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正文 第 1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 恋耽美【丫纸】整理 ============ 《[挑灯看剑录/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种树书 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 文章类型:同人耽美古色古香小说 作品风格:悲剧 所属系列:武侠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06841字 第1章 一、笑傲乾坤 正隆五年,海陵征诸道兵伐宋,尽征西北路契丹丁壮……契丹闻男丁当尽起,于是杀招讨使,取招讨司贮甲三千,遂反。 ——《金史·列传第七十一》 一、笑傲乾坤 金正隆五年,三月。 一带山野半染碧青,向天边绵绵延去。这时节,若在江南宋室那西湖之畔,早已碧桃都谢,绿叶成荫;但在这临潢府东北路上,不过方至初春。山间碧色星星点点,愈远愈淡,远处峰头映着天光,倒似残雪还未消一般。 这时山花未开,山坡上却有个少女独坐在那里,一袭杏红衫儿随风飘拂,正如是繁花初放。只是一张花瓣般脸庞却双眉深蹙,嘴唇紧咬,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拔着地下草叶。她坐了半日不打紧,可怜身边才露头的青草已是半寸不留,比侍诏剃过的光头还要干净。 忽听耳边有人笑道:“大好春光,霞姑娘却是在犯什么心事?” 那少女正不知神游到了哪方,猛地听见自己名字,只骇得一跳,脱口叫道:“娘!我没……!”急忙忙地便要跳起身来。然一转头时,身后人哪是母亲?只见一个廿七八岁的青年书生含笑立在那里,手中纸扇敲了敲掌心,又道:“莫慌,我不是令堂,不查你的功课。只是霞姑娘此时才想起抱佛脚,只怕晚了些儿。” 那少女登时松了口气,重又坐倒在地,拍了拍心口道:“华先生,吓煞人!你便只会寻我的开心!”一面说,一面见那书生笑吟吟地瞧了自己,也不回言,不由发窘,用力扁了扁小嘴,嗔道:“便是娘亲赞你学问好,也不用次次都来笑我。既是好学问,就该那个什么什么之中,什么千里之外,有问我的,何不来猜上一猜?” 那华先生拿折扇掩了脸,只不肯笑出声来,慢吞吞地道:“这有何难?我方才已然说了,大好春光,自然是——” 他那“春光”二字咬得甚重,笑意甚深,声音一顿,还未曾再说下去,那少女已是腾地红了双颊,跳起身来道:“你们这起大人都只会胡猜,我哪里有想着宜哥……啊哟!” 一句出口,这才发觉自己正是不打而自招。那华先生再也忍俊不禁,扇子一扬,放声大笑起来。只把那少女窘得犹似火烧,满脸红晕直红到了脖子里去,顿足道:“你、你使诈!我不要睬你!” 华先生却突地笑意一敛,正色道:“大战当前,家国为重,只苦了小儿女,却也是难为你了。” 那少女自识得了这华先生,总是见他一副嬉笑自若,若不经意之态,竟从未听过如此郑重的语气,心中不由诧异,只是她才说过“不要睬你”,女孩儿面皮薄,自不肯这般随便搭上了话去,只喉咙里轻哼了一声,嘟哝道:“你却又知道了么……” 华先生微微一笑,道:“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何况西北路招讨司反了契丹军,完颜沃侧被杀,三千兵甲被夺,如今临潢府军威震动,谁人不知?中都城上下,都早已坐卧不宁了!” 那少女听他说到“中都城”,登时担起心来,心中只道:“不知宜哥那边战况怎样,要不要紧?若是金军发了大队来……”只听华先生又道:“中都派的使者今日便到,临潢府战况,眼看便要有一番大变……” 那少女正触着心事,不由大急,一声叫了出来道:“中都使者!金狗又想做什么!” 华先生注目看着她,又是微微一笑,道:“金狗所想,自然是‘从速平叛’,只是平与不平,却由不得他们!这使者之来,只怕……反是耶律元宜的一个大好机会。” 那少女登时将小小别扭忘了个干净,一把拉住那华先生衣袖,叫道:“当真?我也去帮宜哥!”想了一想,又忽地泄气,松了手道:“娘亲总说我和二姐年纪还小,不许我们胡乱走动,也不想想宜哥比我大得几岁,还不是一般上阵打仗!女孩儿又怎样……便帮不得我辽军么?” 华先生并不答话,只将折扇向腰间一插,双袖一拂,举目向山下望去,缓缓地道:“从军何难!我说的大好机会,有一半便要着落在霞姑娘你的身上。只是……此行凶险,就不知,你敢是不敢?” 那少女全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颗心却听得怦怦直跳,又是惊异,又是疑惑,又是说不出的兴奋,眉毛一扬,大声道:“赫连清霞是契丹女儿,便没有怕打仗的!你小瞧我么!” 华先生一声长笑,忽地抬起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臂,道:“好!随我来吧——” 赫连清霞奇道:“去哪……”一个“里”字还未出口,猛地里劲风扑面,气为之窒,却是华先生拉着了她,已自纵身疾奔! 赫连清霞心底大惊。她一直只道这人是个落魄书生,与自家山后那老和尚有交情,来下棋喝酒的而已。母亲也曾试过他功夫,道是差了,叫自己姐妹随他学些功课,莫欺负人家读书人。岂料今日耳边呼呼风响,割面生疼,两边林木狂飙也似一闪而过。休说她武功未深,便是母亲空身奔走,也决计不能这般快速,勿论手中还拉了一人!一时间无数惊疑,若不是一心念着能为辽军,二来生性大胆,几乎便要叫出了声来。 惊疑未已,华先生陡然停步,一个人竟如定在了地下,分毫不动。赫连清霞却禁不得身形摇晃,往前便冲,还是华先生挽着她手臂轻轻一带,这才止住了步子。好一刻定了定神,却见十余丈外木栏高起,人影幢幢,只这短短工夫,两人竟已越过了数重山外,此时那一处冷森森光芒映日,金铁马嘶之声不绝于耳的,正是东北路招讨司所在! 赫连清霞只觉心旌狂跳,三分心惊,倒有七分的期待。转眼看华先生时,只见他还是一脸懒洋洋浑若无事的笑意,眼角也并不向那边金军营扫上一扫,只瞧了自己低笑道:“霞姑娘小心,捉紧我!” 赫连清霞是契丹女儿,年纪又小,原不如何看重男女之防,也不客气,依言捉紧了他手臂,心道:“华先生又是要做什么?难道……难道……他要闯那招讨司兵营?”然眼见天光白日,招讨司中兵马重重,想是战况紧急,出入的猛安谋克军较平日尤多了数倍,纵然一个人武功再高,又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 骤然眼前白茫茫一线飒然射目,如电闪,如烟飞,赫连清霞脑中连如何念头尚不及生,只来得及猛咬下唇,忍住了冲口而出的半声惊叫。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瞬,他二人已是足下腾空,身形所向,正是金军兵营! 这一跃一冲,比方才行来之速更快了何止倍余,说什么尘沙不起,直便是驾风凌云!此时天方过午,艳阳悬空,遍地乌压压金军不下千百之众,却都只眼前一花,似见地下旌旗影一阵晃动,跟着头顶风直透衣甲,不由得纷纷一缩,再抬头看时,不过青空一片朗然。众兵相顾摇了摇头,都道:“好大风!” 赫连清霞一颗心都要从口中活活跳了出来,也受不住这扑面狂风,紧紧闭了眼睛,只是双手抓着华先生不放。陡然身子又是一顿,瞬间耳边风声尽消,静得出奇,只听华先生的声音轻笑道:“霞姑娘,和金狗捉这迷藏,可还有趣儿么?” 赫连清霞眨了眨眼,方看清身在一座大屋的梁架之上,果然已进了这千军重围的招讨司,心头又是一阵猛跳,低声道:“华、华先生……” 华先生竖起手指,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梁下指了一指。赫连清霞急转眼看时,只见有四个人正走进屋来。 她随母亲隐居这带山中多年,认得当头一人乃是东北路兵马总管移室懑,想来招讨使领兵赴战,此地便由他主事。身后有两人作禁卫军官装束,居中一人紫袍窄袖,腰横金鱼,却非地方部族勃极烈之可比,而是京中二品以上武将大员,正自说道:“上边的意思,总管可清楚了?便速速奉行吧。” 移室懑连声称是,面上却有难色,好半日方道:“上命限期平叛,大人你却亲见了,这、这起契丹着实难缠,只怕……” 那武官皱了眉头,显然也觉契丹兵威之盛远出意料,难以交待,沉吟道:“皇上志不在东北,自然……我等只有奉命。若说限期,就不知这次京中,皇上还动不动得那位主儿……” 赫连清霞听得紧张,身子下意识地微微一动,陡听那武官厉声喝道:“甚么人!下来!” 便在喝声乍起的一瞬,一股力道斜刺里推来,将她轻巧巧地推开了两尺有余,人影定,喝声落,喀喇一声巨响,赫连清霞原本伏身的那条横梁已当中折断,如刀斩斧劈一般,这武官的劈空掌力,端的好不厉害! 而大屋正中衣袂拂动,赫然多了一人,正是华先生。赫连清霞明明一直在他身畔,竟不知他是何时跃下的。那武官更是变出不意,向后退了一步,抬掌喝道:“你是谁?”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 章 华先生却不慌不忙,单手拈起腰间折扇,展开摇了一摇,笑道:“勾命的秦广王,宣刑的崔判官。” 那武官冷哼一声,不待他话落,便是一掌直劈。这屋子虽大,但站了五个人,此时他两人距离不足半丈,以那武官掌力之沉,只怕这五尺方圆内便是真金玄铁,也要叫他拍出个偌大掌印来。 然华先生手腕一翻,白纸扇负在身后,只抬左掌相接。刹那间掌风相撞,非但不闻金铁相击之声,竟全然无声无息。华先生仍是笑吟吟地立在那里,方才断木如刀的劈空掌力,连他衣角也不曾飘动半分。那武官却神情古怪,双目直瞪,忽地哇一口鲜血喷在前襟,一个人慢慢瘫倒在地,分明已自气绝了! 那两个禁卫军官万料不到,这般轻描淡写的一掌,便送了自家上司的性命。直到那武官倒地,这才回过神来,大骇之下各拔兵器,齐向华先生斫去。 赫连清霞看得分明,忍不住“呀”地一声低叫,就在她这一声的顷刻,一个军官手中刀一招七式,已斩出了十三刀,用了九十一式;另一个判官笔一笔横拖,连点对手带脉,再不留半分空隙。 辽军螳螂捕蝉,再不料黄雀在后,炮声起处,腹背受敌。背后金军人浪不知何来,竟似开了天河水闸,直不可挡。只顷刻,辽军步步战,步步退,欲退无路,求胜无门,已被生生逼进了那一张要命的修罗网底! 华谷涵再不及细思,眼见吴哥儿并数百所部被围垓心,左冲右突,马蹄踏得地下尘土弥漫,便是破围不出。只战得人人切齿咬牙,汗水奔流,盔上貂毛护额尽都湿答答粘在额上,早已浸得透了;当下一声长啸,夺路便闯。 自他出帐,金军重兵便已扑上。只是华谷涵势如电闪,待得当头一队金兵扑到近前,他早已直掠十丈战阵,距吴哥儿等人已不过咫尺。然便是这咫尺之距,金兵大队一涌而上,却硬生生伸手而不可及。当先众步军各举长枪,已是齐刺而至。历来武功高明之士亦畏战阵,便因这“寡不敌众”四字。虽一人对敌,身周便围到水泄不通,至多也只能容数十人,但数十支长枪匝地而来,他手无兵刃,又要如何与抗? 华谷涵却猝然驻足,腰身一仰,向后便倒! 这一倒,自腰以上,半身竟与地平,数十长枪齐齐刺了个空,尽在他面门之上擦过。华谷涵左掌疾探,握在一兵枪头下反掌一抖,那兵登觉虎口剧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将兵刃向外斜甩,再也把握不定,撒手扔枪,一交坐倒。 而华谷涵人不立起,掌心单压枪柄,呼地一声,枪横扫平地风起。但听金铁一串巨响,数十支长矛直震上天,点点黑影如群鸦惊飞,那几名兵卒仰天摔倒,冲力之大,把身边数丈方圆之内亦带得立足不定,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然只这一刻间,辽军已是重围愈深。退数十人容易,身周密密重重不下千百,一人之力又能抗得几时?华谷涵掷枪起身,心念一动,横目急扫,却见身侧不远,了望台上人影摇动,火光照见当头一人盔甲鲜明,众军环列,乃是羽林大统领之制。背后一杆红旗飘摆,吴哥儿等人冲杀向东,旗便东指;反身向西,旗便西指,众军卒随旗而动,果然是无懈可击。 猛地衣袂振处,华谷涵飞身而起。他身只一动,便听梆响,金军弓箭手急奔而前,箭雨兜头便射。只是众兵挽弓,必分先后。华谷涵跃起时早看得分明,唇边冷哂,陡地足尖轻点,正踢在当头射到的两支箭杆上,借了这一分力,人在半空,硬生生又腾起起丈余,足下乱箭,刹那掠空。 而华谷涵掌风劈空疾吐,了望台边火把应声而灭,便在这乍明还暗的一瞬,他人借风动,风随人起,一个人,一阵风,直扑向台上那御林统领,正是擒贼先擒王! 忽地里一阵风过,云霭浮动,掩去了天上明月。月光一失,了望台丈许方圆陡然伸手难见五指,一片沉暗。华谷涵将那统领方位看得清楚,月明乍暗,原不在他意下,却不料嗤嗤声响,暗影中冷风陡起,如霜剑,如冰刀,风犹未至,面如针刺,侵肌透骨,不差分毫,径袭他前心大穴。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3 章 华谷涵一意在彼,双掌早出,前心空门毕现,而对方出手之强,之准,生平未遇。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竟是架无从架,避亦无从避,只迫得猛然一个“千斤坠”,向下急落。 猛地脚下一实,踏定了台上木板,同时颈边寒流如水一泄而过,他只消避得慢上半分,或是黑暗中不辨周边,这一下竟未曾踏上台板,便要当胸受个正着!刹那间饶他平生大胆,亦不由遍体生凉,冷汗潜生,心中轰轰然只响着四个字道: “……穴道铜人!” 穴道铜人,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学。华谷涵自赫连家山后那老僧手中方学得十之一二,骤觉此招,如何不惊!此时两人相去不过数尺,目不见物,风声却是清清楚楚传入耳来。华谷涵少年成名,自入江湖,从无一败,这黑暗中短短瞬息,却是他从所未遇之险境!掌上尽出平生所学,勾、挡、切、挑、抹、错、锁,倏分倏合,骤发骤止。斗到激处,直如风中沾絮、飘忽无常,实已激出了武学中至精妙处。若有第三者能见此刻,定要看得神摇意夺、目为之眩。 只是金军出京之时,他与众辽人早知讯息,御林高手纵多,却绝无一个这样的人物,则这暗影中之人,敢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倏然夜风又起,云开一线,月光恰照在这半边了望台上。华谷涵眼前陡地一亮,正见着对面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青年,黑发白裘,长衣飘风,似个贵介公子模样。四外分明是千军环伺、乱刃横飞的战阵,然这人在当地一站,月光照得满身,却如映着秦宫宝镜,将身边一带,都衬做了广寒玉宇,琼瑶遍地,而琳琅栏杆的一般。 只听台下呼叫刺耳,华谷涵不必转头,也知辽军堪已迫到了绝处。再不能在此缠战。他见机也真快极,眼见两人各自出掌,便要击实,心念转处,双掌甫接,竟然并不接实,劲力倏地便是一收。 这一下实是行险,要知他两人武功仿佛,这般骤然收力,若对方无甚风度,紧跟着加力补上一掌,他必要避无可避。却听那人低低“噫”了一声,长眉微蹙,并不进击,华谷涵却已反借了对方与己双掌之力,猛地向后直飞! 他人在半空,台上仍看得清楚,但见那大统领指着了自己高声喝令,呼叫弓箭手上前;那贵公子却只一抬手,满台箭手,竟一人不敢动,而那大统领立时反身向他施礼,神态恭谨至极。刹时间华谷涵无数念头电转,只道: “原来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金军主帅……只是他,究竟是谁?!” 忽然乱云摇荡,斜月光下尘烟大起,一骑军自东南方斜刺奔来,旗号服色正是契丹人马。金军阵脚猝不及防,刹那一阵纷乱,那骑军马不停蹄,已是直冲垓心。 其实这营中伏兵若论人马,还不及来袭的辽军半数。全凭着一来变出不意,自后猛扑;二来台上那一杆旗号动处,金军如风来去,本便是以逸待劳之势,竟不留敌阵半分喘息。要知辽军虽一时大意,但若能自第一轮攻势中定住阵脚,回头猛扑,金军只怕便要反呼奈何,只是那一刻间,但见金军一小队一小队地纵横穿梭,旗帜迎风飞舞,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军马;竟被搅了个眼花缭乱。勉强收束住的阵势片刻便冲得七零武全才之人,琴歌上甚有造诣。然乍听此声,只是一愣,却全听不出是什么乐曲。 他汉人如何晓得,这箫中所奏的不是中原汉家曲,却是大草原上,契丹人常唱的歌儿。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 箫声悠悠地响着,仿佛这一天一地间,凉风、青空,白月华洒落满城,都和着这声音一起在回荡。这月光,也曾经照着不知多少契丹儿郎,挽着心爱的姑娘,骑马纵酒,欢笑歌唱,谁也想不到,岁月的尽头会在什么地方。 不知是在远处,还是便在身边,有人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箫声渺渺,散入夜风,兀然而终。而城头、垛口、街边、檐下,满城万余契丹军,已是一片哭声! 四霸天之名震动江湖,功力既深,阅历更不可谓不丰。然这夜心底明明暗道不对,便是身不由主,硬生生地窒在那里,只听得如妄如痴,如梦如醉,好似坠身在一场无边大雾里,说什么也立不起身,唤不出声。直到一曲既终,这才猛一个激灵,不由得同声大叫:“……不好!”跃起身来,便向都统司军署直奔! 才到军署之外,已见灯火缭乱,映出窗上人影摇动,只听那泰州猛安的声音犹带哽咽,正自大声说道:“……其实兄弟们哪个怕死?不过要为这一十二县的妇孺老小打算罢了!今日既有此一诺,我却还怕些什么!”碰咚一声,向着他对面那人便直拜了下去。 这一句入耳,东海龙西岐凤心头剧震,泰州猛安军,分明是已生了反复,竟要重投朝中的意思!夜风拂鬓中,真似一桶冰水自脊背上直浇下来,冷侵侵已起了一身的汗水。 这般冷法,不是冷风,却是杀气! 两人同时撤步回身,急提掌力,赫见三步之外,皓月映衣袂当风,原本在屋中那都统对面的人,却已立在了他二人身后,拂袖说道—— “那人说道……说道……呸!” 东园望说到此处,喉中连哽了两次,须髯戟张,拳头已攥得咯嘣嘣作响。西门业自知义兄的火爆脾气,叹了口气,接道:“那人道:‘泰州已失,先生请回……’” 东园望一声怒喝,截断了他,骂道:“老夫手下,大大小小折过上百鞑子,还不曾见过这般混帐的小——小——”他本想骂“小白脸”,忽想起身边华谷涵一般也是个“小白脸”,这句话便不曾出口,却和骂了出来也一般无异了。 众辽将只听得目瞪口呆,独有华谷涵面色不动,心中一震却犹在众人之上。这里只有他已知泰州城中之人,必然便是与自己交过了手的那青年。以四霸天之首的武功,竟至对方已在身后方才惊觉,东海龙王纵横江湖四十余载,这八个字,无异于被个后生小子当面蔑视!却叫他如何吞得下这一口气? 但在泰州当夜,纵他怒满胸臆,却也来不及发作。只听得城内万军悄然,城外喊杀起直冲夜空,月下金军轻骑蹄声如雷,影幢幢却似鬼魅。辽军猝不及防,全仗着硬杀猛拼,且战且退,一日夜方退到了百里之外,岂料当头所见,又是这一般不二的败绩! 此刻众军心头如被冰水,一头说,一头马不停蹄地急奔,眼见转过半边丘陵,便是济州,前军马匹突地一起咴咴暴叫,前蹄人立,硬生生刹住了足步,几乎要将马上骑士都掀下了背去。 便在数十丈外,一座济州城炎焰弥天,真如祝融神下界,焰摩天临凡,屋顶、街面、壁垒、营盘,东、西、北三门,火海熊熊,半边夜空尽化赤色,夹着无数哭喊叫骂,人奔马嘶,尖利利直冲耳鼓。城头上那一杆“辽”字大旗,早已折断在地,烧做了一片焦炭。 耶律元宜瞪眼看着,猛地嘶声大叫:“大哥……清霞!!!”放马向唯一尚不见火光的南门狂冲过去。 这时杀声虽自震耳欲聋,华谷涵却骤听城头隐约响动,正是弓弦惊风。不及多想,大喝一声:“去不得!”双腿猛夹,人借马势一掠而前,掌中虚空气流吐出,龙爪擒拿手向回便带。 耶律元宜并头上数将被他一带,胯下健马亦抵挡不住,尘沙飞溅,踏踏踏连退数步。身后众兵却不及收住马头,堪堪冲到城下,但听一声梆子,四丈高城垛口上乱箭齐发,暴雨般劈头盖脸攒射过来。火焚鬼域,又添箭冢,四外嘶喊几已不复人声,尽是困兽哀号,便地底炼狱降世,怕也不过此时光景。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4 章 狂奔乱突,哭喊声乱作一片的辽军阵里,忽听得尖声呼叫:“宜哥……宜哥!”耶律元宜急勒转马头,奋力砍翻数名冲上的金兵,迎上了对面一匹战马。却见一鞍双骑,马上两名少女鬓发散乱,满面汗水,手中刀剑都已砍出了豁口,正是赫连清霞姐妹。 这一夜来,骤见直如隔世,一双小儿女一时浑忘了身外之事,冲至近前,探手一把抓住了对方双手,哽咽得已说不出话。只有赫连清云身为长姐,还硬压着了三分冷静,向众将颤声叫道:“快退!济州陷了,屋瀚……屋瀚元帅他!” 辽军劫营之役主力尽出,哪知片时之前,自家旗号飞奔报捷而来,大喜开城,竟是四野伏兵一拥而入?这济州几是空城,如何当得!苦战之下,只赫连姐妹等不足百人仗着马快,冲出了那一座鬼门关,其余的或遭火烧,或中箭石,皆生生困在了城内。便主帅耶律屋瀚,也做了金军的帐下之囚。 一夜之间,三战连负,双城俱失;辽军数月之功立时逆转。 休说契丹兵将,华谷涵十余年笑傲乾坤,从未逢敌手,相助辽军以来,更是举重若轻,视万千金兵、偌大战场于无物,竟再无一次如今夜这般的挫败!胸中烈气狂涌,真不由惊、怒、忧,一时齐作。却争这生死关头,竟不敢忧、不能怒、不及惊,能夺一线生路的,只余了一个战字!人言大漠征尘日色昏,这夜济州城上月华虽明,但在遍地金鼓交鸣,杀声震天之中,也只化作了惨白迷离的一片,被刀枪冷光映得再无颜色。 直至城头火光渐熄,黑烟袅袅,随风卷上半空,被云间破晓而出的晨光,都照做了天地一片同白,辽军方才将济州城抛在了身后。回马而望,但见十里狼藉,人马十停中所余已不足三四。天际济州城池仍巍巍而立,城上飘扬的,却已换做了金军的帅旗。 那大旗之下,隐约约人马如海,刀枪如林,有一道人影缓步踏上,日光射落,正照着他身上白狐裘,光华夺目,不可逼视。城上城下,只听得金军兵将“嗬呼”一声,举起手中刀矛,一齐放声高喊起来。 三军大呼,山河为动,天边金晖万道,却只照见了众辽军血汗斑斑的面庞。东海龙猛然转头,不肯再看,嘶声恨道:“那些鞑子,又在喊些什么?” 耶律元宜胸膛起伏,双目直瞪,喉咙底咯咯作响,迸出了口道:“他们喊的是城楼上那人的名号,若用汉语,便叫做—— 武林天骄!” 第3章 三、松昆罗 女真东北与五国为邻,五国之东临大海,出名鹰,自海东来者,谓之海东青。 ——《契丹国志·卷十》 三、松昆罗 大雾弥漫,一天一地。 雾气所覆,白昼昏黄,纵如何目力,也难看出丈许之外,唯见溟溟漠漠,浩浩漫漫,仿佛再无边际。隐约似有人马踏沙涉水之声,但裹在这湿重雾里,听来也是模糊一片,不知将要去向何处。 并不知多少时候,秋风起处,雾气渐淡。忽地天际云开,一线日光直落而下,只顷刻,那些许残雾已散得干干净净。但见长空下群山延绵,放眼皆是陡立如削,一侧深谷,一侧绝壁,仅有山顶一条通路迤逦而下。自山脚而西,却见丘陵起伏,西、南、北三面土岗环绕,只夹着中间十余里一带谷地,长草生得几有一人来高。四下里除却水声,更不闻别物。 而水声之中,陡起异响! 数百支牛角号呜呜齐鸣,震得山林回声不绝。三面高岗之上赫见白光闪烁,无数旌旗遮天蔽日,天光、水光、盔甲刀枪冷森森耀眼生光。跟着地面颤动,尘烟飞扬,马蹄击地声如闷雷般自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只听百千万人同声大呼,冲天而起,几乎已是声嘶力竭: “……金兵!!!” 那夜辽军大败,众将都道须向西南而退。彼处契丹军余部未接大战,仍有万余之数,且邻近奚族,散入奚地便可驻营。中都大军纵众,严冬将至,远涉漠北也将不利。当下耶律元宜掌了军令,连夜急行,廿余日更不接战,绕开了东京路、北京路诸州府驻军。这夜大雾渐起,三军静悄悄翻过袅岭,只待再过山下陷泉一带,便是奚地了。 宁不料眼见之时,竟陷敌阵。昨夜探马直探出四十里外,分明金军追兵一人一马不见,哪晓得一般是借着了这场夜半大雾,风掩金铁,万马迂回,早已守株而待久矣! 却见金军不纵马队,将步兵大队列在正面,一行行长刀映日,当头步步直压,真似一面雪亮刺目的生铁巨障直碾了过来。常言道背水一战,此时辽军虽成背水之势,这一战,却战不成。原来这带地势低洼,沼泽遍地,所以名陷泉者,便因水气浸润下土泥湿软,马蹄一陷土中,再难奔腾。辽军纵欲力战决死之心,骓不逝兮,又可奈何? 只听得四野轰然,杀声骤起震天。成千上万支箭矢撕风呼啸,成千上万杆刀戈铿然击撞,众兵卒身上铁护甲凌凌作响,千百战马发疯也似声声嘶鸣,地下土泥只溅起半天来高,和着鲜血如雨,漫空散落,平地卷成一道狂飙,逆风凌空,陷泉为平。 “嗖——” 一声破空,却是响箭入云之声。辽军数里连退,行列愈拉愈长,后队已堪堪退到了袅岭山脚。一霎时箭风既起,两翼高岗上金军骑兵队应声高呼,齐纵马力,拉做一个半月形,自上视下,倏然猛冲! 金军战马蹄上都已裹了干草破席之属,更借了自上冲下的猛劲,陷泉土泥竟是陷之不住。万骑疾冲,辽军队立时自中被截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后队统军官厉声呼喝,率军向袅岭高处急退,只盼脱了这一地大泥淖,便有转机。岂料才踏半山,山角外号声刺耳,又一队金军早已横在了当面。进不能,退不得,战无力,降无心,辽军数万残部,便生生困在了这凄凉惨烈的修罗场中。 乱阵中忽见一骑惊风,飞也似直扑袅岭山边,万军当前,阻不得他分毫;却是华谷涵仗了绝世轻功,硬破阵前,欲寻这里的后队人马。只是饶他已来得够快,辽军阵势早散,唯见左奔右突,喊杀缭乱,一时间却望不到那领军辽将身在何处。 华谷涵极目四顾,陡见半山石金军大旗飞舞,有一人独立在那里,冷眼俯视,衣裘飘风。一眼乍见,恍如是姑射山巅;此时此地,却分明森罗殿上;正是那武林天骄。忽地心生疑惑,暗道:“金兵已尽占地利,何况辽军后队多是老弱辎重,转动不便,若高处箭石齐下,便将这几千人马全歼,也不过他一举手的功夫。却为何……” 他心念转动,只不过一瞬之间,猛听身边众兵齐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惊恐、骇怖、不可置信之意,华谷涵闻声转头,霎时亦不由脸色大变—— 原来袅岭乃是砂土地质,土石连接不牢,数个时辰间人马践踏,山石震荡,竟忽而崩塌。那绝壁顶上一块巨石黑压压势挟劲风,向着山下金辽众军当头压了下来。 巨石未落,狂风已迫,众军双目难睁,呼吸维艰,早骇得都停住了手。只是这山路甚是狭窄,两侧更无退路,便欲躲亦已不及,一时惨呼狂叫声此落彼起,直已不复人声,都是酆都门外新鬼夜哭一般。 华谷涵身形陡起,掌上运平生之力,疾风一道,径指巨石之底。 他这一出手,其实并无把握。虽说当日借力打力,数十兵卒亦能抛起半天。但这巨石何止数百人之重;自空坠落,本身重量加上一股冲劲,更是大得惊人;与他掌风一触,半边微微震动,却禁不住另半边受力不匀,瞬息一沉,仍是被带得要向下便落。 便在这瞬息,疾风起一刹而至,半空身畔骤多了一人,却是那武林天骄。两道不世掌力同时到处,巨石落势猛地一顿,直擦山壁,碎石乱纷纷漫天迸溅。电光石火间,两个人目光一撞,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十分的惊异佩服之意。 但这性命顷刻,呼吸须臾,却也容不得再想,但听同声喝道:“起!”双掌风本是无形之物,此刻风起,却似两条活生生的长龙穿云突雾,那一块千钧巨石颤得两颤,竟自硬生生凝在了半天空上。 崖下众军方回过了神,发一声喊,头也不回,乱纷纷向山下逃去。只听得身后“砰” 一声巨响,满山动摇,地陷三丈,狂风卷天月无光,那块巨石这才落地。最后数十人禁不住风力,一个个扑地摔倒,骨碌碌一路滚了下去。 猛然又是惊天地巨响一声,俨如三十三天塌去半边,无数石块泥土一泻而下,浊流滚滚,更无可挡,这半边山壁已然崩碎!那两人虽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这一刻却也再定不住身形,足下一空,双双向高崖下直落了下去。 两个人人在半空,不约而同地提气转身,贴向山壁。只是这面山壁本已上下笔立,如刀砍斧削一般,此时石雨崩落中,更无半分可着力处。而人非飞鸟,下落之势纵然缓得一缓,终究止不住那要命的冲力。碎石草叶,如狂飚般眼前一掠而上,却见足下数丈以外,陡然现出了一块挑出山壁的悬岩。 他两人武功相若,身形一顿,同时掠出,都已踏在了石上。却不知北地入秋,寒气日盛,这崖下又是背阴之地,石上露水重叠,已冻作了薄薄的一层冰面。华谷涵生长江南,对这般地理并不熟稔,足下运力略有偏差,刹那间人只一滑,竟立身不定,向下便跌! 亦只一刹之间,武林天骄闪电般伸出手来,正抓在华谷涵的手上。双手一握,劲力相通,两股下落的冲劲同时化为无形,华谷涵借势掠起,这一次终于稳稳地踏上了那半边岩石。目光掠处,隐约见嶙峋一片,离谷底已不足十丈,这一刹,却是当真险极。 这块悬岩其实甚小,两个人站在其上,连转身也无空隙。方才还是两军阵生死相对,此刻却直是对面相贴,呼吸相闻,彼此眉目眼睫都可看得一清二楚。这情景,说不出地异样,却也说不出地尴尬,相对无言,同时都将手松了开来。 秋日白昼渐短,这时分天将近暮,山间的雾气层层叠叠,又已升起。上崖不难,但在这夜雾迷蒙,碎石犹落之刻,却也难矣!又势不能久停在这小小山岩上,当此之时,也只得先落谷底,行一步便算一步了。 华谷涵举首望天,但见白雾荡荡,崖上交兵激战之声,已是一丝也听不到了,不由一声低笑,道:“看来这老天爷,是决意不让你我今夜再战下去。” 武林天骄凝视了他片刻,亦缓缓地道:“然则尊驾,又意欲如何?” 华谷涵原不是个拘泥之人,何况方才经了那生死一刻,只一声长啸,道:“明日出得此谷,便各问生死;今夜里……”目光扫处,却见这谷底方圆亦不甚大,遍地除却碎石枯草,一无它物,哈地一声笑,又道:“人说道同舟共济,今夜里这见鬼的所在,只好同谷共济,倒也对得起这番天意了。”衣衫一拂,道:“……华谷涵,请了!” 武林天骄长眉一挑,反身还了他一礼,应道:“……檀羽冲。” 华谷涵听他报名檀姓,不由一凛。自知这姓氏乃是金国外姓王至亲至贵,历代皇后多出其家,一如辽之萧氏,无怪他位在御林大统领之上。一念及此,心中立时添了三分冷意,也不再多言,只自就地坐了,火折一晃,毕毕剥剥,生起了火来。 眼光瞥处,却见檀羽冲也默然坐在那边山石上,料他三军主帅,自不会带这些琐物在身,便随手一抛,将自己那火折子掷了过去,心中犹想着这连日战事。只是好半日,那一边静悄悄地,只有风吹发丝,瑟瑟轻响,却再没了半点动静。 华谷涵自战场一遇檀羽冲,便见此人冷傲睥睨之态,哪知这时抬头看时,却见他望着手中火折出神,火光遥遥,映上脸去,竟然隐约现出了一丝窘迫之色,又呆了半晌,好似费了偌大力气,才低声问出了口道: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5 章 “敢问这是……什么?” 华谷涵着实一愣,好一阵,才明白了这位文武双全的主帅爷是什么意思;再忍不住,噗地一声,冲口而出便大笑了起来。 这一笑,剩下那三分冷冰冰敌意也尽数飞了个干净。华谷涵一面笑,一面举手将火折子拿了过来,踢些枯枝干草,只一晃,野火腾起,照见檀羽冲扭过了头去,也不知是不是火光所映,自耳垂至颈后都已红了。 笑声飘入夜风,和着雾霭,漫空洒落,连那簇篝火也似映得愈加明亮。华谷涵心中忽地模模糊糊生出一个念头,暗道:“若与他不是敌人……”只是这念头转瞬即逝,却是连想,仿佛也从未曾想起过。 一时深谷之内万籁悄然,只有火光将两道年轻的身影一起投在地下,随风摇曳,跳动不已。 = = = = = = = = = = = = = = = = = = = = = = 陷泉一战,西北震动。除耶律元宜并四十余骑脱身亡去,余者俘斩万计,所获辎重无可胜算,契丹兵威由是大挫。自三千兵甲起事,至十月间奏捷马入京师,只不过半年光景。金军遂重整各部兵马,选中都、西京两路新旧军万人以备守御,大军乃归。 这日半天彤云密布,云霾中一星一点,飘飘成霰,初雪早落了下来。燕京满城人举袖掩面,匆匆而过,不多时,大雪落得漫天匝地,一座偌大皇都倏尔缟素遍地,繁华落尽,竟异样地悄静清冷了起来。 只在正南应天门上,但见兵戈林立,风掣皇旗,无数铁衣执戟之士森然而立。中都城全仿汴京旧制,三年乃成,而巍峨壮丽犹有过之。这应天门朱阙高起,翼角摩云,乃京中至高一处。自此极目而南,殿宇如海,御道接天,在白茫茫大雪中一片空荡,映着刀枪冷光,却是说不出的肃杀之气。 然便在这上下众军全无所觉之刻,东侧角楼檐角外衣影一动,忽地多了一人,正是华谷涵。 当日一败,辽军散入奚地。虽犹有万众,然地利尽失,士气大沮,金军守备环列在外,竟不得再起。何况想到被俘的几万同族不知将要如何,真不由中心如焚。华谷涵南下中都,便是为此。赫连清霞闹着要跟,只被他笑得一笑,轻飘飘挥扇便挡了回去。 他也当真艺高人胆大,九重三殿,全然不在眼下。一霎时人踏宫门,凝目向大风雪中应天门看去。却见有十余人跨马立在城楼上,纵目而望,意兴甚豪。只是这角楼距城门不下数十丈之遥,那边的言语传来并不十分真切;隐约似都在说这一场大雪,言下多有引汉书之典,佶屈聱牙、满口掉文者。华谷涵听着,心中只是不住冷笑。 独有一人身披貂裘,一语不发,只是举目四顾,眼光缓缓正划过角楼之上。华谷涵何等人物,更明知此人决计不可能看见自己,然只与这眼光一相接时,竟由不得心头一震,但觉此人眼底光芒,直是难以逼视。跟着忽听这人一声长笑,扬鞭南指,纵声道: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占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与谈兵略。须共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词意铿锵,却是一阙《念奴娇》。自来咏雪,若非清冷寥落,便是空茫浩渺,今日这人所吟,却岂止音韵铿然,简直便是杀气冲天!华谷涵心头剧震,猛然想到:“莫非……?” 只听那边众人纷纷抢上,都道:“皇上大才,臣等些微眼界,惭不能及……”这雪中吟诗的,果然便是当今金主完颜亮! 突见一名内侍飞马报上城头,华谷涵心神略分,便未听清是禀了些什么,只见完颜亮拨转马头,率众下城去了。心念一动,便隐在那重重殿宇飞檐之后,远远地坠着。也亏今日这场大雪,不然天光白日,纵他武功绝顶,想要轻入皇城却也未有这般容易。 向北行了足有三刻功夫,方见众人下骑,进了一座大殿。殿周回廊四合,楼阁高起,东西楼上各设钟鼓,檐下一块大匾,书着女真并汉两种文字,道是“仁政殿”。 华谷涵看了那“仁政”两字,又是暗怒,又是好笑,当下轻轻揭起半片琉璃瓦,屈指一弹,瓦片飒地一声射到十丈外青砖地下,跌做粉碎。殿角数十名禁卫闻声一惊,急挺刀枪过去查看。华谷涵却趁了这个空当,倏然纵身,轻飘飘已落上了大殿翼角,耳听得那边众卫士犹自说道:“今日北风好大,瓦跌碎得也多了。” 他知此刻四外甲士满布,虽然不惧,但这一次大局事重,却万不可露了行藏。故而俯身殿上,便不敢随意去掀开屋瓦向下窥视,只是运起了内力,侧耳细听。 只听殿中数名官员依次禀报,果然说的都是这一次平契丹之事。一时报毕,齐声道:“请皇上示下。”华谷涵不由瞬间心头一紧,却听完颜亮似是沉吟了片刻,方道:“契丹作逆,如泰州与大兵未战前已降者,不得杀伤,复其本职,仍加安抚。至败走以后,但能复业;或自能来降,或与我官军斗敌而投拜,不问如何从贼,皆释其罪。”顿了一顿,又道:“京中降卒拘其器仗便是,分归中京路各谋克以下。有已虏为奴婢者,准其亲属换赎圆聚;贫不能自给者,拨有司官为养济。” 这一番上谕,只听得华谷涵大吃了一惊! 要知金国上下,哪一个不知皇帝心冷嗜杀,从无留情二字?贞元元年为迁都燕京事,纵是上京旧族显贵有敢言其非者,十不留一。当时朝中众官自二品以下,几乎都不见了女真大族身影,何况对这般异族叛军?众辽人说到父兄子弟被执,不是断头京师,便要异乡为奴,夜来营中哭声一片,却再不料今日竟会有这般一道旨意!却听殿中众官亦顿了一顿,方才纷纷应道:“臣等遵旨!”显然皇帝这命令,却连他们也是出乎意料了。 过得片刻,但听踏雪之声,华谷涵斜目瞥处,只见一众官员侍从退出了殿外。跟着吱呀呀连声,那两扇朱红包金的殿门又沉沉关了。 华谷涵心中思虑,方才金主一番话中,只字也未提到辽军主帅耶律屋瀚的消息,竟不知如何。却听大殿中完颜亮的声音又自响起,却念着方才他那首咏雪词的最末两句道: “非与谈兵略,须共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反反复复,直念了两三遍上,忽然笑了一声,缓缓地道:“年内平叛,不杀降卒一人,不焚契丹一土。便是那起北遁残部,他不犯时,亦不究他穷寇。朕答允之事,如今没有一句食言……你,可还不满意么?” 华谷涵虽见这金主不过半个时辰,但听他言语,字字杀伐决断,冷森森如被寒霜,哪知这番话说到最后一句时,语调突地急转直下,既轻,且柔,岂止与先前大异,简直判若两人!明明便是同一人声音,却怎能变做如此? 金主这句话说罢,殿中沉沉静寂了好一刻,方听得有一个人道: “臣……多谢,皇上。” 虽是隔了数重鸳瓦,漫天风雪,华谷涵也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正是檀羽冲的声音。 一听得是他,华谷涵愈加不敢轻动,心知两人功力相若,一疏神时,只怕便要被察觉了去。心中翻翻滚滚,无数疑云,却比这大雪还要落得重,落得急。仁政殿中这几句对白,听来似是君臣相谈,然而字字句句,君不似君,臣不似臣,直是诡异已极!而这几句话说罢,那殿中的些微声响,纵华谷涵如何尽力,也难再听清。在不绝的风雪声中,一座大殿竟是静的出奇。不知如何,华谷涵只觉得口干舌燥,手心出汗,似乎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将要能听得到了。 那一片如深山夜半的无边静寂里,唯一尚能听得清的,只有完颜亮的声音低低而笑,风雪声中,恍如耳语: “朕的松昆罗,大雪都已落得满了,却为什么……还想飞呢……” 松昆罗,即女真语呼海东青,其意盖万鹰之神也。 第4章 四、断弦 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 ——唐·白居易·《废琴》 四、断弦 大雪初霁,薄暮四合,长街之上空荡荡,静悄悄,一片寥落。只当街五间大门外火光跃动,掌起了数十只大红宫灯,映着浮沤点金,兽环吞吐,楣心匾上大书三字道:济王府。 王府后街上一溜儿买卖人家,因一日来行人寥寥,绉绉的玩艺儿?过不几日,便有官人你这般的找上门来……嘿嘿,嘿嘿……”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6 章 华谷涵这才明白,这老汉看自己书生打扮,却是当作了来打抽丰的门客。心念一动,却也笑了起来,摸出些散碎银子塞到那老汉手中,一面道:“惭愧,在下是初来乍到,还望老丈多多提点。” 那老汉往手心一摸,眉开眼笑,忙拉华谷涵桌边坐了,泡了壶新茶过来,坐到他对面,这才煞有介事地道:“官人不知,这济王府现今的王爷,是那小贝子的叔叔。方才那位小王爷檀世英,却是王爷的嫡亲儿子。若叫他见了你这般的打扮时,便要恼了。” 华谷涵笑道:“以老丈所说,小王爷与那位贝子爷乃是叔伯兄弟。他堂兄既是喜欢读书人,他见了却为何要恼?” 那老汉叹气道:“官人差了。想寻常人家遗下一金半银,还不免要争个大打出手,何况大家子的事情?老汉我听人说道,那小贝子的父亲,是现今道雄王爷的亲大哥。当年还在上京会宁府的时节,一场大仗打下来,这位王爷老爹兄弟都死了个干净,大嫂一病不起,位子便由他坐了……说来贝子,本该是那小王爷的……” 华谷涵自然知道,金国胡俗,于长幼之分并不如何看重,兄终弟及所在多有,若这般父母双亡的孤儿,确是鲜有能袭爵者。却听那老汉又道:“后来小贝子长到十五六岁上,识得了当今的皇上……”往华谷涵面前凑了一凑,压低了声音道:“那时候皇上他,也还不是皇上……” 完颜亮弑熙宗而登大统,中外皆知,这老汉所说,显是他做上京都元帅时之事;只是寻常百姓自不清楚这些官职如何,含糊了两句,又道:“那年冬天会宁府也下得好大雪,突然一天,便说万岁爷换人做了。转过春天,又说契丹人打西边儿打了过来,当真乱得不堪……” 那“打西边儿打了过来”的契丹人,华谷涵在辽营亦有所闻。天德元年,西辽趁金国内乱未定,突越戈壁起兵,本是攻其无备的良机,却不知如何,只落了个无功而返。然辽军中说及此事,耶律元宜那时年幼不知,老将们却顾左右而言他,谁都不愿细说;此刻却听那老汉道:“……西边那仗打完,一道旨意就下到了济王府,小贝子做了贝子,这位小王爷可就……” 果然一言惊起,当年西辽精兵,却原来是折在了个十七岁的未冠少年之手!金以战功立国,亦不闻有如此年少封爵者,无怪这老汉直到今日,还是一口一个“小贝子”了。 那老汉还在絮絮叨叨地道:“我等小老百姓惹他不起,叫一声小王爷也罢啦,日常也不曾听他去打什么仗,便是在这街上耀武扬威。若瞧见你读书人时,少不得,平白要挨一顿鞭子……”说着鄙夷之情见于颜色,又道:“官人你去登他门儿,可要千万小心,依老汉看……咦?人呢?” 对面座上空空一片,哪还有人影?那老汉揉揉眼睛,愣了半晌,心道今年这雪下得邪门,敢是叫老头子我都闹起癔症来了。 人言侯门深如海,这济王府乃当朝第一亲贵,重楼叠阁,曲厦回廊,更是直占出五六条街面。华谷涵踏在飞檐角上纵目看去,不由只一皱眉,一时之间,却不知要寻向哪一个方向才是。 冷风拂鬓,凉沁沁透人肌肤。忽听风中轻送,寒枝落雁,暮雨修修,却是七弦琴上弦动之声。 华谷涵循声急掠,数不清朱户画梁眼前飒然而过,忽地一顿,却见数重院外,足下赫然现出了一座庭园。 这园子大不似北地王府,园中数顷池水,三面皆是回廊一带、轩榭浮波,独榭边一石峭然照水,爬满了多年的老藤,一眼乍见,宛如身在江南。只是若真在江南,此时还是郁郁青青的时节,中都城初雪过后,却唯有水石皆白,映着傍暮长空色如黛青,一片萧瑟而已。 琴声泠泠,正发自临水廊下。华谷涵在重门之外,听来还只是依稀,这时人愈近,听得便愈真,但闻声声抑抑,如泪沾襟。那操琴之人凭栏而坐,白狐裘袍扔在身后美人靠上,单披了一件长衫,秋水倒影,若不沾尘,却不是檀羽冲是谁? 华谷涵忽然一阵犹豫,不知怎地,竟是不愿去扰了这琴声。目光扫过,却见正南数间山房,门上只悬一匾,阴绿木刻,波磔如剑,颜其额曰“静思”,正是那夜帅帐中所见的笔迹,瞬间心中一动,暗道:“‘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此不祥之典,却为何用在这里?” 只是他不愿扰了琴,旁人却未必。忽听靴声橐橐,有个后生踢开园门,大踏步直走进了进来,一身锦衣戎装鲜亮照眼,正是方才在府外所见的那小王爷檀世英。 檀羽冲双眉微皱,指尖一沉,停住了琴弦,听着檀世英大声道:“今晚御宴,你又是不去了?” 他说得高腔大嗓,只怕隔了几重院墙也能听得,檀羽冲却如不闻,垂目望着琴弦,直过了好一刻,檀世英眉扬目立,几已要暴跳了起来,方才道:“宣的是檀家,你既喜欢,你去便是。” 檀世英直瞪着他,打喉咙底重重哈了一声,嘴角扭曲,似笑非笑地道:“好哥哥……好大方!御宴,哼,皇上不出面的,是哪一门子的御宴!谁不知道琼华岛百十千席,只为了见你贝子爷一个人罢啦……” 暮光影中,华谷涵仍看得清清楚楚,这番话一出口,檀羽冲肩头便是微微一颤,指下微动,那琴弦之上,便“当当”地响了两声。 古琴丝弦,既柔且细,这两声响也不如何响亮。檀世英却陡然只觉胸口剧震,仿佛当胸挨了什么东西一击,一口气生生被卡在了腔子里。两声响,便连退两步,下面的言语,纵他如何张嘴吐气,便是发不出来了。 弦声倏止,万籁皆寂,檀世英不由大恨,用力呸了一声,猛一顿足,掉头便出园去了。 靴声止处,檀羽冲推琴而起,缓缓地道:“好大胆的游侠儿——” 华谷涵知他已见到了自己,也不隐瞒,纵身飘然落地,只一揖道:“不请自来,冒昧了!” 檀羽冲却并不回礼,转眼看着那满池轻雪,雪光映目,眼光一如雪冷,低声道:“那耶律屋瀚已然死了……你走罢!” 一言出口,如冰断雪,只将华谷涵一日间反复思虑,无数筹谋的问话,都生生堵了回去。 其实如此结局,他并非不曾想到,只是耳听着那冷冰冰、硬梆梆,毫无起伏的语调,眼见着说话之人不过咫尺,半载以来,平生大败是在此人之手,万千人命却又是此人所赐,无数傲气、杀机、惊疑、诧异,一时间尽数兜上了心来,竟是如冰似火,不可抑制,猛一声长笑,道:“多谢相告!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 一句话,却也出了檀羽冲的意料,转过头来向他凝视了片刻,道:“请说。” 华谷涵这声问原是激愤而发,并无细思。只是一句出口,狂气已生,更不收敛,便道:“我闻女真族中以鹰为神。想鹰之为物,翔于九天之上,不栖荆莽之中,搏风凌霄,势如雷霆,方当得起一个神字。谁知今日一见……却原来屈于金玉笼底,俯就俗人之手,哪里是甚么神物,却是家养的爪牙!这其中道理,贝子爷……可肯指教么?” 好一刻之间,檀羽冲只是一言不发。暮色渐沉渐浓,一层层落在他发上,肩上,衣衫上,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一片浓重的暗影里,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半日工夫,方才道:“好,好,问得好……我也有一事请问,未知,肯见教否?” 华谷涵扬眉冷笑,道:“但教所知,知无不言。” 檀羽冲倏然转过了身来,两个人的眼光,便当空正撞在了一处,但听檀羽冲道:“尊驾一人从军,果然可当百千之士,却可曾想过,至于万人为敌,胜负已定之时,该当如何?” 华谷涵道:“义军既起,便教只剩下一人一剑,也绝无退意。一时胜负,何庸多言!” 檀羽冲道:“然则胜负之分,性命早定。生死当前,却又当如何?” 华谷涵道:“大好男儿,但求血洒疆土,又岂有贪生畏死、顾虑许多之辈!” 檀羽冲道:“只是这无数鲜血所洒之地,尽是胡儿疆土。” 华谷涵道:“疆土有别,国仇家恨却是一般。如今宋辽同心,贝子爷该问的,难道不是你金国暴政,做来的好事么?!” 这番话直如狂风暴雨一泻而下,竟无一分一刻的停顿。檀羽冲陡然仰头,发出了一声极短促尖利的冷笑,道:“哈!好一个宋辽同心……香花楼子,迎王师么?” “我本汉人,陷于涂炭,朝廷不加拯救,无路自归,何啻大旱之望云霓。若兴师吊民,不独箪食壶浆,当以香花楼子界首迎接也。” 北宋徽宗在日,只因这一语,宋室轻立海上之盟,联金灭辽,北方屏障人心由是尽失。七年之间,以至靖康之耻。华谷涵怒冲胸臆,猛一声喝道:“……你!”却是硬生生叫他逼了个无可置辩。 一时间满园无声,冷风入廊,将两个人的衣衫发丝一起吹拂了起来。 忽听檀羽冲低声道:“……是我失言了,尊驾……勿怪。” 华谷涵万不想他竟会出言道歉,刹那一愣。却见檀羽冲转开了眼去,似是望着楼阁影后,天际那最后一抹将尽未尽的残光。而残光映照,眼底一片迷茫,竟仿佛在那无数暗影之后,看到了什么极远的地方,只听得话声一字一字,极缓极缓地吐出口来道:“去岁……三月辛巳,东海四县起兵而乱,海州、总管府合兵攻他,也是连月不下……” 这几句话毫无来由,直说得莫名其妙。但这场东海之乱,金军过后十室九空,东园望一怒而助辽军,便是要为他家乡之人讨一个公道,华谷涵却是知道的。只是他此时此地,突然说起这一桩事,却又为了什么? “州府之兵连战连败,每一败,全军无还……于是御营舟师,奉旨而发……” 东海乱时,完颜亮恶闻其事,曾道:“朕意不在一邑,将以试舟师耳。”但遣水师九百而破敌近万,东海舟橹不起,波为之平。华谷涵心头骤沉,又怎会还不知这一战是出自谁人之手?却只听那人的声音愈轻愈低,竟不知是在向华谷涵说话,还是只不过要说给他自己来听,暮色风中,直如幽魂—— “败军受降的那一天,海州城外……这一边,是州府兵士家中披麻戴孝,那一边,五千余颗人头一起落地……一边素白,一边鲜红,映在一处,一处哭声震天,女真话,汉话,声声叫的都是父母、夫君、兄弟、儿子……血染疆土,血染……疆……土……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几声说是笑,却又哪里是笑,低沉暗哑,几不可闻,只听得一声声刺喉烧肺,入耳酸心。 华谷涵愣在了那里。他平生之志,只道饥餐渴饮匈奴血肉,今日突然之间,却似听到了一个冰冷的,让人骨髓热血都仿佛冻做了冰的噩梦。这个梦,却是他连在梦中,也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7 章 檀羽冲猛然衣袖一拂,反身抱琴,骤听弦上狂风乍起,水云漫空,声声只道:“去年战,桑干原;今年战,葱河道……”正是一曲《战城南》。 君子器上,凄凉惨厉,一声一铿然。如悲猿,如孤鸿,如凄风雨晦,如关山月迷,但听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如见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华谷涵绝世之功,竟听得心旌摇摇,莫可抑制,直至此刻,方才信了他一支箫吹散满城军心,绝非虚言! 但听“乃知兵者是凶器……”音犹未终,一声如金石裂,琴上七弦一齐断绝。其时斜月初升,微光闪烁,照见两行泪水,自檀羽冲脸颊上缓缓地落了下来。 良久良久,静思园中又是寂然无声。只有晚风吹动水边些许细小的碎冰,撞上石岸,丁丁轻响。 檀羽冲忽地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走罢!告诉耶律元宜,只要他余部不离松山北麓,那便……” 华谷涵听得“松山”之名,心底却陡然一阵惊疑,眼光只一震,檀羽冲已看得清清楚楚,沉声道:“辽军不在松山之地么?……不在松山,莫不成,是去向了西北旧日围场之地?” 这一句虽是问话,他语气中却无丝毫疑问之意,也并不等华谷涵回答,只缓缓地道:“辽军有部将言道,旧围场久无驻军,而地近西夏西辽,或可与之相联,以图再起。长困奚地,终究不是个了头……是也不是?” 华谷涵动身之时,辽军拔营,果然便是如此,这番话竟直如在场亲见。此一刻那仁政殿上疑云,已是散得干干净净,更不犹疑,立时应声道:“正是!有何处不妥,还请直言。” 檀羽冲飒然起身,疾道:“你快些回耶律元宜军中去,迟则生变!那旧围场既无驻军,便无防备,辽军去得,外路金军如何去不得?昨日京中,已有……你可听过,金超岳此人么?” 不必他多说,华谷涵已然隐约想到,辽军之中,怕是内奸外敌,已出了一场大变!心头却骤如明镜,抬眼直望着檀羽冲,忽道:“多谢!只是……檀兄,何不与我同往?你若是不得已而用之,便该当用在此时,是么?” 檀羽冲迎着他直视而来的目光,竟不由微微一震,默了片刻,道:“你要我同往……?你可信得过一个……金人么?” 华谷涵洒然一笑,月光洒落眉目,神采飞扬,真如月晖,应道:“我不相信金人…… ……我相信你!” 第5章 五、无道 至营南京宫殿,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 ——《金史·海陵本纪·卷五》 五、无道 “三弟,快走!” “大哥哪里话,咱们一场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放屁!你我死在这里,谁来、谁来——” 猛听风声厉啸,直如鬼哭,这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刹时而断。风卷处,地下残草、积雪、沙土一起卷上半天,随风盘旋,呼呼呼平地漩涡,方圆三丈内几条人影一片模糊,尽被所掩。好一刻,风沙影里方隐约看见掌势吞吐,剑光缭错,绕定了垓心一个身披长褂、面色焦黄的枯瘦老者。 本是以二敌一之局,却只听得阴恻恻狞笑,那老者喝道:“金超岳掌下,有人走得了么!”双掌划了半个圆圈,向外一送;赫见对面东海龙西歧凤二人,一个面色赤红,如被火焚;一个脸现惨青,隐隐寒战,纵是北风、掌风、剑风齐啸之中,也压不住阵阵喘息之声,显是已逼到了油尽灯枯之境! 便在激斗场后,满地踏得雪泥狼藉,一片长草倒伏,蹄印零乱直伸出数十丈外,遥遥可见辽军人马影子。寥寥不足千骑,衣甲不整,血泥遍身;剩得百余马匹,也是半拖半跛,几乎连旌旗鞍辔都寻不全了。 耶律元宜那日听了部下老将稍合住、神独斡建议,提军转至西北围场旧地,果然此地废弃已久,数百里皆不见金军驻扎。岂料安营才歇到夜半,轰然一响,四面里杀声陡起,吴哥儿狂奔入帐,嘶声叫道: “少将军!稍合住、稍合住他反了——” 这一来变起肘腋,辽军所部上万,竟叛了八千有余!黑暗中喊杀震天盖地,金军大队已至,剩下这二成以寡敌众,死战至天明,好容易方冲出半数。此一刻耶律元宜、赫连姐妹、辽军残部回头望处,却只见一远一近,沙土弥漫,两道尘头齐冲上半空。近的这一道,是东海龙西歧凤断后的战局;远的那一道,却听闷雷也似踏地声渐响渐近,尘头上浮动而起的,正是金兵旗号。 众辽人心头冰凉一片,事已至此,何处可退?当下牙关紧咬,受伤的扶起了枪杆,骑马的勒紧了缰绳,各自掉头,直奔而回。愈奔,愈近,对面金兵蹄声愈沉,旌旗猎猎下,刀枪盔甲上片片冷光,已向着眼底直刺而来。 猛听赫连清霞尖声大叫:“……前辈!”东海龙西歧凤身躯齐晃,蹬蹬蹬向后连退;那祁连老怪金超岳冷笑一声,手掌箕张,热风冷气一齐吐出,如蛆附骨,劈面便是疾扫—— 便在这时,所有人耳中嗡地一震,同时响起了两般声音。 一是啸声,另一处,却是箫声。 箫声幽幽,仿佛便在身边耳畔。东海龙西歧凤颜色惨变,只是杀招已在眼前,竟无丝毫余隙再想上一想。然幽咽声里,才与金超岳掌力一接,将触而未触的那一瞬,陡听那老怪“噫!”地一声,不知怎地,阴阳之气出手,却倏尔歪了半分。高手过招,相去只是毫厘,只这么些许偏移,东海龙西歧凤同时上步侧身,掌剑横扫,势在必杀的一招,竟给轻轻巧巧地卸了过去。 那啸声初起,却远在廿里之外,然而如风驰,如电闪,来得好快!只顷刻,金军后队众兵猛觉耳中激鸣,耳鼓嗡嗡作响,竟似有一根尖针直刺进脑海中来,再难忍受。明明知一阵冷风自头顶疾掠而过,却连抬头的力气也无,纷纷撒手扔了刀枪,双手抱头,已跌倒在了地上。 啸声愈近,而箫声愈急! 这箫中所奏的,似是潇湘水云之变调,然水音一挑,愈细愈高,高得竟无尽处,几入行云;只一顿,又猝然自极高处猛跌下来,休说水云,直便是惊涛骇浪。一浪过后,金超岳脸上神色便是一变,自洋洋得意而惊、而疑、而震、而怒!箫声三转,只见祁连老怪额角隐现冷汗,心慌意乱之色,竟掩也掩不住了。 猛听箫中又一个拔高,同时间啸声疾起,狂飙匝地。金兵侧目掩面,东海龙厉声大喝。“砰!”地一声巨响,地下雪尘沙泥溅起半空,有一物掷在地下,入土三尺,石为之裂;却是一杆军中大旗,旗面翻卷,犹在风中毕剥作响。金超岳猛地飞身纵后,直退出了战圈,只见衣襟飘摆,竟在这一瞬,已被西歧凤一剑刺了个对穿! 沙尘纷落,旗影摇曳之中,只听轰地一下,声浪直迸半空,辽军中一片大叫道:“……华大侠!” 金兵阵中却刹那寂然无声。只有金超岳又退了两步,声音自齿缝里丝丝迸出来道:“……檀贝子!” 这两个人竟会同时而来,并肩而立,无论是金是辽,没一个人想得到有此一变。叫声甫落,这百里沙场,上万人马,忽地又陷入了一片奇异的静寂。只有四面八方无数眼光,犹如大江水浪,直向场心那两人身上卷了过去。 却见华谷涵扬眉一笑,负手望天,这剑拔弩张之势,他竟似并无插手之意。檀羽冲的眼光,却一眼也不向身后扫上一扫,望着了金军阵前统军官的那一骑高头大马,只听声如冰霜,但言两字道: “——退军!” “呵”地一声,众军又是一阵乱纷纷群相震动。虽未叫出了口,然窃窃私语声刹时席卷,诧异、惊骇、怀疑、愤怒,种种不一,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金超岳面色铁青,高声说道:“檀贝子,我等为国平乱。你纵是我大金主帅,今日和这起叛逆混在一处,阻我大军,如此乱命,却为何来?”顿了一顿,又道:“便是你有甚么私心异议,也不该坏了国家大事!若皇上知晓……” 这几句话说来慷慨激昂,运上了内力送出,声音朗朗,四野皆闻,分明是有意说给众金军来听。檀羽冲却只静静听着,风拂长袖,神色漠然,直听他说到“皇上知晓……”突然转过头来,向他横了一眼。 金超岳一世枭雄,和他眼光一碰,竟也不由激灵灵一震,忽地悚然而惊,暗道:“便是他理亏,我却不可将话说得过了。否则闹到御前,只怕……只怕皇上也是听他的,决计不会来听我的……”下面的言语,登时便窒住了说不出来。 檀羽冲不再瞧他,漫步踏前,指了那杆猎猎不已的大旗,冷然说道:“监军官,你可认得,这一面旗么?” 其实金超岳说话之时,那将领心中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碍着官位低了,却不敢言;眼看着大功将成,又不甘退;正在这进退两难的当儿,忽听得这句问话,凝目向那旗子看去,不由一愣,喃喃地道:“辽东……留守?” 这时金军众兵将也早看得清楚,地下这面旗色作淡青,虎纹围护,正是辽东留守帐下帅旗。然此地是北京路所辖,那东京辽阳远在八百里外,纵然如何身手,又怎带得来这一面旗?面面相觑,彼此面上眼中,却都是一片莫名所以的疑色。 只听檀羽冲道:“五千人马,破辽过万,果然是天大的功勋。只是监军你乘胜而来,那辽军投来的叛部,人……又在何处?” 那监军立时大惊。他夜来贪功直追,只道那叛来的辽军早归我帐下,志得意满,却哪里留意了背后的动静?一时犹不肯尽信,然知这位贝子爷用兵如神,言必有中;中心栗六,也不及多答什么官话,急纵两骑探马向来路去看。不过一刻工夫,两骑马先后奔回,当先一骑隔了数丈便扬声大呼,叫道:“将军不好!那起契丹军不知何时撇了旗号,不随我军,掉头都奔东北方向去了!” 不片时,第二骑尘土踏翻,直扑阵前,马上那兵声音也抖了,一片声叫道:“将军!东北……东北方高岗下不出十里,全……全是辽东的旗号!”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8 章 那监军这一震,险些儿自马上直跌了下去。但听得檀羽冲的声音波澜不起,仍是缓缓地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监军但知战功,不知可有想过,你北京路监军官不过从二品上,如何能许八千辽军的好处,叫他叛了本部?又如何便惊得动前朝国师,来为你出这一次手?” 众兵卒左右张望,纷纷大声叫道:“……金国师!金国师!”然阵前空空,哪里还有金超岳的人影。却是一听报“辽东”之时,趁乱悄悄混入众军,早去得远了。 那监军背上如被冰水,凉透彻骨,此刻还需甚么解释?自己这里五千之众,都做了杀人之刀。只消契丹残部一平,背后大军掩至,自己便要落个轻敌冒进,至有此败。那时节休说战功,只怕北京路这一支麾下人马,连着自家性命都要不保!刹时间一身冷汗将铁甲缝也渗得透了,和众将一起滚鞍落马,直拜了下去,颤声道:“是小将等鲁莽……求贝子教我!” 这一次,檀羽冲连“退”字亦不必说,一抬手指处,三军齐喏,翻身上马,顷刻间半万金兵兵不血刃,已退了个一干二净。 众辽人眼瞪瞪看着,直到他挥退千骑,回身而立,风中衣裘如水波映月华,心头百味杂陈,该谢、该骂,当喜,当怒,张了半日口,却仍是各各无声,不知该当说,又能说些甚么。 只有华谷涵一步踏前,长揖到地,正色道:“多谢!” 檀羽冲躬身还礼,道:“华兄,三五日内,向西一路上当无大碍。这里余部可投西去,至于……”向耶律元宜等人掠了一眼,又道:“你若相送,我保他们平安离开金境。到了江南之地,便不要……再回来了!” 耶律元宜听到他这一句,却再忍不住怒气,猛喝道:“做得好人情!我契丹之人,山前山后尚有十几万众。岂有……” 檀羽冲猝然转身,双目光第一次正面对上了他,一声冷笑,截道:“……不错!山前契丹族人余者七万,山后尚有一十六万,我却不知,耶律少将军热血豪气,赌得起一身性命;这二十三万的妇孺老幼,跟着你赌不赌得起!” 耶律元宜倒吸一口冷气,生生哽在了喉头,窒了良久,竟是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这当儿十里之外,东北高岗之下,却是万骑影动,嘶鸣不绝,战马被背上主人心绪所感,马蹄踢踏,只激得地下尘土飞溅,竟是一片压不住的焦躁之色。马上十数名将领各按刀剑,四外并无敌军,抓着刀柄的手指却个个骨节绽露,直已握得发白,纷纷向上首一骑道: “探马看得清楚,方才那闯阵夺旗之人正是向辽军方向去了。只怕……” “主公!不如先行退军,再做打算。” “再若不退,若北京路报上京中,我等辽东也回不得了……主公!” 那马上之人锦衣大氅,听着众将纷乱,神色间却半分不动,反笑了一笑,道:“岂难道诸位以为,我们现在撤军,还来得及么?” 言犹未了,众人陡然齐齐一震,只听寒浸浸一线声如冷泉,风中听来,冷透重甲,道是: “叛军八千,先除契丹余部,后夺友军战功。这北疆奚地人心,连着北京路三府统兵之权,便要尽入一人手掌——赵王,好大的气魄!” 那十数将领霎时变色,一齐提马将那锦衣人护在了当心。好几人手臂一震,呛呛声响,佩刀都已拔出了半截,日光映刃,冷光颤动,却是握刀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之故。 独有那锦衣人依然镇定如恒,一抬手遏住了众将动作,也不理四下急叫“主公不可!”之声,自顾自翻身下马,缓步走上前去,向着那说话之人微微颔首,笑道:“些许小计,得见贝子大驾,完颜雍……幸何如之!” 檀羽冲不再言语,目光自这辽东留守的身上缓缓掠过,投向了他身后青色旌旗之下的众军。 只见得众将脸色灰白,旗影片片掠过,映着鼻尖鬓角水光晃动,冷汗淋淋,然手中兵戈抓得死紧,连着背后兵卒一步未退,无数双目光炯炯,直盯了过来;好一刻,方才低低长叹了一声,道:“只是赵王定计之时,便不曾为你身后这一群忠心将士……想上一想么?” 完颜雍的双目,却自始至终未有一刻离开了他身上,听这一问,又笑了一笑,道:“乌禄此计,不敢自夸,但京中上至龙虎元帅,下至御林亲军,除你檀贝子一人,怕是再没哪个能在短短半日之内,便挫了我的好事。贝子不至,我所怕何来?贝子既至,我又……所怕何来呢?” 这两句问话听来无稽,语气却是笃定已极,分明拿准了他檀羽冲决不会弃这里众军不顾,坐看内乱制罪,血流成河的意思!顿了一顿,语声愈柔,又道:“若说为将士想时,却不知乌禄今日所为,比南京城……又如何呢?” 一句“南京城”,檀羽冲身躯便是剧烈一震,猛地转开了眼去。这时日光正盛,自云层间射落,映着发丝飘飞,一丝丝在他脸边擦过,却是一片苍白,照不出半分血色,白得和他身上狐裘都没了分别。 完颜雍眼色一沉,忽地敛了笑意,正容道:“贝子之意,乌禄不敢有负,这便回辽东就是。只是今日既见,还望贝子答我一言。若得你此言,这些小小的军马兵权,又何足道哉?” 檀羽冲默然良久,只道:“请说。” 完颜雍道:“其实贝子心中,也早已猜到了罢!似你才高当世,晓畅汉书,独不闻……良禽择木之典乎!” 又是良久良久,久到完颜雍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却见檀羽冲脸上依然不见丝毫血色,语声却如春冰乍破,竟无一丝一毫停顿犹疑道:“不敢,吾只闻: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 完颜雍一直从容自若,但听他说“至死不变”之时,眼底陡然间精光四射,尽是不忿之意,虽一瞬即逝,却终究难以压制得住,低低冷笑了两声,方道:“贝子既知无道,如此执著,却为何来?难不成你以为,今日中都城薰风殿上那人,还是你的完颜元功么?” “功”字声犹未落,檀羽冲猛地一声厉叱截断了他,大喝道:“……住口!” 完颜雍昔年见他,无论身在九重万军,皆是翩翩恂恂、如琢如磨,竟从无一次如这般激怒形之于外的模样。当下心头一凛,眼底愈冷,便不再多言,上马挥手,率了属下兵将一路去了。 檀羽冲仍定定地站在那里,长风拂衣,将地下雪沫纷纷扬扬,一层层一片片吹在他的身上。只听远处一声清啸,叫道:“檀兄,檀兄——”却是华谷涵见他许久不归,出声相唤。然而这里一人心乱如麻,许久许久,终是一动未动,没有再说一句话,去回答这呼唤的声音。 第6章 六、去国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完颜亮《南征至淮扬望江左》 六、去国 水月荡荡,翠微幽深。江南四月夜,本便是芳华忘归之景,何况在这天下三十六最美一处的临安城西湖上,但见倒影凝青玉,波心逐流光。月色映照,湖水仿佛都罩在一抹淡淡的青白雾中,水波轻漾,泊泊拍岸,真叫人无酒而将自醉了。 若在平日,这湖上正是夜游鼎盛,灯影笙歌的时分。但这一年,已是金正隆六年,南宋绍兴三十一年;连月来市井间道路以目,窃窃者皆道北兵,更时有“迁都”之语,直闹得都中人心惶惶,连着西湖也冷清了大半。这时时近三更,堤岸边行人早绝,偌大湖面寥寥落落,已看不见了几只游船的影子。 便在一片寂静夜中,陡听“飒”地一响,月下红影急摇,冷光射月,水波涟漪激荡,一层层映出岸边高树丛间两道人影如暴风骤雨,凌空匝地,正斗在了一处! 相斗之人一是个二十上下的持剑女郎,一却是个高大番僧,剑光人影当空翻飞,掌风呼啸如雷鸣,正是场难分难解之局。但听那番僧连连呼喝,那女郎却默不做声,剑上冷光照着红妆缁衣,实是说不出的怪异。 那番僧斗得焦躁,猛发一掌,操着音调不准的汉语喝道:“女娃子!你那册子已给过了宋国的皇帝,还不是无用?只留着它做甚么,莫如快些交给佛爷。佛爷在杭州还有大事要办,没空与你,与你……哎哟!”却是开口说话,心神稍分,那女郎呸地一声,左手拂尘疾挥,借着地上反震之力陡然间一跃而起,“唰”一剑势如电闪,已刺穿了他的袈裟。 那番僧大怒,双掌齐出,那女郎侧身一旋,掌风鼓荡,恰在她面前擦过,只将她头发衣带吹得高高飘起,却半分不曾击中;然便在这擦身而过的一瞬之间,陡然幽香拂面,一缕香气夹在风中,向她鼻端直扑了过来。 那女郎猛地一惊,她与这番僧斗了良久,万不料他竟有用毒之能。而这香气不同于中土任何一种迷香,一沾气息,直透脏腑。饶是那女郎闭气闭得极快,也已吸了少许,全身不知怎地一软,瞬间竟然没了力气,足下只一摇晃,那番僧哈哈大笑,举掌当头便砸了下来。 掌起,风生,不过电光石火一刻,陡听风声里一线尖鸣,有什么物事破空而至,那番僧竟全不及防,背后一麻,举起的手掌上掌力只才发到一半,一下子软绵绵便垂落下去,却被那物在肩头天宗穴上击了个正着。 刹时间明暗逆转,大吃一惊的已换了那番僧。瞥眼见那女郎气息急吐,显然顷刻间便将逼出体内迷香,稍一迟疑,必陷前后夹击之境;哪里还有心思恋战?袈裟一挥,疾跃出十数丈外,树影遮掩下几个起落,便去得远了。 那女郎运气三转,已自不妨,暗道:“什么人在助我?”转眼见地下草丛间一点微光闪烁,便俯身拾起。凝目看时,月光照出掌心浑圆生光,那突来之物,竟是一颗小小的珍珠。 方才他二人相斗之时,那番僧背向湖面,一带坡岸向下并无立身之地,出手之人必是人在湖上,相距少说也有廿丈之遥。而这女郎珍宝见得多了,手里这颗珍珠虽小,却是上品,毫无瑕疵。珠上钻了细孔,一缕丝线犹自随风轻摆,显是随手自衣衫饰物上扯下来的。这人的武功之高,手面之阔,都未免太也惊人。 却听一声幽幽,在水波风里,西湖上飘来了洞箫的声调。 这女郎在临安奔波近月,西湖上往来不下数十次,听过了无数红牙按拍,杨柳轻歌,竟没有哪一支哪一处,比得上这月下箫声的好听。但此时唯有疑云更甚,只一晃,人已立在了西湖岸边,放眼急望。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9 章 但见只影摇落,满湖流霜,十里水面上便只一艘小舟,船尾有一人倚坐在那里,手中洞箫映月生华,竟是玉质,一角雪白衣衫搭着船舷,半垂水面,随了水波轻轻起伏。这时节明明是融融春夜,被这人一映,却似化作了西湖至著名的一景“断桥残雪”一般。 却听这人玉箫一停,低低吟道:“……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柳永这首《望海潮》将西湖胜景播于天下,人尽皆知,此时此景,本是再相配不过。然而这人吟得断断续续,戛然一颤,却又重新念了起来,反反复复,只是两句道:“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哈哈,云外天香,可是金谷园中树;十里铺红,都成河阳一县花……” 一声一泪,却哪里还是柳耆卿原词的绮靡明丽,凄厉之音,竟直是不忍卒闻! 那女郎眼光掠处,却早已看清他衣袖口上莹光流转,正是珍珠坠脚,哪有心思再听他的言不及义,只按剑沉声道:“阁下何人?深夜到此,但不知有何事见教!” 这句话,其实只是江湖上最寻常不过的一句探问。那人却好似突然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地一下笑出了声,竟笑得双肩发颤,直不起身,笑得要伸手扶着船舷,才能稳得住身形。只是笑声既低且哑,猝然一收,抬起了头来,但见他眼角泪痕纵横,缓缓地道:“……问得好!我也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又是来……做些什么……” 这女郎柳清瑶乃是北五省绿林盟主,眼界武功殊非凡品,但今夜这人实是莫名所以,忍不住一愣,心中只道:“这人好生的古怪,敢是……疯了不成?” 这时她心中虽疑,还悬而未发,忽听那人音调一冷,森然道:“刀兵已临国门,而朝中犹未之信,休说主战之议,便是一本孤臣遗书到得御前,也如泥牛之入大海——事至如此,柳盟主尚问何事见教,这一句,可不嫌太多余了么?” 言辞咄咄,柳清瑶闻声尚不及怒,已不由大大地一惊! 她这一次南下杭州,正是为了金兵将至的天大讯息。又有宋臣耿仲廿余年写就的一本金国军政之事,交他孤儿耿照上书;柳清瑶跨江相送,好容易方到了这大宋国土。不料托得几位武将连番上奏,这血泪燃眉之讯,却静悄悄一丝回音也无。柳清瑶夜入大内,明明将那遗书直送到宋帝御案;岂知又连着数日,不闻朝中有一个“战”字,反而迁都之语一日日播于临安城巷,当真再忍不得!这夜入宫欲寻个究竟时,却撞上了那番僧。她所谋事大,不想惊动南宋官兵,且战且走;哪知西湖之畔,竟有这一番言语当头直落下来?刹时间如闻雷鸣,无数念头一时并至,暗道: “遗书之事,或许还是方才我与那金国番僧争斗,叫他听得。但是金兵南下,这消息如今所知的怕不过三四人,他却从哪里听来?这人……究竟是谁?!” 一念未罢,柳清瑶衣袂惊风,已踏船头,长剑,自绍兴十二年事后,朝政有决,莫不出于天子台阁之共议。今当朝二相,左相汤思退首持和议,自张浚刘锜诸将以下,敢言战者十不存一。而右相朱倬……柳盟主可知,自你入京上书那日起,这位右相便做了个模棱相公,但议北师,未出过一言一语。天子无心,群臣无力,便是你武功再高十倍,又如何动得了垂拱殿上的半分!” 柳清瑶入京之时,自然也虑着主昏臣懦,行事不易,但每想及如何不易,翻来覆去,也不过“主昏臣懦”四字,这其中的波澜云诡,却哪里知晓?这番话实是听得她心底剧震,手中剑不知不觉,一寸一寸,竟自慢慢地垂了下去。 只是一刻不知眼前这人为谁,一句“依阁下之见又当如何”便问不出口。小舟之上倏然沉寂,春夜风过,却也冷了。 好一刻,那人眼光转到她面上,唇边忽地现出了一丝极淡极涩的笑意,道:“……柳盟主,你可知昔春秋之时,烛之武退秦师事么?” 柳清瑶心中思虑不定,但一言至此,已不能不问,唰一声长剑还鞘,道:“阁下有话,还请明言!” 那人仰头望月,缓缓地道:“世上人心,不过‘趋利避害’四字。郑以小国孤城,何利于人?所以能动秦师者,只在来日之害。今日柳盟主真欲定国策而挽狂澜,便要落在……右相朱倬的身上。” 柳清瑶不禁一愣,这人方才还道右相模棱之态,一反复间,如何能定?却听那人道:“左右相位虽等,但汤思退位重已久,所附者众,朱倬所以不肯轻言,无非怕失了他眼下之势。但在眼下,不出一月便至天申节……”忽见柳清瑶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便猜到她久居北方,并不知江南宋室的风俗,遂道:“天申节五月廿一,乃是赵构的生辰……” 柳清瑶这才恍然,随即心头一动,她北方绿林豪士说起宋室君主,称宋主者有之,赵宋官家者有之,粗鲁人骂声狗皇帝也在多有,然身为汉民,却绝无如这人一般大剌剌直呼其名“赵构”的。“莫非这人……不是宋人?然则宋室朝政,他却如何能这般的清楚?” 但听水波拍舷,那人声音亦如流水,一字一句直送入耳中来道: “天申节时,金国必将遣使到贺。此日之前,只消柳盟主有善书各家笔体之友,将主战奏折仿了朱倬字迹,送至他相府案头。只叫他知晓,再若犹疑,这些亲笔战书出现之地,便是左相府邸——汤思退不肯将此事知于金使,又焉肯放得他过?来日大难,朱倬除先发而制人,已无他路。此其一也。” “但得右相为首,柳盟主便可将你那遗策战报,尽交于大夫陈康伯、御史陈俊卿手上,此二人决战之心早坚,得此良机,必然力争而决圣意。此其二也。” “而今宋室崇信佛法,高僧讲道,则举宫倾听。若得僧人之助,暗将军民望战,有进无退之心传于内廷;那时节内外一同,朝野齐心,赵构欲不战亦不可得——此,其三也。” 一番话,字字道来,月光照见风动鬓发,双眸底冷若寒星,分明野渡孤舟,却似这一刻间,竟成了凌烟云台,九重三殿之上一般! 柳清瑶身在江湖,种种阴谋算计见得自也多了,却从无听过这般的言语。但觉这人所说,字字匪夷所思,却是句句入耳动心,悄立船头,竟不由听得呆了。 只是那人语声骤停,眼中恍恍惚惚地,又浮起了那几如疯癫的迷蒙之色,将玉箫放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但听得“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仍是那一曲《望海潮》,千回百转,万种思怀,却是隐隐说不出地凄凉。 柳清瑶心底这一个疑问,却也仍徘徊不去,沉吟了片刻,只道:“多承指教,但不知阁下……你究竟何人,便不能直言相告么?” 那人不语,箫声未绝,忽地长身而起,白衣当风,人已没入了岸边树影之后。但听他声音远远地道:“柳盟主若必要一言方能安心,你何不去问……华谷涵?” = = = = = = = = = = = = = = = = = = = = = = 绍兴三十一年四月,侍御史陈俊卿以“挟巧作之心,济倾之术,观其所为,多效秦桧。”上书而责,右相和之,汤思退由是罢相。 五月,金南下之议既定。以上大夫陈康伯居左相位,陈用兵策,复起刘锜为江淮浙西制置使,守两淮之地。 又,朱倬上战、备、应三策,上称善,曰:“所言三策甚当。朕书于座右,朝夕思之。”宋迎战之意,至此决矣。 = = = = = = = = = = = = = = = = = = = = = = 水波荡荡,夹着“当”地一声铜钲,波心船头上忽地光芒大放,数十朵光球一齐飞空,漫天盘旋,水雾弥散,万灯流落。这水烟花之戏,原是昔年汴京金明池上最盛的游乐。南迁以来,每至天申节七日之期,西湖亦盛放此物。只是今年战事一出,百乐俱废,这日已是五月十九,也只有一二家豪门贵戚在此取乐罢了。 烟火亮而复灭,在空中一朵朵升腾迸落,照得湖边两名行人面上也是忽明忽暗。隐约见着一张少年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眉目飞扬,满是兴奋之色,正自口说手比,向他身边那人道: “华大侠!可惜你到洞庭湖寻水军去了,不曾亲眼见到这一场好戏。铁笔文先生这几封奏折一写出来……哈哈!古月禅师向我们说起,都道在宫中撞上那右相爷的时候,他那脸色着实好看!……是了,柳女侠方才还道,若是我先见着了你,定要问问,那个好生厉害的无名氏先生,却到底是谁?” 湖上又一道烟花升起,微光明灭,正映在华谷涵脸上。他眼底笑意,竟比漫空花火还要明亮,但听一声笑道:“……是他!” 便在四月之前,华谷涵一路送得耶律元宜等人南下,却听闻南京宫室将竣,金主迁都不过三年,大兴土木,又为何事?当下重回北境。这一日大雪落得正紧,人行到山东西路泰安州地界,天际峨峨,泰山已不在远了。 漫天雪片影里,突见官道上旌旗蔽空,刀枪如林,有一支人马迤逦而来。风声猎猎,吹得青、黄、赤、白、黑五色旗帜当空飘扬,旗下骑兵披锦袍,衬铁甲,人马一色,鲜明如画;正中一杆大旗高起半空,风中翻卷,赫然现出了五爪金龙的纹样! 如此阵仗,除非是皇帝御驾亲临。华谷涵一惊非小,立时沿路逆行,要看个究竟。但愈行愈远,军阵却愈加森严,他不欲声张,便始终难以靠近。直追到傍暮时分,人已上到了泰山半腰,喧声杂沓,犹自未绝。云间一线惨淡月光无声洒落,照得这一座天下至壮阔的岱宗满山皆白,静悄悄,空荡荡,天地茫茫,大雪都已停了。 “那远去的人马确是御林禁军,既登东岳,莫非为护驾封禅之礼?但帝王祭天皆在冬至,正月过半,而金主突临,究竟……为了什么?” 思虑未绝,华谷涵下峰的脚步,猛然却是一顿。 只听峰顶箫声随风而落,如流逝水,如雁失群,吹的正是庾信《枯树赋》中最末几句歌词。“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将断未断,似绝非绝,有人隐约在余音中一声声念道: “……于今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刹那间,夜空回荡,群山轰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四面八方,尽是“人何以堪——”“人何以堪——”“人何以堪——”的回音。华谷涵心底大震,扬声长啸,叫道:“檀兄!” 山路回转,那峰巅之上一石凌空,旁边几株古松雪压满枝,苍影幢幢,映着树下人玉箫白裘,果然便是檀羽冲。只是寂无声息,一动未动,好似不过是一张纸上画出来的水墨丹青。直到踏雪声簌簌已在咫尺,才慢慢地转过了头来,道:“是……你……”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0 章 这两字语气迟疑,说的更加莫名其妙。以他功夫,早该听见了峰下啸声,何至于要华谷涵走到身边,方才知觉?停了好一刻,又说了一遍道:“……是你!”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了华谷涵手臂,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然而说过了这句话,却又默然一语不发,眼光明明投在华谷涵面上,却如全然不识,更不知他这时眼前看到的,是人是雪,只是一片恍惚,狂乱已极。 华谷涵心中惊疑,反腕也握住了他手,只这么一握,登觉寒意直透掌心,这只手既冷且硬,简直不似生人肌肤,凭他功力就算在峰上一日一夜,又怎会冷到如此?斜目瞥处,更见一侧雪地上零乱纵横,划着无数字迹,只有“只待云梢”几字,是昔日帅帐曾见,勉强辨认得出,其他早都成了模糊一片,然而心绪纷乱,莫可抑制,却一眼便知。而两人相距既近,寒风扑面,一阵阵卷来的,又哪里是平日衣香鬓影,辛辣刺鼻,竟是一身的酒气! 华谷涵这一惊愈甚,手掌一紧,暗将内力向他体内送了过去,同时唤道:“……檀兄!你要……说些什么?” 檀羽冲突地身形一颤,似是这才觉到了手上温暖、身边之人,轻轻一挣,便将手收了回来,忽道:“华兄,你今夜上峰,那祭天仪仗,想是已然见了?” 华谷涵心知有异,也不犹疑,道:“正是!但不知此时祭天,却所为何来?” 檀羽冲道:“祭告天地,以为……迁都!” “迁都”二字,入耳不啻惊雷。金南京城便是昔日汴梁所在,相距宋土不过百里,此时此地,突立国都,那除非……除非是…… 月射残雪,映着对面檀羽冲眼光神色,更比雪冷,低声道:“……不错。如今朝中已出了明令,金国百姓,一人不得擅言南下之事。少则半载,多则十月,前锋军便要到长江了!” 其时宋金罢战已久,那山外青山,暖风熏醉的临安城里,绝口不提北兵二字将有廿年,背盟突袭,如何能当!华谷涵一时只听得血脉俱震,无数思绪如潮之涌,纷至沓来之中,却突然有一个念头清清楚楚撞上来道:“一人不得擅言南下之事!他……他可是……”一瞬间竟是无法自制,伸手又握住了檀羽冲双手,疾道:“檀兄!那你……?” 这一次,檀羽冲却只是一颤,便由他握着,一字一字地道:“我不会……再回,中都城了!” “……是他!” 半空中烟火星飘飘洒落,照上了声声笑意,那少年耿照在旁看着,却不由挠了挠头,心道:“怪哉!听珊瑚姑娘说起,他两家乃是世交,柳老前辈有心,这头姻缘怕是结定了。怎么说到柳女侠都是一本正经,这一提,却笑出声来了?” 华谷涵却全然未觉,心中想的,仍是那一夜泰山之上,自己曾说道:“……何不此心安处是吾乡!既如此,我在江南小孤山上把酒以待,檀兄,能饮一杯无?”那时那人应的一个“好”字,仿佛还就在耳畔。自他相识檀羽冲,直到这一刻,方才真晓得了什么是如饮醇醪、如坐春风,足步不知不觉都行得快了,倒将耿照抛开了好一段,一面笑吟道:“醉乡路稳,何妨频到;把酒千里,只待云梢……这一次古月庵中的好酒,定要和他好好喝上一场!” 耿照忽然“咦”地一声,念了念道:“只待云梢……只待云梢……拂碧空?华大侠!你怎么、怎么会念起那完颜亮的诗来了?” 这时两人踏过白堤,已将将走到了孤山脚下。湖上的烟火方放罢一回,只有几缕氤氲烟气袅袅升起,不见光亮,连着半山间的梅林、鹤亭、飞檐重荫,也都隐在了一片幽幽的暗影里。 便在那片暗影之下,碧瓦黄墙间尘埃不惊,风声未起,刹那间电光石火一闪,当地已多了两道身影,显然皆是当世第一等的高手。前面一人抬起手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听着身后冷然道:“尊驾有意引我,有何言语,现下可肯说了么?”只是一笑,施施然转过身去,口中说的却是女真语道:“不敢!老夫奉旨而来,有请……贝子归国。” 白衣骤摇,檀羽冲的身影向后退了一步,低低地道: “……皇、叔。” 第7章 七、孤山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纳兰性德《拟古决绝词》 七、孤山 “奉旨,有请贝子归国。” 一声奉旨,檀羽冲身形便是一晃。他方才疾奔之中猝然立定,连地下尘沙也不曾激起半分,这时却落足摇晃、虚浮不定,显是用了莫大定力,才克制住了这一刻的心意激荡,再开口时,声音已隐隐沙哑道:“今日大金倾国之兵,兵威盖世,六十万人投鞭,也能断了长江流水,何须一个……叛国之臣?” 对面那人凝目瞧他,脸上却始终挂着一副胸有成竹的笑意,只摇了摇头,故作叹息了一声,道:“贝子何乃太谦?区区一群绿林武夫到了你的手上,也能搅得宋国朝堂风云变色,你可知……”顿了一顿,笑意倏然转冷,森然道:“你可知,若以朝中大计,六月时便当出两淮而至长江。多承你檀贝子之功,生生给他宋国争了三个月的喘息之机,连老夫等这一次出使试探,也闹了个奔波徒劳。如此一人,就是十万大军,怕也……换不来罢!” 其实这番话便是不说,世间只怕也无人比檀羽冲心中更加清楚。金自修南京,百计暴敛,万骨成枯,举国之力阖尽,只是为了这一次南征。事无可回,只有助敌国强得一分,战事或能迟延一分,罢战之机可多得一分,那眼见无数的鲜血眼泪,或者也便能少得一分。此时听着这出兵延后三月之声送入耳来,想笑时,却笑不出声;若流泪,这泪却又落不下来,良久,方才哑声道:“如此,皇叔奉的旨意,便该是立取我性命,又何必费这许多唇舌?” 对面那人完颜长之,原是宗室中武功至高,官居御林禁卫之首者,这时却负手而笑,全无出手之意,道:“贝子明知故问了!以你武林天骄,哈!老夫可没有轻动之理。只是……贝子运筹帷幄之时可有想过,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说到最后这一句,语声拉长,满是嘲笑,一面扬起了手来,向那边佛殿只一指。 远处湖面上响起了一串百子响鞭,风过处,满天金星乱落如雨,火光和着月光,一起照亮了大殿的檐柱,但见回廊阴影地下,这庵中住持古月禅师倚柱而坐,闭目低首,于身边两人半日的对话恍如不闻。显然并非高僧入定,却是早已绝了气息! “华大侠!你怎么……会念起那完颜亮的诗来了?” 烟火星光,只照见华谷涵面上刹那一愣,足步骤停,缓缓地转过了身来,道:“你说……什么?” 耿照却和他一般的莫名所以,诧道:“华大侠你原来不知么?是了,这诗是完颜亮未做皇帝时写的,全句是什么‘我心真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我先父在金国做了许多年官儿,自然都要会的,你在南边,难怪没有听过……”忽然觉到华谷涵面色有异,又挠了挠头,忙道:“其实我不曾读过多少书,只是听这四个字耳熟,别的诗中有是没有,可也不知,这……” 往下的言语,华谷涵却几乎一字也不曾再听真,只是想道:“原来……这样?他是金国显贵,晓得金主几句诗词,去国怀乡之际,却也不足为……奇……” 然而脑中是如此想着不错,胸口却有一个所在不知怎地不听使唤,越跳越急,跳得一个个念头挥也挥不去地,一起都兜了上来。华谷涵忽地又想起那一日中都仁政殿上,曾听见完颜亮反复念着的两句吟雪词,一般也有“碧空”二字,而这两句,正是念给了那人来听。突然之间,也在那一日仁政殿上,那一股莫名奇妙的口干舌燥、手心出汗的感觉又袭上了身来,他自己还半分也不曾察觉到,其实一个人定在那里,竟已愣愣地出了神。 便在这一刻,陡听半山间风声疾起,树影间飒然一动,如电之惊,华谷涵猛地回神,眼光一错,正看清那道疾驰而去的人影,刹那间,心中便是大震:“以这人武功之高,他暗我明,若是借了山林遮掩离去,我人在山下,只怕再难发觉。这一走,分明是故意走给我看,莫非……莫非古月庵中,出了什么大事?” 只听身边耿照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若非贝子之计,老夫也不知一个山林野僧,原来不单是武学高手,还与那起绿林交好,借着入宫讲道,却阻了我主南下的大事!檀贝子,这老僧泉下有知,死得也该……不枉了!” 檀羽冲的背影,便一动不动,立在了那一具已然冰冷的尸身旁边。晚风吹得他白衣衫袖飘飞,风中语声毫无起伏,平平地吐出口来道:“恭喜皇叔,穴道铜人之功,大成了!” 完颜长之不必见他神色,也知他已看出了杀人的功夫,微微一笑,尽是掩也掩不住的志得意满之态,道:“举手之劳,贝子谬赞。听闻你与汉人武林中第一等的人物交上了朋友?不消片刻,那位朋友便会到此地,不知那时候,贝子你……打算如何呢?” 好一刻,檀羽冲一个字、一句话也不曾说,完颜长之却也并不要他的说话,只是自顾自拍了拍双手,不紧不慢地道:“以你二人的武功,你二人的交情,要将老夫这杀人凶手诛于当场,倒也不难……啊,是了,我忘了贝子大才,若是……金国使者死在临安城里……?” 一声问,风过林梢,一层层树影落在檀羽冲白衣衫上,自那还搭在尸身腕脉上的手指,以至手臂、肩头、发丝,都已瑟瑟地颤抖起来,似乎只是这样立在那里,也已是艰难无比的事情。完颜长之的声音,却还在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来道:“……贝子心中,大约早已想得比老夫要清楚多了……不是么?” 当此之时,一触即发,休说金国使者身亡,便在临安城里出上半分差错,那箭在弦上的六十万北兵,立时要蹄踏江岸,防无从防,备又何能备?三月时机,只怕在这空郊野寺的一言之间,就要立时换了长江两岸,纷飞染地的一天血雨! 江南五月的半夏月,这一刻,都变作泰山绝顶的大雪夜,漫空落雪,骨血成冰,一天一地间,都已冷得没有了一处,还可容下这一人一身的所在。而天地之间唯一回响不绝的,仍是完颜长之的声音: “……贝子若想得清楚了,皇上明旨,只要你今日归国,万事不究。待那无边锦绣江山尽归我大金,你还想要什么,不能做到么?” 就在那“无边锦绣江山”声里,檀羽冲缓缓转身,直向完颜长之望了过去,却不知是真看着眼前之人,还是看到了大江彼岸,那南京城中的九五至尊。完颜长之明知自己武功犹在他之上,更明明知道今日他绝不可能向己出手,然而与他眼光一触,竟然由不得心底一个哆嗦,只觉这神色凄凉到了极点,直是可怕起来。却听一丝丝沙哑几不可闻,全不似他平日的声音,更简直已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说话一般,道:“只除了……停止南征……是不是……?” 完颜长之脸色倏然一沉,只听隐隐足步声响,却是耿照功力尚浅,这距离已不能掩;当下冷笑一声,道:“你的汉人朋友来啦!何去何从,请贝子——自择!”飞身而起,向殿外树影丛间直掠了过去。 远远的天空中花火爆裂,一明一暗,只听得墙外少年的声音大喝道:“……什么人!” 似乎只不过是短短一刻,又似乎已过了许久许久,檀羽冲仍立在那里,满天烟火流光自明而灭,余下凉冰冰的一地月华,照着了他那一道寂然不动的身影。 他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映在一张极端诡异的镜子里。那上前扶住尸身,凝目细看,而后慢慢地放下死者,慢慢地转过身形,一步一步行来的人,震惊、激怒、痛心、不可置信,桩桩件件,便如片刻之前的自己一般不二。只是这一刻镜中反射的不是自己,却是华谷涵。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1 章 只听得那人的声音极低极沉,仿佛当真是从镜子的那一端,另一方世间的尽处发出来的,一字字斩钉截铁地道:“纯阳罡气,闭穴断脉!” 月光无声无息地洒落,大殿外不知哪里野花的香气裹在风中,在月下两道咫尺相距的身影之间轻轻地飘了过去。 华谷涵一步踏上,直站到了檀羽冲对面,道:“今夜事,不必多言,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一个字……檀兄!”停了一停,又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我该叫你檀兄呢,还是……檀贝子?” 一个字,“是”?还是“非”? 檀羽冲一生之中,能一语动朝堂,亦能一言退万军,然而此时此地此月下,这一个字硬生生悬在舌尖,便是说什么也吐不出口。华谷涵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良久良久,耳听得风声瑟瑟,虫鸣唧唧,只衬得这偌大佛殿一片默然,却始终也未听到一个字的声音。 这沉默多长得一刻,华谷涵人便冷了一分,胸口那一处莫名跳动的所在越冷越沉、越沉越冷,无止尽地坠了下去,开口时,声音也已冷森森再无了半分温度道: “……檀羽冲!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夜当面,却连说一声‘不是’的本事,也没有么?” 然而他口中如此说着的时候,胸口那所在最深的一处,却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响,越响越急,一片鼓荡,撞得胸腔、脑海、血液中尽是回响,一声声只道:“只要他说一声‘不是’!只要他说一声‘不是’!我……” 檀羽冲的双目却始终正对着他,然而那一双眼睛里,连一点生人气息也无,只有双唇开合,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道:“是……又如何?” 又……如何? 便在这一个字的声音里,袅岭崖下一声笑,静思园中一声信,旧围场上一声谢,东岳山巅一声约,连着只不过片刻之前,满身的欢喜,一心的不是,已尽变成了荒唐透顶,天大的一个笑话! 华谷涵骤然纵声狂笑,喝道:“好,好,好痛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果然还是金国的檀贝子!” 猛地狂风沙起,弥月蔽空,掌风呼啸中,地下十丈方圆内铺地青石已是应声而裂! 耿照一头雾水,只听明白了那陌生金人乃是杀人元凶,又惊又怒,才叫得一声“金……”,便听华谷涵狂笑声起,刹时木叶纷落,半空扑楞楞夜鸟惊飞,耿照一口气都梗在了胸中,叫声只发出一半,却连自己也听不到了。 而就在狂笑之中,一线玉箫声鸣,飞起半天,那笑声直如滔天骇浪,竟自压之不住,但听孤山风动,为之回荡,耿照一瞬间只觉眼酸耳热,竟几乎便要随着这敌人的箫声,眼中落下了泪来。 两大高手极招一交,当真如暴风骤雨。耿照初时还看得出两人一青一白的衣色不同,不过片刻工夫,唯见两道身影骤进骤退,倏分倏合;都成了一团有形无质的狂风,有色无影的气流,风卷劈空,四外激荡。耿照功力虽然不高,但闯荡江湖久了,也是餐风沐雨,刀头饮血过来的人,这时候烈烈劲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却只觉抵御不住,低头掩面,一步步地向后直退。 只瞬息,人退出了十丈之外,当地狂风却愈刮愈烈,将笑声箫音一并卷成了一条横空狂龙,金锁挣破,玉笼成空,便要直破九天而去了。耿照呼吸维艰,直连双眼也睁不开来,再看不清场中那两人,却是谁胜?谁败?谁生,谁死! 华谷涵本已是激怒出手,而越打越急,一招招势均力敌;曾在北辽战场上强压下的满腔傲气;连着方才听得耿照一句“只待云梢拂碧空”起,便徘徊胸中,说什么也压不下、赶不走的那一股莫名焦躁;都并在一处狂飞乱舞起来。遍体热流滚滚狂涌,一时间眼底、额头、双手掌心,都是滚如火焚,只有胸口一点如冰之冷,当真动了杀机! 这时两人身形正一交错,相去不足三步;华谷涵陡然长啸一声,左手折扇一震,千重白影里,右掌虚实一换,倏然已自扇底穿过,这一招闭穴截脉的重手法,正是出自穴道铜人的绝学。而华谷涵心知对手能为,出手便是十成功力,转眼间劲风一道,已点到了檀羽冲前心衣衫上。 就在这风方生,目犹未瞬之时,月色激荡,似乎照见了檀羽冲眼中一闪而逝的水光,同时间玉箫垂落,竟然不挡不架。他两人相去如是之近,这般一瞬息间,突然束手,便是大罗神仙,也再不及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分明便无异于自尽! 华谷涵心头大震,在那一瞬,似是什么都未曾想,也什么都来不及想,手上只下意识地尽力向外一偏,“啪”的一声,已击在了檀羽冲左胸上方。 刹那间,风止,人定,只有遍地草叶尘土浮荡不绝。夏夜明月,照着檀羽冲踉踉跄跄,向后直跌出六七步外,一身惨白,依稀恍惚,还如是在那一个无边无际的大雪夜中望了过来,低声道:“既要取我性命,华大侠,你为什么这时……收了手呢?” 说这两句话时,鲜血便一滴一点自他唇角滚落,落得白衣上点点赤色淋漓,恍如泪珠。跟着身子一晃,一口血喷溅在了地下,黄沙土间血花盛开,说不出的艳丽,却也说不出的凄然。 耿照却全不知这瞬间的暗流汹涌,好容易喘过了一口气,忍不住叫道:“华大侠!你怎不……怎不……”然而只叫得半句,后面的言语不由自主,竟自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见斜月光下,一动不动直立在那里的华谷涵脸色,已是铁青得异样骇人! 孤山古寺,便这样静悄悄一片沉寂。静得连那裹着花香的江南的风,仿佛也浸在那冰一般冷的月光、目光、血光之中,再也化不开,吹不动了。 好一阵,檀羽冲低低地道:“你也不来杀我了么……哈哈,哈哈!”似哭似笑,长袖一拂,反身便走。白衣身影摇摇欲坠,却是一步不停,渐渐没入了暗夜,只有一缕箫声若有若无,还在隐约响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终于一声杳然,不知所终。 华谷涵却还立在那里,眼前耳边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与他毫不相关的一场戏。人虽听着看着,却什么也不曾进入那一片滚滚纷乱,无休无止的脑中。耳听得耿照絮絮不绝,又扬声叫道:“柳老前辈!东园前辈!柳女侠!你们可来了……”眼见几条熟悉的人影疾步踏进庙来,华谷涵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开口说话,然而那声音却响在一个极远的地方,竟连自己,也并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 来的众人之中,柳清瑶早看到华谷涵神情恍惚,大异平日,但两人身份尴尬,却不好当着这许多人去问,只是见老父俯身看着古月禅师尸身,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穴道铜人断脉之功!”不由心焦,便道:“爹!以你所见,应是那金人无误么?” 柳元宗沉吟道:“不错!这武林天骄,我还见过他一面,想不到……”看了看华谷涵神色,不由皱眉,又道:“我在金境之时,这人曾来寻我,说他师父昔日敬我武功,他要代师将穴道铜人全本奉还。我见他金国贵胄,自然不信,只道他一个女真鞑子,学了我汉人的功夫,却来做什么假惺惺人情?谁知这人脾气倒也真大,竟将书摔了进来,冷笑道是你汉人的功夫不假,今日完璧归赵,自今而后,我也绝不用这门武功伤一个汉人的性命便是!那时我还道,不想金国也有带些骨气的后生,却原来……咦?世侄,世侄!你怎么了?” 后面这几声呼唤,华谷涵已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但觉脑中轰地一声,有无数尖利的碎片向四面八方炸了开来,每一片碎片都在乱飞乱舞,一片一片,映出了方才那一道白衣染血,不顾而去的人影。 华谷涵猛然大叫一声,飞身疾奔,出了寺门。放眼望去,只见空山寂寂,烟波茫茫,却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湖上烟花仍在一朵朵散落,如星如雨,照得半边夜空异常明亮澄澈,风中飘送,尽是笑语欢声。 第8章 八、除死君应无大事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唐·李商隐《风雨》 八、除死君应无大事 天阴如晦,雨水自灰暗不见一丝天光的半空不绝落下,一注注流淌在地上,遍地的长草、碎石、残垣断壁,都被水流所掩,几乎已看不清了原本的形状。史载:“自徐淮而北则春夏常旱,至六七月之交,愁霪雨不止。”正是两淮之地的梅雨季。 这场雨已下了两日一夜,雨势仍不见小。薄暮渐沉,风雨愈冷,人的发丝衣衫湿得透了,被雨水一淋,紧贴在肌肤上。一个人连着世间万物好似都浸在了水气底下,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只是一片的阴冷,而冰凉。 华谷涵身形一顿,猛然停住了脚步。 这里地属寿州,于金南京路与宋淮南西路交界之地,本是江北的一座重镇。但十余年来朝中避战,人心惶惶,金兵不至,宋军亦不敢驻,寻常百姓更早已南逃了个干净。这时华谷涵身周,只有土壁倾颓,杂草丛生,空荡荡,静悄悄,除却雨声,便只远处隐约的一半声蛙鸣,透过雨幕,直如呜咽。 他那夜小孤山上寻到天明,终不见檀羽冲的人影,却遇着了两名江南丐帮弟子,都道昨夜临安城中,来贺天申节的金人突然少了一半有余,不知为甚么要事,连夜出城向北去了。华谷涵只听“昨夜”二字,正撞上心底大疑,不及多想,沿那丐帮弟子所说方向,一路直追了下来。 越行向北,人迹越稀。这两日冒雨连行了百余里,宋军一兵不见,想来尚未及开到此地,而大雨障目,前方遥遥可见的金人行列却也不知何时失了行踪。华谷涵自废弃的房舍、兵营、城垣间一一行过,只闻雨声泊泊,蛙声呱呱而已。 便在这一瞬,四外雨中忽地一阵静寂,蛙鸣之声,突然停了。 华谷涵心头剧震,刹那间力透足尖,身形骤然拔起,向前急跃。同时右臂向身后一反,掌风疾吐。但听“砰”地一声大响,雨花迸散,触面如割,直溅起三丈余高,背后突如其来的,正是发自武功高手的掌力! 这等高手,本当绝无背后偷袭的道理。但华谷涵只一立定,便听冷笑声直扑耳畔,那偷袭之人如影随形,杀气劈面,同时间七八道掌风齐袭奇经八脉,竟分毫也不留喘息之机。 华谷涵折扇疾张,倏自掌风间不容发间穿过,径削敌手腕脉。虽只是一柄普通纸扇,但真力所注,无殊利刃,那人焉肯叫他削中?低沉沉笑了一个“好”字,撤掌换招,又是狂风暴雨般攻了过来。 然只一招,华谷涵便觉背心隐隐生疼,心知方才仓促反手失了先机,还是被掌风扫中了少许。这时不肯硬拼,只严守门户,足踏九宫八卦向后便退。转眼间水沫激飞,华谷涵招招架,招招退,连退出数十步外;吸一口气,方要反手之刻,对面那人眼中光芒闪动,却忽地划过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但见那人举掌直击,却不击实,借着双方掌力一触,骤然身形斜飞,顷刻便掠过了方才华谷涵所退的那数十步距离,笑道:“好功夫,可惜!可惜!” 然这一刹双掌相对,他招数内力,华谷涵却已足够看了个清清楚楚,猛地面色大变,血贯双眸,一声激喝直迸出口道:“你便是杀古月禅师的凶手!”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2 章 对面那人闻声大笑,慢悠悠地道:“不错,你现在知道,倒也不晚。到地下见了那老和尚说给他听,也好……死而瞑目了!” 说到这一个“目”字,完颜长之左掌倏抬,猛听尖哨破雨声,半空冷光暴涨,乌沉沉箭矢劈空匝地,四面八方,风声起如万鬼夜哭,而利箭自上视下,竟比风更快,展眼间平地无光,如坠鬼域,对准了华谷涵直射而来! 只是众人挽弓齐射,必有先后,争这一瞬息间,华谷涵左手反抖,已扯下了身上长衫,上乘内功中素有“束湿成棍”之法,他布衣被雨水淋得透湿,劲力贯处,但见青云一道横空,迎面箭矢立时卷落。 第一轮箭既落,华谷涵身形倒仰,一个人竟在离地不足三尺的高度平平射了出去,腰间运力一个转折,猛然间自横转竖,疾起数丈。这一横一纵,恰将箭圈中心让过,人在外围,双掌风骤然激荡,但听半空间厉叱如春雷惊,“哎呀!”惨叫声起,相去不足一瞬,当头一名弓箭手猝不及防,已被他反掌掷来的甩手箭正中当胸,立时倒地。 这几招兔起鹘落,干净利落已极,然而华谷涵倏然如被寒霜,人未落地,背脊生凉,大雨中竟是起了一身的冷汗。 “……神臂弓!” 这神臂弓是宋军中的第一等利器,昔沈括《梦溪笔谈》有云,其物“射三百步,能洞重扎”,战阵之上无坚不摧。为防机密外泄于敌,若临战不及带走,也定要就地焚毁,是以金军切切已久,却始终不得其秘,今日此地,却是从何而来? 华谷涵目光急掠,但见自己原本立足之处土石俱裂,乱箭入地五尺,箭羽摇摇,犹在风中振荡。左、右、后三面皆是旧日城墙,垛口高起,此刻乌光水光冷冷交映,满布控弦之士,只有迎面唯一的一处豁口,完颜长之笑意森然,正站在了其上! 本来这许多兵士潜伏引弓,必有声响,平日里绝难避过华谷涵耳目,偏生一场大雨将足步呼吸声尽数掩盖了去,而完颜长之故意相引,竟至不觉。而若是寻常弓箭,再多一倍也困他不住,但神臂弓出,箭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以他功力,那一卷一接之际,竟也震得手臂一阵酸麻。虽出乎不意射倒了一人,放眼余者仍不下百数;以寡凌众,人力再强,又怎及得机弩之力无穷无尽?这一个杀局,真是巧妙毒辣已极! 完颜长之但看华谷涵神色,得意非凡,便不急着再发第二轮号令,只负手笑道:“老夫故意将行踪泄与那起叫花子知道,今日这局,本是想招待老朋友柳元宗的。不想只来了你一人,也不妨,拿了你人头,给我那老友作见面礼就是!” 原来当日华谷涵心绪烦乱,实不愿再与人同行,得讯之时,只是要那两名弟子代为告知柳氏父女。不想连日大雨,道路难行,他几人便始终隔着两日路程不曾赶上。完颜长之想到此处,不由冷嗤了两声,又道:“一时便有宋国的将兵官去与你同行。黄泉路上,倒也不怕孤单。老夫这里可要备好粮秣,等我大金的先锋军了!” 却原来这计中之计,竟是待宋军一到,便行刺杀。此时宋室虽欲一战,众将却人心不齐,若主将被刺,尚有谁敢来驻扎?而此处地利显要,一旦金兵先发制人,刘锜正自排布的淮东淮西防线便要从中截断!但听得完颜长之哈哈笑声直冲耳鼓,已尽是沾沾狂色。 忽听一个冷峭的声音接口道:“那也……未必!” 这声音其实甚轻,但雨中乍响,直如惊雷。跟着猛听“砰”一声巨响起自西北方向,远处黑烟腾起半天,当空弥漫,如注大雨,竟是浇之不灭。隐隐听无数人呼马嘶,随风四溢,一声声直钻进了耳来。那方向,正是完颜长之派兵堆积粮草,以待大军的所在,却分明在火油之类不惧雨水的物事引发下,已烧做了一片焦黑! 完颜长之大惊扭头,赫见对面城上女墙半倾,有一人倚墙而立,雨水将他长长黑发沾在了脸上,衬得那张脸庞与他身上衣衫一般,都是湿淋淋惨白之色,只是和他目光一接,遍体生寒,冷冷声音,仍在大雨中一字一句响道:“皇叔若要等宋国驻军时,便不必了。此刻那支军已然绕过寿州,将要到风台路上。皇叔再若不走,我只怕你和这里将士,今日想回南京城,也……回不得了!” 他这几句话仍是说得甚轻,声犹未落,便听低低气喘,显然那夜之伤全然未愈。但这么轻轻的几句话,已将完颜长之连日经营,千般算计,不过顷刻之前的洋洋自得,尽数化做了泡影。完颜长之袍袖刹那无风自动,只气得双手发抖,一声大吼道:“檀贝子!你好——”气塞胸膛,竟生生噎得再说不出话来。 然此人究竟是当朝大员,惊怒交迸之中,心底犹在飞快算计,这一行所谋处处成空,回京时却将如何交待?目光一横,冷森森狞笑声起,一声喝道:“好,好!拿不到前沿之地,我便拿江南武林魁首的首级回去,只怕也是一般!” 华谷涵却也万不曾想到,再见檀羽冲,竟会在此时此地。一瞬间脑中心上同时剧震,是惊,是恨,是悔,是憾,再难分清。骤听得完颜长之喝声,心头如火之焚,暗道:“我一生磊落,只不该那日错伤了他,今日……哈!罢了!”只仰天一声长笑,道:“取华某性命何难!你这里多少鞑子,也尽给我陪葬了罢!” 完颜长之连声冷笑,心知神臂弓下,他纵然杀得头上数十人,终无幸免,也不答话,只将左手又缓缓地举了起来。 他二人这几句对话之时,檀羽冲却只是默然低下了头去。他足边不远有名金兵倒在那里,正是被华谷涵射倒之人。箭矢透胸而过,一时未死,张大了口,却喊不出声,双眼圆睁,在地下不住地抽搐挣扎,身下雨水都涌成了一片赤红。 忽然间,檀羽冲一步踏前,俯下身去,抬手在那兵天灵上一盖,劲力到处,那兵立时气绝,手掌滑落,轻轻将那兵犹自大睁的眼睛也合上了,猛地长袖一扬,掌风立劈众箭手之中! 这众兵都是京中神箭手,人人知武林天骄大名,忽见他出手,无不骇然,纷纷侧身闪躲,哪知檀羽冲不过虚招,但看众军两下一避,身形掠处,已直落在了华谷涵身前,将玉箫向地下一掷,双手空空,亢声道:“皇叔既然不要众军性命,只要这一件功劳,那就来吧!” 他这一挡,无论是金是宋,所有人一齐大震! 华谷涵完颜长之同时变色,一个煞白,一个铁青。但听雨声愈响,完颜长之破口大喝,道:“檀羽冲,你疯了!” 便在同时,华谷涵的喝声也直透风雨,一并响起:“……你!谁要你如此!” 一前一后,两处怒喝声中,檀羽冲仰起头来,嘶声大笑,雨水淋淋漓漓自他面颊上滚落了下去,只道:“我是金之逆臣,宋之异族,这一处非金非宋,岂不正是埋骨之地?皇叔何不成全了我!” 完颜长之刹时气咽,眼见城上众军面面相觑,尽是惶惑之色,只怕便军令当头,他们也未必敢向檀羽冲出手。又素知这人言有必中,他既说了宋军在后包抄,那只怕此刻不走,真要陷身于此;一时进又不敢,退又不甘,只不由面沉如铁窒在了那里。 华谷涵却只觉脑中轰鸣,那一夜孤山上,野寺中,曾逼得他坐立难安的无数心念猛地里又狂涌而来,说不清,道不明,辨不出,大雨中惊飞狂舞,无处可避,只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见他挺身相护的一刻,第一个涌上来的,却是怒气? 好一刻,当地一片异样的静寂,静得出奇,静得生冷,连落下的雨水,也几乎要一滴滴凝做冰了。 陡然鸾铃响动,十几骑马飞也似直奔而来,骑者服色皆是金国京中内侍。当头一人急跃下马,向完颜长之低声禀着什么,却见完颜长之越听脸色越沉,忽地举手喝令,当真将众军撤了回来,反身便退。跨马行出数步,忽只听一线声音,随风直送了过来道:“老夫前日报临安之事上京,谁知这消息到御前之时,坐骑忽地失惊,皇上堕马,现今伤势如何还不知晓,这两淮之地只得暂且作罢。檀贝子,你为宋国立下的功劳,可真不小啊!”冷笑不绝,便去得远了。 这番话乃是传音入秘之功,只功力相仿者方能听闻,檀羽冲听得,华谷涵自然也听得清楚。刹时心头一震,又惊,又喜,又是几分奇异的疑惑,脱口道:“檀兄,你……” 只是这一转头间,下面的言语忽地忘得干干净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但见檀羽冲双目直视,眼眸恍似都变作了两颗琉璃珠子,全无焦距,更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惨白脸上一线血色,在唇角和着雨水,一滴滴落了下去,只听得几不可闻,亦几乎已非是发自生人之口的声音,在齿缝间一字一字地迸了出来道: “元……功……” 华谷涵双臂疾伸,一把将那猝然倒落的身躯抱在了怀里。这灰蒙蒙、湿漉漉、冷冰冰的雨中,只有胸前一片滚烫,直透重衫,如野火过后满目余烬,遍地殷然,都是那人喷出来的鲜血。 一瞬间,华谷涵胸口如中雷击,连一颗心都几乎要冲破腔子跳了出来。急抬手抓他腕脉时,雨水不住泼在指间,也并不觉凉,却是手指已比这满天冷雨还要凉了几分。 指下脉息微弱,分明是真气散乱之相。本来以檀羽冲之功,那夜伤虽不轻,只要不大喜大悲,妄动气息,十数日间尽也压制得住。但完颜长之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把他逼了个身心大乱,一身内功全失禁制,体内伤势立时逆冲!经脉欲碎,性命呼吸,便在一刻之间了。 华谷涵再不及想,寻半边破房避了雨水,也顾不得一片狼藉湿冷,盘膝坐地,左臂仍紧紧揽着了人,右掌贴上檀羽冲胸口,只将内力向他体内绵绵不绝地送了过去。 其实此刻行险之极,他两人功力相若,华谷涵要硬将己身真气助他运转十二周天,决非一时三刻,更是全神贯注,万万容不得分心之事。若这时间金军回转,休说完颜长之,便寻常一个兵卒,自身性命,也要轻轻易易便送在了此地。 但这一个念头,却连想,都不曾在他心头闪过一分。雨声沥沥,伴着华谷涵额上汗水犹似雨滴,一滴一点,落在了两个人染透鲜血的衣衫之上。 并不知多久,华谷涵长长吐了口气,绷得死紧,连骨节都已泛起了灰白色的右手,这才慢慢地松弛了开来。眼前沉沉一片,屋外的些微天光已然尽暗,不知何时,天早已黑了。 积水反光自墙缝透入,在这破房中漾起了一点光亮,依稀反照,映着怀中那人唇边半干的血迹。华谷涵双眉一皱,忽觉说不出的刺目,轻轻抬起手来,便想与他擦了去。 只是才一沾上檀羽冲脸庞,忽觉指下生温,抬手再按他前额,那温热便又高了几分,直是触手滚烫。华谷涵指尖一热,心头却猛地一凉。自知重伤之躯寒气入侵,势非生一场大病不可,但夜半冷雨,如何能行?而正是这一场雨,他两个人早已淋透,草木浸水,便欲生火,也无从生起。听着屋外淅淅沥沥,雨水不停敲打在墙垣瓦片上,汩汩淌落;冷风吹送,直叫人肌骨也冷得透了。 华谷涵只一顿,内息疾提,不一刻便见身周白气蒸腾。他方才临敌时外衫扯去,这时一件内袍并贴身衣物被纯阳之气逆行一逼,已然半干。手上动作更无分毫迟疑,只将檀羽冲身上湿衣尽数除了,扯开自己衣衫,反手一抖,裹着了那湿透冰冷的身躯,将他整个人都揽在了自己的怀抱中。 雨从屋檐上滴落,敲在半边破窗上,发出了一连串清脆急促的响声。 华谷涵斜靠在墙上,被雨水浸透的缝隙间湿漉漉的水滴,便顺着他赤裸的后背滑了下去。胸前怀中的人却颤抖渐止,冰冷渐退,年轻男性身体的温热,从两个人贴在一处,直不留一丝罅隙的肌肤、手臂、胸膛之间,一丝丝传了过来。 人不知是冷,还是热,心呢? 华谷涵虽号称狂侠,其实幼读诗书,甚守礼节。他又无兄弟姐妹,如这般和另一个人裸裎相见,肌肤相亲,只觉颈间肩头上披散的发丝轻轻拂动,夹在窗外风雨声中的,还有耳边低低的呼吸声,既轻,且细;竟是他自晓事以来,从来不曾有过的。 突然胸前檀羽冲身子一颤,似乎极轻地说了一句话,华谷涵瞬间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颤,低声道:“……檀兄?”檀羽冲却没有回答,只听语声呢喃,若有若无,不过昏沉中呓语罢了。 华谷涵忽地一呆,怀中那人在迷梦中说了些什么,或是在呼唤着谁,他听不清;却听得出青年低低的声音,异样陌生,却又隐约熟悉,不是汉话,却是千里之外,白山黑水之间,他故国女真人的语言。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3 章 风雨如晦,异族的语声在耳边轻轻响着,华谷涵只觉自己坠在了一个飘忽的梦里,却不知道这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知待到梦醒,又会是在何时,何地。 东方渐白,这场两日夜的大雨虽未尽停,但已是一滴一点,零星若泪。只听空荡荡废城垣间冷风劲吹,忽飘来了三个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一个柔和,一个娇脆,另一个三分妩媚、三分轻佻,更有三分异样的戾气;夹在衣带飒然、兵刃劈风声中,声声急促,俱是隐带杀机道: “大姐!你、你怎地也到此处?你要……!” “二妹你们来得,我来不得么?做女儿的,自然是为父分忧……” “呸!二姐莫多说啦,我才不要这样认贼作父、邪门外道的姐姐!” “哈!小妹呀小妹,你早连我这姐姐的模样都忘光了,本来无情,各为其主而已,何必扯什么正邪对错?找了这半夜,也不见你那华大哥,难不成凭你们两个能挡得住我么?” “大姐,你来此是要……要寻檀公子?” “如何?我那义父处处落空,若还带不得那个主儿回京……倒是二妹你,你可不是好好的辽国女儿么?我自寻个金人,与你何干?” “檀公子虽是金人,可他……他救了我们族人性命,阻了金军南下……啊!” 赫连清波突然剑尖虚虚一点,飞身退开数步,侧了眼瞧着自家妹子。赫连清云被她瞧得背上发寒,不知这号称玉面妖狐的大姐又在打什么主意,只是话到一半,也只得硬了头皮说下去道:“……如今是友非敌,便是寻到了他,我……我们也不会眼看你带他回金京去的!” 赫连清波却不答话,仍旧用那冷飕飕的怪异眼神瞧着她,过了好一刻,忽然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二妹,你是喜欢了他么?” 赫连清云全身激灵灵一颤,自当日旧围场一见,她果然便对那金国贝子念念不能去怀。只是这心事万不好对人言说,便同胞妹子见她独坐发呆,嬉笑得几句“二姐可也有想着的人了?”但这想的究竟是谁人,却也不知。哪料今日突然给一句话叫了出口,只一呆,刹时涨得满脸通红,口吃道:“不,不!我……我……” 赫连清霞睁大了眼睛看着姐姐,一时却也愣了。独有赫连清波神色不动,笑吟吟的眼底,却陡然飞起了一道极之阴冷的光芒,抬手一扬,一团紫色烟雾势如闪电,已直扑那姐妹二人当面。 风乍起,异香扑鼻,赫连姐妹脑中一晕,更加闪避不及。然晕沉沉的耳边陡听一声厉喝,神智猛醒,只觉脸畔风劈面如割,烟气四溢,迷香立失,只听风中森然道:“好一个玉面妖狐,连亲生妹子也不肯放过,今日来了,还想走么!” 赫连清霞一声欢叫,扑了上去道:“……华大哥!” 赫连清波脸色骤变,她得了完颜长之之命,本想军情生变,华谷涵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而那受伤之人必难远行,方才放心寻来,哪里想得到会此刻撞个正着。虽见华谷涵一身衣衫不整,又怎知是为檀羽冲的缘故?心中连闪过十七八个念头,却没哪个能脱得了身,嘴唇颤了两颤,反又笑了起来,道:“看来我今日,果然是走不成了呢。”一侧身,竟在旁边断墙上坐了下来,斜睨着那三人,一副随汝等之便的神气。 华谷涵冷眼瞧着,却也有两分佩服这女子的胆色,又见那姐妹俩脸色亦不好看,想来毕竟与她血脉相连,心底便一阵犹豫。赫连清波却伸手把淋湿的鬓发向耳后掠了掠,转头又看向赫连清云,唇角一扬,微微笑道:“看在总算姐妹一场,听我一句劝:二妹你想要男子,世间多得是,那一个……可要不得!” 赫连清云本来渐退的红晕又一下子涌了个满脸,这时多了华谷涵在场,直是连个“我”字也不好意思说,嗫嘘着道:“大姐莫胡说,你、你还是随我们一起回去,别再糊涂……” 赫连清波听而不闻,仍是吟吟笑道:“糊涂的……是你呀!二妹,你念着的那个主儿,原本是我们皇帝最宠信的臣子,你是知道的?” 华谷涵突然一震,只觉这女子轻佻的语气里,隐隐约约,竟仿佛含着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他只消一声断喝,便可叫她住口,但不知怎地,这声便是吐不出口来,只听着赫连清波不紧不慢地又道:“可你不知道的是,他每一次奉召入宫,后宫里就会传着唱一句歌儿。这歌原本是写在汉人史书上的,二妹你学问好,想必看过……” 赫连清云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是什么?” 赫连清波艳丽的唇边,忽地扬起了一抹又阴冷,又得意,却又恍惚有着说不出怨恨之色的笑容,拉长了声音,一字一字地念道:“凤凰,凤凰,止、阿、房——” “砰”地一声大响,地下石屑水花一并激飞,赫连清波猛地跳起身来,发丝已给迸飞的碎石割断了数缕,随风乱飞,她方才倚着的那道断墙倾倒在地,都变成了一片看不出形状的碎砖泥土,只听得男子声音大喝道:“……放屁!” 赫连清波说那句话时,再料不到这暴怒之人竟会是华谷涵。眼见着狂侠面色如雪,自手掌而至身上长衫突突乱颤,平日分明是翩翩书生,这一刻面对女子,竟连粗话也骂了出口,直是已经无法自控了。 那姐妹两人惊得呆了,赫连清波却瞪大双眼直望着华谷涵,慢慢抬起手来指着他脸,道:“原来……原来你……”突然间哈地一下,尖声大笑了起来,直笑得收声不住,弯下了腰,叫道:“原来你笑傲乾坤也……哈哈,哈哈!笑死人啦!华大侠,我还道你们名门正道,个个都是烟火也不要吃的木头桩子呢!” 笑声倏地一收,又是那般怪异地冷飕飕地斜睨过来,齿缝里慢悠悠地道:“真想叫那柳清瑶来看看,对男人起了不伦之心的男人,她那模样一定好看得紧,好、看、得、紧!” 华谷涵直挺挺地立在当地,风吹得他身上凌乱衣衫愈发乱飞乱舞,人是一动未动,脑海之中,却像那个小孤山上无法回顾的夜晚,陡然一下子都炸了开来。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嘶呼号叫,混成一片,一时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时是“只待云梢拂碧空”,一时又是那声轻轻的“元……功……”而那尖利的嘲笑的叫声,却浮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一声一声,笔直地刺进耳鼓,直刺到胸中那个叫他失了常态的最深的所在,枉自武功盖世,竟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不伦之心…… 不伦之心!!! 这四个字,就像四面扭曲着跳动着的镜子,照出来的,不是平日热血豪情,风流意气,却是那个在雨夜破房之中,不知做过了什么梦的自己。 倏然一阵风过,直扑到滚热的面颊上,华谷涵哆嗦了一下,神智猛醒,跟着便是无可抑制的怒气冲了上来,只道:“我俯仰无愧,何惧人言,但岂容这妖女多说一句毁他的名声!” 心中发狠,一道劲风骤起掌心,呼地一声,已将赫连清波身周三丈方圆尽罩在了其中。 赫连清波冷笑不绝的眼底也不由现出了惊惧之色,急忙后跃,却也不知能否避得开这一掌。耳听得风啸直逼耳畔,直已如地底鬼哭一般! 骤然一缕寒气直透呼啸,无声无息地疾射过来,那逼命重压缓得一缓,突然散得干干净净。赫连清波猛喘一口气,还自立足不定,只听见华谷涵嘶哑的声音冲口喝道:“你……!” 方才只与对方指力一触,他怎还不知出手是谁?一刹那真如孤山夜噩梦再现,狠咬舌尖,蹬蹬蹬向后连退了三四步,才硬收得住掌上劲力,直迫得自己一阵头晕眼花,眼前看得清的,似乎便只剩下了两般颜色—— 一片惨白,是对面那人方才被他匆匆罩上,犹自半敞的衣襟里,露出的胸膛、颈项,以至冷汗滴落,将散乱鬓发一丝丝浸透了的脸庞;一片殷红,是他衣上血染,和嘴唇双颊上被高烧逼起,比血迹还更红得怵目的红晕。耳边只听见喘息声声迸出胸中,那人好似下一刻便会被鲜血淹没了去的声音低唤道:“华……华大侠!” 一声“华大侠”,华谷涵便是全身一震。再会以来,檀羽冲第一次向他正面说话,这三个字听在耳中,却比方才赫连清波故意的冷笑还更难忍受。他本是极聪明的人,这时脑中混乱,却直愣了好一阵方才明白,对面那人虽未说出口,然而眼光几许凄然之色,似有所求;分明是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欲他伤了赫连清波的意思! 只是这好一刻,华谷涵愣了,赫连清波眼瞪瞪看着,竟也愣在了那里。她就在片刻之前,还是嘲讽声声,眼底笑意既媚且冷,极紧急时亦是不减,倒真似带了张玉琢的面具;但这张面具这时却在摇摇欲坠,一丝一丝地裂了开来,突然一声大叫,道:“不要你好心!不要……你好……心……” 叫第一声时,尖利刺耳;第二声却一下子低了下去,在那一瞬,她已看清了檀羽冲的模样,“你好”两字竟是字字发抖,掩也掩不住的哭腔,风中听来,直如抽咽。 檀羽冲却没有回头,依然定定地直望着华谷涵,双唇轻颤,唇间殷色一层一层,愈染愈是浓艳,显然已将牙关咬得腥甜四溢,才硬撑得住这般站在这里。华谷涵只觉眼底喉头同时灼流狂烧,再不能看,却也说不出话,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猛地点了一点头。 这一点头,何啻千钧,檀羽冲轻笑了笑,低声道:“谢……”身子一晃,向后便倒。 他恍惚中仅余的武者本能,伸手只想撑住什么,然而手上一暖,扶到的不是硬梆梆、湿淋淋的遍地碎石,却是一条男子坚实的手臂。 这时间,别说赫连姐妹在侧,便是北五南七十二省武林豪杰一时齐至,众目所指,华谷涵也要先扶住眼前这人再说。臂弯中猛然一沉,凉风混着血腥气扑上脸来,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一如昨夜,抱着人慢慢坐倒在地,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本来他失神之时,赫连清波大可转身便走,偏是仍旧中邪着魔一般站在那里,恶名江湖的玉面妖狐,这一刻竟然不过是个不知所措的少女,双目直瞪,神情眼光,一片都已乱了,忽然嘴唇连颤了几颤,尖声道:“不过……不过是换盅裁衣之约,我都忘了,你还记着做什么?你……你……” 换盅裁衣,俱是女真的婚俗,一如汉之三媒六证。若行此礼,婚期便在一月之间了。在场之人心头一齐大震,谁也想不到无数莫名之后,原来是这样一桩连说,也不当说出了口来的往事。 而这一刹那,华谷涵陡然一窒,也已隐约想到,这件看似郎才女貌的婚姻所以不成,只怕所赐之人,便是那个表字元功的金国皇帝。 檀羽冲听着她的声音,却只是轻轻地无声地笑,慢慢抬起眼睛望着了赫连清波,发丝飘风,拂过脸颊,掩去了唇边新溅的血痕。 赫连清波直勾勾地对着他的目光,终是一步步走了过来,在他身边低下了头去。 华谷涵默然转头,他究竟是守礼君子惯了,这时虽无法相避,这番耳语,却也决计不肯去听。只是随风断续,似乎有“辽东”几个字划过,赫连清波的脸色倏然一变,愈听,便愈是肩头颤抖,忽地一下子跳了起身,颤声道:“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为什么只告诉我!你,你才是女真的天骄,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檀羽冲的脸上,却已连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得干净,一双眼睛愈发黑得深不见底,轻声道:“我……还回得去么?”随即垂下双目,转开了头,知道赫连清波生性倔强,不肯扭头,却也必不愿意,让自己见到了她这时眼里的泪光。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4 章 赫连清波呆了半晌,慢慢地弯腰拾起长剑,向他看了一眼,又向华谷涵看了一眼,猛然转身,飞也似地便向城外奔去。 在少女身影逝去的方向,有几句女真语的歌儿随着雨后的风,吹了过来: “阿哥和男人们打仗去了,不回来哎—— 我只有在松树林边等阿哥,等阿哥哎——” 哀伤又温柔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城墙间回荡,渐去渐远,终于不闻。 第9章 番外一·十五夜 “后来小贝子长到十五六岁,识得了当今的皇上……” “那时候皇上他,也还不是皇上……” 十五夜 月华正盛,清光如流水般当空直泻下来,映着长街上无边火光,十里照耀。一片的翠帘绛烛,琉璃华灯,将那本是寒浸浸的月色染上了一层融融暖意,将夜空也照做了白昼一般,正是正月十五的夜晚。 汉家风俗,此夜欢乐犹过于元旦。若在昔日东京汴梁,或江南临安城中,正是满城闹蛾,终夕舞歌,都民士女罗绮如云的时分。但这大金上京会宁府虽然汉风日盛,流苏宝带、珠珞凤头空自垂得满城,却挡不住隆冬的朔气。一入夜时,便已无甚观灯的行人。空落落大街上寒风卷过,灯火光照着积雪上无数足印车辙,繁华是繁华到了极处,冷清却也冷清到了极处。 只有诸家贵府第中,还是乐声四起,灯影纵横,直闹到通宵才罢。那大街北侧灯火最璀璨一处,正是当朝外姓至贵的檀家济亲王府,热闹犹胜了别家数倍。只见暖堂生春,珠帘到地,帘内数不清的管弦新声,妇人儿童一声声欢笑细语,帘外各般烟火星不住升起,将半空铺得浑如锦绣,真不知是人间王公府,或是天上神仙家了。 只有西侧一处院落满园悄然,既未悬灯,也无花火,便一点烛光摇摇,映着半边房中纱窗木榻,榻上、案上、架上、地上堆得满满的都是书卷,无数的纸笔墨砚,绢帛画轴,几乎连个下脚处也无。若不是墙角几只炭火盆烧得正旺,看去几不似塞外北地。有个老家人模样之人叉手立在当地,正没甚表情,絮絮地道:“王妃太太们都说,左右王爷进宫也还未回来,冲哥儿既说身子不好,今晚家宴便不必去了,早些歇了罢……” 那叫做“冲哥儿”的少年斜靠在榻上,只穿着家常衣服,头发也半散着,双目低垂,一页页翻着手里的书看,这篇话听虽听着,也不知是否当真听见了。那家人顿了一顿,静悄悄地也不闻他回答,好没意思,又道:“今日姑奶奶那边也遣人来说……” 女真之俗,呼出嫁女儿做“姑奶奶”。那少年一震,方才抬起了头来,听那家人说道:“……叫哥儿自己记得添衣服。若是烦闷,在家念书练武都使得,莫要性子上来便想出门。天气还大冷着,便是新学了甚么了不起的功夫,冻到也不是闹着顽的……” 却原来那少年父母早亡,只得一个长姐,出阁之时一般地是个大雪天。那日瞧着白雪茫茫,大红的轿子马队越去越远,一个人竟便在城外痴站了半夜;却叫姐姐担心到今日。这时几句说来,少年苍白的脸上也不由一红,轻声答了个“是”字,垂目看着书本,却又不言语了。 那家人被他晾在了一边,好半晌,方讪讪地退了出去。直到足步声已听不见了,那少年低低叹了口气,手一松,那书便跌到了地上,显然方才的心思却也并不在看。只是转过了头,望着窗纱上偶尔一星烟花升得高了,便映得亮了一亮。许久许久,眼中渐涩,倚在榻边,便这般睡着了。 迷迷蒙蒙中,忽觉肩上凉意透衣,好似有人伸手来推。那少年人犹未醒,右手倏抬,冷森森一线风生,却已不偏不倚指向了来人掌心。那人及时收手便罢,否则不论如何动作,都要正撞上他指尖,双指一合,腕骨立断。刹时间指间生凉,已搭在了那人手上,只听一个男子声音轻笑道:“我的小松昆罗,太狠了吧!” 那少年猛地睁开眼来,只见案头烛泪淋漓,一支红烛已烧去了大半,榻前有一人背光而立,正俯身看着自己。烛火映出一身貂蝉裘冠,绯罗大带,腰间锦玉环绶悬着长剑,冷冷生光,正是当朝正一品全套的大礼朝服。 这时分,这小室,这装束,直不知是梦非梦。那少年慢慢坐起了身来,瞧着那男子貂裘上沾染的白霜犹自未消,炭火一熏,已湿了半边,细细水珠滴在自己衣襟上,凉冰冰地不由一颤,道:“外间……可下雪了么?” 那男子笑道:“二更时下的,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那少年还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一阵湿漉漉寒凉直透肌肤,立知三更将近,宫里御宴想来才散,这人分明是顶了风雪急赶过来的。手指不由得一阵发颤,轻轻松了开来,道:“天这般晚,我都睡了,你不……” 他想说“你不必特意赶来”,那男子却并不待他说完,笑了一声,截着了那个“不”字道:“……我不曾知会檀王爷,可轻着些儿。不然大节下扰了人,王爷一怒,把我这不速之客赶了出去可如何是好?” 话说得一本正经,神气间煞有介事,那少年却已笑出了声。济亲王这时也不过才自宫中回转,妻儿绕膝,欢宴未罢,哪里想得到甚么不速之客来了?忍不住道:“完颜大人好谦逊!就算我叔父亲王之爵,也未必能对你龙虎卫上将军、中京留守、光禄大夫、尚书左丞相平章政事如何罢?” 这一连串只把那男子所有的官衔一口气都报了出来,少年的清亮嗓音说来,真如落珠滚玉。那男子哈哈大笑,解了身上佩剑裘袍,扔在一边椅上,随手将榻边堆满的书往地下一扫,移出些许空位,坐到了那少年身边。动作轻车熟路已极,显然出入此地,早已不是第一日了。 这间房原本不大,突然多了一人,似乎便挤得满了许多;炭火熊熊,却也暖了许多。那男子伸手在火上烘着,一面若不经意地道:“若没有这些衔头,也得不了这新鲜的玩艺儿……”自身边拎起一件物事来,又道:“南人贺正使才送来的,你看看,可喜欢么?” 却见他手中是盏精巧结束的宫灯。元宵花灯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年来宋室进贡的也多了,绫罗百花,琉璃五色,种种华彩璀璨都不足为奇。偏今夜这灯一片纯白,四面不是纱绢糊就,玲珑剔透,竟是薄薄的白玉。那男子拿起残烛点得燃了,只一刹,清光四射,照彻眼目,如冰心,如玉壶,却似天上那轮明月,也给搬到这室中来了一般。 灯影摇晃,投在少年脸上,直分不出哪是人,哪是玉。他神气间本来总带着几分挹郁冷淡之色,这时睁大了眼瞧着,眼光流动,才现出了三分好奇,又是他这年纪该当有的,七分孩童般的欢喜。 那男子微笑看着,忽道:“我这节礼可选得对了。但不知,也能要件回礼么?”反手拿下架上悬的一支玉箫,笑着递到了那少年面前,却不说话。 那少年静静看了他片刻,也不再言语,接箫就唇,轻轻吹了起来。 自来箫韵幽柔,况在这佳节良夜,更当奏些“流苏斜掩烛花寒,只为温柔,天上人间”之类的曲子。然少年箫声甫发,那男子便是一震。但听“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一声清冽,飒然而来,拟的分明便是天际乱云涌处,旌旗猎猎,万军迎风的情景。跟着一个拔高,鸣彻天际,飞扬回转,愈响愈清,愈清愈高,隐隐竟有寒气飞扬扑面,如朔风激荡,四野席卷。人在朱门重院之中,那侵侵然金戈铁马之势,却是直冲入耳,如在目前了。 那男子举手壁上,一声声打着节拍,口中漫声长吟道:“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哈!” 一声长笑,箫声戛然而终,那男子已扬声道:“我昔年曾道:一朝扬汝名天下,也学君王著赭黄……可笑!可笑天下至尊,又岂是一袭黄袍加身之可比?必当立马如此,整顿山河,扫尽家国不平之事,才当得起这一声‘天下’,是也不是!” 这一比,意气凌飞,直便是肆无忌惮!忽地却转头向着那少年,含笑问道:“若真有朝一日,雄鹰……将安往?” 那少年凝望着他,双眸如月,直映得满室灯火黯然失色,一字一句,将那一首《雁门太守行》念了下去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 他并没有能够把“为君死”三个字说出口来,因为那男子的手指,已经轻轻地按在了他的双唇上。 好一阵,满室悄然,那男子的手指顺着少年唇角滑过,将几缕纷乱的发丝拂了开去,突然倾身向前,在他鬓边颊上吻了一吻。 男子的胡茬刺在脸颊肌肤上,一丝丝麻痒,好似直痒到了心里去。那少年猛烈地哆嗦了一下,眼前这熟悉之极的一切,突然都变作一片恍惚,再也看不清了。只是觉到有一双手臂拥住了自己,成年男子身上的气息,混着塞上烧刀子酒的烈气,犹未散尽的风霜冷气,一古脑儿,全都冲了上来,却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了里面。 少年抬起的手便停在那男子胸前,只要稍一运力,便能轻轻易易把人推得开去。那男子却既不避让,也未再动作,只是微微笑着望定了他,一句话也并没有说。 灯光闪烁,在少年脸上投下了两排细细碎碎,跳动不停的眼睫的影子。“叮当”一声,玉箫从松开的手指间落到地下,滚了开去,清脆地响成了一片。 白玉灯光华荡荡,照在散落满榻的发间,仿佛每一根发丝上都泛着一个细碎的涟漪,将整间屋子映得一片透明。只听瑟瑟声响,窗外雪花还在不停飘落,随风而洒,溅落一地。 檀羽冲猛地全身一颤,睁开了眼睛。旷野间苍苍茫茫,长风回荡,又哪有第二人在? 在他身边,长江水滚滚奔流,江心倒映着天上明月,浑圆清亮,正是十五。 十五夜·完 第10章 番外二·江山 九年正月,兼都元帅。三月,拜太保、领三省事。 四月,学士张钧草诏忤旨死,问:“谁使为之?”左丞相宗贤曰:“太保实然。”熙宗不悦,出为领行台尚书省事……海陵由是益危迫。 ——《金史·海陵本纪·卷一》 江山 星垂平野,风动林梢,一片丘陵绵绵起伏,向天边横去。此地距北京大定府不足百里,但有金以来,国力唯重于上京,关内城池久无整治,这郊野之地自是愈加荒芜。白日便鲜少行旅来往,一入夜春风犹寒,更无人迹。只山边一簇火光摇摇,映出一支驻军营帐,也不过百余骑上下,但听旌旗毕剥作响,四下长草瑟然,只是说不出的寥落之意。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5 章 居中大帐有一人凭案独坐,烛火跳动,将他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下,摇晃不绝。风声猎猎,自帐门间吹拂进来,吹得鬓发衣袍沁凉一片。谁能想到便在前月,这人还是上京位列三公,权重当朝,风头一时无二的人物? 忽地帐门一掀,有名统军官大步踏入,也不施礼,躬身附到了那人耳边,急匆匆禀着什么,凉风拂过,隐约听得几句是:“……京中动向不明,皇上也罢了,便诸家王爷也……大人千万小心!萧留守如今不敢轻离,只怕……无法来迎……” 那人眼望烛火笑了一声,却一抬手,止住了那军官道:“矫诏忤旨……哈!完颜赛里安的这一个好罪名,果然叫人都耐不住了么?”顿了一顿,又道:“你叫萧裕只在北京等我就是。既议大事,又何必急在……一时?” 说到这“一时”两字,眼底冷光陡然一掠而过,如冰如刀,直是亮得惊心。 帐中切切,帐外却是一片忐忑。众兵将戒备固然分毫不敢松了,心中却各自跳个不停。一时想到上京的家业老小,一时又想到一句话便已贬出千里之外,明日还不知又将如何;瞪眼看着彼此脸上,也只是看到无人敢说的重重忧色罢了。 几名值夜兵卒抱着长矛,有一搭没一搭地四下了望,只见山野寂然,星斗满天,东北方天际闪烁斜指的,便是北斗七星了。这星辰是女真人崇奉之神,众兵看着,口中叨叨念念,都是求告之词。方才念了不到一半,忽地眼中一亮,陡见白茫茫一线飒然;春夜空中并无银河,这光华却似观音座下倒了琉璃瓶,天水倒泻,直扑眼前!众兵大惊,心道今夜灵验,难不成当真见了七星之神?一个个张大口还不及叫出了声来,猛地里当头风生,气为之窒,身后大帐帐门陡扬,却现出了一个少年的白衣身影。 完颜亮猛一下立起了身,失声道:“你……”动作太急,将身边几案也带得倒了,在地下砰地一声闷响,这才一震,想起了属下在侧,说话只一窒,但眉梢眼角间,笑意却已掩也掩不住地漾了开来,柔声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他离京时上令严峻,连那少年一面也不及见,这时冲口问得一句,却突觉不对。帐中火光映在少年脸上身上,只见容色如雪,满身的风霜尘土,眼下青晕都隐隐现了出来,竟不知已有几日夜未曾合眼。人虽站在当地,衣衫起伏,还在低低喘息不住,突地狠吸一口气,一步跨前,伸手抓住了完颜亮手臂,疾道:“完颜元……要杀你!” 胙王完颜元,正是当今皇帝亲弟。完颜亮心底大震,还未及说话,猛听四外一片哗然,众兵的喝斥声,尖呼声,刀出鞘声,箭上弦声,脚步杂沓声,如大浪般刹那直冲。而在所有声音之上,一道风声厉啸,如猿号,如鬼哭,便响起在帐幕之外,已向着他后心疾扑过来! 完颜亮陡觉腰间一紧,一个人突地驾风凌云般掠起半空。耳听风啸声便在背后咫尺,后心火辣辣灼得生疼,但便是隔着这咫尺之距,始终说什么也及他不上。猛然脚下一沉,已沾实地,跟着肩上被人轻轻一推,身不由主连退出十几步外,但觉劲风扑面,地下尘土碎草卷起半天来高,热浪滚滚扑面,几乎叫人双目难睁,气也喘不上来了。 他与檀羽冲相识已久,自然知道他武功甚高,但终究只是知道,并不曾亲眼见过了一次。这一刻却见眼前风沙影里,白衣映月,对面那人掌风呼啸如浪,他却似风中片羽,大海孤舟,如凭虚,如凌空,随势起伏,浑无可着力处。那掌风将他发丝衣袂吹得高高飘起,只连衣角也未沾上了半分。 其实方才那人一击不中,见檀羽冲一落半空,立足未定之时,霍地已双掌齐出,掌力吞吐,一招三式,端地是阴狠老辣。然一招将出未出,欲至未至,陡见少年右掌轻抬,人随风起,那人掌力圈转,竟猛地落了个空。 只这一招,那惊涛骇浪般掌中须臾空隙,已是尽落眼底。那人掌势尚不及回,檀羽冲陡地足尖一点,似往又还,衣带振如白虹经天,倏自那人身侧掠过,反手双指一弹,一缕指风不差毫厘,恰恰从那人手掌边斜插而入。那人急忙侧头,只觉颈边寒浸浸冷如流水,一刹那肌肤起栗,几乎直透进了血脉里去。这还是檀羽冲怕他余劲伤到了完颜亮,未敢太过,否则略进半寸,这人只怕便已要倒在了当场。 身形交错,那人转过身来,月光将满脸惊异照得分明。完颜亮脸色倏然一沉,低低自语道:“太师府部下……金超岳?” 他所说太师,乃前朝梁王完颜宗弼,汉人呼作“金兀术”的便是。此人大功盖世,军政独掌,在朝之日,皇帝竟似有如无。自去岁病故,熙宗正要出一口闷气,年来太师府所部或杀或贬,早已流散。这金超岳苦练十余年,却生生被断了前程,如何忍得?今夜之来,求建功而博晋身,已不问可知了。 说这句话时,完颜亮早将此中前后想得清清楚楚,见部下各拉兵刃,已纷纷围到了自己身边,迅即转头,向一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兵瞪大眼听着,似有惊疑难信之色,但主公有命,便掉头上马,向北一路急奔了下去。 短短片刻,金超岳一招失利,已是大惊。当下双掌成弧,烈炎寒流齐吐,将圈子缩小,笼住了丈许之地,掌风激荡,与半空夜风撞在一处,竟如击金石,铿铿然不住作响。 这一变故示以弱,其实正是阴狠之处。只因他功未大成,弥散一广不能相继,内中便有不纯之意,方才所以一招被趁,亦是由此。这时手上已凝住了全副功力,却只取守势,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若敌手以为他是生了怯意,中宫冒进,那便要立陷阴阳双气流旋涡中,一瞬暴起,如何可当? 亦在一瞬间,金超岳冷眼屏息,却见对面月照雪色,那少年唇边忽轻轻地笑了一笑。 金超岳只一愣,猛地里长袖扶风,檀羽冲一掌倏然递出。方位时机,妙到巅毫,正是那阴阳双气轮转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空档。 这掌法相生相济,厉害处在此,破绽之生却也在此。金超岳猛吃一惊,但见这一掌平平常常,看不出有甚后手变招;掌风流荡,却如桃花林里落英纷坠,飘忽不定已极,直难分辨要从何处避、何处挡。百忙中迫得双掌疾并,阴阳二气一合,掌力陡然强了一倍,抬掌当面便接。 他明欺对方年少,功力再深当也有限,这一来硬接硬架无取巧处,只要侧身一避,便失先机。然而瞬息间半空双风一撞,金超岳身形陡震,眼中只看见月光射落,正照在檀羽冲手上;他本来生得不似武人,这只手淡淡的无甚血色,月光下五片指甲都如透明的,更加全没半分杀气;然便在五指掌心之间,一道温熙熙,暖洋洋的气劲,已经直透阴阳双流,无声无息,径逼金超岳前心! 众兵将睁大了眼看着,四野半空一片悄然,连喊叫都已忘了。猛只见金超岳身形摇晃,急退了两步;却站不住脚,晃得一晃,又退两步;脸上神情古怪,似欲呼叫,只一张口,气息陡泄,蹬蹬蹬又退出三四步外,一霎时脸色急变,心中已轰轰响做了一片道:“……纯阳罡气!” 这一退,众军各挺刀枪,便欲合围,金超岳眼角瞥处,暗道:“这小子才多大年纪,他日长大起来,那还了得……啊哟!不好!”势再不能多停,足下猛顿,便借着后退这一股冲劲,猛地飞身自众军顶上掠过,头也不回,向北便急奔而去。 轰地一声,遍地声浪这才爆起半天,高呼声声,直搅得夜半山风也热了。 却只完颜亮不及说话,先抢步握住了那少年的手,看着檀羽冲向他一笑,摇了摇头,这才轻轻吐了口长气,还未开口,骤听欢声中马蹄踏翻,直扑阵前,正是他方才遣去查探的那兵卒,人不及落鞍,已颤声大叫道:“大人!大人说的不错,北边约摸有两千骑正向此来,没打旗号,都做汉人打扮……可那领头官儿小的认识,正是胙王部下东北路的猛安!” 猛地呼声俱止,万籁皆寂,山风呼啸之中,只听得完颜亮缓缓地道:“好,好,好!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只一句,众将心中都已雪亮。今夜杀人,金超岳不过是个引子,得手了便罢,不得之时,这两千骑大兵一至,亦无幸免。那时节死无对证,行台尚书便是赴任途中遇盗身亡,皇帝正在厌弃,绝无彻查。而此地属大定府所辖,北京留守萧裕第一个脱不了干系,完颜亮朝中势力,便可一夜间除个干干净净了! 这窒息般沉寂也只一刻工夫,众将乱纷纷拔刀带马,都抢到了完颜亮身边。有的道:“主公速走!我们这里挡得一刻是一刻!”有的道:“这里离大定府不到百里,只要撑到天亮,萧留守若得知消息,派兵来援时,便有救了。” 喧声扰攘,只是所有语声之中,却都带着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却是谁对自己这计,亦不敢说了一个“成”字。 陡只听一个声音冷然开口,也并不如何高亢,然只一声,竟瞬间将满山喧嚷尽数压了下去,道:“走不得!” 霎时间,众兵将震得胸中生痛,耳中激鸣,不由自主一齐噤声望了去,但见月下少年神色峭然,抬手指着了山下夜幕茫茫,道:“此地东西皆是平野,全无遮拦屏障,单凭马力,不必百里便已疲了。若是向南……落梁河又当如何?” 众将这才省起,心乱中竟生生忘记了南侧地势,若成背水,一人无幸!敌方选在此地伏击,当真是煞费苦心。刹那只如霜流过境,人人面色铁青,耳中那少年的声音,却还在一字一字地响道: “不能走,何不——战!” 这一语全军皆惊。在场虽然都是完颜亮自做中京留守时便选在身边的精兵,但满打满算,也不过一百七弱少年,无一战而轻言战,却当真横不下心,将这性命轻轻易易便交在了他一句话上。 只听完颜亮的声音淡淡地接口道:“……我信!” 这时间星光渐微,夜色愈沉,将要过了四更。二千余骑蹄下尘土扬翻,不片时,完颜亮营中火光遥遥可见,相去已不足十里。中军那猛安立功的心切,在马上扬鞭叱喝,不住催促众军加速。却忽见眼前一花,耀眼红光冲起半天空上,烟尘滚滚,蔽月无光,那边山头上的营帐已是一片火海! 夜风劲吹,似听数不清的惊呼哀叫,急奔乱走之声自火中传来,那猛安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心道知我大军将至,还不及打,便已吓慌了么?放火烧营,又能挡得几时?当下拔刀一举,大声喝道:“弟兄们听着!王爷有令,今夜一个也不可放走,得一人首级,那人的家财便统统都是他的——” 这猛安身边另有一骑,马上人锦衣金带,似个贵官模样,眼中看着,眉头却忽然一皱,暗道:“我素闻那完颜元功险决果敢,乃是做大事的人,何以敌兵未至,便慌做如此,竟连部属也号令不住?莫非,莫非其中……” 只是这贵官还不及说话,众兵听了那猛安一喝,却早已心痒得难搔。女真以战立国,军功之赏最是丰厚,何况今夜敌兵不战自乱,以众凌寡,这般现成的美事何处找去!生怕被人抢先,自己的赏钱就不免要少了几分,当真是争先恐后,呼喝连连,都将马力催到尽处,向着火光方向便猛扑了过去。 只一刻,旷野上千骑乱涌,愈奔愈远,队伍已拉成了一条黑黝黝的长龙。先头奔得最快的百余骑直冲上山顶,最末一骑还远远抛在数里之外。那先到的众兵但见遍地焦黑,火光熊熊,影绰绰照见南方山脚十几骑背影,更急不可耐,足下踹蹬,借着由上而下的冲劲,马鬃都在风中扯做一条直线,已是出了全速。 疾风呼呼,马嘶鼻息声迎风四散,眼见便要喷到了前方奔马的足印上。却猛见那十几骑同声高呼,一勒马缰,忽在平野上画了大半个圆圈,一下子掉转了头来。众追兵猝不及防,急奔之中哪里带得住缰绳?说时迟,那时快,人马直冲数十丈外,陡听身左身右,长草树丛间风声疾起,乱箭如霹雳一声暴雨落,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 夜深,风急,弓箭冷,众追兵全然看不清箭矢来处,何况这收也收不住、回也回不得的全力狂奔之时,便想看,也没半分余隙可看起。大骇之下,只得一个个举刀拨打,狠命前冲,只想脱出这两面夹击、铁钳也似的箭圈,才说得下一步。猛然便在耳边尖利风中,只听哗哗水声直冲入耳,再想勒马,哪里能够!只听“砰碰!”“哗啦!”“啊呀不好!”之声大作,当头数十骑马失前蹄,已是笔直地摔进了落梁河。 背水之势,刹时逆转。而身后弓弦撕裂夜风,已在河岸上响作了一片! 队列末尾众兵坠得远了,隐约听叫喊声随风送来,还道是前军得胜,愈发只恨坐下马不能再生出四条腿来,一股劲儿地猛冲。便在这同一刻,却陡听一片发喊,漫山遍野,四面八方,也不知何处,皆是女真语放声大叫道:“北京留守!北京留守人马!” 众兵大吃了一惊,北京府果然离此不远,但这一路乔装潜行,又怎来得及知晓发兵?混乱中不及细思,大半回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只见黑暗中星星点点,一带旷野山间尽是火头,怕不有上千之数;登时恍如一桶冷水从背脊上直浇下来,心都凉了半截,只想道:“这……这些人马,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实眼前所见,不过是一人点起十七八个火头,虚张声势罢了。这众兵却如何知道!但听对面人喊马嘶,夜色正浓,重重俱是杀声,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埋伏的人马,心上早都已慌了,也只得勉力提刀,掉头来战。这夜北风正紧,本来正是顺风而下、洋洋得意之时,却被这般突然一转,逆风直扑当面,更加双目都要睁不开来。兵法云“十则围之”,这里后部众兵仍有数百之众,然慌乱之中不辨周边,竟被不足百骑来回放马疾冲,生生困在了垓心。但听喝声、蹄声、金戈劈风声冲天并起,暗夜下,阵中已是一片大乱! 前军后军,一时齐陷,中军大队空有千余,却从中截做三段,首尾不能相顾,只被黑暗中不断传来的喊杀之声搅了个不知所措。那猛安连声呼叫,命兵士向前后探听,只一个个地有去无回,那“北京留守”的喊声却是越逼越近。猛然四野间天边一暗,星光尽灭,野火无光,却正是到了无日无月,黎明之前至黑暗的一刻。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6 章 那猛安目难见物,越发冷汗满身,心道:“莫非真是北京人马?今夜我等反要陷在这里,这,这……”怯意一生,便是愈来愈浓,再不欲恋战,急带坐骑,大叫道:“众军!与我合力,都向东北方——” 一个“退”字还未及出口,倏然眼中大亮,那猛安只觉冷风扑面,座下马不由自主踏踏踏连退三步,四蹄跺得地下尘沙飞扬,一股冷浸浸寒意当面逼至,也不知是身侧刀枪反照出的东方云间,还是便落在自己的马前三步,只是白茫茫莫可逼视,一声冷然直送入耳道:“将军留步!” 四个字,那猛安眼花耳鸣,几是下意识地将手中刀一举,忽觉空中似有鸿影一闪而逝,自己身周明明数十兵士围得密不透风,却不知如何,一个个忽地滚落在地,而颈中一凉,侵肌透骨,已横着了一柄明晃晃秋水般的长剑。 千余兵卒眼瞪瞪看着,竟没一个来得及叫出一声,更不消说将兵刃举上了一举。直到那猛安被制,方才回过了神来,离得最近的十几人急挺刀枪,一齐抢上。却只见马上白衣少年头也不回,长袖挥处,那道秋水般光芒一刹射目,已指到了衣甲襟上。 檀羽冲平日从来不用刀剑,这一夜战阵临敌,手中所持却是完颜亮的佩剑。一刹间寒光闪动,那自后掩上的兵卒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腕间凉飕飕只一麻,当啷一声,手中刀横七竖八落了一地,落得太快,竟只发出了一下长响。那猛安得此空隙,刚想要拨马后退,哪料得对方如此快法,才松了半口气,长剑回处,又已指到了他咽喉之上,直是束手就戮,更无半分招架之机。 而那众兵愣在原地,半边身子好似都已不属己有,眼看着刀枪掉在地下,便是无法伸手拾起,然而手腕间好端端地,休说流血,连皮都不曾破损半分,却哪知方才一剑,正是这天下一等一的点穴功夫! 主将被擒,阵中愈发乱作一团。天边清亮亮破晓光中,只听四野高呼:“投降的免死!”众兵再无斗志,纷纷丢了兵刃,下马请降。两千之兵,一夜尽破,竟不曾走脱了一人一骑。 陡在这一刻,风声忽停,四周长草间的唧唧虫鸣骤然沉寂,却只闻尖号声平地拔起,一道沉重无比的掌力劈荆破棘,尘土激飞,向着当先立在阵前的一骑马上,直扑了过来! 来的正是金超岳。 他夜来混在众兵之中,险些也一头栽进了落梁河里去。仗着武功高强,好容易冲回中军队来,却只遭了这一场大败,如何甘得下心?目光横处,只见十步外数马并立,当头那人正是完颜亮,一瞬间已打好了主意,裂口而笑,骤自乱军中跃起,一掌便击。 这一掌猛恶之极,风未沾身,气为之窒,无数碎草尘泥劈面乱飞。完颜亮手中并无兵刃,便是有,也挡不住这一掌之威,急勒马后退,又哪里避得开去?其实掌力直逼,尚有一线之距方才击实。然而这一线性命俄顷,身边十丈内除却兵卒惊呼,更无他人;要抢在掌风之前越过这十丈之地,便真是大罗神仙,也决计不能。 然,人不能,剑能! 猛地里呼地一声,厉啸破空,陡见冷光反射,遍地朝阳金晖竟化青色!檀羽冲掌心长剑脱手而出,地下一道沟壑刹那土陷三尺,直掠十丈,径插向了掌风之中。 只一刹,剑至,掌落,剑风击掌风,双风相撞,半天空铿然一声巨响,震耳酸心。那掌风吃这一阻,只稍慢得一慢,便在这须臾迟缓,檀羽冲足下猛踏,他坐下马吃痛,后蹄蹬地,平地纵起一人余高;骤然人借马力,如一支雪光也似利箭疾射十丈之地,横身已挡在了完颜亮身前。 但就在沾地的那一瞬,少年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向前便是微微一倾。 他自上京惊觉杀机,千里急奔,不眠不休早非只一日,这连夜激战一起,休说未满十七岁的少年,真个铁打的人也要支撑不住。当时纯阳罡气出手,便是求速战速决。只碍着金超岳老于江湖,一时失利,过后细想便觉不对。此刻见了这足下一倾,早知他丹田中力尽之意撞了上来,当下狞笑一声,左掌仍是对准了完颜亮直落,右手却倏然变掌为指,使出大擒拿手法,便去抓檀羽冲左臂。 这计较极是阴毒,檀羽冲若要顾身后之人,便顾不得自身。一霎时劲风割面,但见少年身形剧震,果然不敢让开,右掌只一抬,双掌空中乍对,砰然巨响,狂风四溢,两人身形一齐晃了一晃,而金超岳五指成钩,已搭住了那少年的左腕。 练武之人腕上寸关尺脉门若是被扣,任你天大功夫也使不出来,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金超岳心中暗喜,指上一紧便待运力,然便在这一刻,陡见对面少年身子一颤,唇泛血丝;一瞬间指下脉息竟而全消,不由大震:“他竟有颠倒穴道之能?”心知这半身经脉一闭,便自己拿住也是无用,还不及撤手,猛已见檀羽冲右掌一立,掌势如剑一掠而下,直削两人双手相连之处。 金超岳骤然心惊,情知对方掌上运了真气,锋锐实不下于宝刀利刃,若叫他削上了,一般地也是切指断臂之祸。更可惊者,两人瞬间咫尺,以金超岳惯经大战,竟看得心头一阵发悸,眼前少年落手之狠,势无可回,简直是要连着他自己的那只左手也一并削了下去! 金超岳之出手,除了不忿夜来之败,满心为的也不过“功名富贵”四字,却怎肯当真与他拼命?脸色一变,迫得脱手甩开了檀羽冲左腕,腾身急退。只是他快,那少年更快,后退只一步,眼前千重幻浪,如影随形便至,嗤嗤两声,金超岳衣襟已给生生撕裂。这看似飘忽的掌风,实是凌厉已极,金超岳更不及避让,只觉肩头万点冰针直刺入骨,云门穴上早被拂中,哎呀一声,仰天便摔了下去。 偌大沙场,千百兵士,直到这时方才“呵”地一下,一片都叫了出来,各自猛喘了几口气,方才那片刻,竟是连呼吸都已看得忘却了。 却听完颜亮一声大叫,那少年便跌落在他怀中,日光映去,脸上已无了一丝血色。 那贵官并统军猛安被押在一旁,还在气喘连连,脸上虽撑着不肯显出了惧色,心中却只跳个不住。却见完颜亮放下怀中少年,起身走了过来,眉宇间毫无怒色,反带了抹淡淡笑意,洒然自若,竟和他平日上朝一般无二。一抬手,将虎视眈眈看住他二人的兵卒尽遣了开去,向那贵官微微躬身一礼,道:“驸马,请了!” 那贵官吃了一惊,他方才明明见到完颜亮张臂抱住那少年时脸色大变,声音都已颤了;哪料一转身便行若无事,由不得中心栗六,惊疑愈甚,却听完颜亮又道:“一路远来辛苦,府中长公主玉体可还康健?”声声含笑,若是闭目听来,真当是朝堂散后的随意闲话,哪里想得到是在大战方罢,生死未知的战场上? 那贵官名唤唐括辩,尚御妹代国公主,正是当朝的驸马都尉,这时无法不答,只得道:“多承动问,实不敢当。完颜大人麾下无虚,我等败得心服口服,大人又何必再有此一笑?” 完颜亮摇了摇头,神色间分毫不动,仍淡淡地笑道:“岂敢。驸马今日才得免了一件天大的祸事,亮真心相贺,哪有他意?驸马可不要想左了才是。” 唐括辩已知他必有深意,但心中瞬间无数盘算,只猜不到端倪,便道:“恕我驽钝,这祸从何来,倒要请大人指教。” 完颜亮抬眼望天,缓缓地道:“今朝中诸王,出身人望,皆以胙王居首。一日山陵崩,便要视大位为他囊中物。驸马以为,除了我这挡路之人,水到渠成便再无可虑,是也不是?” 唐括辩脸色倏然大变,应道:“这……这……”连顿了几次,只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原来当今熙宗皇帝只得一子,却于年初早夭。自太子薨后,帝后不合,皇帝更一日日的酗酒杀人,行事昏乱,诸王以下早已各怀异心。而倘或事成,那时皇帝无嗣,兄终弟及,第一顺位的继承者正是胙王。唐括辩素有大志,既隐以胙王为来日之主,便虑着完颜亮权势手段,正是心头大刺,好容易等着这个贬谪出京的机会,岂肯放过?哪料大败之余,更被一语道破,他身为当朝贵胄,风波惊变不知见过了多少,这时却由不得喉头发干,双手发颤,只听完颜亮笑道:“驸马,你错了!” 唐括辩用力吸了口气,定下神来,方道:“不敢请问,错……在何处?”嗓音干涩,却还带着了些许颤抖。 完颜亮只如不见,自顾自仰天望了半日,突然笑意一敛,眼中冷光迸射,森然道:“兄终弟及,天经地义,若有成之日,驸马以为胙王心中所念的,还会有区区一个拦路之人么?” 唐括辩猛地一震,只听完颜亮声如寒霜,不疾不徐地说下去道:“自古天威不可犯,非其功者无赏,而涉其隐者当除。驸马以长公主为王之亲妹,便无此忧么?错了,错了!天家无骨肉,而况姻亲?大事若成,朝中人心正须儆之。亮虽不才,但今日若驸马得手,他日必落人之口实。到那时……驸马亦读南人史书,可听过汉之晁错么?” 一席话,只说得唐括辩通体冰凉,冷汗从背上直淋了下来,听着完颜亮又道:“我知驸马胸中之志,但有一言相劝:凡谋大事者,起于患难,戮于同心,方是大功之所以得成,而富贵之所以得共也。驸马……三思之!” 唐括辩哪里还须三思,被这几句入耳动心,已字字敲在了心上。他起意杀人之时,还只是以完颜亮为来日之忧,然此刻听来,此人心高,高不可言,分明已昭然若揭!忍不住试探了一句道:“如此说,欲成大事,公岂有意邪?” 完颜亮一声长笑,道:“果不得已,舍我——其谁!” 唐括辩再无可疑,慌乱之色不知不觉,已尽数收了个干净。完颜亮不再多言,转身向金超岳看了两眼,忽地又是一笑,道:“金先生以为,这国师之位……又如何呢?” 金超岳大穴被拂,全身酸麻动转不得,头脑却是无碍。完颜亮那番话句句听得清楚,他虽不会掉书袋,但在官场混得久了,言下之意,哪有听不明的。想到唐括辩驸马之位尚有大患,自己小小一个外臣更不必提,想求什么功名富贵,那是全然无望了。突听这一句撞进耳来,正撞上心底的心心念念,抬头与唐括辩眼光一对,彼此念头,都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统军猛安却是胙王部下亲信,这当儿越听越是不对,张口欲叫。唐括辩突地俯身自地下拾起一柄佩刀,大步上前,一刀砍了那猛安首级,带着满身鲜血便拜了下去,与金超岳同声道:“我等……愿奉主公!” 完颜亮眼望远山,只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免礼”的手势,眼底唇角,已是浮起了一丝极淡的冷峻笑意。 = = = = = = = = = = = = = = = = = = = = = 大定府。北京留守司。 夜风自窗中吹进,吹得灯火不住摇曳,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案边对坐两人的脸上,映得面色也是明晦闪烁,变幻不已,只听一人道:“我本欲就河南兵建立位号,先定两河,再举兵而北。今来北京,便是要萧兄为我结诸猛安以应……” 明月在天,烛火摇红,一片的静谧安详之中,这人声音一起,却铿然如金戈动,室中瞬间卷起了一股冷森森无名杀气,正是完颜亮。 他对面那人武将装束,却是北京留守萧裕,听他言语戛然而止,已知其意,道:“如今却被京中诸王先下手为强,只怕大人一起兵时,敌众我寡……而且上意一日不明,我们便多一日的变数,大人,此事果然可虑!” 完颜亮拿了几封书信就灯下看着,看了片刻,冷哂一声,抬手又丢回了案上,道:“我本来赌的是性命,上意有变,也不过天意不归于我罢了。但诸王已然结党,若被他们在京中抢了先机……哼!哼!我……又岂能败在千里之外的一句话上!” 萧裕知他杀机已决,脸色一肃,道:“先除诸王,再图大事!既如此,我有一计,却不知大人……愿不愿听?” 完颜亮转过头来,不由微现诧异之色。他做中京留守时便识得了这萧裕,那时萧裕不过一介猛安,已言道:“人心天意皆归于留守,若有志举大事,我必竭力以从。”自是两人一心,从未有过什么隐瞒客套。为何今夜言语中,竟含着了几分说不出的异样?只一愣,便道:“萧兄有言,亮无有不从,请说罢!” 萧裕看着他的眼光中,却隐隐闪过了一丝忧虑,道:“大人昨夜遇袭,正可以其人之道,还与其人之身。只消择一人先刺了胙王,却将主使推到查剌、阿懒诸王头上,皇帝现今正无人不疑,我等轻轻推一把手,便可叫争位相残,异心犯上之名坐得实了。纵有多少王子,何愁不除?只是……” 话声一顿,那异样却更浓了几分,又道:“只是这行刺之人……武功高强还在其次,难的是一朝事发,一身当之,绝不累大人一言一字,只怕……”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7 章 完颜亮突然全身激灵灵一震,转眼看着烛火,好一阵方道:“金超岳那人是决计不能,余者我京中所结之士虽多,但是……但是……”越说越轻,终不可闻。萧裕望着他摇了摇头,低叹一声,道:“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心中明知,我说的是……” 完颜亮的眼睛,始终看着那跳动不已的红烛,然而不必转头,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萧裕抬起的手,指着的正是那一间檀羽冲躺卧养伤的内室! 好半日,只听完颜亮的声音全无起伏,平平地一字一字吐出口来道:“……但是凭京中那几人,只怕还用不到如此,何不另想他计?” 萧裕皱起了眉头,却想起他是如何抱着那少年直进府来,如何守在榻边一步不肯离开,又是如何听医生言道:“只是一时气血不济,好生休息便无碍”时,脸上方才见了血色,方才想起,还与自己有这一番大事要谈!眼中忧色愈深,终于道:“当真用不到呢,还是大人你……舍不得?” 三字出口,完颜亮腾地一下便站起了身,双眼直盯着萧裕好一阵,却又极慢极慢地,跌坐回了椅上。只听得萧裕声音,还在冷冷地一句句送进耳中来道:“所谓养兵千日,不过外姓王府一个孤儿,王爵也轮他不到,若不是知他随那三和逸士练了绝世之功,大人当朝一品,又何必亲身去交这小小少年?一年多来,大人对他也花了无数的心思力气;何况他是檀王府之人,正可推给外姓王一族,如此良机,此时不用……” 顿了一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又道:“便是当真不舍,且想一想,他日……他日天下都在握,要什么样的将才,还没有么?大人!当断……则断哪!” 良久良久,久到摇曳在风中的烛火仿佛都已冷了,完颜亮只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萧裕双眉紧皱,再欲开口的一刻,方才猛地一震,截断了他道:“萧兄,说的是。” 萧裕立时哆嗦了一下,他与完颜亮相交日久,这句话称呼未改,神色间亦无丝毫波动,但一声入耳,如冰之刺,却分明已动了怒气!只听完颜亮又道:“诸王之事,我自会斟酌。萧兄这计,不必提了!” 萧裕瞪眼看着他,半日方道:“大人你……唉!”那“假戏真做”四字在舌尖上盘旋了几回,终是未说出口来,一声叹息,便反身退出去了。 完颜亮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沉思默默,拿起了笔来。然而突然之间,这安安静静的室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说不出的冷意,冷得发颤,冷得生疼,从指尖一直透进了心底里去。完颜亮抬头看去,手指一抖,那笔便滚落到桌上,笔尖墨迹淋漓,将白纸都弄污了。 那少年便立在窗边,默然看着他。桌上烛火照不到彼处,月光从敞开的窗间射入,却将他一个人都仿佛浸在了无边无际的大雪堆里,一片冰冷,一片惨白。 完颜亮慢慢地站起了身,他二人的言语,曾一个能挥斥千骑,一个能震荡朝堂,当此之时,四目相视,却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许久,许久,才听见檀羽冲缓缓地道:“你要,弑君。” 这四个字,不是问话,却是全无可回的肯定。乍听这一声时,完颜亮目光微微一颤,似乎想转了开去,但也只是一颤,便正对上了他那双眼睛,只点头答了一个字道:“对!” 一字声落,室中又是沉沉静寂,竟比未说话前那一刻还静得可怕。窗间风过,吹得案上烛焰突突跳动,风中一声声越来越急的,却是彼此的呼吸。 “……然后呢?” 少年的话声极低极轻,但在这样的静寂里,一字一字,却似一柄再快不过的利刃,笔直刺进了耳鼓最深处去,深到每一个字上,仿佛都染满了铁锈般血腥的味道,淡淡地在夜风里散了开来。 然后……如何? 宗室操戈,或是血流成河? “你还没有回答,元……功!” 完颜亮全身一震,自相识以来,这竟是他第一次听到檀羽冲以这种语气向自己说话。注在那少年身上的目光,这一刻却缓缓移了开去,投向被月光映得一片清明的夜空,道:“然后……哈!” 月色泠泠,照进完颜亮眼底,那光芒突然好似两点火焰熊熊烧了起来,倏然已直转过身,双目望定了那少年道:“然后……我便要做这大金的皇帝!” “我要一国大事,皆我所出;一国之人,皆我所命。朝堂上那些攘攘大族,居功而恃,固守自封,只知劫掠之辈……又怎知我之天下,何止塞上的一隅旧地!南人说什么戎狄之态,不与华同……哈!哈!我却要这天下之盛,更胜中华。那时以文垂治,一般地也有三秋桂子,以武论功,便有我万里江山!” 这番话初时还是一字一句,然越说越高,越说越急,眼中光芒如流星般越来越亮,无可逼视,已不知是说给那少年来听,还是当真看到了九重乘风,扶摇万里那一刻的自言自语。猛地一顿,眼光愈冷、愈利、愈惊心,便如一天一地狂风巨浪,当头直泻了下来道:“皇帝、百官、宗室,凭他是谁,阻我大事者,神鬼挡路,我便杀神,天意不许,我便逆天!妻孥朋友,统统无不可弃——” 声音高亢到极处之时,突地停了。完颜亮胸膛起伏,不住喘息,向着那少年一步一步踏了过去,轻轻低低地,与片刻之前相比,已轻得几乎听也听不到地,接着说道: “——除了你。” 月轮悄然升上了中天。这夜正是望日,如水清光从半天空铺下来,推开原本落在少年身上的窗棂影子,静静地从毫无血色的前额、脸颊、双唇间照了下来。那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眼睛不是惨白之色,黑黝黝地,黑得见不到底,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完颜亮。只听同样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道:“得与万里江山同列,檀羽冲……何幸。” 这声音所以太轻,却是喉中已干涩到嘶哑的缘故。 完颜亮盯着他那双眼睛,嘴角颤了颤,忽地扬起了一个几乎不似是笑的微笑,柔声道:“江山……江山若是我的,就是你的呀!你喜欢汉人的东西,我们便到南边去,去看桃花春水,六朝风光,好不好?这世上的繁华,天下太平,都只要听你的一句话,好不好?” 一声“好不好”,檀羽冲的身子便是剧烈地一颤。自那日遇上了眼前这人,上京城五百余个朝朝暮暮,曾听他说过多少缠绵的言语,没有一句,比得上这两声这般温柔,这般动听。少年的牙齿咬着自己下唇,齿缝间又腥又甜,已直陷进了血肉里去,却自始至终,吐不出一个字的回答。 这一字,许的是江山万里,还是一个人,一颗心? 直过了长长的一刻,嘶哑到几乎要寸寸裂开的声音,终于自檀羽冲齿缝间迸了出来,一声道:“好。”说了这字,长袖一拂,转身便走。 这个字分明正是,却又分明不是完颜亮一心想要听见的回答。一瞬间忽只觉双手冰凉,方才那阵不知何来的寒意,仿佛正从心底倒流回了指尖上去;急抢两步,张开双臂,挡着了那少年去路。他自十八岁做了奉国上将军,年少高才、风流雅歌之名播动京师,也不知多少名媛贵妇以得完颜将军一笑为荣。这无数的手段,此刻却一分一句也使不出来,脸色语声,都和他那双手同样冰冷了道:“如何?你的话……问完了么?” 檀羽冲一个人便似被什么东西钉到了地下,一动未动,只是默然转开了头。但眼光避得开,声音却是不能,只听得一声一声响在耳畔,如是之近,近得仿佛连完颜亮身上气息也一起扑了上来,缓缓地道:“你便不来问我,方才我与萧裕所说,究竟是真……还是假么?” 大人当朝一品,何必亲身去交这小小少年? 一年多来,大人对他也花了无数的心思力气…… 少年的唇边,突然也扬起了一个全然不似是笑的浅浅笑容,哑声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不会为此杀人,但若是诸王再……对你不利,我也……决不坐视。完颜大人,大可安心无虞,去遂你的……鸿鹄……之志……” 这段话并不甚长,他却断成了数截,说的断断续续,好似有一把最粗砺的锯子在胸中来回挫动,挫得一次,才出得一字,每一个字上,都已看见了重重片片,鲜血淋漓一般。 完颜亮却只是盯着他,便如他片刻之前,一字一字地,问了下去道: “然后……呢?” 檀羽冲始终没有转头,一直绷得笔直,仿佛拉到尽处、将要折断的弓弦般的身子却忽然颤抖起来。他这个年纪,身高虽将赶上了成年男子,人却还未长成,此刻风吹得他衣衫飘舞不住,衣衫下那一个瑟瑟发抖、说什么也停不住、压不下的身躯,竟是单薄得可怜,直抖得连倒映在他眼底的月光也跟着一起摇晃,恍恍惚惚,化成了一片水雾的影子。 然后…… 永不……相见……么? 完颜亮忽然笑了起来,直笑出了声,笑得和那少年一样双肩发颤,只是笑声中却无一分一毫的笑意,道:“若只要如此,又何必费这大的力气?为一国也好,为一人也罢,今夜便有痛痛快快一了百了的机会,你却为何不用?” 呛一声轻响,佩剑出鞘声一室回荡,檀羽冲猛地回过了头来。 “只要一剑,也……不难罢!” 青光摇摇,映着空荡荡的剑柄不住晃动,直递到了少年眼前。那男子的手握在剑锷之下,鲜血便从他手掌和剑锋之间落了下来,一滴一点,溅落白衣,流离满地。 我的小松昆罗…… 你来看看,可喜欢么? 檀羽冲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有他眼中的水气慢慢地滑过脸颊,瑟地一声,跌落在衣襟上,与血滴混在一起,洇开了一片淡红色的水痕,恍惚看去,就似一朵新落的花。 完颜亮低低地道:“……冤家,冤家!”猛地丢下长剑,一把揽住那少年身躯,低头便吻了下去。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8 章 窗扇吱呀,一阵风吹进,案头烛火簌簌跳动了两下,先是一亮,继而一暗,静悄悄地熄了。满室阴影混着月光,便如潮水般一层层涌上,将两道交缠的身影都深深地浸在了其中。 那一个上元大雪夜后,他二人肌肤相亲早不止一次,但每一次,莫不是千般温存,小心翼翼。这一夜,这一吻,却是从来未曾有过。血丝从檀羽冲唇上绽开的伤口溢了出来,一丝丝腥咸的味道,散在粗重混乱的喘息声中,直到天地间万物成空,灰飞烟灭,仿佛今夜蓬莱殿与酆都城有路相通,万千华光照彻鬼蜮,是耶非耶?天上人间,还是地府? 唯一真切的,只剩下了那无边无际,狂涌而来的,痛。 那般狠命、那般发狂,那般不知所措,无处可逃的疼痛,却不知道,痛的是唇上染透的血,是胸中未愈的伤,是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嵌进骨髓中去的怀抱,还是…… 还是什么呢?少年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有随着下体传来的一记一记,无休无止的猛烈撞击,有个声音一直响在耳边,天旋地转,声声句句,重复着那样三个字: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 = = = = = = = = = = = = = = = = = = 皇帝缓缓地俯下身去,直低到嘴唇几乎已贴到了青年的发鬓边,低声道:“你不是说,纵然倾尽一切,也决不要眼睁睁看这南征的么?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曾,来杀了朕呢?” 采石矶头落日斜照,从皇帝身侧照上长江,将江水也映做了一片化不开的红色,依稀仿佛,满江血泪。 回首望断天涯路, 万里江山归何处。 江山·完 第11章 九、余生我已赁多时 第一犁名曰先就乎。乎中无兵。而人自有兵。相伤杀又不死,如是无岁数。 ——《十八泥犁经》 九、余生我已赁多时 辛丑,金主亮率师渡淮。 建康府都统制王权闻金已渡淮,曰:“金起兵六十万,以三十万随国主来,其十万人出战,十万人护驾,十万人夺淮渡江。不可当也,宜引避之。”遂自庐州引兵遁,退保和州。 甲寅,江淮制置使刘锜遣兵渡淮,与金人战。 庚申,金人入和州。权自和州遁归,引兵登车船渡江,屯于东采石。 初,金兵至近效,犹未知王权弃军而归也。城中喧乱,金人闻之曰:“南军遁矣!”遂进兵入城。敌势奔突,军民自相蹂践及争渡溺死者莫知其数。刘锜闻王权败,乃自淮阴引兵归。淮甸之人初恃锜以为安,及闻退军,仓卒流离于道,死者十六七。 = = = = = = = = = = = = = = = = = = = = = = 长江滔滔,江北岸的两淮之地本是南北水陆所必经,自古熙攘,不逊江南。然也正因如此,战乱一起交兵必争,自宋室南渡,卅余年间一日日城破户残,流离满路,早已荒凉不堪闻。至绍兴三十一年十月这一日时,万骑南下,宋军江北防线全溃,但听四处哭声,道路枕藉者,俱是渡江南逃之人。昔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此时将近深秋,这千里江水之北却连花也无,只是风冷日暮,蓬断草枯。一路向南,大路边还听得一处处“爷娘”“孩儿”“夫君”之声,越向村中,便越寂静,破屋上乌鸦啊啊而鸣,远处间或一两声野狗争食尸体的吠叫。白日未落,遍地新鬼戚戚、旧鬼啾啾的哭声,隐隐都听得到了。 这一日暮风旷野之中,却陡起异声。但听金戈劈刺,马蹄踏践;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听不出甚么语句,几乎已非人声,而是困兽笼中,只求一个活命的嘶叫狂吼。便在和州城郊老下河岸边,两支军千余骑人马正厮杀在了一处。 这战局,或者并非厮杀,而只是——杀! 这两军一边裘衣铁骑,正是金军;另一边却衣甲散乱,遍身血迹,显是南逃不及的残部被追兵赶上;一边求生,一边望死,有负伤的、箭矢耗尽的、刀刃砍缺口的,理也不理;抬手擦一把血迹、在倒地伤者身上夺过刀箭,嘶声高呼,一般狠斗。直杀得一个个双目赤红、血汗迸溅,将河水、土地、以至当空气流都卷作了血也似的赤红之色。若此刻真有地底来的无常鬼卒在旁,只怕也要被骇得目定口呆,动弹不得了。 猛听得裂阵撕风,一声清啸自远而近,阵中尘土落叶半天空激飞逆卷,倏地刮起了一阵青色的风! 风乃无形无质之物,哪里来的颜色? 然那一道青色劲风所过之处,刀枪委地,金戈骤消,竟真是望风披靡。当头一名金兵眼前生花,气还尚不及喘上半口,手中一空,整个人突地飞起半空,腾地一响,重重跌落在地,长刀早被劈手夺去。跟着便听声嘶力竭大喊连珠般四下爆起,却无一人一骑,还能接得住这一阵风,一口刀! 风声厉啸不绝,几句急促的对话夹在风中,断断续续地卷过来道: “……华大侠!” “元宜你们……怎会在此?” “我们和柳盟主分头召集江北义军,谁想王权这厮一逃……呸!清霞她姐妹俩去了江上寻水寨兄弟的船只,只要我们能退到江边,到得江边……那便……!” “……好!!” 一声好,风声愈厉,嗤地一响,金军阵大旗自中扯做两半。旗下血溅人落马嘶之声一道狂飙,逆风凌空,眼见着片刻之间,便将无可逆。 却突听又一缕异样声音,轻轻袅袅,在这逼命的激战场中响了起来。 这声音,轻幽幽如人低语,飘忽忽似水流年,渺渺兮鸿离东海,戚戚焉孤雁失群,呜咽宛转,原是箫音。摇动天地的风声、刀声、喊杀声,竟掩不住,也压不去。杀红了眼的千百兵卒,竟是齐齐一震。但觉那箫声近在耳畔,一声一声,直传进脑海,深到了胸腔中去,只震得血脉摇荡,头晕眼花;恍惚有什么影子,在眼前的血红一片中浮了起来。 这幻象,其实只不过一瞬。但在那一瞬,有人看到了对镜梳妆的妻子,有人看到了拍手嬉笑的稚儿,有人看到了缝补着衣衫、不住叮嘱的娘亲,还有人看到了很远很远的,最是熟悉的地方,那是故乡。 是金、是宋、是辽,每个人的脸上,却是一样的茫然之色,手中兵刃不知不觉越挥越慢,渐渐停了下来。若不是血腥气刺眼扑鼻,几乎都想要这般丢下刀枪,扑倒在地,好好地大哭上一场。 箫声轻颤,猝然而终,便在这一刻,那道青色的风猛地一顿,却也停了。 以华谷涵武功,自不会心生幻象,但在箫声入耳那一瞬,不知怎地,双手却全不由自主地,便是轻轻一抖。手中刀离对面数名金兵已不过数尺,这一抖,电光火石间突地手腕一反,不用刀锋,以刀背推了过去。那众兵蹬蹬蹬跌出数步,一交坐倒在地,呆愣愣地犹不知自己这性命,如何竟保得住了。 亦只这一瞬,华谷涵的目光,已和箫声的主人交缠在了一起。 檀羽冲默然立在那里,手指紧扣着玉箫,骨节棱棱,都泛起了太过用力的青白色。脚下几具金兵尸体,不知是不是临死前认出了他,伸出手去,但未及说话便已气绝,只在他衣衫下摆留下了几道鲜血淋漓的指痕。这几道痕迹,便是他全身上下所余唯一的血色。分明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似乎只是这野地风中飘来的一抹游魂,虽未成鬼,早已非人。 直到对着了华谷涵眼光,他唇边方才笑了一笑,微微发颤,似乎想说个“谢”字,却终究,不曾说出了声来。 华谷涵双目直视着他,当啷一声,终于也缓缓松手,将那长刀掷在了地下。 两军阵中轰地一声,如梦方醒。手中犹自抓着兵刃,面面相觑,手心冰冷,却都已无了斗志。众金兵突然齐声高喊,掉转马头,一路急退下去了。 宋军拄了刀枪喘息不住,却也无力再追。心中都道:“只要退得到江边便好……”但此地距长江数十里之距,若在平日,不过一打马的功夫,此刻却举目遥遥,遥不可及。方才退走的金兵不过前锋,大队卷土,只怕展眼即至;而江北岸上休说这数十里,三十万大兵,早将百千里土地踏得尽了,巨石已覆,安得完卵!一个个瞪眼望着江南方向,夕阳所映,都是满目死灰。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19 章 檀羽冲的眼光,却自遍地鲜血尸骸间慢慢转了过来,只这一转眼的时间,脸如霜雪,已是一片冷透了的决绝,忽向耶律元宜道:“少将军,你可有……这和州一带的地图么?” 耶律元宜倏然一震,和身边几员旧将对视一眼,一时间,竟都不知该答不该答。虽明知眼前这人本领,既出此言,只怕当真能替这里众军觅得一条生路,但往日历历,如何便忘,又如何便信?心中之惊、之疑、之怒、之忧、之惧,如潮如浪,更不可抑,却碍着身为主将,断不能在此时喝出了口来。一口气哽在喉头,如火熊熊,几乎尽要从眼中喷将出来了。 檀羽冲只是正对着他这目光,一动未动,一言不发。直过了好一刻,耶律元宜喉中终于狠狠嗯了一声,跨步上前,抽出怀中牛皮地图抖了开来,闷声道:“有又如何?你……哼,你已不是当日的金军主帅,三十万大军当前,还出得去么?” 檀羽冲只如不闻,双目低垂,指尖自图上山林河泽图形中缓缓划过,直指到了西北角上一座山峰脚下,道:“向此处退!” 他声音并不甚高,但那冷森森斩钉截铁般语调中,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耶律元宜一窒,只觉自己瞬间好似变作了他麾下部属,几乎就要开口应是;再定睛看那山峰位置,登时直跳了起来,叫道:“长江在东南方,退往西北,岂不是要自己送进金兵阵去!你!你……” 一言未罢,檀羽冲忽地唇角上扬,笑了一声,森然道:“错了!少将军契丹将门,不记辽统和七年,耶律休哥徐河兵败事乎?” 辽圣宗统和七年,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以、扬名报国的少年岁月里,却也从来从来,不曾这样地跳过。 突地瑟瑟连声,树丛间一阵摇动,两条人影急奔而出,声音压得极低,却压不住那紧张得几欲崩断的音调,向耶律元宜道:“将军,西边山角二里,便是金营!” 一声惊觉,那瞬间的幻梦,刹那消散。众兵乱纷纷起身带马,衣甲兵刃马蹄声飞荡之中,听不到一言一句说话,却是谁,也不曾再开了口。 那边山角外折木为栏,正是十余里方圆的一片大营,但东方渐白,晨曦依稀照来,却不见帐幕、校场、了望台之属,只影绰绰地无数长鬃飘拂,毛皮闪烁,鼻息嘶鸣蹄铁声随风卷荡,恍如闷雷,原来并非驻军,而是放养军马之所。 宋辽众军俯在地下,自树丛缝隙间正看得清楚。已知金军为渡江水战计,骑兵马匹一时无用武地,这山边向阳临水,便尽数养在了这里。只不知那金国贝子一番设计,将己军引到此地,却为了什么? 众人心念未绝,檀羽冲已抬起手来,遥遥指着那马场围栏,冷森森一字道:“烧!” 忽地东方大亮,朝阳一道金晖正射上场边木栏,便在同时,但听风中嗖嗖,上百支箭矢破空而来,每支箭头上皆绑了树枝干草,烧得正旺,一刹时,尽都射在了木栏上。山间扎营,这围栏只是砍来的树木就地绑扎而成,枝叶未去,更无油漆,遇火即燃,不片刻火光映日,烟尘弥空,半边青空尽化赤色,已然烧成了数里长的一道火墙! 这养马所中数十名打草守铺的兵卒突见起火,只骇得齐声大叫,急忙抄起了绳索套杆,抢去赶马。才奔出数步,陡听头顶风中一片回荡,山鸣谷应,只一瞬,好似四面八方都是纵声长啸之声,金锵玉振,响遏行云,直是骇人心魄!众兵只觉耳中有一根利针直刺了进去,不由自己地骇极而呼;抱头掩耳,都摔倒在了地上。 便在这龙吟般绵绵不绝的长啸里,一阵狂风疾扑而至,养马所两扇大门是实木绑就,平日要数名兵卒合力来推,才缓缓推得开来;这当儿却只听砰砰两声巨响,门扇随风而动,来回摇晃了数次,竟一齐翻倒在地,尘土飞溅,登时现出了一条豁然洞开的大道! 自来马匹畏火,围栏一烧,早都惊得慌了,遍地嘶叫声震耳欲聋,左奔右突,只是找不到逃奔之处。突然见大门洞开,耳中更被那尖利啸声震得嗡嗡作响,哪里还收拢得住?刹时间万马失惊,群蹄狂涌,犹如一条滚滚大河,向着山下直泻了下去! 俗语道“一马生风,十马生雷”,惊马一匹已是难当,何况此时万骑奔腾!便是九天上银河堤坝崩塌,天闸开放,只怕也不及这飓风惊雷之势。半边鸡笼山地为之颤,土石纷飞,夹着了山上山下,四野江岸上万名金兵的狂呼大叫,动地震天,俱是:“马惊了!马惊了!” 原来金国兵制,最重马政。凡汉、契丹、渤海等族民间养马,至三岁便以牛羊相抵,交女真人牧之。每有大役,必括于民,及取百官余骑以供战士。以马送官则赏酬极重,上等马一匹银五十两,五百匹以上钞千贯,千匹以上可得一官。但若有外匿及亡失者,处绞不赦。故而金兵空自十万之众,一闻马惊,竟无人不慌,都抢着去追赶拦挡,再没一人多个心思想得到,这马惊之处,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故。 宋辽众军放眼看去,所有人的脸上,已忍也忍不住泛起了狂喜之色。想不到军马一惊,轻轻易易便引开了数万大军,江岸路上必然无忧。各各握手揽肩,一片声都笑道:“成了!走罢!” 华谷涵啸声一收,飘然落地,朝阳映着他飞扬眉目,明亮生辉,也不由一声笑了出来道:“不错,我们走罢!”反手一握,便去拉身边檀羽冲的手臂。 然而他这一握,竟尔握了个空。 在那滚滚不绝,如风如雷的万蹄喧声中,华谷涵只听得那人声音随风飘荡,在耳边轻轻地道:“一过长江,便尽是宋国的土地了。华兄,你还要我……走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一瞬,骤听耳畔风起如割,檀羽冲一掌倏起,扬风、刺目、透衣衫,冰霜遍体,侵肌冻骨,已直按向了他前心空门。 华谷涵猛地打了个哆嗦,不是被那掌力所激,却是心头抑不住的可怕寒颤。然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却已无分毫余隅容他再想,本能反应,反掌抬手向外便架。而两人掌力甫沾,果然立觉檀羽冲劲力一沉,竟是虚招,刹那间借了双掌之力倒飞而起,向着被狂奔马群隔断的山林那一端便掠!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这一掌的时间,又有多长? 便在这短得还不及眨上一眨眼的刹那间,华谷涵眼底心上,已是再没有过的清清楚楚。原来檀羽冲从向着宋军说出退军之计那刻起,便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自己一起过这长江。可笑一日两夜,并马同袍,人就在身边怀抱之中,却活生生地懵然不觉,一直被他蒙在了鼓里!多少弹指飞灰,悲喜生灭,一股脑儿直冲上了胸腔喉头,猛一声激喝道:“……檀羽冲!”骤然变掌为抓,便去拉那人的手掌。 只是他心念虽不过一瞬,但迟了这一瞬,便已不及。檀羽冲衣袖在他指间飒地一掠而过,被风吹得沁凉的布料,竟刮得手指火辣辣生疼,人却已落在十数丈外,隔着翻翻滚滚、仿佛无止无尽的奔马湍流,双目直望了过来。 华谷涵只喊得一声,喉中却在这时哽住了,再说不出第二句话。万马蹄下溅起的沙尘弥天漫地,遮去了视线,几乎连那人的神情也看不清。只是见他似乎微微一笑,解下了身上披的自己那件青衫,双手一震,劲力到处,长衣立时碎作无数布片。奔马风卷,将他发丝吹得高高飘起,那些碎布便在发间身畔飞舞,纷纷扬扬,映着朝阳,好似是许许多多的青色蝴蝶,随风乱卷,一起飞上了天去。 华谷涵只听见自己双拳攥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他若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急冲,或许还来得及拉得住人,但就在这当儿,猛听身后宋军一片发喊,齐叫道:“华大侠!快退,快退!金军御营!” 只见半山间旗号展动,铁骑蹄声隐隐,渐迫渐近,显是已发觉这里惊马乱军之势有异,遣出了御营前来弹压。这鸡笼山并不甚高,半山以下林木伐去大半,自山下也望得清清楚楚,当头大旗上一道苍龙随风翻卷,爪牙怒张,噬人之势直逼眼底,不过片刻,便要到目前了! 檀羽冲猛转头望定了那面大旗,低低地道:“……龙翔军。” 金禁军制,近亲宗室所领诸谋克为侍卫亲军,选诸军之材武者为护驾军,而护驾军骑兵年三十以下者千六百人,号为龙翔,乃是金主贴身宿卫。果然就在那苍龙旗影之后,半山重林之间,赫然一抹明黄迎风猎猎,华盖如云,正是皇帝的御驾所在! 檀羽冲唇上,忽地浮起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微笑,轻声道:“天意……”一眼也不再向后回望,只是缓缓举步,对着禁军马队驰来的方向径直走了上去。 咴咴连声,战马惊嘶,四蹄踏得地下尘沙飞溅,龙翔军众将不约而同地一起勒紧缰绳,眼瞪瞪望着那道身影行来,一步一步,全无停意,口吃道:“檀……檀……”却是问不出、拦不住;面面相视,都默然将马一带,退在了旁边。一千六百御骑,无语无声,便在他面前让出了一条直上半山的大道。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0 章 日光自云间射落,照着半山间一片空场,上映长天,下临大江,将满山锦袍铁甲、宝刀长枪,和居中那一柄华盖照得灿烂辉煌,真如天降。但这不可逼视的明光华彩所覆的,却是一片无边静寂,不闻一人一语,也无半点兵刃撞击,山风呼呼,连呼吸声也尽数掩去。那静寂仿佛是什么有形有质的重物,在空中愈凝愈重,灭顶而来,压得人气也喘不出了。 这正是杀气。 黄罗华盖下有一人遍身戎装,扶剑而立,那一重重能令尸伏百万、血流飘杵的杀气,便凝在他双眼光中,如电如刀,直刺了过来。 此时江山之上、千军阵前,只一人敢与这双眼睛对视的,便是立定在三丈之外,衣袂飘飞,瑟瑟声响,人却一动不动的白衣青年。 良久良久,完颜亮方才沉声开口,一字字说得极慢,但那异样的声调,却叫人胸腔中都猛烈震荡了起来道:“……朕的松昆罗,终于肯飞回来了。这一回要猎的,可是你故国千万儿郎的心肝么?” 檀羽冲身躯猛然一震,日光照见颜色惨白如死,牙关紧咬,方硬生生抑住了声音那一丝颤抖,缓缓地道:“我今日既来,绝不会再伤本国一人。只是还有一句话要说,你……便不肯听么?” 风声飞卷,夹着几不可闻,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这里众兵将,并非皆知檀羽冲在宋国之事,但当日泰山行在,皇帝与济王府贝子曾起了一场天大的争执,护驾之人却几乎无人不闻。那一日风雪狂号,青年语声比雪犹冷,比风更厉,只道:“……你绝无更改,我也决不坐视!檀羽冲纵是尽了这一身一命,也必要阻你……南征!” 亦是沉寂了良久,才听得皇帝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喝道: “你要叛我? 你要叛我! 你——要叛我!!” 三声问,三军胆寒,更无从知晓皇帝因何竟还放了他离去。然此时此地,当面再闻,眼角瞥见宝剑上明黄丝穗不住乱颤,却是握剑的手突突抖动;人人知完颜亮生性冷沉,喜怒少形于色,众目睽睽之中,这分明已动了真怒!江风呼啸,竟比万籁俱寂的静默更加静得骇人。日光下无数汗水晶光闪烁,都自众兵将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金主御驾亲征时,向以诸王并宗室子弟为禁卫统领。此时完颜亮身后一人,正是济王府当今亲王,檀羽冲的叔父檀道雄。这几句入耳,真比旁人还更骇了十分,忍不住一声断喝,斥道:“孽障!当君王之面还敢不跪,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你这逆子真要闹到破家灭族才甘心,是不是!” 檀羽冲并不回答,只是默然向他那满脸死灰,声调都已大变的亲叔叔看了一眼,双膝一屈,便重重跪落在了地上。 完颜亮看着他这一跪,剑柄上那只手也同时握得喀地一响,骨节绽露,几乎连青筋都要迸了出来;声音却愈冷愈沉,森然道:“今朕大军所至,望风披靡,江南已在弹指之间,你若还想说‘南征’二字,便不必了!” 檀羽冲喃喃地道:“南征……南征……哈!”猛然一声惨笑,仰头直视,亢声道:“你心心念念,只有南征,可知来日大难不在江南,却在辽东?自你望战以来,边陲之兵不敢行,万民膏血不足给,兵威固加,树敌众矣!而况自古兵无必胜之道,这里只消有一日之败,人心必摇。那时他国未得,故国成空,只怕异乡之魂,便要落得个万劫不复了——皇上!” 一声呼唤,如鹃啼血,完颜亮只跟着这一声猛烈一震,双目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却一言不发,迈开步伐,向着他便踏了过去。 檀道雄等诸将大惊失色,都知檀羽冲武功之高,隔着数丈也还罢了,皇帝亲身欺近,若他突然起了异志,谁人能当?一片声急呼道:“皇上小心!不可……”然一声未尽,完颜亮猛地将大氅向后一挥,厉喝道:“退开!” 王公显贵之臣被喝斥如此,真与当面骂个“滚”字都无差别。众人面如土色,再不敢言,眼睁睁看着皇帝一步一步,直踏到了檀羽冲身前,缓缓俯下身去,直低到嘴唇几乎贴到了青年的发鬓边,耳语般低声道:“说得好……果然是不惜一切,也要阻朕南征。只是以你的武功,无数机会放在眼前,却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曾,来杀了朕呢?” 檀羽冲脸上本已无甚血色,完颜亮每踏一步,每说一个字,却将他身上生人气息夺去得更多了一分。问话声落,那张脸早已似极了死人,始终挺得笔直的身子却凭他天大武功也压制不住,自肩头而至双膝,一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完颜亮看着他,眼中忽地模模糊糊起了一阵恍惚,又道:“其实,你……” 然而言犹未罢,忽然马蹄声如风疾冲,一骑扑到阵前,大声禀道:“皇上!有一小队宋军趁我军马惊抢到江边,臣等不知他竟有水贼船只候着,这时都投南宋去了!” 轰地一下,纵是御驾当前,也再禁不住窃窃私语声潮水般炸了开来。完颜亮猛然直立起身,眼中恍惚,一分一毫再不复见,只有如灼、如烧、如烈焰,眼光若是有形之物,此刻君王足下十里,必已是火海冲天!手骨攥得几欲碎裂的咯咯响声,和长剑在鞘中不住颤抖的铿铿声混在一处,猛地同时间呛然一声激鸣,佩剑脱鞘,青光迸射,直指到了檀羽冲颈上。 鲜血殷然,顺着青森森的剑锋淋淋漓漓,不停滑落,青年的唇边却现微笑,映着这一片血色清光,直是艳得夺人眼目。 完颜亮突地一声冷笑,笑声低沉嘶哑,几乎已无法听清,脱手扔下长剑,双目直盯着了他,自齿缝中一丝一丝、一字一句迸道:“你想……求死,哪里有这般容易!天子无戏言,我许过你三秋桂子,春水桃花,那便一定会做到。我要你亲眼看着这江山尽在我足下,那时……你既然不愿做我的雄鹰,就剜去双眼,废掉手足,永生永世在我身边做个贱奴,那时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万劫……不复!” 千军栗栗,眼观鼻、鼻观心,更没一个敢抬起头来,却也没一个注意到,皇帝这番咬牙切齿的暴怒言语,竟是从头到尾,一次也未曾用过那个尊贵无比的自称“朕”。 檀羽冲却双目直望着他那帝王,嘶声大笑起来,笑声中眼泪滚滚而下,道:“侮父母,犯天子,死入泥犁。檀羽冲背了陛下恩情,叛了父母之邦,此身早不足惜,又何须你……你来赐我这一个万劫不复!” 完颜亮喉中哈地一声,刺耳酸心,真真是怒极反笑,猛地转头向身后内侍说了几句。众军屏息凝气,只隐约听见了阴森森四个字道:“……宣竺迪罗!” 不一刻,那内侍捧了只朱漆雕盘,颤巍巍走到檀羽冲身畔,单膝跪了下去,手上不住发抖,只碰得盘中物事也叮当作响,却是一坛御酒,一只小小的酒杯。 连檀道雄在内,所有人都道皇帝是决意赐死,不过留他个全尸罢了,不由一起脸上变色。许多禁卫士卒紧紧闭上了眼,已不忍再看。檀羽冲却只向皇帝看了一眼,轻轻一笑,竟并不去拿杯子,伸手抄起了那酒坛来,仰头便饮。酒水顺着他唇角脸颊,和颈上鲜血一齐滴滴点点落了下去,只见得一身溅落,血泪成斑。 完颜亮脸上几已不见人色,突然大步踏前,一把扯下他手中酒坛,扬臂远远掷了开去,啪地一声,在地下跌做粉碎,剩下的小半坛酒水随风迸溅,淌得满地都是。 檀羽冲却全身一颤,突地连双唇都变作了一片惨白之色。 这酒中其实并非毒药,而是那番僧竺迪罗所制的异物化功散,常人服了无碍,但若是练气之士,则一刻之间便内功尽失,形同废人。若在平日,檀羽冲当也不过全身无力罢了,偏是一场重伤大病未愈,又生至悲,医云“思伤脾、忧伤肺”,他病势缠绵难愈,也不过是为此,此时被化功散一激,真如在一根烧得赤红的铁条上泼了冰水,立时便要断做了两段。猛然间全身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丹田里灼热滚烫,如尖刀,如利刃,乱攒乱刺,乱凌乱剐,再无可当! 这一瞬,檀羽冲仅剩的那分力气,只来得及狠咬舌尖,将冲上喉间的一口鲜血硬生生咽了下去,却再撑不住身躯,只一晃,单手支地,五指狠狠抠住了沙土,碎石砾直刺进他指尖掌心里去,那只提得湘管、握得玉箫、挥得万马千军的手,不过片刻,已是磨做了一片的血肉模糊。 完颜亮忽地爆出了一阵全然不似人声的大笑,厉声道:“三军听者!廿日内打造战船,十一月初,督舟师败金兵于东采石。 金始谓采石无兵,且诸将尽伏山崦,未之觉也。一见,大惊,欲退不可。南军呼曰:“王师胜矣!”遂并击金人。金人所用舟行动不稳,且不谙江道,皆不能动,遂尽死于江中。士卒不死于江者,金主悉杀之,怒其舟不能出江也。 丙申,太白昼见。自军中亡归者相属于道,从者众至万余,皆公言于路曰:“我辈今往东京,立新天子矣!” 甲午,会舟师于瓜洲渡。金主亮军令惨急,迫欲渡江,下令:“军士亡者杀其领队,部将亡者杀其主帅。”期以明日渡江,敢后者死。众危惧欲亡,乃计曰:“新天子已立于辽阳,今当共行大事,然后举军北还。” = = = = = = = = = = = = = = = = = = = = = = 绍兴三十一年十二月十四的夜里,长江边下了一场雪。 这雪并不大,但绵绵细细,直下到了十五日的清晨,犹未停息。若在北地,如此一夜雪必已落得千里茫茫皆白。但在这瓜洲古渡口上,虽非江南,却也是山温水软之地。那雪落地即溶,只将泥土草叶都打得湿漉漉地,只有高树枝梢、满江楼船的顶蓬上还薄薄积了一层白色。天光渐亮,便只照见了自天至地,四野荡荡,灰蒙蒙的一片苍白水气,不似落雪,倒似姑射真人一夜落下的眼泪。瓜州虽自古称作“瞰京口,接建康,临沧海,襟大江”的南北襟喉、兵家必争之地,此刻金军三十万大兵空自旌旗半卷、人马如云,但在这纷纷若泪的雨雪中,却也只剩下了遍地清冷冷、空落落、几近凄凉之色。 然便在这一片冷落中,江风疾吹,却陡起异声! 那声音起自金军营帐之中,初时还只是隐隐数十人呼唤交谈之声,然不过片刻,但听自数十而数百,自数百而数千,数千而数万!猛然四面八方,旷野大江,天地河山间,无数喧哗叫嚷声平地飚上半空,刹那间动地催天,崩峦填壑,百千万人齐声呐喊,百千万马匹踢踏嘶鸣,百千万刀枪相碰击撞,百千万脚步踏翻尘泥,一齐卷成了一道汹涌澎湃、势无可回的狂潮。八月十五钱塘江上大潮,或者也有如此声威,但潮水声只是壮阔猛烈,这时的无数喊声,却仿佛十八重地底倒了望乡台、干了孟婆水、开了酆都地狱门;万鬼齐出,悲哭狂嚎,说不出的可惊,更说不出的可怕!而这可惊、可怕、可裂心碎胆的潮水裹着一波一波人头涌动的浪头,正向着同一个方向,翻滚呼啸着狂涌了过去。 倏见江边几道身影飞鸟般掠向金营,足点雪泥,几乎不见痕迹,显然都是当世第一等的武功高手。方到营边,猛见着这般异象,却也不由惊在了那里。好一刻,方才异口同声大叫了出来道:“乱兵!”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1 章 两字一出,几个人面面相视,已不由同声大笑起来,都道:“我等还只说来瞧瞧金兵虚实,不想他们倒自己内乱起来了,真是天意!这一番可要好好看看,金狗是怎样的必败——无疑!” 然而这痛快爽朗的笑声里,只不闻一个人的声音,雪片随风掠过,赫见华谷涵一张脸庞,突地变做了和这天地落雪一样的灰白色。 自那日渡江从军,长江岸上,采石矶头,宋辽多少百姓将士,谁不曾见笑傲乾坤以一当千、浴血奋战之姿?然而这一腔热血、一身豪情,在“乱兵”二字入耳之时,竟然猛地里都化作了一片推不开、挡不住的无边冰冷,直袭上身来,刹那间心肺成冻,热血凝冰,身边同道的笑声话声好似都飘在九天之外,再也听不清了,脑中轰轰然回响不绝,只是叫道: “……他呢?他呢!!!” 华谷涵骤然身形拔起,一道青影如电激射,径扑金军大营! 他这两月以来,眼前胸中只得一个战字,对岸金营那道白衣身影,当真在倦极入梦之时,也不曾梦到过一回,但脑中是不曾想,心中却可是不敢想?他亦不知。所知晓的,只是听被俘的金军水兵言道,那日武林天骄军前见驾,并未被杀,但囚于何处又是遭际如何,那兵便也期期艾艾,再不知所以了。 直到了此时此地,华谷涵明知同道,明知大义,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冲是何等不智之举,然而便是再也压不住越跳越急、越急越惊、简直便要从口中生生跌出来了的那一颗心!眼前纷纷的落雪,似乎都变作了鸡笼山脚下纷纷扬扬飞上天去的无数碎衣,耳边风声厉啸,却好像是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在一声声地说道:“乱兵一至……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这四个字,几乎已将他近三十年来所有的理智都烧成了飞灰,哪里还听到身后众人的惊讶呼喊!一刹那间,人已直入万军阵中,然而举目四望,唯见帐幕重叠,人头攒动,四外尽是撕裂晨风的狂呼乱喊,这茫茫滚滚的三十万乱军之中,任他武功盖世,却要到哪里去找那一个人? 华谷涵猛然转头,目光所向,正是乱军大浪所涌的方向尽头,那座金碧辉煌的金主御帐! 倏然但见遍地人浪间如电闪,如龙吟,不容发,不及瞬,一阵疾风直掠而过,四外千百乱军狂呼之声,竟同时齐消。却又岂止是风,直是蔽日遮天、飞沙彻地的一道狂飙! 华谷涵心中已再清楚不过,无论檀羽冲落在何处,要寻他时,都必要着落在那金国皇帝身上。这当儿乱兵已起,无人可回,距御帐也不过一时半刻之间,当真是人与天争。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施展过这般快的轻功,万千军卒直抛身后,地下土泥一飒而过,竟不见分毫足印;猛然劲风起直扑大帐,嗤嗤两响,帐门自中而裂,狂飙落,青衫扬,人影现,华谷涵陡地如同钉到了地下,双目直视,一动也不再动了。 只一瞬息,陡然便自极速转做了极静,偌大王帐直是静得惊心,静得连两下对面,一声声急促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听得到。 其实这静寂只是极短极短的一刻,但在对面相视的人眼中,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仿佛已是日升日落、沧海桑田。好一刻,方听得有一个人沉声说道: “你是……那个汉人!” 华谷涵什么也没有说,也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见,这帐中的一切,都像是无数光怪陆离的幻影,在他眼前盘旋飞舞起来,一点一点地,现出了对面那抹寂然不动的人影。 那人便静静地靠在金国皇帝怀中。完颜亮半跪在榻前,一只手抱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那些纷乱的、被汗水浸湿的长长黑发披散下来,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庞,一丝丝地沾在下颌、颈子、肩头、胸口苍白的肌肤上,散开的发梢和他整个身躯,都裹在一件金丝龙纹的大氅下面,那般安静,那般沉寂,无声、也无息,静得几乎连意味着性命的呼吸起伏,都几乎看不到。 却有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这满目锦绣、一帐珠光之间,一阵一阵,直扑鼻端。 在散乱的发丝下面,那人干裂失色的双唇边,金线灿烂的大氅上,直至皇帝的脸颊、双手、胸前,都是一片片、一点点;分明在片刻之前,才自那人胸中狂喷而出的重重血色。鲜红、惨白、明金,三样色彩纠缠在一处,说不出的明亮,也说不出的妖艳,把人的眼睛都灼得剧痛了起来。 血腥气,铺天盖地。 华谷涵半生江湖,刀山剑林经过见过了不知多少,却从未有一次,发觉鲜血的气息有这般刺鼻,竟会刺鼻到让他一个人直挺挺立在那里,全身上下,一分一寸也不敢动。脑中是想道:“他……他这般伤势,完颜亮离他太近,我若出手,只怕……”但除此而外,在他的心里,却似乎还有着什么东西;叫他周身劲力已然全运到了掌心,自己都能听到手上骨骼绷得喀喀轻响的声音,足下青石,块块尽裂;这一掌却始终始终,只是出不得手去。 那究竟是……什么呢? 华谷涵也不知道。 完颜亮只说了那一句话,便也不再言语。两个人、两双目光,都凝在那昏迷不醒,不会有任何回应的人身上。这第二次的静寂竟比前一刻更甚,犹似来自大江最深处、暗流漩涡的潮水,将三道身影都深深地、深深地淹没在了其中。 猛地脚步杂沓直冲大帐,这沉寂刹那惊破。几名禁卫军衣甲不整,满面血汗,大口喘息着狂奔而入,突瞧见华谷涵,也是一愣,但却已无暇再管,只是向完颜亮急叫道:“皇上!乱军转眼就至,再若不走,来不及了……皇上!” 也只一刹那,完颜亮抬头向华谷涵看了一眼,突地脸色一冷,森然道:“走,将安往?”收回目光,又低头向怀中之人看了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一个“箫”字发音的口型,但是并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双臂一振,抱起了檀羽冲身躯,踏上两步,径直递到了华谷涵的面前来。 这刹那,华谷涵双目直瞪着对面,这金国皇帝、祸首敌酋离他如是之近,近到只要他一举手,就可以轻轻易易地把人毙了,然而他却只是看着,看了短到几乎不曾思考的短短一刹,陡然伸手接过人来,在胸前抱得紧了,纵起身形,头也不回地便向大帐外掠去! 江风阵阵,飞雪层层,一点一点地溅落在他怀中人的衣上、脸上、发上,一时间还未消融,只是化作了一层惨淡的白霜,依稀恍惚,好似三生劫火灭后,天地万物,无边飞灰。 华谷涵收住足步,抬手轻轻地与他拭去的时候,只听得身后远远地江风呼啸,金戈连声,回头望去,那座御帐一片冷光,已陷在了漫天遍地、汹涌狂潮般的乱兵之下。 = = = = = = = = = = = = = = = = = = = = = = 乙未,浙西兵马都统制等军反,率众犯御营。帝遇弑,崩,年四十。 第12章 十、故地 走马自燕来报契丹侵扰金国,帝谓大臣曰:“上天悔祸,与国相攻。”陈康伯曰:“……今乃金先请和也。” ——《续资治通鉴·卷一百卅六》 十、故地 金大定二年,秋九月。 是年二月,宋军复河州。三月,四川宣抚使吴璘复德顺军,取环州。州民皆以香花踵道以迎,有流涕者。父老拥马迎拜,几不得行。 四月,淮、襄诸军复得海、泗、唐、邓、陈、蔡、许、汝、亳、寿等十州。 七月,宋帝避位,太子赵昚即,改元隆兴。以张浚执政奏事,众望属之。中书舍人虞允文试兵部尚书、川陕宣谕使,措置招军买马事。又赐浚十九万缗,为沿江诸军造舟费。允文之出使也,与四川宣抚使会于河池,博议经略中原之策。以大军出关辅,因长安之粮以取河南,因河南之粮而会诸军以取汴,则兵力全而饷道便,两河可传檄而定也。 金兴兵得国以来,战胜功取,无敌当世。岂料自采石兵败,国中易主,这短短半载竟是连战,连下,而连败。更听闻宋室新主锐气,朝中主和声为之一空。自长江至淮水,战船绵延数十里,望之如锦,北伐之意明矣。而金使南下,辞意渐卑,已隐隐有求和心。国人纵不敢言,人心早都已慌了。到九月初的这一日,中都城拱辰、宣阳、宣华、玉华四门大开,只见兵甲林立,一重重冷光射日,较平日竟多了数倍。那无数城阙楼台映得一片森冷,都是戒备到十分,几欲在空中生生崩断了的杀气。 然而这森严军容,却掩不住众军脸上隐隐约约、消磨不去的忧色。偶尔对视一眼,各自茫然,谁也不知,今日人还在皇都,明日却将战在何处,那一战又会是胜,还是败? 这几日国中正有一件大事,众军盘查极紧,行人更是一个个提心吊胆、掩口噤声。好半日功夫,方才见一个放得过去,下一个的衣衫行囊都早被翻得底朝天了。 正查问间,众守兵忽见一人自南缓步行来。看他行得不快,步伐也不如何阔大,却不知怎地,只一晃间,便到了面前。众兵都觉眼前一花,风起扑面,呼吸陡为之窒,不由一齐大惊,急将手中兵刃抓得紧了,那领头的小头目大声厉喝道:“什么……” 一个“人”字还未出口,那人竟不停步,长袖一拂,手中一样物事已笔直地递到了那小头目鼻尖前来。 那小头目急退两步,定睛看时,但见那人手中令牌金丝缠护,上嵌的几行小字正落入眼底。只一眼,那小头目脸色大变,瞬间已是一副又惊异、又恭敬、又不敢多说多话的神气,又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道:“属、属下不知是内廷密令,还请大人……” 那人只冷冷嗯了一声,眼光也不斜上一斜,扬长而去,片刻便将那群守兵抛在了身后。却无人看到,他握着令牌的手指瞬间收得一紧,口中极轻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唤道:“檀兄……” 这人,自是华谷涵。这令牌,却是当年北京路旧围场上,辽军阵前,那一个金国贝子的相赠。 在长江北、瓜州渡那个落雪的清晨,他抱了怀中人才到宋营,便听得东海上战报急传,金军水师不知兵变,攻伐愈迫,已容不得他守在那人身边。这一战又过月余,待到华谷涵重回江南之时,却再也不曾见到了檀羽冲。 宋军、辽营、绿林侠义道,多少人一听他问出那人名字,摇头侧目,脸上眼中,尽是不屑之色。只有赫连清云与他私下说起,道当日檀羽冲才能起身,站也还站不稳时,便踉踉跄跄一意求去,自然也无人留他。华谷涵再问得一句:“那他究竟……去了哪里?”那少女眼圈儿已然红了,道:“我也……不知,檀公子他、他只说……‘我纵死,也决不会污了你们大宋的土地!’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便说不下去了。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2 章 到今日重入都门,万事皆非,半载来杳无音讯的那影子突然冲上心头,却是无处回避。青空上云影浮动,投在华谷涵眼底,似乎都是那一个明月夜下,长风动袂,他和那人相视微笑,并马出京的情景。人虽一般地施展轻功,在重重屋宇檐角之上飞也似掠过,身形却是飘飘忽忽,恍如梦游,竟坠在往事思绪里,怔怔地想出了神。 猛听足下一声厉叱,金刃劈风,当当当连声激响,跟着一片低呼水浪般漫向四面八方,都是又惊、又恨、又无可奈何的声气。华谷涵猝然惊觉,急收身形,赫见自己隐身的翼角下现出了一片空场,数里方圆青石铺地,空空旷旷,场边一排兵器架子,数垛箭靶,此外更无别物,正是金国御林军的演武场。 场上有三四对武士各提刀枪,厮杀正紧。只见几名金军衣破帽斜、大汗淋漓,有两人身上血迹隐隐,已然带伤,却是不能退、亦不敢退,还在拼命地左支右绌,奋力抵挡。场边数千御林军分明密层层围得铁幕也似,却无一人出手相援。日光斜照,照见张张脸庞上通红、铁青、煞白,都无人色,只是切齿咬牙,转头的转头,闭目的闭目,都不愿向场中自己兄弟的鏖战多看了一眼。 上首数十人锦衣束甲,显是显贵武官,人人眼瞪瞪看着,虽不能够如众士卒那般摆在了脸上,但衣袖无风而颤,显然袖中拳头都已捏得格嘣嘣作响。当头一人面沉似水,一言不发,正是御林军大统领完颜长之。这千军众目之中,便只有他身边两人落落无事,拈须看着,脸上尽是丝毫也不掩饰的得意笑容。却见一身紫衣窄袄,俱是契丹王公的装束。 原来廿日之前,八月中秋,西辽契丹的使者突然入了金都。 西辽当今皇帝耶律夷列乃一代英主。亲政十二年来国力日盛,威震西北,自花剌子模、撒马尔罕以西诸国,莫不来朝。便在使者入京之日,西北来报,他国中数万铁骑赫赫扬扬陈兵辽夏边界之上,厉兵秣马,展眼便发。而同一日,西夏国书亦至,国主李仁孝虽无明言,但字字句句,借道与辽,联兵将出之意已是昭然若揭。要知金国之变,至今动荡,一力为南宋事尚且不暇,若然西北一旦有变,辽夏渝盟,那不消说什么胜败,只怕亡国之虞都在眼前了! 华谷涵之来,正是为看西辽这一战的动静。 只是西辽军也虑着劳师袭远,不肯轻动。先遣使至金,一则示威,二来也是要看看金军上下的人心。这场比武正是为此。完颜长之空负绝世武功,却一动也不得动,心知皇帝已下了严旨:如今西北万不可乱,唯有结好契丹,以图徐缓。今日之试,不许胜,只许败!若西辽生了骄意,不战而宣,那时许他赔款割地,暂且稳住边陲,全力向宋,方不致重蹈海陵炀王的当日覆辙。 然而此刻这一败,已然败定。完颜长之斜睨着那契丹使者,心中却全无把握,不知眼前洒的这些屈辱血汗,一个“和”字,是换得来,还是换不来? 突听一名西辽武士大声呼喝,他对面金军身上带伤,一刀接架不住,蹬蹬蹬向后连退七八步,已退到了场边众军之侧。那辽兵当真得势不饶人,弯刀一举,斜肩便劈。那金兵震得气血翻涌,眼睁睁看着,手臂却已抬不起来。身边众军齐声大叫,但这辽人身手不俗,刀锋落势如惊雷,刃未至,风如割,逼命展眼,竟是无人抢得及这一刀之厄。 猛地里白影晃动,那金兵身边忽地多了一人。 这人裘帽覆额,默然立在队中,谁也不曾注意了去。但这一瞬身形一动,直如白虹经天,迅捷已极。那辽兵一刀已落,不过三四尺之距,竟比不上他人来的快速,被他一步踏入,挡在那金兵身前。落足不偏不倚,正是刀法中空隙所在,那辽兵之刀本是斜带回砍,此时却被撩在了外门,不及收回;同时眼前一花,一道掌风直袭面门,只觉触脸如割,呼吸立窒,大惊之下不及多想,吸一口气,急纵身后跃。然只一提气,陡觉对方掌力远出意料,冷飕飕、阴沉沉,竟已将自己胸口要穴尽数罩住,全身乏力,这口气竟活活地提不上来,不由大骇。百忙中只得和身倒地奋力一滚,滚出五丈开外,才算是脱出了这一掌的包围。 那辽兵纵身跳起,脸色大变。其余三名武士对视一眼,突地撇下对手,一起抢了上去,同时领头那武士扬声大喝道:“什么人!下场出手,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 右手边两人功力较高,刀势猛恶,当头先至。却猛见那人袖风一动,掌中陡生出了一股柔劲,并不与刀刃接实,只虚虚一引一带,连己及彼,那二人兵刃竟同时兜转而回。一掌挟双刀,如雷烈、如风疾,较之初出刀时劲力竟增一倍,劈面飞沙,只展眼,已反向直扑左侧二人。四名武士同时大惊,不约而同吸一口气,齐运力击向劲风中心,拼得个以多压少,也必要将那裹在一处的刀锋拆开,破了他合力之势方是。 然就在两边兵刃将触未触,劲力才发未及的那一刹,那人掌势一顿,突然逆转! 这一转,阴阳劲力恰成逆势。刹那间掌吐疾扫,虚空间无形气流回荡,竟成漩涡。众武士不及收势,亦收不得势,早一齐卷入他掌风影中。但听方圆数丈风沙激飞,惊呼声夹着风啸一起迸散。四个人,四口刀,八目直瞪,四面齐飞,直跌出了十丈以外,总算刀尖拄地,不曾当众摔了个仰面朝天下去。当地空落落场心,只见风落衣裘,长发飘飞,那人一声冷然道:“大金檀羽冲,领教了!” 轰地一声,平地大哗直冲云霄。这一言,这一人,突如其来,真不啻夜半里潮生、九天上惊雷!一星燎原,万众汹涌,惊、喜、忧、怒,都化作千百人眼中光芒,口中呼叫,铺天盖地,凌空破风,直向着檀羽冲身上一层层、一道道卷了过去。 却有一声短促呼唤,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夹在喧天呼声之中,并无人听得真切: “……檀兄!” 华谷涵这一声,若不是完颜长之也在大惊失神之际,必然早已察觉了他。但叫声已出了口,自己却全然没有听到,眼见耳闻,一个人的心底,都只剩下了足下遥遥,仿佛伸手便可及的那道人影。日光洒落,将那人照得恁般清楚,只见三千青丝随风乱舞,半掩着如纸般白的一张脸庞,额上冷汗晶莹闪烁,顺着发迹鬓角滴滴流淌下来,直落下颈项,将衣领肩头都已打湿了一片。 华谷涵陡然胸口如中雷击,暗道:“他……他的伤,竟是还没有好么!” 而此时此地,千百人皆不能说、不敢说、不及说,乱纷纷冲天哗然之中,只有檀羽冲狠吸一口气,抬手直指,亢声道:“夷离堇萧护,出来答话!” 夷离堇,乃契丹部族首领之号,他戟指而向之人,正是那为首的西辽使者! 那使者只一见他现身,便是一震,十几日来在金主之前、大安殿上也一般侧目斜视的嘲笑之色陡然尽失,隐隐约约,竟是几分说不出的慌乱。猛被这般直指一喝,身不由主,当真向前抢出了几步,只听着对面青年声音如断金、如碎玉、一声声直刺入耳来道: “我昔与贵国可汗当面定约,约以各守疆界,同消干戈,天地日月山川之神是为见证。今天地犹在,日月当空,贵国却背盟弃约如此。堂堂契丹勇士,对青牛白马所许的一国之主,便是这般卑下怯懦的么?夷离堇可肯教我!” 原来天德元年西辽入衅,率大军者非别,正是彼时尚未亲政的太子耶律夷列。金仓促间不足三千骑兵来援。却在两日三夜之间、断粮道、焚积薪、袭大营,斩首上千,俘获无算!耶律夷列亲统千骑往议和约,金军只廿余人来。十七岁的少年主帅一人一箫,直上御帐王座。帐外千军,帐内诸将,一语不敢言,一人不及动,已被他单手拉了耶律夷列,长笑道今日是清平千里,抑或流血五步,只在一念之间,请可汗自择!耶律夷列日后兵威纵盛,但这一日被他硬生生迫得当面许和,永不再犯;这金国的少年,女真的天骄,却是平生再也忘不掉、抹不去的一个噩梦! 当时这萧护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正在太子身边随侍,那少年的杀气眼光,十二年中夜半惊起,犹自胆寒。这时当面重见,冷声入耳,大金河山万里间当真只此一人而已,哪里还有半点疑心?已不由自主地脸色丕变,脱口道:“我国主不过关山路远,误信人言;若知贝子在国,那天地日月之约,焉敢有违!今日莽撞得罪之处,贝子……勿怪!” 当啷啷几声,那几名西辽武士只听得一般心惊胆寒,手上一松,弯刀都跌落在了地下。 在那清脆的响声中,数千御林军睁大了眼睛看着场心青年,突然举起手臂,一起放声大喊起来: “武林天骄!” “武林天骄!” “武林天骄!!!” 这震耳欲聋、直遏行云的欢呼声,华谷涵当年也曾在济州城下听过,却再比不上这时刺得这般耳膜剧痛。那人身影不过十数丈外,竟仿佛比万匹狂奔乱涌的惊马,一条滚滚奔流的长江隔得还要遥远。眼前看去,都已是一片模糊,只见日光射上檀羽冲鬓发衣衫,将他周身都笼在一片明亮的光晕里,真似是女真古老的歌谣中,那从最高最高的天上、享衮河岸边飞下来的七彩鹰神! 这里完颜长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也只得先陪着笑脸,送那西辽使者离去。余下的王公贵官你看我、我看你,却也窒在那里,一时间,谁也不敢先去和那双眸低垂、静静伫立的青年说上一句话。 突听马蹄急翻,一队内侍奔进场来,尖声道:“皇上有旨:济王府贝子归国大功,朕心甚慰,宣,北苑枢光殿见驾!” 又是轰地一声,这一次却与前次的大惊不同,竟含着了几分说不清、道不出的意味。 原来燕京东、南、北三苑皆属宗室内苑范围,倘有外官入苑者,无上下之分,杖六十。完颜亮在位之日,独有这位贝子爷出入无忌,人人缄口;而谁也料不到新君即位,对他的第一道旨意竟然还是这般!所有眼光一齐直勾勾望着,瞧檀羽冲默然随那内侍去了,几个乖觉的早已抢到了檀道雄身畔,一迭连声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令侄得圣眷如此,济王府门楣光耀,更上青云,那是指日间的事啦!” 众人立时恍然,忙都跟着抢上道喜。檀道雄心头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口中谦逊,满脸笑容,都忍也忍不住地漾到眉梢上来了。 只是没人注意到,在檀道雄的身后,那小王爷檀世英虽一般堆着笑脸,嘴角却在不住颤动,袖里的拳头捏得死紧,青筋一条一条,都从手背上冒了出来。 十月既望,西辽使者觐仁政殿,复陈以国书,述通好意;边界之兵但为狩猎游赏故,书到之日,即时撤归。西夏闻辽休兵,亦递书以谢,西北遂安。一场眼见直迫国门的无边战祸,竟在那一人一言之间,轻飘飘地消于了无形。 这消息送入华谷涵耳中的滋味,其实并不陌生。早在当年高台上、军阵中、焚城下、大殿上,早已经得够了。只是他却再不能如当年那般扬眉冷对,说得出一句“各凭生死”的话来。这日明明将离中都,早一刻将此事告于义军知道,但一步一步,便是说什么也行他不快。心中迷迷糊糊,似乎有个声音在说道:若是能再见他一面,哪怕……一面…… 然而便是真见到了那人,却又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正在这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之际,华谷涵陡听背后鸾铃马蹄声激响,一匹马也不顾有人无人,横冲直撞,四蹄踏翻,沿路狂奔了过来。他心内郁结正没理会处,听马势将将到了自己背后,鼻息直喷,仍不停步,眼见便要撞个正着,左臂倏抬,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奔马只一拂! 那马乃北地良种,极是骏健,却也吃不起他衣袖这一拂。稀溜溜一声暴叫,前蹄人立起两丈来高,平地直蹿了起来。那马上骑者猝不及防,侥幸身手甚好,双臂紧紧勒住了缰绳,足下猛踏,周身力道踹定马镫,这才不曾被掀了下去。华谷涵也未料这人竟禁得起自己一拂袖,微觉诧异,回头掠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却见马上人瞪大了眼睛,也正一瞬不瞬地死死望着他,珠光宝气间映出一张又艳丽、又苍白的脸庞,却是那金国郡主赫连清波。 华谷涵只一愣,皱了皱眉头,不欲在此时此地起什么争执,怫然转身便走。却看不到赫连清波在他身后瞪眼望着,脸色愈来愈白,眼中竟如要迸出了一点点冷到极点的寒芒来,突地狠狠咬了下嘴唇,一声大叫道:“……华谷涵!” “华谷涵,你……你还想不想要他的性命!” 这个“他”字传入耳来,华谷涵猛地全身一晃,直如被人当胸猛击了一拳,凭他功夫,竟然立不定足步。脑中还什么也不及想,人已刹那间直转回身,伸手一把抓住了赫连清波手臂,力道之大,竟生生把那女郎自马背上拽了下来,脱口喝道:“你说……什么?!” 赫连清波被他抓得半身剧痛,臂骨都咯咯作响,却直盯着华谷涵,嘴角连颤了几次,突地又像平日那般冷冰冰、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耳语一样轻声道:“你们汉人的英雄好汉,要杀他呀!北五省绿林盟主的如意郎君,竟然不知道吗?” 华谷涵自指尖而至全身,陡然起了一阵可怕已极的寒颤,不由得脱手放开赫连清波,足下踉跄,向后连退了几步,哑声道:“当真?你……你如何知晓……” 赫连清波斜睨着他,眼光忽冷忽热,似是想看他这一问到底是真,还是假装,好一刻方才自齿缝间道:“他那好堂弟檀世英,把他卖给了汉人。我,哼,我是听檀世英亲口所认,怎会不知!”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3 章 说到这里,女郎红唇狠狠一撇,骤然现出了一股极之狠戾的神色。华谷涵心头一瞬间如被冰水,已知凭她玉面妖狐的手段,要叫一个娇生惯养的败家子吐实,决不为难,此事再无可疑。何况他半生以来,荆轲聂政之事不知做过了多少,明知以檀羽冲如今所为,已是北伐大敌,宋国志士欲刺了他,正是天经地义,无话可说之事!然而这个念头,竟似一把烈火,将他全身骨骼血液都要活生生烧了起来,双拳攥得喀然一响,也不知是回答赫连清波,还是说给自己听道:“凭他武功,就是多少绿林之众,也不……” 赫连清波猛地一声尖叫,打断了他,叫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从他上月见了皇帝,太医院……宫里的那些药,简直像流水一样,早晚不停地往济王府派……他、他的身子,一定是出了什么天大的症候,他又一句也不肯说,他……”双手发颤,掩住了口,再说不下去,若不是华谷涵还在面前,只怕已经哭了出来。 华谷涵猝然闭上了眼,北地秋风扑上身来,阵阵生凉,恍惚之间,还是在瓜州渡风雪中抱着那人,雪片和着纷乱飞动的发丝,一丝丝一片片,拂上脸来的感觉。猛地双眼一睁,眼泛赤红,只一句吐出了口道:“他……人在哪里?” 赫连清波睁大了眼看着他,似哭似笑,喉中用力吐了一口气,道:“檀世英说,他是在城外班荆馆……”见华谷涵双眉一挑,立知他不晓得此地所在,急忙又道:“班荆馆从此门而去,西南三里就是,那是……是……” 女郎的声音突然变得低了,低得几乎听也听不清地喃喃道:“那是皇……是海陵郡王……停灵的地方……” 第13章 番外三·桃花酒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唐·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桃花酒 燕京民谚云“一场秋雨一场凉”,才至九月,白日间一场小雨过后,入夜风起,凉气已是甚重。只听得四野瑟瑟,班荆馆墙外大片大片的芦苇都在寒浸浸的夜风里响了起来。 这班荆馆原是汴京城郊的馆驿,以楚伍举与声子遇于郑郊,班荆相与食,故而名之。凡北使至阙,先遣伴使赐御筵于此。金燕京依宋旧制而建,城外便也设了这么一座。但南使之礼迥异,这馆驿建虽建了,却从未用过,只有些老军每日看顾罢了。直到兵变易主,死去的皇帝以罪未正,迟迟不得归葬的旨意,灵柩在馆中一丢便是大半载。这夜的月光透过长窗缝隙,照在那具黑黝黝、阴沉沉的棺木上,风卷起满室尘土,在空落落的地下打着旋儿,愈加冷得人骨头也要透了。 忽地地下火光一晃,人影摇动,几名守馆的军卒举了灯笼走进。才晃得几眼,风从背后敞开的门中吹入,都缩了缩脖子,道:“好冷!好冷!今年凉得可早!”门边一兵忙回手将门扇掩了,搓了搓手臂,口中兀自嘟囔道:“这般冷,若有些酒喝,那便好了。” 原来女真人生性悍狠好斗,酒后愈甚,“每酿糜为酒,醉则缚之,俟其醒。不尔,杀人。”是以诸猛安谋克除节辰祭天而外,明令禁酒。这时众兵听到酒字,口水都涌了上来,却没的奈何。只有那领头的小头目吃这一激,忍耐不住,向着棺木狠狠瞪了一眼,骂道:“活着逞威风罢了,死了也不消停,害老子发到这冷死人的鬼所在来看门儿,酒也喝不上一口。真正他娘的……” 众兵听了这一骂,都不禁皱眉。女真人人信奉鬼神,就算这棺中是皇帝圣旨判定的罪人,但当着死者粗言秽语,仍是忌讳。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忍不住道:“头儿你言语小心着些,这夜也深了,除了人,只怕有鬼要听呢……” 那小头目怒道:“怎样!老子是在瓜州造过反来的,活人尚且不怕,变了死鬼……” 才说到一个“鬼”字,猛听门外呼地一响,遍地飒飒,四外草叶树枝一起乱摇,刮起了好大一阵风。风声回荡,并没有听到人的脚步,也没有一声一句说话,那两扇紧闭的殿门却突地前后摇晃起来,吱呀呀两响,同时开了。 众兵手中灯笼被风一扑,登时熄灭,由不得一起打个哆嗦,头发都要根根竖了起来。急忙双手抓住了腰间刀柄,一面发颤,一面回头去看。却见月光从门外射入,铺得地下一片冷森森的白,只有一条影子长长地映在中间,随风不住摇晃,在影子的那端,正静静地站着了个一身白衣的青年。 这青年自然不是鬼,而是人。 但众兵的哆嗦却是谁也停不住。眼前分明是人,却比那些古老故事里的鬼魂还要安静、还要惨白,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向大殿里走了过来。他身上若是还有像一个人的部分,大约只是那双直望在棺木上,连一刻、一瞬、一须臾、一刹那也不曾移开了的眼睛。 若叫这众兵来选,只怕他们当真宁愿此刻见的是鬼,也不想看到这双一片死寂,在月光下静得可怕的眼睛。 那青年已在棺木前站了好一阵,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说,风中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满室静寂里,众兵挤在一处,眼瞪瞪看着,汗水淌得满背满身,被凉风一吹,真冷得连自己还在喘着气都要忘却了。 忽听瑟地一声,衣衫轻轻一响,那青年转过头,眼光缓缓向众兵扫了过去。那小头目和他双目一接,突地浑身一个寒战,想起片刻之前自己骂过的话,寒气打骨头缝里直冒上来,双腿一软便瘫在了地上,颤声道:“贝子……贝子爷饶命!小、小的在瓜州,不过、不过是跟着大队……都是那些将军大人们干的好事,小的当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做过啊……” 那青年只是默然听着,眼光虽对着这兵,却全没有焦距,不知投在什么地方,又是看见了什么,脸上神情,直是可怕到可怜了起来。那小头目嚷得几句,见他不动,再忍不下去,猛吸口气,连滚带爬地向外便逃,头也不敢回,直溜出班荆馆外去了。 那青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终于开了口道:“有劳诸位,今夜让我一人在此,可……使得么?” 这句话说得太低,亦太过沙哑,余下众兵愣了好半晌,方听明白了过来,一个个忙不迭地应是,往外就走。只有那老兵心下不忍,略一犹豫,凑了上去轻声问道:“贝子在此,可要些纸钱……香烛不要?” 那青年摇了摇头,只是望着那棺材,低低地道:“你可有……酒么?” 这一下可难住了那老兵,呆了一呆,忽道:“贝子也知咱女真的禁令,这时候哪里找去?不过……不过老汉有个汉人邻居,春天时送了些药酒,老汉也不曾喝它。贝子若不嫌弃……”见那青年不应,许是默认,那老兵忙去拿了只酒坛过来,一面拍开封泥,递到那青年手里,一面道:“老汉那邻居道这酒是桃花泡的,活血正好,也不知真不真……” 那青年的手突然在酒坛上僵住了,手指映着月光,竟和月色一般冷、一般的白。人仿佛是在梦中回声一般,喃喃地应道:“……桃花?” 燕京城中桃花开得最好的地方,是皇城的东苑。 那一年四月,这座都城方才建罢,举国迁都,他第一次踏入那御苑的时候,正是见到满园花枝,遍地红雨,好似落在瑶池飘来的绯红云霞里。宫人见了他神情,都围上来笑嘻嘻凑趣道:“这两日桃花开得最盛,贝子爷可也是觉得好看么?”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不如檀卿!” 宫人屈膝,悄悄地退了下去。皇帝便笑吟吟地站在桃花树下,显是今日为庆迁都,酒喝得多了,双眼迷迷蒙蒙,却一瞬也不瞬地只看着他道:“朕说过,会给你这春水……桃花,哈,你看,你看,朕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得……到……” 青年倏地伸出手去,扶住了那立足不定的九五至尊,唤道:“皇上……” 皇帝整个人几乎都伏在了他肩上,忽地抬起头来,近乎无赖地笑了笑,贴在他耳边呢喃道:“皇上?不对,要罚……” 春风吹起粉红的桃花,飘到了青年的唇上。皇帝猛然压下的双唇,便在他的唇瓣和花瓣上一起吸吮翻搅起来。花瓣一片片揉碎在唇齿间,桃花苦涩之极的味道,混着了皇帝口中烈酒的气息,恁般苦,却又恁般利,火辣辣地烧着,烧得青年全身的力气,忽然一丝不留消失得干干净净。树下人影摇错,花雨腾空,两个人已一起摔倒在了落花堆中。 滚烫的双唇,一片片飘落的花瓣,绵绵密密地落上了青年的脸庞、颈项、锁骨、胸口。所过之处,绯痕点点,是花,是吻?忽冷忽热、是火,是冰?这万千世界、满园春华,竟全化做虚无;仿佛便是三十三天此时倾颓,十八重地顷刻陷落,也只有眼前身畔这一个人,一双唇,和一声不由自主、在唇间轻轻逸出的呼唤: “元……功……” “你肯把身体性命给朕,却不肯……不肯再叫朕……这一次么?” 青年猛地一颤,梦已醒了。眼前还是这一坛清酒、一具棺木,而自己正在仰头张口,吞了一口酒水下去,那老军还在身边唠唠叨叨地说道:“……桃花泡酒要没苦味,非放蜜不可,唉,甜丝丝的,可真没酒劲儿……” 原来桃花酒……竟是……甜的么? 青年忽然轻轻地笑了,也不再喝,只是垂下手腕,将坛中酒淋淋漓漓地洒在了棺前地上。酒中的桃花跟着一朵朵跌落下来,泡得久了,早没了绯红的颜色,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下,泛起了一点一点灰白的水光。 那老兵看着他的笑容,不由一个寒颤,不敢再说,悄没声地退出殿去,掩上了大门。 那青年便一个人站在棺木之前,良久,良久,慢慢地转过身,倚着棺材坐了下去,大约是觉得这殿中太冷,倚在那硬梆梆的棺木上,靠得又紧了一些。 “若叫人知道,我战无不胜的小松昆罗原来是个泪娃娃,那可谁也不会相信的,是么?” “所以……别哭……” 室中一片安静,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只有月光从窗间照落,照着青年垂落在地下的白色衣衫,依稀仿佛,就似那些在棺木前落了一地,已失去了颜色的、凋零的桃花。 桃源路,桃花乱落如红雨,况是青春日将暮。 春来万里桃花水,流水落花空相误。 留君不住君须去,不知此地归何处。 桃花酒·完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4 章 第14章 十一、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贺铸《半死桐》 十一、万事非 出燕京南门三里,便是班荆馆。此地虽在国郊,但荒废已久,四外一望,茫茫无际的除了野地,便是芦苇。这时节深秋天气,蒹葭苍苍,白露成霜,一片片将谢的芦花被秋风卷起,飞上了半空。遍地飘飘荡荡的落花影中,只听凄声长叫,天边有只失群的孤雁拍打着翅膀,匆匆忙忙向江南飞下去了。 突地一声幽咽随风而起,却是洞箫的声调。 白茫茫芦花,陡然映上了白茫茫一线飒然,风中卷荡,是人影、是飞花?日光浸染,竟化雪色!明明在秋日晴空之下,这芦荡中不下数十武林好手却齐齐一个哆嗦,都觉不知何处来的寒风狂卷,仿佛顷刻便有严冬大雪兜头直压下来,手中的攻势由不得都是一缓。有几人功力较弱的,更一阵寒噤,兵刃都几乎脱手掉在了地下。 当头几人离那箫声太近,只震得心头好一阵发酸,急运劲力,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备。无奈心中戒备容易,人却一口内息还不曾提起,已觉当头风生,寒浸浸彻骨生凉,眼前不过咫尺之外的白衣身影,连着身边的众同道都猛地消失,唯见如九天上天河翻倒,水浪狂涌,一片白光彻天扑地,猝起横扫。 刹那间,本自高呼酣斗的数十众竟同时消声,但听天地间一声清瑟,是秋风拂叶;另一声冽然,却是劲风迫人。跟着啊呀呀连声骇呼,脚步杂沓,头上几人已跌落尘埃。衣衫上血迹不见,胸前大穴同被拂中,竟无一人,抽得出一分一刻还手的余裕。 而玉箫带风,绵绵不绝,余意所指,跟着又一声长吟如戛金玉,十余件刀剑一起直卷上天,点点寒光乱飞乱舞。后面那十几人更觉寒气侵体,全身冰凉,手臂仿佛都已不属己有,个个或仰天摔倒,或踉跄后跌,冲力之大,把身边几丈方圆之内带得立足不定,呼喝连声,都乱哄哄向后直退了下去。 檀羽冲却猛地全身一晃,手指间突已没了半分力气,向后连踉跄两步,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但觉丹田一热,周身百脉,刹那间痛如刀绞! 他当日在采石矶御帐中被皇帝摧折得狠了,鲜血溅地,一身一命活生生地支离破碎。虽然完颜亮立时后悔,但外伤能愈,经脉脏腑却再也难复旧观。归国以来,触目成痛,药石何用?纵然有完颜雍圣旨之命,那流水般送入王府来的医药,他始终不曾用了一分半样。这几分残存的内息,前次演武场上还出得两掌之力,今日此地,却只一招,已逼得内力尽丧,旧伤狂冲,额上冷汗淋淋漓漓淌落,几乎连站,都再站不住了。 他这伤势,宋国众人自也听檀世英说过。只是武林天骄威名太盛,方才亲眼见一式惊天,更加不敢分毫掉以轻心了去。各自抓紧了兵刃,瞪眼看着,一时间,却是谁也未敢再来试上这一试。 檀羽冲忽地轻轻笑了一笑,转开眼光,向芦苇丛的那一边望了过去。 北方秋天的天空一碧如洗,明亮澄澈,纷纷扬扬的芦花在日光下白得耀眼,就像曾经的长江岸边,那满天纷纷扬扬的落雪。雪片般的影子里,可以看得见远处班荆馆高高扬起的飞檐,翼角上尚未褪尽的鎏金照在日影下,斑驳陆离,依稀生光。 一众宋人面面相觑,咬了半日牙,见他确是束手待死,并无反抗之意了,这才狠狠都吐了口长气,齐举兵刃,步步逼近。猛地里四面八方寒风呼啸,交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当头向檀羽冲直罩了下去。 风声厉啸,无数声音同起大喝,都只一个字道:“……杀!” 然而便在这个字随风乍起的那一刻,猛听芦荡间一阵风起,凌空射日,狂飙也似直卷平地。众人没一个看得清从何而来,又或去向何地,一刹间风起扑面,金铁激鸣,手中一空,断兵残刃直震上天。数十人同时脸面剧痛,呼吸维艰,跌跌撞撞直退出七八丈外,眼前逆光中赫见青衫翻卷,有一人直挡在了檀羽冲身前,一声激喝道: “要杀他,先杀我!” 这六个字一出口,当地无论何人,一齐失色!芦苇荡秋风席卷,刀剑在风中震得嗡嗡作响,而比刀剑锋刃更冷、更利、更摇荡不已的眼光语声,便自众宋人之中直迸出来,铺天盖地,劈头刺面,全都卷向了华谷涵身上。分不清是多少人的声音同时间破口大叫道:“华谷涵!你做什么!” 华谷涵冷眼斜睨,横掌当胸,足下一动未动,也一句话都不回答。他心中早已从未有过的清清楚楚,只要这一出手,便是将自己平生大义、半世英名,都他娘的抛到了脑后。做已做了,又何必多说!只是把一身劲力都运到了掌心,冷冰冰地听着对面众人轰轰然无数喧嚣,有还想挽圜的正在说道:“华大侠!你……你便是为朋友义气,但北伐大事当前,胡汉不两立,却怎可……怎可糊涂到如此?迷途知返,还不晚啊!” 又有极端不忿的鼻中狠狠哼了一声,嗤道:“朋友?呸!谁知他和这金国狗皇帝的……是什么地方的‘朋友’!”这还是被华谷涵眼光所慑,活活吞下去了一半,不然什么难听的言语,只怕都已骂了出来。 朋友……? ……朋友! 华谷涵突然间仰天长笑,声若狂风怒号,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四野鸣响。那七张八嘴的满天嚣嚣之声登时齐喑,这里数十人都是江湖豪客,听在耳中,却只觉肌肤起栗,背脊发凉,诧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一齐狂涌,却无人敢言。只瞪眼看着华谷涵提气扬声,厉叱道:“迷途知返?哈!敢问我迷了何途,竟须知返?今日不必多言,无论是谁,只要还想再踏前一步,那便先见过笑傲乾坤手段!” 众人颜色齐变,便在此时,突听背后一片发喊,有几人飞奔而来,一面挥手大叫道:“城中金兵不知怎地得了消息,转眼便到啦!诸位,快退!” 华谷涵立知这是赫连清波的本领,心中一阵冷笑。果见那边众人咬牙切齿,各自对看一眼,又向他二人侧目瞪了一眼,重重“呸”得几声,却也只得一个个腾起身形,跃进芦苇丛中,不多时便走得看不见了。 华谷涵这才慢慢地转回了身,风吹着他鬓发衣袂,芦花满身,几乎迷去了视线。这片迷茫朦胧之中,他忽觉一阵迟疑,竟然不敢便将眼光直望到了对面那人脸上。耳中只听到秋风瑟瑟,檀羽冲的声音随着风声轻轻抖颤,道:“华……谷涵……你……你……” 一个说不下去,另一个却也听不下去。自相识以来,这是檀羽冲在“华兄”、“华大侠”之外,第一次亲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华谷涵突然只想放声大笑,偏生一声也笑不出来,抬起手来,截断了他的言语道:“你若还当我是……朋友,那便……便什么也不要说了。” 檀羽冲当真一个字也不再说,静静凝望了他好一刻,踏上一步,俯身向他深深地行下了礼去,低声道:“抱歉……” 华谷涵直瞪着他向自己施礼的身影,脑中轰鸣,却响起了片刻之前,那女郎几句带着呜咽的自语:“我去放了那檀世英就是,免得他又……又……当日是他教我和义父,大变将起辽东;万不要南下从军,一日生变,即刻相从,便不失当今之位。好呀,好呀!他自己……自己却偏偏去采石矶做什么?檀世英那混账有一句说得对了,他为什么要回来!他究竟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番话一字字地响着,华谷涵的心便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咫尺之距,身边之人,他曾眼睁睁救不及、挽不回、拉不住的那一片孤心,此时此地,又将如何?终于忍不住哑声道:“……何必对我有愧?檀兄,你该想的,难道不是自己?如今辽兵已退,西北无忧,你纵是要鞠躬尽瘁,也该够了。莫不成,还要再上演一次采石矶之事,你!你才死得了心么!” 华谷涵猛地住了声,这“采石矶”三字一出,他已知说得重了。然而檀羽冲低垂了双眸,一直安安静静地听他说着,没有说话,没有摇头,没有一点点脸色更变,连他的身子,都始终没有一分一毫的颤抖和摇晃。华谷涵却只听见隐隐约约,一点点极轻微的瑟瑟之声,低头看时,檀羽冲一只手垂在身边,五指攥得死紧,一根一根,全无血色,尽都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去。鲜红的血珠正从他指缝间滴落下来,将地下枯草落叶都染红了小小的一片。 华谷涵全身剧震,张了张口,什么也再说不出,只看着檀羽冲抬头向他微笑了笑,那笑容,便和万马军前、青衫碎尽之时一般无二,轻轻地道:“华兄,今日你……是为我性命,但今日之后,无论是北、是南,是胜,是败;你也决不会、决不会在江南山温水软之地,只笑傲那半壁山河的乾坤,不是……么?” 华谷涵窒在那里。好半日,方才仰面望天,长笑了一声,道:“……是。”笑声随风回荡,沙哑已极,却好似是一声长长的悲鸣。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秋风拂衣,一声声猎猎作响。良久良久,谁也不曾转过身去,先做那一个离开的人。 却听檀羽冲轻声道:“你与我萍水相逢,识得了这一场……华兄,蒙你多次相救,大恩不能言谢。他日你洞房花烛的小登科那时,我是决计不能去为你恭贺了。今日……先送这一曲以报,愿君……不弃。”也不待华谷涵回答,将玉箫放到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他指间半干的血迹沾在暖玉箫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箫声却是那般温柔、那般甜蜜,低低地吹起了一支《凤求凰》的曲子。只听得反反复复,往往切切,始终奏着头上两句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凤兮凤兮…… 遨游四海……归故乡…… 归故乡…… 箫声轻颤,猝然而终。檀羽冲的身子跟着一颤,喉中那一口鲜血也终于溅在了箫上,斑斑点点,殷红色压殷红色,新血痕间旧血痕。 华谷涵猛地抬起手来,几乎便要去扶他。但那只手硬生生凝在半空,终于一分一寸,又慢慢地落了下去。檀羽冲也不再回头,抬手拭了唇边血迹,转身缓缓踏入芦花之中,一步步走去。风卷处,芦荡如海,人已看不见了。 这座中都城,华谷涵便一时一刻也不再留,立时起身南下,急赴军前。岂料还未过淮水,陡见遍地残兵,无数宋军丢盔弃甲,倒曳旌旗,乱纷纷地直败下来。华谷涵大惊,寻得个宋军问时,却原来在十日之前,宋军大将李显忠、邵宏渊合攻符离。李显忠先复虹县,邵宏渊耻于功不出己,遂与不睦。待与金兵一接,便按兵不动,流言四散,当夜诸将违令,竟弃城而遁。次日金军一至,李显忠孤军难守,亦率部夜遁。金军乘势追击,宋军大溃,斩首四千余,溺水死者不可胜数。 这便是南宋史上著称的符离之溃。此役败后,朝中人心大动,和声四起,宋主已无心力再战,遂复起汤思退为相,许金和议。一场本自轰轰烈烈的北伐,竟就此告终。 十二月,金宋定盟,史称“隆兴和议”。自是两国罢兵,四十余年不起战事矣。 就在和议立定的那一夜,燕京城满城大雪,城中济王府贝子悄然而去,不知所终。金主遣御林军直寻出三百里外,亦无所获。此后岁月更迭,江湖板荡,更不闻武林天骄之名。 = = = = = = = = = = = = = = = = = = = = = = 第二年春风又绿之时,长江北一座小小的庵堂里,只听得少女声音随风飘散,颤声道:“那、那华大哥你,是要到哪里去呢?” 那日班荆馆变后,狂侠魔女婚姻之约早已作罢。而金宋虽则罢战,笑傲乾坤武功绝世,无人敢在当面提起,但大宋武林道上人人侧目,还与他相交如旧的,也只有赫连家这两姐妹而已。这时华谷涵见赫连清霞扁着小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只笑了笑道:“江湖上不平之事,每日里可还多着呢,小姑娘,难道还怕你华大哥闲着没事做么?”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5 章 赫连清霞咬了咬嘴唇,呆了半晌,又道:“二姐新拜了这庵中的师太做师傅,我要陪她几天,这次江南便去不得啦!是了,华大哥,我这里还有宜哥几件衣服,不如拿给你,路上好穿。”生怕华谷涵出言拒绝,急忙转头跑回屋中去了。 华谷涵心中叹了口气,也只好立在院中等她。一阵风起,吹拂满身,佛堂边一间小室的门忽而吱呀一声,给吹了开来。 华谷涵曾到过这庵中两次,每次都见这扇室门闩得死死地,从不开启。今日多半是主人一时忘记,他自不会欺这暗室,眼光随便一掠,便想转身。然而只这么一掠,突然啊地一下,失声叫了出来,一个人便如刹那间中邪着魔,眼睁睁看着那间房,不由自主,跌跌撞撞,竟是一步一步地,直走了进去。 那小室中空空荡荡,并无别物,只对门放着一张几案,点着两支素白蜡烛,烛火跳动,不住摇晃。案上没有牌位神龛之类,却在墙上挂了一副卷轴,墨迹淋漓,写着四句诗道: 孤驿潇潇竹一丛,不同凡卉媚春风。 我心真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 华谷涵一个人,一双眼,简直已活活地钉在了这幅字上。只见纸张颜色黄旧,微微发皱,显然已在十年以上。而在那首诗末尾,还写得有两行小字道: “驿中见竹可爱,书付霄弟。得卿若此,世间至乐,虽万千不易也。 七月庚申,亮字。” 华谷涵喃喃地道:“霄弟……霄弟……”喉头如火狂烧,好像有什么不愿想起、却不能不想起的事情,正在乱纷纷地直涌上来。突听身后有人唤道:“……华施主?” 华谷涵猛地回身,只见当地缁衣飘动,正是这庵中的主持慧寂师太。他擅闯入室,这师太的脸上却无分毫怒容,只向他看了一眼,又向墙上那幅字看了一眼,涩然而笑,合十道:“贫尼一念尘缘,未能抛尽,叫施主……见笑了!” 华谷涵耳中风声狂号,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好似在很远的地方发着颤,缓缓问道:“师太,敢问这字……这是……” 慧寂师太垂下双目,好一阵,轻轻叹息了一声,应道:“贫尼俗家,原本姓檀……” 华谷涵初次见这师太时,便觉对方眉目间有些熟悉,只是出家之人不好多看,哪里想到竟会是如此!刹那间全身一震,听着那师太又道:“……便只他、他一个亲生弟弟。这……是他与我留下的唯一一件物事,是以……” 华谷涵直盯着那字,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到地道:“这、这‘霄弟’,便是……便是……” 慧寂师太默然点了点头,眼底茫茫,却也想出了神,许久方道:“正是舍弟。他当年识得了那完颜……完颜……识得了那海陵王,那人知他无字,便道:一羽冲天,正当慕逍遥而游碧空,何不用一个‘霄’字?只是除了海陵,世间也无人如此唤他,无怪施主你……不知。” 华谷涵眼前的一切,突然又一起光怪陆离地旋转起来。那一日的瓜州渡口,金主御帐,完颜亮俯身而望,唇边那个无声的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宛然还在昨日。喉头狂烧的烈火焰中,只还问得出来一声道:“那他……他现在……在……” 慧寂师太低低宣了声佛号,口中念偈道:“向来处去,自去处来。来去如一,身无挂碍。阿弥——陀佛——”手拈念珠,什么也不再回答了。 华谷涵也不再问,慢慢地退出了室来。只听得身后赫连清霞不住呼唤,道:“华大哥!华大哥!你做什么走那么急?华大哥!”却头也不回,迈开大步,一路便行得远了。 直走到长江岸边,他才收住脚步,将身上钱尽丢给个摆渡船夫,打了壶酒来,一气喝得干了,进了船舱倒头便睡。 华谷涵很快便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远远的小桥、流水、青瓦、粉墙,有大红的花轿在长街上轻轻摇晃着,鼓乐声一阵一阵,随风传了过来。 那正是他的家乡。 华谷涵家中早无人在,自出江湖,已不知多少年不曾回去过。这时远远看着,只觉心中平安喜乐,信步走去,便想去要一杯喜酒喝。 但越走越近,那小桥流水的影子却像一阵雾气般散了开去,身前身后,忽然真的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什么也看不见了。雾中依稀仿佛,还能听得见音乐的声音。 华谷涵突地打了个哆嗦,他听到的,原来并不是新婚吹打的鼓乐声。 那是箫声。 箫中吹出来的凤求凰的曲子,温柔地,甜蜜地,一声一声,在无边无际的雾中回响着。 华谷涵缓缓地走着,他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这白雾的尽头在什么地方。似乎走了很久很久,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另一条人影,似乎也是在雾里迷失了道路,转身也向着他走了过来。 雾气渐渐散去,华谷涵猛地定在了那里。这一瞬间,他已然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在迷雾中向他走来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那个自己直立在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却是异样陌生,一句一句,缓缓地问道:“你,在找谁?” “你在这个地方,是在找谁?” “难道你不知道,他早就已经死了吗?” 华谷涵大叫一声,醒了过来。风入船舱,吹透青衫,舱外的风声水浪里,似乎还能听得见有箫声在轻轻地回响。 华谷涵喃喃地道:“檀兄……檀兄?”猛地跃起身来,纵到了船头。江心长风将他衣衫乱发吹得不住飘拂,这大江孤舟上,却哪里有那吹箫的人在? 长江水轻拍船舷,滚滚流过。水波倒影,只见着明月千里,碧空依旧。 碧空断·全文完 第15章 番外四·雪纷纷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雪纷纷 隆兴和议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异常的大。 这夜已深,中都城满城悄然。夜色雪色,一并浓得消磨不开,将偌大皇都重重埋在了其中。只有巡夜人经过,一点在风中不断摇晃的灯火,映着口中呵气成霜,才一时间将身侧无边的白晃得亮了一亮。只听足下咯吱咯吱轻响,缓缓走过,没入夜幕,不多时便又看不见了。 仁政殿暖阁中的炭火熊熊跳跃着,和镶金台上数十支红烛一起,照亮了满室。锦帐、兽炉、壁上的名家法书都在烛火中泛着柔和的暖光,却和外间遍地大雪一样,沉沉地静寂一片。偶尔才听毕剥一声响,烛花爆裂,红烛摇摇,在地下投下了几抹纷乱摇晃的影子。 当地两名御林军半躬着身,悄没声地彼此对看了一眼。从方才座上皇帝听得回禀:“东、西、南三门外皆已寻出三百余里,仍不见檀贝子行踪。我等奉命回报,请皇上示下……”之时,便眼望烛火,沉思默默,没有再说过话。手上朱笔握得久了,笔尖朱红的墨汁啪地一滴,掉落下来,在摊开的奏折上洇开了小小一片。 两名军士等了良久,不知皇帝是否发怒,喉头干咽了下,也只得再次低声禀道:“大都统倒曾寻到一名村人,听说落日时在南城外见过一人全身白衣,望着京城大礼拜了三拜,好似贝子的模样。但之后去向,那人也不知了,只说最后见时似是东南方向。皇上,不知是否要……” 完颜雍这才微微一震,自沉思中醒了过来,喃喃地道:“东南方吗……”极缓极缓地吐了口气,放下了笔,道:“罢了,神鹰欲离尘世,岂是人力所可及?你等……即刻回军,不必再找了。” 那两名军士听着,却觉皇帝的语气有些说不出的怪异,隐约竟带着几分疲惫之意,也不敢再说什么,齐声应是,退了下去。完颜雍便低下头去,继续翻阅着案上奏折,耳边殿门沉沉关闭的吱呀声里,却似乎还听得见西辽退兵之讯传来那一日,自己也在这仁政殿上所说的话: “檀卿昔年曾对朕道:国无道,至死不变。今人心望安,国已有道,卿……可还要不变塞焉么?” 那天的大殿中也如此刻这般,静得无声无息。那个人只是默然垂眸,始终没有再回答一句话。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6 章 这回答,被后世称作“小尧舜”的皇帝却也知道,是再也听不到了。 完颜雍倏地合上折子,又吐了口长气,转头向身边内侍道:“传旨,宣小底娄室将海陵炀王灵柩迁至宁德宫,即日于诸王茔域,依礼……落葬了吧!” 内侍急忙应命下去拟诏。完颜雍却立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将那菱花嵌金的窗扇推了开来,夜风吹入,雪沫一片片拂上龙袍。这一场大雪,落得已更加急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雪纷纷扬扬,还在不停地下着。 这一年的雪不单燕京,自塞北至江南都下得漫天匝地,飘飘扬扬,数日不止。或许是上天也知人间止戈停战的消息,山河大地,千万里只有茫茫皆白,已分不出了哪里是金国,哪里又是宋国的土地。 在那长江北岸的扬州城,城里城外早已十室九空。大江边曾经三十万大军扎营之地,三百余日来尘土空落,风雨飘摇,再无人到。若在春日,或许还有荠麦青草随风摇曳。这场大雪却将一切都掩了去,遍地断兵破旗,燹火余烬,半埋在血染的泥污下,落雪层层,被风一拂,便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江水生寒,在不远的地方一声声拍上石岸,水中冰凌相撞,丁丁有声。 这从长江上吹来的风和北方不同,听不到呼啸,只是一阵一阵轻轻地,簌簌地,静悄悄地拂过。天上的雪,地下的雪,便随风一起飘荡,落在踽踽独行的人身上、发上、衣衫上,又一层层落上他身后足印,片刻便已不见痕迹,到处知何似,无复计东西。 乱兵进刃……遂缢杀之……军士攘取行营服用皆尽…… 檀羽冲慢慢停住了脚步,抬起头,向落着雪的天空望去。雪依然静静地直落下来,落得他满脸满身。一身白衣,衣上几乎空荡起来的狐裘,散在衣裘上纷乱的黑发,很快都被雪花覆上了一层,人一动不动,雪便渐渐积得厚了。但活人的肌肤即使发冷,比雪花却还是要热上一点,那些落在他脸上唇边的雪化成了水珠,凉飕飕地,湿漉漉地,顺着发稍滴了下去,落到衣上,和雪混在一起,又一点点冻成了冰。 骁骑指挥使大磐整兵来救,语之曰:“无及矣。”乃止…… 风把青年鬓边的发丝吹上脸庞,被那些冷冰冰的水珠沾在肌肤上,一丝丝地,沿着水滴滑落的痕迹垂了下去。这张水痕纵横的脸上,只剩下一处是干的,干得发涩,干得发冷,在这湿透了的风里,简直干得都生疼起来了。 那是他的眼睛。 从在宋营中听到敌酋授首这一声欢呼,听到满营大笑,满营高歌,满营成千上百庆功的劝酒呼叫声开始,便化做了雪,凝做了冰,一滴泪水也落不下来的眼睛。 乃取大磐衣巾,裹其尸焚之…… 雪下得愈大,一天一地,一片灰白。 这里除了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檀羽冲身上的雪轻轻地飘着,落下了地去。他终于抬起双手,将玉箫放到唇边,吹起了一支曲子,一支千年以前,在另一条滚滚奔流的江水之滨,有个去国之人为国中游魂所作的曲子: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托些。 流沙千里,爢散而不可止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归来!往恐危身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幽都些。 归来!恐自遗灾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箫声呜咽地宛转地响着。这声音在月夜城上,在千军阵前,在芦花海间,曾经打动过不知多少人眼中的热泪,胸中的心。今天在雪中听着的,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从檀羽冲所站的地方望去,影影绰绰可以望得见长江。江上白雾荡荡,雪片扬扬,江南岸沉浸在雾气里,遥不可及,好像是一个比天上、比地底、或者今生来世,都还要更遥远的地方。 江南,江南,江南不见,魂今安在? 箫声停住了,因为青年唇边的鲜血已淋淋漓漓地滚落下来,哽住了所有的声音。血滴划过苍白的手指,掉在地上,那一瞬,灰白的天地间便多了几点明艳耀眼的色彩,但顷刻间风雪吹过,仍然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无止无尽的白。 又一次万籁俱寂的江岸上,只听见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般,在他的身后缓缓说道:“你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霄弟?” 檀羽冲猛然愣住了,然后在大雪中慢慢地,慢慢地,回过了头去。 皇统七年,上京雪。 那一年十五岁的少年愕然回头,只见眼前文士轻裘缓带,踏雪而来,双目望着了他微微地笑,说道:“你就是济亲王府,檀家的小公子么?” 这一笑之后,一十四年,千里河山,万劫,不复。 这时回过头来的青年眼中,却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熟悉之极的,简直不必去看,也知道是他立在那里的身影。 人说思念太过,往往会心生幻象,所以才有潜英石、怀梦草、蘅芜香的故事。但故事里那些幽魂,都是沉默的影子罢了,谁曾听过,幻象竟然会开口说话呢? 这个幻象甚至还抬手摘下了大氅的风帽,如当年一样,双目笔直地向他望了过来。 雪中眉目,历历如昨。只是这张脸从左边额际直到嘴角,斜过脸颊,划着两道长长的刀痕,想是当时斫得甚重,深及面骨,殷红之色犹自不消。完颜亮原本是女真族中出名的美男子,当年风流动京师之时,便不论权势,单凭品貌,也足以叫众家贵妇为他争个头破血流。但此时多了这两道刀疤,连着半边变得凄厉可怖的脸庞,一眼望去,直是既冷且硬起来。 那和这张脸一样冷硬的声音正响在雪中,一字一字地继续说道:“你可是在找,朕死时的地方么?”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7 章 风忽地大了些,将雪片吹得乱飞乱舞,玉屑满天,视线遮得迷迷蒙蒙,愈看不清楚。晦暗的灰白的天光映在雪地上,映不出足下一丝影子。竟不知对面咫尺,这个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幻象,还是什么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呢? 檀羽冲没有回答,他全身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已凝结在了一双眼眸里,盯着了对面那个人、那个鬼、那个幻象,那个不知是何物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女真的松昆罗、武林的天骄,这时每迈一步,身子竟然都是晃的。这短短数步,几乎伸手就可以碰触得到的距离,他却踉踉跄跄,费了好长的一段工夫。眼看着这一步跨出,就要整个人都撞到了完颜亮身上,足下一软,却在雪中踏了个空。 完颜亮一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直到他这一跌,才猛然伸出双臂去,一把扶住了他。就在手刚刚碰到青年身躯的一瞬间,从指尖到全身,却突地起了一阵全然不由自主的痉挛。方才好长的一刻,脸上恍如和漫天风雪融在了一处,再也分拆不开的冷硬之色也跟着晃动起来,划着刀痕的唇角发起了颤,喃喃地吐出了两个字道:“霄弟……” 这两个字,好像不是脑中思绪发出的,不是喉头颤抖迸出的,甚至于,都不是从胸腔中某处涌上来的。这两个字好似自己有了生命,有了意志,有了灵魂,只觉等得太急太久,再也等不及人来想到它,已抢先响起来了。 在这两个字的声音里,那阵不由自主的痉挛竟叫完颜亮张开手臂,将一身落满了雪花、冷冰冰、湿淋淋的青年紧紧揽在了怀里。 再冷的人,拥在了一起,也会热的。 人。不是鬼魅、不是幻象,不是天地四方、碧落黄泉间不知何来的魂魄,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心跳声都可以清清楚楚听得到的,人。 南朝子夜歌道:渊冰厚百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这时江水岸边,千里茫茫,两个人,一场雪,可就是歌中唱的一世一生? 然而这一刻非但不是一生,比起其他时刻,更短到了可怕。在檀羽冲抬起头来,眼光恍恍惚惚地凝在对面人脸上,颤声道:“你……你怎会……”之时,倏地便消失了。 完颜亮猛然一震,这句问话,似乎终于叫他从方才不由自主陷入的美妙梦境中醒了过来。被怀中青年的气息体温已熨得暖了的冷意,突然间又一丝丝浮上了眉梢眼角,松手放开檀羽冲身躯,向后退了两步,方道:“我怎会还在人世?倒也……简单得很。” 檀羽冲跟着剧烈地全身一震,瞧着他转开头去,望向被大雪覆盖的这片旧战场,语调漠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缓缓说道:“那日近卫大庆善见事已紧急,突地拔刀在他自己与朕面上斫了两记,却将朕的衣饰扯来披了。乱兵到时,只想犯驾,还道朕临死时发狂杀人罢了……哈!那起人要的,不过是一个死的皇帝,大志已遂,还有谁会向地上侍卫的尸体,多看上一眼么?” 檀羽冲静静地听着,一动未动,一声皆无,静得好似连呼吸声都已不存。大雪一重重、一层层落在他的眼底,又从那里一直渗到心底里去,将从心头热血中迸出来的声音,都生生结成了冰道:“之后……” 完颜亮并不回头,只望定了当日御帐的方向,口中接着这两个不是问话的字,森然应道:“之后……成王败寇,夫复何言!”面上刀痕突地一阵抽搐,却是嘴角一扬,笑出了声来,又道:“这江山,我是丢了不假,但他完颜乌禄想安安稳稳坐得下去,只怕也……未必!” “未必”两个字的声音,和雪片一起冷冷落下,冷得三千弱水,尽成坚冰,将整个人世间都映得从未有过的清楚。檀羽冲一个人的声音眼光,便都冻结在了这明镜般的寒冰里,低低地道:“然则西辽西夏,突来的那两国战书,一场兵祸,便是……便是……” 完颜亮终于转回了头来,直对着他的目光又是一笑。这一笑,便和当年中都城薰风殿上,六十万大军南征之旨诏告天下时一般无二,答了两字道:“……是我。” 那日西辽使者乍见天骄,慌乱中曾一句失言,脱口说道:“我国主不过关山路远,误信人言……” 人言?谁人之言! 那时檀羽冲心底大震。以他才略,仍想不出是何人的言语,竟能在兵戈不起的十余年后,千里之外,说得动辽夏两国之主,撩得起西北万骑陈兵。只是大事危矣,直逼国门,却也不容他多想。在他一身一命定风波时,再也、再也不会想到叫这国中无道的,原来还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那个至死不变! 完颜亮突然放声大笑,笑意映着面上伤痕,狰狞惊心,只道:“两国书,一场战,我纵然动不得万乘之主,也能逼到他裂土封疆!却还是……还是……哈哈哈!霄弟啊,霄弟,我的小松昆罗,你真真是我今生的冤家,命里的魔星!”说到这句,突然一顿,恨恨声中却浮起了一丝诡异的柔和,好似从前耳鬓厮磨时,贴在那青年唇边的呢喃,又道:“可笑在身边整整一十四年,我竟然忘了,松昆罗……原是女真一族、一国、一天下间的神物,从来都……从来都不是‘我的’!” 风雪吹过,空荡荡的古渡口外并无群山,却好像每一片雪里都在回响着这个声音,一声一声地道: 我的……我的……我的…… 两个人从前床笫间亲昵到极处,完颜亮情动难抑,总是要弄到那青年遍体潮红,泪光零落,口口声声地喊出“……我是你的!”才肯罢休。这最亲近的爱语,却成了最嘲讽的笑话!在完颜亮停不住的沙哑笑声里,檀羽冲望着了他,也只是想笑,却一声也笑不出来。每声笑涌到胸口,便硬生生地横在那里,好似都变作什么有形的利器,一声声,一道道,心肝脏腑,万剐凌迟,碎尽,碎绝。 只听见青年的声音似远又近,若有若无,就像风雪间残余的回音,轻轻地道:“那么你今天终于肯来见我,是为了要我……要我重新还给你这一族、一国、一天下,还是……” 还是……还是为了什么呢? 完颜亮的笑声突然停了,凝视着他,什么也没有回答,或者是,不知要回答什么。 一生的杀伐决断,一生的负义寡恩,三十万乱军冲帐之时,尸堆中满面血污挣扎之时,越戈壁直上辽夏朝堂之时,闻大变一骑星夜驰归之时,江山已改,一心只是难移。却为何方回燕京,只听得一句济王府贝子弃国出走,这心,却乱了呢?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古诗中再也没有说过,见了之后,又当如何? 良久良久,完颜亮方才开口,声音散在风中,隐约发颤,那是在北京留守府中、采石山头之上,一十四年从来没能抑制得住的颤抖;道:“冤家……罢了。我当年说过,为一国也好,为一人也罢,痛痛快快一了百了就是。我对你说过的话,总会……做得到的……” “果然是不惜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杀了朕呢?” 又是良久,谁也没有说话。风把雪花吹到两个人脸上,化作水珠,满面湿冷,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 终于,只听檀羽冲极轻极轻地唤道:“元功……” 自采石矶头那个血色清晨之后,他第一次在清醒中叫出了这个名字。完颜亮陡然一震,一时竟而恍惚,冲口道:“霄弟你……答允了么?” 檀羽冲仍是极轻地,却如斩钉截铁一般,说了一个字道:“……不!” 然后他望着对面笑了,无声的笑里,三百六十余个日夜一直干涸的泪水,终于从他眼中滚落下来。他便那般笑着,落着泪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上了完颜亮脸上的伤痕。 那一瞬间,完颜亮只觉眼前落雪般的白衣太过明亮,太过耀眼,竟刺得他一阵酸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发颤的手指从脸颊上掠过,跟着微微一凉,青年冰凉柔软的双唇便吻了上来。肌肤上雪是冷的,泪是热的,冷热交加的水滴随着亲吻不停滑落,辗转着,颤抖着,一直落到了他的唇上。 那些冰冷和滚烫的,是泪、是雪,还是谁的心呢? 完颜亮猛地睁开眼来,整个人陡然已僵在了那里。就在他唇舌之间,那个吻又腥又咸,全是鲜血的味道! 眼前的青年仍然望着他笑着,这个笑容,世间没有人会比完颜亮更加熟悉。那是万军御帐,南征之夜,在他身下以命承欢之时,鲜血染红了一榻一地,仍然望着了他,只是望着了他的微笑。 这个时候,那些鲜血又在檀羽冲唇间不住涌出,和眼中泪水一起落下,落得满身。仿佛他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这心头上最后一点热血,都为眼前的人流得尽了。血泪纷坠,风雪乱扬中,听得见他在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黄金台倾,玉龙……已折,我再不能为……君之天下,再不能伴你……万里……江山,只是……只是……” 有什么东西从完颜亮胸口直到喉间,火一样冲了上来。人已猛地跪倒在地,将那从他脸上蓦然滑落的手,和那只手一齐跌落下去的青年身躯,都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我便要做这大金的皇帝!” 但是…… “……神鬼挡路,我便杀神,天意不许,我便逆天!” 只是…… “凭他是谁,阻我大事者,统统无不可弃!” 除了……你呀…… “不!!!!!” 风已停了,大雪还是静静地下着,无论怎样撕心裂肺的喊叫,一声过后,也无法再打破这天地间的安静。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28 章 只是雪,终究会停。待雪停之时,这雪中的万里江山,青年的生命,会不会随着满地融化的春水,一起流逝而去呢? 或许只有那冷冷俯在尘世之上的老天爷方才知道。 而此刻的上天,只是将雪片继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撒在曾经的皇帝和他怀中人的身上,将两个人的身影盖在一处,永远永远,再也不要分开了。 雪纷纷·完 小说下载尽在 恋耽美【丫纸】整理 第 28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