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累金铄骨》 第一章﹝Wσó⒙νiρ﹞ 无窗的审讯室正门紧闭,光线从嫌犯头顶投射,刺透沉闷的黑暗,空中漂浮的灰尘颗粒似乎为气氛所凝滞,呆滞的不上不下。 叮……嫌犯动了动手腕,镣铐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称之为嫌犯,正对她的两名审讯刑警都有些不忍心这么想。 那是一名穿着日常装束,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女士,红棕的发温婉的束起,碧绿眸子分外清澈,清纯又有股良善之气。 嫌犯名为七濑恋,是圣尤利安娜医院的护士,死者比良坂龙二是嫌犯同院妇科医生,案件初步判定为情杀。 听嫌犯一五一十的陈述到最后,警察总结:“所以你是因为不堪忍受情人的在床事上的特殊癖好,因爱生恨激情杀人?” “不,不是!”七濑眼中闪烁着泪水,激动的喊道,“我是爱着比良坂医生的,直到现在也是。” “那么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七濑沉默片刻,微微启唇:“我——” “砰!” 房间门大开,日光浅浅探进门边,晃着七濑脸的强光灯猛的摇晃了一下。 两名审讯刑警也惊了一跳,料想警局内没人敢放肆,未等定下心神,来人首先自报家门。 “两位警官上午好,我是七濑恋女士的辩护律师,富酬。” 不知道自己有请律师的七濑震惊的看向这个男人,发现他也望着自己。 这人一身黑色休闲西装,身形修长挺拔,黑色短发,透过无框眼镜的镜片能看到他眼睫也俱是漆黑,不过眼下乌青让那双有些无神的眼睛更显颓靡,眉峰秀挺,鼻梁高,戴眼镜很好看。 “对不起,我并没有请……” “七濑恋女士。”富酬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噙着一点礼貌的笑意,“从我出现的这刻起,你的嘴就是我,请慎言。” “……” 富酬转而看向审讯警察:“抱歉打扰。” “那你不还是打扰了?就算你是律师,闯进审讯室做什么!” “在死者生前,我的当事人遭受了对方种种非人的虐待。” “没有。”七濑坚持道,“我爱着医生。” 富酬听而不闻,不受阻碍的继续对警察道:“如今她却坚称自己爱着死者,显然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应该接受精神方面的鉴定再决定是否接受审讯,否则二位的笔录也不会有法律效应。” 他语速较快,但咬字清晰,节奏适宜,声音沉稳,便有股不由反驳的说服力。 反应过来的七濑想辩解什么,被他瞥过来的一个眼神吓住。 他说的有理,两名警察不过按流程来审,又跟嫌犯没什么过不去的。 “也好,那我们把人关回去等鉴定。” “不过你就算交了保证金,这种杀人犯也很难保出去。” 富酬颔首:“有劳二位。” 然后两名审讯警察便眼看着富酬风风火火的来,潇潇洒洒的去。 “我记得他挺有名气,居然打这种官司,一般不是援助律师或法庭指派来为杀人犯辩护吗?” “酬劳又不多还那么卖力,看起来律师也不都唯利是图啊。” “富酬先生!” 警局门外不远,富酬刚走出来,闪光灯连成一片,亮比天际,记者们极力将话筒伸到富酬脸前,脚下却克制的停在他鞋边半米范围外。 上一个踩了富酬皮鞋的现在已经和报社一起申请破产了。 有巧合的成分,富酬恰巧接了和那家报社打对台的官司,但尽量还是别触犯到他比较好。 富酬做了个手势让现场安静,点了一个记者先说。 被点到的记者单刀直入:“犯人供认不讳,案件没有回旋的余地,明知这点,富酬先生你为什么要特地为杀人犯辩护?” “真相往往不是人们看到的那样,何况法律规定杀人犯有人权。” 富酬直面镜头,端正的官方微笑,言语有力。 “英美海洋法系重人权保障,大陆法系重维护秩序,人权向来是我们的短板,借我微薄之力,希望能有所改善。” 远远站在记者圈外的朝日奈右京听富酬侃侃而谈,他作为援助警方这桩护士杀人案的公诉律师,只觉头疼无比。 明明从上次官司以后右京都不接报社出版公司之类的商业案子,没想到罪证板上钉钉的稳妥的刑事案子竟然逃不过他。 “右京哥。” 朝仓风斗偶然经过,被这浩大阵仗吸引来,见是他十二个兄弟中的二哥,便来打个招呼。 “你表情好沉重,怎么了?” “记得上次我栽了的那场官司吗?” “记得,枣哥作为人证缺席庭审,就是对方辩护律师使手段。” 说到这,风斗认出人群中心的那个人,顿时下意识后退半步。 “我的妈居然是他……后来枣哥气不过去找他,不过推了他一下就被告上法庭,数罪并控,什么故意伤害,性骚扰,摸了就算,简直丧心病狂,庭外和解硬是讹了枣哥十万日元。” 人间能有此奇葩,风斗根本忘不了。 “是他。”右京不无讽刺的笑道,“现在成了为人权发声的光辉人物了。” 风斗惊叹不已。 那边再度哄乱的人群传来高呼。 “那警方那边呢?” “警方拒绝了我为当事人申请取保候审。”根本没出那份保证金也没申请的富酬严肃的道,“我一直认为,审判定罪前的任何形式的审前羁押都与天赋人权精神相悖。” 右京凭空猜测:“我敢保证他半文保证金都没出。” “那他接这案子赚的什么钱?”风斗不解。 确实一般情况下是吃力不讨好,赚不到什么钱。 右京摇摇头,盯着人群中那隐约可见的人,手指抵着下巴思索起来。 富酬接的案子赚不到钱,不可能事件概率为零,这件事概率还在零之下。 突然,那边有一记者问。 “你这么做有考虑到死者的心情吗?” 语调气愤,满含质问之意,如此情绪化的论调,使现场一时死寂。 死者的心情…… 富酬有一瞬间的静止,随即眼神扫过去。 “你大嚼特嚼人血馒头时,生者死者不论,考虑过哪位的心情?” 正当其无所适从时,富酬向其微笑。 “逝者已逝,谢谢。” 结束采访远离人前,富酬来到与人约好的桥上。 背倚栏杆,富酬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拿出手机等着什么。 炎炎夏日,空气闷热,约在湿润的河边绝对是个英明的决策。 裹挟着水汽的清风拂过,富酬解开领口最上的扣子,长长吸气再呼出。 手机震动,富酬看都不看来电人便接起来。 掐在这个时间打来,沉不住气的只可能是那个女人。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发言了,十分精彩。” 对方称赞的声音透过电波也是掩不住的冷淡。 “神宫寺院长,您是金主,有话直说就好。” “好,那我就直说了。”神宫寺语气没有起伏,气势迫人,“我已经把你要的钱准备好了,那个数额有多难筹措你也清楚,而我只要警方别查到我的医院,并堵住七濑恋的嘴,就算让她去见比良坂也在所不惜。如果你做不到,那可不止钱的事……我上面有谁,你该知道。” “自然。” 听着对方威胁,富酬悠闲的歪头夹住手机,手上拎出烟盒,熟稔的点火。 “必将全力以赴。” 挂了电话,富酬看了眼时间方才收回手机,同时也吐出淡色的烟,短促的像叹息。 香烟的烟雾袅袅飘散,混杂河水蒸腾上来的水汽,形成了一股奇特的味道。 榎田闻到这味,倒不觉得讨厌。 “迟了两分零十六秒。” “你怎么肯定我会赴约?” 榎田染的时髦的金色头发,但剪了个蘑菇头,所幸少年样貌俊俏,不至于太过惨烈。 “当然因为令尊慷慨又智慧。” 富酬以前跟有个议员爹的榎田买过几次情报,这次通过榎田搭上他爹也是费了大力气。 谁让独立出来做情报屋的榎田跟他爹关系扑朔迷离,对立又统一。 “我能来就代表确定合作,你不用拍我爹马屁了。” 榎田虽然不大清楚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但这次的护士杀人案他稍稍关注了些。 “你以前敲诈大企业不是挺愉快的,怎么接了这案子,胜算不高,连胜记录难保。”榎田真诚的好奇,也实实在在的抱怨,“我可在黑市赌局押了你八连胜啊。” “赶上了好案子。” 就当榎田关心自己,富酬转身伏在栏杆上,伸出手向游过鱼的河里弹了下烟灰,又垂下长睫,有些困倦。 “之前办一件事收一份钱,这回办一件事,收四份钱,何乐而不为。” 四份? 榎田再三确认,到底没数明白,还差一份。 “还有我本职应得酬劳。”富酬夹烟的手指点了点栏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榎田无奈笑了,向他扬了扬下巴。 “给我一根烟试试。” “不。” “我够大了,别担心我。” 富酬依旧拒绝。 “怪贵的。” “……”守财奴。 更┊全┊小┊说: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 第二章 “八点钟方向,那人跟踪的你还是我?” 富酬没往那边看:“应该是我,我得罪人多。” “对了,你要的情报。”榎田赞同这个说法,转而提起,“看到那个有红十字的白色建筑了吗?” 富酬顺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神宫寺成美十年前在那的妇科有过就医记录。” 大夏天榎田穿着高领卫衣,富酬听他说话,随便点了点头,忽然向他颈边伸手。 “干嘛?”榎田身体后仰,“别想往我身上放窃听'器。” 富酬从他领子后揪起一只迷之生物:“这是什么?” 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样非生物,红色的细小眼睛,漆黑的八只节足。 “哦,这个啊,我的新发明,可以用它互相对话,也有录音功能。” 富酬付了情报的钱,走之前把它顺走了,离开的方向正是那家医院。 路上富酬买了束花,但到了地方,他拿着花在大厅坐了半个点,在后院站了半个点,仅仅盯着来往的人发呆,什么都不做。 等身上的烟味散的差不多了,终于,富酬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走进一名医生的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出来,径直走向同楼层的一间病房。 病房内的是一名病容憔悴的花季少女,漂亮的帽子下已经没了头发。 她精神不错,看到富酬,表现的很陌生。 富酬扯了个理由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放下花出去了,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主治医师,问到最后,医生叹息一声。 “现在术前准备差不多了,就差手术,但院方收不到手术费做不了手术,难听的说,她只能等死。” 庭审当日。 开庭前十分钟,右京与富酬在法庭前的走廊狭路相逢。 对面提着满满当当公文包的律师,同样戴眼镜,相比斯文败类的富酬,他则儒雅温文,一派绅士之风。 如同右京看富酬,富酬看他同样不顺眼。 温和避世与懦弱怕事的界限可向来暧昧。 富酬打招呼:“又见面了。” 右京本来都想把这案子交给这方的检察官,但临阵脱逃自尊不允许,此时他刻意无视富酬,拒绝交流。 富酬却有意挑衅他:“少有人跟我交过一次手还敢对上我第二次。” 出于礼貌,右京停步,不软不硬的回道:“我无意针对,富酬先生未免自满了些,工作罢了。” “工作也未见你水准。” 富酬直称右京为你,一是不敬,二是距上次交手有段时间,忘了他叫什么名。 “你这次要是又输了,不如来做我助理,跟我学习一段时间。”富酬持续战术嘲讽,“这是邀请,直至庭审结束都有效。” 说罢不管右京,富酬率先推门而入。 而留在原地的右京,即使向来脾气温和,难免怒气升腾了几分。 按流程走下去,法官宣读起诉书,控方出示证据,法官核实证据,被告供认不讳,拒绝了自我辩护。 “《刑法》第199条规定,故意杀人判死刑或无期或有期徒刑五年以上。” 七濑罪名基本落实,右京提出量刑要求。 “某网站发起民意投票,参与人数数十万,大多民众一律支持死刑,称被告为杀人天使。虽然被告曾受死者生前性'虐待,但考虑被告自愿配合,和被告的护士职业及引起的恶劣社会反响。” 被看押在一旁椅子上的七濑身体一颤,低着的头更低。 “请求判定被告有期徒刑20年。” 日本死刑向来不是那么容易,20年刑期称得上重。 一直安静听到现在的富酬开口:“异议。” 得到法官允许,富酬扶了扶眼镜站起身,语速一如既往,快而攻击性强。 “控方公诉人所例证的投票结果,不过是一个无聊的智商普查和恐慌测评,与法律、社会道义和死者无关,只关乎他们自己,而最终结果也再一次证明了——群众是没有智商和理智可言的。” 右京:“……”他骂了全国网民。 “对于向来温柔体贴的护士杀了医生恋人感到惊恐,对女人不乖顺服从于男人恐慌,又有媒体借题发挥带节奏,挑拨女权主义者神经和男女社会关系。” 富酬略微无神的双眼望向右京,那骤然变换的目光全然令人不敢掠其锋芒。 “媒体不道德,民众情绪化。这种不假思索的死刑背后,与其说是强烈的正义感,不如说是恐慌、焦虑还有否认。” 只要以理性思考他的话,右京难以避免的几乎被说动了。 “否认恶与自身无关,否认良民会作恶。” 富酬走到被告席,七濑的正对面,手掌有礼的平伸向她。 “在被指控杀人前,她也曾是个人人称道的优秀护士,是良民,和那些试图用敲打键盘的手指决定她生死权利的良民同样平等的生命。投票结果根本不是民意,而是民怨。” “被告辩护人避重就轻。”右京眉头皱起,“杀人偿命,死刑都不过分。” “意大利法理学家切萨雷.贝卡利亚曾经说,法律的震慑力,源于承担犯罪后果的必然性,而非承担犯罪后果的严重性。” 法庭较为自由,富酬踱步至右京面前,对上他湛蓝的双眼。 “也有研究表明,对于暴力犯罪而言,重刑的威慑作用最小,从快罚处的的威慑作用最大。” 右京在富酬身上感觉不到恶意,这反而让他更加生气。 一个纯正的恶人披上羊皮装模作样,就能以正义的名义践踏神圣的法律,何等讽刺。 “按你的意思死刑不是必要的?” 不止辩护对立,从世界观价值观上,右京质疑面前这个人作为律师存在。 “没有死刑就是纵容罪恶失去限度。” “刑罚制度的限度是达到安全有秩序的适当目标,超过限度就是暴'政。刑事审判的效力来自刑罚的确定性,而不是残酷性。” 富酬再度扶了下眼镜,平等的立场,眼神近乎俯视。 “由国家仲裁一个人的生命去留是不公正的。” 右京哂笑,偏过头去,又迅速对上富酬双眼。 “如果国家失去了死亡的仲裁权,结果只能是落在资本手里!” 积累了无数对富酬怒气的右京被引爆了。 “资本家请你这样出色的资用律师歪曲事实钻律法的空子,充当政治博弈的打手,法律在你这种人眼里不过是恃强凌弱聚敛钱财的工具,废除死刑是千千万万个你的胜利,而非解放人权!” “……” 富酬后退几步,仿佛被右京气势所迫,一时间似乎无言以对。 但下一秒,他朝法官举手。 “反对。” “有效。”法官一槌定音。 右京:“……”中计了。 跑题的厉害不说,右京还携带不理智个人情绪对对方辩护律师发表含有一定人身攻击的言论,反对有效实属正常。 也是富酬过于狡猾。 简单的激将法让富酬使的曲折又得心应手。 打从开庭前,富酬说那些话,为的就是蓄意激怒右京,使他露出破绽,制造攻击方向。 尤其富酬在这个恰当的时机拿出了这场审判的底牌,一份精神病院出具的专业鉴定书。 “当事人患有轻微精神分裂,以及——孕期抑郁。” 七濑爱着比良坂医生,比良坂也说他全身心的爱着她,但他不承认她怀着的孩子是他的,于是,七濑杀了他。 庭审最后的被告陈述,富酬让七濑保持沉默。 一审判决,七濑有期徒刑八年,缓刑三年,暂不执行,接受精神治疗。 庭审的几周间足够富酬记住对手律师的名字并记起曾经调查过的资料。 阳出高校是右京弟弟的高中,同样是那女孩的高中,富酬怕她老师去探望时说漏嘴,让她对自己身份起疑,这段时间陆陆续续的挨个拜访她的老师们。 这次一审判决下来,富酬刚走出教学楼不远,不出意外的等到了神宫寺的邮件。 富酬删除邮件,躲进茂盛的樱树林,打了过去。 “能不能现在转账给我。”刚一接通富酬就道,“我有急用。” “显然现在不是银货两讫的时候。一旦民众和警方不服判决申请上诉,法庭还会准备二审,看舆论形势,这非常可能。” 神宫寺不好糊弄,就算不是专业的,常识她还懂点。 “而且就算二审完毕,判决立即生效,难保警方不会申请再审,总之事情未完,不够稳妥。” “一审完成,又有院长你的议员先生护航,现在圣玛丽安医院的特殊病栋一事都未泄露分毫,这还不稳吗?” “我说律师先生,你该坦白了吧。” 不远处一棵樱树后似乎有红色一闪而过,富酬不甚在意的转过身。 “坦白什么?” “你有个患有罕见病的妹妹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如今世上你就剩这一个亲人,不知找到了没有?” “是……我找到了。”既已暴露,富酬遮掩也无用,“她就在手术台上躺着,等那笔钱救命。” “我理解你的难处。”想到富酬为了妹妹是真的急了,她的声音不易察觉的柔和下来,“晚上我把钱汇过去。” “……谢谢。” 她轻轻笑了两声,似乎非常受用,不过片刻后她说。 “你妹妹做完手术通知我,让我把她转到我院好好照顾,如何?” “你拿她做人质。” “哥哥不称职,妹妹总要多受累。” “好,只要她没事,护士杀人案的官司很快结束。”富酬只得默许,“直到网上的热度消退,你和你的医院绝对干干净净。” 一动不敢动躲在不远处粗壮树干后的朝日奈侑介红眸动摇。 右京哥最近一直发愁的风口浪尖上的护士杀人官司,凶手所在医院和医院院长有古怪…… 第三章 离开阳出,富酬绕路去了医院。 女孩在医院后院晒太阳。起先她戴着帽子,等阳光柔和下来,她便让护士帮她摘掉帽子放起来,对于其他人对她光秃头顶投来的目光安之若素。 见到富酬出现,她意外之余,神情有些了然。 “感觉你不像好人。”她说。 富酬并不说话,倚坐到她身边亭子的围栏上,面前狭长人工湖折射的粼粼波光晃得他侧头向亭内。 “不过无所谓了,我都要死了嘛,你也骗不了我什么。” 女孩倒是出奇坦然,面朝湖面和阳光,没有光泽的苍白皮肤在阳光下渐渐有了血色。 “你不怕?” “这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她说,“我病发前,在学校看到同班同学从六楼跳下去了。” 新闻被护士杀人案盖过了风头,没引起什么波澜。富酬没问原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活泼的人。很奇怪,从那以后每每我病发,为自己要死恐惧的发抖,想到她跳下去的样子,死后的世界说不定都是那样温柔的人,就不怕了。” 富酬上前一步,半蹲在她轮椅边,将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递到她跟前,不强迫的等她接下。 “我能利用你吗?” “好啊。”女孩费力抬手接过来,缓缓说,“帮坏人就是做坏事对吧?我还没干过坏事呢,离开前做件坏事是我的愿望。” 她轮椅的阴影没有完全笼罩富酬,那双总是困顿的黑眸隔着镜片暴露在阳光下,有种特殊的色泽流转。 “如果我说算不上件坏事,你会不会失望?” “怎么会。”女孩干脆的笑道,“是好事就更好啦。” 富酬找到上次问的那医生:“是不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救了?” “你之前问的234房患者病情。”医生奇怪,“这回问204房的,你到底是哪个病人的家属?” “都是。” 家中两名家属重病,出于同情医生不再多问:“她的病太稀奇,发现的又晚,花多少钱都赎不回来命了,活一天算一天。” 钱赎不回来命……么。 富酬回到家中,称之为家,不过是栋房子,甚至不是他买的,别人送的。 不然市中心地段的二层小别墅带个花园,这么奢侈,富酬不会花这种钱。 富酬进门感觉还不如酒店亲切,装修风格已经不能说是极简,应该属于极省事,空空荡荡,白墙皮被大窗透进的月光照得发亮。 走进书房,桌椅书架和卷宗,富酬没开灯,坐上椅子。 对于晚饭,富酬待会吃几块压缩饼干喝点水,维持一般生命活动需要。 面前有着细格暗纹的桌子是富酬换上的,不是房子自带,上面放着笔记本电脑。他俯身仔细瞧电脑与桌子的边缘。 被动过了。 看得出对方尽力想把电脑回归原位,但通过桌面的暗格不难发现它距原本摆放的位置有误差。 电脑里资料有关这次的案子,神宫寺不信任富酬就算了,那位也不信。 二审首次开庭。 侑介特意向学校请了假来法庭旁听。 用身份证任何人都能来当观众,不过一般庭审过程冗长无聊,旁听席坐不满是常事。 但像这种社会新闻热点的庭审,具有争议性人物和一审判决结果,要不是侑介来的早都抢不到前排。 戴着棒球帽掩藏显眼的红发,侑介还拖着九哥,篮球队的朝日奈昂一块,免得右京哥跟那流氓律师打起来没帮手。 昂一时还搞不清状况:“什么时候结束?队里还有训练。” “还没开始想什么结束。”侑介见富酬来了,压着昂低头隐蔽,“就那人,看好了,右京哥这两天发动大哥和风斗查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大哥雅臣是儿科医生,医院方的事他查起来方便,风斗虽年纪小,他老早在演艺圈混,交友广泛,常和媒体打交道,消息灵通。 昂回想负责一大家子三餐的右京哥最近不干了,接手的绘麻常忙不过来,右京哥也越来越繁忙焦躁,经常不在家,他大概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正想着,右京来了。 二审和一审向来是同一法官,判决结果大多数情况都会维持原判,因此富酬稍微放松了管制,允许七濑自由阐述。 而她那些关于比良坂的爱的真话,只会让人以为她精神出了问题。 “被告。”法官发问,“你与死者交往期间有杀人动机吗?” “确切的说是同居期间。”七濑低柔的温声诉说,“我们开始同居是在医生和直也君……也就是我的初恋,是在和他比试过后正式开始的。” 右京以为这是一个可以挖掘的点:“什么比试?” “由我让直也君兴奋起来,但他做不到。” 七濑还没说完,未曾仔细了解过这种细节的右京察觉到一丝不对。 “相反的,医生不仅做到了,还和我在直也君面前做,舔食我的排泄物。” 法官:“……” 右京:“???” 他迅速看向旁听席上的两个未成年弟弟,不用右京担心,侑介和昂各自在右京看过来之前捂上了耳朵。 右京试图去理解:“意义何在?” “是医生让我坦诚的面对自身的欲求。”七濑柔柔的道,“你连爱的人的屎都不敢吃,还说什么爱他?” “……”放弃理解。 “呃……”任职大半辈子,法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么同居之后杀人动机是怎么萌发的?” “那是有一次在医生上班前,他浏览电脑文件。”七濑平静的说着,“等他走后我打开他的电脑,看到他工作的文件夹里是医院中几个护士的资料,我知道那是他的实验材料,他准备把她们调'教成肉**,我没想到,我也在其中。” “……”这场面真没见过。 目前真相右京只窥得冰山一角,右京因她所说的对医院的事有些想法,但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侑介和昂的三观。 自己捂自己效果不明显,侑介脑子都要和帽子一起掉了,昂也差不多。 单知道死者变态,没想到这么变态。 “你说的实验材料是指什么?”富酬问。 “医生用她们的身体进行对性感的探索实验,一般用灌'肠工具、鸭嘴器,针对某个护士还有胶带、丝线,三人一起的情况也是有的。” 不止法官,全场轰动…… 右京手按在太阳穴上,目光逼视傻眼的侑介和昂,他们接收到右京示意,主动互相捂住对方耳朵,一脸纯洁。 唯有富酬问:“死者对你做了同样的事?” “医生最爱的是我,他说我能为他实现的实验是最多的。”七濑眸光暗淡下来,“但他想杀掉我的孩子。” 富酬为她的遭遇沉默了片刻。 “诚如诸位所闻,当事人遭到了死者生前惨无人道的虐待。” 富酬面对观众席,微微推了下眼镜,从始至终的表情淡然。 既然律师开口,侑介以为冲击过去了,和昂放下捂耳朵的手。 “包括伤害严重的性'爱,扩张**的医用器械,被逼当众排泄及食用等。” “……” 初看上去便觉富酬这人冷淡,似乎独立于人类欲望之外。这样冷清而不以为意的说起这些污言秽语,那股特殊的色气,反而更让人羞惭脸热。 看到侑介他们谜之脸红的右京官司都不想打了,只想让富酬闭嘴,没注意他怎么把话题带到了警方。 “……凶器下落不明,警方证据不足,当事人精神状况难以让她分清幻想与现实,所供述的杀人证词无效。”富酬说,“综上所述,我主张,我的当事人无罪。” 全场死寂,而后轰然雷动。 反应过来的右京脱口而出:“你疯了吧……” 侑介和昂大开眼界:“这都行?” 勿怪他们反应过度,凶手七濑本人也难以置信。 在凶手供认不讳,一审判决下达,起诉方打算把凶手往死里告的情况下,富酬为当事人申请无罪辩护。 第四章 冷静下来后,右京这方一时竟无有力的反驳证据,只得申请休庭,另定时间开庭。 出了法庭,右京让侑介和昂先回去上课,以后没课也别来了。 考虑到富酬那惊世骇俗的一闹,法院外围了不少得到消息的媒体,右京走了隐蔽的侧门,余光看到一旁楼梯间那个身影。 说疯话哗众取宠的富酬没在媒体面前扮演正义使者,反而倚在门廊边抽烟。 右京不自觉皱眉:“你怎么在这?” 夹着烟的指尖垂下,幽暗光线中那点红荧随之飘忽坠下,富酬头微微侧出楼梯间门边。 “全法院就这没禁烟标识。” 不抽烟不喝酒生活习惯优良的右京怕他特意堵自己,才有此一问,此时见他懈怠的说完便转回头,好像没睡醒似的,疲倦的模样和法庭上的尖锐凌厉判若两人。 右京停顿这会儿,富酬不耐道:“还不走?” “……” 灰烬飘落,烟头亮了亮,暗淡的火光映红了富酬侧脸,也许独处气氛或者法庭上富酬给他的冲击未散,右京脑一抽,问题已经问出口了。 “你喜欢做律师吗?” 富酬偏身抬眼看他。 右京成功接收到他关爱智障的眼神,难道富酬会为伸张正义不成。 “要是我有别的本事,创业经商或者用这张脸勾搭富婆,吃一口屎给我十万块,我都不会当律师。” 右京笑了,类似见疯子做疯事无可奈何的笑。 “正义是律师的信仰,律师是正义的卫士,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富酬烦了,捻灭烟头,右京不走他走。 “去他妈的正义。” 他语气并不愤慨或痛恨,淡而轻蔑。 富酬简直践踏了右京的信仰,他向来温厚,生平还没强烈的厌恶过什么人,富酬是第一个。 庭审之后还有工作,从事务所回到家,雅臣居然在,匆忙中还穿着白大褂。 右京记得雅臣今天值班,他却早早回来了,事出反常。 “你查到了什么?” “嗯。” 愣神的雅臣被唤回神智,风斗拿着热茶过来,显得比雅臣接受度要高。 右京和他们进书房具体谈这件事。 “我通过医院之间的交流活动,接触了一名圣玛丽安医院的儿科护士,叫儿玉光。” 雅臣将一张简历复印件推到桌面中间,组织语言,讲述整件事。 基本资料一角的照片上是一位长得幼小的两个辫子的姑娘,眼眸澄澈有朝气。 “起先她很抵触,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她是我能找到最接真相的人,我花了很长时间,今天她突然毫无预兆的告诉了我她知道的。” “妇科医生比良坂龙二,就是本案死者,生前用胁迫的手段,诱'奸强'奸了包括她在内的四名护士。” 风斗喝茶装聋作哑。 右京垂头,以手加额。 七濑在庭上说那些的时候,还有右京从警方那了解到的案情,都印证了死者的所作所为。 说实话,右京无比后悔接这个案子。 不止富酬那人,还有这个十恶不赦的受害人,无一不令人作呕,以致右京怒不可遏,而气的谁,连他都不清楚。 不过很快,右京目光汇聚,盯住地面一点,信仰和执念不知哪个占了上风。 总之,这场官司无论是非,他得赢。 “她愿意出庭作证吗?”右京问完,突然想到,“比良坂时隔十年,再次在医院就职没多久,他怎么敢这么嚣张?” 这里面说没问题都不合理。 “这我查到了,能解释这问题。” 风斗手指点点自己栗色短发边的别的几枚发卡,不自在的接话。 “不好说?” “事实远比想象的黑暗。”风斗放弃的甩手道,“我认识的一个搞社会新闻的朋友,他曾做过圣玛丽安医院的专访,发现了点不同寻常,但没敢深究,不过结合雅臣哥的线索和护士杀人案,真相昭然若揭。” 风斗没卖关子。 “我那朋友查到圣玛丽安医院院长跟不少商界政界的人物都有那种……关系,她接手了这家医院,立刻着手在医院里独立出一动不知用处的病栋,筛选相关项目的漂亮护士,最后,她做主请比良坂来做医生。” “也就是说,”线索已然清晰,右京不敢置信,“比良坂之所以肆无忌惮,是院长请他来凌'虐她选中的护士,使得她们成为权贵的玩物,以这种肮脏的特殊服务获得利益和便利。” 雅臣乍一听到也难以置信。 “右京哥,你完全可以在法庭上把这件事捅出来!”风斗义愤填膺。 “可是跟本案无关。”右京慎重摇头。 “而且院长上头还有不少关系人脉。”雅臣知道右京究竟顾虑什么,“在法庭上爆出来事情很容易被压下来不说,右京和我们这些知情人都会有危险。” “那怎么办?”风斗不死心,“院长上面的人就算能量再大,也不可能所有媒体都压的下来吧,挨个报社杂志投稿,这么大新闻,肯定有敢报道的。” 雅臣正思考,右京道:“可行。” “死者助纣为虐和性侵性'虐的丑闻会不会对你案子辩护不利?”雅臣问。 “不会。” 右京眯起眼。不仅不会,还大大有利。 看到右京金发阴影中沉淀成墨蓝的眼睛,雅臣心中不安加重。 再次开庭,已是圣尤利安医院相关丑闻占据各大报纸头版头条次日。 经过短短一夜发酵,尽管相关人士一个没冒头,这事迟早会酿成一潭祸水,任谁卷入其中,都将尸骨无存。 雅臣出于忧虑,旁听了这次庭审。 “故意杀人罪以外,被告涉嫌遗弃罪,法律规定对公民的生命、身体安全置于危险而采取无视、疏远做法,处以3个月以上、5年以下的惩处。” 右京列举了警方提供证据后阐述。 “被告不仅没有对案件中未被牵扯出的涉及的其他护士表示半分同情,还助纣为虐,缺乏道德,自私自利。并根据被告犯罪的性质、动机、残暴性和当今扩散极广极恶的社会影响。” 富酬要被告杀人犯无罪释放,开什么玩笑? 既然富酬自信做得到,右京视线转向他。 “即使被告只造成了一个被害人死亡,也应该判处——死刑。” 那右京就要被告接受绞刑。最后二字,右京口吻冰冷,沉重的冰刺使七濑不住发抖。 时隔这么久,她知道自己被洗脑,帮比良坂去堕落其他护士,她无法被原谅。 “我该死,但请至少等我的孩子降生!” 雅臣瞥了眼身边戴着口罩帽子稍有动容的女子,再去看原告席前右京冷漠如冰的侧脸,不禁喃喃:“右京,有点过分吧……” 法官处于思量中,富酬心不在焉的看手机的漆黑屏幕。 “另有一事涉及本案。” 然右京的反击远不止此。 “有目击者表明,院长和被告辩护律师私下有联系……” 打断右京发言,富酬申请休庭十分钟,法官对最终判决结果疑虑重重,犹豫不决,遂批准。 富酬到僻静隐蔽处开机,上百条消息涌现,他右滑接通电话,截断了新一轮振铃。 “终于打通了,你为什么关机!” 神宫寺声音失去冷静,气急败坏的尖叫。 “收了那么大笔钱,你怎么会让事情曝光?” 富酬为难道:“天有不测风云。” “好,你故意搞我。”听他这口气,神宫寺心凉了半截,“干什么之前你要想好后果,你妹妹就在我办公室旁的临时icu里。” 话筒对面的静默持续了几秒。 “十年前,你未降生的孩子是个女孩。” 神宫寺牙关渐渐咬紧。 “所以我猜你会对有基因缺陷病的女孩尤为心软。” 神宫寺曾被比良坂强'暴,之后意外怀孕,比良坂想流掉她的孩子,她侥幸得以脱困,产检却检测出基因缺陷,她犹豫再三,还是打掉了。 富酬那天在医院大厅后院漫无目待了那么久,是观察行人,寻找符合的目标。 神宫寺听到这还有什么不懂,他所谓的妹妹根本就是假的! “你,你没爹没妈,没家人?” “全死了。” “那你!”神宫寺没注意到自己背后沉默伫立的高大黑衣男子,“就不怕议员先生追究?” “有一点你可能一直不清楚,我真正的雇主,也是他。” 回忆刚才议员先生貌似安抚的口吻和实际无作为的行动,神宫寺终于意识到了,她成了替罪羊,议员要把责任全推到自己身上。 “同样是狗,我落难,下一个就轮到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富酬冷冷嗤笑一声:“我是他的狗……” 一双纹有缠枝蛇的粗砺大手抻直绳子,迅速利落的紧紧勒在神宫寺颈上。 与此同时,电话那边的模糊话音困顿的低靡了下去。 “他也配。” 电话被挂断,生命随之断线。 森林起火时,砍光起火点周边树林,控制火势,火适时而止,就烧不到人身上了。 于富酬,于议员,甚至于神宫寺都是无可厚非的最佳选择。 杀人不见血,不露面,不脏手,富酬……你真是难得的恶人。 弥留之际,神宫寺嘴角弧度深了深,做了坏事总该是这种报应。 几月前她没能杀了比良坂,跳下天台那时就该死了,侥幸余生,比良坂也被七濑杀了。 她以为上天怜悯,却不成想是要她一报还一报。 从痛苦无助的受害者到变本加厉的加害者,她花了不过短短十年。 不知富酬用了多久。 第五章 还剩五分钟,富酬回去继续庭审。 与一审首次开庭一般狭路相逢,右京在门前,富酬无视他推门。 立场完全调转,右京成了先开口的人:“你们动作够快的。” “什么?”富酬装傻。 “你刚申请休庭,那边病栋案件就有了新进展。” 随便一家新闻媒体的头条都是: 病栋案件主导元凶,圣玛丽安医院主事人神宫寺成美畏罪自缢。 不介意富酬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右京把手机报道页面亮给他,他总没法避而不谈了。 富酬瞥了眼,神宫寺身死前后不过三五分,确实快。 议员先生为了不影响过几天的大选还真是极尽效率。 “案件完美解决,皆大欢喜。”富酬不咸不淡道,“咱俩案子也能这么快结就好了。” “没能拖你下水十分遗憾。” 右京眸光落在紧闭着的法庭棕红色的木门上,它漆光湛然,没有一丝刮痕,高贵而光明。 门里面是律师的圣殿,是正义的起始和归处,也是藏污纳垢鲜血纵流的利禄场。 富酬让右京明白了他从业近十年以来都模糊不敢承认的事实。 这门里的判决,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数来算去,总不过胜负二字。 “我会胜过你。” 右京一派温文的整了整袖口,面对富酬,他终于松开眉头,褪去礼貌的外皮,展露了野心的苗头。 “等到结案,你的连胜纪录会被我截断。” 富酬深深看他一眼,倏而笑了下,很是怅惘和失望。 “就这案子,我不至于输。” 云淡风轻的撂下这句话,富酬率先推开门。 “休庭时间到,开庭。”法官道,“双方对证词陈述有何异议?如果没有,那么——” 见雅臣轻轻点头,收到示意的右京道:“我方申请临时补充重要证人上庭陈述证词。” 原已接近尾声的庭审,被右京的一个申请搅乱。 证人是雅臣接触到的圣玛丽安的儿科护士儿玉光。 她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出庭作证,但她终究被雅臣劝来旁听了庭审,神宫寺畏罪自杀的新闻一出,她就改变了主意,决定作证。 右京猜想她之前是受了神宫寺胁迫,才坚决拒绝做证。 然而当儿玉阐述案件相关证词时,可能由于她本身视角对事件的了解有限所致,她证词的锋芒仅仅指向了神宫寺和死者。 尤其死者比良坂龙二。 “我不会原谅他,我永远不可能原谅比良坂对我做的!” 她虽长得幼齿,但生理上是一名完全成熟的女性,经历过的一切更给了她坚定的气度。 “你们或许会说是神宫寺选择了他,利益选择了他,甚至时局动荡我们国家元首的椅子又要换个屁股坐,什么金钱或政治选择了他……都他妈跟我没半点关系!我只知道比良坂龙二选择对我施暴,我被他洗脑,险些被他扭曲价值观,我恨他,我恨那个变态猥琐人渣的强'奸犯!” 她不受控制的宣泄出所有委屈和愤怒,对法官的肃静要求置若罔闻,说完粗暴的捋下自己两个辫子的皮筋。 “这也是那个变态所喜爱的。”她把皮筋摔到地上,小鹿似的棕眸死死盯着它,语气逐渐冷下来,“在他之前周围其实不少男人都这么说,都是依男人喜欢,只有男人的话才有分量,男人发怒是义愤填膺,是热血,是清醒理智,女人发怒是歇斯底里,是泼妇,是感情用事。” 她一脚跺上躺在地面的皮筋,狠狠的捻了几下,手臂格开开阻止她“发疯”的几个警察。 “我很冷静,我的恨意也很冷静,谢谢。” 说完兀自扬长而去。 全场:“……” 富酬叹道:“彻底觉醒了啊。” 这才是现实,原谅交给时间和圣母,受到实际创伤的人光是从生命的废墟中爬起来就已竭尽全力了,又如何有心力去原谅施暴者。 曾经历过黑暗的她能斗志昂扬是难能可贵的,而要劝其原谅的又有什么立场,人死为大?不是所有人死了都能得到尊重,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方才在门外富酬说是不会输,现在他却全然没有发动攻势的迹象,在神宫寺背下全部罪责的情况下,火烧不到他身上,他就采取了安逸的保守态度。 证人的证词让右京一并控诉富酬涉案的意图无奈作罢,右京却仍措辞严厉的坚持判处七濑死刑。 面对同样觉醒了的右京,富酬避其锋芒,垂眼不做声,似乎无力招架,又似乎思索着什么。 而外人看来,他那副无能为力听之任之的样子,着实令人快意。 直至今日庭审结束,富酬都没搞出绝地反击,逆转大局。 所幸还有下次庭审,估计是最终次。 富酬躲在上次的楼梯间抽烟,昏暗光线中,微尘静滞的被遗忘的角落,准确的说,被保洁阿姨遗忘的角落,富酬背朝门的倚着门框点起一支烟,这支烟将燃尽时,右京迎面而来。 右京阴翳的幽蓝双眸凝望富酬,试图发现他是否藏有恐慌,是否依然胜券在握。 富酬平静的回望他,右京不明白他那眼神,太过复杂。 “你喜欢做律师吗?” 他的语气不戏谑,不质询,单单这么一问。 右京手指颤了颤,一时无言。 富酬打从开始就挑拨右京对自己的仇恨,除了让他被愤怒支配,输了一审,还因为富酬需要他的斗志。 温和意味着不突出,不强烈,不好斗。 而富酬的对手斗志不够不强烈,又怎么费心钻研调查,挖出医院的秘密并爆出来。 所以富酬使手段遏止作风温和的右京的面对失败和威胁的惯性退缩,依旧是激将法,逼他战斗,让他查,查背后的利益链,查的越清楚越好。 激将法只要使得好就大有用处。 但愤怒作为原罪之一的可怕之处,仇恨对人格的扭转,富酬同样异常清楚。 “你怀着对我的私怨,置一名罪不至死的孕期女子于死地,品格之恶,使我质疑你作为律师登上法庭的资格。” 富酬说的无波无澜,不如他愤然恨声的责骂,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让人难堪,令右京长久语塞。 他问,右京才艰难回忆起自己做律师的初衷。 “那你难道不是为利益才帮七濑恋?” 接着右京又觉讽刺可笑,怎么轮得到这个人提醒他怎么做律师了。 “但无论如何,上了法庭我就会保护我的当事人。” “你是因为要输了就想说服我退让吧。” “再次重申。”富酬直起身子,夹烟手指随意点了点下颌,“我不可能输。” 与自大自满都不尽相同,那是源于实力和前瞻布局为底气的绝对自信,右京不禁怀疑事实基本成定局的如今,富酬真的有办法翻盘。 目的基本达成,富酬不再多留,越过他离开。 “你跟我不同,不要为怨恨恶人把自己变为恶人。” 右京心头一震,如大梦初醒。 情绪没有支配右京到底,摒弃胜负欲和愤怒蒙蔽,他知道富酬说的不错。 右京顿足良久,不禁转头,目送那道背影走远。 活到这个岁数,好赖话他还听得出。 好像在他身上寄予了什么遗憾期望一样,几乎一手推他入歧途的富酬在劝他迷途知返。 想起自己曾问富酬喜不喜欢做律师。 显然,当时富酬的回答没有半分虚言。 但右京突然认为,与那并存的,富酬 第六章 富酬随儿玉绕过圣玛丽安医院综合楼,途径花园的芍药丛,到达东病栋,一路目测富酬估计这医院占地面积有一平方公里了。 神宫寺的毕生奋斗还算是规模可观。 “她家人不来吗?”富酬问。 “一次都没来。” 儿玉负责照顾新转过院来的那女孩,时常跟她聊天,和那样可爱坚强的孩子说话,她似乎都有了勇气去面对曾经。 “同样是孩子,怎么可以将她弃置不顾,既然有给她常年住院的钱,为什么亲生父母就不能来看她一眼?”儿玉了解她的家庭状况难免心酸,“我偷偷给她家里打过电话,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儿子高一要开学了,说出了什么状况,没时间,父母的心眼可以偏到这个地步。” 富酬听着,不好说什么。 “到了,就是这间。” 拉开门,儿玉垂眼站到门侧。 “不用防护服和口罩?” “她想见你,快进去吧。”儿玉眨了眨眼,幽幽的泪光暗淡下去,“到了这时候也不用在乎那些了。” 富酬领会了她的意思。 而见到病床上那个纤细苍白的好像要化进雪白被褥的身影,向来能言善辩的富酬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在这过的好吗?” “很好,院长姐姐面冷心热,对我特别照顾。” 出乎意料,她精神渐渐抖擞,说话也连贯了起来,不再喘个不停。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按你说的放在院长姐姐办公室了。”她从枕头下拿出富酬给她的小盒子,“也让儿玉姐姐帮我拿回来了。” 富酬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漆黑的红眼蜘蛛,机械造物,和一副眼镜,有朴素花纹的银亮边框。 眼睛框边花纹凹陷处是他嵌进去的针孔摄像头,富酬让她把镜面朝正放在神宫寺桌边,能拍摄画面,无法录音。 而那只假蜘蛛则改装成了录音设备,提升了声音识别的灵敏度,放进书架边的盆栽里。 “我觉得你戴这副眼镜会更好看,不过镜框要再细一点。” 对医院时尚杂志有资深研究的她笑眯眯的说。 “对了,怎么不见院长姐姐,我也叫她来了。” 频繁的治疗和漫长的疗后疼痛让她无暇接触电子产品和社会新闻。 “神宫寺院长在忙。” “也是,她可是院长。”她向往的凝望惨白的天花板,“我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那么厉害的人。” “给你出道选择题。”坐在床边椅子上,富酬低头拾衣角擦拭眼镜片,“选眼镜,坏人会罪有应得,除了我;选蜘蛛,所有坏人会被一网打尽,包括我。” “让我想想……” 富酬耐心等着回复。 她被难住了,同时她忽然隐约预感自己没有时间做长久思考了。 “我选眼镜。” 听她逐渐艰难和微弱下去的呼吸,富酬问:“为什么?” “让一个坏人逍遥法外肯定是坏事,我死前总算做了件坏事。” 她年纪轻轻,没做过一件坏事就要承受这种不公平对待,生死有命只是自我安慰,她开始流泪,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生命的结束自然又突然,我一直知道……知道我,我会死,人都会死,只不过我比一般人早的多。” 她眼前似乎黑了,像条离水的鱼,手不禁四处乱抓。 “我害怕……” 富酬接住她乱挥的双手,手被指甲抓破了一点,她营养不良的指甲也折了,只是双方都不在意。 “我跳楼的同学,我想她最后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她着地姿势是手肘撑地的俯卧,说明她临死前挣扎了,她不想走,我也不想,我怕了,不想死了……” 她大口呼吸,过呼吸以致头脑晕眩,反而让她逐渐平息。 “太难看了,我赖着不死的样子太难看了,是吧?” 她气若游丝,富酬只有侧头在她脸边才能听清。 “不。”富酬断然否认,“据表面统计,四年前全球有3.4亿抑郁症患者,十年内增长率18.4%,死亡率16%,说明现今至少三亿一千万人苟活于世。” “那么多人因为畏惧死亡而活着啊。” 安慰有效,她嘴角动了动,看得出想笑一下,却失了力气,她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声音愈渐低下去,直低到无声,低到气息无存。 咔嚓。 用钥匙开房门,门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动静,拿钥匙的人却未能成功。 夜色中这人穿了一身黑衣,几乎融进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房子的主人换了门锁,他想的到,上次用钥匙顺利进入翻找他电脑里的文件,富酬一定是察觉了。 也不是就此无计可施,毕竟这次的目的可不比上次单纯。 黑衣人顺腰间荷弹的枪向下摸,拿出一把标准型的万能'钥匙,还有锡纸片。 用锡纸片紧密包裹钥匙,伸进锁孔,形状会由锡纸塑形契合锁孔。 门开了。 闪身进入,灯是亮的,目标应该在内,更应小心。 他轻手关门,亮光在厨房和主卧,客厅昏暗四周,没有动静。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灯光明亮的厨房,电冰箱的门还没关紧,在这盛夏空调正竭力运转,流理台中水龙头没拧紧,台边正热着什么的电磁炉上放了一把叉子和勺子,素色的窗帘垂在其旁,他谨慎的仔细嗅了嗅,空气中没有煤气的味道才放下心。 比起厨房,客厅则没那么有生活气息,唯茶几上有一杯水。 水杯边有电视遥控器、一把水果刀和星星点点水迹。 走近才发现,刀把与刀身相接处有血渍,有着缠枝蛇纹的手蘸了些桌面的水迹,放到鼻下嗅闻,只是普通的白开水。 稍俯身换个角度,借厨房的光他发现那些水迹是一行即将干涸的字,内容是:打开电视。 他立时一手扶上腰间的枪……难道富酬料到有人来杀他? 这时隐蔽也没意义了,他另一手将信将疑的拿起遥控器,开了正对茶几上面放了个闹钟的电视。 屏幕由黑转亮,神宫寺的面容从正中显现,一边不甚清晰但也识别得出面孔的男人,正是他的雇主,成田议员。 视频全程无声,只见成田先生出了门,神宫寺背对门不断打电话,又一个男人在门口与成田先生互相点头示意,也就是正看着的他自己,和成田先生错身轻手轻脚入内,戴着透明手套的手捋开手中的麻绳,勒上神宫寺的脖子,等她不动断气,他将绳子挂上灯管,尸体悬上绳套中,穿着鞋套的脚踢倒神宫寺脚下的椅子。 没等男人有反应,随后的新闻滚动而出。 他没注意刚刚的视频是新闻的一部分。 随后硕大的新闻标题“律师富酬正义袒露成田议员黑幕。”“成田议员面临下台”“厚生省大动荡,榎田议员或成最大赢家”……未等他看清,电视上的闹钟响了。 闹钟连接着被电视挡住的水囊,水囊下的电视后方沾着大头针,震动让水囊破裂,电视进水,图像上下左右圆滑扭曲。 电视连到厨房的电线插座处电火花闪烁,厨房天花板热敏的火灾报警器洒水,紧靠着墙壁未关严的冰箱和空调电气开关进水,正热着东西的电磁炉磁场内的磁力与其上的铁勺叉反应,高速发热,临近的窗帘达到了可燃点—— 凌晨即时快讯:“午夜市中心一独栋别墅突发电器爆炸事故,死亡一人。” 二审再度开庭。 “人渣被害,良民蒙冤,帮凶顶罪,元凶逍遥,这就是我公布真相前的这件事,变为此时此刻前的状态,皆是利禄,尽是变数。” 法庭之上,富酬的手平伸向七濑,恍惚同一审的一幕重合,不同的是他手背多出了几道鲜红抓痕。 “在此我主张,七濑是被诬陷杀人的受害者。被捕的前厚生省官员成田,利用她的精神分裂给她施加心理暗示,让她以为自己杀了比良坂龙二,实则是成田指使人实施灭口。 “证据是,成田与人合谋伪造神宫寺成美自杀现场顶罪,却不想被我意外录下了罪证,因此成田故技重施,我遭到了成田的暗杀,却因祸得福,在意外身死的杀手身上找到了比良坂一案一直未找到的凶器。 “说到底,七濑其实是这场阴谋中最大的牺牲者。” 原告方不那么积极反驳,被告方有理有据。 病栋事件和目击护士杀人案的证人儿玉供认并未看到七濑将水果刀捅进死者胸口,只看到是她拿着刀。 儿玉很早就是富酬的人,右京明悟,不然凶器怎会失踪,一经找到就是和所谓真正的凶手在富酬房子里? 该是案发第一目击者儿玉趁七濑刚杀了人精神恍惚拿走了凶器,交给富酬让他嫁祸成田的人。 这么说来,富酬打从神宫寺的病栋计划开启就策反了儿玉? 或者在儿玉被纳入计划经受比良坂虐待后富酬结识她,了解实情,这样更合理,然后富酬等一个时机。 那个时机就是七濑作案。 右京奋力揭露富酬早已知晓的真相,事情结束方知自己实则是被利用了,甚至可以推测,成田的杀手也是富酬设计杀的……可惜他明白的太晚。 最终结果毫无意外,富酬胜诉。 判决无罪,当庭释放七濑恋。 旁观席静的落针可闻,其中来围观终审的雅臣侑介风斗和昂齐齐沉默,几乎是同一个想法。 富酬这男人,真的牛逼。 第七章 右京好不容易从记者的炮轰下幸存挣扎出来,在法院外的一干人等之外的是车门边等候的雅臣。 风斗他们对富酬的不要脸和能力有了充分见识后提前离开了,雅臣考虑右京输了官司,又一次败给了富酬,心情会低落,于是等在这。 出乎意料的,那种迷茫和偏执已从右京身上散去了,他拎着公文包,出奇平和的走过来,轻轻扶了下没歪的眼镜,冷静而坚定的开口—— “我决定搬出家里。” 雅臣愣住。 右京一直担任一大家子的妈妈角色,律师这职业他向来做的平和规整,不温不火,宁可减薪也要准时下班给家人做晚餐。 而此时此刻,右京提出要离开,虽然他这段时间对官司的认真和执着接近狂热的状态就已让雅臣感到异常和不安,猝然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太过突然。 “去哪?为什么?” 何止突然,雅臣甚至觉得右京放弃人生了。 “去哪我也没想好。” 右京沉稳的回答着不确定的话。 “为了专心学习,弄明白自己怎么会输的这么惨。” 雅臣哭笑不得:“原来是为了富酬?” “他只是引子。我想我喜欢律师这份职业远不止我从业十年以来所表现的。”右京没有被揶揄的赧然,“只是带我入行的老师一开始就断言我成不了顶尖,我也如此相信了,安于本分。” “那你的意思是照顾弟弟们是勉强之举无奈为之?”雅臣不无尖刻的反问。 “不,当然不,我乐于照顾他们,就算我离开也会挂念。” 右京料想兄弟们大概都不会理解。 “我是想,老师说我成不了顶尖,我受了几次挫就认为他说的没错,躲在舒适圈里,自甘沦于平庸……可就算他说的不错,顶尖之下也决不是平庸。富酬能让杀人犯无罪释放,我也许能让她减刑十年、十五年。” “你把富酬当顶尖的标杆了?” “哥,我今年三十了。”右京叹了口气,望着雅臣双眼说,“在正年轻时我不进取,在年轻的尾巴上,我想知道顶尖之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的心情雅臣能体会了,况且就算再不同意,右京都心意已决。 雅臣心中感慨,转过千言万语,最后只能说一句:“加油,望你如愿。” “嗯。” “那个,‘顶尖律师’怎么没出来?”雅臣对这氛围感到不适,转移话题,“你和被告都出来了他还没影,外面得信的记者们等他都等疯了。” “从好的方面想,他应该引起众怒被暗杀了吧。” 说是这么说,右京打算去寻寻。 雅臣则打道回府,跟弟弟们公布这个消息,朝日奈家估计会有一场大地震。 右京不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找,果真发现富酬又在侧门楼梯间偷着抽烟。 不过前两次再困倦他都站着,这次结束了判决,也许提着的那口气松懈了,他坐在楼梯的第四级台阶上,伸展着长腿,靠着满是灰尘的扶手栏杆,手里拿的烟没点,而双眼透过镜片专注的看着手背。 那几道不日就将弥合的伤痕,富酬不自觉盯着它看了很久。 “你怎么还在这?” 富酬不理,右京不认为自己能懂这人的心思,便也不介意他不答。 倒是一点让右京意外,平时为富酬气场和老练做派所摄,大多人都没注意他年纪,如今看他少年似的骨骼轮廓,他真实年龄似乎没表面上来的成熟。 终于,富酬起身,掸着衣服上的灰道:“败犬就别在我眼前晃了。” 右京几乎习惯了富酬无时无刻不带刺的说话风格。 “利用了人就这种态度啊。” “那又如何?”富酬把烟放回烟盒向外走,“我既不会说对不起,也不会说谢谢,你脑子不好使被我利用,我还嫌用的不顺手。” “……” 被嫌弃了个彻底。 “喂。” 富酬停步:“又怎么?” 他尽管不是啥好人,却是个能让人获得启发学到东西的律师。 “我能当你助理吗?” “……”他被打击傻了? 富酬向来单打独斗,那个提议只是战术,凉凉回了句:“庭审期间才有效。” “如果你执意如此。”右京居然从跟富酬的你来我往中感到一丝有趣,“我会联系警方发起再审,延长庭审时间。” 法庭上的事富酬就没怕过:“奉陪到底。” 这个门外的记者比正门的都多,右京不确定富酬知不知道,就没提醒。 果不其然,右京慢吞吞跟上,看到的就是浑身透着不耐烦的富酬一脸假笑应付记者的场景。 意外总在忽然之间发生,人群外一阵骚乱,坚如壁垒的记者慌乱的分出了一条阔道。 从人群末尾冲来的是一个两眼通红地拎着油漆桶的男人。 “人渣律师!给杀人犯辩护!” 目标很明显是富酬。 他冲来的速度很快,手上已有泼洒的趋势。 右京反应还算快,距离较近,上前一把拉开了愣神的富酬。 不过油漆液态,不比固体躲过就躲过了,满满一桶澄红液体不偏不倚砸在地上还溅富酬一身红点,更别提正面受了一部分灾的右京。 富酬惊讶于右京的举动,但与此同时他也没忘掏出手机拍作案男子照片。 男子还在大放厥词,骂了富酬又骂右京。 “你竟然袒护这个人渣!” 右京侧移一步,挡在富酬身前,道:“我是不想你家破人亡!” “……” 富酬刚有点动容,右京挡了摄像头,他没拍着,趁媒体注意力在落荒而逃的男子,又没赚头他也懒得追究,找公交站牌,回自己房产。 走到半路,清净了下来,富酬才注意到自己眼镜在刚才的骚乱中被甩掉了。 反正是平光镜,富酬不过戴个样子,平时还是靠的隐形眼镜,两者都为使面相不好惹一点,他绝没操多余的心,以往世界有碍事先例。 找到车站,富酬等在一帮菜市场得胜归来的阿姨中间,迟迟没等到自己的班车。 但阿姨们的班车到了,虽然不知道争这个先有什么价值,她们还是一拥而上,富酬差点被拥进这辆车。 回过神,向来眼睛干涩戴不住的隐形眼镜也掉了,富酬眼前一片模糊。 先是红油漆,现在眼镜又接二连三的丢,一次破格胜利让富酬迎来了短期水逆。 求助身后目测古稀的老爷爷不现实,富酬依稀看到前面几步车道上有个黑色的东西,他随身带了护理液,也许能抢救一下。 信号灯由绿转黄,富酬走过去,蹲下去捡。 然而那是块发黑的口香糖。 富酬正愣神,一辆车急停在他身前不足十公分。 已经红灯了。 没等富酬道歉,后车窗降下来,露出男人俊朗的脸,红眸镇定平和,诚恳的问:“需要帮助吗?” 半蹲的富酬收回捡口香糖的手,仰头看向对方。 事实上,他担心的是对的。 他有双迷人至极的蓝绿色眼瞳,略微无神更显安静懵懂,还有几分少年特有的忧郁,当瞳仁迎着浅浅日光,温和恬静,好像蕴着苍山云雾,于是发白的唇色此时不仅不显冷酷,反而尤为令人心软。 对方怔了怔,再次问:“你脸色很不好,没事吧?” 看不清这人样子,富酬看清了他的车,心想这是一头肥羊……不,一位有钱少爷啊。 “谢谢,我没事。”富酬缓慢的站起来,“倒是你,车再不开走就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四章五十六条了。” “……” 萍水相逢,对方不再多言,让司机启动车子。 “你叫什么名字?”车窗关严前富酬问。 “赤司征十郎。”赤司按下车窗,身体也倾向他,声线沉静,“那你呢?” 司机有眼色的放慢了车速。 富酬不言不语退回人行道。 眼瞅着车以龟速走了几米,戏剧化的事还是发生了。 之前富酬身后默默等公交的大爷一个箭步敏捷的窜到那辆慢速豪车之前,与此同时,他将手中一兜韭菜洒向天空,唯美落地,躺在车轮前。 “……” 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富酬溜了。 富酬原路返回,试图起码找到平光镜,顺便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又要谁的情报?” 话筒那边榎田少年清越的声音透过来。 “赤司征十郎。” “ok,这就发给你。”一阵键盘敲击声,“哎,我问你个事儿。” “问题抵消情报费。” 榎田彻底服了他。 “行。” “你问。” “我爹也不是什么好鸟,你怎么保证他不对你下手?” “有你在啊。” “我脸都红了。”榎田信他个鬼。 “我在你常去的网吧装了点东西,启动效果跟我那房子差不多。” 榎田聪明,几乎立刻明白了那东西大概俗称遥控炸'弹。 如果榎田议员轻举妄动,就算榎田侥幸不死,富酬布置的线索指向榎田,榎田议员不会舍得自己唯一的儿子成为炸'弹通缉犯。 榎田还兀自震惊着,富酬又开口。 “除了你爹给的酬谢金,加上官司薪金、神宫寺和成田给的,房屋保险金是笔意外之喜,五笔入账。” “你迟早会被大佬弄死吧。” “我就快要离开了。” 榎田期待死了:“有多快?” “把全东京有钱人得罪个遍,很快。” 第八章 是什么三观让他说出这种话? “前提是你换张脸,最后给我税后一亿元。” “……少开这种无意义的玩笑。” 原来实在没把自己当同种生物才不避嫌。 “你没听出来这个无意义玩笑的中心思想是,我从没打算和你搞好关系。” “原来如此。” 是这人风格了,右京也想知道自己能在他手下撑到几时。 富酬脸偏倚在浴缸边,手举到眼前,手背鲜红的抓痕,翻转过来,手心一道陈年疤痕。 这道伤曾沿他生命线向外割裂他半个手掌,而如今,不仔细都注意不到,它却也不会愈合得无影无踪。 但这只手还是好看,骨骼分明,手指修长。 “为了达成目的,那种事……” 随手落下,富酬双眼也渐渐阖上,浴室的冷色调映得他惨白脸色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那双倦眼下青黑更深。 “如有必要,我无所谓。” 诧异不解是一方面,右京难以想象,人会为金钱奴役到这种地步。 怪不得没富婆保养他。性格极度糟糕,嘴毒还颜控,容颜好也挡不住的势利市侩和牺牲一切的利益至上。 阳台晾衣服时右京从窗口观察了一番地理位置,有点偏。 普通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户型,两个人住不大不小。 阳台一般宽敞,楼上邻居阳台的三盆藤萝坠落伸展了过来,青翠欲滴的油绿叶子,夕阳斜照,随风摇曳的软茎在地面和右京身上晃出几许光影。 右京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和窗子,午后清爽不失温润的风徐徐而来。 “再问一遍,这衣服真的不扔吗?” 右京扬声问客厅里拿小本本刷刷记账的富酬。 “不。” 最该吐槽的就是这件外套,之前穿在富酬身上右京没看出来,这就一件比地摊货好一点的便利店货。 放好盆和剩余衣架,右京打开冰箱,除了几包包装严密的谜之液体空空如也。 看来待会得去买菜,这么想着,右京喊富酬。 “你有忌口吗?” 第一遍富酬好像没听到,右京又叫了他两遍。 不大习惯个人空间里的第二个人,富酬注意力集中时听不到,听到了还得想一会儿。 “忌腥忌膻,少油少盐少辣,不吃肉不吃血,味重一律不吃。” 把一日三餐看做人生之重的右京忍不住好奇。 “你平时都吃什么?” “压缩饼干。” “在什么时候?” “常年。” “……” 非人的饮食习惯。 富酬那脸色,加上不食人间烟火,右京怀疑他不是人类。 “不吃肉缺钙贫血,不吃盐缺钠,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吃药。” 营养药片一杯水一秒钟,比饭菜方便多了。 右京去开门通风,走过沙发,打眼一瞥富酬记的本本,简单推算他大概资产以兆计,不知日元还是美金。 “你挣那多钱,不为住不为穿不为吃,到底为的什么?” 纸张被穿过客厅的风拂过,持续发出轻响。 “不好意思。”右京道歉,“我不该探究那么多。” 富酬停笔,夹起笔记进了书房。 次日早上富酬没能找见他的饼干,右京则穿着围裙,于厨房和餐桌之间往来忙活。 右京不经意看到富酬脸色,差点以为见了鬼。 怪不得富酬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右京昨夜亲眼见证书房下门缝的光从晚亮到早。 “你还熬夜做什么,案子不是结了吗?” “我还要问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富酬在客厅翻了一圈也没能找着饼干。 “看股市。” 放弃找饼干后富酬还是说了原因。 右京有点奇怪富酬炒股,那么爱财还玩风险那么大的股票。 客厅肉眼可见的丰富又整洁,富酬把这短短一天不到的改变尽收眼底,抓到了饼干失踪的迹象,并质问嫌犯右京。 “我的粮呢?” “扔了。” “……嗯?” 迟钝的疑问了一声,富酬顺手拉过餐桌旁的椅子坐上去,转眼就见桌上的粗粮粥。 除此之外还有生菜、西红柿、卷心菜和菠萝拼盘,菠菜、胡萝卜和芹菜都以最能保留原味的清淡做法处理过了,看上去五颜六色,清爽而有滋有味。 “你要当兔子吗?” “我要养兔子了。” 富酬不知作何反应,右京又往他面前码了两个精致而量足的饭团。 “成年人营养摄入那些远不够。” 不易察觉的,富酬有点语塞:“给我准备的?” 不言而喻,右京没直说。 “我的食谱比这广泛,你限制我发挥太多。” 富酬发自内心道:“你吃饱了撑的吧?” “……” 右京照顾十来个弟弟习惯了。 反正做好了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准备,右京去厨房端鱼汤过来。 “……谢了。” 富酬随手扔过去一个文件夹,低头专心吃饭。 正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幻听了富某人的道谢,右京打开文件夹翻了翻。 “刚漂亮的赢了场刑事案子,怎么接民事案子?” 业内富酬这种价位和级别的一般都专攻一门,像他商务、刑事和民事杂着来太罕见。 而且还是社会新闻都懒得登的老赖碰瓷豪车这类案子。 被碰瓷的大少爷有钱又闲,可能为弘扬正义,把毫发未伤的对方告上了民事法庭。 又像是一桩赚不到钱,胜诉无望的案子,但右京不敢轻易下定论了,上一桩这样的案子就让富酬赚的盆满钵满。 果然,富酬说。 “你没有一双发现商机的眼睛。” 可是这官司没法打就是没法打啊。要讹诈赤司氏也要看看情形别把自己搭上。 一边是风评极佳的二十岁完美海归高富帅。 另一边是前科无数三进宫的六十岁街头老赖。 虽然没监控镜头,但人家豪车上怎么会没有行车记录仪。 他们昨天攒一块的两个人,对阵人家海内外精英的百万律师团。 没天时,无地利,人不和。 右京把资料翻烂了都找不到对被告方,也就是己方的有利条件。 富酬还告诉他下午双方庭前调解,准备一下。 右京想问富酬准备什么? 准备被对方连消带打的以绝对优势糊一脸吗? 抬头人就吃完不见了。 吃的还挺干净,唯独剩了西红柿,而且是在垃圾桶发现的,挑食太严重了。 富酬当然没跟他说过,这次目的不是赢,而是输。 ※※※※※※※※※※※※※※※※※※※※ 本尼迪克特.阿诺德,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曾被华盛顿委以重任的著名将领。 第九章 “原告,赤司征十郎,被告,西野真司,双方到齐。” 法官居正中席位,宣布开始调解。 两侧椅子靠近门的一边是原告赤司和他的律师团代表山本,对面则无疑是富酬和他的助理。 原告辩护律师六十左右,鬓发霜白,精神矍铄,笑眯眯的非常慈和,实际大有来头,国内顶尖资深律师,擅长民事案件。 “你多动症?” 富酬问右京,他从入座看到对面的瞬间就低头整理那几篇资料,没完没了。 右京抬头往前方法官光亮的头上看,很快他连法官都不敢看了:“为什么法官露出那种眼神?” 这个富酬知道:“我曾当庭撕下了他的假发。” 盯着他秃顶瞅约等于挑衅。 所以连要跟案到底的法官都得罪了,官司是彻底没法打了吧。 破罐破摔的右京反而心情清净了下来,他一般不看富酬,眼不见心不烦,这一眼突然发现富酬没戴隐形眼镜。 富酬之前的黑框眼镜坏了,另配了副,细银丝边的方形简洁镜框,苍白的面色唇色,无一不有股中世纪欧洲吸血鬼的矜贵。 接着听案情,原告在案发前居然和富酬有点牵扯,他不由得去正式的打量一下那位传说中的超级富二代。 入目即是鲜红,青年模样,火红的短发,异色双瞳一赤一金,眼光颇具掠夺性,相信那只是与生俱来,与之相对的,他表情不算冷漠,很平,让人想到冷却的岩浆表面。 见过的人都会由此想起他不怒自威的父亲,国民度很高的外号是“小赤司先生”。 这样的人会为路人驻足,定然弥足珍贵,然而那路人还不领情,扭头为他对家辩护。 “你恩将仇报?” “且不说素昧平生无恩无仇,即便有恩,我这叫公不废私。” 公不废私……右京迅速瞥了眼对方年过花甲的辩护律师,低下头继续整理材料。 虽年过花甲,语气随和,商谈过程中山本律师可谓笑里藏刀步步紧逼。 富酬咬定意外伤害,强调调解前被富酬勒令装聋作哑的委托人的伤情和心理损伤,山本律师则坚持被告违反交通规则,蓄意讹诈,性质不单纯。 右京全程划水,然而交锋某一时刻,富酬竟出了差错。 他似乎被难住了,稍稍垂眸,眼中的瑰丽星湖便被睫毛纤长遮出一道清凌神秘的蓝。 右京目眩神迷的同时后背寒毛直竖。 眼见对面原告微笑着为富酬解围,右京不可思议的仔细打量富酬,这应该属于试探性失误。 试探原告对富酬这个人,或者这张脸,更具体的,对这双眼睛的容忍度和纵容度 就像富酬说的,他能不择手段。 这案子的胜率原来在美色上,说不定日理万机的这位会跟一碰瓷大爷过不去,制造这桩诉讼就为了……有钱人的快乐可能往往就是这么别出心裁,且枯燥。 显而易见的,此次调解双方不欢而散,相约法庭再见。 倒是结束后对方辩护律师来和右京打招呼。 富酬边点烟边在远处回忆,他调查过右京生平,但不怎么在意,所以忽略了,对方辩护律师好像本来是右京入行时期的导师。 对手是昔日否认自己价值的导师,右京应该很想赢吧。 富酬忽的取下嘴里的烟,单手插兜,向一旁被保镖簇拥着离开的鲜红人影走去,步速不疾不缓,那一队人停了下来。 为首直面富酬的保镖向前两步,双手交叉规矩的放在身前,但在等富酬走近这十几秒,他不仅没起到有效的威慑作用,反而在富酬的注视中不易察觉的向后挪了挪脚。 富酬夹烟的手向一边摆了摆,烟灰飘落,那人下意识让向一边,现出他主子的身影。 赤司看了那保镖一眼,眼中有些笑意的转向富酬。 “什么事?” “闲谈罢了。” 尽管富酬还算和气,视线却完全不沾赤司,只望着多云的暗蓝天空。 “当今社会是势利的社会,以貌取人就是势利的表现之一。” 有钱人品质比较好道德水平高是势利。下意识为气场强大的人让路,也是势利。 “我想说的是,你再对我方留存一丝心软,官司中破产的就不止赤司氏了。” 说罢富酬把烟叼回嘴里,转身离开。狠话放下了,这回他们上哪赢去,谁知道。 “……” 赤司敏锐的察觉,打从初见,与自己因外貌对他略有好感不同,他反而对自己有些微妙的厌恶。 不过也没什么,赤司会打这个官司,为的不是富酬喜欢。 正式开庭。 富酬已经是媒体常客了,再加众所瞩目的赤司氏继承人,这两人卷入了一个过于无聊以致极具争议的碰瓷案件,貌似毫无悬念的结果和屡屡创造奇迹的富酬,注定引起社会广泛关注。 “交通肇事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肇事后逃逸或其他特别恶劣情形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右京视线尽量避开法官头顶,直直盯着原告席陈述。 “这是委托人的验伤报告,手臂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结果显示轻伤二级,法官大人随时可以查证。” 山本律师捋了捋花白的小胡子,站起来慢条斯理的一一反驳。 “被告索赔百万医疗费及精神损失费,假设条件成立,这个数额也是不合理的。” 右京从山本律师开口就噎住了。 “从被告公民档案来看,西野先生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法庭做客了,在牢里度过的时光不逊于正式工作的日子。《刑法》二百七十四条,敲诈勒索公私财物,数额较大或者多次敲诈勒索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对方还没拿杀手锏的出行车记录仪,这边就发不出声了。 倚坐一旁的富酬狠狠踩了右京一脚,右京忍住痛呼,方道:“但是,委托人家中没有亲眷,收入来源仅他一人,年老体衰存款微薄,他十天半个月爬不起来无法劳动,身家百亿的原告不仅不愿担负责任,甚至将其告上法庭,诽谤难以维持生计只求安稳的委托人敲诈勒索。” “众所周知且一目了然,我的委托人赤司先生,人格健全,于常青藤大学就读,提前完成硕士学业,智识卓越,自愿回国为国家社会做贡献,道德良好。”山本律师道,“而关于被告人品和收入问题,我们对被告曾经的同事、邻居、恋人等进行寻访,调查显示,在广泛意义和价值观念中,于社会于工作于邻里,被告都不是个合格的公民。” “《道德经》说,大白若辱,大方无隅,私心和嫉妒心足以蒙蔽一切,实际上如何谁都不知道,毕竟人言可畏,这份调查可信度存疑。” 右京说这话自己都心虚的不行。 山本律师慈和微笑:“案底就是案底,我们在法庭上,品行自然由社会规则的法律判断,煽动感情,避重言轻,实非有职业素养的律师所为。” …… 休庭后沉默至今的富酬,开口第一句。 “你老师这么厉害,怎么教出这么垃圾的学生?” “……”我垃圾怪我喽。 面对否认过自己的老师右京当然想证明自己,赢了这次。 不过客观看来情况各方面都不利,右京向来随和,便摆正心态,结束要做的工作,闲闲的戴着口罩在屋内喷杀蚊药。 右京不经意瞥过书房,按理最希望赢的那位,昨天右京眼见他从书房出来,天擦黑出门,出门前罕见的打了领结,算是捯饬了一番。 整整一晚没回来,下午开庭,早上还不见人影。 刚这么想钥匙开门声便传来。 右京本不愿理富酬,但这人好像喝了不少酒,脚步不稳的一头栽进了刚整理的沙发里。 天地明鉴,右京唯一担心的只有沙发套是否蹭上酒渍或呕吐物。 走到富酬跟前,右京刚要一把推他下沙发,富酬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缓缓坐了起来。 右京心虚的收回手,小心观察富酬神态,居然意外的和蔼。 脸颊和嘴角都是微微笑着的,心情似乎不错。 “有胜算了?” 富酬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眼神很是清明,不过身上酒气冲天。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为了钱。”富酬调整姿势,让自己窝在沙发一角,“我讨厌酒。” 右京整理沙发罩流苏,随口说:“我看你喝的挺开心。” “正因如此。” “什么?” “酒精让我心情变好,太恶心了。” “……” 没理解错的话,他讨厌自己心情好。 “叫你收集的资料和请的人?” “哦,那个。”富酬闭上眼,眉头拧的死紧,右京莫名可怜他,“没问题了。” 母性乱泛滥的右京半跪下来给他脱鞋,脱外套。 富酬眼也不睁配合的抬胳膊:“放心,不输。” 右京从没抱赢的希望,让谁放心?自言自语? 解开第一颗衬衫扣子呼吸能顺畅点。 然后,右京瞥见他脖颈侧下有暧昧的红痕。 右京扣了回去。 动作时碰到了冰凉的金属,像是条坠子。 “别碰。” 富酬把坠子摸出来攥在手里。 “很重要?” “长者遗物。” 一眼之下,那是条液态般的幽蓝色宝石坠子,纹理形状精美之余,细细雕刻了文字dagaz,含着异域宗教的神秘气息,。 “上面是什么语言?” “……” 富酬睡着了。 dagaz是另一个世界的文字,象征着光明,希望,曙光。 下午开庭。 原告山本律师仍占上风,一战败,二战右京无力招架,富酬在旁边趴着没醒酒,眼看审判将下了,右京也不强求,这个结果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的还是富酬。 富酬从桌子上爬起来,叫右京把资料拿出来念。 当事司机有毒驾历史,事件平息后改头换面开上了赤司氏的车。 “除了驾驶员,对驾驶员具有主导权的这位看似完美无缺的小赤司先生,”富酬用他那双温暖的蓝绿双瞳远远注视着赤司的异瞳,快语速放缓,尖锐不减分毫,给听者充足的反应时间,“有精神病史。帝光及洛山的中学期间,患有人格分裂持续三年之久。” 一片哗然。 右京没料到局势能反转到这个地步,富酬明明绝对实力压制,那昨晚他…… 谈生意应酬一晚,宿醉弄得富酬很不舒服。 这仅仅是个阶段性的开始,重头戏还在后面,对方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坐下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洛神花茶,隔着衬衫衣领搔了搔被蚊子叮的红痕。 坐他旁边的智障轻易凭零星线索下了定论,把他想成了某种人,也是势利。 ※※※※※※※※※※※※※※※※※※※※ 卢恩文字dagaz是个非常吉利的符号,也有转变成长的含义,不过不是爆发的,而是持续长久的。 卢恩文字是一类已灭绝的字母,本文借用作为背景。 第十章 医院四面墙壁霜白,散发出淡淡消毒水和苦杏仁味,被西野揩油的查房护士小姐愤愤摔门,右京与她擦肩而过。 门再度打开,西野见不是那个银框眼镜的就没了顾忌口无遮拦:“我装病装到官司赢了就能回家数钱了吧?” 面对这样的委托人,右京不知道说什么,他已经按富酬指示的请这层楼的医务人员去了别处。 没让右京等多久,富酬进门后随手反锁。 右京指着满面油光的西野:“他毫发未损,验伤报告怎么办?如果造假一旦被起诉方查出来必输无疑。” 午间阳光透过窗子柔柔的洒进室内,富酬扶了扶镜框,冰凉金属光泽闪过。 “今天来就是解决这件事。” 他走到西野的病床前,抄起脚边的陪床凳子,扬手便往西野脑门砸。 西野反应快的一躲,凳子砸到了他手臂上,手臂形态立时改变,他接连不断的叫骂。 富酬吩咐右京。 “拿条毛巾来。” 右京下意识服从,把毛巾给富酬时才意识到,如果是要用毛巾堵嘴就不用清楼层了。 西野卧在病床上哀嚎,富酬抻开毛巾包起旁边金属保温杯,递往右京面前。 “做什么?” “你说呢。” “他手臂已经折了。”右京后退。 “被车撞只折了手臂,没有擦伤挫伤?” 耳边是老人的哀鸣,右京嘴唇抿紧,头一次为西野,也是为自己懂得,作恶是需要付出不轻代价的。 富酬手又向右京伸了一伸。 “来吧。” 你自找的。 既然上了贼船,别想清白靠岸。 …… 手臂包着绷带挂在脖子上,面有青肿的西野坐在被告席,麻木的对法官的每个提问背富酬准备好的答案。 右京望着桌上的保温杯,浑然不觉自己盯着保温杯的眼神与富酬望着双手时的神似。 “人证确保到场吗?” 右京缓缓回富酬一个点头,证人出庭后需要他念材料。 至于证人,首先出场的是赤司中学同学黄濑凉太。 金发耀眼,笑容闪亮,衣着时尚,身为事业上升期的模特兼偶像,黄濑出席这次庭审,站在昔日中学同学篮球场队友对立的被告方证人席,这起无聊的官司真的能引起广泛关注。 “原告赤司先生是否在中学存在期间精神问题?” 黄濑起了个范,声情并茂的开始表演:“在帝光那时候小赤司一开始很温和,后来突然变得冷漠不近人情,我当时很伤心……” 原告席赤司扶着额头闭目养神。 富酬指节扣了扣桌子:“请回答是或否。” “是。”头一次上庭上黄濑忍不住多说几句,“小赤司原本两只眼睛都是火红色,性格大变后有只眼睛也变成了金色,我还怀疑过那是美瞳,没想到不是,再后来他眼睛颜色变回来了……” 法官请证人及时结束发言。 下一位被告方证人是赤司的中学兼大学同学绿间真太郎。 人是右京请的,但过程比起请药理学家不算复杂。 “赤司成绩非常好,社团活动出众,赢得了很多竞赛。”绿间声音平缓,视线不在任一人身上,如实阐述道,“但要兼顾社团和竞赛的同时还要成绩并不简单,所以不止赤司,很多学生都会选择药物辅助。” “什么药物?” “聪明药。” 山本律师瞟了眼不为所动的赤司,下一名证人上庭,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摘下老花镜不停擦拭。 观众席里有认识西野的来看热闹,何况声名赫赫的原告,他们一致认为,世家名流的赤司最不明智的就是自降身价打这场官司。 为一碰瓷老流氓闹出丑闻本身比丑闻还难堪,何况所谓丑闻不过服用违禁药物,实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其中也有特别气愤的,比如赤司的中学同学、校队队员之一的青峰。 但他气的是黄濑及绿间对赤司的背叛,绿间离席后他便再也坐不住,冲出去找他俩问明白。 黄濑溜的快,绿间其实也跑的掉,不过他料到青峰会来找他问个清楚。 “你也猜得到我出庭作证是谁的意思吧。” 绿间的冷静让本想揪他领子先揍一拳的青峰意识到了什么。 “是赤司?” “先回庭审,好戏在后头。” “有一点我没想明白。” 对面的山本律师眉头深皱并不能让右京开心,他转向富酬:“行车记录仪?” “嗯。” 富酬把有几处瘪的保温杯盖子扣回去,在证人发言声中压低声音:“我得到的情报是那片地区受信号干扰,行车记录仪没起作用。” “你怎么知道?” “赤司说的。” …… “俗称的聪明药一般指安非他命。能使兴奋中枢神经,类似利他林、专注达和阿德拉都让人精神高度集中,学习效率翻倍。”药理学家说,“这种药用来治疗气喘、睡眠失常、过动症状与短期治疗肥胖症,获得了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的许可,是常用抑制食欲的处方药。” 山本律师悄声问赤司:“那期间你有没有抑郁失眠?如果有就有回旋的余地。” “只是为了考试。” “待会悠着点说。” 药理学家接着道:“但这类药有成瘾性,大剂量使用会引起精神错乱,思想障碍,类似妄想性精神分裂,长期使用停用后脱瘾症状包括精神呆滞 、昏睡、易怒、烦躁不安……说白了,就是比毒品好点的毒品。” 右京听到这终于反应过来富酬做的多绝。 其实司机的毒驾老底未必是真的,很可能是伪证,主要是拉连赤司本人下水。 隔天头条报道就得是:人证物证俱全,赤司氏唯一继承人庭审大现形。 不过经历了友人背叛、名声受损后的赤司看起来很沉得住气,接受传讯的态度十分端正,即便问话人是富酬。 “在黄濑先生的证词中可以得知一点,尽管不知道是怎么个生理机制,即你的瞳色可以反应自身的精神状态。”富酬走到赤司所在正中被传讯席位侧面,“所以服用药物情有可原……” “我服药只是为了专注于考试,之前有过的精神方面问题早已痊愈。”赤司打断富酬,条理清晰语气平直的解释,“跟我起诉被告和事发当天的状态关系不大。” “精神分裂的症状之一是妄想,包括服药或药瘾发作产生的幻觉,很可能让你对事件的认知出现巨大偏差,弄清赤司先生你的精神状态很有必要。” 赤司此时有些被富酬话中暗含的意思牵动了情绪:“我没有任何妄想、幻觉和药瘾。” 富酬微笑:“我没说你有,不必急于否认。” 赤司谨慎的不再说话。 “据我了解,你在国内期间一直成绩优异,为什么在大学中选择依靠药物?” “顶尖学府的压力非同寻常。”赤司头颅转向前方:“落后就会被淘汰,不是第一就属于落后。” “那么你获得第一了吗?” 赤司顿了顿:“有几次。” “你的父亲在你没取得第一时持什么态度?” 赤司沉默。 “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中,少年时期父爱的缺失是成人后精神分裂产生的原因,况且赤司先生你如此骄傲。”富酬进一步撩拨赤司的底线,“修习商学逐渐接手家族事务以来,商界大多数人称你为小赤司先生,这个称呼最后演变成了盖过赤司征十郎本身的名号,任谁都会喘不过气来吧。” 赤司不禁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语出惊人。 “让子女难堪不就是为人父母的特权么。” 不仅山本律师脸色变了,右京还发现后面有媒体录音。 “他们不用学习就能成为父母,而伦理道德上,孩子必须感恩他们,服从他们的安排,通过不断学习去达成他们的期望。”说的偏激,赤司情绪却不高昂,口吻冷漠,“不知有无父母感恩孩子让他们成为了父母。” 引导似乎起了作用,但有点不对。 “每个人都被幽闭在他人的期望中。不能辜负长者的期待,不得不成为别人眼中应该成为的人,那么我成为了什么?” 说这话时赤司凝视着富酬,好似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富酬。 “延续长者愿望的工具,验证长者预言的道具。” 富酬不自觉收紧手指,同时意识到了不止他想突破赤司的心理防线,反过来,赤司也在不动声色的挑拨他的情绪…… “暂停询问。”法官突然道,“原告律师申请补充证物。” 补充证物是恢复好的行车记录仪录像,视频上西野的大脸和躺倒在缓慢行驶车辆的动作清清楚楚。 胜利在望之际前功尽弃。 尚未下达判决结果,下次开庭就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再在场外遇见赤司,他的保镖团人数减半,相比上次没有任一相同的面孔。 赤司平和的跟富酬打招呼,没有丝毫占上风的傲慢。 “听说西野先生又被起诉了,当事人身陷两场官司,实在辛苦你了。” 尽管貌似被赤司用录像阴了一把,法庭上还被伤口撒盐,但富酬此时听他虚伪的外交辞令,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愉快。 “请你最好保持警惕,还没结束。” “谢谢提醒。” 这种表面看不出来的恼人傲慢才是最极致的傲慢。 为当事人西野摊上的另一案子绝望的右京终于在地铁站台找见富酬。 “西野真得罪了不少人。得想办法让原告撤诉。” 就算赢不了了,起码尽全力。站口等车时,从手机端查询案件信息的右京将信将疑的看向富酬。 “起诉西野的人居然是儿玉光护士,怎么回事?” 地铁到站的刺耳声响夹杂了风声,富酬不高的话音清晰传来。 “已经很明显了。” 说不留情就双方各施神通,富酬可从没小看过赤司或指望他高抬贵手。 十一章 推开家门时,右京回头盯着富酬。 “我明白了,法官是你的人。” 富酬绕过右京进门,去厨房拿杯子接了点自来水,被右京阻止。 “别喝生水。” 富酬想说什么忍住了,去找右京上午烧的那壶白开水。 右京怀揣双臂倚着厨房门框。 “表面上本案法官和你有过节,但如果是这样,在原告律师拿出决定性的录像证据时他就能基本宣判原告胜诉了。”富酬喝完水向客厅走,右京没有躲避,富酬擦着他身体过了窄门,“结果法官声称存疑,后天做出最终审判,给了我们两天的缓冲。” 富酬打开电脑,反问:“所以?” “你从一开始就和法官配合着装做关系不好,是预料到今天的情形了?” “凡事没有万全胜率。”富酬双手在电脑上操作,“想赢当然要留一两手。” “明天上午儿玉告西野的案子开庭,赤司案子就在隔天下午,怎么办?” 右京走到富酬身后,他登的居然是股票网站,右京没有多嘴问:“还我需要做什么?” 富酬合上电脑,拿出手机跟什么人发讯息:“睡个好觉。” 他提着电脑站起来,右京直起身子,一把扯住路过身边要去书房的富酬脸蛋。 “你最近是不是胖点了?” “……松手。” 过上了符合饮食规律的生活还经常熬夜,如何能不过劳肥。 “胖了也太瘦。”右京松了手,“我劝你还是少熬夜吧。” “我劝你还是少管我。” “问话赤司的最后,他的话影响到你了是吗?” 右京分明感觉富酬要生气。 “你只顾赚钱,赚来钱不花,”右京瞟了眼他挂坠的位置,“是被那位故去的长辈寄予了不可推卸的厚望?” “你和赤司都自以为了解。” 富酬想起来是宿醉那天泄露的。 不过他最无奈的不是被发现类似“内心的柔软”、“难以透露的苦衷”这种恶心东西,而是他们明知道他这人现今什么德行,还妄图从他的过去找原因来原谅他。 右京不做声的目送他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 恶人还需恶人磨。 西野在富酬眼皮子底下乖顺的像个孙子,让不说话不说,让说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儿玉站在原告席,该说的富酬都给她打印到一张a4纸上了。 “经过调查,我发现西野才是我的生父,我控告西野弃婴罪和不,不……” 儿玉卡壳,眯眼看字上标的拼音。 对面富酬:“履行。” 儿玉接上:“不履行抚养义务。” “被告是否生育过子女?”法官问询西野。 “我印象里的都是流产的女人。”西野毫无愧疚的回忆,“要说有,好像就有一个儿子,不过我养不起。” 右京听到现在还没弄懂富酬想干什么。 “那么儿玉女士声称你们有血缘关系,你对此作何解释?” “不可能。”西野言之凿凿,“这小姑娘也就二十来岁,我想认功能也不允许。” “……”十分有力的证据。 法官对旁听席发出的窃笑喊了声“肃静”。 “被告,你的儿子能否为你作证?” “自生下来都四五十年没见过了。” 富酬递交法官一份文件,代委托人补充发言:“我们调查了被告所说的当年那所医院当日产房产妇的孩子,以及收集采血样本做dna亲子鉴定。” 法官戴着老花镜浏览文件,在看到一份鉴定报告后久久凝望这张纸,手越来越抖。 “事实证明,西野确有一独子,由于某位护士的失误,那名男婴在另一位先生的抚养下长大。他在户籍登记的名字是——赤司征臣。” 赤司父亲即是赤司征臣。也就是说,赤司是西野孙子。 消息传出当天下午赤司氏股价一路下跌,赤司氏受到不知名的主力方和嗅到腥味的赤司氏对头、金融投机者联和空头狙击,而次日便是股市交易截止日期,当场崩盘。 这案子一系列反转加波折让全国上下吃了个惊天大瓜,峰回路转天雷滚滚。 隔天下午碰瓷案开庭时那热度自不必说,空前绝后。 某种程度上,八卦是经济的强劲推力。 “我们是一个以孝为先的礼节周全的国家,一个孤独老人看到疼爱骨肉的心情相信大家都懂得。被告案发当时是碰见了自己的亲孙子,一时激动冲了上去,显然在冲动行事之前,他有考虑原告的车速很慢,不信有原告的行车记录仪录像为证。” 如今再看修正后的录像不甚清晰的画面,西野的大脸似乎都慈祥了起来,甚至不少人能隐约从屏幕卡带的雪花中看出西野眼中的泪花。 “不然不会有哪个碰瓷的骗子会蠢到明目张胆的躺在一辆豪车前。” 听富酬说的一套一套,右京恍惚都要为亲情而落泪。 他调查了富酬,此前富酬从未过深涉足股市等金融领域,因此起疑,他还好奇他又怎么能操纵股市,做梦都没想到可以这样。 至于富酬的合伙人,右京视线移向原告席,似乎也不难猜。 站在西野旁边的富酬嘴唇微不可见的动了动。 “哭。” 老头耳朵一点都不背,收到富酬指令,戏说来就来,一场哭戏让他演绎的内敛悲情,层次分明。 看的赤司都差点信他是自己爷爷了。 偏生不知道富酬怎么运作的,dna鉴定报告官方认证真实有效,这边反击都没有角度和底气。 紫原敦作为赤司曾经的队友,现在的朋友,终于在庭审宣判结束时正巧赶到法院。 外面媒体乱哄哄一团,赤司照例由保镖团护送先行一步,黄濑本来也能被经纪人先接走,但他执意留下凑热闹。 凭借两米身高优势突破媒体重围,紫原在法院大厅一角找到坐一排集体缓神的老友们。 “官司赢了吗?” “输了。” 绿间说出这两个字仍觉不可思议。 青峰从紫原手里夺下几条零食:“你也太晚了。” “我开庭当天就到东京了。” “然后?” “迷路了。” “能迷路到现在,找得到聚会的地方找不到市政府的法庭。”青峰真心赞美,“厉害。” “什么聚会?”黄濑捕捉到重点,“你们背着我聚会!” 重点没落实一时半刻,黄濑余光扫到富酬一行人身影。 事实上,黄濑谁都没透露的是,他很早就认识富酬。 “那个男人,”紫原,“是聚会那天和我们拼酒的狠人吧。” 青峰摇头:“喝多了,不记得。” “是他。”绿间脸色不太好。 “没关系,虽然拼酒没拼过,”紫原安慰,“我们官司不也打输了么。 “……” 要获得财富,做法就是认清其假象,投入其中,然后在假象被公众认识之前退出游戏。 富酬非常认同索罗斯的这句话,他打官司的情况只有一种,有利可图。 这次为西野辩护,他与赤司商定的默契就是联手做空赤司征臣的公司。 赤司仅是刚刚浅尝辄止的参与一部分公司事务罢了,做空他父亲的公司,操作得当的话他有数不尽实质上的利益,不过从中可见,赤司对其父的恶意非同一般。 赤司的金融和经济双学位不是白念的,富酬自然更不是省油的灯,合作是合作,利益分割寸步不让,步步紧逼,尤其在酒桌上。 赤司没参与,是今晚除富酬以外唯一还站的起来的人。 富酬也没好到哪去,胜利之后进了卫生间就没出来。 担心他掉进厕所,赤司过来看看。 “你根本不缺钱。” “你查到什么了?” “只查到你当上律师那一年以后的事,你好像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富酬的回应是又趴回盥洗台吐,衣领内的挂坠与陶瓷相碰,发出脆响。 “那是什么?” “长者遗物。”酒精和胃酸上涌后的晕眩让富酬不受控制的沉进久远回忆,“死了还让我不得安生,我的今天,我付利息,他付全款。” 赤司大概能感同身受,不过能这样暴露弱点,富酬是真迷糊了。 “你做到今天应该有目标吧,打算赚到多少?” “三十万……” 赤司不禁一笑。 “三十万吨黄金。” “……” 全球历史以来总产出也就十多万吨黄金,三十万吨黄金买下美国都绰绰有余。 最可怕的是,他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十二章 一间私密性良好的会所内,黄濑一到便对沙发上看书的富酬惊叹。 “给杀人犯辩护无罪释放,你太敢了,”黄濑挨着富酬坐下,“知道你庭审说民众的那段话流传出来网上是怎么骂你的吗?” “不知道。” “比骂我还狠。” 那想必是真狠。 从始至终富酬的注意力都在书上,黄濑没能打乱,突然想起正事。 “刚才我接到电话说航班延误人要晚点来,得再等等。” 尽管在庭审期间,神宫寺和两边政客都虎视眈眈,富酬仍倒出时间,黄濑牵线,是头肥羊,至于他怎么和黄濑认识的,忘了。 “跟你说,今天和主创讨论剧本,我按照你的理解解读,让他们刮目相看了。” 富酬敷衍点头以示附和。 “那个有望让我转型的角色我琢磨了很久。” 在网上和圈内黄濑演技倍受质疑,这次担当一部文艺片的一番男主,决心下苦功,才找到了富酬。 “作风严酷利己主义的律师一直以来不近人情,某次去医院体检被人报复性的注射了hiv病毒,颓丧过后,开始坦率面对自己,寻找人生真谛,文艺吧?”黄濑回忆着剧情,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富酬侧颜,语气渐渐微妙,“因为角色设定是深柜,我在戏里还和男人有吻戏……拍的时候怎么办啊。” 富酬正看到感兴趣的部分,试图让他住嘴:“你先上了你家狗,再就好说了。” 闻言黄濑一愣。 “我家狗也是母的。” “你赢了” 交易还没有板上钉钉,富酬先忍他,等事情结束。 他突然又想自己对此人噪音怎么如此难以忍受,往常他耐性很好,抬头看向黄濑,如果除去性格一半原因,那就剩:“金发。” 黄濑眨眨眼:“金发怎么了?” “我本该是金发。” “黑发多好,很合适你。” “不是金发对于我是私生子的标志。” 黄濑终于闭嘴了。 法庭已空,右京还在收拾庭审期间他收集的资料和案例,尽管没怎么用上,有备无患。 但现在有一个十分尴尬的情况,山本律师也没走。 “老师。” 右京提起公文包,临走前向山本律师微鞠一躬以表尊敬。 听到右京还叫他老师,山本律师叹了口气。 “我收回当初评价你的那句话。其实既然你赢了,我对你说过什么都是过去式了。” “是富酬赢了,我根本没做什么。” 右京的秉性山本律师清楚,温厚有余,理性不足,易感情用事。 而且山本律师总觉得富酬这人不妥。 当然富酬聪明,但这种聪明很难形容,并不正统,他迟早会因此出问题,或者说本就是诞生于问题的智慧。 “不合时宜的说一句。”山本律师说,“最好小心他选择你的理由。” 右京出来时富酬刚好熄烟回来,想起山本律师的话,右京有些欲言又止。 路过大厅角落里赤司的几个五颜六色的小伙伴,尽管黄濑向富酬招手,富酬依旧目不斜视。 终于在门前石阶上,右京犹豫的叫住他。 手机收到消息,富酬站住脚,等右京说话,顺便低头查看是否是自己等的消息。 发件人黄濑,问富酬刚才为什么不理他,后面还跟了个委屈的颜文字。 这条消息提醒了富酬,反手把黄濑号码删了。 “什么?”富酬抬头问。 “家里没酱油了。” 考虑右京一直以来无偿做饭,富酬没问他为什么这点破事跟自己说。 晚上富酬去买酱油,路上一点也不巧的碰见赤司,并被邀请去喝一杯。 “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就是你对你父亲下得去手。” 酒吧里富酬捧着一杯白开水。 “一点都不会想到过往父亲其实为我付出了不少而悔恨?” “他的付出……保姆团、保镖团,亦或私人医生家教团队。” 赤司忽略富酬话里的讽刺意味。“养我的钱对他来说九牛一毛,让我继承家产纯粹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便宜竞争对手,如果他能活到我死,家产根本没我什么事,你懂吗?” 富酬抬眸瞥他一眼,又垂下了。 “你不喜欢这双眼睛,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世人往往不愿意相信这双眼睛,太具有迷惑性。 之前赤司对他那么有好感,屡次相让也是因为他的眼睛像黑子哲也,尤其光线转变,清绿转为浅浅淡蓝。 而他此次回国,起因说来简单,赤司先生不同意他们的事,多次威胁黑子的职业篮球和生命安全,声称赤司执迷不悟做出错误选择就会失去继承权。 赤司用实际行动证明,他选黑子,也不稀罕他的继承权。 稍后的机票回美国,赤司转移的资产和创建的产业,以及他的恋人都远在大洋彼岸。 “对了,你败诉的赔率已经高达二十比一,我们一开始商谈你不是要押自己输么。” “我改主意了。” “山本律师是你助理的入行导师,在昔日导师面前,他应该不会想输。”赤司嘴角微扬,“难道是为他?” 富酬不予回应,赤司不再追问。 “以后有事,你开口我都可以考虑。” “商人的话要能信,神的国都会降临,只要你不与我为敌就行。” 何况这人不仅不在乎亲爹,连对成长的祖国也没什么感情。 赤司氏是国内排的与其他几家鼎立的金融寡头,股市毫无预兆的大幅崩盘,股市交易关闭,控股公司体系和投资信托的崩溃对平民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规模性的失业,国家经济也受了创伤。 也是目标将近,富酬心急时间冒险玩的这局,连以前承诺的再搅和金融天打雷劈都不顾了。 “那能告诉我为什么初见你就一副不太喜欢我的样子吗?” 富酬回神,说:“红色。” 鲜血,西红柿,上涨股票,红色眼球…… 赤司不追究他对红色有何阴影,转而提起:“这场官司我照你要求的全力以赴,结果惜败。” 记起为了做戏还乔装了一下,他摸索着摘下右眼的金色美瞳。 “你怎么能使官方机构配合你伪造血缘鉴定造谣?” “你认为我造谣。” “……难道不是?” 这时等了一天的转账终于到了,富酬关掉因收到了信用卡提示信息亮起的手机屏幕。 “谣言和真相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对富酬来说,一场官司没赚到至少三方的钱就算亏了。他怎么可能为了右京放弃大笔票子,都是利益权衡好了的。 赢官司是一开始计划的,只是一度想让右京为输官司做努力,用以迷惑原告和大众的烟雾'弹。 这笔刚刚到账的钱款来自赤司老爷子的亲儿子,目前他人在欧洲。 偷龙换凤这样的卑鄙伎俩无疑是西野干的,他养不起孩子便把孩子换给了同病房的一个产妇,让别人帮他养他的亲骨肉,至于那家的孩子,这人渣给扔垃圾桶了。 赤司爷爷一手开创了赤司财阀,他的亲生儿子也顽强的生存了下来,出国留学,开创事业,待长大追根溯源查到自己身世之后,赤司老爷子已去世多年,他也懒得认亲,只希望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找个代理人让血缘事实大白于天下。 护士杀人案中段富酬通过黄濑牵线受雇于他,等候机会,没成想有碰瓷案的好时机。 另外富酬通过研究资金流和股市交易信息合理怀疑这人也参与推动了赤司氏崩溃。 “谣言走的快,被人们打死了,然后真相慢悠悠的走来,人们才发现,谣言和真相原来一模一样。” 富酬明确告诉赤司。 “你得管我的当事人叫爷爷。” 十三章 右京检查富酬买回来的酱油,不负所望是瓶蚝油。 他很有美德的对此只字不提,拿空酱油瓶出门跟邻居大婶借了点,回来除了酱油还有一碟热情相送的和果子。 他把和果子放到茶几上,富酬闻声掀起眼皮:“这房子原来有邻居啊。” “左邻右舍都是不错的人。” 右京去窗台收衣服,楼上的藤萝叶边微微泛黄,让他很有冲动帮它施肥。 “我们楼上住的是谁?” “不知道也不重要。” 富酬手肘拄着膝盖倾身研究那碟食物。 “珍惜今晚的空闲吧,最迟后天开工。” “目标明确、作案频繁的像职业诈骗犯。”右京长叹一声,“你一个人把国内顶尖门阀祸害了个遍,就剩迹部氏。” “别这么说,相比他们如狼似虎的商场对头,我还算温柔的了。” 温柔?右京以为上帝造这个人的时候忘了放。 “赤司看样子挺喜欢你,也没见你对他温柔。” “你所说的条件并不成立。”富酬语气平淡。 “让人喜欢你一点都不难,只要你傻点。” “我不是为了让人喜欢活着的。” “人活一生还是要有感情的,我们毕竟是群居动物。” 富酬皱着眉咬了口和果子,“我若变得无比合群,不如死了算了。” “身为呼吸这个国家空气的社会公民,不迎合别人无法生存下去。” “那你还选择我?” “……”右京没由来的心头一窒,“是啊。” 可能因为他说自己选择了他,而不是他选择了自己。 饭后不久门铃响了,右京在刷碗,富酬从猫眼中看到来人穿着某家快递的衣服,怀中抱着一束花。 富酬有多招人恨只有富酬知道,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正的快递员,等人走了才开门。 门前是一束蓝玫瑰,花中质感精美的卡片上署名黄濑凉太,内容为:待会见。 “西野案的证人。”听到门铃响了好几声的右京刷完碗凑过来,“他也喜欢你?” “也?” 富酬觉得好笑又讽刺,转手把花塞进垃圾桶,动作突然一顿。 “这是干垃圾还是湿垃圾?” “……” 就这花能不能吃讨论了一阵,不想浪费的右京最终决定养几天。 处理了花,富酬难得准备早睡,门铃又响了。 猫眼中的女孩披着栗色秀发,是儿玉。 右京开门,儿玉直奔富酬,这副架势就是麻烦上门。 把儿玉攥着自己的手拿开,富酬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后退和她保持一段距离。 她穿着成熟有设计感的长裙,妆容淡而精致。 富酬不紧不慢的坐下,没一点开口的意思。 “发生什么事?”右京问。 儿玉泪眼望着富酬,神情迫切。 “还记得比良坂龙二吗?” 不止富酬,右京也对那位印象深刻,他把儿玉引到茶几前,倒了杯热茶:“坐下说。” “我这次来是想恳请你们帮帮他的妹妹,比良坂美惠。” “我从不做投入时间远超收获利润的慈善。” “我知道我突然为曾经发誓永不原谅的强'奸犯妹妹求助很奇怪。”儿玉着急的说,“请你听我说完是怎么一回事再做决定好吗?” “你可以说,我仍持保留态度。” 富酬这种态度下,右京甚至没法打圆场。 “我现在依然恨比良坂龙二。”儿玉咬住下唇,有些耻辱,“他死后我的恨意落空,就查了比良坂龙二的家人。” 回想在法庭作证人时她愤怒的样子,右京理解,然而不赞同这种迁怒行为。 “美惠是名作家,虽然没名气,但她写小说很厉害,我看不太懂都知道她有才华,请看……” 儿玉从包中拿出一本印刷粗糙封面廉价的书给富酬,是她朋友的“代表作”。 他拿到手里,就见书名《他不可能自杀》……令人第一眼就毫无兴趣,确实厉害。 “接触下来,我一点都不想伤害她,她本来就过得不好,比良坂龙二的事一曝光,她被牵连,甚至现实生活中也受到骚扰,被像我这样偏激的人报复。” 儿玉站起身,向富酬深深鞠躬。 “我保证美惠和他哥完全不是一路人。” 右京插句嘴:“你要我们帮她跟骚扰她的人打官司?” “不。”儿玉直起腰,“她要跟小说出版社打官司,迹部财阀旗下的出版社。” “告他们缺欠版税还是压榨稿酬?” “告他们有眼无珠,没给她的心血之作合理的位置!” “……” 自以为怀才不遇? 况且她们以为对方是谁?迹部氏,三大财阀之一。 果不其然,富酬听了对手是谁后说:“我接下来已经有工作计划了。” “求你,求你。” 儿玉再度鞠躬。 “我真的是出于无奈,你们就算做个样子也好,官司不用赢的,我做这个决定只为了……阻止美惠轻生!” 事关一条人命,而且照儿玉说的不过做戏让她开心,实际利益不冲突。 右京于心不忍,给富酬使眼色。 富酬偏开头,右京碰了碰他胳膊。 “我考虑一下。” 右京看了眼时钟:“夜深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谢谢,不用送了。”儿玉婉言谢绝,“楼下有人等我,也是他送我来的。” “男朋友?” “啊,也不是。”儿玉脸红了,“最近认识的,帮了我很多……” 说话间富酬却已拿好外套:“送你下楼。” 儿玉吃惊,没多问跟上去。 到了楼下,夜深人静,远远便只见一人等在那。 夜幕中那人正仰望夜空,金发璀璀,修长身影沉默伫立。 儿玉含笑唤他:“回去了。” 那人回头,不出预料是黄濑凉太。 黄濑让儿玉去副驾驶等,他跟富酬律师交代几句话。 支开儿玉后,黄濑好像未曾和富酬有过任何不愉快的笑望他,并不言语。 “那花什么意思?” “提前通知你一声,怕你这会见到我吓着。” 富酬针对儿玉的事敬告他:“你现在不掺手还来得及。” “你在这,我就要掺手。”黄濑目光深深凝望富酬,“不然怎么触碰你。” 富酬冷笑一声。 “演过了,影帝。” “有那么明显?”黄濑不满,“什么地方出错了。” “想演的真实则不宜情绪外放,而要收。刚才那场戏你只要忘记自己长得帅,不说话转身走,我说不定能信三分。” “哦,学到了。” 黄濑无所谓的恢复阳光笑容。 “我迟早有一天能骗过你。送妹子回家了,你也上楼吧。” 富酬回去,看右京表情就知道这事商量起来不费劲。 “说说你的猜测。” “勤于打扮还有心情恋爱,以及她帮的对象。”右京好歹从业数年,得出一个不成熟的推测,“仇恨没那么容易放下,她如果说谎说的真实,必定真假掺半,同情比良坂妹妹是假,意图报复她是真。报复的方式,无疑就是在这次官司中毁她,拿我们当枪使。” “还不清楚她具体想怎么做。”富酬下了结论,“总之,我原来的进度不会因此改变,儿玉的案子观望,暂且两头都把着。” 右京同意之余也有意外:“你没计划?” 富酬摇头:“我一直以来,仅仅走一步看一步。” 也不管听的人信不信,他说完把自己关进书房,突发状况特别加班。 十四章 距离约定会面的九点还有四十分钟。 右京一遍又一遍打领带,怎么系怎么歪。富酬困极,定了闹钟在沙发上躺尸。 “确认一遍。”右京挂着松松垮垮的领带晃醒富酬,“你负责清水佑,我负责比良坂美惠。” 费力睁开眼,富酬伸手越过右京的肩抓住他后脖领,愈抓愈紧,将其带离自己上方,并顺手扯下领带。 “系不好就别系。” 很明显右京就是想扰人清梦。 “我还不知道你的计划,清水佑到底是谁?” “清水奈奈子的哥哥。” “那又是谁?” “一个死人。”富酬往沙发里窝成一团,闭着眼睛,“她哥在学校出了事,被校方告了,他父母找上我,求我别让他们儿子进精神病院。” “你又站在弱势群体一方。”右京愈发明白他名声没坏得发烂还有一批拥簇者的原因,“肯定有利可图吧。” “在你眼里我的人生只剩钱了是吗?” 右京一怔,视线转向他时,他正呆望着天花板,冷笑说。 “没错,就是有利可图。” 图省事右京预订了同一间咖啡厅的两个座位,从外面就能透过玻璃窗看到两位当事人已到了。 原计划富酬和右京分头与两位当事人在签订合同前单独谈,因此男孩父母和儿玉黄濑都没来,反正一男一女总错不了。 从富酬的角度看的不太清楚,右京对面的姑娘纤瘦高挑,卫衣牛仔裙长发,露出的小半侧颜轮廓英气、妆浓。 而他面前这位,黑短发运动裤,格子衬衫身躯瘦弱,正面却看不到全脸,厚重刘海遮了大半。 “初次见面,我是富酬,你好。” “你好。” 听到声音,富酬一时也不聊案子。 “在看什么?” 临窗位置,这人一直看窗外,目不转睛。 “看人。” “我也是人,怎么不看我。” 他摇头,并非富酬见惯了的那种讽刺,而是略有些惋惜的道:“你都不把自己当人。” “……” 没等他俩尴尬多久,右京也一脸尴尬的过来。 “反了。” 富酬抿了口咖啡:“我知道。” “我那桌才是清水佑。”右京指着富酬对面依旧看行人的人,“他,不,她应该是比良坂美惠。” “嗯,我知道。” “早见。”美惠主动开口,“早见美惠,我改了名字。” “早见小姐。”右京向她点头,“不好意思,我才是负责你……” “我要负责她。” 富酬此话一出,美惠终于开始正视他。 说实话右京没想到富酬会跟她如此投缘,便没多嘴,回去继续负责他座位上的“姑娘”。 “我引起了你的注意?”美惠问。 “可以这么说。”富酬回,“你有点特别。” 美惠嘴角轻微动了动,撇出一个不屑的弧度。 “说说案子吧,你想达到什么效果。” “输掉吧。” “原因。” “赢也好。” “你没想法?” “你有就够了。” 富酬不再说话了,他不说话,她更不可能说话。 按理委托人不管事又听话是最理想的,但只有了解一件事才能从中获利。 “了解一下你的信用状况。”富酬翻开手边的笔记本,“经济收入。” “打工。” “全职?” “无。” “不是作家?” “不知道,我自认是。” “债务。” “无。” “针对这点最好不要说谎。” “我绝不欠人的。” “家庭状况。” “孤儿。” “实话。” “我十五岁离家出走东京,孤儿。” “原因。” “法官会问?” “未必。” “我想知道。” “我觉得刚才那位男士更适合为我辩护。” 油盐不进的女人,富酬转移话题:“你向迹部集团出版社提出诉讼的依据。” “一时冲动。” “后悔可以撤诉。” “我不后悔。” “官司无论输赢,你的名声都不会好。” “无所谓。” “自残或自杀的有历史医疗记录吗?” 她的头沉重迟缓的扭向富酬:“我没病。” 富酬和她交谈了不到十分钟,得到关于她的基本情报:思维敏捷,理性包裹着敏感,生存欲物欲极低。 凭儿玉害不了她,也帮不了她。 “这案子操作空间挺大的。” 回去右京说明他那边的情况。 “她虽然被校长送进精神病院遭受不公,但先前率先动手打了校长这方面不占理。” 之前奈奈子患病到去世期间,她的父母正经受叛逆的儿子心理问题的冲击和性别错位带来的外界影响而焦头烂额,没能见到女儿最后一面,可是得知了隐情后,富酬仍不确定能否将他们的行为合理化。不了解就没有发言权,所以接下了案子。 富酬翻开茶几上儿玉带来那本破旧小说,留心听右京说话:“你说‘她’?” “清水佑的心理认知就是‘她’。不是女装癖,是男身女心的跨性别者。” 富酬颔首以示了解,他手底是美惠的小说,如果没有见到作者本人,他下辈子都不会翻开。 一位知名演员某天突然跳楼,警方判定为自杀,他心理医师的恋人不接受这个事实,对此展开调查,一系列深藏的谜团和过往的情感纠葛渐渐浮出…… 无趣老套的简介,看几页就去工作吧。 一夜过去,面临开庭的清晨,右京起来做早饭,富酬居然还在沙发上,看起来好像整整一夜没挪地方。 “你又通宵?” 富酬一副深思神情的揉着太阳穴,右京从他手里抽出小说,看来这就是让他通宵的源头了。 “很好看?” 富酬躬身将脸埋进膝盖,声音低靡。 “有利可图。” 右京弄不懂富酬想什么,只是感觉他似乎有些难过。 再一抬头,富酬则如往常一般准备上庭。 庭前五分钟美惠姗姗来迟。 “有人卧轨,电车急停,抱歉迟了。” “没关系。”富酬见她气喘吁吁,短发跑的凌乱,有些想帮她理顺,“早见老师。” 美惠被他一声老师叫的发懵:“讽刺我?” “我看过你的书了。” “怎么什么垃圾都看?” “……” “富酬律师你也有被呛住的时候啊。” 语速快而尖刻的男声,说话不带停顿,不用看富酬都知道是谁了,拥有听着就欠揍这种特质的同行只他一人。 古美门研介,圈子里另一位常胜将军,作风无耻程度与富酬难分高下。 他身边跟着个清秀佳人,黛真知子,他个人事务所新招揽的助理律师。 “今天……” 古美门刚开口,富酬径直越过他。 “法庭之外你我没有对话的必要。” 一旁的黛还是头一次见除了古美门律师的前妻,气场不逊于古美门的人。 “出版社合法经营,不仅没有侵犯早见女士的著作权,还善心的出版了她既无前景又无商业价值的小说,这样居然被告上法庭,天理何在。” 许是憋着气,开庭没多久古美门就发起了猛攻。 “何况她无价值的小说都是侵犯了他人劳动成果得来的。” 黛推出一块白板,上方贴满了美惠的小说与热门轻小说文章相似的个别字句。 “著作权法第二十六条规定,许可使用合同和转让合同中著作权人未明确许可、转让的权利,未经著作权人同意,另一方当事人不得行使。” “我想被告律师可以回去重修法典了。”富酬回敬,“您所说的著作权法第二十二第二项规定,为介绍、评论某一作品或说明某一问题,在作品中适当引用他人已发表的作品可不经著作权人许可,不向其支付报酬。” 富酬下场来到白板边,仔细端看两边文章用彩笔标出的雷同之处。 “如果这也算抄袭,”富酬笑道,“法官先生,可能宪'法都抄袭了这些文章。” 古美门和富酬间接打过几次照面,正面冲突讨不到好。 “当事人,你是否承认抄袭行为?” “原创构思不得好死,”美惠讽刺的说,“我要是有脸抄袭也不至于混成这样。” 古美门打断她:“只要求你回答是与不是。” “是。”美惠点头,“我可以具体指出我抄了哪些段落。” “请说。” “我抄了伍尔夫的修辞,托马斯.曼的结构、雨果的批判手法,陀氏的精神内核。”她面对古美门愈发难看的脸色,道,“不是那些粪便一样的毒物。” 话虽说得偏激,但利于富酬发挥。 出师大捷,结束庭审出来右京早已结束等在外面,那边形势似乎也不差。 富酬提议送美惠,她不留余地的拒绝了。 即将分别,富酬叫住她。 “我能约你吗?” “去哪?” “游乐园。” “不了。” “去看人。” 她犹豫良久。 “嗯。” 得到肯定答复,富酬不禁微笑,右京从未见过他这样笑。 法庭旁听席刚出来的黄濑将信将疑的在远去两人的背影来回巡视。 “他就算男女通吃,也别那么不挑食吧。” “富酬应该有谋划。” “有谋划的必要?”黄濑强迫自己盯着那女人毫无吸引力的背影看了半天,“不图她长相财产,难道图才华灵魂?” “富酬做的事通常都令人难以捉摸。” 他计划了什么,右京不清楚,不过看得出来无论她的作品还是她的人,他都十分感兴趣。 十五章 清风和缓,云层轻盈的铺满天空,使得热烈的光线温柔了下来,游乐园人潮拥挤,富酬和美惠像两个秘密接头的人般各坐在两个并排长椅相近的一边。 “他俩傻坐着说啥呢。” 黄濑没问旁边写材料的右京,只自言自语这次跟踪的效果太差。 右京有些后悔被他说动参与进来:“我半小时后约了当事人,失陪了。” “什么样的当事人?” “长发,高挑,宽肩。” 黄濑眼神跟着右京右侧流动的人群:“是那姑娘吗?” 右京随他视线望去。 “是,看好我文件。” 一阵风吹过,被委以重任的黄濑眼看文件夹中哗啦啦响的纸张随右京而去,舞动着飘向远方。 被风吹来的纸扇了一巴掌,美惠清醒了些,她昨晚没睡好,今天又起太早。 富酬好歹出门前还梳了几下头,她似乎连这点心思都没花。 “你真的只带自己就来了。” 美惠从兜里摸索出近视镜盒,以表还带了眼镜。 “平日没见你戴,看东西不会不方便吗?” “对我来说看得太清是件残忍的事。” “你眼镜多少度?” “忘了。” 富酬把自己眼镜递过去,美惠试着戴上。 “正好。” 她耳边遮脸的发被镜腿卷起,富酬伸出手将其拨到耳后,她明显瑟缩了一下,抬手似乎想摘又放下了,也许是怕搅乱头发。 “我喜欢摘下眼镜的感觉。眼前朦胧起来,人和物的锐利棱角都消失了,细节也被稀释,世事终于渐渐温和,变得可以忍受。” 她说着,忽然自觉得意忘形,紧张的看了一眼富酬。 “我有同感。” 她透过镜片清晰的看到富酬轮廓分明的眉眼,眼神专注。 “不过是以前。后来我发现那是逃避和自欺欺人,好像多了一层柔光就多了一层防御,但所有东西都不变,错估只会受伤流血。” 美惠沉默片刻,望着前方点了点头:“就像这个游乐园,人人都想来找乐子,可是想开心得有通行的权力,有玩项目的钱,有相伴相合的人,还要耐心排队等,很多人达不到这些要求。像斤斤计较、跌了一跤就爬不起来的人会败兴而归。”她顿了一下,“敏感胆怯的人,只会原地打转,看着别人的嗔痴喜怒暗自神伤。” “还有一种人,”富酬笑望着她,“打从开始就不想进这个大游乐场,被一步步推着越走越远,却只管回头看来时的出口。” “被过去困住的人。” “刚才关于摘下眼镜那段话,有点像《女生徒》。” “相比太宰的畅销书我更喜欢这本,细腻的女性视角。” 刚说到,他们眼前就走过一个拎着《人间失格》的女孩。 富酬注意到美惠细微的怅然神情:“如果作者从没自杀过还会如此畅销吗?” “有价值的东西怎样脱胎都是有价值的,时间洗炼一切。”美惠平静的说,“可惜我倾注了太多心力,等了太久,心理失衡,早已没法鉴别我写的东西到底是石是金,也没人能告诉我……” “是金子。我过手了不少金子,不会错看。” 美惠眨眨眼,摘眼镜低下头用眼镜布一个劲儿的擦,小声嘟囔道:“谢谢……我不信的。” 富酬压低身子去寻她的脸,见她难得害羞:“为什么不信?” “我说我写的东西是垃圾,装作不需要,好像在别人否定之前抢先否定就能挽回一点尊严一样。长此以往,有人极力夸奖我写的东西,像儿玉,我觉得她说谎。” “测试一下吧。” “嗯?” 之前美惠的强硬和油盐不进都是强撑的防御机制,现在她逐渐放松了面颊,有了些生动的表情。 “作家的敏感度、想象力和洞察力是杰作的关键因素,测试就知道到底如何了。” 美惠茫然:“怎么测试?” 富酬起身在她身侧半蹲,一手绕过她背后,两手从后面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直视人群,无视她细小的挣扎和烧红的耳垂。 “还记得我用什么理由把你骗来的吗?” 富酬指向一对正在吵架的男女,因为距离遥远,只能看到他们神态激动,扬手顿足,嘴巴一张一合。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小考验吸引了美惠,连富酬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也没注意。 到处追着文件纸跑的黄濑看到这一幕眉头几乎打成了个中国结。 这小子在他面前不解风情,撩起妹来跟母猪戴胸罩似的,一套又一套。 他正兀自气愤,一时没看路撞上了什么人。 “对不起。” 黄濑要把人从灌木丛中扶起来,那人竟不干,一个劲儿往草里钻,他这才注意这人之前就在草里猫着,看的也是富酬他们的方向。 细打量黄濑发现这人看着眼熟,黑发黑眼挺帅气,好像在各大片场经常看到这人,是个跑龙套的。 “我见过你,你叫什么名?” 作为古美门律师御用忍者,伪装身份刺探情报,梦想做演员出圈的加贺岂会透露真名,一个箭步飞窜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摆脱黄濑,奔至目标另一侧,悄悄找了个草丛猫起来。 被一个狂奔过去的人扰乱了思绪,美惠提议:“你先做个示范。” 富酬看到女子手上有个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冲一脸不耐烦的男子吼叫。 “她质问,为什么在我的冰淇淋里下毒?” 美惠忍不住笑开:“他会说,谁让你不告诉我你两年前是男的!” 富酬顺着说下去:“孩子三个月你现在介意了?这冰淇淋你吃!” 那小腹微凸的女子果真把冰淇淋一把扣到男子脸上,拿了男子兜里什么东西转身就走。 “亲爱的快把解药给我!”美惠说话时男子正慌慌张张的拉住女子,厌倦又急切的乞求,“我还不想死!” “晚了,我要回我的星球了,我的母星充满欢乐,没有歧视,没有痛苦。” 她又说,一辆游'行小火车驶过,良久现出男子身形,女子不见了。 男子过会儿也走了,她眼睛还一眨不眨的看着那里,富酬扶着她的肩,安静的陪着她。 “有人叫你。”美惠转头,没想到距离这么近,险些凝固,“你快去吧。” 像收起尖刺被训化的蔷薇,富酬不紧不慢的看了眼她说的人。 迹部景吾,这人出现在这实属难得,有必要见。 美惠在椅子上回顾自己刚才一点都不大方的丢人表现和胡言乱语,把自己缩成一团,只希望也回母星去。 忽然什么凉的碰了她的面颊,她抬头,发现是富酬被冰淇淋冰凉的手。 他往她面前送了送:“原味。” 美惠第一反应是掏钱,富酬直接塞进她握着零钱的手里,走开了。 她不安的捏着冰淇淋,百无聊赖的看着行人,在心里继续那个小测验的游戏,冰淇淋还没化,她就见富酬又把熟人撂那自己过来了,拿着两个可爱的动物气球,一只兔子,一只狐狸,径直来把绑气球的彩带系在她手腕上。 美惠欲言又止。 等第三次富酬领了唐老鸭过来,美惠不得不开口:“你……” 富酬拉起她,把她放到唐老鸭的怀里:“请让我看你享受游乐园好吗?” 富酬给她拍了和唐老鸭的合照。 美惠眼眶通红,愁云不散,一心盘算怎么他的回报善意。 第四次富酬结束了和熟人的谈话,带着已显出影的合照过来,远远看见一个男人在和美惠说话。 “……祝你写作事业顺利哈哈,有缘再见了。” 富酬走近听到一句,他与男人擦肩而过,美惠则从始至终低着头。 “他是?” “认识的人。” 看出她不想多提,富酬不再追问,把照片递给她。 “虽然没本人好看。” 不知为何她心情骤然跌至谷底,沉默不语。 “不想要的话我可以留着吗?” 她缓缓开口:“我一大早起床,化了妆,又卸掉,梳了头发,又弄乱,我立场不坚定,软弱无能。” 她抬头直视富酬,恢复了初见时的刀枪不入。 “别对我好,我不配。” 几日后的庭审,证人席出现了一位身形瘦削修长,颇有几分帅气的中年男编辑,是游乐园和美惠说话的人。 古美门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突破口,主张美惠欺骗西本的感情,并以性诬告威胁换取小说出版的机会,攻势猛烈。 “原告,你是否承认这本书是你当时的责编西本先生推动出版印刷的?” “是。” “你是否与西本先生在书籍敲定出版前发生过关系?” 美惠硬挺挺的站在那,静了两秒。 “是。” 右京看向富酬,富酬望着美惠。 古美门不无得意:“原告,你还有什么说的?” 美惠脖颈僵直,似乎感受到富酬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有意不去看他。 反正肯定,他会以为她是个虚荣功利的婊'子吧。 最后她只一言不发举起左手,面无表情的向西本和古美门方向做出国际通用手势,一根中指。 ※※※※※※※※※※※※※※※※※※※※ 我最喜欢摘掉眼镜眺望远处,整个世界变得朦胧,恍如梦境,像万花筒般,感觉很棒。什么脏污都看不到,只有庞大的物体,鲜明、强烈的光线引入眼帘。我也喜欢摘掉眼镜看人。人的脸庞,都变得柔和、美丽、笑容可掬。摘下眼镜时,我绝对不会想要和其他人发生争执,也不会口出恶言,只会默默地、茫然地发着呆。那个时候的我总觉得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善良,会安于发呆,想要撒娇,心情也变得温和许多。 好想美丽地活着。 ——太宰治《女生徒》 十六章 在漫长的宣读和案件复述后几位证人陆续出庭,包括被告所在班级班任,任课教师和数名同学。 “如证人所说,事实是身为校长的原告时常以检查身体为由对数名男同学有越界动作,属侵犯学生人权和猥亵骚扰行为。”右京向庭长和法官提交书面证词证物,“去年十一月份有过相关警方报案记录,原告凭借声望权柄、人脉关系和部分不明真相的家长拥护,最终撤案,原告有恃无恐侵犯持续至今,而我的当事人对其的攻击行为,完全出于原告与他独处时的行为侵犯他的人身权利。” 一直用袖子抹脖脸秃头热汗的校长激动起来:“你信口开河,自相矛盾,我怎么不找别人找这个不男不女的怪胎!” “因为你以为我耻于这点,不敢反抗。”清水佑用稍稍抬高放轻的中性声线悠悠说道,“你失算了,我是唯一敢踹你命根子的。” “你——!” “肃静。”法官维持纪律。 “我国对猥亵男性尚且没有相关健全法律,原告投机钻营,身为知识分子教育学者知法犯法,侵害学生,蔑视法律。”右京得到庭长准许,接着道,“甚至以我的当事人个人自由范畴的变装,构陷污蔑其患有精神疾病,将其送进精神病院长达两月之久,现今更是将其告上法庭,妄图凭借我方未成年当事人子虚乌有的疯病,将其余生葬送精神病院。” 右京余光瞥见观众席那双碧眼。 “这孩子今天之所以被告,仅仅因为他与众不同,坚持自我反抗不公。” 对面校长花大价钱请来的律师并不好对付,但右京也准备充分,调查深入,辩词稳健。 结束呈供及议论环节,当庭宣判原告败诉。 “感谢您的帮助。” 法庭外清水向右京深鞠一躬。 右京无言以应,这次发挥他一半是证明给富酬和求胜欲,一半才是对案子和当事人的同情和责任,承受不起他的谢意。 “不过就是让我在疯人院待一辈子也好,至少他们不觉得我是异类。”清水若有所觉,恍惚的说,“里面还有人会通灵,或许能让我和妹妹说话。” 说这话时清水面无表情。 “我在疯人院那段时间奈奈子独自一人走了,因为我的任性和这码子破事让父母也不得不围着我转,任她自己对抗病痛,连她最后说了什么都没能听到。她该有多孤单,她那么乖,怎么死的不是我这个……” 止住话头,清水默然而空白,突然想起来似的。 “不该跟您说这些,再见。” 与富酬擦肩而过,清水走向他两鬓斑白的父母。 他们获得了高额赔偿和公道,但没人笑的出来,相携离去的步履疲惫不已。 庭审赢了,已造成的伤痕无可撤销,亡人不可追,受害者永远是败者。 右京回神,对富酬说:“我这边结束了,不过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 “没有,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右京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他曾说这桩案子有利可图,却转交给了自己,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利益纠结,所以要么是右京没发现,要么富酬真只因为私人感情原因接手了这桩案子。 “你……” “嗯?” “没什么。” 右京虽刚下法庭,事还差点没忙完,晚上得加班,富酬晚上也有约,于是午饭在外面对付一顿。 谈话间右听富酬谈起:“原来不是轻小说吗?” “是严肃文学,只有那个轻小说编辑肯帮她出版。”富酬手边是新封皮的轻小说版,“儿玉拿给我的是完整的初版。不过批量发行的那版编辑擅自对原文进行了删减。” “说删就删了?” “伟大的知识产权法落不到籍籍无名的作者头上。” “我回去也对比看看,如果删减得过分你赢的把握是很大的。”亏得书起初赔成那样没让她担责任,右京叹了声,见富酬挑挑拣拣吃那点饭就闹心,“她也算一举成名了,庭审期间她这本书的销量是前些年销量总和的百倍。” “饭粒。”富酬比划自己左边嘴角。 右京反应了一下,手却摸到了相反位置,富酬不耐烦的伸出手。 以为他可能照往常风格一巴掌扇过来,右京下意识躲了一下,但富酬只是好笑的跟过去,摘掉了他嘴角的饭粒,指尖柔柔的,碧水般的眼睛让右京一阵心肝震颤。 不是错觉,他最近确实变得好相处了,转变突兀又诡异,形容起来就好像钢铁生蛆,然后蛆生出了钢铁的翅膀。 美惠家中物品不多,仍很狭小,四面摆放的油画和一摞摞旧书蚕食了所剩无几的空间,她从床底拖出一大箱子稿纸,里面是那本多次从头修改的书的手稿。 “这半跟你的案子没关,练笔拙作。” 富酬从中抽出几张仔细翻看,随口问:“你画油画?” “数字油画,白痴都能画,赚点外快。”美惠记得他说是来拿呈送法庭的关键性证据,“你不走吗?” 一般被这么逐客没人有脸待下去,然而富酬坦然自若的找出涉案书稿结尾部分,慢条斯理的看过每一处修改删减。 “出版的结尾改动就不错,含蓄隐晦,意蕴悠长。”富酬规整的放回手稿,“看到最后就知道,全文唯一的主角实际是最开始就死了,而他的死——” “既是谋杀也是自杀。” “既是自杀也是谋杀。” 美惠和他几乎同时说。 “他不断地深感自己缺乏才能,同时又不可抗拒地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就使他大为伤心,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样,嫉妒成性又雄心勃勃,仿佛生来就神经过敏。” 这段话听着熟悉,富酬瞥见她的书堆:“《白痴》。” “听起来像骂人。”美惠抚摸恋人般拂过那摞书的边角,“这本书里我最喜欢公爵,但加夫里拉是最引起我共鸣的一个人物。” “你的主人公不像加夫里拉,他不自私,真心为人着想。” “因为他缺少爱,只能以此弥补,就像他缺少才能还执意于此。借好本子好导演和一点运气获得影帝,实际才不配位,于心难安。”美惠不无嘲讽,“即便往后用天道酬勤那套催眠自己,平白耗费精力倾注心血耽误青春,没才能就是没才能。他的悲剧就在于一半不甘于平庸的灵魂和一半平庸的灵魂共处。等他终于意识到本质,他生命的信念也消失了,活不成了……终究是自杀。” “是谋杀。”富酬反驳,“他的一生总是在不嫌疲累的不给人添麻烦,不断满足父母对他演艺的要求,回应粉丝对他的期待,太想爱他不爱的医师,皆因他满怀赤诚,爱的太深,于是被他所爱的一切谋杀了。” 美惠笑了笑。 “可能你比我懂。” 富酬突然问。 “为什么离家出走?” “最好朋友的最好的朋友不是我,家人只在意哥哥,存在感薄弱到五十平的空间半天被家人无视了两次。无从倾诉,永远等候,也有青春期叛逆和脑残,就出走了。” “很难过吧。” “凭梦想在东京当然不好混,住在骨灰盒一样的房子里,像老鼠一样吃从工作餐厅打包回来的残羹剩饭,跑步和油画的爱好,一个因为省钱,一个为了赚钱,花钱的爱好我根本培养不起,我已经饿得少有能挺起脊背的时候了。”美惠苦中作乐的笑,“所以我看到你出现,腰板笔直,第一感觉就是‘装’。” 被这么说富酬也不恼,反而笑道:“准确。” 光线静滞,时光流逝,本便昏暗的室内黑下来。 被他不错眼的凝视着,美惠受不住了,要去开灯。 这房间小到所有的东西都触手可及,开关在富酬背后,他握住美惠伸过来的手腕。 “松开。” “告诉我真相。” “什么真相?” “出版。” “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富酬放开她,注视着她,用她一生未曾见过的柔软和怜惜的眼神。 “好吧。” “你会因此输官司……”美惠意识到了什么。 “不会,放心。”富酬道,“你不想说没关系。” 美慧撑着膝盖站起来,勉力挪动身体,从床边的柜子底下扯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拿到富酬面前,解开死结时嘴角倔强的抿着,富酬压下插手想法,看她直接撕开袋子,里面是一条乌黑的辫子,油亮柔顺,长度足以及腰,它的底下是一条狼藉不堪的旧裙子,红白液体干结在上面。 富酬明白儿玉为何同情她了。 “你要知道,到了庭上法官会按流程反复询问相关问题,逼你一遍一遍回忆,一遍一遍说这件事……还要和他当面对峙。” 她一言不发坐在那。 “你恨他么。” 好像刚听见,她迷茫的缓缓摇头。 “我怕他,我恨我。” 她从来不是有胆量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不敢报警。 她不是超脱世俗的人,只能懦弱的遵守公认的潜规则活着。 她也不是高尚的人,接受出版的条件时,心底一个角落竟然升起了些许喜悦,为此她恨自己至今,恨自己和哥一脉相承的卑劣和低贱。 肯直面这道伤疤,也不是她出息了,想为自己正名,惩罚侮辱伤害自己的人,她完全忘了这是她案子,也不懂输赢的利益相关,只是不想给富酬添麻烦。 富酬懂。他向耷拉着脑袋愣神的她伸出手,隔着一指距离,不惊动的从这名不美丽不高尚的女孩短短的头发轮廓轻轻顺了下去。 但凡有人以正确的方式真心爱她,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她已经是这样,就没什么可能让人爱她,人们的爱都是要条件的。 ※※※※※※※※※※※※※※※※※※※※ “他不断地深感自己缺乏才能,同时又不可抗拒地愿意相信自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这就使他大为伤心,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是这样,嫉妒成性又雄心勃勃,仿佛生来就神经过敏”这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对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描写。 十七章 有官媒报道正名,舆论风向也很微妙。法庭休息室里右京浏览主流网站评论,觉得跟护士杀人案真相曝光后公众的态度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那次是说四个漂亮护士,比良坂龙二虽死犹荣,血赚不亏什么的。 右京把页面转向富酬。 “假借谈出版约会,喝酒喝到床上去这种事怎么也会有争议。” “事实很明显,按颜值也能分出来到底谁睡了谁,可怜的西本编辑,被利用了还要吃官司。” “她不是比良坂龙二的妹妹嘛,自己不检点,反而用来当武器,兄妹俩人品长相都一脉相承。” 富酬扫了两眼便不再看。 庭审流程按部就班走的差不多了,富酬站在西本面前。 “发生关系前我的当事人有没有明确表示拒绝?” “我们当时都喝了点酒……” “请正面回答。” “这跟她告出版社没关系吧?” “方才庭长解释过。”富酬逼问,“我的当事人到底有无拒绝?” “她要是不愿意就不该和我喝酒!” 刨根问底翻来覆去的询问弄得西本狼狈不堪,心底又不觉得自己有错。 “后来说不要、走开,完全就是和男人撒娇调情,再说她又不是什么美人,身材也就那样。” 美惠既然站在这就不打算要脸了:“你那方面也实在不怎么样。” “……”西本强压下情绪对着法官辩解,“我是欣赏她写作的态度,想帮她,但我这人感情太过迟钝,还以为她喜欢我。” “迟钝?”美惠冷哼,“说白了本质就是自私。” 在法官开口前富酬示意她不要随意接话,继续道:“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机械性智力受损或疾病性痴呆,不过能当在迹部氏旗下出版社担当编辑,西本先生应该没有那些硬性问题吧?” “……没有。” 西本被允许下去。 古美门一脸凝重,此事一出就算舆论占上风,在法庭上也难打了,何况他也打心底厌恶起了西本,连带厌恶起了这桩案子。 这些天这桩起因荒唐的案子逐渐发酵,什么事涉及性丑闻就变得争议重重,观众席几乎被媒体抢占一空。 古美门请求发言。 “原告与西本先生彼此认识,在醉酒后发生关系,女方拒绝明确,男方意识有待商榷,整体性质属于约会强'奸,此前我方对此存在误解,我郑重致以歉意。”他诚恳的向美惠微微鞠躬,“但如有需要请在本案结束后酌情提起上诉,本案没有受理性侵的职权。且我有必要提醒原告,我国大陆法系法律难以界定约会强'奸的范畴,极可能不予立案。” “呵。”富酬无故笑了声,“美疾控中心11年官方数据,19.3%的女性一生中遭遇过性侵,其中87.1%在遭受性侵之前认识侵害人,而后者报案率仅有2%。日本性侵指控率每百万人中只有十人,是英国五十分之一,这么漂亮的数据,难道因为这个国家的男人都是绅士吗?” 古美门沉默。 “不知在场诸位是否记得护士杀人案,谁能想到它竟鼓励了猥亵和性侵的发生,在这个色情业亨通经济发达的父权社会国家,人们消费强'奸就像消费色情录像,定义美丽女性就像定义商品,女性和性尽数被物化。”法官们没有阻止富酬的题外话,“而性格内向敏感,相貌平平的女性不发声便被当做哑巴,不热情便遭人厌恶,不美丽便不被当女人,甚至被强'奸都是活该,她们连哭声都无法发出。” 说话间富酬背对法官,面对观众席。 “为什么受害人要被论断?为什么受害人要愧疚?” 他语速稍稍放缓,话锋却犀利不减。 “因为大众没有把目光的重点放在‘暴力’而是放在‘性’这件事上,女性有所牵扯总是羞耻,并且全体有致一同的轻视了性侵是一种剥夺人身权利的暴力,其造成的伤害和舆论压力会让受害女性精神上无限内化自卑、自轻和自贱。” 一阵寂静之后,古美门开口。 “依靠性'交繁衍又具有羞耻心,这正是人类于动物界的高级之处。” 他也算身经百战,深知庭审不是来打辩论,现在需要转移矛盾,压对重心,稳住形势。 “原告的书卖不出去、不受欢迎都是物竞天择的结果,无论商界、出版界还是写作畅销与否无非弱肉强食,是金子怎么都埋没不了,原告的书用词平铺直叙,情节荒诞离奇,感情莫名其妙,却把读者不喜欢的原因归咎于出版社不支持,出版社不是慈善组织,把推广资源花在有价值有畅销潜力的书上,是绝对没有错的。” “性羞耻是人类于动物的高级之处?”富酬逐字拆解,“那么为何辩方律师推崇弱肉强食,人类的高尚之处难道不包括尊老爱幼保护弱小么。” “只就事论事,本案与高尚并无关系。” 未等古美门指摘他偏题,富酬说。 “那么他们把推广资源都花在了哪里?出版社门下多家直销分店在本书销量曾有上升趋势之际将其雪藏,推广声称的更有价值的作品。” 富酬助理右京搬起一摞封面精美的轻小说呈送给法官。 “转生异世界成为兽人国王,听说我是世界最强,妹妹为何一见我就脸红……不好意思,书面文件上没有书名号不是错误,而是不想给这些东西加。” 几近贬损的话,富酬说的彬彬有礼。 “接下来我要申明出版社的责任所在。其一,出版方对原文大量删减;其二,失职和销售定位错误。” 下一位被请出的证人是资深作家,出庭对未删减原文做出了属于严肃文学的评定。 “辩方律师是高学历高智商的精英,却对本案一书用词情节和人物情感误解颇多,”富酬给古美门戴了顶高帽,“皆因出版社发行恶意删减版本,编辑失职的将严肃文学以轻小说出版,使得读者以轻小说的标准理解一本残缺的严肃文学作品。” 听富酬桩桩件件的陈述,古美门眉头紧皱。 “最后,我想回答辩方律师关于高尚的疑问。” 对上古美门严肃的目光,富酬唇角略勾,笑容潜藏挑衅。 “出版商认为没市场就没价值,平台一边压榨作者,一边狂推一堆媚俗平庸之作,而非正确的引导读者审美,其结果只能是内容的产出趋于同质化,江河日下,长此以往便让读者养出了一副金刚不坏的胃口,来者不拒,恶性循环,这是出版界的一角,明明是文化相关产业却充满铜臭。” 富酬转向法官,变为一副诚挚面孔。 “当然,客观来说势利永远存在,但它不能成为主流。某种意义上,做赔钱买卖是一门文化产业成熟的情怀,望本案的社会影响力能起到促进作用,不要让整个社会都因轻松而堕落了,连高尚的一点儿立足之地都不能存在。” …… 庭审结束后狭路相逢,古美门斯文的用中指一捋偏分刘海,对富酬道:“只说案子就好了,没必要像个三脚猫律师一样动不动上价值。” “又不是你上价值的时候了。”富酬心情一般,懒得跟他多掰扯,“好心告诉你,主审法官私下里极爱文学,尤其对米兰.昆德拉深有研究。” 而媚俗正是这位作家提出、解释并反对的一个关键概念。 说完富酬嘴角客套的笑弧消失殆尽。 “成精狐狸。”古美门对着富酬背影咬牙切齿。 “最多拖过这次,下次再开庭判决结果就会出。”他心烦意乱,“不是跟迹部财团的联系了吗?赤司氏的前车之鉴该让他们稍微重视起来了吧。” 黛也纳闷:“重视的啊,他们少爷上周末亲自跟他和他助理分别谈了,据加贺说已达成了共识。” 出了法庭右京转头就找不见了富酬,美惠谢绝右京的友情相送,径自乘电车回家。 等右京忙完他的事晚上到家,正撞见富酬从卫生间出来,还有心情闲聊:“楼上好像要搬来新住户。” “你有点过火。” 右京直接提出,虽然富酬说话百无禁忌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这次庭上说的得太罪人。 富酬偏倚着沙发扶手,手指翻转着一支烟卷,打火机在沙发正对面的茶几,却不点燃。 “得罪男人么。” “不然呢?现实就是男权至上,庭长、法官、书记官,庭上除了她哪个不是男人。”右京选择性忽略了古美门的女助理律师黛。 “你觉得受冒犯吗?” 右京倒没有……原来如此,这人心里还是有数的。 “你把话说的那么满,在场者自觉正派,无论心里怎么想碍于面子也会偏向她。” “一早从护士杀人案开始,清水的案子,再到这个案子,大众对性别和性的态度都挺耐人寻味。” 手指于烟卷的两端挤压,富酬瞧着它纸壁发皱紧缩,最终折断,他扭烂了它扔进垃圾桶。 “还有,轻小说市场也有凤毛麟角深度共济趣味的作品,不过想也知道高坐法庭的那群书单列表里的作家没几个活人的老学究怎么可能了解,就算了解他们也不好意思把这种爱好公之于众。” 道理还不是人诌出来的,书里书外庭上庭下媚俗永远是王道。 富酬在庭上说的都是为了赢,目的从不在叫醒还是教育谁,他也没那资格,人们可以一时被说服,但永远不会认真。 ※※※※※※※※※※※※※※※※※※※※ 美国cdc(疾病控制预防中心)数据没列出来的是,约有1.7%的男性在一生中遭受过性侵。对于女性性侵受害人,约有99%的侵害人是男性;对于男性性侵受害人,约有79.3%的侵害人亦为男性。 数据不是最新的。 十八章 “你还好吧。” 儿玉估摸着美惠下庭到家时间来看望美惠。 “我担心你看到网上针对你的言论想不开。” “我手机连不上网,最近除了去法院也不出门。” 美惠和她隔着防盗链宽的门缝,没有请她进来坐的意思,儿玉也习惯了。 “那,那些曾经在你家门上用喷漆写脏话的人不再出现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没再出现。” 余光扫到一团金黄色,美惠皱眉,儿玉见状解释道:“他送我来的,他还跟富酬认识。” 美惠垂下眼想了下,关门解开防盗链,挨着门侧身:“如不嫌弃。” 儿玉起先还警惕她看上了黄濑,后来发现,她好像只对富酬感兴趣,乐得说起富酬的种种壮举。 说完,儿玉问若有所思的美惠:“让你用一个词形容他,你会用什么?” “性感。” 脑海里只有富酬冷脸的黄濑先是一笑,想了想又觉确有几分贴切:“为什么呢?” “正因他的举手投足也没有众人对性感所以为的那种风情,性感这个词只要用在他身上,就不是那么肤浅的含义。”美惠不过说个人观点,“并且戏剧和悲剧也能造就性感。” “戏剧还稍微说的通,悲剧又怎么说?” “歌德说,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他有种魔鬼般的才能。操控秘密,斡旋于多个势力的夹缝,游刃有余而从中牟利。” “对嘛,哪里悲剧了。” “这正是他局限所在。他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位置,却无法自己制造那个时机,创建一个版图。” 漫不经心的黄濑开始专心听她说。儿玉则沉默了,这正是她羡慕美惠的地方。 “毋庸置疑,他是个极尽狡猾的天生的投机者,却不是个开拓者和经营者。不然他也不必在法律夹缝游走虎口夺食,深受才能不足所困。”可能她擅自以为她和富酬有相同的苦恼,才那么轻易向他敞开心扉,“我觉得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并为此深受折磨,简直就像我小说的主人公一样。” 不太懂,但是感觉她分析的好厉害,黄濑饶有兴趣的问:“我新本子演一个悲剧结局的律师,你看我呢?” “你不适合悲剧。” “我可以演啊。” “你不适合演戏。” “……” 庭审前一天黄濑又跑到富酬家里。 “那个早见美惠,我接触了她一下,觉得她还蛮有意思。” 富酬正查找案例,随口敷衍:“你新戏出品方谁。” “你还管这个?背台词分析台词弄得昏天黑地,没太注意,忘了。”黄濑坚持自己的话题,“她给人感觉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什么再能打击到她了。” “未必。” “你知道什么?”黄濑看到他查的案例都有关著作权,不甚在意,“名誉会是她软肋吧。” 富酬撂下卷宗,找出包烟。 “瘾这么大。” 黄濑说完,给他点火时发现他家没有烟灰缸,他私底下并不怎么抽。 “她脆弱得好像没有皮肤。”富酬说,“一句话就能让她放弃上诉。” 这次庭审结果应该能出了。 美惠准时到法院,正门全是记者,在僻静的侧门富酬见到她,她整理了头发,穿了长裙,虽然长裙里套了裤子,还化了淡妆,一来就不自在的冲他笑了笑。 富酬笑着称赞:“今天真漂亮。” 美惠抿嘴低头。 “笑不要低头,笑得多可爱。” 右京咳了声,转开身看四下风景。他看到提供妆容技术支持的儿玉在不远处角落里,黄濑也在,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开庭时间快到了,来了个探头探脑的少年,抱着本轻小说,激动的跑向美惠,儿玉出于警惕走近了些。 “真人比报纸上的好看,我是你粉丝!” 少年递来笔,翻开花花绿绿的轻小说封面要签名,美惠手足无措:“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我爸就是法官。” “哦……” “你的书很有意思!尤其结尾部分,开头跳楼男人自杀的原因居然那么荒谬可笑,主角太虚伪了。” “……”她完全沉默下来。 “你不该感谢我吗?” 她愣了:“什么?” “祝福和谢谢写在签名下面就好。” 她推开书和笔:“滚。” “你怎么这个态度!”少年红了脸。 “请滚,谢谢你,再见。” 少年走了,她怔怔的缓过神来,哭笑不得的双手手掌捂住额头。 “我在干什么,”她深深低下头去,“我先回去了。” “官司怎么办?” 她没停步的朝地铁站走,没说话,怕泄露什么秘密似的,头也不回的向后摆手算做告别。 走到这步有多不容易,富酬竟什么都不说。 “临门一脚就这么放弃了?”儿玉表现得比当事人都生气,“你不是从不输官司吗?” “所以?” “你爱上她了,开什么玩笑!”儿玉不是不担心美惠,只是被不解和莫名的嫉妒压过了,“即便她不是绝色也得跟你有几年羁绊吧,你才跟她认识多久?” 富酬冷冷瞥她一眼:“你说她不配,你以为我又是什么东西。” “……” 手机震动。 美惠发来道歉短信:“对不起拖您后腿,来日我定不会毁约。” 看过小说的右京惊觉:“汤弘自杀前给主角留的这么条消息。” 富酬嗯了声,删掉短信关了手机。 此时他的侧颜让右京闪过一个念头,他回来了。 富酬走进法院,穿过其他庭审现场散场的人群,走入法庭,右京沉默的紧跟着他,儿玉气走了,黄濑远远坠在他们身后。 他在众目睽睽下坐进原告席,叼起一根烟凑近火机的火焰。 “法庭禁烟。”右京劝告。 富酬扬起他那笑意不达眼底的微笑,慵懒又市侩。 “你告我啊,我们换个法官另开一庭。”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徐徐吐在右京脸上。 黄濑拧眉望着,一个两个都疯了,莫名其妙。 次日清晨头版头条,早见美惠卧轨身亡。 后续调查发现其自杀前夜留下一封遗书,一共三页,被烧得只剩第一页的遗书二字和一句话。 “将我所写尽数送予富酬。” 原告当事人已故,案件就此不了了之,没人输,也没人赢。 接着美惠的书火了。 媒体报道了她的死讯和悲惨的一生经历,以及她生命尽头卷入官司的遗作,也是唯一作品,几夜间这本书销售万册,各书厂一再加版,上架便售罄,文学评论界从虚空中涌现出一大堆拥簇者赞颂这部作品,早见美惠几乎一夜之间成了可能即将问鼎世界文坛的女作家,来日不可限量,必能荣获国际大文学奖——如果不是死了。 文学界和国民陷入另一场狂欢,相关出版商赚的盆满钵满,然而毕竟当年签出版合同时没人想从这个毫无价值的人和这本毫无前途的书上争什么分成或利益,因此时至今日,当之无愧的最大受益人其实是著作权受让人,现版权所有者,富酬。 会议室里,富酬桌前放着一个近满烟灰缸和一沓刚签完的合同文件,听乙方的出版商和要改编权的制作人在那套近乎扯闲话。 “我觉得她是个聪明人,死的时机正好。” “不过西本可惨了,我们伟大女作家的死都成了他的错,不过怎么没他消息了?” “消失避避风头呗,再说这事根本不怪他,搞文学的女人不都那样嘛!普遍寿命不长,有个投海的西班牙女诗人阿尔冯西娜不说过,说过……”制作人冥思苦想记起来了,“当你们日后想起我,你们中的一些也会这样选择,在未来的某个时刻。” “什么啊,那是另一个投海死的,古希腊最早女诗人萨福死前留的诗。” 制作人为了扳回一成:“‘写作无疑是各种死法里最痛苦的一种’奥地利女诗人英格伯格。” “美国二十世纪女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都是自杀。”出版商不甘示弱,“埃尔泽,玛莎,乌妮卡,安妮玛丽……” 听着两个男人用女性写作者的死攀比学识,富酬把烟摁进烟灰缸。 “滚出去。” 他们齐齐赔笑着问。 “突然怎么了?” 富酬捡起烟灰缸照他们掷过去。 烟头散落一地,烟灰铺满桌面。 会议室空了,他视线落在合同里那个死人的名字上,好像烟不要钱似的,一根接一根,烟屁股拧在合同上。 不久来了人。 “那部戏出品方和资方都是迹部氏,但我只顺便做个间谍,从没想过你能输。” 黄濑听闻死讯什么都明白了。 “诶,借刀杀人好玩吗?你还是人吗?” 闻言富酬挑了挑眉,含着半截烟,手里把玩着签完合同的笔,悠闲得令人愤恨。 “我说你对她那么好,合着是临终关怀?情圣装那么像,结果是要借我的手逼她去死!” 他也说不清自己这通指责出于什么缘由,为何为一个无甚干系的女人这么愤怒,也许因为几天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还在他面前说话,今天就被一辆电车碾烂了。 “把一个榨不出油水的无辜者粉身碎骨的碾压出利益,你怎么干的出来?说你丧尽天良衣冠禽兽都他妈是夸你!” 或许就是虚伪的外向转移愧疚,毕竟她的死他也功不可没。 “至少我从头装到了尾。” 富酬开口,真诚可亲。 “她到死都以为世上还有人真心对她,死也瞑目了。” “……你真恶心。” 这句话是下意识的,黄濑说时甚至没有恶意。 他以前觉得富酬说不出的有趣,是在没触及道德底线以前,一个大可活下去的生命变成烂肉以前。 “她说的对,我不适合演戏,也不适合悲剧。” 残酷的一面一直存在于富酬身上,他不是开玩笑,不是傲娇,他是恶人,穷凶极恶。 “这场戏我退出。” 他怎么会一厢情愿的专注他的有趣,而忽略这么可怕的东西。 富酬突然问:“你的角色,戏里的律师得到救赎了么。” “得到了。” “结局如何?” “沉尸江底。”他受够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黄濑重重甩上门。 毫无生命气息的寂静持续了一阵,门又开了,右京走进来。 “你又要开始了。”富酬不耐烦,“来吧,骂吧。” 但右京出人意料的平静:“你对这本书真实的评价到底是什么?” “她不配。” “怎么?” “行文一半苍白一半自我感动,情节设置漏洞百出,在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风格也不伦不类。怀才不遇,她不配。” 人已经死了,他说的如此难听,残忍到这种地步。 这个女人让右京明白一件事,合群和不合群一样悲哀,他想他知道怎么回复游乐场那天见到的人了。 “够了。” 烟味大的呛人,右京无意久留。 “这样的玩意儿火起来了,畅销了,如潮好评,过度解读。”富酬听若未闻,“被捧到这个位置,她不配。” ※※※※※※※※※※※※※※※※※※※※ 著作权转让是指著作权人将著作权中的全部或部分财产权有偿或无偿地移交给他人所有的法律行为。这种转让通常可以通过买卖、互易、赠与或遗赠等方式完成。移交著作权的著作权人称为转让人,接受著作权的他人称为受让人。 文中提及女诗人及其名言、诗作、经历确有其事。 烧掉的信: 富酬,遇见你后,我一度以为一切都在变好,我错了,早三年遇见你,我会不顾一切的爱你,现在的我对你只有阴暗的揣测,你最后也确实比所有人伤我都深,你的残酷在于让我彻底看清了现实。 但无所谓了,我给你我的作品就是我的全部,如果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也只有它了。 我没有足够的才能,没有强大的孤独前行一生的心理素质,为一部作品,一部残次品,耗尽心血,榨干灵魂,最终无人问津。自那以后,我就彻底没劲儿了,灵魂和热血尽数干枯,再写不出一个字。 我以前最看不起炒作的人,现在我所做的一切,尽管初衷是源于绝望的想受到关注和一点虚荣,但我仍变得和四肢健全身强力壮沿街乞讨一样令人看不起,且丢尽脸面和尊严却并无丝毫价值,我甚至不如我淫'乱变态的哥哥……怀才不遇,我没有,法院前那位读者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而我凭着一股子卑劣的自欺欺人骂走了他。 我没法活下去了,我想,但没法。 我曾在深夜哭到窒息,却没能立时在一条绳子上了此残生,只为一丝对完成作品的留恋和执念,作品被人理解,就像自己被理解了。我是如此爱写作,将全部压抑和热爱寄托在笔锋之中,但我忘了,我字写的不好,根本没笔锋,也不可能被理解。 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很奇妙,于我,我把读者们看作一个生命体,把这个生命体看作我的恋人,而我在这段恋情中不断被无视,被辜负,被控制,被唾弃,被折磨,只感到痛苦。 如今,我看着最后一线朝阳,下定决心离开,断绝所有痛苦。 而痛苦的真切源头已不是以前那种怪世人无一识货的愤慨了,而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后,无法接受事实的逃避。 我无法接受我的平庸,我不被人爱。 我忍饥挨饿,读遍名著,磨练心性,改稿百遍,心中十年如一日的要自己坚持,现在才知道,我竟逃不开平庸,庸人自扰。 这对我真的很残酷,我接受不了,我忍受不下去了。 但愿没有来世,由于倔强我甚至不能发疯,清醒的被自己的不满足凌迟。 结束吧,结束了。 将走之际,我想这世上我对不起谁呢?我爱着谁呢?谁爱着我呢?可惜无论哪个选项,生拉硬凑,都没有具体的人或物。 毫无留恋,甚至迫切的,我发现我甘心向平庸低了头,我必须阻止这种势头。 生命于我,就像我书写这封信,注定被烧毁。 再也不见,我所深爱的一切。 ……… 如果我死后我的作品畅销了,那么容我为我深爱的文学奉上一根中指。 十九章 圣诞节。 年关将近,没什么官司。 富酬闲下来了,不过账户中的数字一直随版税呈指数增长。 他一闲两周,前一周每天出门,后一周每天睡觉,只有右京提醒他吃饭多少吃一点,再也没见他打起精神做什么。 富酬是被客厅的谈话声吵醒的,他窝在床上,脑袋放空等待睡意再度降临。 谈话声络绎不绝,七嘴八舌,好像有十来个人在说话。 富酬很容易入睡,但觉也很轻,他起身找水喝,打开房门时视野变黑,有人扶了他一把。 “怎么了?” 右京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空出一只手握着他的肩,感到手中只捏了一把骨头,前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没了。 富酬拂开他的手,走到客厅,倚在往常放水的柜子边,没有水,可能因为这群莫名其妙的客人,他没戴眼镜,模糊看出他们是右京的兄弟。 趁他睡觉时右京不知对客厅做了什么,沙发茶几不见了,正中是一个巨大的被炉。 围着被炉吃橘子谈天的一干人等因为他的出现而凝固,气氛尴尬,右京走过来把水果放在被炉桌上。 “他们为什么聚在这?”富酬问。 “打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雅臣向他稍稍点头。 风斗口气不好的道:“还不是右京哥说不放心你自己在这,不肯回家和我们过圣诞。” 富酬懒洋洋的两肘向后撑着柜子:“那告你们非法入室有点难度。” “……” 没见过富酬的朝日奈椿趴在被炉桌上,扯了扯风斗:“今天是圣诞,快乐,快乐。” “见到他谁快乐得起来啊。”侑介小声嘀咕。 茶水不够,右京要去再烧,走到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以为这帮孩子来热闹热闹也好,富酬多少情绪能有所好转,他想错了。 楼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右京想起:“还没去跟新住户打招呼。” 富酬走向洗手间:“别去。” 右京点点头:“那就不去。” 十分钟后富酬接着电话出来,步履匆匆回房换了衣服出来,走到被炉前,一大桌子人齐齐转向他,他旁若无人的从桌子上拿走最满的一杯茶。 侑介睁大眼睛,眼看着自己的茶被他一口气喝光。 富酬把杯子放回侑介面前:“圣诞快乐。” 侑介:“……” 右京不清楚富酬出门做什么,拿了件厚大衣拦住他,让他穿好再走。 一副花花派头的僧侣朝日奈要在富酬走后打破沉默:“真是个漂亮的人啊。” “要哥知道他做过什么吧?”朝日奈梓问,“连我都知道,枣哥因此死都不来。” “不妨碍欣赏嘛。” 昂不敢苟同:“要哥真是……” “他真是日本人吗?”琉生的点在于,“漂亮的方式不符合国情。” “还有他的名字,姓富就像中国人名字,如果姓富酬那就没有名了。”祈织一本正经分析,“可能是少数民族名字。” “我国少数民族不是这样。”雅臣终于开口纠正,“他眼睛很有异域风情,也许是某个欧洲民族。” 右京想起他挂坠上的文字:“我找过,有类似的民族,但早就灭绝了,还是没有。”至少这个世界没有。 富酬的话题到此为止,他们开始讨论如何套路枣哥来这,虽然他们在这不会待到天黑,家里只有妹妹看最小的弟弟。 天将黑商户的彩灯便连片闪烁,情侣和友人成双结对。 富酬意兴阑珊的走过一片节日气氛的街道,进了间酒吧,刚坐下,一名男子在他身旁落座。 “初次见面。” 来人戴着无框眼镜,藏蓝中长发,话音的细枝末节有些关西腔,长相担得起英俊二字。 “忍足侑士。” 接着给富酬买了杯酒,他应该是擅于交际的那类人,净说废话却并不讨厌。 “谈话若只求最大效益就没意思了。”忍足也看出他不耐烦,友好的笑着,“生意场上我也一贯这样,利益不提,只交朋友。” 富酬扬手:“再来一杯。” “总有除了钱以外你会感兴趣的话题吧。” 他向来无往不利的交际手段就在于通过不谈关键要事,摸清对方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来把事情谈成。 “比如市场、股票和群众心理。”忍足留心富酬的神态“再比如信仰、正义、理想主义……” “那些你可以跟十年前的我谈,我那时候还幼稚。” “这些怎么是幼稚呢?这么想才让人觉得没长大。”忍足发现了突破口,“我看了七濑恋的新闻回访,她独身带着孩子,因为案底找不到正经工作,社会援助项目也不对她开放,快活不下去了,我相信她是凶手,但也不觉得她罪当如此,这时候正义在哪,真让人费解。” “她是你看到的,活不下去的不止一个七濑恋,有人被霸凌逼到跳楼,嫌犯连教唆罪都判不上的,还有人冤案十年被释放。”富酬低头去看杯里酒液的波纹,“没有正义,哪个世界都没有,正义是个被广泛应用于现实的理想概念,同公平一起让人勉强接受生活的东西。” “太悲观了。” “我只是个现实的人。” “你是因为做律师才现实,还是因为现实而做律师?” “什么都不为,只为金钱。”富酬又灌下一杯酒,莫名念道,“被过去困住的人。” “财阀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敌人?” “我向来无意与谁为敌,我必须如此。”富酬说,“不从资本终点的财阀割肉,难道去剥削普通大众吗?” “你很矛盾,我欣赏你。”忍足真诚道,“不过你这样也会让自己身处困境。” “我早已在了。无论初衷如何,财富不会凭空生出,积累金钱到一定限度就是积累资本,而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我终究是个剥削者。” 原来他深谙本质,忍足之前未见到本人倒有点轻视他了。 “所以当我处于困境之时是我的对手最要当心的时候。”富酬喝下不知道第几杯酒,话锋一转,推开杯子,“因为只可能是我让自己处于这个境地。” “……好吧。”忍足撑头看着富酬穿外套结账,“我也要回去陪我家迹部女王了,再见。” 顺便汇报成果。忍足此行的任务是确认这个人会不会再对迹部氏有动作。 但他偏反其道而行之,还表现出对大厦将倾景象的期待和兴致勃勃,至于迹部采取什么措施,忍足管不了。 明明电话里两句能说清的事,还让富酬出趟门,谈话涉及的内容也让人心情不好。 街上的欢乐气氛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路快步走到楼下,居然遇见了碰瓷案的证人绿间。 绿间比忍足痛快多了,径直递过来个礼盒,言简意赅:“代赤司送你圣诞礼物。” 富酬拆开,是柄短刀,他从刀鞘中抽出纤细的刀身,已开了刃。 送刀有两层意思,一为预警,二为断交。 在预见未来的风浪中,赤司明确表明了立场。 “我说过大可不必,我行事如此,出了事谁都不怨,谁都不求。” “我会如实转告。”绿间道别。 富酬久久停留在原地,打量着这柄精致的刀,映晃着楼梯间电压不稳的光线,将其放在颈间,一寸寸迫近,向上仰望,仿佛想通过迫近死亡看到什么人。 有温热的液体顺刀沿的斜度流到手上,他用外套衣摆拭去刀身的血,若无其事的收刀入鞘,动作很快,他怕自己真的冲动。目标没达成,他又有什么资格一了百了。 开门,屋子一片漆黑,充满茶和柑橘的气味,伴着热气烘得他酒劲儿腾了上来。 他换鞋走进来,眼前黑暗无光,什么都看不见,常年点灯和工作度过每一个深夜,他都不知道自己夜盲,终于凭感觉磕磕绊绊的坐在被炉桌上,他不想动了,就这么坐着,被深沉死寂的黑暗包围,让它浸入体内,清醒的体味着酒精对自己的作用,思绪逐渐混乱,变为一团浆糊,绝对的寂静和失明的状态让他无限孤独,他没有一脚踩进无底洞不是么,这只是一个钢筋水泥砌成的大方块,方块里不是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摸着冰凉墙壁,抱着自己也忘了的目的去找近处的活人。 “富酬?” 以为富酬就在外过夜了,右京刚睡下,不习惯也没必要锁门。 “不,是圣诞老人。”富酬想起来了,蹲身伏在右京床边,从兜里拿出了件东西塞进他枕头底下,“礼物。” 右京起身,嗅到他身上不浅酒气,不确定他的清醒程度:“我都没给你准备,没想到……” “不用回礼,我在这待不到过年。” 待不到过年是说要离开?右京坐起来,礼物也是告别? “竟然特意告知我。” “你可是我认定的阿诺德。” “本尼迪克特.阿诺德?”不止酒气熏人,右京还嗅到了血腥味,“上衣脱了。” 富酬喝了酒总无由来的情绪高涨,晕晕乎乎摇摇晃晃的照他说的脱衣服。 “你垂涎我美色。” “我垂涎你脏衣服。”光线不足右京没看到他脖子上的伤,“脱了放洗漱间脏衣篓里,我明天一起洗。” “你是我家佣吗?” 右京扯一团软泥似的富酬起来:“我也会生气的。” 富酬没站住,栽歪着往旁边倒:“生气会如何?” 右京眼疾手快的把人拽过来,富酬脑袋没轻没重的撞在他胸膛上,他扯下富酬半脱不脱的外套,感到他带着酒气的湿热呼吸打在胸口皮肤上。 “生气,跟我酒后乱性……?” 右京不知拿瘫软在自己怀里说着胡话的这个人怎么办了,回答的也乱七八糟:“你说过我的脸不合你胃口。” “还记仇……你喜欢我。” “够了够了,回你房去。” “别喜欢我,阿诺德……更别被我喜欢,被我喜欢会没命……” “你再说我就以此做证词告你谋杀室友。” “那我要在被告之前坐实罪名。” “……” 他真的醉了。 几天后,一早右京做完饭,收了衣服,叠好放进富酬衣柜里,叮嘱用被盖住头的富酬说:“法庭寄来的传票我帮你拿进来放在早餐旁边了。” 然后右京在餐桌前犹豫片刻,将那张照片压在法院传票下,房门钥匙放在上面,拖着行李箱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餐桌上,法院传票写明,原告朝日奈右京,被传唤人富酬,案由是非法收入和谋杀。 ※※※※※※※※※※※※※※※※※※※※ 本尼迪克特.阿诺德,美国独立战争时期曾被华盛顿委以重任的将领,有大陆军第一猛将之称。 后期阴谋通敌的计划败露后脱逃,作为英军的一名准将对美军进行袭击,在伦敦度过余生,历史著名叛将。 二零章 “我是早见美惠唯一的朋友。” 儿玉站在证人席上。 “尽管她是自杀,我也觉得这种被迫自杀等同谋杀,富酬该为她的死负责。” 她接着回答法官。 “没错,是我在她决定打官司后首先去找了富酬,因为我只认识这一名律师,他也够专业。我没想到富酬会从她和她的小说里看出商业价值,开始向美惠献殷勤,就连我都没注意他体贴的表象下暗藏祸心,最后利用她的弱点,打破她活下去的信念。她自杀前天,让她情绪反常的法庭前那个声称是粉丝的少年我怀疑是富酬安排的,为的就是用她的死炒作她的小说,利用她的信任骗取版权。” 右京和富酬各自都是各自的辩护人,富酬举手,请求向证人发问。 “请问你们怎么成为的朋友?” “我,我们是在她打工的地方遇见的。” “早见美惠原名比良坂美惠,是比良坂龙二的妹妹,请问你是否以此为前提结识她?” “是,但是……” “你是比良坂一案的受害者,曾公然放话绝不原谅,也曾私下向我承认,你结交她是出于报复的渴望。” “没错,可……” “我的提问结束。” 儿玉的证词信用崩溃。 “我喜欢她的作品,去找她也是出于热心。”声称粉丝的少年是下一位证人,“我的确说过让她谢谢我之类的话,学校一个清洁工哥哥跟我提议的,我没想过她居然会那么激动,都是我的错,我听到消息做了好多天噩梦……” “打扰一下,”富酬说,“你还睡得着?另外你的睡眠跟这有关系?你睡得好她能复活?你的悲伤、虚伪和独特的自私对整个世界的生命都有决定性作用?” “呜哇……” 证人二号心理防线崩溃。 富酬被法官警告了一次。 顺带一提,法官和少年父亲熟识。 三号证人加贺兰丸作为知情路人说:“我在游乐园在富酬和早见美惠旁边的长椅休息,听到他们提到死亡成就作家的话题,大概说,苦难故事和遗作就是最完美的炒作。” “我确定你在灌木丛里,而非长椅上的路人。” “那是你看错了。” “有照片为证。” “……” “现在补充遗漏还来得及。” “我私下,也为古美门律师提供一点情报帮助。” “我这有调查表明你在案发前一天你身着清洁工衣物与二号证人有过交集。” “好吧,我扮作清洁工诱导那孩子那时候去找美惠还有那些话……” 三号证人信用破产。 富酬目前为止做的全部反击,仅仅出于对他们隐瞒事实的不忿,和没说到正点的不耐。 “那话是我告诉古美门的,我因个人原因想让美惠败诉,现在我来做证,希望能减轻罪孽。” 四号证人黄濑率先坦白污点。 “但我的初衷只是想她撤诉,没想到她会自杀,而且这句足以逼死她的话是富酬告诉我的。” 富酬不反驳,他在证人证词阶段结束后的陈词时提出。 “整堂庭审的争议在于早见美惠的死是否由我造成。而死者死因的矛头指向我的原因居然是一句话,为什么把案件重点放在这句话上?我这话造成了一名早有自杀先例的作家死亡,这合乎情理吗?我说句话,人就躺到了电车下面,死前没把珍爱的作品留给所谓唯一的朋友,留给了我,我是神吗?” 旁听席一阵哄笑。 “听起来我像在推卸责任,那我先承认我是直接正犯。” 这些话不是他提前准备博人同情的辩词,却已经在他心中思索许久。 “以此为前提,我要说,关键不在那句话。一句话不可能让这个经历过流浪、贫穷、暴力、不得志以及精神痛苦的女人屈服。” 他口吻笃定,神情却愈发迷惘。 “听到消息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她要打乱我的计划,我本来都伪造好了遗书准备动手。” 石破天惊,庭内一片嗡然之声。 “早先我发现她的书晦涩和通俗的部分平衡的不错,有能深挖的情节和人物,她本人也够有故事,何况出版市场只要有噱头炒作营销,什么垃圾都会被捧上天,我做好了对一个没有罪孽的人下手的全部准备,却没能决心执行,尽管我急于求成……其中缘由你们永远不会清楚也无法理解。” 不知为何,富酬觉得自己的叙述似乎是对陀氏笔下罪犯自白的拙劣模仿。 “但她轻易破坏了我所有的计划,跳电车,选的死法和她庭审迟到那次相同,戏剧性的首尾呼应,我想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爱自己的苦难,把人生一切幸与不幸看作文学的一部分。并且她羞于启齿的是,她需要的只是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真正懂她的文字,读出她每一笔对人和社会的讽刺和隐喻……假如我错了,不止是肤浅的潜力,她还有着流传下去的精神力量和深层次价值,我便不配成为她的死因,那杀死她的会是什么?” 他怀着极深的厌倦和无由来的恶意,话出口为了刺伤自己也刺伤所有人。 “你们中有侮辱、冷待过她的人,她生前不愿在她作品上多停留一眼的人,她死后虚荣跟风去读她揣测她的人,疯狂消费她的死和她的遗作却推卸责任的人。她什么都明白,所以她的死是成全我,也是成全自己,她对死后的一切怀有期待和蔑视。” 席间死寂,看客们面沉如水。 富酬眼光痛恨的掠过所有人。 “你们能去思考和理解一个人吗?一个存在于现实和身边的人。不,你们冷漠到只愿意爱泡沫,敏感也仅限于受到冒犯,你们的世界狭隘得只有自己。做着残忍的事却没有残忍的精神。” 富酬生怕他们没受冒犯,以为“你们”中没有自己,还补充说明。 “虽然我洞悉法律的所有漏洞,我也不知道怎么公平公正的判定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罪,我不是神,你们才是神。你们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投票,福柯说语言即权力,这个信息化时代你们目光停留的秒数都有决定性。正义缺席、科学受辱和文学没落……世界变糟不需要恶人做恶事,只需要好人的漠视。而好人和恶人有一个比例,百分之五的恶人和百分之五的好人,九成是你们,不恶不善,自诩正确,依据片面之词自染善恶色彩,既做马前卒又做马后炮,你们的原罪甚至不是蠢,而是蠢而不自知!” 富酬险些因蔑视法庭被判拘留。 午休几个钟头。 右京收拾材料文件,拿上便当,随议论纷纷的人群出法庭,前往富酬的休息室。 “还担心你睡过头。”右京边说边展开便当,“请认真点,别再说那种自爆的话。” 富酬依旧是那副臭德行:“我不自爆你有胜算吗?” “这桩案子的性质顶多间接正犯,还帮你炒了热度,书再次脱销。”右京说,“你不该谢我吗?” “这句话我将亲手埋进你墓里。” “你继续这样下去,我送走你还差不多。” “我准备下架那本书。” 忍足是庭审观众一员,见右京还给富酬带午饭,有点不明状况了。 “原告先生,”忍足在右京出休息室后和他打招呼,“你和被告关系不赖嘛。” “他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好回避的。”面对这位监督人,右京礼貌的笑,笑容愈发接近自信和虚伪,“何况我们都是笑着能捅对方一刀的人。” “富酬在庭上的风格一向那么别具一格?”忍足还得听下午的庭审。 “不。”右京摇头。 那种单方面的宣泄是进一步折磨自己。 “不过我想他这么做,多少能不那么难过。” 人也能通过折磨自己以获得快慰。 下午开庭,右京从另一角度展开,请了投行从业者作证,展开了大段关于股权代持、关联交易和资金操作之类的议题。 “在获得早见美惠著作权后,富酬暗中从各个个人欧洲账户转移资产,尽数变现,大量囤积黄金,虽然具体金额总数不明,初步估计其积蓄的财富远超其职业税后应得薪金。” 法官小锤敲得像木鱼唤富酬回神。 “个人财富与其合法收入极不平衡,我方申请对富酬进行财产公正,厘清非法收入来源。” 富酬提供相关文件,书记官和会计当庭计算清点,涉案金额初步估计近百吨黄金。 黄金是跨越时空的货币,日本黄金储备尚且不足八百吨。 庭审上所有人目光死死凝注在富酬身上。 富酬以为自己上午说了那番话话以后以为不会有人更恨他,下午就有了那么多。 结束庭审,右京在散场的旁听人群中看到了七濑。 七濑这段时间能喘口气了,本想找富酬道谢,她抱着孩子,遇见了前同事儿玉。 “最近还过得去吗?” 七濑瘦了些,笑容却精神饱满。 “日子怎么都能过下去的,实在难过的时候只要这样抱着她就感觉一切都能忍受,虽然我最大的负担就是这孩子,有负担才有幸福嘛。” 右京找到富酬,富酬头顶禁烟标识,正把烟头往干净的台阶上捻。 “股权穿透有阻碍,尚未厘清实际控制人是你,”右京说,“没有确凿证据,证监会一时无法介入,但你要小心暗箭难防。” “知道了。” 黑市今天下午新增了富酬的人头悬赏,可能忍足反映的情况让迹部耐心耗尽,想要速战速决永除后患。 “明天不上庭别再弄饼干和药片吃。”右京叮嘱,“衣服……” 富酬无奈摆手:“我待不了几天了,能将就过去。” “阳台的盆栽不用浇水,你走后我会把它们接回我家。” “情侣分居吗?”富酬吐槽。 “看到冰箱上的贴士了吧,饿了就照我写的把冰箱里留的饭热一热。” 富酬捧着脸道:“我不是在意口腹之欲的人。” “你明天想吃什么?” “和果子。” ※※※※※※※※※※※※※※※※※※※※ 对一本如此浅薄的书来说,不雅就是死亡。 ——《红与黑》 二一章 钥匙旋开门锁,富酬重新适应了一下门开后没有油烟味的傍晚,就看到室内乌压压的黑衣人。 由于客厅空间有限,七八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被炉四周站着,场景竟颇有些温馨。 门后还有个要捂他嘴的,富酬往旁边闪了闪,扬手:“等等。” 这伙人挺讲礼貌,富酬既不反抗,就任他走到柜边拿烟盒。 “看新闻了吗?” 领头人冷冷看着富酬,他打开烟盒,从蓝烟嘴和白烟嘴夹杂的半合烟卷里抽出一支蓝的点燃。 “我理解你家议员时隔这么久突然想对我下手,毕竟竞选的花销不会少,而我所有的黄金远不是法庭那群庸才算的近百吨。” 这里个别几人的富酬在榎田议员身边见过。 “整整五百吨黄金,存于有现世最大金库之称的纽联储银行。” 领头的人临时领命来时,没听说这个正在抽烟的男人意味着多大的财富,如果拿到手,还用给谁卖命? 正当其动摇之际,富酬看着阳台窗外五片翠绿的藤萝叶子从楼上幽幽坠下来,一时不慎被烟呛了,干咳不止,好像肺被烟草腐蚀了个洞。 富酬提出去趟卫生间,那人看富酬的眼神就是看一座移动的金山,房子他们里外勘察过,卫生间没有窗,不担心人跑得了,为表对黄金的尊重和诚意,他甚至不派人跟着。 富酬反锁了卫生间门,打开马桶水箱拎出赤司的礼物,放占排水量的东西进去是右京的节水观,贵金属材料的刀没生锈,不减锋锐。他从浴缸对边的墙上摸索着撕开墙纸,打开隐藏的壁橱,拿出折叠梯子再把一切恢复原状。 梯子倚着天花板通风口向右贴墙两米的位置,他咬刀爬上去,推开那块貌似平整无缝的天花板。 在楼上拉起梯子,富酬动作熟练快速而有条不紊,一个与他穿着相同的人昏迷在沙发上,他走过去,斩断那人的脖子。 头颅落在地板上骨碌碌转了两圈,滚到在场第三人脚边。提着七寸正方便当盒的右京有意避开那颗头颅,上前打开盒子。 “提前给你送来真是对了。” 现在他们已经能听到楼下破门的声音和一系列动乱和冲突。 “谁知道他们怎么比我还急。”他拿起诺大的盒子里唯一的一个和果子,“小气。” “刚做好就被家里弟弟抢光了。” “我可以上路了。”富酬将刀柄递给右京。 右京联络了数个对百吨黄金有意向的黑帮卖了富酬的地址和作息时间,而选在今晚行动先下手为强的就不止一两家,都不是善茬,互相撞上了免不了交火混战。 富酬选的楼层和户型设计出众,熟悉此地的渔翁右京便可趁乱离开,把便当盒最后装的东西送交迹部。 迹部觉得他做的多余,简单看了眼是富酬的脸,便让人给右京过户酬金。 不验dna不是迹部不谨慎,只要这张脸这个身份明面上死亡,就算富酬认输,他跟他老子总算有个交代。 …… 右京对着盥洗台的镜子呵出一口气,擦掉崩在上面肥皂沫。 他掏着下件要洗的外套兜,酒气过了一夜还是那么明显,有的地方开线了得补一下。 手下摸到左侧内兜有张卡片,是照片。 游乐园拍的,唐老鸭身边的美惠笑容僵硬的拿着半化不化的冰淇淋。 洗漱间门猛地被推开,富酬直奔脏衣篓。 过了会儿,他蹲在那,一手摁胃,一手捂在额头上,最后撑着膝盖站起来。 “帮我扔了。” 右京拿着照片,一时混乱至极。 “等等,你对她……那你何苦?” 富酬顿足,宿醉和猛醒带来的眩晕让他不得不倚着门框,脊背略佝偻。 “你信神么。” “什么?” “只要我拿出一个数目,就能达成一个愿望,我不能停止,她和她的书帮我凑齐了这笔数目。” “你到底在急什么?”右京不明白。 富酬转身面对他:“游乐园那天你不是也跟迹部交涉过了么,那人挺有远见,赤司氏的教训也够警醒,他会在我弄迹部氏之前对我釜底抽薪。” 右京甩下湿衣,连串水滴急促地砸在地上,他冲富酬举起照片。 “所以迹部和美惠,难啃巨兽和软弱无辜之间你选择了更稳妥的欺软怕硬?” 富酬无言以对。 “我是没有回绝,我想弄清他的目的和具体动作,但我总不至于分辨不清是非,即便有朝一日我和你决裂也仅限于分出胜负,决不是要毁你,更不可能自以为是到要做正义使者去制裁你。” 那天右京说是看见了清水,实际是之前便联系过他几次的迹部。 “你这话最有意思的是,你一开始让我做你助理是因为笃定我是个伪君子,加入之初就居心不良,有朝一日定会背叛的阿诺德……你不觉得你聪明过头了吗?” 讽刺尖刻,声调抬高,这个向来不温不火的人竟没有被他刻意激怒便激动起来,富酬只说:“我需要背叛。” “要我背叛,好,请你出价。” 右京气极,也怀着无名的痛心。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打发。” 他目光直直望了右京片刻,在完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说:“你真的喜欢我。” 右京不置可否的撇开头,嘴角紧抿。 “奇怪,你喜欢我什么?” 富酬自知不怎么样,生活处处由他照料,事业也没教他好。 “那就用这个出价吧。”富酬随意扯开衣领,“去床上?” 他向那个沉默的男人走去,像以往达成必要目的时不得不做的那样,由上而下解开衣襟的扣子。 “还是在这?” 右京忍无可忍的转过脸,看到的是他无所谓的神情和脖颈的血线,不由得伸出手,触到富酬脖子上那道细细的浅疤。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脆弱易碎而坚定从容,矛盾得可怕。 水滴渐缓坠落,砸在地砖上的声音趋近雨滴落入水泊的声音。 右京捡起他的衣襟,给他一枚枚扣上扣子,整理好衣领,抚平褶皱,然后手落到他背后,把他按进怀里。 “收手吧。” 他说他不能停止,问题就在这,他必须停止。 就算他想要美惠的著作权实际没必要逼死她,右京看到这张照片才明白,真相是他怕自己爱上美惠,甚至是已经爱上了她,于是杀了她。 他执意要毁了自己,即便救赎近在眼前,他拉住那只手就能得救,他也会挥刀砍掉那只手,斩断所有被救赎的可能,他沉浸在某种情绪或使命里不可自拔,已经痴狂了。 “你不是第一个劝我收手的人。” 富酬脸挨着他的肩,某一刹那竟恍惚把这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错认成卡佳,甚至父亲,不禁抬手回抱他。 他对吻和性的认知是从利益交换开始的,男男女女见得多了,这个人是其中最想要他,又最不想要他的。 静了一阵,他听见头顶右京的叹息。 “我要怎么背叛?” 富酬笑了笑。 “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你这种顺风顺水人格健全家庭美满的人,又止不住喜欢。” “也没那么美满,我们是重组家庭,当初磨合时也鸡飞狗跳……” “都活着不是么。”富酬说,“没有某天一伙强盗闯进你家把你的家人和你认识的人杀的一干二净,满地支离破碎的人体,血淹过脚面。” 右京怔愣,欲言又止。 “你可能自以为知道了什么,不,不用同情我或者想拉我一把,劝我放下、想开,我做不到。” 没人劝的动他,也左右不了他。 但那张照片,他不会想扔的。 …… 纽联储金库,赤司等在外面。 右京用富酬留下的短刀插进一人高金丘的金砖空隙之间,随即拿出圣诞礼物,那条刻有不知名异域文字的挂坠挂在刀柄上。 他说通过这东西就能取走所有黄金,前提是他本人赚取的属于他的黄金,无论如何右京都信他。 走出金库,迎面赤司问,富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做到这种地步。 右京回答,无论富酬的消息还是头都够值钱。 赤司想到自己托绿间送的短刀,绿间做演员会比黄濑称职得多,就不该给黄濑那么多戏份,让他入戏那么深。 总之,无足轻重的忙赤司还是能帮的。他又问富酬走时说了什么,右京告诉他,没有。 “我不会回来了。最后我想告诉你不要灰心,做个好律师。” 他将刀柄放在右京手上,顺便瞥了眼地上西本的头,面孔同自己一样,看着真怪。 “公平和正义值得追求,即使改变不了任何事,还是可以梦想去做到,现实不是堕落的借口。” 面对右京听到耶稣倡导科学一样的反应,他扬起微笑,吻了吻右京面颊和唇角,不带一丝暧昧。 “我知道我没资格对你说这些。” 大概被美惠的理想主义感染,他才会说出这种空话,或许他一直是个不理智的幻想家。 然而他绑了西本,将他的脸整成自己的,圈禁在楼上,就等一天他假意公布资产,引得东窗事发,斩下这个罪不至死的人的头挣最后一笔,他已是如此一个人。 “所以你要记得我是怎么失去谈论梦想的资格的。”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到底要用这么多黄金换取什么愿望,离开做什么。 还有他说他最初的名字不是富酬。 改成的这个名字想必有什么含义。 假如是中文名,富有,薪酬,付酬…… 复仇? 二二章 东京法务局户籍科第四分室,简称scepter4。 身着统一蓝色制服的公务人员敲开科室领导的门。 “室长。” 室长即王权者,青王宗像礼司,临近下班时间,他看起来正严肃的浏览网页,实际在开小差,网购新的拼图。 “什么事?” “去买盒饭的财务回来了。” “这点小事也要禀报我?再说我们还没有合适的财务吧。” “说的就是三年前出去给大家买午餐盒饭再没回来的前财务。” “哦……他人在哪?” “淡岛副队长和他在会议室。” 有淡岛就行了,宗像继续摸鱼等下班。 淡岛头一次发现一个人能除了相貌没变,其他都变得几乎认不出了,她沏好茶,坐到他对面座位。 “米佳。” 富酬想自己都在哪个世界用的这个名字,也想了一路她的名字。 “你是淡……” “淡岛世理。”淡岛帮他补上,“你突然一声不吭消失,财务状况又变混乱了。” 富酬不感兴趣:“我走之后这变化不小。” “你不是因为被卷进世界裂缝失踪的?” “不是。” 原来他一无所知,为免失礼,淡岛不再追究:“你走后不久,发生了世界碰撞,多个世界壁垒融合。” 且不管是如何发生的,总算解决了富酬的疑问,他要回的是他的原生世界,首先见到的居然是这栋建筑,名字也是他在第二个世界用的。 那时候他还不是律师,在金融业从交易员和分析师做起搞对冲基金,用了两块大陆的经济和一个世界的时间弄明白,尽管这行利润巨大,做的不干净,吃场官司就会赔的底掉。 “你回来继续工作吗?” 富酬望着窗外的浓云和低垂的夜幕:“不。” 他当初只是来混政府特权,了解内部政策风向第一手资料,好从股市期货和货币市场投机搞钱,其余时间都尽忠职守的在后方看账本做账。 “那你来做什么?” “借人口户籍搜索系统找人。”富酬收回目光,“新融合世界的人能查吗?” “不行。找人的事你不如请安娜。” “谁?” “栉名安娜。” “在哪?” “她是吠舞罗成员,赤王的氏族。” “吠舞罗是什么,上市公司?” “是我们对头赤之氏族的组织,他们所有的一间酒吧叫homea。”淡岛头痛。 她记得米迦以前是个挺注重礼仪的孩子,现在则不留情面的直奔主题。 “突然出现,突然离开,你在这工作了不短时间,真的什么都不关心。” “因为没必要。” 什么威丝曼偏差,超能力组织,王不王权的,除了黄金之王国常路大觉跟金融界商界和国家财政都没关系,在他眼里和几个随时有可能泄露的人形核电站没区别,自然没必要浪费时间去了解这两伙在掐什么架,都谁在掐。 何况富酬离开此地年头久远到记忆有些模糊了。 各世界关联时空会有时间错置,时间流速也有别,导致他离开数十年,这里方过去三年。 再有,富酬从到这个世界就强压着焦急,他有种奇异而强烈的感觉——没时间了。 “有地图吗?” “暂时只有大略的概念图,各个世界还处于互相试探和交涉期间,大陆之间仅开放领空和部分港口。” “请让我打印一份地图。” “可以是可以,地图资料在室长电脑里。” 富酬站起来,因对地形路线方面的记忆力优越,不用淡岛带路。 宗像刚下单拼图,突然又听见有人敲门。 “进。” 来人向宗像点头致意,走至近前直接夺了他鼠标。 “……” 宗像向后倚在办公椅上,看他调出新地图发至送打印机打印。 他记得前财务的脸,毕竟是张令人难忘的脸,只是面色更糟,年轻的黑发中夹杂了几根白发,遮掩不住的疲惫。 对面的打印机发出运作声,宗像决定说几句。 “户籍科的烂账可能只有你能理清,随时欢迎你回来财务,我们一直都没招到合适的新人。” “我连我那摊烂账都理不清。” 富酬去取了复印的世界地图和本城路线图,不回头的走了。 路上下起雨,天光昏暗,这个世界的初春竟比那个东京的隆冬冷,他的衣服薄了些,又湿了,但他机械的凭经验找路,越过躲雨的路人,走过人烟愈发稀少的大街和叛逆涂鸦满墙聚集不良的小巷,对一切都不加以注意,处在自己的思绪中。 homra,确认是这家酒吧无误,富酬不顾歇业牌子推门而入。 店内只有一个穿着服务生衣服的人在吧台后擦杯子,戴着彩色太阳镜,咬着烟,手边放着打火机,一副悠游自在的样子。 “不好意思,本店有事歇业。” 富酬环视四周,只有这个男人在,普通酒吧这个时间段才算开始营业,看布局这里还有不开放的楼上空间,应该是他们赤王部族成员聚集地,他来这时人恰巧都出动了。 富酬站在门口喘了几口气,问:“我是外地人,刚下车迷路了,可以让我躲雨吗?” “嗯……”他看着门口发丝还在滴水的风尘仆仆的旅人,在酒吧灯光中呈明绿的瞳仁不安地轻微颤动着,尽管心有疑虑,“请坐,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富酬坐在吧台前接过毛巾,拿出一枚银币放在暗红的桌上。 “我叫草薙出云。”草薙笑了下,“不用,这我也找不开零啊。” “那就给我杯差不多的酒。” 富酬摘下眼镜,用毛巾擦。 “所以我不还是营业了。”草薙开始调酒,“你从哪来的?” “这店赚钱吗?” “跟我的话题没关吧。” “这样经营肯定没法赚。” “你也经营过酒吧?” “不止。” “那得求教……” “做什么生意赔什么。” 草薙把杯垫放在他桌前:“不管怎么说,你是第一个能给银币的客人,比我有财运。” 富酬沉默。 “如果人有财运这东西,是不是每个人命数也已定了。”草薙把调好的酒放到杯垫上,“未来的事难说。客人来东京是打算做什么?” 富酬从半空将酒接过来,一口喝光。 “来找人,稍作停留。”不需要未来。 说着他起身走到门口,雨溅停了,门巷仍空。 刚才的酒不知道是什么,周身热了起来,他走出门嗅到冰冷清新的雨气,蹲在门边,目光落在砖缝的湿泥,那里有只窸窣运动的小虫。 最美丽的东西,命运也最坏,唯有与污泥共生,在阴暗下苟且。 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那只小虫开始变得模糊,继而有黑影铺天盖地漫过视野。 有店面的灯光,夜盲不该作,他把手放在眼前,甚至疑虑自己是不是睁着眼睛,只听到踏着雨水的大批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只大手握着他手臂扯起富酬,烟味混着股火焦味,应该是个男人,随这人而来周围温度似乎升高了,耳边嘈杂的说话声,猜想这人应该是出于好心,富酬任他扶着进了店门。 草薙向带他进来,被叫做尊哥的的男人打招呼,完了问富酬:“眼睛怎么了?” 许是用眼疲劳,他使劲眨了眨眼,又能模糊看见了,摸起酒杯边的眼镜戴上。 “没事,度数加深了,不戴眼镜跟瞎子没两样。”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大概是赤王的人,他身边有个穿黑色哥特式裙装,白发红眸的女孩,在一群流里流气的男人里只有她长的像安娜这个名字。 众人视线若有若无的盯着富酬,富酬盯着她,她也正透过仿佛鲜血凝聚的红色珠子看富酬的眼睛。 富酬忍住对各种红色元素的不适:“请问你是栉名安娜吗?” “我是。”她歪歪头,“做什么。” “请你帮忙找人,可以吗?” 有人对此发言,有人对他高声喊话,有人走到他身边推搡,他不为所动,只问询的看着安娜。 安娜看了眼身边的红发男人,最终说:“范围地图。” 富酬铺开那淋了雨水半湿的世界地图。 她走过来把三颗玻璃珠松散的放在上面:“有跟他接触过的信物吗?” 富酬从脖颈摸到那条挂坠扯下来给她。 “我父亲曾用这个给他施洗赐福。” “他的名字。” “酷拉皮卡。。” 三颗玻璃珠在地图游移,圈定了一块地方。 是富酬的原世界,没记错的话那是巴托奇亚共和国临海区域,附是枯枯戮山。 但这张图实在太过简略,圈定的范围不小,看着又像友克鑫市,诺斯拉家族总部在那,他唯一短暂回去那次酷拉皮卡就在做诺斯拉家族保镖。 谢过她,富酬拿出另一张地图面向草薙:“你知道怎么去这个世界吗?” “我们的世界和那隔着大片海域,飞机不行,世界之间磁场不稳定。”草薙在地图上比划,“你可以坐船,大概一天就能到,这离西边最近港口只有半小时。” 富酬在地图上标记了位置和路线。 “虽然有夜班船,已经零点了,你这就走?” “嗯。” “我能问你为什么找这个叫酷拉皮卡的人吗?”草薙听这名字像异域异族的人,“没什么目的,不方便就不用回答。” “他是我最后的同族。” 望着他转开的蓝绿色眼睛,草薙不明就里的点点头,目送他孑然一身的推开店门,连夜前往港口。 二三章 买票,过海关,登船,弄点吃的咽下去,找张床睡下,富酬顺利的一项项完成。 一天一夜的船乘,尽可以睡到终点,可凌晨两点他躺在船舱客房发潮的被子上,身体疲惫的恨不得立即睡去,头脑仍旧清醒,把些无关紧要的事想了又想。 鼻端萦绕海水的咸味和木板霉味,海的沉吟,隔音不好的隔壁人声。 “米佳,米佳……” 很远的地方有个孩子大喊。 “米哈伊洛!” 他醒来,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 “你看那,是不是着火了。” 卡佳的指的位置是沉在黑夜中的很远很远的村庄,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芳草如茵的高岗边凝神细望那里,浓烟之下是跳跃闪烁着的猩红火光。 “今天是族里的春日祭典,点起了篝火,别管它。” “你父亲是大祭司,你得去帮他的忙。” “大祭司……父亲。”他奇怪卡佳为什么这么说,“他死了,那伙强盗还剜了他的眼睛。” 卡佳的金发在温暖的春风中飘摇,阳光下清澈如水的蓝绿色瞳仁变为愤怒痛心的红色。 “我要去!” 黑色的幕布罩下,仿佛死神的镰刀劈下,四野骤然变红,他们已处在火光和血泊之中,在大石和灌木的阴影中。 半秒之内,他感到心悸,无比可怕,捂住他的嘴把他按进灌木丛里,自己走出大石后,迎面碰上前来查看动静的强盗。 他越过他们,跨过族人断肢,淌过血汇聚的溪流,他火红色的眼里流出泪,跪倒在父亲残破的尸身。 一柄刀轻飘飘的刺来,按其中一个强盗的话说是适合杀孩子的力度。 他用手挡了,刀刺穿手掌,刀身摩擦过他细幼的骨骼,他知觉麻木的拔下它,用伤手从父亲脖子扯下挂坠紧握,他听到有人说:团长,他不是金发,血统不纯,名字也没在族谱上,这双火红眼不要也行。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突然闯来,无冤无仇,杀光整个村子所有人,剜下他们的眼睛,他实在不明白。 “为了这些美丽的火红睛。”被叫做团长的人微笑着回答。 听起来,似乎美丽就理当不得好死。 “我们的命,是被钱买走的吗?” “是的,孩子。” 团长言毕,不再开口。 其他人的话带着笑声回响。 “财富!” “黄金!” “钱能买到一切!” “世界上人有钱就够了!” 富酬睁开眼睛,萧条的光线让他的瞳仁呈冷蓝。 这些年就这两个乱七八糟的梦翻来覆去的做。 心里有事,睡不沉也睡不下去,富酬披衣出门走上甲板,船在海上飘摇。 正值黎明,日将出,万物都在升腾,富酬低头望着被船破开的海浪和沉淀在海浪深处幽魅的暗色。 船在进入另一个世界前最后一个港口缓缓靠岸,涌上来一批船客。 他旁边靠着船栏的人们挥泪告别亲友,大声向岸上的人交代着什么,感情充沛,人情味熏得富酬不得不另寻他处,他向船舱走去时,看到角落有个小丑装扮的红发的健壮男人在玩扑克牌。 富酬记得他曾是蜘蛛旅团的四号,名字叫西索。 “你好,”富酬站在他跟前,垂下眼睛看他,睫毛的阴影投下,遮了瞳仁,单刀直入的问道,“你知道酷拉皮卡吗?” 富酬弱的让西索提不起兴趣,随便答道:“我知道那小子。” “所以你知道他在哪吗?” “不,我不知道酷拉皮卡所在,除了蜘蛛头子没人可能知道,更也许连他都不知道,啊,我倒是知道库洛洛在哪。” “也好。”富酬抬起眼略一思索,说,“库洛洛.鲁西鲁的位置,随你开价。” “蓝绿色的眼睛,和那眼睛里的不共戴天之恨,”西索恍然,“你是窟卢塔族人?” 他动动手指,转动的扑克牌高速擦过富酬眼角,留下一道细短的血痕。 “不,不是金发,眼睛也不会变红。” “我血统不纯。” “还是很有趣啊,他的位置我这就告诉你,不需要付代价。” 西索接着对他说。 “库洛洛对世界融合充满好奇,正探索世界,四处做哲学和宗教的研究,最近他在那个世界。 “那是个妖怪、恶灵和除妖师、超能力者的世界。 “天照官﹑创造之榭﹑轮回会﹑究极未来研究会、笑等宗教组织百花齐放,他应该会在那停留好一阵子,其他就不清楚了。 “祝好运。” 下次靠岸时富酬下船,前往另一个港口,乘船去向另一个世界。 在船上他收到一张传单,三天后会有一名著名的神学大师在那个世界的伊藤市举行一场讲座。 两天后他下了船,日夜兼程赶到伊藤市,总算赶上了讲座开场。 但是三小时的讲座直到结束他也没看到任何疑似库洛洛的人。 他出了讲座会场,在人潮中茫然若失,目光所及的每个人脸上都带有情绪,欢笑、感动、难过、气愤、连冷漠都显得生气勃勃有血有肉,而他从街边明净的橱窗中看到自己的脸,险些以为那是一副面具,挂满了空白无谓的线条,被石子砸到会裂开口子,被雨水冲刷面具漆上的色彩会混成一片,黑白和蓝绿,没有红色;没有火红眼,剥离了本族血脉,是您期盼的吧,父亲,不会再令您蒙羞了。 片刻后,富酬决定五天内找不到就前往友克鑫市从那找起。 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正对的橱窗是一所独立风格装潢的画廊的,里面正在展出各类摄影雕塑艺术品,他被其中陈列一幅画吸引了,不由得走进去。 画上是一个看似开放实则闭合的空间,空间中百态交杂,繁琐而空旷,混乱而凄冷,色彩对比强烈,构图隐约让人看到一张无喜无悲的脸,俯视着一切。 “这幅画叫《宿命》。” 身边一个人为他介绍说。 “画的作者不明,几次卖出都被退回,因为尽管技法和情感无与伦比,却莫名压抑,看久了会令人心里产生极大负担。” 他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声音,转头,看到库洛洛站在他身旁,正平和的望着他。 “你是当年那孩子,你已经没有火红眼了。” “是。” 富酬并没有见到仇敌的激动。 “不是找我报仇?” “我能按捺情绪,理智告诉我,一方面我杀不了你,另一方面你死一万遍都对我和我的目标无济于事。” “那么,我能帮你什么?” “找酷拉皮卡。” “好,我帮你。” 他有数个旅团成员死在酷拉皮卡手下,竟不迁怒富酬。 “你有什么理由帮我?” “我带你去找他,前提是你告诉我找他的原因。” 富酬不想在扯皮上多花半秒钟时间。 “世界都在融合了,我告诉你存在神也不稀奇吧。” “真神?”这倒是新奇事物。 “不清楚。我们祖先和他立了不可违的誓,即他不可与窟卢塔族人交易,而持有这条挂坠的窟卢塔族人可以和他交易三次,交易不等价,祖先只用了一次,换来全族百年隐居世外桃源,后人便阴差阳错的奉他为神明。” 库洛洛很快想清楚:“你用火红眼和他换了什么?” “穿梭各世界的能力。” “原因?” “因为一样交易需要三十万吨黄金。” 单个世界里黄金总额有限度,个人能收敛的钱财有绝对极限,他想达到这个数目必须前往其他世界,当时他一无所有,能拿来交易的只有火红眼。 而以三十万吨黄金为条件,以一个有正统窟卢塔族血脉的人为媒介,这个天文数字可以换来什么? “我能知道吗?你不复仇,究竟想要什么。” 少顷,库洛洛听到他僵硬的吐出那三个字。 “窟卢塔。” 他像个残酷又疯狂的鬼魂,背负着永无终结的诅咒,一路用善良的意图铺垫成通往地狱的路,只为让他的理想乡归来,全族人复生。 ※※※※※※※※※※※※※※※※※※※※ 耶稣在被订上十字架前一天说: “上帝啊,求你让那被打倒在围墙旁的人复活吧,求你将这可怕的杯撤去。” 二四章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法庭的正中央,整个法庭没有门,窗在很高的位置,四周光线昏沉,暗红木的证物桌、证人席、观众席空空荡荡,但最上首首席法官的位置的暗影中有一个人影。 “米佳。” 有人叫他小名,声音好似数个男声的合成。 “你是谁?”他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人样貌,依稀看到一袭法官袍,“你是法官吗?” 一系列资本和利益问题,他虽然在这第二个世界通过种种手段筹措到七百吨黄金,却也被某国银行起诉上国际法庭。 他想放弃了,三十万吨黄金是怎样一个概念,他坚持不下去也做不到,太累太累。 “不,我不是法官。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如此一说,他竟当真觉得自己认识他。 “我想和你聊聊。”那人又说。 “聊什么?” “世界上曾有一个地方,风光旖旎,精彩浪漫,是世外桃源,那里安静祥和,空气洁净,依山傍水,巍巍山峰林木苍郁,常年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中,人们淳朴善良,热情如火,虔诚的信奉一位女神,她救苦救难,赐人信念……但这一切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突然已站在了原告席,而上首男人的话音混合着学堂的伙伴、琳娜大婶的丈夫、村里的樵夫甚至大祭司,好似黑暗中有他们的鬼影。 那个声音问:“你甘心吗?” “不甘心。” “想报仇吗?” “不,不想。” “为什么?” “仇人死光,我也见不到父……大祭司,和学堂的朋友,窟卢塔也仍旧不复存在。” “所以你想要它回来,你的故乡,和故乡的族人。你用火红眼换了你根本不想要的能力用以敛财,那么米哈伊洛,你现在受挫就想放弃了吗?” 不知为何他站在被告席上,这一发现令他慌乱又委屈,那个合成的声音中似乎加进了库洛洛、预审的法官甚至他在第一个世界遇见的奴隶主。 “不放弃又能怎样?两个世界以来我几乎献出了一切,身体、精力、时间,费尽苦心,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又谁能合法的筹措到三十万吨黄金,这些世界一吨黄金最低2.7亿元,三十万吨,81万亿,正常人怎么能合法的在有生之年赚到这么多?何况我最多只有二十年,酷拉皮卡他为了报仇练了减寿的念力,我没办法,实在没有……” “你其实知道你能做到。你说合法的情况下不行,那么为什么要合法?” “我有信仰,不可偷盗,不义之财皆为偷盗!” “那你就去信仰金钱!那个叫嚣着等价交换、出什么价码的疯婆子出现,你的信仰已经崩塌了,别再自欺欺人了。 你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你只有信仰钱才能活下去,怎么办?你那充满信仰又被清空信仰的心灵里总得依靠点什么。” “父亲不会容许我的,信仰金钱,人怎么可能那么物质,我会变得轻浮,毫无仁慈。” “你能变成那样表明你终于长大了。” “可长大不该是那样的。” “还有你的父亲!你叫他父亲,大祭司他认你吗?”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年轻时犯戒律心不诚,跟外族女人通奸生下你,你母亲抛下你不要远走,没有一个族人嫌弃你外族标志的黑发,反倒只有你口中的父亲把你视为罪孽,直到族灭人亡你都没等到他一个正眼,更别说一句承认,你就不想他活过来,正视带回全族的你?” “我……”他动摇了。 “所以你必须挣钱,不然现实有什么可以换的回窟卢塔。” 那人温柔而亲切,掏心置肺的告诉他。 “你才尽于此,分明另一条路才是你擅长的,只要拐个弯就能步上坦途,你知道有多少人毕生都找不到那条顺畅的路,而那条路现在就在召唤你。” “顺应天赋去走顺畅好走的路,肯定有它的骗局,适合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吗?这过程中我肯定会伤害别人……” “你以为你有什么自由选择的权力?” 他怔住,又站在了庭中央,黑暗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故乡,族人,那片土地,土地上的麦子和玉米,古树环绕的天空,充沛温柔的阳光,让那一切归来,你不在乎牺牲自己,又在乎牺牲别人做什么?你以为凭你又能伤害谁? “况且这牺牲里难道不掺杂一丝自我感动,亦或是对你那大祭司父亲迟来的叛逆、反抗与报复? “世界、世道、社会、人心,亘古不变,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勿以善小而不为,勿恶小而为之不是在你穷则独善其身时该考虑的。不与君子斗名,不与小人斗利。不与权贵斗势,不与天地斗巧。时间,最重要的只有这个。 等事情结束了,你就能兼济天下了,到时尽情赎罪,只要你记得初心,你是好孩子不是么,你会记得的。至于现在,你要接受这个族地不复族人全亡的事实吗?” “不。”他摇头,“因为这种无由来的灭顶之灾本来就不该由敬神的窟卢塔族遭受,毫无道理,毫无公正可言,神本不可能允许的事竟这样发生了。” 即便背离神,罔顾神的旨意他也不能接受这种现实。 卑劣的自私的情绪存在,但最后占据一切上风的是一个高尚而善良的纯粹的信念—— 让窟卢塔归来。 尘埃落定,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那是他的脸,但那比他成熟得多的面孔上是一双阴森可怖的漆黑眼睛。 “你可以叫我富酬,”富酬向他伸出一只手,“而我可以成为你。” 他缓缓的将手递了过去。 他当时没注意为何是“富酬”,为何是“复仇”,他是他极端纠结下精神的分裂,是他的潜意识。 很久以后他才想通,他所做的是经受巨变和一系列在外界社会的恶待后,愤慨之下的反抗,偏激的心态中甚至包括对集体、善良和公正的反抗。 他的那种源自父亲强行灌输的责任感令他厌烦,但又因这是对的而不得不从,最终他便通过负起无望的责任来作践自己,辱没品格,散布不公,掠夺钱财,以向他的博爱世人唯不爱他的大祭司父亲报复。 但同时,他内心深处有个理想乡,那片崇高的故土只存在美好的品格,他怎么可能真正信仰金钱,可那片理想乡是虚无之地,他无法在那上面立足。 不全身心把信仰寄托在金钱上他又怎么活下去呢?不活下去又怎么找回他崇高的故土? 而世间最大的讽刺就在此:想找回梦想,就拿物质来换。 但没人告诉他,当物质让他丧失了梦想的资格,梦想也归于虚无之时,报复心使他成了被困在过去的没有未来的人,他又该怎么活下去。 二五章 旅程中富酬和库洛洛几乎没有交流,他们是在赶路而不是旅游。 预计五天抵达终点,四天在船上,第三天船遭遇风浪,推迟了行程。 也只有那天乘客们焦虑烦躁,百无聊赖,库洛洛和富酬进行了唯一一次谈话。 “我很好奇,你和酷拉皮卡经历了同样的事,为何你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道路。是本性还是信仰使然,对我的神学和人类学研究很有帮助。” 库洛洛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有人说寄托信仰即是断送人生,教人逆来顺受,徒有善心无力抗争。也有说毫无信仰是虚度人生。” 不知为何,他对富酬提过的可能存在的“神”避而不谈。 “你对个人的怨愤很浅,反而对大众的恨意深沉,我能感到你的信仰十分强烈,这应该是你能实际行动,做到这个地步的原因。” “就像我的血脉一样,我的信仰也不纯。”富酬回答,“你感到的应该是我对信仰的恨意。” 经历了多个世界的半生,他一面在资本、利益和交易中堕落,一面对人类、社会和世界的本质认识更加清晰。 “窟卢塔族的无妄之灾,你是直接的罪过,根源该是那些器官收藏家的扭曲趣味和流星街的存在。” “那你想过即使你让窟卢塔全盘复原,他们万一再遭不幸……” “想过。” 富酬眸中无光,唯执着惊人。 “我不知道。” 第七天,库洛洛领富酬来到枯枯戮山东边的海域。 “他沉在这片深海底部。” 酷拉皮卡为了复仇练就了减寿的念力,早在世界开始融合以前,他就收集了全部族人的火红眼,携旅团成员的尸体沉进了深海,唯库洛洛活了下来。 富酬希望从库洛洛的叙述和神态中找到半分虚假,他失败了,库洛洛说的是真的。 他一时没有动作,还没明确认清此事的真实性。 因为他很多次梦到自己赚到了足够的数额,窟卢塔族最后的血脉却断绝了。眼下几乎重现了梦中的场景,他便怀疑这又是一场恐怖的噩梦,等他醒来还要继续努力赚钱,而酷拉皮卡会生动的出现,和他一起迎接归来的族人。 如果那片土地要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人在,总能重建家园,只要人在。 但是,好像不可能了。 他不断思索,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窟卢塔族说不定还有未知幸存者。 他回想起签订第一次交易契约时自己问过神这个问题,他缓慢而笃定的摇了摇头。 前后穿梭的六个世界,八千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学习和工作,九百多场蝇营狗苟查探案件唇枪舌战的官司,黑暗中挣来的三十万吨灿烂的黄金,都在那一摇头的恐怖中失去了。 “酷拉皮卡他,”富酬问,“他最后怎么样?解脱了吗?” 库洛洛给了肯定的回答。 “难道还是恨比较好吗?像酷拉皮卡那样,我该复仇,而非……” “不一样,不是恨与复仇的问题,是他比较早遇见了好人……” 富酬不明白,也没听进去,他迟疑的在原地慢慢转了两圈,好像动作快了全身血液的流向都会错乱,他怎么会在仅剩一条血脉的不安定情况下一厢情愿的为交易忙来忙去?这就是问题了,这问题鬼影似的如影随形,他却有意忽略了。 他虔诚信仰神时,故乡和族人没有被庇佑,他改为信仰金钱,它却薄情寡义屁用不起,说到底信仰就是人尽可夫出尔反尔! 他脑子里一时空白一时充斥着种种疯狂念头,可坦白说来直到现在他都无比清醒,他已罔顾事实太久。还有某一刻,他竟为这种公道感到奇异的快慰,十字架倒坍血液流尽般到头了的轻松。 等价交换,世界唯在这方面是公平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 幸运的是他在不择手段接近那个天文数字变成这样之前,剥离了火红眼,没有辱没窟卢塔族血脉。 这个想法突然让他憎恨自己的天赋,所谓洞悉弱点聚敛钱财的天赋,不然他不用平白受这么多折磨,他会在听到三十万吨黄金这个数字后立刻另寻他法或绝望的自杀,不至于拖累至今。 然而最终的最终,像一个从悬崖坠落的贪恋生命的人那样,他感到难以承受的纯粹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他可以在大难之后那么快站起来,是他自欺欺人的深信可以凭一己之力让窟卢塔回来,他不过和族人们短暂告别离乡,很快,不说很快,他迟早能够会回去的。 如今,幻想彻底落空,思念层层翻涌,被痛苦的巨浪覆盖,再也无可慰藉。 过往已然死去,未来不可想象。 他回不去窟卢塔了,世上再没有一个窟卢塔族人,钱赎不回来命,事实如此。 他故作成熟的胡闹了太久,期间一直以来在物质上苛待刻薄自己如今都像是出吝啬鬼喜剧,包括那个不美丽但令他爱的女孩的死,如今想来他们都一样痴傻可笑……为何他笑不出来呢? 一息之间,他变得极衰老,又幼稚的年轻,像个极速变老的孩子,两种年龄的特质剧烈矛盾的共存在他身上。 世界连拖带拽的促他成长,告诉他一切都在彼岸,他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一身腥臭,终于到了那,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罢了又发现原来什么都在那,除了他想要的。 他怎么会活到这份上,让自己陷于这么多的不幸和如此深的绝望? 他抬头,仰望通亮的夜空中金灿灿的群星,那无可穷竟的神秘渺茫的宇宙在他的眼底扭曲旋转,聚拢塌缩成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无声的深沉黑暗,最终黑暗渐渐透明,化为深红的虚无。 怀着最诚挚的善意做尽恶事,深恩负尽。 执念一朝尽数成空,他本就负债累累充满裂缝的整个精神和信仰破碎了,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脊梁由他积累的金丘消毁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了,失去了红色的生命如何能不凋萎在一片红色的凝视下。 于是,他用那把曾未能割断喉咙的短刀决绝地刺向心脏。 二六章 这个好心的强盗不就想看这个吗? 灭绝之族的遗孤被不幸吞噬自我了断的戏剧场景。 但说到底,他的所作所为只是让富酬认清现实,就像富酬让美惠认清现实,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是能彻底认清现实而不死的? 富酬不在乎让他看个开心,至少让这徒劳的人生有点价值,只是他为何又出手干预? 他手腕被库洛洛抓着,动弹不得。 “对不起。”库洛洛说,“这不是我本意。” “如果可以,”富酬抬起头,双眼直视库洛洛。“总有一天,毒杀,枪杀,绞死,溺毙,腰斩,斩首,凌迟,我会一一施加在你和你认识的所有人身上。” 库洛洛松了手。 这是一处临海的悬崖,富酬面对着库洛洛后退,踩到了悬崖边缘,波涛咆哮着拍击他脚下的绝壁。 库洛洛忽然意识到,富酬让自己以为他也和酷拉皮卡一样,陷入绝望便走向另一个绝望的极端,没有特别之处,不值得感兴趣,借此摆脱桎梏。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富酬也本能的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只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现在又为什么选择死亡?” 富酬不言,向后倒去,伴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坠入翻滚的浪潮中。 没有走马灯,只有无限广袤的黑暗和寂静,他不是第一次溺水,那时他用能力活了下来,这次不会了。 他原以为会沉入海底,鼻腔还残留了海水的咸味,却在淡水里睁开眼,看到横跨江河的神户大桥,空气中有魔力波动,不是普通世界,他大概恰巧落入了融合世界间不稳定的裂缝里,到了另一个世界。 富酬十分不耐烦,凭着一股连自己都嫌恶的执坳,从浅水的鹅卵石站起来,又向江中心走。 趟着汹涌的江水,水流已漫过胸口,呼吸愈发困难,在湍流中浮沉,他没有恐惧,这不是他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却是他悲哀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刻,曾经接近和比死亡更甚的经历消磨了他的想象力,思考业已停摆,美惠躺在铁轨上时想着什么? 不知为何,江水起了大范围的波动,耳边出现了人声。 接着有人扯起了富酬,将他带到了岸堤上,远处行人并未对他投予过多目光。 “先生,你安全了。”手持双枪的俊俏男子有礼的对他说,“请尽快离开。” 富酬大概明白了状况,这条江出了魔物,他被这名没有人类气息的除魔人顺便救了。 他某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是戏剧的主角,只不过他的是出烂戏,编这部分剧情的不是个鳏夫就是个婊'子。 无所谓方向和景色,富酬逆着逐渐汇聚过来的人群走,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心不在焉,本能的迈动双腿,远离他们,远离自己。 人一遇不顺,什么祸事都会来掺一脚,他已连续多天四处奔走,加之情绪冲击,脑内紧绷的那根弦断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了。 失去意识那刻,他希望永远不再睁开这双早该被剜去的眼睛。 …… “什么病?” 再睁开眼时,他出现在一间欧洲风格的床上,一门之隔传来一个人的问询。 “神经官能症。”另一个人回道,“医生说是一类广泛的神经功能失调的病症,由心理压力和思虑过度或工作生活环境导致一系列心理障碍。另外常年负荷身体和饮食不规律对病人各器官和视神经有不小损伤。” “总之听起来,人是废了?” “身体差不多是这样。”那人小心的问,“这位也是您的仆人吗?” “是奴隶。” “可是这人身上没有魔力波动,不可能属于英灵王座,难道是从苏美尔王朝……” 谈话声远了,门有响动,富酬大概猜到是被什么人捡到了,这人是他耻辱人生的一部分。 “喂,杂种。” 富酬无动于衷,从前吉尔伽美什这么叫他反应都不小。 “说个字能死?” “滚。” “……” 停留在门口的远坂时臣惊讶的发现吉尔伽美什居然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从前你在本王王座下唯命是从,卷走了本王一座金库后再见你倒硬气了。” 几个世界不见,他也变得暴戾了。 富酬的金发红瞳ptsd有他一部分功劳,这人以前还装作仁慈温柔,如今不知怎么神气傲慢了起来。 吉尔伽美什向远坂一瞥,远坂微微鞠躬,带上了门。 然后他走到富酬对面,床前一步远,居高临下的睨视富酬,采光良好的窗子透进来阳光,使他的一半脸浸在黑暗中,光中的红瞳宛如鲜血。 “我没料到真能再见你,但我料到如再见你,你就会是这副凄惨模样。” “大预言家。” 他无视富酬的讽刺,问。 “记得卢让么。” 某年王宫马司的瘟病中仅剩的一匹混血良种马,富酬以条件跟他换得了它的自由。 “明知它被放生原野命运不会好,本王还是放它走了,它明知自己在原野举目无亲,步履维艰,留下粮草无忧,荣光显赫,也与我有感情,还是追求了自由。”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走后第五年,一次猎虎时,本王在虎穴发现了它的蹄钉。” 富酬无言,目无焦点的望向窗外。 “我超脱时间限制的生存至今,最怀念的还是时间于生命有限的那段日子。”吉尔伽美什在沉静的语言中逐渐呈现出一种他熟悉的风度,“无论有无时间,时机都很重要,你如果晚五年遇见我,你我的相处不至于那么不堪回首,但是没了你这个变量,五年后的我也未必是我。” “跟奥勒留学的吗?” “这或许跟哲学有关系,但跟你关系更大,我想确认我除了羞辱和轻蔑,应该还有别的留给你。” “至少你给了我极高的自我认知。一次一吨黄金,没有哪个奴隶值这个价了。” 他听着富酬的讥嘲口吻,笑了一笑:“就是你现在暴露的,以前隐藏在恭顺表象下的这一面让我注意到你。” “生来高贵,唯我独尊,众人爱戴,竟受不了一个奴隶的厌恶,所以我一点都不惊讶你现在暴露出的傲慢。” “不只是你的厌恶,我相信的是世上不可能有人不爱我,世上不可能有我无法扭转的事。” 富酬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我不关心你怎么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我不同情,更不觉得是命运,宿命论不过无稽之谈,我只可惜你灵魂里是个善人,却硬要染黑灵魂,空把别人的利益衡量的太过清楚,不肯追求属于自己的乐趣。” “是他者令人成人,人不可能只为自己活着。” “人更不能只为他者活着。” “自己和他者,你的平衡和我的平衡不同,你也不必说服我。” 吉尔伽美什顿了一顿。 “有一个万能的许愿机,圣杯。” “什么?” “人的大不幸通常都因事不遂心,圣杯是欲望的化身,能无视天命。” 富酬久久怔愣。 又出现了,又开始了一个迟早会破灭的希望。 “你想要圣杯吗?”吉尔伽美什问,直抵深处,“是放不下你的执念,还是放不下独自生存下去的生机?” 富酬不作声。 “执念有时是求生意识为人制造的假象,人用以对抗厄运的荒谬信念。我见过真正放弃生命的灵魂,那是无光的,病态的。” “日会落,人会病。” “人的什么样的经历会让太阳不再升起?又有什么苦难能磨灭光明?我信太阳和人的心灵的力量。只有从未见过光明和尚且幼稚的人,才会觉得人世毫无留恋,人生毫无可活。” 吉尔伽美什终究是在时间长河中沉思过的王。 可是不仅他解答不了全部问题,有些问题也不是解答了就结了。 富酬勉强在这里待到晚上。 “先生,”远坂见他要离开宅子,“你要去做什么?” “染头发。”富酬指了指自己白了半数的黑发。 远坂为富酬的古怪借口请示过吉尔伽美什,但这位王并不理会,只说。 “卢让不会回来了。” ※※※※※※※※※※※※※※※※※※※※ 公元二世纪后期罗马皇帝马克.奥勒留写就了哲学著作《沉思录》。 二七章 重回美惠的世界,富酬发现右京好像把这房子买下了,房屋中的陈设都是富酬在时的样子,而屋主应该出差了。 他走到他原来房间靠窗的床侧,扔下短刀,惫懒的靠在床边。刀尖陷入地板,挺立的刀身折射着夕阳的余晖。 他睨着它,赤司送的刀,那时用它未能了断,现在,他既畏惧以后,又悔愧从前,迟疑徘徊,终究回到了死的门前。尽管决定好了怎样死,他心里毕竟很乱,拎不清,放不下,未尝平静片刻。 俯身摸床底,碰到一个熟悉的质感,美惠文稿的箱子还在。在距离数个世界的今天,他拖出箱子,掸了掸灰,随手抽出翻看。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总是这样,对于死,人们永远准备不好,没有哪个时间不合适,也没有哪个时间合适。 逐篇看下来,其中一张被写得密密麻麻字迹混乱潦草的纸引起了他注意,是一则没有标题的随笔。 “那事后,我屈服了。” 第一行自成一段。 “我像个半推半就的妓'女,区别是那人没有直接把钱甩在我脸上,而是间接的把出版合同甩在我脸上。 “我已在家窝了一月,没有食欲,少有下床,我无时无刻不对自己的内心和德行进行审判,生活是从外部强加给我的,时间自顾自的从我身上流过,我只会逆来顺受,以泪洗面,因此我愈发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活着的价值,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失望至极,可我仍喘着气,动笔写下种种。” 我也是,他心想,我也喘着气不死,读着你写的种种。 “悲剧的发生是一道撕裂的伤口,不会愈合,只会成为伤疤。难过又可怕的是我渐渐在悲痛中迷失了。每每入睡梦回那次,我无一不惊惶恐惧,痛苦难当。那个人,我甚至不愿提他的名字,不愿想到整个经历的过程,不再穿裙子蓄长发,我想我毕生都不能爱男人了,更无法体会正常的性是什么。 “为何这样的不幸落在我头上?我不该离家,不该做文学梦,不该企盼被爱,不该在这一切破灭后如此不满足。 “我为什么自残?因为无法自杀。用不快的刀在手腕上划过,在蓝绿的血管上用力的手下意识的放轻,于是血都没流几滴。割的最重的一次是在签完合同的下午,血流的不少,失血的眩晕让我睡了过去,再次独自从我骨灰盒一般的小房间恢复意识,从结果来看,我没找准血管,下手太轻,太胆怯,太惜命。 “每天,我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还活着’,自怨自艾的想为什么没人爱我,为什么写的东西没人看,自问自答的说因为你不配被爱,因为你写的东西是垃圾,我甚至没底气和理由怨社会,就用最贴近现实的解释自己说服了自己,于是又陷入自杀不成而自残的怪圈,短期内最大的心愿变更为立刻横死,只有那样,我就不必再难过的怨自己了。 “痛苦让我感到活着,活着使我痛苦,我好像成了一头被命运囚住自由只会悲伤的动物,不再是人了。” 他不得不停了一停,平复镇定下来,后一段甚至让他以为她在写他,通篇是他伤口流出的血。 “今天我醒来,照例恨了自己一番,窗帘无意开了一条缝透进月光,不哭不笑不动的盯着它看了约几个小时,我去拉窗帘时看到了星空,在高楼大厦夹缝的高空中吊着三分之一个月亮和两颗暗淡的星星,我忘了我看了多久,忘了我闪过的种种纷繁思绪,但我记得那种奇妙的宁静释然的感觉。 “从广大的角度,人的生命是从一系列斗争得来的,即使我时常痛恨我的生命也不得不承认,降生和活着都是本能的自主,而非被动。希望动笔写写能让我记住仰望那一线夜空时的感觉——无论在那之前还是那之后,你都是一个有权支配自己的生命。 “不为全世界的爱,不为别人的暴行,不为社会的不公,不为命运的残酷,你不是为这些不属于你的爱或者错误活着的。 “你要把自己当人看。别只看自己,你要看他人;别只往下看,你要往上看;别只看现在,你要看未来。 “你能走出来,走不出来,手脚并用爬也要爬出来。” 看到这里富酬忽的笑出来,泪则从看首段开始便一直在流。 “写完这页纸,明天就继续像往常一样晨跑、忙于生计。邻居的垃圾还堆在楼道里就顺手帮她扔,路上又看到睡在桥下的流浪汉给他买点吃的,向妇女协会捐了那些妥协交易得来版税,脏钱会因此变得洁净,人活在世,本该有无数忏悔的机会,一次错,百次错,于事实本身过失根本无可弥补,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所谓的弥补往往只是为了自己好过,没错,要自己好过,关心他人的同时关心自己,自欺欺人也罢,左右生命的谎言至死方休,只要不死没有过不去的事,深恩、大仇、爱意,恨意,一切都会淡去。我会义无反顾的接着被动完成生命这场无意义的旅行,多行善举。我以为自己没有信仰,我错了,从今往后,我的信仰就是‘信仰’。 “最重要的是继续写作,我认为我为此而生,有此使命,而使命最重的一点,不是完成那件事,是决心要去完成那件事的过程。” 他沉浸在她的字句中,郁结的心情随她自己对自己的劝解而逐渐趋于散乱的彷徨。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直至永远,再说谈何成败呢,世间的事不是付出就有回报的。或者说过分投注,徒长期待,是注定受辜负的,于是我做好永无出头之日的准备,只管坚持。痛苦如潮水涨落,我在其中载浮载沉,如果有朝一日我再次崩溃,那无关事物本身,定是置身事物当中的我败退了。文学是坚定且永恒的。 “我通过故事和文字自救,同时希望我也能对你有所帮助,我未来的读者。” 他看到这里,感觉她好似就隔着纸面注视着他,心脏不由跳快了两拍,接着便是一阵难言的揪痛。 “人这自私的生物,如非与生俱来发达的同理心,可能只有自己遭了难,才好体会别人的苦。也因为我告诉自己,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能做的只有接受事实,并接受这个自己,继续生活。 “绝望和希望是手掌的两面,绝望扼住你的喉咙,你挣扎,你不死,便看到了手背的希望,往后就要使俯视墓穴的悲痛转为仰望星空的悲痛,然后对自己说,即使是这样的我,既有审判自己的权力,就也有原谅自己的权力。” 文尽了。 他把那写满温柔文字的纸颤抖着小心的拥在胸前,心很疼,疼痛到极点,他被一股无形力量压倒般弯下脊背,脸躲在膝头中,泣不成声,自心如铁石的决定不择手段赚到三十万吨黄金以来,他从没哭过,哭得这么痛心。 他现在才肯承认,她是伟大的小说家和文学家,于他没有之一。 至少他的心终于会因此而动了,痛极则生出崭新的力量,她通过文字,让理想乡慈悲灿烂的阳光跨越时空和生死重新充实在他心间,让他纪念着过去而不会再把自己困在过去,原谅曾经一切,原谅自己,释然踏步向未来。 可是在未来开始,告别过去之前,他好想再见她一面。 …… 他睡着了。 微风吹来绵绵细雨,他醒了,脸上湿漉漉的,远处有个孩子睡在草地上,也被这阵湿润的风弄醒了。 孩子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坐起来揉眼睛,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睡时他就翘着嘴角微微笑着,醒来望着天空,望着远方笑容更加灿烂可爱。 富酬听到自己问:“你怎么一直笑啊?” 那黑发碧眼的孩子回答:“我是米哈伊洛。” 对了,他小时候很爱笑的,无论何时都挂着笑,因此排斥外族的族人都不忍心为难他。 但他忘了为什么那时候他可以那么开心。 “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孩子依旧笑着:“因为我是米哈伊洛。” “我也是你,未来的你,变成这样让你失望了吧。” 孩子走过来,富酬半蹲下来看他做什么,会责备他吗? 孩子用他软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富酬的脸。 “你为什么能轻易原谅我?” “你也会原谅我呀,你变成这样用了多久?” 富酬怔愣许久。记不清了,因为各世界的时间差和流速差,他获得那个能力后身上的时间是相对静止的,只在小范围内波动。他感觉到的流逝的时间有:“大概二十年。” “那你还有两三个二十年,再变回来不就好啦。” 没那么容易的事听他一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容易的。 “那我走了。” “欢迎随时过来。” 富酬后退的脚步一顿,虽然在问,摇头的动作却已定下答案:“回来?” 孩子的湖水般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有故乡的蓝天和光。 “我们从未离开你,我们一直都在。” 二八章 九州地区四季分明,树林环绕的没有工业痕迹的地方夏日,正值梅雨时节,空气湿润,千万大小生物在原野和农田中呼吸,小路两旁田埂上的青青浅草随之延伸,视野逐渐开阔,薄云浮泛的淡蓝天空下是一座半睡半醒的小镇,房屋或紧密或分散的排列。 富酬停在一户人家门前打算问路,他是想回冬木市,而且真的染了头发,但落点随机,他不知道自己来到融合的哪个世界的哪个日本了。 院门半敞着,富酬象征性的敲了敲大门,想问这儿是哪,收拾院子的年轻房主抬头看过来,与头发同色的瞳仁的十分特别,像是稀释的柔和的金色,温软和善,自然带着一点笑意。 富酬留意了门牌:“秋月先生。” “我姓夏目,夏目贵志。”夏目解释,“这的确是我家老宅,不过在我父母去世后曾经转手别人,我刚赎回它。” “那真好。”有要得回来的过去。 “秋月孝三先生打通了院墙,装上了篱笆,”夏目拿起水壶为篱笆上攀爬的被晒的发蔫的牵牛花浇水,“为了赎回这座院子经济变得拮据了,不然不会在网上招房客。” “我可以吗?” “诶?” “房客。” “刚要回来的房子,还没修缮好,有很多不方便,没关系吗?” “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这里空气和阳光都很好。” 是哪都无所谓,再没有他非去不可之地。 “对了,还没问先生你的名字。” “富酬。” “富先生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 “你会做饭吗?” “会是会,但我还有工作,未必能保证三餐饭菜供应。” “有能吃的就可以,因为我不想出门,房费我按三倍付。” “太夸张了。” “我这人难以伺候,未来十倍房租你都未必愿意留我。” “不会,你说话挺亲切的。” “是你养的吗?”富酬望向廊下酣睡的一只黄白灰花纹生物,“那只巨大的豚鼠。” “他是猫。” “……” 之后他们再少有对话。 一道篱笆之隔住着独自带着一个小女孩的秋月夫人,房子是她卖给夏目的。 秋月夫人本姓原田,文静寡言,厨艺非常好,总待在屋子里,她女儿爱莉五岁,乖巧听话而活泼好动,母亲应对不了她源源不断天马行空的话,陪她玩也玩不来,她便自言自语,自己玩的有声有色。 两座宅子的院子户型相同面积也差不多,春夏之交花草繁盛,她在院子里有探索不尽的无穷乐趣,后来更有了新来的邻居房客。 夏目曾试图和新房客多沟通沟通,但那人和邻居家小孩的共同话题比较多。 每天出太阳或出太阳之前,富酬把椅子搬到篱笆旁等日出晒太阳,下雨时则在廊下看房檐青灰的瓦片滴水,看云雾茫茫的远空,看累了便小憩一会儿,爱睡觉的共通之处倒让猫咪老师常和他共享一块好阳光的最佳睡眠地点。 梅雨季节刚过,正式进入夏天的蒸笼,天气越来越热,猫咪老师要被晒化了,几乎想睡在冰箱里,而新房客只是把椅子挪到了院内那棵叶子宽阔油亮的山毛榉下,好像连热都嫌麻烦一样。 后来夏目事物缠身,对他少有注意,偶尔照料院中花草时听见他和邻居女孩谈些漫无边际的话。 “爱莉,你爸爸为什么不出现。” 富酬问在篱笆跟用塑料小铲子抠土的小孩。 “他太弱了。” 爱莉头也不抬的回答。 “他生病了?” “他没生病,他会潜水,会隐身,一般人不能看到他也不能找到他。” 夏目跟富酬说过,她爸爸失足摔进江里,尸体至今没能打捞上来。 “他人怎么样?” 爱莉扔下小铲子,故作深沉的摇了摇头:“我不让你做我小弟了。” “为什么?老大,你不能这么对我。” “做小弟就要有做小弟的本分,你不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我就,”她用沾满湿泥的小手一抹鼻子,“我就还能当你大哥。” “好,我不问了。” 富酬站起来,从篱笆这边把他大哥薅起来,然后拿出她妈妈装在她兜里的手绢,给她擦鼻头。 爱莉仰起小脸蛋,顺富酬的手往前扑在爬满牵牛藤蔓的篱笆上。 “你想做我爸爸吗?” “那得问你妈妈。” “她会说保守秘密。” 听到这,夏目觉得可能再有几个月,新房客就去隔壁住了,但秋月夫人现在真的有这个心情吗?她正身陷官司。 隔天夏目比原计划早回来,听到租客房间传来凳子倒地的声音。 第一个念头是,他在上吊。 夏目冲进他房间,看见的场景和预想中的别无二致。他上前抱住富酬的腿,试图让他有余裕呼吸。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约的律师临时有事取消了预约。”尽管他很轻,夏目也举得非常困难,“我们能换个姿势谈吗?” “随你。” 这是随我的问题?夏目尽力冷静:“我拿给你剪子,你能自己剪断绳子吗?” 夏目当他默认了,刚要放开一下去拿剪子,他扯了下绳结,绳子松了。 “还有人绳子打活结上吊?” “闲来无聊测试一下。” “测试……绳子的强度?” “测试我命运的强度。”富酬咳了几声,躺在地板上,“我可以自杀百分之百被救。” 听起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夏目叹了口气:“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不了,毁你心情。” “呃,”夏目提议,“我刚买了七迁屋的馒头,要不要出来和我们吃点,还有西瓜,然后坐一会儿……” “同情我?” “没有。”夏目的确觉得他做出这种举动是出于孤独,想引人注目,“是我有些地方不顺心,想找人倾诉。” “我不想听。” “……” “我果然很难伺候吧。” “嗯。” 两人相对无言,微尘在晌午光中漂浮,蝉声和植物香气从窗缝墙隙透进室内。 “真的有西瓜?” “有。” 猫咪老师的胃口让富酬叹为观止,豚鼠是杂食动物没错,但能长得这么肥硕是靠它自己努力。 然而西瓜只是个借口,富酬讨厌红色。 “不过很快就看不到了,那时就不用再讨厌任何东西了。” “移民到哪里都会有金发。” “我视神经出了问题。” “啊……对不起。” “是我错,年轻时太任性的后果。” “你现在看着也很年轻。” “时间唯在健康方面不对我施以援手。” “能治好吧。” “我透支身体唯一得来的就是这些慢性病,珍惜成果还来不及呢。” “……”夏目一时停止吃瓜。 “我在开玩笑。” “我知道,但我笑不出来。” “你善良过头,缺失残忍的幽默感,而我的幽默几乎都这类的。”富酬倚着门廊柱,指尖爬上一只蚂蚁,“咱俩不适合结婚呢。” “根本不会有那种发展。”夏目吐槽。 “慢性病不致死,无法根治,就是有点难挨,”前段时间阴湿的梅雨季节差点要了富酬老命,忙着疼都忘了无聊,他把蚂蚁放到地上,“时间久了会习惯。” “你至少得治眼睛啊。” “已经在练习盲文了。” “这样是不会幸福的。” 夏目见隔壁的以食物香气为生的小妖怪背着小包袱去找下一户人家,想来受官司搅扰,秋月夫人没功夫研究美食了。 “幸福是流动的,轻柔的,令人不易察觉,而又源头不安定,不持久,终会干涸,所以要好好珍惜。” “你说你约了律师。”最近富酬身体和精神状况还好,“我以前从事法律工作,姑且算经验丰富,在官司上有问题可以问我。” 夏目想了片刻,似乎在反应跳跃性的话题,组织语言。 “你是来修养的,我刚才还劝你去治疗,这么打扰你有点过意不去。” “少废话。” “倒不是我的官司,我只是被波及,也不确定会不会失去这栋房子。”夏目不客套了,“房子是原田卖给我的,我和她签了合同。而她的房产是她死去的丈夫留下的,现在她丈夫家里人出现要跟她打官司,让包括房产在内等一切债券、商铺、保险金和遗产继承失效。” “遗产纠纷跟你关系不大,你只需要等到官司完了,秋月亲戚胜诉,你跟他们就房产合同谈,就算打官司,大概率会判定合同有效。” “那个,”夏目犹豫着补充,“起诉方严格来说不是秋月亲戚。” “那是直系血亲?” “差不多……是秋月先生另一个老婆。” 二九章 “重婚?” “我也没怎么弄懂。” 漫不经心的听着夏目说话,富酬向后仰躺,头顶是木质的房梁,稍微挪挪身子,余光可以看到一点散发霞光的天际。 “无论哪方占理,你都是无辜的,没必要掺和。” “邻居太太孤身带着女儿无依无靠,独善其身我过意不去。” 带有盛夏热度的光线充溢在每寸空间里,植物的气息,翁响的蝉鸣,还有体表止不住的热汗和体内从未散去的寒意。 想放过自己,改过自新,才发现重拾底线比抛弃底线难得多,追求效率成了条件反射,利己主义深入骨髓,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在乎,这就让他全部在乎的热情都转为近乎仇视的冷漠。 他试图放慢多年的快节奏,反而打乱了全盘乐章,意志疲软,迷茫散漫,一边为原地踏步焦虑,一边一动不动,循环往复地加剧混乱和憋闷。他这么躺在这,感觉自己的血管内流淌着金属液,要么高速沸腾奔流,要么逐渐冷凝僵死。 挂坠冰着他的胸口,他甚至能闻到心脏时时泵出的铜臭味,挥之不散的对黄金的谄媚,虽然已失去了冠冕堂皇的敛财理由,可他唯恐自己稍不注意,还会回头信仰金钱。 可怕的是现在他还清醒,倘若他病痛缠身,精神低迷又当如何? 世事变化是极其复杂的,人身上没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当然这奇迹有好有坏。 闭了闭眼,富酬缓缓起身,完整的晴空出现在视野中。 “你继续说。” 是逃避恐怖的设想,也是寻找行动的方向。徘徊在上一条路尽头,下一条路开端之时,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找正确的事做。 “这件事我会帮到底。” “所以说,你还是很好说话的嘛。” 夏目收拾了果皮碎屑,听到隔间传来物品倒地的沉闷声音,差点以为猫咪老师也上吊了,到想猫咪老师胖得没脖子又放下心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回来时抱着猫咪老师,提着一台老式收音机,也就是它碰倒的东西。 “我想起来了,另一位夫人原姓名濑。”夏目无聊的调试着前任主人遗留的老古董,伴着哗哗的音频声响,继续说,“名濑女士是名正言顺的,她丈夫和原田结婚划户籍的是秋月动用了关系,动用的还是妻子娘家的关系。” “所以名濑和秋月是法律效应的夫妻。”富酬不关心八卦,无所谓谁好谁坏,“有儿女吗?” “没有。” “遗嘱什么时候立的?” “秋月意外死前四个月。” 夏目手抖,收音机滋啦的尖叫起来。 “怎么分割的遗产?” “全给了爱莉。” “这处房产是秋月和原田婚前还是婚后财产?” “不清楚,”夏目手忙脚乱的关了收音机,“好有紧迫感。” “快速对话是给我省时间,给顾客省钱。” “此次咨询在计费?” “没,”富酬拍了拍自己额头,“我职业病犯了。” 夏目叹了口气,善意的笑了笑。 “通过强势的问话掌握主导权,可以有效支配没主见或者莫名自信的法盲,取证和签相关书面文件环节会方便一些。” “听懂了,学不会。” “不用会。” 谈话间天色渐暗,微暖的风轻拂而过。 富酬拖过收音机,几下调出了能听的电台,正播放巴赫的钢琴曲。 “我的执照在这不生效,只能提些意见,你们官司按原计划的步调走就好。” 夏目有点疑惑。 “我们什么计划?” “官司的计划啊。” “计划什么官司?” “计划你们官司。” “官司没有计划。” 两相沉默,蝉鸣声渐响,鸟鸣长啁啾。 “没计划就说没计划……”富酬失笑。 夏目也忍俊不禁。 有时候气氛轻松,对话没头没脑,笑点自然莫名其妙的怪异了。 “好些人这辈子都摊不上官司,没有准备,走一步看一步。”夏目近乎呢喃的说,“没人总为迎接坏事做准备,生活的动力是等待好事发生不是么。” 夜幕柔柔披下,没有月影,没有星星,树影亭亭立在暗淡的夜空中,淡天一片琉璃,老旧收音机的沙沙声伴着静谧温柔的《月光》,清质悠悠,简单稳定。 “你踢翻凳子时脑海里想什么?” “不好踢,脚疼。” 夏目笑了笑:“凳子又不是用来踢翻的,稳固是它的职责。” “如果是你会想什么?” 突然的问题让夏目想了好久。 “我从离开这座小院开始,一张白纸,度过了动荡的童年,之后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成长为这样的大人,没弄明白的事还有那么多,如果就这么结束了,肯定很遗憾。。” 月亮不知何时悄悄出现,他舒朗的侧颜轮廓反射着清润的光,浅色的瞳仁满盛柔软。 “不过既然必须结束,我没有理由不接受,生命最后一刻,世界还是那么漂亮,我应该能看到在乎的人吧。” 收音机切换成了德彪西的《水中倒影》。乐曲轻快动荡,搅得清凌月光漾起一圈圈涟漪。 “会跳舞么。” 夏目保持着微笑歪歪头。 “诶?” 富酬站起来,向他送去一只邀请的手。 “我不会。” “互相踩脚也正好。” 富酬调侃的说,夏目望见他浓郁蓝绿色的双眸流转着清辉,一如流淌着乐曲。 “曲子还剩不到五十秒。” 夏目不再举棋不定,抓住他的手。 五十秒里,这座小院是不可名状的漂泊在世界之外的屿,既浮在云环雾绕的空中,又沉在空明潋滟的水底。 无论什么颜色的一双眼睛,都可以看见更漂亮的世界。 ※※※※※※※※※※※※※※※※※※※※ 印象派音乐《水中倒影》是德彪西作于1905年的《意象》第一集中的第一曲。封面的画是印象画派作家莫奈的1872年所作的《日出.印象》 三零章 过了几日,双方在一个下午进行庭前调解。 原田不受劝阻请了熟人介绍的律师,夏目听说这位律师擅长领域不是民事和遗产方面。 夏目有点忧虑,把富酬也劝来了调解。 “我可能帮不了忙了。”富酬突然如此断言。 起诉方的人踩点到了,看起来极为专业的律师团队。 原告名濑美月衣着举止都是上流阶层做派,貌美自信,还礼貌的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目光盯住了富酬。 “也好,本来就不是你的事。”夏目能够体谅,“我多嘴一句,你和她认识?” “准确的说,我认识她哥。” 之前富酬还对名濑这个姓氏不以为意,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和他刚开始做律师的那个世界融合了,而且双方居民似乎没有察觉。 这两个世界同样存在妖怪,通常情况下人看不见妖怪,双方互不打扰,但存在恶灵伤人和除妖师,名濑氏便是坐镇一方的捉妖师世家,富酬还曾帮这家改变传统经营模式转型上市。 世界的融合是动态的、持续的,规律让人捉摸不透,富酬一时想不到各个世界如何拼凑成一体,只能由此推断融合规则是倾向于相似相融,越是相似,融合越是紧密。 而且融合世界极可能有正反面,不然无法解释他跳海后出现在吉尔伽美什世界,也无法解决世界之间的能级不对等的问题。 富酬多少去了十来个世界,长期工作捞金是在六个较和平的世界,世界之间的差距他很清楚。各界规则下的文明程度,能级和体系、念力和超能力、忍术和灵能、有魔法和无魔法都是硬性差异。 差距过大的世界无法互相渗透,即使仅让大陆相接,也避免不了战乱和倾轧,文明颠覆,规则崩坏,它们的融合方式只能是互为背面。 他从美慧的普通世界跳转向吉尔伽美什的世界,落点却是这。那个世界存在不为常人知的魔法,与这两个已互相渗透不分彼此的世界相似,能级相当,势均力敌却体系不同,因此仅仅大陆相接。 这种推理目前是成立的,整体看来,如果宗像的王权世界、库洛洛的念力世界和宗教繁盛的灵能世界是正面;吉尔伽美什的轻魔法世界,夏目的灵力世界和名濑的异能世界就是反面,像盘底对盘底的两盘饺子,三对三,正平衡。 富酬去过的大半世界都在融合,虽不成因果关系,但他忍不住想,假如,右京的世界已经是个融合世界了呢? 没有超自然力量的诸多世界,不用考虑平衡,各世居民自然而然的融合,甚至没人察觉半分。 富酬的能力令他对世界的性质有基本嗅觉,上次回去右京世界,尽管心绪纷乱他还是隐约注意到空气中的世界元素稍微变了,变得驳杂,乱中有序。 各个世界简直就像被宇宙巨人随意糅合堆砌的玩具。 而且三是神的数字。三指神的完全,一指神的联合。三与三成六,神在第六天造人,六是人的数字。世界仿佛是如此按神的旨意整合的。 从逻辑出发,既然有顺序、平衡和秩序,就一定目的,小孩子摆玩具积木心里都有想要图形,让富酬想到自称为“神”的那个人。 如果是他,他不再满足与和人类进行无聊交易,想要用世界堆出什么图形? 近乎无解的问题凭是想不通的,回归现实,富酬故态复萌,打算撂挑子。 如果说他最不愿见的人中,吉尔伽美什在首位,对面原告她哥绝对排次位,当初能勾搭上不算光彩,后来离开闹的更是难看。今日侧面看名濑氏权势不减,那位一旦通过妹妹知道富酬出现了,会怎么招呼他也是无解。 “我为了丈夫去你的烹饪班上课,每天叫你原田老师,怎么想得到你这边给我菜谱,那边睡我丈夫,孩子都帮我们生了。” 调解开始富酬在想饺子时就吵得不可开交,随案情展开名濑女士情绪愈发不稳。 “是他追求我。” “那孩子也是他怀的?” “……” “你看着他失足掉进江里,半月不到,就变卖债券房产隐居乡下。对我,对他的妻子我来说,尸体一天没找到,就不能说他死了。你那么急财,他怎么失的足我都觉得有意思。” “因为他生病了啊。”原田温软的辩驳,“我也很悲痛,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他是我合法丈夫,”名濑女士显然被她这句气到了,“别忘了她是私生子!” 说到底,最该受谴责的是拿着娘家的钱起家却吃里扒外的秋月,她们风华依旧,本应享受自己的人生,却在官司里浪费口水。 夏目这么想着,不禁低声感叹:“争一个不存于世的人根本没有价值。” 富酬倒不觉得,浪费生命也算生命价值之一。 “她们不止在争男人,更多是不甘心的争口气,虚荣心罢了。” 眼下名濑女士还能看出她对死去丈夫的爱,原田的神情则有些耐人寻味。 富酬看了眼室内的钟,要避开那人最好不要久留。 正当此时,会议室门忽然大开,确是名濑博臣。 面貌上精致张扬的部分,兄妹俩如出一辙,西装革履的兄长风度成熟,英俊挺阔,眉目间郁色深沉,室内没空调的夏季却颈围围巾。 因为名濑的异能副作用就是畏寒,富酬记得他永远暖不起来的体温。 名濑微微躬身,向法官致以打扰的歉意,法官满脸堆笑,看起来十分荣幸受他打扰。 接着他提起椅子,迈步走来,视线从始至终凝住在富酬身上。 富酬垂着头,名濑将椅子不远不近的放在富酬身侧,坦然坐下来,目光若无其事的放过了他。 很快因名濑的到来和落座阵营而陷入静默的现场,由名濑女士起头重又辩论起来。 “首先,秋月先生坠江前不久中过一次风,事故发生时刚痊愈不久,失足有迹可循。”原田的律师接过话头,“再者,秋月先生留下遗书,一半财产留给父母,一半财产留给秋月爱莉,由于其未成年,我的当事人作为监护人代理,抛售债券出售房产合同正规,受法律效益保护。” “正好辩方律师提到了秋月先生的病史和遗书,我方提出异议。”原告律师提出,“即遗书写成日期是在秋月先生中风一周后,那时他刚恢复意识不久,头脑清醒程度有待商榷,疑似受人诱导,我方认为,遗书的效力还需做进一步讨论。” 双方律师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绵里藏针,挖坑设套,富酬作为旁观者听着,身侧坐着几个世界前结的孽债,恍如隔世。 躲不过也不必躲,富酬抬头看向名濑,名濑却忽然越过富酬和夏目攀谈道:“舍妹没有失礼吧?” “没有。”夏目笑着摇摇头。 “那就好,美月感情用事,非常自我,容易对别人造成困扰。打官司其实不是在乎遗产归属。” “显然不是为了钱呢。”夏目了然的应。 “不过我很喜欢她我行我素的性格。”名濑维持着不影响辩论的音量,口吻自然,“不在意未来永远都不会影响到人生的人的想法,不会每天活在辜负了人的愧疚感中。” 夏目瞥了眼富酬,静听不语。 “你能想象存在那种和她截然相反的人吗?如果存在,某种意义上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自己为难自己,脑残程度不下于自残。” 刻意无视,指桑骂槐,富酬感到十分冒犯,懒得回嘴,掏出烟盒起身离席。 抽烟不利于疗养,何况没有火富酬拿什么点烟,夏目望着他位置上从烟盒里滑出的打火机,连这都没注意,他在躲什么。 半分不到,名濑推开椅子,大步走了。 见其神情,夏目捡起打火机也跟了出去。 楼梯间有动静,从门缝向下,他看到密集的灰尘在黄昏光线中飞扬,楼梯中间平台上立着名濑,视野边缘只有富酬半个侧影。 而人前温雅的名濑,鞋底碾过一根整烟上前,掐富酬下颌,将他怼在墙上,视野所限,只见他们贴的很近,似乎说了什么。 “富酬。”夏目推门。 意外响动让名濑稍微松了手,完整现出富酬面容,由于他面色苍白,唇色本来很浅,此时略微充血的嘴唇便红得异常明显。 夏目望见名濑紧紧扣在富酬腰上的手,知道自己多余了,还是将打火机抛过去。 “需要帮忙吗?” 富酬扬手接住,松弛的靠在墙上,对现状安之若素。 “我能处理。” “那,”夏目转身,识趣的带上门,“打扰了。” 再次剩下他们二人,名濑低笑。 “富酬……不止眼睛颜色,卢让也是假名。” “我清楚的重申,我离开不是因为你订婚,再出现也不是因为你离婚。”富酬蹙眉,尽量耐心,“你我从来都是各取所需,你何必摆出这副面孔?” 后面那句富酬是原封不动复述他的话。 “你骗术高明,怎么连气话和假话都听不出来。” 富酬虽然意外,却没什么特别感觉。 “谁知道。” 他那时心境处于转变期,偏执情绪深重,满心工作,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要么无心留意,要么都想当然的曲解了。 “你一直自顾自的行驶在你的轨迹上,拗在自己的问题上。” 名濑毫不意外富酬的反应。 “自从你碾过我的世界,往后我就没有能完满解决的问题。” “问题总会出现,”富酬忍不住说,“不觉得未经磨砺的顺遂人生不够完整吗?” 名濑偏头斜望他。 “果然是你没变,自我中心,不好好做个人。” “彼此彼此,你要是少站在道德高地俯视我,也不至于畏寒。” “……” 三一章 富酬向来不喜欢名濑宅邸富丽古典又精致琐碎的装修风格,也无所谓在哪,这方面穷讲究的一直是名濑。 步入酒店大厅这一幕似曾相识。富酬记不清离开这个世界多少年了,名濑经历的时间应该比自己的长些。 他侧倚门边,看名濑开门,门卡不得力,一次,两次…… 此刻以及来路上多时,富酬都有机会一走了之。他清楚自己没必要或礼貌性的跟名濑过一晚,重温以往沉沦的日子。现在转身,抛下旧情人,去到新朋友旁边,过崭新的人生才是正确的选择。 房门开了,富酬望了望回去的长廊和长廊尽头封闭的电梯门。可能他考虑了一点名濑的感受,可能他的惫懒不合时宜,总之,他挪动身子,选择近的门走了进去。 外面阴着天,室内暗的出奇,名濑灼热的鼻息连同偏凉的体温逼近,富酬被他吻着拥着,按到床上。 雨下起来了,富酬视野所及仍是漆黑,可以感到临近外界的方向。看不到窗,但听得到雨滴敲打玻璃。窗子隔音,本应爽利的雨声变得沉闷遥远,他半合着眼睛,沉浸于这种潮湿粘滞的气氛,而身前皮带金属扣落地声极响,惊得他随即回神,自觉的解掉衬衣,与此同时,那双熟悉的手攀上他腰际。 每每和男人一起,他都觉得剥去衣服的自己像一条被剥掉鳞片的大鱼。明明没有实际伤害,却实实在在的阵阵抽痛,有时候是头,有时候是胸腔、心脏。 今天遇见名濑之前,他以为自己把这人忘的差不多了,其实身体还记得。他能从雨声和呼吸交错的混乱中分辨出他的心跳,他的体温有所升高,躯干健康坚硬,肌肉正收缩起伏,如果夜不是那么漆黑,应该能看到他汗湿皮肤反射的光。 富酬错开他湿濡的嘴唇,把头转向窗的方向。 如此置身事外,不是富酬冷淡感觉不到,只是那感觉直白短暂,野蛮原始,摆脱不去又令人生厌。 夜半风雨终于停歇,房间的本貌于视野清晰的显现,富酬眨了眨眼,原来是有光的。 是世界融合的原因吗?出现了山林乡村和发达城市的混搭,窗外风景跟想象中的不同,高楼层却看不到天空,也眺望不见远方,隔着细密雨幕是模糊的密密匝匝的楼市灯火,层层叠叠的霓虹灯牌,幽蓝如深海怪鱼,血红如寂灭的山火。 “你的眼睛怎么了?” 富酬眯起眼,果真看到身侧仍箍着自己的名濑棕发散乱,额际细小汗滴折射了微光。 “你不用回家陪孩子么。” 名濑不明意味的笑了,话里却无任何笑意。 “要不是因为孩子夭折,我也不会离婚。妻子她说无法跟我生活。” “别跟我煽情。” “没人性。” 名濑顺他的意让开。地面是乱丢一气的衣服,他支起身体,捞过稍远处富酬的衬衣,将脸埋在里面。 衬衣里似乎有什么,名濑从左侧兜里找到一张写满字的纸。 字迹娟秀,没头没尾,名濑看到一半,忽然被草草清洗回来的富酬抽走。 “她为什么对自己感到羞耻?” 富酬朝窗坐在床边,覆着死白的薄薄皮肤的脊背骨骼突出,不似以往笔直。 “因为她以外的人不知耻。” 外面偶有一两声鸣笛,他望着雨水漫过的玻璃,线条雅致的脸半是霓虹灯映的红,半是夜色和血气冷峻的蓝,像上错色却意外昳丽的面具,茫然的像一盏不再亮的灯。 “希望你跟我来不是为了朋友的官司。”名濑打破沉默,“美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尊重她,不能干涉她的私事。” 富酬听若未闻,名濑毫不介意,大多交谈本就是自说自话,他想问富酬离开这么久去哪了,都做了什么,执念放弃了,还是落空了。 “我前些天听《水中倒影》,想起你了。”富酬忽然说,“你教的我舞步我还记得,钢琴曲全忘了。花多少时间得到的,会以更短的时间失去。失去的想赎回,基本无望。” 是落空了。 名濑对富酬的过往一知半解,得益于大学修习的哲学专业和兴趣修习的心理学,他能从富酬话语的细枝末节分析出问题症结,这比知道实情更深切。 “至少有一半问题无关金钱,几乎所有问题都有关欲望。” 名濑喜欢和富酬交谈,因为富酬为求不谈自己,愿意听他说任何不知所谓的话。 “现在的人,谁不是坐拥一切又十足贫乏。感情上,一面奇货可居,一面廉价贱卖。” 伴着叹息,名濑的手臂从后横过富酬。 “过早的看到广大纷繁的各色世界,过深的接触金钱正义的丑恶社会,也许行动是解开枷锁成长的钥匙,可是没有土壤又没有根的树谈何成长。于是人们误以为物质富有是精神富有,但无论按感情规律还是物理规律,不同的满足永远都无法互相取代。” “就像一般浅薄的人那样,”富酬手里攥着那封信,“你也试图简单的归类一代人、总结一个时代。” 名濑向来崇尚以感性思考,以理性论述,说不过是总有的事。 “也许你遭遇的问题还有关你心理和童年缺漏。” “具体说是什么?” “恋父。” 对此说法富酬轻挑眉梢,不置可否。 “你的恋父情节体现在对男性和父权社会的反抗上,因此我觉得会是父爱缺憾造成的。” 富酬重新张开了信,目光恍惚不定的扫过那字字句句。 他从地上衣兜里找出打火机,点燃,纸烧成灰烬,无声无息地,他又一次崩溃了,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诘问,如同江底多年冲刷的卵石没有棱角,徒然受着消磨。 “可惜你没有缺憾。”富酬道,“你生在云端从未落过地,不着边际的思考‘人’,却对活生生的人漠不关心,对人间疾苦无动于衷。你难时担得起风雨,危机过去就沉心风花雪月,助长贪得无厌的资本。” 倏忽之间,富酬对痛苦和悲伤厌倦了。就像厌倦一支没完没了的歌,一个喋喋不休的人,过犹不及。 名濑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爱廉价而虚假,出于报复,他说出了一直以来对名濑的观察所得。 “资本一旦膨胀,注定会碾压普通人,你有时关心,不过由于冷漠,事不关己,无能为力或者疲于冒险,很快就转移了注意。你这种自认是思想家的精英阶层资本家会平稳度过余生,稳如地底的黄金。” 名濑微微扬起下巴看那坠落在地的纸灰,手臂勒紧他,把他拖向怀里。 “竟然被定性为资本家……” “前提是你有资本,”富酬随势向后倒去,对着悬在自己上方的那双绿色的眼睛,“我才在这听你谈感情。” 这点名濑很清楚:“你装的像精英,但永远成不了精英,因为你不想成为。就像你注定不会幸福,你就不想幸福。” 富酬沉默以对,有种放任自流的了无生气,让名濑不由得反省是不是过了。虽说互相剖析、践踏对方的伤口和底线是他们的相处模式,但乍一重逢,非但不生分还愈演愈烈是谁都没料想到的。 “你的朋友,”名濑握起富酬仍攥着打火机的手,“灵力挺深厚的。” “哪个?” “我没在人身上感到外露的灵力。” 名濑从他手中拿过打火机,透过若隐若现的青蓝异能片块,肉眼可见的,打火机上缠绕着几缕烟雾般飘渺的灵力。 “是残留的灵力痕迹。” 青蓝片块散碎成光尘,灵力痕迹便无从得见了。富酬这才回忆起,他离开会议室时,烟盒口朝上提着,按理打火机不该掉出来。 “其实美月坚持打官司还有一个原因,她觉得无论秋月的中风还是意外死亡都很蹊跷。”见富酬瞳仁动了动,名濑接着说,“他坠江时只有原田在场,美月说秋月中风前她严格按照烹饪老师,也就是原田给她的菜谱做菜,所以她怀疑她和原田的菜谱里食物相克。” “科学证明食物相克是谣言。食材烹饪处理不规范,慢性食物中毒比较有可能。” 思及她请的律师擅长刑事案件,事情可有趣了。 据富酬所知,原田不是专业出身厨师,没有营养学和食品化学相关知识。况且原配都不恨,她有什么行凶动机?若为了遗产,她有灵力哪还用那些曲折招数。 “你所谓的不插手美月私事,是不想将其推向坏的方面。” 名濑耸肩,富酬问。 “如果我帮她挖出秘辛,你能给出什么价码?” 三二章 田间浸润雨水的土路湿软泥泞,步行的艰难程度是以往数倍,富酬撑着把新伞,用为数不多的气力一步步走回住处。 路上朝日初升,蛙鸣声声,濛濛细雨时下时停,雨滴温暖,沾衣不湿,一派素净绵柔的景致。 他将伞收起倚在门廊边,耐心的在廊前磕掉鞋底的湿泥,听到身后原田的声音,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中午好,富先生。” 夏目和原田摆了个小桌,官司相关的文件都被堆在桌下,桌上是精致的玻璃器皿,四只倒扣的小杯两只翻了过来,盛着透明的粉色液体,透着甜丝丝的酒气。 “要来点吗?” 夏目对他彻夜未归只字不提,笑容一如往常。 “她自制的桃子酒,天气正合适。” 自学成才的原田在食物方面的造诣不浅,富酬不怎么会品酒都尝得出。有这样的手艺,她原不必贪任何人的钱。 原田和夏目带上文件到里间去谈事,留闷闷不乐的爱莉给富酬看顾。也许酒精返劲,富酬眼前时而模糊得厉害,却有什么在若隐若现中愈发清晰。 他侧躺在廊下,暑气被清凉湿润的微风取代,房檐成串砸下的水珠。昨晚身体不适还滥用,病痛干扰神经,神经影响情绪,反复无常的精神问题不比眼睛的问题小。他明显感到整个头脑都在故障,视力在下降,眼睛酸涩得淌出泪。他在心里把些扫进角落的记忆翻掇出来,重大也好,微末也罢,以如今这双眼睛看,反而更加真切。 “你怎么了?” 爱莉一手紧捂着腮帮,爬过来往他跟前一躺,自认魅力和威慑力能让软弱的小弟振作起来,口齿不清的劝了句:“睡一觉就不难过了。” “那你又怎么了?” 被这一问,忍着疼的爱莉眼里盈满了委屈的泪。她吃了糖,很多糖,骗妈妈没吃,所以牙疼也只能忍着不认。 “我们犯的都是孩子才犯的错误。”爱莉哭着说,“我们受了一样的惩罚。” 她以为无论富酬还是谁,哭应该跟自己都是差不多的理由。 “我想长大,成为大人可以随便吃糖,吃糖不会牙疼。” “您加油。” “妈妈说多睡觉长的快,你喜欢睡觉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不做梦了。” “你怎么会想做梦呢?” 他还是想见她,也只能在梦里有机会见她了。 “我就做过梦,”爱莉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嘴里含混地说,“梦里爸爸很奇怪……” 爱莉睡死过去,富酬用毯子把她裹起来搁沙发上,中途还碰到了收音机,夏目他们谈事的房间没有动静。 富酬从房门转开目光,落在碰倒的收音机上。 屋子格局不复杂,夏目收拾的很干净,他看不出哪能让收音机积那么多灰。 客厅通往厨房的门边窄柜旁有幅画,同厚厚承重墙的墙纸不大搭。 富酬坐回廊前雨檐下,端详着画,就听车轱辘碾过烂泥的声音。 见是名濑的车,富酬脑仁脑壳一块疼。 “我真是留不住你,早上好歹吃了饭再走。” 富酬对他来访不做它想:“我今天没兴致。” 名濑眼神提醒他说话注意点,侧身露出身后穿白大褂,挎着医药箱的老人。 富酬明白了他的意思:“3p?” “……” 名濑终于发现自己的到来很不受欢迎。 “乖乖配合检查。” “配合又有什么好处。” “你这么无理取闹是在跟我撒娇吗?” “何必恶心我?” “给,你要的好处。” 名濑将拎着的东西放在富酬身边地板上,他眯眼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莎士比亚悲剧集。 就这,让他配合? “啊——” 富酬一面顺从的张开嘴,一面听拿着压舌板的老医生略带口音的闲碎叮嘱。 “年轻人工作不用那么拼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弄成这样是为了啥呢?” “为了幸福。” 富酬回答,瞥了名濑一眼,慢而刻意,让名濑得知自己如何被鄙视。 “非要说挣钱为了幸福,为了家人什么的,总觉得不该这样。”老医生叹了口气,“这个观念,这个方法,这个结果,是谁的不对呢。” 医生开处方,留下医嘱回车上等。 名濑赖着不走,富酬照旧躺下来,漫无目的地翻着书。 “把药吃了。” 没听他回音,名濑把药放他翻开的书缝里,水杯放他手边,又说。 “你病恹恹的更能引起我兴致。” “……” 富酬摸索书页的手差点把药片撒了。 “你什么时候再婚?”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很乐意帮你把关,务必帮你再缔造一段悲催婚姻。” “那就拜托你了。说不定墨菲定律能让你帮我找到对的人,跟你不一样,我还是渴望幸福的。” “你说我不想幸福,”富酬冷冷回道,“没错,我幸福的时候是发梦、酗酒、敛财、踩人尸上位。” “那不算。” “人们都会在经历这些事的时候感到陶醉,个人的幸福本就污秽残酷。” 名濑一时无话。 “你还说我恋父,提醒了我。” 之前富酬一直在整理记忆。 “当时他眼皮凹进眼眶里,脸痛苦的扭曲,时不时抽搐,只剩一口气,吊着不死,我拿他脖子上的挂坠,本要给他个痛快,用挂坠链子勒死他,但我最终没有,从黑夜到黎明,我握着挂坠,等他断气。”富酬头痛,脑袋沉重,不过神思明晰,“不是不敢,不是希求他多活一刻,而是单纯的不想。” 名濑眉头紧了紧,听得迷乱。 “之前我一直以为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得爱他,神希望我满心仁爱。但看平日厌弃远离自己的父亲躺在那里,疼痛绝望得无以复加,挣扎在死亡边缘。”富酬唇角噙了些神秘而快意的笑,“你猜,我有没有一瞬感谢造成那一切的仇人?” 他大概听懂了,却完全不明白。 作为对神学略有了解的无神论者,名濑不理解富酬的信仰,即使作为儿子,他也不理解富酬对生父的复杂情感。恋父与弑父情结竟于理论之外的共生于一体。 他望着富酬以手臂支撑,缓缓起身,脖颈难以用力似的带起头颅。毫无血色的皮肤,骨骼的移动和缓慢的动作,颇为行将就木,又让人冷不丁想到抬腹昂身的巨蟒。 富酬就水咽下了药片。天空将将放晴,淡淡的扁圆的月亮浮在那片深蓝上,四野山林提前进入了夜晚。也许止痛药发挥了作用,他知觉麻木的仿佛身在父亲冷却的尸体前,跪坐的腿陷在粘腻的血和泥里。眼前是逐渐明亮的天空,周身是霞光染红的一望无际的天际线,富酬悲伤的有种怎么也弄不清楚的想法,那种感觉沿前继后,贯穿他整个生命。 “‘适当的悲伤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伤心却可以证明智慧的欠缺’,何况细究起来,我是没资格也没道理摆受害者姿态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想来挺好的不是么,我失去的东西其实正是终结痛苦的东西,希望破灭这种事发生就不用再提心吊胆的怕它发生了。” 要实现了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用未来的面貌面对过去的他们。 他知道自己的困境,但不知道困境的本源,他好像在顺从很早就制定好的规矩,有意阻止自己开心,让自己不得解脱。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富酬的手上,手指嵌进他指缝,试图多少安慰一下他。 “凭你的体温还想捂热我。” 名濑无奈微笑。记忆的主观性注定了它的不理智和偏差,记忆的主人拥有全部解释权。他为了减免痛苦,开始倾向否认那是桩值得痛苦的悲剧。对于不可逆的悲剧,实在忘不掉,只有这样比较好过,也没什么不合适的,至少他在尝试放下。 “我别无所求,仅仅想让你好。” “所以你今天带莎士比亚和医生来,”富酬不领情,“自以为是的以为有义务拯救我?” 送出去的嘲讽都还回来了,名濑依旧笑着。 他笑是因为富酬总是逢迎世故,有时又像这样幼稚得厉害。 光线隐没,他的面孔不知不觉凑得离富酬很近。四十左右的人,却并不显老,偶尔某个角度尚有青年气,笑时眼角的皱纹只会让他的长睫绿眸更显迷人,令人难以抗拒。 “别笑了,”可惜富酬基本瞎了,“一脸褶子。” “还想气氛合适的时候吻你来着,你是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啊。”他抱怨。 皱纹像年轮一样长出来,名濑似乎对此并无顾虑。 富酬也想变老,不想外壳的时间永远凝固着,然后时间一到,突然死掉。 “去隔壁,大概那个位置,”富酬甩开名濑的手,指向和墙纸格格不入的那幅画,“无论你找到什么都别轻举妄动。” “我会找到什么?” “那得你告诉我。” 三三章 “她快到了。” 名濑揣起手机,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边,给带半梦半醒的爱莉去隔壁原田卧室的夏目让道。 “不报警的理由是什么?” 他问身侧的富酬。跨过房间中央,看向另一头厨房桌边静静打着毛线的原田。 “等当事人来,她真想报警,谁都不拦。” 潜意识里名濑明白富酬的判断于普世常理不合,但尽管当事人是他妹妹,他未必在这种常识之外的事上维护得了她的根本愿望。 天彻底黑下来,富酬摸索着墙壁去门口开灯,室内骤然一亮,他眼前只有团团光晕和几条幢幢人影。 房间中央有个谁都避让不及的东西,每个人都极力忽略它,可房间里的所有人又都围绕着它,无法离开。 雨在短时间内下得极大,前所未有的电闪雷鸣,院中腾起水汽积聚的白雾,雨水淹过铺路的石板。 外面声势浩大,与室内却仿佛隔着真空。 一连串凿石似的清脆声响穿透这层真空,一双高鞋跟踩过石板,雨幕中走来的美月空着手,异能的青蓝碎片隔开空间,身上滴水不沾。 她踏入门廊碰倒了倚在门边的伞,旁边富酬接了一下它,美月目不斜视,问:“哥,不是说找到真相了吗?” 名濑目光示意房间中央被她焦急之下忽视的那个不容忽视的东西。 就在她正面五步远,那是一个坐在轮椅里的口眼歪斜的痴肥男人,胸腔呼吸使得他从座椅堆到头颅的松垮的肉规律颤动。 美月隐有所觉,却不敢认。 “我从原田的隐蔽隔间找到的。” 不仅中风,瘫痪痴呆,还在原田刻意喂养下病态的肥胖。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从那几乎被脂肪淹没的面庞,辨认出自己身形高健、俊朗非凡的丈夫的五官。 “你竟把他弄成这样!” 原田缠着毛线,温柔一笑:“他为我做过那么多,我无以为报。” 富酬起疑心就是因为她已没有烹饪工作,还几乎不出门成天在屋子里做菜,买的食材和厨余垃圾的量有出入。以及整修后院落相通户型相同的两间房屋,从结构看都应有个密室的富余空间。 “他最喜欢我做的饭了。” 美月冷僵僵的立着,忽地走进厨房,去案板边拿了刀。 “别冲动,犯什么傻!”名濑急忙制止了她,“交给警察和法律去判好不好?” “我从没见过这么恶毒的人!” 望着被拦住的人和几乎就在自己面门上方悬停的刀,原田安静而不无嘲讽的重新打起了毛衣。 如此有恃无恐,名濑不由得疑心那天见过的深厚灵力主人是她。 “秋月夫人的哥哥,”不知为何原田采用了最微妙的称呼,“你知道你妹妹为何怀疑我谋财害命,却不动用名濑氏的名头施压立案,反而舍近求远的跟我打起了官司吗?” 刀哐当掉在桌上,名濑想将她拉远,美月似乎冷静了,走开几步,又突然回身疾步扇了原田一巴掌。 “事到如今你还想污蔑我丈夫把错都推到他身上。” 这话让名濑发觉,很可能他的妹妹美月不是单纯的受害人。 “原来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信。”原田放下手里的活,拢拢被打乱的鬓发,站起身,“为什么不信?那么爱他?就算他是那样的人,现在变成了这样?” 名濑听不懂她们说的,似乎秋月做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事,她们知情却心照不宣。 天际静默的生出一簇闪电,光亮使电灯黯然失色,雨没有停歇的趋势。 美月嘴唇颤抖的向房间中央侧了侧头。 “是。” “你的爱太下贱了。” 原田温柔不复,火气直冒。 “向来如此,我明示暗示都没用,只要秋月给你点好脸你就甘之如饴的装瞎。” “你终于不装了。之前装清纯,现在装慈母。你肚子里揣着他的孩子来告诉我他出轨了,你想要我什么反应,滚蛋把位子让给你吗?越是这样我越是无计可施只能忍耐。” “是,实话说我一开始就是虚荣,他长得好,又有钱,你那么完美无缺高不可攀,我嫉妒,把他赢过来就好像赢了你一样。” “你怎么有脸理直气壮的说这种话?” “可是你真不懂假不懂?我不过跟他玩玩,我不想要孩子!” 美月张了张嘴,没说话。 “一个妻家强势的有妇之夫,竟然阻碍小三堕胎,令人费解吧?”原田冲名濑笑道,“‘不用在意她,那女人会像狗一样的讨好我’,那人渣原话。” “假的,你编的。”美月肯定的说,“你的话我不会傻到全信。” 原田深吸一口气,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悲伤的光,脸微微涨红,不知是被拆穿的羞恼,还是怒其不争。 “他带我去产检后知道是个女孩还说,尽管把孩子生下来。我问,你难道会娶我不成?他的意思是不会。然后我明白了,对他来说养个孩子费不了多少钱,还能栓住我一辈子。” 在闪电到雷声的间隔,她平静的叙述,不容美月不信。 “脐带一断,枷锁套上了,他和我领假证给爱莉上户口,逼我做了绝育手术,我只能有爱莉一个女儿,余生毫无事业和自由可言。” 雷电使得电压不稳,灯灭了又亮,美月姣好的面容因偏执和用力而略微走形。 “你说这话冷血又自私。且不说后来你对他做的一切,那时孩子都六个月了,你来找我让我帮你堕胎,我怎么能帮?那是一条生命!” “他封锁我的经济,甚至禁锢我的人身自由,我好不容易寻空跑出来那么一次,唯独向你求助是因为我以为我们起码在堕胎这件事上利益一致,没想到你是圣母玛利亚。” “你精明过了头,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没有母性。” “说话讲感情可以,你也得有点逻辑,选择堕胎是我的权利,别扯母性。”原田简直忍受不了她慷他人之慨的廉价良善,“你才是!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蜜罐里泡大的,我小时候全家五口人只有三条能穿的裤子,吃不饱饭上不了学,不精明你今天在这看得见我?” “再追求利益,心里也不能一点爱都没有。” 原田气极反笑,半真半假的说:“所以我是为了母性和爱把他弄成这样的。” “你没资格这么说!” “那您就有了?没有尝过半分苦,贫乏心智停留在未成年,又有任性的资本,于是你开始了无限度的泛滥爱,给自己加戏自我感动。” “你没爱过,你不懂。” “妈的三句不离爱五句不离男人,真他娘让人够受!” 话出口原田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为了攀附上层圈子戒了一切的不雅和脏东西,到头来那些原已长在她骨子里,或者说那些是她灵魂的一部分。改不了的出身,变不了的本性。 “我没钱,我被生活消磨得为数不多的爱必须理性、有条件,用在值得的人身上。” 原田当那些脏话未曾出口,接着道。 “你有的是钱,世界那么广阔,你却活在所谓的爱里,把自己圈进狭隘的逻辑闭环步履维艰,醒醒吧!” 真说起来她可能爱过美月,美月身上集中了她全部的向往和梦想,却很快幻灭了。 “我会拯救他,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已经烂了!” “我爱他。” 美月脱口而出。 七宗罪里,lust可解释为过度的爱。爱同幸福师出同源,可以是原罪,也可以丑陋。她靠着这种“爱”活到现在,伤害他人在所不惜,坚持一以贯之的信念。生命没有正确的固定态。没人知道她这算不算执迷不悟,因为也许美月这辈子都将这样活,并且活得十分满足。 人真的可以做任何选择,完全的由自己,即便所做的选择不是糊涂透顶就是荒诞不经。这类自由每个人都有,但没有人考虑其后果还敢承担。 自由俯拾皆是,端看人愿不愿意捡。 声称因美月拒绝帮助而失掉自由的原田不要自由,她无法也不敢做完全随心的选择,她通过自我约束和苦心经营摆脱了自由的重担。 从头至尾,名濑异常沉默,原田说美月心智停留在未成年,让他想到美月成人礼那天死去的姐姐。父母早亡,姐姐是他们兄妹的心灵支柱。以及那之后随之而来濒临分崩离析的家族。 美月从来不去打扰名濑,他忙于挽救家族,也很少关注美月。一晃十多年,美月变成这样有他的责任。说是尊重而不干涉她的私事,他连自己的婚姻都搞不好,只能借助工作、纵欲和永无建树的业余学术研究转移视线,故作洒脱。 全部现了形。 富酬在门口观望至今,目光略过对峙的两个女人,身为起因和焦点却被完全无视的活死人和失落恍惚的名濑,他心中对此压抑不住的不好过,差点笑出了声。 人世简直是狗窝,里头就没一个能活成人样的,无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贫富贵贱,都是生活的败者,富酬简直要重新爱这个世界了——多他妈平等! 雨势渐小,天空黑得通透。 他走到名濑身侧,虚扶着他的背将他带到一旁。 “事情总要收场……” 说完后,富酬留名濑劝解原田和美月,去隔壁找到夏目。 爱莉醒着,外面雷雨大作,她和夏目正玩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夏目见富酬过来,摘掉游戏耳机。 “美月撤诉遗产案,原田将秋月以此交易给她。” 夏目想不通:“不追究任何法律责任?” “美月可能还要感谢原田让她能完完全全的拥有丈夫。” “难道她哥哥也容许?” “我和他谈了。”名濑正在促成这桩交易。富酬眼角余光见爱莉仍戴着耳机,“现在需要一种慢性的临床诊断困难的毒,你的工作应该能弄到。” “你在说什么?” “不必装傻。” 夏目温吞的垂下眼皮,不做声。 凭食物相克让秋月中风,原田自己做不到。 “我说过,这件事我会帮到底。” 夏目自然翘起的唇角笑意微深:“蓖麻毒'素很合适。” 他的确修的食品化学专业,在相关实验室工作。 用灵力让富酬掉了打火机,窥探富酬与名濑的相识是否有碍官司的也是他。 “要做什么?” “让本该死去的人不再苟延。毕竟努力对谁都好是名濑的处世之道。”更是他的卑鄙之处。 促成交易既平息官司,又遂了美月的意。不过名濑那么爱他的妹妹,不会让她耽误在一个背叛轻贱过她的废人身上,强硬约束美月也绝非他所愿,于是最为理想的处理无疑是杀了秋月。 三四章 “开药的时候务必留下证据。” 有名濑博臣的罪证把柄在手,这样就就不怕再翻案了。 “你们不该留他一命。” “不是报复折磨他,”夏目苦笑,“别看原田那样,害命的事她不敢,我也不让。” 富酬点头以示了解:“我要走了。” “今晚就走?” “嗯。” “和名濑?” “嗯。” 事已至此,夏目不觉得把柄送到他手里的富酬喜欢名濑,相反如果富酬为的是帮他们进一步安抚名濑,监督后续,又有什么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想跟他走吗?” “想。” “为什么?” “他那不收房租。” 富酬的玩笑夏目依旧笑不出。 “如果你是为了我们,蓖麻毒'素我不会给你。” “您随意。” 掌握何时应当和何时可以利用人,自然而然的见风使舵是富酬与生俱来的才能。之所以出卖名濑倾向原田,是因为他喜欢原田的桃子酒。 富酬晦暗模糊的视野稍微清楚了些,他转向爱莉的方向。 “作为回报,告诉我她们不报警的默契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给爱莉念了小红帽的故事。”夏目状似顾左右而言他,“大灰狼来到小红帽家,要娶她的妈妈。白天,他捧起小红帽的脸说,我会做一个温柔的爸爸。晚上,他走到小红帽的床前,在獠牙上涂了麻药,温柔的咬下了她一块肉。”他顿了下,“小红帽不疼,于是那以后她以为温柔的对她的肉流口水的灰狼都想做她爸爸,她就天真地问每个捧起她小脸蛋的人——你也想做我爸爸吗?” 原田难以启齿,美月心知肚明,双方有志一同默契私了的根本原因。 “原田说最好不要闹大,爱莉太小,还没意识到……她告诉爱莉那只是梦。” “嫌不光彩?” “她是想保护爱莉。” “当是梦就不存在了?”富酬嘲讽的说,“她迟早会长大,彻底遗忘最好,一旦想起来了,被哄骗着忽视了的噩梦将折磨她一生。” “正义的做法当然是诉诸法律,但不公开她还有遗忘的机会,公开了她永远是典型案例,需要面临那么多,还有甩不脱的受害人标签,有谁想当一辈子受害人呢?”夏目叹息着说,“又有谁能道貌岸然的逼她们公开,撕开她们的伤口给社会做贡献。” 难道伤口捂着更容易痊愈?富酬没问出口。 “原田隐晦的向名濑女士透露过,没有结果,她便自己动手。” 夏目觉得自己有解释的必要,也有相信富酬而倾诉的心情。 “初次见到名濑女士我尤其惊讶,跟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我原以为那样纵容丈夫的女人会很懦弱自卑,结果我发现她只是太过自私。”夏目因为说了人家坏话,后知后觉的有点耳热,“我以前做过滥好人,相信法律和正义,现在我遵从我认定的规则,正确错误,我不去想了。” “法律实质上不能代表正义,没有任何东西能代表正义,神也不能。”富酬说,“法律不过是搭着正义一点边的维持秩序的粗糙工具。” 夏目不言不语,富酬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无所谓他的反应。 …… 蓖麻毒'素名濑拿到手好些时候,但美月看得紧。她找来权威医生协商保密后为其实施治疗,基本亲力亲为照顾他,不怎么用仆佣帮忙,放弃了平时的无聊爱好,一心一意,旁若无人。 如果她坚持下去富酬会很佩服,但两天后她雇了两个护工,往后仅有限的踏入三楼山田那个充满奇怪药水味的房间。 既然美月不怎么受影响,名濑便无需采取极端举措,也恢复了从前的习惯,好像家中多出的病人仅仅是一个需要重金维护的文玩摆件。 从夏到秋,名濑让富酬接受诊断,最夸张的说他也许还有五年可活,另一个说他有五十年。富酬断断续续消极治疗,健康状况前后一个样,视力和神经衰弱不见好。 期间治疗对秋月起了积极作用,他恢复了一点意识,虽然瘦了,萎靡的面貌却无法挽回,那张皮肉松弛的脸像一张掉进过粪坑后被洗得皱皱巴巴的小面额纸币。还没恢复语言功能,却足以让美月欣喜若狂。 而事实是,境遇一落千丈的病人的负面情绪十分可怕,他对美月的认知显然没有因爱改观,对当前处境意见极大。 由于行动能力局限在一间屋子里,他主要对抗和破坏房间内的一切,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都是他的仇人,出现在他面前的美月是他的杀妻仇人。 然而他的反应越激烈,美月越忍不住去爱他,当然爱的条件是在两个强壮护工陪同下。 名濑后悔没有早些动手。 最近秋月因扩大怒火范围,缺了几回治疗,美月来探望他只略微翻白眼嘴角流口水以对,这缓和得多的态度让美月心情大好,准备办个宴会,她擅自认为家里热闹秋月也会高兴。 宴会请的人不多,美月只认识一半,但她在这类招待的客厅游刃有余,来的客人知礼善言,她久违的感到有些陶陶然,心中一角却惴惴不安,无由来的感伤和内疚起来,很快又被气氛感染,感官压倒一切。 一众人分成几个小圈子各自谈生意、谈市场、谈时政,时而交换意见,他们所谈的,关注那个领域的人听绝对会受益匪浅,对现在的富酬就是催眠。 有个过去认识的人小声和富酬说了两句,意思大概是祝贺他登堂入室反客为主。 闻言富酬倦懒又强打热情,把手里的酒倒在自己鞋上,借故离席,美月见状递来手绢,并悄声问他:“帮我去看看三楼的门锁了吗。” 富酬当然愿为效劳,迈步上了三楼,应该是有人特意吩咐了不让点灯,秋月所在的房门在黑暗中一片岑寂,富酬拧了门把手,锁的。因为怕引人猜疑,护工不在。 富酬转身下楼,背后那门已露了一条缝,没有光透出来。 楼下炉暖茶香,灯火通明,言笑晏晏,美月沉浸在这氛围中,她觉得在场没有不高尚不可爱的人,生活正应该如此美好。她不经意一转眼,对上了一个随父参宴的年轻人痴迷的视线,她脸红了,不再看他,心情却更好了。 但所有美好都在三楼传来响动的瞬间消失了,响动听起来跌跌撞撞,越来越近,美月强自镇定的说去看看。 富酬与她擦肩而过,回到客厅,不一会儿楼上传来了刺耳尖叫,原还笑谈客厅众人被扼住喉咙似的听着,碰撞声响中逐渐远去消弭的慎人尖叫满含憎恨和恶意,令人分不清是人是兽。 声音消失了,直到客人要离开了,美月没再下楼。 不知为何宴会中心人物名濑也找不见人影,还是富酬打的圆场,送别客人,主人姿态更坐实了上位,估计会成为整个圈子私下里的谈资,富酬倒不嫌丢人,看样子他不会在这待多久了。 佣人打扫客厅,富酬走上三楼,在露台找到了美月。 她倚在栏杆旁,无泪的眼睛盯着远处。 “怎么没回去,大家没等到你。” “秋月,美月,满月之夜订的婚,它一点都不美满。” 她不回头的望着一望无际的无月的墨染天空。 “我们有过很好的时候,大小纪念日他都记着,亲手制作小礼物给我,大家都祝福我们的结合,我感觉他和我一起时我们是世界的中心,是最幸福的人,我找到了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想说,那时不是他,也不是他和你,只是因为你异常的美丽,人们才投来那样赞赏祝福的目光。” 富酬是很能欣赏一个女人的美的。同样是自我催眠的爱,和七濑恋被打破后不得不自洽重塑不同,她在酒醉金迷中浸透出了真诚的无耻和惊人的空虚。 “你今天难道不是明白了这点才不好意思向我兴师问罪么。” 门锁的事美月清楚,可她不知道怎么办。 秋月将要暴露的瞬间,她还记得自己全身血液冲上脑袋的感觉,那时她流露的感情绝不是爱。 她后悔了,虽然她不说,一方面秋月对她的态度比起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寒了她的心,另一方面她根本爱不来这副尊容的秋月,坚持接回他也有一部分下不来台的嘴硬。 “我太在意别人眼光,”她叹道,“是时候该为自己而活了。” 富酬没认真听她说话,他走神的厉害。 真奇怪,他忘了合伙人的名字,却记得七濑恋,碰瓷的西野……所有世界的当事人他都记得,尤其美惠,他最近总想到她。 她的声音、字迹、眼神和里面套了裤子的白裙子,相处的场面不合时宜的跳脱出来,他不堪其扰,不得不开始反思。 其实在评价她的作品时说的话富酬自己都不信,她信了。她被打压磋磨得缺乏自尊,他那时骨子里傲慢,一身不良习气和满嘴无颜谎言。他终究是男权社会出来的男人,居高临下的书评实则是品评她的人,并没有读懂她的书,也没有尊重过她。 他不是真的爱她,是掌控欲、毁灭欲和他无聊透顶的愧疚作祟。做实自己虚伪的爱,假装自己也失去了很多,然后心安理得继续启程,停在时光中被洪流淹没再也不能拿起笔的人是她。 身为男人,毁了女人,一切如此自然,他和库洛洛没有区别,甚至没他诚实。 富酬想到这,不禁哂笑一声。 美月听到富酬笑,恼羞成怒的豁然转身。 “笑什么?” 富酬看着她,什么想法都没有。 “人应为自己而活,我不推崇这个,因为本便如此。” 富酬不爱任何人,也不爱自己,却仍然自我、自以为是。 “大多人其实自私而不自知,还觉得自己太在意他人感受。”美月的反驳尚未出口,富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你仔细想想,在意他人感受和在意他人眼光是一回事吗?” 她一下子哽住了,问道:“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看我混成这样来给你指导人生可信吗?我最多知道怎么不好。” 富酬转身下楼。该走了。 三五章 名濑打开他的房门,看起来心乱如麻。 他把书放回书柜上,随口问:“宴会后半段你去哪了?” “你对离开我的时间没概念,和我一起的时间也可有可无吧。” 听得出名濑不需要回复,富酬坐到钢琴凳上,将琴谱拿下来收好,名濑在门边徘徊。 “我总在反思,却在前几年才意识到,我不是善类,无论哪个对策我都没把秋月当人看。”他停步,“我前妻是对的,但我以前不是这样。” 然后名濑看向他,富酬伏在钢琴盖上,脸枕着胳膊,也回望他。 “如果,我同你求婚。” 富酬笑了笑,把脸转向另一边,面对图案滑稽的窗帘。 名濑误会了自己也误会了富酬,九年前和九年后一样是做,区别只在于富酬免费了,他们是因为没有任何契约关系才能这样和谐相处。 他会结婚,离婚,然后再次结婚,直到再折腾不动,富酬打破不了这个循环,他对名濑什么都不是。 “你会释然的。”他出奇温和的告诉名濑,“你可能觉得缺了什么,现状已经不能再好了,却有什么东西不上不下的悬在你的生活里,你接受不了目前的自己,急于追寻,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填进那个窟窿里,不必如此。” 一般来说有两种层面的窟窿,一种是付出的太少,想要的太多,一种是付出的太少,拥有的太多。 至于付出得太多而一无所得的,那是蠢货。 “不是说你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你会接受现实,放弃追寻,然后发现也没什么好追寻的。” 就像他自己会特化挂坠里三十万吨黄金对他的作用和意义一样,诸事幻灭后,那不过是一堆硌牙的面包。 “如果不能释然呢?” “你死后会原谅一切。” “所以,为什么都说自杀是放弃生命呢?”名濑看起来不像突发奇想,而是思考了很久提出的观点,“从生到死,自杀是主动行为,难道不是掌握了生命吗?” 无数即将失去生命的人乞求活着,好好活着的却想死。富酬想起了那个绝症不治的小姑娘,忘了样子,只记得她很想活下去。 “自杀是掌握生命这个观点,从问题本身它不成立。‘掌握’这个概念是独属于生时的能动状态,你不能一边失去生命一边掌握,掌握与死亡是相悖的。”富酬决定跟他论清楚,“再从语境上看,说一个自杀的人用死亡掌握了生命,这是称赞吗?自杀是值得尊敬的壮举吗?有些人的是,更多的人只是用自杀逃避现实和不符合理想的生命。” “然而我们只是在挥霍存在的时间,进食,排泄,日复一日,一步步向死迈进,从事的活动,创造的东西,死后全部烟消云散,毫无意义,人类不过是菌落,也许存在只是为等那一秒的生命,死亡的前一秒,有云的天空才是天空,死亡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 “神给人最美好的两样东西即是生命和自由。”富酬摇头,“人无权处分自己的生命,自杀与谋杀都是错误。” “我不喜欢神学,不信神。” “好,你推崇哲学和逻辑。” 别忘了,富酬从前考了律师证专门和人抬杠。 “天空无论如何都是天空,有天空才会有云,云不是母体。” 富酬明白他的意思是用有云的天空指代生命的完整性,但不敢苟同。 “哲学研究死亡,它的目的不是劝人结束生命,毕竟死亡迟早会降临,谁都不知道死后有什么,哲学家想让人在生时努力去认识它,疏导对它错误的恐惧,而这所有努力的终点指向是——迎来必然会来的死亡前认真无憾的活下去,正确使用有限的时间。” 富酬去床边拉开了窗帘露出外面云彩散尽的清朗夜空。 “用死亡逃避很有用,但为人不齿。这个“人”不是广大的他人,而是尚且拥有生命的你个人。” “就在你进门前不久,我换了秋月的药。”名濑说。 富酬瞥了名濑一眼,转而从床后拎起单薄的背包。 那双给人忧郁脆弱之感的眼睛对此事并无波动,而包含着其他程度的危险的混乱。 “你要离开?” “这儿没人能治我的病,别看我死不起活不起的样,还是有求生本能的。” 听说自己下手后富酬便一刻不停的收拾行李要走,名濑猛然间明白了,富酬留下来就是在等秋月死。 “但是,”名濑侧移一步,站到门正中,“美月看到我换了他的药。然后我就那么走开了,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成。” 富酬拉背包拉链的手顿了顿,又继续了。 “为什么不能留下?” “就像你选择婚姻,你不能不稳定,我不能不飘泊。” 名濑见到富酬时,富酬的身体的状态和流逝的时间不相匹,他就预感富酬随时会离开,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许下一个九年回来,也许永远不见,他们将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踏进不同的河流。 谁都无法阻止富酬再次上路。名濑不明白他怎么活得那么有斗志?不像自己,狼狈地希望事情本可以不同,试图弥补又欠缺执行的勇气。 “我们第一次见前不久,我刚掌管名濑氏。”由离别想起相遇,名濑兀自陷入回忆,“姐姐离世,形势最差的时候我接手,事发突然,骤然接触太多社会暗面,肩负家族命运,压力无从排解,做了不少荒唐事……然后你出现了。” 名濑继续说,富酬摆正床头歪了的枕头,抚平床单的褶皱,理没了生活的痕迹,然后不留恋柔软触感的收回了手,随便听着。 “我们那时候的状态很像,面对无望的前路我想放弃,然后我看到你忍耐,谈判,游说,设局挖掘真相,利用色相,不择手段的赢,肆无忌惮的操纵交易破坏规则,欲望强烈毫不掩饰。体内潜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而你的无可抗拒的力量、锋芒乃至色气,是从绝望和堕落里来的。” “您过誉了。”他的优势除了这副好皮囊,再就是拎得清。“十个金融诈骗犯,九个都是我这样的俗人。” “我一早看出你和我不同,你身心都喜欢女人。然后为了拒绝稳定,你拒绝了所有女人,为了拥抱钱权,转而拥抱男人……真是错乱,喜欢女人的跟男人睡觉,喜欢男人的跟女人结婚。” 对他发泄似的独白,富酬没什么好说的,仅仅一笑而过。 美月认为性是爱和美,对于佳子性是欲望和罪恶,富酬把性当中性介体。而性对名濑可能是孤独的一种解式。 “我喜欢你说话没好气,还有俗气里的悲剧本质。”名濑道,“我知道你和男人做不好受,所以我喜欢和你做。” “变态。” “我从你的痛苦中看到我的痛苦,你成了我痛苦的出口,也就成了我情感的重大寄托。” 他虽插科打诨,却听得出名濑前所未有的真情实感,不过不买账。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我有些爱你。” 爱这个字在美月嘴里还有些清脆,由他说出来则显得尤为无聊。 而且他们这种关系,爱字一旦出口,就什么都不剩了。 富酬撂下背包,微笑道:“我想我还是等秋月死了再走吧,他不死我不甘心。” 在这栋署名名濑的宅邸里,名濑占据着房间偏狭的一角,脸隐在暗处,绿色瞳仁闪烁着光,嘴角略微上扬,却显得怅然若失。 门被敲响,名濑顺手开了门,露出仆佣茫然的脸。 秋月死了。 未来得及抢救,死于肺循环衰竭,联系距离名濑换药已有三四个小时,符合毒发症状。 名濑有半分钟没说话。 “美月呢?” “小姐一直哭,没有闹。” 他背倚着门,苦闷地静默着。 富酬知道他不止为自己递上了杀人的刀感到难过,还悲叹于美月的变化。 “除了美月,还有人看到了你换药。” 闻言名濑直起身,眉头皱了皱:“你是说秋月自己……” 于秋月的状态来说,没有人能忍受那样活着。 不过美月有充足的动机和决定改变的热望,无论为一己之私,还是为给秋月解脱,亦或借解脱秋月之名让自己解脱。 富酬背起背包向外走,在名濑身旁短暂停留。名濑感到他学自己做过的那样,安慰的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与此同时从富酬身上飘来股淡淡的药水味。 富酬说看到了他换药不止美月。也许也不止秋月。 他摘下自己带有棕红条纹的黑围巾,这是美月送他的生日礼物,横过富酬脖子:“秋天夜凉。” 说着严密的绕了两圈掖好。 他突然释然了,追究谁杀死了秋月已没有意义,永无定论。 左右一个早该死掉的人终于回到他应落得的结局,大家都解脱了。 名濑关上门,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书,冷风沿窗缝钻进来,他脸和脖子冰凉,心跳压抑的加快了,于是快步走到窗前,尚能遥遥望见人影,他以为自己方才至少踌躇了十来分钟,原来还不到五分钟。 大门系着他送出去的围巾。 那个什么都不带走也什么都不留下的影子走远,行走在高悬的夜空和时间之下,缩为摇晃的一点,最终消失。 ※※※※※※※※※※※※※※※※※※※※ 将要直面的,与已成过往的,较之深埋于它内心的,皆为微沫。——莱蒙托夫《一只孤独的船》 三六章 富酬在城市中穿行,走过夜间车辆仍奔涌不歇的街道。随着他方向的选择和不停的脚步,大厦、警局、酒店、医院纷纷向后倒去,车流渐稀,再走几个街区就出了城市。 前方马路上一动不动地卧着一个穿橙蓝袍子的孩子,整条街只有一辆车在行驶,它不变换车道,没有停下的趋势。 富酬没有把握自己的速度能够将他从车轮前拖出来,他站到了那孩子和直撞而来的车之间。 车笛声大作,车灯晃得富酬眼花,他在司机的骂声中去看那孩子如何了。 富酬扶起他时听到了鼾声,这孩子竟在马路上睡着了。 身后司机也下了车,车不见了,司机扶着摇摇欲坠的头朝他走来,脸一半是富酬一半是西本。富酬低头,悠悠转醒的孩子是米哈伊洛,眨着夜色下偏蓝的眼睛。 富酬起身便走,米哈伊洛蹦蹦跳跳的跟在他后面。 “你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我不会回去了,我脱离你们了。” 随后说话的成了西本。 “啧,你都不累吗?” “你以为族灭之后我是怎么走出高山活下来的。”富酬只顾往前走。 “我知道,你从没有过少年时期,前一天还是孩子,然后突然就成了要独自谋生的成人。摸爬滚打、受人的骗、忍求告无门的不公,那是一群制定规则来践踏他人的刽子手,然而你学成的第一个方向就是为他们驱使,但那个阶层的云梯不向你开放,于是你第二个选择就是执法律剑指他们。我是你的幻象,怎么会不知道你翻身后的所有选择都是拿起刀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刽子手!”西本的咄咄逼人像极了富酬曾在法庭问询他的口吻,“你杀了秋月!” “我只是问了他几个问题。” “终于肯直视你经手的罪恶了?那又有什么用?” “收获就是,我看到了一种鲜少见过的合情合理的人性,对社会和男女主导权力的病态追逐,尽管丑陋,但是合乎自然。” 已经离开了城镇,路过一片树林,西本被甩在了身后。 但是很快有人追了上来:“你真的要去治病了吗?” 富酬听到这个虚弱而清甜的声音,猛地驻足后望。 荧光点点的树林前,站着身穿病号服奈奈子。 “是。”他回答,“我要去治病。” “轻易的原谅了自己,你健健康康的活下去了。”她淡淡的问,“对我们公平吗?” 富酬不回答。 美惠的信仿佛封锁良心的驱魔符咒,自烧毁后幻觉丛生,只是美惠从未出现,他也已很久不再做梦。 他来到了开阔的原野,在缀满繁星的通亮的夜空笼罩下,整个空间包括草地都呈现出蓝紫色。 今夜他看得尤其清楚,风景是连贯的,思维却是散碎的,孤寂的环境,疲劳的腿脚和错乱的精神让他如坠梦境。 敌人仇人对手盟友的名字他全不记得了,但是他忘不掉每一个当事人的名字,忘不掉每个自己间接害死、亲手杀死的人。这些带有魔力的名字的主人轮番跟在他身后,他只顾向前走,把他们甩下,但他们又跟了上来,缠着、坠着、撕扯着他。 他也对自己翻来覆去没完没了的负罪感不耐烦,可它就是存在,静寂蹲伏在良心的一隅,日渐庞大,愈压抑愈失控,愈忽视愈昭彰。 就像他走到光亮边,知道自己后面有个可怕的庞然大物,控制不住的侧头瞟上一眼,阴影立马将他网住,拖回暗处。 若他待在暗处不动,怎么能?人不能不向往光,世间万物都在推他往前,向众人都在的那光亮地去。 尽管他以为自己该待在暗处,让什么人把他抓住关进牢笼。理应如此,但不成。找不到合适的笼子,也没有来抓他的人。 比他不能轻易原宥自己的罪更可怕的是,他无法因罪获罚。 他在多个世界游走,没有固定归属世界,既不认同任一世界的规则,谈何顺应。再者他玩弄法律,钻尽它的空子,所以法律的惩罚对他不存在任何意义和力度。无法被惩罚,于他就是最大的惩罚。 “地狱之悲剧不在于神不能为有罪者洗清罪孽,而在于有罪者自己,正是一种绝对的孤独,良知的不灭之火焚烧着罪孽者。” 他向东去,离下一个城市还有十里左右,从那的港口乘船能到达轻魔法世界的冬木市,有消息说神户大桥的未远川里让他跳海幸免一死的世界裂缝,被当地政府开发成了世界井,富酬要通过它回到念力世界,那个世界的医疗可以治好他的疯病。 治不好也罢,他只是需要一直走下去。 那是绝路——一个声音说。 不是幻觉,这把亲切的声音富酬闻所未闻,这个远在天际线又似乎近在眼前的人他略感熟悉。 我可以告诉你,过了今晚你的眼睛就无法视物了。 富酬认出来了,正是此人声称自己是神。初次见是黑发黑眸的少女,第二次见是一条猎犬,眼前则是银白头发的老人。 他继续走,压下无由来的怒气:“我需要以殉道来赎罪吗?” 殉道需要纯粹的信仰,我所遇见的人们,没有任何一个拥有真正清明坚贞的信仰。 “世界融合是你弄的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一次聚拢,也是一次筛选。他回答。我之所以为神,世界成就了我,我也要成就世界。随文明发展,人们竟愈发趋于不义,我此举,是要各个世界的人类互为镜子,摒弃傲慢和分裂,如果终究不能,反而诉诸暴力…… “你会灭世?” 我尽力避免那样。 “不求暴力、贫穷、饥饿、阶级彻底消失,只要以所有正面付出都有正面回馈的世界取代,就连这样的愿望也是奢望,或许人间灭了的好。” “库洛洛是不是在我见到你之前就知道你?”富酬又问。“我提到你时他竟然不太感兴趣。” 如果那个我还是我,那么他确是见过我。 富酬不懂,也知道他不会解释。 “为什么唯独窟卢塔族人不可与你交易,有这条挂坠也仅限交易三次。” 富酬停了下来。 一个显而易见,容易忽略,他早该问却此时此刻第一次想到的问题。 “也是交易来的吧?” 是你的祖先用百年后的族运换来的。 “所以……灭族的真凶正是族人的祖先……怎么会?不可能……建立一个生来就要覆灭的族群,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事情落在自己头上,理性思考就成了奢望,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前一天还在反驳名濑‘人生来便迈向死亡,一切都没意义’的观点。 窟卢塔族的祖先是大智慧者。老人模样的神说。你父亲是知道的,他虽未参透,但他打算把挂坠带进坟墓。 老人消失了,纠缠富酬的魔影幻象消失了,他胸口冰凉的挂坠忽然沉重无比,使得他支撑不住,跪将在地。 父亲愁眉不解,是因为诅咒。他时时想要逐他出族,是因为他预见诅咒将会在这一代应验,不管孩子的幸福在何处,只想要其长久的活着。 但他自己不能走,他是犯了戒需终生祈祷原谅的大祭司。他也不能告诉族人,因为窟卢塔族人离不开那片土地,亦注定逃离不了宿命…… 回忆曾经和父亲相处的画面,富酬明白了父亲一天比一天暴躁、焦虑、态度冰冷的原因,祭典前天他单方面的大发脾气,叫自己混出村子,于是他没心没肺的躲到村子外的高岗上睡觉。 那张怒气勃发的强硬的脸逐渐被痛苦扭曲的濒死的脸取代,他在他每句话、每个行动里都发现他威严面孔之下的恐惧和惶然,无能为力的怯懦,以及对自己深藏的疼爱。 不知是感情牵动的落泪,还是病理性溢泪牵动感情,眼泪掉进草地里,摔成碎裂的细珠。 剥离了血脉,一脚陷进世俗后,文明和内省不能给他力量,他的力量是从绝望和憎恨里来的,父亲的憎恨曾经是他最大的不幸和动力。 当一生执念画上句号,人生之路一片迷雾,他仍是原来的他,甚至连恨的理由都失去了。 或许人人都需要经历对父母的误解。 若人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又怎能向周围的一切和命运发问。 无形的枷锁从富酬身上脱落了,他眺望愈渐黎黑的浩瀚天际,怀着忧郁的喜悦思念那个陌生的重新认识的父亲,记起了和这相同的感受在父亲断气时有过一次。 膝盖因潮气侵入而疼痛,他浑然不觉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散发着土腥味的湿冷的地上。 窟卢塔族人敬畏土地,土地是仅次于神的崇高存在。 他全身心地匍匐敬拜这片辽阔的土地,过去和未来缭乱地集中于现在,心境混混沌沌的平静着。 生命就是人的光,这道光既无阴影,也无轮廓,更无愿景,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我在天上的父,孩子请求你原谅,你与我同在。 ※※※※※※※※※※※※※※※※※※※※ 你们自己心知肚明,主的日子会到来,就像贼对于黑夜一样,人们说平安稳妥的时候,灾祸会突然降临,就像产难对于怀胎的妇人一样,他们绝不能逃脱。 你们却不在黑暗里,叫那日子临到你们像贼一样。你们都是光明之子,都是白昼之子,我们不是属黑夜的,也不是属幽暗的。 ——圣经帖撒罗尼迦前书第五章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 三七章 和被告知的一样,新日初升之时,富酬眼睛看不见了,仅有微弱的光感。 他凭太阳的光向走出原野到了城镇,然而抵达不久,光感也消失了,他彻底盲了。 当地的医生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给他开了止痛和舒缓精神的药物。 起先他不自觉的以为这如同往常的暂时性失明,但理智清楚他再看不见了。失去了一种感官,曾经熟悉的全都变为陌生,城市莫测的光和驳杂的气味让它变得比纯粹的原野自然危险,他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在路上,但是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虽然也不简单。 他遇见了恶意、善意和虚伪的善意,这些都不能阻挡他去往目标,听人说话的语调、气息和停顿,更能清楚一个人的可信与否,他最终还是在一天内设法登上了去冬木市的船。 船会渡过海域,逆流驶进未远川口岸。 他年少时生活在深山里,十分向往族中老人讲述的故事中的海,走出深山后,反而无心去看,即使目光停留在上面,也满心世俗的琐碎。如今他是从中解脱了,想看也看不见了。 帆在桅杆上晃动,船体在海上动荡,海的气味和温度,与它处不同的空气和平衡,加之封闭的船舱,富酬耳鸣头痛,呼吸不畅,绝大多数时间都到甲板上透气,而且他低估了路程的漫长,开的处方药不够。 周围说话声脚步声不绝于耳,还有咀嚼声,应该是白天,有人在尖叫着吆喝着什么,听起来像是船缆松了,海风灌进耳孔,所有声音巧合般地达到一个波段,汇成了贯穿富酬头脑的尖锐杂音,他浑身发冷,冷得颤抖,头脑却在发热,他用左边太阳穴贴着冰凉晃动的栏杆,伏在那里久久不动。 “先生,你还好吧?” 有个女人向他表示关心,声音怪异,有股幻想过度的意味。 “滚。”她的嗓音让富酬头更疼。 接着,一件带有余温的男式外套罩在他身上,感觉不是刚才的女人,此人一言不发,帮他挡着风。 等好些了,富酬直起身,把头转向风过不来的方向。 “你……看不见?” “嗯,刚瞎不久。” “肯定很不习惯,”对方似乎因尴尬沉默了,“生活方面增加了不少困难吧?” “这点要感谢文明社会,像我这种不要脸的人成了残疾人,生活反而方便了。”富酬不无恶意的说,“即使我拉一裤子,把屎蹭满甲板,也有人体谅我情有可原。” “你真够乐观的。” 那人笑声藏不住的勉强,略有些做作的潇洒,可能声线本质属于稳重的类型。 “有烟吗?” 富酬拿出烟盒,那人自动从他手上接过去。 “拿蓝烟嘴的。” “怎么?”打火机的清脆声音。“蓝的便宜?” “没错。” “我看烟叶没差别……这么掂量好像的确白的沉点” “里面掺了水银。” “原来如此。但是它点燃后的汞蒸气是剧毒。” 只需点燃一根,它的二手烟会杀死密闭室内所有人。 “弱者的智慧。”富酬说,“必要时做好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准备,放手一搏,赢的几率比较大。” “倒符合我要去的那个世界的风格。” “形容得很恰当。” 富酬接上了那人的话头,实际他在回应西本说的“你甚至不如有刺吸口器的蚊子,是围现成的缝吸血的苍蝇”。 经过近一周调整,富酬一半时间可以和幻象相处的不错。 “可能太冒犯了,”那人静默了很久,似乎反复斟酌着什么,“我也去念力世界,介意我与你同行吗?” 听声音,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给人感觉十分亲切,富酬撑着脸的手指点了点眼梢:“你不怕麻烦的话……” “没关系。” 他略显急切的打断了富酬,随后便是一阵仿佛自觉做错了事的沉默。 “明天见!” 无论话音还是脚步都显示他的情绪很好,富酬有些奇怪的陷入思索:“等等。” 耳畔的脚步声本已远了,倏尔又近了。富酬把外套递过去。 “我叫东谷。”东谷才想起来似的问,“你呢?” “米佳。” 他走后富酬也回去了。 海面平稳,通过空间构想和控制步幅记步数,再借助盲棍他可以比较体面的走回去。有时船颠簸摇摆,无力感产生的烦躁情绪让他想成为一只完全的动物,至少能四足并用的稳稳站住。 夜间东谷躺在床上,隔壁房间传来接连不断的喁喁私语和碰撞声音,已是凌晨,想到隔壁住着的正是白天遇见漂亮青年,他穿好衣服敲隔壁的门。 门虚掩着,东谷推开门,房间里似乎闯进了野兽,曾在里面乱撞了一气,家具全都歪斜的挪了位置,床上只有凌乱的床单,卫生间传来人声。 “我悲悯秋月,我就和秋月是一丘之貉?” 卫生间地面似乎被水淹过,浑身湿透的富酬蹲在地上。 “没错,恶棍和人渣不值得悲悯。前一秒他们还是人,恶行被发现下一秒就被摒弃在了人类社会之外,成了蛆虫和苍蝇,似乎他们天生就要担当这类角色,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是,为何如此?没有粪堆和腐肉怎会孕育出蛆虫和苍蝇?但是那堆脏东西让好人们不忍直视,就默认粪堆和腐肉也是天生应该在那的。” 他手扶着地面,打绺滴水的头发遮着脸,面对地面不住呓语。 “我只是去看了一眼那些好人们不愿看的东西,理解它的存在,我就和他们一样了?”他试图慢慢站起来,怒气腾腾的喃喃,“怪不得没人去理解了,人人都要保持干净、保持正确,以确保自己有资格把不正确的人送上法庭,处以监'禁和死刑。” 他似乎陷入了谵妄状态,站不住稳定的地面,需把着洗手台。 “不幸不仅没让我楚楚可怜一些,正相反!我连假装的优雅都半分不剩了!我粗鲁疯癫、刻毒虚伪、反复无常、不胜其烦,为了拯救自己,我可以将人敲骨吸髓,我的脊梁早塌了,不止是被金子腐蚀的。西本,就像你说的,我落难时没得到善待,也许成为那样的律师是为了报复社会嘲讽法律……” 西本?东谷惊异的暗念。 “啊,关于以前我想起一件事。”他愤怒转为讽笑,“我听到村子里的妇人说闲话,她们善良的说要少磋磨变成寡妇的琳娜,捞点好处就适可而止,哈!外面的人会把弱者剥皮拆骨,我的族人却会适可而止,是他们道德水平更高吗?不,因为他们也是弱者,所以连对更弱者的盘剥都软弱无力,然后一伙强盗杀光了我们。我过去把我的族人想的太好了!虚伪、全都虚伪! “但是,那伙强盗就是强者吗?不,不是。把杀戮当做强大正是这类弱者的幼稚之处,他们不过是主流社会催生孕育出的怪胎。一个一个弱者组成了主流社会,他们是一众弱者的产道分娩出的缺氧怪胎,算什么强者? “我们受苦因为我们是弱者,没有纯粹的强者,世人皆苦,因为世人全都有罪!” 东谷对他这番迷狂的胡言乱语不无畏惧,然而他立在那,无法挪动脚。 “我当然不是好人,但我至少知道我有罪,多少人活在罪孽中还自以为纯洁无比,一个人只要生存在世上就要从他人那里攫取生活资料,社会性动物本应协作,却个个自私无比,都自觉委屈。我懂得我的罪孽,我知道我活该!今后我会同我的罪如同你们一般相处,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我干嘛要痛苦呢?”他无神的眼睛,仿佛在某一维度能够看见,阴沉的对着镜子旁一人高的某处说,“闭嘴……” 谁都不知道,他是痛到发狂还是不知痛,喊道:“别提她,闭嘴!”他把头往洗手台上撞,血顿时从他额角喷涌而出。 东谷呆怔片刻,迅速上前扯了条干毛巾,扶他坐到地上,按住他的伤口。 他仿佛对外界毫无所觉,仰头大睁着一片暗淡的蓝绿色眼睛,血流了进去,他的眼白可怕地发红,干裂的嘴唇张合,发出了些含混的气声。 “什么?”东谷耳朵凑近他脸颊。 “这艘船,走了多久?” 出人意料的,富酬冷静的问。 “三天,从港口启程至今三天。” 失去视觉让富酬分不清白天黑夜,他竟估计自己度过了六天。 失明让他的时间多了一倍,药多吃了两倍。 ※※※※※※※※※※※※※※※※※※※※ 谵妄是一种以兴奋性增高为主的高级神经中枢急性活动失调状态,是在意识清晰度降低的同时,表现有定向力障碍,包括时间、地点、人物定向力及自身认识障碍,并产生大量的幻觉、错觉。 三八章 “水管没裂,船舱里本来不该有那么多水……”一个熟悉的男声问,“你醒了?你知道你昨晚怎么了吗?” 睡去醒来富酬所见风景皆是一片虚无,如果身上不疼,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犹在梦中。幸好现在他头很疼,明白得回答问话的人,但这嗓音明明昨天才听过,他却忘了。 “你是?” “东谷。” 富酬碰了碰已包扎过的头,想不起东谷是谁。 一方面他的时间概念空前模糊,几乎无法制造和保存记忆,连昨天在他的回忆里都成了遥远的过去,另一方面,恶化的精神状况让他亢奋、喋喋不休,自己和自己对吵,说一句忘一句。 他思维异常活跃清晰,然而却不受意志控制,拥有理性但不受理性调控,各种争先恐后纷至沓来的种种思绪,仓促而自由,纯粹而深刻,是他在健康状况下无法达到的程度,但是不具备连续性,一旦中断,换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想法,通常是由西本提出,他原来的想法就一去不复返了。 总的来说,也显而易见,他的精神状态在认知方面问题不大,思维方面不太正常。 船医来过,给富酬处理了伤口,只是皮外伤。 东谷没多说什么,毫无芥蒂的如约同富酬换乘,甚至照应些许他的不便。 不多时抵达魔法世界,未远川的确有通往念力世界的井,但坏消息是,双方前不久爆发了冲突,不仅井暂时封闭了,冰封的江江岸下游一片都成了禁区。 好消息是,未远川上游发现了新的世界裂缝,近期刚开辟了通往王权世界的世界井,双方正处于互相试探,互通语言、鼓励交流的阶段,他们可以先去王权世界,再通过海关去往目的地。 王权世界是春季,无论满城樱花清淡如水的香气,雪融的泥土和各种生物都有着春天的独特气味,在此之前富酬难以想象春天会有什么味道,但这时不用眼睛去看,他闻到这股庞杂而和谐的味道,下意识的清楚它就是春天。 富酬曾在这个世界待过不少年,在这落脚时了解到这里原本就优越的医疗条件与日俱进,学园岛的医院的水平完全能减缓他的病情。 东谷一直送富酬到医院,不介意耽搁行程,他说自己此行本来就是旅游性质的,这座城市的季节风景正好。 关于富酬的就医结果,精神方面痊愈是长期过程,药物短期就能控制的不错,主要问题在于整体的调养,超负荷机器坏掉的原因绝不止是因为那一个零件。 还有眼睛,具体病状因个体情况略有差异,基本可以确诊为前部缺血性视神经病变,尽管就医晚了,口服乙酰唑胺,静脉点滴,配合相应疗程,大概一月左右就能恢复些视力。 东谷来探望过几次,富酬眼睛快治好的时候,他告别说要继续前往念力世界,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怎么还是看不见吗?” 来例行查房的主治医生见病人安静的待在那,用手触摸一本盲文书,偶尔睁开双眼,眨了眨,又闭上了。 “不应该没有视力,按理早该恢复……” “我能看见。” 医生长出一口气:“那怎么这个反应?” 可能因为,他将要去有进一步精神疏导的疗养院了,也就是精神病院。 去往疗养院的车上,富酬头抵在车窗上,街上学生们聚在一起,走过长排的军队,在他看来不过都是飞快划过的驳杂的彩色色块。 虽然富酬视力的确恢复了,但看东西还像深度近视,不过他治疗的本意也是不影响基本生活就够了。 恢复了视力,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失去已依仗了半生的感官重新适应是多么艰难的事,相较那些无法恢复视力的患者,他只是经历了一场角色体验,更何况一开始就遇见了一路热心相助的同行旅人,运气不能谓之不好。 多奇怪,需要的时候一个好人都碰不到,心灰意懒不需要时世上又是好人多了。 指引的护士声音柔和,交流能力卓越,用词和语调十分有亲和力,因此显得八卦。 “这个时间大家都在二楼活动。看到那个安静发呆的年轻姑娘了吗?一路顺风顺水的高材生,人也努力,就因为第一次做学术上没达到期望的效果,发疯了。” 她领富酬去他房间时,停在二楼大厅,逐一介绍道。 “他,那个念念有词,来回数数的,不能看到任何钟表,否则就会抓狂,恐慌的无以复加。他今年三十六,觉得自己是六十三。他脚边趴着画画那女人和他正相反。” “有个边缘性人格障碍和一个抑郁症,都是割腕进来的,那人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她喊道,“大江!” 那人抬头看过来,长得很斯文,见她招手,也扬手跟她打招呼,露出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就一条平滑的伤疤,他是抑郁症,边缘人格那个把自己手臂切成了棋盘。” 富酬不想知道这些。 他的责任医师是个头发浓密的老头,尽管罩着白大褂仍肉眼可见的健壮。 “不要否认它的存在,也不要承认它的真实性和正当性,不要想着和你的幻象和平相处,它的诞生就是要跟你作对的,做好对抗准备,跟它和解无异于放纵自己疯狂。” 这位心理疏导师见到病人后不说半点意味索然的废话。 “所以我要怎么对抗他?” “你自己选择一种对抗方式,审视它,击溃它,甚至杀了它。” “我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那再杀就顺手了。” 后来富酬才知道他曾在军队服役,战斗意志极强。 这所设备完善、备受好评、主打人性化管理的疗养院像个幼托所。 两人一间病房,护士不定时查房,叮嘱吃药,发糖发水果,过几天天气热了发雪糕。 病人里有不爱吃饭的,有不敢去厕所的,还有不敢晃动脑袋的,怕脑子从耳朵流出来。 还要每两周做三次集体治疗,富酬参与的第一次,是一种让大家装作植物或动物的活动,有个想当土拨鼠的偏执狂掀了好几块地砖。 第二次是称之为泥塑艺术熏陶心灵的活动,实际就是在地砖被掀后露出的水泥地上架起个池子,大家一起在池子里和黏土,玩泥巴捏小人。按理橡皮泥的效果一样,但是比起泥巴成本太高,这样只是辛苦了清洁工阿姨。 “不把人当疯子治,把人当傻子哄。”富酬边缘人格的室友大江说,“不过不能怪院方抠门,最近普遍经济低迷。” 然而富酬即没有大江那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也没有自己竟沦落至此的感觉,他依旧不舒服,有什么不对,怎么都不对。 第三次是后天大家在医师护士的带领下去人工岛的海边,临时决定取消了。 似乎黄金之王出了什么问题,不再管事,继承人未定,政权不稳,其他王权者互相掣肘不说,亦无实权,故如今军权势力上台,民间有学生请愿反对,组织示威,由于城市被学园包围,这种运动趋势不容忽视,外界进入戒严,学园岛地区强制宵禁,体育场海滩等地不得聚众,有人巡逻,违反者轻则拘留。 关注了几天外界新闻,富酬忽然懂了是什么不对。 在疗养院外面他不够醒,疗养院里面他又不够病,总不合时宜。 想明白之后富酬开始 三九章 疗养院里大多数人大多时候都挺正常,有的人更是格外正常。 本该去海边的日子大家因失望格外无聊,客厅在放电视剧,这部剧电视台反复播大江反复看,尽管如此,每每看到这个情节他都依然会潸然泪下。 生离死别之际,躺在病床上的男主摸着泣不成声的女主的头,说:“人多绝望……一生注定徘徊在欲望与痛苦之间,最终腐臭,可怕的是不懂如何去爱,谢谢你,是你……” “他刚明白爱就要死了。”大江边擤鼻子边感叹,“东谷对佳子的爱简直像约伯对上帝的爱。” “也许爱更适合短暂的生命。”旁边富酬本来半闭着眼睛触摸一本盲文书,闻言抬头问,“这剧在别的世界也有吗?” “不知道。”大江又说,“也可惜爱在如今似乎成了一个笑话,爱情尤甚。” “爱情不是笑话是什么?” 大江不假思索回答:“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啊。” 富酬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集结束,屏幕开始滚动演职人员表。 “为什么会有神学顾问?” “女主是修女。”大江对这部剧知之甚详,“第一集女主受洗和最后一集女主淋雨都有宗教暗示,洗礼的水象征诞生、死亡和复活,结局时画面定格于女主在雨幕中伸展双臂,象征着她获得了净化和赎救。” “你挺了解宗教的,”富酬和他闲聊,“信神吗?” “家里老人信,我不信。” “这个故事到底是用爱情谈宗教,还是用宗教谈爱情?” “虽然不想承认,男主的细节设置宗教色彩太强烈了,但他由面到点的爱上一个人,对宗教主题未免显得狭窄。” “宗教在每一个人里面,没有宽窄之说。” “听起来你信?”大江漫不经心的说,“其实宗教跟电视剧一样,只是人无聊的消遣。” 电视放起了金融节目,提到最近的经济问题,富酬下意识的留心了些,发现股市下行、房地产泡沫等诸多隐患很大程度上是十多年前金融危机的遗留,也就是说,这次经济危机里可能有富酬一份功劳。 大江也在看,忍不住骂出了声:“那帮叠泡沫做空头投机的孙子……” 他话说一半,卫生间传来砰的一声,灯泡再一次从天花板掉下来摔碎了,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枪击。然而必须用那种灯泡,因为拧松灯泡的创伤应激障碍的病人隔几天听不到这个声音会发病。 突然插播了一则新闻,世界井航运全部封闭,有几个人们在街道上聚众示威的画面,画面边缘武装部队闪过,大江一脸预料之中的讽刺表情。 其实这个时期媒体没什么公信力,现状一片混乱,消息难辨是非,最近几个立场坚定的大台新闻报道的风向也暧昧了起来。 不管外界再怎么天下大乱,离这座人工岛边缘的疗养院都十分遥远,富酬到时间去心理疏导室,就把这一切抛之脑后了。 “这就是军权专政的后果,”心理医师说,“那群只会冲锋的大老粗懂个屁的治国!” 到结束富酬都在劝他息怒,故这次心理疏导和往常一样没达到理想的效果。 所幸富酬在积极的自救,认真分析自己的心理问题,幻象出现得很少了,这跟身体状况转好也有关系。 他回去时经过保洁阿姨存放清扫用品的杂物间,杂物间所在的走廊有个拐角通向焊了铁栏杆的窗子。就是窗那里传来低声对话,空旷走廊造成的回声放大了那一男一女的声音。 “你也看见了,我停职在这里治病,实在无能为力。” “检察官先生,我不是存心为难您,能不能让我见我儿子一面,就一面,他被抓走他们不让我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好不好……” …… 男的是大江,女的是保洁阿姨,事件听起来像是她儿子作为示威人群一员被拘留了。 大江头痛的送走她,回头看见转角的富酬,正要开口。 “抑郁症好得吗?” 富酬观察大江的状态有段时间了,这人活得比谁都没够,根本装的抑郁症。 “还行,跟考证差不多,做功课就能得。”大江有恃无恐的抠着手腕上的疤,说道,“我是为了自保进的精神病院,这叫政治避难。” “我也当过检察官,在另一个世界。” “居然是同行?”大江惊奇而感兴趣的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还能因为什么,国安案子。” 有关国家安全法,涉及政治的案子。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大江不顾轻重的抠着那道一半做戏一半真意的疤,“其实这也是诗意。品德在卑躬屈膝时留下的褶纹,灵魂因势利而变节时留下的疤痕。” 不知为何,提起这件事本来十分正常的大江就变得有点疯疯癫癫。 “我那桩案子的被告就像那位女士一样,完全是无辜的,无权无势,十分令人同情。”富酬接着驾轻就熟的编造谎话。 “据我所知这桩案子的被告也只是一帮大学还没毕业的孩子,但,政治就是政治,尤其这个形势,风头上需要杀一儆百,就对谁都不会慈悲。”大江笑着问,“听过罗素的那段话么?他说所有的政治都是笑脸恶魔,它教唆那些精力旺盛、头脑灵活的人去折磨那些逆来顺受的广大民众,以夺走他们兜中的钱财、手中的权力和脑中的思想。” 保洁阿姨通过大江的关系见到了儿子,次日富酬与她攀谈,了解到那次事件被拘留者都受了私刑。 接手案子的检察官是大江同事,仍在走审理程序,尚未开庭,大江从她那得到消息,安排的被告辩护律师跑了,下落不明,目前案子没有律师接,也找不到合适的。 富酬向大江提出想要接手这件案子。 在他对此表现出热心时大江就预料到了,可他没忘他们都在疯人院,愈发难以理解这种请求。 “安安稳稳的活着不好吗?” “就是因为我活着,神交给我生命,我得让它值得。” 大江眼神怪异的看富酬,他对富酬的信仰的态度,像富酬对他爱情观的态度一样。 “你作为信徒,等神迹不就好了。” “我相信神,但不信神迹。” 他这话让大江稍微能理解了,因为他虽然信爱情,也不信爱情会真正发生。 “你信神,你们都信他,神未必信你们。”大江不住摇头,“我实在告诉你,理想的人一般死得都早,这里不是信仰的长久留存之地。你跟现实拉不下脸,现实反手掀你一层皮。” “放心,我做良心事的时候会把良心放一边。” 大江一时没什么好说的,叹了口气。 “问题是你争得过谁啊?也救不过来。”他问,“你知道你赢不了吧?” 富酬不说话。 “我记得你说过你早就不是律师了。”大江突然发现盲点,“甚至连证都没有。” “可以现考,律师资格不受精神病史限制,周末考试,月末下证。” “……” 富酬还说自己做过检察官,滴水不漏的谎言当然不能全靠胡诌,富酬的确做过,并且的确经手过一起国安案子,但被告是个极端革命者,根本不无辜,他强大,巨富,党羽众多,计划缜密,与富酬有利益勾结。 即便如此,他依旧进了监狱。 ※※※※※※※※※※※※※※※※※※※※ 《旧约.约伯记》里,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但是上帝为了考验他,通过撒旦剥夺了他的全部财产和儿女,并让他全身生满毒疮,他毫无怨言,在苦难中祝福上帝,诅咒自己的生日,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四十章 富酬在监管人员旁听的条件下申请到了同当事人的会面。 在此之前富酬如期拿到了证,大江安排富酬接了案子,凭他眼下的资历一般是不能接的,这也是他先前跟大江聊那么久的原因。 在监管人接引下富酬进入一间封闭的小房间,等待期间,监管大爷看样子在此机关内工作了大半辈子,十分健谈,发表了一番对这帮刚关进来个把月的小年轻的见解,主要追责人奥田,也就是保洁阿姨的儿子,是他的主要抨击对象。 偏激的伪革命,错误的极左'派,扰乱交通秩序,违反社会治安规定……其中非法聚众、非法集资和鼓动暴力,富酬听了渐生疑虑。 看守人员带来奥田,二十出头,长着张好看的满怀意气的脸,和想象中的有志之士、激进分子大相径庭,表面没有受过私刑的痕迹,来时还一派天真的哼着歌。 “while some lone woman stands,empty heart, empty hands,when the time came to part……” 富酬向他了解情况,没提他妈妈,奥田也不问,富酬问的问题他有时心不在焉的回几句,有时不回,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发出些曲调。 问到最后,连监管人都看不惯奥田吊儿郎当的样:“他们这帮学生就是有毛病,不在大学好好学习,等学成好脚踏实地的改变国家,偏偏闹事,我看就是想逃课。” “嗯,脚踏实地是对的。”奥田忽然转过头来,年轻的脸上显现出戾气,“问题是现在正在地震,等学成就错过时机了,再无出头之日了。驶在错误的岔口前你他妈不去扳闸,走上错路后在前进的火车上推车厢后车皮,要么去掀火车,要么去发明时光机,我有病你有病?”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紧闭双唇,再不开口。 出来的时候监管人脸面有些挂不住,说:“他们跟着他起哄也不是反对官老爷和有钱人,我看他们恨不得自己是官老爷和有钱人的亲儿子,你听那小子嘴里哼的什么淫词艳曲!” 富酬附和他的话,监管大爷吹着保温杯的热水,不管自己和对方立场几何,说到兴起还跟富酬约了下次,富酬为了从内部人员口中挖到证据满口应承。 虽然富酬对奥田的观感也不怎么样,即使没有监管人说坏话,他不甚赞同其处世为人,然而却未曾一刻动摇为奥田辩护的决心。 正义的客观指向跟富酬个人喜好没关系,他们的人身权利受到了损害,富酬就要为其争取合理的判决。 这个国家的法庭是陪审制度。 专业审判员和群众陪审员组成合议庭,历史悠久的陪审制度的起源和发展伴随着斗争和演进,定位由集权到民主,如今又于其间徘徊。 在证据收集之外富酬还是有些可发挥空间的,前检察官大江帮富酬拿到了陪审团名单。 当然,法律规定陪审员和法官、律师、原告、被告等在庭外不能有任何私下接触,有的世界严到不能有眼神接触。 富酬随便走进拘留所不远处营业的酒吧,要了度数低的红酒冲了包红糖。 之前他在疗养院备考和翻人权相关案宗,许久没熬夜,乍一恢复以前的作息,他差点倒在法考考场,起身快了也头晕的厉害,医生说他贫血,没事多整点补血气的东西。 喝着糊弄的红糖酒,富酬把名单和笔拿出来。 名单只有名字和宽泛的职业,不按地位或资历排序。要根据情况制定策略需要更多信息,只需运用网络和花钱,是富酬做熟了的事。针对棘手的秘密人物也不难,他以前在这个世界的信息渠道和情报网络还剩一点。 裁定被告是否有罪的十人陪审团中有商人、医生和手工业者等大小有产者,农民和工人阶级等无产者,有青年、妇女代表也有神职人员。 单首的两位姓须王和凤,两家相识,皆为经营家族产业的商人,富酬把这两个名字划了,表示不可争取。 有些力量不能争取,争取不来。尽管有消息称其与黄金之王手下的兔子卫队有往来,资本的本质有奶就是娘,军权政府能给那些资本寡头减税和利销的政策,资本则带动经济发展生产力,他们强强双赢,平民只有给政府填税款、被资本压榨收割的份。他们的立场倾向不言自明。 往后,木之本滕隆,教育行业从事者; 毛利兰,民间公益组织委员; 丹尼尔.狄更斯,医生; 一岐日和,中产妇女; 平和岛静雄,工人; 御坂美琴,学生; 八轩勇吾,农民; 角田哲,神父。 需要对以上几位逐一调查,旁敲侧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程序上的证据链补充同样不能落下,法律工作正经做起来就是这么繁琐,富酬不确定自己便利的路子走惯了,还能不能实事求是的查证。 没化开的红糖粘在杯底,像粘腻半干的血液,酒吧的电视放送新闻,上面封了近一个月的世界井和海关,滞留了些异界人,造成了不小的社会动荡,目前正在逐一解禁。 “又解禁了?”柜台酒保笑了笑,“朝令夕改,儿戏一样。” “关键时刻行政司法外交全都乱七八糟。”因为酒精,富酬也有了点情绪,“王权世界以往单靠王权者成立小集团以力压人,本来就有军阀割据性质,王权者还全是石板选出来的,说好听点叫轮'盘赌,说难听点,这难道不是过家家?” 富酬连神都质疑,何况一块莫名其妙的花岗岩。 “政体一片混乱,全靠被选王权者的人品和自觉,外部对王权者的监督措施几近于无。这些个王权者头上的力量来源达摩克利斯之剑还会坏,同样的应险措施也不怎么样。” 酒保望了望富酬身后,跟富酬使劲儿摇头。 “怎么?又不是没发生过,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一座城毁了,经济危机也是那时候爆发的,然而灾后重建异常缓慢,至今那里仍然废墟一片,就算已经发生的过去了,结果以后该做的准备还是不做,接着靠王权者的人品和自觉……” 富酬按酒保指的回头,那的座位不知何时来了个红发男人,随他的出现,周围的空气热度似乎都有所升高,而他点着烟,关注着这边。 “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是你的世界,”富酬认出这位是王权者周防尊,便解释道,“村委会这么弄还行,没见过管理以亿计数人口的世界敢这样的。” “……哦。” 他事不关己的语气让富酬皱起眉头:“其实我刚才说的你没听懂多少吧?” 他摇头:“全不懂。” “……” 靠王权制衡军权专'制不靠谱,法制救不了王权人,富酬是不是该从政? 事实证明给好人以力量不足以让世界变好。 再者富酬觉得这位王权者寿命将尽了。 将死之人有种装不出的不受控制的混沌状态,体内的力量放大了这点,不然他不会一点都听不懂。 隔日再次探监,有个可争取的狱监,但是富酬的金子只能让他不怕丢工作,他真正畏惧的是王权者逐个衰落后即将无可匹敌的军政府,这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担忧。 出拘留所时,一位丰腴可爱的年轻女士碰巧与富酬一起,她挨近过来,直接挽起了他的手臂。 “什么痛心人类的不义,什么考验,都是借口吧?”富酬问。 她甜蜜烂漫地笑着。 “你不过是拿人类寻开心,觉得把几个世界这么拼一拼很有趣,就像你每次都换个形象出现,和换装游戏一样,用来打发你那无穷无尽的时间。” 嗯……你当然可以这么想。 富酬听到了她娇慵的声音。 “为什么是人类?作为神你的视野肯定无比广阔,为什么用这么多世界的全体人类开玩笑?神就是这么没有慈悲的东西?怎么不用苍蝇?” 瞧瞧你身为人类这傲慢的发言。许是变换的身份让她多了份专属女人的俏皮和刻薄,她说,按你的逻辑,人类才应该是害虫。 “有道理。” 人类扩张族群的过程中灭绝多少生灵,你们从来不为这点小事上法庭裁决,多余的情绪是不必要的。她挽着富酬,同他在林荫路下悠悠漫步。假如有一天我挥挥手灭绝了你们,请记住,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因为我能。 富酬沉默片刻:“我召你来,是要同你做第三次交易。” 也是最后一次,你可想好了? “一条人命什么价?” 已死的三十万,将死的二十万,当然,按吨算。 “神界也通货膨胀?” 复活一人或一亿人,于我向来是一样的,不要用你们的标准来揣度我。 她用平稳的语音讲述着在富酬的标准下十分傲慢的内容。 好了,你要换谁的命? “你是无所不知的神。” 你必须说出来,与我以言立约。 富酬自知这种抵抗非常幼稚,终究开口—— “周防尊。” 交易愉快。 她放开富酬的手臂,素手晃过富酬胸口的挂坠。 客观事实上挂坠的重量不可能有任何变化,富酬仍感到空落落的。 “交易真的,不可逆?” 她微微一笑,悠游走远。 富酬试图安慰自己,虽然我失去了二十万吨黄金,但是我得到了…… 我他妈得到了什么? 四一章 疗养院在学园岛上,离中学和大学都很近,故各个学园的安保工作十分到位,富酬向门卫出示了一套假证,加上今天家长会人员混杂才得以进入。 在树荫下的长凳上,看着暴晒日光中一个个因家长而自卑的孩子和因孩子而羞耻的家长走来走去,等陪审员之一的一歧日和母子出现,富酬带着文件工作,偶尔吸烟,尽管没瘾还是形成习惯了。 上次在校园待这么久还是为了七濑恋的案子,距离现在过去一两年了吧。 “这里是高中,你不应该抽烟。” 多管闲事的人说话间从树上翻下来,带的树荫如水颤动,从叶间投到砖石地面的光斑掉在黑长直发,随身携带长刀的少年身上。 “无色氏族?” “在下夜刀——” 富酬递过去一包红糖:“你给我找热水把这个冲了,我就掐了烟。” “不在校园抽烟是你的义务,你不应该跟我讲条件。” “义务是给认同这个社会价值观的人准备的,所以我不准备履行。” 富酬不拿烟的手伸进上衣内侧兜里,夜刀问:“是什么?” “这个治疗疯癫又称精神分裂,这个稳定血压,这个控制血糖,”富酬从挂坠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瓶瓶药片,“抑郁,震颤,镇痛,眼睛……” 没人能不顺水吞下这么多药片,他接下红糖去了。 等他一走,富酬把半截烟和药片塞回挂坠。除了贵金属,但凡富酬有一点在乎的东西挂坠都不装。远处观察目标出现,富酬看了几眼,确定这位也是个圣母倾向的好人,就准备回去。 到学校门口富酬被夜刀追上,没能甩掉,夜刀判定富酬是附近疯人院病人,坚持要送富酬回去。 学岛内有人工运河,走水路乘小船回疗养院,沿途街市貌似一如往常的平静,实际学生主役的客流已锐减一半。 “你很正常。”夜刀端坐在船的另一头。“为什么进疗养院?” 富酬疲于多言,只倚着船舷说:“疗养院对我来说,有点像耶路撒冷安葬外邦人的血田。” “你真是基督徒?” “假的。” 连异教徒都算不上,窟卢塔祖先编神的故事抄袭耶稣的蓝本,不过把父神和圣子换成了女神和圣女。 疗养院最初选址远离学院岛中心,地处僻静,这些年商业区从中心扩张,原本尚且幽静的处所旁栋栋大楼拔地而起。经济不景气没让工事搁置,相反,他们为了完活日夜赶工,建筑噪音大到相隔半米都听不清对方说话。 疗养院铁栅栏围着的院前,有个女人在角落玩沙子,不知为何护士没能注意到这名病人,富酬试图劝她去吃饭。夜刀随即跟了上去。 她双手把沙子抓了又松,松了又抓,沙子里有两片虞美人的白色花瓣,花瓣完好,却褪色得像蝴蝶的残翅,她似乎一点都没发现除沙子和沙子里的花瓣以外,世界上还有其他。 忽然她大哭,哭得悲痛而绝望,抓起沙子里的花瓣放进嘴里,富酬想阻止时,她停止了咀嚼,也没有吞咽。 夜刀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她呸呸的吐出花瓣和沙子,起身抹掉眼泪,拿出护士帽戴上。 “你还在这啊富先生,院长和医师不是给你康复证明和出院资格了吗?在这住交那么贵的住院费可不值当哦。” 富酬眯起眼仔细看她,原来她是自己来那天的接引护士。 “她是护士?”夜刀悄声问富酬。 “我们这儿病人和护士每周轮换角色。” 夜刀万分不解的皱眉:“真的吗?” “假的。” “……” “旁边工地午休时还噪音不断。”富酬对她说,“你们有没有尝试沟通一下。” “有,当然有,就是我用电锯把我妈分尸的噪音都不会这么令我心烦。但是没人听,更没人管。” “可以报警。”夜刀说。 “报警怎么说?养老院的会说噪音影响了我们老人的正常生活,到这,说噪声影响了我们疯子的失常生活?” “……” “我要去忙了,等病人吃完午饭,下午有大学生志愿者打着慈善的名义来添乱。” “你真的没事吗?” “我有什么?”她反问,“我再正常不过了。” 她神色自若的说完就去工作了。 夜刀想对此说点什么,富酬拍拍他肩膀:“新的无色之王是谁?” “我也正在找他,和上任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而且他引起了赤王氏族的仇恨,白银之王前段时间刚失踪了,所以预计能控制局势的青王……” “我果然拿二十万打了个水漂。”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该走了。” 此人无用,王权者及其下属全是废棋,不出乱子就不错了。 活动大厅里大江依旧在对着电视机抹眼泪,富酬回房间,几小时后楼下有些骚动,他下楼,看到许多年轻面孔,穿着同统一的坎肩,脖子挂着牌,胸前别着徽章,脸上的表情像是已经在期盼活动结束回家了。 本想回房,但其中领队的那张面孔让富酬逐级向下走去。 当富酬走过她身旁时,她瞪富酬一眼:“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弱视。在努力把你和椅子区分开。” “这么多人就我像椅子?” “嗯,”富酬点头,“你们都像,只有你让我觉得值得区分。” “……” 话虽不假,但容易让人误解。她似乎脸红了。 “朋友,”大江等富酬在自己身边空位落座,“劝你别乱撩,那位在读女研究生是御坂美琴,案子的陪审员。” “谢谢提醒,”富酬从公共柜子拿过今天的报纸,“不然我真是要坠入无望的爱恋了呢。” “你复查眼睛的医生也是陪审员来着。”大江装作没听懂反讽。 “所以得推迟了。”富酬说,“预约时可没想到有这种缘分。” “我观察了大半年来做活动的学生团体,组织者和领队大部分是女生。她们还逐渐进军了政坛,”大江指了指学生们的胸前,“那个徽章表示他们支持安藤,慈善宣传。” “以现在的局势,民主竞选还有意义么。” “也别低估安藤一伙的影响力。” “这位外交大臣的支持者大多是年轻人,声势大,能惹事,没成年没选票。” “他的团队没参与惹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寒了他未来选民的心。” “所以你看,他的团队和理智选民知道这一点,偶像选手准备转型了,甚至去养老院拉选票,来疯人院拉投资,当然,不是为了从军人那赢得总统的位置,他们需要话语权。” “连这都不太可能了,军权会进一步做大。” “喔,咱俩想的是一件事吗?……战争。”大江脸对着电视机,身子向富酬那边歪了歪,放轻声音说,“解封之后有个背面世界迁来了官方机构入驻,互相开放了部分经济,还来访了一队使团,跟政府达成了某些协议,这是结盟。什么需要结盟?有敌人的时候。谁是敌人?照目前看,不是盟友的都是潜在敌人。有敌人就有对立,对立到一定程度就要打仗。人类和其它动物一样,喜欢阶级和较量拳头。各个人类世界既然连结到一起,不碰撞一番排排名次,大家都不甘心,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 “人民终究是恐惧战争的。” “这倒是,可惜他们恐惧战争的表现为渴望取得胜利。” 最近民意调查军政府支持率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富酬从报纸上读到。 放下报纸,富酬看了看天色,准备出门。 市中心繁华之最,成排的霓虹灯无法照亮夜幕下的池袋,一切都披着一层暗色。距离宵禁仍有两个小时,店面门可罗雀、行人寥寥的景象没在这里上演。 有时限的事常令人紧张,权威规定的时限更是如此,因此激起了人们在时限倒数时期内的叛逆。 没有比混乱的环境更宽容的了,它在不自由的威胁下成了自由的所在,是极好的掩护。 “我劝你放弃那个要为女人辞职结婚的神父,他的家庭关系大概是,”饶是作为情报贩子,折原见多识广,也不得不停顿了下以组织语言,“他儿子喜欢他新娶老婆的继女,然后一个女邪教头子横刀夺爱,目前除了他儿子,他全家都在邪教。” “至于平和岛静雄,他迄今没有前科简直是奇迹,陪审员的肥缺应该是他那弟弟给他弄的。”折原不等富酬回话,注意力全在别的上,“因为禁止陪审员与案件相关人员私下接触的法律形同虚设,比起废纸都不如,这点应该不用我告诉你……你现在去见平和岛静雄吗?” “不了,我去复查眼睛。” “你为什么对着一个套了黑塑料袋的路边柱说话。” 富酬伸出手摸以为是人头的东西,果然是套了塑料袋的涂漆柱子。 诊所的门没锁,富酬敲门进去时眼科医生丹尼尔在。 丹尼尔医生用一只眼睛抬头看了眼恢复预约的来复查的病人,低头捞起另一只酒精中浸泡的眼球擦拭,动作间流露出些许烦躁。 “请坐,描述一下你的症状。” “视力差了。” “有没有遵照处方吃药?” “有时候忘。” “眼睛得到休息了吗?” “最近有事。” “你知道,”丹尼尔医生把眼球扔回酒精,“我最厌恶的患者不是回天乏术的,也不是大惊小怪的,更不是喜欢指手画脚的,而是你这样的。” 显然发生了什么让这位医生情绪不好,把平时想说的说了出来。 “充分了解严重性,还总有借口,明明除了这具身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比眼睛重要,那你来复诊做什么?” 富酬想了想,说:“你只有一只眼睛不妨碍你成为眼科医师。” 他笑了声,又叹了口气,摆摆手说:“对不起,情绪不好,我作为医生不应该这样对病人。” 接着他给富酬复查了眼睛,写了医嘱。 “只坏了一只眼睛还不幸吗?” 临走前富酬问,没提陪审的事。 “因为有一只希望在眼眶,用少了三分之一视野看世界的时候,忍不住时不时冒出来‘本可以不这样’的想法,甚至还为假设的可能求证。我刚才,”他扶额,默想了片刻,方才继续说,“我忘了这个取消又临时恢复的预约,你进来时我在清洗假眼,我平时不在人前摘下眼球。 “垂下眼那瞬间我感到我的眼皮是瘪着的,提醒了我,我今时的一切都建立在残缺之上。 “我的童年、学业、工作乃至未来,都将围绕着这个没有没有眼球的空洞展开,我简直像个重返社会的被黥首的前科犯,这个洞就是神给我的刺字和罪证。你们这种完整的人永远都没法理解。” 富酬点头,表现出充分理解的样子。 实则富酬完全不理解他,就像他一点都不理解富酬一样。 更久的以前不去提,同样在刚刚,富酬得知禁止接触陪审员的法律无用。 之前他以为他的敌手会遵守游戏规则才玩这个游戏,现在明知他们不要脸,他还能做什么呢? 当你能赢时,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篡改游戏规则。 四二章 “陪审员是公民的义务责任,同时也是个肥差。一桩官司里总有人出于私利,试图凭借财力人脉操控结果。但你我都清楚,民事刑事案子是一回事,国安案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富酬尚在观望,然而对方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 走过来对富酬说这一番话的俊秀青年是木之本藤隆的儿子,木之本桃矢。 “你是来找我父亲吧?自以为正义,急于出人头地有所建树的律师我见过很多,你也不例外。我想你最好回去。” “我发现,”富酬认真听他讲完才开口道,“这里的樱花是整座城市最先落的。” 此人是报社编辑,富酬看过他全部文章,这是一个有真知灼见的年轻人,对社会运动秉持积极态度,故一开始富酬找的就是他。 桃矢一怔,环望四周纷纷扬扬淋落花瓣的高大樱树,父亲工作的学园门脸隐在了层层花雨之后,他略勾起唇角问:“你想说什么?你跑遍了全城联络关系十分辛苦吗?” “没错。”富酬掸了掸身上的花瓣,挪步到草木稀疏些的位置,“就是话里隐含的意味。” 桃矢自然地随他移步。 他能认出富酬,足以证明其关注着这桩即将审理的案子,他过来,尽管说的是赶人的话,但主动过来这个行为本身便证明了,他不仅关注,而且在乎。富酬明了于心又表现得巧妙,所以他会跟去。 “我完全理解,你之所以对每个揣着正义或非正义案子来的人把话说绝,也是基于对你自己和你父亲的自信,你们会自己做正确的判断。”富酬与他来到一堵石墙与树篱围成的角落,“所以为了省去你判断的功夫,我将实话实说:我来此正是出于私利。” “哦?” “我的历史作风并不清白,在我这里,出人头地永远不能和现金相提并论。现金又是要立场来放的。” 桃矢忽然笑道:“你不像律师。” “很多人都说我利益至上的口吻更像商人。” “不,我原想是说客,更恰当的还是……掮客。”桃矢从发觉被他的话吸引去注意力,就一直分心想,“我难以想象你在我们这个司法体制中将会怎样如鱼得水。” 桃矢以戏谑的口吻说,富酬却突然严肃了表情。 “也许能随心所欲的贿赂、游说对我有利,可这从来不是我愿意看到的。连对体制和律法基本的敬畏都没有,空子谁都可以钻,我的优势其实反而削弱了。” 他坦然的接受桃矢直射而来的审视视线。 “所以,我来找你是寻求另一层面的合作,和一个立场。” 还是熟悉的那套。外界入驻潮里有各界新闻机构,媒体舆论造势,引起其他世界关注,界内的监督显然不值一提,人们也尽受其唬弄,唯有外界目光能让那群可以随便改游戏规则的人不要脸也得要。 这是一步。 老实走程序讲证据终究是行不通。 下午富酬申请了看守所会面,奥田的态度一如既往,交流困难。 借口支开监管人,富酬也厌倦了自己这副诚恳的样子,直接冷冷抛出一句:“你外面的同学一直处于散乱的无组织状态,无意义的闹事,认不清状况也搞不清敌人。” “与你何干?” “和我没什么太大干系,我只是恰好知道,怎么用他们微薄的力量发出最有力的声音。” 奥田往后一仰,手铐磕在两腿间的椅子上,眼神的焦点缓缓凝注于富酬。 富酬终于注意到,他的精神面貌,或许他的确没经历过棍棒酷刑,但他绝对没能得到最低限度的休息。 萎靡恍惚、注意力涣散、行动迟缓都是受到精神摧残的表征,他母亲没有夸大其词,但是这方面的虐待很难得到证明。 “让他们配合我行动,”富酬指节叩了叩桌面,“我保证庭审之后你不会在这待太久。” 他低下头,良久开口,颇为孩子气的语气冲散了方才造成的沉思默想的深沉氛围。 “听起来比你以往的那些废话有意思多了。” 紧接着下一步,富酬片刻不停的前去赴约。 对方是桃矢帮忙引荐的人,荒川伸之。 其与桃矢为同期毕业生,从记者做到政客经纪人,再到今天的商务部新闻发言人。 会面场合并不官方,富酬原还想把自己名字改得男性化的女人会是什么样,见面发现出乎意料的普通,这位中等身材的女士谈起话来温醇镇定,条理清晰,一以贯之的态度令富酬的措辞不由得温和慎重起来。 谈的事有三件:经济、选区和合作。 合作并非案件的合作,合作的对象不是富酬,而是外交大臣安藤,尽管安藤还没听过富酬这个人。 近期军政府总理多次宣称将大力发展经济、保障民生、安定社会,事实情况的确,经济在重振,占首都圈五分之一面积的学院岛却仿佛被遗忘了。 正巧学院岛是外交大臣的选区和票仓,在这世界交流愈渐频繁,无论学生运动亦或外交领域,他都被边缘化了,寻找出路势在必行。 而理应是受益方的商务部,荒川女士是她被罢免的长官职位候选人,这把交易是个烫手山芋,充满了满是烂账和没法解释的质疑,因为打出发展经济旗号的结果,只是须王和凤两家族的迅速扩张,反垄断法像是死了。 目前富酬做的的确是说客和掮客的工作,他的计划中陪审员是次要,主要是将有利益联结、同一倾向和合作可能的人联合在一起,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这种行为会让他成为成分危险的人,未来境遇犹未可知,如此种种,他要的也不是这桩案子的绝对优势,而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天真:用不公正的博弈弄来一个公正的法庭。 不过面对荒川女士对自己用意的质疑,富酬宣称为了钱,力求显得简单俗气。毕竟富酬气质没那么清纯,为了公正此类说法,只会让人怀疑他别有用心。 会面算得上宾主尽欢,富酬准备告辞,荒川女士抽出一张邀请函。 “请留步。” 举行时间在午夜。果然,军队和宵禁针对的只有平民。 …… 胃酸伴随酒气上返,口中酸苦,富酬双肘撑在马桶圈两边,膝盖骨杵着瓷砖,脖颈脊背难以直立,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失去包被的暴露在冷气充足的空气中,呼吸间的恶心气味加重了胸腔的憋闷,心率失调,他甚至可以听到体内血液冲击血管的轰鸣。 以前他都是吐过就好,从未把这样的应酬当回事,顶多第二天头痛会儿,现在他有意识自己再放纵下去,就能提前见他天上的父了。 “时间是个放高利贷的,你显然欠了它不少债。” 又见了。富酬不回头便知身后西本正何许模样的嘲笑自己。 “你明白你在哪,你能明白你在干什么吗?” 这个问题富酬一直不想问自己。 “为什么要为一桩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案子付出?突然舍弃利己主义,玩起了利他主义?不,你玩了很久牺牲自己的利他游戏,你是想显得自己可怜,还是显得自己伟大?” 他的这个幻影,提的问题全都让他忍不住反驳,更忍不住深思。 很多时候选择利他,或许只是对己身自私劣性的自我惩罚,难以避免的觉得利己可耻,像美惠在信里流露出的倾向一样,但利他显得伟大是什么缘故? 因为很难做到吗?穷凶极恶也很难做到,却是可耻的。难道人们其实是出于自私的缘故提倡利他的吗?这岂不矛盾,而且违反人性? 利他是人性的一部分,深藏的一小部分,那仍不能解释其为何伟大,邪恶也是人性深藏的一部分。 也许关键在于集体社会。 利他对集体有益,邪恶危害集体。内心驱动的利他行为,是潜意识的亲近人类集体。 这样假定,依旧不对,因为提倡利他是放大人性微末的部分,利他和邪恶客观上是同一性质的,无论刻意放大人性中的哪一部分都是有失公允的反人性行为,归根结底又落入了自私的窠臼,成了悖论,利他又有何伟大可言…… 他努力在脑海捋清这些思绪,试图寻找一个无可置疑的属于真理真相的出口,他已无力停止思考,没有出口,这些互相冲撞迟早会撕裂他的神经。 “孩子你没事吧?” 陌生人的声音和摇晃让富酬脱离泥沼般粘稠混沌的思绪,他在保洁工人的搀扶下微微直起身问:“今天是哪天?” “星期五。” 还有两天开庭,计划好的事该做还要做。富酬又要靠着这副皮囊和花言巧语,暗地里蝇营狗苟的拉拢联合,明面上推出自己,博取大众关注和热度。 富酬不觉得自己可怜,不得不从法律以外的地方去寻求法律的公正也算不得可悲,数不尽的不义淹没在时代浪潮之中,可怜可悲的是,无论哪个世界什么社会何种体制,无一例外全都难免这样。 在外部和内部各界监督下,庭审如期开始。 摄影机话筒,电视台标志,人挤人,接连不断的问题,冷血的热心,这再熟悉不过的场面令富酬不胜厌烦。 唯一的新鲜事物是开庭前收到的一封死亡威胁的邮件。 手机静音,富酬提着庭审材料走入法庭。 死亡于他是亲切的避风港,此类邮件只会鼓励他的斗志。 四三章 庭长宣告合议庭职责和当事人权利之后,检方开始举证,证人、鉴定人出庭。 “……被告等人触犯了集会、游'行、示威和公共治安管理,及其国家安全相关法律法条,其中个别当事人造成了人身伤害和市民的财产损失,影响较大,性质恶劣,意图颠覆当局,理应从重量刑,剥夺政治权利,判处无期徒刑。”控方检察官将几打文件交给书记官,“这是当事人证词,请传达合议庭。” 陪审团可以查看一切相关资料,但是在庭上他们不能发言,如有意见,最多写纸条给法官。 在说明涉案主犯一人从犯十五人的供词程序始末时,作证的是一位警长,资料显示其已有五十,开庭前富酬在法院前见过他,当时这位警长骑着辆链轴吱嘎吱嘎响的自行车,毫无戾气,普通本分。 等他陈述完毕,富酬举手示意。 “异议。” 他的首次出声并不咄咄逼人。整个由陪审员、审判员、当事人、记者和市民瞩目下的庭审几乎处于一种祥和的气氛中。 被允许提问后,富酬拿过检方提供的证词:“这里面是否包含所有当事人的供词?” “是的。” “这份供词是否唯一?” “呃……” “也就是说,除此以外是否有作废供词?” “这些都不是一次录成的,有时几个人说的对不上,所以——” “得来这份供词的方式完全合乎法律吗?” “是。” “当事人关押受询期间,警方是否曾采取任何不人道的手段获得供词?” 非法途经获取的证据无效。 “没有,绝对没有动他们一根头发。” “那么除暴力以外其他形式的逼迫呢?” “我不明白你问的啥,这被抓进来的人不逼哪问得出来东西啊。” “那么你们一开始的预设立场,就是当事人有罪?” “供词上他们自己承认了,都写着呢。” 富酬点点头,让身边大江找来的助理律师从桌底拖出一摞半米高的脏污纸张。 “复印件想必诸位看到了,有些字迹不清和缺失,请见谅,”等发到所有人手上一会后,在庭上一片翻阅声中,他说,“这些是我从看押当事人的片区的垃圾车上找到的,当时这两大袋供词还是碎纸,我请了上百个人还原拼贴成的。” 用钱砸的人力和效率。旁听席的大江和富酬是室友,居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看到富酬成天的忙。 “平均每个人有几十份供词,前后逻辑不通,题不对文的占半数以上,我这里的原件上甚至沾染了粪便和呕吐物……请问审讯期间发生了什么?” 老警长懒洋洋的昂起头:“你从垃圾堆翻出的玩意儿,沾了什么都可能。” “经过鉴定是人的,粪便和呕吐物成分和警局提供给当事人的饭菜一致。” “不可能,根本没给他们吃……” “反对!”控方检察官忽然出声,“辩护方询问过于诱导性。” “无效。” “证人,我再问你一遍。”富酬继续说,“你们是否一开始就预设当事人有罪,并采取不人道的方式获得供词?” 老警长偏了下头,宏声道:“没有!” 富酬觉得这位警长没被收买。 他是打从心底认同体制,视不留伤痕的非法审讯为天经地义,尽管在平常,他可能连踩到狗尾巴都会道个歉,但轮到做了数十年的工作,他就能不把被审讯的人视为生物。 他始终没回答是否预设有罪的问题,不是有意回避,而是没想过无罪的情况。 执法机关本该以无罪为前提进行调查,司法机关本应以谨慎量刑为前提检举案件,反观这里,一个屈审成招,一个要从重量刑。 “审讯就是会给人压力,这帮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老警长气愤的说,“还在外面打砸抢烧,他们是自己知道自己有罪,我的一个后辈胳膊打了两个月的石膏!” 控方检察官适时提出让那位受伤的警员作证主犯的人身伤害罪。 受伤警员陈述完毕,检方提供并播放了“暴动”发生时现场的一段监控录像,显示的画面有些模糊,场面异常混乱,车辆拥堵在狭长的马路上,武装的防暴警察斜挎着荷弹的枪,像一把把黑色的匕首,阻隔切割开人群血肉组成的厚墙,时而没入其中。整个的人群推挤出层层浪潮,移动而过留下的空地遗留着破烂了的横幅标牌和倒地的人。 “检方截选的片段未免过于模糊,以当时的混乱状况,即使是证人也不能说自己十分清楚周身的情况,人的视野是有限的。” 富酬没说的是,这简直是碰瓷一样的证言,警方的举证态度不认真得近乎得过且过,检方的女检察官倒是颇有头脑和机敏。 “证人就在这,我们的人民警察左前壁骨折,背部於伤,”控方检察官举着警员伤处的照片,那拍摄了凄惨形容的照片角度微妙地偏向心软的陪审员们,“请尊重事实。” “正如证人自述,格档攻击时受力倒地,以及你所说,背部於伤,正说明证人因后方的力呈俯卧摔倒,手杵地面,以致受伤,是往年烟火大会都有发生的人群踩踏和受伤事件,不能指认为我方当事人的恶意所致。” 富酬也呈交了一段视频。 “监控因角度、清晰度和现场人潮的原因,没能拍到街道车辆的车牌,我找遍了附近店铺的监控,很遗憾,因不明原因竟然全部过期、或者坏损。于是我找了以现场为中心,这片区域全部的街道监控,通过分析车辆轨迹,找到了当时停于现场的车辆,这段视频是从其行车记录仪上获取的。应该比控方提供的更近,更清晰,更全面。” 富酬的视频有始有末,如果足够客观的去看,很清楚过错不全在某一方。 …… 上午开始,中午暂且休庭,下午继续,傍晚结束,阶段性的说,凭借刁钻的取证手段,富酬获得了比预期中好的结果。 法理的天平倾向他这边,大江表现得比谁都兴奋,一定要在宵禁之前和他去喝一杯庆祝。 富酬得大江很多帮助,推脱不及,只好答应。 大江拍拍富酬肩膀,先走一步,留他整理那堆致胜的破烂。 富酬边整理,边解开手机静音,发现在死亡威胁下面来了条新邮件,在此之前还有一通来自当地警局的未接电话。 邮件亦标明其为警察,要求收到回电话。 富酬打过去,接通是个年轻男人声音。 “你好,我是警员后藤英德。” 太阳正在下落,法庭逐渐清空,富酬忙着归拢卷宗,不耐烦的等他说事。 同时他疑心,自己现在用的身份是新的,可能是谁翻出了他的旧名旧案。 “名为朝日奈右京的男性,你认识吗?” 富酬停下手里的事,仔细回想这个名字。 “认识。” “和他什么关系?” 富酬只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名字对不上脸。 “他来这个世界了吗?” “尚且不确定是哪个世界的住民,联系不到他的其他亲友,这里有些问题,您方便来一趟吗?” “哪?” “西新宿警局六楼停尸间。” …… 看到存尸柜中的人,富酬记起来了。 “勘察现场结果是他杀。”虽然富酬不问,后藤警员主动告知情况,“朝日奈先生手机有条未发出的短信,收信人名字是你的。” “凶手是谁?” “还没找到。” 富酬又张了张嘴,想问什么,脑海里的千头万绪一时又交错成一块空白。 “这位叔叔随身携带的一本初版书不见了。” 一个孩子的声音自下而上穿过干冷的空气。 “柯南,你怎么在这儿,没和你毛利姐姐一起?” 叫做柯南的孩子接着道:“版权所有者不再加印,而且曾经有内容删减的争端,所以完整的初版书市价不匪,有可能是为此杀人越货。” 那本书……富酬没料到自己当初不再版的决定会造成这种后果。 “好了,停尸房不是好玩的地方。” “知道了,后藤叔叔再见。” 富酬问后藤:“毛利兰?” 按理案件审理期间陪审员不能乱走,但禁止私下接触的规定形同虚设,估计也不差这条规定了。 “她是报案人,死者生前的房东。” 上庭前富酬收到了死亡威胁,尸体被陪审员发现,三方线头揪成一团乱麻……他如今的交际竟贫瘠到让恐吓者不得不去杀和他同世界的人作为威胁。 但是右京为什么在这个世界?谁又是怎么发现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认识? “他在这个世界待了多久?” “根据毛利小姐说是初春那阵,迄今八十多天。” 两个半月前,正是富酬到这的时间。 “我早该想到……” 右京自称东谷。 无论如何富酬都脱不了干系,各种原因都不给他一点甩脱责任狡辩的余裕,无孔不入,和这个人的个性微妙的相合。 还有这张散发冷藏的霜气、本应令人感到可怖的脸,表情是那么温柔安详,甚至纯真无邪,仿佛与死亡相遇的时刻他成了孩子。 凡此种种,都让富酬再次深刻的觉得自己有罪。他死了,自己仍活着。 “可以碰吗?” 没在问别人,而是问躺在那里的人。 回应是他无尽的默许,富酬用自己的嘴唇贴了贴他的。 柔软有温度的变得僵冷、有气味,死亡只是这么回事么。 四四章 青王宗像礼司出现在门口。 后藤立即上前打招呼,富酬回头瞥了他一眼,宗像没想到他在这,正欲说点什么,但富酬很快转过了脸,毫无寒暄兴致。 后藤和他在后面用刻意但毫无效果的气声低语。 “……这件事很严重吗?” “处理不当恐演变成世界冲突,被害人来自未知世界,此前没有先例,涉及世界间的交涉,各方面都很难办。”宗像头痛的用手指按揉眉心,“不知道为什么出了这种麻烦事。十束被杀,大家情绪都很差,引起的事件……” 富酬忽然插话:“我和右京认识前后不到一年。” “哦……” “右京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让他给个老流氓制造伪伤,他不仅下不去手还要难受好几周。我以前记不起他,往后想忘也忘不了了。”富酬回头面向宗像,“我说这些你在乎吗?” 宗像不知作何反应。 “从你茫然的样子看,你不在乎。”富酬说,“同样的,那个被杀的十束和你们王权者私人的破事我也不在乎,没人求你来办右京的‘麻烦事’。” “啊,对不起。”宗像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实在冒犯了,我没想到你对此这么敏感。” “没关系,”富酬扯出谅解笑容,“有些人早就该死,比如我,比如赤王,比如十束。” “你过分了,你根本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他妈在乎。”富酬用和宗像一样的语气歉意的说,“如果你感到冒犯,那你也太敏感了。” “……” 宗像脸上的表情是被讽刺触怒的难堪,为免丧失引以为傲的风度才不发作。 “那个,”后藤不得不圆场,“死者尸体该……?” “我,”富酬缓了缓呼吸,两只手互相抻扯缓解发麻的肢体,这样的动作和不安定的视线落点让他显得有些神经,“我负责。” “好的,去那边填表登记。”后藤指明方向,承诺道,“我们一定尽力找到凶手。” 走前富酬下意识地想要回头,他忍住了,快步越过宗像走出停尸间。 “我想劝你趁现在放弃,又不想显得自己怕死。” 大江正等在楼下,对他的状态不好说什么,只劝道:“放弃吧,为你好。” 富酬从前台拿到笔,咬了不大听使唤的手指一下,活动手腕,自顾自填表。 宗像说右京来自未知世界,也就是说没有右京那个世界没通过来,那右京是怎么来的?也许背面夏目世界通了井,可是通世界井这种不算小的事富酬竟闻所未闻,难道官方封锁了消息? 再说右京是恋家和安于现状的人,他肯定出于什么理由才离开了他的世界,距离与他告别已一月有余,帮自己耽误了他的行程,他早该离开这了。 “别人终究是别人,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最重要。”大江说,“到我这个年纪你再回首,你会悔不当初自己的年轻气盛,意气用事。” “我年纪够做你爸爸。” 富酬填完表格扔下笔,径直往外走。 “官方文件上你明明……”大江欲言又止,小跑跟上他,“我怀疑你借这案子清洗熟人,说不定还想害我。” 富酬头也不回的笑道:“没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他走的太快,大江落后他半步,街道两边的路灯和商家的彩灯纷杂晃眼,看不清他高昂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因扯笑而提起的面颊似乎流过微弱的亮光。 那一刻灯是蓝色,路过店面是绿色,折射的亮光由他眼中蓝绿的湖流泻而下,那湖是无力而孤独的海。 大江慢下步子,不再追了。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可富酬想不通,万吨黄金换一个人的命,那个人怎么会是周防尊?为什么不能是朝日奈右京?这个好到不可理喻的人,稍晚一步,仅仅稍晚一步…… 但是右京,我不会为救了另一个人道歉,不会为我那样努力过后悔,不会为使强大敌人受到威胁难过。 如果把金钱和利益当信仰才是普世真理,我会背弃真理。 如果掠夺到使人走投无路的地步才是正义,我会与正义为敌。 我不知道自己将失去多少,我只知道我欠缺血气,骨头塌过一次,就禁不起第二次。 别人以为他这样是出于悲痛,恰恰相反,一点都不,他愤怒,无以复加的愤怒,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一定会用他流着血的发抖的手放火烧了附近所有,不知道也不管为什么。 不过这样好似永不消逝的怒火,其实隔日就会消失,仿佛每次睡过都是死去,每次醒来都是重生。也许他怒的就是这点。 次日在陪审员之间有个会议,定夺一些争议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次会议有名陪审员缺席,就是那位家庭关系混乱的神父,这次会议同样需要他出席,但法庭不会找他,只会给他寄去罚款单。 当天一早富酬本着争取的意图,稍微去找了一下,也就他家和他工作的教堂,找不到就算了。 家里没人,教堂一个人影都没,除了一位老神父。 富酬拜别他准备走出教堂,神父看到了他躬身时滑出的挂坠。 “你丢失了什么,孩子。” “什么?” “不然何以如此愤怒和悲痛。”神父苍老的面孔无比慈爱,“如果你愿意,可以向我做告解。” “我一分钱都不会捐。” “啊,没关系,我不是……请慢走。” 他的反应让富酬不禁发笑,仰头环视绘有圣子圣母的棚顶,光线穿过彩色的玻璃照射在十字架那痛苦的耶稣像上,他拾起脖子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挂坠,爱怜地用指腹揉搓上面滑润的宝石,临要走出教堂时,他将它扯下,掷去一边。 抹了抹挂坠链子刮出的血,富酬在教堂前点起从挂坠里唯一留下的烟,把烟灰磕在旁边天使雕像屁股上时,身后教堂内传来挪动座椅的响动。 辛苦那老神父一把年纪还要跪在地上找东西。 四五章 陪审团临时从会议室转移到这间由储藏室清出的场所,富酬目送配合陪审团实验的检方及警方入内。 “不开心吗?” 须王环,乍一看这人,那股自恋的傻气倒让人容易放下戒心。 富酬刚才注意到了,他落在其他陪审员很后面,和自己搭话前在转弯处和谁说了些什么,对方隐在转角,但是露出了藏蓝的衣角。 洋不洋古不古的糟糕样式,一看便是青王氏族的制服。 “警署那些人这次一定会被折腾得不轻,”他又问了一遍,“你不开心吗?” “为什么问我?” “你们难道不是对立方?” “你和我是对立方吗?” “老用问题回答我……”对富酬滴水不漏的应对感到气馁,须王说,“警署那些人遵从上级命令,恪尽职守的维护社会稳定,你为何为难他们呢?这样的为难又能起什么积极效果?” “消费者勤俭本分,柔顺肥硕,商人为何赚他们的钱?” “商业需要市场。我觉得建立在价值平等交换上的交易是加强人们之间联系的好事。商业连接密切的社会,大家互相依存,如果在各个世界之间有这样的联系,也许战争将永远不会发生。” “其中的不平呢?” “那是少数。一个庞大机体中,没法照顾到方方面面。事情就是会这样发生。” “你既然明白,就没理由问我什么。” “还是不一样。” 须王摇头微笑着走开了,他走后不久,富酬看到许久不见的桃矢。 “简直是传媒界的盛宴。” 桃矢把今晨的新报递给他。 安藤陷入了性骚扰案,舆论刚开始发酵,态势已十分迅猛,荒川以参与邪'教的名义被调查,富酬虽然有所预料,却没想到这么快。 “他们注重起了脸面,一旦决定速战速决,反而显得更不要脸了。”桃矢问,“里面在做什么?” “陪审团的实验。” “实验?” “不给当事人休息是否算作虐待。具体方法就是模拟他们的审讯方式。” “如果没出这档事,我会觉得你手段极端。” 当然他知道,出没出这档事富酬都不温和。 “陪审员里有个叫八轩勇吾的,尽管是我提议的,他真的执行了。”富酬看着报纸说。 “我知道他,中产家庭高等教育出身的新型农民。数十年如一日的耿直认真。” “这么高尚的品质怎么能不利用。”在荒川报道的版面,富酬锁定一个字眼,“零?” 缺席的神父陪审员接触的就是这个教会。 “它也不是边缘角色,态势越来越复杂了,只盼安藤能自证清白。”桃矢走前说,“这次来就是想说,我们难以跟进这案子了。注意安全。” 好些天不见的富酬一回来就不停打电话,大江隐约听到是有关遗体和筹备葬礼的事,他大概很快能联系上右京的亲属了——右京世界的裂缝刚被发现,正在建井。 富酬回房间拿充电线,大江迎面问他。 “你怎么买了个冰柜?刚才工人还搬错地方了,鬼使神差的把厕所当厨房往里搬,幸亏我路过。” “买来用。” 大江突然开心:“我可以把护士发的布丁放进去了。” “他不介意的话。” “谁介意——艹里面是谁?!”大江跌到床上,“我看到人脚了!” 富酬过去一手扶着冰柜门,一手平伸向大江。 “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朝日奈右京。”然后他把头转向冰柜,“这个怂货是大江守。” “……失敬。”大江向冰柜微微点头致意,再爬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警局不再收容遗体。火葬场不殓不明世界的死者,再说不联系他家人就不能确定殓还是不殓。” 他合上柜门倚在上面。 “相关部门卡死亡证明手续,我一时怎么都没法把他下葬,更没有太多时间处理这些。现在是伏天。” “大概你没拿他的死出来炒作,被察觉了。”大江感到的寒意更深了。 富酬掏出烟盒,白的都吸完了,只剩下蓝烟嘴的了。 “安藤留下认罪书自杀了,你是不是也快被自杀了?” “我没做防御,有人要动我我早没了。” “这桩官司对于全局来说比较鸡肋,也许之前还没轮到你……” “富酬!” 护士过来喊道。 “楼下有人找。” 富酬下了楼,顺手拿上烟,打算扔到确保不会被人误拾的地方。 她悄声问大江:“他是惹上什么麻烦了?感觉会有血光之灾。” 没等大江回答,护士忽然想起一件事,跑到楼梯口冲楼下喊:“厕所门坏了!支着呢别关严!” 隔壁大楼装修的电钻声嗡嗡阵响,富酬依稀听到护士说什么。 对面来找他的人有四名,样式相近的黑服,领头的是皮鞋被翘边瓷砖蹭脏,表现得十分介怀的人。 富酬本能的厌恶这种穷讲究,明明身上一股挥之不散的腥气,没少沾人命的主。 此人边打量富酬,边用干手绢擦了擦鞋边,没擦净,四下环顾了,估计是在找哪有水,接着他随手从富酬手里抽出支烟,点着火走向卫生间。 富酬想拿回那烟,余下三人将他团团围住。 他眼看着那人走进去,患ptsd的病人走出来,里面传出形似枪击的灯泡爆裂声,围在他周身的三人鱼贯冲去,他们的某种气势顿时使患ptsd的病人有了发病趋势,捡起支门的棍子自我防御,幸而三人急于救主,旋风般冲入门中,还带上了门。 护士听见厕所门关合的声响,气愤的跑下楼:“不是说了门坏了,关上就开不开!” “得把里面的人弄出来。” 富酬过去拧了拧门把,确认没法打开。 “能让患战后心理综合症的病人犯病,来者是军方的。” “我发邮件给开锁公司好了。”大江说。 “我觉得最好在五分钟之内开门。”富酬说。 “我去拿我的电锯。”护士说。 “……” 她居然真的有一把电锯。 等待的过程中,富酬把想上厕所的病人劝去楼上卫生间,随后问大江:“门什么时候坏的?” “搬冰柜碰坏的。” 门内门外静寂无声。 “……我出钱换门。” 出判决的庭审中证人当庭反悔。 以及宗像作为富酬前雇主出现在证人席指证他伪造身份时,他是不惊讶的。 陪审员大部分倾向被告的陪审团投出了重罪的结果。 输了。 大江问过他知不知道自己必输无疑。怎么不知道。知道是一回事,付出巨大得不偿失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干,自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可惜捞钱的官司他赢了一辈子,最该赢的却输了。 是他的错吗?惯于投机,失去了作为法务人员正当去赢的能力,践踏过法律和人权,没资格再为之战斗了。 “你看看你,用心去做就失败。”西本出现在他背后,啧啧叹道,“可怜的小米佳,本来就谁都不敢相信了,又被逼得自我怀疑。” 人群陆陆续续撤出法庭,富酬坐在原地,怔然的望着桌面做满记号和标注的案件卷宗。 “你不是已经决定不再全部归罪于自己了吗?你大可把错推给世界,恨自己比起恨世界不是解脱。 “人类的律法本身就是一种必要之恶,每多一条立法,都是在剥夺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的自由而利好那些有权势关系的上等人。人人生而平等,有些人比其他人更为平等。 “你的理想是你的大半生,在世界却是个玩笑,没人承你的情,在他们眼里你就是披着假皮居心叵测的人渣,生活在恐怖主义下的人民群众在骂政府时捎带冲你吐口吐沫,这就是你努力的意义。” 听到这,富酬动了动指尖。 “在一个拜金物欲的商业社会中,上天只辜负有心人,理想之路只会直达幻灭的终点。你认清了吧?”西本滔滔不绝,“基础教育告诉大家理想和现实是对反义词,难道你还没受够教育吗?妄想得到现实的回报……” “我终于发现了。” 富酬打断他时平静得甚至出乎自己意料。 “我不仅没在对抗你,反而一直以来都在依恋你。” 他未尝回头看一眼西本。 “自怨自艾是有快感的,愤世嫉俗让我好过得多,为了摆脱本质的痛苦而沉溺浅层的痛苦。” 西本走了,一去不回不太可能,距离下次出现能有一阵子。 宗像与他错身而过,走到富酬对面,对此富酬没什么感想,也不在乎他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精神分裂的新幻象。 “你真的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吗?” 不是幻象,幻象不会问这种富酬不屑一顾的问题。 “站在法律工作者和一个人类个体的角度上,是的。” 不过他倒乐意跟真实的人类来谈谈这个问题。 四六章 “赤王迭代有惊无险,无色之王的问题勉强解决,王权算是稳定了,你又满口人权的引起这种骚乱。” 虽然富酬知道宗像与周防尊关系深厚,但一码归一码。 “人的基本权利是谁赋予的?神?神才不管人这些琐碎的破事,难道不是宪'法和政府赋予的吗?” “我坚持的是,没有人应当被这样对待,无论什么情况,公权碾压个人都是灾难。” “难道他们没有犯罪吗?个体触碰政府就应当让道,因为政府的存在同时保障着数以千万计的人的权利。”宗像淡漠的说,“最政治不正确的极端说法,政府是代表人民的冷酷机器,却难以受制于人民,因为它集中,人民松散,所有赋予人的权利,不过是稳定政府的施恩。我的任务是维'稳,让它持续施恩,让王权世界的大多数人民得以保障。” “果然,错误的政治否定一切,法律、良心、信仰乃至未来。大多数罔顾少数,残酷淘汰老弱病残,人也不过是动物……那还宣扬自由平等公正法制做什么?”富酬哂笑,“哦,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特意给相信正义的傻瓜准备的是吗?” “如你所愿的把公权力锁进笼子,人们就会蔑视法律,反而放纵了暴力。”宗像表情有了些变化,“结果不美不代表全盘错误。王权世界还要考虑其它因素,现在时期特殊,你却将此案置于全界眼下,职责所在,我必须维护国格。” “王权世界就应当这样,时期特殊有辱国格……国格竟如此脆弱,容不下公民受到任何公正对待?宪'法里明写着人民主权原则和人权保障原则,为了国格践踏个人的时候,国格已不复存在。” 宗像却是默然。 “我毫不怀疑这个国家以后会更好,但现在它总得走在变好的路上。怎么变?什么都不做的等独'裁者大发慈悲交还国家吗?”富酬问,“既然认为这是个伟大的国家,那为什么反而为错误狡辩,将错就错拒绝改正?” “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外部环境有多恶劣吗,”宗像有些疲惫了,“其他世界虎视眈眈,独'裁是一时的灾难,没有稳定的政府是亡国灭种的危险!我并不是要维护独'裁统治,我要维护的是我的世界,我的国土和人民不被分割。” “你比我还悲观,然而在另一层面上你又太乐观了,你觉得独'裁是一时的,就像一颗草种在庄稼地里,过段时间拔走它就好了,但事实是这颗草是毒草,它会毒害周围庄稼,改变整块土壤,比起外部的分裂势力,内部打根底的溃烂才最为致命。” “未来的多变还用我说吗?你不着眼于现实,不切实际。”宗像说中了关键。 “你倒是着眼于现实,关心国家稳定和公共治安。”富酬承认自己是披着务实皮的梦幻家,“恐怖政策的恐怖之处,就是只要假定公共治安遭到威胁,任何行动都可以认为是对的。” 可惜不做梦的人也未必知道自己务的什么实。 “你全然不了解你治下的人民,断定他们是一群不采取手段镇压就会破坏的暴徒。” “你的意思是,”宗像目光凝于他,“我是不自知的走狗鹰犬?” “我不想这么说,但希望多年后的历史证明,你的爱国情怀没有败坏国家,你没有把肥料浇在莠草上。” 天已有些黑了,宗像立在窗前,窗外有鸽子盘旋,他的脸向着那面,久久的凝望,一言不发。庭上庭下辩论的许多话富酬说得累了,亦不再开口。 “不过说实在的,这算什么?”宗像忽然笑了一笑,“历史进程中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罢了,国家的未来和民族的命运不寄托于此,自有天定。” “我们是无奈的观潮者,理智是知道的,感情不相信。” 富酬说着,已觉多言。 “……人和人类社会是不共融的,得对抗它,不能和解,和解就是妥协。” “我看是你和人类社会不共融。” 虽是冷嘲,却无恶意,准确得近乎辛辣。宗像向门口走,在富酬跟前停了,轻描淡写的敬了一礼。 “对不起。” 因为出庭指证自己?将将反应过来他道的哪门子歉,富酬回:“我在乎你道歉吗?” 宗像向他摊了摊手。 “如你所见,为我自己。” 富酬向他竖起中指。 “无意冒犯,为我自己。” 宗像仍笑。 人走,门关。 富酬四下环顾,红漆黑布,法庭空空荡荡,只剩自己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誉和别人的道歉,那他就在乎这桩案子了?他身上唯一属于这个国家的律师证都是现考的。 社会不会因为一桩错判的案子完蛋,正义不会因为一纸不公的判书消失,但它们会在一个又一个错误,一次又一次不公,一人又一人失望的凝视中崩解倾斜,最终颠覆,而这种颠覆终将像瘟疫一样传播。 …… 案件结束后富酬被吊销了执照,没进一步追责,他宵禁前去找了趟,死亡证明顺利开示了。 富酬把那死亡证明放在冰柜上时,心里起了种奇怪而悚然的感觉。 井联通已久,但富酬没联系上右京家人,有信息管制,双方世界没有向普通民众开通,即便没有,联络的方法目前也没有简便稳定的。唯独时间不能再拖,必须下葬了。 疗养院天台,楼建好了,安静了,富酬琢磨着场地和火化与否的问题,听到液体嘀嗒的砸在地上,那声音渐渐清晰,踟蹰地慢慢靠近。 “那栋楼挡了一半的天,为数不多可见的风景又缺了一块……在喝闷酒?” “解不了闷,解馋。” “看样子你是翻篇了。” 近了,富酬发现大江脸色苍白,袖子挽了一只,露出横贯他手腕那道旧疤的,纵向的撕裂性刀伤,血从那流下,滴在地上。 “叫护士吗?” “割的浅。”大江摇头,从富酬手中夺过酒瓶,“护士小姐说割腕得纵向沿血管割才行,我又没找准位置。” 他灌了几口酒,把酒瓶放回富酬手边,自己隔着酒坐到富酬旁边。 “这儿是疗养院视野最好的地方,你可不能独占。”大江倚着墙,望夜空下残缺的四野,又抬腕看看自己一新一旧的两道伤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狂热基督徒呢。” “为什么?” “因为它很像十字架啊。” “为什么割腕?” “右京先生的葬礼……”大江说,“我和几个朋友想去悼念一下。” “还不知道,我明天去当事人的探监,顺便选定棺木。你们根本不认识他,有什么理由。” “住在疯人院的是你,要上法庭的也是你,输的是你,看开的还是你,你又有什么理由?” “愚人船,听过吗?” “西方中世纪,政府把精神病人交给水手,通过船放逐到异域,和流放罪人一样。”大江说,他见过富酬读那本书,“它居然有盲文版,有钱的瞎子很多吗?哪家出版商的书?” “什么时候精神病可以瞧不起视障人士了?”富酬继续话题,“福柯形容船上的人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 “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大江接下去,“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当中的不毛之地里,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 “法庭就是我的不毛之地。” “想这么明白挺好的,自己把自己弄疯就太不值当了。我有时候觉得精神病是比癌症还可怕的顽疾,癌症终止于死亡,疯病可以贯穿死亡。 “另一层面疯病还是比癌症甜蜜一些,想自己是十三岁就时光倒流,想正义遍布大地,世界就没有了阴暗,但是另一种疯病,痛苦就永无止境了。” 仿佛陷在什么之中的大江言语中不乏对疯癫的迷恋。 “有个说法是,当一个疯子无由来的空前清醒,是死神在叩他的命门。我倒觉得正相反,死期将近时会有纯粹而完整的幻象。”不管富酬在不在听,大江近乎执迷的说。“你知道有种味痴的人,舌头不敏感,几乎只能尝到苦和辣,相比其他人吃东西肯定比较痛苦。一样的,天生精神上对喜悦不敏感,沮丧和悲伤却久久不散,相比其他人活得更难过。高的道德标准,也纯粹是给人难堪了。” 大江似乎才意识到富酬的存在,发现他竟然还在听。 “天,你的确是有魔力的。” 说的话令人费解,他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疯。 富酬摇晃酒瓶,空了。 “喂。” 大江把刚点起的卷烟让过去:“渴了喝点别的。” 富酬绕过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烟卷,握着他手肘扯过来。大江只感到一点轻微的鼻息和柔软湿热的什么扫过他皮肤,实在掠过他开裂的血肉,电流般的麻痒伴随着刮骨割肉似的痛。 大江求证的看了看手臂,然后不可思议的望向富酬。 “你个疯子!” ※※※※※※※※※※※※※※※※※※※※ 不要把肥料浇在莠草上 使它们格外蔓延起来。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疯癫是人身上晦暗的水质的表征。水质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流动的混,是一切事物的发端和归宿,是与明快和成熟稳定的精神相对立的。 ——福柯《疯癫与文明》 四七章 一早奥田母亲就等在富酬门外,她穿得很体面,憔悴的面皮一如既往是那副听天由命的柔顺可怜的模样。 此次探监是最后一次,亦是奥田及其同伴遵从判决移监他处的前一天,往后连奥田母亲也不能知道他在哪。 这天总是有些特殊的,奥田一反常态,对着面前泣涕涟涟的苍老女人,十分严肃专注的问。 “妈,你知道我在判决下来时想什么吗?” 她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字。 “你怎么那么穷,没地位,得不到尊重,中学时也是,你当时在工地工作,一开家长会我就突然低人一头。” 闻言,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孤鸟似的悲鸣,哆嗦着说:“对不起,妈对不起你,要是我……” “我一直亲口想告诉你,”他不住摇头,“这方面我很满足,我就应该是妈的孩子。” 摇着摇着他低下头去,声音也不是那么冷静了。 “如果这个社会能给你和你这样辛苦努力但是没挣到钱的人更多尊重,我做什么都愿意。对不起,闹到这个地步也没有成功,让你为我担心了。” 说着奥田快速抬头看了富酬一眼,这迫切而窘迫的一眼,有着独属于年轻孩子的哀伤和软弱。 富酬因而叫看守人员扶几乎哭昏过去的奥田母亲出去。 转过头来,却看到奥田几乎恢复了常态,甚至笑了笑。 “笑得出来?” “我们都做过理想的斗士,都尽力了不是么,有什么办法呢……会好的。” “你面临的是十五年刑期。” “嗯,我还年轻。整个世界有的是人年轻,何不乐观点。” 他跟富酬做检察官时认识的那个革命者很不一样。 他从监狱逃脱,成功发起了运动,在全国烧起了革命之火,但他说不会更好了,而奥田说还会好的。 “我还得谢谢你,不然估计我被判个三五十年乃至无期,即便赢了官司出去也要无故暴毙。我死不足惜,只是我妈——” 他忽然止住话,思维跳脱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方才的专注像烟气般无法凝聚住,散开了,他断断续续、漫不经心地哼着歌,与初见时同样的调子,不同的是这次富酬听到了后面的词。 “no more prayers,no more fears,nothing left,why go on……” 拘留所沿街的樱花早已落尽了,这里是全城落的最晚的。 然而光线不减刻毒,富酬刚迈出大门,不得不眯起他脆弱的眼睛,有几秒几乎失去了视野。 来探望的家属们缓缓的失力的向外挪动,沉默迟缓如同僵尸。 富酬眼睛勉强适应了,沿墙向外,偶见一个极为突兀的青年女子的高挑身影,她的红裙边在死气沉沉的人群中跳跃,中长的发扎成一束,发梢在其肩颈间游荡。 富酬没看到脸,却觉得自己认识她,不由自主的远远跟着走了一段路。 一家正粉刷的店面前,遍地红漆点点,她让道给工人,等待的过程中无聊张望,看向富酬这边。 离得较远,富酬仅能看个轮廓,但是,纵使视力不佳,他也不会错认那张熟面孔—— 那是美惠。 富酬没有上前的勇气,回过神来人已不见了,他希望刚才是自己的精神错乱,也确实没有别种可能。 离预定要去的寿材店有些距离,他边走,边拨后藤警官的电话问案子进展,后藤回说案子交接给特别专案组了,他没再继续跟进,只知道案子仍毫无头绪。 “我知道目前我们显得很无能。死者往期生活痕迹和人际关系不可考察,人生地不熟,交友圈极小,都是案子的极大阻碍。” “那个孩子为什么知道他丢了书?” “你是说柯南?他可能看了我们的入境人员物品登记资料。” “他还知道那本书的来头和价值。” “因为他的临时监护人是侦探,父亲也很有来头,能提前获得世界之间的消息,当然只是一些基本的消息,具体的即使专案组都无计可施。” “专案组谁领导?” “那天见过的,青王。” 富酬停住脚,日头愈升愈高,他躲到树荫下定了定,打给宗像问询。 既然主动联系,开始总免不了被其嘲笑两句,后来得知富酬是为了解右京案情,他正经了语气一一告知,并预备将相关资料传真过来。 临了,宗像问:“怎么突然关心起案子的进展了?” 没有回音,挂断了。 富酬继续往寿材店去。 他觉得无论见到的是幻影还是长相相似的女子,都是某种启示。 然而官司现已结束,右京不日也将下葬,未竟之事,或许在于右京不明不白的死。 店内有传真设备,富酬把传真号码发给宗像,才看起棺材。 他自认无权毁坏右京的躯体,因此不考虑骨灰盒了。 但即使有店员从旁介绍棺木材质、设计、价位,富酬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想迎合右京生前的喜好,又实在一无所知。五花八门的看下来,愈发迷惘,极想随便定一个就走。 店员拿来了传真文件,富酬独自到角落一具朴素的寿材前,将资料放上,逐一仔细翻看。 多虽多,净是废话,值得注意的是,刀伤鉴定结果显示凶手更可能是男人;案发现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疑似熟人作案。 右京最后未发出的短信内容是:来日我定不会毁约…… 一样的话,和美惠小说主人公留下的短信遗言,以及她死前发给富酬的是一样的。 就着棺盖规整纸张,富酬忽而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像是另一世界的潮汐,又像风钻进密闭的空腔,从手下传来。 附耳在棺上,没错,里面传出了生物的呼吸声。 手心略微汗湿的手很顺畅的推开了棺盖,是酷拉皮卡在内。 橙蓝相间袍子的少年的金发散在纯白的枕上,富酬注视着他未显露颜色的双眸,不知怎么,完全不疑他的真实性。 “你在这,卡佳,一点没变。” 少年睁开眼,露出那双碧如春树的迷梦般清涟涵澹的眼睛。 百年前我族因火红睛倍受歧视排斥选择避世,另辟家园,我们没变,百年后世事变迁倒转得如此快,我们的眼睛成了美色,以致被人攫取至亡。“他说,”对于仇敌,没有原谅,对于幸存者,没有救赎。没有,但它过去了,没有什么不会淡去,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过去的太短暂了。你在右京的尸体前意识到了不是吗?所以案子输了你才不那么在乎。在白驹过隙般的短暂中和无常的命运的狂澜巨浪里,到底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在乎的,你愈发弄不清了。 “狂澜巨浪?不,命运或许是一片海,对于无依无靠的人有些艰难,仅此而已,扑腾出什么样的浪花还要看自己。”富酬说,“只是每个人生来是什么鱼不由自己,早已注定了。” 幸好,幸好我们记性差,忘性大,生而短暂。“他支起身子,笑语,”生命越长,不可预知的就越多,搞砸的几率越大,那是寄居在我们这个种群本能深处的毁灭欲。一心想躲过坏事,自己还忍不住搞砸,有些可笑,但你看,希望全人类毁灭的人类不是一个两个,很多人都想过,是否对比其他物种,我们的生命得来的太轻易,生存得来的太理所当然?但我们几乎公认一个事实:人类终将走向灭亡。我们大概是唯一知道自己无法长存的物种,但对此漠不关心,早着呢!这么理所当然的想着,仍旧循规蹈矩的过活,因为这有限的生命就是每个人的永恒。生命是件好事,人们都这么认为,当然这么认为的都活着。生者对死者的态度,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自己对生命寄予的希望。我以前妄图挽回死者的逝去,尽管每天每时每刻每秒都有人死去,仍只管看着眼前的棺木。你也不过是声带还能震动的还没死的人却在可怜那些已经完成生的旅程,在终点休憩的人们。他们若肯回头施舍人间一瞥,未尝不会同情我们?也许死亡才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死去之人的生命状态,没活人见过,无法验证,人们也并不真正在乎。希望死者复活,原因大体可以归为自私、傲慢和无知。人们悲痛于自己的失去,想死人活过来,为的是让其继续陪伴自己,可死者死后就不再是活人的谁了,说不准他们期盼着自然脱离关系这一天呢?另有稀少的一种情况,即无知。不理解亦不接受这种损失,本能地抗拒死亡。再者,人们认为死者自己希望并愿意活过来,然而判断的依据只是我们自己正活着。有人会说,死者临死前表现出强烈的生存欲望,然而那也许是因为习惯了活着,畏惧未知而留恋人世,也许一死就立马喜欢上这种状态了犹未可知,也许死去的人有法子复活,但没有肯的。或许你会反驳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会以任何状态存在,那更完美。要和谐完美,须得有限且短暂——这些是谁在说?似乎卡佳的话和他的思维混在了一起。 “啊,我真不该来,这儿和你都让我不安。” 这声音来自一位陌生女子,富酬近乎伏在棺上,转眼先见红的裙摆。 她坦然的接受富酬注目,从挎着的包里捡出一条挂坠递来,唇角微勾:“是你的吧?” 富酬触到熟悉的凉润触感方确定她是确实存在的人。 近了看,她比美惠高,五官更精致,可算得上美,然而举止轻浮,实则无一相像。 “不谢我?”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不客气,我叫让娜。” 她眯起眼,手随意按在包上。 “我还有你想要的东西。” 让娜说罢扭腰向空无一人茶水间走,富酬合上空棺,跟进去后,她反手关门,脚尖一转,手搭上他肩,嘴凑过来,他原以为是有话,见事不对,一把推开了她。 “好吧,是我弄错了。” 她嘴上认错,怨气不满却冲着富酬。 “你回去接着跟你在棺材里装鬼的朋友大眼瞪小眼吧!” 富酬很是一怔:“什么朋友?” “谁知道,金发碧眼的。” 四八章 “干嘛那么严肃?我说笑的。”让娜忽然大笑,“难道被我说中啦!真的看见鬼了?” 她笑得身体颤动,包落下肩膀,掉在地上,滑出几支口红和细琐的瓶瓶罐罐,其上留有标签被撕去的痕迹,另外还有一件东西。 让娜见他不仅不帮忙捡东西,反而拿走了包里的书,不禁皱眉:“还我。” 富酬将那本书拿在手里,本应在右京手里的初版书,起先由儿玉光护士拿给他的。 他翻了翻,其中连续两页下方有钢笔书写的数字。 “哪来的?” “我的。” “这书不可能是你的。” 语气之笃定令让娜无从反驳。 “我男朋友拿回来的,现在归我了。”她理不直气也壮,“这要是你丢的也怪你自己不懂珍惜,快点还我!” 富酬给那两页拍了照,还了她,让娜把书往包里一塞,扭头便走。 “等等。” “又干嘛?” 富酬把拨通的电话屏幕出示给让娜,在她惊愕的注视中向接线员说明此处地址:“谋杀案重要遗失物持有者,我合理怀疑她与凶手关系密切。” “我看报纸富先生你也是个律师,怎么平白污蔑人?!” “我的确有个金发碧眼的朋友被杀,遗失的书正是你手上那本。” 也许右京的死未必是受案件牵累,而是…… “你怀疑我杀了他?”让娜怒道,“我要是凶手还带着罪证上你跟前现?” “我只怀疑你与凶手有关系。” “跟我发生关系的多了去了。”她冷笑。 “的确有凶手作案后回到案发现场,骚扰被害人亲友,”富酬不为所动,“为了平复恐惧或者出于变态心理。” “……好,”她往墙上一靠,“也许待会我一时兴起告你诽谤。” 来的是身穿蓝色制服的专案组队员,了解情况后谢过富酬提供情报,承诺接下来务必谨慎查证。 “怎么查?” “检验这本书上的指纹,依次传召经手这本书的证人。” “指纹库包含外界人吗?” “经正规程序入境的都有。” “传召要多久?” “得几天……” 富酬不等听完,卷起传真文件,过去翘着脚欣赏自己指甲的让娜跟前,扯了她走。 她耸了两下便不挣扎了,懒洋洋的问:“去哪啊?” “你男友住在哪?” “和我一起。” “去你那。” “不是奸夫我不带回去的。”她调笑道。 “他哪来的书?”富酬问。 “不知道。” “在你们手里多久了?” “不知道。” “请仔细想。” 他一步快似一步的走,让娜紧着跟:“一本破书什么时候出现在家里犄角旮旯谁能记得。” “那你随身带着它做什么?” “捉奸呐。”让娜被他眼神看得不自在,“好吧,我是没资格,因为好奇。” “因为书上那串数字?” “是啊。本来我记得他是写在纸条上,还纳闷为什么又写在这么本破书上了……反正是地址和日期时间的简写,就在今天,这附近。” 富酬早已放开了手,让娜几步小跑与他并肩,带他拐向另一条街。 “我要替他去会会,再考虑配不配合你。” 循着街牌楼号,穿过人群密集的街道,走过一个广场,他们来到外界驻本地商会旁边写字楼前。 “原来又是工作。”让娜不无失望,“看他难得用那么珍惜的钢笔写的,还以为是多特殊的约会呢,真没劲。” 让娜与前台说明,得以顺利通行,坐电梯升至顶层,装饰的极尽奢华令富酬有了不好的联想。 在一片辉煌华丽的陈设中等候着的是迹部景吾。 迹部见了他们有些意外。并不针对曾有过宿怨的富酬,赴约者是其他什么人,他也会表现出这种意外。 倒是富酬,他瞥了让娜一眼,隐隐猜到她的男友是谁了。 “你又没问过我男友叫什么。” 她观察其反应就知道,富酬与迹部大概曾经交恶,忍足要见的是新近来此世界的上司,那富酬极大概率也认识忍足。 “有段时间没见,你怎么来这个世界了?” 尽管她和迹部不熟,还是勉力亲热的打招呼。 “这里事物刚起步,需要有人继续领导运行。”迹部眼神似若有所思,“你有他消息吗?” “一直没有。”让娜摇头。 “忍足出事了?”富酬问。 “他失踪将近一个月了。”让娜说,“不然我去寿材店就为你啊?也是去给他预先看看。” “通报警方了吗?” “初来乍到,诸事不便。”竟是迹部回答的富酬,言语谦逊,态度冰冷,“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好生事。” “无论忍足担当的角色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 迹部耐心不好的点点桌面:“直说。” “忍足身边有本书,本该在右京那,右京被杀了。” 闻言,迹部慢悠悠拿过一旁文件,扬手扔到富酬脚下。 “这些合同、报表和信件有他签名和行程。” 富酬豪不客气,当场按日期整理排开,逐一拍照。一旁的让娜都替他尴尬不已。 出来后,富酬提到交换号码,他拿出笔,让娜视而不见:“你是老头子吗?”夺过他手机输入号码打给自己。 疗养院在裁员,护士小姐在查房时跟大江说她过几天离职,熄灯后,与其他病人相邻的房间墙壁发出沙沙声,大概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的那位又试图用钥匙掘出墙壁里的窃听器,冰箱蜂鸣阵阵,外面忽下急雨。 大江什么都不怎样,唯独睡眠好。富酬却左右睡不着,与其整夜辗转反侧,不如捋清今天获得的线索。 他找到新配的眼镜钻到窗帘后,借月光的亮,也借窗台呈放纸张。 整个五月份忍足的工作基本是满的,右京死亡的二十号忍足收到了一封律师函,随后二十二号忍足失去下文,案件并未诉诸法庭。 这样看来,忍足本身已自顾不暇,更没动机杀人,除非右京在这个世界期间的活动与他的麻烦有什么交集。 他并非认定忍足是凶手,只是警方按现有的证据没查出名堂,也许抓住这条新线索更能接近真相。 文件的照片滑到尽头,褪色的铅字和残破的书页映入眼帘。 24 15 19 14 18 3 20 5 1 15 6 8 4 9 15 19 11 10 12 17 17 2 13 14 16 21 22 23 24。 他对着页脚这串数字思索,余光扫到文字,挑到了一个明显的语病,忽然想笑,然而口中微涩。 次日早,户籍科会客室内,淡岛传达后还需要等待,室内空调偏凉,有人端来热茶,热气氤氲间,富酬抵挡不住倦意,手臂支着沙发扶手,合上了眼。 再清醒是有人靠近,毯子落到身上,意识有所察觉,一根手指动弹不得,想再坠入睡眠,头还愈发痛,胸腔堵着,最终是咳嗽带他出了梦魇。 富酬一咳不止,有人拍他后背顺气,他某一刻竟错乱的觉得他是右京,抬眼却是宗像。 宗像递给富酬纸,他接了捂住嘴,渐渐平息下来,扯开缠在身上的毯子。 “你们鉴定一下上面的字迹。” 富酬指了指拿来的几张打印纸。 “这是?” “你们通过书查到忍足了吧。” “嗯。” “我怀疑书上留的数字不是出自忍足之手。” 宗像知道他有他的理由:“为什么这么怀疑?” “那个叫让娜的,无意间对我说,数字原本写在纸条上。”富酬拿过书页照片的打印纸给他,“读一下。” 之前着眼于忍足留下的数字,宗像细读之下才发现,这两页里,名叫汤宏的主人公为了弄清某事的真相,亦是出于义愤,绑架了某事相干的一人,通过模仿其字迹,拖延了被报失踪的时间。 “假如字迹不属于忍足,这本书很可能是朝日奈案的凶手放到忍足这,把警方目光转嫁给与死者同世界的他,并绑架了他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但凶手留的字迹,”宗像苦笑,“既没拖延时间,又暴露了痕迹。” “也许他想被看见。不把那串数字留在别处,偏偏是这两页,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富酬说,“一桩凶杀,一桩失踪,两件案子的作案者留下的痕迹极少,即便不是预谋作案,也大概率有什么联系。如果鉴定结果确如我所猜测的,你们率先比对出入世界井的人员字迹。既然牵涉的都是那个世界的,凶手或者绑架者应该也是那个世界的。” 也许作案的是同一人,唯独其作案动机和按美惠小说里的手法留下线索的行为难解。 甚至富酬感到如果继续追查,他难免会身陷过去的阴魂的纠缠。可是他又很乐意看到美惠留下的痕迹那么不可忽视。 “你真的不考虑回来工作?”宗像玩笑道,“比起会计或者律师,你更适合这里的搜查课。” “我改天来跟你要鉴定报告。” 他起身扔掉用过的纸,准备离开。 宗像被留在原地,清洁人员敲门入内,想起有会要开,他拿上打印纸走出不远,忽听身后人惊呼,他回头,那人戴着棉线手套的手上拿着个纸团,上面洇着几点淡红色。 “室长!” 淡岛没敲门,略微失态的推了宗像,呼吸急促地快速说: “会议取消,去d01世界使馆。” 事件应该十分重大,他立即随淡岛前往。 “他们对朝日奈案很大态度转变吗?” “是b01念力世界,境界冲突,安藤死后外交部一直情况混乱,外交官出于安全考虑暂时在d01使馆落脚。” “我也不能这么毫无准备的去,具体有什么说法?” “b01方要求入境搜查,声称一名“蜘蛛旅团”的强盗团体的成员非法越境,我方表示尚未勘明情况……” 四九章 镜子里映出一个窈窕身影,让娜端详镜中残妆所剩无几的自己,灰披肩裹着蓝长裙,半挽的黑发衬得珍珠耳环光辉灿烂,她冲镜中的自己提起嘴角,眼周倦怠,肌肉僵硬。 她侧身,那个男人的影子也出现在镜子里,苍白的手指执笔抵在记事本上,像个幽魂。 “你真的是来真的。” 天蒙蒙亮,她约富酬昨天下午来,自己去参加d01驻王权世界大使的宴会,这时候刚回来。他一直等在门外。 “忍足失踪不报警,你们私下里也不找吗?” “前阵子那件事之后,都以为他避事去了,就没认真找过他。” “什么事?” “这么刨根究底的,死的到底是你什么人啊?” “他的死跟我有关系。” “原来查来查去为的只是图自己心安。”她冷笑,“是不是做梦都在祈祷‘凶手跟我别有关系,不关我事’?” “我想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让事情完全成了理想的反面。”富酬平静的划掉问出的问题,“我还需要一个真相,就算只有真相的碎片。” “真相呵,正义使者。” “上个月20到22号,忍足有什么异常?” 她静默片刻,叹口气,说:“21号接了个电话,内容不了解,那之后他好像一夜没睡,在他房间自言自语,第二天一早去赴了个约,再没回来。” “好,现在你能说他避的什么事了吗?” “本来商业问题纠纷,麻烦他的却跟商业没什么干系……”她退离镜子,面对富酬,“最终没闹上法庭,但他在‘受害者’那里澄清无用,没法交代,所以自己找个地方静静去了吧。” “受害者?”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声称他猥亵。” “你觉得他是无辜的?” “也不是说他为人多端正,而是他那人在交际场上貌似有趣,实则私底下无趣至极。” “这不足以成为理由。” “他不行。” “何以见得?” “按理我都不该跟你说。从那个世界开始,我跟他一直是表面在一起的室友关系,他没碰过我,不用负责他都不干。” “怎么还是说了?” “我看你也不行,可怜你。” “如果不咬你钩的都不行,我承认。” “你都不顾虑男性尊严的吗?” “男性尊严是那么敏感脆弱的东西,有什么必要对其推崇备至?不要也罢。” 她摘耳环的手顿了顿,回头从镜中观察那个专注运笔的人,除了不知由来的忧郁,他身上还有一段置身物外的冷意,大抵是源自坚定的自我。 “其实你会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她声音低得近乎呢喃。 富酬在想数字所指引向的迹部与案件会有什么关系:“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医院。” “做什么?” “定期体检,陪我去吗?” “不。” 字迹鉴定报告结果肯定了富酬的猜想——墨水风干的天数短于忍足失踪时间。 “能调出忍足的通话记录吗?” 办公桌后宗像避开富酬的眼睛,整理起文件卷宗。 “你得知道,你在这桩案子里的位置不是那么方便。” 富酬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所以?” “我可以给你调查权限。” 宗像眼神示意身边等候的人。 “当然,没法公之于众。” 那人把他整理出的朝日奈案卷宗和赋予权限的证件递交给富酬。 “他叫伏见,由他协助你了解情况、办理案子。” 眼前的俊秀青年无所谓的任富酬打量,富酬虽不说话,显然也是接受宗像的提议。 伏见和迎面而来的淡岛打过招呼,带领富酬去通讯部门调电话记录。 一眼之下,淡岛就明白了宗像的意思,和念力世界的冲突让宗像没有时间主持朝日奈案,实乃无奈之举。 她倒不怀疑宗像的决定和富酬的能力,尽管不合乎规定,只是:“那天在会客室我也看到了,猜想除了富酬不会是别人,你应该知道他对这案子的狂热,一旦给他机会——” “他不仅会尽职尽责,还会加班加点的为此奔走。” “恐怕他的身体状况会支撑不住。”淡岛有些担忧。 “那他也算求仁得仁了。离开父母后,不能再指望别人为你的身体考虑。” 他和富酬心照不宣的是,非本世界的人负责非本世界的死者,届时双方世界一旦产生争议,推富酬出去做挡箭牌比较方便。 事实上,白天为你盖毯子,晚上推你挡刀,二者并无太大矛盾之处。 富酬查到21号忍足失踪前一天接到的电话是跨界通讯,来自d01世界,号码所属人不详,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能进行这种通讯的不是普通人物。 从富酬提出那天字迹核对工作就在进行,到被委任的当天十四点结束,近期入境人员的字迹与那串数字没有能对上的。富酬根据忍足的行程调取各处监控,比对右京的活动轨迹,时间推算上没找到忍足的可疑之处,以及他和右京的交集。 忍足的嫌疑基本排除,寻找真凶的线索也断了。 已经错过了午饭,伏见才在富酬手下做半天事就颇为不堪重负,那人简直是个只会朝设定好的目标前进的机器,自己一刻不停的运转,还带动周边所有齿轮不得休息。 “右京死亡前有三个小时的空白,按熟人作案的逻辑,他应该是在这时候遇见……” “你看起来好像这辈子都没睡过觉。”伏见忍不住打断他,“人要休息的。” 手机响,富酬低头查看短信:“你去吃饭吧。” 让娜不死心的给富酬发来了医院定位,富酬看了,发现正是右京送他去的那一所。 也许能问到右京离开自己原世界、滞留在此的缘由,他还想开点止痛片和心脏药。 与让娜会合,她穿了嫩黄的裙子,富酬就从没见她穿裤子或者同一件衣服穿过两次,难以想象她有多满意自己的性别。 让娜坚持要富酬在她就诊的房间外等着。 “没人衷心地等在外面我会寂寞的。” 但她的神态表现的像她觉得这样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富酬懒得和她争,于走廊踱步想案子。 给忍足书的人留下字迹,留下字迹的人从右京里拿走了书,忍足和d01世界的号码通话,正规入境者的字迹没有相符的,正规入境…… 就在他觉得抓住了什么之际,旁边的病房传来争吵。 “我又不是想赖账,这些账单不是我的,我凭什么付!” “你签了字。” “这个日期我因公去d01世界刚回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从来没在这所医院就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热爱凑热闹的让娜拎着医生开的药冒头出来问发生了什么,说着见富酬不感兴趣,自己凑了过去。 富酬瞥见她袋子里的药,看得不甚真切,标签似乎被撕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跑过来把一张信用卡账单举向富酬。 “你看,这个比划的写法是不是有点熟悉。” 上面的签字让富酬愣了下。 找到了。 在美惠的书上留下字迹的人,冒用他人的身份和医保。 审讯室墙的另一边,富酬隔着监视器观看审问过程。 嫌疑人渡边凉介,母姓渡边,父姓西本,系为d01世界偷渡往本界者。 “是不是我的错觉,审讯人员的侧重点好像总是在忍足去向。”同看监视器的伏见说。 富酬只想到,大抵迹部不是那么不在乎忍足。 审讯人员把从忍足家中取得的钢笔放在渡边面前,他看也不看。 “忍足现在大概还活着,但再拖两天我就不敢保证了。”他直接认了绑架罪,“告诉我他在哪,我就交代忍足在哪。” “谁在哪?” “我父亲。” “你父亲于d01世界失踪,这里是王权世界。你想要谁告诉你他的下落?” “迹部景吾。”渡边肯定的道,“官司爆出丑闻之后迹部氏没有辞退我父亲,我们最后一次告别他,他是去出版社上班。除了迹部氏,我再想不出找谁了。” “根本毫无道理,你大可向你所在世界的警方反映。” “他失踪时我八岁,已经反映八年了!” 世界裂缝产生之后时间流速趋同,之前d01世界的时间流速快于其他世界。 “即使不是迹部氏,没人享有像他们那样的自由,他们有找到任何人的能力!”渡边逐渐失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在哪?他到底在哪!” 富酬揉了揉因其咆哮引起阵痛的太阳穴。 见到西本的儿子,他终于发现自己虽然难过,然而内心深处既不悔恨,也不真正在乎。 或许他直接告诉渡边西本死了就结了,但是:“不止他。” “嗯?”伏见不明所以。 “存在共犯。” 富酬走了出去,片刻后出现在审讯室里,伏见从监视器中看到他拔开钢笔盖,露出金尖,渡边后仰身体,他扭着渡边的下巴,送至其眼前,渡边紧闭上眼睛,因不受控制的恐惧而颤抖。 在医院不被承认的账单挂的是心理科,加之富酬观察到一开始渡边对钢笔的表现,他有尖锐物体恐惧症,这只钢笔的字迹不会是他的。他的犯罪成本和经济情况同样对不上。 富酬扔下钢笔,甩上审讯室门,伏见追出去。 “去哪?” “找人。” “找什么人?” “迹部景吾。” 五零章 听过来意,迹部以手掩唇,眼睛从容的四下望了望,宽阔的空间之中只有华丽的死物,他感到安心似的,微屈的手指舒展开来,蹭过眼角的泪痣,眼里的那点情绪也随之放下。 “我拒绝。” “你现在不说,是要等警察重启旧案查出西本的藏尸地点?” “就让他们去查吧。” 但富酬知道,只要迹部有阻碍的意思,西本的事永远不会立案。 这里所有椅子都距离迹部极远,富酬拖来一把椅子到迹部对面。 “我了解到你和忍足从初中起就认识。”富酬拿出眼镜戴上,“上同样的学校,玩一种运动,毕业后他除了协助你接管公司,没有做过第二件事。然而他失踪至今生死未卜。” “打感情牌就管用了?” “看起来有些管用。” 迹部偏过头,不出几秒便对富酬明目张胆的观察坦然了。 “我越来越记不清他的事了。也从未对他要求过什么,他的人生围着我转,也许是他自身贫瘠得需要支柱和付出,谁知道?” “轻视他的付出也是在贬低你自己,为什么不肯承认?” “且不问承认什么,”迹部身体后倾,嗤笑说,“承认,然后呢?” “你父亲上个月21号过世。” 同为忍足接到跨界电话那天。富酬能想出第一个对象就是迹部,当晚忍足状态异常的原因可能是迹部说了什么,或者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哈,”迹部闻言笑了出来,“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然是哪样?” “你是突然对我这个人感兴趣了么。”他颇有性致的说,“你们,包括在他看来,我青年到如今的变化,就是父权对子代的异化和同化,但在我看来,我只是愈发理解他们,做我这个年纪该做的选择,承担我的身份该承担的。” “忍足一直在你错误的待选项里?” “并非一直。不在我身边的他不是错误的,这才是一直没变的。” 那通电话就是让忍足明白了这个。 “你们觉得我在自欺欺人,恰恰相反,我对自己不能更坦诚,我走到今天,一步都没有后悔。”他继续说,“你知道期货债券股票账目,账户里的数字增长到你对此麻木,失去概念,金银堆积如山,穷尽办法都没法用尽的感觉吗?我把钱扔在每一个不值一提无足轻重的地方,享受极其奢靡但我并不受用的场所,一方面我知道这毫无价值,我对此并不真的满意,另一方面,我视之为自然。” 富酬摇头。 “何必否定?财富带给我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人的尊重和无限度的随心所欲,所以就让它徒劳的积累、堆积、繁殖直至发霉、膨胀、腐臭,它是人们尊重的光芒之源,我良心偶尔一动的余裕所在,你摇头就能否认吗?”迹部似乎很满意这位听众。“道德底线,法律底线;恋情有度,亲情有度,友情有度,长辈晚辈,上司下属,男性女性,一条又一条划线给人留下的自由空间还剩几许?金钱是受规则重压又渴望自由的人们最触手可及的登云梯,达成自由的扩张的最佳手段。人类疯狂的需要这些条条框框,需要尊卑、优劣、强弱、亲疏来制定规则。规则我接受,规则以外的我应拒绝,这我也接受。” 坚定的说到最后,迹部神色却有些疑问。 “最糟能怎样?变好有何益?毁灭又如何?” 富酬摘下眼镜。 “你拿用罪恶感换了什么。” “什么?” “我说,你跟他做过什么交易。” “谁。” “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神的狡诈和不可靠……” 就在富酬以为迹部或许莫名其妙,不会再开口时,他笑了一笑。 “为何怪他?消费和物欲的源头虽在钱,却不是因为国家发行并流通了货币,而是人们就认它。”迹部暗蓝的双眼眨了眨,似乎要努力看清什么逐渐消失的东西,“我们自找的不是吗?某种程度上,我们十分受用,不是么。” 富酬不置一词,将椅子放回原位离开。 …… 伏见回去专案组,大家已各就各位。 “富酬回来了吗?” “回来有一会儿了,指派的律师也到了。” “有新发现?” “按富酬的指示,从账户源头寻找共犯,同时以案发现场所在地为中心,找这片区域全部的街道监控,并通过分析找当时停于或途经现场的车辆或飞行器,最终真的发现这么一段航拍视频。” 影像比较模糊,只见同右京一起的人穿着长风衣,身高肩宽肖似男性。 “富酬看过了?” “看过了。” “他现在在哪?” “去审渡边凉介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拿走了手铐钥匙。” 听罢,伏见以他对富酬相识半天的了解,直觉这人要乱来。 纯银的刀尖末入桌面,刀身震颤的余韵渐渐消止。 “西本死了。”富酬说。 “你怎么知道?”渡边无动于衷,“尸体呢?” 富酬垂下眼,再看向渡边时,漠然依旧,然而嘴角挂了点轻视的笑。 “你笑什么。” “蠢可没法坏得尽兴,想学恶人做坏事,程度不论,还是得聪明。” 渡边那双过分年轻的眼冷静的移到地面,摆出静听姿态:“接下来你要引出的内容,最好显得你十分聪明。” “忍足失踪前曾被控告性骚扰,我抽空走访了被害人,那人描述的特征有太多假冒的余地,假如是诬告,你想让忍足的失踪像是避事,逃避嫌疑,但你被抓后立即承认了绑架,一开始就计划被抓,拿他换西本。” 闲聊似的说着,富酬在铐着渡边手腕的椅子扶手旁蹲身,拿出钥匙。 “西本失踪前经历过性侵的指控,你觉得那是诬告,所以绑架前策划了一出诬告示威?” 听到手铐落地声,渡边试探着把双手移到眼前,谨慎的听他接下来的话。 “我肯定的告诉你,并为我的结论负全部责任:控诉你父亲性侵的受害者不是诬告。他或许是你的好爸爸,他也是个人渣。” 富酬缓缓直起身,几乎是以欣赏的姿态看着泪水漫上渡边眼眶。 “所以我拿他做我的替死鬼,根本不在乎他死在哪……对了,好奇他的死法吗?”富酬手指点了点刀柄,“我,用它——” 可以预见,渡边不顾富酬解手铐的用心如何,暴起拾刀。 富酬背贴到墙,已退无可退,他注视着渡边愤怒已极的脸,好像感到有趣的歪歪头,这一动作令那刀锋破开了他的皮肤,血线浮出。 见血珠连串坠下,渡边烫手似的撇开刀,连连后退,几乎背对富酬,从眼角瞥他。 “我都不知道我有当精神科医生的天赋,你的尖锐物体恐惧症不药而愈了?” 富酬侧身歪在墙上,血有自动止住的倾向,但仍在流,滴滴点点落在的他脚边。渡边愧惧难当,撑扶着桌沿。 “你是以前没杀过人,未来也不会杀人的孩子,我光是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一个人怎么会被另一个人一眼看穿?也许我的确蠢得只能善良。你可别以为我寻父是出于孝心。” 富酬静望着他。 “在我们可以绝对理性而不是妥协于现状时,谁没有质疑过我怎么成为了我?谁想成为眼下这个自己?” 渡边像是自己问自己。 “刚才情绪失控我拿利器对准别人,像极了我曾经发誓死都不想成为的我妈那个样子,我的灵魂难道只是我父母的拓印?我希望不是,我希望至少我的灵魂不取决于别人而独属于我自己,我要找到我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妈仇恨的说我跟他越来越像?是不是我父亲不失踪我就会有所不同……” 没有人可以被替代?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过是不想为存在而焦虑的托辞。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的拓印,决定不了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为了否定这个想法,他决定找到父亲,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甚至接受仇敌,却无法接受富酬告诉他的西本的本性。 伏见来到审讯室时,有人员清理现场血迹,渡边原样被拷在椅子上。 因渡边的辩护律师来了,富酬应要求关了监控,桌面有刀痕,同富酬的刀伤,然而没有凶器踪影,富酬坚称是自己不小心弄的。 他敞着撕破的前襟,胸前脚下一摊血,正自行抹药包扎,伏见不懂是怎么个不小心法。 不等伏见问,富酬说:“渡边不知道忍足在哪,放了他吧。” 问题在于渡边既然不知道他在哪,还认定他的失踪无懈可击,也许有人向渡边承诺或透露了他的状态,那个人有可能是忍足。 “你拿到了对的拼图,但是安错了位置。从你其它案子里找吧。” 渡边如是说,而后不再开口。 “放不了。”伏见怀疑富酬懂不懂法,“就算他没犯绑架罪,还有盗用身份、非法越境和朝日奈案。” “右京不是他杀的。” “为什么这么确定?” 富酬抬了抬下巴,脖子上凝了的薄痂开裂,鲜血冲散了药粉。 “我用自己试出来的。” “偏一点就划开动脉了,你想过后果没有?”伏见纳闷。 “我想后果是逼事没有。” “……” 五一章 对的拼图安了错的位置。 性骚扰,未成年男孩……从头回忆筛选从前经手的案子,还要是有右京参与的,富酬首先想到与美惠案几乎同时进行的清水案。 得益于宗像给的权限,富酬能获取d01世界一些大概的消息。 清水案的被告假释期间去世,原告清水整户户籍皆已注销,换算一下时间,富酬离开后他们才过了八年,不是合乎自然的情况。 另有一个突破口,清水案中被告是重点高中的校长,结识一些权贵,其中一位旧友杉木现任d01驻王权世界大使。 见杉木需要预约,帮忙抓到渡边的经历使得让娜对此案颇为热心,她基本上是无业人士,但常随忍足或其他追求者出入富豪小姐和官员太太的宴会,见不得光的收入很是不菲,交际广泛,借她的光,晨间八点报备,富酬十点便见到了人。 使馆建筑洁净而庄重,地处商会附近,因与各机关来往密切,馆内人流不歇,待客周到。 问来问去,杉木知情甚少,被告死后他只去过葬礼。 “葬礼上人不多,都称赞他的为人,哭得感天动地。要人死后没人哭才是难事。反正我这老朋友死了,我可以直说他品格不行,传闻那些事基本都是真的。”杉木说,“但是,他被告上法庭那件事,他没做过。” 这大概是拼图正确的位置了——右京负责的清水案中,原告的指控是诬告。 让娜需同杉木周旋一番,未与富酬一起出使馆。 昨日商会附近发生了劫案,官方声称作案的是非法越境的外界暴力团伙,明黄的封锁线、抢占报道的记者、凑热闹的人群、尘土和警笛声侵占过来,倏忽间富酬头痛欲裂,心跳失衡,艰难拿出药瓶,然而肢体震颤不止。 他耽误这片刻,让娜追了过来,远远见他连瓶盖都拧不开,她退回了街角,付钱给陌生路人帮一个脖子缠着绷带的男人吃药。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出街角,走到正靠着路灯柱平复的富酬跟前说:“过河拆桥?都不等我的!” 富酬闭着眼睛,不置一词。 “快中午了,”她照例发起邀请,“一起吃饭嘛?” 这次富酬接受了。 让娜有意表现得受宠若惊。 “不过没有分摊房租的室友,我有点入不敷出了。” “以你的收入,怎么?” “花销大呗。还有你该说‘我请’才对。”让娜手指戳他,“买菜回家做吧,菜钱aa,人工费就算了。” 他默然无语,同让娜回家。 刚进门,让娜就指了指沙发让他在那睡会儿,提着菜径直进了厨房。 富酬把一枚金币放进门口风衣的兜里。在沙发上昂头望去便是清洁的流理台前晃动的身影,一晃儿,她的发长了些许,偶见她侧过脸来,完全是了美惠。 她将一头及腰长发编成辫子,从脏污的案板拿了刀,齐根割去,她穿过狭窄的门廊走进简陋的浴室,坐在马桶边,用刀抵住脖子…… 富酬不能触碰她,却要阻止她,于是拿住刀背,对她说“不是你的错”。 乱发遮着她低垂的脸,他极力去看,怎么也看不清。 脖颈一痛,他蓦地回头看到留着整齐短发的美惠,电车隆隆开来,汽笛哀嚎,如被齐根砍断般倒下月台前,她问。 “那是你的错吗?” 咔嚓!树倒的声音。 他醒了。 让娜依旧是让娜,在不远处摆菜。她被富酬煞有介事的眼神弄得不自在,刚要调侃几句,富酬忽然把手伸向她。 让娜不明所以,走近了,他竟勾过她脖子。她感到他的双手以一个十分妥帖的力道环着自己的背,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硌人的肩上,身体保持别扭的被动姿态一动不动。 “别再继续下去了,不要犯错来惩罚自己。” 让娜觉得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这个怀抱也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睡糊涂了,去治病好吗?” “别再惩罚自己了。” “估计治不好……” 她听到头上他的叹息。 “不是你的错。” …… 以前富酬不理解葬礼这种形式,他离开族地时连父亲的尸体都没埋葬,是从得知酷拉皮卡死讯后他才对此有所改观。 他用扔掉又回来的挂坠里的积蓄买了口自己躺起来很舒服的棺材,在一个清净的场地简单办了葬礼。 没置办酒席,一张请帖没发,却来了很多案件里外的相关人员和法律工作者。 大江缄默地上前,没有遗像,他便将花放在了棺木旁。 “对不起,是我透露的。” “死的是谁都一样,只要是葬礼就蜂拥而至,人类比秃鹫还喜欢尸体……护士小姐离开了,你也要康复出院了,计划做什么?” “复职,然后帅气的被邪恶势力弄死。” “祝心想事成。”大江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能送右京还乡吗?” “仍在交涉。”大江移开视线,“有确切消息会通知你。” “谢谢。” “我听见了什么?” “滚吧。” “……” 人还多时,让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未曾迈过那道门槛便离开了。人都走了,一只黑猫跳下房梁。 这黑猫是神化做的。它说,右京用命运做筹码。如果得不到你的垂顾,他的命运就会顺应灰色的潮汐触礁。 富酬沉默的垂下头。他猜想是这样,可是不愿意相信。 “忍足以什么为赌注和你做过交易?” 信息时代一切都留有痕迹,即便忍足自愿消失,说失踪便凭空蒸发也近乎神迹。 黑猫甩甩尾巴。 存在。不获得承认他甘愿不存在。 “他到底知不知道存在意味着什么?” 富酬为他们深感不值,他们那执着里又有多少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存在?——人们的确拥有,却不知其具体为何物的东西。 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事情也会这样发生。依旧是那个声音,却有所不同了。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佛法?我以为你是基督那边的神。” 佛和基督都是人的东西。我本不是神,你也可以问——我真的存在吗? 我可以是贪心不足而执念强烈的人共同的幻想。我自称为神,口吐人言,是为了易于你们理解,我表现出的形象其实更接近魔鬼。 超时间,超空间,不负因果,我的生中无死,我的命中无尽,我的体无形。 你知道什么是完全吗?黑猫轻捷地小跑几步,跃上棺沿。这是完全。 我给你一次破例的交易。想好你要用什么换什么的时候,把挂坠交给我。 富酬讥讽道:“真的有人能选对吗?你可否有任一满意的客户?” 忽然,富酬恍惚从黑猫的位置看到了人的面孔,雌雄莫辨,无喜无悲,无忧无怖,这幻觉一瞬即逝。它消失了。 他试图回想,越回忆那影子在他记忆中褪色得越快,记忆追不上遗忘的感觉让他无法顾及其它,仿佛他追着它去到了另一空间。 那空间是一粒微尘、一道裂缝,是一瞬和永恒,是无忧的中的无忧,是包含宇宙的宇宙,是绝对自由中的绝对必然…… “搜查得很紧,我没有太多时间。” 熟悉的声音把他拖回了现实。 说话的人是库洛洛。蜘蛛旅团闯进这个世界的事富酬是知道的,因此并不诧异。 “酷拉皮卡没死。” 富酬望着他,毫无表示。 “那时我确定他死了。不仅亲眼看见他投海,预言念力者也肯定此世界再没有酷拉皮卡,我没骗你。”库洛洛继续说,“直到酷拉皮卡回来,他一直在各个世界找你……那片海域居然在世界融合前就藏有一道裂缝,所以我知道了你和他一样投海了,但没死。” 出乎库洛洛意料,富酬竟一下子笑了。 不是断断续续的、怆然的悲极生笑,而是神经质的、浑身颤动的无声长笑。 听到这个消息的今天不是他最艰难不幸的一天,大概被上次和上上次匀去了不少,他意识到这点,为悲哀也可以像aa餐费一样量化平摊在人的一生中感到无比好笑。 库洛洛于不远处看富酬伏在地上歇斯底里的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又是什么让他觉得如此好笑。 “我不是不信,没有比我更相信仇敌的人了。”富酬几经克制,犹带笑音问,“为什么专程来告诉我?” “于我,我是来纠正我的错误;于你,你也许有挽回的机会。” 富酬想摇头,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了。 晚了半步,没得挽回了,也无需挽回了。 “即使不能,你应该也想要真相。”说完他便走了。 对,富酬是要真相。 但“念力世界时间流速略快于其它世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他便立刻遏制住自己试图换算时间的冲动。 因为他怕算出来,他在魔法世界时卡佳也在,甚至他在美惠世界筹齐了黄金准备前往念力世界时,卡佳跟他在同一个世界,甚至一墙之隔……人不需要所有真相,尤其是迟来的真相。 幻觉看见卡佳的那天他就预见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富酬已经预见到某些无法动摇的东西了。 尤其穿越世界是另一种形式的穿越时空,这个能力不止给他老不了的外壳,还给他超乎常人的对过去和未来的冥冥预感。 他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但当其在某一时刻发生时,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那一时刻知道的。 这种预知能力的荒谬还在于,你知道你也许有别的选择,同时你也根本不会考虑别的选择。 他支撑自己爬起来,来到右京棺前,里面竟几乎没有异味,其形容一如既往。 “难道我要去赚那二十万吨黄金吗?”他问这个永远不会回答的人,“我还有另外一个二十年吗?” 今时今日,他终于深切体会到为什么窟卢塔族祖先要求族人不得参与交易。 没有交易,就没有这些偿还代价的惨烈和万劫不复的遗憾。 他把挂坠放在右京胸口:“这次真的送你了。”随后让人来封棺,准备下葬。 只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本身就不该成为问题。 五二章 阴雨天气,使馆的金色大钟时针即将指向九,太阳还未出现。 让娜站在大厅白色大理石砖中央,她身侧是匆匆而过的人们和没有一扇窗的挂满壁灯的墙壁,她身后是安保严密的正门,装有非突发情况不会落下的金属门,她目视前方,望着头顶的钟,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沉肃的氛围中。 脚边地砖映出富酬的影子,她让自己笑起来:“好多天不见,你这是从哪回来了?” “d01世界。” 富酬顺她方才的视线看过去,距离整点还有十分钟。 “你比我都来去自如,我申请都得十天半个月。去干嘛了?” “查旧案。” “查到什么了?” “当年那案子继原告清水夫妇死亡,案件的被告和法官相继遇害后清水佑也失踪了。有传闻说早在之前他做了变性手术,我没有查到相关记录。” “也许是他销毁了。” 富酬转向笑意淡去的让娜。 “你体检开的药是雌激素。” “你那时抱我是在测量我的肩宽。” “收手吧。” 让娜不以为然的耸肩。 “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很有意思?两个受害者都是男性。” 富酬不做声。 “好多犯罪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男性,探案的是男性,正义一方和邪恶一方强强对决,然后被杀的是女性,失踪的是女性,做人质的是女性,仅作为祭品和符号点缀在里面,倒好像我们只有这个能耐了。”她棕色的眼珠盯着大钟滑向最高点的分针说,“然而有人也就自甘做一个没有深刻的追求,没有思想和自我,外表光艳内里空洞的东西。只要享乐,不要劳作;只要甜蜜,不要痛苦;只要表层的愤怒,不要深层的哀思,耽溺于原始感官享受,由不过大脑的情绪主宰全部,人那样肤浅的活一辈子没关系吗?那还算是在活着吗?这种人类的存在是不是证明了,时至今日耶稣对世界的救赎彻底宣告失败?肤浅和愚蠢是一种平庸之恶,那构筑起什么华丽、什么人上人、什么上流社会的,全都是名为虚荣的原罪。” 早九点整,使馆建筑上部传来巨响,伴随一阵如地震般的恐怖摇撼,带有浮雕的漂亮棚顶抖震沙石。 让娜掸去肩上的灰,抱怨道:“难道杉木没看到我留给他的剪刀么,我都告诉过他炸弹是由钢丝触发的了。” 爆炸余波造成的电路错误致使金属大门徐徐压下,原本从容的人们发出惊慌刺耳的尖叫,乱如囚鼠。 她向逃生通道走打算去楼上,富酬逆着涌向大门的人潮紧跟她。 事发地的四楼一片狼藉,以杉木办公室位置为中心点,上下楼层几近洞穿,三分钟前光洁如镜的地面此刻钢筋水泥裸露在外,墙壁焦黑混杂着焦糊的人体组织,窗玻璃残破不已,外面的天阴着,不肯下雨。 让娜四处搜寻,终于看到有着杉木纯银袖扣的衬衫碎片,她回头问富酬。 “还劝我收手吗?” “我不是因为我或者其他什么人喜欢高尚而要求你转性,我不会这么做,我亦非善类。” “我看你为死去的友人殚精竭虑,怎么又不是善类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他们,大概会以为这是两个找错闲谈地方的人。 “前段时间的国安案子,你听说过吧。” “嗯。” “我向军方和须王环之流的立场对立者出卖盟友换取当事人减刑,安藤自杀荒川入狱都是我造成的。” “案子的被告量刑根本没轻。” “他们也没在监狱里,除了奥田,其他人都签了秘密协议回家了。” “什么不是善类,你这不很高尚吗?”让娜不吝赞扬,“至少符合唯善良意志论……你不觉得?” 康德的唯善良意志论认为一件事情的道德价值在于行为者的善良意志,只要你有好的意图,你就是正确的。然而行动原则和普遍目的不符,也许就会以至高的善,做出巨大的恶。 听她提起善良意志,富酬才发现她竟熟读美惠的书。 “你的确杀了右京,在他的手机里留下书中的话,你从报纸上看到我的那天就想折磨我。”富酬突然理解了,“但你拿走书的初衷,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警察,你是为美惠的文字,为美惠本身。”可是他还有不解,“忍足案和抓捕渡边你都积极帮忙,作为主犯真凶,为何这么热心?” 让娜目光沉郁的望着废墟中闪光的银袖扣。 “其实我挺惊讶右京遇害后你的反应。你有没有后悔让右京负责我,自己执意负责美惠,如果按照约定的计划一切肯定大不一样。” “你觉得西西弗斯后悔吗?”富酬反问,“他是谨慎有智慧的人,不会不知道毁约的后果,就像俄尔普斯不该回头,可事实是他回头了,以永别为代价看他的爱人。” 就算让他们重新选择,做过的事依旧会再做一遍,偶然兴起的念头会再次闪过脑海,无知无觉又后知后觉的达成相同的结局,和解的和解,不和解的不和解,爱人坠入冥界,巨石滚下山巅,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生欲和爱欲,我们终生徘徊于二者之间。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永无解脱之日。 让娜长出一口气,眉睫颤动,忧愁严肃的样子尤其像她。 “为什么整形成美惠的样子?” “早见美惠一个那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你就没怀疑过,”让娜走近,冰凉的双手触摸富酬的脸,引他不得不看自己的面庞,“她为什么选择跳电车这种耽误交通的自杀方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是被人推下去的。 “轧死她的那班电车,我当时在上面,所有人都在看手机,列车长在打瞌睡,只有我看到了。 “推她的人是儿玉光。” 如果美惠没有烧掉她的遗书,人们就会通过它知道,她于日出时在家里写的它,并且遗书的内容里明确提过绳子,如果她死,她会选择上吊,而不是早五点的日头升起四个小时后去跳电车。 她像以往经历绝望那样起了自杀念头,写了遗书,又像以往那样后悔,烧了遗书。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留下了把文字交付给富酬的那页,然后她装作一切无事的想坐电车去法院找富酬。 在与命运和死亡的掰手腕中她没有输,只是小小的沮丧了一下,可是它们做弊,找了个帮手。 报复?嫉妒?儿玉的动机不清楚,事到如今也没人能去考证。 “如你所闻,我装作没看见,为什么?可能我太想合群,车上的人都没看到,怎么就让我看见了?我那么想和他们一样,以致我都痛恨她在我抬头那个时刻被推下去。 “很遗憾,我是在经历那些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人的认同便是一种最虚无不实用的东西。但说真的,我看不起她。” 她的话还是冒犯到富酬了,让娜识相的放下手并后退,然而继续说。 “她的委曲求全,她的自我阉割,一度对世界无理由妥协的软弱,一个受过男人侮辱与损害的女人被另一个受过男人侮辱与损害的女人残杀,这难道还不够可悲吗?” 她眉眼下压,首次展露她那被深刻痛楚激起的恨意。 “所以我用她的脸提醒自己——保持愤怒。” 富酬迈进一步:“那这整件事跟右京有什么关系?” “他和你沆瀣一气!我一开始就怀疑儿玉杀她是受你指示,去了指控你谋杀她的庭审,发现了旁听席的七濑恋,通过她接近了儿玉,得知了我妹妹死前最后见到的居然是你,你擅自给奈奈子转院,利用她的善良,利用她的病!”让娜歇斯底起来,高声逼问,“她真的是病死?你帮我们打官司是出于情义?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即使真相在她眼下,她也不愿相信,澄清被人有意忽视的真相是无意义的。 “你怎么想我无所谓,但右京,他是你我无法想象的义人。” “就算他是上帝,是正义的化身!你们给我的正义,你们自作聪明给我的所谓正义,就是让我失去一切吗?那场官司我是诬告,没报案的那些都是真的,我牺牲自己的名誉为他们出头,可是后来他疏通了一下,在杉木的帮助下很快就出来了……”说到无法释怀的过去,她反而镇定了下来,“没人理解我,没人帮我,我父母被他设计破产负债,跳楼了。” 她内心深处不是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受仇恨支配到了行事毫无逻辑的地步,意识到了又怎样?什么都改变不了,生活早已是一片废墟,不如投入情绪的烈焰。 “正义虽然会迟到,但是不会缺席……”她以俯视和鄙薄的态度说,“那它迟到的时候在哪?是去作恶了吧。” 她让富酬记起了一个人,神宫寺成美,被人毁灭,于是出卖身体和灵魂,去毁灭他人,给过去打上死结,唾弃未来,他自己曾经又何尝不是如此。 富酬终于忍不住叹息。 为何人会面临这样的境地,作的恶没有找上门,行的善都成了孽。 那个变化多端的恶魔真的是神吧,他实在想象不出,行走于世却不沾因果是怎样一种境界。 ※※※※※※※※※※※※※※※※※※※※ 于是犹大俯伏在耶稣脚前,承认他是上帝的儿子,并恳求他拯救自己。救主没有谴责这个出卖他的人,没有说一句定他罪的话。耶稣只是哀怜地望着犹大说:我为此时来到世间。 大结局 警笛,雷声,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大噪声,冷雨不急不缓的落了下来,城市的热潮和爆炸的余温都因此而舒缓。 “最后了。” 让娜腰间拿出别着的枪对准富酬,富酬站着不动,余光扫到她脚后两步远处状似捕兽陷阱的楼层穿孔,隐约可以看到正下方破裂楼体的钢筋朝天直竖。 “你是最后一个,我将杀掉你,这本来已经从计划内删去了,你要感谢你决定出现在这儿。” 她不再废话,挪动手指,与此同时,或许更快一步,富酬迎了上去,用手按住枪口向上拨—— “砰!” 枪响过后,富酬手心穿了一个洞,后方斜上的千疮百孔的墙里嵌进了颗子弹。 一瞥之下,让娜看到他弹孔所在的手掌有一道贯穿性的旧疤,某种启示性的东西让她惊怔,趁此机会,富酬夺过枪举向她。 让娜下意识躲避后撤,一步,两步,踩空,仅在瞬息之间,她悬在那深坑上方,心口被枪抵着,全部支撑除了她踩在边缘的脚,就只有腰上富酬揽着她的伤手。 她感到腰际被血液濡湿,目光晃过富酬脖子上渗血的绷带,紧咬着牙的血色褪尽的脸,他是怎么用被洞穿过两次的手把自己揽得那么紧的? “轮到我劝你了,”让娜放弃的把双臂向两侧平伸,“开枪或者放手吧。” 未等让娜说完,富酬把她拽了回来。 “会跳舞吗?” 这种时刻,富酬手臂仍箍着她,手虚放在她背部,隔着一把枪的距离,带她踩着慢舞步的节奏,轻悠悠的转圈。 “想象是曲子是《月光》。” 她有满腹的疑问,但最终出口的却是:“我跟不上你的节奏不是因为没音乐。” 富酬瞟着窗外,视力差得不足以分辨直升机上的人是不是宗像,但他凭经验知道那道穿透雨幕的反光是狙击'枪。 警方循着枪声锁定了危险分子在这一楼层,狙击手就位,然而除了雨幕,楼层坍塌造就的掩体也阻碍了一部分视线。初步观测女性人质正被不明男性持枪胁迫转圈掩护,无法定位瞄准。 宗像收到下属报告和现场影像,不难看出那是富酬。他不是恐怖分子,宗像毫不怀疑,但是富酬包庇现场另一人的意图也很明显。 这桩案件已经拖的太久牵扯太广,需要逻辑上过得去的并非本土的真凶,还需要真凶付出惨烈代价。 “一有机会就击毙。”宗像下达指示,“尽量挽救人质。” 这是所有案件负责人会做出的选择,宗像也不例外,富酬知道自己将充当的角色:袭击使馆的极端分子,右京案和忍足案的元凶。 在遗书里把文字送给富酬的美惠也知道他是怎样的恶人,但她并非是要助长谁作恶,而是要将恶的连锁反应止于己。 富酬曾因她的遗信困惑,惊醒,恍然大悟,就像眼前这个霎时间泪水充溢眼眶的孩子一样。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当喊话透过喇叭重复第二遍时,基本理解了状况,让娜难以置信,无法接受自己成了人质、受害者。 “全都是我的错……这样要我怎么原谅自己……”残存的良心让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不愿相信的现实,在眼泪涌出的前一秒她把脸埋进富酬怀里,“又怎么能活下去?” 富酬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无数次。 “我给你我的答案,即使一生无法偿还,你仍得活着。” 他抬起伤手,用手腕轻抚她的头,注意不让血弄脏她的头发。 “生命从诞生伊始,根本属性就是活着,所以生活成了生命的代价。这代价是极高明的刑罚,是给智者的愚弄,给愚人的幻知,给平庸者的难堪。因为人要生活,就要超出理性的爱生命,人太爱生命了,以致显得卑鄙;太善于生活了,以致显得低三下四。 “人类社会让我们更安全的活着,也给我们更深切的折磨,疯病成了绝症,不义如瘟疫般传播。” 被预言到无望未来,为曾经自以为的仇敌所救,让娜欲逃避而无计可施。 “不知道自己要承受到几时,甚至不必期待转机。”他无可奈何又嘲弄一切的笑道,“听起来很操'蛋吧?所以你别以为我这么做是出于好意。” 出于恶意做的好事能否让神宽宥他曾经出于好意做的恶事,他全然不在乎了。 他本不存在;他的出生不被祝福,他的幸存并无用场。 他身前的,他身后的,他脚下的,他头顶的,他经历的、看见的都毫无理由,他追求的、执着的和所有的选择都毫无价值。 没理由勉强活着,亦没理由特意寻死。自作多情的得到或失去了何物、何人,徒劳的进食、排泄、思考、发声、在意,只显得愚蠢。 各个世界的各个文明的界限在不断受到冲击,在碰撞摩擦中探索出和谐共存的方法。 尽管他私心里不仅不想这些遍布人类的世界存在,甚至恨不得世界尽数沉入海底,人类彻彻底底灭绝,自己从未生在这世上,但是神啊!就在咫尺之间,这里有个灵魂需要拯救。 即使只为了这颗迷途的灵魂,他愿意相信人类世界应当继续存在,至少目前是。 单为这一秒的相信,他亦甘愿以名誉和性命弥合矛盾。 多少无名战士倒在为人类未来奋斗的路上,富酬做的选择,不过是个力所能及的两全的选择,争取到了一种短暂而奇怪,没什么意义却为人类族群所深切需要的体面。 看着它走进死胡同,形成了一个自我消减的怪圈。他早已过了绝望的劲儿,也不觉得痛心,只是觉得愚蠢。 阻止蠢事发生很有必要不是么? 更重要的原因是趁此机会把和人类的帐算清、罪赎清。 也许,他对世间恨意那么深,就意味着怎么也会有一点爱。 “这其实也不在我的计划内……” 他猛地推开让娜,她被推出两步外,踉跄的委顿在地,富酬用枪对着她,大步走到预估的射击范围内。 “你要感谢你没跨过那道门。” 自始至终,富酬的手指没放在扳机上过。 狙击'枪的扳机扣下。 子弹余威未消的冲击力使得他后仰,米哈伊洛突然出现抱住富酬的肩随他倒下,撅起可爱的孩子的嘴,一个湿漉漉的吻落到富酬额间,疏解了横穿他头颅而过的子弹的灼热。 面临真正的死亡,他虽不留恋这生命,却难免想到,假如重新来过,他不会断然拒绝重走这曲折的路,改正所有可以避免的错误,正确或不正确的选择,尽管在这生命中有种他过去和现在从未弄懂的东西。 他甚至想要什么都早一些,早些原谅父亲,早些遇见右京和美惠。 神要世人宽容、爱人,富酬无需被人原谅,也原谅了人;不曾真正爱过人,也为人所爱。 现在这瞬间的思维,是子弹捣回脑组织时产生的还是灵魂在进行最后的感受? 他感到什么平面拦住了他跌落的趋势,但很快那个平面柔软的下陷,微笑着目送他的米哈伊洛身边出现了他父亲威严的身影,与印象中不同的是父亲的脸,担忧而和蔼,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穿过隔膜,乘风坠落,掉下了悬崖般竖立的无尽原野,没入盛开的水花,潜进蓝中带红的深海,一群大鱼缓缓的游过,他恍惚钻出了海的源头,原来天空也是海,他落进一片倒转的空中,落到水汽充盈的碧绿的高岗上,周身浮动着花的浅香。 “米佳。” 美惠的声音。 他的头枕着她的膝,有只手在轻柔的抚弄他的头发。 “米哈伊洛。” 他转过脸,想要看借给自己双膝的她,她却用手掌盖住他眼睛上。 她的手温暖舒适,轻薄的血肉过滤了摇晃刺眼的阳光。 他想说话,想道谢,更想道歉。 但有液体和压力呛堵在他的嗓子和整个胸腔里,不难受,只是说不出来话。 “没关系。”她似乎知道富酬所思所想,柔柔的低声道,“我为此时与你相遇。” 虽然看不到,但他能真切感觉到,她长发的发梢拂过他胸口,她雪白长裙的裙摆被高岗的风吹得猎猎飞舞,她一定美的不像话。 他想拿下眼睛上的手,那只手柔软而坚定。 “可以休息了,安歇吧。愿你好梦。” 她哀怜的话音似有魔力,他不由得放空,在温柔的光和软润的草地中,意识沉入更深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如同阳光普照、帆随风去。 番外一 他醒了。 他醒着,没有睁开眼,周围浮动着泥土、青草和花的气味,没有生物的临近,他躺在水汽充盈的草地上,阳光灼面,心里隐约有些空落落的,似乎这里不该是他自己一个人,还应该有一个为他遮阴的柔软触感,然而那该是什么或者谁,他全然没有头绪。 “米佳。” 他听到自己的小名被一个孩子喊出来。 “米佳……” 脚步逼近,那孩子在他耳边大喊。 “米哈伊洛!” 米佳微微睁眼,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 碧绿的高岗上只有大石可以遮阴,他睡前躺在阴影里,偏移的太阳趁他睡觉把阴影推开了,他捂着耳朵滚进石头的阴影里,不理叫他的卡佳。 “又在睡觉,天天睡……说你你还笑,要不是你笑得可爱,得多挨多少打。”卡佳摇晃他,“今天是族里的春日祭典,你父亲是大祭司,你得去帮忙。” “就是他叫我唯独,”米佳打了个呵欠,“唯独今天滚远点。” 米佳习惯了,卡佳也见怪不怪。 “一到祭典节日大祭司就莫名焦躁……诶,我又忘了春日祭的由来,什么来着?” “圣女为救赎世人罪孽,双目被刺流出鲜血,失明第三天显神迹复明——就是祭典这个日子——我族诚心信服,仁慈博爱的女神赐予我们这片土地。” 从小受教义熏陶,米佳几乎不过脑子张口就来。 “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夺过来;什么神的恩宠是愿意因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罪恶而惩罚你;什么彩虹是神与地立约的记号,百年之后,契约之石持有者必重走救赎之路……” “扯淡。”卡佳说。 “嗯,扯淡。”米佳说。 卡佳哈哈一笑,仰头躺下,阳光充沛,躺在上面也不返潮,他的头挨着米佳的,闭上眼睛,深呼吸再吐出,自然的植物气息充满感官。 “怪不得你跑这么远来这偷闲,任谁呼吸这的空气,心情都会空前平静呢。” “我们族人平均寿命一百五十岁不是没有理由的。” “就算减寿我都不愿离开这片土地,一点都不期待天堂,现在就是最好了。” 卡佳迷迷糊糊的说,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便听到米佳的惊呼。 “你看那,是不是着火了?” 卡佳揉揉眼睛看向米佳指的方向,那里有一柱滚滚浓烟直通天际,浓烟下方村庄的位置隐约可见闪烁着的猩红火光。 “是篝火吧。” “篝火要午夜点。” “不会出什么事的。”卡佳看了眼天色,日头的边缘将将触到群山,“就算出事了大人也会救火的,这离村子有十多里,等赶去都黑天了也帮不上忙,我们还是先待在这别过去了。” 米佳充耳不闻的愣在那里,心底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竟觉得自己知道村子发生了什么。 “我要去!” 见他一点不商量,忽然拔腿奔上回路,卡佳只得跟上。 米佳全然不顾其他,跑下山坡,踏过陡峭山路,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他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心脏几乎承受不住,在即将穿越一片平地时,他不得不于树林边停一停歇口气,身后不见卡佳身影。 夜幕已然降下,透过林间空隙望天,通亮的夜空缀满繁星,四周悄然亮起幽幽的冷光,整个空间呈现出静谧的蓝紫色,米佳怔然环顾,一种即视感油然而生。 正当,米佳感到自己仍有使不完的体力,继续准备走时,远处走来一个人,一个身形瘦削的憔悴男人。 他停了下来,失力的跪倒在地,久久的匍匐,终于抬起头来,米佳看到他泪流满面,竟感到自己的膝盖正因潮气而疼痛,满心伤悲,看到面前的呆呆的黑发碧眼的孩子,婴儿肥,嘴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无忧无虑。 米佳作为自己看到他,同时又作为他看到自己…… 嘀、嘀嘀—— 公交车靠站,乘客刷卡上车,富酬朦胧中睁眼。 不过短暂的打个盹,竟做了梦,和以往混乱的梦境不同,大部分真实得仿佛人生重来一次。 下午的日头,一再重复的旧梦令富酬胸中郁结,他望了望窗外,放缓呼吸,方感到眼睫泪湿。负面情绪来的迅猛,其中向来掺杂着悲伤,只是这次更有种捉摸不清的模糊感觉,不过一旦想到在此世界即将能筹齐那个数目,他不愿再考虑自己的情绪这等无用之事,停站下车,步履生风的走向看守所。 他刚于圣玛丽安娜医院和神宫寺成美谈完,有备而来,志在必得,坚信一切都会顺利,一切都会完满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我如此选择了。” ——这样想着,富酬一把推开名为当事人七濑恋所在的审讯室大门。 番外二 死亡会持续多久? 似乎一夕由春转冬,我四肢冰凉,空间如遭逢巨浪的船般旋转颠簸不休,未知来源的光芒,灯塔亦或渔火闪烁不定,血自我身下蔓延,而这诸多感受不过是短暂幻影,终将由层层记忆覆盖。 怀中富酬沾满鲜血的面孔十分平静,我身上湿了一片,目光停留在他潮湿的皮肤和嘴唇上,我知道那是何种不合时宜的冲动,所以移开了眼睛,去找医生。 富酬被判定为精神失常者。 他并不疯。也许正常人居多的原因不过是人们没有勇气发疯,而保持清醒对他这种疯过或者正在疯的人才是挑战。 多数人用生命装载灵魂,他则是在用灵魂支撑生命。 持刀的清水惊慌失措,仿佛他和我一样不明白怎么上一秒还在和帮助过自己的律师叙旧,下一秒就下了杀手。 她啜泣着布置现场,难过又害怕,好像不是自愿做这件事,而是被什么主宰了身体。 我竟悲悯她主动背上了这样的罪。 两界在争论罪人尸体的处置权时起了外交纠纷,后来演变为军事纠纷。 富酬的苦心白费了,但不妨碍让娜视富酬为引路人。 然而事件发生很久以后,某一刻,让娜顿悟,富酬根本不是为了全人类牺牲。 既不是为了美惠,也不是为了我,富酬甚至不是为的自己,世界更是罕在他考虑之内。 让娜至今未想明白富酬的信仰是什么,我亦然。 他总在船上栏杆的同一个位置安静的待上很久,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远远地注视着他,竟没发现他眼睛盲了,还以为种种异样是因为他没戴眼镜,近视加深了。 没人知道这些个逐渐融合的世界将给人类带来什么。 起始是总体上虚伪的融洽,待试探告一段落,冲突便展露端倪,无可避免的坏了起来。 理想和爱被埋入尘土,暴力和恨甚嚣尘上。人们抱团,人们分裂,人们团结,只为了更好的杀戮同胞。光明远离,阴影笼罩,天国的幻影都已不复存在,和平与希望正消耗殆尽,人类自诞生以来便乐此不疲的战争再一次打响。 我抑制不住失望的情绪,以致之后的应对拙劣异常。我忐忑而语气镇定的提出同行,他同意了,我离开时他突然叫住我,我以为他认出我来了,莫名觉得自己骗了他,有种谎言被拆穿的尴尬羞臊;原来是归还衣服。 互换姓名时,他说他叫米佳,我猜是真名,这次我用了假名。 他首次用富酬这个名字出现在我生命的那年圣诞,给我的礼物是他的挂坠。通过它,我见到了热衷交易的神。 他消失后,我买下了那所房子,把他养在楼上阳台的常春藤拿下来照顾。 我出差回来,发现床边的刀痕和缺失了的手稿。 常春藤死掉了。 说永远不会回来的富酬回来过。 我想刀刺中了我的动脉,我的血液在飞速流失。 世界从我身旁波涛般地汹涌掀起,又狂风般地极速逝去。 我听到隔壁的动静。 白天已经表现得那么殷勤又错漏百出了,只好强忍着不去看他。 我以为我忍得住。我放下手里的营生去了隔壁,敲门入内,见到他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会有这种精神状态。 他给我的印象是精明狡猾、清醒而目标明确的,压抑着悲伤,不显露内心,你看他脆弱易折,同时知道他不会轻易破碎。 而我眼前的是一个被压垮却重建不能的人。 他从污浊的水中站起来,忽然反应很大,说别提她。 她……是美惠吧。 他不计力度的撞破自己的额头,那种劲儿是真正失去理智的疯子特有的,他是有用生命冒险、孤注一掷的疯劲儿的,只是之前用市侩钻营的表皮矫饰得完美无缺。 医生医不好他,照粗略诊断看,他有不少年岁可活,却不肯照顾好自己。过得舒坦向来非他所愿,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我见他十分不舒服,在发抖,一时冲动,没多想就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眼下是我与他重逢以来最近的距离,我这才发现,他似乎病得厉害,眼睛也坏了。 震惊之下,问话脱口而出,还以为一开口准会暴露,在心里为解释自己怎么在这组织措辞。 但是他不记得我。 路程很赶,为了不等隔天下一班周日的船,我们两人晚上挤睡在一张一米半宽的床上。 好几个晚上我睡不着,望着他单薄的背,很想伸出手去,他因药物睡得极沉,若触碰他,他也不会有知觉,但我只是和他背对背的侧卧着,从未逾距。 我感到呼吸困难、缺氧、正濒死。 躯壳死去的过程中,我的灵魂空前活跃,感受到了活着时不会有的生的挣扎和喜悦。 绝大多数历历在目的回忆都是关于他的。 美惠的遗书之所以留下富酬的名字,我猜是不忍心让其被火烧掉。 我睡不着,他依旧沉睡着。我似梦似醒的倚坐在床头,估计这艘船何时靠岸。 他现在多病无依,我大可阻止他眼睛康复,带他辗转于一艘又一艘轮船,把他永远困在海上。 只要我做就能得到,但是,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忽然床随船晃动倾斜了下,距离缩得更短了,他翻过身面朝我,无意地几乎闯进了我怀里,眉头微皱,眼睫湿漉漉的,做着必然会遗忘的梦。 彼时彼刻所有念头都灰飞烟灭,我不祈求他的梦中有我,而那之后,每时每刻,我都处在怀中有他的时间。 我的原罪像一条长蛇绞紧了我。 表面上我有选择的权利,身后全是退路,实则自我背井离乡追寻而来,就注定了什么都得不到,已有的也失去。 我于痛苦与欲望之间徘徊,被自己偶尔闪现的阴暗念头吓到。 后来我想明白,这里面没有爱的问题,因为爱充满我的时候,我是宁静的。 要以何种方式爱,我其实已有答案。 他给过我不止一天,不止一个吻,不止一个拥抱,很多东西存在过就够了,不应希冀更多。 只是这样,终究心有不甘。 星期五,富酬预计星期五将恢复视力。 届时他睁开眼看到我,我可以坦白告诉他我的付出和牺牲,他可能会责怪我说谎,会愧疚,会感动,会同我在一起,唯独不会爱我。 我离开了。 我离开的原因就是我来的原因。 父母、雅臣还有弟弟们,我为了一场从未见过的烟花离开并舍弃了他们。 真奇怪,我想我是为了这场苍白而虚无的烟花存在的,并且一点都不觉得不值。 今天有一次十分常规的烟火大会,大家去看烟花,只有我置气不去,我忘了因为什么生气,兀自委屈着,等人们回来,谈论盛大的漂亮的烟花,我难受又遗憾。 往后无论我看过多少烟花,心目中最美的烟花永远是没看到的这场。 我再一次见他,是在妖怪世界的一个临海小城的港口。 我实在没做好和他重逢的准备,尽管我用命运向神交易就是为此而来,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拿出什么态度,到底想赢取他的人还是忠诚,只稀里糊涂的跟他上了船。 确定从此永不再见他,我感到我里面有什么在死去,一直在持续,只是我方才如此清晰的意识到。 那个进程在急剧加速缩短为一点,同时这一点膨胀得如此庞大,质量重逾千斤,竟令时间无限迟滞下来。 极度迫近点的中心的瞬间,面对死亡产生的巨大恐惧,我在无休无止的回忆和片段的思绪中平复了下来。 有一种更为广博无垠混沌难辨的、不仅限于个人自身的感情,渐渐占满我的全部心灵。 牺牲和失去总是等同的;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可笑。所有的问题和答案都在爱和死亡里面,在这追寻爱的过程中,和现在的死亡的结果里,我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反而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彻悟和超脱。 得失于我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必然等不到那桩案件的结果,但看到富酬的复苏和崭新生命力的萌发,我为他开心,他在坚持他告诉我的:公平和正义值得追求,即使结果不会改变。重新登上法庭,为正义而辩,不妥协的对抗到底,输赢不重要。 我听到门被轻轻关上,日头微光淡去,黑暗的幕席披头盖下。结束了。 时间不在我,空间不在我 低温阻隔了我的腐朽,我没有听到哭声,但我感到,他的泪滴进我的眼睛,他的吻落在我的唇间,他的目光望进我的心脏,他的挂坠陷进我的骨肉。 异乡大地的六尺之下如此恬静,如同一个黑沉的梦,我被时间腐蚀得糜烂的血肉平摊于棺木之上,植物根系在我的骨缝间缭绕,微生物在我的生命里繁衍生息; 战争行进的六尺之上满目疮痍,世界如同泡沫般崩解,人们将刀子捅进对方体内,枪声阵响,炮弹轰鸣,鲜血下渗浸透我的残骸,我与万千同胞的魂灵同在。 互相残杀,瓜分输家,排序高低,和平中互相压迫、互相歧视,酝酿着新的战争、新的秩序。 若再回望,这所有的一切是否真的值得? 生前死后,富酬都一败涂地。 他总将全部身家都孤注一掷的押出去,却一直是个运气差得出奇的赌徒。 过去不在我,未来不在我。 我愿所有人忘记我。 而旅程未尽的他将飘泊不息,辗转于一个又一个世界,或为理想而亡,沉睡于永恒。 死亡会持续多久? 一瞬,又一生。 更┊全┊小┊说: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