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íργZщ.c0м 分裂的小白花》 夜半 急促的呼吸在最后关头骤然中止,双眼睁开,入目是破败的天花板,因为长期颓败无人打理,被隐约跳动的火苗衬得尤其暗淡。 江棠镜从火光漫天的噩梦中醒来,一动不动地缓了片刻,额角和颈后的细汗甚凉。 已有好久没有做过这梦。竟不知为何又开始了。 周遭仍是一片深夜的静谧。但他若是没有记错,方才在梦里似乎挣扎了一会,甚至还有短暂的喊叫。 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带出动静来? 他起身站定,在细微的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里,看着这间破庙地上,挨着墙根和角落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位同伴。 俱是均匀的呼吸节奏。大家还是睡着的,昨晚才了了一桩任务,连夜奔出,又赶路了整一个白天,才在个破庙暂且落脚,自然睡得略沉,想见自己的动静也没有太大,还不至于把人惊醒。 除了她。 江棠镜眼尾抬起,看向火边靠着柱子收成一团,整张脸都埋在衣裳披风里的守夜人。 布靴抬起,一步步走向火边,碾压砂尘的声响几不可闻。火烧得正旺,并没有缺乏照看而趋于熄灭的样子。江棠镜站在火前停留了一会,确定了王小花此时的呼吸几乎是完全屏住的。 他想起来小的时候,王小花还曾经深夜来敲门,哭着闹着要跟他睡。那时他被噩梦惊扰,她也会想尽办法安抚他。 真是时光飞逝。长大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这样了。以前一张床睡过一口一个江哥哥,现在只会一口一个老大,公事公办得很,有时还谄媚得很,完全没了小时候的天真烂漫。 如果是她听到自己噩梦的动静,也不知道是可以松一口气,还是更加丢人。 就这么站着,江棠镜也没点破,只心道再这样下她就要屏息而亡了,才移步往破庙外走,吹吹夜风,散散噩梦的晦气。 待得过了一会,埋在披风里的人脸动了动,抬起来,确定无人,才回过头来,舒了口气拨了拨篝火,接着注意到火边最近的同伴也动了动,睁眼朝她看来,对上眼时两人一副心照不宣的了然架势,低低偷笑起来。 “少庄主做了噩梦,你都不知道关心关心。” 宋玄生武功高强,伪装呼吸不在话下,翻过身来压低声音调侃,语气里还带着睡眠不足的困意。 “你不也假装没有听见,还来说我?” 她清着嗓不敢出声说话,怕打扰到未醒的同伴。 “这能一样么?我是下属,要尊敬少庄主不为人知的一面。” 宋玄生打了个呵欠: “你呢,有你这样做媳妇儿的么?” 王小花有点急,拾了根柴真扔了过去。 “乱讲,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当真!老是拿我开玩笑,我没有脸皮吗?” 宋玄生一手抬起接住那支柴,唉声叹气。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俩在李管家临终的床前指天指地大手勾着小手应允过的,难道都是在糊弄人?” “什么叫糊弄,那是为了让老人家安心。你懂什么。” 王小花嘀咕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背脊瞬时挺直。 “完了,刚才老大该不会以为,我在守夜的时候偷懒睡着了?” 宋玄生满脸鄙视地瞟着她。 “瞧你那样,真是蠢到家了,还觉得老大会跟你一样蠢吗?” 嘟嘟囔囔再聊几句,宋玄生嫌困接着睡了。王小花独自望着火苗一言不发,直到又察觉到响动,就着柱子向旁边一歪,整个再埋进了披风里。耳中听得那几不可闻的踏地声回到了最初的那处角落,再无声息,方才缓缓直起身来,扫视一眼周围,继续自己的值夜看守。 她盯着火光,沉默了不知多久。眼前忽觉好像有飞虫迎面扑来,她下意识地晃晃脸,就听面前数寸开外叮的一声,火星一闪而逝,两片形状不同的铁器在骤然碰撞之下,两头迸飞、掉落在地。 愣神之间,那边的江棠镜、火边的宋玄生已经翻身坐起,随着一声刺耳突兀的怪笑,其他同伴也纷纷自睡梦中醒来,持了武器向一道平地龙卷风般出现在这破庙之中的不善黑影发动攻击。 荒郊破庙,火星翻飞,人影闪动,叫骂嘈杂。 王小花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离死有多近,一阵寒意沿着颈后窜上头皮。差点就要拔腿跑离危险现场,好容易把持住了,定睛看着同伴们与黑影缠斗,知道这人定是有备而来,想要先杀死守夜人,却没想到还有人醒着,给她格开了这记暗器。 “把东西给我交出来吧诸位兄台,” 此人面上蒙着一层黑纱,游走在四人围攻的间隙里如游鱼一尾,明明看着是个男子身形男子眉目,但说话声音阴阳怪气,时粗时细时男时女, “小爷我可有急用呢。” “小花拿我东西,快点儿!” 此人来历不明,但看起来武功路数很是怪异,几人一时间摸不透来路,又须得留个活口好顺藤摸瓜,场面一度有点不好控制。听着善用药物的大姚这般叫唤,王小花几步扑向他的宝贝包裹,迅速拆开,看着里面的瓶罐小包,慌神抬头看去,大姚已经在喊出指示。 “绿的!” 黑衣人望了眼包围圈外的王小花,放肆吹了声口哨,毫不在意地怪笑出来。 可……绿色的不止一个怎么办? 可能都是吧。她想起来之前见过大姚怎么用的这款迷药,叫道: “泡水行吗?” “泡!” 王小花抄起盛水的竹筒,紧张之间心想索性差不多,一不做二不休将两只绿色瓶子里的药粉一前一后统统倒了进去,奔向包围圈外,同伴几人配合着在打斗中限制住黑衣人的行动空间,一筒子掺了药的水寻得空子掐准了角度就此泼去,后者终究在几人合击下无处闪避,尽管衣袖一挡,还是给当头泼了个大半。 黑衣人嫌弃地甩着沾湿的衣袖,用另一边干衣抹着半张脸,怪里怪气尖着嗓子不屑道: “小爷我百毒不侵懂么?” 但还没能说出下一句话,他忽的抖了抖,定在原地,面对围在周遭静观变化的几人,仿佛忽然石化。 “……这泼的什么东西?” 转为正常的男声落下不过一瞬,他仿佛半边身子猛地被钢针扎透一般,狂暴挣扎嘶吼起来,嘶哑吓人的声线在深夜的氛围里带起了一圈可怖的鸡皮疙瘩。 自行扯下脸上黑纱,黑衣人暴露而出的面庞兀自扭曲抽搐,一头黑发也全然带乱,右手成爪向沾了药水的左侧胳臂大力抓下,在黑袍衣袖上留出犹如兽爪抓挠的痕迹,仿佛要把那只手臂从身上撕扯下来。 “……你特么用的是哪瓶?!” 然而眼看他不仅没有被制住,反而在疯了似的自残后暴烈反攻周边几人,攻击力猛涨不说,那狂暴模样光看着就能把人心脏吓得吊嗓子眼。大姚苦叫一声,与同伴们忙不迭地对付这发疯一般的攻击,眼看那边王小花白着脸举起两只颜色几乎没有区分的绿色瓶子,不由懊恼自己一时不仔细,导致情况不仅没有转机,反而急转直下。 江棠镜也惊于此人忽然间更加棘手的突变,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要留活口,当下径直向陷入不知名癫狂状态的来人袭去。 “老大!” 王小花惊叫,其他同伴也同时叫出,眼看打斗中江棠镜左肩被对手足尖生生踢中,倒退几步撞上朽坏的梁柱,磕碰到碎石砖木发出一连串钝响,扬起一片飞尘。 江棠镜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右手自行扶上左肩咔地一声回正关节,着恼之下快步上前,继续攻击。 当此人终于被制住时,已是满面青筋暴涨、口吐白沫,双目充血暴突,困兽一般不断挣扎,若非双手被捆,似乎能把眼前活物徒手撕碎。 陈宇嫌恶地抄起一根绳子从此人口中横过捆于脑后,以免他张口将人咬伤,正准备找另一根绳子把他扑腾的双腿缚住,大姚已经黑着脸将一块布朝他面上一盖,好一会儿他才安静下来,被自己撕扯的半坏不坏的衣物下,胸膛肌肉还在兀自颤动。 王小花惊魂未定,看着这幅场景,很有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 她镇定片刻,谄媚地讨好: “还是老大和姚哥厉害。” 大姚哼了一声。 “你知道你弄出了个啥东西么?” 她讪讪摇头。 “我告诉你,” 大姚没好气道:“连我都不知道你弄出了个啥东西!” “……” 江棠镜很不高兴。平复着气息,冷脸收剑入鞘,他发话了。 “此人的武功似乎不是正道,跟传闻中魔教的路数倒是有些相近。” “魔教已灭,莫不是当初剿的不干净,还有余孽留到现在?”宋玄生诧异。 “传闻这两年来崭露头角、锋芒颇盛的新门派天时,就是改头换面的魔教余孽所创。” 江棠镜说着,示意陈宇给此人搜身。 “况且知晓我等此番行动,须带回庄里,不得声张,好好盘问出个来龙脉。” 所幸明天午时就能回城,到时雇个马车把人往里塞个严实,再拉回山庄。 “老大,我……差点酿成大错,” 态势平息,王小花心有余悸,方才甚是惊险,江棠镜都差点因为她胡乱用药而被波及伤到,而他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人,她应该主动认错为妙。 “多亏老大出手迅速,否则今晚我就折在这魔教歹徒手里了。” “啧啧啧,” 江棠镜还没说话,斜侧里听得怪里怪气的啧啧声,王小花站在他面前,不由得脸上一紧,回头冲宋玄生瞪去。 宋玄生无辜地耸耸肩:“随便哼哼两下。咋了?” 王小花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么充愣搅和的缘故,江棠镜虽有所愠怒,但最后竟然没有冲她黑下脸来。稍稍整理过后,几人就分别继续歇息,陈宇换了她继续守夜,她才挑了个角落要歇息,就听宋玄生趁这还没完全安静的当口,不大声不小声地哼起了曲子。 “你娇美来我俊俏呀,打小牵着手一起耍呀,” 后背的汗毛在短暂的不明所以后刷的竖起,王小花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白茫茫,不敢想象这会让江棠镜有多难看,差点就要冲上把宋玄生那张臭嘴捂上。而其他两人竟还跟着偷笑,却都不嫌他吵。 “郎有心来妾有意呀,挑个日子进洞房呀……” “玄生,” 江棠镜发话了,宋玄生止了哼唱,偏头若无其事: “欸,少庄主有何要事?” “闭嘴睡觉。” “好嘞!” -- 身份 “此人是长期用药之体,” 大姚研究着手里的器皿,加了药粉之后,从此人身上所取那一小碗血的颜色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以达到以毒攻毒、乃至百毒不侵之效。只是……” 他扫了眼王小花。 “被你这么把七星粉和凝神散混在一起,渗入肌理,跟他自身体内某种药物作用在一处,似乎有不为人知的奇效。” 王小花看着那咚咚作响的马车,这响动都一晚上了。她走上前去,想看一看此人的状况,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掀开车帘。 “老大,我去下馨芳园子,晚点回庄里,” 王小花跟江棠镜报告了一下得了点头,就捎上赶路过来一直精心保管的精巧礼盒,往城西走了。 “还是要看那个头牌女伶?” 大姚有些诧异,看看宋玄生一脸你以为呢的神情,再看看江棠镜,撇撇嘴回头继续手上的观察。 江棠镜目光跟着骑在马上的王小花,也就多看了这么一眼,还没回头,宋玄生的微叹已自一旁传来。 “这丫头也长大啦,这不都十六了,大姑娘喽。” 江棠镜回头眯眼:“那又如何?” 宋玄生再次无辜地耸肩:“没如何呀,我不就随口一说。” 初春的风里多了点湿润的清新,仿佛能嗅到芳草新生、绿树抽芽的气味。策马穿过午后人流不多的小镇街道,两侧店铺、小摊贩熟悉的样式和摆设一闪而过,王小花心里有种莫名的雀跃,一如每一次经过这里去往那家戏园的心情,仿佛走在一条通往童年无忧无虑时光的小道上。 街道上一骑疾驰而过,道旁店家里有公子走出来,跟着看去:“那谁啊?” 掌柜的应道:“百鹰山庄那个护院姑娘,常过这边来的。” “莫不是那个臭丫头,当初老碍着咱几个去堵头牌的那个,” 这公子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呵,都长成这样了。” 席翠在戏台上低吟浅唱的样子浮上王小花眼前,她在这座城里看她唱戏,好多年了。尽管席翠也同其他人一样,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只要静静看她唱戏,她就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在都督府里,跟都督大人和其他幕僚参谋家的少爷小姐们一起闹腾着看戏的小女孩,从来不知忧虑为何物。 VIρyΖщ.cΘм “华文仪!” 一声气鼓鼓的童声,把躲在柜门后偷看的小女孩吓得一个激灵,不顾自己是否真的暴露,离弦的箭一样从藏身的角落奔出,把后台歇息的戏班姑娘们冲撞得惊叫连连。 唱完主角儿的戏班姑娘眼看着这个锦衣劲装的小女孩,从离自己最近的柜子后边暗处跑出,头上小辫迎风跳动,跟个窜天爆竹似的奔了出去,起身惊讶地看着,不由失笑。 也不知是哪个看戏的官家娃娃。席翠轻笑着坐下,一个小胖墩接着奔了进来,四处张望,满怀气愤地又叫了一声:“华文仪!” 借助其他歌女的指点,小胖墩顺着方向跑了出去。 才跑出侧台,没留意脚下一根绳子刷地绷紧,把他绊了个四仰八叉,接着一阵止不住的清脆笑声迸发出来,捶胸顿足连续跺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文仪,你又捣蛋了,” 一双精巧的小绣鞋缓缓出现在扑倒在地的小胖墩眼前,稚嫩的语气里略带埋怨。 小胖墩委屈地坐起来,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心,生气地向刚刚到场的女孩儿指控。 “对!这都第叁次了!孟媛你看我的手都破了!” 精巧的小女孩儿皱着眉,有点嫌弃地看着他:“怎么第叁次了你还能上当。” 华文仪听了,得意地握拳锤着半边嘟起的脸来笑话他。 “是啊李凌川,怎么第叁次了你还能上当?是因为你太笨了,还是第一下就把脑子摔坏了?” 小胖墩听了,正在愣神,华文仪继续嘲笑:“我看你这么笨,以后是娶不着媳妇儿了。” “你胡说!” 李凌川听了有点慌张,急的要哭:“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孟媛学着嬷嬷的样子,一只小手支在腰上微微摇头,似在无声感慨孺子不可教。 华文仪却止了笑,严肃起来。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反正是我把你脑子摔坏的,就会负责到底。你要是娶不着媳妇儿,就嫁给我吧,我一定不嫌弃你笨!” “啊!” 李凌川尖叫起来,不敢置信地用脏兮兮的手心捂住双耳,觉得受到了此生莫大的侮辱。然而已经晚了,其他也跑了过来的小伙伴都正好听到,纷纷拍着手一团哄笑,给李凌川留下了深重的人生阴影。 此后他开始不止一次从母亲、父亲、嬷嬷和侍从们口中听说,安和都督府的大参谋华立仁家的小祖宗看上了州丞大人家的小少爷,然后会哈哈大笑。 李凌川提心吊胆地往下听着,直到大人们笑过之后,竟然开始纷纷首肯,觉得此事可行时,才哭着喊着跳出来,尖叫着我才九岁我不要嫁人,一边在地上四处打滚以示坚决反对。 直到有一天,一群据说是国都那边派来、整齐划一的神气精兵,将都督府里他熟悉和不熟悉的每一个人带上镣铐,呼喝推搡着送上了他并不熟悉的一条官道,其中就包括哭起来也比任何人都要响亮、却也同样因此而反差更大的华文仪。 后来他听说他们都死了,因为安和都督林雨田在华文仪的父亲华立仁参谋之下,瞒报了一笔巨额赃银,结果还是被皇城里查了出来,涉案主犯,满门抄斩。 席翠也是那时才被戏院老板从其他地方挖到原汐城常驻,许久后才听说,自己曾经上门唱过戏的安和都督府,现在已经成了一座荒废的鬼宅。 VIρyΖщ.cΘм 王小花拎着手里的礼盒,手指在上面的精巧雕花图案上抚过。自从跟着老大他们一块出去办事,她来看席翠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当初孟媛问她,那些歌女们下了戏台洗掉了妆,还跟唱戏时那样好看吗?她回答的不假思索:好看啊,席翠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 后来来了百鹰山庄,一次偶然在原汐城里看到一出新戏,席翠大着肚子,扮演时下要案里主犯之一华立仁即将临盆的妻子郑氏,牵连下狱、面临斩首,自此更是隔叁差五就要来戏园,看席翠的任意一出戏、任何一个角色。她的演绎是那么出神入化,温柔时好似沐浴春风,坚定时仿佛孤松独立,愤怒时有如暴风骤雨,悲哀时让人心碎成尘,戏园里其他人没一个能比得上她。 每次在台下看她唱戏,她都好像做回了当年的华文仪,无忧无虑,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时都督府里的戏台,还有坐在台下、目不转睛的小女孩。 “席翠——” 惊吓的呼喝自席翠专属的梳妆间里传来,王小花一手抵着房门,目瞪口呆。 抵着梳妆镜贴在一起的两人慌忙分开,席翠衣衫不整,发钗凌乱,正在急急整理堆在腰间的衣裙裙摆,梳妆台上混乱不堪,首饰、物件、衣带,撒了一地。一个半裸的男子背对着门,收起衣裳系着衣带,回头看见是王小花呆站在门口,便开始恼怒地骂了起来。 这再熟悉不过的梳妆间忽然间变得十足陌生。 她想起来上次来时,在台前见过这个人,是近期频频给席翠捧场的一个看客。眼看着席翠息事安抚着把他送走,再阖上门,回过身,望着她的双眼里带着些微的愠怒,王小花更是十分窘迫,不知现在应该怎么办。 席翠鬓角微汗,无奈地拨拢微乱的头发,深吸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王小花定了定神。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知道是自己贸然在先,强自镇定地递出手上的雕花礼盒,小声讨好地说着:“我给你带的礼物,上等金丝燕窝,最是滋补养颜。” 席翠勉强地笑了笑,接过来,低声说了谢谢,垂目轻抚盒面上的精致雕花。被中途撞见的局促渐渐消退,开始换成某种说不上来的苍凉。 “你也长大了,早晚都会知道,女人总得做女人要做的事。” 王小花心里揪了一揪。 “我是这家戏园子里,当上头牌年数最长的姑娘了。风光的时候风光无限,觉得别人会走的路,从来配不上我。到如今年老色衰,才后悔没有早点找个倾慕我的殷实人家嫁了。” “不,”王小花脱口,“你一点也不老。” 席翠愣住,定定看着她,嘴角无力扬起,透出种无奈的疲态。 “傻姑娘。你会知道的。他不坏。我愿意的。” 她看着席翠,皱眉询问:“他是谁?你真中意他么?” “那是镇上胡记米店的二掌柜,” 席翠回过身去收拾她的妆台,语气平淡。 “他家大房媳妇前些日子去世了,现在想纳我做填房,赎身的钱也不用我出,一切都给我打点好了。” 在王小花的印象里,以前父亲与母亲,应该算得上互相中意、情投意合吧,但是她也说不上来,席翠对这胡二掌柜,是不是同一回事。 “听姐姐的,” 席翠叹息一声,走上来抚了抚她的头。这孩子现在站在面前,她也得抬头才能直视她的眼睛,加上在百鹰山庄耳濡目染,也有一身区别于闺中少女的矫健体格,是个大姑娘了。 “早点让那少庄主娶了你,生个一男半女,才好在山庄里把脚跟稳住。” -- Vīρyzщ.còм 囚徒 “哟,这么快回来了啊,” “嗯。” “……怎么了?见了趟头牌,丢了魂了?” “嗯。” 宋玄生一如既往地喜欢揪着王小花开涮。他自己坦白过,那是因为山庄里姑娘不多,当初王小花被李管家捡回来,也是跟他们一起被养大的,现在又一起外出办事,自是与他人不同,知根知底,敢开玩笑。 但是这下子也纳了闷了,看她还在回山庄的路上就已经骑马跟上来,且好像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就心不在焉地随口乱应。 走了一段路,马车里登的一声,王小花从怔忪中回神,讶道:“这一路,还是这样么?” “可不是吗,” 陈宇咕哝,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右腹。 “把他安顿好,我也得躺两天养养伤。” “姚哥不用药了?” 大姚没好气地回了:“你昨晚就没剩多少,我还能用什么?” 王小花讪笑:“待会我也一起去关他起来。” “忙完了,明儿庆个功。” 到了山庄,天色已黑,江棠镜眼看他们都向马车包围过去,就不再插手最后的收尾细节: “那魔头余孽的身份,慢慢再查。小花,昨晚守着夜也累着了。都早点歇息吧。” 几人齐齐应过了,王小花为了赎过,率先走向马车,伸手掀开了车帘。 马车厢外听到的踢撞闷响此时毫无阻隔地在眼前响起,若非宋玄生迅速出手把她拉到一边,王小花已经被径直踢中肚腹。 眼看着他们几人一同拉脚的拉脚,按手臂的按手臂,把仍处于癫狂状态、蓬头垢面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偷袭者扯出车厢,陈宇又叫了一声,被此人再一脚踢中大腿,龇牙咧嘴倒吸凉气。宋玄生见状,抬手自此人后方冲着他侧脸就拍了一掌,然后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嫌弃沾上他乱淌了一脸的口水白沫和乱发。 王小花跟在几人后面走向地牢入口,神魂却已漂浮天外。 *** “爹!” 孩童的尖叫引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哭闹,华文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叫声有多高亢响亮,甚至能在空旷的夜晚荒野里回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几个押解官差拖到一旁拳打脚踢,圆睁的双眼要喷出火来。 “夫君!” 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华夫人哀戚叫着,同样上着镣铐的双手却只能拖住精力充沛得用不完的女儿,光拉住她就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你们凭什么打我爹?!” 那头的暴打结束,华文仪挣脱开来飞奔而出,被自己的脚镣绊倒,摔在奄奄一息的华立仁身旁,慌张地查看他的伤势,仰起淌满泪水的一张花脸质问。 拳打脚踢完毕,正揉着拳头的官差几人,闻言面面相视,嗤笑出来。 “就凭你爹目无王法,为祸朝廷,够么小丫头?” 为首一人走上前,刻意在已无力反抗的华立仁手掌上重重踩碾下来,华文仪尖叫一声,扑上咬住了他的腿,官差放声大叫,又踢又拽,好容易才把她一脚踢开。 “文仪!” 华夫人扶着大肚子艰难过来护住女儿,官差气得不行,骂骂咧咧,但又不好真对孕妇和女娃动手,狠瞪着咬牙盯着自己的小姑娘,只得就地啐了一口。 “真当自己还是祖宗呢。马上要上刑场杀头的命了,还横什么横!” 华文仪被踢得牙齿松动,听了倒竖双眉,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 “刑场杀头,那也是朝廷命官彻查、依照大邑律令所判罪行,有名有据。你是奉命押解我们上刑场来的,还是奉命任意殴打擅用刑罚来的?!” 官差呵了一声,啧啧打量她。 “你爹不还能教唆别人枉法徇私么,我就不能也学上一学,先出口恶气了?” 眼看着小姑娘一时的俐齿伶牙被憋得面色发白,官差摇头嗤笑。 “果真是亲爹生出来的种。华立仁家的闺女,才多大?九岁?呵呵呵,小小年纪,也不是省油的灯。是吧,华先生?” “娘你没事吧,” 华夫人咬着牙似乎身体不适,几名官差已经返回那头,对其他罪犯骂咧呼喝,一时半会似乎懒得理睬这头,华文仪确定了母亲无事,才扶起父亲的头枕到腿上,用脏兮兮的破烂衣袖擦拭他满脸的血痕和白沫。 华立仁闭着眼,紧紧捏着华夫人的手,一言不发。 华文仪很少能见到父亲,他很忙,一年只回家约莫四五次。在这次被捕押解之前,也有两叁个月不曾回家。华立仁是素有才名的白衣参谋,虽并无正式官职在身,但他曾高中榜眼,却弃官不做,安和都督林雨田上任时下了许多功夫,方求得华立仁作参谋,出谋划策、指点要务、裨补阙漏,在都督府里也是风头无俩,甚于他人。 只是他既能修补遗漏,就也能将漏洞瞒天过海。 安和州府境跨两江叁山,是大邑境内要镇。然而地势复杂险要之处偏有交通要塞,却被野匪长年把持,光买路钱就将此处养得富庶无比,匪首的日子过得堪比大邑皇帝。安和都督府集聚几年的筹划,终于冲破匪巢,将匪巢抄记所得上缴国库,记一大功。 然而千虑必有失,一道毫无预兆的立案彻查令下达到府时,皇都派来的精兵也已不过几里开外。被安和都督府隐瞒私藏的剿匪所得,竟堪比其时大邑国库叁年积存。 “夫人,文仪,” 华立仁闭着眼开口,艰难出声,嘶哑难听至极,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华文仪心里一酸,伸手拍着父亲的后背。 “爹你慢点说。” 华立仁长叹一声,泪水了涌出来。 “我……自以为能扭转乾坤,却连累妻儿至此。我对不住你们呐。” 那头的押解官差已经围坐在一起,喝酒猜拳的声音传来。方才被一番殴打喊叫激起的哭闹喧声已经平息下。华文仪看着往昔里俊朗挺拔的父亲,此时佝偻如一截枯木,在疼痛中抖抖索索,几乎面目全非,心里难过万分。 “娘,” 华夫人却捂着肚子,面色煞白,华文仪发觉情况不对,声音慌张起来。 “娘你是不是要生了?” 她连带着手镣脚镣稀里哗啦地朝官差们奔去。 “官差大哥!婶婶!嫂子!姐姐!快来帮帮我娘!” VIρyΖщ.cΘм 记忆中的面孔跟眼前的情景毫无预兆地重合。 几人连拖带拽又打又按地将人拉下地牢石梯,完全不顾囚徒经此磕碰,更是伤痕累累。王小花禁不住伸手想帮帮他把脚抬起来以免碰撞,行动不便就又还是止住了。 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拖进地牢,把人按住了锁上手链脚镣,王小花才得空掏了条绢子,给他擦拭沾了满脸的口水白沫。 “大善人啊王姑娘,” 宋玄生眼看这个还在发疯的疯子张口偏头就是一咬,王小花迅速收手躲开。 “可是人家不领情呢。” 这人现在已经没了人形,昏暗如豆的火光下更是像个鬼样,脸上每一根血管都爆出紫红颜色,疯狗一般在还能行动的范畴内挣扎撕咬。加上地牢里腐败窒闷的气息,让人想要呼吸都觉得困难,几欲作呕。 王小花不理宋玄生,趁此人躺在地上,双手被按在两侧上着锁镣,用膝盖顶着他前胸半坐下来,一边手固定着他下巴使之张不了口,面无表情地继续给他擦拭口水白沫,还有脸上的其他污渍,免得都流到他耳朵里。 “得了得了,” 宋玄生满脸嫌弃,他们已经上好了锁,急着早点出了这个鬼地方。 “也不嫌恶心,给他整这些干嘛。不多扇两下都不错了。” 王小花充耳不闻,继续给这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人擦掉脸上的脏污痕迹。 VIρyΖщ.cΘм 持续了大半夜的尖叫哭嚎已经消失许久,那边人群里再次激起的孩童哭闹也不再响起。后半夜了,不管前面折腾成什么样子,也终究经不住如山压来的疲惫困意。 为首的几个官差此时也在轮值歇息,尽管骂咧抱怨了几个时辰,终究也没有过来催促叨扰。 华文仪抱着冷下来的母亲,已经习惯了那令人作呕的浓浓血腥,手脚俱麻,也良久不曾换过动作。她想起来刚才来帮忙的几位夫人婶婶,甚至那几个官差大哥,都在连连摇头,彼此叹息着,却说这其实是好事。 这一路颠簸流离,那安和都督林雨田,每天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似乎有病死在路上的趋势。昔日都督府亲密熟悉的女眷们也早换了张脸,把被牵连入罪的怒气都撒在华家几人身上。 不过即使如此,母亲早产临盆,绝望中的女人们也还是本能地奔来相助照顾,但还是没能再改变什么。 只是华文仪还是想不明白,也说服不了自己,为什么母亲难产而死,一尸两命,会是好事。就算他们是就要上刑场砍头的人,但那毕竟不是现在呀,死在现在,为什么就会比还没有发生的砍头来得要好呢? 太安静了,只有凉到发冷的风和深夜的虫鸣细响。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所有人都睡着了,轮值的官差好像也在打盹,留着这总之也已家破人亡无路可退的一家子,在荒野里最暗的角落无声默泪。 “文仪。” 华文仪回过神来。 “爹?” 她还以为他昏死过去了。 “拿着这个。” -- Vīρyzщ.còм 隐藏 伸出麻木的手,华文仪看清父亲递过来的,是一片沾着干血的小铁片,铁片一头似乎被有意磨过,形状并不很规整。 “记得跟爹玩过的游戏吗?” 华立仁睁开了眼。华文仪已经许久没有见着他的眼神这么湛亮,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哪个游戏?” 华立仁笑了笑,满是污痕的脸,竟然也让华文仪看出了父亲昔日的丰采。 “你知道是哪一个,好孩子。” 可是她僵坐原地一动不动。 “文仪,快些,趁现在。爹走不了了,也是我选了此路,就该担此后果。只是罪不及你们,却连累妻儿为我受苦至此,一尸两命,家破人亡……” 华立仁哑声说道,干涸的眼眶布满红丝,凄怆地闭眼摇头。 “你不该受为父牵连。” “爹……” 刚刚失了母亲,她做不到就这么抛下父亲走掉。 “我不想你自己留在这里。” “快!” 华立仁的语气严肃起来,不容反对。 华文仪平时再不听话,但每每被不常在家的父亲严肃训话,也总是会最终顺从。她泪水已经流了一脸,颤抖的小手捏着那枚削尖的铁片,摸索了好几回,嗒的几声轻响,撬开了手脚镣铐。 “爹。” 她跪在母亲的尸体和父亲中间,在泪水浸得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望着他幽幽闪着光的眼睛。 “记着,莫要觉得自己是罪人之女而无颜存活。爹的事与你本不相关,如今也已担了罪责,你大可好好地活下去,” 华立仁顿住,最后扯了扯嘴角, “去吧,往林子里逃,一直跑,不要停,不要回头。” 华文仪点了点头,无声磕了叁个响头,矮着身子,咬牙淌着泪,向最近的林子边缘冲去。 VIρyΖщ.cΘм “……这药性什么时候能解开?” 王小花问大姚。 大姚耸耸肩:“不好说。不过估摸着再强的药性,明天这个时候也得消得差不多了。” 王小花看着此人的眼睛。说不上来,觉得自己力道已经有所松懈,而他也没有再那么剧烈地挣扎撕咬。 保险起见,她还是迅速抽手起身,向后退开,另外几人也才松开了按住囚徒的手,任他原地踢蹬乱挣,一起出了牢室外,扣上了门锁。 走向地牢石梯,回头再看了一眼,王小花心中一悚。 从她的角度看,穿过了牢室的围栏空隙,那徒劳挣扎的囚徒偏头追着人声离去的动静,一双带着血丝但并不那么混浊的眼睛,正朝着她直盯而来。 VIρyΖщ.cΘм “这人会是谁?” 出了地牢到了外头,王小花问道。这人身手确实厉害,她昨晚就看得出来,而且透着股邪劲儿,好像练了些禁制邪功,那阴阳怪气时男时女的声音,现在想想还起鸡皮疙瘩。 “少庄主说想必是天时的人,我猜啊,没准是那个叫赵晨晨的。” 宋玄生开始推测。 “据说天时里头有东南西北四大门将,其中的东赵就说的是那赵晨晨。听闻此人本是龙凤双生,结果妹妹出生没几个时辰就夭折了。他为了纪念早夭的妹妹,便将本名改成迭字,没事就喜欢时常变换声线,忽男忽女,怪异得很。” 王小花觉得背后有点凉,不太舒服。 “啧啧,他清醒过来,想起来是某个丫头披头泼下的一筒子药水,让他折在咱们手里,得是如何怀恨在心——” 王小花回道:“谁让他都没本事躲?又不是看不出来我们在干嘛,还好意思号称百毒不侵。” “所以这丢脸丢大发了,报复起来,怕是也得誓不甘休?” 尽管知道宋玄生在故意吓唬人,王小花也着实很难不放在心上:“所以你的叁丈步,教给我啊。” 宋玄生嘿嘿笑了两声:“又打我叁丈步的主意。都说过了多少遍,家传功夫,不传外姓。” 王小花破罐破摔了:“我跟你姓成不老宋头,宋小花,你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你离家出走后才出生的。” 宋玄生哈哈大笑:“王小花你是有多怕死,认贼作父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是王小花在百鹰山庄多年的不平之处。 百鹰山庄是百年武林世家,如今盛势已减,但培养护卫的习惯仍然保留,只是数量越来越少。当王小花被李管家捡到时,其他几个孩子就已经在庄里,朝着护卫的方向在培养。 她本以为自己跟他们一起听镇上请来的先生教书授课,也会跟他们一起接受武功训练,以后成为山庄的护卫之一。结果没有想到的是,无儿无女还被各种皮小子气惯了的李管家,整天只知道买花布给她做新衣裳做一堆布偶娃娃,帮她梳小辫戴镯子插得满头花,还叮嘱她远离一切武功训练、远离那些臭小子,要是看到她出现在习武场子里,就会急火攻心、脚踝发抖,两眼直翻站都站不住。 那时江津元老庄主还常常在山庄里住着,因为李管家年岁太大、劳苦功高,众人也都得顺他的意,所以没有人愿意忤逆教她武功。王小花初来的那一年又极少出声说话,因为生怕被听出安和的乡音,所以也只能乖乖听话,不能对李管家的用心表示异议。以至于这么些年下来,虽然耳濡目染也有那么点浅薄功夫傍身,但究竟算得上几斤几两,自己知道。 所幸她跑得快,也很会跑,并且乐于收集让自己跑的更快的办法。有时候执行任务见势不对,也要转身就跑。宋玄生虽然会加以嘲笑,但也承认在他见过没有轻功底子的人里,王小花是跑的最快的,然而不管她好说歹说送了多少好东西,都拒绝把他家传的轻功步法叁丈步教给她。 “哟,方家巷的烧鸡,忘了让少庄主带了,” 大姚拿了东西,拎起两只布包拈在手里,然后递给了王小花。 “小花你给他捎去当宵夜吧。” “……” 王小花不想接,大姚却已经塞了过来。 “为什么要我去?” 大姚瞪着眼:“你住的离他最近,不你去还谁去?还要姚哥我绕路给老大送下酒菜?” 可住得近人也是老大啊,长大以后就越来越不苟言笑的少庄主,有的时候看他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她作为熟人都不太敢上前说话。加上自己刚犯下的蠢事,虽然没有被责罚,但就更是不太愿意在这大晚上的敲他房门,没准人累得睡着了,被吵醒了发个火,连着旧账一起算呢? 拿着吃的在手,王小花不做声了,瞪了笑得幸灾乐祸的宋玄生一眼。 江棠镜回了房,将那只长条状的盒子放到桌上,开封后取出一只发黄的古旧卷轴,展开,看着上面的地形起伏、山林湖沼,以及更加详细的要寨出入口和关卡哨塔的位置。 江津元老庄主越发不关心山庄事务了。近一年更是没有回过山庄,甚至过年也只写信说在东南海滨一处宅院,十分惬意,待想念山庄的时候再回来。 山庄在衰落。还能认得百鹰山庄的,也只剩老一辈人了,而江棠镜并不希望看着它这样衰落下去。 同官家接近靠拢,是最好的办法。 凉关镇上两年一开的平仓会,是几国边界云集各路奇珍异物的地下黑市,本年开市,据说会有前朝西北边陲秘密堡垒的方位图出现。这处堡垒已经荒废多年,甚至边陲官军也不知其具体方位,传言其中尚有众多军火物资留存。然而凉关镇乃余宛境内地盘,大邑朝廷闻得风声,也不好以官方名义出动夺取地图。 所幸江老庄主倒也不是完全不济事,好歹给牵了条线,而托山庄里这几个还算得力手下的福,这地图抢在平仓会正式开始之前,就给取到了手。 把东西放好,江棠镜自行收拾一番,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论明里还是暗里,像这样集体出动办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护卫团,一行几人业已熟悉彼此的分工、能够流畅地互相配合。但是此番须得跨过国境、且掩饰身份避人耳目,仍然耗时耗力得很。 放下茶杯,江棠镜抬头往屋子里看了看。许是同前几日对比的明显,此时只觉周遭安静空旷又冷清,极无人气。 那几个也该把活儿都忙完了吧,他想着。被俘之人必是天时要将之一,竟然能知晓他们此行目的,着实得小心留意。 门外有动静传来。 “老大,我是小花,” 几声适中的敲门声,节奏和声响里也带着毕恭毕敬的味道。 “你睡了吗?” “没有,” 江棠镜起身去开门,王小花在外头继续解释:“镇上带的宵夜,我给送来了。” 门开了。王小花抬起右手的食盒:“方家巷的烧鸡,姚哥特别叮嘱给老大带来的。” 江棠镜点头:“我倒是忘了带。” “老大累坏了吧,先好好睡一觉歇歇。” 江棠镜看着王小花。她还是跟从庄里收拾启程时一个样子,日夜兼程、千里奔波、夜晚轮守,仿佛对她毫无影响,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也许真跟宋玄生说的那样,跟崇拜的姐姐一时闹了什么不快。 又或者,还在为昨晚的失误自责?还是被那魔教余孽吓得心有余悸?毕竟王小花有多怕死,山庄里头大家都知道。 “那疯子关好了?” “关好了。” 江棠镜往里站开半步,示意王小花进来说话,她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进了来,把东西给他放在桌上。 “这回你表现甚好,” 江棠镜说道,“那钢锁繁复,若没你的巧劲儿,怕是还未出关就要给追上了。” 王小花觉得听到了几天以来最好的话,心头几乎忽的飞了起来,又知此时应当谦虚,不由清了清嗓。 “……雕虫小技而已,能不拖后腿就知足了。” 江棠镜看她强行压着嘴角的弧度,心里笑意涨起,多夸了一下。 “文牒造的也越发好了,内外关卡,甚至这平仓会都能畅通无阻。” 王小花的脖子随着他的话愈发挺了起来,浓密而分明的眉眼之间,有藏不住的悦色隐隐浮动。 -- 入室 ****** “少爷,” 江棠镜远远的就看到李管家领着个五彩缤纷的小姑娘过来了,站在习武场旁边,头发灰白的老人家年迈也依旧打理得整齐干净的脸上,笑得全是皱纹。 “这是镇子边上流浪的女娃娃,名唤王小花,老奴看她无父无母怪可怜,报过了庄主领回来养着,山庄里也总算有个乖巧姑娘,能添点儿和气。” 小女孩凝眉注目,神情很严肃。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除了瘦一些,看起来倒是有种意外的精神,似一株长得半高的果树。垂在两侧的小辫子上插着几朵花,加上颜色亮丽的衣裳,好像正午前的日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李管家示意她上来,小姑娘服从地走上前行了个礼。 江棠镜回了礼,等了片刻没等到她说话,就开口道:“小花妹妹好生住下,若是有何不习惯之处,尽可以告诉我。” 其他几个在练武的小子也围了上来。 宋玄生当年瘦得跟麻杆似的,笑嘻嘻道:“小花妹妹流落街头,吃了不少苦吧,还这样细皮嫩肉的。能帮宋哥把那花枪拿来不?” 王小花点头,转身就要朝习武场旁边摆着的几支花枪走,李管家急忙把她拦下,枯槁的左手颤巍巍抬起来,抚着喘气上不来的胸口,手里的手巾子恨不得变成石头抛到宋玄生脸上。 “我去你个臭小子,小花是给你做这个的?小花是要学琴棋诗书、针线女红的,哪能给你个不学好的兔崽子碰这打打杀杀的物什!” 宋玄生笑嘻嘻躲着李管家孱弱的追打,而一直一言不发的王小花没回过神来,惊愣的眼珠追着李管家,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即便似乎不是那么情愿,王小花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后来也乖乖地接受李管家琴棋书画、厨艺女红的教导,没有提出过什么不满。 而现在众人若是一同出外办事,王小花甚至还会非常尽责地带着针线包,有谁衣裳破损就给补上,并且包揽了其他的后顾之忧,似乎真被李管家教成了一个好孩子,好给他百鹰山庄的少庄主做个乖巧懂事的童养媳。 真是个逆来顺受的姑娘呀……江棠镜心道,在队伍里头什么大小杂务都揽了个七七八八,还整天担心给众人拖了后腿。 “能帮得上忙就好,” 灯火似乎都亮了几分,王小花今日丢的一半神魂此时也都飞了回来,往门口比了比,但仍处在半亢奋的状态里: “那老大你继续休息,我就不吵你了。” 江棠镜并未说话,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礼貌地等着。 而他却忽然移步走近前来,王小花吓了一跳,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江棠镜停在她面前,缓缓抬起手,却见她双目圆睁,像个冰雕一般僵直站着,不由改了动作,只把她耳际一丝头发给拢了拢收到耳后,低声开口。 “你头发乱了。” “哦,谢谢老大。” 王小花松了口气,却仍觉得气氛说不出的窘迫,强作镇定后退一步,仓促招呼了一声,便飞快出门走了。 江棠镜立在门口,看她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回身抬眼,屋中方才那抹充溢的暖色已经淡去,只有指尖一丝余温尚存。 吹熄了灯火,躺入微凉的被底,江棠镜望着头顶在黑暗中渐渐显出模糊轮廓的帐顶,心道,明日吧,就在明日好了。 VIρyΖщ.cΘм 次日傍晚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山庄里的众人围坐在露天的宴席桌旁,觥筹交错。尽管出庄完成的要事细节并不被庄里其他人知晓,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坐在一起吃喝嬉闹。 “少庄主,我敬你一杯。” 赵叔站了起来,江棠镜也立起回敬,听着这继任的管家赵叔感慨他们这群孩子似乎一夕之间就长大了,引起众人的一圈回忆数落。 “……就她,小半年了说的话不超过五个字,” 宋玄生下巴朝王小花努了努: “还老是跑来打扰哥们几个练武,把老李头吓得半死,咱只好见她就躲,我看啊,莫不是当时就想要多见见你江哥哥吧,是不是呀小媳妇儿?” 王小花脸刷地涨得通红。私下里取笑她就算了,现在是当着山庄里所有人的面,老大还在旁边,这多难堪? 她气急败坏捏了颗下酒的花生就朝宋玄生投去。 “你又乱讲小心我揍得你找不着牙!” 从宋玄生开始,众人爆出了一串哄笑。 “精神头不错啊,” 连大姚都加入了取笑的行列:“还是多亏了老大,才把丢了的魂儿找回来的?” “姚哥!” 王小花惊道,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皮肤,无地自容,更可怕的是老大也不解围,还笑吟吟地,好像也在看她笑话。 所幸又有其他人来敬酒,暂时转移了注意力。王小花垂头夹菜掩饰窘态,一个温和的声音接着向她转了过来。 “小花姑娘一路劳苦了,” 她抬头看去,原来是新来不久的账房先生徐白。他问候了每一个人,谦谦温和的态度跟山庄里其他人很不一样。她记得他本来来自原汐城里的书香人家,但父母都染病死了,家道中落,只得来百鹰山庄做了账房先生。 “谢谢徐先生,” 王小花也喝下杯中清酒,抬了抬杯子,向他道谢。 徐白看她微仰着头,有点小心翼翼地回敬自己,而他分明才是山庄里新来不久的人,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叫我徐白就好。” “徐白,” 王小花把差点忍不住又加上的先生两个字吞回去,有点不好意思。 姚哥其实说得对,她今晚精神头很好。原本心里不那么好受,因为自己一时紧张乱用了药,把绑回那个魔头搞成了很麻烦一件事,给大伙儿添了乱,还得知席翠要嫁给一个不知她是否真正中意的米店掌柜,并且对她一番语重心长的劝诫,可她不想像她说的那样做。 “小花丫头,” 赵叔也过来了,并且直接抄来一个碗,一下倒满了,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 “赵叔敬你来了,别跟赵叔客气,能跟少庄主几个出外办事,那可就是女中豪杰,少不了来个叁五碗才成!” 王小花吓了一跳,她有些迟疑,虽不是没喝过酒,但没喝过这么多。 赵叔继续:“这是在山庄里,喝多了也没事。” ……也成吧,她想着,他们能喝,自己就也能。 正要抬起碗来,却见着徐白正从旁拿了一个稍大的酒杯,要递给她:“这碗太大,换这个……” 江棠镜发话了:“就这一碗吧。” 王小花只好在旁人的呼喝鼓劲中,咕嘟咕嘟饮尽碗中清酒。这酒还有点烈,她皱着眉头喝完,豪气地亮出碗底,同时觉得这一桌的欢呼人影都模糊了起来。 徐白在她旁边,小声问道:“小花姑娘,你可还好?” “嗯,我还好。”她冲他笑了笑。 喝酒猜拳还要现场打拳比试,直到夜已深,大家才意兴阑珊纷纷散场。 王小花发觉江棠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旁边,问她:“你还晕吗?” 有一点,不过王小花摇了摇头,抬手扶住脸。难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晕? 江棠镜笑了,说道:“待会回去收拾收拾,上我房里来一趟。” “怎么了?”她惊讶,“老大有事要说吗?” 江棠镜迟疑之间,又听她问:“宋哥他们也去吗?” 他望着前面,也没有侧头看她:“你来了就知道了。” 但即使跟他离得近,回了自己的小院子,进了屋,王小花却并不打算听他的。 许是酒壮人胆,她心里只道,才不去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都不知道其他几个弟兄去不去,她不想跟老大单独共处一室。 席翠那一席话,反倒让她想好了自己要做什么。百鹰山庄这里很好,挺安全,她会在这里好好做山庄的护卫,就像宋玄生他们一样。 酒意微醺之中,她自己收拾完毕,准备吹熄烛火。 “小花,” 她一惊,醉意醒了好几分。 “是我,”江棠镜的声音,他敲了门,“你怎么了?为何没过我院里来?” 老大怎么会来? 匆忙拿了件外衫套上,走到门后,她迟疑着出声:“我没事,就是,”他都到门口了,她只好说,“有些醉了。” 但江棠镜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只得把门打开一半,看着他,有些不安:“老大……有要紧事要说吗?” “小花,让我进来。” 江棠镜立在门外的光影下看着她,虽然语气平稳,但王小花听得出与平时下命令一样不容说不的意味,又迟迟不见他正面回答到底有什么事,心中不安更甚:“可……” 江棠镜似乎失去耐心了。他强撑开门,在王小花脱口而出的短暂惊呼中走进屋来,抓住她试图推拒的胳膊,低头强吻了她。 “唔——不——唔——” 惊慌失措,他的手攀上她后腰,几乎把她整个提起,拥在怀里。 老大!天啊!这几声呐喊在脑中挤满,撬进口中肆虐的舌头纠缠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觉屋子里天旋地转,江棠镜已经把她带到了床上。 “老大!” 她抓住江棠镜解她衣带的手,好热。 “老大,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棠镜眼中火苗幽深,俯身看着她。 “我要要你,小花,你是我的人。” 尽管不被允许习武,但耳濡目染,加上常年捆缚沙袋长跑,即使裹着衣衫,他也能感受到王小花柔韧紧实的身体,那张在他面前、在大多数时候都乖巧柔顺的面庞,此刻好像拂开了一层薄雾,更似一株正待怒放的野生玫瑰,含苞待放,蓄势待发。 王小花的另一只手,正下意识地落在这张床上她最熟悉的那个区域内。被褥之下是她早早设好的机关,藏着她有朝一日若被发现身份,可用于防身反击之器。 可那不是为现在这副场景而准备的。 她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 占据 “老大,我是山庄护卫,我不是童养媳,庄主没有说过我是童养媳,” 王小花强作镇定,她把手收了回来。 江棠镜武功高强,而她那点不成形的拳脚功夫,且不说能否成功,这是百鹰山庄的少庄主,八年来半个哥哥一样的存在,她安全生存之处的主人。山庄把她抚养长大,她不能用伤人之器去攻击他。 “李爷爷,之前是为了让李爷爷安心,老大,我不是童养媳。” 没有想到她会这般抗拒。江棠镜有些意外,可事已至此,又如何会就此停下。 他扶住她发抖的双肩,俯身亲吻那双带着恐惧的眼睛,一边继续动手,把她匆忙套上的外衫拉开,薄薄里衣拆解剥离,露出柔韧优美的身体曲线。 “总归你都是属于我的。莫怕,我会待你很好。” 不容她再多说,高大的身躯已覆盖下去,深深吻住她,一手按住那还在试推拒扎的双腕,另一只手扯下了她上身仅存的肚兜。 “唔——老大,不要这样,” 太近了。就算有任务时并肩外出同行,也从没离江棠镜这么近过,怎么能有人离她这么近。 王小花已经绷成了一截僵硬的木头。胸前被抓握揉捏的陌生痛感让她止不住要扭动后退,江棠镜放开了她的小嘴,钳制着她双肩不让她退后,黑色头颅寸寸下移,灼热的呼吸和急切的亲咬在赤裸的皮肤上激起阵阵战栗。 这太可怕了。这比出庄办任务还可怕。 乳尖被含住吸咬,她终于失控地哭叫出来。想往外挣脱,那双铁臂纹丝不动。 “老大!” 肌理细密、白皙弹韧的身体,在他唇齿之下泛上片片绯红。好似品尝庄中桃花树下埋藏的清酒,初入口时清凉冷冽,舌尖上见细腻惑人,他急着知道吞吃入腹后是什么滋味。 灯光昏暗,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件件衣裳从床里滑落地面。王小花已经不能看见除他眉眼、黑发、躯体之外的其他东西,被动的触碰和交迭、张开和缠绕,他身体那么热,但她心里仍在止不住地发抖。 八年前跟着官道上的马车,徒步来到了原汐城。这里距离安和、距离她逃跑的那处野外,骑最快的马也要花费将近十日。 当初流落的那条巷子,现也已换了模样,包括她帮忙干活来换取馒头的小店,也有一两家都更换过了铺面。王小花就是在擦拭一家面馆露天摆放的餐桌时,被无儿无女无孙儿的老李管家多留意了几眼。 八年来,没有人知道当初那个小逃犯,一直藏匿在此,生存在此。她曾经非常迂回地去了解,当初的押解队伍如何处理她的脱逃,却只听说那桩大案的一干要犯里,华家夫人一尸两命、死于难产,华立仁死于押解途中的颠沛流离,华家的小女儿,死于坠崖。 王小花知道,那些官差在华文仪的逃脱上已是失职,加上整天公务缠身,既然已用坠崖来掩盖此事,想必不会有人、也不愿有人再做深究,而只希望此事就此了结。 时间也证明这一猜测是对的。此事从未有被追查的迹象,更不用说如今事过这么多年,更难有人能从现在的她,来找到当初华文仪的影子。 这样好么?她问自己。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坏处,这就是王小花的生活,你是王小花,就应当安静地、顺从地,才能无人注意地好好待在这无人知晓的世界一角,才最是安全不过。 可…… “小花,你看着我,” 她太紧张了,江棠镜搂着她轻轻喘息,那张咬得死紧的小嘴就在眼前,他将她额际乱发捋至一旁,“你不喜欢我?” “老大,”王小花眸中带泪,看着他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江棠镜把她双手压在两侧,低头说道:“你从前一直叫我江哥哥。再唤一声吧,我想听听。” 她全身燥热起来,有种一点点踩进什么东西里的感觉,从脸到脚的皮肤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心里本觉得怎么也叫不出来,但也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你是王小花,如果叫一声能讨老大开心的话,就快照他说的做。 “……江哥哥。” “好小花,放松一点。” 全无遮蔽的身体,双腿打开架在两侧,陌生的身体带着灼人的热度,挤了进来。 “啊——啊——” 王小花痛得脸色煞白。之前一番亲抚,她双腿之间溢出的液体却不足以达到预期的效果,江棠镜堪堪进入之后,只能停住,待得她勉强适应,才放缓了徐徐挺动,温声低语着引导,手指伸进她紧攥的指缝间掰了开来,十指相交。 “……早已经许给我了,没什么可害怕的。” 王小花并未听进江棠镜在耳际都说了些什么,她只一劲闭紧双眼,死命咬着下唇,承受身下撕裂一样的撞击,满脑子都是之前在席翠那里听到的无奈的只言片语,却也穿插着今天之前的江棠镜,那些童年时山庄里的玩闹嬉戏,长大后一起外出行动的片段点滴。 她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要在百鹰山庄扎稳脚跟,像席翠说的那样?还是仅仅因为这是江棠镜,她投靠许久之地的主家,她已经习惯了言听计从? ****** “江哥哥!” 房门打开的时候,王小花压低着声音叫了被吵醒起来应门的江棠镜一声,脚下几乎想要马上冲进房里,但还是忍住了。 “江哥哥,有……有、有鬼,” 她声音控制不住地抖。 “我怕,能过来跟你睡吗?” 王小花来到百鹰山庄的第二年,春夏之交,江老庄主带着江棠镜上梁州城会客,念着小姑娘一直在原汐城没出过其他地方,就带了她一起出来,也算给江棠镜捎上个伴。 在城中会馆住了一晚,却几乎把王小花生生吓个半死。 “娘!” 李凌川从会馆院子里绕了一圈回来,奔进自家暂住的屋子,扑到母亲面前:“娘!我看见华文仪了!” 李夫人和颜抚着横冲直撞进来、差点摔倒的小儿子,闻声面色一变:“胡说什么!” “真的!就是华文仪!” 李夫人欲言又止,想了片刻才好声好气说道:“川儿,文仪她,已经跟华家先生和夫人一起被正法了,现在在天……咳,或者、或者在地下,很远很远,我们去不到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我刚才在树下看见她了!” 李凌川有些激动,极力分辨着想让母亲听自己的。 “我一叫她就闪没了,一身白衣服,跟以前不太一样,但就是华文仪呀!” 李夫人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了,瘆出一身鸡皮疙瘩,急忙抖索索从李凌川脖子上抽出红绳绑着的开光玉佩,把他前后上下看了好一会,就要吩咐下人去寻附近有道行的道士,来给儿子辟个邪,一边在心里怀疑这会馆莫非是阴气太重,还是同夫君说说,尽快启程为宜。 梁州城此处玉至会馆,常有来往官宦因公因私入住落脚,李凌川之父李吉辅调任丹邰州丞,连同随从举家搬迁,途径梁州在此休整。 而江津元庄主在梁州会客,也选在玉至会馆下榻。 会馆不小。但李吉辅大人一行所住的院子,离这间院子也就隔了两道门。下午时分李凌川到处乱跑来找她的时候也到这里来过,还停留了许久,向正在院子里扎马步的江棠镜询问,有没有看见华文仪。 王小花从另一侧院墙翻进来躲藏在屋后角落,贴着墙屏气倾听,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江棠镜平睁双目,回视这个好像在进行某件大事的小子:“没有。” “可她也只能跑到这里了呀……” 李凌川很失望,只得再去别处找,出院子之前又回头过来:“那我晚一点再来找看看,你要是看见她了可以去那边告诉我,就在那个院门叫我一声,我就出来了。” 他说完就出去了。江棠镜于是收回视线继续扎马步,并不打算插手这个都没有留下自己名字的小孩、以及那个不知是谁的华文仪的躲猫猫游戏。 “……进来吧,” 大半夜的,一片黑暗朦胧,只有远处的灯光照来一点。江棠镜立在门前,已经能听到王小花压抑的哭音,他还没有说什么,她的哭腔就在渐渐加大,看出来真是害怕极了。当下只好把门让开,引着王小花进来,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阖上了门。 王小花怕得上气不接下气。万分后悔为什么真跟着庄主一行出来了,只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地方可以投靠,她不想被迫放弃。 只怪李凌川实在太可怕了,总是能找到她,不管她跑到哪里。还在都督府里的时候,有一次李凌川半夜醒了想找她玩,就自己爬起来一路穿梭,进了院子来敲她门,惊醒了一干侍女和嬷嬷。 在都督府被官差查抄、满门抓捕羁押的那天,她原本躲得很好,竟也能被李凌川率先发现,才接着被后面跟来的一众官兵逮住。 以至于午后被李凌川撞见一面直到现在,王小花都一直提心吊胆,小心脏吊在半空上不去也迟迟无法掉下来,现下实在是心力交瘁,受不住了。 “吵到你了、江哥哥,” 尽管江棠镜答应了,王小花仍然紧张后怕,抽泣也止不下来,反而刷刷眼泪齐流:“对、对不起。” “无妨,” 江棠镜除了安慰她也没别的办法,反正现在在山庄外,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也没什么非要避讳的:“小心脚下,别撞到。” 他把她牵到床边,扶她爬上去躺在里侧,自己才接着躺下来,拿一张干净的巾子,在已经适应的黑暗里伸手去给她抹脸。 “其实没有鬼,” 江棠镜柔和地说着,心道原来这个小花妹妹跟其他小姑娘还是一样的,都会被大家说来说去的鬼故事吓到。 “就算有,也不会伤你。” 王小花眼泪擦干了,虽然什么都没听进耳朵里,仍然对着同样侧躺的江棠镜点了头,心里安定下来一大半,顿了一会又道:“如果有鬼来拍门,江哥哥不要去应,鬼会变成很多样子,一定不要让他进来。” 江棠镜无奈笑了笑,接着点头应允:“好。” -- 兴起 VIρyΖщ.cΘм 早晨,天已大亮。 睁开眼。 床上熟悉的空间里充满了陌生的气息,一切都变得陌生了。王小花看着江棠镜的睡颜,胸腔仿佛潮水淹没般窒闷。 那双线条凌厉的眼睛忽然睁开,直视而来,她吓得一震。 江棠镜的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拥着她:“没事。” 王小花缩在他怀里,听他说道:“你今日且歇着,我给你遣个使唤丫头,需要什么就说一声。” “不,” 尽管知道可能也是徒劳,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 “老大,就跟以前一样好不好,不用使唤丫头,我这就挺好的。” 江棠镜觉得有点不懂,但看她眼里甚至带着恳求之色,沉吟一下,便也点头应了。 待得收拾好衣装,江棠镜离去之后,王小花在屋里独坐一会,就到山庄马厩里牵马出了门,一路疾驰,去了熟悉的原汐城。 她经过戏园,但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又转身走了。 在城中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一家药铺出现在视野内,王小花想起了什么,便进了药铺里去,过了一会方才出来。 “小花姑娘?” 王小花的脸凉下来,应声望去,山庄的账房先生徐白背着一只书箱,站在巷子口。 “徐先生?” 王小花定了定神,徐白颔首回礼:“小花姑娘叫我徐白就好。” 她只好笑笑:“徐先生也可以直接叫我小花。” 徐白面色有些微赧然。 “你来抓药么?” “……嗯。” 王小花胡乱点了头,牵马跟他并肩走开,随便说了几句想要转移话题:“今儿个天不错,适合出来走走。” “昨夜你喝了不少酒,也得注意着身体。” 她含糊地应了两声。 “近来不需外出办事么?” 王小花知道徐白指的是几人外出远行之事,毕竟他来庄里似乎也就两月,而他们这一趟外出就花了近一月。 从平仓会上携回的物件,现在该由宋玄生快马加鞭送出去了吧。要知道除了快马之外,那货色还有祖传的轻功步法,脚程快得很。 “近来不需。你呢,是来镇上买东西吗?” “我回老宅取几本没带过庄里的书,”徐白道,“都是好书,没人打理,都要给虫子吃去了。” 听说徐白父母都已染病逝世,守孝时又没了谋生来源,只得暂且中断考取功名的念头,在百鹰山庄谋了个账房先生的生计。王小花当下也只能哦了一声,不好多问。 昨晚他想帮自己换酒杯,让她对他有种莫名的信赖感,觉得他跟其他人不一样。 却发觉徐白好似在看自己,她一下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你倒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取笑我,不太习惯。” 王小花自然反应得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差点要翻起白眼。 “那些个自己不学好的,还整天就知道嘲笑别人,听他们的才叫怪。” 想当初山庄里来教书授课的先生,别提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她以前在都督府里虽是带头闹腾的那一个,但自问可没那么过分。 接着王小花想起来,徐白好像在兼着给山庄里新的小子们授课,登时给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那是授课先生们难逃的劫难,李爷爷又不在了,徐白唯一的选择似乎只有熬下去。 “你可得小心着点。要是往后有哪里吃不消的话,我这里还有些好的跌打药可以用用的。” 徐白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走了小半天,才回了山庄里。 在看到山庄的时候,心里有种压抑的窒闷。王小花同徐白道了声去趟马厩,便上马从侧院进了山庄。 “小花姐姐,” 马厩的小厮见王小花回来拴马,打了声招呼,“方才见着姚哥他找你呢。” 但王小花今天并不想见他们:“知道找我什么事吗?” “不晓得,”小厮摇头:“不过他是往临院去了。” 临院是习武的场所,但王小花猜测,他们是到临院旁边的地牢入口去的。只好一边也迈步往地牢走去,心里却期盼着他们最好已经完事去了别处。 这间牢室距离入口石梯很近。当石梯传来动静,手脚俱锁缚在椅上的被囚者闻声望去,隔着牢室的铁栅栏,吹了一声口哨。 “看看抓住我的豪杰妹妹,” 此人从栅栏空格里一直看着王小花走下来,头发披乱,脸上也沾满灰土,脏得看不清面目,但从这声音语调就听得出来已经恢复了清醒,状态似乎还不错,被捆着也是双肩舒展、放松从容的模样。 “还没向姑娘自报家门呢,不才天时四门将中的东将,人称东赵,大名赵晨晨,晨曦乍起、光芒万丈之意,姑娘唤我晨晨即是——” 江棠镜眉头紧皱,脚下一踢,一粒小石击中赵晨晨胸口,他骤然停止,开始咳嗽。 王小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待命。 “少说这些废话,” 江棠镜看了眼陈宇,后者于是捏好手中的钢鞭,作势随时都要出手,“道出你如何得知的风声,还可少遭些皮肉之苦。” 赵晨晨从咳嗽中缓过来,摆了摆头戏谑地回答:“都说了风声了,自然是风告诉我的。若是连这点听风之术都没有,怎么号称天时东将?” 大姚在旁嗤笑:“东将还想再疯上一回不成?再来这回,保管你连自己叫什么名都能忘了。” 赵晨晨哈哈大笑,这副样子不用再中一回药就已经足够癫狂,朝王小花比了比下巴:“无妨,再来一回的话,也让这位姑娘下手就行。” 王小花才有点庆幸这阵势掩盖了在此面对江棠镜的尴尬,面皮就又蒙上一层凉意。她并不以上次的事为荣,这话听在耳中,只提醒她自己慌乱之下做了一件怎样的蠢事。 “但还不知姑娘芳名呢,可否——” 赵晨晨说到一半,江棠镜扫了眼陈宇,陈宇于是甩出一鞭,抽中赵晨晨左腿,他嗷的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嘶嘶吸气。 无果的询问到了最后,赵晨晨还是保留着被缚的状态锁在牢中。王小花随几人一同出去,没有回头看,却总觉得他那双眼睛仍旧盯着自己后脑勺,让人毛骨悚然。 江棠镜遣散了其他两人,边走边问王小花:“你去哪了?” “去了镇子上,逛了逛,” 她答道,并未意识到这语气对她来说过于消沉,江棠镜看她一眼,“不舒服么?” “……没有,” 王小花更觉压抑,却不好表现出来,为了不要一直盯着前方显得刻意回避,她往侧面江棠镜方向的路边也扫了几眼,“老大要怎么处置他?” “先秘密关着,查查天时那边是个什么动向,” 江棠镜握住她手,把她拉到院中一个无人的屋子里,“莫怕,有你江哥哥在。他怎么也伤不着你。” “老大,别,这是白天,” 门在身后阖上,王小花慌忙按住江棠镜探到衣裳里的手:“有人会经过的。”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际,身下裙裳掀起,贴身衣裤解开,有手指探了进去,她咬住唇不再出声。 阳光从窗缝里照射进来,外边是清脆的鸟叫、微微的清风,她听到有人声从外经过,身体瞬时绷紧,攀住了江棠镜的肩膀。 “原来我的小花喜欢这样来。” 他低低笑了笑,湿淋淋的手指抽出,在她最敏感的地带徘徊。 王小花满面通红,外面人声还没走远,她收回手,动了动,想要从他双臂间脱离。 “嗯——” 他没有允许,把她双腿并拢着抬起架在手臂上,抵住她背后的墙,血气方刚的身体早已欲念勃发,身下硬物径直插入她腿心之内。 湿漉漉的肉体冲撞声如此明显,王小花抗拒地扭动,双颊红晕尽染,却又无处躲藏,不得不极力攀住他臂膀,全身的重量方能有所支撑。 外面已经安静下来,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 不管了,她心中暗叹,只闭眼想着,快点吧,快点过去。 并拢架在他臂弯上的双腿已经放弃了抗拒,不再紧张地踢踏绷紧,而只垂下他身侧,随着身体进出的动作微微摆动。 渐渐地,一种难以言喻的、愈发激烈的愉悦感在体内涨起,一波一波,从身体相连的部分直窜小腹,直袭全身,她喉咙里溢出一声难以控制的呻吟。 江棠镜在看着她。尽管闭着眼,但她能感觉到面前注视而来的视线。他在细细地看着,不知是审视还是观赏着此时的王小花,而她发现自己似乎不那么在乎了。 “张嘴。” 江棠镜说道。 她微微启唇,他的舌头卷了进来,缠住她的小舌深深吮吸着。 这样的姿势,王小花已至极限,连呼吸也觉困难,抓住江棠镜肩膀推了两下,他松开她的嘴,肩膀仍被她紧紧攀住,甚至被她一口咬住,他吃痛闷哼一声,架着她腿的手抓住墙沿,身下动作加快,最终低呼一声,抵着她酥软的身子,轻轻喘息。 鬓角已经汗湿,江棠镜咬着她耳际,低声说道:“今晚到我屋里来。” 王小花睁眼,靠在他肩上,望着对面那堵灰白的墙,耳中响起嗡嗡的细响。 却也听见自己答道:“……好。” -- 下药 咣的一下向后仰倒,赵晨晨长长叹了一声,抬着脖子一下下用后颈撞击着椅子靠背。 “都是做这一行的,边关地图这样的大单,被人盯上了,很意外么?仔细追查追查,总有蛛丝马迹能找得着人,” 他唯一还能动的两只手掌在绑缚手臂的椅子扶手上摊开,两腿大开,吊儿郎当地瘫靠椅上。“何况是如我一般的奇才。小花姑娘,这人这么轴,你怎么会跟着他呢?” 陈宇很快呸了一口:“你少胡说,百鹰山庄百年基业,能跟你是一行的?” 王小花虽然已经对赵晨晨时不时的语言调侃见怪不怪,当下还是不由自主地略微绷紧,暗自看了一圈周围,然后心道自己确实敏感过头了。 江棠镜黑着张脸。 几回询问下来,也难以获得更多的信息了,这段时间的观察留意,也没人在打探此人,仿佛天时尚且不知门下东将已一夜消失。 但对创自魔教后人之手、又与百鹰山庄盯上了同一个目标的天时,即使不需要赵晨晨的口述,他也不啻做最坏的打算。 沉吟片刻,江棠镜心里不快,只沉着张脸,示意下属几个善后,就径直拂袖而出。 陈宇举起了手中钢鞭要走上去,王小花一愣:“你要干嘛?” “教训他啊,” 陈宇无辜道,看向旁边的大姚,“不对吗?老大看起来不高兴呢。” 大姚见江棠镜走了,很快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意思得了,再不早走,大阵仗就赶不上了。” 王小花估摸着那说的是城里的赌坊,他们几个时不时会去过过手瘾,就听大姚嘱咐过来:“小花,这里就交给你了,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回去,别在这待太久。” 陈宇于是被大姚推搡着出了牢室,匆匆赶向石梯,留下王小花手里塞着那根钢鞭立在牢室里,对上胡子拉碴的脸上两眼似笑非笑直盯她看的赵晨晨。 “小花姑娘果然长了副好心肠。” 赵晨晨看脚步声尽数消失后,王小花却并未开始动手、而只把钢鞭放回架上,便舒服地倚靠放松,做作地叹息出声。 王小花不想跟他交流太多,要知道他出手狠辣,当初守夜时那第一招可是直取自己咽喉而来。但作为正面泼药导致这个疑似魔教后人落魄至此的罪魁,她也不排斥把他的恶意打消一点是一点的想法。 “小花姑娘忘了件事吧,” 赵晨晨叫住王小花,以免她这就锁上牢门离开,下巴向自己两侧手脚努了努,“总得把我先卸下来呀。” 王小花站住,还是没有走近他叁步以内,也不直接拆穿他:“邢大爷会来给你松绑。” 赵晨晨叹气,眼里流露出无奈来。 “小花姑娘不会不知道?你们这么一审讯,我得拴着一整天,那老头不知道啥时候才会过来给我松开。到那时我这手脚都麻得,没了人形。何况我也戴着铁链,本来就做不了什么。” 看小花还在犹豫不语,他继续哀求道:“小花姑娘行行好吧,之前那时你都能帮我擦擦脸,莫不是非要我疯癫着,你才肯再发会儿善心?” 王小花虽然当时就有点察觉,但还是有些惊讶:“你知道?” “我知道。虽然控制不住我这手脚,不过脑子还勉强记得住事。” 他们都走了之后,赵晨晨少了几分在人前的肆意调侃,反倒显出那么一点点真诚来。王小花顿了片刻,终于走上前,觉得再多帮他一把确实也没什么。 她先去松他左手的绳子,见赵晨晨往左边靠了靠,不由眉头一皱:“还是让邢大爷来给你收拾吧。” “别,” 赵晨晨忙坐正了,几根手指着急竖了起来,好像想把人拉回来,“看你好像不太开心,想让你高兴点儿。” 王小花抿紧了嘴唇,就他这自身难保的样子,还要管别人什么劲。 “你都看上那黑脸老兄什么了?” 赵晨晨忽然问道。 王小花伸到他手臂绳结的手指瞬时收回,绷着脸回身站直。 “你不想别人知道?可也太明显了,你那几个同伴真是猪脑子才看不出来吧,” 赵晨晨打量着她,然后似乎了然:“他强迫你的?” “……你闭嘴!” 王小花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这个话题,握着拳头,声音恼怒。 看着王小花恼羞成怒却又不知如何驳斥的青白面色,赵晨晨面上出现一丝冷然讥讽:“我就猜是这样。” 王小花几乎已经不想帮他松绑了,脸上冷一阵热一阵。她更怕这个疯子会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再这样下去,她都要后悔当初怎会帮他收拾了一下,而不是多揍他一拳或者给他一脚。 赵晨晨在椅上坐直看着她,眼中似乎同情怜惜,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你若心中不忿,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你这样能干的姑娘,离了这群人、出了这处山庄,也同样能活的很好。你会发现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天地,跟这里完全不同,有你意想不到的一——” 心中一股烦躁不耐猛然窜起,王小花脱口而出:“那又如何?!” “……” 赵晨晨双目略微睁大。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这位几次见来一直一个表情、极少出声的姑娘,好像在刚刚那一刻,在听到他百试不爽、认真又诚恳的话语时,忽然被激怒了。 王小花扫了眼才解开的第一个绳结,转身就往牢门走:“还是留给邢大爷吧。” “小花姑娘!” 赵晨晨失声叫道,眼看王小花就要出去,恼恨中艰难地跺了两下脚,抬高了声音: “小花姑娘,我是为你好,你要这么出去了,走不出几步——不,连这地牢里,恐怕都走不出去了!” 王小花皱眉回头:“什么意思。” 赵晨晨的嘴角这时令人讨厌地扬了起来,与此同时左手摊开,一只被扯开的香囊模样的物件出现在他手掌心里。 “……这是?” 赵晨晨不怀好意地笑:“这里头装的东西,可是无色无味,却颇有奇效。” 王小花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后背冰凉心脏沉底,浑身毛发倒竖,惊恐中扶着自己咽喉倒退几步,眼前已有白芒闪烁: “你下了什么毒?!” 赵晨晨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发问。 “小花姑娘是不是觉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 王小花压抑着自己的嘶气声,她不止觉得这样,她还觉得双脚俱软、手腕发麻,胸腹一阵绞痛,身上冷汗已瞬时浸湿里层衣裳。 “这只是开始。很快你会觉得心跳加速、浑身发热、饥渴难耐。我去年无意间拿下窃馨香,遂从他手里得来的这玩意儿。” 赵晨晨娓娓道来,手指把玩着那只香包,“小花姑娘可知这窃馨香,是何许人也?” 王小花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惊恐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是西北一等一的淫贼。” 他的眼睛直视而来,乱发缠结,胡子拉碴,尚不能看清整张脸。 “此人最厉害之处,即在独创了这‘无眠夜’药粉,只对姑娘有用,故他从来不需多加引诱,姑娘都会跟山精一般缠上身来,要与他一夜无眠,颠鸾倒凤。” “不过也有那节烈女子坚持不从,你猜怎么着?” 赵晨晨看着面色从苍白转向惨白,好像即将呕吐出来的王小花,“她们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就口鼻流血、五腹俱损而亡。” “这么看来,小花姑娘的时间不多了呀,” 他晃了晃唯一能动的两只手掌,笑笑:“此药无解,只有顺着药劲得以纾解,才不会暴毙当场。但只要姑娘给不才松绑,我一定当仁不让,立刻为你解了这性命之虞!” 王小花眼前脑中此时好比烟花乱炸的夜晚,好不纷繁精彩。赵晨晨靠在椅背上定看着,只见她冰雕一样呆立了一会,竟似要哭了一般,眼睛里明晃晃的有液体闪动。 “……” 这是在这里几日下来,从她脸上看到最复杂的神色。若非如此,赵晨晨真要以为自己判断有误,这姑娘确实就是个木偶人。 然而王小花还是站住了,正当赵晨晨以为她选择了宁死不屈以死明志,正欲再度开口,就见她步履微晃缓缓迈步走来,好像承受着极大的打击而摇摇欲坠。 赵晨晨嘴角愈发上翘,视线跟着她一步步来到近前,脖子随之微微仰起看着她,仿佛此时自己并非身陷囹圄的囚徒,而是个胜券在握的潇洒贵公子。 他微笑着耸了耸肩。 “小花姑娘,得劳你先松绑,再帮帮我进入状态,之后的就都交给我——” “啪!” 手里那只香包被她劈手夺去扔向角落,随即猝不及防白光一闪,一个重得能在这地下牢室里引起多重回音的耳光,把赵晨晨的头打得狠狠甩向一旁。 细小的白星从左眼散尽,赵晨晨扭回麻木的脸,舔舔嘴角,血味。 他面无表情,却已手指微抖,几乎怒气冲天。此刻突然暴涨的怒火,甚至比之前最狼狈的时候来得更甚,只恨手脚被精钢所缚,又捆于椅上全然无法施展,否则他一定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一点颜色看看。 然而又是一个猝不及防,赵晨晨的脸给猛地一扳扳正,眼看王小花脸色白得像故事里的女鬼,一袖子粗暴抹掉他口角血迹,揪着眉心低头闭眼亲了下来。 她亲的太用力了,赵晨晨双唇发麻,唇瓣似是要被卸下一般,前一刻的怒火奇怪地烟消云散,短暂的片刻里反倒有些怔愣。 待他回过神来,开始更恨这被捆住的手脚,王小花屈膝半架在他腿上,赵晨晨只能伸长了手掌指尖去够她腰际,但仍分外不能尽兴,拼命挣着手腕想多一点活动的空间。 “你好了吗?” 王小花推开他急问道,两眼泪光闪动。 “还差一点呢好妹妹!”赵晨晨叫道。 她于是双手并用哗的一把拽开他的衣襟,甚至一只手径直探向赵晨晨的裤子,惊得他差点没把眼珠子也蹦出来。 他嘶了一声,扭着身子催促,伸长脖子要凑去亲她: “快把你的好哥哥先松了绑,这就给你解毒!” 王小花已经泣不成声,呜呜哭着一边解他的绳子。 虽然无法接受,但是一炷香的时间太短,又耽搁掉了一多半,他们都已经走了,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人,好不容易苟活到现在,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暴怒的喝止乍然响起,惊得王小花手里的绳子当即震落,愕然看去,见着铁栅之外,江棠镜铁青着脸,铁塔一样的身躯呼呼快步下了石梯,往牢室里大步走来。 -- Vīρyzщ.còм 好骗吗 “老大!” 王小花惊叫出来,仿佛见到了救星,立刻从赵晨晨身上起身,飞奔迎上去,不顾江棠镜面色铁青暴怒、捏着她手臂要将她格开的动作,慌张地抽泣哭诉。 “老大,我要死了,你快救我……” 江棠镜满腔怒火,差点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怎么回事?!” 要死了?江棠镜眉头紧锁,反应过来才开始觉得不对劲。王小花泪眼婆娑,全然不管不顾,尽管赵晨晨在那张椅子上瞪眼看着,也伸手就来扯他的衣裳。 他拉住她扒开他领口和去拉他腰带的手:“小花,小花,别急,告诉我怎么回事。” 王小花哪能不急,急得跺脚大哭:“他的香包里藏了淫贼的药,一炷香内没有人跟我颠鸾倒凤,我就要五脏俱损而亡!” 赵晨晨无奈地把头向后倒去,望着头顶长长出了口气。 这姑娘也实在是……无话可说,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他自找的。 但他并不想看这两人在自己眼前来一出活春宫,只能连连摇头放弃。 “罢了罢了,那不过是我杜撰出来的玩笑话,那香包里就是普通的香粉,你压根就没有中药。” 王小花觉得自己是不是哭得太狠听错了,抓着江棠镜的手臂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赵晨晨两眼一翻,并不是很乐意做解释:“不过是想你帮我把绳子解开,才随口编的话。不信你问问你老大,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窃馨香,听过什么‘无眠夜’?” “……” 王小花张口结舌,心脏扑腾扑腾跳得厉害,除此之外,只觉背脊仍旧冷汗涔涔,鼻尖手指也僵硬得像院子里摆的旧石像,但确实并无他口中所说接下来会有的感觉。 恍惚感慢慢变成无地自容,从脚底萦绕上顶心。 “小花姑娘饶命呀!” 赵晨晨不等她冲到面前,就闭眼扭头,张口大叫出来,做好准备一沾上拳头就嗷嗷叫,然而沾上来的拳头力道超出了他的想象,连带身下的椅子也失了平衡,他哼都没能哼出一声,就向一旁重重栽倒下去。 椅子那一侧被拎了起来,赵晨晨眼看就要被江棠镜拉回正位,又闻声抬眼见着一双脚蹬蹬蹬在铁栅栏外直奔上了石梯,江棠镜叫了一声“小花”,随即松手追去,赵晨晨毫无防备,脑袋又撞上坑洼脏兮的地面,龇牙咧嘴地在心里骂了一遍又一遍。 “小花!” 江棠镜叫道,然而王小花跑得太快,他已经找不到她的方向,哪怕施展轻功也没处去追,只好心里估摸了一个方位,追赶上去。 VIρyΖщ.cΘм 待到已经很晚,山庄多处灯火都已熄灭,众人当是处于梦乡当中,王小花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 心力交瘁的一天,所幸一切都被黑暗笼罩。虽拿不定江棠镜的态度,但她心知如今与之前不同,向他认错道歉是必须的。她只想把那羞耻和窘迫留到明天再去面对,让自己至少可以再静上一晚。 但还没伸手开门,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吓了她一跳。 “小花,” 王小花差点失声叫出来。 “不,老大,你让我静一静,你让我自己静一静,” 她用力要抽回自己的手腕,向后退开,心里羞恼已然窜至一个临界点。 她恼火跟江棠镜的关系变成了这样,恼火那赵晨晨叁言两语就把她吓住了,更恼火自己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又憋屈又怕死,被人任意玩弄在股掌之间。 江棠镜知道白天的事她到底还是羞于面对,当下又反抗得异常厉害,于是直接弯腰把她扛在肩上,带进屋中。 “小花!” 把人放在椅子上,她却不愿看他,抬手死命捂着自己的脸,江棠镜只好屈膝俯下,扶着她肩膀,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知道王小花心思单纯,论起奸猾诡计,怎是那赵晨晨的对手,若非自己想起来还有话要问赵晨晨才中途折返,她岂不早已被那狂徒蒙骗了去。 然而虽然知晓这一点,也还是难免对她有所愠怒,只是她已是这般反应,他有火也实在没办法再发出来。 “你去哪了?”他问道。 见她不答,他叹口气,继续说着:“虽然是在山庄里,但都这么晚了,灯火也黑了一多半,总要早点回屋为好。” 王小花摇摇头,仍然低头捂着自己的脸,好一会才似乎平复下来,还是不愿移开手,声音极低地开了口。 “老大,我错了。被歹人蒙骗,差点给山庄蒙羞,” 江棠镜看着她,听她说完。 “……我对不起老大。” 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她最终啜泣起来,头垂得更低,整个人都缩在椅子里。 他心里揪住,一时无声。 想起来已经好些年没见她哭过了。王小花向来身体好,会做事,什么样的活也都愿意做,所以当初才要她跟着一块出去办事,中途也不乏艰辛疲累之时,也都没见她哭过。 而那么些年没掉的眼泪,好像都一块耗在这几日里了一般。 他伸手去把她有点揉乱的头发捋到耳后,轻声道:“别哭了。这并非你的错处。” 王小花啜泣渐渐止住,有些意外,面上手指尖端往下收了收,露出红红的双眼。 “老大你不怪我?” “……” 江棠镜叹息一下,简直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 不论怎样,王小花都可算是半个妹妹,他都是疼她的。可现在他先改变了原先的关系,几日下来,也不是察觉不到,她对自己多少还是有所抗拒。 算了吧,过几日她不那么难过的时候再说:“我不怪你。” 他把她拥进怀里,轻抚着她后背。 但她仍然并不自在,反而像尊石像般毫无反应,甚至秉着呼吸一动不动。江棠镜于是偏了偏头,下巴顶着她头顶心,轻声补充:“今晚江哥哥只陪着你睡。” VIρyΖщ.cΘм 陈宇往赵晨晨身上挥了不知道第几鞭,而且颇奇怪这个总爱浮夸喊叫的疯子,今天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竟然咬住了牙,一声都没哼出来。 夏初的囚室,距离石梯入口最近的一间,有自然光照进,不需火烛。但毕竟是室内,且是地下,暗沉的铁柱、冷硬的地面、干枯的干草,一切都与石梯外头、地面之上的阳光普照截然相反。 “我本可以杀了她,把那根细长脖子抓在手里,一捏即碎,” 一鞭落下,缓了一缓,赵晨晨偏头啐了一口,回身斜睨着前方的江棠镜,眼神阴沉,冷笑:“而你还是不能杀我。” 陈宇瞪大了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向江棠镜,后者面无表情看着赵晨晨。 江棠镜往前一步,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里,他上下把玩,刀柄、刀尖在手指间轮番转换游走,慢慢走到赵晨晨面前。 “不能杀?因为你是天时东将?可惜无人知晓你在此处,我随时杀你,都毫无后患,何来不能杀之说?” 赵晨晨向后微仰,难得地敛去戏谑,面无表情盯着眼前闪着寒光的匕首刀尖。 他心知江棠镜所言非虚。计谋失效,话又说到了这一步。前几日的无谓戏谑,现下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百鹰山庄可以不想与天时正面交锋,但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不让这位少庄主意识到一些东西,等着他的可以有一百种死法,而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后顾之忧。 “初四,”赵晨晨忽然说话了,“堰下,六十大寿。” 江棠镜顿了顿:“什么?” 赵晨晨耸耸肩,好像说完这几句话,忽然间又放轻松了,脸上再度恢复一贯笑眯眯的模样:“没什么,随便说说咯。” “你什么意思啊!” 陈宇甩了一下铁鞭以示恐吓,却发觉老大跟个铁塔一样矗立不动,那个疯子却面带微笑在椅子上微微晃头,好像脑子里在哼着什么轻快的小曲儿。 江棠镜盯着赵晨晨那笑得让人想打的面孔好一会,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留下陈宇在后面晃了晃鞭子,看看哈哈笑出声来的赵晨晨,又看看径直上了石梯的老大,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 王小花正从外头回来,见着江棠镜一马当先,陈宇和大姚在后,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忙奔上来叫道:“老大,你们去哪儿?” “堰下,”江棠镜勒马停下,王小花很快回答:“好,我马上跟上——” “你留下。” “……?” 王小花正要往山庄院子里跑,闻言愣住,不太能相信:“我留下?” “对,你留下,” 江棠镜点头,他现在急着要走,也没打算跟她解释太多,只驱马上前一步,再次向她叮嘱:“我们几日后回来。这几日内,都别去临院,别靠近地牢。” 他正要奔出,王小花忽然又追上来两步,立在马前,看看其他两位同伴,又看看他,睁大的眼睛里全是愕然:“老大,你们真不需要……帮忙吗?收敛行踪、掩护撤退——” “你留下,” 江棠镜重复了一遍。赶得再快,到堰下也是初四上午,他没时间再往下多说,“走!” 陈宇和大姚应声跟在后面,驾着快马从王小花身边掠过,她退了一步,看着大姚给她甩来一个赶紧回去歇着的眼神,就一行叁人绝尘而去,留她自己孤零零立在道旁。 -- Vīρyzщ.còм 这样道歉 怎么了? 为什么有事、而且是有要事的样子,却不带她? 王小花拖着步子回去,甚至看不见眼前叁步开外的东西。夏初的薄暮,在百鹰山庄这样的山间地带,空气里仍不免微微沁凉。白日里绽放的片片绿叶、朵朵小花,现在都是清一色的模糊灰影。 她仔细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跟刚开始一起外出时的忐忑不安、生怕搞砸并不相同,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配合协作,她认为自己已经在山庄的队伍里有了像大姚、陈宇他们那样的位置,或者即使跟他们不能相比,也该是不能轻易缺少的。但这么匆忙的任务,看老大的神色就知道不是件小事,竟然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她甩开。 难道还是只能归结于她最不愿意去想的那一点——其实她从来不是真正被需要?之前的错觉,也只是他们愿意赏脸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从没有人要求王小花做些什么。山庄里太阳升了落、落了升,院落齐整,花草茂盛,但有些地方树木丛生,像是无人踏足的古旧森林。 百鹰山庄里来往转悠的人越发少了,李管家常常这样感叹。别人总不以为意,因为他们时不常的还能见着外来的新人进来,而李管家是山庄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人了,他嘴里所说的人丁兴旺、势盛如云是个什么样子,其他人没经历过,没有对比,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感慨。 王小花被庄里众人赋予的期待,就是陪伴这位年老而又孤单的老人家,让他不要总是因为想着以前的事情而唉声叹气、絮絮叨叨,一副大势已去的愁云惨淡模样。 而李管家还算满意。他对那时山庄里请的教书先生说,自己捡了个聪明小孙女,总算可以把当年他给好几任庄主和庄主夫人演奏过的独创琴曲倾囊相授。 教书先生皱起眉。 “那个不说话的小姑娘?一开始也还像模像样,后来怕是近墨者黑,都给那几个臭小子带歪了,现在写字跟鸡爪子爬似的,都不能看。” 李管家于是很紧张,要求先生让王小花跟江棠镜坐得近些,多少比那几个害群之马来得强。一次他专程到授课的庄内小学堂窗户去看,看见小少庄主站在端坐的王小花斜后方,手把手带她写字,一边说着什么,王小花则在认真点头。李管家只觉这场景怎么看怎么顺眼,伤春悲秋的情怀都上来了一阵,心里却也十分欣慰。 只是他和教书先生都不知道,江棠镜是在教王小花模仿他的笔迹,就可以代他抄写、作文。其他几个小子知道之后也如法炮制,于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教书先生收到的那一撂或是抄写或是习作的纸卷,其实都是王小花写的。 王小花于是发觉,自己模仿父亲写字、模仿李凌川的父亲写字、以及模仿孟媛父亲写字的本领,竟然还有继续发挥的余地。接着不仅于此,她开始模仿各类笔迹,开始刻章,同样受益于父亲收集金石刻章的喜好,她刻出的章几可乱真,而另一头,她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自己不能毫无痕迹撬开的锁。 李管家年岁越发大了,渐渐地不能出院走动,原本应跟护卫小子们分属两个体系的王小花,也渐渐成为了护卫团的助手,并开始参与需要长途外出的事务。只是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带一些李管家喜欢的东西,来抚平老人家的哀叹和嗔怨。 “小花?小花?” “邢大爷?” 王小花早上起来,跟往常一样来了练骑马的场子,有些奇怪。邢大爷平时不怎么打得上照面的,怎么今儿个会专程上这场子里来,好像是特地找她来的? 她严肃下来。邢大爷负责看管地牢,他会来找自己,想必是地牢里那个疯子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来,而其他几人都还不在。 “小花,你帮我看看,这是个啥意思呀?” 邢大爷眯着眼睛捏着手里的两块好像是干草编成的东西,走过来问她,“那后生跟我说这俩玩意儿得对住了,我以后才不摔跟头了,可这真对不住呀?” 王小花狐疑,从邢大爷手中接过来那两块东西,是干草编成的不知名薄片,手法有些地方精细,有些地方粗糙,边缘却有些半圆状,不过看形状都没法咬合得上,自然是对不到一处去的—— 她顿了顿,并起来看这两片东西,若忽略掉中间的锯齿,边缘连在一起的话,像是一朵花的形状。 对不住…… “邢大爷,您说的是地牢里那人吗?”王小花抬眼问道,“他怎么会给您这个?” “今儿个上牢里收拾,不摔了一跟头么,年纪大了眼睛时不时犯个晕,但没想着还给摔得这脚呀,疼得走不动路,” 邢大爷摇头诉苦,“那后生倒是个还不错的,帮我揉好了,还跟我这老头子聊了好半会儿天,给我编了这俩玩意儿,说是个啥长寿之乡的习俗,土法子,但是灵验,这东西压床底,就有神灵保佑,不摔跟头了。” “……” 王小花心里翻起了无数个白眼,心想可怜的邢大爷恐怕还不知道,他摔的那一跟头,恐怕都并非偶然。 “可我对不上呀,他还手疼动不了了,说小花你聪明,能帮忙,我这不找你来了。” 王小花有点不忍心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看着那两半花,想了想,伸手拆卸了几根草,让中间的裂口可以合上,凑成完整的一片,递回邢大爷手里。 送走了总算满意的邢大爷,王小花在练马场子里跑了几个来回,停下休整,脑子里的结还是顺不平,皱眉想了想,最终还是卸下腿上的沙袋,走向了地牢所在的小院。 小心翼翼地走下石梯,心里忐忑不安。江棠镜几个不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来这一趟。 进了地牢,视线里赵晨晨无所事事平躺在那堆干草里,看到她一步步下来,出现在牢室铁栅外,便放下手里一根晃动的干草,倒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正色立着,抬头道:“小花姑娘,你来了。” “……” 王小花强迫自己直面他,仍控制不住脸上僵硬,脚底手心都开始发热,羞惭不平之气再度涌起。而赵晨晨已经站起,拂了拂本就不干净的衣襟上的灰尘,也似因为身上有伤,动作并不流畅,连带着手上镣铐哗啦作响。 他郑重低头,向她行了个礼,毫无戏谑调侃之意。 “上回的轻率之举,晨晨日思夜想、反复思量,实在是万分对不住小花姑娘,惭愧至极。还望姑娘看在我一时糊涂、又一心认错的份上,不要往心里去。” “邢大爷本来不会摔的吧,” 王小花定住了,开了口,“他年纪大了,可能一摔就很难站起来了。” “晨晨也不知道邢大爷怎会一时不慎,” 赵晨晨郑重其事地回答,“好在我手脚还算麻利,及时把他扶住。” 王小花沉默片刻。 “我不往心里去,” 赵晨晨终于笑了笑:“晨晨就知道小花姑娘心胸宽广——” “你也不要记恨我。” 王小花接着说完,视线穿透那几道空隙望着赵晨晨。 这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她知道赵晨晨对山庄有价值,这价值不会因为上次那难以启齿的哄骗戏弄而被忽视,而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准,最终百鹰山庄可能也动不了他。不管自己感受如何,她都不想跟他结什么梁子。而尽管也知道这兴许管不了什么用,不过要是能听他说出来,总会觉得要轻松一点。 赵晨晨莞尔一笑,他明白她的意思:“我怎会记恨小花姑娘呢?” “我走了。” 赵晨晨要是有什么花招,她也不会配合,但却生怕跟他继续共处一室,会不会跟上次一样不知不觉被绕进去耍个团团转。 转身步向石梯,拾级而上,仍旧不见赵晨晨一贯的继续调侃,王小花稍稍回头,见他还是原地站立看她离开,眼神跟她记忆中第一天把他关押在此时,别无二致。 ****** “徐白?” 王小花出到院中远处,碰到一人在前方扶着墙走,速度极慢,看背影像是徐白,奇怪问道。 “小花姑娘,” 徐白扶着墙偏头看到她,脸上出现了窘迫。 “你这是……” 伤了腿?眼睛看到他肩上还背着的书箱,王小花心里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不顾他的阻拦,伸手要从他肩上把书箱摘下,“有人给你上药吗?” “小花姑娘,我自己来……” 王小花没想到徐白清清瘦瘦一个白面书生,还这么要面子,就没把书箱真取下来,想了想说道:“我有瓶药再不用就要放坏了,你住哪个院子?正好给你送去。” 可怜的徐白。拿了药来的时候,他已经没办法来开门了,弱弱的回应声在屋里响起。王小花也不多说,亮了亮手中的药瓶:“大姚哥不在的时候,这些事也只好交给我了。” 徐白疼出来一头汗,还没开始就要道谢。王小花掀起他的裤腿,脚踝肿了有半个拳头大,暗自咋舌山庄里后来这些半大不小的小子们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边给他上药推按。 徐白忍着疼咬住嘴不出声,煞白的脸上泛着点可能是疼出来的浅红,王小花一开始也没说什么,但看他实在已经坐立难安,也连嘶气儿都强行忍住不嘶一下,自己却没控制住噗的失笑一声,然后忙假装以咳嗽掩盖。 徐白石化,一脸受伤地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小花姑娘你也嘲笑我。” “……倒不是嘲笑,” 王小花只得别开头,控制着那笑意过去了,再回过头来,看着他诚恳坦白,“只是觉得,小孩子们永远都是一样的,都这么熊。” 但徐白看起来挺挫败,她于是也有点后悔,怎么就没控制住自己,正扫到桌上他书箱旁边堆满的各类诗书经典,心里倒是有点惊讶,她本以为徐白家中变故之后,就断了考取功名的念头:“你要参加秋闱?” 徐白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 都知道了 收回视线,王小花估摸着他在山庄的学堂里怕也是个爱较真的性子,说道:“我之前在山庄学堂,文书习作也很用心。接着先生夸了几句,我却被他们几个戏弄得厉害,之后只好把他们的习作都帮着写了,才好过不少。” 徐白有点愣神,王小花回忆着自己刚来山庄的那几年,总算有个人可以分享心得: “这些孩子总觉得先生是敌人,老强迫人读书。你要不要挑时间带他们出去玩半天,再学个半天,他们就会觉得,哦原来这个先生是自己人。” 她打量着徐白的面色:“时间长了没准他们能拿你当大哥呢。” 徐白失笑,他才不想给那群无可救药的朽木当大哥。 “否则再这样下去,每隔几天就得上一次药,更厉害的话,要耽误考试可怎么办?” 徐白沉下脸,这是个隐患。 王小花想了想,自己还是能帮忙的:“你可以叫上我呀,我帮你一起带他们去玩。” 徐白脸一红:“怎么好又麻烦小花姑娘。” 她笑出了声:“不麻烦,不带小子们溜几圈,谁知道我是山庄里的大姐大啊。” *** 江棠镜一行人回来的时候,还是跟出发时一样风尘仆仆,王小花在山庄里只见一骑轻尘扬起,追上去时正见几人背影进了地牢入口,急忙也一同跟了下去。 气氛仿佛一触即发。江棠镜的动作很快,王小花几步下到地牢里,只听到拉开牢锁的响声,接着是镣铐碰撞,赵晨晨已被江棠镜一把揪了衣襟,从草堆上拉了起来。 “你都知道些什么?” 如今江湖,已多年没有武林盟主之位,但堰下吴家的老太爷是最后一位武林盟主之子,初四那日是他六十大寿。他们在当天凌晨赶到堰下,却得知老太爷刚死于急病,寿命在六十大寿当日走到了尽头,寿宴转眼变成丧事。 赵晨晨从几人的反应里读出了个大概,倒是眉尾轻挑,面色如常:“我知道的很多。这回不过让几位心中有数,至于其他的,就看你想不想听了。” 这位隐居草莽的吴老太爷毕竟有身家背景积淀,仍把握着一干江湖脉络,而尽管没有明面上的直接联合,也是朝廷在外事务上的一处枢纽。但他一死,这一环忽然中断,日后指不定有何变数。江棠镜需要知道,是谁在推动这个暗局。 “是你天时的布置?” 赵晨晨哈的笑了:“不论江少庄主信是不信,这是天时听到的风声,却并非天时亲手所布。甚至于我,也是如今方能全部确认此信为真。明人不说暗话,赵某不过以此证明一点价值,欲换取几分礼遇,还望少庄主能稍加思量。” VIρyΖщ.cΘм 江棠镜的情绪如何,王小花也体会不出来。好像恢复到出发之前,又好像仍旧心事满腹。总之他没有说太多,晚上过夜,也不怎么会牵涉到这个话题,若没有陈宇告诉她,她还是不清楚这次匆忙外出的前因后果。 江棠镜发觉王小花似在走神,随口问道:“想什么呢?” 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今天这会儿还没回去,其实有些晚了。但她已经想了一夜,于是问道:“老大,以后你们出去办事,还是会带上我吧?” “你就这么想去?” 印象中王小花并不那么喜欢出任务,因为每一次外出,都意味着危险。最初几回是因为当时陈宇伤了腿不便出发,才带的王小花做替补,后来她也适应了,才渐渐成了惯例,但江棠镜可没想到就能到了喜欢的程度。 “我不去的话,如果需要解锁,需要文牒,或者要、要吃东西要跑腿呢?” 王小花发觉不管怎么说,自己的位置好像都比较鸡肋。可是比起这样,她更担忧江棠镜会把她从外出行动撤回到只留在床上的可能。 “嗯,这是不好办,” 江棠镜凑近贴着她侧脸,慵懒说道,“最要紧的,江哥哥要是想吃你了,可怎么办呢?” “……” 王小花滞了滞,她并不希望其他同伴发现,但眼下还是很配合地顺势往下说,伸手挡他浅浅的胡茬:“反正下次要带上我嘛。还有老大,你该刮胡子了。” 江棠镜翻身过来再按住她,低头去亲,手指下滑。这段日子在山庄里,每夜不是他到王小花屋里就是王小花来他屋里,夜夜激缠,她似乎没有最开始那么抗拒了,甚至可谓开始上道,颇有种孺子可教之感。 宋玄生刚回了山庄里,向江棠镜的院子走,准备去找他说一声行动顺利。然而到了屋门外,却听见里面似乎有人说话。 老大自言自语?宋玄生纳了闷了,有点犹疑地停在门口听了听,觉得屋子里好像有两个人,抬起一只手迟迟敲不下去。 王小花开了门正要出去,就跟手举在半空的宋玄生大眼瞪小眼,僵立当场。 “宋哥,” 她下意识叫出口,脑子空白了一瞬,见他迟疑中张着嘴竖起指尖指来,心里已经闪过了好几个借口,正要解释,身后一只手按到头上摸了一把,再顺势搭在她侧脸上揉了揉: “回去歇息吧。玄生有事就进来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王小花几乎都抬不起头来。宋玄生知道,就意味着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姚和陈宇看她的眼神也不再相同,更不用说最可恨的宋玄生总是一副意味深长啧啧作怪的样子。 “我说,你跟老大究竟什么时候好上的?” 宋玄生虽笑嘻嘻的,但仍有些不满,包括陈宇和大姚的眼神,都一副被瞒在鼓里的不快,“哥们几个都不说?又不是外人。” 好上?王小花顿了顿,倒也是,这应该也算是好上了吧。 她镇定一下,没什么表情:“就这几天。” “我就说好像有哪儿不对,” 大姚神色里还带着点幽怨,宋玄生嫌弃地看他一眼:“指望你俩?还不是得我回来才发现。” 他继续问道:“你啥时候过门啊?咱几个可得准备好改口叫夫人。” 王小花抬眼愕然,简直怀疑宋玄生的脑子是不是出门一趟拉在外头了。 她,夫人?想什么呢。 -- 觊觎 她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几人同时愣住,宋玄生和大姚并未说话,而陈宇看了看大姚,再看向王小花,语气很疑惑:“为啥不可能?” 王小花耸了耸肩,继续吃饭,不做回答。 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她反而好像也想开了。席翠说过的话她也记得,像她这样的人想要做庄主夫人,也许真是得生出几个孩子才行,否则怎么也不过是个收了房的丫头,上不得厅堂。 但那同样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庄主夫人不是她能待的位置。 陈宇不知道,可宋玄生他们、甚至江棠镜,想必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从江棠镜踏进她房门那时到现在,也从没提起过什么过门的事。她从一开始就一直知道,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 “小花,” “赵叔,” 吃过晚饭往回走,王小花应了一声,赵管家手里拎着几个盒子,示意她来帮个忙,把东西送到他屋里。 赵管家是李管家去世后,从山庄其他别苑调来的继任。王小花心不在焉拎着盒子,他路上说的什么话即使没太听进耳朵,也随口寒暄着。直到进了赵管家的院子,进屋把东西放下,他给倒了杯茶,一边问了句她很难不听清的话。 “听说你让少庄主给收了房?” 王小花脸上顿时凉了一凉。 这话听别人说起来,可真是不自在得很。她想起当年在都督府时,年纪虽不大,但也曾听闻夫人们和通房丫头之间如火如荼的斗争,当时只觉不甚明白又无聊得紧,不想今日自己也要成为其中一员。 当下只匆匆点头放下茶杯,也不坐下,就想走。 “这几日也该让人给你送些滋补之物,顺带做几身新衣裳吧,”赵管家说道,“月例银子也提拔几分。” 她随口哦了一声:“好,那赵叔您忙的话,我先走了。” “急什么?” “……” 他的语气好像不太对劲。王小花抬头,看到赵管家暧昧不明的神情,心里忽然炸了一下,觉得这整个情景似乎都扭曲起来。 更让人吃惊的是,赵管家气定神闲走向房门,她随即也快步上去:“我要走了——” 赵管家很快把门闩上,王小花冲上前要去拉门,被他转身拦下,厉声质问:“赵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 他露出恶心的笑,推了她一把,抬手就解自己的腰带。 王小花已气得声音发颤:“赵叔,你……我可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怎么,你能服侍少庄主,如何就不能多服侍我了?” 她一愣,更是怒火攻心,咬紧牙关就握拳挥上,正击中赵管家迎来的掌心。 像那天晚上的情景,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也没有理由再经历第二次。 但赵管家是个练家子,之前就是山庄护院出身,王小花将自己的近身招数全力使出,开头还挡了几招,赵管家中了几下便也使上全力,她终究抵挡不过,只拼命砸得门开了条缝,喊了声着火,就被拉了回来,赵管家一脚把房门揣严实了,圈着她向屋里的床拽去。 王小花只觉如坠冰窟,大声喊叫挣扎:“着火了!着火了!着火——” 她咽喉被锁,一张巾子绕过齿间系在颈后。 赵管家把她往床上一甩,翻身上来就开始扒衣裳:“我可得谢谢那李老头不准你习武,才好尝尝这勾引主上的小媚娃是个什么滋味——” 王小花尽自己所能挣扎踢踹,一只手在间隙里扒掉封口巾,反口就咬住赵管家的手。 “小贱人!” 一记耳光狠狠甩来,双臂被他膝盖压住,封口巾勒得口颊生疼,赵管家骂骂咧咧: “装什么装?当真以为上了少庄主的床,就等着当庄主夫人?我告诉你,你也就是少庄主玩过了,再分给别人挨个玩的命!” 王小花又慌又乱,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再分去她几分气力。 “你他妈扑腾也当不了贞洁烈妇,任谁知道了,都会当是你勾引了我赵管家,识相的就乖乖听话,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每一句话都是沉重的打击,她只觉魂飞魄散般惊恐。几乎已经预见挣扎也是徒劳,泪水模糊了眼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付田地。 忽然咣的几下踹门,赵管家倏地停住,听到门外江棠镜的暴喝,顿时慌了,敛了衣裳从床上翻了下来。 随着门板撞开的巨大响动,他一手指着床上正要反责王小花,被破门而入的江棠镜一脚踏上前胸,重重踩碾在地。 “少、少庄主饶命啊!是这个贱人勾引我!” 赵管家冷汗渗了一头,正要再说,眼前白光闪过,胳膊瞬时一凉,低头一看,左臂已经分离在侧,鲜血自上臂断口喷涌而出。 杀猪一样的嚎叫被拖出外间,屋中恢复安静,血腥之气弥漫。江棠镜面无表情走向床榻,揪起王小花的胳膊,黑着脸解开封口的巾子。 “你就这么容易上钩?!” 江棠镜扫了眼桌上的盒子茶杯摆设,火气要从头顶冒出。上回她给赵晨晨哄骗的火气还没发,这次又差点折在赵管家手里,她跟姓赵的犯冲不成?! 王小花听了这话,心猛的凉了。赵管家说的难道是真,不论如何她都难逃怪罪?当下连衣服都无心整理,抖着声分辩: “老大,是赵管家骗我过来,还说我勾引他,我没有。” 她看着那滩血,心中一阵骇然,啪嗒啪嗒绝望掉泪,又怕这让自己像是在畏罪狡辩,可双眼和咽喉好像都不再是自己的,开了闸一般控制不住。 “我就是帮他拎东西,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江棠镜看王小花哭得这样惨,又觉有些心疼。这并非她的错,他只是实在气不过来。 “好了,” 他说道,虽气得指骨节泛出青白,但还是给她抹眼泪,把扒拉开的衣裳整理好。 外边天色已暗。他抱着她回她屋里,无声搂着在椅上安坐,抚着她头发,很是平复了一会。 王小花脱离失控的情绪,方才想到江棠镜带她回来,还陪了这么久。 “老大。” 她伸手扶着他胸膛,此时情绪十分复杂。 虽然现在也就算个陪睡的通房,可这么多年一起长大,她觉得老大不会把她分给别人。但是又担心,现在不会,那以后呢?却不敢问,跟小鸡追老母鸡一样紧紧抓着他手臂,痛哭后还有些发红的双眼一直看他。 江棠镜怜爱之心顿起。轻声说着没事了,低头安抚地亲亲她眉心,直到抬手捧上她的脸,王小花嘶地抽了口气。 “……睡前,再上点药,” 江棠镜收回手,看看她面孔上的掌印。 赵管家未免也欺人太甚。且不说王小花在护卫团的身份,她毕竟是有江老庄主首肯、李管家悉心关照着长大的山庄养女,却在自己掌管的山庄里,出了赵管家这样的人,怎不让人心头怒起? 但这样的惊吓,江棠镜虽有些不愿意承认,却直觉她恐怕并不希望自己留下,或许应让她自己先静一静,好好休养为宜。 “门外都有人看着,需要人的时候叫一声。” “……嗯。” 王小花终究还是没问出口。自己留在屋子里也有些害怕,但依旧不敢叫江棠镜留下来,看他关门出去,望着门口,只觉根本没办法睡觉。 灯要灭了,她起身加了灯油,回头便去翻箱倒柜,拆了一根细长绳子,找出小时候玩过的几串铃铛,一个个穿起来,沿着自己床铺一带绕了一圈,方才稍稍安心,收拾梳洗准备歇息。 VIρyΖщ.cΘм 百鹰山庄的清晨,初夏已至,阳光和煦,诺大一块跑马场子里浅草茵茵。徐白经过此地,什么人也没有见到,逗留了片刻,还是不见人影,只好离开,经过临院,有两人抬着一副盖了脏兮兮粗布的尸体走了出来。 徐白惊讶,这一带是山庄里习武的场子,据说地牢入口也在这附近。眼看那两人没走几步,一个物什从粗布下滑出落地,只得停下去拾,徐白皱皱眉,直待看清那是只人手,差点没吓得瘫倒在地。 临院旁边显得有点荒废的小院子里,赵晨晨手脚戴着镣铐,慢悠悠散步放风,从院墙的缺口往外看到此情景,发出了一声嗤笑。 “我都不想跟你学了,” 王小花有点恼火,看见宋玄生又开始教这些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防身老把式,就更加心头不快,“一点用都没有。” 山庄里明面上只说赵管家犯了家法,但私下里他欲对王小花图谋不轨,继而左手被斩关在地牢,一晚即失血而死之事,已不胫而走。 宋玄生也不提这事,耐心道:“这是基本功,你再熟悉熟悉,才好学更厉害的。” “小花姑娘莫急,” 陌生的声音从那边墙头传来,循声望去,赵晨晨在另一侧巴着院墙,虽然胡子拉碴,但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这位爷所言甚是。习武若不循序渐进,容易走上魔道匪类的野路子。” 宋玄生瞟了他一下,懒得理。王小花皱着眉多看了赵晨晨一眼,见他自己指了指自己,口型似乎说的是我来教你,只抿紧嘴唇,平移了视线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因为赵管家的事,大家这几日对她都有点小心翼翼。而她要是独自走在山庄里,也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倒是江棠镜会抽出时间陪她一起。现下又见他来了,王小花于是迎了上去。连着几天了,江棠镜都会带她去走走,钓鱼,玩水,放风筝,甚至爬树掏鸟窝。 “太高吗?” 今天他在树干上绑了个秋千,把她几乎推到半空里,耳边风声呼啸,她心脏都要跟着飞到喉咙口,又刺激又挺高兴,叫道:“可以再高一点!” 好一会才停下来,江棠镜看王小花脸蛋红扑扑的,显然玩得高兴,还不忘问他:“老大你玩吗?我推你啊。” 其实她原本想问,老大,你这是在带小孩子吗?但真的玩的高兴了,也心知老大不过是想让她开心点,所以也愿意配合他。 江棠镜笑出了声,道声不必,牵着她手去到树下,圈着她坐在透着点点斑驳阳光的树荫里,把玩着她的手指。 -- 突发情况 “明天我要外出一趟,恐怕要半月才会回来。” 王小花竖起耳朵:“我不去么?” “你们都留下。” 她心里于是平衡了许多。 “但我还是担心你。” 王小花心里忽然紧了紧。 “我不在,这些日子也别怕,现在是陈婶管事,若有其他,玄生也在。” “嗯。” “但还是要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到处乱跑。若觉得有哪里不对,务必早点叫人。” 她顺从地点头:“好。” 江棠镜把王小花侧过身,靠在树荫下的清新绿草地上,手指摸摸她左脸,已经看不出痕迹。王小花微眯着眼睛让老大检查,然后发现他就一直看着自己,便也迎着视线看他,心里无缘无故擂起了小鼓。 “以后,可以多穿穿像李爷爷之前给你备的衣裳,不合身了就跟陈婶说,做些新的。” 王小花循声扫了眼自己收紧的衣袖。李爷爷之前给她做的那些衣裳穿短了不说,也妨碍行动,但听他这么说,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全感。 她确认一样地问道:“这样的不够好看吗?” 穿上那些花衣服,然后在山庄里等他们回来?不,她不要这样,那是什么无聊日子。就算现在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但她还是可以做山庄护卫,可以外出办事,不是吗? 江棠镜不由好笑:“也很好看。” 他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亲。这是白天户外,王小花有点退避,但一想周围反正无人,而且她知道这是老大在传达喜爱,这么些天了,自己总得做点什么以示回应,于是也凑上去,在他嘴唇上印了一记。 她没有笑,但神色认真,有种专注的乖巧顺从,仿佛这是件一定要进行的大事。江棠镜只觉心里软化如水,拥她过来搂紧,在安静柔软的树下草地温柔亲吻。 临睡前江棠镜在自己屋里平躺,望着黑暗中的帐顶,想要一夜好眠明日启程,却迟迟无法入睡。最后终于坐起身来,叹了口气,决计临行前再去看王小花一眼。 “谁?!” 王小花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敲门,惊坐起来。 “我。” 江棠镜? 她觉得奇怪,下了床,摸索到那一长串铃铛,丁铃当啷响了一片,又不能让他等太久,几步过去开了门:“老大?” 江棠镜进来,黑暗中窸窸窣窣,牵着她手往里走,在那一圈铃铛前停住:“这是你布下的?” 王小花点点头。一起跨过绳圈,坐回床上,江棠镜侧身拨开她微乱的披肩长发,缓道:“像这个样子,我就喜欢得很。” 他指尖把耳际一绺散发缠住把玩,王小花哦了一下,开始明白老大喜欢的大概是什么样了。 “这几天睡得好吗?” 江棠镜问,王小花如实回答:“不是很好。” “挂着铃就好了?” 她摇头,埋进江棠镜颈窝里:“老大在就好了。” 这也是实话。这几个晚上,不论是否点灯,她都不太合得上眼,心里有种后怕的慌劲儿。而江棠镜如果在一旁,她会觉得好像没什么可那么不安的。 江棠镜瞬时觉得至少半个月才能回来,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连把王小花一起带去的念头都有了,轻叹口气:“你让我还怎么走?” 他亲下去,唇齿流连相缠,忍不住动手解她的里衣,接着又停下,问:“可以吗?” 王小花意外他竟问了一下,但也无声点头,她自然知道这时候正确的做法。 虽然一开始很是不愿,但后来渐渐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了,反正怎样都是给老大干活。何况现在已经说开,其他几个弟兄的反应也比她想的要强。 况且是一起长大的江棠镜,这没她想的那么糟糕。 “老大,”她喘息着唤了一声,又改了口,“江哥哥,” 前些日子过来,两人的身体已愈发契合,江棠镜情动之中,只觉她说什么自己都会答应:“嗯?” “不要把我分给别人,可以吗?以后也不要。” 江棠镜微愣,心念闪动,猜测到她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话。 “不要听人胡说,”他安慰道,心疼地亲亲她侧脸,“你只能是江哥哥的,没有别人。” 王小花心里安定了大半,伸手搂紧了他的脖子。 VIρyΖщ.cΘм 江棠镜次日清晨就出发了。 王小花恢复了跟以往一样的生活。虽然江棠镜不在,会有点莫名其妙的不安全感,不过几天下来也习惯了。 “赶赶工,在少爷回来之前都做好送来。” 陈婶向量了尺寸的女裁缝说着,王小花于是表示不急:“没关系,什么时候做好送来都行——” 对上陈婶扫来的目光,她于是闭了嘴。 陈婶兴许觉得是因为王小花,江棠镜才让她接替了赵管家的位置,于是反过来对她格外上心。话说虽知道陈婶一贯的作风,但之前往往跟自己没多少关系,这会儿让她把那凌厉的眼神直盯着自己好些天,还真是心里犯怵。 “少爷倒也不是没有眼光,” 陈婶走上前来,手指伸出,捏着王小花的下巴,左右扭转端详了一会,她只好说句场面话,“陈婶说笑了。” “说笑?”陈婶哼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耳垂,“再不留意着点,衣裳做好了穿上,在旁人眼里也跟偷穿姐姐衣裳的混账小弟没啥两样。” “……” 王小花嘴角抽搐,觉得陈婶说得过分了,她又不是没见过镜子里自己什么样,怎么被她这么说。 “小花姐姐,” 一个小厮在门外敲门叫道:“小花姐姐,宋哥叫你去临院一趟!” 一路快走进了小院,下到地牢,得知事情缘由,王小花惊讶。 “……你为什么不早说?” “现在说有什么不好?”赵晨晨耸了耸肩,“过两天出发都来得及,我这说得不很合适么?” 可是现在江棠镜不在。 “除你之外,没人知道是哪家宅院?”大姚问道,嗤笑一声,“你当我们几个傻?” “我只管有事说事,你们要怎么办我可管不着。” 赵晨晨摊开两手,坐在干草堆上,好像自己身处茶楼雅座,是个悠闲的大爷。王小花看向宋玄生,她觉得既然把自己叫来,宋玄生好像已经做了决定。 陈宇也迟疑:“出发就得带上这家伙,谁知道这是什么花招?” 照赵晨晨的说法,有人在试图伪造那张边陲旧图,并因此意外发觉当初绘制原图时,有工匠迭加了秘术,所用的制图秘镜藏于览池一处大户别院内,以这只秘镜观察地图,才能看到图上隐藏的要塞全貌。若无此镜,地图即使已经送到大邑朝廷手里,也并不完整。 “要真想耍花招,我还用得着说?朝廷要是发现地图看不齐全,到时候被追究办事不利的,总之也不是我赵晨晨。” 大姚似乎忍不了了,上去就把他领子攥住揪了起来:“专挑少庄主不在的时候给消息,东将你是不是太配合了点。” “少庄主不在?” 赵晨晨极为无辜地回头看他们几个,“我怎会知道呢?我在庄里能去到最远的地方,不就头顶上这小破院子,哪能晓得少庄主的贵人行踪。” 王小花却心想,他肯定是故意的。像他这么会讨比方邢大爷欢心的人,现在又可以在院子里放风,套几句话对他并非难事。 而宋玄生此时神色严肃,并没有一点平时嘻哈玩闹的劲儿。 因为这则秘闻是真的,且知道的人并不会多。但他们都到过平仓会,在那里听到了地图秘镜的说法,只是不曾得知究竟下落何方。赵晨晨如果能追到他们夺取地图,那能够知道秘镜的下落,或许也并不意外。 把赵晨晨继续锁在牢室里,几人上了石梯,还听他在后面不咸不淡地说着:“虽说现在还早,不过若是被其他得了消息的人捷足先登,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过这事啊。” “就这样,” 宋玄生出了外边,神色凝重,“明日出发,今天回去各自准备准备。” “宋哥,”王小花迟疑,“那山庄这边就无人坐镇了。” 宋玄生在江棠镜不在期间,主要坐镇山庄事务。若是之前,几人一起出动倒也没什么,只是赵晨晨给的这消息虽需一试,却也担心有诈,若是全体出动,恐正中下怀。 “大姚,陈宇,小花,” 宋玄生于是做了决定,“你们叁人,明日带上赵晨晨一起前去览池。大姚,配几副药给姓赵的备上,让他其一不能运功,其二几天内没解药即刻毒发。小花,你这就去挑两个成器的小子一起带上,用得上的时候还能垫个后。” 也只能如此了。王小花于是去向庄中学堂,这个时候,那群半大的护卫小子们,应该还在听先生授课才是。 学堂这边倒是没她预计的那么喧闹。王小花也没工夫想太多,直朝门口走,走近时自门外边见到徐白手中握着一卷书,正值背对门口往那侧走的当口。 “徐先生,” 她快步进了门,才招呼了一声,转身过来的徐白却顷刻面色大变,风一样扑了过来。 王小花猝不及防,被扑离原地时只听咚的一声骤响,站稳后从徐白怀里松开,怔愣过后,回头定睛看着那支钉在身侧墙上的箭,课室里爆出的一波此起彼伏的惊叫也骤然停住,现在一干毛头小子都呆坐原位,傻愣愣地看着他们。 -- 任务 尽管没有当即显露,但她已处在震怒边缘。 这群小子,还在授课时分,就如此嚣张?还差点殃及池鱼?! 王小花铁青着脸就要算账,徐白却在她之前先发了火: “王晋!” 一卷书还紧握在他手里,那个叫王晋的少年一脸苍白呆愣,仍沉浸在自己差点真射中活人的后怕里,手里的弓都忘了放下,被徐白用书卷啪的一下砸向脑袋: “谁教你这样胡闹的?!” 徐白真是气急了,整个人好像比平时都高了一头宽了一倍,怒气暴涨的喝骂不容分辩,字字如锤。王晋本是玩闹之中被他说了休要扰乱课堂,心里不满,想要给先生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差点射中王小花,后怕之下只能抬手捂头挨敲,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其他小子们也都吓住了,呆呆看着先生发火,往时怎么闹怎么来的作风烟消云散。 “小花姐姐,” 徐白教训够了,王晋胆怯地看向一直不露声色的王小花,“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王小花从头到尾保持面瘫立在一旁,仿佛那支箭对她毫无影响,其实是被徐白突然的暴怒给吓了一跳。 她在桌旁毫无笑意地笑了笑:“那你跟我来一趟。” 示意王晋跟着走出外边,徐白竟也跟了过来,后面课室门口窗沿也挤上了好些小子,徐白顺着王小花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脑袋又刷刷缩了回去。 “是明天要出庄办事,需要个小子打打下手,” 王小花对徐白解释,王晋这小子合适,比其他小子个高体壮,否则也不会胆大嚣张到要这般给先生难堪了。 徐白睁大了眼睛:“危险么?” “……不算吧,” 王小花也说不上来,只能这么回答。 王晋哭丧着脸,觉得自己是在挨罚,一定会有什么大招等着他,有点怕。 徐白再愤愤拍他头一下:“让你瞎折腾!” 王晋的头低得更低了,他还从没在徐先生面前这么怂过。 “我也去罢,” 徐白叹了口气,王小花一时间觉得自己听错了:“啥?” “是我教导无方,管不住他,理当一同受罚。” 王小花哭笑不得:“其实……” 她想说其实这也不算罚,但当着王晋又吃惊又紧张又混合着点意外感动的神情,就说不下去了,隐隐觉得徐白似乎刚在这群小子面前树立了那么点威严,要是给他拂了,恐怕要扫得一点不剩。 但是徐白行吗?她看了看徐白,虽然方才扑来护住她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文弱,甚至英勇得都不像一个书生。不过她定了定心脏,告诉自己,快闭闭眼,深吸口气冷静一下,再定睛看看,这不还是个白面清瘦的书生模样。 ……也许他可以守夜? 宋玄生可能会骂死她的,王小花无奈地想道。 VIρyΖщ.cΘм “……你不知道,这些小子都嚣张到了什么程度,你当年做得出来先生讲课的时候就往上头射箭的事吗?”王小花解释道,“再不管教管教还像话吗?!” “所以让那个白面书生带着这毛孩子跟你们一块儿出去,就叫管教?” 宋玄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是想了想却也不反对。 “算了。反正这趟出去尚且虚实难辨,碰上些问询打听之类的事,有徐白那张好人脸跟你们在一块,倒也不算坏事。不过若遇危险,要务必小心,尤其多盯着那赵晨晨,如遇到什么蹊跷之处,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他说出实话来。” “行,” 王小花应了,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地,接着顿了顿再问:“你刚什么意思,我们其他几个长得不像好人?” 宋玄生一副这还用问的神色:“不然呢,还有什么意思?” “……” ……谁长得不像好人了。 然而骑在马上,王小花看着前方,大姚脸颊两侧的大胡子在背影里看着都在迎风抖动,旁边陈宇一双飞眼看着是不太好接近,王晋赶着马车发出咋呼咋呼的叫嚷,果然也就徐白气质比较独特,仿佛一位良家公子,在一群护院护送下出门远游—— 呸,什么叫仿佛。王小花心里嘘了自己一把,正见着徐白回头看来,对她笑了一笑。 她连忙也回了个笑,还没收回,前方马车尾帘掀起,一张清洗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笑脸出现在车帘后,扬起手对她晃了一晃。 ……除了这赵晨晨不是。 赵晨晨双脚还锁着链子,但即使没有这链子,他的行动也很迟缓。大姚配的化功散够他半身不遂好一段时间了,而不止这样,若是十日内不能回到山庄,他或许在第十一天还会疯掉,只是这次再疯,或许就再也无法恢复。 但他现在还挺享受的模样。见王小花别开视线看着野外其他方向,赵晨晨把车帘挂好,靠着马车壁,望向车门外远处的绿野风光,浅浅地哼起了小调。 夜晚露宿,王小花拿了干粮,看到徐白在那头坐下,便也起身过去,坐到他旁边。 “累吗?” “没啥。” 徐白摇头,才出来一天,还到不了累的程度,而且再说就算累,也不能在王小花面前承认吧:“小花姑娘呢?” 王小花又想起他生怕自己中箭的那一扑,还挺是那么回事的,禁不住笑了笑道:“我还好。” “大姚哥,” 王晋低声问大姚,“小花姐是不是看上徐先生了?” 大姚听了,手里停住,啪的拍了下他头:“胡说什么?小花是少庄主的女人,能看上那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可……”王晋摸着头咕哝几句,还是不说话了,幽怨地偏头,跟大姚一个方向,齐齐看向那边相谈甚欢的王小花和徐白。 没想到徐先生跟小花姐这么熟。虽然在山庄里直接接触的不多,但他们知道现在跟着少庄主的几个心腹护卫都有谁,尤其在课室里,看着平时多半只能远望的小花姐姐竟被徐白先生给勇猛地护住了,都觉得颠覆了对徐先生的一贯认知。 大姚也皱着眉往那边看了一会,忽然说道:“小花,来这儿坐着。” 说完伸手拍了拍自己手边。 王小花看了眼徐白,奇怪地起身过去:“怎么了姚哥?” “叫你坐这儿就坐这儿,”大姚粗声说道,“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多话。” 接着也不理她,王小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不作声吃着剩下的干粮。 VIρyΖщ.cΘм 到了览池,赵晨晨手脚锁镣卸下,由大姚跟在旁边,去了城里一家小酒馆。 “张公子,多久没来了,” 掌柜的见了赵晨晨,热情地过来打招呼,王小花和陈宇坐在旁边酒桌上,对看一眼,身躯隐隐有些绷紧。 赵晨晨笑了笑,手肘抬起大辣辣撑上身旁大姚的肩膀,摇头叹气:“忙得很啊!要是可以,张某人一早就过来尝您这儿的新酒了。丁掌柜可有新货让人解解馋?” 掌柜哈哈大笑,送上了一小坛酒。 吃饭的时候赵晨晨就跟什么事没发生似的,大姚面色不好想要发问,他就笑嘻嘻地拍他肩膀,说一切妥当。王小花却仍然背脊异常绷紧,一边吃着好久以来最紧张的一顿饭,随时做着下一刻就有所异动的准备,直到用过饭后一行人走出酒馆,赵晨晨不待大姚追问,就举起右手,指间夹着一只折迭整齐的布条递了过来。 然而布条上奇怪的图案符号他们还是看不懂,只有赵晨晨的声音飘来:“杨家宅院,西南,地窖。” 大姚上去就揪起他的衣襟:“今晚给你最后一次解药。只管五日,若是有什么幺蛾子,五日后回不到山庄,你就等着疯一辈子吧。” 王小花在旁看着,心里一样疑虑参半,看赵晨晨还是笑,但面上已显出些许僵硬。毕竟亲自体验过中药癫狂,他或许并不像表面上撑出来的那样不在意。 VIρyΖщ.cΘм 次日傍晚,夜深人静。 杨家是城中大户人家,王小花跟徐白等着最合适的时机,在无人看守的杨家宅子西南院子里外检查,确认可以开始行动,便准备跟同伴碰头。 “你不好奇我们在做什么吗?” 她忍不住问徐白。 他们两个白天里按着短工的身份混进了杨宅踩点,没有人告诉徐白这些都是为了干啥,而他也不问。 “……” 徐白似乎很纠结该怎么回答,王小花于是笑:“没事,我随便问问,不知道也没关系。” 反正他不需要知道,只用照做帮忙即可。知道的太多,恐怕对他这个在山庄里只帮忙管管账、教教课、还要准备赶考的书生来说,确实算不上件好事。她现在还记得白天里徐白听他们说要潜进杨宅时的惊诧表情,估计他那时候就后悔一块过来了,只是碍于面子,才不得不强撑下来。 现下侧院小门打开,王小花手势招呼几人悄声进来,身后不远处徐白站着望风,黑暗之中些微声响列队进入,小门再度阖上。 “怎么样?” 大姚低声问道,王小花汇报情况:“顺利。看守的已经睡着了,门我多加了道锁,附近院子里人都出不来。地窖钥匙在我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此番行动的心跳起伏比往时更厉害一些。这是她第一次在前领头。王小花手里提着小灯一盏,在前打开地窖门,下方一处颇陈旧的木梯,陈宇接着上来开路,几人纷纷不做声下到地窖里,本要留徐白在上面,他却非要跟来,最后只好留了王晋在上头暗处继续望风。 大姚把刀柄顶上赵晨晨侧颈:“东西在哪儿?” -- 困局 赵晨晨一脸无辜:“姚大哥,就是我自己来拿,也得找上一番才能找到呀。” 可驻足此间,众人对这个没有道出的疑问都心知肚明。这幅场景,太不像能藏着地图秘镜的场所了。若不是勉强有个杨宅小厮负责看守此处,王小花都不会相信这里能藏着什么宝贝。 此间有一堆堆码放得也不那么整齐、甚至可称之杂乱的破旧麻袋,陈旧霉烂的柜子上放着积了灰的碗碟瓶罐,已经不能用的推车木柄有朽坏的迹象。 这个地窖应该已经被荒废多时了。 大家都安静下来。流通不算太好的空气里,几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王小花望向墙角,借着略显暗淡的灯光,见着那面堆放了杂物的墙上钉着叁枚木钉,中间一枚上面的积灰,似乎比另外两枚略微轻些。 她心里一亮,上前握住那枚木钉,把它推进了墙里。 一张竖起来搭在墙上的破桌子后,传来沉重的沙沙声。几人这才松了口气,迅速上前,从一道缓缓打开的石门入口走了进去。 眼前总算才有了点大户人家藏放珍品之处的样子。虽也落着轻灰,然而码放的物事都是整齐有序,大小箱匣错落有致,不论是书柜里的古书、装在长匣里的卷轴,还是嵌在墙上小格里的各个盒匣,都让人开始相信,那枚秘镜或许确实藏在这里。 赵晨晨想必也是首次来此,同样一言不发,像其他人一样四顾观望,移动脚步去看他感兴趣的角落。徐白停在那一架古书面前,陈宇跟在赵晨晨身后,而大姚已经打开了好几个匣子,翻找秘镜的位置。 “是这个么?” 那只匣子里装着两样东西。因为看着像,大姚于是伸手便把那只似是红宝石打磨、用一圈铜质边框勒口的小镜拿起,旁边那枚差不多同等大小的普通石头,虽不明白是什么,但他并不在意。 “姚哥,别——” 王小花一看到那枚石头,狐疑之下心念一闪,急冲过去却为时已晚。眼看哗哗声再度响起,原本打开的一道石门入口,竟有两重石门同时关闭。不仅如此,身后几声喊叫传来,大姚猛的一下拽住王小花向一旁扑倒,他们原本站立的地方,头顶一块不规则的大石落下,咚的一声,扬起一圈碎砂灰尘。 “没事吧?” 细小的碎石片击在身上,疼倒不算,但和着扑了一脸的生涩尘土味道,让人格外心惊。王小花看着眼前的巨石,急速的心跳使人忘记了该对陈宇和徐白搀扶的动作做出反应,而只是望着彼此神色惊慌。 大姚回过神来,瞪着石门骂起了脏话:“你妈的敢给老子下套?我看你嚣张——” 来不及整别的,王小花跟陈宇跳上一边一个拉住他:“别姚哥,也许还有机关!” 这一面墙上不少匣子,大多放在墙上挖出的石龛一样的格子里。这只匣子中两处凹槽,一处摆放秘境,另一处摆放的石头当是作为平衡之用,如果直接拿起秘镜,匣中两侧重量不均,就会触发伤人机关,并使石门反锁。 心里一片空白,王小花望着入口方向,听着陈宇说道:“王晋得来把这门打开,咱们才能出去。” 徐白沉声摇头:“进来时只一道石门,方才阖上的却有两道,另一道门的开启机关还不知在哪。机关触发后,要想石门再开,恐非易事,王晋就是找到那枚木钉,怕也开不了门。” 藏室中无人再发声。 一片静谧。彼此仓皇的心跳仿佛都能触到。 大姚愣了一会,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困境,接着直冲后方赵晨晨一步上,狠狠掐住他脖子:“合你的意了?!” 王小花心里也乱糟糟的。老大不在,宋玄生也不在,之前多半是跟在他们身后听从指挥,她原本以为自己正在挑起一根小梁,还有点莫名的小兴奋,这会出了岔子才发现,原来会这么难,甚至可能几人一块折在这里。 好不容易拉开了架,赵晨晨因为无力反抗,呸了口血沫子,冷声道:“解药在你们山庄,我也是一同潜进这里,若是在此被困被抓,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话虽这么说,可王小花仍然不免心下存疑。现下一切都是赵晨晨不合时宜的消息引起,更何况他摆明了就是要在江棠镜不在的时候,让他们带出山庄,若是没有一点打算,恐怕谁也不会相信。 “如果四日内不回山庄,你会彻底疯掉,” 她看着赵晨晨,重申了一遍。 后者森然回视,嘲讽一笑:“所以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要想该怎么出去么?” “若是真折在这里,我第一个拿你祭我的刀!” 大姚尽管被拉住,还是禁不住火愤愤再骂出声。赵晨晨反视他一眼,神色带着少见的冰冷。王小花生怕大姚太激动再次动手,只能道是要赶紧找找如何出去,转移了话题。 徐白提着灯照向头顶。从下往上投的光线甚是暗淡,但却可见天花板上吊起的大石块竟并不止这一处,可见若是触发其他机关,这间储藏室头顶的石块还会一一砸下,让人全无躲避之地。 内侧石门纹丝不动。王小花缓缓移步,不放过周围每一处可能的空间,但不管她如何察看端详,都没有找到可能的开启关卡。 “里侧这道石门,若是主人家设下机关,要把进了藏室的外人关在里头,按理说就不能从内里打开。”徐白说道。 王小花望向门口,进门处的天花板上也同样悬吊着石块。这个地下空间很深,石块分量颇大,若是砸下来,似乎也同样足够把入口完全封堵。 “这么说,我们从这里,是出不去的了?”陈宇问道。 众人对望。 “我他妈就不信这个邪!” 大姚拔出腰间大刀,大步走向入口。 王小花都要怀疑,大姚是不是把给赵晨晨的疯药自己吃了。但这次出来,老大和宋玄生都不在,他算是挑的大梁,却出师不利。被困甚至被追击的情况,之前大家一块时都遇到过,却从未像如今这般,困在一个地窖里进出无门,颇有种阴沟翻船的恍惚。 “大姚哥!” 王小花一声喝止,她查看石门的时候并不敢用力触碰,而大姚却一把大刀直面劈去。惊慌间陈宇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大姚拦住往后拖回,但石门受了一劈,晃动间那块悬挂其上的巨石也随之落下,陈宇躲闪开来,侧臂仍被蹭到一处,痛呼出声。 “姚哥放心,门口巨石足以堵住来路,即使石门自外间打开,也难以进到内室。但这若是当初机关铺设时主人家有意为之,说明这间藏室一定还有其他入口可从外侧进入,否则机关触发后,主人家也无法再进来,” 王小花控制着发抖的手从身上拿出简单的包扎伤药,准备给胳膊擦出血的陈宇处理伤口,看了一眼几乎已是气急败坏、但由于同伴因他受伤而难以再叫骂发泄的大姚一眼,强作镇定: “但是为免触发机关,查看物件时要小心为上。” 她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着,把语气放缓,以免不小心又激到大姚痛处。所幸此时大姚已经开始冷静,在旁边闷头坐下不语,很是挫败。王小花偷偷瞄他一眼,不敢说话,眼神跟陈宇对视,陈宇也龇牙嘶气,不好说些什么。 可话虽然那么说,如此困境,真能出去么? 王小花心里也在打鼓。她看着这块空间里可能的出口,心道或许得多点上几处火光,才能看到一些隐藏的细节。 找寻无果的空档里,大家各自或坐或立,挫败中沉默不语,待宰一般窒闷忐忑。 王小花也在求路无门中坐于地上,看着沾染尘土的地面,拿起一块趁手的碎石,在地上划着点线图。 这个院子四周挨着的院落多是后厨下人的住所,往南是个小树园子,隔开主人家住的内院。如果有另一个出口,在地面上对应的会是什么地方?如果能够加以确定,也能缩小在这里寻找出口的范围,以免误触其他机关。 然而实在回想不出地面上可能的对应地点,哪怕是沾点边的也想不出来。主人家应该不会选择下人往来嘈杂的院子作为第二通道,毕竟这里算是个秘密的藏宝之处。而树园子里呢?她看到有下人在那里种菜,那是一片平地,难道会有埋在土里的秘密通道? 王小花越想越觉得,其它出口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 “那里有个废弃的柴房,” 忽然听到徐白的说话声。 她抬起头,他坐在斜对面,神色专注,径直望着她在地上勾勒出的简易方位图,那块碎石尖端正捏在她手,在图上靠南的框框里徘徊。 “我今天帮忙抬东西的时候一块经过,看到那树园子西北角有处破屋子,听他们说是个柴房,但实则圈着一口枯井,免得有小孩子玩耍跌进去。” 他抬眼道来,认真地回视着王小花。 王小花心里一个激灵,看着他的目光都好似闪亮起来:“大致在哪?” 四目相对,徐白接过她递来的碎石块,一边回忆,一边在地上标出了那柴房的方位。 王小花站起来,一时间觉得底气上涌,气血瞬间重新恢复。当下看向地窖西南角落,那里立着一个古旧的雕花立柜。柜子看起来颇为沉重,贴着背后的墙,一人多高,似一扇厚重的门。 “姚哥,秘镜藏好了吗?” 大姚点了点头,见王小花眉目舒张,展颜而笑: “那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 书生 她鬓角都渗出几分薄汗,一边示意几人聚到已有巨石砸落之处躲避,一边凝神瞄准了雕花立柜柜门把手拉开时的受力点,拉起弹弓定好方位角度,调整良久,终于射出一片碎石。 叮的一下柜门受力,一排冷箭嗖的飞出钉进侧面墙壁。所幸有提前预估,王小花半伏于地,暗暗松了口气,回头想跟同伴们庆幸一下幸好位置挑得对躲过了机关,就见其他几人齐齐站在身后,眼皮平睁,从高处自上而下睨来。 “……” 她站起来讪讪笑道:“趴下比较安全。” 如此再试几回,待得柜门一带机关都清干净了,王小花才走近前去,轻轻敲打着凝听墙体的动静,再拾起几片碎石,在墙体上几处位置做了标记,最后告知大姚,需以蛮力敲开这道本应只能自外间打开的出口。 “就是拆墙,” 她说道,看几人面色有变,镇定地继续解释,让人感觉胜券在握:“此墙非是实墙,质地也薄,照这几个标记定向重击就差不多了,不会坍塌,动静也能降到最小。” 还是这处藏室太深,现在若还没有动静,说明这边地面上尚无人发现什么。但再耗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仆人们起来得早,若是撞上,仍难免功亏一篑。 当下拿石块的拿石块,拿武器的的拿武器,大姚从地窖进了藏室时顺手抄来的大斧子更是派上用场,几人对着柜门旁的标记轮流抡斧劈开墙面泥土,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竟然真砸透了墙面,可以探见破口那头的无人空间。 王小花很有些激动,擦了擦汗,现下再用斧柄撬动立柜侧面,就可以以外力驱动这处出口的生门机关了。 然而眼角余光察觉不对,视线扫去,只见赵晨晨静静立于一旁,似笑非笑地在看着她。 她皱眉:“你看什么?” 他还是笑,摇头不打算回应,王小花于是也不再理,眼看其余叁人合力一点点撬开了立柜嵌进的石墙,格出一个可以容人通过的空间。心情难掩兴奋之际,赵晨晨的话在石门细响中,淡淡飘进她耳朵里。 “只是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会甘心让人圈禁强迫呢?” 王小花怔愣间脑子一冲,只觉面上血色尽失。 他怎么会忽然间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快,” 陈宇一个摆手,谁也无暇再想太多,几人从打开的通道口快速鱼贯而出。 赶在天亮前捞了王晋出来,离开杨家宅院,前脚才出,后脚院子里便响起喧哗。几人话不多说,纷纷上马狂奔离去,之后几天几乎日夜兼程,才赶回了百鹰山庄。 “姚大侠,解药可以给在下了吧,” 押回地牢,锁上门锁,赵晨晨回身握住铁栅,向大姚问道。 大姚一脚踏上石梯,回头看他一眼,随口道:“行啊,等我回房找找,若是想不起来,明天再给你拿来。” 赵晨晨尽管这一路上没出什么幺蛾子,该配合的时候也在配合,但专挑江棠镜不在的时候给了个需要捎他一块的信报,若说一点盘算都没有,也不太可能。只道不过是被药限制,才不得不最终作罢。 他的笑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今日就是最后一日,赵某莫非配合的还不够?姚大侠这样食言,也是拂了百鹰山庄名门正派的面子吧。” 大姚不为所动,掐了掐手指算术:“若是下次东将能把消息早些知会,我自然也能早些给解药。这回的话,容我算算……明天拿来,或许也来得及。” 说着哼着小调儿就走了。赵晨晨一言不发,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退去,双眼死盯着地牢出口,指节捏在铁栅上泛出青白色。 王小花立在一旁并不言语。 这几日来,她有时想起赵晨晨在杨宅藏室的那句话,越想越心里不快,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那样跟她说话,好似他可明白可了不起?其实他对别人的处境,根本一无所知。 但几日过去火气平复,斟酌下来,她却还是决定,最后再卖他几分人情,只要不被其他人知道即可。 等大姚的脚步声消失,王小花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粒药丸,向赵晨晨抛了过去。 “这是解药?” 赵晨晨问道,看王小花点头,便即刻将药丸吞下。 “多谢小花姑娘。” 他复又挂上那玩世不恭的笑。 王小花原本也并不很愿意伸出援手,此时只平平说道:“其实是泻药。” 赵晨晨顿时愣住,双目睁圆,片刻后却哈哈大笑,眉毛挑起:“若是别人给的,我或许还要怀疑几分。但小花姑娘给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真是泻药,我也认了。” 她皱起眉:“为什么?” 自己同样有理由不让他好过,不是吗? “小花姑娘知道为什么,” 他笑眼微眯,仿佛心照不宣。这又让她想起地窖里他那句话,在心里浮现出来,跟眼前这笑一样扎眼。 “不要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她走近一步,双眼带着讥讽和警告,“我们不熟。” “其实,”赵晨晨在栅栏后望着她,“我要是果真疯了,对小花姑娘不是更有好处?毕竟那时,我连亲娘老子都认不出来。” “……” ——好像确实是这样。 然而王小花不会在这时候让他觉得他是对的,只坚持住自己的面无表情,转身就要离开。 “小花姑娘,对不起。” 她上了石阶两步,忽听赵晨晨在后方毫无预兆地低沉道歉,心里疏忽一顿,虽不甚明白,却直觉觉得,他仍是在为上次故意骗她的事道歉,但也没有因此停下步伐。 “赵某还是那句话。小花姑娘,你对如今处境,要是有什么不满,在下会全力助你一臂之力,以报你相顾之恩。” 赵晨晨正色说完,语气也是同方才全不相符的整肃认真。王小花听见他自身后传来的话语,仍旧直视前方,没有回应地走出了石梯。 VIρyΖщ.cΘм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 王小花走在日暮低垂的山庄里,这是她走了八年的地方,她从没有在哪里持续待过这么久。 自从开始记事,她知道自己的家在某个乡舍别庄里,几年后搬到了安和。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好慢,一年有好久好久,要不是大人提醒,都不知道过了一年。后来就变快了,要不是这个数字摆在那里,她都有些不信,已经在百鹰山庄度过了八年的时光。 所以是百鹰山庄塑造了她吧?毕竟这是一个人长成大人最重要的几年。道旁的杂草未经修剪、长得茂盛,王小花一时兴起,越过小径走进杂乱的草丛,听见脚下沙沙的声音。 这样没什么不好。她需要百鹰山庄的塑造,也许现在的一切,也都是她需要的。从赵晨晨这样自作聪明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才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 稍顿了顿,王小花步子略微加快,闪进了侧前方的树后,从靴子里取出匕首,屏住呼吸。突突的心跳中一个人站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环顾张望着走到近前,王小花忽然闪出,匕首架上他颈侧。 “……徐白?” 冷汗的触感瞬间变得明显起来,王小花握着匕首,跟僵成木头人的徐白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又窘又哭笑不得地问出来: “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话让徐白瞬时满脸窘迫,灰色的薄暮下可见两颊微红:“我……经过附近,正好看见你,想着顺道送你回……” “……” 王小花已经收回匕首。徐白住的跟她的院子根本不是一个方向,何来顺道一说。另外她就是再弱,也不需要徐白来护送她吧? 不过她只点头笑了笑:“谢谢,这几天赶成这样,你也累着了吧?” 徐白走路时若不注意就会被忽略的那点异样,她一看就知道这几天的日夜快马兼程,肯定把他腿和脚踝给伤着了。给他带点药吧,反正她用不上那些东西已经好久了。 徐白的说话却磕绊着不怎么利落,以致于王小花跟他边走边说,自己也莫名开始紧张。最后到了自己的院子,她请他等在门前,把药拿出来给他,徐白不甚自然的脸上又露出苦笑。 “净麻烦小花姑娘给我拿药了。” 王小花意识到自己脑子一热的时候话已经说出了口。 “那你也送我点什么来做回报吧?” 徐白愣住,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一说,接着微微笑开,好像有一层微光萦绕在他周围:“小花姑娘喜欢什么?” 然而王小花此时却什么想要的都没有想出来,甚至还有些口齿错乱。 “我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好像真没什么想要的……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没关系的……不要放在心上——” “那便容我来想,如何?我想到了,再带给小花姑娘。” 相比她的一时错乱,徐白倒似乎恢复了一些从容,看她点头,这样对面无声站了站,便也低头道别。最后抬眼看了看她,那双眼睛映着灯光,似夜晚落进潭水里的月亮,幽深如许。 王小花站在原地看他走远,才回了房间。阖上门,径直走去躺倒在床,一动不动捂着脸颊,望着没有杂色的帐顶,开始止不住地回想方才一路回来的每一句对话。 也没有什么很不适合的话语不是吗?可怎么感觉起来,总像有哪里不对? 毕竟除了处于险境的那几次,她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 Vīρyzщ.còм 少庄主 很快,王小花就在徐白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只小兔子,白毛红眼睛,一只手掌可以托住,是徐白从原汐城里带回来,送给她的礼物。 她觉得十分高兴:“就一只吗?” 说完又改口:“其实一只够了,就是担心它会不会有点孤单?” 徐白还准备了一只小篮子,装了些新鲜的青草,王小花拿了一撮递到兔子嘴边,它闻了闻,便侧着脑袋吃起草来。 “……那我会多来看看它,” 王小花看着手里的兔子小脑袋一点点动着吃草,闻言抬头,眼前徐白整衣束发,笑容清爽干净,站得跟她很近,此时又再近前半步,伸手轻抚她手中兔子的耳朵。 他的院子似是少有其他来客。但是此刻感觉起来却并不安静,王小花也不知是怎么了,耳中好像有细细的嗡嗡声,很奇怪。 徐白似乎不能看她,好一会才轻呼了口气,微颤的轻睫抬起,泉眼般的双眸对上王小花径直望他的眼睛:“小花姑娘……看我许久了。” 王小花这才意识到这一点,迅速低下头盯住手里的兔子,心里惊讶于自己的失态。搜肠刮肚之间,似乎也是要掩饰她的窘迫,徐白已经开口:“原本也该有一对,只是我晚了一步,在城里看到它的时候,已经有人把另一只买走了。” “哦,” 她清了清嗓子,接着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耳中传来的低沉叫唤吓得差点没把兔子整只给抛出去。 “小花,” 大姚的脑袋凭空出现在他俩中间,好像乌云遮顶的天空里飘来一只毛躁的人头,“干嘛呢。” 小兔子一蹬腿要跳出,王小花下意识一把拽住它的后腿,接着小兔子在她手里一连串疯狂踢腿,导致她现在的姿势极为尴尬。 “没干嘛啊,喂我的兔子,” 眼角察觉到徐白因为大姚的出现而往旁边闪开,王小花惊吓之余,也不知道大姚什么时候来的,心里说不上来地一阵火气腾升:“姚哥你吓到它了!” 她单手用力地把兔子箍在怀里,蹲下来一言不发,捡起散在地上的青草,怦怦的心跳和压抑着的无名火混在一起,手指有点抖,她加大幅度把草用力甩进小篮子里。 “不就只兔子么,吓死了再逮一筐呗,蒸还是烤都随意,” 大姚无所谓地说着,看了旁边垂目的徐白一眼,“庄主和少庄主都回来了,这不得上前厅,赶紧的。” “……” 王小花心里火气顿时消散,一丝慌张蹿起,站起来,“等我把兔子带回屋——” “还管什么兔子,”大姚几乎觉得好笑,一把抓了兔子耳朵从王小花手里提起来,扔给差点没接住的徐白:“赶紧是啥意思听不明白?走。” 没能看到徐白的反应,又或者是无法扭头看,王小花已经跟着大姚走出了这间院子,脸上一阵与步子不相协调的凉意。 忽然一个爆栗敲到额头,她痛叫出来,意识瞬间收回,看着斜眼睨来的大姚,又惊又气,失声发问:“大姚哥?!你吃错东西了?” “吃错你大爷。” 眼看大姚嫌弃地撇了撇嘴,王小花简直要给气炸了,好像忽然回到了八年前挨欺负的日子,又不敢回手,脑子里他经常被山庄里老人家数落的话刷刷浮现,立刻拈了出来出气:“大姚哥你再这样,再过十年都讨不到好媳妇!” “呵你还数落我?”大姚站住脚又要敲她,王小花已经窜出十步,听他在身后叫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大堂里挺热闹。 江老庄主许久没有回百鹰山庄了。这番回来,山庄里自然要聚集起来,给自家主子接风洗尘。王小花坐在席间,已经跟着大家完成了向主桌敬酒捧场的动作,接下来她只用默默把饭吃完。 而当集中的注意力松弛下来,方才的情景开始不断在脑子里重现。她无法想象徐白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他会伤心吗?这个大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大家齐聚一处的场景,徐白也没有见过老庄主吧?然而他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刚才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姚太无礼了。但是、自己呢? 她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发现自己其实也同样粗暴,竟然只知道顺着大姚而不曾考虑徐白的感受。 或者她考虑了?却因为,恐慌?怯懦?而选择了视而不见。然后又在这里莫名其妙地不住回想,一遍遍折磨自己。 再抬头扫了一眼,还是没见着徐白的影子。主桌那里传来声音,江棠镜和江老庄主在跟其他人说话,王小花收回视线,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想多了,徐白不来为什么会跟你有关系,人家或许压根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仔细说来,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吧。 从大堂回来,屋子里安静漆黑。阖上门,无声走到桌边,王小花在黑暗中没有阻碍地点燃灯火,站在弥漫的橘色暖光里,看着那抹火焰的跳动,转身从侧边小门进了沐浴小间。 没有再去徐白的院子,这应该是对的。已经这么晚了,就算想拿她的小兔子,也该白天再拿。 山庄里的夏天并不算热,她盛了一盆凉水,解开头发,沾上湿凉的清水揉搓洗净,脑子里的闷乱埋没在掌间发丝沙沙的摩擦里。 不知过了多会,神游虚空之间,忽然被一把揽住往后撞上一个身体,湿发顺势黏上面颊颈际,凉水流进衣领,王小花心脏几乎跳出嗓子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出神到了何种地步。 带着些酒气的鼻息罩在身后,江棠镜的手掌在身前游移,王小花脑子里惊吓出的空白尚未来得及回满,已被外出半个多月的少庄主横臂举起出到外间,俯面甩到床上。 “小花,我回来了。” 脸贴着床褥,衣衫推挤在身下,头发还是半湿的,沾上了床榻,很不舒服。 “老大,我还没洗好头发,”她反抗道,有些着恼。 江棠镜抓了块巾子过来,胡乱给她揉搓着一头湿发,并无停下动作的意图。 她的眼神穿过视野里的物事,衣物自身后一件件抽走,不稳的视线也不知道在望着哪里。 一件衣服扯走得急,擦过皮肤火辣辣的,她没忍住喊了声疼,江棠镜好似没有听见,动作没有丝毫缓和。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显然喝的也有些多了。 “想我了吗?” 王小花像一截木头,背对他压陷在床里:“想。” 她仿佛又回到了方才完全神游的状态,只希望身体现在不是自己的。好一会,江棠镜从身后探了进来,但身下却很疼,她忍不住痛叫出声,挣扎两下,泪花都疼出来蓄在眼里。 江棠镜箍着她的腰,似乎有些意外,手指在下方试探,她似乎湿的还不够。 耳后声音传来:“怎么了?” 王小花抓着他的手,她现在真的不想,只觉他越揉弄抚摸,身体似乎越排斥。 “老大,我觉得今天好累,能不能不要了。” 她带着哭腔说道。 江棠镜沉默片刻,一股隐而未发的怒气渐渐升腾。 分别时还很是乖巧柔情,半个多月不见,竟又变回去了。她把他当成什么了?来给她安慰安抚的傻大个,被赵管家吓出的怕劲儿过了,就又不想要了? 他把她的脸扳过来,但她试图别开头,身体就被整个翻回来正面着他。他手掌张开固定住她下颚,强迫那双眼直视自己。 “为何不想要?” “……” 王小花以为自己解释过了,可那确也只是托词,在江棠镜这般注视下,竟也无法再说一回。 只是一股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渐渐积蓄在心底。她抬眼回视他片刻,问道:“老大,你真的喜欢我吗?” 江棠镜看着手里的王小花。 单从她的样貌来看,能说出这样直接的询问,似乎并不违和。但他知道王小花的个性与她的长相并不相似,她从来都会听他的话,不会真的逆了他的意思,就算推拒几下也会让他遂意,而不该会以如此姿态,忽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现下彼此贴的那么近,她心跳如鼓,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她的身体也在明显发凉。 “你想听到什么?” 江棠镜缓缓反问,手指在她唇边摩挲,看着她双眼蓦然睁大,“你希望我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 王小花发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她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也说不上来?” 江棠镜笑了笑,可是眼中并无笑意。 真是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可惜这可由不得她。 他低头吻她,似亲似咬,深深卷住她退避的舌尖,力道不容反抗,纠缠良久才松开,欲念沾染的声音里带着点冷厉。 “好好感受下,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他狠狠箍住手下腰身,分开她双腿,缓慢但并不迟疑地深入进去,她痛呼一下,推拒无果,只能咬着牙一点点动弹着适应他的动作,肩颈手臂的线条紧紧绷起,额角也渗出汗来。 嘘声安抚着,江棠镜在她耳际喘息轻吻,身体的欲望一点点被吞没,在没顶的快感驱使下,节节冲刺挺动。 王小花侧脸贴着被褥,身体一下下往后挪动,又被拉回来牢牢按住,往外平望出的眼角开始发酸,将脸往床褥里埋得更深。 ……像你这样的姑娘,怎么会甘心让人圈禁强迫呢? 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她想起来江棠镜临走前,自己对这些已不觉得有何异样。如果没有这几日的际遇,她是不是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VIρyΖщ.cΘм 把那枚秘镜拿捏在手,端详一会,江棠镜可见甚是满意,同时还有一点惊讶,好像不太相信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就他们几个出去也能把这事处理妥当。 宋玄生也说:“他们几个,这趟确实不赖。” 江棠镜点头:“这几日你再准备准备,同上回一样,启程送秘镜吧。” 然而王小花总觉得江棠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多看了她几眼,顿时心里犹疑不定,不知何意。 昨晚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她知道那层隔阂感今日也并未消失,而江棠镜也对此有所察觉。心下犹豫接下来还去不去徐白的院子拿那只小白兔,大姚就发问了。 “老大,年都过去小半年了,这是咋回事啊?” 几人一起往门外看。两个小厮在院门口搭起了梯子,在给院门擦擦洗洗,乍一看还确实有临近过年的架势。 江棠镜眼睛抬了抬:“叔父结识的友人,近期要来山庄做客。” -- Vīρyzщ.còм 不速之客 江老庄主的友人?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心道那还不就是跟老庄主一样喜欢喝酒瞎聊的老人家。不过这回阵势有点大,倒是颇让人好奇,毕竟山庄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迎接过客人了。 这日傍晚,与往时一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王小花边走边在心里胡思乱想,怎么这么不巧,又赶上徐白不在院子里,他为什么还不在院子里。 然而忽觉平时看惯了的角落似乎有点不太对劲,扫去一眼,正见着干干净净的光洁墙根,心道怎么连那点长得还挺好看的小花小草都清理掉了,不由对这将要前来的客人更添几分好奇。 “干嘛呢?走,上前厅,” 迎面大姚和陈宇走来:“听说那贵客到了,去看一眼呗。” 王小花于是欣然加入。 临近前厅,主人家与客人正在寒暄,江老庄主沉沉的大笑声传入耳中,进入视线的却是几个头发乌黑的年轻人,并不像是江老庄主的友人惯常会有的年纪。 “……我俩比着谁的马快,一路相争,才远远跑在前头,” 看那几位客人的装束,可见当是两位华服公子和几位随从照拂的小厮,其中一个年轻公子这般说道,另一位在旁相应点头。 “我估摸着其他人的脚程,许是还要两叁天才能到这儿。” 王小花他们几人进了前厅,同样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王小花看向说话的年轻人,年轻人正好也朝她看来,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脸,然而说不上为什么,王小花越看他越觉得奇怪。 年轻人也有点疑惑。但他很直接地走上一步,一边行礼一边询问:“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在下李凌川,来自祥会。” “——!” 顷刻之间,魂飞魄散。 脑中电光火石,王小花没办法控制也忘了控制自己的反应,脱口便道:“我是王小花,一直在原汐城上。” 李凌川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回过味来,江老庄主已经走上前,拍着大姚的肩膀笑道:“这几个啊是我们山庄的得力干将,有姚立诚、陈宇、王小花,还有个宋玄生啊,出庄办事去了……” 借着这个空档,王小花背后的冷汗已经凉透,也迅速恢复意识,察觉到自己刚刚没沉住气,脸上忙挂上客气的笑,极力稳住发软的脚踝,跟大姚陈宇站在一排。 “不过小花,” 江老庄主被李凌川那么一问王小花那么一答,有点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你本就是原汐城上人吗?” “我家在湛河往西边山里头的村子里,我是跟着出来赶集的人来的镇上,” 王小花已经找回自己早前就理顺过的说辞版本,脸上有礼地微笑着。 好在江老庄主还记得王小花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流落的镇上街头,也忙卡在此处不再多问,连连点头道:“嗯,小花是个好孩子。” 主人家接下来的寒暄占了来客大部分的时间,王小花能感觉到李凌川似是还想再问什么,她甚至强迫自己礼貌地回视他。 李凌川…… 仿佛梦魇拨开了睡梦的迷雾,在毫无防备之时化为实体。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凌川已经没了以前的胖墩样,导致她乍一眼无法认出人来。而更糟糕的是,李凌川似乎总在看她,让王小花几乎每一步都走在薄冰之上,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到底跟现在有几分相似。 他性子倒似是同以往一样,不会掩饰,王小花只盼他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性已经被改掉。 找了机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仍旧坐立不安,如芒在背。 李凌川之父现今已是闫州都督,而自打她来到百鹰山庄,山庄里就没有招待过达官之家,就算有些任务是给朝廷做的,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要她与朝廷官宦直接对上的事。但现今,现今…… 王小花心里抖了抖,山庄现今莫不是打开了局面,往后要与达官贵宦,频繁往来了。 心念至此,她沉思片刻,很快起身梳洗一会,就要到江棠镜那里,打听清楚。 黑暗充斥着眼前,但王小花能认得出路,然而走了没多久,就开始扶墙停下,上不上来气。背靠上墙,一阵迟来的心悸上身,她想试着把拳头握紧都几乎不能做到。 这样不行,她想道。现在还不能过去,得静一静才能见人。 脚步声从远处过来,她仓促侧身再走几步,完全隐藏在树下的黑影里。 “……再去把那几间院子收拾收拾,” 是江老庄主,在跟旁人边走边交代,“孟巡抚还带了家眷,都是身娇体贵的主儿,只恐住不习惯。这孟大人可不比其他,刚调任到梁州来,在咱们山庄的住行用度且多留意着些。” 江老庄主边走边安排着细节,等到声音消失,王小花已经整个靠着墙瘫软坐倒,心脏跟擂鼓般剧烈跳动,嗡嗡的耳鸣轰响,眼前一片金星缭乱。 李凌川到来之后,她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的孟巡抚除了孟媛的父亲,还能有谁。 极度的恐惧后是侥幸的自我否认:他们不一定认得出自己。李凌川虽然疑惑,不还是没有结论?八年不是一个小数字,李凌川也完全变了个样。 但他小时候很胖。 她挣扎着站起来,晃荡荡扶着墙往回走,要去好好看下镜子,想想自己到底跟小时候像还是不像。 VIρyΖщ.cΘм 自从当初在会馆里见到疑似华文仪的影子并报告母亲之后,李凌川就受到了长期且固定的生死有别教育。 “有道是人之处世,一死不可复生……” 在路边茶馆喝茶,邻桌坐着的花头发道士大叔不知为何被叫过来,坐在他对面和颜分享生死感悟。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不积善缘者,终将堕入恶道,受苦不尽……” 跟大人去佛寺,莫名其妙领到一个安静无人的房间,然后一个白胡子老和尚来大谈特谈因果之道。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听懂了,有好几天都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微微低头默不作声,直到李夫人急的不行,才抬头问道:“娘,我以后可以当和尚吗?或者道士也行。” 李夫人惊呼一声,晕厥了一刻,缓过来之后便把家中请来的着名僧道连忙请返。 好在孩子的世界还是新鲜事最重要,李吉辅大人到了新的管辖地,儿子的注意力就渐渐被院子里新的淘气伙伴们分走了。 只是李凌川是一个特别喜欢收拾东西的小孩,隔叁差五就要把自己的那些东西挨个儿整理个遍,有时候从大到小排列,有时候从小到大排列,有时候都堆在屋子左边,有时候都堆在屋子右边,有时候又要全都打乱,看心情。 而每次收拾东西,他都需要评估一幅小画到底要归到哪一类。 这幅小画是当初学堂新请的先生,为了证明自己不但满腹诗书而且画手超群,故而在第一堂课上当场挥毫而作的作品,画的是坐在倒数第一排最靠门口的两个小孩,右边是李凌川,在打瞌睡,碰翻的笔尖还溅了几点墨点在脸上,但浑然不觉张嘴睡得正沉;左边则是正襟危坐的华文仪,正做握笔认真听课写字状。 李凌川不敢把这幅小画给父母看,但是他觉得先生真的好厉害,画得太像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打瞌睡的时候是这个样子。所以最后决定,反正华文仪也不要这画,就偷偷把画藏在自己的小书箱里。 ****** 一声响指差点打到他脑门上,回过神来,陈智清吊起眉梢的脸写满嘲笑:“愣什么愣?没见过大姑娘啊。” 李凌川揉了揉耳朵,不服气地反驳:“当然见过了啊!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陈智清还是一脸鄙视,“姑娘你好面善?乖乖,俗得我都牙酸。” “我是认真的啊,”李凌川反驳道,还是放不下那因为想不起来而抓耳挠腮的难受,“你也没有见过她吗?我确定我在哪见过她。” “本少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就算像谁又有何妨。” ……话是这么说,但是—— 李凌川不是个很认床的人,但今晚他做了一个梦。 周围的亭阁树木飞快掠过,耳边是清风的呼呼声,好真实啊,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跑。 忽然间前面出现一个院子,院子里馆阁屋檐整洁沉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冲那里就跑进去,而且非常确定自己正应该这么做。 好累呀,李凌川气喘吁吁,奇怪了,明明没跑太快,也没跑太久,怎么就跟快断气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推开一扇门,然后刷的停住,对上整个堂室里所有人回头看来的目光。 “迟到了还不从前边走?” 先生背着两手从最前排眯着眼睛盯来,李凌川忙低头说声是,拎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书箱,阖上门,绕到前边门口,灰溜溜低着头走进来,坐在唯一的空位上。 他看了看旁边位子上的姑娘,她也扫他一眼,一脸鄙视。 这就是白天里见到的那位姑娘,在这里他们好像很熟,所以李凌川发觉自己现在并没有想追究她是谁的心思,好像现在那并不重要,只是顺着梦境把书箱打开,摆好笔墨纸砚,乖乖听课。 他发现自己的字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像鸡爪按的一般,不由皱眉奇怪。 而且他还很快又困了,听着听着下巴就跟小鸡啄米一样,终于控制不住又阖上了眼睛。 好快,李凌川想着。不过他也很理解,毕竟这是做梦,本就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片黑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哄堂大笑,他一下子懵了,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那间课室里,然而同学们复又都往后看来,个个都在笑,旁边这位姑娘也是,看着手里的一张纸笑得正欢。 李凌川疑惑地伸手把那张纸拿了过来,看清之后,双眼蓦然睁到最大。 -- 不择手段 “你是华文仪吗?” 李凌川看着前方回廊,说道。 回廊中正独自走着的人闻声回了个头,看到是他,停下又看了看周围,确认道:“李公子在问我么?” 接着她走过来:“还是要找谁?我也许能帮得上忙。” 然而随着对方一步步走近,李凌川却忽然间慌起来,眼睛四下回避不敢直视,手抬起又放下又抬起,无处放置。 自从想起来她的身份,再见时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上午想好的话此刻全然打乱,直到王小花走到眼前,他已几近晕厥。 “你是……华文仪吗?” “我是王小花,这位华文仪是——” “文仪,对不起,” 说出这话时他眼前已经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不该带那些官兵找到你。” 来不及等到她的反应,李凌川全身的力气已就此耗尽,迅速转身抹了眼泪撒腿就跑,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 “李公——” 王小花站在原地,正要扮演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因为李凌川莫名其妙的逃跑而僵在原地,只握紧拳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以确认空无一人,然而这并没有减少任何心中疯涨的尴尬、愤怒和恐惧。 她花了一晚上也没有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而李凌川竟然想起来了。 而且他竟还在外头,在院子里,在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把这事提起来?! 除了害怕,王小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愤怒过了。 VIρyΖщ.cΘм 佯作镇定的白天平安无事地度过,王小花猜测李凌川还并未将他的发现告知他人。 但她很快发现,李凌川已经近乎失控。 在又一次无可避免的碰面时,王小花顶着李凌川令人发毛的哀戚眼神,硬着头皮,在角落里试图主动澄清头一天的事:“李公子,上回你好像把我当成别人——” 李凌川眼睛又红了:“文仪,我谁也不会说的。就是孟媛到了,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王小花背后冒出一身冷汗。要知道这里是室内,别人可能会听到,她很快礼貌地笑了一声,掩饰道:“李公子说的是谁……” 而李凌川似乎也发现自己竟不慎在公众场合说出了口,把自己吓得蓦然呆住,接着抬头就突兀地快步走出屋子,使得一圈旁人不明所以,纷纷奇怪地向最后在跟他说话的王小花看去。 这样连续的惊吓,王小花已经再也不想看见那头危险的蠢猪了。 而孟媛,孟媛也要来。两个儿时最亲密的玩伴,李凌川都能认出她来,再加上孟媛,她简直不敢想象。 这几个晚上江棠镜都没有要她陪着,毕竟山庄里贵客来访,他很忙。而王小花也完全没了心思去纠结其他任何事,为了李凌川和很快就要到来的孟媛而彻夜难眠。 “……临水别院那边老张病了有段时间,总催着派个人过去先帮衬帮衬,” 江老庄主回来不久,总得对些山庄事务收拾交代,此刻正对江棠镜说道,“你且去挑个人,待到老张好了再回来吧。” “我去,” 厅中所有人闻声,都吃惊地看过来,王小花脚下不动,顶着旁边一圈错愕的眼神,背后的双手手心已经微汗,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太好了。 江老庄主半张着嘴,愣住了。江棠镜眉头紧皱,目光直看着她。 王小花心里着急,往前迈出半步:“庄主,我、我很得力的。” 江老庄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又张了张嘴,接着抿上嘴唇点了点头,拍着江棠镜肩膀就往外走:“你来安排吧。” ……最后江棠镜把陈叔安排去了。同时大姚已经在他过来之前给王小花头上敲了一下:“我说你凑啥热闹呀?” 心里巨大失望,但她没有更多的办法了,只不死心还想试试,望着走近的江棠镜:“老大,我可以给陈叔搭把手。” 于是头上又挨了大姚一下,王小花再看江棠镜的神色,心知没了可能,眼角瞬间红了:“不去就不去,敲我做什么。” 说完转身就跑出了厅子。 跑着跑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这是最好的躲避机会,她是认真地在提议自己,而他们好像只觉得她的自荐像个笑话,这双重打击使得不只心里一片死灰,眼前甚至也灰暗一片。等到意识回归,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已经跑到山庄临近后山的这处院子,只要走出院门,就是后山。 王小花心念一闪,便径直走出,甚至继续走向后山悬桥。 这里是除了山庄正门之外,另一处极少用到的山庄出口。 话要说回来,后山方圆几里,仍旧是山庄地盘,只是百鹰山庄依山而建,后山地势险要,傍临悬崖,只有一处由绳索板木搭起的悬桥连接对山断崖。经由悬桥出至对山,再入了山林一径走出,还能见到百鹰山庄名下的几个农庄。 小的时候几个孩子常到后山来玩,也会互相比胆大走上悬桥去到对面,但如果被护院的大人发现,一定狠狠教训一番。原因无他,那悬桥毕竟是连接两处山崖的所在,下方深谷峭壁,若是失足落下,断无生还之理,即使大人还得小心翼翼,一目看去尚觉头晕目眩,何况毛毛躁躁的孩子。 王小花站在悬桥旁,任山风吹过耳畔,看了一眼下方的峭壁险崖,心里来回想着,是否真的到了这一步。 你其实有一个完美的故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黑暗的床上,一件件抚摸着床底私藏小箱里的物件,王小花已经无数次向自己重复这个故事。 八年前,她不是唯一一个流落街头的孩子。在那段日子里,她曾经亲手埋葬了一个病死的流浪儿,那个不幸的孩子名叫王小花,来自湛河西去的深山里某个叫做西头村的村庄,村长的名字叫王大义。 那个秋天因为蝗灾而颗粒无收,饥荒夺走了许多村民的生命,其中就包括王小花的父母。直到饥荒过去,这个孩子无依无靠,只能跟着上镇子赶集的同村人,来到最近的原汐城上,乞讨为生。 她能说出所有的细节,因为她亲自去过了西头村,找到了那间废弃的屋子,把一切都烙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就算是当年的村长王大义站在面前,都不会怀疑这就是当年村里的那个可怜孩子。 可为什么李凌川还能认出她来。 李凌川,李凌川,为什么总是能把她找出来?! “文仪!” 一声惊叫打断她,回头看去,李凌川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后边,着急忙慌跑到近前:“别做傻事,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 ……王小花只看着他,面无表情。 什么都不说?也许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吧,毕竟过了这两天,也还没有旁人发现到什么。 可是李凌川明显控制不住他无意之间的泄露。而她这几天听到这个名字太多次了,早已经超出了能够容忍的范畴。 一阵凉风从悬桥下的谷底卷起,吹起王小花的头发,凉爽且冷冽,很奇怪,这次她颈后一点汗也未出。她看向李凌川后方,那里除了树木院墙、野草荒地,就没有任何人,这儿本就不是个常有人光顾的场所,而峭壁之下,谷底深深,一切皆可掩藏。 “李公子把我错认成别人好几次了,” 王小花说着,从崖边回身,面向李凌川走去,“我不过来这里吹吹山风,哪里会做什么傻事?” 李凌川愣了愣,在面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中,一下子又局促起来。但想到这里地处后山、没有旁人,就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向她看去。 他们都长大了,她也一样,但跟他记忆里却好像没有那么大的不同,还是会让人印象深刻,身体舒长敏捷,举止之间仿佛也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力量,表情…… 她此时没什么表情。 但停在他面前的时候,她笑了笑:“我的名字就叫小花,不难记住。” “……” 李凌川木讷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在慢慢习惯给她做掩饰的状态了。 一阵山风又起,她稍稍耸起肩膀:“有点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嗯。” 并肩往回走,李凌川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压抑自己的紧张上。 现在到底应不应该说话?应该说什么话? “对了,你叫我李凌川就好了、或者凌川。” 她稍顿片刻,道了声好,然后在一株树旁停住。 李凌川有点不解,她解释:“容我稍稍整理下衣裳。” 她走到树的另一侧,背对他。这株树树干并不粗,单人可轻松抱住,李凌川还是能看见她的背影,当下忙也转过身去,避而不视。 衣带轻擦,浅浅的窸窣声。 李凌川听了更紧张,只下意识把双手在身前交叉摩挲着,缓解自己的局促。 他完全不记得方才她其实衣装整洁,并无任何需要整理之处,更遑论在白天户外,在跟他同行之时,忽然间要这般整理衣裳。或许是因为不管她做什么,在他印象中那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忽然,一条带子呼的一下从他身前甩过,奇怪,这是怎么回—— 带子在身前迅速拉紧收至脖颈,一股大力随即将他向后猛拽,李凌川脚下无法控制地后退,砰的一下撞上背后的树干,脖颈上的衣带在树干的借力之下收得更紧,窒息中几乎失去还手之力。 “……文……仪……” 抓住勃颈处已经绞成绳子的索命衣带,李凌川什么也看不见,挣扎呼吸间心脏仿佛掉进一个无底窟窿,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 华文仪居然要杀他?! 王小花背对身后,脚下向后抵着树干,借助肩膀和身体的重量将拧成绳子形状的衣带死死绞在手里。 李凌川还在试图挣开,衣绳晃动、摩擦,她咬紧牙关,手心、肩膀火辣辣的,不敢松懈丝毫。有树干做掩护和借力,这样的挣扎她只要撑住了,剩下的交给时间就好,李凌川不会有办法脱解。 双眼死死盯着脚下稀疏的青草,跟她对抗的挣扎力道在减弱。最危险耗力的部分看来已经过去了。充血的手指冰凉凉的,山风还在从身后的深谷吹来,那是李凌川待会儿会彻底消失的去处。 你也不想这样的,她告诉自己,是他在逼你。如果任他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 嘴唇也咬出了血,腥甜的味道让人反胃。恍惚间周遭一切瞬时陌生起来。 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杀人。 -- 败露? “……文……” 眼前迅速模糊,又很快稍见清晰,有蓄满的泪水啪嗒掉进脚下葱绿的青草和褐色的土地里。 看不见他的样子,如果能正面看到,她也无法确知自己是否还能下手。 这是李凌川,你幼时的小伙伴。 记忆中那张无辜的圆圆胖脸,渐渐变成一张无神的死面,她的手开始抖得握不住衣带。想听到他吐出下一个字,但那窒息的嘶哑声音迟迟没有再来。 她没想到后悔竟来得这么快。 王小花松开了双手,转身绕来扶住瘫倒在地的李凌川,剧烈颤抖的双手扒着他的眼皮,揉他的脖子、试他的呼吸。 ……完了,太迟了。 心脏只差没跳出喉咙口,试了好几次也什么都试不到,当下扶着李凌川坐倒在地,盯着他脖颈间触目惊心的紫红色勒痕,飞了大半神魂。 她再拍他的脸,声音抖得自己都陌生:“李凌川,起来,我错了。” 没有任何反应。 王小花坐在原地,眼前一片白光茫茫闪耀。 你真的杀了李凌川。 VIρyΖщ.cΘм 上午的日光此时出乎意料的耀眼。 凉风吹得冷汗涔涔的皮肤上尽起鸡皮疙瘩,顶着眼前四散的金星,王小花直奔自己的院子,背后的冷汗和打在身上的日光有如冰火交迭。 她实在做不到如之前所想那样,把李凌川的尸体抛到谷底。他如今独自躺在冰冷的草地上,不知何时会被人发现。她只知道带上东西、牵上匹马,不用半个时辰她就会在西去的小道上急速奔逃。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身上出奇地冰冷,她抱着胳膊咬紧牙,游魂一样走过最熟悉的跑马场。 “……!” 那边徐白也发现了她,不由得停下步子,面向她走来几步:“小花姑娘。” 王小花这才意识到,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多日心神不定,现下见他,好似走进梦境一样。他看起来更清瘦了些,脸上的骨骼棱角比起上次见时来得明显,而他手中牵着马绳,马背上驮着几只箱子,书箱也背在他背后,好像要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 她脱口而出。 徐白视线下移,双肩平端如一株修竹,回避她的注视。 “秋闱在即,徐白不得不辞了山庄的差使,只求心无旁骛、专心备试。” 心无旁骛……王小花听在耳中,莫名想哭。离秋闱还有好几个月,但他已经不想留在山庄里,不想看到她吗? 在山庄里众人皆知,她是少庄主收了房的人,他也知道,可是她以为他们之间有那么些不同的东西在生长。却不想就这半个上午,幼时伙伴的性命、八年来的庇护所、萌芽中的情愫,就这么在自己手里全然湮灭。 徐白没等到任何回应,微抬双目,只见王小花面上两行清泪,凄楚站立,顿时心头如有一箭穿过:“小花姑娘……” “带我一起走好吗?” 王小花反抓住他的手臂:“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徐白的面上满是震惊,王小花不敢错过他的每一点反应,期待地等着回答。 然而那双黑眸里挣扎过后,还是只余惋惜和不忍:“……小花姑娘,对不住了。” 手指松开,王小花倒退一步,好像踩在棉花地里。 ……那也好,你是杀人犯,亡命之徒,他清清白白的温柔书生,前途明朗,受你私念牵连拖累,怎么使得—— “徐白现下不过一介白身,无法护你无忧。只待我高中榜首,再回来迎你入门。”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小花吃惊之余猛然抬头,迎上徐白深深看着她的坚定双眼。 “小花姑娘,可愿等我?” 王小花真想扑上去抱住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她听见自己说道:“我等你。” 短暂的指尖交握,又很快分开,送别了彼此,原地站立看他身影离去,王小花渐渐找回几分神魂,强撑着自己。山庄已不能留,离开此地,再等待梁州府秋闱的消息,让她来找他—— “小花姑娘,” 身后忽然有人打了声招呼,吓得她差点原地跳起,回过头时瞬时双脚发软,眼看身后几步开外,赵晨晨两手胳膊撑着院墙,笑眯眯跟她挥了挥手。 VIρyΖщ.cΘм 耳中嘈杂之声渐行渐近,眼前黑暗里光怪陆离。 意识开始浮出水面。 她刚刚好像……被赵晨晨给吓晕了?睁开眼,视野回正,王小花差点坐地跳起。 眼前好多人。邢大爷握着手里一串钥匙,不知所措地用另一只手抹着衣角。陈宇和大姚站在屈膝跪地、头发蓬乱的赵晨晨旁边,好像在商量什么。还有两个马厩里的小弟也过来了,站在一旁观望。 哦,赵晨晨还嘴角带血。而刚才他头发还是整齐的。 ……完了。 两人见她醒了,走过来,王小花恍惚中觉得好像晕掉了一个上午:“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姚打量她:“午饭还没开火呢。” 那看来都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可这……赵晨晨显然被他俩拳脚相加了一番,此时自对面看来,日光下微微眯起的双眼深黑细长,她心里瞬时发凉。 他们为什么聚在这里?有人发现什么了吗? 陈宇见她双目游离、四下张望有如惊弓之鸟,跟大姚对视一眼,问道:“你怎么了?他怎么着你了?” 王小花没控制住打了个寒噤,扭头看陈宇,又看了看赵晨晨:“我怎么了?我、我没怎么。你、你们在干嘛?” 后齿根开始上下打战。 大姚上前一把扶稳她肩膀:“小花!你究竟怎么了?快跟哥说呀!这混账干啥了?” 赵晨晨也看着她,神色里带着探究,但一言未发。 “……没怎么呀……我就是、就是觉得冷、头晕……” 她真的觉得冷,只想走开这墙根下的阴凉地、躲到被窝里去。自己现在竟然还在山庄里。而赵晨晨……他看到了什么? 陈宇又走了回去,王小花看到他抬脚就踹向赵晨晨时,差点没惊恐得尖叫出来。 这下真完了。他一定看到了方才和徐白那一幕,然后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供出去的。 然后你就被困在这里,直到他们发现李凌川。 她好像被水淹没一样,几乎窒息。 赵晨晨被踹得倒向一旁,胳膊被手镣重新铐紧、双肘撑着地面,啐了一口,语气还是懒洋洋的,此时充满了明显的不耐烦。 “我说你们这百鹰山庄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我说了我什么也没干,就是什么也没干。小花姑娘对我不坏,我何故害她?你们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自己人邢大爷?” 他带着淤血的嘴角向王小花撇了撇:“何况要不是我及时喊了邢大爷来,小花姑娘万一一个身体不适猝死道旁,你管神仙来救人都来不及。” 陈宇和大姚齐齐向她看过来。 “……我走着走着,头越来越晕,醒来你们就这样了。” 王小花说道。 她看向赵晨晨,补充了一句:“今早起来就觉得头晕,方才只想快些回屋歇息,是跟他没什么关系。” 赵晨晨一甩头一副见了没的架势,挺起腰背咬着牙:“可听见没呀两位?跟、我、没、关、系!也不想想,若是我在做歹,还非得再叫人过来逮住我?这不好容易好心一回,都给当成驴肝肺了。” 旁边两人一时堵住,有点回不上话,将信将疑间,眼看赵晨晨一边挣扎着站起,一边拉着邢大爷,脚步蹒跚往院子里走: “可就这么着吧。邢大爷,没人信咱俩,您还是把我关下去吧,这大太阳下也怪冷的慌,还是回我那小黑窝里,眼不见为净。” 王小花看他们俩消失在地牢入口,心惊胆战。 太浮夸了。但是……扫了一眼旁边两位阴郁的脸,在他们眼里,好像这就是赵晨晨应有的表现? 尽管还有点不敢相信,但好险能缓和一会,她现在只余满心庆幸,当即就要回自己的院子:“……我回去了。” “等等,”大姚叫住她,动了动手指示意她把手腕递过去:“昨晚着凉了?” 王小花只好让他把脉,搪塞说是有点,接着忽然想到,这一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瞬时心里一阵凄凉,双眼发酸。 “姚哥,陈宇,”她望着他们,“你们对我真好。” 两人顿住,又对望一眼,大姚抬手作势就要敲她头,见她没躲,不由转成摸了摸她脑门,奇怪道:“没烧呀?” 王小花更想哭了:“还有宋玄生,很多时候很讨厌没错,但我这会也挺想他的。” 陈宇往后倾了倾身,低声向大姚问道:“要不要去城里请吴大夫来看看?” 大姚听见这话就火:“都说了多少回了,那只庸医不敌我一节手指头,先把你自己脑袋整明白吧你。” 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来不及想赵晨晨为什么会愿意替她隐瞒,现在脑中只能容许跑路相关的想法存在,要带的简单行李、随身用具、盘缠、马匹…… 应该奔哪里去?第一站当是往西过去,那边去到偏僻州镇,往来者少,道路野辟,不易寻人。 步子踏进院门,大姚和陈宇已经给她哄回去了,现在直接去马厩牵马走了就成,如果遇到有人招呼询问,就说到城里逛逛办点事即可,没有人会询问太多—— 王小花尖叫起来。 在她倒地前最后的意识里,视野里看到的是李凌川,一手抬起捂着脖子,独自一人立在她的屋前。 -- 听到 王小花不省人事了大半天。 被吓到的李凌川大声叫人,于是王小花就被赶来的人送进屋休息去了,他作为声称路过的客人,只好看别人把她安顿的差不多后,就回了自己住的厢房。 但心中万分的委屈,他几乎要泪流满面。 华文仪为什么要杀他? 他实在想不通。她就这么不信任他吗? 同陈智清一块吃过晚饭,李凌川借口要早回房歇息,就借着暗下来的天色,往那处院子走去。 他得向她问个清楚。 这处院子不大,好像只她一人住着,点着灯。李凌川也多长了个脑筋,贴着墙角自黑暗里走,免得让人看到了说不清楚。 里头的房里透出灯光,但无人应门。他鼓起勇气试着推门,门开了,但什么人也没有。 他有点紧张地看着这个屋子。装饰简单却不失精美,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这倒是有些意外,他记得小时候她屋里哪怕有人收拾,都多半时候乱七八糟的。桌上放着两个封住的食盒,他好奇之下去打开,药味溢出,当是有人给送来的药。 奇怪,她去哪,干啥了? 越想越紧张。 忽然里头床上传来轻微的动静,李凌川吓了一跳,然而门外廊道里竟也传来脚步声,他瞬时惊慌起来,左右张望,仓皇窜到屏风后,拉开靠墙一只雕花立柜的门,匆匆躲了进去。 有人推门进来,在桌前停了停,像他一样打开食盒,好似拿起了药碗,走到里间床边。 李凌川从柜门缝里要往外看,但隔着屏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小花。” 这不是这山庄的少庄主么?心知他有武功,也生怕被察觉,李凌川用衣袖紧紧捂住口鼻,尽量减少呼吸的频率。 “……老大。”她好像刚醒,听起来有点难以察觉的慌乱。 没有人说话,只有动作窸窣的声音,李凌川贴着柜门,秉着呼吸仔仔细细听着。 “你晕了一下午,怎么回事。”少庄主说话。 李凌川皱起眉。这里是她的闺房,就算是山庄少主人,怎么好直接这样进来,说话的语气还这么不见外。 “走着走着,就没意识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回答的语气好似也很疑惑,李凌川心里瞬时很是不平,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喝药吧,大姚给配的,说你近日思虑过多,又受了很大惊吓。” 她没有直面他的话,喝完药,好似什么也不知道地问起:“我没事,醒了就好了。老大,今儿下午有什么事吗。” 少庄主顿了一会才答道:“无事。” 她也有那么一会没出声,有动作声,也不知在做什么,语气变得很奇怪,几乎像是呢喃:“是么?” 碗放在木质桌面上的声响有点急促,然后是……这是什么声音? 李凌川意识过来的时候,脸瞬时热起来,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们俩竟然…… 亲吻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才分开,她轻轻喘着,柔声开口:“老大陪了我很久?” “你一直不醒,我走了一会,刚刚才回来。”这低哑的声音,李凌川拳头不由自主越握越紧。 “山庄里都还好吗?”她问,“你为什么要走?” “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少庄主似乎有点疑惑,叹了口气,“小花,究竟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为何不告诉我。” “……” “是那李凌川么?” 少庄主声音冷厉,忽然被提到的李凌川瞬时一愣。 “不,我今天都没见过他。” 李凌川心里吊着不上不下的,很有几分难过。 “李公子怎么了?”她反问道。 “我看他似乎很注意你。你晕在院前,也是他叫的人来。是不是他对你……” “没有,怎么会。”她说道,然后又问,“李公子说了什么吗?他……没什么不对吧?” “或许吧。”少庄主说道。 这是她想确认的事,李凌川想着,她晕了这一下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把她说出去,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知道这个。 “我没有受什么惊吓。我是……老大,我想去临水别院。”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 “我想历练历练。” “历练?你?你要历练什么。” “我是山庄护院,为什么不能多历练一些?去年宋玄生还去了别处帮忙管事,我又不是去管事,只是打个下手,都不行吗?”她听起来好似有点生气。 “谁说你是护院,你——” “我怎么不是护院,我是护院,”她果真生气了,气氛忽然变得有些紧绷,“我就想做护院,怎么不可以。” 少庄主顿了顿,说道:“我怎么让你自己出去历练?半途再来几个姓赵的,骗你几句,你还会如何?还要自投罗网么?” “……” “护院不护院,没有我的允许,你就给我乖乖待着。” 她很久没有再说话,少庄主却不大高兴,语气也冷了:“真是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你莫不是根本就不想待在我这里。” “没有,”她着急了,语气比方才已经软和不少,“老大怎么会这么想。” 又是几番动作拉扯,李凌川闭上眼,他站得很辛苦,还要控制呼吸,这一会下来给他冲击很大,真希望自己根本不在这里。 “那就证明给我看。” 李凌川咬着牙控制自己,这少庄主竟然如此无耻。而他们似乎早已如此,他知道再愤怒也好,都不能冲出去让事情无可收拾。而她也没再说什么,暧昧的亲吻声再次响起,渐渐地,衣物拉扯落地,鞋子嗒地掉在地上。 “……哦,好小花……” “老大、我不行了——” 她低低叫起来,似乎很控制不住,床在晃动,肉体在碰撞,交错的喘息和羞人的低语呻吟。李凌川早已死死捂住耳朵,靠在衣柜里,极力赶走外边动静的余音,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不见,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她是愿意的吗?他说不上来,她似乎是愿意的,可他又觉得她并不完全愿意。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动静消失了,少庄主离开了屋子,她送他出门才回了里屋,站定了倒水喝,接着反反复复走来走去,终于停下来,又沉默良久,似要往外走出。 “华文仪。” 李凌川知道她要出去做什么,他来这里就是要见她的,当下不再掩藏,推开了衣柜门,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倒退几步,神色真可谓精彩万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面色是惨白的,控制着声音,但几乎是歇斯底里,“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你听到……” 李凌川点了点头,在里头待了这么久才出来,有点晕眩:“我来找你,你没醒来,但江少庄主来了,我只好躲着,” 他现下不愿去想刚刚发生的事,质问的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你居然想杀我。” 屋中顿时紧张起来。 “我不杀你,” 王小花总算冷静下来,白着脸上前一步,“我错了,我停了手,可你没有呼吸,我还以为你死了。” “你为什么想杀我?”李凌川觉得真真是委屈极了,“就是为了灭口吗?我说了,不会把你说出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控制不住你自己,就算无意,你总忍不住叫出来以前的名字。” 李凌川听了,双目瞪大,眼里水汪汪地晃动。 她神色里很是痛惜:“我当时就后悔了,从没这么后悔过,我不会再想要杀你。对不起。” 但李凌川眼圈红红,好似并不相信她。 王小花定定看进他双眼,承诺一样,语气严肃:“如果你要把我说出去,我也不杀你,这是我欠你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他赌气道。 “你不需要知道,”她说,有点惨然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就行。我既然向你承诺,就会遵守到底。” 她长身站立,足下坚定不动,定望着他。 “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李凌川垂下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难不相信她说的话,总是这样。 “我很庆幸你没有死,”她说,这是真的,她真的很高兴他没有死,“你以后就算说漏了嘴,我也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不利的事。” “我不会说漏嘴的。”他抬起头,有点不服气。 就这样对面站了一会,王小花点了头:“好,你走吧,不要让人发现你。”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你的脖子,让我看一下。” 好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方才在屋中的女子已不是同一个人。这像是命令一样的语气,却很自然,似乎本该如此。李凌川没来由的鼻子一酸。当年之后,他真是怀念跟她一起的时候。过去的时间似乎只是单纯的时间,只改变了样貌和处境,而没有改变其他东西。 他走上去,王小花面无表情,伸手拉下他扯得高高的衣领,看了看,又叹了口气。 “是我不好。” 她去翻出来一只瓷瓶,拿来给他:“多擦擦,这很好用。” 接着忽然想起来什么,她问道:“对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自问跟以前并不相像。” 李凌川看了她很久,发觉居然说不出来。 她长得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那眉眼气宇,总觉隐隐有重迭之处:“我也不知道。印象、感觉?我梦到你了,醒来就知道就是你。” 她眉头微蹙:“孟媛快来了,你觉得她会认出我么?” 他摇摇头:“不知道。可或许不会。”他觉得不会。 “你和那少庄主……” 李凌川终于没有忍住,问了出来,就见王小花仿佛吸了口气憋在胸腔,只不看他,皱眉把他的衣领重新扯高,“能不提这个吗。” 他没办法不提,他现在满脑子都赶不走方才听到的片段:“你和他,你愿意的吗?” “要不然呢?” 她转回去,收拾她的药匣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好心收留了我,把我衣食无忧养到这么大,安安心心活着,我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你喜欢他?”李凌川总不太相信,他不傻,他听得出来她方才是在套话,是在想办法。 “那是自然,”王小花默了一会,仍然背对他,低着声音,平静地说着,听起来似乎十分真切,“他是我最喜欢的人。” “……” “得了李凌川,你知道我不能娶你的,”她转回身来,仿佛无所谓地,带着点调侃笑了笑,“反过来也不行。当初我不懂事,害得你被大家笑,也是我不好。回去之后好好娶个适合你的好娘子,这里的事,都忘了吧。” -- 留守 病急乱投医。 又或者是挽弓当挽强。 王小花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总之在完全想明白之前,她已经走到了地牢里,站在赵晨晨的面前。 “小花姑娘。” 赵晨晨盘腿坐在地上,保持着冥想打坐的姿势,抬眸看来。他现在囚室里的布置比原来好了许多,他自己也能收拾得比较干净整洁,看起来还挺有人样,说话也不像以往一样满是戏谑,倒也显出几分认真。 “昨日你都看到什么?”她直截了当,不想再费力绕弯子了。 “我看到,”他缓缓说着,“一对男女似乎彼此钟情,可是却分开了。” “……”她垂了垂眼,不能去想那时徐白的面孔,“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为什么要说?”他声音微挑,听起来很疑惑,“与我本无关,与他们也无关,也不能为我带来什么益处,还会伤害小花姑娘,我没有说出来的理由。” 王小花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来了。不过她确实需要他对此缄口,还需要他帮其他的忙。 “你最近可有什么消息,可以让人出庄去办事。” 李凌川应该已经稳住了。可很快孟媛就要来了,她冒不起这个风险,而临水别院眼看是去不了了。还想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出庄,就得出去办事。想出去办事,现下看来最快的方式,就是靠赵晨晨的消息了。 赵晨晨挑起眉:“你要离开山庄?” 她愣了愣,离开?不,现在大致安稳,若是贸然离开,只是此地无银、平白引人生疑。 “……只是想出去散散心,”她想到徐白,心道至少现在还不会离开,“你可有什么消息?” “小花姑娘难住我了,”他笑了笑,撇了撇嘴,“虽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也难住我了。” “你需要什么,”她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我听听看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已跟你们少庄主提过,涑阳有匪患,此匪非同一般,我若是他,便会多加留意。” 江棠镜不是所有事都会跟他们说的,或者说都会跟她说的。王小花之前也并不愿意去知晓太多细节,她本能地在跟那些内情保持距离,只要做一个打下手的就好。可如今要是知道了才能让她更好地回避真正的危险,那也别无选择了。 “匪徒中有一个人,是先前黑风太子流落民间的私生子。我早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毕竟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在匪寨中是何身份。” 黑风太子是与当今皇上夺嫡夺到如火如荼几乎划江而治的前皇子,只是惨烈斗争后终究败给了亲弟弟,穷途末路之下自刎于深山。她也听说过他有未灭的党羽一直在暗中行动,想要重新恢复他的大旗。这对当今朝廷来说,定是一块眼中之刺。 王小花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也要一并前去,才能指认?” 赵晨晨微笑点头。 艹。她如何能冒这样的风险。 “你们少庄主不曾给我回复,我也不知外界进展如何。但过了这些日,想来该是快行动的时候了,”他笑笑,“若是我能去,我会想办法让你也能去。” 江老庄主想必也知道这个消息,她想道。赵晨晨的话他们自然不大会信,可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或许要让人信服得多。 “小花姑娘为何要出去?”他问道。 “这是我的事,你只管保密即可。” “自然,” 赵晨晨作出缝住嘴的架势,王小花在他表演的当口,把一个小瓷瓶拿了出来:“给你。金创药。” 他脸上还有昨日被打的淤青。该示好的时候,她也是不会犹豫的。 赵晨晨挑起眉:“晨晨真是受宠若惊了。”抬头见王小花已经往上走了,只回头有些疑虑地看他,他举着药瓶,笑眯眯挥了挥手。 VIρyΖщ.cΘм 王小花伪造好一封信,准备去找李凌川通气,想借他父亲之口暗示涑阳匪患乃当务之急,然而还不等她去说,山庄便收到一封飞鸽传书,带来了一个令人焦心的消息。 孟巡抚一行在来路上被山匪冲撞,孟夫人和孟家不到十岁的幼子被掳至匪寨之中。 看着江老庄主和江棠镜去书房议事的背影,王小花心里没想到这竟来的这么快,看无人注意,移步又往地牢走去。 她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赵晨晨。 上午才来问他,这不到晚间,就有此消息。巧合么? “你做了什么?”她问道。 赵晨晨不甚明白,一脸认真的疑惑:“我?并没做什么呀,小花姑娘怎么了?” 可是他越认真,王小花只会越怀疑。 他的牢室里铺着新鲜的稻草,手链脚镣俱在,没有其他锋利或可疑之物。据她所知,那飞鸽传书是传给李凌川的朋友陈智清的,他们本是同行而来,孟巡抚一行因速度慢而晚了几日,不想竟还出了这样的事。 或许只是巧合吧,她想着,开口道:“这一趟我不去了。” “这一趟?”赵晨晨有些讶异,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可是涑阳匪患,你们少庄主总算要出人去办了?可小花姑娘为何不去了。” 她摇头:“跟你无关。” 他耸耸肩:“我并未做什么手脚,如果这是你担心的事,则大可不必。” 或许吧。可王小花还是觉得怪怪的。还觉得有点后悔,只觉得又给他一个把柄一般,早知如此,上午就不该来找他问话帮忙。 VIρyΖщ.cΘм 江老庄主做了决定:“就这般,你带着姚立诚、陈宇,捎上那赵晨晨,明晨即刻出发,给宋玄生传书,让他也直接过涑阳去,尽快。” “好,”江棠镜点了点头,正要出去,江老庄主又加了一句:“小花丫头虽也是个能干事的,但这趟她就别去了。” 江棠镜顿了顿,但也并不反对。毕竟此番是为剿匪,恐是凶险异常,而王小花并无武功傍身—— “涑阳这一行若是事成,便可谓是助力万分,”老庄主抬眼看他,话语慢了下来,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可解朝廷之忧,亦可结孟家之谊,往后对山庄,自是益处极多。” 江棠镜微微颔首点头,他等着叔父再往下说。 “孟巡抚此番过来,连接停留几大重镇,留访多家世家高门,其中未必没有选婿之意。我百鹰山庄在武林世家里也积淀尚存,你与孟小姐既然也算旧识,就自当好好把握。” 这话江老庄主之前便同他说过了,他同样点了点头。 “小花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之前老李头虽有心,但我看你状似无意,便也只想着等她大了,给寻个好人家出嫁,却没有多交代你,莫误她终身大事。哪想这回回来,你手早伸出去了,” 他摇了摇头,忽视江棠镜略微尴尬的神色,“可惜了这么个好孩子。便也如此了吧。” 江棠镜却还是没走,立在原地,江老庄主叹了口气,看向他。 “山庄如今不复当年,叔父我也早没了那爱争抢的心,只觉这样归隐田园,倒也不错。而你这一代既有你这个好苗子,又有心重振山庄,这几年来付出许多,我都看在眼里。但也正是如此,我需得再提醒一句,关键之时,更不容功亏一篑。” 沉默了许久,江棠镜垂下眼,微微颔首应道:“谨遵叔父之命。” VIρyΖщ.cΘм 王小花本以为要费力一番,才能摆脱这次的任务,但没想到,自己压根就没有被列在任务里,轻松之余,也有些诧异。 而昨晚江棠镜也没有再来,她也没地儿去问,只帮几个同伴收拾好了这一趟的必备之物,其余的时间再花了一点在跟李凌川说话上。 李凌川和他朋友也要一并启程。他很担忧,她安慰他几句,他几乎要哭了,说起来孟媛的小弟是怎样天真可爱,孟夫人怎样温柔祥和,却不想被贼人抓了做质。听得王小花最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叮嘱他此番过去好生留意危险。 大姚鼓捣完他要用在赵晨晨身上的药,也过了马厩来,跟王小花和陈宇一块刷马。他们每次出行前都会这样,王小花这次虽然不去,但也来帮忙刷江棠镜的坐骑。 “你为什么不去啊?”陈宇总不太明白,他已经习惯了大家一起出去了。 王小花正要说她也不知道,大姚哼了一声:“还不是老大疼她,真以为剿匪是说着玩的啊?小花那点功夫还不够拖后腿的呢。” 王小花一急:“又胡说,我帮的忙大大的。没了我你们才着急呢。” 这样边刷边聊,几人都没有注意,不远处的院门口,一个高大人影立在树旁,望着他们这样说说笑笑,但良久过去,也只停留原地,未曾出声。 次日早晨,王小花早早起来,帮忙装备好车马行囊,看着赵晨晨手镣脚镣俱在,面色不明地上了马车,李凌川远远看她一眼,愁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几个同伴也各自上马,向她招了招手。 有点难言的鼻酸,心头凉凉的。可是注定了她只能留在这里。哪怕是童年伙伴家中出事,她也只能弱弱地、毫不做声地留在这里。 江棠镜此时走了过来,她也不算意外。他今日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肃几分,身边似有冷风散出掠过。确实这样,她想着,因着平日的不苟言笑,老大身旁的温度好像也总比周遭低一点,但是在床上时又并非如此—— 王小花低低咳了咳,迎面迎上江棠镜的视线。 老大双眸阴沉,似乎在纠结什么,虽并不明显,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小花,我走了。” 王小花点点头:“老大保重,平安回来。” 他应了一声,抬手给她顺了顺头发。没有其他的动作,但这里人多,王小花仍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淡定地站着,看江棠镜收回视线,转身向前方的马匹走去。 -- VīρyZщ.còм 埋伏 近日雨多。 立在野道旁的凉棚下避雨,一行人均有些消沉。这雨已连下一日,若还是不停,行程便得耽搁一天。 江棠镜立在凉棚边上,一言不发。过了一会,转过头,李凌川在侧后方不远处正好偏开头去,仿佛方才不曾在盯着他看。 江棠镜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已经拧出一个川字眉。这李公子什么毛病,出来两日,他能感觉到此人对自己似有某种敌意,被他发现用那种莫名其妙带着种怨怼的神情看自己,也有一两次了。他什么时候跟他结了什么梁子么? 密集的雨幕渐渐小了下来,不知为何,忽觉有种淡淡的不安。 江棠镜望向那一侧山头,那里树丛边缘好像有人影晃动。看不分明,初次发现时觉得莫不是树随风动,但再第二次,那便一定不是巧合。 “留神!” 他忽然出声,拔出腰间利剑,众人被他这么一喝,瞬时惊讶立起,走到这侧凉棚边上,然而正见数大石块从那边山头弹射而出,穿破重重雨线,往这躲雨之处急速飞来。 VIρyΖщ.cΘм 王小花去徐白的院子看了看,她想起来那只小兔子,不知道去哪里了。 但是什么也没找到。他走的那日那么匆忙,她也心头混乱,竟没想起这事来。现在也不好上哪去打听,徐先生院子里那只白兔,到哪去了? 这院子、屋子里,仍然整洁。徐白只带走了书和一些简单用度之物,这里乍一眼看似乎还有人住的模样,只是微微蒙尘,站上一会才能发觉失了人气。 她想,现在别人都走了,要是他还在,那该多好。 悄无声息离开这处院落,没走一会,正见着几个小厮在说笑。 “许哥,你撞了啥大运,给咱几个说道说道啊。” “赌运这东西啊,就是玄,按我说啊,得一鼓作气,” 小厮小许她是认得的,是个会听话的,邢大爷年纪大了,经常拉他去给临院那头搭把手,现下见他满面红光,果真行大运的模样,王小花也多看了几眼。 “这旺了一把就得接着上,有那灭的苗头了就得赶紧收手,我这不还没见着那坏苗头呢,自然把把连胜,快哉快哉呀!” 小许说得很是得意,他今日看起来确实都跟平时不大一样了,许是刚从城里回来,穿的比平日光鲜许多,但王小花看着看着,足下一顿。 他的手指—— “小许,有空吗,” 她走上前,眉宇紧蹙,几人说笑打住,小许的笑容不自然地凝在脸上。 “来帮我个忙。” 小许应了一声跟在她后面,走到无人处时,王小花停下,转身看他,他的手被袖子掩盖,她并未说话,伸手就把他左手抄了起来。 小许在反抗,但并不敢很大力,王小花看到他此时的左手手指,已经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是带了个扳指?” 小许吃惊,猛抽回手,竟然拔腿要跑,王小花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迅速出手拉住他,撕扯几下,一个绿色的扳指从他袖中飞出,掉落在地。 王小花膝盖顶在小许胸口,伸长手去捡了起来。 这枚扳指,她怎么能忘记呢,看见它就忍不住牙关嘎嘎响。赵管家那一日将她骗至屋中,当时他手上所戴,就是这枚扳指。 确认过后,心中疑虑未消,小许怎会有赵管家的扳指?若是没记错,赵管家似乎被关进地牢,第二日便死了。 难道小许还……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从死人身上拿东西,你可真行啊。” 小许却愣住,自地上震惊看着她,似乎不能相信:“他死了?” 王小花没反应过来:“你……不知道?那你怎么——” 电光火石间,她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在说赵晨晨?” 小许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透露了什么,顿时开始费力挣扎,王小花心脏仿佛直坠深谷,手下足下力气大得惊人:“他给你这枚扳指?” 赵晨晨那晚若是与赵管家共处一室,那便不无可能。 “他让你做什么了?” 可小许力气也并不小,挣脱开来,王小花立即从靴中抽出匕首,抵上他颈项:“快说!” 她心下慌张至极。赵晨晨上次一同出去的那一趟,不知是否另有计划也不知成功与否,现下买通了小许,又得了机会出去,若是…… 她自己都想过要传一封假信,若是这次让山庄出人前去涑阳的飞鸽传书,是赵晨晨与他的人接上了头后一并作假之计,那如今江棠镜一行,是否正在踩进他的陷阱? “我什么也没做,”小许摇着头,慌张出声解释,“真的,小花姐,我什么也没做啊!” “你若不说,我只好拿你去见庄主。”她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凶狠。 “真的,小花姐,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我只是拿了他给的这扳指去城里抵了赌债,平时、平时多给他一点用度之物,然后、然后……” 王小花一把改了握匕首的角度,抓住把柄把匕首闪着寒光的尖端,擦着小许侧脸,刷地插进了泥土里。 小许几乎背过气去:“我赌债太高,这扳指不值那么多钱!赌坊差点砍了我手指!我回来找他算账,他、他把他耳珠拆了给我,给我、给我……叫我去当了!就这些啊小花姐!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 赵晨晨的耳珠?她知道他带着一边耳珠,当初押进地牢里时,几人给他搜身取走了危险之物,衣带也没留下,只是他满脸口水白沫,那耳珠看着也并无危险,便没有多想。 “还有呢?” 小许几乎要吱哇叫出来,王小花抽出匕首,在他侧脸上贴了上去,他也只紧闭双眼,颤声道:“就、就这些。” 终于松手,王小花站了起来,但几乎站立不稳。 赵晨晨的耳珠,只记得好似是一簇暗绿色小宝石,平时在他乱发里看不真切。 那莫不是什么魔教信物?或者是他专属的标志,方便他在外的同伴顺藤摸瓜? 想到离去的一行人或许会遭到什么意外,她甚至来不及去禀报江老庄主,转身就往马厩飞跑而去。 VIρyΖщ.cΘм “啊!” 李凌川惨叫,倒塌的横梁砸在他身上,他心头一震,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祸不单行,被惊吓四散的马匹不仅撞倒了这一处脆弱的柱子,那架翻倒的马车眼见着也要失去平衡、往他身上倒下。 李凌川心中一凉。 乱石残木之间,此行同伴已同这突然袭击的一众贼人缠斗一会,他堪堪自保,眼下旁人正自顾不暇,这冲撞过来的马车恐怕要把他折在这里—— “……!” 一声闷喝,马车被斜刺里冲上来之人硬生生挡了下来,但那势头过大,他堪堪原地撑住,一边扭过头来,冲圆睁着双眼的李凌川出声:“你出得来吗?!” 竟是那江少庄主。李凌川挣扎两下,下半身被压在梁下,仍然难以挣脱,江棠镜撑住翻倒的马车以免再压上那横梁,一边正待勉力把马车推开,而那看似贼头之人一柄铁枪,卷着细雨风刃,就朝他面门直袭而来。 情急之下,江棠镜偏头错开枪刃,但也重心偏移,马车一角压上李凌川被横梁茅草掩盖的腿,引来一声痛叫。 “老大!” 忽然一声呼喝自细雨中响起,江棠镜勉力持斗之间心里一震,不受控制地扭头看向声音来向,只见来路上一人单骑自碎珠般的雨水中疾驰而来,破空的羽箭已经穿透雨线,径直射向他的敌手。 “小花!” 他几乎不敢置信,心脏瞬时窜至喉咙口,而这贼首惨叫一声,右胸已然被箭射中,鲜血顿时涌出。 众人此时皆有些错乱,这贼首捂着伤口退了开去,连声咒骂不止,江棠镜为免李凌川被压,也不得上前,王小花摘下斗笠翻身下马,就冲来要给他帮手。 而江棠镜不等她伸手过来,脚下已蓄足了力,一气将那沉重的马车猛地一推,马车嘎吱几下,向那一侧重重倒去。 “你怎么来了!” 江棠镜只觉背后似乎气血上涌,但仍然又惊又急,王小花已经半蹲下来去抬李凌川身上的横梁,李凌川一脸震惊:“文……小花……姑娘……” “我不放心你们,”她说道,回答江棠镜的话,手上沉重的横梁在江棠镜一同上手后,抬起了足够让李凌川挪动的空间。 “你还行吗?”江棠镜问李凌川。 “我行!” 虽然是被他所救,但李凌川受不了这宛若关照智障一般的语气,扶着王小花的胳膊从横梁下挣脱,没好气地应道。 江棠镜伸手摸了摸王小花的头顶:“在这里待着,我去去就回。” 周围的持斗还在继续,但因贼首受伤不轻,已然可见撤退之势。王小花扶着李凌川,视线穿过已经可以忽略不计的零星碎雨,看向那边那架并未出事的马车。 “你还好吗?” 贼人在撤退,现在该是安全的了。 李凌川左腿压得比较厉害,但不至于失去行动力,道了声还好,王小花看他朋友已得空往此处过来,便再取了自己匕首塞进他手里,叫他注意防身,他惊讶地坐在原地,看她起身直向那边另一驾马车走去。 马车帘被一把掀开,赵晨晨睁开双眼,随即一愣,稍稍抬高声音:“小花姑娘?” “这埋伏是你设下的?” 车厢里光线不佳,赵晨晨眼中明暗不定。他吃了化功散,不可运功,只在必要时堪堪可以自行走动。 “何出此言?” “别装了,”她几乎要把车帘给攥碎在手里,“小许全都告诉我了。” 半步跨上马车,在赵晨晨吃惊的神色中,王小花一把拂开他的头发,那右耳上的耳珠,可见只余一只小小的银色底座,上方原本该有的绿色宝石,已然不在原处。 “真是意外啊,” 他笑了笑,但顷刻之间,马车厢内仿佛寒意顿生,“那你要如何呢?杀了我?” -- Vīρyzщ.còм 暗箭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王小花手心里渗出了汗,“涑阳的消息呢,也是假的?” 他嗤笑:“这恕我没法造假。你们山庄的防守也没那么差,我只传出一枚耳珠,尚无回音。涑阳之事早已告知你情哥哥,是真是假他自己心中有数。” 王小花牙关紧扣,若不是因为有这事在,或许她真的会杀了他。 此去涑阳还有约莫叁日的行程,这埋伏凶险,如真与赵晨晨有关,她绝不能让类似的险境再次发生。 “还不信我?为何不去告诉你家老大,让他来治治我的罪?” 赵晨晨嘴角带着些挑衅地勾起,看得王小花羞恼交加。 若同江棠镜说了,她势必会被赵晨晨抖落出来。王小花真是万分后悔,自己竟饮鸩止渴到真去向他求助,以至于如今窘迫至此,既不愿跟去涑阳,又不可坐视这隐藏的凶险,也同样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交集。 心里天人交战,她终于勉强动了下牙关。 “你这一路,我都会盯紧你。若是再出什么花招,我一定即刻下手,杀了你。” 赵晨晨冷笑出口的话尽是嘲讽,像毒蛇一般:“如此甚好。你的秘密我也只能管到那时候了,我希望你也有命能挨到那一日,” 王小花瞪视着他,看他接着握紧拳头、关节作响,冷鸷的目光里尽是骤然腾起的杀气:“还有你们山庄里那蠢货,我可忍得真难才没有当即捏爆他两腿中间那可怜玩意儿,若以后没机会如愿,那岂不可惜至极。” “……” 她瞬时愣住,不知道他忽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小……许?” 赵晨晨看着王小花的震惊神色,杀气滞了一滞:“……他没跟你说这个?” 僵硬的沉默之中,他却又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不过是用手给他来了一发罢了,小花姑娘不必惊讶。这世间之事大抵如此,肮脏龌龊,亦或是各取所需,不过是人间常态而已。” 王小花面皮干涩起来,疏忽间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赵晨晨了,而不知受什么情绪的控制,又无法立刻走开,只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不明地四目对视。 “小花!” 江棠镜的声音,王小花转身,车帘落下,心虚间下意识加快脚下步子,几乎是向他直冲了过去。 这一片狼藉之中,贼人死伤零落,那贼首也携残众撤退脱逃,雨却未完全停止。江棠镜顺势一把拥住她,遭遇伏击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 “你怎么来了?”他又问了一遍,还是觉得很是惊奇。 “想来跟你们一起,”王小花说道,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江棠镜身上。 “在山庄里我看你好好地,还以为你不在意了,”他说道,原来还是很在意的,“叔父让你来的?” 她摇摇头,有些赧然:“我没跟老庄主说就私自跑出来了。” 江棠镜猜测当是如此,但心里却更有种异常的喜悦腾升,听她继续说道:“老大,涑阳真出了这么大的事吗?孟巡抚那边……” 江棠镜应了一声,加重了语气,似乎想吓唬吓唬她:“是,会很棘手。” “……老大带着我好吗?” “你不害怕?” 她摇摇头。 “好,”他点头,好像很高兴她的答案,回答得不带迟疑,“我带着你。” “小花真行啊,” 结束了打斗,大姚他们看过这里来,有点不能置信地感叹了一声,“为了你老大,死都不怕了。” 王小花跟江棠镜分开,闻言脸上一热,边走去帮他照料李凌川,边给自己解个围:“啥呀,这不是为的大家,赴汤蹈火,理所应当。” 大姚啧啧两声:“哟呵,还跟哥这口蜜腹剑来了。” 她几乎翻个白眼:“油嘴滑舌就算了,什么叫口蜜腹剑啊……” 李凌川眼眶里都疼得亮晶晶的,睫毛闪动,果真还是十分伤痛的样子。王小花看得有些可怜,可这也没她插手的地方了,干站一会便只好直起身,去收拾马车和马匹行囊。 此处本也是山贼时常出没之地,恐是离贼窝不远,若是再度来追,也是个麻烦事。 正看见赵晨晨自己掀了马车帘出来了,看了眼自己马车侧面车壁的一道刀痕,笑眯眯道:“下回倒是有人能来护着我一下也好。在里头坐着动不了,忽然之间要是挨了那么一下,也是冤枉的很。” 江棠镜在检查方才倒地的贼徒,看是否能发现些不同之处,而赵晨晨却走得远了一些,王小花心中疑虑未消,保持着距离,跟在他身后。 这里是一处高地。赵晨晨在走向高地边缘,走过去即能看到下方斜坡深谷,坡度挺陡,凭他现在服了化功散的状态,若是下去了,恐怕会很容易折在这乱石崎岖的坡谷之间。 但他并未走到很近,只往下看了一眼,就停住了,似乎只想吹个风,转过身来,看见几步开外的王小花,不由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小花姑娘盯着我来了。” 王小花顶着尴尬,欲言又止。她真希望刚才他没有无意间把小许的事说出来,这样自己还能自然一点。 “小花姑娘是在鄙夷我,还是同情我?”赵晨晨看着远处,仿佛没在同她说话,“大可不必,这两样可都不值得。” “我就是看着你,你跑不走的。”她终于应道。 他瞟了眼脚下险坡:“我还不至于做这样蠢事。” 问题在于谁都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她想着,心里混乱不已。 雨总算彻底停了。 外间湿气微冷,但王小花只觉身上还挺热,空气里的凉意也被面颊的温度衬得明显,沾湿的头发在脸颊旁掉下来一绺,她甩了下脑袋把它甩到耳后,正见那边江棠镜在马匹旁整理马鞍,但此时只那样定定站住了,一双黑目直看着她,顿觉很是莫名。 也凭空地有些紧张。 老大没怀疑什么吧? 她很犹豫,她希望老大怀疑点什么,也许这真是赵晨晨的陷阱呢?不过又不希望牵扯到自己,心里十分矛盾。 但她还是镇定地回了一个笑,接着准备叫赵晨晨回马车上,即刻启程。 然而江棠镜忽然之间面色突变,猛地向她急冲过来:“小花趴下!” 情急之间,王小花慌忙就要矮下身子趴下,但破空声来得太快,急速袭来的石块正重重击中她低下来的肩膀,她吃痛中被这冲力打得踉跄倒退几步,在高地边缘一脚踩空。 完了! 来不及叫出声,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抓住什么东西阻止下坠上,但雨后斜坡陡滑泥土疏松,乱草一抓就连根松落,这势头眼看要止不住了——! 她仓皇抓住上方斜坡边缘探来的一只手,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凭着这只手在拉住,上方赵晨晨探出的面孔上神色很是惨烈,王小花觉得好像听到了骨节咯噶的声音。 她震惊地看着他。 除了疼痛,赵晨晨面色也不无纠结,眉宇紧拧,直视下来的双目中似有道不明的暗流交锋涌动。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生怕他要作出决定,就此松手。 “小花!” 赶过来的江棠镜伸手下来抓住王小花,把她拉了上去。 “你受伤了?”他扶着她胳膊,她方才脱了蓑衣,身上只见一片潮湿泥痕。 “我没事,”她已经忘了自己身上的感觉了,尚且沉浸在后怕里,从间隙里看向赵晨晨,“你的手……” 赵晨晨有些艰难地支起自己坐了起来,他右半边身子都在微微发抖,面色苍白如纸。服用了化功散,方才来拉她对他而言恐怕困难至极。他看向王小花,双眉依旧拧紧,样子几乎接近虚脱。 “他的肩膀,应该很严重,”王小花扶住江棠镜,江棠镜看他一眼,便叫了过来的大姚给他查看。 石块袭来的方向已经空无一人,陈宇在四周也未发现其他踪迹。 大姚给肩膀脱臼的赵晨晨复位了关节,他看起来着实很痛苦,不像装的,王小花问了一句:“还是山贼吗?” 她看着赵晨晨,后者睁开眼毫无表情地看她一下,复又闭上,她得不到任何讯息,但是莫名其妙有些愧疚。 “此地是两城交界,方才看附近草丛中有旧石堆积,想来这样的埋伏不是第一回了,”江棠镜说道,“况且有此地利天时,再兼敌暗我明,咱们早些上路,尽快赶在晚间到了城里,晚上还能休整一番。” 眼看赵晨晨一言不发地被送进了马车里,王小花尚自惊疑不定。 那这该是与他无关?但他为什么要救她?而且若她没猜错,他最后还是决定了没有松手,虽然他不能运功手脚无力,实在支撑不住也是自然。但他竟然没有那么做,哪怕肩膀脱臼也撑到最后,而先前那番对峙,明明他很有理由让自己掉下去的不是吗? “你没事吧?”李凌川从掀起的马车帘后看来。 王小花停住,摇了摇头。 “你跟我坐一驾马车吗?”他继续问。 王小花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点责备:“那怎行。我没大碍,骑马。你好好待着,别乱动。” 李凌川看她走向那头上马,心里那莫名的悲伤感越发强烈。 尽管还是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但是她的世界,似乎已经跟自己的完全不一样了。 VIρyΖщ.cΘм 江棠镜在前开道,陈宇殿后,一直赶到傍晚天黑,总算进了过路小城,寻得客栈歇脚。 住店也住得匆忙,陈宇同大姚一块看着赵晨晨,陈智清则跟李凌川一屋,也为方便照看。王小花给江棠镜和自己分开要了一间房,在大堂吃了晚饭,思量一番,先去跟大姚打了个招呼,便要去李凌川那边看一眼。 敲了门,陈智清来开门,进去才发觉,江棠镜竟然也在里面说事,王小花以为他自先回房去了,不由一愣。 -- 谁 “大姚哥遣我来,给李公子上个药。” 她说道,立在门口,不好进去。江棠镜看看她,又回身看一眼,从她手里把药接过来:“我来吧,你回去等我。” “……”她只好往里看了眼,也没看到李凌川,就点了头出去了。 在门口站了站,她又去了大姚他们那屋子。 “姚哥,”进了门,她看到他俩倒是给赵晨晨收拾出一张小床,便若无其事进了来,“我看还有啥要我帮忙的。” 赵晨晨半敞衣衫,露出半边身子,闭眼坐在小床上让大姚给他擦药,见有动静,便睁眼看她,神情并不意外。 “多谢你,今天拉了我一把,”王小花一边说道,并不顾忌大姚和陈宇也在场,只是自己留意着去看他神色。 “举手之劳。”赵晨晨抬眼看来,又恢复那似笑非笑的玩世不恭模样,语气很是淡定。 “这还举手之劳?莫不是化功散吃少了,要不要给你加一把?”大姚哼了一声。 “大姚哥,”王小花埋怨地看他一眼。 终于还是没有机会,她稍坐了坐,有点低落,最后还是自己回去了。 没多久江棠镜来敲门,叫她到他屋里去。 王小花悻悻然跟他进了屋,屋里已经备好一只装满热水的浴桶,江棠镜说道:“先洗洗吧。” “……在这里?”她对此并无准备,瞬时有点不知所措,“老大你呢?” “我自然也一起洗,”江棠镜抬头看她,仿佛这再自然不过。 “可……” 江棠镜拉开了衣襟,把衣服脱下扔在一旁,露出壮实宽厚的上半身,一边向她走来,整个人在灯影下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可什么?” “可我身上很脏,” 他慢慢上前,入鬓剑眉下一双黑目一眨不眨盯着她,伸手抓住她的衣带,解了开来。 “我赶了一天的路,几乎日夜不停,换洗衣裳也没带,就没有洗过,我还是自己洗比较好……” 床笫之间就算了,但在那之外的其他,王小花下意识想要回避。她记事起就从没跟谁一起洗澡过,跟自己娘亲都没有,如非必要,她并不想跟江棠镜亲密至此。 “老大……老大!你手上有淤青!” 她忽然指着他右臂惊道,江棠镜瞥了一眼,回过来盯住她裸露出的左肩,眉头一蹙:“你这儿也伤着了。怎也不知道说?” 王小花低头一看,还真是一块青紫,正是那石块击中之处,可白日里疼得并不明显,她也没太留意。 “小花,我们已经有夫妻之实。” 王小花惊讶地回头看他,脸上一干。 夫妻之实?这话有点重,今晚的老大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我知你心意,”江棠镜手指抚过那块青紫,声音深沉,眼神复杂得有些陌生,“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但你要知道我不一样,同我不要这么见外。” 她只好垂下眼:“老大你不也没说么。这点伤不影响行动,只是看着吓人,我也不知看着这么吓人。” “等洗好了再上药,”他说道,继续动手解衣,微微俯下身靠近她耳际,“我会轻得很,待会可不许喊疼了。” “……” 两人身上衣物已尽数落地,江棠镜把王小花抱了起来,她全身赤裸,双手双眼不知往哪里放。 这同最初又有些不太一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种在被迫打开什么东西的感觉,但她只想保持原样,下意识想要挡住自己,但又不知为何继续强撑着靠在他肩上,直到放进了浴桶里。 轻笑声自身侧响起,应声抬头,侧脸被刮了一下:“总要跟我害臊。你身上哪里我没见过?” 想想也是。她慢慢平稳下来。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明明都已经这样了。 舒服的热水漫了上来,本就不大的浴桶里变得拥挤,江棠镜把她托起来放在他腿上,伸手把她的头发解开。浓密的黑发波浪一样披散落下,发尾在热水里化开,有几绺沾在她的肩背上,热气氤氲了弹韧紧实的肌理线条,在灯光下有种难言的魅惑优美。 “小花,” “嗯?” “你真的长大了。” 哦?“我跟小时候很不一样吧?” “有时候很不一样,有时候也还是一样的。” “什么时候是一样的?”她稍微绷紧。 江棠镜自身后拥着她,下巴抵在她肩窝里:“今天就是。” 想当初王小花刚来百鹰山庄,还不爱说话,但是总要跟他们几个一起玩,大晚上他们从后山玩回来,一进院子,她也不知守了多久,气鼓鼓地冲上来,好像在无声控诉怎么没有叫她一起。 去年,第二回带她一起出山庄办事那次,在落脚的客栈里,他俩等着宋玄生几个回来,他疲惫休息中竟又白日梦魇,醒来时王小花抓着他肩膀,慌张得都快吓哭了,不停问他有没有事。当时他就发现,那种感觉倒是挺好。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开始讲究起来,开始保持着一种恭敬的距离感。想起来似乎是李管家临终那时,要他俩在他床前拉手为誓,在那之后,王小花就不再像原来那样,眼里毫无保留都是他了。 直到今天。 “老大,”王小花微微回身,她真的觉得江棠镜今天有点不对劲,“你今天怎么了?” 江棠镜挑眉:“我怎么了?” 她眼里带着探究:“你话多了。” “你不爱听?” 她蹙眉:“老大你不要老是质疑我。” 江棠镜笑出声来:“你今天真是可爱得很。” 王小花见问不出来,只好自顾自洗澡,想起来了问道:“老大你要搓背吗?” 江棠镜捏着嗓子重复她的口吻:“老大老大老大,你要这个吗,你要那个吗?啧啧,” “你……学我说话做什么?”她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震惊地再次回身。 他扬起眉毛:“哦,小花急了。” “……” 江棠镜指着自己的脸,笑道:“你亲亲这儿,我就闭嘴。” 他以为王小花会害羞地回避回去,没想到她原地不动,看着他,水气打得丰盈浓郁的浓黑弯眉下,杏眼微微眯起:“这是你说的,要算话。” 她伸手扶住他肩膀,但下巴反过来被他捉住:“那不行,我收回。” 水花轻微浮动。朦胧水雾里两人对面拥着,四片嘴唇连在一处,人影交错。缓和的水声随着动作响起,王小花扶着江棠镜的肩膀,双腿本能地要收紧并拢。 “老大——嗯——” “不要叫老大,” 江棠镜松开口,拉长的银丝在她嘴角断开,红艳的唇沾上一片鲜润靡色。水中分开的双腿夹紧了他的腰,她腰臀被他的腿架住不得后退,抗拒一样的扭动又似不自觉的迎合。他低头贴上她的胸,一边加快了水中手指抽动的速度。 “江哥哥,”她颤声改口。 王小花生就一张生气十足的鲜明面孔,但不说话时看着有些不好招惹。而江棠镜分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意乱情迷的模样,湿漉漉的水气光泽让她看起来像一支沾染露水的鲜妍玫瑰,但总不会在他面前露出细刺来。 “也不要叫江哥哥,” 王小花扶着他的肩,陷入疑惑。 “少庄主?”她试探道。 他还是摇头,“叫我的名字。” 她一愣,不知这是何意,迟迟说不出口。这么多年来就没叫过几次江棠镜的名字,为什么要叫他名字? 江棠镜抽出手指,一手托住她的腰,在水中向自己身下按去。 身体相连,他托着手中湿滑的身体换了个位置,重心转移,王小花惊叫一声,在这狭窄的浴桶中被按在桶壁边缘,水花急速飞溅而起,身体里尚来不及完全适应的疯狂顶入几乎把她魂都顶出来一半。 “叫我名字,”他在她耳边说道。 “江……棠镜——” 突然加快的频率几乎已经无法承受,她的腿被他的胳膊架起来,足尖露出水面起伏拍击,下巴被扳过来,迎上江棠镜不容抗拒的双眸。 “棠镜!” 这几字出口比身体上的感觉还更强烈,她紧紧圈着他的脖子,觉得心里好像有根自己之前未曾注意过的弦,此时忽的断掉了。 “小花,”江棠镜喉咙中的低吼已经要压抑不住,任由血管里汹涌的冲动支配着动作,双手支在桶壁上,不再约束自己的力量,“看着我——” “啊——” 突如其来的崩裂声,王小花后背一空,惊叫中只觉完了完了,热水瞬时倾泻如注,江棠镜迅速卷着她一个侧身翻转,两人重重倒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 “老大!” 回过神来,看着这崩开的浴桶板,一地水漫金山的架势,王小花气得重重拍了江棠镜肩膀一下,狼狈地要起身,脸都白了。 江棠镜也愣住了,接着居然在王小花的气愤中,拥着她坐在地上,毫无愧色地哈哈大笑起来。 VIρyΖщ.cΘм 第二日启程时,陈宇已经上了马,见王小花来了,忍俊不禁冲旁边大姚笑道:“瞧,是小花,” 那边驾马车的陈智清低头干咳了咳,马车厢安安静静的。 王小花的脸已经失去了知觉。昨晚的动静几乎把周围几个屋的人都惊动了,她本可以若无其事地当做是一场单纯的意外,但一头湿发和身上江棠镜的衣裳,以及江棠镜同样如此的装束,就隐约诉说了一切。她顶着店家掌柜和小二们难以形容的谴责视线,跟他一起僵硬地转移回自己的房间,唯一能庆幸的是楼下没有住客,否则又得更添一层难堪。 而江棠镜出来准备上马的时候,她感到他们对他似乎有某种肃然起敬,不由心中一阵郁闷不解。 她于是暗自深吸了口气,继续挺直腰杆。要是江棠镜不会觉得害臊,那她为什么要觉得难堪。 马不停蹄的行程过得很快,一行人终是到了涑阳地界。 “凌川,智清,江公子,” 陌生的女音自堂中过来,王小花抬起头。 一个秀丽女子,云鬓粉颊,面孔上愁容与惊喜交织,款款移步走来。 王小花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目光一眨不眨直看着她。 不用向李凌川询问,她知道这一定就是孟媛。 孟大人的声音自门前下来,王小花循声看去一眼,发觉自己几乎已要认不出来。见众人互相寒暄招呼,她只微低着头,隐在后方车马之中,远离着人群的焦点。 “凌川——啊!” 她应声看去,孟媛还未走到从马车上下来、拄着只拐的李凌川面前,现下正被江棠镜单臂扶住,似是走得太急而脚下不稳。 “多谢江大哥,” 这个画面在王小花脑中激起了什么,她微微愣在原地。她原本并不知道,孟媛竟是认识江棠镜的。 “凌川,你怎么了?” “有山贼。”李凌川闷闷说道,一语带过。 “多亏了江少庄主,否则还得更惨,”陈智清在旁补充。 “好了好了,”李凌川打断他。 “还有多亏了……小花姑娘,”陈智清不理他,直往王小花看来。 王小花视线避开那个方向,脚下稍微挪了挪,让大姚哥彻底挡住她,只看着孟巡抚同江棠镜寒暄,做没有听见状。 “凌川,你知道么,” 孟媛的声音有点抖,“华先生,是华先生抓了我娘和裕儿。” -- 如焚 “小花,你咋了?” 陈宇在旁问了第二遍,王小花才听到,摇着头说没事。 而李凌川已经直接晕倒了。众人忙不迭上去查看,江棠镜只好去把他抱起来,快步跟着领路的丫鬟,进了内室。 王小花几乎把所有的气力都耗在这里,才让自己不至于在此时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来。默默跟了府中管家去了客房安顿下来,她放了东西,看左右无人,就直接去了赵晨晨被关着的那间小屋。 眼看房门外传来极细微的动静,下一刻王小花就推了门进来,苍白的脸上说不出的震惊恐慌,赵晨晨蹙眉直盯着她,坐在榻上看着她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问了许多黑风太子的问题,他一一答复后,她也仍然愁眉不展,拉了把椅子盘腿坐下来,抱着小臂看着他,但视线穿过他走着神,一动不动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是上次遇袭之后,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说话。但她没有问任何一个他预料中的事。 “你得帮我。” 她一副肯定的语气,眼睛仍然在穿过他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眼眶里盈盈闪动。 “你要确认什么事,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 她避而不谈:“我要带你去匪寨里,进去之后,你得帮我。” “你们家老大会拉我进匪寨,但他没说要带你去。” 她开始咬指甲:“没关系,我自己会进去。要是我找到你,你要帮我,而且不能让别人知道。” 赵晨晨顿了顿,问:“帮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情况,”她终于把视线找了回来,放在他身上,“我只是觉得会需要你帮我。” 他倒是不推辞,也不多问:“那我自当尽力相助了。” 王小花点点头。是不是应该这么做已经超出了此时能考虑的范畴,她也没有心力再去探究为什么会忽然这么信赖赵晨晨。 “谢谢你。” 赵晨晨微微颔首算是应过,王小花于是转身出了这个房间,自外面把门重新锁上。 没过多久,房门再次打开,一个家丁进来,给他端了一盘餐食。 “不赖啊,” 赵晨晨看着餐食在自己眼前放下,一边说话,一边挑起了眉毛。 “你也不赖嘛,”家丁站起来,笑道,“比我想的强多了,还这样人摸人样的。到底是名门正派呀,对不。” 赵晨晨不置可否。 一只雕琢精致的暗绿色小宝石递到他面前:“还要不要了?” “你先替我留着,”他笑笑,“要的时候再管你拿。” “成,”家丁于是收回手,看他:“你这还不能走?” 赵晨晨摇摇头:“还没搞到解药,走了废在路上,你能治不成?” “行吧,啥时候可以了,给个信,”家丁回道。 他点头。 但家丁还是没走。 “那姑娘跟你什么关系?”他问道,“我以为帮了你个忙呢,不想你还去救她。方才她来这儿,莫不是跟你诉衷肠了?” 赵晨晨笑眯眯地点点头:“我就知道那日里古怪,跟你脱不了干系。那姑娘你就别管了,我向来怜香惜玉,你又不是不知道。” “另外,”他补充,“那说是黑风太子流落民间之子的郑起英,在此不知翻出什么风浪,似乎愈发有意思了。我也正好去查探一番。” VIρyΖщ.cΘм 涑阳城已被叁面包围。 除了城郊匪寨,周围两个县镇,都已被黑风太子的旧部据守,县令举家出逃,集中在涑阳府等待事态好转。 而一封秘密送予孟山岚巡抚、落款赫然写着华立仁亲笔的信件,要求孟山岚找出华立仁的女儿华文仪给他送去,否则会送回孟夫人和孟家幼子孟裕的项上人头。 王小花背靠在床脚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爹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说道,想要说服自己。他自己经历了那般凄惨的家破人亡,怎会再对别人做出来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但是她一点信心都没有。那晚父亲所说的那几句话,她没有一句忘记过,而那突兀的“扭转乾坤”,也是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原来,一直在给黑风太子做事吧。所以一朝事发,必定满门尽灭。 她控制不住自己,直站起来就要出去。 “别,”李凌川急了,“孟夫人他们自有人去救,你、你怎知那真就是华先生?那信里说在那野地悬崖下搜遍了也没有你的尸首,即是他叫你逃走的,又怎么会去悬崖下再找你呢?” 王小花眼睛瞬时红了:“因为他已经不知还能再去哪里找了。况且除了我爹,还有谁会想要找我?我若不去,就不会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你别去呀!”李凌川急了。 “我知道那是谋逆,”她看着他,“你放心,我不是去帮他的,我只是去看究竟是不是他。” 李凌川追到窗前,可她太快,他探了头出去,已经不知她往哪里跑去了。 VIρyΖщ.cΘм “小花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去往金垣的路已经走到半程,江棠镜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道,“她可有同你们多说什么?” 涑阳府的人先前已有一番查探,匪寨和一座县镇传来回报,并未见得孟府人质的踪迹,而金垣县的探子却是一去无踪,毫无音讯。 “她这两天都不太对劲,”陈宇想起了什么,皱眉应道,然后有点迟疑,看向江棠镜,“是不是老大你……折腾得太狠了,她不舒服。” 江棠镜抬手就是一个爆栗:“你瞎说什么。我说的是这个吗?” “小花还不就是那样,想跟来呗,”大姚幸灾乐祸看了眼陈宇,“这回她要是中间又从哪里冒出来,我也都不奇怪了。” “我咋觉得好像几天不见,小花胆子大了许多啊,”宋玄生也到了涑阳府,正一同前往金垣:“要是当年她真能跟咱几个一同学武,不早冲到前头去了。” 江棠镜有点头疼,他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 他正要张口,大姚又笑道:“话说回来,也得亏是小花才能受得住老大吧,我看要换了别人,不得躺个几天下不了床,还能跟上来就奇怪了。” 宋玄生肩膀一抖:“得了得了,真是听不下去。” 他看了江棠镜一眼:“难道是因为孟小姐在送你?” 突如其来的安静之中,一声冷嗤响起,几人愣住,看向后方发出声音的赵晨晨。 “你哪儿皮痒了?”大姚皱眉。 赵晨晨面上轻飘飘的一丝冷笑:“不过是感叹下,臭男人都一个德性,亘古不变。” 宋玄生奇怪:“就你不臭?” 他耸耸肩:“我是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小花姑娘,可真是生不逢地了。” 江棠镜拧着眉,回身上去,抬手就推了他一把,迫得赵晨晨踉跄一步:“让你说话了?” 赵晨晨面无表情,仅唇边一丝冷笑,不再言语。 金垣的城子不大,但已尽被匪军所制。朝廷官军正在集结,但这回的匪军倒是准备十分充分,难以一下克制,并且状似在等待着什么。 封死的窗从破漏的窗格漏进一些光影,与暗淡的烛火之光交相辉映。这处宅院已经废弃了,原来的主家似是还来得及跑路,而这里与金垣府衙只隔一条街,便成了最佳落脚之处。 “赵晨晨,” 赵晨晨睁开眼,他没想到王小花会这么快。 “你弟兄在外面。”他低声提醒。 “陈宇到外院溜达去了。”陈宇坐不住的,但王小花没多说。 她阖上门,赵晨晨手镣脚镣锁得严实,还是坐在原位,看着她一身装扮,出声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我从府衙那边过来,有事来跟你确认一番。”她脸灰蒙蒙地,有棱角有喉结,完全像是个赶马的瘦小伙,但在他看来还是有点怪怪的。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处示意道:“这儿,再抹点灰,更好。” 王小花愣了愣,应了一声好。 赵晨晨嘴角阴森森地咧开:“你莫不是还赶在前头了。真想看看你老大要是知道的话,得是个啥表情。” “他怎会知道,不是说好了给我保密吗?”王小花不悦地皱起眉。 赵晨晨笑笑:“那是自然。” “有一个人,”她回忆道,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一个中年人,看起来约莫五十来岁,我也不知实际年龄几何,但须发皆是灰白,蓄着山羊胡子,左边侧脸上似乎曾有刀伤,有疤。拿着一把羽扇,仙风道骨的样子,但有点驼背,很瘦,” 赵晨晨听着,只觉她形容得真够详细。 “我只远远看到,还不得近前。但听别人叫他……华先生。” 他不假思索:“我不认识。” “且先不这个名字,你是叁年前见到那个郑起英的吧。当时他身边有没有我方才说的这个人,当时叫不叫这个名字,你好好想想。” “黑风太子党羽中是有过一个华先生,” 赵晨晨说道,此屋只一盏暗淡的孤灯,王小花已移了步子,站在灯影里,看不清眸色,“名做华立仁。黑风太子死后,他是为其余党筹划银钱之人。但约莫八年前,他行迹为朝廷发觉,当是满门抄斩,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你见过他么?”她问。 “没见过。你说的这个华先生,叁年前我也没有见过。” “那你天时可知道,郑起英身边是否还有第二个华先生在为他做事?况且郑起英若是会刻意隐瞒身份以免被逮,那华立仁是否也会如法炮制?” “小花姑娘跟这华先生有仇?”赵晨晨眼角沉了下来。 王小花顿了顿,忽然勾起了嘴角,一排贝齿露出,在灯影下看着分外瘆人:“或许是呢。” 窗影偏移,房门无声阖上,此处再度寂静。天色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亮了又黑,赵晨晨昏昏睡去几回,黑暗中有人在摇他,他嘟囔道:“小花姑娘且让我再睡会……” 脸上就啪的挨了一下,清醒过来睁开眼,陈宇在他面前一脸嫌恶:“少做梦了,还以为你多不一样呢。快起来,该你上了。” 收拾整理,喝了一剂药水,赵晨晨瞬时觉得精神百倍,但也没忘多问一嘴:“要是没有解药,我能撑多久?” 他们不会让他全无顾忌地出去,定是有约束他的药一块喝下去了。 “约莫能到明天中午。” 穿行在黑暗之中,赵晨晨功力恢复,行动敏捷迅速,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过了:“你们找到那郑起英了?” “差不多,就待你去指认了,”大姚说道,“要是把人认错,说明要你无用,大可送你一块陪葬。” -- 掩埋 然而走的方向不太对,且仅他和大姚两人,陈宇不知去了哪里,眼看前方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赵晨晨问道:“这是去哪?” “城关。”大姚回道。 “哦?”他心下渐渐悬起,“这郑起英倒是不在府衙待着么?” “据你说的,郑起英不过二十多岁,是不?城关这儿有个接近的。这个若是不是,再去府衙认认。” VIρyΖщ.cΘм “宋哥,” 听到这声音,宋玄生吓了一跳,愣了愣,这才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上前就要抬手敲头:“真跑这儿来了?你这是啥身份?!” 王小花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规规矩矩的烧火丫头装扮,抬手止住他:“烧菜大婶病了两天了,我是她外甥女,来替她干几天活,这不正看着火呢。另外提醒你一下,孟夫人那边院子的看守大哥,今晚应该能睡得比较好,能省你不少力气。” “你都来了两天了,”宋玄生听了,还在惊奇,“我怎么没注意到。” 她笑笑:“我看见你们也躲着走啊。”谁让他们对此并无准备,而她一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干什么。 没空废话,今晚需将孟夫人救出此处,两人直走向府衙之后,主院旁边的一个院落里。宋玄生仍然隐在暗处走动,王小花只做粗使丫鬟状,进了院子里。 十分安静。院门口和屋门外的守卫都坐着睡着了。她从其中一位守卫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门锁。 王小花一只手指竖在嘴唇前,示意惊醒的孟夫人不要出声。 孟夫人看起来很是苍白疲惫,似乎日夜不能安眠,王小花曾经很熟悉孟夫人,现下脑中几乎是空的,只准备走上前去,再说明来意。 孟夫人盯着她,捂着被子,目光中出现某种决绝,她没心思细想太多,走近了正要开口,孟夫人忽的掀开被子,一下从王小花头上拔下了她的钗子。 王小花惊住了,然而眼看孟夫人调转钗头,竟要把那根钗子刺向她自己,她迅速出手,那根钗子没有刺到孟夫人的咽喉,而是猛地扎进了王小花的手背。 “夫人,” 两人都处在震惊之下,王小花吃痛,压抑着声音惊问:“你为何……” “我死也不会从了他的,” 孟夫人发红的眼里尽是恨意,见此举无果,松了手捂住自己,胸口剧烈起伏。 在这里两天下来,王小花不是不知道,在这座府衙里主事的人,就是那位华先生。 手上的伤口都忘了疼,她只觉遍体生寒:“华先生对你……” 孟夫人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在我面前,就不要叫什么华先生了。” “小花,怎么了,”宋玄生在门口守着,觉得动静不对,进来一看,惊讶道:“这是……” 王小花回过神,垂下眼,低声说道:“夫人,我们是涑阳府过来,要救你出去的。” 她不容分说把她扶起,孟夫人似乎睡觉也不曾换掉衣裳,王小花心中纷乱难言,离魂一般,机械地搀着她同宋玄生一起快步走出。 孟夫人这才反应过来,看向王小花的手,话语里带着歉意:“姑娘,你的伤,” “小伤。”她淡淡道,一边用巾子扎住了伤口,以免血迹滴落下来。 “宋哥,你们先走,我去下柴房收拾收拾,马上跟来。” “你有啥要收拾的,”宋玄生一皱眉,“快点走。” “放心,我没事,你们先走要紧。” “小花!” 宋玄生着急得几乎一蹬脚,但王小花已经转身跑了,他只好领着孟夫人,借着夜色掩护,从探知相对安全的路线先行撤退出府。 “我儿在哪?” 孟夫人颤声问道。 “他当是关在另一个地方,”宋玄生回答,“夫人放心,我们少庄主已带着别人去救他了。” VIρyΖщ.cΘм 陈宇问了宋玄生一遍又一遍,到底还走不走,宋玄生已经回答了不知多少遍,再等一会,但心里也已经沉不住气了。 府衙一处偏僻侧门外的巷子里,叁人贴着巷子墙壁,等着王小花。府衙巡兵并不从这里经过,可是耽搁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 天空中一声爆响,蓝黑色的夜空有烟花炸起。 “烟花?” 陈宇和宋玄生走出巷子,往夜空看去,那是北城门的方向。他们的计划是徒步去到北城门,穿过那里一个失修的水道出城,而江棠镜他们去的也是北城城关,若是顺利,或许可在那里碰头。 “小花能干什么去?”陈宇不满道,“城门那边是不是出了意外,这样等下去——” “我回去看看,” 宋玄生等不下去了,又无法这样先走,但还没走上前,那扇侧门忽的打开,王小花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玄生放下提起的剑:“你干嘛去了?” “没干嘛,”她没想到他们还在等她,笑了笑,很奇异的笑容,说不上来地让人发毛,“确保万事具备罢了。现下没有追兵,府衙这儿不是城中守备的主力,咱们走吧。” 几人在夜色中,贴着墙根暗处走了没一会,王小花忽然捂住嘴,转身就剧烈地呕吐起来。 宋玄生停住脚,震惊地看她:“小花,你……” 陈宇也忍不住走上来,凭借他所知不多的有关知识,问道:“你不会是有——” 王小花摇头,从他腰间取下水囊,漱了漱口,接着把水囊举高,剩余的水哗哗自她头顶浇下来,看得几人呆立原地,而她仿佛毫不在意。 “放一百个心,我没有。” 天空中红光闪动,这还未走到北城门,已可远远听到火光嘈杂,人声杂乱,似有一场人数众多的混战已然拉开。 “孟夫人,你还能走吗?” 宋玄生问孟夫人,她点了点头。 “咱们的援兵到了,”宋玄生抽出长剑,看向那处水道,“陈宇,小花,你们带孟夫人先出城,不论这边如何,先直奔涑阳回去。” 点头应了一声,王小花拉着孟夫人,就往道旁角落里走,要避开交锋集中之处,去到水道入口。 “那边!” 侧边传来叫喊声,有追兵过来了,王小花颇为紧张,现下还在夜色之中,火光人影一片混乱,她看不到宋玄生在哪了,身侧陈宇护着孟夫人,已经开始拔剑厮杀,她一边闪开劈来的一刀,拔了匕首凭着速度划伤敌手,身边此时呼的风声一起,急忙看去,竟然是赵晨晨,不知从哪里过来,立在她身旁。 “小花姑娘!” 赵晨晨抬手解决了两个匪兵,他此时功力恢复,出手十分管用。王小花心下一喜:“赵晨晨!” 赵晨晨哈哈笑出了声,说道:“你们快走,我来殿后。” “那边!抓住他们!” 一声怒喝,一个灰发山羊胡子的老者骑在马上将将赶来,捂着胸口,指着他们的方向,身前一圈匪兵得了他的号令,持了武器,整齐快步奔杀过来。 孟夫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灰发老者似乎身带重伤,却仍骑马赶到这里,城外驰援而来的官军得入了城,与匪兵厮杀正盛,但他仍只顾着这一边,喊道:“给我抓活的,那是——” 嗖嗖两声,两支连续发出的短箭射中他的喉咙,话音戛然中止。 赵晨晨震惊地回过身,只见王小花衣袖挽起,一双映着跳动火光的灼灼双目紧紧盯着那个方向,绑了一圈环弩的前臂也正举在身前,还未曾放下手来。 “华先生!” 匪兵扶住自马上栽倒下去的老者,乱作一团。 “陈宇,咱们快走,孟夫人还很危险,”王小花声音颤抖,调整环弩的位置,向周围追兵再发几支,一边挡着孟夫人,向水道入口撤退。 “我儿在哪?他得救了吗?”孟夫人满脸泪痕,忧心忡忡。 “快!” 水道不深,但要闭气穿过城墙下的一段水路,陈宇带着孟夫人自前方没入水中,王小花发出最后一支弩箭,深吸一口气,正要入水,一个追兵扑了过来,径直把她扑进水里。 有刀尖扎伤了她胸口,王小花惊惧之下,在水中一张口,空气从肺里逃逸而出,追兵按住她脖子,把她的头砸向了水道石壁,一阵剧痛,黑水呛进了口鼻。 挣扎了不知道多久,脖子上的力道松懈了,但她怀疑这也许只是幻觉,直到有人带着她在水里继续游动前行,直到终于浮上了水面。 “小花姑娘,” 胸腔里的水吐了出来,这是赵晨晨的声音。王小花又冷又疼,全身哆嗦,气力在不受控制地抽离身体,手指按上胸口,还能感觉到带着温度的血在一缕缕渗出。 “快,跟在陈宇后面……” “小花姑娘?” 没有回应。 赵晨晨见她晕过去了,沉默了一下,伸手在她腰间摸索一会,摸到了一只小瓷瓶。拿出来打开,瓷瓶里尚未被水渗入,两枚在这夜幕下看来黑黢黢的药丸出现在手里。 “这是我的解药么?” 他问道,虽然知道她现在回应不了。但在客栈那一晚,王小花来他们屋子,他清楚地看到她趁那两人没注意时,从大姚药箱里拿了什么东西。 “你受伤了啊,” 赵晨晨拿开她的手,借着城墙上灯火投下的光,看到她手指有血迹沾染。 水道在城墙外分出一条绕城的岔道,他并没有跟着陈宇他们,而是顺了这岔道,绕到了城墙的另一侧。喊杀持斗之声还在继续,但被城墙隔走了大半,只这半边天色还是红的。他拆开她的衣裳,露出那处刀扎的伤口来,伤口不算深,但也不算浅。解开自己的腰带绕过她肩上扎紧了,赵晨晨看她一会,起身把她抱起。 “咱们先找个地方休整休整吧,如何?” 他自顾自说着,带着她向外走去。 -- 最佳旅伴 避开一支飞来的削尖树枝,来人道了声自己人,方才继续踏着残枝树叶,缓缓走近前来。 “火,”男子看着眼前的场景,啧啧出声,“黑夜,草地,半裸的女子。你这日子还过得越来越滋润了。” 赵晨晨给王小花盖完衣裳,回身过来,闻言笑了笑:“那是自然。” “现在这样了,你还是不能走?”男子问道,在火旁也坐了下来。 “没有解药,” 赵晨晨说道,他只穿一件里衣,其余衣物都架在树枝上在火边烘烤,王小花躺在他身旁,头上也包了一条长条碎布,无声沉睡着,“等这姑娘醒了,我还要她帮忙给我找解药去。” “我刚从城中过来,见到郑起英已死,”男子向他补充着讯息,“打听得是江少庄主取了他项上人头,又救下了孟巡抚的幼子,看起来这少庄主是要平步青云了。” 赵晨晨哼了一声。 “不过那笔赃银,还是没见有什么进展,没人提这事,”男子摇摇头。 “知道那赃银的人不会把这事搞得人尽皆知,”赵晨晨说着,“而他们凭空冒出来了一个华先生,可见赃银多少还是有了些苗头。” “华先生?”对面男子有些疑惑,“当年那位华立仁先生?” 看赵晨晨点头,他更疑惑:“当真是华立仁本人?” “不可确知,”赵晨晨摇头,“但我看不像。若真是华立仁,他们早拿到那笔赃银了,还在这儿等这许久作甚。” “金垣城已破,这几处镇子守不了多久。不知郑起英剩下的人,要怎生动向。” 王小花睡梦之中,忽然动了一动,眉毛紧拧,两人顿时屏气息声,一动不动齐齐盯着她,直到她没有再发出新的动静,才放松下来。 赵晨晨视线转回对面:“总之我过段日子再回去,” 接着笑嘻嘻地:“或许能多带点什么回去,也说不定。” 男子坐在对面,闻言也笑了起来:“成啊,等你消息了。” VIρyΖщ.cΘм “赵晨晨?” 王小花头痛欲裂,抬手一摸,才想起来头是真的破了。 拉开盖在身上的衣衫,只见胸前也包扎紧实,她起身,全身都疼,龇牙咧嘴,赵晨晨就坐在熄了火的余烬旁,朝她看来一眼。 “什么时候了?”她问道,向四周看,这天色大亮,这处偏僻树林的角落,看不出是在哪里,“陈宇和孟夫人呢?” “水道岔路多,天色又黑,跟丢了,”赵晨晨说着,“你又受了伤,这里是城外,我就出了水道先给你疗伤。” 在他背后一边穿衣服,失去意识前的事逐一涌了回来,王小花说不上来是后怕还是某种危机已去的庆幸,现下也无法去理清,只能就一些还算好理的事,随口问道:“你没动别的什么吧。” 赵晨晨的话音似乎有点受伤:“小花姑娘,之前的事我真的做得很不对,可现在我对你除了尊重,就是尊重了。” ……行吧。无心听他说更多废话,王小花继续整理衣服,动作拉扯得身上头上都疼得很,她再望了望天,迟疑一下,问道:“你可有觉得不舒服?” “不说我都要忘了,我得回城去找你大姚哥,免得正午一到,我要毒发身亡。”赵晨晨侧了侧头,也不回头看她,但是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 一只瓷瓶从后边扔到他面前,落在杂草地上。 “你的解药,” 声音从后方传来,“不过你的药刁钻,两粒解药只管十日,你还要再吃一轮解药,才算彻底没事了。” 赵晨晨勾起的嘴角随即掉下,拾起药瓶,咬着牙挤出来几个字:“这姓姚的,比魔头还魔头。” 王小花整理好了,走上前面:“我们去找到陈宇,回涑阳城。” 但他坐在地上不动,一双眼抬起来,乌溜溜地直看着她。 她皱起眉:“怎么?” “你不会被他们责怪么?偷偷给我解药,况且,”他撇撇嘴,目光里带着隐隐的审视,“你们少庄主还在城里吧,昨晚一场恶战,你也不关心关心他的安危。” 闻得此言,王小花很挣扎,原地立了很久,终于做了决定:“我要进城一下,看看里面怎么了。” “我就开个玩笑罢了,不用当真,咱们还是去跟上陈宇……” “不,我要回去看看,”她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赵晨晨叹了口气,有点后悔非得多说那一嘴,只好站了起来,实话实说:“好吧,我告诉你。你们少庄主取了郑起英的项上人头,又救下了孟家的小少爷,城已经是官军的了,他好得很。” 王小花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在场,”他指着自己的眼睛,“况且你又杀了那华先生,匪兵主事都死了,又有官军驰援,还能有什么意外。” 她转身,没有再看他:“那太好了,走,咱们追陈宇去。” 赵晨晨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跟在她后面,一道向树林之外走去。 VIρyΖщ.cΘм 王小花很快发现,跟赵晨晨的旅程比她想象的要麻烦。 他走得非常慢,而且还要绕道,去涑阳一天不到的日程,他一定要先去邻县,而且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让她能散散心,反正时间够用。 “到涑阳不过一天,他们现在恐怕都已经到了,这么快赶回去干嘛?咱先到离这儿最近的镇子上溜达几天,再回去不好吗?” “什么不行?你看城关那阵势,官军人马众多,匪寨大势已去,再少你一个不少,何况你受了这样的伤,找家医馆好好看看,有何不可?” “还有什么要犹豫的。你以一己之力射杀了华先生,那容易吗?华先生算是匪首要犯,你这是立了功,沐休两日,权当犒劳——” “是不容易,” 王小花忽然主动出声,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他的话产生了认同,只听起来尚有些飘忽,“我确实费了不小的劲。” 赵晨晨顿了一顿,随即一笑:“那可不么,况且他们本还不想带你一起。犒劳两天,不算过分吧。” 尚在迟疑之中,赵晨晨的嘴却一刻不停,突然又问起来:“小花姑娘,那是否是你第一次杀人。” 王小花心脏似被一把捏紧,差点想要辩解,但很快管住了自己的嘴。这几日里她一颗心总是悬着的,多半是见机行事临场发挥,也无心细想缜密与否,而眼下最急切的危机已了,才有空回味自己为此都做了些什么。 “你觉得怎样?” “……” 见她似不知如何回答,他缓慢地说着,柔和的语气仿佛在安抚一般:“你也是迫不得已。制贼且先擒王,若你不射那两箭,那些个匪徒可不好应付,况且他还要再抓了孟夫人去。” 王小花面上又是一麻。 她一口气提在胸腔里,很快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看着前方:“我是山庄护院,这样的事总要有第一回,总不能坐以待毙。他们这趟本就要把我抛在后面,我好不容易查探到个匪兵首脑,自然要给山庄把事给办漂亮了,也省得老大得多费心神。” “你们老大还真是福气不浅,”赵晨晨轻哼一声,“可小花姑娘,我如今也看不懂了。你究竟是在意你们少庄主呢,还是不在意呢?” “……他是我老大,给老大分忧自然是我分内之事。” 但是这话出口,王小花后颈渐渐发热,不知道是这一通扯谎掩饰的自然反应,还是因为别的。那晚老大非要她叫他名字,她几乎叫了一晚上,现下想来,仍有种难以言说的异样心情。 “即是如此,”赵晨晨稍稍一停,忽然又问:“那我算是帮到你了吗?” 扭头面向他,这一侧正对着阳光,有些刺目,王小花微微眯着眼,直视过去。 “算。你救了我。这趟也没再出什么别的幺蛾子。” 两人仍在往前走,但一时间只互相看着对方,无人说话。 “上次在山坡顶上,也多谢你救了我,” 她补充道,缓解因自己刚刚那句话而忽然变得有些紧张的气氛,“我给你带了一瓶解药,就是觉得你会帮我。” “小花姑娘可真会让人心碎呀……”赵晨晨摇头叹气,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心碎的样子,反而笑眯眯地,“可我还是很愿意为你效劳。” 他走得仍然很慢,而王小花后面也不再执意要求了,傍晚时分才走到了一个村子里,只得在一户村民家里借宿一晚,第二日搭着村里赶集的牛车到了邻县镇上,找了家挂牌的医馆仔细看了伤上了药,出来后,就开始逛起市集来。 说不上来地心情极佳。不是没有需要烦心的事,可是居然愿意不去想,这一日过来确实也不需要去想,如此便已很好。王小花都觉得有些吃惊,可竟也很享受其中。 “这饺子看卖相就好吃,”赵晨晨把一盘饺子摆在她面前,“面皮晶莹,馅儿的颜色都能看到几分,火候正好,不粘连,块头也合适。” “嗯,挺好吃的,”王小花已经入口一个,是不错。 “倒没想到小花姑娘还挺能吃,”赵晨晨在对面坐下,他们方才几乎是沿街吃来的,王小花就没怎么停过。 “我有伤,”她说道,“而且我平时体力消耗也不小,吃少了就没力了。” 赵晨晨在百鹰山庄常常见她跑马场里绑沙袋练跑,也应了一声,拿起一壶醋殷勤要给她加上,就见她眼神瞄着旁边,不由自主地想看又不想太刻意的样子,便扭头看去,只见一位黑衣劲装的挺拔女子正从旁走过,她步履沉稳,身形动作力度凝聚,又颇有种从容自恃的美艳姿态,当下似乎感觉到什么,淡淡回头向这边瞥了一眼,很快又收了回去,自行在道上走远。 王小花已经收回视线,继续吃饺子,赵晨晨回了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打量她:“小花姑娘喜欢这样的?” “算是吧,”她答道,再抬头去找那背影,而人群中已经看不见了,“感觉很厉害。” “因为跟你像?” 王小花一愣:“不,跟我不像。” 然而有点暗自高兴,没想到赵晨晨居然会说那样高挑强健冷酷美艳的女子跟她像,难道真的像?她忽然间又想去照照镜子,不过头上伤口隐痛还是让她死了这条心。 “像,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你本也会是那样子的。” 她沉默一下,摇了摇头:“不一样。她看起来,好似什么都能掌控得住,” 赵晨晨等她继续想着,把话说完,“……应该也很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你也能的。”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喝了口汤,有点敷衍:“我自然能。” 赵晨晨倒没在意她的前言不搭后语,反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忽然亮了起来,似是起了某种强烈的兴味:“若是往日,见了那样的女子,我早也跟上去了。不过虽说今不如昔,却也有法子乐呵乐呵。” “走,”他兴冲冲地要拉起王小花,“带你去成衣铺子,咱们换个装扮去。” _______ 糊逼能看到留言就跟感动了。网总上不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时间点的问题,刷了好几天了才登上。虽然更新随缘,不过会坚持不坑哒! -- 侍妾 王小花换了一身正常衣裳,等了好久都不见赵晨晨出来,几乎都要心中生疑,怕他忽然自己跑了,就见那边门帘一动,却走出来一个高大艳丽的女子,差点让她眼前一亮。 “赵晨晨?” 她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眼前女子装扮的人眉宇张扬,面敷薄妆,眸如点星,红唇似焰,一身素色裳裙却更显得姿容魅惑,面上笑容比朝阳还要灿烂,见她一脸震惊,他更是高兴得很。 “我叫赵晨曦,是赵晨晨的妹妹。” 他福了一福,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女子的声音,让她想起最初他来偷袭的那个晚上。 “你这样……” 他这扮相姿态丝毫没有让人反感,王小花震惊之中还觉得太有意思了,禁不住赞叹:“还挺好看。要是还在村子里,你一定是全村最受欢迎的人。” “讨厌,又说的什么大实话。” 赵晨晨手上丝帕向她甩来,笑得有点大,但王小花一点也不想躲,只觉他技巧很是高超,外加……气质转换几近天成,外人恐怕难得能看出来他是男子。 他拉住她,王小花这回没有避让,任他拉着袖子,一起走了出去。 “你的妹妹……” 王小花禁不住问道,“她还……” 她记得传言里赵晨晨是龙凤双生,但他妹妹很快就夭折了。 “她死得早,”赵晨晨仍然是女音说话,他想必是练过的,听起来声线稳定,毫无违和,“若她在世,想必是我现在的模样,并且只会更好。” 王小花忍不住一直看着他:“你之前也这样过吗?” 他嘴角勾起:“那是自然,我喜欢如此,想这样时便这样,每个月总得有那么几天,晓得的人也都知道,只是在你们山庄才束住了手脚,无处发挥。” 这话王小花是信的,他确实很少掩饰自己。而她实在忍不住,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又问出来:“那你……喜欢男人嘛?” 赵晨晨听了,嗤笑一声:“并非如此。我喜欢像我一样的女人。” 王小花有点歉疚是不是会刺到他痛处,尴尬地哦了一下。 “女人才是这世间最好的存在,”赵晨晨说道,愤世嫉俗的话,但他出口却是平静淡然,“不似男人生性龌龊,古往今来皆是一般,我自己也逃不了几回。” 王小花愣了一愣,没有作声。 她原本也可能会有一个妹妹的。她要是能被生下来,能长大,一定比自己要强的多。而不用说想干嘛就干嘛了,她连说出这件事都做不到。 “那些不晓得你的人呢?” “那有什么所谓?我可很少关心无关之人怎么想。”赵晨晨闻言笑了出来,真真是红唇烈焰,王小花眼睛都挪不开。 “好玩吗?”察觉到她的注视,赵晨晨很是得意,眉头上挑,顾盼生姿。 她点头:“好玩。” 她两手抬起一把抓住他胳膊:“简直太好玩了!接下来呢?咱们干嘛去?” VIρyΖщ.cΘм 几日过去,涑阳城门一带,已经搭起官军营帐。 江棠镜在帐中议事完毕,正由大姚在身后给他上药。 大姚缓缓动手,拆下纱布,一边清理伤口,好一会才终于出声,打破了这沉闷而郁郁的安静:“小花应该不会有大事。这两日里,定能有消息了。” 江棠镜沉沉应了一声,直望着前方,好一会才向后方稍稍侧头,问道:“你觉得小花像是有了吗?” 大姚顿了顿:“我看着其实不像。” 江棠镜沉默片刻,低声说着:“出山庄之前,我该让叔父派了人手,好好看着她待在山庄里才是。” 大姚下意识哼了一声,要说什么,却忽然又说不出来了,只无声给他上药。 营帐门帘忽被一下掀开,有人焦虑之色溢于言表,快步走了进来:“江棠镜,” 李凌川上次伤到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进了帐中,只见江棠镜背后伤口还是血肉模糊,大姚正在拆瓶涂药,愣了一愣,但还是坚持质问,只是势头比撞门时弱了几分:“……小花姑娘还是没有回来?” 江棠镜向他扫了一眼,又收回来,全身肌肉微微绷紧,平平看着不远处的营帐,道:“还没有。” 李凌川急了:“都这么些天了,还没有一点消息?” 江棠镜面无表情地摇头。大姚似乎也见怪不怪,只声色不露继续手中的护理。 自从江棠镜回了涑阳城,李凌川连着两日都来这里问消息。自从王小花最初离了涑阳府直到现在,他已等了许多天了,实在是担忧到了极限:“你、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孟夫人和孟裕被解救回来,李凌川只听得华先生被王小花所杀,但她却跟他们一路押来的那个人一块不知所踪了。他本也以为,她当是已在回来的路上,可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人影。郑起英和假的华先生已死,但党羽并未完全铲除,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很不利的消息,她要是被发现了,后果他都想象不到。 “她既然也去了金垣,你还在那边时,为何不好生找找,如今、如今都过了叁天了。” 江棠镜自涑阳一战回来之后,比原来看起来要更凌厉一些,当下目光冷冰冰地,显然在忍耐着不快。 “李公子,我们少庄主还带着伤,又是昨天才从门滨剿匪回来,都好几日没能合个眼了,”大姚禁不住说道,带着不解和埋怨看向李凌川,“况且小花是我们自己人,我们能不上心么。” “……好,你有伤,不去,”李凌川咬咬牙点头,绞着两手,“我去。” “李公子,” 江棠镜起身,从大姚手里夺过纱布自己扎好,眉头不耐地皱起,径直走来停在他面前:“我的人我自会安排去找回来,不用你天天惦记。” “可你……” 李凌川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可他不会知道她在面对什么危险。 江棠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也不用向李公子来一一解释,为了找小花都有些什么安排。” 李凌川愣了愣,问道:“你都有什么安排?” “……”江棠镜恼意更甚,只觉这李凌川油盐不进,话也听不懂,“李公子,我已说过许多次,我的人都在找小花。却是这边,小花与你并无接触,你却日日过来追问,到底是何用意?” “……用意?我、我没有什么用意,”李凌川有些退缩,手指绞得更频繁,双眸躲闪。 “小花是我的人,我自会照顾好她,”江棠镜说道,语气中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还请李公子留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我知道,”李凌川不自然地点点头,垂下眼失神地看着地面,眸中盈盈闪动,“她最喜欢的人是你,我知道,我也没有什么用意,只是、只是很担心她。” 江棠镜闻言,一时怔住。 门帘一下被掀开,一个小少年出现在门口,接着冲进来奔至江棠镜身旁:“江大哥你回来了!凌川哥?你也来啦!” “裕儿?” 女音自外间响起,门帘很快再次掀开,孟夫人摸了摸从江棠镜身边走回的小儿子的头,只见李凌川低头不语,江棠镜则背过身去由大姚帮忙披上外衣,隐隐觉得这架势似乎不对,不由问道:“怎么了?凌川?” 自金垣回来将近叁日,本该在涑阳府里好生将养,但孟裕却很黏着江棠镜,昨日听得江棠镜剿匪回来,就非要来城门营帐看江大哥,孟夫人又怎能让小儿子再离了视线,实在拗不过,就也一块过来了。 李凌川摇头不说话,她这几日在涑阳府也看得一些迹象,当下猜测着,看向江棠镜,问道:“莫不是小花姑娘,还没有消息?” 江棠镜点了一下头,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李凌川嘴角撇着,艰难地维持着现在的神色。 “吉人自有天相,小花姑娘伶俐能干,定能安然无恙,逢凶化吉,”孟夫人看了看李凌川,“只是我倒不知,凌川跟小花姑娘也如此相熟。” 李凌川鼻子都有点酸,摇了摇头:“相熟说不上。我先到的百鹰山庄,小花姑娘挺照顾我们。” “倒也难得见你对谁这么上心,不过要认真说起你的大事,还得你爹娘才能做得了主,” 孟夫人说道,笑了一笑。经此一难,修养了两日,孟夫人尚未完全回复往日容光,但也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温婉之中,似比原先多出了几分硬性来。 她转向了江棠镜:“小花姑娘救下我,我还没机会向她好好道个谢。此番说来,倒也有些唐突了,只是我也很喜欢这姑娘,寻思着她也是待嫁的年纪,若是尚无婚配,江小庄主又愿意割爱,我倒想替我们府上侍卫长来先定个亲事呢。” 此话一出,实在是突兀得紧。但孟夫人只柔和笑语,缓声道来,也让人没法冷语相责,江棠镜听得已然面皮生硬,但尚未来得及回应,李凌川就呼出了声。 “蕙姨!”他十分惊讶,拔高了声音,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问过她了吗?怎么能替她做这种决定?” 江棠镜微眯着眼扫了下李凌川,再向孟夫人看去。 他与孟府不算全无渊源,孟夫人这一席话虽不中听,但也并非毫无根据、张口就来,他能察觉到其中的那点端倪。 平复着心头那股让人牙痒的不快,他应道:“谢夫人一番好意。不过小花这次虽是以护卫之身一块出来,但她实为在下的侍妾,若再配与府上侍卫长,此事恐怕就不美了。” 孟夫人稍稍停顿一下,随即一笑:“也是,怪我不知情便心急着要做媒。既是江小庄主的人,那还是江小庄主自来安置的好。” “江统领,” 门帘外有人叫唤,得了江棠镜应声后,一个士兵掀帘子进来,通报道:“江统领,外头来了个王小花姑娘,刚从城门那边进来的。” -- Vīρyzщ.còм 欺骗 “……小花姑娘!” 李凌川奔上去几步,王小花见了他,精神一下提起,恨不得马上将此行经历的种种尽数倾诉一番,就见后面江棠镜和大姚也过来了,笑容随即凝固几分,生生收回步子,颔首礼貌地问了个好:“见过李公子。” 也知有外人在场,李凌川没再多说什么,只觉得总算能放下心了,随即身侧被撞了一下歪向一旁,只见江棠镜好好的道不走,非得这般撞开他,才上了前去。 “你的头怎么了?” 王小花一身黛色劲装,长颈束发,步履尚且轻快稳健,可见精神还不错,但江棠镜扶着她胳膊,看出来她除了头上一圈纱布之外,似乎还有好几处伤,不由眉头紧锁:“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在金垣出城时追兵砸的,还扎了我一刀,流了不少血,快丢了半条命,”王小花言语之间夸大着自己的伤势,“出了城就搭了路上的车,顺路去泗河镇上治伤,才耽搁了这两日。” 她回头:“多亏他帮我打开了追兵。不然我在水道里就已经没命了。” “你竟能撑到现在。” 赵晨晨确曾号称百毒不侵,但大姚也号称已掌握了能制得住他的方子。江棠镜看向他,后者双手并在袖中,隐隐可见栓了手镣,面上又是往常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正待说话,但王小花打断了没让他开口:“总算回来了,我先去把他关起来,再跟你们细说。” “等等,”大姚打住她,他对赵晨晨的药并未发作一事,很有些意见,“你要说什么?” “先关起来再说吧。” 进城前她已跟赵晨晨说过要把他拴起来做好样子,并告诉他剩下的都由她自己来解释,但现下看大姚有点不依不饶的架势,王小花有点紧张。 赵晨晨却径直开口:“因为我偷了解药。” 她惊讶之余,差点没拉住冲上来的大姚:“大姚哥!” 大姚抄起袖子怒骂:“你这不要脸的臭毛贼!” 赵晨晨不咸不淡地一笑:“在客栈里时猜到那或许是要给我用的东西,一不做二不休,便偷了。” 王小花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要承认是自己,还能借还他救命之恩一事来勉强搪塞一下,毕竟她怎么说也是山庄的人,而赵晨晨这样揽了这事过去,可能要被折腾得很惨。 “要不是小花姑娘提醒我,这解药还有后半截,我也不会再回这鬼地方了。” 赵晨晨凉凉地说完,却见对面大姚闻得此言,顿时一愣,接着咧嘴哈哈大笑,收手回来,拍了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王小花: “后半截解药?行啊小花,越来越能耐了,假的都能给你说成真的,还挺像模像样的,哥就知道你可不是省油的灯。” 赵晨晨半张着嘴怔在原地,看起来傻极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王小花说的那话竟不曾有过丝毫怀疑。他问道:“小花姑娘,你可是骗了我?” “……是,”王小花终于转过身,“对不起。” “关起来吧,”江棠镜皱了皱眉,大姚随即推走赵晨晨,王小花只见他那难以置信的目光在推搡动作中最终收了回去,她只能立在原地看他们走远。 江棠镜握着王小花的手,发觉很是冰凉。 “别怕,”他安抚道,“有我在。” 王小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穿的这身衣裳还是赵晨晨给选的,说是十分衬她。尽管知道他不是个能完全信任的人,但她总不自觉地相信他能在关键时刻帮自己一把。这几日来,赵晨晨还总在想法子让她开心,并且他很多时候确实还挺懂她。 白日里余下的时间都在怏怏不乐中度过,直到入夜,扎营地带除了轮值守夜的士兵,活动的人极少。王小花坐在李凌川的帐子里,凝神拨弄着眼前的烛火。 “你真的捅了他一刀?” 李凌川仍处在震惊之中。他似乎已经忘了王小花当初怎么对他的了。 “嗯。” 她点点头。今天下来,倾诉欲望已然减了一多半。而如今回想,当时实在也错乱得很,只记得住一些零碎的片段。也是因为惊慌过度,出了手没仔细查看就跑了,最后还要在城门口补上两箭,才算是成了事。 “我真怕那就是我爹。看到他时,我觉得不是,又觉得也有些像,迟迟不敢确认。我最怕这么些年过去,他变成了一个我都不认识的人。” 她接着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莫名的飘忽:“但是还好,他确实不是我爹。” 那晚本还不想动作,只想先帮忙救出孟夫人,却也因为孟夫人的事而决意立刻去把事情搞清楚。那位华先生一脸愕然,听她道出真名后顿时化身悲痛慈父,然而言辞闪烁、漏洞百出,还一边试探着询问当年有没有交予她一个什么东西,一边想要招呼人过来,她便终于绷不住了。 她现在都有点难以相信,自己当时就那样拔出了那把匕首。 “……如果是你爹呢?” 王小花闻声抬眼,李凌川顿时有点紧张,只觉得她眼神一瞬间竟跟那江棠镜很是相似,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爹会变成那样的人,而是……如果你爹真的出现了,你要如何?” “如果他还在给黑风太子的旧部做事,”她撑着额角,望着爆开的灯芯出神,“我就去劝他回心转意,再带他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涉足外世,给他服侍终老。” “如果劝不动,”她蹙眉,却陷入了沉默,迟迟说不出下文。 “文仪,” 王小花再抬眼:“你要叫我小花才行,否则会养成习惯的。” “小花,”李凌川只好改口,“那虽然不是你爹,都他们都还在找你,就为了找到那笔赃银。你今后呢,要怎么办。” 他也是才知道,华立仁当年竟是在为黑风太子党羽谋反之事筹措银钱,而安和都督府赃银一案中,按着华立仁的供词,朝廷只找到了一部分赃银,其余一多半至今不知所踪。 而那也正是郑起英他们在找的东西,并且他们显然认为,华立仁的女儿能提供赃银的线索。 “今后,”她喃喃重复,“今后我还是王小花,安安静静地待在山庄里,就不会有人能找得到我。” “是么?”李凌川心存疑虑,他很难想象她会一直这个样子,“你真的要一辈子都待在百鹰山庄里?” 一辈子?她虽然有其他的想法,可是,“如果必要的话,我也就这样了。” “那江棠镜呢,”他再问,“你不可以同他说么?他毕竟是你最亲近的人。” 王小花双目睁大,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东西,脱口而出:“他也不可以。谁也不可以。我不同他说,也是为了、为了保护他。百鹰山庄收养了我快九年,如果我被发现了,山庄可能也要背上罪名。” “所以我不能被发现,” 她移开目光,用眼神向李凌川施加着压力,“我爹做的事是欺君叛上,是谋反,赃银之事当年主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不全是因为林雨田贪了赃银,是因为我爹在暗度陈仓为郑起英做事,牵连了整个都督府。百鹰山庄养育我长大,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被拖累牵连,我也只有一死,才足以谢罪。” 看着李凌川惊吓的面孔,她想缓和下气氛,可怎都笑不出来,眼泪却一下从眼眶里滚落一颗,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哭了……别哭,别怕,我一定会给你保密的。” 李凌川几乎手足无措,却见她竟又笑了出来,只是眼里的泪珠还在大颗大颗滚下脸颊。 “我知道,我相信你,” 她说道,挂着泪水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你看我,一直在骗人,还要你帮我一起骗人。他们被我置于险境而不自知,但都还认真地在关心我。我爹要是知道,你说他是会伤心呢,还是会高兴呢?毕竟我这么会骗人,果真是他亲生的女儿,是吧?我为什么还要担心他会变成那种人?真是可笑,我们的区别很大吗?” “小花,你别这样,这是不得已的,你有苦衷,”李凌川慌忙拿起手帕给她擦脸,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起江棠镜来,心里揪着不知如何是好。 她接过他的帕子,摇着头,颤抖着抹掉了泪水。 ****** 好容易平复下来,夜已经很深了。趁着黑暗走出李凌川的营帐,王小花心头没有一丝轻松,继续走向夜色之中,靠着一棵树站了很久。她往有灯火的地方看去,真想去跟赵晨晨道个歉,可是也筋疲力尽,怎么都迈不动腿。 另一处营帐的灯火还亮着,她静看了好一会,离开背靠的树干,往那里走去。 老大受伤了。歇息之前,她要去看他一眼。 “老大?” 她看了看站在营帐门口的陌生士兵,试探地唤了一声,抓住了帘子要掀起来,士兵说道:“江统领出去了,这会不在。” 江统领……老大这一整天确实都很忙,她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掀开帘子,这帐子不大,她意外地看到江棠镜坐在灯火旁,随着动静抬头看来,问道:“你去哪儿了?” “我从你那边回来,他们说你不在。” 江棠镜握住她的手,要她在身旁坐下:“那之前呢?” 他看起来不像来了很久的样子,王小花摇摇头,闭眼靠在他肩侧:“有点闷热,去吹了吹风,就一小会。” 江棠镜却要去扳她的脸,王小花伸手推着江棠镜,但他愣是不让她避开,追问道:“你怎么了?” 白日里太忙了,她一直给赵晨晨求情,看在赵晨晨这次确实助力不小的份上,他并未再施加惩处,只让大姚给他继续服用化功散。而王小花的身体,除了那几处伤之外,确实没有其他异常。 她不说话,眼泪滚落,他把她的手也抓住了。 “还是赵晨晨的事?” 江棠镜话音出来,王小花哭得更凶,断线珠子一样直往下滚,一抽一抽地,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他怎么你了?”江棠镜只觉心脏正在掉下谷底。 -- VīρyZщ.còм 错觉 “他帮了我,他没必要这么做的,”王小花已经泣不成声,哭音嘶哑,“这不是救命之恩吗?否则我可能已经死了。但是我却说假话骗他。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 “老大,我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自私自利的无耻之徒。”她嘶声自我控诉着,泪眼模糊地望向他,仿佛希望得到他的应和。 江棠镜有些意外她为何会悲痛至此,但这几乎伤心欲绝的模样,他确实被她震到了。 “小花,你长大了,接触的事越多,就会发现,外面的世界便是如此,很难像在山庄里那般单纯,”他沉声说着,语重心长。 王小花似要背过气去,闭上眼一头栽下来,他能感觉到胸前隔着衣裳强烈的号啕震响。 “……不用这样苛责自己,”他有点不忍,抬手一下一下温柔地顺她的头发。小花还是太纯真,这对她来说恐怕还是很难接受,“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分出个对错来,况且,人都是复杂的,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王小花的哭声低了一些。 “如果你没有那样说,赵晨晨功力已经恢复,又拿到了解药,没有可以制住他的东西了,你想过那个时候,他会对你做什么吗?” 她抬起头,声音哽咽:“他没有恶意。就像之前,他完全可以不救我的。” 江棠镜眉宇锁起:“他之前怎么对你,你忘了?” “没有,但是他道歉了,好几遍。” 江棠镜声音严厉了几分:“道歉就能抵消他的过错?” 王小花心中出现了绝望。 “虽然他救过你,”江棠镜承认这一点,他也亲自在场,知道赵晨晨本可以不救她,“但你也没有什么错,只是把山庄放在了第一位,而且也没有伤害他,从你的立场上说,已是仁至义尽。” “再换句话说,赵晨晨本就是个危险的人,他这么做是否有什么目的,是在做戏博取同情,还是想借机收买人心?” 王小花的哭已经完全止住了,而且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不要被他的面孔蒙蔽了,小花。有时骗人是为了自保,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人生在世,总有些选择不得不做。立场不同,选择就不同。无需为此这般自责。” 王小花良久没有出声,江棠镜心知已经平复,扶她起来:“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他给她拭干脸上的泪,动作之间,她终于抬眼,哑声问道:“老大,如果是你被人骗了,骗得很厉害,你会怎么做?” 江棠镜愣了愣,手指停在她脸侧。 王小花双目都是红的,未尽的泪光中可见一丝惧意:“你会不会……想杀了那个人。” “也许会,也许不会,”江棠镜说着,知道她还是害怕,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让她能跟着放松下来:“不过不管是谁想要杀你,他得先过了我这关。” 王小花打了个寒噤,他看她可能是冷了,把她抱进怀里,她也伸手圈住他脖子,微凉的额头抵在他颈际。 “你受苦了,”小花这几日也是颠沛流离,而若不是大姚已经看过,江棠镜真要觉得她是不是有了,情绪起伏才会这么剧烈,“你虽杀了匪兵要犯,但得以脱身也是巧合,此事下不为例。以后要听我的话,不要再这样自己跑出来了,很危险。” “嗯。” 王小花抓住江棠镜覆在她小腹上摩挲的手,他这样有一会了,但她并不喜欢,只觉有些奇怪:“老大。” “嗯?” “不早点休息么,你忙了一整天。” “我就在你这儿休息。” 王小花有些错愕:“老大,你受伤了,伤得还不轻。” “哦,你觉得我受伤了,所以做不到你在想的事么?” “可我也受伤了,”她于是改口,“伤得还不轻。” 江棠镜轻叹一下,道了声我知道,便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她稍稍后退,他的面庞停留在两寸开外,就不再靠近。 王小花眼帘抬起,只见他还是那样静静地看她,黑眸里充满了某种怜爱之意,一时间又愧疚顿生,她不能看见这样的眼神。 闭上眼,她往前迎上,吻了他,舌尖探进他适时张开的口中,唇舌交错张启,越缠越深,她以现下的全部心力深深地吻着江棠镜,只为让他现下有片刻满足。 直到江棠镜把她按在臂弯里,喘着气平复着自己,带着笑意哑声怨道:“待你伤好了,我非得关起门来要你叁天叁夜不可。” 王小花别开脸,埋头在他肩窝里,任江棠镜把她抱到床上,就此相拥入睡。 VIρyΖщ.cΘм 庆南王带领的官军已将周边所有县镇盘踞的匪兵清理干净,今日返回涑阳。 宋玄生和陈宇他们也回来了,差点敲爆王小花还没全好的头。 王小花打听得匪首已多数死伤,但不知是否有人逃脱落网,也不知郑起英是否有党羽尚蛰伏在其他地方,总之涑阳此地这事已告一段落,而庆南王要在城门营帐设宴犒军,就在今晚。 山庄护卫几人一起在营中帮忙大半天,午后找了个阴凉地,齐齐躺平了,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吹风歇息。 “我说小花,”大姚说道,听见她应了一声,才继续望着眼前树上的层迭绿叶,把那根长杆子狗尾巴草从嘴边取下,“哥跟你说啊,你自己长点儿心。” “啊?”王小花此时几乎回到在百鹰山庄里无忧无虑的状态,听了这话忽然有点紧张,是关于赵晨晨的吗? “那孟夫人似乎看上你了,你回来前没多大会,她要替她们府上侍卫长来跟你定亲呢。” 王小花双目腾地睁大,迅速坐了起来:“什么?” 回来那天也见到了孟夫人,但王小花只是行礼问好,互相寒暄答谢几句,也没有听她提起这事来。孟府侍卫长是不可能的,但她更不能想象的是,孟夫人为何要越过她本人来支配她的亲事? 宋玄生和陈宇虽也觉得惊奇,但宋玄生发话了:“你急啥,老大肯定没答应,是吧?” “对,”大姚点点头,但也叹口气,“你就多注意着点吧,少见那些个不认得的人。咱这是在外头,今时也不同往日,要是有谁看上你了,指不定这种事还多着呢。” 王小花看着他们仨,只觉荒谬至极:“我要少见人,就因为这个?” “……” 叁人继续躺着,歪着头看她,大姚安抚她一句:“反正咱们没多久也回山庄去了,那边都是自己人,跟之前没啥不同。” “凭什么我就要少见人,”王小花只觉一股无名怒火瞬时卷起,一把拍在草地上,“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山庄护卫,定亲这种事,是不经过我就可以决定的么?没有人不问过你们就要求你们娶谁吧,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看他们仨一脸呆滞,似乎完全体会不到她此刻的心情,她越想越恼火:“难道我是一个物件,问过主人就可以拿走么?” 她曾经也想过,尤其是在李爷爷当初要她跟江棠镜牵手为誓之后,就想过自己真正可能的未来。在她的设想里,自己或许会跟百鹰山庄里或者原汐城里的某个适龄男子成婚,而且是出自自己的本意,就像他们几个一样,她曾经见过原汐城里的人来给宋玄生做媒,但也是来直接问的他本人,并未通过江棠镜或者山庄管家,这才是正常的。 就是现在,她也还是觉得,有那么一天江棠镜成婚了,她会回到以前的轨道上,或者反过来她要是想成婚了,跟江棠镜好好说,他也不会拦着她好好出嫁吧。毕竟她虽然算是收了房的丫头,但也同样是山庄护卫,要是她不愿意做妾,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总也该让她有个好出路的。 “我的亲事是我自己的事,我才是能做决定的人——” “你还想有什么亲事?” 王小花张嘴噤声,跟对面叁人面面相觑。 草地被碾压发出的沙沙声停在手边,清风吹动的衣衫下摆都能触到她侧边手臂。刚刚的锐气被砍了一半,她有些窘迫地移上视线,看着居高临下的江棠镜,解释道:“我没想有什么亲事,只是要有人来提我亲事的话,怎能不先来问我就想定下来。” “定不下来,”江棠镜说道,“我回掉了。” “可、可孟夫人总该先问过我的,然后再来问老大,”她有点弱地补充了一句,可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这对我而言是个大事,却不询问我的意思,是何道理。” “大事?”江棠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没有笑意的脸上只嘴角抬了一抬,“你想怎么完成你的大事呢。” 躺在草地上的叁人相继坐了起来,宋玄生锤了锤后背:“躺了这许久,想起来营中还有点事,先回去看看。” “我没想,只是觉得、觉得……”看他们快步走开的背影,王小花有点泄气,“算了,以后再说吧。” 现在似乎还不是时候,老大好像很不爽,她也不希望他生气。但是过一两个月或许就不会了吧。而那个时候,应该也是徐白赶考回来的日子。 “等我一下!”她叫了他们一声,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回头冲江棠镜叫道:“老大,还有事要做,我也回营里了!” 江棠镜立在原地看他们走远,好一会才想明白,这忽然冒出的不快是出在哪里。 王小花在说及她的大事之时,那个潜在的、还不曾出现的定亲之人,似乎从头到尾跟他没什么干系。 他本以为王小花从身到心,已经完全是他的了。可此时他忽然开始疑惑,自己之前的感受,是否有不少只是错觉。 -- 营间 虽然是在城门营帐之间搭的庆功宴席,但毕竟有庆南王在场,布置摆设还是有模有样,该有的排场一概都有。此次剿匪,郑起英本人被除,黑风太子亲传血脉自此断绝,就算再有余党作乱,也失了主骨,无名无分,起不得大风浪了。 江棠镜是此行居功在前之人,之后会随庆南王一同赴京请功,现在也同他们一起坐在主座,他那冷静少言的性子似乎很得喜欢,孟巡抚对他的欣赏之意十分明显。 孟府家眷也前来赴宴,王小花和宋玄生几个坐得不算远,能看得到主座一带。孟媛和李凌川坐在一块,她默默地看他们互相说笑、用膳、饮酒,看一会就收回视线,也跟旁边的同伴们互相闲聊。 她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合,也只顾着自己吃好了即可。此时天色已晚,星月当空,此地灯火闪动,篝火四起。到了后半截儿,兵士们已大多离了席互相敬酒吹牛四处散开,主座那边,女眷们也在侍从扶持之下起身要走,当是回涑阳府歇息,只余庆南王、孟巡抚同剿匪主将一起,继续饮酒相谈。 宋玄生他们早已坐不住,正跟旁的士兵一起绕着一丛篝火坐成一圈侃大山,王小花跟上坐在他们对面,没一会就见李凌川过来了,连他的朋友陈智清一起,不由心情更好,跟李凌川挨着坐着,听宋玄生眉飞色舞,描述他们与郑起英正面交锋那时,情形是何等危急凶险。 宋玄生说完老长一段,喝了口酒缓一缓,一边向王小花抬了抬眉:“小花,你快也说说,你怎么拿下的那华先生?” 王小花脸上白了白,犹豫道:“其实没啥好说的……” 然而在旁人的怂恿之下,她便松了口,开始描述自己怎么提前准备的武器,在城门被围之时怎样使的环弩,众人倒是很爱听,时不时还有人叫好,甚至有人专门过来敬酒,她忽然发觉这比自己想象的要有意思些。 “小花,你真厉害,”李凌川听她说完,禁不住崇拜地望着她,由衷说道。 “那是自然,”王小花很是高兴,笑眼生光,背脊都更挺直了几分。 营帐那头忽然传来一波一波的高声起哄,好似所有的兵士都围了过去,喧闹叫嚷不绝于耳,混乱间只听简单明快的鼓乐响起,越传越近,约莫十几个妖娆女子踏着乐点曼舞旋转,只着几乎可以透视到身体曲线的薄纱衣裳,在一众兵士兴奋的跟随下,移向宴席的中心。 “咣咣咣”几声闷响,庆南王从席间立起,将手中的空酒坛一下砸在地上,高声喝了几声,众人安静下来,停在原地齐齐看去。 “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如今匪营已破,弟兄们有劳了!” 人群中有人起哄叫好,火光呼应得营间氛围分外热烈。 “上阵杀敌要凶猛,饮酒作乐也需纵情,方显男儿本色!今儿个够高兴,本王特从城中调了些美人舞乐,就要让在座诸位,今晚尽兴到底!” 众人高声欢呼,口哨声四起,几乎震耳欲聋,宴席座位、篝火空地之上,顿时换了一个样子。兵士们与舞妓撒了欢地嬉闹追逐,暧昧的嬉笑挑逗不绝于耳此起彼伏,有的直接钻进营帐里去,有的甚至只在座席之间,就拉着舞妓坐在身上互相亲摸抚弄。 “……” 王小花眼睛都没法抬起来,李凌川在她手边也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眼看自己的同伴竟也离了席跑了,只有陈宇还在,只好扭头看向李凌川,道:“咱们走吧,去外头吹吹风去。” 李凌川也点点头,正待起身,对面忽有人道:“小花,你去哪儿?” 江棠镜拿着一坛酒,正走到对面,黑压压一块站在那里。 “……去吹吹风,”王小花说道,但江棠镜面色不大好看,她于是留在原地,弱道:“也可以不去。” 江棠镜随即也席地坐下。他虽喝了不少,但动作还是稳的,可见还没有喝醉。 他一言不发,看着对面。王小花收着肩坐在原地,只很不自然地盯着火看,李凌川抬眉看来一眼,还是藏不住目光里的些微敌意。似乎自己一过来,他俩就不说话了,而方才在主座见着他们是在有说有笑,仿佛很说得来的样子。 小花还真是越来越行了啊。这周围兵士舞妓都成这样了,她要跟李凌川到哪儿去? 江棠镜盯着她那在火光闪动中,垂眸敛目的安静面孔,而她不走,李凌川也不起来了,也那样尴尬地坐着,可就是不走。 李凌川说的什么,自己是小花最喜欢的人?江棠镜本不怀疑这一点,但现今又觉得似有什么尚不得确认,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之少了些东西,知道就在那儿,却又不能完全触及。 他也同样不甚明白,为什么李凌川当时会毫不迟疑地那么说,就好似是她亲口告知的一般。 “小花,过来。” 周围的声响让人越发浮躁。江棠镜就地坐着,手臂撑在膝上,向王小花伸了出去。 王小花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看李凌川,顿了片刻,看江棠镜手还那么伸着,才十分勉强地起了身,绕过火堆,走了过来。 “老大,你喝多了吗?” 她试探地低声问着,江棠镜看起来冷飕飕的,好像在生什么气,她很怕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老大!” 她吃惊出声,正待挨他坐下,江棠镜就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她几乎是跌坐到他身上的。周围起伏不断的嬉闹调笑瞬时变得既模糊又刺耳,而李凌川还在对面,王小花下意识就要推开江棠镜,不想以这个姿态示在人前。 江棠镜箍着她坐在腿上不容闪避,捉住她的下巴,吻了上来。脑子里瞬时空白一片,她浑身气血上涌翻腾,立刻使上了自己的全部气力费力挣扎,不管不顾地对抗他的力道,心道不管要做什么,现下非得挣开他不可。 “啪!” 一片愕然。 脸上被打的地方有一点局促的麻木感,江棠镜错愕地看着面色一片惨白的王小花,她已经停止了挣扎,缩着双肩,颤抖的手蜷缩在身前,但不敢再动,双目惊恐地看着自己:“老大,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啊!” 她惨叫一声,没有什么异常的声响,但江棠镜已回过神来,咬着牙瞬间扭伤了她的手腕。 “小花!” 李凌川惊叫起来,他直要冲上去,身边陈智清却急忙把他拉住了。 王小花倒向一旁,蜷缩着坐在江棠镜手边,抖索索扶住自己受伤的手腕,要碰又疼,不碰也疼,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透过泪水望向江棠镜,他什么话也不说,面庞铁青,那双黑目盯着她,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她完全看不懂。李凌川在喊她的名字,转头去看,他被旁人拉住挣不开,但他眼里全是刺眼的震惊。 她从未有过这种如敝履一般的感觉,从来没有过。 “小花!” 李凌川叫道,见她捧着自己的手,站起来就转身跑了,不由怒瞪着江棠镜:“你就是这么对小花的吗?!” “我怎么对我的侍妾,都与李公子无关。” 江棠镜一字一字说着,冰冷的眼回视着他,面上一派冷然。 他靴底用力钉在地面上,控制着自己原地坐好,心下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念道,再等一下,不能现在就追上去。 VIρyΖщ.cΘм 灯火都没有点一盏的小营帐,只有外面的火光穿入些许,能看得到些微物事轮廓,显得这里分外寂静,与外头传来的喧闹格格不入。 忽然,营帐帘子一卷,有人径直冲了进来,直奔中间撑起帐顶的圆木坐下,一径抽泣不止,几乎背过气去。 “……小花姑娘?” 赵晨晨离开躺靠的干草堆,坐了起来,黑暗之中皱起了眉:“出了什么事?” 王小花边哭边试图张嘴说话,声泪俱下,几乎难以把字给说清楚:“他、他对我像、像对玩物一样,还在、在我的朋友面前羞、羞辱我……” 她一脚跺在地上,压抑着声音,怒道:“他凭什么!” “……江棠镜?” 听到她应该是表示肯定的重重哭声,赵晨晨静默了片刻,说道:“为什么?” 他有些意外。 “……因为我打了他。” 王小花的声音低下去一半,然后又很快恢复:“那也是因为他羞辱我在先!” “那他自然活该被打。”赵晨晨说道,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王小花顿了顿,一会又出声道:“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耸耸肩:“我需要知道吗?在我看来,小花姑娘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们家老大可不一定。” “况且,”他缓缓说着,“让小花姑娘这么伤心,那也不是个容易说出口的事吧。” 王小花的声音止住了。黑暗之中,静默良久。 “对不起,”她抬眼看去,“我骗了你。” 赵晨晨笑了笑。 -- 入梦 “你其实不用骗我的,”他说的听起来像真的一样,“你就算没那么说,我也会跟你回来。” 赵晨晨对这黑暗早已适应,王小花的双眼在周遭一片空洞的黑影中,隐隐反射着点外间穿透而来的微光,定定坐住望着他。 “你不用哄我。” “我都能揽了偷药的事,还要多此一举再哄你作甚?”赵晨晨叹口气,“小花姑娘,行走江湖,多少还是要有点义气在。哪怕你们都戳着我说是魔教信徒,义这一字,我也还是认得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再问道。 “若我不回来,小花姑娘你恐怕就要吃大苦头了,”他语气平静,“偷解药给我骗我回来尚还说得过去,但偷了解药给我我还跑了,恐怕是你老大,也不能轻易让你过了这关。” 他的嘴角似乎在黑暗中也在弯起,王小花无声默认,赵晨晨确实说出了她当时的想法。 她靠在柱子上,目光穿过黑暗的虚空,望向不知哪里,漠然开口:“或许我本应让你走的。反正不管做到什么,我在他们眼里都是那个样子。挨罚就挨罚吧,还能比现在更差到哪去。” 赵晨晨啧啧两下:“你们老大真把你伤得不轻啊,都赌气成这样了。” “你觉得呢?”王小花说到此,又提起一口气,禁不住要忍痛抬起右手亮给他看,手腕又热又痛,好像肿起来了,方才那一幕在脑子里回现,她声音又带出点哭腔,身上都抖了起来:“我的手都动不了了!” “这……你打了他?他就伤了你的手?” 赵晨晨这才知她手伤着了,心道江棠镜别的先且不论,怎会对王小花下出这样的重手,这下想不好奇都难:“这才没到两天,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一阵阵钝痛又涌上来,她抬着左手按住心口,差点都要喘不过气来。 赵晨晨坐在他的草堆里,等她应答,无声端详许久。王小花真的很难受,江棠镜看来着实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然而她终于也还是说不出来,情绪在这番算不上宣泄的宣泄之后,竟也开始趋于稳定。 “你还要回去吗?”他忽然问。 王小花闻言一愣。啥意思? “回哪里去?” 他耸耸肩,笑道:“不回你们宴席上么?我看外头好像还没完呢。” 她扭头看向灯光穿射而来的方向,听着那些仿佛很遥远的声音,再回头过来,问道:“你吃不吃烧鸡?我去带点儿过来。” VIρyΖщ.cΘм “找着了?” 见陈宇点头快步过来,江棠镜总算心头稍霁,也不再在原地逗留,问道:“在哪儿?” “小花睡了,”陈宇有点尴尬,他其实也不明白老大是怎么了,但小花居然打了老大,他眼睛都要蹦出来了,今晚真的很莫名其妙,“她叫我不要去吵她。” “好,我过去。” 江棠镜点点头,走出一步,却见陈宇又拦在他面前,有话要说又不知当如何说的模样,便反问道:“怎么?” “小花已经睡下了。”陈宇又重复了一遍,似很不希望他过去一样。 江棠镜锁起眉:“我不就看一眼么。” “老大,你、”陈宇见拦不住,只好多说一句:“你可别再打小花了。她也……她也不容易。” 江棠镜一怔,眉头锁得更深:“你回去吧。” 营间的喧闹已至尾声,夜已深了,唯有寥寥几个兵士偶尔步履欠稳地走过。江棠镜停在王小花的营帐前,只见门帘紧闭,里头不起灯火,可他知道,她定还是醒着的。 “小花,”他顿了顿,“开门,是我。” 无人响应。 “小花,开门。” 他站了好一会,仍然没有动静,心道自己过来看她,她还这么不知好歹,话语里不由起了几分硬度,命令地再度开口。 还是不见回应。 江棠镜掏出刀子,自外间把门帘割开了一道,自行进去了。帐中安静得很,浅浅的呼吸几不可察,他走近,随地铺就的毡子铺盖上,睡得正沉的,可不就是王小花本人。 你竟还睡得着。 他俯身凑近,王小花几乎就是在死睡,俯面趴在地上,半边身子还在毡子之外,右手在黑暗中隐隐可见是包住了,想必她自己上过药,只是包扎得凹凸不平凌乱不堪。 有酒气。 江棠镜愣了愣,胸口翻腾起来,连忙俯下身就地坐下,把她转了个个儿。今日这是什么个环境,黑夜里众人获了准露天宣淫,她竟然还要去喝酒,也不想想,要像这样醉倒在外,会有什么后果? 心情复杂地翻查手下衣物,王小花还不醒,不知是喝了多少。她身上也整齐,还是先前穿的那样,但江棠镜嘴唇仍是越抿越紧。 “小花。” 毫无反应。 王小花睡觉几乎没有声音,并且容易惊醒。江棠镜曾经也是一个容易梦魇惊醒的人,但已很久没再那样了。他慢慢拍了拍她的脸,仍然毫无动静。 帐中一片漆黑,江棠镜不打算走,但也没有点起灯火的想法。 他默默地帮王小花除去身上衣物。她可能是喝得太醉,没来得及好好收拾下自己就趴倒睡着了。小心避开她身上的伤,整理得妥帖了方才拉上薄毯子盖住,江棠镜再看看她的脸,只希望小花此时是醒着的。 他褪去自己的外衣,躺下来。 怎么睡得这样沉。 之前外间撞见的那些画面声音渐渐涌上脑海。江棠镜睁开眼,看着王小花完全放松的睡颜,黑暗中尚能辨得清轮廓,她那两道浓眉此时完全舒展开来,头向后仰,檀口微张,好似十分迷茫的模样。 她要是醒着,怕是又要不愿意的。可江棠镜实在控制不住,靠近她,低头封住那张小嘴。 呼吸声变得急促,远远漂移的意识被什么打扰到了,摇着头摆脱,才得了空气进来。王小花五感仿佛浸在水里,一切动静模糊而遥远,有东西在眼前,可明明睁着眼却看不清楚,还要再用力睁开又太累:“你是谁?” 好像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漂在水里的自己,一张嘴就说出来了;一个也是自己,可是动嘴说话怎么这么累,听起来还那么含糊。 “是我,”江棠镜低声应道,见她似醒未醒,一时间也不知,若她清醒过来,他又当说些什么为好。 “是你。”她状似明白过来了,而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眼看又要睡过去。 毡毯上黑影攒动,王小花轻浅的呼吸变得急促,啊的一声轻吟,晃荡荡的手要推江棠镜,一边无意识地摇头,语气听来竟还带点命令的意思:“我还没有做完,不要动。” “……做什么?”江棠镜声音低哑,看着她。 “做梦。” “做的什么梦?” 王小花又不说话了,黑暗中长长的脖颈泛出暗暗的白,肩颈的轮廓在沉睡中婉转舒展,诱人得紧。江棠镜看她意识也回来了一半,只附上身再亲住她。 “不要……我不要你……” 江棠镜抬起头,压在两侧的肩臂瞬时绷紧,但还是沉住了气,平平问道:“我是谁。” 她不带迟疑地回答:“江棠镜。” “……你可长本事了。” 心下瞬时沉底,他完全失去了克制,手探下毯子里,就扯开了里面的贴身衣物。 “啊啊啊——” 王小花半睁开眼,头很沉很沉,是自己在叫出声么?好像真的是。她扶住身上黑色的人影稳住自己身体的起伏,迷迷糊糊问道:“老大?” 一声冷哼,而她酒意未散,五感不清,只觉是不是还在睡梦里漂浮,只是变成了个噩梦。 “老大,你出去,”醉得太离谱了,身上没力,抬起右手好像都不觉得疼。 冲撞力度愈发大了,眼前传来的话声几乎都被搅得听不清楚,王小花越发受不住,双臂又被牢牢架在两侧,整个上半身都动弹不得。 “老大、快停、不要动了——我、我要、我要、” “你要怎么了——”江棠镜俯面靠近,欲念得偿的快感让他也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话语。小花脸上的热度几乎也烫的灼人,鬓角的头发蓬起微乱,就算这夜里看不尽然,也端的是浓丽郁烈,让人如何自持。 “我要、”她摇着头,似乎还身在梦境,近乎哭叫出来:“我不知道——” 黑暗里白光散尽,比先前更是无力疲累,王小花都感觉不到还有几分意识,耳畔的话语也听不到耳中,只有这大块黑漆漆的热源一直在身边包覆着她,接着她就沉到水底下去,全然失去了意识。 -- 如果 次日上午,一道长长的车马队伍整装待发。 王小花心里有点窃喜。江棠镜要跟庆南王一行赴京去了,而她和大姚、陈宇带赵晨晨回山庄。 许是因为杀了假华先生的事,江棠镜之前说过想要她一块赴京,但她坚持拒绝了,并一再声称那不过是凑巧射中。看看现在,过了昨晚,江棠镜也不想再带她去了。 江棠镜骑在马上,在队伍前头等待出发。这离得不近,王小花也无需再去想要怎么面对他。昨晚那样的当众折辱,她今天也是鼓起了几分勇气才能当做好似无事发生,好在至少同伴之中只有陈宇亲眼目睹,而李凌川他们,也要一并启程赴京。 李凌川自那边马上看来,王小花默默回望他一下,没有任何旁的招呼举止,他也难得的很安分,不挥手也不说话,她都看不出来他点头没有,也用眼神向他示意,一切安好。 她第一回发现,喝酒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能让人忘掉好多事,伤口疼都能忘掉。上午宿醉醒来,帐子里各种乱七八糟,她就记得昨晚陈宇来唠叨了几句被她赶走了,还有……做了个难以启齿莫名其妙以至于让她怀疑自己有潜在心病的梦,此外一切确实可谓安好。 可…… 王小花禁不住那要挖出洞一样的注视,有些艰难地,终于向江棠镜回望过去。 真是奇了,她想道,叫自己好生压下去的愤懑之意隐隐复苏,但还是惶恐更甚。 老大还在生气? 她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攥住收紧,只怕打了他的那一下,自己受到的处罚是不是还不够。 车马终于启程离去,尘土逐渐落定,王小花暂且舒了口气,稍稍提肩舒展了下筋骨,扭头向旁确认道:“他们怎么说也得一俩月才回得来吧,是不?” VIρyΖщ.cΘм 七月流火。 城郊车道上,一行人马落于后尘之中,马车帘被一只纤手猛然掀开,一个容装精巧的年轻女子似乎很生气,马车还在行驶,就要从车厢里下来。 “大小姐呀!” 女子要甩开拉住自己的嬷嬷,愤愤叫道:“把马牵来,我要下车!” “这如何使得呀!这山道崎岖,若是中途颠簸马儿失足,那可是要丢了人命的!” “胡说!我又不是不会骑马!” 嬷嬷只好再劝:“况且你这行装不便,这条道上往来走动的可俱是乡野村夫,你这样子去骑马,这裙摆可怎么放才好?内里腿脚露在外面,要让那些个腌臜人看了去,可不毁了你清白名誉!” “可他们、” 她气鼓鼓地,手中绢子几乎要给她扯成两道,声音都不自觉带了点哭腔:“他们为什么总是把我抛在后面!为什么连江大哥也这样?!” 山阴绿树,斜阳清风,而前面只见道上余尘,李凌川和江棠镜已经不见踪影。 “大小姐莫急,” 柔和沉静的声音响起,孟媛攥着绢子,望向帘外骑马步到车尾来的人,“出了原汐城,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到百鹰山庄。现下他们再快,也不过赶在前头一炷香的工夫罢了。咱们车马稳当过去,倒还悠闲自在,从容许多。” “可……” 孟霖身为孟府侍卫长,却是个雅致的长相气度,说话柔和温谨,但总能让人听得进去。孟媛虽还是有点不甘之意,但也没再坚持,咬唇纠结一下,只好点了点头,看孟霖垂眸示意过后便驱马走开,她也放下车帘,不再闹腾。 “这孟侍卫是个稳重人,”方嬷嬷见自家小姐总算听了劝,似想起来什么,不禁叹道,“若不是当年乔……唉,如今也是个有前程的,忠心可信,办事也利落。就是年纪不小了也未得娶妻,夫人可不总想着给他打算打算,张罗一下么。” 孟媛抬了抬眼,把车窗小帘掀了掀,望着窗外道旁的葱葱绿草、远处的参天野树,不再作声,神思已远游到十分遥远的地方。 *** 小巧玲珑、粉雕玉砌一样的女孩儿在夜灯亮得参差不齐的街道岔道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她已经在这一带瞎走乱绕了好一会了,越绕地方越陌生,禁不住越发害怕,试图叫回自己的同伴。 “文仪!” “凌川!” 又不敢太大声。大人们说外面都是坏人,她不敢惊动了坏人。 怎么办?他们实在太快了。她知道这种比谁最先跑到的游戏,自己从没赢过,可是他们要玩她就不得不也一起玩。早知道今次会像这样连人影都看不到了,一开始就不应该同意的呀。 可这次是一块儿偷偷跑出来的,连个丫鬟小厮都没带上,这可怎么回去才好? “你迷路了?” 孟媛惊吓地回过头,望见后方一个黑衣少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夜灯下站在道中,向自己看来。 她有些迟疑,但觉得坏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便点了点头:“嗯。” 接着泪水哗的就流了下来。 “你娘在哪?家里其他人呢,可是在这附近?”少年于是牵着马,走近面前。 孟媛摇摇头,哭声渐大:“不知道。他们跑太快了,我没跟上。” 少年于是不再多问,只道:“你可知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吧。” 江棠镜时年十一,随叔父出山庄,赴外地。叔父有事要办,嘱咐他要多散散心,但他不想旁人在场。正独自从城中市上要往住处回去,却在经过这处街道时,看到这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这里,又急又怕。 孟媛觉得找到了救星:“我回安和都督府。” 她觉得江棠镜的马有点大,不敢骑,江棠镜道安和都督府离此处也不远,便牵了马领着她,一路简单说着话,没多一会,就走到了地方。 都督府的乔管家在门口见了人,急吼吼地提着衣摆奔下台阶来:“我说孟小姐呀!你可总算回来了,华小姐和李小公子正在里头给跪着挨打,还非要跑出来找你,乱得要翻天了啊!” 管家的儿子乔璘也下了来,领着孟媛,要把她带进府里。 孟媛回头看了下正在跟乔管家说话的江棠镜,冲他招了招手:“江棠镜哥哥,谢谢你。” 江棠镜看着那灯火通明的朱红大门下,小女孩红扑扑的笑脸,也抬起手向她挥了一挥。 VIρyΖщ.cΘм “二指叉眼,像这样么?” 王小花左手架住对方手臂,右手空出,试探着急速刺探而出,两指成爪,停在他眼前。 “对,”赵晨晨应声,“尽可能直插进眼上部,练得熟了,加上力道足够,能瞬时把眼珠给掏断挖出。” 她嘴角嫌恶地抽搐一下:“不用吧,插到瞬时不能视物,就够用了。” “看你的咯,”他不置可否,“也许有些人你恨之入骨,自会想要断其双目。” 她道:“没有。” 她只怕有人会恨她入骨。 “力道由你来控制,不过要学会在你所能达到的上限和下限之间,自如掌控。” “嗯。” “你这骨格体势,若是自幼习武,现下可能我功力尚在,也不是对手,”赵晨晨有点惋惜地叹口气,“真不知你们山庄的人,都在想什么。” “也是我悟性不够,”王小花声音有些低落,“如果我偷学得再努力些,多少也能——” “小花姑娘,并非什么都是你自己不对的,” 赵晨晨打断她,微微皱眉,但语气仍旧平和,“奇才不是没有,但也不是全力使劲,人人都能化身奇才。若是没有师父带进门,中间又有阻碍,资质好也不一定就能学成。真正好的师父,还要善于发现好的苗子,当初我的师父若是见了你,只要你愿意,他定会想办法排除障碍,让你能够如愿。” 王小花也忍不住有点臆想,随口问道:“你师父还在么?” “不在了,”但他笑笑,“可我深得师父真传。” 王小花叹为观止:“你也太会说话了吧。” 赵晨晨得意洋洋。 “对了,我今天要去城里,你想要什么新鲜玩意儿不,我给你带回来。”她估摸着时辰,准备出去。 赵晨晨想起她之前说的事:“要去看你那个唱戏姐姐?” “嗯,”王小花点点头。 这一个多月来都在山庄,她去城里时也常常顺便去看席翠,席翠已经从戏园里赎了身,住进了米店掌柜的府邸。席翠在那里好似有些不大习惯,好在那胡二掌柜并不限制像王小花这样的外客前来探访,因而她也愿意多去陪陪她。 走出地牢,外间的阳光已经不像之前那般热烈。夏末秋初,百鹰山庄里总比外头更凉快一点,现在再是适宜不过。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月有余,席翠也出了戏园,嫁为人妇。她们就这么一下子,变成大人中的大人了。 王小花走在山庄里。或许是这一个多月来自由惯了,她竟然真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来百鹰山庄,会怎么样? 李爷爷很好很好,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样无亲无故的一个老人家会对她这样好,还有山庄里的其他人,他们都很好,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可是,如果当初没有那样机缘巧合地来了百鹰山庄,而是像赵晨晨一样,被天时的人纳入旗下,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前方似有响动。 待远远看清是何动静,王小花转身就往侧院飞快跑去了。 她跑得这么快,又是贴着隐蔽处跑的,心里只想着,老大离得远估计看不着她,自己先往城里去,回来时他们已安顿好,就不用自己特意去迎了。 -- 婚事 百鹰山庄所在的半山之处,地势平缓,高差不大,山道修的也齐整,坡度几乎察觉不出。过了这道山脊,眼前地势越发开阔平坦,山庄可见是越发近了。 一人骑马自那头过来,一阵轻尘在道上扬起,宋玄生在队伍前头领路,想着莫不是少庄主遣了人回来迎接,待得到了近前看清来人,却是一愣:“小花?” 小花这丫头莫不是又长高了,他想道。那边枣红骏马上,王小花应声拉了缰绳停下,见得这一队车马,面上似有意外之色:“宋哥,这是?” 宋玄生答道:“是孟小姐和李公子,再来咱们山庄里散几天心。李公子和少庄主方才先赶着回去了,你也见着了吧。” 王小花没做声,他已转向旁边马上的青年:“这是孟府侍卫长,孟霖。” 青年颔首行礼,王小花也抬手回礼,面上除了礼貌,别无其他情绪。 “小花姑娘,” 孟小姐从马车里掀起帘子,往外打着招呼,几乎连肩膀都要一起探出,被里面嬷嬷往回拉了一点。 王小花随声看去,禁不住唇角上扬,直到车窗中伸出另一张脸向她看来,她微微一怔,但面上笑容仍原样保持,未曾变化。 “我还以为是老大让你来迎我们的?”宋玄生在她旁边问道。 王小花顿了一下,未说别的,只随意应了声是,便与宋玄生一道,在前方引路回庄。 “那便是夫人所说,想要配与孟侍卫的小花姑娘?” 方嬷嬷在马车上试图再探出头去,但前方有车马阻挡,看不真切,便放了车帘坐了回来,似要再说什么,但迟迟不曾出口。 但孟媛听她提起此事,不由蹙起了眉:“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事呢,就娘总爱自作主张。” “……确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女郎,该是江湖之家方能生养出的模样,”方嬷嬷语气却不大能确定,迟疑一下,又道:“可我怎觉着,这姑娘似有些面善?” 孟媛一愣,奇怪道:“是嬷嬷你记错了吧。” 嬷嬷还是半信半疑,可毕竟想不起来,只应了声大概如此,便也不再多说。 百鹰山庄的氛围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京城此行,江棠镜得封都尉,辅原汐太守军事。百鹰山庄在原汐城中的府邸,原本只有少许几人日常打理,不日也将要挂起都尉府的牌匾,作为都尉府的正式府邸。而随着今日一行人马来到山庄,这里原本沉沉静静、草木不惊的空气,似乎也开始莫名跃动。 接风晚宴办得很是盛大。平时悠闲的仆众们被调起了劲头,一个个面上喜悦之色清晰可见,老少侍从、就连那些半大不小的小子们也都入了席来,把山庄大堂衬得十分热闹。所有的丫鬟小厮们也都出动了,许是江老庄主事先得了信件告知,让现下管事的陈婶先从各处别苑调了人手来,生面孔便也多了许多,几乎比过年时还更加喜气洋洋。 李凌川望向斜对面的王小花,她现在坐在席间同伴之中,也是笑意盎然,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可他很想知道她要是知道了他们此行目的,是否还能开心得起来。 孟媛跟江棠镜的事,在他看来,恐怕已是八九不离十。孟媛上次未能来百鹰山庄,这次是要来散心一些时日,而孟巡抚在梁州安顿好后,也要携夫人来百鹰山庄看看,这其中之意,恐怕不言自明。 听说了孟媛要来,李凌川自然也要再跟来了。他对这个江棠镜真是讨厌得紧,真希望王小花和孟媛,她俩都别跟他有什么瓜葛才好。 李凌川关注的来去就那几个人,而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觉得发现了点说不上来的异样。 王小花和江棠镜坐得不近,但似乎这一晚上过来,他们都从未有任何视线接触。而李凌川以为一路过来都沉稳持重的江棠镜非要忽然任性,抛下后方一队人马跟他比试马速,就是为了阻止他先到山庄跟王小花说话来的。 散席时已经很晚。作为来此之客,李凌川不能太早离席,而是与主家一起留到最后。他想着王小花早前跟自己说的,不要去找她,她会来找自己,就也乖乖回了落脚的院落,等她寻得了空,当是会来见他一会。 但是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王小花来。 VIρyΖщ.cΘм 地牢下的空间,安宁静谧。午后的阳光寻得了一个极佳的角度照了进来,牢室中靠着角落堆起的大堆干稻草,散发出舒服的阳光味道。 这是新的稻草,王小花不久前给换上的。赵晨晨靠坐在稻草堆上,翻着一本旧书,书页翻动的声音时不时响起,此外别无人声。 终于,身后头顶上石梯入口处传来声响,脚步声哒哒步下来。赵晨晨抬起头,果然是王小花下了来,也不看他,自栅栏外毫不做声地打开牢锁,进来放下了手中的包袱。 他已经听声便能分辨,从石梯上下来的是邢老大爷,是王小花,还是旁的什么人了。 “这是新的油饼,还热着,” 她递过来一包东西,然后把包袱里其他东西堆到草堆旁,可见还是几个迭好的油纸包,“还有些果脯零嘴儿,你存着吃。” 距上一回她说晚上从城里回来再过来,已经过去两天了。但她似乎并不打算解释。赵晨晨也不说旁的,很领情地拆开就吃:“嗯,还是老味道,好吃。” 王小花总算露出点笑意。 赵晨晨吃了一会儿,忽道:“你们老大,回来了?” 她点点头:“嗯。” 他控制不住,冷笑了一声:“我就说。你这全身都是你们老大的味儿。” “……” 眼见王小花的脸瞬时白了下来,赵晨晨也只这般看着,并不多说什么,既不再做挖苦,也不出言缓解,打开她捎来的酒葫芦,自顾自喝了一口。 “这是……怎么会,”王小花窘迫地抬起手臂,自己上下嗅了嗅,然后觉得他是在胡说,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你不要乱说。” 赵晨晨看她今日衣裳领口也往上拉高,衣襟袖口俱是捂得严严实实,坐姿不自觉地有种难见的孱弱,心下莫名有气蹿升,这油饼顿时食之无味。 “你们老大上了京城这趟,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的还是要抓着你不放。莫不是他口味刁钻,就是好你这口——” 眼看王小花面色开始转黑,他也没有收住自己的嘴,继续往下说:“看似是个心有主见胸有锋芒的厉害主儿,其实他随便勾勾小指就能肆意拿捏,那自然要按在手边,想上就——” 他别开头,躲开王小花着恼之下扔过来的一把稻草,眼看稻草轻飘飘在身旁掉得七零八落,更是冷哼一声,口不择言:“跟我就随便横吧,在你们老大面前照样是个千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好乖乖。” 王小花愣在原地,一时间无言以对,惊讶瞪大的双目中可见很是受伤:“你……这么刻薄做什么?” “我说的不对么?” 赵晨晨语气收敛了一些,但禁不住还要嘴硬几分。 他就是看不下去,这一个多月下来,江棠镜一回来,王小花便也就这么回去了。 “我专程去买东西来送给你,你就这态度?” 看了看她手边那些满当当的城里捎回的小玩意儿,赵晨晨顿了一下,垂下眼去,良久才再度抬起,不平之意已经平复大半。 “是我逾越了,”他语气也平静了许多,“我只是,替小花姑娘——” “不值,是吧?” 王小花抢白出声,她平端的双肩有些僵硬,要抵靠在栅栏上才能稳住。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只顾着想自己值不值,那是否太过自私了。有时候很多事没有值不值一说,只有该不该。” 两人陷入沉默。赵晨晨看着她,不发一言,但眼神中写着明显的不认同。王小花盯他片刻,也不做说服他的打算。平时总得互相聊一会或者学点新东西再走,但今日无法继续多待,她自行起身,道声我走了,便锁上牢门,出了石梯。 静谧和落寞再度笼罩牢室。 “你怎么就该了呢?” 赵晨晨垂眸自语,语气淡淡,不知是嘲讽还是疑问。 VIρyΖщ.cΘм 有些意外地,江老庄主叫了王小花过去一趟。 步出江老庄主的书房时,王小花看着头顶上的天色,有些晃眼。 这是好消息吧?应该是。但是她神智漂浮,李凌川什么时候跳出来拉住她,都没有发现。 “小花,” 去了后山吹着风,听李凌川说完这一个来月的事,王小花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李凌川不由有些奇怪。 “你……不……” “嗯,”她没头没尾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跟江老庄主方才说的意思差不多。百鹰山庄——不,或许说应该是都尉府,与孟巡抚府上结亲在即。 “孟媛也很喜欢少庄主,是吧,”她问道,两日来也能看得到,孟媛很崇拜江棠镜。那也不意外,江棠镜救回她弟弟和娘亲,在涑阳匪患中也是协助孟大人的主力,他们一家子都很欣赏他。 李凌川有点不确定,想了一想,还是点了点头。 “那便好,”如此一来,众人皆欢喜,“我也要准备收拾东西,去临水别院帮忙管事了。” -- 侍卫 李凌川惊讶。 “为什么?” 王小花耸耸肩:“我要升官了呀,去别院帮忙管事,以后我就也能算上个小管家了,再以后,旁人指不定就要叫我王总管了。” 大户人家,婚娶之际,为表对未来主母的重视,曾经纳过的妾侍或收房的丫头,是当遣散为宜。江老庄主是这么说的。但也说了她身份总归是不比外人,先去临水别院回避一阵子,往后还是山庄的护卫。 然后等她要嫁了,山庄也会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风风光光就不用了,但是这是最好的路子,也是王小花长久以来都隐隐知道,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子。 当家主母是谁本不是王小花需要去担心的问题。但若是孟媛,她总归是有些忧虑在心。 “那是方嬷嬷吧?”王小花问着,她这两日都在绕开她们走路,因为,“那天见到她,她好像差点认出我的样子。” 李凌川一愣:“方嬷嬷?我知她向来是个眼毒的,可……” 他想了想这几日,又道:“这几日也没有什么异样,想来也没有怀疑什么。” “嗯。” 若是孟媛进了江宅,陪嫁嬷嬷们多半也会过来,往后同孟府这边的往来也会变得频繁,认识小时候华文仪的人会更多地出现在这里,但……或许再过几个月,徐白回了原汐城,她也要永久地离开这里了,往后没有多少机会相见,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危险。 确实是,众人皆欢喜。 “小花,你不会难过吗?”李凌川问道,看到王小花嘴角似乎要勾起来,但又渐渐凝固失去笑意,皱眉不解,“你们少庄主要娶孟媛了。他不是你最喜欢的人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向他:“话虽如此,可我知道我的位置。这样就是我最好的归宿了,我很满意。” 看李凌川不说话,她抬脚踢踢他靴子,岔开话头:“你呢?听说你这趟回去,你爹也给你定了亲事了。听我的,你这次再回去后,就快点成婚吧,好好地过生活。生活这么好,可不要轻易辜负了去。” 李凌川脸上飞了点儿红,咳了两下,嘟囔道:“都谁跟你说的……” 王小花只笑而不语,但李凌川还是没有忘记心里的那些不快:“我还没说完。江棠镜又不是什么好人,他还那样对你,孟媛也不该嫁给他才是。” 王小花有些讶异,眉毛扬起,随即又放下:“他是好人。上次那样是因为……” 她苦笑一下:“因为那是我,他能够那么做,没有什么顾虑罢了。他也不是一直都是那样的,也不会那样对孟媛。” 说完又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满,毕竟她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不懂江棠镜了:“应该不会。” 然后又改口:“大概不会。” 最后放弃了,一拍草地,站了起来:“我也不知道。看着办吧。往后孟媛这边,你也要记得多加关照,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上别院帮忙管事去了。” 李凌川慢吞吞地,也跟着站了起来。 “别院很远吗?” “骑上快马,一日可到。” “那你还回来么?” 她的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我也不知。” 他自己也不会一直在这里的。这么说,以后会更少见面,甚至见不到面吗? 想到此处,李凌川不免如鲠在喉,但他还是尝试着,说道:“你走之前,我们去看看孟媛,好吗?” 王小花望了他片刻。这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不管是哪一方面的。不过想到江棠镜今日在城中都尉府上,而明天自己就要去临水别院了,便也少了许多顾忌,点了点头。 VIρyΖщ.cΘм 走了大半个山庄,却仍是只有午睡起来不见自家小姐,正发着慌的方嬷嬷,孟媛却是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孟侍卫呢?”方嬷嬷四下张望,“孟侍卫方才还在的,这是上哪儿去了?” 丫鬟去寻了孟霖过来,他还不知发生何事,见几人围在此处,有些惊讶:“嬷嬷,怎么了?” “孟侍卫,小姐不见了,”嬷嬷急道,“你可有看到她?” 孟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不自然,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小花姐,”山庄的小厮跑了过来,向王小花说道,“孟小姐方才骑马出山庄去了,她说要去城里,先走一步,侍卫很快就会跟上。” 几人齐齐看向孟霖。 “……我不知此事,”孟霖皱起眉来,面上已显出了忧心,“可方才见到小姐时,她……确实很是心烦意乱。” “走,出去找。”王小花没说别的,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孟媛是自己没带着人就出庄去了。她对这里不熟,忽然单独出去,只怕会有危险。 上了马,放了山庄里养的猎犬寻着踪迹,几人在出了山庄的山道上疾驰一会,就见猎犬从道上岔开,冲着一处野草被冲撞得极不规则的去向狂吠不止。 “不会很远,”王小花说道。 她看了一眼李凌川,他紧跟在她后方,一并跟着驱马过来,只觉这场面氛围,似曾相识。 “走,”她招呼一声,猎犬的吠叫声越发强烈,孟媛就在前方不远处了,这样并肩前行去寻她,仿佛唤起了什么久远的东西,几乎让人心潮澎湃,气血贲张,“我们找她去!” “好!” 李凌川应了一声,紧紧跟在她身旁,止不住嘴角弯起,忽然笑出了声来。只有孟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有点疑惑地皱起了眉。 “小姐!” 当有人影出现在视野中时,速度忽然加快、箭一样从旁瞬时冲在前头的,竟是一路过来除了面色凝重外毫不做声的孟霖。 王小花和李凌川俱是一怔,只见那边坐在稀疏草地上的孟媛闻声回头,已然要伸出手来,但见了李凌川王小花两人,又生生止住,面上眉毛一拧,气道:“你走开!” 情势似是有些奇怪。翻身下马,孟霖停在孟媛身旁二尺开外她够不着的地方,默然不知如何是好。 “孟媛,你的马呢?” 李凌川上前蹲下,看她捂着脚踝,便帮忙查看,只见她脚踝处高高肿起,手掌处也磕破了皮,双膝颤抖,哭得稀里哗啦,满脸泪痕。 “跑、跑了,”孟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我摔下来,它就自己跑了,呜呜呜呜呜……” 孟霖面上出现心疼之色,接着凭感觉抬起头,正迎上王小花审视的眼神。 “孟侍卫,你对孟……小姐做了什么?” 孟霖张张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孟媛见王小花询问,也抬头看来,见孟霖这样的反应,却是哭的更凶,死命绞着手里绢子,气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见你!” 王小花忽然出手,一把揪起孟霖的领口,却见孟媛惊慌地失声叫出来。 她看过去:“孟小姐,不论孟侍卫做了什么,若是不便声张,我就在此替你讨回公道。” “不、不,” 孟媛发白的脸也开始红一块白一块,怯怯地看着王小花,势头弱了好几分:“他没有做什么。是、是……是我,” 她垂下脸,一串泪珠哗的滚落。 “是我任性了。不干乔乔哥的事。请、请你们,不要说给别人知道。” 孟霖竟也不做任何辩解,只默默收声,立在那里。这情势实在看不懂,王小花与李凌川面面相视,后者也一头雾水。 被马惊着的孟媛不敢再上马,又别扭着不愿意让孟霖接近,李凌川也不好背她回去。最后王小花背着她,几人在后牵马,走上了回山庄的路。 圈在王小花颈项前的手臂略略收紧,后颈窝处,孟媛的头埋得更深了点,头发摩挲着她的脖子,有点痒,但湿意却更加明显。 “孟小姐,”王小花轻声出口,虽然不大明白出了何事,可她那满心顾虑,甚至一点点绝望,是察觉得到的,“不用害怕。不论如何,我们都在这帮着你。” 孟媛摇了摇头,低低泣道:“不,不是那样的。他什么也没有做……我怕的是,要是我嫁过来,以后是不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王小花瞳孔一缩,脚步滞了一滞。 “他是……孟侍卫?” 她这才反应过来,孟媛方才说的是什么。乔乔哥?这个叫法在脑海中变得清晰,她仿佛一下掉进童年的记忆里。 孟霖……事实上是乔璘吧?安和都督府乔管家的儿子乔璘,小的时候偷溜出去玩,还要常常托他帮忙兜着打掩护。 而乔管家也在那次押赴刑场的众人之中。作为都督府的大管家,多少还是难逃牵连。乔璘当时却不在,想来,是孟府想了办法给他改换身份,才保了他这条命吧。 背后无声的低泣,好似在默认。孟媛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挣扎太久绷不住了,竟愿意对这个完全不熟的小花姑娘道出自己心底的秘密来。 “小花姑娘,”她低声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已经想明白了,孟霖他反正也……也不睬我,爹娘过几日就要到这里,我也不会再逼他了。” -- VīρyZщ.còм 探究 步行回山庄,待得走到,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我的大小姐呀!”嬷嬷见了几人回来,急忙步上去迎,“可算找回来了。我这心肝肺都快给吓出来了,要是你再有个什么不测,我可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呀!” 王小花背着泪痕已干的孟媛,李凌川和孟霖跟在其后,四人一起步入院中,嬷嬷迎去之时,好容易舒展开的眉目又渐渐蹙起,只觉这情景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江棠镜也已回了山庄,听得他们回来的消息,赶来此处,看向放下来坐在椅上的孟媛,询问她的伤势,语气始终是带着些讶异的。 不说江棠镜了。王小花也是很讶异的,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都不会相信这是孟媛能做出来的事。 以前虽然也去寻过她,不过是因为非要拉她出去玩,最后还差点把人搞丢,而现在孟媛成了率先跑出去的那个,这感觉好奇妙。 孟媛只点头应答,但几乎是蜷缩着坐在椅上,并不能抬眼直看他。 “这是何故?” 江棠镜语气温和有礼,但孟媛终是觉得难以启齿,攥着绢子,不知如何说起。 看着他们俩,王小花觉得从心里到身上,越来越不舒服。她知道江棠镜与孟府似乎早就结识,可从不知已相熟至此。刚知道江棠镜与孟媛的婚事时还不至于这样,但现在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自己的皮都给扒下来。加上今天知道的这些事,这一切都这样混乱,她觉得头晕。 方嬷嬷要给上药,而孟媛径直扶着桌子站起来,也不要江棠镜或旁人搀扶,就自己攀着嬷嬷的手,一瘸一拐地扶靠着进了屋中去了。 视线从孟媛那边收了回来,这边厢叁人默默站着气氛僵持,江棠镜审视的目光在他们面上轮番扫视,不解揪起的眉宇就没有松开过。 他最终转向小花:“小花,这都怎么回事。” 王小花应声解释:“孟小姐恐是觉得山庄里闷了点,一时兴起想出门溜达溜达,但是马受了惊,被摔到了。李公子发现孟小姐不见了,找我帮忙,我们便一起去把孟小姐寻了回来。” “就这样?” “就这样。” “一时兴起?” “嗯。” “怎么了,不可以么?” 李凌川忽然插话,王小花心下暗骂一声这家伙老给自己找什么眼神,再看了看一旁垂首待命的孟霖,正想道声有事先走,方嬷嬷从里头步了出来。 “都累着了,”她吩咐丫鬟倒好了茶,招呼他们坐下歇息,一边摇头苦笑,“也不怕几位笑话,李小少爷想来是已经习惯了,我们小姐啊,近来是比原先要任性些,不过这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后,还得劳烦江少庄主多多担待着些了。” 江棠镜道:“无妨,若是山庄里不够走动,明日可同我到原汐城里逛逛。” 方嬷嬷道声这样极好,便看着王小花,拿着一方帕子走了上来。 “还劳烦小花姑娘把我们小姐背回来,她虽是个轻盈的,但这一路过来,你也累着了吧。” 王小花双目瞪大,眼看方嬷嬷的帕子在眼前放大,几乎一动也不敢动。 “谢、多谢嬷嬷,” 四目相对,方嬷嬷的手帕在她鬓角轻轻拭按着,她身体稍稍后倾,整张脸都僵硬了。 “谢什么,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这点事还能再帮帮忙喽。” 王小花禁不住咽了口口水。 “小花姑娘多大了?” “十六。” “倒跟我们小姐一般大呢。哎,怎的也不把耳环戴上,姑娘家这耳洞不戴上耳环,就要长合了。” 王小花心里号声大作。 但面上从容笑了笑,答道:“常常忘记,就戴的少了。我耳洞打得早,早早就已成形,再久不戴,也不曾长合过。” “哦,什么时候打的?” “我也不知,记事起就有了。我娘也是个好给孩儿多多打扮的人。” 江棠镜有些奇怪,这嬷嬷怎的忽然对王小花这么多问题。而他更是奇怪地看了眼李凌川,后者一直在维持着举杯喝茶的姿势,但这么久了,却也没见咽下去一口。 “你娘亲也在山庄里么?” “小花,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梳洗歇息吧。” 得了江棠镜这话,王小花站起来应过一声,行了礼便自行离去。 江棠镜对方嬷嬷道:“小花的父母去得早,伤心之事,就也不便多提了。” 嬷嬷脸上一红,只道是自己爱多嘴,但似乎还想再问什么,李凌川忽然放下茶杯,冲旁边定定不动似在神游的孟霖说道:“孟霖,你跟孟媛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来着?” VIρyΖщ.cΘм 天色已然不早,今天这趟下来,东西也还没顾得上收拾。但是快步走着,王小花步子还是移向了临院。 临水别院她是非去不可了。而若是常驻,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还不知赵晨晨要独自一人在那方牢室里待上多久,就算今天不欢而散,她至少也该去跟他知会一声。 …… 赵晨晨一掌拍在地上。 “你不能去,” 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之内王小花第二次造访,竟然比上一次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你去了,我呢?!” 他说着,愤怒地站了起来:“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已在外头逍遥快活去了,现在你还要去什么破别院,就留我在这儿关到老死?” 王小花尴尬地立在原地。 “你不会关到老死的,老大他不会一直关着你。我也只是去帮忙一阵子,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赵晨晨笑了出来,但他现在显然处在临近癫狂的状态,除了最初中药那回,平日见他多是那副吊儿郎当百无禁忌的模样,王小花还从没见他在清醒的状态下这么生气过,现在只庆幸自己没开锁进去,而只是在栏杆外同他说话:“听听你说的,刚刚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就成了很快就要回来了。啧啧,小花姑娘,你这张嘴要骗起人来,连我也要开了眼了。” “……” 而看她已经下了决心的模样,赵晨晨自知自己现在这情形,恐是多说无益,气恼之间心下已闪过几个回合,上前一步抓住栏杆:“你们老大呢,他能同意你出去?” ……你自过别院去吧,棠镜那边就不用知道了,你去之后我自会告知于他。 江老庄主的意思,王小花自然是懂的。现在这样状况,孟府的人在山庄里,江棠镜还要晚上叫她陪着,总不太成体统。而她自己上了别院去,江棠镜这边又有正事要忙,就算他不同意,也总不好非把她再叫回山庄来。 “有老庄主说了就够了,他们谁说的都一样。”她答道,面上已然现出了些疲惫。 赵晨晨盯着她的神情,冷笑着:“小花姑娘,若是对你们少庄主无心,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 “……或许吧,”她眼神空洞了一瞬,但现在真的没有心力再去想这个了,“不过临水别院,我是一定要去了。” 回过神再看赵晨晨:“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放你走。在那边我也会尽力想办法,你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 说完她便转身走回,赵晨晨在下方握拳敲着栅栏叫道:“小花姑娘,小花姑娘!”却只见石梯入口封住,再无人声,不由恼怒异常,连锤了十数下栅栏,只觉努力几近功亏一篑,这段时日就要白白浪费在此。 “有事赵晨晨,无事自个儿溜,”他愤愤来回踱步,冷哼一声,“做梦吧。” 邢大爷傍晚来送饭时,只见赵晨晨规规矩矩地在牢室中盘腿而坐,见他来了,面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说道:“谢谢邢大爷。不过还有一事要劳烦邢大爷了,晨晨想起来有个要事,得马上向少庄主禀报才行。” VIρyΖщ.cΘм 夜空静谧安宁,一轮明月高悬,几点星光点缀。 马厩的灯昏暗,但有月光迭加,倒也能互补几分,只是有些角落这样两重光混着照去,反倒让人看不清楚。 给马儿备好了草料,王小花便准备回屋。江棠镜明早当是还要去城里的都尉府,他走之后,她自己套上马车,把行李搬过来,就可以启程。 “……老大!” 转过身来,她被后方站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江棠镜很少来马厩。都是他们给打理好了给他牵去。现在在这里看到他,直有种不祥的预感。 “别收拾了,”他说道,走上来拉着她手腕就要出去,“临水别院不用你去,叔父那边我已说过了。” “不,我要去。” 王小花一时心急,甩开了他的手。孟大人一行不日也将来到山庄,江老庄主的指示是这样恰到好处,至于其他事情,她一点也不想再费心多想了。 “小花,听话。” 江棠镜的声音带了命令的意味,又伸出了手停在那里,似在叫她自己过去。 “不,”盯着那只手,王小花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再迎上去,至少现在已经做不到了,“老大,你要成婚了,你不能再来找我了。” -- Vīρyzщ.còм 话不投机 “……为何不能?” 江棠镜一边追问,一步上前,王小花连忙随之退后,脸上些许迟来的骇然。 背着月光,江棠镜凝眉注目,严肃阴沉,但只这样立在原地。她看他不动了,也不像要发作的样子,绷紧的身体稍稍放松一点。 “……今时与往日不同,老大你要有家室了。修身齐家,实为要紧,还是、还是注意为好。我也自当、自当回到从前。” 他顿了顿,道:“这是叔父同你说的?” 她摇摇头:“不,是我自做此想。” “就为了这个,”他说道,皱眉不解,仿佛不明白这能有何难为之处。 王小花意外之下,心下更是复杂难言,定定然应道:“就为了这个。” 在他眼里,这是个不值得多加注意的事对吧,是个侍妾在一时矫情?可她本以为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自小与大家伙儿一起长大,就算及不上兄妹之情,也该有些同袍之谊吧。竟然也不能给自己赢得一点尊重么。 她点头垂目,脖颈挺直,长身站立的身躯比方才更多了点决意坚持的味道:“也许对老大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老大,我不想在你有了夫人之后,还要再给你做通房侍妾。” 周围倏忽安静下来,静得让人无法抬头,只有余音绕耳。在这让人发毛的沉默里,这话在王小花脑中无端再重复了好几遍,却感觉一遍比一遍陌生,几乎不太能相信自己竟把它说出了口。 这是否说得……过于生硬了,听在耳中好像是多么不堪、多么不情愿的一件事。虽然她确实这么想过。可有时候也不是完全不情愿,不对么?甚至会利用这一点来达到一些目的,或者单纯为了讨老大开心。不论如何,她都是希望他能高兴的,要知道她原来多害怕要惹他不快啊,想到他可能对自己失望,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略有失焦的视野中出现一只靴子尖端,恍然抬头,王小花瞬时一惊。 江棠镜一手抬起向她咽喉逼来,动作不急不缓,却也不容分辩,迫得她向后退去,背脊撞上了身后的柱子。 挂在柱子上方的灯笼晃了一晃,黄色的光晕在视野里来回漂移。 “老大……” 一片黑影当头笼罩,江棠镜虎口张开,握住王小花的颈项抵在柱子上,虽没有用力掐紧,也已足够吓得人背脊发凉、面无人色。她下意识想要挣开,但收效不大,他硬着手臂由她拉拽,手指还是固定按扣下来,她毫不怀疑如果他想,只消一刻即可让她无法呼吸。 “这事还没商定下来,” 江棠镜已经没了方才的那点耐心,声音低冷,但依然可见在克制之下仍旧散发的怒气:“但我倒不知,做我的侍妾,原来让你这么勉强。” “不,老大,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这、这是为了山庄、为了老大好……” 王小花脑子已经空白了。这里这样暗,此时又没什么人,况且就算有人,看了是少庄主,又会多说什么。上次手腕的剧痛还历历在目,此刻又真正被恐惧攥紧了咽喉,白日里江老庄主说的话一句句倒了出来:“咱们山庄也是有名有姓的武林世家,主母虽还未进门,但要有起码的礼数和尊重,况且孟府不比其他、孟小姐一行也在山庄里、孟大人和孟夫人马上也要来了——” “听你们一个个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卖身到孟府去了,” 他恼意似乎只增不减,脸色越来越青,“与孟府联姻是锦上添花之事,至于其他,我未觉得非得有何不同。” 怎会没有:“可我觉得已经很不——” “于你又能有何不同?我娶妻,你就不是我的侍妾了?你还要做什么去?你还能做什么去?” 尽管惊怕交加,王小花此时脑中也炸了一下,一口气憋上了胸口,但只在身侧捏紧拳头,克制自己不要就此多做争辩。 “就是勉强,也轮不到你自己做主,”江棠镜重重出口,“我还不够疼你么?不就是迫了你几回,别总跟我冷一会热一会,闹这闹那的。我不想伤你。” 王小花双目突然开始发热,她几乎难以置信会听到他说这样的话。 “老大,你一定要娶孟小姐么。” 江棠镜怔了怔,只见王小花下颌在微微发颤,但还是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理由不娶她。” “可她要是不愿意呢?”她说道,“你也要强迫她么?” 盯着她看了一会,江棠镜方才出口,再道一遍:“联姻一事是锦上添花,娶与不娶,于我而言,区别不大,” 但他接着毫无笑意地抬了抬嘴角:“她若是决心要与那侍卫在一块,我也无妨。但她若是做了决定要遵从父命,我也没有理由不娶。” “……” 江棠镜看着她的神情,真正笑了一笑:“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眼光不再看他,那片刻的控诉之意仿佛无处散发,此时只哑然僵持。 “你问这个做什么?” 微微别开脸,王小花道:“不做什么。” “你想指摘我,只会强迫于人?” 见她脸色更白,他似笑非笑,“看来你终究还是不能介怀。可你这脑袋瓜子,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若不想我娶她,又何故要替她隐瞒。这到底是想让我如何?” 他手指上移,手掌张开迫得她下颌抬起,不能错开视线:“你还是个左右逢源的,跟谁都能说到一块去。倒是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竟只剩下公事公办,还连这样都越发不乐意了。” 王小花面上出现惶恐之色,微微睁大的双眼似有水光盈盈闪动:“没有,老大。我只是自知身份低微,配不得你,也不想惹未来夫人的嫌。老大成婚后就要有新的生——” “……少跟我再来这套,”江棠镜厉声打断,心头一阵烦躁升起。她总这么能屈能伸的,硬说不成一眨眼就能卖惨乞怜,可他今天不想买这账了,手上禁不住加大力道,迫着她后脑勺也顶到柱子之上。 “老大!” 王小花双眸一缩,突兀地惊叫出口。什么东西落到了他肩膀,脸旁疏忽一亮,迟来两分的热度灼人,只有她眼中的光点倏忽放大、闪耀动荡,江棠镜毫无准备,顿时一阵窒息。 细细的轰鸣声在耳中响起,似有无形的厚厚幕布隔开了周围的声音响动。呆立原地,他眼睁睁看着王小花在自己肩上拍拂几下,随即冲去角落扯来一块毡子扑到脚旁地上那团熊熊火光之上,这处棚子里顷刻明明灭灭,光影交错不定。 这是马厩旁放草料工具的棚子,若是引燃了明火,火势很快就会不受控制。 烧毁的灯笼很快被王小花扑灭了,所幸尚未点着棚顶就落了下来。火光消失,此处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在外洒下的一片银辉照映。 检查仔细毡子上也没有火星保留,王小花站起来,担忧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江棠镜:“老大,你没事吧?” VIρyΖщ.cΘм “啊!” 小女孩尖叫一声,整个人原地跳起,甩着头要甩灭窜到自己头发里的那团焰火,双手忙不迭抓拍着自己的头发,周围一片欢笑瞬时变成惊呼。 李老管家抬手就敲了下宋玄生的头:“叫你带小花来胡闹!” 宋玄生哎哟一声,看着李老头颤巍巍去拨拉王小花烧焦了一块的那半拉头发,委委屈屈道:“是我带的吗?明明是她自己非来掺和,玩得比咱们都起劲,老大,你说我冤不冤啊?” 江棠镜站得有点远,脸色不大好看,好像没有听见他说话。宋玄生也就不再说了,看李老头领了王小花回去收拾,只好道:“这不只烧了点头发么,就算剃掉半边,咱还能笑话她不成?” 说完就沉默了下,终于还是觉得王小花要是剃掉半边头发的样子实在好笑,于是哈哈大笑起来。半大不小的小子还是玩心重,很快又上去跟其他人一起点着各种花式爆竹焰火,将过年的喜庆更托得红红火火。 有好些年了,百鹰山庄都没有再点起过焰火,即使过年也只有红灯笼和红春联,不点爆竹、也没有明火光焰烘托气氛。山庄的小子们想玩都要想疯了。 过了好一会,王小花居然又回来了,李老管家在她旁边,一块慢慢地走回来,满脸嗔怪。 “你还来干啥?也不怕又烧坏了。” 姚立诚说道,陈宇则撺掇着要看她头发是不是被剃了个干净,王小花倒是大大方方解下头巾,露出一边剪得短至脸际的头发,跟另一边扎起的一团小辫形成对比,众人愣了愣,随即开始大笑起来。 李老头随即又把头巾给她扎上,怪道:“笑啥,笑啥!小姑娘头发长得快,没几天又长回来,比你们好看多了!” 王小花被这样取笑,也开始出现赧然,下意识求助一样地左顾右盼,向站得稍远、似乎一直没太靠近焰火场的江棠镜看来。 江棠镜扯了扯嘴角难看地笑了笑。 “老大,我们一起点一支吧,”她走过来说道,小心翼翼地,“我们都小心一点。” 江津元庄主坐在石桌旁,江棠镜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叔父,见他双目定定看着自己,没有点头,但也仿佛有所鼓气,便也上去,接过了一支可以点燃焰火的长香。 毕竟,这场焰火还是他自己要求办的,而叔父一直尊重他的意思。 看着终于玩在一起、咋咋呼呼但是热热闹闹的一群小子,李老头眼睛都湿起来了。 “挺好,挺好,”他说着,在江老庄主旁边坐了下来,“小少爷也能开始不怕了。弈少爷和夫人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些罢。” 江老庄主放下酒杯,赞同地点了点头。 “旦夕祸福,自有天命。自立自废,也是一念之间。我倒也不求棠镜如何富贵有为,只要一生平平安安,也就够了。但他要走难的路,那也自去走吧,长大了,就到历练的时候了。” VIρyΖщ.cΘм 江棠镜回过神来,失去光亮的暗淡视野里,王小花的脸看不清楚,但可见尽是担忧。 王小花也是来了百鹰山庄好几年后,才渐渐知道,原本的山庄庄主和庄主夫人,也就是江棠镜的父母,在他小时候一次天干物燥的季节里,死于一场火烛未尽引起的失火。而知道之后才渐渐发觉,尽管已说不上心存障碍,但目睹大火吞没了父母居住的院子和卧室,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些阴影。 “老大,你没事吧?” -- 纠缠 手被江棠镜猛地甩开,王小花惊愣片刻,心下猜测他可是觉得刚刚失态了,便也不再多问,只若无其事般转身收拾地上的灰烬残余,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大平时如果不小心露出了这一面,从来都是要掩饰的,所以他们若不小心撞见,一般都会配合地当做什么也没有发觉。 除了她第一回见到他在做噩梦那次,还以为他在发什么癔病,差点要被吓死了,后面还跟大姚他们反复形容了个遍追问到底咋回事。明白以后才真实后悔自己反应过大,老大后来虽然看不出来什么态度,但一定被她搞的十分尴尬。 收拾完了,她也状似随意地看了看外头:“天色很晚了,老大回去休息吧——” “小花。” 视野往前一扑,王小花不及反应,脸颊已经埋在江棠镜颈窝里,整个人被他拥在怀中。 一股略显焦躁不安的气息在身前弥漫,江棠镜好像凭着本能想要牢牢抓着什么,好用力压制那浮出水面的惶恐无助。 王小花也是个高挑颀健的个子,被这样猛然抱住也不至太过局促,但还是好生意外,惊讶于江棠镜竟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一径掩饰过去。刚刚着火的灯笼掉到他肩头的时候,他整个都呆掉了,跟石像一样动弹不得,看来着实吓得不轻。 与他虽然多亲密的事也做过了,但这样的单纯相拥却屈指可数,王小花心下无法,顿时软化下来。 “老大,”她抬手慢慢拍了下他的后背。老大也不容易。他总是要去挑大梁的那个,还不让自己把恐惧和悲伤露在人前。虽说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但其实很累的吧。 “没事了。” 江棠镜良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 静静拥着立在原地,王小花也配合地让江棠镜俯靠在肩头,时间长到身体都有点麻木,也还是保持原样。 今晚就如此了吧?虽然只退未进,但已身心俱疲,不愿再多想了。她恍惚之间只觉有些困倦,仗着互相倚靠有个借力之处,默默闭上了眼。 耳际忽然开始发痒,江棠镜动了起来,她睁开眼,只觉他的脸埋在自己发间,在轻轻缓缓地嗅着。 轻吻向脸颊落下,气氛倏忽间变得暧昧异常,面前人影轮廓、彼此呼吸的热度和声响格外明显,王小花禁不住向一旁偏了偏脑袋:“老大……” 背后的手移来固定住她后脑,温柔缓慢的长吻封住口舌,此情此景下也不知如何推却,她被动地承受着,脑中乱无头绪,只觉得江棠镜很少会温柔至此,吻着吻着心尖都颤动到难以承受,过去的片刻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分开之际,王小花有些晕沉,话语声听到耳中,也一时分不清是肯定还是问话:“小花,你要一直陪着我。” 她清醒了一些,撑住他:“老大,从前那样不好么,我们能不能像从——” “叫我的名字。” 江棠镜扶着她腰际向后揽去,几步靠上棚柱,背光的双目看不清楚,但投来的视线仿佛有暗火熊熊点燃,手指翻找解开她的衣带,亲吻一个个轻柔落下。 “……不行,”王小花按住他的手阻止着,后脑随即再被扣住,深吻缠卷而来,不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 用力捧着他的脸止住这个吻,王小花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只觉眼前的他真实得让人害怕。江棠镜此时虽很是温柔,但那不容拒绝的意味没有减少,曾经他粗暴举止来得也突然,方才又经历一番不快,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什么。 心头鼓起的勇气经历这阵拉锯挣扎,她终于还是无法说出真实所想。 “……我受不了了。” 江棠镜一时没有其他的动作,嘴唇就停在她唇边,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昨晚是我不好,”他亲她脸颊,抓起她的手吻了吻,“今天不会那样了。你会喜欢的。” 衣襟打开,粗砺的手掌覆住起伏的胸前线条抓揉抚弄,随即滑下固定她两侧腰际,湿热的口舌含住胸脯顶端轻轻舔咬,察觉王小花气息已经开始紊乱,但仍试图向旁躲开,江棠镜箍住她后背,决意要她在情动中越陷越深。 伸手掀开衣衫下摆,探入层层衣料之内触摸试探,他手掌按着她光裸的两腿轻轻摩挲,动作间透着种异样的兴奋冲动。 炙热的气息自胸前一路点落而下,眼看江棠镜头颅的黑影在身前步步下移,最后停在掀起的衣摆下方撑开的两腿腿心,王小花背脊一抽,终于失声叫了一下,浑身酥麻得几乎不能站立。 她手不知应放在他哪里,无助地抓着他的衣领:“老大,不要啊啊——” 湿热的唇齿舌尖冲着刚刚情开露动的花心处一阵不带停歇的爱抚挑弄、含舔轻咬,身体稍能挣开即被两只铁掌大力按住腿侧而不得远躲退避,混乱地深吸了口气,王小花只觉得快要疯了,剧烈的战栗席卷全身。 她极力想冷静下来,扶着他的头颈堪堪站立,抬头看向外面空旷的月光映照之处,好害怕会有人忽然经过,甬道却不自觉收缩抽动,难言的快感潮水一样冲上脑后,视野也开始变得浮动迷离。 “老大、老大不要……” 乞求般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舌尖的攻势终于停止,江棠镜直起身来,将小花困在胸膛与柱子之间,黑暗中无法完全看清,但他一眨不眨俯首直看着眼前的人影,长指取代了唇舌,移上花心之处好一番插拔探碾,捕捉感受身前躯体内外的每一丝反应,直到小花控制不住地挣扎摆动、喘息呻吟,紧紧抓住他两肩,一阵难以言述的成就之意也在他心间高高涨起。 解开腰带,身下早已挺起的硬物急急抵上裙裳之内,却缓慢磨蹭碾动而不入。 江棠镜后颈已然汗湿,舔咬着王小花阵阵发烫的耳朵,低声道:“小花,说,你是不是很想要我?” 她显然已情动至极,却下意识摇着头,不肯出声。 他拥着她身体,力道下沉,缓慢而坚持:“不想要么?” “……想要,可是、”小花几乎是痛苦地摆动头颈,眉头揪作一团,抓着他肩膀的手指失控地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只能用力攀住他脸颊两侧,想让他停止下来。 “乖,没什么可是,叫我,”江棠镜架起她一条腿,撑开抵上一旁棚壁,慢慢进入那已经充分滑润的湿暖所在,而她身体也完全做好了准备,液体顺着腿心一路滴淌而下,致密的甬道细细抽动、紧紧包裹着他,只是上方那张朱唇只逸出压抑喉音,此外什么也叫不出来。 黑夜里的棚子簌簌抖动,动静细微,若不走近则难以发觉。距离月光映照处不过数尺之远的黑暗角落里,人影交缠,喘息交错。王小花蜷缩着伏在江棠镜身前,汗湿的额头乱发缠卷,靠在他颈窝里,两具身躯交合之处被裙裳遮挡,大股淌出的水迹顺着摩擦的肉体浸入布料,呲呲擦擦的声响,粘腻窒闷又欲罢不能,一只脚高高抬起架在一侧,靴子随着撞击摆动不止。 “累吗?” 江棠镜问道,这腔欲念来得莫名,却也难以消停,扶着王小花稍作停顿,随即伸手向一侧去扯了那块毡子随意往地上一铺,就此把她轻轻放上去,再覆身上来:“今晚就要这一回,好么?你今天也累着了,不要多想,好好受着,一会就好。” 王小花流畅有力的一身紧致肌骨,在床笫之间却总能由他任意采撷,如此按在身前翻云覆雨,实在极有滋味。江棠镜看她似想张口说话,心头略闷,但又见她沉耽于情欲之中,似要到了极限,只得一片碎声吟哦,心头又有所舒展,低头去含住她舌尖,在交缠伏动中连连吮吻,最终一个快意挺身,将体内激流尽数射入她体内。 “好些了么?” 看着呼吸趋于平缓、正自余韵中闭目养神的王小花好一会,待得她眼再睁开,江棠镜方才问道。 “……嗯。” “我们回去休息吧。” 他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便把她抱了起来,移步向外走去。 走得很慢。江棠镜知道小花在看自己,让她看了一会才扭头迎去,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动,只垂下了眼,幽幽的黑夜里,声音平静低沉:“没什么。” -- 心思 “祭祖?” “嗯。” 书桌前王小花眼神真挚诚恳,江津元老庄主也想起来,小花丫头似乎之前也是隔几年就要回她家原来的村子去祭祖,现下中元节在即,她确实有回去的必要。 老庄主看了眼江棠镜,“祭祖着实不是小事。不过棠镜,你现在也是都尉之身了,以后这些事,就你来定夺吧。” 王小花点了点头,也转向江棠镜,神色是认真的请示:“请少庄主应允。我爹娘坟头,已几年无人修整,老家屋子也荒废多时,我去打理几日,过了中元节,就回山庄来。” “我叫陈宇同你一起去吧。” 中元节在即,小花提这事或许也有她一点私心,不过江棠镜知道她这些年来的习惯。这几日来她都话很少,也没再有什么言语冲突,这事他都不同意的话,也未免太无情面。 王小花点头谢过,也看不出是不是高兴,就请告离开。 江津元老庄主扫了一眼面上也看不出来情绪的侄子,摇头叹气:“连小花丫头都成了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你们这群孩子,我可没法管了。” 江棠镜没有回他,眉宇稍锁,一径抿唇不语。 VIρyΖщ.cΘм 绿叶之间,亭台檐角,露出一点朱红颜色。察得没有旁人在场,王小花静静移步过去,好似只偶然从此走过,碰到一边树下独自静立的孟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再走几步,经过凉亭旁边,婉转的声音叫住了她:“小花姑娘!” 王小花停步,微微笑道:“孟小姐。” 方嬷嬷不在她旁边,只有两个侍女相随,几人正在亭中喝茶纳凉。 看着她向自己轻快走来,王小花几乎有些恍惚。孟媛跟小时候的差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那个精致美丽的小姑娘,但小时候爱装老成,长大了倒有些叛逆。王小花也想像她上次一样,或者想像小时候那样,继续不管不顾一回,可怎么也找不回当初那种百无禁忌的勇气来了。 如果能再那样一次,该有多好。 “我听凌川说,你要回乡祭祖去吗?” “是。明日一早,就要启程。” 孟媛脸上出现一些失望:“我爹娘明天就要到山庄了。我娘会很想见你的。” “承孟夫人赏识了。”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中元节后。或许会多待几天,老家旧屋多年无人打理,总要修缮一番。” “那时可能已经……”孟媛绞了绞手中丝绢,垂了垂眼:“我们可能已经回梁州去了。” 她的随身侍女离得不算近,王小花估摸着距离,俯首看着孟媛,轻声问道:“你与孟侍卫,可有和解了?” 这几日她都在避开方嬷嬷,能跟孟媛这样单独说话,并不容易。 孟媛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她声音低下去:“谁要跟他和解……”随即向旁边树丛里瞟了一眼,有些赌气地抬高声音:“江大哥才是个伟岸的真男子,他能多陪我几天的话,我就高兴了。” “……” 王小花心下苦笑,那不自在之意又浮现几分,还是低着声音,轻声说道:“孟小姐,如果你不愿意,没有人能左右你什么,你尽可遵从自己心意,自由抉择。” 不论是否掺杂不希望山庄与孟府结交太密的私心,还是对当年乔管家一家的某种难言愧疚,王小花都觉得孟媛理应知道这一点,她要是能下决心,就应当可以自由选择她想要的幸福。 “小花姑娘,我不明白……”孟媛眼睛睁大,双目有些不知所措。 王小花抿了抿唇,微微颔首:“我该回去收拾行装了,暂且就此别过。孟小姐,你多保重。” 孟媛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她背影走远,捏着手帕的手指僵在袖间,良久不曾换过动作。 VIρyΖщ.cΘм 清晨启程,两骑并肩,离了百鹰山庄正门一径远去,好一会儿,已经回头也看不清楚那熟悉的大门和门口站着的人影,陈宇偏偏头看着王小花,疑惑道:“小花。” “怎么?” 王小花等了一会也不见他说话,便自己开口问来。 “你和老大,怎么怪怪的,”他说道,又摇了摇头,“我也不懂,但是怪怪的。”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好。 “老大那么喜欢你,他的事又那么多,你就别让他心烦了。” “……什么叫我让他心烦,”王小花闻得此言,顿时有点愤愤不平,“我怎么让他心烦了?我去到别院会让他多事吗,我回乡祭祖会给他添麻烦吗?我怎么就让他心烦了,你怎不说个明白。” “……” 陈宇让她这一阵抢白,顿时也答不上来,不平地嘟囔嗫嚅:“你就会跟我们凶。跟老大就像只没牙的兔子似的,莫不都是装的乖吧。” 王小花有些震惊,她才知道陈宇他们是这么想她的,良久方道:“我在老大面前,就那么怂么?” “是啊。” “……那我还能怎么个让他烦法。” 虽然嘴硬再顶了一句,可她心里难以平静,又张口问道:“你真的觉得老大喜欢我?” 陈宇瞪大眼睛,觉得小花怎的问这有点害臊的话还没有反应:“是啊,你没发现啊?” 沉默一会,王小花说得有些不确定:“我有时觉得他好像是喜欢我,有时又觉得他只是……缺个物事,” 她说着,看向陈宇,目光有些复杂,“我想知道,你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会不顾她的感受,不考虑她的想法,只顾你自己高兴吗?” 陈宇被她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只得继续嘟囔:“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你们两个冤家,你们自己才明白。” “我们不是冤家,我们……”王小花反射性地出口,却觉得越说越乱,鸡同鸭讲,心下不由闷闷不快,“算了,我也不知为何忽然要在意这个。终究都一样。你便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 驱马前行,她只盼这几天能过得慢一些,回去之时,那些自己也插不上手的事,已经尘埃落定。 而百鹰山庄这边,早晨的跑马场也无甚动静。 赵晨晨这几日都不见有人来探望,虽然每每问邢大爷,或者向见着的其他人套话,都还能问到他尚算满意的答案,不过随着储存的零嘴接近耗尽,那几本旧书翻到腻味,每天放风时看着跑马场也不见预期中的人影,不由心中焦虑,又闷得要命。 “这位姑姑面生。” 正自百无聊赖地扒着院墙,见着一个衣着很是讲究的嬷嬷在马场旁站着四处张望好一会儿,便挑了挑眉,出声搭话。 嬷嬷回身寻得说话的人,不由有些惊讶:“这位小哥是?” “我是这个院子里的看管小厮,”赵晨晨两臂巴在院墙上,衣袖遮住了手镣,脚镣又在墙的这一边不会被看见,此时话语恭敬有礼,又清新自然,“您可是在找人么?” 嬷嬷听了也不曾怀疑,上到墙根下来,问道:“我是这次随孟小姐一块来山庄的方嬷嬷,小哥,你可认得小花姑娘?” 赵晨晨笑道:“小花妹妹,我认得的。” “我有些事要叨扰她一会,可也见不着人,听得她常在此处练跑,便来看看,莫不是她刚离了这里,你可知她去了哪吗?” “这倒不知,她今儿没来这儿。”他摇摇头,着实是不知道王小花去哪儿了,他还想问呢。 “这样,那我再去寻寻,”嬷嬷蹙着眉,似乎要叨扰王小花的事还有几分重要,正要走,又停步,再向他问来:“小兄弟,你可知小花姑娘,在这山庄里待了有多久了?” 赵晨晨蹙眉开始想,却是答得不甚准确:“好些年了,得快十年了吧。” “哦,你可听过小花姑娘提到她父母或者家里人?” 赵晨晨脸上尽是好奇:“嬷嬷难道是要给小花做媒说亲么?” 嬷嬷怔了怔,随即点头笑道:“是,可不么。说亲除了媒妁之言,毕竟还要父母之命,只是听得小花姑娘爹娘已不在了,这虽不大好办,但也需得了解一番,我这媒才算做的妥当。” “小花妹妹爹娘的事她提的少,可我家就是她邻村的,我小时候还见过她爹娘呢,”赵晨晨说道,“都是和善的庄稼人,她爹还给我塞过一块芝麻糖吃。” 嬷嬷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口中有些敷衍:“……哦,这样、这样。” 送走嬷嬷没多久,放风的时辰也到了。上次离山庄回来之时,那常给邢大爷搭把手的小许,已经离了山庄自去他处谋生,如今许多事是邢大爷来办,他老人家待他宽松,加上王小花后来也常来帮忙看管,放风时辰能比往常多出不少。而一整个白天过去,他的地下牢室还是无人探视,赵晨晨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邢大爷,”他又问了一遍送晚饭的老人家,“小花姑娘还在山庄里吧?” 邢大爷这才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哎哟,我这老糊涂了,今儿个下午听说,小花丫头回乡祭祖去了,一早走的。” “……回乡祭祖?”赵晨晨双目瞬时瞪如铜铃,“怎的不……这是要去多久?” “说是过了中元节就回来。” 他孤零零坐在原地,背脊僵直。小花姑娘怎的这几日还在山庄里,也一声招呼也不来打一下?就这么走了,也不来再说一声。 赵晨晨浑身一阵凄然,感觉自己受到了惩罚。 -- 旧戏 除开关押一事,百鹰山庄的早晨,还是深得赵晨晨的心意。要说离开以后还有什么值得回味的,这日复一日的清新凉风、青草绿树、悦耳鸟鸣,该算是其中一件。 “李公子。” 李凌川经过此处,那边院墙上赵晨晨巴在那里,跟他打着招呼。 他认得赵晨晨,只是不知他原是待在这里。 “李公子在找人么?” “……不是,”李凌川有点奇怪,走上来,“只是见这场子好看,早晨起来在这儿好吹风。” “对,是挺好看的,”赵晨晨也看去,一边道,“小花姑娘原先常在这里练跑。” “嗯,我听她说过。”李凌川点点头。 赵晨晨眉梢一动,随即出声感叹:“小花姑娘跑起来,这场子有了生气,就更好看了。” 李凌川愣了愣:“我……没见过。” 看着他一会,赵晨晨玩味地笑笑:“过几日她该回来了,李公子倒可以再来看看。” 李凌川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我明日就要走了。在山庄里也着实叨扰了许久。” “哦,孟府来的几位,也要走么?” 见他点头,赵晨晨再叹一声:“那这么一去,岂不是就难得再见。我在这儿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见着个能说会儿话的熟人。” 李凌川虽然跟他也没说过几句话,完全算不上熟,但还是对他的处境表示了同情:“或许没多久我便要再来山庄了,到时有空,我也多来这儿看看你吧。” 然而赵晨晨笑容里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李凌川莫名地有点紧张,下意识多解释一句:“孟媛那时就嫁来山庄了,我是为陪送她过来的。” “……原来如此,”赵晨晨说着,场面式的笑容之下,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弧度隐隐勾起,“那可要恭喜孟小姐和江少庄主了。” 李凌川却不大乐意附和他的祝福,面上只有种跟他很不相称的惆怅。 VIρyΖщ.cΘм* 离去的时间不到十日,百鹰山庄已修整一新,砖石地面一尘不染,仆众齐整,往来如云,仿佛点起了新的生机、做足了新的准备。王小花不得不相信,从小到大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百鹰山庄,要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踏进自己的院子,才知道居然给她也安排了两个侍女,院落里的草木格局,屋子里的摆饰陈设,也都全然改过。 “小花姐,”月灵和月秀是王小花认得的,是陈婶那边管着的丫鬟,现在都指给她了,两人看她站在床前再收拾了一遍那已经分外整齐的床榻,有点奇怪,“你要休息吗?要不要先烧水沐浴,梳理一下,少爷晚间就回来了。” 王小花扫了一眼她们放在案旁的换洗衣衫,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孟府看来是真的就那么认定江棠镜了。 她心乱如麻,又好像还算平静,已不知如何再加烦恼。 而说是晚间要回来的江棠镜,在王小花难得睡了半个下午的觉之后,也回了山庄里。 “老大,”见他进门来了,王小花拿起从西头村带回来的豆糕递去,“吃块豆糕看看,我家隔壁王大婶做的,全村第一的手艺。” 江棠镜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一掂,再抬起视线,一眨不眨看着她。 王小花被他看得发毛,再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手里。 江棠镜于是吃掉手中的点心,把茶水也喝掉,似觉尚可:“不错。” 他问:“祭祖还顺利吗?” 王小花如实回答:“顺利。” 江棠镜仍看着她,一会也不见她再说什么,再问道:“就这些?” “嗯。” 这短暂的沉默有点尴尬,王小花也不知是否应该再说些什么。刚才碰着宋玄生几个的时候,也只说了此行顺利,他们都没什么意见。 “走,我们去城里逛一逛。” 江棠镜拉着她手往外走。 “……逛什么?” “夜市,许久没逛过了。” 王小花知道他说的是许久没跟自己逛过了。毕竟孟媛在山庄里那几日,江棠镜已带她去逛过几次。但也不愿纠结于此,便只不多做声,随他拉去了。 王小花上一次逛夜市,还是跟赵晨晨一起那回。原汐城的夜市可比那小镇的要繁华许多,江棠镜自也不像赵晨晨那样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但沉敛持重之下同样可见心情上佳,比起平时也更多话一些,拉着王小花吃了好些样不同的小吃,并且确实都是她爱吃的。毕竟自小一起长大,这样逛市集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切都很习惯和自然。 “老大,你这儿沾到了,” 王小花手里拿着红糖糍粑,一边冲江棠镜比划了下左脸颊。 江棠镜却抬手擦了擦右脸,他做这动作看起来有点无端的笨拙,禁不住引人生笑。 他看向一本正经的王小花:“擦好了?” 她点头:“好了。” 随即江棠镜手指往左脸上也摸了摸,碰到那点红糖,顿时眯眼看来,而王小花倒是大大方方咬了口手中的糍粑,得逞一样兴奋地扬了扬双眉。 江棠镜只觉她自祭祖回来后心情似乎明快了许多,上前扶住她腰,低语道:“……要不是这里人多,我得把你跟这糖浆,一块给吃个干净。” 王小花脸上顿时一红,侧了个身快步往前走上几步,江棠镜也追上去,正好拉住她停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 “这支怎么卖?” 王小花见他径直拿起一支珠花簪子,珠花由细小的白色珍珠穿钉成一朵小小的花朵模样,看起来玲珑精致,莹润柔和。 上次跟赵晨晨在那个小镇里瞎逛的时候,也买了花,但是是在他的怂恿下跟卖花的小妹妹买的两支新鲜的大红花朵,他俩一人一支戴在头上,虽然想起来好似有些傻,可当时还真是很欢乐的。 “五两银子,”小摊老板看了看他们,五个手指都竖了起来。 “这最多也就二两,”王小花皱眉,拿过簪子边看边道,觉得老板根本是在抢钱。 老板翻了个白眼:“姑娘,这可是真珠白银。” 王小花目光炯炯:“可我这是火眼金睛。” 老板只退让了一步:“……四两,不少了。” “买了,”江棠镜好笑地摸了摸王小花的头,给了银子,直把簪子给她插在头发里,定看了两眼,再拉她往前走,说道:“这簪子模样好看。明日我同陈婶说声,再给你定做个头面。” “不用了,老大,”王小花想起那一屋子的东西,其实没几样她真会用得着的,“我屋里的已经不少了。” “你还喜欢什么?”他置若罔闻,只握住她手,看着她,“跟我说,我都会给你。” 江棠镜说得温柔认真,但王小花听了,没来由一阵心酸。 有些东西,不去触碰,似乎也能过去。可是不去触碰,并不意味着就不在那里了。 江棠镜见她好一阵无话,也正沉默下来,就见她忽道:“馨芳园子就在前头,我们去看看今晚有没有摆戏台吧?” 他自然应允,而去到戏园前,却见今晚要搭的戏,是《临刑决》。 “这可是你那席翠姐姐的名戏?”江棠镜记得这出戏甚是红火过一段时日,他当初也看过。 王小花肃目盯着贴出的戏台告示,应了声是。 “这位看官是个懂行的,”戏园门口的年轻伙计眉飞色舞,立在一旁开始说道,“咱们戏园上一个头牌席翠姑娘,当年就是因为这《临刑决》,整个原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席翠姑娘如今退了戏籍,嫁了人家,咱们园子又来了新的头牌姑娘,正好把这老戏再搭个台子唱上几日,也重现一回当年荣光。” 江棠镜点头:“要一个雅间。” “行嘞!” 年轻伙计领着两人往里走,一边不停地开口介绍:“要说当年席翠姑娘何以能扮得那么出神入化,那是她早前应邀去过安和都督府搭台唱戏,华家夫人就坐在台下呢!现下咱们来了新的头牌姑娘,也绝不输席翠姑娘当年阵势,前儿晚上唱完,台下公子小姐们,一个个潸然泪下,谁不道声扮得好呢……” ……江棠镜记不得自己第一回看这戏的时候,是不是这么编排的了,不过在他印象里,当年是没有人扮演那个华家女儿的,或许也有过,但戏份想必不多。但临近尾声之际,华家夫人因夫君的罪行而愧对旁人,在悲伤愧疚中死于难产,临死前一番由衷陈词,着实在看客之间激起一阵嗡嗡低泣。 连王小花都哭了,掩口无声,抽泣到肩膀发抖。江棠镜有些意外,伸手拢着她轻拍安抚。到得戏罢散场,出到外间,她面上已经看不出来,但还是有点郁郁消沉之气。 “来,吃一块,”江棠镜买了两支糖人递过去,伸手理了理王小花鬓角的碎发:“戏无悲剧,难以动人,台前之事演绎居多,别太当真。” “……可这是出自真实的人事。” 他虽也知道,但也只笑了笑,继续给她岔开心力去:“大抵是吧。可这戏想来也修编多次了,譬如那个那么讨人嫌的华家小祖宗,我都不记得当初看时见过。” “……我也都快记不清了,好像是有时会有,有时没有,想来得看有没有适合去扮的小娃吧。” 王小花应道,低落的情绪好像确实消散了不少,但也忽而生出些僵硬之态,不甚自然地向他偷瞟了一眼。 -- 月下 “小花姐,” 应声回头,戏园里另一个姑娘提着裙子跑来,向他俩行了礼,再拉着小花手道:“你可多久没来这儿啦!” “是挺久了,”王小花把那支还没动的糖人递给她,寒暄之间,见她边说话边转回去看那扇半开的门,一个妆容未褪、尚且穿着戏服的女子隐约立在门后,好像很期盼又羞于出来,只扒着门板露出小半张脸看着他们。 面前的姑娘跟她眨了眨眼:“那是今天唱主角儿的巧烟姑娘,咱们园子新来的头牌。她听得你常看席翠姑娘唱戏,想托我问问,她唱得可还算过得去?” “挺好,”王小花看着那边门后的人影,笑了笑:“席翠有席翠的派头,巧烟也有巧烟的气势,都好看。” 看她奔回去说了一会,门后那巧烟姑娘随即盈盈施了一礼,王小花也颔首回礼示意,心绪已平稳了许多,再转身过来:“老大,走吗?” 江棠镜也回过头来。那新的头牌姑娘,虽一身戏服、袅袅婷婷的模样,可方才台上有一个细微的动作,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觉得她其实是个练家子。 这倒也不算奇怪,毕竟戏班里的女伶,多少都要有些身体底子,不过是多与少的区别罢了。 他揽着她往回走,“看看你,这戏小时候就看了多少遍了,怎的如今再看,还要哭鼻子。” 王小花立刻分辩:“我没看这戏几回,我只是来看席翠的。” “……好好,”江棠镜好笑道,“小花不是泪包。” 她愣了愣,随即抿唇不语,径自向前几步,江棠镜跟去并肩走着,讶异道:“怎么了?” 回音不大,但仿佛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都怪你。” “……”江棠镜意外之间,心上似被什么东西抓挠了一下,低头靠得更近:“为何怪我?” 她不知如何回答,瞪他一眼,头颈向旁微微侧开,肩膀绷得有些紧,他却哈哈笑了出来,圈着她肩膀好似很高兴:“小花。” 王小花见他如此,只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背着街道上的温暖灯光,望来的眼神里都是笑意,“不过是刚知道,原来你喜欢我带你出来逛夜市。” “……谁说的。” 嘟囔两声,王小花直觉是否又触到了什么不该去触碰的方向,而江棠镜也没有再引她多说,只是把她手攥住,一径走向那尚未修缮完毕的都尉府,再牵马出来,带她上马返回百鹰山庄。 “老大,这是去哪里?” 出来时就只骑了一匹马,也没有明灯执仗,现在在月色星光下往回走,却错开了大道,在杂草丛中穿行前进,王小花不禁问出来。 “去溪边。” 她隐约知道那是哪儿了。马儿走得不快,江棠镜两臂自身后绕来攥着马缰,去城里时还没什么,夜间路上这样回来,几乎是耳鬓厮磨,伴着郊野树林之间特有的生动静谧,气氛只越发暧昧磨人。 有些天没在山庄里,如今回来,王小花对此也不是全无心理准备。 下了马,停在流淌的黑色溪水边一块没有林木覆盖的厚厚草地上,正好能看到头顶被高大树冠围出的一块不规整夜空,下弦月的银光安宁照映。 撑起腿坐在草地间,双臂支在膝上,王小花仰头望着那方天顶。清澈皎洁的银白之月,边缘一层浅浅的朦胧柔光,纯净肃穆,她也不由直起后背肃穆地望去,仿佛不够挺直的背脊都是对这神圣月光的亵渎。 溪水的声音不大,树林深黑茂密,但此时被这一圈黑色树影包围,也只觉神秘惑人,而不会让人心生惧怕。王小花偏头看了看也这么一言不发的江棠镜,漫照而来的光辉不算太明亮,他目光从月亮处转过来回视她,一半面庞被投下的影子笼罩,冷肃之气少了大半,只像一座棱角利落的雕像,静静地坐在那里。 那幽黑双目看她看得专注,其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动。 王小花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这静默却莫名悸动的气息:“为什么来这里?” “这里甚美,”江棠镜低声应答,末了又道来一句,“如你一般。” 她心里动了一动,感觉到脸颊微微发热:“是吗?” “是。” 她不太习惯地回头,望着几尺开外的溪水里月亮破碎的影子,再抬头看那弯月亮。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不多一会,它就要离开这圈夜空,被遮在树影之后了。 “你喜欢吗?” 江棠镜伸手抚上王小花后脑,摸索手底浓密的头发。她两肩端平,面孔至颈际的线条在暗淡的光照下意外地柔和,从他这里看去,像是林间深处走出的瑰丽山魅,在向月辉顶礼凝望。 小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想道。未经人事时的王小花,总还是透着些生涩的。什么时候她已变成这样明艳魅惑,又泰然疏离的一个女子,让他觉得既熟悉,又有点意外的陌生。 “嗯。” 王小花应了一声,听江棠镜又道:“小花,到我这儿来。” 她扭头看进他双目里。 不论人间发生何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好,人情纠葛、爱欲竞逐也罢,那轮月色也几十年如一日、几百年如一日,永远那般高悬夜空,不为所动。若有月神,这些在她或他眼里,都是无甚区别的吧,这样冷冷俯瞰地上,人间万千生死悲欢,不过是轮回一瞬,不值一提。 王小花一手撑地靠近他身侧,熟悉的吻缓缓覆面而来,她张口迎合,舌尖勾缠亲绕,心里却意外的并不纠结,而是抛开芥蒂任自己沉陷其中,耳根颈际渐渐热度上升。 “小花……叫我一回,” 江棠镜道,只想听听她唤自己名字时那克制又难于克制的语气,但也未抱太大希望。而出乎意料的,王小花果真低唤了一声“棠镜”,他心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一下,顿时用力揽紧了她的后背。 王小花扶着他肩膀,一言未发,缓缓起身跨坐到他腿上,让人头脑几近空白。 江棠镜仍在怔愣之中。手下窄腰挺拔有力,她就这么居高临下俯视而来,月华披戴,伸手拉开发髻,浓密的乌发披散在肩,散出浓浓的诱人欲意,仿佛此间一切自在掌控,尽可放纵挥洒、尽情恣意。 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相拥深吻,江棠镜手下摸索着,很快解开了两人衣裤,按着她靠坐在自己腿上,扶着身下物事,一点点刺探进她身体里。 “难受么?” 他问道,不想让她不舒服。王小花圈着他肩颈,轻轻摇头,摸着她小腹,江棠镜感受自己已经尽数进去,两具情欲勃发的身体起伏挺动,被天席地,在黑水边的细密草地上纵情纠缠。 VIρyΖщ.cΘм 石梯顶门才打开,赵晨晨就一下子睁开了眼。 “小花姑娘!” 他跳起来,一步步到栏杆边上,几乎热泪盈眶:“你可算回来了!我就差要闷死在这儿了!” 看着王小花稍稍挑眉不置可否的模样,他只得耷拉下精神头,语气严肃下来:“是我错了。” “你哪里错了?” “我让你去不成别苑,”他叹口气,但是又抬起眼睛,“不过我倒是不后悔。再来一回,我也还是希望小花姑娘留在这里。” 王小花静默看着他,直到赵晨晨难受得再开口:“小花姑娘,你笑一笑罢。我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多功夫让你能开心两个月,现在你怎么比之前还不开心了。” “我没有不开心,”她道,“只是也没有开心。生活不就是这样的,我也想明白了。不过既然我也去不了哪里了,你就也哪里都别去了,如何?” “……小花姑娘别逗我,”赵晨晨怔了怔,“你答应过帮我想办法的。” 王小花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只叹了口气:“过些日子山庄要大婚,在那之前,江棠镜应该愿意做些好事,譬如把闲杂人等一并请走,应当能算得上你。” 哦? 心下思忖着她的态度,赵晨晨嘴上继续说着:“可是与孟府小姐的大婚?” “是,”王小花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凭赵晨晨的德性,想必早就套到话知道过了,还要再跟她确认个啥。 “小花姑娘,不介意?”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若是江棠镜大婚的对象不是孟媛,她应该能不介意。但是现在,介意也没有什么用不是么。 “你莫不是,还在等那个书生?” 王小花顿住。 “你们少庄主能同意你跟他走?” “不知道,”她说道,语气稍稍迟疑:“你觉得徐白……他会回来吗?” 赵晨晨避而不答,只道:“如果徐白不回来,你便真的哪也不去了么。” 她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 “那对你也不坏,”赵晨晨忽地再出声,“若是你想好了,也未尝不可。孟府的人对你印象应当也不错,不过上次我在放风,他们有个嬷嬷还跟我打听你父母的事,想给你说亲来着。” “——”王小花背脊一僵,神色中闪过一瞬间的惊疑:“谁问的?” 赵晨晨皱眉:“应当是个姓方的嬷嬷。” “她怎么问的?” 赵晨晨耸耸肩:“她就问你父母是哪里人,问谁见过你父母。” “……” “我看是为了替你说亲,就胡诌了几句,说我见过,”赵晨晨笑道,“说我是你邻村的,你父母都是良善的好人。” 王小花僵立原地,好一会才理清楚他说的话,禁不住走上前来,扶着栏杆,声音里的颤抖已然压抑住了:“你说得倒也不错。还是你会说话。” 赵晨晨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那是自然。” 她随即打着哈哈岔开话题,但赵晨晨并未忽略,王小花那绷紧的脊背,一直不曾松懈下来。 -- Vīρyzщ.còм 明火 百鹰山庄的人确实比原先多了许多。 赵晨晨望着那边来往走动的人,眯起了眼。 “小许,”他说道,冲着那边立着的年轻男子,似笑非笑。 “你果真又回来了,”小许迟疑着不能上前。 “我这么个好助力,自然是毫发无伤的回来,”赵晨晨说道,“倒是你,怎的还能回这山庄里?” 小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又迈不开步子。赵晨晨自是知道他为何又回了来,他没那胆子去跟庄主说他做的好事,王小花自也不会去把这事抖落出来,百鹰山庄这阵子还需要人手,他若回来帮工几天,也不奇怪。 看小许往他的方向移来一步,赵晨晨嘴角勾了勾,面上却毫无笑意:“你若再走来一步,我便拧断你的腿。” …… 地下牢室的睡梦并非什么舒服的体验,不过这么长时间下来,赵晨晨也早已习惯了。只要有一堆干草能往上躺靠,他就能整个晚上都睡得又香又沉。 但今晚,本应万籁无声,赵晨晨却在睡梦中睁开了双眼。 细细的噼里啪啦声隔着什么在响起,甚至有些晃动的细微光亮,从石梯的木质挡板缝隙中传来。赵晨晨错愕片刻,瞬时坐起,听着看着当是发生在头顶上一层空间里的动静,惊惧瞬时蹿上了喉咙。 他疯狂砸着栅栏,用尽全力大吼起来:“着火了!来人啊!” 主院落的卧房被急剧的敲门声打破了静谧,江棠镜坐起:“何事?” “少庄主,临院起火了!” 他立时起身穿戴齐整,直奔临院而去。 火势不小,火光冲天,明晃晃的火熏得面前如受炙烤,江棠镜只觉脚下有些不受控制的不稳。临院的主屋内不少木质器物、干草等日常补给,火势若救不下来,这几间屋子都要给烧成黑灰。 宋玄生在招呼赶过来的仆众小厮们去抬水,见江棠镜来了,本以为他可能进不得前,但不想他虽面色难看,但还能走到近处安排救火,便觉得有了主心骨,众人忙不迭提水救火,来去匆忙,势头也更足了起来。 只是火势仍是大了些。 这火有些蹊跷。虽说这个季节天干物燥,但百鹰山庄一向十分注意,已多年不曾再有此事,如今怎会有这般失控的火来。 “赵晨晨还在下面?”江棠镜问道。 “是,”宋玄生点头,看那火势不小,怕是无人能毫发无伤的过去,“看这架势,看是难救得回来了。” 他目光顺势看向江棠镜后方,有些讶异:“小花?” 江棠镜回头,只见王小花一身衣裳堪堪穿戴齐整,头发草率束起,显见是惺忪睡梦中被惊醒而匆忙前来:“赵晨晨呢?” “还在里头,”宋玄生应道,“火太大,救不得了。” “……” 她震惊摇头,似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原地愣了片刻,竟毫无预兆地,抬足就要冲向火场。 “小花!”江棠镜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拉住她:“你要做什么去?” “赵晨晨还在里面,”她眉目间掩不住的焦急担忧,死命拽着衣袖要挣脱开来:“我去救他出来。” 不过一个震惊闪念,王小花已经用力抽回衣袖,似一支离弦羽箭一般,向火场中心毫不迟疑疾奔而去。 “小花!小花!” 江棠镜大步急跟上去,但王小花的速度此时竟比往日更快上几分,他冲出两步,就被宋玄生和大姚拉住,眼睁睁看着她从火场边缘旁人手中夺过一桶水便冲进了着火的屋子里,那火势这样猛烈灼人,江棠镜心中震荡至极,神魂仿似飞离而去:“王小花!” “老大不可!”宋玄生死命拉着他,“小花已经进去了。老大,火势太大,你不能再走近了。” “为何不可?” 他目眦尽裂,心头焦虑生疼,而越是盯着那片熊熊燃烧的屋子,想着她刚消失在那里,越觉袭来的恐惧铺天盖地,令人晕眩的热浪和火光充斥整个视野,耳中轰鸣不止,弟兄几个在说的话,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王小花把大半桶水当头浇下,迎头冲进烈火席卷的屋子里,慌里慌张奔至角落处,用还剩的一点水浇得那厚木隔板上头的火苗熄了一块,方才尖叫着连拉带踢将其拉开,匆匆奔下开始变烫的石梯,叫道:“赵晨晨!” 木材烧裂的噼啪声中,艰难的咳嗽和回应几乎听不分明:“我在这儿!” “幸好,幸好,你还活着,” 她庆幸自己来的还算及时。地牢虽只入口一处为木质隔板,但那里若也烧起来,浓烟和高温也能把赵晨晨给弄死在这里。 赵晨晨见她在牢锁前翻找一会,话也说得困难:“……邢大爷可是不在?” “无妨,我不需要邢大爷,” 王小花抬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抖着手两下掰扯,那枚她时常戴在手上的檀香木手镯从几不可察的接缝处断开,露出其中薄而尖细的片状接口,趁着上方火光将此处照得明暗飘忽,只听嗑嚓几声,牢门门锁就此打开。 “走!” 现下不及再打开手链脚镣,她径直架起赵晨晨的胳膊。他长期化功散在身,又被高温炙烤,浑身烫得惊人,连带衣裳均被汗水浸湿,整个身子都有些虚弱无力。 踏着脚下发烫的石梯,两人都被烟气呛得不住咳嗽,几级狭窄的石梯如险山一般难行。好容易出到上头,赵晨晨已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再坚持一下,”她说道。 正专注避开屋中火势最险之处,却听头顶“哗啦”一声骤响,热风的动静袭来,王小花手脚俱重,心道完了,今日莫不真要折在这里。 电光火石之际,赵晨晨猛吸了口气把王小花护在怀里朝右侧急推一步,随着一声惨叫,一截带火的房梁砸落地上,压住了赵晨晨的左腿。 “赵晨晨!” 王小花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就此蹦出。 房梁不轻,他一时挣脱不得,面上苍白带汗,十分痛苦。情急之间,王小花绝望地看向四周,只见地上一支木棍,心头一喜,立刻抓起未起火苗的那一头,撬进房梁下使尽蛮力支起空隙,方才让赵晨晨把他被砸到的腿挪了出来。 她脱下自己方才淋过水的外衣,扑灭了他衣物沾上的火星:“你还能起来么?” 赵晨晨艰难点了点头,但王小花心知他就是起不来,自己哪怕拼尽全力,也要把他给背出去。 “出来了!”陈宇大叫道。 火场之外,众人终于松了口气,凝目看着那眼见是要烧废的屋子,两个人影从熊熊火光中跌跌撞撞、总算走了出来。 江棠镜挣开了宋玄生。 “总算出来了,总算出来了,”宋玄生说道,擦了擦额际的汗水。 江棠镜原地立住不动,凌厉双目定看着那全身狼狈的两人互相搀扶,脚步蹒跚地走近前来,脑中一阵后知后觉的震悚。 他们俩? 近段时日不是不知道王小花对赵晨晨多有照顾,但不曾想到,竟已照顾到了这份上了。江棠镜全身肌肉绷紧,刚刚一刻的庆幸消散殆尽,什么脚下虚浮、眼前晕眩、耳中轰鸣忘了一空,全被直冲顶心的震怒控制了手脚。 “老大——啊!” 王小花架着赵晨晨走近,一颗心脏终于落回胸腔,正自由衷庆幸,却见迎面而来的江棠镜冲着赵晨晨就是一拳,她拉扯不及,赵晨晨立时向一旁翻倒在地。 不止是王小花,在场众人均被这忽然的一下给怔住了。 她胸前衣襟被一把揪起,猛然提到江棠镜面前:“你救他做甚?” 冷冷的质问之声。 望着他怒极的双目,王小花已吓懵了,面无人色:“……他不能死。” 江棠镜冷笑一声:“他怎么就不能死了?” “……”王小花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领口收紧的力道让她难以呼吸,只见他眼里尽是冷漠的嘲讽和质问:“你不是最怕死的,怎的值当为了救赵晨晨,连命都能豁出去了?” “……他对山庄很重要,”王小花总算回过了意识,但全然不知所措:“他知道的很多,能、能帮到、帮到山庄。” 身后传来崩裂倒塌的声响,火光瞬时高高蹿起,而救火的仆众手边放着水桶,不明所以地远远站着,几个弟兄也立在不远处,面上出现了疑惑和不忍。 “老大,”宋玄生走上来劝道,“小花一时情急,现在人也都好好的,好不容易出来,总比出事要强。” 江棠镜松开了王小花的衣领,但那一腔震怒仍处在失控边缘:“我倒要看看,我山庄处死了个魔教余孽,能有何了不得的后果。” 王小花眼看江棠镜上去就踩赵晨晨的胸膛,压得他咳嗽都咳不上来,急忙奔上前去,急急央求:“老大,不要这样,他伤得很重。” “小花姑娘,不用求他。”赵晨晨躺倒在地,出气多进气少,双目却冷冷抬起看着江棠镜,只换来一声暴戾的冷笑,碾压的力道更重,喉间不由嘶声不止。 赵晨晨全身是汗,衣服沾满了灰烬尘土,左腿被砸到的那处衣料炙烤焦黑,一定伤得厉害,方才都不能用左腿使力走路。 王小花不知道她自己现在也同样狼狈,湿衣湿发在火场中烤得半干不干,身上多处黑灰和细小灼伤,像个疯婆子一样:“他帮我挡了房梁才伤成这样,老大行行好,他没做过什么非死不可的事……” “老大,”宋玄生知道江棠镜怒火攻心不管不顾了,只得再过来低声劝着,“方才也说这火来得蹊跷了些,莫不还是先把人看管着,查个清楚来得稳当。” 赵晨晨见江棠镜无动于衷,而王小花已嘶声带泪,不由闭眼长长叹息一下,摇了摇头。 “江少庄主,赵某今天确实也见着一个怪事,自以为与这火不无干系。若你愿听,我也能把这其中蹊跷告知一二。” 身后的屋子想必已彻底塌了,火势也烧到了尾声,众人脸上的火光低了下来。江棠镜看了眼赵晨晨,再看了眼王小花,随即松了手,往侧后方略一偏头:“立诚。” 大姚上来一步:“老大。” “带小花到后山壁牢,关禁闭一日一夜。” “……” “没听见么?!” 大姚忙应了一声,王小花这时才觉得身上冷意传来。后山壁牢在悬崖旁边,只一道铁栅封住牢口,关在其中几乎等同于没有遮蔽,可以受尽风吹雨打。 她意识漂浮,勉强跟着大姚走开,听到江棠镜在后面吩咐:“拉他去埙院,看还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 红迹 听着大姚一阵唠唠叨叨的告诫,王小花坐在冷冰漆黑的牢室里,阴郁消沉。 “我好似什么都做不好。” 大姚愣了愣:“也不是这么说……” “赵晨晨救过我,我救他是投桃报李,对山庄也不是坏事,但是除了我自己,都没有人觉得高兴。” 大姚叹了口气:“你是撞老大痛处上了。他不喜赵晨晨,对火又……你也知道。你还拼命要去救人,他怎么快活得起来。” ……可是情势十万火急,人命关天,这都不行么。 大姚锁上牢门,最后再交代了一句:“小花,你既然跟了老大,就好好跟着他吧。” 王小花抬头看去,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没有么? 闭眼向后仰靠,心里从内至外都是冰凉的。兜兜转转下来,老大还是那个老大,没有变。她真的后怕了。 深夜冷风侵袭,这里不过容得一人卧躺,翻两个身就没地儿了,是以对夜风难以躲避,极不舒坦。好在大姚给王小花留了件外衣,她只待夜风彻底吹干身上还未全干的衣物,披着外衣冻嗖嗖靠在石壁上,时间长了便自沉沉睡去。 VIρyΖщ.cΘм 白日里醒来,全身都疼,又冷又饿,也没人来送吃的,想必是江棠镜有吩咐过,王小花心头不由一阵苦楚。 也不知赵晨晨是怎么度过那么些个白天夜晚的。静默坐了许久,她最后站在栏杆面前,心里天人交战:要不要自己出去? 然后又回身坐下捱着冷饿,想着,赵晨晨现在该是怎么样了。 好容易借着突如其来的困意睡了一觉,捱过了一中午,醒来时王小花决定,反正要关一日一夜,想来晚间才能放出去,不如自个儿转一圈再回来好了,应该没人知道。 打开手镯摸索一会,牢锁如愿开启。小心翼翼打开牢门栏杆,王小花悄然走出,再把门作势阖上,而转身的同时,一声惨叫瞬时从喉间飚出,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老大!” 间隔数尺开外,江棠镜黑衣冷面,煞神一般杵在那里。 王小花连忙转身再去打开牢门:“我就是出来看一眼什么时辰了——” 江棠镜上去握住王小花的手腕,感到她浑身立刻僵得石头一样,心下立时一阵钝钝的窒闷。 他才以为王小花转了性了。没想到转眼她便能去到他最恐惧的火焰里,甚至比为他做的更甚,冒着送命的危险,也要救一个赵晨晨。 “你越来越能耐了。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 王小花真希望自己现在能晕过去。话说这感觉也离晕眩相距无几,她试着晃了晃身子闭闭眼找感觉,然而还是站立着神智犹在,反而江棠镜顿了一顿,声音更是带着恼意:“……行,又同我装可怜。” 他拉着她往山庄院子里走:“也不用累着你再装了,我们都清净几天。” 王小花窘迫地跟从在旁,虽也有点高兴可以不用再关着了,极想多问几句,但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你同宋玄生和陈宇,即刻出发,去路州。” 路州?“……做什么?” “今日收得信报,郑起英余部几人,在路州被逮。宋玄生领你们去确认探查一番。” 王小花一惊:“老大,我能不去么?” 江棠镜冷嗤一声,王小花顿时手腕生疼,忍住了喉间的痛哼,“这会又不想去了。你以为不去,就能跟赵晨晨见面么?” “我不跟他见面,老大,我只是投桃报李,并无其他意思,”她真的不想再去触碰郑起英和父亲有关的那些事了:“老大!我跟了你就会好好跟着你,我这次能不去么,我难受得很,头疼脚疼全身都疼,我不想去……” “你还知道有疼这回事,”江棠镜的话音不容拒绝,“自去梳洗,过一个时辰,即刻出发。” “老大!” “去!” VIρyΖщ.cΘм 腿上上药的力道不轻,赵晨晨嘶声吸着气,知道大姚从不怎么给好颜色,他在大姚面前本也会多收敛几分,不过那处烧灼伤口着实疼得厉害,换药时分他背后都汗湿了大半。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这些伤疼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难于接受的事了。 但是现在从早到晚,只有陌生小厮一言不发地来送饭,此外无人同他说话,比之前在地牢里也没好上多少。 他仿佛不经意提起来:“小花姑娘如何了?” 大姚哼了一声:“你还挺沉得住气。” “哦?”他顿时扬眉笑道:“小花姑娘是很迫不及待想知道我的消息吗?” “……”大姚瞪圆了眼睛,“我告诉你赵晨晨,小花是少庄主的女人,你救过她,她一心图报,别的你就少肖想了。” 赵晨晨冷笑一声:“少庄主对自己的女人当真是好,无名无分,不愿娶也不允嫁,动不动要拽领子上手脚,怪不得小花姑娘要一心向着他呢。” 大姚张口结舌,难得地在赵晨晨面前说不出话来。 “……你就别再问了,”他收起药箱,胡子一抖一抖地,“小花出去办事,得有些天不在山庄。就是她在,也不会来看你。” 赵晨晨拳头攥住:“她歇息好了?你们少庄主是想累死她么?” “得了赵晨晨,你别忘了你在这儿就是来答话的,”大姚收拾好药箱,径直起来,“他们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房门阖上,赵晨晨在床上独坐良久,挪开身子,拉起铺床的薄衾扯出几片布条,开始动手做着某个不知是什么形状的东西。 VIρyΖщ.cΘм 路州距离梁州有近五日的行程,此行倒是比原先料想的要顺畅安稳,没有什么异样的危险人事,没有什么不想听到的消息来节外生枝,不过是路州官府凭着涑阳剿匪时绘就的几幅余党画像,逮得了几个疑似之人,宋玄生几人能过来协助指认追查一番。 查问之下,这几人果是当时余党,其他旧部已然一盘散沙分散开来,各自之间又难得联结,但也问出,有一旧部已去了梁州蛰伏。 此时一行叁人已在返程路上,此地距离梁州和原汐城距离相当,约莫一日即到,需再去梁州巡抚府上,将藏在梁州的郑起英余党讯息一并禀报,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明日分头行动,我上梁州,你俩回原汐城,”宋玄生说道,“老大也需得知晓此事。” “成。” “你少喝点,”得了两人应声,宋玄生出声提醒着王小花,后者好像才意识到这一点,哦了一声,往杯子里斟的也少了一些。 “你跟我叔越来越像了,”陈宇看着王小花的酒杯,跟宋玄生说道:“我上次在她老家,她也总跟村里人捞酒喝。我叔就是这样的,晚上没二两酒都吃不下饭。” 王小花噎了一噎,兴致缺缺地撇撇嘴,抬起杯子:“替我跟你叔道个好。” “跟你说过了,老大就是一时心火旺,得顺他多些,回去就好了,”宋玄生蹙眉看着她,再道,“也不会真的把赵晨晨怎么样。小许都给逮着,也供认放火的事了,赵晨晨在此事上实属无辜。” “嗯。” 王小花一手支着脸,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睛却莫名酸涩起来,她径直抬手去揉:“真是怪事,我喝得很多了么?” 宋玄生和陈宇互看一眼,宋玄生再道:“你要累了,就歇息去吧。” 她点头站起,正待离桌之时,骤变顿生。 旁座一人似乎被她这忽然的起身吓了一跳,随即嚯地抽出腰间长刀、瞬时立起身来。 “宋哥!” 王小花惊讶之际,抓了酒壶直掷而去,酒壶迎面撞上砍来的刀刃,碎片清酒四散开来,宋玄生陈宇立时执了武器跳起交战,野店大堂之间我方叁人对方叁人,顿时锋芒交错,碎片横飞。 王小花近身功夫比原先强了不少,但好几招也不过是险险避过,惊得她手忙脚乱,只能向宋玄生处靠近,好借他的掩护来回避一些锋芒。 此处是郊外野店,其他叁两食客已经尽数逃窜而出,掌柜的躲在柜后瑟瑟发抖,而又有叁人从门外进来,并且攻势竟直奔王小花,惊得她头皮都要炸了。 宋玄生的神情十分意外,但也同陈宇勉力把王小花夹在中间,忙不迭抵御六人合围。 眼见一支剑尖在夹击中就要刺到身前,王小花却见持剑之人连忙错开锋芒,甚至面上出现一丝慌张,似乎不敢真伤到她。 手下仍在防御反击,但王小花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乱光交错,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终于还是来了。 宋玄生嘶叫一声,背部中剑,她顿时被恐惧全然扼住咽喉。 这些如是郑起英麾下之人,若真发现了什么,或许可以留着她的命,但宋玄生和陈宇的,就不一定了。 双拳难敌四手,王小花当即瞅准一个空隙,一个空翻闪出混局之外,奔着窗子就扑了出去。 野店外间灯火不明,她直奔马棚,上了马就疾驰不停,回头向后,果然几个黑影纷纷冲出店来,乱蹄交织,在后穷追不舍。 王小花身体几乎与马背平行,心跳快如擂鼓,以最快的速度在黑夜中再无光亮的野道上一径飞奔,叫骂声从后方传来,她不管不顾,穿过了杂草灌木,在山野间凭着自己对方向的判断急速穿梭,极力甩开后方追兵。 这似乎有效。不知穿过了多少弯绕树丛,待得终于出到一条似乎人迹罕至的野道之时,周围只有林间虫鸣和她自己的呼吸声,后方嘈杂的追赶,已经听不到了。 王小花庆幸之余,策马继续奔逃,忽觉一道尖锐劲力突如其来地穿刺在背,将她平衡打破、从马背上一头栽倒,重重砸落在地上。 骏马嘶鸣,仍旧前奔不止。落地的人影艰难挣扎几下,就不再动了。 一匹黑色骏马紧跟着驰来,停在趴卧在地的人影前,马上的追兵翻身下地,检查得羽箭射中王小花右肩,便翻过人来,手指伸去试探鼻息,却不防见到倒地之人蓦地睁开了眼。 “你……” 手中匕首朝眼前追兵的心脏再进一步,王小花并不说话,直待他已没了生气,再将人翻过一旁,跌撞起身,颤颤巍巍摸着身后羽箭伤及之处,竟在脑中一个莫名冲动之下,径直把箭拔了出来。 ……没有大出血,伤的不是要害。 忍着疼上了旁边停着的马,为防其他追兵再紧随赶到,王小花继续驱马狂奔,纷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回百鹰山庄。 身体刀剜一般剧痛无比。她低头看了眼胸前的一片湿渍,自己伤在右肩,那应该不是她的,是那追兵的。 可是意识恍惚之际,她颤巍巍的手指往下探向了自己两腿之间。 ……有血。胯下和座鞍被浸得大片湿粘,是她身体里自己流出的血。 -- 轮回 王小花从小就一直是个根骨很不错的女娃,百鹰山庄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山庄并非无人可用,她也无实打实的功夫在身,山庄里也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当真的出现了一个人手空缺之时,江棠镜还是选择了带上王小花先替一替,并且意外发觉她在山庄之外确也不错,便就一直带着。只是往后需得在李老管家婉转向他表达不满时,以礼貌的寒暄来假装自己没听明白,在外出时也不得不格外小心王小花的安危,还不能让她明显感觉出来,以免觉得就是去游山玩水,是被照顾而不是去做帮手的。 那一年,梁州下辖一县水患不止,朝廷赈灾物资终于运至,却被一伙水患催生的流寇所截。 “宋哥,你别动!” 江棠镜一人单对四人合击,把王小花隔绝在身后安全之处,漫天剑光如雨,听得她在后方声音颤抖,忙趁着间隙往后一看,见她拉满了自己方才给她找的一副弓箭,正对准那边跟人一起倒在地上互相缠斗死命角力的宋玄生的方向,迟迟不敢松弦放箭。 “宋玄生!”他没注意这臭小子什么时候也赶到了,举剑迎击之际一声怒喝:“还知道来了!怎么,浣衣姑娘的脚是不够美,还是你总算看够了?” 宋玄生出不得声,他不过是寻了个空档分了下心神,确是没料到这边已经这般险恶,若早知这样,定也不会再多逗留。当下脸一歪,那柄刀尖一下扎进面颊旁的船板上,他气急之下奋力再一个翻身把敌手反制住,而肩膀忽而一阵刺痛,他眼睁睁看着肩上那支箭,这艘靠在河岸旁的贼船船板上,顿时响起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 江棠镜挂了好几道彩,十分困难才把宋玄生和王小花都给保住了,衣衫上数道血痕,手臂有些狼狈地露在被刀剑划开的衣袖之外,身后倒地的贼寇七零八落,陈宇和大姚在他旁边两侧,也一左一右眯着眼往跪坐在地满面羞愧的两人看来。 “宋哥,我对不起你!”王小花刚刚以为自己总算开始不拖后腿,却没想到错放一箭把宋玄生给扎上了,所幸心里没底气故箭伤刺的不深,但是也把江棠镜心神分了好大一半,“老大,我对不起你!” 宋玄生哭丧着脸看看王小花,又没法说,只得抬眼惨兮兮看着江棠镜为首的叁人,开口道:“老大,我也对不起你。” 江棠镜脸色难看得很。他自原汐过来,跟梁州府领了军令状,这还是首次,怎能为了这些不着边的节外生枝而砸在这里? 他给了个眼神,让大姚能给宋玄生处置伤口,一边道:“别哼哼唧唧,你这伤也不重,不伤着点都不知道你自己该。事完了回山庄,再上壁牢关叁天。” 王小花脸色白了,嘴合不上,宋玄生真恨不得现在敲一把她的头:“说的是你吗?是我好不好!” “哦。” 王小花松了口气,随即又在宋玄生幽怨的视线中吞了口口水,正待起来,江棠镜又道:“小花。” 这话音沉肃。她愣了愣,见着宋玄生也愣了愣,连带着陈宇和大姚也愣住了。 江棠镜眯了眯眼,这反应不好,仿佛不相信小花真的会受罚。 从船上角落里挑了片趁手的木片,江棠镜走了回来。 “伸手。” 王小花眼珠瞪大,迟疑地看了看其他几人,但是发现他们的目光几乎肃穆起来,甚至隐隐可见一点期待,方知这下是要来真的了,只能回头过来,极为缓慢地伸出了手。 “是这只手放的箭?” 她顿了顿,换了另一只手再伸出来。 船上变得挺静,江棠镜执起她的手,力道利落干脆,木片打了足足十下,响亮的声音在船板上仿佛还引起了轻微震动,停下之时,那只手心已经尽数发红,仿佛还带了些血丝,眼看就要肿起来了。 王小花扣着银牙,只在最初几回叫了一声,就没再嚷嚷过。 “你若再错几分,玄生就要送了命去了,”江棠镜说道。 她低着头说不出话。 “往后,你可还愿意跟我们一同出来?” 她点了点头。 他一边看向那边寂然无声的叁人,视线再落回来:“那更得记住,这些都是刀头舔血的事,容不得半分错处。军令状那边,就是不能成功,也自有我来扛着。但你们若是出了个好歹,咱们谁能扛得住。” 王小花眸中动了动,侥幸之心荡然无存,船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再打哈哈。 这是江棠镜自认为的,罚王小花的第一次,也当是最重的一次。所幸王小花很伶俐,懂得举一反叁,一开始笨拙一些,但是领悟得很快,跟着出任务叁四回之后,就没再出过什么要紧的纰漏,并且还能在些关键节骨上十分助力,是个不错的好下属,他也没再因为那些而再罚过她。 直到在破庙里被赵晨晨突袭那回,她又出了一次纰漏,但当时那也算不得什么,他记得自己也未曾加以责怪。 天色黑了下来。江棠镜从都尉府回了百鹰山庄,面色阴沉,并不好看。 江老庄主又跑别地儿自在去了,江棠镜自己坐镇山庄,这些年来时常如此,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没一会,一个侍从过了书房来,低声说了些什么,江棠镜听完一边点头,声音平静,但隐隐可察得有些抖擞之意:“果然是沉不住气了。” 侍从得令,退了出去。 VIρyΖщ.cΘм 清晨的郊野之间,露生寒气,日光微暖。朱红大门吱呀打开,山庄门房小厮打了个哈欠,提着扫帚出来半睁着眼扫着门前,正待回身,却见斜刺那边,一匹黑色骏马悠悠闲闲,兀自低头吃草,不由有些诧异。 走上前去,四处张望不见人影,小厮上前看看马儿,惊见马鞍上一大片暗红血渍,顿时倒退两步,视野里随即见到几步开外,一个黛色人影趴倒道旁,一动不动,压倒了一片杂草。 小厮提着一口气缓缓上前,看她后肩有箭伤之迹,试着把人翻过了身。 一股重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他皱起眉,而待得看清人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小花姐?!”他惊叫起来,慌慌张张伸手去试鼻息,好一会才手脚并用把人吃力抱起,向山庄里奔去:“快来人啊!救命啊!” …… 江棠镜大步踏进王小花的院子,正待走进屋中,差点跟匆匆走出的丫鬟迎面撞上。 “少庄主……” 丫鬟手中木盆里装着的衣裳血迹斑驳,他脑中嗡的一下,两步奔了进去。 视野里一只白得发青的手臂突兀得让人心惊,榻上之人让丫鬟扶住坐起,黑发乱糟糟挡住了垂下的脸。大姚坐她身后一边上药,听得动静,面无表情地平平视来。 “……小花怎么了?” 江棠镜声音有些嘶哑,上来扶起王小花的头。 大姚手中包扎,声音毫无起伏:“右肩有箭伤,深了些,筋骨恐有所损伤,” 他停了一停,目光变得复杂:“但小花怕是……小产了。” 江棠镜顿时愣在原地。 “我不熟妇科,已遣人去城里请了大夫,” 床边一大盆血水,搭着沾了化开血迹的白色巾子,身后门响,几个丫鬟捧了炭盆进来,摆在床边,再将满是血水的盆子搬走,凄冷的屋中方才起了点暖意。 “但她失血太多,我怕她熬不过这天去。” 江棠镜脑子发懵,冰凉指尖摸了摸王小花毫无温度的脸,怎么都不能相信大姚的话。这么精神强健的小花,这张本生气十足的脸,怎么会过不去今天? “……都要什么才能救她?我去找来。” 大姚嘴唇动了动,困难地开口:“汤药虽也少不了,但能不能醒的过来,就看小花的造化了。” 江棠镜沉默片刻,一直捧着她的脸看着,摇了摇头:“她不会过不去的。” 大姚扫了他一眼,不作声包扎好小花的伤,从床边起来去拿汤药,只余江棠镜一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手掌攥住她石头一样凉的手,攥到手指发麻,也僵硬地不知换一下动作。 “小花。” 他唤道,盼她能动一动眼睫、应他一声,怪他一番也好,但她毫无反应。江棠镜鼻尖渐渐生涩,伏下身子垂头埋在她颈际,寻找那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弱心跳,心中仿佛有裂缝扩至整个胸腔。 VIρyΖщ.cΘм “……这娃儿还没倒过来,华夫人,你得再使把劲,” 押解队伍里年长的婶婶擦着额际的汗,低声道着,心里知道这也只是场面话了,生产的胎位不正,就是平时精力充沛的妇人都不一定能捱过这关,更不用说一路过来已经十分虚弱的华家夫人。她现下哪里还有劲使得,两条腿虚浮绵软的,腥锈的粘血沾染了一片草地,只有华文仪在她身后撑住自己娘亲,死死揪着她两只手,一声声叫她清醒。 “娘,再用一点力,再抓我的手,” 华家小大小姐此时似乎是少数几个中气尚存的人,除她之外便是那边一声高过一声、哭得天崩地裂的其他几个未过十岁的孩子。官差们还没怎么见过这阵势,更帮不上什么忙,能回避开去让他们自己在这儿折腾已是不错了。 “婶婶别停!”华文仪叫道,声音带哑:“快掐我娘的腿,叫她醒过来!” 婶婶嗳了一声,忙去掐了华夫人,华先生刑枷最重,在她身旁僵坐着,双手锁在木枷里,只似一截风中颤抖的枯槁朽木,伸手去碰一下华夫人也难以做到。 嘶哑的痛呼声,华夫人醒来,在华文仪连声鼓动中再试一下,最终泪流满面,向后朝女儿偏过来半张脸,连气儿都难得多进一下了:“文仪……娘不行了。” “爹,你快叫娘再试一下,马上就……” 华夫人摇头,看向旁边泪湿满面的夫君,惨惨笑了一笑。 她外貌为人,俱是柔和如春风一般的。现下满头虚汗,身子湿冷,病态的呼吸起伏,但嘶哑的话声无力地出口,也自有种抚平躁动的宽慰之意。 “我期限已至,何苦再做无谓挣扎,不如让我再好好看看夫君,看看我文仪一下罢。” “……娘,不行……”华文仪瞬时泪水决堤,泣不成声,握着华夫人的两只手都沾着血迹,攥得死紧,“或许、或许还能再……” “乖文仪,最后听娘一回罢,来,让娘好好看看。” 华文仪哭泣不止,松了手把母亲抱在怀里,靠在肩上,让她能看着自己。 华夫人嘴唇尽是白的,眼神也开始呆滞了,生命肉眼可见地在一点点流失,叹息着低低出声:“文仪呀……我最好的孩子。” “……” 华文仪看着父亲。他俯趴在地上,才能用拷在枷锁里的手去握住华夫人的手,现下只佝偻着躯干,颤抖不止。 她抬头看天,无法抑制地一抽一抽不住啜泣,每一下都身上发冷。深黑夜色万里无云,只半弯月亮,清清朗朗天幕高悬。 她低头想再亲亲母亲的头发,却发现碰了个空。 “……娘?” 身前变了一番景色。 这不是孩童的敦实小手,是舒展分明的,她现在的手。 错愕地看着身前面色焦灼的婶婶,爹和娘什么时候都已经不在了。四周很安静,那边临上刑场的众人只是在那边歇息,官差大哥们也在远处站着不语,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连野外该有的细细虫鸣声响都荡然无存。 婶婶抓着她打开的两腿,额际全是汗:“这孩子是戴罪之身,就是来了,也是没法保住的。” 后知后觉的剧痛自身下潮水似的疯涌上来,一汪湿糊糊的血把衣裙迅速沾染、向旁扩散,她惊恐至极,疯了一样尖叫了出来。 ———— 近期总在加班,更新慢,真是对不起留言的小天使啦(●─●) -- Vīρyzщ.còм 直言 “小花!” 陈婶在整理王小花屋里的桌子。她是个闲不下来的,眼看天色渐黑,少庄主守在床前睡去了,一副宽肩阔背就势俯趴在那里,样子有些局促,估计睡得也不舒坦,她自拿着巾子一点点擦拭桌子,忽被他这声吓了一跳,回身过来。 只听一声惊吓的喉音,王小花是睁了眼,但双目涣散,缩着肩膀一动不动,好像被床前人吓到失魂。但见她额际渗着细汗,脸色湿白湿白,陈婶估摸着这该是做了噩梦。 少庄主已坐直了:“你做噩梦了?” 出去叫了月灵去找大姚过来,陈婶回身进屋,去架子旁取了张干净面巾到铜盆旁过水,抬眼看去,只见王小花稍稍别开脸躺着,身体的角度也略微偏向床里,少庄主抬着手顿着一会,才落到她肩上:“小花……现在已没事了。” 王小花轻轻问道:“宋哥他们回来了吗?” 少庄主点头:“回来了,玄生受了轻伤,但两人都无大碍。” “……那些追兵呢?” “死了几个,其余逃散,” 少庄主朝她再靠近一点,黑压压的身形几乎把整个床头都要罩住了,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不出几日,我把他们一一抓住,带来你面前,逐个问罪。” 也不知王小花怎么了,少庄主伸手过去,径直扶她坐起,面向自己抱在怀中:“别怕,小花,我在这儿。” 小花丫头埋在少庄主身前,披发微乱,颀长实韧的身材仿佛僵成干巴巴的一具,陈婶低下头拧着巾子的水,心中叹了口气。 那日临院起火,她作为山庄管家自也在场,这个中来去也知晓几分,虽不大清楚山庄这些个护卫侍从每回出去是要作甚,但少庄主如今也有都尉一职在身了,自是有要紧事要办,可小花丫头当时才给扔进壁牢里吹了一夜风饿了一上午,就给下令去远行办事,要说少庄主没在施怒,她也不大信的。 “小花,来擦擦汗。” 陈婶走过去,少庄主自把那巾子接在手,便不作声给她拭着发鬓额角。王小花往后靠了一下,伸手想接过去自己来,但他还是自顾自在她发际拭按,抿着唇,下巴绷紧,面色也不好看,肩背整个磐石一样,只衣衫随着动作带出褶皱,窸窣的响。 这静默让陈婶怪不舒坦,张口问:“屋子里这样冷不冷?” 王小花抬眼过来,陈婶知道她对自己长期心存敬畏,现下倒也同以往区别不大:“不冷。” “你腿可疼不?是不是……从马上跌下来了?” 大夫看过,小花丫头手脚俱还有磕碰擦伤,加上背后中箭,当是那一下摔得不轻。 她点头:“是,”但好像不大想说这事,“腿虽有点疼,不过不碍事。” “陈婶,”江棠镜放下巾子,向陈婶的方向稍微偏头,道:“你先出去一会吧,我同小花说会话。” “……”王小花又坐直了,似不希望她走,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有什么陈婶不能听的……” 陈婶一时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只见江棠镜肩背绷得更紧几分,铁铸的像一般生硬,她便还是移了足要听从少庄主的吩咐,却刚走一步,就听他道:“小花,你可知你……小产了。” 王小花面色瞬间白了几分:“大概知道。” 江棠镜愣住:“你知道自己有孕?” 王小花窘迫地看了眼陈婶,好像觉得她还是听不到会好一点:“不知,是逃回来的路上猜到的,见了……见了血才想到这一层。” 陈婶还是走了出去,步子都迈得有些匆忙,只听到江棠镜道:“你方才为何不问我?” 她木然开口:“我不想提这事,”说完似又怕他不高兴,又追了一句:“现在还不想提,精神头不大好。” 但江棠镜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捧着她脸颊俯靠下来,额头冰冰的:“……是我不好,对不住你,让你受这样的苦。” 梦中的细节忽的浮现一瞬,王小花急忙扭开心绪,她不能再去想了。 “……我不该让你去这一趟,我早该知道些端倪来,” 江棠镜的声音干涩,但还是一字一字,沉重分明。王小花并无经验,城里来的大夫说她本也体寒严重、月事不调,恐怕也因此而未觉得这两月余来有何异样。他不得不去回想起自己勒令她去壁牢时她那恳求的神色,初秋的夜晚风凉露重,就这么关了一晚,次日她求告说难受不愿出行,他还置之不理。 “……我还那样对你,你怎么怪我怨我,都是我应该受的。” 这些话语从耳中穿进脑子里,低低的让人心涩。回百鹰山庄似乎已成了一种本能,但是在当时那意识模糊的情况下能有多好的判断,万一追兵被逮住、她的讯息被暴露,那便是在山庄里又该如何?王小花也想过,要是江棠镜没有派她出去,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可是他们若已经查到自己了,那还能再缓多久,江棠镜又不是这一切的祸魁。 总之哪怕再恼恨,她也已经说服了自己,那些尽可以放在一边,只要这一件事没有被发觉,至少现在还没有被他们发觉,她就还能再喘口气。 “……我好好地看你护你,孩子还会有的,我们还会再有孩子,我把你们母子都捧在手心,如珍如——” 怀中之人忽然奋力挣扎,江棠镜不知何意,只得松手,又怕她伤口裂开,抓着她的手腕,按在臂弯里,惊道:“小花,你哪里不舒服么?” 王小花胸口起伏,她瞪着江棠镜,不知自己双目发红。 江棠镜怔在原地,看着她眼里气急的怒意。从惊吓到回避,再到这时的怒,虽然又被她压抑住一些。他对王小花的反应有所准备,但没想到她竟这般怨愤,一时间脑中一闪,空白一片。 “你放开我。” 她最终说道。 “……” “你不是说我怨你怪你都是应当?”她道,眼角阴沉得他不能相信是王小花会有的神色,“我只是叫你放开我。” 看着江棠镜,王小花心里一阵突然地快意。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对不住江棠镜的,对他又敬又怕,又愧又恼,又畏又恨,交织难言,以至于达到某种逆来顺受任他摆布的奇怪平衡,但是他刚刚这话,她现下真的听不了。 赵晨晨说得对,他们都天性如此。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的心肝,那不过是他需要一个心肝在那儿,让他知道自己不缺这个东西罢了。就像现在,他说你应该怪我,但你怪他了,他又一脸不可置信。他其实根本不想也觉得不需要知道你的感受,却要你去全盘接受他,哪怕你不愿意。华立仁对母亲如此,江棠镜对她也如此。但是凭什么?凭什么? 眼前难掩震惊的面庞,与她已经模糊了细节的那张面孔隐隐重迭着,只觉得心头恨意似在疯长,然而竟又莫名地无法尽然去恨,端着收着,每一次冲出去叁步,又要收回来两步。这样挣扎拉锯,王小花只觉得好似只能越来越恨自己了,恨得牙痒痒,恨自己怎么变成了这幅懦弱的样子,她为什么非要变成这幅样子。 外间一声轻微的、不甚自在的鞋底挪动发出的声响,江棠镜听到了,王小花也听到了,但她已经不在乎也不想去在乎了,只是不想看见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情。 “小花,”江棠镜望着她那双冷厉的眼,“你……” “你为什么还不放手,”她说道,“江棠镜,你根本不是真心懊悔。” 他抓着她手腕的手猛地收紧,只见她嘶气儿皱了下眉,却扯了扯嘴角,青白素面上,眉眼间恶意横生:“你只是想让你自己心里快活而已,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为什么要跟你有孩子,我不要!不要!” “王小花!”江棠镜舌头都要打结了,惊讶与激起的怒气不知哪个更甚,王小花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跟他说话过,他发觉自己不知如何处置这样的情况,胸腔内那道豁口倏地拉长加深,只挤出来干瘪瘪的几个字:“……你胡说什么?” “老大,” 大姚的声音适时响起,江棠镜方才还在恼他们在外偷听,现在却觉得这声音如救命一样,他回头过来,却见大姚快步走进,神情似乎是要阻止他行凶:“老大别气,小花心里委屈,一时口不择言,你别怪她。” “我没有口不择言,”王小花仍旧抬眼瞪视江棠镜,她手腕上力道没有加重,但依然被攥得紧紧的,“我深思熟虑,言出于心。” “……” 江棠镜张口结舌,几近气急败坏,抓她手腕在掌心里,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佯装刚刚走进的脚步声,好像完全不晓得这是什么阵势,宋玄生进来就打招呼:“哎哟小花,你可算是醒了,再不醒宋哥我不被你吓死,都要被老大打骂至死了。” 看到宋玄生,王小花顿时想起他在野店里被刺的那一下,鼻子倏地一酸,一双发红的双目开始起雾。她很想指责他们,你们都要替老大解围,你们其实也不顾我,但是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们都出去,别扰着我正事。” 宋玄生没说两句,大姚开始甩手赶人,拿了碗汤药在手里,示意江棠镜起来给他腾地儿,后者面色发青唇线紧抿,终是松了手,僵直地坐起身来。 他走近屋中帷帘,准备步出,再回头看了一眼,王小花自举着碗喝药,身形给大姚挡了一大半,只一只流线分明的左手扣着被衾,手指攥得用力,指节发白。 一口气困在胸间,江棠镜生生扭回头来,在宋玄生之后走了出去。 -- 夜语 “……别太往心里去,”出到夜色之下,宋玄生终是说道,江棠镜停下步子,原地反复走了两步,胸腔好似都要炸裂开来。 “她就是口不择言,你莫要气到,”宋玄生再劝,“小花这次也实在是……委屈得狠了些。” “我知道,”江棠镜点头,咬着牙,“我不会动手,你大可放心。” 不远处的灯火只是模糊的一团,他觉得脚下落得好似不是实地,心下被剐的那下迟迟缓不过来。 这是一直在他手边,乖巧纯真、对他说一不二的小花啊,总是在旁认真看他做事,在需要时冲过来助手,关心照顾知冷知热的小花,哪怕会勉强顶两句嘴,也还是会听话遂意的小花,怎么能对他说出这样剜心的话语? 江棠镜几乎难以呼吸。小花心中有些不愿,他不是全无察觉。他虽是这一年下来才打定的主意,之前未同她细道过,可这本就是早已定下的事情,难道他真的要待她首肯,若她说不便就此算了?他是百鹰山庄的少庄主,想要收山庄里为陪伴他才收养长大的小丫头为侍妾,难道还要这样迁就勉强?何况都已这么长时间,她与自己在一起时不也是开心的时候居多,怎么还是不能释怀,怎么还是不能全心放在他身上。 “我对小花很坏么?”江棠镜问道,话音空洞,“她为何要那样说?” 宋玄生闻言顿了顿,不由心下叹气。 他知道江棠镜不是个常表露心迹之人。年纪不大时即眼看双亲被火海夺去,还要在只爱闲散云游的江老庄主之后挑起百鹰山庄的梁子,在没落的武林和不甚明朗的朝局意态之间举步求进,他虽一贯待人持重有礼,但在那之下的冷漠疏离,也并不难于察觉。 山庄里老李管家总是念叨江棠镜和王小花的事,但也是在一回外出,道旁有个猥琐男子冲小花脱下裤子后被老大狂揍一顿,接着小花还非被叫去洗眼睛,宋玄生才察觉原本看不出态度如何的老大,好似比从前有所不同。 “老大你有自己的考量。可小花是个好姑娘,我们几个都当妹妹一样看的,她有她瞎执拗的地方,但不忠背叛,断是不会的。” 宋玄生话说得委婉,但语气里的意思,江棠镜也听得出来,他点点头,道:“我谅她也是不敢的,”接着便移步往一个方向径直走,宋玄生跟在后面:“老大你去哪儿?” 江棠镜向前方一径直走,道:“去杀了赵晨晨。” 宋玄生一愣,看他脚步不停,才意识到江棠镜是要来真的,忙拉住他:“老大,还不是时候啊!” “杀贼还要等什么时辰,”江棠镜一把甩开他,手指这回好像才稳定了下来,脚下也不焦躁了,踏地有声,沉如玄铁,“在我眼皮底下整了这么长时间的弯绕诡计,撺掇挑唆,孰不可忍。” “天时的人还不知得信没有,杀了他线索就断了,攒着一网端住,那不好吗?” “断了这一条,还有的是别的法子来端了他的老底,”江棠镜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迈步。 “小花可不这么想,她只觉得你是要故意泄愤,她会恨你的。” 江棠镜怒了:“赵晨晨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还能恨我?”他气到笑出一声:“真要恨那就恨吧,也不在乎多此一事。” “……那谁知道赵晨晨还留着什么没说?他是个狡猾的,先留着上个硬刑逼供,至少还能多逼出些东西来啊。” 江棠镜听得此言,停住了脚。 这话提醒他了。郑起英余党在外,据宋玄生所说,这回的追兵冲着小花去,恐怕与她杀了那华先生不无干系。而赵晨晨之前知晓的再多,也赶不上郑起英已死这一变化,但天时长于情报,对其余党之势想必能比他这久拘之人多知晓几分。若早日拿下天时之人,敌情也能更快明朗。 王小花的屋子里,大姚也没太多话可说,看她兴致缺缺不想听劝,只是听到有孕两月有余时惊了一下,就不知自在想着什么了。 “蔡郎中说你体寒得厉害,月事不调,可能平时极不注意。这些汤药按时吃,养一阵子,你底子好,很快就能养过来。” “蔡郎中?芝灵馆的蔡郎中么?” “嗯。” ……王小花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避子丸药就是跟芝灵馆的蔡郎中买的,他倒是能守口如瓶,却不知是不是因害怕江棠镜才不得不守口如瓶。 两个多月,算算时间,却是在涑阳那个时候,可她分明一直都记得在吃。蔡郎中说得对,那药或许能靠着伤身管上些用,但确实没法全然担保。 大姚走了,陈婶从月灵手里接过那碗粥,坐下来给王小花喂。 “你们都年轻,孩子的事,早着呢。” 陈婶说道,而王小花随即闭了眼,眉毛微蹙:“陈婶,为什么你们总要来劝我这个事。咱们不要再说这个事了,好不好。” 她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个在伤心。她伤心的是自己怎么能被弄到怀孕了,这怎么能发生在她身上,这根本无法接受。 “行,”陈婶也不恼,还是一样平稳应声,“哪天你要想说了,找我说说也成,陈婶也是过来人。憋在心里不好,身子都会憋坏的。” “……嗯。” 王小花看看陈婶,没多做声,酸涩之意从鼻端直散到眼后。 她倒是想说得很,可是他们不会懂。 吃好了暖粥,身上力气多了几分,但她们说别出去见风,王小花便只在床上坐着,直到月灵最后在屋中帘外的小床上睡下。卧房里只留小灯一盏,昏黄昏黄的,她躺着看了很久,听到月灵睡着的呼吸声绵长均匀,不由无声坐了起来。 黑夜好似无边,只有灯光所聚的这一处,是一方孤零零的小岛。她慢慢地掀开被子,慢慢地下床,慢慢轻轻地走到门前,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门扇上,平肩散发,茕茕孑立,一动不动,因她还不甚确定,是否真要出去。 仅这屋中有光,廊道里也无灯火,外间一片沉闷浓黑。不过这般站着,王小花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这扇门板之外,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无声立在门的那一侧。 她抬手抚上门把,又定在那里。 或许只是错觉。但她还是放下手,转身静默回到床前,坐下。 犹豫一会,还是不大确定,那里到底有没有人? 再起身走去,停在门口,王小花迟疑许久,试探一样地低声发问:“老大?” 已没有气息。 慢慢地打开门,只见外间黑暗,并无人影。她原地站了一会,最后还是阖上了门,并未走出屋门之外。 VIρyΖщ.cΘм 白天里江棠镜也没再来过,或许自有事要忙,也省了王小花面对他时的尴尬。 天色晚了,王小花自院外回屋,见着月秀迎出来,语气有些焦虑责怪:“小花姐,姚哥虽说可以出去晒晒太阳,可白天你不愿去,怎么晚上了要自己一人跑走,外面又凉,若是有哪里磕碰着了,那如何是好。” 王小花含糊地应了一声,自走进屏风之后要更衣,示意准备过来的月秀不用上前,又听她在外头继续絮叨:“若想出外头的话,明日阳光出来的时候,我陪你出去晒晒。” 她一边更衣一边回答:“白日不去。” “为何白日不去?”月秀奇怪。 “未婚竟孕,狼狈了些,不想见人。” 月秀停了好一会,才安抚地再说着:“小花姐,你和少庄主都这样年轻,你们还会有孩子的,不要为此太伤心了。” “……” 王小花听到这话,胸中又一阵郁气翻涌。她换好衣裳出来,却是一愣,月秀顺她视线回身过去,忙道:“见过少庄主。” “你下去吧。” 屋子里回归安静,王小花原地怔了片刻,只得慢慢走到桌旁:“老大。” 她无法抬眼,只是垂眸看着桌上茶杯,但也不打算给江棠镜倒上。 江棠镜看看屋里,平平出声:“今日汤药可都吃过了?” “吃过了。” “身子有好一些么?” “好多了。” 江棠镜走来,却不是冲着王小花的方向,他绕开桌子,走向她方才换衣服的屏风。王小花两步跟了上去:“老大,喝点水吗,我给你倒点——” 她拉住他手臂,但江棠镜另一只手还是从她堆在那儿的衣裳之下,拿出来一个纸包,一只小葫芦。 王小花无话可说,眼见江棠镜打开葫芦,闻了一闻,眉心蹙起,再翻开那只纸包:“……烧鸡?” 他抬眼盯来:“你身子还未修养好,烧酒油重之物,皆不能碰。” 王小花无奈:“可吃的太寡淡了,我受不了。” 江棠镜沉默了下,把酒葫芦封住,拿了那只纸包出来,到了桌旁:“吃几口烧鸡应还不算碍事。” 坐在桌旁吃着翻找出来、油水最少以致同白切无异的那部分鸡肉,看着江棠镜一边喝酒,面前摆着焦黄酥香的大半烧鸡,王小花只觉自己真是白费力气。 “小花,”江棠镜忽道,“这些事都了了之后,你嫁我,做我山庄和都尉府的二夫人。” 王小花顿住,没有看他,继续小口吃着,低低出口:“老大,我身份低微,从不求做山庄的二夫人。我也不想嫁人。” 感觉到江棠镜身躯开始紧绷,王小花抬眸看去,他面上似在隐忍,老大好像越来越易怒了,可是她好像也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老大,我一直把你当哥哥一样。从前,现在,以后,都是。” -- 来信 “哥哥?”江棠镜念了念,冷笑一声,“你在床上叫我名字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王小花垂下视线:“……老大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是在问你,”他冷声道,“我不过是告知于你。” 王小花倒也不算太惊讶,这是江棠镜的作风,但从上回之后,她已经决定下来,不会再轻易退缩了。 “老大,像现在这样,就那么不好吗?”她再望着他的眼睛,“我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不想做山庄二夫人,孟媛是个好姑娘,她已经做了决定,也为此牺牲不少,你不要这样轻易辜负,这其中没有我立足的余地。” 一把放下手中的酒葫芦,江棠镜伸手想去揽她手臂,王小花下意识闪避一下,动作交错之时,不想宽松的里衣被拽下一截,露出一边包裹着纱布的裸肩。 江棠镜见她面上瞬时一点难以掩饰的惊恐,心里不由苦涩翻腾:“在你眼里我就这么禽兽,此时还要对你做那些么?” “……” 王小花看他不再靠近,拢好衣裳,别开眼,握着手里喝空的茶杯,脖颈耿直:“老大,我已经想好了。” “……你现在想得还不够清楚,”江棠镜站起身,他不想继续待着,免得真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等你歇养好了,就能想明白了。” 他走出去,回自己的院子。状似镇定地整理、歇息,在黑暗凉夜中孤独过了一晚,又在阳光照来后出门进城,过了一白日。待得斜阳偏西,从都尉府策马回来,在山庄里走着,却一眼见着大姚在那边屋檐之下,背对他在看着什么,看得十分专注,都不知道他走到旁边了。 只见大姚手中是一张信笺,他一动不动地,好像每个字都在咀嚼琢磨。 “你看什么?” 江棠镜出声问道。 大姚几乎原地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他,更是双眼瞪圆,信笺瞬时揉到掌中背在身后,但还假做若无其事:“没什么。” 原本只是没当回事的随口一问,但大姚这反应,江棠镜想不生疑都难:“这是你的信?” “不……是是,是我的信,我自己的信。” “拿出来。” “……” 大姚往旁边闪开一步,两手抓了手中揉成一团的信就要撕了,但江棠镜动作更快,疾步上前一扣一掣,已经制住他手臂,顺势把掉落下来的纸团接在手中,转身就打了开来,自看下去。 这是……给小花的信? 大姚看江棠镜立在那里,捏着那皱皱巴巴的纸张,一言不发看着,在旁边试图抢回来又抢不过来,不由焦急踏步,恨自己怎么就非得截了这信,就算觉得这信不大对劲,让小花拿到了又能怎么着了,为何非得在此拆看,才能被老大给撞上。 江棠镜总算看完了信,缓缓抬头盯向大姚。 “徐白?” 大姚张口,但只是张口,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江棠镜把信收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缓缓散发:“去叫小花到我书房里来。” “老大,别,你看到了,他们没可能在一块的,徐白这是弃绝之意,不会再回来了。” 江棠镜甩手转身:“去叫小花到我书房里来。” 被大姚领到书房的时候,王小花完全摸不清头脑,只听大姚低头垂眼,说了句小花我对不住你要是老大气急了你记得叫我我在外头守着,就推门把她送了进来。 江棠镜坐在书桌前,满面阴鸷,仿佛暴风雨一触即发,看她不明所以走上前来,从牙齿间挤出一串话:“好你个王小花,本事大得很,一个个的都能勾搭得来,在我眼皮底下后院起火,真当我是瞎的了!” 王小花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了?” “你看看这是怎么了?!” 一张皱巴巴的信笺扣在桌前,王小花迟疑着上前拿起,心里一股极不好的预感。她强自镇定着打开信,只见篇幅不长的小信落款,赫然是“徐白亲笔”几字,脑中顿时一阵轰然。 抖着手看完了信,一颗心脏仿佛寸寸石化,王小花抬起头怒视过去:“你凭什么看我的信!” 江棠镜本在压抑着怒火,此时一下暴涨起来,点头笑了两下:“好,好,你厉害了,私相授受不说,还要反过来冲我发火了!” 他站起身,绕开桌子走来:“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什么我们,”王小花一个偏身,抓住那信笺就动手撕开,手指极用力,纸张很快碎成碎片,掉落在地,“我的信是我的信,你凭什么私自看我的信!” 江棠镜怒了,一拍桌子:“百鹰山庄是我的地方,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王小花愣了一刻,双眉倒竖:“你蛮不讲理!” “你少四处打岔拿我当傻子王小花,给我说清楚,你们要没什么,他能说不得来迎你入门,只能追忆此情、负你错爱?” 王小花呵了一声:“你要把握过一次手当成什么的话,我也无话可说。” 江棠镜气得身上发颤,心脏都顶到了胸腔口:“……握手,握手……好,好,你倒真把心思放个百无一用的破书生身上了。” 他这才明白,王小花是同赵晨晨没什么,她不会为了赵晨晨这样失了方寸任性顶撞,但这个他压根没怎么注意过的账房先生,一下就让她急红了眼。 “可他呢?你莫不是真的一直在等他赶考回来,迎你入门?” 看她立在那里梗着脖子一声不吭,但眼睫闪动,好似心碎难言受伤至极,好似都无法听他说话,江棠镜更是气急败坏,几近跳脚:“就算路州州丞没有以女许配,你真当他榜上有名之后,还能回来娶你这样水性杨花、朝叁暮四的残花败柳么?!” 王小花一下懵了,抬起蓄着泪的眼,不可置信地,一字一字重复念道:“残花……败柳?” “……” 江棠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张口定在原地,懊丧无措瞬时席卷而来,声音里的气焰也熄了一半:“……小花,我……” 然而王小花双眼圆睁,其中泪光也压不住怒意迸射,一步上前揪住了他衣领,迫使他低头迎视:“我不是残花败柳!” “……我知道,”你不是的,江棠镜看她转身奔出了书房,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口不择言,为何要这样失控地去伤害她,呆立着喃喃出口:“小花,对不起。” VIρyΖщ.cΘм 王小花在山庄里奔走,甩开了大姚,泪水滑下腮边,直奔到埙院墙外。 门外上着重锁,而她没有带用具,绕着外墙走了一圈,就找了个合适的墙根,不顾右后肩的疼痛,硬是翻墙进去了。 “赵晨晨!” 她冲到门前,用力拍门,很快有人声奔至门后,音带惊喜:“小花姑娘!” 她顿时哭出声来,听赵晨晨在里边急问:“小花姑娘怎么了?你们老大又欺负你了?” “对,”她面向房门,想到徐白那封信,又想到江棠镜的话,哭得肩膀抽搐,“他说我是残花败柳,我不是残花败柳!” 赵晨晨停了一下,话音十分惊讶:“你们少庄主怎么……这是抽了什么疯,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因为我小产了,”说到此时心里撕开一样地疼,王小花也不知为何,这些话好似不计后果地自己一气蹦出,仿佛不说就要原地憋闷而死,“他还截了徐白给我写的信,徐白中了经魁,要娶路州府官的女儿,不会再回来了。” “……小花姑娘,”赵晨晨停顿的时间更长了,门板往外动了一动,他的声音里尽是不可置信的痛惜之意,“我竟不知,这些日来你受了这么多苦。” 王小花呜呜直哭,听他又道:“这两人都不值得,小花姑娘,不用在意这样人的言语。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残花败柳,你是他们根本都不配触及的小花姑娘。” 王小花靠着门板坐下来,拳头一把锤在地上,瞪眼盯着院子的门:“我想好了,我再也不要这样忍气吞声任人欺负了,从今天起,谁也别想对我招之即来任意呼——” “王小花!” 一声尖利的怒喝从院门外传来,王小花瞬时收手身前,吓得一个支棱。门外重锁传来咔哒的开启声,她连忙坐起身来,抹掉脸上的泪花,在陈婶双眉剔竖大步踏来的时候缩肩站着一动不动。 陈婶差点伸手去拧她耳朵,然而还是忍住了:“你又跑这儿来,不知道赵晨晨是个不得接近的么?!” 王小花嗫嚅辩解:“陈婶你说的,有话要说出来,要不憋坏了对身子不好——” “我那是叫你来跟他说吗?我是叫你跟我说啊!” 陈婶气得,扯着她手臂就往院外走,听得赵晨晨在屋中出声唤道:“小花姑娘,我身上穿的女装呢,你心情不好,可以想想赵晨曦啊!哪怕这日子月不明星不密,也总有红光,灿若晨曦呀!” 眼看王小花停步回头,陈婶气得只拽她径直走出:“你还想惹少庄主的气?以后这地方你再靠近半步,不说少庄主,我都要禁你的足!快给我回去待着!” -- Vīρyzщ.còм 桥断 独自坐在黑暗的室内,双目盯着外头穿进来的微光,赵晨晨一动不动。 这个屋子密闭,逼仄,入夜无灯火。除了有张床、不在地下,也没见得比之前的地牢好多少。 有什么声音在夜空中炸裂开来。他猛然起身,去至窗前,捅开了窗纸极力向外看出,虽看得不甚分明,但一股喜悦仍然窜上心头。 来了。 不消多时,院子里传来了动静,这动静不同于平时的动静,是悄然地、但也不向他刻意掩饰的动静。赵晨晨等在门后,待房门打开,见着门外之人,上去就互锤了一拳,互相低笑起来。 “快走吧,”家丁装扮的男子说道,“你这院子看管的人还不少。我装成这样摸了好几天的底才搞明白。” “走。” 当下也不多言,两人在夜色下顺着墙根潜藏身形踪迹,鬼祟向外出走,赵晨晨问道:“这是你红色烟火的方向?” 百鹰山庄夜间也有严密防守。按他惯常的做法,四周烟火四起,自可扰乱视听,方便趁乱从注意力最少的地方奔走而出。 “是,”男子回答,“怎么?” “我告诉了小花姑娘,不知她是否意会到了。” “你这……”但男子也没再多说,而是转了话锋:“她要真来,倒也不算坏。” 忽然之间,灯火通明,两人在墙根下顿时无所遁形,只见周围明火执仗,一众全副武装的侍卫持着火把灯笼从不知何处涌出,将这个角落围了个严实。 男子愣住,正待上手,侍卫们向两边分开,江棠镜腰间佩剑齐整,足下铁靴平稳落地,似一座面无表情的沉静塑像,从容走至前来。 这场面显然是经过了充足准备,仿佛知晓他们会有此计划,只等着时机一到即收住口子,一网打尽。 江棠镜话语之中也一点不见惊讶:“据闻天时西将傅令池,长于行踪掩饰、声东击西,又喜以红焰为号。” 情势急转直下,出乎两人意料之外。傅令池面上神情严肃,并不回应,背对墙根,只观望着包围圈,试图寻找破绽,勉力挣扎一番。 赵晨晨眼中恼意迸发:“没想到江少庄主后招够足,连我天时这不曾张扬的作风都打听到了。” 江棠镜眼尾抬起,看向一旁,包围圈随即缩小,侍卫手中枪剑支起迎面围来。 而傅令池并不甘心,也不打算坐以待毙,他手中剑已出鞘,就听一个陌生的女音自侧后方响起: “……这是怎么了?” 那边的侍卫愣了一下,江棠镜愣了一下,随即与傅令池同时闪身而出。 飞起的靴底踏过枪尖剑刃,但距离远了一截,仍是傅令池抢了先,赵晨晨紧追在傅令池之后,又不得不分神回来先应对江棠镜的攻势,然而身上化功散功效尚在,只得堪堪躲避,踉跄后退几步,险些被生逮过去。 “小花姑娘!” 赵晨晨咳了咳,扶住傅令池,后者左臂被侍卫的枪尖划伤一道,但右手剑刃横在只来得及短促惊叫一声的王小花脖颈前,看着满面寒霜的江棠镜,呵呵一笑。 “江都尉,还请放行。” 情势骤变。王小花不明所以,眼看江棠镜叫停了一圈侍卫,望着她的目光焦急复杂,心中有所猜测但不完全确定,试着向旁边偏头:“赵晨晨,这是怎么了?” 赵晨晨一时语塞,傅令池已不耐烦地将剑刃往她脖子上再靠了靠,很快那截勃颈上便出现一道浅浅血痕。 “住手!” 江棠镜出声喝止,赵晨晨也嘶了一声:“你作甚?” 傅令池瞪了眼赵晨晨,话声出口:“若不放行,下一剑或许就要掉一只手,江都尉自个儿选吧。” “……退下,” 此时已近后半夜,江棠镜设了埋伏做了数日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王小花竟忽然出现在此,当下只得引着侍卫们从旁退开,让出一条道来。而傅令池十分警惕,把一动也不敢动的王小花架在身前挡着自己,鬓角带汗,但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笑:“江都尉的剑,也请放得远一些罢。” 江棠镜盯着他们举动,缓缓放下手中剑,一边沉声说道:“赵晨晨,小花待你不薄。” 赵晨晨此时并不应声,只傅令池在呵呵地笑:“江湖传言天时是魔教之后所创,这其中并非没有道理。江都尉,在我们安全走出山庄之前,一个追兵可都不能跟来。” “我须得与你们同去,” 江棠镜双眸沉肃,“山庄周围遍布伏兵。只有我一并前往,才不会有人贸然袭击。” 傅令池面生寒意:“那我便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一人突然杀来,哪怕射来一支冷箭,我定让你这小花姑娘死无全尸,给我陪葬。” 王小花不过是听得夜空中似有焰火四起,出到院中,却见一处红焰一闪即逝,与旁的稍有不同,忽的记起赵晨晨那天说的话,心中起疑想来问上一问,却不想成了送上门的人质。 被扣押着向山庄后山的方向走去,听着江棠镜的脚步声紧随在后方不远处,她心里凉极了,没想到跳进了赵晨晨挖的坑里,这世上果真无人可信:“……赵晨晨,亏我想尽办法照顾你,你就这么拿我性命做质。” “小花姑娘,这只是一时权宜,我们不会动你的,”赵晨晨小声解释道,一边用手肘捅了捅傅令池,“令池,快说啊,给小花姑娘解释清楚。” 傅令池翻了个白眼:“赵晨晨,你总有一天要死在女人手上。” 后山一圈伏兵已尽然出列,各执火把在崖边排成两列,原本黑暗幽凉的后山悬崖此时火光映照,人影清晰可见。 江棠镜举着右手,两侧侍卫按兵不动,向后徐徐避开,前方叁人走向那悬崖之间的绳板悬桥,只要走到悬桥那头,即可借着天堑隐在那边石壁之后,将后方追兵远远甩开。 “且慢!” 江棠镜紧跟在后,见傅令池很快转身将王小花横在前面,再抬手示意自己不会动手。 “小花不得跟你们过桥,”他说道,“我说话算话,把小花放下,你们即能安然过去。” “恕我无法这般冒险,江都尉,” 傅令池此时只想赶快离开此地,任何言语交谈都像是在他头上压下的一块石头,当下只示意赵晨晨先上悬桥,他押着王小花阻挡可能的冷箭突袭,面向江棠镜倒退着上了悬桥,在晃动中保持着平衡,一点点退向悬崖的那一侧。 江棠镜背对火光,神情似在告诉她不用害怕,而王小花看着他,一点点被带着向后退,足下的晃动让人心惊胆战。 终于脚下踩到了实地。 王小花后背被冷汗浸湿,只觉自己命悬一线,直到傅令池收回了横在她颈前的剑刃,把她往悬桥上又推了一步,她才隐隐有了点底,知他们是打算让自己回去的。 “你做什么?” 傅令池出声,却是问着赵晨晨的。 “……小花姑娘,你为何不跟我们走呢?” 赵晨晨的声音传来,王小花不能相信这话,惊讶地回头看去。 这不过是一个偶尔看到有事不对而出来观望的倒霉夜晚罢了,要她忽然抛下这边,就这么跟赵晨晨走了,这怎么可能? 傅令池也吓到了:“你胡说什么?” “我那日同你说那话,即是希望你能同我一块出去,”赵晨晨说道,对面的火光在他眼中灼灼闪动,让他看来无比真诚,“江棠镜不日就要成婚,徐白不会再回来,这里不需要你了,但你会喜欢天时的。” 傅令池摇摇头:“赵晨晨,不是时候。” 他一把把王小花往悬桥上推去,即挥剑劈向悬桥绳索,王小花始料未及,晃动中急忙抓住那粗大绳索保住平衡,同时一支箭矢从对面嗖的射来,钉在这边崖壁之上。 傅令池目光从那支箭矢移向对面,叫道:“江都尉放心,不过是为了保我们自个儿最后一程,若还有下一支,不待小花姑娘走到你手边,这绳索便要给全然砍断!” 崖上凉风凛寒,风吹衣袂猎猎响动,江棠镜手持弓箭立在对面,旁边是几个弟兄一起,王小花心知此时若快步奔去,即可再回归安宁。 她走了两步,赵晨晨的声音又叫起来:“小花姑娘,你就同我走吧!哪怕你再感激江棠镜,他却是怎么待你的,这山庄不是你的归宿呀!” “……” 王小花停住,多日下来的深深焦虑汇成一个点,在心里却开始渐渐清明。百鹰山庄能给她一时的安宁,但她为山庄做了什么,总不能一直只会忧心忡忡却怯懦地不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等到追兵杀到山庄里,指着她叫出华文仪的名字,或者等到孟媛带着孟府旧人嫁到山庄,她夹在中间苟且躲藏? 想来自己孑然一身,就算念头仓促乍起,又有什么是现在真抛不下的,不过一些无足轻重的身外之物。而又有什么机会能比现下更好,哪怕有朝一日被人发现,华文仪也已当众投奔了天时,与百鹰山庄再无瓜葛。 “赵晨晨!”江棠镜在对面一声暴喝:“你休要挑拨离间!” 赵晨晨置若罔闻,还是叫着:“小花姑娘,你快想想,你好好想想呀!” 傅令池举起剑狠狠再劈向悬桥绳索:“小花姑娘,时间不多了。我只管劈断这绳索,断了追兵,至于你是向那头去还是向这头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小花!快回来!” 原本只当赵晨晨这是徒劳的挑唆,小花怎么可能听了几句话就跟他走了。然而见她在摇晃的悬桥之上只走动了几步就停在那里,似乎真在为此犹豫权衡,江棠镜心脏遽沉,向悬桥那头大步走来,宋玄生急忙又拉住了他,也叫道:“小花你别闹了,快回来啊!” 王小花在悬桥上稳住了身形,听着身后绳索绷断了一根,一阵剧烈晃动,她忙抓住还未断开的绳索,竟是转身后退,踉跄奔至了赵晨晨和傅令池所在的这一侧。 “王小花!” 江棠镜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恨不得冲过来把她抓回去,几个弟兄急忙阻拦,眼看那头傅令池也吃了一惊,不知说了什么,便继续挥剑,急于把这仅余两根绳索支撑的悬桥尽数砍断。 “江都尉,是否要放箭?” 后方有个侍卫长上来问话,被江棠镜喝退下去。 “老大!宋哥!姚哥!陈宇哥!” 王小花在对面崖边,忽然就地跪了下来。 “小花不孝,往后……不得侍奉老大左右,相助几位弟兄。今日别过,小花只盼大家一切安好,一切保重。” 一支箭从对面射来,正钉在她身旁一尺之地,江棠镜将弓拉满,眼看就要射出下一支:“你现在回来,我还可饶你不致伤到。” 王小花吓得面色发白,但还是顶住了,肩颈挺直,双眼穿过中间深谷裂隙,直望向对面堪堪立住的江棠镜。 “老大,我需得走了,往后恐怕不会再见,” 老大很难过吗?以王小花的了解,恐怕是气恼更多一点。可是现在一时气恼,总比往后恨她来得强些,“老大,你看这清风明月,良辰美景,不过途中过客而已,小花亦是。你便当我……从没来过罢。” 她两手撑地,冲着对面,磕了叁个响头:“山庄多年养育之恩,我没齿难忘,铭记在心。” 傅令池举剑砍掉了最后一根绳索,悬桥嗤啦垂落,掉进下方光影边缘看不真切的悬崖之中。 泪眼模糊,耳中声音也听得不真切了,王小花在赵晨晨催促之下,木然起身同他俩一起奔向石壁那一侧,将那边愤怒的呼喝和箭矢迸射,隔绝在山崖之后。 -- 暗匣 数支箭矢追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钉在崖边草丛之间,江棠镜怒喝两声,直到不见人影,即刻转身往回大步疾冲:“快追!” 这边山崖间道路黑暗,王小花在前领路,脚下不停:“快,现在不停直走,可赶在前至少半日,足够赶到最近的农庄,买几匹马再上路。” “可到最近的驿站去,我在那儿有备马。” 傅令池说道,王小花听得来一点不信任的意思,但她现在没心思计较这个,只是不想停下来,免得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愧意里。 直奔到天色渐白,奔到日光将起,终于到了最近的驿站。正待上马,赵晨晨忽叫一声“小花姑娘”,王小花回头,一下被他扣着腰际举起离地,在半空中旋转了一圈。 她心里正愁云密布,但也被惊到了一下,见着赵晨晨面上喜悦之意清晰可见,也不得不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 赵晨晨架她上马,一边也翻身上来:“难为小花姑娘赶了这一晚上。马上虽颠簸,但有我扶着。你若累了,便靠着我歇一歇吧。” 王小花点头,但还是凝神提目撑了好一会,直到真的睁不开眼,被如山一般的深深疲惫笼罩全身,自眼缝里看见赵晨晨双手握着缰绳一直兜在身前,估摸了下无失平衡,就任由自己闭上了眼。 没有力气想那么多了。就这样吧。睡着之前,她只记得听到他在耳旁说道:“小花姑娘,别怕,你做的是对的。” VIρyΖщ.cΘм 十余日没有迎回主人的屋子,今日骤然变得有些紧张。 月灵月秀两人给刚回山庄的江棠镜倒了茶水,就无声出了屋外去,留他一人坐在几前,就着一壶茶独坐那里。 秋意已深。江棠镜一身风尘仆仆,形容不修,胡子拉碴,仿佛几日不曾换洗。缓缓饮尽杯中茶水,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屋中角落,停在妆台前。 台上的檀木盒子里,还有那支以细小珍珠穿成小花一朵的珠钗,他伸手拿了起来。 没看几眼,珠钗再被按回桌上,江棠镜扶住桌角,抬头正见那张雕花木床。 缓缓走上前,拾起一方被衾。柔软的缎面上,仿佛还有王小花身上的气息,不久之前,她尚在此与他迭颈交鸾、缠绵细语。 而如今都成了甩到他面上的浓浓嘲讽。 江棠镜闭上眼,忽的抽出剑来,盯着眼前熟悉的物事,咬牙便是一阵大力挥砍。 “王小花!” 狂怒的吼声嘶哑难听,夹杂着木质迸裂,布衾闷响。精钢剑刃银光四起,木片横飞,似要将这张床砍毁殆尽才就此甘休。 原本还有一路追狙尚能移些心智,但这些日来寻觅无果、追赶无踪,一腔冲天怒火仿佛打在了棉花里,此时又被一下激发,一径烧至顶心,烧得江棠镜要砍红了眼。 他现在只知她生病了。这几日追赶离得最近的一次,是从个店家掌柜那里听得,一个老头领着俩儿子刚刚离店,其中小儿子病得容色苍白,发烧好容易退了一些就匆匆走了,而他再紧赶慢赶,也没有再追到踪迹。 她现在好了没有?江棠镜心中酸涩钝疼。该是好了吧,她身子骨底子好,病痛去得快。可他们的孩子刚刚掉了,她身体正是虚弱之时,这样连夜奔逃,再一病,会不会给病出事来。 她竟就这般毫无预兆地跟着赵晨晨走了。又宁可拖着虚弱的身子在病中马不停蹄地颠簸赶路,也不愿好生歇养,让他寻到。江棠镜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可是他已不会再那般伤她,她却转身就走,这么多年的情谊,哪怕只是她口中所说的兄妹之情,就连赵晨晨的几句话都比不过么?! “……” 嗒地一下,床头一块雕花小板被剑刃砍飞一半,忽的自行向下翻了开来。 江棠镜呼吸一滞。 雕花板背面,有轻薄木架固定着一些器物。 包括一把匕首,一只弹弩,一副吹镖,一个荷包。 定住了一会,他取出那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张银票,叁张度牒,和一片一头磨尖的薄薄铁片。他将铁片掂在手里细看,其上有旧血凝固,已经变成深黑颜色,干涸而不平,依稀可见把它磨成这样不甚规整的形状,是经过了何等的折磨。 这银票已是两年前所制。度牒分别可通行大邑叁个不同的邻国,均已印上了章,姓名处分别写着几个不同的名字:赵骊,张春,郑惠。 叁个名字,可女可男。王小花不是没有造过文牒。但这是…… 此间近乎死寂一般的安静。 直起身来,江棠镜几乎有些晕眩,不知王小花为何要将这些物事藏在闺房中如此隐秘之处,只将那度牒和荷包紧握在手,一种异样的震悚即刻之间,已全然占满心神。 他转身出了房门,外间侍卫连忙跟上,见他直奔地牢而去:“去提那两个路上逮住跟踪咱们的郑起英旧部,我有话要问。” …… 见江棠镜不喊停,侍卫手中鞭打不敢停止,待得手下囚徒已经昏死过去,才停下了手,问道:“都尉大人?” 那一边的女囚死死瞪着昏死过去的同伴,但竟也从头至尾,不发一声。此女身手了得,被江都尉发现跟踪行迹时,为拿下她还差点死了一个侍卫,试问有谁能信,这竟是原汐城里馨芳园子近个月来新上的头牌女伶。 江棠镜握着椅子的手卡得极紧,眉心拧成的结似乎揉都揉不开。 小花,小花……她在哪儿?那还是他的小花么? 眼神重新在面前两个囚徒身上聚焦,江棠镜按住椅子,立起身来,走向那女囚。 “巧烟姑娘,可是这个名字?” 女囚抿着唇,并不做声。 “我不是爱看戏之人,”他立在牢室中,居高临下,气压低沉,女囚一动不动,牙关紧闭。 当初那曲《临刑决》,她扮演那在赴刑场的路上死于难产的华家夫人郑英尔,而会想要去看那戏的,只会是王小花而不是他。 “郑起英的余部要扮成戏园女伶,还要在我去追王小花的路上跟踪在后,” 她的同党在背后从晕死中恢复一点意识,发出一声疼痛低呼,江棠镜继续追问:“你们是冲着她去的。为何?” 小花在路州遇袭一事,与眼前种种相联纵观,只怕并非因她手刃了华先生那么简单。 巧烟仍是不发一言。江棠镜回头看了眼侍卫,鞭声随即再起,那男子身上皮开肉绽,黑血直流,当即只叫了一声,似又昏死过去。 回身过来,江棠镜抽出匕首:“也罢,我便送你一程,再看看这女伶受不受得住这样鞭刑罢。” 男囚气息回来,双目瞪大:“江都尉饶命啊……我只知要活捉了那小花姑娘,她是个要紧人物,否则如今起事难有后继之力。” 他困难地向对面比划下巴:“但这其中曲折,只她知晓——” 江棠镜见他面色突变,迅速回身,急去扣住巧烟咽喉,但只一股黑血自她唇边溢出,怕是齿间藏毒已吞下一会,面上死气弥漫,眼看是来不及了。 侍卫惊愕之余,只看江棠镜一身阴翳笼罩,原地久立不动,正要问时,就见他回身,手中匕首倏忽飞出,刺进了那男囚的咽喉。 惊惶破碎的哑咳声中,血沫飞溅。江棠镜如一个黑衣煞神般静静立看着,直待其人断了声响,方默不作声去拔了那匕首出来,交给侍卫嘱咐清理干净,便往石梯上自行离开。 VIρyΖщ.cΘм 席翠万万没有想到,百鹰山庄少庄主、如今的都尉江棠镜竟会忽然之间登门造访,并且指明要见她。 “……都尉大人,” 她有孕在身,夫君此时也在外面店中忙碌,这般见客,只觉局促得很。但江棠镜虽面上喜怒不明,言语却仍谦和有礼,寒暄几句,似乎只是关照些日常。 直到旁人被遣退,席翠独自与江棠镜坐于厅中,却仍不知他此番造访是为何意。 “都尉大人,可是小花出什么事了?” 江棠镜将茶杯放回桌上,状似笑了一笑:“并无他事。小花近日出了趟远门,不用多久就回。我知她与胡夫人感情深厚,当下闲暇无事经过此处,便代她来探望一番。” 席翠不明所以,点头道了下谢。 “小花爱听胡夫人唱戏。我都不记得何时开始的了。” 当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在眼前闪过,席翠孕中一直在家,鲜少外出,现下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江棠镜也不恼,一直谦谦听着,听她把当年在小镇上如何唱得出彩,如何被安和都督府请去唱戏,接着如何因此成名,被原汐城上戏园挖来常驻,说了个遍。 “……我还当孩子只爱看那欢乐的戏才是,可就唱罢那《临刑决》之后,我第一回在妆室里见她,坐那儿也不走,问话也不答,只安安静静地看我梳妆,往后隔叁差五就来一回,才这样熟络起来。” 江棠镜赞同地笑笑:“夫人毕竟受邀去过安和都督搭台唱戏,也见过那华家夫人,定是把戏唱得出神入化,孩子看了,也要印象极深。” 席翠只道折煞她了,但可见很是高兴,不自觉摸着自己的肚子,感叹道:“只是喜欢看我唱戏的孩子,着实也不算多。我记得当初在安和都督府,那华夫人的女儿也曾跑到我妆室一回,但不知是爱看我唱戏才过来一看,还是只要跟那李小公子捉迷藏罢了。” “……”江棠镜顿了一顿,继续顺着她说着:“我年少时也曾听得安和都督府,当时那是何等威名。前些日子偶尔听了馨芳园子再搭台新上的《临刑决》,里头那华家小女儿,可是仗势欺人得厉害。” 席翠眉毛抬起,有些惊讶:“怎么还放了这样戏。那小姑娘我倒是没真切见过面,只记得她跑动得似是顽皮一些,那也不过孩童心性罢了。一个苦命的女娃,逝者已逝,何苦再搬出来多加编排呢。” -- 谎言 如此闲聊着,江棠镜终道是要告辞回府,临起身时,将手中所握茶盏放回桌上,不想茶盏应声而碎。 出了门去,江棠镜走至马前,停了一会,忽而森然笑了出来,旁边侍卫无人出声,只肩膀不自觉间挺得僵直。 “去都尉府,”江棠镜道,翻身上马,面上看不出阴晴喜怒,“王小花的画像扣下。其余两人的即刻发出,一刻也别耽搁。” VIρyΖщ.cΘм 最后一场秋雨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阴寒。王小花只觉得这一病,好似把十几年来攒的病气都蓄在一处了,将好将坏了得快一月,这时才真正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是在村里借宿的地方,傅令池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她耽误了他们的路程,这她也是知道的。奔逃这些日子简直跟做梦一样,时常昏到没有知觉,不是在屋里歇息就是在马车上歇息,而午后这一觉醒来,清醒了很多,觉得身体里力气也上来了,她准备去问问赵晨晨现在是何情况。 赵晨晨化功散的药效已去,多亏他能多加照顾,否则按傅令池的脾性,肯定能中途把她留在个客栈里就要自行走掉。 白日里这借宿的家主似乎有农活要忙,不知在也不在。听得旁边屋子里竟有打斗,王小花犹豫间停下手,屏住呼吸凑上去听。 “……专挑这个时候病,别是个缓兵之计!时大人已吩咐了不要太过招惹江棠镜,我只得自己过来且帮你一把,可别最后为了个白眼狼,把我们全搭进去!” “我在百鹰山庄看了这几个月,小花姑娘不会如此行事。她身子未得好就仓促奔逃,心里又愧,有此一病也不奇怪。” 傅令池呵地一声:“我只容这一回,若是再被追上,我是不会送命相搏,到时你再头硬,也别怪我自保为先了。” 门推开了,里间打斗停下,赵晨晨和傅令池两人不再交手,看着一身农家小伙打扮的王小花从门口进来,问道:“有人追上来了?” 赵晨晨上身衣衫未穿上,腰腹上刚裹了一圈新鲜纱布,当下自去拿衣裳,傅令池嗤笑说道:“可不,赵晨晨大英雄去镇上给你买药,没想到挂着彩回来的。所幸是甩开了人,否则这会又该上路了。” “……” 难道过了这一月,倒还越来越近了?王小花多半时间卧于病榻,却也知傅令池手段多,印象中虽有多次匆忙启程走避,有一次甚至只一街之隔,但毕竟没有被正面追到过。 “我好了,”她说道,走上来看着赵晨晨,他腹部当是被划了一记,现下已经遮在衣裳之后,“我可以自己走。” 赵晨晨忙道:“别,小花姑娘,大病初愈还得多歇养几天的好。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天时的不是嘛,怎么能自己走呢。” 王小花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待在山庄里了。天时也不需要我。多谢你们照顾这么久,我也该自己走了。也免得……拖累你们。” 傅令池看了眼原地愣住的赵晨晨,翻了个白眼:“小花姑娘,你现在才说拖累我们,也实在晚了。就是你自己走了,你家江都尉看见我们还能当做没看见?” 傅令池出去了。 赵晨晨坐下来,问道:“小花姑娘,你真好起来了?” “嗯,”她点头,在他旁边也坐下,接过递来的水杯,“真好起来了。” 她说:“谢谢你去给我买药。你伤得厉害吗?” “不厉害,”赵晨晨说道,看她面颊上是养精蓄锐后的淡淡红润,而不复原来那样的病态酡红,确实觉得心安不少,“你饿不饿?厨房里有鸡汤,我去盛一碗。” 王小花本还想问追上来的是谁,她认不认得,现看他这样,倒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了,只觉得有点好笑。 “你付人家多少钱了?这么多喝不完的鸡汤。” 赵晨晨耸耸肩:“我这么好的后生,去给打打麦子帮帮活就差不多了,吃啥拿啥都不要钱。” 笑言两句,赵晨晨准备去厨房,又停了下来:“傅令池不爱说好话,但他不是那个意思。天时会器重小花姑娘的,你真的会喜欢那里。” ……或许吧。默然点点头看他出去,王小花垂头看着自己脚尖。 白眼狼么? 她迅速摇摇头,不让江棠镜的怒容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VIρyΖщ.cΘм 李凌川跟着领路的侍从来得这处别苑,只觉得心中焦急。 急急跟着进了主厢房,既然江棠镜给信请他来,那王小花想必是找到了。冲着最里侧的房间,李凌川径直扑了门就进去。 “小……” 李凌川愣在门口。 透过轻纱帷幔,香炉轻烟,屋里椅上有两人坐在一处,拥缠在一处。 李凌川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一刻,方气得血气上涌,叫道:“小花,我来了啊!” 男子松手,身材高挑的女子从他身上起来,听他说了什么,便在茶几上布了茶水,江棠镜的声音这才拉回李凌川的神智:“李公子站着做什么,进来说话。” 李凌川不知所以,心头很怒,快步进来,却发觉屋中女子除了发式衣着相同,身材身量相似之外,面容却并不是王小花,顿时惊讶愣住。 “你下去吧,自回屋里,候着。” 江棠镜说完,女子点头,向外走了出去。 他看向目光跟着那个女子出去又回来、显然在生气的李凌川,请他入座。 “华文仪不在这儿。” 李凌川正欲指责他,这时全身定住,面色僵白,仿佛神魂刷地飞出天外去了。 江棠镜一言不发,眉目在香炉轻烟中阴鸷不明,等他回神。 “……你知道了?”李凌川耳鸣嗡嗡响,“她现下在哪?是她告诉你的?” 江棠镜自己的杯中盛的是酒水,当下眼眸微眯,哈哈仰声笑了出来:“不,是你刚刚告诉我的。” “江棠镜!” 李凌川张大了嘴,面红耳赤,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把华文仪给卖了。 他哗的站起来,径直握了拳头,跨过茶几扑将上去:“你诓我!” 江棠镜掌心化开李凌川的拳劲,顺势抓住他肩上布料往旁一带,疾走几步,猛地撞到墙上。 “我诓你?你怎不说华文仪骗了我这么久,你父身为朝廷命官,你不告发谋反余孽,还伙同她一起蒙骗我!” 李凌川的脸贴着墙,眼睛也红了:“那都是她父亲犯下的事,她当时只跟我一样大,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她蒙骗我的这八年呢,这怎么说?!” 李凌川这下无话了,回身过来,看江棠镜声色俱厉,怒气滔天,只觉心里惊惶:“你……你怀疑文仪了,她才逃走的?” “这就说到有意思之处了,” 江棠镜嘴角弯起来,跟他平时全然不搭,李凌川一时气过,现下也有些害怕,“她给那魔教余孽赵晨晨拐跑在前,我怀疑她在后。可我现下想来,赵晨晨在我山庄装孙子这么久,谁知是何居心?何况郑起英的余党也正在追杀她,怕是都冲着华立仁的赃银去的。如果任他们这样下去,华文仪项上人头不用朝廷发觉,也要尽早落地。” 李凌川一惊:“怎会如此?” “你跟她自小相熟,感情深厚,”这话仿佛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一般,“她有无跟你说过什么去处?” 李凌川想了很久,摇摇头。随即又问:“你也要逮她,报给朝廷?” 江棠镜面色冷然,不置可否:“我不过想看得很,看看这华文仪到时再落到我面前,还有什么话可做分辩。” 李凌川只道他是要报给朝廷,一时又是气急:“她脾气很坏,要是知道你要报上去,她会想办法杀了你!” 看江棠镜一声冷笑,李凌川更急了:“你不信?我刚到百鹰山庄发现她那时,她连我都要杀!” 江棠镜眉心一皱。 他道:“我听说你同华文仪自小订有婚约。” “……差一点有,”李凌川难得现出一点恍惚怅然,“其实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她自小就性子急躁,冲动,不爱听话。在你面前不是这样,是因为她……喜欢你,愿意依着你。” 江棠镜沉默一刻:“这是她同你说的?” 见李凌川点头,他只冷冷相讥:“你这倒真算得上两小无猜了。” 他如今知情,方知八年下来,王小花怕是忍得辛苦至极。这华家小祖宗一直在他百鹰山庄隐姓埋名,装哑装乖,把年纪说小了一岁,把李管家给扎的耳洞推托成娘亲自小就扎的,给自己找了一个悲惨身世,还到底找了个老家年年回去祭祖,顺从听话,甚至对他予取予求,原来都是假的。从头到尾、从内及外的假,鱼目都比她要真。而他还曾认真觉得,小花是个多么纯真的姑娘。 李凌川犹豫了很久,还是张口再道:“她很怕连累你,说如果连累了百鹰山庄,只能以死谢罪。但是孟府的人去了山庄后,她会很危险。我想她那么聪明,不是会糊里糊涂被拐跑的人。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躲到现在,你不要把她逼到那一步。” “……还有谁知道她的身份?”江棠镜忽问,“孟媛知道么?” “不知,”李凌川觉得有点希望了,配合起来:“孟府的方嬷嬷有些怀疑她,但就我所知的,没有别人知道了。” 江棠镜面目阴沉,往窗边走了走。李凌川追去一步,急问:“你不会报上她去吧?” 江棠镜并不看他,却从腰间抽出了长剑,仿佛即将临敌,浑身杀气肃然:“这就看你的了。若你有她的消息先来报知给我,我尚可再护她一护,” 他偏过头,目光幽黑冷厉,带着警告:“若我发现你有所隐瞒,就当我这话从未出口。” 李凌川愣了愣,不知道这样是否妥当,只好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当当数声,外间声响传来,仿佛羽箭迸出,兵器相接,江棠镜打开窗,道:“去收拾郑起英的余部。李公子就在此屋中等着,请勿出去。” 眼见江棠镜跃出窗去,李凌川急忙凑上前看,只见他举剑冲向已然一处交锋的守卫和几个一身夜行黑衣之人,剑势大开大合,处处直取要害,这群欲做偷袭的贼人在主家赶杀之下,懵了一般勉力防守。 不止此处,其他几个方位也在传来厮杀之声,这处别苑里顿时杀气冲天,四面锋刃奔走,令人心中惶惶。 -- VīρyZщ.còм 真药 “还要多时能到?” 吃饭的时候王小花问着,他们收拾了个破村子的破房子,吃着干粮。这已又过了半个多月了。 “要等到万无一失,确无追兵,我们才好回去,”傅令池说道,“现下是在外兜转观望,再等等吧。” 说到这里,王小花又想起上次,于是再问赵晨晨:“上次追到你的是谁?” 她希望不是江棠镜本人。 赵晨晨边吃边道:“不是百鹰山庄里的人,是个官府卫兵,让我打跑了。” 傅令池看他一眼:“你不说给杀了么?” 王小花愣了愣。 赵晨晨吃的动作迟了一下,面不改色:“一个意思。” “江棠镜也是找你心切,怕是招兵买马,什么人都用上了,”傅令池看着王小花,手上干粮指着赵晨晨,“这卫兵也是个会的,能伤到他,还用的钩链,啧啧,这不多见的。” 王小花却没动嘴,傅令池和赵晨晨也不由停下。傅令池见王小花面色忽白,赵晨晨眉心紧锁,两人这样对面互望,气氛忽然间很是凝滞。 ……这是咋了? 王小花终于垂下眼,仿佛口中食物食来无味:“我还是自己走的好。真的不想连累你们。” 傅令池识趣地站起来:“要说这饼饼真算不得太好吃,我去外头打个鸟烤来吃。” “小花姑娘,”待此处只余他们两人,赵晨晨定看着王小花,有些小心翼翼,但迟疑过后,只说道:“对不住了,我杀了你老大的人。” “形势所迫,怪不得你。” 王小花勉强出口,匆匆再吃手中干粮,无法抬头直面,听他又道:“你不用怕。不用太久,就能到天时的地方了,我不会让他追上你。” 她无意识点了点头,却渐觉头皮发麻。 赵晨晨言语有疏。傅令池说得对,使钩链之人并不算多,她只见过一次。但那不是官府卫兵,不是江棠镜的人,而是在最近,自路州回来途中遇袭那次,那专为逮她而来的一路郑起英的余部追兵里,有一人使钩链,呼呼生风。 ……这是巧合? 门声一响,傅令池回头,见王小花出来,跟他说去刷刷马,便走出去了。赵晨晨随即也出来,他俩立在门口,看着不远处背对他们,男装打扮,利落照料马匹的王小花。 “你说的不错,时大人应该能满意。虽然没有武功,但是伶俐能干,会是个好帮手,”傅令池说着,摸摸自己脸上贴的灰白胡子,面上有隐隐的得意之色,“那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有俩好儿子,哈哈哈。” 没得赵晨晨回应,傅令池有些奇怪,回头一看,见他凝眉直看着王小花,面上神色是久违的沉重。 “怎么?”傅令池也看过去,眉目间出现一抹调侃,“她都跟你走到这儿了,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喜欢就上手啊。” 赵晨晨抬眼睨他一下:“我们早有联络一事,你确实未同她说过吧。” “未说,”傅令池打了个呵欠,“说了又怎样?我看她也并非对你无意,你怎还恁认真整这弯弯绕绕。” 赵晨晨不答话,看着王小花自在那里收拾,微微拧起的眉心久久平不下去。 VIρyΖщ.cΘм “……江哥哥……” 陈宇准备敲门,就听里面传来陌生女子软糯的声声叫唤,一时手停在那里,幽怨地侧头看了看大姚,后者吹胡子翻眼睛,上来就哐哐哐拍门:“老大,又发现有一老父带着一对儿女,形迹可疑,被拦下了。” 喘息娇吟声低了下去,陈宇跟大姚按捺着等着,房门哗的一下打开,江棠镜一边理着外衫,酒气冲天走了出来。 “在哪儿?” “在城南,”大姚忙扶住江棠镜,他脚下不稳,正歪向一旁,差点撞在梁柱上,一股重重酒气混着脂粉腻香的气息迎面扑来,把两人逼得屏住了呼吸。 “老大你别去了,”陈宇皱着眉,“我跟姚哥就能看。” 江棠镜撑着他们直起身子,恍若未闻,直到陈宇鼓起勇气又说一句:“老大你这样不好。” “……不好?”江棠镜冷笑沙哑,醉态之中黑压压的身躯仿佛每一步都濒临失控,“让她再骗我下去,那才叫好?” 陈宇和大姚不明所以,对望一眼。 “走,”江棠镜脚步不稳,他俩只好上去扶住,“上马,抓人。” 江棠镜最终是给扶进马车里被拉到城南那家客栈的。陈宇和大姚停到客栈门口,彼此都无声决定,他们俩自个儿去查看即可。 跟在门口把着的自己人暗暗点了点头,两人进了去,在那房门口敲了一敲,出来的老者一脸莫名,再叫他把儿女带出来,不过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娃子,并不是在逃的那几个。 这样扑空,也不是第一回了。大姚正待向几人解释两句,忽听窗外似有什么一下落下,接着铎铎声响,楼下传来喊叫,急忙几步奔向窗前,一下扳开了窗格。 有一人落在下方那架马车之上,手中刀尖已尽数没入车顶。其他几人与其装扮相似,俱已抽出兵器,将马车团团围住,守着的侍卫急急拥上,客栈门前一片哗然。 眼角余光一闪,大姚喝了一声避开锋芒,这无辜老者和两个半大的小儿已经将他逼到墙角。 “你们是郑起英的余党?”他边防边问,心知怕是中了敌人设下的局。 老者冷笑一声:“你们主子剿杀太甚,也莫怪我等兽穷则啮。” “陈宇!”大姚叫起来,警示外间同伴,声色俱厉:“快下去,给老大搭把手!” VIρyΖщ.cΘм “你钱可别不够用,到时候还得我来兜底。” 走进这家可谓装饰豪华的客栈,赵晨晨说着,傅令池还是一副老父亲的装扮,挑眉不悦:“当家老父特地带儿子们住家好店,还要你管东管西?” 王小花径直越过他俩要去房间,傅令池叫了一声:“你不去吃饭了?” 她头也不回,摆了摆手,自把门关上了。傅令池呵了一声:“跟老爹摆架子,夭寿夭寿。” 赵晨晨附和着:“真是大小姐脾气,难伺候。” 但是他面上一径阴沉,自那天之后,王小花好像心情很不好,话少了很多,不怎么理人。傅令池拍拍他肩,两人下去大堂吃饭,只是赵晨晨有些坐立不安,似是极不放心她自己在房里,当即叫装了两个新出炉的烧饼,准备抓紧吃完后给王小花带上去。 傅令池看他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带吧。等你们完事儿了,正好填肚子。” 赵晨晨奇怪:“啥意思。” 傅令池随即往前凑过来,仿佛早等不及了,低声告诉:“你有没有发现,她晚上不喝点酒就睡不着觉?” “……”是发现了,“那怎么了?” “我在她酒囊里,加了点儿料,”傅令池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们自己都这么羞答答不往外走,就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吧。” 赵晨晨瞪大双眼,希望他说的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你逗我呢?” 傅令池皱眉催促:“我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那药不会伤身,但也难捱,你要不去,就怕她要跑出去便宜了旁人了。快去吧,不用谢我。” 头上随即被拍了一把,力气不小,傅令池吃痛捂着脑袋,只见赵晨晨烧饼袋子也没拿,就奔着楼梯去了。 几步冲到王小花房门前,赵晨晨慌忙敲门:“……二弟开门!” 仿佛过了很久,门后传来一个暗哑的声音,听得他心头跟给扎了一样,立时生出些麻痒之意:“你来做什么?” 赵晨晨不知该怎么说,只好道:“你可能中毒了。我来……看看。” 门闩终于动了,门一开,见王小花无力倚墙,赵晨晨伸手来扶,顺势抱她在怀,心脏悬在喉咙口,却觉前所未有的紧张,想看她又不大敢看。 王小花很惊恐,但手脚身体俱在失控,话声绵涩:“我怎么会中毒?这毒是……” 赵晨晨把她抱到床边放下,终于迎着她眼睛,眸光深暗,又有点惭愧:“小花姑娘,可还记得我当初诓你说你中了春药,” 王小花双目瞪大,喉咙中发出震惊的嘶声,他低声道:“现下是真的了。是傅令池那家伙下的,说、说要给我们……总之不是我的主意。” 发烫的手指瞬时掐上他的脖子,但是空有架势,力道并无几分。赵晨晨愕然之下,见王小花氤氲双目中一腔恨意透出,灼得他双目生疼:“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定定对望,赵晨晨心脏渐渐悬空:“小花姑娘……” 他试探地,又似确定一样地说出:“你知道什么了?” “这是我要问你的,”王小花发现自己的手指居然开始变作某种奇怪的抚摸,跟被烫到一般收回了手,别开脸,意识混乱不清,她极力想转移身体的感受,让自己保持清醒:“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 她惨笑一声:“赵晨晨,你下的好招!” 这几月渐渐连成一线。他一直都在试图博她高兴,一直都在暗暗撺掇,一直都在想办法希望她去到天时。而她以为他是因为别的原因,现下出离其中方意识到,自己早已暴露而不自知。 ———— 虽然更得慢,但是真的也想知道,所有人里大家稀饭谁?⊙⊙ -- 纾解 “我不会告诉别人,”赵晨晨道,“我只是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或许一开始并非如此,可渐渐地,他觉得无法接受想象中她可能的反应,就跟现在一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小花说着,但这话听在耳中,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由另一个人说来的一般。 “在涑阳事后,我心中有疑,”赵晨晨如实回答,面色凝重,“天时以信报见长,我对郑起英一党秘辛了解甚多,前后关联起来,便觉有些不对。” 他看她这样避开头去,抓着被角紧紧蜷住,话声出口都觉得困难:“但我谁也没告诉过,傅令池我也没告诉过,天时谁也不会知道你的身份。这件事就烂在我肚子里,直到老死。” 王小花背对他抓着被子,全身几乎要绷成一张弓,呼吸声急促,散开的浓密黑发压在玉枕锦被上,温热的气息迎面散发而来。 “小花姑娘,”赵晨晨伸手想扶一下,又识相地收手回来,平时所有的玩世不恭尽数消散,只忐忑成拳,压在床边,“你信我,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她摇头,一声无法遏制的低吟,随即忽的伸手扒开自己的衣领,接着扒开衣服下的束胸,一条宽大的布带在外衣下扯出来。赵晨晨眼睁睁地看着,那松垮开来的男装下是贴身小衫,是玲珑有致、曲线流畅,是他蛰伏观察了几个月,现下没有遮蔽出现在眼前的真实身体。 “你开心么?”她半坐起来,声音嘶哑颤抖,一束乱发从鬓角垂下,遮住了半张脸。她抓住他的领口,“我给你算计到自投罗网,还要给你算计到床上来。” “小花姑娘,我不是……” “我还以为你是不同的,”她撕开他的衣裳,魅色迷离的面庞上红潮泛起,“我还以为你是不同的。” 赵晨晨心里一滞,湿软的舌尖已划过耳垂颈际,王小花温热的呼吸里带着失控和错乱,他思考即时停止,仿佛被摄住般一把按住她后脑,迎面吻了过去。 一股热潮直贯顶心。 他跪在床前紧紧把她搂住,混乱地含吮她的唇瓣,汲取她口中蜜意,当初短暂吻过她的那点记忆隐隐浮现,现下好像神魂都顺着舌尖,直冲她涌了过去。 床前热得让人发疯。王小花的外裳已经被她扯开抛到一旁,并且在撕扯着赵晨晨的衣裳,贴身小衫在动作中掉下来,胸前线条隐隐可见。 赵晨晨一个翻身上了床来,燥热熏红了双眼,本能已经完全占了上风。方才好像有一会心下不好受,现在已尽忘了是怎回事,只低下身去,捧着她的躯体,一路结结实实的亲吻。 汹涌的血液在叫嚣,但赵晨晨控制着自己要温柔,温柔无比。小花姑娘吃了很多苦,他要让她知道,别人都是禽兽,他才是对她最好的那个。 “小花姑娘……”他口中不断唤道,感受着手中身体在迎合他的动作,她是中意他的吧? 情难自抑,身上衣衫也褪了大半,抓住王小花身上最后的遮蔽想要除去,而视线再落到她脸上,赵晨晨不由一顿。 她面上绯红,红唇轻启,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却打湿了两侧脸颊。 “……” 短暂的停顿让王小花难以忍受,什么是敌是友,她已经没有办法思考,只抬起腿来箍住了赵晨晨的腰,急于裸呈相见,以解全身烧到意识不清的焚身烈火。 缠上来的吻太难抗拒,赵晨晨亲着她,亲着亲着,忽的抓住她游移的双手。 “……小花姑娘,你中药了,你不清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她有没有听进去,强迫自己偏开了头,制住了王小花的动作。 赵晨晨大致能知道,江棠镜一开始就是强迫于她的。她幼时是那样不驯骄女的秉性,一朝虎落平阳,为了苟且活命才改头换面,还要承受江棠镜的强迫和支配,不论江棠镜对她是何感情,她定将此视为辱没一件,只是混杂着对江棠镜的其它情感,才能这样接受下来。 哪怕现在有药劲在,这对她也并非自愿,又兼是在发现自己曾经目的的情况下,若是这般做了,就只是趁人之危,那他比江棠镜,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且再忍忍,好吗?小花姑娘,” 王小花的嘴唇混乱地落在他颈际、喉结上,赵晨晨觉得此时自己岂止是高风亮节,简直是正气无双,只应被下诏嘉奖,并且皇榜张贴、全境通告才说得过去。 他吻吻她的额角:“等你清醒了,只要你愿意,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王小花已完全被情欲占据,身下死命要翻过来把他反压,甚至把腿曲起,试图用脚去扒他裤子。赵晨晨不禁叹气:“小花姑娘,你不要老是想扒我裤子。我也很难受的。” 可是她看起来太难受了,眼皮都染上了绯红颜色,浓眉痛苦地蹙起,红唇带着亲吻时口中唾液的润泽,银牙紧扣,喉咙里呜咽断续,但说不出连贯的字词。赵晨晨又不忍她这么难受,心里天人交战,终于有了决定,松开了一只手。 “小花姑娘,我帮你一下,你不要太怪我了。” 话好像只在说给自己听,但赵晨晨也觉得好像得了首肯一般,空出的手慢慢下移,伸进了王小花身下小衣的布料里。 “小花姑娘,” 他看着王小花的神情。她眼眸半眯,散落开来的黑发发根被汗水沾湿,整个面庞都是浓浓的情韵味道,得以松开的那只手握着他正在动作的手臂,好像对他的手指很是满意。 赵晨晨的睫毛要被汗水打湿了,但是还是移不开双眼。他的手指在她腿心里加快了速度,湿滑的液体从暖而窄小的体内不断带出来,很快浸湿了小衣和被褥,抽动的呲声在柔软的布料里被模糊了去,催情的吟叫喘息断续不绝。 待王小花泄了两次身,因不得纾解而紧张绷起的身子才彻底酥软下来,身躯横陈,靠在玉枕之上,紧促的喘息也绵软下去。赵晨晨看她当是过了药劲的峰头,方才心头松懈下来,翻向一旁重重地出着气,一边看着自己支起的下半身,摇头叹气。 他忽觉有点嫉妒江棠镜。江棠镜好似不论做什么,在她这里都是能被接受的,就因为感激和愧疚。而他就不行了,她要是不信她的解释,还要因为这场事恼怒,那可怎生是好。 赵晨晨圈着王小花再看一下,看她闭着双眼,呼吸渐长,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自己翻到外面,靠着床边坐下来,觉得还是再看守一会为宜。 从她身体里抽出来还没多久的手指,还带着她体内的蜜液,沾满了整个手掌。赵晨晨解开裤子,背靠着床,开始给自己做纾解。 他这一回弄了许久许久,眼前许多个画面飘来飘去,只觉得背脊里的亢奋迟迟下不了,直弄得双臂发酸、双目发红、脑中发白,才咬牙低低出声,射了自己一手。 眼前白光散尽,赵晨晨重重喘着粗气,也觉得身子都软下来了。当下鼻端尽是欢爱特有的腥膻味,禁不住又偏头,要看看王小花现在怎样了。 “咣——” 玉枕重重砸在人的脑袋上,砸得赵晨晨一声没吭,顿时向一旁栽倒在地。 王小花坐在床上,颤巍巍的手握着玉枕,面颊酡红未消,胸前慌张起伏,似乎仍然不甚清醒。她起身下床,腿脚发软,但好歹能稳住了,去查看赵晨晨。但见他趴倒在地,心跳还有,只是被她这一下瞬时砸晕,心里上上下下,庆幸又忐忑,自行穿衣整理的动作不带丝毫犹豫。 待完全整理好,抬头一看,方觉外间已需要点起灯火才能视物。王小花也没有什么细软要拿,只觉头脑还有些晕眩不清,体内尚有些渴求之感,但已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回头再扫一眼还未恢复知觉的赵晨晨,她咬着牙关,打开窗户爬了出去。 -- 贺礼 京城的一处府邸之内,此时人声喧闹,满地碎红,房前屋下尽是齐齐整整的大红灯笼,其上烫金“囍”字在红烛映衬下,和着鼓乐韵律,正谓是热情洋溢。 一身红色喜服的新郎官正在礼官吟颂下,与对面红绸盖头遮面的新娘行交拜之礼。礼罢回身,面对众人高涨的叫好祝贺,新郎有点羞赧地笑了一笑,眼神扫过众宾客,落到一处角落,却就此滞了一滞。 按着礼俗,新娘回了喜房之中,新郎官出来敬酒见客。好一会儿,厅中众人已失了最初规整,四处走动、互相劝饮,新郎方才寻了空档,向一处人少的角落过去,对坐在桌前,身旁位置空无一人,正就一壶酒自酌自饮的男子不悦道:“你来作甚?我又没给你发帖子。” 男子没有丝毫愧色,肃然端坐,眼皮都没动一分,目光仍是看向厅中四散开来的众人,说道:“李小郎官新婚这样的喜事,我怎能不来恭贺一下。” 李凌川心头老大不快:“你觉得她会来,然后让你逮住?” 江棠镜扫他一眼,并不接话,这张桌子除他之外已没有入座之宾,好似都在下意识回避这里。 李凌川耐着性子:“她不会来的。这里是京城。” 华文仪怕是此生不会再踏上安和与京城这两个地方了。 “郑起英的余党是散了,但是这不表示她便可就此无事,”江棠镜满上自己的酒杯,看向并不自在的李凌川,“她的画像还在我手上。通缉下去,也不过是一声令下的事。” “我没有隐瞒什么,”李凌川皱眉说着,他并不喜欢在此时还要被江棠镜施加敲打,“她没有给我传过信。这两年多来,都没有过。” 江棠镜收回视线:“李小郎官不算太……” 不算太聪明。不过今天毕竟是别人的大喜之日,江棠镜多少还是留了点面子,没说出口:“只怕有些信给你传了,你可能都没留意到。” “……你已经魔怔了,”李凌川念道。他站在江棠镜这一侧,看不见他全脸,但也忍不住想,华文仪要是看见江棠镜这样,她会怎么想? “魔怔?”江棠镜嗤笑一声,“不过是要将戏耍于我的,追讨回来罢了。” 欢宴未散。有相熟的宾客朝官见到江棠镜也在,亦过来互相见礼寒暄,但所有的热闹似乎还是避开了这一处,仅在厅堂的那一头红火。 江棠镜站了起来,握着一只酒瓶,独自走出室外,在门口一个侍从走得快,差点迎面撞上他,抬头一看,不禁一步后退,然后赶忙道歉。他也未说什么,向着庭院中廊亭过去,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了下来。 目光所见的圆月,带着一层薄薄的重影。 清风明月,良辰美景。 江棠镜蹙眉看去。 王小花看月亮的时候是那样少见地出神,当初只略有讶异,不知她为何忽然出现心事莫测的模样,现在方知,虽自小一起长大,自己却并未了解过她。那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的本来面目。安和都督府名声盖过都督本人的大幕僚华立仁,为夺嫡党争的败将暗中筹划起事多年,一朝事发,本是要满门惨死的命运,却不想在妻子难产死后的间隙里寻得了契机,保住了这个刁横小女。 倒也是虎父无犬子,这些年王小花在山庄,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江棠镜把玩手中酒瓶。只是到底惹到他头上了,八年的欺瞒蒙骗、危机潜藏,恐怕只有在偶尔的出神,在反抗和拒绝他的时候是真。 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她这会儿会在干什么? 忽又想到,她或许正在同一轮圆月之下,与赵晨晨浓情卿卿,江棠镜嚯地站了起来,胸膛起伏,酒瓶应声碎裂,酒水和着瓷器碎片掉落在地。他甩了甩手,一张冷面转向灯火人声所在之处,欲去再取一坛酒来。 进门之时,江棠镜目光扫过厅堂那边的耳室,顿时有所停顿。 那里是存放宾客贺礼之处。 他想起来在门口差点撞到自己的那个侍从,当时手上拿着一只礼匣。礼匣平平无奇,可那是李凌川这府上的侍从,为何会从主宾相见的厅堂之外取来礼匣? 或许给他礼匣的人,就没有进到这厅堂当中。 目光随即看向厅堂中另一个角落,有另一个李府装扮的侍从走近前来。 “到南门去吩咐一下,李府周围封锁起来,进出的人都给看紧了。” 侍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出了去。江棠镜步向那间耳室,进去看了看,寻到方才那只礼匣,打了开来。 “……” 这是一包肉干。 有谁会送新婚贺礼,就送一匣子肉干?! 江棠镜扯开绑住肉干的细绳,抓了一根放进嘴里。 鹿肉干。普通的鹿肉干。天南地北,各地都不算难见的鹿肉干。 两年多来,也不知道失望过多少次。身边弟兄开始还默默跟着每每去寻,但后来就开始劝,再后来都不愿跟来了,说什么就让小花去吧,难不成老大你还真要打断她的腿么?到如今,见到风吹草动、追到蛛丝马迹,还会如最初一般紧跟去查的,也只有他自己了。 他心里越发窝火。 “江少将军,” 闻声回头,方才那个侍从错愕地立在门口,江棠镜也不多说,抄起这只礼匣就回身走去,他头顶几乎快能触及门顶,立在门前,迫得侍从不敢再出声。 “这个匣子,我带走了。你也跟我走一趟。” 坐在客栈房中,商队周老板吞着口水,坐于迎面罩来的阴影之下,略瑟缩地仰头,看着这位沉铁一般伫立面前的骧卫将军。 商队常年走南闯北,听得的消息往往比常人要灵通得多。常人只闻这骧卫将军还是武林世家百鹰山庄的江少庄主,近年来将前些年颇掀了一番风浪的前黑风太子党羽起事收拾了个干净,自此颇得朝廷倚重。但他听说的消息里,还更有不曾张扬的事混杂其中。 那黑风太子的私生子郑起英早已死于江棠镜之手,而郑起英自有幼子未被寻得。江棠镜剿杀之势凶猛,郑起英余党派系本也意见不合,内斗之中有意投降的一系便将其余派系诱杀一空,并杀了郑起英十余岁的幼子,将人头献与江棠镜,欲借此换取招降抚顺之机。 黑风太子这一支的最后血脉就此断送,这番谋反之事,总算也可全然掐灭。但江棠镜一手得了人头,一手还是手起刀落,将这支有意归降的党羽,照样杀了个干净。 数年剿逆追狙,也在这位杀神模样的少将军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这一身劲装难掩肌肉虬结,屋中一切风吹草动仿佛都在他手中掌控,一双剑眉之间阴戾的压迫感让人不愿接近,而周老板既不敢不直视他以免显得不尊重,又不敢一直盯着他,尤其是他右眼上下那处刀痕。 “这是谁给你的?” 周老板应声看着那只礼匣。 “是个卖皮毛的后生托给我的,”他也不知何故,俱是实话实说,一边赶忙叫旁人去翻来一只狼皮大氅:“他道是同今日新婚的这位李郎官曾有一面之缘,请我帮忙带一份微薄贺礼,还把这狼皮大氅赠与我,做辛苦钱。” 江少将军的面色看不出来对他这话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的脸本也长得不很高兴的样子,周老板不禁心中叫苦。他看这狼皮大氅品质极好,那后生也是个诚恳朴实的,方才同意顺路给他捎个小礼,谁知道这是不是卷进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密谋里去了,真是愁煞人也。 “少将军,小人是真不知这其中有何蹊跷,周某不过商人一介,若不是看中了这大氅子,断是不会做这事的,您明察秋毫,千万饶小人眼拙,看不出——” “那后生,还跟你说了什么?” 周老板忙蹙眉急想,这一想确实越发蹊跷,但也只恨当时竟什么也没察觉到:“他只说让我送到李郎官府上就是,名姓也俱不需留,东西带到便是心意一份。” “老爷,”给他翻东西的商队小弟,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家老板,“你觉得那真的是个后生吗?我觉得是个姑娘。” 周老板一愣,更是原地张嘴,卡在那里:“我——” “奚椋镇那一带跟北地相接,男女都生得高大。那人装扮虽不明显,但我看着其实更像个姑娘的面目。” “可——” 完了,他现在也觉得那或许是个姑娘了:“少将军,小人不是刻意隐瞒的,人老了,眼力比起当初也差了不少,您千万莫怪啊。” “是否是这个姑娘?” 说话之间,江棠镜已从衣襟间掏出一只收迭而起的纸张,展开在前,上面一个浓眉杏目的姑娘,眉宇张扬有力,但唇角不弯不笑,看着有些冷傲谑弄之气。 两人都没说话。 江棠镜压下心头翻涌的不耐焦灼,声色平静:“若是见得此人,想必你们不会忘得这么快罢。” 商队小弟皱着眉细细看着,又犹豫了:“那姑娘其实挺和善的。不过若是不笑,或许是长这样。” 周老板忙点头应和。 江棠镜收起画像,面无表情。 “奚椋镇,”他念了念,冲着这商队小弟说道,“你们见着此人的地方,你可还记得?” “小人记得。” “好,”江棠镜点着头,将他点起,“周老板且先到将军府待一段时日吧。你同我来。” -- Vīρyzщ.còм 交锋 又是一年初秋。镇上的街道旁有人摆着小摊,售卖山珍皮毛,和一些城里难见的货品。 此处是关外之地,镇子再往北几十里地,便是逐水草而居的村落,但毕竟尚在边境之内,村民既有大邑百姓,又有塞外内迁而来的游牧民族,人口混杂、扎营迁徙,时不常会带着草原或山间的野货到镇里集市上,售卖交换其他生活所需。 一个皮毛摊子前,一个男子就地坐着,面前毡布已快空了,只余一张狐狸皮。又过一会,道上走来一个年轻人,停在他摊前,手中拎着一个包袱,问道:“还没卖完?” 男子点点头,年轻人在他旁边坐下,放下包袱:“我给你助个阵。” “我看给你好了,当个围脖,”男子说道,“总帮我照顾鹰子,怪麻烦的。” “不用,鹰子聪明得很,不麻烦。” 年轻人戴着毡帽,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张脸,颀长挺拔的身段,皮制长靴盘腿坐下,身上穿的在这北地的秋日里倒也不算厚实得离谱,掏了水囊出来喝了一口,见有人经过,招呼道:“狐狸皮子看看不?新打的,正好过冬,做个围脖。” 路人停下来,看了看,又走了。但再过了一会,总算是来了买主。年轻人帮忙把皮子递了出来,也不知买主说了什么,年轻人愣了愣,本无什么表情的脸瞬时笑开,还是跟原来一样,面孔立时生动,带着点淡淡的羞涩之意。 “……我就说该是个姑娘吧。” 在这儿看了一个多月了,这才在市集上见到人,看来这姑娘是很少出来卖皮子的。商队小弟扒在窗前指点着,得意洋洋地回头征求意见。 但才一回头,他瞬时闭上了嘴。江棠镜也立在窗边,视线阴鸷幽深,而青黑色的罗纹锦衣下,肩臂肌肉在隐隐作动,几乎能听见骨节攒动作响。 今日村落里还是同往常一样。 王小花钻出自己住的帐篷,刷刷洗洗,吃了午饭,趁着午后更暖和些,打算今天也进山一趟。她上镇里市集上的少,换季之时才会去换些布匹衣裳、米面油盐,现下又快入冬了,前几日已去换过一回必需之物,现下自己攒一些过冬的山货,也是必要。 “石翎妹子,”邻家不远的大婶叫住她,她应了一声,“我这推车轱辘坏了,你得空吗,帮我看看啊。” 给婶子修完推车,王小花洗过手,抄上披肩大氅,戴上毡帽,便准备进山。 “村长咋来了?” 婶子就着围裙擦手,不止她,其他几个邻居也俱是好奇地站着看。村长年纪不小,常驻在镇子里的时间比在村里要多,只他家族里其他人多还住在村中。现下,村长却是带着外人过来的。 一队骑马佩剑的劲装侍卫,正从这处村落路口小步踱来。在前的是镇上衙门的镇使,之前也来过村里,还有须发皆白的老村长,慢悠悠地骑在马上。除此之外,另有一人个头壮硕,沉黑披风、锦衣束袖,端肃阔直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在队伍前方格外突出,一眼即能看到。 那人眼神如鹰,现下正朝这边视来。 “石翎妹子?” 婶子奇怪地回头,旁边刚出来的拉着个小女孩的男子也奇怪地回头,不知道她这么疾跑是要去哪。 迅速拉了马匹,她翻身上马,就冲着另一条出村的路过去了。 王小花吓坏了。这是个外人罕至的偏僻村子,不会存在什么巧合。她什么也听不见顾不上,催着马匹狂奔不止。 跨过一丛干枯梭草,身后有怒骂呼喝传来,听不见是什么话,但那声音令人全身悚然。她知道自己马快,又赶在前面,只要保持速度,就不会被赶上—— 一支长枪嚯地一下,从斜刺里穿出扎在前方,身下骏马狂奔之中受此一惊,顿时立起前蹄高声嘶叫,王小花猝不及防,身躯几近凌空后倒,急忙抓住缰绳要稳住平衡。 一个黑影自后方令人窒息地当头罩来,王小花的腰被一把捞住,那只沉重靴尖点开马身,力道拽得缰绳也离了她手。一时间天旋地转,全身重量垫着身后的身躯猛然撞到厚实无草的土质路面,冲击力震得王小花胸口一麻。 “老大!” 她下意识抬头,问出了口:“你没事吧?” 这一下撞得不轻,她能感觉到江棠镜狠狠震的那一下,但定睛下来,她手臂动也不动地箍在他手里,那张怒意勃然的面庞上,复杂深黑的双目死死盯着她,好似要把她拆吃入腹方能解气。她心中一惊,差点有话再问出口,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还有脸叫我老大。” 拽着她站起,一队侍卫和衙役镇使已经近了跟前,王小花只见陈宇也在队伍之中,招呼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出来。 “押下去,关起来。” 陈宇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王小花被侍卫带着往村里走,一边听见后面的紧张询问。 “江少将军没受伤吧?” “这女子在村里待了也挺久了,是犯了什么事?” “不过是个逃奴,”江棠镜的声音,平淡得很,“既来这一带办事,正好顺道,把人带走。” VIρyΖщ.cΘм 在靠近村长家的一处帐篷关了一天,身上所有尖锐物品都被除去,不留下任何可被加以利用的器物,王小花想尽了办法,甚至差点折断拇指骨,也发觉挣不开一身的五花大绑。 周围开始传来炊烟味道,食物的香气让人觉得饿。隐隐的谈笑声从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好像说得高兴。 静静坐着看向脚间的地面,王小花不住在想,江棠镜是否还是叁年前的江棠镜。 白日里的一出,只有陈宇的面孔能给她一些熟悉感。这叁年来打听到的事情,郑起英余党现已算是后话,江棠镜追剿势盛乃至无度,拜骧卫将军,人敬而远之。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小消息。比如他一度风流荒淫,比如与孟府迟迟没有联姻后续。 可是王小花下意识在把那些跟自己撇清关系。就这样不好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谁会知道都叁年了,以江棠镜现下的声势,还要为当初耿耿于怀。而以他现在的行事,他会怎么处置自己? 有人来了。王小花抬起头,是村长家的婶婶,要带她去沐浴梳洗。 出了帐去,门前尽是侍卫把守看管,铁靴长枪,不见松懈。 婶婶给她找了一身大邑时下的装束,素色纱衣,洗好的长发擦干披在身后,就吩咐她坐在这处处收拾考究的帐子里等着。 她坐在椅上一动不动,直到营帐外传来脚步声,是江棠镜走路的声音。 灯火微微闪烁。 门口的黑影掀帘进帐,在灯火难及的角落站了一会,再一步步地,沉缓走到帐中。 “石翎,” 灯火下光影相随,他眉眼依旧深邃冷厉,右眼眉骨之上、眼眶之下的伤疤不如白日里分明,但面上那抹嘲讽的冷笑让他看着十分陌生,“名字不错。” 王小花已经站了起来,面向他,低声道:“……对不起,老……” 她改口:“少将军。”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江棠镜喝过些酒,走近前来,王小花控制着自己不要后退,任他抬手卷起她脸际一绺头发,缠在指间:“说说,你都哪里对不起我。” 惧意在此时不管用的,她也不能不说话,嘴唇张翕:“我不该草率离开山庄。” 江棠镜没有开口,她知道自己还得继续说下去,尽管并不愿意在他面前说起:“……不该跟赵晨晨走了。” “他现在在哪儿,”江棠镜问道。 她木然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们很早就各走各的,没再有过联络。” 一声嗤笑:“为何?因为你也发觉,他不过是想要骗你出去,是罢。” 王小花眉心一动。她一直不能正视他,现下终于抬眼,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许疑问:“这是何意?” 江棠镜盯着她,剑眉之下冰霜凝聚,话声低沉:“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王小花眼神明暗不定。她希望自己会错了意,希望自己最坏的设想没有成真,直到听他说出下一句话, “华文仪?” 电光火石之间,灯下女子依旧黑发素衣立在那里,但是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片刻前稍显瑟缩的脖颈寸寸挺直,身躯骨格锋芒顿显,仿佛自精器打造而来,僵硬却锐利,不似真人。 一掌抓空,王小花凌空后翻开去,衣袂翻飞,已越过帐中桌椅,落在江棠镜面前几尺开外。 四目相对,俱是暗流涌动,幽晦不明。 江棠镜十分恼怒。 但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看起来比自己更加恼怒。 “……你无情无义,”他大步上前,怒火直撞顶心,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也休怪我不留情面。” 她竟堪堪与他交手,防备躲闪,但并不完全避开攻势:“你去查我了?这事还有谁知道!” 叁年不见,她比原来更高了半个头,动作矫捷自如,体格结实有力,当初的王小花仿佛已经消失不见,眼前不过是一个铁石心肠、不择手段的寡情之人,江棠镜进攻之际,心头阵阵发寒,冷笑出声:“若只我知晓,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一声略显清脆的闷响,江棠镜怒气上头,只见眼前白影在地上一个半旋,就地跃起,灯下光照不甚明朗,他才一避开那只拳头,就势抓住她带着劲风的结实手臂,另一侧一道锋芒即紧跟袭来,快到不可思议。 动作停下了。 “你竟然真想杀我,” 江棠镜眼神终于聚焦在面前这张面孔之上,声音几乎都在颤抖。 王小花两手都被他在最后关头制住。她最后袭来的那只手里,正握着一道碎裂的瓷片,锋利的尖端犹带一丝掌中血气,距离江棠镜带着伤疤的那边眼睛,只有半寸之遥。 -- 图穷 她眉心无法舒展,眸色挣扎,在他手掌钳扣下,瓷片掉落在地。 江棠镜松手要防她猛抬起的腿,不想她两足竟刷地抬起直踏在他身上,似向上攀踩实墙一般,迅猛急迫,迫使他不得不松开手,让她能借机再度翻身闪避,而这一次落地之时,她目光看向了那盏灯火。 他眼睁睁看着王小花闪到架前,抄起了那盏油灯。 帐中地面铺就一层毡毯,油灯若是落地,很快就会燃起一场大火。 她的眼睛映着跃动的那点火光,面目遥远如地上望见的那轮幽月。他想到那些年的时光,她拉他一起放烟花,她扑灭近在他眼前的明火,她抓着他肩膀担心得要掉下泪来,现在却把那盏灯火握在手里,用作对付他的最后武器。 江棠镜死盯着面前之人,呼吸几近停滞。 王小花看着江棠镜,灯盏不安地握在手里。 他动了。 王小花当即闪避,却不防那一侧里利剑出鞘,飞掷而出,她未料到这一招,剑刃擦着手臂没入身后,油灯吃痛之下松动离手。 她右手慌忙伸了出去,江棠镜已逼至身前,两只手同时触及灯盏,她抓着灯座,江棠镜手掌扣上灯盘,火苗熄灭了。 灯盏咣的一下掉落在地。 帐中尚有另一盏灯,但周围瞬时黑了许多。江棠镜暗下去的轮廓不曾停手,王小花惨叫一声,右手脱臼,随即被他扣住咽喉举起离地,微弱的光线中,挣扎踢打、垂死呼吸的动静抓心挠肝一样,逐渐低了下去。 沉重的落地声。她拼死呼吸着重回胸腔的空气,右手颤抖,左臂血迹沾染素衣,溅落一地血点。 江棠镜半蹲下来,伸手钳住她的脸,扳向自己,幽黑的眼睛映出两点嗜血火光:“你要杀我?” 她艰难回应:“不,不会,老大,我怎么下……” “不要这样叫我!” 江棠镜吼了出来,双目发红:“你怎么还有脸这样叫我?你这两面叁刀、忘恩负义之徒,” 疼痛羞惭席卷而来,王小花面皮干涩,出不得声。 “还说什么养育之恩?百鹰山庄是如何待你,你却将山庄置于何处?” “你还要杀我……哈哈哈……你竟要用火杀我……” 他点着头,咬着牙,“我山庄终究是养了一条毒蛇。李管家,李管家去得早,所幸去得早,他当初就不该心怀恻隐。若他还在世,也要被你活生生气死。” 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崩塌,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李爷爷,王小花甚至都没有办法去想,瞬时不顾疼痛,慌忙抬手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江棠镜一把抓住她的手拉扯开来:“你为何要来我山庄?为何?!” 王小花眼中已蓄泪,呼吸哽咽。 “对不起……我不想杀你,是你太难应对,我只是想慑住你,没有真的想过用火。” 周遭陷入沉默,只有低泣和彼此起伏不平的呼吸。她哭得伤心,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掌心里,一手湿凉。 江棠镜摇摇头,一把松了手,就要站起:“你蒙骗我这许久,说一句对不起,也救不得你。” “少将军!” 心下知道以他如今身份当有的做法,王小花慌忙坐起,连声求告:“给我一个赎过的机会吧,少将军!山庄养育之恩,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一定尽我所能,给山庄做牛做马,” 对望之下,这话虽然艰难,但王小花出口之时也是殷切真诚:“哪怕肝脑涂地、赴汤蹈火,我也定当从命,不负差遣。” 江棠镜已经站直,听她这般说完,再度矮下身子,浓浓的嘲讽迎面而来。 他伸手揪住她衣襟,把人拉近面前:“若不将你献与朝廷,你觉得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一定有的,少将军。他们不是想让我找赃银吗?我虽然从未知晓这事,但是我可以去找,你可以将赃银献给朝廷,这样好不好?” 江棠镜嗤笑一声,手指动了动,在她脸上扣了一下:“倒也不坏。” 但他接着摇头:“可是不够。” “……少将军还有什么事要办的,什么难事,不可示人之事,尽可交给我,只要交代下来,我一定完成得干净利落。” “那好,”江棠镜点头,“你去杀了赵晨晨,我要拿他项上人头。” 她张口结舌,顿在那里。 “……这事不行。” 面对江棠镜的面色,她声音都空洞了:“除了这个事呢,别的……” 他笑笑:“不是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么。” 她强行扯了一下嘴角:“他没有做什么,何苦要取他性命。” “我百鹰山庄名门正派,却有人跟着魔教之后走了,在江湖上传为笑柄,”他面无表情,“我要众人知道,招惹我山庄的后果。” 王小花一惊。 “……当初郑起英余党追兵发现我了。就是不是赵晨晨,我也已不得不走。而那时走了,便是……与山庄决裂之态,往后我若如何,也当牵连不到山庄。” 江棠镜冷笑:“所以我应要谢谢你?” “不,”她抵住心中习惯一样冒出来的怯意,迫使自己迎视过去,“只是……这一点,少将军是知道的,是吧?” 江棠镜不傻,他肯定早料到这一层了,只是这太微不足道,无法打消他的怒火。 江棠镜屈膝抵着地面,仍旧揪着她的衣襟,没有说话。 “我不会用那火来对付你,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方才她是准备去救起那掉落的灯盏的,江棠镜不会全无察觉,“我总不会真的去伤你。” 冲他眼睛去时,虽是出于过度惊惧,但最后也下意识收缓了势头。她知道自己很自私。可在能够控制自己的时候,她还是会尽量的。她不是白眼狼。至少不全是。虽然不能得寸进尺,但她要让江棠镜知道这一点。 她再次殷切起来:“少将军,我还能做很多事来赎过,我可以做暗使,去给你打听消息,去做你不好出面的事情,你再想想,一定还有什么别的重要的事,危险的,难办的,我都可以去做。” 他仍没有松口,但比方才的暴怒,似乎有所缓和。王小花继续看着他,挤掉眼里的泪水,视野也清晰起来。另一盏灯的火光微弱,眼前几乎只是一个凌厉迫人的黑影,他面上那侧剑眉略被刀痕所及,那处细小的缺口此时也看不分明。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山庄吧。” 江棠镜背着灯光,居高临下,看着手中面对光线的女子。 她面上全无谑弄之色。浓黑明艳的眉目还是本来模样,多了种道不明的气宇,此时却不确定地微微蹙起,没有凌人盛气,没有杀意决然。 他也不知自己当初下笔,为何会画出那个样子,但总觉那是否正是她卸去伪装之后的面目,叁年来这面目开始冲淡王小花的样子,以至于此时这面孔再出现在眼前,也隐隐感觉不能相信,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若我未拆穿你,”他说道,“你只会当做什么事也没有,是么?” “……” “也不会提报答山庄,不会提将功赎过。” “你还是会继续戏耍哄骗,利用我对你的念想,假装什么都不曾有过。” 周遭当即沉默得可怕,几乎足够将人冻结。 “唔——” 江棠镜忽然低头吻住她。 王小花背脊僵直在那里。 她机械地张唇启齿,在力道十足的探入下不敢回避,也不敢迎合,由他强硬地卷吮咬舐,脑子空白,心跳如擂,舌尖发麻。 不知多久之后,待他松口,她意识也还是悬浮的,思考变慢,并且费解,震悚。 “起来。” 他拽她立好,她两手都疼,面色不好,江棠镜于是一把将她抱起,走向那厚厚的毡毯。 “不,老大,” 王小花全身重量都支撑在他手上,顿时心下毫无安全感。被带去梳洗又塞到这个帐子里,她也想到过这一幕,可是刚刚这般对峙,已经撕破脸皮、图穷匕见,要再如此这般,她完全无法想象。 江棠镜把人放在毡毯上铺就的被褥里,压住她挣动的手。那只脱臼的手还没接好,也无法多动,他解下衣带,把她左臂伤口包了起来,随即开始解她的衣服。 “不,少将军,” 心脏蹦到了嗓子眼,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比当初第一回更惊愕骇然。他已知道她一直掩盖的身份,现下被层层拉开扔掉的不止是衣裳,还有她最后仅余的什么东西也在从身体里给强行扯走,被扔进深渊里,碾压得粉碎无存。 身下之人剧烈挣扎,哪怕被脱臼的关节疼得血色尽失,也还是拼命抗拒,江棠镜面无表情地按住她,动作不曾中断。 “少将军,求你了,”她颤声道,面色煞白,“求你留我一点余地。” “为何?”他冷笑,“你这只许自己负尽他人,却容不得他人负你,我为何要依着你。” “不是的,”泪水浸没在毡毯上的被褥里,“我不是这样的人。” “呵,是有例外,赵晨晨是个例外,” 他把她两只手都按到头顶上方,看她嘶声痛叫,把她衣裳全部剥离:“说来听听——他也这样要过你么?!” 手臂的痛处使人全身脱力,冷汗聚集渗出,王小花感到身上已全无遮蔽,心中一阵抽搐,闭上眼:“……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赵晨晨不会强迫别人。” 江棠镜顿了顿,忽而笑得大声,笑得令人骇然:“那又如何?我偏生要强迫你怎么了?!你戏弄我八年,就自己来偿还我!” 大手在身上游移,有些地方抓得生疼,王小花模糊的泪眼看着侧边不远处暗淡的帐子,承受着他的重量和掠夺,最后忽的出声:“少将军,给我一壶酒好不好?” 江棠镜停了下来,她极力强迫自己迎视他锁起的眉心:“就要一小壶酒。你也能容易一些。” 他很生气。身体相接触的部分感受得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怒意。 但他起身了,径直收了两下衣装,就直奔帐帘,走了出去。 王小花望着暗淡的帐顶,等着他回来。但出乎意料,这一晚直到她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江棠镜也没有再回来。 -- 转机 王小花试探着走出了帐子。 天亮了。婶婶已来帮她收拾好,也吃了点东西。她不好直问江棠镜做什么去了,看了一圈也没见陈宇,无人可问,只能去自己住的地方看了一眼。 有个侍卫在不远处,同她的距离一直保持着,不近也不远,她只当做没看见,向冲她小跑过来的隔壁家女娃低下了身子。 小女娃感觉王小花右手不大对,拉着她的衣角,圆嘟嘟的脸很是不解,“你的手?” “撞到了,”她解释道,“你今天起那么早做什么?” 跟孩子说话之间,鹰子爹也过来,面上尽是疑问:“石翎,那些人是怎回事?我听说你是逃过来的。” 王小花只得点头:“嗯。我原是出逃的家仆。” 她没再往下说,鹰子爹不便多问,只好道:“那你这是,要被抓回去?他们会怎么处置你?” “不知道。” 她摇头,摸着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小圆脸上尽是疑惑的小鹰子的头。 江棠镜启程的动作很快。 坐在马车里,外面村口的小鹰子好像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尖声哭了起来,哭声激昂。 王小花的手已经复位,摆了好久直到酸痛不止,直看鹰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被她无奈的父亲抱走了,才终于放下车帘,捂着胸口平复自己。 陈宇坐在对面,满面不解。 “小花,”他小心翼翼地问着,“那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王小花几乎吐血:“不是。” 陈宇于是不说话了,王小花问他:“你有酒么?” 他摇头。 “老……老大有说要去哪里么?” 他摇头。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去……”陈宇没说出来,还是摇了摇头。 王小花皱着眉:“你干啥啊。” “老大说,不要跟你说话。” 王小花观察着他的反应,问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陈宇回答,面上更加疑惑,“他还说要小心你,你可能会对我出手。” “……怎么会,”她扯了扯嘴角,“他没说别的什么?” 陈宇点头。 原来陈宇确实不知道?王小花心里盘算着。江棠镜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事的,她现在也说不上来,或许自己走后不久,他在追击那些余党的时候就发现了。他若真未告知他人,那是他确实对自己另有安排,还是…… 或许兼有。 “老大……还是很生气么?”她问。昨晚江棠镜为何没继续,是不是有别的事要去处理,她也无从揣摩。 陈宇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你刚走那年最气,后来又好些了,说不怪你,你能回来就行。但宋哥都跟他吵起来,说由你去吧,他还是一直要找你。” 他忍不住又补充:“宋哥和姚哥都成家了。” 王小花有些惊讶,但也不算意外,默然应了一下。 “老大去给孟府退婚,结果他话还没出来,孟府就把老大退婚了。” “……哦。” 真惨。王小花竟隐隐觉得有点解气。 “我看老大只能娶你了,他找你这么久,现在又没哪家小姐敢嫁他。” 她刷地直起背:“凭什么别人不愿嫁他,我就得——” 马车停下,两人互相对望,接着车帘打开。 江棠镜一手拉着帘布:“下去。” 王小花只好起身,结果江棠镜伸手就把陈宇从座位上掂了起来:“你下去。” 马车帘放下,江棠镜坐在对面,空间变得逼仄。王小花还来不及感到局促,他问:“陈宇说什么了?” “没什么。” 江棠镜显然不信。 “那孩子是你的?” 这恐怕才是他真想问的。王小花真是受不了这一个个,鹰子可都叁岁多了:“不是。” “那是谁的。” “旁家的,才出生娘就死了,”她扯扯嘴,“我常帮她父亲照看她。” 江棠镜猜测那是她一起去卖皮子的那男子,当下听得这样,却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而王小花直看着他。她现在心情很不好。江棠镜不由皱眉。 她耸耸肩:“少将军没说我几句,不大习惯。” “你原先,就是这样的性子?”江棠镜还是皱眉。 她干巴巴道:“我原先格外讨嫌,比戏里有过之无不及。” “李凌川警告过我,” 王小花立时抬眼:“李凌川?你跟李凌川问过?” 他笑得不咸不淡:“你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王小花呆了一下,摇头道:“我不信。你若套话,他是会说漏嘴,但他不会主动告诉你。” 她随即又想到什么,拳头在身侧握紧:“你是不是把他怎么样了?” “呵,看你们俩,这两小无猜的,”江棠镜听着她这口吻,压抑着心中不快,“我还不至于要把那小子给怎么样,但你别忘了,他已成婚。你不是不愿招惹成了婚的人么。” “……少将军,” 心里稍有放松,另一根弦又绷了起来,王小花实在有点受不了了,为什么要听江棠镜来教她这个。如今话已说开,她没有什么好再隐瞒,昨晚虽不知他什么意思,但一些事还是要再说明白。 “山庄里一起长大的姑娘少,我也总想着你是个厉害哥哥,想讨你欢心肯定,你要看中我也是正常。可是……好使的物事不缺我一个,我做暗使会更有用。少将军这些年也不缺陪侍,这里虽然偏远,但若需要也还是会有的。” 江棠镜双目放大,王小花顿了顿,继续解释:“我会打听消息,算不上与世隔绝。” 他点了点头:“你不是物事。我知道。” 王小花愣了愣,未得反应,他又忽道:“你的手,都包好了?” “嗯。” 而江棠镜从对面伸手,把她两手都握在手里:“我看看。” 虽有点奇怪,但她也没怎么样,江棠镜掂量她复位的手臂,再看看左胳膊包好的地方:“疼么?” 王小花更不自在了,只想快点结束这对话:“不疼。” 但江棠镜自顾自往下说:“是我没有收住。” “……”这是双方交手,输赢自负,她可以承担后果,未觉得需要他示意什么。 “我这几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小花没明白:“什么?” 他捏着她的手,垂眸看去,似乎暗出了一口气:“你听说的什么陪侍的事,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 ……江棠镜今天莫名其妙。这恐怕是几年来王小花所经历最尴尬的一刻。她脚趾都要折断了。 “我下去了,”江棠镜松开手,起身就要下马车,结果动作快了些,一个不妨撞到了马车顶。 生怕他站不稳要摔过来,王小花往里靠了靠,给他留出空间,也没出声以免听着像取笑。 江棠镜撑着马车壁,看她贴在角落一言不发,只沉默掀了帘子,便独自下车去了。 VIρyΖщ.cΘм 在奚椋镇上待了一天,再去到州府里,当地府官宴请江棠镜,王小花仍准备在屋中待上大半时日。 她如一个鬼影一样,在路上待在马车里,到了落脚地,更多的时间只待在屋里。这几天下来,除了有侍卫看管,江棠镜没再提起别的什么,也没有多碰她一下。 为了保持起码的平和,王小花也是规规矩矩,少说话多看着,多帮忙少露脸。而据她所见,没有哪条出口无人值守,没有哪扇窗下空无一人。 她也开始绝了这个念头。奔逃躲藏的日子,或许真要到头,或许直面后果的那一天,是该来了。 “小花,” 陈宇的声音,“来吃饭,老大叫你呢。” 王小花不觉得自己现在应该一起去参加宴请:“为什么?” 门打开,陈宇看看她,点头道:“老大说你穿这样的话,就可以去。” 她往下看自己。这是大邑时下标准的女装,是已许久未穿的衣服,总之这几日拿给她什么就穿什么。 宴请席间,江棠镜与州府之人在主座,她跟陈宇在另一边,虽没跟旁人说什么话,但好歹能在外头透透气,偶尔有人多看她几眼,她也不以为意。 看着这席间众人,听着饮酒交谈的声音,王小花开始确信了。江棠镜看来确实不会把自己上报朝廷。 -- VīρyZщ.còм 成礼 厢房外一路跌跌撞撞。 陈宇扶着人进了屋,侍女开了门,江棠镜被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闭眼歇息。 一张打湿的手巾沾了过来。他蓦然睁眼,手指已抓住那只手腕,定睛看去,却只见一脸惊惧的侍女,恍惚一刻,随即松手。 侍女出去了。江棠镜站起来,看着桌旁站着的陈宇:“小花呢?” “她去拿醒酒茶。” 江棠镜上前两步:“她自己去?去多久了?” 陈宇皱眉嗫嚅:“就一小会。” 王小花此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茶壶,见屋中这样,不明所以地把壶抬起:“拿来了。” 江棠镜脚步略晃,陈宇忙上去扶住他,再扶到椅子上坐下,顺手拿了旁边几案上水盆边的手巾,帮他擦擦额角清醒清醒。 他皱着眉扭头避开,动作有点大,陈宇给吓了一跳,王小花倒好茶递上来,陈宇忙接了塞过去:“老大,快喝——” 茶水洒出来一半,陈宇也没料到,拿着那巾子乱擦一通,但巾子本就是湿的,江棠镜脸黑得似锅底,推闪的动作更大了,直到王小花去拿了一张干的手巾递过来:“拿这个。” 陈宇已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王小花巾子在手,只好凑上去,把江棠镜衣襟前的水珠按掉。 江棠镜还要推拒,睁眼看到是她在忙活,便定着没再动。 新一杯茶水从旁边递来,王小花看了眼陈宇,接过送到江棠镜手边:“少将军,醒酒茶。” 江棠镜在宴席间向来不算多话,今晚比起往常,似乎是喝得多了点。但说实话,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她自己也喝了一些,否则也不会这般坐在这里,还没有觉得特别局促。 江棠镜把茶水喝完,王小花一回身已见陈宇站到了门口:“我东西拉下了,我先走——” 门当的一下阖上。 眼前一片突如其来的空荡,王小花顿时僵住。 手里拿着陈宇留下的湿手巾,她看江棠镜还闭着眼,便凑上去在他额际匆忙沾了几把,准备也赶紧出去。 “小花,” 屋中静谧,此间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明显得无法忽视。江棠镜坐直了,截过那张手巾,放在一边,“我们去逛夜市吧。”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顿时怔愣:“很晚了,老大,夜市都要关了。” 但他很坚定,攥着她的手就要站起:“要关了再回来。” “老大,你喝多了,”她给拉着走了两步,试图拉他停下,“——我不想去。” “为什么?”他瞬时转身。 “……因为太晚了,你喝多了。” 他扶着她肩膀,眉心紧拧:“不,小花,” 这几日来跟江棠镜说话并不多,只是一路同行会有的平淡交流,偶尔会有视线接触,但仅此而已,并无其他。王小花真希望他还是那样恼怒凶悍,那一切都会容易许多,现下却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呆站着等他继续追问,有什么无法回答的东西提在半空中,就跟她心脏一样。 江棠镜径直低头下来。 这是否比直接回答他要容易一点,王小花已经说不上来。她现在也没办法去想了,灯光变得暗淡,心脏吊着,又裂开成好几瓣,有一瓣想去这边,有一瓣又想去到那边。唇齿之间捕捉到一点清茶的味道,纠缠之际似在消失,迷茫中不由也去探寻,试图找回一点清而涩的清醒。 “小花,” 呼吸找了回来,眼前的轮廓渐渐回复清晰,她下意识应了一声。 “嫁给我吧。” 脑子瞬时清空。 她推开他:“不。” 江棠镜牢牢扶着她两臂,双目都红了:“为什么?小花,为什么你不愿跟我在一块?” “……” 他眉目蹙起,低着头盯住她:“那天是我太生气了,太生气了。你不要厌恨我。” “我没有厌恨你,我一直很敬重你,” 王小花垂目,背脊僵直,禁不住硬下声音,出言提醒:“你不用解释什么。我确实一开始就不该到山庄来。” 江棠镜紧紧攥住她手,好似没有听见:“你回来了就行,别的我都不管。我们回将军府,然后办新婚礼。” 王小花听得一惊:“不!老大,你真的喝醉了!我会把大家都害死的!” “不会,不会,你不知道,那些人已收拾干净,没有人要再找你追杀你,你是安全的。” ……是么? “宋哥也知道这事吗?” 她看着江棠镜的神情,猜测自己想的不错:“老大,你应该听宋哥的,” 以她的经验,从来没有什么会被彻底抹去,只有假象和错觉,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间碎裂开来,告诉你,你一直都想错了,“让我自己去了,才是最好的。如果你真的不恨我的话。” “没有这样的好事,小花,” 江棠镜毫无笑意地咧了咧嘴角,眼神里温度退散,“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我能看到你。别忘了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心窝子掏空了,你转身就走,没有这样的事。” “……我怎么招惹你了,”王小花也恼了,一时气急,“我只是给你当手下,分明是你管不住你自己。” 冷哼了一声,江棠镜硬道:“我是管不住自己,你就全撇干净了?你要我抚慰过你多少次,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一样。只你的苦衷是苦衷,我就是该让你耍着的么?!” “……” 他再近前一步,王小花无话可说,气焰浇熄得太快,退无可退。 “王小花也好,华文仪也好,你好好问问你自己,既然欠我,就要还。” “一定要嫁给你,才算还?” 看着江棠镜无声点头,她更是震住:“……你魔怔了。” 他不怒反笑,阴影笼罩下带着伤痕的面孔看着有些怕人:“对,他们都这么说。魔怔就魔怔吧。” 顿了很久,王小花忽然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办新婚礼?” 她望着他蹙起的眉心:“老大你为我想一想吧。让我见那么多人,对大家都不好。我只静悄悄待在你身边,这样好不好?” 他看了她良久,点头应了声好。 忽然之间,王小花觉得似乎没那么不安了。在面对江棠镜的时候,她总是不安的,在山庄里时就一直如此。现下都说明白,反而又觉,其实也无所谓了。 “小花,”而江棠镜还是抓着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就成婚。” 王小花以为这一篇已经翻过去了:“怎么又——” 他径直拉她走到窗前,一下把窗打开,而外面天空只暗淡无月。 江棠镜向窗外夜空屈膝下来,长身跪地,面孔端肃,向她伸出手:“我们在此,拜过天地。” “老大,不用这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不是要静悄悄的?”他说道,“虽说不用见那么多人,但还是要天地见证,方能成礼。” “……” 他手仍伸在那里。王小花心下暗叹,江棠镜恐怕已经喝到糊涂了。或许明天清醒回来,早忘了今天都做了什么,也说不定。 她伸手过去,两人十指交迭握起,一起在窗前跪下,向天地拜了叁拜。 “夫人。” 王小花张口,却应不出夫君二字,忽然之间,悔意上升。哪怕只是应付居多,现下也仍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心里乱上加乱。 抱起去向床榻,动静有如长风疾雨,一切都来得太快。唇舌缠得激烈,衣裳渐渐褪除,王小花对江棠镜的动作有心理准备,但许久没有经历这样的床笫间事,隔了叁年的气息熟悉又陌生,令人慌张心悸。 而与料想中不同,江棠镜虽有些急切,但还是克制的,腰间的手没有把她按疼,胸前的亲吻也只是一片微痒的酥麻。 “老大,你——” 身体打开架在两侧,他的头颅移到下方,王小花未料到就要如此,立时僵在那里。 “——不要这样,老大——” 两腿间最敏感之处忽被攫住,硬齿轻轻碾咬上去,湿热的舌头同时刺探挺弄,她瞬时全身一颤,脑中一白,体内似已涌起情潮,紧张羞耻之下,弓起身子抱住他的头,急于把自己挣脱出来。 江棠镜牢牢架着她的腿,直到她身子后弓摆动,喘息连连,溢出的汁液顺着臀线沾上床褥,才向上一路吻回去:“小花,小花。” 那么长时间的陪伴里,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整个人都属于自己,惦记想念也不过片刻的事。谁知她也会受不了他,对他从未信任,可以一走叁年,解释都不想跟他解释。 就算是用歉疚留她在此,江棠镜也觉无妨。世间最可怕的事是天人永隔,此外皆可弥补。来日方长,他们可以一起生活,一起生儿育女,只要尚有机会,裂隙都可以慢慢填合。 身体结合,王小花叫了一声,好像刚刚梦醒地看着他,尽是无所适从。 “难受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克制着血液里几乎翻上天去的叫嚣,轻柔缓慢地进出,等她慢慢适应。 她的身体在挺动下微微起伏,渐渐放松,面庞上绯色浮现,泛出微光,喘息声逸出。 他动作愈快,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你喜欢吗?” 身体的感觉渐渐攀至顶峰,王小花已不需要再多的酒了。她尖叫一下,紧紧搂着身上的躯体,任由自己意乱情迷。 -- 夫人 丹邰城里,骧卫将军府已许久没有迎回主人了。 管家仆众们忙活了一天,终于等到骧卫将军一行车马到了门前。 “将军,” 王管家迎上去,只见将军翻身下马,高阔身躯裹覆挺括的暗纹劲装,全身尽是马背行路的森严寒气,面庞也似带寒霜,双眉紧锁,点头一应,就往后方马车走去。 不待他走到,马车上已自行下来一个女子,几乎吓了王管家一跳。她披一件黑色大氅,身量挑长,眉目浓丽,但并无表情,望着这将军府,再抬眼看了下走到她旁边的将军,没说什么,两人便一起步向院里去了。 将军一向话少,王管家是知道的。但是这来者何人,也无人同他说来,不由心中忐忑,见着同行他人,便上去问:“那人是谁?” “是将军夫人。” 王管家顿时石化:“咱们什么时候有个将军夫人了?” 陈宇经过他旁边:“现在开始有了。” 安排好了服侍夫人的侍女,王管家还是摸不清楚情况,一直等着将军交代一下,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将军和夫人赶路累坏了吧,今儿特地准备了将军最爱吃的菜,” 晚膳席上,王管家一边布菜一边说着。骧卫将军府上人本也不多,将军常年在外奔忙,一年也待不过几个月,而听了来了个将军夫人的消息,今儿个膳厅里拥挤不少,仆众们都找着借口来这儿帮忙晃荡。 “不知夫人爱吃什么,我都让膳房记着,往后都提早备好。” “这些就很好,”将军在旁并未说话,夫人也只点了点头,他们之间不见其它交流,“不用麻烦。” 晚膳桌上平平无奇。而去到伙房里,仆众们已快说翻天了。王管家的消息是比他们灵通些,晓得了是将军在外偶遇的一个女子,正好看中,当时就娶了再回来的,是以也并未张扬办事。 “……我还以为将军要娶个大家闺秀,怎的这般草率,咱们将军府都赶不上办一桩大喜事。” “将军又冷又凶的,脸上还有道伤,千金小姐们见了都怕。” “夫人看着是不大寻常。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说是西北那边乡下的小户人家。” “将军的事,用得上你们跟这瞎议论,” 王管家皱着眉,一个个轮番敲头训斥:“少说几句,活儿多干。明天将军就去宁沅别苑了,要带些用度过去,还不快去备上。” 小厮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嘟囔:“这才回来一天,就去别苑。将军还要不要这将军府了。” 王管家听前院传话,要膳房备枣圆汤送到书房,便亲自去膳房捎了食盒带去。 敲过门,得了应声,王管家推门进去了。 他没想到夫人也在里面,在中间茶几旁贵妃榻上看书,撑首凝面,但坐不语。将军坐在案前,冷峻蹙眉,提笔书写,见他小心把食盒提进来,也不抬眼,只道:“给夫人拿去。” 王管家备了两盅汤,应了一声,拿出一盅放在他案上,再给夫人捎到手边。 “夫人喝点热汤。” “有劳了。” “将军,夫人,还有何吩咐?” “你去吧。” 将军说道,王管家便点头出去了。出去时在门口犹豫了许久,忽然蹿起个想偷听的念头,接着蓦然“当”一下,什么东西从里面砸在门框上,他啊的叫了一声,忙提声道:“将军将军,我正收拾呢,刚收好,刚收好。” 言罢忙擦着额头,快步走了。 江棠镜自书案前站了起来,走到贵妃榻旁。 “只这一日而已。” 王小花点头:“嗯。” 看他还立在旁边,又抬眼补一句:“知道了。” “往后总还得来,迟早府上都要知道你。” 她把书放下:“那也不用非得安着夫人这两字。” 她想错了,江棠镜确实很难醉到意识不清,并且比她想象的还不识好歹。有这两字在,这府上人就都想来看,想蒙混过去都难。 他皱起眉:“这都已经给安排上,圆过去了,不用再担心这个。” 摇了摇头,但王小花不再开口。他根本不懂,这种无意义的反复争论也没什么意思。 “喝点汤,”江棠镜端过那盅汤坐到旁边,“天凉了,好暖暖身子。” 她不挑食,对吃的喝的并无特别的要求,多精致好吃的也不会太念着,但只要送到面前,不出意外还是都会全盘接收。 汤匙已凑了过来,王小花便张口喝下。现已是冬日,喝完汤坐在软榻上,不远处有银炭烘烤,暖融融的。江棠镜抱她横坐在自己腿上,拥在怀中,问:“喝舒服了?” 她点头。 他含住她的唇瓣。 榻上两具修长颀韧的身体缓慢相贴,交迭卧下,王小花只是闭目躺着,不动也不出声,黑发堆起,肩线时而绷起一些,好像只是在酝酿养神。 江棠镜一手捧起她的后脑,“小花,” 她睁开眼,扶着他肩膀,等他再说,但他就不说了。她蹙眉:“怎么了?” 江棠镜衣裳敞开,还是捧着她后脑,肌肉结实紧绷,温度扩散。顿了这一会,他只伸手扯来一只垫子,垫在她后背,身下加快了动作。 两手拢住他的脖子,王小花气息开始紊乱,话音也颠颤起来:“慢、慢一点——” 头给垫高,这里灯火很亮,她的视线向下,看到他身下物事在自己体内快速抽动进出的画面,不由脸上一热,视线转到雕花房梁,两手拢得更紧。 最后终于释放,江棠镜伏在她耳际喘着粗气,迟迟没有起身,手指插进她头发里,低头去嗅:“想什么呢?” 她觉得很松懈,呼吸渐平,一身薄汗,还是看着梁柱:“想宁沅别苑是什么样子。” “比山庄暖和一点,人也不多。” 江棠镜慢慢说着,王小花一副在听的模样,但她脑子里只在想,如果是跟很相爱的人做这些,会是什么感觉? 可能自己想要的还是太多了。曾经偶尔是会那样想,设想的对象曾是徐白,温柔青涩的,而后来就没了面孔,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想象自己跟那个人彼此真心深爱,然后一起做这些事。 但除了那些迷乱、心悸、空白和沉溺,除了身体的感受,她还是想象不出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她开始怀疑,是不是永远也没法知道,那会是什么感受。 ……她拒绝去设想赵晨晨。 “你的伤,” 王小花抬手摸了摸他那处伤痕,在这灯下看着很是明显。她听陈宇说过这伤怎么来的,但还未听他自己说过,她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是怎么弄的?” 江棠镜略偏了偏头,别开了那处伤:“先前跟那些余党交过手。” 陈宇说是他喝多了酒,醉倒在马车里去寻她和赵晨晨一行,却中了郑起英余党的埋伏,给马车上穿顶而过的剑尖伤到。 她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你怎么去到药铺的?” “什么?” 她回神过来,对上江棠镜黢黑的眸子。 她已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也懒得隐瞒了,王小花别开头,抚了一把散开的头发,还是疏离慵懒:“多少总有些办法。只是去下药铺罢了,放心,我不去别地儿,我说到做到。” 江棠镜深吸了一口气。 “那药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要再吃了。” 她抬眸道:“那每月需算好日子,不在那日子里的,不能上床。” 江棠镜下颌线绷住,眸光里些微挣扎,终于沉声说着:“小花,我们还是要一个孩子。” 她立刻把他推开:“不可能。” “这事不急,”江棠镜知道她心有芥蒂,缓和着语气劝解,“但那药你别再吃了。” “不,不要,”王小花坐起身来,“你自己想要几个都行,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他有点着恼,牢牢握着她手:“我要的就是我们俩的孩子,我们的骨血延续,是你的家人。你不想要一个家人?” 她出离气愤了:“你……我已经……这……” “不会跟上次一样,也不会……我找最好的大夫一起调养照顾,察看待产,有我在,你又这般强韧,只要照看妥当,断是不会有何损伤。” 王小花牙齿打颤,面色倏忽之间已开始发青:“你说的轻巧。你有本事自己去生,我不用孩子来传宗接代,我家的人早就该死绝了。除了还你的债,我什么都不需要。” “小花!”江棠镜按住她在怀里,胸口起伏,良久,仍只咬牙沉声,“你知道什么能还清你的债么?” “啪!” 王小花打了他一巴掌。 他脸偏向一旁,怒气噌地一下,扩散至整个屋中,无形的威压迫面而来,但王小花毫无退避,她自己的怒气也已快突破至房顶,不遑多让。 江棠镜回头过来,声音冷硬,“这事没商量。” 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终于让自己再冷静一点。 “……这是最后一次,”王小花几乎要去揪他的领子,握着拳头强行忍住了,“往后我要做什么,你休得拦我,也不要再拿我欠你什么来说事。” “——你去哪儿?” 江棠镜也起身坐直,眼看她拢了衣服穿好,一脚踢飞那只方才褪下来的亵裤,穿鞋的动作也可见怒到了极点。 “去沐浴,把你弄进来的东西洗掉。” “……” 江棠镜看着她去向门口,所有的情绪扯得身上肌肉越绷越紧,但也不断告诉自己不必急在这一时。 不过他还是在她拉开门之前再说了一句:“我们生女儿。儿子不算。” 房门哐的一下重重摔上,震得软榻也抖了一抖。 他强作镇定给自己倒了杯茶,一举饮尽,在原地独坐了很久。 -- 维系 王管家在将军府待了没几天,就给传去了宁沅别苑。他总算放下心,要鞠下半把眼泪,觉得自己多少还能被看在眼里,更要时刻出心出力,给将军排忧解难。 宁沅别苑不算大,但王管家来了才听得交代,围绕主院周围的那一片院落,若无传唤,仆众也不得随意靠近。 而这几日将军早前的侍卫也来了几个,似乎有要事相商。 “姚哥,宋哥,” 王小花迎上前来,避开了大姚敲来的爆栗,但是跟宋玄生随即目光相对,不由笑容略微僵硬。 “你这丫头,” 大姚啧啧摇头,但并未提起什么:“长得真够高。” 宋玄生也道:“是啊,都吃啥了?” “还不跟你们吃的一样。” 大姚看着江棠镜长身立在王小花身后,不由欣慰地叹了口气。王小花回头看一眼,再回过来,却不大自在,心知他们很乐于看到现在他们俩在一起,也怕自己觉得难堪,故并不提起当初的事。 重聚的时光很愉快,好像又回到了最简单的时候。宋玄生和大姚已有家室,跟陈宇一起也在丹邰军府任职,仍是江棠镜的部下。几人一起吃饭,喝着小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俱是避开了一些可能会令人为难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王小花竟又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奇怪。分明现下几乎受困一般,进退无据,但这样的小聚,又一下扫清许多阴霾,视野里似乎都更亮堂几分。 “宋哥。” 无人的院落一角,回廊上并无旁人。心知宋玄生定是有话要说,王小花面上略干,微微颔首,一起去到无人的书房里。 而听宋玄生语重心长说完许多宽慰之言,话里还是让她安定下来,未感觉到敌视之意,王小花鼻腔都有点发酸。 “……宋哥,你劝劝老大,”她摇摇头,“这样不是办法。” “我已经劝够了,”宋玄生叹口气,“他拿定了主意,能做的安排也尽都做过。你也听我一句劝,他对你是真心,往后好好过日子吧。此事风头已经过去,你也总不能一直在外奔逃。” 看她一径不语,宋玄生顿了一顿,再道:“小花,你心中可还是看重百鹰山庄的?” 王小花垂目沉声:“重于一切。” “好,”他点头,“那你便记住这句话。” 次日临别时分,几人也还不忘开玩笑,但话里半真半假。 “小花,要是老大欺负你,可得跟哥几个说啊,一定给你管住他,绝无下次。” 王小花有点尴尬,听到江棠镜立在侧后方哼了一声,但也未再说话,只好笑了笑,认真招手送别。 别苑里人确实不多,或许也是特意安排过的缘故。往回走了一会,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她还是觉得鞋子里那颗石子儿硌脚,便停在回廊里,扶着柱子抖抖鞋。 江棠镜跟他们多说了几句,才从后方跟上,伸手扶来,一边低下身子,把她的鞋取下来。 “坐稳。” 也就那一颗石子。但她没做声,坐在廊下,看江棠镜把鞋子收拾干净,再屈膝下来,给她穿好。 “他们说下个月要进京。” 他抬眼起来:“是。有庆南王的吩咐。” 她顿了顿。 “我要去么?” “要去。” 听王小花不再作声,江棠镜仍屈膝在地,一手扶着回廊靠背,看着她:“你不想去?” 江棠镜没法放心把王小花自己留下来。她聪敏机灵,左右逢源,又善使手边之物,哪怕有侍卫暗中看管,也怕她寻得了法子,自行离开。 视线相触,好似彼此都定住了一会:“……也不是。” 这两天来,江棠镜察觉王小花没有前几日那样余怒未消的状态,能多搭理他几分了,总归是山庄里几人重聚,能让人开心放松不少。 “你就这么喜欢做侍卫,做护院?”他问道,以至于愿意跟他走,甚至是进京城,而一直以来,她也总是很倾向这样的差使:“为什么?” “因为,” 周围无人,此地无雪,但还是有冬日的冷气四处充斥,廊外树木已无绿叶,枝干萧索,仅此一点人气积存。王小花终于启齿,“我需要你肯定我。” 赵晨晨听到这话的话,一定是要笑话她的,她都能想象出来。但是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华文仪是安和都督府里的小祖宗没错。可百鹰山庄是另一个地方,在那里江棠镜是默默挑大梁,带着山庄往前走的人。她喜欢百鹰山庄,喜欢加入他们,却不得学武,但她还是想证明自己,想得到某种肯定。 江棠镜愣住。 一直以来,他多少能察觉到这一点,但只当是她在习惯性地讨好山庄少主人。现在方知,她原把此事看得这般认真。 “小花,”他倾身再靠近一点,“我原本总希望你能一起,但又有些不想,因那毕竟都是危险之事。但我从不否认,弟兄们也从不否认,你能把事情做得很好。” 点了点头,王小花心里隐隐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需要听到他说出来,才觉得心里舒坦。 “你知道吗,”她忍不住道,“我这几年还送过镖。” “送镖?”江棠镜略皱眉。她身手是好了不少,而这也是这段时日下来,王小花第一回主动同他分享这叁年的去向。 “嗯,那时练了很多近身功夫,在局里也有点小名堂。” “后来怎么不送了?” “因为被怀疑女扮男装,就走了。” “……往后你想一起,就跟我们一起,”江棠镜说着,“我会护着你。此番去京城,也不用担心什么。” 她却道:“你不用护着我的,”随即欲言又止。 江棠镜眸光微眯:“宋玄生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头:“没说什么。” “不必同我隐瞒。” “确实没说什么,”王小花知道宋玄生的意思,那些话只是想说服她听话待着而已,“他说让我好好过日子。” 江棠镜颔首,这倒是没错:“这两日,你开心吗?” “嗯。”可以说是很开心了。 “再过些日子,可以请李凌川也来一回。” “……” “你不想他来?”江棠镜道,又笑笑,有些她看不出来的骄傲意味,“我有了夫人,这他迟早都会知道。” 眉心微蹙,王小花看着他:“你真的觉得……这样很好?” 他脸上笑意消失,“你现下或许觉得不甚好。但是你会喜欢的。” VIρyΖщ.cΘм 王管家小心翼翼地发觉,将军和夫人似乎有种说不上的莫名疏离。 夫人名讳石翎,但将军多以小名相称。他们不喜欢仆众在场,许多时候都自己收拾物事。有时候在旁伺候,能感觉到他们似乎有所争执,两个本就气质偏冷的人俱是一言不发,屋中气场绷得旁人不敢出声,有时候又恬静亲密,大晚上的也携手并肩,要一起策马进城。 “将军,”他走进主房,“明日的车马已经备——” “对、对不起,”他转身就往门口走,脸上涨红,瞬间冒了一头汗,“我、我马上出去。” 门腾地带上。屋中妆镜前,江棠镜搂着王小花的腰,从紧贴的镜面上捞了回来。 “你怎么不说话?”王小花说道,一边轻喘,诺大的镜面再次映出靡丽的情景,“他都要被吓傻了。” 江棠镜声线低哑:“这他才会把门好好关住。” 衣裳滑落肩头,王小花想要闭上眼,但又奇怪地做不到,只觉眼前一片迷离水雾,就这么一手扶上雕花镜沿,一手扶住胸前的手掌,平衡着身子的晃动。镜前裙裳堆迭,镜中人双腿分在两侧,跪坐于妆台,裸露在外的颈项胸前布着点点红痕,后方圈来的一只铁臂横在身前,撑得胸乳堆起凸出。 江棠镜松开她的耳垂,下巴抵在王小花侧脸,幽黑双眸如映萤火,看着镜子里因渗了一层薄汗而微微发亮的两具身体,直看那颤动的红点雪团,把她向自己扳回,娴熟地亲吻抚摸,力道温柔。 王小花面庞热晕涌上,热气涌得要将人融化。她心里曾经有一根弦,而那根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你很喜欢我的身子?” “喜欢,”江棠镜应着,少有的磨人语气,“你的什么我都喜欢。” 抱着他的头,王小花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奇怪不解。 “我以为你喜欢乖巧听话的姑娘。” 江棠镜呼吸粗重,黑发被她的手指搅得微乱,迎面亲了口那对嫣红唇瓣:“我喜欢的是人。就是凶悍蛮横也无妨。” 王小花知道,从奚椋镇返回伊始,最初同床共枕的那几日,因为那场不愉快的交手中自己一时流露的杀意,江棠镜晚上一直在她入睡以后才会睡着。现在或许不会再那般防备了,但他可能永远不会像李凌川那样,能对她有无条件的信任。 她还是觉得奇怪,彼此对各自的执念都心知肚明,有所让步但无法让步更多,却也能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维系在一起。 “你要是想要,”她道,“我不管是什么身份,总都是会给你的。” “可我想要的,比你想的要多。” 他的手掌按在她心口上,盯着她。她的身体在情动,这是他能感到彼此距离最近的时刻,但他要感受更多,不止于此。 堆在镜前的裙子撩开,裙中亵衣褪去、寸缕无着,江棠镜扶着她的腿抬起,再次自后方入了进来,淫靡的撞击声里,一边伸手自前方定住王小花的下巴,要她看到在自己的爱抚里动情沉沦的模样。 红滟滟的内壁随着抽插的动作不住外翻,王小花小声叫出,双腿不自觉想并拢但并拢不住,溢出的汁液滴滴溅落在妆台上,她紧紧抓着箍住全身的铁臂,迷魅双眸望着镜中肢体的交合撞动,情潮一径冲到了脑海。 他抱起她,放回床上,再翻身上来。 “不了,”王小花想推开,那个她可能回避不了但尚且心存侥幸的事,一旦想起来,还是会顿时意兴全无。 “啊啊——”江棠镜就着方才的余迹直插进来,强壮劲捷的身躯把她全然覆在身下,次次严丝合缝深深顶入,她余韵未过,猛被这样直捣花心,只觉脑中电光直闪,尖叫颤抖几欲挣扎,瞬时又到了下一波顶点。 “小花,你也喜欢我的身子,” 他亲着她的额角,发根尽被汗水浸湿,稍事歇息,而身下不停:“你想要,我全是你的。” VIρyΖщ.cΘм 将军和夫人从京城回来时,已是开春。 而王管家眼看着他们大吵了一架,他在外头等候吩咐,都能听到里头争执的动静传来。 将军面色难看地出来,跟他交代了几句,王管家才睁大眼睛,明白过来。 “这……不是好事吗?” -- 故人 江棠镜点头:“是好事,” 在出京的路上便已发现,于是还是回宁沅别苑静养。那个时候的架势,比刚刚这回厉害,不得不加了两个侍卫才制得住。哄了一路,好像好了,但恐是心思起伏,现下又过不去了。 “……除了吃食歇息上注意,平日里也多盯着点,”他继续道,顿了一顿,“夫人脾性不佳,恐会有些意外之举,你也多些心眼准备。” “现还不足叁月,是得万分小心,”王管家应着,但想到要多接近夫人,心里还是不免犯怵。 方才听着是为分房吵的,然后又要分床,然后就不知是为什么了,总之将军是被赶出来的。他没想错,夫人确实不想怀孕。他真替将军觉得不值。 把羹汤端去送到夫人房里,敲了门,王管家小心翼翼地报明来意,缓步进去,只见夫人坐在窗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夫人。” 他把羹汤送到她手边,抬眼看了一下,见她面色苍白,鼻尖发红。 王管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心里犹豫着,还是劝了两句:“夫人……没事的,这……我家那个当初也是怕得不行,后来孩子出生了,欢喜得不得了,一刻都撒不开手。” 她摇头,声音嘶哑,“我会死的。” “……夫人多虑了,”王管家心里一跳,嗫嚅着,“将军,将军全都安排妥当了。大夫也已接到别苑里来,一切都会看护好,不会有事。” 她没做声,让他出去了。 王管家也不知道夫人有没有喝那羹汤。接下来的一个月对他倒不算难,但是将军怕是很难。夫人情绪不稳,将军似乎没睡过一个好觉,似乎生怕她脑子一热要做点什么来把孩子弄掉,而据他对夫人极少的了解,也觉得这不无可能。 所幸夫人没有。 今日将军府有事,将军犹豫再叁,交代足了之后,就从别苑启程进城去了。 “不用看着我,”王小花看王管家在自己旁边总有那么点儿局促不安,便自书间抬头起来:“你有事就去忙。” 看王管家还犹豫,她面色很平静,话说她确实已经平静了有些日子了:“我不做什么。想开了。” 屋中越来越安静。王管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王小花举着手中书,看着别人千奇百怪、悲欢离合的故事许久,身后又来了动静。 她随意往后一偏头,看到侍女的衣裳,只当是有人再来送补汤,又回头继续:“放那里吧,我自己来。” 而回应她的声音,听入耳中时仿佛血液逆流: “将军夫人架势真大。” 王小花错愕扭头,定睛下来,只见一个高大侍女立在那里,手里端着一个食盒,弯眉长目,唇角似笑非笑。 “你——” 她过于惊讶,原地不动,也说不出话来。 赵晨晨把食盒放上几案,朝她走近,停在面前:“我原来还不信,现在才知,竟是真的。” 他就着软榻坐下,毫不见外,王小花不由抬足,只着绸袜的脚抵住他胸口,阻止他再靠近。 “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看你的,别无其他,”赵晨晨握住她的脚,“我说过你的事我不会说,就永远不会说。” 或许吧。她觉得自己会相信他,但现在脑中第一个惦记的似乎不是这事,她冲口而出:“我怀孕了,” 她甚至道不出现在是什么情绪,好像很复杂,但是也很空白,眼中某种冲动难以控制。现在回到江棠镜手边,她是不希望赵晨晨知道的,生怕他会用什么话来再嘲笑自己,但是当下他在面前,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叁个月了。” 他视线从她小腹再移到她脸上。 “你不喜欢,就跟我走。” 她摇了下头:“我要想走,早已走了。” “你难道……”赵晨晨面上略施粉黛,神情有些失控,眸间怨愤毫不掩饰,“你又喜欢他了?”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 “那我呢?” 王小花沉下脸:“……别闹。你就不该来这里。” 她仓促要拉他起身:“你快点走。要是被发现了,就不只是关起来那么简单。那时谁都救不了你!” “江棠镜这跟从前并无变化,”赵晨晨只顾着说自己的,越说越愤慨,“娶你,叫你夫人,状似温柔照顾,但其实还是一样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还是在要他自己想要的,还要用孩子来困住你。” 王小花眉一皱:“你盯着我们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赵晨晨动也不动,“你不后悔吗?当初要是跟我走了,今日你定是另一副样子。就是你真想要孩子,现在也能开始跑了。” 王小花的脸腾地一红。 “你可把我打得够呛,傅令池笑话我叁年了,我都抬不起头来。” “我没法同你去天时,”她只得垂眸,“现在也一样。” 赵晨晨心都凉了:“你就这么不能相信我?就因为我少了几年,因为诓过你一次?” 他看着屋子里已经做好摆上的木头小摇床,拨浪鼓,小布娃娃,五彩小布球:“可他懂你吗?他可以装,还装得挺像。但除了我,还有谁真能懂你?!你莫非真乐意这样困着一辈子!” “这不是相不相信你的事,” 她定定道,双肩平直舒展,背脊并不紧绷,仿佛早已就这一点想清楚了,“我欠百鹰山庄的太多。他若是执念未消,我就不能先弃之不顾。” “那我呢?” 又来了。王小花几乎又要翻个白眼:“你?你当初另有目的才待了那么久,别说是我让你白关了几个月。你明明活该。” “少给我装哭,”她皱起眉。 赵晨晨闪了闪眼睫,抬眼望着房梁:“我没装。我好不容易来这里见你。但你总是让我心碎。” 她一时语塞。 叁年了,不知是否是因为女装在身的缘故,总之赵晨晨现在看着也没以前那么轻佻,只是加了他的动作,多少有点滑稽,可她也笑不出来。 “我没有开玩笑。你得快走。轻易不——不,不要再过来这里。” 她眼中深深担忧,赵晨晨心知肚明,但还是原地坐住,四目对视许久,俱是一动不动。 她已打定主意。他知道自己没办法非让她听自己的,他没有什么恩情可用,也没有那么多年旧日纠葛。他不知道自己如果在她的位置上会作何选择,他们那么像,可是又那么不像。 他伸手到右耳,动了一动,掌心在她面前摊开,一颗暗绿色的小宝石定定落在那里。 “你改变主意了,就拿这颗宝石,去离你最近的当铺。” 接过宝石,赵晨晨已起身,去打开食盒,把碗勺放在案上。王小花听着侧边传来的动作,没有抬眼。 “或者你实在想见我了,也可以的。” 她回头,侍女的身影已经去到门前,开门,走了出去。 王管家忙了好一阵,再回来看看夫人怎样了,敲门也没人应,一时着急匆忙进来,找到方才软榻,却一下看见夫人躺在榻上,捂着胸口哭得一抽一抽,满脸是泪,几乎肝肠寸断。 “夫人!你没事吧!” 江棠镜晚间才从城中将军府赶回,听得夫人还好好地在房里,已经歇下了,再看王管家欲言又止,不由皱眉追问。 待得自己也沐浴完毕,他静静进了屋,屋中留着一盏小灯,并不明亮。缓缓走到床边躺下,王小花睡得正沉,但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眉心微蹙,并不舒展。 哭泣的痕迹已经都没有了。长指在她眉心轻触一下,江棠镜心里五味杂陈。 “你会喜欢的,”他低声念道,看着她沉睡的样子,拢了拢手下发丝。他相信她会,现在也依然相信。就算不是为了他,也会为了别的,她在乎的东西。 VIρyΖщ.cΘм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 李凌川下了马车,在府中管家引领下,进了别苑里。 “……江夫人,”管家还在旁边,他招呼一声,迎将上去,王小花引着他去往主房。 王管家也想跟着往里走,夫人却道前院有个什么东西要拿,他只好转身过去了。 “她叫什么名字?” 李凌川跟王小花一起围在那小摇床旁,压低着声音问道。 “江旭阳。” 李凌川抬头:“江棠镜取的名字?” “不,我取的。” 江棠镜想叫她江月儿,但是她没同意。 “你看,”李凌川伸手摸摸熟睡的小婴儿的脸颊,“她怎么不太像你。” 王小花耸耸肩,听他又道:“她也太小了。你跟她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么小吗?” “谁这么大的时候都这么小,”她鄙视地看着他,“一看你就是没好好照顾过你儿子的。” 李凌川微窘,只好感慨:“怎么这么快。我们现在都为人父母了。” “嗯,”她也觉得不能相信,“我竟然真的生了个孩子。”并且还真活得好好地。 “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王小花抬起眼:“什么样子?” 他咳了咳:“你怎么不抱抱她?” “她在睡觉。” 李凌川惊讶:“这不刚醒吗?” 哦了一声,王小花伸手,把小婴儿抱了起来。李凌川看着,只觉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你平时很少带她吗?” “没啊,”她说着,“每天都带她。她不怎么闹。” 她叫了孩子一下:“旭阳。” 孩子眼睛黑白分明的,刚睡醒,还有点迷糊。 她抱孩子的样子并不生疏,但是跟别的娘亲抱孩子的样子不大相同。她腰不会外倾,身体仍是笔直,只是用手臂的力道把孩子撑在臂弯里,看着好像把孩子放在了一尊雕像手中。 可能因为她个高有力吧,李凌川自行解释,所以才这样毫不费力,也……并不亲昵。 “江棠镜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王小花问了。这不像江棠镜的作风。 “……许是有事耽搁了,”李凌川挠了挠头,看向挂在摇床里的小拨浪鼓,伸手去拿,一边道:“哇,好久没玩这个了。” 看着他顾左右言其他的举动,王小花心里积了一阵子的疑虑,已经难以忽略。 听闻庆南王和当今圣上之间,似有剑拔弩张之势。江棠镜最近匆匆赶去城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晚上也无法回来。 “都出什么事了?” -- 回城 婴儿啼哭起来。 已经叁日不得回府,江棠镜脚步略显匆忙。方才管家告知李凌川已经返城,他进了主院,直奔主房,门是开着的。 婴儿还是哭着,他以为并无旁人,随即就听到了声音:“别哭了。” 非常平缓,也没有不高兴,江棠镜停在垂帘的这一边,站定听着王小花立起身来,缓缓走到摇床前,随即是给孩子收拾换尿布的响动,整个过程都只有孩子的哭闹声,她自己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也没有柔声安抚几句,没有抱她起来哄一哄。 收拾好了。孩子的哭闹小了下去,似乎自己在玩什么。 江棠镜暗暗吸了口气,一时间心脏收缩,让人喘不上来。 孩子已半岁,王小花奶水很少,没多久就没有了,平日里是有乳母在照顾,她自己也会加以照看。他也不是第一回看她跟孩子相处,但是今日,此时,从事务缠身的将军府匆忙赶回来,却见她独自与孩子一起时也是这般几近漠然,有些东西在他心中瞬时分外清晰,清晰到无法忽视。 她不爱这个孩子。这只是她的义务。 “我回来了。” 他出声,语气同平时无异。王小花扭头过来。 她一手搭在床边,一手伸到床里,看了是他,再回头过去。江棠镜走进前,她的手搭在小被子上,孩子正一手抓着她手指尖,一手去追那只小布球。 弯身也凑在小床前,孩子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并无特别的反应,又自去抓那只球去了。江棠镜伸手揽住王小花:“旭阳这两天,都做什么了?” 随即见王小花一直看着自己。 “怎么?” “朝中的事,现在很紧张?” 他心知是李凌川多说了什么,只平静道:“无妨,没什么大事。” 她便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这几日怎么没回来,她自从常驻此地以后,就很少问。 吃过晚膳,江棠镜抱着孩子逗了好一会,王小花还是在榻上看书,感到孩子没再出声,抬眼一看,原来已经睡着了。 “看,” 江棠镜抱着孩子走近榻旁,“她不好看吗?” “好看。”她抬眼,点点头。 记得孩子刚出生那时,王小花每天都会静静看着她很久。那是他能想起来为数不多的,能感到她很在乎孩子的时刻。 而看她视线又回到书上,并不大在意他们,江棠镜脚步顿住,再看着熟睡的孩子的面孔,心里径直下沉,直到沉底。 将军府的事务再紧,也不曾让他有过这般直击胸腔的窒息感。 “小花,”他说道,“你抱抱她,她想要娘亲抱。” “……”王小花莫名其妙地放下书,迟疑地伸手过去:“她已经睡着了。” 但江棠镜很固执地要把孩子放到她这里,她于是接过来,一手圈住孩子,靠在榻上。 他低下身子:“她多像你。” 她略蹙眉:“明明不像。” 只是随口一说,但王小花也觉得这是事实。大家都知道孩子跟她长得不算像,李凌川也这么说,别人也都说,孩子长得真像她爹。 然而身后沉寂了一会儿,随即她听到他出声:“……所以你不爱她,因为她像我?” 王小花抬起头,觉得自己听岔了:“什么?” 江棠镜回头叫了乳母,乳母来把熟睡的孩子带走了。王小花直起背,看他回身走来,隐隐觉得有些绷紧。 “你……你胡说什么。这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爱她。” 他立在面前,一身凛寒:“这是我们的女儿。” 她一愣:“我知道呀。” 她有点不明就里地望着江棠镜,他也直望着她,一直平缓的空气,忽然开始变得凝滞。 王小花肩背平直,乌发随意披落,淡漠疏离的气宇,比起两年前更深沉一点。虽是仰视过来,眉目中带着求证不解,但仍岿然自持,似乎是在认真的疑惑。僵持之中,江棠镜只觉得,自己是不是顺着她太久了,以至于想要强硬一点,竟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你要对她上心一点。” 此话出口,她双目瞬时瞪大:“什么意思?我对旭阳不上心?” “……” “你觉得怎样才叫上心?” 江棠镜顿了顿,开口:“像你坚持要取名旭阳那时候。” 王小花本已后颈绷起,被那话激起的怒气随时都要冲出,闻言却是一怔。 “你喜欢女儿,对不对?” 迟疑地点了点头,王小花无法否认,也认为江棠镜其实知道,她根本不喜欢孩子。但女儿……她总是难以舍下像自己一样的女娃的,但她在意的,也并非长相的相像。 软榻一沉,江棠镜忽然上来坐下,把头重重埋在王小花颈窝里,伸手抱住她的腰。他的块头使得这样的姿态笨拙而突兀,王小花原本没有倚着靠背,也给带得往后倒去,没法动弹,“我们好不容易才有旭阳。她需要你多疼她,多抱着她。” “……你是不是太累了?” 王小花摸了摸江棠镜的头。他此时反常的程度,导致她甚至无法生气,心道是不是最近频繁往返在将军府和别苑之间,把他弄得很辛苦,以至于这样异常的敏感。 “那边的事太多的话,也不用总这么来回赶。” “……”江棠镜胸中顿时一阵气苦,眼后几乎晕眩,用力抓住她胳膊:“那我怎么见你们?” “我们回将军府住,”王小花道,见他顿时一愣,“免得你一直在路上奔忙。” 江棠镜心道,看来自己是已下意识听从她太长时间了:“……你乐意?” “嗯,”她点头,神色从容,“这两天就在这么想。” “小花,”江棠镜坐正了,揽着王小花的头,心里的低落已然好了许多:“好。” 她是需要一直在他手边,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丹邰距离京城不近,在朝中知晓他家中之事的人不算多,现在或许还不到那时候。但是他也在担忧,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旭阳,”王小花本不想再说旭阳的事,但心中不快并未散尽,“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你要长很多。你不能这样轻易质疑我。” 江棠镜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把她拉进怀里:“不对。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长很多。你还小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了。” 抱了好一会,王小花按住他:“我来月事了。” 江棠镜皱眉:“是真?让我看看。” 她恼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骗你做甚?” 他不由分说,横抱她起来就去到床上。王小花不肯躺下,看他伸手到下面探了探,吊着眉凉道:“信了吗?” 一手搂着她后腰,江棠镜点点头,手掌覆在她小腹摩挲:“肚子疼不疼。” 她干巴巴道:“不疼。” 他这才搂着她侧躺下来,自身后圈住,但手掌还是不老实地游移,把她衣服都解开了。“小花,我想把你脱光了,好好摸摸你,好好亲亲你。” 王小花无奈,回头过来,衣衫已经扔下去,裙子也在抽掉,她除了还穿着亵裤,身体其余已是裸着的。他里衣还在,轻柔湿润的吻从后肩转到腰际,再吻到胸前,一手摩挲着她肚子和胸乳,自侧后方吻她,要她张口,吮着她的舌尖。 “我要你好好看我亲你。” 江棠镜把她按好,覆上来含住胸前的尖端,两手在她肩后,胸前,背后流连,再十指交叉,压在两侧。 王小花呼吸渐渐混乱,温热的肢体紧贴在一块,面前的吻把她包裹起来,身体不自觉缓缓扭动,裸露的肌理泛起浅浅的光亮。 灯光昏暗,一切都暧昧模糊。 她伸手探下去,握住了抵着自己腿根的硬物,听到江棠镜的吸气声。 按住他肩往一旁推开,王小花一手支起头,看着他,手下轻缓,忽然道:“你涂点口脂好不好?” 江棠镜眯起眼。 “不好。” “不会减少你的什么,”她蹙眉不快,“只会让你更好看。” “我说了不好。” 他直起上身,并住她双腿,合着架在自己一边肩膀上,她惊叫一声,瞬时紧紧抓住床褥。 “让我蹭蹭就行。” “……” 帘幕后的大床晃动,纱帐里人影重迭,喘息交织。王小花喜欢这个暗淡模糊的光亮,这让她很放松。她闭上眼,等他折腾到结束,再躺回她身旁,捧住她的脸,嘴唇封了上来。 “江……”她断续开口,“棠镜。江哥哥。” “小花,”江棠镜搂紧了她。 去往将军府时,王管家觉得甚是欣慰。他眼看着将军在城里和别苑之间奔波了好一阵子,今日夫人总算带上大小姐,上了进城常驻将军府的马车。 夏日将至,进了城,道上来往的人已经不少了。王小花掀起车窗帘,穿戴齐整的孩子坐在她膝上茫然地看着外面,也不知是否看到了什么。 目光掠过一家店铺,印象里再过几个路口,就到将军府了。王小花看着那家店,几乎是无意识地,一直看着店面招牌,直到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对,”她说道,扬了扬手里孩子的小手臂,“那是一家当铺。” -- Vīρyzщ.còм 传信 这个夏季却过得分外不平静。 将军去了一趟京城,去之前整个将军府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虽很快就回来了,但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所察觉,庆南王或许不日就要公开与当今圣上分庭抗礼,几十年前黑风太子公开夺位的旧事,隐隐有重演之势。 而骧卫将军江棠镜自剿匪崭露头角之时,就一直与庆南王过从甚密。 “夫人呢?” 王管家忙答复:“夫人带大小姐去逛街了,夫人最喜欢的一家点心铺子,每次逛街都要去那里转转的。” 点心?江棠镜皱眉:“暗使跟上了吗?” “跟着呢,”王管家应道,随即看向茶几上摆的那包绿豆糕:“夫人莫不是去的次数太多,这不,才出去不久,店里已差人给夫人送了新品来了。” 江棠镜只记得,除非别人给,否则王小花几乎不会主动且经常地去点心铺子。 王管家眼看江棠镜拿起那包点心,拆开线绳,一张张油纸拆开,里外翻看,随即拿起糕点,捏碎。 这新品分量不大,也就是一人食用的量。江棠镜取出手中那枚迭成小块的纸条,面色阴鸷。 待他看完那张纸条,王管家已经缩紧了脖子。而正好,他也不知是该给自己松口气还是得更紧张,总之夫人回来了,有点意外地打了招呼,就沉默地停顿住了。 僵持的片刻分外挣扎。直到王小花转向了王管家:“带旭阳去找乳母吧。” 门很快阖上。 “你们什么时候又勾搭上的?” 王小花知道江棠镜现在极怒,但这话还是让她梗起了脖子:“你不要老是用这种话来说我。这是给我的,先让我看,写了什么?” 他显然不依:“什么时候。” “你不要……”她气得涨红了脸,“我没有勾搭谁。” 江棠镜哈哈笑出声:“点心铺子,可是我去京城后,你才开始去的?堂堂华大小姐,什么时候有这爱买甜嘴儿的习惯了?” 他看着她顿在那里,心里气得直烧,却止不住泛起强烈的苦涩:“还要带着旭阳去。” “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小花道,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少见地磕巴住了。她一直没有进过那家离她最近的当铺,但总忍不住会往那里走,而那一带正好有家点心铺子,是适合她进去踌躇的地方,“我只是去……去逛街,真的什么都没……我知道可能……但是我一次都没……” 短促的惊叫,江棠镜上来捏住了她肩膀。她一动不动,面孔煞白,不得不直看他发红的眼睛。 终于找回了话来:“我只在一年多前跟他说过几句话。此外,别无其他。” “那你为何总去?想见他?” 她没有看他,声音仍然难掩恐慌:“他是我的朋友。” 江棠镜松开手,转身去坐下来,面色又青又白,自行倒了一杯茶水。 有好一阵子没人再说话。王小花立在原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忽而听到他再问:“旭阳是我的女儿吗?” 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喉咙口都堵住了。 江棠镜看着她,苍白地笑了笑:“倒也是。我有什么可怀疑的。若不是我的女儿,你已把她疼上天了吧。” “江棠镜,”王小花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你休要再拿这没有的事来强加给我!” 他面上没有表情,只盯着她伸出手,递来了那张纸条。 看完这张纸条,王小花面色已全白了。 “不是的,”她看着江棠镜,手指颤抖,“我去特意查过,我娘只是普通的郑氏子女,不是黑风太子和郑起英这边的血脉……我跟他们没有关系!” “我知道,”江棠镜看着她,“但这不重要。” 赵晨晨的消息倒确实灵通得很。他剑走偏锋,以这样的方式传信,可见那边定是已箭在弦上,即刻要发。江棠镜相信他这纸条里所说是真,他从京城回来,比预期快了一日,这东西本是要王小花第一个看见,而庆南王若有此谋划,定也是会向他刻意相瞒。 庆南王要借当年黑风太子之事起兵,逼当今圣上退位,而他从哪里得知了华文仪的存在,并得知华文仪母亲姓郑,要硬把华文仪说成是皇家郑氏与华家的女儿,是黑风太子这一支血脉的遗孤。 王小花几乎要晕厥过去,向旁扶着椅子扶手,克制着要上下打战的牙关:“你是在为庆南王做事吗?” “不,”江棠镜缓缓道,“当今圣上尚可维系海内民安,庆南王只为争权夺势就要兴兵起事,扰乱朝局,我不站他。” 他看着王小花,冷然扯了扯嘴角,一时又说不下去了。 永远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当年费尽全力剿杀郑起英的余部,现在庆南王还是得知了华文仪的存在。再假几日,檄文一发,天下皆知。他若为当今圣上与庆南王反目,现今朝廷又岂会容忍他自始至终对华文仪的隐瞒藏匿,甚至娶她生女。而若站庆南王,庆南王要举黑风太子大旗兴兵,对他这当初穷追剿灭黑风太子余部的首功,又怎会不加过问。 她面上一丝血色也无,石像一般坐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心里想的,她也都想到了。 他们似乎永远处在对立的两面,他越想去要,越只会玉石俱焚。 “啊!老大!” 王小花惊叫起来,扑过去扶住他。江棠镜口中吐血之势不止,地上衣上,已溅了一片。 “来人啊!”她哭着叫人,慌张抬袖去擦掉他下巴上的血。 VIρyΖщ.cΘм 仆众在主院中来回走动,匆忙去请的大夫提着药箱进主屋,换衣擦洗,端茶煎药,搭脉问诊,江棠镜只靠着枕头,闭眼不动。 急血攻心,但他没有失去意识,只想好好静一静。 他感到王小花站在床边,她的手好像伸近了,差点就搭在他肩上,然后她还是静悄悄地走开。 一片死寂的屋子,夜晚已至。江棠镜强迫自己不要再想旁的,只去想事已至此,还可作何准备。 门再打开。属于孩子的细小声音,似乎很满意,很长地哼着,在外头晃荡。良久,声音渐渐消失,脚步声走了进来。 江棠镜睁着眼。 王小花身形笔直,并没有被手中的重量影响,她一向如此,高挑有力,在哪里都能很好。 她停下来,看了看怀里睡着的孩子,忽然红了眼睛,又好像在笑,低头亲了亲她嘟嘟的脸。 她说着,“旭阳是你的孩子。我没有跟别人在一起过。” “我生性不大喜欢孩子,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能做到最多的,就是这样了。如果让你心有疑虑,对不起。” 江棠镜终于伸了伸手,她把孩子放在他怀里,自己只站在旁边。 “你好些了吗?” “嗯。” “……你要怎么办?” 他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明天再说吧,”随即再看了孩子很久很久,才又交给她。 亲自看乳母把孩子照顾睡下,王小花再回到屋里,看江棠镜已躺下了,便也脱了外衣,进了被子里。她想靠他近一点,弥补一点今日的嫌隙,他已翻身上来,无声把她压在身下。 “啊——” 她想问他白日急血攻心,现下是否还好,最后只咬牙不再出声。他虽有所克制,但相比之前还是粗暴急切,仿佛要把所有的精力花在这里。王小花用力搂着他脖颈,承受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噙着泪晕厥过去,也不知道他停下了没有。 夜已全黑。睡去了似乎许久,江棠镜忽然被惊醒,身子被搂得严丝合缝,紧密无间,王小花双臂抱住他脖子,脑袋窝在他颈窝里,眼睫触到裸露的肌理,呼吸错乱。 她做噩梦了。 他摸了摸她头发,感到她身子一僵:“老大?你醒了?” 江棠镜应了一声,问道:“梦到什么了?” 她摇头。 “你不要死。” 他一怔,用力拥住她:“放心,我不会死。” 怀里的脑袋点了点头,他睡意已经消散大半,视线看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轻浅轮廓,又冷声补充:“不过哪怕我死了,你也别想跟赵晨晨在一起。” VIρyΖщ.cΘм 早晨起来,床边已经摆好了衣裳,江棠镜不在床上。王小花匆忙穿好衣服,却发觉这是一身适合外出的窄袖衣装,心中不由惊疑,快步走了出去。 主院外是一驾齐整的车马,王管家后背有点佝偻,听得动静回身过来,面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夫人,可以上路了。” 上路?“去哪儿?” 王管家摇头表示不知道,看她四处寻找江棠镜,叹气道:“将军带大小姐去院子里走走,待会夫人和大小姐,一起出发。” “他不去吗?” 王管家再摇了摇头。 江棠镜抱着旭阳慢慢从那边走来,王小花几步上去:“你这是做什么?我说过了,不用你护着我。要走就一起走。” 他亲了亲孩子的脸,放进她怀里:“上车吧。” “不行。” 江棠镜抓住她胳膊就往马车带:“我已经做过安排。那里没有人知道你们是谁。我这边妥当了,就去寻你。” “你这边怎么妥当?”王小花追问,双目发红。据她所见,他自两年前走出了那一步,现下怕是无论如何都再难妥当了,哪怕她杀了自己,也是覆水难收,难救得他:“你说啊,你这边怎么个妥当法?!” “……我自有办法。” 他推她进马车里坐下,看着茫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的孩子:“好好照顾旭阳。” “江棠镜!” 马车门从外面封住了,车帘拉开,王小花伸头出来叫着,马车已经开始上路,她再叫一声,江棠镜终于抬足奔去,停在马车旁,她伸手扶着他脸,吻了他一下。 “你不能有事,”她定看着他,“答应我。” “好。” 他应了一声,最终还是停下步子,看着她的目光在马车里远去,消失在路的尽头。 -- 聚首 冷雨阴寒,已下了大半日,也未见停下的迹象。 城外野道上空荡许久,一个路人也无。不多时,道路那边过来两驾马车,几骑人马做家丁打扮,似是一支逃难的人家,在雨幕中惨淡穿行。 道上雨水混着泥,在突如其来的一阵马蹄踩踏中四下飞溅。在前的家丁们匆忙拉开架势,与后方追来的一队带刀人马正面冲撞,顿时一片混乱厮杀。 “华小姐!” 杀来人马中为首之人一边交战,一边叫道:“我等奉庆南王之命,来迎华小姐回去!” 马车被厮杀的两方围在中间,车夫也已加入杀局,金器交鸣,砍杀之声不绝于耳。 最后一声惨叫落下,不多时,马车门自外打开,手中剑身还带血迹的家丁立在车尾,看向马车中岿然坐着,左手抱着的孩子仍在熟睡,套着环弩的右手尚握一支匕首的人:“夫人。” “可有人受伤?” 家丁垂下头:“有。何阿旺重伤,刚已断气了。” “……” 马车重新上路。 王小花收起匕首,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孩子,在光线幽闭的车内,看不清面色。 庆南王这番起事起得快,颓势来得也快,这叁个月来,似乎已近强弩之末,却也正因此而越发危险。先前住着的偏僻小镇不再安全,他们暗中离开那里不到一月,这已是第二场追杀。而她必须做男装打扮,因为各处关卡的官军,都有她的画像在手。 这支护送队伍很是精锐,只走野道,避免进城,但也阻止不了地在慢慢减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也没有理由看他们一个个,就这么为自己的安危送命。 目光抬起,直看着微微晃动的马车门扇。 ……还要多久? 孩子醒了,开始莫名哭起来,王小花叹口气,抱着她开始安抚。 “别哭,”她说着,左右轻轻晃动手臂,“不用太久,就能见到你爹爹了。” 落脚的破庙里点起篝火,但依旧气氛凝重,无人放松。冷雨已止,车马疲惫,白日里一番交锋耗费精力,再不修整也难以上路。但正吃着干粮饮着水,外间顿时响起高声喝叫,庙中即刻阵势架起,侍卫们抄起兵器,几个护住王小花,几个向庙外奔去。 孩子被这忽然绷紧的阵势吓到,放声大哭。 眼看砍杀已进了庙里来,身旁侍卫上去迎战,王小花抱紧孩子往后直退,见得这祠堂后尚有一个小室,上脚踹开破门,就躲了进去。 形势危急,顾不得许多,她解下腰侧长绳,把哭着紧紧抓住自己的孩子牢牢绑在身前,翻身就爬上了这破房间的破败窗台—— “小花姑娘!” 她一个激灵,差点一声尖叫。 “快,”赵晨晨帮她落地站好,往破庙旁撤,眼看外头有几匹未栓上的高头大马,而马主人尽在庙中厮杀,拉着她就往其中一匹快步过去。 上了马,几枚暗器飞出,受惊的马匹四下奔逃,甚至冲进破庙里去,这边两人一骑,狂奔进夜色之中。 *** 这一奔走,就跑了一整个黑夜,后方人马看来已是难以追上。不知赵晨晨如何,但王小花都没了空余去觉得心力交瘁。月前自那小镇被迫离开时,她带着那枚暗绿耳珠去了镇上当铺。紧等慢等,总算等来了,她心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给吓坏了,平时不会那样哭的,” 孩子已经哭哑又睡去了,王小花一抱好她,一边抬眼看了看赵晨晨。 “抱歉了,”她说道,“花了你这许久,还有这样的危险。” “无事,”赵晨晨拴好马匹,又掏出来一个桔子,递给她,“你看能不能给她吃。” 握着桔子,王小花眼睛瞬时发酸。 “……你知道江棠镜怎样了吗?” 自庆南王发出檄文,借与当初黑风太子夺嫡一事责问当今皇上,兴兵讨伐朝廷,据她得到的消息,丹邰的骧卫将军府已经倒了,江棠镜被押送京城。或许因他毕竟是早先剿杀黑风太子余部的首功,朝廷尚不着急处置,但也收押在大理寺监牢,有秋后算账之势。 可现下,庆南王可见不得人心,支持者寡,其势要败,她不知朝廷意欲何为。 赵晨晨摇摇头,王小花不相信他不知道,急道:“你快说。” “若我得知的消息不错,”他神色十分凝重,“一月之内,他就要给处死了。” “……怎会?!”她失声惊叫。 “庆南王已放出消息,说华文仪现正在他营中,并且给他寻了当初华立仁藏匿的赃银,助他去余宛雇佣私兵军团,”他每出口一句,王小花面色就白上几分,“据说皇上十分恼怒,下令在下月太庙冬祭之时,即将江棠镜斩首,以儆效尤。” “你去也没用!” 似乎知道王小花在想什么,他上前一步:“我就知道你要这般急躁。赃银一事,你可有一丝线索?据我所知,那赃银只出现在郑起英党徒传说之中,这么些年也不见踪影,是否真有,是否是误传,无人能道。庆南王此举不过在虚张声势,借外兵伐朝廷,这是到了穷途末路!你此时再去自首,不过是送命而已!江棠镜也救不回来!” “我便不会虚张声势?”她冷笑道,牙关紧咬。 一切最恐惧的事情都已成真。身份败露,四处通缉,旁人牵连,她慌张得日夜不能合眼,也不知往后何去何从,但知道定然不会只像现在一样,自顾奔逃。 上前一步,王小花忽的把手里的孩子放进赵晨晨怀里。 赵晨晨一时懵住,被迫接过孩子,举步追去,王小花已然翻身上马。 “小花姑娘!” 他惊叫道,不知如何是好。孩子给这样动静惊醒了,一睁眼看到他,茫然回头,顿时扑着小手哭了起来,他也无法放下,“这怎么使得,我……你……” 他料想王小花要给江棠镜想办法,但未想到她竟一下就这样了:“你怎么能抛下她就去了?” “她现在若跟我一起,只会徒增危险,” 王小花驾在马上,斜刺里走开两步,又迈步回来。想必没有人知晓赵晨晨的存在,他又是个善于此道的,只要不跟自己在一起,就无人能知道这孩子是谁,而现下追杀正盛,若不这般,恐怕迟早要全栽在追兵手里。 “旭阳托付给你照看一段时日,我那边事了之后,再找你接她回来,” 这里是林间小道,方才已在岔道口见着不远处有村落人家。王小花看着旭阳哭得小脸通红,只觉心肺俱裂,手指把马缰握得生疼。 “如果我回不来了,”很有这个可能,但她希望至少江棠镜可以回来,“如果我和江棠镜都回不来了,请你给她找个可以托付的普通人家,或者你若愿意,带她去天时,只要她能好好长大。” “……这是你孩子呀,”赵晨晨抱着哭得声音嘶哑的孩子,心头一阵苦涩纠结,“她还这么小,你怎么能让她没有娘亲陪着?” 她张张口,还想再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她欠赵晨晨的,也已经太多了。 “赵晨晨,你再容我任性这一回吧。此间牵绊太多,我没法决然割舍。如有来世,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让所有人都眼红我们,好不好?” 赵晨晨眼已经红了,定看了王小花一会,缓道:“那时便不能总听你的了,要去做什么,得我说了才算。” “好,”她点头,强挤出一丝微笑,看着比哭都不如,“到了那时,都听你的。” 孩子都哭累了,趴在赵晨晨肩头,撇着嘴,红肿的眼睛直望过来。王小花定定看了他俩最后一眼,握着马缰,掉头就向那边的野道冲去。 VIρyΖщ.cΘм 站定了,从棚子里拿出水囊,在打铁的营房门口咕嘟咕嘟喝下,宋玄生看了眼远处关卡,不久前的人心惶惶,此时好像淡却一点,但他也仍提心吊胆,不能有一刻放松下来。 “宋哥。” 熟悉的声音,他愣得差点被水呛到,猛地回头:“小花!” 身着营兵制服,头发微乱,满身风霜的瘦削年轻人在身后笑了一笑,微青的眼眶不掩眸中明亮:“是我。” …… 在村口的铁匠铺收拾起风箱,远处的炊烟已经升起。姚立诚确认了周围无其他人等,方才把门锁好,背着要紧的工具在背上,准备返回。 “姚哥,” 声音从头上传下来,吓得他一个激灵,一抬头,两只脑袋从茅草房顶上探出看着他。 “你们?!” …… “陈宇!” 陈宇一愣,回头更愣:“你们怎么在一块?” 他放下手中货箱,迎了上来:“小花,” 王小花的装扮跟他差别不大,点了点头,目光中有些难以察觉的瑟缩之意。 看着另外两个弟兄,陈宇再看向她:“那些可都是真的?你是……华文仪?” “是真的,”她垂下眼,“对不起。” “……”他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那老大,他知道吗?” 宋玄生一个皱眉就要上来敲他:“老大当然知道。我们现在就要去救他出来。” “老大会被怎么样?”陈宇瞪大眼,他只知道老大被收押在大理寺监牢,如何处置尚不知晓。 “下月初一,冬祭之时,他就会被斩首,”王小花低声道出,眸光闪动。 陈宇一惊,上前一步,整个人的精神都一下变了:“那我们去救他,老大不能死。” “嗯,”王小花看着他,再看向宋玄生和大姚,背脊里即刻之间,充满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底气:“我们去救老大出来。” -- VīρyZщ.còм 直面 “将军,” 江棠镜抬头,目光滞了滞,但不动声色。面前的晚膳依然丰盛,自得了冬祭处斩的消息之后,这监牢中的饭食就比原来好上许多。 这里是大理寺监牢,他是时下要犯,一人独占一个牢室。近日一些旧日同僚也来探监,倒也能被应允,包括曾经并肩作战的将士,包括一些平时交好的士官,包括李凌川。 牢室栏杆外传来骚动。送饭食的狱卒有点懵,跟江棠镜一样,都扭头看去。 一个狱卒奔过门前,这位送饭食的新来狱卒个子十分高大,但不大明白情况,喊道:“怎么了!” “莫轩那儿出事了!”那狱卒的声音从外间远处传来,“先把人都带出去!” 莫轩是庆南王的心腹参谋。近日交战中被活捉,也关来了这监牢之中,看管极严。 江棠镜把筷子搭上小桌,在方才狱卒犹豫之中,已伸手拿起那只筷枕。 这长得像筷枕的东西,他指尖掂量掂量,实则暗藏机关。 而眼前狱卒已过来要打开他镣铐,江棠镜并不做声,筷枕已收入袖中,随即由狱卒带领,往牢狱外走出去。 VIρyΖщ.cΘм “宋哥,姚哥,陈宇,” 抓着哨塔楼阁上垂下的绳索,王小花看着他们,神色郑重。现下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是每日当中守备最松懈之时,这处哨塔的看守已被拖到隐蔽之处。在这灯火昏暗的所在,几人穿着相同的狱卒制衣,人影轮廓也不甚分明,只消时不时去哨塔处转上一转,以免使人生疑。 时间紧迫,距离冬祭仅余不到叁日,无法细细查探。踩点观望已见这几进屋子彼此首尾相连,内里不知格局,江棠镜想必关在单独的牢室里,估摸着该在这几排中的某一间,需得进去再寻。 她眼睛亮晶晶:“你们永远是我的好兄弟。” 大姚翻了个白眼:“快去快回,少说废话。” 王小花往下滑了一尺,又道:“若是情况不对,你们原路返回,切莫犹豫。” 看着王小花落到地面,绳子收了回来。叁人对面无话,陈宇一直盯着下面,忽然道:“小花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大姚瞪着眼:“她一直就这样,你看不出来?就我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可会装了。” 他摇着头:“我刚听说那时候,还挺怨她的,但是……” 没人再说话。陈宇沉默了一会,又问:“老大救出来了,你们要干什么?” “照样回去打铁,养活家里,”大姚一直看着下面,“我让他们先搬走了。回去再看看,或许得再搬走。” 宋玄生也点头:“我也是。” 陈宇叹了口气。 “以后咱们还能这样吗?” 宋玄生笑了起来,摇头感叹:“陈宇都这么说了,我感觉咱们像是要老了。” 大姚也叹了口气:“跟从前是比不了了,都拖家带口的,自己吃饱了不算,先顾上全家才是正事。” 而他又接着补充:“但是只要还有需要我姚立诚的地方,我还是要来出力的。” 此话落下,宋玄生又笑了起来,随即又收笑正色,跟陈宇异口同声:“我也是。” 等待的时间安静又揪心,只是几人都心照不宣,极力维持着耐心和平静。而不知何时,外头远处有人喝叫,此处的空气瞬时凝固,周围的动静开始变得很不寻常。 陈宇从外面回来,双目圆睁:“有人劫狱!” “!” 两人一惊,这还没开始,就要给发现了? “这儿关了莫轩,”陈宇说道,“庆南王那头有人在劫狱。” 听得此话,宋玄生看向陈宇和大姚:“我下去找小花,你们快趁这时出到外间去,如有变数,你们混在里面,好做外应。” 说完抓住绳索就滑了下去。 …… 一阵忙乱。 然而外间等不到人,莫轩的党徒一轮交锋不成,四处放了火箭,夜色已至,援兵未至,大多人手分去看押莫轩,一边还在忙乱救火。大姚和陈宇推开一扇门去找用具,却见一个大块头囚犯俯面倒在角落里,锁得严严实实。 “这是……” “小心!” 一声喝止,兵器交接,随即叁方皆顿住。 “老大!” “你们!” 江棠镜身着狱卒制衣,门后还倒着个狱卒,眼睛一亮:“你们都来了?那筷枕是你们安排的?小花那儿可还好?” “小花也来了,”大姚应道,但不明白,“筷枕是什么?” 江棠镜双目圆睁:“……她在哪?” 吃惊之余,他却也不算完全意外,嘴角抽搐的一下不知是哭是笑。大姚和陈宇对望一眼,随即道:“陈宇,你跟老大先走,我跟宋哥小花接上,后脚就跟去。” “她在哪儿?” 江棠镜严肃质问。 …… 一边快步向外走出,陈宇和大姚在江棠镜旁边不停劝阻:“老大!你会再被抓住的!先趁这乱出去才是上策呀!” “她看不到我,也不会出去,”他说道,眼中倒映四处燃起的火光,但那似乎已难再占据心神。 迅速打晕了一个迎面撞见的狱卒,塞进无人可见的角落里,江棠镜顺着陈宇和大姚的带领,去了那处哨塔,这进屋子那一头已经起了火,他上到塔上,不见迟疑。 “老大,你……那头起火了,”陈宇还是说了出来,但没有让他说完,江棠镜把绳索往下一甩,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提醒。 外间的动静遥远,但细小的噼啪声和远处叫喝的人声骚乱混杂在不平静的空气里,周遭气氛愈发紧绷,一触即发。 抓住绳索,江棠镜望着下方,临去之前抬眼视来,目光沉着,一如既往:“你们回去,准备接应。” VIρyΖщ.cΘм “小花!” “小花!” 宋玄生喊了好几回。这几排屋子曲折相连,烟气漫起,有些屋角火势已大,混杂着少许无力的惨叫。大多囚着的要犯都被狱卒押了出去,他们一开始还躲避了几个,但后来火势不受控,外间也不知是什么状况,这头尚有一些来不及押出去的囚犯,似就没人管了,留弃在此自生自灭。 王小花在一间一间地找。到了现在,他已经不确定在哪里跟王小花走散了。 “玄生!” 吃了一惊,宋玄生转身:“老大!” 闪动的火光里,江棠镜发际汗水浸湿,面色略白,从那头的黑暗中大步奔来。 “小花呢?” “走散了,”宋玄生如实答道。 江棠镜面色更白,随即两人继续穿行在混乱曲折的廊道里,交换信息,寻找王小花的踪迹。托庆南王和莫轩党徒的福,外间已太过混乱,分去了几乎全部人手,这样往来穿行,也不再需要躲避了。 温度上升,极力避开明火燃起之处,也仍然呼吸困难,热气混着烟气,眼眶胀痛,口干舌燥。烟火愈发呛人,被放弃的囚徒的叫喊几乎已都消失,死亡的压抑氛围弥漫高涨,此处犹似人间地狱,绝望无力。 “老大,你可还行?” 江棠镜未出声,只点了头,脚下步子机械迈出,愈发僵硬。 置身火场,一时压下的恐惧感又开始疯涨,在一直寻而不得的焦虑里,越涨越高,撑满心脏。 距离火场最近的一次,还是小的时候。几岁?他已经忘记了。或许是七岁,或许是八岁。 他还记得,父亲和母亲本可以从大火蔓延的屋子里出来。但是房梁塌了一半,压到了母亲。他大声哭着,听到父亲的叫喊,以为下一刻他们就要出来了,而一瞬间,整个屋子全然坍塌,扬起一片冲天烈焰。 时隔多年,烈焰也从未散去,此刻更近在咫尺。但他知道,相比烈焰,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所以父亲宁可被火包围也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他现在也一样。 “玄生,你出去吧,” 小花找不到他,或许已出去了,或许还在找。但他不能现在就侥幸出去,没全部找过确认,他没法冒这个险,“把他们都照顾好。” 宋玄生摇头,却似看到了什么,声音一震:“小花在前面!” “小花!” 江棠镜一个大步,直冲向前。 一个人影似在那头一扇门前摆弄门锁,循声咳嗽着叫了声老大,向他冲来。 一把拥住奔到面前的人,江棠镜抱着她离地在怀,在冲力下不得不转了个半圈。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同时问出,江棠镜仰头凑去,在她渗着细汗的鼻尖亲了一下,随即宋玄生不满的话音就传了过来:“得了得了,啥时候了,快走,真是的,非得这样,看不见我吗……” 紧紧攥着她满是汗水发抖的手,往火势小的方向寻出口,江棠镜知道她害怕自己也同被放弃的要犯一样,也是找到绝望,以至要一间间撬门来寻:“旭阳呢?” 她的手紧了一紧:“旭阳很安全,出去了就能见到她了。” 她问:“你还好吗?” 听得这话,江棠镜这才又注意到周围的火势,足下身体却还是沉稳有力、全无钳制,不由心头一阵惊讶释然:“我很好。” 王小花似也注意到了什么不同,捏了捏他的手。 寻着火势未及的地方走,以避开救火集中之处,王小花往前指着一个回廊岔道:“那儿!那儿出去有个侧门,走过一处狭窄小道,可去到偏院,现在人应在后方救火,那里想必人手不多。” -- VīρyZщ.còм 等 出了监牢大院,向未点灯火的街道奔去。 江棠镜又抱起王小花,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小花!” “老大!”王小花也很高兴,眼睛都酸涩了。方才她还要以为找不到他,或者只能找到他的尸体:“你几天没洗澡了?” 江棠镜几乎想敲她的头:“你怎么轻了这么多?” 他摸摸她的脸,另一手一直抱她在面前,双脚离地不放下来。 宋玄生在旁看了看天,正待说什么,周围忽然生变。 叁人迅速站好,齐齐拿起身上武器,向后退回半步。 大理寺监牢不在京城闹市。这里比较偏僻,起了火也无人围观,援兵不知是未到,还是只在前院、不在侧院,眼前忽然出现的一圈人,怎么看也不像援兵。 “江将军,”几人之首的黑衣男子微微颔首,示意后方来人勿再上前,一边看向王小花,“这位想必就是华文仪小姐了吧。” “你是庆南王的人,”江棠镜向前迈出,对面此人并未否认,“那只筷枕暗器,也是你们安排的?” “不错。” 男子点头,状似毕恭毕敬,抬手行了一礼,他身后一圈人,同时搭起弓弦,向此处齐齐对准。 “还请华小姐移步,庆南王已等待多时。只要华小姐能来,几位的安危即无需多虑。” 王小花正待迈步,江棠镜伸手来拦:“不。” 可这别无选择,敌人有备而来,他们不占优势。王小花心下来不及多想,凝眸视去,仰面揽住他,贴近耳际:“旭阳在——” 几声短促的惨叫,急忙回头,前方执箭数人竟齐齐倒下,几支已在弦上的利箭冷不妨脱飞而出,一支直中那为首之人,他惨叫一声,扶着背上箭身慌忙回头,那边屋顶上跃下另外数个黑衣人,亦是手持弓箭,步上前来。 这边叁人掎角之势,握着武器,不明所以,但惊异之中,俱是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一驾马车从哪个拐角驶出,车轮吱吱呀呀,缓缓驶到面前。 “棠镜。” “叔父?!” 江棠镜震惊,立即上前,马车上下来的江老庄主扶着他肩膀,上下看了几眼,叹着气摇头。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叔父。快上车。” 这一日的紧绷,现下似乎终于松弛。宋玄生留在后面,去接应陈宇和大姚。江棠镜和王小花坐上马车,面对江津元老庄主,一径沉默无话。 “多谢叔父。” 江棠镜简短说完,即又默住了,江津元老庄主看看他,再看看王小花,说道:“怎么样,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算不中用吧?” “庄主,对不起。” 王小花只差要跪在他面前,江棠镜牢牢把她手攥住了不放。之前还没这些事的时候,江棠镜因为一声不吭娶了她而跟江津元老庄主要闹翻了,气得江老庄主只待在东南,不愿回来,甚至旭阳出生,也没有见过一回。 “你不用道歉,” 江棠镜说着,他似乎还处在上一次跟江老庄主争吵的状态里,看向对面的视线还有隐隐的不快,“我不会让你再因为这个来道歉。” 江津元老庄主一掌拍在身旁:“哪怕是要搭进去我百鹰山庄?!” “……那也是我的错,”江棠镜说道,眉目紧皱,“是我一定要这样,不曾料想事会至此,未做好万全准备。叔父要怪,也怪我,这不是小花的错。” 王小花本以为江棠镜也再没什么还能让她惊到的了,现下不由直抬起头。 江老庄主气得胡子发抖:“我打不死你!” 然而没人动起来,只是瞪着眼互望。 “……我侄孙女呢?”江老庄主终于问道,话音里怒气未消,“侍君如伴虎,朝堂风云本就难测,你还仗着我江家就留得你一个,非把家底折腾个干净,可我还要给我侄孙女留点东西!” “……” 王小花夹在旁边,窘迫地捏着指尖,正想着该怎么换个话题,江棠镜直问:“留什么?” 江老庄主抚着胸口,话语一节一节往外冒:“东南海外,我挑了个岛避风头。那儿没人管。你们捎上我侄孙女,去那儿给我开荒吧。” “嗯,”江棠镜应了一声,嘴角绷着许久,方又说了句:“谢谢叔父。” 然后他转向王小花:“旭阳在哪儿?” 借着马车里的暗影,王小花道:“去兴县,她在那里。” 马车停了。 这里是城关。车厢内不由再次紧张,却是为了另一层缘故。而眼看江津元老庄主还是这样淡定地生闷气,王小花不知他是否另有准备,只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握在江棠镜掌心里的手也渗出汗来。 “什么人要出城?” 城门守卫自外喊话,这个声音有点熟悉。王小花双目一下放大了。 “老头子要出城回乡下,”江老庄主应了一声,甚是自然平静,随即脚步声传来,马车帘拉开一角。 年轻将士身着轻甲,看到车中几人,面上并无异色,往后叫道:“查过,放行。” 随即是看不出来的颔首一点,车帘放下了。 马车在城外道上徐徐前行。 “孟媛跟他在一起了吗?” 王小花看江老庄主挨着马车壁,好像快睡着了,低声问道。 “还没,”江棠镜说道,“李凌川说,孟夫人非要孟霖做上中郎将,才能答应他们的婚事。” “……嗯,”她点头,“应该快了。” 她忽然想问他有没有觉得后悔,但再想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谁都不想事情变成这样,他也不想。可她其实知道,他不会后悔。 “怎么了?” 江棠镜感到王小花欲言又止,出声问了,只见她稍稍挑眉,轻笑道:“没什么,他们应该谢谢我。” 他哦了一声:“为什么要谢你?” “我跟孟媛说的,她想跟谁在一块都是她的决定,谁也不能左右她。” 手上忽然一紧,王小花察觉似有不对,想起来他之前敏感在意之事,顿时也捏紧了他的手:“我也是。现在就是。” “……嗯。”他声音略闷,伸手揽住了她肩膀。 VIρyΖщ.cΘм 王小花道是要往东走去接旭阳,难说时日,为避风头,江老庄主先往东南,提前备好那头的接应。 而越这么走着,江棠镜越是觉得不大对劲。 几日赶路,一直在避免进城,直到昨日临到兴县城外,她说要去弄些补给,进城后临时说要分头购置物件才好尽快出城,他那时就心中生疑。 而现在,她似乎有意徘徊,磨蹭,在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野外林间,寻了个能容人的山缝,说要在这儿暂住一晚。 他要是还想不到旭阳大概在谁手上,他就太天真了。 “小花,” 王小花背对他在洗新打的兔子,闻言一顿,缓慢回身,眉目间不自觉绷着:“嗯?” 这般对视好一会,江棠镜好不容易挤出来话:“你是不是把旭阳交给赵晨晨了。” “……嗯,” 应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我当时没有办法,”她嘴唇也是苍白的,缓缓出口,“追兵穷追不舍,我们一天天都有死伤。跟着我目标太大,只有赵晨晨能让她好好藏着。” 江棠镜自监牢里出来,就没有好好刮过胡子,下巴上胡茬浅青,嘴唇紧抿,眉宇拧成结,双臂紧绷。 “赵晨晨会好好看着旭阳的,你不用担心,”她说道,“若是没有把握,我当时也不会把旭阳托付给他。” 站起来,王小花步子也慢,向他走去:“你不要生气,好吗?我们没有什么,你相信我,我只是需要旭阳安全。” “你把我们的女儿托付给一个魔教余孽,”江棠镜咬牙,面色铁青,“我怎么相信你?” “他不是魔教余孽,”王小花立时反驳,“我怎么可能把旭阳托付给不可靠的人?” 但江棠镜面色更加难看:“……要是旭阳有何不妥,我永不会原谅你。” “你……” 江棠镜径直走过她旁边,自去处理那只兔子,王小花立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无声地各自做着手上的事,山缝里空间能容得下几人休息,他们俩绰绰有余。 日夜赶路,将近十日,忽然这样疏远僵持。王小花心里很不好受,但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现在还未有返回的线索,心里也是吊着下不来,指尖僵硬麻木,不知在做着什么,口中吃食索然无味。 而江棠镜冷着张脸,偶尔抬眼看她一下,也不说话,怒意不消。 难道她真做错了?心里否认了这个想法。她不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是错的。 可是赵晨晨那边,庆南王追兵不知道是否还有,他带着旭阳,也难说就全无危险。 他们会不会被追到?现在会在哪儿?还……活着吗? 越这么想着,几乎眼前发黑,什么东西横亘在胸腔里,呼吸困难。 一只手扶住她,王小花恍惚中抬头,江棠镜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旁边,看着她的目光复杂。 “怎么了?” 恐慌到了一个高峰:“我怕,” “……再等几天,”他说,“你昨日才去传信,再是快,也得等上几日。” 王小花僵硬地挨在他身前,听他沉声安抚:“赵晨晨狡猾多端,旭阳想来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 开始 她的声音在山缝里响起来,空洞低哑:“要是他们被追到了,”那怎么办,“旭阳要是有什么不妥,要是你又气得吐血,”现在这个状况,“你们都出事了,那得怎么办?” “我不出事,”江棠镜抱着她,气已散了大半,“要等,我们就等两天,若无消息,就去寻天时。不管怎样,我不出事。” 王小花觉得,要是他们有个叁长两短,不管是旭阳,是硬被她托付的赵晨晨,还是江棠镜,自己再活着,活得好好的,又有什么意思。 “别哭,” 轻叹一声,虽还是担忧旭阳,但江棠镜承认,如果是他,也不可能由她身处险境而不顾,哪怕还有孩子要照顾,也只得托于旁人,只是赵晨晨,他总是难咽下那口气。 王小花无声流着泪,发不出声音。 细火静静在烧,这一点火光之外,深夜山间黑暗无尽。相拥依偎,哭到昏昏沉沉,意识涣散,或许也是因为知道江棠镜在此才会这样,几乎不管不顾地流泪,不是为自己这点不足道的愧疚,而是为当初从那处逃跑的野地里一路走到现在,自己生命里唯一有价值的这些东西。 “歇下吗?” 江棠镜没有打扰她,安抚的话说完了,只抱着她揉着头,觉得她好像哭好了。 “嗯。” 理了理火堆,小火温吞吞地跳动,江棠镜躺上大氅铺好的地面,搂着她睡在自己身上。 “冷不冷?” “不冷,”她鼻音极重,又抬头问:“你呢?” “不冷,”拉过她的大氅盖好,他亲了亲她头发,“早点睡吧。” VIρyΖщ.cΘм 然而过了两日,依旧毫无变化。 这里是那时与赵晨晨分别的地方。当日走得匆忙,不过王小花知道,赵晨晨会等她的消息,他不会离这里太远。距此最近的城里当铺她已去过,若他们都还安好,他不会出现得太晚。 那日到现在,江棠镜还未再说什么。可若是今晚尚无动静,他肯定也要沉不住了。 在林间收拾干柴落叶,王小花精神几乎是恍惚的。 旭阳还那么小,她想着。还不到一岁。她的脸那么嘟,平时那么冷静,不到关键时刻很少乱哭,那天交给赵晨晨的时候,哭得那么惨。 赵晨晨本来谁也不用管,却被硬塞了旭阳过去,把他牵连进来。 枯枝的断口戳破了手心,一道翻皮的口子,初冬的凉气里,红色血滴慢慢渗出来。她毫无反应。 自己是不是把他们俩都害死了? “——铃铃铃” 王小花猛地抬头。 一径狂奔,越过开始枯黄的灌木,穿过一根根褐色碍眼的树干,那根绑着铜铃的大红布条这么鲜艳显眼,在风中晃动,发出清脆的铃音。地上枯黄稀疏的野草上落着一层枯叶,花衣小女娃还不会说话,坐在那里,循着动静,乌溜溜的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王小花都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个什么声音,迅速把孩子抱起来,慌忙上下前后查看,确定了毫发无伤,才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一下崩了眼泪。 孩子不清楚状况,被搂的紧了,扭动一下,不快地嗯了一声。 王小花向周围张望,头上那只铃还在风里摇得正欢,赵晨晨离这里不会太远。可她张望一圈,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赵晨晨!” 她喊道。 旭阳方才坐着的地留着一个小包袱,旁边还有一样东西。走上前拿起来,是一支这个季节里难得的红花,花瓣层迭红艳,不大,但新鲜怒放。 “……”他在哪儿? “旭阳,”她看着怀里的孩子,“照顾你的叔叔,去哪里了?” 孩子睁着大眼睛看她,忽然伸手抓了她的衣裳,笑得很高兴。 失而复得的欣喜,此时却被另一种恐慌萦绕。 是赵晨晨送旭阳来的吗?虽然这些都很像他,但人为什么没有出现,会不会是他托了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她看着野草落叶的起伏痕迹,把孩子抱好,就要抬足去寻。 “好了好了,” 头顶上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的无奈声音,“我在这儿呢。” 仰头看去,这棵树常青高耸,树冠处枝叶繁茂,与周围树枝交叉相连,赵晨晨的衣裳又是灰褐粗布的短打,不细看真难得能看出来。 他往下看去,王小花两眼带泪立在那里,傻愣愣仰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知道你非见着我不可,”赵晨晨叹口气,看王小花一直盯着他,似要确认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我没事。” 扶着树干,他自上方向下,互望了许久,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孩子跟着抬头往上看,随即向上伸出手,咯咯笑了起来。 “我要走了。”赵晨晨的笑淡下去,面孔渐渐严肃,最后说道。 “去哪儿?”王小花问, 他摇头:“不知道,跟之前一样,哪儿都去。” “嗯,”她应了一声,“有空的话,来找我喝酒。” “好,”赵晨晨笑笑,挺直了背,“你也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他向她们摆了摆手:“我走了。还有好多像我一样的女子在外头,我都还没有见过呢!” 模糊的泪水中一下笑出来,王小花抓着孩子的小手,也向他摆了一摆。 树冠动了一动。 静谧之后,王小花收好那只红布铜铃,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往回走。 奔跑的声音逼近,前方拐角处,江棠镜冲了出来,一下见到她们俩,顿时惊讶,停在面前。 他伸手抚上孩子头上的小帽:“……赵晨晨来了?” “嗯,” 孩子许久没有见到江棠镜,好似认不出他来了,只是睁着大眼望着,但王小花把她递过去,她也伸了小手,搭在他肩上,“他已经走了。” “旭阳,”江棠镜抱好孩子,还是禁不住欣喜得很,看了眼王小花,“爹爹回来了。” 赵晨晨还留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有磨得很细的米粉。王小花用带着的小铁锅架在火上,溪水煮开拌一拌,可以喂给孩子吃。 江棠镜并未再询问赵晨晨的事,只道是换他收拾,但王小花说他太久没得见旭阳了,他便一直抱着孩子,一声不吭,看她收拾这那。 她动作干净利落,做这些事时,也有一种无声的投入。江棠镜的视线自孩子身上抬起来时,就一直跟着她走,想要找出一点端倪,但也说不上来找到了什么没有。 夜幕降临,周围都收拾好了,王小花抱着孩子,看她睡着,才在铺在厚厚落叶上的大氅上,让她躺好。 “旭阳也回来了,”江棠镜扶上她肩膀,“我们明天启程,去东南。” “嗯。” 温热的嘴唇落在她后颈,她偏了偏身子:“旭阳在这里。” “她睡着了。” “……” 细细的吻密实缠绵,身周温度渐起。但此时心里是安定的,不是虚而飘的,那些黑暗里的未知,似乎也都不足为惧。 王小花撑开他,有点无奈:“等几天吧,等有人能看顾旭阳就好了。” 江棠镜自身后搂住她,没回话,只摇了摇头,但也未再做什么,下巴埋在她肩窝里。 “小花,”他忽然开口,声音很闷。王小花看不见他的表情,扶着他圈在身前的手,“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眼前那簇火苗温和跳动,她伸手摸摸他头发,安抚:“赵晨晨是我朋友,” “嗯,” “以后他来串门,你要一起欢迎。” “……嗯。” “小花,” “嗯?” “你从不欠我什么。” 王小花有点意外,江棠镜伸手把她头发往一旁捋了捋:“小时候你摔伤了,我背你回山庄,还记得吗?” “记得。” “当时我就想,有你在山庄里,真是太好了。” 禁不住笑了出来。百鹰山庄的日子那么美好,有老庄主老管家和咋咋呼呼的同伴们,是她最喜欢的日子:“你也是我最好的江哥哥。” 江棠镜眼睛闪动,亮晶晶的:“睡吧,” “嗯。” 王小花躺下来,把旭阳圈在臂弯里。 “明天还要赶路,”江棠镜靠在她身后,手臂把她们都揽住,“路还很长。我们这才刚刚开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