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 第1页 [穿越重生] 《窦公公的小傻子》作者:周乃【完结】 文案: 失忆后,鹿白被安插进宫内,成为不受宠皇子身边的女官。谁知一开局就勾引太子失败,被执掌宫刑的窦公公狠狠教训了一顿。更没想到的是,她被送进了内学堂,而内学堂的先生正是窦公公。 窦公公:“谁喜欢这傻子谁就瞎了眼,叫我抓到她的把柄,她就死定了!” 是夜,鹿白边罚抄边在小纸条上写道:小豆子,先生欺我至此,我一定要报复回来! 收到纸条的小豆子:……呵。 为求生存,鹿白跪过司礼监大门,贿赂过先生,救过先生的命,亲过先生的嘴,乱过先生的心。于是众人渐渐发现,她并非真傻。她会救许多人,会杀许多人,会接过女皇的冠冕。 后来,有传闻说鹿白处心积虑夺得皇位,甚至为此放弃与心爱之人成婚——听说那人还是个太监。 窦公公:“造谣者死!我们、我们早就……” 鹿白状若无辜:“什么?” 窦公公脖子一拧,恼羞成怒:“早就是夫妻了!” 傲娇毒舌最讨厌直球的老太监 x 什么都懂最擅长直球的小宫女(?) +++ 阅读说明: 1、本文架空=作者说了算,历史背景纯属虚构。杂烩,后宫有,前朝有,战场有,封建有,君主立宪有,架得很空,勿考究。 2、男主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太监,属性傲娇且作。 3、女主胎穿,开篇失忆,后期恢复。 4、本文旨在写两个不完美的人的恋爱故事,金手指无,感情线为主。 he,尽我所能地甜 立意:压抑而坚定的爱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鹿白 ┃ 配角:窦贵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傲娇太监x直球宫女 第1章 鹿白是极讨厌窦贵生的。 倒不是因为他比正经男人少二两肉,更不是因为他仗势欺人——人之本性而已,没什么好怪的。她讨厌他就讨厌在,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尖酸,刻薄,谄媚,弄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惹人生厌的气息。而且还打她。 最主要是他打了她。 是以一回来,鹿白就怏怏不乐,见了谁都不说话。甄秋好心地凑了过去:“小白,谁欺负你了?跟我说说,我替你骂他。” 鹿白瞥了他一眼,哭丧着脸不说话。放到别人那儿,多半就是“说出来主子给你撑腰”,在他们这儿,别说主子给你撑腰了,连主子都没人给撑腰。顶多就是说出来心里松快松快,再得别人两句安慰罢了。 “甄秋,”鹿白抿着嘴,像是要哭了,“我让人给打了。” 甄秋吓了一跳,仔细打量了一番:“谁啊,打哪儿了!” 他可从没见鹿白这么难过过,还以为是哪个太监宫女,见她长得傻气,又欺生,对她怎么样了。 鹿白的嘴角撇得更厉害了,说话都带了哭腔:“典刑司……” 甄秋不解了:“你犯什么事儿了?” 不管犯什么事儿,也该先找主子报备了再罚呀。何况小白怎么着也占了个六品女官的名头,再不济也不该沦落成这幅惨相吧? 鹿白姿势怪异地蹲在石阶上,随手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使劲揉碎,悲愤得不能自已:“我裤子还让人扒了,太不要脸了!” 前些日子整肃宫闱大行动,已经明令禁止了太监和宫女私相来往,更遑论肌肤接触了。今日竟然还发生这等宫女被当众扒裤子的行为,简直有违宫规,有失体统,有辱斯文! “别说了!”甄秋一把捂住她的嘴,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随即立马意识到不对,忙甩开手,蹲在她半步远处,“怎么回事啊?” 鹿白扔了叶子,用脚尖点了两下,没精打采地开始复述方才极其屈辱的经历。 严格说来,扒裤子的小太监是无辜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叫窦贵生的恶鬼。 鹿白早就听说过窦贵生的名头。 进宫第一天她就知道了,这宫里除了主子们,不能惹的还有一位,就是司礼监秉笔、典刑司掌印,太监窦贵生。司礼监秉笔说来好听,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实则跟他们底下人没什么干系,最多不过是感叹两句“啊圣上真宠窦公公”,然后巴结得更起劲了而已。且上头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压他一头,算来算去,他也最多称得上是个二把手。 但典刑司就不同了,宫中男女老少,凡是触犯了宫规的,都要被拎去典刑司处置。至于宫规谁来定呢,自然是窦公公;至于有没有触犯宫规谁来定呢,自然是窦公公;至于怎么罚谁来定呢,自然还是他老人家。 这可是性命攸关、杀头掉脑袋的大事,由不得大家不怵,也怨不得窦贵生能在宫里横着走。 譬如方才,单单因为看她不顺眼,就二话不说,直接把人临到典刑司打板子了。至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遭的哪门子殃。 甄秋的声音颤抖得像吃了弹簧:“谁?” 鹿白道:“就窦贵生啊,你不认识吗?” 空气霎时凝固了,半晌,对话才得以继续。 “你怎么招惹他了?”甄秋虽然胆战心惊,但仍不免好奇。 “我知道就好了!” 认真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端详传闻中的恶鬼。他立在那儿,像一张空白的信笺,任人涂上几笔什么都可以。从他身上读不出任何情绪,一眼过去,转瞬间就能忘个一干二净。 -- 第2页 风从大敞的青石壁间猎猎涌入,呼呼作响的绯色衣袍,跳动如同一颗濒死的心脏。 鹿白常常想,为什么世间会有如此矛盾之人呢?他明明毫不起眼,却正因不起眼而叫人印象深刻。他明明是个欺下媚上的小人,却自带一股青松挺且直的文人豪气。那双眼什么情绪都没有,但被它默默注视之时,却如同天崩地陷,河海奔流,万般情绪涌入心头。 似乎没有一个词能形容他。 直至许多年后,她终于想到无比贴合、无比精准的两个字:傲娇。 他也许是半途折返,又或者是根本没走,盯着鹿白,似笑非笑道:“莫啼院陆白,跟我走一趟。” 出乎意料的,他的声音柔和得不像话,让鹿白一听就浑身酥麻,心神荡漾。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乖巧地跟了上去。 窦贵生进宫许多年了,具体年纪没人说得清。提到他的时候只剩畏惧和缄默,至于年方几何,压根没人在乎。鹿白偷眼打量,瞧着倒是不年轻。眯着眼时,眼角露出两道细小的皱纹,是老太监了。 他身上飘着一股被火烤过的竹子味儿,清爽冷冽,还带着点湿润的甜气。鹿白紧紧跟在他身后,恍惚间仿佛踏上了奈何桥。引路的是一根陈年红烛,稍不留神,便会被烛火付之一炬。 “敢问公公,咱们去哪儿啊……”她打了个哆嗦,小声问道。 窦贵生眼珠子斜了一下,没回答。寻常人定要被他这表情吓傻了,但鹿白此时心乱如麻,一心只想着方才的事儿。 她没有过男朋友,更没有过女朋友。但她知道,一言不发的窦贵生就跟拒接电话的女朋友一样可怕。 她错哪儿了,怎么把人惹了,她自以为的错是不是他认为的错,以及,道歉到底该用什么姿势才会死得好看一点……一连串问题简直要把她逼疯了。 鹿白绞尽脑汁,努力回忆道:“我先前在靖萝园里还见过他一次呢。” 先前贾公公偷偷传话过来,说太子殿下正在靖萝园小憩,叫她速速前去。对于勾引太子这等事,鹿白实在没什么信心,但是背后那群人仿佛猪油蒙了心似的,对她寄予了极大的希望,盼望着她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举推倒太子这座巨塔。 鹿白只得去了。当然,不是因为对太子侍妾的位子感兴趣,只是出于一种投桃报李的感激,以及被胁迫的无奈。 先是救她一命,再把她家人捏在手里,恩威并施,手段确实高超。她不奢望“事成之后送你回家”的承诺能兑现,只求那记不清的爹娘能好好活着就行了。 身为穿越人士,鹿白身上有种近乎傻气的自信和异乎寻常的超脱。她对男女之事没有太大抵触,要是太子品貌性格还过得去,她也不算吃亏。成与不成的,她都对自己的处境不甚担忧。 到了靖萝园,只见到一个人。虽然进宫没几天,但对主子们穿什么戴什么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毕竟这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是以鹿白怎么也没想到,“丹色”的太子常服竟然跟“绯红”的一品太监官服如此相像。别说她了,是个人都没想到事件竟会这么发展。 事后她曾无数次懊恼自己上辈子不是个设计师,不能第一时间分辨两种颜色的细微差异,以致于以后一见窦贵生那身红衣,她就会条件反射地觉得屁股隐隐作痛。 “咚”的一个脑袋磕下去,鹿白朗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没人说起,她也不敢动。等了半晌,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笑,一道轻柔到让人头皮过电的声音响起:“这是哪宫的丫头,连太子殿下都认不出,眼睛是鱼鳔做的么?” ——嗓子是好嗓子,就是说不出人话而已。 说着,一只脚出现在鹿白面前,脚尖微抬,缓缓托起了她的下巴。男人背手侧身,把她的狗头转向他身后,朦胧的目光从睫毛和眼睑的缝隙中漏出来:“你这可是折煞我了,还不快去给太子殿下请罪?” 说完像是嫌她脸脏似的,飞快挪开脚,在地上轻轻蹭了蹭。 说到此处,鹿白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个原因! 根据光的直线传播原理,三点一线,后头的人被挡了个严严实实,不怪她看不见。那这可真是折煞了。细论起来,窦贵生挡住太子就隐隐有点不敬的苗头了,再生生受了她这一拜,再怎么狡辩,太子也难免对他有所猜疑,甚至心生厌恶。 后头发生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她的确行事鲁莽,也害窦贵生开罪了太子,挨这顿打不算冤。 此事合情合理,完美无缺,天衣无缝,但正因如此,鹿白才更加生气。没有旁人可以怪罪,只能怪她自己,但她错了吗?压根就没错啊! 思来想去,追根究底,一切根源就在这万恶的裤子上。 “我定要报这一裤之仇!”鹿白面色坚定,振振有词,宛若一个失心疯。 甄秋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同情地叹了一句,哄小孩似的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了,我也被打过的,这宫里进过典刑司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个个都有命活下来的。殿下方才还问你去哪儿了,专门给你留的盐津梅肉,一颗没分给我们呢!” 鹿白捂着屁股站起身,慢吞吞地往回走:“殿下不能吃盐。” “他不吃,”甄秋眨着眼,语气揶揄,“特意替你寻来的。” “……哦。” -- 第3页 鹿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显然,莫啼院从主子到下人,无一例外,统统认为她是个傻子,傻孩子。十六皇子比她小四岁,照样拿她当小孩一样逗着玩。关心爱护之情着实令人感动,但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失忆不等于失智呢? “对对对,你说得对。”这是她几天来听得最多,也是感到最无力的话。敷衍中带着无奈,无奈中带着溺爱。 一切狡辩都如此苍白无力,有的人就是这么邪性,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被她那乖巧中带着痴呆的大眼一看,你就会忘记一切阴谋诡计,抛却一切勾心斗角,发自肺腑地长叹一声:“可惜了!” 可惜这一副好皮囊。可惜是个傻子。 十六皇子的品味很独特,越过香衣云鬓的一众宫女,一眼就相中了鹿白,央了母妃把人要走。她确实是个很合人心意的女官,心思单纯,为人直接,有一说一。关键是清白——家世清白,连记忆都是一片清白。 “你叫什么?” “鹿白。” “哪两个字,会写么?”苍白羸弱的十六皇子期待地望着她。 鹿白沉默了。虽然没了记忆,可她早就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世一定没有那么简单。这种敏感并非因为她有多聪明、多机敏,纯粹是出于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救她的吴大人所说的那套,她不敢轻信也不敢全信,只能听凭直觉的驱使做出选择。 姓陆的很多,譬如一同入宫的鹅蛋脸宫女,譬如浣衣局一个跛脚太监。譬如吴大人的母家。 而姓鹿的人家,放眼天下几乎没有。这一笔要是落下去,可就轻易不能悔改了。 彼时她听凭本心,写下了“陆”字。一半是因为吴大人要她隐瞒身份的吩咐,另一半则是想保全鹿家。别管有没有用,这份心思倒是好的。 可落在十六皇子的眼里,便是一番连名字都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下笔的景象。 他脸上露出天真又同情的笑:“我便叫你小白吧。” 一进院子,赵芳姑就急匆匆迎了出来。不由分说,先瞪了甄秋一眼:“叫你寻个人,半天没影儿!” 甄秋连连喊冤:“我的芳姑呀,我才去了一刻钟,都不到!” 赵芳姑不理他,揽着鹿白往屋里走:“小白快来,殿下找你,有好消息。” 鹿白一头雾水:“是盐津梅肉吗?” 赵芳姑“噗嗤”笑出声,手指戳着她的脑门,眼神更加温柔了:“你倒好,不惦记殿下,净惦记零嘴了。” 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分明是甄秋先提的盐津梅肉。鹿白冲甄秋使眼色,可惜甄秋刚被骂了一句,完全没有替她辩解的意思,只剩下幸灾乐祸了。 “小白回来了。”几人的声音不小,十六皇子早早就听见了,但等到他们进了屋,他才从床榻上虚弱地坐起身,冲她招了招手。 慢性肾衰竭这病最是折磨人,才十四岁的孩子,皮肤已现出灰败之色。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多喝水,不能多吃盐,连情绪都不能有大波动。以穿越前的医疗水平,就算是终期尿毒症患者,靠血液透析也能活个四五十年。但放到现在,那便是药石无医,无力回天。 见人回来了,十六皇子很高兴,但他早已学会控制情绪,再高兴或悲伤的话说出来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小白,有个好消息。”他递来一张竹牌,上头刻着莫啼院几个字,底下用朱笔缀了两颗红点,背后写着:辰和廿年,甲班。 见她不懂,十六皇子好心解释道:“我身子不好,不能亲自上阵,但总不能叫你一直不识字。我同母妃求了内学堂的名牌,明天起你就能去念书了。” 鹿白一愣:“殿下,我虽不是学富五车之辈,但字还是认得的。内学堂尽是些小太监,咱们……没必要这样吧?” 赵芳姑敲了她一下,笑道:“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上了!” 十六皇子也抿着嘴笑了:“男女分席,你就放心去吧。” 鹿白认命地点点头:“那便听殿下的吧。” 内学堂她是知道的。每日奏疏多如雪片,除了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又臭又长的争论辩驳,便是无甚营养的一堆屁话,真正有用的内容少之又少。 圣上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全靠秉笔太监将水分滤上一遍,凝练语言,概括大意,捡些干的内容上报;等圣上听完,他们再充当语音转写机,将圣谕原封不动地落到纸上。有时甚至还有自由发挥的余地。 御笔朱批落定,再送去廊房传抄,发往大小官员手中。这等传抄的活计也得由识字的太监担任。 从目不识丁到御前秉笔,就差一个内学堂的距离。近些年也有女官被送去接受教育,收效相当良好,整个皇宫的素养都跟着提升了。 鹿白不讨厌学习。学习使人快乐,学习能让她更快地融入这四方宫墙内的世界,能让她用些实质性的东西填满空荡荡的脑子。 “你自求多福吧!”甄秋倒是很同情她。 “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内学堂的先生是谁?” 鹿白隐隐觉得有点不妙:“谁啊?” “窦公公。” “……” 第2章 关于一裤之仇有没有报,怎么报的,什么时候报的,当事两人各执一词。 鹿白坚持认为自己根本没成功,心里始终憋着股气,并对此耿耿于怀。她不是善于记仇的人,有火必须立马撒出来,转眼就好得跟没事儿人似的。说她没心没肺也罢,说她脑容量堪忧也罢,她的确存不下太多负面情绪。 -- 第4页 唯独这件事儿让她记了很久,可见在她看来的确没能成功。后来窦贵生劝她,裤子也脱了无数回了,不差这一次两次的,非计较这个干嘛呢!她想了想,的确如此,于是终于放下这桩心事。 但当时的鹿白很确定,自己整个人都被复仇之火熊熊点燃了。她想要让自己放下仇恨,拥抱自由,但每劝自己一次,那天的记忆就被重新描画一次。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结果自己怒火更盛了。 大概是天生不对盘,她怎么看窦贵生怎么觉得讨厌,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扒了他的裤子,好好晾一晾他某个空荡生风的地方。 但她听着听着,思维就开始拐弯、脱轨,不断偏离原定路线,越跑越远。 初秋的天气还有些闷热,主子们一个接一个歇下,午后的皇宫陷入一片轻柔的寂静。烈日当空,绿荫似乎被蒸腾起一片水汽,随着一阵阵炙热的气浪卷入屋内。空气静止了,树叶偶尔不耐烦地动弹一下,发出的沙沙声很快消散,湮灭在悠长而缠绵的蝉鸣声中。 同样悠长而缠绵的还有先生讲课的声音。 他的声音极其动听,念课文的时候抑扬顿挫,振振有声,却并不显得强硬。稍稍上翘的尾音和偶尔连读的字句跟他的人截然相反,软嫩得不像话。 介于小提琴和竖琴之间的优美旋律不断循环,反复触动鹿白脑中的某根神经。 她禁不住想道,这样一副好嗓子,要是稍微走点歪门邪道,可又是一段祸国妖妃的传奇了。 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的声音。这一事实让鹿白顿觉羞耻,并将此视为窦贵生蛊惑人心的一大罪证。 折磨人的声响终于停住了,讲席上的人突然开始点名:“李久。” 案桌一阵乒乒乓乓,叫作李久的小太监慌乱地擦着脸上的口水:“是,先生。” “江面渔舟浮一叶,下一句。”窦先生半阖着眸子发问。 内学堂是有教材的,但不给学生们发,尤其是甲班。能入内学堂的都粗通文字,三百千自是不用再读了。甲班学些骈文散句,上课先由先生念,一句一停,学生们跟着念一遍;而后先生再念一遍,学生们便要背诵并默写全文。 李久从一炷香之前就开始打瞌睡,方才终于撑不住,趴在案桌上睡死了。脑袋刚一沉下去,就被点了名,哪儿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呢! “是、是……”日头正烈,但屋里的李久竟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隔着一道屏风,小太监们的身形影影绰绰,只能看个大概,但那股战栗的凉意毫无阻碍地穿破屏风,直奔鹿白面门而来。讲席上的人缓步走了下来,如同皮影戏一般消失在屏风背后。 李久要遭殃了,所有学生都是这么想的。鹿白脚尖伸过屏风底下的缝隙,踢了李久一下,用气声提醒道:“楼台谯鼓报三通!” “楼、楼台小、小鼓……”李久战战兢兢作答。 “谯鼓,谯!”气声大了几分。 “谯,谯鼓!楼台谯鼓报三通。”李久终于答了上来,长长松了口气。 等了半晌,先生才“嗯”了一声,用他那祸国妖妃的嗓音冷声道:“坐下吧。” 不等李久坐定,他又补充了一句:“下回不必来了。” “先生!”李久登时被吓哭了,“我下次不敢了,我、我——” 他求饶的话没有说完。鹿白看见朦胧的先生转了个身,似乎微微张开了他半垂的眼帘,用力看了李久一眼。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眼神,竟生生把小太监吓晕了。 窦贵生没再说话,施施然从屏风后转出,回到了讲席,守在门边充当助教的太监立刻把人抬了出去。 这下没人敢再走神了。 被打断的课文从头开始,又念了一遍。学生们顶着一头冷汗,如临大敌地朗声背诵,声音大得险些掀翻屋顶。最后一句结束,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蝉鸣声似乎都被唬停了。 “写吧。”先生发话道。 学生们埋头苦写,继续提心吊胆。方才那一出惩戒让他们意识到,内学堂当真不是随便混混的地方,先生也绝不会随便教教。每年甲班入学的有六七十人,丙班毕业的却永远不超过十个。这些“毕业生”无一例外,都是要入司礼监做秉笔,飞黄腾达的。 没有人不想飞黄腾达,窦贵生当年就是这么上来的。 六岁那年,城里闹了饥荒,娘带着窦贵生出门讨饭的功夫,妹妹就让爹给卖了。他娘知道了,只是叹着气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窦贵生的爹自饥荒那时便落下了病,熬了两年,终于死了。他娘带着他改嫁,没几个月,那男人喝醉了酒,从桥上跌下去淹死了。他娘成了个克夫的寡妇,他也成了没爹的孩子。 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他娘在小巷寻了间破落的木棚,扯了扇布帘挡住风,这便算是他们的家了。棚外挂了一盏褪色的红灯笼,她娘说,她得想办法活下去。 他不懂她那晚流的泪,正如他不懂她自甘堕落的执着。 十岁的孩子,不再不谙世事了。从木棚搬到了一间瓦房,他却开心不起来——他是娼妇的儿子。房里整晚整晚都是男人的喊叫,他也整晚整晚的无法入眠。进来时嬉皮笑脸,走时骂骂咧咧。天下男人都一样,提上裤子不认人。 巷口的少年三两成群,常常堵着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更是家常便饭。跟他同样的年纪的男孩,也许根本不知道“娼”字是何含义,也许还没学“恶”字怎么写,却并不妨碍他们欺负折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娼妇的孩子。他渐渐习惯了,麻木了。 -- 第5页 从面红耳赤到不甘示弱,甚至还能冷着脸反唇相讥,其实用不了多久的功夫——你瞧,人心也不都是肉长的。 直到他被当众扒下了裤子,被人用脚边狠狠踩那部位,边骂“你怎么不跟你娘一样,这东西看着也多余”,兴奋快活得好似踩死一只臭水沟的老鼠。他终于反抗了。 他一拳又一拳,不要命似的挥了出去,用尽身上所有的力量,要拉那人同归于尽。那人害怕了,顶着一头鲜血仓皇逃窜。他那时还不知道,强权之下,一切只能俯首称臣。 他只知道,叫人怕总比叫人尊敬要好,从此再也没人敢欺侮他了。 十一岁,巷子里别的孩子都读书了,他不敢跟她娘开口,也不耐烦跟她开口,只能找人借来书本,断断续续识上几个字。他娘身子亏败得厉害,生意不多,又常常被人呼喝捶打。每到这时她就捂着脸默默流泪,他烦得厉害,摔门就走。 “给钱算是可怜你,不然就凭你这货色,倒贴钱我也不干呢!”他听见有男人在门口“呸”了一声,指责她的年老色衰。他也跟着吐口水,该,都是你自找的! 没出冬天,他娘就病倒了,整个人像是一张陈年牛皮纸,单薄脆弱,干瘪瘦削。他卖了房子,又住回了木棚。苦涩的药味和排泄物令人作呕的气味,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四口人挤在一间草房里的童年。 他认了一个算命瞎子当干爹,每日坑蒙拐骗,能得六个铜板。可银子如流水一般的花,积蓄不够了,六个铜板也不够了,他不吃不喝,也供不上那一罐罐烂草熬成的汤。郎中总跟他说,再吃两副就能见好,他不知道他娘能不能撑过两副药,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饿死了。 机会终于来了。临近年节,京中来了人,只需要割掉二两肉就能换来五斤大米和二两银子。二两换二两,还饶上五斤米,不亏。 他自然不会犹豫。若你现在问他,他也依旧毫不后悔。 他揣着银子,捧着米,小心翼翼地回了家,匀出二十个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煮上一锅粥,藏好剩下的钱,他匆匆出了门。 药买回来了,可他娘再也喝不到了。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藏的钱没了,锅里的粥打翻了,他娘等不到他回来便咽了气,也不知道死前是如何挣扎,又是如何一点点陷入绝望。他默默替她穿好衣服,擦干净身子。生前如何不堪,死后也要体面一回。 望着棚顶漏下的一方天空,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 入宫为宦,平步青云。从此往事如云烟,一去不复返。 这些旁人是不知道的,鹿白也是许多年后才听他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人们只知道窦贵生一入宫便削尖了脑袋往内学堂钻,不要命似的读书练字,不到一年的功夫便去了丙班。丙班主讲是周翰林,林相的亲传弟子、得意门生,自然,自己的门生也不计其数。 桃李遍天下的当世大儒,却对一个小太监赞誉有加,甚至还推举他去了司礼监,可谓奇事一桩。 后来林相倒台,周翰林被牵连入狱,朝中百余人免官革职。但窦贵生却奇迹般地未受任何影响,反而因此得了圣上青眼,一路升到如今的地位。 没人在意昔日的窦贵生如何变成今日的窦贵生。总之窦贵生就是窦贵生。 鹿白猜,保不齐是他卖师求荣才换来的圣宠,这人可坏着呢。 催命符似的脚步在众人身周盘桓,不知何时停在何人背后。越是紧张就越容易出错,不多时,便有四个小太监被拎到墙根罚站。 上次那歪歪扭扭的繁体“陆”让鹿白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不会软笔。写了两行才发现,字算不上好看,但写还是会写的,瞧着比旁边的小宫女好多了。 屏风那头的脚步渐行渐远,绕过讲席,又渐行渐近。那抹绯色的身影游魂似的飘了过来。 联想起前些日子的整肃宫闱行动,再联想起自己被打的屁股,鹿白不禁悲从中来,恨由心生。宫规在他老人家面前就是个屁,说是太监宫女授受不亲,严禁私相来往。但这“太监”的范畴里显然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 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自己身后,连二十厘米都不到,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后背烤人的体温和死人似的心跳。显然,这已经严重突破了男女师生的安全距离。 “烟笼斜阳,下一句呢?”死神挥起镰刀,指在她留白的一行字上。 鹿白惴惴不安,捂着嘴把呵欠憋回去。想不起来了,真的。 “说话,哑巴了?”死神步步紧逼。 命运的手指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鹿白被困意笼罩的脑门上戳了一下,泄露出一些颜色丰富、非常不妙的东西。 她脱口而出一句清醒时打死都说不出的话: “……被翻红浪?” 鹿白说完才意识到,此话对无根之人简直大大的不敬,瞬间缩了脖子不敢言语。小太监们很想笑,但没人有胆,纷纷埋着脑袋装聋子。 窦贵生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年岁大了,出现了幻听。任谁也不敢在这种场合、在他面前开黄腔。方才一瞥,鹿白那纯净的眼神、无辜的表情,显然是对那四个字的含义毫不知情。 不定谁教她的,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他倒是要好好查查是谁敢散布这等污言秽语。 然而转念一想,鹿白可是吴玉的人呢。那老贼整日在圣上面前参他,阉人干政,祸国乱权,净捡些难听的词儿往他身上招呼。这些奈何不了他,却奈何得了他手底下的人,已经叫他吃了好几回暗亏了。 -- 第6页 年初,前朝后宫因司礼监掌印人选一事争得不可开交,日日早朝打成一团,仿佛那位置不是掌印大太监,而是天王老子。这等殊荣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讽刺不已。 最后,身为丞相的吴玉据理力争,把江如那草包推了上去。奋斗了二十年的位置就这么没了,窦贵生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吴玉五马分尸,以报这不共戴天之仇。 这不,现成的机会就在眼前。 这世上哪有什么纯善的人,方才那样少不得是装的,且看看这小宫女有何目的吧。窦贵生心思转了几回,做出了决定。 戒尺在“居心叵测”的小宫女手背敲了一下,窦贵生幽幽念道:“陆白。” “是,先生!” 交头接耳在行,到自己默书的时候就写不出来了。纯属找打。 “亥时再来。” 在场众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亥时主子们都歇下了,他们一日的活儿也基本忙完。 天黑了,有空挨罚了。 鹿白垂头耷脑:“是,先生……” 第一天就被留堂,她怀疑自己可能真是个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慈爱地笑):傻孩子,你怎么可能是傻子呢! ** 今日双更结束。 第3章 理想的师生如同金婚夫妻,相敬如宾,志同道合,琴瑟和谐,心心相印。 显然,鹿白和窦贵生的师生关系属于直接跨过蜜月期的新婚怨偶,磕磕绊绊,争吵不断,有那么一瞬间彼此都恨不得杀了对方。 夫妻不虞还可以和离,可以分道扬镳,各自嫁娶。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一声“先生”喊出去,即便日后再怎么决裂,也撇不清这层干系了。 日子还得往下过。 鹿白此刻只能庆幸先生只是罚她抄课文,而不是打板子。似乎一入了学堂,他就忘了自己是窦公公、窦秉笔,只是窦先生了。 身兼数职,却样样都理得井井有条,绝不混淆,绝不越界。像是把自己均分成了三等份,每个三分之一窦贵生都能各司其职。仔细想想,宫中谁能有他这么强的职业感呢? 不论别的,爱岗敬业总是值得尊敬的良好品德。 十六皇子歇得早,尤其是今天。为了让鹿白早点抄完早点回来,他几乎戌时刚过就睡了。纸笔内学堂都有,按理说不需要再带什么了,但出门时鹿白仍拎了一个堪比鸟笼大小的提匣。里头有赵芳姑的手炉、披帛,甄秋的各式零嘴,十六殿下的提神醒脑丸。 满载着全院的希望,非常沉重。 但据她猜测,没一样能用得上,且没一样能带进去。 宫女甄冬提着灯笼,一言不发地把鹿白送到内学堂的路口。她不大喜欢这个后来者,但还是好奇道:“念书有意思么?” 鹿白望着守门的助教,颇为沧桑地感叹道:“那就要看你的先生是谁了。” 甄冬假装听懂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鹿白来得早,但有人更早。助教苏福是窦贵生实打实的干儿子,整日影子似的坠在窦贵生脚跟后头两步远处。是以单独见到他时,鹿白还有些惊讶,就像见到影子竟然活了似的。 “进吧。”苏福果然没收了她的提匣,远远地放到了回廊外。 为防止太监宫女勾搭成奸,内学堂中设了一扇绵延的屏风,屋内并不相通。上课前男男女女从两侧偏门鱼贯而入,除了没有“男宾两位,女宾往内”的唱喝,简直跟澡堂子一模一样。 其实有地方是相通的:先生的讲席。但大家都不约而同,选择性地忘了屏风最前头的开口,对可以从窦贵生面前抄近道的选项完全视而不见。 屏风那头亮着灯,似乎还有一道人影。鹿白在案桌后坐下,跟那小太监前后就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小太监的影子晃啊晃,妖娆动人,骚里骚气。 她觉得想出这办法的人一定是脑子不太好,非但不太好,还是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小学鸡。情情爱爱,岂是这一道屏风能挡得住的?殊不知这层若即若离、朦胧绰约的距离才是爱情萌发的绝佳土壤啊。 拢共就这么多人,挡住了又如何?不喜欢对面的,难道喜欢前头那个吗?开什么玩笑。 也许是见她迟迟没落笔,隔壁的小太监轻咳一声,像是在提醒。 鹿白瞥了一眼门边老僧入定似的苏福,捧着笔墨纸砚飞快地坐到他边上。现在,他们之间就剩下一层窗户纸的距离了。 “哎,”鹿白手指在屏风上像模像样地敲了三下,软绸凹陷又弹起,“你也是来罚抄的吗?” 她瞧不真切对方的样貌,但能见到他手中执笔,正襟危坐,正伏在案头写什么。 “嗯。”隔壁的人压着嗓子,似乎还捂着嘴,声音小得像是一阵耳鸣。 鹿白紧张地瞄了一眼充当人体监控的苏福,顿时心中了然。她轻手轻脚地扯了半页纸,埋头苦写,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一张啰啰嗦嗦的纸条就从脚下递了过去。 上头写着:你在哪当差叫什么几岁了来多久了抄几遍才算完你写了多少了写完了就能走吗 字本来就小,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一点空隙都没留,看得人头大。 对面的小太监似乎被她的大胆举措吓住了,纸条递过去好半天才被捡起来。鹿白非常恶劣地欣赏着对方抓耳挠腮的反应,仿佛又找回了当年上课传纸条的兴奋——在她心里,对方下笔之前停顿的那五秒已经跟抓耳挠腮画上等号了。 -- 第7页 不一会儿,一张纸条从脚下传了回来。很简单的四个字:豆子,不知。 小豆子,鹿白默念了两遍,心道说不定就是因为犯了先生的名讳才被留堂。这还没怎么样呢,就拿自己当皇帝了,名讳也提不得了? 她同情了一秒,便迅速跟对方站到了同一战线,开始开展友好亲切的纸条外交。 小豆子,你日后要去文书房么? 不知。 你字写得这么好看,念书好几年了吧,怎么还在甲班? 写字而已。 小豆子,那边还有别人吗,这边只有我。 无人。 你若是先写完,能不能等我片刻,我有糖分你。 不必。 那我写快些,争取跟你一起走。 那头没了回音。不论这边问什么,对方只是寥寥两三个字。几个回合下来,鹿白就觉得泄了气。差点忘了,自己的课文都没抄完,还有这闲心跟别人传纸条呢! 于是果断收了心,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抄课文。苏福一眼扫过来,她乖巧地笑了一下,立马低下头。等到写完一大篇时,苏福已经转到了回廊上,只留下一抹青色的背影。 鹿白松了口气,一低头,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印着一小片鞋印,俨然放了许久,还被写得忘乎所以的她踩了一脚。 她赶紧俯身捡起来,偌大的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你呢? 鹿白顿时高兴了。她撸起袖子,露出墨迹斑斑、仿佛挂满“好好学习勋章”的胳膊,在那两个字旁斗志昂扬地写道: 殿下给我带了不少零嘴,都被苏公公扣下了,如果他不没收的话,咱们寻个没人的地方分了。没收也没关系,我找他讨几颗梅子糖出来。梅子糖,极好吃! 她在后头画了两个圈,欢天喜地地递了回去。虽然她并不知道“你呢”问的到底是什么。 搁在宫外,梅子糖一文钱五颗,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含在嘴里一刻钟都化不了。没什么甜味,酸得要死,还有核儿。常常是爹娘被孩子缠得烦了才会买,两个铜板就能打发一群恼人的小鬼,换来一整个梅子味儿的下午。 宫里的梅子糖自然跟外头不一样,但仍旧算不得好东西,仍旧是贱物。跟有些人的命一样贱。 短短几秒内,小豆子的思绪飘了很远。远到视线中出现了一盏飘忽的红纸灯笼,远到舌尖泛出一股嚼了许久的灰面饼和梅子糖混合而成的酸味。 很快,鹿白便收到了回信:多谢,不必等我。 鹿白没有等他。当一个人抄课文抄了十遍,都快把砚台磨没了的时候,她就无暇再想什么小豆老豆了。 抄完满篇,又当着苏福的面背了一遍;这还不算完,还要抽查上下句,答上十句才算过关。强人所难,大概是苏福从他干爹那继承得最彻底的本事。 鹿白惦记着提匣里的吃食,闷着头往外跑,却被苏福虚抬手拦住了。 “陆女史。”他个子很高,声音却被永远定在了十四五岁的变声期。 鹿白就差跪地求饶了:“还有啊苏公公?” 苏福答道:“那倒不是。不过是提醒陆女史一句,既入了内学堂,就别坏了规矩。” 鹿白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当即用力点头,无辜道:“是,一定不辱使命。苏公公,我那提匣……能还我吗?” 苏福好心地点点头。鹿白顿时笑起来,整个人化成一只出笼的小鸟,甩着酸软的右边翅膀飞扑到墙根。拎了提匣,她在回廊的石阶上踏了两步,又跑了回来。 “苏公公,承蒙照顾,十六殿下托我给您的。”她摸出一个荷包递到苏福手上。 两颗金豆子,挺寒酸的,但鹿白却不清楚。即便清楚,也有种自暴自弃、无所畏惧的骄傲。苏福在手里捏了捏,恭敬地收下了:“替我多谢殿下。” “一定带到。”鹿白在提匣里翻了片刻,又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纸包。牛皮色的纸包用红绳五花大绑,捆得十分难看,纸缝里钻出一股甜腻味儿,闻着还算凑合。 “苏公公辛苦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留着尝尝吧。”她没解释“你们”是谁,在场就三个人,苏福不会不懂她的意思。 说完她就走了,一蹦一跳的背影充满了脱离苦海的欢快。 那天小豆子是什么时候走的,那包梅子糖给没给到他手上,鹿白一概不知。好几天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怎么每天晚上都能见到小豆子?是他太倒霉,还是他跟她一样傻? 经历了一连几日的沉重打击,鹿白已经接受了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傻子的事实,并且对自己也产生了那么一丁点儿怀疑。但傻就傻吧,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反而让莫啼院的众人更宠她了。 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子身边的女史一职,除却本来的记录起居职责外,还有一层特殊的含义。凡是哪个宫女女官被皇子看上了,通常先调去身边做女史,而后便名正言顺地纳妾晋封。十六皇子的生母顺嫔和奶母赵芳姑待她极好,便是这个原因。 但鹿白严重怀疑,十六皇子当初看中她仅仅是因为好玩。相处多年下来,她也没捕捉到任何一丝暧昧信号。窦贵生总说十六喜欢她,她愣是一点没看出来。 退一万步讲,十六皇子若真喜欢她,也纯粹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情感投射。 -- 第8页 她活泼健康,精力充沛,简单直接,永远有出其不意的举动和强大到迟钝的神经。他憧憬她的人生,渴望得到阳光,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将之误认作是爱情。自然,这是另说了。 求学之路一切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每天都被先生点名。然后留堂。鹿白也是从此见识到窦贵生骂人是多么花样频出、辞藻华丽、栩栩如生。 譬如,这什么狗爬的字,别说狗了,给猪一支笔也比你写得强。 譬如,有兄弟姐妹么,趁早叫爹娘再生一个吧。 譬如……太多了。 ——再好听的嗓子,总不说人话,谁不心生厌烦? “先生点名是关照你,要不是关心,谁理你呀!”十六皇子用赵芳姑惯常的口气安慰道。 “得了吧,”鹿白撇嘴,“殿下又没去过学堂,而且你也不了解窦公公,他那样的人,唉——” 十六皇子的病是打小得的,不便外出,都是请翰林学士们私下授课。加之没有同龄的皇子公主相伴,不怪他体会不到念书的艰辛和苦楚。 “那你说说,是什么样啊?”十六皇子蹲在鹿白身旁,一人捧着药碗,一人捧着姜汤,动作整齐划一。 那她可真要说道说道了。鹿白清了清嗓子:“内学堂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先生,一种是学生。先生分为翰林学士和窦公公,后者异常严苛,不近人情,牙尖嘴利,宛若厉鬼。课上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拎走,我一个,小豆子一个,同病相怜,每天都得挨罚。” 十六皇子好奇道:“前者呢?” 鹿白:“前者我还未曾见过。” 十六皇子:“……哦。” 鹿白接着道:“学生也分两种,一种是有天赋的,就像……就像谁我也不认识,先生也不点他们;另一种是没天赋的,我和小豆子就属于这种,每日都会被罚。要么打手心,要么罚站,要么课后留堂。但小豆子写字倒是有些天赋,这点比我强。所以,满甲班来看,可能就我一个没天赋的学生。” 她洋洋洒洒说完,才发现众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已经静静旁听半晌了。 于是,大家便都知道鹿白有个所谓好友叫小豆子了。莫啼院顿时变成了一个喜鹊窝,叽叽喳喳闹成一片。 “尚膳监的?我没听说过啊……”赵芳姑觉得自己一定是到了年纪,开始忘事儿了。 “我认得尚膳监的,有两个在内学堂念书的,都想去司礼监呢!”甄秋开始细数两人的种种特征,希望能跟“小豆子”对上。 “你交上朋友了,是好事。”甄冬冷淡道。 “如此说来,你每晚都跟小豆子在一起了?有人说三道四吗?”十六皇子立马竖起了警戒的天线,整肃宫闱行动给他带来的震撼并不小。 鹿白只尴尬了片刻,便缴械投降,坦白从宽了。 自第一晚起,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小豆子。甲班的小太监人数众多,时不时就有人被拎出来,轻则罚站,重则退学。但据她的观察,来回来去也就那么几个人,其中必定有一位是小豆子。 她和小豆子发展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现在已经是无话不“写”的好友了。经过几天的交谈,她自诩对该了解的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是尚膳监的小太监,爹是个破落秀才,教过他念书识字,入宫就是奔着司礼监去的,可惜被分去烧火做饭。他的字是跟他娘学的,念书不太行,便想从别的门道努努力。 有来有往,鹿白自然也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当然了,个人隐私不能提,莫啼院的隐私更不能提,无非是吃喝拉撒,这这那那。于是一来二去,他们的话题竟然又回到了课上的内容。 单是这样,鹿白就已经十分佩服自己了——严谨深刻的学术讨论,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参与的。 窦贵生并不忌讳议论时政,相反,这正是司礼监的必修课,所以课上有许多内容着实可以不断深挖。虽然小豆子每次只有几个字,但却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引人深思。 他其实很有水平,栽就栽在窦贵生这老妖精身上了,假以时日,说不定又是一个响当当的豆公公。 期间还穿插了关于“被翻红浪”的探讨,鹿白讲得非常客观,并且对于无形之中做的生理科普感到沾沾自喜。 她私以为,虽未谋面,他们却已堪称知己了。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呢!”十六皇子微瞪着眼,不知是兴奋还是惊讶。 鹿白也纳闷,这么多天,自己竟然一次都没动过见他一面的念头。可能是被偷传纸条的刺激感给蒙蔽了。 于是乎,在众人不遗余力的怂恿下,鹿白决定迈出第一步,约见小豆子。当晚的纸条上,她写了那句大家一致投票通过的话:明日我等你。 五个字,含义丰富。 但小豆子没来。第二日窦贵生没有点名,连惯常训斥鹿白的环节也忘了,课堂氛围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和谐。鹿白夜里专程来了一趟,却见内学堂黑灯瞎火,一个人都没见着。 这下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第二日一早,她便悄悄寻了个机会,带着纸条去尚膳监堵人。被堵住的小太监诚惶诚恐,生怕他们被人看见,扭头就跑。鹿白岂能让他得逞,生拖硬拽把人拉到了树后。 起先她还镇定自若,后来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对方也是一脸茫然。她惊悚地发现,完全符合条件的这个人,压根就不是小豆子啊! -- 第9页 那小豆子究竟是谁呢? 很快她就能揭晓谜底。因为小太监告到窦贵生那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暗示到这个程度,应该不会猜不出来吧? 鹿白:???我不懂。 ** 感谢投出地雷营养液的小天使:门耳草将、猫小乐、柒零零、L、Helen 第4章 纸条四散躺在桌上,白生生的像是婴儿的肚皮。上头那几行墨字如同伤疤似的,显得格外突兀。 桌旁的先生面色冷肃。如果鹿白有胆量多看两秒的话,便会发现冷肃中还带了那么一点幸灾乐祸。 罗汉床背后的台案上供的不是菩萨,不是佛祖,而是慈眉善目的孔夫子。鹿白跪在地上,默念了几句佛祖保佑,猛地发现不对,匆忙在心底补了几句。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善哉善哉。 在孔夫子和佛祖的双重庇佑之下,冷着脸的老太监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怕了。 “说吧。”窦贵生两腿微分,脊背笔直,一手搭在炕桌上,轻轻扣了两下。不像是训学生,倒像是审犯人。虽然两者对鹿白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鹿白其实不怕他发火,大不了就被退回莫啼院而已,反正读书一事于十六殿下是一时兴起,于她是忍辱负重。她怕的是他手边的戒尺。 退学还可以,体罚就算了。 两旁的铜鹤翻着死鱼一样的珍珠眼,跟窦贵生总是半垂着的阴鸷眼神截然不同。鹿白本想避开审讯者的逼视,但视线转了一圈,不但没有轻松,反而觉得更阴森可怖了。于是顾不得打量窦贵生的房间,只得把眼珠子转回正中,转到那只曾托起她肮脏下巴的脚尖上。 “是我写的。”鹿白不知道该交代什么。男男女女,都到这个份上了,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 “这狗爬的字也不像是别人。”窦贵生似乎很满意她的诚实,信手抽出一张纸条,接着问道,“王田已经承认了,你借着留堂的机会,日日跟他在学堂内私会。说吧,此事有多久了?你们只是私传书信而已?” 古往今来,先生们的高明之处都是如此一脉相承。明明是逼问,声音却辨不出喜怒,叫你兀自惴惴不安,左右揣度,先失了方寸;紧接着明知故问,或是正话反说,迫使你露出马脚;最后他们便乘胜追击,一举得胜,打得你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但是窦贵生没有想到,这辈子竟然碰到了一个例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败的那个人竟然是他。 “啊,是吗?”鹿白一脸惊讶,表示自己也是头一次听说,“他说不是他啊……” 窦贵生这时候还没有预见到即将到来的败局,半垂着眼帘,继续睁眼说瞎话:“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你确定吗?” 通常人在“你确定”之后便会动摇,怀疑,左右摇摆,即便确定也变得不确定了。但鹿白衡量了一下小太监惊慌失措的神情,还有这颇为无耻的告密行径,当即重重点头:“确定,不是他。” “呵。”窦贵生发出赶鸟似的冷笑,终于掀起一丝丝眼皮,不再拿鼻孔瞧人,“这么说,你是承认与人私会了?” 不知不觉上了套的鹿白:“……啊,您要这么说也对。” 啊?也对?还“您”? 听着阴阳怪气的,窦贵生当即皱了眉:“陆白,你当真是挨打没够么?我没工夫跟你废话,今日若是交代不清,你和你这情郎少不得要去典刑司走一遭。” “情郎”两个字还着重强调了一番。 窦贵生想得非常天真,且自信。似这等年纪的宫女,整日接触的异性无非是主子和太监。同龄的小太监,身形样貌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读了几日书,又带了些微的书卷气。这便是少女怀春时最喜欢的那类弱质书生了。 说她不傻谁信?几封破信,几晚巧遇,便轻轻松松得手了。连面都没见过,什么恶心人的荤话都说出来了,不是情郎是什么? 窦贵生看鹿白的眼神于是带了一丝轻蔑。 犯得着犯不着啊……鹿白心里一个劲儿地犯嘀咕。试想,一个不受宠皇子的低品级女官,跟一个尚膳监的烧火小太监,再怎么有罪,也不至于劳烦大领导亲自过问吧? 还以为前几天不留堂是放她一马,结果在这憋着劲儿整她呢。 “我当真不知道他是谁。”鹿白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此话有假,天打雷劈。” “是么……”窦贵生的眼帘又垂下去了,似笑非笑地拉长声音,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不想说也罢。” 下一句应该是:既如此,那我便放你们一马。窦贵生按照想好的说辞说了。 再下一句该是:我并非好心,你也犯不着谢我,只是再有下次,可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最后再加一个意味深长的“啧”。 如此一来,她便知道他已经有了她的把柄,且他身为典刑司掌印,为她和那不存在的情郎法外开恩,高抬了随时可能再度挥下的贵手,她心里不定如何畏惧,又如何感激呢。 对了,中间还得有小宫女的一句“多谢窦公公开恩”。 但这最为关键的一句,鹿白却没有说。她丝毫没有配合的自觉,张大痴呆的双眼,颇为不可置信地瞪着窦贵生。 不知怎么的,这模样竟叫他想起一只被吓得傻了,连嘴里草料掉在地上都全无反应的兔子。最后理所当然变成了红烧兔头的那种兔子。 -- 第10页 “先生怎么这么说!”鹿白确实很诧异,下意识便用了“先生”二字,仿佛这个身份代表着某种高贵、纯洁、不容侵犯的品质。 怎么着,她还敢顶撞他了? “放肆!”他狠狠拍桌。 鹿白吓得抖了一下,但接下来的话还是稀里糊涂倒了出来:“这可是有违宫规的事,先生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窦贵生有点傻眼:“哟,你还希望我罚他了?” “那是自然!”鹿白连声附和。 “你倒是薄情……”窦贵生先是有些气恼,不过细细品了两遍鹿白的话,心中渐渐疑窦丛生。再看鹿白时,眸色变得愈发深沉。 小丫头,说不定真有点段数。 “我不是薄情。”鹿白为自己辩解道,“小豆子不是那样的人。” 都道字如其人,鹿白没能看清小豆子的样貌,却也能将他为人气质猜个七七八八。况且,说出那些话的人,怎么可能做缩头乌龟?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卖友求荣的事?这绝不是小豆子的风格。 羞涩而大胆,聪敏而正直,坚韧而固执。这才是小豆子。 因此鹿白猜测,他一定是被某件不便透露的事缠住了,亦或是还没做好与她面对面的准备,在等候一个契机。譬如被先生发现早恋,然后顺势表白什么的。 窦贵生简直要为她的话笑出声。小豆子是哪样人,他都不知道,她又清楚了? “而且,”稍显不足的底气也没能抵挡住鹿白倾诉的决心,“我还没亲眼见过他,劳烦先生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顿了顿,她郑重其事道:“多谢先生!” 窦贵生:“……” 得到了想要的感激,却以一种完全错误的方式。 造化弄人。 虽然事后窦贵生立马想到了解决之道,但那一瞬间,他真想蹿起来给她一下:你情郎早让我扔池塘里喂鱼了,见鬼去吧你! 窦贵生缓了口气,将脸转向那堆散乱的罪证。看了两秒,忽的一扬手,把那沓纸甩了过去,怒极反笑道:“还想让我帮你找人?看看这写的都是什么腌臜玩意儿!” 鹿白鹌鹑似的跪在地上,被劈头盖脸砸了个正着。纸片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重的是窦贵生的语气和眼神。 “陆女史真是好胆量,全然不拿宫规当回事儿呢。”窦贵生拎着戒尺站了起来。 鹿白又气又怕,差点捂着屁股撒丫子狂奔。但她生生忍住了逃跑的冲动,边往后蹭边胡乱抄起身边的罪状:“先生,真不是什么腌臜玩意,这都是纯洁无瑕的学术探讨!您看啊:私以为,今日课上所讲桓公买马一事,与圣上如今处境相同——哎哟!还还还,还有这张!” 鹿白肩上挨了一下,也顾不得怕不怕了,猛地蹿起老高,边跑边大声念道:“要怪便怪先生嗓音实在动听,叫我心神荡漾,总是分神……” 她跑得快,声音大,不光窦贵生听见了,隔着好几道门的司礼监太监们也听得一清二楚。窦贵生来不及捂她的嘴,愣是把那段长达两百字、真挚热烈的溢美之词一字不落地听了一遍。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冷淡至极,甚至有些僵硬。求生欲使鹿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右眼眼尾那阵尴尬的抽搐,她当即恍然大悟:哦,原来他竟讨厌别人夸他! 自觉找到报复法门的鹿白瞬间斗志昂扬,赞美不要命似的往外喷: “先生文采斐然,见地独到,实乃当事大家!” “先生事必躬亲,心细如发,叫我等自愧弗如。” “对安全稳定事件有着不凡的敏感度,总能将各类风险隐患扼杀于摇篮之中,皇宫捍卫者的名头当之无愧。” “政治站位极高,有手段有魄力,有气质有风度,内监第一人实至名归!” 听得懂的,听不懂的,乱七八糟的话音青烟似的在屋内盘桓,余音绕梁,令人作呕。要不是见到字数不对,窦贵生差点就要信了这番鬼话。 “闭嘴!”窦贵生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鹿白的领子。鹿白心知躲不过,任人拎鸡崽儿似的拖到一旁,甚至还暗自松了口气。来得可真够及时的,再多一句都编不出来了。 啪。 戒尺在手心抽出一道红痕,鹿白连人带信被扔了出去。 “滚蛋!” 那天,窦贵生到底也没说怎么罚她,似乎打了那两下,事情便就此作罢。 课上的先生依旧面容冷肃,不苟言笑,惜字如金;课下的窦公公依旧时不时拎人去典刑司责罚。贾公公没有再提攻略太子大业,十六殿下病情稳定,偶尔有兴致坐在廊下看鹿白踢毽子。 随着学习内容逐渐深入,鹿白已经对大周的时事新闻、政治形势有了更深刻的体悟。现在的她,已经能毫不停顿地背出三省、六部、八司、十二衙门的官职了。 可是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她:小豆子究竟是谁呢? 鹿白日思夜想,怎么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直至有人主动找上了她。 “陆女史。”苏福依旧跟初见时一样,不卑不亢地垂着头,声音喑哑低沉,“我有事与你说。” 鹿白还以为又要抽背课文,赶紧掏出默写册,匆匆过了两遍,才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在背人处站定,苏福掏出一封没有抬头和落款的信,鹿白抬手接过,他却不肯放手。四只手在半空定住,彼此的心都跳得飞快。 -- 第11页 苏福悄声道:“前几次我见你与人相会,便私底下找了那小太监,打探你们往来消息。后来……就都是我了。” 鹿白高兴得差点扑到对方身上:“是你啊苏公公!” 怪不得后面几天压根没人监视,原来苏公公玩忽职守,监守自盗去了。 苏福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陆女史可别说出去。我、我……” 他没撒过谎,有点难以启齿。正要开口,便听鹿白压低声音,挤眉弄眼:“放心吧,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这话自然原封不动地传到了小豆子本人耳中。他第一反应是觉得恶心,继而是可笑。喜欢?喜欢顶个狗屁!顶天儿是死的时候多个人哭坟罢了。 也许整个事件中唯一高兴的只有没头脑的鹿白。 但回去跟众人一说,鹿白又觉出事情不太对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欢迎收看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恋爱日常。 鹿白:……啊?这是恋爱剧本吗?? 第5章 且不论字迹、时间是否对得上,单是小豆子的身份,就足以叫鹿白为难了。 “小苏公公可是窦公公的干儿子。”鹿白在《十六殿下每日起居》上刚写两句,就忍不住搁下笔,开始长吁短叹。 “还小苏公公!”赵芳姑端着药碗进屋,正好听见这话,“小苏公公比你大四五岁呢。” “芳姑姑,关键不是这个啊!”鹿白泫然欲泣,“你想想,我要是跟小苏公公好,那岂不是得管窦公公叫爹?鹿某人我开不了口哇!” 接药碗的手一顿,十六皇子衣襟前霎时沁出两滴浓黑的水渍。赵芳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转身笑道:“怎么,才见了一面就要跟人家好啊?” “不是一面,每天都见呢……”鹿白嘀咕了一句,继续道,“而且小苏公公跟他干爹关系极好,这就是我跟他本质的分歧。不共戴天的分歧!” 十六皇子两三口喝完药,把碗放到一旁,边来回踱步边思索着安慰的话:“可是你喜欢的是小豆子,又不是小豆子的爹。苏公公若是也喜欢你,还能叫干爹吃了你不成?” “殿下——”鹿白绝望地瘫倒在椅子上,“你真是不懂爱情,也不懂我的难处啊!” 普天之下,婆媳关系有好处的吗! 小豆子找到了,的确了了她一桩心事,但随之而来的另一桩显然更严重:窦贵生因为小豆子是干儿子,便想尽办法包庇他,而对于手无寸铁的她便痛下狠手。亲疏远近,高下立判。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耳濡目染之下,苏公公迟早会跟他变得一样刻薄,一样尖酸,一样讨厌。 肩膀现在还肿着,鹿白呲牙咧嘴地揉了一下,思前想后,在赵芳姑热切的眼神中总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他还是只做朋友吧。他是个好人,是我不配。” 赵芳姑抿着嘴笑了:“别瞎说,小白便是配王孙贵族也配得上,咱们不稀罕小太监。” 十六皇子顿时脸红,鹿白却一心沉浸在失去爱友的悲伤中,没有听出话中的言外之意。 未成形的恋爱宣布告吹,莫啼院的众人比鹿白本人还要担心。相不相好还是其次,孩子社交的积极性坚决不能打消啊! 这天,先生留了作业,正巧是她念的纸条中的一个:简要分析桓公买马事件的意义,如果你是桓公,请问如何做才能保证两个儿子都满意? 鹿白并不知道自己的作业是先生钦点,跟旁人的都不同。她严重怀疑,这道题就是在影射如今谒陵人选的事。样样出色却不讨人欢心的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却被宠坏的九皇子,圣上到底该选谁? 十六皇子也是大周皇帝的儿子,但他好像全然忘了此事似的,跟小白分析道:“九哥哥最喜欢告状,他一不高兴,准会找父亲闹。父亲一不高兴,遭殃的还是太子哥哥,到头来谁都不高兴。所以我觉得,还是该选九哥哥去谒陵。” “买马,殿下,这是桓公买马。”鹿白提醒道。 甄秋虽不懂政事,但忍不住插了一嘴:“窦公公保不齐要给圣上讲的,可不敢随便写。咱们轻易还是别掺和这等事吧?” 议论朝政可以,但涉及到夺嫡之争,这回答就得慎之又慎了。 “这样,”十六皇子想出了对策,“你去与窦公公说一声,作业就不写了吧。” 鹿白:“……殿下,你这腰撑得有点不是时候。” 十六皇子:“就说我病了,你无暇作答。” 鹿白:“……” “晚了,明天就要交了。”鹿白提起笔,准备写上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咏窦贵生”,表达一下自己如滔滔江水般的敬仰之情。 无他,瞎写耳。 十六皇子却掏出腰牌给她,催促道:“那你赶快,现在就去。” 他们最近非常热衷于把鹿白和苏福凑在一起,背着她嘀嘀咕咕,还观察她的反应。每次听她面无表情地说起苏公公,他们就非常夸张地给予积极反馈。层层深入,循序渐进,简直堪称系统脱敏疗法的典范。 虽然鹿白本人并没有觉得有哪儿“敏”了。 黑灯瞎火的,鹿白很不想出门,但事关莫啼院的未来,她只得拎着灯笼上路。下人们通常比主子歇得晚,夜里时常有急报,机要秘书窦贵生更是不敢轻易入眠。 -- 第12页 鹿白知道这点,也知道他此时应该在司礼监的住处批奏折,或着对着学生们参差不齐的作业大发雷霆。所以她一路都在思索到底怎么开口,才能免于再次被毒打的命运。 严师出高徒,在她和窦贵生这儿,严师只能出怨徒。 大不了……大不了她就扒了他的裤子,先报仇再说!鹿白不无悲壮地想道。 出乎意料地,窦贵生竟然不在,鹿白无奈,只得求助于助教苏福。 苏福尽职尽责地扮演起小豆子的角色,表示愿意为鹿白转述且努力争取,甚至可以替鹿白写作业,为此就算受罚也认了。 表演得太像,反而削弱了真实感。鹿白那时还不懂怪异之处是从哪儿来的,只是觉得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头上。 “不用了,多谢苏公公。”她闷闷不乐地告了别。 苏福心急,拉着鹿白又说了两句,企图勾起她的一丝丝好感和同情。但已经于事无补了。在他们的“美男计”还未正式发动时,鹿白已经单方面宣布了战役结束。后来,任凭“小豆子”如何死缠烂打,鹿白始终都没能回头。 窦贵生一直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怎么无往不利的招数,连一个小小的细作都拉拢不了?后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此招甚好,但对榆木脑袋和倔驴却不适用。 白心似铁,可见一斑。 鹿白入宫没半个月,过惯了内学堂和莫啼院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还能去尚膳监开个小差,但窦贵生的住处她可只来过一次。知道甄冬不喜欢她,她不好再麻烦对方,只得强迫自己多看多记。虽然如此,离开司礼监一刻钟后,人还是停在路中央了。 走错了。 走错不可怕,回去再走一遍就行了。于是鹿白快步折返,来到了三分钟前经过的命运的十字路口。她带着腰牌,倒是不怕被人怀疑什么,思索片刻,便抬脚出发。 试错法,很简单的。 到了第三次回到十字路口时,她欣喜地发现了一个路人。 当时她正站在漆黑的树影中,求助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那人停下脚步,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一番,钻入了距她两三米远处的树丛。她竟不知道那儿还有条路。 紧张地站了一会儿,她才恍然回神,缓缓蹲了下去。现在的她已经被架上了油锅,跑也不敢跑,逃也逃不掉——深夜幽会的人就在她一树之隔的背后。 跟她能听见他们一样,他们也能第一时间发现此处的偷听者。 白日的余温渐渐散去,蚊虫一下子活了,不甘示弱地围着人打转。鹿白不敢动弹,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在这儿,只得一个劲儿地祈祷他们别说什么后宫阴私、惊天秘密,最好是直奔主题,简简单单地来一发。 她能行,她可以,她扛得住。 一开始只有女人的声音,如泣如诉,跟蚊子声此起彼伏,听得并不真切。偶尔冒出几声“好哥哥”,甚是浓情蜜意,让鹿白也跟着软了半边身子。太监还是禁卫,不知道哪个男人有此福气啊! 正想着,一道惊天霹雳砸中了她。 “此话当真?”幽会的另一方终于说话了。 这声音,就算被劈得外焦里嫩、焚化成灰,鹿白也能认得出来。短暂地呆愣了几秒后,她霎时便血液沸腾,那股悲愤的火焰噌地从心口蹿出,眨眼间点燃了五脏六腑。 上梁不正下梁歪,监守自盗果然是会遗传的。整肃宫闱之后,她跟甄秋都下意识地避免接触,害怕有人说闲话。路上见到的宫女太监,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相当礼貌的距离。 结果呢?宫规的制定者倒在这儿当起好哥哥了!这样不堪为人师的人,竟还教他们为人之道?满口仁义道德,简直大言不惭,臭不要脸! 究竟是彻底戳破恋爱的泡影更伤心,还是被人恃强凌弱、欺压侮辱更令人心痛,鹿白已经分不清了。或许两者本就是一体。 在心底骂了一会儿,上头的热血就冷了下来。鹿白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连骂人的话都是跟窦贵生学的。潜移默化间,这位惹人生厌的先生已经对她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 可以预见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名为“窦贵生”的病毒将感染一批又一批的天真学子。他们念了满篇先贤哲理,学的却都是鸡鸣狗盗、道貌岸然的本事。 从现在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鹿女史要积极开展自救行动,决不能沦为跟窦贵生一样的人。 首先,从抓住窦贵生的把柄开始。 “你便帮我这一回吧……”女人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压抑着低声恳求,“佛堂你也去过,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哭有用么!先说说,你是如何开罪了那位的?”窦贵生不紧不慢,极尽安抚之态。 女人啜泣声渐渐消失,再开口时已然恢复平静,只是讲述中的委屈分毫没少:“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她,自入宫以来,她就处处寻我的不是,挑我的错处。我自知人微言轻,后宫又是一池浑水,想着忍一忍便过去了。可如今她竟要我去跪佛堂,为老太后彻夜祈福,我……我这身子怎么受得了?” 说罢还咳嗽两声,颇有可信度。 窦贵生低低“嗯”了一声:“她针对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近来又是发的什么疯?” 女人似乎有些犹豫,又像是害羞,含混不清道:“我、我有了身孕,还没与圣上说,不知怎么就被她知道了……”顿了顿,她立马激动道,“若是去跪佛堂,这孩子还怎么保得住!” -- 第13页 不得了,还勾搭上后妃了! 鹿白心如擂鼓,激动得发抖,害怕得颤栗。 一阵窸窸窣窣,女人似乎捉住了窦贵生的衣袖:“好哥哥,这宫里只有你能救我了!我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圣上了,圣上最信你,算我求你了,救救我和孩子吧……” 窦贵生似是有些为难,沉吟半晌,终于妥协了:“放心吧,此事有我。” “当真?” “你不信我?” “我当然信!”女人破涕为笑,“多谢。” 窦贵生:“你我不必说谢。” 女人:“就知道你会帮我。” 鹿白:“……” 她已经说不清到底是恶心还是兴奋了。 幽会自然不会太久,两人寥寥几句便定下了同流合污的计划。片刻后,方才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钻了出来,再次张望一番,快步跑开。紧随其后的,是一派正气的窦贵生。 他手在衣袍上掸了两下,使劲拂了拂袖子。分明没有树叶或泥土,一套动作纯属惺惺作态。接着,他便背着手,挺直腰背,大摇大摆地往司礼监走去,好一副大领导体恤民情、夜查暗访的架势。 哎,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鹿白简直要为他的厚颜无耻鼓掌了。 上天有眼,幸运女神不总站在窦贵生那边。 鹿白压抑已久的心声终于感动了上苍,窦贵生刚刚迈出两步,路那头便飘来一片昏黄的灯光。来的人不少,吵吵嚷嚷,不知道是丢了东西还是丢了人。 为首的那人声音很大:“搜,两边都给我搜!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在此私会!” 鹿白一下子就认出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江如。巧了,这人跟窦贵生处处对着干,完全不对盘。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可就是有预谋了。她不信江如一点风声没听见,就敢冒冒然来抓人。 一丝诡异的快慰顺着她的心缝钻出来,迅速蔓延到脸上,变成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她看不清窦贵生的表情,只见到他脚步微顿,原地愣了片刻,转身往回走。绯色的袍角随着双腿动作来回翻飞,像一只急切躲避风暴的乳燕。看得出来,他慌神了。 也许是蹲了太久,大脑缺血,也许是被蚊子咬得失了耐性,也许是终于抓住了窦贵生的把柄,她激动的丧失了理智。种种因素叠加之下,鹿白做出了一个决定。 正若无其事往回走的窦贵生,猛地被一只手拉住了。 那只手像是凭空出现的鬼影,惨白纤细,阴森可怖。窦贵生吓了一跳,瞬间被那鬼魅似的出场方式惊呆了。然而下一瞬,那生拖硬拽的动作便叫他放了心:谁家的鬼手劲这么大,定是哪个不要命的死丫头。 鹿白也诧异自己的举动,但鬼使神差之后,条件反射似的反应已经容不得她后悔。她没有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她并不知道,这随手一捞的动作,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扯,却是后半生一切分分合合、一串恩怨纠葛的开端。 “嘘——”覆着一层薄汗的手捂住了窦贵生的嘴,鹿白急促的呼吸在他耳边响起,“小点声!” 窦贵生被她按在怀里,下意识就要骂句“放肆”。一张嘴,那手心上又咸又涩的汗便沾上了舌尖。 死丫头,早晚有一天要剁下这狗爪子!他忿忿地想道,却忘了推开她。 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便如同编织在一起的两股绳索,再也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要报仇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燕秋归 第6章 窦贵生在宫里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宫人们怕他,主子们轻蔑他,同僚们妒恨他。唯一一个跟他统一战线的,是当今圣上,大周皇帝章永争。 皇帝不是大周的皇帝,不是天下百姓的皇帝,不是后宫佳丽的皇帝,更不是他自己的皇帝。皇帝是文臣们的皇帝,可文臣们却并不拿他当皇帝。 大周皇帝人如其名,终其一生都在跟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作斗争。有时他觉得,文臣们并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一伙两伙,而是一整个天下——他们总拿天下人这样,天下人那样来义正言辞地规劝他。仿佛他要是不顺他们的意,便是跟全天下为敌。 皇权只是文臣们实现人生价值和自我升华的工具,皇帝便是这工具人。他不需要有情感,不需要有人性,只需要按照他们既定价值观的条条框框,老老实实完成皇帝的使命。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拉下龙椅。 没办法,讲道理是讲不过文化人的。 斗争了一辈子,连死后埋在哪儿都做不了主的皇帝,却有一件堪称胜利的成果:让自己最爱的女人霍氏当了皇后。为此他不惜跟林相撕破了脸,狠下心办了一大批人,但结果却收效甚微,甚至还引来了疯狂报复。 文臣们如同韭菜,割了一茬还一茬,割了一片还一片,生生不息地跟他作对。今年还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明年又冒出许多自称“学生”的新苗。放眼一望,便又是一帮帮、一派派了。 即便是皇帝,也需要朋友。自己的朋友。 窦贵生不敢称自己为圣上的“知己”,但在外人心中他就是如此地位。跟皇上一头,便意味着与满朝为敌。 -- 第14页 储君人选臣下们要争论,皇后选立他们要插手,谒陵到底在祭祀前还是祭祀后,皇帝沐浴焚香时德贵妃站左还是站右,连这都能打得不可开交。 每件小事都能上升到道德和尊严的高度,似乎每胜利一次,便离道德的制高点更进一步。交战双方都乐此不疲。 年前,皇帝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兴致勃勃地跟臣子们争起司礼监掌印的人选。窦贵生虽饱读诗书,却跟外头那群酸儒不一样。他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是跟皇帝真正同心同德的人。 皇帝孤军奋战,需要一个盟友,他迫切地希望窦贵生能登上大太监宝座,夺回他对于后宫的掌控权。但他已经胜利一回,选了个众臣反对的皇后,众臣又怎么会叫他再度得逞? 奏章不要钱似的往宫里送,全是参窦贵生的,连他爹饥荒年间卖过女儿的事儿都能拿来参上一本。窦贵生自己读来都觉得好笑,就别提皇帝了。 丞相吴玉年近花甲的人了,坐在宫门闹绝食,叫门生把自己文采华丽、百姓看不懂的奏折在京中传抄发放;见皇帝不允,便开始辞官罢朝,带领着朝中百余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连霍皇后都劝道:“圣上别跟他们置气了,让他们一回又如何?窦公公不会在意的。” 被逼无奈的皇帝终于妥协了,让吴玉属意的江如当了掌印太监。皇帝为此很是内疚,但他不会道歉,因为窦贵生比谁都清楚他的处境。懦弱,没本事,但爱作死,一辈子大抵如是。 窦贵生并非不在意,那位置可是他奋斗了半辈子的东西。正因在意,所以他才想报复吴玉,想拉下江如,想拉拢鹿白。正因在意,所以他知道,皇帝永远不可能跟他一条心。他不过也是他们对抗的工具罢了。 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苦衷。那鹿白呢? 把他拽进小树林,对他又摸又抱,让他闻她的汗臭口臭,又有什么合理正当的理由呢?窦贵生打定了主意,若是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便立马剁了她的狗爪子。 鹿白还真有理由。 她贴在窦贵生耳边,努力把比她高大许多的人按成一团:“先生这么明目张胆,不怕被江公公抓啊?” 窦贵生挣开她的手,在她张皇的眼神中收敛了动作,蹲得离她老远。动作停了,但眼珠子却瞪得锃亮:“被人抓总比被狗挠好。” 方才情急之下,她的确在他手腕抓了一道印子。 鹿白毫不怀疑,以他那碰了下巴都得蹭蹭鞋尖的性子,今天回去不定怎么犯恶心,保不齐把衣服都得烧了。但是舔过她手心的舌头要怎么处理呢,总不能割了吧? 如此一想,她霎时便高兴了。过程曲折,但恶心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江如的大呼小喝越来越近,窦贵生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竟然跟一个拖累自己的傻子聊上了。但形势所迫,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在这儿听半天了吧?”他忽的眯眼道。 “啊?”鹿白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把耳朵送到他嘴边,“离太远,我听不见。” 窦贵生下意识推了她一把,树枝颤动的声音叫追兵安静了片刻。 “去,上那边看看。”江如竖着耳朵听了听,立马发出命令。话音刚落,脚步声便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两人霎时屏气凝神,不敢再轻举妄动。白生生的耳朵离他不过几指的距离,窦贵生的视线落在她耳边垂落的一丝碎发上,口齿清晰,语调缠绵,幽幽吐出两个字:“蠢货。” 鹿白使劲瞪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蕴含在这用力的一眼中。脸一转过来,两人就变成面对面的姿势,连对方呼出气流的味道都闻得一清二楚。 窦贵生嫌恶地皱了眉。这丫头嘴里酸唧唧的味儿,不定吃了多少梅子糖,瞅瞅这没见过世面的样! “先生,能不能不交作业啊?”鹿白没感受到窦贵生的不自在,她一心只想着此行的重要目的,“说实话,若我是桓公,我就不生儿子了,这不自找罪受吗!” 傻气是会传染的,窦贵生觉得自己也变傻了。即便直接站出去,江如也不能将他如何,何苦跟这儿浪费口舌呢?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跟他幽会的谢嫔已经叫人堵住盘问,若真站出去,今日的事死活也说不清了。阴差阳错,鹿白还真顺手救了他一回。 他盯着鹿白的下巴,冷嗤了一声:“没门。” “行行好吧。”鹿白想扒他的袖子,但一想到这地方刚被人摸过,就一阵犯恶心,转而扯了扯他的领口。 搁到上辈子,这动作跟扯人领带没什么区别,着实挑逗、暧昧、引人遐想。可惜鹿白并没有自知之明,敢在课上说“被翻红浪”的人,一时真叫人看不透她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窦贵生心跳都吓停了,一把打开她的爪子:“做什么!” 鹿白急得不行:“你也知道我蠢,我真不会啊!求求先生,放我一马吧,改别的题行吗?” 窦贵生第一次领教到鹿白的倔劲儿,生怕她再次犯傻,不耐烦地转过头:“爱写不写,又不是给我学的……” 况且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掰扯这等破事儿呢! “多谢先生!”这就算是成功了。 难题要一个一个解决,先搞定作业,才能安心攻克眼前的窘境。鹿白自觉自己思路清晰,反应敏捷,事情解决得近乎完美。 -- 第15页 眼瞅着火光越来越近,脚步声已经到了耳边,窦贵生被意外打断的理智终于恢复了正常。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片灯火之中,树丛组成的绿墙狠狠抖动两下,一个人影破墙而出,顶着尘土钻了出来。 “窦、窦公公?”江如惊讶得过于夸张,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声惊呼。 窦贵生“嗯”了一声,一阵心烦意乱。今天的事儿若说是巧合,傻子都不信,江如这草包,别的不行,捉奸倒是颇为在行。 江如一见窦贵生这睥睨众生、无所畏惧的样子就恼火,当即阴阳怪气道:“深更半夜的,窦公公怎么有这等闲情逸致?这是在……散步?” 窦贵生从容不迫地掸着袖子,整理衣襟,施施然道:“与你何干?” 江如拉着唱戏似的调子,一句三顿,一字三转:“窦公公即便对我不满,也不得无视宫规。亥时之后无故不得外出,这还是你自己定下的呢!” 窦贵生懒得跟他废话,抬脚便走:“江公公继续,我还忙着呢。” 江如知道窦贵生是回去批奏折,当即更气愤了。他是登上了司礼监掌印的宝座,在前朝后宫都可谓风头无二。可圣上却并不信他,甚至就此恨上他了,奏折都是等窦贵生批完才扔给他,待遇甚至还不比从前。 “站住!”江如大怒,一挥手,众人便拦住了窦贵生的去路。 “既然窦公公忙,我便不跟你兜圈子了。”他虽然个子矮,但仗着年纪大、资历老,颇为盛气凌人地挡在窦贵生面前,“我听人说,云栖宫有人私会情人,地点么,就在窦公公方才出来的树丛里。” 窦贵生:“是么?人呢?” 江如:“……” “窦贵生!”江如气极,“别跟我装傻。夜会后妃,祸乱宫闱的罪名,你可比我清楚!” “江公公慎言,帽子可不能乱扣。”窦贵生倒不怕。他跟谢嫔八百年都见不了一回,每次都小心行事,谨慎打点。他这儿闹成哪样都能糊弄过去,只要谢嫔别出岔子就好。 在窦贵生的想象中,听了这话江如该是气急败坏,再不济也是威逼利诱,原地跳脚。但对方却异乎寻常地冷静,有样学样地背着手跟他默默对峙,似乎在等什么人。 窦贵生眉头一跳,心道不妙。果然,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队禁军远远地停在路口,夜巡的侍卫腰挎长刀,步履匆匆赶了过来。 “二位公公。”他冲两人拱了拱手,瞥向窦贵生的眼神带了几许失望,“我等听闻内宫失窃,便匆忙赶来。” “贼人抓到了吗?” “江公公误会了,不是贼人,是云栖宫的谢嫔娘娘。” 江如双眼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褶子全都挤到颧骨的位置,活像一颗剥了皮的核桃。 “这可不是误会……”他喃喃两句,冲侍卫道,“劳烦陈大人了,此处交给我吧。” “甚好。”侍卫又拱了拱手,大步离开。 谢嫔被抓的事实并没让窦贵生有过激反应,他们又不是真的。但清者自清这种话他也说不出口,毕竟他对谢嫔的确另有目的。 几乎不用犹豫,他就能断定今晚这事跟德贵妃脱不了干系。看那陈侍卫的眼神,保准是以为跟谢嫔幽会的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侍卫。一旦捉奸成功,不用谢嫔,德贵妃就得替她捅出有孕一事,到时候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德贵妃是失望了,但江如却喜不自胜。光是见到窦贵生,对他而言就算是意外惊喜了。 “窦公公还有什么可说的?明早圣上面前见吧。”江如眉梢眼角都写满了小人得志四个字,轻飘飘便为此事盖棺定论。没了窦贵生,圣上就算再不情愿,不也得信他么! 窦贵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单是人证一项就足以定罪。这事儿传出去,即便圣上有心保他,那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了。他最清楚满朝文臣的脾气秉性。 他冲江如笑了一下:“那便明日见。” 时也,命也。 就在交锋结束,两方鸣锣收场时,战局却突生变故,急转直下。 “等会儿——哎哟!”树墙深处蓦地传出一声低呼。 江如愣住了:“怎么……”怎么还一个? 顶着满头树叶的鹿白应声钻了出来,回忆了一下窦贵生的厚脸皮样儿,现学现卖,也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她袖子是真的脏,一阵尘土飞扬,呛得她捂嘴直咳。 见自己出其不意的出场方式吓住了众人,鹿白不禁有了底气:“见过江公公,我——” 但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一块黑布兜头捂了回去。 窦贵生袍袖宽大,死死蒙住鹿白的脸,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闭嘴!你……” 一个你字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鹿白“哦”了一声,不再开腔。她怀疑窦贵生那句话是:你可要点脸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江如一脸茫然,浑浊的眼睛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阵尘土呛了,也跟着咳嗽起来:“咳咳……你、你们,这又是怎么……咳咳,怎么回事!” “窦公公,”鹿白扯了扯挡在眼前的袖子,用气音小声问道,“我能说话了吗?” “叫你闭嘴,听不懂?”窦贵生并未压低声音,说罢还在她头上拍了一下。 这下,傻子都明白两人的关系了。 -- 第16页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也不算毫无收获,江如只得这么安慰自己。别看脸被蒙住了,但方才匆匆一瞥,他可将鹿白左颊那块红斑瞧得清清楚楚。啧啧,这窦贵生,还真够大胆的! 江如理所当然地将那蚊子咬的包认作窦贵生的吻痕,脸上的褶子顿时恢复如常,甚至比之前还耷拉了几分。私会后妃和私会宫女,显然不在一个级别之上。不能一次将其打落尘埃,以后便再难找到机会了。 浩浩荡荡的人群转眼消失得一干二净,江如一言不发,心中翻江倒海。腰牌是莫啼院的,这位神秘情人究竟是谁呢? 神秘情人依旧被蒙着脸:“先生,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窦贵生被她气了个倒仰,使劲挥开袖子:“现在知道叫先生了!尊师重道都白学了?” 学也得跟好人学呀。鹿白心里嘀咕,嘴上却老老实实解释道:“尊师我学到了,这不出来解救先生了吗?” “还顶嘴!”窦贵生只恨自己没带戒尺,真想在她脑袋上、嘴上、手心……总之浑身都打上一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呢?每日不把他气个七回八回的,还是她么? 眼前这个傻不拉几的死丫头,榆木脑袋,学习费劲,说话不着四六,见天儿跟他顶嘴。可也是这个死丫头,脸都不要了,站出来帮他解围。他认定她另有所图,怀疑她扮猪吃老虎,直至此时此刻,怀疑仍旧不减分毫。 但他没法不去想,如果她所说所做全部出于真心,那又该当如何? 不得不承认,鹿白空无一物的无辜大眼很具有欺骗性,每每看到那双眼,窦贵生都会产生一丝自我怀疑。这种怀疑如同瓷器上的裂隙,初时并不显眼,隐秘而迅速地悄然生长,待到恍然发觉时,那裂痕已经遍布周身,再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碎裂,化为齑粉。 鹿白这一骗,便将自诩玩弄人心的老手骗了许多年。 从那天起,窦贵生再看鹿白就浑身别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别扭什么。苏福旁观多日,也只能是江如去皇帝面前告刁状这一原因了。 “圣上还是信您的,”苏福安慰道,“都是江如编的瞎话,干爹不必跟他一般见识。谒陵在即,圣上还指着您帮他分忧呢。” 窦贵生心说这可不是编瞎话,但他从来不屑于解释这种事,一旦开口,就有种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可不开口又憋得难受。 思来想去,都怪那傻子。都怪她。 吴玉这步棋走得不错,窦贵生暗叹一声。差点就上当了。 他走一步想十步,一切尽在掌控,但最怕的就是有人不按套路来。前脚,有人参奏窦贵生跟莫啼院的宫女厮混,藐视法纪、枉顾宫规、为祸后宫;后脚,就有人悄悄前来举报,声称莫啼院的小宫女和太医署的一个贾姓跑腿太监勾搭上了。 窦贵生摸了摸发冠,仿佛那儿有一顶不存在的绿帽。 第7章 谒陵,谒陵,谒陵。 这两个字如同陵墓中飘散多年的野鬼一般,整日笼罩在皇宫上头,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总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钻出来,吓的鹿白浑身哆嗦。 听得多了,鹿白便知道谒陵快要来了。自然,她的死期也要到了。 上次夜访司礼监,听了这么一出惊天大戏,甚至自己还成了顶包的女主角,鹿白心中不可谓不恐惧。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窦公公也好,吴玉也罢,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侥幸逃脱,只能算是运气。 此事鹿白没有与莫啼院的众人讲。并非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她由此联想到自己那虚无缥缈的身世,继而联想到吴玉救了她之后的反应。 他们刻意抹去了所有线索和痕迹,却又一件一件,逗鱼似的抛给她。她琢磨着这反应不单单是放长线钓大鱼,而是她的身份真的有些蹊跷,对方指望着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突然揭露。 是以她没敢与外人提,只说不用写作业了,真开心。 谒陵一事原定于八月初一,先在宫门举行祭祀大典,而后由太子代行天子之职,前往京北的鸣山皇陵。名为视察工期进展,实则吃吃喝喝,游玩赏景,顺带表达一下对大小官员的深切慰问。 秋季是大周京城最好的季节,一年的活动都集中在那么几个月。谒陵完后是中秋,中秋完后是秋猎,秋猎完后是皇后千秋。行程排得极满。 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皇陵建设方案,但对这等一辈子都没几次的事表现了空前的积极。天子本人不能出京,选哪个儿子代表他,就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事。 他曾无数次跟窦贵生透露:有什么办法能把太子支开吗?譬如太子妃家里有老人去世什么的,赶紧让太子前去吊唁。 窦贵生当真找了个法子,叫太子前去南方查税,一去就是十天,保准错过谒陵。 这下朝臣们不干了。太子不在是吧,那谒陵也别去了,咱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礼部拒不合作,今儿个车坏,明儿个没马,后个又没衣服。这一拖,便生生拖到太子回京。 这下好了,新一轮又开始了。本轮拉锯战异常艰辛,激烈,且刺激。双方都是陈年旧怨,掀起伤疤带出血,打得这叫一个难看。 正方振振有词:长幼有别,怎可轻易动摇东宫地位?如此行为是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置天理人伦于不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此举绝非明君! -- 第17页 反方有理有据:九皇子才是嫡子,你们既然承认霍皇后,为何不肯承认九皇子?朕也并非长子,你们是在否认朕的身份吗! 因此,贾公公便找上了鹿白。 当时鹿白尚不明白这两件事的因果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吴玉是九皇子的人。很显然,换太子是迟早的事。 贾京给鹿白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荷包,一张被水洇过、字迹模糊的信笺。 鹿白:“哦,收到,谢谢。说正事吧。” 贾京:“……” 贾京没有告诉她,那晚莫啼院的女史本该一夜未归,失去下落,两三个月后被人从河里或是井里捞出来,尸首已是面目全非。若不是窦贵生的突然闯入,暗处的人本有机会得手,而上头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留下她。 “后日便是祭祀大典。”贾京悄声道,“十六殿下身子骨弱,不能久站,但祭祀大典不到场定然不行。大人已上奏折,说起十六殿下病症一事,圣上答应了,允了十六殿下在左廊内侧观礼。” 不是吴玉上奏,估计皇帝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儿子。鹿白啧啧两声,了然道:“那么,左廊内坐的是——” “太子殿下。” “明白。” 自鹿白进宫以来,贾京便只是传些简短的口信或是字条,鲜少有需要跟她当面讨论的时候。两人嘀嘀咕咕时,鹿白一直觉得后背发凉。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转身看了两次都没发现异常,第三次时,她抬手示意贾京停下,小心翼翼地回了头。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树后乳燕似的绯色衣袍扑腾两下,伸出了翅膀,露出偷窥者亭亭玉立、厚颜无耻的完整身形。 完了,死期来了。 窦贵生没有说话,他满脑子都是两颗快要贴在一起的脑袋,一对极为亲昵的身影,一个行迹猥琐的老太监,以及一个大胆奔放、水性杨花的女人。 看了半晌,两个人的形象渐渐变了,四周的天也暗了,眼前是昏黑的树丛,里面蹲着一大一小两团人。他仿佛抽离了感官和知觉,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角度审视那晚的自己。 他看见鹿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他看见自己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还有,他脸红了。 “贾京。”窦贵生忽的开口。 贾京还没转身就跪下了,愣是用膝盖在地上划出一个圈:“窦、窦公公……” 鹿白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下:“先生。” “先生”两个字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狗发出的哀嚎。这称呼鹿白叫过许多回,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又憋屈又烦闷,有气撒不出来,浑身难受得紧。后来他知道,这种感觉原来叫作心软。 果真人一老,毛病就多了,窦贵生心道。该找个太医看看了。 思及太医,猛然想起眼前跪着这个就是太医署的人。两人跪在一起,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刺眼得明目张胆。窦贵生缠绕的睫毛敛下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用一贯的语气道:“走吧。” 说罢,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见,听没听懂,转身便走。 贾京冷汗连连,抖若筛糠:“是、是,窦公公。” 鹿白一脸茫然:“啊?” 贾京爬起来,走了两步才发现人没跟上,赶紧扯了她一下:“走了。” “去哪儿啊?” “典刑司。” “……” 咔嚓,鹿白冷静的面具裂开了。 接头内容肯定不能叫窦贵生知道,为了保护上峰,下线毅然决然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跪在典刑司堂前之时,两人已经用手语加眼神达成了一系列共识:情人幽会而已,绝不是传递情报,他们是清白的! 反正因为窦贵生自己那点香艳绯闻,现在宫里又活泛起来了,他们这还不算过分的呢。 窦贵生没有刻意观察,但余光瞟到两人整齐地跪在一处,连表情都所差无几时,他倏地改了主意。 距离信誓旦旦说出“小豆子不是那样的人”才过了几天呐,转眼就跟这人好上了?不就是苦命鸳鸯吗,他见着一对儿拆散一对儿! “贾京,你走吧。”窦贵生施施然坐下,两腿微分,衣袍抖搂一声,在腿上平整地摊开。跟那天打鹿白屁股的情景一模一样。 “贾公公……”鹿白眼含热泪,求助地望着贾京。 “小白你、你自求多福吧。”贾京长叹一声,狠心推开她,逃也似的跑了。 “嗤。”窦贵生忍不住冷言相讥,“你就喜欢这样的?” 鹿白沉浸在被阶级战友抛弃的悲伤和很可能再被扒裤子的愤恨中,压根不想回答。窦贵生来了劲儿,腾地一下站起身:“问你话呢,哑巴了?” “若说喜欢,也谈不上。” “不喜欢巴巴地扯人家衣袖?” “……那是我怕贾公公耳背,听不清。” 窦贵生却不信:“出了事第一个扔下你跑了……啧,陆白,你可真出息,喜欢的尽是这等男人!” 他不加“等”字还好,一说到这等男人,鹿白一下就想到了小豆子。青春萌动的情愫还没变为实质,就如同泡沫一般幻灭了,她的头顿时耷拉了下去,说话也有气无力:“先生,似我们这等下人,怎么闹都没事,我本就没奢求什么。但先生就不同了。谢嫔娘娘有了身孕,德贵妃也知道了,你们还是小心些为妙。平平安安过了这几个月,再相聚也不迟。” -- 第18页 这话说得有几分真心。她后来仔细想过,教书育人是一回事,宫规是一回事,可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谁说太监和后妃间就没有真爱呢!十六殿下从没责怪过身为侍妾预备役的她,还帮她想办法挽回小豆子,她不该如此狭隘。 可是,他们有真爱,她就不配么? 窦贵生额头青筋暴跳。她听到了。她果然听到了。她不应该没听到。 这几天他叫人盯着鹿白,见她没跟人说,便以为她是忘了。结果不但记着,还想着以之来威胁他? 有那么一瞬间,窦贵生想过杀了鹿白。这丫头身上破绽太多,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可这种念头如同惊鸟般略过,转瞬即逝,连一片羽毛都没落下,只余下一道记忆的残影,昭示着它曾到此一游。 “说的什么胡话!”窦贵生当即皱眉怒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鹿白长叹一声,“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人到了这个岁数,谁还没点人生体会呢! “哟,还想死?”窦贵生笑得和蔼可亲,“指望我成全你们,叫你博个贞洁烈女的名头?” 鹿白也来了气,慢慢吞吞,一字一顿道:“贾公公一把年纪了,当我爹还差不多。我不可能喜欢他那样的。绝不可能。” 言外之意在窦贵生太阳穴狠狠刺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顿了半晌,脚尖碰了碰鹿白:“你多大了?” 说完又觉得太突兀,立马补了一句:“还想到处认爹?” 冷嘲热讽得十分明显。 “应该是十八。”鹿白老老实实答道。吴相不至于连这都骗她。 窦贵生沉默了,一室寂静中,鹿白念念叨叨的声音没能逃过他的耳朵:“谁喜欢老太监,要喜欢也喜欢小豆子那样的啊……” 小豆子小豆子,小豆子是什么好玩意吗! 他的拳头陡然攥紧:“滚——” 爱情已然在他心中萌芽,披着一层名为嫉妒的外衣。 —— 体面。 窦贵生这辈子活的就是体面二字。因为入了宫,不如寻常男人体面,于是便更要活得体面。 爱情于他是最不体面的东西。是累赘,是负债,是满身枷锁,是痴人说梦。 苏福打听了一番,得知贾京跟皇后身边的大姑姑相好,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听凭九皇子差遣。大姑姑不止一个相好,从老到少,从外宫到内院。贾京不是不知道,可他仍旧跟条狗似的赖在她身边,只要她能看他一眼,对他笑一下,他就心满意足、肝脑涂地了。 窦贵生只觉得他蠢。陷入爱情的人都蠢。 吴玉和皇帝正在御书房争执不下,窦贵生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做着会议纪要。 丞相吴玉据理力争:“当初圣上说的是按王爷制,可礼册明显与东宫规格别无二致啊。” 皇帝翻着册子,头都没抬:“对啊,七叔也是王爷,按七叔的规格就行。”超一品王爷,比太子还要风光。 吴玉哑口无言,瞥了一眼老僧入定般的窦贵生,继续劝道:“圣上若执意如此,恐会引起朝臣不满。” “他们本就不满。”皇帝敷衍道,“不是定了太子前去吗?元启只是送到城门,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就多此一举了吧?” 圣上,您知不知道这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反弹回去? 吴玉暗自思忖片刻,忽的叹了口气:“老臣孤家寡人,妻女早逝,甚是羡慕圣上与皇后鹣鲽情深。” 皇帝动作顿住了,从奏折堆成的山中抬起头:“吴相想说什么?” 吴玉态度诚惶诚恐,说出来的话却很不中听:“娘娘千秋节将至,今年秋季谒陵、秋猎,加之北边战事又起,事务繁多。执意加上九殿下送行一步,非但礼部难以应付,其余诸事恐怕都将延后。若因此叫千秋节出了岔子,岂非得不偿失?” 团结的臣子们打算以消极怠工对抗上级领导的错误决定。这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皇帝放下奏折,紧紧盯着吴玉。在场众人都知道他在生气,也很小心地不去触他的霉头,只静静等候。过了几分钟,皇帝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翻开方才的那页:“也罢,那就不叫元启去吧。” “圣上英明。”吴玉立刻磕头谢恩,诚惶诚恐地离开了。 如众人所料,皇帝心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皇后。今年是皇后第三个本命年,皇帝为此筹谋大半年了。谒陵是重要,儿子是闹得烦人,臣子们是欠收拾。可跟皇后的千秋寿诞相比,一切都得靠边站。 吴玉刚一走,霍皇后就来了。两人差着十几岁,却像少年少女似的,幼稚,热烈,永远充满新婚燕尔的激情。 窦贵生将皇后迎入御书房,便夹着纸笔退了出去,顺带把自己的案桌收拾干净。两人热血上头,说不定随手征用了他的案桌呢!这事儿以往不是没有过,他都总结出经验了。 以往他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因为他足够冷静。但今日出门时,竟失手把笔掉在地上,门推开一条缝,他才想起帝后在里头你侬我侬,只得赶紧关上,急匆匆跑了。 他这是怎么了?窦贵生问自己。 似乎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深陷情网,以往那些看得懂的、受得了的东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搅城一团乱麻。在他并未察觉的某处幻境中,他已经知晓了爱情。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 第19页 在帝后缠绵的低语调笑声中,窦贵生终于想出了一个答案:他老了。 而关于搅乱一池春水的鹿白,他也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是吴玉的人,是安插进宫中的探子,是无关紧要的宫女,是仇人,是祸水——他要杀了她。 机会很快便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窦某人开始作死,第【1】次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钙海螺汤cca 第8章 祭祀大典那天,气温高得出奇。 天未亮时就开始张罗,就是为了赶太阳升起的吉时,也是为了抓紧那稍纵即逝的凉爽时光。饶是如是,等宫人们安排妥当,朝臣们站定,皇子王孙们各就各位,皇帝皇后出场时,太阳还是毒辣辣地升起来了。 鹿白现在是真心感谢贾公公的安排,顺带也感谢自己细作的身份。若是同其他人一样站在祭坛下,别说十六皇子这小身板了,就连她也觉得受不了。 厚重的宫装铁甲似的箍在身上,鼓声为钉,钟声为锤,一下一下砸在禁锢人的铁笼上,砸得人眼冒金星,大汗淋漓。还有点中暑之兆。 鹿白来时悄悄藏了两块沾湿的帕子,现在都快被捂干了。但有总比没有好,她微不可查地往前走了一步,从袖子底下悄悄递出一块帕子。十六皇子的手在椅旁垂了许久了,终于等到救援,他赶紧攥住,借着抬手擦汗的功夫,把混合着水锈和汗味的帕子贪婪地贴在脸上,权当心理安慰。 “呼——”他无声地舒了口气。 鹿白紧绷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十六皇子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本来就不受宠,如果真晕了,皇帝一定会怪罪他延误了祭祀大典。儿子这东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从皇帝执意要人来充脸面就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小儿子可没有一星半点的心疼。看看,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两人的小动作并不明显,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噗。”身旁传来一声轻笑,鹿白一僵,赶紧站直身子装木头。但毫不收敛的目光却让她越来越不自在,越来越僵硬。若是脸皮有窦贵生一半厚,她也不至于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她想看看到底谁这么大胆。于是她便看了。 目光交汇的瞬间,她有片刻的呆滞。那位偷窥者却堂而皇之地笑了一下,低语道:“又见面了。” 鹿白猛地垂下头,嗫嚅道:“太子殿下……” 距离上次见到太子已经过了许多天。鹿白日日听宫人们说起太子,每听到一次,脑中便浮现出那日初见的情景。跟令人胆寒的窦公公相比,太子殿下简直堪称天人之姿,在世活佛,笑面观音。 但今日再见,鹿白恍然发觉,记忆欺骗了她。它在丑化窦贵生的同时,极大地美化了太子。身穿玄底金纹太子朝服的人脸上不再有和蔼可亲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审视、玩味,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看不懂,等于危险。 不知是害怕太子的锐利目光,还是害怕尽头站着的纠察御史,鹿白死死埋着头,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太子又笑起来,正要开口,祭坛之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唱喝:“拜——” 听音识人的功夫练得久了,她第一时间就能由语调高低、语速缓急、音色粗细分辨出说话者的身份。尤其是这声音还经常骂她,经常把她从噩梦里吓醒。 但此时此刻,这声音无异于天籁。鹿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比起礼官姜辣李苦的怪调,这悠悠唱喝可谓是一剂清凉熨帖的泉水,霎时冲淡了炎炎烈日的苦楚。罚站许久的朝臣们终于有幸挪动膝盖,弯曲身子,借着跪拜的功夫活动活动手脚了。 后来的祭祀有很多,唱赞的礼官和内侍换了一批又一批,鹿白再也没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再也没有一次祭祀如同这次一般,在她颤动脆弱的神经上温柔而持久地拨动。 赵芳姑扶着十六皇子跪下,鹿白几人紧随其后。待皇帝本人上完香,内侍太监窦贵生传出号令,众人再行起身。皇帝完后是皇后,皇后完后是太子,太子完后是众皇子,跪起来没完没了。 鹿白却暗自庆幸,估计这一番折腾下来,太子没心情再搭理她了。 然而事与愿违,太子不但有心情,还兴致颇高。 “十六弟近日身子好些了?”他叫住鹿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鹿白硬着头皮如实作答:“回殿下,是好些了。”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但今日这一闹,怕是又得休养好些时候了。” 吐槽祭祀大典的事鹿白不敢搭腔,只茫然无措地“啊”了一声,把傻子的角色演得淋漓尽致。太子似乎觉得她的样子很有趣,掏出袖中的扇子递了过去:“拿着。” 鹿白差点跳起来,刚想拒绝,便听太子吩咐道:“使点劲,可热坏了。” 鹿白:“……是,殿下。” 果然,没人会这么好心地送宫女扇子,太子也一样。于是她安心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尽职尽责地为他打扇。 祭祀大典刚一结束,十六皇子就被太医们送回去了,赵芳姑也跟着。莫啼院余下几人没做安排,自行活动。 散班的人群乱乱哄哄,太子和小宫女这对组合算不上显眼。步行了片刻,太子便被中官李公公逮了个正着:“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圣上正找您呢!” -- 第20页 “圣上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就叫您快些过去。” 太子沉吟片刻,冲鹿白抱歉一笑:“今日到此为止,我就不麻烦你了。” 鹿白如蒙大赦,立马将扇子双手呈上:“殿下言重了。” 保养得体的手指抽出扇子,在鹿白手心暧昧地轻敲一下,仿佛要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太子笑了两声,匆匆离去。那笑声很淡,听着真诚又温柔,体贴又敷衍。 鹿白难得心潮澎湃。怪不得,怪不得吴大人选中了她,原来早就知道太子的口味! 太子妃据传样貌极美,端庄大气,宛如昭君在世。且东宫入了玉牒的只有正妃一人,其余不过是几名翻不起波浪的姬妾。啧啧,还以为夫妻俩感情多好呢! 太子夫妻的确感情很好,但一切都建立在太子妃的严防死守之上。譬如此时此刻,勾引人的小妖精刚刚与太子别过,便被监视已久的大力宫女逮了个正着。 鹿白身单力薄,膀大腰圆的宫女飞快堵住她的去路,将人拎到墙角,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你是哪宫哪院的?”为首的绿衣宫女厉声问道。 “莫啼院,六品女官,十六殿下的女史。”鹿白很真实地怂了,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不挨揍,什么都好说。 绿衣宫女拧着眉想了想,仿佛才听说有十六殿下这号人。她眉头松了几分,脸上尽是轻蔑之色,一看就是做惯了这等事,已经得心应手、毫无畏惧了。 “我瞧瞧你是什么好容貌。”绿衣宫女一手掐起鹿白的下巴,拧着她的脸转来转去,量猪肉似的打量了一圈。 “可惜了……” 鹿白耳边响起一声惋惜的轻叹。她瞳孔颤了一下,下一刻,脸便被绿衣宫女陡然甩到一旁。 “给我打!” “哎,等——”等会儿,好歹给个理由吧! 鹿白被这等简单直接的暴行唬住了,直到头上的簪子被人扯落,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逃跑。求生本能在这一刻骤然迸发,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 也是在这时,她才恍然意识到,那些空缺模糊的记忆,那些茫然无助的瞬间,那些黄昏时窗边处漏下的姜黄色的斜阳,那些被严苛的先生和沉闷的生活压抑的种种感情,并未如想象一般消失——她只是选择了忽略。 女官鹿白,不过等同于一条贱狗。 葱绿的衣裙在日光下翩飞,如同摇曳的树冠,又仿佛姿态优美的纸鸢。鹿白在身体的痛苦和冲撞之间模糊了双眼。但越是悲痛交加,她便越是冷静;越是歇斯底里,她便越是沉默。 一众宫女只见到她奋力躲避,双腿乱蹬,眼眶通红,满脸泪水之下是冷漠到麻木的表情。像极了一只濒死挣扎的兔子。 窦贵生见到的也是这幅景象。 在此之前,他设想过许多杀死鹿白的方法,用火的,用水的,明目张胆的,悄无声息的,当面的,远远看不见的。当然,少不了借刀杀人这一出。是以见到太子妃做手势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想过要阻止——纠察御史早就见到鹿白和太子拉拉扯扯,圣上浑不在意,他却留了个神。 不安的因素就此消失,他本该高兴。 但站在路口的那一刻,他心中竟然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快。 二十年了,终于,终于轮到他了。 “陆白。”那副刚刚为满朝文武唱过礼赞的嗓子,正用它特有的语调轻唤鹿白的名字。 阴沉,冷淡,缱绻,顿挫。 施暴者的动作戛然而止。绿衣宫女有些尴尬,不过并不发怵。她也在典刑司当差,在窦贵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这种事已经做过好多回了,回回都能畅通无阻。 这回,窦贵生没有如她所愿地视而不见。 “这是犯了哪条规矩了?”窦贵生缓缓踱到凌乱的犯罪现场。 绿衣宫女搬出老一套说辞:“自然是她行为不端,举止放浪。” “哦。”窦贵生半垂着眸子,又用那种朦胧的、含蓄的、叫鹿白心悸的目光看着她,“怎么个不端法呢?” 绿衣宫女不知道窦贵生今日是怎么了,支吾着解释道:“她、她在大典上搔首弄姿,行迹可疑……御史也见到了!” “原来如此。”窦贵生鞋尖踩到半根碎裂的簪子,施施然退了半步。绿衣宫女以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便松了口气,谁知窦贵生却冲鹿白一招手:“既然要罚,随我去典刑司吧。” 走了两步,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那群宫女道:“怎么不打了?接着打呀。” 众人一愣。打谁? 窦贵生摇摇晃晃的视线与绿衣宫女对上:“不是喜欢打人吗?挑个地方吧,想在这儿打,还是去典刑司?” 绿衣宫女咬牙片刻,猛地垂下头,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窦贵生“啧”了一声。围观众人一下子惊醒,连忙扑了上去。自己打可比被窦公公打好多了,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感激着呢。 轻飘飘一句,便为嚣张跋扈的宫女宣判了自食其果的命运。鹿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追了上去。 一前一后的身影走在白石宫道上,两人都缄默不语。鹿白将散乱的头发迅速挽在一起,摸了摸蹭破皮的膝盖,自觉抵抗及时、反击有效,只在腿上和胳膊上受了点轻伤。文学诞生于苦难,回去跟大家又有好一番故事可以讲了。 -- 第21页 窦贵生的脚步顿了顿,余光瞥见鹿白一下子骄傲起来的神情,心中嗤笑一声:果真是个傻子,这还傻乐呢!他的思绪以鹿白为起始,顺着漫长的白石宫道,顺着被屋檐啃噬得参差不齐的天空,一直飘到了久远的过去。 若是当时有一只手拉住他,是否还会有今日的他? 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被窦贵生抛诸脑后,不愿细想。他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他期盼着风风光光,期盼着仗势欺人,期盼着风光过后用死亡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整而圆满的句号——这都是小窦贵生经过半生时间沉淀后的愿望。 同样地,小窦贵生也无数次渴盼着有一只凭空出现的手。 现在,那只手拉住了他。 “先生。”手指委屈巴巴地抠住他的袖子,声音可怜又坚定,“我就一个请求,能不能……不打屁股啊?” 窦贵生忽的想笑。放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请问是谁前几天信誓旦旦说要杀了她??? 窦贵生:……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火龙天天 加钙海螺汤cca 第9章 窦贵生是做不出来放声大笑这等事的。 正如他一辈子都没跟鹿白说过“我爱你”,到死也没说过。鹿白一开始总是误会他,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才逐渐学会看懂他的心口不一,看懂他压抑至深的浓烈情绪。 此刻,窦贵生只是极为嫌弃、极为慢悠悠地乜了一眼鹿白扒在他袖口的爪子,低骂了一句:“脏死了。” 鹿白赶紧松了手,想给他拍拍袖子上的灰,却被他一拂袖躲了过去。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已在熟悉的路口站定了,不远处便是莫啼院的青瓦朱墙。 窦贵生盯着她鸟窝似的发顶看了一会儿,甩下一句话便走了:“有时间搔首弄姿,没时间写作业。呵。” 正午时分,鹿白愣是被吓得冷汗涔涔。直到回了莫啼院,被众人团团围了起来,她才垮下脸,露出一个后怕的表情。 “天呐,谁欺负你了!”十六皇子卸下铁甲,一身轻松,一边叫甄冬帮忙给鹿白脱衣服,一边给她晃着扇子。鹿白躲了两下没躲过,见他精神头尚可,便随他去了。 “殿下,我完了,我完了……”鹿白喃喃道,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哭诉道,“我两天没交作业了!” 赵芳姑哑然失笑:“这几日都在忙祭祀大典,谁还有工夫看作业,不差这两天的。” “补上就行了。”甄秋附和道。 安慰如同隔靴搔痒,无济于事,鹿白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劲儿地喃喃着自己要完了。窦贵生生气是事实,一时没有罚她,定然是在憋大招,一个一击毙命的大招。仔细想想,她三番五次地招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宫规,还害得他老人家闹出桃色绯闻,晚节不保。不论哪点都足以让她死个三五回了。 一裤之仇的事她不敢再肖想,唯一能保命的就是窦贵生和谢嫔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她得想办法利用这点仅存的优势。 甄冬动作粗暴,三两下就扒掉了鹿白的宫装,打断了她的沉思。捧着衣裙,甄冬忽的突兀道:“衣裳不是这样糟蹋的。” 众人一愣。赵芳姑率先瞥见裙角那处破损,反应了几秒,忽的看向鹿白的膝盖。不看还好,一看她顿时惊叫起来:“啊呀,流血了!” “快快快!”她推了甄秋一把,“去拿药。” 甄冬冷眼看着一群人大惊小怪,无奈地叹了口气,夺过十六皇子手中的扇子:“殿下歇着去吧。” 血是流了不少,但只是看着吓人而已。鹿白卷起裤腿,一边呲牙咧嘴地擦药,一边安慰众人道:“小伤,都是小伤。”顺便把今日的一遭奇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十六皇子一开始还听得认真,但视线落到那截小腿上时,就开始两眼发直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实在不合规矩,一扭身,红着脸跌跌撞撞地躲了出去。 “殿下怎么了?”鹿白已经擦好药,放下裤腿了。 赵芳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屋里太热了。” 秋老虎来了不肯走,热得人一动不想动。正在这时,一场及时雨出现,解救了莫啼院的男女老少。 “皇后娘娘到——” 内侍的声音响起时,室内的温度确实下降了好几度。一部分是因为霍皇后带来了冰鉴,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被吓的后背发凉。 莫啼院这地界,别说皇后了,连三品以上的内侍都少有人至,只有逢年过节时才热闹些。平平整整的院墙未经打理,缀着一片过季的藤萝,虽然已经枯萎了,但被烈日一烤,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淡紫色的清香。 柔顺,安静,美好。跟顺嫔母子一样。 霍皇后在院内站了片刻,便见到面色灰白的十六皇子领着众人迎了出来。她以皇后的身份说了些赞扬褒奖的话,以长辈的身份代皇帝说了些关心关爱的话,最后,再以一个唯恐失去丈夫的女人的身份,轻轻托起十六皇子的胳膊。 “元真,圣上政事繁忙,私底下也是想着你的。你别怪他。” 政事繁忙,还有时间陪皇后赏花游园,陪九哥哥骑马射箭吗?若是真想着他,前十四年都干什么去了呢?他被病痛日夜折磨的时候,圣上又去哪儿了呢? -- 第22页 十六皇子似乎压根就没想过这些问题,诚惶诚恐地拜了两拜,连声道“不敢”。 霍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无息,浩浩荡荡地离去。 虽非本意,但今日大典十六皇子已出了不小的风头,霍皇后再来这么一出,宫中捧高踩低的人该跟苍蝇似的围上来了。他们甘当苍蝇,莫啼院却不愿当茅坑。 赏赐的队伍刚一走,顺嫔就来了。她来得悄无声音,如同幽灵似的,不知道怎么就进了院,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屋,不知道怎么就拉着鹿白坐到了塌上。 “听说你与苏福公公相好,能不能……能不能去探探圣上的意思?”她声音柔软得跟窦贵生有得一拼,叫鹿白想拒绝都无从开口。 “娘,你从哪儿听来的?”十六皇子皱着鼻头,声音发闷,“那都是没影的事儿,瞎说的。” “是么……”顺嫔这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可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叫你坐太子身边?” 顺嫔入宫近二十年了,见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生了儿子后情况也没有任何好转。且十六皇子得了这等病症,时间短了觉得难过,时间长了觉得厌烦,时间再长就彻底忘记了。没有圣谕不得到皇帝眼前讨嫌,是以他们母子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圣上的尊驾。 顺嫔愁得慌:“方才皇后娘娘说什么了?瞧着高不高兴,生不生气?她来了,德贵妃要不了多久也得过来。是不是亲自来,你们都得小心些,可千万别说错话。” 突如其来的关注绝非好事,顺嫔怏怏不乐地坐了一会儿,忽的想起什么:“我听说——”她瞥了一眼屋外,赵芳姑了然,立马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顺嫔捂着嘴低声道:“我听说,咱们院有人与窦公公……那个了。” 说是“有人”,眼神却盯着赵芳姑。 赵芳姑愣了片刻,大笑道:“我的娘娘,你这笑话可真有趣!” “我说真的!”顺嫔扯了赵芳姑一把,“说吧芳姑,是不是你?” 赵芳姑连连摆手:“娘娘快别逗我了。” 十六皇子无奈:“娘,你连这都信啊!” 顺嫔:“那怎么不信,说得跟真事儿似的!说两人在树丛里都……然后被逮了个正着呢。” 十六皇子:“窦公公那样的人,没可能的。” 顺嫔:“你懂什么,是个人都有可能。” 赵芳姑:“是个人都有可能,关键他不是人呀。风言风语早就传了好几轮了,您也不想想,江如口里说出来的,能有几分真?莫啼院拢共就这几个人,不是我,不是甄冬,难不成还是小白?”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故事的另一位当事人。 鹿白:“……嗯。” 顿了顿,赶紧摇头:“不是我!” 顺嫔彻底失望了,惋惜地冲赵芳姑道:“要是你该多好!好歹也能帮衬帮衬我们。” 这确实叫人惋惜,也着实可笑。身为亲生儿子,从小到大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要想知道他的想法,还得求人去打点他身边的太监。 自从入了宫,鹿白就一件正事儿都没干。现在机会来了,她不可能放弃。 对十六皇子,她只说去找小苏公公碰碰运气。苏福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面圣的机会也不少,十六皇子便勉强同意了。临行前众人站在院内,好一副惜别荆轲的壮烈景象。鹿白感叹了一番,想起荆轲刺秦的结局,顿觉太不吉利,赶紧将此次事件改称为专诸刺王僚。 专诸夹着她的鱼肠剑,正气凛然地行至吴王僚的门口,豪气干云天地叫了门,而后老老实实地递了牌子,被领进屋里候着。 等了大半个时辰,吴王僚终于出现了。专诸激动得不能自已,连忙抽出鱼肠剑,双手呈上。 “先、先生……”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紧张,“作业写完了。” “三天了,这才写完?”窦贵生也不展开,先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敲得鹿白的神经一抖一抖的哆嗦。 “先生先看看吧。”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抬头,正撞见窦贵生似笑非笑的眼神,她顿时面色一凛,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垂头缩脑,老实巴交。 近日北边战事又起,皇帝一门心思扑在谒陵和皇后的千秋节上,担子便落到了窦贵生的头上。一连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早就忘了要惩治鹿白的事。结果一回来,就听苏福说这丫头在屋里等他。 那能怪谁呢?她自己送上门来的。 窦贵生说不出哪儿高兴,但就是莫名其妙地浑身舒坦。手指翻了翻鹿白的文章,从前往后看了一遍,又从后往前看了一遍。总体而言相当不错,这方面她倒还真不傻。没有哪个先生不喜欢见到勤奋好学、成绩优异的学生,因此他心中立马将这股突然冒出来的快意归为师生之情,或者叫欣慰之情。 “还凑合,放这儿吧。”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鹿白松了口气。一想到接下来的话,方才的心如止水又掀起波浪了。 “先生,您,就是吧,我有点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言辞闪烁,面露难色。 窦贵生扬了扬眉:“有话快说,磨叽什么。” “是,先生。”鹿白顿时泄气。跟不喜欢的人开口求情,实在太伤人脸面,但一旦开了头,尊严什么的霎时便被抛到九霄云外,脸皮也能理所当然地变厚。 -- 第23页 从极为讨厌到讨厌,从讨厌再到不喜欢,期间究竟经历了什么,容不得鹿白细想。 “昨日祭祀大典,圣上体恤十六殿下身弱体虚,特意安排在廊内观礼。殿下铭感五内,本想亲自到圣上和皇后跟前谢恩,但近日圣上忙于政事,难以抽身,殿下实在不忍前去打扰,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依先生所见……殿下该不该去,该何时去?” 殿下,殿下,整日就知道殿下。梅子糖也是殿下给买的,傻子才当个宝!她也不想想,单是圣上能想到这主意吗?要不是有人旁敲侧击,她和那狗屁殿下不早叫日头晒晕了! 一股邪火噌地钻了出来,窦贵生垂下睫毛,又露出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十六殿下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鹿白果断道:“我与殿下本是一体,不敢自作主张。” 回答者自觉准备充分,对答如流,正中考点。 窦贵生右眼眼尾抽搐了一下。十六皇子是第一个叫他感到危机的男人,正经男人。虽然往后疯扑上来的男人数不胜数,他渐渐也应付得得心应手,手到擒来,来一个赶一个。但生平第一次遭遇这等状况,他还是不禁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女史一职,本就是那种意思,他不是早就知道么? “还有,多谢先生那日的救命之恩。”鹿白见他没生气,便飞快地补充道。想再夸上两句,但一想到自己此刻是在求人,还是别故意惹他不快,于是果断地闭了嘴。 窦贵生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直到香炉中的那柱香燃尽,他才僵硬地站起身:“就这么口头感谢?” 鹿白早就想好了,从袖中掏出一副锦袋裹着的字画。送金银太庸俗,度也不好把握,他们在小库房里挑挑拣拣,这是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精致的锦袋和鹿白干净朴实的衣着打扮格格不入,就像是从谁家偷出来的赃物。窦贵生眼珠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甚至都没伸手去接:“拿回去。” “是……先生。”鹿白就知道他瞧不上,听话地收了回去,杵在那儿继续想办法。 窦贵生见她那傻愣愣的样就觉得心口发闷,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高明的主意。一件绯红的外衣扔在鹿白面前,他侧过身子,露出半边看似不耐烦的侧脸:“你那爪印还在上头呢。” 鹿白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哪儿脏了。但窦贵生肯提要求,那便说明此事有门。 “先生放心,保证洗得干干净净,崭新如初!”鹿白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走了。走到门口,又咚咚跑回来,将锦袋扔在窦贵生桌上,抬腿就跑:“先生还是留着吧,不然我不好跟殿下交差。” “你好不好交差与我何干!”窦贵生气得脑仁疼,三两步追了出去,把东西甩给鹿白,“拿走,别放我这儿碍眼。” 满屋都是收贿受贿的礼物,少则千两,多则几万,相比之下,他们这字画确实寒酸。鹿白犹豫片刻,便顺从地收回了这份拉低全屋品味的礼物。 窦贵生气鼓鼓地在门口站了半晌。等人走远了,才恍然回神,颇有些偷偷摸摸地钻入房内。片刻后,一封新鲜出炉、情真意切的信就写好了。 “苏福,”他把人叫进来,指着案桌,“待墨迹干了,你给她送去。” 苏福应了一声。不用问她是谁,满宫里只有一个她。 他余光在展开的信纸上瞥了一眼,扫了大致内容和落款,忽的福至心灵,犹豫道:“干爹,您……是不是对陆女史有意?” “放屁!”窦贵生拍案而起,“我怎么可能喜欢那傻子!” 他就是饿死,死外面,从鸣山跳下去,也绝不会喜欢这傻子! 苏福却不怕。他深谙干爹的秉性,越是喜欢的人骂得越狠,且只是骂骂而已,压根舍不得动手。正是因为深谙此道,所以他才坚信自己判断无误。 “既然不喜欢,何必还要装作小豆子给她写信?”何必还要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演戏成瘾? 满屋墨香外,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柑橘清香,仿佛平地升起一阵叫鹿白的风暴。彼时窦贵生深陷烦躁之中,觉得学生和干儿子都忤逆不孝,气煞人也。但不出几日,再想起屋中的味道时,他便觉出事情的蹊跷。 鹿白不擦香粉,哪来的香味呢?谒陵前夜,太子突发急病,浑身红疹,一夜之间,代天子出行的人选变成了九皇子。 当真都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里!!由于本周榜单字数要求不多,而我每章又很肥(上次是谁说我短!!)如果本周日更的话字数太多会影响后续数据,那么本周就打算随榜单更新,共1w字(鞠躬) ** 感谢投出地雷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秋归,檀涴,加钙海螺汤cca 第10章 柑橘的清香对窦贵生而言是爱情抽条的气味。对太子而言,则是死亡时墓碑上花圈飘散的淡香。 没有人知道太子对柑橘过敏,除了他早逝的生母和德贵妃。即便有人知道,也不清楚过敏的具体是哪一种——晌午时太子还在剥桔子吃呢,也许那时身上有两片红斑,晚上就浑身发疹倒地不醒了。 大理寺和刑部决心彻查此事,但太子本人表示不过是吃错了东西,绝非有人蓄意谋害东宫储君,朝臣们只得作罢。于是此事便由国事变成了家事。 -- 第24页 太子人如其名。章元容,颇有容人之量,除了男女之事上有些不拘小节外,各个方面都堪称完美。活着十分完美,死时也死得十分完美。 德贵妃却绝没有儿子这样的度量。她先将东宫伺候不力的宫人通通惩罚了一遍,紧接着换了缟素的衣服,拽着太子妃一起去找霍皇后了。霍皇后被她哭丧似的举动吓得不轻,赶紧叫窦贵生彻查此事。 太子这几天哪儿都没去,自从南方查税回来,他便因水土不服的后遗症一直身体不适。且近日因为谒陵一事皇帝心情不佳,他更加谨小慎微,不敢妄动,窝在东宫一步都不敢出来。唯一一次外出,便是祭祀大典。 其实事实再明显不过了,没什么可查的。握着线的这头轻轻一抖搂,便能抖出一连串的凶手:鹿白是吴玉送进宫的,跟贾京有私情——姑且称为私情吧,贾京为皇后办事,皇后是九皇子的生母。 霍皇后大概还不知道儿子做下了这等蠢事,又或者已经知道了,却装作清白无辜地下令彻查。 太子出事,受益最大的是谁?单凭这一点,九皇子就脱不开干系。 然而这事不好查,不便查,不能查——皇帝他高兴啊! 太子病倒,皇帝终于找到一个办法,既不用损害身为天子的尊严,也不用与朝臣们斗争扯皮,还能让心爱的女人和儿子满意。他怎会轻易打破自己好不容易实现的美梦? 窦贵生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对此自然清楚无比。是以他现在不再是窦先生,而是窦公公、窦秉笔,需要暂时摒弃书本上的圣贤道德,一心专做皇帝的看门犬。 鹿白“二进宫”了。 在她闻到荷包上不同寻常的气味时便预料到了这个结局。那是那日贾京给她的荷包,据称是她被救起时身上所带的饰物。荷包是正经荷包,里面装的东西可十分不正经。 贾公公只是凑巧寻了一种太子会过敏的香料吗?别逗了。 鹿白在屋里点了火盆,把荷包烧了个一干二净。空气中弥漫着柑橘的酸味,布料的烧焦羽毛味,还有她可怜的回忆燃烧殆尽的苦味。这是她第一次害人。 甄冬以为屋里着火了,着急忙慌地爬下床,就见到鹿白蹲在堂前,神色惶惶,面露戚戚。 “熏死我了。”她穿着中衣在鹿白身边蹲下,一盖子拍灭盆里的火,“半夜不睡觉,你要干什么?” 鹿白没回答,盯着火盆上方的青烟,盯着它们妖娆的倩影在半空渐渐消失。 甄冬掀起盖子看了一会儿,忽的问道:“你是别处安进来的探子吗?” “不知道。”鹿白失神地摇头,“我不知道。” 甄冬不甚在意,用火筷拨弄了一下,确认火苗都熄灭,便起身进屋:“没关系,只要你别害殿下就行。” 同样的问题,在典刑司又问了一遍。只不过这次不太客气。 “是谁指使你的?”训话的太监凶神恶煞,但双方都清楚,此事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九皇子和霍皇后不能动,审讯只需点到为止,找出几个赚取差价的中间商,就算有个交代了。 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现在看来,这个锅典刑司打算让鹿白背。 但鹿白没有开口,她甚至连贾京都没供出来。贾京和吴玉似乎都认定了她傻,认定她什么都不懂,瞧不出破绽。但她只是不想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窦贵生急得一宿一宿睡不着,干脆起来批奏折,可写了几笔太阳穴就一阵阵发紧。心口突突直跳。这傻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他来典刑司看过她好几回。鹿白见了他还挺高兴:“先生,你的衣服我都洗好了,什么时候叫甄秋给你送过来?” “你是傻子吗!”窦贵生骂她。 她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先生,你是来审我的还是来看我的?” 窦贵生鼻子抽动两下,哼道:“看你做什么……” 她脸上的笑淡了:“那就是来视察工作了。” 不用窦贵生嘱咐,苏福早就给未来干娘打点好了。确认鹿白仍是白白净净,吃嘛嘛香,窦贵生才做出一个不耐的表情,开门见山道:“那天贾京给你荷包,我都看见了。在哪儿呢,快交出来。” 鹿白摸了摸颊边的碎发,慢吞吞道:“我烧了。” “你!”窦贵生差点一口气背过去。缓了半晌,他才咬牙道:“真是蠢货!那么重要的物证,怎么……怎么能烧了!” 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鹿白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她才缓缓地、坚定地开口道:“窦公公,你是想救我出去吗?” 窦贵生心头一跳,便听她继续道:“因为好哥哥那件事?” 窦贵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鹿白觉得他是默认了,不解道:“可是,如果直说是我对太子殿下求而不得,忿而下药,然后把我处死,岂不是没人知道你的秘密了?如此也更好跟九殿下和皇后娘娘交差啊。” 的确,若是换了旁人,他一定会这么解决。但现在…… 窦贵生的表情顿时变得跟鹿白一样复杂。这丫头,该说她什么好呢?若是不傻,谁会求着别人杀了自己?若是真傻,怎么会一眼看透事情原委? 此好哥哥绝非彼好哥哥,但窦贵生觉得自己犯不着拉下身段跟她解释,轻飘飘扔下一句“你要是敢乱说我叫你好看”,便看似愤怒地摔门而去。 -- 第25页 鹿白是真的想不通。 其实这里头还有另一种原因,只是她觉得不可能,别人觉得不可能,连窦贵生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所以思路到了那个岔路便直接绕了过去。真相就这么与她失之交臂。 典刑司这一批抓了好多宫人,但凡那日与太子殿下接触过的全都拎进来拷问。后来发现有几人吃过橘子、抹过柑橘味香膏、喝过陈皮水等等,其实都与太子的过敏症无关。在太子的一再坚持下,这些人象征性地打了几板子便被放了出来。连德贵妃也没有再闹。 朝野内外无不赞美东宫的德行。但鹿白跟太子“亲密接触”过的事,现在已然人尽皆知了。 那天发生了什么,莫啼院的众人都是知道的。但没人知道事情竟会闹得这么大。 十六皇子颇为担忧,对着鹿白期期艾艾:“太子哥哥,他是不是……是不是对你……你、你……” 鹿白很无奈:“他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我不是。还是那句话,他很好,是我不配。” “你配!”十六皇子急忙否认,说完觉得这话像是骂人,笑着扯了扯鹿白的袖子,“小白,你是不是还喜欢苏福公公?” 鹿白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殿下,我在典刑司这段时间仔细思考了一下。其实我喜欢的是我心目中的小豆子。是透过兰花屏风,被烛光放大了的摇曳人影,是无数封跟夜风一起从缝隙中吹入的纸条,是那句‘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他不是苏福公公,不是最开始给我写信的小公公,不是任何一个实际的人。” 十六皇子长叹一声,像是一只缓缓瘪下去的气球:“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伤感的气氛维持了几秒,鹿白突然“啊”了一声,犹豫着开口道:“殿下,还有一件事,我撒了谎,现在说……也许来得及吧?殿下若是想听我就说,如果不想听,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病情不允许十六皇子激动,但对于即将跟鹿白分享秘密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双眼微瞪,急促地喘息起来:“说吧。” 鹿白整理了一下思路,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那天你叫我去司礼监,说桓公买马的事,你还记得吧?那天我回来的很晚,因为没找到窦公公。但是,在回来的路上撞见了他。” 十六皇子的心砰砰直跳,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鹿白面露沧桑:“然后我们躲在小树丛里,被江公公逮住了。” 十六皇子:“啊……啊?是你!你、你怎么跟他躲在一起,你们真的那个了?” 鹿白:“……冤枉啊!流言只有前半截是真的。至于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一时兴起,脑子抽风吧。” 十六皇子凝眉沉思半晌,一本正经道:“小白,咱们得一起过一遍。” 鹿白:“殿下请讲。” 十六皇子:“那晚窦公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鹿白:“他叫我闭嘴,还用袖子挡住我的脸。” 十六皇子:“流言四起之后,他生气了吗,辟谣了吗?” 鹿白:“好像……没有吧。” 十六皇子:“上次大典之后,他是凑巧路过吗?带你去典刑司了吗?” 鹿白:“他说带走罚我,结果把我送到外头路口了。后来,后来也没罚。” 十六皇子:“这次小苏公公怎么说,是他干爹吩咐人把你送回来的吧?” 鹿白:“……啊,怎么了?” 十六皇子一拍手:“这就对了!” 鹿白一激灵:“什么?” 十六皇子自觉看透了真相,半是得意半是酸溜溜道:“此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窦公公想促成你和小苏公公;第二,他喜欢你。”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觉得后者更有可能。” 鹿白一脸不可思议:“谁?什么?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十六皇子老干部似的摇头晃脑袋道:“我觉得,窦贵生,窦公公,喜欢你。” “……哈???” 鹿白表示:不,可,能。 众人表示:不。可,能。 狡辩不成,鹿白被赶鸭子上架,赶到了司礼监。一则感谢“小豆子”为顺嫔和十六皇子出谋划策,既没惹得圣上不快,也从风口浪尖全身而退;二则,就是这件荒谬至极的事了。 鹿白觉得自己跟窦贵生天生犯冲。要说手下留情,也是因为小苏公公或是谢嫔那档子事。何必非得来这儿自讨苦吃呢! 果不其然,在她毕恭毕敬地献上谢礼,直白地问出“先生,你是不是喜欢我”的问题后,窦贵生发怒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窦贵生怒发冲冠,抄起桌上的画卷当戒尺,舞得赫赫生风。 鹿白有点看不懂他了:“那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是因为苏福公公吗?” 也就剩下关照未来儿媳妇这种可能了。 窦贵生哑然失笑。细细想来,他对她不是打就是骂,这傻丫头怎么看出来他对她好的?难不成脑子真是装的浆糊? 思及此处,一股无力感顺着脚跟迅速地向上攀爬,瞬间蔓延至全身,便将他整个吞没。窦贵生摆了摆手,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找你的殿下,苏公公,还有那什么贾公公吧,我看他们可喜欢你得很。别跟我这儿自作多情,我瞎了眼看上你?” 鹿白重重点头:“那就好。” -- 第26页 窦贵生:“……” 鹿白一蹦一跳跑了,把别扭又不高兴的老太监甩在身后。 她还真得找贾公公一趟。秋猎要到了,终于有机会见吴玉吴相了。 天凉了,该做了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窦贵生:你走! 鹿白:好的。 窦贵生:……你回来! 鹿白:(走远了) ** 小天使们,本周榜单字数完成啦,周四再见啦,爱你们(鞠躬) 第11章 自从被鹿白表白起,已经过了五天了。 窦贵生单方面将其认作表白,并且为此感到沾沾自喜。如果不是喜欢他,怎么会在乎他喜不喜欢她?如果她仰慕的是由纸条拼凑起的那个不存在的情人,岂不是说明她也仰慕他? 哪怕只是他的一部分呢。 他没有想过,他对鹿白做了这么多堪称恶劣的事,鹿白怎么可能还会喜欢她?他骗她,他打她,他骂她,他做尽了坏人能做的一切。而为她奔走的那些事,他却本能地选择了秘而不宣。 一点破事儿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似乎只要她喜欢他,他便觉得满足了。现在,喜欢顶的东西远远不止狗屁了。 自从想通喜欢的绝非苏福公公,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再见苏福时,鹿白就淡定许多了。苏福心中有鬼,倒是越来越不淡定,甚至堪称焦急。 这该怎么说呢!自作主张他不敢,可是眼睁睁看着干爹误入歧途也于心不安啊!现在的鹿白对所谓小豆子余情未了,藕断丝连,但对于窦贵生…… 引用鹿白的原话:“他这年纪都能当我爹了,而且我要是有这么个爹,就立马投河自尽。啊,苏公公我不是挑拨你们父子关系,你别误会。” 苏福:“……” 不过,老窦本人对此毫不知情,还自己在那美呢。 中秋节那天,写着莫啼院字样的食盒由甄秋送到了司礼监,由守门太监交给苏福,再原封不动地放到了窦贵生桌上。 窦贵生收的礼很多,书法字画,金银珠宝,珍馐美味。这个漆黑的、胡桃木的、光滑平整得堪称简陋的食盒大概是里头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从两三日前,各宫各院就开始陆续送礼过来了。赏赐也好,贿赂也罢,都是一个意思。散了朝,窦贵生便斜着眼问苏福:“今日哪宫哪院来过了?” 苏福念了一串名字,然后察言观色道:“莫啼院尚未来人。” 窦贵生:“……跟我说这个做什么!”说罢拂袖而去,一副被冒犯得恼羞成怒的模样。 第二天如是,第三天如是。中秋当日,苏福终于带来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窦贵生总是睡不醒的眼睛睁大了一点。他健步如飞,行至司礼监门口,又背着手,昂首阔步、不慌不忙、精神抖擞地往里走。仿佛不是见食盒,而是去见和离多年的前妻,在证明自己没了她一样过得很好的同时,大度地表示对方要想复婚也可以。 食盒就放在桌上。窦贵生迫不及待又状若嫌弃地掀开盖子:“啧!” 几块巴掌大的破月饼,有什么稀奇的。 冰皮的,拿模子一摁就出来了,有什么稀奇的。 桂花馅儿的,有什么稀奇的。 刻着一个丑陋的“白”字,有什么……有点稀奇了,那傻子竟然会做月饼?还自己动手做了? 食盒里头还躺着一张鹿白写的纸条:祝先生长命百岁,学生陆白敬上。 窦贵生“嗤”了一声,心道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才憋出这两句呢。盯着纸条看了一会儿,才觉出她可能是在说他老。 “死丫头!”他骂了一句。像是想笑,终究没笑。 死丫头也是送完礼才知道,老窦其实刚刚年过三十。风华正茂,青春年少。大概是被生活摧残得太过,明明样貌不显老态,但鹿白就是莫名觉得他老得快入土了。 这人身上带着超越了年龄的老成持重,即便是暴跳如雷之时,也不会令人感到生机勃勃。他身上总是飘着一股即将死亡的气息。 鹿白猜测,除了害怕他手中那点权力,也许宫人们还被这种阴沉的死气吓得不敢靠近。这气质跟病毒一样,是会传染的。 中秋过后,便是秋猎。 出发那天,鹿白头一回见到骑马的窦贵生。高头大马,琉璃玉骢,威仪堂堂,怪好看的——这是说马,不是说人。 苏福还没有资格跟在圣上龙辇后,远远地落在队伍后头,跟在十六皇子身边。前头井然有序,后头就松散许多了。 “小白,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苏福见鹿白一直探着头往前看,决定适时地暗示一下。 “我也以为啊!”鹿白穿了无比贴身的骑装,觉得手脚灵活许多,人也跟着活泼了不少,“十六殿下执意要去,咱也拦不住。” “十六殿下那身子……”苏福跟着叹了一句,“这几日又得辛苦你们了。” “这有什么的。”鹿白满不在意。 往年十六皇子没机会见圣上,也没机会去秋猎。今年这一闹,圣上才想起还有个病秧子小儿子,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去不去,结果这孩子还真要去。 关了这么多年,也该放放风了,鹿白心道。 苏福还想说什么,甄冬却忽的出现,只说十六皇子找人,便把鹿白揪到前头的马车里了。这一路,两人没再找到机会独处。 -- 第27页 皇家苑囿地处京郊,水波粼粼,山野幽深。 本朝重文,名曰秋猎,实则围猎和选贤任能之意已经很淡了,更多的在于彰显国威,证明兽肥鸟健,是个丰年,证明皇帝依旧健在,身体倍儿棒。 “与陈相比,不及万一。”路过帐篷时,鹿白听见窦贵生颇为忧虑地如此说道。 陈国女皇野心颇大。陈军征战连年,无往不利,尤以骑射功夫称强。数十年间,陈国已经收复西北十数小国,不断向南蚕食大周版图。周陈交战从未停歇过,交战缘由除却资源和劳力的抢夺外,还有最根本的意识形态的分歧。 党同伐异,人类的天性之一。 这句话鹿白听过不止一次,兴许还在书中见过,因为她脑中浮出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力透纸背、历历在目的八个大字。她心头跳了一下,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 但彼时她一心想着即将跟吴玉碰面,没再深究,任由这个念头戏弄地从脑中飘走。 丞相吴玉的帐篷离窦贵生的不远,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一个小宫女,兴许是传话的,兴许是送洗脚水的,兴许是采买东西的,没人在意,也没人过问。 鹿白趁着夜色悄悄摸了进去。吴玉已经等候多时了。 “大人。”她没跪,只是微微垂了头。 吴玉手指在胡子上捋了一把,重重搁在桌上,沉声道:“你太冒险了。” “我有事想请教大人。”鹿白语气坚定。 吴玉视线在她身上梭巡半晌,无奈笑道:“坐下说话吧。” 鹿白走到吴玉身旁,顺从地坐在脚凳上。她不敢抬头,生怕眼神出卖了心底翻涌的情绪。 “此次做得不错。”吴玉用老父亲的口吻表扬道,“有什么要求尽可与我提。” 鹿白知道他说的是太子发疹一事。先前还抱有那么点“说不定真是他自己吃错了东西”的希望,现在彻底破碎了。 她声音发闷:“大人,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吴玉开始文人最擅长的打太极:“不是答应你了吗?不急在这一时的。” “那大人,您去过我家吗?见过我爹娘吗?” “放心,你爹娘安好,前几日还有书信来京。” “那我能看吗?” “信在相府,回去便给你” 鹿白的发髻晃了晃,声音也有点晃:“那……我爹的腰好些了吗?” 鹿白的爹差不多也是这等年纪,吴玉盯着她乖巧浓密的发顶,恍然间觉得自己的腰也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知道低着头的人究竟是何表情,也跟着久久缄默不语。 半晌,他突然低声道:“鹿白,嫁与太子不好么?嫁了太子,你便可以把爹娘接过来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好么?” 鹿白抬头瞥了他一眼,迅速地低了头,抿着嘴不说话。 吴玉笑了一声:“还是说,你心有所属,不喜欢太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鹿白慢吞吞道。每当她这么说话时,都显得迟钝、痴傻、惹人发笑,没人会想到她其实在生气。 “不如何。”吴玉依旧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似乎从不习惯冷脸对人。他的视线顺着帐帘掀起的缝隙,直望见九皇子亲昵自然地跟皇帝说话,九皇子似乎抱怨了一句,引得皇帝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说他胡闹。 “爹娘总是盼着你好的。”足足看了好一会儿,吴玉才继续道,“嫁与太子后,你爹娘便放心了。” “可是……”鹿白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一个理由,“可是我前些日子还被太子妃教训过,真嫁了太子,岂不是要被她吃了!我跟蟪蛄一样一样的,根本活不过这个冬天啊!” 吴玉笑意更浓:“都会用典了,看来窦贵生果真不同凡响。” 不用他教,我本来就会啊,鹿白撇了嘴。 “不用担心,此事我自有办法。” 这是那晚吴玉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叫鹿白赶紧回去了,因为帐外传来顺嫔要去探望儿子的声音。鹿白也一心想着十六皇子,便顺势溜了。 当时不是没有反驳的机会,但鹿白一个字都没有提。她并非不敢,也并非心软,她只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自己跟自己较劲,自己钻自己画的牛角尖。 窦贵生后来说她:“这便是你的痴傻之处了,无怪乎别人说你。心有痴念,自然出乎常理,为常人所不容。世人对于理解不了的东西通常是惧怕、嘲讽,只因生怕被人戳破自己无知又愚蠢。但痴人自有痴人的可爱之处,他们哪里会懂?” 那日被救上船,鹿白一连病了十几日,吴玉也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十几日。他的形象跟模糊记忆中父亲的背影渐渐重叠,让她不禁好奇,不禁同情。搁到过去,他就是鳏夫、失独、没人稀罕的孤老头子,亟需社区上门走访,日夜关照的那种。 所以她总是不愿跟吴玉正面争执,只敢阳奉阴违、消极怠工当做抵抗。她跟窦贵生不一样,做不到恃强凌弱。 ——自己的小命还捏在人家手里,却将对方划分到弱者的阵营,可不就是傻么。 鹿白决定等一个能够两清的机会,等不到,就自己造一个。然而,意外永远比机会先到。 秋猎正式开始的那晚,也就是转天的晚上,太子妃出事了。本来这事儿跟鹿白一丁点干系都没有,但坏就坏在,有人一门心思拉皮条,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愣是趁此机会把鹿白跟太子凑在了一起。 -- 第28页 这可真是坏了,鹿白心道,她鹿某人也要晚节不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我回来啦!下一章肯定会发生点什么,但受害人大概率不是太子。 加害人鹿白:???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璟洺 第12章 一个男人因为某种机缘巧合,毁了一个女人的清白,迫于无奈,这个男人只得娶了这个女人。一开始虽然相看两生厌,但日子久了,也许有了一两个孩子,他们便渐渐知道什么叫日久生情。别管哪个日,总之会生情。 ——这是故事的常见套路以及毫无新意的结局。 故事的男主人公现在躺在床上,面色酡红,眼神迷离,酒气熏天。而女主人公在脱衣服。她先脱了挡风的斗篷,再脱了绸布外衫,然后……又一件件穿了回去。 不同的是,现在她的手中多了一个瓷瓶。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鹿白晃了晃床上的人。 太子迷迷瞪瞪,边晃着手臂边大舌头道:“谁、谁敢在此聒噪!”说着转头,瞥见床边俏生生的鹿白,顿时咧着嘴笑了一声:“小、小丫头,又是你,你、你我当真有缘。” 鹿白差点被他嘴里的酒气薰晕,转身抄起桌上的弓。掂了掂分量,还算趁手,便隔着一米远使劲捅床上的人:“殿下,您快醒醒,太子妃娘娘出事了!” 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太子有一瞬间的清醒,还没等说话,腰眼就被人戳中了。 “哎哟!”他惊叫一声,险些从床上跌下来,“你你你,你竟敢打我!” 鹿白立马惊喜地迎了过去:“殿下,太子妃娘娘从马上跌下来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什么?!”太子猛地坐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下爬,“阿婉她、她受伤了?” “也不是。”鹿白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还抱着手臂看上热闹了,“娘娘只是有些发热而已,不过受的惊吓倒不小,一个劲儿地叫殿下过去呢。” 太子“唔”了一声,下床的动作顿住了。停了一会儿头晕也没有丝毫好转,他便扶着床沿,又躺回去了。 “没受伤就、就好,没受伤就好……”他呆滞地喃喃道。 鹿白:“……殿下不去看看?” 太子没理她,忽的翻了个身,狐疑道:“太子妃怎么叫你来?她身边的人呢?何姑姑呢?” 鹿白也不解:“这你就得问娘娘本人了,我也不知道啊!” 她还冤得慌呢。这两口子真是绝配,一个不会骑马非要骑,结果摔了个四仰八叉;一个不会喝酒非要喝,结果醉倒在伙夫的房里,还是自动上锁的值班房。不过怎么会有人认为这扇破门锁得住她? 太子妃身边两人一个扶她回帐,一个去寻随行太医,凑巧经过的鹿白就被抓了壮丁,担负起寻找太子的重责。 “歇会儿,你与我,与我先歇会儿……”太子抬手扯衣领,三两下便将衣衫扯开,胸襟大敞地坐起身。他似乎觉得衣裳束缚得难受,边解扣子,边踉跄着朝鹿白走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鹿白打量了一番这个自己曾经要攻略的对象。嗯,身材还凑合。 等人走到近前,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只能失礼一回了。” 在太子不解之时,她飞快地将瓷瓶在手中一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倒出的东西往太子口中一捅。太子“唔唔”直叫,愣是被她按着下巴,把不明物体塞进了嗓子眼。 “咳咳……你做什么!”辣味直冲头顶,太子仿佛生吞了一整根腐烂的尖椒,眼泪都呛出来了。 鹿白用她无比真诚的眼神望着对方:“这是醒酒丸。” 太子只觉味道怪异,咽下去半晌,口中还是呛鼻的辛辣,其间还夹杂着一股发酵后的酸臭味。 “我记得……醒酒、酒丸不是这样。”他忽的大惊失色,颤抖着手指指着她,“你、你该不会喂我毒药——” “怎么会!”鹿白立马委屈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殿下不吃就吐出来。” 咽都咽下去了,上哪儿吐去?太子咂了咂嘴,禁不住好奇道:“那你说,这、这丸怎么不同?” 鹿白一本正经,好心解释:“这是我独门秘制的配方,不妨给殿下透露一二。用脚底搓出的泥二两——最好是天生汗脚的男人脚上的泥——再加人中黄二两,童子尿二两,于坛中发酵九九八十一日,搓成黑丸。气味芬芳,效果拔群。” 于是,太子不出所料地吐了。 食物尚未完全消化,一半喷洒在地上,一半溅到鹿白身上。太子皱眉盯着那团污渍看了半分钟,喉中一涩,又恶心得吐了。然后他便酒醒了。 两人面面相觑地坐在一滩呕吐物前,太子捂着脑袋失笑道:“叫你看笑话了。” 鹿白连连摆手,方才装腔作势在行,现在倒怂了:“不敢,不敢。” “你叫陆白,我没记错吧?”太子抬了抬手,准备起身。鹿白很有眼力见儿,立刻洗了帕子,噔噔噔递到太子手上。 “殿下记性真好。”她赞叹道。 太子鼻子里喷出一声笑,用帕子擦了脸和手,又将沾了酒气的外袍扔在地上,细心地扇了扇身上的味儿,才冲鹿白道:“太子妃在哪儿?” 鹿白就等着这个呢,立即道:“在贵妃娘娘帐中。我带殿下过去吧。” -- 第29页 太子不再逞强,任由她踢开门,再搀着他慢悠悠地往目的地走去。一路鹿白的头都垂得很低,仔细看路,目不斜视。到了地方,太子缓缓直起身子,低叹一句:“你很好……” 声音像是顺着呼吸从嘴里偷跑出来的。 鹿白不明所以。掀了帘子,太子又回头,这次声音大了一点:“你很好。” 暖黄的灯光像是从他背后生出的半对翅膀,酒醉的涨红面庞隐在阴影中,像是裹了一层凝固的血。鹿白倏地心悸了一下。 “恭送殿下。”她急忙垂下头。再抬起时,眼前是严严实实的帐帘,里头的吵闹、笑语、哭声跟她再不相关。 两帐之隔的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在备受煎熬。这人的状况可比太子严重得多。 苏福进来时,便见到窦贵生躺在床榻上压抑地呻-吟。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水壶:“干爹,怎么越来越厉害了?用不用叫太医?” 窦贵生缩在被子里,穿着打扮、神情样貌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额边的发丝掉下几缕,嘴唇稍微干了些而已。下唇正中干得裂了口,鲜血正丝丝往外渗。 “不必了。”一开口,便被人发现他嗓子哑得厉害,“水呢?” 苏福连忙倒了水端过来,窦贵生一饮而尽,但只喝到一半,另一半都洒在了被子上。他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他盯着被子上那团被水沁出的暗色花纹,忽而觉得它像一只猴子,忽而觉得像一朵枯萎的花,忽而又像跪在地上的女人。目光从潮湿的睫毛流出,顺着鼻梁滑下,在无力的双手上散成一团安静、柔软、暧昧的雾气。 骄傲让他不许苏福点灯,也不许他叫太医,更不许告诉任何人。他就这么窝坐在床头,独自享受跟痛苦搏斗的过程。 我他娘的真不是个男人,窦贵生忽的放纵地想道。 发现有人在汤里下药时,汤盅已经端到了席上。朝臣们和皇子们都在,起先他以为药是给太子的,正要悄悄倒了,却被吴玉截了个正着。 “窦公公,”吴玉稳稳攥住他的手,“这可是十六殿下的赐菜。” 窦贵生恍然大悟,这药是给鹿白的。他眼珠转了转,似笑非笑道:“莫非加了什么好料在里头?”紧接着,在吴玉的注视下,将汤一饮而尽,一滴都不剩。 “也没什么特别,就是甜了点。”他咂咂嘴,将空空如也的汤盅塞到吴玉手上。 他管那时的举动叫作冲动,赌气,较劲,逞能,犯蠢。现在好了,自食苦果了。 他真不是个男人,不是个真男人。这几个字不论怎么组合,说的都是事实。女人的药,竟然对他有用!窦贵生自嘲地想道。 兀自忍了一会儿,他又想道:不是男人怎么了,得亏了我大发慈悲,那傻子要喝了岂不更严重?现在不定躺在谁床上,跟哪个男人被翻红浪呢! 他咧嘴笑了,又像是哭。 想着想着,他眼前出现了幻觉。他见到帐帘掀开了,一个惹人厌的傻子钻了进来。 “先生……你怎么了?”她还没明白状况。 “我要死了。”窦贵生平静地从幻想中的人身上挪开视线,开始满口扯胡话,“明天我就死了,你给我哭坟去吗?” “啊?!”她吓了一跳,“你是染了风寒,还是晚上吃坏了东西啊?小苏公公不跟我说,就说你不肯叫太医,让我过来。要不,要不我……” 她语气中的焦急不似作假,窦贵生愣了片刻,忽的清醒。这人真来了! 他慌乱地挺直腰杆,视线飞快挪到了一旁。 一瞬间,鹿白全都明白了。 直觉告诉她,直觉对了。被拉皮条的双方不可能只有一方中招。 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苏福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冰冷湿润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抬脚向床边迈去,脚步停在窦贵生面前,帕子却被甩手扔到一旁。 鹿白灵巧地爬到床上,把窦贵生挤到里头。 “先生,”她握住他的手,凑在他耳边道,“我都知道了。” 窦贵生避无可避,身子在耳畔的气流中瘫软了,像是提前体会了一回年老瘫痪的感觉。除此之外,脸还很红。如果点了灯,鹿白就能瞧出来,他脸上的红晕绝不仅是一两杯有毒的酒造成的。 “有什么药效?头晕吗,手抖吗,浑身无力吗?”鹿白半是关切,半是好奇,什么药对太监也有用啊!其实还有个问题:想那个吗。她忍住了没问。 窦贵生被她气笑了,哑着嗓子道:“身上一股臭味,离我远点。” 鹿白闻言低头嗅了嗅:“早就散了啊……” 窦贵生喉中发出一个咳痰似的冷笑,听着怪恶心的。鹿白皱眉,没头没脑道:“怎么被你吃了?” “不都是你害的。”窦贵生强撑着翻过身,甩给她一个后背,恨恨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鹿白轻轻晃了晃他的肩。明明那肩膀比太子的结实,但她就是不敢使劲,怕一不小心就把这玻璃人的玻璃心晃碎了。 “我错啦,”鹿白绕过肩膀,强行跟他面对面,“先生,我真错了。” 她把瓷瓶塞到窦贵生手里,攥着他的指头好几秒,才让他牢牢握住:“提神醒脑的,太医署给十六殿下开的方子。味道有点冲,你先含一颗,别咽。” “什么好玩意儿呢……”窦贵生用鹿白听不清的声音抱怨了一句,挑了两颗含到嘴里。那么难吃的东西入了口,他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鹿白怀疑他压根没吃,掰开他的嘴,非要检查一遍。 -- 第30页 窦贵生被潮水吞没的思绪时不时冒出头,剧烈地挣扎一息,扑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蠢货,也不看是谁的脸就乱摸。 静静坐了片刻,鹿白突然真诚发问:“先生,他们都说你喜欢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抱着膝盖坐在他身旁,离他一个指头的距离都不到。窦贵生看帐篷尖尖的圆顶,看桌上的茶杯,看被子上的水渍,就是不看她。 “到底是不是啊?”鹿白着急了,动手扯他的袖子。她执意要知道这个跟直觉截然相反的结果是不是错的。 窦贵生还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答案:“你瞎了,还是我瞎了?” 然而情势所迫,底气全无。 鹿白:“……” 一会儿喜欢谢嫔,一会儿又喜欢她,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拒绝,老太监的心思真难懂!纠结片刻,她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先生,”她突然光芒大作的眼神吓了对方一跳,“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如果不确定一个人是否喜欢你,那便亲他一下。不过不确定你是否喜欢一个人,那便再亲他一下。鹿白脑中仿佛有人吹着喇叭,拉着横幅,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为她喝彩:鹿女史真是落实行动的标兵,践行真理的先锋! 窦贵生终于抬起了眼皮。睫毛轻颤,一片阴影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袭击了他。 人的记忆通常都跟嗅觉联系在一起,情感尤甚。热恋是玫瑰味,成亲是红烛味,分手是酒味,敬仰是墨汁味,哀痛是白菊味,恐惧是血锈味。 可鹿白吻他时,窦贵生半点味道都没闻到。她身上干干净净,像一团秋季傍晚水塘上方升起的雾气,倏地飘过,倏地散入黑夜,倏地消失。一丝味道都不留,一丝痕迹都不剩。 窦贵生突然有点心慌。他会不会有一天忘了她,连同她的味道一起遗落在孤独岁月的残影里?在可以望见的未来中,她会不会像一团水雾一样离开他? 四片唇瓣相贴。比相贴再进一步时,鹿白吃了一嘴醒脑丸。 肩上猛地被人推了一把,鹿白仰面摔在床上。窦贵生“呸呸”两下吐了药丸,百米冲刺似的跑了出去。 鹿白只觉得莫名其妙,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懊悔地长叹一声:“我还没谢他呢!” 方法蠢了点,结果是好的。 方才的事实证明,除了醒脑丸真难吃外,她真是半点感觉没有。虽然但是,她决定不讨厌他了。 他也算救了她一回,扒裤子的仇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吧。 落荒而逃的窦贵生一直跑到了湖边,蹲在水边抠嗓子,但什么都没抠出来。太子吃了这苦药,没多久就吐得稀里哗啦。可窦贵生没吐,他有种更奇怪的感觉。 说不清。 也许换个角度,俗套的故事在鹿白这里同样适用—— 一个女人因为某种机缘巧合,毁了一个老太监的清白,迫于无奈,这个老太监只得嫁给这个女人。一开始虽然别别扭扭不肯承认,但日子久了,终会日久生情。 他终会爱上她。 作者有话要说:  窦公公:……嫁??? 鹿白:唔(陷入沉思) ** 榜单字数总在阻止我日更的步伐!我恨!(所以本周可能会歇两天)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颛生_ 第13章 太子妃惊马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但人们并不意外。 秋猎、祭祀、寿诞、新年……此等活动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宫斗战士们卯足了劲儿要大展拳脚,拼死厮杀,斗个你死我活。不奇怪,一点儿都不奇怪。 太子妃似乎被吓傻了,躲在帐内闭门不出,太子只得留下陪她。皇帝一早起听窦贵生提起此事,得知太子妃没事,便随口应了一句,高高兴兴带着九皇子出去围猎了。霍皇后射猎不太擅长,骑马技术却不错,宫内有座极大的跑马场,便是皇帝专门为霍皇后建的。于是她也一道去了。 一家三口,兴高采烈,都跟没事儿人似的。 皇帝自有禁卫跟着,轮不到窦贵生操心。但他却丝毫没闲着,天没亮就伺候皇帝沐浴更衣,把昨日经由吴玉收上来的折子都一一讲给皇帝听,听候指示。 送走了皇帝,他赶紧用朱笔拟了领导批示,叫司礼监众太监送走;再未雨绸缪地准备起几人围猎回来的沐浴衣物;接着,马不停蹄地巡视了一遍女眷们的守卫,坚决杜绝昨晚的情况再次发生。 忙忙叨叨,一刻也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下,暗中窥伺已久的凶兽便会立刻将他拖入记忆的深渊,把他变成另一个软弱、无助、卑微、可耻的人。 那一定不是他,窦贵生心道。昨晚的都是幻觉,想象,南柯一梦。 对,就是这样。 这念头字字在理,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说服。窦贵生顿时浑身一松,退烧似的出了满身大汗。昨晚在水边吹的一宿冷风,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头痛,在恭桶边呕吐的眩晕,以及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似乎都顺着这一身汗流到衣服上,被水冲了个一干二净。 现在他又变回窦贵生了。 晌午时分,皇帝一行三人仍未回来。窦贵生燃了枚烟弹,凝眉远眺。片刻后,山林中传来禁卫的信号烟,表示他们平安无事。 他有点烦躁。圣上还不回来,他能做的事儿都做完了,洗澡水都烧了三遍了,现在到底干点什么好呢? -- 第31页 窦贵生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后宫娘娘们穿着骑装,嘻嘻哈哈,装模作样的,不像是来围猎,倒像是来比美的。 他又去湖边溜达了一会儿。两位小公主在湖心凉亭垂钓,他叮嘱了几句,直到两人保证一定与水面保持安全距离,才背着手离开。 紧接着他去马场视察了一番。这马个个膘肥体壮,胖得流油了,还跑得动跑不动啊。他想上马试试,但举目四顾,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只得索然作罢。 最后,他来到了十六皇子的帐前。里头静悄悄的,不似有人,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便走。 然而刚转过身,背后的帘子就被人粗暴地掀起,“呼啦”一下,仿佛掀开一堵陈年棺木,阳光大刀阔斧地闯进其中。 “先生!”挖坟的人惊喜道。 “……”坟里的人十分僵硬。 昨晚,等鹿白后知后觉地追出去时,窦贵生早已不见踪影了。她和苏福沿着湖岸走了大半圈也没见着人,苏福却不肯再找了,指着被踩扁的两棵草道:“你先回吧。等你回了,干爹自然就出来了。” 两棵小草在鹿白的注视中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草丛里那两枚脚印大小的黑影分外醒目,显然留下它们的人才离开不久。鹿白恍然大悟,窦贵生哪是不见了,分明是故意躲她呢! 亲一下就这么大反应,小气巴拉的。 她知道窦贵生在生气,已经做好被他打着手心骂“放肆”“无耻”“不要脸”的准备了。但她没想到,窦贵生气性竟然这么大,气了一宿都没消。 她兴冲冲地出了帐,正想问他身子好点了吗,昨晚她有点受风,顺嫔娘娘送来了发汗的姜汤,可以给他来一碗。 “你要不要——”她心道正好,让他直接在这儿喝了得了。话说了一半,窦贵生跟没听见似的,忽的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鹿白:“哎,先生,窦公公?等等!” 她往前追了两步。前头那人听见脚步,非但没停,反而见鬼似的跑了。 鹿白:“……” 在门口站了片刻,她忽的惊悚万分地跑回去:“芳姑姑,快,镜子呢!” 赵芳姑正在给十六皇子梳头,顺手把镜子斜了个角度:“急什么,怎么了?” 鹿白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耸鼻子,确认自己脸上没有骇人的伤疤,肌肉功能运转良好,才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说罢又喃喃自语,“那他跑什么跑呢……” 赵芳姑不知何时已经转到屏风外,掀了帘子出去了。十六皇子的头发梳了一大半,只剩下发冠没有戴。他透过打磨光滑的镜面,默默凝望着表情生动的鹿白。见她似乎想通了什么,他才动了动灰白的手指:“小白,我今天想骑马。” “能行吗?”鹿白从沉思中回神,对他表示了十足的怀疑。 十六皇子的脸一下鼓起来了,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太医不是说了,骑马可以,别过度活动就行了。” 太医的确说过这话,鹿白于是点了点头:“你与芳姑姑说过了吗?娘娘同意了?” 十六皇子直愣愣地跟她对视:“她叫我问你。” 鹿白挠头:“啊?” 见十六皇子不愿解释,她便将这话当做顺嫔的命令,果断选择同意:“那好吧,我给殿下找匹听话的马。” “好,那你快去。”十六皇子抿着嘴笑,表情仍是淡淡的,但鹿白知道他很高兴。 快活一天是一天吧,出帐子时鹿白一阵怅然。 她设想了一下,如果有那么一天,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距离墓穴的每一枚刻度,知道自己还有几步能到终点,她一定不会像十六皇子那样惜命。反正没几天活头了,她更要放肆,可劲儿放肆。 也不知道这等想法是不是存了故意跟先生较劲的心思。 鹿白为十六皇子挑的是一匹乌云踏雪的母马,又矮又小。十六皇子瞥见她和甄秋骑的枣红大马,不禁垂下了头,强迫症似的摆弄着手中的缰绳。 所幸,马儿听话地跑起来了。十六皇子起先还吓了一跳,不多时便领悟到了诀窍,嘚儿驾嘚儿驾地转起圈子。 嬉闹声隔着一片氤氲的水汽,从湖岸对面传来。十六皇子疑惑奇道:“怎么尽是女人的笑声?” 甄秋隔空在对岸划了好大一个圆:“那头是专门为女眷圈出的猎场,都是些兔子啊鸟啊的,殿下想去,咱们就一道去看看。” 他既然说了是女眷,男人怎么好意思再去?十四岁怎么了,十四岁也是男人啊。 方才就滋生出的心事被再度挑起,十六皇子缓缓摇了摇头:“不了,我就在附近转转吧。” “小白,”他忽然叫住意欲往回走的鹿白,投过一个期盼的眼神,“你过去瞧瞧吧。” 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鹿白几乎没有犹豫就颔首道:“那我去了,殿下一切小心。” 马蹄达达,马上的人忽的回头大喊:“主公放心,白定不辱使命!” 十六皇子噗嗤一声笑了。 行至一半,一个画面忽的闪过脑海,顿时叫鹿白的速度慢了下来。她以为自己能想起点什么,半半但全神贯注地追寻那记忆时,它再次像熊孩子似的耍了个把戏,按完门铃就跑了。 这脑子,还是想不起来。 回过神时,鹿白便察觉身后有人。那人马骑得很急,鹿白怕自己挡道,便减了速度,拽着缰绳往旁边让了让。 -- 第32页 奇怪的是,她慢,后头的人也跟着慢。她快,后头也跟着快。最后她“吁”的一声勒马站住,跟踪的马蹄声也戛然而止。 她猛然转头,视线如同青龙偃月刀似的扫过那人的马腿,险些让他当场坠落。 “先生不打算见我了?”她大声喊道。 窦贵生脸色一僵,在她的注视中磨磨蹭蹭地驾马过来。经过鹿白身边时,眼睛斜都没斜,脊背弯都没弯,发冠乱都没乱,手指紧都没紧。坦坦荡荡,毫不心虚。 “……哎?” 鹿白眼睁睁看着人从她身边经过,愣是拿她当空气,不禁出声阻止。窦贵生对这突然的声响反应出乎意料地大,手中一个用力,整匹马都调转过来了。 “哟,这还有个人呢!”他用那种总也睡不醒的目光瞪着她。 “先生也去女眷猎场啊?”鹿白没再继续追问,窦贵生顿时松了口气,面上的肌肉也能自由活动了。 “什么女眷猎场,书都白念了?”窦贵生夹着马慢慢转过身,大发慈悲地解释道,“记住了,那叫疆台苑,乃前朝孝武皇帝所建,已有百余年了。” 他抻着调子这么一说,鹿白就想起来了。这地方本叫作章台苑,不知道哪位皇帝开始,突然想起“章”字犯讳一事,便该做了疆台苑。 思及章台苑,便思及章台柳,再看嬉闹的人群时,便满满都是别离之意了。 窦贵生眼珠子施舍似的转向鹿白,在她身上飞快扫了一遍,嫌弃地收了回去。 “这都记不住,找打……”他咕哝道。 来了来了,又是这种表情,可算正常了! 鹿白现在很肯定自己有受虐倾向。窦贵生横眉竖眼的时候不觉得难受,一不骂她,她倒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公鸡能下蛋了,世界不正常了,他们所在的这层空间要坍塌了,末世即将来临了,她要变丧尸了。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两人各怀心思,在路上不疾不徐地行了片刻,鹿白才想起一个问题:“先生,你也去疆台苑?” 窦贵生扬起下巴,鞭子顺着鼻尖的方向延了过去:“去寻圣上。凑巧顺路罢了。” 他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吴玉却从天而降,给了他两本折子——北边的战报又来了。这种救命般的举动令难缠的老匹夫也顺眼了几分。他得了两军交战的战报,立刻揣在怀里,像周军已经取胜了似的,驾马飞奔而去。 圣上说了,事关陈国,不论大小,都要高度重视,及时汇总,抓紧上报。这可不是逃跑,他又不是怕了,有什么可逃的。 鹿白没来过猎场,不知道这顺路都已经顺得能绕地球一圈了,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走了片刻,她突然凑近了半米,两匹马紧紧贴在一处。 “你是不是……”她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 窦贵生心跳如雷。她要是再敢问,他就……他就承认!到时看她还要如何,还敢如何? “是不是去找谢嫔娘娘?”鹿白自以为猜中,掩着嘴冲窦贵生挤眉弄眼。 窦贵生:“……” “怪相!”他推开她的脸,咬紧牙根不再说话。 鹿白权当没听见,自我否认道:“不对,太危险了,她不该来。差点忘了,我来之前还在营里见着她了呢。” 为了自保,谢嫔强装无事来了秋猎,愣是没叫任何人知道她有了身孕。当然,要是她本来就不打算要这个孩子,还想借此做些文章,那就是另说了。 宫斗的套路鹿白很是熟悉,且不太想掺和,转而问道:“你说,谢嫔娘娘这胎是男是女啊?” 窦贵生现在倒不怕鹿白乱说了,再次提到“好哥哥事件”也平静了许多。自从上次出了那事,他便决心不再面会谢嫔,且暗中做了不少布置。但他们的关系还有待深究,暂且还不能动她。 他瞧着她还有点期待的意思,忍不住笑道:“怎么着,皇子如何,公主又如何?难不成生了皇子,你还要去跟前伺候?” 笑完觉得颇为生硬,赶紧拉下脸继续装深沉。 鹿白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吗?” 窦贵生一愣,立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胸腔中的气流盘桓了好几圈,他才镇定道:“是,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关心谢嫔娘娘了。” 鹿白“哦”了一声。 等了片刻,他跟整日坐在村头说三道四的老太婆似的,意有所指,阴阳怪气道:“谢嫔娘娘聪敏过人,连圣上都赞她巧捷淑惠,着实叫人心生仰慕。” 鹿白又“哦”了一声。 “总之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歇了你那心思吧!”他指着鹿白的鼻子做出总结陈词。一点都不像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样子。 鹿白点头:“我知道啊。” 窦贵生:“……” 你知道,你知道个狗屁! 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对,你说的都对。 窦贵生:……(不高兴)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钙海螺汤cca,阿饼 第14章 鹿白其实什么都知道。在那晚窦贵生没有甩开她的手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但她并不认为窦贵生打算来真的,毕竟他心里头有个谢嫔娘娘呢。两人爱而不得,实在耐不住寂寞,便寻个解闷的玩意——对,就是她。 -- 第33页 常年握笔的手,墨香似乎已经透过皮肉,浸入骨髓。鹿白回忆起那晚指腹摸到的薄茧,闻了闻自己的指尖,除了一鼻子药味外,什么都没闻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像先生一样,出口成脏,挥洒自如呢? 鹿白重重叹了口气。 赵芳姑瞥了她一眼,颇为惊奇地打趣道:“小小年纪还叹上气了!有什么可愁的,说来我听听。” 鹿白低头滤着五苓散的药渣,连连叹气道:“唉!芳姑姑,我觉得我挺没文化的。” 赵芳姑捂着嘴忍了半天,才没让笑声跑出来:“这是怎么说的,内学堂的课都白上了?我听你跟殿下说得头头是道的呀!” 那有什么难的,复读机谁不会当啊。鹿白继续唉声叹气:“那我也比不过窦公公呀……” 赵芳姑心说奇怪,往常总是咬牙切齿的,今天提起窦贵生怎么这么心事重重。昨天从疆台苑回来,她就一直这样,长吁短叹,忧心忡忡,整个人都蔫了。 “你跟他比什么,”赵芳姑安慰道,“哪有学生比先生还厉害的呢!” 鹿白:“唉!” 赵芳姑:“到底怎么了,又叫人欺负了?” 鹿白:“……我有那么傻吗?” 赵芳姑:“我看有。” 鹿白:“……” 做了半晌心理建设,提了好几口气,鹿白才以旁观者讲故事的口吻开了头:“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去疆台苑,本来只是去看一眼就走,结果多耽搁了一会儿,回来就撞见窦公公,他与张将军还是庄将军的一道回来。对,就是禁卫将军,他问我是否回营,可否一起。” 说到此处,鹿白终于忍不住代入角色,恨恨地跺了脚:“你说我搭那腔干嘛呢!芳姑姑,你可是不知道,回来路上这俩人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聊得这叫一个起劲!回了营才想起我还在屁股后头跟着。我连一个字,不,半个字都听不懂。真的,简直太叫人难堪了,这两人一定是故意的!” 顿了顿,又垂头丧气道:“谁叫我没文化呢……” “就为这事儿呀!”甄秋掀了帐帘进来,笑眯眯地插嘴道。他似乎总是这样,有天大的事儿也能很快翻篇。 “你接着学不就行了,我听说窦公公已经与周翰林当年不相上下了。你超过他,也就早晚的事儿。” 说的也是。鹿白立马高兴了,捧着药碗精神抖擞地送去十六皇子帐中。 她一直很好奇,如果命运的洪流在窦贵生入宫那年分了个岔,朝另一个方向拐过去,又当如何? 他也许会考入国子监,再次拜到周翰林甚至林相门下,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再娶一个年纪相当的大家闺秀;也许会屡试不中,在乡间当一名私塾先生,每日教训完学生,回屋写两首酸诗,闲时种种花草,又忍不住为草木的荣枯黯然伤神。 不论是千万种可能中的哪种,他们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药碗刚一放下,外头就来人了,指名道姓要见她。还真巧,正是上次那个绿衣宫女。 鹿白尴尬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决定先发制人:“这位姑姑,我容貌不好,脑子也不好,不敢肖想太子殿下,请千万高抬贵手。” 绿衣宫女比她更尴尬:“陆女史,上次之事多有得罪。这不,我这就来给你赔罪了。”说着上前两步,想要拉她的胳膊。 鹿白一跳三步远,连连摆手:“不必不必,算不上得罪。” 绿衣宫女讪讪收了手,叫人把赔礼送上,鹿白这才注意到后头两人手中还捧着盒子。 盒子里是鲜鹿茸,太子殿下昨日才猎的。鹿白本想拒绝,但一见如此贵重,顿时便犹豫了。 这明显不是给她的,是给十六皇子的。送她核桃多好,还能留着补补脑。 “我……我去问问殿下吧。”她面露难色,决定说服十六皇子跟她统一战线,坚决不能接受太子的贿赂。 赵芳姑将帐帘掀起一条缝,探了个头出来:“先收着吧,殿下还没起。我做主了。” 绿衣宫女面上一喜,得寸进尺道:“如此甚好。敢问陆女史,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鹿白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身道:“芳姑姑,有没有防身用的菜刀,给我带一把。” 赵芳姑:“……” 绿衣宫女:“……” 菜刀没有,即便有鹿白也不准备真带。她不是怕被欺负,是怕再次发生碰巧路过、碰巧被叫住、碰巧去喊人、碰巧跟醉酒的太子锁在一处的事故。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并不是太子想见她。 “到了。”绿衣宫女为她掀起帐帘,动作之间露出一截挨了打的手臂。 鹿白的脚在门边的毛毯边上蹭了蹭,踮着脚尖从上头跳了过去,仿佛踩的不是毛毯,而是一片莲池中的荷叶。 “你会骑马?”太子妃慵懒的声音从塌上传来,似乎没睡醒。 鹿白:“……是,娘娘。”看来是没摔出毛病,还不死心呢。 “那好。”一身锦袍的人从塌上起身,款步走到鹿白身边,居高临下的声音比之温文尔雅的丈夫冷了许多,“换衣裳会吗?” 鹿白:“会……吧。” 太子妃皱了皱眉,飞快地松开,转身往里走,声音顺着她的脚步远远落下,掩埋在满地皮毛柔软的缝隙中。 “青怜,去叫陆白进来,伺候本宫换衣裳。” -- 第34页 鹿白只觉得莫名其妙。满屋子下人,怎么非跟她过不去?但老实如她,是一声都不敢吭的。 于是她便老老实实为太子妃换了衣裳,倒了茶水,铺了床,收拾了妆盒。除了不小心勾了几根太子妃的发丝外,表现近乎完美。 起码能打八十分吧? 这一念头刚出,鹿白的脚步就顿住了。怪了,太子妃此举不像是为难,而像是考核?当时她眼瞅着就快发火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骂了句“笨手笨脚”,就把鹿白赶走了。 依照鹿白算无遗策的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的确,反常的太子夫妻正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天下午,鹿白便被皇帝叫过去问话了。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不但有皇帝,还有皇后、德贵妃、一众妃嫔,以及她幕后的真正主子,九皇子。大周权力顶峰的人几乎全部集齐了。 自然,还有跟后头楠木屏风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脸窦贵生。站姿很低调,隐藏很巧妙,那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她发现了。 跪地行礼后,鹿白没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然而,皇帝的一句话却如同惊天响雷,劈得她哑然忘语,骇然失色,目瞪口呆。 “陆——先叫陆白吧,方才太子都与朕说了,既然你们彼此有意,礼部便着手准备迎娶太子良娣了。” 鹿白也顾不得天不天威了,当即猛地抬起头,张大嘴,瞪着眼,吐出一句中气十足的话: “……啊???” 见状,窦贵生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看这样,方才所说都是真的了。 今日围猎结束,皇子众臣依次献礼。皇帝白日亲自入围,猎获一头豹子、两只鹿,还得了一只能给皇后做围脖的狐狸,因此回营之后一直兴致颇高。 窦贵生却眼皮直跳。吴玉一整日都没怎么出现,连说起北边战况的事,也只道是小打小闹,一切如常。这老匹夫满肚子坏水儿,不定憋着往谁身上呲呢!他一整日都留神吴玉,果然见他神色戚戚,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不吐不快。 等到献礼结束,皇帝达到了兴奋的峰顶,吴玉才察言观色地站了出来:“圣上,老臣有一事相求。” 他一出列,皇帝就开始青筋乱跳,险些当场拂袖而去。霍皇后一把按住了他,低声道:“圣上,稍安勿躁……” 皇帝捂嘴咳了一声,强忍不耐坐了回去:“吴相何必与朕客气,有事直说就是了。” 吴玉先是长篇大论、口若悬河地讲了一番忠义孝悌,天理人伦,接着称颂了一遍皇帝与先皇、皇太后,与众皇子公主间可歌可泣的亲情,最后说到自己妻女早逝,孤苦伶仃,忍不住掉了两滴悲伤的眼泪。 皇帝听得脑仁隐隐作痛,不得已打断了他:“吴相不必拘礼,直说就是。” 吴玉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圣上,臣近日查明一件陈年旧事,若不禀明圣上,实在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皇帝差点拍案而起:那你倒是禀啊!但他没有这等勇气,只是默默瞪了一会儿眼,等这阵气消下去,抬手道:“说吧。” 吴玉颤颤巍巍地叩了个响头:“禀圣上,臣昨日方知,小女并未早夭,而是幸得善人所救,仍在人世。” 皇帝“嗯”了一声,终于觉出有点意思:“那人呢,找到了吗?” 吴玉伏趴得更低了,只露出一个斑白的后脑,声音激动得发颤:“找到了,就在莫啼院,十六殿下身边。六品女史,陆白是也。” 窦贵生吃了一惊,但旋即便冷静下来,心中哂笑连连。为了把人送进东宫,吴玉可真是煞费苦心呐!平日里就觉得他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对早亡妻女情深义重的德行。 九皇子究竟给了他多少好处,连死了的女儿都不放过? 敢情这是要把皇位让给他了,窦贵生无不讥讽地想道。 核心思想表达完毕,后头吴玉的唠唠叨叨已经没人再听了。皇帝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既然人找到了,吴相领回去就是了。快起来吧,我叫贵生带你去领人。” 霍皇后扯了扯皇帝的袖子,悄声道:“圣上,还没问过元真呢。” 皇帝一愣。哦,原来十六叫元真。 他在场内扫视一圈,瞧见了末尾那个孱弱的人影。哦,原来这就是元真。 十六皇子紧紧盯着前头,见皇帝看过来,立马紧张地垂了头。 “那就叫——”皇帝望见他瑟瑟缩缩、鹌鹑似的模样,顿时改了主意,“那叫陆白过来吧。” 窦贵生忍不住用右手拇指去扣无名指上的茧。入宫多年,一紧张他就会做这个动作。完全下意识,怎么改都改不过来。 死孩子,可别傻不愣登叫圣上给砍了!他心中暗道。转头又无声笑了一下,自己跟这儿操什么心,别管真的假的,在圣上那儿,她可算是当朝丞相的嫡亲独女了。 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连窦贵生都慌了神。 吴玉谢了恩,还没等从地上爬起来,便被大踏步赶来的太子稳稳扶住了。 “真是再巧不过了。”东宫之主依旧如平日一样谦抑温和,眉梢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庆幸,“本来不愿为这等小事惊动圣上,现在看来,不是小事了。” 吴玉惶恐推让,退到一旁:“殿下此话何意?” -- 第35页 太子淡道:“东宫意欲迎娶陆白,依吴相所见,良娣之位如何?” 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啊???”之后,现场便陷入一阵呆滞的寂静,甚至比太子说自己跟宫女情投意合时还要静。霍皇后先开口了:“怎么不答,怕什么?” 她语调轻松,满是笑意,似乎还有点看好戏的成分,叫德贵妃立马皱起了眉,在霍皇后再度开口前便急急打断道:“吴相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太子无奈:“母亲,吴相怎么会在圣上面前随意开口?” 若无十足把握,谁敢在这等场合贸然行事?尤其对方还是吴玉。 德贵妃怅然坐了回去,疲惫道:“那就听皇后和圣上的吧。” 她故意将皇后放在圣上前面,还强调了一番,可惜皇帝压根不想听她说话,更听不出她的挖苦之意了。 “陆白,”太子冲她伸出手,“起来吧。” 鹿白恍然大悟。吴玉所说的“不用担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丹色的太子常服霸占了视线的一角。也许是才去湖畔走过,鞋上沾了几颗几乎可以忽略的泥渍,现在已经干了,变成几团骨灰似的浅斑。这鞋尖,比她下巴脏多了,鹿白默默道。 太子仍在等她回答。 她眼皮微抬,瞥了那双素净的手一眼。没有薄茧,没有墨香,红润温热。 不一样。 思绪还没在脑回路走完一圈,她就鬼使神差地磕了一个头,铿锵有力的声音脱口而出: “回圣上,殿下所说皆是误会。臣已与人结为对食,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实在不敢妄想高攀太子殿下。臣……臣该死,请圣上责罚!” 鸦雀无声。 德贵妃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霍皇后不好再开腔,皇帝却突然来了兴趣,好奇道:“你与谁结为对食了,说来听听。” 鹿白被他的态度感染,无知无畏的底气油然而生。她抬起头,没有说话,朝皇帝身后的楠木屏风明目张胆地望了一眼。霎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汇聚到那个板着脸的老太监身上。 窦贵生的脑子“轰”一下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老婆被截胡。 十六皇子:未来老婆被截胡。 窦贵生:啊,这…… ** 不歇了我要日更,什么都不能阻止我日更的步伐!(坚定的眼神) p.s.另外还要念叨一句,本文没有太多勾心斗角的氛围,还望大家不要妖魔化本文的后宫,宫内诸位都是普通人,优点有,缺点也很多,且宫中普遍都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体和谐。接受的话再继续吧,爱你们呀~ 第15章 结为对食,有什么不好的? 从此以后,鹿白不再仅仅是鹿白,而是“窦贵生的对食,鹿白”,她的一举一动都跟他脱不开干系。她得罪了人,他便要去拉下面子赔礼道歉;她受人欺负,他便要想办法给她找补回来,不然等于自己脸上无光。 她再跟人说起“所谓酒后助兴都是胡编乱造,不可轻信,事实是男人醉得太过,根本就举不起来”,少不得要被人以为是老太监跟她玩些龌龊、肮脏、下流的花样。 又或者,单单是与人结为对食本身,就足以叫窦某人多年的积威顷刻间消失殆尽了。 自然,还有更大的坏处,此刻就摆在窦贵生眼前。 鹿白的眼神很明显,连皇帝都侧了头来看窦贵生。视线编织成的巨伞在窦贵生头上张起一层隔音的网,他脑子响,耳朵响,连身上的骨头也咯吱咯吱直响。嗡隆嗡隆,响彻天际。 事件的罪魁祸首鹿白,没有任何自觉,仍旧没羞没臊地眨着那双痴呆澄澈的大眼,冲窦贵生浅笑一下,轻启薄唇。仿佛下一句就要说:“先生,咱们不都亲过了!” 窦贵生的脸白了又绿,绿了又黑,黑了又紫。理智从他第九交响曲般杂乱无章的思绪中脱颖而出,在鹿白开口之前,牵引着他四肢的提线,一步,一步,走到皇帝面前,走到处刑场的中央。 “回圣上,陆白所言,”窦贵生跪得铮铮铁骨,跪得惨绝人寰,“……句句属实。” 鹿白眨了眨眼。她还没言呢,怎么就句句属实了?难不成两情相悦那句是真的? 跟她急于找个脱身之法一样,他和谢嫔那档子事,一定也需要一个合法身份的掩护。鹿白觉得她很理解窦贵生。 皇上全无被冒犯或顶撞的愤怒,反倒抚掌大笑:“贵生,你也有今天啊!” 直到被霍皇后在桌子底下掐了一把,他才注意到一旁的德贵妃鼻子都气歪了。非但德贵妃如此,太子脸色也不好看,众臣或尴尬或愤慨,就连当事两人都战战兢兢仿佛做错了事。只有他一个人最高兴。 皇帝这才意识到,此事已经算作标准的皇室丑闻了。太子和太监虽只差一字,年纪只差一岁,就连衣裳都近乎相同,但谁都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云泥之别。 到手的东宫良娣被一个太监截胡了,显然已经超出了太子的承受范围。 他做不出争风吃醋这等自降身份的事,只低低、低低地笑了一声:“呵。” 那声音如同灌了铅般从二十九岁的太子口中跌落,在三十岁的窦贵生面前滚了一圈,蒙上一层厚重的尘埃,在已过花甲的吴玉脚边缓缓停下,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沧桑。 -- 第36页 吴玉没有任何反应,他直接被气晕了,因此也来不及跟鹿白上演父女相认的感人戏码。现场一片骚乱,晕倒的丞相被手忙脚乱地抬了出去,太子也坐回了尊贵的储君之位,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皇帝不觉得此事存在任何有违常理之处。总之没发生在他身上,没发生在九皇子身上,事儿都不叫事儿。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棒打鸳鸯。良娣之事就算了吧,太子要是喜欢,叫你母亲再给你选两个。”皇帝不甚在意道。 鹿白松了口气:“多谢圣上。” 皇帝又笑着感叹了一句:“真是巧啊。” 若是知道鹿白正是由吴玉的母家表姐送入宫中,他少不得又要感叹一番:太巧了! 霍皇后却对身旁的人感到无比头疼。这是棒打鸳鸯的事儿吗?眼前跪着的这个不是莫啼院的小小宫女,而是吴相的嫡亲女儿,他为这对鸳鸯的合法性盖了章,人家吴相能承认吗? 霍皇后端出与她年龄不符的皇后威仪,严肃道:“陆白,本宫问你,方才吴相说,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嫡亲女儿,你可知道此事?” 鹿白摇头:“回皇后娘娘,臣也是方才才知道。” 霍皇后又问:“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吴玉的女儿是十二岁时走失的,找到时已经死了。现在众人有理由相信,当时死的那个不是本人,眼前这个幸运得救、被善人养大的才是。 “记不得了。” “爹娘呢?” “也记不得了。” “养父母呢?” “有些印象,具体的臣就、就……” “算了。”霍皇后有些同情。她从九皇子处听说了一些鹿白相关的消息,知道这个细作脑子有那么点问题,但再具体的,九皇子就不愿也不耐烦跟她再说。 她对儿子的种种计划一无所知,但本能地觉得不妙。 不忍再逼迫鹿白,霍皇后向皇帝建议道:“既然找到了父亲,不如圣上就开个恩,把人放出宫吧。” 全然不提她的对食,她的先生,她的主子,她的好友。 毫无疑问,出宫是鹿白梦寐以求的出路。但她该去哪儿?现在出宫,她还有命活着吗?如同硬币的两面,牢笼禁锢了她,也保全了她。 身侧的窦贵生似乎松了口气,笔直的双肩微微前扣,俨然是在庆幸逃出傻子的荼毒与魔爪。鹿白蓦地心生不悦。从刚才她就看出来了,窦贵生一副忍辱负重、宁折不弯的样儿,满脸嫌弃,不情不愿。试问谁又情愿呢! 尖酸刻薄,水性杨花,惺惺作态,都承认了,跟这儿装什么装。好好一个各取所需,到了他脸上就变成了被逼就范。 想得美,鹿白心道,我偏不走。 ——不讲理得忘乎所以。 “禀圣上,禀皇后娘娘,臣不想出宫。”鹿白的语气单纯而朴实,仿佛头一次进城的乡野村妇,令人在对她的直言不讳感到震惊的同时,生不出任何怪罪的心思。 她继续自顾自道:“臣已经不记得亲爹亲娘了,跟吴相称不上熟识,更没想过高攀。现在突然说他是臣的亲爹,实在叫人不敢信,也不愿信。臣天生不是富贵的命,恐怕无福消受相府嫡女的名头。现在得了六品的官职,已是感激不尽,十六殿下待臣很好,臣觉着还是宫里好。宫里待得习惯。” 细品一番,以上陈述竟然一句假话都没有。 如鹿白所愿,最终她还是留在了宫里,留在了莫啼院,留在了十六皇子身边。不过品级倒是升了两级,四品,跟赵芳姑平起平坐了。 女儿不愿意认爹,谁能管得了?尤其是这女儿脑子还有问题,讲道理都讲不通。吴相伤心欲绝,称病不出,此事便被众人默契地忽略了。谁都挺要面子的,除了鹿白。 这一年,平平无奇的秋猎在一场盛大的八卦中平稳结束了。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早已是暗潮涌动,只不过彼时的他们尚未发觉罢了。 那日散场,德贵妃从窦贵生身边经过,毫不掩饰地骂了一句“贱奴才、阉狗、不知好歹的东西”。窦贵生倒没放在心上,比这难听的话多了去了,他若是都往心里去,岂不是早就气死了。 但叫他心中发寒的是两位皇子的态度。太子自然不必说,当众被下了面子,他像是摘下了东宫储君温润宽和的面具,明晃晃地对窦贵生表示了厌恶。九皇子更甚,他直接踹了窦贵生一脚:“狗东西。” 他还想再踢鹿白一脚,被她膝行两步躲了过去。他冷嗤一声,引用方才德贵妃的话骂道:“不知好歹的蠢货!” 窦贵生抬头时,便见到九皇子少年稚气的脸上布满阴云,恨意和笑意夹杂,狠厉而暴虐。一瞬间,瘆人的寒意顺着脊背蹿入脑海,只消片刻,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少年的恶是世间最纯正的恶,毫无原则,毫无底线,甚至不需要思索。究竟是因为单纯看不顺眼,还是因为他的出现破坏了九皇子往太子身边插人的计划,已经不重要了。 九殿下想杀了他,窦贵生心中喃喃。太子想杀了他,德贵妃想杀了他,吴玉想杀了他,如今人人都得罪了个遍,人人都恨不得杀了他。 鹿白也一样。在说出“对食”那句话时,她已经杀了他一回。 那么,结为对食,有没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起码此刻没有。 -- 第37页 唯一算不上好处的好处,便是叫窦贵生知道了鹿白的目的。也许从一开始,对方的目标就不是太子,而是皇帝全心全意信任的秉笔太监,窦贵生。 窦贵生从不自诩是文人,但学了二十年天下文人一贯承袭的仁义道德,难不成还能学出别的东西?价值观告诉他长幼有序,天道伦常,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才是正统;奴才的本分却立刻按住他的肩膀,耳语诱惑道:圣上喜欢的就是好的,哄得圣上高兴,你的日子才好过得了。 九皇子马上就到弱冠之年,再不封太子,就该前往封地了。而一出了京,再想回到这一片平川中巍峨耸立的古城,便比登天还要难了。纵然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吴玉帮衬,但九皇子的势力毕竟都在前朝,后宫仍被德贵妃和太子牢牢把控。 他们想拉拢他、离间他、除掉他,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差一点,差那么一点就中招了。 窦贵生的心冷了。好险。 秋猎回来,窦贵生不再理鹿白了。 内学堂甲班多日未开,只对外声称近来事务繁忙,暂缓几日。这一缓,就缓了足足六天。鹿白高兴极了,瞬间把老太监身上令人头秃的一团谜题抛到脑后。不用念书,不用写作业,人间天堂! 顺嫔没资格跟去秋猎,也是等众人回宫才听说了一切。跟前几次一样,她不知怎么就进了屋,不知怎么就抓住了鹿白,边掉眼泪边哭诉:“你肯留下最好了,你若是走了元真该怎么办,元真若是出了事,叫我怎么活!但如今你是相府的……” 赵芳姑咳嗽一声,打断了顺嫔的话:“娘娘别哭坏了身子。”说着递上一张丝帕,提醒顺嫔不该说的别说。 严格说来,现在是他们高攀了,相府正经的嫡女,嫁给谁不好?虽然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该打打,该闹闹,但莫啼院的众人都很自欺欺人地避免提及吴玉的名字。仿佛这样鹿白就还是陆女史,陆女史就不会走。 十六皇子作为整个事件的见证者,看鹿白的眼神突然变得明目张胆,笑也多了起来:“小白,你这几天不念书,功课却不能拉下,上次的文章改了吗,给我看看。” 鹿白:“……殿下,你确定这是在关爱我吗?” 十六皇子在袖子底下抠着手指:“我这不是怕你忘了吗,回去万一先生抽问,你又得挨打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但我绝不会打你,他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鹿白欲哭无泪:“殿下,你一点都不可爱了。”跟谁学的这一套,悲夫! 在十六皇子自己都未发觉的时候,他已然做出了模仿某位不可爱老太监的举动。出于一种久病之人的敏锐嗅觉,他在小白身上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这味道名曰“危险”,而他必须采取行动。 甄冬跟鹿白住一个屋,近来倒是与她亲近了一些。有天晚上她突然与鹿白挑明:“小白,你留下来,当真是因为舍不得殿下吗?” 因为天性冷淡,再亲切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显得生硬。 鹿白反问:“留下难道不好吗?我跟吴相都没见过,傻子才认他当爹。” 甄冬:“对,所以我说你不傻,你都是装的。” 鹿白:“我本来就不傻,我从来没承认过好吗!” 甄冬:“哦,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 鹿白:“……” 甄冬披着衣裳坐在她床头,盯着她气鼓鼓的脸颊看了几秒:“吴相病了好些天,你不担心吗?” 鹿白闷闷道:“我跟他又不熟。” “可他是你父亲。” “我信他个鬼。” “……” 过了片刻,甄冬继续道:“你让太子没了脸面,单是德贵妃就不会放过你。吴相虽是丞相,也管不到后宫来,你好自为之吧。” 顿了顿,她补充道:“别牵连殿下就好。” 鹿白没有回答。相比太子,她更担心九皇子的报复。 奇了怪了,她明明一开始不排斥嫁给太子,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呢!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力量,竟然让她置小命与不顾,非得朝窦贵生飞去那一个媚眼呢? 鹿白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归咎到自己脑子太笨,不能一眼看破事件前因后果。听说下棋有用,得空多学学下棋吧,她心道。 停学了六天,内学堂准备复课。但刚一到学堂,聚集在一处叽叽喳喳的学生们就被赶了出去。 钟鸣九响,全城戒严。老太后薨了。 跟老太后薨逝的消息一起传来的,还有鹿白长跪司礼监门口的通报。窦贵生叹了口气,躲了这么多日,也该做个了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再次重申这是一个架空背景,言情故事,请勿考究(我不会说后面还有君主立宪、全民票选的 #复仇虐渣#标签是本期排榜需要编辑加上的哈 ** 大家儿童节快乐,每天快乐。评论有红包呀~ 感谢投出地雷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颛生_ ,加钙海螺汤cca 第16章 徐大侍来的时候,鹿白已经在司礼监门口跪了小半个时辰了。 “哪里来的丫头,跪在这儿做什么?”徐大侍稀疏的眉毛已经雪白一片,皮肉松弛得像是被揉皱的麻布,用熨斗一熨,也许能展开好几平米。眯缝着老花眼看人时,光秃秃的眉头仿佛挂着两条蚯蚓,十分滑稽。 -- 第38页 鹿白不认得他,但见他面容和蔼,便老老实实道:“回老公公,我在等人。” “等人还是求人?” “求人。” 回答干脆利落,徐大侍一下子笑了,笑声像一只风箱。 鹿白跪得笔直,却比干瘦的老公公矮不了多少,她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老头。后来她才知道,徐大侍是老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入宫近六十年,连皇帝也不得直呼其名,尊称一声“大侍”。 但阖宫上下,见过徐大侍的人屈指可数——年老后他便不愿四处走动,而年轻时见过他的,则不一定有命活到现在。 “看我矮呀?”徐大侍在她身边站定,“人老了都是这样,你老了也是。” “老公公,你也是来找人的吗?”鹿白扯了扯被风吹歪的孝帽,“此处风大,你去树后头等,等人出来了我喊你。” 正说着,窦贵生就忙不迭地迎出来了。他第一眼便见到跟缟素的丧服几乎融为一体的鹿白,心脏像是被鼠夹陡然袭中,蓦地紧了一下—— 白茫茫的一团雾气。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妖娆的、纯白的、可爱的,终将离开他的一团雾气。人无法留住一团雾气,正如他无法留住鹿白。 那团雾气没有开口,畏缩地后退了半步,拜倒在地。 “窦公公,许久不见了。”徐大侍指着鹿白轻快道,“这丫头跪了许久了,怎么不肯见呢!” 窦贵生忙道:“徐大侍怎么亲自来了?” “先太后有些东西要过库,我来与你们交代交代。你真是好大的架子!”徐大侍并无责备的意思,只是轻飘飘一句玩笑,拐杖脚步轻轻敲了一下,便抬腿往里走。 窦贵生已然从方才的想象中逃出生天,那一片突如其来、悲怆而绝望的湖水几乎要将他吞吃入腹,沉沉淹没。好在他终于挣扎着游上岸了。 “快进去,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他压低声音冲鹿白道。 方才窦贵生“谄媚”的样,已经叫鹿白知道这小老头的身份了。她抬起头瞥了一眼窦贵生,飞快地摇头道:“不了,等你得空我再进去。” 徐大侍被苏福搀着慢慢悠悠往里走,全然把门口两人抛在了脑后。徐大侍是不在意,但司礼监人来人往,单是门口路过的就不在少数,在这儿跪上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叫多少人瞧见了呢。 窦贵生很不愿听,但“连自己的对食都罚当真狠心”、“快别说了仔细窦公公打你”、“这姑姑还真是可怜”等等言论还是顺着呜咽的北风钻进他的耳中。 他又气又急,低吼道:“快点,别跟我闹!” “我没闹。”鹿白就是不肯起,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一眼,“徐大侍等着呢,先生快回去。” 窦贵生脸皮发紧,鼻尖被风吹得通红,忍不住伸手拽她:“死丫头,快起来。” 她面露难色,低声咕哝:“得跪满两个时辰才行呢……”说罢边推窦贵生的腿边催促道,“你快进去,有人看着呢。” “你还知道有人看着,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窦贵生的骂声从牙缝里钻出来,稍一用力,就把鹿白提溜在手里。 “哎哎,慢点,腿麻了!”鹿白呲牙咧嘴,一把攥住他的手。两只冰块似的手握在一处,压根没有任何知觉,窦贵生却心脏乱跳,下颌狂颤,看似用力地甩了两下都没能甩开。 鹿白保持姿势站了片刻,一恢复知觉立马松了手。窦贵生在后背蹭了蹭手心,终于找回了正常心跳。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动作,鹿白被拉起来时,第一反应竟是四处张望,瞧着像做贼似的。 窦贵生了然:“有人盯着?” 鹿白用气音道:“是啊。跪满两个时辰才行。” 谁家的傻子这么好骗!窦贵生简直要被气笑了,想骂她一句,但见分外认真的双眼中闪着两点被风吹出的泪光,那句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鼻涕都淌出来了。” 在鹿白还没来得及擦的时候,他就趁人不备,扯住她大步流星地往里走。鹿白刚要抵抗,便听他大声冷笑道:“别跟外头丢人现眼,要跪屋里跪着去!” 鹿白嘿嘿笑了一声。他知道了,他一定有办法。 窦贵生把人扔进屋里,状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燃着的火盆,警告道:“给我老实待着,不许乱动。” 入了秋,天忽冷忽热,变幻多端。上天仿佛有所感应似的,老太后一薨逝,天就阴了,京城平白无故刮起一阵冷气,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是叮当作响的风声。偏偏这丧服还是麻布的,一点都不御寒。 一见到火盆,鹿白顿时化身一块磁铁,不受控制地贴了上去。 “多谢先生。”她双手拢在火旁,呲牙笑道,“我等你回来。” 窦贵生“啧”了一声,摔上门走了。 鹿白一愣,赶紧摸了摸鼻子。哎,鼻涕真淌出来了。 常言道夫妻同体,对食即便算不得夫妻,也是一种极度类似夫妻的契约关系。不论实际如何,在外人眼中便是情比金坚的证明。从这层意义上而言,对食比帝后的关系还要坚固得多——后位可以换人,对过的食总不能吐出来。 不是所有母亲都喜欢自己的孩子。 有一类人天生便带有母性,从孩子还在腹中时便期许有加,直至生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的母爱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顶,日后数年,渐渐衰减,但直至死亡也依旧沉重浓郁。 -- 第39页 还有一类人,不知怎么就怀了胎,不知怎么就生了孩子,生下时只是个陌生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陌生人终于变成熟人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我竟已经是母亲了。 霍皇后便是后一类人。她在青春懵懂之时便入了宫,得了皇帝独一无二的盛宠。在皇帝的浓情蜜意中,她渐渐体味到男女之间的新奇与美好,然而刚要产生些更浓烈、更刻骨铭心的东西时,九皇子便出生了。 因为他的出生,她戴上了凤冠;也因为他的出生,她成了林相口中的妖后。他让她和皇帝洁如白纱的爱恋蒙上了一层不道德的阴影,在他们坚固如铁的夫妻关系上凿下一道罪恶的裂隙。有时她情愿自己没生过他,更愿自己生的是个公主。 霍皇后没亲自带过儿子,也不喜欢他。一不留神,他就被父亲给惯坏了。 该他得的不该他得的全都想要,一个不如意便要四处告状,自己变脸却比翻书还快。她有时候真是烦透了,在他还小、这性子还不太明显的时候,她就亲眼见到他指挥侍卫凌-辱了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衣衫凌乱,裤子上满是血污,双腿已经不能看了,抬回去不出两天就死了。而他呢,他好一番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竟哄得皇帝赏他一座宅子权当安抚。他还嫌宅子小。 时至今日,一想到那个画面霍皇后就会心悸头晕。这种东西真是她生的吗?也许那时候就该掐死他,一了百了。但一看到父子俩和乐融融的画面,看到皇帝日渐衰老的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她又忍不住心软。 近年来九皇子也学聪明了,若是想求母亲办事,一定要跟父亲搭上边才行。 是以他找到了霍皇后,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有次酒后,他听到父亲亲口说了这番话:“若不是十六身子不好,太子之位本是他的。他肖母,性子极好,将皇位传给他我能彻底放心。可惜了,可惜我章家人都如此短命……” 这话看似没有任何用意,说的全是夺嫡那点破事。但一定有用,因为它恰到好处地戳中了霍皇后的心病:顺从体贴、温柔坚毅的女人。 九皇子本来就不满吴玉走了鹿白这一步棋,如今这条路失败了,还是被早就想除掉的老太监搅了局,他如何能不气?鹿白,窦贵生,章元真,顺嫔,全都得整治。 霍皇后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默许了儿子的行为,还暗自推波助澜了一番。 老太后年岁已高,礼部其实一直在准备,因此消息一出,该走的流程就立马开始。很不幸,顺嫔因为哭灵时声音太小,没能躲过突击检查,被霍皇后拎去责罚了。十六皇子没拦住,还把赵芳姑和甄秋也赔了进去。 鹿白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九皇子的威胁很有效。她也知道跪满两个时辰是故意羞辱她的,可若他们真的出了事,她又会止不住后悔,止不住懊恼,如果当时跪满了两个时辰,是不是惨剧就不会发生了呢? 不只为他们,也为她自己。 “窦公公。”她恋恋不舍地离了火盆,甚是规矩地跪到他面前,“学生实在愚钝,先生能不能……提点两句?不多,两句就行!” 她觉得求窦贵生还不如求小豆子,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跟旧爱说再见,只得硬着头皮来了这儿。既来之,则安之,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她立刻掏出倾家荡产准备的贿赂之财,双手捧到窦贵生眼前。 窦贵生伸出一根手指,从寒酸的荷包上划过,感受着布料底下凹凸不平的金银轮廓。啧,穷死了。 “您是圣上最信得过的人,是宫里头一号,最有面子的人。只要您肯想指条明路,我做什么都行。”鹿白可怜巴巴地奉承道。为方便窦贵生查看,又把一堆金银细软捧得高了些。 闻言,熟悉的烦躁再度袭击了窦贵生。 这些日子它总是时不时跳出来,将他好一番骚扰和戏弄。去太医署开了好几服药,一连喝了五天也没用,他气得将药扔到池塘里,结果毒死了好几条锦鲤。 这一定是她的把戏。镇定的窦秉笔跳了出来,按住了躁动的老窦。 对,她要彻底将他推到两难的境地,明明白白地逼他站队。她才入宫几天呐,对主子有几分真心实意?这分明就是九皇子的试探,站队东宫还是老实投诚,一步踏错,可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要么——虽然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是她跟十六皇子有了什么,心甘情愿为他四处奔走。 两条都是死路。 他心里忽的生了一丝想要留下鹿白的想法。拿住对方的把柄,交换到他想要的消息、财物或是人,这是窦公公驾轻就熟的一贯套路。把她当个傻子养着也无妨。 但不值。他来不及沉思实施方案,便匆匆否定了这一荒谬的念头。为个傻子,不值当的。 他凝望着鹿白,很想问她:你装这一副可怜相,屡次三番地试探我,不就是为了激我、诱我,叫我与九皇子为敌,与皇帝为敌?不就是为逼我、赶我,叫我坠落悬崖,粉身碎骨?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你过来。”窦贵生眼神向下移去,睫毛如同铩羽的翅膀般垂了下来,“到我这儿来。” 他很久没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过话了,鹿白不明所以,还有点蠢蠢欲动。她踏着小碎步挪到窦贵生手边,听他掐着嗓子、放缓声音道:“什么都愿意做?” -- 第40页 鹿白使劲点头。 窦贵生睫毛下的眼珠转了转,随着脸的动作一起,对上了鹿白的视线:“既然敢把我拖下水,就该知道后果。对食……你可知道对食都要做什么?” 鹿白:“对食,乃对坐而食也。” 窦贵生轻笑一声。这笑声和目光顿时叫人想起面试官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提问:“还有呢?”“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就这些吗?” 鹿白一个激灵,立马道:“还有!” “一同吃饭,一同说话,一同睡觉,等你老了我给你擦身子,倒恭桶,给你养老送终。你要是去了,我就买一个最大号的石碑,窦贵生三个字用纯金的金子刻上。我、我天天去哭坟,日日去打扫。还得把小苏公公养大,还、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她可真能编。 窦贵生哂笑:“你倒拿起长辈的架子了,苏福几岁你不知道?” 鹿白:“知道,知道。” 窦贵生沉默不语。就在鹿白以为他准备放过她的时候,他忽的勾起一边嘴角,身子往后一仰:“过来。” 戏谑,讥讽,好整以暇。意思很明显。 鹿白满腔壮志豪情霎时被老太监的挑衅点燃了。这就想羞辱她,也太天真了吧?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香炉飘出淡蓝色的烟雾,从窦贵生脑后安静地升起,被火盆带起的热气轰散,在屋顶暧昧流连,逡巡徘徊。 她顺从地爬到窦贵生腿上,用两倍于自身体重的力道狠狠坐了上去。那双腿比想象中有力,但仍然承受不住她故意的捉弄。不出所料,窦贵生眉头抽搐了一下。 还有一声闷哼,自然不能叫她听到。 “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窦贵生依旧一副随时准备撕破她自尊的模样。 “吃的饭呀。”鹿白两下甩了鞋子,侧过身,两脚踩在罗汉床新铺的软垫上,胳膊顺势搂住老太监的脖子。 窦贵生依旧讥笑,拖长的调子很巧妙地没流露出任何僵硬和不适:“仅此而已?” 鹿白盯着他干干净净的脸,一边庆幸太后薨逝,宫人不得傅粉施妆,一边又怀疑不定哪块是被“好妹妹”亲过的,可不能跟别人交叉感染。犹豫半晌,她终于心一横,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一旦开了头,后面就顺利了。鹿白左右开弓,中间也没落下。 窦贵生一动没动。 怀里这玩意是个女人,窦贵生知道。但他不像是抱着女人,倒像是抱着孩子。一个他这辈子也生不出来的孩子。如果他有个女儿,合该好好养着,她也许学不会圆滑处世,也许总是语出惊人,但她知道该如何自保,知道犯了错该找谁,好学上进,不总是戳人肺管子。 不求大智若愚,有点智就行。像鹿白这样就好了。 只一点,不能叫她跟太监搅在一起。 在往后的日子里,鹿白说到做到,说出的每句话、答应窦贵生的每件事都一一兑现。唯独墓碑一事没能成功。她坚决否认自己说过为他养老送终、要认他当爹的种种说辞。每当窦贵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起养了个女儿的话,她就会立马翻脸,好几天不理他。 总之打死不承认。 正如此刻,窦贵生不肯承认自己在想当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感情。 “国丧期间,还在想这种事,简直太不道德了。”鹿白在他耳畔叹气道,“行不道德之事,是不是特别刺激?” 还有宫规,还有师生关系,还有谢嫔,层层叠加,这哪是普通刺激,这简直是直冲中枢神经的高级刺激。 窦贵生僵住了。其实早就僵住了,但鹿白现在才发觉,顿时有种得胜归朝的胜利感。她还不知道,欣赏一个傲娇将是她下半辈子最大的快乐源泉,只是莫名兴奋道:“先生!你再考虑考虑,还要我做什么?” 窦贵生皱眉,字与字的发音都黏成一团:“唔,你这——” 话音未落,鹿白又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像是充满暗示,又像是坦坦荡荡,神秘得叫人猜不透:“我什么花样都会,不会也能学!我……” 底线到了。 不是鹿白的底线,而是他的底线。 窦贵生把她推到一旁,霍然起身。先拂左袖,再拂右袖,再拂衣襟,跟粘了脏东西似的。鹿白光着脚追上去,继续央求道:“做什么你才答应?” “放那吧。”他盯着鼓鼓囊囊的荷包,鼻子里喷出“哼”的一声,气呼呼的摔门而出。 鹿白将这等反应算作答应了。对食果真不一样,这不比之前好说话多了!只是反应这么大,难道跟谢嫔没做过这种事? 然而刚出门,窦贵生被热气薰红的脸、被傻子气得神志不清的脑子霎时便冷却回正常的温度。为了那病秧子,她当真什么都肯做。 殿下再了不起,不也得求他么,他嘲讽地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谁被谁卷进来还不一定呢,不是鹿白也会有别人,一定会有。 ** 今天评论依旧有红包呀~ 第17章 既然认了女儿,就没有不把人接回来的道理。所以吴玉又来了。 窦贵生也在,他没有不在的道理。所以吴玉专挑这时候来了。 自老太后薨逝至今,休朝已有七天,皇帝便是再悲痛,到了规定的日子也得打起精神上朝。一年到头,臣子们难得有如此善解人意的时候,不忍再刁难这位已过半百的老人。是以不知道该不该说的,便不说;不知道该不该提的,便不提。给足了皇帝面子。 -- 第41页 但有些事却耽搁不得。一散班,吴玉就揣着一沓折子忙不迭地追了上去。皇帝正跟九皇子商量方才朝臣们提的谥号哪一个好,冷不防背后蓦地传来一声幽灵般的呼唤:“圣上留步!” 不远不近,就飘在半米远的背后。 “哎哟!”皇帝踉跄两步,生生吓出一身冷汗。这吴玉,走路都没声的吗! 九皇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父亲,不满地瞪了一眼吴玉:“吴相,父亲一把年纪了,经不得你这么吓唬。” 吴玉连忙惶恐地弯了腰:“圣上恕罪。” 皇帝如今连跟对手斗法都没有心情,挥了挥手,有气无力道:“外头太冷,去御书房吧。” 九皇子下颌动了动,退了半步,垂着手道:“父亲和吴相议事,儿子就不去了。” 皇帝正背着手往前走,闻言奇怪地看了九皇子一眼:“这离御书房还远着呢,好歹跟我说完话再走。” “是。”九皇子立马咧嘴笑了,“多谢父亲。” 皇帝知道他方才那懂事的样是假的,不高兴都写脸上了,不叫他跟着能行吗?他在九皇子手臂上轻敲了一下:“装模作样。” 九皇子原原本本遗传了霍皇后的孩子气,皱着鼻子,理直气壮道:“样子总是要装的,不然又有人说我不懂礼数。” 皇帝阴郁多日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父子俩低声细语,匆匆走在前头。吴玉和窦贵生如同两人的影子似的,谦恭又坚定地跟在后头,各怀心事,缄默不语。 几人到御书房门口时,太子已经在候着了。九皇子扶着皇帝的手臂登时一僵,正要说“儿子该走了”,便被皇帝按住了:“元启去里间等等吧,待会儿你母亲就过来。” 九皇子怯怯地瞥了一眼云淡风轻、似乎不知人世险恶的太子,犹豫道:“那就听父亲的吧。” 直到人影在里间的屏风后消失不见,皇帝才收回了视线,领着在门口傻等的一群人进了屋。 吴玉有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要跟皇帝禀报:“陈军已夺朔北五城,三万大军不日便抵舌州。” 周、陈时有摩擦,两军交战的战报个把月前就来了,只是当时没人意识到会变得如此严重。 皇帝身形一颤,跌坐在椅子上:“哪天的消息?” “先太后薨逝那日。”吴玉沉声回答。 “七天了……”皇帝喃喃道,“此时定然已经与查门戈交手了……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 他顺着高大的椅背缓缓下滑,仿佛变成一颗无法孵化的鸟蛋,缩在海边摇摇欲坠的巢穴中。 吴玉身子弯得更低了:“圣上恕罪。” 皇帝能怪罪什么呢?丞相嘛,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他总有一番道理。 太后薨逝对皇帝而言是大事,对朝臣而言是大事,对天下百姓而言也是大事。只不过,查将军和舌州百姓显然不在此处所说的“百姓”之列。 一旁的窦贵生也跟着心惊。这折子压根就没送到他手里,准是叫吴玉给压下了。往日外头来的急报,在入京的第一时间便会知会司礼监,尤其是军报。驿使入了城,一份急报送丞相府,另一份则马不停蹄地送到宫门处的文书房,一两个刻钟后,准会出现在窦贵生手中。 等窦贵生与皇帝把内容原委、前因后果一一讲清,吴玉也该拿着拟好意见的折子入宫觐见了。 这回趁着老太后薨逝,宫中乱成一团,吴玉竟玩了这么一出。窦贵生心中冷笑,真是老糊涂了。 吴玉不可能真的做出这等延误军机的蠢事,但他确实有自己的考量。见皇帝似乎平静了几分,他便继续道:“查将军请派一万援军。臣已与邓献去信,京北大营共三千,另禁卫一千,余下六千从朔郡沿途调拨。只待圣上一声令下,京军随时准备进发。” 一万援军算不上多,且查将军语气并不十分急切,因此吴玉并不认为此仗会输。依以往经验来看,过程会艰辛一些,但最终结果总是好的。 皇帝愣了半晌,才惊醒似的抖了抖脖子,斟酌着开口道:“朔郡沿途只三处可以调兵,杨信跟李乐山素来不和,决不能凑到一起,因此便只剩两处。邹义手中兵力虽少,但借出的必定都是精兵强将,自然不必担心;杨信有几分本事,但毫无容人之量,必定不肯借兵,到时就说调兵七千,最后削削减减,少说能剩四千。杨信若不愿亲自领兵,便叫他手下姓卢的一个副官出战,别人都不行。明日把统帅和督军定了吧,不能再拖了。” 皇帝的语气跟平时没有任何差别,沉静淡薄的神情仿佛回到了那一日,他对朝臣们说: 某年某月某日,我与霍氏在某棵树下相遇,聊了两炷香,喝了三杯茶,踢了四个毽子,有一个掉在地上,后来我与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活到现在,另一个公主三岁时早夭。 所以朕要立后,你们都别争了。 吴玉确实没有想到,皇帝方才那短暂的呆滞并非是受了打击,而是在思索对策。 他怎么忘了,龙椅上的这位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君主,而是被边塞风雪鞭打洗礼过、被陈国刺客射穿过两根肋骨的中年帝王。 这也正是太子崇敬父亲之处。透过二十几年的时光,太子仿佛还能忆起听父亲讲述往事的热血沸腾,即便他终其一生也换不来父亲的一丝关爱。他至死也不明白,父亲明明是个明君,为什么偏宠霍后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对他这个嫡长子没有一丝丝怜悯? -- 第42页 太子大概永远都想不通,曾经少年热血的父亲,最痛恨的便是一日比一日懦弱无能的自己。对于一个出于敬仰刻意模仿父亲、甚至已与父亲性子近乎一致的太子,他又怎么喜欢得起来? 要当皇帝,还是狠心点好。 距离皇帝最后一次经历朔北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十八年。但岁月并未消磨掉他对于战场、风沙、鲜血的记忆,随着回忆的一遍遍描画,那些场景变得刻骨铭心的清晰。随着吴玉的奏报,已经埋葬在骨髓里的东西似乎也开始鸣鸣作响。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在吴玉再度开口前,窦贵生便颇有眼力见儿地呈上了拟好的批示,指着最后一行提醒道:“圣上说的可是卢乌,跟查将军一样是栗赫人,黄发褐眼,手背有片胎记的?” 皇帝投来感激的一眼:“正是他。” 吴玉于是不再发表意见,对战场上的事他也不了解,索性将剩下几本折子一并呈上,让皇帝亲自过目。皇帝翻看两眼,呼出一口浊气,把折子递给窦贵生:“按吴相拟的办吧。” 窦贵生应了声是,轻提朱笔,重重落下。最后一笔完成,此事便算尘埃落定了。 接着,便是今日的正题、吴玉此行的主要目的了。总算说到了。 “圣上,老臣还有一事相求。”吴玉一撩袍角,眼看着又要跪下。 太子忙不迭上前扶了一把,吴玉顿时涕泪沾裳,痛哭失声:“殿下如此不计前嫌,老臣实在、实在是……” 太子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面带怅然地安慰道:“吴相不必自责,这等事强求不得的。” 吴玉抹了把眼泪:“是老臣教女无方。” 啧,说的就跟他真教过似的。窦贵生欣赏着这俩人你来我往的表演,面无表情,心无波澜。 皇帝却忽的低声道:“你上回说对食不算真的,究竟怎么回事?” 窦贵生淡定地合上折子:“回圣上,是她求了臣几回,臣从未同意。只是那时她已经是吴相的女儿了,我若当众拒绝,岂不是拂了吴相的面子?” 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但平心而论,“吴相的女儿连太监都不要”与“吴相的女儿连太监都要”也没什么本质差别。 沉浸于彼此捧臭脚的人闻言都停住了动作。 “窦公公所言……皆是实情?”吴玉瞪着猴子似的老眼。 “是不是实情,吴相一问陆白就知道了,我哪敢骗您呐。”窦贵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吴玉的胡子像被惊鸟略过的树枝,激动地抖了抖:“好,好!总不能叫她与一个太监——” “咳。”皇帝发出一声咳嗽,吴玉立马噤声。 太子依旧带着储君优雅和善的面具,视线礼貌地滑过被皇帝一心维护的窦贵生。他不一样,他是太子,他要有容人雅量,他要做一个仁君,不妒,不恨,不怨,不争。 吴玉称自己病倒数日,又听闻老太后薨逝,悲痛欲绝,几无心力,今天拖着病体入宫,无论如何也要见圣上一面,见女儿一面,以了心愿。 皇帝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刚到七天就迫不及待地逼天子上朝,结果吴玉反倒拿这当作无心上朝的借口了! 几无心力?悲痛欲绝?死的是我娘还是你娘啊! 窦贵生踢了苏福一脚,皇帝默契地望过来,无奈道:“知道了,叫苏福去趟莫啼院,把陆白带来。至于她愿不愿意回去,那就看由不得旁人插嘴了。” 他颇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幸灾乐祸道:“吴相不必着急,急也没用。” 反正你闺女是个傻的。 “多谢圣上!”吴玉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老臣日思夜盼,终于能与小女团聚了。” 窦贵生挑了挑眉。他怎么记得,鹿白这几天找过“亲爹”好几次,都是为了顺嫔和那几个累赘的事儿。可吴玉却推脱搪塞,一次都没见。鹿白一面照顾十六皇子,一面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无奈,只得再次找上他。 “不帮我,我就把你和谢嫔的事说出去。”鹿白心慌意乱,口不择言,“信已经交给甄冬了,要是我半个时辰没回去,她就立马告诉圣上去。” 她纯粹是胡编乱造,但窦贵生却当真了。 信么,没什么稀奇的,他这儿也有一封。窦贵生低头摸了摸心口。 没多时,鹿白就来了。 她知道窦贵生在屋里,但双眼仿佛被磨盘磨过似的,干涩得连转转眼珠都费劲,所以行礼之后就目不斜视,一门心思欣赏着自己的脚尖。 赵芳姑和甄秋不在,院里只有两个洒扫太监,照顾十六皇子的重担便落到了鹿白和甄冬的身上。一旦真正入了秋,气温就跳水般陡然下跌,没领到炭盆的各宫各院就十分难熬了。 十六皇子那天跪灵本就受了风,又因为顺嫔的事急火攻心,回来就一病不起。 霍皇后找的借口实在叫人挑不出错处——佛堂总是要人跪的,祈福总是要诚心的。只不过这次的人选由好妹妹谢嫔变成了软柿子顺嫔而已。 鹿白心道霍皇后真是傻透了,谁知道顺嫔是诚心祈福还是咒她早死?佛祖若是知道自己变成妃嫔们争宠的工具,不定降罪到谁身上呢。 她跟甄冬学着煎药,学着给十六皇子穿衣、脱衣、擦身子,但十六皇子却屡次三番地拒绝。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十六皇子冲她发了火。 -- 第43页 “你出去!”他眼眶通红,鼻头和双颊因为断断续续的发热,也不自然地红着。 鹿白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手中的帕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她只当他是病得难受,耐心劝道:“殿下总不能穿着脏裤子睡觉吧?” 方才来不及走到恭桶他就尿了,裤子上湿哒哒的往下滴水。 十六皇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脸迅速地涨成紫红色:“不用你管!你、你给我出去!” 这声音于他而言已经是声嘶力竭的呐喊了,鹿白果然被唬住了,把帕子塞到他手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刚关上门,就听见十六皇子在屋里放声大哭。她无奈地转过身,正想进去安慰几句,便被赶来的甄冬拦住了。 “你要是真关心殿下,就为娘娘想想办法吧。”甄冬的眼神清澈冻人,像是在井水里淬过,“殿下现在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你了。” 越想越心累,鹿白像是被吴玉传染了,自己也变得又憔悴又虚弱。 几日不见,吴相的眉毛都白了几根。他似乎很是激动,双眼瞪得吓人,一把攥住鹿白的胳膊:“你近日可好?” 那双手格外用力,鹿白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双臂卷入机器的操作工,不知是因为疼而挣扎,还是因为挣扎而疼。 “回吴相,好。一切都好。”鹿白咬牙说了两个好,反手扣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鹰爪,恨不得刮出两道血印子。除了当事两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较劲。 如此激动感慨,分明是父女相认的前兆。 吴玉拖着半真半假的虚弱语调,意有所指道:“跟父亲回府,别给十六殿下添乱。” 言外之意,不回府可能真会出点乱子。 鹿白心头一跳:“吴相说笑了,您怎么可能是我爹呢?” “你从前的院子还留着你,随我回相府一看便知。一看你就能想起来了。”吴相吃痛,缓缓松了手,“不过,得先与十六殿下知会一声才行。” 知会什么,知会他你要把他亲娘害死了? 鹿白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为难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殿下,舍不得顺嫔娘娘,更舍不得窦公公呀!” 窦贵生的笔应声而落,皇帝十分配合地笑出了声。 吴玉:“……此事休要再提!” 鹿白:“哪件事?” 吴玉:“……” “还能有哪件事,”此时窦贵生倒是好心解围了,“你我对食的事。” 吴玉立马抢答道:“窦公公已与我说了,不过是替你解围,免得你难堪罢了,你还当真了?还不快谢过窦公公!” 窦贵生:“吴相不必客气。” 逢场作戏,玩玩而已。鹿白只听出了这八个字。 此事全凭一张嘴,自然谁声音大谁是真的,她已经无暇争辩了,赌气似的鞠了个躬:“哦,多谢。” 好像谁上赶着似的。骨气么,她也是有那么一点的。 如此一番,鹿白仍然期期艾艾,放不下,不肯走。 窦贵生心生轻蔑,一会儿想,那病秧子是能给她皇后凤冠啊还是能给她儿孙满堂啊,非得死赖着跟条狗似的;一会儿又想,选了这么个事事无成的傻子,他们莫不是眼瞎了。过了会儿便再度确认,傻是肯定不傻,一会儿一个太子,一会儿一个十六殿下,还有什么小豆子,男人们都被她捏在手心里呢。 鹿白其实可以走,但不能去相府。吴玉本可在认亲之后顺理成章地把她送进东宫,万万没想到这傻子竟把他摆了一道。今天要是回去,明天就能传出相府嫡女溘然离世的新闻。 此外,她还得先把人捞出来呢。 无数统计学的结果表明,相关并非代表因果。顺嫔如何,赵芳姑和甄秋如何,就算与鹿白相关,也不是她本人直接造成的。若说为什么救他们,可能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夜里能做个好梦,为了不至于被鬼魂吓醒。 至于救不救得出就与她无关了。反正她救了。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与窦贵生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冷漠。 吴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鹿白若是个宫女还好说,强行带走就是,偏偏她不是——他老人家亲口承认的,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出门时,窦贵生指尖不经意擦过心口,里头的信似乎已经跟衣衫融为一体,服帖得毫无存在感。 “陆女史,”他忽的叫住鹿白,“你可知道贞妃谢氏?” 这模样不像是聊天,倒像是第一回 进典刑司,被人居高临下地质问“你可知道犯了哪条规矩似的。老太监实在喜怒无常,各种角色无缝切换,鹿白只当他是间歇性发作,缩着脖子老实道:“听过一些。” “九皇子以前,皇上可是好几次准备立四皇子为储呢。” 先生点到为止,学生立马领会。四皇子正是已逝贞妃所出,按这套路,贞妃生前也算是皇帝的真爱了。据说,顺嫔当年就是因为长得像贞妃才入宫的。 懂了,明白了。 “圣上召谁侍寝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还……” “呵。” “还得是您说了算呀!” 窦贵生对她生硬的奉承毫不感冒,鼻孔喷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气音,像是吹开挡路的一粒浮尘。 “亥时三刻,靖萝园角门。”他扔下一句话便匆匆走了。 -- 第44页 鹿白还不知道他的打算,以为他终于肯帮她,高兴大叫:“哎!”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认知产生了偏差,没有想到剧情其实……很难懂,是我的错!(跪地 新地图要来了,车也快了(大概),那什么,大家可以尽情骂作者,骂我我就用红包堵你的嘴_(:з」∠)_ 今天评论依然有红包。爱你们。 ** 感谢在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架线,加钙海螺汤cca 第18章 望见靖萝园的角门时,窦贵生就后悔了。 他再次想到了“不值当”。为了杀鹿白,把他自己搭进去,简直太不值当了。而且也不该亲自动手。 但他实在想不到可以信谁,唯一信得过的苏福,说不定也对鹿白有点什么。差点忘了,被她玩弄的男人还有一个苏福呢。 窦贵生再了解九皇子不过了。就算他再帮着皇帝,再顺着皇帝的心意为九皇子着想,对方也不会惦记着他的好。而只要坏了一次事儿,对方就会立马翻脸,对他赶尽杀绝。白眼狼都这样。 鹿白自然也在九皇子的报复之列。如果不是吴玉认亲在先,杀了她简直易如反掌,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把人骗出宫?窦贵生很想告诉他:吴相大可不必,我其实早就知道了,非但不会借此生事,还会帮你们遮掩一二,放心杀她吧! 其实他没必要插手的,作壁上观的结果也一样。 窦贵生在原地站了片刻,任由沁凉的夜风从麻布粗犷的缝隙中钻入。 不过,也不尽然,心中一道更冷静的声音开了口。九皇子是什么秉性,难道会就此放过他吗?不如他先下手为强,杀了鹿白,替他清理门户,正好趁机投诚。再提一句贾公公的荷包,讲一个关于太子和柑橘不得不说的故事,软硬兼施,由不得对方不信他。 先敲晕鹿白,喂下毒药,等人咽气了就扔到湖中。尸身泡个几日,即便找到也认不出来了。还有一封信,到时恰到好处地埋在某处,被人发现,只会认为她是为情自尽。 很好,今晚他就要亲手解决这个祸患。 窦贵生脑中演练了一遍流程,又摸了摸凶器——一根一斤八两、细长柱状、再普通不过的铜质烛台——抬脚往前迈去。 鹿白正在角门处等他。莹白的孝服令她像个害了帕金森的女鬼,又像是热锅上的兔子。 在冷风中蹦跶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太显眼,四处张望了一番,朝桂香四溢的树丛里缩了两步,只在外头留下一块白色的影子。片刻后,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抓回掉落在地的孝帽,急切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懊恼。 窦贵生:“嗤。” 那只手顿住了,紧接着,鹿白的半边身子从门内探出来,看了一眼声音的来源,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留下一只酒旗招展的手在风中招摇:“这儿,快来!” 窦贵生压根听不见她说的什么,只听见如同回声一般的“嗤嗤,嗤嗤!” 凶器就在袖中,现在就可以杀了鹿白。他摸了摸烛台,摸了摸信,摸了摸药丸。又摸了一遍。 盯着那只着急挥舞的手看了半晌,他忽的掏出信,三两下撕成粉碎。 算了,今晚月光太亮,窦贵生心道。太亮了,诸事不宜。 鹿白等了许久也不见人过来,着急忙慌地钻出树丛。一见窦贵生还在,她脸上顿时露出如同月光一般的笑。似曾相识的一幕令窦贵生有些恍惚,这傻子不会知道,她方才是如何命悬一线,如何九死一生,如何侥幸得活——自然是在他的想象里。 “你来啦!”鹿白贴着墙根,谨慎地把自己隐在阴影中。 窦贵生“嗯”了一声,皱着眉走了过去:“偷偷摸摸,像什么样子。” “合着你还以为多正大光明呢。”鹿白咕哝道。见窦贵生双眼一眯,她立马露出两排白牙,讨好地扯住他的袖子:“快说吧,我等半天了。” 别管小豆老窦,能帮她的就是好窦。 “说什么?”窦贵生立马拽出了自己高贵的袖子。 “你敢说不记得了?”鹿白瞪大眼。 那眼睛在夜里十分吓人,窦贵生慢悠悠地把手背到身后:“哦,想起来了。” 鹿白:“那快说——咳,求你行行好。” 窦贵生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上次我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顺嫔娘娘肖似贞妃,所以圣上喜欢她,皇后才为难她。可现在娘娘被关在佛堂,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勾——叫圣上留意呢?” “这只是一半。”窦贵生心道她还是不了解男人,更不了解皇帝这样的男人,“圣上如果单是爱她的样貌,怎么顺嫔这么多年未见得宠?” “……因为她们性子不同?” “先贞妃表面也是个柔顺淑娴之人,单说这点,与顺嫔别无二致。但她高明便高明在,表面柔顺,暗地放浪,越是如此,便越是勾人心魂,越是叫男人宠之入怀,爱之入骨。” 鹿白以为然,细细品了一遍这段话,突然狐疑道:“你……懂得还挺多。是听过还是见过啊?” 窦贵生:“……我听那干什么,你还管到我头上了!” “道理我懂,但我上哪儿知道娘娘暗地里放不放浪?放浪程度能不能让圣上满意?而且我也无从得见圣上,难不成……你跟他提?”鹿白很怀疑窦贵生高傲的尊口能说出“圣上快去看看顺嫔吧”之类的话。 -- 第45页 “此事不能你提,不能我提,要十六皇子提。提也不是你这么个白痴提法。” 窦贵生附在鹿白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鹿白眉头紧锁,目光深邃地凝望着他:“你再说一遍?” “……只此一遍,爱信不信。” 鹿白表情忽喜忽悲,眉头忽紧忽松,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那就依你所言吧。” 窦贵生火气噌一下上来了:“哟,你还嫌弃上了?这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啊?得了,从今往后你也别来找我,你不是厉害嘛,不是有本事嘛,出了事自己想办法去,相府的主子我窦贵生伺候不起!” 鹿白被这劈头盖脸的指责说得一愣一愣的。等他转身走出好几步,故意放慢了步子,一道荒谬的闪电忽的凌空降落,在她脑壳上劈开一个窍。会不会,会不会…… 错位的两根神经霎时顺利接轨,堵塞已久的荒谬猜测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涌了出来。自此大路朝天,通畅无阻。 “窦公公。”两团白影融为一团,鹿白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是不是在等我?你不喜欢谢嫔啦?” “放肆!轮得着你问我,你是不是……”窦贵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听不见了。 寂静在两人身周流动,半晌,鹿白终于开口,声音却十分怪异:“我是不是,该死?” 窦贵生不明所以,正要转身,一只手忽的摸上了他的胳膊。前一瞬还浑身僵硬,思绪乱飘,后一瞬,所有的知觉便瞬间清空,感官全部汇集到腕上两寸、肘下半寸的那截左臂之上。 鹿白的手伸进他袖中,摸到了那根烛台。 “这是给我的礼物?”鹿白慢吞吞地问道,手在那根冰冷的铜棍上按了一下。 窦贵生猛地退开好几步,强作镇定地抚弄袖子,还恬不知耻地倒打一耙:“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袖子也是你随便乱摸的地方?” “还是说,先生这是准备防身用的?”鹿白不依不饶,似乎非得问出个所以然。 窦贵生动作一顿,缓缓把手背到身后,正色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都不是。你是来杀我的。” 窦贵生费劲地扯出一抹冷笑,终于说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中的话:“陆白——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 毁得一干二净,毁得悄无声息。 人这辈子活个什么呢?活个权势滔天,活个位极人臣,活个锦衣玉食,活个颐指气使? 他好像已经达到了,又好像全然相反。 窦贵生想不通。怎么越是努力,就越是阴差阳错,越是钻营,就越是造化弄人,越是追求,就越是失之交臂,越是讨好,就越是里外不是人? 二十年,没有一个人对他好。怕他,都怕他。 听了这话,鹿白脸上没有丝毫愠怒或是受伤,也没有急着辩驳,她只是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安慰一个失恋的朋友:“先生,一辈子还长着呢,你还年轻。” “呵,谁又比谁长呢……”窦贵生垂下睫毛,不知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自从江如登上司礼监掌印,他就该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已然结束了。多活的每一天,都要接受命运对他的肆意嘲讽,“时也命也”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托辞,他不该自欺欺人。 “不论如何,你没杀我,我这辈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许还有许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长。比你还长。”鹿白冲他行了一个大礼,“鹿白多谢先生不杀之恩,还要替殿下和娘娘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走了,告辞。” 那一声告辞之后,乌云遮住了月亮。带着飘忽不定的梦寐,那团雾气终于离开了他。 靖萝园的月亮暗了,佛堂中的长明灯也暗了。 顺嫔并不笨,在皇帝满面哀戚推门而入时就明白了。他绝不会将诸如悲哀、痛苦、愤怒的情绪展示在霍皇后面前,像是每天下班后在门口努力练习微笑的中年社畜,他给自己的不如意掩上了一层风趣的滤镜。霍皇后听不到他的抱怨,他永远是她面带忧郁、风度翩翩、万人之上的丈夫。 是以他将这些脏水污秽统统泼到别人身上。 顺嫔没几日就被放了出来。皇帝告诉霍皇后,她病得很厉害,好歹是皇子的生母,别做得太过分。霍皇后一看,果然,顺嫔又烧又咳,苍白的脸上红斑连成一片,瞧着都快不行了。 皇帝去看过她,可能心软了,霍皇后心想。终于放他们一马,还叫了太医。 “谁又比谁命好呢。”顺嫔感叹道,没有说自己拖着病体伺候皇帝,却被误以为是“放得开”。她觉得皇帝也病得不轻。 甄秋被打过了,撅着屁股跟十六皇子卖惨,十六皇子好几次都被他气笑了。赵芳姑自然也没能逃掉,不过她只是托药碗的手稍微抖了些而已。 圣上终于宠幸娘娘了,莫啼院就要有好日子过了,总有人如此天真地在心中期盼。除了鹿白。 “我觉得,殿下最近还是小心为妙。”鹿白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还有一丝丝即将脱离苦海的直觉,与那阵担忧混杂成一团,难以分辨。 与九月一同到来的,是舌州的战报。 查门戈苦守半月,城破,舌州失守,等不及朝廷援兵,他先向最近的李乐山借了三千兵马,一路抵抗,一路东撤。李乐山本来兵马充足,但不巧邻州四县闹了起义,前不久刚借了五千出去,如今营中空空如也。 -- 第46页 查门戈无奈,只得向杨信求援,但杨信此人“党同伐异,奸谗懒横,邪吝不法”,听到李乐山三个字,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打了出去。查门戈借不到兵,狠狠告了一状,顺便禀报皇帝,陈国似有援军,非但舌州失守,邻近三城也岌岌可危。还有,援军抓紧,他很可能要顶不住了。 皇帝这下急了。 先锋军由威平将军邓献率领,三日前便出发了,而圣谕早好几天便快马加鞭送了出去。杨信不可能没收到,他就是故意的。他连主帅邓献的话也不一定能听进去,得找个人镇一镇。 督军本是定的九皇子,章元启。在今早收到急报之前,皇帝还美滋滋地以为战局应当有所扭转,叫宝贝儿子去走个过场,赚个名声回来,岂非美哉?日后再有人说元启无能,他立马就能有理有据地反驳回去。 但查门戈的奏报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此仗很可能赢不了,且随时都会丧命。 “还是叫太子去,朕信得过他,他定能得胜归朝。”皇帝立马道,“元启经验不足,才疏学浅,实在不堪重任。” “万万不可!”立马有人跳出来,“太子者,国之根本,圣上千万三思啊!” 于是,朝臣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带一排,一排带一串,瞬间跪倒一大片。除了坚决践行自己的信仰外,觉得查门戈夸大其词、故意往重了报的大有人在。堂上只余下几个头脑清醒的武将们和胆小如鼠的霍家人,格外显眼。 丞相吴玉观望许久,终于出面表态:“东宫乃国本,不可动摇,如圣上所言,九殿下并无领兵经验,恐难胜任督军一职。臣以为,齐王殿下位尊福厚,若有齐王坐镇,此仗必定得胜。” 齐王就是皇帝八十九岁的七叔了。此人非常能活,在章家的一群短命鬼中实属难得。 皇帝差点被气死。 但吴玉的话启发了他,章家的人还有不少,光是他儿子,还活着的,就有一、二、三……整整三个呢。对啊,三个呢! 圣旨到了莫啼院的门口,又被皇帝急匆匆地召了回去,他才想起还没问过这儿子的意思。传旨太监一头雾水,依着吩咐把十六皇子叫到皇帝寝殿。 这是十六皇子第二次来这儿,上次还是刚记事的时候。房间的布置变了许多。 皇帝先征求了他的意见:“得胜归朝,便给你记头功。败了也无事,没人会怪你,反正督军就是个摆设。元真,你愿意去吗?” “头功”两个字如同一根美丽的针,引诱他不断凑近,不断受伤,被刺得鲜血淋漓。他试图忘记鹿白替他换裤子、倒恭桶的场景,试图不去想老太监轻飘飘的两句话便救了他娘甚至是他的命,但一切都是徒劳。他只能呆滞又无助地站在他们周围,什么都做不了。 他做梦都想离开皇宫,离开京城,骑一次马,过一次河,摘下一朵枝头的花,放走两只惊弓的鸟。 总归是要死的,十六皇子想道。人总归都要死,他也一样。 他重重磕了个头,欣喜万分地接过父亲的恩赐:“儿子定当……万死不辞。” 圣旨早就由秉笔太监拟好了,一字未改。皇十六子元真任督军,紧随邓献其后,即刻启程,前往朔北。 鹿白辗转反侧,终于在一夜思索后找上十六皇子:“殿下,带我一起吧!” 十六皇子想拒绝,又想接受,下意识向赵芳姑求助。忽的想起什么,又连忙收回视线,沉吟片刻,他低低问道:“一起走,还一起回来吗?” 鹿白只是定声道:“殿下,带我走。带我出宫。” 她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气做出了决定,指尖冰凉,手腕发颤。 十六皇子浅笑道:“我知道了,咱们一起走吧。” 离开京城那天,院里的桂树挂了一层冰花。鹿白悄悄折了一枝,插在十六皇子的马车上,十六皇子笑她:“我还以为你要带什么宝贝,结果就是枝桂花。” “这枝不一样。”鹿白一本正经,抑扬顿挫,“这是我,从莫啼院,特意摘出来,送给殿下的。” “拿下来给我吧,坏了怎么办。”十六皇子伸手道。 赵芳姑送几人上车:“院里有的是,以后再折就是。” 以后,也许很难再有以后了。 送行的队列中,吴玉始终弓着腰,鹿白看不清他的神情,或许是在掩饰怒火,或许是在故作悲痛,但已经跟她无关了。此出京城,她能直接抵达朔北,直接回家。 ——但愿如此。 大军拔营,气势汹汹却格外冗长,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走出营门。前头的走出好几里,已经到了集合地,后头的还堵在营门口。等重新整顿,再度出发,行进速度便快多了。这才有几分京军的样子。 此外,还有一个不值一提的变动。为了弥补皇十六子“经验不足,才疏学浅”,皇帝与朝臣们几轮密商,特意给他选了一位精通兵法、老谋深算、且忠君爱国的帮手。 凑巧,还是个老熟人。 第19章 像毫不期待地来到大周京城一样,鹿白毫不留恋地登上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开京城,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她一生曾三次离开这座陈腐、肃穆、不安的古老城池,第一次为了逃离,第二次为了回家,第三次则是为了找回她满世界乱窜的爱人。 记忆常常与未来混淆,令人有一种恍若预言、如在梦境般的错觉。同样的送别,同样的告别,同样的离别,如同碌碌的马车车轮一般,在鹿白脑中不断翻滚,形成一个个难以解开的轮回。 -- 第47页 朔北风光无限好,鹿白却无暇欣赏。透过尚未上冻的河水,越过浩渺的烟波,她仿佛见到了一艘富丽堂皇的船,正载着一无所知的她和心怀鬼胎的吴玉,从天际缓缓驶来。 他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正是鹿白来京的方向。吴玉救人的地点在上游,她有预感,沿着舌江一路北上,便能回到她魂牵梦绕的家乡。 怎么偏偏那么巧,吴玉的祖籍在朔北? 怎么偏偏那么巧,吴玉的船停在她落水的地方? 隔着那么远,怎么那么巧,吴玉偏偏看到了水里的她? 十六皇子并没有问她要去哪儿、什么时候离开,只是每天早晨醒来都会催促甄秋赶快出门,若是甄秋带着鹿白一起回来,他便会笑得特别开心。 但鹿白特别不开心。因为跟她一起来的不仅有甄秋,还有窦贵生。 直到上船那天,鹿白才知道窦贵生也跟来了。她还纳闷呢,十六皇子比看上去年纪还要小一两岁,别提领兵打仗的经验了,连兵法可能都没看过,就凭他,能镇得住场子吗? 现在她不担心了,也用不着她担心——最高权力的代言人跟来了。 瞧瞧,皇帝也不傻嘛。不对,这世上除了她,大概没人傻。 窦贵生并未大张旗鼓地出行,只因他身揣着皇帝的玉印,又恐宦官督军引起军中动乱。没错,名义上十六皇子为督军,但兵符和玉印都在窦贵生手里,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在假谁的威。 到了舌江渡头,大军兵分两路。为照顾体弱多病又身份尊贵的十六皇子,一部分将士护送他坐船北上,从更平稳的路线前进,不过路绕了些;余下的渡江后直奔赢城,与查门戈和邓献汇合,预计比另一拨早到四至五天。 鹿白几人安顿好,正坐在船舷上晃腿玩,背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见过十六殿下,臣——” 后面的话鹿白没听完,因为时隔多日,她再次体会了一把落水的刺激。 醒来的时候,甄秋说窦公公求见。鹿白诚惶诚恐地爬起来,中气十足道:“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哪儿敢叫窦公公用求字,要求也该是我求他老人家啊。” 然后倒在床上:“不见!” 甄秋:“……” 窦贵生自然听见了,他怀疑整条船都听见了。 十六皇子的房间就在旁边,门轻轻推开了,惨白的少年冲他无奈一笑:“窦公公,外头冷,进屋坐会儿吧。” 这门开得也太是时候了,窦贵生猜测十六皇子一定在门背后偷听,不但知道他被拒绝了,还知道他在外头等了许久了。 “多谢殿下。”尴尬的窦贵生纡尊降贵地点点头,心怀感激地顺着台阶下来了。 鹿白盯着床帐上的百合绣纹看了半晌,忽的翻身下床,发神经似的趴到门上。甄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回来,钻到床里。 “可算走了。”她长舒一口气。 甄秋不解:“你们不是对食吗?”怎么见了他跟见鬼似的? 鹿白瞥了他一眼:“对不成了。” “怎么了?” “他要杀我。” “啊!”甄秋惊叫一声,飞快捂住嘴,小声道,“你怎么他了?” 鹿白腾地坐起身,痛心疾首道:“难道非得是我做错什么,非得我怎么他了吗?难道就没有可能,他本身就是个变态、恶鬼、杀人狂魔,天生喜欢杀人吗?甄秋,我对你太失望了!” 甄秋:“……” “两口子吵架,冲我发什么火呢……” “不是!不是两口子!” “当初你自己说的。” “那是因为——” 甄秋“啧啧”两声:“小白,你这叫什么?这就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忘恩负义,怨不得窦公公生气。” 他用“定是你始乱终弃”的眼神谴责她。 鹿白无言以对:“……我跟你解释不清。反正,我,跟他,没可能了。就算原来有可能,现在也没了。真的,谁再跟他对食谁就是傻子。” 这时,从他们面前那堵木板做成的墙外,传来了隔壁的人声:“没带什么好茶,窦公公莫怪。” 刚进屋的窦贵生:“殿下不必客气,叨扰多时,臣先告退了。” 声音清晰得仿佛墙是空气做的。 甄秋对鹿白道:“你完了。” 鹿白:“……” 接下来的一路,鹿白每天早晨都能在十六皇子的请安队列中见到窦贵生。他一点都不尴尬,因此她以为他那天可能没听到,便放了心。但她刚一放心,就发现他总是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顿时又开始阵阵尴尬。 她爹说了,人这辈子记住两点就行了: 第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情债也一样; 第二,不要欠债,尤其是人情债。 现在倒好,除了欠吴玉的人情债,还欠了窦贵生的人情债。一屁股都是债,以后可怎么还! 她爹说了,人这辈子最忌讳的就是磨唧,买定离手,能上则上。还好你随我,随你娘就完了。 追根溯源,当时她为什么那么生气呢?大概是因为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表面上一句好话没有,暗地里却做了不少好事;为什么有的人暗地里做了不少好事,她刚想对他好时,他又给她当头棒喝,意欲取她狗命。 -- 第48页 讨厌就讨厌,喜欢就喜欢,有些人啊,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她爹还说,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望着窦贵生的背影时,她在希望什么呢?知道家与公公不可兼得时,她又在失望什么呢? 等等……她爹?! 鹿白霎时陷入了迷惘的沉思。 甄秋路过:“小白,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鹿白托腮:“我在回忆。” ——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实则大脑一片空白。 回想起这段经历时,鹿白曾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老太监有所改观的呢? 那是一个清晨,死尸般银灰色的浓雾正从广阔的江面上缓缓升起。窦贵生像露丝一样站在船头发呆,鹿白忽的起了坏心,决定像杰克一样靠近他,捉住他,然后……吓他一个哆嗦。最好能叫他失足落水的那种。 不过,当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船头时,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日出了。 窦贵生的脸突然变得红润又健康,跟鸭蛋黄似的太阳一模一样。他似乎早就知道身后有人,也知道这人是谁,因此在她靠近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只是微微垂下了睫毛。 那两扇浓密的、纠缠的、略显可怜的睫毛底下,是令她似曾相识的朦胧目光。 她突然觉得,他脚下的不是浮冰江流,而是遍地硝烟。他高立在尸山血海之上,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宛若鏖战沙场的将军。 而将军瞧着很可怜。 她怔怔地欣赏片刻,忽的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为什么说,与陈相比,不及万一?” 她还想问,如果,只是如果,她的家人就在朔郡,两军交战,他们还有命活下来吗? 脚下的江水飘着片片薄冰,隐秘而激动地微微晃动,仿佛水底藏了无数个小太阳,发着闪亮跳跃的微光。窦贵生没有转头,轻声反问:“这是请教先生呐?” 鹿白支吾一声,不等他回答又问:“依公公所见,大周会输吗?” 窦贵生这次答得很快:“不会。” “哦,那就好。”他的话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功效,鹿白的一颗心顿时落了地,“打扰公公赏景了。”说罢她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输,但也不会赢。这句话窦贵生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他已经瞥见渡口上候着的人了。哨兵挥舞着黄色的令旗,反反复复传递着一条紧急讯息:停船,此路不通。 半个时辰后,船靠了岸。 十六皇子被扶下船的时候还是懵的:“这么快就到了?” 鹿白也摸不着头脑:“不是还有一天半吗?” 窦贵生神色凝重,也不顾忌遮掩了,大步流星跑下船。邓献见到他,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脸上露出不虞的神色:“九殿下不来了?” 不光邓献,李乐山、查门戈等数十将军都在,虽然没有出声,但各异的神情比语言更明显地表达了他们的不满。 窦贵生抬手正了正发冠,一言不发,从怀中掏出了半枚兵符。纯黑的虎符只有拇指大小,被他捏在手中,高举过头顶,叫鹿白无端联想到忙碌半天终于摸到一条泥鳅、迫不及待展示给众人看的乡野男童。 庄重的气氛跟此举的滑稽一比一抵消,在鹿白来不及反应之时,邓献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铮铮声四起,众将如山般接连跪倒。 邓献跪得尤其响,兴许还带了几分赌气的情绪:“参见圣上。” “参见圣上!”众将齐齐呐喊,喊声在江面荡起层层回音。 鹿白差点也要跟着跪下,十六皇子拽了她一把,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现在他们代表圣上,心安理得受了这一拜便是。 两枚虎符合二为一,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邓献才泄气似的冲窦贵生拱了拱手:“见过督军。” “邓帅错了。”窦贵生将一半虎符还给他,另一半施施然交给身后的十六皇子,“十六殿下才是督军。” 闻言,十六皇子微微瞪大了眼,努力赶走脸上的怯意,学着窦贵生的样子抬起手:“邓帅起来吧。” 邓献这才高兴了几分,朗声道:“是,殿下!”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对外仍旧声称十六皇子为督军,一应决定皆由窦贵生“代为传达”,不过玉印仍由窦贵生保管,不得轻易示人。 十六皇子一路奔波,疲惫不堪,强打着精神问道:“邓帅,怎么前边不能走了?还有,你们怎么不在赢城?” 邓献领几人前往帐内,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十六皇子并未跟上,还一步三喘地落在后头。他不禁蹙眉,顺带狠狠瞪了窦贵生一眼。 等众人安顿下来,邓献才语气沉重地开了口:“殿下,赢城丢了,不能再往北走了。” 十六皇子吃了一惊:“哪天丢的?” 邓献:“就在前日。” 船上消息不通,是以十六皇子并不知道,两日前周军便兵败东退,一路退到蔺山渡头,战线生生后退了百余里。也许是明日,也许是今日,也许就是下一刻,号角声便会骤然响起,硫磺和火炮便会穿透败逃的周军大帐,将他们来不及成型的反击计划击个粉碎。 在此之前,十六皇子从未想过会有变故。依着以往的经验,督军不必亲临战场,只需在背后的城中稳坐高台,即可为前线众军鼓舞士气,增进信心。 -- 第49页 现在吉祥物本人被直接推到一线,就像一只温顺可爱的毛绒布偶放在了堆满死尸、鲜血横流的战壕。错误,且无用。 “现在该当如何?”十六皇子彻底慌了。 邓献本没指望所谓督军能有什么本事,只要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见十六皇子没主见,他先放心了几分,低声安慰道:“殿下不必惊慌,现在出发,今晚便能抵达蔺城。不过……” 他面露难色,没有继续解释。 窦贵生了然道:“得人家愿意开门才行。” 几人在帐内讨论军事机密,鹿白和甄秋自然没资格听。两人远远地蹲在树下,谁都没有心情开口。 沉默半晌,甄秋忽的问:“小白,你还走吗?” 鹿白怅然反问:“你觉得,我还能走吗?” 情势急转直下,眨眼的功夫,前线封锁,她回家的美梦碎了。怅然之外有点庆幸,庆幸之外有点迷茫,迷茫之外还有点窃喜。 寂静的营中忽的响起一声马嘶,打破了两人的唉声叹气。片刻后有人匆匆来报:“禀邓帅,杨信求见。” 不等答复,一人便骑着马闯了进来。马蹄掀起一阵尘土,霸道地赶走树下两人。鹿白躲到一旁不住地咳嗽:“好大的架势!” 杨信本来已经走了,闻言顿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鹿白像是被狼盯上了,猛地缩了脖子,杨信却得意地哈哈大笑,指着她道:“你挺好看的,待会儿跟我回府。” 不等她想出骂人的话,登徒子便飞快地消失在帐帘背后,不见踪影。 鹿白咬牙:“我恨!” 不一会儿,帘子便掀开了,鹿白准备好一系列反击之词,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战,但出来的根本不是杨信,而是窦贵生。 “过来。”窦贵生连眼珠子都没转,准确无误地认出了灰头土脸的她,“带殿下回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窦贵生不再叫她的名字了,连“哎”都不“哎”了,含含糊糊的,就像不在乎她能否听到似的。也许早就开始了,但这几天两人没怎么说话,于是鹿白现在才察觉。 “窦公公。”她疑惑道,“不是不让我进去吗?” “谈完了。” “哦。” 鹿白道了声“打扰”,便低着头钻进帐中。两人侧身而过,没有丝毫眼神交汇。等她入内,窦贵生的睫毛才猛地颤了一下,朝她拘谨的背影投去毫不掩饰的目光。 杨信大喇喇地倚在帐旁,正眉飞色舞地冲邓献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你们之前没跟我说清。你看,方才窦公公不是说得挺清楚的嘛。早这么说,我不早就出兵了吗?” 邓献被他倒打一耙的说辞气了个倒仰:“窦公公说什么了?他从始至终就说了两句话!你信他也罢,杨信,我奉劝你一句,别得意的太早,等陈军打到蔺城了,我看你还坐不坐得住!” 杨信面无表情地“哈”了一声:“那我就等着。” 蔺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杨信明哲保身是有道理的。总之不会打到他身上,何必上赶着找死呢? 不过……这人跟窦贵生竟是旧识?鹿白隐晦地瞄了杨信一眼,他立马察觉,明目张胆地回望过来,眼神却规矩了许多。 欺软怕硬,没错,是一路人,鹿白在心中飞快下了论断。 扶着十六皇子出帐时,身后紧接着响起了脚步声。不用回头,从方位就能判断是杨信。鹿白像被狼撵了似的,拽着十六皇子飞快离开,所幸,狼没追上来给她一口。 脚步在帐门口停下,杨信的大手在窦贵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差点让他就地散架:“这回能待多久?” 窦贵生视线缀在鹿白身后,声音轻轻飘飘:“就看杨将军能抵抗多久了。” “我真是被你给卖了!”杨信长叹一声,在他和鹿白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忽的察觉到一点什么,“这人谁呀?” 窦贵生没有回答,嘴角肌肉收缩,颧骨皮肤绷紧,下颌微微向后扯,两侧眼角露出对称的四道细纹。 ——他笑了一下。 “知道了。”杨信了然,大笑着拍马而去,“杨信恭候大驾!” 大军即刻拔营,是夜,抵达蔺城。 杨家军的精神状态异常饱满,对比外借的两千老弱病残,显然不在一个水平。众将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若非杨信和窦贵生的私人关系,他们现在连蔺城的城门都摸不着呢。蔺城内却是一片祥和,似乎丝毫没被外界的战火影响,宛如一座遗世而独立的孤岛。 但窦贵生却高兴不起来,鹿白的脸上也尽是担忧。龟缩此处,到底能躲多久呢? 当天夜里,陈军的冲锋号就给出了答案。 第20章 这晚发生了许多事, 以至于鹿白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通通发生了极大的扭转。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对她, 对杨信, 这道理同样适用。 入城后, 他们的确有过几个时辰的悠闲时光。 杨信设宴款待了众将, 或者叫赔礼道歉也可以。众将皆是忧心忡忡,根本无心饮食,匆匆用过饭之后, 便再度商议起反击对策。鹿白和甄秋有幸, 作为十六皇子的随侍列席旁听。可能是觉得他们听不懂, 且短短时间也形不成统一意见,众将便没有避讳。 蔺山地势险峻,杨信颇有占山为王的架势, 背靠悬崖天险,将城池建得比水泊梁山还要坚固百倍千倍。这个不吉利的比喻再次叫鹿白心中一跳,暗自呸了两声。 -- 第50页 众将仍在争论, 尤以查门戈的嗓门最大:“突围能有几分胜算?蔺山地势如此复杂,你我谁熟悉,谁敢保证冲得出去?冲出去就一定能跟邹义汇合吗?万一出去正跟陈军撞上, 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 窦贵生“噗嗤”笑了一声,引得查门戈怒目相视,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鳖”。 邓献与查门戈共事多年,深谙此人脾气秉性,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易出动。他无奈劝道:“不突围, 还有别的办法吗?” 查门戈没好气道:“我看后头悬崖也不是很高,现在往下撤也来得及。” 杨信剔着牙漫不经心道:“不行啊,后头都上冻了,爬下去摔死你。” 查门戈立马改了主意:“我觉得突围挺好,不如就叫杨信去吧。” 杨信:“我?我就不同意突围,蔺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何苦要浪费那功夫跟他们拼命?” 查门戈:“守不住又当如何!” 杨信:“还没战呢查将军就灭自己威风了?” 查门戈:“你先前拖拖沓沓不愿出兵,现在又对邓帅决定再三阻拦,我知道了,你是陈军的奸细,琢磨着怎么耗死我们吧?督军,此人不斩还等什么呢!” 杨信:“你成天嚷着这个是奸细,那个是奸细,我看你自己才是奸细。你,你,你们都是奸细吧?” 查门戈:“你放屁!” 邓献:“……谁说决定了,这不正在商议吗!” 鹿白暗自叹了口气。瞧瞧,瞧瞧,武将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不和便上升到道德层面,忠奸善恶的帽子一扣,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开始内讧了。 众将不欢而散,只剩下窦贵生和杨信,还有在疲惫和担忧双重打击下昏昏沉沉的十六皇子。甄秋架着人回了房,鹿白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护在后头。几人刚走没多久,窦贵生也告辞了,瞧着颇有种急不可耐的意味。 是以鹿白刚把十六皇子送进房,一转头,就见到幽灵似的人影立在身后。依旧一身红衣,依旧冷冷淡淡,依旧半睡半醒,依旧随时都可能掏出戒尺敲她的手心,大骂一声“放肆”。 她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如果她不那么傻,不那么抗拒他,也许就会发现,他袖子下的拇指正不由自主地抠着无名指上的茧。在那晚没能杀了她之后,他就知道,他往后再也杀不了她了。 她像一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穿透了他死人般干枯的心脏,遒劲的藤蔓将他绞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觉敏感地发出了一级警报,提醒她此情此景,窦贵生一定会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窦贵生什么都没做,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走?” 鹿白“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真是好巧,他们顺路。真是好巧,他们走得一样快。真是好巧,他们都不想说话。 十六皇子只留了几个太监随身伺候,鹿白和其余下人安置在外院。她不相信窦贵生顺路能顺到这种地步。 “窦公公,”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你有事找我?” 窦贵生叹气似的“嗯”了一声,慷慨地抬起视线,定在他曾嫌弃过的下巴上:“甘都被围,燕王如之奈何?” “这题我见过!”鹿白下意识道。开卷考,她能行! 说完又觉得太激动了,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沉稳作答道:“燕王此人生平最大弱点便是轻信,仔细想想就知道,丞相绝无可能派军接应,多半会等燕王出战后便迎立太子为新帝。甘都若不及时解围,燕国历史便要改写了。” 窦贵生扬起一边眉毛:“这么说,燕王不该亲征了?” “也不是。”鹿白立马说出自己思考已久的答案,“先杀丞相,再亲征。丞相拖累燕王太重,早就该杀。” 窦贵生沉吟片刻,“唔”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结束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转身走了。鹿白盯着他的背影怔了片刻,夜风中晃动的披风,如同等人挽留的翅膀。 “先生!”鹿白突然喊道,果然,那抹背影停住了。 鹿白恍然大悟。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众人的好奇,一定是等了一路也没见人问,心痒难耐,便逮住她了。于是她配合地问道:“你跟杨将军是旧识吗?” “嗯。”窦贵生尾音翘起,还转了过来,“不过是京中见过两次罢了。” 进京述职的大小官员,全部要递奏折、送敬钱。奏折是给皇帝的,敬钱是给司礼监太监的。这份孝敬不为别的,只为公公们能高抬贵手,把折子和他们带来的礼品原原本本呈给圣上,别因为种种“不合制式”“格式有误”的原因给退回来。 杨信只去过两次京城,此后再也不愿意去了。他压根找不到送礼的门道,不知道送给谁,也不知道送礼送多少,因此折子递上去,很快便湮没在一众金光闪闪的敬钱中间了。他来京本应是公务出差,可惜驿馆不认他的将军令,要等宫里的批文才能叫他入住。 杨信也是脾气倔,不叫他住他就睡在驿馆门口,故意恶心人。说来也是可笑,堂堂正四品的将军,竟然沦落到了露宿街头的地步。 好在司礼监有条规矩,不收武官敬钱,于是没过两日奏折就批下来了。还有一个慷慨解囊的老太监,大手一挥,送了杨信一座宅子。杨信感激非常,打听到了此人的姓名,见面发现,两人臭味相投得很彻底,便理所当然地引为知己。 -- 第51页 窦贵生不会跟鹿白解释。他从来不习惯,也不屑于夸人,包括夸自己。说完他便匆匆走了,只是脚步莫名轻快了许多。 鹿白更加迷惑了:他到底什么意思,总不能是专程送她回房的吧?不,不能,肯定是想监视她,叫她别散播机密要闻。 上来就抽问,莫名其妙,神神叨叨。 不过,窦贵生的提问似乎是有预示的。因为很快,他们就面临了燕王同样的处境。 丑时二刻,鹿白突然被吵醒,悠远的天际传来野牛一般深沉的鸣叫:“乌——乌——” 紧接着,牛群过境一般的嘈杂声浮了出来。 身体比大脑清醒得更快,不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鹿白便飞快冲了出去。到了内院,正撞见整装待发的杨信,她连忙让到一旁。 杨信面沉如水:“比想象的早。” 窦贵生衣冠整齐,显然一直没睡,倒是比杨信淡定许多:“也就在这一两日吧。” 邓献已经挂好了帅旗,在院外等候了。鹿白吃了一惊:“邓帅亲自出战吗?”一般这种情形,不该先派一两个先头兵试试水吗? 十六皇子两眼遍布血丝,有气无力道:“邓帅执意如此。” 此时督军便插不上手了。督军,督军,督一下而已,论起行军打仗,没有人比邓帅更专业。 人选上倒是有些棘手,邓献短暂思索片刻,冲李乐山道:“乐山镇守蔺城,保护督军。杨将军与我同往。” “是!”李乐山抱拳遵命。 杨信“嗤”了一声,驾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这时候谁有兴趣跟他玩,邓帅真是多虑了。” “杨将军平安归来。”李乐山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切——” 邓献懒得理这等小孩闹别扭似的行为,大喝一声,率领众军出城迎战。远处,营地中火把渐次亮起,宛如夏夜的萤火虫,在夜空中迅速汇集,变成一道闪亮的星河。 鹿白站在院门处,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跟着十六皇子往回走。李乐山却一直守在门口,紧紧盯着杨信的背影,确信城门开了,城门关了,杨信走了,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鹿白心道,这矛盾闹的,什么仇什么恨啊。 李乐山却一把抓住十六皇子的手腕:“殿下,此处危险,还是随我去城西吧。” 鹿白只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手臂格外用力,不像是担忧,更像是急切,仿佛不赶快离开就会发生大事。但她没敢说。她一个随侍女官,放个屁都得打声报告,哪有资格怀疑人家正经将军呢。 她冲甄秋使了个眼色,叫他留神。甄秋了然,立马从李乐山手中夺走十六皇子的手臂:“还是我来吧,不劳烦将军了。” 李乐山鼻子耸了两下,转身叫人备车。然后鹿白便敏感地发现,马车其实早就备好了。 “李将军,”鹿白死活不肯上车,随手扯了匹马,死死拽住缰绳,“既然着急,还是骑马快些,不如咱们骑马过去吧。” 此处是杨信的私宅,因为离城东大营近,便领众人暂作停留。都护府在城西,临崖而建,是蔺城最安全的地方。李乐山如此建议,的确叫人挑不出任何不是。但他实在太急了,像是生怕鹿白拖延时间似的,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也好,殿下快出发吧。” 十六皇子不会骑马,甄秋很有眼力见地与他同乘,窦贵生自然也得跟着。几人纷纷上了马,才发现李乐山并没有一起走的意思。 “李将军,三思。”窦贵生意味深长,“当真不与我们一起?” 李乐山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处了,冲十六皇子草草拱手道:“有二位校尉护卫,殿下定当平安无虞,臣还是放心不下,前去支援。望殿下恕罪。” 其实这话说出口,就已经算是违抗军令,叛变之心昭然若揭了。十六皇子看不懂,没有阻拦,但窦贵生这个明白人竟也没开口。 鹿白和甄秋对视一眼,双腿用力,驾马飞奔而出。窦贵生稍慢半拍,鹿白初时还不解,直到听到身侧“铮”地一声脆响,一根空箭落地,她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放箭!”李乐山大喊一声,转身匆匆离去,前往的方向压根不是城东大门,而是城北的游湖,鲜少有人知道那处是蔺城运粮的小门。在那儿,埋伏已久的陈军正等待城中的内应现身。 李乐山本可以让十六皇子死在都护府,那儿有安排好的死士,可以嫁祸给杨信,一箭双雕。但他实在是等不及了,陈军的信号已经催了三次。 鹿白飞快转头,身后早已布好了陷阱,不等她转过身,箭雨飞扑而来的画面就先于张弓的声音,闯入她紧缩的瞳孔。于她而言,那一刻的画面如同静止的默片,静止得令人头皮发麻。 “呵!”前头的校尉低骂一声,与同伴迅速交换了意见。他们像是说的栗赫语,鹿白一句都没听懂,不过看这险些中箭的样子,他们对此也毫不知情。 箭雨很快停歇,追兵赶了上来。甄秋为十六皇子挡了一箭,正中左肩,此时后背已是一片鲜红。 “带督军走,去高盘寺。”窦贵生吩咐道。寺中住持是杨信的亲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出了家,如今当和尚当得有滋有味。 他的声音在杂乱的马蹄声中并不明显,甚至柔和得有些怯弱了,像是风吹草地后现出的一朵娇花,有点颤,有点软。但鹿白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么安心过。 -- 第52页 从没有。 “是!”两名校尉勒住马,护着甄秋和十六皇子飞快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不幸之中总有那么一点万幸,一人抬手时,露出手背一片青紫的胎记,窦贵生这才认出来,此人正是卢乌。这下放心了。 鹿白纠结片刻,停住了马。窦贵生皱眉:“还不走?” “保护玉印。”鹿白答得正气凛然。 “你保护个屁!”窦贵生真生气了,翘着脚踢了她的马一下,完后才想起自己有马鞭,又立马补了一鞭。 “那你自己怎么办呀?”鹿白赶紧勒马,跑出几步又想调头。但马已经迷惑了,待在原地不肯动弹。 “你找死呢!”窦贵生追上去又扑了一下,但马死活就是不肯走。 鹿白哭丧着脸:“我死了也是你害的,都怪你瞎抽!” 追兵没有举火把,只有头盔和双眼发着莹莹白光,坟地磷火般倏然围拢。窦贵生无可奈何,冲她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快!” 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吝啬得叫人品不出一丝一毫别的意思。 “哎。”鹿白麻溜儿地爬了过去,坐在窦贵生身前,自觉地替他挥了下马鞭,“驾!” 马儿跑出许久,窦贵生才在她头顶缓缓开口:“现在就看玉印和督军哪个重要了……”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鹿白以为他是在说什么生死相随的诺言。嗨呀,操这心干什么,总之跟她无关。 人的情感都是跟嗅觉联系在一起的,窦贵生说这话时,鹿白还不肯相信。但直到许多年后,回忆起他们的过去,这一段记忆尤为清晰地为老太监的歪理提供了佐证。 那时她明明很生气,因为他心狠手辣,总想要她的命;因为他阴晴不定,总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但除此之外呢? 我亲爱的鹿白,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在鹿白的想象中,窦贵生如此问她。 鹿白在想象中如此作答—— 在很久以前,在马上,在夜风中,在一条朔北的街上,在你的一声闷哼之后,在鼻尖满是新鲜、热烈、虞美人般的血腥味的时候。 神秘,质朴,总是先人一步,总是不合时宜。这大概就是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两更,评论有红包,爱你们~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钙海螺汤cca、安静的天使、阿饼 第21章 督军还是玉印? 玉印。 但玉印在谁手上, 内奸怎么会知道?追兵兵分两路,散入城内, 很快便失去了猎物的踪迹。两名校尉是杨信的人, 对蔺城了如指掌, 但窦贵生…… “咱们去哪儿?”鹿白问窦贵生。他似乎对地形很熟, 虽然有两次差点走错,但很快便找回了方向。 若隐若现的星空和弯弯绕绕的路线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全心全意信赖身后的人。他是掌舵的船长, 正载着她横渡风暴肆虐的太平洋。 “你觉得呢?”窦贵生压低声音反问, 字与字间有些含混不清。 鹿白沉默片刻, 忽的抬手摸向身后,摸到窦贵生的肩。果然。 “你中箭了。”指尖微凉,她伸到鼻下闻了闻, 是血的味道。 刚才她听见窦贵生轻咳了一下,仔细想想,在那之前仿佛还有一声极其微弱、被人刻意掩饰的闷哼。他早就中箭了。她很诧异自己在生死关头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正如窦贵生很诧异她这么久都没发现。 她又开始忧国忧民般的叹气:“你逞什么能呢?” 窦贵生用更灵活的半边脸挤出一个矜持的笑,妄图证明自己无甚大事,但转念一想, 反正她也看不到,干脆抖了抖肌肉, 摆出呲牙咧嘴的怪相。 “受伤又如何?我还没嫌你拖累我呢。”窦贵生动了动肩膀,心道真疼,但声音却四平八稳, 叫人听不出丝毫波澜。 跟老太监讲理纯属做无用功,这一点鹿白已经领教过无数次了。倒打一耙,颠倒黑白,捏造事实,混淆逻辑,总之,她没一样能占上风。因此鹿白干脆直接夺了求生之舟的驾驶权:“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我就不能有好心的时候吗?” 窦贵生握住缰绳的手被鹿白霸道地赶走,连马鞭也被夺了,两只手无所适从地垂在身侧,像只被剪了翅羽的鸡。现在老太监只剩一张嘴在行了:“得了吧,你对我能有好心?我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现在我可算落到你手里了,不好好报复一番简直天理不容吗……” 鹿白觉得他矛盾得特别好笑,于是毫不顾忌地笑出了声:“对呀,我恨不得立刻把你扔下去,拍拍屁股走人。” 你可做不出这种事,窦贵生心道。但嘴里却半点不饶人:“那你扔,左右我也活不成,我就拉你一起死,你看着吧……” “我知道你想让我死。”鹿白漫不经心道。 窦贵生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又或许是实在没力气了。从方才起,他的语速就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轻,到“你看着吧”的时候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鹿白腾出一只手,摸索片刻便抓住了挫败的鸡翅膀。太凉了。她迅速把他两只手按在腹前:“还有劲儿吗?” 窦贵生胳膊微微用力,在她腰上紧了一下,权当回答。 “去哪儿?” “往西。” -- 第53页 “都护府?” “再往西。” “那是悬崖。” “走不走?” 鹿白沉吟片刻,猛地挥鞭:“走!” 窦贵生会骑马,会驾车,射箭也会那么一些,但是跟此时此刻的鹿白比起来,这些活动都显得太过文明了——她不是在骑马,而是在杂耍,用生命在杂耍。 他觉着她很可能想颠死他。但叫她失望了,他非但没掉下去,手还很有劲,有劲到能勒断一两个死丫头的腰。 到了能看见都护府的时候,马终于慢了下来。鹿白在腰间颤抖的手上用力捏了一下:“窦公公?” “没死呢。”背后的人脑袋半垂在她肩上,回答得有气无力,“看见西城门了吗?” 西城门在都护府背后,如果昨晚查门戈的撤退计划定了,众军便会从此处放置绳索,爬下悬崖。 “看见了。”马停下了,哧哧打着响鼻,鹿白没再前进,而是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胳膊,“窦公公。” 她声音很平静,平静到窦贵生能想象到她脸上的神情,跟那天祭祀大典散场时一模一样。 他倏地抬起头,用力眨了好几下眼,在只模模糊糊看到一片亮黄的光斑时,他便意识到:来晚了。 还是来晚了。 耀眼的光球如同列队整齐的火鸟,火鸟簇拥之中,一柄靛青的大旗在城墙之上猎猎作响。旗上空无一字,只有一朵硕大的白梅,被火光映出金属般清冽的光泽,恰如一轮冷月缓缓升起,高悬头顶。 人潮正安静而飞快地从夜幕的背景中涌出,头盔的亮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城墙之上,一人身着铠甲,手握镜筒,敏锐的视线瞬间攫住两人的身影。他与身旁的传令兵耳语几句,片刻后,喊声从墙上传来:“奉女皇之命,收复蔺城,城内诸军,降者不杀。” 顿了顿,那人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是专门对他们两人说的:“交出玉印,束手就擒!” 数把弓箭对准了他们,与此同时,穷追不舍的马蹄也渐渐逼近。 “玉印呢。”鹿白低声道。 窦贵生下意识去摸,正想问你有什么主意时,便听鹿白道:“扔了。” 窦贵生一愣。这可是圣上亲赐的玉印,在宫外可等同玉玺,现在叫他扔了,这不是等于把皇帝的脸往脚底下踩吗? “哎呀。”鹿白急了,手伸到背后,一把夺过玉印。物件只在手中停留了几秒,来不及感受它的形状大小、温度材质,便被猛地投入夜色之中。 “好!”鹿白大声回答,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玉石碎裂的脆响。 窦贵生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跟着碎了。也许是骨头,也许是心,也许是玻璃,也许是面具。 “要命还是要玉印?”鹿白问他。 他想了又想:“还是要命吧。” 陈军的确是冲着玉印来的。周国的情况他们颇为了解,得知来的不是九皇子,就知道玉印没可能在督军手里了。 要么是邓帅,要么就是老太监。他们不知道老太监长什么样,但去掉老字,太监怎么认还用人教么?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就是窦贵生了。 城外仍在鏖战,枪炮声时不时在天际炸出一片炫目的火光,殊不知城内早已被陈军占领了。传令兵四处奔走,劝降的喊声投入青瓦砖墙的海洋,荡起层层涟漪。鹿白和窦贵生被捆住手脚,顺着峭壁上的绳索放了下去。山下,等候多时的接应迅速将两人移入囚车。 “玉印在哪儿!”陈军再次搜了一遍身,依旧毫无所获。 窦贵生在下降到半空中时便晕过去了,此时正了无生气地躺在车中,背后暗红的血很快将他和囚车粘在一处。 “他知道,但是他快死了。”鹿白指着窦贵生道。将军样貌的几人商议了一番,决定严格按照程序,先救活俘虏,再行拷打审问。两名女兵把鹿白拖走,扒了衣服上上下下查了一遍,还是同样的结果:“禀将军,并无玉印。” 两人被放出来了,依旧捆着手脚。鹿白自被俘后就没有任何惊慌恐惧、委屈求饶、愤懑不甘的情绪,一路面不改色,目不斜视。见军医为窦贵生拔箭,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嘶”了一下。 有陈军好奇地问她:“周军怎么会有女子?” 女兵在陈军很常见,在周军中可就是稀罕玩意了。 鹿白:“不知道。” 那人继续问:“你跟这太监什么关系?” 鹿白:“方才他害了我的马,又不赔,我只能抢了他的马。” 那人:“你、你跟他不认识?” 鹿白:“也算不上熟。” 那人:“那你就是城中的百姓了。” 鹿白:“哪个城?” 那人:“……” 那人一脸震撼地走了,鹿白望见他跟不远处的将军说了什么,时不时瞥她一眼,手指还在额头上画圈。其实她一句假话都没说,大家怎么都不信呢。 窦贵生很快便醒来了。他的意识一直都在,只不过不甚清晰罢了,隐约间听见鹿白说什么生啊死的,紧接着肩上便是一阵剧痛。 “很快就能醒了。”他听见有人对鹿白道。 “多谢。”鹿白听着很高兴。 他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呢。 人醒了,却失神地盯着她的脸,久久没有开口。鹿白蓦地想起什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伸出两根脏兮兮的手指:“这是几?” -- 第54页 窦贵生的眼神渐渐聚拢,软绵绵地拍开她的爪子:“没瞎。” “玉印在哪儿呢,窦公公?”鹿白一本正经道。 窦贵生怔了片刻:“什么玉印?” “我怎么知道!”鹿白晃着他的胳膊,“我连玉印都没见过,红的白的都不知道。快交出来吧,我告诉你,我要是死了都是你害的。”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入来往陈军的耳中。如她所言,一句假话都没有,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窦贵生真的很想笑。也不是很傻嘛,他心道。 “我扔了。”真扔了。 “你没扔!”是我扔的。 鹿白于是一口咬上了他的手。她话不会说,牙还是挺尖的,这一下咬得窦贵生一个激灵,差点破口大骂。公报私仇,大逆不道! 眼看两人都要打起来了,围观的陈军赶紧上前阻止,半拖半拽地把鹿白抱了出去。鹿白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这还是轻的呢!”真的,她早就想给他一口了。 两名女兵把鹿白拖走,扒了衣服上上下下查了一遍:“禀将军,并无玉印。” 陈军将军打量了她一番:“你回去吧。” 鹿白傻眼了:“回哪儿?” “蔺城。” “……怎么回?”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悬崖上的绳索已经悉数收回,不知头顶战况如何,只能瞧见不住挥动、偶尔冒头的军旗。 陈军将军无奈地挥了挥手,懒得跟她废话:“给她找匹马。” 没多时,马就找来了。缰绳递到手里时,鹿白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似乎不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会答应。 “就这么让我走?”她忍不住问了个蠢问题。 “不然呢?”将军反问,“还给你开个欢送会?” 他决定好心地为周国百姓讲讲道理:“军法有令,不得随意杀死战俘,不得伤及无辜百姓。今天伤了你,明天议政院就该治我的罪了,犯不着。” “哦。”鹿白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中,缓缓从口中掏出一团黏腻恶心的东西,“如果说,我不是无辜百姓呢?” 对方愣住了:“你……” “我要换人。”鹿白晃了晃那团白色的东西,又塞回了舌底。现在她有十足的把握了,有陈军的军规兜底,她不会随随便便没命。 马上的人语气突然自信起来:“将军,玉印换人,不亏。你想想,我本来可以直接跑的。” 那将军现在半是懊恼半是庆幸,审视着鹿白的神情,唯恐再次被骗:“我怎么知道玉印是真是假?” 鹿白表示自己很无辜:“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他给的。” 这时,窦贵生从半人高的矮帐中钻出来,人被陈军拦着,声音却肆无忌惮地冲了出来:“陆白,你要玉印还是要我?” 鹿白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痛下决心道:“自然是要你。” 交易达成,马蹄疾驰,如同离弦的箭般一闪而逝,消失在深秋的山路中。陈军对着沾了口水的东西研究半晌,终于得出结论——这他娘的就是块石头啊! 这下确认了,玉印应当还在督军身上。 “玉印碎了,回去可怎么交差?”鹿白一逃出生天就开始叹气。 窦贵生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好心安慰道:“我给你的也不是真的啊。”真的早给邓帅了。 鹿白:“……我现在要回陈军投案自首。” 窦贵生:“得了吧,你认路吗?” 鹿白:“……” “你就骗我吧。”隔了许久,鹿白才低声喃喃道,“我就跟傻子似的……” 要不是怕被剖开肚子,她差点就要把玉印吃了呢。刚才她还为自己急中生智,毁了玉印感到骄傲和后怕,结果呢? 呵。 窦贵生挪动疼到麻木的手臂,一寸一寸往前,绕过鹿白的身子,绕过杂色的覆满尘土的鬃毛。被鹿白咬出一圈牙印的手僵硬地动了动,从她手心一点点接过马鞭。 “哪能啊。”他抖了抖缰绳,下巴搁在她发心,权当安慰。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说的是哪能骗她,还是哪能是傻子。抑或两者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窦贵生:说谁是鸡! ** 统一回复:我个人在写故事的时候可能习惯先讲结果,再慢慢讲原因,如果有不理解的话,欢迎养肥再看。 文案正在施工中,改文案真的令人头秃TAT(但我一定会改好的 评论有红包,爱你们~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哪吒啥也不会 第22章 想到鹿白时, 窦贵生就想到了树。一种朔北山间的树。 树根很深,能直插地底几十米, 轻易挖不出全貌。树干瞧着普普通通, 没有白桦那么风情, 没有松树那么艺术;树叶是普普通通的卵形, 冬天也不会变色,没有银杏那么热烈,没有枫叶那么妩媚。树会开花, 连花也没什么特别, 不香不美, 唯一胜在花多。 浇下一滴水,开出满树花。这是他的鹿白。 此时此刻,两人一骑正在这样的树林中穿梭。惊鸟, 碎花,霜冻,逃亡。 天色将明, 窦贵生突然开始发热。蔺山的地形没人熟悉,昨天几个时辰没睡,窦贵生也不过只从杨信那儿了解了蔺城的布局, 还仅仅是一层皮毛。 -- 第55页 握住缰绳的手不自然地发烫,发顶的呼吸渐渐急促。鹿白稍稍用力, 掰开窦贵生僵直的胳膊,扯开他的衣襟,半背半扛地把人捆在身上。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很久了, 远到丝毫听不见蔺城的炮火声,久到“收复蔺城”的战斗已经全面结束了。 “小白,”窦贵生岣嵝着身子趴在她背上,低语道,“你今年多大了?” 听着挺清醒的,一细究内容,就暴露真实面目了。这下你可真落到我手里了,鹿白心道,却提不起任何报仇的心情,就连方才咬他那一口,也没有丝毫欣喜或快慰。 光顾着把石头往嘴里藏了,连老太监的手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鹿某人坦坦荡荡,过往恩怨,不跟他计较就是,鹿白跟自己反复强调道。今天,此刻,现在,一切清零,从头开始。 “回窦公公,我今年十八了,您老要作甚?”鹿白一边搜寻安全的藏身之处,一边还要分出心思应付难缠的老太监。 窦贵生软绵绵道:“再过几天,唔,约莫半个多月吧,我也就三十又一了,照这架势,我都能当你爹了。” 鹿白没听出来他故意在学自己,心不在焉道:“啊,是吗。” 窦贵生:“是,你跟苏福年纪相当,又喜欢他,说来我的确算是你爹。” 鹿白:“我可没有你这么个爹。”却忘了否认前一句。 今天依旧是阴天,不过已经比方才亮了不少。鹿白终于从稀疏、杂乱的密林中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背风,挡雨,还有掉落的鸟窝可以充当坐垫,不至于让老太监的尊臀遭受冷遇。 把人安置好,鹿白才忿忿不平地叹了口气:“唉!” 她跟村头聚众抽烟的无业青年一样,把薅来的草杆别在耳后:“你说我这不是自找罪受吗!要是还待在莫啼院,再过一整个时辰我才会起,然后伺候十六殿下吃饭吃药,写写字,念念书,跟殿下玩一会儿,这一天就过去了……现在可好!” “现在可好。”窦贵生接过话头,“你跟老太监成为天涯沦落人了。” 老太监几个字咬牙切齿,显然是故意曲解了她提起“十六殿下”的用意。 鹿白从话里嗅出了一丝醋味儿,忍不住义正言辞道:“窦公公,重点是这个吗,啊?” “蔺城是朔北连通中原的要塞,通九郡,连三江。收了蔺城,陈军一边可从水路南下,夺甘唐二州,一边可长驱直入,直抵西京。西京最少半月,最多年前能下,再往前一路畅通无阻,到时与甘唐两州北上大军汇合,合围京城,能抵抗多久?指望谁,指望栗赫的援军吗?蔺城失守,督军如之奈何!” 还在这儿花啊草啊莺啊燕啊呢,清醒一点好吗! 窦贵生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话,半晌才凑过来:“我可没教过你兵法,你说你跟哪儿学的呢?十六殿下教的?”刚说完他又自己否认道,“十六殿下可不会这个。” “陆白,你……你究竟……”他的眼睛头一次完完整整地张开,泛红的眼睑和布满血丝的眼白仿佛刚刚哭过。有一些迷茫,有一些好奇,还有一些不属于鹿白的理解范畴。 鹿白泄气,现在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他现在神志不清,就知道跟她胡搅蛮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跟你一样,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但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一直觉得,那些丢失的记忆只是被冰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随着温度的缓缓升高,终有一日会抵达熔点,渐渐结冻,然后在某一瞬间,它们便会全部回来。毋庸置疑,她的海马体受损过程一定是暂时的、可逆的。 片刻后,她便触及到了那个熔点。 当时他们正走到一条溪水边,两人都很高兴。阴云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鹿白就知道不能再等了。天亮了,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只凭着一个东边的方位,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且过了这么久,她确信不会有人再追来了。 窦贵生仍然没有退烧。他额头不烫,手也冰凉,但烧红的颧骨和干裂的嘴唇却出卖了他的真实状况。 “你真惨。”鹿白逐渐肆无忌惮,反正现在他无力反抗,顶多迷迷瞪瞪地瞪她一眼。消停的时候还是挺好一太监,只要别张嘴就行。 “还有,我真伟大。”此外,她对为窦贵生找水喝的自己做出了高度评价。 马上挂着一个水囊,路上漏了大半袋,只剩点底儿,显然不够。骑着马竖着耳朵听水声时,鹿白的思绪随着窦贵生的呼吸一起一伏:如果他烧个没完,她该怎么办?如果蔺城失守,邓帅被俘,他们还等得到援兵吗?万一他伤口感染,就此死了呢? 几乎是刚一想到“死”字,她就望见了山涧的一股细流。马蹄哒哒飞奔过去,拨开遮盖视线的树枝,她才看清,除了溪水,还有四散的尸体。 伤口瞧着很新,也许昨晚才发生过一场恶斗。鹿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用手肘碰了碰窦贵生:“窦公公,到了。” 窦贵生烧是烧,但闭目养神了这么久,已经比之前清醒了许多。下了马,他用脚踢了踢才咽气没多久的陈国士兵:“起码死了两个时辰。” “是邹将军到了吗?”鹿白有些兴奋。 “未必。”窦贵生不置可否。不过瞧这样子,快要走出山了。 -- 第56页 既然死了人,这处的水就不能喝了。两人牵着马,准备去上游看看,鹿白的脚步却倏地在一人身边停下了。 那人衣衫凌乱,脖子上有一掌多长的刀痕,半边脸被血污覆盖,已然看不出全貌,勉强看得清的只有半张脸。他两手在胸前交握,安详又平和。没什么可看的,她却在那人脚边站了许久。 窦贵生站在她身侧,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鹿白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窦贵生不禁愕然:“你认得他?” 鹿白摇头。 “他与你认得的人长得像?” 鹿白又摇头。 “那你哭什么?” 鹿白茫然地“啊”了一声,抹了把脸,呆呆盯着手心的水渍:“我哭什么?” 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一股混杂着强烈悲怆和愤慨的情绪兜头给了她一棒。于是,冰面裂开了。 她似乎看见一个同样的少年,满面血污,双手交握,安详地闭上了眼。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不住掉落,在他已经失去血色的眼睑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水花,经由他睫毛的山涧,顺着他眼角如同瀑布般滚落。 “许……”鹿白低喃道。 许什么,还是什么许?是两个字,但她只喜欢叫许许;他死了,死得时候很年轻;他穿着素白的衣衫,整整齐齐,安安静静,躺在棺椁中被抬了回来;她的手比现在小了一圈,也许那年她才十四岁,或是十二三。 随后她做了一个决定,是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一到关键时刻,就大脑一片空白。 窦贵生在她呆滞的面庞上扫了一眼,就顿时明白了:“想起什么了?” 鹿白晃了晃脑袋,似乎能听到里头冰块哗啦哗啦的响声:“没有,什么都没想起来。” 两人继续往前走,鹿白挑了处干净的地方灌满水囊,递给窦贵生的时候,她突然没头没脑道:“也许我有个弟弟,或者哥哥。他死了。” 类似的事窦贵生也经历过,他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感受。难过,痛苦,悲伤,不甘?孩子的心情都大同小异。 悲伤总比快乐来得快,去得慢。不过是个好兆头。窦贵生扯过鹿白手中的缰绳:“这不是想起一点了吗。” 鹿女官自诩伺候人经验丰富,窦贵生于是按她的吩咐喝了水,又从死人身上扒了几身干净衣服裹上。又走了片刻,窦贵生突然打破沉默:“你此次出宫,就是为了回家?” “可我连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朔郡连年战火,百姓能走的都走了。” 这话实在跟安慰不沾边,但听着也不像风凉话。鹿白不解道:“我以为窦公公不喜欢我呢。” 这是担心她,还是舍不得啊? 窦贵生记着她默认“喜欢苏福”的那事,没急着反驳:“也得分情况,当闺女还勉强凑合吧。” 她想回家,就等朔郡战事了了,把她送回去;如果她家里人都不在了,这等可能性倒是很大,那就回宫当个女官。只要在宫里,他自诩有几分护她周全的本事。反正认了一个干儿子,不差第二个。 鹿白:“……告辞。” 她噔噔噔跑了,跑出十几米远,又噔噔噔跑了回来,兴冲冲道:“上马,咱们有救了!” 山下不远,正是一队剑戟森森的周军,可能是巡逻的,也可能是专程来找他们的。如果是后者那可就太好了,起码能说明两点:第一,蔺城守住了,邓帅应该平安无虞;第二,城里知道他们没有交出玉印,没有叛逃,肯派兵救人。 的确,这队人是专程来寻人的,但却跟鹿白想的有点出入。 两人走到近处下了马,躲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几人的确在找人,且为首的一个千夫长还是百夫长的窦贵生还有些印象。于是鹿白放心了,冲他们挥手:“救命啊!” 窦贵生:“……”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起开。”他推了鹿白一把,现出身形,准备再找补几句,但一见到他,仰着头望过来的几人就愣住了。 这种眼神说惊喜的确算惊喜,但总觉得除了惊喜外还有点别的东西。窦贵生果断把话咽了回去,决定静观其变。 鹿白本来很高兴,但两拨人就跟弓着身子炸着毛,默默对峙的野猫似的,谁都没有开口。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在窦贵生鼓鼓囊囊的衣着上扫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 “小将军,他不是陈军,这是从陈军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鹿白扯着嗓子解释道,“我们昨晚被俘,侥幸逃脱,有重要情报跟邓帅禀告!” 她本以为对方不认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可等她说完,对方却仿佛早有论断,冲窦贵生遥遥拱手道:“上头的可是窦贵生,窦指挥?” 不是他提起,鹿白差点忘了窦贵生还挂着临时指挥的名头呢。 窦贵生矜持地点了点头,矜持地脱了衣裳,矜持地背着手,领着傻孩子往下走。下头四人飞快地交谈几句,没两下就利索地爬上了石头,跟他们迎面相遇。 “见过指挥大人。”貌似千夫长的人拱手行了礼。窦贵生抬手虚托一下,对方却没有起身。 马比人更早感受到危机,嘶鸣着退了几步。 就在窦贵生意识到不对,立刻收手的时候,千夫长表情微动,飞快掏出臂刀,胖胖狠狠挥了过来。 -- 第57页 呲啦—— 老太监的棉服开膛破肚,白生生的棉花冒了出来。 对手一击未中,挥动双刀,再次袭向两人。 当啷。 十字交叉的刀刃撞上一柄长剑,鹿白持剑而立,用力一顶,猛然将对手推出半米多远。 “还是个会武的……”对手啐了一口,青筋暴突,面露凶色。一声令下,四名凶徒齐齐围拢。方才还和蔼可亲的救命恩人转眼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索命无常。 “啊,不是,”鹿白又惊又怕,舞着剑扛了两招,“我也不太会武,好汉大可不必!” 剑也是从溪边的陈军身上夺的,质量不错,奈何太重,才几下就叫两人气喘吁吁。 鹿白飞身上马,冲窦贵生伸手:“快!” 窦贵生使不出鹿白那种看似笨拙实则巧妙的招数。他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胡乱砍了两下,刺中一人大腿,用力一拔,非但没把剑拔出,自己还被拽得一个趔趄。 真没用,他心底闪过一丝自嘲。 情势不容他自怨自艾,一次没成,他立刻抓住鹿白的手,干脆利落地舍剑上马。余下三人穷追不舍,熟知地形、体力堪忧的猎人和养精蓄锐、磕磕绊绊的猎物在山林中开始了新一轮追逐。 很快,人腿便赢过了马腿。 战马一个不查被人砍倒,轰然倒地,马上两人应声跌落。鹿白飞快地滚了一圈,在余下三人围拢之时,一个闪身,提剑挡在窦贵生身前。 “要玉印没有,要命一条。”鹿白剑横身前,抹了一把凌乱的碎发,在脸上留下一道黑黢黢的泥印。 “没想到,军中竟然处处是奸细。”窦贵生弹了弹身上的灰,施施然站起身,“李乐山投敌,怎么没把你们带走?他自己享福去了,留下你们卖命,呵,你们倒是忠心耿耿。” 不消说,他们都以为对方是李乐山的手下,是叛徒。 但对方却急了:“说谁是呢,李乐山算什么东西!” 鹿白和窦贵生对视一眼。不是叛徒,不是为了玉印,那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恋爱脑,你清醒一点! 窦贵生:…… ** 今日三更完毕,评论都有红包,感谢~ 第23章 两军交战, 鹿白想不到除了奸细、陈军,还有谁会想杀他们。连窦贵生也想不到。 对方追得筋疲力竭, 喘了好一会儿, 才冲空中一拱手, 像是在朝一尊看不见的佛像祈祷:“你们自己得罪了谁, 应当比我清楚吧?” 老太监得罪的人可是太多了,绕地球两圈都不止。但小宫女得罪的人可没几个。 鹿白笑了一声:“那我还要多谢殿下抬爱了。”言语之中颇有一种得到器重的荣耀。 窦贵生也无声笑了,似乎觉得与有荣焉。 对方不再废话, 一言不发挥刀扑来。在他看来, 三对二, 对方一个文弱太监,一个会点武的女子,就算侥幸赢了几招, 难道还能扭转局势不成?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猎人和猎物天生就不对等。 猎人不过是为了一顿饱饭,一张毛皮, 两角碎银。猎物可是为了活命。 刀剑声喑哑而突兀,与时不时传出的似鸦非鸦的叫声巧妙地混在一起,仿佛在丛林深处藏了一直钢铁打造的巨鸟, 扑腾着生锈的翅膀,发出凄厉刺耳的嚎叫。 一炷香后, 胜负已分。 两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负隅顽抗的千夫长被踩住,瘫倒在地。鹿白握剑的手有些脱力, 剑刃抵在对方不肯弯折的脖颈上,几缕腥臭的血正顺着伤口潺潺流出。 “我没什么本事,也不够聪明。”她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剑上,青得泛蓝的剑身给她的镜像蒙上一层同样青蓝的光,幽暗,诡秘,仿佛一只随时会破剑而出的妖灵。 她的声音难得有些落寞:“真的,我挺笨的,胆子小,不会说话,骗不了人,不会诗词歌赋,长得也不好看,不招人喜欢。还不听话。合适的人很多,九殿下为什么非要选我?” 如果一开始选的人不是她,他指不定早就当上太子了,而她则会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活在某处,尽管一事无成。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像是问脚下的人,又像是问自己。然而上头的想法,底下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鹿白微怔片刻,手缓缓下压,然而剑入两寸,便再也无法前进了。她又加了一只手,两手握住剑柄。可锋利无比的武器却像抵上了铜墙铁壁,一分一毫都前进不了。 杀了他。鹿白跟剑中的自己对视。杀了他,她又说了一遍。 这时,一只手覆了上来。 那只手苍白,细长,有力,在日后无数次的交握与轻抚中,鹿白会知道,它在拇指指腹和无名指第一个指节靠里的位置有一层薄茧。当两根手指的薄茧相会时,食指和中指便会略显尴尬地蜷成一团,尾指无所适从地藏起踪影。 它会姿态优雅地捏着一杆笔,用力落下两个字:重写。也会握住她的手,每根指头用力均匀,轻松稳健:最后写一遍,看好了。 她蓦地想起一个似乎是她爹的男人,将她半搂在怀里,通过她的小手握住一杆笔,写了两行字就泄气地松开:“我写不好,还是找你娘吧。” 正如此刻,一个妄图当她爹的男人,将她半搂在怀里,通过她的手握住一柄剑,力气大得不容置疑。 -- 第58页 “杀个人这么费劲……”他低声抱怨,指骨硌得鹿白有点疼。刀剑入肉的噗嗤声和垂死挣扎的痛呼声同时响起,争先恐后,不分彼此。 鹿白没有亲眼目睹这一伟大场面,而是侧过头端详着面前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太监。 他瘦削的下颌线,他因为发热而干裂的双唇,他微皱的、沾了两粒尘土的鼻翼,他被风吹出细碎裂纹的颧骨,他低垂的睫毛,他湿润的双眼,他没了发冠和头盔后孤零零飘荡的发丝。 他杀人不眨眼。 老太监松了手,皱眉瞪了她一眼:“看我做什么?” 鹿白慌慌张张垂下头,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心律失常感到莫名其妙。 窦贵生这次很快拔出了剑,余下两人一人补了一下,都断了气。猎物的反击战大获全胜,扬眉吐气。抬起头时,他发现鹿白在发呆,眼神似远似近地定在他手上。 他一愣,低头便望见自己溅满鲜血的手。拳头下意识攥了一下,将剑握得更紧了。 鹿白从几人身上轻巧跳过,像是参加障碍跑的兔子。白兔子跳到他脚边,愤愤地撩起衣襟给他擦手:“我就这么一件干净衣裳!” 下手的动作特别狠,好悬没把他的皮给擦掉。 窦贵生眼角的细纹冒了出来,顺势把剑扔到左手,下巴抬高了半寸:“那怪谁呢。” “杀个人而已……”鹿白学着他的口吻。可把他给厉害完了,看这嘚瑟的。 他想,这哪里是胆子小,胆子分明大得很。 她从来都胆子很大,以后会比现在胆子更大。她会杀很多人,会救很多人,会闯过朔北稀薄清新的冬雾和南国热气氤氲的海风,寻觅一个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的老太监。 ——她绝非常人。 此时他就该看出端倪,但他没有。他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走出那片掉落冰碴和碎花的树林时,两人都怅然地松了口气。出来的地方是蔺城往东,蔺山背后,单凭两条腿是走不回去了。窦贵生盯着不远处的城镇眺望片刻,告诉鹿白:“先到镇上,再想办法传信。” 鹿白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山林,走上大路,走入城镇,走进客栈。 李乐山叛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镇上,关于蔺城可能失守的猜测也不胫而走,但小城却没有意料中的兵荒马乱。 “呼一阵来了,然后又跑了,年年这样。”客栈掌柜挥着手,在空中刷墙似的抹了一个来回。 “陈军年年都来吗?”鹿白端着茶杯好奇道。 “不是,”掌柜边拨算盘边解释道,“我说咱们大周的军队呀,你们是头一回来吗?” 鹿白:“对呀,头一次来朔郡,就遇上陈军了。我还说呢,往年陈军没打到蔺城吧,可既然陈军没来,咱们的人来做什么?” 掌柜啧啧称奇:“你这都不懂?” 鹿白理直气壮:“不懂啊。” 窦贵生本来不屑于掺和女人间的闲聊,正在一旁格格不入地转着茶杯。闻言顿时停下手,身子往前倾了几度,准备听听边陲百姓的议论。 掌柜乜了一眼状若不耻下问的窦贵生,先给自己斟了杯茶,再冲虚心好学的鹿白道:“你想啊,军队一年有多少钱?将军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不说别的,上次杨将军路过,我瞧得清清楚楚,整个队伍也就几位将军穿得像点样,再看后头的兵……啧,那压根不能看!” “公家没钱,私家也没钱。朔北这地方,要粮没粮,要人没人,战事还多。这么多兵怎么养活,兵器哪儿来,粮草哪儿来?不都得花钱买嘛!” 鹿白蹙眉沉思,似懂非懂道:“那就是……骗钱?” 掌柜嬉笑道:“何必说的这么直白!陈军来没来朝廷怎么知道,圣上怎么知道?不都得靠将军们层层上报吗?呼呼啦啦,像模像样地演练一趟……”她搓搓手指,压低声音道,“这钱就算拿到手了。” “一年有个两三回,到了敌人真来的时候,还愁没钱么?”掌柜得意地抿了口茶。 “哦!”鹿白恍然大悟,“生活所迫。” 她跟掌柜对视一眼,又齐齐叹了口气。把人都逼到什么份上了,赚点军费容易嘛! 回房的时候鹿白一直在跟窦贵生感叹:“现在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窦贵生忍不住道:“你还有这闲功夫操心别人呢?” 状若痴呆的大眼朝他望了过来,直勾勾,明晃晃,叫人无端一阵害怕。果然,她反问道:“不操心别人,难道操心你吗?” 窦贵生似嗔非嗔地“哼”了一声,健步如飞,抬腿就走。踏进门,他才猛然忆起,那个千夫长身上拢共就两角碎银,边城物价飞涨,住店也贵得吓人。方才喝那一壶茶,五文;住店每间五十文,还得自己烧热水。 “省着点花吧。”鹿白生离死别般交出银子,顺理成章地只要了一间房。 窦贵生在屋里转了一圈,想甩甩袖子,发现自来了朔北就换了骑装,压根无袖可甩,于是便抚弄着袖口的血渍,僵坐在桌前陷入沉思。 没有什么比布置房间更能激起人的热情和斗志了,尤其当房里的东西不多不少、刚好够用的时候。这时什么放在哪儿就很考验人的智慧了。 鹿白先扫了地、擦了窗,又擦了桌椅板凳,摆好床柜脚榻。最后抖了被褥,铺了床,还打了两壶热水,洗了衣裳。收拾完毕,她叉着腰站在屋中,环顾四周。 -- 第59页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战果斐然,一切都很完美。只剩最大的一个物件没洗—— 表情扭曲、满身尘土、坐着打瞌睡的老太监。 方才窦贵生一点都没插手,并非不愿意,或是摆架子,因为他实在是不忍心打断鹿白的激情。 “不定住几天呢,用得着么……”他小声说着风凉话。 当时鹿白的扫帚正好扫到窦贵生脚边,闻言也不起身,就这么弯着腰、掀起眼皮、挤出三道抬头纹,深深瞪了他一眼。 于是窦贵生飞快地坐到另一边,不敢说话了。等扫把扫到别处,他才嘟嘟囔囔说了句“我怕她做什么呢”。 像这种人就该扔出去接受一下社会的毒打,鹿白心道。 “窦公公!”鹿白语调激昂,一下便把窦贵生吓醒了。 她袖子挽到胳膊肘,一手里拎着块帕子,叉着腰朝窦贵生走来,活脱脱一副逼良为娼的老鸨样:“衣裳脱了,搞快点。” 窦贵生腾地站起身:“天还没黑,我去铺子买两件。” 鹿白没有阻拦:“你就带着一身血出去?我现在可没衣裳给你挡了,都洗了。” 窦贵生脚步一顿,对着紧闭的房门纠结片刻,终于低头认输。鹿白见他磨磨蹭蹭,忍不住自己上手:“在外头可没那么多规矩,您老人家就将就将就吧!” 他自己上赶着给人当爹,别人真说他老,他又不高兴。闻言,窦贵生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大喇喇往床上一躺,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鹿白:“说得也是,你倒是个孝顺孩子。” 鹿白:“……” 在窦贵生看不到的地方,她忍不住“呸”了一下。 孝顺孩子一到晚上就不孝顺了,总琢磨着给人当爹的老人家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天色将将擦黑,窦贵生刚撂下筷子,擦脸才擦了一半,鹿白就急火火地吹了灯:“睡觉睡觉。” 算了,也不是看不清,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呢。窦贵生匆匆擦完脸,转身往外间走,鹿白却赶驴似的,一个劲儿地推着他往里:“床是给你铺的,就别客气了,你这身长,矮榻上也睡不下。” 窦贵生只想早早结束对话,把聒噪的丫头赶走,于是没再推辞,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也许上了年纪的太监都有种奇特的习性,到了晚上不想说话,尤其不想跟鹿白说话。 鹿白盯着他上床,替他拉下床帐,小声道:“我睡了。” 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如同擤鼻涕一般模模糊糊的声音:“嗯。” 帐里的人不知外头的人是不是真的睡了,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醒着。 半夜,两片床帐的缝隙中突然伸进来一只手,晃了晃本就没睡着的窦贵生。 “窦贵生。”她直呼先生大名,“醒醒。” 窦贵生没回答,拂开了她的爪子。她立马就知道里头的人醒了。 紧接着,一颗脑袋倏地钻了进来。 “我有问题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我有问题要问你,一壶茶五文,掌柜的喝走我一杯,我该不该找掌柜的退钱? 窦贵生:……就这??? 第24章 学生问题有三。 “第一, 你跟谢嫔什么关系?” “第二,你为什么想杀我?” 帐子里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窦贵生心知她看不见, 便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脸。虽然他也什么都看不见。 上了年纪的老太监似乎都有一种异能, 一种可以通过气流辨别表情的异能。譬如此刻, 他的呼吸从鼻尖喷出,缓缓减速,一部分被少女毛茸茸、白嫩嫩的面部皮肤吸收, 一部分反射回来, 跟她的呼吸缠绕, 叠加,干涉形成稳定的明暗条纹。 如此,他便能在脑中“看”清她的模样了——半边脸在暗处蠢蠢欲动, 半边脸在明处咄咄逼人。 他翻了个身,掐断了对话:“别跟我闹,赶紧睡觉。” 但经验丰富的老太监犯了一个大忌, 他不该把后背亮给敌人。于是,几乎是刚一转身,床帐就呼啦一下飞起来, 他只来得及转了脖子,且还没转过去, 就被敌人飞扑上前,锁住了身形。 “我没闹啊,你快答, 答完了我就睡觉。”鹿白生怕他动手,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他,一边说话一边踢鞋。话没说完,人就掀起被子呲溜一下钻进来了,动作快得跟钻自己家被窝似的。 窦贵生差点一口气撅过去。 “说吧。”鹿白两手攥紧小被子,乖巧地躺在他身旁。 窦贵生缓了又缓,缓了又缓,终于匀上来一口气,颤抖着手指着外头:“出去!” 手指头一伸出来就被鹿白捉住了:“消消气。” 窦贵生:“我消你——”刚想骂人,又是一口气没上来。 事不过三,如此三个来回,窦贵生决定放弃抵抗。 鹿白仿佛浑然不懂男女大防似的,两手托腮,撑着身子趴在窦贵生旁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窦贵生终于肯施舍出他宝贵的睡眠时间,裹紧衣衫,缩在墙边问:“第三个呢?” “你得答了前两个我才能说第三个。” “呵,还跟我讲条件?” 鹿白没说话,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脚。 窦贵生哪能躲过这等偷袭,生生被踹到了墙角。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 第60页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竟然变成这么一副不体面的样子?什么时候这傻子竟敢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似乎自从出了宫,他就日渐威严扫地,她的气焰则与日俱增。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恶,放肆,成何体统! 窦公公一旦想通,立刻便有了底气,脚尖回踢了一下,趁鹿白躲闪之际,瞬间夺回了被子的掌控权。 “我跟谢嫔什么关系,与你又何干?” “与我干我才问的。” 窦贵生无声地动了动嘴,如同在咀嚼一大团空气,半晌才道:“与你无关。” 鹿白面露难色,纠结片刻便放弃:“好吧,那换个说法,你让她亲过你吗?” “她亲过”和“让她亲过”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提问者和回答者都对此清楚无比。 回答:“我让她……做什么!” 提问:“也就是说,我是第一个吗?” 回答:“……你一天脑子想些什么腌臜的东西!” 以上回答,鹿白表示满意。于是又问:“那你怎么总想杀了我?上次就差一点了。” 窦贵生以为她说的是他差一点杀了她,立马反驳道:“胡说,差得远呢。” “不是,”鹿白撑得胳膊酸,干脆翻身躺下,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捏出一道缝,“我说的是,就差这么一点点,我就要说一句话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啧!” 窦贵生噎住了。 “所以为什么呀?”鹿白又问。 为什么?窦贵生也问自己。杀了她睡不着觉,不杀她一样睡不着觉,所以不如不杀;不说出口她不会明白,说出口她一样不会明白,所以不如不说;不喜欢就浑身难受,喜欢一样浑身难受。 所以不如喜欢。 他很想再次回到昨晚被俘的那一刻,她高坐马上,他遥遥站在远处,问她:“你要小豆子还是要我?”“你要殿下还是要我?”“你要回家还是要我?” 她一定会回答:小豆子,殿下,回家。 行吧,窦贵生心道,这样也行。 他的回答半真半假:“我好端端在宫里待着,你非要进宫。进宫则罢了,非要来内学堂念书,天天碍眼,日日气我。念书也罢了,你爱勾搭哪个太监主子,爱听哪个殿下吩咐,都与我无关,可你非要招惹吴玉,吴玉跟我有仇,你这不上赶着跟我结仇吗?自然,最最可恨的,便是你,大庭广众,毁我声誉。还两次,一次当着江如,一次更好,当着圣上和满朝文武。我这辈子都叫你毁了。” 两次中间还有重要的一次,最毁人清白的事,因为不是“大庭广众”,他便装作忘了没有说。嘴上说着可恨,声音和动作却都平静绵软,如同在讲别人的故事:“你自己说说,你该杀不该杀?” 鹿白瞠目结舌,目瞪口呆,惊讶得不能自已。这倒打一耙的功夫简直收放自如,炉火纯青。学到了,又学到了! 细品一番,她忽的想起白天的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九皇子的人,是吴玉送进宫的细作,那样对她就不足为奇了。怪不得打她屁股呢,原来那时候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真不愧是火眼金睛的窦公公啊,鹿白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第二个问题也算勉强解答完毕。 鹿白若有所思地坐起身:“既然你不喜欢谢嫔,也不打算杀我,那么就该说第三个问题了。” 对于鹿白妄下的论断,窦贵生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由她的“既然……那么……”他想到了因果关系的果。既然,那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本来早该说却因为他一时糊涂没能说的话呢? 他知道,就是那句话。 怦怦,怦怦。 鹿白在窦贵生急促的心跳和抠手指的摩挲声中冷静开口:“据我猜测,蔺城此时应当尚未失守。白天那几人胳膊上还缠着红巾,瞧着是邓帅手下的兵,他们总不可能败逃了还有闲心杀人吧?邓帅亲自出征,正门定然不会丢,陈军应该只是占了崖边的西城门,最多再加个都护府,以此为据点意图进攻。” “即便李乐山开了北门,与西城门连上,也不过是占了一片马场游苑,成不了气候。你跟我说的,高盘寺离都护府十万八千里,十六殿下一定安全无虞。兴许今天就会从正门出来,快马加鞭送往后方。从蔺城下山,途径此地,最近也最安全的一处便是柯州,我估摸着,督军一定会选择坐镇柯州。” “所以,咱们明天给邓帅的信怎么说?在此等十六殿下,还是先去柯州?没剩多少钱了,我得省着点花。” 窦贵生:“……什、什么?” 鹿白:“你还说我傻!我说,咱们是先去柯州,还是在这儿等?” 以为她会说些那种话的窦贵生:“……” 这死人!该正经的时候不正经,不该……哪有不该,就该正经! “我困了。”他呼啦一下蒙上头,“睡觉。” “哦,那明天再说吧。”鹿白毫无求知欲,果断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啪嗒啪嗒跑了。 见人走了,窦贵生又赌气地掀开被,盯着帐顶兀自生闷气。没一会儿,啪嗒啪嗒声又转了回来,身着中衣的鹿白再度闪现,跟半夜发狂的女鬼没什么分别。 “做什么?”窦贵生眼睛一眯,气势汹汹。 -- 第61页 女鬼飞快地飘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因为不是问题,所以方才没说。” 窦贵生舌头不听使唤了,脱口而出两个字:“滑头。” 女鬼听了异常高兴,甚至可以说是激动了:“多谢先生!头一次有人夸我滑头!!还是你!!!” 于是她又亲了一口,活蹦乱跳地飘走了。跟她一起飘走的,还有陈年太监的一团陈年闷气。 空气就这么一下子变好了。 鹿白猜的没错,督军的确去了柯州。 她和窦贵生决定在镇上等人,等了两晚,第三天下午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护送督军的队伍。他们的信是直接送到杨信和邓帅手上的,因此等行进的队伍到了镇上,十六皇子才知道“顺便搭车”的两个人是谁。 十四年零九个月,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第一次离开便遇上炮火连天,遍地死尸,他一路都是恍惚的,仿佛这巨大的反差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梦得不太踏实,很快便会在浓重的药香和晌午的树影中醒来。 直至见到鹿白,他才陡然从乌云浓雾中跌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活在此处,活在朔北。 “小白……”只一眼,他就装不下去了,泪落如雨,肆虐倾盆。 终究还是个孩子,鹿白暗自叹了口气。手边没有帕子,她想用袖子给十六皇子擦眼泪,刚抬起手,就被一偏头躲过去了。 “走吧。”十六皇子手指在眼上飞快地抹了一把,缩到了袖子里。 窦贵生从方才行过礼就没说话,一直半垂着眼帘,毫不起眼地立在一旁。等主仆两人你侬我侬结束,十六皇子准备拽鹿白袖子时,他忽的开腔道:“殿下去房中歇息片刻再走吧。” “对,”鹿白立马连声附和,“正好把药煎了,我一猜殿下早上就没喝药。” 十六皇子动作一顿,轻轻点了点头。护送的队伍自出了蔺城便星夜兼程,一路奔波,唯恐被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陈军截住。不单体弱多病的十六皇子,将士们也都亟需一番休息整顿,于是众人便在客栈歇了半日。 邹义的援兵已至,陈军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但也只是占了一时先机而已。两军不断包围与反包围,一时间僵持不下,谁也没能占上风。蔺城暂时平安无虞,能稍稍松口气了。 鹿白穿着皱巴巴的衣裳,衣襟上有块血渍没洗掉,变成了一滩淡黄的花纹。窦贵生盯着那团花纹看了许久,目送着它走来走去,走上走下,跟十六皇子月白的衣襟形影不离地搅在一处。 他眼尾抽搐了一下,在楼梯前站了片刻,决定去见一见卢乌。 刚一转身,楼上就响起火急火燎的脚步声。那人炮弹似的冲下来,窦贵生来不及回头,赶紧避到一旁。炮弹“咻”地一下从他身边飞过,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一串数字。 窦贵生不明所以,鞋尖在地上蹭了两下,抬脚跟了上去。 鹿白冲进厨房,将十六皇子的药剂按顺序排好,紧张又激动地搓着手。来之前赵芳姑将药都捣碎包好了,也写了序号,只要按照口诀,傻子都能操作。最初几天本来是甄秋负责煎药,但那晚李乐山叛变,他带着十六皇子夜逃,肩上腿上都受了伤,于是便留在了蔺城,没有一道跟来。 终于,生活要对鹿白委以重任了。 第一包,一匙;第二包,三匙;第三包,四匙;第四包……第四…… “一三四一……”鹿白眉头紧锁,犹豫地舀了一匙出来。随即,记忆从她脑子里流走了。 “一三四一五八一。”立刻有人提醒道。 哦对!鹿白一拍脑门,汤匙停在第五包药上。等等……是这个数吗?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晌,终于把汤匙一撂,决定上楼拿小抄。一转头,就瞥见窦贵生状若无意路过似的,昂然立在门边。 鹿白才不相信方才的话是他说的,狐疑地盯着他,不肯过去。 窦贵生言之凿凿:“一三四一五八一。” 鹿白:“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了吗?” 窦贵生:“……” 她从他身边经过,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我上楼一趟,药包不要乱动。” 一只手截住她,贴着眼前抖出一张信笺:“找这个?” 鹿白退了半步,才看清那纸上的字,正是龙飞凤舞的“一三四一五八一”,虽然瞧着不太对。 鹿白立马高兴了,抬手接过后,就听窦贵生“啧”了一声。 她不解地转过头,就见那欠揍的人伸着一只欠揍的手,又抖出一张信笺,“啪叽”一下拍在桌上,施施然走了,昂首阔步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对她智商的无情嘲弄。 一三四一六二七。哦,这回对了,是她的字。 是真的。 鹿白:“……我恨!” 等药煎好时,鹿白已经在心中做了决定。 那天晚上“偷袭”之后,窦贵生就不理她了。其实窦贵生经常不理她,但往常闲杂人等太多,鹿白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分散得一干二净,压根注意不到遥远司礼监的谁生气了,谁又高兴了。这回好了,两人同处一室,饶是鹿白想不注意都难。 但她不在乎。 方才一大早,床上的人刚掀开帐帘,就见到鹿白一脸正色地凝望着他,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即使被抓包,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两人对视片刻,她猛地举起拳头,冲窦贵生使劲挥了两下。 -- 第62页 窦贵生以为她要动手,“唰”地拉下帘,吓得不敢出来,是以完全错过了鹿白的慷慨陈词。 不过没关系,鹿白已经在心里说过了—— 从今天起,从此刻起,她要激流勇进,迎难而上,一举拿下老太监! 她没忘记窦贵生说的那句“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过了今晚他就会了,她很有自信。 窦贵生丝毫没有骗人的罪恶感,恬不知耻地站在楼上,等着鹿白端药上来。一旦做好周密的计划,鹿白就变得异常冷静。冷静地递出碗,冷静地出了门,冷静地上了街,冷静地回了房。 于是,直到夜里,快要歇下的时候,窦贵生才终于听到她跟他说了今天的第三句话。 窦贵生斥道:“回自己房里去,来这儿做什么!” 鹿白从门缝里挤进来:“现在,我来对你进行社会的毒打。”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乘客请注意,本次列车即将发车,请核对您手中的车票,确保对号入座。前方车速极快,请大家坐稳扶好,谢谢配合。 第25章 社会的毒打分两种, 肉-体的,精神的。 窦贵生以为鹿白说的是精神的, 还对此嗤之以鼻, 心道这傻子莫非还能怎么着他不成?但转天他就后悔了——他遭受了全方位、无死角的双重毒打。 天还没亮窦贵生就直愣着双眼、披头散发地坐起身。其实他一晚没睡。 第一个念头是:完了, 最不体面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个念头忙不迭的冒出来:是她自己脱了衣裳钻进来的, 是她自己兴奋地蹬着腿,嚷着“搞快点”的,当初也是她求着要做对食, 一路上该做的都做了, 不就剩这个了么?此事根源在她, 他被她气了这么多回,不该收点补偿么? 第三个念头于是立马出现了:收补偿跟任人宰割可不是一回事儿,她亲上来时他便该狠狠推开, 再不济也不该叫人扒了裤子,再再不济,也该在被按倒的时候反抗两下啊!他是手断了还是腿折了, 这点劲儿都没有? 紧接着,第四个,第五个……第无数个, 轮番登场,应接不暇。 伴随着昨晚的记忆, 懊悔、恼怒、羞赧、酸涩、煎熬、悔恨……人世间所有与痛苦沾边的形容词都齐齐涌入,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在他血液中咆哮怒号, 汹涌奔腾。 但只消鹿白的一叶扁舟,他便能稳稳地漂浮其上,滴水不沾身。 窦贵生抽动鼻子,空气中有一股鹿白味。 老太监总是用“嗅觉理论”给鹿白洗脑,她对他简陋且不成体系的哲学观不以为然。每当她叫他描述,什么叫“鹿白味”,她有味道吗?他就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如此答道: 你记得咱们种过一棵橘子树吗?有一年秋天,我说季节不对,你非不听劝,结果真叫你种活了。深夏的时候,花落了,结了许多指头大小、翠绿如玉的橘子。你在树上打了一个秋千,我说它可禁不住你,你果然掉了下来,于是不由分说地怪到我头上,拿掉落的树枝打我。树枝断裂处渗出半透明的汁水,又生又涩,又清又甜。我想到你,我愣住了。 鹿白,你记得吗? 那天清晨,你躺在我身边,两只胳膊搭在枕头上,夜里火盆灭了,你胳膊上头竖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毛,脸埋在枕头里,手插在发丝中。离我那么近。有一刹那,我头一回放弃了与你分开的想法,我头一回希望自己再多活几年。 冷气,发油,水洗过的衣裳,温热的被褥。那便是你,是鹿白。 你的味道。 呆怔地坐了半晌,失神地盯着床尾,直至那一道光缝渐渐变亮,阳光朦胧地勾勒出鹿白踢乱被子的脚丫子的时候,窦贵生才悲哀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封存了将近三十一年、本以为会永远封存的童贞,竟然从另一个方向被夺走了。 作为补偿,鹿白允许他对她做了同样的事,但为了卫生起见,没有用那根崭新崭新、只用过一次的玉势。 屁股有点疼,脸上十分烫,手指非常僵。 这下他彻底不清白了。 从窦贵生房里出来的时候,十六皇子屋里还一点动静都没有。鹿白推门进去,将外间守着的小太监惊醒。 “殿下昨晚起夜了吗?”她悄声问道。 小太监迷迷瞪瞪地点了头,又立马摇头道:“没起。” 鹿白有些惊讶:“真的啊……” 这话自然是假的,十六皇子叫小太监说的。小太监只知道小白走了不久殿下就醒了,盯着房门看了半晌,才告诉他别对她说,什么都别说。 窦指挥收拾妥当,听卢校尉汇报战况。鹿白见他们谈论正酣,便跟十六皇子先上了马车。十六皇子也跟鹿白提到此事。 “邹将军援军一到,我军顿时士气大涨,邓帅说了,邹将军可以从后包抄,瓮中捉鳖,定然能一举得胜。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高盘寺的住持竟是杨将军的亲大哥!” 鹿白“唔”了一声,说实话,她之前也以为邹义的到来会对战局有很大的助益,但出了蔺山,眺望见绵延的江水时,她便知道自己太乐观了。 她叹了口气,简明扼要总结道:“邓帅不会派他去的,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罢了。邹将军是厉害,可惜是水上功夫,山地里行不通的。” -- 第63页 “课上……也讲这些吗?”十六皇子小声问。 “讲啊,讲得不多而已。”鹿白不甚在意道,“司礼监什么都得学,不然折子看都看不懂,还怎么批呀!” 十六皇子点点头,心道窦贵生懂得真多,他真是比不过。 “那……”他期期艾艾道,“你和窦公公这几天,昨晚……” 鹿白一副了然的样子:“殿下,你是不是骗我了?昨天起夜好几次吧?” 十六皇子晃着她的胳膊:“你快说!你昨天出门买什么了?你们是不是……是不是……” 鹿白潇洒地撩了一下头发,瞧着还挺得意:“殿下,你懂得不少嘛!” 十六皇子呆滞地“啊”了一声,失神片刻,忽的急道:“那他是什么意思?他要跟你一起走吗?” 鹿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摇头:“他不会跟我走。” 十六皇子:“那你们怎么办?” 鹿白将窗子推开一条缝,望见窦贵生挺直的背影。高头大马,琉璃玉骢,威仪堂堂,怪好看的——马和人都如是。 “没关系。”她冲十六皇子笑道。没关系,也不是非得时刻在一起。 十六皇子突然明白,就算有天她肯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他。 抵达柯州的同时,两封战报一先一后从前线送到。 第一封说的是陈军从栗赫借道,两支火器军直抵蔺城,与大军汇合,随即兵分两路:一路朝蔺山深处,也就是悬崖背后绕行,另一路继续正面攻城。前几日下了场小雨,石壁上冻,邓献本以为陈军入城的速度会减慢,谁料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竟把两台铁炮拽了上来。城里顿时又是一片震天动地。 邓献无奈,只得叫熟悉地形的杨信领兵入山,彻底歼灭这一撮死命蹦跶的陈军。 一方兵强马壮,势不可挡,另一方凭险而守,步步为营。数次交战无果,两方僵持不下,据探子回报,陈军似有一队秘部从陈国都城临京出发。战况不容乐观。 十六皇子急匆匆看完战报,就问窦贵生:“窦指挥,现在如何是好?” 窦贵生没说话,拧着眉打开了第二封战报。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封竟是求和信。 陈军连夺五城,钢枪铁马推进到蔺城天堑便再难前进分毫。此仗若打,多则一年,少则三月,谁都知道,只要有心,蔺城早晚会破。但陈国女皇靳白梅却在此时下令求和。 准确的说,不是求和,而是施舍,是强者的仁慈。可以强攻,但是没必要。 千秋大业,不急在一时。这是女皇的命令,也是议政院首对使臣的嘱托。 自百年前,陈厉帝被赶出中原之时,收复朔南十五州便成为陈国历任皇帝一以贯之的信仰。靳白梅从前任女皇手中接过皇帝宝座时,“十五”变成了“十三”。到了如今,“十三”又变成了“十一”。 战事平息,鹿白却高兴不起来。她问窦贵生:“陈军占去的那几城还能要回来吗?” 窦贵生看傻子似的乜了她一眼:“想什么美事儿呢!” 鹿白悲从中来,仰天长啸:“那我怎么回家啊——” 窦贵生双唇动了动,像是自言自语:“都没想起来呢……” 怎么就认定她家一定在朔北了? 一路上窦贵生都没跟鹿白说话,她以为他又生气了。他总是生气。等到看完战报,各自解散,她发现窦贵生又恢复正常了。 ——不,“正常”得也太不正常了。 不该生气吗,不该骂人吗?戒尺呢?不该敲她手心吗? 鹿白自觉隐蔽、实则异常明显地跟了窦贵生一下午,终于明白:一晚过后,窦贵生非但没有喜欢上她,反而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吃干抹净不认账。 这怎么得了! 夜深人静,窦贵生没有睡觉,他正琢磨着找个地方把玉势扔了。 扔院里肯定不行,太明显了;扔远点也不行,指不定叫谁捡去说三道四。于是他决定砸碎了再扔。但是砸碎了扔在哪儿呢? 扔院里不行,来年春天翻新苗土,指不定哪天下人们就翻到此处,指不定哪个游手好闲的人把碎玉拼起来,稍一联想就会发现,哦,这是窦公公的东西。 扔远处也不行,黑灯瞎火,一个外来太监,在知州府衙里鬼鬼祟祟地乱晃,少不得要惹人猜疑。值此两军交战之际,万一被人认作奸细呢? 也许可以过几天再扔,扔在回京的路上,如此就不会有人发现了。短时间内他是不准备再用这物件了,要用,也该用在她身上。 想通此事,窦贵生顿觉一身轻松,鬼使神差地摸向枕头底下。他禁不住纳闷,吴玉到底从哪儿寻来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 他兀自发愣,连推门声都没注意到。或许他注意到了,不过潜意识认定没有别人,便任由思绪在奇异的幻想中继续翱翔。 鹿白钻进门时,便看见窦贵生握住一样东西发呆,不管怎么看,脸上的表情都不像是高兴或是向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闷涌上心头,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窦贵生审视的眼神中停住脚步:“先生还是不喜欢我吗?” 是我眼瞎了还是你心瞎了,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给我滚蛋,在外头把门关上……诸如此类的话,窦贵生一句都没说。他只是缓缓坐起身,抱着膝盖静静望着鹿白。 -- 第64页 鹿白心想,我也不能总上赶着。她凑近了一点,质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认账?” 窦贵生眼睑阖上又张开,沉默得有点软弱了。 鹿白心痒难耐,瞪大眼睛瞅着他:“那你能让我亲一下吗?” 窦贵生眼睑阖上,没再张开。 鹿白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开窍了,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声。呼吸喷到窦贵生眼睑上,底下的眼珠子颤了颤,却因为主人过人的意志力,仍旧没有掀起来,没有泄露出一星半点的眼神。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降临,鹿白甩着“咯咯”的笑声,母鸡似的跑了:“嘿,我还就不亲了!” 于是窦公公的心脏病又犯了。 鹿白的脸上像是长了两个灯泡,一晃一晃,简直要闪瞎别人的狗眼。回京这一路,不但窦贵生看出来了,十六皇子和甄秋看出来了,连杨信和查门戈都看出来了。军中开始流传窦指挥的风流韵事,将士们像是被搔到了某个隐秘的神经,简直比打了胜仗还要兴奋。 窦贵生人前非常气恼:“扰乱军心,成何体统!”人后却美滋滋地偷着乐。 杨信一针见血:“得了便宜还卖乖。” 窦贵生立刻竖眉:“谁得了便宜!我何时得过便宜!她有什么便宜可得的!怎么可能!” 谁得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当然,这句他没说。 人家说一句,窦贵生有十句反驳,准备充分,毫不心虚。他颇为享受这一跟人争论的过程,且每次都不把话说死,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唯有这样,大家才能在明白他态度的同时,又反复不断地重提鹿白跟他的事。 春风得意,大概是此时对他最恰当的形容了。 老话说,乐极生悲。老话说得都有几分道理,不然怎么老有人说呢?春风得意的老太监终于要乐极生悲了。 彼时,“得胜”归朝的周军离京还有不到两日的路程。众将途中稍事休息,窦贵生在马车下头支了张桌子草拟奏报。 杨信站在边上看了会儿热闹,虽然看不太懂,仍感叹了一句“这词儿都怎么想的,绝了”。众将士像看猴似的陆续围了过来,欣赏了一会儿窦秉笔令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辞藻,又带着一颗破碎的自尊心匆匆离开。 最后来的是鹿白。她来了就不肯走,趴在桌边兴致勃勃地欣赏先生写字。来了新观众,窦贵生握笔的力气瞬间大了几分,行云流水的动作多了一丝炫技的意味。如此坐姿,如此笔法,令鹿白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看了一会儿,鹿白似乎是不忍打扰他,小小声道:“这个字真好看......” 窦贵生勾起一边嘴角,瞧着有点像面瘫:“呵。” 鹿白见他应声,立马得寸进尺,底气十足道:“先生能不能再写一遍?” 窦贵生用鼻孔趾高气昂地睨着她:“哪个?” 鹿白指着一张空白的纸:“愧,愧字。” 窦贵生不做他想,立刻落笔。鹿白面无表情地“哇”了一声,食指点在那个字的前头:“那无呢,无字可以写吗?” 窦贵生隐隐有些不安,但却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顺从地又写了个“無”。愧的弯钩像栗赫人的弯刀,無的四点像刀尖滴下的血。 鹿白:“哇。” 她指甲在纸上划拉了一会儿,倏地扯出一页新纸:“能不能按我说的写啊?” 见窦贵生还想拿乔,她立马把手伸到桌底,握住他的左手晃了晃:“先生。” 窦贵生笔尖一抖,霎时在纸上落下一团墨。他立刻皱眉,使劲抽回左手:“拿张纸来。” 等白纸在桌上铺开,他才提着笔,用下巴指着鹿白:“写什么?” 鹿白趴在他正对面,目光如同“愧”字的弯钩,毫不掩饰地从他脑中穿入,还在后头死死打了个结。她慢慢吞吞,一字一顿道:“为人君者,操契以责其民。前陈厉帝为何——怎么不写?” 窦贵生开始手抖:“没说完呢我写什么……” 鹿白手指头敲着桌子:“我边说,你边写。前陈厉帝为何失信于民?只因厉帝薄情寡义——” “不写,不会!” “那行吧,换句简单的,与陈相比,不及万一。与,陈,相……先生!”一句话没说完,她再度停下,不满地指着写好的两行字,“先生写小楷吧,行书我看不懂。” 窦贵生的腿也开始抖。笔停了好一会儿,他忽的重重一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存心捣乱呢!” 鹿白:“先生不会写小楷吗?” 窦贵生:“……会不会与你何干?殿下叫你了,赶紧过去。” 鹿白:“真不会啊?” 窦贵生似是恼羞成怒,腾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踢了凳子:“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出发!” “申时了。”鹿白答道。 “申时了,小豆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有事,因此更新提前~ 第26章 小豆子把小傻子当傻子, 小傻子把小豆子当骗子。 余下一路,鹿白都是一副国仇家恨、胸怀大义的神情, 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窦贵生。经过他身边时, 脚步踏得惊天动地, 就像在狠狠践踏对方的自尊。也不偷看他了, 也不找他了,也不跟他说话了,也不夸他字好看了, 也不摸他的手了。 也不提喜欢小豆子了。 -- 第65页 窦贵生忧心忡忡, 隔几分钟就叫甄秋一次: “去问问殿下, 冷不冷。” “去问问殿下,渴不渴。” “去问问殿下,累不累。” “去问问殿下, 炉子支好了,是不是该热药汤了。” “去问问殿下……算了。” 名为殿下,实为鹿白。都懂, 大家都懂。 甄秋欲哭无泪。就隔着一扇窗,自己不会说吗! 反驳窦贵生他是不敢的,只好拉着鹿白窃窃私语:“求你了, 快理理他老人家吧。两口子吵架,不带折腾外人的啊!我还是伤员呢!” 鹿白非常冤枉:“我没不理他呀, 他自己不愿意跟我说话。他故意对殿下嘘寒问暖,就是在对我示威呢。莫啼院的女人不能认输!” 甄秋几欲抓狂:“小白,你是不是傻啊!” 鹿白:“是啊。” 甄秋:“……”好厉害, 他竟然无法反驳。 鹿白“唰”地掀开帘子,视线瞬间跟车旁聚精会神的窦贵生对上。对方一愣,立马狠狠转过头。因为用力过猛,脖子传来清脆的一声“咔嚓”,老骨头差点没被扭断。 不妙,十分不妙。纠结片刻,窦贵生又淡定地转过头,迎着那道恼人的视线勇敢回望。 鹿白的脸挤在窗子里,紧紧皱着鼻子质问他:“窦公公,不解释一下吗?” 骗了人就想这么若无其事、轻飘飘地揭过?连个解释,甚至是借口都没有,像话吗!她本来没打算生气,但讨厌就讨厌在,每逢她想问点什么、说点什么,没等开口,甚至没等她走近,他就呲溜一下跑了。又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压根不准备理她。 一来二去,没气也被他弄出气了。 现在也是如此。她才叫了“窦公公”,他就开始抿嘴,眼珠躲在睫毛后头乱颤,颌骨在皮肤底下一动一动,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肯说话。 窦贵生的确卡住了。该怎么跟她解释,一切都不是误会,都是他的有意为之? “我——”他不甚明显的喉结动了动,发出缠绵得近乎耳语的声音。他准备求饶了。 “我”字没说完,帘子就“唰”地甩上,马车里传来鹿白纯洁无辜的声音:“你看吧,他根本不理我!” 窦贵生捂嘴:“呜喔咳咳咳……” 老话说什么来着? 自作孽,不可活。 小豆子作了一次,把鹿白作走了,作了第二次,把鹿白作回来了。现在的他如履薄冰,变得跟鹿白一样乖巧老实。可惜鹿白没机会亲眼见证了——她跟着督军去接待使臣了。 那日邓献军报所说的“一队秘部”并非是披坚执锐的援军,而是陈国和谈的使臣。和谈队伍人员众多,种类丰富,身份尊贵,携着爱与和平的橄榄枝,步履稳健、风度翩翩地朝大周京城迎面走来。 其中最尊贵的是议政院院首,葛琅。 皇帝虽是陈国百姓至高无上的信仰,但实权却牢牢掌握在议政院手中,院首才是陈国的最高行政长官,议政院才是国家最高的行政机构。女皇再神圣,也不得不听从于议政院的决定。这在大周百姓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对于朝臣而言,更是匪夷所思、滑天下之大稽。 的确,陈国有很多可供人攻讦的地方。牝鸡司晨啦,皇权旁落啦,罔顾人伦啦,灭天理毁正道啦,反正除了国力强、兵马壮、百姓富足、风调雨顺……等等之外,陈国还是有极多缺点的。 大周朝臣们的天职便是找茬。除了优点都是缺点,这茬一找一大堆呢。 这不,眼前就有一个。 大军归来,皇帝忧心忡忡地犒赏完三军,来不及对平安返回的儿子表示慰问,便行色匆匆地钻进御书房,听窦贵生的奏报。别人说的他一个字都不信。 一进门,皇帝就如同卸下了一层壳似的,长叹一口气:“唉!吵得我脑仁都要炸了。” 窦贵生垂着头:“无非就是人选的问题。” 人选问题是永远绕不过去的劫。从九五之尊到七品县令,大周官场上的所有人——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认为“谁来干”比“谁干得好”更重要。 现在问题来了,陈国来使和谈,要求会见最高领导、按照最高礼节接待,共同开展平等公正的磋商对话。最高领导不就是皇帝么,可对方来的又不是皇帝,何谈平等公正?区区一个院首,凭什么依着天子之礼接待?皇帝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可笑。 以丞相吴玉为首,大半朝臣都坚定地认为陈国并非真心和谈,此举毫无诚意,建议皇帝与女皇靳白梅约定一个中间地点,另行商议大计。余下的虽知道此次和谈意义重大,但仍不肯同意皇帝亲自出面。 窦贵生也跟他们的观点一样。 “不如叫太子殿下去吧。”他建议道。 皇帝下意识想反驳,窦贵生立马察言观色道:“九殿下是皇后嫡子,身份尊贵,且最得殿下宠爱,不如叫九殿下也同去。这些人日后总要打交道的。” 皇帝的表情立刻好看了一些。 窦贵生实在太了解皇帝,心知自己方才说到对方心坎里了,施施然继续道:“十六殿下也得去。他毕竟是督军,立了战功,且对此次战局最为了解,不出席说不过去。三位皇子一同和谈,比天子之礼还不遑多让,葛琅定会满意,靳白梅也有面子不是?” -- 第66页 既能彰显九皇子的重要地位,又能增长见识。最后和谈成功,宝贝儿子不得算个头功什么的么? 皇帝立马喜笑颜开:“还是你有办法。” 窦贵生淡淡笑了一下。这哪算是他的办法呢,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便是太子了,但皇帝绝对不会同意太子单独会见使臣的,除非加上宝贝儿子。他只是替皇帝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了而已。 至于其中有没有别的私心,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朝臣们激烈的争辩,终于拍板决定,同意三位皇子一同上阵。给足了陈国面子,给足了皇帝面子,保准谁都挑不出理来。 兹事体大,礼部紧锣密鼓开始筹备。十六皇子头一次参加如此重要的活动,本就奔波了一路,外加激动兴奋,又险些病倒。 圣旨很快到了莫啼院,是苏福亲自送来的。众人又惊又喜地接了旨,只有鹿白异常淡定。 她淡定地抬起腿,截住苏福的去路,眯着眼,仰着下巴,不由自主地做出肖似老太监的姿态:“小苏公公,你骗得我好苦啊。” 苏福也苦。心里苦,脸也苦:“此事错在我,跟干爹无关。你别跟他置气了。” 鹿白表示怀疑:“他叫你说的?” 苏福心道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但为了两人的幸福起见,他还是违心地点点头:“嗯。” 鹿白声音怪异:“他,叫你,替他道歉,是吗?” 苏福僵住了。该说是,还是不是呢?而且这算是道歉吗?这要算是道歉,岂不说明错的是干爹了?可怜他这一张笨嘴,怎么说都是死路一条。 “没诚意。”鹿白“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不,原,谅。” 声音铿锵有力,矫健敏捷,一下子就蹿过院墙,砸到了老太监头上,砸得他颜面无存,尊严扫地。 面壁思过了好一会儿,窦贵生才倏地惊醒,掸了掸宽大的袍袖,背着手往回走。没有颜面又如何,鹿白回来了,窦公公就还是顶天立地的窦公公。他又不会怕她。 鹿白不知道窦贵生就在外头,她更不知道窦贵生要十六皇子一同出席背后的深意。她只知道,繁文缛节,附赘悬疣,可怜鹿白,不堪其扰,呜呼哀哉! 如果叫她知道始作俑者是窦贵生,少不得又要在记仇本上添上一大笔。然后再次对他进行社会的毒打。 鹿女史累死累活、起早贪黑地忙活了五天,终于等来了和谈的主角。来的人很多,有院首,有将军,有副相,男女兼备,文武俱全。还有一个勉强叫大周臣子们满意的人选——陈五皇子靳乔。 靳乔此次是顶着外交令的名头来的,但院首都在,哪里容得他置喙呢。说来说去,他似乎只是单纯来游玩散心的。这倒是事实,他最近心中烦闷,亟需大量的游玩出行分散一下精力。 鹿白穿着华而不实、头重脚轻的宫装,端端正正地站在十六皇子身后,浑身的肌肉差点都要冻住了。她偷眼瞄了对面陈国的坐席,众人着装正式,面色沉静,跟大周肃穆的氛围不相上下。除了靳乔。 这人披着件长袍,里头却不伦不类地穿着双排扣的紧身马甲,头上箍着发冠,但头发里有一股是黄的。不是普通的黄,是特别耀眼的黄。袍子底下的鞋闪着亮光,咯吱咯吱直响,听着像双皮靴。 不单穿着怪异,此人行为举止也是一派流氓作风。才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他就跟屁股上长钉子似的,左动右动,东扭西扭,神色十分不耐烦。要么是二流子,要么就是天生多动症。 不耐烦你跟来干嘛呢!鹿白忍不住翻白眼。 等第一轮和谈完毕,将彼此都认同的问题先定了,靳乔立马起身,逃也似的冲了出去。鹿白除了幸灾乐祸,也深表理解,这不就跟放学后冲出内学堂的她一样一样的嘛! 终于休息了,鹿白却没解放。和谈少说得几天,多则一月都有可能,陈国野心很大,拉锯战不是这么容易打的。 当晚,宫中设宴款待使臣。鹿女史因为十六皇子不敢去,再次被抓了壮丁,陪他一起出席。 明日便是第一个尖锐问题,关于舌州去留的问题,宴席两方都是各怀心事、虎视眈眈。好在皇帝只在迎接使臣的时候露了个面,不然此刻氛围还会更加凝重。 靳乔就别提了。放浪形骸,臭不要脸,说的就是此刻的他。 十六皇子仿佛是被拉来充雕塑的,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身上还尽是药味儿,坐得离人好几步远。 这倒是方便了鹿白,不用太拘着了。于是她放心地抬起头,一下子撞入了靳乔打量的视线。 靳乔霎时愣住了。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当啷”一声巨响,如同清晨寺院的钟声,叫众人皆是心神一震。 被数道视线齐齐盯着,靳乔似乎幡然悔悟的浪子,冲众人郑重其事道了声“抱歉”。余下整晚,他仿佛焕然新生,容光焕发,谈笑风生,身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跟换了个人似的。 鹿白本来是没机会跟靳乔说话的。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得罪得彻彻底底的两位皇子,鹿白很是心虚。尤其对九皇子,她更是连看都不敢看。虽然没看,但她能从九皇子冷哼的声音和攥拳的动作中看出他想说的话:你怎么还不死? 太子轻飘飘瞥了一眼,像是压根没认出她。不过脸上的笑却淡了几分。 -- 第67页 因此宴席一结束,当众人簇拥着陈周两国的皇子往外走时,鹿白立马就找机会溜了。 靳乔在人群中回头,只见到她匆匆逃窜的一片衣角。转过头来,发现太子的视线也在同一个方向。他忽的玩味道:“太子认得那个宫女吗?” 这个拒绝了太子、跟窦贵生结为对食、还是吴相女儿的小宫女,已然成了宫中的风云人物,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见靳乔这么问,众人顿时紧张地望着太子,唯恐他说出什么过激的话。 但储君依旧是储君,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冲十六皇子点了点头:“是元真院里的。” 久病之人有种超乎寻常的敏锐。十六皇子知道太子想要他解释点什么,但靳乔的眼神实在太过热烈,他忽的意识到,说错了话的后果也许比想象更严重。于是他只状若羞赧地“嗯”了一声,飞快垂下了头。好在靳乔没有再问——他亲自找人去了。 陈国使臣歇在齐王在京时的旧府邸,就在宫门附近,但从此处走到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太子费劲心思安排了“精选皇宫夜游路线”,葛琅看得津津有味,但靳乔一会儿鞋磨脚,一会儿尿急,一会儿腿疼,不一会儿又假装腹泻,彻底遁走了。 葛琅半开玩笑道:“别是吃坏了肚子吧?” 九皇子的脸立刻沉下来了,咬牙嘟囔道:“当大周是虼螂窝呢……” 嘟囔声不大不小,正要叫众人听见,人群中顿时响起几声窃笑。这下太子的脸色也不好了。 虼螂,即蜣螂也,平生最大喜好便是推粪球。拿一国院首的名字做文章,跟给人起外号的小学生相差无几,当真是低劣至极的把戏。葛琅却不恼,意味深长道:“五殿下估计要去很久,不若咱们先走吧。” 太子没有问为什么靳乔要去很久,更没有留意到靳乔的“腹泻”和几乎和十六皇子的辞别同时发生。他急于摆脱目前的窘境,感激地点了点头:“甚好。” 人声在身后渐渐远去,鹿白松了口气,抬手扯下头上的簪子,正要跟十六皇子抱怨两句,一阵“咯吱咯吱”就追魂索命般追了上来。 十六皇子僵住了,用力推了鹿白一把:“你先走,留甄秋就行。” 鹿白“哎”了一声,提起裙子就跑。别问为什么跑,总之跑就对了。 然而大周华美沉重的冬季宫装拖累了她,跑出没两步,她就被人拽住了尾巴。不对,是头发。 鹿白火气“腾”一下就起来了:“放手!” 靳乔哈哈大笑:“我不!” 十六皇子被这胆大妄为的鲁莽举动吓着了,险些当场晕倒:“五殿下,这是在宫里,还是别……” 靳乔缓缓松了手,鹿白立刻拽出头发,狠狠瞪着他。她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努起嘴道:“呸!” 靳乔望着鹿白,两根发丝异常突兀地翘了起来,在头顶拱起两道天线似的圈儿。发丝又粗又硬,看得出来,一定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们规规矩矩地梳好。 靳乔手指动了动,想把那两根头发按下去,还想跟她说一句对不起。鹿白一扭头躲了过去,瞪着大眼忿忿地睨着他。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明晃晃地传递着三个字:别碰我。 十六皇子既怕靳乔欺负鹿白,又恐鹿白开罪了别国使臣,搅乱和谈局面,急得左右为难,冷汗涔涔。 “五殿下,天色已晚,我们先告辞了,就、就不陪你了……” “是我冒犯了。”靳乔笑得有些勉强,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似乎真心感到抱歉。目送三人走出很远,他才失神地低呼了一句:“庆庆……” 鹿白似有所觉,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是在喊我吗?” “没有。”十六皇子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听错了。” “哦。”鹿白没放在心上。 然而当晚,当满面焦躁的窦贵生站在她面前时,鹿白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一声低呼不仅是她自己的幻听,十六皇子也听见了。十六皇子不仅听见了,还巴巴地告诉窦贵生了。 ……天亡白也!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如无意外会有加更,鞠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万代、腐子、周一 第27章 两人大眼瞪小眼, 像是在比比谁先眨眼。 瞪了好半晌,还是窦贵生先认输了:“你……你跟那个靳五是什么关系?” 鹿白双臂环抱胸前, 趾高气昂地蔑视他。为了弥补身高差距, 她还悄悄踮了脚尖。 窦贵生咬牙低喝:“问你话呢!” 鹿白像模像样地“呵”了一声, 就是不回答。“呵”字仿佛一团沉重的浊气, 倏地射出,凭借惯性带着她往前踉跄了两步。不过很快,她便调整姿势, 再度踮脚站好。 窦贵生这才注意到这死丫头在故意学他。啧啧, 不得了, 了不得! 他顿时将脸拉得老长,左手僵直地动了一下,猛地攥住她手腕:“你还能耐了——” 他本来想着没有戒尺, 便以手当尺,在她手心狠狠来两下,好好逞一逞先生的威风, 耍一耍典刑司掌印的脾气,叫她知道这宫里还是有规矩的,男男女女不能乱来。结果倒好, 手指刚碰到鹿白手腕,她就像被虫子蛰了似的, 一下蹿出好几步远。 “别碰我啊。”她把手藏到身后,防备地盯着他。 -- 第68页 宫里的空气大概不太好,老太监才喘了两下, 又开始胸闷气短。 “没有解释,我,和你,”鹿白的手指在自己心口戳了一下,又甩向窦贵生,“就不和好。不和好就不能说话,不能乱摸,也不能睡觉。” 想了想,她郑重地补充了两个字:“骗子。” 那根手指头像是有柄看不见的弩,射出一支看不见的箭,“咚”地一下钉在老太监心口,彻底堵住了他本就上不来的气:“你你你……” 你了半天,他才捶了两下胸口:“说的什么胡话!” 成天被孩子气得半死不活,可能这就是当爹的感觉吧。 鹿白被他忽而烦闷、忽而暴躁、忽而气恼的反应弄懵了,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来干嘛啊?” 看样子不是来解释的,更不是来道歉的。总不能是自己找骂的吧? 窦贵生真是自己找骂来的,但他找骂的方式很独特。他决定先发制人,占据道德的高地,然后再听她一一反驳或解释,最好是激动指责、深情剖白一番,好让他借着坡风风光光地走下来。 盘算清楚,他立刻摆出一副愠怒的神情,冷声道:“别跟我打岔,十六殿下说你跟靳五拉拉扯扯。什么关系,还拉拉扯扯?” 他不提还好,一提“拉拉扯扯”,鹿白瞬间就想起自己被人扯辫子的屈辱。遇上这种流氓,你回击也罢,不回击也罢,怎么应对都无济于事。她抿着嘴,鼓着眼,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窦贵生。 窦贵生心道这反应不太对,但已经上了坡,没有台阶怎么好随便下来?于是他皱了眉,继续斥责道:“怎么不说话了?还敢对靳五大呼小喝,敢情你们关系还挺近!” 鹿白注视的眼神更用力了。 怎么还不反驳?莫非……莫非是真的! 老太监心慌意乱,口不择言,胡说一气:“一个贾京,一个太子,一个十六殿下,今日还多了个靳乔,你到底还要勾引多少人?” 其实刚一开口,窦贵生就意识到说错了话,但骄傲使然,他还是一鼓作气地说完了,皱眉静静等着对方的反驳。 终于,鹿白如他所愿地开口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 不是啜泣,不是抽噎,而是嚎啕大哭。这下窦贵生非但没有台阶能下,连梯子都被撤走了,整个人架在半空,下也下不来,上也上不去。 他下意识去捂鹿白的嘴,手刚一放上,就摸到满手滚烫的泪。他顿时僵了,脸上皮肤抽动,像是含了十几颗梅子糖,在嘴里叽里咕噜滚来滚去。舍不得吐,又咽不下去。 鹿白眼泪吧嗒吧嗒,鼻涕吸溜吸溜,哭声一抽一抽:“你、你上来就说我,是我、我的错吗!你、你就是专门来、来骂我的吗!” 见他不答,鹿白哭得更起劲了:“你就这样对、对我,连对食都当不好,还、还想当我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啊?你、你走!滚蛋!” 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把窦贵生彻底打傻了。说不清是“滚蛋”本身还是其中的意义叫他更为震惊。 鹿白仍在哭诉:“我爹才不像你这样,我爹对我好着呢!” 窦贵生心烦意乱,英雄气短。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他似乎有些不耐地拍了拍鹿白的脑袋。拍了两下,见哭声不止,他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两根手指状若嫌弃地按在鹿白脑后,把人压到怀里,压到心口,压进某处薄云笼罩、浓雾翻滚的心境之中。 从此薄云散去,明月展颜,豁然大亮。 “呜——”有了胸口的遮掩,鹿白哭得更大声了。自然,鼻涕也更多了。 哭吧,可劲哭,这下没人听得见了吧?窦贵生扣住她后脑勺,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 两人静静伫立在莫啼院的墙外,干枯的藤萝枝似乎被她的悲戚感染,微风中随着哭泣声摇曳晃动。静谧的夜不静了,高傲的老太监也不傲了。 脑后的两根手指变成三根、四根,随即整只手都覆了上去。老太监在她素淡的头发间揉了一下,想用自己低哑婉转的声音哄骗对方注意形象,适可而止:“行了,这也值得哭,多大点儿事呀……你爹对你哪样,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他绝不承认这是安慰的话,不过是对她亲爹的好奇罢了,好奇什么男人能养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丫头。 哭声戛然而止,鹿白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猛地抬头“啊”了一声,怔怔盯着面前的一滩暗色的水渍。 眼泪还挂在脸上呢,笑就忙不迭地钻出来了:“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爹,还有……哎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紧记下来!” 说罢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窦贵生顶着一滩泪水和鼻涕的混合物,被人眨眼间抛在脑后,瞧着不比涕泗横流的鹿白体面多少。人走了,藤萝枝也不晃了。窦贵生蓦地回神,这哪是风吹的,这分明是有人偷听! 他顿时挺直了腰杆,逞着先生的威风,耍着典刑司掌印的脾气,大步流星地迈着腿:“半夜鬼哭狼嚎,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狼来了呢!” 解释也没得到,表白也没听着,老太监一无所获地回了司礼监。低头一看,不对,这还得了一团清鼻涕呢。 行吧,他心想。也不算空手而归。 窦贵生就此把靳五的事放下了。此人举止怪异,行为乖张,不可能看上鹿白这傻子。正常人谁看得上她?也就……也就没什么也就。 -- 第69页 新一轮的和谈开始了。出乎众人意料,昨日剑拔弩张的氛围今日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陈国明明处于上峰,占尽优势,却比起初的态度更加恭谨了。鹿白猜测,一定是因为昨日宫外的事故,陈国害怕了。听说昨晚有刺客偷袭齐王府邸,妄图刺杀院首葛琅,虽然失败了,但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来说,这个下马威足够了。 今天本来不用十六皇子来的,谈判的主力军是老奸巨猾的吴玉、面面俱到的太子、咄咄逼人的九皇子。而且窦贵生也不在,无景可赏,无人可玩,没劲。 但葛琅似乎对十六皇子很是欣赏,指名道姓要十六皇子出席,鹿壮丁便又被抓来了。鹿白一边坐着发呆,一边暗下决心,羊毛不能可着一个羊薅,回去她就要跟窦秉笔反映反映,莫啼院必须要扩充一下人员序列了,堂堂皇子就五六个人伺候,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而且基层宫女要减负,减负! 至于那什么,那个,就,勉强和好吧。 刚这么想着,就被人推了一下。鹿白转向身旁的十六皇子,痴呆得有点过分了:“怎么了殿下?” 十六皇子死死盯着面前的案桌,用眼珠加手势悄然暗示道:“靳五在看你。” 鹿白生生忍住看过去的欲望,强迫自己垂下头,跟身旁的十六皇子缩成一对老实的雕像。 十六皇子颇为担忧,用手势和耳语飞快道:“你找机会先走吧。” 鹿白也想先走,但有人叫住了她。 “这位女史,”葛琅目光沉沉,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五殿下问你,可曾婚配?” 此话一出,周国众人皆是一愣,随即立马变得神色各异。有窃喜的,是太子;有轻蔑的,是九皇子;有凝重的,是吴玉;有慌张的,是苏福。 苏福是窦贵生派来的眼线,明里监视,暗地里也是监视。干爹说得不明不白,苏福始终对自己的任务摸不着头脑,直到听见靳乔问出那句话,苏福心中立马警铃大作。趁众人视线汇聚到鹿白身上的功夫,他悄悄退了出去。一出门,就朝司礼监飞速狂奔。 出事了,火烧房子的大事! 鹿白左右看了看,确认葛琅真的是在问自己,一头雾水地反问道:“靳五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靳乔沉默,葛琅也沉默,陈国使臣们隐晦地交换眼神,来来回回好几轮,似乎都拿不定主意。好半晌,靳乔终于做出决定,敲着桌子开口了:“舌州换宫女,换不换?” 此话如惊雷般炸响,在周国众臣中掀起一片紫色的波浪。朝臣们青紫的衣袍左右翩飞,呼扇作响,伴随着惊呼和窃窃私语,将懵懂无知的鹿白倏然淹没。众人实在太过震惊,甚至没有注意到对面葛琅隐隐放松的神色。 “是怎么个换法?”鹿白探出身子,小声问道。 她声音不大,却令喧闹的波涛戛然而止。大家都想问,却因为“拿女人换城池”的耻辱感,谁都开不了尊口。如今当事人自己问了,他们顿时耳朵高竖,唯恐错过任何一个把柄,漏失任何一个进攻的机会。 如此一来,两国和谈的命运竟然都系在一个傻宫女身上了。虽然荒谬,但荒谬的是好色的陈五皇子,可不是他们。 靳乔笑了。他总是笑得很大,很夸张,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心情很好:“你过来,我告诉你。” 鹿白用目光依次请示了十六皇子、九皇子、太子和吴玉,得到层层批准后,乖巧无比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站定,她惴惴不安地小声道:“靳五殿下,说吧。” 靳乔视线从未离开过鹿白,继续冲她笑,还悄悄伸手拽她。鹿白头皮都麻了,强忍着不适连退两步,撞上葛琅的桌子:“靳五殿下好好说话,动手动脚的我可受不了。” 靳乔的手掌干燥、滚烫,长臂伸展,仍旧准确地攫住了鹿白的手腕:“跟我回陈国,我……娶你。就这么换。” 鹿白顿时汗毛倒竖,再也不是那个拿弓箭勇捅太子腰眼、满腔正气的鹿白了。她的眼神太过陌生、太过惊恐,叫靳乔脸上灿烂的笑逐渐消失了。他缓缓收了视线,转着手中的瓷杯:“算了,说笑的。” 九皇子差点拍案而起,开什么国际玩笑呢!周国臣子们脸上也尽数露出被愚弄的不快。用女人换城池的确耻辱,但耐不住它成本低廉、操作简单啊! 太子自然也深谙这一道理,忙冲鹿白招手:“如此冒失,叫靳五殿下看笑话了,还不去赔礼?” 一旁的宫人忙把酒壶递上,本来是打算中场休息时喝的贡酒,还没温好就被强行拎上来救场了。看样子是指望敬酒能叫靳乔回心转意了。 此情此景,就是再强人所难也得迎难而上了。 鹿白硬着头皮,拎着同样可怜的酒壶开始“赔礼道歉”。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辛勤的园丁,正拎着小水壶,一行行,一列列,挨个坑为萝卜洒水。 萝卜们长势很好,就是有点面目可憎。 从葛琅开始,绕场一周,到太子终止,众人举着酒杯嘻嘻哈哈,似乎全然将方才的不快抛至脑后。 鹿园丁正要结束巡游,小水壶在太子的酒杯中小心翼翼地洒下甘露,冷不防外头一声高唱,吓得她差点把酒喷到太子身上。太子宽和地道了一句“不妨事”,抬手为自己斟满了酒。 窦贵生正站在门外,两手飞快地扶正发冠,端正姿态:“殿内风大,圣上唯恐院首和靳五殿下受寒,特意命臣送了火盆。搅扰诸位兴致,还望勿怪。” -- 第70页 鹿白转头看了眼窗外,的确,阴天了,变冷了,火盆来得真是时候。窦公公也是,他总是来得那么是时候。好神奇。 葛琅千恩万谢,做足了感激惶恐的姿态。小太监们抬着火盆匆匆入内,又匆匆离开,却忘了带走他们的领头老太监。窦贵生像是老鹰捉小鸡时被逮住的小尾巴,自然而然地被鹿白如鹰般灼灼的视线捉住,融进了伺候的宫人中间。 “陆白……”他嗫嚅道。直至此刻,他的手指仍在颤抖。 他会写行云流水的诗文,会批繁复冗长的奏折,会背出大周所有官员的名姓,会罗织罪名惩戒不听话的宫女太监,会周旋于主子下人之间,汲汲营营,稳立潮头。他很了不起。 这世上有什么是了不起的窦公公做不到的吗? 有。有三件。 一开始他总想杀了鹿白,可惜鬼迷心窍,实在做不到。后来他想护住她,可惜还是没做到。最后,他想离开她,当然,还是没能做到。 窦贵生因为某次失足过错,变成了佛祖虔诚的信徒,而鹿白却从不信佛。不信地狱,不信天堂,不信轮回,只信他们自己。但饶是鹿白这样坚定的无神论者,有时也不得不感叹命运冥冥中的捉弄。 从她搅动了某人的春心开始,从她决定离京开始,从她摔碎玉印开始,从她杀了人开始,从两只交握的手开始。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一切似乎皆有定数。 在窦贵生突然闯入之后,鹿白手抖洒了酒。紧接着,在两人一眼对视之后,殿内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变故突起,倏然大乱—— 太子中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宫这部分还有几章就要完了,嗯。 第28章 太子者, 乃国之根本。可国之根本很脆弱,一个柑橘味的荷包, 一杯有毒的酒, 就能让他昏迷不醒, 在生死线上苦苦徘徊。 刑部得了消息, 第一时间召集大理寺和御史台介入,陈、周两国的和谈不得不暂时中止。葛琅和靳乔表示无所谓,他们等得起, 而且对这种近距离围观别人家丑的事, 他们都表现了极高的热情和兴趣。 这不是掺和别国政事, 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已。 靳乔幸灾乐祸了好几天,实在闲得无聊,准备去宫里求见大周皇帝, 重提一下求取鹿白的事。反正他就是这么个浪荡不羁、色-欲熏心的形象,舌州还是宫女,傻子都会明白怎么选。 一大早, 他特意换了一身装束,正经的玄色朝服,正经的玉带, 正经的方头官靴。为表重视,头发中黄色的那缕用墨粉涂黑, 规规矩矩绾在脑后,束在玉冠里。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自己不凡的美貌,靳乔吐了口气, 一本正经、自信满满地进了宫。 接待靳乔的正是窦贵生。 皇帝正跟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在御书房内密谈,窦贵生难得没有跟着。靳乔倒是不着急:“那我便在外殿等等吧。” 窦贵生瞧着有些精神恍惚,半晌才答了一句:“靳……五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圣上今天怕是没空见你了。” 说罢,像是才认出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翩翩公子跟前几天的二流子是同一个人似的,上下打量了靳乔好几遍。 靳乔身上有一种令人似曾相识的自信,笑得很没心没肺:“再等等吧,我去外头走走,说不定回来圣上就有空了呢。” 窦贵生招来苏福,冲他使了个眼色,恭敬道:“靳五殿下请便。” 靳乔却不肯走:“窦公公在这儿也是等,不妨与我同去?” 窦贵生不解其意,但靳乔一再坚持,他只得满腹疑问地跟了过去。 廊边栽满了菊花,这一丛是帅旗,那一丛是垂帘,红黄相间,错落有致。风吹花动,像是翩飞灵动的毽子。廊檐上挂满了紫红的花灯,片片花瓣反抱成团,高悬半空,仿佛佛祖凭空点化的朵朵墨菊。每次霍皇后从此经过,都会冲花丛露出沉思又腼腆的笑意。 然而,精心准备的千秋节终究还是被意外搅乱了。 靳乔仰头欣赏着花灯,感慨道:“窦公公,前几年我去拉曼国的时候,在那见过一种菊花,他们叫大叶菊。花瓣拢共就八片,半透明的,又大又薄,盖在眼上冰凉又温柔,像蒙了一层模糊的镜片。别看花瓣薄,但汁水多,油锅里炸一炸也是一道点心。” 顿了顿,他似乎在模仿别人的口气道:“大叶菊,极好吃。” 窦贵生知道靳乔意有所指,但他实在心神不宁、头昏脑涨,心思全然飘到了皇宫的另一头,只敷衍地应了一句:“靳五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靳乔深邃的眼神在窦贵生不安的面孔上停留片刻,随即飞快挪开。谣言,一定都是谣言,靳乔心中坚定道。老,丑,瘦,穷,一无所有,这老太监哪儿好? 傻子才会看上他。 两人各怀心事,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忽的有小太监飞奔过来:“窦公公!” 窦贵生冷着脸斥了一句:“当着靳五殿下的面,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小太监慌忙刹住脚步,跪下磕了个响头:“见过靳五殿下。” 窦贵生面色没有丝毫好转:“圣上叫我了?” 皇帝的贴身跟班头一回丧失了贴身服务的权利,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不是,”小太监惊惶地摇了摇头,“十六殿下求见,他……” -- 第71页 窦贵生正要说求见就求见吧,慌什么慌,便见小太监抖着双唇抬起头:“他在院外跪下了,求圣上查明真相,不可滥杀无辜。” 窦贵生心头一跳,自早上起心头笼罩的不安顷刻间如同黑云压城般席卷而来。他怔了片刻,急匆匆往外跑,甚至忘了跟靳乔告辞:“快,人呢!” 就在院外头,方才不是说了嘛。小太监咽下反驳的话,领着火急火燎的老太监冲了出去。 人跪得凄凄婉婉,飘飘摇摇,乍一看去,仿佛跟当初跪在司礼监门口的人影融为了一体。每踏出一步,窦贵生紧绷的神经就狠狠颤动一下,直到走到人前,见到十六皇子通红的眼眶时,那根神经终于不堪重负地崩断了。 “窦公公,”十六皇子死死攥住他的手,声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救救小白……你救救她!” 心跳陡然停顿,窦贵生险些仰面倒下,幸亏有小太监在身后托了一把。 “殿下不必心急。”他稳住声音,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怎么回事?” 十六皇子双唇血色尽失,声音同面色一样挫败:“方才江如去了莫啼院,说那日的毒酒是小白倒的,把小白带走了……刑部查验了席间所有酒具器皿,只有小白的杯壁外沾了毒。” 十六皇子不知道刑部抽丝剥茧的推断,不知道酒液是如何从壶里洒出来,如何沾到鹿白手上,又是如何留在她的杯壁。他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苦苦哀求道:“我知道不是她,她闲来无事杀太子做什么!你能不能……能不能跟父亲求求情?” 短短几秒内,种种猜测如同喷发的岩浆般争先恐后射出,在窦贵生心上烧出无数滚烫的洞。 对,是九皇子。此举一箭双雕,既能杀了太子,又能除掉鹿白。皇帝坐享其成,正好有机会叫宝贝儿子登上太子宝座,压根不会理会真凶是谁。至于自称是亲爹的吴玉呢?正好,一起办了。 当然,也可能是吴玉。老匹夫深不可测,表面维护东宫正统,私底下却跟九皇子搅成一团,就是个实打实的墙头草。大势所趋,太子那里是换不来任何好处了,保不齐老匹夫会先下手为强,以此胁迫皇帝和未来的皇帝做出让步,强行把他们拉到同一根绳上。 丞相之上,还可再进一步。 除此之外,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即鹿白的单纯莽撞全是伪装,实则她就是个包藏祸心、无恶不作的黑心莲呢? 窦贵生对产生这等想法的自己讥笑一声。怎么可能,她哪有那个脑子? 十六皇子哽咽着哭诉:“江如要把人交给刑部,说不定还要砍头。就算、就算不砍头,入了大狱都得先受刑,小白她……她受得住吗?” “什么时候的事?”窦贵生缓缓跪坐在十六皇子身旁,声音温柔缱绻,如同安抚稚儿的母亲。 “有半个时辰了。”一滴眼泪顺着低垂的鼻尖滚落在地,啪嗒碎裂,水光四溅,一如十六皇子同样不堪一击的爱情。 “芳姑怕我着急,一直没说。甄秋告诉我时……人已经被带走了。” “不必心急。殿下回去等着吧。”窦贵生轻声重复了一遍,“她命大着呢。”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如同一根迎风而立、坚韧不灭的红烛。烛火在白石宫道上渐行渐远,烧得很沉默,很平稳, 十六皇子想问,却没有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你当真不喜欢她吗? 同样地,窦贵生也没有开口:若我能救她出来,你会不会永远待她这么好? 窦贵生并不急。他把自己的慌乱情绪挖了个深坑埋起来,用树枝和落叶盖好,覆上土,在上头踩了几脚,便装作如履平地,无所畏惧。 不过是些沉疴旧怨,他安慰自己道,在后宫浸淫了这么多年,在太子和九皇子间周旋了无数回合,只要心不乱,就保准不会出错。 然而,事件发展远比他想象得更严重。先从皇帝家事变成了国事,又从国事变成了国际大事。 主理此案的是刑部崔侍郎。此人母亲是皇商,父亲是已故太傅,家中又富又贵,又有权又有钱。犯不着巴结媚上,犯不着送钱送礼,且性情古怪,孤高固执,因此与谁都无甚来往,连丞相吴玉都不放在眼里。 皇帝心知此事蹊跷,唯恐这个死脑筋查出什么,坚决不同意由他主理,但耐不住朝臣坚持,吴玉坚持,就连九皇子都信誓旦旦,泪洒大殿:“流言可畏,圣上定要还我清白!” 这声生疏至极的“圣上”叫得皇帝心口酸疼,他只能妥协。 按照程序,入了刑部大狱先有一道“迎门礼”,甭管有没有罪,进来先杀了你的威风再说。倒不是什么酷刑,只是打屁股而已。 又是打屁股。鹿白被按到刑凳上,甚至有些暗自窃喜。这回不用扒裤子,甚好。 刑部的狱吏可不是典刑司娇娇弱弱的小太监。打第一棍的时候,鹿白皱了眉,别说,还真有点疼。打第二棍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捂,才想起手被人牢牢按住了。打到第五棍,疼痛和麻木沿着坐骨神经飞快地蔓延,瞬间侵占了下半身。 打完十棍,鹿白前胸后背已经湿透了。 狱吏把她拖到牢里,扔了包黏腻、腥臭的药膏过来:“好生擦,没使多大劲儿。” 鹿白趴了半晌,才呲牙咧嘴地爬起来:“这叫没使多大劲儿?我打你试试!” -- 第72页 外头无人应答,她也只敢冲空气逞能而已。 这可如何是好! 屁股如何是好,十六殿下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窦贵生如何是好呢? 忧国忧民的鹿女史开始了一连串的担心,唯恐自己拖累了别人。至于她自己,她倒是很有信心,天知地知,毒真的不是她下的。 她并不知道,周国的法度并非如她所想,是一个冰冷无情、公正无私的机器。它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私心,会偏帮,不总是惩恶扬善,不总是忠于事实。 当晚,崔侍郎便亲自来狱中审问疑犯。鹿白三缄其口,一个字都不肯说。 在牢中待了大半日,她反复回忆、仔细咀嚼,品出了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 譬如端着托盘的贾京,在递出贡酒的那一刻,袖子壮烈地抖了一下; 譬如九皇子的杯中刚满,他就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仿佛急于证明酒是好酒,绝对无毒; 譬如太子饮下酒之后,吴玉状若咳嗽,实则暗地松了口气。 酒的确是好酒,毒在太子杯中。但真正的酒已经被人换过了。鹿白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想通事件原委。但愁的是没有证据,少不得被人认为“胡乱攀咬”,罪加一等。 不说幕后指使,说说当日情形总行吧?可她竟连这个也不肯说,抿着嘴装哑巴。崔侍郎被她的态度惹恼了,又着人把她手心抽了一顿。 鹿白竖着红肿的食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崔侍郎面前。他一愣,以为她要老实交代了,立马叫人纸笔伺候。但她只是双唇颤了两下,喃喃道:“第一次。” 再问,她便又不肯说了。崔侍郎大惑不解,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此人确如传闻所说,脑子有问题。 贾京也被抓了进来,他受了刑,很快便招了。他受人指使,得知太子对鹿白心有好感,便与鹿白串通,在太子的酒中下了毒,妄图杀死东宫储君。受谁指使他没说,但话里话外暗示是一位颇有心机的皇子。 招供完毕,贾京便“畏罪自尽”。 崔侍郎连夜入宫汇报进度,禀明圣上,只待鹿白招供画押即可结案。皇帝松了口气,喊了句“贵生”,却唤来了江如:“圣上,窦公公还在思过呢,有何吩咐告诉臣便是。” 皇帝怏怏地“哦”了一声。想起来了,鹿白刚一下狱,窦贵生就被人参奏,称其任指挥期间渎职懈怠,弄丢了御赐玉印。虽然丢的是假的,但皇帝仍是进行了好一番据理力争,才换回一个革职思过的从轻处置。 德贵妃天天在外头闹,霍皇后为避嫌不肯见他。身为皇帝,他从未觉得如此孤立无援过。 窦贵生亦如是。 他头一次意识到,皇宫之外还有皇宫,权势之外还有权势,牢笼之外还有牢笼,他也不是无所不能。于是树枝和落叶铺就的陷阱塌了,他沉沉坠入恐慌的深渊。 十六皇子那日跪得鲁莽又突兀,惹得皇帝一脸莫名其妙,随即心生窃喜。他心中存了弃卒保车的想法,吩咐刑部和大理寺对这个瞎掺和的儿子给予高度关注。左右章家人都活不长,保住最关键的那个就是了。 于是十六皇子也被禁足了,只能叫甄冬偷偷溜出莫啼院,找上了窦贵生。 甄冬问他:“公公有主意了吗?” 窦贵生舌根起了泡,说话含糊不清:“我……先去探探情况。” 甄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了,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甄冬替殿下谢过公公。” 用得着你谢吗,用得着你替殿下谢吗!窦贵生很想如此质问,但他终究只是挥了挥手,把甄冬赶走。 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呢,窦贵生就开始胡思乱想。这甄冬瞧着一点都不安分,日后那傻子怎么跟她争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十六皇子护得住她吗? 从这时起,他便渐渐生出抽身事外的念头。鹿白和十六皇子年纪相当,他们都是孩子,孩子就该跟孩子在一起。 他想得头头是道,热血沸腾,但牢门一开,所有思绪霎时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鹿白趴在陈旧的木塌上,安静得如同一具死尸。听到脚步和开门的声响,她才姿势怪异地坐起身,转向来人。她凝望着他,仿佛已经等了许久。 窦贵生瞬间如同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好听的,难听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来给我送饭的吗?”鹿白慢吞吞问道。她不知道他的处境同样艰难,只觉得他是来送她最后一程,看她最后一眼。但视线落到他空空如也的两手上,她顿时大失所望:“连饭都不给我送啊……” 窦贵生摸索着坐到她身旁,嘴里像含了一包酸水:“挨打了?” 鹿白:“可能不挨打吗,你清醒一点!” 窦贵生冰凉的手捂在额头上,似乎真是在清醒头脑。片刻后,有了一丝温度的手轻轻落在鹿白的手旁,手指蜷缩在一起,忍住了没有碰她:“……有本事这辈子别跟我说话呀。” 鹿白忍痛掐了他一把:“原来你不想跟我和好!” 窦贵生捉住她的手:“你都招什么了,说来我听听。” 鹿白吃痛,一把抽回了手,放在嘴边吹了吹:“我什么都没招啊。” 听到这话的窦贵生本该生气、恼怒,指责她傻了吧唧、脑子有病,但他第一反应竟是:果然如此,她果然什么都没说。他再一次感到由内而外的无能为力:“你真拿吴玉当亲爹了,这么护着他。忘了他要杀你了?” -- 第73页 狱吏明明离得很远,但鹿白仍像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一番,凑到窦贵生耳边道:“我跟你说了小豆子,你不能告诉别人。” 窦贵生耳朵发痒,听她郑重其事、又带了一丝羞赧道:“你不知道,最早之前吴玉曾救过我。我那时候落了水,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从船上听到呼救,便救了我一命。这是第一次。后来路上我开始发烧,咳嗽,咳得肺都要吐出来了,到了京城也没好转,吴玉便请了医女和郎中,日夜照顾我,后来我便好了,又捡回一条命。这是第二次。” 两根泛红的手指头伸到窦贵生眼前,用力晃了晃:“两次。我还没还清。” 窦贵生被她毫无逻辑的因果关系绕晕了:“你怎么还?拿什么还?” 话刚说完,他就已经懂了。她的思维好像总跟寻常人不一样,挨一次打,还一条命,有这么算的么? “我又不傻,没打算真为他卖命。”鹿白摇头晃脑,往窦贵生身边缩了缩,“只是我总不好欠债不还吧,何况还是人情债,最难还清了。你想啊,受两次刑,就算还了两条命,以后他和我便再无瓜葛,恩怨两清了。” 满口胡话,振振有词,还觉得很划算,还觉得很有理。窦贵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行吧。”他握住她乱晃的手指。跟傻子争不赢的,直接认输就是了。 鹿白的手指再一次逃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兴奋地翻身下床,从桌上摸了一样东西,塞到窦贵生手里。冰凉的金属跟肌肤陡然相触,一个寒颤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窦贵生低头,手指沿着金属无情的轮廓划过,最终停在某处。 那是一柄造型古朴的短刀,刀把上原本刻着一个字,但被人刻意磨掉了。他的手指在那处杂乱的痕迹上来回抚摸,感受每一道细微的划痕,和它被摩挲时带来的微微刺痛。 这是吴玉托人送进来的。送来时什么都没说,只道有东西还给鹿白,狱吏见刀未开刃,没法叫人“畏罪自尽”,便原模原样地递到了鹿白手上。 鹿白握住窦贵生的手,他的冰冷与短刀不分上下。 “小豆子,我想过了,供出吴玉,供出九殿下,我一定也逃不了干系,到时我就没法回家了。我还没想起来我家在哪儿,也来不及出宫找人。等我死了,你能不能去我家看看?” 死之一字,是他们这辈子都无法绕开的话题,是他们亲身实践过好几次、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第一次,这个掩盖甚好的疮疤被她这么明明白白地挑破。 鹿白满脸释然:“我已经想起来不少了。我爹个头跟你差不多高,比你胖一些,我估摸着得有五十好几了。他背影总在我梦里晃来晃去,可见他精力充沛,还活蹦乱跳呢。别的零零碎碎想起一些,都不甚重要。这刀应当是我爹给我的,你替我留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同样的话,她在司礼监说过一次,如今再度提起,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我承认,我也骗了你,所以咱们就此扯平,好不好?” 窦贵生心如擂鼓,嗓子被一团莫名的气息堵住了,好半晌才怔然道:“骗我……什么?” 她拉开他的手掌,指尖用力,写了一个字:“鹿,白。是这个鹿。” 掌心又酥又痒,那个“鹿”字透过皮肉,透过血液,透过骨髓,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呲啦”一下烙在他心上。 鹿氏。原来是唐州鹿氏。 “小豆子,见到我爹娘,你什么都别说,替我看一眼就好了。”鹿白指尖在写过字的掌心摩挲片刻,“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了,我信你。” 沉寂半晌,窦贵生忽的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短刀塞到怀里,仿佛捧着一截英雄骸骨,又像捧着一只初生的、懵懂的、还挂着脐带的小鹿。 点,横,撇。鹿。 那个“鹿”字恍惚间幻化成具象。一只白色的母鹿踏着修长有力的四肢,像一只白色的小鸟,轻盈地从他头顶跃过。它浅灰的斑点在阳光下晃动,耳朵上淡粉的绒毛为它披上了一层嫩白的光圈。 一下,一下,白鹿在他眼前跳动。 陈旧的躯壳仿佛被注入了无边活力,视线交错中,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又在眨眼间拔地而起,擎天而立。 窦贵生的脸上露出一个生疏到堪称狰狞的笑:“知道了。放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有双更—— 第29章 挨完第二次打, 鹿白心里的担子彻底卸下了。 对于吴玉,她一直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她感激他, 同情他, 同时又不可抑制地憎恶他、忤逆他, 恨不得立刻跟他撇清关系,一刀两断。 但一刀两断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被救者总不能毫无顾忌地出卖救命恩人吧? 鹿白竖着手指跟崔侍郎说了句“第二次”, 然后便兴高采烈地全都招了。 崔侍郎被她神神叨叨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但不论如何, 肯招供就好。他本想着,以鹿白“丞相独女”的身份,吴玉怎么着也该走动走动吧?到时候他就立马参上一本, 治丞相一个徇私枉法之罪,狠狠整治一番。 但听完鹿白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的招供之后,崔侍郎竟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事情闹大了。 于是他火急火燎地入了宫, 准备跟圣上禀报结果,谁料穿戴整齐、满面疲惫的李少卿也在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不同寻常的凝重。 -- 第74页 李少卿先开口道:“圣上, 昨日刑部已将验过的物证已交由大理寺复核。当日在场众人,除太子殿下杯中和莫啼院陆白杯壁有毒物外, 方才又验出了一处,就在……靳五皇子所用筷箸之上。” 千秋节取消,和谈受阻, 太子中毒昏迷,九皇子被人猜忌攻讦,后宫乱成一团……桩桩件件,随便那件拎出来都够受的了,何况还都赶到一起。皇帝心力交瘁,面容憔悴,听到李少卿的禀报倒没什么意外,仿佛木偶似的点了点头:“继续。” 虱子多了不怕咬,外国虱子也一样。 李少卿见此情景,还以为皇帝自有定夺,语气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先前我等都以为是酒中有毒,便只查验了酒器、碗盘,且事后众人的筷箸混在一处,一时间难以分出谁用了哪双,便直至今日才得出结果。此毒性烈,原本是朔北牧民用来毒狼的药,查遍京中也没有懂得此药的医馆,太医署近三月也并无任何相关方剂。依臣所见,下毒之人是从朔北直接将药带回的。” 朔北过来、回来的人就那么几个,如此一来,线索指向就很明显了。 皇帝又“嗯”了一声,下意识想问窦贵生的想法,余光瞥见比他更显疲态的江如,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江如,去传吴相进宫。” 江如哑着嗓子应是,立马拖着双腿出去了。 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十六皇子准备加害太子,借着去朔北的机会取了毒药,阴差阳错也好,捎带手也好,一并害到了靳乔头上。另一种更合理、更有利的可能便是,此事背后推手本就是陈国。 此毒若下得巧妙,便能一举拉下两位皇子,还能叫对方名正言顺地叫嚣:“夺嫡竟然夺到老子头上了,和谈?想都别想!” 兹事体大,皇帝必须谋定后动,全面掌握陈国泼脏水的证据,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窦贵生不在,唯一指得上的就是吴玉了。老匹夫虽然倔了点,顽固了点,但起码头脑是清醒的,拎得清轻重缓急,摆得平家国大事。 崔侍郎想了想,反正待会儿也要说吴玉,还是当面挑破更刺激,索性没开口,说等吴相来了共同商议。 没多久,吴玉便来了。他的到来非但没能安抚皇帝焦躁的心,还把对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吴相!深更半夜,你、你……你这又是做什么!”皇帝半天才缓过劲,指着吴玉大声质问,就差破口大骂了。 吴玉未着朝服,而是穿着一身惨白的绸衣,披散着惨白的头发,踩着一双惨白的袜子,比服丧有过之无不及。门开时,冷风从外头呼呼涌入,掀起泛着银光的白袍,吹散凌乱的白发,裹着瘦削干枯的人影,活似一个刚从墓里爬出来、张牙舞爪的恶鬼。 李少卿不解道:“先太后孝期已过,丞相为何还是如此装扮?” 吴玉目不斜视,直愣愣地走到皇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饶是再讨厌吴玉,皇帝都忍不住心疼他那副老旧破碎的膝盖。 崔侍郎眉头直跳,隐约觉得吴玉要说些什么,在对方开口之前,他立马上前一步:“圣上,吴相已到,容臣先说吧。” 吴玉不答,崔侍郎便自顾自道:“方才审问疑犯,莫啼院陆白已经招了,但与贾京所言全然不同。” 他呈上供词,平铺直叙、毫不添油加醋地讲出吴玉是如何威胁鹿白,如何指使她勾引太子,如何传递消息,如何推出十六皇子,又是如何在和谈宴席开始之前扯住鹿白,给她下了最后通牒。 一席话毕,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惊讶得无以复加,动了动手指,还没说话,便见吴玉一个重重的响头磕了下去。 老丞相的声音如同掺了砂砾:“臣……认罪。” 认罪认得如此干脆、如此痛快,着实在鹿白的意料之外。 招供之后,她就没再受刑。在牢里浑浑噩噩地躺了两天,第三天时,崔侍郎再度出现,这次却不是为了审她。 “待会儿不可说话,不可出声,记住了吗?”狱吏将鹿白推进屋,锁在椅子上,而后悄悄打开了墙上的一道暗门。人声顿时从巴掌大的传声洞中钻出,清晰得仿佛就在脑中私语。 崔侍郎在鹿白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反应。鹿白不明所以,只得在他的示意下竖耳倾听。 片刻后,讯问结束,疑犯开始作答。 他说:自古以来有明君,有昏君。昏庸圣明,臣下当如何定夺,若摊上昏君,又当如何自处?林相乃圣上授业恩师,为何最后落得家破人亡、晚景凄凉的下场,你们不想,我如何能不想? 他说:圣上偏听偏信,一味宠溺霍皇后,偏袒九殿下,太子殿下如何斗得过他?若他日九殿下登基为帝,吴相会不会是下一个林相? 他说:九殿下杀伐果决,可堪大任,反观太子殿下,优柔寡断,一再退让。他自己连争都不肯争,外人再焦急又有什么用?还是九殿下与圣上最像,骨子的狠厉一脉相承,不愧是父子。 他说:无需狡辩,既然做过,我便都认。本想着事成之后,殿下好歹也要予我个首辅、国师,但我早该知道,他既是明君,就有明君的决断,若要摘出自己,就绝对不会留下我这棋子。我盼他狠心,却又怕他狠心,死到临头忽的发现,我吴玉早已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 第75页 他又说:他人若要杀我,我为何不能反杀? 他说了又说,笑了又笑,咳了又咳。那些话似乎是从他内脏中狠狠掏出,血淋淋地抛到墙这头的鹿白身上。 吴玉认罪了,认了远不止一件—— 包括给太子和靳五皇子下毒,顺便陷害十六皇子,准备一旦出事就把吴玉推出去,一石好几鸟;包括贪墨闽越两郡海军军粮,却反参将军一本;包括欺瞒允州河口决堤,淹死下游百人;包括凌虐工部主事之妻,害其满门徒流,反占其田地,夺其宅邸。 凡是九皇子亲自做的、外人打着他名号做的,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丑事全被反水的同谋一一抖搂出来,曝露于众。如同从血肉里挤出的蚂蟥,乌黑,扭曲,阴暗,不堪入目。 一开始鹿白还仅仅是讶异,甚至庆幸吴玉证明了十六皇子的清白。但对方说得越多,她的冷汗便流得越多:“崔侍郎,别的我不知道,毒真不是我下的!我压根不知道会有毒酒,更不会加害靳五殿下啊!说不定,说不定都是巧合吧?” 一旦因此破坏和谈,引来交战,遭殃的可就不止她一个了。 “跟我说没用,等大理寺的决断吧。”崔侍郎已经确认她的供词为真,又将她赶回了牢里。 即便不是她下的毒,单是帮凶一罪,就足以让她死个七七四十九回了。 鹿白又惊又怕,在牢里冷静了片刻,蓦地理解了吴玉为何要反水。 好比她现在要死了,就供出了上线吴玉;吴玉也一样,心知自己要死了,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便供出了上线九皇子——反正都要死,谁比谁高贵。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黄泉路上不孤单了。有些遗憾的便是没能恢复记忆,墓碑上只能写“生卒年不详,父母不详”,如果能有一个“夫窦贵生立”就好了。 吴玉被审完,也丢到牢房关押,就在鹿白隔壁。 见到披头散发、眼神坚毅的人时,鹿白心中顿时一紧。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铁锁“当啷”一声之后,便忙不迭地凑到门口,冲隔壁大喊:“吴相,吴玉!我家在何处,爹娘在哪儿,你快告诉我!给我短刀是什么意思?快说话!” 吴玉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要了纸笔,将九皇子这些年来贪墨的金额账目、涉事官员姓名官职、受害诸人性命年月,条条落于纸上。写了一整晚,足足三十四页,才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罪状一一述尽,末了还咬破手指,在每页底下按了指印。 倒是省去官署查找证据的麻烦了。 而后,他西向而跪,颤颤巍巍地叩了一个头:“……保重。” 一声轻叹,不知说给谁听。 第二日一早,狱吏进门时,便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就这么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死了。 得知吴玉已死的时候,窦贵生就知道鹿白再无活命的可能。 证据确凿,不到五日,九皇子便被投了大狱。尽管他嚷着吴玉是胡乱攀咬,但明晃晃的供词摆在他眼前,狡辩的话再大声也无济于事。霍皇后被幽禁佛堂,不得出门,由德贵妃代掌后宫。 与此同时,太子终于醒了。醒来的太子用羸弱喑哑、伤心欲绝的声音与朝臣们说:“元启不过一时鬼迷心窍……” 大度的东宫储君再次原谅了差点害死他的亲弟弟。 两相对比,朝臣们的情绪霎时被点燃,群情激昂,愤慨非常,纷纷上书请圣上将章元启贬为庶人。如若不然,他们便会罢朝、辞官,誓要与偏心眼儿的皇帝抗争到底。而在他们口中,帮凶吴玉则变成了“死谏”的忠臣。 就连葛琅也跟着凑热闹:“若非五殿下命大,此刻早已身死魂灭,客死异乡了。还望圣上给陈国一个说法,否则别说女皇陛下,连我这儿都过不去。” 他其实还想说,要是审不出来,不如把疑犯交给他们。但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更严重的后果,他和靳乔最终选择了沉默。 窦贵生立在宫门,来往朝臣的高声议论飞来又飞走。他们说着天子与天下,他们说着真理与真相,他们说着百善与百恶。 他们中会否有人,哪怕只是一个,想到那个不太会说话、不太会骗人、文章写得还凑合、哪个男人都瞧不上的小傻子呢? 想到歪歪扭扭的字迹,想到心不甘情不愿的“先生”,想到一个滚烫的、放肆的、不甘示弱的吻,他顿时心潮澎湃,踌躇满志。断了个枝而已,树还没死呢! 那么,该如何翻盘? 他见不到皇帝,江如一朝得势,将皇帝身边守得严严实实,坚决不允许他靠近。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注定将毁了他、却在此时此刻举足轻重的人。 云栖宫已经许久没有客人了,除了皇后差遣的内侍送来的例行关怀,此处几乎都要被人忘了——其实大多数妃嫔的都是如此境地,她们倒也乐得清闲。 窦贵生还是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到访。谢嫔挺着大肚子出来,见到人时先吃了一惊,慌忙遣散下人,将人带到偏殿的小间。 “哥哥怎么这么大胆,就不怕被人瞧见?”谢嫔刚一插上门,就忍不住责备道。 窦贵生双手背在身后,摸了摸袖中的刀:“最近德贵妃倒是没找你麻烦。” “怎么没找?”谢嫔撑着身子坐下,端过茶杯一饮而尽,低声抱怨道,“来过几次,只是我没与你说罢了。” -- 第76页 窦贵生视线在她握住被子的手指上转了转,平静道:“也是,如今我已经不是御前秉笔了,跟圣上也说不上话。” 谢嫔动作一顿,放下杯子,两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哥哥怎么这么说?你如今够难了,我也是不愿劳烦你。” 窦贵生继续盯着那个茶杯,睫毛盖住了眼睛,叫人看不出情绪:“你跟我说的是,贾京对你腹中孩儿多有照顾,不好叫太子妃随意责罚,不如就遣去尚膳监烧个火吧。我知道贾京是皇后的人,只是没想到你也掺和进来了。有趣,食在有趣,我倒想看看你有何目的了。” 谢嫔的声音开始颤抖,下意识捂住腹部:“什么目的?我听不懂,哥哥,我对你怎么还有目的?” “我思来想去,德贵妃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如此责难,她最看重的便是太子,只要太子安好便可相安无事。十多年了,她早已不屑拈酸吃醋之事,怎么会单单对你多番苛责?所以——”窦贵生终于掀起了眼皮,锐利的光芒叫谢嫔陡然心悸。 “她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 “什、什么……” “譬如你和她儿子,后妃和太子。” 谢嫔的肚子开始阵阵抽痛,扯得她四肢颤抖,冷汗涔涔:“我和太子殿下能有什么……” 窦贵生摸出袖中的刀,轻轻拍在谢嫔面前:“我不过是个贱奴才、阉狗、不知好歹的东西,谢嫔娘娘就不一样了。”刀柄的寒光映照在他同样寒冷的面庞上,“你猜,我会不会杀了你?” 谢嫔连连后退两步,半跪在地上:“哥哥,哥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你、你别冲动,你怎么——” 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发现? 她想要大呼,可被人先一步扣住了下颌。刀刃出鞘,如同冰冷的蛇信贴上她的脸颊:“你便是不说,我也查得出来。我窦贵生入宫二十年,不是一个革职思过就能困得住的,你是想保命,还是想跟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谢嫔抖若筛糠,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到窦贵生手上。 “唔唔……”她含混地求饶,对方仁慈地松了手,她立马捂着嘴咳嗽起来。 半晌,她才从惊吓和腹痛中解脱,颓然瘫坐在地:“太子殿下并非有意,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心有不甘罢了。窦贵生在心中替谢嫔回答道。 若是鹿白在此,一定要指责他太心狠、太毒辣,对亲妹妹也毫不心慈手软。但怪不得他,半半他就是这么个人。更何况—— “我妹妹早死了。听说过易子而食吗?” 听完谢嫔语焉不详的交代后,窦贵生扔下这样一句话,便如同凯旋的将军般施施然走了。 谢嫔从侥幸逃脱的后怕中回过神,摸了摸手臂上月牙状的胎记。像又如何,假的终究是假的,永远都成不了真。 如窦贵生所说,入宫二十年,除了他自己,没有什么困得住他,没有什么坎过不去。他手握的线索很多,证据却不太够。此次一旦翻盘,大周的天就要变了,他必须得慎重。 要救鹿白,就必须救九皇子;要救九皇子,太子就必须死。 鹿白总是安慰他,事件的成因很多,不可总是归因到自己身上,你若不救,我早就死啦。但窦贵生却无比清楚,大风起于青蘋之末,在决定救人的那一刻,大周的国运已经被一个老太监的小小决定改变了。 他错了吗? 没人知道答案。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任由夜风把他由内到外吹个透。半晌,他掏出两颗金豆子,塞到带路的狱吏手中,脚步微顿,停在九皇子的牢门前。 九皇子对他的到来很是意外,短暂的疑惑后,便准备狠狠冷嘲热讽一番。可没曾想到,窦贵生竟然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下了。 “殿下,”他深深伏倒,“臣有一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呀(我要飞快地过完这段 第30章 鹿白问过窦贵生许多回:小豆子, 那天在牢里,你到底求了章元启什么呢? 窦贵生避而不答, 顾左右而言他。 鹿白再问, 他就会垂下眼帘, 悠悠荡荡地唤一声:“鹿白, 别再提了——” 于是此事便成了一个永久的秘密。 那天在牢里,窦贵生跪在九皇子面前,望着眼前这个暴戾、狠毒、天怒人怨却又表情无辜的少年, 他问自己:我求他, 他就会答应吗?答应了, 他就一定做得到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此除了九皇子之外,窦贵生还要给鹿白加一道保险。 唐州天府之地,山川巍峨, 江河壮阔,竹海秀丽。听说竹海之中有座仙山,听说仙山之中有座道馆, 凡诚心求索者,皆可心想事成。 若是鹿白去了,会求什么? 窦贵生想, 若是有缘得见,他就要求风调雨顺, 求八方宁靖,求四海升平。还有,不必终成眷属, 不必白头到老,只求有情人各自安好。 有的人天生命贱,舍了也就舍了,有的人却不一样。到了生死关头,他忽的意识到,人还是得活着,尤其是有些人,更该好好活着。 在蔺山的溪水边,望着鹿白泪流满面的倒影时,他就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 于是,从关押九皇子的大狱一出来,窦贵生就去找了皇帝。江如本是横挡竖拦,不准两人见面,但一听窦贵生的意图,就立马改了主意,把人放了进去。 -- 第77页 短短几日不见,皇帝老了许多,积了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吐,便化作白发从他头顶悄悄钻出。窦贵生静静充当接苦水的痰盂,间或应和一两句,终于将皇帝千疮百孔的内心勉强堵上。 “臣方才去见了九殿下。”窦贵生边为皇帝端茶边低声道。 “你不必与我说了。”皇帝握着茶杯,语气沉沉,“他定然不好。不好的都不必与我说了。” 窦贵生从善如流,继续道:“的确,九殿下是年少冲动了些,可他毕竟还小,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怎么着也该给人一次悔过的机会吧。” 这话其实很违心,谁都知道九皇子是什么性子,他死也不会悔改的。但窦贵生却不得不说。入宫二十年,他早就没什么道德底线了。 皇帝觉出什么,转头望着窦贵生:“有话就直说吧,我不会怪你。” 窦贵生似乎不敢直视龙颜,双手交叠,抵在额前,笔直地跪了下去:“圣上,臣有本参。” “所参何人?” “东宫太子。” 皇帝站了起来:“所参何事?” 窦贵生伏倒在地:“祸乱宫闱,私通后妃。” 桌上的茶杯掉了,皇帝踉跄着跑到窦贵生面前:“私通何人!” 窦贵生:“云栖宫,谢嫔。” “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帝喃喃发问。 “据谢嫔供述,已两年有余。”顿了顿,窦贵生意有所指道,“谢嫔入宫才只两年。” “人呢……” “臣自作主张,已经带到典刑司了。” 皇帝跌坐在地,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终于想起那个新近有孕的瘦弱女子:“那孽障,是太子的吧……” 这并非是问句,他已经认定谢嫔腹中的孩子乃是与太子私通的产物。窦贵生想说不是,但思索再三,没有选择开口。 谢嫔的供词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细作也好,探子也罢,她的确是太子派到皇帝身边的人。但她与太子拢共就见过两面,只一眼,他们就深深陷入对方漩涡般的深渊,再一眼,便是赴汤蹈火,焚身殆尽。 谁会信呢? 窦贵生不懂,没做过云雨之事,甚至连手都没碰过,只是看了两眼,用“爱”字是不是奢侈了点?谢嫔既然爱惨了太子,又怎么会在生死关头出卖他?难道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又或者是对年老版的“太子”存了几分真心? 他想不通。 爱情本就是怪事,人的抉择也是怪事。窦贵生理解不了谢嫔和太子的关系,正如皇帝理解不了窦贵生跟谢嫔的关系。 如果窦贵生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嫔并非他的亲生妹妹,为何不告诉他?为何选择秘而不发,连他都蒙在鼓里? 一阵悲哀突然袭上皇帝心头。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个人可堪信任,一个都没有。 “即便太子私通后妃,也救不了元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每走一步,零件都哗啦啦一阵猛晃,必须用尽全力才不至于叫身体散架。 “如果单是私通也罢,”窦贵生顺着皇帝的意思道,“为何要叫谢嫔冒认身份?臣可不是什么王孙贵族,谁上赶着跟太监攀亲?” 皇帝的脚步停住了,四目相对,他霎时明白了窦贵生的意思。天子最信任的人是谁?除了霍皇后母子,还有谁能左右天子的决定呢?既然手都伸到皇帝身边,那其余各宫各院呢?谢嫔为情所困,会不会做出什么呢? 他沉吟半晌,从喉中吐出一口浓重的浊气:“查吧……” 窦贵生一颗心落回腹中:“多谢圣上。” 从皇宫至京城,从京城至十一郡,大周自此变了天。 鹿白不知道外头的天翻地覆,她只知道一天,两天,三天,时间如水般流过。吴玉死了,一切有关于她身世的线索被生生掐断,随着吴玉的尸身一起,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坟茔里了。 九皇子并不跟她关在一起,她连可以说话、甚至对骂的人都没有。到了第五天,大狱里终于来了新的住客。 鹿白盯着那人的肚子看了许久,忽的惊叫:“谢嫔娘娘?!” 不知是为母则强,还是笃信自己无罪,谢嫔脸上并无任何慌乱之色,还颇为温婉地冲鹿白笑了一下。 夜里,鹿白扒在墙边悄声跟谢嫔说话:“谢嫔娘娘,你怎么也进来了?”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谢嫔似是在墙边坐下了:“我有罪,自然进来了。” 鹿白纳闷:“九殿下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嫔的声音带着解脱的释然,像是说给隔壁的鹿白,又像是对着看不见的爱人低语倾诉:“我不甘心呀……九殿下倒了,我还怎么跟你在一起?连看你一眼都是奢望了,不若我们一起死,下辈子说不准还能做夫妻呢……” 鹿白不解其意,于是选择跳过:“你见着窦公公了吗?他还好吗?什么时候来救你?” 谢嫔低笑了一声:“他呀——” 隔壁的人没有继续,咿呀的余音仿佛未完待续的戏腔,绕过铁栏,绕过石壁,绕过满室哀戚,给了鹿白当头一棒,叫她无端焦躁起来。 花费数日做足了英勇赴死的心理建设,到头来被谢嫔轻飘飘一句“他呀”击得粉碎。 他呀,他怎么了? 当天傍晚,她就得到了答案。 -- 第78页 钥匙叮当作响,狱吏的脚步和交谈声渐行渐近。鹿白以为是每晚例行公事的巡查,没曾想脚步声在她门外停下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青衣直裰的狱吏之中,藏着一个黄衣沉默的太监。 苏福难得激动:“陆女史,走了!” 鹿白一愣:“啊?” 苏福捧出手中的披风:“外头风大,留神别着凉。” 鹿白怔怔接过,慢了半拍道:“这……这就没事了?” 狱吏“嗤”了一声,面露不耐,苏福立刻递了荷包过去,扯着鹿白就走:“有话外头说吧。” 耀眼的光芒刺得鹿白双眼生疼。她用力眨了眨,才发现不知何时下了雪,薄雪将京城笼罩在一层松软的壳内,一切声响被倒扣其中,静谧得叫人毛骨悚然。 马车旁除了苏福,还有四名禁卫随行,看这阵仗,鹿白就知道这事儿还不算真的完。 果然,一上车,苏福便压低声音解释道:“九殿下虽已脱罪,但朝臣多猜疑你为陈国细作,与靳五皇子串通一气,搅乱朝局。目前你死罪虽免,但嫌疑尚未洗脱,圣上特意命我带你去典刑司拷问。” 听到第一句,鹿白就大吃一惊,后面的再也听不进去了:“九殿下怎么脱罪的?” 不待苏福回答,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什么时候脱罪的?真凶是谁?找到了吗?” 问题刚一问完,马蹄声便迎面扑来。寂静的街道上,两辆马车擦肩而过,错身经过时,鹿白心有所感,朝窗外瞥了一眼。对面的人也正望着窗外,雪地反照的光穿透殷红的窗帘,如同在脸上蒙了一层凝固的血。 他冲鹿白露出浅笑:“你很好。” 鹿白呆住了。 马蹄疾驰如风,交汇的视线瞬间移走,迅速得仿佛一切都是错觉。身后,苏福平铺直叙的声音多了一丝娓娓道来的意味。 “太子殿下私通谢嫔娘娘,教唆谢嫔在圣上饭食里下药。虽说不是毒药,但久而久之足以叫人精神不振、昏聩乏力了。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干爹幼时有个妹妹,便叫谢嫔冒充干爹之妹,上蹿下跳,兴风作浪。她哪里知道,干爹的妹妹早就夭折了,从她一入宫,干爹便知道她的身份了。” “除此之外,上到鸾凤殿,下到尚膳监,尽是太子的人。他的手早已伸到了各宫各院,刀已经抵在了圣上背后,就差最后用力了。”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儿子不行,身为太子的儿子更不行。 得知此好妹妹非彼好妹妹,鹿白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 她探出头朝车后望去,车已经走远了,青得令人悲哀的石墙之间,只余下一串惨白的、月牙形的蹄印。车辙仿佛一根隐约断续的生命线,顺着视线消失在街尾,消失在刑部大牢的方向。 苏福看不见鹿白的神情,但从她久久未动的背影中品出一丝萧索,他顿了顿,平静地抛出又一个真相的惊雷:“还有,太子殿下的毒,是他自己下的。” 闻言,鹿白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毫不意外。静静吹了半晌冷风,她才怅然地坐回车中,讷讷的声音顺着唇缝漏出:“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茕茕孑立的窦贵生,如果真有个妹妹该多好呢。 回了宫,进了典刑司,鹿白还是没能见到窦贵生。他虽被革职,但典刑司上下仍旧听凭他的差遣,他也不顾什么规矩,什么方圆,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开始查案。 三丈宫墙之外,他无能为力;宫墙之内,他如鱼得水。 太子一出苦肉计使得出神入化,自己给自己下药,非但能一举除掉九皇子,还能在满朝文武面前骗足眼泪,赚足名声。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赚来父亲的一眼多看。 此事一出,朝中关于太子的风言风语渐渐多了起来,不少朝臣开始倒戈,劝皇帝更换储君人选。甚至有人上书求圣上斩首太子。东宫储君温润如玉、宽和大度的形象轰然碎裂,墙倒众人推,谁推不是推? 被盛世白莲骗得越惨,醒悟后的反击也就越狠。 “恶”的帽子一扣,人就能被顺理成章地打落尘埃,从里到外,一文不值。非黑即白,讪君卖直,这是大周臣子笃信的真理。 为了说明太子的坏,对立面的九皇子霎时便被塑造为好的典型,众口一词、信誓旦旦骂他的情形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皇帝对此喜闻乐见,窦贵生却并未因此轻松分毫——鹿白的嫌疑仍未洗脱。 吴玉一死了之,倒是走得轻巧,可他反咬九皇子一事究竟跟太子有没有关,没人能说得清。尤其是鹿白被靳乔当众求娶一事,少不得被人认为跟他暗中勾结,连吴玉的立场也变得惹人怀疑了。 和谈便在这等气氛中重启了。 周国没了丞相,没了太子,只剩一个九皇子趾高气扬地坐在桌后:“你瞧上那宫女已经出了刑部大狱,不过典刑司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每年总要死那么几十个人的。” 他满心以为鹿白是陈国举足轻重的棋子,对方一定不肯轻易舍弃。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靳乔就青筋暴起,险些当场掀桌。葛琅一把按住他,冲九皇子道:“九殿下说笑了,不过一个宫女而已。” 靳乔低头忍了半晌,终于露出笑脸,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模样:“是呀,男女之事讲究两情相悦,强取豪夺有什么意思!她瞧不上我,那是她眼瞎,我何苦上赶着找罪受?” -- 第79页 他手指弹着额前垂下的一缕黄发:“舌州芳草无数,何必单恋一只白花呢。我还不换了——” 言语之中仿佛对鹿白的生死真的毫不在意。 九皇子暗恨自己被人耍弄,但他实际上也说了假话。对鹿白来说,典刑司是好地方,极好极好的地方。阴森森的院门一关,没人知道她在牢里还是在牢外,没人知道她是在堆满刑具的院内,还是在窦贵生的屋里。 典刑司中设有掌印太监的歇脚之处,不像司礼监那么大,也少了一丝人气儿。因为窦贵生不常来,屋里摆设便按照最基本、最普通的置办,冷冷清清,简简单单。 窦贵生不任秉笔了,却比往日更加劳碌奔波。鹿白闲得无聊,一会儿浇花,一会儿捉鸟,一会儿又糟践半袋面粉,做出一堆四不像的馒头。要不是身上的伤没好,恐怕就要上房揭瓦了。 一点没有戴罪之人的自觉。 在床上养伤时,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跟吴玉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国丞相,可能是别国的细作吗? 道德层面不可能,但技术层面就难说了。 作为丞相,吴玉一直在明里维护东宫正统,暗里则早已向九皇子投诚。如今倒戈,明里是与九皇子闹翻,暗地却为太子铺了路。而和谈之际,他莫名其妙的自戕又似乎为陈国奉上了可乘之机。 云山雾罩,捉摸不透。 如同小豆子之下有窦公公、窦公公之下还有窦贵生、窦贵生之下还有其他一般,鹿白不知道的是,有的人可以是洋葱,伪装之下仍有伪装,剥了一层还有一层。 飘飞的思绪顺着宫墙一路远走,在京城上方盘桓一周,被朔北吹来的冷气流一激,霎时四散而逃。一股思绪跑得最快,不一会儿便抵达了京郊猎苑。 秋猎时没头没脑的话,随着一遍遍回想,突然变得清晰而明确,其中暗藏的深意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瞬就会破壳而出。 “爹娘总是盼着你好的。”吴玉在那时曾如此告诉她。 老迈而孤独的丞相失神地望向帐外。鹿白的回忆也转换了视角,顺着他视线的方向,飞快地转向帐外。从那一道掀起的缝隙中漏进来的,不仅有九皇子和皇帝和乐融融的欢笑声,还有…… 还有。 鹿白恍然大悟。 于是,苏福刚一进典刑司,就被鹿白逮住了:“能不能劳烦你,把这个捎给你干爹?” 她名义上仍是“关押”在典刑司的嫌犯,不能太嚣张。 苏福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头只写了几个字,但满地写废的纸团、写字的人脸上的墨点,都在昭示着这张成品是多么来之不易。 他小心翼翼将纸条揣进怀里,点点头:“是,干娘。” 鹿白:“……” 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轰走了比她还大五岁的“儿子”。 不到半个时辰,字条便到了窦贵生手中。他连着好几日没睡了,不是苏福出现,他都险些忘了鹿白还关着呢。 她像是梦魇,又像是幻象。字条上的字仿佛都活了,一个个轮番跳到他面前,用鹿白特有的语气对他开口,对他歌唱,对他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他心道,原来傻的是他,她真的不傻,一点儿都不傻。最终救了她的人,还是她自己。 足足看了两炷香,窦贵生终于放下字条,陷入沉思。片刻后,老太监的肩膀垮下去了,头垂下去了,手滑落在身侧,不再动了。 又过了两炷香,苏福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干爹?” 没有回应,窦贵生睡着了。他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梦里,他见到了鹿白。 他说:不论如何,你没死,我这辈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许还有许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长。 跟你一样长。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鞠躬。 注:本章最后一句话为老太监篡改自第十八章 鹿白的话。 第31章 一觉醒来, 窦贵生仿佛年轻了十岁,甚至更多。 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刚至弱冠之年的日子。 那一年, 他眼角还没有皱纹, 衣裳还是鲜艳的鹅黄。偶尔笑一笑, 没有人看。入宫快十个年头, 在尚膳监、御马司走了一圈,入了内学堂,进了司礼监, 终于如愿以偿, 当上了随堂太监。 那一年, 他被圣上夸赞字迹果决。他不懂字迹如何能“果决”,后来林相倒台,他第一次手握朱笔, 鲜红的丹砂从笔尖垂落,恍然间叫人觉得自己是披坚执锐的将军,指点江山, 笑谈生死。他终于知道圣上要他执掌宫狱的用意。 那一年,窦贵生二十岁。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为情所累。 那一年, 鹿白八岁。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深陷宫狱, 身家性命都系在一个毫不果决的老太监身上。 窦贵生依着纸条上所说的线索,来到了东宫。禁军已将宫门团团围住,刀剑在朱红的宫墙上映出道道光斑, 令一切杂念消失殆尽、无所遁形。 两位皇孙的哭声像是猫叫,绵延不绝,挠心抓肺,而门外的人却不为所动。渐渐地,孩子的哭号中多了女人的哭声。一个,两个,陆陆续续连成一片。 窦贵生伫立片刻,冲侍卫拱手道:“两位皇孙还病着呢,再怎么责罚太子,板子也落不到孩子身上。劳烦这位大人行个方便,放我进去看看吧。” -- 第80页 这倒是真的,皇帝虽然不喜太子,但对两位皇孙却算得上疼爱。侍卫正要放人,江如的人却阻拦道:“怎么着,窦公公莫非跟太子是一伙儿的,打算给他们说情不成?” 窦贵生无奈,只得叫人把孩子抱到门口,当着侍卫的面令太医看诊。 太子妃双眼通红,不顾孩子的哭嚷,声嘶力竭地高喊:“下毒又如何,殿下害的是自己又不是别人,从小到大,殿下动过章元启一根汗毛吗?章元启呢,他拿殿下当过兄长吗?” “谢嫔的犬吠也信,药是她下的,凭什么污蔑殿下!章元启往宫里插的人还少吗,圣上为何偏心至此……为何偏心至此!” 两位皇孙被母亲吓住了,讷讷不敢说话。窦贵生没有理会太子妃的歇斯底里,待太医看完诊,开完方,才招了招手:“过来。” 太子妃一愣,左右张望一圈,视线落在身后的白衣女子身上。 窦贵生又唤了一遍:“青怜,过来。” 青怜眼眶通红,应当也哭过了,闻言瑟缩了一下,望见几人投来的目光,顿时将头埋进胸口,不敢动弹。太子妃狠狠拧了她一把:“你聋了。” 青怜吃痛,这才慌忙上前。离着窦贵生两步远,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窦、窦公公……” 她身形瘦削,肩膀薄得有些可怜了,跪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鹌鹑。她似乎经常挨打,太子妃甫一伸出手,人就开始不住地发抖。直至跪下,她已经抖得连头上的钗环都掉了。 窦贵生在她面前蹲下:“青怜,几岁了?” “回、回公公,十九了。” “你爹娘呢?” “不知道。” “你几时进宫的?” “有三年……不,四年了。” 窦贵生余光瞥见侍卫们手持的长刀,抬手轻轻托起青怜:“跟我出去,离开东宫,你愿意么?” 太子妃声音发涩:“窦公公,这是……殿下叫你问的?他是放心不下青怜?” 没等窦贵生回答,她便一把揪住青怜的衣领,恨恨骂道:“凭什么叫她走!殿下秋猎也带着她,查税也带着她,一个下贱的妾而已,殿下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窦贵生亮出皇帝的腰牌:“此人我要带走审问。” 圣上只叫看好太子妃和两位皇孙,且窦贵生奉命拿人审问,再阻拦就显得太不识趣了。于是众人对视一眼,将青怜让了出来。 太子妃先是怒骂不止,见人走远了,她又忽的改了口,哭喊着哀求窦贵生救救两个孩子。但一红一白的两道身影已经悄然走远,全然将陈腐的牢笼和无助的囚犯甩在身后。 苏福正在不远处候着,见窦贵生把人带出来,立马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干爹,查清了!”他望向青怜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的惊叹,“……是她。”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青怜本名不叫青怜,叫晴涟,是朔郡桃县人士。三岁时父亲调任翰林学士,晴涟便随父母举家迁居京城,一住便是许多年。父亲醉心文章,连母亲和她都顾不上,家中别说姬妾了,连下人都少得可怜。 晴涟上无兄姊,下无弟妹,是父母老来子,平日里无拘无束、备受宠溺。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缠着父亲叫她念书写字,及至十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文章也与某些翰林学士不相上下了。 晴涟十二岁时,家中祖父去世,父亲丁忧三年。她随父母回乡奔丧,返京路上突遇陈军偷袭,车队慌忙奔逃,将她与父母冲散。流落荒野数日,她幸得善人所救,侥幸得活,改名青怜。 父母苦寻无果,便为她立了衣冠冢。他们心知即便人能找回,恐怕也清白不再,于是对外只说她走失之后坠马而亡。三年后,青怜之父服满起复,官拜丞相。 此人便是吴玉。 后来,有人突然找上了青怜。 “带你到京城享福,你去不去?”那人给她金银珠宝,许她富贵荣华,将她带回了京城,带进了东宫。 太子对她说:“你爹将你嫁入东宫,不愿再见你了。” 青怜眺望着丞相禹禹独行的背影,不禁泪流满面。 爹娘总是盼着你好的,吴玉跃过重重人海冲青怜说道。还有一声保重,可惜,青怜根本听不到了。 她没被带去典刑司,而是直接带到了御书房。崔侍郎和李少卿都在,江如按捺住心中讶异,挥动着树皮似的手掌,飞快记下这份惊世骇俗的供词。 皇帝暗沉的双眼放出光芒,陡然大量的视线仿佛能将青怜当场射穿:“原来如此。” 在此之前,太子一直没有招供。他绝口不提吴玉和谢嫔,只说自己心有不甘,一时糊涂,妄图博取圣上同情,陷九皇子于不义。若论罪行,严格来说只有一条私通后妃罢了——这条他也不认,因为他跟谢嫔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吴玉做得很完美,连一丝一毫证据都没留下,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被人胁迫、受人威逼才一步步沦陷至此。其实他本就拥立东宫正统,太子不必出此险招就能叫他死心塌地与九皇子对抗。 只是不够,还不够。章元启必须死,以一种惨烈的、决绝的、永世不可超生的方式死。 太子想,如此情形,父亲在恼恨的同时,会不会对走投无路的他生出一丝同情呢? -- 第81页 在青怜出现之前,皇帝的确生出了些许的同情。不是父对子的疼惜,而是出于对一个即将继承大统、却如此无能为力之人的同病相怜。 然而,真相给了刚刚萌生的柔情狠狠一击。太子不但私通后妃,逼死丞相,构陷兄弟,甚至还意欲谋害天子、毒杀使臣,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参商不和本就是太子的错,他生下来就是个错。 皇帝龙颜大怒,命刑部与大理寺彻查此案,同时雷厉风行,力排众议,着礼部准备废太子文书。皇帝的心冷得像块冰,太子这下彻底无法翻身了。 十一月拖拖沓沓地过了一半,此案终于尘埃落定。 典刑司外,正有人在等着鹿白。十六皇子在,顺嫔在,赵芳姑在,甄冬在,青怜也在,许多人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然而推开门后,鹿白灵巧的视线却第一时间擒住了人群之后的老太监。 窦贵生本可以更早去见她,但他不知怎么有些害怕,路过典刑司好几次,也没能踏入一步。他指望着能趁鹿白跟他人交谈之时平复心情,在暗中窥伺她骄傲又后怕的面孔,让久经黑暗的双眼适应一下刺目的阳光。 等她经过人群的簇拥,经过层层喧闹,也许会注意到他,在他身边停留那么一两秒。 但鹿白一点时间都没给他留。 刚一出来,她就如同一只矫健的母鹿,以百米跨栏的速度,三两步跃过草丛、跃过灌木,狠狠扑到他身上。就像梦里那样。 窦贵生的老腰差点被撅断。 鹿白恬不知耻、严严实实地挂在他身上:“窦公公,我出来啦!” 窦贵生虽被她挡住了视线,但不用看也知道,一群好事之徒的视线已经快要将她的后背烧穿了。烧穿之后,就该烧到他脸上了。 “咳。”窦贵生掩饰地咳了一声,抬手扒人,“这么多人看着呢……快下来。” 鹿白双腿用力,胳膊抱得死紧,夹出一串货真价实的咳嗽。 “咳咳……鹿白!”窦贵生满面涨红,不知是憋的、气的还是羞的。 鹿白“哈哈”两声,从他身上滑下来:“是,先生,叫我做什么?” 她笑吟吟地望着他。十六皇子望着他,顺嫔望着他,赵芳姑、甄冬、青怜……所有人都望着他。 窦贵生拂袖而去:“我没这闲工夫跟你废话!” 心虚气短,落荒而逃,叫人怎么追都追不上。不过,鹿白有的是法子找到他,不急在这一时。 回了莫啼院,鹿白才知道,太子在皇宫布下的巨网中,有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需要巧妙的、合适的精心准备的人选才能胜任——东宫。 他需要一个不那么聪明、不那么听话、不那么有心计的人选,将其安插到自己身边。此人必然会破绽百出、马脚频现,待其暴露之后,众人必然会发现,阖宫上下,只有九皇子身边没有探子。种种相加,九皇子定会百口莫辩,必死无疑。 阴差阳错害了个窦贵生,权当是意外之喜吧——迟早都会轮到他。 只可惜,机关算尽,终究没有算到鹿白笔直的一根筋,和为爱痴狂的女人心。 而鹿白总算明白,原来一切不合理,才正是本案的合理之处。 作为“我害我自己”的工具,众臣对鹿白研究来研究去,也没找出一条合适的罪名安放。加上老太监上下走动、有心包庇,被放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莫啼院恢复如常,众人一片欣喜若狂,怎么看怎么有股欲盖弥彰的意味。鹿白找了一圈,终于发现不对劲:“甄秋呢?” 众人默契地选择沉默,十六皇子无奈开口解释:“甄秋被带走了……” 鹿白大惊失色:“为什么!” 十六皇子立在甄秋曾经的房门外,面色淡淡,语气寂寥:“他是太子哥哥的人,那天和谈的毒药,便是他从朔北带回来的。” 十一月了,甄秋窗外的两盆桂树还没移到室内,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鹿白从上头掐了一截花枝,用力插进紧闭的门缝之中。树枝支棱在半空,像在挥手道别。 “不怪他。”她轻声道。 “嗯。”十六皇子点头。 其实鹿白远没有表面那么淡定。她凄凄惨惨戚戚地找到了窦贵生,一进门就开始唉声叹气,长吁短叹。 窦贵生以为她哪儿的伤还没好,结果问了一圈儿,发现她是为了甄秋来的。他心说,甄秋为你做什么了,你这么念着他的好,我呢? 他看着她的满面愁容,忽的感到一阵酸涩——他压根就不该管这事儿,任她死在牢里,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就解脱了不是么? 老窦的一双手缩回袖中,背在身后,盯着鼻尖不再说话。他领鹿白去了刑部大狱,让她跟甄秋隔着牢门说话,自己则转到另一边,转到太子的牢前。 比之当初关押九皇子的大狱,此处的条件可要艰苦几十、几百倍。但太子精神尚佳,盘腿闭眼坐在地上,似乎是在修习吐纳之法。如果不是场景不对,俨然就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打坐图。 见有人来,他缓缓睁开眼,迷茫的眼神对上焦,浅笑一声:“窦公公,稀客。” 窦贵生从太子脸上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悲伤,只有失望。被那种洞破万物的眸光一看,他莫名一阵猛烈的心悸。 “愿赌服输,”他慢慢蹲下身,与太子视线相对,“殿下认了吧。” -- 第82页 “我认了。”太子微微颔首,顿了顿,淡笑道,“我若不争,皇位也是我的,只是我总不甘心。他叫我当储君,我便当一个完美无瑕的储君;他盼着我有容人雅量,我便不争不抢,从不与元启作对。如今他盼着我心狠,我便心狠一回。可惜……” 太子悠悠晃着声音:“君心似铁啊——” 其实太子如果够果断,大可以效仿玄武门之变,直接杀了九皇子。他终究还是达不到为人君者的狠心。 那张脸苍白无助,双目幽深淡然,眼尾甚至有一丝岁月刻下的细纹。透过那双眼,神秘莫测的预感如烟雾般缓缓升腾,笼上窦贵生的心头。 恍惚之间,他仿佛立在一面镜前,镜外是他,镜内是身陷囹圄的太子——他们那么像。 也许有天,他会跟太子一样。 这一念头倏地从脑中冒出,令窦贵生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发出嗡嗡的共鸣。他难得使出动人的声音,劝慰道:“殿下想开些,两位皇孙健健康康,殿下和娘娘还年轻。大周十一个郡呢,离了京城,日子不也一样过么?” 他们都清楚,如无意外,废太子将被贬为庶人,遣往闵浙一带,永世不得回京。 太子却一字一顿地反问道:“窦贵生,他日你会不会后悔供出了谢嫔?你会不会后悔,为了救你那情人而害我至此?你会不会后悔自己所忠非人,亲手葬送了这大好江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周若是完了,你们又有何处可以安身?” 后悔吗?窦贵生也问自己。 不能后悔,不会后悔,不得后悔。 太子问完,再度闭眼打坐。 没过几日,他便穿戴整齐、双手交叠、面容平和,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永远闭上了眼。也许是预见到日后的惨剧,不忍亲眼目睹,也许是想着终于能硬气一回,选个自己中意的死法。究竟如何,没有机会再问了。 探望完太子,窦贵生神情恍惚地出了大门。鹿白已经在外头等他许久了,通红的鼻尖在风中一耸一耸,一见人来,就一把攥住他的手:“去哪儿了?” 窦贵生支吾了一声。 她的手方才一直塞在胳肢窝底下,散着热乎乎的湿气:“今天太晚了,还能回宫吗?” 窦贵生小声回答:“不回去就该闹翻天了……” 鹿白“哦”了一声:“那你送我回去吗?” 窦贵生手指僵硬地动了一下,没能抽出来:“……多长时间了,连路都找不到?” 鹿白立马反驳:“司礼监离莫啼院可远着呢,已经过了时辰,我自己在路上晃悠不安全,很不安全。” 窦贵生舌头动了两下,下巴微张,从口中轻轻呵出一口气:“那你还想怎样?” 鹿白兴奋了:“请先生收留我一晚!” 窦贵生:“你再说……” 鹿白:“就一晚。” 窦贵生:“我上哪儿……” 鹿白:“你房里有空床,我去过,别又想骗我!” 她使劲晃了晃他的手,翻身鹿白把歌唱:“我现在也学聪明了。” 窦贵生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几乎能完完整整地想象到晚上要发生的事,那种羞辱人的事。但他没有反驳,因为反驳了也一定说不过她。这丫头现在学的,牙尖嘴利得很。 “……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 第32章 太子章元容死了, 死在刚刚步入三十岁的那个清晨。 众人是在早朝上得知的消息。那时朝臣们正为改立储君的合法、合理和可行性争得不亦乐乎。礼部推说无例可依,程序繁琐, 难以定夺;御史台立刻反驳, 说礼部在太后薨逝期间妄图大肆操办千秋节, 一到储君问题上就推诿扯皮, 其心可诛。 皇帝缩在龙椅上,老僧入定般沉沉远眺,凝望着天际的一抹宫墙, 沉静得跟兴奋的臣子们格格不入。 皇帝不说话, 窦贵生也就不得多嘴。他趁底下吵得热火朝天, 难得偷闲片刻,做贼似的揉了揉自己的老腰。 那天晚上留宿司礼监,鹿白出乎意料的老实。窦贵生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 结果快到天明也没发生任何逾矩的事。他以为自己多虑了,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太好了,得救了。 到第二天夜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敢情她这不是放弃,是憋着放大招呢。 鹿白赖着不走, 腆着脸问他:“玉势呢,还在吗?” 窦贵生浑身的血都涌到嗓子眼,喉咙霎时肿胀的一个整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什么……我留……留那做什么, 扔了!” 鹿白备受打击,虎着脸不说话。 窦贵生于是得意了,没了作案工具,她还怎么仗势欺人?他施施然坐回案后,捧着折子趾高气昂地吩咐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看见墙上的字了么?念来我听听。” 鹿白没好气道:“平理若衡,照辞如镜。” 窦贵生:“知道什么意思么?” 鹿白:“知道。就算我是你的对食,您老人家也能做到不留情面,说赶就赶。” 朱笔在折子上写写画画,窦贵生从鼻孔里吝啬地擤出一个“呵”字。说一字,晃三下,瞧着特别可恨。他以为鹿白束手无策了,正埋着头幸灾乐祸,冷不防脚步声忽的响起,急匆匆地冲到屏风后头。 -- 第83页 紧接着,在蚕丝绘就的松鹤延年图的右上角,一轮淡黄的、朦胧的“落日”升了起来,飞快地划过天际,略过白鹤的头顶,从屏风那一头现出了真身。 鹿白也从鼻子里擤出“呵”的一声:“你以为我就没办法了吗?” 她手里握着的玩意瞧着分外眼熟,跟他当初信心满满要去杀她时准备的武器一样——一斤八两,细长柱状,再普通不过的铜制烛台。长短粗细,分外趁手,适合做武器,更适合对老太监进行社会的毒打。 窦贵生骇然失色:“你疯了!” 鹿白狞笑逼近:“窦公公,试试吗?” 窦贵生疯了。折子也不批了,威风也不逞了,撂下毛笔撒腿就跑。可身后的人穷追不舍,步伐矫健,任他怎么甩都甩不掉。 鹿白气喘吁吁,边追边叫:“你跑什么!” 闻言,逃跑的人刹住了脚步,收回了慌不择路、已经攀上床沿的腿。对啊,这是他卧房,他跑什么! 经历了一番追逐战,窦贵生脸涨得发红,胸口起伏粗喘,但他丝毫不惧,指着房门道:“你、你赶紧回去!回你莫啼院去,往后别来了。” 鹿白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往后……都不让我来了?” 说罢颓然转身,竟然真的要走。 窦贵生没有错过她紧紧攥着烛台的手,一句“不是”顿时卡在嗓子眼,噎得他双肺隐隐作痛。情势所迫,进退维谷。 难道说,他窦某人的体面全都要葬送在一根烛台上了吗?不能够吧! 鹿白停下脚步,似乎在等他挽留,可他仍旧哑巴似的缄默不语,连屁都没放一个。她彻底失望了,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然而,在手触到门闩的时候,哑巴终于屈服了:“鹿……” 一个字就够了。他不愿再说,鹿白也不需再听了。 她喜笑颜开,立马丢了烛台,扑腾着欢快的翅膀飞扑过来:“哎!” 得逞的笑容格外刺眼,窦贵生一下子就明白方才一切都是装的了。悲喜交加之下,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扑到在床。咔,他听见自己的腰椎响了一下,也许折了。没折也快了。 瘫了更好,今天就算得救了,他自暴自弃地想道。 没等他说话,鹿白就兴高采烈地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玉势,如同炫耀新得的兵器似的,在他眼前用力晃了晃。 “没想到吧!”她放声大笑。 窦贵生:“……” 没想到,打死他都没想到。 趁她得意忘形,窦贵生一个飞身抢走她的兵器:“扔了!你看我不给你扔了!” 鹿白提溜一下站起身:“窦贵生,你敢扔!” “我怎么不敢?” “你还我!” “想得美!” “你知道我花多少钱买的?” “多少钱也不是好玩意!” “你……你等着。” 鹿白叉着腰恨恨道:“反正这玩意咱们都没长,谁抢到算谁的。” 老太监立刻中了激将法:“那是自然!”他难道还抢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于是,新一轮的追逐战又开始了。 桌椅,笔墨,奏折,烛台,屏风,铜鹤……一切都没能幸免于难。只有供桌上的孔夫子,依旧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笑睨着屋内沉默而激烈的战况。 香炉中的香全部化成青烟时,战斗终于分出了胜负。 鹿白衣衫凌乱,满身大汗,双手被窦贵生的两腿死死压在身体两侧,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余地,只能用眼睛一个劲儿地瞪他。 反观胜利者,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方才一番搏斗中,头发被人扯得四散飘落,有几缕垂到了鹿白的嘴边。他一手举着战利品,一手按着鹿白躁动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就这点能耐,也敢跟我动手?” 玉钩不知被谁扯断,轻纱床帐以极缓慢的速度垂落。鸽灰色的淡影仿佛一团浓稠的浆糊,从他头顶开始,顺着酡红的、挂着薄汗的脸,顺着若隐若现的胸口,顺着那两缕发丝,缓缓流到了鹿白脸上。 烛台有一个掉在地上,灭了,有一个搁在屏风后的桌上,还有两个在更远处的供桌前,如同落日归去后的晚霞,发着暧昧又流连的暖光。 黄的光,青的影,红的脸。鹿白跟他痴痴对望。 “小豆子。”她的声音在凌乱的呼吸声中隐约不清,“你赢了。” 窦贵生才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被搅乱了。 她一点都不恼,一点都不气,一点都没有战败的自觉,还冲他笑起来:“你抢到了,送你了。” 老太监的气焰瞬间熄灭,一会儿觉得自己可笑,昏了头了跟她胡闹,一会儿又觉得见她吃瘪地蹦跶果然很有意思。 鹿白伺机逃脱,一左一右,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扯,便将软绵绵的老太监拽到面前。 “这次可不能再扔了。”她在他唇边呢喃。 “唔。”老太监登时认栽,“……知道了。” 早上还没睁眼,模模糊糊间听到鹿白要走的窸窣声,窦贵生着急转身,一个没留神,就把不堪重负的老腰给扭了。这下彻底废了。 正想着以后千万得小心,背后就被人突然戳了一下。窦贵生下意识回头,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咔嚓。 窦贵生:“……” 苏福不知道自己哪儿惹到干爹了,叫他老人家脸色这么差,还咬牙切齿,拧眉瞪眼。不过眼下他顾不得这个:“干爹,德贵妃来了,前头没拦住。” -- 第84页 窦贵生一愣,还没来得及提醒皇帝,便见到告假的崔侍郎沉着脸跑了进来:“禀圣上,太子……薨了。” 皇帝坐得僵了,闻言动了动手指,撑着案桌站了起来。没等发话,外头就传来德贵妃的嚷叫。 多日未见,德贵妃仿佛变了个人,憔悴,惨白,眼底尽是青黑的淤血,丰腴的身子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老得有些吓人。 她穿着元后的陈年朝服,二十五年的时光似乎并未让朝服有太多的变化,凤凰仍是那么金光闪闪,栩栩如生。 她比元后瘦,还高,朝服像是架在竹竿上,空荡荡的在半空直晃。墨发高束,钗环摇曳,端庄肃穆,恍惚间像是羽化登仙的元后再度降临人间。 凤冠霞帔的德贵妃孤零零地立在殿外,扯出一丝不似活人的笑,指着座上的皇帝,朗声骂道:“章永争,你不得好死!” 朝臣们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震得说不出话。江如脸上的褶子抖起来,使劲踢了禁卫一脚:“愣着干嘛呢!” 禁卫正要出去捉人,皇帝却猛地踉跄了一步,摔在窦贵生的手臂中:“由她……” 他就着窦贵生的搀扶匆匆迈步,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在德贵妃逼人的目光中,才走两步他就停住了。 “由她去吧……” 见皇帝如此,朝臣们不再开口,禁卫们不再阻拦,于是好好的早朝变成了德贵妃骂战的战场。 德贵妃似乎笃定皇帝不敢出来,隔着重重紫衣红袍,她眯着眼斜睨着那个同样憔悴和惨白的男人,那个名义上是自己丈夫、实则是个不折不扣懦夫的男人。 “章永争,”她扶着金钗冷笑一声,“赵后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后宫,辅你登基,佐你理政。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过她,可曾念过她,可曾为了她对元容有一星半点的情谊?为了妖妃霍氏和她生的那孽障,你狠心逼死元容,迫害东宫,摸着你的良心好好问问,你对得起她吗!” “她死时才二十呀……”德贵妃眼角留下两行清泪,用力压下语调中的颤意,“如今也好,元容母子团聚了,他这么敬爱父亲,死后也定然不会忘了你,只盼他日日来你梦中,夜夜到你床前,连带着他九弟,也一并关照一番才好。” 她倾着身子,嘴角是勾着的,眼底的肌肉却崩得死紧,语气仿佛要将人剥皮剜肉,五马分尸:“我不会死,我要看着你日夜折磨,看着你抱恨而终。我要看你死后也不得安宁,在祖宗面前永生永世无法抬头。”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德贵妃抬袖抹了眼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雍容,华贵得像是一尊睥睨众生的佛像。 “大周江山早晚断送在那孽障手里。我等着。” 这是两人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对话,尽管皇帝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 骂完皇帝,痛失爱子的德贵妃就匆匆收拾行囊,搬去了鸣山皇陵,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她青灯古佛度了余生,最后抱着赵后和章元容的牌位咽了气。 德贵妃走时阵仗不小,但没有一个人前来送行——他们都去送陈国使团了。 和谈的进程耽搁得太久了,使团来时还是丹桂飘香,落叶漫天,走时已经是霜雪纷飞,寒风凛凛了。 不犯浑时,九皇子是个颇有才干、能力出众的好皇子。那边刑部和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九皇子也一样,日日白天谈判交际,晚间与翰林院众臣商议对策。游刃有余,忙而不乱,似乎根本没被吴玉的背叛和出卖伤及分毫。 太子死的那日,陈周两国终于暂时摒弃争端,就种种条目达成了一致。被意外反反复复打断,和谈双方都陷入疲态,各自退了一步,只求赶紧结束。陈国归还除了舌州以外的所有城池,而周国则把跟栗赫的两条商道让了出去。 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本来皇帝还打算选一位适龄的公主或郡主送去和亲,但靳乔却说:“我暂时不想成亲,何况要找也得找个喜欢的,寻常人等我还瞧不上呢。” 九皇子只道他是在轻贱大周,但为了尽快达成目的,去跟父亲邀功,他只得忍气吞声,提出将靳乔“看得上”的鹿白送过去。她现在可不是什么相府嫡女了,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女而已,当个妾玩玩也行的。 可靳乔仍然拒绝了。 “不稀罕。”他不屑道。况且她也不会跟他走的。 陈国使团离京那天,皇帝亲临宫门,不顾众臣反对,愣是送到了两条街开外的市坊。他并非是重视葛琅和靳乔,只是自从德贵妃那一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后,他就隐隐有所预感,也许除了这次,余生就再也没有机会踏出宫门一步了。 九皇子代天子出行,依照礼数一直将人送到城门以外。十六皇子和一众中官内侍们立在城门上,藏在金黄间或玄黑的旌旗中,毫不起眼。鹿白站在十六皇子身侧,目送着队伍从脚下的城门通过,分开整齐划一的仪仗军,如同墨色的水一般缓缓流走,汇入茫茫白雪之中。 行至不远,马上的人突然回了头。 靳乔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宽檐帽,裹着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大氅,驾着同样雪白的马,与冬季萧索的旷野融为一体。他回眸一笑,目光透过凛冬的寒风,如同一柄带火的缨枪,“咻”地一声钉在鹿白脚边。 “等我。”他双唇微动。 -- 第85页 鹿白一愣,下意识追了出去,却发现自己是在高墙之上,在几十米开外的人群之中。脚下是巨石,是京城,是大周。 她惊醒似的退了回来,在十六皇子疑惑的眼神中摇了摇头。十六皇子还要再问,便听一声穿云裂石般的炮鸣,靳乔早已策马扬鞭,在礼炮的白雾中疾驰而去了。 有没有可能,靳乔其实认识她? 这个猜测如同铁锤般落下,在鹿白脑中回忆的冰山霎时砸出一道裂隙,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蔓延。她惴惴不安,连着问了窦贵生好几遍:“你见过他,真没看出什么吗?” 这话的暗示很明显,但她不好意思说。她觉得自己的魅力没那么大,而且就算失忆,人的喜好和潜意识中的反应不会变。她不可能会喜欢靳乔,所以,因此,那么,很可能是靳乔对她的单箭头暗恋。 要是放在往日,窦贵生早该掀起眼皮,甩着嘴唇冷笑了:“想什么呢,是个男人都得对你有意啊?” 现在倒是不敢说她勾引别人了,只说她傻不愣登,没几个人瞧得上她。 但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扯了一下鹿白抓着他的手腕,低声支吾道:“我看他做什么呢……” 答非所问,装傻充愣,又不像是吃醋,鹿白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 有关靳乔的回忆仍旧封在厚厚的壳里,任她怎么想都没能破茧而出。不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太后和太子先后薨逝,德贵妃不明不白地离了宫,龙椅上的人终于如愿以偿,但他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新年将至,宫中也没有任何喜庆的氛围。 鹿白听着顺嫔和十六皇子关于年节的议论,才想起因为这一摊破事,自己已经错过窦贵生的生辰了。从朔北一回京,就该为老太监贺寿的,但是那时他们吵了架,又适逢和谈、下毒,便生生拖到了现在。 顺嫔倚在榻上嗑瓜子:“去年的时候,窦公公整满三十,生辰倒是没怎么过,可年节的时候,圣上赏他好大一尊玉佛,是拉曼国进贡的,连皇后那都没有呢。” 十六皇子拨弄着盘中的瓜子,一颗颗捡出来,一颗颗排好,成了一个“白”字。顺嫔指头在他面前敲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十六皇子瞥了专心添炭的鹿白一眼,轻声道:“窦公公如今被革职了,咱们就算送礼,也没有名头了。” 捧高踩低的人很多,圣上恢复了窦贵生的典刑司掌印一职,没有没收他的住处,常常叫他随行,也叫他看看折子,却只字不提官复原职,叫他当回窦秉笔的事情。今年巴结他的人数大幅锐减,煊赫一时的窦公公也到了门可罗雀的程度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 顺嫔本以为真相大白之后,鹿白的身份又变得唾手可得了,可看儿子的反应,她又觉得悬。 “你与窦公公到底如何了,你就这么一直跟他做对食么?”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鹿白顿了几秒,扣好火盆的盖子:“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顺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不作声了。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可送窦贵生的,鹿白干脆直接问他:“我到底送什么你才满意?” 她还没忘记自己在小库房搜搜捡捡,半天的功夫才找出一副字画,还被老太监嫌弃不够格的经历。 窦贵生批折子的任务不似往日那么重了,手里闲得慌,不知道拿什么挡自己,只能来回来去地搓着指头上的薄茧。 鹿白见他如此反应,忽的来了精神,挤到他身旁:“那我写一幅字送你。我亲自写。” 对了,写写字倒是可以。窦贵生被她提醒,顿时得救似的铺开纸,拎上笔,企图用练字的方式让自己静心。但刚一起势,手就被人攥住了:“我写不好,你教我写。” 凭什么他就得教她? 哦,忘了,因为他是先生呀。 无奈,老太监只得反手握住她,矜持地发话道:“说。” 鹿白:“说什么?” 窦贵生:“写什么。” 鹿白自觉钻到他怀里,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憋着劲儿反问道:“我说了你就写吗,写不出来怎么办?” 窦贵生只当她要写什么生僻字,略带自得地催促她:“你说就是了,我要连字都不会,还怎么当先生?” 似曾相识的场景,只不过手中的剑换成了笔,蔺山血腥的阴风和令人胆寒的鸟鸣换成了满室暖热的墨香。 人却没有换。鹿白盯着他的下巴:“我爱你。” 窦贵生哑了。这个,就,也太,不是…… 嗨呀,竟然真的写不出来。 鹿白笑嘻嘻地在纸上鬼画符:“我,爱,你,窦,贵——” 只差最后一个字,惊天地泣鬼神的传世大作就要完成了,窦贵生忽的丢了笔,紧紧按住了作乱的人。 “不要脸……”他耳语道。 鹿白深以为然:“对啊。” 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脸呐! 好吧,行吧,没辙了。窦贵生默默想道。 墨水将纸洇黑了半片,那幅字最后也没能写成。有一,有二,就有三。现在她经常夜不归宿,不明不白地赖在窦贵生房里。 甄冬夜间少了不少牢骚,与此相应地,司礼监多了许多女人的衣物,鞋袜,首饰,头发。 -- 第86页 还有笑声,还有味道。 乱糟糟的,一如老太监的心。 夜里,窦贵生从梦里惊醒。皎洁如雪的月光从窗外漏下,外头起了风雪,室内只有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和淡得不能再淡的鹿白味。 他突然了悟。 半残之身,能给她什么?能给她一轮圆月,一夜安眠,还是能给她儿孙满堂,福寿绵延呢? “小白……”他转过头看她,“我送你走吧。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知道她听不到也看不到,索性放肆地打量着枕边的人。她深陷在枕头之中,露出的半张脸恬静而美好,似乎正做着美梦,对外头的一切心怀憧憬,无知无觉。 他不需要回答。一旦过了自己的坎,真正做了决定,他就能立刻付诸行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或支持。现在也是一样。 窦贵生将自己的心事化作一颗石头,放纵地投进水中,甚至连“咕咚”一声都不需要。只要投出去,身上就轻快多了。 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倏地睁开眼,闪亮的眼珠比月色中的饿狼还要可怕。 “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小可爱记得这个烛台吗?(真心的微笑 列车大概率会在 @乃乃周 上,鞠躬。 第33章 我呢? 窦贵生在屋外站了许久, 直至天明都没有回答。 你呢? 鹿白在屋内躺了许久,直至天明都没再说话。 到了这时, 鹿白才隐约明白, 窦贵生对她是一种绵延如同山丘、沉寂如同坟墓的爱。汹涌澎湃, 死气沉沉。 这跟她很不同。在窦贵生心中, “我”与“你”永远是二元对立,如同阴与阳,冷与暖, 生与死, 鱼与熊掌。但鹿白永远学不会, 也无法将“我”和“你”分开。 如果我爱你,你也爱我就最好了;如果你不肯爱我,唔, 那也无妨。 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而你只是不肯承认。 ——简言之,欠收拾。 内学堂复课了, 不过不是日常教学进度,而是为了迎接新年特意举办的突击培训班。 年节将至,上至各宫各院、皇子王孙, 下至文武百官、京城百姓,全都需要接受浩荡皇恩的洗礼, 因此有大量的文书需要草拟、传抄、发放。每年这时,宫中发出的文书都有十几车这么多,单是毛笔就得写秃上千只, 单是太监就得累瘫上百个。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学生们虽然不会遣词造句,但字还是会写的,人肉复印机总能当好吧? 不过也不尽然。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一两个实在太笨、连复印机都当不好的学生。 先生将学生分成几组,字写得好看的,被分去写各宫各院的楹联,抑或撰写发给文武百官的敕书;字写得难看的,就去写宫人们岁钱上贴的红封,或是文书落款的年月日。 流水作业,效率斐然。 年后内学堂又要开班,少不得要依据此次“复印”的结果选取进乙班的人,是以众学生铆足了劲儿地表现自己,生怕被先生踢出升官发财的行列。 字要是再难看的话…… 先生站在密密麻麻的一页纸前,皱眉,瘪嘴,头晕,牙疼。 这也太丑了,她字不是这样的啊!才几天没见,就把学的全都还给先生了?她的字应当—— 应当什么,他没敢再想。因为他眼前已经浮现出了笔墨纸砚,桌椅板凳,男女相拥,还有鬼画符一般的“我爱你窦贵”。 窦贵生在鹿白身后站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咳了一声,又背着手走了。没多久,众人就分好了组,只有鹿白拎着快干了的毛笔,一头雾水地坐在桌后。 这是……不用干活了? 她本来该高兴,但见到窦贵生空若无物的双眼时,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先生,我呢?” 闻言,已经转过屏风的窦贵生停住了脚步,半边脸在兰花绸布后,半边脸在鹿白的直视中。墨汁般浓黑的眼珠子缓缓转过,视线在鹿白身上飘过,像是略过一团空气。停留两秒,他便抬脚走了。 还是没跟她说话。 他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说话了。前段时间好容易生出的热情仿佛是错觉,当着鹿白,他又恢复了以往那副高冷得不可一世的模样。 自从那晚,鹿白便没再去司礼监找窦贵生。莫啼院和司礼监本就离得远,窦贵生不来,他的发言人苏福也不来,于是两人连着好几天都没说话。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鹿白若有所思,冲屏风那头道:“先生,既然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管先生同不同意,啪地一声,撂下笔就走。 学生们一边感叹这对食蹬鼻子上脸的气焰,一边埋头苦写,不敢言语。没多久,等他们抬起头时,却发现先生竟然也不在。众人立刻伸着脖子窃窃私语起来。 苏福板着脸敲桌:“吵什么吵,要看就出去,出去看个够。” 学生们顿时一凛,不敢说话了。 窦贵生的确是尾随鹿白出来的。他知道她生气,但没想到她竟然气到大庭广众给他甩脸子。颜面扫地的先生第一时间追了出来,准备教训忤逆不孝的学生一番。 学生压根没走远,就在院墙下等他。 他以为她要质问两句,或者再嚎上几声,不论哪样,他都有法子应对。但出乎意料地,鹿白没哭也没闹,只是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注视他。 -- 第87页 人老了,胆子也小了,被这么一看,他顿觉害怕,嘴边的话全都识趣地咽了回去,不敢吱声。 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一个时辰,鹿白才冷声问道:“你找到我家了?” 窦贵生不作声。 “那你送我去哪儿?”她继续问。 他依旧垂头不语。 鹿白火了:“不知道去哪儿就要送我走,你什么意思?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 窦贵生扯她的袖子,声音发粘:“你小点声……” “就不。”鹿白瞪了他一眼,狠狠扯出袖子,扭头就走。 走出好几步,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又回头补了一句:“就不!” 窦贵生:“……” 有的人总是生气,一阵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譬如窦贵生。有的人轻易不生气,一生气就轻易不肯好,气性大得人受不住,譬如鹿白。 窦贵生心不在焉了一整日,脑中上演了好一番生离死别、你推我拒的场景,正琢磨着叫苏福去莫啼院探探情况,没成想女主角自己来了。 她又来了,好了,窦贵生一下子舒坦了。 鹿白来是来了,却不看他,径直推开门,走进屋,踢了鞋,掀开被,“咚”一下倒在床上,露出一个铁骨铮铮的后背。 窦贵生恍然大悟,哦,敢情这不是和好,是到他眼前闹气来了。 他抱着被子站了一会儿,终究顺从了心意,躺到床沿,躺到鹿白边上。刚一躺下,就叫被子兜头蒙住了。视觉尽失、五感迟钝之下,他稀里糊涂就给人扒了衣裳、锁住手脚,狠狠羞辱了一番。 鹿白似乎是故意的,又啃又咬,又拧又掐,憋着劲儿整他。一晚上下来,老太监像是进了回刑部大牢,受了九九八十一难,死了七七四十九回。 他本来也能报复回来的,但他哪有那丫头心狠,她一抖他就知道手劲重了,压根不敢再进一步。除了嘴,他浑身大概没一处是硬的。尤其是心。 一晚,两晚,七八晚,晚晚如是。饶是这样,两人还是没说话。一个气性大得没边了,一个脸皮薄得没救了,总之双方死扛着不肯低头,并且暗自乐在其中。 在日夜行刑与受刑的美妙折磨中,新年到了。 这并不是一个喜庆的新年,宫人们的忙乱中带了些许萧索的气息。太子妃带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离了东宫,离了京城。他们走时,皇帝对着窦贵生长长叹了一口气。 “替我去送送吧。”皇帝如此吩咐道,仿佛告别的不是犯了罪的太子遗孀,而是那个软弱、荒谬的自己。 窦贵生将人送至宫门,太子妃念着他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两个皇孙给他磕了头。还想交代几句,但对上一旁的青怜,太子妃顿时尴尬地别过脸,催促着孩子上车出发。 马车很快消失在繁忙的街道尽头,消失在喜迎新年的张张面孔之中。窦贵生呵出一团白雾,领着人往回走。路上,他突然对青怜道:“过了年你也满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地待在宫里。我与圣上说,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如何?” 难怪总道女大不中留,嫁女儿总是喜事,他心想。没有什么比觅得良人更叫人欢喜的了,没有。 青怜的胆子依旧小得可怜,明明不情愿却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儿地抖着肩膀念叨“多谢公公”。窦贵生原先就知道自己可怕,可此刻见青怜如此反应,一股烦闷蓦地从心口迸出,眨眼间冲入四肢百骸,到处乱窜。 “怕什么。”他皱了眉。 不说这句还好,说了之后青怜更怕了:“窦公公,我、我……” 窦贵生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变了:“你过来。” 青怜飞快瞥了他一眼,怯怯往前迈了一步。 “走近些。”他伸出一只手,分外自然地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青怜抖得更厉害了,不肯再动:“公公恕罪,我、我不敢冒犯……” 窦贵生咬着牙,手中一个用力,便将人揽在怀里。青怜吓得脸都白了,浑身僵得像块木头,连舌头也直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不自在地抱了一会儿,窦贵生泄气地松开手:“去吧。” 青怜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活过来似的:“多谢公公,青怜……青怜告辞!” 目送着青怜逃难似的狂奔远走,窦贵生却没有动。他知道身后有人,他在等她。 等了片刻,两根手指被轻轻握住,身后的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这是干嘛,非得赶我走呀?” 即便被人识破,窦贵生也毫不示弱:“怎么,我寻个新的对食不行吗?” 鹿白:“这可是先太子的侍妾,还是吴相之女,你口味好重啊!” 窦贵生:“那又如何?” 鹿白:“刺激吗?” 窦贵生:“……” 鹿白:“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样吧,我今晚——” 窦贵生:“……鹿白!” 鹿白:“哎!” 响亮的回答吓得窦贵生一个哆嗦,他怔了几秒,转身就走。步履匆匆,一溜烟就没影了,瞧着跟逃难也差不了多少。 时隔多日,第一次冰释前嫌的机会就这么被老太监作没了。 鹿白可怜别扭又好笑的老太监,为了让她走,他连这等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可怜归可怜,消气是不可能消气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消气。 -- 第88页 “我这个火啊,”她五指扣住额头,使劲往上一扬,“噌一下,蹿起这么老高!太过分了!” “还当着我的面呢,真的,我恨不得自戳双目,再撅了他的指头。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气我!”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纯粹就是个渣男!” “以为这样我就投降了?狗屁,莫啼院的女人永不认输!” 鹿白叉着腰在屋里走来走去,翻来覆去骂的都是那么几句。十六皇子咯咯笑了一会儿,忽的垮了肩膀,轻声唤道:“小白。” 鹿白脸上的忿忿还没消,一屁股坐到十六皇子脚边。“咣”的一声,小凳差点被她坐散架。 十六皇子端着杯,不知该不该递上去,犹豫之时,鹿白已经自顾自斟了一大杯茶,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杯中金黄的茶汤倒映着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脸,苍白,脆弱,却不再稚嫩的脸。 他想起母亲昨天跟他说的话:“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母亲的鼓励并没有激起他的斗志:“可是……我这身子,该怎么搏?” 听了这话,顺嫔浅笑了一下,柔声细语道:“元真,你会后悔的。人这辈子没有几次可以后悔,尤其是你。” 没错,机会摆在眼前,放任自流,他一定会后悔。十六皇子将茶放回桌上:“小白,你帮我准备准备,我要求见圣上。” 鹿白不知道十六皇子为什么突然要见皇帝,问赵芳姑,赵芳姑也摇头说不知。两人一头雾水地备好衣物、鞋靴、冠帽,把人送走了。 穿戴整齐、仪表堂堂的十六皇子俨然是个大人了,赵芳姑忽的叹了一句:“老了,我老了……” 彼时鹿白还不觉得什么,“老”字于她是个极其遥远的话题。 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衰老,是在她爹身上。 秋猎那日闪过的回忆,近日来渐渐清晰可辨,她记得她坐在马上,被一双强劲有力、肌肉贲张的胳膊搂在怀里,身后的肌肉硬得有些硌人。那胳膊轻轻松松便勒住一匹马,轻轻松松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改放到他脖子上。 那背影在她回忆中屹立不倒,她以为她爹该是个如树般健壮结实的男人,直到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帮爹捡一下,我够不着。”她听到男人对她说。 怎么会呢,东西就掉在他脚边,弯个腰就捡起来了。她不解。 “老了,腰不行啦……”男人略带调侃地叹气。 哦,原来这就是老了。 第二次清晰地看到衰老,是在窦贵生的枕边。 那天起床,外头下了场雨。冬雨连绵,天色微沉,睁眼时身边的人已经走了。被窝里还是热乎的,鹿白滚到窦贵生的位置上,一边踢着被子一边盘算着今天怎么跟他闹气。 就在这时,颊边突然一阵发痒。她挠了两下,捉出一根白发。 小豆子老了,变成老窦了。 在见到那根闪亮的白发之前,鹿白从没想过窦贵生会老。尽管第一次见面她就在心里阴阳怪气地骂他“老太监”,可在她心中,窦贵生一直都是窦贵生,是根压不折的竹,坠不弯的树,烧不尽的烛。 他该永远都是三十岁,眼角不多不少,永远都有两条一厘米长的细纹,站在那儿永远都是挺拔,高傲,带着些许风霜。说出的话永远不咸不淡,戳人肺管;身上的肉永远不软不硬,均匀趁手。 原来,原来死亡离他并不远。 在她早就遗忘的时间里,他已然入宫二十年了,甚至比她来到世上的年头还要多。 理所当然地,在她尚算年轻的某一年,他会佝偻成一张弓那么弯,比徐大侍口中的老人还要老。 理所当然地,在她某天出门回来,兴高采烈地要跟他分享见闻时,会发现他躺在树下的凉椅,阖上干枯的眼皮,满是皱纹的脸仰面朝天,沉沉睡去。 理所当然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窦贵生”三个字时,他会跟泛黄的落叶一起融进泥土深处,来年化作一枚新叶,重新回到人间。只有当她想他时,头顶的树叶才会轻轻颤动,作为回应。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霎时击垮了她——在可预见的、终究会来的某天,他将会离开她。 窦贵生正在桌前写字,听到脚步声时正准备放下笔出去。他们又是好几天没说话了,他一直在等,一直在准备。他想等自己铺出一条平整笔直的坦途,站在路口,扬起下巴,翘着鼻尖对她说:走吧,赶紧走。 鹿白曾问他,为什么不能等找到她爹娘,他们一起回去。窦贵生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他害怕吧? 鹿白一定会追问,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小豆子……”鹿白眼泪流了满脸,在人逃跑之前就死死抱住了他。 笔尖一颤,一团浓墨甩在纸上,将好好的纸变成了一块尿布。 “咱们别闹了。”她在他背上蹭掉眼泪,声音嘶哑得像个男人,“我舍不得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这是怎么话说的,他哪能生她的气呢! 窦贵生不生气,也没觉得两人在闹。相反,她不愿意说话他就不说,她不愿意见他就不见。他配合她的心思,做出她想要的反应,见她生气,他甚至还有些高兴。 睁眼时见到她沉睡的脸,额边沾的碎发,发红的鼻头,甚至偶尔沾上一两点眼屎的睫毛……一切都让他觉得无比真实。 -- 第89页 他的爱人就在他身侧。睡着时安安静静,醒来时翻天覆地,多么要命地真实。 “我可真爱你!”鹿白紧紧贴着他的背,有点骄傲,有点难过,有点不要脸。 爱有许多种说法:今晚月色很美,我想跟你困觉,我想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含蓄的,奔放的,下流的,唯美的。也许是鹿家一脉相承的传统,若让鹿白来选,她总会选最直接的一种。 她并不吝啬语言,也并非嘴笨口拙。他比她大整整十二岁,未来有几个十二年呢? “我爱你。”她又重复了一遍,一屁股坐上案桌,钻进窦贵生怀里。 那一瞬间,一种滚烫的情绪在窦贵生心里轰然迸出。那不是爱情,那绝不仅仅是爱情。 他抬手捉住她光着的脚,下巴抵在她头顶。眼前是康庄大道,光芒万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笑弯了一双眼。 我也是,他心道。 我可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再收拾一次,窦公公就能被收拾好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颛生_ 第34章 年节过后, 朝中便着手准备立储一事。 冬天虽然没过,但已经是新年了, 新年就要有新气象。新衣裳, 新首饰, 新妆容;新目标, 新计划,新生活。 太子换新的,丞相也得要新的。 为了迎接崭新的一段关系, 鹿白特意在初五的沐佛日上求了两枚平安符, 一枚给十六皇子, 一枚留着给窦贵生。十六皇子得知只有他和窦公公才有,素来淡得没有表情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他笑也不是大笑,只是抿着嘴唇, 弯着眼眉,笑意吟吟地跟在鹿白身后:“小白,你对我真好。” “应该的啊。”鹿白不甚在意。 十六皇子一个劲儿地笑, 又把平安符拿去跟赵芳姑炫耀。赵芳姑十分配合地惊叹道:“呀,比那个好看多了!” 鹿白附和道:“对啊,好看的才给殿下, 不好看的给窦公公留着呢。” 一定要如此,不然他定然又是好一番挑三拣四, 嫌这嫌那。她都能想象得到他会说什么:“什么好玩意呢,弄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多读两页书,比求神拜佛有用多了。” 送他就不能送好看的东西, 越是不起眼越是挑不出错。也唯有如此,他才肯不情不愿、老老实实地戴在身上。 这些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鹿白自己知道就行,但莫啼院的众人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十六皇子隐隐有些激动:“我和我娘也求了。” 说着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符递给鹿白,说是顺嫔和他分别求的,瞧着比她送的精致多了。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好玩意。每年沐佛节、佛诞日,宫里都会请高僧设坛讲经,而后为众人分发平安符。连御书房前的石狮子脖子上都能挂两个,着实算不得稀奇,只是讨个彩头、图个吉利罢了。 但因为每人分得数量有限,平安符顿时多了一层微妙而隐藏的含义—— 鹿白的符,一个给小豆子,一个给殿下; 十六皇子的符,一个给母亲,一个给鹿白; 顺嫔的符,一个给儿子,一个给鹿白; 赵芳姑的符,一个给殿下,一个给娘娘; 甄冬的符,一个给殿下,一个给鹿白。 青怜被分来莫啼院浆洗衣裳,也得了两个符。万众瞩目之下,她把一个递到鹿白手里,红着脸道:“多谢……” 最终,鹿白以一票优势险胜十六皇子,勇夺冠军宝座。 “全是我的!”她脖子上挂了四个符,在院里耀武扬威。走了两圈又觉得没意思,窦贵生不在,也不知道耀武扬威给谁看。 沐佛节那天,鹿白去给窦贵生送平安符。结果兴冲冲地到了司礼监,才被告知窦贵生已经走了,去西边查税去了。 “昨天夜里走的,此时应当出京了。”苏福察言观色道。一见鹿白的脸沉下来了,他立刻掏出一封信:“干爹走时叫我给你的。放心吧。” 鹿白扫了一遍,头顶的怒火这才消了几分。公务在身,临时出差也是常事,虽说急了点,却也怨不得他。这么一想,她便收了信,欢天喜地地走了。 苏福松了口气。干爹说人来了才能给信,幸好。顿了顿又觉得好笑,既然知道她要来,怎么不肯直接送过去?情之一字,着实难懂。 此次出行,除了去西边查税外,窦贵生还存了几分私心。本来要等正月十五后才能成行,但他特意求了皇帝,允他提前十日。整整十天,足够去一趟唐州了。 唐州鹿氏他是听过的。两百余年的氏族了,兴于开朝,盛于厉帝,自周、陈两国南北初分之后便日渐衰落。及至今日,鹿氏已经如同倾颓的大厦,只剩几根柱子勉力支撑着脆弱的辉煌了。 鹿氏以铁矿发家,早年间是唐州本地赫赫有名的矿商。因祖上开国有功,鹿门子弟得以由商入仕,入朝为官。两百年来,族内出过百余进士,数十翰林,还有两位一度官拜丞相。到前陈厉帝时,朝中不下半数的官员与“鹿”字或多或少都扯得上关系。 南北一分,鹿氏也跟着走向没落。兜兜转转百余年,又龟缩回了群山掩映的环抱之中。 唐州气候温润,四季如春。窦贵生从冬天出发,经过花繁叶茂、山水如画的春季,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寒风凛凛的冬天。 -- 第90页 但不一样了,他也是见过春天的人了。 唐州真是个好地方,等他老了——也许是快死的时候,他一定要再去一趟。他要再攀一次山,再坐一次二人抬的竹轿,再去青苔覆满的小巷深处,听鹿白跟他道一句“窦公公安好”。 不过,也许她那时已经不记得他了,那就看她一眼,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 一想到那些恬静美好的画面,他就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每个毛孔都被想象勾勒出的未来填满了。尽管那份未来中没有他,他依旧心怀感激,幸福洋溢。 鹿白早就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了。自打人入了京城,她就兴奋地满屋转圈;等听到队伍进了宫,众人只见一枚炮弹“咻”地从莫啼院蹿出,奔着司礼监的方向飞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窦贵生前脚刚踏进房门,后脚就被人从背后扑倒。腰也被卡住了,脖子也被勒住了,帽子也被撞歪了。 他反手掂了掂,多日不见,这丫头分量倒没轻,丝毫没有衣带渐宽、为伊憔悴的意思,敢情一点都没想他。他心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泛酸水。 “我想死你啦!”鹿白在他耳边大叫,没轻没重的,把他老脸都勒红了。 鹿白光顾着高兴了,没注意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用力啃了一口便跳到地上:“独守空闺一个月,我真是……真是苦哇!” 嘴里说着苦,还嬉皮笑脸的,一点苦的意思都没有。 闻言,窦贵生左右打量了一番,等看清屋里的景象,鼻子差点没被气歪。 “这就是你说的独守空闺?”他颤抖着手指,心痛,肝痛,肺也痛。 被子没叠,纸篓没倒,炭盆没点,香灰没扫,床帐没挂,毛笔没洗……这哪是空闺,这分明就是猪窝! “消消气,多大点事儿啊。”鹿白轻拍窦贵生的胸口。拍了两下不见好,又颇有眼力见地改拍为抚,为总是赌气的老公公顺气。 温馨的,暧昧的,感伤的,喜悦的,有的人总能将各种场景统统变成鸡飞狗跳的家庭闹剧。倒也不失为一种天赋。 “给你一刻钟,给我收拾干净。立刻,马上!” 先生发话了,鹿白不敢不听。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将屋子恢复如初,才叫死活不肯下脚的窦公公移动尊驾,迈出尊腿。 进了门,就是屋,进了屋,就是床。窦贵生半推半就被她拖到床上,下颌如同反刍的牛似的来回蠕动,然后,如同反刍一般,将那些准备良久的话又咽了回去。 待会儿吧,她正在兴头上呢,等……完了再说吧。他心脏狂跳,眼珠乱颤。 鹿白丝毫没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反正他总不自在。她按住窦贵生,边解衣襟边凑在他耳边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窦贵生盯着她的领口,觉得身上着了火。多日不见,怎么学的……在哪儿学的……不是,见过多少回了,是个女人都有,那算什么好玩意吗…… 在他暗含着期待和紧张的目光中,鹿白神神秘秘地掏出手:“看!” 掌心向上,躺着一个平平无奇、丑陋朴素的平安符。 窦贵生:“……” 然后呢?就这?? 鹿白觉出他有些失望,立马找补道:“每人只能有两枚,我知道花里胡哨的你不喜欢,就把那个给了殿下。你就说吧,要还是不要?” 她知道他一定会要,因此脸上的表情特别骄傲。 窦贵生攥着那枚平安符久久不语,看样子是想要,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点头。鹿白心中哀叹,这年头送人礼物,竟还要送礼的人四请八求,上赶着用热脸去贴冷屁股,对方才肯收。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不过哀叹归哀叹,她还是挺乐在其中的。 “先生……行行好,收下吧。”她含含糊糊地叫他,黏黏乎乎地亲他。窦贵生手抵在她肩头,不主动,不拒绝,但很负责地回亲了她。 舌头是会说话的,这点谁都知道。舌头不发出声音也会说话,这点只有接吻的人才知道。 难舍难分了半天,窦贵生才举着平安符,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方才正从圣上那过来,殿下也在。他说……唔。” 鹿白见他指节发紧,就隐隐不安,唯恐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只能想办法堵他的嘴。要论煞风景,老太监的功力可比她胜了好几筹。 窦贵生这回狠了心,用力把人扯开,继续道:“殿下想要离京,已经跟圣上求了好几回了。以往也有未成年皇子封王就藩的先例,方才殿下又去了,哭哭啼啼,瞧着像是非走不可了,圣上于心不忍,就叫礼部送册子来看看。” 鹿白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圣上同意了?” 窦贵生盯着手中的平安符,微微颔首:“是,圣上问我哪块地方好,什么时候好。若是合适,便可开始草拟诏书了。” 她抬手碰了碰他的睫毛,声音发涩:“你怎么说?” 窦贵生不答,睫毛从她指尖刮过,抬眼望着她。 鹿白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 一望无际的冰面下,是幽深的漩涡,怒吼的波涛,凶兽在海底叫嚣、冲撞,而窦贵生稳稳立于冰面之上。冰层明明那么脆弱,明明那么薄,却无论脚下如何汹涌,都无法撼动分毫。人脸在冰层反射的光中惨白又透亮,如同明月。重重的情景奇异而和谐地混杂在一起,矛盾,纠缠,荒谬,迷离。 -- 第91页 而他在笑。 危机与平静,脆弱与坚定。她被他的眼神淹没。 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窦贵生嘴角往两边扯了一下,放低嗓门,和声细语:“我这次去了唐州,听说城中有个神医,也许能治好殿下的病。宜早不宜迟,如无意外,唐王殿下半月后便可启程。” 如此说来,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窦贵生手垂到身侧,接着劝道:“这次出去,找着鹿氏的几个人,鹿修之,鹿仁之,鹿凝之。与你爹年岁差不多。身份么,跟你说的也基本能合上。” “……人在哪儿?”鹿白毫不惊喜。 “唐州。” 果然。她早该知道。 鹿白埋怨十六皇子瞒着她,但她不知道的是,十六皇子还有一桩更大的“阴谋”,这阴谋连窦贵生都毫不知情。 太子死了,德贵妃走了,皇宫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皇帝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几岁。章家人本就短命,他一辈子生了近二十个儿子,最后活下来的也不过只有三个。现在,只剩两个了。 他难得对小儿子生出一丝堪称愧疚的情绪——这孩子左右也活不长,想做什么都随他去吧。 自从太后和太子相继薨逝,他便突然意识到,父母不是你的父母,儿女不是你的儿女。待他缠绵病榻、卧倒龙床之际,肯守着他的只有霍皇后而已。如今除了皇后,他什么事都不肯再操心了。 于是十六皇子封王一事很快便定下了。 冒着大不韪的风险,顺嫔见过皇帝一面。那时霍皇后也在,顺嫔跪在地上,想到儿子即将远走,想到也许在他死前都再也无法得见,眼泪便是止不住地流。 “求圣上开恩。”她哭得情真意切,求得声泪俱下。 连霍皇后都心软了:“元真难得开口,圣上何必拘泥于父母身世,礼法教条?我看顺嫔说得很对,唐州天遥地远,没人知道京中之事,圣上就网开一面,许她个正妃又如何?” 皇帝犹豫不决,霍皇后又道:“若听礼部的,元真这辈子都没媳妇了。” 也对,一辈子对有些人而言实在太短,连后悔的工夫都没有。皇帝终于点头同意。顺嫔连磕三个响头,感恩戴德地退了出去。 江如被皇帝叫来写诏书,写了两遍皇帝都不满意,可究竟不满意在何处又说不上来。只能归咎为江如不懂他。无奈,只得叫了窦贵生过来。 皇帝先是问他:“你说你与陆白对食是假,那当初为何要救她?” 窦贵生诚惶诚恐:“她救过臣,都是应该的。” 皇帝看他的神情不似作假,确定两人之间当真没什么男女私情,于是笑道:“那好,你帮我拟个诏书,元真走前,一并把王妃也娶了。” “圣上所说的……王妃,是何人?” “你恩人,陆白。” 窦贵生僵住了。 “本以为一个妾就行了,没想到元真还真是痴情。”皇帝面带笑意,似乎想起了年轻的自己,“他说府里反正不会有正妃,何不把名分给她,省得叫她受委屈……” 絮絮叨叨的人声绕着他转了一圈,如同盘丝洞的蛛网将窦贵生缠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 他没有第一时间应“是”,没有立刻构思出一篇言辞恳切的草稿,而是扶着发冠跪了下去:“圣上,臣认为……不妥。” 皇帝一愣:“何处不妥?” 窦贵生状若镇定地开了口,一字一顿道:“唐王殿下年仅十五,鹿白比他大五岁,本该是会伺候人的年纪。可据臣所知,此人笨手笨脚,无一是处,平日里说殿下伺候她也不为过,恐难尽到为妻本分。” 皇帝笑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自有下人伺候呢。起来吧。” “这只是其一,”窦贵生却不起,继续跟皇帝讲道理,“其二便是殿下的身子。太医说过,殿下的病症恐难有子嗣,过早成亲反倒有损寿数。若是……该如何?” 他没有说明,无非是想暗示皇帝,唐王殿下再不济也是圣上的亲儿子,要是因为这事儿损了寿数,说出去可真是叫人笑掉大牙。况且孩子还小,急什么急?这几年的功夫都等不得吗? 皇帝没听懂他的暗示,不过他想到了另一点:他和霍皇后。他比她大许多,几乎不用怀疑,一定会比她先死。他死了,她呢?余下的十年、二十年,霍皇后该如何度过?余下的三十年、四十年,唐王妃该如何度过? “可我都允了,总不好反悔吧。”皇帝顿觉为难。 窦贵生松了口气,将方才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依臣所见,诏书可以照拟,不过需加个期限。待殿下成年,再行封妃不迟。” 皇帝沉吟着点点头:“也好。” 只是不知他能否活到成年了,两人一喜一忧,不约而同地想道。 因为不知自己是否能活到成年,所以十六皇子、如今的唐王亟需一纸诏书来了却生平夙愿。他短暂的人生中头一次如此激动、如此迫切、如此焦躁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爱情。 诏书并非百分百如他所愿,但已足够叫他喜极而泣了。他红着眼给鹿白看,小心翼翼地跟她分享喜悦,鹿白却一下子认出上头的字迹。 好,很好,是他老人家亲自写的。 她揣着诏书,在窦贵生门口伫立片刻,手刚一抬,门就开了。 -- 第92页 “进吧。”窦贵生似乎一直在等她。 火盆上头热着茶,窦贵生的脸藏在氤氲的茶雾后,摇曳生姿,像在勾引人,又像要吃人。 鹿白坐了过去,手指在他手上走了一圈,一根一根插进他指间的缝隙:“殿下说王府有一大片茶园,在城东的山上,好大一片呢,种的都是雀舌。采茶女带着靛蓝的头巾,背着竹篾编的背篓,一人一天能采一整垄。她们还会唱歌,你听过吗?” 窦贵生没听过,却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 壶中的雀舌茶汤越来越浓,壶盖叮叮当当跳个不停,却无人关心。鹿白攥住他的手,他没有躲,也没有回握,只是从胸腔深处呵出一句:“鹿白——” 微微颤抖的指尖叫她瞬间了然,他不会跟她一起走了。 从这一刻起,鹿白明白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道理。他可以属于山风呼啸,水涨潮涌,可以属于腐朽潮湿,绿瓦红墙,也可以属于山风呼啸、绿瓦红墙中的她。 只不过,一举拿下老太监的愿望现在只能改改,一举改成二举。再不济就三举、四举……总之一定能拿下。 剩下的话没有必要再问了。她在怀里使劲掏了一番,手指张开,四枚平安符一字排开,整整齐齐,皱皱巴巴。 “今年我得了四个,加上我自己的那个,一共五个,都给你。” 窦贵生懒得推辞,索性全都接了过来。见他收了,鹿白立刻笑出两排闪亮的白牙,扑腾着站起身:“殿下小小年纪,东西却不少,收拾就得收拾好几天,我得赶紧回去了。这几天冷,你到时候别去送我,叫小苏公公来就行。” 主人不愿送客,干脆紧紧阖上了眼。脚步声离开许久,眼皮仍旧不敢掀开。 蓦地,一声高呼响起:“窦贵生!” 门半掩着,鹿白的声音与日光一起,顺着那道窄缝闯入屋内。喊声让老太监睁开了眼,他看见鹿白冲他笑着挥动双手,像是在用力挥舞两面得胜的令旗。 “我走啦,再会!” 再会两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老太监不堪一击的神经,压垮了他一向挺直的腰背和脊梁。 再会,她找到了爹娘,还会跟他再会么? 唔……说不定呢? 反正他也不走,就在宫里老老实实待着,她若是想找,一定能找到。他心想,也许应该找个机会还回几个平安符,怎么能一个都不留呢。 真傻。 可他很不幸与机会擦肩而过——唐王提前离京了。 后悔两字本不应跟高贵的窦公公扯上关系,但每当想起那四枚皱皱巴巴的平安符时,他就会深陷回忆之中无法自拔,自虐似的一遍遍舔舐悔恨的痛苦,回味无助的绝望。 如果她能晚走一天,哪怕只是一天,是不是之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呢? 如果她能留一个平安符,哪怕只是一个,是不是就会平平安安了呢? 唐王就藩,带走了鹿白,带走了皇宫的最后一丝生气。一只灵巧活泼的鸟用力一蹬,飞离了树梢,没人知道她颤动的翅膀会晃倒大树,而倒坍的树身顷刻间便会毁掉整片森林。 启宁二十一年,冬季尤其漫长。二月中旬,本已回暖的天气突然风云骤起,下了一场暴雪。 窦贵生夜半惊醒,没来由的阵阵心悸。在窗旁怔怔地坐了半晌,正盘算着明日去太医署开几服药,门却倏地被人撞开了。 苏福的声音夹着冰碴被狂风卷入:“干爹,圣上召您过去。唐州地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两更 第35章 在穿越之前, 鹿白是个幸福的普通人。 普通的父母双全,普通的衣食无忧, 普通的三两知己, 普通的喜怒哀乐。烦恼很寻常, 快乐很简单。同样地, 爱情观也异乎寻常地简单。 窦贵生拒绝了她,她并不难过,也不痛苦, 爱情之于她是一场锦上添花的美事。只不过现在, 这桩美事变成了她一个人的独享。也许她有天会忘了他, 也许久别会重逢,也许物是和人非。 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临走前, 窦贵生将上次所见所闻及鹿氏百年族史汇编成册,叫苏福送到了莫啼院。鹿白心想,他尽力了, 尽力探出自己倔强而坚固的躯壳,尽力触碰她炽热而猛烈的火光,尽力爱她了。 如他所言, 尽力就够了。接下来需要她接棒,跑完余下的半程。 一路穿山过桥, 晓行夜宿。山高,水长,蜀道难, 别离更难。 入了唐州地界,鹿白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何为世外桃源,人间天堂。难怪总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虽是谬解,但谬解得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码头上打闹呼喊的男人,叉着腰放肆大笑的女人,山间悠长快活的歌声,路上竹竿敲击的叫卖,呛人的油烟辣味,雅淡的竹茶清香。一切如同山雾般朝鹿白缓缓聚拢,恍如梦寐。 此地没有艳阳,因为人人皆是艳阳。 鹿白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那些别离的不舍和怅惘,都被远远抛在京城之中,余下的化作长大成人的勋章,深深镌刻在她容量堪忧的脑海中。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有情人终成眷属,又不是非得时时刻刻在一起。 自入了唐州便开始下雨,春雨连绵,一下就是好几日。路本就难走,雨后更显泥泞,队伍索性在途中一处县城停了下来。 -- 第93页 充县县令诚惶诚恐地接待了走马上任的新王爷,将人安顿完毕,就披上蓑笠,带着府里众人下田了。唐王惊奇了一番,也想跟去看油菜花地,但无奈路途太远,只得悻悻作罢,坐在廊前听雨。 院内的池塘飘着青荇,青绿覆满的石壁间,一尾锦鲤孤单地游来游去。雨水一点又一点,波纹一圈又一圈。 唐王问道:“小白,你喜欢唐州吗?” 鹿白思索片刻:“我应当喜欢。” 唐王又问:“窦公公跟我说,你爹娘也许在唐州。现在到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鹿白摇头。鹿氏宗族是在唐州没错,但她爹娘很可能早就去了朔北。不然吴玉也不会在朔郡遇见她,靳乔也不会认得她。 “那还找吗?” “找啊。” “什么线索都没有,怎么找?” “慢慢找呗,着什么急呀。” 唐王“嗯”了一声,将手伸出廊外,盯着手心的一捧雨水轻声道:“我若是活不到成年,诏书就作废了,你自可嫁人,不必有所顾虑。” 顿了顿,他小声补充道:“现在有合适的也行,不必顾忌我。” 鹿白不擅长做无谓的安慰,而是与唐王陷入了同等的担忧:“殿下,先别说嫁不嫁人了,眼跟前的坎儿过了再说吧。沿途百姓都说神医神医,但神医究竟去哪儿寻,咱们一点头绪都没有啊。” “你不是说了,慢慢找呗,着什么急呀。”唐王笑道。 与其说是豁达,不如说是绝望。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难料,众里寻医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犄角旮旯处。很快他们就见到了传闻中的神医,因为很快,地动就来了。 上一次如此剧烈的地动,还是在南北分裂之时。百姓对于天灾和异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迷信,饶是唐州小震不断,百姓早已对此面不改色,但忆起百年前的那次灾难,他们依旧会神秘地指着半空:“天老爷一发火,皇帝就要遭咯。哦嚯,你看嘛,果然遭咯。” 最初,是桌椅小幅度的震颤。 当时天色刚黑,众人正在天井中看戏,台上的人猛地张口,喷出一团火焰。青怜吓了一跳,一个矮身钻到桌子底下。赵芳姑也害怕,但看青怜比她更害怕,她顿时就笑了:“抖什么抖,变个戏法吓成这样?” 众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然后,戏忽的停下了。 戏台上的人左摇右摆,乐师的琴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的有人大喊:“遭了,地龙翻身了!” 刘县令立刻反应过来,指挥众人迅速撤退:“莫慌,都到前头的坝坝上!” 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唐州人,唐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训练有素的下人一左一右架住,飞快拖出了院门,拖到了安全平稳的开阔之处。 紧接着,房子塌了。 刚在坝坝上集合完毕,刘县令就去门口牵驴。突发事件频率再高,它也是突发事件,县令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百姓躲避,安排避难的食水,还要去郊外大堤检查水坝情况。 百姓零零散散,有的住在山背后,有的在堡坎底下,挨家挨户通知到位实属困难。尤其是晚间,不少人都睡下了,就得靠应急的钟声敲醒众人。但今晚钟声却未能及时响起,刘县令心内焦急,准备亲自过去看看。 刚一骑上驴,房子就塌了。在众人的注视中,地面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现出漆黑的裂隙,地底深处的应力将院墙和房屋拉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终于,砖瓦木构不堪重负,“轰隆”一声颓然倒塌。 惊雷般的声音接连响起,刘县令从驴背上摔下来,将官帽团成一团扔在脚下,低骂一句,撒腿狂奔。 最后,人全都来了。 县城里建有专供避难的大小“坝坝”,平日应付小震足够了。但今日这场震动却超乎寻常地剧烈,地底仿佛真有一条关押已久的巨龙在沉闷地嘶吼,冲撞地游走。一炷香之后,初震平息,砖瓦四散掉落,倒坍房屋已超七成,余下的损毁严重,恐怕难再住人。 短暂的平息给了众人喘息之机。城中百姓仿佛训练有素的精兵,连哭喊都没有,只是安静有序、脚步匆匆地朝空地飞奔。 人群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一双双眼睛在夜色中沉默对望,如同繁星坠落人间,清冷,孤寂,荡魂摄魄。方才只是地龙的浅尝辄止,没人知道下次地动什么时候来,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一定会来。 唐王并没有得到县令的优待——压根没人顾得上他。鹿白几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生路,在一口水井边得到几缕新鲜空气。 井中的水已变成浑浊不堪的土色,圆月的倒影化作团团白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他们远去。片刻后,只剩一滩排泄物似的黄泥。不一会儿,泥中水位渐升,又渐渐渗出泛红的污浆。 震后第一晚,他们席地而睡,和衣而眠,与干涸的水井和跳动的火把为伴。 凌晨时分,临时的灾篷刚刚搭好,第二轮余震便来了。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绵延不绝,翻天覆地。到了晌午,才有将近一个时辰的停歇。 余震停了,更糟的情况却接踵而至——下雨了。 刘县令一夜未归,大雨刚至时才骑着一匹老马赶回城中。还没下马就扯着嗓子大喊:“老徐,老徐在哪里!” -- 第94页 一人在他身边大喊:“来了县令,来了!” 灰头土脸的两人对视片刻,才认出对方的身份。刘县令借着雨水抹了一把,露出黑青凝重的脸:“王爷呢?” 老徐指头一伸:“那儿。” 刘县令一眼就瞅见坐在井边的人,定了定神,沉着脸挤了过去。百姓见县令来了,围着他问个不停,刘县令打着哈哈,终于找到了惊魂未定的唐王。 “王爷,”他压低声音,生怕引起慌乱,“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吧。” 唐王瞳孔微缩,怔怔不语。倒是一旁的鹿白接茬道:“地动是从前头来的,要走只能往回走,但屏山官道不是山道就是桥,恐怕走不了。” 前头就是唐州州府了,也是唐王府邸所在之处,距离震中更近,情况只会更糟。而退路大概率也没了。 刘县令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心道这人岁数不大,懂得还挺多:“山道塌没塌我不晓得,地动确实是从前头来的。” 他仰头看了一眼,任由雨点打在脸上:“再这么下,迟早也要塌了。” 刘县令骂了句狗日,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一步道:“殿下,昨晚地动,已将屏江堤坝震裂,臣回来就是紧急调兵的。看这阵仗,再下个半天,大堤肯定决口,淹是淹不到城里,但到时候再走就走不脱了。” 赵芳姑和青怜被遣去帮官兵分粥,甄冬帮着缝了一宿帐子,直至天明才将将睡着,此刻正偎在帐底小憩。唐王下意识望向鹿白,仿佛只有她傻乎乎、脆生生的话才能叫他安心。不知何时起,她竟变成了主心骨。 鹿白的确考虑得不少。 在捐款捐物之外,她依稀记得震后的种种应急措施。交通,饮水,医疗,食物,通讯……每样单拎出来都叫人够头疼,更别提随之而来的各种次生灾害了。若非要分个轻重缓急、主次前后,那只有两件。 “当务之急是抢修大坝,刘大人放心,你尽管带兵去,我等必定守好县城。城中青壮男丁有愿意去的,尽可叫上同往,危急时刻,守住大坝才是头等要事。若有多的兵,可派五六人去探探路通不通,若是通,就尽快送信。往城里送,往京里送,能送的都送,务必叫人知道唐州地动,危在旦夕。” 唐州丘陵遍布,山路一断,生命线也就断了。非但地动的消息传不出去,到时药品、食水、援兵,没有一样运得进来。只能活活等死。 鹿白所想与刘县令不谋而合。他感激地冲她拱了拱手:“啥子都不说了。” 官老爷匆匆来又匆匆走,推出一个更大的官坐镇县城,才刚躁动起来的民心一下子稳了。 百姓们纷纷兴奋起来: “头一回见到王爷,了不得了!” “哎呀,快过来,快来看王爷!” “这就是王爷吗,比我幺儿也大不了多少。王爷几岁了?” “王爷从京城来的,听不懂你的鬼扯。” 人群挤作一团,为了磕头的地方怼来怼去,好在唐王及时免礼,叫众人快快散去。王爷当得像模像样的,一下子便叫百姓们啧啧赞叹起来。天家的小孩,厉害得很。 洪水、地动、泥石流,每年大小灾害不断,即便如此,唐州百姓仍旧过得嬉笑怒骂,活色生香,似乎永远打不垮,永远不弯腰。 鹿白不禁又想起了窦贵生。他如同一根竹子般在她心上扎根,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倏地便霸占了她的五脏六腑。 当天傍晚,雨势渐大,天际蓦地传来轰轰的巨响。唐王第一反应便是余震又来了,赶紧命众人躲好,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地面晃动。 鹿白顺着声音来处望去,顿时了然:“河口决堤了。” 事实证明,选择留下来是明智的决定。决堤的屏江以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去,不断卷入沿途泥沙、树木、房屋,冲垮下游路桥无数,又攻破两处来不及修缮的堤坝,疯狂咆哮,滚滚向前。 路彻底断了。 充县地处山腰,勉强称得上安全,但下游山脚数百村镇就遭了殃。村人能跑的早就跑了,跑得快的此时已到了县城。不到半日,城中便是人满为患。 那时鹿白坐在倾倒的院墙之上,手中捧着半碗热水,透过水雾眺望热火朝天、重建家园的众人,脑中所想十分简单: 因为皇家的两场丧事,去年的冬粮还没来得及上缴,城中屯粮凑吧凑吧,再来一千人,也足够支撑个把月了。上游就是唐州卫府,屯兵之处,应急的军粮总备得够吧?充县百姓普遍伤势不重,撑过这段时日,等路一通,运粮和运药的车马一来,就算是得救了。 重见天日之时,她定要仰天大笑三声,然后直奔京城,把窦贵生反复毒打一百遍。最好让他哼哼唧唧跪地求饶。 然而,一场姗姗来迟的霍乱搅乱了鹿白的所有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21:00第二更。 鹿白不会有事的。 第36章 霍乱在大周一度十分盛行。每逢饥荒、洪水、地动, 随之而来的便是霍乱,在朔北前线, 此病尤其流行。 期间还间或暴发各种疟疾、鼠疫、出血热、斑疹伤寒, 百姓将之统称为瘟疫。 每次霍乱一来, 陈国人就会翻山越岭, 从边境线过来卖药。药贩子们总能嗅到瘟疫的气息,在爆发之初就开始挎着篮子兜售各式成管的药水。本来这药是扎在胳膊上的,但周国百姓将此认作巫术、毒蛊、杀人的把戏, 无人肯信。 -- 第95页 无奈, 药贩子们只得兑了水换成口服药剂——药效减半, 但价格翻了一番。 信息不对等时,钱就是这么好骗。 这是坏事吗? 好像也不是。 若不是有陈国的药,大周每年死的人数可就得再加好几个零了。但陈国自百姓到皇室, 上上下下都透露着无奸不商的气息,好人从不做到底,时时刻刻都想着趁火打劫、大捞一笔, 给人印象实在太差。无怪乎大周文臣总对他们口诛笔伐。 然而如今的情形,药贩子想来也来不了了。非但唐州各处路桥阻断,就连两国交界的山岭也崩塌了。 最开始出现症状的, 是一个伙头兵。 他从白日起就频频腹泻,一个不留神就把粥煮糊了, 引来刘县令好一顿痛骂。到了夜里,腹泻渐停,他又开始呕吐。呕吐物源源不断地从口中喷射而出, 仿佛在体内藏了一个高压水泵。 不到三个时辰,那人便脱水而亡。 特异性症状实在太过明显,鹿白一下子想到了霍乱。她头皮登时就麻了。 不巧,染上霍乱的是个伙头兵。偏偏他是个伙头兵。经由他手送出去的食水无数,没人知道谁喝了他喝过的水,谁吃了他吃过的菜。 老徐被刘县令叫来,只看了一眼便道:“霍乱,烧了。” 伙头兵的爹娘哭天喊地,横档竖拦,被老徐瞪着眼骂了一句,愣是把人拖到水沟里一把火点没了。但晚了,还是太晚了。 地动将无数死尸深埋地底,细菌从人鼠的尸身流到雨水中,从雨水流到河水中,从河水流到井水中,再从井水流到充县百姓的肚子中。 时大时小、接连不断的雨水将排泄和呕吐物带入地底,又将地底的污物浸泡出来。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第二日早起,青怜也开始腹泻。 唐王忽的站起身,指着堆积成山的尸身大喊道:“烧了,都烧了!” 然而压根没人理他,死亡的恐惧已经叫众人五感尽失、神经麻木了。 短短一晚,染上霍乱的人已经不下五百了,此刻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蔓延。派往各处求援的队伍如同石沉大海,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没带回来。 鹿白正挽着袖子往道边的水渠和水井中撒石灰。老徐冷眼看了片刻,忽的问道:“你怕不是陈国人?” 鹿白:“啊?” 老徐:“我原先在陈国见过的,他们发疫病时候就到处撒些石灰。你莫说,确实有用得很。你有门路,搞点药来得行不?” 鹿白:“……不,我没有。” 她心说,这又不是陈国的专利,大周不信科学怪谁呢!何况现在交通阻断,就算有门,也没有路。 不过她倒是很讶异,一身农民打扮的老徐竟是个郎中。裤腿挽着,肩膀垮着,蓬头垢面,全然没有想象中行医之人飘飘欲仙的样子。 更叫人讶异的是,她竟听到有人叫老徐“神医”。 鹿白:“……哈?” 神医不是神仙。他长得不像神仙,也没有神仙的本事,救不活一城的病患,搏不过判官的铁笔。 雨水散去,死亡的阴云很快笼罩了整座县城。药汤收效甚微,城中的清洁供水远远不够。而天不遂人愿,锅碗瓢盆、缸桶杯盘全都用上了,刚接了没一会儿,雨偏偏停了。 水井都被撒了石灰,再想打水是痴心妄想。大量的病患眨眼间便将水源消耗殆尽,地面干涸了,人心也被惨淡的阳光照出了裂隙。 不知怎的,百姓中出现了流言。 先是说地龙翻身,大周要亡。后来又说此地早年间是古战场,阴魂太多,被恰巧放出,要夺了足够多的性命才肯罢休。最后,有人说唐州来了不祥之人,身携瘟气,所到之处皆是哀鸿遍野。 流言跟霍乱一样在人群中扩散,甚至比霍乱的速度还要快。 饶是刘县令再三阻拦,羸弱不堪的唐王还是被无能狂怒的人群赶出了城。唐王跌倒在地,身下柔软,竟是一具藏在砾石间的死尸。 鹿白将人稳稳扶起来:“殿下,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唐王惨白着脸望着她。 鹿白自顾自道:“好消息,我知道神医是谁了。” 唐王“啊”了一声:“那、那快些找他过来,有神医,百姓定能得救!” 鹿白不答,指着老徐的背影:“坏消息么,那个把你扔出来的人就是。” 唐王:“……” 青怜已经患病,被老徐勒令躺在一处坝坝不准离开。赵芳姑满身泥泞,一个劲儿地落泪:“这帮杀千刀的,是谁忙了一宿,是谁喂水送粥,他们都看不见吗!” 甄冬垂头耷脑:“芳姑姑,没用的,他们看不见。” 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他们只是刚好撞到枪口上罢了。 城外不比城内好多少,人甚至还要更多,不过尽是死人而已。鹿白望着城中焚烧尸身的熊熊黑烟,长叹一声:“就凭咱们几个,想走也走不远,找个干净地方歇下吧。” 说起来容易,干净地方哪那么好找呢? 不但住处,食、水、药,样样都难找。尤其唐王这身子,一天两顿续命的药汤,要是不按时喝,不用霍乱,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熬死。 好好一个休闲度假,生生变成了荒野求生。 做人难,乱世做人更难。 -- 第96页 城门口本有一座酒篷,供来往行人饮酒歇息,现在只剩几块木板和毡布。几人搭了一处帐篷,在此暂时安顿下来。 收拾妥当,鹿白便开始准备所谓过滤饮水的简易滤池。一只破了的桶,底下先铺一层碎石,再是一层细石,再然后是砂,最后放水。忙活了一番,效果却不尽如人意:石头本就不干净,砂也不是正经的沙,里头掺着不少泥,况且等到形成生物膜,估计要到下辈子了。 几人看她鼓捣半天,也没弄出一个所以然,顿时没了兴趣,转头查看四处有什么用得上的物件。鹿白也泄气,但有人却看出了门道。 她刚把桶放到一旁,老徐鬼鬼祟祟的脑袋就从城门里头探出来:“哎,这什么?” 鹿白皱眉瞪了他一眼。 老徐黑漆漆的脸上露出笑,从身后拖出一个包袱:“东西都给你拿出来了,给个面子,说说吧。” 鹿白又好气又好笑:“刚才谁把我们赶出来,你都忘了?” 老徐立马瞪大眼,双颊鼓了起来:“你看不出来我在演戏吗?要是别人么,打你们一顿算轻的了。” 鹿白一想,也是,老徐是赶了他们,却一点没动粗。于是她果断放下芥蒂,给他简单讲了几句滤池的原理。 “我可不保证喝了就不染病啊。”她郑重其事地总结道。 再标准的滤池,再高超的技术,也不能保证百分百除掉细菌。都有概率,都有偏差,除此之外,只能听天由命。 老徐觉得颇为新奇,研究了一会儿,拎着水桶走了。也不知回去用上没有,鹿白无暇关心。 因为霍乱终于找上了她。 第一次腹泻的时候,鹿白便意识到,她中招了。她从纸包里抠出盐化在水中,一壶接一壶,疯狂灌到肚子里,企图能用自制补液盐延缓死亡的脚步。 唐王和赵芳姑没有发现,甄冬却察觉到了。甄冬一直跟鹿白同屋,知道她一向睡得跟死猪一样,从不起夜。在鹿白第二次起来时,她便坐起身,冷声问道:“陆白,你染上了。” 鹿白脸色煞白,捂着肚子点头:“是。” 甄冬一个翻身起来,在布袋中摸索半晌,将两剂汤药、一只铁壶、一根火把递给鹿白:“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只与殿下说你寻亲去了,省的他难过。” “多谢,我也正有此意。”鹿白欣欣然接过,“有缘再见吧。” 于是,她揣着仅有的行囊,开始了漫长的寻亲之旅。 说是漫长,其实不过一天一夜。 窦贵生给她的册子上印着他亲手画的地图,上头朱笔标着鹿氏宗亲的宅邸,其中一处便在充县后山,还是个不小的庄子。 天亮时,鹿白站上了嶙峋的小丘。树木掩映深处,尽是散落的巨石和泥浆,两座主屋结结实实地坐在地上,完好无损。遥遥眺望,院内虽是一片断壁残垣,但瞧着比充县县城情况好多了。 房屋质量不错,看来这家还挺有钱。 她学着叫卖的货郎,冲山地悠长地喊了一声:“我来啦——” 声音在山谷间层层回荡,不一会儿,竟有一道人声悠长地答道:“来吧——” 鹿白一愣,继续道:“我染上霍乱了——” 那人继续答道:“没得事,我也染咯——” 鹿白:“你怎样——” 那人:“还没死——” 鹿白顿时笑出了声。 那处宅子瞧着近,实则远,没个一半天是走不到了。她顺着崎岖破碎的山路往前,心道如老徐所说,她指不定真是陈国人,指不定还打过简陋原始版的疫苗,所以症状并不严重。又或者感染的不过只是普通肠炎。 宅子不远不近地坠在视野尽头,鹿白不慌不忙,累了就歇,渴了就饮。 意料中的剧烈呕吐并未来临,死神没有逼近,似乎仍在原地踏步;忧心忡忡了一晚,余震也没有再来。由此可见,傻人自有傻福,阎罗王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尽管如此,也不能排除霍乱的可能。独处时总容易胡思乱想,鹿白坐在树干上,任由杂乱的画面泄洪似的闯进脑海。半晌,她掏出册子和炭笔,决定开始写“临终遗言”。 因为脱水体虚,又冷又累,写下“临终遗言”时她几乎是麻木的——手麻,心也麻。狗爬的字抠抠搜搜挤在窦贵生的字迹旁,事后连鹿白本人都认不出来。 窦贵生看过,却不告诉她。这人着实是坏透了。 一路走走停停,天色擦黑时,鹿白终于抵达目的地。 偌大的庄子只有两三个人,见到鹿白,对方先吃了一惊:“离远点离远点……对,站那,不要动。” 鹿白蓬头垢面,埋里埋汰,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却不忘摇头晃脑充文化人:“我乃唐王随侍,姓鹿名白,途径此地,不幸罹厄。此处可是充南鹿宅是也?家主何人,可在此地?” 对方一愣:“说人话!” 鹿白:“我也姓鹿,饿一天了,有吃的吗!” 对方一拍脑门:“是你!” 鹿白:“是我!” 对方匀出半个窝头,用树枝插着递了过来:“站那吃,别过来。” 鹿白:“……哦。” 卫生意识还挺强。 她将窝头外皮都剥了,在对方低斥浪费的声音中小心翼翼吃了下去。半个窝头下肚,手脚渐渐有了力气,精神头也好多了,有闲心跟人攀谈了。 -- 第97页 鹿白找了块石头坐下,也不管干不干净了:“老伯如何称呼?家主呢?” 说起家主,老伯就开始叹气:“走咯,都走咯……” 鹿白不解,他惨笑一声:“唐州留不住人,大周留不住人。年景不好,没得出路,家主上个月就搬走了。我等老弱病残,走也走不掉,就只能留下了。”顿了顿他又笑道,“还好搬走了,不然他有得受。” 鹿白默然半晌,忽的问道:“那你听说过鹿白吗?小辈的,大概我这么高,大概我这么胖,大概跟我一个年纪。” 老伯左思右想,摇头道:“没听过。” 鹿白追问:“那姓鹿的男人,之字辈,年纪约莫四五十,个头这么高,微瘦……嗯,有印象吗?” 老伯笑了:“你找人呢?鹿家全是姓鹿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我上哪知道!而且能走的都走了,如今唐州也不剩几家了。鹿氏啊……早就散了。” 正在鹿白失望之时,老伯忽的神秘道:“之字辈要说出名的么,三十年前倒有一个。是陵阳鹿氏的庶子,娘是江头私妓,颇得老家主喜爱。那私妓生完儿子就死了,庶子被主母赶出来,一赌气,去屏江码头搬工了。” 鹿白来了兴趣,啧啧称奇:“家主就不管管吗?这可是他亲儿子。” “儿子那么多,哪管得过来呢。这庶子也争气,三五年就当了船工,又成了船长,整条屏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厉害得很。” “后来呢?怎么一路过来都没听过此人?” “跟人私奔了。”老伯摆了摆手,“那女子从码头捡的,性子烈得很,见人就咬,疯狗一样。他非要成亲,家主不准,放下话来,要是他敢成亲,就把他赶出陵阳。” “他又不怕,转眼就跟人私奔了,再也没回来。听说去了拉曼,也有说去了朔北的。三十多年了,如今他也该五十几了吧?” 鹿白心头一跳,还想再说什么,便见老伯面色一紧,捂着嘴蹲到一旁。呕吐声接连不断,好半晌才停。一旁蹲着的人急忙将老伯搀进门,房门大开,鹿白才发现屋内已然躺着许多沉默无言的病患了。 老伯劝道:“你要真染了霍乱,就一起睡屋里头吧,死得不孤单。” 鹿白想了想,摇头道:“我睡外头吧。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挺好。” 还没确定染上的是霍乱还是普通肠炎,为了彼此的安全起见,她本能地不敢接近人群。 鹿白将院中七零八落的碎石搬开,清出一块方方正正、棺材样的平地,施施然躺了进去。 她看见薄雾渐消,满天繁星从她头顶升起来了。月光照着塌了半边的山,齐齐整整的断面如同无言的墓碑,在她脚边屹立。她双手合十,扯着一块脏兮兮的毯子睡下。 如果远山是墓碑,那她的墓志铭要怎么写呢?生年不详,卒于启宁二十一年春,父不详,母不详。 死因呢,霍乱而亡? 不,太难听了。霍乱而亡远远不及寿终正寝。 那就祈祷她能见到月亮降下,也能见到太阳升起;祈祷死神迈出一步,又畏畏缩缩地收回脚步,不敢再来。 温暖的血液从胃流向全身,鹿白闭上眼,在祈祷中沉沉睡去。 几乎是刚一入眠,耳畔就传来杂乱的人声。她一个激灵坐起身,只见到团团火焰在半空飘动,映照着半明半暗的张张面孔,如同漂浮在深山的幽灵。 鸦叫,惊鸟扑棱棱飞远。不知不觉间,身份不明的队伍已经很近了。 主屋房门紧闭,一片漆黑的死寂。鹿白慌忙坐起身,准备将人叫醒,才刚踏出两步,冷不防背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 碎石瓦砾在那人脚下碰撞,震荡,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啭喉高歌的雏鹰。 鹿白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一把扑倒。那人抱着她往前倾倒,快摔到地上时才恍然回神,一只膝盖“咚”地一声撑跪在地。 “鹿白……”雏鹰在啜泣。 啜泣声从她耳中钻入,在五脏六腑游走一圈,发出深切的哀鸣。鹿白稍稍用力,便将单膝跪地的人带了起来。而他仍旧没有松手。 “我可能染上霍乱了,也可能是寻常腹泻。”她竭力掩盖自己的惊慌失措,试着用平静客观的语调解释道,“消息送到京城了?路通了,援军来了吗?”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鹿白没来由地心慌,正要再问,忽的肩上一阵刺痛,她“嗷”地叫出了声。 狗日的,这人竟然咬她! 他像一只桀骜不驯的公猫,死死咬着母猫的后颈,却只是来回磨牙,不敢使劲。牙齿以不似人类的频率震颤,与她瘦削的肩峰骨飞速碰撞,咯咯作响,不肯撒口。 鹿白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一旦开口,他的最后一层体面就荡然无存了—— 没脸了,窦公公竟然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成何体统! 窸窸窣窣的人声缓缓远去,散在夜空和山坳间,周遭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空荡荡的山谷,空荡荡的院落,空荡荡的心,被窦贵生的呜咽填满。 依偎半晌,身后的人终于松了口。 “疼吗……”尾音微颤,被他用过人的意志力压了回去。 “还行。”鹿白轻轻松松就转过身,手指停在他心口处,微微用力,按了一下。 “没你疼。” 老太监实在太不争气,一下子就红了眼。 -- 第98页 不傻,真不傻,还知道他心疼! 爱情像瘟疫一样感染了他,他又哭又笑:“死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鞠躬。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 第37章 事实证明, 头脑简单的人通常四肢发达,身强体壮。鹿白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肠胃炎, 没两天就自愈了。 死丫头受了虚惊一场, 差点把老太监吓到当场去世。 自此, 鹿白寻到了整治窦贵生的法门。一看他脸色要变, 她就立刻捂着肚子,苦着脸:“啊难受!要吐!” 于是他立刻手忙脚乱地给她找水,看着她喝下去, 然后和颜悦色道:“现在呢?” 鹿白砸吧嘴:“现在好了。” 窦贵生:“那便好。” 他似乎也被她的傻气传染了, 一次两次上当, 三次四次也上当,被骗十次......甚至百次,他依然心甘情愿上当受骗。此招无往不利, 屡试不爽。 鹿白兴奋得手舞足蹈:“我终于翻身做主人了!” 窦贵生冲她生硬地笑,鹿白也冲他笑,于是他笑得更生硬了。嘴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弧度, 跟眼尾的皱纹快要连成一个圈,还挺好看的。 窦贵生问她:“见到爹娘了么?” 鹿白掏出册子想给他讲讲,但只看了一眼, 就“啪”地飞快合上:“啊想吐!” 窦贵生:“真的?” 鹿白:“真的真的......” 窦贵生给她端了水,看着被她捂得严严实实的册子:“里头藏了什么?” 鹿白严肃道:“少儿不宜的东西。” 窦贵生:“……” 他将信将疑地“唔”了一声, 没再开口。 册子是他一个字一个字亲笔写的,这点肯定没错。但鹿白那遮遮掩掩、偷偷摸摸的贼样实在惹人生疑。 窦贵生心里痒痒,不一探究竟就浑身难受。 唐王一行都被接到援军的临时营帐中, 刘县令领着部分援军去了大堤,其余的留在充县安置百姓。 不巧,他们所在的充县正是受灾最重的地方,其次就是唐州卫府。怪不得对方不肯支援,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震中虽不在此,但此处地形复杂,人多,水少,是离震中最近的城池。其余虽有离得近的,多半是零散的屯兵处,并无多少百姓。 是以窦贵生直奔此地而来,援军驻下就不走了。 自从那天背着鹿白回来,窦贵生就把人塞到了自己帐中,不准外出。他也守在里头,几乎寸步不离,把人看得死死的,美其名曰养膝盖。 开始几天鹿白还心疼地给他捏腿,结果他一会儿嫌劲儿大了,一会儿嫌劲儿小了,一会儿嫌穴位找错了,一会儿又嫌手太凉了。 “歇着去吧,不用你。”全程净挑刺儿了。 “不用拉倒。”鹿白咚地一下倒在床上。 窦贵生“咳”了一下,像是在笑。 那回唐王想跟鹿白说句话,她刚伸出脑袋,窦贵生悠悠的调子便温柔地响起:“进来,风大。你还没好利索呢。” 鹿白面露难色,唐王见状立刻道:“窦公公说得对,快回吧。” 鹿白:“殿下,实在抱……” 话音未落就被人拖走了。 唐王有点羡慕,有点难过,有点不甘心。觉得他们真好,觉得自己真不配,觉得爱情真烦人。 他放手一搏了,好像没什么用。 诏书换得来王妃,却永远也换不来别的。譬如男人的勇气,譬如女人的青睐。 他气馁地冲甄冬道:“小白对我压根没那个心思,我干嘛非拽着她不放?他和窦公公好着呢,我干嘛非当多余的那个?” 话说的头头是道,只是听着快要哭了。 鹿白和窦贵生好着呢,男女共处一室,必须得要发生点什么。尤其是窦贵生决定自荐枕席的时候。 鹿白惊呆了:“我还是病号呢,这么刺激的吗!” 窦贵生:“你那病早好了,别跟我装。” 闻言,鹿白讪讪收回了刚覆上肚子的手:“啊……” 窦贵生:“愣着做什么?” 鹿白:“啊?” 窦贵生:“……不干算了。” 鹿白:“干干干,搞快点!” 老奸巨猾的窦公公很快就制造出了偷窥时机。鹿白死猪似的睡着,窦贵生观察半晌,蹑手蹑脚地下了榻,绕到另一头,抽出她枕头底下的小本本。 力道轻了拽不出来,重了又要把人惊醒。等把小本本完整抽出来时,他已经浑身是汗了。 半是累的,半是紧张的。 翻了两页,窦贵生就皱了眉。什么玩意,一点都看不清。 看清内容时,他的表情就变了。像是得了龋齿似的,牙跟一个劲儿地抖;又像是吞了柠檬,酸得喉咙都疼了。 窦贵生的视线定在书上,化成了一尊雕像。足足看了半个时辰,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合上书页。 册子又被原封不动地放回鹿白枕头底下。窦贵生盯着她,鼻尖停在她面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 “我也是。” 呼吸喷洒到鹿白紧闭的眼睑上,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嘟囔了一句“是是是……”,又倒头睡着。 醒来后,鹿白总觉得心有不安。于是将那几张记载着胡言乱语的纸一把火烧掉了。有两张抢救及时,被窦贵生藏了起来,她再也没见过。 -- 第99页 处理掉罪证之前,她颇为羞耻地扫了一眼所谓临终日记,便忙不迭地点了。 嗨呀!写的什么玩意,字迹潦草,狗屁不通! 但她不知道,窦贵生其实早就看过了。鹿白心理剖析三十问,他全本都一字不落地看过了。 有些字词虽然看不太懂,但联系上下文,他霎时就能明白她的不舍与深情。也许他们本就是一种人——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墓穴中;一个极度悲观,一个无知无畏。如同磁铁的两极,硬币的两面,善与恶,阴与阳。 他们本就是一体。 令他颇感动容的是她远比外表更深刻、更叛逆的思考: 小豆子,今天清醒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鸟球,据说是鹰吃了鸟后,鸟皮风干皱成的球。我想到徐大侍的话,也许我老了也会是这样。只可惜,我没有如此漂亮的羽毛,只有光秃秃的自己。 如果时间并非客观,而是主观,又当如何?每个人由生到死就算七十年吧,那我现在应当有六十九了,你呢,如果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就还是三十又一。我们都会活到寿终正寝,只不过岁月在我身上流逝得更快而已。十二年不算什么,很快我就能赶上你,还会超过你。 你总想着占我便宜,我也是。你叫我一声爹,我就高兴了。 你有没有见过霍乱弧菌?粉色的一长条,拖着与硕大身躯格格不入的纤细尾巴,扭动着革兰氏阴性菌红色可爱的身躯。现在,它们在我的眼前飘荡,顽皮地甩着尾巴,时不时划过我的脸,有点痒。 哦,不对,是蚊子咬的。 人世间有种种苦楚,而你与我的分离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又或者我们压根没有分离,你没有不爱我,而我一直都爱你。 后来,内容就变成了神志不清、鬼画桃符一般的“我爹好像跟人私奔了”“你老婆要没了”“臭不要脸”“放肆放肆”。 臭字划了好几个黑圈,最后还是少写了一点,着实可笑。 窦贵生把抢救出来的那两页藏在心口处的衣服里,仿佛跟心脏融为一体。然后他按下嘴角的笑意,冷冷指着火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鹿白干笑一声:“我就撕了几页,几页。先生能不能再帮我写一遍?” 窦贵生一扭头:“记不得了。” 鹿白:“怎么可能!” 窦贵生继续扭头,鹿白顿时了然,这是等着她求呢。 她扒在他背上:“先生,求求你!” 窦贵生憋笑的表情很扭曲。鹿白来劲儿了: “公公?” “相公!” “祖宗……” “爹!” 窦贵生:“……闭嘴!” 鹿白闭嘴了,他也闭嘴了,因为她把他的嘴堵住了。老太监面色绯红,抱得死紧,嘴里还不饶人道:“吃什么了嘴这么臭?” 鹿白:“你才臭,你嘴特别臭。” 窦贵生:“你跟我说臭,你连臭字都不会写。” 鹿白:“谁说的!” 说罢,鹿白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呆坐半晌,她忽的回过味来:“窦贵生,你偷看了!” 窦贵生:“啊……什么?” 鹿白蹿起老高:“你别装,是不是偷看了?” “你说什么胡话,偷看什么!” “装,你再装。” “……刘县令来了,我不跟你废话了。”没说完就闪身跑了。 鹿白:“……我恨!” 窦贵生逃难似的钻出帐篷,与匆匆赶来的刘县令撞了个满怀,身上霎时多了一滩泥渍。 “大人……”刘县令欲言又止。 窦贵生指着一旁的帐篷,正色道:“进去说吧。” 纠察御史也在帐内,见了刘县令便劈头盖脸骂道:“刘仁,你得了唐州总兵的允许么,竟敢私开军库,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规矩,还有圣上吗?你可知道私开军库是何罪名?” 刘县令顿时面色一僵,摘了头上的冠帽攥在手里,冲窦贵生道:“我要说的正是此事……” 窦贵生最看不惯纠察御史,当下便冷了脸:“林大人,罪行如何轮不到你定,你只消原原本本禀告圣上就是。” 纠察御史一职似乎专为找茬和抬杠而生,他们紧紧盯着一切人的动向,包括朝臣,包括天子。但凡有一点不合规矩的,他们立马就像公鸡似的竖起浑身羽毛,高昂脖子,准备斗志昂扬地掐上一场。 至于不合的是哪条规,他们又说不上来。大周的规矩都藏在书册古籍中,藏在先贤语录中,全靠文人自己领会,无据可依。 纠察御史说:他有罪!刑部快来查! 刑部只得来查。 譬如此刻,林御史说:“刘仁私开军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用你说我也会禀明圣上。不过这等行径与叛乱相差无几,最好就地斩首。” 窦贵生“呵”了一句,没等开口,气炸的刘县令就把帽子扔到了林御史脸上:“放你狗日的屁!” 林御史惊了,正要发动新一轮指责,便听刘县令愤愤道:“等唐州总兵回信,这一城的人早他娘的饿死了!” 林御史:“口出狂言,大逆不道!” 刘县令:“你想害死老子这么多人,你才大逆不道。” 两人立刻扭成一团,直到窦贵生说了句“闹什么闹”,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 第100页 私开军库是大罪,但粮草救济百姓,沙袋石料抢修大坝也是不得不为。事急从权,林御史不是不明白。可赈灾的油水一向很多,纠察御史名义上是来监督官员,实则却是来从中揩油的。 否则便是再怎么努力,落到奏折上都是“治灾不力”四个字。 刘县令不知道该给人上供,也没人提醒。他得了钱粮就跑没影了,一会儿修房子,一会儿看大坝,一会儿又想法子通路、买药,忙得不亦乐乎,将林御史忽略了个彻彻底底,无怪乎人家找他的茬。 窦贵生私底下提过一两句,他愣是装作没听懂,铁公鸡似的一分钱都不肯给。这下林御史被彻底惹恼了,连带着对所有人都暗生恨意。 收贿受贿的老手窦公公却对小县官称赞有加:“刘仁是个好官。” 换做他,舍了那几万两银子又如何?一劳永逸,省的这人处处给他下绊子,延误了赈灾的时机,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但刘县令似乎廉洁康正得过了头。 是好官,是个不合时宜的好官。 林御史的折子源源不断地送往京城,全是参奏刘县令中饱私囊、叛国逆君的,而刘仁忙到站着睡着,压根没有闲工夫掰扯这事儿。高坐龙椅上的天子哪知道外头如何,靠的不都是白纸黑字的折子么? 说这话时,鹿白从他脸上没看出任何欣喜之色,反倒显得忧心忡忡。 “先生,你担心什么?” 他有点心不在焉,被鹿白按倒了都没反应。闻言,他只是盯着帐篷外的一抹星光,像是回到了入宫之前,讷讷地立在母亲的尸体旁,栖栖遑遑,空空落落。 半晌,窦贵生才怔怔道:“什么时候下雨呢?” 鹿白躺倒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看天:“我也在想。我盼着下雨,就有水喝了,可我又不想下雨,不然山又该塌了。唉,真矛盾。” 不仅矛盾,还无力。 窦贵生不解,他头一次对所处的世界产生了迷茫:“你说,刘仁这样的好官,怎么就没有好下场呢?” 他已经预见到,一等灾情结束,刘仁就会被铐上枷锁送往京城问罪了。 鹿白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先生,你可曾想过,如果有十个刘仁、百个刘仁,大周就会海清河晏、歌舞升平么?” “我不知道……” “你可曾想过,圣人有千个万个,天下就会太平么?” 窦贵生沉默了,过了片刻轻笑道:“有千个万个,那也不叫圣人了。” 鹿白转头看着他。他依旧是一副祸国殃民的表情,一双唯恐天下不乱的眼睛,一张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的嘴。没人知道他心底也会担忧,没人知道坏人也可以很好。 “对呀,”鹿白也跟着笑起来,“天下圣人少,俗人多,官也是俗人。既是俗人,就要吃喝拉撒,就要赚钱养家。县令的俸禄是多少?充县一年的开销又是多少?俗人做了官,若是温饱都解决不了,靠什么造福一方,靠什么清廉康正?靠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准则吗,靠皇帝老儿的口头嘉奖吗?” “什么时候,泱泱大国竟要靠舍生忘死的个人勉力支持了?” 刘县令还算好骗的,随便画个“清官”的大饼,他就能为理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别人呢?只有精神,没有物质,能撑多久? 她的话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但窦贵生却毫不介意,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赞同。他不禁想问,善恶准则错了,那什么才是对的? 鹿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亲了一下:“这天下还是俗人多,你我也一样。” 一己之力撑不起大厦将颓,贤者圣人补不了法度之缺,一个好官也救不回国之将亡。 窦贵生是皇帝派来的人,美其名曰钦差,实则不过是个走过场的,冲锋陷阵的人还是刘县令。不过京中已经得知消息,邻近几州增援将至,有人充当苦力,也算是为灾情带来了些许转机。 说是些许,只因增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霍乱传播的脚步。 初时还好,援军来后修了大坝,搭了灾篷,带了药草,滤了干净的水。可人一多,食水药就顿时紧张起来,加上军中也有人染了病,众人的情绪又开始朝不受控制的方向转移—— 有人说,我等本就是来支援的,何苦为一群将死之人搭上性命? 有人说,活人都没水喝,谁还顾得上死人呢! 有人说,这疫病一年半载的消停不了,援军多着呢,谁能谁上,我等先撤了。 没几日,城中就爆发了两次械斗。窦贵生和刘县令都知道,若不能及时止住霍乱,远比天灾更严重的人祸就要发生了。 是的,没错,正在此时,药贩子又出现了。 窦贵生一早就怀疑军中有陈国的奸细,否则怎么骚动一开始,就有传闻说陈国有药,赶紧求援陈国吧? 但此刻他来不及顾忌这些了。一个个活人在他眼前倒下,一具具尸体化作呛鼻的黑烟,一块块巨石前赴后继,当空滚落。 “先生要怎么做?”鹿白托着下巴看他。 “先生”两字叫臭名昭著的窦公公豁然开朗。为人师表么,一辈子总要做件像样的事,才对得起先生一职。他当真思索起来:“唔……不如做回卖国贼怎样?” 鹿白鼓掌:“我早就看你像卖国贼了!” -- 第101页 窦贵生失笑,用笔杆敲了她一下:“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鹿白捂着脑袋:“你不好又如何,我又不能离了你……” 他立刻转过脸不说话了。 窦贵生一向喜欢逞能,现在,他妄图凭一己之力,将即将倾颓的大周拉回那么一点点。他召集了心思各异的众将,用他游刃有余的手段,毫不费力地查出了陈国的奸细。 这奸细倒是没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一身正气地立在窦贵生面前:“药有,不白给。” “要多少?五万,十万?”窦贵生只道陈国是要钱。 那人却摇头:“不要银子,只要一个人。” 窦贵生:“什么人?” “奉女皇之命,追讨叛徒。”那人施施然解释道,“蔺城一役,我军中的奸细是谁?” 窦贵生愣了,没等开口,便听那人朗声道:“说出人名,灵药三日内送至。” 窦贵生应当犹豫,应当拒绝,应当撒个谎,但他忽的意识到,连鹿白都能想通,他为何还要自欺欺人?卖了一个细作,换了一城人命,值当吗? 鹿白“哇”了一声,跃跃欲试地望着他。于是,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颛生_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颛生_ 、人尸悦 爱你们! 第38章 时间在鹿白身上是主观的, 几天时间,她觉得已经跟窦贵生过了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 又那么短。 陈军的“灵药”送来时, 鹿白终于被钦差大人恩准, 得以钻出帐篷透口气。脑袋刚一伸出去, 她又嗖地一下缩回来了。 “太臭了。”鹿白把口鼻裹得严严实实,才嘟囔着走了出去。 “快好了,快了。”唐王虚弱地缩成一团, “窦公公果然有办法。” 林御史眯缝着眼看他们, 等他们看过去, 他又立马冷笑一声转开视线。 满载药剂和水囊的马队从山背后稀稀拉拉地走近。药贩子们行动很快,说是三日内送至,实则窦贵生“卖国”的当天就来了, 仿佛已经等候多时,就差内应发句话了。 但这次来的药贩子跟往常的不太一样,他们麻布衣下是紧身的软甲, 在孟夏的山风中隐隐显出清晰的纹理,叫人不禁心生惶恐,心生猜忌。不安的情绪在城中飞速蔓延, 众人纷纷怀疑,陈军伪装成这样, 会不会是在药和水里下了毒? 窦贵生找那奸细来试药,他倒是很痛快,一仰脖喝了个一干二净。观察了一整天, 确定人还活蹦乱跳,刘县令才下令将药分发下去。 窦贵生心知对方就是故意的,估计一早就藏在山那头,等着时机恰当,便带着救命之恩堂而皇之地来炫耀军威。就差打着军旗过来了,怎么这么招人恨呢! 但他们没有药,没有退路,没有办法,只能依靠旁人的施舍。 林御史说:“百姓命硬着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天灾不断,也没见他们死绝啊!” 死绝的不是你家人,自然命硬着呢,窦贵生心中哂笑。 且不论争端如何,疫情算是暂且稳住了。 充县房屋损毁严重,只有几处屹立不倒,其中一处便是菩萨庙。鹿白很是好奇,途径那处时非要进去看看。 窦贵生寻不到人,吓得头皮都麻了,最后终于在缺了个角的破庙里找到了神采奕奕的鹿白。他忍不住端起老父亲的架子,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城里乱成这样,瞎跑什么,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吗!再有下次你等着!” 声色俱厉,动手动脚,就差没掐她了。 手腕抬起时,露出一串细密缠绕的佛珠,乍一看似乎有百余颗。鹿白霎时被吸引了注意力,惊讶道:“你是窦贵生吗!” 窦贵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是难道你是?” 鹿白却不信。 “呔,何人假冒钦差!”她跳了半步远,手指一甩,冷声大喝,“菩萨在上,胆敢放肆!” 窦贵生绝不会信佛,这人一定是六耳猕猴假扮的。 窦贵生一口气没上来,抬手捉她放肆的指头。摸到手指上无比熟悉的两处薄茧,鹿白才惊讶道:“真是你?!你,信,佛?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窦贵生动作微僵,不自在地把手藏到袖子里,瞧着还要斥上两句。鹿白立马指着开了瓢的菩萨像:“佛门净地,不得喧哗,要遭报应的。” 她以为窦贵生会好生嘲笑她一番,或者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但出乎意料地,他似乎被“报应”两个字吓住了,竟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噎出一个响亮的气嗝。 “唔……”他背过手站在菩萨面前,“你来做什么?” 鹿白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地拜了拜:“那天我在心里求菩萨,我不想死,我想看日出,我想见你。菩萨果然听得见,每样都帮我实现了。可见菩萨待我还是极好的。” 她坚决不承认是傻人有傻福,只道是冥冥之中得了菩萨庇佑。 窦贵生转头看她。 她闭眼拜菩萨,菩萨垂眸望她。 跟睡着时同样的神情,却第一次在白日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因为颔首而模糊不清的下颌线,淡漠又欢欣的嘴角,挂着薄汗的鼻头,倔强地翘起的两根发丝,严丝合缝、抵在额头上的手指。 -- 第102页 她沉静得如同一尊菩萨。 于是窦贵生心想,可见菩萨待我也是极好的。 那天夜里,他接回鹿白,端详着她沉睡的面孔。许久之后,他茫然地收回视线,不知所措地从帐内溜走。 死尸和火光在他眼前缓缓后退,腐臭和刺鼻的气味从他鼻尖流走,眼泪顺着夜风从下颚滚滚滴落。而他失魂落魄,无知无觉。 他心想,窦贵生这辈子做尽坏事,为什么遭报应的却是她呢? 她背地里说他的话,他总能第一时间从苏福那知道。是以他知道她曾说他有股“死气”,说他“比疫病还可怕”。 她说得很对,她被他传染了。此地百姓说得也对,不祥的窦贵生来了,途经之处哀鸿遍野,恶果累累。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彷如一个没有三魂六魄的野鬼。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恍惚的视野中忽的出现了一尊菩萨像。 慈眉善目、裂成两半的菩萨立在坛上,月光从缺角的房顶漏下,照亮了菩萨慈悲而怜悯的脸。 他忽的跪了下去。呆愣片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庙内。 他心想,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跪下了,行行好,救救她吧。 他又想,人生在世,哪能没有后悔的时候?现在他就后悔,后悔赶她走,后悔害了她。她连命都要没了,要是连爱情也被剥夺了,那着实太可怜了。 谁也没法抢走属于她的东西,连他自己都不行。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里,他就已经是她的了。 他额头撞上地面。菩萨啊菩萨,老窦给你磕头了,开开眼吧,你罚错人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再不会赶她走了。 果然,菩萨听见了,还真的帮他实现了。 从那时起,窦贵生便开始信佛,此后数十年,他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佛教信徒。也是从那时起,他突然明白杨信的大哥为什么出家,突然了悟“受了刺激”这几个字后是多少无法言说的沉痛。 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他火候不够,还有得练呢。 鹿白祈祷半晌,终于睁开了眼。而一旁的窦贵生却紧紧阖拢双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似乎正琢磨着怎么将菩萨千刀万剐。 鹿白心中一惊,再度闭上眼,心中补了两句:菩萨在上,不管他说什么,都是瞎编乱造,如有冒犯千万恕罪,信不得,都信不得! 神神叨叨地念完,她才伸手拽窦贵生:“你可别犯蠢,菩萨要是怪罪下来,我可不帮你担着。” 窦贵生一愣,瞬间明白她想的什么,不禁失笑。他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迎着日头往外走:“你现在能耐大了,还敢说我蠢。” 鹿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真是能耐大了!” 窦贵生假作气恼,用半边侧脸对着她:“啧,我瞧着你对我也没几分真心,不等大难来就准备撇下我飞了。” 鹿白把双唇缩到口中,像个没牙的老太太。忍笑忍了好半天,她才一本正经道:“这话说的,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不等大难临头,就把我赶出林子了。” 老太监十分理亏,无话反驳。她嘴咧得更开了:“何况夫妻才是同林鸟呢,你算什么!” 窦贵生哑然。 “我……”他难以启齿。 “你什么?”鹿白好整以暇。 他转过头去,树桩似的定在原地:“我、我怎么不是了……” 鹿白顿时得意了,昂首挺胸,背着先生似的手,迈着先生似的步,悠悠叹道:“你啊,你也有今天——” 等她走远,窦贵生才轻声咕哝:“小人……真是小人得志了!” 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得志的小人也一样。 霍乱的阴云正在渐渐消散,被关押起来的陈国奸细知道自己寿数将尽,行刑前提出要见钦差大人一面。本来只叫了窦贵生一个人,但林御史不知道在想什么,非要跟着去。 窦贵生知道他的目的,但已经无所谓了。当人死过一回的时候,就能学会目空一切,置生死与度外了。 那人被关在一辆临时的囚车里,锁在菩萨庙后,只待钦差一声令下,便要杀头问斩。见林御史跟来,他倒没什么意外——他直接把人忽略了。 “窦公公。”那人微微颔首。 窦贵生“嗯”了一声:“你也算做了件善事,有什么心愿尽可以告诉我。” 他们都知道,杀了一个奸细没有任何用,不论这头是地动、霍乱,还是缺水缺药,山那头的陈军都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他们早已横躺在敌人的屠刀之下,自欺欺人地做着无谓的挣扎。 尽管如此,杀了没好处,不杀却有坏处。于情于理,奸细都必死无疑。 那人并不恐惧,反倒凑近铁栏游说道:“窦公公,这儿有什么好的,女皇陛下不久前发了求贤令,我看参政文书一职挺适合你的,你考虑一下?” 窦贵生还没说话呢,林御史就“嗤”了一声。但囚车中的人压根没拿他当回事儿,窦贵生也没分神过来,他顿时面色更黑了。 “你要见我,就是为这个?”窦贵生不答反问。 “不全是。”那人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我没记错的话,窦公公的对食是叫鹿白吧?” 窦贵生霎时冷了脸:“与你何干?” 他乱发下的眼珠像是朔北的隼:“是与我无关,我只是见窦公公对她这么好,心中羡慕罢了。如今这世道,没几对夫妻是真心恩爱。只盼窦公公能一直如此,可别……可别做出叫人后悔的事。” -- 第103页 林御史听不下去了,忍不住破口大骂:“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可恶!怎么还不动手?” 窦贵生蓦地一阵心慌,想从那人眼中看出什么,他却猛地坐直身子,冲外头叫道:“行刑吧,到时辰了!” 那一番暗藏深意的话叫窦贵生几乎落荒而逃。这世上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鹿白的身世,鹿白迟早也会想起来。只有他,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歇斯底里的高喊从身后传来: “天下早晚是靳家的天下,百姓早晚是陈国的百姓!” “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吾皇万岁!靳陈万岁!五殿——” 振臂高呼的人声戛然而止。人死了。窦贵生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甚至跑起来了。 鹿白与窦贵生的感受相同:似乎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份,唯独当事人自己被蒙在鼓里。 树下,她和陈伯对坐石前,面前摆着两碗水。陈伯便是那天鹿宅中的老伯,如今他霍乱已好,恢复了平日精神矍铄、絮絮叨叨的模样。 “陵阳鹿氏么,”陈伯咂了口水,一手捋着胡子,“有什么可说的,老家主一死,几个儿子就把家产分光了。聪明的就跑了,跑到陈国去,跑到栗赫去,反正不在这破地方待了;不聪明的就去考官了,谁知道考没考的上呢!按理说是没考上的,不然我早该听说了。” “那……”鹿白半天才记完一段话,期期艾艾道,“鹿修之呢,跟人私奔之后,还有他的消息么?” “你也是可怜得很,连亲爹是哪个都不晓得。”陈伯颇为同情地看着她,“后来回来过一次,是哪年来着……启宁十二年还是十三年,陵阳的老家主死了,鹿修之回来看他爹,弟兄们怕他分家产,把他赶走了。他妻儿也跟着回来了,都没进鹿氏的宗祠,听说这帮人闹起来,当即就收拾东西走了。” “再后来也有人打听过,但是他早就改名了,哪个找得到哟!” 鹿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郑重地写下“启宁十二或十三”一行字。 那一年前后,陵阳鹿氏的老家主死了,鹿修之带着妻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没多久,陈、周便再度开战。 那一年前后,远在朔北的另一位老父亲也死了,吴玉带着妻女回乡丁忧,路遇偷袭的陈军,与女儿晴涟彻底失散。 那一年前后,名字中带“许”的那位少年领兵出征,第一次披上铠甲便战果斐然,不料,回程受了周国太子一箭,最终流血过多而亡。 那一年前后,陵阳鹿氏的某位后人,对着少年的尸身喃喃自语—— “收复中原,夺回朔南十一郡。” 可是她爹说: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你没有你娘的脑子,也没她的本事,咱们爷俩一样,当个傻子不快活嘛! 对,这话有道理,当个傻子最快活。 陈伯仍在絮絮叨叨回忆鹿氏百年恩怨纠葛,鹿白盯着碗中的水,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愣是只想出了两个字。当时她在少年的棺椁前,说了两个字:“收复——” 收复什么?收什么复?什么收复? ……马什么梅? 既然是收复,后面定然是跟的地名。莫非是陵阳?还是蔺城?朔郡? “说到这个,是不是——”鹿白忽的灵光乍现,正要冲陈伯说什么,冷不防被人打断。 “鹿白,”窦贵生焦急的喊声远远传来,上一个字没完,下一个就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鹿白!” 鹿白搁下笔:“哎。” 窦贵生又喊:“鹿白!” 鹿白站起来:“哎……” 窦贵生边跑边喊:“过来!” 鹿白一路小跑:“哎!” 不得了了,老太监发失心疯了,大庭广众叫她的名字!连名带姓,两个字,大名! 鹿白脸上挂着笑,心道这老太监又突发奇想了,难不成要她上演什么生离死别的爱情剧本? 她兴致勃勃地冲了过去:“什么事?” 窦贵生脚步都没站稳,二话不说,扯着她就往帐里钻。她以为是窦贵生有什么好东西给她看——像她之前那样。因此当他脱下第一层衣裳时,她本能地在衣襟里扒拉,没两下,就扒拉出五个平安符。 她又惊又喜:“你随身带着呢!” 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平平整整地缝在一起,在庇佑平安之外,还透露出老太监对她的高度重视。从这方面而言,着实算是好东西。 窦贵生没答。鹿白心满意足地揣上平安符,结果一抬头,就见对面的人脱得只剩一条中裤了。光条条,白生生。 鹿白有点懵。 “你……要歇息了?”也是,一路奔波,来了就没怎么阖过眼,每晚她睡着时,就见他披着衣裳坐回灯前,总有忙不完的事,总有写不完的折子。 太监也是人,也得吃喝拉撒睡,这么干活儿谁受得了,是该好好歇歇了。她往外退了两步,准备先走。 然后,她的手被人紧紧拽住了。 鹿白瞪大眼,足足愣了十几秒,终于回过味来:“白、白日宣淫,不好吧……” 窦贵生一声不吭,动手解她的衣裳。 “先生……”鹿白来不及抵抗,领口就被扯开了,“就算你的东西用不坏,也不能乱用、滥用、肆无忌惮的用吧?” 放在领口的手顿住了。 -- 第104页 他的手在鹿白的视线中缓缓垂下,手背凸起两根青筋,指头无所适从地蜷缩在一起,像是一个委屈巴巴的鸟球。她凑近了一点,歪着脖子窥探他敛下的眼帘,莫名其妙,手足无措,像是趴在桌底看女生真哭假哭的捣蛋鬼。 他不躲不闪,两扇睫毛微微上扬,泄露出他掩藏许久的眼神。不安,痛苦,劫后余生,不堪一击。 鹿白心口忽的紧了一下。 这怎么回事,她心道,她怎么觉得窦公公怪可怜的?尤其他还光着膀子。 光膀子的窦公公更可怜了。 “好吧。”她终于认输了,摆了摆手,“速战速决!” “嗯。”窦贵生信誓旦旦地答道。 但是,并没有。 战况激烈,旷日持久,远远超乎当事两人的想象。鹿白一开始还皱眉:“你要是再敢咬我,我就叫,我嗓门可大了。” 窦贵生:“……知道了。” 片刻后。 “窦贵生!!!” “嘘,小点声……” “你再咬!” “……” “……你还真敢!” 再片刻后。 “可以了可以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我认输,我投降,就此打住吧,有人叫窦公公,快去吧。” “……不。” “……” 许久之后。 “呼、呼……可算轮到我了!” “歇会儿吧。” “不!今天我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鹿提辖拳打镇关西。” “……” “不对……窦关西?” “……” “鹿提辖拳打老东西,嗯!” “行……你、你轻点。” 交锋两方挥汗如雨,鏖战沙场,乐在其中。从天明到天黑,从艳阳到月夜,直至许久,空气中撩人的波动才随着他们的呼吸平静下来。 “咱们回去吧……”窦贵生在她耳边含糊不清道。 为了不让恳求的话有损先生的威风,他将脸死死埋在枕头里,一边嗅着鹿白桂花味的发丝,一边装作口齿不清道:“爹娘我替你找,唐王殿下那儿我去说,总之……不用你操心,你就回去吧……” 他还想说,别想,别回忆,别费劲了,等你想起来,就该头也不回地扔下我了。 鹿白呼哧呼哧直喘,好半晌才平静下来,一字一顿,拿腔拿调,阴阳怪气:“茶语总之,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唔。”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别说了……” 鹿白也不管干不干净,在那只手上咬了一口,锲而不舍地继续道:“我死也不会看上你,赶紧歇了你那心思吧!” 自食恶果的老太监久久没有反应,在鹿白准备踢开他的时候,他终于长叹一声:“是我错了……” 鹿白颇为惊讶:“没想到啊,窦公公竟然会认错。” 窦贵生没忍住,不禁恼羞成怒:“我就想到了吗!” 鹿白笑得格外开心:“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恳求,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窦贵生“呵”了一声,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做足了克服艰难险阻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回京一事比他们预料的还要顺利。 地动平息,疫病消除,各州的援军陆续撤回,朝廷下派的钦差和御史也该回京。刘仁因为忘了送礼被林御史狠狠参了一本。窦贵生也被参了,原因很简单,里通外敌的卖国贼,不参他参谁? 这倒无所谓,纠察御史的参奏并不总是真,应该说,大部分时候都不是真的,因此窦贵生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唯一叫人摸不到头脑的是,皇帝的旨意中,竟然叫唐王一行也一并回京。 鹿白心说这倒省事了,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窦贵生回去了。 但他们谁都没想到,那张盖着玉玺朱印的圣旨并非皇帝的本意,下令的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很短的,还有那么几万字就要结束啦。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 第39章 押运犯人的是熟人, 查门戈。 他奉命回京述职,正好与唐王一行在柯州相遇, 接管囚犯一行。见到窦贵生时他还很意外:“窦公公, 怎么又犯事了?” 不等窦贵生回答, 他便见到拿着纸笔随时准备记录别人罪行的林御史。 查门戈:“哦, 懂了。” 大周武将在纠察御史身上吃了无数苦头,查门戈不知是真心欣赏窦贵生,还是出于跟林御史作对的心思, 故意把犯人都放了出来。林御史嘴里喊着“大逆不道”, 提笔就要写折子告状, 愣是被这土匪把纸笔抢走,一把火都烧了。 鹿白称赞:“是个男人!” 窦贵生从她身边路过,闻言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不大高兴地走了。鹿白摸不着头脑,转头问道:“我说错话了?” 甄冬从鹿白的发间偷窥着老太监的背影,小声道:“你夸查将军, 窦公公生气了。” “这有什么可气的呀!”鹿白掰着手指头,“我还夸了殿下,夸了小苏公公, 夸了刘大人,夸了杨将军, 他要连这都生气,不得就地气死。” 甄冬心说,气死倒是不至于, 但很可能会被酸死。 鹿白抬头望着窗外。山门已过,入目皆是一片坦途,往东是西京,往南是朔北。往东七八日,往西十几天。 -- 第105页 青怜被留在了唐州,不愿跟他们一道再走,分别时,她冲着马车磕了个久久不起的头。 鹿白心道,这世间,到底还是离别多,欢聚少啊…… 甄冬见她不知为何面露惆怅,难得安慰道:“你直说就是了,窦公公肯定会消气。” 鹿白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那你呢?你和殿下呢?” 甄冬面无表情,似乎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顺其自然吧……唉。” 这一声“唉”叹得鹿白感同身受,勾起了她前不久跟窦公公生离死别的愁绪,霎时叫她又是好一阵长吁短叹,以至于回了房仍旧呆坐失神,连老太监的冷脸都忽略了。 怔了半晌,身后忽的传来一声低咳:“咳!” 鹿白连忙回神:“窦公公,你怎么在?” “我来半天了,你看不见吗?”窦贵生正襟危坐,气势汹汹,威严逼人,就是坐的地方不太对。他坐在了床边,帐子后,枕头旁,坐在了一缸陈醋中。 答看见不对,看不见也不对,鹿白索性闭了嘴。老太监见她这样就生气,得理不饶人道:“是呀,我一个戴罪之人,哪比得过将军威风呢!看不见也正常。” 鹿白顿时恍然大悟,三两步跑过去:“窦公公,你也是个男人!” 窦贵生:“……” 还是不高兴。 鹿白战战兢兢:“那你……不是个男人?” 窦贵生下颌动了动,倏地抬手扑来。很好,今天就叫她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那只手刚触到鹿白的肩,她便灵光乍现,“啊”地大喊一声:“你是我的男人,这对了吧?” 窦贵生愣住了,两手尴尬地搭在她肩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这丫头!”老太监的气焰噗地一声灭了,骂人也有气无力,“我走了。” 鹿白于是大喊:“我男人走了!!” 窦贵生回来:“你……小点声!” 鹿白于是又大喊:“我男人回来了!!!” 窦贵生:“闭嘴……闭嘴吧祖宗……” 她似乎笃定了他拿她没办法,可劲儿地嚷。窦贵生头都大了,决定先发制人,全面扭转局势。最后,他们在床上匆匆大战了一场,自然,还是没能分出胜负。 鹿白心道窦贵生真是疯了,眼见着车队要启程,还有心思想这些呢。她本来不想陪他胡闹,但她心知长痛不如短痛,要是不应他,就会小火变大火,大火变怒火,怒火变邪火,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这人心眼就针尖那么大,难伺候着呢。 一番激战,窦贵生终于舒坦了,眉飞色舞,走路都发飘。因此,见到飞马疾驰而过时,他未作他想,只当是京中有了急报,多半是有关唐州地动的。近来国内也就这一件大事了。 谁料这马在看清查门戈的将旗时停下了:“驿馆内的可是查门戈查将军?钦差大人和林御史是否也在?” 查门戈以为皇帝又来了什么指示,两口吞了包子,擦了擦嘴边的油,赶紧迎了出去。走得近了,他才注意到,这人头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连座下的马鞍都换了白的。 “这是……”查门戈大惊失色,“哪位薨了?” 驿使翻身下马,两步上前,握住查门戈的手:“查将军,末将正要去寻你们。圣上……圣上驾崩了!” 那句老话很对,时隔百年,天老爷再次发火了,皇帝果然遭了。 太子死后,皇帝似乎备受打击,身子一下子垮了下去。前不久听闻唐州地动,他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召来工部,问了问皇陵修缮进展;召来礼部,问了问现在传位是否还有可能;召来诸翰林,初选了几位丞相人选;而后给七叔齐王去了信,要他来日多帮衬帮衬九皇子。 最后,他去找了霍皇后。 “元启也是你的儿子,你别处处跟他拧着来。”皇帝苦口婆心地劝慰道。 他怕他一死,就再没人镇得住九皇子了,这孩子亲情淡薄,待母亲必然好不到哪儿去。更重要的是,他怕他一死,世上就没人待霍皇后好了。 霍皇后心慌意乱,安慰得很牵强:“圣上,以你的身子,再活五十年都不在话下,你快别说这个了。” 皇帝从善如流,没再开口。 话虽不似霍皇后说的那么夸张,但皇帝的身子也不至于连一年半载都挺不过。真正要了他命的,是一场大火。 德贵妃的诅咒似乎成真了,他近日一直梦到赵后,梦得不真切,夜里总是睡不实。为免影响霍皇后歇息,他便一个人搬回了寝殿睡,不准旁人看着。 夜里,不知道哪根烛台倒了,点燃了一小片窗帘。小火变大火,大火变怒火,眨眼间吞没了整间大殿。救火的人来得很及时,人也救出来了,除了熏得黑了点外毫发无损。但皇帝似乎受了惊吓,又像是受了内伤,救出来没多久便阖上双眼,没了生息。 明宗皇帝龙驭上宾,已是足足七天前的事了。霍皇后痛哭了一整晚,而后抹了眼泪,对着众臣发誓,一定要找出杀害皇帝的凶手。但查来查去,验来验去,好几拨人忙活了好几天,结论都出奇地一致:并无凶手,皇帝不过是年纪到了,自然死亡而已。 最后连九皇子都不耐烦了:“父亲可不愿见你这样,快别闹了。” 霍皇后无奈,只得就此作罢,将皇帝驾崩的消息放了出去。 -- 第106页 消息传到皇陵时,德贵妃笑得近乎癫狂,笑完就把传信的人轰了出去。 消息传到窦贵生耳中时,他伫立屋顶,东向眺望,久久默然。 “小豆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鹿白吓了一跳,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窦贵生拉了一把,扶着她颤颤巍巍的身子:“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无用么?” 鹿白心说,合着想不开就是无用了?原本打算在人生巅峰优雅离世的人是谁?要说无用,窦贵生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窦贵生在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心里又怎么编排我呢?” 鹿白顾左右而言它:“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叫殿下回京了,估计是皇后娘娘下的旨。” 窦贵生没有她那么乐观:“也可能是九殿下。” 霍皇后叫名义上的儿子回京,这倒是有情可原;可要是九皇子的意思,等待唐王的就不是唐王府,而是刑部大狱,甚至是断头台了。 “殿下也真是可怜……”鹿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小小年纪就没爹了。” 窦贵生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嗯”字,难得没有吃醋,甚至没想到自己——他爹死了多少年了,早忘了。正想说此处风大,赶紧下去吧,还得好生安抚殿下的情绪,不料手倏地被人握住了。 鹿白不听话的碎发在额前乱飘,毛茸茸的,怪扎眼的,叫人看着就觉得痒。她的声音也四处乱飘,叫人心里直痒:“你比他好多了,你还有我呢。” 窦贵生按住她脑袋上迎风舞蹈的发丝,五指成爪,把她的脸也一并捂上:“该走了。” 鹿白:“……” 鹿白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九皇子心眼极小,比窦贵生的心眼还小。窦贵生生气好歹还骂两句,实在不济再拎出去责罚,他这人文明得很,轻易不会动手。但九皇子却恰恰跟窦贵生相反,面上笑嘻嘻,叫人放松警惕,暗地里却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哦,现在不能叫九皇子了,人家可是新皇了。 照理说,新皇登基,应该经过好一番假模假式的劝进。群臣三请,太子两辞,最后一次,才勉如所请,以江山社稷为借口,痛下决心,登基为帝。 这回没有太子,也没有寻常的三请两辞、惺惺作态。 第一次劝进时,九皇子就迫不及待地想接受,被代相咳嗽一声,尴尬又匆忙地止住了;第二次劝进,九皇子本不该接受,但他却被迫接受了。原因无他,战报来了,国家危亡,必须由皇帝主持大局。 战报一共来了三封。 陈军兵分两路,一路两万人马,从朔北南下;一路五千,从唐州东进,直扑西京。还有一封出乎意料的战报,是从东北的栗赫传来的。栗赫似乎意识到了陈军此次南下的决心,决定趁火打劫。 几个月前的那场交锋已经叫大周失了好几座城,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舌州。 签署和谈决定的是时为九皇子、后来庙号熹宗的章元启。朝臣们不敢直言这是熹宗皇帝的错,只道是陈军狡诈,栗赫无耻,朝中有人里通外敌、卖国求荣。 熹宗皇帝初登龙座,新官上任,势必要点上那么几把火。 第一把火烧了查门戈,罪在守城不力,痛失舌州;第二把火,烧了从前的一大批□□,罪名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被贬黜和杀头的臣子不乏纠察御史,于是朝野一下子安宁了。 章元启就差在脑门写上“我非明君”四个大字了,臣子们风声鹤唳,三缄其口,生怕哪句话说错,勾起新皇不好的记忆,找个由头把他们斩了——皇帝一旦声明自己并非明君,便可肆无忌惮、不受束缚了。 第三把火本该烧到窦贵生头上,但不知为什么,章元启生生憋了回去,转而将怒火对准了宫人。不顺他心意的都被一一清洗,宫中人数霎时少了四五成。 林御史来时,小太监正沉默地擦拭殿外石阶上的血,而新皇正在书房内听曲儿。 他参奏窦贵生的罪名堪称条条属实,章元启却丝毫不理,青着脸读了半晌,扔到一旁的江如身上:“叫你点灯你聋了,一点都看不清!” 说罢抬脚便走。 等人走了,林御史才从胆战心惊的江如手里拿回折子:“江公公,窦贵生呢?” 他准备找人当面对质,由不得皇帝不信。 江如支支吾吾:“兴许……在典刑司,或者司礼监吧。” 宫中人口锐减,正是用人之际,章元启再度启用窦贵生,担任司礼监秉笔。但他却不愿见到窦贵生,来回不到一里的路程,折子还得靠人从中传来传去。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就像……就像被人捏住了把柄。 得了消息,林御史转头去了司礼监。但窦贵生并不在,他在宫外,在唐王府邸。 唐王住的是七叔公齐王在京中的旧宅。当初谁都没想到将死之人会提前封王,封王之后又匆匆离了京,因此京中没有预备他的宅子,连门口的牌匾都是窦贵生找人现换的。 自然,上头的字是司礼监秉笔、内学堂先生、典刑司掌印、鹿白的对食窦贵生亲笔所提。 “好看!”鹿白站在门口,指着那个端端正正的唐字,“我怎么觉得多了一种……呃,缠绵悱恻的味道?” 窦贵生嗤笑:“你倒是会说,我都没写出缠绵悱恻,你怎么就看出缠绵悱恻了?” 鹿白信誓旦旦:“你一定是想着什么人,揣着什么事,挥毫落笔,自然流露。比如说,这个广字头,跟有些字很相似……” -- 第107页 比如说,有个人的姓。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眼尖得很,看似什么都不懂,实则样样门儿清。在提笔落字的时候,他的确想了很多。 想到一根烛台,想到一柄铜剑,想到一个火盆,想到一棵开满花的树,想到一页写满字的纸。 想到皱眉,想到呲牙,想到轻喘,想到鹿白。 “嗯……”窦贵生也抬眼望去,轻飘飘地揭过这个令人面红耳赤的话题,“唐王殿下最近如何?还不吃不喝吗?” 提及这事,鹿白顿时颇感无奈:“是啊,除了按时按点喝药,其余东西一概不吃,我真是没辙了。” 孩子绝食怎么办?多半是作的,打一顿就好了。 但这孩子刚死了父亲,别说打了,重话都说不得。 窦贵生回过味来,一边用余光打量她的神情,一边浑不在意地问道:“殿下年纪还小,身子又不好,总不能跟他硬着来吧?” 鹿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附和道:“对啊,正是叛逆的时候,又遭逢大难,也不忍心跟他硬着来啊。” 窦贵生:“也是,整十五了。” 鹿白:“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最细,怎么办呢,唉!”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回答,鹿白疑惑地望向窦贵生,却发现他在笑。抿嘴笑,窃笑,憋笑。 “你没事吧?笑什么?”其实她更想说,你没病吧,但窦贵生总说她不解风情,总爱扫兴,于是她很乖巧地闭了嘴。 窦贵生的确无数次嫌弃她不解风情,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样,不解得这么及时、这么恰当、这么正中下怀。孩子……唐王殿下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孩子,怎么能不叫人发笑? “我笑你自己是个孩子,还好意思说别人。”窦贵生脸上肌肉归位,一本正经道。 “我不是了……”鹿白想起形象模糊的爹妈,忍不住蹙了眉。 沉默片刻,窦贵生忽的道:“我瞧你对付这等年纪的孩子挺在行的。” 鹿白往院里瞥了一眼,叹道:“哪有啊,头疼着呢。幸好我日后没这个烦恼。” 话一出口,鹿白心中就是咯噔一声。说错了,触到老太监霉头了。 窦贵生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鹿白以为他又要生气了。她暗自懊恼,这话听着跟咒人断子绝孙似的,瞎说个什么劲儿呢! “先生……”她拽住他的手指,“你要不想听,往后我就不说了。” 窦贵生依旧神色不明地盯着她,她立刻竖起三根手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再有下次,掌嘴二十。” “切。”窦贵生终于出了声。 “儿女都是父母的债,不要也罢。”鹿白放心地做出了总结陈词。 窦贵生皱着鼻子,没有开口,不过眼角又悄悄钻出几道皱纹。好了,这就是不生气了。 近来,不论前朝后宫都是一片肃杀,肃杀之中又有那么些凌乱。死的人一多,勉力支撑的大厦被抽空了根根梁木,叫人心惊胆战又迷惑不解。 如今宫墙内外不少职位都空着,一时无人替补,宫禁不如原先那么严了,出入也变得自由了。 窦贵生刚进门,唐王府就来了客。听说是宫里来人,他还以为是叫他回去的,结果匆匆出了门,发现来的竟是徐大侍。 先太皇太后和先皇相继辞世,宫内血流成河,徐大侍似乎受了刺激,飞快地老了下去。他的脸变成了锅里蒸过的茄子,皱巴巴,灰突突,神智也变得不清醒了。 “我记得七殿下住这儿呢,怎么不是?”他把齐王唤做七殿下,显然是产生了时空交叠的错觉,以为自己还活在几十年前,还活在花团锦簇的盛世。 门口的齐王牌匾早就换过了,叫老糊涂的徐大侍霎时认不得路了。他有些焦急地催促赶车的太监:“快些,我着急找七殿下,好赶紧给娘娘回话呢!” 那太监哭丧着脸:“窦公公,徐大侍又犯了。” 他说“又”,只因最近徐大侍已经在宫里闹过好几回了,这次直接闹出了宫,死活都没拦住。 “不对。”徐大侍望着那匾额,又猛然摇了摇头,“我记得此处是齐王府邸,太后娘娘亲自选的地方,怎么会错呢……” 正说着,唐王被两人搀扶,从里头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 闭门几日,唐王脸上的灰败之色与行将就木的徐大侍有得一拼,身上沉重的哀伤叫人想忽略都难。他知道圣上一直派人看着他,因此没有踏出府门,只停在门内两步,冲徐大侍道:“徐大侍,是宫里来旨了吗?” 徐大侍蓦地瞪大眼,视线却停在一旁的鹿白身上。他动了动软布袋似的双唇:“庆庆,你怎么跑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45342230 第40章 “庆庆, 你怎么跑出来了!” 徐大侍颇为惊讶地瞪着鹿白,不等她发问, 就颤颤巍巍地迎了过去:“你娘才走一会儿, 就到处乱跑。快跟我回去, 圣上该怪罪了!” 他步伐实在太过急切, 像是一只没了翅膀的鸟,跌跌撞撞朝门内扑来。鹿白连忙上前,下意识扶了一把, 立刻被徐大侍扣住手腕:“走, 跟我走。” 鹿白一脸莫名其妙, 用嘴型悄悄道:“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徐大侍却听得一清二楚。他立刻皱眉:“怎么会!” -- 第108页 顿了顿,见鹿白仍是一脸不信, 他立刻用自以为隐秘的声音道:“你头一次来宫里,实在想玩,我陪你一道就是了, 可别自己乱跑,要是磕了碰了,你娘就该发火了。” “你娘一发火, 圣上可就难办了。”徐大侍低声嘟哝道,随机看到她的头发, 顿时又气又笑,“小祖宗,你辫子又叫谁给扯了, 快……” 他余光瞥见傻站着的窦贵生,立刻吩咐道:“贵生,你来给庆庆梳头。” 窦贵生一愣:“徐大侍,鹿……庆庆有人照看,就不劳烦你了,我们都跟着呢,你放心回去吧。” 他顺着老头子的话,循循善诱道:“太后她老人家还等您回话呢!” 徐大侍这时候又清醒了,“呸”了一声:“先太后早就薨逝了,别跟我打马虎眼,快点。” 窦贵生:“……” 旁观到这儿,唐王已经明白此事纯属老糊涂的无理取闹,把人让进屋内,又缩回了自己沉郁万分的壳里。 徐大侍不依不饶,鹿白只得尽职尽责地扮演“庆庆”的角色,坐在镜前任人摆布。 一开始赵芳姑还想帮忙,被徐大侍抬手一拦:“你歇着去。” 这下没人插手了,窦贵生孤立无援,想求救都求救不了。 窦贵生把鹿白的头发拆散,松松握在手中。钗环首饰一摘,那拢头发就像孔雀的尾巴似的,哗啦一下散开,在他掌心铺出一柄漂亮的羽扇。 发丝黑得发青,硬得扎手,秋冬的时候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而今春夏之际,又有股几不可闻的山茶味。刚洗完的时候毛毛躁躁有点扎手,超过三天不洗又油得恶心人,只有洗完两天时最好。 最光滑,最干净,最软和,最听话。 窦贵生拿起梳子,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她的发顶挑起一缕头发,放在梳子的齿上。发丝顺滑,一下子从梳齿间溜走,他连忙又挑起一缕,同样小心地放到梳子上,欣赏着它调皮地从梳子滑到手上,再从手上滑走。 奇妙,熨帖,跟头发的主人一样。 鹿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人陷入沉思,不禁扶额:“……窦公公,照你这速度,怕是得梳到下辈子去了!” 这是玩呢还是梳头呢?他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磨磨蹭蹭的,敢情宫里没正事儿吗? 窦贵生这才收回思绪,低咳一声:“什么下辈子不下辈子。” 真到下辈子,也不是不行。 梳子再度落到鹿白头上,这次速度快了许多,先前两下还不太熟悉,扯住了两根头发,鹿白“嘶”了一声,瞪了镜中人一眼。 窦贵生仿佛心有感应,在她瞪眼的同时也抬了头,跟镜中朦胧的人影对视:“挨打也没见你叫唤,扯了两根头发而已,叫得这么大声……” 话虽然说得难听,下手倒是轻了许多。 很快,倔强的发丝在窦贵生手中渐渐乖顺起来,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中分成几股,又编成一束。徐大侍在旁絮絮叨叨道:“对,往上……往回卷,不是,反了……再一圈,对了。” 不多时,两个辫子的小丫头便新鲜出炉了。 鹿白摸了摸耳边的两股辫子,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哭笑不得:“五六岁的小孩才梳这种发式,这也太滑稽了,不行不行。” 她说着动手要拆,窦贵生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剜了一眼:“鹿白,先生写的册子撕了就撕了,先生梳的头也说拆就拆啊?” 鹿白顿时心虚:“……行吧,那留着吧。” 徐大侍很满意,劝窦贵生道:“你这梳头的本事可该精进精进,日后有了儿女,连基本的发式都不会,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镜中的窦贵生缓缓低了头,手也垂了下去。鹿白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或是发挥一下不解风情的本能,适时地打个岔。 但他立刻抬起手,揪着她的辫子使劲晃了晃,眼角还带上了笑意:“我瞧着不错,是吧?” 被摇成了拨浪鼓的鹿白:“……” 徐大侍老糊涂了,不过是信口胡说,但窦贵生却听进去了。后来他又试过几次,梳头的手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了,但梳来梳去,也只是那两种小女孩的发式,鹿白一问,他说就只学了两种。 鹿白愤愤道:“你还真拿我当闺女了!” 窦贵生揪着她的辫子:“我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只有个干儿子,还不跟我姓,啧。” 鹿白被噎了一下,立刻表忠心:“我养你!” 窦贵生“嗤”了一声:“你拿狗屁养我,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鹿白:“……” 窦贵生沉默片刻,又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辫子拆开,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该不会真的来过宫里吧?” 鹿白也纳闷:“你意思是,徐大侍说的是真的?可我压根不记得了。” “你好好想想,”窦贵生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动动你的脑子。” “就算来过,也是小时候了。”她指着脑袋,想做出五六岁小孩的神情,才发现辫子已经被人拆了。 按照徐大侍的话外之意,她娘与先皇的关系应当不错,起码可以称为熟识了。熟识二字,长辈对晚辈用不到,下属对上级也不恰当,唯一适用在身份、年纪相当的两人之中。 可若真如此,她怎么从未听过京中有人丢了女儿,还丢到了朔北那么远的地方?她那个身份高贵的娘,怎么一次也没来找过她? -- 第109页 “没爹疼,没娘爱,我是地里一颗小白菜!”鹿白一头栽倒,怨念无比。 窦贵生索性不给她束发了,就这么任由她瘫在如墨般的青丝之中,鹿白颇为不解风情地呸了一声,吐了钻进嘴里的头发:“太热了,我头发也实在多,要是能剪掉一点就好了。” “你还嫌头发多,代相倒是凉快,他都要秃了,像他那样就好了?”窦贵生见她不说话,又放缓了语速,柔声道,“你啊,你就是不知足,还好意思说没爹疼,没娘爱?你看看这满院的人,看看……唔,多得是的人,哪个不疼你?” 他状若嫌弃地扯起她的肩膀:“一身的汗,还好意思往床上倒?” 鹿白顺势坐起身,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下巴翻过老太监疲惫的肩膀,滑过他僵直的脖子,抵在他两片锁骨中间,硌得他气都喘上不来。 “可我疼你。”她在他心口闷声道,“他们疼我,我疼你。如此一来,岂不等于多得是人疼你了?” 她的睫毛在他脖颈上来回划动,他拉开几分距离,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了眼。鹿白在他领口扒拉几下,隔着三层衣裳也能摸到他“突突突突”的心跳。 “嗯……”她只用了一个指头,轻轻松松就把人推倒。静静欣赏了片刻任人宰割的老太监,她忽的一个纵身跳下床。 “浑身的汗,也好意思往床上倒哈哈哈哈……”她放肆大笑,笑得窦贵生满脸通红,眉头紧蹙。饶是这样,他都没发火,只是拽着她的袖子不撒手。 鹿白心说奇怪了,这人近来怎么一点气焰都没了,莫非……莫非是六耳猕猴假扮的! 她立刻顺着他的手指摸过去,触到第一根和第四根的薄茧,手腕上的佛珠,感受到下意识回握的力道,这才相信是窦贵生本人。不真实,实在太不真实了,别是病了吧? “你没病吧?”鹿白一想到这人夙兴夜寐、疲劳奔波,忙得脚不沾地还得抽空出宫,顿觉自己猜测正确,跟着紧张起来。 掌心覆到窦贵生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又扒着他的眼皮看了看,除了有些红血丝外,眼睛功能运转良好。手爪子还想去探探他的心跳,被他一把按在了胸前。 “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窦贵生抖着双唇喃喃道,“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就指着你呢……” 这话说得委实软弱,跟威风凛凛的窦公公截然相反,但却如同一棵野草,呼啦一下覆满鹿白的心,生出一片广袤无垠,栖栖遑遑的草原。 草原上似有牛羊悠闲的叫声,有催人归家的号角,也有藤蔓似的缠住她的枯草。 十二岁那年,鹿白面对少年的遗体,做了一个近乎冲动的决定。此时此刻,面对同样双手交叠、面容平静、苍白悒郁、瞧着跟死人没两样的老太监,鹿白再度不假思索,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你忧心。”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往后不论我想没想起来,想起来多少,不论我回不回家,我都不会撇下你。你忘了,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鹿某人一向说到做到,有违此誓,掌嘴三……二十!” 窦贵生没答,施施然放了她的手,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腾地一下坐起身,抖了抖衣襟,大摇大摆地走了。 方才还瞪着死鱼眼的老太监就这么“死而复生”了。 这也太好哄了吧,鹿白望着他的背影想道。 自那天起,窦贵生就不常来唐王府了。一则公务繁忙,战事紧张,实在脱不开身,二则他得了一句承诺,便不再担心,不再想些有的没的,急火火地要求证什么了。 每日面对阴晴不定的新皇,堆积成山的奏折,推诿无为的丞相,窦贵生累得头晕脑胀,却从未觉得这么真切地活过。看人时,眉梢眼角多了几丝显而易见的喜气,走路生风,风风火火,火气旺盛,与以往瞧着显然不同了。 尽管事务繁多,但每隔三四天,窦贵生仍旧会抽空出宫一趟,去唐王府见见鹿白。有时批完折子已是半夜了,唐王府早就落了锁,鹿白就会搬了梯子爬到墙头,举着一柄红烛跟他闲聊。 今天说的是唐王殿下终于不绝食了,大哭一场,就着眼泪吃完了两碗饭,兴许里头还有一两滴鼻涕。 明日说的是圣上宠幸了一个宫女,恰巧是顺嫔娘娘身边的人,第二日那宫女不知怎的就死了,真是可惜。 后日说的是宫里的荷花吐苞了,比往年开得好多了,兴许是埋了许多死人在里头的缘故。 月黑风高,暗影婆娑,墙头马上,家长里短。情人间的话题如同折子戏一样绵长又无趣。 每次来,窦贵生都会带给鹿白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譬如一枝花,一本书,一枚发簪,甚至一只白色的兔子。而鹿白也会把自己积攒多日、进步明显的练笔给先生过目。其中不乏许多叫人脸红心跳的“私货”,先生装作不知,一并没收到怀里。 院子飘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时,窦贵生带着蔺城失守的消息来了。鹿白从他头上拔下了两根白头发,用自己新鲜出炉的文章包上,埋到了院中的栀子树下。 院子里响起聒噪的蝉鸣时,窦贵生带着西京危急的消息来了。鹿白拔下了十几根白头发,趁他坐在椅子上小憩的工夫,悄悄放进了平安符中。 降下今夏的第一场暴雨时,窦贵生跟惊雷一同到来。鹿白攒了整整一百根白发,想在给窦贵生捶完肩后好生炫耀一番,可惜捶到一半窦贵生就睡着了,甚至来不及透露任何外头的消息。 -- 第110页 鹿白将人半拖半抱地拽到床上,按在枕头上。一番折腾,人仍旧没醒,在鹿白味的环绕之下,他睡得比死猪还死。眼底两片青黑的皮肤跟浓密的睫毛重合在一起,像是又生出了两只半死不活的鬼眼。 她掩上窗,关了门,悄悄钻了出去。活着太累了,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跟鹿白一样,唐王章元真也在盼望着窦贵生的到来。他们被软禁在府内,唯一可靠的消息来源就是窦公公了。每次窦贵生一来,他就会硬着头皮问问顺嫔的近况,问问外头的战局,而后盯着虚空处久久失神。 两人一直等到窦贵生醒来,才从他口中得知,西京前两日也丢了。杨信受伤,邓献病危,查门戈被放了出来,临危受命,但局势仍难扭转,陈军已经打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了。 唐王颓然跌坐回椅中:“怎么会……” “怎么不会?”窦贵生刚睡醒,嗓子还是哑的,“如今是战是降,朝中吵得不可开交。约莫再过几天,你们就能听见陈军炮声了,到那时候,结果就能出来了。” 鹿白近段时间一直在翻看大周的各类风俗游记,做了不少笔记。经过一番调研,她敏感地意识到,不论是那本书,都不约而同地记载了十几年前的一桩大事:京城来了一支陈国的使团,来与明宗皇帝商议朔北两郡的交割事宜。 众人第一次见到女皇和女兵,不禁心生好奇,围观的人从宫门排到城门,堵塞了整条大街。使团来京足足半月,而后又风风光光地走了。 因此,听到“陈军”两字,鹿白本能地蹙起眉头,忐忑又期待地思索起心中的猜测。 “想说什么?”窦贵生见鹿白欲言又止,不禁开口发问。方才小憩片刻,他已经比刚来时清醒了许多,但连日累月的高强度工作已经叫他无暇分辨鹿白表情背后的深意了。 鹿白连忙摇头:“没什么。” 那支使团里,是否有一个五六岁,名叫庆庆的小女孩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窦贵生匆匆到来,匆匆离开,一阵风似的转了一圈又转走,留下满院萧索寂寥的气息。 那天晚间,唐王把当初封妃的诏书给了鹿白,要她一把火点了。鹿白干净利落,一点都没犹豫,赵芳姑抢救不及,只得在一旁默默垂泪。 唐王告诉她:“我昨日与甄冬……此事就算了吧。” 鹿白转头,见甄冬今日梳了妇人的发髻,不禁恍然大悟:“恭喜。” 说是喜事,但在场几人都不知喜从何来。 如窦贵生所说,没出几日,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炮声了。站在王府高处,偶尔还能见到天际炸起的一丛丛橘黄的光球,像是盛放的烟火,足足半分钟后,才有闷响隆隆地飘来。 鹿白心中焦急,迫不及待地想见窦贵生,想问问他走不走,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可窦贵生却一直没来。 等到第三日,炮火暂歇,万籁寂静,宫中终于来了人。来人好大一群,其中却没有窦贵生。 禁卫护送着传旨太监,三两下撞开府门,强盗似的闯入,径直捉住了正在喝药的唐王。无奈,唐王只得顶着一身药汤被拎了出来,和众人一起跪在院中听旨。 不待传旨太监开口,两人便一左一右架住唐王,粗暴地将龙袍往他身上套。龙袍很大,松松垮垮系在唐王身上,如同一口堆放已久的麻袋,散发出濡湿腐锈的气味。 衣裳胡乱系上,冠帽扣在头顶,这就算穿戴完毕了,传旨太监也终于展开了圣旨,开始宣读。 “唐王章元真听旨!” 传旨太监发冠歪斜,脚步虚浮,声音急促,跟被狼撵了似的。一看左右,禁卫的穿着更参差不齐,有的连鞋子左右脚都不一样,像是急着逃命似的。 鹿白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等圣旨宣完,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头冷汗。 连日的争论终于有了结果:在继位三个月后,皇帝章元启禅位唐王。与此同时,太上皇决定迁都浙郡越州,带领群臣一路南下—— 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国破,卒,全文完(不是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千秋万代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千秋万代 第41章 谁也没有想到, 最后坐上皇位的竟然是最不受宠的那个皇子。可这究竟是福是祸,没人说得清。 唐王章元真坐在那把布满虫洞、缺了一角的龙椅上, 怔怔望着稀稀拉拉的朝臣。半晌, 见他毫无反应, 窦贵生压低声音提醒道:“圣上, 该叫起了。” 章元真这才“啊”了一声,猛地从座上站起:“起、起来吧!” 朝臣们毫不在意皇帝的反应,甚至都没听他说的什么, 在他刚开口时, 便忙不迭地起身, 投入激烈的争吵中。 “陈军围困京城,逃又逃得到哪儿去?” “不逃难道在此处等死?先前主张迁都的不是你?” “我等死守京城,谁爱走谁走!” “张大人等着投敌呢吧?” “慎言!” 众人为了是走是留、是战是降争论不休,章 元真蹙眉听了一会儿,悄声问道:“窦公公,外头如何了?” 话音刚落, 天边遥遥传来隆隆的响声,窦贵生低眉顺目立在一旁,声音和炮响一同传来:“回圣上, 一早又开始了。” -- 第111页 三天前陈军就开始攻城。对方攻势很猛,不到半日, 北门就被攻破,多亏查门戈应对及时,一番激战, 又把门堵上了。 对方见强攻不行,又开始偷袭,短短三天便偷袭了不下十次,将士们心力交瘁,疲惫不堪。陈军讨不到好,又开始硬攻,这不,一大早就开始炮轰了。 大殿有片刻的沉寂,接着更剧烈的争吵再度爆发,霎时淹没了城外的巨响。不断有人冲上头的皇帝嚷着什么,喋喋不休,义正言辞,希望他能赶紧做出决断。但不等皇帝开口,他们就再度陷入争论,全然不把上头的人放在眼里。 窦贵生见章元真的脸都白了,不由地厉声呵道:“肃静,肃静!” 可惜压根没人听他的。 正要叫苏福召唤禁卫时,忽的有人远远跑入:“报——” 人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紧张地望向来人,一边唯恐他说出什么噩耗,一边期待架在脖子上的屠刀赶紧落下,争取早死早超生,博个以身殉国、流芳千古的美名。 章元真迫不及待地问道:“是前头有消息吗?” 来人沉声道:“禀圣上,陈国使臣求见。” 章元真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见。” “圣上!”有人不满,立刻出声阻止,被窦贵生一声冷哼压了下去。不过他心里也犯嘀咕,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看皇帝俯首称臣?想逼迫皇帝亲自退位?又或者,也许局势还有回转的余地? 约莫半个时辰后,陈国的使臣便来了。 马蹄疾驰,一骑绝尘,肆无忌惮地踏碎沉寂,直奔大殿而来。众人恼恨这人太过放肆,但敢怒不敢言,见人纵身下马,只得愤愤地让到一旁。 使臣大喇喇地闯入,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儿。有人看不过,悄悄伸出腿绊他,被他哂笑一声踢了过去,正中胫骨,疼得那人跪倒在地,哇哇大叫。 窦贵生的脸色变了。 这显然不是来和谈的架势。也对,现在这情形,人家犯不着跟他们谈,谁会在宰鱼的时候跟鱼好言好语地商量呢! 使臣在最前站定,冲上座的章元真道:“大周圣上,我奉总将军和五殿下之命,前来送信。” 说罢双手捧出一沓信笺。 见状,窦贵生连忙上前接过,正一目十行,飞快浏览,便听那人施施然背出信上的内容:“五殿下吩咐,若是圣上愿意交出女官鹿白,主动投降,他就放你们一马,将云郡给您,封您做个云州王。此外,还派太医医治您的病症,再活上三五十年不是问题,从此做个逍遥散王,岂不快活?” “圣上若是不同意,就叫五殿下亲自来跟你说。”使臣哼笑一声,淡淡威胁道,“不过五殿下脾气不好,少不得要见点血才能罢休了。” 单是听到鹿白两个字,窦贵生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等扫完信上的内容,身后人夹杂着施舍和冷漠的话语就狠狠刺了他一下。 靳五对她执念竟这么深么? 他联想到靳乔和谈时候的反应,联想到徐大侍语焉不详的那一声“庆庆”,一个猜测蓦地如同炮弹般将他砸中。 会不会,她本就是靳五的妻子? 她本来是陈国人,是靳五之妻,某年某月来过京城,到过皇宫。一朝走失,靳五苦寻无果,几欲放弃,竟意外在和谈会中见到真人。可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谁都认不出了。 怪不得当初要用舌州换她,怪不得陈军发了狠似的一路南下,怪不得现在还惦记她。 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短短几步路,窦贵生愣是像奔赴刑场似的,走出了萧索壮烈、一去不返的步伐。朝臣们闻言炸了锅,纷纷窃窃私语,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章元真动了动嘴,像是要开口,窦贵生甚至连信都没递出去,便“咚”地一声跪下了:“圣上……圣上!圣上三思!” 几页信纸从他怀中翩然飘落,像是从鸟窝中摔下的乳鸽,呼啦啦坠落在地。曾经高高在上的老太监毫无颜面地当众下跪,凄惶无助,颜面不再。 章元真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语气蛮横的劝降信:“容我想想吧……” 年少的皇帝背对众人,轻声长叹。 早朝散班,群臣们各怀心事地飞奔回家。方才使臣的话已经叫不少人意识到,壮士可死国,但死相不能太难看,否则就是破坏了千古留名的美感。 陈国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此仗必败,不如早早收拾东西,赶去越州投奔太上皇章元启才是,再不济还有齐王,还有废太子的两个孩子。只要姓章的还在,大周就不算亡。 宫内的氛围也是一样。 新皇帝本就是软弱性子,压根镇不住人,太监宫女们早就卷着财物跑了。一踏入寝殿,章元真就发现房间格外通透,屏风的蚕丝被人剪下了,珠帘被人摘走了,板凳上的流苏挂坠被扯出狗啃似的裂痕,就连茶壶上镶嵌的两颗琉璃宝石都被抠掉了。 “窦公公,你说,做个逍遥王爷好吗?”章元真问道。 窦贵生依旧垂着头,语调平平淡淡,软软绵绵:“圣上是大人了,自己定夺就是,臣定当万死不辞。” 章元真跨过屏风空荡荡的木框:“你去看看她吧,容我想想……” 关了门,窦贵生喘息半晌,才抬脚朝莫啼院走去。 鹿白和赵芳姑仍旧住在莫啼院,甄冬因为跟章元真发生了点不可深究的关系,被强行安了个才人的封号,塞到了空无一人的宫院中。 -- 第112页 曾经野草遍地、鲜花满墙的莫啼院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几番沉浮,几经易主,又迎来了最开始的住客。 窦贵生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被匆匆逃跑的小太监撞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抬腿迈了进去。鹿白蹲在台阶上,神旁是已经枯萎的桂花树。 她想随手揪起一根草叶,像往常那样在手里揉碎,然后咬牙骂两句心狠手辣的老太监。可手边空空如也,连草也不生了。 院外响起刻意放缓的脚步声,不多时,两只鞋尖便悄悄流进鹿白的视线。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回到那个下午,希望有只鞋尖能挑起她的下巴,希望能听人骄矜地“啧”上一声,悠悠慢慢地问上一句:“这是哪宫的丫头,眼睛是鱼鳔做的么?” 鹿白盯着那双鞋尖,眼眶发红。 她不说话,那人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对峙。半晌,她终于吸了一下鼻子,抬头问道:“今天怎么样?” 每回窦贵生来,都神情凝重,两人的话题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刀剑和炮火。但今天,窦贵生却异乎寻常地高兴,眉梢眼角都挂着细小的皱纹。 “走。”他往外走了两步,转身示意鹿白跟上。 “敢问公公,咱们去哪儿啊?”鹿白贴了过去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 窦贵生踱着步子,不紧不慢道:“带你看个好东西。” 好东西就放在靖萝园的假山后头,在他们头一次见面的地方。方方正正,一字排开,是棺材。 窦贵生屈起手指,在棺材盖上敲了两下,里头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如何?” 棺材自然是好棺材,只是他给她看这个做什么? 鹿白不解:“这是要跟我殉情么?” 窦贵生笑了:“想什么美事儿呢!圣上一个,太后娘娘一个,我一个,压根没你的份儿。” 鹿白:“小苏公公也没有吗?” 窦贵生:“你这时候还惦记他呢,放心,我已托他好好照看你,今晚就送你们走。你不必着急。” 鹿白失笑:“我是这个意思吗?” 窦贵生点头:“我瞧着是。” 看样子当真准备把他们送走。 “窦贵生!”鹿白气得掐了他一把,“你再这样我真走了。” 窦贵生顺势捉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你可不能走啊,我还指着你给我收尸呢。” 老太监的手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从来没这样紧张过。 鹿白狠狠哽了一下,有些心虚地抽回手,嗫嚅道:“听说今天使臣入宫了,说了什么?” 窦贵生低头摸摸做工精良、古朴大方的棺材,抬头眺望远处斜飞入云的房檐:“唔……不过是些劝降的话。” “哦。”鹿白偷眼看他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是怒,“劝降难道就没有好处么?” “有好处也跟你无关。” “此话当真?” “……” 窦贵生转头审视着她:“你要说什么?” 鹿白慢条斯理道:“就是,我听人说,使臣提了个条件。” “你听谁说的?”她一定是知道了,兴许……兴许还想起点什么,迫不及待想回去呢! 窦贵生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错过她的一丝表情。 “都传遍了,谁说的重要吗?”鹿白淡定回望。 两人一个心虚气短,一个提心吊胆,默默对视片刻,老太监就败下阵来。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肩膀垮了几寸,撑着棺材板才能稳稳立柱。 “我觉得使臣说得没错,”鹿白挑着眉,“我可以去试试,兴许有点用,不是说了吗,他——” “不行!”话没说完,就被窦贵生尖声打断了。 鹿白一愣,肩膀被窦贵生死死扣住,怒骂混杂着哭腔劈头盖脸砸下:“放屁!你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去了又如何,去了就能不亡国了?你当自己是谁啊!兴许有点用,兴许没用呢?你这脑子真是傻透了!你……” 鹿白缓缓抬起双臂,绕过老太监起伏不定的胸腔,在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我不去,你也别赶我。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哪天我真走了,你就不后悔么。” 窦贵生顺从地被她揽在怀中,正要反驳,便听她轻叹道:“都是过了两次命的交情了,不能说点中听的吗……” 沉吟片刻,窦贵生终于说了这辈子最中听的一句话:“我舍不得你死,自然也舍不得你走……你非要留下,我也奈何不了,随你吧。” 这个回答已经叫鹿白一百个满意了。 记忆和线索无一不在证明她跟陈国千丝万缕的联系,凭借单方面的猜测,鹿白认为去找靳乔一定有用。但她做不了这个决定,与其信任虚无缥缈的回忆,不如信任生死与共过的老太监。 眼前的永远比将到来的更重要。 这人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该是不打算走了。行吧,那就依他吧。 一回去,窦贵生就被章元真叫去了。两人秉烛夜谈了一整晚,临近天亮时才各自歇下。 这晚鹿白睡得很早,醒得也很早。睁眼时外头还是一片漆黑,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提着灯笼去找老太监聊聊天,叙叙旧。 虽说是夏天,但凌晨的风仍旧沁人的凉。鹿白裹紧衣裳,打了个呵欠,慢慢悠悠地往司礼监的方向走去。 -- 第113页 如今宫里能跑的都跑了,满宫上下没几个活物,宫道上连苍蝇都不剩,更别说人了。鹿白权当在逛自家花园,步履沉稳,不慌不忙。路上好几次停下,就是为了完整地打个呵欠。 然而走到御书房背后、距司礼监不过一里远处,忽的一阵热风迎面袭来。 鹿白惺忪的睡眼掀起了一丝缝隙,看清眼前的情形时,顿时骇然失色,一把扔了灯笼,疯了似的往前跑去。 橘色的火光在她瞳孔中跳动,司礼监着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恢复记忆了。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342230 第42章 鹿白冲入司礼监的时候, 正遇上窦贵生从里头冲出来。 两人撞了个满怀,没等她看清出来的是谁, 就被人拽着膀子拎出去了:“你来做什么!” 尽管嗓子有点哑, 语气有点急, 但仍旧是那个中气十足的老太监。鹿白霎时放心了。 不等她回答, 老太监就拖着湿漉漉的鹿白往外跑,嘴里嘟囔道:“别人跑都来不及呢,你倒好……” 的确, 如今宫里不剩几个人了, 一见走水都忙不迭地往外跑, 连救火的人都没有。这人真是傻了,还直愣愣地往里冲呢。 鹿白回头看了一眼:“火势这么大,有人故意的?” 窦贵生冷笑一声, 权当回答。 背后是炙人的热气,两人匆匆往外跑,刚逃出大火的魔爪, 就被人堵住了。 “窦公公留步。”来人是霍太后身边的女官。 说罢,她恭敬地退到一旁,让出身后的人, 正是霍太后。 自从太子之死后,鹿白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霍太后了。从幽禁佛堂, 到明宗驾崩,从新帝继位,再到被儿子撇下, 连番的大喜大悲已经叫霍太后失去了所有活力,脸上的表情写满了“麻木”二字。 “我本来不愿为难你。”霍太后冷漠的视线停在窦贵生身上,“但为了大周江山,为了我儿皇位,我不得不行此下策。没想到……竟被你逃出来了,你倒是命大。” 霍太后走近两步,鹿白下意识拦在窦贵生面前。对方愣了一下,低笑一声:“窦贵生,你当初答应我儿交出钥匙,都是为了这个……” 宫女?女人?细作?贱东西?她思索半天,也想不到合适的词形容鹿白。 窦贵生怕她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立刻道:“太后娘娘不必绕弯子,有话直说就是。” 霍太后双臂端庄地横在胸前,在火光的映衬下有种诡异的严肃:“大周危在旦夕,若你肯交出钥匙,此仗绝不会轻易战败。你既有死守京城的打算,也算个忠臣义士了,为何不愿退守越州,待大周东山再起?我再最后问你一遍,钥匙呢?” 鹿白一愣,抬头询问地望向窦贵生。霍太后见状笑了,此时也不枉挑拨离间:“原来连她都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多么情深义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窦贵生此时倒是不紧张了,他笃定霍太后走投无路,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臣当初是答应过太上皇,不过他也允了臣的条件。等他兑现承诺那日,臣会将钥匙双手奉上。” 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了。 沉默对视半晌,霍皇后僵笑一声:“罢了。就算不说,我儿也能找得到。窦公公既然如此铁骨铮铮,不如就在此等着以身殉国吧。” 说罢,她匆匆转身离去,衣摆上的凤凰在火光中怒目而视,令人遍体生寒。 等人走了,一头雾水的鹿白才急火火道:“什么钥匙,你们打什么哑谜?不打算告诉我?” 窦贵生“唔”了一声,抬腿就走。 鹿白思索片刻,忽的恍然大悟:“哦!是不是那天在牢里,你跟九殿下说什么了?” 窦贵生的背影僵了一瞬,顾左右而言他道:“什么九殿下,都是太上皇了……” “那他允了你什么?” “我说他明明讨厌你,怎么叫你做回了秉笔,难不成你有他的把柄?” “他都做了皇帝,如今都是太上皇了,哪还会有把柄?” “窦贵生,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鹿白穷追不舍,窦贵生被逼无奈,只得低声求饶:“鹿白……这有什么可问的。” 看样子是打死也不会说了。 鹿白默然片刻:“好吧,那我不问了。” 司礼监的火仍在熊熊燃烧,烧亮了皇宫的夜空,也烧光了老太监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不过他并未心疼,也来不及心疼——天一亮,宫门就破了。 这本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宫中早已人心惶惶,留下的多半都是霍太后的人。霍太后连夜跑了,带走一干宫人和禁卫,这下连宫门都没人守了。 章元真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在了将死之时。 他召集群臣和后宫众人避入地道,换上一身不甚合身的龙袍,孤零零端坐在龙椅之上。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把铜剑,剑身几乎跟他一般高,拔剑时坠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继位才几天的皇帝拖着剑站在大殿门口,立于高阶之上,眺望着远处如黑鸦般汇集的陈军。连绵多日的炮火声已然停下,陈军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地闯入京城,闯入皇宫。 宫门破了,章元真似乎如释重负,转头望着鹿白,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我原以为我会病死,没想到,还当了一回英雄。” -- 第114页 鹿白很想配合地表扬他两句,但她实在开不了口。章元真不肯躲进地道,窦贵生竟也跟着胡闹,于是她也不得不跟着来了。 身旁的人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具骷髅,被风吹过时发出不屈又决绝的呜咽。见鹿白看他,他立刻从袖子底准确无误地摸到了她的手,微颤着睫毛望着她。像是感激,像是揶揄,又像是竭力克制住眼泪。 鹿白不忍打破他的专注,于是静静跟他对视。此情此景,她本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可惜,他只是上下唇轻轻碰了一下,低声开口道:“你我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鹿白将这句话当作“我爱你”的另一种说法。 一片死寂的背景中,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军破了第一道宫门,陈军破了第二道宫门,陈军过了桥,陈军入了殿。他们到了。 整齐的队列潮水般涌入,马蹄和脚步声在院墙四壁间回荡,循环往复,有如千军万马齐齐降临。为首的人依旧是一身熟悉的打扮,雪白的长衫,雪白的马,雪白的玉冠将墨发整整齐齐束在头顶。 他左右张望,似乎在搜寻什么,没几秒,视线就一下子捕到了阶上高高立着的鹿白。他的脸上霎时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高呼一声“驾”,催动座驾朝前飞奔而来。 鹿白的心砰砰乱跳,喉头微涩,手脚发冷。 没等下马,他就忍不住高呼道:“庆庆!” 鹿白下意识想“哎”,手却陡然一紧,被窦贵生死死捏住了。 “我……”她惨白着脸望向窦贵生。 “嘘。”窦贵生有些慌乱地将她挡在身后,但此举显然无济于事,石阶下的人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兴奋地拎着袍角,一叠声地喊着“庆庆”,飞快地冲了上来。 鹿白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似乎有模糊不清的凶兽被关在冰层之中,随着脚步踏上石阶的“哒哒”声,脑中的凶兽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脆弱不堪的冰面,很快便要破冰而出。 “庆庆,快过来!”靳乔大喊。 鹿白躲在窦贵生身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裳:“我是不是……” “鹿白,”话没说完就被窦贵生打断了,“不许去!”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这语气实在太过亲昵,在她空无一物的大脑中掀起一层又一层的风沙迷雾。她很想伸出头看一看,开口应一声,当面问一句,但眼前是被窦贵生捏得咯咯直响的佛珠,是他青筋暴起、骨节苍白的手,是不用开口也无孔不入的恐惧。 你也有怕的事吗?鹿白很想问。 转念一想,还真有。 老太监脆弱得不堪一击,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将她彻底击垮。她可以应靳乔,她可以松开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质问对方。可她知道,一旦松开,再想牵起可就难了。 她嗫嚅半晌,终究忍住了好奇:“……我不去。” 靳乔顿住脚步,明明站在低处,却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庆庆不过是忘了,她早晚会想起来。我来接她走。” 披坚执锐的陈军如同涨潮般漫上石阶,在靳乔身后分开,又在他身前汇拢。金属泛出的银光让他雪白的衣衫更白了,他稳稳立在阶下,好整以暇,胜券在握。 大殿眨眼间被陈军包围,章元真想学一回英雄自刎,可剑还没提起,就被人施施然打落。随即,他便被两人扭住手脚,按倒在地。 将军大笑一声:“活捉大周皇帝!” 众人默然不语,转而将武器对准余下两人,像围猎的野狼似的围住走投无路的猎物。 只剩窦贵生和鹿白。 将军瞥了鹿白一眼,似是拿不定主意,转而冲底下道:“五殿下,现在如何?” 靳乔勾唇一笑,令窦贵生登时头皮发麻。他缓步上前,一下一下,踏在石阶上,踏在猎物快要崩断的神经上。 “这还用问,”他冷声道,“把人带走。” 守候已久的陈军终于得了允许,话音刚落,便朝两人扑来。 窦贵生带着防身的刀,妄图抵抗两下,却在刚亮出来时就被人一个出手挑落在地。他转身,想要护住鹿白,却见她额上挂满了豆大的汗,面容呆滞,眼神发直,整个人如同一尊泥偶,僵愣着没有动弹,只有手指还仿佛本能似的,死死揪住他的衣襟。 “傻子……”他咧嘴笑了一声,抬手将她搂在怀里。 然而手刚伸出,就被人一左一右地拽住,不能再进分毫。 “放肆!”将军大喊,用力推了他一把。 鹿白不肯撒手,被窦贵生带着往前扑去。她“啊”了一声,蓦地回了魂,大叫道:“别碰他!放开!” 刀光剑影,铁甲钢盔,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画面在她眼中渐渐扭曲,模糊,只余下一个模模糊糊、瘦削单薄的人影。 “小豆子!”她大叫,死死攥住手里那片衣襟,力气大到生生把布料拽断,“你别走!” “我不走,我不走……”窦贵生勾住她的手指。 “我也不走。”她立刻摇头。眼泪甩到手上时,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松开他,跟我回去,听话。”有人耳语诱惑道。 “不,不!”她疯狂摇头。 勾住的手指由五根变成两根,由两根变成一根。手指缓缓分开,慢慢拉长,如同被捏住两端的一根蛛丝。 -- 第115页 终于,蛛丝断了。 另一只手闯入视线,正要拉起她,被拖走的人猛然挣脱,向她扑来。 鹿白张开双臂迎着那人,“扑通”一声,被仰面扑倒在地。后脑撞上冰冷的硬物,她眼前一黑,后知后觉地想道,差点忘了,地上还搁着把剑呢。 脑袋跟铜剑撞击的声音不小,叫人听了都觉得疼。靳乔“嘶”了一声,气得脸都黑了:“你就闹吧!” 他大步上前,不顾窦贵生的阻拦,一把将人抱起。先是摸了摸她脑后,确定没有流血,再将她脑袋按在肩头,粗暴地左右晃了晃,擦干脸上的泪。 “呼——”安安稳稳地将人搂在怀里,靳乔才长舒一口气,咕哝道,“终于找回来了……” 一旁的将军笑道:“恭喜五殿下。” 靳乔不禁喜笑颜开:“是得恭喜。” 他抱着人往外走,刚迈出两步,就被人死死抱住了大腿。他下意识想踢出一脚,但看见窦贵生同样泪流满面的脸时,腿就再也无法伸出分毫了。 靳乔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窦贵生,在对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中,他不禁心软地叹了口气:“要不是看你……我早就……” 看你什么,早就什么,他没有再说。 鹿白被他抱出大殿,暖洋洋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照在阶在列队森森、静待指挥的众军身上。 靳乔朗声道:“找到了!” 众军心头皆是一松,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喊出了准备已久的口号。 “恭迎庆喜皇女回朝——” 但鹿白听不到了,她已经昏了过去。 她闯入了朦胧的记忆迷宫,闯进了模糊而清晰的过去。 她想起来了,的确,没错,周历启宁六年,的确有个叫庆庆的女孩来过京城,来过皇宫。 那是庆庆第一次出远门,一起来的还有她娘,她四哥,她的贴身姑姑,还有几个护卫。不对,不止几个,好几百个呢。 “几十个马车那么多。”她瞪大眼,用手在半空比划了好大一个圈,颇有些炫耀的意味,“那么多。” 听众是个鹅黄衣服的太监,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头不矮,蹲着都比她高半头。闻言,他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低垂着眼帘,不咸不淡地叹了一句:“真厉害。” 太监的声音很好听,跟她娘高兴时一样温柔,可她却不满意:“你都没听,看都没看我。” 太监头垂得更低了,慢条斯理地复述道:“来了好些护卫,几十个马车那么多。那么多。” “……哦。” 她有些泄气,随即又觉得错怪了对方,不好意思道:“也不算太多吧。你见过比这更多的人吗?” 太监以为这是哪宫的公主,亦或是哪里来的郡主贵女,饶是着急回司礼监,仍耐着性子应付道:“臣不过是个太监,没见过世面,十几个人就算多了。” 对面的小丫头却一下子抓住了话题的重点:“太监是什么?” 身为穿越人士,她不会不知道太监的意思,她纯粹是想逗逗对面的人罢了。 太监:“……” 太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太监。 “你怎么不说话?”她霎时来了兴趣,凑近道,“不能告诉我吗?还是你不知道?” 太监抿着唇,依旧不开腔,但隐隐发红的耳根和压抑着怒火的表情却透露了他无比纠结的心境。 “秘密啊……”她摸着耳旁的两团辫发,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 太监抬起了眼皮,冷着面孔一字一顿道:“回主子,太监就是……” “哎!” 解释被猛然打断,她忽的跳起来,警觉地张望一番,贴近他耳边道:“有人叫我了,我得走了。下次找你吧。” 她没去理会太监也许是皱眉也许是脸红的反应,满心只想着自己偷溜出来,被发现了少不得要被狠狠教训一顿。 “庆庆……庆庆?”眉毛花白的老太监一叠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假作淡定地迎了过去。借口她早就想好了,内急,腹泻,心绞痛。 “你娘才走一会儿,就到处乱跑。快跟我回去,你娘正找你呢。”老太监急火火道。不等她解释,拽着人就跑。 提到“你娘正找你”,不用他说,她自己就开始撒丫子狂奔。 顺着弯弯绕绕的小径,顺着平整光洁的白石宫道,顺着初秋桂花味的微凉和风,她一路飞奔,终于赶在她娘发火之前跑了回去。 “娘,我回来了……”对面的人满脸愠怒,吓得她不敢说话,只好装傻充愣,企图萌混过关。 鹿白缓缓睁开眼,对上那张跟梦中几乎完全重合、但更显老态的面孔。 于是一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娘……”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太监是谁。 第43章 “娘……”鹿白坐起身, 怔怔望着床边的人,仍旧停留在梦中惊惧的情绪中。 她娘没有如她所料地发火。哪个母亲会在找回孩子之后发火呢? “庆庆。”靳白梅摸了摸鹿白的额头, “头晕吗?” 鹿白摇头。 靳白梅瞧她双眼失神, 不禁又确认了一遍:“真的?” 鹿白盯着被子上的朵朵白梅, 低头讷讷道:“真的, 就是有点疼。” 她的话不似作假,靳白梅松了口气,又问道:“你哥说你都忘了, 现在呢?” -- 第116页 鹿白沉默好一会儿, 才小声道:“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靳白梅愁眉不展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 忍不住抬手抚上她杂乱的发顶:“你爹天天惦记着你,知道你回来了,第一个就要来看你。结果听你哥说你不记得他, 又不敢来了,不定躲在哪儿抹眼泪呢。” “是么……”鹿白垂头耷脑,“是我错了。” 靳白梅长叹一声:“是我错了, 不该叫那死孩子带你出去,他平时就是个不着调的,我也是瞎了心才会信他。结果害你落水, 害你失踪,害你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苦……泥放心, 我替你教训过了。” 鹿白手指揪着被子,底气不足:“也不全是五哥的错,是我自己失足落水, 娘……别怪他。” “没有不全是,只有是,或不是。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就是他的错。” 过去足有一年了,但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靳白梅仍是忍不住心悸头晕,阵阵后怕。 靳乔失魂落魄地跪在她面前,面如金纸,抖如筛糠:“娘,娘……我把庆庆弄丢了……” 叱咤风云的女皇差点当场昏厥,好容易稳住身形,二话不说,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找,给我找!” 靳乔本就自责,跟爹娘立了军令状,不找到庆庆绝不回来。靳白梅只当他在玩笑,或是气她那怒极攻心的一巴掌,没两天就回来了。 结果他当真一年都没回宫,一直漂在外头,不知去向。有时听说他回了京,跟葛琅见了面,不待他们去找人,人就又跑没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他们都快放弃了,没想到,真叫靳乔给找到了。 怪不得他一向吊儿郎当,竟对伐周的战事如此上心,软磨硬泡地求了葛琅,非要跟着去前线。 靳白梅闭了闭眼,驱散分沓而至的杂乱情绪,紧紧握住鹿白的手,柔声安慰道:“我已与葛琅商量好了,对外只说你去周国做了卧底,此次活捉大周皇帝,多亏你里应外合、从中周旋,此战你功不可没。放心,皇位仍是你的。” 阴差阳错,继承权落到最小的皇女身上。靳白梅无可奈何、万般不愿,但不得不狠下心来推她走到人前,不得不步步为营为她铺路。 没办法,谁让她是最小的,又是最傻的那个呢? “别!”鹿白猛地抬头,“别说,我不是卧底,我没里应外合,你要是说了,要是说了……” 靳白梅抿紧双唇,似乎在拼命忍耐。片刻后,她压下情绪,妥协道:“此事只在议政院和宫内告知,不会流传到外头。你放心。” “我不放心。”鹿白无比了解自己的亲娘,不依不饶道,“娘,我不放心,他在哪儿?窦贵生在哪儿?” 靳白梅脸上笑容未变,用力抽出手,在她头上揉了两把:“先歇着吧,我叫你爹来。” 说罢起身便走,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窦贵生呢?”鹿白掀了被子追过来。 靳白梅并未因她一句质问就停下,脚步匆匆,背影挺拔得如同一棵霜雪寒梅。 “娘!”鹿白大喊。 靳白梅终于停住了。她回头瞥了鹿白一眼,淡淡道:“好好歇着。” 自始至终,对那个名叫窦贵生的太监只字不提。 倔,犟,心硬,爱较劲——她们母女一模一样。 记忆回来了,可是窦贵生不见了。有什么用呢? 鹿白游魂似的飘到门口,外头仍是大周的皇宫,仍是大周的天,不过早已物是人非,宫里的人全都换了。 收复中原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大半,靳氏皇族早就在战线后方做足了准备。只待大周京城一破,女皇便带着群臣雷厉风行地入主皇宫。 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鹿白呆立半晌,抓住一个面熟的护卫:“窦贵生呢?你见到他了么?” 护卫是个年纪跟鹿白差不多的女人,纠结半晌,忍不住悄声道:“庆喜皇女,实不相瞒,陛下本来不让说,但既然你问了,我还是告诉你吧,窦公公被——” “咳!”一声轻咳打断了两人的悄悄话。 护卫动作一僵,赶紧闭嘴跑开了。 男人高大的身躯从她背后陡然现出,没等鹿白开口,他便扑了过来:“庆庆……你可算是回来了!” 他的样貌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显现在眼前,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鹿白心想,即便没有恢复记忆,她也绝不会认错。这是她爹,是她如假包换的爹。他们长着一样的眼,一样的鼻头,一样的傻气,一样的快活。 鹿白被他扑了个满怀,又迷迷糊糊地被人拽进屋,听他激动地埋怨道:“你娘竟比我先来了,太不厚道!怎么早不告诉我!快坐下,不对,躺下歇着。” 将人按在床上,鹿叙才停了絮絮叨叨的问候,飞快抹了把泪,笑道:“你放心,我已经教训过你五哥了。” 鹿白:“……我娘说她教训过了。” 鹿叙:“是吗,我又教训了一顿。他总挨打,打不坏。” 鹿白:“……谢谢。” 鹿叙围着她长吁短叹,问东问西,鹿白一一作答,但眉目间始终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的愁绪。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皱个眉他都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何况是现在这幅苦大仇深的样? 鹿叙果断打住话头,起身锁了门,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回来:“我听说有个男……不是,太……” -- 第117页 鹿白含泪望着他。 鹿叙:“听说你跟……” 鹿白开始掉眼泪。 鹿叙泄气:“我还没说呢,哭什么。” 顿了顿,他用小得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别说这儿了,周国也没有跟太监成亲一说,对食算不得成亲,别跟你娘说了,她肯定不同意。” 鹿白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见他一面都不行吗?” 从小她就讨人喜欢,六个儿女中,只有她跟父亲最像,也因此,只有她最得父亲喜欢,最得母亲宠爱。她总是笑,很少哭,大哭仅有一次,是在她四哥靳许战死的时候,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她为靳许哭过,现在又为个老太监哭哭啼啼。鹿叙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他关在哪儿……”鹿叙无奈道。 “他——” “你别急,听我说完。”他按住激动的鹿白,“你们这点事儿,靳五早就一五一十告诉你娘了。不用她说,随便在宫里拎两个人,一审就审出来了。你想瞒是瞒不住的。” “我没想瞒,”鹿白闷闷不乐,“我想见他,我成年了,我可以成亲了,我要跟他成亲。” 鹿叙一口气堵在心口,恨不得在她脑袋上狠狠拍上一巴掌:“他多大了!跟我一边大,你都能叫爹了,你怎么想的!” 鹿白飞快瞄了一眼:“爹,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鹿叙:“……” 静默片刻,心软的老父亲先认输了:“情理上我该与你一头,当年我与你娘成亲,也是律法不准,议政院八成反对,险些就要将皇位拱手让人。都说我来历不明,说我身份成谜,说我居心叵测,还说我受了伤,生不出孩子……呵 。” 鹿叙挑眉望着鹿白,这不就是他生育能力的证明嘛。 曾经那些艰辛的经历如今说来不过是个笑谈,他还觉得颇为得意:“若不是我魅力太大,将你娘迷得神魂颠倒,非我不娶,也不会有力排众议,也不会有你了。” “爹,你与我一头,是吗!”鹿白闪着泪光,紧紧抓住鹿叙的手臂。 鹿叙觉得有点头疼,呲着牙犹豫道:“可他是别国人,还不能生孩子,但是议政院这关就过不了,别说你娘了……” 非要成亲也可以,那就没得皇位坐了。鹿白没得皇位也可以,可陈国就没得皇帝了啊! “爹——”鹿白垂头,手抠着被子上的白梅,脸埋在一头乱发中,瞧着甚是可怜。 于是老父亲立马又心软了,满口答应道:“行行行,叫你见他一面,你娘不会怪我的。她从没怪过我,放心吧。只不过……” 鹿叙露出一丝欣慰又怅惘的笑:“你娘跟我不一样,你们也跟我们不一样。你必须让她知道,你甘愿为他不顾一切,为他粉身碎骨,为他赴汤蹈火。而他亦然。” “你还小,有得学呢!”老父亲在她头上点了一下,幽幽叹着气走了。 鹿叙说到做到,很快便安排鹿白和窦贵生见面了。 窦贵生没被关起来,意料中的大狱、刑罚、打屁股、饿肚子等等一样都没发生,他老人家好吃好喝地待在典刑司,除了不得出门外,一切如常。不对,也不算是如常,如今有一日三餐照应着,还有葛琅派来的议员日夜宣讲,这哪是软禁,这比原先的条件都好了。 真是枉费她一番担惊受怕,他倒是在这儿享起福来了。 这事儿怪不得窦贵生,陈国律法定的,只有战犯在行刑行列,窦贵生充其量只算个战俘,连女皇也不能随意惩戒战俘的。 苏福对鹿白一万个害怕,她是陈国皇女,是奸细,是仇人。可真正见了人,又忍不住想安慰她,忍不住觉得她可怜至极。 “干爹他想着你呢。”想来想去,他只得如此安慰道。就是不知她对干爹是真是假了。 鹿白打从一进门就哭丧着脸不高兴,听了苏福的话,才勉强开心了一些。见了窦贵生,本想扑过去,却见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浑身满是抗拒之意。 泪意霎时涌了上来,她连牵手的勇气都没了,赌气似的站在窦贵生跟前,就是不肯说话。 相对无言,窦贵生先开口:“庆喜皇女为何来此?” 说到“庆喜”两个字时,鹿白就憋不住了,抬眼控诉且严厉地瞪着他,眼眶发红,似乎再多一句就要哭了。 可该怎么说? 鹿白已经不是原先的鹿白了。鹿白封号庆喜。 庆喜是天下的,鹿白才是他的。 窦贵生到底还是倔不过她,准备了好一番质问的说辞,想问她是不是真如外头所说,是陈国派来的奸细,是不是真如外头所说,是处心积虑亡了大周,是不是……是不是真如他所想,骗财又骗色。 现在对上她这眼神,他顿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舌头在口中上下扭动,思索半晌,窦贵生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还不知道,你怎的又成了庆喜皇女。” 他更想问的是,你还记得我吗,你还愿意记得我吗? 不,还是别问了,他知道答案。他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他知道他们注定的结局。 如果求贤令还有效的话,他倒是真想做个参政文书。治国理政太难了,她一个人不行;成亲……也得他帮着把把关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起码还有一点点情分在的,他又当过先生,他说的话她总能听进去几句吧? -- 第118页 想到此处,他立马又自嘲一笑,人家有爹有娘的,用得着他把关么! 鹿白用力把眼泪憋回去,沉吟片刻,便开始迟到已久、郑重其事的自我介绍: “我是鹿白,陵阳鹿氏和陈国靳氏之后。取了我爹的姓鹿,和我娘的名白,是为鹿白。” “我爹本名鹿修之,原先是陵阳一霸,屏江响当当的船头,后来捡到受伤的我娘,就跟她好上了。陵阳的老家主不准——这段你都听过了吧——我爹跟我娘私奔之后,就来了陈国。那时候陈国律法不许皇室与别国人成婚,我爹便改了名,改了身份。跟我娘成婚之后就没再出过宫,而是老老实实在家洗衣做饭,织布绣花。偶尔也钓钓鱼,打打猎,他这个年纪,也就这点爱好了。” “我有兄弟姊妹六人,我排行第六。前头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靳乔跟我同天出生,比我早半个时辰,我爹一见是个儿子,当场就晕了。后来太医告诉他还有个女儿,他一下子又好了。我娘倒是因为生我难产而落下了病。” “我从小就与哥哥姐姐们不同,他们都随娘姓,只有我随爹。我娘问过我,你要姓靳还是姓鹿,我当时想,满宫都是姓靳的,就我爹一个外人,多可怜啊,我就告诉我娘,就姓鹿了,绝不反悔。” “我大哥靳平,跟……怎么称呼呢,还是叫章元真吧,他们的病一样,所以我一瞧他就觉得亲切。你看我大哥,都成亲了,孩子都两个了,也还活得好好的呢。万一章元真顺利活到成年,我真跟他成亲了,你说,你是不是该追悔莫及?不过我大哥本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得了病便不行了,况且他娶的是个犯官之女,议政院不同意。” “我二姐靳婉嫁到栗赫去了,是个王妃,吃香的喝辣的,压根不屑回来,每次见了我叫我多读书,别被臭男人骗了。三哥在封地,四哥战死了,五哥,就是靳五,自小就吊儿郎当,梦想便是周游列国,成就世人击节赞叹的惊世名篇。他们各有心头好,都自愿放弃皇位继承权。” “然后便是我。我娘本不愿我做女皇,也从不跟外人提起我的事情,是以众人只知道有个庆喜皇女,并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更不知道皇位最终要落到我的头上。” “可我……我想不通,为什么我要是最小的那个?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弃皇位,所有担子就要落到我头上?为什么他们可以想跟谁成亲就跟谁成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受折磨的就合该是我?就因为我生得晚几年吗?就因为他们对我好吗?我真的想不通。” “我娘本意是要四哥继位,那时二姐还没出嫁,两人争皇位争得厉害,我娘便叫四哥上战场。只有立了重大功勋,才能越过前一位继承人夺得皇位。二姐气不过,跟我娘大吵一架,可刚吵完就传来四哥的死讯。之后她就走了,去了栗赫,再也不回来了。” “我爹说,皇室花钱养我,叫我衣食无忧,现在是该尽义务的时候了,天底下哪有只吃饭不干活的美事儿呢!”她的声音渐渐低哑,染上了哭腔,“可为什么皇位和你不能兼得?试问谁不想得到美事儿?我就想,我就想跟你成亲,我想得可美了……” 这句话一下子把窦贵生逗笑了。 鹿白见他这幅德行,干脆放声大哭:“呜呜……为什么!” 窦贵生想抬手默默她的脑袋,手伸了一半,顿觉颇为尴尬,又连忙收了回来。今非昔比,对面这个可不是傻子,不是他没头脑的对食,不是莫啼院的小小女官,而是一统江山、肩负重担的女皇接班人了。 这么金贵的脑袋,轻易可摸不得。 鹿白见他背手而立,不言不语,半天了屁都不放一个,不禁又是悲从中来,痛由心生。 “也罢,你也不信我,我走就是。”她耷拉着肩膀,边哭边拖着两条腿往外走。 “就此别过吧。”她颓然地挥了挥手。 这次可不是演的,她没有故意停下脚步,手中也没有拎着故意吓唬他的烛台。 信了佛的窦公公心想,原来他是怎么许的?哦,他跟菩萨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再也不赶她走了。 现在呢,这又是在做什么?菩萨知道了,不得怪罪到他身上?怪罪他倒是无所谓,地动的事儿再来第二次可怎么办? 他老了,这等要命的事儿只来一次就得了,第二次可受不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要不得,要不得。 窦贵生摸着手腕的佛珠,喉咙里发出急切的低吼:“鹿白!” 鹿白沉浸在绝望的悲伤中,匆匆往外跑,压根不理他。 窦贵生急了,三两步追上去,一把揪住她的手腕,令人原地转了个圈儿。他捉住迷迷瞪瞪的鹿白,俯下身子跟她对视:“你当初是怎么说的?” 鹿白:“我都被人抛弃了,还当初呢,好意思提当初吗?” 窦贵生:“……这什么胡话。” 也就只有她抛弃他的份儿了。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沾沾自喜。你看看,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这反咬一口的嘴脸,简直学到了本质,学到了精髓,不愧是他呕心沥血教出来的学生。 “我再问一遍,当初的话你都记不得了?” “哪句?”鹿白红着眼等他,像极了一只兔子,“脑子不好,记不得。” 窦贵生拉下脸:“别装傻,给我想,就站这儿想,想出来再走。” -- 第119页 凭什么啊! 鹿白很想反手一个大嘴巴,都阶下囚了,还好意思跟她吆五喝六的,什么人呢! 可她非但没打,竟然还有点想笑。 完了,她不单傻,还要疯了。 先生威压犹存,鹿白站那儿想了许久,在脑中构思了一整部女皇回忆录,终于福至心灵,兴奋道:“想起来了!我说过,我什么都会,不会也能学。先生要教我什么?” 窦贵生:“……鹿白!” 眼见人就要发火,鹿白终于笑了,整整齐齐的牙看着就叫人欢喜:“我说过,往后不论我回不回家,都不会撇下你。鹿某人一向说到做到,有违此誓,掌嘴十五。” “三十。” “二十吧?” “呵。” “……” 鹿白瞪他,窦贵生只得矜持地点了点头。不过仍不满意:“光说有什么用,办法呢?” 鹿白傻眼了。 “办法呢,”窦贵生先生本能作祟,忍不住说教,“律法不准你跟我成亲,议政院反对,你非要跟我成亲,还有什么办法?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还是叫我看你跟别的男人生个一儿半女啊?” “不行!”鹿白立刻反对。 “不行就想,再想。”窦贵生斜眼白她。 鹿白皱眉沉思,半晌,忽的双眼放光:“不、不是吧……你是要我找个替身?我爹娘不太好骗,肯定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而且也不太道德吧。” 窦贵生:“……” 反驳的话太多,发生了拥堵,竟不知道先说哪句是好。 “再想。” “想不到了。” 窦贵生无奈,只得好心提点道:“我听说,立了功的皇族才能。当年你娘连杀大周三个皇子,怼怼百姓都把她传成吃人的恶魔呢。我不是叫你上战场,不过” 靳白梅自小好武,却不是逞凶斗狠之辈。如此做法,不过是为了争得几票支持,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成亲,才不管不顾地上了战场。 有了女皇的先例,如今皇室也能与外国,甚至外族通婚了。虽然难了点,还是行得通的。 鹿白却害怕道:“立功哪是那么容易的……万一呢?” 万一失败,那群人少不得要把他赶出陈国。生离可是比死别更痛苦的事,她不聪明,不会说话,不会写漂亮的文章,也不会领兵作战、决胜千里之外。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害怕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的普通人。 每当这时,她就盼望自己是个生在乱世的昏君,像章元启那样,毫无道德,不受约束,爱跟谁好跟谁好。她要求不多,一个名额就够了。 “这不是……”窦贵生咬着一边的牙槽,咬了好一会儿,才把那股名为酸、恶心、真没脸、我脸皮真厚的想法压下去。 先生轻佻又矜贵地睨着傻学生:“这不是有我嘛。” 第44章 不等窦贵生想出办法, 葛琅就带人来了。 唐王府和相府离得很近,两府中间的院墙被拆了, 合作一府, 作为议政院的办公地点, 女皇则带领全家入住皇宫。 大势已去, 天下初定,这就算安顿下来了。 留守的宫人们统一收编,换了干净朴素的衣裳, 被暂时关押在典刑司。等外头安顿好了, 他们就被拎出去, 像回炉再造的商品似的一一过库,分到有需要的地方。 年轻的宫女太监陆续被接走,加入重建皇城亦或是看管马匹库房的劳动队伍;年老的做些简单的传话、写字之类的活计, 每日能领到不少赏钱。 后宫的妃嫔公主们统一送去皇陵和寺庙,最后只剩下废帝章元真。当然,还有一个窦贵生。 讨论了好几日, 议政院一致同意将光宗章元真废为云州王,领亲王头衔。待活捉熹宗皇帝后,兄弟二人一并圈禁京中。决定已经通过, 接下来就需要在女皇面前走个加封流程了。当初靳乔不过是信口胡诌,如今竟然多多少少成了真。 余下无伤大雅的人, 就交由皇室自己处理吧。 在人到来之前,鹿白还以为这不过是次寻常的游园。 自那次与窦贵生悄悄见面后,靳白梅便突然病了。痛失爱女和征战中原将她变成强弩之末, 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鹿白回来了,她终于松了这跟弦,一下子病倒了。 鹿白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天,才勉强见好,能够出门走动走动。这日阳光正好,女皇陛下精神头也好,一时兴起,非要带着儿女们游园,连一向病恹恹的大皇子靳平都被叫来了。 移步换景,别有洞天,大周皇宫奢华、迷醉的景致不论看多少遍都觉得新奇。美得令人咋舌,美得令人心痛。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商量这里怎么改,那里怎么修,东边种什么树,西边栽什么花。人人都很欣喜,除了鹿白。 母子几人在宫内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了观星台处。静静伫立片刻,忽的有人来报,说院首把人送来了。 鹿白面露愁绪、心不在焉地俯瞰着一派朝气的京城,发丝被夏风吹得狂魔乱舞,有几缕都飘到嘴里了,她却依旧无知无觉,神情恹恹。靳白梅瞥了她一眼,微微抬手:“带上来。” 不多时,人就被带了上来。没有女皇发话,那人只得安安静静地跪在原处。鹿白只当是女皇又召见什么不相干的人,于是没有转身,跟靳乔一起趴在栏杆上吹风。 -- 第120页 靳乔被爹娘分别打了一顿,老实了不少,但余光见到来人,挑事的本能作祟,又忍不住挤眉弄眼、跃跃欲试。 “啧!” “瞧瞧!” “呵。” “嗤。” 这等起哄架秧子的怪声一下子打断了鹿白的思绪,她推了靳乔一把,警告道:“娘在说正事呢。” 靳乔的视线从跪着的人身上移走,似笑非笑、面带揶揄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仿佛在看她的笑话。鹿白心头跳了一下,还没回头,就听一道人声如同惊雷般当空劈下。 “罪臣窦贵生,参见女皇陛下。” “咚”一声,磕头的脆响叫鹿白感同身受地抖了一下。靳乔不禁哈哈大笑,使劲儿蹬着靴子:“哈哈哈庆庆,你真傻!” 鹿白回头,才发现窦贵生仍是笔挺地跪着,脑袋没有开瓢,没有裂口,没有血流成河,没有当场殉国。刚才咚的声响都是靳五这厮用鞋踏出来,故意吓唬她的。 靳平无奈笑了一声,冲倚着栏杆的二人招手:“别看了,过来坐。” 靳白梅背对着他们,头顶的皇冠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冷冽夺目的光,衣袍上硕大的白梅随风起伏,即便在夏季也叫人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而跪在地上的人只穿了青灰色的布衫,没有发冠,没有装饰,没有先生的严厉呵责,没有老太监的嚣张跋扈,没有红着脸的软声求饶。 尘埃落定,他又变回了他,如同一粒泥土,一颗浮尘,一个从未出生过的人。 站着的是母亲,跪着的是爱人。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会面。 女皇斜飞入鬓的美貌自带一股杀意,默默端详片刻,终于启唇:“我认得你。” 这简简单单、毫无感情的一句,顿时叫窦贵生的心沉到了底。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顿了顿,她又道,“不可能。” “娘!”鹿白急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想要扶窦贵生起来,却被靳白梅一个抬手拦住了。 “怎么不参见庆喜皇女?”靳白梅依旧睨着窦贵生,眼中带了一丝笑意。但这表情比不笑时更叫人心惊胆战,叫人遍体生寒。 窦贵生已经学了陈国的礼仪,双手覆在额前,老老实实地拜了下去:“参见……” “别!”一双手急急忙忙冲出来,用力扶住他,叫他再难动作分毫。 佛珠透过布衫的袖子现出凹凸不平的轮廓,细细密密、圈圈绕绕,硬得有些硌手,凉得十分瘆人。鹿白用了十足的力气,也不管他疼不疼,死死攥住他的指尖,就是不准他动。 “还不参见庆喜皇女?”靳白梅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参见庆喜……”窦贵生手被人攥着,拽了两下都没拽出来,于是就这么手举在半空,直楞楞地往下拜,仿佛非得行了这个礼才肯罢休。不像是参见,更像是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鹿白看得出来,这老太监不高兴了。 他不可能对她娘不高兴,不可能对她不高兴,思来想去,归根基地,只能是对他自己不高兴了。 她赌气似的使了劲,非得不让他拜;他赌气似的往下趴,非要她受了这一拜。两人一蹲一跪,就这么僵持不下,一时谁也拗不过谁。 靳白梅低唤了一声,暗含警告:“庆庆。” 鹿白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忽的松了手,干脆利落地跪到窦贵生身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参见母亲。” 靳白梅没说话。 愣了片刻,窦贵生也跟着拜了下去:“参见女皇陛下。” 靳白梅的脸拉下来了。 幸好没跟着叫母亲,不然靳白梅能当场杀了他。 靳白梅冷哼一声,冲窦贵生道:“你不配。” 鹿白:“配!” 靳白梅:“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鹿白:“有!” 靳白梅:“你不该肖想她。” 鹿白:“该!” 靳白梅:“庆庆不可能娶你。” 鹿白:“可能!” 靳白梅:“……靳乔。” 鹿白:“哎!” 靳乔笑得脸都变形了:“哈哈哈哈叫我你答应什么!” 鹿白不吱声了,咬着唇装哑巴。 靳白梅闻言淡淡剜了靳乔一眼。然而靳乔已经被方才的对话笑出了眼泪,像个傻子似的仰倒在椅子上,压根没注意到母亲暗示的眼神。 年近半百的女皇有点迷茫。 孩子们一个两个都没正形,大的大的有主意,小的小的不听话,说嫁人就嫁人,说出国就出国,说走就走,说死就死。只剩一个最老实的、最讨人欢心的,结果倒好,不是没有叛逆期,是叛逆期迟了而已。 这样的太监别说十个,便是一百个都能找得到,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的老太监,至于吗?倒不如说她喜欢女子呢。 “靳乔。”靳白梅声音提高了几分。 靳乔见母亲真生气了,立刻收了笑,抱拳道:“得令!” 随即大步流星走上前,也不管人愿不愿意,一个弯腰把鹿白扛在肩头,撒腿就跑。 鹿白被颠得天旋地转,头昏耳鸣,不禁叫道:“靳五,你、你等着!” 靳乔:“好呀!” 喊叫声很快消失在微风的轻啜和聒噪的蝉鸣中,人影在石阶尽头一分为二,化作两点翩跹的风筝,晃晃悠悠、纠缠不休地朝远处飞去。 -- 第121页 靳平不禁出声:“娘,你这是干嘛……” 大儿子开口,靳白梅不禁语气软了些:“上头风大,你先下去吧。” 靳平应了声是,被人扶着往下走。路过窦贵生时,靳平手指在他肩上轻轻搭了一下,权当无言的安慰。 靳白梅忽的有些恼火。如今看来,她并不算强硬的反对已经竖起了一座高墙,那头是被拆散的苦命鸳鸯和他们人数可观的支持者,这头只有她和鹿叙。 而鹿叙这个墙头草很快也将倒戈相向。 叛逆的年纪,越是反对,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就越是坚定。这个年纪的爱情本就脆弱,是旁人的言行叫他们误将玻璃当宝石,误将鱼目当珍珠。轰轰烈烈之后,玻璃仍是玻璃,鱼目仍是鱼目,浪费的青春却再也回不来了。 女皇也曾年轻过,她不会不明白这个普遍道理。 仔细回想一下,十九岁时,她在干什么? 那年她路过柯州,受了伤,丢了钱,被一个水匪捡到了。后来水匪抛弃家业,背井离乡,跟她来了陈国。 然后呢?她爹娘反对,议政院反对,正值两国交战之际,百姓若得知了消息,很可能还会推翻靳氏皇族,引发内乱。 那时候好像什么都很难,好像全天下都跟自己作对,好像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个人理解她。 再然后呢? 三十年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吵着闹着要成亲了。 这么一想,普遍道理好像也不是普遍适用。 靳白梅忽的笑了一声。窦贵生只觉得那笑声如凌迟的屠刀,但他并不怎么怕,就算是真刀,他也不会瑟缩一下。 鹿白说了,他配,他有,他该,他可能。 “你起来吧。” 靳白梅转身坐下,叫人给窦贵生也看了座。窦贵生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这位传闻中女皇的模样。 她年近五十了,却保养得体,脸型和唇角与鹿白有七八分相似,却瞧着比鹿白更精明、更狠心。不过,眉目间虽然凌厉,但却与九皇子单纯的恶意不同。那是见血封喉的刀,不是阴狠毒辣的蛇。 很奇怪地,窦贵生从她身上看到了鹿白的影子。 我的鹿白,有一天也会成为女皇吗?她会成为这样还是那样的女皇?她会不一样吗? 她会长大吗? 她会跟旁人讨论我听不懂的东西,会忘记怎么对我笑,会将我当做龙座底下的一粒尘埃吗? 她会变老吗? 她会跟何人共度一生,会跟何人携手白头?待她年老之时,又可曾会后悔自己的决定,选了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呢? 她会难过吗?她会舍不得吗?她会歆羡旁人吗?她会痛恨自己一辈子埋葬在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太监身上吗? 短短一个对视之间,杂乱如同炮火般的思绪分沓而至,在窦贵生心中漾开一个又一个无声的波纹,波纹眨眼间汇集成巨浪,在他胸腔中叫嚣着来回冲撞。 靳白梅的眼神很直白,直白到近乎冒犯,不躲不闪,如同利箭一般射入他的瞳孔。窦贵生心道,果真是亲生的闺女,一脉相承的无礼。 “我知道,庆庆不想当皇帝,我也不愿她当皇帝。”靳白梅并不打算隐瞒,开门见山道,“若不是她四哥战死,我这辈子也不愿她当皇帝。但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如何顺利继位才是正事。天下初定,江山不稳,如果她置律法于不顾,执意与你成亲,会不会有人趁乱而入?会不会有人质疑昏君无德,会不会被周帝借机攻伐?” 这些窦贵生不是没想过。 这些时日,跟着葛琅派来的议员,窦贵生已经学到了不少陈国的知识。他像一只干透了的海绵,一沾到新鲜的事物就能吸上慢慢一肚子水。入宫时削减了脑袋往上钻,现在一把年纪,又琢磨着把脑袋削圆,往另一个形状全然不同的地方套一套。 他头一次不带偏颇、不带高傲、不带妄见地认识这个曾经的敌国,这个森林遍布、碎花漫天的地方。 他曾问自己,什么地方养得出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丫头呢? 现在是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不过答案藏得有些深,要他钻入冗长的史书中苦苦寻觅,要他摒弃掉二十余年的之乎者也,才能勉强窥见一二。 人说好奴才是条狗,跟着好人做忠犬,跟着坏人做恶犬。 是,窦贵生是条狗。国破了,家却没亡,现在他想做条护卫鹿白的好狗。 “皇室虽不干政,但有些担子始终逃不过。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为她选个合适的夫婿。”靳白梅放慢声音,尤其强调了最后一句。 风吹着窦贵生一丝不苟的头发,吹着他颤颤巍巍的睫毛,吹着他瘦骨嶙峋的肩背,像吹过一把竹做的椅子。 那双喜欢骂人的唇轻轻抿了一下,垂眸开口,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那女皇以为,什么样的才叫合适呢?” “这个问题轮不到你来问我。”女皇的回答依旧这么不留情面。 顿了顿,她忽的道:“是我该问你。” 窦贵生愣住了。 他抬头望向靳白梅,那张与鹿白相似的脸上露出捉摸不透、淡然悠远、似曾相识的神情。 真像,她们真像,窦贵生心道。我的鹿白,终究会成为一个女皇。 -- 第122页 窦贵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地狂跳,他听见女皇说道—— “是你,该告诉我,什么才叫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有一点卡,最近几天字数可能稍稍少一点(但也没有几章了 感谢!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梅溪昂郝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尸悦 第45章 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当女皇呢? 鹿叙说:“我觉得你娘就适合, 心狠手辣,辣手摧花, 花容月貌, 貌若天仙……” 鹿白:“……谁跟你这儿玩成语接龙呢!” 靳乔说:“我觉得二姐适合, 她长得漂亮。” 鹿白:“???” 靳乔:“哈哈哈哈哈哈!” 鹿白:“靳五, 咱们绝交吧。” 靳乔:“哎,别走啊!我意思是,二姐长得就很有攻击性, 往那一站跟把刀似的, 女的心惊胆战, 男的俯首称臣,这就是女皇。” 靳平说:“别想了,庆庆, 等你当了女皇,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吃糖吗?” 鹿白:“……” 无奈,她只得找到了窦贵生。 还是先生靠谱, 毫无废话,一针见血:“议政院历来走的是温吞的路子,尤其是这届院首葛琅。与之相对的, 近三代陈帝作风强硬,一个比一个狠绝。” 鹿白仔细想了想, 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使劲儿点头:“然后呢?” 勤学好问的样子霎时叫先生高兴起来,语调也跟着往上扬:“打江山时, 要走硬派的路子,治国理政时,又要温和亲民。葛琅是个文士、学究,深得民心与爱戴,但值此乱世,谁不渴望一个强有力的神祇,一个带领他们一统江山的领袖?你说,这人会是谁?” 鹿白老老实实道:“女皇。” 窦贵生点点头,继续道:“百姓左右不了皇位更替,但左右得了院首人选。若是女皇与院首一样,你猜,被换掉的人会是谁?” 鹿白若有所思:“葛琅。” “孺子可教也。”窦贵生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不止葛琅,他的大半拥趸都要被换掉,议政院大换血,他们不会允许的,只会先下手为强。到时遭殃的不只是你,而是你爹,你娘,你兄长……整个皇族了。” 百姓渴盼一个强硬的女皇,政治家们需要一个强硬的女皇,皇族必须有一个强硬的女皇。 但没有人生来就是女皇。 鹿白觉得好难。做人难,做女皇更难。 她缓缓瘫倒在椅子上:“说来说去,就是觉得我好欺负。” 窦贵生深以为然:“你就是好欺负。” 鹿白腾地坐起身:“我哪里好欺负,我也杀过人的!” 窦贵生不屑地“嗤”了一声。 鹿白气恼,却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那天靳白梅跟窦贵生说了什么,她无从得知,她只知道那天之后,窦贵生就不再来了。她娘也不再说什么不准、不许、不该、不配了,反倒推波助澜,隐隐有股看好戏的意味。 这两人一定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今天窦贵生终于来了,鹿白兴冲冲地迎了过去,结果一纸任命书兜头砸下。上头写着要他戴罪立功,派他跟随使臣去栗赫谈判。决定都做好了,程序也走完了,就差女皇盖印确认了。 巧了不是,昨日靳白梅才把女皇的金印给她。 她觉得她娘一定是故意的,逼她舍小家为大家,逼她十里长亭别夫君。 这老太监也是故意的,跃跃欲试的劲儿,瞧着还挺期待呢。 鹿白仰天长叹:“窦贵生,你真是要了我的老命。” 窦贵生失笑:“你才多大,还老命,快点,盖完印我要回去了。” “这写的什么?”鹿白摊开任命书,“你给我念念。” 窦贵生:“你自己不会看?” 鹿白:“我不认字。” 窦贵生:“……” 睁眼说瞎话,好悬没把先生气死。 窦贵生懒得跟她计较,耐着性子念了一遍,又催促道:“快点。” 鹿白磨磨唧唧,不肯动弹:“印太重,我手疼。” 两人隔桌对坐,默然相望。半晌,窦贵生忽的动了。 鹿白吓得一哆嗦,心说这人要是敢打她,她就敢倒地不起,就地瘫痪。她瞪大眼睛,警觉又防备的样像极了随时准备逃跑的兔子;嘴角又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像极了逃跑时准备狠狠蹬你一脚的兔子。 窦贵生本来不想打她,不知怎么的,一见她这样就忍不住手痒,食指微屈,作势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鹿白捂着脑袋:“打人了!快——唔。” 碰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 他的手还是那么凉,那么细,那么硬,带着一股火烤过的竹子味儿和干透了的墨香。鹿白猛吸一口,眯着眼笑吟吟地望着他。 窦贵生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嚷什么,你现在不得了了,我打都打不得了。呵,也是,我不过是阶下囚,戴罪之身……” 来了,又来了,又是这一套。 满世界瞧瞧,谁家的阶下囚是这待遇? 但鹿白最听不得这一套,立马老实了,主动把脑袋伸过去:“那你打吧。” 窦贵生却没动,转身坐回了椅中:“你问我,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当女皇,倒不如问你自己,想不想做女皇,想做个什么样的女皇?” -- 第123页 鹿白下意识要摇头,要说“不想”,却被窦贵生按住双手,将拒绝的话压了回去。 她盯着那双手,听他抻着先生的调子,慢条斯理地陈述道:“我无儿无女,无依无靠,这辈子也就指着你了。你就当……” 顿了顿,声音放低了几分:“就当是为了我吧。” 这人是她肚里的蛔虫不成,怎么总能捏到她的软肋?还捏得这么到位? 鹿白心想,他说得对。他说得总是很对。 放弃皇位多简单,像她前头那几个没良心的哥哥姐姐,拍拍屁股就走,说不要就不要,一点儿都不难。 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放弃,而是接受。接受本不属于你的责任,接受本不属于你的担子,接受本不属于你的期望。 如果能安安稳稳地待在窝里,谁会强迫自己一遍遍跌落悬崖、展翅高飞? 成为女皇,就不能跟窦贵生成亲——这是规矩,是定数。 除非我们的女皇足够强硬,足够有力,能拗得过定下规矩之人——这是人为,是变数。 窦贵生说:“我总有老的那天,你也该长大了。” 鹿白心想,他说得对。这次说得特别对。 往前的三十年,她没有机会参与;往后的三十年,六十年,她可以努力让老太监享享清福。 终于,未来的女皇不情不愿地盖下了金印。 但她不高兴。 窦贵生安慰她:“陛下身子不好,你早些继位,也是为她分忧。你我之事容后再议。” 她还是不高兴。 口头安慰不管用,窦公公只得以身饲鹿。 当事两人并未对此刻意隐瞒,加之周国皇宫放出去的宫人不少,因此关于庆喜皇女和老太监的风流韵事很快便传遍了京中。 这没什么了不得的,谁年轻时候没两个相好的呢,总之最后也不会成亲。百姓是如此认为的,议政院众人也是如此认为的。 女皇近来身体欠佳,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新任皇帝的传位典礼。这更加坚定了众人对于老太监“玩物”身份的猜测,也叫京中适龄男子纷纷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老太监丝毫没有玩物的自觉,他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宫道上,准备去看着鹿白“写作业”。 每任陈国皇帝都有图腾,作为独一无二的精神符号。靳白梅是一朵银光凛冽的白梅,皇旗、头饰、服装,无处不在的白梅,不肖解释便如同女皇亲临,令人不禁心生敬畏,顶礼膜拜。 同样的图腾,庆喜皇女也需要。 “殿下,选一个吧。”一旁的宫人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提醒。 庆喜皇女已经盯着两张图纸看了一上午了,再这么看下去,连午饭都没得吃了。 鹿白“嗯”了一声,不为所动。宫人还要说什么,忽的门响了,“吱呀”一声,一道清瘦高挑的人影倏地出现。他的样貌藏在背光的阴影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灰雾,叫人心头无端一阵瑟缩。 宫人正要开口询问,忽的见庆喜皇女站了起来,三两步就跑到门边,急切道:“你怎么才来!” 原来这就是窦公公,原来庆喜皇女一直在等窦公公。宫人心领神会,识趣地退了出去,顺带把门也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你觉得哪个好看?”鹿白把人拉到桌前,兴致勃勃地指着满桌摊开的图纸。 窦贵生扫了一眼,指着一把剑:“这个。” 鹿白:“太激进了。” 窦贵生指着一朵碎花。 鹿白:“不够大气。” 窦贵生指着一头狼。 鹿白:“你是在说我白眼狼吗?” 窦贵生:“……” 身旁的人指尖在各式图样中划来划去,似乎对每一个都感兴趣,又似乎全然不在意。细看表情,就能看出来她感兴趣的压根不是最终选择,而是该用什么理由反驳他。 低笑像是一颗梅子糖从他喉中酸溜溜地吐出:“有用吗……” 鹿白不明所以,对上他的眼神,忽的一阵心虚。 窦贵生拉着她坐下,无可奈何道:“你以为这就能拖时间了?你以为拖了这几天我就不走了?” 鹿白心事一下子被戳破,又虎着脸,瞪着眼,两个腮帮子鼓得跟□□似的,实在好笑。 他心说,这可怎么是好,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做皇帝,怎么做得好皇帝? 转念一想,章元启那样的都能做皇帝,她怎么不行? “还有五天。”窦贵生好心提醒道。 五天后,就是女皇的继位大典,也是前往栗赫的队伍启程之日。 “我知道。”鹿白泄气道。 不论图案选没选出来,不论她再怎么自欺欺人,五天后他都得走。时间本就不多,不能浪费在赌气上。 “知道了就选吧。”窦贵生沉吟片刻,又铺了张纸在桌上,提起笔望着她,“若是这些都不满意,你说,我画。” 鹿白顿时来了精神,撑着胳膊,一跃坐到桌上。图纸如同碎花般四散飞走,只留下空空荡荡的一张,被老太监用手指按在桌上。 思索半晌,鹿白忽的来了主意:“不如画一柄剑。” 顿了顿,她握住他的手,直勾勾地与他对视:“你知道是哪柄剑。” 窦贵生怔然几秒,手腕微动,很快,一柄古朴厚重的剑跃然纸上。 -- 第124页 鹿白的手没有松开,顺着他手腕的佛珠一颗颗摸过去。他的腕骨跟佛珠一样,初时硬得硌手,但稍稍用力一按,就能感受到骨骼外头裹着一层柔软温润的肉。 “再画一圈佛珠吧,绕剑一周。”她轻声道,指尖勾住佛珠间的丝线,“佛珠是你,铜剑是我。” 窦贵生想说是不是反了,转念一想,也对。 杀戮和仁慈,直白和纠缠,锋利与圆融。愿能庇佑天下苍生,也能捍卫心中所爱。 也许,正是这样的人适合成为女皇。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只码了一半,先放上来。下一章要完结了,在憋一个很粗长的结局!(头秃 第46章 夏季的燥热让京城百姓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所有人都需要一剂清凉、熨帖的药剂,来冲淡酷暑和不安。 没有什么比登基大典更适合的了。 连日紧锣密鼓的准备, 议政院终于公布了新女皇继位大典的日期, 与此同时, 前往栗赫的队伍也即将启程。栗赫此次借两国交战之机不断挑事, 适逢国内动乱,鹿白的二姐靳婉想扶夫君上位,奈何阻力太大, 只得向母亲来信求援。此次如果处置得当, 一统南北便指日可待, 若是处理不当,恐怕就会腹背受敌。 窦贵生便是去接手这烂摊子的。靳白梅的信任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对他的考较与审度。 那天早起天是阴的, 刮了点微风。女皇站在宫墙之上,俯瞰着新百姓,旧河山。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送行的队伍, 等待着继位大典开始,一睹靳白梅和那位传闻中的皇女的风采。 关于这位皇女的英勇事迹,京中早就流传开了。有说她卧薪尝胆、苦尽甘来的, 又说她绞尽脑汁、苦心孤诣的,还有说她优柔寡断, 恐怕难堪大任,并非明君。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她跟一个老太监的风流韵事。 说的是, 庆喜皇女入了宫,为求生存抱上了老太监的大腿,强行认下对食名分。老太监本怀疑她身份,假借对食之名暗中观察,谁知一来二去,这老太监竟她动了真心,起了跟她厮守终身的念头。可惜后来国破家亡,庆喜皇女达到目的拍拍屁股走了,老太监虽没判处死刑,但也差不多了。 ——被人狠狠玩弄后再抛弃,当真是生不如死啊! 处于议论中心的鹿白并不关心众人如何猜测。自天亮起,她就被拽起来梳妆打扮,换上皇女最正式的朝服,一路打着呵欠被推到了宫门。此时此刻,她正静静候在墙内的轿中,等待葛琅讲话结束。百姓仍是大周的百姓,是以葛琅一边慷慨陈词,一边不忘安抚百姓情绪,做出什么十条八条的承诺,是不是还穿插几句互动,极尽风流亲和之态。 在鹿白听来,这番讲话尤其漫长。 厚重的宫门将她和窦贵生隔开,只有十几米之遥。她幻想着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样子,也许他会依旧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她会像葛琅一样口若悬河,流利地背出早已准备好的讲稿,然后将大旗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为他践行。 只盼他平安归来。再度归来之时,他迎接的将是余生安稳,而迎接他的将是盛世太平。 墙外忽的爆发出一阵喝彩,鹿白猛然回神,才意识到葛琅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礼官得了指示,提着鹿白的裙角,引着她一步一步朝墙上走去。靳白梅早已等候多时,在鹿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就低声提醒道:“礼数都记得吗?” 鹿白目不斜视,视线端端正正地停在身前半米处:“记得。” 要严肃,要冷淡,要端庄,要心无旁骛。 宫门前的队伍共分三列,左列是回朔北接应的,右列是去栗赫谈判的,中间便是要一路南下、乘胜追击的陈国大军。为免分心,鹿白全程紧盯中军的大旗,每次余光瞥到右侧,就触电似的强行拉回正中。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不出所料——背串了行。 靳白梅重重咳嗽一声,提醒她集中精力。鹿白心中一凛,接下来愣是一个停顿都没有,行云流水般背完了全部讲稿。 只差最后一句:众将上前,听令。 “众将上前——”鹿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朝右望去。 但接下来的话就卡在嗓子眼了。 因为她终于看清,右列众人中并没有窦贵生。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两下眼,仔细搜寻一圈,还是没有窦贵生的影子。 鹿白彻底傻了,直到底下众人发出窃窃私语,礼官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完了剩下的话。 接下来便是加冕。 对上鹿白疑惑不解的目光,靳白梅依旧面色冷然,不准备做任何解释。沉甸甸的金冠戴在鹿白头上,有如泰山般的重压让她忍不住晃了晃。靳白梅稳稳扶住她的手臂:“不必担心,自有定数。” 定数?谁定的数? 鹿白心中翻滚,冷静得近乎麻木地冲靳白梅行了大礼。然后,便到了最为激动人心的环节:新任女王接受大周废帝的朝拜。 这一流程鹿白先前是不知道的,迎上章元真时,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尴尬。章元真倒是没什么反应,干脆利落地除了冠帽,跪了下去。 两个膝盖落地,头轻轻那么一碰,大周就正式亡了。亡国之君落得如此结局,当真算是意外之喜。不论如何,章元真这一拜都是真心实意,感恩戴德。 -- 第125页 鹿白心中莫名有些酸涩,抬手扶起他,轻声道:“殿下……起来吧。” 章元真轻笑一声,飞快伸手,塞了什么东西在她手中。是封信。 心脏怦怦直跳,鹿白悄悄将手中的信展开,匆匆览毕,倏地抬头朝城门望去。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正与拥挤的人潮背向而驰,车后插着一杆大旗,旗上绘着从未公开过的图案,佛珠与剑。也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那柄旗用力晃了晃,似是在跟她挥手告别。 鹿白猛地踮起脚,什么严肃,什么端庄,被全然抛在脑后,双手用力挥了挥,她放声大喊:“我等你!” 马车微顿,紧接着骤然加速,眨眼便消失在视野尽头。 — 今秋的第一片落叶晃晃悠悠地飘落,掉在鹿白的窗前。 她盯着落叶怔了半晌,才想起问身后的人:“今天有信吗?” 那人摇了摇头:“没有。” 鹿白叹了口气,背着手默默往回走。 这都几个月了,二姐靳婉都来了好几封信了,窦贵生愣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再这么下去,她都要怀疑他卷款潜逃了,毕竟外交令的俸禄可不一点都不低,走之前她还特意给了他好些钱呢。 护卫默默跟在鹿白身后,见她又是面露愁容,忍不住问道:“陛下是在惦记窦公公吗?” 鹿白提着石子儿,没有回答。 护卫出声安慰道:“我今天见着小苏公公了,应当是有消息了吧?” 自陈军入京后,苏福就被临时安顿在议政院,当了个传话太监。若非大事,轻易他是不会入宫的。 鹿白闻言动作一顿:“什么时候见着的?” 护卫想了想:“大半个时辰前,在宫门碰见的。” 大半个时辰,现在早该到了。 鹿白“哎”了一声,急急忙忙往外跑,才出了书房的院子,就跟来人撞了个满怀。 “陛下恕罪……” 来人下意识跪了下去,被鹿白一把搀住:“小苏公公,有信了吗?是窦贵生的信吗?” 苏福在她灼灼的目光中挤出一个笑,双手托着一个信筒:“陛下,是窦公公的信,但……” 话没说完,信筒就被抢过去了。女皇的信件旁人不得私拆,但即便没看过,苏福也早已知道了大致内容。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一眼见到窦贵生的笔迹时,鹿白还很是高兴。他的信写得很短,无非是时局已定,不久便能回来。鹿白兴冲冲地读完,没想到落款之后,底下还藏着一张。 那张的两句话并非出自窦贵生之手。 鹿白的笑容消失了。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把每个字拆开、又合在一起,终于确认这两句话的意思时,她的手竟有些颤抖。 “陛下?”苏福忍不住唤道。 鹿白惨白的脸上渐渐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将信筒塞到护卫手中,没有任何犹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告诉葛琅,我要出京。” “……陛下!”护卫阻拦不及,人已经走远了,她不禁怪苏福道,“这下好了,事情闹大了!” 是,事情闹大了,但苏福竟隐隐松了口气,甚至替干爹觉得欣喜。飞快在最后那页纸上瞥了一眼,果然,窦贵生回程遭遇伏击,伤重,生死未知。 傍晚,苏福忧心忡忡出了宫,回了议政院。刚一进门,就有人揪住他的袖子:“你跑哪儿去了!” 苏福一愣:“院首叫我去宫内送信,怎么了?” 对方一排大腿,急道:“哎,你走后不久,又来了一封信,也是给陛下的。” 信筒跟白日里那个一模一样,苏福霎时便知道这是干爹的消息。犹豫片刻,他果断拆了封,低头看毕,他露出比对方更焦急的神情:“快!快备马,我要进宫!” “可宫门已经关了吧?” “不行,我必须进宫!” 马蹄疾驰,苏福火急火燎地赶到皇宫,正蹦上宫门落锁。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一个飞身扑了过去:“等等!我要见陛下!” 对方有些惊讶:“陛下今日出京了,你不知道吗?” 苏福傻眼了:“什么时候的事?” “午时一过就走了。此时怕是……”对方没接着说,苏福却知道。 此时怕是早就走远了。 算了,苏福心道,一切自有定数。他们会再见的。 鹿白走得突然,走得隐秘,直至两天之后靳白梅才知道。她气得大骂栗赫,大骂苏福,还把鹿白毫不留情地骂了一顿,只可惜,鹿白感受不到母亲的独特的语言关爱了。 快马加鞭,不到半月,她就抵达了信中所说的地点,陈国与栗赫交界的一座县城。用过午饭,县令正在府内钻研新颁布的法令,听说女皇驾临,还只当是笑话,把下人骂了一顿。 两个时辰后,出门一看,候在外头的竟然真的是女皇。女皇面色阴沉,眼神愠怒,抬起眼皮淡淡一瞥,就将县令吓去半条命。他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罪,差点当场昏厥。 鹿白的确有些生气,但不是因为他。将人扶起坐下,她疑惑道:“先前我收到信,说栗赫谈判的队伍遭了埋伏,有个叫窦贵生的外交令受了重伤,在城中救治。人呢?” 县令对此事印象深刻,立刻答道:“陛下有所不知,窦贵生真乃神人也!他早就料到栗赫的三王爷有所行动,因此便将计就计,对外称自己受了重伤,而后来一个金蝉脱壳,包抄到敌后,来一个瓮中捉鳖,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当真是所向披靡……” -- 第126页 他沉迷于精妙绝伦的故事,全然没有注意到鹿白逐渐僵硬的神情。等他终于讲完,看向鹿白,才意识到年轻的女皇并未因为这一席话而喜笑颜开,反而更加不高兴了。 “所以……”鹿白喃喃道,“窦贵生没受伤?” 县令惴惴道:“受了些轻伤,此时应当快好了。” 鹿白琢磨着他的话,又问道:“他们现在去哪儿了?” 县令见他们行色匆匆,便知道路上没怎么停留,估计也没接到最新消息。 “回陛下,队伍么早就回京了,但窦贵生却没跟他们一起。” “那他去哪儿了?” “去了南边。越州。” 越州…… 在场众人皆陷入沉默。越州真是好远啊。 “陛下,现在去哪儿?”有人问道。 鹿白抬头望天,长长叹了一声:“走吧,去越州。” 于是乎,千里追夫却一无所获的女皇掉转方向,再度南下,驰向越州。 越州一战此时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周国虽龟缩一隅,成了小朝廷,但留下的几员猛将实力仍不可小觑。先前几次交手,陈军非但没得到便宜,还败了一仗。 鹿白赶到时,正是久战不下、士气低迷之时。听闻女皇到来,众将皆是精神一振,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找女皇诉苦,可又担心她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只会给他们拖后腿。 不过,当鹿白虎着脸往上一坐,视线如刀子般来回扫视时,他们心中那点不服气霎时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能够当上女皇的人还是有几分威严。 鹿白并非故作威严,而是真的生气。 ——窦贵生又走了,她再度扑了个空。 几乎横跨南北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现在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气不打一出来。她暗自发誓,等抓住窦贵生,一定要狠狠毒打他一顿,叫他见识见识女皇的厉害。 苦战数日,陈军再度发起攻势。 这一轮比往常更加凶猛,攻城的陈军像打了鸡血似的,不到两日,便破了城门。长驱直入,直捣行宫。靠着几名武将拼死保护,章元启终于甩下追兵、甩下累赘,逃入了宫城北边的猎苑。霍皇后也想一起,但还没来得及摸到马的缰绳,便被章元启一脚踹开,登时就没了呼吸。 即便到了此时,章元启仍旧没有丝毫退缩和悔意。 他望着高台上立着的鹿白,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 “窦贵生仗着先帝宠幸,竟侵吞闽越千万银两,更有珠宝无数,尽数藏于山中。先帝真是瞎了眼,竟将宝库钥匙给他!”章元启狞笑道,“陈军一来,就赶着将财宝拱手呈上,当真是条吃里扒外的贱狗!” 顿了顿,他忽的放声大笑,语无伦次道:“看来他没跟你说过钥匙了?连你也不知道?正好,你正好将他捉了,杀了这阉狗,岂不能将金银财宝占走?也算是他的功德一件,谁叫他不肯给我,死了正好!死了好!” 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挑拨离间,扣一个屎盆子在窦贵生头上。鹿白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 临走之前,先生给学生留了作业,现在就是交卷的时候了—— 杀周帝,杀逆臣。 “偷的始终是偷的。”鹿白的声音没有了初时的怯弱,反倒隐隐有些雀跃和压抑不住的紧张,“周太.祖窃国之时就该想到,江山终有归还的那天。周亡在你手里,我不意外。” 这不是一个女皇对亡国之君的凌.辱,这是师傅领进门之后,她的第一场修行,一场残忍而无可避免的修行。她必须学会独立,学会扮演一个理智、成熟、尽职尽责的女皇,来换得先生一句难能可贵的夸奖。尽管先生并不在场。 她接过弓箭,眼前又浮现出那柄倒映着青烟的铜剑。 手中缓缓发力,箭尖对准章元启的心口。默默吸了两口气,又缓缓上移,挪到了眉心。 “陛下当真要杀章元启?”将军有些吃惊。 来时葛琅说过,尽量活捉周帝,回京之后想法子找块封地给他安顿下来,以慰民心。那时他很不解,一个废帝,积怨甚深,暴虐成性,凭什么要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起来,还要花百姓的钱养他?不过将军虽颇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谁叫院首发话了呢。 此刻见鹿白抄起武器,他既觉不妥,又隐隐有些期待。 鹿白动了动唇,没有回答。她想起窦贵生的话,杀了章元启,葛琅只会感激你,百姓只会感激你,这就叫作——为民除害。 闭了闭眼,握住弓弦的手骤然松开。 “铮——” 利剑狠狠钉入章元启的眉心,血痕缓缓滑落,大周的最后一位帝王踉跄着退了两步,颓然倒地。 鹿白没有睁眼,一箭射出,便抛出了弓,转身就走。将军惊喜地叫了一声,转头问道:“陛下,那余下的呢?” 他说的是那些死守越州、不肯投降的周将,虽则令人敬畏,但陈军在他们手中损兵折将无数,恐怕难以和解。 理由鹿白早就想好了:“暴力抵抗。” 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杀。” 将军抱拳,沉声道:“得令!” 直到此战得胜,陈灭周,女皇离京的消息才从京城传出来。不过—— “怎么可能!” 丫鬟打扮的护卫正坐在茶馆角落,跟扮做百姓的鹿白一同听台上说书。台上正说到,庆喜女皇离了京,便一路向西,去了唐州、柯州,再转到越州前线,而后又往北,路过京城,奔着朔北而去。走了一大圈儿,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朔郡。 -- 第127页 说书人的表演被打断,不悦地皱了眉。鹿白捂住护卫的嘴,冲台上抱歉地笑了一下:“继续。” 护卫悄声道:“陛下,咱们明明先去的北边,然后去的浙郡,现在准备回京,压根没去朔北。这人胡说!” 抬手按住躁动的护卫,鹿白“嘘”了一声:“接着听。” “话说这庆喜女皇,自小便是饱读诗书,忠厚仁恕,最见不得旁人受苦,比之前几任女皇更加爱恤民命。你道她为何离京?便是为了宣扬法度,体察民情,此番游历,女皇所到之处皆大修学堂,兴建庙宇,广散钱粮。尤其是唐州一处,今年先是地动,后是疫病,又起了战事,因而女皇在此处停留最久,所做善事也最多。” “照你这么说,女皇是个完人,没有缺点了。”半半有人高声问道。 说书人神秘一笑:“那也不尽然。都说白璧微瑕,即便是女皇,也总有那么些瑕疵。此番出行极为低调,女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与人说话。即便见人,也是坐在车中,带着面纱,遥遥点头抬手而已。” “这是为何?”有人配合地提问。 说书人故意停顿半晌,吊足了胃口,待众人催促,才施施然解释道:“因为啊,这女皇是个哑巴!” 众人一愣,顿时哄笑起来。 “你可真敢说!” “编排女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真的?我去过京城,听过女皇讲话,怎的忽然哑巴了?” “一听便是假的,你还真信!” 护卫有些气恼,正想上前阻止,结果一转头,竟然见鹿白也在笑。 “陛下,你不气吗?”她不解道。 鹿白端着茶杯:“这有什么可气的。” 说得很贴近了。这位“女皇”最好是个哑巴,因为他那张嘴一旦开口,基本说不出什么人话。 台下笑了一阵,说书人忽的正经道:“自然,这是玩笑话。说起这女皇,倒真有一件趣事,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竟笃信佛法,每到一处,不论大小庙宇,都要进去参拜一番……” 鹿白没有听完,而是若有所思地出了门。 她想,她知道窦贵生现在在哪儿了。 — 蔺城,高盘寺。鸣钟香鼎,高木古佛。 室内两人对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切磋棋技。 不多时,黑子落下,沉静如钟罄般的男声响起:“你又输了。” 执白子的男人手有点抖,默然片刻,泄气地收了棋。 黑子被细心地捡好,装在盒中,和尚敲了下木鱼,嫌弃道:“你今日心浮气躁,下棋也静不下来,别在我这儿磨了,不是要去北边吗,赶紧走。” 男人没动:“我今天才知道,她早就出京了,至今未回。听说还去了越州,怎么这么不巧。” 和尚阖着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 男人不说话了,顿了顿,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回京,得了她的消息,再去寻她,应当赶得上吧?” 木鱼咚咚响了两下,和尚面无表情道:“你若诚心,自然赶得上。” 男人静默半晌,忽的起身:“知道了,我这便收拾东西走了。” 和尚高兴了,终于睁开眼,没等开口,就听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小和尚从门外探出头:“住持,寺外有人求见。” 高盘寺不少庙宇都在先前的战事中损坏了,正在修缮,已经一连闭寺好些天了,蔺城的百姓都知道。和尚问道:“来的可是远客?” 小和尚点头:“瞧着像,是位女施主。”他又转向另一人,脸红道,“窦施主,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我说不过她,便帮她带了封信进来。” 窦贵生愣住了。 呆呆接过小和尚的信,周身的血液都朝心口汇集,狂乱的心跳在寂静的佛堂中格外突兀。他打开信笺,上头是空的。什么都没写,连一个字、一块墨点都没有。 但他竟然奇异般地看懂了。信笺是宫中制的,绘着女皇独有的图腾。剑胆,佛心。 “女施主说,她在门外等你。”小和尚说道,引着游魂般的人跨过门槛,走过石桥,经过莲池,来到庙门。 一道人影正在门外等他。 她背着手,歪着头,一动也不动,欣赏着他错愕又茫然的神情。走得近了,她才从背后掏出隐藏许久的东西,递到窦贵生手中。 “这是什么?”窦贵生的嗓子有些哑。 “你不知道么?”鹿白反问。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是两根红烛,一龙一凤,金线贴出的纹路攀援而上,华美非常。 “我听你的话,该完成的都完成了,那么先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跟我回去了?”鹿白问道。 窦贵生手指摩挲着红烛上的纹路,呢喃道:“自然要回去……” 鹿白顿时高兴了,不过立刻又板着脸警告道:“回去了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还有好多账没算,我都记着呢。恐怕你后半辈子都要不得安生了。” 后半辈子有多久?二十年?三十年? 那可真是太长了。他有得受了。 窦贵生缓缓露出一个笑:“走着瞧吧。” 她骗了他,他罚了她,他离开了她,她找回了他。 如你所见,这就是他们的故事。关于信笺和红烛,关于薄茧和血渍,关于佛珠和皇冠。关于糖和剑,关于我和你。 -- 第128页 关于窦贵生和鹿白,漫长的一生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