何作用。 他的生命越长久,消耗的药物就越多,直到未来的某一天,所有的药物再也没有办法对他起半点作用,那么他就只能依靠自己生生地去捱过寒症病发的每一刻。 逐星没有办法去体会他的痛苦。 但她只要是这么一想,就会觉得很难受。 那么苦的药,那样折磨人的病症,将伴随他此生,生命不尽,折磨不止。 “我不想这样……” 逐星的眼眶有些热,但是她揉了揉眼睛,生生地忍了下来,“云殊,我想让你好起来。” 她就蹲在他的面前,望着坐在廊椅上的他时,她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就算是长命千千万万岁,那也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呀。” 她开始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每天喝那么苦的药,还要忍受那么疼的折磨,你现在说得很轻松,说不定哪天你就会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她撇着嘴巴,开始碎碎念。 慕云殊似乎是有些发怔。 他好似是在看着她的,可他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时,却又好像有些恍惚,神情思绪也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她的目光像是一簇细微的火苗,令他在这短暂的一刻里,心口滚烫。 或许是这样炎热的天气自然而然地令人心生燥热, 心头忽然的意动,令他忽然垂首凑近她。 这是比方才额头相抵时,还要近的距离。 逐星原本嘴里还在念着些什么,见他忽然凑近,她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了,她眨了眨眼睛,连呼吸也不敢了。 他们贴得很近。 他的唇离她已不到一指的距离。 “死了有什么好的?”他像是在笑。 那么近的距离,逐星慌乱间,只瞥见他眼睛微弯的弧度。 他的语气总是那样认真又专注,像是在真的在等她回答这个问题似的。 “逐星,” 他唤着她的名字,莫名带了几分显露分明的亲昵。 “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他说。 因为那颗药丸,他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在沉睡了一千年的岁月后,再一次找回了他的逐星,甚至是再一次见到了他的老师…… 虽然老师已经历经转世轮回,早已忘却前尘一切。 这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记着就好。 当初的师恩似海,如今的父恩如山。 因为活着,他才能够等来这样的一天,才能够重新找回他的逐星。 “云……” 逐星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忽然吻住了嘴唇。 她瞪大双眼,睫毛不停地抖啊抖。 他早就想亲她,却又迟迟未动,而此刻心头脑海无数情绪涌上来,他的那份隐忍克制终究还是土崩瓦解。 他抵着她的唇瓣,温柔辗转,小心翼翼。 逐星也仅仅只是愣了那么一会儿,然后她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光彩。 在慕云殊想要退开的时候,她一急,竟然咬住了他的唇瓣。 “……?” -- 第85页 慕云殊只觉得唇上一痛。 他薄薄的眼皮细微地跳动了一下,眼尾有浅薄的红晕染开来。 这样一张如画的颜容,到底因为此刻浮现的微红而多了几分致命风情,令人只一眼,便不由心神晃荡。 逐星晃了晃脑袋。 然后他就被她捧住脸,又被她亲了好几下唇角。 慕云殊被亲懵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总觉得好像事情不该是这么一个走向才是…… “云殊,我想去问问晏灵川,他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好不好?”她开始在他怀里耍赖。 慕云殊木着一张脸,“不好。” “云殊……”逐星摇晃着他的手臂,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慕云殊给她梳好的发辫,此刻也因为她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耍无赖的种种举动而变得凌乱了许多,甚至有一缕乌发散了出来。 头发看着毛刺刺的,跟个小刺猬似的。 她又想去捧他的脸。 慕云殊察觉到了她的企图,直接伸手扣住了她的下巴,然后松手之际,他又用手指戳着她的脑门儿,把她凑过来的脑袋推远了那么一点点。 “……好。” 他还是妥协了。 第34章 星芒阵法 慕云殊的寒症已非普通药石可解。 但若是他能够找到吸收灵气的方法,修炼自身,或可借由灵气将自己身体里的寒症彻底根除。 这便是晏灵川所说的办法。 “这个我也知道啊!”逐星瞪他,“你是不是在耍着我玩儿?” 她还记着他把自己的衣服烧出一个小洞的仇,这会儿她伸出两根手指,手指头有一簇火焰凭空乍现。 “我给他输送灵气的时候,他的识海就像是一个无底洞……” 逐星闷闷地说。 就好像她将一颗石子扔进一汪死水里,激不起半点水花。 “意料之中。” 晏灵川点了点头,又吸了一口气,吹熄了她手指间的火苗,然后对她笑了笑,说,“灵气须得是他自己的灵气,才会对他起作用,你便是将你这一身的修为都给他,也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可是云殊他就是没有办法吸收灵气啊。” 逐星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耷拉下脑袋,“他是个凡人,原本就没有修炼过,又怎么能引得来灵气……”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可以借助阵法?”晏灵川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一手撑着下巴,正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逐星。 阵法? 逐星听他提起阵法,脑海里顷刻间就浮现出了老太监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她把嘴巴里的那颗糖咬碎,愤愤地说,“想过啊,可是阵法邪得很,一着不慎就很有可能会忘掉本心,陷入魔障。” 学习阵法是比修仙练道要容易得多,即便生来只是□□凡胎,也同样可以借助阵法去获得跟术法相似的力量。 但那终归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它同样也能帮慕云殊彻底摆脱寒症的痛苦,甚至是帮他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晏灵川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 “阵法其实是个好东西,不过就是用它的人大多数都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念,入魔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你口中的那个应琥……” 晏灵川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当年得了我的灵药,我原以为这样的人修习了阵法,应该会被阵法吞噬地连渣都不剩,原地入魔才是,可这红丝上的气息,却又并非是妖魔的气息……” 千年之前,九重天仍屹立在凡尘的穹顶之上,与这尘世里的千万繁华相隔着整整七十二重的结界。 他在天河边喝醉了酒,那颗药丸从他指间掉落下去,直直地穿过了重重结界,落入了人间的某一处。 到底落在了哪儿,落在了谁的手上,晏灵川也不清楚。 凡世红尘千万丈,浩大无垠。 他也懒得再找。 那天在医院里见到慕云殊的刹那,晏灵川就感知到,当年他丢失的那颗灵药,原是被他吃了下去。 他以为那灵药原是被慕云殊得了去。 直到他听到逐星提起一个叫做应琥的人。 就是这个人,费尽心力得到了他当年丢失的那颗药丸,后来却又因为千年前那位帝王的算计,最终导致慕云殊阴差阳错的,吃下了那颗灵药。 应琥将慕云殊锁在地宫的冰棺内千年之久,依靠他作为媒介,获得足够的灵气,使得自己的阵法变得越来越强大。 直到他束缚慕云殊的阵法损毁。 晏灵川只是掐指一算,就知道这个叫做应琥的人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血债,那可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数字。 他原以为这样的人应该会有诸多贪念,并因此而坠入魔道才是。 可此刻他手腕上的那一缕红丝上,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魔气。 应琥分明还是一个人,一个依靠阵法和鲜血而延长了千年生命的凡人。 “本仙君活了数千年,还从未见过有此等心志的凡人……”晏灵川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他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晏灵川说,“你不妨让慕云殊考虑一下,修习阵法。” “应琥修的阵法鲜血与灵气并用,这样的阵法会使他在短时间内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力量,但他这个太血腥了,不太适合你那病秧子。” -- 第86页 说着,晏灵川就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扔到逐星的面前,“这个,是本仙君多年的珍藏,你拿回去让他学。” 逐星拿起来一看,竟是一本阵法典籍。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逐星捧着那本书,好奇地问。 神仙拥有仙骨,仙灵之气从仙骨生长出来之时就自然而然源源不断,那是超越所有自然的无上力量。 神仙哪用得着修习阵法。 “我虽然用不到,那也可以收藏着玩儿吧?这书还挺有意思的,你拿回去让他瞅瞅。”晏灵川说着就又剥了一个橘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故作轻松,看似随意,可他垂着眼帘时,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却有些灰暗。 谁也不知道, 如今摆在逐星眼前的这本书,亦或是当年被慕云殊吞下去的那颗灵药,都是他千辛万苦,甚至是折损了几百年修为,才换来的。 当年他是那么努力的,想要留住一个人。 可这数千年如一日的心愿,到底还是落了空。 而他当年拼了命得来的这两样东西,竟一前一后的,都归了眼前这个小画灵最在意的,那个病秧子。 “真是便宜他了……”晏灵川啧了一声。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道,“你放心,我这阵法同应琥的不一样,对于慕云殊来说,这是再适合不过他的东西。” 这世间的灵气有千万种。 而世人总是会忽略一种东西。 那便是烟火气。 烟火气是这尘世里最为普遍的一种飘忽如云的东西,有人的地方,就有烟火气。 不同于夺去逐星一半灵力的应琥,慕云殊是一个纯粹的凡人。 所以修习这样的阵法,将烟火气淬炼转化成自己的灵力,这应当是最适合他的法门。 更何况, 慕云殊虽只是一个凡人,却又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画才。 旁人修习阵法,或许要遍寻山川才能获取灵气,而他不一样,他笔下的每一幅画都仿佛能够自蕴灵气一般,意韵高绝而灵气馥郁。 烟火气能令他找到修习阵法的法门,而一旦找到这个法门,他将不受任何灵力的限制,甚至成为晏灵川都无法想象的存在。 因为是他赋予了他笔下山川万物鲜活生机,万种灵气,所以他的识海才会深如长渊,不可窥探。 或许他的识海最深处,本就封存着隐秘而强大的力量。 如果说,当晏灵川将那本阵法典籍交给逐星的时候,还仅仅只怀揣着这样的猜测,那么在慕云殊真正开始修习阵法的时候,晏灵川便更加确信了他之前的这个猜测。 院里清幽,老槐树的枝叶遮掩了大片的阳光,浓荫如碧。 晏灵川眼见着那个戴着金丝眼镜,面色苍白,却姿容隽秀的年轻男人的手中有耀眼的银色星盘正徐徐转动。 淡色的气流涌动着,吹开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他睫羽微颤,在最炽烈的阳光与星盘散出来的光芒交织的那一刻, 他的轮廓都好似被笼上了一层浅淡的薄纱。 却仍旧,好看得令人心悸。 逐星趴在廊里的栏杆上,定定地望着这一幕,望着站在池塘边的他,忍不住晃了晃神。 她忍不住笑了两声。 旁边的晏灵川听见她的傻笑声,偏头又瞧见她双手捧着脸,正望着那边的慕云殊,他扯了一下嘴角,干脆拿了面前桌上的苹果,也没什么顾忌的,拿过来就啃了一口。 慕云殊手上的星盘,里面是银色的光芒勾勒出的,是九芒星的形状。 六芒星在其中顺势转动着,而星盘外部由神秘符纹组成的星盘则反势转动。 短短五日,他就已经能够操控阵法的星盘。 纵然晏灵川心里很清楚他的天资,但此刻亲眼所见,他还是难免惊叹出声。 “依照你这速度,怕是要不了多久,你的寒症就可以彻底根除了。”晏灵川啃了一口苹果,说道。 最多一年,他或许就可以免受寒症的折磨。 慕云殊闻言,偏头瞥了他一眼。 见他坐在逐星身旁,和她几乎是同样一种姿态,趴在栏杆上望他,慕云殊收回视线,再懒得看他一眼。 手指微动的瞬间, 他手上的星盘转动着,银色的流光飞出去,牵引起凝碧般的莲叶上那一滴露水在落入他指尖的刹那,幻化成了一只蝴蝶的形状。 好似是水墨画里极尽写意的一笔,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尾端还留有如同笔墨带过的枯淡痕迹。 它从他的指尖,飞啊飞。 停在了逐星的眼前。 在她仰头去望它的时候,它的身形又迅速融化成了原来的那一滴露水,滴落在了她的额头。 逐星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神情迷茫地望向站在那边的慕云殊时,她却见他淡色的唇微弯。 是忽然的捉弄,一时的兴起。 总之,他看着那个趴在栏杆上,撇着嘴巴的女孩儿时,他连眼睛都微微弯起一丝弧度。 “……”晏灵川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苹果都不甜了。 他今天就不该出现在这儿吧? 摇着头叹息两声,晏灵川又想起来自己这些天往这边院子里来得勤了一些,但他那名义上的……父亲,好像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怀疑的情绪。 毕竟他现在是一个失忆的人,好像什么不合理的情况都能变得合理起来。 -- 第87页 就是要当着人面儿喊一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千岁的人叫爸爸,这实在是太羞耻了……晏灵川又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慕羡荣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出了车祸失了忆,就惯爱往慕云殊的院子里跑,但他也是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的。 现在的慕云琅,虽然忘记了以前的事情,但总好过以前那个不省心又混账的他。 慕羡荣并不知道,他的儿子早已经死在了那场车祸之中。 慕云殊没有跟他提及这件事情,一是因为这对于慕羡荣来说,是一件完全超乎认知以外的事情,或许慕羡荣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等鬼神之说,二则是怕慕羡荣得知了真相后会难以接受,毕竟慕云琅再败家,再不学好,那也是他的儿子。 更何况,这还涉及到晏灵川。 晏灵川的来历,决不能再被任何人知道。 毕竟他如今仙骨还没有长出来,如果被应琥之流的有心人发现了他,或许他的性命就难保了。 慕云殊早就决定要出去住,只是因为慕云琅的事情而耽误了。 而这一搁置,就是好几个月的时间。 转眼之间,盛夏转入深秋的尾声。 慕云殊再一次把搬出去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他连房子都请谢晋帮着找好了。 慕羡礼原本是不同意的,因为他担心慕云殊的身体,住在慕家,能方便家里人能够更好的照顾他。 但是他又想到,这十年来,慕云殊都将自己困在他的世界里,就待在那么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活得像是一个没有半点儿烟火气的人。 慕羡礼总是盼着他好的。 而现在,慕云殊要搬出去住,也是一种主动要与外界接触的意思,所以慕羡礼又觉得自己应该答应他。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身为父亲,他该给予慕云殊的,应是鼓励,是关爱,而非是将他束缚在这座大宅子里的枷锁。 慕云殊终于想要走出这里。 他应该高兴。 更何况,这几个月的时间,无论是郑医生,还是陶从知都给了慕羡礼一个明确的消息。 慕云殊的寒症,已经有一丝好转的迹象。 他的脸色也终于比以前好了一些。 所以慕羡礼松了口,答应让他自己出去住了。 原本慕羡礼是想让贺姨跟着一起去的,但被慕云殊拒绝了。 因为慕羡礼近期的工作都在平城,所以他基本就是住在慕宅,平日里也需要人照顾三餐。 慕羡礼只好再替慕云殊请了一个保姆。 在要搬去城区里的公寓的前一晚,慕云殊站在衣帽间里,看着逐星来来回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幸好她有虚空袋,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一扔。 “这几件。” 慕云殊伸手指了指那几条被她忽略掉的裙子。 逐星看了那几条裙子一眼,回头看他,“现在都快到冬天了,那些是夏天的裙子。” 说完她就抱着自己的几件外套往外面跑。 慕云殊看着她跑出去,又看了一眼挂在柜子里的那几件裙子。 最终,他默默地走过去,替她一件一件地取下来,然后铺在木制的平台上,一件件地叠起来。 他很认真,叠得也很规整,就好像他打包自己的衣服时,叠得那么整齐。 “你叠它们干嘛呀?” 逐星走进来。 “我们走之后,贺姨会来整理我的东西。”慕云殊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说道。 慕云殊还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贺姨不会动他的东西,也知道他喜欢自己整理自己的衣物,所以她是不会进他的衣帽间的。 但他一走,贺姨一定会来整理房间。 逐星眨了眨眼睛,恍然,“对哦!” 她跑到他身边,把他整整齐齐叠好的衣服全都随手扔进了她拖着的那只大口袋里面。 她的虚空袋可以变大,也可以缩小。 “……” 慕云殊眼见着她把他叠好的衣服就那么随意地扔进去,他皱了一下眉头。 他捏了一把她的脸蛋。 但也没多说什么,甚至还给她喂了一颗糖。 逐星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虚空袋里,然后把那只已经变成荷包大小的虚空袋系在身上。 深秋的夜很冷。 她和慕云殊披着一张毯子,坐在灯火昏黄的回廊里。 院子里的路灯正散着白色的光芒,却照不尽那落尽叶片的树树萧瑟,更照不清地上寥落的片片枯叶。 池塘里也只剩残梗。 逐星靠在慕云殊的身上,握着他的手腕时,她看见了手腕脉搏处隐约显现的一抹淡银色的,九芒星的痕迹。 那是他修习的阵法。 “你冷吗?”逐星仰头看他。 慕云殊摇了摇头,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在这儿住了许多年,却是第一回这样审视这个院子。”他忽然说。 “舍不得吗?”逐星问他。 慕云殊摸着她的发,轻声答,“倒也不是。” 又不是不再回来了。 他眼睛微弯,神情安宁沉静,又好像潜藏欢喜。 风声吹动树枝,檐下的铜铃也在响。 逐星前日里系在那只铜铃的线绳上的草编蜻蜓也随之晃动着,翩翩欲飞。 -- 第88页 “真好啊逐星……” 她忽然听见他轻轻地叹。 “明天我们离开这里,等再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牵着你的手,站在父亲的面前了。” 他的声音里仍藏着几分害羞。 却仍挡不住他的欢欣。 那一刻,逐星就好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心脏。 有点痒,又有点麻。 她怔怔地仰头,望着他的脸。 风声变得很轻很轻,他的声音也变得好温柔。 逐星的那颗心在胸腔里疾跳着,每一声都响在她的耳畔。 她的脸忽然有点发红。 回过神,她抿紧嘴唇,把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拱来拱去。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或许当初,他们两个人之间,只有慕云殊觉得深刻。 但庆幸的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小画灵,肯为他数次轮回,在那么多次来回的人生里,她终于学会了怎样去做一个人。 然后在此刻,成为他的眼前人。 第35章 你醉了吗 清晨七点,慕云殊从睡梦中醒来时,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戳了戳睡在他身旁,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儿。 逐星迷迷糊糊醒过来,打了一个哈欠,眼眶隐隐有些湿润。 “起来了。” 他偏头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伸手去拂开挡在她脸上的浅发。 逐星躲开他的手,缩在被子里装没听见,她闭上眼睛,似乎是还想再睡。 昨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用平板玩游戏玩了好久,直到慕云殊将手伸入她的被子里,没收了她的平板。 “……” 慕云殊没办法,只能自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贺姨带着陈叔过来,帮着慕云殊把他打包好的那些衣服往车上拿的时候,她瞧见慕云殊的床上有点乱糟糟的,被子都还没叠,就说,“少爷,我先帮你整理一下。” 慕云殊脊背一僵,下意识地看向那边的时候,他正看见逐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唇口微张,睡得正香。 他连忙阻止贺姨,“不用了。” 贺姨被他忽然语气稍促的一句话给吓了一跳,然后她反应过来,只好点了点头。 当贺姨和陈叔将他的行李都搬出去之后,慕云殊站在那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逐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仍然沉沉地睡着,只在慕云殊走过去伸手捏她的脸蛋时,她才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 下午的时候,逐星跟着慕云殊走出慕宅,刚坐上了车,就见晏灵川也挤了上来。 “我就是去看个热闹,别不欢迎啊。”晏灵川对他们两人笑着说了一句,然后自顾自地关上了车门。 陈叔当然看不见逐星,他只以为这位慕家的二少爷是在跟慕云殊说话。 他哪里知道,在慕云殊和晏灵川之间,还坐着一个逐星。 或许是顾忌着此刻坐在驾驶座的陈叔,慕云殊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谢晋早已经等在小区里,在看见慕云殊和晏灵川一同出现的时候,虽然这两天也听了些消息,但真正看见他们两个如此“和气”地走在一起,谢晋还是难免惊诧。 慕云琅好像……还真的变了? 谢晋只是站在楼下,隔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几眼,就发现这个人的神情,姿态,好似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啊。 谢晋啧了一声。 “谢晋。”慕云殊走过来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谢晋扬唇笑了笑,“来啦?” 然后他将目光移到站在慕云殊身旁的晏灵川身上,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冲他微微颔首。 晏灵川也只能回以一个“朴实”的笑容。 逐星看着谢晋和晏灵川的寒暄假笑,她咬着糖果,站在慕云殊的身后,被他牵着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几个人走进电梯里时,谢晋按下十二楼的电梯按钮时,他分明察觉到好像有人擦着他的衣袖走了过去,带起了一阵细微的风。 可他抬头,对上的,只有慕云殊和晏灵川两张脸。 “怎么了?”晏灵川瞥了一眼慕云殊身旁的逐星,明知故问道。 谢晋摇了摇头,“没什么。” 或许是错觉吧。 慕云殊的衣服上午就被送了过来,这会儿他推开门,进了玄关,抬眼就看见了摆在客厅里的那几个行李箱。 公寓的装修风格简单淡雅,装饰古淡,连接楼下楼上的楼梯也是嵌进墙壁里的独立成梯的一块又一块的实木板。 推开透明的落地窗,外面还有一个足够宽敞的阳台。 这里当然比不得慕宅里,慕云殊的那个院子,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谢晋最近刚接手了他父亲的公司,实在是忙得很,就在这儿待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已经有人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跟慕云殊说好明天一起吃饭之后,谢晋就匆匆离开了。 唯有晏灵川还赖在这儿,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硬是在这儿待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慕羡礼给慕云殊找的保姆被他辞掉了。 这顿饭还是晏灵川看着视频教程,一道菜一道菜做出来的。 “……我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晏灵川往椅子上一坐,发出了灵魂疑问。 -- 第89页 他留在这儿是给这两个家伙当保姆,做饭吃的?? 因为惦记着晏灵川是第一次做饭,所以逐星一开始还有点不太敢吃,可这桌上的每一道菜,卖相看着都很不错的样子…… 逐星还是没有忍住,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 出乎意料的,味道居然出奇的不错。 逐星啃着排骨,说话时声音都有点模糊,“灵川你放心,我都吃了你做的菜了,我肯定会保护好你的!”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晏灵川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他堂堂九天之境的仙君,究竟为什么会沦落至此,竟还需要一个小画灵来保护他。 但这确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现下也只有逐星有这个能力了。 慕云殊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且一点儿没有要跟晏灵川说话的意思,他只注意着逐星,见她只顾啃排骨,就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她的碗里。 逐星看见自己碗里多出来的青菜,她抬头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她忍不住对他笑起来。 见她笑, 慕云殊也不由地弯了弯眼睛。 “……”晏灵川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儿了。 这也太扎心了。 他索性一挥手,一只风炉,一壶清酒,就已经摆在了桌上。 神仙不必借助任何法器,自有一个虚空境能够盛装他所有的东西。 他只一伸手,一道幽蓝的光流窜出去,在风炉里燃烧起来,烘烤着炉子上头的那一壶酒。 “喝点儿?”晏灵川抬了抬下巴,示意慕云殊。 慕云殊瞥了一眼那风炉里燃烧的火焰,半晌,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这越见寒冷的天气里,温一壶酒便是最好的享受。 “我也要喝!”逐星连忙说。 “行。”晏灵川笑她,“你愿意喝多少都行。” 但当那一杯温热的酒水真的摆在她眼前时,她先是闻了闻,还有些谨慎,像是在犹豫喝还是不喝。 她还没喝过这个。 这酒的味道稍冷,就好像是冰天雪地里覆了霜雪的梅花味道,浅浅淡淡的,却勾着人的嗅觉,骗着人的味觉也跟着一起动摇。 她抬头,看见慕云殊喝了一口,他的神情很平淡,没有什么变化。 应该……不难喝? 逐星捧起酒杯,试探着抿了一口。 她从未料到,这酒的味道,竟然会这么辛辣,从舌尖直到喉头,就好像是有一簇火焰在灼烧。 “一点也不好喝……” 逐星的脸皱起来,把那杯子推得远远的,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了。 慕云殊给她倒了一杯果汁,“喝这个。” 晏灵川却在那儿笑她,“你这可就不识货了啊,我这酒可是从九天之境里带出来的,这凡世里你可再找不到这样的佳酿了!” “就算是神仙喝的东西,也好难喝……”逐星哼了一声,乖乖地捧着慕云殊递给她的果汁,喝了两口。 晏灵川懒得跟她争辩,兀自举起酒杯,对慕云殊道,“来,喝。” 或许是神仙酿的酒真的很不一般,半壶酒的功夫,就把晏灵川给放倒了。 他瘫在沙发上像是意识不清,逐星拿被子给他盖的时候,他忽然睁眼。 水晶灯的光芒映照下,他的那双眼睛里好像有浅薄的泪光闪烁着,氤氲在他的眼瞳深处,最终憋红了眼眶,却到底没有掉下一颗眼泪来。 这个平日里总是爱笑的神仙,心里却好像藏着数不清的伤心事。 慕云殊只喝了三两杯,好像并没有醉。 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坐着,靠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摘了眼镜,放在一旁,这会儿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手上无声转动的银色星盘。 逐星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动作很自然地就把自己身上的毯子分给了她一半。 他手里的星盘银光耀眼,照着他的侧脸。 原本稍显苍白的脸颊在此刻已经微微泛粉。 “云殊,” 她忽然唤他,声音很小很小,却还是被他听到。 他偏头,望向她,“嗯?” “我明天想去玩儿……”她的声音里无意识地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早就想去玩儿了。 去游乐园,去动物园,去海洋馆……还有好多好多地方。 “好。”他轻轻地应。 “我还想吃好多好吃的!” 她说。 “嗯。”他弯起唇角,看着她时,那目光纵容又温柔。 他索性牵起她的手,星盘在这一瞬间隐匿成他脉搏处的一抹淡银色的九芒星的痕迹。 也是这一瞬, 逐星眼见着他忽然凑过来,偏着头靠在她的肩上,呼吸都好像放缓了许多。 彼时,逐星好像闻到了他身上凉沁冷淡的药香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酒香。 好闻的醉人。 逐星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靠在她的肩上。 直到他把半张脸都埋在她的脖颈里,平日里总爱大着胆子要亲他的逐星,这会儿竟然因为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而红了脸颊。 “云殊……” 她咬了一下唇瓣,唤他的名字。 “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微扬的尾音都碾碎在了这夜的冷风里。 “你醉了吗?” -- 第90页 她垂着眼帘,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还有他的耳廓。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耳垂。 “没有。” 他躲开她的手,说话时语速很慢,吐字却仍然清晰。 或许是那三两杯淡酒还是在他的脸上氤氲了几丝醉意,染得他的脸颊微热,颜色微粉。 但他的脑子却仍然清醒,说话也仍有条理。 “逐星,” 他亲昵地贴着她的脖颈,说话间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脖颈,“你还想做什么?” “我给你买衣服好吗?”他问。 “……好。”逐星小声答,又弯起眼睛笑。 “给你买我最喜欢的薄荷糖。” “嗯!” “你想吃什么我都带你去,好不好?” “好呀。” 他的话忽然变得好多,这不太像是平日里不大爱说话的他了。 所以逐星觉得,他应该还是有一点点醉了。 “我们还有好多的时间……” 他抱着她,那双眼瞳里没有焦距,“对吗逐星?” 挥别那个皇权更迭,战乱四起的年代,忘却那所有血腥肮脏的过往,慕云殊想要忘掉作为慕攸的自己,经历过的那许多的事情。 可到底,他没有办法放过自己。 仇恨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恢复记忆后的每一天,他只是这样望着他怀里的逐星,只是看一眼如今作为他的养父的慕羡礼,他就愈加不能从千年前的那许多折磨里解脱。 因为于他而言,这千年当真犹如短暂一梦,而那些过往仍在他记忆里深刻着,始终令他不敢忘怀。 正如应琥不会放过他一样。 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杀了他父亲,害死他恩师,又夺走逐星大半灵力的人。 他绝不会,让应琥好过。 慕云殊很清楚,未来的某一天,他迟早会跟应琥做一个了结。 于是此刻的安宁对于他来说,就显得越发的弥足珍贵。 他想要好好地活着,然后去用更多的时间来成全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的每一个心愿。 所以修习阵法对于他来说,就变得尤为重要。 逐星不该为他背负他的仇恨。 他舍不得,让她替他肩负任何责任。 逐星明显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臂的手指收紧了一些,她低头的时候,却不妨他的唇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两个人都是一愣。 他忽然支起身体,那双墨色的眼瞳望着逐星时,玻璃窗里映照出来的光影都落在了他的眼中,堆叠成了醉人的波光倒映。 逐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分明是笑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逐星却在他的那双眼睛里,读出了诸多沉重难言的情绪。 这样的目光,令她满心的欢欣雀跃戛然而止,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些难受。 可那时,他却忽然亲吻了她的脸颊。 不再是意外的相触,而是他刻意的亲吻。 “你想做什么都好,” 她忽然听见他说。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耳廓,嗓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哑: “只要,你还陪着我。” 第36章 全都给你 对于慕云殊来说,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多去人多的地方,这样才能方便他更好地汲取这尘世里的烟火气。 逐星为此,专门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制定了一个计划。 什么动物园,海洋馆,游乐场,她都拉着慕云殊统统去了个遍。 慕云殊也都由着她,一如他那天晚上和她说好的一样。 他也在默默地努力克服自己对于热闹人群的抵触情绪。 就在他们忙着去玩儿的时候,晏灵川竟然默不作声地就把他们楼下的某间公寓给买了。 这样倒也方便。 逐星答应了要保护他,免得他被外头那些邪魔当做灵丹妙药似的给吞了。 毕竟他现在就跟一个行走的“十全大补丸”似的,稍不注意就会被人盯上了也说不一定。 再者说,晏灵川做饭还挺好吃的。 晏灵川刚搬来两天,慕云殊在慕宅藏宝室里的那些矿物宝石之类的宝贝,也都被慕羡礼让人送了过来。 这天慕云殊显得很开心。 逐星看着他把楼上走廊尽头的一间房给收拾出来,那里面早已经摆好了他之前专门找人定制的玻璃橱柜,又或者是木制的架子。 逐星看他用布巾仔仔细细地擦去柜子和木架上的灰尘,从头到尾都十分专注,堪称一丝不苟。 他原本是个慢吞吞的性子。 说话语速都稍慢。 可这会儿他的动作却比平日里做很事情都要快速利落。 逐星咬着一颗糖,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诧。 他以前不就这样吗? 收集金石矿物,任何能够磨成颜料的宝石,他都会费尽心思得来,然后存进专属于他自己的藏宝室里,有时候天气好了,他就会拿出来擦一擦,或是有时候心情不太好,他也会拿出来擦一擦。 就连去了魏都,在平漾苑里,过着那样艰难的生活,他也仍然不忘收集那些矿物宝石。 只要是有关于绘画的所有东西,他好像都会显现出过分热忱的一面。 逐星曾见他收藏过金石宝玉,也见他收藏过墨石砚台,甚至连各种材质各种样式的毛笔…… -- 第91页 经年累月下来,他的收藏已经到达了一个难以估量的数目。 而收集这些东西,也实在是耗费了他诸多时间与心力,或许除了逐星,在他心中,这些东西便也算得是在那样艰难苦恨的岁月里,唯一能够令他稍稍放松些许紧绷的神经,心生宽慰的寄托了吧。 但最终,他将他最喜欢的这一切,全都留给了逐星。 毫无保留。 逐星想起他的那些收藏到现在都还在她的虚空袋里,她咬碎嘴里的糖果,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云殊。” 慕云殊回头看她坐在窗边的那一方长长的书案上,一双腿晃荡着,正用那双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你还有好多东西在我这里。”她说着,拍了拍自己系在腰间的那个看起来只有荷包大小的虚空袋。 慕云殊一顿,像是想起了许多以前自己收藏过的那些物件。 有许多珍贵的矿物,到现在已经寻不到了。 心里分明有些意动,但他透过眼前的镜片看她半刻,他垂下眼帘,说,“那些都是你的了。” 逐星听了他这话,就从桌子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腰,仰着头去盯着他的面庞看。 她一边笑,一边逗他,“真的都归我了吗?你一点都不心疼哦?” 明知道她是故意逗他,但见她那双笑眼,他还是难免脸热,最后索性捏了一把她的脸蛋。 “为什么要心疼?” 就在逐星捧着自己的脸,以为他不会搭理她的时候,她却忽然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喜欢与不喜欢的,都不重要。 若要给她, 那便给她。 这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比她更重要的存在。 逐星抱着他的腰,被他忽然的这句话给弄得有些发怔,回过神时,她望着他的下巴,又忍不住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 她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慕云殊听着她的傻笑声,也不自禁地扬了扬唇。 那张一张无暇的面庞,仍然留有几分病态的苍白,此刻他戴着眼镜,那双眼睛里有丝丝缕缕的柔意突破沉静的眼波,如同春水涟漪般。 却不料,他怀里的女孩儿忽然踮脚,想要去搂他的脖颈。 “做什么?”慕云殊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亲一下呀。”她抓着他的手臂,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 慕云殊的眉心跳了跳。 “是你说什么都可以给的……” 逐星哼了一声,又抓着他的手腕咬了一口,终归没舍得太用力,她只能忿忿不平地说一句,“小气鬼!” 然后她就松开他,跑了出去。 慕云殊站在那儿,看着她踩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出去的背影,又垂眼瞧着自己手腕上那一抹浅浅的牙印,他忍不住弯了眉眼。 等他擦拭干净屋子里的柜子和木架后,下楼时就看见她和晏灵川两个人都站在厨房里。 这段时间,慕云殊原本是自己熬药的,但逐星自告奋勇,单下了这个重任。 她每天总要在厨房待两回,皱着一张脸给他熬药。 陶从知新开的药方单单只是闻着,就已经苦得人双腮发酸,怀疑人生了,逐星这些天以来,一直都没能习惯这个味道。 也是, 谁又能习惯这样苦的味道? 这会儿晏灵川正熬着鸡汤,一边是砂锅里鸡汤的香味,一边是令人只一闻就苦到不行的药味。 他觉得自己的嗅觉都有点错乱了。 “逐星,你这也太难闻了……” 晏灵川故意做出一副“D区”的夸张表情。 逐星直接把自己咬了两口的苹果往他身上一扔。 “放肆,你敢这么对本仙君?”晏灵川准确地接住那半个苹果,又扔回给她。 逐星扯了一下嘴角,手指间忽然就冒出了明亮的火花,她啃了一口苹果,瞪他,“当小弟就要有当小弟的自觉啊你知不知道?” 逐星该嚣张的时候,她从来都不犹豫。 就好比这会儿, 能够让神仙做小弟的机会那可真是少之又少,逐星才不会放过这个威风的机会。 “……你行,真行。”晏灵川瞥见她手指间越烧越旺的火花,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活了数千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憋屈。 “叫大王!” 逐星威胁似的晃了晃自己手指间的那一抹越来越像是一个火球的烈焰,像是觉得“大王”好像已经过时了,她停顿了一下,干脆改口,“叫老大!” 也是此刻,她脖颈后的金色符纹有光影闪烁着,几只半透明的小蘑菇也跑了出来。 它们漂浮在半空之间,发出“唧唧唧”的声音,似乎是在附和着逐星的话。 “……” 岂有此理。 叫她老大? 晏灵川气笑了,正想表达一下自己身为神仙的傲骨绝不为此弯折的态度,却见那几只小蘑菇忽然飘啊飘的,来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有一只长得很显眼。 它的脑门儿上印着小月牙儿。 晏灵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噗”的一声。 -- 第92页 他亲眼看见有一抹可疑气体从那只小蘑菇身后面凭空出现。 然后…… 然后他闻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也不臭。 就是……有点上头? 晏灵川觉得自己的脑子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连思绪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也是此刻,他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老大!” 那实在是中气十足又心服口服的一声——“老大”。 这一句出来,晏灵川人都傻了。 灶上砂锅的盖儿半开着,里头氤氲着的缕缕热气儿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带着浓香的味道散出来,却始终掩盖不了空气里中药的苦。 小蘑菇们在半空中唧唧唧地抱在一起,团起来,像是一朵花儿似的。 晏灵川读懂了它们的嘲笑。 他捂住自己的脸。 身为神明的这点儿尊严,他今天真就折在这儿了…… 逐星笑得很大声,差点没被嘴里咬着的那半块苹果给呛住。 慕云殊倚在楼上的栏杆处,始终静静地看着厨房里的那两个人,见逐星笑着,他也不由眼眉舒展。 可下一秒,他却忽然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好像忽然被丝线牵引着,仿佛有一只手狠狠地那么一拽。 剧烈的疼痛来得猝不及防,每一处都钻心刺骨,令他瞳孔一瞬紧缩,眼眶陡然泛红。 也是此刻,晏灵川和逐星的身体都不由紧绷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了。 黑红的气流在落地窗外一闪即逝。 逐星下意识地想要去找慕云殊,可她抬眼,却正见他抓着栏杆的手无力松开,整个人身形不稳,马上就要摔下楼梯。 “云殊!”逐星一闪身,化作了一道流光,瞬息之间,就出现在了慕云殊的面前,及时地扶住了他。 晏灵川也匆匆上了楼。 逐星和晏灵川听不到的是, 有一抹沙哑的嗓音如刺一般扎着慕云殊的耳膜,像是有人不断在他耳畔重复着一句话: “慕攸,我就不该让你活下来……” “你这样的人,就该弄死了做成傀儡才好。” 那人像是在笑,沙哑的嗓音浸着阴森的凉意。 他的胸膛起伏着,呼吸因为极大的怒气而越发急促。 强压在心底多年的阴戾再不受控制,他红着一双眼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在晏灵川和逐星的目光注视下,他迅疾地唤出手里的星盘,硬生生地将自己右臂肘关节里的一缕红丝牵扯出来,那痛剜心锥骨,令他瘫倒在逐星的怀里,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不着急,待我和陛下叙叙旧,再来寻你。” 那一抹沙哑的嗓音仍在耳畔,语气轻飘飘的,隐含冷笑。 慕云殊在听见“陛下”这两个字时,他便瞪大了双眼,心里陡然添了不好的预感。 极其强烈。 “父亲……” 第37章 甘愿为他 慕羡礼失踪了。 当天慕云殊晕倒在逐星的怀里,逐星和晏灵川把他扶回房间之后,就连忙给贺姨打了一个电话。 慕羡礼在他工作的研究所里忽然不见了。 适逢午餐时间,慕羡礼的助手去他的办公室里叫他一起去食堂吃饭,却发现原本坐在办公桌后查北魏的文献资料的慕羡礼,已经不在那儿了。 工作时间,他的助手问过了很多人,也找了研究所里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慕羡礼。 就连给他打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 助手把电话打到了慕宅,贺姨才知道了这件事。 深夜时分,慕云殊终于醒来。 彼时窗外有大风卷着落叶来回,推着窗框发出细微的响声。 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他反应了片刻,脑海里像是回想起应琥那最后一句话。 他猛地坐起来。 逐星和晏灵川走进来的时候,正见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了冰凉光滑的地板上。 “云殊!”逐星连忙跑过去,扶住他的手臂。 当她握住他的手时,才发现他的手心里已经有了不少汗意。 他分明连站起来都有些摇摇晃晃,却仍勉力想往前走。 “逐星,我父亲呢?” 他攥住逐星的手腕,问她,“我父亲他在哪儿?” 逐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甚至是已经有些干裂的嘴唇,她抿着嘴唇,说不出话。 “你父亲他……失踪了。”还是晏灵川开了口。 慕云殊闻言,膝盖一颤,脚下不稳,不由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他嘴唇有些细微的颤抖,攥着逐星手腕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力道。 “是应琥……一定是他。” 他咬牙,因为摘掉眼镜而显得有些许朦胧的眸子里光芒陨落,隐匿无痕,只留一片浓深不见底的漆黑倒影。 见他想要走出去,逐星拉住他,“云殊,你去哪儿?” “去找父亲。”慕云殊一根根地掰开逐星抓着他手腕的手指。 他的神情显得沉冷又阴郁。 “云殊,我去找,我和晏灵川去找,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找到陛下的……”逐星被他掰开手指,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焦急,她又一次抓紧了他的衣袖,“我们马上就去!” “你不能去。”慕云殊在听见她这句话时,便皱紧了眉。 他的语气十分强硬。 -- 第93页 应琥现在的修为究竟已经到达何种地步,慕云殊不清楚,但他绝不能让逐星去冒险。 “逐星,你不能去。”他盯着她的脸,又一次重复着说。 因为晏灵川在交给慕云殊星芒阵法时,在他身上种了一种香。 这种香可以短暂地隐去慕云殊的声息,令应琥在短时间内无法通过阵法找到他的行踪,但却终究限制不了应琥运用早年在慕云殊身上种下的红丝,也无法免去慕云殊所受的折磨。 这香虽能暂时令应琥无法窥探慕云殊的具体所在,但在现在这个时代,即便不通过那样的特殊手段,要找到一个人也并不难。 所以当下最重要的,是替慕云殊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应琥的目的是你,而你如今仅仅才学了几个月的阵法,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若去了,便是正中他的下怀。” 晏灵川试图劝说慕云殊。 慕云殊却摇头,“你不了解应琥。” 他的指节屈起,紧握成拳。 “他不会放过老师的……即便是老师的转世。” 为了那一颗灵药,再疯狂再血腥的事情,应琥都尝试过。 那颗药丸对于他来说,或是这千百年来都无法忘却的执念。 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执着于找到慕云殊。 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便是曾待他如友的魏明宗,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却最终落入了魏明宗的手里。 应琥怎会不恨? 即便当初的帝王已经在魏都城破那日自裁身死,即便这岁月已经过去了千百年,即便,如今的慕羡礼只是当初那个帝王的转世…… 应琥也同样不会放过他。 “可你去了又能怎么样?你有能力救他吗?”向来爱笑的晏灵川此刻肃着一张脸,沉声问他。 慕云殊修习阵法不过几月的时间,他犹如能与那修行千年的应琥一较高下?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现在还受着伤,连走路都成问题,这件事交给我和逐星,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他。”晏灵川说。 慕云殊站在那儿,盯着晏灵川,如一座雕塑似的,眼眶已经烧红,诸多情绪在他的眼底翻涌未尽,他却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无法否认的是,正如晏灵川所说,现在的他,又能拿什么去救父亲? 便是连此刻站在这儿,他都有些勉强。 慕云殊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这副躯体,憎恨自己。 可他绝不能让逐星替他去涉险。 应琥发现了慕羡礼是魏明宗转世的事情,这是令慕云殊没有想到的事情。 因为即便是两个人的容貌相似,也不能够断定,那副躯体之下,是与千年前的那位帝王相同的魂灵。 应琥原本不该有这样看穿魂灵的本事。 除非,他的修为已到达一种深不可测的地步,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贸然带走慕羡礼,而对逐星毫无顾忌。 很显然,他现在已经丝毫不忌惮逐星的存在了。 所以逐星这一去,或许便是凶多吉少。 这本该是他应当担负的一切,他绝不能让逐星来替他承受。 可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就见眼前有一道淡金色的流光闪过,不过刹那,那道光影在他的眼瞳里陨灭消散,而他的意识也随之陷入黑暗。 手指间燃烧着的淡金色火焰跳动着,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照着逐星的侧脸,光芒明灭不定。 “你……”晏灵川看着她的举动,一时愣住。 “他不能去。” 逐星垂着眼帘,看着无力地倒在她臂弯里的慕云殊,轻声说了一句。 值此深夜,逐星在慕云殊的画室里,将那一幅《天阙》找了出来。 画卷在桌案上徐徐展开,房间里的灯光被按亮。 缥缈云端里若隐若现的宫阙,或是令她想起了一些事情,逐星忍不住用指腹摸了摸那一道宫阙的朦胧剪影。 他真的,在天河里添了几只羽翅如雪的……鸭子。 “这仙鹤画得好。”晏灵川赞叹了一句。 “是鸭子!”逐星纠正他。 “……你不要骗我,我是神仙,我可是见过真的仙鹤的。”晏灵川一脸怪异地看着她。 那怎么看都是仙鹤嘛,就是小一点儿的仙鹤而已。 他还指了指那忽浓忽淡的烟云间展翅的鹤影,“你看,这肯定是那几只的娘亲。” 逐星抬头瞪他。 也是此刻,晏灵川才发现,她竟然早已红了眼眶。 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拢着浅淡的水雾。 晏灵川顿了一下,说话干巴巴的,“好,是鸭子,是鸭子……” “你……把这幅画拿出来做什么?”他又问她。 逐星定定地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一会儿,又抬眼望了望那边躺在床上,陷入昏睡的慕云殊。 她说,“我要把云殊,藏进这幅画里。” 这个世界看起来很大,可应琥要找到他,却一点儿也不难。 或许只有把他藏进另一个世界里,才能保护好他。 晏灵川初闻此言,他惊诧地抬眼看向逐星,眼睛亮起来,“这个办法好!” 逐星是因慕云殊而生的画灵。 而慕云殊笔下的每一幅画,都因他而自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 -- 第94页 那里,该是适合他躲藏的最佳的地方。 三天的时间,晏灵川和逐星找了许多的地方。 最终,逐星凭借着自己对于应琥灵力的感知,找去了平城最大的别墅区里。 令逐星没有想到的是,她找到的那个人,竟是一个女人。 她化作一道淡金色的流光从阳台半开的玻璃门进去,刚好看见那个穿着酒红色及膝连衣裙,皮肤雪白的女人正掐着一个小孩儿的脖子,她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很不正常,眼白泛红,眼瞳空洞。 眼见着那个被她掐住脖子的小孩儿脸色都已经开始发紫,逐星连忙显出身形来,手指间一道淡金色的流光飞出去,瞬间就将那个女人掐着小孩儿脖颈的手给划出几道血痕。 女人吃痛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小孩儿一下子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脖子,使劲咳嗽着,浑身都在颤抖,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 逐星跑过去,把那个小男孩儿扶起来,却被他忽然抓住了手腕,重重地咬了一口。 逐星皱起眉头,然后扣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 “妈妈,妈妈……”小孩儿哭起来,看着那个女人,嚎啕大哭。 女人像是有一瞬怔愣,她眼里的绯红褪去几分,或许是记起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了一声。 也是这一刻,逐星看见了她耳后的属于阵法的印记,上头甚至还有黑红的气流在涌动着。 逐星干脆直接伸手,抓住那个女人肩膀的顷刻间,她的手指触碰到女人的脖颈间时,淡金色的气流涌现,如一簇火焰一般,灼烧着那阵法的印痕。 女人惨叫的声音尖利刺耳,烈火灼烧着她脖颈间的那一寸皮肤,散发出皮肉燃烧的焦味,甚至还混合着更加浓重的血腥气。 女人的脖颈鲜血淋漓。 但此刻她的眼白也终于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她躺在地上,看着那边已经被逐星施了术法,弄晕过去的小孩儿,她的眼眶里泪水积聚,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逐星从她这里得到了一颗黑色的晶石。 那是她前两天在一个拍卖会上拍到的。 逐星能感受到那上面附着着应琥的气息,甚至还有令人心智迷失的阵法。 应琥利用这种晶石,令得到它的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自己或者旁人作为生祭,献祭给晶石上附着的阵法。 而他们的魂灵最终都会化作应琥手里的那枚络子里的一缕缕红色丝线,彻底沦为应琥的杀人工具。 没有慕云殊作为他汲取灵气的媒介,应琥就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来维持自己的生存,甚至是增长自己的修为。 这天,逐星找了许多的地方,见了许多将死或已死的人,到最后她去见晏灵川的时候,已经收集了满满一袋子的晶石。 每一个晶石,都曾浸染着许多人的鲜血与生命。 她之所以不让晏灵川跟着她一起去,一是因为晏灵川如今仙骨未成,仙灵之气极弱,若他跟着她去了,一旦真的找到应琥,或许他就会被应琥当场夺走修为也说不一定。 所以晏灵川绝不能去。 晏灵川接过她手里装满晶石的袋子,翻看了片刻,神情变得很严肃,他抬眼看向她,“你知道他在哪儿了?” 逐星指了指那一袋子晶石,“有了这些东西,我就可以找到他。” 她只这么说了一句,晏灵川就变了脸色,“逐星,你别告诉我,你打算用你自己作饵?” 晶石若有鲜血供养,就能感知它的主人。 一颗晶石尚不能令逐星找到应琥的确切方位,但这一袋子的晶石加起来,便足够了。 “逐星,我方才翻看了这些晶石,这上面残存着的血腥可不止数百人,也就是说,这个应琥通过消耗凡人的鲜血生命,修为或许已经在你之上,你现在即便是找到了他,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 晏灵川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想让这个小画灵去冒险。 “灵川叔,” 这是第一次逐星乖乖地叫他一声叔。 之前晏灵川想让她叫一声叔,还差点被她用火苗烧了裤子。 这会儿她却就这么轻易地叫出口了。 “那是云殊的父亲,也是当年的陛下。”逐星说。 “应琥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我不清楚,但我现在的灵力也并不弱,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一个猜测,我就畏缩不前,不去救陛下……那我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 逐星紧紧地攥着那一袋晶石,眼圈儿已经在此刻红了个透。 “云殊为陛下,为我,付出太多了,当年应琥只手遮天,相比之下,云殊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可他难道就因为知道自己处在弱势,就不去争取了吗?” 再多的人嘲笑他自不量力,笑他命如蝼蚁,他也仍旧挺直着脊骨,在应琥每一次的算计与刻意的折磨中,愣是没有在应琥面前弯下膝盖。 蚍蜉撼树谈何易,可这世间偏偏是这些甘愿扑火的飞蛾,最为勇敢。 身在悬崖,已经无路可退的他,当年能够选择的,就是不惜一切,与应琥斗到底。 即便最后棋差一招,被应琥锁入地宫里成为他的傀儡,慕云殊也从未后悔过。 “就像他当年愿意用生命来保护我,保护他的老师一样,” -- 第95页 逐星定定地看着晏灵川,说,“今天,我也愿意为了他而这么做。” 在逐星的心里,永远留存着一个无法言说的遗憾。 在当年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以单薄身躯保护她,甚至苦心孤诣为她铺好未来的每一步路时,她没有能力去为他做些什么。 她喜欢的衣裙,喜欢的发钗项链,金银珠宝,又或者是那些市井之间才有的小吃零食,无论他的境遇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始终都未能短了她的这些东西。 就连在平漾苑里最艰难的那时候,他也会把自己白日里舍不得吃的槐花糕小心地用牛皮纸封好,在夜里回到他那间破落小院里时,小心翼翼地将那糕点取出来,捧到她眼前。 有许多的琐事,逐星当时都未曾察觉到那其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意义,因为那时,她并不懂得人类的情感,也从来无法顾及他的感受。 直到现在,她细细想来过往的那许多的小事,都会忍不住哭鼻子。 曾有一个少年,小心翼翼的,爱了她好多年。 荣华富贵时,为她添置一切她喜欢的物件,甘愿把自己睡了多年的床榻让给她。 春秋开落,一朝跌入尘埃之时,他仍愿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捧到她的眼前。 或是为着她,或是为了他自己,他在平漾苑里摸爬滚打多少年,终于走到了御前,于是他又恨不得将那些年少给了她的许多东西,都一股脑儿的交给她。 甚至是在他甘愿为了自己的老师,而与应琥搏命的前夕,他还把自己所有最珍贵,最喜欢的所有收藏,又或是早早的替她预备下的,她最喜欢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那个少年,喜欢一个人时,似乎就想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眼前去。 只要她笑一笑,只要她扑进他的怀里,叫一声“云殊”,或是……“攸攸”,那也是好的。 那也足够他记上许多年。 逐星从前不懂,如今终于明白了当初那个少年是如何苦心经营了这一段深重的情思时,她就更加怨恨自己当初,没能好好地保护他。 “逐星,我和你一起去。” 晏灵川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在用手抹眼泪的女孩儿,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逐星却摇头,“灵川叔,你不能去。” “万一你去了,应琥把你当十全大补丸给吃了怎么办?那我不就真的打不过他了?”她的眼皮已经被自己的指腹揉得有些红肿,这会儿她吸了吸鼻子,说道。 “……”晏灵川一时无法反驳。 憋了半晌,他才道,“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这样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孤身一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晏灵川只是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不太忍心。 “我比你这个神仙都要厉害,你就放心吧。” 逐星喝了一口摆在自己面前的果汁,算是平复了一下心情,她认真地对晏灵川说,“灵川叔,请你一定要守好《天阙》。” 话到此处,晏灵川知道,逐星心意已决,无可撼动。 他的手指贴着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的杯壁,半晌,郑重地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沉重。 “逐星,你……一定要小心。” “嗯!”逐星勉强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你放心吧灵川叔,我逃跑可快了!” 可这会儿晏灵川却再也笑不出来,更没有办法轻松地附和她了。 他只恨自己没有快点长出仙骨,不然……这个小画灵就不必孤军奋战了。 晏灵川这会儿心里还真的很不是滋味。 从咖啡馆出来之后,逐星就带着晏灵川去了距离平城千里之外的海岸边。 在这遥远深海的某一处礁石底下,是当初神界还屹立于穹顶之上时,晏灵川在凡尘里的修行之地。 当初这里还是一座灵气馥郁的大山,可沧海桑田,岁月变迁,这里却已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所幸的是,晏灵川还是在一处礁石底下,找到了当初自己在这里修行时所居住的洞府。 因为当初留下的结界仍在,所以这洞府在礁石底下仍保存完好。 逐星和晏灵川进入礁石底下的洞府里后,她就将那幅《天阙》展开来,在晏灵川的目光注视下,她化作了一道淡金色的流光,消散在了画卷之中。 在当初慕云殊遇见逐星的云端,逐星站在那长长的阶梯上,盯着那朱红的殿门看了许久许久。 半晌,她终于走上前去,伸手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这宫殿不再空空荡荡,一切的陈设都如当初在卞州时,他的那间屋子里一样。 此刻的慕云殊躺在床榻上,双手和双脚都被逐星用了淡金色的流光束缚着,令他没有办法挣脱。 因为这是他的画,他便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神明。 怕他醒来后便跑出来,所以逐星只能用这样的办法锁住他。 此时的慕云殊似乎尚在昏睡,睡着的他并没有戴着那副眼镜,他的五官看起来仍然张扬灼眼,一张面庞看起来仿佛没有丝毫瑕疵。 逐星就那么坐在床沿,望着他好久。 他当初,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下了那样必死的决心后,又与她诀别的呢? 逐星现在,好像终于体会到一些了。 她想伸手去触摸他的眉心,手指悬空停留半晌,她还是收回了手。 -- 第96页 她甚至连开口唤他一声,都不敢。 时间不等人,逐星知道陛下对于眼前的他来说,到底是怎样重要的存在,而对于逐星来说,当初那个和蔼的帝王的死,也曾令她耿耿于怀。 逐星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抹稍有些喑哑的嗓音: “逐星。” 她脊背一僵,竟没敢回头。 “逐星,你不准去。”躺在床上的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他一开口,就是这样冰冷的语气。 逐星没有说话,却到底没有忍住回头看他。 床上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憋红了眼眶,他想要挣开那几道如绳索一般束缚着他手脚的流光,却始终没有办法挣脱。 “逐星,听话,你不要去……” 他的语气里竟已带着些乞求的意味,那双眼睛里也藏着几分惧怕。 “云殊,那陛下怎么办?”逐星问他。 慕云殊的神情有一瞬僵硬,这像是一个无解的命题,两端都是他此生最在乎最珍视的人,若要取舍,那便是在要他的命。 “逐星,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放开我,我不要你替我做这些,你听到了没有?!” 他开始更加用力地挣扎着那几道淡金色流光的束缚。 逐星没有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她没再看他,转身就往殿门外走。 “逐星!”身后的他一直在唤她的名字,嗓音嘶哑。 “逐星你不准去!” “你回来,你回来!” 躺在床上,始终被绳索束缚住的年轻男人如同困兽,他蜷缩着身体,眼眶已经红透,眼瞳里映着那个女孩儿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道身影最终在他眼中凝聚成极小的光点,悄然陨灭,坠入深渊。 他想要抓住那道朦胧的身影,手指却最终只能在半空虚虚一握。 到底,什么也留不住。 留不住这云端阙楼外忽浓忽淡的朦胧雾色,也留不住那道渐行渐远,那般坚定的纤瘦背影。 像是有一把刀子,狠狠地划开他的皮肉,剜心刺骨。 “逐星……” 他嗓音哽咽,嘴唇颤抖。 “你回来……” 第38章 终见应琥 逐星当然不可能傻到真的用自己的血去供养那一袋子的晶石。 毕竟应琥曾得到过她一半的灵力,如果她用自己的血去供养这些晶石,那岂不是便宜了应琥? 逐星决定送给应琥一份大礼。 她去了附近的一家菜市场里,要了一些鸡血来,然后把那些晶石全都丢了进去。 每一颗晶石在见到血腥的时候,就会开裂出一个又一个的口子,如同张开嘴的食人花一般,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的血液。 可能是鸡血和人血的味道到底有许多差别,这些晶石将池子里的鸡血都吸收干净后,颜色就开始发生了变化,甚至还发出“滋滋”的响声,就好像短路的声音似的。 也是此刻,逐星迅速施法,淡金色的气流在她周身涌现,如缥缈的云雾,一点点地浸入那些晶石里。 晶石里残留的浓重的人血的腥味和鸡血的腥味混合在一起。 逐星皱了皱眉头,有点想吐。 令逐星没有想到的是,应琥此时,竟然就身在慕宅。 怕自己找错,逐星还特地反复查探了几遍。 因为慕羡礼的失踪,慕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加之慕羡荣又找不到慕云殊和慕云琅,慕羡荣急得直接报了警。 慕家在平城颇有名望,是因为年少成名的国画大师慕云殊,也因为慕羡荣手里的慕氏集团,又或者是慕羡礼考古学家的声名。 平城慕家,既像是书香门第,又像是从商望族。 而现在,慕家一连三人失踪,这个消息就像是平地惊雷一般,在平城掀起了不小的风浪,甚至在网上也开始登顶热搜。 可谁能料到,最先失踪的慕羡礼,竟然就在慕家。 慕羡荣并不在慕宅,此刻他正在平城为着慕羡礼和慕云殊、慕云琅失踪的事情奔波。 逐星找遍了整个慕宅,才在慕羡礼的院子里感知到了应琥的踪迹。 这样的距离,她已经不必借助那些晶石,便可以凭借自己对于当年被应琥夺走的那一半灵力的感知,而找到应琥的所在。 在慕羡礼的书房里,逐星见到了失踪的慕羡礼。 他就站在那儿,如同一座雕塑似的,闭着眼睛,站得笔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感知不到一样,脸色苍白,眉间甚至凝着霜雪。 而坐在那办公桌后的那人,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身姿颀长,留着一头长发,被一根黑色的缎带简单地束着,一张面庞轮廓深邃,一双凤眼微挑,眼瞳里凝着阴沉沉的光影,如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无底深渊。 他穿着一身规整合身的西装,分明是那样俊美英挺的容颜,可他却又总若有似无地流露出几分雌雄莫辨的妖异。 一见逐星,他似乎很意外。 他开口时,嗓音低沉又沙哑,“怎么是你啊小画灵?” 这声音? 逐星惊诧地看着他。 那双阴鸷的凤眼,无论是经历了多少岁月,都仍旧那般令人记忆深刻。 逐星有些错愕。 -- 第97页 “你……是应琥?”逐星有些不确定似的问。 男人听见她的这句话时,扯了一下唇角,笑声更显沙哑,总有些阴森森的。 “应琥已死,” 他忽而瞥了一眼那边站立着的慕羡礼,“如今啊,只有应卿沅。” 在逐星和慕云殊错过的千年时光里,他们之中,一个人的灵气散去了天涯海角,未有归期,而另一个人则沉睡在了冰冷的地宫里,一梦千年。 而应琥呢? 他依靠逐星的灵力,依靠慕云殊作为他吸收天地灵气的媒介,终于摆脱了那“苍颜”之毒带来的后果,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样貌。 这个人,从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也不知自己的归处。 因为他儿时走失,被人转卖数次,甚至在最懵懂无知的时候,就被送入宫廷,成为了宦官。 当时的东宫太子便是后来的魏明宗。 那时魏明宗尚且年少,是先帝那些个儿子里,最为仁慈,最为优柔寡断的一个人。 若非是因为他这样的心性,或许应琥当初就只能一直在那禁宫最狭小最肮脏的角落里,做一个刷恭桶的太监。 魏明宗赐他“卿沅”为字,又许他伴读。 他陪魏明宗经历了无数风雨,陪他高高在上,也陪他跌入尘埃,他永远都当自己是魏明宗眼皮底下,最忠心的奴。 他将宝押在这个人的身上,从此陪他,荣辱与共。 事实证明,他的确押对了宝。 魏明宗成为了大魏的帝王,而他也因此从龙之功,而平步青云,成为御前秉笔。 这人啊,曾经没有过的,一旦都得到了,就会忍不住想要更多。 应琥一开始分明只是想活下去,可后来,他却又开始贪恋权势。 终于成为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后,他却又觉得,自己终究是不完整的。 “你……” 逐星望着他那样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庞,震惊得说不出话。 她脑海里的那个满脸褶子的阴鸷老太监,根本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对不上号。 唯有那双眼睛,那样的神情,是始终如一的。 “慕攸呢?” 应琥似乎是没有什么耐心了,他盯着逐星,沉声问道。 “怎么?他不管他的老师了?” 应琥哼笑着,那双眼睛在灯光下竟泛着微红的颜色,十分诡异,“这可不像他。” “你真是好不要脸。” 逐星掏了掏耳朵,又用一种嫌弃又鄙夷的目光打量他。 她也是没有想到,这个老太监原来的模样竟然还挺人模人样的,但这到底也掩盖不了,他变态的本质。 “当初的陛下已经被你害死,难道你忘了?”逐星说道。 应琥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神情有一瞬变得有些复杂,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慕羡礼,最终却又笑了一声,“那怎么够?” 那怎么够? 当年的那个帝王,浪费掉了他对于这份主仆之情的最后的信任,也消磨掉了他对于魏明宗最后的心软。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灵药,最终竟被魏明宗以酒相佐,灌给了那个他早就想要除掉的十六岁的少年。 他怎么甘心? 在魏明宗的魂灵坠入黄泉,历经轮回之时,在慕云殊陷入沉睡的千年里,唯有应琥,是那样真切地活过了这千年的岁月。 朝代更迭,战火和平。 他从安然盛世里,到硝烟弥漫,又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经历的事情越多,荒度的时间太长,而他也始终没有办法忘记千年前的夺药之耻。 如果不是魏明宗,或许,他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一切或许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 应琥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人,是一个魔修。 她的侧脸上留有一抹暗红色的魔纹,一双重瞳看起来十分渗人。 只见应琥抬了抬下巴,她就将自己手里的弯刀抛出去,在距离慕羡礼脖颈只有半寸的距离适时悬空。 逐星反应很快,直接出手,一道淡金色的流光飞出,直接将那枚弯刀拂落,掉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流火飞出的瞬间,便化作了一道利刃,直接刺穿了那个女人的手腕。 女人发出惨叫,扶着自己的手臂,身子都在抖。 逐星那张白净的脸庞上,再没有平日里的一点儿笑意,这会儿她紧紧地盯着那个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手指蜷缩,拳头攥得紧紧的。 “你的修为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小画灵。”应琥虽是说着这样的话,可他却并没有流露出多少讶异的目光。 毕竟他拥有逐星当初的一半灵力,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能够感知到一些逐星如今的变化。 就如同逐星也能感知到他一样。 “看来慕攸不会来了。” 像是有些遗憾,应琥低眉,轻轻地叹了一声,“看来还需我废些心力去找他了。” 他这话刚说完,却忽然皱起眉,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怪异。 然后逐星就看见他忽然站起来,一手扶着办公桌,干呕了好一阵儿。 逐星见状,扯了一下唇角。 看来他是尝到那些特地被她兑了榴莲和臭豆腐的鸡血味道了。 -- 第98页 那味道真的很**,逐星都不敢回想。 “诶,你怎么了老太监?发现血里有毒啦?”逐星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应琥扶着桌角,闻言便抬眼看向那个站在那儿,笑容灿烂的女孩儿,他似乎是想要平复一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奇怪味道,却还是没忍住干呕了好几下。 “是你做的?”后来他好不容易呼吸平稳了一些,嗓音却是更哑了。 逐星扬着下巴,“最臭的鸡血,当然要给最不要脸的变态!” 听了逐星这话,应琥定定地看她半晌,却忽然轻轻地笑起来,那双浸着血色的眼瞳更显诡异: “你既然已经来了,那就留下吧。” 他忽然扬手,一道黑红气流凝聚而成的符纹忽然显现。 他身后的女人再次拾起弯刀,连同着站在另一边的那个同样是魔修的高大魁梧的男人,一同朝着逐星走来。 与此同时,她脚下似有鲜血一般汇聚游走的光线,渐渐交织成神秘的符纹,于是周围所有的陈设都在一瞬,随着墙壁的消散而风化成沙。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隐没消失,转而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逐星眼见着应琥用一把刀划开了慕羡礼的脖颈,殷红的鲜血不断流淌出来,那是令在场的魔修与应琥,都十分兴奋的血腥味道。 而慕羡礼始终闭着眼,静静地站在那儿,像是一具没有意识的傀儡。 “应琥!”逐星手里凝聚起来的一团淡金色气流转化成燃烧的火焰,迅速朝他打去。 却到底被挡在他身前的那两个魔修给拦了下来,蹭着他们的弯刀与长剑,擦出刺眼的火花。 与此同时,身在《天阙》云宫的慕云殊仍在挣扎着想要解除逐星的束缚,手腕已经被磨出了血痕,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仍然奋力地想要挣脱。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慕云殊内心里的恐惧与不安也逐渐地扩大。 若是失去父亲…… 若是失去逐星……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却是更用力地挣扎着绳索的束缚。 直到殿门再一次被人推开。 一片绮丽绚烂的光影洒进来,伴随着一阵缥缈的浓雾在殿前缭绕不断,慕云殊甚至可以听到殿外有仙鹤声声低鸣。 那光芒刺得他有一瞬睁不开眼。 朦胧中,他只听见了清晰的脚步声。 当那人终于来到他的床榻前,慕云殊方才看清,来人原是晏灵川。 他眼中方才亮起的光芒骤然陨落。 晏灵川在他眼前站立良久,始终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逐星呢?”最终,慕云殊垂着眼帘,喃喃似的问。 “你明知故问。” 晏灵川打量着慕云殊这副手脚都被术法束缚住的模样,他甚至还望见了那流光化成的绳索上最后的……蝴蝶结。 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那个总是爱傻笑着,捧着脸颊,去望慕云殊的女孩儿的那张脸。 她,真是个傻姑娘。 可不知道为什么,晏灵川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帮我解开。” 慕云殊盯着他,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血丝。 晏灵川摇了摇头,“我解不开。” 依照他现在仅存的这么一点灵力,他没有办法替慕云殊解开这禁制。 或许是逐星考虑到了他这个变数,所以特地设下了一个连他都解不开的禁制,以免发生意外。 为了确保慕云殊和他的安危,逐星真是费尽心思。 可他就真的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儿,孤身一人去找应琥么? 这一去,是生是死,也未可知。 虽然只是几个月的相处时间,虽然逐星总是会捉弄他,但晏灵川却察觉得到,从这个小画灵答应要保护他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很认真地在帮助他。 她经常会在深夜里出去,解决掉那些因为他的香失效而被吸引过来的魔修,然后在他紧张地披着毯子来敲她家门的时候,故作淡定地让他给她煮一碗宵夜。 她很勇敢,也很聪明。 慕云殊把她养得很好。 她是一个好姑娘。 所以他真的要这样什么也不做,就让她一个人去涉险,去和应琥拼命么? 晏灵川不忍心。 身为神明,他或许是仙界里,并不算心软的神明。 世间苦厄,从不会因他一人之力而就此消解,这是多少先辈曾赠给他的忠告。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神仙也如此。 就像他深爱一个姑娘千年之久,却终究与她生生错过一样,或许这就是他的命数。 但是晏灵川,还是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尤其是在他明明知晓,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这一切的时候,他就更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要去管这一切。 做这个决定,他也很艰难。 希望,他眼前的这个人,能够不负所愿。 于是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开口,“如果,我有办法救你父亲,帮逐星,你……愿意尝试吗?” 第39章 种仙之术 为了让他心爱的姑娘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晏灵川曾想了许多的办法。 那颗灵药是他为她求来的。 那一本星芒阵法,也是他替她寻来的。 -- 第99页 为了数千年前那个在凡尘里做过他五年妻子的她,他甘愿付出自己的一切。 可到底,无论是灵药,还是阵法,他始终都未能交到她的手里。 她在人世轮回千百年,他至今都没能找到她。 而除却灵药和阵法,晏灵川心里还藏着一个最极端的办法。 神仙的仙骨是可再生的,除非天道相惩,否则断了的仙骨,是可以再长出来的。 晏灵川的夫人是一个纯粹的凡人,没有根骨,没有天赋,他当时飞升在即,却偏在凡尘里遇见了她。 于是为了她,他甘愿遍寻世间双全之法,想让她从此跳脱轮回,与天同寿。 灵药是助她长生,阵法则助她能够更好的汲取这天地间的灵气,如此百年后,晏灵川便可以再施“种仙”之术,让她从此脱胎换骨,一跃升仙。 “种仙”是一种极其极端的秘术。 神仙需自断仙骨,再运用种仙之术将其种入另一个人的琵琶骨下三寸的地方,这样就有机会使其在秘术的作用下,迅速生长出仙骨,突破凡人与神明的界限。 但这种秘术,极其危险。 修仙之路漫漫,这世上多得是凡人修行多年,却仍未能飞升成仙的例子,而种仙之术算是一种急功近利的秘术。 千百年来,无数人想要通过这一捷径来达到升仙的目的,却最终都是死的死,伤的伤。 没有一个人成功过。 一旦施以种仙术,被种仙之人将会承受巨大的痛苦。 一着不慎,就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这个办法,晏灵川一直藏在自己的心底,也从未敢将其用在他当年的那位夫人身上。 可如今,这已经是晏灵川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他的仙骨如今已经长出来一截,却仍未完好,他被这副躯体封印的大半修为也仍然没有办法可解。 逐星和慕羡礼生死未卜,晏灵川始终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坐视不理。 而慕云殊是天生的画才,山川万物在他画中皆能自富灵气,他天生便是一般的,他若修仙,便是根骨绝佳的天才。 所以即便是他如今修习阵法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便可比过旁人百年的修行。 所以这办法对于他来说,或许成功的机率也会大上许多。 “愿还是不愿,全在你。” 有关种仙之术的一切利害,晏灵川都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 “好。” 慕云殊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开了口。 他心里始终惦念着逐星和慕羡礼,待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你或许会死。”晏灵川向他强调了一句。 慕云殊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在被他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晏灵川沉默了半刻,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你和逐星……还真是一样的倔。” “谢谢。”慕云殊是第一次这样认真而郑重地向晏灵川说这样的话。 晏灵川乍一听,还颇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这个看起来又自闭又不好相处的小子从来都不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写呢? 他扯了一下唇角,失笑,“你可别自作多情啊,我这都是可怜那个小画灵,可不是为了你。” 他想起逐星离开时,那单薄纤瘦的背影,心里还挺不是滋味。 他一个活了数千年的神仙,收拾别人收拾习惯了,可这会儿被封了修为,就只能依靠那么一个小姑娘来保护他。 见慕云殊似乎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晏灵川忙摆了摆手,“行了说那些做什么,反正你和逐星以后可得好好记着这事儿,对我好点儿。” 事情紧急。 根本容不得晏灵川有丝毫犹豫。 他果断地拿出一把匕首来,极薄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他的肩胛骨里,痛得他睁大双眼,眼眶已经泛红。 生生地剜掉仙骨,那该有多痛。 晏灵川双膝一弯,脱力的瞬间就坐在了地上。 他来不及缓一缓,就强撑着催动种仙秘术,他能感觉到长在自己琵琶骨下的那半寸仙骨已经消融成了幽蓝的气流,被他手指间的术法牵引着,在涌向躺在床上的慕云殊的同时,如火焰一般灼烧开他的肩胛骨,又如锋利的刀刃,深深地扎进去。 皮肉割开,鲜血流淌出来。 慕云殊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也因为他的隐忍不吭声而已经破皮出血。 那是比穿心刺骨还要更痛百倍的折磨。 他手腕上的星芒符纹开始不断地闪烁,淡银色的光芒涌出来,开始将他整个人都包裹。 种仙之术引得仙骨消融成强大的气流,连使得这殿宇,甚至是外面的琼枝玉树,天河流霞都开始被这气流影响得扭曲旋转。 天边的仙鹤飞去天河,一声长鸣,挥动羽翅,护住它的两只小鹤。 风声吹得窗框作响,殿里的纱幔也开始摇曳翩跹。 淡金色的流光不断从漫天的流霞里涌来,汇聚成一大片的旋涡式的气流,缠裹着淡银色的光芒,不断地浸入慕云殊的身体里。 那是这里自然孕育而生的灵气,皆因他手腕上的星芒阵法被吸引而来。 慕云殊能够感受到有三种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冲撞着,似乎要将他全身所有的血管融化,甚至是碾碎他的每一寸骨髓,再使其重新生长。 -- 第100页 喉间涌上腥甜,慕云殊吐出一口血来。 他额上的青筋微突,一双眼睛已经红透,连着脖颈间的血管都比平日里要显得更加清晰。 仿佛是再也没有办法忍住这样剧烈的疼痛,他蜷缩着身体,浑身都在止不住的抽搐。 当年应琥在他体内种下的红丝,如今也因为这三种力量生生碾碎了他的骨头,而被尽数抽出体外。 好似漫无边际的淡银色光芒终于在这一瞬间盛大起来,彻底吞噬掉了那一抹幽蓝,和缕缕的淡金色光芒。 如丝雨一般的强大气流汇集着将他包裹起来,又如细小的利刃一般,在围绕着他而徐徐旋转的时候,还会发出如剑气一般的铮然之声。 慕云殊全身都被细微的气流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连同着他那样一张苍白隽秀的面庞也被割出一道血痕。 骨肉重塑,仙骨生长。 银色的气流不断蔓延扩大,陡然上涌。 原本束缚住他的绳索应声断裂,消失无痕。 而此刻礁石连接的外面那一片阔大的海域,开始天翻地覆,浮浪冲天。 雷声滚滚,闪电阵阵。 而慕云殊紧紧地盯着殿门外,那一片朦胧烟雾之间,那两只来回掠过的小仙鹤。 它们的羽翅尚未着墨,仍是一片通透的白。 落在慕云殊的眼里,那便模糊成了远山薄雪的一寸颜色。 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那个女孩儿笑容灿烂的面庞,他想起重逢那天,在这云端天阙,在这还曾空荡的殿宇之中,她抓着他的衣袖,说:“你能不能画两只小鸭子陪我玩儿呀?” 或许是殿外吹来的冷风迷了眼,又或许是这碾碎骨髓的疼痛令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他只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湿润,下一秒他就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逐星…… 他动了动干裂破皮的唇,却始终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 彼时,远在平城慕家的逐星捡起来那个已经被她烧死的女人的弯刀,抛出去的瞬间,就刺穿了那个男魔修的胸口。 盛大的火焰燃烧起来,淡金色的气流如芒刺一般,擦着那个人身体的每一寸,令他发出惨叫,最终沦为一地青灰。 逐星迅速施展术法,牵引着淡金色的流火四散出去,将那制造了眼前这一片虚幻的黑的阵法,烧了个干干净净。 可下一秒,她整个人却又急速下坠,落入了一方冰天雪地里。 在那些冰雪顷刻间冻住她的双脚时,一根冰刺袭来,刺穿了她的腰腹。 逐星吃痛,整个人都摔倒在雪地里。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每一片飘落在她身上的雪花相融相结,交织成一道繁复的网,将她的手脚都束缚起来。 “小画灵,我说过,你迟早会死在我手里。” 应琥的声音在这样明明虚幻,却又显得格外真实的阵法环境里,显得缥缈又阴沉。 他似乎是在笑。 笑声一阵阵地传至她的耳畔,那样的语调分明轻缓,却教人听来,毛骨悚然,“你不是要救陛下么?他就在那儿。” 逐星闻言,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之上的慕羡礼。 他仍然闭着眼,脖颈间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却始终好像无知无觉。 逐星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见到他时,瞧见他眉眼间覆着的冰雪。 原来应琥,一直将他放在这样的阵法里。 封冻他的意识,也渐渐令他失去生机。 “你再不救他,他可是会死的……”应琥的声音仍然是那么的沙哑,语气里还带着几分的幸灾乐祸。 “待我找到慕攸,再回来收了你的灵力。” 应琥似乎已经很确定,逐星会被他困死在这里,连带着那位曾对他恩重却也算计他最狠的帝王一起,他们都将死在这儿。 或许应琥原本对于魏明宗尚留有几分恻隐之心,便是当年,他也没有想过真的要了魏明宗的命,可那位帝王,偏是自己放不下为帝的傲骨,最终自裁而死。 而这千年漫长的时光,已将他最后仅存的那么一点良知都已经消磨干净。 当年的恩已忘,唯有夺药之恨仍那般深刻。 这或许便是他将自己的魂灵,献给阵法的代价。 他不是魔,因为他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的贪念**,这千百年来,他一直为之努力的,也不过只有一个目的。 但他却已和魔修没有什么分别了。 人命如蝼蚁,他这一生杀过的人已不计其数,他早已不在乎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到底是谁了。 便是魏明宗,也一样。 在他这里,都已不是什么要紧的存在了。 逐星听见“慕攸”两个字,她猛地抬头。 冰凉的雪花正好落进她的眼睛里,却好似针刺一般,令她疼得再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应琥!” 逐星的眼眶里已经染了血色,冰雪落在她的身上,身上的那一张网束缚着她的身体,越来越紧。 她的眼前是一片红,不远处慕羡礼的身形在她眼中朦胧成了模糊的影。 眼泪和血液混合着流淌下来,逐星几乎就要什么都看不见。 她忍不住哭。 后颈的符纹闪烁着,那几只小蘑菇跑出来,唧唧喳喳的围着她转圈儿,一个个地生长出手臂来,想要把逐星从那冰雪凝结而成的密网里拽出来。 -- 第101页 指甲深深地陷进冰雪里,逐星咬着牙,努力地想要挣脱开这雪网的束缚。 她不能就这样被困在这儿。 她要救陛下,要救云殊…… 第40章 不够听话(捉虫) 即便逐星已经将慕云殊藏进了《天阙》里,即便她已将那副画和晏灵川一同送去了距离平城千里之外的遥远海域。 但她仍然担心应琥会找到慕云殊和晏灵川。 逐星很着急,很害怕。 她的眼睛被那落下的雪花划伤,眼前拢着浅淡的血雾,令她视线朦胧,看不真切。 那几只小蘑菇仍然唧唧喳喳地飞在她的周围,想要帮她挣脱开雪网的束缚。 但这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逐星只能一点点地努力把手指从雪网逐渐缩小的缝隙里探出来。 雪网越来越紧,几乎就要把她全身的骨头就这样一点点地拧断,让她彻底被淹没在这一片大雪荒原之中。 手指好不容易探出来,却被雪网收紧的缝隙卡着,那是足以令指节断裂的力道。 逐星强忍着眼眶里的眼泪,但积聚的泪花令她的眼睛也越发地看不清楚。 她只能看见不远处的山丘上,那一抹永远矗立的影。 在这纷纷扬扬的雪色之间,他身上的红,落在她早已被染了血迹的眼瞳之间,就是更深的黑。 那是陛下。 逐星深知,如果自己不尽快挣脱这雪网,慕羡礼就真的会流血而死。 于是她咬着牙,艰难地动了动自己早已经被雪网弄得乌紫发肿的手指,结了霜的睫毛发颤,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手指。 淡金色的气流在她指尖凝聚成燃烧的火焰,可她却没有办法活动手指,将那火焰对准自己身上的雪网。 “快,你们帮帮我……”逐星望向那几只小蘑菇。 小蘑菇唧唧喳喳的应了声,连忙飞到她好不容易从细密的雪网里探出来的手指旁,一个个地大张着嘴巴,想把她手指间的火焰吹向她身上的雪网。 在这样凛冽的风雪里,要留住这一抹星星之火,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 那几只小蘑菇手拉着手,转着圈,坚定地守在逐星的身边,耗尽自己的力气,想要将那火苗吹去雪网的边缘。 所幸的是,逐星和它们的努力,最终换来了一丝希望。 火苗盛大起来,灼烧着逐星身上的雪网,一点点地炙烤着那如蛛丝一般交织繁复的冰雪。 一滴一滴的水珠落下来。 逐星的手指已经被紧紧束缚着的雪网一点点地割出血痕,刻进指骨里。 像当初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慕攸一样,逐星同他一样怕疼。 可在这样的时刻,两个人在相隔千里的两个地方,都承受着各自最深重的苦痛。 逐星疼得哭出声来。 可她却又只能生生地忍着。 指甲深深地嵌进厚厚的积雪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束缚着逐星的雪网终于在小蘑菇们的不懈努力下,被融出了一个洞。 她的手指终于得到了自由。 殷红的血液浸在积雪里,她却已经什么都顾不得,手腕翻转间,她周身散发的缕缕寒气都在被陡然大盛的淡金色光芒淹没吞噬。 这天地旋转,风云骤变。 狂风袭来,她的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 气流翻涌,如同江海倾覆,滔天之势,难以抵挡。 灼灼燃烧的火焰在淡金色的气流间蔓延,烧得她身上的雪网滋滋作响,一点点的融化成水,滴入深厚的积雪里,恍若无痕。 逐星赤着脚,一跃而起,凭着眼睛里那道模糊的影子,她朝着不远处的山丘飞去。 滚滚的烈火在她的手指间开始被锻造成了一把散着金色光芒的镂空长鞭。 但当她快要触碰到那一抹始终立在山丘,岿然不动的身影时,却见漫天雪色开始转化成如雨一般的冰刺落下来。 逐星只得后退,手中掐诀,气流漫出,如一道半透明的屏障,挡住了那些尖利的冰刺。 可下一秒,她却又见雪山崩裂的瞬间,两抹身影从如瀑的冰雪里飞身前来。 竟然还是之前的那两个魔修。 他们没死? 逐星皱紧了眉。 但当那个神情呆滞的女人挥动着手里的弯刀,朝她而来的时候,逐星闪身躲过时,发现了她身上的黑红交织的光芒。 她的关节好像都不如之前灵活,连面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这是……傀儡? 逐星来不及再多想,身后的那个男人持着长剑刺来,逐星翻身一跃,一脚踢在了那个男人的后脑,同时借着力,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她赤着脚踩在雪地里,手里的长鞭上仍有火焰不断燃烧着。 在那一男一女再一次挥动着手里的刀剑向她而来的时候,她再一次飞身而起,同时一挥长鞭,锁住了那个男人的脖颈。 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肉,发出恶臭难闻的味道,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仍旧没有丝毫的表情。 逐星再一次躲过那个女人的弯刀,同时用力抽回长鞭,燃烧的火焰将男人后脑里的红丝牵扯出来,他像是终于知道了疼痛似的,一双眼睛大睁着,瞳孔紧缩,额上的青筋突起,连着脸上甚至是脖颈上的血管,开始大片显露,越发狰狞。 -- 第102页 逐星是发了狠,她反手就将手里的鞭子抽向那个女人。 正好打在她的脸上。 于是烈火灼烧着她的脸颊,吞噬着她的皮肉。 逐星趁机掐诀,再将手里的淡金色光芒转化成一把匕首,她毫不犹豫地将利刃刺进女人手肘的关节里。 剑刃周身蔓延的火焰烧得她骨头里的红丝发出细微的响声。 匕首撤下的一瞬,那红丝也被牵扯出来。 女人终于有了痛觉,脸上和手肘的疼痛令她在顷刻间变了脸色,忍不住惊声尖叫。 逐星没有迟疑,回身往后的刹那,她又将匕首深深刺进女人的后背。 血液喷洒出来,星星点点的,溅在她的脸颊。 彼时,那个男人再一次拔出嵌在雪地里的长剑,朝逐星砍过来。 逐星想闪身躲开,却被那个生着一双重瞳的女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逐星生生地被刺了一剑,就刺在后腰。 她忍着疼痛,将手里的匕首再往前,更用力地刺进女人的后背,松开匕首的瞬间,她用手肘重击了一下女人背部的伤口,和她一同摔倒在地。 而她也趁此机会,在男人再一次挥起长剑的时候,她压着那个女人,一个侧身,将长鞭抽出,缠住男人的脖颈。 另一只手抓住鞭身,狠狠一拽。 男人不防,也摔倒在地。 逐星手腕一转,用长鞭锁住了两个人的脖颈。 她一翻身,鞭子收紧,迫使这两个被锁了喉的人仰起头。 火焰仍在燃烧着,他们脖颈间的皮肉已经变得血肉模糊,逐星几乎是用尽了全力,紧紧地拽着长鞭,她咬着牙,指节间深刻见骨的伤口仍然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可她却已经无暇顾忌。 与此同时,小蘑菇们合力拔出了嵌在那个女人后背上的匕首,将它托到了逐星的眼前。 逐星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要快,她直接松了一只手,迅速拿过匕首,反身向下,毫不犹豫地刺穿了那个男人的胸口。 散着暗光的红丝从他的胸口流窜出来,如毒蛇常常吐露的信子一般,飘落在雪地里。 男人眼眶欲裂,脖颈间青筋暴起,发出惨叫。 他的身体终于被鞭身燃烧的火焰包裹,任他如何挣扎,都始终没能挣脱这烈火的寸寸灼烧。 最终,他再没了声息。 而他的身体,也只剩了混在一片积雪里的青灰。 像是染了这片纯白雪色的脏污痕迹。 那个生了重瞳的女人,她身体里蔓延出来的黑色气体裹挟着雷电闪烁,滋滋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显得有些过分诡异。 逐星翻身躲开的瞬间,也并没有放开她的脖颈,反而是在凌空后退的时候,拽着这个女魔修在这一片雪地里拖行了十几米。 匕首飞出去,扎在女魔修的右眼。 她当即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里的红丝开始在她的血管里涌动着,最终从她的眼瞳里流窜出来,落在了地上。 逐星松了手,那长鞭也在瞬息之间隐没,转化成寸寸烈火,将女人的身形笼罩,最终在这凛冽的寒风里,只余下寸寸的灰,彻底吹散在了雪地里。 逐星落在地上,双膝一软,她险些栽倒在地上。 她剧烈地喘息着,一张秀净的面容早已苍白如纸,那点点的血迹,是她脸上唯一鲜明的颜色。 仿佛是被人掐住脖子,夺去了呼吸太久,这会儿逐星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陛下。 她猛地回神,连忙抬眼。 冰霜凝在她的眼睫,而她的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绯红。 小蘑菇们拽着她的后领,想让她站起来。 逐星勉强定了定神,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 她飞身去了山丘上。 慕羡礼早已被之前崩裂如瀑的大雪淹没。 逐星几乎是徒手将他从封冻的冰雪里挖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抹开慕羡礼脸上覆着的冰霜,又连忙用手去捂住他脖颈间的伤口。 淡金色的光芒从她指尖涌出,而他的伤口也在一点点地愈合。 模糊间, 逐星却从仍旧昏迷的慕羡礼的脑后,看到了一抹微弱的光点。 她眼前拢着一层浅淡的红,于是那一抹光芒在她眼里就显得颜色更加黯淡。 她愣了。 下一秒,她却见那光点扩散开来,逐渐形成了一个人的轮廓。 金冠束发,胡须稍长,一身龙袍。 逐星捂着慕羡礼脖颈间伤口的手指一抖。 “当时,朕竟不知,你并非是什么小宫女。”如同一道半透明的光幕,斯人轮廓并未分明,好似只是一道虚幻的影。 这样近的距离,逐星尚能看见幻影里的帝王似乎是笑了。 陛下……? 逐星嗫喏了一声,干裂的嘴唇牵扯着伤口,浸出血色,却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朕就知道,云殊啊,他生来就是不凡的。”他又开口了。 逐星只见他胡须一颤一颤的,她始终呆愣愣地跪坐在那儿。 “云殊放不下朕,应卿沅也忘不了朕……或许便是因为他们两个,朕才会残存着这么一丝的意识,在今日与你相见。” 魏明宗的嗓音几乎与慕羡礼如出一辙,只是相比于慕羡礼,还要更多出几分沧桑老态。 -- 第103页 “陛下……”逐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有点慌乱,甚至有一瞬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半晌她才说出一句,“陛下,云殊他,云殊他很想您……” 魏明宗闻言,像是笑了笑,可最后,却又摇了摇头,神情变得沉重又复杂。 “他……是个好孩子。” 最后,他轻叹了一声,又望着逐星,“你也是。” “你叫什么?”他问她。 “逐星。”她连忙回答,“我叫逐星。” 魏明宗点了点头,伸出手时,他像是摸了摸逐星的发顶,可她却并没有感觉到他的一丝触碰。 “逐星,让他也不必再记着朕,让他把千年前的种种……都忘了罢。” “朕不后悔当年将那颗灵药灌给他,但这样永生的岁月……到底是孤独的,幸而,有你陪着他。” “他虽不是朕的骨血,可当初朕待他的,他待朕的,却都做不得假,” 魏明宗说着,眼里似乎已有了泪意,他又笑着,“朕……很高兴,在转世轮回的这千年后,命运能够成全朕与他这段父子缘分。” 最后,他说,“逐星,你告诉他,朕盼望他能好好地活着,最好活得快乐一些。” “作为师徒的那些年,朕,一直以他为傲。” 帝王笑着,神情始终和蔼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浑身是伤的小画灵。 话尽,他的神情颜容都无声定格,虚幻的影像开始变得扭曲。 逐星根本来不及再说些什么,便已见那光影散去,散落无声。 也是此时,或是因为她用自己的灵力替慕羡礼治愈了他脖颈间的伤口,所以她这会儿明显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已经有了些许回升。 逐星却已经超出负荷,再也没有办法勉强撑住自己的身形。 她倒在雪地里,一双眼睛比之方才,视线好像变得更加模糊。 可她想起应琥走前的那些话。 她想起慕云殊。 她又想自己决不能这么松懈下来,她想要逼迫自己站起来,却因为灵力过度消耗,再加上给慕羡礼治伤,她已经再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鼻间涌上酸涩,逐星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刹那,她好像听见了一阵踏着积雪前来的脚步声。 若是喜欢一个人,若是熟悉一个人, 她便会连他走路的声音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可是,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逐星勉力睁眼,想要看清楚那个一步步朝她走来的人。 可她却始终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轮廓。 直到, 他终于停驻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来。 逐星在朦胧中,好像嗅到了一抹浅淡的药香。 当他温热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也来不及问,就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逐星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从《卞州四时图》里的花灯节,再到《燕山图》里的献祭夜,又或是《庐溪初雪图》里,她站立在初雪纷纷的寒夜里,被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以烟青色的油纸伞遮挡住半边的风雪,再听他离开时,回身唤她一声,“逐星,我在等你。” 曾有一个少年,静默无声地爱了她许多年。 也在她无数个未曾察觉的瞬间里,为她神伤了多少年。 逐星几乎是哭着醒过来的。 当她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模糊的,她只能模糊看见这里好似是深海礁石底下,属于晏灵川的那处洞府。 石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柔亮的光芒,在她眼里却是极其模糊的影。 她甚至没有办法看清这个坐在她眼前的人。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他细致小心地涂在她的手指上,逐星朦胧间,见他俯下身凑近她。 她受了伤的手指涂了药膏,又被他唇畔吹来的清凉的风吹得很舒服。 可逐星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长长的锁链锁住了,她一动,就是一阵锁链碰撞的清晰响声。 逐星懵了。 “云,云殊?” 逐星看不清眼前的人,却依稀凭借他的轮廓,仍然判断出,他就是慕云殊。 “嗯?” 男人的尾音微扬,有点慢悠悠的。 这与之前的他,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是你……锁着我的吗?”逐星不敢置信。 她没有听到回答,只听见他哼笑了一声,嗓音似乎有点冰凉。 “为什么?”逐星惊了。 “为什么?” 她只听男人慢吞吞地重复了她的话,半晌,她才又听见他开口: “逐星,你不够听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轻飘飘的,可这样清淡的语气背后,仿佛还隐藏了诸多被强压下来诸多的极端情绪。 他的手指忽而轻轻地摩挲过她的脸颊。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就像你自作主张地将我锁起来一样,” 他蹭着她脸颊的指腹稍稍用力,他忽然俯身,嘴唇就那么贴着她的耳廓。 那时,她听见他说: “逐星,你也该……尝尝这样的滋味。” 第41章 一跃升仙 逐星的眼睛仍旧看不清,所以此刻的她也全然没有办法看得清楚眼前的这个男人。 -- 第104页 他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他会忽然变成这样? 逐星觉得他有些陌生。 “云殊……你到底怎么了?”逐星有点慌张,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可他却忽然攥住了她的下巴,力道稍重的揉捻着她的下唇,他的气息仍旧离她很近很近,“逐星,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 他的声音听来,仍旧轻慢缥缈,听不出丝毫的喜怒。 逐星竟然有些怕他的触碰,更怕他指腹间轻微的凉,“可我要去救陛下呀……” “可我说过,这是我的事情。”他的声音里开始夹杂了些怒意。 逐星被他捏着下巴,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被他这样凶过,她有点发懵,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你永远是这样,” 他仿佛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了许多的事情,嗓音里透露出几分怅惘,“你永远都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就好像那许多年前,他无数次想要从她这里得到同样的回应时,可只要他再望一望她那双懵懂的眼,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逐星听着他的声音,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的影。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不远处石壁上仍有水珠不断滴下来的声音,她也能嗅到这阴冷的洞府里,空气中弥漫着的潮湿味道。 或许是因为眼睛看不真切,所以她的听觉与嗅觉就变得比以往还要更加灵敏了一些。 朦胧间,她察觉到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转身就走。 逐星愣愣地望着他在她眼中,那一道模糊的背影。 从这一天起,逐星被锁在了深海礁石下的洞府里。 眼睛的伤还没有好,她有些畏光,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掉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起初,她还听见他在喂给她饼干的时候,他语气平淡地说,“逐星,哭是没用的。” 他显得已经足够冷漠。 可若是他后来替她擦脸的动作不那么的温柔小心,或许这样的话,还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逐星原本就没有哭,只是眼睛很不舒服,弄得她一直在掉眼泪,那会儿她嘴里还咬着饼干,听见他这么一句话,她顿时就忍不住真的哭了。 她觉得自己好委屈。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她。 “呜呜呜我没想哭,我眼睛疼呜呜呜你为什么要这样……”逐星哭得都打了嗝,她说话全凭本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语无伦次。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用手帕帮她擦脸的动作就更加轻柔。 紧接着, 一阵药香的味道袭来,离她很近很近。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近。 温热柔软的唇停在她的眼皮,那是很轻很轻的触碰,就那么一下,有点痒,同时又令她的脸颊升起微烫的温度。 “很疼?” 说话时,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嗓音忽然变得有些低。 逐星傻了,眼眶里还悬着泪,整个人都呆滞了。 后来,他用了一根缎带将她的眼睛遮起来,绕到耳后,打了个结。 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 逐星越来越没办法明白,为什么慕云殊会忽然变成这样。 眼前被缎带遮住,从此时间悄然流逝着,逐星再没有办法判断,现在她正经历着的每一刻,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直到那天,她听见了晏灵川的声音。 “逐星,你这伤得挺重啊。”晏灵川瞧见她被绷带缠裹起来的手指,又瞧见她眼前覆着的缎带。 她的灵力严重受损,那几只小蘑菇也因为这件事而受到牵连,就此沉睡在了她后颈的符纹里。 而她在那阵法里所受的伤,比之慕羡礼,还要更重百倍,所以她的伤口愈合得甚至还要比凡人更慢。 “灵川叔!” 逐星听见他的声音,就变得很激动,“灵川叔,你去哪儿了?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云殊他会变成……变成这样?” “还有,应琥呢?” 晏灵川怕她牵扯到后腰的伤口,连忙走过去想要弯腰去扶住她,却又牵动了自己肩胛骨的伤,痛得他好一阵儿龇牙咧嘴。 他“嘶”了一声,在石床边坐下来,“逐星啊,你等我缓缓……” 逐星凭着听觉感知,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于是她连忙问他,“灵川叔,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啊,受了点小伤,不碍事。”晏灵川终于缓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 隔了一小会儿,他看着逐星,见她那张平日里白皙微粉的面庞在此刻苍白到一点血色也无,甚至原本微丰的脸蛋都已经瘦了一圈。 他的心绪陡然变得有些复杂。 “逐星,那个……慕云殊吧,你也别怪他。” 晏灵川说了一句话,却有点似是而非的,教人听不明白。 “灵川叔,他到底怎么了?”逐星问他。 “……他吧,” 晏灵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清了清嗓子,索性还是将有关于种仙之术的事情都跟她说了。 不然就冲这锁链囚人的阵势,晏灵川还真怕逐星这小姑娘一害怕,就不跟慕云殊那小子在一起了。 因为那日种仙,晏灵川将自己的仙骨给了慕云殊,为的就是让他能够在短时间内通过这样的捷径,而一跃升仙,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 第105页 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与应琥抗衡的能力。 可捷径之所以是捷径,那必是一个万分苦痛的过程。 慕云殊险些因此而丢了命。 那天,晏灵川眼睁睁地看着慕云殊被他身上的气流擦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直至最后,他全身已没有一处好的皮肉。 俨然成了一个血人。 骨肉重拆,血脉逆行。 他承受了一个常人,甚至是神仙,都无法真的忍受的巨大痛苦。 在他几乎快要彻底失去意识之时, 是晏灵川不断地在他耳畔重复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逐星。 一个是慕羡礼。 该是怎样异于常人的意志力,他才能承受住这样非人的折磨,并在那样的濒死的绝境之下,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或是因为他手腕间的星芒阵法,替他吸收了《天阙》里的所有灵气,加之种仙秘术的催动,引得他的仙骨迅速生长。 于是那一日,这碧海万顷,惊雷落下,惊起万般波涛翻涌。 云海翻滚着,几乎就要同冲天的浮浪连接在一起。 四十九道天雷突破九天之境的结界,狠狠砸下来,每一道都准确地凿开深海礁石下,洞府的结界,落入《天阙》之中,他的身上。 先种仙,后天雷。 他全身骨头尽断,却又在生生捱过了那道道天雷之后,开始迅速生长重塑。 直至他的身上,脸上,都再看不见一道伤口。 而他周身被淡银色的气流包裹缠绕,华光莹润,仙灵之气已在他的识海馥郁圆满。 这是自满天神明退居九天之境的这一千多年来,唯一一位在这尘世里,一跃升仙的凡人。 也是那天,应琥找来之时,慕云殊已经在这深海之下,得道成仙。 当日慕云殊跃出海面,一出手便是足以撼动山海的强大气流奔涌出去,掀起连天的波涛海浪,摧折树木百草。 应琥只站在岸边,就被这四散的仙灵之气给打中,直接飞出去好几十米远。 他连慕云殊的模样都未曾看清,吐了口血就连忙跑了。 “他倒是跑得快,察觉到不对劲,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晏灵川哼笑了一声,对于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变态宦官,颇有些鄙夷。 逐星听了晏灵川讲完了所有的事情,她久久地坐在那儿,始终无法回神。 脑海里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天阙》里,他被她的术法绑在床上时,他也曾那样乞求她,“逐星,听话,你不要去……” 他害怕失去慕羡礼。 也害怕失去逐星。 无论他失去谁,那于他而言都是无法想象的。 可偏是这两个人,他一个都没有办法保护。 所以最终,他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来逼迫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哪怕……九死一生。 逐星无法想象,种仙之痛到底有多痛。 但这会儿她抓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却像是忽然明白了那一天,他被自己锁在《天阙》里时,该有多么的绝望。 于是这些天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怒气,都好像在这一刻被生生地按下去,如同燎原之火,骤然被疾风骤雨熄灭。 “就像你自作主张地将我锁起来一样,” “逐星,你也该……尝尝这样的滋味。” 他的声音再一次在她耳畔回响。 这一刻的逐星,仿佛终于明白了他那天所有的字句之间,隐含的怒意,到底从何而来。 鼻子有点发酸,眼泪骤然浸湿了眼前的缎带。 逐星晃了晃束缚着她手腕的铁链,在听见清晰的碰撞声时,她抿紧了嘴唇。 “对不起……” 逐星的眼泪还是滑下了脸颊,“对不起灵川叔,你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仙骨,”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呜又没了……” 晏灵川不防她忽然的大哭,他先是愣了一下,有点手忙脚乱,连忙出声安慰,“星星啊,你可别哭了,你眼睛还受着伤呢,可不能哭,我不就断了一截仙骨嘛?还能长出来啊!” 逐星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又闷又难受,她抽泣着,一时半会儿收不住。 忽的, 有人将一颗糖喂进了她的嘴巴里。 凉沁的味道带着丝丝缕缕的甜,就那么窜去了她的喉咙。 逐星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将落未落。 她的舌尖裹着一颗糖果,愣在那里。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用指腹轻轻地擦拭了她脸上的泪珠,然后解开了她眼前的那一条丝质柔软的缎带。 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过她发红的眼皮。 轻柔的吻就落在她的耳后,流连眷恋。 可他的语气却一点儿都不温柔,甚至还有些凉凉的,“这么爱哭,” “是不想要这双眼睛了?” 逐星吸了吸鼻子,没敢再哭,她嘴唇微动,含着糖,小小声: “要……” 第42章 会听话的 因为眼睛看不清,又畏光,所以逐星每天就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内侧都缠了一层柔软的绸布,那是慕云殊在将逐星带回来,当她还昏迷着的时候,他静坐在床沿,一点一点地缠起来的。 慕云殊好像还没有要替她解开锁链的意思。 -- 第106页 逐星索性也就躺在床上,每天等着晏灵川来跟她聊天,或是等着慕云殊给她喂吃的。 “川叔,你说他成仙就成仙呀,为什么还便得这么……” 逐星吃着晏灵川递给她的橘子,话说一半,眉头一皱,像是找不到形容词了。 “你想说什么?变态?”晏灵川吐了瓜子皮。 “……应琥那样的才叫变态。” 逐星小声反驳。 “这都不变态?” 晏灵川作为“吃瓜群众”,在这儿来了多少趟,每回看到逐星手腕上和脚踝上的锁链,他都会忍不住咂舌。 他是真看不出来,慕云殊那小子,还能有这样的爱好? 啧。 “那,那也是我先这样对他的……”逐星咬着橘子,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晏灵川摆了摆手,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星星诶,你绑他的性质,跟他锁着你的性质,那可不一样哦。” 这个小画灵,还是太单纯了。 “能有什么不一样?” 逐星听不明白,她本能地把脑袋偏向晏灵川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川叔,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把这锁链弄掉吗?” “……你川叔我还想活。”晏灵川剥着瓜子皮,攒了一小碗的瓜子仁儿,一下子喂进嘴里,然后才叹了一口气,“再说了,你那锁链我现在也弄不开,我伤还没好呢,这些天你在床上躺着等吃等喝的,我又何尝不是?” “也多亏了慕云殊,他还知道照顾我。”晏灵川又说了一句。 慕云殊到底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些天来,他虽然话没多说几句,倒也把晏灵川照顾得很周到。 “对不起……灵川叔。”逐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有点闷闷的。 “你看你又来了,” 晏灵川无奈地笑了一声,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多了几分正经,“逐星,也许……是他以前的日子,太苦了。” “所有好与不好的,他都往心里藏,总一个人扛着。” 所以他啊,话总是很少。 基本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以前藏得太好,” 晏灵川端起石桌上的保温杯,倒了一杯红枣枸杞茶出来,吹散了沿着杯壁缭绕的热气儿,喝了一口,“所以你现在才会觉得他变得很陌生。” 或许,他从未改变。 “但是吧,这脱胎换骨,一跃成仙,确实也会对他产生一些影响,再加上那天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所以这个性格嘛,比起以前来说,好像是外露了许多。” 更何况,他又在短短一天内,承受了来自种仙之术和四十九道天雷的非人折磨。 他相当于是自己硬生生的,从濒死的绝境里,爬上来的。 性情有所改变,也是正常。 “所以我也没有生他的气啊……” 逐星静默地听晏灵川说完所有的话,半晌才小声说。 “我就是怕,” 逐星耷拉下脑袋,有点忧心忡忡的,“我就是怕他万一一直这样锁着我该怎么办啊?” 晏灵川一听,啧了一声,“那还不简单,” 他再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你就跟他撒娇,多撒撒娇不就行了?” 说完他哼笑了一声,下巴一抬,“你别看他表面上那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本仙君敢打赌,你要是跟他服个软,多讨好他,他绝对扛不住。” 晏灵川一说这些就可来劲了。 “真的,你信我,你就按照我说的做,我保管没几天他就能把这锁链给你卸了。” “真的吗?”逐星将信将疑。 “怎么你还不信我啊?我可是有夫人的过来人!”晏灵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没留神牵扯到了肩胛骨的伤口,他一瞬皱了眉,龇了龇牙。 “川叔你懂好多哦……”逐星不由地感叹一声,然后她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他,“那你夫人呢?”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旦涉及到当年的那个女子,晏灵川眼角眉梢的笑意都淡了许多。 晏灵川很喜欢往凡尘里跑,在红尘道场里来回蹚那么几回,听尽说书人嘴里那些关于情爱的陈旧调子,又漫不经心瞟过不少话本子,再好好地灌自己几壶酒。 他想把一个人的影子,认真地从自己的记忆里剥离。 可越想忘记,那人的眉眼在他的脑海里,就越发的深刻。 他是凡人修成的仙。 原本觉得尘世里的一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可去了九重天,见惯缥缈层云,琼枝玉树,他却又开始留恋起来曾经那些不被自己珍惜过的凡间岁月。 九重天上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个她。 是不是那五年夫妻,从来都只有他自己觉得深刻难忘?那时,晏灵川想,自己要是找到了她,一定要问问她。 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问她为什么……不遵守承诺。 千年的时光过去,他被困九天之境,再一次回归凡尘,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寻不到她的一丝踪迹。 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晏灵川也再笑不出来了,他慢慢地撑着桌子边缘站起来,然后看向那个躺在石床上,眼前仍旧绑着缎带的女孩儿,说,“逐星,我先回慕家去了,这段时间慕羡荣盯我太紧,我不好出来太久。” -- 第107页 想起那个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几千岁的“爸爸”,晏灵川的眉心跳了跳,叹了一口气。 太难了。 仙骨还没长出来不说,还得回去乖乖给人当儿子。 慕云殊在洞府出口的方向有留下一个阵法,即便这里距离平城,有千里之遥,那个阵法也能够将晏灵川来回传送。 “好好养伤啊灵川叔,你不要吃辣哦!”逐星听他要走,就连忙说了一句。 晏灵川可喜欢吃辣了。 逐星记得很清楚。 晏灵川将要走时,听见逐星干净柔软的嗓音,他顿了顿,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石床上的女孩儿下意识地侧着头,将耳朵对准她所能听到的声音的方向,之前瘦下来的脸蛋如今仍然显得有些消瘦,此刻她歪着脑袋,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晏灵川没有办法形容自己此刻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但这般被人关心着的感觉,好像也令他心头熨帖了不少。 “知道了,你也仔细着后腰的伤,不要乱动。”最终,他笑了一声,回她。 晏灵川走后,逐星就躺在床上,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听着石壁上有水珠滴下来的声音,她慢慢地打着哈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慕云殊这些天一直很忙,因为那日他冲破层层水波,跃入海面之时,周身的仙灵之气涌动着着,四散奔流,不可控制地摧毁着周遭所有的一切,那种陌生的力量一开始也令他觉得难受至极。 所以他当时也并没有注意到站在海岸尽头的应琥。 等他终于勉强定神时,就只看见一道黑红的气流消散于一道阵法里。 这些天,慕云殊忙着将自己手腕上的星芒阵法和自己身上的仙灵之气相融合,因为从未人同时修阵法与仙道,所以他只能依靠自己,来想办法平衡这两种力量。 逐星睡得不算沉。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痒痒的时候,她就皱了皱眉,想睁眼,却忘了自己眼前的缎带。 药香的味道离她很近很近。 他的呼吸也很近。 “云殊?”逐星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泠动人,这会儿尾音微扬,又有点莫名诱惑。 下一秒,逐星就感觉到自己被他抱进了怀里。 “后腰的伤,痛吗?” 他的吻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脖颈,他的呼吸热热的。 逐星不争气地红了脸,她抿着嘴唇,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没,没有很痛了……” “眼睛还痛不痛?”他的手指拂过遮挡了她半边脸的长发。 逐星老老实实答:“嗯……” 实际上眼睛有很多时候都会痛。 然后逐星就感受到,他的指腹隔着缎带,似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眼皮。 “很快就会好了。” 他低声说着。 “我……想喝水。”逐星很自然地就开始使唤他了。 慕云殊一抬手,银色的流光裹挟着石桌上的杯子,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扶着她的腰,动作一直都很轻柔小心,“张嘴。” 逐星乖乖张开嘴巴。 慕云殊将杯子凑近她的嘴唇时,那双眸子低睨着她的上唇,看起来神情很清淡。 喝完水,逐星又开始提要求了,“我想吃橘子!” 慕云殊没有说话,一抬手就将石桌上的橘子握进了手里。 他慢悠悠地将橘皮一点一点剥开,又将一瓣橘子喂进她的嘴里,然后剩下的,他都塞进了她的手里。 “自己吃。”他冷淡得不像话。 逐星有点不太满意他的服务态度,小小声地哼了一声,咬着橘子抱怨,“锁链太重了,我手都抬不起来,还让我自己吃……” 她的抱怨声真的很小,但并不妨碍慕云殊将其听了个清清楚楚。 “很重?”他的语气有点轻飘飘的。 逐星点头,“嗯!” “那要怎么办?”他的语速变得缓慢。 “那当然是……” 逐星话说一半,她忽然感觉到他的手指开始摩挲着他的脸颊,顺着她面庞的轮廓,一寸寸下移,直到他捏住她的下巴。 逐星忽然住了口。 她忽然变得垂头丧气,手里拿着橘子,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再往自己的嘴里喂橘子。 他显然没有要帮她解开锁链的意思。 “你会一直锁着我吗?”逐星忽然问。 他听了,却问她,“怕吗?” 逐星老老实实地点头,“怕。” “逐星,” 他松开她的下巴,“那天,我也很害怕。” 他忽然提起那一天。 逐星知道,是她把他锁进《天阙》里的那一天。 “我错了还不行嘛……”逐星又不好跟他生气了。 这说起来,也确实是她先把他锁起来的,他只不过有样学样。 “我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 慕云殊淡淡地陈述,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冷静。 后来,他又问她,“你会听话吗?” 逐星连忙点头,“我听话我会听话的……” 慕云殊看着她,目光深沉,“是吗?” 逐星急了,橘子往旁边一放,连忙用手探了探,然后抓住了他的衣袖,“云殊,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那样了,你别锁着我了,” -- 第108页 她开始呜呜呜地假哭,“我好可怜的,我眼睛看不见,身上还有伤,锁链还特别重……” 慕云殊知道她是假哭。 但是, 当她用脸颊蹭蹭他的衣襟,当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身, 当他,看她瘪着嘴巴,那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他就觉得, 没办法了。 明明那时候,他是那样认真地告诉过自己,要是找回她,他一定会把她锁起来,要一直锁着她,才够消他当日心头万分之一的绝望与惊惧。 明明那时候他告诉过自己, 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怎样求着他,他都不会听她一句。 他该狠下心的。 当时,他就是那么想的。 但此刻,当她可怜兮兮地趴在他的怀里,呜呜呜地哭几声,他就忍不住心软了。 他不该这样的。 可到底,他还是没能坚守住自己当时的那份决心。 他总归,还是舍不得。 似乎是有些懊恼,又有些泄气,他忍不住低头,唇齿轻启,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尖儿。 “你还咬我……” 逐星装哭还装上瘾了,她捂住耳朵,在她怀里翻来覆去。 “别闹了。” 他的声音有点冷,却又隐含着一丝无奈。 下一秒,逐星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和脚踝,好像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连接着锁链的镣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逐星愣了一下,然后她笑起来,又埋进他的怀里。 “云殊你真好!”她开开心心地拍马屁。 慕云殊轻抚着她的长发,闻言弯了弯唇角,他把被她仍在一旁的橘子拿起来,又塞了一瓣到她嘴巴里,堵住她接下来即将出口的,那一堆没什么意义的彩虹屁。 橘子一瓣又一瓣的喂进逐星的嘴里。 逐星也乖乖地任由他喂给自己,然后吃完。 后来他们都躺下来, 逐星就枕在慕云殊的臂弯。 他的手指忽然蹭了一下她的嘴唇。 此刻她的嘴唇显得比平日里还要红润一些,令他侧着身看她时,始终有些移不开眼。 后来,逐星听见他问她,“甜吗?” 嗯? 逐星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橘子,就很诚实地回答,“甜呀。” 然后他就又没了声音。 周遭静谧,逐星听着水珠滴下来的声音,数着:一滴,两滴…… 忽的, 她察觉到他忽然凑近了她。 两个人的呼吸已近在咫尺。 “逐星,” 她听见他忽然唤她。 逐星还没来得及应声,就感觉到,他柔软微凉的唇,仿佛轻轻地擦过了她的额头,鼻尖…… 是很轻很轻的触碰,当他的鼻尖抵着她的,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痒。 “亲我,好不好?” 她听见他稍低的嗓音传来,那样近的距离,令他的呼吸足以灼烧过她的耳畔。 所有害羞的情绪被他仔细藏在波澜不惊的语气里,蒙着眼的女孩儿看不见他此刻脸颊的薄红,也瞧不见他那双深邃的眼瞳。 他在盯着她看, 目光流连过她的每一寸轮廓。 那双眼睛里浓墨濯染擦拭过,掩藏了那最深处,带着一丝病态的,执拗的期盼。 第43章 不要乱动 在这样的时刻,好像逐星应声与否,都已经不再重要。 她看不见他的面庞,却能感觉到他微凉的唇在他话音刚落时,就已经印在她的嘴唇。 明明是稍凉的温度,可在他咬着她的唇瓣,寸寸辗转的时候,他的气息又变得滚烫。 连带着逐星的脸也开始发热。 他一点也不温柔。 像是刻意的,用齿尖衔着她的唇瓣,听见她可怜的呜咽声也仍不放过。 后来他埋在她的脖颈,轻声笑着,鼻音稍重,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逐星的一张脸都红透。 明明之前,最常是她想要亲他,却总是被他用手指抵着脑门儿,躲开她的动作。 他很少愿意给她亲。 总是很害羞。 但是现在…… 却成了逐星被他捉弄得脸颊烫红。 逐星心里不太服气,这会儿索性直接张口,抓着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她也只敢这样假模假式地咬他的手腕一口了。 在海礁下的洞府里住了两个月,逐星终于离开这里,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平城。 坐在沙发上,逐星瘫在上面,单是听着电视里热闹的声音,她都已经觉得很舒服了。 虽然眼睛现在还没有恢复,但也比之前要好了很多。 至少是不再疼了。 只是眼前的缎带还是没办法摘掉,她的眼睛仍然有些畏光。 逐星只能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啃着苹果,听着公寓里另一个人一丝一毫的动静。 厨房灶上炖着的鸡汤飘出了香味来,逐星有点馋了,“灵川叔,叔你在哪儿?” 晏灵川被她忽然的声音一吓,他被勺子里的鸡汤烫了嘴。 “嘶”了一声,晏灵川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鸡汤好了没呀?”逐星扶着沙发背,坐起来,寻着声音的方向偏头。 晏灵川看了一眼灶上的锅,“再等会儿。” -- 第109页 “哦……” 逐星继续躺下,慢吞吞地啃苹果。 慕云殊回慕家去了,是去看慕羡礼。 那天的事情,慕羡礼根本什么也记不起来,他不记得自己陷在阵法里,也不记得有人划开他的脖颈,让他险些耗干鲜血而死。 最终这一次慕家三人的失踪事件,被警方定性为了绑架勒索与杀人未遂。 因为慕羡荣之前就收到了勒索短信。 但很显然,对方收到钱之后,也并没有要放人的打算。 通过一些资料,甚至是监控,警方最终确定其为团伙作案。 案犯主要人员共有五人。 他们就好像是被刻意安排送上的完美嫌疑人,逃亡的逃亡,自首的自首,所有人的结局,都是被警方找到,全都抓了回来。 每一个人对于犯罪的具体细节,动机,都说得很清楚,也都对得上,时间也很吻合。 可就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们就好像是被刻意奉上的完美嫌疑人,可是警方又再找不到另外的,能够解除他们主观上的怀疑的证据来佐证。 他们哪里知道,这桩事背后隐藏着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凡人。 只有逐星他们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恐怕那被抓的五个犯罪嫌疑人,也都是应琥早就准备好,用来解决后续麻烦的傀儡。 想起应琥, 逐星就狠狠地啃了一口苹果。 那个老太监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此时正值深冬,外面常常飘雪,就连阳台的栏杆上,也堆积着晶莹的白。 经过两个月的时间调理,加上慕云殊一直在用仙灵之气替他治疗,晏灵川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就需静待着他的仙骨再长出来。 夜里吃了饭,晏灵川扶着逐星上楼,想让她躺下来。 “不行,川叔,我还没洗漱。”逐星坐在床上,不肯睡下。 “……那我总不能帮你洗漱吧?” 晏灵川可不敢抢了慕云殊的差事。 他胡噜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你先躺着,等慕云殊回来,他帮你洗漱,行不行?” 逐星只好点头应了。 晏灵川回去后,就只剩逐星自己躺在房间里,耳畔是一片寂静,眼前也仍然是漆黑的。 她明明是想等慕云殊回来的。 但或许是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令人不自禁地就开始昏昏欲睡。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被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惊醒。 那是他的手指。 逐星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味道。 “云殊?”逐星又清醒了几分。 在那药香掩饰后的余味里,她好像还嗅到了几丝血腥的味道。 “你去哪儿了?”她连忙问他。 慕云殊就坐在床沿,在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手指的温度似乎有点低,就收回了手。 他正低垂着眼帘看她,听见她的声音,他便道,“慕宅。” “不对,你还去了别的地方对不对?” 逐星听着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就皱了一下眉。 慕云殊轻轻地“唔”了一声,本来也没打算隐瞒她,“去找应琥了。” 逐星了然,又将脑袋偏到他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你找到他了吗?” 慕云殊仍是那样慢悠悠的语气,还隐含着几分刻意的戏谑,“你不是闻得到吗?” “……”逐星想打他。 慕云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找到,” “只是杀了几个魔修和傀儡。” 逐星垂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又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很厉害呀?” “比我还厉害吗?” 慕云殊弯了弯唇角,没有答她,只是俯身掀开她的被子,把她抱起来。 逐星摸索着抱住他的后颈,“干嘛呀?” 慕云殊瞧见她眼前的殷红缎带,而在这样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她的皮肤白皙莹润,还透着微粉。 他没忍住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不洗漱就睡觉?” 逐星被他亲了一下,脖子本能地往后仰了仰,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的,“我,我自己怎么洗啊?” “我帮你。”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温柔,隐含着笑意。 在洗手间里刷完牙后,逐星乖乖地坐在盥洗池上,任由他将她眼前的缎带摘下来,然后用被热水浸过的毛巾替她擦脸。 他把洗面奶涂到她的脸上,泡沫被他刻意地点在她的鼻尖,他的手指一点点细致地抹过她的脸。 瞥见她睫毛动了动,他开口,“不要睁眼。” 嗓音又冷淡下来。 逐星立马闭紧了眼睛。 即便这会儿洗手间里只开了一盏灯,这光线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过亮。 他耐心地替她洗掉脸上的泡沫,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她的脸,又开始一如往常那样,替她涂护肤品。 因为眼睛不方便,逐星不能每天都洗澡,那对于她来说是一件麻烦事。 但幸好在海礁底下的洞府里,每当她要洗澡的时候,慕云殊就会把那里头的一汪散着寒气缕缕的泉水给变成热气氤氲的温泉。 拥有了仙骨,拥有了源源不断的仙灵之气,再加上他手腕上的星芒阵法,他几乎可以幻化万千事物。 洗完脸,又泡了个脚,最后逐星就像是一个树懒似的,心满意足地挂在了慕云殊的身上。 -- 第110页 慕云殊把她往被子里一塞,转身就去了洗手间里。 逐星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把被子蹬成了一团小山丘。 慕云殊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逐星整个人都横在床上,稍宽的裤脚不自觉挽了上去,露出了她白皙纤瘦的一双腿。 他擦头发的动作一顿。 周身有细微的雾色缭绕飘散,他原本还湿润的发已经在顷刻间就被烘干。 逐星看不到的是, 此刻的慕云殊没有再戴着他的眼镜,因为他的视力早已恢复如初,再也不用借助镜片来矫正视力。 而那样一张常年苍白的面容也终于有了血色,就连时常很淡的唇色也开始变得绯红了一些。 只要他一垂眼, 双眼皮的褶皱舒展开来,那颗殷红的小痣显露出来,那样一张原本就惊艳张扬的面容,便会顿时更多出些许致命的风情。 更不提他此刻衣衫松散,扣子未系,精致的锁骨,肌理分明的胸膛都露出大半。 他沉默着走过去,把逐星弄乱的被子重新整理好,直接盖住了她。 逐星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来,下一秒她就被掀开被子躺下来的他给抱进了怀里。 “很热……”逐星小声嘟囔。 她就不是很明白,这个人明明以前都不愿意跟她盖一张被子,就算有时候她偷偷缩进了他的被窝里,他也始终跟她隔着距离。 都是逐星一直想往他怀里扑。 可当他一夜之间长出仙骨,成了仙之后,他却好像变了个彻底。 在晏灵川洞府里的那两个月里,逐星每天晚上都被他抱得很紧,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学她以前缠着他的样子,报复她。 他就是个小气鬼。 逐星只敢在心里抱怨。 “睡觉。”慕云殊却只说了一句。 把空调关掉后,他就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 逐星只好闭上眼睛,老老实实地睡觉。 可是睡到半夜,逐星就无意识地开始从慕云殊的怀里挣脱出去。 她原本睡觉就不够安分,一会儿缠着慕云殊的腿,抱着他的腰,一会儿又翻个身想从他怀里钻出去。 这天夜里也许是被子太厚,或是空调的余温仍在,逐星觉得很热,就开始胡乱蹬被子,差点没摔下床去。 后腰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有时候仍然会疼,这会儿这么一折腾,她忍不住“嗷”了一声。 慕云殊从睡梦里惊醒, 伸手就把要掉下床的逐星拽了回来。 逐星迷迷糊糊地“咦”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还有点隐隐作痛。 “不要乱动。”他声音稍沉,扶着她的腰,又把她抱进怀里。 过了片刻,他又问她,“伤口疼?” 语气又不自禁地柔和下来。 “疼。”逐星的声音很小。 下一秒,他就亲昵地吻了吻她的嘴角,扶着她后腰的手里淡银色的光芒微闪,那样温暖的气流慢慢流转,舒缓了她的疼痛。 “还疼吗?”他轻声说。 逐星想起来刚刚那个吻,耳畔仍有他的呼吸声。 明明已经不疼了。 她抿着嘴唇半晌,忽然皱起眉头,“还是好疼哦……” “是吗?”慕云殊的声音却淡下来。 他果然看穿。 “……” 一点意思都没有。 逐星哼了一声,埋进他的怀里,“我要睡了你不要吵我!” 第44章 不可以吗(捉虫) 眼睛看不清的日子里,逐星就只能听着电视里的声儿,或是跟晏灵川聊天。 生活极其平淡无聊。 这段日子里,晏灵川的厨艺又长进了许多,因为爱吃辣,所以他学会了许多川蜀的菜。 逐星算是最有口福的那一个。 慕云殊经常不在家,有时候是去慕宅,但大多时间,他都是在寻找应琥的踪迹。 从他因种仙之术而长出仙骨,以极端之道升仙之后,困扰了他十年之久的寒症也已经因为他的脱胎换骨而不药而愈。 现在的慕云殊,以非当日可比。 他要杀应琥,也不再是一件难事。 反倒是应琥,或许他那日见到慕云殊历劫升仙时,便已经很清楚,他即便活了千年,即便通过阵法杀了那么多人来提升自己的修为,他也到底不是慕云殊的对手。 所以他才会躲起来。 “怕是他现在还没回过神来,这事儿怎么反转得这么快。” 在饭桌上,晏灵川加了一片牛肉,在红汤翻滚的火锅里涮着,跟逐星聊起应琥的时候,他扯了一下嘴角,笑了一声。 逐星捧着碗,闻着火锅香香辣辣的味道,巴巴地等着晏灵川把肉烫好,放进她的碗里,然后她再摸索着筷子,慢吞吞地在碗里夹起来,或是直接凑到碗沿吃。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这么吃饭了。 “他肯定怕得要死。”逐星吃了一片牛肉,哼了一声。 晏灵川看她伸手往桌角那边摸索着,就连忙先她一步,把那杯冬桃汽水递到她的手里。 “谢谢川叔。” 逐星握住了杯子,喝了一口,她又满足地发出感叹,“真好喝。” 不得不说,晏灵川做饭好吃,就连亲手弄的饮料,也很不错。 -- 第111页 除了这火锅底料是他自己炒的之外,他今天还特地出去买了冬桃回来,榨了汁后,过滤掉残留的果肉渣,然后把苏打汽水跟冬桃汁混合起来,再放了一点蜂蜜,就放进冰箱里冰着,等着这会儿吃火锅的时候取出来,他又放了冰球在杯子里,喝起来凉沁沁的,桃子的鲜甜味很足。 “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女孩儿喜欢这样的。”晏灵川笑了一声,然后把冰过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他端起杯子,里头的两个冰球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房间里开着暖气,窗外仍然在吹着凛冽的寒风。 电磁炉上的火锅氤氲着缕缕的热气,麻辣鲜香的味道不断弥漫出来,让两个人都停不下筷子。 逐星吃到后来,肚子已经彻底吃撑了。 她靠在椅背上,端着冬桃汽水喝了两口,听见酒杯碰撞,像是有什么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晰的响声。 “川叔?”逐星试探着叫了一声。 然后她就听见晏灵川打了一个嗝,人好像已经有点迷糊了,“嗯?” “……你喝醉了吗?”逐星问他。 晏灵川“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或许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情绪好像有些不太好。 逐星咬着玻璃吸管的动作一顿,“灵川叔,你怎么了?” 但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晏灵川的声音。 就在她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他叫她,“星星啊……” “嗯?”逐星应声。 她看不见,此刻的晏灵川已经趴在了桌子上,正盯着透明的玻璃杯里,那微黄的酒液,看它浸润着的冰球融化着,渐渐被淹没。 “你说,她会喜欢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 她? 逐星一开始还没太明白,但她能感觉得到他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几分怅然。 还有什么人,能让晏灵川这样呢? 也就只有他的那位夫人了吧。 逐星还没有说话,就听见晏灵川“啧”了一声,然后他咳嗽两声,连声道,“喝多了喝多了。” 说什么傻话呢? 他笑自己。 慕云殊回来的时候,正看见逐星瘫在沙发上,还一直在揉自己的肚子。 而晏灵川早已经离开。 “肚子痛?”慕云殊在她身边坐下来,伸手去触碰了一下她的腹部。 隔着一层衣料,他的手指就那么戳了一下她的肚皮。 逐星“诶”了一声,身体蜷缩起来,“不疼,你不要戳我,我就是吃撑了……” 然后她就摸索着想要往他怀里钻。 慕云殊扶着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吃那么多做什么?” “灵川叔做饭好吃,炒的火锅底料也特别特别香……他真厉害。”逐星由衷地赞叹,并竖起大拇指。 对于这一点,慕云殊也不得不承认,晏灵川虽然是个神仙,早已不沾五谷,但在做饭这一方面,也的确很出挑。 慕云殊闻到她身上沾染的火锅味道,就捏了捏她的脸蛋,“去洗澡,你好臭。” 逐星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有点不满,“才不臭……” 但味道的确很大。 逐星主动地抱住了他的后颈,“快走快走!” 慕云殊看着她白皙的侧脸,有点想亲她,但低头,他又皱了一下眉,打消了念头。 浴缸里的热水已经放好,慕云殊替她拿了要换的睡衣后,在衣帽间专属于逐星的抽屉那儿立了一会儿,然后才伸手打开了柜子,从里面胡乱抓了一套内衣出来,往睡衣里一裹。 他将衣服放在浴缸旁边的小凳子上,然后就把逐星抱过来,坐在浴缸边上。 “小心点,有事叫我。”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逐星点点头,“知道了。” 在逐星洗澡的时候,慕云殊就坐在靠近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平板,正垂眼看着上头的一则新闻。 最近又多了好几起杀人案。 慕云殊只一眼,就知道这一定又是应琥的手笔。 看来他现在,是心急了。 慕云殊将平板放在玻璃圆桌上,偏头看向窗外。 霓虹的灯影折射在玻璃窗上,各色的光交织着,在这样的黑夜里,汇聚成星星点点的影。 那天,逐星告诉他说,在应琥的阵法里时,她看见他的老师了。 老师说,要他不必再记着过去,不要再记着他了。 可沉淀千年的执念,于应琥而言,尚镌刻如新。 而于慕云殊而言,这千年时光恍如一梦,好似那些事情都发生在十年之前,那还并不是久远到可以淡忘一切的年岁,所以他的仇恨,也并没有那么容易消解。 这一切, 唯有应琥死,才能算作是结束。 “云殊!” 神思恍惚之时,他听见了浴室里传来逐星的声音。 他即刻站起来,走到浴室那边,推开门走进去时,正见逐星正扶着浴缸的边缘,蹲在那儿。 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乌黑的头发还湿着,正滴着水。 浴室里氤氲地热气令她的面庞泛着粉色,因为浴室里的光线太亮,她的眼睛仍然是紧闭着的。 她蹲在那儿,仰着脸。 灯光下,她的唇是樱红的颜色,还沾了些水泽。 -- 第112页 那样子, 就像是在等着他的亲吻。 喉结动了一下,慕云殊俯身去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盥洗台上,然后用柔软的毛巾擦了擦她的头发,也不必用电吹风,他手上淡银色的气流涌动着,替她快速烘干了头发。 然后他挤好牙膏,把牙刷递给她。 “刷牙。”他简短地说。 逐星乖乖地开始刷牙。 慕云殊就站在那儿,用一只杯子接在她下颌边,免得她嘴巴边的泡沫掉下来,沾染在衣服上。 电动牙刷的灯自动暗了下来,刷头也不再动了,慕云殊适时地递上一杯水,“漱口。” 逐星依言漱了口。 慕云殊用毛巾替她擦了擦嘴巴,动作还是那么的温柔又细致。 她的牙膏是水蜜桃的味道。 是很甜的香味。 “我……” 逐星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他吻住了嘴唇。 她的眼皮一跳,刚睁眼就被强烈的光线刺了眼睛,下一秒,他的手就挡在了她的眼前。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掐着她的腰,力道渐渐有些大。 逐星的后脑已经抵在了后面的镜子上,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这忽然的亲吻,任由他的唇齿纠缠着她的唇瓣。 脑子里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烧光了她所有思绪,令她的脑海里出现短暂的空白,也令她的耳朵尖儿开始变得越来越烫。 就连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在疾跳。 后来,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瓣,却又趴在她的肩头,闷声轻笑了一声。 那嗓音稍低,清泠微哑,令她只那么听着,一张面庞就已经红了个透。 逐星的手指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你干嘛亲我?” 她的声音很小,微不可闻。 “不可以?”他的声音好像又冷静下来。 逐星支支吾吾好一会儿,也还是没好意思违背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只能红着脸,小声回一句,“没……” 然后她就被他捏了脸蛋。 这夜,逐星又被他抱得紧紧的,根本没有办法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只能气鼓鼓地在他怀里嘟囔几句,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只是这夜过去, 当逐星再醒来,床上却只剩她一个人。 晏灵川过来的时候,逐星坐在餐桌前,她才听他说,慕云殊又去找应琥了。 晏灵川把自己带过来的粥放在逐星的面前,又把勺子交到她手里,“这次应该是□□不离十了,应琥应该跑不掉了。” 昨天夜里,逐星睡着之后,慕云殊就去了晏灵川那儿。 晏灵川虽然一身修为仍然被禁锢在这具凡人之躯里,但因为慕云殊偶尔会给他输送一些仙灵之气来催生他的仙骨生长,他现在比起之前来说,灵力倒也恢复了两成。 所以昨天夜里,他就跟慕云殊一起出去排查了许多地方,寻找应琥的下落。 在抓到的一些魔修那儿得到了一些信息,最终,晏灵川和慕云殊基本已经确定了应琥的藏匿地点。 逐星手里拿着勺子,半晌都没有放进碗里。 她一直静默着,没有说话。 “逐星,他现在要弄死应琥,那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不要担心。”晏灵川以为她是担心慕云殊,就说了一句。 逐星埋头,低低地应一声,只说,“我知道的,川叔。” 第45章 千年执念 时隔千年,慕云殊终于再见应琥。 就在应琥当初将慕云殊锁起来的地宫里。 再回到这里,慕云殊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好像当年从这里离开的记忆,都模糊得不像话。 他只记得自己后来清醒时,望见的慕羡礼的脸。 哪怕他将一切都忘记,哪怕对于这里陌生的一切,他充满不安与恐惧,但在第一眼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就莫名觉得熟悉。 走在地宫长长的甬道里,淡银色的气流凝结成的长剑被他握在手里,剑尖随着他行走之间,寸寸地擦过每一块镌刻着繁复花纹的地砖,细微的火星子溅出来,又很快陨灭无痕。 骤然阔大的宫室里,那个他曾躺过千年的冰棺里,好像睡着一抹模糊的身影。 应琥就坐在冰棺旁,专注地看着冰棺里的人。 像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应琥眉眼稍抬,却未曾看过他一眼,像是对于他的到来,一点都不讶异。 他只是坐在那儿,平静地开口:“你来了。” “他一点儿也不老了,那张脸还挺好看的,不过我只要一想到他以前那个样子,就觉得好渗人哦……” 慕云殊在看见应琥的侧脸时,耳畔不由回响起那日逐星曾在他面前念叨过的话。 她说应琥因为苍颜之毒而衰老的容颜,犹如枯木逢春一般,已经恢复如初。 那是慕云殊从未看过的一张面容。 因为当年他入平漾苑之时,应琥已经犹如六七十岁的老翁一般,满脸褶痕,老态龙钟,再看不出他年轻时的影子。 所以此刻,当慕云殊真的看见应琥的这样一张年轻面容的时候,他也不免有些惊诧。 应琥少年入宫,跟随在魏明宗身边已是极其漫长的岁月。 当年他还未替魏明宗试毒时,虽是宦官,但也端得一副光风霁月之姿,容貌生得极好,也因为陪伴当时还是太子的魏明宗读书多年,自己也颇有学问。 -- 第113页 年仅十七,便已是天资过人,写诗作文不在话下,比之当时声名在外的那些个才子,亦不曾逊色半分。 便是在作画这一方面,也同样有着自己所擅长的巧技。 这或许也是当时的魏明宗为什么会将他视为知己的缘故。 因为他原本就是天资卓绝,极其优秀的。 但, 可惜的是,他拥有极好的容貌,身长八尺,挺拔如松,才情亦是万里挑一,却到底,是个宦官。 当时,多少文人士子曾这样私下慨叹过。 更何况他虽年少,可那对付人的手段可是半点都不温柔。 他是太子的爪牙, 时人常道,应卿沅其人是太子手底下的一条恶狼,若是谁敢动太子一根毫毛,他必能将其撕碎,连渣儿都不剩。 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从他身中苍颜之毒,容貌因此而损毁衰老后,他的性情比之从前,便更加阴鸷狠戾,从此鲜少再赋诗作文,倒是杀人居多。 唯有在魏明宗眼前,他才会耐心地同帝王赏画观文,收敛一切。 于是渐渐地,没有再记得,这个位极人臣的御前秉笔太监,当年也曾是多少人口中值得惋叹的英才。 多少人提起他,都再记不起当年他的容颜有多好看,自然也不会记得,他当年那些清波濯尘的风月往事。 他们只会记得他阴狠毒辣的手段,记得他老态龙钟,满眼浑浊的嘴脸。 他是令无数人胆寒的御前宠臣。 当年那位惊艳过魏都文坛的朗月般的少年,仿佛已经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多少人装模作样的感叹里,跌进了尘埃里,埋在了黄土下。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再记得曾经的他,曾那样活过了。 而这些,慕云殊也仅仅只是耳闻。 那时平漾苑里有禁宫里退下来的老太监,在慕云殊被他们关在房间里,饿了三天,又被他们杖刑后,他们吃醉酒,隔着一扇破败单薄的门窗,慕云殊听见了他们嘴里的那些有关于应琥的往事。 其中真真假假,也未可知。 若说当年的慕云殊是将信将疑,那么现在,当他亲眼见过应琥这张年轻面庞的时候,他便觉得,至少有一样,或许是真的。 “看来现在,我想要杀你,已经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应琥终于偏头,正眼瞧着那个提着一把长剑,站在那儿,神思看似冷静的年轻男人,他开口说话时,低哑的嗓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遗憾情绪。 慕云殊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应琥时,他的眼底多了几分嘲弄。 “怎么样?再回到这儿,是不是觉得这里很亲切,很熟悉啊?”应琥站起来,解开了自己西装外套的纽扣,又转了转自己的手腕。 他在刻意提醒慕云殊,提醒他记起当年被锁入这地宫之中的种种情形,提醒他当时被红丝嵌入每一寸关节时的,刻骨的痛。 “你想听我说些什么?”慕云殊嗤笑了一声。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忍不住将所有情绪外露的少年,少年人的冲动早已在千年静默的岁月,乃至后来失去记忆的那十年里,已经变得足够沉稳。 “什么是你想听的?” 应琥笑起来,嗓音沙哑,“不如我们来说说陛下?” “慕攸,你同陛下还真是有缘啊。” 他像是忽然有些感叹,“当年的罪臣之子,如今竟成了陛下的养子……” “你敢提他?”慕云殊一听到“陛下”这两个字,他眉眼薄冷,嗓音发寒:“你有什么脸面提他?” 他握紧了手里那把长剑。 “你觉得我欠他?”应琥大抵是觉得他这忽来的怒意有些好笑。 “慕攸,我不欠他。”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神情也变得越发狠戾,“我为他中了苍颜之毒,在和他相差无几的年纪里,我的这张脸却已经垂垂老去……” 说着,他开始抚摸自己的面容,“这件事,我没有后悔过,而后来我为保他登上帝位,杀了那么多人,斗倒了那么多牛鬼蛇神……我发誓要做一个忠于他的人,我自认,我做到了。” “慕攸你尝试过那种被踩在尘埃里的感觉吧?”应琥说着,就又开始笑,“谁不想往上爬?我当初决定将宝押在他的身上时,我就已经做好决定,此生此身,成败与否,我都将做他手底下最忠心的奴。” 生死系于一人身,这注定是一场豪赌。 但应琥当年,赌对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接近当时还是太子,却眼见着就要保不住自己的东宫之位的魏明宗时,目的就不够纯粹。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所以后来伴读的那些年,他也曾为那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而怀有几分感念。 当初的忠心,未曾作假。 为了他能荣登地位,而抛却生死的那些年,也都不曾有假。 是为了自己的荣华与权势,也该是为了那位孤立无援的太子殿下。 “可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势,这许多的事情,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应琥闭了闭眼睛,“但我不欠他,我所能为他付出的,我从没犹豫过。” “慕攸,你我都很清楚,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应琥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那只玉扳指,“整个北魏早已烂到了根里,他的国也到底不是因我而覆灭的,是他自己,是北魏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无能的你。” -- 第114页 应琥开始嘲笑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凭你当年,还想一己之力,拯救北魏?慕攸,到现在你还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他的神情收敛起来,忽然回身,看向那冰棺里的人: “我是宦官,任我权势滔天又能如何?当我爬上这世间最高处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好不容易有了在乎的人,可他呢?他却利用我对他最后的一丝不忍,最后的那一点信任,夺走了我的灵药。” 其实从头到尾, 这个活了千年,执着了千年的人,从来都未曾觊觎过灵药的长生之效。 他只是, 只是想弥补一个遗憾,只是想挽回一个,自己当年未曾在珍惜过的人。 灵药可使人长生,也能令已经死去的人复活。 他从来都只有这样一个目的,让自己的妻子活过来。 可阴差阳错,那灵药却最终被魏明宗灌给了慕云殊。 无论是曾经多少人口中光风霁月的那些年,还是后来服下苍颜,迅速衰老的那么多年,应琥阴鸷无常的性情之下,隐藏着的,是作为一个男人,却又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的自卑。 那是一种深刻进骨子里的自卑。 当初他娶妻,特地选了一个小官家的庶女。 因为他知道,怎么做会让魏明宗觉得高兴。 他没有在给自己选妻子,他从一开始,就是将她当做了放置在后宅里的摆件儿,他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只要乖乖地待在后宅里,就足够了。 应琥对她不够好,娶她的那天夜里,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的脸,转身就走。 她是个庶女,向来恭顺,容貌生得却很秀致温雅,小意动人。 只是胆子太小,偶尔院子里见了,问安是磕磕绊绊的,就连眼睛也只敢低垂着,盯着他的衣袂瞧。 应琥从未料到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过分柔弱胆小的女子。 但这份喜欢在他这里,却是他始终没有办法敢承认的,压在心底的,逐渐畸形的深重情感。 他从未对她好过,就算喜欢了她,他也没有。 所以她从未爱上他。 直到她因为心里念着他人,却始终无法挣脱他的后宅而积郁成疾,吞金自杀时,她都还是没有一刻,对他有过半分绮念。 是啊,即便是知道他不过才二三十岁的年纪,那又怎么样呢?她每天所要面对的,仍是一张褶痕满布的苍老容颜。 曾经应琥以为,自己一生所求,唯权势尔。 却未料到,他最终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辗转反侧,痛苦难眠。 在这世间,他到底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人肯爱他。 从未有过。 慕云殊以前一直以为,应琥费尽心思得到灵药,是想永得长生,却没有料到,他竟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想要复活一个人。 此刻他站在那儿,望向那冰棺里模糊朦胧的影。 一时也难免有些惊愕。 “灵药被你吃了下去,我没有办法,就只能把她的魂灵封存在身体里。” 应琥原本是想借由阵法,来找到一个能将灵药的力量从慕云殊额身体里引渡出来的办法,从而达到复活妻子的目的。 为什么不等她转世呢? 他怕,或许她的魂灵一去,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即便找到了,转生过的人,也不会再是他心里那个她了。 “我原想将你炼化了,但现在看来,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应琥似乎颇有些遗憾,他叹了一口气,“反倒是你,竟然成了仙……看来我是逃不了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可他手指却仍旧悄悄地动了动。 于是一道暗红的阵法在慕云殊的脚下忽然浮现,隐隐还浸透着黑色的气流。 慕云殊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阵法。 应琥是想用自己这千年来所有的修为,包括他的魂灵与躯体来作为生祭,催动这足以吸引周遭所有灵物或邪祟力量的引灵阵。 他是想与慕云殊同归于尽。 慕云殊抬眼看他,手里的那把长剑的剑锋抵在阵心,冷笑,“你倒是下了血本。” 应琥将手伸进冰棺里,抚摸了一下女子已经凝了霜雪的面庞,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他回头对慕云殊回以一笑,“我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 “即便是死,慕攸,我也该试试能不能拉上你。” 说着,他就催动了阵法,黑红的气流吸引着地宫内外无数的灵邪涌来,擦着转动的阵法的边缘,发出了诡秘的叫声。 慕云殊以剑尖抵着阵心的那只眼睛,淡色的光芒顺着剑身流淌下去,汇入那只暗红的阵眼里,刺激着应琥的眼睛,使他的眼眶里流出了殷红的血液。 慕云殊忽然想起来逐星的眼睛。 于是他指节稍松,随后又迅速握紧了剑柄,他剑刃又往下深入阵眼几寸,周遭无端翻滚的风声吹开他额前的碎发,他的侧脸在周身淡色的光芒流转之间,笼上了一层月辉的冷淡颜色。 “你这双眼睛,就别要了。” 他忽然一跃而起,躲过那许多黑红交错的气体的癫狂撕咬,手腕上星芒微闪,他身上强大的仙灵之气如漩涡一般涌现,又渐渐扩散开来,悬在引灵阵上。 也是此时,应琥将自己手里的红丝络子取下来,不疾不徐地整理了那有些打结的红丝,然后那络子便从他指尖飞出,消解成一寸寸的红丝,飞向慕云殊。 -- 第115页 与此同时,远在平城公寓里的逐星正站在落地窗边,她的眼睛仍然看不清,这会儿摘了缎带,闭着眼睛,她也不再向之前那样畏光。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感知着这冬日阳光倾洒过来的方向。 “逐星,你就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晏灵川看她在那儿站了好久,就忍不住说了一句。 逐星心里却仍然不大安宁。 直到她后颈的符纹闪烁着,那几只沉睡已久的小蘑菇终于又跑了出来。 每一只都急急地凑在逐星的耳畔唧唧喳喳,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它们是属于真正属于孕育于山川湖海的灵,所以它们能够感知许多同类。 逐星能够听懂它们的语言。 于是她瞬间就变了脸色,连忙偏头: “灵川叔,应琥动用了引灵阵,快,我们快去找云殊!” 第46章 大梦一场 “逐星,你不能去。” 晏灵川当然也知道那引灵阵是个什么来头,也正因为这一点,逐星就更加不能去。 且不说她此刻眼睛还没有恢复,就算她眼睛没有受伤,她身为画灵,如果去了,或许也会受到引灵阵的牵引,最终被阵法炼化。 那不就便宜了应琥,反倒对慕云殊更加不利了吗? 逐星冷静下来,也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想了个清清楚楚,于是她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川叔,那云殊他怎么办?” 很难想象,一个追求长生灵药,并为此癫狂千年的人,最终竟会选择用这样极端的方法,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魂灵与躯壳来作赌,与慕云殊同归于尽。 晏灵川沉吟片刻,“你放心,慕云殊除却仙灵之气以外,他还有星芒阵法,即便是引灵阵,想来也没那么容易能伤他。” 但这世间之事,都充满了变数,谁也无法真的料想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他也还是难免有些担忧,于是便对逐星说,“你保护好自己,我去帮他。” “可是川叔,你的伤……” “我的伤已经好了,现在仙骨也长出来一些了,没什么事儿,你放心吧。”晏灵川说道。 但末了,他还有些不放心,“倒是你,我一走,你就藏到他那些画儿里去吧,你现在眼睛也不方便,就别待在外边了。” 逐星点了点头。 《天阙》已毁,就在慕云殊升仙那日,那幅画卷被从九天之境落下来的四十九道天雷,劈了个粉碎。 所以晏灵川随手从慕云殊画室里的画缸里找出来了一幅画。 他展开,在看见那画上的红衣姑娘时,他看了看逐星,又看了看画,半晌他又把画给重新卷了起来。 “怎么了川叔?”逐星听见响动。 “……我换一幅。”晏灵川简短地说。 慕云殊这个小子,竟还暗地里画了这样的美人图,春衫稍薄,裙袂缥缈,面容却仍未来得及描摹,算是个无面美人。 啧。 再从画缸里抽出一个卷轴,晏灵川打开,便见那画上是一片蓊郁山林,蜿蜒崎岖的山道上,隐约仍可见几抹身影,抬着一顶红色的轿子,正往山顶而去。 逐星被晏灵川送入了《燕山图》里。 从逐星坐在窗框边,迎着微凉的风,听见檐角清脆的铜铃声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这里是《燕山图》里,那座隐藏在燕山深处的旧村落里的祭神楼。 是她曾作为一个凡人,待过十几年的地方。 眼前仍然拢着殷红的缎带,逐星坐在那儿,脑海里却不由地想起了许多有关于这里,有关于曾经的那个自己的许多往事。 逐星听见屋子里有一个女孩儿在哭。 声音细弱又隐忍,时不时地抽泣着,像是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隔着衣料,她的声音有点发闷。 这里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千年前北魏的燕山里,每一段曾流传过的,关于山神娶亲的愚昧风俗。 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这里倒映着千年前曾在这个古村落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实。 逐星知道,此刻正在一旁哭泣的姑娘,早已死在了千年前燕山的天池里。 她就是千年前,曾被山民们献祭的新娘之一。 逐星曾在这里亲历的轮回,就是在重复着这些被献祭的新娘的可悲命运。 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切。 不同于之前,现在的逐星,已经重聚灵体,再也不是当初的局中人,所以此刻,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哭泣的姑娘,都看不见她的身形。 逐星扶着窗框,久久地坐在那儿。 她在等,等那天夜里,她提着一盏灯,在檐上望见的那位神明。 像那天一样,等他来到这里, 等她亲吻他的脸颊。 晏灵川把逐星送入《燕山图》里之后,就火急火燎地往地宫赶。 蓊郁青黑的大山,每一棵参天大树都好像足以遮天蔽日一般,挡住这世间所有温暖的光亮,枝叶掩盖间,是一片阴冷的青灰色。 这里好似深不见底,一望无尽的林海漫漫。 晏灵川一路紧赶慢赶,还没找到地方,就听见了巨大的轰鸣声传来,震动着四方天地,土地开裂,烟尘四起,周遭鸟兽从隐匿的各处跑出来,四散奔逃。 冲天的火焰破开层层的土石,如同□□爆炸一般,迅速蔓延成了一大片火海。 -- 第116页 彼时,天边风云骤变,云海被强大的银色气流搅动得如同漩涡一般,雷声忽来,闪电阵阵,厚厚的层云将阳光彻底掩埋,阴沉的天色下,凛冽的风丝丝缕缕,却如刀一般,足以摧折百草,削叶无痕。 晏灵川一时不稳,腾云术失灵,整个人从半空之中栽倒下去,摔在了地上。 屁股着地,疼得晏灵川好一阵儿龇牙咧嘴。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周遭的树木被远处扩散开来的强大的淡银色光芒震断的瞬间,天空中有雨珠一颗颗的滴落下来,一点一滴,雨势骤然扩大。 丰沛的雨水强势地落下来,天边仍有雷声轰鸣,蔓延如海的山火层层铺开席卷,却被这疾风骤雨掩埋熄灭。 山里瑟瑟发抖,无路可走的动物们,一时间好像也忘了要逃,它们都站在那儿,愣愣地望着天上落下来的雨水。 也望着,那一抹悬在高高的半空之间,周身都涌动着银色气流的那个年轻男人。 他手中握着一把银光凛冽的长剑,模样神情在这样盛大的雨势中,这般朦胧青灰的天色里,具已不清,只留一抹朦胧模糊的侧影。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山里那些向来讨厌雨水会沾湿它们毛发的小动物们,将再也无法讨厌起像是这样盛大的一场雨。 晏灵川也愣愣地看着那半空之中的单薄身影。 那是慕云殊。 晏灵川还没有靠近地宫的所在,那座曾囚禁了少年慕攸多年的地宫就已经在刚刚的火势的蔓延与山石的崩塌声中,毁于一旦。 那是一整座山峰断裂塌陷的剧烈声响。 晏灵川站起来,施了法赶过去时,正看见那个衣衫染血的年轻男人举起手里的那把银光幽冷的长剑,俯冲下来之时,他已将那把长剑深深地刺穿了一个人的胸膛。 殷红的鲜血溅出来,染在他的脸颊,星星点点,更衬得他面庞冷白,眉眼薄冷。 晏灵川分明看见,在慕云殊的额间,隐隐有一抹银色逢生花的痕迹闪烁。 逢生花, 那是星芒阵法与他彻底融合后,所产生的结契痕迹。 他竟然能与星芒融合。 这是晏灵川都未曾料到过的事情。 星芒阵法是上古旧谱里隐藏着的神秘阵法,这千年万载,能参透它的人,放在当初,也唯有当年那位出了名的好战神君。 星芒阵法就好像将这世间万种星辰全都收揽其中,包罗万象,神秘无垠。 它究竟有多强大,或许只有当初的那位神君清楚。 他参透了星芒,于是当年一战四海,八荒尽惧。 可惜后来,任是这般强大的神君,也到底还是为了一个情字而殒命。 晏灵川是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得到了这星芒阵法,而他当初把它送给慕云殊时,也只是抱着让他能够收拢灵气,从此摆脱寒症的想法,毕竟星芒若只参得其中一两成,那于慕云殊而言,也是大有裨益。 可晏灵川忘记了,慕云殊生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他是天生的画才,这世间万物的灵气,皆可在他的几笔描画中收拢指间。 应琥可以动用引灵阵来吸引四方邪灵,使自己在短期之内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慕云殊也可以引来天下万灵,供他驱策。 所以即便是引灵阵,对他来说,也非是那么可怕的东西。 晏灵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里的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他站在那儿,看着慕云殊刺穿了那个男人的心脏。 也看着他掐住那个男人的脖子。 在这样阴冷晦暗的天气里,这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染了灰白的色调。 雨珠坠在他的眼睫,将落未落。 慕云殊扣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的脖颈,看他那双已经添了血痕的眼眶里,再一次渗出血液来。 “应琥。” 慕云殊似乎是咬着牙,仿佛是这多少年积聚的仇恨,都在此刻突破了平静的湖面,翻江倒海一般,带着细微的颤抖,足以摧毁一切。 也是此刻,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多少人的面庞。 有千年前卞州小院里,父亲严肃严肃着脸,叫他伸出手掌来,然后用戒尺毫不留情地打在他手心的场景,有逐星霸占了他的床榻,扒着他的被子,死活不愿意去软榻睡觉的场景……有那院子里的槐花香,有巷陌里的春酒味道,还有的,是那么多那么多……再也没有办法回溯的寻常时光。 当时年纪小,一切是寻常。 父亲的严厉,父亲的教诲,他将写了诗书名字的封皮包裹在游记外,装模作样地端正姿势看书,吃着逐星从厨房里偷来的父亲的早点的那些年啊,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只有斯人已逝时,一切才会显得那么的难忘与珍贵。 后来平漾苑里的那么多年,他和应琥斗,和那许多官场里,画学里,心怀鬼胎的神神鬼鬼斗,一开始是他们踩着他的脊骨,而后来,是他踩着他们的脸面。 那并不是多么好的记忆,但至少在那些岁月里,陪伴他的,先有逐星,后有老师。 而他一切痛苦的根源,全在应琥。 先杀他的父亲,后来又害死他的老师,就连逐星,也被他夺去了大半的灵力,和他千年来不得相见。 “你早该死。” 他的指节又用力了几分。 -- 第117页 那把长剑穿透应琥胸口的同时,周遭裹挟的银色气流如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伤口,血液始终流淌不止。 “慕……” 应琥的手紧紧地抓着慕云殊的手腕,艰难出声,“慕攸,” 他猛烈地咳嗽着,一张面庞尤其苍白,可他却笑起来,声音粗哑了几分,有些阴测测的,“真是想不到啊……” “我居然,会死在你的手里。”他说这句话时,声音稍稍有些飘忽。 像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未料到这一天似的。 他忽而看了一眼远处塌陷的山体,他想起来塌陷的地宫里,被他封存在冰棺里的那个女人。 他忽然不再笑了。 “慕攸。” 他的口腔里多了殷红的血液,说话时,他的嘴唇已经有些颤抖:“你……把她的魂灵放了吧。” 此刻,他看向慕云殊的神情,竟有几丝乞求的意味: “她是无辜的。” 他固执地把她的魂灵所在了那具躯壳里千年之久,怕见不到她,又怕再见她。 他用自己的私心,将她锁在身边一千年。 到最后,他也还是没能令她死而复生。 或许是人之将死,杀人如麻,向来扭曲的宦官应卿沅,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终于被他自己剖了出来。 她是无辜的。 她,从未爱过我。 应琥那双眼睛里,眼泪和着血液流淌下来,滑过他的脸颊,没入他的衣襟里,晕染出一片殷红的痕迹。 与此同时,慕云殊忽然拔剑,再扬手之时,已毫不犹豫地地割破了他的脖颈。 一剑,两剑…… 最终,应琥在他剑下破碎成了一道黑红的光影,上升至半空之时,又在顷刻间化作青灰,洒落在地上,被大颗大颗的雨水砸进泥土里。 慕云殊一瞬脱力,单膝跪在地上,剑锋深深地刺进泥土里,他握着剑柄的指节已经泛白。 那双眼睛里已经有了浅淡的水雾,朦胧模糊着,令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可脑海里,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面容却是那么的清晰。 慕云殊忽然仰面,迎着不断砸下来的雨水,闭紧了眼睛。 当如大梦一场, 他在今日,终于替自己的父亲,替老师报了仇。 晏灵川在看见他脱力,半跪在泥土里时,就连忙跑了过去,“慕云殊,你怎么样?” 他扶住慕云殊的手臂。 慕云殊猛地看向他,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你怎么在这里?逐星呢?” 晏灵川被他拽地生疼,他“嘶”了一声,忙道,“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嘛?逐星好着呢,你放心你放心……” 慕云殊闻言,原本皱起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他松开了晏灵川的手腕。 那把长剑在他的手里渐渐消散成淡银色的光芒,收拢在他的手掌心里,慢慢没了声息。 “谢谢。” 半晌,晏灵川忽然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 郑重又认真。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在《燕山图》里的逐星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窗框上,两只腿一晃一晃的。 屋里的女孩儿已经不哭了。 她被人按着换上了宽大的红色嫁衣,被锁链锁住的她已经失去了任何生的希望。 此刻她显得很麻木,愣愣地坐在那儿,红肿着一双眼睛,望着轩窗发呆。 逐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就好像当初她陷在这里的轮回中时,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身为即将被献祭的新娘的命运。 就好像那时的慕云殊,费尽心思也没有办法令她从中解脱一样。 这个姑娘是早已死在千年前的人,逐星在这里听到的,不过是当年的影像。 新娘被按进像是木箱子一样的轿子里,作为被送给山神的礼物,被人抬着送上了天池。 剧情进行到这里,逐星也难免会跟着轿子里的新娘一起,来到献祭山神的天池旁。 逐星在轿子里,再听不到身旁的姑娘半点啜泣声。 轿门被人打开的瞬间,忽来的风吹着逐星的面庞,也吹得她而后系着的红色缎带跟随着长发一起乱舞。 这风渐渐盛大起来。 吹得那老巫师从凳子上摔下来,也吹得所有人在这尘土迎面的瞬间摔倒在地。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轿子里飞了出去。 骤然落入了一个人的怀里。 浅淡的药香裹着冷冽的味道袭来,逐星一怔。 她听见周遭所有人都在激动地齐声道:“拜见神明大人……” 这多像是那一夜。 彼时, 他的手忽然解开了那束缚在她眼前的殷红缎带。 缎带在他脱手的刹那,就已经随着这凛冽的风,在半空飘啊飘,最终落入了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凉雾色的天池水里。 逐星眼皮微动,睫毛一颤。 “逐星,” 她听见一抹熟悉的清泠嗓音在低低地唤她,“睁开眼睛。” 逐星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睁开了双眼。 这一瞬,她眼前不再是朦胧的一片,周遭所有的一切,也包括眼前他的面庞,都是那么的清晰。 许久未曾看过这样一张隽秀如画的容颜,逐星此刻一睁眼,对上他的那双深邃的眼瞳时,心跳像是慢了半拍,她的呼吸有片刻凝滞。 -- 第118页 她也看见了他额间那一抹银色的痕迹,像是一朵花的图案,神秘又惑人。 顷刻间, 逐星像是又回到了她曾被献祭的那一夜。 眼眶里莫名有了泪意,鼻间酸涩隐忍。 那时那夜,曾有一位穿着红衣的神明从天而降,对她说:“逐星,我们一起跳下去。” 于是此刻,她一如那夜,嗓音稍颤,脱口而出,唤他: “大人……” 第47章 无面美人 逐星再醒来时,看着被阳光笼上一层光晕的窗帘,眼睛眨了又眨,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已经恢复。 就在昨夜,就在《燕山图》里的那一刹那,他解开她眼前殷红的缎带时,她一睁眼,就看见了他的脸。 一如此刻,他正坐在床沿,垂着眼,定定地望着她一样。 逐星瞧见了他眼皮上那一点殷红的小痣。 “你干嘛看我……”逐星把被子拉上来,遮住半张脸,又忍不住弯起眼睛。 慕云殊也弯了弯唇角,伸手去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 “十一点了。”他提醒她。 逐星听了,第一反应却是,“该吃午饭了啊?” 慕云殊失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不用再戴眼镜了吗?” 逐星瞧见他眼睛浅笑的弧度,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眼皮上隐约显露的那颗小痣。 “嗯。” 慕云殊用手指随意地替她梳理了一下她乌黑的长发,随口答她,“我看得清了,就不用再戴了。” 他的寒症也已经不药而愈。 仙骨生长,病苦休身。 “你戴着还挺好看的呀……”逐星有点遗憾地嘟囔。 慕云殊在听见她这句话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此刻他坐在她的身后,不由便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脸颊几乎贴着她的。 “是吗?”他的声音慢悠悠的。 逐星干笑了一声。 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说:“你不戴也好看……” 她就是个小怂包。 讲话从来没几个有底气的时候。 慕云殊无声地笑,又拿了放在床头的梳子,替她梳头发。 阳光穿透浅薄的窗帘,洒进来明亮的光影,乖乖坐在他身前的女孩儿递给他一根串了雏菊的头绳,要他帮她扎辫子。 后来又嫌弃他扎得不好,自己拆了重新编发,编了一半,却又因为手臂酸而扑在床上,懒得编了。 “头发太长了……”她抱怨。 最后还是慕云殊帮她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应琥死了。 就死在慕云殊的手上,这件事昨天晚上逐星从画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听晏灵川说了。 逐星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她却不知道,慕云殊半夜掀了被子,在窗边一站就是一整夜。 再也没有任何时候,能比此刻,更令他觉得快慰了。 是为当初的父亲,是为当初的老师,他一直没有办法让自己忘记以前的种种,忘记那许多的遗憾,那许多的怨恨。 但现在,所有刻骨的执念,仿佛都随着应琥的死,而终于得到了消解。 他也终于可以,放过自己。 晏灵川不在,逐星又不想吃慕云殊煮的面,最后就只能拿着他的手机点了餐厅外送。 逐星在客厅里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她就上楼去找慕云殊。 见他在书房里,像是在跟谁打电话,逐星也就悄悄合上门,没有打扰。 她楼上楼下的转了两圈,最后溜进了慕云殊的画室里。 之前存放在慕宅,他院子里的那些矿物宝石,现在全都被搬来了这里,摆在房间里的木架子上。 大自然沉淀多年的美,都凝聚在这些矿物宝石里。 逐星这摸摸,那看看。 无意之间,逐星发现那边靠近长条书案的画缸里,有一幅画卷胡乱塞在里面,卷轴边缘的丝带也没有绑好。 她走过去,将那幅画抽出来。 逐星原本是打算将那幅画铺展开来,再卷得整齐些,可当她打开那幅画卷时,却正见那画上竟是一个一身殷红春衫,骨肉匀称,赤着双足的无面美人。 这画丝毫不露骨,也丝毫未有什么不端之处,但就是没由来的,透出几分暧昧绮念。 逐星瞪圆了眼睛。 她跑出画室,就见慕云殊已经站在客厅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握着一只透明的水杯,他正仰头喝了一口。 一见逐星站在楼上的栏杆旁,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瞪着他,慕云殊似乎是有些疑惑,他皱了一下眉。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逐星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把脑袋一偏,干脆就不理他了。 就连餐厅的外卖送来后,吃饭的时候,她也自己坐得远远的,胡乱夹几筷子菜,就一言不发地埋头扒饭。 ……? 她这是怎么了? 慕云殊有些云里雾里。 但是他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因为她明显是不想跟他说一句话。 这种单方面冷战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下午慕云殊走进画室里,他打算整理自己的颜料时,却发现自己平日里最爱的颜料都已经不翼而飞了,就连他木架子上的那些原石,也都不见了。 “……”慕云殊揉了揉太阳穴。 -- 第119页 他下楼的时候,逐星正躺在沙发上用手里的平板玩消消乐,手一个不稳,平板差点砸脸上。 所幸慕云殊及时伸了手。 逐星的脸都已经下意识地皱起来,再睁眼的时候,她看着忽然出现在沙发后的慕云殊,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想起来上午的事情,她直接夺了他手里的平板电脑,侧过身不看他了。 “我的颜料和原石呢?” 慕云殊问她。 逐星轻轻地哼了一声,还是不理他。 慕云殊朝她伸出手掌,嗓音听起来仍旧平静,“逐星,别闹。” 逐星这会儿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有点委屈,又像是气不过,她干脆就一伸手,淡金色的流光涌现,一幅画卷已经握在了她的手里,她直接扔到他身上。 画卷落在地上,展露出画中美人殷红的衫裙以及那一双赤足。 慕云殊愣住了。 逐星爬起来,趴在沙发背上,指着那幅画,这憋了一上午的情绪引得她眼圈都有些发红了,“你变了!画画都不正经了!” 慕云殊脊背一僵,反射性地张口想要解释,可半晌,他却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那张白皙的面庞在顷刻间染上了些许薄红。 但也只是短暂的片刻。 他哑口无言。 这幅画,的确是他画的。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逐星吸了吸鼻子。 她还在忿忿不平地控诉他。 “你画的是谁?”她问他。 慕云殊沉默了片刻,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再听眼前这个女孩儿固执地问他,他便抬眼看她,勾了勾唇角,“很想知道?” 逐星见他一点儿也不心虚,甚至还一副似笑非笑样子,她瞪着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云殊忽然笑了一声。 下一秒,他直接伸出双手,绕过沙发椅背,不顾她的挣扎,强硬地去揽住她的腰身,把她抱过来坐在沙发背上。 他低头,亲了她的嘴角一下。 呼吸是那么近。 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在她的脸颊。 “是你啊。”他凑近她,轻轻耳语。 “燕山那夜,忽有所感,便画了。” 他再直起身,低眉看她,嗓音又变得冷淡下来,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逐星已经懵了。 她坐在沙发背上,手还不自禁地抓着他的衣角。 ……是她? “那,你为什么不画脸……”逐星又不好意思起来,她垂下脑袋,脸颊又不争气地红了。 他只描画了那女子的身形与穿着,却并没有描摹她的五官容貌。 逐星是单纯好奇,可慕云殊听了她的话,却又像是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什么事情似的,他再看她时,那双漆黑的眼瞳仿佛又更加幽深了几分。 他说,“画了,就糟糕了。” 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 什么糟糕?糟什么糕? 逐星皱起眉头,“你是说我长得丑吗?” 慕云殊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逐星继续追问他。 眼见她是这样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慕云殊干脆捏了捏她的脸蛋,用一颗糖封缄她所有的疑问。 逐星猝不及防被喂了一颗糖糖,她眨了眨眼睛。 咦? 这次不是薄荷糖,是荔枝的! 但是……见慕云殊将地上的那幅画捡起来,她又鼓着脸颊,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回。 “做什么?”慕云殊觉得她有点好笑。 “你画这幅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想我?”逐星纤细白皙的腿晃来晃去。 逐星抬着下巴,“你就是想我你也不能画这样的图呀……” “什么样的图?”慕云殊也不忙着整理画卷了,他索性站在那儿,盯着她。 神情稍淡,语气也很平静。 “就……”逐星张了张嘴吧,一时间却找不到形容词了。 然后她抬头就撞见了他那双含笑的眼睛。 逐星气鼓鼓。 门铃声忽然响起来。 慕云殊收敛了笑意,将画卷收好,然后就走到玄关去开门。 逐星直接俯身去把沙发上的抱枕拿起来,用力扔了出去。 也是这一下, 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从沙发背上翻了下去,摔在了冰凉的地板上,而那边慕云殊刚一开门,几乎是下意识地躲过了身后飞来的抱枕,却正中了门外那人的脸。 门外抱枕落地,客厅里逐星也摔在地上。 她“诶”了一声。 谢晋整个人都懵逼了。 或许是被抱枕砸蒙的,又或许……是被那一声尤其清晰的女孩儿的声音给吓懵的。 慕云殊站在那儿,也有片刻的怔愣。 但在听见逐星的声音后,他反射性的回头,刚好看见逐星正趴在地板上。 当下,他也顾不得谢晋,匆匆走到逐星的面前,俯身将她扶起来。 “这么不小心?”他似是斥责,声音却又很轻。 逐星咳嗽了好几声,眼睛里都憋出眼泪了。 那颗糖也在刚刚摔在地上的时候,就顺着她的喉咙滑进去了。 她也顾不得说话,连着拍了好几下自己的胸口。 -- 第120页 谢晋还站在门口,原本要开口的“云殊”两个字被咽了回去,这会儿正直愣愣地盯着那个被慕云殊扶着站起来的小姑娘,几乎忘了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险些怀疑自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谢晋对上了那个女孩儿那双圆圆的眼睛。 ??? 慕云殊的公寓里,什么时候藏了一个女孩儿?! 第48章 给你亲啊 谢晋坐在沙发上,人还有点恍惚。 他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逐星看,逐星也盯着他看。 他或许并不知道,逐星其实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 当慕云殊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时,他才将目光移到了慕云殊身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 谢晋总觉得慕云殊好像有了一些变化,可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变了。 “你……不戴眼镜了?” 谢晋分明是想问有关这个女孩儿的事情,可他看见慕云殊那张干净隽秀的面庞时,却又脱口而出这句话。 慕云殊“嗯”了一声,在逐星的身边坐下来,“不需要了。” “……” 谢晋一时间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仿佛他从刚刚踏进这道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像是梦游一样。 “她……是?”他终于开了口。 他的目光不由地再一次移到了坐在慕云殊身旁的逐星身上。 慕云殊也瞥了一眼逐星,正见逐星也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点愣。 半晌,慕云殊才看向谢晋,也没有任何想要隐瞒的意思,“女朋友。” 嗓音沉静平淡。 “女朋友”这三个字传至谢晋的耳畔,瞬间就像是一道惊雷劈中了他似的,虽然他心底隐隐有过这种猜测,但也一直没敢轻易确认。 谢晋自认他已经足够了解慕云殊,他也从来都很清楚,慕云殊对于外界的一切有多么的抗拒,他几乎从来都不愿意与不相熟的人交流。 谢晋和慕羡礼一样,都曾担心过,按照慕云殊的这种情况,以后会不会注定是一个人生活。 ……谁知道,他不过是忙于工作,一段时间没来看慕云殊,这家伙居然就有了一个女朋友?! “你家门都没迈出去几回,怎么就有女朋友了?” 谢晋站起来,胡乱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像是想不太明白似的,他又说,“难道你网恋啦?” 如果要足不出户就交到一个女朋友,那可不就只有网恋这一条路吗? 可是……慕云殊这样的人,他会网恋?! 谢晋觉得网恋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能跟慕云殊搭得上边儿的。 果然,慕云殊一听他这话,就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神情似乎也很冷静。 “……那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谢晋被他的目光盯得有点底气不足。 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慕云殊是从哪儿得了这么一个小女朋友。 谢晋说着就又忍不住将逐星打量了一番。 虽然现在是冬天,外面很冷,但这会儿公寓里的暖气却很足,她穿着石榴红的裙子,长长的头发被扎成了简单的马尾,一张面庞白皙鲜妍,五官也生得精致漂亮。 她那双眼睛圆圆的,眼瞳是浅棕色的,眼白也透着浅浅的鸭蛋青的颜色,鼻子很小巧,唇色绯红。 她看起来像是年纪很小的样子,眼神也很清澈,这根本就是个小姑娘啊。 “你还在上学吗?”谢晋问她。 声音竟然也不自禁地放低放柔了一点。 上学? 逐星摇摇头。 “那你多大……” 谢晋还想继续问她的年龄,却被慕云殊打断,“谢晋。” 他瞬间住了嘴。 谢晋是很清楚慕云殊的脾气的,和他做朋友的这么多年,他可太了解这个人了。 这天,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慕云殊和晏灵川之外,又多了一个知道逐星的存在的人。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 谢晋当然不知道慕云殊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女孩儿,而慕云殊显然也没有要多作解释的意思,于是谢晋就只能检讨自己,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在忙于工作,忘了关心自己的这位朋友,甚至是错过了他交女朋友的具体日期。 同时谢晋也有一点点失望,那天他捧着一杯茶喝了一口,慢慢叹了一口气,“交女朋友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不跟我说……” 慕云殊大抵也觉得有些歉意,他想解释些什么,还没开口,就听见谢晋直接说道:“但没有什么是一幅《山月赋》解决不了的。” 夷朝书法大家赵律明的《山月赋》。 “……” 慕云殊还能有什么理由不给他? 谢晋终于心满意足,抱着《山月赋》不肯撒手,但是隔了半晌,他又忍不住问,“我看着那姑娘年纪挺小的,不会还没成年吧?” “慕云殊,你可不能这样啊,这问题就大了……” 慕云殊伸手去将他手里的那幅字夺了过来,“看来你也没有很想要。” 谢晋连忙拽回来,然后抱在怀里,“给了就不准再拿回去啊。” 后来两个人坐在那儿,静默了好一会儿。 风炉上还煮着茶,氤氲缭绕的雾色弥漫着,朦胧了眼前的一切。 -- 第121页 谢晋忽然笑了一声。 在慕云殊抬眼看向他的时候,谢晋也定定地望着他,“云殊,你变了。” 变得好像没有那么抗拒外界的一切,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他好像终于愿意,从那个不知名的心结里,从他封闭的世界里,走出来了。 “这样,挺好的。”谢晋垂下眼帘,笑着说。 同慕羡礼一样,谢晋作为他的朋友,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期望着慕云殊能够活得更好一些,盼他打开心门,也盼他能够试着接触外界。 “谢晋。” 慕云殊或许也是颇有感触,他盯着眼前的那只半透明的杯子,最终轻声说,“这么多年,谢谢你。” 生活至此,慕云殊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他有一个喜欢了好多好多年的姑娘。 而前世的老师,也在今生成为了他的父亲。 还有谢晋,这十多年来,一直守在他身边的朋友。 谢晋不是一个大嘴巴,但是在慕羡礼那儿,他却不是个憋得住事儿的人,更何况慕云殊似乎也没有要隐瞒下去的打算,所以当天晚上,慕羡礼就知道了慕云殊有了女朋友的事情。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一直担心会孤独终老的儿子居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交了一个女朋友?! 慕羡礼急得不行。 他真的太好奇了。 知道这事儿之后,他就给慕云殊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明天就把逐星带回去给他见见。 慕云殊挂了电话,回想起电话那边慕羡礼的语气,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眉眼微扬。 那一点都不像是平日里稳重的父亲。 “云殊你在笑什么?” 逐星只听见他打电话的时候在那里简单地“嗯”,“是”,然后就挂了电话,这会儿却又听见他在笑,就回身趴在沙发背上,望着站在流理台那儿的他,好奇地问。 “父亲想见你。”慕云殊倒了一杯水,走过来,递到她的手里,说了一句。 逐星端着水杯,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听到他的这句话,她就顿住了。 “见,见我?”逐星有点结巴了。 慕云殊在她身边坐下来,见她端着一杯水,也不喝,像是呆了似的,他觉得有点好笑,“又不是没见过。” 逐星把水杯重新递回他手里,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那不一样呀。” 慕云殊喝了一口水,听见她这句话,就来了兴致,“哪里不一样?” 逐星支支吾吾半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忽然站起来,慌慌张张就去找自己的虚空袋。 慕云殊亲眼目睹逐星坐在地上,将虚空袋里的好多东西都翻了出来,有他以前替她买的裙子,有他以前买给她的金银首饰,璎珞手钏…… 直到她从里头翻出来几颗还未经打磨过的矿物原石,慕云殊才变了神情,也不在那儿看戏似的坐着了,直接走到她身边来,蹲下身,将那几块原石拿在手里反复地看来看去。 这些可都是他以前收藏的宝贝。 这会儿他拿在手里,还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 逐星偏头瞧见他的动作,就把手里的瓶瓶罐罐,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地上一扔,然后把他手里的那些石头抢过来,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他,“这些是我的!” “……” 慕云殊眉心跳了跳。 “……难道不是我给你的?”他睨着她,声音轻飘飘的。 逐星梗着脖子,“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慕云殊闻言,盯着她那张白皙的面庞半晌,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而后他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脸蛋,“这么没良心?” “小气鬼?”他把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谁让你当时非要让我跑……” 逐星嘟囔了一句。 她可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把他所有的一切东西全都交给她,然后又命了人带她出禁宫,带她出魏都,想让她离魏都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可逐星那时,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他太远的距离。 因为她是他笔下初生的画灵。 因为逐星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而那是第一次,他想把她送走,所以那也是逐星和他第一次知道,在没有更多的灵力作为支撑的那个时候,逐星根本哪儿也去不了。 可笑他还替她准备了那么多的后路。 “这么记仇啊……”慕云殊的声音变得柔和下来。 他的眼睛是微弯的弧度。 “你走开,你挡着我给陛下挑礼物了!”逐星推他的手臂。 慕云殊终于明白了她这么一会儿把虚空袋里的东西零零散散地掏出来是为了什么。 他又不自禁地扬了扬唇角。 逐星躲开他的下巴,趴在他的臂弯里时,抬眼正看见他低眉浅笑的样子,一时不防,难免心神晃荡。 他长得真好看。 逐星悄悄感叹。 她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镶了珍珠的青玉酒杯,又看了看慕云殊。 心里总有几分忽然的意动,令她最终还是把酒杯扔下,抱住他的脖子,想去亲她。 却被他捧住了脸。 逐星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还是不给亲?” 慕云殊却又松了手,那双眼睛里好像有灯光浅浅的影子映照在里面,此刻又装着她的模糊轮廓。 -- 第122页 宛如春水,倒映天星。 他刻意低下头,凑近她。 是鼻尖快要蹭着鼻尖,那样近在咫尺的距离。 那时候, 逐星听见他说,“让你亲。” 他的声音慢悠悠的,还隐含着柔和的笑意,像是还有些刻意的逗弄。 逐星垂着眼帘,瞥见了他绯色的唇。 她的睫毛抖了好几下,眼睛眨了又眨,下意识地吞了口水。 第49章 我很开心 或许是他此刻的神情不似作假,而他低首,温热的呼吸也令她的脑海里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已经成了一片空白。 暖色的光芒从水晶灯里落下来,折射出来闪烁着的,忽明忽灭的影。 他就蹲在她的面前,鼻尖已经蹭着她的鼻尖。 这或是他现在最喜欢的,用来表达亲昵的方式。 是他不经意间的情难自禁。 那许多年压抑克制着的,对她的喜欢,已经到了再也没有办法收拾掩藏的地步。 当然,他也不必再掩藏。 曾经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不愿意用自己单方面的情感来束缚住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很迷茫的女孩儿。 因为喜欢,所以克制。 怕她不自由,也……怕她太自由。 “你……说真的吗?”逐星还有点不太确定。 她总觉得他像是在故意逗她。 但是她还是没有逃过此刻他刻意的引诱,对于他,她好像总是甘愿做咬勾的那条鱼。 她抿了一下嘴唇,那么近那么近的距离,让她说话都变得小小声: “那,我亲了哦?” 说完,她也没等慕云殊反应,直接凑近,飞快地亲在他的嘴唇。 柔软微凉的触感,令她一时停在他的唇畔,眼睛眨啊眨,半晌也没有动静。 后来,她听到他喉间溢出的轻笑声,声音有点低闷。 逐星没由来地红了脸。 他捧着她的脸,像是极尽温柔似的缱绻辗转,在逐星的脑子已经晕晕乎乎的时候,他齿间微动,咬住了她的唇瓣。 逐星顿时清醒了几分。 她憋着一口气,干脆也咬了他的下唇。 第二天逐星还沉沉地睡着,就被慕云殊从被子里挖出来。 站在洗手间里闭着眼睛刷牙,逐星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等洗完脸清醒了几分,她才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乱得不像话。 头发太长了。 逐星不想梳头发。 最后理所当然,是慕云殊帮她梳理的。 逐星昨天夜里在虚空袋里翻找了好久,那些金银珠宝要是真的全都拿出来,怕是要堆成一座小山那么高。 她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她前几天用一套白玉茶具跟晏灵川换来的那几坛好酒拿出来,算是送给慕羡礼的礼物。 毕竟那可是神仙喝的酒啊。 更何况,她记得以前的陛下,好像还挺喜欢喝酒的。 逐星穿了一件樱桃红裙子,领口还有一圈短薄的柔软兔毛,外面搭了一件浅色的外套。 如果不是特定的法术造成的天气变化,譬如应琥的阵法里所营造的冰天雪地的幻象,逐星是并不怕冷的。 毕竟她是灵。 但现在的天气仍然很冷,逐星跟着慕云殊坐电梯下楼的时候,不论是在小区里,还是在外面人行道上遇见的人,都是裹着很厚的冬装。 逐星总要穿得合时宜一些。 慕云殊穿了一件单薄的米白色毛线衣,外面搭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深色的长裤衬得他双腿笔直修长。 神明与灵不一样,他们的身体仍旧能够感知四季轮转的每一种温度,只是他们可以依靠术法来使自己不惧冬日严寒,更不惧夏日炽热。 对于常年深受寒症折磨的慕云殊来说,这是再好不过。 来接逐星和慕云殊的,不是司机陈叔,而是晏灵川。 “我那爹非得让我来接你们俩,” 晏灵川说到这儿就气儿不打一处来,“你交女朋友就交女朋友,二叔着急很正常,你说我那爹他跟着好什么奇?” “你现在叫爸爸叫得很顺嘴呀川叔。”逐星捂着嘴笑。 “……没办法,谁让我这躯壳是他儿子的呢。” 晏灵川无法反驳,手握着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叹了一口气,“就当是我欠他的吧。” 毕竟对于凡人来说,他这年纪也不小了,如果他知道,他的儿子早就死在了那场惨烈的车祸里,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脾气爆,却又很容易心软的老家伙,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丧子之痛。 “那我也不能叫你川叔啦,” 逐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探头到前面望了望他的侧脸,却被慕云殊拽着后衣领给拉了回去。 “坐好。”慕云殊淡声道。 逐星只能乖乖地坐着,继续跟晏灵川说话,“你这样子可年轻了。” 更何况,晏灵川现在的这副躯壳是慕云琅的,而慕云琅又是慕云殊的堂弟,慕云殊得管慕羡荣叫大伯…… 逐星要是还叫川叔,这辈分可就真的挺乱的。 “那就叫哥!” 晏灵川对这些倒是没所谓,“反正我也不太想被你叫叔,配不上我年轻英俊的容颜。” 他“啧”了一声,又抽空在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自己现在这张脸,然后他像是还有点不大满意,“这张脸还真没以前的我帅。” -- 第123页 主要是黑了点。 “以前明明是你非要让我叫叔的……”逐星嘟囔了一句。 在逐星跟晏灵川聊天斗嘴的时候,慕云殊一直安静地听着,也懒得插话,只是偶尔像是有些不满逐星忘了他的存在似的,他会轻轻地拽两下她的发辫。 等她看他的时候,他又捏几下她的脸蛋。 到了慕宅之后,逐星和慕云殊从车上下来,晏灵川就把车开走,往车库的方向去了。 这里的一切对于逐星来说,都并不陌生。 但这一次,到底是不一样的。 之前她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这里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除了慕云殊。 那个被她塞了一柜子零食的小孩儿怕是不能算的。 因为逐星只跟他折过纸飞机来交流,简短的话都写在折纸里,那个小孩儿一直都猜不出她是谁,还以为她是提早给乖小孩送礼物的圣诞老人。 而今天,她终于不再是隐形透明的存在,她也将重新面对这里的所有人。 没由来的,逐星有点紧张。 幸好从大门到花园的路上,慕云殊一直牵着她的手。 虽然此时还未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但这园子却也不显单调,假山顽石,阑珊树影,同这临着长廊的一汪湖水,仍旧是很雅致的景色。 春秋开落,四季来回,好似这里的每一段光景,都有着它独特的韵味。 到底是慕家的老太爷花大价钱买下来的老宅子,这大宅院里的每一处,都不曾显得赘余或逊色过。 逐星跟着慕云殊走进慕羡礼的院子里时, 那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一边打理着西装外套上的褶皱,一边跟站在旁边提着一个食盒的贺姨说话。 “……二爷你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严肃了些?” 贺姨看他穿得正式,又打量了好几眼,斟酌了片刻,才说。 “正式点不好吗?” 慕羡礼还在系扣子,闻言抬头看她,“我这不得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谢少爷不是说那姑娘看着年纪挺小的吗?” 贺姨说,“二爷你这样会不会吓到小姑娘?” 贺姨这么说是有理由的,毕竟慕羡礼穿着的是他自己衣柜里最贵,颜色也最深的那一套,他原本长相就有些严肃,轮廓有些冷硬,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和善,可若是不了解他的人,怕是都会觉得他比较难以接近。 贺姨也算是照看了慕云殊十多年,听见他有女朋友了,她也特别高兴,知道今天慕云殊要带他的小女朋友回来,她昨儿夜里睡前就定好了今天的菜单。 这会儿她原本是要来收走慕羡礼吃过早餐的碗碟的,却见慕羡礼换了一套西装,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一副不安宁的样子,她就留在这儿跟他多说了几句话。 慕羡礼多羡慕贺姨呀,贺姨年纪比他大两岁,小孙子都有了,可他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担忧着慕云殊的身体状况,见他对外界那样抗拒,慕羡礼也根本说不出让他去接触女孩儿的话。 令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慕云殊现在不但身体在慢慢好转,就连女朋友都有了! 慕羡礼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但同时他也隐隐地有些担心,毕竟他很清楚,他这个儿子这么多年来一直住在慕宅里,连门都没有出过几次。 他怕慕云殊心思单纯,被人骗。 但他也仍旧期盼着,见到那个女孩儿。 所以这会儿听了贺姨的话,他还倒真的怀疑起自己的穿着来,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深色的西装外套,里头穿着白衬衫,连领带都很规整,脚上的一双皮鞋都被他早早地打理得一尘不染,漆黑发亮。 “好像是有点儿……我穿这么正式,人家小姑娘也不知道会不会紧张?”他点了点头。 可起身想去再换一身,已是来不及。 因为他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院门口的两抹身影。 慕羡礼的目光最先停在慕云殊的身上,紧接着又看向他身旁的那个穿着浅色呢子大衣的女孩儿。 只是那么看了一眼,慕羡礼就愣住了。 那看起来,好像真的是个小姑娘。 白白净净的面庞,一双圆眼,却是单眼皮。 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轮廓很柔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发辫,坠着小樱桃的发圈绑在发辫的尾端。 看起来又乖又可爱。 云殊原来……喜欢的是这样的姑娘? 慕羡礼将目光停在慕云殊和她牵着的手上,有点儿闪神。 “少爷回来啦。” 还是贺姨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唤回了慕羡礼的神思。 “贺姨。” 慕云殊牵着逐星的手走过来,冲贺姨点了点头,然后他再看向慕羡礼,唤了一声:“父亲。” 在女孩儿用那双圆眼望着慕羡礼的时候,他还觉得颇有些不大自在,手往哪儿放都不是,他清了清嗓子,“都进来吧。” 说完他转身,背着手就往屋里走。 逐星和慕云殊面面相觑,然后就跟在慕羡礼的身后,走上台阶,往屋子里去。 坐在桌前,逐星捧着一杯热茶,任由坐在她对面的中年男人打量着她,她并拢双腿,头一回坐得这么端正。 -- 第124页 “你叫什么名字啊?”慕羡礼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 逐星乖乖地答: “我叫逐星。” 逐星? 慕羡礼一听这个名字,就有些许惊诧。 他可没忘记,当年他把慕云殊捡回来时,那个醒来就失了忆,且连话都忘了要怎么说的少年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手里握着一只毛笔,如同提线木偶与一般,在纸上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写着五个字。 ——“夜月逐流星”。 他甚至不会用钢笔,不认识所有现代社会的一切东西,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他本能地将自己保护起来,不听外界的任何声音,也不理会任何人。 那是他自闭症最严重的时候。 他最常做的,就是在纸上,用毛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那段时间,慕羡礼能在院子里捡到许多张写满了这句话的宣纸。 这怎能不令他印象深刻? 所以当此刻,他听见这个女孩儿的名字时,他几乎是本能的就想起了之前有关于慕云殊的那些往事。 想起他在院子里捡了无数次的“夜月逐流星”。 “父亲,您怎么了?”慕云殊见他像是忽然失了神,就开了口。 慕羡礼回神,连忙摇头,“没什么。” 他转而对逐星笑着说,“这个名字好,很好。” 逐星有点不好意思地抿着唇笑。 “你是哪儿的人啊?”慕羡礼又问。 “京都人。”逐星还没有说些什么,慕云殊便先开了口。 慕羡礼闻言,看了慕云殊一眼。 然后他又问逐星,“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就她自己。”慕云殊又开口了。 慕羡礼顿了一下,看向慕云殊,像是有点不大高兴,“我问人小姑娘,云殊你插什么嘴?” 慕云殊的睫毛颤了一下,却也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偏头看了逐星一眼,而逐星也正在偷偷看他。 他甚至还看见她捂嘴偷笑。 他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有点想揪她的脸蛋,但他的指节在桌角边缘漫不经心地叩了叩,到底没动手。 逐星很喜欢以前的陛下,也很喜欢现在的慕羡礼。 他好像仍旧是他,没有变过,仍然像以前那样,令她见了,也总觉亲切。 而慕羡礼在同逐星说话的时候,也渐渐地对这个女孩儿满意起来。 几乎是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她还很会逗他笑。 两个人自顾自地聊天,直接把慕云殊晾在了一边。 他也倒是从没体会过,父亲也有这般晾着他的时候。 但慕云殊却不觉得有什么可气的。 反而,他很喜欢这一刻。 在中午的饭桌上,慕羡礼喝了逐星带来的酒,原本他就不怎么会喝酒,但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在跟逐星谈笑的时候,他不注意就喝了好些。 逐星也尝试着喝了小半杯,但最后还是被慕云殊给换成了果汁。 倒是慕云殊,他陪着慕羡礼也喝了不少。 冬日午后,在饭桌前,酒香的味道沿着杯壁,顺进喉咙,甘冽醇香的味道经久不散,灼烧的温度经由胃里传至四肢百骸。 他们父子俩都已经有些醉了。 逐星正在啃排骨,她对面的慕羡礼已经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小憩,而她身旁的慕云殊却忽然偏身过来,他的头就抵在她的耳畔。 逐星分明感觉到,有一抹湿润落入了她的脖颈。 逐星愣了一下,也不啃排骨了。 她小心地偏头,却正好望见他半睁着眼睛,双眼皮的褶皱舒展开来,薄薄的眼皮都泛着微粉的颜色,眼尾更添几分潮红。 这样一张冷白的面庞,好像被甘冽的酒香,点染了几寸春色。 可他的那双眸子里,却分明拢着一层浅淡的水雾。 他在看逐星,又在看坐在对面的慕羡礼。 这或许,是他曾憧憬了多少岁月都不曾达成所愿的,他心头最渴盼的那份安宁平和。 到底,生活如水,诸事平淡,才是这世间,最难拥有的幸福。 逐星不敢出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说些什么,她只能那样望着他,半刻都没有移开过目光。 “逐星,” 她听见他轻声唤她。 那双眼睛里的水雾朦胧着,像是湖面被风吹皱的潋滟波光。 “我很开心。” 他说,“我很喜欢现在的这一刻。” 就像是他当初离开慕宅时说的那样,他再回来的时候,有一天一定是要牵着她的手回来。 他要把她带到父亲的面前。 让对于他来说一直很重要的这两个人,知道彼此的存在。 他望着她,或许眼前笼罩的水光令他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仍是那样固执地望着她,就像是一个小孩儿似的,他心满意足地喟叹着说:“真好。”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悄无声息地掉下来。 他再看向靠在对面的椅背上,这会儿已经有了些轻鼾声的慕羡礼,朦胧间,他好像又看见了曾经的老师。 老师,您想让我忘记的, 从此刻起,我都会学着放下。 院里早已散尽了冬日里最后的冰雪痕迹,只盼春来,只盼新来的生机能够将过往所有的烂旧枝叶都埋进尘土里。 -- 第125页 且作春泥,且消声息。 第50章 点染绯红 慕家人都很喜欢逐星。 就连慕羡荣见了逐星,也常常是笑眯眯的。 作为慕家的长子,慕氏公司的董事长,这么多年来,已经年近五十的慕羡荣时常是不苟言笑的,他似乎早已经习惯做一个严肃的人,在和自己的儿子那么多年的相处中,他也时常是针锋相对,不留余地的。 或许是因为早年跟妻子那段不愉快的婚姻影响到了慕云琅,离婚后,慕羡荣对慕云琅一直心存愧疚,于是有一段时间,几乎是慕云琅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这就导致了后来慕云琅变成了那副顽劣的样子。 当慕羡荣意识到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已经晚了。 慕云琅听不进去他的每一句嘱咐,不论温柔的,还是严厉的,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于是后来,渐渐的,慕羡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跟这个儿子相处。 他们父子两个就像是两个刺猬,每一次对话时,都在不遗余力的,用自己身上的刺,扎进对方的心里。 同很多人一样,这是慕羡荣这辈子第一次为人父母,而很遗憾的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教人如何做一个好父亲的学校,也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哪里能有这样的法门。 孩子跌跌撞撞地长大,他身为父亲,也是这般跌跌撞撞地走过半生。 慕羡荣很多次想到慕云琅,都会觉得后悔,觉得遗憾,他没能教好儿子,也失去了能够好好教导他的机会。 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令慕羡荣很欣慰的是,自从那场车祸过后,慕云琅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记忆丢失了许多,人却变得温和了,也不再跟他对着干。 现在竟也听了他的话,开始接手公司的事情了。 看着慕云琅跟慕云殊的关系也缓和下来,慕云琅甚至还总往慕云殊那儿跑,慕羡荣看了,也觉得高兴。 只是有一点,慕羡荣始终觉得不怎么满意。 慕云殊都有了女朋友了,怎么慕云琅还单着呢? 偶尔在园子里看见逐星蹲在湖边跟小宝玩儿,慕羡荣也忍不住口头催上慕云琅几句。 他哪里知道,现在的慕云琅是换了芯子的晏灵川。 虽然慕羡荣也没说过什么重话,就是偶尔提一提,晏灵川也还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天他跑到慕云殊的院子里来,一呆就是一个下午,一直唉声叹气的。 慕云殊在画室里画画,只有逐星坐在院子里啃苹果。 “川叔你到底怎么了呀?” 可能是“川叔”喊得多了,逐星还真改不了口叫他“哥哥”,于是私下里没有慕羡礼和慕羡荣在场的时候,她还是这么叫他。 “我看那老头还真想我给他赶紧弄个儿媳妇儿回来……”晏灵川愁眉苦脸的,连逐星递过来的苹果都没兴趣啃。 “那你就快点去找你的夫人呀。” 逐星咬着苹果,“你不是有夫人了嘛。” “说得容易,” 晏灵川听她提起自己的妻子,就耷拉下脑袋,声音有点闷闷的,“这天下之大,我能上哪儿找去。” “也是,” 逐星抿了一下嘴唇,“你的仙骨才刚长好,还不能用太多的术法。”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我帮你找呀!” “你?”晏灵川闻言,将眼前的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用手撑着下巴,“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要在这茫茫人海里寻一抹走失数千年的魂灵,那该是多难的事情? 即便是晏灵川的修为全都恢复,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找到她。 “魂灵也是一种灵啊,” 逐星说,“虽然人的魂灵跟我们是不太一样,但是只要魂灵仍在,那无论换了多少躯壳,过了多少年,也都还是存在的呀。” 这种说法倒是有趣。 晏灵川是第一次听。 但,好像也有些道理。 逐星摸了摸自己后颈的符纹,几只半透明的小蘑菇就从她的符纹里钻了出来,无端生出双手,却是没有手指的,仍是圆圆的,半透明的形状。 它们手拉手,在半空转着圈儿,唧唧唧地吵个不停。 逐星伸手挨个儿去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它们也都争先恐后地蹭了蹭逐星的手指。 “川叔,它们来自山川湖海,它们能够联系到这世间所有如它们一样的生灵,而那些生灵,遍布整个世界。” 它们才是这个世界里,最为繁多壮大的存在,比每一个人都要渺小,却也比每一个人,都要纯粹。 “它们,一定可以帮你找到你的夫人。”逐星说。 晏灵川的目光,跟随着逐星的视线,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三只小蘑菇。 眼神闪动,似有朦胧的光影在他的眼瞳里流转。 “所以啊川叔,你可得讨好它们!” 原本晏灵川的心绪已经变得有些沉重,或许又从这样一份回味往事的沉重里绽出了新的期望,可他却不防逐星的下一句。 “啊?”晏灵川人都傻了。 然后他就看见那几只小蘑菇都抱着双臂,抬着脑袋,一副颇有傲骨的模样。 “……”晏灵川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 第126页 逐星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眼睛都弯成了缝,她也不啃苹果了,连忙说,“逗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晏灵川有点想揍她。 但狠话还没放,晏灵川抬眼就看见慕云殊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晏灵川只好作罢。 拿了面前的苹果,重重地咬了一口。 然后他就听见了“噗”的一声,一股可疑气体飘散开来,又是熟悉的,令人上头的……味道。 晏灵川盯着那个脑门儿上有一个月牙儿的小蘑菇,一时间苹果也吃不下去了,脸色变得有点奇怪。 逐星也有点嫌弃:“你怎么又放屁啦!!” 她抓过那只小蘑菇,晃来晃去。 春日尽头,夏声悄临。 逐星和慕云殊经常是慕宅和公寓两头住,有的时候住在慕宅,有的时候住在公寓。 万霖得知慕云殊身体好转的消息,就趁着办寿宴的机会,邀请了慕云殊去他的生日宴。 慕云殊一向尊敬这个在国画方面有着不俗地位的老先生,再加上他现在也不再排斥接触外界,所以这件事,他也欣然应下。 “云殊我跟你说,好多人听说你要去万霖老爷子的生日宴,都炸锅了。”谢晋在电话那端说道。 国画发展至今,早已不是那么大众的艺术。 所以国画界在外头那许多人看来,都是一种停留在不可触及的一种缥缈的阶段,几乎没有太多人能够真的花时间去真正地了解国画。 六朝尽覆,时代改变。 现在的人都在忙着生活,忙着工作,而国画仿佛随着时代的更迭,早已成了他们的脑海里,属于久远历史的一部分。 虽然国画界一直也有媒体在做这方面的宣传或是采访工作,但是却都比不上这一回对万霖生日宴的高关注度。 只因为那位年少成名,备受赞誉的国画大师慕云殊,十多年来,首次露面。 无数人好奇着这个少年天才该是什么模样。 慕云殊也是第一回穿得这样正式。 他带着蓝牙耳机,手指一颗颗地扣好衬衣的纽扣,又在玻璃柜里挑了一副袖扣拿出来,不紧不慢地扣好袖口,然后他转了转手腕。 慕云殊像是认真思考了片刻,他皱了一下眉,“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去了。” 谢晋连忙问,“你可别啊,你都跟万老爷子说好了,这会儿不去算怎么回事?还是说,你还是不能接受那样的场面?” 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小心翼翼的。 慕云殊的病看着是好了许多,但谢晋也还是担心他会出什么岔子。 谢晋也是怕慕云殊不能适应,说着说着,他也不自禁有点犹豫起来。 只是他刚要开口说“实在不行,那就就算了”的时候,却听慕云殊开了口: “那倒不是,” 慕云殊将衣摆都收进裤腰里,“那是万老先生的生日宴,我不想因为我给他造成困扰。” 谢晋听了才知道,他原来是担心这个。 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忙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万老爷子的生日宴是不允许媒体进入并采访的。” 慕云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道,“挂了。” “诶你等等!”谢晋快速地说。 “还有事?”慕云殊垂着眼帘,整理表带。 “你应该要带着你们家小姑娘去的吧?”谢晋含笑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揶揄,还有点儿八卦的意味。 慕云殊扯着唇角笑了一声,声音有点轻。 等不到他的回答,谢晋有点着急,“你带着吧带着吧,小姑娘长得多好看,你给大家看看你女朋友有多可爱啊。” “……挂了。”慕云殊不是很懂他的脑回路。 穿上西装外套,慕云殊打开衣帽间,却正见逐星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及膝连衣裙,露出了白皙纤瘦的小腿。 稍宽的肩带,纤细的双臂也没有任何遮挡,她的锁骨线条漂亮,而衣裙的红,更衬得她的肌肤白得通透。 乌黑的长发都披在她的身后,她一见他出来,就兴奋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云殊好看吗?!” 她问他。 她的裙摆微扬,如同殷红炽烈的火焰一般摇曳着,晃了人的眼。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睫毛颤了一下,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也不知道该将自己的目光往哪儿放。 逐星也在看他,她几乎是没有几个时候看见过慕云殊像现在这样穿过这样的西装外套。 白衬衫的扣子被他扣到领口的最后一颗。 衣摆都被收进修身的西装裤里。 黑色的西装剪裁贴合,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裤子也衬得他双腿更加修长。 “你也好好看呀……”逐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即便现在慕云殊已经好久都没有喝过药了,但他身上还是留有浅淡的药香,那似乎已经是透进骨髓里的一种香味,十分好闻。 慕云殊低头亲了亲她的发。 “我帮你梳头。”他说。 明明是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可是逐星摆弄了一下梳妆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她又想让慕云殊帮她化妆。 “……我没做过。”慕云殊起初是有些为难。 -- 第127页 “你画画都能画那么好看,在我脸上画一画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逐星望着他。 “……” 慕云殊莫名想起了那一幅已经被他藏起来的美人图。 “诶对了你还没画脸吗?”逐星故意问他。 慕云殊像是被抓住了把柄似的,他手指稍稍用力,揪了一下她的脸蛋,像是有点气急。 “你画没画?”即便是逐星被捏着脸蛋,她也还是梗着脖子问他。 慕云殊瞥她,静默无言。 “……不说就不说嘛。”逐星还是怂了。 但她还是没忍住小声嘟囔,“画都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不害羞你还害羞……” “……”慕云殊眉心跳了跳。 经她口中这么一说,就好像他画的那幅画,真的有多么不正经似的。 后来,慕云殊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帮她化妆。 万霖的生日宴在晚上,慕云殊提前换好了衣服,原本是打算带着逐星去城区里的餐厅吃午餐的,但这会儿显然是不可能了。 他极其严谨地阅读了那些化妆品的说明书,还上网翻了一下化妆视频。 整个过程他都很严肃,就好像跟他画画的时候差不多。 他还真的很认真的在研究。 粉底液是逐星自己好奇,等不到慕云殊过来,她就自己跟着平板里的化妆视频,往脸上拍。 可能拍得多了一点,逐星又觉得不太舒服。 她还犹豫着要不要去洗掉,慕云殊就已经过来了。 看她在自己脸上弄了那么多粉底液,慕云殊揉了一下眉骨,然后帮她擦掉,重新再上了很薄的一层。 逐星的五官原本就生得很好,慕云殊也只是用眉笔帮她勾描着她的眉,每一笔都比他作画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 眼影选了三种颜色,他用指腹一点点抹在逐星的眼皮,然后他盯着她片刻,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似的,偏头看一眼视频,他才又伸出手指,将眼影带到她的下眼睑乃至眼尾。 或许是画画的人对于这种色彩明暗的掌握已经属于本能的反应。 他的每一步都很严谨,也很正确。 几乎没有出过错。 逐星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有点新奇凑近看了看。 慕云殊用指节敲了敲她的后颈,“坐好。” 然后他就在一堆口红里拿出来一只,俯身凑近她。 逐星连忙坐端正。 那是很漂亮的草莓的颜色,他一点点地涂在她的嘴唇,时不时用指腹蹭一下,令她觉得有点痒痒的。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逐星都能够感受到他微热的呼吸。 逐星是那样近距离地看着他那张隽秀冷白的面庞。 她眼珠转了转。 忽然握住了他捏着口红的那只手,然后往前,一口亲在他的脸颊。 于是那样白皙的面庞上,骤然留下一抹绯红。 慕云殊一愣, 他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抹下自己脸上的痕迹,绯红的颜色在他手指间,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手指揉捻着那半寸的红,他再抬眼看向眼前的女孩儿时,他瞧见她嘴唇上仍旧残留的红痕,瞧见她笑得弯起眼睛的模样…… 他的眼瞳陡然深邃了几分。 忽的, 他也勾了勾唇角。 干脆就捏着女孩儿的下巴,低头亲吻她的嘴唇。 第51章 国画大师 “会不会冷?” 在车上的时候,慕云殊看着身旁的女孩儿单薄的衣裙,低声问了一句。 即便现在已经快入夏,天气也并没有到那么炎热的地步。 逐星正在喝草莓鲜芝士奶盖,那是路过商场附近的时候,慕云殊特地去奶茶店买给她的。 “我不冷呀。” 逐星喝到了芝士奶盖,好喝到她眯起眼睛。 慕云殊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前面的陈叔开着车,偶尔也会从后视镜里瞟两眼。 即便是过了这么久,他也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慕家这位沉默寡言,自闭了那么多年的少爷,有了女朋友之后,好像还真的变了不少啊。 陈叔悄悄感叹。 万霖跟慕羡礼走得近一些,所以他也早知道了慕云殊有了一个女朋友的事情,慕羡礼似乎对这个姑娘十分满意。 这就令万霖也对她很好奇。 所以这一次的生日宴,万霖也跟慕云殊说过,让他把逐星也带来。 说是生日宴,更像是一个书画展。 万霖这半辈子收藏的那些字画,也只有在他过生日的这一天,才会拿出来给大家瞜一眼。 慕云殊牵着逐星来到万霖的别墅里时,会客厅里灯火通明,明亮的光芒照得一片亮如白昼。 暖色的光并不刺眼。 万霖珍藏的每一幅字画都被谨慎地存放在玻璃的展柜里,引得来宾手里才端上红酒,就迫不及待地跟身旁的人走上去观赏探看。 万霖邀请的人并不多,都是他在书画圈子里的好友和亲眷,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人。 这些人也时常与万霖来往,聚餐,所以他们都算是比较相熟。 所以当慕云殊和逐星走进来的时候,这厅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因为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万霖这里见到这样的生面孔。 -- 第128页 更何况,还是容貌如此出挑的两个人。 他们几乎忘了看字画,一个两个,目光都停在慕云殊和逐星的脸上,忘了反应。 而无论是逐星还是慕云殊,都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随意打量。 逐星眨了眨眼睛,牵着慕云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有些不大自在,但慕云殊却是没什么反应的,他看起来神情很淡。 万霖一见慕云殊,就把手里的酒杯交给了身旁的夫人,然后就拄着拐,匆匆走到了慕云殊的面前。 他笑着说,“云殊,来了。” “可惜你父亲啊,工作多得连来我这儿的功夫都没有。”万霖提起那位算是笑了他二十多岁的忘年交,不免有些嗔怪。 慕云殊听了,就替父亲解释,“父亲的工作来得急,实在抽不开身。” “行了行了,不管他,能见到你来啊,我也是满足了。”万霖笑着说。 慕云殊微微一笑,然后把手里早已准备好的画筒奉上,“万老师,生日快乐。” 万霖笑吟吟地伸手接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儿就将那画轴取了出来,解了绸带,展开来。 他的神情一变,下一子将那画捧起来,像是当着灯光细细看了好些时候,才抬头看向慕云殊,“北魏赵岩的《平陵赋》?” 慕云殊应了一声,“是。” 这还是从逐星的虚空袋里取出来的,当年赵岩赠给他的那幅字。 “据说这幅字被赵岩赠给了一位友人,云殊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万霖捧着这幅字,万分欣喜。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万霖最喜欢的书法家,可不就是北魏的那位爱好剑与酒,仿佛身在江湖,却又在江湖之外的书法大家——赵岩。 万霖最是好奇的,就是赵岩那幅在史书上所有记载,被无数前人夸赞过的《平陵赋》,为此,他查阅了许多的资料,想要在历史的缝隙之中,得以窥探《平陵赋》的一丝痕迹。 但这到底是不容易的事。 谁能想到,在他七十岁的生日宴上,竟会有人送上这幅真迹? 万霖研究赵岩的字很多年,慕云殊送的这幅画到底是不是真迹,他只这么看了一会儿,便足以有个大概。 “机缘巧合,万老师喜欢就好。”慕云殊简短地说。 即便万霖再喜欢手里的这件他梦寐许久的宝贝,但这会儿他也还是摇了摇头,“这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这赵岩的《平陵赋》,几乎价值连城。 “万老师您是懂这幅字的人,在您这儿它便有价值。”慕云殊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万霖犹豫了一下,看了自己身旁的夫人一眼,半晌才点头。 “云殊啊,谢谢。”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却只说了这么一句,随后他就将那副画小心地收进画筒里,交给了自己身边的夫人。 这时,他才看向站在慕云殊身边的逐星。 万霖听慕羡礼提过这个小姑娘,那几乎全是溢美之词。 这会儿见了,他也不免笑着点头,默默承认这的确是一个生得就很讨喜的姑娘。 “你就是逐星吧?我常听羡礼提起你。” 所有人的目光也因此而聚集到了逐星的身上。 逐星笑起来,点了点头,“万爷爷好。” 然后她就把自己一直提着的盒子递到他眼前,“生日快乐!祝您福寿安康!” 那盒子里装着一套她昨天晚上从一堆金银玉器里翻找出来的玉砚及镇纸。 还挺重的。 万霖笑得眯起眼睛,连忙接过来,“好好好!” 在慕云殊跟着万霖去参观他的那些字画的时候,这会客厅里的许多人也都跟了上去。 在今夜,他们总算是知晓了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国画大师慕云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谁能想到,在国画方面便是天资年少的慕云殊,竟还生得这样一张昳丽隽秀的面庞。 实在教人移不开眼。 许多人都想同他说上话,却又因他那疏离冷淡的情态,望而却步。 逐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正在吃慕云殊给她拿过来的小蛋糕,手边还摆着一杯果汁。 万霖的夫人叫做林玉瑞,也是旧时书香门第里养出来的闺秀,如今不仅是平城大学的在职教授,在画画方面也颇有才情,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和万霖相濡以沫大半辈子,到现在都还是很恩爱。 这会儿林玉瑞被万霖嘱咐着过来照看这个小姑娘,见她坐在那儿,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似的望来望去的,也不忘往嘴里喂东西。 她的这副模样儿,林玉瑞见了也觉得欢喜,就在她身旁坐下来,又将一块抹茶蛋糕递给她,“这个好吃,你试试?”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小蛋糕,逐星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偏头去看坐在她身边的林玉瑞。 林玉瑞只比万霖小两三岁,如今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或是因为保养得宜,又或是她原本身上就自带一种优雅的气质,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戴着一套祖母绿的首饰,脸上虽然难免留下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却仍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候的风韵。 “谢谢您。”逐星反应过来,连忙把手上还剩的半块都喂进嘴里,然后就接过林玉瑞手上的那块抹茶小蛋糕。 林玉瑞笑得眼尾有了痕迹,“你这小姑娘,是叫逐星吧?” -- 第129页 逐星点头:“嗯嗯!” 林玉瑞打量她,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模样儿生得真好,看着就讨人喜欢,“我是你万爷爷的妻子,姓林。” “林奶奶好。”逐星嘴里还咬着半块蛋糕,却也不耽误她说话。 林玉瑞笑着应了一声,然后问她,“你是哪儿的人啊?” 关于她从哪里来……这之类的说辞,慕云殊已经提前帮她理顺了,因为他如今已经不是凡人,身具仙力,所以逐星的身份证明也不费气力地解决了。 “我是京都人。”逐星说。 林玉瑞点了点头,“京都人啊。” 即便是年纪大了,也不并不妨碍林玉瑞有一颗八卦小辈的心,更何况慕云殊这孩子,她也知道他许多事情,之前分明还是那样一个总爱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的孤僻性情,何以现在居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还忽然多出来一个女朋友? “你和云殊,是怎么认识的?”林玉瑞笑着问她。 关于这一点,慕云殊之前跟逐星说过,就把他们相识的时间段定在他、晏灵川还有慕羡礼失踪的那段时间。 是慕云殊在逃跑的路上遇见的她。 她是租车过来旅游的京都人,在路上遇见了从绑匪那儿逃出来的慕云殊。 为了能够让它合理一些,晏灵川偷偷还去翻了警局里那些当初自首的所谓“绑匪”的自述供词,为的就是跟这编出来的故事对上号。 当然那几个自首的家伙也并不无辜,他们原本也是绑架过人的绑匪,其中还有人杀过人,所以晏灵川也懒得帮他们洗刷这一回应琥加在他们身上的“冤屈”了。 因为慕羡礼失去了有关应琥的那段记忆,所以他们也很好自圆其说,就连慕羡礼也深信不疑。 再具体的情节,晏灵川那个爱编话本子的老神仙,也已经帮她编好了,无论是什么人问起来,都是这套说辞。 所以这会儿逐星也是这么答的林玉瑞。 “那这倒是极珍贵的缘分啊。”林玉瑞说道。 逐星干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生日宴毕,逐星和慕云殊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多,快十点了。 也是从这一夜开始,慕云殊就登上了绿江的热搜。 即便万霖的生日宴没有媒体可以进入,但还是有记者敢为着揭秘这位年轻且神秘的国画大师的真面目,而在万家的别墅外头蹲守好多个小时。 昏黄的路灯下,即便是隔着较远的距离,只拍到了一张侧影照,也还是足够写一版的头条。 更何况,他还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 虽然因为那个女孩儿站在慕云殊的左侧,正好被他挡住,但蹲守的记者临时找了找角度,也还是拍到了他们牵着的手,和她半边的背影。 因为从没有人见过慕云殊,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所以这位记者也不知道这个陌生的面孔究竟是不是传闻中的那位国画大师,所以这位记者就把这次从万霖家里走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拍下来,回去找了资料做对比。 每一个人都有资料对得上号,除了那个神秘的年轻男人和他牵着的女孩儿。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 他迷茫了。 最后还是他们主编拍的板,让他连夜发稿子,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抢占热度最重要,当然如果真的是,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这天夜里,慕云殊的侧影照即便是不算特别清晰,但也能够看得出侧脸的轮廓,一大堆夜猫子蹲在网上吃瓜,一晚上的时间,就把“慕云殊”这三个字顶到了热搜的十几名。 因为照片不是很清晰,再加上一大堆人不太相信这瓜的真实度,所以它并没有到很高的热度。 但有心关注这位国画大师的人看了,却是怎样都没有办法按灭屏幕,直愣愣地盯着那一抹模糊的侧影发呆。 留着一头黑茶色的长卷发的年轻女人躺在床上,久久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旁边台灯暖黄的光映衬着她姣好清丽的面庞。 半晌,她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人接起来,她连忙喊:“爸爸。” “勾月,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电话那端传来一抹温和的声音。 年轻的女人弯了弯唇角,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问,“爸爸,慕云殊……他去了万先生的生日宴,是吗?” “对,” 电话那端的男人听她提起慕云殊,就有些感叹,“我这不刚从万家回来嘛,你还别说,那慕云殊不但是个绘画的天才,还长了一副好模样啊。” “爸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年轻女人微微皱了皱眉。 男人有点懵,“这,你在京都又不在平城,再说了,你不是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的吗?” 她像是想说些什么,话头却又按了下来,停顿片刻才说,“万老先生的生日宴怎么一样?” “……行,是爸爸的错。”男人叹了口气。 挂了电话,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打开门走出去,在靠近走廊尽头的那间画室,她推开门,走进去时,按亮了灯。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画室里,目光停在那幅被她好好存放在玻璃柜里的那幅画上。 画上有一大片绵延遮蔽的连天苍绿,山势崎岖险峻,密林繁茂,却有山林小道在其间隐秘蜿蜒,有认抬着一顶红得透出几分黑的轿子,正往山顶的方向走去。 -- 第130页 这,俨然不是真迹。 只是复刻。 第52章 丹青金奖(捉虫) 转眼是盛夏。 在国画界举办的第一届“丹青”奖的颁奖典礼现场,许多人终于得以见到那位传闻中年仅二十七岁的国画大师慕云殊。 在镁光灯下,在那么多人的眼前,这位十多年来都从未露面的国画大师的面容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前有《卞州四时图》,再有《燕山图》,再到后来的《庐溪初雪图》,这三幅画便是他的十年。 即便最新的作品《天阙》引发了诸多争议,但没有人可以否认的是,他的这十年,足以惊艳这沉寂多年的画坛。 天才当如此。 他天生拥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悟力,笔下的画作也从来充满灵气。 那是一种谁都没有办法用言语来简单概括的能力,因为这世间,就是有人独得天资,且更加勤奋努力。 为了复兴国画,谢晋和云氏集团的那位喜爱国画韵味的董事长云天敬投资筹备了很久,到这一年,才终于举办了丹青奖的颁奖典礼。 丹青奖的评委都是国画界富有声名,德高望重的老一辈艺术家。 而参选的画作都是最近三四年来的作品。 毫无意外的,这第一届的丹青奖的得主,是近几年来,最得外界关注的国画大师慕云殊。 他的获奖作品为《庐溪初雪图》。 那幅展现了千年前北魏魏明宗最钟爱的别苑——平漾苑的一隅初雪风光的画作。 万霖说,每一个在看这幅画时,几乎都会从中读出更多的深意,这幅画虽看似是描绘平漾苑的初雪风光,可其中每一个人物,每一处风景,都绝对是被赋予了独特魅力的,绝无一处多余,也绝无一处简单。 北魏距今已有千年,许多绘画的精巧技艺都成了诸多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记载,再无具体详见。 但慕云殊的笔法特殊,虽也看得出有结合现今存在的一些笔法技巧,但除此之外,他也有一些旁人从未见过的皴擦巧技。 就是连用矿物宝石磨成的颜料来绘画的技法,有人研究多年,却不及他瞬息的落笔之间。 那天的颁奖典礼,逐星没有去,因为她答应了要帮晏灵川寻找他的夫人,所以她一直在忙着跟小蘑菇们去四处找小生灵们,打探消息。 今天是周六,逐星一个人跟着脑门儿上有一直小月牙的小蘑菇出来,另外两只都跟着晏灵川去了。 这世上的灵太多了,有的在城市里,有的在山野间,遍布整个世界。 逐星尽可能地让小蘑菇们去联系更多的灵,让它们帮着找人。 幸好晏灵川手里留着一根他夫人曾用过的簪子,能让这些生灵们嗅到魂灵的味道。 从人挤人的动物园里出来,逐星累得蹲在地上,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扯着那只小蘑菇的脑袋,故意装作很凶的样子,“小月牙你是不是就是想去动物园里看猴子?!” 她根本没在那儿发现什么灵物。 倒是被几只圆滚滚的熊猫吸引了目光,忍不住趴在玻璃窗前,看了好一会儿。 等她想起来正事的时候,却看见小蘑菇已经跑到不远处去看猴子去了。 像是有点心虚,小月牙耷拉下脑袋,也没敢吱声。 后来她走了一段路,在奶茶店里买了一杯奶茶,打算回家的时候,却见小月牙像是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它迅速飞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逐星跑过去,看着小月牙掀开小巷子里垃圾桶的盖子,她刚一凑近去看,就见一只胖猫跑了出来。 身上的毛大部分是黑的,嘴巴却是白的,爪子也是,看起来就像是带了长短不一的白手套似的。 可能因为在垃圾桶里待过,它看起来脏脏的,爪子的白毛都染花了。 逐星盯着它,它也盯着逐星。 有一瞬间,逐星想起了当初她在《燕山图》里的那只叫做胖胖的橘猫。 在她和慕云殊跳下天池的那夜,那只胖猫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明明……它最怕水了。 逐星心里忽然有点难受,她蹲下身来,朝那只猫猫伸出手,“过来。” 那只猫歪着脑袋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双圆圆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漂亮的墨绿色。 跟胖胖的眼睛一模一样。 然后它就叼着它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半条小鱼走过来,尾巴晃啊晃的,它又望了望逐星,然后把那半条小鱼放在了她的面前,又蹭了蹭她的小腿。 很奇妙,逐星觉得这只猫的神情,真的太像胖胖了。 没有等到逐星有什么反应,胖猫又用爪子把鱼往她脚边推了推。 小月牙飞过来,在她耳朵边唧唧喳喳。 当逐星在慕云殊的每一幅画里轮回的时候,小月牙它们也都一直陪着她。 它们都封印在她后颈的符纹里,陪着她感知每一次的人生。 它们……也当然认识胖胖。 所以此刻,当逐星听懂小月牙的语言时,她看着眼前的这只坐姿乖巧的胖猫,鼻子忽然发酸。 “你说它是……胖胖?” 逐星有点恍惚。 而胖猫似乎对“胖胖”这两个字格外敏感,它一听见,就“喵”了一声,还用力地摇了摇尾巴。 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胖胖不是存在于画里,固定的一抹色彩。 -- 第131页 或许千年前的北魏,在那样一个古旧的村落里,真的有新娘养过那样一只猫,又或许没有。 当她从画里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画中岁月,万种人生,不过都是她穿了旁人的躯壳,过着曾经那些人的既定人生。 那不是她的人生。 但,逐星没有办法否认的是,她身在那些画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曾怀揣过那样真切的情感。 学着成为一个人,她也就注定无法将自己从那些认真经历过的年岁里剥离出来。 在《燕山图》里,胖胖是唯一陪伴她的存在,是让她孤独的那半生里,偶尔也能觉得有几分轻松的存在。 逐星很想它。 一直都很想。 但关于它,她总愿意下意识地回避。 她怕想它。 因为她以为,它原本就是虚幻的存在,是她无论如何都再也没有办法重逢的那只猫。 小月牙说,或许是因为它在那幅图里陪伴她太久太久,也或许是小月牙它们苦于没有办法冲破封印出来保护她时,曾在深夜里过给了它一些灵气,让它初具灵识的缘故。 所以它才会那么通人性。 后来,它竟然也自成了灵体。 因为《燕山图》里不曾描绘它的存在,所以它从来都是自由的。 这或许也是它能够从画中世界,来到现实的原因。 只是……到底换了一副躯壳。 从胖橘到胖黑……永远不变的,好像只有胖? “胖胖!”逐星朝它伸出两只手。 “喵!” 胖胖摇摇尾巴,立刻跳到了逐星的怀里,一直用脑袋蹭她。 逐星一口气把奶茶喝光,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就抱着胖胖飞奔回家了。 她在超市里买了最贵的猫粮,最香的鱼罐头,给最胖的猫。 逐星这会儿坐在地上,看着胖胖跟个没有感情的吃饭机器似的,狼吞虎咽地吃着猫粮,她摸摸它的脑袋,“你喝点水喝点水!” 做流浪猫不容易,做一个胖胖的流浪猫更不容易,逐星说,“你怎么还是长得这么胖呀?” 像是听懂了似的,胖胖抬头望她片刻,然后就一下子倒在地上,开始打滚儿。 经过小月牙的翻译,逐星终于弄明白了。 要填饱肚子不容易,胖胖每天都在卖萌或在去卖萌的路上。 只要它闻到哪个人的身上有猫味儿,它就上去一顿打滚儿,或者直接走到人家面前,蹭一蹭人家的腿,然后倒在地上“碰瓷”。 只有在遇不到“猫奴”的淡季,它才会来翻垃圾桶。 要是有人想把它带回家,它就去吃两天大鱼大肉,然后再跑掉,就像是一只莫得感情的“渣猫”。 逐星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晌,她才对胖胖竖起了大拇指。 真是一只机智的猫猫。 胖胖就过来蹭了蹭她的腿,喵喵的声音很软。 虽然这会儿的胖胖很乖,但是当逐星把它抓到浴室里去洗澡的时候,它还是发出了“嗷呜”的叫声,并且在水里一直扑腾挣扎。 尖利的爪子露出来又收回去,它到底舍不得伤到逐星。 即便它还是怕水,怕得要死。 逐星给它洗完澡,又用吹风把它的毛都吹干之后,她就去衣帽间换了一套衣服。 胖胖洗澡很折腾,她的衣服都被弄湿了大半。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就听到了手机闹钟的响声。 现在是晚上八点,丹青奖的网络直播开始的时候。 逐星连忙泡了一碗面,就坐在地毯上,盯着ipad的屏幕,一手摸了摸胖胖的头,她的目光仍然停在屏幕上。 因为谢晋除了请来了一些国画界有名的人物之外,还请来了一些知名度较高,自带流量的明星做嘉宾,再加上网上的一些人因为之前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而变得对慕云殊这位十多年来从不露面的国画大师更加的好奇,所以这场网络直播的观看人数并不少。 前面一通嘉宾致辞,再加上明星的歌舞表演,逐星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进入正题。 前面首先公布的,是“丹青”的新秀奖,这个奖项是专为年轻一代的国画爱好者而设立,是为从年青一代中发掘更多的可能,也是为了让国画能够融入年轻人的世界里。 值得一提的是,在获得新秀奖的三个人中有一位,是年仅二十五岁的女画家。 叫做云勾月。 然后公布的是“丹青”的最具潜力奖,共有两人。 接着“丹青”银奖,获奖人是万霖门下学画多年,在国画界是已有声名的,四十三岁的年裕德。 最后,终于轮到了“丹青”金奖。 逐星听到“慕云殊”这三个字的时候,她也不吃面了,看着聚光灯停在他的身上,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他的身上。 他穿着款式极简的西装外套,搭着白色的衬衫,深色的西装长裤,他不喜欢领带,即便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也没有打领带。 他的头发被细心打理过,微卷的弧度,额前的碎发也被弄得微弯,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 那是谢晋今天一大早过来,在客厅里亲自给他弄的发型。 逐星当时就在旁边吃早餐。 所有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照着他线条流畅的轮廓,也照着他精致优越的五官。 -- 第132页 也照着他那双深邃的眼。 他好好看呀…… 逐星忍不住晃了晃神。 仅仅只是他在台上简短发言的两分钟时间,逐星就看见原本数目并不算特别多的弹幕猛地就变得密集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把整个画面都盖了个完全。 几乎全都是:“啊啊啊啊好帅啊啊啊!!” 或者是:“这盛世美颜awsl” 这之类的话。 “……” 逐星默默地关掉了弹幕,终于又看见了慕云殊的身影。 他的获奖感言少得可怜,神情也从来不见半分激动,反而是一派沉稳淡然,说完就鞠了躬,再跟万霖握了握手。 等慕云殊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他刚打开门,进了玄关,就已经解开了束缚他太久的,衣领上的两颗纽扣,西装外套在路上就被他脱了下来,搭在臂弯。 逐星一见他回来,就立刻跑过去。 “云殊!” “你的奖杯呢?你给我看看呀!” 逐星刚刚在直播里看见,他的金奖奖杯,是一只纯金的毛笔雕塑,笔端却又蔓延出花草山水,既写意,又具象。 特别漂亮。 慕云殊却把衣服扔在柜子上,弯腰时,下巴抵在了她的肩头。 双手揽住她的腰身。 他鲜少露出这样依赖的神情,这会儿趴在她肩上,眉眼间有几分疲惫,清泠的嗓音竟也有着几分微不可见的撒娇意味:“我好累……” 逐星也抱住他的腰。 “你今天好好看哦……”逐星开始吹他的彩虹屁。 慕云殊在她肩头闷笑了一声,却问她,“只是今天吗?” “每天都好看!” 逐星连忙接话,然后她想起来今天那一片铺天盖地的弹幕,她又感叹,“你可能都不知道你的美貌有多少人觊觎……我那会儿看直播的时候,弹幕都把整个画面全挡住了!” “他们都在夸你!”逐星说。 慕云殊却没多大反应,他“唔”了一声,支起身体,双手捧住她的脸,“我并不关心别人怎么想,” 他亲了亲她的眼皮,惹得逐星眨了好几下眼睛。 “我只关心你……怎么想。”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一副晕晕乎乎,脸颊泛红的模样,盯着他半晌都移不开眼,慕云殊忽然觉得,好像自己的这一副皮囊,终究也还是有它的作用。 至少能让眼前的这个女孩儿,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直看着他,只看着他。 他把放在柜子上,袋子里的金笔奖杯拿出来,捧到她眼前。 “送你。”他摸了摸她的头发。 眼睛是微弯的弧度,那双眼瞳里像是铺散着柔软的光影。 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愿意将他的每一份荣耀,都给她。 无论是千年前在北魏,在平漾苑里,老师第一次送给他的青金原石,还是现在,他手里的金笔,他永远都愿意捧到她的眼前。 逐星刚接过那只金笔,然后就见他的神情变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眉心微蹙。 逐星回头,正见胖胖一副乖巧坐姿,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她眨了眨眼睛,又看向慕云殊。 见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她却先抱住他的腰,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他: “云殊,我可以有猫吗?” 第53章 我来接你(捉虫) 慕云殊一眼就看出来,那只胖猫的灵体,是《燕山图》里,陪伴逐星的那只胖猫。 他也没有想到,它竟然能够挣脱画中世界,来到这里。 这或许也是它和逐星之间的缘分。 逐星想留下它,慕云殊当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晏灵川过来时,一看到逐星脚边的那只胖猫,就“啧”了一声,“我也就一两天不在,你们家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了。” 胖胖趴在地毯上,望着这个陌生人。 看他俯身向来摸它,它直接往沙发底下钻。 虽然看起来是一只胖胖的猫,但它居然也毫不费力地挤到沙发下头去了。 “……” 晏灵川讪讪地收回手。 丹青奖颁奖典礼的网络直播彻底将慕云殊推上了绿江的热搜首位,这么多年来,外界关于慕云殊的猜测一直不少。 甚至有人怀疑,这位传闻中只有二十七岁的国画大师,实则已经年逾半百。 他们无法相信,一个年轻人的阅历与感悟能力,怎么能比得过经历过时间沉淀的老画家? 直到在丹青奖颁奖那日,这位传闻中的国画大师第一次露面。 他们才不得不相信,能够创作出《庐溪初雪图》等一系列作品的这位国画大师,真的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 因为他年纪轻轻却已极负盛名,也因为他过分优越的长相,令网络上在一段时间内,铺天盖地地都是他的新闻八卦。 不断有人深挖深挖慕云殊的家世,或是有关于他的其它资料。 只是他十多年来都未曾露面,外界媒体能够查到的东西少得可怜,却并不妨碍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慕云殊几乎不上网,也不会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 只有逐星跟晏灵川偶尔网上冲浪,会吃瓜到营销号发布的关于慕云殊的许多消息。 -- 第133页 在丹青奖之后,许多媒体打电话过来想要采访慕云殊,却都被谢晋推掉了。 即便是慕云殊现在并不排斥接触外界,那也并不代表他就愿意接受这些媒体的采访。 谢晋很清楚他的脾气。 万霖计划多年,终于得偿心愿,跟平城大学联合,在平城大学开设了书画学院,学院内设置了几个专业,有教育专业,学生将来可进入各大机构成为教授书法或绘画的教师。 也有历史书画研究专业,学生以后可进入专门的研究所从事研究古代书画艺术工作。 更有专门深入学习书画技法,培养学生成为书画界艺术人才的专业。 书画学院的专业不多,却都是为了更好地将这传承已久的国之精粹更好地发扬延续下去,这是万霖多年的夙愿。 书画学院正式落成的那天,慕云殊受邀去了平城大学,坐在台下,静静地看着万霖在台上致辞,看着那位老先生的眼睛里闪烁着的熠熠神采。 慕云殊知道,万霖永远将年轻的后辈们,看作是书画的未来。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天万霖接受采访时,有记者大着胆子将话筒递到慕云殊这里来,“慕先生,您年纪轻轻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许多爱好国画的年轻人都将您当做了榜样,您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吗?” 几乎是所有人都以为慕云殊不会回答。 因为他站在万霖的身旁,一直是垂着眼帘,漫不经心的疏淡模样。 或许是他身上承载着的光环,再加上他这样一副冷淡隽秀的容颜,所以令很多人都不敢轻易接近,便是连看他,目光都有些小心翼翼。 记者正犹豫着要不要收回话筒,却忽然听见他清泠的嗓音传来: “正如万老师所说,不论是国画,还是书法,未来都不在我,而在他们身上。” 这或许是这位年轻的国画大师第一次这样真切地面对镜头。 所有人都不由地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看着镜头,语气仍然平静疏淡,却是很认真地说,“因为年轻,所以你们的选择会有很多。” “如果你们愿意选择这条路,我希望你们是因为真的喜欢。” 年轻的热忱,总像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只有真的喜欢,才能凭借着年轻的冲动,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说完,他就对着万霖微微颔首,低声说了两句话,就率先走出了礼堂。 在慕云殊走下阶梯的时候,站在对面绿荫下的一抹纤柔的身影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今天的云勾月,特地换上了她最喜欢的米白色长裙,搭了一双浅色系的高跟鞋,化了精致的妆容,一张面庞清丽动人。 偶尔路过的学生,都曾将目光片刻停留在她的身上。 “慕老师。”见慕云殊目不斜视地走下阶梯,云勾月立刻踩着高跟鞋走了过去。 慕云殊抬眼,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庞。 “慕老师你好,” 云勾月鲜少像现在这样紧张,她刚说了半句,就不自禁地伸手将耳畔的浅发往后一绕,然后才说,“我是云勾月,我学习国画已经七年了……” “我,很喜欢慕老师的《燕山图》。” 云勾月说话时,连呼吸都不自禁地放缓了一些,她的手一直抓着自己的手包。 慕云殊对这个名字似乎是有些印象。 在丹青奖的颁奖典礼上,他看过大屏幕上出现过的,那几个新秀奖获得者的名字,及其获奖画作。 那时,“云勾月”这个名字旁,是一幅有关春日繁花的画作。 “《春日宴》?”慕云殊问。 云勾月或许是没有料想到,慕云殊竟会记得她的作品,她的唇角不可抑制地微微弯起,那双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惊喜。 “谢谢慕老师。” 云勾月仿佛从未如此激动过,她平常性子冷清,人又有着一股子傲气,几乎没有在什么人面前露出过这样的情态,“我早年看了你的画作,就一直以你为榜样……” 她稍稍低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像你一样,成为更好的国画画家。” 云勾月是天才型画家吗?或许是的,但从小要强的她,为了对国画的这份热爱,也同样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她对于国画意韵的感悟力或许在许多人之上,而她也同样比许多人要更加努力。 她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尤其是在多年前,第一次看见慕云殊的那幅《卞州四时图》时,她就更加严格要求自己。 再后来,她喜欢上了他的那幅《燕山图》,并且复刻了一幅,无论她在哪儿,她都会带着那幅画,把它放进自己的画室里珍藏。 年少的她时常会想,这位年轻且神秘的国画大师,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好奇的时间太久,令她的这份心思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难以言说。 尤其是在那夜,她瞧见那张模糊的侧影照片时,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夜都始终不能平静。 后来在丹青奖的颁奖典礼,她终于见到了他。 云勾月从来没有想过,这位国画大师,竟还有着这样一副令人惊艳的皮囊。 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在到后来在京都工作的这些年,她几乎从未对任何男人动过心,或许是因为她骨子里就是清傲的,也或许,是她原本就在期待着什么。 -- 第134页 那天她就坐在台下,看着他在台上发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几乎失神。 或许年少的那份仰慕,在那一刻就多了几分别的味道。 “你很有潜力。” 慕云殊只说了这一句。 或许是因为对国画的热爱,所以他也同样欣赏所有热爱国画的年轻后辈们,而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也的确是当下新一辈的翘楚。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慕云殊拿出手机,一见屏幕上的“逐星”,就对她稍稍颔首,只道,“我还有事。” 云勾月还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见他已经绕过她,匆匆往前面走去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 慕云殊一边往学校大门走,一边接了电话。 然后他就听到电话那端传来逐星的声音:“云殊你结束了吗?” “嗯,怎么了?”他的神情都不由的柔和下来。 身旁走过的许多女孩儿,都忍不住地回头去看他。 “川叔又出去了,我今天想在外面吃饭。”逐星说。 “好,你想吃什么?”慕云殊轻声问她。 逐星像是有点犹豫不决,“……等我想一想哦。” 当慕云殊走出校门外,站在人行道上的绿荫下时,他听到电话忽然被挂断后的忙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云殊!” 那嗓音里,难以掩藏的是属于女孩儿的欢欣雀跃。 慕云殊一抬眼,就在对街看见了那个用力地,朝他挥着手的女孩儿。 她在笑, 眼睛都完成了月牙。 她穿着一件烟粉色的裙子,还背着一个猫包,就站在那儿,额头上已经有了些汗珠。 阳光多炽烈。 照着她的眉与眼,也照着她的灿烂笑颜。 慕云殊几乎移不开眼。 怎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 明明只是这样看着她,他的心头就犹如浮浪翻卷,无法平静。 绿灯亮了,逐星穿过斑马线,跑他的面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么不理我啊?” 慕云殊回神,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嗓音里浸透着温柔的情绪,“你怎么来了?” 逐星笑起来,双手抓着猫包的肩带,“我来接你呀!” 慕云殊听到这句话,不由地弯了弯眉眼。 他有点想亲她。 但这里好像并不适合。 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甚至有许多人拿着手机开始拍照拍视频。 而刚刚跟着自己的父亲云天敬走出校门的云勾月,正好看见那个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只穿着雪白衬衫,搭着深色西裤,容貌隽秀灼人的年轻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绿荫下,正捧着一个女孩儿的脸,微微弯腰,像是在对她说些什么。 那是多少人都未曾见过的柔和神情。 周围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手机拍照的声音连成一片。 云勾月的笑意全都僵在了脸上。 心里方才因为与他简短地两句谈话而翻涌的心绪,陡然像是被冷水浇下来,渐渐凝成了坚冰。 她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那张模糊的侧影照,好像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女孩儿,而他牵着她的手。 因为照片模糊,所以她当时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牵着那个女孩儿的手,而在这一刻,当她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幕时,她才不得不去相信。 云天敬是认识逐星的,那次万霖的生日宴,他见过她。 “这慕云殊跟他那小女朋友的感情还挺不错。”云天敬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云勾月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父亲,“他的女朋友?” 云天敬点了点头,“对啊,万老先生生日那天,我在万家见过她。” 云勾云有些难堪,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的情绪似乎有一点点失控。 “……?” 云天敬也懵了。 他几乎是这么多年来第一回见自己这个一向性子淡的女儿这样失态,他正想说些什么,却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有些惊诧,“勾月,你难道……” 云勾月很擅长将自己所有的心事都掩藏起来,她从小就很独立,从来没有让云天敬操心过。 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 所以,就连她将慕云殊视作榜样多年的这件事,云天敬一直未曾察觉。 “没有。”云勾月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她重复着说:“什么事也没有。” 像是在告诉云天敬,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骨子里的高傲令她无法将自己的情绪这样直白地当众展露,她下意识地隐藏住自己所有的情态,脸上也终于平静下来。 只是在她抬眼看向人行道上那一双人影的时候, 她知道,或许对于前辈的多年仰慕与敬佩都仍可以保留,但除此之外的情感,却是要在这花火还不曾盛大的时候就该湮灭。 至少,现在她必须这么做。 可是那个女孩儿,她凭什么能够和他站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心里头的那点酸楚与莫名的嫉妒,这也是云勾月第一次这样怀着恶意,去揣测一个人。 -- 第135页 但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这么想。 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而能被他喜欢着的女孩儿,一定也不会差吧? 她一向自信,可此刻,她却再也不敢走到他的面前去。 “爸爸,我们走吧。”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男人面前的女孩儿,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逐星像是忽有所感似的,抬头的时候,正看见校门口,那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走向另一边。 然后她就被他拽住了背上的猫包。 慕云殊看了一眼猫包里那只正在舔爪子的胖猫,那几只小蘑菇竟然也在里面。 “带着它做什么?”他松了手。 “胖胖和我一起来接你呀。”逐星说。 她拽了拽肩带,“但是它真的好重啊,我觉得我就像背了一块石头……” 慕云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语气轻飘飘的,“你自找的。” 她似乎走哪儿都愿意带着这只胖猫。 最令慕云殊不高兴的是,这些天,这只胖猫都会溜进他们的卧室里,然后睡在他们中间。 无论慕云殊把它丢下去多少次,它都还会再跳上床。 “……你都不说帮我背一下。” 逐星小声嘟囔。 慕云殊哼笑了一声,只牵起她的手,往前走时,眉眼间情绪很淡:“做梦。” 第54章 山月仍在(捉虫) 第二年冬至,慕云殊的新作《人间》问世。 许多人发现,这位一向擅长用冷静的笔法去描绘世间山川,缥缈云阙的国画大师的新作《人间》,也终于多了他以往所没有的,一种温度。 那是一种平淡的,却极其难得的东西。 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像是找回了曾经的一些被他忽略很久的东西,这一次的《人间》再一次惊艳了画坛。 那些曾经因为他的《天阙》而引发的争议,那许多猜测着他是否少年才气已渐渐没落的闲言碎语,都在瞬息消弭。 无需言语,无需辩驳。 只一幅《人间》,便已是最好的回应。 或许是因为慕云殊开始接触外界,同时也引来了媒体或旁人对于国画界更多的关注,平成大学的书画学院迎来了第一批学生。 历史从未被人遗忘,而沉淀在那么多古旧智慧里的技艺也不该被人忘却。 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而国画,也自会等来热爱它的年轻血液。 一年来,外界对于慕云殊仍然持有极高的关注度,他出席参与的每一个活动,都有人贴出来,那些仅仅只有几分钟或是几十秒的视频被人转了一次又一次。 而之前在平城大学校门外,慕云殊和他那个背着猫包来接他的小女朋友的视频也停在热搜好久。 一大波颜粉发出“失恋”的声音。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慕云殊的女朋友,看起来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也有柠檬发言,说他们肯定走不长久。 逐星并不关心这些,最多是在某些时候看到一些恶毒言论时,用点小法术,惩戒一下那些嘴长在键盘上的家伙。 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逐星想,要将慕云殊送给她的那些东西找一个归处,一个可以令世人探看,令所有人都能明白它们的价值,记住那段历史的归处。 与其放在虚空袋里蒙尘,倒不如拿出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它们,看看当年的北魏。 也看看云殊和她都忘不掉的故乡。 所以逐星就在里头挑了几样东西拿出来变卖了,然后在京都买下了一个四合院,改造成了一间博物馆。 最惊叹的莫过于慕羡礼。 或许是因为慕云殊现在已经是仙身,所以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替逐星在京都创造一条经得起时间追溯的成长岁月,慕羡礼从不怀疑,逐星来自一个更迭了两个王朝的,曾经的簪缨世家。 即便山河已改,王朝覆灭,这个大家族在多少年的风雨飘摇间,也仍然守住了两百多年的荣耀。 逐星只拿出了十几件的古玩字画,金银玉器,就已经足够令慕羡礼惊诧不已。 身为一名考古专家,他对这些老物件显得尤其的尊重与珍视,因为他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多年,知道每一件文物身上,都有着一段未知的传奇。 那是不为人知的历史,也是这个民族的先人们,曾留下来的证据。 虚空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怕是都能堆满一整间储藏室,慕云殊没有让逐星全都拿出来,为的是避免招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只等以后,再慢慢借着收集购买而来的名头,将它们一件件地都摆进博物馆里,也不至于太惹人注目。 有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一个博物馆。 这是有一段时间,网络上有人扒出逐星的背景之后,大家最常说的一句话。 这一年的慕云殊,已经二十八岁。 在那个初雪纷纷的夜里,逐星与他重回《卞州四时图》。 在周遭纷扰的叫卖声,在笑闹声里,逐星牵着慕云殊的手,同他一起推开了长巷尽头,坐落在河水对面的那一座府邸的大门。 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真实地活在千年前的北魏卞州城。 逐星与慕云殊重逢时,她是在街头被人按入尘土里,万般不由己的一个人,一个即将被卖进春楼里,然后死在连天大火里的凡人。 -- 第136页 即便最终她仍旧躲不开那样的宿命,但她也仍然感谢,那时能够出现在街头,站在人群里,望她一眼的神明。 这院子里落了薄雪。 仍是曾经逐星和少年慕攸一起待过几多岁月的地方。 在他笔下,这里仿佛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仍是他们当初离开这里时的那副模样。 只是少了一位时常严肃的锦袍男人。 少了那个总会叫慕攸伸出手掌,然后毫不留情地打下戒尺的,他的父亲。 院子里空落落的,但逐星牵着慕云殊的手站在那儿,却总会想起来,曾经她和他在这里所经历过的种种事情。 年少的他站在乌木书案前,一笔一笔地勾描着画上的兰花草。 逐星则站在池塘边,迅速地伸手从水里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锦鲤来,鱼太滑,逐星还没走近慕云殊,鱼就率先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了他的宣纸上。 墨色糊作一团,宣纸已经被鱼尾不停拍打时晕染的水渍给浸湿弄破,甚至还有水泽落在了他的侧脸。 少年抬眼看她,有点生气,“逐星……” 他这幅画眼见着便要完成,却被逐星毁了去。 再画已是来不及,所以那天他父亲从府衙里回来时,便只当他贪玩,直接拿了戒尺,打了他的手心。 可当那天夜里,逐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给他已经红肿的手心涂药的时候,他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了。 他不能生她的气。 永远不能。 年少时的他究竟给了他的小画灵多少的宽容? 逐星或许那时从未来得及在意,也从未深想过。 少年的慕攸,就好像是细水河畔,拂过春柳的风,也应是盛夏蝉鸣的夜里,莹白的月。 可惜后来颠沛魏都,困在平漾苑内,逐星眼见着那样幽深的宫苑,那些苦痛的折磨,最终磨平了他还曾年少时的所有棱角,也磨去了他那双清澈眼瞳里的光亮。 “逐星。” 正在她晃神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他唤了她一声。 逐星望他时,正看见他低眉,那双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 那一瞬间,逐星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少年。 衣袖如雪,明朗清澈。 那是未经世事挑染,未曾被家亡国破的飘零苦痛而折磨千年的白。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不再记着曾经的怨与恨,也不再对于曾经自己没能救下自己的老师而耿耿于怀,愧疚难当。 因为陛下说,让他忘记一切。 时间不会往复,所有的一切也不会有重来的机会,即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 所有郁结在心头,千年都难以消解的心结,终于得以消解。 他也终于,开始为了自己而活。 找回曾经生活在卞州城里的那个简单的自己,也找回曾经那许多被他遗失了的有关于人世岁月的温度。 逐星握着他的手,不自禁地笑。 她与他的这一场重逢,终归要多谢他来到每一幅画里,遇见她,解救她。 “在想什么?” 他在问她。 “想攸攸。”逐星说。 曾经极不愿意她提及这两个字的慕云殊,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却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甚至连他也开始轻轻地笑。 垂着眼眉,他的面庞仍然明净漂亮。 后来他牵着她的手,走上台阶,在回廊的廊椅上坐下来。 旁边的窗户半开着,仍能看见里面的陈设,与曾经分毫不差。 只是少了人的气息。 仿佛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永恒的清净地,也再等不来曾从这里走出去的故人。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慕云殊轻声问她。 这的确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一个普通凡人的寿命不过匆匆几十载,而他即便是成了仙,也没有办法能令慕羡礼永得长生。 更何况,或许父亲他,根本就不想拥有太过冗长的寿命。 因为他总说,世间万物各有定数,而人之生死,也自有规律。 就好像曾经的那位帝王即便是夺来了灵药,也终究未曾自己服下,反而将它灌给了慕云殊一样。 即便是轮回过后,当年的帝王已将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但他始终灵魂未变。 他从来都是他。 而慕云殊即便是有心想要替慕羡礼延续生命,也始终无法让他跳脱出凡人的轮回命数,获得永生。 因为灵药只有一颗,而昔年的满天仙神也早已陨灭得只剩下九天之境的那些了。 再没有更多的灵药,能够令一个人真的长生不老了。 慕云殊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满足父亲的所有愿望,再想办法让他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 但他终究,没有办法陪伴他太久。 因为他和逐星容颜不老,再十年的时间,或许他和逐星都将离开这里。 “去九天之境!我们去看看神仙住的地方!”逐星说。 “去那里容易,可要出来,却很难。”慕云殊提醒她。 逐星瞬间就想起来晏灵川之前失去自己的躯壳不说,还被锁了大半的修为……她连忙摇头,“那我不去了!” “到时候再想吧!” 逐星决定先不纠结这个问题,“现在要是说好了,那以后我或许又有别的地方想去了。” -- 第137页 慕云殊但笑不语,他只是看着对面房檐的檐角处系着的那只铜铃下,有一只退了颜色的竹蜻蜓。 那是曾经逐星留在这座院子里的痕迹。 就好像她在慕家,他的院子里,留下的那只竹蜻蜓一样。 风一来,就随着铜铃声响,来回摇曳着。 天空中仍飘着细雪,洒在地上,铺散了一地的白。 后来逐星坐在回廊的栏杆,双腿在半空晃啊晃,她忽然侧身,稍稍后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她的笑声清脆,像是忽然的捉弄。 下一刻,她就被慕云殊的捏住了脸。 微丰的脸颊被他捏得挤成一团,逐星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直接从栏杆上拽下来,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吻来的很突然。 一开始很温柔,像是柔软的和风一般,轻轻地蹭着她的唇瓣,缱绻辗转。 两个人的鼻尖相对。 呼吸缠裹。 逐星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气息更灼热一些。 后来他忽然像是有些发狠,齿间咬着她的唇瓣,不肯放松。 逐星呜呜地想挣脱,却被他扶着后脑勺,没有半点挣扎的机会。 他的周身如月色般,有银辉流转,如浮光流散。 淡银色的流光无声洒在水面,残败的荷梗忽然破开冰层,悄然绽放,尽态极妍。 秋叶,夏花,春柳,冬雪。 卞州四时的景致,在此刻竟都全都被收拢于这一间院子里。 “逐星,谢谢你。” 后来,他贴着她的唇瓣,嗓音稍哑,低声呢喃。 谢谢你在我最纯粹的年纪出现, 也谢谢你,在我最无助最迷茫的那些年里的无声陪伴。 她不知道的是,她眼前的他,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就是在那个还曾懵懂的年纪里,就将那份纯粹的情思交付与她。 在这幅图里,卞州的夜,已经轮转成了春日的夜。 屋子里长长的幔帐遮掩下来,衣衫都散落在了床下。 逐星无意识地哭了又哭,脑子已经被无端攀升的温度灼烧得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 有人轻轻地吻过她脸颊的泪痕。 她迷迷糊糊地呢喃一句:“攸攸……” 他似乎顿了一下,半晌又亲吻过她的耳侧,眼尾微红,几乎难以自持。 曾经他最怕的,是这一声“攸攸”。 他不喜欢她这么唤他,因为那时的他觉得“攸攸”二字似乎有些女气。 但是此刻,他最渴盼的,竟还是这一声“攸攸”。 后来,逐星亲吻过他眼皮褶皱舒展时,显露出来的那颗殷红的小痣。 此夜漫漫,人生路长。 逐星这辈子从不后悔,为了他数次轮回,去学着成为一个人。 感受他的喜乐悲欢的同时,她也终于,找到了回应他的情感的方法。 逐星初具灵识,在卞州城里的小院子里的那些日子里,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陪伴他永远永远。 而现在,她要爱他,永远永远。 就像他历经千年,却仍此心未改,仍然深爱她一样。 从此以后,山月仍在,他仍在,她也永远在他身旁。 这是耗时千年的重逢,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 而她终于陪他,寻回初心。 第55章 番外 晏灵川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是慕羡荣的儿子了。 平时随口叫爹也没有什么不适感,大约是已经麻木了。 毕竟他今后在这里的每一日,都必须要顶着慕云琅的躯壳过活,甚至还要帮着慕羡荣忙生意。 慕云殊二十九岁时就和逐星结婚了。 距今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 晏灵川已经很少去慕云殊和逐星那里了,一是因为他如今已经接手了慕羡荣那老头子多年挣下来的那份家业,二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吃狗粮了。 只有在回到慕宅住几天的时候,才会在院子里,在饭桌上见上几面。 虽然他不大爱去慕云殊的公寓了,但逐星倒是时常来找他。 为的,就是想帮他找到曾经的妻子。 “星星,你也不必再费心了。” 这天,晏灵川坐在自己院子里,凉亭的石桌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逐星拿着一张地图,在那儿思考着还要去哪里帮他寻找妻子,听见他这么一句话,就抬头望他,“你怎么了川叔?” 晏灵川像是笑着的,可那双眼睛里却只留一片沉沉的影。 他摇摇头,“要是能找到,我千年前不就找到了?” 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动力,他开始怀疑自己。 是否在千年前,他就已经错失了,找回她的机会? “就算是找到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这千年难捱的时光,唯有他一人记得,而曾经的那许多往事,也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 她在轮回里,早已经将他忘了。 逐星还从没见过晏灵川这副模样,她皱起眉头,“川叔……怎么能说不找就不找了呢?” “你那么想她,” 逐星顿了一下,半晌又说,“就算是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纵然晏灵川有了要放弃的心思,但在听见逐星的这样一句话时,他也仍旧难免心动。 是啊,要是能再见她一面,也好啊。 -- 第138页 晏灵川不再说话了,只是端起面前的杯子,灌了自己大半杯水。 通过逐星的那些小蘑菇们的不懈努力,在两年后的冬末,晏灵川终于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曾经的妻子。 连日来的工作压得他整个人都很疲惫,眼下留有一片极浅的青色,但在接到逐星从国外打来的电话时,他立刻就买了机票。 即便逐星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川叔,你……真的要来看她吗?” 他或许已经察觉到些什么,但他还是没有片刻犹豫。 海瑞纳特,是位于西方的一个海滨国家。 逐星带着小蘑菇们,和慕云殊一起去了很多个国家,是为了感受异域风情,旅游度假,也是为了帮他寻找他曾经的夫人。 当晏灵川赶到海瑞纳特的那个小镇上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逐星在电话里会吞吞吐吐的。 与微·霍尔。 这是她现在的名字。 她是生在海瑞纳特的华裔。 晏灵川来时,就见她坐在当地医院的小花园里。 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任由身旁照顾她的护士将薄薄的毯子披在她的腿上。 韶华从此逝,满头银霜白。 她的脸上有了许多岁月留下的褶痕,那双眼睛也变得有些浑浊不清,此刻靠在椅背上,半掀着眼皮,像是在看那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可她的眼睛里,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因为病得太重,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 或许是这一天的阳光大好,她躺在病床上,歪着头看向窗外的时候,扯了扯喂给她药吃的护士的衣袖,又指了指窗外。 她好多天都没有出来了。 外面的空气总归是好的。 不再是那种令她闻到麻木的消毒水味,好像连日常呼吸不畅的感觉都少了许多。 她是这个加斯泽莱小镇上出了名的,古怪老太太。 很多人都知道,年轻时的与微·霍尔是很漂亮的姑娘,她是华裔血统,皮肤却莹白得像是加斯泽莱海湾尽头的那一片洛伊花似的。 那是加斯泽莱才有的独特风景。 虽不像这里的人有着那样深邃的五官,但她的轮廓柔和,是很独特的东方美。 当初镇上追求她的青年并不少,可她却好像没有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她的这一生,从令人惊艳的青春华年,到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她始终没有结婚。 她有一个养女,白天守着花店,晚上守着她。 养女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结婚呢?您不向往爱情吗?” 事实上,与微·霍尔对爱情从来都充满向往,她曾经也想过要试着接受一位对她很好的青年,那是一个金发碧眼,轮廓深邃,高大帅气的年轻男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想到未来那么多的岁月里,她要同这样一个人生活,要向他交付一生,她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他的心意。 她不爱他。 到底什么是爱情?她不知道。 但那时她想,她如果爱他,或许她就不会觉得接受他,都是勉强。 这对她自己,对他,都不公平。 因为向往爱情,所以他更不愿意同岁月,同年纪妥协。 年老的霍尔太太,从来都这么倔强。 加斯泽莱的阳光真的很温暖,与微的手指动了动,就好像触摸到了阳光似的,她弯起眼睛,已经多了褶痕的眼皮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不远处的小花坛边,正有两个人在望着她。 “川叔……” 逐星偏头看见晏灵川那样呆滞无光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晏灵川始终看着那坐在轮椅上正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妇人,像是根本没有听见逐星的声音。 是她吗? 从晏灵川看她那第一眼,他就认出她了。 即便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再也看不出来年轻时的几分颜色,但他还是认出了她。 他记得她下意识地摩挲指节的小动作,也深刻地记着她的眉眼。 更何况,被他赋予了寻踪仙力的那支簪子此刻正在他的手里颤动。 他失神的瞬间,指节稍松,那簪子就已经飞了出去,落在了与微的眼前。 护士惊呼一声,偏头往逐星和晏灵川的方向看过来,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因为幻术的掩藏,这里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们。 也包括与微·霍尔。 那支簪子还在地上颤动着,发出细微的铮鸣声响。 明明已经有些耳背的与微·霍尔,此刻却好像听到了这隐秘的声音。 她的目光久久停驻在那支看起来样式普通,却绝不像是海瑞纳特这样的西方国家的手艺,那更像是她曾在母亲穿着旗袍的照片上,看过的她戴在发间的,属于华夏的簪子。 年迈的她俯下身,想要去捡起簪子。 护士连忙扶住她,帮着她把那簪子捡起来,交到她的手里。 簪子上的每一寸纹路,在她指腹的细细摩挲间,好像逐渐多出了几分莫名熟悉的意味。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只簪子。 或许是和母亲照片上的那支差不多的款式? 与微·霍尔皱了皱眉,她发现自己好像记不太清母亲的那支簪子具体是个什么模样了。 -- 第139页 “川叔,你……不过去吗?”逐星一直不太敢讲话,但见他只深深地盯着不远处的老妇人,看她将手里的那支簪子在手里不断摩挲着,却没有任何动作,她就小心地问了一句。 “过去?” 晏灵川的那双眼睛里好似空洞起来,或许神思也开始恍惚,他像是在看与微·霍尔,又好像是在看她身后那片湛蓝的天空。 “过去做什么?” 良久,逐星听见他轻声问。 晏灵川找了她好多年,这样冗长的岁月,从未消减半分他对她的怀念与爱意,反而将她的容颜更加深刻地印在了心头。 他放弃九天之境里属于神明最后的一寸安虞来到凡尘里,从来都只是为了她。 像他用这样极端的办法逃离九天之境的神,是终生再不能回到那里的。 他不后悔。 从来不。 或许是因为他生来本是凡人,即便升仙,也同样断不得这人世烟火,凡尘**。 这一天,他终于找到了她。 在远离了华国,位于遥远西方的海瑞纳特,在这座加斯泽莱小镇上。 可他却不敢走到她的面前去。 她不记得从前种种,也不会记得他分毫。 更何况,如今的他,还换了一副躯壳。 晏灵川转身就走,步履匆匆,同他来时一样的急切。 他或是没有办法面对她,又或是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却不想,与微·霍尔就死在了这天夜里。 她很平静地死去,手里还握着那支银簪,白练似的窗帘被半开的窗外夜风吹得如白云在天边翻涌,发出猎猎声响。 护士说,在住院楼背面不算远的地方,就是加斯泽莱的海湾。 与微·霍尔想闻一闻海风的味道,所以那天护士替她开了十几分钟的窗。 却没想到,护士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当她的养女匆匆赶来时,与微·霍尔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支银簪已经化作了寸寸幽蓝的光,流散去了窗外,陨灭在微咸的海风里。 彼时,晏灵川正在靠近与微·霍尔花店的酒吧里喝酒。 领带被他扯掉,已经不知道扔在了哪儿。 他趴在吧台前,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偶有金发女郎来搭讪,他也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待人的耐心,话都懒得说,自顾自地喝酒。 直到他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支银簪。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银簪看了半晌,寄托在上面的寻踪仙力闪烁着幽蓝的光,他忽然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瞳孔紧缩。 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晏灵川疯了似地跑出酒吧,又化作了一道蓝光,窜入云霄。 他只来得及看见与微·霍尔被人从病房里推出来,她的养女抱住她的双臂,哭得声音很悲怆,引得旁边病房里的人时不时有出来看的。 在养女被人拉开的瞬间,她的手不注意掀开白布的一角,露出与微·霍尔的半张面庞,又被护士迅速盖好。 人之生死,不过瞬息。 晏灵川怔怔地看着那群人将与微·霍尔推走,看着他们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收拢掌心,银簪的边角扎进他的手掌里,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任凭血液流淌下来。 他眼眶通红,最终闭眼时,眼泪掉下来,无声也无痕。 那天夜里,他在医院的楼道里坐了一夜。 他才刚刚找到她,却又转眼失去了她。 —— 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逐星和慕云殊早已离开了平城,他们在远离喧嚣的山林深处修了一座庄园,逐星是灵,跟山中生灵交好,而妖族尊慕云殊是神明,而慕云殊也帮了他们不少忙,所以修建庄园时,不论是灵,还是妖,都很乐于来帮忙。 他们不同于凡人,因为自身具有灵力,便不必耗费人力之工,即便是修建一个大庄园,也不必三年五载的时间。 不过短短两月,就已经修建完成。 他们也是这园子里的常客,逐星很乐于请他们来做客,她很喜欢跟他们分享好吃的,好玩的。 晏灵川也离开了平城,却一直游走在许多城市,许多国家。 逐星知道,他仍然在寻找他的妻子。 现在的他,活得过于恣意。 赛车,骑马……他有了许多要做的事情。 像是很忙,却又像是漫无目的。 因为他要继续用慕云琅的这张脸活在凡人的世界里,所以他拜托慕云殊借助星芒阵法,帮他抹去曾经有关慕云琅在所有人脑海中,或是任何实际照片里,报道里的痕迹。 没有人,会认识他的这张脸。 这甚至还耗费了他几十年的修为。 但晏灵川并不后悔。 作为慕云琅的一生,他活过了。 接下来,他要做他自己。 而慕云殊也是将星芒阵法研究透彻后,才能寄于幻术,隐去他和逐星真实的不老容颜,让人以为他们也同样在被岁月改变。 这种幻术维持的时间不长久,所以到后来,他们不再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 也是借此,慕云殊才能有比以前计划时间要更多出一些来,能够守着他的父亲慕羡礼,直到他临终去世。 “川叔,你真的不来吗?”逐星在电话里说,“我认识了好多住在山里的新朋友!他们毛茸茸的,长得特别可爱!有一只土拨鼠还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 第140页 晏灵川咬着吸管,闷笑一声,“土拨鼠?你确定你进得去他家?” “……”逐星懵了。 显然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慕云殊在一旁,他手里正握着毛笔,不疾不徐地为画上的花草添彩着色,像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也不由弯了弯唇瓣。 逐星拿着电话,偏头就看见他在笑。 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但见他笑,她又止住了。 自从慕羡礼去世,他就很少会笑。 或许□□的苦处,你注定会看着你所有在乎的人,都死在你的眼前。 之前是慕羡礼,他的父亲。 或许未来,就是他的朋友,谢晋。 谢晋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 逐星把手机一扔,就跑过去抱他。 并不说话。 慕云殊搁了笔,摸了摸她的脑袋,也不言语。 “……” 晏灵川正说着话呢,那边就没声儿了,他干脆挂了电话,一口气喝光了酸奶,然后把酸奶盒扔进垃圾桶。 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他一手插在裤袋里,走出了房门。 新认识的那帮年轻气盛,动不动就拿命赛车的小子,约他去酒吧喝酒。 他拒绝了两三次,电话来了一百多个。 被弄得有点烦,晏灵川想着喝酒就喝酒,拿了机车的钥匙,就下了楼。 在这冬季凛冽的夜,他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下面搭着一条黑色修身长裤,一双黑色马丁靴,却骑着机车,在轰鸣声中一路飞驰。 夜里寒雾缕缕,霓虹灯影交错闪烁,为这个北方城市平添几分朦胧神秘的美。 他把机车停稳,进了酒吧,穿过人群,找到那几个年轻男人后,就走了过去。 那几个年轻人正在笑闹着,一见晏灵川,就连忙一个个地喊他一声:“晏哥!” 明明之前他们还跟晏灵川打了一架,也是晏灵川一个个地把他们给揍服帖了,他们才肯心甘情愿地叫了他“哥”。 晏灵川跟他们打都不带用仙术的。 却也是没有想到,他们被打了还非叫他“哥”。 这都什么年轻人? “你们自己喝得了,我跟你们喝有什么意思?” 晏灵川拿了那身高足有一米九,理了个寸头的男生递过来的酒,说了一句。 “跟我们喝怎么了?晏哥瞧不起我们的酒量?”寸头男生笑了一声,喝了一大口酒,又说,“那咱来比比?” 晏灵川简直想把杯子里的酒泼他脸上。 他觉得无话可说,又闷头喝了几杯。 酒吧里的声音很大,身边这几个年轻人说话声儿又大,有一个还是破锣嗓子,还非得嚷嚷着说。 晏灵川喝了两三瓶酒,掏了掏耳朵,实在是觉得有点吵,他干脆站起来,只说了一句:“走了。” 身后人喊他的声音都被淹没在了新一轮的音乐里。 晏灵川出了酒吧,也没打算骑机车,给人打了电话让把车弄回去之后,他就顺着街道一直走。 此时正值凌晨一点。 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 他在靠近河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 冷风吹得他的清醒了些,他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想去前面的便利店里买个泡面吃。 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臭味。 晏灵川端着泡好的面出来,刚吃了两口就闻到了。 臭得他有点吃不下去面。 那是魔修的气息。 这事儿摆在眼前,晏灵川也没心思吃面了,直接把泡面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就化作了一道幽蓝的光,穿过天桥,跃入河对面的一个小区内,进入了第十层楼的一户人家。 屋子里已经有一个女人倒在血泊里,浑身的血管都突起来,呈青黑色,看起来十分渗人。 魔修食人鲜血,是为快速增长修为。 他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一双眼瞳里,早已添了就像是半月未满的血色。 男人当然感受得到晏灵川身上的仙灵之气,他原本要伸向那个倒在地上,已经昏迷的男人的手陡然收回,下意识地想逃跑,却被晏灵川一顿暴打,最后生生地化作了一地烟尘。 这时,晏灵川才注意到,卧室的门半开着,有一个小女孩儿站在那儿。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呆滞地看着晏灵川。 他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轻轻抚摸过她的脸庞。 她闭上了眼睛,睡在了他的怀里。 而这一觉过后,她就会忘记这一天她所看见的一切。 在把小女孩儿放进她的房间里,替她盖好被子之后,晏灵川刚走到客厅,他衣服口袋里的银簪就忽然窜出来,破开玻璃窗,直接下坠。 晏灵川连忙跑过去,往下看时,他正看见一个拖着行李箱的纤瘦背影。 他的手指骤然收紧。 周与微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支银簪,她立在路灯下,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支簪子,嘴里的棒棒糖都差点咬碎。 “什么东西?” 她的手掌甚至被划出了一丝血痕。 但见上面闪烁着幽蓝的光,同时她还听到了细微的声响,周与微瞬间就瞪大了眼睛,直接把簪子给丢了。 撞,撞鬼了?! 她觉得自己的后背隐隐有点发凉。 -- 第141页 骤然回头之际,她却在与她仅隔着两盏路灯,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见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的眉眼轮廓,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她小心地挟在腋下的那幅被卷起来的海报上的那个男人。 海报是她自己制作打印的。 那上面,是一个在赛车场上,抱着头盔,迎着阳光弯眼含笑的年轻男人。 汗水在他的下颚线将落未落,他的侧脸还贴着一个创可贴。 ??? 周与微觉得自己好像出现幻觉了。 不然她怎么见着活的晏灵川了?! 风声卷过枝叶间残存的叶片,发出簌簌的声音。 周与微在这样昏暗的光影里,看见那个年轻男人站在那儿,不过片刻就已经憋红了眼眶。 他却是笑着的。 笑得跟她珍藏的海报上的他一样……好看。 她当初,到底为什么不告而别? 曾经的晏灵川,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可在这夜,在他与她之间隔着这样不够遥远却也不够接近的距离时,他望见她那双清透的眼。 他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逐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不要不敢,不要踌躇,再遇见她的时候,你就当是第一次见她。然后就像你当初喜欢她那样,再和她重新认识一次。 就像此刻。 他知道,他该这么做。 过去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只要能再遇见她,怎样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