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妩(短篇)》 前言 很抱歉总让大家久等,翻出了几年前的一个小短篇,大家随意看一看,打发打发时间。 因为是十几岁时候写的,锋芒太过,很多地方有刻意炫才之嫌,简而言之就是又浮夸又矫情(嘤) 但遣词造句我还是很喜欢的,可能少年人情感充沛,所以写这些幽微思绪总是得心应手,这样雕琢富丽且极具抒情色彩的文字,过了那个年纪,大约以后再也写不出了。 不需要珠珠也不需要收藏,感兴趣的小可爱能够拔冗一观,对这个故事有所触动,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留言,占用一点点时间,让我知道是否有一个地方让你心动或心疼(感觉“就这?就这?就这?”的金刚小芭比就不用留了,我虐文不要面子的啊[狗头]) 放宽心,《帝台春》绝对是HE,序哥和青青百年好合甜甜蜜蜜 PS:感谢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制作的封面 -- 楔子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1] 自记事开蒙,常听苏良娣一咏叁叹,袅袅悠悠,比暮春携来瑞香的晨风还要缠绵几分。我叩着蜜蜡佛手镇纸唤她,声声清脆,她仍是自语喃喃,怔怔摩挲腕上那只成色普通的翡翠镯子,一下又一下,心神不知飘去何方了。 长兴十九年,太子哥哥及冠,大赦天下,苏良娣得了恩典,放还故家。临别宫门,我问她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良娣已卸下高高的发髻,油光水滑的头发编了条四股的辫子垂在身后,杨柳风来,窄袖棉裙难以翻飞作婀娜姿态,她不饰脂粉的樱唇牵动浅浅笑意,水乡女子的清秀眉目,竟忽地妩媚起来—— “过个叁两年,帝姬长成豆蔻少女,行过笄礼,自然明白了,奴婢现下释说如何,到底解的是字意而非心意。” 書庫:νΙρyzW.℃òM 注: [1]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出自《诗经·郑风·风雨》。翻译:既已见到意中人,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 んāǐτāńGsんuωμ.Cǒм第一章庆千秋 笙歌繁弦,锦簇漪兰富丽;水袖折腰,红衣舞姬翩跹,掰着指头盼了许久的笄礼,现下只觉索然无味。珍仪贺词,人人捂着严丝合缝的面具,总是宴宴不变的欢喜祥和,那厢一句大人久仰,这边一句先祖遗风,背后指不定怎么酸着牙根使着绊子。 种种不能细想的手段让我这台下看客也不免心惊,索性低过眼,勾着攒心梅花的宫绦出神。 “微臣沉昀山,参见挽绫帝姬,帝姬万安。” “平……”随口答了半句,却忽地反应过来,呼吸一窒。 心也跟着漏了一拍。 毫无防备跌进他眼中那泓明澈秋水,滟滟清波,倒映了漫天星辰、半宫灯火,刹那间叫人忘了言语,忘了挣脱。 那年海棠树下,少年揪下一枝花,快手簪在我鬓边,满树花叶颤动,晨露并着小巧花瓣散落,拂过我的脸颊与脖颈,凉凉的,痒痒的。 “此去蔺阳叁载,你不必对我日思夜想。”他枕着树干,笑得愉悦而满足,言行轻佻,我扯下那破花狠狠摔到他脸上:“谁要对你日思夜想!” “我要对你日思夜想。”绯色团花撞上额角后悠悠落入他怀中,他不闪不躲,生生捱了一下,眸光炽热妖冶,盖过一天一地姹紫嫣红 。 许多遥远而不甚分明的记忆,在这月光沁开些微凉意的秋夜,与那人泛着淡淡笑意的面庞,一般出现得猝然。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宛若冰皮乍破悬泉激鸣,或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孩提时代苦恼着不知何解的字句,它的大略轮廓,它的细致纹理,一点一滴,渐渐明朗清晰。 “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1] 八月金秋桂子,若论应景,该唱《桂枝香》,最不济也应是《玉京秋》。却不知是哪位亲贵宗臣勾了一阕《玉楼春》,清歌丝竹隔着蛱蝶芙蓉屏风吹来,轻轻邈邈的,竟有置身荷月的错感,倒是气恼不得。 “眉儿,眉儿……”我愣愣回神,眼见母后笑得促狭,“沉小将军年未弱冠,已为大陈屡立战功,眉儿替父皇母后想想,该赏他什么……不若,赏他个驸马都尉罢?” 脸轰地烧起来! 我未敢回应,只是余光看见在座女眷纷纷掩衣窃笑,就连台下的沉昀山,也是一脸暧昧不明。 “儿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急慌慌告了安,我硬是忍着不看沉昀山一眼,快步离去。 耳听笑声益起,真是欺人太甚! 漪兰殿与上林苑隔着一道垂花门脉脉相望,此处木樨开得最好,枝枝蔼蔼,绿云流金。 “走得这样快是要去做什么?天沉路滑,仔细摔了。”身后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 我不欲理会,自顾走得飞快,烟罗广袖猛地被拽下了,我朝身后人狠狠瞪去。 少年面容是在心底描绘千万遍的熟悉。久别重逢,本该是胜却人间万紫千红,而他噙着似有若无笑意的唇角眉梢,只引得我羞恼。 气势汹汹甩开衣袖:“这时候倒是伶牙俐齿,方才怎不见你吱个声响?” “方才圣上娘娘并着各位皇亲都在,论资排辈,排过明年朝会也是轮不到我开口的。” 一时间,竟是难以反驳。 恨恨别过眼,又听得沉昀山说道:“难不成眉儿希求我学那话本中的状元才子,心里不晓得多欢喜,嘴上却说‘微臣何德何能,如何配得上金枝玉叶’。我自认有才有德,配你这金枝玉叶也是绰绰有余的。” “你你你……” 千责万斥都是语无伦次,只恼恨得跺脚。 暗香、疏影领着一众宫婢不知何时走了,偌大一个上林苑,只听见面前这人低低压着的轻笑。 “少将军一人不要脸面倒还罢了,竟是连沉家祖祖辈辈的脸面也不要了么?”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只要你。” 金风掠过太液池残荷,卷着不合时令的温热。依稀能将随之而来的曲乐分辨,正唱到“携手处”,不知是白石道人的《暗香》,还是六一居士的《浪淘沙》,芳年华月,婉转一如红巾翠袖丹唇皓齿间吟唱的歌谣,却都悦耳不及,那四个不曾变换平仄的音调。[2] 相对无言,他眼里有四季春秋。 書庫:νΙρyzW.℃òM 注: [1]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出自宋刘克庄《玉楼春·戏林推》。 [2]白石道人:即南宋词人姜夔。六一居士:即北宋词人欧阳修。 姜夔《暗香·旧时月色》有“长记曾携手处”,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有“总是当时携手处”,两首词中皆有“携手处”叁字。 -- んāǐτāńGsんuωμ.Cǒм第二章小大寒 长兴二十四年的霜降,竟有了小雪的气候。 冬至国宴,君臣同乐。我最不喜奉承场面,只是拽着袖子呆坐,眼见案上供着的檀心腊梅开得尤好,正宜品玩,将唤暗香捧一钵水仙增色,不见人影,纳闷间她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语笑盈盈,递给我一瓣芙蓉花笺。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1] 转眼望向武将席案,沉昀山眸中情意犹温。 简略交代疏影几句,悄悄取下凌云髻两旁的叁尾金凤重钗,解下挂着五福如意玉锁的金项圈,提起红罗朝云的裙角就要开溜,好巧不巧传来了一声通报:“梁国使臣觐见——” 无奈回座,只看那人是否与我一般气闷,沉昀山对案上琉璃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配上他那身老成的鸦青色直裾礼袍,怎么看怎么滑稽不搭调,我不由笑开。 冗长无趣的祝言,简直是要将好心情磨个精光。磐口檀心的梅花揪下了一片又一片,堆在蟠龙腾海青瓷盘里,垒起一尖宝塔。 梁国与陈国来往并非厚密,何故专程遣人祝天? 屈指算来,梁王袭位已然叁载,万万不该再是这般姿态。 一时想不通,却听那使臣将声音拔高八调:“吾王求娶贵国挽绫帝姬,以崤、渠两城为聘。” 轰隆—— 平地一声雷,炸得人头晕眼花。 哪个丫头掐着我掩在层迭广袖下的后肘,与扭痛一起重重复复的还有她低低呼唤不知是封号还是闺名的短语。 恍惚侧首,目光相撞刹那,沉昀山脸上的惊惧,想来该不逊于我分毫。 是年小寒,鹅毛大雪连连飞扬叁天叁夜也没有半点要歇息的意思。北地的折子上了一封又一封,不是这处冻死一村人,就是那处饿死半城人;朝廷的银子拨了一批又一批,却皆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父皇接连半月不再与我们一同用膳,掌灯的小太监也道保和殿灯火一日比一日熄得晚,母后携众妃命妇长跪慈怀宫诵经祈福,皇兄外派北地音讯寥寥,就是沉昀山,也不再绞尽脑汁逮人往宫内递东西。 除夕下放的赏赐比往年少了一半,我都是这般光景,可想而知底下的庶子庶女与妃嫔仆婢是何等窘迫,更不必说北地的百姓。 多年后回想,方觉已显亡国之势。 叁更鼓平,夜不能寐,我披了孔雀翎斗篷便往保和殿去。父皇与几位亲贵大臣埋头理政,一宫灯火通明。这一月多来四次相见,皆不过匆匆一眼,匆匆到我竟不曾发觉,父皇两鬓何时爬上斑白,眼角何时镌下沟壑。 龙案上层积的奏章几乎要淹没他苍老的身躯,曾经,他的肩头,是我认为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依靠。 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将漆盒交予值夜的宫娥,悄无声息前来,悄无声息离开。 甬路灯影明灭,漫漫曲长好似没有尽头,几星飞雪逃过油布大伞在泪干的脸庞上融化,凛冽寒意仿佛渗进骨血,直抵那颗不愿正视时局的心。 梁国使臣在行馆候了一月有余,只是文武百官都讳莫如深,父皇母后更是绝口不提。 改道登上揽月楼,顶阁换了透色琉璃窗,事事讲究的制造局难得未曾画蛇添足,雕刻各式各样祝愿祥瑞安康的花纹,放眼望去通通净净,漫天霜色里无数萤火闪烁微弱,几不可见。 这是大陈的子民,这是我的子民。 “殿下,卯时了。”疏影话音和着晨钟响起,邈若山河。 家国天下,向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書庫:νΙρyzW.℃òM 注: [1]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出自唐杨巨源《城东早春》。 -- 第叁章潜别离 我选择和亲。 父皇盯着我看了半晌,道:“女儿家穷极一生,也只需为了良人如燕,岁岁相见[1]。” 我答:“与大敌为邻,抱虎枕蛟,事变叵测。宋梁接壤北地,若为亲国,发棠之请不可不顾。”[2] 母后抱着我哭得厉害:“那可是龙潭虎穴的去处啊!” 我答:“东平之树,也好过对泣新亭[3]。” 圣旨既下,邸报亦发,梁使奉上城印城书,满心欢喜回国复命。 碧空高悬,长雪初晴,朱红色的地毯沿宁武大道从正阳门一路铺展至南城门,梁国仪仗金光闪耀,大至华盖小至马鞍的配色纹样陌生粗犷,心里嫌了十几回,又叹了十几回。 不经意瞟到一株冻死的榕树,枯枝未败残有参天威势,光秃嶙峋的枝干扎有几朵伶仃绢花,风尘冻雪,看不出原本颜色。 我想我下半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落魄而显眼地挂着。 许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人山人海的盛景,却不是为了所嫁非人的惆怅,也不是为了不知前路的惶恐,只因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站在正阳门上接受陈都百姓的朝拜,与父皇一起,与母后一起。 因为后来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人。 当然这都是后话,怀春少女心心念念的不过是情郎的只言片语,前些日子我虽大义凛然了一番,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日日苦等沉昀山的消息,他怪我、骂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的。我甚至想好了该说怎样决绝的话,只盼他往后娶的女子,贤良蕙质胜过我千千万万。 等来的,却是他自请戍守北地、永不还朝的消息。 他不语、不问、不听、不见,也能将我的心思了悟通透。 沉昀山离京当日,我目送他一人一骑走得落拓,藏蓝短打,背负长枪,他赌气似的没有穿大氅,旷野里的风从北地来到西京,一路越过多少名山大川而势头不减,他固执地不肯多待几日,迎风而去,那杆银枪划破风障发出细长而尖锐的悲鸣。 皑皑雪原,渐行渐远,竟不曾回首,不曾踯躅暂留。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子明珠,将门虎子……” 从前耳畔常有众人的打趣与称赏,就像床头枯木逢春墨玉瓶里追随二十四番花信风更换的时新花卉,从未间断,千式百样,想来他也是如此。这些那些,一条一条,俪青妃白,都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我自认有才有德,配你这金枝玉叶也是绰绰有余的。” 叁年前及笄礼毕,本该拟定婚期再昭告四海,孰料皇祖母蓦然归天,国丧一守就是叁载春秋;叁月前冬至国宴,本该拟定婚期再昭告四海,孰料梁国蓦然求亲,想来此番一别,又岂止叁载春秋。 弹指须臾,竟已是一生。 那日在城墙风口站了大半天,回宫便觉浑身不得劲,想是染了风寒,只当它是小病,几剂药下去也该好的,谁想却是一日一日严重起来。 沉疴压身,不知是否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总是朦胧生梦,一色的韶华烂漫、年境欢颜。 最常梦到的,是沉昀山。 仿佛是要将年少无忧的时光再活一遭,从前遗忘的种种故事情节,悉数在这一枕黄粱间补全了。 “残灰剔罢携纤手,也胜金莲送辙回。”将手中河灯推入漾漾碧波,没来得及向河神许愿就听沉昀山说道,“你快些‘剔残灰’,好让我‘携纤手’。”[4] 重重呼出一口浊气:“不巧,孤今日五行走土,怕是不能如少将军所愿了。”我扯着笑看他,发间琼花银步摇垂下的玉珠细碎作响,想必他能看出我的不悦。 “那可如何是好?”沉昀山却不以为意,一把携起我右手,攥得死紧,“我只能勉为其难,共你沾染尘灰了。” 旧梦零零,情愿长睡不醒。 所有的一切,全数停驻在笄礼秋月便不肯接续,只记遽然抬首,那人宛若孤松岩岩,双眸盛来人间春色,惊鸿一瞥,仿佛已走过一生风雪。 書庫:νΙρyzW.℃òM 注: [1]良人如燕,岁岁相见:出自五代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叁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叁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2]与大敌……叵测:枕:以头枕物;蛟:古代传说中的独角龙。双手抱着老虎,送枕着蛟龙。比喻处境危险。出自《宋史·洪咨夔传》:“况与大敌为邻,抱虎枕蛟,事变叵测,沉可侈因人之获,使边臣论功,朝廷送德。” 发棠之请:发:发放;棠:齐国地名,积谷之处;请:请求。原指孟轲劝请齐王发放棠邑粮食赈济饥民。后指请示赈济。 [3]东平之树:指人死之后的思乡之情亦不泯灭。出自叁国·魏·刘劭王象《皇览》:“东平思王冢在无盐,人传言王在国思归京师,后葬,其冢上松柏皆西靡也。” 对泣新亭:表示痛心国难而无可奈何的心情。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4]残灰剔罢携纤手,也胜金莲送辙回:出自唐史凤《锁莲灯》。 -- 第四章又逢君 世事如浮云,浮云似白衣,瞬息,千演万变。 长兴二十五年,郑国宗室昭告天下,陈帝姬郑淑妃李氏——便是我远嫁郑国的文因姑姑,谋害郑太子未遂,刑上招认受陈王指使,郑国以此讨伐陈国。 当我明晰前因后果,陈国疆土已然沦陷过半。 父皇母后早在战事一起便将我送离西京,火急火燎,甚至无暇待我清醒话别。 而后才知,此生再不能见一面。 许是山河壮阔,又或是樊笼乍脱,一路南下,偶遇山医野巫,几枝花草叶蔓,痼疾竟好了大半。执意回京,周总管伏地劝言,声声泣涕:“殿下久病不愈,宋梁不甚体恤倒还罢了,更疑圣上把城扣人,无意结好。郑国发难,梁国即刻毁去婚约,斥责大陈言而无信,乃小人行径,不日又发兵夺回崤、渠二城,满满是与大陈划清界限的意思了。殿下执意回京,不仅于事无益,更辜负了圣上娘娘的一番苦心啊!” “卫如何?”叁月还是春寒料峭,纵使裹着银狐大氅,也抵挡不住身上彻骨冰凉。 “卫君称病,想来是要作壁上观、以收渔利了。” 大势已去。 灵台高矗,仿佛踮高身子,便能看到血影刀光,烽火狼烟;仿佛竖直双耳,便能聆听金戈铁马,鼓角惊弦。 当年文王修筑灵台,德昭四海;如今千百年光阴悄然而过,登临此地,天下不复河清海晏。 “帝……姑娘,如今当去往何处?” 东方已洒疏落星光。 “他在何处?” “万万不可!”周总管知我心意,“北地霜冻苦寒,蛮族虎视眈眈,帝姬凤体怎可,怎可……” 再是泣涕。 趁着众人不备,我翻身跨上临近青骢:“保家卫国难道只是男儿职责?我为大陈子民,为国捐躯都是本分,何况小小艰辛。” 跟着文渊阁学士学了四书念了五经,我自知是块不可雕的朽木,圣贤留训于我而言只有断章取义用以噎人口舌这一条用处。我总能引经据典为任性举动编造家国大义的借口,比如和亲,比如此刻。 我只是想见他。 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众人拗不过,只得与我北上,日奔夜赶,经行处虽是井然如常、和乐如旧,却也能感到平静之下暗潮汹涌的动荡。 “眉儿?” 几乎以为是残梦未尽。 迟疑回眸,手中半篮辛夷洒了遍地。 他褪下帛带锦衣,换上铁甲戎装,拔高了,清瘦了,稳重了。 不经意已是泪眼婆娑。 沉昀山手忙脚乱拭去我满面泪水:“不是说病了长久一段时日吗?才好了些,又哭得这般厉害,是不要命了么?” “你也知道!”我胡乱捶着他胸口,惹得气息紊乱,不禁连咳数声。 “你生气,打我骂我都行。”沉昀山更是惊慌失措,“可别糟践自己的身子。” 终至泣不成声。 安新是个小村落,小到人口不曾过百,但好在山明水碧,自是钟灵毓秀。 沉昀山处理军务的时候,我常歪着头看他,看他轻蹙的眉尖,看他专注的眼眸,看他微抿的双唇。看过一会儿,便掐掐脸,疼了,才确信并非入梦。 怎能不是入梦呢? 千千万万中的兵荒马乱,方方丈丈间的草木河山,怎能这般的心有灵犀,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乡野之地,不早不晚,偏偏碰上了? 此间惊喜,犹如五年前笄礼重逢,我总想他不能自京外赶及,孰料一抬眼,便见得此生最美月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んāǐτāńGsんuωμ.Cǒм第五章催短景 某日用过晚膳,我俩携了手漫步阡陌消食。眼见远山晚照,炊烟袅袅,男耕女织,黄发垂髫,所谓“桃花源”当不过如是。 “日后我们也寻一处风物澹冶的所在,竹篱茅舍,耕田绣架,作一对村夫农妇。”我转眼看他, “你说好不好。” “眉儿说什么,自然都是好的。”沉昀山笑道,“只是你自小娇养,这样身体劳力的苦如何受得?” 北地朔风在他面容留下凄寒,从前的一汪澄澈秋水,不知何时何地变了深不可测。本该悠闲吟风弄月的温润嗓音,也变得低沉持重。那一双曾为我描眉、绾发、簪花、烹茶的修长素手,眼下已厚厚覆上一层粗茧。 只是,他唤我“眉儿”时的语调神情,一如往昔。 “你能受的苦,我自然也能受得。” 人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又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些疏朗开阔的句子只能是男儿作得出来,于我而言,便是“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便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1] 我以为我是一国帝姬,诗词有读书经亦阅,也该比平常女子更识大体才是。那场自请的和亲似乎证明我是一位合格的帝姬,史书典故信手拈来,着眼大局忧国忧民,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我说出第一个字就后悔了。 沉昀山,我也只要你。 好景总是不长,虫鸣夏夜忽而杂响铁蹄马嘶,遣人打探,方知北地来了急报——戎狄进犯。 北地原有兵马十万,沉昀山分了五万南下助力,现今坐镇北地之人,乃忠义侯高济。虽说戎狄不过弹丸小国,但腹背受敌,总是不容乐观。 “局势危急,你即刻南下前往昀山,昀山乃是五国交界,各方牵制,郑国亦无胆多驻兵马。”沉昀山将我抱上马车。 “那你如何?”我紧拽他不肯松开。 “章州告急。” “我与你一道去!” “胡闹!”沉昀山沉声呵斥,是我不曾见过的杀伐威压。 “我……”情肠百结,满腹缱绻心绪却半个字也吐不出,只透过盈盈泪眼看到他朦朦胧胧的轮廓。 就算看不真切,也想就这样一辈子看下去。没有帝姬,没有将军,没有章州,没有郑国…… 曾经翻来覆去困在同一个梦,城墙目别,风刀雪弹,天地苍茫,长枪啸鸣渐渐微不可闻,藏蓝身影缓缓消失无踪,我正要转身,忽见一点殷红自天际弥散开来,眨眼间猩红浪涛携雷霆之威滚滚轰鸣,畅通无阻穿过城门灌入西京,隔着千层软底的绣鞋,我感到脚下百年城砖颤抖战栗,回望血河滔滔,再无人迹。 上苍最爱兜兜转转的戏码,我也想着盼着能再看沉昀山一眼,哪怕就一眼。世间大路小路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一日接一日的天涯不见仿佛是此生重逢希望渺茫的注脚,前线败绩频传,惟愿他平安,见或不见倒不那么重要了。天赐安新朝夕相对,而看了一眼就想看一天,想看这一天就想看下一天,到最后,就希望是一辈子。 “这辈子,是不能许你一生一世了。”沉昀山低低说道,沙哑的声音里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我不想理会那些家国大义,使尽全身力气攥紧他的手掌,连连摇头带着喘不过气的哭腔,反复念叨一个“不”字。 沉昀山俯身,小心翼翼吻去我眼下泪水,鼻尖数次似有若无扫过眼睫,我几乎以为他是不走了。 “李和妆,”他自袖袋取出一卷赤红丝绳,系在我腰间,相识十余载,他第一次唤我全名,第一次如此郑重严肃,“你要长命百岁,你要儿孙满堂。” 摔手而去。 “我不要——沉昀山,你给我回来!沉昀山,沉昀山,回来!沉昀山……” 不知谁人将我按得死紧,马车缓缓行动,他也向另一方策马离去,银甲森冷,背影决绝果断,一如当年离京,不曾回首,不曾踯躅暂留。 書庫:νΙρyzW.℃òM 注: [1]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出自宋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出自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出自唐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出自《诗经·召南·殷其雷》。 -- んāǐτāńGsんuωμ.Cǒм第六章孤鸿影 一路风光无限好,却总爱捧着腰间那卷赤红宫绦愣神,沉昀山残余的体温早已退尽,鲜艳红绳蒙上暗沉旧色,像极了无数个夜晚纠缠不休的霜天血河。 长兴二十一年八月初八,上林苑相对无言,沉昀山猛地一拍脑袋,道上京匆忙,竟不知将贺礼落在哪处驿馆。我自是不甚在意,他能来,就已是上天眷顾,再不求什么的了。谁想他倒会顺杆爬,没皮没脸的问我要起礼来。 被他闹得没法儿,随手将腰间宫绦解下,草草编了一串连珠结送他做络子。沉昀山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回,道:“你的东西,不是松了散了,也是不肯给我的。” 定睛看去,一朵红梅的叁瓣花叶不见了踪影,约莫是方才出神时下手没个轻重,扯散了。 饶是如此,依旧气闷:“我的东西,莫说是松了散了,便是绞了烧了,坏了丢了,也是不肯给你的!” 伸手夺回,不想沉昀山却轻巧躲开。 “你的东西,莫说是松了散了,便是烧了坏了,绞了丢了,我都是要的。” 他发间青衿残有垂花门边上的木樨碎香,唇角轻勾的那一刹清景,想我此生总不能忘。 昀山位于五国之界,东临李陈,西通郑国,北接宋梁,南望卫、越,自古势力混杂难分,倒是得享太平。 长兴叁年,云麾将军沉则,也就是沉昀山的父亲,仅凭两万人马,狠挫卫国五万精锐,将昀山并入我朝版图。当是时,沉昀山出世,父皇赐名“昀山”,以彰云麾将军卓着战功。 这段光辉事迹,沉昀山在我耳边重重复复念叨了几百回。但每次叙说时,他飞扬的剑眉,明亮的星眸,自豪的神色,总让我感觉这一折已然尘封的历史,莫名生动起来。 抵达昀山的那一个晚上,我方且听闻西京有关的消息—— 父皇母后不肯受降,以身殉国;沉昀山坚守西京寸土不让,战败而亡。 父皇为他的江山定号长兴,而大陈终究未能如他所愿,长久地兴盛下去。 我没有哭,抬眼望向身后不远的昀山,巍峨山脉与夜空融为一体,突兀地只见半天星光。 这里,是他出生人世的地方。 -- 第七章江南老 远赴越国。 郑有国仇,梁人薄情,卫国寡义,断断是不屑踏及跬步。 漫无目的,歇歇停停,景斡的不度寺,叁江的璧陵湖……越国山水也不枉人,风姿绰约,明媚温柔宛同西京。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叁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1] 从前苏良娣教授诗文词曲,每逢越境篇目,更要多念几番。当下领略,方知诗人手笔亦有不及之处。而欸乃菱歌的秀丽情致,又有谁能一一勾勒渲染? 说起苏良娣…… 不知她是否与心上人执手偕老,也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莫负相思。 直至云庄。 云庄,云庄。 昀妆。 已而恍去叁分心神。 水乡烟雨霏霏,花红柳绿尽数隐在词人笔下的愁绪里,一如过往迷离。青灰古朴的牌坊,用汉隶端端正正刻下“云庄”二字,又细心填满黔漆,无端的,确信此身应埋骨于此。 打点安顿,信口胡诌了一个身世,道是陈越交境的诗书人家,这一辈只得了我一个女儿,双亲死于战乱,便由信仆忠婢护卫南下避难。亡国失家之人,往前那些尊贵的姓名封号再用不上,于是更名改姓唤了“沉眉”,旧日的旧名号旧身份,都一并随那人埋葬了。 千年古镇,民风淳朴,众人非但未曾生疑,更是热情款待——东家一筐杏子,西家叁两活鱼。闲时抚琴对花,月出围炉夜话,秋来茱萸遍插,冬去煮雪烹茶,所有事物事务与我在安新的设想一般无二,唯独少了一个他。 某日有人奉来素白的梅花求见,道是解开了上元灯会我留下的灯谜。隔着廊下湘帘遥遥望去,眉目温润,芝兰玉树,竟是少有的魏晋遗风。便以王右军《快雪时晴帖》为赠,只想这般妙帖,总不能沤在我手中。[2] 不过月余,他竟又登门拜访,此番却是为了求亲。自言姓陆名呈,字敬安,祖上曾任辖治一方的知州,也曾得了清正廉明的好官声,家境虽不富裕倒也殷实,族无旁系,只余他携孀母幼妹简居于此。 本应如例回绝,但他唤我“眉儿”时的语调神情,竟与那人有着七分相似。 成亲,生子,子成亲,子生子……余下的七十七载年岁,平淡顺遂没有半分坎坷波澜。 许多年后,儿孙为我庆贺百岁寿辰,琼宴坐花,羽觞醉月。酌酒半酣,布菜的孙媳妇笑言:“老祖宗端的好福气,这涝了一月的雨,撞上老祖宗华诞,也知收敛了。托老祖宗洪福,今年团圆节才有月可赏!” 我浅浅一笑,直往一曲银钩寻去。这双眼睛早在二十余年前便不甚利索,纵我用尽全力,也只见一弯朦胧光影。 犹记当年笄礼蓦然重逢,那人风华,胜过天间新月。 “你要长命百岁,你要儿孙满堂。” 沉昀山,我都做到了。 書庫:νΙρyzW.℃òM 注: [1]凉月如眉挂柳湾……半夜鲤鱼来上滩:出自唐戴叔伦《兰溪棹歌》。 [2]《快雪时晴帖》:王羲之书法作品,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王右军即王羲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