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在向白月光求爱》 第1页 《无瑕/今天也在向白月光求爱》作者:与孟生【完结+番外】 文案 【清冷闷骚黑心莲攻X邪魔不羁有点注孤生的纯情受】 前世声名狼藉的魔道头头闻瑕迩看上了一位仙道的高冷美人,厚着脸皮对人家死缠烂打了许久,甚至把人给关进了小屋子里也没能追到对方,最后还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 重生之后,有了前世种种的惨痛教训,这一世的闻瑕迩决定换一种方式去追求他心爱的美人。 第一次,他用尽毕生才华给美人写了一首感人肺腑的情诗,结果送错了人。 第二次,他冒着被毒死的风险摘到了美人最喜欢的花,结果连送都没送出去。 第三次,他直接被美人关进了小屋子—— 闻瑕迩一脸懵,美人冷眼看着他,“你给别人写了一首感人肺腑的情诗?” 闻瑕迩:“这个我可以解释……” 美人:“你为了送别人花,差点被毒死?” 闻瑕迩:“这个我也可以解释……” 美人直接把他压在了身下,“不想听。” 本文原名《我的白月光他黑了》,又名《死了一次之后还是想谈恋爱》 内容标签: 强强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瑕迩,君灵沉 ┃ 配角:预收文《与佛说》作者专栏求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换我心为君心,相知絮怀愁 第1章 复生 遮天蔽日的浓雾笼罩着周遭,从雾气外穿刺进来的光刚伸出半截便被灰茫茫的一片给遮挡住,四下一片昏暗。 浓雾的深处,依稀传出了几声潺潺的流水声。 水流的声音极轻,若不仔细去听很难察觉到。 尤其,是在那水声背后还藏着一条暗河。 暗河的上游处,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浑身湿漉漉的跪坐在河边,手指紧紧扒拉着地面长着青苔的岩石,神情忐忑的盯着在他正前方空地上躺着的另一名少年。 那少年双眼紧阖,脸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身上穿着的鸦青色衣袍染满了血迹,胸膛的位置横七竖八的交织着几道被咬裂开的细长伤口。 那伤口不似平常,所到之处,少年的皮肤皆被染成了一种古怪的黑色,同时还在不间断的往外冒出诡异的黑气。 黑气残留的时间越长,少年的伤口就被撕裂的越开,像是有什么活的东西在慢慢吞噬他的血肉一样。 一旁的小男孩见状瞪大了双眼,稚气未褪的小脸上突然滑过两道泪痕。 他从杂乱的草石间站了起来,一本典籍便顺势从他的腰间落到了地上。 那典籍被水打湿了大半,上面的文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此刻掉在地上沾到了尘土,变得更是灰扑扑的。 小男孩擦了擦脸上的泪,咬牙上前在这典籍上狠狠的踩了两脚,“什么魔道至宝!什么起死回生的破阵呜呜……全都是骗人的……” 他边说边哭的更凶,“我再也不相信魔修了呜,再也不相信魔修创的术法了!都是哄小孩的全都是哄小孩的……” 他说到此发狠似的将脚下的典籍一脚踢开,那灰扑扑的典籍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好巧不巧的掉在了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少年人的胸膛上。 小男孩愣了愣,撇着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云哥哥对不起哇……我不是故意的!” 他呜咽着上前,弯腰正准备把落在对方胸前的典籍给拿开,一只沾满血迹的手便缓缓地将那本典籍给提了起来。 “别哭了,吵死了。” 闻瑕迩两只手指捻着典籍的一角,从地上缓慢的坐了起来,扫了一眼四周,最终将视线落在面前的男孩身上。 他半眯起眼打量了这男孩一会儿,语气不甚明了的开口道:“就是你,把我招回来的?” 男孩吸了吸鼻子,上前抱住他的胳臂,破涕为笑,“云哥哥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云哥哥……”闻瑕迩眼中有暗光划过,“那是谁?” 男孩脸上的笑呆滞了一瞬,“云哥哥你怎么了?” 闻瑕迩拨开男孩抱着他的手臂从地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小孩,你知不知道你招来的人是何人?” 男孩面带疑惑的看着他,“就是你啊云哥哥,是你云顾真啊。” 闻瑕迩挑了挑眉,“我可不是你口中的云哥哥。” 男孩瘪嘴反驳道:“不可能!我按照典籍上画的阵法把你的生魂招了回来,你不是云哥哥还能是谁?!” 闻瑕迩闻言,捏起手中典籍的一角随手翻了翻,而后兴致缺缺的丢回了男孩的怀中,“个头不大,懂得还不少。” 男孩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刚要说话便被闻瑕迩按住了肩膀。 闻瑕迩勾了勾唇角,好整以暇的瞧着对方,“闻旸,听说过吗?” 男孩抱着典籍摇了摇头,“没有……” 闻瑕迩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闻瑕迩呢?这个名字你总该听说过了吧。” 男孩仍是摇头,“也没听过。” 闻瑕迩嘴角的笑僵住,他放开男孩的肩膀直起身,右脚在地上轻轻一点,“你用着我创的阵法把我的生魂招来,此刻却说不认识我,真是好没道理。” 在他右脚的下方,杂草丛生,乱石横卧。 -- 第2页 眼下雾气浓重,光线黯淡,但仍能模糊的看见在他刚刚躺过的位置,残留着一个暗红色的阵法。 这阵法看着极为古怪,既不是方的也不是圆的,而是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线状,笔直的纵横交错着,就像是被某种野兽的爪子给刨出来的血痕一样。 男孩抱着手中的典籍警惕的往后退了几步,“这么说……你真的不是云哥哥?那云哥哥了?云哥哥去哪儿了?” 闻瑕迩摸了摸现在这具身体胸膛上的伤口,嘶了一声,“这身上是被阴川里的怨魂咬出的伤,你那个云哥哥的生魂现下应该已经被那些怨魂给吃的一干二净,死透了。” 男孩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闻瑕迩,半晌后结结巴巴的开口道:“你你骗人……云哥哥,云哥哥他他不会死的……你就是云哥哥对不对?你在同我说笑对不对?” 闻瑕迩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头也不抬的道:“你若觉得我是那便是吧。” 男孩在原地愣了愣,突然背过身向阴川河畔的方向冲了过去,到了岸边跪坐下来,伸长了脖子看着河面,“云哥哥云哥哥!你还活着对不对?你回答我一声啊云哥哥!你是不是还活着……” 浑浊的河面上,平静无波仿若一滩死水,偶有几道黑色的影子从河里窜出来,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河面这才漾起几丝纹路。 男孩跪坐在河畔哭喊,喊了许久仍未听到应答声,他用力的吸了几下鼻子,刚要起身亲自下河,便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他下意识的就要用衣袖去擦鼻子里流出的东西,突然感觉眼前的画面一花,朝着河面的方向倒了下去。 闻瑕迩见状迅速的从后方赶来,手疾眼快的护住了男孩的身体,“你不要命了?” 男孩靠在闻瑕迩的身上,血珠顺着他的下颚滴在了闻瑕迩的手掌上,他捂着鼻子泪眼汪汪的朝闻瑕迩道:“我,我流鼻血了。” 闻瑕迩怔了一下,看着被血糊了大半张脸的男孩,突然将手贴在了对方的丹田之处。 掌下的身体滚烫,丹田处的气息紊乱,周身的灵力四泄,若不及时阻止,以对方目前的状况,恐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我的鼻血怎么越流越多止不住了……”男孩捂住鼻子的手已经湿的兜不住了,只好又换了另一只继续捂,但那血却越流越多,丝毫没有停止的征兆。 闻瑕迩啧了一声,将靠在他身上的男孩放倒在地上,正色道:“虽不知你小小年纪为何会出现在此,但你既将我的生魂从阴川中招了出来,倒也算得上我半个恩人。” “我闻旸,向来有恩必报。” 话音方落,他一只手掌便快速的落下,直击男孩的丹田处—— 男孩的身体一震,瞳孔猛地收缩,张大了嘴吐出一团暗紫色的气,口中不停的往外冒出鲜血。 “你对我做了什么?”腹部处传来的疼痛让男孩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他捂着自己的腹部喘息着问,“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体内的灵力了……” 闻瑕迩看了对方一眼,又嫌弃的理了理身上脏兮兮的衣袍,理了半天也没理利索,干脆将外袍脱了下来丢到一边的乱石堆里,“我废了你的修为,你自然感受不到体内的灵力了。” 男孩目光呆滞的望着闻瑕迩,良久,哆嗦着嘴唇大声哭了出来。 “你这个坏人!啊呜呜……”腹部的疼痛让他的身体动弹不了半分,他只能躺在地上边哭边指责闻瑕迩,嘴里残留的血合着脸上的泪水一起往衣服上滚,“你占了云哥哥的身体还废了我的修为!你这个坏蛋你这个大坏蛋!” 闻瑕迩没功夫搭理对方,他走到阴川岸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水面。 几乎是瞬间,阴川下成百上千道黑影迅速的游了上来聚集到了他的手边,将他身前原本就浑浊不堪的水染成了幽深的黑色。 那些黑影在水中发出聒噪的尖叫声,争先恐后的在闻瑕迩的手边挤来挤去,像是在急切的邀功献媚一般。 闻瑕迩眼中的温度冷了下来,对着水中的黑影低声道:“滚回去。” 黑影们的尖叫声立刻变得更加刺耳,它们开始像无头苍蝇样在河面乱窜,碰撞出激烈的水花,几息之后,全都游进了阴川下游没了踪影。 聚集在阴川附近的雾散开了许多,浑浊的河水也渐渐变得清澈。 闻瑕迩将贴在额角两边潮湿的发丝丢到了脑后,借着水面打量着他现在这具身体的面容。 五官昳丽,气质温和,算得上一副好模样,只是眉眼间的神情太过青涩,让人一瞧便知这是个没出过世的懵懂少年。 闻瑕迩对着水中陌生的脸庞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想他前世一代冥丘少君,风姿卓越,桀骜不羁,如今竟要靠占着一个乳臭未干少年的身体才得以复生。 当真是时也,命也。 身后男孩的哭喊声还在继续,闻瑕迩听烦了,按了按额头侧过身朝对方道:“若不是我方才我及时废了你的修为,你此刻已经断气了。” 男孩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抽泣声渐小,“我听不懂……为什么废了我的修为我才不会断气。” 闻瑕迩反问道:“教你生魂引阵法的人难道没告诉过你?用这阵法之后会筋脉逆转,气血倒流,除非自废修为切断和灵力的感应方可保住一条性命。” -- 第3页 生魂引能成功招回生魂的几率并不高,可布阵者付出的代价却极大,所以他在创出生魂引之后便将此阵搁置封存了,面前这稚童能得到生魂引的阵法,倒是让他有些惊奇。 “没有……”男孩嗫嚅的开口道:“那本典籍我是在街边上买的,阵法我也是照着上面说的画的,典籍上没说用了这个阵就要废掉修为才能保住性命。” “买的?”闻瑕迩从岸边站了起来,走到男孩身边将掉落在对方身侧的那本灰扑扑的典籍再次捡了起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翻看了一遍。 典籍上的许多字都模糊不清了,但从仅剩的清晰部分来看,这上面记载的内容就是生魂引阵没错。 “这典籍你是在何处买的。”闻瑕迩问。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回答道:“就是在一个镇上买的。” 他说完又补充道:“这样的典籍修仙界随处可见,我买了许久,忘记是在哪个镇上买的了。” 闻瑕迩咬牙低笑了一声,又问:“随处可见?那买这本典籍,你花了多少钱?” 男孩想了想,答:“好像是……半块下品灵石。” 只听嘶的一声,闻瑕迩手中拿着的典籍立时成了两半。 生魂引这阵法虽然被他一直搁置,但当初他为了研制出这阵法足足一个月没出房门,所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 可如今修仙界这群人不仅偷拿了他的阵法大肆宣扬,贩卖的价格竟比打发街边要饭的还不如! 闻瑕迩气不打一处来,这摆明了是对他赤条条的侮辱。 “……哥哥。”男孩见闻瑕迩寒着脸不发一语,小声的唤了一声。 “什么事?”闻瑕迩有些不耐烦。 男孩手撑着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哥哥……我方才流鼻血,你是为了救我的命才废了我的修为吗?” “不然呢?” 男孩往前挪了挪离他近了些,“我见水里那些黑东西都怕哥哥,哥哥你既然救了我,能不能也救救云哥哥?” 男孩言辞恳切,通红的双眼无助的看向闻瑕迩。 “我救不了一个已死之人。”闻瑕迩压下心中的气焰,视线落到阴川上,“被阴川里的怨魂啃噬之人,古往今来,无一生还。” “那哥哥你是如何……”男孩欲言又止。 闻瑕迩斜着身子将手撑在脸上,半晌,唇间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自然是因为我是厉鬼啊……” 男孩捂着腹部的手一颤。 闻瑕迩见状半眯起了眼,身体往对方的方向前倾,“你方才见水里的那些黑影子都怕我,乃是因为我之前把这水里一半的黑影都吃进了肚子里,我吃了他们所以才活了下来,同时还被你的生魂引招了回……嘶……” 闻瑕迩话说到一半,右肩的位置突然传出了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他用手去摸,刚碰到衣料手背也发出了同样灼烧的刺痛。 他偏头朝肩部看去,从浓雾中透射出的一道光恰好落在他的肩上,也恰是那道光所在的地方,有着如烈火焚烧的疼痛。 天空上的雾气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阳光所到之处越来越广,闻瑕迩肩上的刺痛也在快速的扩散,甚至看到一缕白色的气从他的皮肤上冒出。 他忍痛快速的起身,往不远处的密林处奔去,等到了阳光照不到的阴处才停了下来。 闻瑕迩扯开衣领,右肩被太阳照到的地方突兀的留下了一个可怖的烧伤,自肩部以下一直延伸到锁骨处,不知何时起了一串血红的古怪咒印。 闻瑕迩细看了那符咒两眼,突然嗤笑了一声。 男孩见闻瑕迩躲在了密林的阴处,慢吞吞的跟了过去,走到对方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道:“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过来了?” 闻瑕迩拉好衣领背靠在一棵树上,眼中的讥讽未褪,“你那云哥哥,还真不是个善角啊……” 这云顾真的魂魄虽散,但死后积攒的怨气竟全都留在了自身的躯体里,这摆明了是在告诫夺舍他身体的人,除非了却他生前的执念,否则占据他身体人的魂魄迟早会被他体内积攒的怨气一点点蚕食殆尽,魂飞魄散。 闻瑕迩自知自己的生魂阴气极重,但却不至于到一见阳光就被焚烧的程度,恰好他锁骨处浮现的血红咒印给了他答案。 这是云顾真生前的怨气所化成的咒印,同时也是云顾真在告诉他,什么时候了却了他的执念,他闻瑕迩才能用他的身体,光明正大的行走于阳光之下。 而如今他的状况,顶多算得上是个半人半鬼。 “你叫什么名字。”闻瑕迩垂眸看着眼前的男孩,突然开口问道。 “我叫迟毓。” 闻瑕迩朝迟毓招了招手,“你过来,把云顾真生平的事迹全部告诉我。” 迟毓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我认识云哥哥没多久,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哥哥你为什么要问云哥哥的事情?” 闻瑕迩没打算把咒印的事告诉迟毓,信口胡诌道:“我占了云顾真的身体才得以复生,虽非我所愿,但事已至此无力回天。我想着不能白占云顾真的身体,你既认识他,就把他的事迹一并告诉我,看看他生前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若能替他圆了这些心愿,也算是谢了他这献身之恩了。” 迟毓听完,脏兮兮的脸上立刻又滚满了一串泪珠,“哥哥你人真好呜……我方才不该骂你,你是个好人。” -- 第4页 闻瑕迩清咳了几声,“你先跟我讲讲云顾真的事。” 迟毓点了点头,“好……” 原来这云顾真乃是青穆云家之后,数十年前青穆云家惨遭灭门,唯有云顾真一人死里逃生,辗转数载逃到了冥丘。 据迟毓所说,他与云顾真结识于冥丘,一大一小结伴游历,途径阴川时被一伙拦路抢劫的修士追杀,后失足掉落至阴川。 跌进阴川之后,云顾真为了保护比他小的迟毓,挡住了阴川里的怨魂将迟毓送上了岸,而自己却精疲力竭,等到迟毓把他拖上岸时,他早已断了气。 “青穆云家……”闻瑕迩低声呢喃道:“这么说来,云顾真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替云家满门报仇雪恨?” “我也不清楚,云哥哥很少在我面前提他家里的事情。”迟毓道。 闻瑕迩抱臂靠在树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朝迟毓开口道:“等到了晚上,我带你离开这儿。” “为什么要等到晚上?”迟毓疑惑,说完后也不知记起了什么,满脸委屈的道:“哥哥,我的修为没了,我上不去了。” “我不是说了带你上去吗?” 迟毓抬手擦了擦脸,“可是我的修为还是没了,上去之后我该怎么办啊。” 闻瑕迩被迟毓的话噎住了,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一掌废了迟毓这小孩少说得有十年的修为,虽是为了救迟毓的命,但若是换了别人这么对他,不管是什么理由,他肯定早已十倍百倍的奉还对方了。 “别哭了。”闻瑕迩语气略显生硬,“修为没了还能从头开始,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更何况……当魔修不好,前期虽然修炼比仙修进展快,但是到了后面会越来越难突破,还容易生出心魔。” 迟毓抹泪连连点头,“我也不想修魔的,可我已经修了十年了,现在没了修为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闻瑕迩有些心虚,“你年纪还小,不如就此改做个仙修?” 迟毓道:“我这样的,哪家仙门愿意收我。” “别这么说,我观你骨骼清奇天资超凡,是个修仙的好苗子。”闻瑕迩拍了拍迟毓的肩,“想收你的仙门一定数不胜数。” 迟毓眼睛一亮,“是吗?那我想拜在禹泽山门下也可以吗?” 闻瑕迩闻言便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迟毓会有此一问。 迟毓眼中的光随即黯了下来,“哥哥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这样的怎么可能入得了禹泽山门下当弟子。” “谁说我是在安慰你了?”闻瑕迩回神,“以你的天赋拜入禹泽山绰绰有余。” 迟毓道:“可是禹泽山收徒很严格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去当弟子的。” 闻瑕迩偏过脸咳了一声,神情变得不自然,“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有个相好的就在禹泽山……” 第2章 禹泽 嘈杂的集市中,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街道两旁汇聚着各式各样的摊贩,正扯着嗓子热情的向路人吆喝他们贩卖的东西。 在一路过往的行人中,一位站在典籍摊前,打着绛色竹骨伞的少年则显得尤为醒目。 眼下虽是晴日,但日头却还没炽热到需要遮阳的地步,况且打着伞的人还是一位男子,来往人的视线便不由得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几眼。 “公子可算是找对地方了,放眼整个修仙界的辛秘典籍,就数我这儿最齐全了!”摊主兴致勃勃的说道。 闻瑕迩一手打着伞,一手快速的翻着从摊子上拿起的典籍,看完后将典籍重重的一合,问摊主,“这典籍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的?” 摊主伸长脖子瞧了瞧那典籍的封皮,笑道:“公子好眼力,这本起死回生大阵乃是这段时间修仙界卖的最红火的典籍了!据说这阵法是从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冥丘小魔头迟圩手上传出来的,效用可想而知啊!” “起死回生大阵?”闻瑕迩捏紧了手中的伞柄,咬牙道:“这阵法分明叫生魂引!” “生魂引?”摊主搔了搔额头,脸上的笑意渐褪,“公子,您到底是来买典籍的还是来砸场子的?您要是不买就烦劳您赶快离开,别挡着我做生意了,我们小本买卖可经不起您这么折腾。” 闻瑕迩闻言不怒反笑,一掌拍在摊子上,“你连这阵法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写的都不知道,还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卖,你就不怕创这阵法的人找上门砸了你这摊子吗。” 摊主脸色一变,“我看你年纪轻,言辞激进就不和你计较了!你且看好了——” 他拿出一本记录着生魂引阵法的典籍,指了指封皮上右下角的几个小字,“写这阵法的人是小魔头迟圩,把这阵法宣扬出来贩卖的也是迟圩,你对这阵法有什么不满意去找迟圩说去,别杵在这儿扰我生意!” 他说完,又理直气壮的补了一句,“更何况卖这起死回生大阵的大阵不止我一家,不说整个修仙界了,放眼这条街,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摊子在卖!我还不信你这少年人有能耐将我们这些摊子全都给砸了。” 闻瑕迩被摊贩振振有词的模样气的瞪圆了眼,刚要开口争辩几句便被人拉住了衣袖,“小迩哥哥,我买好了。” 迟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脸上的血迹和污迹也已洗净,背上背着个大包裹,此刻正仰着脖子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 第5页 “大的不走,又来了个小的,我今日真是时运不济啊。”摊主哼哼唧唧的道。 闻瑕迩冷笑了一声,朝迟毓伸出手,“迟毓,把你的灵石袋子给我。” 迟毓哦了一声,从袖子里翻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后问,“小迩哥哥你是想买什么东西吗?” 闻瑕迩睥了一眼摊主,意味不明的道:“没错。我要把这条街的典籍全部买下来,然后……丢到外面的河里喂鱼。” 摊主一愣,“公子您是在开玩笑吧……” “谁有闲心和你说笑。”闻瑕迩朝迟毓勾了勾手,“迟毓,快点把你的灵石袋子给……” “小迩哥哥这是我最后一袋灵石了,咱们的钱要花在刀刃上。”迟毓不知何时跑出了十几丈开外的地方,对闻瑕迩说道。 说完后又勒紧了背上的包裹,掉头就跑。 闻瑕迩在原地迟疑了一下,立刻跟着追了过去。 “公子这典籍您还买吗!”摊主在闻瑕迩身后高声喊道。 闻瑕迩打着伞头也不回,身形迅速的消失在转角处。 夜半时分,皎月初上。 闻瑕迩躺在客栈的床榻上假寐,屋内一片漆黑,外室的方向间或的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闻瑕迩睁开了眼,下榻将一旁的蜡烛点燃,提着烛台往外室的方向走去。 “迟毓,你在做什么?”闻瑕迩看清站在案桌旁的人后问道。 迟毓背对着他飞快的抬手抹了两下脸,转过身来道:“今天是云哥哥的头七,我在给他上香。” 闻瑕迩将烛台往上移了移,便见一个灵位被摆在了桌子上,灵位前还放着香炉,此刻正燃着香。 闻瑕迩问:“你白日一个人逛了许久,就是为了给云顾真打造这灵位?” 迟毓点头,“在阴川的林子里给云哥哥立的衣冠冢不好,我怕他不能顺利的投胎往生。” 闻瑕迩走上前,将烛台放在了桌子上。 微小的火光照不到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但眼下却将云顾真的灵位印的异常清晰。 “你替云顾真铸了这灵位,他会顺利往生的。”闻瑕迩道。 “真的吗?” 闻瑕迩说是,以防迟毓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想了想又道:“你看我,死了之后没人给我立碑造位还不是照样活过来了?” “怎么会。”迟毓不信,“小迩哥哥你人这么好,怎么可能没人给你立碑。” 闻瑕迩不甚在意的打了个哈欠,“也许有吧。” “肯定有!”迟毓一本正经的道:“如果真的没有,我现在就去找最好的灵位铺子给小迩哥哥打造一块。” 闻瑕迩伸手弹了一下迟毓的额头,“瞎说什么呢,我活的好好的没事要你立什么牌位。” 迟毓吃痛捂住额头,“我忘了。” “小孩子家家的上完香了就赶紧睡觉。”闻瑕迩朝内室走去,走之前还嘱咐了一句,“睡之前记得吃药。” “我知道了小迩哥哥。”迟毓回道。 翌日—— 迟毓起了个早,天刚亮就把闻瑕迩叫了起来,拉着对方和他一起去客栈的厅堂吃早饭。 闻瑕迩和迟毓坐在客栈二楼的厅堂,桌子上摆着五六碟精致的点心,迟毓吃的合不拢嘴,闻瑕迩则兴致缺缺的动了几筷子便没了动静。 他太困了,大清早就被迟毓这小崽子叫起来,根本没有吃东西的心情,只想睡觉。 于是他把身体斜倚在一旁的朱红漆柱子上,阖着眼补觉。 迟毓含着嘴里的东西头也不抬的发问,“小迩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禹泽山啊……” 闻瑕迩闭着眼有气无力的回答:“再过一日就能到禹泽山的山脚了。” 迟毓听了一顿,“那我得赶快吃完,争取半日就到达禹泽山。”他说完吃东西的速度便更快了起来。 闻瑕迩没说话,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客栈的大门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五六个身着白衣的修士便从门口疾步走了进来,他们来到一张桌前坐下,其中一人将剑往桌子上用力一放,“那小魔头简直太猖狂了!” 闻瑕迩因这一声喊从睡意中惊醒,迷糊的问迟毓,“出什么事了?” 迟毓喝完碗里的粥,道:“下面来人了。” 闻瑕迩烦闷的拿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茶水入喉,意识总算清醒了些。 “也不知道师叔一个人去追击迟圩怎么样了。”楼下的一群白衣修士中有人说道。 “迟圩诡计多端,师叔心善,与迟圩单打独斗我也有些担心。” “不如我们前去支援师叔?” “不可,师叔一向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他既说了让我们在客栈等他,他便一定会回来找我们。” 这几人谈话的声音不大,但眼下时间还早,客栈里的客人除了他们便只有楼上的闻瑕迩和迟毓,还有有几个扫地抹桌的店小二,所以他们交谈的内容,一字不落的全进了闻瑕迩和迟毓的耳中。 闻瑕迩听到迟圩这名字,眉眼间的神色动了动,他倾身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扫了一眼,这一看便来了精神。 “小迩哥哥我们快走吧。”迟毓不知何时来到了闻瑕迩身后,语气略带急切。 “走什么走,快看下面。”闻瑕迩把迟毓拉到了栏杆前,“看,你想拜的禹泽山就在下面。” -- 第6页 身穿霜色衣袍,手持兰息长剑,放眼整个修仙界,除了禹泽山的人外还有谁敢这么穿。 迟毓看后面露难色,“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是想去禹泽山当仙修吗,下面的人可都是禹泽山的弟子。” 迟毓沉吟了片刻,道:“小迩哥哥我们还是走吧,别留在这里了。我们直接去禹泽山也是一样的。” 闻瑕迩侧头看了一眼迟毓,拿不准对方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 思索一番后,忽然话锋一转道:“迟毓我问你,若是有人将你辛辛苦苦耗费了一番心血做出来的东西一声不吭的偷走拿出去卖,并且篡改了你做出来这东西的名字,还对外说这东西是他做的,你当如何?” 迟毓一脸茫然,像是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有此一问,他缓了一下回道:“自然……自然是要将偷我东西那人找出来,让他给我道歉把东西还给我。” 闻瑕迩笑了笑,视线落到客栈的大门处,“你说的没错。” 他不仅要把迟圩找出来给他道歉,还要让对方在他手上尝尽他阵符的滋味才能以泄心头之怨。 “这迟圩近年来所做的恶事,竟是比当年的闻旸也不遑多让啊。”沉寂了许久的禹泽山弟子中,突然有人出声道。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低声斥责道:“无端的,提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魔头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你既说闻旸已死了二十多年,我提一句又有什么打紧。”那人反驳道:“如今的迟圩行事乖张,恶名远扬,我看他就是和当年的闻瑕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另一人皱了皱眉,“你莫要再多说了,师叔如今去追击迟圩行踪不明,大家都很担心。你还特意提起当年的冥丘少君闻瑕迩,这不是扰乱众师兄弟的心神吗?” “我……” 闻瑕迩手撑着脸大半个身子贴在栏杆上,时间久了困意又开始溢了出来,盯着大门的视线变得有些涣散。 “小迩哥哥,下面的人好像在说你。”迟毓提议道:“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去禹泽山吧。” 闻瑕迩面不改色的道:“别急,再等一下。” 迟毓咬了咬唇,面色发白,正要再劝闻瑕迩,客栈便来了人。 第3章 活菩萨 来的这人是位慈眉善目的青年修士,相貌清秀,眼中含着淡淡的笑,让人一见便觉亲切无比,心生好感。 闻瑕迩打量了这人几眼,待看清对方的长相后立刻坐直了身,拉起一旁的迟毓往后退。 “迟毓,你看见方才进来的那个人了吗?”闻瑕迩问道。 迟毓惨白着一张小脸道:“我看见了。” 闻瑕迩拉着迟毓蹲了下来,正色道:“你听好了,下面那人是禹泽山的‘活菩萨’成恕心,出了名的心善耳根子软。你若是今次能将他打动,他必定会把你带回禹泽山修道的。” “小迩哥哥你不是有相好的在禹泽山吗,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打动这个成恕心。”迟毓小声的说道。 闻瑕迩含在嘴中的话被迟毓给噎住,他清咳了一声,“你年纪太小了不懂……我们做大人的凡事都要有两手准备,我那相好若是眼下在外游历不在禹泽山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既然成恕心出现了,你不如顺道就跟着他一起回禹泽山。” 迟毓沉默良久,问道:“那我应该如何打动这位成前辈?” 闻瑕迩盯着迟毓看了看,突然伸手开始扒对方的衣服。 “成师叔您总算回来了。”禹泽山的一众弟子们起身迎了上去。 成恕心扫了一眼众人,和颜悦色的问道:“弟子们可都到齐了?” “全都在这,一个没少。” “那便好。”成恕心长舒了口气,“我方才追击迟圩至城外,本想速战速决捉了他回禹泽山,但他似不愿与我多作纠缠。一早便在城外的树林画好了传送的符阵,等我到时已不见他的踪影。” “那师叔您没受伤吧?迟圩这魔头所用的符阵实在太过诡异,阴险毒辣的程度简直和当年的冥丘少……”有人说到一半噤了声。 成恕心问道:“你是想说冥丘少君闻瑕迩?” 那弟子自知失言,不敢再答话。 成恕心笑了笑,“近些年修仙界中的确有关于迟圩与当年的冥丘少君闻瑕迩相似的传言,想必你也是听了这些传言才会这般想的吧。” 成恕心此话一出便替那弟子缓解了尴尬,那弟子也不是个蠢的,立刻顺着竿往下爬,猛点头。 成恕心道:“迟圩既已离开,我们在此处也不便多留,回禹泽山复……” “成前辈!”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孩突然从二楼上飞窜了出来,抱住了成恕心的腿。 众人大惊齐齐拔出了剑,成恕心见了向他们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弟子们这才收好了剑,将目光又重新落到突然出现的男孩身上。 男孩穿着一件黑不溜秋的破烂衣衫,头发乱糟糟的还有些湿润,他此时跪在地上身体紧挨着成恕,成恕心那白色的下摆立刻被蹭上了一大坨黑色的印迹。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如此莽撞?”有人斥责道。 迟毓抱着成恕的腿不理对方,一个劲的喊,“成前辈成前辈……” 成恕心顿了顿,弯腰将男孩从地上扶起后轻声问,“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 第7页 “成仙师!还请您救救我这弟弟吧……” 闻瑕迩扶着楼梯的把手,缓慢的往下走着。 他脚步虚浮,身形单薄,唇和脸都白如纸,仿佛重病之人,让人见了很难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成恕心向一旁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见了连忙上前将闻瑕迩扶了过来。 闻瑕迩被人扶到一张凳子上坐下,重重的咳了几声。 成恕心温声道:“小公子你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需要帮忙但说无妨,我等乃是禹泽山的弟子。” 闻瑕迩以手掩面又狠狠地咳了几声,斜眼朝着对面的迟毓使了使眼色。 迟毓立刻心领神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道:“成前辈……我的父母皆被迟圩所杀,如今只剩下我和哥哥二人相依为命。哥哥本就体弱,因为父母的离世悲痛成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知禹泽山是仙门,成前辈是好人……还请成前辈收我和哥哥入禹泽山门,让我们能好好修炼,终有一日能替惨死的父母报仇雪恨。” 闻瑕迩见迟毓将他交代的话声情并茂一字不落的对成恕全都讲了出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 他轻咳了一声,气若游丝的道:“成仙师……我自知时日无多不敢奢求拜入仙门,但我弟弟还年幼,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找不到人照拂他,我又怎能安心的见底下的双亲咳……都说成仙师菩萨心肠,还请仙师您收下我这可怜的幼弟吧。” “小……哥哥。”迟毓望着闻瑕迩,泪花在眼眶打转。 “这迟圩真是个畜生!” “没错,我们禹泽山迟早有一天要除了这祸患!” 成恕心叹了口气,替迟毓理了理脏乱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少岁了?” 迟毓答:“我叫……小毓,今年十一岁。” 成恕心道:“小毓,你可是真心想拜入禹泽山修道,即便日后不能替父母报仇你也不后悔?” “不后悔。”迟毓道:“只要能入禹泽山修行,不管往后如何我都不会后悔的。” 闻瑕迩听后在心中满意的点点头,以他对成恕心的认知,迟毓拜入禹泽山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片刻后,只听成恕心轻声对迟毓道:“既然你已想清楚,那我便带你回禹泽山,只盼你日后莫要因今日的选择后悔。” 迟毓对着成恕心磕了一个头,“我不会后悔的!多谢成前辈成全。” 闻瑕迩也跟着道:“多谢成仙师。” 成恕将迟毓从地上扶了起来,温和的笑道:“你弟弟既已选择和我回禹泽山,你这个做哥哥的可愿意与他一道?” “我哥哥他愿意的。”迟毓接过了话。 闻瑕迩掩袖咳了咳,“若是能到禹泽山这样的仙门我自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我这一身病骨唉……” “这位小公子你莫要自怨自艾,我们禹泽山乃是集世间万千福灵之气的洞天福地,你若是能在山上待个五六载,说不定身上的病便不药而愈了!” “不错。”成恕心点了点头,“留小公子一人在这儿,想来你弟弟也是不放心的。” 闻瑕迩垂下了头,若有所思。 眼下这情况若他执意推脱,怕是会引人生疑,他如今除了云顾真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陪着迟毓去一趟禹泽山倒也不打紧。 于是他颔首道:“那便多谢成仙师了。” “举手之劳罢了。”成恕心和善的笑道:“还未曾请教小公子的名讳,不知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迟毓闻言立刻张了嘴,看起来像是要替闻瑕迩回答,闻瑕迩似有若无的扫了迟毓一眼,迟毓立刻抿紧了自己的嘴不发出声音。 闻瑕迩咳了几声,随即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我名唤……思君。” 第4章 小魔头 要到达禹泽山,城外的密林是必经之路。 闻瑕迩和迟毓跟着成恕心一行人行走在密林间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后,成恕心怜闻瑕迩体弱,迟毓年幼,便吩咐在一处湖泊旁停了下来,稍作休整。 成恕心似乎挺喜欢迟毓,在城中给迟毓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将人收拾妥帖后才上的路。此刻一大一小正坐在湖边,成恕心和颜悦色的问,迟毓面色严肃的答。 闻瑕迩打着伞坐在树下,隔得远听不见这二人在说什么,不过他对迟毓这小崽子极为放心,坚信对方不会在成恕心面前露出任何马脚。 他自己坐在阴凉处图个清静,正准备假寐一会儿就有个禹泽山的弟子靠了过来,指着他的伞问:“思君小公子,这里已经是荫凉处了你为何还要打着这伞?” 闻瑕迩想了想,道:“我这人有个怪毛病,不能见光,一见光身上就会起满红色的疹子,又疼又痒不说还会传染给别人。” 那弟子惊讶的睁大了眼,“世间还有此等怪病?我竟闻所未闻……那思君小公子你这病可还能治?” 闻瑕迩低头叹气,摆手道:“治不了,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了的。” 那弟子听罢,看向他的眼中不由得有多出了几分同情,“思君小公子你且放宽心,我们禹泽山上有许多灵草灵药,其中一定有能治好你身上怪病的。” 闻瑕迩听了觉得好笑,心道这禹泽山的弟子还真是和以前一样的好糊弄,面上掩嘴轻咳了一声,道:“如此,便先谢……” -- 第8页 他突然收声,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眼四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神情倏的戒备起来。 那弟子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欲要发问便被闻瑕迩捂住嘴一把拽到了地上。 闻瑕迩低声警告道:“别说话。” 成恕心也在此时发现了不对,带着迟毓远离湖边,赶到禹泽山众弟子身边,道:“这林子有些不对劲,大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自乱了阵脚!” 众弟子齐称是,手放在腰间随时准备出鞘的剑柄上,神情戒备的看着四周。 青天白日的林间,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越来越暗,雾气弥漫。 雾气蔓延的速度极快,不过几息时间便覆盖了整片密林,厚重程度堪比一层幕布,便是面对面的两人此刻也不见得能看清对方的样子,林间的气氛也在这瞬间诡谲莫测到了顶峰。 人的视线一旦受到阻碍,即便再冷静自持的人心中也不可能没有一丝波澜。 闻瑕迩收了伞别在腰间从地上站起,眼下这林子暗的快跟阴川那鬼地方一样,他也懒得再打伞遮遮掩掩。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道赤符,口中默念起咒术,眼看着那道赤符马上就要脱离他的掌心飞至半空中时,他的身形一动,那赤符便又落回了他掌中。 “思君小公子你可千万别乱走啊……”那禹泽山的弟子在闻瑕迩身后拽住他的一片衣角,小声叮嘱道。 闻瑕迩正要应声,迷雾簇拥的深处便传来了一阵声音。 “狗道士们!还想活捉迟圩大爷我去你们那鸟不拉屎的禹泽山,做你们的白日梦吧哈哈哈哈哈……都给大爷我洗好了脖子等着!我现在就来取你们的狗命!”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忽远忽近,声音高昂,语气嚣张,言语间尽是辱骂之词,即便眼下不知道对方长的什么样,也能从话语间听出这人此刻定是一副狂妄放浪,沾沾自得的模样。 迟毓待在成恕心的身边,听得此声脸色倏的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的抓住了成恕心的衣袖。 成恕心抽出佩剑握于手中,另一只手握住迟毓,轻声道:“小毓别怕,不会有事的。” “成师叔,迟圩不是逃走了吗?为何又回来了?”弟子中有人问道。 成恕心沉吟片刻,道:“那合该是迟圩的诱敌之计,先让我们放松戒备,又在回禹泽山的路上设下陷阱诱我们前来。” “那师叔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啊?这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 “莫慌。”成恕心道:“此刻我们若是自乱了阵脚才是正中迟圩下怀。大家都镇定些,见机行事。” 众弟子闻言称是,屏息凝神的关注着周遭的动静。 抓着闻瑕迩衣摆的那名弟子也在此刻收紧了力道,道:“思君小公子,是迟圩小魔头来了,你千万不要到处乱走啊……” 闻瑕迩眼中划过一丝冷意,有些人他还没去寻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动作轻缓的边将外衫脱下边道:“那劳烦你把我衣服抓紧点,这雾气滔天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人走散了都不知道。” 一道赤符从他袖间飞至外衫中,霎时变大数倍,化作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人来。 那弟子闻言忙道:“好的,我抓紧了,思君小公子你也别乱走。” “放心。”闻瑕迩手中的赤符又重新动起来,冒着赤红的光飘到半空中后顿了顿,朝着迷雾深处的方向而去,闻瑕迩侧身挡住赤符以防被其他人发现,步履轻缓的跟在赤符后走,还不忘对后方的人道:“我一定不会乱走的……” 闻瑕迩跟着引路的赤符行了一段路之后便加快了速度,林间会突然涌出迷雾别人不知道原因,身为阵修的他却清楚得很。 这是一个名叫乱雾阵的阵法引起的,乱雾阵在对决中是阵修专门用来阻挠敌人的视线,将敌人困在迷雾中,敌人在阵中待的时间越长便会越慌乱,而施阵之人便趁着敌人方寸大乱心神恍惚之际出手,把敌人一击即破。 听起来似乎不错,但这阵法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 那就是施阵之人在施阵的一炷香时间内不得离开阵眼,否则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而闻瑕迩此番便是要让引路符带着他找出阵眼的位置,将偷盗他阵法的人揪出来。 他跟着引路符走到了一处迷雾较为稀薄的平地,闻瑕迩抽出袖中的几道赤符捏于指间,放轻了脚步声,藏在了一棵树后面。 前方不远处的平地上,依稀可以看清盘腿坐着个人影,而那人影坐着的地面上,用灵力画着一个正泛着白光的阵。 闻瑕迩眼神一暗,几道赤符迅速的从指间飞出向那人影袭去,盘腿坐在阵中的人立刻一跃而起跳到了阵外。 与此同时,那泛着白光的乱雾阵瞬间失了颜色,黯淡了下来。 眼看着即将成形的阵法被毁,迟圩勃然大怒,朝着赤符飞来的方向高声道:“是哪来的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连你大爷迟圩的好事都敢坏!” “迟圩是吧。”闻瑕迩握着一把赤符从树后缓步走出,神情冷厉的看向对方,道:“我是你祖师爷爷。” 话音方落,一大把爆裂符迅速的向着迟圩的面门而去,爆裂符一近身敌人一丈之内便会自行爆炸。 迟圩拧眉看向朝他而来的爆裂符,少说也有十几张,以他现在的位置怎么躲都会爆炸的余波所伤,他快速的从手中抽出几道驭水符,在爆裂符引爆之前将驭水符贴了上去。 -- 第9页 再强的爆裂符只要一遇上水便成了废纸一张。 十几张爆裂符湿漉漉的从半空中掉到了地上,迟圩上前一脚踩在这些符纸上,咬牙道:“你是哪来的毛头小子,不知道随便丢爆裂符是会死人的吗?!” 闻瑕迩也没指望用一把爆裂符就能打败对方,要真是那样就太简单没意思了。 他从袖间又摸出一道赤符放于掌心,唇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都说了……我是你祖师爷爷,专程来教训你这不肖徒孙的。” 赤符一离手,一个黑色的影子便从符中迅速窜了出来,那是个轮廓极为模糊的黑影子,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只见闻瑕迩向它抬了抬手,它便立刻张开了嘴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朝着迟圩袭去。 “什么鬼东西!”迟圩咒骂道。 黑影子的动作极快,他一个符修想要躲开就显得极为吃力,虽然不知道这乌漆墨黑的玩意是个什么东西,但看那黑东西张牙舞爪的模样迟圩就知道被这玩意咬一口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迟圩只能一边躲闪一边往那黑东西上面丢符,驭水符惊雷符统统来了一遍,可那黑东西非但毫发无伤,反而比刚出现时又粗了一圈,就连尖叫声都大了几分,迟圩觉得自己这回,可能要栽。 他一边朝那黑东西丢符,一边高声朝闻瑕迩道:“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弄出这个丑东西来搞我!” 闻瑕迩双手抱肩斜倚在树上,淡淡道:“深仇大恨倒是没有,就是看你不太顺眼。” 像是察觉到了主人潜藏的情绪,那追着迟圩的黑影子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尖叫,连带着模糊的轮廓都深了一圈,追赶迟圩的速度也变得更快。 “就因为这个原因?!”迟圩瞪圆了眼,语气里满是不信,“你是不是和禹泽山那群狗道士是一伙的,来帮他们脱困的?” 闻瑕迩置若罔闻,朝黑影子命令道:“大黑,咬他。” “大黑”依言张大了嘴,一口咬在了迟圩的头发上,迟圩大骂:“你这个丑东西还真的敢咬我?!我炸、死你!” 迟圩将身上所有的符一次性摸了出来,全部丢到了大黑身上,岂料那堆符非但没爆反而被大黑一口气全部吞了进去,大黑张大了嘴咀嚼着迟圩的符纸,嚼动的过程中还把迟圩尚在它口中的一大截头发给咬断了开来。 迟圩看直了眼,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子越变越大,心道不妙,正打算逃跑便突然感觉脚下被什么力量桎梏住了,紧接着再是全身,动弹不了了。 大黑吃完了符纸,嘴里还残留着一堆迟圩的头发丝,闻瑕迩朝它招了招手,嫌恶的道:“别什么东西都吃。” 大黑停在半空中呆了一下,听话的将嘴里的头发一口气吐了出来,倏的一下飞回了闻瑕迩身边。 迟圩看着自己的头发被那鬼东西喷的到处都是,气的血气上涌,怒骂道:“丑东西我要杀了你!” 第5章 恩师 闻瑕迩缓步走到迟圩身后,抬脚在迟圩的脚弯处一踢,迟圩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 迟圩吃了一嘴的土,恶心的呸了两声,呵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闻瑕迩蹲下身,半眯着眼捏起迟圩的下巴,道:“不服气?” “大黑,咬他。” 大黑停在闻瑕迩的肩膀旁,听了闻瑕迩的话飘到迟圩的面前,张大了嘴对着迟圩的脸就要咬下去,迟圩急道:“别别别,你冷静!冷静!” 闻瑕迩笑了笑,抬手把大黑招了回来,道:“这么怕死?外边可把你传的神乎其技堪比昔日的冥丘少君闻瑕迩啊,要是让闻瑕迩知道有人拿你这幅贪生怕死的模样与他相提并论,说不定他都得气活了……” 迟圩神色陡然一变,皱眉道:“你说我可以,但是我不准你说闻前辈。” “闻前辈?”闻瑕迩挑了挑眉,表情变得危险起来,“迟圩,你现在套近乎是不是晚了点啊。” 迟圩道:“什么套近乎?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闻瑕迩嗤笑一声,松开迟圩的下巴让对方再一次脸朝地摔进了土里,道:“你偷盗了闻旸的阵法,还篡改了阵法的名字冠以你的名字在修仙界大肆宣扬贩卖,这件事你认不认?” 迟圩脸埋在土里,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听他闷声道:“胡说八道!我是学了闻前辈的阵法不假,但从未篡改过阵法的名字也没有冠上过我的名字,你是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 闻瑕迩面不改色的把迟圩翻了个面,“看来贩卖阵法典籍的事你是认了。” 迟圩接触到空气,用力的吸了几口后,替自己辩解道:“……闻前辈写的每一部阵法,创的每一道符都称得上是惊世之作。可惜天妒英才,闻前辈英年早逝,这些传世之作也跟着蒙了尘,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让世人都知晓闻前辈在阵符这两方面的造诣有多高多深,让这些凡夫俗子只能仰望闻前辈的身……啊!你踩我脸做什么!” 闻瑕迩气笑,狠狠的在迟圩脸上踩了几脚,“你是闻旸他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要你自作主张。” “大黑,咬他!”闻瑕迩侧头对飘浮在半空的大黑发出指令。 大黑张嘴嘶叫了一声,停在迟圩上方踌躇了很久,像是在思考该从对方身上哪里入手,最后一口咬在了迟圩的屁股上。 -- 第10页 迟圩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仍不忘替自己辩解:“我是闻前辈的关门弟子,闻前辈是我恩师,我怎么就不能做这个啊……做这个主了!更何况我在做这件事前,还问过了闻前辈的意愿,闻前辈也是答应了我才敢这么……啊!” “大黑,别咬他的屁股。”闻瑕迩吩咐道:“咬他的脸,这个人不要自己的脸了。” 迟圩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别咬我脸,我还没成亲呢!” 闻瑕迩又踢了迟圩一脚,仍不解气,“现在要脸,晚了。” 迟圩看着大黑朝他的脸飘来,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们素昧平生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说的都是真话啊......算我求你了别让这个丑东西咬我的脸行不行啊。” 闻遐迩朝大黑招了招手,正想要再嘲讽迟圩几句,天空上方便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他仰头看去,绿色的信号弹布满了整个天空。 “完了。”迟圩望着头顶上的信号弹喃喃自语:“我迟圩今日要栽在这儿了......” 闻遐迩把大黑收进了赤符里,睨了下方了迟圩一眼,道:“想一死了之?你没那么好的命。” 迟圩躺在地上长叹一声,生无可恋的道:“左右不过一死,死在你手上总好过落在变态手上......”他闭上了眼,“来,给我个痛快,赶紧的。” 闻遐迩的视线在迟圩脸上停留了许久,看不出对方脸上有何破绽,“你刚刚不是还惜命惜的紧吗,怎么这一会儿就不怕死了?” 迟圩睁开眼,面含苦涩的看向闻遐迩,“看见刚刚那个又绿又丑的信号弹了吗?那是应天长宫的信号弹,在这里能看得见,就证明应天长宫的人也在附近。” 闻遐迩眼中划过一道不可察的寒光,“你和应天长宫的人,是什么关系。” “我呸!”前一刻还面如死灰的迟圩此刻已经怒目圆睁,“我能跟那群狗娘养的能有什么关系?!一群见利忘义的狗东西!” 闻瑕迩道:“听起来,你似乎极为厌恶应天长宫的人。” 迟圩的胸膛快速的上下起伏,像是气急,“我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拆了他们的骨......以泄心头之恨。” 闻瑕迩眉尾一扬,来了兴致,“你这么恨应天长宫的人想来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你且说说,要是说的好我今次就放过你。” 迟圩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我要是说了你万一不放我走怎么办?” 闻瑕迩眼珠转了转,突然打了个响指,迟圩僵住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松弛,他动了动脚指正打算掉头就跑便听对方道:“你跑一次,我就让大黑出来再咬你一次。” 迟圩拍了拍身上的泥从地上站起来,轻咳一声后问道:“我恩师冥丘少君身前的事迹你应当都听说过吧?” 闻瑕迩半眯起眼,“略有耳闻……” “我恩师乃是天降奇才,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在当年的修仙界可谓是威风八面,闻名遐迩,仙道之人便是听到他的名讳都要抖上一抖……” 闻瑕迩没有这么容易被迟圩几句吹捧就给糊弄住,“讲你和应天长宫的关系。” 迟圩收起对冥丘少君的一腔赞扬之词,表情陡然变得狰狞,“还能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仇人关系吗!若不是朗禅那个伪君子当年将闻前辈的弱点告诉了仙道的人,我恩师那样的人物又岂会掉下阴川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世人皆知朗禅那厮与闻前辈是至交好友,他却在关键时刻捅了闻前辈一刀,为了坐上应天长宫宫主的位置简直是丧心病……” “闭嘴。”闻瑕迩突然出声打断迟圩。 迟圩一脸莫名其妙的看向闻瑕迩,“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闻瑕迩面无表情,“我不想听了,你滚吧。” 迟圩气闷的哼了一声,“你不想听大爷我还不乐意讲呢……”他摸了摸屁股上被大黑咬的地方,疼的嘶了一声,一瘸一拐的往林外走。 路过损毁的乱雾阵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狠意,随即蹲下了身开始在阵上捣鼓起来。 周边的迷雾随着阵法的销毁变淡了许多,林间有阳光倾泻了进来。 闻瑕迩抽出腰间的伞撑开,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没走上两步后方便传来迟圩狂妄的笑声:“成了,成了!” 闻瑕迩顿了顿,眼角往迟圩的方向瞟了一眼后,神情一变。 他疾步走到迟圩的身后将人一脚踢开,把伞往旁边一丢,倾身仔细打量着地上的阵法。 原本乱雾阵阵眼所在的位置,此刻已经被一圈红色的朱砂覆盖,上面的文字出现了颠倒的迹象,画法也开始错乱,闻瑕迩又细看了两眼,心中陡然一紧。 一个迷惑敌人视线的乱雾阵竟开始慢慢变成了一个聚阴的死阵! 闻瑕迩将一旁的迟圩一把扯了过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阵法一旦长成会死多少人?!” 这种聚阴的死阵一旦成形,方圆数百里惨死的阴魂全部会被召集过来,直到将周遭所有的生灵吞噬干净才会离开。 迟圩顶着一张被闻瑕迩打的鼻青脸肿的脸,满不在乎的叉着腰道:“死的多那才好,刚好把应天长宫的那群狗东西全部给弄死,让朗禅那个狗东西来替他们收尸嘿嘿嘿……” 闻瑕迩一拳将人揍倒在地上,“说,阵眼在哪儿。” 只要在聚阴的的死阵成形前找到阵眼捣毁,就能阻止阴魂被召集。 -- 第11页 迟圩被打的吐出了一口血沫子,火气也跟着上来了,仰着脖子就是不肯回答闻瑕迩的话。 这厮明摆着就是在拖延时间。 闻瑕迩冷眼看着迟圩,把大黑从赤符里又放了出来,道:“去找这林子里阴气最重的地方,找到了就回来告诉我。” 大黑张大嘴叫了一声,晃晃悠悠的飞走了。 迟圩呸了一声,“找什么找,阵眼不就在你面前吗?这么大一个你看不见吗?” “迟圩。”闻瑕迩拿起一旁的伞撑好,居高临下的看着跌坐在阵里狼狈不堪的人,眼中的讥讽毫无遮掩,“雕虫小技的障眼法,就别在我面前卖弄了。” 迟圩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紧张。半晌,用着试探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眼就能看穿他留在乱雾阵上的阵眼是虚晃一招,这让迟圩忍不住对对方的身份起了探究之意。 闻瑕迩道:“你把阵眼的位置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迟圩拍了拍屁股从地上坐起来,与闻瑕迩平视,“你既已看穿这阵眼是假的,难道看不出我是临时改的阵法?既是临时起意,那阵眼的所在自然也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闻瑕迩不欲再和多做迟圩纠缠,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在林子里找到阵眼的位置后将其销毁,否则迟毓和禹泽山那群人的性命今日怕是都要葬送于此了。 闻瑕迩抽出几道引路的赤符散在了林间,留下一道跟在自己前面引路,身后传来迟圩的吵嚷声:“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闻瑕迩打着伞头也不回,身形快要消失在林间时,一道声音传进了迟圩耳中。 “我是你祖师爷爷。” 第6章 留阙 林中的迷雾渐渐散去,周遭的视野开始变得清晰。 意料之外的,什么都没发生。 成恕心让弟子们收了剑,清点人数,以防在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迷雾之中有人走丢。 这迷雾来的实在古怪,他们在雾中分明听到小魔头迟圩大放厥词,可直到现在雾散还是没发生任何事,有弟子忍不住问道:“成师叔,小魔头没出现,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陷阱在等着我们啊?” 按照他们对迟圩的一贯了解,对方一旦出手就不会轻易退步,像今次这样对他们放下狠话后见不到人影还是第一次,这让众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成恕心眉心微蹙,迟圩此举的确有些没头没尾,看着像是精心筹谋的布局进行至一半被人打断,可有没有后手又不得而知了。 不过眼下也没那么多功夫去琢磨这小魔头的心思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况且他身边的弟子众多,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迟圩的靶子,所以留在这林中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趁着迷雾散尽赶快离开才是上策。 思虑清楚后,成恕心便要带着弟子们从林中撤走,然而下达指令的话还没说出口,周遭又生了变。 “那是……什么东西?!”有弟子指着上空发出惊异。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的天边处有一团灰黑的影子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他们这边涌来,前一刻才重见阳光的天空,又再一次被蒙上了黑幕,天色渐暗,骤风即起。 林中的温度陡然降低,一股阴冷的气息蔓延开来,让人忍不住发颤。 迟毓握紧成恕心的衣袖,紧抿着唇怔怔的望着上空的景象,大气也不敢出。 成恕心回握住迟毓将其护在身后,拔出剑神情凝重的道:“禹泽山众弟子,准备迎战。” “是!”众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刚从城外步入林间之时,并不觉得这片密林有什么特别,此刻跟在引路符身后在林间四处奔走,闻瑕迩才意识到这片林子大的令人发指。 他在林间奔走,累的直喘粗气,正在此时前方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了一道灰黑色的影子,向他面部袭来,闻瑕迩脚下的步伐一顿,快速的抽出一道赤符贴了上去,打散了那团影子。 闻瑕迩趁势打着伞在一旁的空地上坐了下来,引路符在他前方的虚空中停了下来,见他没打算起身便飞到他的脸颊上上下蠕动着,像是在催促他赶紧站起来。 闻瑕迩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把引路符从他脸上扯下来,喘息着道:“好了好了……别催我,让我歇一下,真的跑不动了。” 引路符被闻瑕迩捏在手里,听到对方说的话后倒是不再催促,只是转了个方向把背面对着闻瑕迩,看起来像是在和他赌气。 闻瑕迩失笑,没再搭理它,开始思考着眼前的状况。 刚刚袭击他的那团灰黑色的影子无疑是被迟圩的聚阴死阵召唤来的阴魂,那聚阴死阵已然成形,否则这些阴魂不会无缘无故的攻击人。 而他在林中奔波这么久才遇到这一只阴魂,只能说明其他的阴魂去了禹泽山那堆人所在的位置。 毕竟这群东西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跟打不死的苍蝇一样烦人。 此时的林中,因为这些阴魂的聚集阴气变得越来越重,这无疑会混淆他撒出去的引路符的视线,加大找到阵眼的难度,情况变得更为棘手了。 就在他垂头思考良策之时,一阵熟悉的尖叫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闻瑕迩立刻站起身,又胖了一圈的大黑从上空摇摇晃晃的朝他飞了过来。闻瑕迩有点嫌弃的摸了摸它的身体,“伯墨,你是不是一路吃着那些阴魂回来的?” -- 第12页 伯墨是闻瑕迩给大黑取的大名,伯即长,意为大;墨即墨色,意为黑,小名叫大黑也算是返璞归真图个本意。 大黑是个爱吃东西的生魂,什么都吃,特别是沾染阴鬼之气的东西,每次吃了都会变大一圈,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复原。 大黑难得听到闻瑕迩叫他一次大名,心情似乎高亢了不少,用自己模糊的轮廓蹭了蹭闻瑕迩的肩,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闻瑕迩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伯墨你找到阵眼了?!” 大黑嘶叫了两声以作回应,闻瑕迩忙把他从肩上抖到半空中,“快点带我去……” 大黑在半空中扭了扭身体,朝着西南方向而去。闻瑕迩紧跟其后,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密林的上空已被四面八方赶来的阴魂占据了大半,日头被遮住,天空上乌压压的一片,像极了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狂风四起,落叶残飞,林子里聚集的阴魂越来越多,不断的从林中飞窜出来。 大黑飘在最前面,一咬一个准,但这些阴魂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大黑虽然能吃但吃的速度并不快,所以趁着大黑吞咽之际漏网之鱼们便从中跑了出来,向后方的闻瑕迩袭来。 闻瑕迩早已做好准备,丢出几道符制住阴魂的行动,阴魂便定在了空中不再动作。 但闻瑕迩却没有因此掉以轻心,他深知这些阴魂目前虽然能被他轻易制住,可一旦这片树林被阴魂全部占据,这片林子便会成为一个尸林,林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被这些阴魂抽干灵力精气,直至变成一堆尸骨。 即便眼下他可以灭掉这些阴魂,但还会有更多源源不断的阴魂从林外赶来,他们不被阴魂吞噬精气而死,也迟早会体力殆尽被耗死。 闻瑕迩抿紧了唇线,正欲加快步伐,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破碎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紧接着,一道夺目的青光从林间迸发而出直上天际,上空如云雾般密集的阴魂霎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待青光消散过后,那群阴魂也随之消失的一干二净。 闻瑕迩看着那道青光消散的地方,眼中情绪微动,脚下的步伐并未停止,反而催促着前面带路的大黑,“伯墨别再吃了,再快一点。” 大黑却突然停了下来,扭过身子看他。 闻瑕迩心领神会,几步上前笑着道:“等找到阵眼了,林子里的阴魂全都……” 一道极细小的风从左侧的林间拂过,轻到连树叶的晃动还没来得及掀起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闻瑕迩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与他隔着林子擦肩而过,但侧过身时却只瞥到一小片白色的影子。 他把视线停驻在一旁的树上,鼻尖忽然飘进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梅香,闻瑕迩身形微怔,正欲再去嗅一嗅那股寒梅香,却只闻到一股青草的气息。 大黑嘶叫了一声,拉回了他的思绪,闻瑕迩收回视线,撑着伞拍了拍面前的大黑,“走。” 大黑的速度加快了许多,闻瑕迩为了不被落下也跟着提紧步伐,可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一侧的林间。 触及到满目的翠色之时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 人间四月天,哪儿会有什么梅花香? 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一个被毁坏的阵法大喇喇的刻在平地上,闻瑕迩蹲下身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是聚阴死阵的阵眼,不过有人,比他先了一步。 禹泽山众弟子们陷入了苦战。 他们人数众多,身上散发的生气也相对厚重集中,吸引来的阴魂与只身一人半人半鬼的闻瑕迩相比不知多出了多少倍。 只见众人的上空被密密麻麻的阴魂遮的密不透风,层出不穷的阴魂从空中往人群里钻,看的人头皮发布。 禹泽山弟子已与这些阴魂缠斗了半个多时辰,灵力耗费了大半,体力大不如前,却还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成恕心一心护着迟毓施展不开手脚,只能一味的闪躲不敢冒险进攻,一身精湛的修为在此刻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迟毓似乎也看出了成恕心的束手束脚,趁着一只阴魂被对方砍散之际,焦急的开口道:“成前辈要不你别管我了……” 成恕心挥剑的动作顿了顿,头也不回的道:“我答应把你带回禹泽山就绝不会失言。” 迟毓闻言眼中情绪似有所动,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后紧了紧自己抓着成恕心衣袍的手,咬着唇不再说话了。 四周的阴魂每被消灭一批,便有更多的阴魂从空中涌来,如此反复循环,饶是再厉害的修士也经不住这样车轮战一般的折腾,更何况眼下除了成恕心以外,其他的都是禹泽山的新弟子。 成恕心一贯含着淡笑的面容上,也不由得多出了几分愁。 “啊!”一名弟子手中的兰息剑不慎掉落在地上,他没了武器被三五只阴魂围在一起啃噬着身体,发出一声惨叫。 成恕心心神一怔,提剑便往那弟子的身前掠去,将几只阴魂统统斩于剑下,忙扶起那名被咬伤的弟子,关切的问道:“没事吧?” 弟子摇了摇头,嘴唇有些发白,“师叔我没事,就是一不小心才着了道……” 成恕心点了点头,快速的把地上的兰息剑捡起交到对方手中便要赶回迟毓的身边去。 -- 第13页 可就他离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迟毓的身边已经围满了十几只阴魂,这些阴魂聚在一起仿佛筑起了一道灰黑色的墙把迟毓围的严严实实,仅能看见对方的脚。 成恕心如临大敌,迅速的往回赶,“迟毓快跑!” 但他此刻始终和迟毓所在的位置有一段距离,还没等到他回到迟毓身边,对方唯一露出的那双脚也被覆盖的一干二净。 成恕心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脚下的步子有一瞬间虚乏。 突然,一道如水幕般的耀眼青光迅速的划开,所到之处,风声凛冽,哀鸿遍野,将林中的昏黑盖过,徒留一片清明。 青光过后,风声渐止。 林间不计其数的阴魂霎时消失的一干二净,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一切都恢复如初,惟有迟毓身前半丈的土地上多出了一柄剑。 那是柄通体银色的长剑,剑身细长平滑,剑柄两侧边缘处镶有玉色的纹路,便是此刻有半截剑身陷进了地里,也遮挡不住它半分光泽,仍旧散发出一种清冷孤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剑如其人,透过这柄剑似乎能看清它主人的脾性。 “这是……留阙!”弟子中有人认出了这把剑。 随着这声惊呼,一道白色的人影从林间的上空掠过,带起一阵清风。 人未落地,地上的剑便率先长鸣了一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是小师叔!” 第7章 渺音清君 清风中,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自半空中飘然而下,落到众人面前。 灰影散尽,晞日从云雾中探出头,借着淡金色的光晕很轻易便能看清来人的长相。 这是个容貌极美的男子,肤色净白如玉,眼眸深似寒潭。 行走之间,衣袂浮动,禹泽山的弟子皆穿着一色的霜白色衣袍,可眼下穿在他身上,比旁人愣是多出了几分遗失孤立,仙风端雅的味道。 这样一位清绝出尘的男子,却不知为何眉眼间的情绪太过清冷,露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禹泽山的众弟子们见了他虽心神激动,却都杵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迎上去。 其实,也怪不得这群小辈们不与他亲厚。 禹泽山缈音清君君灵沉,天资卓越,年少成名,一把留阙剑下斩尽无数妖魔鬼怪,端的是通天的修为,其盛名仙魔两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风姿曾引的世间无数痴男怨女心驰向往,一见倾心,却无一人,敢与之近身。 不为别的,只因这位缈音清君不喜与人亲近的古怪脾性和他的名气一样出名,若是一个不慎惹得他心生恼怒,便极有可能被斩于剑下,一命呜呼。 是矣,美人美则美矣,却只可远观。 成恕心将晕在地上的迟毓抱起,见对方呼吸平缓,周身皆无伤痕,这才松了口气。看着朝他走来的君灵沉淡笑道:“灵沉,幸亏你来得及时。” 君灵沉神情淡漠,视线落在成恕心怀中的孩童身上轻扫了一眼后便收了回来,开口道:“二师兄是要回山门吗?” 君灵沉的身形比成恕心略高出两三寸,此刻站在成恕心面前,视线便往下挪了几寸,那双幽冽如水的眼眸也随之下移。 不过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不知为何,他的左眼与右眼相比忽然黯淡了许多,像是失去了光泽,被蒙上了尘。 成恕心道:“没错,我是要带着弟子们一起回山门,不过方才遇到了迟圩设下的阵法,有你前来相助才得以脱险。那些阴魂来的太过诡异,我们需得赶紧离开,要是再被那些东西缠上就不好脱身了。” 君灵沉道:“阵眼已经被我销毁了。” “那太好了!”成恕心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朝站在一旁傻愣愣的弟子们道:“还不过来向你们小师叔道谢……” 众弟子们打了个激灵,成群结队的上前,刚要向君灵沉拱手致谢便被对方制止,“不必了。” 众弟子面面相觑,围在君灵沉和成恕心身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 成恕心把迟毓交到一名弟子手上后,看着君灵沉,神情略显无奈,“你这性子,还是这般。” 他便只好又问,“你出现在这可是要回山门?我下山之前师尊他老人家还在念叨你,说你在外游历二十多年,见到你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眼下不如与我们一道回去,师尊见到你定然会开心。”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此番并不是回山门,只是途经之地。” “途径?你这是要去往何处?怎会途径……”成恕心话到一半像是记起了什么,眼中的疑惑一下子被了然取代,“你这是要去……那处吧。” 君灵沉颔首道:“嗯。” 成恕心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斟酌许久,只道了一句:“一切小心。” “不见了!”一名弟子突然慌慌张张的跑到成恕心面前,拿着一件绛色的衣衫神情惶恐的道:“成师叔,小师叔,思君小公子不见了……” 成恕心眉峰蹙起,追问道:“怎么会不见的?这衣衫不是还在你手中吗?” 那弟子吞吞吐吐的道:“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直抓着思君小公子的衣衫害怕他走丢,那些灰影子来的时候我也一直抓着不敢松手,可是刚刚一看……就只剩下一件衣衫了。” 君灵沉垂眸看见那弟子手中的绛色衣衫许久,道:“我在林中无意间瞥到一个打着绛伞的少年,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 第14页 “是了是了!”拿着闻瑕迩衣衫的弟子忙道:“思君小公子弱不禁风的,除了他没有人会在晴日下打伞的!” 成恕心点了点头,“既如此,思君小公子应当没出什么事,大家赶快分头去林间寻找,找到后用聆心术联系。若是遇上了迟圩,切记不要莽撞,一切向我回禀之后再做打算。” “是!”众人答道,正准备分头行动,林间便响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禹泽山众人立刻警惕了起来,那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突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草丛间走了出来,站在最前方的禹泽山弟子认出了他的装扮,回头向成恕心和君灵沉二人道:“成师叔,小师叔,是应天长宫的人。” 君灵沉忽然出声道:“二师兄,我先行一步。” 成恕心顿了顿,“好,你路上小心。去过之后若是无他事,便回山门一趟吧,师尊他老人家十分惦念你。” 君灵沉颔首不置可否,只见他持剑的手势微动,身形便迅速的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一道极其复杂的御行术,若是旁人耗上几炷香的功夫也不见得能施展成功,于君灵沉而言竟只需要眨眼的功夫便能运用自如,这等修为,不由得让禹泽山在场的众多新入门弟子们瞠目结舌。 缈音清君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应天长宫一行数十人从前方走来,走在最前方的男子隔着数丈距离朝禹泽山的人道:“敢问诸位可是禹泽山仙门之人?” 成恕心上前道:“正是。” 为首的男子认出了成恕心,拱手道:“晚辈朗行见过净莲居士,我等乃是应天长宫弟子,特奉宫主之命前来捉拿小魔头迟圩,不知净莲居士和诸位同僚可有见到小魔头的踪迹。” 净莲居士乃是成恕心的道号,旁人这么叫他便是尊称,以表敬意。 成恕心道:“此前我的确与迟圩交过一次手,但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甚清楚。” 朗行闻言低头思量了一番,抬起头后,又道:“多谢净莲居士相告,情况紧急,宫主还等着我们抓着迟圩回宫复命,便不再叨扰各位了。” 成恕心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既是朗宫主的命令,各位还是尽早完成莫耽误了。” 朗行点了点头,向成恕心告辞后便带着应天长宫一行人又急急忙忙的钻进了林间,寻找迟圩的踪迹。 成恕心见应天长宫众人已走远,向禹泽山的弟子们招了招手,“赶快去寻思君小公子,若是中途遇到应天长宫之人点头示意即可,莫要多作口舌……” “不用找了我在这儿呢。”闻瑕迩撑着伞,弯着眼尾从一棵树后探出了身子,悄无声息的收回那道方才化作人形替他遮掩,此刻已散在林中的赤符。 他答应大黑找到阵眼就让大黑吃个饱,所以刚刚在林子溜了一圈,让大黑把残余的阴魂吃干净了才赶过来。 恰好赶回来的时候遇上成恕心在和应天长宫的人交谈,他打心底的不想看见应天长宫的那群黑乌鸦,所以在树后藏了一会儿,等应天长宫的人走干净了才现身。 那名拿着闻瑕迩衣衫的弟子连忙上前,“思君小公子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担心死了。都怕你被迟圩那小魔头掳走了!” 闻瑕迩接过弟子手中的衣衫给自己穿上,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方才雾气太大我也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的就走远了,在林子里逛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来。” 成恕心走到他面前,淡笑道:“思君小公子可有受伤?” 闻瑕迩眨了眨眼,心知成恕心这句话是在有意试探他,思虑片刻道:“我在回来的路上差一点就被黑影子咬伤了,不过遇到了几个穿黑衣的仙人,他们救了我。” “黑衣裳?想必应该是应天长宫的人吧。”有弟子接话道。 闻瑕迩歪了歪头,回道:“我也不知道。” 成恕心看了他一眼,脸上笑容依旧,“无事便好,我们可以继续启程了。” 闻瑕迩道:“好啊。” 众人稍作整顿,便要动身。闻瑕迩走进人群中才发现迟毓闭着双眼被一个弟子背在背上,忙上前问道:“我弟弟这是怎么了?” 弟子向他解释道:“令弟被一群阴魂围攻,受到了惊吓。” 敢情这是被吓晕了。 闻瑕迩想也没想一掌拍在迟毓的肩膀上。 迟毓惊的四肢一弹差点从那弟子背上摔了下来,他睁眼看见闻瑕迩撑着伞正脸含戏谑的瞧着他,眼眶立马就红了,“……哥哥,好多好多黑色的……”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黑色的什么?你不是好好在这儿吗,哭什么哭。” 他这话一出,迟毓霎时哭的更大声,一下子从那弟子的背上挣脱,勾住闻瑕迩的脖子跳到了闻瑕迩的身上。 闻瑕迩被迟毓这一扑弄得倒退了几步差点摔在地上,稳了一下才站定,有点不太高兴,“你这是做什么?撒娇?都多大一人了。” 迟毓呜咽着道:“我才十一岁,我差点以为自己死了呜……”说完抱着闻瑕迩的脖子的手更紧了。 闻瑕迩被迟毓勒的差点喘不过气,只好用另一只手托着迟毓的身体才好受一点,威胁道:“十一岁了哭鼻子你好意思?大家都在看你,赶紧下来自己走。” 迟毓扫了一眼四周,果不其然的包括成恕心在内的弟子都在含笑看着他,迟毓脸上立刻爬上了几抹绯红,把头往闻瑕迩肩头一埋,始终不肯从对方身上下来。 -- 第15页 闻瑕迩被磨的有些上火,正要使出点强硬的手段把人从自己身上扯下来,便听走在他们一旁的弟子带着艳羡的口气道:“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 闻瑕迩神情一怔,也不知忆起了什么,拉扯迟毓的动作变成了继续托着对方的身体。 沉默了一会儿,他回道:“是挺好的。” 第8章 洞天福地 禹泽山傍水而立,聚天地之气为一体,景色旖旎,灵气长泽,是修仙界中称得上第一的洞天福地,声名远播,被世人称颂有“不见禹泽,何谈大道”的美名。 所以每到禹泽山收徒的日子,便有成千上万的修士从四海八荒赶来,挤破头想要拜入禹泽山成为门中弟子。 然,能成为禹泽山内门的弟子往往是少数。 禹泽山收徒的规矩与其他仙门相比更为严苛,他们会将每一批新入门的弟子送到门中的弟子堂中学习,学习的内容包括入门功法、讲经悟道、诗词歌赋等等。 这些弟子学满三个月之后会参加门中的考核,考核通过的人可以顺利进入内门成为某位仙师的徒弟,正式成为禹泽山的弟子,没有通过考核的人则要么打道回府,要么留在禹泽山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门弟子。 闻瑕迩和迟毓被带到禹泽山后两人就分开了,迟毓被成恕心带进了弟子堂为三个月后的考核做准备,闻瑕迩则婉拒了成恕心让他和迟毓一同进入弟子堂学习的提议,留在了清闲的外门。 闻瑕迩和迟毓来禹泽山的目的本就不同,迟毓是奔着修仙求道来的,而他则只是想满足自己的一点私欲罢了。 外门弟子的工作是负责门内端茶送水扫地除尘等一切杂务,每天被这些杂事缠身忙的晕头转向,修行悟道的时辰一个手掌就能数的出来,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杂役来的更切确。 闻瑕迩为了维持自己病以入骨的形象,特意给自己画了能制造出恶疾缠身假象的久病符贴在身上,让别人一看见他就开始怀疑他能不能活的过第二天。 加上他到外门时又是成恕亲自将他送了来,成恕心还特意嘱咐了看管外门弟子的修士多照拂与他,所以他一到外门,便有数不清的修士抢着替他干活,向他献殷勤,他自己则落了个一身清闲。 闻瑕迩因体内云顾真怨气的关系,白日不方便出门,打伞又太过招摇,所以只在晚上走出房间。他想找人打听一些事情,可每到夜里等他出门的时候,其他的弟子早已做完了自己手头上的杂务回了房间开始打坐修行,让他一连三天都扑了空。 到了第四晚的时候,他才总算在一口井边逮到了一个正在洗衣裳的落单弟子。 闻瑕迩热情的走上前去帮对方提桶打水,“我来帮你。” 那弟子认得他,见他提了桶忙制止,“这可使不得!思君你身体不好,我怎敢劳烦你来帮我做这些事。” “无妨。”闻瑕迩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上来,放到衣桶边,“大家都回房打坐去了,我帮你一把你也好赶快洗完回屋修行。” 那弟子朝他感激的笑了笑,“思君你可真是个好人。” 闻瑕迩但笑不语,又替对方提了桶水后随口问道:“这些衣裳是替内门的仙师们洗的吗?” 那弟子搓洗着手中的衣物,答道:“仙师们哪里需要我们洗衣裳,一个术法便能让衣袍洁净无尘。这是替门内那些修为连辟谷期都还没到的新弟子们洗的。” 闻瑕迩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那弟子又对闻瑕迩笑了笑,将一桶清水倒入了衣桶里清洗。 闻瑕迩斜着身子坐在井边,手撑着脸颊静看着那弟子动作许久,突然开口道:“……你知道君惘吗?” 那弟子手上的动作一顿,“君惘?可是缈音清君君灵沉?” “没错,就是君灵沉。”闻瑕迩飞快的点了点头,“你可知君灵沉现下在何处?是在禹泽山修行还是在外面游历?” 那弟子将衣桶拎到几根柱子搭成的架子下,拿起一件衣裳在半空中抖了抖,“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听内门的弟子们说灵沉小师叔在许多年前便已出门游历去了,上一次回山还是六年前吧。” “所以他如今并不在禹泽山?” “不错……不过思君你做什么要打听灵沉小师叔啊?” 闻瑕迩从井沿上站起了身。 如霜般的月光恰如其分的投落在他的身上,印清了他眉目间多出的一抹说不出的情绪, “没什么,只是仰慕缈音清君的盛名罢了。”他道。 “哈哈,看来思君你是奔着灵沉小师叔的名号来的,不过灵沉小师叔从不收徒弟,你便是奔着他来也不一定能拜在他的门下啊。你还是早做其他的打算吧。我看成恕心师叔就不……”晒好衣裳的弟子回头看去,站在井边的人不知何时早已没了踪影。 闻瑕迩辗转反侧了一夜,在天明时分终是下了决定。 他深知,靠着自己和君灵沉那点浅薄的缘分,即便在禹泽山空等上几十载指不定也等不到对方回来。 与其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的人,不如就此下山去做他该做的事,偌大的修仙界,若他和君灵沉还有那么一丝的可能,终是会再遇见的罢。 思及此,闻瑕迩的嘴角处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下了床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便准备在今夜离开禹泽山。 -- 第16页 迟毓这三个月必须待在弟子堂不能离开半步,闻瑕迩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跟迟毓这小崽子告个别。拿起自己特意施加了遮光符阵的竹骨伞便准备去弟子堂找迟毓。 结果一走出房门发现院子里站满了弟子,负责管束弟子们的修士此刻正一板一眼的站在众人面前,看起来像是在交代什么事情。 闻瑕迩打着伞随手拉过一个弟子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被询问的弟子古怪的看了一眼闻瑕迩的伞,答道:“掌事的正在挑选去打扫夙千台的弟子。” 闻瑕迩闻言神情一怔,“……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去打扫夙千台?” 这弟子被问的有些不耐烦,“自然是因为缈音清君要回山了啊。” 闻瑕迩抓着伞柄的手指陡然收紧,身体的反应快过了脑子,他跟阵风似的跑到了掌事面前,急切的道:“还请您将打扫夙千台一事交由我去!” 掌事的摸了摸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又看了一眼闻瑕迩的伞,道:“思君你体弱,怕是不能独自一人担此重任,还是让体格健壮些的弟子们去吧。” “不碍事的!”闻瑕迩忙不迭的道:“诸位师兄弟们体恤我身体不好已经帮衬过我许多了,若是再让他们为了清扫夙千台耽误了修行我于心不安。所以此次打扫夙千台的事还是让我去吧,我想为大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夙千台虽是声名远扬的缈音清君君惘的住所,但众人皆知这位君小师叔性格孤僻从不收徒,且常年在外游历,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即便是对这位缈音清君起了什么歪心思也没地方使,况且打扫夙千台一事需得另外花费他们得之不易的修行空闲,所以这样一件表面看上去不错的美差实则并没有几个人愿意去做。 眼下有闻瑕迩这样一个愿意替他们揽了这“美差”的人跳出来,他们乐见其成。 掌事的思忖半晌,和蔼的笑道:“不行不行,你身子骨太弱做不得这样的体力活。夙千台平时虽也有人在打扫,但今下却是为了迎小师叔的回山,不可有半点差池。” 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挑了一个看起来虎头虎脑的弟子,“刘大壮,打扫夙千台一事就交由你去了,切记马虎不得。” 刘大壮憨憨的点了点头,“我晓得了掌事的。” 日落西沉,云霞漫天。 刘大壮扫完最后一阶台阶后便要上山赶往夙千台了,他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刚准备收好自己的扫帚便见一个打着绛伞的少年突然出现挡在了他的面前。 刘大壮挠了挠脸,问眼前的人:“思君你干嘛啊。” 闻瑕迩眼角微弯,道:“掌事的让我去打扫夙千台,你不必去了,我特来告知你一声。” “是这么回事啊……”刘大壮挠着脸憨笑,“不过往日这种事情掌事的都是亲自来说,我还是去问问掌事的吧,免得弄错了。” 刘大壮说完便要走,闻瑕迩从衣袖间拿出一道赤色的符,手疾眼快的贴在了刘大壮的背上。 只听扑通一声响,刘大壮便倒在了地上。 闻瑕迩把人拖进了一旁的小树林里藏了起来,临走前,顺带捎走了刘大壮放在角落的扫帚。 第9章 无字碑 夜凉如水,星辰黯淡。 禹泽山上起了雾,把本该有的霜月星灿全都遮挡了起来。 好在上山的沿途都燃着石灯,暖色的烛光照清了行路的方向,倒也不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与平时的夜色相比,暗些罢了。 闻瑕迩提着一把扫帚在禹泽山的山道上走了快两个多时辰也没寻到夙千台,他将扫帚往地上一放,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坐下之后冷静的推测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迷路了。 闻瑕迩扯了扯领口,夜风灌进来赶走了身上的热意。 禹泽山上的亭台楼榭少说也有几百个,可他这一路上山竟是一个都没见着。 偏头打量了几眼周围的景色,发现四周的树木草丛都以一种自然的形状生长着,不但茂密还十分繁杂,不像有人经常打理过的模样。 这一发现无疑是坐实了闻瑕迩心中的猜测,他不仅迷路了,还走到了禹泽山的荒僻之处。眼下别说人影了,就连一个鬼影都没看着。 他在衣袖里翻了一圈,没找到引路的符咒,出门出的太急,符咒都没带全。闻瑕迩脸色很不好的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转身改道从山间小路走。 他下定决心今夜就算走遍禹泽山整个山头也要找到夙千台。 山间小路要比他之前走的路难走上许多,一脚深一脚浅不说,光线也相较之前更暗沉了。 不过等视线习惯之后也就适应了,只是不能如之前那样靠着火光看清四面八方的景象,他有好几次踩空差点被绊倒。 等走到一处地面相对平坦的竹林之时,衣服上已经被沿路尖锐的树枝划破了几条口子,可眼下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又往竹林深处行了几里,忽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 闻瑕迩一喜,忙走上前去看石碑上的字,待看清之后却发现这碑竟是块无字碑。 他心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立时被浇灭,原以为这块碑是块指路碑,再不济也是块地名碑,没曾想这碑上竟一个字都没有,他弃了大道改走小道,看来还是选错了。 -- 第17页 闻瑕迩烦闷的靠在了石碑上在心中叹了口气,忍不住胡思乱想,眼下君灵沉的住所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叹他却怎么都到不了。 即便身处同一方天地,见不到就是见不到。 缘浅如斯四个字,大抵说的就是他和君灵沉了。 就在他意冷烦闷之时,空寂的竹林中突兀的多出了一阵脚步声,闻瑕迩循声望去,远远地便看见一个提着灯笼的白色人影正向他的方向徐徐走来。 他警觉地从石碑上站直了身,迅速的躲到了石碑之后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张隐蔽身形的符咒给自己贴上。 他是打晕刘大壮才上的山,若是此时被人撞见这件事肯定会露馅,所以他必须躲开禹泽山巡山的弟子,不能被发现落下话柄。 好在他提前准备了隐蔽身形的符咒,躲在石碑后只要不发出声响,即便是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也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闻瑕迩安心的靠在了石碑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竖着耳朵去听,脚步声戛然而止。 灯笼里映出的火光有一小半打在了他的脚上。 来人在石碑前停住了—— 与他仅一碑之隔。 林中有微风在此时拂过,拨开了被云雾遮挡了许久的霜月和星辰。竹林间洒满了银光,星月交辉,风清林朗。 来人站在石碑前许久却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仿佛入定般。 闻瑕迩心想也不知谁手底下的弟子竟如此无聊,对着一块无字碑都能观摩多时,难道还能看出什么花来不成? 不过这人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闻瑕迩百无聊赖的换了个姿势准备阖眼休息一会儿,竹林间又多出了一道急切的脚步声。 竟是又来了一个人。 那人的脚步声也同样在石碑的后方停驻,随后只听一个少年的声气道:“小师叔,师祖等候多时了。” 片刻后,另一人轻声回应:“嗯。” 这是个男子从鼻尖应出的音节,略有些低沉,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波澜。 而闻瑕迩却因这声应答,睡意全散,僵直了身体。 他猛地从碑后站了起来,回身看去,“君……” 一阵疾风刮过,竹林间被吹的沙沙作响,所到之处落叶横飞,残叶遍地。 霜色的月光倾泻如注,把周遭的景象映照的恍若白日。 而在那石碑前,却早已空无一人。 “听说了吗,就在昨夜缈音清君回山了……” 大清早,一群外门弟子挤在屋檐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闻瑕迩撑着伞从大门外走来,头上沾着几片竹叶,绛色的衣袍上被划了几道口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径直往房间里走去,经过屋檐时被人叫住,“思君你去哪儿了,衣冠为何如此凌乱?” 闻瑕迩道:“没什么,就是走路的时候没看清撞到了树上。” “这样啊,那你以后走路可得小心一点。” 闻瑕迩点了点头。 “君小师叔虽说是掌门最小的弟子,但修为却是最拔尖的,若是有幸能拜在君小师叔的门下修行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这位缈音清君从不收徒,你还是别妄想了哈哈哈……”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人嘛总有自己的一两个喜好,缈音清君想来也不例外,只要我能投其所好讨得他的欢心,做他的徒弟还不是小事一桩!” “你这话倒是说的在理,不过我来禹泽山这么久只知道成仙师喜音律,常仙师好玉器,至于这位君小师叔喜欢什么倒还真的不大清楚。” 闻瑕迩收了伞,与众人隔着几丈距离顿住脚步,道:“他好花。” “花?”众人诧异的望向他,“什么花?” 闻瑕迩低声道:“蓦尾花。” 众人沉寂了几息,突然大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有人对闻瑕迩说道:“思君,你才来禹泽山没两天可能不大清楚门中的事情,这位缈音清君喜欢什么花都有可能,但独独不会喜欢蓦尾花。” 闻瑕迩道:“你这话是何意?” “外边的人不知道我们还能不清楚吗?缈音清君在二十多年前将整个修仙界的蓦尾花全部移到了自己的夙千台中,却不是因为喜爱此花,而是因为他恨毒了在荒暨山一战殒身于阴川之中的昔日冥丘少君闻旸啊!” “世人皆知当初的冥丘少君闻瑕迩的弱点便是蓦尾花,闻瑕迩那厮只要沾染上蓦尾花的一点花粉便会疼痛不堪,夙千台的蓦尾花便是缈音清君以防有朝一日这魔头夺舍卷土重来所做的准备。” “没错,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闻瑕迩面色如常,握着伞的指节却开始泛白。 良久后他转身回房,语气平稳的丢下几个字:“一派胡言。” 第10章 夙千台 今日是休沐日,弟子堂的弟子们不用去堂中听学,迟毓便特意向管事的人告了假。 按弟子堂的规矩来说,即便是休沐日弟子们也只能各自待在自己的房中温习前日的功课,不得出门。 但由于迟毓来弟子堂的这段时间里,学东西学的快不说还比别人刻苦,聪颖懂礼又很听话,深得老师们的喜欢。并且迟毓告假的理由是去外门看望自己重病的哥哥,如此合情合理的要求,管事的人便开了特例准了迟毓的假。 -- 第18页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迟毓从门后露出半截身子,朝着躺在床榻上不知是醒还是睡的人小声的喊了一声,“小迩哥哥。” 闻瑕迩翻了个身从床榻上盘腿坐了起来,看见门口站着的迟毓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迟毓笑嘻嘻的走到闻瑕迩面前,“小迩哥哥你不来找我,我就只能来找你了。” “弟子堂不是不准你们跑出来。”闻瑕迩敲了一下迟毓的额头,“你难道偷跑出来了?” 迟毓摸了摸自己被弹到的地方,辩解道:“才没有,我和掌事伯伯告了假说要来看看你,他就允准了。” “看来你在弟子堂混的不错啊,那我放心了。” 迟毓盯着闻瑕迩看了一会儿,问:“小迩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闻瑕迩也没打算隐瞒迟毓,“你既然已经成功拜入禹泽山了,我也该下山去办自己的事了。” “可是我还没参加弟子堂的考核!万一我……”迟毓欲言又止,“万一我没通过怎么办。” 闻瑕迩笑道:“可我怎么听人说你到弟子堂不过几日,便被授课的老师们争相夸赞,说你刻苦好学。若像你这样的都通过不了三月后的考核,怕是也没几个人能通得过了。” “我……”迟毓低下了头,“可小迩哥哥你还没见过自己的相好啊。” 闻瑕迩神情一顿,挑眉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没跟我相好见面?” 迟毓道:“缈音清君昨夜才回山,小迩哥哥又不能轻易进到内门,所以我猜想你肯定还没见过缈音清君。” 闻瑕迩惊了,“你怎么知道我相好是……君灵沉的?”他不记得有向迟毓提起过这件事。 “我听见了。”迟毓默默地抬起头,“你在客栈晚上睡觉的时候说梦话,一直在喊灵沉,君惘还有君君……把缈音清君的字和名都叫了个遍。” 闻瑕迩闻言耳尖处迅速的爬上了一抹暗红,神情少见的慌乱了起来,“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该听的别听!” 迟毓道:“我也不想听的,是小迩哥哥你喊的太大声了。” 闻瑕迩红着脸理直气壮的道:“我就是喊了也证明不了什么!” 迟毓幽幽道:“明日教我们音律的老师会请缈音清君来给我们授课。” “那、那又如何!”闻瑕迩迅速撇过头,“和我有什么干系。” 迟毓哦了一声,“缈音清君此刻应在夙千台与成仙师和常仙师叙旧。” 闻瑕迩身形一怔,没说话。 “小迩哥哥难道真的不想在离开之前去见缈音清君一面吗?”迟毓问。 闻瑕迩见迟毓一本正经的问他,心中突然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哪里是他不想去见君灵沉,分明是对方不想见到他才对。 …… 是夜。 闻瑕迩带齐了各式符阵和迟毓交给他的禹泽山地图后,悄无声息的上了山。 他昨夜迷路误打误撞到了一个荒僻之处,今夜有了禹泽山的地图,闻瑕迩不信自己还能走错。 他沿着地图上所画的位置一路上山,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果不其然便看见一座被流水环绕的楼阁。 此时已是入夜,那楼阁却仍隐在一片稀薄的云雾之中,借着周遭的数盏石灯,闻瑕迩才朦胧的看清那楼阁的牌匾处的字—— 夙千台。 闻瑕迩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心中涌起的波涛汹涌,从容不迫的脱下了自己的鞋藏在了旁边的岩石背后,又拿出一张隐蔽符贴在了身上,不慌不忙的往夙千台的入口处走了去。 楼阁前淡紫色的花圃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安静,花簇被风吹动摇颤着身体,像极了一片流动的紫色云幕。 闻瑕迩路过蓦尾花田时用衣袖蒙住了脸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远离。 他自出生起便与这蓦尾花是天敌,只需一点花粉便能让他浑身无力,体内疼的像火烧。 闻瑕迩这怪毛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据说是因为他的生魂与蓦尾花所散落的花粉相斥,两者一接触就会在他的体内互相抗衡,产生的后遗症便是让他刺痛不已,灵力涣散。 他父亲在世时也曾为他探寻过各界的名医,最终得到的答复却都是药石无灵。 他年幼时对其十分不在意,所以在蓦尾花身上栽了许多次很吃了些苦头,年纪稍大一点后才长了记性。 夙千台的大门是半掩着的,露出的空隙刚好够一个人穿过。 闻瑕迩提起衣摆,动作轻缓的走了进去。 屋中的光线有些暗,他蹑手蹑脚的边往前走边打量着屋内的环境,扫视了一圈也没见到半个人影,胸中那点刚燃起的火苗瞬间小了一圈。 水流潺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忽然响起,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入了水中,拨动水流。 闻瑕迩站在原地停了停,循着水声的方向而去。 他穿过一扇门后,又走到了室外,视野豁然开朗。 院中的一侧筑有一个白玉池,此刻正水气氤氲,热雾蒸腾,他与那白玉池隔的不远,借着月色影影绰绰的能看见那池中有一抹人影。 闻瑕迩心头瞬时涌上一股热意,整个人变得紧张起来。他已经想好了,在离开禹泽山之前见上君灵沉一面,见了之后他就立刻下山。 他小心翼翼的往那人影靠近,动作迟缓,如履薄冰。 -- 第19页 这是个男子的背影,身形修长,腰间的线条流畅唯美,如墨般的发披在身前,露出半截净白如玉的背,残留的水珠从他的肩头处滑落,顺着背部滴入池中发出轻泠的声响。 这是个美人,闻瑕迩有些恍惚的想。 他走到对方身后动作僵硬的在池边慢慢的半蹲了下来,右手停在对方的脖颈后方滞留了半晌,终是没敢碰上去。 他张了张嘴,吐出两个气音,落在眼前人看不见的地方。 似有所感般,水池中的人身形一顿,几缕发丝从胸前垂落至肩头。 与此同时只听铮的一声清响,被人搁置在池边的剑倏的一下自剑鞘中飞出,迅速的朝闻瑕迩刺来。 闻瑕迩愣了愣,在剑即将刺向他时往池边的方向倾了倾身才堪堪躲过一击。 他认得此剑,这是君灵沉的佩剑留阙,只是无缘无故的为何会突然攻击他?这让他十分不解。 留阙来势汹汹的第二击近在咫尺,来不及多做思虑,他待从池边起身躲开,手臂却在此时被人突然桎梏住,身体瞬间失了平衡,整个人一下子跌进了池里—— 池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水花四溅,淋湿了岸边。 闻瑕迩呛了几口水后才站稳,捂着嗓子干咳了几声,一身绛色衣衫已湿的彻底,发梢也开始不停的滚着水珠。 待他缓过神来,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你是何人?” 闻瑕迩僵直了身体,动作缓慢的抬起头。 月色下,只见一名赤着半身的男子立于池中,面容俊美,眉间清冷,肩头披了一件霜色的外衫,将那一头如泼墨般的发给掩了下去。 他神情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唯有那一双眼睛渊深的仿若一腔幽洌的水,深邃无比,像是要将望着他的人淹没一般。 闻瑕迩望着这样的君灵沉一时有些失神,只知道傻愣愣的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就在他出神之时,君灵沉抓着他的手臂又沉声问了一遍:“……你是何人?” 闻瑕迩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刚要说话,方才攻击他的留阙此刻又再一次朝他刺来。 那剑身上的杀意,便是隔着数丈闻瑕迩也能感受的一清二楚,他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想要躲开这飞剑的攻击,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君灵沉抓的死紧怎么都抽不出来。 闻瑕迩有些急了,“”你先放……” 君灵沉的眸色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黑沉不已,让他话说到一半便不由自主的噤了声。 君灵沉垂眸看着他,稍显暗淡的左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滋生。 就在留阙即将刺向闻瑕迩的前一刻,君灵沉抓着闻瑕迩的身体从池中跃了出来,剑再一次扑了个空,却不像之前那样继续紧追着闻瑕迩不放,而是听起来像是有些委屈的长鸣了几声后,钻回了剑鞘之中。 闻瑕迩趁机往回抽了抽自己的手臂,结果一动就被君灵沉抓的更紧,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忙开口为自己解释道:“仙君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是才入门的弟子误打误撞到了此处,若是扰了仙君的清修还请仙君不要和我多计较,我这就离开。” 他说完便做出一副要往外走的姿态来,但君灵沉却没有丝毫要放开他手的迹象,这让他犯了难。 君灵沉一反常态的将视线一直胶着在他身上却一语不发,这让他忍不住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认出他来了。 可转念一想又怎么可能呢? 他如今已经改头换面,除了尚有一丝生魂是他自己的,其余的都是他从别人身上得来的。 初次见面,便是前世与他最亲近之人都不见得能将他认出来,更何况是一直不怎么待见他的君灵沉呢? 闻瑕迩在心中自嘲的想着,随即动了动被君灵沉握着手,道:“仙君这是何意?是要与我这个刚入门的弟子计较吗?” 君灵沉眉心微动,抓着闻瑕迩的手一松,闻瑕迩快速的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放在背后,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被君灵沉抓的泛红的地方。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是谁的弟子。” 闻瑕迩道:“我是外门的,还没拜进内门仙师们的座下。” 君灵沉不说话了,目光顺着闻瑕迩滴水的衣衫来到了闻瑕迩的脚下。 闻瑕迩跟着对方的目光也来到了自己的下方,赤、裸的脚上不知何时沾满了黝黑的泥印,右脚的大拇指上还残留着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戳破留下的暗红的血迹,此刻看起来又脏又狼狈。 闻瑕迩尴尬的往回缩了缩脚趾,胡编道:“在山上迷路时鞋被树枝挂破了穿不了了,只好把鞋丢了……” 君灵沉抬眸看着他,“你就站在这里别动。” “什么?”闻瑕迩不明所以。 君灵沉又嘱咐了一遍,“别动。” 闻瑕迩不大明白对方是个什么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君灵沉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眸中的的色彩,转身往屋内走去。 闻瑕迩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看起来倒真像在安静等着的模样,不过等君灵沉的身影一进到屋内,他立刻拔腿就往后跑。 结果刚跑到庭院的墙角,还没来得及翻墙而出,身后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第11章 夜宿 闻瑕迩顿住脚步心虚的转过了身,道:“天色太晚了,我也该回外门了,便不在此处叨扰仙君清修了。” -- 第20页 君灵沉手中提着一双白靴,披散着一头湿润的乌发,发梢还滴着水,霜白的衣肩被打湿了一大片。此刻隔着几步距离,神色不明的看着闻瑕迩。 闻瑕迩看见对方手中提着的白靴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便涌出了几分有些不大对味的情绪。 他喜欢的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即便是对待一个来历不明贸然闯进他殿中的人,仍旧不吝啬的施以援手。 他走到君灵沉面前,指着那双白靴问:“仙君这是给我的吗?” 君灵沉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白靴往地上一扔,一语不发的掉头就往屋内走。 闻瑕迩愣了一下,捡起地上的白靴就跟在君灵沉的身后走,亦步亦趋。君灵沉脚下的步伐加快,他也只好跟着加快,君灵沉突然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君灵沉侧过身看他,闻瑕迩立刻道:“大门在前面,这里出不去。”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是有意跟在君灵沉身后的。 君灵沉闻言,忽然一把抓住闻瑕迩的肩膀将人往屋内带。 闻瑕迩睁大了眼,诧异的看向君灵沉,“仙君这是要做什么……” 君灵沉不语,拖着他就往屋内的床榻而去。 闻瑕迩眼下就是个少年人的身形,偏偏还是没几两肉的那种,比君灵沉足足矮了半个头,此刻被君灵沉这么抓着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将他丢到了床榻上,把被子往他身上一盖。 君灵沉立在床边,俯视着他道:“禹泽山子时禁严,擅闯山中者一律按门规处置。” 闻瑕迩眨了眨眼哦了一声,看了眼窗外说道:“眼下离子时还有些时辰,我现在下山应该还来得……” 屋内的蜡烛突然扑腾了几下,灭了。 四下陷入一片黑暗,明显是有人刻意而为。 闻瑕迩紧张的喉头上下滚了滚,摸不准君灵沉此举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有些踌躇的道:“仙君,我衣服还是湿的……” 话音方落,闻瑕迩便感觉紧贴在自己皮肤上的湿润感霎时消失无踪,他摸了摸自己的外衫,干了。 君灵沉似乎没有半分打算向他解释的意思,立在床侧没站一会儿便往外走了,离开之前还顺手将床帘给放了下来。 闻瑕迩抱着靴子躺在床上心情很忐忑,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隔着床帘往外面望了望,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漆黑。 他方才在庭院里翻墙出去的时候被君灵沉抓了个正着,对方眼下虽没什么动静,但肯定已对他有了警惕。 不过当时他是方寸大乱一时情急才会想出翻墙而出的法子,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他如果一味的躲开君灵沉,好像才更让对方生疑。 理清头绪后,闻瑕迩便打定主意先在君灵沉的住所先度过一宿,反正他现在这幅样子没自信能在君灵沉眼皮子底下跑下山,索性安安心心的不再给自己找麻烦。 而且他现在躺的可是君灵沉的床,说不定这次睡了就再也没有下次了,闻瑕迩赶紧裹紧身上的被子使劲蹭了蹭,埋头在被子上用力的嗅了一口—— 全是君灵沉身上的寒梅香,舒服,满足。 他露出一个餍足的笑,抱着双靴子,睡了。 第二日闻瑕迩醒来的时候,君灵沉似乎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榻时,发现自己昨夜受伤的右脚大拇指已经被人包扎了起来。 闻瑕迩伸手摸了摸,原本心中在见了对方一面后就离开禹泽山的念头,瞬间动摇了起来。 他的君君还是这么温柔善良,虽然昨晚稍微有点粗暴,但本质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闻瑕迩心中一片触动,忍不住去想,对方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都尚且如此,那他……是不是可以稍稍妄想一下? 如果换一个身份重新接近对方,那他的那点妄想会不会有成真的可能? 一想到这儿,闻瑕迩便觉得自己心中那股子压抑许久的情愫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胸膛翻涌不停。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从怀中拿出自己捂了一晚上还有余温的白靴穿上,在地上试着走了几步感受了一下。 嗯,有点大。 闻瑕迩把白靴脱下,拿在手中仔细的观摩了一阵后最终还是揣到了怀里,毕竟是心上人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的穿出来让别人看见? “你在做什么。”君灵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闻瑕迩有些慌乱的从床榻边站起,“缈……渺音清君你还在啊。” 君灵沉此刻已绾上了发束上了玉冠,衣冠齐楚,不似昨夜那般衣衫轻薄发丝微乱。又恢复了以往清清冷冷一丝不苟的冷面仙君模样。 这样的君灵沉好看的让闻瑕迩移不开眼,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看了许久,连君灵沉把他怀里揣着的一双白靴拿走了也没反应过来。 君灵沉提着那双被压的有些扁的白靴,淡淡的扫了闻瑕迩一眼。 闻瑕迩霎时反应过来,便要从君灵沉手中去夺,“缈音清君这是作甚?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君灵沉捉住闻瑕迩的手,将提白靴的手往后一背,道:“我何时说过要将这双靴子送与你?” 闻瑕迩道:“我昨夜没穿鞋,你见了便将这双靴子拿了出来,不是送给我还能是送给谁的。” 君灵沉道:“可我却记得我将这双靴子丢在了院中。” -- 第21页 闻瑕迩抿了抿唇,侧着身体绕开君灵沉,将身子往对方藏在背后的那双靴子旁去探,“既是缈音清君你丢的,那这双靴子便不是你的了,谁捡到就是谁的,现在被我捡到了就该是我的……” 君灵沉捉着他手腕的力气极大,有了昨夜的经历,闻瑕迩便不敢轻易去挣脱,省的到时候遭罪的又是他自己。但那双靴子他势在必得,说什么也不能让君灵沉拿回去。 君灵沉握着闻瑕迩的手与之僵持了许久后,道:“歪理。” 说罢竟是放开了闻瑕迩,闻瑕迩的手一得了自由便立刻去夺君灵沉手中的白靴,君灵沉也没再多作阻挠,轻易地就让他得了手。 闻瑕迩背对着君灵沉,以防对方再来同他抢夺,忍痛将靴子穿在了脚上。而后又转过身去朝君灵沉恭恭敬敬的道:“昨夜多谢缈音清君收留一宿,今日时辰尚早,便不在此叨扰仙君了,弟子这便离开。” 君灵沉垂眸看他,既不允准也不阻止,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外头天光大好,隔着一扇窗户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感受到温暖的气息。 但这对闻瑕迩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摸了摸常放在腰间的竹骨伞,这一摸竟摸了个空。 闻瑕迩暗自叹息,没有那把他画了阵的伞,白日他便一步也出不了房门,只好又腆着脸问道:“缈音清君可有见到一把绛色的竹骨伞?” 君灵沉道:“烧了。” 闻瑕迩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看向君灵沉,“烧了?!” 君灵沉微微垂睫,道:“阴邪之物,留不得。” 闻瑕迩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把竹骨伞本是他在路边摊上随意买的一把,并不存在阴邪一说。只是他将那把伞买回来之后进行了改造,在伞面上画上了遮光的阵法,这阵法传于魔道,用这阵的人也多数是魔修。 而如今他半人半鬼,身上有着云顾真的怨气和他生魂残留的阴气,画完遮光的阵法后,那竹骨伞上难免会沾上些许阴邪之气。 只是他打着那把竹骨伞在禹泽山招摇撞市了许久,便是成恕心也是见过的,却没一人察觉到那竹骨伞有何不妥,君灵沉不过昨夜匆匆一见,便能道破那伞上的阴邪之气,这实在让闻瑕迩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闻瑕迩忍不住深想,莫非……君灵沉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了? 不可能,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按照君灵沉前世对待他的态度,若是真的知道他的身份,怎么可能还会堂而皇之地与他共处一室,还让自己睡在他的榻上。 对方能看穿那竹骨伞上的阴邪之气,想来应该是这些年修为大涨了许多,有些修士悟道到了一定境界,一眼看透邪魔之气也是有的。 闻瑕迩思前想后,心中稍安,开口道:“那缈音清君屋内可还有其他的伞能借弟子一用?实不相瞒,弟子身子骨有些特殊,不易见光。”伞没了再找一把就是,而遮光的符阵于他来说更是信手拈来。 君灵沉道:“若是见了光,你会如何?” “我不能见光。”闻瑕迩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浅笑,“若是见了光,我可能……就不能站在这儿了。” 君灵沉眼中情绪微动,沉默了几息,道:“跟我来。” 闻瑕迩跟在君灵沉的身后,走到了一个隔间。 隔间干净整洁,一侧的书架上错落有致的摆放着许多典籍,闻瑕迩经过时随手摸了一把,均是一尘不染,犹如新物。 君灵沉走到一个博古架前,从顶端取下一把伞,递到闻瑕迩面前。 这是把净面的绸伞,伞面红似海棠,艳丽无比。与一向着清冷孤高霜色衣袍的缈音清君,有些格格不入。 闻瑕迩伸手摸了摸伞身,便感觉一股温润的灵气从掌下传来,他惊讶的道:“这是灵器?” 君灵沉颔首道:“用来遮光,应是可以的。” 闻瑕迩接过伞打开,撑着道:“这伞看起来有些贵重,缈音清君当真要送给我吗?要不这伞先借给我,待我买了新伞再将这把还回来。” 君灵沉盯着闻瑕迩看了许久,沉声道:“我留着无用。” 闻瑕迩又捏了捏伞柄,这伞做工精致和他在路边摊上买的那把简直不能同日而语。思虑片刻道:“那便谢过缈音清君了,这伞弟子很喜欢,这便收下了。” 君灵沉没有答话,闻瑕迩自觉对方将伞都送给他了心情应该还不错,便又顺口将自己要下山的事提了一提,“缈音清君,弟子可否下山回外门了?” 不是他不想跟君灵沉待在一起,只是他昨夜偷溜到夙千台,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在外门虽是个闲散人士,但好歹也是一大活人,就这么平白无故消失的话难免引人猜疑。 况且他现在名义上是迟毓那小崽子的哥哥,和迟毓息息相关,要是因为他牵连了迟毓那小崽子不能顺利拜入禹泽山内门,那就真是他的过错了。 所以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待在夙千台,等他把外门的事处理好不会牵扯到迟毓之后,再找个机会摸回君灵沉身边才是稳妥之策。 君灵沉却道:“你不用再回外门了。” “为什么?”闻瑕迩不解。 君灵沉道:“我已经和外门的人讲过了,你今后便留在夙千台。” 第12章 秽语 闻瑕迩惊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他这就从外门直接进到夙千台了? -- 第22页 君灵沉扫了他一眼便往外走,闻瑕迩打着伞连忙跟上,追问道:“缈音清君你为何要将我留在夙千台……” 君灵沉顿住脚步,道:“你不愿?” “我……”闻瑕迩眉心微蹙,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一变。他面色古怪的看向君灵沉,用着试探的口气问道:“缈音清君你是不是……是不是想收我做你的徒弟啊?” 也不怪他要往这处想,实在是前世君灵沉的确有过要收他为徒的念头。 是以眼下回忆起昨夜的景象,为什么在他闯入夙千台被发现后,君灵沉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还送了他一双鞋让他歇在自己的床榻上,今早起来还给他包扎了脚上了伤口后又送了他一把灵器伞。 这种种奇怪的迹象,若是因为君灵沉想收他为徒,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这云顾真的修为虽然不怎么样,但自身天赋还算不错,在一堆弟子中也算的上出类拔萃,能被君灵沉看上收做徒弟,也尚在情理之中。 可云顾真如今这幅皮囊下的人可是他闻旸!他怎么能做君灵沉的徒弟,打死也不能啊! 要是他当了君灵沉的徒弟,那他和君灵沉往后就只能以师徒相称了,这不是把他的那点心思往死路上逼吗?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不待君灵沉回答,闻瑕迩便快速的说道:“我不当你的徒弟,也不会留在夙千台,我现在就走!” 说罢他便撑着伞,飞也似的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闻瑕迩这一套说话和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一路跑至半山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他当面拒绝了君灵沉,对方居然出乎意料的没有追出来,他昨夜偷跑都没成功,没想到现在竟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的跑了出来。 闻瑕迩歇了几口气后便继续往山下赶,也没把此事往深处去想,眼下对他来说,反正只要做不成君灵沉的徒弟那便是皆大欢喜。 他火急火燎的跑回了外门,生怕君灵沉缓过劲追出来把他带回夙千台让自己给他当徒弟。 今天似乎是休沐日,外门的弟子们难得清闲,不用做繁琐的杂务,也没有因为枯燥无味的修行而焦头烂额,反而围坐在屋檐下,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 闻瑕迩赶到院中时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不过他正为着君灵沉要把他收做徒弟一事而烦闷不已,没心思加入这些弟子一起胡侃,绕开众人正要回到房里时,突然被人叫住,“这是思君回来了?” 闻瑕迩向那人颔首示意后便要回房,一群弟子却突然上前将他围了起来,“还真是思君啊,今日缈音清君派人带话把你要走了,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闻瑕迩讪笑了几声,“哪里,哪里……” “思君啊,你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啊!平时看着不声不响默不作声的,没想到一下子便得到了缈音清君的青睐,真是让我们刮目相看……” 闻瑕迩听了这话,又联想到君灵沉要收他为徒的事,心里慌的跟猫抓似的,随口应承了几句便冲出人群径直回了房,关上门后与外界叽叽喳喳的吵嚷声隔绝了一瞬,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收了伞,小心翼翼的抚平伞面的褶皱后将其放在了桌子上,正想要回床榻上躺着思考如何让君灵沉打消收他做徒弟的念头,外面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围做在屋檐下的弟子们,此刻的神情都不大好。 他们普遍修为低下资质平庸,入内门无望,在外门当了十几年杂务弟子,如今还留在这里不过是图个求道的念想。 今日偶然听闻才到外门不过几日的弟子思君被缈音清君看中要到了夙千台,让他们各自的心中都激起了千层浪。 缈音清君何许人也? 那是天上繁星,水中皎月,他们这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人物。 而那思君却是一个靠着成仙师的名头才得以混进外门的不入流病秧子,他们是打心底瞧不上的。 这两者本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可如今就因为缈音清君一声吩咐,便让这病秧子鱼跃龙门一步登天,让他们这些待在外门十几载看不见出头之日的人实在不甘心。 其中有一个弟子愤愤不平的道:“还没拜入缈音清君的门下就开始摆自己内门弟子的架子,真是让人看不顺眼……”这话指的自然是刚刚打发他们径直回房的闻瑕迩。 “你小点声,他就在里面,万一被他听见去缈音清君面前告你一状就了不得了!” 那弟子听后气焰不减反增,故意又抬高了嗓音,“告状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只有娘们才会做,你看看他成天弱不禁风的那个样子,也不知道缈音清君看上了他哪里,我们这么大一群人围在这儿哪一个不比那个病秧子要强?” “别说了,你说的太过了……”有人劝阻他。 可这弟子显然不是个听劝的,别人越劝他越来劲,开始口不择言,“要我说不是他用了什么手段就是缈音清君眼神不好……” 人群中有人倒抽了几口凉气,显然是因为这弟子提到了什么禁区。 “缈音清君左眼瞎了也不是一两天了,眼神不好才选了那个病秧子你们说是也不……” 长廊一侧的房门被猛力踹开发出剧烈的声响,骤然打断了他高谈阔论的声音。 众人的视线随着门声响起的地方看去—— -- 第23页 闻瑕迩阴沉着脸一语不发的向人群疾步走来,一手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墙对着那出言不逊的弟子膝盖骨就是一脚。 他这一脚又快又狠,踢的那弟子措手不及,骨节处传出咔嚓一声响,双膝着地的跪倒在了地上。 他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闻瑕迩,“你……” 闻瑕迩抡起拳头对着他的脸又是一拳,他被这一拳打倒在地,脑子里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嘴里刚好涌出一股铁锈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你疯了?!” 他被对方一击撂倒,打的没有还手之力,火气也跟着上来了,站起身来就要还击,身体突然被一道黑影笼罩。 闻瑕迩一脚踩在他右腿膝盖骨上,用力的碾了上去。 骨节咔嚓作响,剧烈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啊啊啊!” 他痛呼出声,身体因疼痛弯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豆大的汗珠不间断的从额角落下,表情变得狰狞。 闻瑕迩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脚下的力度突然加重。 “啊啊啊啊啊啊!”他扯着嗓子叫喊,瞳孔因疼痛剧烈的收缩。 “思君,思君......再这样下去他的腿会废的……”围观的弟子中有人出声劝阻。 闻瑕迩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迅速的抬脚,落下,直接碾碎了地上人的膝盖骨。 那弟子疼的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脸色惨白,竟是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围在一侧的弟子们睁大了眼,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深感怀疑,在他们印象里一向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的思君下手居然如此狠辣,颠覆了他们以往的认知,将人恨不得往死里折腾,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不由得将视线再次放到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身上,对方脸上的表情虽淡,但那双眼中蛰伏的强烈杀意却是怎么遮都遮不住。 闻瑕迩一把拽住地上人的领口将其捞了起来,那弟子断了一只右腿只能靠着左腿支撑,身体一边高一边低虚浮的站着,闻瑕迩对着他的脸又是一记拳,那弟子被这一拳打的彻底没了意识,眼神涣散,失焦的看着前方的虚空。 他松了手,冷眼看着那弟子倒在地上,鼻子里有鲜血从中流了出来,滚落在地面留下一滩暗色的痕迹。 围观的弟子们僵硬在原地,屏着呼吸默不作声,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搀扶。 一直沉默的闻瑕迩,动了几下手指后,道:“谁再敢说君惘一句,断的就不是一条腿了。”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让人回想后瞬觉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断的不是腿,那要的岂不就是命了? 闻瑕迩旋身扫视了一眼众人,众弟子连忙垂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他勾了勾唇扯出一个阴冷的弧度,头也不回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快看看他还有没有气啊……” “叫掌事的来快去!” “……” 闻瑕迩双手撑在脑后躺回了床榻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床顶上的幔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前世声名狼藉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便是街边的三岁稚童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跟着唾弃上一两句,门外那弟子几句不痛不痒的酸话与之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只是那弟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及君惘。 他翻了个身,视线刚好对着门外,那把海棠色的红伞此刻正安安静静的躺在桌上,让他忍不住又开始回想起君灵沉的事情。 其实他对君灵沉并不是一见钟情,相反,第一次见面时他其实很讨厌君灵沉,如今想来君灵沉对他也应当是如此,他们是相看两厌。而这段相看两厌的孽缘,若非要追根溯源的话,那还得从他和君灵沉初识时开始讲起。 彼时正逢修仙界时局动荡,仙魔两道之间的关系紧张异常,星点火花便有可能成为两道开战的□□,而恰在此时,一名魔修做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愤事。 那名魔修一夜之间血洗了仙道的天机门,天机门上下,七百八十人无一幸免,一遭仙门沦为血海。 而做出这件事的魔修,便是当时的冥丘魔主,闻秋逢。 ——他的父亲。 第13章 相逢 天机门一事一出引发了仙道众怒,众仙修愤愤不平,众口一词的势要讨伐冥丘,以慰藉无辜惨死的天机门门人。但奈何他父亲彼时修为鼎盛,在魔道又拥有一呼万应只手遮天的地位,这些仙修虽整日口口声声要“诛杀魔头,以正仙道之名”,却没有一个敢真正的正面和他父亲抗衡,大多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喊几句口号罢了。 但其中也不乏真正存了要诛杀他父亲心思的仙修,因此才有了之后的崇天楼“三试”一事。 仙道中有人挑起了头,写下战书,约战魔道的人于六月初七在崇天楼上比试,虽未提及天机门一事,但众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仙道想借此搓一搓魔道众人的锐气,打压他父亲的气焰罢了。 然魔道一众又岂是省油的灯,任由仙道打压?遂纷纷应下战书,只待六月初七那日,让仙道之人惨败而归。 两道中人各怀心思,于是这崇天楼仙魔二道约战一事便被有心人士散播了出去,越传越广,到了六月初七当日,两道中来的人不说十成十,至少有七成都是在场的,就连名门世家的子弟也到了不少。 -- 第24页 此事因他父亲而起,那时作为冥丘少君的他,也少不得前去掺和了一脚。 只见崇天楼上,灵力四泄,气劲翻飞,两股力量正在互相抗衡着。 楼下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仙魔两道的人,他们神情紧张,因此刻看不见楼顶的战况,心中都悬着一块大石。 这眼下在崇天楼上第一场对决的一方便是仙道应天长宫朗家的人。 楼顶上空,只见金光大盛,一声巨响响彻天空,胜负在此刻已见了分晓。 一道黑影从崇天楼上快速的坠落,魔道人群中有人涌了出来,撑起一道屏障将那落下之人接住。 随后另一道人影紧跟着落了下来,只见那人稳当的落地,一尘不染的黑衣上被剑划破了几道口子,他抱剑轻扫了一眼地上浑身是血陷入昏迷之人后,头也不回的往仙道的人群中走去。 “站住!你将人伤的只剩半条命便想一走了之?”魔道人群中有人高声道。 那黑衣少年顿住脚步转身,手中的长剑出鞘半分,冷声道:“若有不满,来战。” “你……” 这场对决乃是采用三局两胜的制度,如今这仙道已拿下了第一场,这第二场对于魔道来说可谓是重中之重,若是败了他们便连与对方在第三场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还会落得个惨败的下场。 仙道那方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碍于他们自诩是正派君子,不屑于魔道九流一般善用言语激人,一个个只能脸上流露出亢奋的神情,嘴上却闭的很严。 “好大的口气。” 突然,一阵清朗的少年声音自魔道人群中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 来人是个样貌极佳的少年,穿着一身瑚珠般的绛色衣袍,头上戴着一根细长的金色火纹簪,双目似朗星般明亮,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他年纪虽轻,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一种骄恣不羁,傲睨万物的气势,傲气到了极点却又让人无法生厌,只觉得他整个人夺目异常,一出现便能轻易吸引住旁人的目光,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闻瑕迩走到黑衣少年前站定,打量对方一眼后勾了勾唇角,道:“这是哪家的少年郎,年纪轻轻的竟如此目中无人。” 明明他才像是口气狂妄目中无人的那个人,眼下却反过头来指责对方,观望的众人似乎已经看到了接下来这二人即将短兵相接针锋相对的景象了。 岂料那黑衣少年一反常态,听了来人的轻佻之言非但没生气,眼中竟还抹上了一层温意。他收了剑上前,“许久未见了阿……” “报上名来。”黑衣少年话未说话便被闻瑕迩给打断了。 黑衣少年顿了顿,便见面前的人朝他使来一个眼色,他只好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回答道:“应天长宫朗禅。” “应天长宫朗禅……”闻瑕迩若有所思,“我听过你的名字,在我们魔道中简直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魔道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应天长宫朗禅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不过看起来应该是个厉害的人物……” 仙道众人也有些莫名,应天长宫朗家虽是有名的世家,但这朗禅之名他们却闻所未闻。 朗禅听了对方的夸赞,眼中的笑意渐深,“多谢夸赞,不过你的名头可比我要响亮的多。” 闻瑕迩挑了挑眉,“那你且说说我是个什么名头。” 他说这话时语气虽有些漫不经心,但一双眼却亮的出奇,似乎在期待对方接下来会如何言语他。 朗禅也十分上道,将他的名头一句话全说了出来:“冥丘魔君闻秋逢是你的父亲,你是冥丘的少君,姓闻名旸字瑕迩。”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你的名字在我们仙道可谓是闻名遐迩。” 朗禅此话一出,两个阵营的人群立刻炸开了锅。 “冥丘少君?就是那个冥丘魔君闻秋逢的儿子?” “闻瑕迩怎么来了?他来了难道闻秋逢也跟着来了……” “少君来了,我们魔道这次胜券在握!” “少君!弄死仙道那群龟孙子!” 闻瑕迩被两边嘈杂的声音吵得有些头大,捂着耳朵朝朗禅道:“听到了吧,我们这边的让我弄死你。” 朗禅点了点头,笑道:“许久未同阿旸你过招,能借此次机会与你切磋也……” “崇天楼上站了个人!”有人惊呼道,声音压过了一众吵闹之声。 闻瑕迩与朗禅同时抬头望去,在那崇天楼的左侧,不知何时多了道白色的身影。 闻瑕迩回头朝朗禅道:“看来有人比你更想同我比试。” 朗禅眉峰聚拢,“方才两道都没有派人上去,这不知是哪来的人。你还是别……” “管他是哪方的人,既然此刻上了这崇云楼那便是想要与我一战。”闻瑕迩运起灵力,纵身一跃朝崇天楼顶而去,动作之前还不忘叮嘱道:“阿禅你记得在下面等我,我打败对方就下来……” 朗禅仰头道:“你小心些,莫要受伤了!” 崇天楼顶,云雾缭绕,凛风四起。 闻瑕迩在半空中旋了个身平稳的落在了楼顶瓦片之上,他站在崇天楼的右端,朝左端背对着他的人喊道:“就是你要与我切磋吧,那就赶快开始。” -- 第25页 面前的白衣男子依言转了过来,语气无甚起伏的问道:“敢问这里可是崇天楼。” 这是个模样俊美的男子,眉间清冷,肤白如玉。 穿了一身如霜般的白色衣袍,手中执着一把长剑,此刻正神情淡淡的看着他。 闻瑕迩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不是代表仙道要来与我一战的吗?怎么连这里是不是崇天楼都不知道。” 白衣男子闻言眉头轻皱,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你是魔修?”他问闻瑕迩。 闻瑕迩答:“魔修本魔。” 白衣男子握剑的手微动,见闻瑕迩两手空空,又道:“你没带灵器。” 闻瑕迩双手抱肩,轻笑道:“我便是不带灵器也能胜过你。” 白衣男子不说话,将手中的剑背到了身后,俨然一副不打算和闻瑕迩比试的样子。 闻瑕迩被对方不以为意的的态度激的好胜欲在心底有些蠢蠢欲动。 “我们打个赌,若是谁输了——”他忽然开口道,手停在半空中指着云雾飘渺的下方,“谁就从这崇天楼上跳下去。” 他说罢也没问对方的意愿,凭空拿出几道赤符,灵力在符纸上轻轻一划,赤符便动了起来,迅速的向白衣男子攻去。 白衣男子神色未动,拔出佩剑迎击,在赤符攻击他之前挥剑砍落。 岂料那赤符一落地便倏的一下变成了熊熊烈火,将他的四周团团围住。炙热的火蛇吞吐着热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他涌来。 白衣男子持剑纵身往上空跃去,迅速的远离了火圈,紧接着又是几道赤符朝他攻来,有了之前赤符落地成火的经验,此刻便没有去砍落这些赤符,而是运起灵力停留在半空躲开这些赤符的追击。 闻瑕迩双腿盘膝坐在了地上,两指捏着一道赤符,神情慵懒,眼角微弯,“我的符,光躲开可没用。” 话音方落,那些停留在半空中的赤符突然轰的一声爆裂了开来,引得地上的瓦片翻飞,周边的气浪翻涌,崇天楼的屋檐处被炸出了一个大洞。 闻瑕迩单手撑在膝上托着脸,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的场景,等着对方从烟尘里的人满身是伤的走出来向他认输。 看对方的模样原以为是个能打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他解决了,实在无趣。 隐在崇天楼上空的云雾突然被一道气流震开,只见一阵青光从中闪过,数道凌厉的剑气朝闻瑕迩所在的位置袭来。 闻瑕迩眉尾一抬,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迅速的起身往侧方躲去,那剑气却像长了眼一样对他穷追不舍。闻瑕迩快速的抽出几道赤符往身后丢去,剑气与符碰撞到一起,又是一声巨响。 白衣男子持着剑从烟尘中缓缓走了出来,不但毫发无损,身上还一尘不染,就连头上的白玉冠也分毫未动。 闻瑕迩唇角笑意更深,他拔下头上戴着的火纹图样的金簪,指尖在金簪上快速的滑动,簪身立时被一道赤色的暗光所覆盖浮在了半空中。 白衣男子眼中神色微动,不再释放剑气,反而提剑而上,似乎想与闻瑕迩近身对战。 符修的厉害之处便是在这符上,他们能够靠着符咒做到其他修士不能做到的事,轻则唤水运火,重则操控人心,有的符修若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甚至可以在百里外的地方操纵符咒攻击敌人,杀人无形,让敌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但同时符修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不能与人近身搏斗。 符修所修的功法基本都以如何养符、控符为主,这导致了修炼符咒的人战斗能力与剑修相比要薄弱许多,所以但凡符修若是没在几个回合内用符咒把剑修困住让他们失去战斗能力,便会被剑修们有机可乘与之近身缠斗。 符修被近身便不敢轻易使用符咒,因为若符咒一旦生效,本人不被波及伤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符修用不了符,胜率便会大大降低。 闻瑕迩阖着眼口中默念着咒术,白衣男子的身形已近在咫尺,他却不偏也不躲。 白衣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近身的速度稍缓。 闻瑕迩就在此时睁开了眼,他抬手抓住面前的金簪在空中一画后猛地插在了地上。 一道赤红色的光自地面忽然涌起,古老繁琐的文字几乎是在瞬间便覆盖在了地面上。 白衣男子察觉到不对劲,欲要抽身从地面脱离,却发现四肢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闻瑕迩喟叹了一声,眼角满意的弯了起来,走到对方面前道:“怎么样,认输吧。” 白衣男子神情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波动,听见闻瑕迩的话后问道:“你是阵修?” 闻瑕迩眯了眯眼,快速的抽出一道赤符贴在了对方的脸上,从容道:“我是阵符双修。” 白衣男子不仅穿的一身白,长的也很白,此刻俊美的脸颊上被闻瑕迩贴上了一道赤符,平白多出了几分诙谐怪异之感。 闻瑕迩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手痒的在对方另一边脸上捏了两把。 唔,手感极佳。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 闻瑕迩面含戏谑的看着对方,“按照我们的赌约,你现在应该从这里跳下去了。” 白衣男子抬了抬眼,没说话,握剑的手隐在宽大的衣袖中动了动。 闻瑕迩以为是对方拉不下脸没太在意,扫了一眼四周,“我方才是从这边上来的……” -- 第26页 他绕开瓦片的废墟往边檐走去,边走边回头道:“你从这个位置跳下去就——” 一块残瓦虚掩在一个被炸开的窟窿上,闻瑕迩正兴致勃勃自言自语让对方如何跳下去,脚下一个没留神踩了个空,身体前倾从崇天楼上掉了下去。 呼啸的风毫不留情的拍打在他的身上,他头朝地被灌了一肚子的冷风,身体急速的下坠穿过层层云雾,失重的感觉让他难受不已。 眼睛被风沙吹的生疼,眼眶瞬间变得湿润,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这么直挺挺的摔下去然后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之时,有人将他拉了起来揽紧了怀里。 涣散的意识蓦的汇拢,他勉力睁开了眼。 凛冽的寒风中,一个清逸俊美的白衣男子揽着他在空中穿梭,稀薄的云雾自他周身飘浮,发丝浮动,衣袂翻飞,飘然若仙,好看的让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 察觉到闻瑕迩投来的目光,他微侧了头回望过去,一道赤符被风卷起自他脸颊离开飞向了天际。 闻瑕迩触及到对方的眼光也不闪躲,反而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4章 恼怒 不过须臾,二人便已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 仙魔两道的人翘首以盼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人。但又看这二人均毫发无伤,胜负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人群中有人发出疑惑的声音,“这二人到底是胜了?” 朗禅走到闻瑕迩面前,见到对方身边站立之人一愣,随即拱手道:“见过缈音清君。” 白衣男子颔了颔首,人群中突然涌出十几个跟他穿着同样颜色衣袍的弟子,走到他面前恭谨的作揖,齐声道:“小师叔。” 闻瑕迩又看了白衣男子几眼,随即拉过一旁的朗禅问道:“他是什么人,你是不是认识?” 朗禅答道:“他是临淮君家的公子,在禹泽山修道。别看他年纪轻轻,辈分却比我们高些。” 闻瑕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突然上前走到对方面前语气不太好的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破开了我的阵法。”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白衣男子看了他一眼,淡道:“是。” 闻瑕迩道:“那你为何还做出一副被我压制住的模样?你莫不是在戏耍……” “是哪边胜了?!”魔道这头有人高声问道。 “这不是废话吗?肯定是我们少君赢了啊!” “少君的修为的确不弱,但我见着仙道那边迎战的好像是禹泽山的君惘啊……” 闻瑕迩的话被盖过,他皱了皱眉刚要接着说下去便听朗禅问他,“阿旸,你是胜了还是败了?” “我……” “是我输了。”君灵沉低沉的嗓音响起,轻轻浅浅几个字一出犹如平地一声雷让双方炸开了锅。 “我就说我们少君会赢,你看果然是少君赢了!” “少君威武!” 闻瑕迩闻言眉头蹙的更紧,脸上非但没有丝毫获胜的喜悦,反而有些恼羞成怒。 一个符修若是不能在剑修近身之前打败对方,那这个符修便是败了;一个阵修若是被剑修轻易破解了阵法,那这个阵修也是败了。 而他今日在这人身上两样都占尽了,输的简直是一败涂地。 旁人不知道这场对决的胜负,他们二人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一想到这儿闻瑕迩就来了气,他宁愿自己失足从崇云楼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想被君灵沉救,在他看来对方此举,无疑是在狠狠的羞辱他技不如人。 一旁的朗禅见闻瑕迩的脸色不对,问道:“阿旸你怎么了?” 闻瑕迩沉着脸回答:“我没事,只是有些话要同这位君公子说道说道。” 他朝君灵沉道:“临淮的君公子是吧?我们再比一场,若是这次我……” “你的东西。”君灵沉拿出一件物什递到了闻瑕迩面前。 骨节分明的净白手掌中,安静的躺着一根细长的金色火纹簪。 闻瑕迩胸中的闷气被遏制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紧抿着唇从对方手中接过后,终是心有不甘的道了一句:“多谢……” 君灵沉面无表情的朝他颔首,而后带着身边的一众弟子往人群外走去。 他紧捏着手上的簪一语不发,朗禅问他:“你的鎏火簪怎么会在缈音清君的手里?” 他回过神将鎏火簪重新戴在了头上,语气不太好的回答道:“没什么,他顺手帮我捡回来罢了。” 第15章 友人 自崇天楼那日之后,闻瑕迩回到冥丘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生了半个月的闷气。 他自诩修为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拔尖,尤其是在阵符方面的天赋甚少有人能出其右,别人只修一门,他却是阵符双修。 修炼起来不仅毫不费力,速度也是常人的几倍。因此自他阵符双修小有所成之后,在和同龄人的交手中几乎是没有败过。 在他手下输的一败涂地的剑修数不胜数,便是仗着一身不俗修为的朗禅也只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 所以在崇天楼上,败给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君惘,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若那君灵沉堂堂正正不放水的跟他斗一场其实他也不至于在意这么长时间,输了顶多和自己怄怄气,每天懊恼自己技不如人之外也算输的心服口服。 -- 第27页 可最令他生气的就是那君灵沉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闻瑕迩一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君灵沉在他面前故意装出一副被他制服的模样,看他自鸣得意后失足掉下崇天楼顶的丑态后又出手救他,以此彰显自己的修为比他高深出多少倍,最后还在仙魔两道面前故意认输,明面上给足了他面子,但心里面不知道嘲笑过他多少遍了。 这无疑是对他□□裸的羞辱,是对他明目张胆的嘲讽! 所以他足不出户的这半个月里,一半是在恼怒自己修为比君灵沉略逊一筹,另一半则是在考虑如何替自己出一口怨气。 君灵沉让他失了颜面,那他就要在对方身上找回来,让君灵沉也尝尝受辱的滋味。 打定主意后他便联络了自己在仙道唯一的友人朗禅。 朗禅乃是应天长宫朗家的嫡子,修为不错,人也不错,和他志气相投,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朋友。 他和朗禅的相识也算是别具一格,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 他那时双修阵符两道刚好小有所成,便迫不及待的离开他父亲的羽翼独自出门游历。 在经过一片丛林之时,恰好撞见了正在斩杀一头野狼幼崽的的朗禅。 那样的场景,闻瑕迩便是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记忆犹新—— 那时的朗禅脚下正汇有一滩暗红色的血池,他站在血池里,血淹没了他的裤腿。 他的四周密密麻麻的堆满了十几头死状可怖的成年野狼的尸首,它们没有被一剑刺中要害,而是被人熟稔的砍下了头颅而死。 为什么要说熟稔呢?乃是因为这些狼尸首分离处的伤口十分平整,一看就是手法熟稔之人一剑砍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多出来的其他伤痕。 最后存活下来的野狼幼崽趴在朗禅的脚下呜呜直叫,灰白色的皮毛上全是红色的血迹,求生的本能让它想站起来逃跑,可它年龄太小了,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朗禅手起剑落,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砍下了这只幼崽的头颅。 而闻瑕迩来的时候恰好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靠在林间的一棵树上,看着朗禅站在一堆头颅和身体分离的狼群里,正在脱自己占满血迹的衣袍,语气不明的说了句,“斩草要除根,看来杀狼……也是这样。” 朗禅闻言立刻转过了身,握着剑眼含戒备的看着他。 闻瑕迩被朗禅这眼神一下子给激的头皮发麻,体内的血液却止不住兴奋起来,当即便布了阵丢了符,跟对方打了起来。 后来朗禅问他为什么初次见面的时候要跟他动手,他很认真的想了想,认为是当时朗禅那副模样很欠揍,看他的眼神里还有挑衅的意思,所以他没忍住动了手。 朗禅:“……” 闻瑕迩和朗禅约在应天长宫外的一个湖心亭见面,那是他们常在一起聚的地方,闻瑕迩对此可以说是十分的熟门熟路。 他在来之前还特意买了朗禅最喜欢吃的烤乳猪,原因无他,前些日子他托朗禅打听了一些关于君灵沉的事迹,这次来找人家不带上点回礼说不过去。 他走得急,买了烤乳猪忘记让老板帮忙切割一下,直接用油纸一包扛着一头烤乳猪就走了,结果一到湖心亭便看见朗禅一手扛着一头烤乳猪,一只手还提了些东西从另一条小道上走来,两人对视了几瞬,都有些傻眼。 闻瑕迩把烤乳猪往湖心亭的石桌上一放,对着朗禅来了句,“朗青洵,你可真能吃。” 朗禅有些哭笑不得把另一头烤乳猪放在了石桌上,“你也没说要给我买啊……”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怎么,你这是委屈上了?抱怨我没给你买过?” 朗禅很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阿旸你的确没给我买过。” 闻瑕迩哼了一声,伸手就把朗禅另一只手提着的油纸包夺了过来打开,拿出一块糕点就往嘴里放。 朗禅拿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匕首擦了擦,割下一块烤乳猪递到闻瑕迩面前,闻瑕迩看了一眼,眼神中透露着嫌弃,“这油腻腻的有什么好吃的,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他嘴上虽然在抱怨,但还是接过来吃了下去。 朗禅又给自己切了一块,道:“那芸豆糕甜腻腻的,你不是也照样喜欢吗?” 闻瑕迩闻言,将手上的芸豆糕往石桌上一放,平静道:“也就一点喜欢。” 朗禅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闻瑕迩擦了擦手上的糕点屑,直接讲出这次他来找对方的目的,“君灵沉的事,阿禅你查的怎么样了?” 朗禅切着手下的烤乳猪,慢条斯理的道:“临淮君家嫡公子,姓君名惘字灵沉,三岁时拜入禹泽山内门修道;八岁时在门中的试炼里力压群雄一举夺魁成为掌门越鉴真人的关门弟子;十四岁时孤身一人凭着一把留阙剑斩杀了为祸四方的凶兽螭吻,自此扬名天下,名震九州;十六岁时由禹泽山掌门亲授道号‘缈音清君’,同年接下临淮君家少家主之位;十八岁时剿灭了在北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门派鸣煞谷,受北荒百姓尊崇,为其建庙宇……” “停。”闻瑕迩打断了朗禅的滔滔不绝,“除了这些事迹,就没别的?”他可不是来听君灵沉扬名立万的故事的。 朗禅擦了擦嘴,“你想听哪方面的?” 闻瑕迩道:“不好的,我要听他不好的事迹。” -- 第28页 朗禅沉吟片刻,道:“他左眼……似乎天生眼盲。” 闻瑕迩闻言眉心微蹙,“眼盲?可我那日和他在崇天楼上交手的时候他动作迅捷的很,根本不像是眼盲之人。” 朗禅喝了杯茶,道:“这事我也是道听途说的,缈音清君看上去的确与常人无异,所以眼盲一事还有待考究。” 闻瑕迩深觉君灵沉眼盲一事实乃无稽之谈,没太在意,又问道:“还有呢?他还有其他不好的事迹吗?” “缈音清君不好的事迹……”朗禅想了想,咽下一块肉,道:“尚未婚配算吗?” 闻瑕迩匪夷所思的看着朗禅,“君灵沉难道……难道没有犯过什么错?” “没有。”朗禅放下茶杯,眼神中似乎带着点钦佩,“缈音清君不仅修为超凡,德行也是十分出众的,出世至今,从未有过不雅的传言。若是能够结交缈音清君这样的人物,倒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闻瑕迩闻言立刻垮下了脸,冷哼了几声,道:“有什么好的,冷冰冰的跟个冰雕一样,谁若是交上他这样的朋友岂不是会被闷死。” 朗禅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割下几块肉用油纸包起来递到闻瑕迩面前,随口岔开了话题,道:“阿旸你什么时候回冥丘?再过十日是朗婼出嫁之日,我也会有些忙,不能日日陪你。” “朗婼?”闻瑕迩漫不经心的吃着对方递过来的肉,“就是那个和你同日出生的姐姐?恭喜恭喜啊,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娶上她,真是三生有幸……” 朗禅心知他说的是反话也没拆穿,“娶她的是云家的嫡公子云束。” “青穆云家?”闻瑕迩问道。 “没错。”朗禅道。 闻瑕迩微微迷眸,“又是一个惹人生厌的世家……” 朗禅愣了下,“你说青穆云家?可我怎么记得你……就是这家的。” 闻瑕迩摆了摆手,“那不一样,我跟云家那家主有些私怨,在我十岁时就接下的。” “十岁?”朗禅忍俊不禁,“云酬家主的年纪都能做你父亲了,他能和你一个孩子有什么仇怨?” “关乎家父颜面,这件事做兄弟的不便告诉你。”闻瑕迩问道:“朗婼和云束什么时候成亲?” 朗禅倒也未继续追问是什么仇怨,回答道:“他们二人十日之后会在应天长宫成亲。” “不该是在青穆成亲吗?”自古以来成亲仪式都是在男方家中举行,头一次听到在女方家中,闻瑕迩便不由得问了一句。 朗禅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闻瑕迩立刻心领神会,“你爹可真是个狠人。” 朗禅笑了笑,继续低头切着肉,“不过朗婼并不想和云束成亲,这几天将宫中闹得鸡犬不宁。” 闻瑕迩道:“为什么?难道朗婼有喜欢的人了?” 朗禅点头道:“没错,朗婼和宫中一个弟子两情相悦,朗宫主不同意,把那弟子赶出了应天长宫。” 闻瑕迩啧了几声,“棒打鸳鸯这种事做了会遭报应的……” 朗禅被他这句话逗笑。 闻瑕迩也跟着笑了两声,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止了笑声,问道:“成亲那日,是不是仙道的世家门派都会来?” 朗禅答是。 闻瑕迩又接着问,“那君灵沉呢?君灵沉会来吗?” 朗禅道:“禹泽山和临淮君家都送了帖子,于情于理,缈音清君都应该来的。” 闻瑕迩闻言,半眯起眼拿过一块芸豆糕放在口中细细的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朗禅见他不说话了便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吗?” “没。”闻瑕迩勾唇道:“一箭双雕,甚好甚好……” 七月初五,宜嫁娶。 一向以沉闷黑寂著称建造的应天长宫也难得换上了喜庆的红色,一改往日压抑的气氛,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今日是应天长宫朗家嫡女朗婼与青穆云家嫡子云束成亲的日子,这两家具是仙道的名门世家,今日来观礼之人不但人数众多,且来的还均是仙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声势浩大,排场壮观。 眼看着天色渐沉了下来,到了日薄西山之时,吉时将至。 开阔的殿中,左右两侧此刻正摆放着精致的筵席,一席一人,从前往后错落有致,粗略一看殿内竟不下千余位来观礼之人。 筵席的上方留有两个主位,眼下上面正端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左边着青衣华服的是青穆云家的现任家主云酬,右边着黑衣锦袍的是应天长宫现任宫主朗咎。 这二人乃是今日成亲新娘子和新郎官的父亲,按理来说应该是除了新郎和新娘之外最开心的人,此刻却都阴沉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云家家主云酬心情不好倒是情有可原,依照一贯的结亲仪式,行礼拜堂、宴请宾客这些环节都应该是在男方家中举行,此时却在女方家中进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男方入赘了女方家当了上门女婿。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树大招风,名门世家的风言风语传起来可比常人快得多,作为云家家主,他似乎已经开始为婚礼之后的流言蜚语寻思良策了。 而剩下的另外一位为何会在大喜之日板着一张脸,众人就不得而知了。 第16章 拒婚 奏乐声,爆竹声在殿外忽然响起,原本还有些交谈之声的殿内立刻静了下来,众人敛了神将视线齐聚在殿外,注视着即将进殿的新人。 -- 第29页 吉时已到,两位穿着大红喜服的新人出现在了殿门口。 新郎一表人才,红光满面,眼角眉梢都含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而新娘则盖着轻薄的红盖头,虽看不清面容,但从她和新郎并肩站着几乎一般高的身形,可以看出应当是位身形纤长,高挑清瘦的女子。 此刻二人正要跨过台阶进入殿中,新郎云束一手牵着喜绸一手搀扶住新娘朗婼的手,柔声叮嘱道:“婼妹妹,当心些。” 朗婼抬脚的动作顿了顿,轻点了点头,由着云束搀扶着他跨过台阶。云束眼中的笑意深了些,牵着对方的手往殿内走去。 红色的绢布自他们脚下舒展开来,一直延伸至殿内深处。二人踏着红绸,在殿内众人的注目下,脚步平缓的前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殿中的主位前。 云束松开朗婼的手,朝端坐在前的云酬和朗咎各行了一礼,云酬和朗咎颔首回应,两人脸上的阴沉都散了些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 只见朗咎轻挥了挥手,奏乐声和爆竹声戛然而止,傧相从旁站了出来,高声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云束和朗婼各自牵着一端喜绸对着天地施了一礼,紧接着又是一声:“二拜高堂!”二人依言照做。 “夫妻对拜!” 对拜之后便是礼成,云束暗暗舒了一口气,他面上虽风轻云淡,但毕竟是头一次成亲,人生大事难免有些紧张,好在过程一切顺利没出什么纰漏,仪式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 正准备对着面前的朗婼行礼,却见对方木着身子一动不动,云束以为是朗婼太过紧张,便小声的提醒了一句:“婼妹妹,该对拜了。” 谁知道他这话一出,朗婼手中的喜绸竟掉落在了地上,云束愣了一瞬,弯着身子忙要去替对方捡起来,便听朗婼突然开口道:“云公子,我不能和你成亲……” 朗婼的声音不大,可偏巧眼下殿中寂静无比,她这轻轻巧巧的几个字一落,便在宾客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婼儿,今日是我应天长宫的大喜之日。”一旁的朗咎出声道,他语气低沉听不出情绪,但话中之意明显是在震慑朗婼。 “朗宫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云酬眉峰紧蹙,质问朗咎。 朗咎轻扫了他一眼,“云家主,今日也是你青穆云家的大喜之日。” 云酬面上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终是摆了摆手,“继续。”看样子是打算对朗婼的话视而不见。 云束也意识到了状况有些不对,但他和朗婼的婚约关系到应天长宫和青穆云氏一族共同的荣辱,他父亲作为家主尚且隐忍住了,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了。 所以眼下朗婼即便有悔婚的念头,他也得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和对方行完这场礼。 云束捡起地上的喜绸,将一端递到朗婼面前,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婼妹妹,拿好了……别再弄丢了。” “云公子,我不能和你成亲!”朗婼猛地后退了一步,没有接云束递来的喜绸。 若是只有方才的波动,在座的宾客尚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听见,毕竟主人家没发话他们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可这新娘子的话一句接一句的不给新郎官留情面,再迟钝的人也看得明白,这亲,怕是成不下去了。 “为什么?”云束忍不住质问道。 他自认已经给足了朗婼面子,也给足了应天长宫面子,可朗婼却不肯顺着这台阶下,他们青穆云家也是声名赫赫的世家,一忍再忍委实太过憋屈。 “朗婼。”朗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细微的波动,“给我拜堂,成亲。” 朗婼的身子颤抖了起来,红色的盖头底下传出几声若隐若现的啜泣之声,却还是杵在原地不肯接云束手中的红绸。 众人见此景顿然醒悟,难怪这新娘子一直不愿对拜,原来这是被父亲逼婚的。 坐在朗婼后方不远处的朗禅却在此刻蹙了蹙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僵持了片刻,新郎官云束将手中的喜绸丢在了地上,“朗小姐,云某且有一问。”颇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云束!住口。”云酬拍案站起,像是预料到了自己儿子接下来会有何动作。 云束侧身又朝云酬和朗咎施了一礼,“云束虽不才,但自觉无论是家世、品貌、才情、修为,与朗婼小姐尚且相配,眼下朗婼小姐铁了心的不打算与我拜堂,云束想要问一问,究竟是我哪里配不上朗婼小姐了?” 青穆云家和应天长宫朗家,两家的嫡子嫡女结亲无论是在谁看来都觉得是门当户对,况且这云束长相不差修为也不俗,仙道中想嫁给他的女修士不在少数。此时被朗婼这一搅和弄得颜面尽失,云束不服气有此一问也尚在情理之中。 身上聚集了殿内无数视线的朗婼停止了颤抖,只听她嗫嚅的说道:“云公子,我不愿同你成亲乃是因为我有爱……” “朗婼!”朗咎再次出声打断了她,语气中饱含的怒意毫不遮掩。 朗婼的啜泣声陡然加剧,“您别逼我了!我有心悦之人,今日我是断不会嫁给云公子的……” 话音方落,殿中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得在心中惊叹,原来这朗宫主不是单纯的逼婚,还硬生生拆了自己女儿的一段姻缘。 -- 第30页 云束闻言也是一怔,众目睽睽之下,未婚妻还没与他成亲便红杏出墙,心中爱慕着其他的人,这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云束的脸庞几乎是瞬间变得涨红,他指着朗婼口不择言的质问道:“我……我堂堂云家少家主,有哪一点不如你心里念着的那人?朗婼,你今日要是不和我讲清楚,这亲我看不成也罢!” 云束已经恼羞成怒到了极点,完全忘记自己此刻身处怎样的境况,殿内有上千道视线注视着他。 云酬见状从后方走了下来,握住云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冲动,目光落在朗咎身上,面色不善的道:“朗宫主,令爱此举是为何意?” 朗咎沉着脸,道:“继续拜堂,不用管她。” 云酬面露犹疑之色,云束却冷笑了一声,挣脱了他父亲的桎梏走到朗婼面前,“朗婼,你心中爱慕的人是谁?你说出来,我今日便一剑结果了他!” 按照正常反应,听到有人要杀自己的情郎定是闭口不言,岂料这朗婼却火上浇油的来了句,“你打不过他……”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 云束英俊的面孔变得狰狞,“你说那人是谁!你将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和我云束抢人!” 朗婼摇了摇头,身体止不住的往后靠。 云束情绪已然失控,紧追着朗婼不放,“朗婼你说啊!那人在哪儿?!在哪儿?是不是就在这儿殿中?!” 朗婼闻言身体轻颤了一下,云束面上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一把捉住朗婼的肩膀,逼问道:“是谁?是殿中就坐的谁?” “你别问了你别问了……我求求你别问了……”朗婼颤声道。 一旁有看不下去的宾客出声道:“云公子,朗小姐既然不想说你就不要再问下去了。” “你懂什么?!”云束目呲欲裂,抓着朗婼的力道加重,“究竟是谁?朗婼我要你说出来!你说出来......” “云束。” “朗婼!” 云酬和朗咎的声音同时响起,朗婼的情绪像是被这一声叫喊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用力推搡着云束却发现怎么也挣脱不开,最终像是彻底失去生气般垂下了手臂,哽咽着开口道:“是、是缈音清君……” 第17章 抢亲 偌大的殿内,一时间静的出奇。 争吵声、唏嘘声、交谈声全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转向了端坐着主位左下侧气质清冷,俊美异常,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的白衣男子。 君灵沉眼角轻扫了一下后方,淡漠的脸上无甚波动。 众人见后打了个激灵立刻收回了自己探视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把视线往君灵沉身上探。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好奇,缈音清君君灵沉年纪轻轻便已扬名九州,无论是修为还是容貌在仙道中都是拔尖的,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这位缈音清君性格孤僻不喜与人亲近,愣是让仙魔二道中倾慕他的人不敢靠近他一步,只能默默的仰慕。 这也导致了这位缈音清君出世多年,仙道中关于他的传言要么是修为要么是容貌,却没有一件关于风月场上的事。 而正是这样一位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仙君,眼下却变成了悔婚新娘口中的情郎,这样的噱头便是再冷静自持之人也很难按捺住心底的好奇,更何况当事人此刻正和他们同处于一片屋檐之下,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他们的目光。 身上聚集着无数视线的君灵沉,此刻平静的拿着案桌上的酒盏轻抿了一口,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众人见他这般反应,忍不住想:不否认,难道是默认了? 坐在君灵沉一旁的紫衣修士却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只见他轻拍了一下君灵沉的肩膀,附耳对着君灵沉小声说了些什么后,君灵沉的神情才有了一丝波动。 殿内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缈音清君根本不是默认,而是根本没有听朗婼和云束的对话! 他们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在新郎新娘这么一场绘声绘色的对峙之下,缈音清君居然还能这么安于本心两耳不闻窗外事,做到心如止水,不亏是仙道修士的典范!实在是让他们敬佩啊! 只见君灵沉放下手中的酒盏从席位上站了起来,眼神落到新娘身上,似乎正准备开口,新娘子便突然挣脱了新郎官的手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殿内又是一阵抽吸声,从中还能隐约听出点翘首以盼的意味。 君灵沉被扑的措手不及,眉头一皱,刚要推开对方,便见一张赤色的符迅速贴在了他的腹部上,他不能动了。 他又张了张嘴尝试着出声,发现一个字都吐不出,君灵沉眼珠转了转,忽然瞥见怀中那张轻薄的红盖头之下,有一双灵动的星眸正狡黠的望着他。 坐在君灵沉侧后方的朗禅似乎也看到了什么,一向平静的脸上出现了类似于震撼的神情,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出乎意料的事情一样,喉结上下滚动,他抬手饮下一杯酒,愣是将心中的波涛汹涌压了回去。 朗婼靠在君灵沉的怀中,用殿内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软声说道:“灵沉哥哥,你今天来是要带婼儿离开的对吧?婼儿知道你那晚对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灵沉哥哥你最好了……” 坐在君灵沉一旁的紫衣修士闻言,差点失手打翻了案桌上的酒盏。 -- 第31页 不光是他,殿内一众修士都震惊不已,心道这朗家小姐的胆子是真够大的,面对缈音清君这样出了名的冷面仙君都敢生扑,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胶着在君灵沉和朗婼的身上,深怕遗漏一个细节。 仿佛石雕般呆在原地的新郎云束终于回过了神来,眼看着未婚妻和另外一个男子抱作了一团,他却不敢上前一步,只能在原地咬牙问道:“晚辈还请缈、缈音清君明示……您与朗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不敢再直呼朗婼的名字,就连气势也弱下来了许多。 朗咎眼中闪过疑惑,他从主位之上走了下来,面朝君灵沉询问道:“缈音清君与小女,莫非……”他话未说完,剩下的意思耐人寻味。 坐在君灵沉一旁的紫衣修士见势不对立刻站了起来,他手中持着一柄玉如意,对着朗咎和云束笑道:“朗宫主,云公子,此事应当是有什么误会。我师弟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座的诸位都一清二楚,还是听我师弟解……” “灵沉哥哥,你果真是来带我走的!”朗婼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紫衣修士嘴角的笑僵住了,侧身对着朗婼道:“朗小姐,我师弟不善言辞,还请你自……”“重”字被他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去,眼前的场景让他瞪大了眼。 朗婼双手环住君灵沉的腰,头还不住的往对方胸膛里蹭,反观君灵沉却无分毫抗拒的意思,低垂着头看起来似乎很平静。 “灵沉,你、你莫非……”紫衣修士咋舌。 “常仙师,发生了何事?缈音清君他怎么了……”朗咎上前一步。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只见原本拥抱在一起的君灵沉和朗婼二人面前忽然闪过一阵白光,刺的周遭众人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却发现这二人没了踪影。 “缈音清君把新娘掳走了……”殿内有人惊呼出声。 皓月当空,夜风四起。 距应天长宫百里外的竹林间,凭空多出了两道一红一白的身影,借着头顶皎洁的月光不难看清,这二人正是不久前消失在婚礼上的君灵沉和朗婼。 朗婼把君灵沉摁在一棵竹子上,她站在君灵沉面前双手抱肩,隔着红盖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须臾后只听她突然轻笑出声,“缈音清君掳走新娘子的感觉如何啊?” 君灵沉垂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说话。 朗婼又低低笑了几声,“哎呀,忘记你现在不能说话了!”如初醒般打了个响指,顺手将自己头上盖着的红盖头一把揭了下来丢在了地上。 银白的月色下,一张独属于少年人的脸庞显露了出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那双微弯的眼眸中噙着止不住的笑意,竟是闻瑕迩。 闻瑕迩歪头瞧着君灵沉,弯着眼角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君灵沉仍旧不语,还顺势闭上了眼,颇有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气势。 闻瑕迩见状也不生气,“你当着那么多仙道修士的面把我掳来这荒僻之地,现在怎么又一句话都不说了?” 君灵沉还是没反应,闻瑕迩倒像是来了劲,在对方身边来回踱步,兴致勃勃的说道:“明日仙道就会传遍,一向洁身自好的缈音清君竟是应天长宫朗婼的情郎,还在人家大婚当日将新娘子掳走,让朗云两家蒙了羞……你说到时候,你这谦谦君子的名声还能不能保得住?” 君灵沉闻言睁开了眼,渊深的眸中划过一簇不可察的光。 闻瑕迩退后半步,笑着问:“生气了?” 君灵沉道:“你特意扮作新娘的样子将我带到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闻瑕迩唔了一声,作出一副疑惑的模样,“不是你从应天长宫把我掳来此地的吗?现在是要翻脸不认人?” 君灵沉眼睫微颤,没有答话。 闻瑕迩见状却是笑了,寻思着要不要再说几句逗弄对方的话,便听见君灵沉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闻瑕迩眨了眨眼,忽然上前一把抱住君灵沉,又变作朗婼的声音道:“灵沉哥哥,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这话说完君灵沉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倒率先大笑了出来,许久后才停了下来,满脸无辜的问君灵沉,“这样……你还想问我的名字吗?” 君灵沉却是表情变也没变,从鼻尖应出一个音节,“嗯。” 闻瑕迩眼珠转了转,计上心头,“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那日在崇天楼上你要故意向我认输,还装出一副打不过我的模样。” 君灵沉平静道:“技不如人,自当认输。” “技不如人……”闻瑕迩重复了一遍,眼中的笑意顺着这几个字霎时荡然无存。 君灵沉的修为若真不如他,在崇天楼之时就不会有闲功夫破开阵法跳下来救他还顺手捡了他的鎏火簪,到了此时此刻君灵沉竟还打算糊弄他,闻瑕迩压在心中半个月的闷气一下子临到了最盛。 他也没心思再逗弄对方,沉着脸道出了自己的目的:“君惘,我今日一定要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他此番费劲心思先是将朗婼带出应天长宫让对方和她那情郎私奔,而后又扮作了朗婼在仙道众人面前作了一出戏,不单单只是为了弄坏君灵沉的名声,而是要和君灵沉再比试一场,以雪当日崇天楼之耻。 君灵沉的反应倒是十分平淡,面对着闻瑕迩恼怒的话不置可否。 -- 第32页 只见贴在他腹部的赤符忽然被一团凭空生出的火焰一下子烧成了灰烬散落至地,闻瑕迩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连着后退了几丈与君灵沉拉开了距离,从衣袖中抽出赤符捻在手中,严阵以待。 焚烧了符咒的君灵沉从竹子上直起了身,神情冷淡,眼神平和,似乎并不打算跟闻瑕迩动手。 闻瑕迩两指捻着符纸,目光沉了下来,“那日在崇天楼是我轻敌了,今日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君灵沉竟然点了点头,道:“好。” 第18章 对峙 闻瑕迩冷哼一声,快速的拔下头上的鎏火簪在手掌划出一道血痕,簪身沾染了血液瞬间晕上了一层赤色的光,发出清脆的鸣响。 他向君灵沉所在的位置丢出几道赤符,趁着对方和赤符纠缠的空隙,用簪子在前方的空地上迅速的画出了一个吸食灵力的阵法。 阵法成形,红光大盛,将竹林间的景象映的红艳无比,透出几分阴恻妖冶的气氛。 今夜的君灵沉似乎是因为被闻瑕迩从传送阵带走时太过匆忙,连随身携带的佩剑也没来得及带在身边,不过他脸上并无半点惊慌,那双渊深的眸中依旧平静无波,静如幽水。 只见他站在原地随手捏了个剑诀,一柄柄汇聚着精纯灵力的青色长剑凭空而起自他身后飞出朝着闻瑕迩而去—— 这些剑的速度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闻瑕迩跟前,正欲更进一步时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出了一样忽的停在了半空中。 只见闻瑕迩身前的阵法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停在阵法上空的剑霎时间被这道红光盖住,原本完整的剑身竟生出了一个洞! 那洞蔓延的速度极快,越来越大,直至将所有的剑吞噬的一干二净,那道红光才作罢。 闻瑕迩见状,眼中这才有了几分温度,“缈音清君没了剑,就如此不堪一击了吗。” 他说着又用簪划破了手指挤出几滴血滴在身前的阵法上,那阵法见了血,阵上的文字突然飞快的涌动起来变幻成另一番符文,片刻之后又停歇,同时迸发出骇人的紫光。 时机一到,闻瑕迩动了动手指,轻声道:“去——” 随着他的话音,那阵中的紫光便幻化出成百道紫色的阴影向着君灵沉涌去,一时间风声大作,光影鬼魅,所过之处,散发出一种刺骨又阴森的寒意,一草一叶均被染成了枯黄色,蔫蔫的耸拉着枝干,就像是被夺走了生机一样。 君灵沉见后眉心轻蹙,似是对眼前的景象有些不满。 他快速的抬手又捏了几个剑诀,青色的剑意自他指尖飞涌而出,组成了一个气势滂沱的剑阵,那剑阵上流动的灵力与之前的剑影相比又浑厚上了许多,数千道剑影晕着耀目的青光向着紫影逼近,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紫色的阴影被剑阵阻挡停滞在半空中无法再前进一步,从中泄出的灵力引的周遭飞沙走石,气劲翻涌,林间的竹子发出剧烈的颤动,沙沙响个不停。 一青一紫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地面忽的发出一声破裂的轻响,这响声极其微弱,但还是被闻瑕迩捕捉到了,他猛地低下头朝地上的阵法看去,只见那阵法的边缘处竟多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紫影一下子变暗了许多,被强盛的青光剑阵逼的节节败退,呈现出颓势。 闻瑕迩绷着唇线蹲下了身体,划动手上的鎏火簪去修补阵法,他正低着头摸索着手下的纹路,鼻尖却在此刻毫无征兆的窜进一股幽香,闻瑕迩身形一怔,面上渐渐浮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用鎏火簪轻轻扒了扒阵法边缘处的杂草,一小株蓦尾便从草里露出了半截身子,袅袅婷婷盛开的正欢。 闻瑕迩唇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一半,他忙不迭的站起身往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 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的开始涣散,一种犹如被烈火灼烧的刺痛从他的四肢开始蔓延,一点一点刺入骨髓,渗透皮肉。 他双手扶着身前的竹子剧烈的喘息,脸色变得惨白无比,不过几息,汗珠便布满了额头,润湿了两鬓。 闻瑕迩死死的咬出下唇,企图将这种疼痛压下去,但那疼痛却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般,迅速的加剧。 胸膛快速的上下起伏,他捂着胸口疼的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跌坐在草丛里。 阵法没了施阵人的控制,几乎是瞬间便消退的一干二净,紫影散去,剑阵没了攻击的对象,在半空中迸裂开来爆发出响天震地的声响,残叶横飞,青光鼎盛至极,将林间一时照的恍若明日,须臾之后才散去。 闻瑕迩用着自己仅剩的清明在地上一笔一笔的勾勒出一个潦草的传送阵,他心底清楚地很,他设计了君灵沉弄坏了对方的名声,以他现在的状况落在君灵沉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定对方还会捉了他当俘虏以此来威胁他爹,所以眼下无论如何他都要赶快脱身。 画好最后一笔,他眼前的视线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体内的刺痛仿佛火焰般将他层层包裹,闻瑕迩觉得自己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一道黑影忽然笼罩在他的头顶上方遮住了光亮,他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地上倒去—— 意料之外的没有接触到坚硬的土地,而是触碰到一片微凉的柔软衣料。 “你怎么了?”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间忽然响起 -- 第33页 闻瑕迩轻抬了抬眼皮,下意识的回答:“我好疼……” 那人顿了片刻,紧接着闻瑕迩便感觉有人伸出手碰到了他的下颌,他霎时疼的身体发颤,“我好疼,别碰我,别碰我……” 他话未说完,那人便收回了触碰他下颌的手,沉声问他:“你哪处疼?” 闻瑕迩想回答这个人,入目却是朦胧一片,他的意识在这一刻仿佛彻底断了线,如同一颗颗珠子落入无尽的海域中,掀不起一点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清凉温润之感自他识海处缓缓淌入四肢百骸,体内的灼烧之感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闻瑕迩恢复了短暂的清明,却听那人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忍不住向那片清凉的源头靠近,恍惚的回答道:“我叫……闻瑕迩。” “不是闻名遐迩的遐……是……”他眉头难耐的蹙起,“是白玉无瑕……的瑕。” 他讨厌别人叫错他的名字。 那人听了他的回答,低声应了句好,默了一会儿后,又问:“你家在哪里?” 他眉头瞬时蹙的更紧,鼻尖应出几声模糊的气音,那股清凉的气息已经渐渐压制不住他体内的灼痛了。 那人又问:“你是不是住在冥丘?” 闻瑕迩启唇,却发觉自己已经回答不了对方了,灼热的刺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令他再也聚不齐一丝神志。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体内那股清凉之感陡然增大,但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近乎饮鸩止渴,徒劳无用了。 下一刻,他只觉眼前一黑,再也没了意识。 第19章 结怨 正午时分,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闻瑕迩动了动眼皮从昏睡中清醒,却发现身体酸软的厉害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醒了?” 闻瑕迩睁开眼,循着声音看见了坐在床边与自己眉眼有五六分相似的青年,哑着声音喊了一声:“爹,我难受……” 闻秋逢闻言皱起了眉,冷声道:“知道难受还敢去沾蓦尾花?闻旸,我看你是越大越不长记性了。” 他爹一般喊他全名的时候都是动了气,闻瑕迩回忆了一下遇见蓦尾花的情景,干巴巴的解释道:“我也不想的,它藏在草丛里当时天又暗,我补阵法的时候就不小心闻到了。” 闻秋逢捏了捏眉心,神情中难掩疲惫之色,他将一碗热腾腾的药递到闻瑕迩手中,看见对方老老实实喝完之后,指着一旁挂起来的红色喜袍,质问道:“你什么时候成的亲,我这个当父亲的竟然不知道。” 闻瑕迩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将他如何扰乱云朗两家婚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闻秋逢听后不置可否,只嘱咐了一句,“下次这种事情,吩咐别人去做。” 闻瑕迩点头说好,低头瞥见自己手掌上缠着的布条,突然忆起昨夜凶险的情形,问道:“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画出的传送阵还没来得及用就失去了意识,也不知他爹是怎么找到他把他带回冥丘的。 闻秋逢却是不咸不淡的来了句,“说吧,你是怎么招惹上禹泽山的君灵沉的。” “什么?我可没招惹他。”一提到君灵沉,闻瑕迩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满是不忿,“是他招惹我在先,觉得我的修为不如他便故意在崇天楼的时候戏耍我!” 闻秋逢看了闻瑕迩一眼,良久后,说道:“昨夜是君灵沉将你送回来的。” “他?”闻瑕迩眉尾一抬,明显不信,“他有这么好心?我昨夜才刚和他打了一架。” “那你打输了还是赢了?”闻秋逢问他。 “自然是……”闻瑕迩欲言又止,倏的倒回床榻上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的盖住,半晌,隔着被子闷声道:“我的灭灵阵被他的剑阵震出了一条缝。” 闻秋逢捕捉到闻瑕迩话中的破绽,眼中情绪瞬间凉了下来,“你又用精血画灭灵阵了?” 闻瑕迩闻言身体抖了一下,随即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作出一副打死也不准备认账的姿态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闻瑕迩裹着被子紧张的听着被子外的一举一动,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动静,他掖住一个被角把眼睛露了出来,便看见他爹正脸色不好的看着他。 闻瑕迩颤颤巍巍的把自己从被子里扒出来,指天发誓道:“我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用精血喂灭灵阵了!” 闻秋逢没说话,闻瑕迩只好又接着道:“我这次会这么做乃是因为我不想输给君惘,我是冥丘的少君,我要是输了不是给您丢脸吗?” “你的修为与君灵沉有些差距。”闻秋逢道:“即便输了,也没什么不光彩的。” 闻瑕迩听后头一下子便耷拉了下来,闷闷的道:“爹你也这么说……” 他虽然心里头清楚得很,君灵沉的修为的确比他强上许多,但他向来就不是一个服软的人,即便他与君灵沉之前隔了座不可撼动的大山他都想要去试一试。可是服输的话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闻瑕迩还是觉得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闻秋逢一眼便看穿他心中所想,道:“以君灵沉如今的修为,你只要勤加修行,不出两年便能与他打成平手。” “两年?”闻瑕迩抬起了头,“两年才能和他打成平手,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胜过他?” -- 第34页 “你还小,修为一事不能操之过急。”闻秋逢道。 “爹我不小了,我今年都十七了!”闻瑕迩反驳道。 闻秋逢闻言眼中却泄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情绪,半晌后,他抬手摸了摸闻瑕迩的头,“还是太小了,还未及弱冠。” 他说这话时像是在告诉闻瑕迩,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只可惜当时的闻瑕迩年纪尚轻,心智未全,根本听不出他话中另一层含义。 语毕,闻秋逢收回了手,说道:“你昨夜昏迷不醒,君灵沉没趁你昏迷对你做些什么还将你送了回来,倒的确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你往后,莫要去招惹他了。” “我没招惹他……”闻瑕迩仍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明明就是他招惹我在先。” “你没招惹他?”闻秋逢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没招惹君灵沉他昨夜却同我说想要带你回禹泽山收你为徒?” “收我为徒?!”闻瑕迩一愣,随即愤然道:“他是不是疯了?想要我给他当徒弟!” 闻秋逢似乎已经不再想提及此事,“你最近行事太过招摇,惹出的动静太大,这段时间就待在冥丘哪儿也不准去,有些事情为父要亲自着手去做,无暇看管你。”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特别是君灵沉,不准再去招惹他。” 闻瑕迩一腔火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见他爹一番不容置喙的语气,想问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蔫蔫的说了句好,保证自己会老老实实待在冥丘修行不再去招惹君灵沉,闻秋逢这才作罢离开。 闻瑕迩表面上虽这么应承着,但心里却是想的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报复一下君灵沉。 听到君灵沉昨夜送他回冥丘,他是有些动容的,可乍一听到君灵沉又想要收他为徒,他心底的那点动容也全部被怨愤取代了。 君灵沉为什么想收他为徒?还不是觉得他修为不如自己!所以想趁机把他收入门下借此来羞辱他! 他如今的修为的确赶不上君灵沉,不能在斗法上正大光明的赢了对方,可对方都羞辱到他家门口了,他难道还能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干?!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个魔修想要替自己出口气,有千万种方法。 来日方长,他和君灵沉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彻底底的结下了。 ……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道惊雷骤然响起,倾盆大雨接踵而至,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闻瑕迩睡的迷迷糊糊的被一阵夹杂着雨声的敲门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后,人也清醒了大半。 他打了个哈欠,问道:“刘掌事,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啊?” 刘掌事微曲着身子,脸上挂满了讨好的笑容,“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思君你昨晚上睡得好吗?” 闻瑕迩看了对方一眼,点点头,“还成吧。” “睡的好就好,睡的好就好……”刘掌事搓了搓手,一副欲言又止的口气,“思君啊,就是昨天在院子里被打伤的那个弟子……是不是你打的?” “嗯,我打的。”闻瑕迩十分坦然,半眯着眼倚在门边,“刘管事是来处置我的?” “不敢不敢!思君你打的好啊!打的太好了!”刘掌事激动不已,“那样口不择言的蠢物,就是该好好收拾一番!让他晓得疼了就不会这么口无遮拦了!” 闻瑕迩没说话,刘掌事又道:“我已经把那碎嘴的东西赶出外门了,往后决计不会再出这样的事端了!” 闻瑕迩默了一会儿,说道:“刘掌事既已自行处置,眼下来找我又为何事?” 刘掌事闻言,面上讨好的笑意又浓了几分,“思君你如今是缈音清君跟前的红人,像这等不入流的腌臜小事还是不要让仙君知晓,免得污了他的耳……你说是也不是?” 听到这里,闻瑕迩算是明白了刘掌事大清早来找他的原因,无非是要他三缄其口,不要将昨天发生的事透露给君灵沉,免得祸害了他们整个外门的人。其实不用这刘掌事提醒他也不会将这桩事告诉君灵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难道他还非得提一提给君灵沉心里添堵吗? 于是闻瑕迩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不会透露给缈音清君的。” 刘掌事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闻瑕迩瞅了一眼院子里的瓢泼大雨,没心思出门,想着还是待在屋子里想想怎么打消君灵沉收他为徒的念头,“刘掌事,没什么事我就不送了。”他说道。 刘掌事讪笑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儿。” “什么事?”闻瑕迩道。 刘掌事笑眯眯的道:“就是,刘大壮的事……” 闻瑕迩一脸无辜,“刘大壮是谁?我不认识。” 刘掌事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思君,手段不错啊。” “什么手段?”闻瑕迩装作听不懂。 刘掌事却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拍了拍闻瑕迩的肩,“你是我们外门出去的人,以后去了夙千台一定要好好侍奉缈音清君啊。” 闻瑕迩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味儿,皱眉道:“我不去夙千台。” “不去?!怎么又不去了啊?”刘掌事大惊失色,“昨天早上缈音清君还派了人指名道姓的将你要走了,你怎么又不去了?” 闻瑕迩有点不耐烦了,握着门把站直了身体,“不想去,没事儿我就先回屋了。”说着他就要关上房门,刘掌事却在此刻手疾眼快的钻进了门缝中。 -- 第35页 “思君你怎么回事!缈音清君把你要去夙千台那是天大的好事,你必须得去!”刘掌事使了狠劲,直接将闻瑕迩从屋里一把拽了出来。 闻瑕迩莫名其妙,被逮小孩似的给拽到了长廊上,“我不想去夙千台,刘掌事你难道还要逼着我去?” 刘掌事收起了脸上讨好的笑意,板起一张脸,“缈音清君既要了你便是你的福分,仙君现下就在弟子堂授课,你去候着吧。” 他说完后跟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铜锁,转身将闻瑕迩的房门重重的锁上。 闻瑕迩见状瞪直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就算要去夙千台也得回房间收拾东西,你把我房门锁了难道连门都不让我进了吗?” 刘掌事道:“等你到了夙千台安心住下,伺候好了缈音清君,我自会派人将你的东西送去,你切放心。” 闻瑕迩闻言气的不打一处来,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词,眼角瞥了眼院中的倾盆大雨,道:“这还下着雨,你总得让我进房那把伞吧。” 刘掌事从身后拿出一把油纸伞递到了他面前。 闻瑕迩:“……”算你狠。 第20章 威胁 雨势有了缓和的迹象,淅淅沥沥的下着,天幕却还是阴沉着,乌压压的一片,教人看了心情沉闷。 外门离弟子堂有些路程,闻瑕迩走在盈满水迹的青石板路上,一脚踩出一片水花,出神思索着待会儿见到君灵沉该说些什么。 昨日是我出言太过莽撞请缈音清君莫要怪罪?还是再强调一次我是真心实意的不想给缈音清君你当徒弟? 闻瑕迩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乱的很,等走到了弟子堂门口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躲进了屋檐下收了伞,往堂内看了看。 弟子堂的修筑风格与普通的私塾宅院没什么两样,每个弟子面前都端放着一张小书案,弟子们恭恭敬敬的端坐在书案前的蒲团上听着堂上的仙师们授课。 若硬要说此堂与普通的私塾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堂内堂外的装饰摆设都透露出一股名门正道,仙风气骨的味道,入目之处皆是用上好的灵玉雕砌而成,整个堂内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精纯灵气,用闻瑕迩的话来说,就跟坐在灵石堆里一样。 闻瑕迩站在屋檐下,隔着镂空的窗户缝隙往里面瞧了一眼,便见每个弟子的案上都放着一个陶埙,似乎是在上音律方面的课。 授课的仙师背对着他,从窗缝里只能影影绰绰的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他定睛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端倪,也没看到君灵沉的人影,正待再看清楚些屋内的动静便安静了下来。 原本屋内虽未听到说话的人声,却偶有书册翻动的沙沙声和研墨之声,但眼下屋内却静的出奇,闻瑕迩愣了一瞬,突然发现窗缝里背对着他的人没了踪影。他侧了侧身,扒着窗户缝正准备往屋内再瞅几眼,身后的光亮便被一道黑影遮住了。 闻瑕迩回身看去,便见君灵沉站在他面前,神情淡淡的垂眸看着他。闻瑕迩被无声无息出现的人惊的往后退了数步,后背不小心撞在了半掩着的窗户上,撞开了窗户,身体没了支撑,不受控制的往后倒了去——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及时带了回去,身体撞在了对方的胸膛上,额头触碰到一片微凉柔软的衣料。 “自行研习。”上方传来了君灵沉清冷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窗户被关上的声音。 闻瑕迩揉了揉额头,窘迫的从君灵沉怀里退了出来,讪笑道:“缈音清君也在啊,真巧,真巧。” 刚说完这话他就想打自己一脸,什么巧不巧的,他都站在这儿晃悠半天了,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找人,更何况是君灵沉。 君灵沉没松开他的手,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闻瑕迩顺着对方的视线往自己手背上瞧了瞧,便看见了一条血痂子。 这条血痂子沿着骨节没入虎口,算不上太深,只是此刻这么看着倒是觉得有些狰狞。闻瑕迩抽了抽手没抽动,便听握着他手腕的君灵沉问道:“怎么伤的?” 闻瑕迩想了想,不出他想该是昨日他一拳打在那嚼舌根弟子脸上之时不小心被对方的牙齿给划到了,不过这话他自然是不能同君灵沉提的,默了一会儿道:“唔就是被树枝划的,不妨事。” 君灵沉却是没说话,忽然拉着他往隔壁的一间房里走去,进房后将他按在一方榻上坐着,自己却开始在一旁的柜子里翻找些什么。 闻瑕迩隐约的猜到了君灵沉想做什么,安静的坐在榻上望着对方的背影不作声,一边不着边际的想,若是能和君灵沉一直这么相处下去似乎也不错。 君灵沉从柜子里拿出了几瓶药和一块干净的布条,走到闻瑕迩对面坐下,一语不发的开始给闻瑕迩的手背上药。 闻瑕迩坐的位置此刻只能看清对方半张侧脸,只见君灵沉微垂着头,视线尽数落在他的伤口上,他盯着君灵沉看了半晌,突然鬼使神差的来了句,“缈音清君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君灵沉手下的动作一顿,随即抬起头与他平视。 君灵沉那双渊深如水的眼眸不知何时变得晦暗莫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眼中破土而出一样,但很快他便垂下了眼帘,又恢复了以往古井无波的平静。 闻瑕迩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听君灵沉在此时开口道:“思君。” -- 第36页 君灵沉包扎好他手上的伤口后,抬起了眸,“外门的人告诉我,你叫思君。” 闻瑕迩怔了怔,随即干笑了几声,“没错,没错,我叫思君,我叫思君……” 君灵沉起身将用完的药瓶收好放进了柜中,闻瑕迩随意的扫了一眼窗外,雨势渐小,似是下一刻就会停歇一般。 隔壁的堂中忽然传来一阵埙声,这埙声乱七糟八,曲不成调,听起来难听又刺耳。 闻瑕迩心知是隔壁那群小弟子们听了君灵沉的话在练习吹埙,不好扫了君灵沉的颜面,便违心的夸了几句,“这些弟子真是用功,以后在修行上肯定也会这么刻苦。” 君灵沉闻言却是扫了他一样,薄唇轻启,淡道:“没一个在调上。” 闻瑕迩愣了一瞬,傻笑着道:“是吗?我不懂音律,听不出来哈哈。” 君灵沉没再继续这个话茬,走到门口后转身朝他道:“走了。” “去哪儿啊?”闻瑕迩起身追上。 “回夙千台。”君灵沉道。 闻瑕迩脚下的步子倏的停住,他紧绷着唇线,道:“缈音清君……忘了我那日所说的话了吗。” 嘈杂刺耳的埙声不绝于耳,原本只是一派扰人清静的声音,可融入他们此刻的气氛里,却像是紧促不安扰人心绪的的魔音。 君灵沉没有上前,仍是立在门口,就在闻瑕迩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拂袖离开之时,只听他道:“你还是不愿。” “我不是,我……”闻瑕迩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君灵沉解释,他想和对方长长久久的待在一处,却不是以师徒的身份,有些话他实在是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君灵沉走到他跟前,眼也不眨的望着他,看这架势似乎是非得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肯作罢。 闻瑕迩思考了许久后,终是想出了一个缓兵之策,“缈音清君可否等我几日?容我想一想再给你答复?” 君灵沉闻言竟然很轻易的便妥协了,“好。” 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人始料未及,闻瑕迩也没去深想,刚准备松口气便听君灵沉又道。 “三日。”君灵沉道:“三日后,你便是哭我也会将你带进夙千台中。” 闻瑕迩茫然的看着君灵沉,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威胁?这是威胁吧? 一向德高望重受仙道世人尊崇,被誉为卓然君子的缈音清君居然在威胁他? 闻瑕迩不由得有些咋舌,“仙君你这是……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威胁。”君灵沉平静道:“我在给你选择。” 选择三日后哭着被拖进夙千台? 那样的画面闻瑕迩想也不敢想。 左右禹泽山是君灵沉的地盘,他再强硬也强硬不过君灵沉,但做对方的徒弟是万万不行的,能拖几日是几日,得了这三日时限他总归能再想些别的法子打消对方的念头,总比现在就缴械投降的好。 于是闻瑕迩咬牙道了声好,“三日后,不用缈音清君相请我自会到夙千台。” 君灵沉轻声道:“很好。” 闻瑕迩干笑了几声,不好,一点都不好。 他和君灵沉一同走出了屋子,闻瑕迩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油纸伞便打算打道回府思考良策了,君灵沉叫住了他,将一瓶药递到了他的面前。 闻瑕迩认得那是刚刚给他用过的那一瓶,也没推辞,道了谢接过收了起来。 君灵沉见他收下,嘱咐道:“这几日不要碰水。” 闻瑕迩点了点头,心中却有点不是滋味,“缈音清君你可真是个好人。”对一个没见上几次面没说过几次话的人都能这么无微不至,说实在的让他有点吃味。 君灵沉眼中情绪微动,却是没多做解释,眼神无意间扫到对方拿着的油纸伞。 闻瑕迩见状没来由的有些心虚,将油纸伞一把藏到自己身后,“缈音清君送我的那把伞太过贵重,来的时候雨势太大怕将它淋坏,所以便换了一把普通的伞……”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番解释实在是有些多余,就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说不定君灵沉根本不在意他为什么没用那把红伞。 君灵沉道:“一把伞若不能为所持之人遮日挡雨,那便没什么用途。” 闻瑕迩默了一会儿,道:“可我只想让它安稳的待在房中,不想它破损一处。”今日没将那把伞带出来虽是因为刘掌事,但他此刻说的话却是心里话。 君灵沉送给他的,无论是何东西,他都是存着悉心爱护的心思。 君灵沉沉寂片刻,道:“随你。” 说罢便转身进了堂中,屋内杂乱不堪的埙声也随即戛然而止。 闻瑕迩握着油纸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不准君灵沉是什么心思,便悻悻的掉头往回走了。 第21章 情诗 回到外门后刘掌事倒也没继续为难他,把门上的锁打开了之后,叮嘱了他几句日后到了夙千台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肆意妄为,免得他一人犯错弄得全外门都跟着遭殃。 闻瑕迩听后心里的不爽更甚,合着他和君灵沉的三日之期还没到,这刘掌事便已料定了他除了乖乖回到夙千台给君灵沉当弟子这一条路外无路可走了。胡乱的应承了刘掌事几句后他便回了房锁上了房门,坐在书案前开始冥思苦想对应的良策。 直接告诉君灵沉,说他是死了二十年复生的闻旸? -- 第37页 君灵沉不待见他不是一天两天,若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的确是能打消君灵沉收他为徒的念头,但是有他前世在君灵沉面前做的一些恶迹在,他对君灵沉的那点心思怕是再无可能了。莫说是像今日这般主动替他上药,就连看他一眼说不定都不想看。 坦白这条路看来是行不通了,闻瑕迩愁啊,愁的感觉自己快要一夜白头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唉声叹息之时,一张赤色的符从他衣领处飘了出来浮在半空上,焦急的蜷缩舒展四个符角,像是在催促闻瑕迩一样。 闻瑕迩有气无力的抬手轻点了一下符纸,一道黑色的模糊影子随即便窜了出来,大黑在闻瑕迩的周身来回飞窜,一边还张大了嘴发出嘶嘶嘶的声音,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闻瑕迩手臂枕在桌上撑着头,大黑在他眼前晃的他眼花,一掌便将大黑从半空中拍到了桌子上,“你晃的我头疼,再晃就把你封回符里去。” 大黑嘶了几声,倒是不再乱窜了,老老实实的坐在桌子上,没有五官的模糊影子上竟透露出几分诡异的乖顺。 闻瑕迩发愁的摸了摸大黑,“大黑,你说啊,我要怎么才能让君惘他打消收我当徒弟的念头啊……” 大黑很乖,一动不动的由着闻瑕迩摸自己,听了对方的话后突然歪了歪身子,张嘴嘶嘶嘶个不停。 大黑被闻瑕迩养在身边许多年,久而久之,他便能听懂一些大黑说出的话。 “你说让我给君惘写……”闻瑕迩蹙起了眉,“写什么?你说慢点。”大黑说出的话他也不是全部能听懂,就像现在。 大黑闻言张大了嘴,又慢慢闭上,如此反复一口一个嘶,有时候又是连着的嘶嘶,十分耐心的满足闻瑕迩的要求。 “给、君、惘、写、情……”闻瑕迩一字一顿,“诗?” “给君惘写情诗?!”闻瑕迩把几个字又连起来读了一遍,瞬间大惊失色,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大黑又嘶了一声,示意没错。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闻瑕迩耳尖不受控的爬上一圈血红,指着桌子上的大黑语气不稳的道:“我要是给君惘写情诗,他非得用留阙一剑刺死我不可!” 与神色大变的闻瑕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黑十分淡定的换了个姿势,侧躺在了桌子上,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又对着闻瑕迩嘶了一阵。 闻瑕迩解读着大黑的话,等听到最后,面上的神情也平静了下来,“你说让君惘知晓我的心思,他若是知道我喜欢他,收我为徒一事定会再三斟酌?” 大黑嘶嘶嘶,表示正确。 闻瑕迩坐回了凳子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法子的利弊,半晌后,说道:“我给君惘写了情诗,他那样的性格势必会与我划清界限,莫说是师徒,恐怕连点头之交都做不了。” 大黑沉默了一会儿,从桌面上浮了起来飞到了闻瑕迩的左肩处,对着闻瑕迩的耳朵又是一阵长嘶。 “你说如果我不将此事跟他挑明,便只能做他的徒弟,成了他的徒弟后再把那些心思抖露出来便是罔顾伦常……”他自己倒也罢了,前世便是个声名狼藉人人喊打的,可君惘那样受仙道众人尊崇容不得半点亵渎的仙君,又怎么能摊上这么大的污名呢? 大黑说的一点没错,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唯有两条路:一是听话的成为君灵沉的徒弟,和对方以师徒的名义本本分分的相处下去;二是直接挑明他对君惘的心思,这样一来最坏的结果便是和君灵沉彻底闹翻,乃至被禹泽山扫地出门。 他向来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君灵沉是他的心上人,他如今已经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不再是那个在对方面前劣迹斑斑的冥丘少君,如若这样他还不能和君灵沉以道侣的身份在一起,那他和君灵沉便是真真切切的缘分浅薄。 是以,他是不会当君灵沉的徒弟的。 即便对方会因此跟他翻脸,也在所不惜。 打定主意后闻瑕迩松了一口气,最坏的后果他已经想到了,其他的便顺其自然吧。 “大黑,你说得对。”闻瑕迩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往书桌的方向走去,“我的确,该和君惘袒露我的心思了……” 望着书案上放着的笔墨纸砚,闻瑕迩头一次这么紧张。 他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研墨,铺纸,动作一气呵成,可等到提笔之时,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耳尖上的一圈红晕还没褪去,脸颊上又染上了一层绯红,握笔的手不可察的微微颤抖,一滴墨沿着笔端滴落到干净的纸上,留下一团墨迹。 闻瑕迩见状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放回了原位,换掉那张染墨的纸又铺上了一张新纸,正欲重新提笔,大黑又在他耳边嘶叫了起来。 闻瑕迩听懂了大黑话里的意思,干笑着道:“我没紧张啊,没紧张。” 大黑又长嘶一声,明显不信。 “害羞?你说我害羞?”闻瑕迩故作淡然的冷哼一声,“我怎么可能害羞?不就是写首情诗吗,想当初我以前在冥丘的时候写的多了去了,随便拿一首出来都能让闺阁女子心猿意马……你且看着,我马上就能写出来一首。” 说着他便要提笔动作,可等到墨迹又滴落到纸上,又废了一张纸,他还是一个字都没能写出。 -- 第38页 闻瑕迩叹了口气,将笔一丢靠在了椅子上。 好吧,他承认他说大话了。 他压根就没写过什么情诗,写的最多画的最多的不是阵便是符,情爱二字于他实在是有些遥远,应付不来。 他虽喜欢君灵沉,但却从未向对方直白袒露过自己的心迹,写情诗这件有些难以启齿的事,算起来还是头一回。 大黑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从他肩上飘了下来来到他的心房处,边嘶叫着边用力撞了撞他的心房。 闻瑕迩愣了一瞬,道:“你说让我把心里想对君惘说的话写成一首诗,他就能懂我的心情了?” 大黑晃了晃身体,表示没错。 “那我心里想对他说的话太多了……”闻瑕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笑了几声,耳尖的红也深了一圈,恨不得要滴出血来了。 不过禁大黑这么一提点,闻瑕迩心中已有了些头绪,他收起脸上的笑,神情难得郑重起来。坐直了身体捡起丢在一旁的毛笔,便开始在纸上提笔书写。 须臾过后他停了笔,带墨迹干透后,郑重其事的将写下的诗折了起来放进了信封之中,又用蜡封好后这才长舒了口气。 “伯墨。”闻瑕迩喊了一声,“你说君惘明日见到这信封里的内容,会不会脑子一热就……就答应我了。”他虚想着。 大黑悠悠的爬到了他的头顶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应答的嘶了几声。 闻瑕迩反应过来大黑话里的意思后,一掌把它从自己头上拍了下来,反驳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喜欢男人了?我也没听说过他喜欢过什么姑娘啊!” 大黑飘在半空中朝着闻瑕迩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看起来似乎是并不想和对方讨论这个话题。 闻瑕迩拿起信封自顾自的道:“他说不定就不喜欢姑娘,唔也不喜欢男人……可能喜欢我也说不定。” 大黑闻言,模糊的身体猛地抖了一抖,它张大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的趴在窗户边上开始看风景。 而闻瑕迩则仍旧沉寂在自己不着边际的幻想中,捏着信封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傻乐。 第22章 若瑾君 第二日,是个大好的晴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看起来像是个好兆头。 闻瑕迩揣着既忐忑又澎湃的心情,一大清早便熟门熟路的到了弟子堂门口。 眼下时辰尚早,弟子堂的弟子们都还在陆陆续续的往堂内走着,闻瑕迩收了伞站在屋檐下,观望了几眼也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便随手拦住了一个往里走的弟子。 “你做什么?”被拦住的弟子有些莫名的瞧了他一眼。 闻瑕迩露出和善的笑,“小兄弟你好啊,不知你可识得小毓?我是他的哥哥专程来看他的,不方面进入内室,想劳烦你帮我把他叫出来。” 那弟子狐疑的点了点头,“你等等,我去帮你问问。” “好好,劳烦你了。”闻瑕迩道。 眼看着那弟子进入了内室,闻瑕迩在屋檐下等了片刻后,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飞奔了出来。 迟毓一眼便看见了他,直直的往门口跑来,大喊了一声,“小迩哥哥!” 闻瑕迩上前一把捂住迟毓的嘴,皮笑肉不笑的道:“……是哥哥。” 迟毓唔了几声点了点头,闻瑕迩这才放开了他。 “小……哥哥你怎么来看我了啊?”迟毓看起来很开心,笑嘻嘻的道:“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说什么傻话。”闻瑕迩轻弹了一下迟毓的额头,“你不是我弟弟吗,做哥哥的哪有忘记弟弟的道理?” 迟毓闻言笑的更欢,“我很想哥哥你的。” 闻瑕迩听了这句话心中略有触动,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你这几日在弟子堂如何,和同窗们相处的可好?有没有人为难你?” 迟毓是个上进的,修行学业方面自不必说,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这孩子在弟子堂中年纪小又太过拔尖出色,有个别同窗的弟子心生怨妒给他下绊子。 迟毓一脸天真样的看着他,“没有啊,大家都对我很好,授课的老师和一起学习的同窗们都很好。” “真的吗?”闻瑕迩问。 “真的!”迟毓猛点头,“哥哥你放心,我在弟子堂里过的很好的。” 闻瑕迩没从迟毓面上看出什么破绽,颔首道:“若是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别藏着掖着的,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迟毓高兴的说好,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收了收脸上的笑,“哥哥,你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的吧?” 闻瑕迩清咳了一声,拉着迟毓往弟子堂的角落走去,“跟我来。” 二人到了角落后,闻瑕迩站在原地局促了半晌,开口道:“昨日缈音清君不是来教你们音律了吗,今日我有些东西想让你帮忙送给他。” 迟毓道:“昨日成前辈唤我去追臾阁了,我没能上成缈音清君的课。” “哦,是这样吗……”闻瑕迩侧了侧身,“没上成也没事,你今日把这东西替我送给缈音清君就行了。”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了迟毓面前,脸上是少有的窘迫。 迟毓盯着这封信看了半晌,没接,稚气未退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哥哥,断袖不好。” 闻瑕迩一愣,反应过来对着迟毓肉乎乎的脸上就捏了一下,“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叫断袖吗就说不好!” -- 第39页 迟毓道:“断袖就是男子和男子在一起,不能生孩子的!” 闻瑕迩被噎的险些反驳不了,索性不再和迟毓谈论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你别管什么断不断袖,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君惘就成了。” “不。”迟毓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坚定的色彩,“我不想让小迩哥哥变成断袖,要是变成断袖了会被人说闲话的。” “别人说的闲话与我何干?”闻瑕迩将手中的信又往迟毓面前送了一截,挑眉道:“我喜欢君惘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那是我之前不知道哥哥你喜欢缈音清君被称为断袖!”迟毓高声道:“现在知道了,我就不会让小迩哥哥再喜欢缈音清君了!” 迟毓这一声高喊,引得不远处过路的弟子们朝他们这边频频投来目光,闻瑕迩一把捂住迟毓的嘴,低声道:“小点声,你要让全弟子堂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君惘吗,要让他们都知道我是断袖吗?” 迟毓被捂着嘴,含糊的说道:“唔我不是故意的……” 闻瑕迩松开了手,道:“总之,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君惘手上就行了,其他的别管,好好修行知道吗。” 迟毓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声嘀咕道:“我会好好修行的,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小迩哥哥变成断袖……”说罢他便飞快的转身朝堂内跑去,一溜烟似的消失在了闻瑕迩的视线中。 闻瑕迩看的瞪直了眼,迟毓不过在弟子堂待了十几天的功夫,竟然连让他顺手给君惘送封信都喊不动了,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闻瑕迩被气着了,快步走到弟子堂门口拦下一个弟子,把信封往人面前一递,“劳烦你帮我将这封信亲手交给里面的仙君。” 那弟子望着信封踌躇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接,“你是谁啊?为什么不自己亲自进去交给仙君。” “我叫思君。”闻瑕迩道:“我不方便进去,你告诉里头的仙君说这封信是我给他的他自会接的。” 那弟子哦了一声,手指刚碰到信封的一角又抬起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方便进去啊?信这种东西不该你自己亲手交给仙君比较稳妥吗?” “不方便就是不方便,哪有这么多为什么……”闻瑕迩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把信封往那弟子面前推了推,又打量了对方几眼,道:“我观你样貌端正,一身浩然正气,定是个正直之人,让你帮忙送信给仙君我很是放心。” 那弟子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接过那封信后,腼腆的道:“其实我也没你说的这么好……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封信亲自交到仙君手中的。” “劳烦你了。”闻瑕迩道。 那弟子嘿嘿笑了几声便拿着信往弟子堂里去了,闻瑕迩看着对方的身影没入室内,松了口气。 迟毓那小兔崽子不帮他送信,他也能找到别人送信,闻瑕迩面色不好的转身往外门走着,想着下次见到迟毓一定要狠狠教训那小兔崽子一顿。 把情诗送出去的这一夜,闻瑕迩觉得十分难熬。 阖眼躺在床榻上,眼前一会儿是君灵沉看到情诗后恼羞成怒提着留阙来追杀他的画面,一会儿又是君灵沉看到情诗后连夜来找他,深情款款的对他说他其实也喜欢自己很久了。当然,他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第二种画面想想就好了,怎么都不可能变成真的。 所以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前者,他最怕的就是君灵沉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让他去阴曹地府见阎罗了,要真是这样他也不可能和君灵沉动手,估计也只能灰溜溜的从禹泽山逃走了。 他朝里边翻了个身,睁着毫无睡意的眼睛看着墙壁,须臾后低叹了一声,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不过后来他还是睡着了,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入了眠,第二日的时候还是被一阵敲门声给弄醒的。 闻瑕迩动作迟缓的从床榻上爬起来,朝门的方向看了眼后瞬间来了精神。 他紧张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草草的给自己梳洗了一番后便准备去开门,手触到门把却没及时将门拉开,深吸了几口气后正要拉门,门外便传来刘掌事的高喊,“思君你别躲了!我都看见你站在门边了。” 闻瑕迩听到这声音,脸上紧张的神情霎时消散的无影无踪,他拉开门,语气略显阴郁的道:“刘掌事,大早上的有何贵干?” 刘掌事见了他倒是没及时接话,反而用着惊奇的目光来来回回从头到脚的将他打量了一番。 闻瑕迩被盯的有点不舒服,“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思君啊思君,真人不露相啊……”刘掌事看着他啧啧叹道:“原本以为你能得到缈音清君的青睐已经很了不得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连若瑾君都被你给迷住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神情有些不耐,“常远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快小声些!你怎敢直呼若瑾君的名讳!”刘掌事连连摆手,“怎么和你没关系了,你不是又使了手段得到若瑾君的青睐了吗?” “思君也不是我说你,你这既然已经有了缈音清君做什么还要招惹若瑾君,做人啊要学会知足……” 闻瑕迩越听越不对劲,“招惹常远道?我什么时候招惹过他了?”他来禹泽山这么久连常远道的面都没见过,招惹一事又从何谈起。 -- 第40页 “休要再糊弄我了,朝酝榭里的侍童都来了!”刘掌事往院内的方向努了努头,闻瑕迩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一个手持拂尘的童子正站在院中,见他看来朝他点头示意。 “快去罢我的祖宗,人家侍童都站在外等你半盏茶功夫了!”刘掌事催促着。 闻瑕迩对眼下的状况完全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常仙师可有说找我是什么事?”他询问道。 刘掌事闻言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常仙师唤你去,你自然是得去的,是什么事等你去了不就清楚了。” 闻瑕迩斟酌了几许没想出什么头绪,那院内的侍童又是一副不等到他前往朝酝榭不肯走的模样,闻瑕迩只好从屋内拿起了小红伞跟着对方走一趟朝酝榭了。 朝酝榭是掌门越鉴真人首徒,若瑾君常远道的住所,这位若瑾君外界传闻他性情烂漫,肆意随性,与一向讲究清修寡淡的禹泽山背道而驰,是以据传这位若瑾君的性子并不甚得师尊越鉴真人的喜爱。但终归是首徒,其修为盛名自是不凡,在修仙界中也堪称一绝。 到了朝酝榭后,侍童将闻瑕迩带到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侍童为他推开了半扇门,道:“请。”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了片刻后才抬脚走了进去,进到室内后,最先入目的事琳琅满目的玉石摆件,白玉紫玉黑玉,各类玉石一应俱全。 他前世未与常远道打过什么交道,只见过几次面,但在打听君灵沉喜好的时候也顺道听说了常远道极其喜爱玉石一事,现在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闻瑕迩扫了一眼四周没见到什么人影,又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到人便打算起身走了,可等他刚一起身屋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一声,两扇门应声而开,一名着紫衣的男子便从门外缓步走了进来,这男子生的俊逸却未束发,仅用一根白色的带子绑着发尾随意的掉在身后,衣衫懒懒散散的挂在身上,一派随意的模样。 他路过闻瑕迩身边时停了下来,眼神中带了些许不明的笑意,只见他朝闻瑕迩招了招手,道:“随我来。” 他将手从衣袖探出的那一刻,闻瑕迩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五根手指上戴着的形状各异的玉扳指,戴玉扳指的人多,但将整只手戴满的可就不多了。 不过闻瑕迩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没多做停留,跟着常远道往里走去。 穿过一扇屏风后便来到了一方墨玉的茶案前,常远道随意的寻了一个位置坐下,坐下后又朝闻瑕迩招了招手,道:“坐。” 闻瑕迩沉吟片刻,道:“弟子还是不坐了,不知若瑾君将弟子找来所谓何事,还请明示。” 常远道闻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笑了几声,他拿过一盏早就沏好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多倒了一杯推到了闻瑕迩面前,道:“先坐下喝茶。” 闻瑕迩蹙了蹙眉,略有些不耐,但还是依然坐了下来,顺道将茶喝了。 常远道见他把茶饮尽,侧了侧身子打量了他片刻,他打量的目光给闻瑕迩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面色不太好的与常远道对视,常远道见了打量他的目光变得更为明目张胆了起来,闻瑕迩正待发作,便听常远道来了句,“长的倒是不赖。” “若瑾君此话何意?”闻瑕迩不明所以。 常远道收起了他肆意的目光,勾了勾嘴角道:“你叫思君?” 闻瑕迩说是。 常远道听后倒是没再说话了,只见他从衣袖里缓缓拿出了一件东西放到了茶案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闻瑕迩,道:“那看来这封信便是你写给我的。” 第23章 斑驳 闻瑕迩的视线往茶案上扫了一眼,这一眼让他的瞳孔不由自主的收缩了下,伸手便要去将桌上放着的信封给夺过来,却被常远道及时抢了过去。 常远道一边拆着信封,一边笑看着他,道:“这反应看来是没错了……” “给我!”闻瑕迩哪能坐以待毙的由着他拆开自己写给君灵沉的情诗,起身去抢却又被常远道躲了过去。 “别急。”常远道将信封里的纸抽了出来又展开,瞥见闻瑕迩恼羞成怒的模样,道:“文采还不错。” 闻瑕迩急的红了眼,抢夺信纸的过程中,因为动作太大不慎打碎了一个茶盏。 常远道看着地上碎成几片的碧玉茶盏心痛不已,“你这小弟子真是……” 闻瑕迩趁机一把将信从常远道手里抢了过来,常远道也没再和他争夺,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地上摔碎的茶盏上。 闻瑕迩拿着被他和常远道抢夺变得发皱的纸张,快速的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后,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常远道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唉声叹息道:“我的玉啊……” “你说。”闻瑕迩把信收了起来,冷声质问常远道,“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中?” 常远道从玉碎的哀痛里缓了过来,听见闻瑕迩的质问,回答道:“你这个小弟子怎么忘性如此之大,不是你托人将这封信交给我的吗?” “胡说八道。”闻瑕迩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咬牙道:“信上的内容你是不是都看过了……” “你托人送给我的,我自然是要看的,免得辜负了你一番情意。”常远道似回味般,念着信上的内容,“我心为石,君心为……” -- 第41页 “闭嘴!”闻瑕迩表情阴沉的打断了常远道。 常远道笑了笑,说道:“你写给我的情诗,难道我还不能念叨几句?你这小弟子真是没道理。” “这不是写给你的。”闻瑕迩道:“是谁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的?” 昨日他委托送信的弟子虽是随意找的,但那弟子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看起来并非肆意散漫之辈,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这封信才到了常远道手中。 常远道带着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着,想是没看出什么破绽,沉吟须臾,道:“昨夜我去弟子堂授课,有一名弟子把这封信送到了我的手中,还说是一位叫思君的人送的,我看了这封信便知晓了。” “昨日去弟子堂授课的人是你?!” “自然是我。”常远道从善如流,从闻瑕迩的话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只见他微微眯起了眸子,神色一变,“……莫非,你要送情诗的人另有其人?” 闻瑕迩寒着脸没答话,心中却翻滚汹涌的厉害。 他用自己满腔心绪写出的诗,眼下不仅送错了人还被人拆开看了,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昨夜那个浮想联翩彻夜难眠的自己实在是蠢透了。 他自己犯蠢的样子也还算次要的,毕竟那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最令他不是滋味的是他期待了一夜君灵沉的回应,眼下彻彻底底的落了空。 说不出的失落。 常远道见闻瑕迩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心中已有了结论。 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坐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饮下后,轻笑道:“那弟子将信直接便转送给了我,想来定是依你嘱托送给某位仙君而非旁人,眼下看来你要送情诗之人并不是我,那便只剩我那二位师弟了。” 闻瑕迩闻言神色如常,沉声道:“常仙君言重了,是弟子思虑不周把信交托错了才惹出这些误会,望常仙君莫要怪罪。” 常远道却拿起茶盏轻摇了摇头,“风月之事乃人之常情,岂有怪罪之理。我只是好奇你爱慕的是我师弟中的哪一位罢了……” “是我二师弟恕心?还是我小师弟灵沉?”他询问道。 闻瑕迩道:“都不是,只是一场误会。” 常远道看着他若有所思,也不知记起了什么眼中忽然闪过一簇亮光,面上换上了一副了然的模样。 他缓声道:“我二师弟眼下正忙着门中事务,你若仰慕的是他便不会去弟子堂而是托人去追臾阁。前日去弟子堂授过课的只有我小师弟一人,恰巧你是昨日托人送去书信,答案……显而易见。” “常仙君。”闻瑕迩沉声道:“这只是一场误会,请常仙君适可而止。”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后方却突然响起常远道淡淡的话语,“你若是倾慕缈音清君,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份念想。” 闻瑕迩脚下的步伐一顿,头也不回的道:“常仙君此话何意?” “并无其他的意思,只是见你年纪轻轻还是早日从中抽身的好。”常远道顿了顿,“你与缈音清君是断不会有结果的。”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不仅是你,这世间仰慕他之人与他都是无果。” 闻瑕迩闻言沉默了许久后竟是冷笑了一声,他回过身看着常远道,“常仙师说这样的话无非是想打消我对缈音清君的心思,何必编出其他的幌子来?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藏着掖着,我的确仰慕缈音清君,这封信也是写给他的,可我心中所想之事与常仙师并无甚干系,便不劳常仙师记挂了。” “倒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常远道站了起来,来到闻瑕迩面前与之平视,正色道:“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缈音清君与你是不会有善果的。” 他一再强调,殊不知这样类似的话前世闻瑕迩听过了不知多少次,他目前尚能自持,反讽道:“若仅凭着常仙君这一两句话便让我打了退堂鼓,那岂不是显得我这份仰慕之情太过轻浮虚伪。” 常远道听后竟是沉默了,他双手合十,拇指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指上戴着的玉扳指,他摩挲的动作极其缓慢,眼中的神色也翻了几层波澜,似是在思考什么。 闻瑕迩冷眼看着常远道这番神态,心知对方定是还要对他说些让他断了念想之类的话,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但他没料到的是,常远道的一句话却直接将他心中的那点绮念碾的粉碎。 常远道对他说:“他心中有人了。” 闻瑕迩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半晌,轻声道:“你……说什么?” 常远道看着他,眼中的怜悯一闪而过,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师弟他心中有人了,你还是……” “不可能!”闻瑕迩控制不住的握紧了拳头,唇角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他那样的人怎会轻易喜欢上什么人?你不过是为了让我断了对他的心思才故意这么说的。” 话已至此,常远道索性把话讲个通透,摊手道:“我没必要骗你,我师弟的确不会轻易喜欢上什么人,但那人在他心中已经藏了许多年了。” “你既仰慕他便应当知道,他是临淮君家的嫡子,将来是要回去继承家主之位的。临淮君家有条不成文的祖训,君家每任家主一生只能爱一人娶一人,便是死后也是要同那人合葬在一起的。” 常远道顿了顿,见闻瑕迩神情已经不似方才那般冷静,停了一会儿后才接着说,但声音却比此前小了一些,字里行间也带了些叹息,“这条祖训看似有些不靠谱,但君家绵延至今每任家主都做到了毫无例外。他一向是个克己守礼的,这条祖训自不必说,更何况他那般清冷的性子世间皆知,要他此生再对别的人动心,怕是比登天还难……” -- 第42页 常远道与闻瑕迩不过初见,大可随意说些话打发了他便好,但眼下却说了这么多掏心窝的话,其实是夹杂了些私心的。 他师弟君灵沉的确心中有人不假,但他却知他师弟与那人再无可能。 君灵沉的性子虽然一向淡漠,但从前与他们师兄弟的关系还是十分融洽亲厚的,可自从君灵沉心中藏了个与他绝无可能的人后,性情便变得更为孤僻冷淡,寡言少语。 二十年光阴,他们师兄弟会晤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人在哪里,只能靠着时常间断的书信知晓对方的安危。 君灵沉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他们心知肚明,说不担心是假的,可却没什么用,终究是心结未解,再多的劝慰也宛如竹篮打水,无济于事。 他会跟只见过一面的闻瑕迩说这些,乃是因为对方那句“若仅凭着常仙君这一两句话便让我打了退堂鼓,那岂不是显得我这份仰慕之情太过轻浮虚伪”而动了心思。 修仙界倾慕君灵沉的痴男怨女众多,但却无一人敢主动靠近他,像闻瑕迩这样主动写情诗的倒是头一个。 所以他想着,若是他将君灵沉与对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一起的原因说透彻,对方还会不会继续持着那颗倾慕之心靠近君灵沉。 若会,他那师弟兴许还有救;若不会,他也算让对方及时悬崖勒马,少吃些苦头。 情爱二字,如饮鸩止渴,是害人的毒药还是续命的良药,终究只有自己尝过才知晓,旁人始不得知。 闻瑕迩没说话,抿紧了唇木然望着虚空中的一处,似是在出神。 常远道见状暗自思忖是不是自己话说的太过,让对方一时间难以接受。 他拨了拨手上戴着的玉扳指,劝慰了一句,“你也别把我这些话太往心里去,你还年轻,日后还会遇到……” 屋外的开门声骤然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常远道抬头循声看去,见到屏风后走出来的人后愣了一瞬,“灵沉你怎么来了?” 闻瑕迩听到这句话后神情才有了一丝触动,如梦初醒般转过身,便看见君灵沉立在屏风旁,正直直的看着他。 君灵沉看见闻瑕迩脸上的神情后,眸中泛起了一片难以察觉的波澜,他走到闻瑕迩面前,沉声问道:“怎么了?” 随着君灵沉的靠近,闻瑕迩不受控的往后退了一步,君灵沉见状,眸色又暗沉了几分。 闻瑕迩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没事。” 君灵沉闻言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闻瑕迩突然出声打断,“弟子已至朝酝榭逗留多时,眼下缈音清君来了便不再打扰二位叙旧了,这就离开……” 他说完便快速的往来时的方向,也没管身后二人的反应。 偌大的茶室,一下子便只剩下了君灵沉和常远道二人。 君灵沉似乎想追出去,但听见常远道问他,“你认识那个叫思君的弟子?” 君灵沉点了点头,随即反问道:“大师兄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常远道闻言一怔,抿了一口茶后心中已有了些计较,再抬眸时面上已换了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淡淡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那小弟子写了首情诗给我被我当面给拒了。” 他放下茶杯,嘴间含了些笑意,“怎么?难道你方才见他,他还哭了不成?” 君灵沉此刻渊深的眸中仿佛一潭幽冽的水,水面平静,水底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煽动后摇摇欲坠,深不可测,好似下一刻就要破水而出。 常远道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待再细瞧几眼却发现君灵沉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归为了平静,“灵沉你……” 君灵沉朝他轻颔首,随后一语未发的转身离开了。 天幕暗沉,夜色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墨,让周遭的一切失了颜色,变得黯淡无比。 闻瑕迩走了。 除了给迟毓留下一封书信之外,其余的什么也没留下,连带着思君这个名字,没惊动任何一个人,彻底消失在禹泽山宗门之中。 他本来就是要走的,只不过突然提上了路程而已。 下山的时候,他一语不发,就连一向喜欢和他亲近的引路符也看出了他心情不佳,耸拉着四个符角飘在前面引路,不敢来触碰他。 闻瑕迩低垂着头跟着引路符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际泛起了鱼白,身上传来被灼烧的刺痛感他才警醒过来,立刻开了伞遮挡住自己的身体。 闻瑕迩抬头打量了一眼四周,他此刻正站在一片林间小道的分岔路口,右手边是林荫小道,左手边是干透的泥路,前方隐约还能炊烟。 他越看越觉得周遭的景象有些熟悉,把引路符从半空中提了过来,问它:“你要把我引去哪儿?” 引路符舒展了一下自己头上的两个角,蹭了蹭闻瑕迩的手,有点委屈的指了指左边。 闻瑕迩沉默了一会儿,把引路符放回了空中,“你走吧,我跟着你走。” 引路符扭了扭身子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看起来很是开心,慢悠悠的在前面引着路。 闻瑕迩跟在引路符后面走,越走越觉得熟悉,等到了一座村庄门口,见到入口旁用石头立着的“木致村”三个字后才忽然记起,这是去往冥丘的路,难怪他会觉得异常熟悉。 引路符见他不走了,停在半空中巴巴的看着他,闻瑕迩伸手将他揣进了衣领里,垂眸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 第43页 引路符闻言又从他衣领里窜了出来,身体紧贴在了他的脖子上,一丝缝隙都没留。 闻瑕迩笑了笑,抬脚朝木致村里走去,轻声道:“我也想家了,我们回去吧。” 经过木致村后再往西行上百里有一个骠水镇,在骠水镇上一个偏僻的旮旯角里绘有一个传送阵,那传送阵连同了他在冥丘的房间,是他当初在外游历时无意留下的,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 他本来可以就地画一个传送阵直接回到冥丘,奈何这云顾真的修为真的很一般,平时运个符画个普通的阵还能勉强应付,可像是传送阵这种极度耗损灵力的阵法,那就恨不得要他半条命了,所以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把走捷径的心思压回去了。 本来他想在木致村买辆马车坐坐的,结果给钱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带的灵石连个车轮子都买不起,卖马车的老板一脸看穷鬼似的看着他,就差开口让他赶快走人了。 几经波折之后,闻瑕迩最终还是把回到冥丘的期望交托在了自己两只腿上。 从木致村到骠水镇,沿途的风光还不错,青山碧水,风轻云淡,闻瑕迩沿着山路走走停停数十日才到达骠水镇。 到达骠水镇之后也没耽误,凭着记忆里的方向,径直往那传送阵所在的位置走去。 在骠水镇北边一个偏僻的深巷子里,堆积着许许多多的杂物,簸箕、扫帚、斗笠各种各种的杂物都有。这些杂物上布满了肉眼可见的尘土和蜘蛛网,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闻瑕迩见此情景嫌恶的皱起了眉,从地上随处丢弃的杂物中捡了根勉强能用的根子,他拿起棍子对着面前的杂物翻了翻,堆积成山的杂物没了支撑,稀稀拉拉的滑落了下来,弄得尘土飞扬,闻瑕迩只好捂住了口鼻继续动作。 在他将铺在底部的最后一层破烂草席挑开之后,果不其然的便看见了一个有些破损的传送阵。 闻瑕迩也顾不得这漫天的灰尘了,蹲下身细细了打量了脚下的传送阵几眼,见此阵只有一些轻微破损,修补一下还能用之后松了口气。否则他这十多日的山路就算白走了。 他花了片刻功夫将传送阵修复好之后,临走之际又将杂物堆积在了一起把传送阵遮了个严严实实之后才离开。 迟圩今日在冥丘的后山又试了一个新阵法,这阵法据说凶残无比,一旦成形,但凡进入的生物皆会被瞬间毙命,精血流进而死。他为了画好这个阵法,前前后后的练习了大半个月这才敢亲身上阵。 冥丘后山飞禽走兽甚多,所以他便在后山画了这阵法用不慎走进这阵法的动物验证这阵法的效用。 他大清早便收敛了气息在树上蹲守了,等到了晌午,下方的阵里已经多了一头野猪和两只白兔的尸体了,白兔体格小倒还好,流出的血不算太多,只是那野猪体型庞大,流出的血都积成了一个血洼了,把两只兔子的身体都快要淹没了。 迟圩蹲在树上看着阵里那只死透了的野猪眼睛都发亮了,他虽然早已辟谷,但是对吃有一种特别的执念。 冥丘城荒废了二十多年,早就不复当年的繁荣景象变成了一座空城,偌大的冥丘城中只有他一人,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住在城里只能靠着后山中的野味偶尔解解馋,但是时间长了,这山中的飞禽走兽都学精了,他时常十天半个月都捕不到一只。 今日借着试验这新阵的功夫没想到还能收获这么一头野猪,迟圩咽了口口水馋的不行,也等不到日落了,现在就想把这头野猪带回去烤了。 结果他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动作有些太过急躁,脚下一滑四脚朝天的摔进了血坑里,一身衣服从里到外湿了个透彻,浓郁的血腥味呛的他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不过野味在前,他也没多计较,扛起一头野猪两只兔子就打道回府了。 他住在昔日的冥丘少君闻旸家中,倒并不是冲着对方名头才去住的,闻家的家邸虽雕栏玉砌,富丽堂皇,但早已落败了二十多年。 当年冥丘城破之时,仙道众人首当其冲的便是焚烧了闻家的家邸,将闻家所有的东西一抢而空,抢不走的便砸,留下一片狼藉。 所以如今闻家的家邸不过是一摊废墟,骨梁房架虽在,却只能从那烧焦的墙壁梁柱中才能看出昔日的显耀荣光。 迟圩会选择住在闻家,乃是因为对已逝的冥丘少君闻旸存了些特殊的情感,他也曾想过修缮闻家的家邸,但修缮的人一听说是要到冥丘城给闻家修缮宅邸,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前来,时间长了,迟圩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把野猪和野兔剃毛、剖内脏、洗净、抹上佐料之后,在院中升了火将野猪和野兔架了起来。 火势不大,烤的很慢,迟圩趁着这空隙,跑去屋内的浴池洗了个澡。 闻家整个家邸虽毁的差不多了,但他这些年也常在外走动,偶尔带回些修补房舍的木材,自己动手修缮复原一番,虽然手艺比不上那些匠人,但好歹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迟圩一边搓洗自己一边嘴里还哼哼唧唧的哼着些不成调的曲子,正洗的尽兴之时,只见浴池上的房梁出突然闪过一道赤红色的光,他狐疑的抬头看去,便见一个红色的人影从房梁上掠了下来,落在浴池边上。 “……采……采花大盗啊!!”迟圩捂着自己的胸膛大惊失色的往浴池后方退。 -- 第44页 闻瑕迩打着伞站在浴池边上,视线落在池中的人身上后,阴郁的眯了眯眼,“你倒是洗的舒服。” 迟圩这才注意到来人的长相,眼中的惊恐陡然剧增,随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惊恐中又带上了些别的情绪,“……前辈,前辈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有了上次在对方手里惨痛的教训,迟圩这次很识时务的没有大嚷大叫。 闻瑕迩闻言竟是笑了一声,“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他的家邸怎么会无端出现迟圩这号人,闻瑕迩十分在意。 “啊?”迟圩从浴池里站了起来,看着是想从浴池里起身,但似乎碍于有闻瑕迩在场,每个动作都极其缓慢。 闻瑕迩懒得看他,丢下一句,“穿好衣服滚出来。”便往外走了。 迟圩哪敢怠慢,忙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后尾随着对方回到了院中。 一到院中便见到了烤至金黄的野猪和野兔,野味当前迟圩也顾不得许多了,冲到烤架面前给三只野味翻了个身,又刷上了一层蜂蜜,等它们烤到外酥里嫩之时再下嘴。 闻瑕迩不担心迟圩逃跑,他方才从屋内一直走至院内之时,发现周遭的建筑虽已颓败却有被人修复的迹象,沿途的路虽说不上一层不染倒也算得上干净,整个院子充满了人居住的气息,而做这一切的人,除了眼下在不远处烤猪烤兔的迟圩,他暂时想不出第二个人。 放置在衣袖间的赤符们在此刻忽然躁动了起来,闻瑕迩将赤符尽数取出抛向天空,让它们四处飞寻,“回家了……”他轻声道。 迟圩守在烤架旁,傻愣愣的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闻瑕迩看向停留在自己肩头的大黑,侧头问道:“你不想跟它们一起去看一看?” 大黑没说话,只摇了摇他那团模糊的身子,表示他不想。 闻瑕迩见状也没再劝他,收回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正盯着他的迟圩身上,他缓步上前,走到迟圩面前,道:“说吧。” 迟圩啊了一声,“说什么啊?” “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此。”闻瑕迩道。 迟圩吞了吞口水,顺手把烤架上的野味翻了个面,“前辈,您、您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闻瑕迩还没说话,大黑便对着迟圩张大了嘴长嘶了一声。 迟圩犹记得自己当初被这丑东西咬的多惨,一看见它就觉得自己屁股隐隐作痛,苦不堪言。 闻瑕迩道:“我是什么人,等你回答完我的问题之后我再考虑告诉你。” 蜂蜜裹着肉散发的浓郁香气盈满了院内,迟圩看了一眼烤的焦香里嫩还在滴油的野味,又看了一眼闻瑕迩,提议道:“……前辈,要不先吃点东西?” 闻瑕迩见迟圩看着野味的模样就差流口水了,也没再步步紧逼。 眼下已近黄昏,他寻了个阴凉处收伞坐下,没再管迟圩。 迟圩望着烤好的野猪食指大动,正要用刀割下先尝一片试试味道时也不知忆起了什么,匆匆忙忙的进了身后的屋子,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个白色的碟子,碟子上还残留着些许水珠,看起来应该是刚清洗过。 迟圩用刀割下一大块胸脯肉放在了碟子里,自己没忙着吃,反而将这碟肉送到了闻瑕迩的面前。 “……我自己烤的,前辈尝个味?”迟圩局促的说道。 闻瑕迩垂眸看了一眼碟中的肉,眸中的厌恶一瞬间到了顶峰,但很快又消失无踪。 他语气不甚明了的说道:“我此生厌恶的东西有许多,烤过的猪肉便是其一。” 迟圩闻言嘴角抽了抽,默默的把端着碟子的手收了回去,正准备小心翼翼的回到原位,便听闻瑕迩又来了句,“把你那两只烤兔子拿过来。” 迟圩连声说好,赶忙把那两只烤兔子从架子上取了下来送到了闻瑕迩跟前。 闻瑕迩接了过来咬了一口觉得味道尚可,迟圩站在他面前眼巴巴的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突兀的喊了一声,“闻前辈。” 闻瑕迩面色如常,继续吃着烤兔子没搭理迟圩。 迟圩见他这幅模样,脸上却突然涌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他对着闻瑕迩猛地跪了下来,“恩师在上!请受不孝徒儿迟圩一拜!” 闻瑕迩闻言眉心微蹙,却没阻止迟圩朝他跪拜,咽下一口兔肉后,不咸不淡的道:“我什么时候收了你这样的徒弟我竟不知。” 迟圩一拜完毕后抬起了头,眼睛竟是红了一大圈,有些激动的开口道:“恩师您不记得了吗……十年前我因逃难误打误撞进了冥丘城,又偶然在恩师家中发现了恩师藏在密室中的阵符典籍。我给恩师立了牌位祭拜,拜完之后恩师便同意收我入门学习阵法和符法了。” 闻瑕迩越听越觉得迟圩是在信口胡诌,他都死了二十年了,十年前他是怎么做到答应收迟圩为徒的他真的很难想象。 他默了一会儿,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这里……”他指了指迟圩的头,“是不是有病?” 大黑在他肩头也很配合的嘶了一声,也觉得迟圩脑子有病。 迟圩一脸茫然的看着他,“我没病啊……” “没病说什么疯话。”闻瑕迩不想听他胡扯,“十年前我还是个死人,你又是怎么做到让我收你为徒的?” 迟圩闻言更是迷惑不已,“可我给恩师您祭拜的时候有询问您,恩师若是愿收我为徒让我学习您所创的阵法符法便让院外的树枝动一下。” -- 第45页 他伸手指了指闻瑕迩身后的这棵树,“就是它。” “那它动了吗?”闻瑕迩看也没看身后的树便问道。 “自然是动了!”迟圩说法此处表情变得兴奋起来,“不仅动了,连树叶都被抖下来了!” “哦,是风吹的。”闻瑕迩淡道。 迟圩:“……” “那日的风看来还有些大。”闻瑕迩又补了一句,“连叶子都吹落了。” 迟圩用无法置信的眼光看着他,闻瑕迩低头咬了一口烤兔当没看到,又撕下一个兔前腿喂了大黑。 大黑吃的很开心,把兔肉连着骨头嚼的咔嚓作响,吃完后对闻瑕迩歪了歪身子,讨好似的嘶了一声,闻瑕迩便把另一只烤兔全部送进了它口中。 “恩师!”迟圩忽然大喊了一声,他跪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抱着闻瑕迩的腿不管不顾的痛哭了出来,“我年幼时父母被正道所不容,一家十几口人全被诛杀,我苟延残喘的逃进了冥丘城进了闻家的家邸恩师您的密室才逃过了一劫。斩草除根,那些仇家知我躲进了冥丘城,在城中足足逗留了半年挨家挨户的搜寻我的踪迹,我那时尚未引气入体,若不是靠着恩师您留在密室中的阵符典籍修行到了辟谷期我早就饿死在密室中了……” 闻瑕迩动了动腿居然没抽动,皱眉道:“你先松手。” 迟圩依言松开,就着衣袖擦了几把脸。大黑从闻瑕迩肩头飞到迟圩身边来回飞窜,像是在审视他一样。 迟圩一见到大黑朝他靠近,吓的脸都白了,整个身体抖的跟筛子一样,“恩、恩师……它想做什么。” 闻瑕迩放下手中的烤兔问了句,“看出什么来了?” 迟圩“啊”了一声,战战兢兢的道:“什么看出什么……” “没和你说话。”闻瑕迩道。 迟圩蔫蔫的垂下了头,眼角时不时的扫过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的大黑,生怕它一个发怒咬自己一口。 大黑审视了迟圩许久后,又飞回了闻瑕迩肩头,在闻瑕迩身边长嘶短嘶了一阵。 闻瑕迩解读了大黑话里的意思后,竟是挑了挑眉,似乎颇有些意外。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中唯一的照明物便是不远处烤架下燃着的篝火。篝火的火势燃的正旺,柴火被灼热的发出滋滋的声音,时不时有火星从中冒出来洒向四周,但眨眼又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无踪。 “你先起来。”闻瑕迩道。 迟圩忙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派手足无措的模样。 闻瑕迩道:“你说你幼时便到了冥丘城,那这么多年你一直长居于此?” 迟圩点了点头,但很快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又变了变,“还请恩师不要怪罪,我家破人亡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恩师家邸才有安身之所。” 闻瑕迩没说什么,站起了身往一处长廊走去,迟圩紧跟其后。 闻瑕迩抬手抚上一根朱红色的廊柱,问道:“这廊柱是你修缮的?” 当年冥丘城破,他家中被闯进来的仙道众人一把大火烧的只剩下残墟废焦土,而这根柱子上的漆虽有些年头了,但看着却不像是火灾之后该留下的。 迟圩道:“我承蒙恩师大恩无以报答,只能做些小事聊表感激之情。”他说到这儿有些窘迫的挠了挠脸,“……我手艺不好比不得那些正经匠人,所以修缮的不尽人意。” 闻瑕迩道:“你既是孤身一人,又是从何处得的钱财来修缮这屋子的?” 迟圩闻言刚想说话,闻瑕迩便接着道:“是不是你誊抄我密室中那些典籍拿出去贩卖得来的?” “恩师英明……” 闻瑕迩沉吟片刻,道:“恩师这称呼还是不必了,左右我是没收过徒弟的,你能闯进密室中习得那些阵法符法都是你的机缘。” 闻瑕迩身死之后,闯进闻家家邸想要得到他那些阵法符法的修士不计其数,但偏偏却被当时偶然闯进的迟圩所找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迟圩面露难色,“恩……闻前辈是在怪罪弟子将您的典籍誊抄贩卖一事吗?您上次在树林中与我说的事我已经查过了,那都是些见利忘义之徒把典籍上的内容泄露出去的,一传十十传百便越传越广……我早就没再卖过您的典籍了,如今还在售卖的不过是些赝品!” 赝品一事倒有几分根据可依,否则当日在阴川之时迟毓也不会不知道施了生魂引之后自己会遭反噬而死。 左右当日他在林中揍过一顿迟圩出气的,现在想来倒也不是太过生气。 他便不打算再追究此事,思忖片刻后,问道:“宗祠还在吗?” 迟圩猛点了点头,“在的在的,我每月都会定期打扫,恩师……闻前辈和闻老前辈的牌位我都有好好供着的,只是……”迟圩欲言又止。 闻瑕迩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我到的时候宗祠已经……已经有些破败了,我也不知闻前辈家中祖上有哪些人,所以如今宗祠里只有闻老前辈和闻前辈您的牌位。”迟圩道。 大黑闻言张大了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嘶叫,似乎有些愤怒,闻瑕迩抬手摸了摸它的嘴,以示安抚,道:“无妨。” 说着他便要往宗祠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又顿住脚步,回身问迟圩,“可有酒?” -- 第46页 “有的有的!”迟圩转身便进了右侧的一间屋子里,很快拿出了一坛酒一盏油灯,送到了闻瑕迩手中。 闻瑕迩一一接过,末了眼神往院中的篝火扫了一眼,说道:“你的猪烤焦了。” 迟圩站在原地愣了愣,鼻头忽然窜进一股子烧焦的气息,他大叫了一声,连忙朝着烤架子的方向飞奔了过去,口中还嚷嚷着:“我的猪!” 前方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漆黑长廊,脚下踩着的木阶,每走一步便发出一声“咯吱”的声音,透露着一种年久失修的破败感。 黑寂的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手中燃着的一盏油灯带着微弱的明亮,让这夜显得不是格外的幽黑漫长。 大黑坐在闻瑕迩肩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默默的注视着闻瑕迩走出长廊进了一座类似于庙宇的屋子,明明眼下漆黑无比,闻瑕迩却能畅通无阻,摸清了屋子里烛台的位置,将熄灭的白烛用手上的油灯一一点亮。 昏暗的屋内霎时明亮了起来,将周遭的景象映照的异常清晰,随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拜访在高台之上的两个灵位。 大黑猛地从闻瑕迩肩头窜到了高台之上,对着放在台下一阶的灵位来来回回的缠绕,时不时发出急躁的嘶叫。 闻瑕迩上前定睛瞧了那灵位几眼,便了然于心,朝大黑道:“我还活着,你和一个灵位较什么真。” 大黑闻言更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一口将那块灵位吞下,三两下便嚼的干干净净吞下了肚。 闻瑕迩见状哭笑不得,“好了,我知道你生气,不过眼下你先去帮我在门口守着,别让人闯进来。” 大黑叫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听话的飞到了屋外,出门之际还顺道将房门给带上了。 大门一关,闻瑕迩脸上的笑意瞬间褪了一半。 偌大的高台之上,只有一个灵位放在上面,空空荡荡的,透出一种寂寥又颓败的气息。 闻瑕迩走上前将手中的酒放在了案台之上,焚了三根香插在了香炉之中,抬头看见那牌位上用金边刻着的名字后,喊了一声,“爹,我回家来看您了。” 空寂的屋内,偶有烛油炸出的轻微声响,除此之外,安静无虞。 闻瑕迩坐在了地上的蒲团之上,拿起酒倒了一碗放在了案台之上,自己则抱起酒坛饮了一口。 他喝的有些急,坛中的酒液还来不及吞咽便滴落在了他的衣领之上,绛红色的衣衫上留下了一滩深红的水迹。 “您在世时一直说我年纪小不懂事,盼着我能快些长大。”闻瑕迩放下酒坛抱在怀里,脸颊眼角都染上了些红意。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粲然的笑,“您看,我现在是不是长大了?虽然换了一副皮囊,但我终归是长大了,只是脾性仍旧顽劣不堪,也不知我现在这幅样子让您瞧见,您是会夸我还是数落我……” 他又饮了一口酒,擦了擦嘴继续说道:“娘走的时候我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爹您走的时候……我也没能陪在你身边,您和娘在天上可有埋怨过孩儿?” “若是埋怨……”闻瑕迩说到此低笑了几声,“若是埋怨的话,今夜便托梦给我,好好数落我一顿吧。” 烛光虚晃了一下,一阵飘渺的夜风从窗户缝里吹了进来,给屋内徒增了几分凉意。 闻瑕迩饮尽酒坛中最后一口酒后,把酒坛子往地上一丢,酒坛顺着地面一直滚落进了屋子里烛光照不到的深处,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消失无踪。 闻瑕迩倚靠在案台上,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酒意,偏一双眸子亮的出奇,虚虚的看着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意上头,脑子已经开始有些不清醒了。 他醉倒在地上,翻身睁大了眼盯着屋顶上的房梁,直到醉意和睡意齐齐涌上头,他方才突然记起,在冥丘城破的前两年为什么他毫无觉察,乃是因为当时他只顾着如何消损君灵沉的颜面,对旁的事一概漠不关心。 如今忆起他当时的所作所为,也怪不得直到现今君灵沉仍旧厌恶他,不过是因为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的确无法让人心生欢喜罢了。 那时他还是一个不知忧愁的少年人,仗着一身还算过得去的修为和父亲的名号,成天肆无忌惮,恣意妄为,而与他在几次对决中让他颜面尽损的君灵沉,便成了他屡次针对的人。 他自与君灵沉结怨以后,便常常出没在君灵沉出现的场合里,别的没做,就专门和对方对着干。 比如在一场大乘佛法里,若是君灵沉对讲佛法的高僧提出的言论表示赞同,他便会第一个跳出来辨这大乘佛法是如何如何的不如密宗佛法,理直气壮地辨完之后还会问上君灵沉一句,“不知缈音清君觉得我这番见解如何?还请不吝赐教。” 然而最后的结局便是将一场佛法搅乱,扰得听大乘佛法的众人不欢而散。 又比如在一场由君灵沉当判官的论剑赛事里,闻瑕迩一个阵符双修偏要去横插一脚,还将所有参赛的剑修尽数击败,落荒而逃,最后徒留他一人站在台上来一句,“剑修也不过尔尔嘛。” 搞得一场论剑赛事所参赛的剑修全部丢尽了颜面,他还要走到君灵沉面前说上一句,“缈音清君是不是得把这次论‘剑’赛事的头筹摘给我?” 这样的事迹不胜枚举,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总之是怎么能让君灵沉下不来台没了面子,闻瑕迩便怎么做。 -- 第47页 道上的风言风语流传的速度本就极快,时间一长,众人变都能看出来,魔道冥丘的那位少君闻瑕迩和仙道禹泽山的那位缈音清君君灵沉不对付,这冥丘少君的做派都快直接嚣张到了缈音清君的脸门上了! 也亏得缈音清君性子冷淡,知礼守律不同小辈计较,每每对上这冥丘少君尚能冷静自持,游刃有余,要换做他们是怎么都忍受不了的。 一日,闻瑕迩和朗禅又小聚了一番,顺道得知了风声,说君灵沉要独自前往渊海寻找一种名唤“珠玑”的灵草。 闻瑕迩一听这消息便动了心思,他想着若是自己能率先去往渊海找得那叫珠玑的草将其占为己有,君灵沉势必会找上门向他讨要,到时候由他任索任求,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谁知朗禅听了他的想法后,竟然反对他去,“那渊海之地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还有半神黎疆看守,据传里面凶险异常,你还是莫要为了跟缈音清君置气意气用事。” 闻瑕迩闻言兴致更高,“那渊海之地真有你说的这般凶险?那我便更要去闯上一番了。” 他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别人越说什么地方去不得,他便越想要去试一番。 朗禅眉峰聚拢,沉声道:“你若是执意要去我是劝不动你的,只是你必须得将此事告诉闻魔主,若是他同意了我便不再多说。” “我爹?”闻瑕迩没好气的道:“我都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哪里还会管我这些事。” 他爹之前还嘱咐过让他不要招惹君灵沉,可最近他这一桩桩一件件和君灵沉作对的事仙魔两道早就传尽了,也没见他爹回冥丘数落他一番,想来是不想管他这档子事。 朗禅听了闻瑕迩的话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阿旸不如你就留在应天长宫,闻魔主既不在冥丘,你留在应天长宫我也好和你有个照应。” “平白无故的我要你照应什么?”闻瑕迩莫名其妙的看了朗禅一样,“我爹不在冥丘难道我就不回冥丘了吗?朗青洵你今日莫不是没睡醒?” 朗禅眼中闪过一簇难以察觉的光亮,但很快便隐去,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闻瑕迩见他这幅沉默的模样倒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语气缓和了几分,说道:“我就这性子你也不是头一天才知道。我知朗宫主去世你心中难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你……” 他伸手拍了拍朗禅的肩膀,“你亲生的兄弟虽不与你亲近,但你还有我。我们虽是朋友,但我在心中早已把你当做了兄弟,你有什么酸楚难处只管跟我说便是。” 朗禅闻言竟是笑了一声,半晌他道:“阿旸,朗宫主已去世一个多月了,你现在说些宽慰我的话难道不觉得有些晚?” 闻瑕迩略有些尴尬的收回了自己放在对方肩头的手,嘟囔了一声,“我这不是看你脸色不好吗?我说到我父亲便勾着你想起你的父亲,我就怕你难过才说这些的。” 朗禅道:“我不难过。”他抬眸直视闻瑕迩,眼中的情绪是闻瑕迩此前从未见过的。 闻瑕迩愣了一瞬才突然意识到朗禅眼中的情绪他并非从未见过,那是他与朗禅初见时对方在屠尽狼群时的眼神,寒光森然,麻木不仁。 只是他在与对方熟识之后,朗禅便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闻瑕迩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待再细看几眼,朗禅眼中的情绪已恢复成了以往平静的模样, “怎么了?你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朗禅出声道。 闻瑕迩唔了一声,收回了视线,“没什么,只是你方才说你不难过我有些不相信罢了。” 朗禅和他父亲朗咎的父子关系淡薄他是知晓一些的,好像是因为朗禅生母的事情导致他们父子关系不睦。 他知晓的不多,朗禅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父母的事,但从朗咎去世这件事上朗禅的反应来看,他们的父子关系似乎不单只是不睦,而更像寡淡的跟陌生人一样。 “那我说我难过,你便相信?”朗禅道。 闻瑕迩眉尾一扬,道:“父亲去世,做儿子的哪有不难过的道理?我为何不信。” 朗禅笑着道:“普天之下,也只有阿旸你相信我会难过。” 第24章 渊海之地 在沧溟海正中的海面上浮有一座孤岛,名唤渊海之地。 渊海之地灵气充沛,不分昼夜,三步遇灵兽;五步觅灵草;十步窥奇遇都是这座岛上的常有之事,对每一个修仙求道者而言都是梦寐以求之地。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座岛被人施下禁制沉入了海底,整座岛让一道强大的结界所笼罩了起来,结界入口由修炼成半神的黎疆看守,让这岛彻底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顽固的扎根在海底无法撼动。 因其岛地理方位的特殊,平常的修仙者根本无法准确的找到和顺利进入,在找寻的过程中还极有可能遇上沧溟海上的风浪死在海里,所以到后来找寻渊海之地的修仙者越来越少,更有甚的觉得这渊海之地和蓬莱仙境一样,不过是说书人编出来的幌子哗众取宠的。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渊海之地是真切存在的。 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域上,海水湍急,白浪翻滚,气势壮阔的像是要将整片海域搅的天翻地覆一般,成群结队的游鱼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中急匆匆的游过,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想要赶快离开这片海域,即使前路不是那么顺畅。 -- 第48页 而海底深处的景象与海面上截然不同,海底周遭的景象仿佛画卷上静止的画般,平静地没有一丝波动,海水也呈现出一种澄澈的蓝色,乍一看让人觉得有些惊奇,但细看之后却发现这周边的景象越看越让人觉得心生不适。 君灵沉穿过沧溟海上的重重屏障来到了海底深处,在他的头顶上方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铺天盖地的海水,而是一片布下了强大禁制的法阵,法阵上残留着的巨大威压,只需几息便能压的普通修士灵力涣散,无法动弹。 君灵沉缓步行于水中,霜白色的衣袂随着他的动作浮动却并未沾染上周边丝毫的海水,反而愈加轻盈,细瞧以后才发现他的周身被一层薄薄的灵力所覆盖,隔绝了四周的海水。 他走在渊海之地的结界入口后停了下来,从衣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后,对着结界开口道:“是我。” 话音落下不过片刻,纹丝不动的结界便泛起了波澜,随后只见一个持枪的人影从结界中走了出来,穿着一身银色的盔甲,头发披散在身后,额间绘有一点淡金色的星纹,正是渊海之地的看守者,半神黎疆。 黎疆持枪站立在结界入口处,面上的情绪很淡,只见他看到君灵沉后,说道:“你又来了。” “我来寻一件东西。”君灵沉走上前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了黎疆面前。 黎疆低头看着他手上的油纸包,眉心微动,“这是什么。” 君灵沉把手上的油纸包拆开,一串冰糖葫芦便从中露了出来,“你上次说,想吃的东西。” 黎疆闻言,眼中的情绪总算有了一丝波动,他伸手把那串冰糖葫芦拿了出来握在手里却没有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君灵沉立在一旁并未出声,须臾过后,只见黎疆把手中的银枪往结界上用力的一刺,一个漩涡似的入口便从结界上凸现了出来。 君灵沉朝黎疆道了句谢。 黎疆坐在了一旁的一块珊瑚礁上,视线仍旧落在手中的冰糖葫芦上,话却是对着君灵沉说的。 他道:“你后面跟了个小尾巴。”末了又补上一句,“是个魔修。” 君灵沉脚下的动作并未受到影响,就在他身形即将消失在结界里的前一刻,只听他轻声道:“随他。” 闻瑕迩猫着身子躲在一块红色的珊瑚礁后面,眼睁睁看着君灵沉进到渊海之地里后就再也藏不住了,飞快的跑到结界入口,对着一旁的黎疆快速的说道:“我和前面那个人是一起的!” 说罢便闪身进了结界之中,结果一进到结界后他就傻眼了。 眼前花草遍地,树木茂密,各式各样的灵兽栖息在丛林中,瀑布下,打滚嬉戏,喝水散步,一派悠然惬意的景象。 而闻瑕迩此刻却没有心情打量这派景象,因为他发现,在他进入渊海之地的那一刻,他身上的修为全部消失了! 他试着用灵力催动符纸,可意念一动身体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一般喘不过气来,就连身上的力气也失了几分,遇到这种状况他也不敢再轻易动上运符的念头了。 他回头看了眼自己进来的位置,发现那道旋涡早已不见了,身后只有郁郁苍苍的丛林和成群结队的灵兽外再无其他。 闻瑕迩开始有点后悔了,他不该冒冒失失的什么都没准备就进来了。他方位感极差,除了熟悉的路之外,平时都需要引路符替他指引,眼下没了修为,什么符都用不上。 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后,他破罐子破摔的随便选了一个方位走,结果没走上百步便在树底下发现了一棵散发着浓郁灵力的灵芝。闻瑕迩对灵草这方面没什么钻研,但这棵灵芝怎么看都不是凡品,他二话没说就把这棵灵芝摘了下来放进了自己的装物的玉蝉中,装好后又继续往前走。 他一路往前,结果见到的灵草灵药越来越多,起初他还有些惊讶,到了后来就渐渐麻木了,本着多多益善的心理,这一路但凡被他看见的全部被他摘了装进了玉蝉之中,也不知装了多久,知道他整个玉蝉都装满再也装不下了他才停下来。 闻瑕迩看着手里被装的满满当当的玉蝉,总觉得它都胖了一圈,不过闻瑕迩很满意,觉得自己冒着修为消失的风险进这渊海之地总算没白来。 只不过一路过来,虽然见到了许多灵草,但君灵沉要找的珠玑草他却一根也没见到,他可没忘自己来渊海的目的是什么。 闻瑕迩收好了玉蝉,决定不再留恋其他灵草而是专心找珠玑,于是他继续往前走,结果没走上半个时辰,他的肚子里就传来了“咕咕”的响声。 闻瑕迩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六岁就辟了谷,到如今已经十一年了,眼下竟然会感到饥饿,真是让他匪夷所思。 他下意识的上下动了动喉结,咽了口口水,扫了一眼四周看有没有能果腹的东西,正当他抬头之时,头顶上空传来一声尖利的鸟叫声——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上空朝他迅速的袭来,闻瑕迩眼疾手快的侧身躲开后,便看见一只金色的毕方鸟正赤红着眼朝他仰首嘶叫,像是在示威一般。 这毕方鸟可不是个善茬,闻瑕迩现在没有修为傍身不敢和它正面对峙,眼看着对方一击不中又要来一击,他只能掉头就跑进了密林里,躲避对方的攻击。 毕方鸟的身形庞大,在茂密的林间难以前行,追到一半身体便被便卡在了树缝中,只能对着闻瑕迩的身影发出震耳欲聋的鸟啼,以表它的愤怒。 -- 第49页 闻瑕迩见那毕方鸟追不上来了刚想停下来歇口气,结果一旁的树上便掉下来了七八条粗如手臂的蟒蛇,吐着长长的蛇信,赤红着眼向他快速的蠕动过来。 他哪里还能顾上歇气,继续拔腿就跑,跑出了数十丈之后却发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响,震天撼地的像是要把整片林子都给拆了一样。他狐疑的往后方瞧了一眼,这一眼瞧的他瞪大了眼,随即又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不敢再分心一步。 因为在他身后,不仅是蛇,还有各种数不清叫不上号的灵兽都跟疯了一样向他涌来,闻瑕迩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要是慢上一步,后面那些灵兽就会马上飞奔过来把他拆骨入肚连碎渣都不剩! 他目视前方不停的往前跑着,也没关注脚下的动静,忽然脚下一滑摔到了地上,而恰好他的前方是个崎岖的坑洼,身体便沿着那坑洼的起伏一直滚落到底。 闻瑕迩被沿途的碎石子碾的身上生疼,等停下来之后头悬目眩的快要站不起来,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往坑洼上方看了看,那些灵兽们居然还在! 不仅还在,还站在坑洼边上伸长了头在打量他,似乎在思考该不该下来继续追捕他。 闻瑕迩才不会傻坐在原地等着那些灵兽反应,一个起身便继续跑,也不知是从坑洼上摔下来的后遗症还是什么,他越跑越觉得眼前的视线有点花,又强撑着往前挪动了几步后,再抬脚时却发现抬脚的动作不似之前那样轻便。 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闻瑕迩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景象,这一看让他立马来了精神。 他走到沼泽地里了。 黑绿色的沼泽咕噜咕噜的冒着泡,看起来又粘腻又脏,闻瑕迩不敢动,而是迅速的扫视周边有没有能够攀附的枝干。 陷入沼泽地之后不能胡乱的挣扎,因为越挣扎便会陷的越快。 闻瑕迩一眼便看见了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歪脖子树,没多做停留便缓步的朝那棵树移动,随着他的移动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沉,好在在沼泽漫过他腰际之前,他成功的抱到了那棵歪脖子树垂下来的粗壮枝干,随着他往上抱树的动作,身体也从沼泽里出来了一些。 他一喜,正准备一鼓作气用力将自己从沼泽地里拔出来之时,头顶上方又传来了熟悉的鸟叫声。 闻瑕迩抬头一看,竟是那只毕方鸟又追回来了! 他现在所处的头顶上方并没有茂密的树木遮盖,那只毕方鸟很容易便能钻进来,闻瑕迩只能加快自己的动作尽早从沼泽里出来,可手心里却突然变得湿润了起来,红色的血珠倏的从他手掌上冒了出来,闻瑕迩一个不察,手上一松,整个人竟直直的仰面掉了下去! 他的双腿率先没入了沼泽里,双手也处在即将陷进去的边缘,唯一还浮在沼泽上面的只有胸膛和头。 闻瑕迩的鼻尖窜进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恶臭,他难耐的蹙起了眉,感受着身体的下陷,看着头顶上方离他越来越近的毕方鸟,自暴自弃的闭上了眼,随即认命般的大喊了一声,“君……君惘救命!” 话音落下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头顶上空便传出毕方鸟歇斯底里的尖叫,似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激怒了一样。 闻瑕迩一下子睁开了眼,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鼻尖的那股恶臭就被一股冷幽的梅香所盖住,紧接着便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握住了他的肩头,将他从泥泞不堪的沼泽地里带了出来,落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闻瑕迩看着忽然出现的君灵沉有些傻眼,“你……你真的来了啊……” 整个渊海之地就他和君灵沉两个大活人,所以他这才走投无路的大喊了一声,但对这声喊他本来是没报什么希望的,可没想到君灵沉居然真的来救他了。 君灵沉道:“把你玉蝉里刚摘的东西全都拿出来。” 闻瑕迩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会意过来按照对方所说的话去做。 他刚进渊海之地的时候见到的灵兽都很温和,没有一个主动攻击他,从第一只毕方鸟开始袭击他到后来越来越多的灵兽追赶他都是发生在他摘了那些灵草灵药之后。 头顶上空中的毕方鸟还在盘旋,酝酿着时机再次朝他们攻来。 闻瑕迩也不敢再马虎了,把玉蝉里的灵草灵药一股脑的全部倒了出来。 摘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是越摘越起劲儿,停不下来,此刻倒出来的脚下的空地上都堆积成了一座小山,闻瑕迩这才觉得自己顺手摘的灵草灵药是真的很多。 君灵沉渊深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虽然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在这种状况下被对方这么看着,他总觉得有点心虚。 他垂下了头,小声的说了一句,“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说话间,玉蝉中的灵草灵药已经被全部倒在了地上,闻瑕迩抬头朝君灵沉说道:“没了,然后呢?” 君灵沉还没说话,盘旋在他们上空的毕方鸟便先一步煽动着巨大的羽翼飞走了。闻瑕迩若有所思,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驻守在坑洼上的灵兽群,发现那些灵兽们竟然都开始掉头往回走了。 闻瑕迩大概猜出了这其中的缘由,只不过摘了灵草会被渊海之地里的灵兽袭击,放下灵草那些灵兽就会停止追击,这样的事在他看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他将目光落在小山堆一样的灵草上,思忖着要不要再拿起一根试一试。 -- 第50页 君灵沉却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率先说道:“在渊海之地,每一个人只能带走一件东西。” 多了便会出现他刚刚的状况。 这句话即便君灵沉没说闻瑕迩也明白,所以他只好打消了“多多益善”的念头,对面前这堆散发着浓郁灵气的灵草们视而不见。 肚子又咕咕的叫了一声,闻瑕迩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全身都是黑绿色的沼泽,他厌恶的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不曾想连里衣也一并被浸湿了,察觉到这一点后他下意识的往君灵沉的衣衫上瞅了一眼,果不其然的发现,对方刚刚将他从沼泽里捞起来身体接触的那一片全部染上了黑黑绿绿的沼泽。 霜白色的衣衫一向是洁净如雪一层不染的,眼下多了这么一大滩又臭又脏的沼泽,与君灵沉一贯清冷仙君的形象大相径庭。 闻瑕迩见状一反常态的没有幸灾乐祸,心里反倒生出了几分罪恶感。 他虽然经常和君灵沉作对,不待见对方是事实,但他又不是白眼狼,他方才命悬一线,若不是对方及时出现,他要么被毕方鸟弄死要么陷在沼泽里溺死,反正最后肯定都是要去见阎罗的。 思及此,他心中对君灵沉的不待见在此刻也褪了些,他轻咳一声略显尴尬的撇过头,开口道:“多谢你救了我……”话一说完,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闻瑕迩微弯着腰用双臂箍住自己的肚子,希望它不要再继续发出声响,但他的身体好像真的已经饿的不行了,咕咕的动静接连不断的从肚皮里传出来。 他紧抿着唇和肚子僵持,快速的打量四周有没有能够果腹的野果子之类的,正当他要错开君灵沉往前面的丛林走去时,一串冰糖葫芦便出现在了眼前。 君灵沉拿着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冰糖葫芦,递到了闻瑕迩面前,“吃吧。” 闻瑕迩看着眼前一颗颗晶莹硕大的冰糖葫芦,控制不住的咽了口口水,凝视了许久后,他最终还是忍痛移开了视线,并放下一句自认很有气节的话,“不吃嗟来之食。” 虽然君灵沉救了他,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要好到能够互相给东西吃的地步。 君灵沉没说话,拿起冰糖葫芦自己咬下一个后细嚼慢咽了起来。 君灵沉咬下糖葫芦的那一刹那,闻瑕迩几乎闻到了从那破开的糖皮中散发出的酸酸甜甜的气息,肚皮立时叫的更欢。他擦了一把嘴角,喉结上下动了动,“你还有……” “没有。”君灵沉咽下糖葫芦,淡道:“仅此一串。” 闻瑕迩一听就受不了了,什么面子气节在这一刻统统都没有他的肚皮重要! 他走上前一把拽住君灵沉拿冰糖葫芦的手,张嘴就咬下一颗离自己的糖葫芦,没嚼几下就囫囵吞枣的咽了下去,口中残留的酸甜味道让他眼前一亮,“好吃!” 君灵沉垂眸看着闻瑕迩良久,忽然问道:“你跟着我进来是想做什么?” 闻瑕迩眼巴巴的瞅着君灵沉手上的冰糖葫芦刚想再来一口,听见对方的问话后生生顿住了动作。他往后退了几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合理的胡编才能糊弄过君灵沉,思忖了一下之后忽的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我在你后面跟着你?!” 君灵沉把冰糖葫芦塞进了他手里,他忙小心翼翼的拿好,正准备咬下一颗便见君灵沉抬脚往东边走去,他立刻跟了上去。 ※※※※※※※※※※※※※※※※※※※※ 唔,大家看了上1章 反应好像很激烈的样子,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关注我文案上标注的,我迩“有点注孤生”的人设,他是真的有点注孤生不是假的… 闻前辈刚在禹泽山失恋受了情伤,他要回娘家一趟休养一下,缓缓。 第25章 风沙 闻瑕迩跟在君灵沉身后问道:“君惘你要去哪儿?” 有了刚刚沼泽命悬一线的经历,闻瑕迩深刻的意识到没有修为的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十分危险。君灵沉虽然不大和他对付,但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的意思,反倒还救了他,所以眼下他决定为了自己的性命,暂时和君灵沉待在一起。 君灵沉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道:“找东西。” 闻瑕迩走到对方身边与君灵沉并肩而行,嚼着糖葫芦哦了一声,随即含糊的道:“是不是找珠玑草啊,我可以帮……”话未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噤了声。 君灵沉停下了步伐,侧身带着审视目光的瞧着他。 闻瑕迩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了,弯着眼角含笑道:“你救了我一次,我自然是要报答你的。”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捣乱的,我会帮你的……” 君灵沉道:“你修为还在?” “不在啊。”闻瑕迩如实道。 君灵沉道:“那你如何帮我?” “我……”闻瑕迩被噎了一下,模棱两可的道:“唔,虽然我的修为不在了,但你的应该还在?我可以给你出谋划策……” 君灵沉看着他,平静道:“进入渊海之地的人,身上的修为会被结界的威压抑制住,变为常人。” 闻瑕迩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糖渣,“……那你方才是怎么赶走毕方鸟的。” 君灵沉道:“剑意。” 有些剑修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即便没了修为灵力也能利用自身修炼的剑意御敌攻击。这也是剑修一度成为修士们首选的修道途径之一,与之相比的阵修符修乃至医修都要冷门上许多。 -- 第51页 但剑意这东西并不是每一个剑修都能修炼出来的,剑修本人必须得和自己的佩剑做到剑人合一,心意相通方能修炼成功,看起来似乎很容易做到,但能做到这样的放眼整个修仙界也屈指可数,穷尽一生也未能勘破其中蕴意的剑修才是多数。 君灵沉年纪轻轻的便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说实话闻瑕迩是有些惊讶的,此前他只知道对方修为比他高,但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比他高出多少,不过眼下,他算是真真切切的心中有数了。 他咬了一口糖葫芦,感觉糖葫芦都没之前好吃了,蔫蔫的道:“那我还是回去好了,你应该不需要我帮忙。” 已经做到和剑心灵相通的君灵沉带着没有修为的他,怎么看他都是累赘,闻瑕迩在这点上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拿着糖葫芦看了看四面八方,问道:“哪边是渊海之地的出口呀?” 君灵沉闻言,一向古井无波的眸中终于出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波动,“你跟着我进来之前,难道没打听过渊海之地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打听了!”闻瑕迩振振有词,“我朋友跟我说这里很凶险,要我小心。” 君灵沉不说话了,眼中的情绪逐渐淡去,又恢复成以往的模样,对着闻瑕迩道:“随我走。” 话落便继续往前走,“去哪儿?你是要把我带出去吗君惘?”闻瑕迩追在他身后问。 君灵沉头也没回的道:“渊海之地的结界入口每开启一起,时隔半月后才能再度开启。” 闻瑕迩:“……” 半个月……他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会被饿死在这鬼地方。 “我会饿死在这里的……”他默默的跟在君灵沉身后,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副画面,他立刻上前握住君灵沉的一片衣角,“君惘,你能不能让黎疆破例把结局的入口打开?” 他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点强人所难,但是闻瑕迩真的不想活生生饿死在这儿。 君灵沉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着。 闻瑕迩见状只好干巴巴的又说了一句,“我看见你给他带糖葫芦了,你们应该有些交情吧……”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变小。 君灵沉道:“他是没有感情的半神。” 闻瑕迩品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君灵沉话里的意思,心情又低落了几分,看着木签上还串着的最后两颗糖葫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半个月。 “不会让你饿死的。”君灵沉忽然开口道:“前提是你不准在结界里乱跑。” 闻瑕迩闻言猛地抬起了头,看着君灵沉的背影就跟看见到了食物一样闪着亮光,“我不会乱跑的,缈音清君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君灵沉嗯了一声后便不再说话了。 闻瑕迩老老实实的跟在君灵沉旁边走,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我想洗澡换衣服……” 他从沼泽里出来后就一直穿着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刚才有君灵沉和他说话他尚能不在意,可这会儿没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便对自己身上的窘况越来越在意,也亏的君灵沉脾气好,跟他一路走在一起也没嫌弃他。 君灵沉点了点头,倒是没反对,“前面有泉眼。” 闻瑕迩一听,立刻不管不顾的往前面跑去,将刚刚答应君灵沉的话忘的一干二净。 一汪碧绿的泉眼藏于草丛之中,水色澄透,清澈见底。 闻瑕迩没敢去水面看自己此刻的模样,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衣服穿了一条亵裤便跳了进去。 他一跳进去,周身原本清澈的泉水瞬间黑了一半,他嫌恶的皱起眉,快速的搓洗着身体,想让身上的恶臭尽快远离自己。 君灵沉比他稍晚一点才到,见他正在洗澡很快便移开了目光,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个类似罗经仪的东西像是在探查方向。 闻瑕迩的头发上也全是黑乎乎的泥,他把头上的鎏火簪取了下来放在岸边,顺势把头发也一起洗了。 君灵沉似乎已经探查好了方向,将罗经仪收了起来,沉默的站在树下,看样子好像是在等他洗完。 闻瑕迩远远的望着君灵沉,周遭的风景美如画,眼前的人也好看的跟画出来的一样,明明是一副如画卷般曼妙的景象,奈何美人衣衫下摆处的一大滩黑色污迹让整副画面大打折扣。 他皱了皱眉,洗着发梢的动作停了下来,对着君灵沉所在的方向忽然鬼使神差的喊了句,“君惘,你要和我一起洗吗?” 君灵沉身形动了动,站在原地停驻了几息,突然向泉眼走来。 闻瑕迩见了,赶忙低头看了一眼水面,幸好这口泉眼是活的,他洗下来的污迹全部顺着水流流到下游去了,这才松了口气。他叫君惘和他一起洗,总不能让对方洗他弄脏的水吧? 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胡乱的搓了几下身体,又把四周的水往下游赶了赶这才作罢。 在他动作期间,君灵沉已经走到了岸边。闻瑕迩往后退了退,给对方留住足够的空间,道:“你可以下来了。” 岂料君灵沉闻言眉心竟然微蹙起了眉,“你认真的?” 闻瑕迩点了点头,“你衣服被我弄脏了……”他指着君灵沉衣摆上的污迹说道。 君灵沉沉默了一会儿,道:“无妨。”他似乎对自己身上的污迹浑不在意,嘱咐道:“你赶快洗好出来。” -- 第52页 说罢便要转身离开,又被闻瑕迩及时叫住。 闻瑕迩对他说道:“……我的玉蝉里面没装衣服,你的能不能先借给我。” 君灵沉闻言顿了顿,随后从自己的玉蝉里拿出一套干净的霜白色衣衫放在了岸边。 闻瑕迩觉得自己也洗的差不多了,用簪子重新把湿漉漉的头发重新束好后便上了岸,当着君灵沉的面大大方方的把衣服穿上了。 君灵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穿完后,道:“走吧。” “等等……”闻瑕迩伸长了手,只露出了两截空荡荡的袖子,“袖子长了。”不单是袖子,就连衣服下摆也多出了一截。 君灵沉两指在他衣袖上轻轻一划,布料应声而碎,连带着衣摆下方多出的一截衣料全部被削在了地上。 闻瑕迩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走吧。” 被他耽搁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总算能够顺利的踏上寻找珠玑草的路程,君灵沉告诉他,珠玑草向阳而生,喜欢温热,他们要去最温暖的东边才有可能找到珠玑草。放眼整个渊海之地灵草无数,可那珠玑草却只有一株,即便他们到了东边在半个月之内也不一定找到。 不过君灵沉看起来并不着急。当事人不急,身为陪同的他当然更不急,眼下比起珠玑草,他更关心的是自己会不会饿死。 好在君灵沉是真的说话算话没有骗他,不仅没让他饿死,渊海之地的各种灵果灵鱼还让他尝了个遍,不过比起灵鱼他比喜欢各种口味的灵果。 倒也不是因为灵鱼不好吃,灵鱼的肉质鲜美,刺也很少,只是他和君灵沉二人似乎在烤鱼这方面都没什么天赋,每次烤了之后东西要么是生的要么是焦的,那味道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下咽。 自从他不再随便采摘那些灵草之后,这一路都过的十分平静没遇上危险,只不过珠玑草的影子踪迹却是一点都没发现。君灵沉仍旧是那副淡漠的模样,分毫不急,可到了第一日的时候,闻瑕迩却有些坐不住了。 “君惘。”他喊了一声坐在他旁边的人,“还有五日就要出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君灵沉不咸不淡的道:“不急。” 闻瑕迩摸不准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性子比较直,这几天和对方相处下来也渐渐放下了原有的戒备,追问道:“可是那珠玑草不是很重要吗?我们要不分头去找?” 两个人分开去找,找到的机会总比他们一起找要大些,左右这渊海之地也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存在,他也不担心自己再被灵兽群追赶。 “不必。”君灵沉沉吟几许,道:“等时机到了它自会出现。” 闻瑕迩听了君灵沉的话后仍是云里雾里的,小声嘀咕了句,“话也不说全,难道要我自己猜吗……” 君灵沉闻言将剩下的几个灵果递给了他,闻瑕迩一口一个有滋有味,忙着吃果子倒是不再嘟囔了。 他吃完后擦了擦手,准备询问君灵沉他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出发了,便看见君灵沉竟然在一边双目紧阖的打起了坐。 “君惘你不去找珠玑草了吗?”闻瑕迩问道。 君灵沉阖眼应答,“三个时辰后动身。” 闻瑕迩悻悻的闭上了嘴,他们此刻坐在一片树荫下歇息,在一旁坐了一会儿后实在有些无聊,眼神也不怎么的,突然就落到了君灵沉的佩剑上。 留阙安于剑鞘之中,眼下正安安静静的躺在草地上,剑身隐在阴影之中看不大真切,但剑柄却露在了外面,银色镶嵌着青色的玉边在淡金色光辉的映衬下显得尤其耀眼,就像被洒上了一层光晕一样,既朦胧又透亮。 闻瑕迩对留阙的好奇倒不是因为它好看,他与君灵沉交过几次手,知晓这剑的厉害之处,但像眼下这般近距离看还是头一次。 说不好奇是假的,他瞄了一眼君灵沉,见对方仍处在入定之中,便大着胆子伸手向留阙靠近。 他只是想看看剑,没动什么其他的歪心思,岂料他指尖刚碰到剑身,留阙便发出一阵长鸣,他的动作随即一顿,刚要收回手,留阙便自剑鞘中铮的一声飞到半空中,剑锋指着他迅速的刺来—— 君灵沉倏的睁开了眼,眸中是一贯的平静冷淡,只见他挥了挥衣袖,留阙的动作便停驻在了半空,随即回到了剑鞘之中。 闻瑕迩望着君灵沉眨了眨眼,“我只是想看看它……” 君灵沉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闭上眼继续入定。 闻瑕迩忽然有点佩服君灵沉的处变不惊,不管遇到什么事好像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但这种感觉只有一瞬,因为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留阙会无缘无故攻击他的原因。 君灵沉既然已经修炼到与剑心灵相通的阶段,剑似主人,留阙不问青红皂白的攻击他多半是因为君灵沉打心底的并不待见他。可人家缈音清君是卓然君子,断不会做些报复的手段来为难他一个小辈,但这留阙却不同了,一把剑哪里懂得什么人情世故礼仪道德,主人不喜欢谁它只管砍谁就是了。 闻瑕迩思及此处,回忆了一下自己此前故意让君灵沉颜面尽失的事情,发现他自己还的确挺令人讨厌的,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他又不讨君灵沉当媳妇回冥丘成亲,做什么非得要对方喜欢他啊? 他在某些事情方面是个十分善于开解自己的性格,比如在君灵沉讨厌他这件事上,他转眼便丢在了脑后,打了个哈欠把衣服往上卷起盖住自己的眼睛,靠在树上打起了盹。 -- 第53页 三个时辰后,他们如约启程。 君灵沉带着他走到了一处极为空旷的平原,平原的景象和他们之前看到的完全不同。 没有成林的树木也没有花草和遮挡物,就连灵兽也少了很多,脚下是遍地的枯草和沙石,偶有几道凛冽的疾风夹着沙石刮过,打在脸上还有些疼。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平原上的日头的确是比之前的树林里热上了许多,证明他们没找错方向。 君灵沉对他嘱咐道:“不要乱跑,平原上起风沙之后人很容易迷失方向。” 闻瑕迩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绝不会乱跑后,君灵沉似乎还是有些不相信,提议道:“我一个人进去,你就在外面等着。” “不行。”闻瑕迩少见的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两个人一起进去互相有个照应,你在沼泽地里救了我,我理应和你一起进去找珠玑草的。”他向来是有恩必报的,在寻找珠玑草这件事上,他可以暂时放下心中对君灵沉的怨意。 闻瑕迩眼中的神情极为真诚,一双本就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看起来更是像被蒙上了一层星辉般灿烂。 君灵沉见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走。” 二人向着平原深处行径。 珠玑草是一株根茎呈红色,花叶呈白色的灵草,在一片荒沙枯石之中找起来外观应该是极为醒目的。 君灵沉拿出罗径仪探了探方向,石制的指针左右摇摆了几下后直直的指向了东方,他们二人便继续前行,等走到一片风沙愈烈的地方后,罗径仪上的指针又疯狂的转动了起来。 闻瑕迩问君灵沉,“是不是坏了?” 君灵沉摇了摇头,道:“珠玑草就在附近。”他说完便收起了罗径仪,开始搜罗附近的平原。 闻瑕迩也开始低头探寻着地上,一处一处的找,连石头缝都没放过。 平原的天气变幻莫测,不过几息的功夫,风沙吹的就比之前还要强上了几分,闻瑕迩一时不慎被风沙迷了眼,眼睛有些难以睁开,只能半眯着眼捂住口鼻去寻。 从眼中滚落的水光顺着脸颊滴进了沙子里,他觉得脸上凉凉的便下意识的去抹了一把,眼神一晃,看着从自己脸上落下的那道水迹沿着沙滚出去甚远,他瞧着那道水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一个斜坡的上方,一样便瞧见了坡壁上长着的一株白叶红茎的灵草。 “君惘,我找到珠玑草了!”他话一说完便立刻从斜坡上几步跑了下去,一把将珠玑草摘下,向着来到斜坡上的君灵沉挥了挥,“你看,是不是这个?” 君灵沉见到他手中的珠玑草后,刚要点头,脸上的神情便忽的一变,“闻旸快上来!” 闻瑕迩从未听过君灵沉用这样急切的语气和他说话,后方不知何时起的阴影一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意识到危险后他什么也没说拔腿就往斜坡上跑,可没走上几步,脚便陷在沙石里再也抽不出来。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铺天盖地的黄沙正在急速的向他涌来!而他的身体却没入了沙石之中越陷越深…… “闻旸!” 第26章 风蚀穴 绵亘不绝的尘土笼罩住了整个平原,四周变得一片昏黄,如厉鬼冤魂咆哮的风沙之声不绝于耳,听的人头皮发麻,心烦气闷。 闻瑕迩被陷落的沙石埋进了一个风蚀穴中,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尘土之中,口鼻里全是沙险些被呛死。 他起身想要从穴里出去,刚走到穴口便被一阵凶猛的风沙逼的往后退了几步,风中掺杂着砂砾碎石,打在身上隐隐作痛,他只好又退回到了风蚀穴中。 他靠在岩壁上,伸手往一边的衣袖中摸索了一番,拿出一株红茎白叶的灵草后松了口气。他冒着差点死掉的危险摘到的珠玑草,若是弄丢了,那可就亏大了。 把珠玑草收好,他又看了一眼穴外的景象,入目的只有一片随着风急速流动的昏黄沙幕,方位景物一概瞧不见,这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在诡谲莫测的气候面前,闻瑕迩能做的只有耐心等耐,可一个人待着十分无聊,连打几个哈欠后,索性靠在洞壁上睡了过去。 他这一睡,便过了一日。 闻瑕迩是被肚子里熟悉的咕咕叫给弄醒的,一日滴水未进,腹中的饥饿尚能忍受,但口渴却止不住。 他的玉蝉在他陷落进沙土之时便不见了踪影,水和食物也一并没了。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皮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刺痛,紧接着舌尖上便多出了一股子铁锈的腥味。 闻瑕迩抬眸又看了一眼穴外,沙尘暴仍旧在外逞凶行恶,凶猛的气势比昨日更甚,他若是现在跑出去,指不定会被吹出几十丈远。 眼下待在风蚀穴中竟成了他最好的选择,他轻叹了口气,珠玑草还在他身上,君灵沉肯定是会来寻他的,只是这平原内风沙弥漫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等到君灵沉寻到他。 思及此,闻瑕迩心中的后悔一度达到了最盛,他后悔自己冒冒失失的跟着君灵沉入了渊海之地,若早知道会遇上现下的境况,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的,如果不来,他现今肯定还在冥丘的家中舒舒服服的躺着,哪里会来遭这番罪! “君惘!”他突然扯着嗓子对着穴口大喊了一声,“我在这里!” -- 第54页 回答他的是外面鬼哭狼嚎的戾风之声。 君灵沉能出现救下他一次,却未必能次次及时出现。 闻瑕迩喊了这一声后,忽然就平静了下来,阖上双眼靠回了岩壁上后一动不动。 在没水没食物的情况下,他必须要保存好自己的体力,最好是连话都不说,这样他才能撑的久一点,等到君灵沉来找到他。 渊海之地不分昼夜,时间的流逝变得不那么分明。 闻瑕迩不知道自己在风蚀穴里停留了多久,只感觉到自己想要睁开眼查看外面的沙尘有没有停歇之时,眼皮却仿佛被铐上了枷锁一样沉重,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虚虚睁开半条缝,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昏花无比。 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站起来,手腕上的骨节一用力便吱吱作响,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侧方的沙土里倒了下去,再想动作时,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抬不起来。 闻瑕迩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他意识越来越薄弱之时,他感觉有人将他从陷落的沙地里拉了起来,脸颊率先触碰到一片微凉的衣料,清清凉凉的,与风蚀穴内湿热的气息截然不同。 闻瑕迩抬了抬眼皮,看见了一片白色的衣角,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口中便被人喂进了清冽的水。 喉咙干涩了太久,水一入喉他便猛地咳嗽了起来,他这一咳,来人立刻将水远离了他的唇边。 闻瑕迩难受的唔了一声,来人拍了拍他的脸,喊了一声,“闻旸。” 闻瑕迩被这一声喊唤回了几分思绪,他睁开眼看见了君灵沉,扯了扯唇角,气若游丝的问:“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君灵沉的衣衫上全是沙土的印迹和杂乱不一的口子,束发的白玉冠尚在,但额前的发丝却有些凌乱,整个人一副像是强行从沙尘暴中穿行过的模样。 君灵沉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告诉他,“结界的出口明日就会开启。” 到时候他们就能出去了。 闻瑕迩呼了几口气,身上的力气回来了一点,他缓慢的坐起了身,道:“......那就好,我不想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君灵沉颔首说好,闻瑕迩抿了一下唇,又说:“饿。” 君灵沉闻言却是没说话了。 他们相处的这几日,君灵沉不喜欢听他絮叨时便会拿出一把灵果来给他吃,让他顾着吃东西就没空说话了。所以对方的玉蝉里经常会备着一些灵果,可现下他已经开口喊饿了,君灵沉还是没什么动静,他心里便明白了。 对方的玉蝉,多半也在沙尘暴中遗失了。 “我喝水。”他向君灵沉伸出了手,君灵沉把水囊递给了他,他抱着咕噜咕噜喝下几口后,含糊的道:“喝水就好了。” 喝完后他又靠回了洞壁上,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他向君灵沉招了招手,“我给你看个东西。” 君灵沉的脸色不是很好,不过还是回应了他,“什么东西。” 闻瑕迩把袖子里放着的那棵珠玑草拿了出来,“给你。”他递到君灵沉面前。 君灵沉的目光落到闻瑕迩的脸上,盯着对方看了许久也没移开视线。 闻瑕迩被看的有点莫名,“你盯着我看做什么?珠玑草你不要了吗?” 君灵沉收回了目光,伸手接过珠玑草后刚要说话便突然咳嗽了起来。 “君惘你怎么了?”闻瑕迩倾身问道。 君灵沉背过了身,似乎想抑制住体内的咳嗽。闻瑕迩看见对方整个背部都因咳嗽在震动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缓慢的走到对方身边蹲下,不出所料的看见了君灵沉因缺水而变得干燥的唇。 他早该想到的,君灵沉的玉蝉既然遗失了,对方这几天肯定也没吃东西,还有那只水囊,多半也是君灵沉找他这几日滴水未沾,特意给他省下来的。 思及此,闻瑕迩的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把搁置在一旁的水囊捡起来,擦了擦递到了君灵沉面前,“你喝。” 还好他刚刚没有一口气把水囊里的水喝完,现在还剩了一些。 君灵沉手抵住嘴,嘴角时不时泄露出几声咳嗽,对闻瑕迩的话置若罔闻,欲要起身往穴内行进。 闻瑕迩一把摁住君灵沉的肩膀,把人摁回了原地,气息不稳的威胁道:“你要是不喝,我就把水囊丢出去……一起渴死好了。” 君灵沉波澜不惊的眸子中出现了些许的动荡,“闻旸咳……咳咳……” “你喊我也没用......”闻瑕迩扬了扬手中的水囊,作势要丢出去,“你与我相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我可是什么都干的出来......” 君灵沉不说话,直直的看着他。 闻瑕迩与之对视,丝毫不见闪躲。 二人视线交汇僵持了许久,终是君灵沉率先移开了目光,“给我。” 闻瑕迩立刻把水囊递了上去,君灵沉接过打开木塞,喝了起来。 君灵沉喝水的动作慢条斯理,一点也不像一个渴水之人,只见他轻仰了仰头,掩在衣领中线条分明的白皙脖颈便露了出来,喉结随着他喝水的动作上下滑动,传出吞咽的声音。 闻瑕迩看见君灵沉喝水的模样,竟然觉得有些移不开目光,直到对方喝完水后他才转醒收回了视线。闻瑕迩抿了一下唇忍不住想,美人的确是美人,就连随随便便喝个水也能比常人好看上百倍。 -- 第55页 他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君灵沉坐在他左前侧,脸上的神情很淡。 闻瑕迩顺势看过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君灵沉的眼睛。 君灵沉的眸色极深,一眼望进去让人好似跌进了一汪幽深冷冽的寒潭中一样,沉入水底,不能自已。 闻瑕迩靠在洞壁上,看着君灵沉轻声开口道:“君惘,你同我说说话吧。” 君灵沉眉间的神色微动,“说什么?” 闻瑕迩默了一会儿,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君灵沉垂眸看他一眼,轻点了点头,“你想问什么?” 闻瑕迩想问的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踌躇了好半晌才用试探的口吻说道:“我听人说你的左眼天生……是假的吧?”他没把“眼盲”两个字讲出来,但话已至此,对方不会听不懂他想问的意思。 二人间的气氛因他这一句问话陷入了低迷,久久没有听到君灵沉的回答,闻瑕迩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问题,正欲厚着脸皮岔开话题,君灵沉却忽然开口了。 “没错。”君灵沉抬眸看向他,左边的眼珠像是被一层厚重的布遮盖住后失了颜色,有一瞬的失神,但转瞬又恢复如初。这中间间隔的时间实在是太短,若不是闻瑕迩此刻和君灵沉离的很近,很难察觉到对方眼中的异样。 闻瑕迩听了君灵沉的回答后,心情忽然有一瞬间的低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君灵沉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张嘴便说了一句,“可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啊。” 他说完又嘴快的补充了一句,“人也长的好看,你是个美人,人美心善。” 君灵沉闻言,竟然“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第27章 知晓 闻瑕迩唔了一声,君灵沉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要平淡许多,不过经历了方才尴尬的氛围,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问下去。 腹中饿的隐隐作痛,体力不支眼皮也开始跟着打架,他揉了揉眼,道:“君惘我再睡一会儿,出去的时候记得叫我……”他话一说完,便真的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常远道接到君灵沉的传讯是在寅时,彼时他在自己的朝酝榭睡的正酣,被对方的一则传讯惊的立刻从梦中惊醒。 他师弟君灵沉在外游历时甚少与他们联系,除非是遇上了特别棘手不能解决的事情才会联络宗门,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常远道收到了传讯丝毫不敢耽误,以防万一还特地去了追臾阁把二师弟成恕心也叫上了。二人一同施了御行术,向君灵沉所说的骠水镇而去。 须臾功夫二人便抵达了骠水镇,等到了君灵沉所说的客栈时,见到君灵沉后,二人皆有些傻眼。 最后,还是常远道先反应过来,他指着君灵沉惊诧道:“灵沉,你这是去……渡劫了?” 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君灵沉,衣衫破烂,发髻凌乱,与平日衣冠齐楚的冷面神君模样相去甚远,若不是他们二人是看着对方长大的,险些认不出来。 君灵沉脸色很不好,往日平展的眉心也在此刻微微蹙起,“大师兄,你进来看看。” “怎么了?”常远道抬脚走了进去,成恕心紧跟他其后,“灵沉你哪里受伤了?” 君灵沉摇了摇头,走进里屋的床榻前将床帏掀起,一个躺着的人影便从中露了出来。 成恕心站在侧后方,他所在的位置刚好能看清床榻上昏睡人的模样,看清后有些惊讶,“这不是上次在大乘佛法的讲经里,同你辩法的孩子吗?”他看向君灵沉。 君灵沉颔首说是,又把目光移到常远道身上,“大师兄,我喂了他两颗固元丹还是不见醒。” 常远道在黄岐之术方面颇有造诣,他上前探了探闻瑕迩的脉,半晌,皱着眉收回了搭脉的手却不说话。 “大师兄,如何?”成恕心问道。 常远道没答话,反而将视线落到君灵沉脸上,见对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故意拖长了语调慢悠悠的道:“这少年人不过是饿晕了,给他灌几碗粥下去半个时辰内准醒。” 君灵沉说好,转身就要往外去,看样子是去寻粥,被成恕心叫住,“灵沉,你先换身衣裳再出去吧。” 君灵沉动作一顿,给自己施了个洁净的术法便快步出了门。 常远道看着君灵沉远去的背影,啧啧称叹,成恕心问他怎么了,他指着床榻上闻瑕迩道:“这便是近段时间故意找灵沉茬的冥丘少君闻旸,上次我在论剑场上见过他一次,那气焰嚣张的和他父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是这孩子屡屡发难灵沉?”成恕心面露不解,“那灵沉为何还会同他在一起?” 常远道摆了摆手,“谁知道呢,小师弟的心思一向藏的深。不过……” “不过什么?”成恕心问。 常远道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缓缓道:“不过能让灵沉把我十万火急的从朝酝榭请来看病的,这小子倒是头一个。” 一股暖糯的清甜气息在闻瑕迩的嘴里慢慢散开,他抬了抬眼皮,睁眼便看见君灵沉坐在床侧拿着一个汤勺向他唇边喂来,他下意识配合的张开了嘴,甜粥煮的很软,入口即化,很容易吞咽下去。 闻瑕迩撑着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揉了揉额头,嘶哑着嗓子问:“……我这是怎么了?” -- 第56页 君灵沉道:“你在渊海之地里饿晕了。” 闻瑕迩闻言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的景象十分陌生,“你把我带出来了?” 君灵沉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盛粥的碗,“你运转一下丹田内的灵力试试。” 闻瑕迩依言照做,意念一动,灵力一下子便从他的内丹处涌向了四肢百骸,身体内的饥饿和不适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他的修为又恢复了。 闻瑕迩开心不已,弯着眼角笑了起来,“总算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他说完还不忘向君灵沉道了谢,“君惘多谢你将我带出来。” “闻家小公子,你若是真心想谢灵沉,以后便少做些让人下不来台的事。”常远道从旁走了出来,“这次若不是灵沉将你从渊海之地救了出来,还找了我来为你医治,你怕是早该魂归九天了哟……” 成恕心坐在一旁轻咳了一声,不置可否。 “真的啊?”闻瑕迩眼中的笑意一下子便淡了下来,他两眼直直的看向君灵沉,“君惘,我真的差点死了?” 君灵沉刚要说话,便被常远道出声盖住了,“这还能有假?我和我二师弟千里迢迢的被灵沉叫来专程为你治病,不然你哪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 闻瑕迩眼也不眨的瞅着君灵沉,亮若灿星的眸子中掺杂了些别的情绪,此刻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水光,变得更是亮晶晶的。 君灵沉被闻瑕迩这么注视着没过一会儿便率先移开了目光,似乎想要起身离开,被闻瑕迩一把抓住了手腕。 闻瑕迩眼巴巴的看着君灵沉,半晌,轻声道:“君惘,你是个好人。” 君灵沉闻言一愣,随即,一向清冷的眉眼间竟晕上了些许暖意,弧线优美的薄唇往上翘了半分。 君灵沉竟是笑了。 他本就生的极为好看,平时冷若冰霜的模样都让人忍不住想多瞧上他几眼,此刻一笑,便犹如那千尺寒峰上的幽雪融化,冷梅绽放,让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心中眼中惟留存他一人。 闻瑕迩只觉自己的呼吸忽然一下慢了半拍,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君灵沉看了许久,耳尖上不断传来的温度烫的他心头发软发麻,却还是执拗的不肯移开目光。 还是成恕心出声将他的思绪给拽了回来,成恕心道:“闻公子既已无碍,我等也须得返回禹泽山了。” 站在君灵沉背后的常远道附和了一声。 闻瑕迩一听,立刻便开口问了一句,“你要走了啊?”他问君灵沉。 君灵沉淡淡看了他一眼,点头说是。 闻瑕迩忙掀开了身上的被子,边下榻穿鞋边说道:“那我和你一起走……” “一起走?”常远道狐疑的看向闻瑕迩,“冥丘和禹泽山可不是一个方向。” 闻瑕迩手上穿鞋的动作一顿,随即解释道:“我是说一起出去。”他穿好鞋后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对着常远道和成恕心分别道了谢,成恕心倒是和善的应了,常远道则回了他一句,“道谢就不必了,只望闻公子在外给我师弟留几分颜面那便是最好的了。” 闻瑕迩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模样,常远道冷哼了一声,和成恕心率先走了出去。 待这二人走后,闻瑕迩便朝君灵沉无辜的眨了眨眼。君灵沉这回没理他,径直出了屋外,他跟上去,喊道:“君惘!” 君灵沉顿住脚步回头看他,闻瑕迩勾起唇角笑着道:“多谢你。”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道:“半月未归,你还是回去吧。” 闻瑕迩本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听了君灵沉的话后脸色一变,含糊的应了一声便从客栈的栏杆上翻了下去。 这回他也是偷跑出冥丘的,在朗禅面前他尚能大言不惭的说他父亲没功夫管他,但他父亲实则管他管的十分严,这次他一离开冥丘就是半月,期间也没同他父亲传过讯,若他父亲回到冥丘后见不到他的人影,定是会大发雷霆的。 那客栈背面是个偏僻的巷子,他从客栈一翻下来便到了巷子的尽头,他二话没说就地快速画好了一个传送阵,刚要踩上去便感觉头顶上方有一道视线注视着他。 他抬头见君灵沉站在栏杆旁看着他,离得太远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他朝君灵沉挥了挥手,“我回去了!” 君灵沉没回话,他也没太在意,一脚跨进传送阵便离开了骠水镇。 回到冥丘后已是入夜,闻瑕迩在路过他父亲房中时见屋内燃着烛火便特意敛了气息,准备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哪知他这念头一动,便听轰的一声门响,一根细绳从门内飞出来迅速的将他捆了起来扔进了屋内。 捆他的绳子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能禁锢住修士修为的绳子。闻瑕迩仰面倒在地上,看见他爹手上拿着一根藤鞭站在他头顶后方,脸上的表情倒是很平静。 闻瑕迩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父亲怒极之时便是面无表情,上次见到对方这幅模样还是在他五岁那年不要命的往蓦尾花丛里钻,被他父亲知道后狠狠的打了一顿,皮开肉绽,疼的他一个月没能下得了床,所以至今记忆犹新。 闻瑕迩咽了口口水,很识时务的立刻认错,“爹我错了……” 闻秋逢没说话,踢了闻瑕迩一脚将人换成了背面朝天的姿势。 藤鞭还没抽在他身上,闻瑕迩的额角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湿润,“爹我真的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擅自离……唔。” -- 第57页 狠厉的鞭风扬起,藤鞭又急又快的落在闻瑕迩的背上,只一下便让他背上见了血。 “闻瑕迩。”闻秋逢握着藤鞭,目眦欲裂,“你若知道为父这些年身上背负的东西,你定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闻瑕迩咬牙忍,任凭那鞭子在他背上抽打也没再出过一句声。 忽然,他仰起了头,红着眼质问道:“那父亲呢?您从未与我说过,这些年您在外面做什么,筹谋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应该如何?” “您让我在冥丘一个人待着,可您却常常不知所踪,短则几月长则数年……”闻瑕迩忍着痛哑声道:“外面的人都说我是您的儿子,可他们却比我都要了解您。您做的任何事情我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我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闻秋逢闻言,手中挥鞭的动作一滞,他立在原地一语不发许久,终是没将手上的鞭再挥出去。 闻瑕迩抿着唇抽吸了几声,忽然发现身上的绳子一松,他后知后觉的从地上爬起来,便看见他父亲站在他面前,神色间满是疲惫。 闻秋逢捏了捏眉心,沉默良久,道:“你娘从云家给你寄来的信,我放在你床头了,你回屋看吧。” 闻瑕迩绷紧了唇线,嗯了一声,起身便往自己屋内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他父亲在他身后突然说道:“有些事,为父宁愿你这一辈子也不要知晓的好……” 闻瑕迩回头看去,便见他父亲的眼中出现了一种极为沉重的情绪,似是痛苦,似是隐忍,又似是,什么也无。 可叹他当初懵懂无知,看不懂他父亲眼睛里透露出的内容。 只是有些事情,他后来,还是知晓了。 第28章 密室 落日余晖,云霞漫天。 昏红的光从窗户的缝隙中泄进了屋内,闻瑕迩揉了揉眼,从地上缓缓的坐了起来。 他酒量一般,昨夜喝空了一坛子酒,现下只觉得头昏脑涨的厉害。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是黄昏,想来他是实实在在的在这宗祠内昏睡了一天一夜。 闻瑕迩难耐的按了按额角,给他父亲上了一炷香后便走了出去。 大黑靠在长廊的柱子上发呆,听到开门的声响便转了过来,继而飞回了他的肩头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闻瑕迩问大黑:“昨夜有没有出什么事?” 大黑长嘶了一声说没有,还说迟圩吃完烤猪就回房睡觉了。 闻瑕迩点了点头,关上了宗祠大门后便要回他自己的房间看看,走至半路时,瞥见迟圩背着个大包袱急急忙忙的向他跑过来。 迟圩在他面前站定,表情极为严肃,“闻前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闻瑕迩摸不准迟圩又发的哪门子疯,便问道:“出发什么?” 迟圩一脸嫉恶如仇,“自然是去应天长宫取朗狗贼的项上人头,为闻前辈和闻老前辈报仇!” 闻瑕迩打量了迟圩一眼,一语不发的错身走了。 迟圩跟在他后面继续说道:“闻前辈您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些年,朗狗贼在修仙界混的风生水起!本来一个破破烂烂的门派在他手里糟蹋了一番竟然还起死回生了,不过他的名声依旧很差!他当年虽然侥幸赢了您,但却是用了下作的手段,如今闻前辈您回来了,一定要让朗狗贼知晓您的厉害!” 闻瑕迩顿住脚步,见迟圩一脸悲愤交加,似是对朗禅憎恶不已,便随口问了一句,“他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事?” “前辈英明!”迟圩双手插腰,忆起前事气的直哼,“朗禅那狗贼就是个疯子,当初我术法略有小成便出门游历,在和一个仙修交手的过程中被他撞见了,他便喊人把我抓回应天长宫严刑拷打!” 闻瑕迩道:“你与那仙修交手之时,是不是用的我写出来的那些阵符?” 迟圩连连颔首,“没错!他以为是闻前辈您夺了我的舍上了我的身,我差点死在应天长宫的地牢里,我恨他没错,不过闻前辈您是我的恩师,您当初……我也是想为您讨回一个公道的!” 闻瑕迩闻言未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迟圩见他不为所动,不由得有些疑惑,“闻前辈您当真不记恨朗狗贼?不想为自己和闻老前辈报仇?” 当初身为冥丘少君挚友的应天长宫二公子朗禅,在荒暨山一战之时,将冥丘少君惧蓦尾花的弱点抖露了出来,直接导致了冥丘少君后来无力反击,跌落阴川,尸骨无存而亡。 若要说冥丘少君复生卷土重来,第一个要与之算账的人,在他人眼中,莫不过就是这朗禅了。 闻瑕迩尚且平静,淡道:“我的仇早就报过了。” “报过了?”迟圩大惊,“闻前辈难道您已经取了朗狗贼的狗命吗?什么时候?!” 闻瑕迩未再作声,恢复脚下步伐,继续朝前走去。 他父亲的仇,他前世便已报过了。 冥丘城破,他父亲力竭身死,纵火屠城逼死他父亲的十万余仙道修士,他一个都没放过。 迟圩若有所思的跟在他身后走着,倒是未再提杀了朗禅报仇一事。 亦步亦趋之间,二人已抵达房门前。 闻瑕迩的房间中一个十分隐蔽的密室,那密室里装满了各种阵法符法的典籍,其中大部分是他自己写的,还有一小部分是他从别处搜罗来的,所费财力时间不计其数,皆是他当初收藏的心血。 -- 第58页 “我那些典籍是否还放在密室中?”闻瑕迩问迟圩。 迟圩答是,“闻前辈房中的那间密室极为隐蔽,里面的典籍都完好无损。” 闻瑕迩听罢心道再隐蔽也被你小子找到了。 二人进入房中,迟圩熟门熟路的想要去摸机关,却被大黑抢先一步飞到了窗户的上沿处,迟圩一看见大黑便有些发怵,悻悻的摸了摸鼻子退了回来。 窗户的上沿处有火烧后留下的痕迹,不过仍旧能看出那一片十分平整,与四周的景象相比并无什么异样。 只见大黑飞到了那块黑焦的窗沿上,扭了扭身子碰了一下,一声轰隆之响在房内骤然响起,窗户下方的地板应声而开,露出了一个半人宽的洞。 大黑施施然的飞到了闻瑕迩肩上,示意他下去。 闻瑕迩也未多做停留,踩着洞穴中露出的石阶便走了下去,迟圩紧跟其后。 密室内的光线十分昏黑,几乎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们走完石阶,迟圩率先将最近的油灯点上,有了一点光亮后紧接着再把其他的油灯挨个点上,密室内这才明亮起来。 闻瑕迩扫视一眼密室内的摆设,发现和他当初离开之时几乎没什么变化,便向一旁的迟圩问道:“密室内的典籍可有遗失?” “不曾遗失。”迟圩神色恭敬,说道:“这些年我从未将这些典籍带出过密室中。” 闻瑕迩颔首,拿起最近的一本典籍随手翻看几眼,不见有异后便放回了原处,道:“你身上可有携带玉蝉?” 迟圩道:“有的。” 闻瑕迩道:“你把密室内的典籍全部收起来放进玉蝉里,这些典籍不能再放在此处了。” “这是为何?”迟圩十分不解。 闻瑕迩沉吟片刻,问道:“你平日是不是除了修行,很少进这间房?” 迟圩说是。 闻瑕迩道:“我方才下密室路过窗户旁时,看见窗沿的尘土新旧不一。” 迟圩若是进这间房修行,必定走的正门,而旁人为了掩人耳目不留下脚印,大多会翻窗而入。 偷偷进来的那群人虽然极为小心并未在屋内留下任何痕迹,但尘土这种东西却是无论如何也避开不了的,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的动静,尘土便会闻风而动,留下蛛丝马迹。 迟圩不是个心细如发的性子,一时察觉不到实属平常,只是恰好他今日特意想来看一看这些典籍,便免不得多留意了一些。 迟圩听了他的话,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闻瑕迩问道:“你是不是之前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迟圩蹙着眉回忆片刻,说道:“前些日子我在后山的林子里曾经无意看见了几道黑色的人影,当时天黑我又隔得远看的不是很清楚,便以为自己看错了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依照闻前辈你的话看来,我那时看见的兴许……” 闻瑕迩思忖半晌,道:“来这里的人,若我猜的不错应当就是为了密室里的典籍而来,你尽快将这些典籍装进玉蝉里收起来。他们一次搜寻不到肯定会再来二次,这密室迟早会被发现。” 迟圩待要颔首说好,闻瑕迩便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闻瑕迩指了指上方,迟圩头往上一抬,便听到一阵越行越近的脚步声。 闻瑕迩凝神听着,察觉到这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至少有十来个人在他们头顶上方来来回回的走动着,听着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闻瑕迩和迟圩二人在密室内都收敛了气息,敛声屏气的关注着上方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后搜寻东西的动静忽然停了下来,迟圩对闻瑕迩做了个口形,说他想上去看一眼。 闻瑕迩本来准备阻止迟圩,但转念一想,他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还有人费尽心思的想找到他的这些典籍,很难不让他对其中的曲折弯绕生出探究之意来。而眼下想要他典籍的人如今已经和他正面撞上,他又岂有不与之会面之理? 他向迟圩做了个手势,迟圩心领神会,二人一左一右同时走到了密室出口处的那方石阶之上。 迟圩手放在机关上,闻瑕迩向他点了点头,迟圩便转动手中的机关,头上的石板立刻开合。 大黑一马当先,率先飞了出去,闻瑕迩慢一步,紧跟着大黑从密室内一跃而出。 已是入夜,借着窗外浅淡的月光,闻瑕迩才勉强看清眼前之景。 六七个黑衣人蒙着面持着刀分散在屋内,听到动静后立时警惕的转过了身朝他所在的方向看来,其中一人呵斥道:“什么人?!” 闻瑕迩还未动作,大黑便迫不及待的对着最近的一个黑衣人一口咬了下去,那人被咬的措手不及,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手中的刀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迟圩也从密室里跳了出来,看清屋内的黑衣人后,面色鄙夷的呸了一声,“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屋子也是你们配进的?” 他说罢便快速的丢出几道符纸,向着面前的这群人攻去。 第29章 心思 迟圩丢出去的是惊雷符,暗紫色的电光缠绕在符纸周身吱吱作响,那几个黑衣人见了立刻围成了一团,为首的黑衣人从衣袖里抽出了什么东西快速的向惊雷符撒了去。 四周的景象有些昏暗,闻瑕迩站在窗户旁逆着月光没能看清对方丢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看见为首那黑衣人丢出的东西撒到惊雷符上后,电光闪烁的符纸像是一下子被吸干了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起了青烟,变成了一张烧焦的符纸后从半空中掉在了地上。 -- 第59页 其中一人眼尖的发现了迟圩身后的密室入口,朝着为首的黑衣人压着声音道:“密室。” 那黑衣人听了,立刻将视线放在了迟圩身后,迟圩见状又立刻丢出上十张爆裂符朝着他们的面门而去,恶狠狠的道:“想进密室,等你们成了孤魂野鬼后再看看有没有这个命!” 闻瑕迩趁着迟圩和黑衣人纠缠之际,不动声色的碰了一下窗沿上的机关,半人宽的密室入口立时合拢,严丝合缝的找不出一点缝隙。但闻瑕迩心里很清楚,密室已经被发现,眼下关上密室的入口也是徒劳,只是为了防止那群黑衣人趁乱跑进去,以防万一关上罢了。 他开始调动体内的灵力在虚空中迅速的画阵,那为首黑衣人身上带着的东西似乎能克制住符纸,所以他打算用阵法来探一探这群人的虚实。 他画的是一个很常见的束缚阵,束缚阵顾名思义,进阵之人会被束缚阵禁锢行动不能动弹。阵法成形后,他朝迟圩喊了一声,“迟圩退后!” 迟圩与那群黑衣人斗符斗的正酣,乍一听到闻瑕迩的话险些没反应过来,在身后劲风将至的前一刻,他猫着身子往旁边躲了一躲,再抬眼时便看见一个冒着赤光的阵法直直袭向了不远处的黑衣人群。 为首的黑衣人认得此阵,见后立刻低喝了一声,“快散开!” 他们此前乃是为了防止敌人有机可乘,围在一起好探查清四面八方的情形,眼下没想到竟成了敌人的肉靶子。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叱喝,自己先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躲过了束缚阵,还有两个紧跟他其后,剩下的四个则慢了一步被困在了束缚阵中。 迟圩见闻瑕迩一出手便制住了四个黑衣人,看向对方的眼中满是钦佩,“真厉害啊,不愧是我恩师……” 七个黑衣人此刻还剩下三个,为首的黑衣人握紧了手中的刀,眼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命令道:“杀了他们两个!” 得了命令,另外两个黑衣人立刻提刀而上,身形速度之快犹如鬼魅幻影。 闻瑕迩眉心微动,他和迟圩都是阵符双修,近身战斗于他们二人不利,他朝将一名黑衣人给活生生咬晕的大黑招了招手,大黑立刻丢下了口中人的手腕张大了嘴嘶叫着向那两名移动速度极快的黑衣人攻去。 “迟圩你去帮伯墨制服那二人的行动。”闻瑕迩低声说道,目光落在前方领头黑衣人的身上,“我去会会那人。” 迟圩看着咬人咬的正欢的“丑东西”,控制不住的打了个激灵,“好,我、我这就去……” 那领头的黑衣人隔着人群也看见了闻瑕迩,他将刀握在手中转了一圈,忽然转身从半开的窗户里一跃而出,逃走了。 闻瑕迩在原地顿了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抬脚便从门中追了出去。 那黑衣人像是故意在等着闻瑕迩追上来,移动的速度忽快忽慢,和闻瑕迩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将人引上了后山。 山路崎岖,林中黑寂,好在今夜的月光足够的亮,林间时不时有月光从树缝中倾泻下来,这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那黑衣人跑进一片偏僻的密林之后,忽然停了下来。 闻瑕迩顿住脚步,在离黑衣人不出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黑衣人转过身,抬手做了个手势,三道黑影倏的一下从旁边的林子里窜了出来,手中持着刀将闻瑕迩团团围住。 闻瑕迩见到凭空多出来的三个人也没太过惊讶,反倒是挑了一下眉。 他和迟圩在密室里的时候便听出闯进来的脚步声约摸有十个人,他们在屋内见到了七个,另外三个他还寻思去了什么地方,眼下看来,倒不用他再费功夫去寻了。 将他引至后山的黑衣人从身上抓出了一把东西,“抓活的!”话音一落他便张开了手,被他握在手里的东西迅速的飞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黑影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移动,林间随之响起了一种类似于虫鸣的嗡嗡声,随着黑影的逼近,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闻瑕迩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片黑影竟是由一群密密麻麻的虫子组成的。 那些虫子飞在上空,他看不大真切那些虫子的模样,但直觉告诉他若是被这些虫子咬上一口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围在他前后的三人也有些蠢蠢欲动了。闻瑕迩先发制人,抽出几道落火符分别向空中的虫群和三个黑衣人袭去。 黑衣人挥动手中的刀砍落符纸,岂料那符纸一落地便生出了熊熊烈火将他们团团围住,那领头的黑衣人见状立刻从口中发出一阵怪异的长鸣。 那长鸣的调子忽高忽低,时而震耳欲聋时而细弱蚊蝇,闻瑕迩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这调子古怪异常,就像是什么传音入密的控物秘术。 察觉到这一点后他猛地抬头朝半空中的虫群看去,果不其然发现那些虫子早已改变了初时飞行的方向,躲开了落火符,从另一面飞来,同时身上还开始冒出一种诡谲的紫色气体。 那黑衣人口中怪异的长鸣果然是在控制这些虫子的行动,意识到这一层的闻瑕迩又抽出了几道落火符打到半空中将虫群重重围住,紧接着又放出爆裂符引向黑衣人。 那黑人想利用虫子替他挡过攻击,却发现随着他的控制虫子一只又一只的从烈火中飞出来,身上残留着火焰和火星,有些被烧掉了翅膀的直接从半空中掉在了地上,林间霎时充斥满一股焦臭的味道。 -- 第60页 那黑衣人气的咬牙,“你们三个还在磨蹭什么!”他对着他那三个身处火圈之中的同伴说道。 而闻瑕迩早就在那三人陷入火圈慌乱挣扎之际,在这三人脚下画好了束缚阵控制住了他们的行动。 胜负已分,大局将定,那黑衣人凶光毕露的怒视着闻瑕迩,下一刻便从腰间摸出一把东西用力砸在了地上。随着他的动作,白色的迷雾几乎是一瞬间笼罩了四周。 林间的夜色中渗进了白雾,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整个林子都包裹了起来,周遭的气氛在这一刻阴森诡谲到了顶峰。 闻瑕迩凝神屏气的关注着四面八方的动静,他不相信黑衣人放下这迷雾是为了脱身。 很快,他的正前方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闻瑕迩朝前方的迷雾深处打出一道赤符后,他的后方在同一刻也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他的左边和右边也陆续传来了声音。 闻瑕迩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朝他的左右后三个方位同时丢出赤符,赤符很快便隐没进雾中,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 那脚步声还在不断的向他逼近,等到了近在耳畔之时,那脚步声忽的停了下来。 随即一道黑影从雾中露了出来,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闻瑕迩的背后,举起手中银色的刀对着闻瑕迩的背就要砍了下去,闻瑕迩却在此时飞快的伸出了手,头也没回的将一张赤符贴在了那黑影的身上。 白色的迷雾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消失的无影无踪,闻瑕迩转过身,便看见那黑衣人正以一种举刀挥下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站立在原地。 闻瑕迩不打算绕弯子,单刀直入的开口问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面上裹的严严实实的,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此刻正怒目圆睁的看着他,却只字未言。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道:“你不说,到时候就没机会再开口说了……” 那黑衣人闻言,狠狠的瞪了一眼闻瑕迩,突然两眼一翻仰面倒在了地上。 闻瑕迩暗道不好,蹲下身一把将黑衣人脸上的黑巾揭开,发现对方口中不停的涌出鲜血,竟是已经咬舌自尽了。 闻瑕迩眉心微蹙,伸手正想要翻找一下这人身上有没有携带能探查清他来路的东西,背后忽然升起了一道黑影盖住了他头顶的光亮。 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去,便看见其中一个本该困在束缚阵中的黑衣人不知何时挣脱了出来,此刻举着刀正向他砍来! 闻瑕迩忙抽出定身的赤符要贴上去,黑衣人挥刀的动作却突然慢了下来,下一刻,他的头和身体分离了开来,脖颈上冒出的鲜血喷涌如注,头颅掉落至地滚落了几圈后才停了下来,头颅上的眼睛以一种惊恐的状态睁大到了极致,似乎是在死去的前一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 闻瑕迩被那黑衣人脖颈上喷涌出来的鲜血溅了一身,就连左脸的位置都也被溅到了,他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黑衣人的身体便像是失去支撑般轰的一声向后方倒去,一道身影随即从黑衣人的身后露了出来。 闻瑕迩抬头向那道身影看了过去,随之一愣。 君灵沉持着留阙,站在他眼前。 君灵沉逆着光站着,闻瑕迩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神情,只看见留阙银白的剑身上沾满了血迹,血珠顺着剑锋一滴滴掉在地上,砸出滴答的响声。 四下静的出奇,就连风声也听不见分毫,以至于那血珠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便显得尤为刺耳。 闻瑕迩想要起身过去,君灵沉却在此刻忽然向他走来。 不过五六步的距离,君灵沉很快便走到了他的身前。 闻瑕迩想叫他一声,君灵沉却在此刻突然半蹲了下来,他伸出手轻抚了抚闻瑕迩左脸被血溅到的位置,轻声问:“害怕吗?” 闻瑕迩茫然的抬起眼,视线直直的撞进了君灵沉的眼中,这才看清对方眼中此刻所蕴含的情绪。 君灵沉渊深的眸子里被一种晦暗的颜色所占据,就像一潭幽深莫测的水正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似乎下一刻便会破水而出,将望着他的人扯入水中,吞噬殆尽。 这样的君灵沉与平日里彷若两人,闻瑕迩没来由的有些害怕,下意识的将贴合在对方掌中的脸颊往后退了半分。 君灵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掌,又将目光落回闻瑕迩的脸上良久,道:“你怕我。” 闻瑕迩听后,方才如梦初醒。 他伸手想去握住君灵沉滞在半空中的手掌,手一抬起便像是想到了什么复又落下,仰头看着君灵沉,“我不怕你,我……” 君灵沉收回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掌,垂眸看着他,却是不语。 闻瑕迩有些急了,黑衣人头身分离的那一幕的确有些惊悚,但他却不至于因此害怕君灵沉,只不过方才君灵沉的眼神的确吓到了他,但也只是一瞬,他喜欢君灵沉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怕对方? “恩师!”迟圩的声音忽然在林间响起,闻瑕迩闻言愣了一瞬,没敢再看君灵沉,而是从地上站起寻找迟圩的踪影。 他太怕迟圩那小子口中突然跳出一句“闻前辈”,那他在君灵沉面前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闻瑕迩赶紧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第30章 线索 一旁的密林里传来窸窸窣窣拨动树枝的响声,迟圩一手拨开树枝一脚跨过草丛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看见闻瑕迩后忙跑了过去,没跑上几步就感觉自己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 第61页 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骂了声娘。 迟圩看见了地上黑衣人头身分离的尸体,尸体被斩断的脖颈处还在不停的往外涌出鲜血,鲜血浸进了土里,把土地染成了暗红色,而那颗头颅,此刻就仰面滚在迟圩的脚下,正以一种狰狞惊恐的神情在看着他。 迟圩忙不迭的收回了脚移开了目光,快速走到闻瑕迩旁边,见到对方身边多出的君灵沉也不惊讶,道:“道友身法不错啊,这么快就找到我恩师了。” 君灵沉此刻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面上的神情淡淡,又恢复了以往冷面神君的模样。 闻瑕迩听了迟圩的话大感吃惊,一把拉过迟圩往远处走,等与君灵沉隔了几丈距离后他才停下来,低声问迟圩:“你认识他?” 迟圩道:“认识啊,我小时候一个人住在冥丘的时候偶尔会见到他。” “你没认错吧?”闻瑕迩疑惑的蹙起了眉,君灵沉无缘无故的来冥丘做什么? 迟圩挠了挠脸,如实道:“没有,这公子长的这么俊我怎么可能认错。刚刚他突然出现在屋子里还帮我把另外几个黑衣人给制住了,我说闻前辈您去追另一个黑衣人了,他二话没说就来帮忙寻您了,应该是个好人?” 闻瑕迩抓住了迟圩话里的关键,“你告诉他我的身份了?!” “哪儿能啊!”迟圩道:“恩师您的身份我怎么可能轻易告诉旁人,我就说您是我一个前辈,其他的一个字都没提!” 闻瑕迩心里的大石这才落下,嘱咐迟圩道:“我叫思君,你别在他面前喊错了。” “好好,我知道了思君前辈……您是不是认识他啊,咦?!”迟圩脸上神情一变,指着闻瑕迩,“恩师,您怎么浑身都是血啊,左脸上也是,您是不是受伤了?!” 闻瑕迩擦拭了下脸上的血迹,擦了几下没擦下来,发现血迹已经干涸了只好作罢,“不是我的,是黑衣人的。” 他说完这话便转过了身,在原地停顿片刻后,还是抬脚往君灵沉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君灵沉身前站定,仰起头却有些不敢看君灵沉的眼睛,默了一会儿后,问道:“缈音清君,为何会来此?” 君灵沉道:“三日之期已过。” 闻瑕迩抿紧了唇,错开君灵沉向他投来的视线,道:“若是为了这个缘由,缈音清君还是请回吧。” 见到君灵沉的那一刻,闻瑕迩有一瞬以为君灵沉对他也是生了些别的心思的,不然对方也不会千里迢迢的从禹泽山到冥丘进而出现在他的面前。可当他听到对方回答他的话后,他这才猛然记起,君灵沉早已有心仪之人,眼下来寻他也不过是为了当时在禹泽山的一句承诺罢了。 缈音清君,向来重诺。 闻瑕迩没再敢看君灵沉,他朝一旁的迟圩道:“你去看看能不能从这两个人嘴里问出什么。”他指了指不远处被困在两个火圈内的黑衣人。 迟圩莫名觉得他恩师和那俊公子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出声,现在得了吩咐忙跑了过去,远离了那二人之后这才从那不对劲的气氛里缓了过来。 闻瑕迩沉默的蹲下身,开始翻找领头黑衣人身上携带的东西,忽视掉头顶上方注视着他的视线。 手掌的衣料下摸到了一个硬物,闻瑕迩从对方的衣服里摸了出来,发现是一个草编的罐子,他轻轻摇晃了一下,发现这罐子很轻像是什么也没装。 闻瑕迩握着这草罐子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把罐子贴在自己的耳畔处凝神听了听,不出意料的听到了嗡嗡的虫鸣声。 他端详了这草罐子片刻,最终还是把里面的虫子放出来的念头给压了回去。又去黑衣人身上摸索了一番,发现除了草罐子一无所获后便准备着手去翻另一具尸体。 但另外一具尸体的死状着实有些惨烈,被砍断的脖颈处虽然没流血了,但尸体躺着的下方却汇成了一个血洼,整个身体浸泡在血液里,闻瑕迩实在是有些无从下手。 他下意识的看了君灵沉一眼,这一眼恰好和对方的目光对上,闻瑕迩垂下眼帘迅速的收回了视线,没再看过去。 其实君灵沉会用这样有些血腥的手段将人杀死,闻瑕迩是有些惊愕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解。 世间据传,缈音清君君灵沉佩剑留阙乃是灵剑出身,剑内有剑灵加持,不见滴血便能轻易取人性命,是以,留阙剑上是从不见血的。 传言虽有些夸大其词的含义在里面,但留阙血迹斑斑的样子,闻瑕迩的确是头一次见到。 而君灵沉自不必说,从来都是受世人敬仰的高洁仙君,卓然君子,便是杀人也是用的仙道那一套让敌人死的不痛不痒的正派手段。 像今夜的这一幕,若非是闻瑕迩亲眼所见,他都险些不敢相信是君灵沉下的手。 他用眼角偷偷瞄了一眼后方的君灵沉,忍不住想,难道对方是一时气急失了准头才下了这样的狠手? 可是转念又想君灵沉为什么生气?难道是因为他没遵守三日之约? 闻瑕迩一想到这个可能,自己也有些生气,他气他明明喜欢君灵沉,对方却硬是要收他当徒弟,他都躲到冥丘来了,可君灵沉还是追着他不放,难道真要他在君灵沉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是闻旸才能打消君灵沉的念头吗? 闻瑕迩有点委屈,也不想再去翻那具泡在血里的尸体了。 -- 第62页 君灵沉还一动不动的站在他身后,一副随时可能把他拖回禹泽山的模样。 闻瑕迩觉得自己需要和君灵沉解释清楚,他盘腿坐在地上,转过头看着君灵沉的衣摆,道:“我不和你回禹泽山,我不想待在那里。” 君灵沉闻言沉默了片刻,突然倾身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直直的看着他的双眼,闻瑕迩想躲开这目光,却被君灵沉摁住了后脑勺动不了,只好被迫迎上撞进君灵沉的眼中。 闻瑕迩紧绷着身体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和你回禹泽山……” 君灵沉摁着他后脑勺的手掌陡然收紧了力道,就在闻瑕迩感觉自己头皮隐隐作痛的时候。君灵沉忽的收了力道,望着他轻声道:“也好。” “你……不带我禹泽山了?”闻瑕迩有些不相信。 君灵沉嗯了一声,垂下眼帘,松开桎梏住闻瑕迩头的手转而来到对方的左脸颊,对着那块残留的血迹用指腹擦拭了起来。 闻瑕迩被擦拭的有点痒,唔了一声往后躲了一下,“干了擦不掉……” 君灵沉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眉心微微蹙起,随即停了动作给闻瑕迩周身施了个洁尘术,这才把对方一身的血迹扫清。 迟圩把那两个困在火圈里的黑衣人用绳子捆好后拽在手上,站在君灵沉不远处的背后,大气也不敢出。 迟圩这个位置站的十分妙,君灵沉和闻瑕迩二人挨得极近,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清楚的看到君灵沉放在闻瑕迩脸上的手,和闻瑕迩露出来的一点儿下巴,两者重合在一起,那画面看起来就像是在……迟圩不敢说。 但他在心中很快的接受了一个事实,他崇拜多年仰慕许久的冥丘少君,他的恩师闻前辈,似乎……是个断袖。 迟圩拽着两个黑衣人的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眼前的那二人一时半会好像不打算分开,他这才忍不住清咳了一声,“……前辈。”其实喊的时候他心中很是忐忑,生怕搅扰了那二人的兴致,把他恩师给得罪了。 好在他恩师看起来并不十分沉迷男色,听了他这声喊便立刻回应了他,“问出来什么了?” 迟圩拽着两个一脸要死不活模样的黑衣人上前,有点惭愧,“嘴挺严的,什么都没问出来。” 闻瑕迩点点头,上前抓住一人的下颚把黑巾扯了下来,那黑衣人立刻打了个激灵,,戒备的看着闻瑕迩。 闻瑕迩从衣袖里摸出一个东西,在黑衣人面前晃了晃,“我在你们同行的人身上,找到了这个东西。”他拿出的是他刚刚从另一名黑衣人衣服里找到的草罐子。 黑衣人一见那草罐子,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他掩盖了过去,仍旧戒备的瞪着闻瑕迩。 “前辈,这草罐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迟圩出声问道。 “我也不甚清楚。”闻瑕迩手指放在草罐子的封口上,看着黑衣人道:“不如我打开来看看?左右是你们带出来的东西,说不定能趁此摸清你们的来历。” 语毕他便做出一副要打开罐子的模样,那黑衣人见状脸色大变,口中忽然吐出一口鲜血,闻瑕迩神色一变连忙箍住黑衣人的咽喉,发现对方的呼吸已了近于无,他又再转回去看另外一个黑衣人,那人竟是两眼翻白早已没了气息。 “怎么会这样……”迟圩松了手中的绳子,两具黑衣人的身体轰的倒在了地上,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两人的尸体,“我方才把他们带过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死了!” 君灵沉垂眸打量了一眼这二人的尸体,道:“是毒发身亡。” “服毒?”迟圩闻言更为疑惑,“我审问他二人的时候没见他们有服毒的迹象啊!” 闻瑕迩思忖了半晌,心中冒出了一个猜测,这二人也许在那领头黑衣人咬舌自尽之时便已服下了毒药,只是恰好现在才毒发。 “回去看看剩下的人。”闻瑕迩道。 迟圩点了点头,一马当先的跑在了下山的最前面。 闻瑕迩看了看君灵沉,道:“你是回禹泽山,还是和我一起下山。” 君灵沉道:“一起。” 闻瑕迩听后唔了一声,随即带着君灵沉一起赶下了山。 迟圩比他们率先一步赶回了屋中,等他们到时迟圩已经查看过了剩下的几个黑衣人,黑着脸对他们说道:“都服毒死了。” 闻瑕迩蹲下身挨个看了看这些黑衣人的尸体,毫无意外的什么都没找到,也不由的有些发愁。 线索彻底断了。 君灵沉在此时突然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细看了几眼后,道:“孤星庄。” “孤星庄?”闻瑕迩走到君灵沉身边也打量了下那把刀,没发现什么端倪,问道:“从哪里看出来这把刀是孤星庄的?” 君灵沉把刀递到闻瑕迩面前示意他接过,闻瑕迩接过刀拿在手上动了动,发现这刀比外观看上去要轻巧不少,没有想象中的重。 君灵沉解释道:“墨南善产一种灵矿,用灵矿里的原料锻造出来的兵器要比平常的轻巧许多,在夜色里还会显出一些浅淡的纹路。” 闻瑕迩闻言,将手中的刀拿近了些,细细观察几眼果不其然的发现刀身上的确有一些形状不一的纹路,这纹路十分浅淡,若不近距离仔细查看很难察觉到。 得到了答案,但他心中尚有一丝存疑,正欲继续追问,君灵沉便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疑,说道:“那批灵矿二十多年前被孤星庄阮家花重金买下,自此市面上再没有流通过这种材质锻造出的东西。” -- 第63页 “公子你知道的可真多。”迟圩也捡了一把刀拿在手里仔细的打量了起来。 闻瑕迩却是在想孤星庄的人,为什么把心思打到他的典籍上来了。 孤星庄阮家,他前世也是曾听过一些传闻的,只是这传闻的内容却不是什么好话。 孤星庄阮家在仙道中一众世家名门中,算得上是个二流世家,偏偏这个二流,还是靠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混上的。 阮家善于制毒,严谨来说算是医修世家,在这个剑修当道的眼下并不十分吃香,甚至可以说惨淡,所以阮家人便把心思动到了别的地方。 仙道名门里养出来的修士也总有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嗜好,比如亵玩娈童、采阴补阳、利用炉鼎修炼之类的。 而阮家人则利用了这一点,把自己族中的孩子从小当作物品喂养,模样好的便照做娈童,资质不错的便照做炉鼎,他们本就是医修世家,利用药物改变这些孩子的身体可谓是信手拈来,等这些孩子到了十一二岁的年纪便将他们秘密的送到一些家世显赫的修士手中,以此来换取自家的名声,巩固自家的地位。 而孤星庄阮家也因此举彻底成为了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二流世家,背地里却是肮脏黑暗到连魔修都不耻的下三流家族。 闻瑕迩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到这样一个从骨子里烂透的家族把心思打在他这一屋典籍上的原因,索性不再逼迫自己。 他朝迟圩走了过去,附耳对迟圩低声道:“你明日再把密室里的典籍装进玉蝉里,别被他看见了。”他用眼角扫了一眼后方的君灵沉。 迟圩点头说好,又问他:“这些尸体怎么处理?” 陪这些黑衣人闹腾了大半宿,闻瑕迩也困了,他看着自己房里躺满的尸体打了个哈欠,道:“明日再处理吧……” 他说完还不忘反问迟圩,“今晚上我们睡哪儿?”他指了指自己还有君灵沉。 迟圩本想说这是您家您想睡哪儿睡哪儿,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甚为苦恼的挠了挠头,“就我那间房能住人,两位前辈介意一起凑合一宿吗?我那床榻还是挺大的……” 迟圩说的也是实话,这闻家的房间虽然多,但他一个人又住不了,只有他自己常住的那间勤加打扫过,其他的房间偶尔想起来才会去打扫一下,但是住人却是不行的。 闻瑕迩一听本想说就在自己的房间凑合一晚算了,可看见这满屋子的尸体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好又看向君灵沉了,眸子里鲜有的带了些紧张的色彩,“你,你介意和我一起睡吗?” 君灵沉回答的比他想象中的快,只听君灵沉颔首道:“不介意。” 闻瑕迩嗯了一声后便低下了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迟圩把闻瑕迩和君灵沉带到房间后,自己拿了床被子睡在了外室的地板上,临睡前迷迷糊糊的想,希望今夜不要让他听到奇怪的声音…… 床榻的确足够大,但两个男子平躺在上面还是显得有些挤。 闻瑕迩睡在内侧,君灵沉睡在外侧。 闻瑕迩之前还有的睡意此时到了床榻上散的一干二净,他睁大了眼看着头顶的纱帘,越看越精神,而睡在他一旁的君灵沉却已经呼吸平稳,似乎陷入了熟睡。 闻瑕迩动了动被子下的脚,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转到了君灵沉躺着的方向。 床帏外的灯架上燃着一根烛火,暖色的烛光透过纱帘刚巧印在了君灵沉的脸上,白日里清冷淡漠的脸庞在此刻被染上了一道橘黄色的光晕,整张脸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许多,却还是仍旧俊美异常。 闻瑕迩又往君灵沉的位置蹑手蹑脚的挪了挪,靠近了些后,他看见君灵沉如墨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弧形阴影,长长的,让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碰一碰。 岂料他这念头一生出,已经熟睡的君灵沉竟忽然睁开了双眼翻身正对着他。 原本二人的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可此刻因着君灵沉的侧身,二人原本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大半,闻瑕迩甚至能够感觉到从君灵沉鼻尖呼出的热气喷洒到了他的脸颊上,他耳尖上的红晕开始止不住的往上爬。 君灵沉直直的看着闻瑕迩的眼睛,良久,轻声开口道:“不睡觉?” 闻瑕迩眨了眨眼,嗫嚅的道:“太亮了……睡不着。” 他有个习惯,睡觉的时候一点光都不能见,若是见了第二日起来必定睡得不好,但眼下外边床榻前的烛光只是他睡不着的一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还是躺在他旁边令他辗转难眠的君灵沉。 君灵沉沉下了目光,手指在衣袍下轻轻动了动,床榻前灯架上燃着的烛光便忽的扑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中,只听君灵沉低沉的嗓音在他耳畔间轻轻落下两个字,“睡觉。” 闻瑕迩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尖,控制不住的弯起了唇角。原本以为今夜必定是彻夜难眠,但君灵沉的话却仿佛带着某种安抚的情绪一般,闻瑕迩顺势闭上了双眼,没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天边的黑暗一点一点的褪去,日头从云层里慢慢的探出了头,晨光微熹,又是一夜过去。 闻瑕迩这一晚睡的很好,清醒时还有些意犹未尽想继续酣睡的冲动,他动了动眼皮想要翻个身再赖一会儿床,却在牵动左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什么压住了怎么都抽不动,而背部也像是贴上了什么有些挪不动。 -- 第64页 闻瑕迩茫然的睁开了眼,触及眼帘的是一片被什么水迹打湿的白色衣料,他抬头看了看,这一看便看到了君灵沉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这才突然记起昨夜,他似乎和君灵沉同床共枕的睡了一夜。 闻瑕迩又将视线落到了君灵沉胸膛上那片沾染了可疑水迹的衣料,他下意识的抬高了右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嘴角,润的…… 闻瑕迩迅速的把自己嘴角的湿意擦拭的干干净净,抬头看了一眼仍旧睡的很沉的君灵沉,思考着他能不能在不惊醒对方的情况下给君灵沉换一身衣裳。 他紧张的动了动喉结,思索了一番后还是决定冒着风险给君灵沉换一身衣裳,否则等君灵沉醒过来之后指不定会怎么想看他。 闻瑕迩自觉自己的睡相还可以,昨夜也不知道怎么睡的竟滚进了君灵沉的怀里。不过眼下没闲功夫给他想这些了,他用力抽了抽自己的左手,从君灵沉身下抽了出来,又费了一番功夫挪开了君灵沉放在他背上的两只手臂后,这才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君灵沉,发现对方仍旧阖着双目没什么动静,他便大着胆子开始解对方的衣裳,岂料他刚脱下一层,迟圩便忽然从室外端着个食盘跑了进来,“两位前辈,我给你们做了早……嗯?” 迟圩停在床榻前,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依旧将闻瑕迩手中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他嘴边的笑意立即僵住,“两位前辈……白,白日宣淫?” ※※※※※※※※※※※※※※※※※※※※ 闻瑕迩:唔,有点痒…… 君灵沉皱着眉继续擦闻瑕迩脸上的血迹。 迟圩视角:我的恩师,是个沉迷男色的断袖…… 闻瑕迩:沉迷君君,无法自拔。 君灵沉:嗯。(表示自己很满意的嗯 第31章 离开 在迟圩话落的下一刻,闻瑕迩几乎是逃也似的拽着迟圩跑出了房门。 临出门前他心虚的用眼角瞟了一眼床榻上的君灵沉,发觉对方不知何时竟早就清醒过来,正坐在床沿前看着他,面上虽仍旧没什么情绪,但干了坏事的闻瑕迩却觉得自己已然被君灵沉一眼看穿,当即便移开目光,拽起迟圩就跑。 “诶诶,闻前辈你要把我带去哪儿啊……”迟圩边被拽着跑边抱紧手里的食盘,生怕食盘上放着的早饭在奔跑中不慎掉落在地上。 “你还有脸问?”闻瑕迩把迟圩拽到一个长廊的拐角处后才停了下来,他松开迟圩的胳膊,脸色不善的道:“你方才瞎嚷什么?什么白日宣淫的,你脑子里每日都装的什么东西?” 若不是迟圩突然闯进来大喊大叫,不定他已经给君灵沉换好一身新衣裳了。 迟圩被他这么一凶,有些委屈,拿起食盘里一块糕点咬下半口后,含含糊糊的道:“闻前辈,你和那位前辈不是那种关系吗……” “哪种关系?”闻瑕迩道。 “就是,就是……”迟圩说到此,脸上竟诡异的浮现出羞涩的神态来。他瞅了闻瑕迩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就是那种关系啊……” 闻瑕迩蹙起了眉,“哪种关系?有什么话你直说。” 迟圩嘿嘿笑了两声,把剩下的半块糕点吃了,“就是闻前辈喜欢他,他唔……” 闻瑕迩用力捂住迟圩的嘴,把对方接下来还要继续说的话全部塞进了肚子里。 迟圩睁大眼看着闻瑕迩,对自己话说到一半便忽然被他捂住嘴的行为十分不解。 闻瑕迩耳尖红了大半,却故作镇定道:“你如何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迟圩支吾了几声,话音全部被闻瑕迩的手掌给堵了回去。 “我昨夜说梦话了?”闻瑕迩松开了迟圩的嘴。 “没有啊……”迟圩的脸被捂的有点发红,他自己伸手揉了几下。 “那你是怎么是知道的?”闻瑕迩狐疑的看向迟圩,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些松动,“就……这么明显吗?” “什么明显啊?”迟圩一头雾水。 闻瑕迩抿了抿唇,语气隐隐透出几分不安:“我喜欢他,看起来就这么明显吗?” 便是连迟圩这么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都能看出来。 迟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闻瑕迩口中的“他”是谁,当即点头道:“是啊,挺明显的。” 都看见你们俩抱在一起亲了,还不明显吗?迟圩如是想。 闻瑕迩闻言,就势坐在了长廊的边沿上,垂下眼帘,陷入沉默。 迟圩也意识到了此刻的气氛有点不对劲,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说错了惹得他恩师不开心,思忖着吃了块糕点后决定岔开话题。 于是他道:“那位前辈如此俊朗,恩师你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您二人情意相投,实乃天作之合,十分相配……” 闻瑕迩抬眸面无表情的看了迟圩一样,半晌,道:“他不喜欢我。” “什么?他不喜欢您?!”迟圩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片刻又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闻前辈你岂不是单相思?!” 单相思的闻前辈被戳到了痛处,默默垂下了头。 迟圩把食盘往长廊的地上重重一放,似乎有些生气,“昨夜他都上了您的床榻,居然还敢不喜欢您!这个剑修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 他拿起一块糕点狠狠嚼了几下,“恩师您且等着,我现在就去把他给您绑了做少君夫人!” -- 第65页 他说完这话便要往回走,那架势看起是真想把君灵沉给绑过来。 “回来!”闻瑕迩及时叫住了迟圩。 迟圩动作一顿,转过身来顶着一副悲愤交加的脸看着闻瑕迩,“恩师您放心,我不会伤了他,一定把他好好的带过来!” 闻瑕迩却摇了摇头,“没用的。” 迟圩没听明白,闻瑕迩便只好又道:“绑过了,没用。” 闻瑕迩拿起食盘里的糕点也吃了一块,却感觉如同嚼蜡。 迟圩闻言心下了然,端起食盘在闻瑕迩对面坐下,也跟着吃了几块糕点,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看来还是个硬骨头……” 闻瑕迩吃了一块便没了胃口,回过神来发现迟圩还在吃,三碟糕点只剩下一碟了,他便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是早就辟谷了?” 他方才吃那一块完全是顺手尝个味道,像他们这些已经辟过谷的修士其实根本不用吃东西的,而且多数时候凡尘的东西吃多了还会影响他们修行,所以一般辟过谷的修士都很少再吃凡尘的食物。 迟圩却吃的有滋有味,听见闻瑕迩问他便抬头回答道:“我忍不住嘛。” 闻瑕迩道:“你难道辟谷了还饿?” “不是。”迟圩忙抹了一把嘴,笑嘻嘻的道:“我不是之前有段时间为了逃避追杀躲进了闻前辈您的密室里吗?虽然之后顺利修炼到了辟谷期保住了一命,但是在修炼到辟谷之前,我饿了半个月……” 他边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拿起一块糕点塞到了嘴里,含糊的道:“饿肚子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所以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活着出密室,我一定会每天都把自己喂的很饱……辟谷之后虽然不会感觉到饿,但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腹部,叹息道:“每天不吃东西就觉得不踏实,总感觉自己第二天就会被饿死……” 闻瑕迩听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吟片刻,只道一句:“那你多吃点。” 迟圩诶了一声应了,又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脸,神情稍显窘迫,道:“本来是给闻前辈和那位公子准备的……” 闻瑕迩道:“我们都辟谷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迟圩闻言,咧着嘴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埋头苦吃起来。 闻瑕迩就坐在旁边看着迟圩吃,等对方吃完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后,随口问道:“密室里的典籍你用玉蝉装好了吗?” 迟圩拍了拍手上的糕屑残渣,道:“装好了,装好了。” 他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质玉蝉,双手递到闻瑕迩面前,恭敬道:“闻前辈您看看。” 闻瑕迩并未伸手接过,道:“既然装好了,你妥善保管不要遗失即可。” 迟圩愣住:“闻前辈您、您是要把这些典籍都交由我保管吗?” 闻瑕迩点了点头,这些典籍里所记载的阵法符法早就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于他而言随身带着这些典籍反倒是有些累赘。 “这、这这……这些典籍是您毕生的心血,这么重要的东西真的要交给我保管吗?”迟圩受宠若惊,磕绊的说道。 闻瑕迩轻飘飘撇了迟圩一眼,话锋一转,反问道:“这些典籍上的阵法符法,你都学会了?” 迟圩老实的摇头,“没有......” 闻瑕迩双手抱肩,背倚在后方廊柱上,道:“难怪被大黑追着咬。” 迟圩霎时惭愧的低下了头,他到现在发梢都还参差不齐跟猪啃过的一样,大黑给他心里带来的伤害可想而知。 闻瑕迩瞧着迟圩低眉顺眼的模样像个做错了事,一语不发的听着长辈训话的孩子,心思稍转,收起了原本还欲数落对方几句的念头,继而道:“这些年你把典籍保存的很好,何时把上面的东西全部学完了,再拿来还给我吧。” 迟圩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双目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闻瑕迩。 闻瑕迩被迟圩看的有点不自在,蹙眉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迟圩一把抱住闻瑕迩的胳臂,竟是埋头哭了起来,“闻前辈呜……恩师你对我太好了,除了我爹娘从来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过!” 他原以为闻瑕迩让他把密室里的典籍装进玉蝉里是要带走,虽然里面的阵法符法他没学完有些惋惜,但那些典籍毕竟不是他的。 什么也没付出白学了这么十几年迟圩已甚是知足,只是万万没想到,闻瑕迩竟然让他将上面的阵法符法学完之后再还回去,这样天大的恩情一时间迟圩实在是难以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闻瑕迩也觉得自己对迟圩还算不错,那密室里的典籍大多都是他自己费尽心思一笔一划给写出来的,若是换做前世的他,莫说是让他把这些东西交给谁保管了,就是谁偷学了一招半式他都得把人找出来狠狠收拾一顿不可。 他轻咳了一声,动了动自己的手臂,示意迟圩起来,“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 迟圩吸了吸鼻子抬起了头看着他,“恩师大恩无以为报,迟圩只能以身报之……”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对迟圩这个“以身报之”起了兴趣,“怎么个以身报法?” 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 迟圩立刻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清了清嗓,换上了一副真挚中又夹杂着些许羞涩的表情,“我觉得自己长的也还可以,虽然比那位公子差了一点,但如果恩师愿意的话,我觉得我也可以……” -- 第66页 “可以什么?”闻瑕迩眉尾一扬,对迟圩这种说话每次只说一半的行为有些不满。 迟圩把自己的衣领稍微扯开了一点,“给恩师当……” 他说到这儿忽然噤了声,视线落到闻瑕迩的左后方神色大变,把后面几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当什么?怎么又不说了。”闻瑕迩皱着眉看向迟圩,发现对方的目光转去了他身后,便侧着头也随着迟圩的目光看过去,这一看他差点没稳住从廊沿上掉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君灵沉,此刻正站在他后方,一语不发的看着他。 再确切来讲,应当是看着迟圩。 闻瑕迩见状暗松了口气,勾着唇角,故作若无其事平静道:“缈音清君早啊。” 君灵沉没应他,眼神直直的落在迟圩身上。 迟圩只觉君灵沉看着他的眼神乍看上去好似很平常,但隐隐约约的总让他感觉到些许不对劲。他咽了口口水,忽然觉得身体一沉,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压制住了一般,紧接着便是四肢开始发麻无力,识海里的神识越来越涣散,他用力的抽吸了几口气,瞳孔猛地收缩一阵后,一头从廊沿上栽倒在了地面上。 一旁的闻瑕迩立刻从廊沿上跳到了地上去查看迟圩,却在手触碰到迟圩之前忽然感觉识海一沉,当即反应过来迟圩为何会突然倒在地上。 他按捺住体内的不适,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君灵沉,气息不稳的道:“缈音清君这是作何?无端释放威压一个小辈?” 闻瑕迩识海内的不适之感,乃是由修为深厚的上位者释放出灵力波动给下位者造成的,上位者释放出的灵力波动称之为威压,这种威压对下位者造成的伤害可大可小,轻则就如同他眼下这般呼吸急促体内不适,重则可五脏俱损吐血而亡。 君灵沉扫了闻瑕迩一眼,随后倾身闻瑕迩从地上拉了起来。 闻瑕迩被拉起,这才感觉识海内的那股不适之感消退了。再转身看向迟圩,对方也从君灵沉释放的威压中慢慢转醒,从地上爬了起来。 迟圩也意识到了方才自己的不适是君灵沉做的,他甩了甩头冷不丁的又和君灵沉对上了目光,君灵沉眼中仍旧没什么情绪,但迟圩却莫名觉得若是再跟对方多对视上一眼他可能就会没命,当即胆战心惊的留下一句“恩师我有事先行一步”便掉头跑开了。 闻瑕迩看着迟圩跟阵风似的跑开了,也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跑。他低眸瞧了一眼君灵沉的胸膛,发现上面的水迹不见了,便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做的事已经被君灵沉发现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闻瑕迩转身就便离开,却猝不及防被君灵沉从后方一把拉回去,后背直接贴上了君灵沉的胸膛。 若放在平时能和君灵沉有这样的身体接触他还会挺开心,但眼下,闻瑕迩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闻瑕迩感受着后背上传来的君灵沉的胸膛起伏,紧张的上下滚了滚喉结,终是率先开了口,“我错了……” 说完他又立刻补了一句,“对不起……” 君灵沉手臂箍着闻瑕迩的腰,下颌似有若无的触碰到闻瑕迩的发心。 闻瑕迩见君灵沉没什么动静,只好又解释一遍,“我不是故意把……我不是故意的,不会有下次了。” 困觉时无意流出的口水印到了君灵沉的衣衫上,这实在是太过难以启齿,他便一笔带过了,虽然这是他和君灵沉心知肚明的事实。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君灵沉有一瞬间胸膛的起伏变得有些急促。 闻瑕迩更慌了,侧着头去看君灵沉,“缈音清君?君公子?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你别生我气行不行?” 君灵沉将他的身体转过来,闻瑕迩刚好和君灵沉对上目光,连忙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那样了,你原谅我吧?” 闻瑕迩眼也不眨的望着君灵沉的眼睛,希望对方能看到他眼中的一片赤诚。 君灵沉垂眸与他对视良久,似是终于被他的真诚打动,从鼻尖嗯了一声。 闻瑕迩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是真的原谅我了?” 君灵沉颔首,放开了箍在闻瑕迩腰际的手。 闻瑕迩松了口气,君灵沉都气的见着他直接释放威压了,他还以为这次是真的把君灵沉给惹怒了,不过还好对方通情达理,他道了歉之后就不跟他计较了。 只是有点对不住迟圩,跟着他一起受了这无妄之灾。 君灵沉望着闻瑕迩,忽然开口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闻瑕迩还沉浸在逃脱一劫的余韵中,听见君灵沉的问话才缓过神来,回道:“待不了多久。” 君灵沉道:“你想去哪里?” 闻瑕迩唔了一声,他想去的地方有些多,首当其冲本来是准备先打算查清云顾真的身世把他身上云顾真残留的执念给清除掉,但昨夜忽然闯进冥丘的几个黑衣人又让他十分在意,两相权衡之下,一时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君灵沉还在等着他回答,闻瑕迩思忖片刻,道:“我想先查清昨夜那帮黑衣人的意图。” 君灵沉道:“好。” 闻瑕迩心头一跳,试探道:“缈音清君莫非是要和我一路同行?” 君灵沉大大方方的颔首。 闻瑕迩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君灵沉,君灵沉却道:“你一个人进不了孤星庄。” -- 第67页 “有你在就能进去?”闻瑕迩狐疑。 君灵沉道:“是。” 闻瑕迩挑了挑眉,沉思半晌后,弯着眼角朝君灵沉露出一个笑来,“既如此,那就先谢过缈音清君了。” 打定主意之后,闻瑕迩和君灵沉第二日便动身前往孤星庄。 原本迟圩也想跟着他们一起,但被闻瑕迩劝住了。闻瑕迩对迟圩说那些人来历身份皆不明,但惟一确定的是他们想要得到密室里的典籍。 而如今典籍全部放在迟圩的身上,若是迟圩跟他们一同前往,岂不是羊落虎口倒给人送上门去吗? 迟圩听罢也深以为然,但仍是有些不大乐意,闻瑕迩想了想,遂把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交给了对方。 他将探查云顾真身世的重担丢到了迟圩的身上,他粗略讲了讲前因后果,迟圩见此事关乎他的生死,二话没说点头答应,再也没提要和他们一起去孤星庄的事。 闻瑕迩对此颇为满意,迟圩虽然初见时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大好,但经过在冥丘这几天的相处,他发现这孩子虽然有时候有些疯疯癫癫不着调,本质上其实还是很乖巧懂事的,跟在禹泽山修行的迟毓有几分相似之处。 兴许因为他们都姓迟,所以乖巧的相似?闻瑕迩胡乱的想。 离开冥丘之后,连着十几日一路上都是万里无云,天光大好。 在旁人都觉得宜人的天气里,闻瑕迩却犹如踩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每日举着他的小红伞赶路丝毫不敢懈怠。 原本君灵沉可以一个御行术直接把他带到墨南去,但是君灵沉却对他说墨南城中设有结界,若是被修士无端闯入必会引起结界的波动,从而打草惊蛇。 闻瑕迩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稳妥起见,让君灵沉夜里带着他御剑,白日又下地步行。 可这样一连下来几日,君灵沉没什么反应,他自己眼下倒先泛起了青色,他夜里趁着君灵沉御剑之时尚能偷懒打会儿盹,可君灵沉这一御剑便是一夜,白日还要继续赶路。 闻瑕迩痛定思痛,心觉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为了图方便竟让自己的心上人连觉也不能睡。 于是当即改了主意,继续靠着自己的两条腿白日赶路,晚上休息。 君灵沉对他的一切决定都保持缄默,除了偶尔提醒他一两句之外,什么也没抱怨过。 闻瑕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对君灵沉的怜惜之情止不住的翻涌,暗暗决定以后找机会一定要好好回报对方。 这天也是艳阳高照,他们刚好行到了一个城里。这城比他们之前路过的村镇都要大上许多,人声鼎沸,应有尽有,一派繁荣的景象。 闻瑕迩撑着他那把小红伞不离手,撑了一整天手都有些发麻,遂换了一只手。 他和君灵沉并肩而行,但因为撑开的伞面足够容下两人,因此他和君灵沉的距离又不得不隔开了一些。 闻瑕迩转过头想跟君灵沉说话觉得有些不太方便,便抬高了伞喊了一句,“缈音清君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君灵沉顿住脚步回头看他。 闻瑕迩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君灵沉闻言,眼中的情绪稍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出声。 如君灵沉这般受众人所尊崇的仙君,若有想要的东西,必定是信手拈来,如探囊取物般易如反掌,顷刻之间想不出什么特别想要的也尚在情理之中。 闻瑕迩便指着街道一旁的商铺摊贩,给对方一些提议,“我没有太多灵石,这城里的东西有你想要……唔。” 两个在路边嬉戏的小孩忽然一前一后的跑过来,跑在前面的小男孩没看路,一个猛冲直挺挺的撞向了闻瑕迩。 闻瑕迩手上的小红伞拿的不稳,一下子被撞离了手,红伞在半空中划了几个圈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闻瑕迩跌坐在地上,被阳光照射到的的位置,传出了灼烧般的刺痛。 第32章 发作 “你们看,那个人身上竟然在冒烟!” “看起来好像不是人啊……” “不会吧?看着不是有模有样的吗。” 街道两侧的人群中不断传来指指点点的质疑声。 撞飞闻瑕迩伞的男孩也摔到了地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从地上利索的爬了起来,正准备向被他撞到的人赔罪,抬头却看见那人赤红色的衣衫像是被火点燃了一般不断的被灼烧,肩头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中,渗着血的可怖伤口自他肩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蔓延、加深,甚至能够看清那伤口之上还有间断的白烟往外冒出。 种种迹象,这不是一个常人身上该出现的状况。 男孩看着眼前的景象瞪大了眼,好半晌,哆嗦着身子颤声道:“怪物,怪物……是怪物!”他一下子软倒在了地上,随即连滚带爬的逃也似的跑开。 闻瑕迩的视野被一片灼热的光刺的睁不开眼,从头到脚仿佛置身于炽热的岩浆之中,烈火焚烧的刺痛将他包裹。 就在他疼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之时,有人把他抱了起来,替他挡住了头顶上直射而来的阳光。 闻瑕迩的头贴在对方的胸膛上,那胸膛上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好受了许多,他忍不住向对方贴近了些。 一只微凉的手掌抚上了他的脸颊,轻柔的好似怕将他碰碎了一般。 -- 第68页 有人在他耳畔间低语,“没事,没事的。” 那人的声音极为低沉,轻轻浅浅的无甚起伏,可落到闻瑕迩的耳中,却总觉得那人的语气里夹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他抬了抬眼皮,忍不住想,明明该惊慌失措的人是他才对,这人又因何故惊慌呢? 闻瑕迩伸出手指捏紧面前的衣料,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唤了一声,“君惘……” 手掌下起伏的胸膛有一瞬的停滞,但很快又恢复,君灵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别怕,别怕。” 闻瑕迩勾了勾唇角想说他不怕,却眼前一黑,意识彻底消失的干净,偏头昏了过去。 夜色如墨,四下万籁俱寂,唯有一轮惨淡的月光冷冷清清的挂在墨色之中,散发着黯淡的光芒。 闻瑕迩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四肢酸软,整个人都无力的很。 他睁开眼看见了坐在床侧的君灵沉,君灵沉见他清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说的起身从外面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又坐回了床侧。 闻瑕迩动了一下手臂想从床榻上坐起来,岂料手臂一动牵动了他肩头的伤口,疼的他倒吸了口凉气。 君灵沉把他扶起来靠在了床头,随即又舀起一勺汤药抵到了他的唇边。闻瑕迩下意识的张开嘴把药喝了下去,苦的他打了个激灵,还没从上一口的苦劲中缓过来,第二口便又到了他唇边。 闻瑕迩蹙了蹙眉,本能的想往后退,但又想到是他心上人亲手喂的药,还是张嘴喝了下去,最终一碗汤药下肚,他已经被苦的连话都快说不出了。 君灵沉拿走了药碗后又走了回来,坐在他床侧直直的看着他,却一语不发。 闻瑕迩瞅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发现已经入夜,便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了?”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道:“两天一夜。” 闻瑕迩哦了一声,上次在阴川无意中被阳光照射到之时他意识尚存还不至于昏过去,而这次一睡就睡了两天一夜,看来是他体内云顾真的执念又加重了。 他缓过神来,看见还坐在他床侧的君灵沉,便随口问了一句,“缈音清君你不去睡觉吗?” 君灵沉不语。 闻瑕迩早已习惯了对方不大爱说话的性子,也没甚在意,便接着问:“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君灵沉还是没应他。 闻瑕迩突然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好在他在君灵沉面前脸皮一向很厚,目前的状况尚能自持,他起身往君灵沉的方向靠近了点,不死心的又问:“缈音清君你为什么一直不应我的话,是不是我又惹到你了?” 屋内的烛光暗沉,方才隔得远闻瑕迩一直没大能看清君灵沉的神情,此刻离近了些,才看清君灵沉的眸子里布满了细细的血丝。 那血丝夹杂在君灵沉的眸子里,仿佛一块无暇的墨玉中平白多出了几道血色的裂纹,让人见了不由得扼腕。闻瑕迩亦是如此,他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君灵沉摇了摇头,哑声道:“没有。” 闻瑕迩一听君灵沉的声音心下便有了判断,道:“你多久没睡觉了?” 君灵沉道:“我没事。” “你有事!”闻瑕迩一激动,又扯到了肩膀的伤口,他疼的嘶了一声,还不忘抬头看向君灵沉道:“你去睡觉吧,这几日赶路你很辛苦。” 前几日让君灵沉夜里带着他御剑,白日陪他一起赶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君灵沉眼下这幅疲惫的模样,定是那几天没睡好觉留下的后遗症。 闻瑕迩一想到这儿就想狠狠唾骂自己一顿,又往君灵沉的方向挪了半寸,劝慰道:“你赶快去睡觉吧,不要再待在这儿了。” 君灵沉看着他又不说话了,噙着血丝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滋生。 闻瑕迩摸不准君灵沉此刻的心思,明明那样子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却怎么也不肯回床榻上睡觉。 他劝不动君灵沉,又不想君灵沉继续这样守在他床侧连眼都阖不上,思忖片刻后,他忽然把身子往床榻内侧挪了挪,掀开了被子一角,“一,一起睡。” 说出这句话可谓是耗尽了闻瑕迩所有的勇气,他小心翼翼的打量了君灵沉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动静,便以为君灵沉还在在意前些日子二人睡在一处时,他不小心把口水印在君灵沉衣服上的事情。 闻瑕迩只好又道:“你放心,我这次一定不会再把……我一定离你离的……” 他话未说完,君灵沉便忽然翻身上了床榻,拉着他的身体一起躺倒在床榻上。 君灵沉这这番动作一气呵成,闻瑕迩头靠在枕头上了才反应过来,他望着与自己同枕在一个枕头上,此刻正凝视着他的君灵沉眨了眨眼,耳尖冷不丁的被一只微凉的手掌碰上,他颤了一下身体。 随后便听君灵沉在他耳畔轻声问道:“疼吗?” 闻瑕迩愣了一瞬才意识到君灵沉口中的“疼”是什么意思。他怕君灵沉担心,违心的回答道:“不疼。” 君灵沉闻言,深深看了闻瑕迩一眼,道:“你喊疼了。” 闻瑕迩唔了一声,偏了偏头,“可能是我乱喊的……” 君灵沉没再说话,沉默良久后,使术掐灭了屋内的烛火,四周的景象一下子便暗了下来。 闻瑕迩耳尖上微凉的触感还在,他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困意将他席卷,这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 第69页 第二日再醒来时,床榻上只剩下闻瑕迩一个人了。 加上昏睡的两天一夜再算上昨夜,闻瑕迩已经在床榻上躺了三日了,他觉得自己应当下床走动一番。于是在尽量少牵动肩头伤口的前提下,他小心翼翼的从床榻上下到了地面,等把整个房间的景象都扫视了一遍后,发现周遭的摆设不像客栈,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屋子。 正在他有些疑惑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闻瑕迩以为是君灵沉回来了,马上便去开了门,可开门后露出的身影却不是君灵沉,而是一张极为陌生的面孔。 “公子你醒了。”门外站着这人看起来是个约摸二十出头的青年,脸上带着一派温和的笑意看着闻瑕迩, “你是?” 青年道:“我是医庐的学徒,公子肩上的伤还未痊愈,还是躺在床榻上静养为好。这是公子今日要喝的药,还请趁热服下……” 闻瑕迩这才注意到青年手中托着的一碗药,他抬手接过道了声谢,又问道:“这里是医庐?与我一起的公子你可知眼下在何处?” 青年回忆了一下,道:“那位公子似乎一清早便出了医庐,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甚清楚。” 闻瑕迩点了点头,把手上端着的药放在了屋内的木桌上,正欲再询这青年几句,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便走进了他的视野中。 君灵沉从外面走进来,那青年见后同君灵沉打了个照面便离开了。 闻瑕迩走到君灵沉面前,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 君灵沉走到木桌旁,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汤药,又看了一眼闻瑕迩,道:“喝药。” 闻瑕迩有点生气,一大清早君灵沉就不见了踪影,也没给他留下个口信,现在回来了一句解释的话也不说,虽然知道君灵沉就是这样的性子,但他还是觉得心里头不舒服。他没顺着君灵沉的话去喝那碗药,而是道:“不想喝。” 君灵沉闻言也没说什么,反而在木桌旁的一个椅子上坐下,然后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了一个系着细绳,包扎的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放在了桌面上。 一股独属于芸豆的香甜气息很快便在空气中弥漫了出来,闻瑕迩愣了一下,伸手便要去拆那油纸包,却被君灵沉抢先一步把那油纸包移到了他一只手够不到的地方。 闻瑕迩挑眉看着君灵沉,只见君灵沉把汤药往他面前移了移,道:“先喝药。” 闻瑕迩抿了抿唇,忽然端起桌上的汤药闭着眼睛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他舌尖萦绕不去,他向君灵沉伸出手,“我想吃。” ※※※※※※※※※※※※※※※※※※※※ 闻瑕迩:我…我想吃…… 君灵沉把芸豆糕递给闻瑕迩。 闻瑕迩摇了摇头:我我……我想吃(他指了指君灵沉 缈音清君眼神一暗,一番不可描述。 第33章 流言 君灵沉没再阻挠,把装着芸豆糕的油纸包拆开后推到了闻瑕迩面前。闻瑕迩看着放置在油纸上,一块块整整齐齐色泽雪白的小糕点,伸手拿起一块放到了嘴里,芸豆的香甜一下子便蔓延开来,盖过了他口中药物留下的苦涩。 闻瑕迩品着口里的芸豆糕心下不由得有些感叹,上一次吃这甜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这熟悉的口感似乎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变过,让他有些怀念。 他边慨叹着边吃着,吃的正欢之时君灵沉却突然伸手把芸豆糕收了起来装进了玉蝉之中,闻瑕迩不明所以的看向君灵沉,“我还没吃完。” 君灵沉道:“明日再吃。” 闻瑕迩道:“不是说好喝完药就给我吃的吗?缈音清君怎么可以食言。” 君灵沉看了一眼闻瑕迩嘴角残留的白色糕点屑,没说话。 闻瑕迩顺着君灵沉的视线抹了一把嘴角,看见指腹上的糕点屑,振振有词的说道:“我只吃了五块而已,剩下的明明还有很多!” 君灵沉道:“每日,五块。” 闻瑕迩愣了一下,随即反驳道:“五块太少了,我想吃很多块。” 君灵沉没理闻瑕迩,从椅子上站起来后往屋外走去,闻瑕迩想吃的芸豆糕还在对方身上,哪能这么容易让君灵沉走,一个快步挡到君灵沉面前,“缈音清君你是个大度和善的仙君,你不能这么小气……” 他说着便要去抢君灵沉放在腰间的玉蝉,结果手还没摸到君灵沉的腰就再次牵动了他肩膀上的伤口,疼的他僵住了动作,硬生生的在原地愣了片刻。 君灵沉垂下眼帘看着闻瑕迩许久,声音冷了下来,“你乖一点。” 闻瑕迩还没从那疼劲儿里缓过来,便没听清楚君灵沉说的话,随口唔了一声,正要重整旗鼓再去抢回他的芸豆糕,方才给他送药的青年又端着一堆药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青年见闻瑕迩和君灵沉站在门口,便问道:“二位这是要出门吗?” 君灵沉点了点头,闻瑕迩摇了摇头。 青年愣了愣,干笑了一声,“……不论二位是否出门,还是先给公子你的伤口换药吧。”他对闻瑕迩说道。 闻瑕迩欣然同意。青年让闻瑕迩坐回了椅子上,把手中的药瓶放到一旁之后便要来替闻瑕迩解开衣袍。闻瑕迩现下只要手上的动作稍微激烈些就会牵扯到肩头的伤口,这青年能帮忙解开外衫让他着实松了口气,向对方投去一个感激的笑意。不成想在青年替他解衣之前,一双净白如玉的手便率先解开了他的衣带。 -- 第70页 青年见状便收回了手,转身开始准备接下来要用上的药。 君灵沉解闻瑕迩衣服的动作说不上快,但十分轻柔,似乎怕一不小心触碰到对方的伤口。闻瑕迩却没把心思放在君灵沉解他衣袍的动作上,显然还在在意被对方藏起来的芸豆糕。 君灵沉不仅解开了闻瑕迩的衣衫,还顺手把闻瑕迩肩头缠着的布条也给拆了下来。另一边的青年也把药准备好了,他拿着药瓶回过身来正欲给闻瑕迩上药,却在看见对方肩头上的伤口时,没忍住抽了口气。 闻瑕迩见这青年面上一派惊愕之色,顺着对方的视线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肩上的伤口,一大块被灼烧留下来的痕迹差不多占满了他整个肩头,虽未见骨,但那伤痕所到之处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有的地方已经长好了一块薄薄的血痂,但更多的却是因皮肉破裂渗出了几条血丝,似乎是因为他之前的动作牵扯到了肩头的伤口导致的。 闻瑕迩现在这具身体的肤色很白,眼下肩头处无端多出这样一大块可怖的伤痕,两处颜色一衬,看着的确有些触目惊心。他向那怔住的青年眨了眨眼,“吓到你啦?” 青年闻言这才回过神来,羞惭的道:“公子莫要见怪,是我失礼了……” 闻瑕迩笑了一下,道:“无妨,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有些不大好看。” 青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放轻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把药粉撒在对方的伤口处,尽量让闻瑕迩感受不到痛意。 但奈何闻瑕迩今次这伤口的确有些严重,饶是青年的动作再轻,他的额头也不自觉的泌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闻瑕迩是个有些怕疼的人,但眼下君灵沉就站在他旁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他硬是咬紧了牙关没哼一声。 最后还是那上药的青年看着闻瑕迩忍痛的模样有些看不下去,小声道:“公子,要不然你叫出来吧?那样你好受点。” 医者仁心,这样的伤口若是换做旁人早就叫上了天,看着闻瑕迩一声不吭,他十分担心。 闻瑕迩摇了摇头,刚想说他没事,便被人抱住了头揽进了怀里。 “快些。”头顶上方传来君灵沉浅淡的声音。 闻瑕迩被遮住了视线,鼻尖盈满了一股寒梅的香气,一闻到这味道他不有自主的放松了身体,莫名觉得那肩头上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过了好半晌,君灵沉才把他从怀里拉出来,闻瑕迩看了看自己的肩头,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他朝那青年开口道:“多谢。” 青年道:“不过是我应尽的本分,只是公子这伤有些严重,还是在床上静养不要走动的好,以免伤口再裂开。” 闻瑕迩道:“我尽量吧。”他们还要赶去孤星庄,一路上不牵扯到肩头的伤口实在是有些难。 青年眉心聚拢,对闻瑕迩这番态度似乎有些不悦,“公子莫要对这伤口掉以轻心,伤口若不养好以后恐会留下不堪入目的疤痕,我观公子年纪尚轻定是未娶亲的,以后若是因这疤痕觅不了良缘,到时悔也晚矣。” 修仙界无论男女,都对自身的外形极为看重,哪怕是身上多一颗痣,无论长的好不好看都会想要费尽心力的去除掉,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类似于瑕疵的存在。这种风气存留至今,虽然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两道之中因为婚约者身上有瑕而悔婚的事迹仍旧比比皆是。 闻瑕迩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又偷偷看了一眼君灵沉,没说话。 那青年见闻瑕迩如此,劝慰道:“公子只要安心养伤,好好服药,是不会留下疤痕的。这段时日若是闷了就在我们医庐的后院里逛逛便好,最好不要进城。” “为何不要进城,是城中发生什么事了吗?”闻瑕迩问道。 青年点了点头,“城里最近出了事有些乱,人心惶惶的不太平。” 闻瑕迩来了兴致,追问道:“出了什么事啊?” 青年闻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闻瑕迩一派兴致勃勃的表情,不好扫了对方的兴致,沉吟了几许,道:“小公子你可知道冥丘少君?” 闻瑕迩身体瞬时紧绷了起来,却是面不改色的应答道:“不知道。” 青年道:“小公子你年纪轻,不知道那冥丘少君也实属平常,如今两道上早已没了这号人物,就连我也是听老一辈的人提起才知道的。” 被老一辈提起的冥丘少君干笑了几声,转过头看了一眼君灵沉,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一交汇,他很快便心虚的移开了目光,继续问道:“不知道这位冥丘少君和城里发生的事有什么干系?” 青年道:“那冥丘少君生前是个魔修大能,据说当时在与我们仙道的大战中仅凭一人之力十日便屠杀了我们仙道的十万余修士,手段极其毒辣。” 闻瑕迩眨了眨眼,一派天真懵懂模样,“然后呢?” 青年便又接着道:“城中前段时间忽然传出了这冥丘少君夺舍重生的消息,说他此刻就隐匿在城中,等待着时机卷土重来。这消息一传出去,城里便一下子多出了许多修士,日日在城中驻守,搞得大家都提心吊胆的。”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正欲继续追问几句,那青年便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差点忘了!我还要去给另一位受伤的人上药!”他说着便收好了药瓶,朝闻瑕迩和君灵沉告了辞,快步离开了。 -- 第71页 屋内又只剩下了闻瑕迩和君灵沉两人,闻瑕迩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侧身问君灵沉,“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君灵沉道:“墨南城外。” “嗯?”闻瑕迩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望着君灵沉道:“你不是说用御行术会惊动墨南城内的结界打草惊蛇吗?”所以他这才靠着自己两条腿,老老实实的走了这么久,可君灵沉现在却告诉他,他们已经到墨南城了。 君灵沉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在墨南城外的医庐。”言下之意便是还没有进入墨南城。 闻瑕迩却抓住了君灵沉话中的破绽,“那为何之前你不用御行术带我到墨南城外?我们在路上白花了好几日的功夫。” 君灵沉不答话了,看了闻瑕迩一眼便要往外走,闻瑕迩几步上前走在君灵沉面前问:“你去哪儿?是不是去孤星庄?我也要去。” 孤星庄就在墨南城内,而他们身在墨南城外,离目的地如此之近,闻瑕迩在屋内坐不住了。 君灵沉闻言,伸手在闻瑕迩额间轻轻一点,闻瑕迩便感觉自己被定住动不了了。随后,又看见君灵沉把他抱回了床榻上,还盖好了被子。 闻瑕迩躺在床榻上动也不能动,只能喊道:“我也要去!” 君灵沉却看也没看他,丢下两个字“睡觉”便转身走了。 第34章 墨南 闻瑕迩虽然惦记着孤星庄和墨南城内的流言,但躺在床榻上后体内的疲惫和安神的药效一上头,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日,清醒时君灵沉已经回到了房内,仍旧如昨日那般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坐在他床边。 闻瑕迩本想询问君灵沉昨日外出去做了什么,君灵沉却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前率先给了他回答。 君灵沉道:“大师兄来了墨南城,昨日与他见了一面。” 闻瑕迩哦了一声,也没追问常远道为何会来墨南城,而是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孤星庄?” 他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缈音清君你只要带我进到孤星庄就好,后面的事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黑衣人的事闻瑕迩原本就打算独自探查清楚,君灵沉眼下与他同行是实打实的意外。君灵沉之前同闻瑕迩讲若没有他闻瑕迩便进不去孤星庄,闻瑕迩便想着在顺利进入孤星庄后,就暂且与君灵沉分道扬镳,因为孤星庄的水有多深目前尚未可知,他不想因一己私念就把君灵沉牵扯进来。 君灵沉闻言,把手上的药碗往一边的案几上一放,良久,道:“伤好之前,什么地方也不准去。” 君灵沉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沉默,闻瑕迩还想反驳君灵沉几句,但隐隐约约的感觉对方说完之后气息似乎变得有些不太对,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本分了一回。 然而当天,闻瑕迩翘首以盼了一整天,也没有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芸豆糕,他不由得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当时没反驳君灵沉,不然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就这样,闻瑕迩成为了一个安分的病患,每日除了喝药就是睡觉,甚少离开自己的床榻。而君灵沉也除了那日去见过一次常远道之外便再也没离开过医庐,每日都在照料着他。在君灵沉寸步不离的看护之下,闻瑕迩喝药换药不敢有半分懈怠,同时肩上的伤也在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愈合。 在医庐养伤的日子持续了半月之久,闻瑕迩也慢慢和帮他换药的青年混熟了,在与这青年交谈时,他曾有意无意的提起过孤星庄,最后从这青年口中,也算是探得了一些孤星庄的消息。 现任孤星庄庄主名唤阮烟,是上一任庄主妾室所生的庶子。 按常理来讲,庶出的子嗣是没有继承庄主之位的资格的,而这阮烟的运气也算得上是极好,阮家上任庄主嫡出一脉也不知是得罪了何人,一夜之间竟全都惨死于庄内,仅剩下一个当时在外游历并不在庄内的庶子阮烟。 而阮烟虽是庶子,但在继承孤星庄庄主之位一事上却是比其他旁支的子嗣要名正言顺的多,于是这庄主之位便落到了阮烟的头上,而阮家嫡出一脉一夜死于庄内的惨案也成了一桩无头悬案,至今无果。 这阮烟虽是凭着运气侥幸坐上的庄主之位,但自继位以来所干出的事却是让人另眼相看了一番。 孤星庄在仙道能混上如今的地位,总所周知全是仰仗着历任庄主所行下的腌臜勾当换来的,不过这种事情向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知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没脸没皮的拉着仙道的修士挨个询问。 阮烟继任庄主之位时不过刚过弱冠之年,却一上任就将孤星庄庄内此前参与过和其他世家“交易”的人一个不留,清理的干干净净,之后又与那些暗地里有过“往来”的世家宗门彻底决裂断了关系。 此举一出,引的阮家旁支震怒,作势要将阮烟拉下庄主之位,换上其他的人成为庄主,再与那些宗门世家重修旧好。 阮烟却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他将反对之人全数镇压处死,直到庄内再无一丝反对之声,如今还活着的阮家旁支全都是当日顺从他决议的人,可见手段之狠辣。 而阮烟这一决策,也让孤星庄阮家自此从一个令人不齿的下三流家族,变回了曾经正正经经的医修世家,虽繁荣不及从前,但好歹再不必受他人的唾弃,经过二十多年的打磨,如今也算是落了个还不错的名声。 -- 第72页 听了这阮烟的生平后,闻瑕迩除了在孤星庄“改邪归正”一事有些惊讶外,别的倒是没多大反应。 而从这青年的讲述中,不难听出青年对如今的阮庄主有些敬佩之意。但在闻瑕迩看来,这阮烟所做之事除了挽回了自家的名声和让阮家的孩子脱离魔爪之外,实则对旁人并未有什么进献,也不知是为何能让他人如此敬重。 闻瑕迩把这疑问直白的提了出来,青年却是说道,他们敬佩的并不是阮烟整改孤星庄一事,而是另外一桩事。 阮烟有位夫人,一直被养在深闺从未露过面。 二人成亲数年,膝下却无一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在众人都以为阮烟会另娶或者休妻之时,阮烟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一晃过了二十多年,阮烟的夫人仍旧还是那位夫人,而那位夫人近几年来还得上了一种怪病,常缠绵卧榻,阮烟为治好这位夫人,悬重金求医,至今墨南城内还张贴着求医的告示,可见对其妻用情之深。 闻瑕迩听到这里,心中便生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孤星庄的人出现在冥丘想要抢夺他的典籍,莫非是阮烟为了救自己的妻子? 但这年头在他脑海里仅存了一瞬,随后便被他抛之脑后。原因无他,他那堆典籍里全是记载的关于阵法符法的内容,和治病救人根本搭不上边。 今日是闻瑕迩待在医庐的最后一日,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端起手边上的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朝坐在他对面的君灵沉伸了伸手。 君灵沉拿出芸豆糕放在了闻瑕迩手中,闻瑕迩拆开油纸,里面正躺着五块白糯的芸豆糕,一块不多一块不少。这半月下来闻瑕迩已经习惯了每日喝完药的五块芸豆糕,倒也没再继续和君灵沉耍性子。 他吃完之后擦了擦手,向君灵沉眨了眨眼,道:“我觉得可以拆身上的布条了。” 君灵沉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他身后,手法娴熟的解开了他的衣服,开始拆肩头的布条。这段时间,闻瑕迩换药都是由那青年学徒换的,而每次解衣服拆布条的事则落在了君灵沉的身上,也不外乎君灵沉手法越来越熟练,脱他的衣服就跟脱自己的衣服一样。 闻瑕迩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肩头,等到最后一截布条从他身上抽离时,看清肩头的情况时,他眼中期待的光亮瞬间黯了下来,“那个小学徒不是说不会留疤吗……” 他肩头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皮肤也已经基本长成了之前身体的颜色,只是靠近锁骨的位置多了一圈淡粉色的痕迹,看着像是伤口愈合后留下来的印记。 君灵沉看了一眼闻瑕迩的锁骨,道:“你是男子。” “我知道啊。”闻瑕迩拉好肩头的衣服,小声嘀咕道:“可是我还没娶亲……”他边说边下意识的看了君灵沉一眼。 君灵沉眼中的情绪凝固了一瞬,之后什么话也没再说。 他们所处的医庐在墨南城外,离城内的孤星庄还有些距离。 君灵沉似乎与医庐的主人熟识,临走前还特意去那医庐主人的房中道了别,至于二人在房内说了什么,守在医庐外等君灵沉的闻瑕迩就不得而知了。 穿过一片茂密的丛林后便能看到墨南城的城门,闻瑕迩和君灵沉肩并肩的行走在林间小路上,日头有些毒,但好在树荫下足够阴凉,并不觉得阳光刺眼,而罩在闻瑕迩头顶的小红伞还彻底帮他阻挡了外界照射来的光线,是以倒也不觉得炎热。 只是让他有些不习惯的是,君灵沉和他同撑一伞之下,那伞柄也还落在君灵沉的手中。 闻瑕迩心内估摸着君灵沉是怕那日在街上他被忽然窜出来的小孩撞掉伞的事再次重演,所以这才把伞握在自己手中,闻瑕迩对此也没去深究,毕竟他这伞一掉就耽误了半个月的光阴,若是再来一次恐怕他真的得魂飞魄散了,于是他对君灵沉这一举动保持了缄默,乖顺的接受。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了墨南城。 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走在墨南城内的街道上,一路上频频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热切瞩目。 而闻瑕迩把原因全都归咎到了君灵沉身上,毕竟像他心上人这般出挑的美男子实在是世间罕有,闻瑕迩对此也有些怅然,因为这意味着喜欢君灵沉的人会越来越多,而他能顺利把君灵沉娶回家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渺茫,任重而道远,他甚至有些坏心眼的想,若是君灵沉能变丑几分就好了。 这么想着他便偷看了一眼君灵沉的侧脸,随即在心中轻叹了口气,美人还是美的令他移不开眼,就算再丑上个□□分照样还是美人,他这个念头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真的。 其实城内的众人会向闻瑕迩和君灵沉频频投来视线的原因闻瑕迩只猜中了一半。 君灵沉的确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若是一人出行,过路人向他投来目光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恰逢这美男子此时身旁多了一个长相也还不赖的男子,并且二人还同撑着一把伞,这视线其中的意味便有些变味了。 君灵沉带着闻瑕迩似乎并非直奔孤星庄而去,虽然君灵沉什么也没说,但闻瑕迩猜测君灵沉要见的人恐怕是之前提过的常远道。 果不其然,他们在进到一个茶楼的雅间之后,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常远道。 常远道撑着头斜卧在一方榻上,衣衫依旧懒散的披着,他榻前有一乐伶装扮的女子正弹奏着琴曲,琴音婉转连绵,悠扬悦耳,常远道手中握着一盏盛满茶汤的青玉茶盏,半眯着眼十分享受的听着。 -- 第73页 若不是闻瑕迩知道他是个修士,还以为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出来寻欢作乐来的。 君灵沉走到常远道榻前,向那乐伶颔首,那乐伶立刻停了琴音,傻愣愣的盯着君灵沉看了许久后这才抱起琴羞红着脸走了。 闻瑕迩见此十分嗤之以鼻,动静不小的把雅间的房门关上,便听到常远道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我小师弟这是又招桃花了?” 闻瑕迩转身暗暗瞪了常远道一眼,不成想竟被常远道看见了。 常远道看见闻瑕迩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朝闻瑕迩道:“这不是上次被我拒了情诗的思君吗,这次追到墨南来,可是又换了一首情诗要赠予我?” 闻瑕迩听到这话刚要反驳,又突然意识到君灵沉也在场,他怕把常远道惹恼了,对方将他的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现在抖露出去,面上便只能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沉默的看向常远道,其实心里恨不得直接拿道落火符出来把常远道这厮烧了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常远道扬起手中茶盏抿了一口,含笑道:“不承认便是默认了,看来你对我的情意当真是情真意切的。”他说着偏头又看了君灵沉一眼,“灵沉,你说是也不是?” “常远……仙师!”闻瑕迩皮笑肉不笑,“还请适可而止。” 常远道啧了一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起身道:“脸皮这么薄还上赶着给我送情诗,我都快被你打动了……” “大师兄。”君灵沉忽然出声。 常远道应了一声,笑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君灵沉,道:“我明白,先谈正事,私事我就留着……”常远道朝闻瑕迩眨了眨眼,“独处的时候慢慢谈。” 闻瑕迩扯了扯唇角没说话,心中把常远道生吞活剥了不下十遍。 常远道见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都不再接他的话茬了,便知道戏弄的话不能再说下去了,收敛了玩心,清咳了声朝君灵沉问道:“你说要去孤星庄,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君灵沉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些不方便与大师兄言明的事。” 常远道意味深长的看了君灵沉一眼,倒是没追问是什么事,“我在城中等了你快半月,孤星庄请我去看病的信都催了两三封了,你这半月究竟去了哪里,也不方便同我说?”他说完这话眼光似有若无的瞟了闻瑕迩一眼。 闻瑕迩听到此处,心中已是明白了大半。 原来君灵沉说的将他带进孤星庄的方法,竟是让被孤星庄邀去看病的常远道带着他们一同前去。 那孤星庄的庄主夫人生病许久,他方才进城时也的确看见了重金求医的告示,只是让闻瑕迩有些惊讶的是,这孤星庄竟是能请动常远道前去诊治。闻瑕迩虽有些厌恶常远道那张幸灾乐祸的嘴,但也不得不承认,身为仙道首屈一指的宗门禹泽山的首席大弟子,放眼整个两道,能请到常远道看病的怕也是屈指可数。 而这一个看起来前景很一般甚至有些落寞的孤星庄阮家,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法子,才请动常远道的。 君灵沉没接常远道的话,闻瑕迩思忖了一会儿,便替君灵沉回答了,“这半月我一直同缈音清君在一处,我们一起游山玩水,相处的十分和睦。” 闻瑕迩略过了一些关键,从冥丘行至墨南虽是赶路,但他们二人一路上也见惯了各样风景,也算是游山玩水了一番。 常远道端起手中的茶盏往一旁的案几上一放,向君灵沉询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君灵沉眼中情绪微动,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常远道见状竟是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换上了慈爱的目光看向君灵沉,似乎十分欣慰,他道:“你想要何时动身去孤星庄,师兄随时候着,” 君灵沉道:“尽快。” 常远道点了点头,“那我这就给孤星庄回信,说我三日之后会与你一同前往。” 闻瑕迩一听便觉察到这跟他之前的预想不一样,但碍着常远道在场,他没把这心思透露出来,寻思着待会找个地方和君灵沉单独谈谈。 “我以为只有灵沉一人来此,便只多预备了一间房,眼下多了一个人,不如……”常远道笑看着闻瑕迩,“思君不如你同我一起住?” 闻瑕迩一听立马回口拒绝,“我和缈音清君住一间,不劳若瑾君操心了。” 常远道却是摇了摇头,“灵沉一向不喜与人多接触,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闻瑕迩能说出和君灵沉同住一间这样的话并非只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实则是他此前已经有了和君灵沉同床共枕的经验,发现对方并不十分抗拒和他同睡一张床榻,所以这才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他望向君灵沉,眼中一派恳切之色,“缈音清君,我能和你住一间房吗?”问出这话后,闻瑕迩还是没忍住在心中为自己紧张了一把。 君灵沉连眼也没抬,从鼻尖轻轻的嗯了一声。 闻瑕迩听见这声“嗯”松了口气。 常远道却是什么也没说,有些古怪的打量了闻瑕迩几眼。 分房的事情敲定之后,已是日落时分。 闻瑕迩想在私下同君灵沉说几句话,岂料常远道又在此时插了一句嘴,说墨南城中有夜市,提议他们几人出去逛逛夜市。 -- 第74页 闻瑕迩闻言反驳了一句,“若是被孤星庄的人看见本该三日后抵达的常仙师此刻正在大摇大摆的逛夜市,不知该作何感想?” 常远道笑了一声,回道:“便是撞见了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这话一出口,闻瑕迩竟一时找不出能反驳的话来,君灵沉也破天荒的没有反对常远道的提议,闻瑕迩也不好扫了他心上人的兴致,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常远道去了夜市。 夜幕来临,墨南城内一派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街道,满是来往的行人,便是曲径通幽之处也是一派欢歌笑语的景象。 他们三人并肩在一条长街中穿行,站在闻瑕迩和常远道中间的君灵沉仍旧十分惹人瞩目,他们这一路行径,已经有不下十几个沿途路过的女子故意把手帕丢在君灵沉的脚下了。 然,缈音清君不亏是出了名的冷面神君,见到脚下的手帕后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抬脚跨过,抬脚跨过……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常远道见此情景,看着君灵沉的脸叹了一声,“灵沉,师兄觉着你以后出门还是把脸蒙上吧。” 闻瑕迩第一次和常远道生出了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但很快他便否认了这种念头,他道:“缈音清君生的好看又不是他的错,为何要缈音清君蒙脸?明明是那些人见色起意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常远道却是哼哼了一声,“见色起意的怕不止是这些人吧,大家心知肚明。” 常远道这话摆明了是在反讽闻瑕迩和那些人一样,都是见色起意之辈。 闻瑕迩对此却十分不屑,他虽喜欢君灵沉,却不是见了君灵沉第一眼便喜欢上的,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个好色之徒。 但这些话他也懒得同常远道讲,而是带着劝慰的语气朝君灵沉道:“缈音清君,你莫要把常仙师的话放在心上。你生的好看是好事,虽然有些人会因此对你生出不好的心思,但这并不表示所有接近你喜欢你的人都是因为你的皮相,也有些人是因为你这个人才喜欢上你的,比如……”“我”字到了嘴边,还是被闻瑕迩咽了下去。 君灵沉闻言,忽然顿住了脚步,侧头问他,“比如谁?” 常远道在一旁用看好戏似的眼神瞅着闻瑕迩,似乎想看他怎么圆场。 闻瑕迩干笑了几声,硬着头皮圆了下去,道:“……比如你爹娘。” 常远道闻言愣了几瞬,忽然弯下了腰直接蹲在了地上。 闻瑕迩用眼角瞟了常远道一眼,看见常远道那厮捂着脸身体却在发抖,多半是憋笑憋的。 闻瑕迩见状心情倒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心上人就在他身边,他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说出“心悦”二字,常远道嘲笑他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闻瑕迩心底却很清楚,若是此前他还尚有给君灵沉写情诗的勇气,可在知晓对方有了爱慕之人之后,他却是再也提不起那半分勇气向君灵沉泄露出一丝情意。 因为一旦讲出,他和君灵沉二人便是像此刻这样和睦的相处,怕是都做不到了。 第35章 誓言咒 君灵沉停驻在原地看着闻瑕迩,闻瑕迩迟疑了一会儿,也仰起了头回望君灵沉。 街道两侧的灯笼悬挂在上空,澄澄火光尽数落到君灵沉渊深的眼眸中,好似在一片化不开的夜色里亮起了几许星辰,把他眉眼间的清冷变得柔和了几分。 闻瑕迩此刻只觉眼前之人好看的让他吐出的气息都乱了方寸,若是再看上几眼恐怕便要沉沦其中,不能自已。 他移开了目光,随口找了个话茬将自己从那古怪的气氛中带了出来,闻瑕迩道:“缈音清君可还记得当初我与你说,是否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他指了指街道两侧的市集,“这些日子承蒙缈音清君照顾,我想送仙君一件东西,以表感激之情。” 君灵沉还没回话,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站起来的常远道接了一句嘴,“你要送我小师弟东西,身上的灵石可带足了?” 闻瑕迩摸了摸腰间装灵石的袋子,掂量了一下,道:“买些小物件应该还是可以的。” “那大物件呢?”常远道问道。 闻瑕迩蹙了蹙眉,他眼下身上揣着的灵石还是当日在禹泽山从迟毓手中拿来的,迟毓一个小毛孩的灵石本就不多,现在落在他手里被他七七八八的用掉了一些,所剩无几。 若是君灵沉想要贵重的大物件,他一时还真的买不起。 常远道见闻瑕迩一脸为难,调笑道:“小思君啊,等你哪日凑足了钱再来送我小师弟礼吧。我们缈音清君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哪里是那些不入流的小物件能衬的了的……” 闻瑕迩十分想反驳常远道的话,但在心中却又不得不认可。 想来也是,他心上人这般风光霁月的仙君,哪里是这凡尘的世俗物件能相衬的上,他此前居然还生出在路边摊上挑一个喜欢的东西送给君灵沉的想法,现在忆起实在是有些不堪回首。 这种时候,闻瑕迩倒是有些怀念曾经他还是冥丘少君的日子了,不为别的,至少那时他的灵石袋子里永远是鼓鼓的,不会像此刻这般,就连想送心上人一件东西都买不起。 闻瑕迩有些愧疚的向君灵沉道:“缈音清君,我现在没有很多灵石,可你若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以告诉我,等我日后有了足够的灵石一定买来送你……” -- 第75页 君灵沉垂下眼帘看着他,良久,道:“我想要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给我?” “当然!”闻瑕迩点点头,“只要是你想要的,无论多贵重我都会送到你面前的!” 君灵沉轻声道:“好。” 闻瑕迩闻言,眉心舒展了开来,正欲松口气,君灵沉便向他伸出了手心。 闻瑕迩疑惑的看向君灵沉,“这是何意?” 君灵沉道:“誓言咒。” 话音方落,君灵沉的手心中便生出了一点淡青色的光团,光团周身缠绕着金色的符文,此刻正顺着光身来回的游动。 闻瑕迩看着君灵沉手中的青光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是要我将方才的承诺当做誓言立下来?” 君灵沉颔首道:“是。” 誓言咒乃是由起誓双方以自身性命起誓,一旦立下,立誓的一方若是毁誓,此生都必须听从另一方的摆布掌控,无法脱离,即便是生死也不能由自己决定,犹如傀儡,却也无可奈何。 常远道站在一旁,面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最终把视线落在君灵沉的脸上,却是什么也没说。 闻瑕迩定神看了几眼那青光后,将手掌贴了上去。 手心相贴,微凉的触感从手掌上传来,漫过指腹,紧接着一道夹杂着金色符文的青光从他和君灵沉紧贴的手心里亮起,须臾过后才停歇。 誓言咒已成,闻瑕迩忽然觉得右耳垂的后方有些发烫,他伸手摸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摸到,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君灵沉收回了手掌,淡漠的看向闻瑕迩,道:“逛夜市。” 闻瑕迩唔了一声,往前面人群聚集的地方看了看,眼前一亮,“前面好像在放河灯,我想去看。” 沉默许久的常远道在此时出声道:“看河灯?这是三岁小童才会做的事,依我看不如去酒肆乐坊坐坐,听听小曲品品美酒,那才是一桩美事。” 闻瑕迩不想搭理常远道,把目光凝聚在君灵沉身上,唤了一声,“缈音清君……” 常远道扬了扬嘴角,道:“你喊也没用,我师弟终归是向着我这个做师兄的。”他朝君灵沉道:“师弟,你平日里甚少饮酒,今夜不如就陪师兄我不醉不归可好?” 君灵沉淡淡瞥了常远道一眼,拉起闻瑕迩的手便朝前方放河灯的地方去了。 闻瑕迩和君灵沉并肩走着,闻瑕迩走到一半时,忽然转过了头朝仍站在原地的常远道挑衅的一笑。 常远道没跟上去,站在原地,眼中的神情变得高深莫测,叹道:“怪哉怪哉。” 幽长的河面上,飘浮着数千盏河灯,河灯顺着水流缓缓而下,在夜色中汇成了一条长长的光幕,将整条河映照的熠熠生辉。 河畔边上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墙,闻瑕迩寻不到观赏河灯最佳的位置,只能隐在人群中,借着人墙中露出的些许缝隙,看清河面的景象。 他仰了一会儿脖子便受不了了,偏头望向君灵沉,发现对方的眼中印满了河灯,似乎将河面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君灵沉的身量颀长,便是隐在人群中也是少有的,所以能看见河面的景象不足为奇,可反观闻瑕迩如今的身量,几乎矮了君灵沉半个头,与他前世的身量相比都矮上了几寸。 君灵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垂眸问他,“怎么了?” 同为男子,闻瑕迩没好意思说他看不见河面的景象,随口胡编了一句,“常仙师好像没跟上来,不会有事吧?” 君灵沉闻言没有答话,定定的瞧着闻瑕迩。 闻瑕迩被君灵沉这莫名的目光看的又有些受不住,刚要说话,前面的人群便骚动了起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在人流中,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持着剑,面上的表情凝重,虽然穿着的是便衣,但凭着周身气度,不难猜出是哪个宗门世家的修士。 闻瑕迩瞧着那群人好似在向他们的位置行进,像是冲着君灵沉而来的。他把目光转到君灵沉身上,却见君灵沉竟是少有的蹙紧了眉头。 闻瑕迩有些担心,沉吟片刻道:“缈音清君,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看河灯了。”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在那群修士还未抵达君灵沉跟前之前,他们二人便离开了河畔,往回走去。 回去的路上不似他们来时那般,整条街道虽仍旧处在一片繁华喧闹之中,但闻瑕迩却发现来往的路人之中,多出了许多来路不明的修士。 这些修士同他们在河畔处见到的那群修士一样都身穿便衣,行色匆匆,隐匿在人群里好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闻瑕迩见此,忽然联想到此前在医庐时,那青年学徒对他说冥丘少君藏身在墨南城里的传闻,这城里突然窜出来这么多的修士,莫非都是因为这传闻而来? 可旁人不清楚,闻瑕迩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他虽死而复生,但知晓此事的人只有迟圩一人,并且早在他袒露身份之前,他便已经让大黑在迟圩身上探查过一番了,发现迟圩并非恶流之辈这才吐露了身份。 思及此,闻瑕迩大致能够断定,这墨南城中,似乎正有人打着他的名号将各个宗门世家的修士召集起来,在筹谋些什么。 而这筹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便不得而知了。 第36章 孤星庄 闻瑕迩与君灵沉回到住所之后,没有见到常远道的人影,而君灵沉似乎并不担心他这位大师兄,闻瑕迩便猜测常远道那厮估摸着又去哪家乐坊酒肆寻欢作乐了。 -- 第76页 两人进到房中,趁着常远道不在,闻瑕迩把之前想问君灵沉的话问了出来,他道:“缈音清君,我之前同你说的,等我进了孤星庄便暂时不与你同行的事你可还记得?” 君灵沉坐在他对面,手中持着一盏茶盏,盏中碧绿的茶汤散发着蒸腾的雾气,雾气徐徐上升,将君灵沉的面容印的有些朦胧。 君灵沉道:“记得。” 闻瑕迩点点头,“我不便与你和常仙师同进孤星庄,可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我独自进去?” 他要查出那群黑衣人的身份和目的,必定是在暗中进行,他若是和君灵沉一同前往孤星庄,探查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势必会牵连到君灵沉。并且,他也不想让君灵沉知道他去孤星庄探查那群黑衣人的原因,因为君灵沉知道的越多,他的身份就越难遮掩住。 他前段日子平白出现在荒废了许多年的冥丘,还恰好和君灵沉撞见,这件事换做任何人来看都不会觉得是巧合,只是君灵沉从未就此事询问过他,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闻瑕迩这段时日和君灵沉相处尚且融洽,若是在孤星庄这个节骨眼上被君灵沉知晓了他的身份,这些天的朝夕相对全都化为乌有暂且不提,指不定君灵沉一个恼怒,一剑把他当场结果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君灵沉饮了一口茶,道:“与我同进孤星庄,有何不便?” 闻瑕迩想了想,言简意赅的道:“缈音清君你知晓的,我去孤星庄是有些事要查清楚,要是与你同行……势必有诸多不便。” 君灵沉道:“你去孤星庄若只是为了探查那群黑衣人的身份,和我同行,可以掩人耳目。”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闻瑕迩,“你一个人,即便进了孤星庄也是寸步难行。” “可是……”闻瑕迩欲言又止。 君灵沉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道:“孤星庄的阮庄主同我有些渊源。” 闻瑕迩一点就透,但还是放不下心,追问了一句:“其中渊源,缈音清君可方便和我讲?”不是他好奇阮烟和君灵沉之间的关系,只是探查孤星庄黑衣人一事他心中没什么底,所以打从心底希望君灵沉在这件事上不受他一丁点牵连。 君灵沉沉吟几许,道:“阮庄主,曾是二师兄的弟子。” 难怪孤星庄能够请动常远道前来为庄主夫人看诊,原来这阮烟竟和禹泽山有这样一层关系。 “曾是?”闻瑕迩听出了君灵沉话中的另一层含义,“阮烟现在不是成仙师的弟子了?” 君灵沉道:“阮庄主许多年前已被二师兄逐出师门。” 闻瑕迩不解,“那为何常仙师还会应邀前来替阮烟的夫人诊病?”按常理来讲,既然阮烟已不是成恕心的弟子,常远道也没有道理平白来替阮烟的夫人诊病。 君灵沉道:“二师兄当年在逐阮庄主出宗门一事上,一直对阮庄主心有愧疚。这次大师兄会来墨南,是为了替二师兄了结这桩心事。” 闻瑕迩唔了一声,心道原来常远道是替成恕心了结夙愿来的。 他为自己倒了杯茶,将茶盏拿在手中把玩了几下,道:“那这么说来,阮烟与缈音清君你也算的上是师叔侄关系,我这次去孤星庄与你一起同行,若被阮庄主察觉了,岂不是坏了你们师叔师侄之间的关系?依我看,我还是独自一人去孤星……” “阮庄主同我,只是曾经的师叔侄关系。”君灵沉打断了闻瑕迩,沉声道:“你扮作剑童同我一起进入孤星庄即可。” 君灵沉甚少用这种断然的口吻说话,闻瑕迩听了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沉默许久,手撑着脸看向君灵沉,问道:“非如此不可?” 君灵沉没有应他,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透露出的情绪却让闻瑕迩不得不屈从。 闻瑕迩道:“那届时就有劳缈音清君了。” 君灵沉颔了颔首,以作回答。 月上中天,街道上游走的行人纷纷离去,喧闹的城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闻瑕迩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便准备回床榻上睡觉,隔壁的房间却忽然传来了轰的一声开门声。 闻瑕迩揉了揉眼睛,问君灵沉:“是不是常仙师回来了?” 君灵沉起身往隔壁常远道的房间走去,闻瑕迩强打起精神也跟在君灵沉身后去了,结果到了房间看清常远道的情况之后,闻瑕迩的睡意瞬间散的一干二净。 常远道此刻仰躺在地上,脸色红润,衣襟大敞,左右两边脸颊上各印着一个唇印,还是不同颜色的,整个人一副去风月场上滚了一圈的浪荡模样。 闻瑕迩偷偷看了君灵沉一眼,发现君灵沉脸色十分平静,似乎已经对常远道这幅模样习以为常。 君灵沉上前将常远道从地上扶到了床上,喊了两声师兄后,见常远道依旧睡的很沉便没再出声。 安顿好常远道之后,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闻瑕迩率先上了床榻,依旧睡在内侧,给君灵沉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过了一会儿,君灵沉吹灭了房间的蜡烛,上了床榻。 黑暗中,紧闭着双眼的闻瑕迩忽然睁开了眼睛,静静听着身侧之人的动静,等到君灵沉的呼吸平稳之后,他轻手轻脚的翻了个身正对着君灵沉,眉心不自觉的蹙起,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的闭上了眼睛,怀着一腔心思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 第77页 翌日,闻瑕迩是被常远道敲门的声音吵醒的。 君灵沉早已不在他身侧,他迷蒙的坐起身想要掀开床帏看清外面的景象,便听见君灵沉的声音在床帏外响起,“继续。” 闻瑕迩睡眼朦胧的打了个哈欠,君灵沉没头没尾的两个字旁人可能听不明白,但他却清楚,这是君灵沉叫他继续睡觉的意思。 闻瑕迩也没含糊,倒头就继续睡了过去,睡梦之中隐约听到了君灵沉和常远道的交谈声,但谈的什么内容,却是一概没听清。 常远道此刻脸上残留的不雅印记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还换了身衣裳,又恢复成了以往容光焕发的仙君模样。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环顾了一眼房内,没见到闻瑕迩的影子便问道:“小思君呢?莫不是还在酣睡?” 君灵沉点了点头。 常远道见状,放下茶盏古怪的看了君灵沉一眼,“你们二人昨夜……莫非同睡了一张床榻?” 君灵沉面无表情的看了常远道一眼,道:“是。” 常远道闻言,脸色变得更为怪异,只见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君灵沉的右手,将君灵沉宽大的衣袖迅速的往上翻卷,待看见君灵沉手腕内侧的一点赤红色的朱砂之后,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了下来。 君灵沉抽回手,眼若寒冰的看向常远道。 常远道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灵沉,切莫和师兄置气,师兄也是担心你……不过既然这宫砂还在便是无事了,是为兄多虑了,多虑了。” 君灵沉一语不发,身上传出的气息晦暗的令人有些头皮发麻。 常远道亦觉如此,心知自己此举是真的触怒了他师弟,思忖片刻后,带着试探的语气说道:“你已过了弱冠之年,其实这宫砂在不在也不大要紧,你若是想试一试那鱼水之欢也是可行的,师尊知晓此事也不会怪……” “不行!” 闻瑕迩半梦半醒之间,便听见常远道唆使君灵沉去试什么鱼水之欢,他气的一下子从床榻上弹起,不假思索的吼了出来。 常远道自然是听见了他的话,隔着一扇屏风朝他喊道:“我们大人说话,你一个小孩就别跟着掺和了,睡你的觉去。” 闻瑕迩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就要被常远道那厮蛊惑着去跟别的女子行那般床笫之事,哪里还能睡得着。 他下了床榻飞快的越过屏风走到君灵沉身边,挡住了常远道,语气不善的道:“缈音清君同若瑾君你不同,他不是那样随随便便的人!” 常远道心知昨夜自己的窘态多半被闻瑕迩撞见了,想反驳又有些底气不足,便换了一种口吻,道:“我小师弟必然不是那般随随便便的人,只不过同为男子,心中难免会有些……” 他说到此,意有所指的看了闻瑕迩一眼,“小思君应当也是清楚的。” 闻瑕迩恨不得伸手撕了常远道那张嘴,同为男子他自然是清楚常远道话中的意思,可这么难以启齿的话被他正大光明的说出来,闻瑕迩听的又气又恼,耳尖却还不住地发烫。 他转过身看向君灵沉,大着胆子伸手扯了扯君灵沉的衣袖,“你别听他的,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闻瑕迩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他害怕君灵沉真听了常远道的话,去找女子行那档子事。若君灵沉真的同别的女子到了那一步,他兴许会疯的。 君灵沉闻言,默了许久,道:“去把衣服穿好。” 闻瑕迩愣愣的看向君灵沉,哦了一声后便没了反应。 常远道忽然放声笑了出来,君灵沉冷冷瞥了他一眼,“大师兄。” 常远道立刻收了笑,清咳了一声。 闻瑕迩这才明白过来,常远道方才那番话是在逗弄他,君灵沉在场,闻瑕迩隐忍着没有发作,抬脚快步向内室走去,心中却是把这笔仇狠狠地记下了。 “大师兄有何要事。”君灵沉见闻瑕迩回到了内室,出声说道。 常远道敛了那副懒散的模样,正襟危坐道:“昨夜我去乐坊时,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师兄想问你,你这次特意来墨南,是否也是因为此事?” 常远道一番话着实有些没头没尾,但他相信君灵沉必定能听懂。过了半晌,君灵沉果不其然的点了点头。 常远道得到了回答,下一刻便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你真是……”常远道扶着额角叹了一声,“也罢,随你便是。只是明日去了孤星庄势必会碰上许多修士,你切记三思而后行。” 君灵沉的视线似有若无的落在一侧的屏风后方的人影上,道:“大师兄别再戏弄他了。” 常远道:“……你有将方才师兄的嘱咐听进去吗?” 君灵沉眼也没抬的嗯了一声。 “算了。”常远道头疼的揉了揉额角,“思君也要同我们一起去?” 君灵沉说是,常远道便又问:“以什么身份,你的徒弟?” 君灵沉道:“剑童。” 常远道站起了身,似乎颇为无奈,“都随你,你师兄我这把骨头可经不起折腾了,你且看着办吧。我先回屋休息了……”他说完便朝按着额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像是因为昨夜的宿醉上了头,脚下的步子变得有些虚乏。 闻瑕迩换好衣服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见君灵沉还安安静静的坐在原处,松了口气。 -- 第78页 “缈音清君。”他走上前喊了一声君灵沉。 君灵沉侧头看他,道:“大师兄回屋休息了。” 闻瑕迩点点头,不用听常远道那张嘴胡扯,他觉得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许多。 常远道似乎宿醉的特别厉害,在房间里躺了一天一夜,等他再次转醒的时候,闻瑕迩和君灵沉已经早早的在隔壁屋里候着了。 今日是前往孤星庄的日子,天公十分作美,连连放晴了一个多月的天空终于披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布,天色灰暗,乌云密布,好似下一刻便要电闪雷鸣落下骤雨来。 闻瑕迩为了扮作剑童,特意换了一件和君灵沉一色的衣服,他还考虑把头发扎两个发髻,但左思右想了一会儿觉得两个发髻太过傻气,最终还是只扎了一个。 原本他还想着要不要帮君灵沉抱着留阙,须知一个合格的剑童是从抱剑开始,但是乍一回忆起前几次留阙见着他便张牙舞爪恨不得一剑把他戳死的景象,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和做一个合格的剑童相比,还是他的命比较金贵。 常远道看见他换作了剑童打扮,又调侃了他几句,但闻瑕迩经过这几次和常远道的交锋发现这人就是嘴皮子痒,越搭理这人就越来劲。 于是闻瑕迩便当做听不见,两耳不闻眼前事,一心只看君灵沉。常远道见他这幅模样也就没了兴致,一路上倒是没再说什么。 孤星庄虽然修建在墨南城,但离城中尚有些距离,他们在墨南城中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进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密林。 行走在密林间,完全寻不到半分墨南城繁华喧闹的影子,四周静谧无声,景色灰暗,就连鸟鸣虫吟声都听不见,徒增了几分阴恻诡谲之感,几乎要让人以为踏入了另一方天地。 好在他们三人脚程尚快,没在林中行多久,便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子,闻瑕迩抬头瞅了一眼那庄上挂着的牌匾,正铁画银钩的写着几个大字——孤星庄。 孤星庄门口站着三个人影,闻瑕迩隔得太远看得有些不大真切,而那三个人影也恰好看见了他们,为首的一人率先向他们走了过来。 那人抬脚的动作很轻,每走一步几乎都听不见脚步声,但步伐却不慢,一眨眼的功夫,便来到了他们面前。 闻瑕迩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来人的脸。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弯眼长眉,薄唇挺鼻,美的动人心弦。 他的唇角此刻正含着些许笑意,衬的一张脸更是艳若桃李,只见他朝君灵沉和常远道二人作揖,温声道:“师伯,小师叔,一路辛苦。” 闻瑕迩闻此声,这才惊觉此人竟是个男子。 常远道也换上了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只是那笑中却藏着些许疏离,他道:“阮庄主如今是一庄之主,早已不是当年我二师弟坐下的小弟子。师伯师叔的称呼我与师弟委实不敢当,阮庄主还是另唤我二人称呼的好。” 常远道这话中的意思,明里暗里的都在暗示阮烟已不再是成恕心的弟子。 阮烟听了竟也不恼,唇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只听阮烟道:“我如今虽不在师尊门下侍奉,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一点我一直铭记于心。两位师伯师叔在我心中亦是如此。” 阮烟这番话一出,饶是常远道舌灿莲花,一时竟也找不到说辞应付,而君灵沉一向是个寡言少语的,更是不会理会。 闻瑕迩见此,忽然从君灵沉身后站了出来,开口道:“见过阮庄主。二位仙君一路劳顿,还请先让二位仙君进庄歇息一番,再叙旧也不迟。” 阮烟将目光从常远道和君灵沉二人身上转到了他身上,打量了他几眼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是我疏忽了,童子提醒的是。”他往一侧退了几步,让出一条道来,“师伯,小师叔,这边请。” 常远道点了点头,三人便在阮烟的引领下进入了庄内。 路过庄门口时,闻瑕迩看见了庄门口站着的一男一女,这二人皆是少年身形,弟子打扮,见到他们来后仅向常远道和君灵沉作过揖后便沉默的跟在了他们身后,没再说话。 阮烟亲自将他们三人分别送进了房内,闻瑕迩因着是君灵沉剑童的身份,便住到了君灵沉隔壁的房间,而常远道离他们较远,中间隔了三四个院子。 阮烟离开前对君灵沉说道:“今夜在前厅办有筵宴,届时暂住在庄内的修士会齐聚于此,还请小师叔赏光。” 君灵沉闻言点了点头,算是应了,阮烟这才离去。 闻瑕迩在自己的房间看了一圈,便敲响了隔壁君灵沉的房门,“缈音清君,是我。” 君灵沉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响起,“进。” 闻瑕迩进房后顺手带上了房门,君灵沉坐在一方榻上,他便寻了个位置隔着案几在君灵沉对面坐下,“晚上的筵宴你要去吗?” 他就在隔壁屋,阮烟说这话时也没有与刻意避嫌,他便顺道听了个一清二楚。 “去。”君灵沉看向闻瑕迩,道:“你也要去。” 闻瑕迩道:“我是你的剑童自然是要陪着你去的,给你端茶倒酒什么的,我还是可以的。” 君灵沉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眼没再说话。 闻瑕迩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差不多到了未时,心道又到了君灵沉每日打坐入定的时刻了,便安静的靠在一旁假寐,不再打扰对方。 -- 第79页 说是假寐,但闻瑕迩却一点睡意都没有,脑海中一直浮现着阮烟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总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阮烟那样的长相,若是见过必定难以忘记。 闻瑕迩前前后后思索了一番,却没得出结果,他略有些烦闷的睁开了双眼,这午觉怕是睡不下去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君灵沉,发现对方仍处在入定之中,便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榻,准备出门在这孤星庄内逛上一圈,看能不能找到黑衣人的蛛丝马迹。 岂料他手指刚触碰到门框,身后便传来了君灵沉低沉的声音,“去哪儿?” 闻瑕迩回过身,看见不知何时睁开双眸的君灵沉,如实道:“想去庄子里逛一圈,看能不能……嗯。”此刻身在孤星庄,他不能再向之前那般肆无忌惮,所以并未将话挑明。 他虽未把话讲全,但君灵沉却明白他的意思,只听君灵沉道:“我与你一同。” 闻瑕迩道:“未时没过,你今日打坐还没做完。我只是去逛逛庄子,一个人也没问题的。” 君灵沉已经从榻上走了过来,来到闻瑕迩身边,伸手推开了房门,道:“明日入定将今日的份补上。” 闻瑕迩闻言挑了一下眉,道:“缈音清君你这算不算偷懒?” 君灵沉顿了顿,道:“不算。” “你犹豫了。”闻瑕迩跟上君灵沉,走到对方的面前,好整以暇的看着君灵沉。 君灵沉脸上的神情依旧很淡,但闻瑕迩总感觉自己能看见君灵沉脸上并不存在的赧然,弯起眼角,调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见缈音清君偷懒的模样,真是让我惶恐啊……” 君灵沉闻言忽然顿住脚步,双目直直的凝视着闻瑕迩,半晌,抬手伸到闻瑕迩的眼角处,似乎想触碰些什么。 闻瑕迩疑惑的看向君灵沉,“怎么了?” 君灵沉抬到半空的手蓦地收回,垂下了眼帘,一语未发的往前走了。 闻瑕迩摸不准君灵沉的心思,但对方的性子他却不是第一天见识,于是闻瑕迩把心中的疑惑抛到了脑后,抬脚跟了上去。 ※※※※※※※※※※※※※※※※※※※※ 小剧场: 闻瑕迩:我不要你去找别的女子!(有点委屈) 君灵沉:……(沉默) 常远道:那找男子就可以了? 闻瑕迩:不可以!如果非要找男子的话,我……我可以! 君灵沉:你再说一遍? 闻瑕迩:QAQ我不要君君去找别人…… 君灵沉低头沉思片刻,扛起闻瑕迩掉头回房。 第37章 怪异 偌大的庄子里空空荡荡的,闻瑕迩和君灵沉在这庄里逛了小半圈,发现除了他们二人在外竟再也没见到其他的人影。 闻瑕迩抱着肩打量这庄内四周,总感觉这庄子里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息,但凝神一瞧又什么都瞧不出来,只好作罢。 他偏头朝君灵沉问道:“阮庄主悬金求医的告示在墨南城中贴了许久,此前应当来了许多医修为庄主夫人诊治才是,可庄主夫人的病还未见好,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修士,一般来讲是很难染上什么重病的,即便是真的染上了重病,经过时间的推移就算不吃药也会渐渐好转。 阮烟是修士,他的夫人必定也是修士,一个修士到底是染上了怎样的重病,缠绵卧榻几年也不见好转,这让他心中有些疑惑。 君灵沉道:“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是疾病缠身。” 闻瑕迩闻言手撑着下颚,若有所思低垂着头走着。正在此时,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抬头循声看去,便见到几个道士打扮模样的人正向着他们快步而来。 “见过缈音清君!”一个穿着灰袍的青年道士停在君灵沉面前,恭敬的拱手作了个揖。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激动,在他身后跟着的另外两个道士,也赶忙向君灵沉行了礼。 君灵沉颔了颔首没答话,算是应下了。 那灰袍修士见状,脸上堆满了笑意,道:“缈音清君您何时到的孤星庄,怎的我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若是早知道您会来此,我们三人必定去山下相迎,也不会在这庄子里与您偶遇,实在是失礼了些……” 这修士一上来就自顾自的说了一长串,闻瑕迩看了一眼君灵沉,见君灵沉的目光除了刚开始时在这修士身上停了一下,之后便落到了别处,似乎并不想和这修士多作交谈。 见此状,闻瑕迩便知道是他这个剑童该站出来的时候了。 他上前一步,挡在君灵沉和那灰袍修士之间,道:“我家仙君是陪同着若瑾君前来孤星庄替庄主夫人看病的,是以并未惊动他人。” “你是何人?”那灰袍修士被闻瑕迩挡住,面上的笑意立时褪了一半,“我正与缈音清君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闻瑕迩听了这话也没恼,反而笑着道:“我是缈音清君的剑童,道友若有什么话要同缈音清君说可以告诉我,我定会一字不落的替道友你转达给我家仙君。” “缈音清君就在此处,我同仙君说话哪里还需要你这个小小剑童传达!”灰袍道士脸色不善的看向闻瑕迩,“你还是速速闪开的好,否则莫怪我替缈音清君先整治你这没规矩的剑童!” 他这话一出闻瑕迩还没什么反应,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神色却是变了,其中一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快向剑童和缈音清君赔礼,这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 第80页 灰袍修士不以为意,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呛声道:“缈音清君是通情达理之人,自不会同我们这些小辈计较这些。你这剑童实在是太无礼了些……” 他看向君灵沉,“缈音清君,晚辈斗胆替你整治整治这无礼的……啊!” 灰袍修士忽然轰的一声背面倒在了地上,四肢开始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口中吐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 “还请缈音清君高抬贵手!”方才阻挠灰袍修士的人再一次出声,他脸上的神情掺杂着恐惧和焦急,“……我师兄只是一时口无遮拦,并不是存心冒犯缈音清君和童子,还请缈音清君饶我师兄一命!” 闻瑕迩回头看了看君灵沉,见对方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便回过头来,朝着那替灰袍男子求饶的修士道:“我不过一个小小剑童,即便冒犯了我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我家仙君却不同了,他是何等人物几位心中应当一清二楚……” “是是是,童子说的是!”那修士连忙道:“是我师兄冒犯了缈音清君,全是他的错,要打要罚我们都认了!但只求童子和缈音清君能留他一条性命!” 闻瑕迩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声,“道友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家仙君向来是慈悲为怀,怎会对一个小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这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仙君心胸狭隘呢……” 那修士闻言却是愣住了,傻傻的看着闻瑕迩不知该作何回答。 在他们二人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另一名黑衣修士忽然站了出来,道:“今日之事除了在场之人,断不会再有旁人知晓,还请缈音清君和剑童看在阮庄主的面子上,饶这位兄台一命。” 闻瑕迩把目光转到了说话修士的身上,五官端正,气质内敛,一眼看过去平平无奇,长了一张很容易被人遗忘的脸,但心思却是比另外两个修士缜密的多。 三言两语便将此事盖了过去,还搬出阮烟的名头来,暗示他们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这人还是阮烟请上庄来的客。 若放在平时,闻瑕迩定是要与这人唇枪舌战一番的,只是他们眼下身处孤星庄,行事还是低调为好,更何况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不懂礼数的修士也被君灵沉释放出的威压震的差不多晕厥了,是时候该收场了。 闻瑕迩缓声道:“我家仙君菩萨心肠,自是不会同你们这些小辈计较,只望你们日后再见着我家仙君,恭谨收敛些才好。若是还有下次,我这做剑童的也不知道该如何……” “不会了不会了!我回去必定将师兄严加看管起来,让他再不能出来生事!”那灰袍修士的师弟急道,末了又把视线放在君灵沉身上,言辞恳求的道:“还望缈音清君网开一面……” 闻瑕迩见状,回头悄悄的向君灵沉眨了眨眼,君灵沉扫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的绕开地上躺着的人往前走了。 闻瑕迩连忙跟了上去,临走之前还不忘朝那三人说了一句,“切记把他关好了,不要放出来惹事撒野。” 那刚从昏厥中转醒的修士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又跌回了地上。 君灵沉的步子跨的很快,闻瑕迩小跑了一段后才跟上,他走在君灵沉右侧,道:“方才那名修士摆明了是想讨好缈音清君你,虽然言辞之间有诸多不妥,但缈音清君你也犯不着当着其他二人的面直接放出威压呀。”此举传出去实在有损颜面。 君灵沉冷声道:“你在替他说话?” 闻瑕迩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忙摇头道:“不是!只是我觉得要教训那修士有许多方法,缈音清君你直接这么对待他,传出去有损你的威名,要是日后有人说你欺负小辈怎么办?” 闻瑕迩也看不惯那修士一副既狗腿又嚣张的模样,但即便是要对那修士下手,也该是由他来做才是,他心上人这般的卓然君子,闻瑕迩可舍不得对方的名声有什么污点。 君灵沉道:“无妨。” 闻瑕迩眉心一跳,“怎会无妨?有妨的!不过缈音清君你不用担心,方才那个穿黑衣的修士看起来比另外两个要机灵些,有他在旁,那二人定不敢乱嚼舌根。” 他说到这儿,面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忽明忽暗,“不过……若他们真敢在外面胡言乱语,缈音清君你也不必担心,我定会让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君灵沉道:“如何?” 闻瑕迩自是不能让心底这些恶劣的小心思被他心上人知晓,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亭子,话锋一转,“缈音清君你走了这么久必定是累了,我们去前面歇歇吧。” 他这话茬变换的委实有些生硬,不过好在君灵沉并没有抓着他这句话不放,在他的引导下进到了亭子里,依言歇息。 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套茶具,闻瑕迩本着做一个合格的剑童,殷勤的拿起茶壶为君灵沉倒起了茶,结果一抬手便发现茶壶的重量有些不对,他抓起茶盖往茶壶里瞧了一眼,发现壶内空空如也。 “没茶。”闻瑕迩拿起茶壶在石桌上轻磕了嗑,他问君灵沉:“你渴吗?” 君灵沉摇了摇头,闻瑕迩却是有些口渴的舔了一下唇角,在心中忍不住腹诽,孤星庄这么大一个庄子,明知有客人到访,却不将这些放在亭子里的茶水准备充足,这样的待客之道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他兴致缺缺的扫了一眼四周,忽然见不远处的长廊里有个身影,闻瑕迩定晴一看,发现那是刚刚和阮烟一起等在孤星庄门口的姑娘。 -- 第81页 闻瑕迩掂了掂手中的茶壶,对君灵沉道:“我去找那位姑娘要些茶水来,缈音清君你就在此处等我。” 君灵沉似乎想起身和闻瑕迩同去,闻瑕迩却已经拿着茶壶跑出了一段距离,君灵沉顿了顿,最终还是停驻在了原地没有离开。 闻瑕迩进到长廊后眼看着就要追上那姑娘,正准备高喊一声,一个拐角之后,却发现长廊上没了那姑娘的身影。 “姑娘?”闻瑕迩试着喊了一声。 寂静的长廊上空无一人,回答他的只有间或的风声。 闻瑕迩并不认为是自己刚才产生了错觉,那女子的身形是的的确确出现了的,只不过一个转角的距离让他给跟丢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空寂的长廊,手指放在茶壶上轻叩了几下,随后,唇角勾勒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 闻瑕迩靠在廊柱上,不经意的转了个身,藏在衣袖中的赤符顺势而出,贴在了柱身之上,赤符一贴上廊柱便很快融为了一体,隐没不见。 他抱着茶壶从容离开,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等走出长廊之时,闻瑕迩又撞见了那三个才从他和君灵沉手里求饶逃脱的修士,那灰袍修士被另外两人搀扶着走得很慢,看行走的方向似乎正向着他这边而来。 闻瑕迩顿了顿,把脚收了进去,回到了长廊的一侧藏了起来。 那灰袍修士面如白纸,被其余两人搀扶着行走,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听他道:“枉我以为那君灵沉是什么圣人君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气量狭小之人,我不过是与他那剑童有几句口舌之辨,他竟然想要了我的命!” 搀扶着他的师弟闻言皱了皱眉,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没看见什么人影后神色才缓和了几分。 他低声呵斥道:“师兄,是你无礼在先!缈音清君是与我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物,你却非要厚着脸皮与人家攀亲近,是你的错!” 灰袍修士梗着脖子恶狠狠的看了他师弟一眼,“我哪里有错?我比君灵沉还大上几岁,唤他一声仙君已是给足了面子,是他是非不分,非要护着他那没规矩的剑童!” “你……”他师弟显然被他的话气急,“缈音清君不是师兄你在背后能议论的人,你快闭嘴!” 灰袍修士呸了一声,目眦欲裂一副气急的模样,“我为何要闭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那君灵沉不过是一个曾经被闻旸摆弄过的玩物,真当自己还是什么圣人君子,不过是世人愚昧无知才被他那副装出来的圣洁面孔给蒙骗了!” “师兄你是不是疯了!”他师弟松开了搀扶他的手,一把将其摔到在地,瞪大了眼一脸惊慌的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灰袍修士被忽然摔在地上,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他的身体随之猛地抖了一下,眼里怒火中烧的情绪瞬时被一片平静所取代。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问道:“师弟,你做什么推我?” 他师弟还没从震惊中转醒,立在另一旁的黑衣修士率先开口道:“魏兄,缈音清君当年以身饲魔头,这才有了如今修仙界的太平,怎的到了你口中,竟变的如此不堪入耳。” 魏闲恍惚的看向黑衣修士,“月兄,我……” “你别再说了!”魏闲的师弟王之一把扯起他的手臂就往回走,似乎怕极了对方再胡言乱语。 被唤做月兄的黑衣男子在原地停驻了片刻后,才跟了上去。 闻瑕迩面无表情的从长廊一侧走了出来,在那三人停留的地方随意的瞥了一眼后,便离开了。 他回到亭子里,见君灵沉仍旧端坐在亭中等他,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后,才走到对方面前坐下。 闻瑕迩把手中的茶壶放回了石桌的原处,道:“那个姑娘走的太快,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也没遇到其他的人,只能无功而返了。” 君灵沉点了点头,道:“我们回去。” “不逛庄子了?闻瑕迩问道。 君灵沉道:“你方才逛出什么了?” 闻瑕迩一愣,随即眼尾一扬,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缈音清君想知道吗?” 君灵沉垂眸看了他一眼,“你愿同我说?” “自然愿意。”闻瑕迩道:“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全都据实以告,绝不含糊。” 君灵沉默了半晌,淡道:“你说。” 闻瑕迩往君灵沉的身体靠了靠,附在君灵沉耳边轻声细语的问道:“我方才去追的姑娘,你也看见了吧?” 君灵沉如墨羽般的眼睫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没有立刻答话。 闻瑕迩以为君灵沉没听清,便再问了一遍,谁知他话还未说完君灵沉便忽然站起了身,在另一侧寻了个位置坐下。 君灵沉道:“看见了。” 闻瑕迩哦了一声,有些失落的用手托着下颚撑在了石桌上,道:“那姑娘在长廊上本来离我只有几步之遥,可中途她拐了个弯,等我再追过去的时候长廊上已经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君灵沉嗯了一声,“然后呢?” 闻瑕迩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唇,“没了。” 君灵沉眼中的眸光暗了下来,看着闻瑕迩不发一语。 闻瑕迩被君灵沉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往后缩了缩身子,“......怎么了?” -- 第82页 君灵沉垂下眼帘,沉声道:“我们回去。” 闻瑕迩道:“哦,好。” 离晚上阮烟所说的筵宴尚有几个时辰,这孤星庄眼下他们一时也逛不遍,倒不如回房休整一番。 就这样,二人又回到了房间,原本闻瑕迩是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想一些事情,结果却在君灵沉的房间见到了常远道。 闻瑕迩对阮烟那位久卧床榻的夫人十分好奇,便把其他的事情先放到一边,坐到了常远道身边,开口询问道:“你见到庄主夫人了吗?” 常远道的面前此刻正摆放着一柄颜色纯正的白玉如意,他手中拿着一方丝帕,正细细的擦拭着玉如意,头也不抬的答道:“没有。” 闻瑕迩拿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拿着茶盏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唇角,道:“你不是专程来为庄主夫人治病的吗,这都来了庄子大半天了,怎的连病患都没瞧见?” 常远道一寸一寸的继续擦拭着玉如意,动作极轻,“阮庄主不开口,难道我还要上赶着去给他夫人瞧病不成?” 他说到此处斜眼看了一眼闻瑕迩,眉眼间带着些骄矜,“我常远道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的病都看的。” 闻瑕迩听了觉得有些好笑,道:“常仙师既已屈尊降贵来此,若是治不好那庄主夫人的病,怕是以后也不会再有人随随便便的来求你治病了。” 常远道闻言,停了手中擦拭玉如意的动作,把丝帕往桌上一放,对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君灵沉说道:“灵沉,听听你这剑童说的都是什么话,他如今靠着有你撑腰,竟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调侃我了!” 君灵沉淡道:“很好。” “什么?”常远道眼角一跳。 闻瑕迩勾唇,把君灵沉的意思解读了一遍,“缈音清君说,我有他撑腰可以调侃你很好。” 常远道听了此话竟也没恼,反倒是看着闻瑕迩的眼神里若有若无的流露出了几丝钦佩,低声呢喃道:“也亏你能听得懂......” 闻瑕迩离常远道离的近,即便常远道放低了声音,还是被闻瑕迩听见了,“什么听得懂听不懂的?你嘀咕什么?” 常远道从鼻尖里轻哼了一声没答话,捡起丝帕继续擦拭着他的玉如意。 闻瑕迩见自己从常远道口中问不出什么关于庄主夫人的消息,便把眼神放在了君灵沉身上。 他朝君灵沉转了转眼珠,使了个眼色,希望对方能够出面帮他从常远道口中探听一些消息。 君灵沉眸中少有的浮现出了些许情绪,不过那情绪依旧很淡,闻瑕迩没能看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只听君灵沉朝常远道问道:“大师兄,阮庄主今日可找你谈过庄主夫人的病情?” 常远道闻言倒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神古怪的在闻瑕迩和君灵沉之间来回看了一眼后,道:“我觉得此事有些奇怪。” 闻瑕迩一听,便觉其中有辛密,用着有些恳切的目光又看了君灵沉一眼。 君灵沉没让他失望,看见他的眼神之后又继续问道:“何处奇怪?” 常远道给自己顺手倒了杯茶,抿了一口,缓缓道:“我没来孤星庄之前,阮庄主一连给我写了三四封信请我前来医治他夫人,每一封都言辞恳切,情义深长,便是没有他和恕心曾经的师徒情分,看见那些信后我都有些动了恻隐之心。”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面上划过一丝暗沉,“不过,我来到这儿之后,他的反应与信中所写却是截然相反。” 闻瑕迩听到此处,心中大致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常远道说的是什么地方奇怪了。 常远道接着说道:“他在信中说他夫人久病卧榻,病情危急一刻功夫都耽误不得,望我能早日前来替他夫人诊治,可你们看,我现在倒是来了,可我在做些什么?” 闻瑕迩道:“吃茶闲侃。” 常远道无奈的摊了摊手,“修仙路上处处都充斥着尔虞我诈,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会些医术的平平凡凡修士啊。” 闻瑕迩唔了一声,君灵沉一声不吭。 常远道见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这幅模样,又低低叹息了一声。 他又饮下一口茶后,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平静了许多,“不过还好,我发现被骗到这里的不止我一个。” 闻瑕迩立刻道:“我和缈音清君都是自愿来孤星庄的,只有你一个人是被骗进来的。” 常远道哼了一声,“有什么区别?来都来了,还不是跟我一起做个伴。” 闻瑕迩心道那可不一样,自愿前往和被骗进来可是两回事,这至少证明他和君灵沉脑子是十分清醒的,而常远道则是神志不清听了阮烟几句话就被蛊惑进来的。 常远道似乎看出了闻瑕迩心中所想,揉了揉额角,慢条斯理的道:“你们这院子只住了你们二人可能不大清楚,我那房间左右两个院子都住满了医修,大多还是修仙界叫的上名号的修士。” 末了,他又补上了一句,“我同其中两个聊了两句,其中有一个一个多月前就已来到了孤星庄,但是至今为见过阮庄主的夫人。” 常远道放下茶盏,“你们说,这事怪是不怪?” “是挺怪的。”闻瑕迩顺口接了一句,“你们医修都这么容易被骗的吗?” 常远道:“......我不是医修。” -- 第83页 闻瑕迩哦了一声,“我说错了,应该是略通黄岐之术的都容易动恻隐之心。” 常远道:“......” 第38章 筵席 看见常远道一副吃瘪的样子,闻瑕迩总算结了前几次被对方调侃的怨气。不过见好就收,他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常仙师,您请接着说。” 常远道眉心跳了跳,“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常仙师您乃是豁达开朗的仙师,难道还有因为这几句玩笑话同我一个小辈计较吗?”闻瑕迩道。 “玩笑话?”常远道手撑着脸颊,半眯着眼歪头瞧他,“我怎么觉得这是你的真心话?” 闻瑕迩无辜的眨了眨眼,却是对着君灵沉,“缈音清君,我不是存心的。” 常远道撑着脸颊的手一滑,险些撞到桌子上,“你这小思君,还真是会找靠山……” 君灵沉听了闻瑕迩的话从鼻尖应了一声,向常远道说道:“大师兄,可还发现其他古怪之处?” 常远道表情不大好看,但还是言归正传,答道:“别的古怪暂时还没发现,只是经此一遭,我总觉得替这庄主夫人瞧病一事实在太过蹊跷,阮庄主的反应也着实让人捉摸不透,我甚至有些怀疑……那庄主夫人到底是不是像外界所言那般真的身染恶疾。” 常远道这番话一出,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静,三人似乎都开始思考孤星庄内怪异的举动。 半晌后,闻瑕迩打破了屋内的沉默,他问道:“缈音清君和常仙师,可曾见过庄主夫人?” 常远道闻言脸色一变,回道:“我与灵沉此番都是头一次来孤星庄。” 言下之意便是从未见过那庄主夫人。 闻瑕迩眼中的情绪动了动,流露出几分兴味,随即缓声道:“这庄主夫人兴许只是个引我们前来的幌子,到底有没有这号人物,可就说不准了……” 君灵沉听后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反观常远道,面色则又难看了几分。 “这些混小子是越来越嚣张了。”常远道转了转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神忽明忽暗,“都敢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常远道口中的混小子自然是指的将他骗来孤星庄的阮烟。 闻瑕迩想起阮烟那张艳丽精致的脸,心中又生起了那种极为怪异的熟悉之感,他从前一定是见过阮烟的,只是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却是无从记起。 黄昏过后,孤星庄内燃起了灯火,暖色的光映满了整个庄内,将庄子白日诡异的气息隐去了许多,变得柔和下来。 闻瑕迩一行三人依言受邀去往举办筵宴的前厅处,常远道的兴致不大高,似乎还在介怀自己被阮烟花言巧语骗进孤星庄的事。 但在去往前厅的一路上,他们碰到了许多同去赴宴的修士,那些修士一见着常远道和君灵沉就跟蜜蜂见了花一样,一股脑的围了上来,纷纷向他们行礼问好。 不过君灵沉的境况比常远道要好得多,毕竟缈音清君不喜与人亲近的性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过礼之后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才敢上前与之攀谈,交谈几句之后发现君灵沉没有和他们继续谈下去的迹象,便识趣的寻了个由头离开了,若还有眼力见不好的想继续留下来和君灵沉交谈,则会被身为剑童的闻瑕迩给挡回去。 而常远道这边却是恰恰相反,他性子好,待人也亲近,打过照面的修士几乎全都冲着他去了,他被迫围在一群修士之间,前前后后簇拥着一群人往前厅去了。 闻瑕迩见此状,暗道幸好君灵沉的性子清冷,若是君灵沉像常远道那般平易近人,指不定有多少仰慕他的修士要天天围在他身边转悠,届时哪里还有他接近君灵沉的机会。 常远道在一众修士的簇拥下先他们一步进到了前厅,闻瑕迩和君灵沉到时,常远道已经和那些修士喝起了酒,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 闻瑕迩和君灵沉寻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闻瑕迩坐在君灵沉的左手侧,一边替君灵沉斟酒一边扫视着厅内。 没见到阮烟的身影,反倒是在门口看见了在阮烟身边的另一位少年。 那少年一眼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但脸上的表情却极为老成,一丝不苟,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口看着厅内的景象,一动不动。 闻瑕迩替君灵沉斟好了酒,双手端着递到君灵沉面前,“缈音清君,请。” 君灵沉没说话,抬手接过便要饮下,眼看着酒盏即将触碰到君灵沉的唇,闻瑕迩倾身一把抓住了君灵沉握着酒盏的手,制止了君灵沉的动作。 闻瑕迩轻声道:“别喝,做做样子就成。” 阮烟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他们尚未可知,说不定这酒中就掺着能克制他们这群修士修为的毒药,还是谨慎些为好。 君灵沉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半晌又转到了他的身后,沉声道:“门口的弟子在看着我们。” 闻瑕迩眼珠转了转,忽然握住君灵沉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顺势低头将君灵沉手中的那杯酒饮了下去。 君灵沉的瞳孔几不可察的收缩了一下,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便见闻瑕迩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闻瑕迩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他说罢便快速的起身往门口走去,路过那少年身旁时忽然停了下来。 -- 第84页 闻瑕迩打量了那少年几眼,问道:“敢问阮庄主何时到?” 那少年闻言没有立刻回答闻瑕迩的话,过了一会儿后才慢慢转过了身来看向闻瑕迩,道:“庄主很快就到。” 这少年的语气很平,声音也有些暗哑,听起来就像是枯败的树枝被人折断了枝干发出的声音,透露着一种颓败的气息。 闻瑕迩顿了顿,勾着唇角笑道:“这样啊,那我先去院子里逛一圈,说不定能顺道遇上阮庄主。” 他说完便径直出了门,往院子里走去,而站在他身后的少年,眼眶里的黝黑眼珠忽然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动了动,一字一顿的张合着嘴道:“庄主很快就到,你不能出去......” 闻瑕迩快步没入院中深处,在看见一座假山之后闪身躲了进去。 他敛了身上的气息又扫了一眼四周,见四面八方除了他之外再无一只活物,便快速的蹲下身,从袖中抽出一道赤符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赤符上的文字在黑夜中散发着赤红色的光,下一刻,闻瑕迩便捏住了喉咙,张大了嘴,把一口东西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青石板上立刻出现了一滩水迹,若隐若现的酒味从地上飘了出来。 闻瑕迩把方才在厅内饮下的那杯酒吐了出来,他抹了一把嘴角残留的酒液,站起身在那沾上酒液的青石板上碾了几脚,试图让地上的酒气赶快散去。 常远道那厮能如此淡然的和那群修士饮酒侃谈,想来是已经做足了准备,闻瑕迩不担心他。 孤星庄夜里的风比白日里要冷上几分,闻瑕迩搓了搓手,见地上的酒印干的差不多了,便打算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从假山背后出来的那一刻,便看见了一张极美的脸庞。 阮烟穿着一身紫色的衣衫,弯弯的眼尾有些上挑,此刻正站在与闻瑕迩隔着不过半丈距离的地方,眼中含笑的看着他。 闻瑕迩心中一沉,阮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此处他一点气息都没有察觉到,而且对方这幅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故意停在假山前等着他出来一样,也不知道他在这儿站了多久。 不过转念一想,他方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是吐了一口酒而已。 于是闻瑕迩定了定神,同样笑着问道:“阮庄主你怎么在这里啊?” 阮烟薄唇轻启,道:“童子才是,不在前厅的筵宴上,怎么跑到这假山背后来了。” 闻瑕迩道:“筵宴上闷的慌,也不见阮庄主你来,所以我便得了我家仙君的准许,来这院子里逛逛。” “原是如此。”阮烟道:“是我来的太迟,招呼不周,还望童子多担待。” “阮庄主言重了,阮庄主庄务繁忙还能抽出空闲为我等接风洗尘,哪里还算得上是招呼不周。”闻瑕迩道。 “是吗?”阮烟勾了勾唇角,眼中的笑意深了些,“能让童子觉得满意,我心甚慰。” 阮烟笑时,一旁暖色的火光被风吹了扑闪了一下,刚好印到了他的脸上,将他眼中的笑意映的清晰无比,那张艳丽的脸,也在此刻勾出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味道。 闻瑕迩挑了挑眉,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说了一句,“不过阮庄主把庄内诸位修士请到厅内,自己却迟迟不现身,实在教大家等的心痒难耐。也不知阮庄主是碰上了什么难事,竟把我们一众修士晾到一旁这么干等着……” 阮烟闻言轻笑了一声,他道:“童子想知道我去做了什么?” 闻瑕迩道:“愿闻其详。” “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去采摘了些平日里难以见到的花,耽误了些功夫罢了。”阮烟抬了抬右手,放在了身前。 闻瑕迩这才注意到,阮烟右手宽大的衣袍里有一些凸起,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不知是什么花,竟让阮庄主抛下我们这一群人不理也要去采摘。” 阮烟抬眸看他一眼,缓声道:“童子的好奇心,似乎重了些。” 闻瑕迩也抬起眼帘看向阮烟,抿嘴笑道:“我家仙君说,我这个年纪,最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还望阮庄主不要怪罪于我,让我能看一眼这花,以平我的好奇心才好。” 阮烟顿了顿,随即唇边的笑意又加深了些许,“童子既如此说了,那我便如童子所愿,只盼童子看后莫要后悔才好。” 闻瑕迩还在思索着阮烟“后悔”二字是何意之时,对方却已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了手,将几株花递到了他的眼前。 闻瑕迩看清阮烟手中拿着的花后,面上的表情蓦地一滞。 原本淡紫色的花瓣在火光的映照下变成了红色,但那花瓣的形状即便化成灰闻瑕迩也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蓦尾。 闻瑕迩紧绷着身体,用力握着拳头没让自己往后退一步,但很奇怪的是,那种熟悉的火烧刺痛之感,却没在他体内蔓延起来。 闻瑕迩等了一会儿,身体里还是一派平静,他抬起头看向阮烟正要说话,却听阮烟说道:“童子脸上的表情,看来是真的后悔了。” 闻瑕迩松开了自己握着的拳头,故作茫然的开口道:“阮庄主这是何意?” 阮烟轻笑了几声,从手中抽出一支蓦尾轻轻碾了碾,那蓦尾花便瞬间化作了一堆细碎的粉末落在了地上。 他道:“世人皆知,这修仙界所有的蓦尾花许多年前便被缈音清君移到了夙千台中,这世间除了夙千台,哪里还见得到蓦尾?” -- 第85页 阮烟好整以暇的看着闻瑕迩,从容道:“童子既是缈音清君的剑童,定是日日都与蓦尾花作伴,可对我们来说,这蓦尾却是难得一见的。” 闻瑕迩闻言,眼中的情绪冷了下来,他抬手从阮烟手中抽出一支蓦尾花放在鼻尖轻嗅了嗅,随即面上晕上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笑,“阮庄主说得是,我的确日日都在与蓦尾花打交道,不过这没香味,一碾就碎的蓦尾我倒是投一次见。” 阮烟看着他的动作,眸中的笑意竟是暗了下来,道:“不过是些幻形的玩物罢了,自是不能与真正的蓦尾花相提并论......” 闻瑕迩听了,半眯了眯眼,道:“若阮庄主真心喜爱此花,不如我同我家仙君讲一声,让他送你几株。” 他说到此处,又将手里幻形的蓦尾把玩了几下,然后递回到了阮烟面前,道:“幻化的形状即便再真,也终归是假的,这个道理阮庄主应当十分清楚才是。” 阮烟自是抬手接过,只是在手握住蓦尾花的那一刻轻轻用力的一碾,那支蓦尾便如第一支那般化为了细碎的粉末洒落在地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闻瑕迩故作惊疑的呀了一声,“阮庄主为何如此不小心。” 阮烟弹了弹手中残留的粉末,用着晦暗的口吻说道:“童子说得对,假的终归是假的,幻化的再真也还是假的。” 闻瑕迩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他抬头往举办筵宴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出来的够久了,想来我家仙君还等着我回去侍奉呢……”他把目光转到阮烟身上,询问道:“阮庄主,可是与我一同前往?” 阮烟面上的表情不知何时早已恢复如常,待听见闻瑕迩的问话后,他道:“既如此,那便一同前去吧。” 说是同行,闻瑕迩却还是比阮烟先一步回到筵宴中,他刚回到君灵沉旁边坐下没多久,阮烟便走了进来。 众人见他一到,纷纷站起了身,与常远道一同喝酒的修士们也放下了酒杯,将视线全都移到了他身上。 阮烟走到主位之上,拿起案桌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拿起酒杯朝筵宴上的修士们说道:“我因庄内事务抽不开身,让诸位久等了,在此以酒赔罪,还望诸位海涵。”他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阮庄主哪里的话,我们在您庄上叨扰许久,您一直是以礼相待从未有过半分怠慢,是我们该敬您一杯才是!” “是啊,阮庄主不必致歉!这杯酒合该是我们敬您。” “没错!我们敬阮庄主一杯!” 阮烟笑着一一应了,抬头饮酒时,眼角似有若无的往闻瑕迩的方向扫了一眼。 闻瑕迩装作没看见,待在君灵沉身边本分的做着一个剑童。 君灵沉似乎察觉到了阮烟向他投来的目光,沉声问道:“为何去了这么久?” 闻瑕迩唔了一声,小声的回道:“我方才在院子里碰上了阮庄主,与他闲谈了几句。” 君灵沉追问道:“谈了什么?” 闻瑕迩看向君灵沉微睁大了眼,以君灵沉的性子该是一向对这些谈话的事漠不关心才对,此刻这么突然的问上一句,让闻瑕迩有些措手不及。 他缓了一会儿,才吞吐的说道:“也没什么,就是谈了几句关于花草的……” 闻瑕迩说完这句话,心里便开始思索着若君灵沉接着问他谈的是什么花他该如何回答之时,便看见阮烟端着酒,笑意盈盈的向他们走来。 这位阮庄主的确生的雌雄莫辨,美艳至极,闻瑕迩清楚的看见坐在他们一旁的另一名男修士,不避讳的咽了口口水,用着痴迷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阮烟款步行径。 阮烟感受到这样明目张胆的目光后竟也没恼,反倒朝那男修士勾唇笑了一下,只是那笑似乎并不是出自真心的笑,而像是带上了些许其他的意味在里面。 不过已被美色所迷的男修显然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了,只见他端起酒盏起身走到阮烟面前,朝阮烟拱手道:“阮庄主,请……”说完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脸垂涎的看着阮烟。 阮烟垂眸看了他一眼,唇边的弧度更深了些,随即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的少年,吩咐道:“稚儿,这位道友醉了,将他送回房中休息。” 阮稚得了吩咐,从门中阔步走到那修士的身边,伸手搀扶着对方,道:“先生请回房。” 那修士的确满身酒气,经阮稚抬手一扶,放肆打量着阮烟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迷蒙了起来,整个人几乎靠在了阮稚身上,被阮稚扶出了房。 一旁有修士注意到了刚刚发生的景象,顺口问了一句,“那位道友是怎么了?” 阮烟笑着回道:“那位道友醉了,我派人送回去了。” 那修士听了嗤笑了几声,没再多说什么又回到了原位。 阮烟这才继续向闻瑕迩和君灵沉走来,君灵沉似乎并不打算起身应付阮烟,闻瑕迩想了想,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阮烟唤了一声,“阮庄主。” 阮烟的嘴角还是噙着些许笑意,他道:“方才的事让小师叔和童子见笑了。” 闻瑕迩道:“阮庄主过虑了,适才我和我家仙君正在说话,是以并未看见什么。” “童子可真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阮烟抬起酒盏一饮而尽,“这一杯我便先敬童子了。” 闻瑕迩顿了顿,还是弯腰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左右不过是回头再用赤符把酒再逼出来的事,若是当面驳了阮烟的面子让对方起了疑,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 第86页 然而就在他倒好酒准备将酒盏拿起来之时,君灵沉忽然抬手制住了他,“他不会喝酒。” 君灵沉夺过酒盏站起了身,看向阮烟,饮下了盏中酒。 阮烟眸子微睁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道:“能得小师叔这一杯敬酒,实属不易。” 他含笑望向闻瑕迩,意有所指的道:“托童子的福……” 闻瑕迩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开始因着君灵沉喝下的那杯酒不安了起来。 恰在这时,被人群簇拥着的常远道身后跟着厅内大半修士向他们款步走来,朗声道:“阮庄主,你这挨个敬酒大摆宴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今日成亲呢……” 众人饮了些酒,言语之间也变得恣肆起来,只见有人听见常远道的话,立刻接口道:“是啊,我们分明是阮庄主您请来替庄主夫人治病的,怎的在庄内办起了筵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阮烟转过身,温声道:“今日恰逢若瑾君与缈音清君光临庄内,这才办了筵宴为二位仙君接风洗尘,还望诸位能安心享乐,莫要多作他想。” 君灵沉与常远道在修仙界不仅名声远扬,辈分也是极高的,二人前来孤星庄,阮烟替他们举办一场接风的筵宴,实不为过。 常远道眯了眯眼没说话,围在他一旁的修士顺口说道:“敢情我们这是沾了若瑾君和缈音清君二人的光啊,来,让我们敬若瑾君和缈音清君一杯!” 他开了头,厅内众人也纷纷效仿,常远道连带着君灵沉的那份全部应下了,十几杯酒连连下肚,饶是常混在酒肆勾栏的常远道,也不由得有些醉意上头。 阮烟见状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走回自己的主位上坐下。 众人见主人已上座,也不再中厅停留,接二连三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等待着主人发话。 阮烟将脸上的笑意尽数收了起来,道:“在座诸位虽都是杏林圣手,但其中也不乏修为深厚者。而我此次邀诸位前来也不仅是为了我夫人的病情,其实还另有一事……” 第39章 暗道 “阮庄主想说的另一事,贫道斗胆猜测,可是近来城中传的满城风雨的那件事?”坐在阮烟右侧下方的一位修士接话道。 阮烟道:“不错。” “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传闻,阮庄主何需将此事放在心上?”那修士抬手向阮烟敬了一杯酒,十分不以为意。 阮烟应下了那杯酒,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二十年前冥丘少君闻旸屠我十万余仙道修士一事历历在目,若今次真叫他夺舍卷土重来,我们修仙界可还有安宁之日?” 他这番话一出,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但很快便有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问道:“阮庄主可是已经寻到了闻旸的踪迹?” 问话的话音方落,便引起了厅内不小的骚动,“那魔头若是真夺舍复生了那还得了?速速让人除了去才是上上之策……” “我修仙界好不容易安宁了数十载,哪里还能让这魔头继续为非作歹,残害生灵?!” “诛之!诛之!定要诛之!” 闻瑕迩听着厅内这些修士的言辞,最终把目光放在阮烟的身上来来回回的扫视了一圈,心中的怪异之感越来越浓。 他拿起桌上的酒盏在手上把玩了几下,收回目光时,不经意间和正对着他角落里坐着的修士撞了个正着。 闻瑕迩凝神瞧了片刻,认出了这修士,这修士是他和君灵沉白日逛庄子时遇到的三名修士里,穿着黑衣的那名。 这修士与他视线交汇了几息,忽然笑着拿起酒盏向他的方向敬了一杯酒。 闻瑕迩也笑着应了,把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不过那酒盏里自是空无一物的。 就在厅内众人交谈的言辞变得越来越激进诡异之时,君灵沉忽然将手中的酒盏往桌面上重重一放。 声响不大,却足以遏制在座修士的窃窃私议。 闻瑕迩偏头看向君灵沉,小声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君灵沉道:“我们走。” 闻瑕迩愣了一下,用试探的口吻说道:“不如坐一会儿之后再走?” 君灵沉垂眸凝视着他,似乎正准备说话,坐在他们对面的常远道忽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常远道仰头看向阮烟,似笑非笑的开口道:“阮庄主,常某有一事向问。” 阮烟抿唇笑着应道:“若瑾君但问无妨。” 常远道曲起手指又往桌沿上轻轻敲了几下,道:“在座的其他道友来孤星庄是何缘由常某不甚清楚,常某只知自己是阮庄主特意请来为庄主夫人瞧病的,除了治病一事,旁的,常某便无能为力了。” 常远道此时说这番话无非是显露他的立场,他来孤星庄只做替庄主夫人看病这一件事,至于找出藏身在墨南城中的冥丘少君这样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就不在他插手的范围之内了。 在场的修士大多是医修,虽不乏修为深厚者,但在与其他修士对峙时除了自保甚难成什么气候。若那冥丘少君闻旸此刻真藏匿于墨南城中,在座众人,也仅有君灵沉和常远道这二人能与之相抗衡,眼下常远道已发话,十分干脆的表示自己不会插手闻旸一事,而君灵沉更不必说,定然是与常远道师兄弟一心。 前一刻还热火朝天的商量着如何找出隐匿在墨南城的冥丘少君将其斩杀的修士们,这一刻就跟换了一副嘴脸一样,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 第87页 “阮庄主,我一介医修,纵使有那除魔之心也无那除魔之力啊!” “闻旸那厮虽恶贯满盈,但修为却是深不可测,若他又像当年那般祭出灭灵阵,我们前去岂不是正中了他下怀?” “依我看,只不过是有人借了闻旸的名头在暗中生事,阮庄主实乃杞人忧天。” “……” 常远道慢悠悠的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浅尝了几口,没说话。 闻瑕迩看戏似的看着厅内这群修士变脸,看了一会儿后,又把目光转回了阮烟身上。 阮烟像是早已料到了此时的境况,眼中的笑意如常,镇定自若,只听他道:“诸位稍安勿躁。” 众修士闻言这才停止为自己辩解,安分了下来。 阮烟道:“我同诸位说这件事,只是想嘱咐诸位一句,近来墨南城中不太平,以防各位在城中出了什么意外,还望诸位暂且能够安心在庄内住下,莫要外出走动才好。” 人群中有人暗松了口气,“既是如此,让阮庄主费心了。” “是我思虑不周,阮庄主莫要见怪……” 阮烟含笑道:“无伤大雅,墨南城中已有人在探访闻旸的下落,若当真是风言风语我们都皆大欢喜,若不是,也无妨。” “何以无妨?”有人问道。 阮烟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到厅内一侧,他敛了笑,道:“自然是有人出手诛之。” “阮庄主有安排自是甚好的。”常远道又低头浅尝了几口酒后,仰起下颚,看向阮烟,“只是阮庄主莫要因为一则捕风捉影的传闻,而忘了眼下头等大事才好……” 阮烟望向常远道,“还请若瑾君明示。” “果真是忘记了。”常远道笑着道:“阮庄主眼下的头等大事,合该是让我们替庄主夫人治病才是。” “不错!若瑾君所言甚是。”有修士附和道:“冥丘少君一事可暂且一放,但庄主夫人的病情却是耽误不得的。” “我已在庄内叨扰了半个多月,却还未能替庄主夫人诊治过,委实于心难安。” 阮烟沉吟片刻,眼中的笑意复燃,“此前一直未让诸位替我夫人看诊,实乃我家夫人病情严重,羞于见人,直到前日才有些好转。”他把目光从众修士身上转向常远道:“若瑾君提醒的是,明日,我便将夫人从闺房中带出来。届时还有劳各位,务必医治好我家夫人的病才是……” 常远道半眯了眯眼,意有所指道:“常某一定竭尽所能。” 筵宴进行到这里,似乎也该退场了。 闻瑕迩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后,朝君灵沉道:“我们回去吧。” 君灵沉点了点头,起身看了常远道一眼。 常远道心领神会,按着额角颤颤悠悠的站起了身,道:“承蒙阮庄主盛情款待,奈何我这酒量实在是……头晕眼花的紧。”他朝闻瑕迩喊了一句,“小思君快些来扶我回房……” 闻瑕迩立刻走到常远道身旁搀扶起对方,随即向上位的阮烟说道:“阮庄主,若瑾君醉酒了,我们先行告辞。” 阮烟颔首道:“那便请若瑾君先回屋好好休息,明日还得有劳若瑾君为我夫人看诊。” 常远道阖着眼摆了摆手,算是应下了,闻瑕迩又向围在常远道身边的修士们一一告了辞,这才搀扶着常远道,走在君灵沉身后出了房门。 前脚一踏出厅内,常远道立刻睁开了眼,闻瑕迩见状便放了手,走回到君灵沉身边。 常远道理了理自己衣袖的褶皱,表情有些愤然,“我算是明白当初恕心为何要将这阮烟逐出门下了,竟是如此表里不一之徒!” 闻瑕迩道:“常仙师,既来之则安之,何苦动气?” 常远道侧头看向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我看你倒是喜欢阮庄主的紧,这一晚上眼睛都恨不得黏在阮庄主身上了。” 闻瑕迩回忆了一下,今夜他的确大多的注意都放在了阮烟身上,是以对常远道的话不置可否。 常远道权当他是默认了,便又道:“不如我同阮庄主讲一声,让你留在孤星庄做个扫地小童,这样你便能日日见到他了,你觉得如何?” 闻瑕迩闻言反倒笑了,“好啊,那就有劳常仙师了。在孤星庄做个扫地小童,也是不错的。” 常远道本是说的玩笑话,没料到闻瑕迩真敢回应,不由得一愣。待缓过神来后,望向闻瑕迩高深莫测的说道:“果然是见色起意的好色之徒,和表里不一之徒,也算是般配了……” 常远道此话无非是在暗指闻瑕迩见一个爱一个,不过那阮烟虽生的美,却是一种略显女气的阴柔之美,和君灵沉的好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在闻瑕迩眼中,这世间除了君灵沉之外,便再也容不下第二个美人了。 是以阮烟虽美,却也入不了他的眼。 和常远道正面争论一般是很难争出个高低的,而且闻瑕迩也不大想在这种事情上和常远道争论,于是他把目光落在了一直沉默的君灵沉身上,道:“那阮庄主已成亲多年,早已是有妇之夫,可我年纪还小尚未娶亲,常仙师非要把我和阮庄主编排在一处,缈音清君……” 常远道被闻瑕迩这一番举动大开了眼界,立刻抬手打断,“停停,你别说了!我也不说了成吧?” 君灵沉喊了一声,“大师兄。” -- 第88页 常远道听了这一声“大师兄”只觉得原本没有的醉意也跟着涌上了头,阔步与君灵沉和闻瑕迩二人拉开距离,头也不回的走了。 闻瑕迩只觉自己出了一口怨气,望向君灵沉的眼睛里不由得噙了些畅快的情绪,他道:“缈音清君给你当剑童真好。” 君灵沉淡淡瞧了他一眼,道:“你方才说在孤星庄做个扫地小童,也不错。” 闻瑕迩讪笑了几声,“没有,这话我没说过……” 两人各自回到房间后已是夜深人静之时,闻瑕迩躺在床榻上假寐了片刻,待君灵沉房间内熄了灯之后他才睁开了眼从床榻上下了地。 闻瑕迩和君灵沉的房间只隔着一睹墙,他走到墙脚贴在墙面上凝神听了片刻,见君灵沉的房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之后,这才敛了自身的气息,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间。 已是子夜,筵宴上的修士早已散去各自回到房间休憩,孤星庄内四下寂静无比,半个人影也无,整个庄内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死寂气息。 闻瑕迩回到了白日里那庄内少女消失的长廊拐角处,他伸手在廊柱上轻抚了几下,赤红色的文字便从柱身上浮现了出来,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长廊的尽头,忽然多出了一段青石板铺成的路,这条道路一直往前延伸,越到深处便越昏黑,就连长廊上燃着的灯火也照不进,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日里那少女消失的实在可疑,闻瑕迩便多留个心眼,在这条路上留下了一张引路符。引路符不受幻术所迷,可以破开幻术给施术者引导出正确的方位,但白日里行事太过招摇,闻瑕迩只好等到入夜之后才来出门探查。 而眼下这番景象,恰好证明了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闻瑕迩没在原地多作停留,闪身便进入了那长廊之内,隐入了黑暗之中。随着他的消失,长廊的景象又开始发生变化,多出的那段青石板路消失不见,长廊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 闻瑕迩进入到一片昏黑之中,他边往前走边从袖中抽出一道落火符,丢到他前方的虚空之中点燃。 火光倏的亮起,照亮了四周的景象。 这似乎是一条封闭的密道,感受不到丝毫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也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就像是与孤星庄完全分隔开来的一个地方。 这条密道没有岔路,闻瑕迩走了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他站在原地顿了顿,将大黑从赤符里放了出来。 大黑待在赤符里许久,此刻被闻瑕迩放出来格外的兴奋,在密道里上蹿下跳。 闻瑕迩立刻对大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黑飞在半空中滞了一下,张大了嘴想发出声音,闻瑕迩见状连忙一把将大黑从半空中拽了下来,“嘘,小点声。” 大黑被闻瑕迩抓着歪了歪身体,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它小声,闻瑕迩用极小的气音言简意赅的和大黑了解释了一遍,大黑这才明白。 闻瑕迩把大黑放回了半空中,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这里有什么气息?” 大黑往密道前面飞了一段后停了下来,左右晃动了一下身体后贴在了右边的墙壁上,半晌后,飞回到闻瑕迩身边,小声的张嘴嘶了嘶。 闻瑕迩听后蹙了蹙眉,心中的怪异感更甚,他走到方才大黑贴到的那块墙面前,试着伸手在各处推了推,墙壁上的纹路纹丝不动,一点多余的缝隙都无。 难道这密道就真的只是一条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密道而已? 闻瑕迩并不想自欺欺人,这条密道入口处特意被人施了幻术隐藏起来,怎么看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做的手脚,大黑感觉不到这里的气息,只能证明这里没有死人或者阴魂一类的东西,却不能证明这里是否藏着活人的气息。 闻瑕迩思忖片刻,决定继续往密道深处走下去。 大黑飞在前面,努力的感受着周边的气息,闻瑕迩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将周边一层不变的景物快速的掠过,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飞在前面的大黑忽然停了下来。 闻瑕迩连忙抬脚跟上,刚想询问大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耳边便传来了声音。 这声音极其细微,似乎离他们还隔了段距离,不仔细聆听很难察觉到。 闻瑕迩细细听了一会儿,发现这声音有些像铁链碰撞在一起产生的。 大黑嘶了一声,转过头向闻瑕迩摆了摆身体后便迅速的往前方飞去,闻瑕迩忙跟上去,一人一魂又跑了一大段路,来到了密道的尽头。 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厚重的石墙,阻断了前路,但闻瑕迩却十分肯定,这石墙背后一定藏着东西。 因为那铁链撞击的声音,正从这石墙后面清晰的传来。 闻瑕迩贴在石墙上听了一会儿,不仅听到了铁链的声音,还有人的呻、吟。不过那呻、吟声实在是有些微弱,很轻易便能被铁链响动的声音盖过。 闻瑕迩退后几步,借着落火符的光打量着整道石墙,忽然,在石墙右下角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块凹面。 他没有立刻去触碰那块凹面,而是拿了一道赤符丢在上面试探了一下,赤符还未触碰到凹面,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遏制住了,在半空中僵持了一会儿后符面出现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烧痕,随后掉落在地。 大黑将掉在地上的赤符一口吞下,而后又绕着那凹面四周转了一会儿,忽然对着闻瑕迩嘶叫了一声。 -- 第89页 闻瑕迩闻言,低头呢喃了一句,“又是障眼法吗……” 他说完这话似乎想到了什么,飞快的抽出几道引路符打在了半空,引路符身上亮着赤红色的光迅速的散开,在空中七上八下的飞窜了几圈后突然同时定在了一个地方。 是密道的上空。 闻瑕迩仰着头看着那上空的景象,这阮庄主耗费了如此多的心思造下的几重障眼法,终是被他找到了。 他的好奇心可谓是被勾到了极致,闻瑕迩十分想看看这石墙背后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伯墨。”闻瑕迩沉声道:“去。” 大黑张大了嘴,对着上空的位置便是一个猛冲,下一刻,厚重的石墙便发出沉重的声响,被遮挡在石墙身后的景象,慢慢的显露了出来。 下一刻,闻瑕迩便看见了一个被铁链锁着四肢跪伏在地上的男子。 那男子身上满是血痕,像是被严刑拷打过,在他的地面下方,有一滩干涸的血迹,不出意外应是他体内流出的血。他低垂着头,闻瑕迩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一头杂乱的白发,看样子该是上了年纪。 那男子听到了声响,动作缓慢的抬起头来,他似乎许久未曾见过光,看到落火符燃着的火光之后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缓了一会儿才睁开了眼。 “畜生,畜生……”那男子仰起头看向闻瑕迩所在的方向,眼中的恨意滔天,说出的话却是气若游丝,“畜生,你这畜生……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闻瑕迩闻言心中略有些惊讶,这男子的声音虽然暗哑但不难听出是个青年的声音,与他的外表截然不符。 闻瑕迩往前走了几步,离那跪伏在地上的男子近了些,道:“你可看清楚了,我不是阮烟。” 那男子听后面上的神情一滞,“……你不是那畜生?那你是谁?你是他派来折磨我的吗?” “都不是。”闻瑕迩想了想,道:“我只是一个偶然闯进来的过路人。” “过路人,过路人,哈哈哈……”那男子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天不亡我阮家,天不亡我阮家,咳咳咳……”他开始猛烈的咳嗽,直到从口中吐出一口暗红的鲜血,他的咳嗽才停歇。 闻瑕迩垂眸看了一眼那鲜血的颜色发现有些不大对劲。但那男子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仰起头,视线灼热的看向闻瑕迩,急切道:“你将我从这里放出去,只要你将我放出去,我一定保你日后荣华,名扬天下!”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道:“放你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被阮庄主关在此处,现下也未对我言明身份,若你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我将你放了出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那男子将手中的铁链拽的哗啦作响,咬牙切齿的道:“该被关在此处受尽折磨的是那畜生才对,他才是十恶不赦心狠手辣的魔头……” 闻瑕迩寻了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道:“愿闻其详。” 那男子似乎气急,胸膛快速的上下起伏,他用力的喘息了几口才平缓下来,哑声朝闻瑕迩道:“我名为阮牧,乃是孤星庄第十九代少庄主。” “都姓阮,你是阮烟的兄弟?”闻瑕迩道。 阮牧恶狠狠的瞪了闻瑕迩一眼,“不过是一个庶出的杂种,哪里有资格与我称兄论弟!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闻瑕迩可不是来专程听这人骂阮烟的,回瞪了阮牧一眼,“好生讲话。” 阮牧被他这一瞪,气势一下子变弱了许多,“……那畜生是我父亲一个低贱的妾室所出,与我同父异母。” 闻瑕迩听到这儿,忽然想起之前的一件事,“据外界传闻,阮家嫡出一脉许多年前已被灭门,你空口便说你是孤星庄的少庄主,这事怕是有待商榷。” 阮牧闻言,竟是冷笑了一声,他道:“你看一眼我背后的东西,就知道我是不是空口无凭了。” 落火符的光亮有限,照不到阮牧的背后,闻瑕迩眯了眯眼,将落火符的光往阮牧身后移了移。 而下一刻,阮牧身后出现的景象,绕是自觉见惯了一些场面的闻瑕迩也不由得心底一沉。 第40章 身世 上百具人形白骨以一种排列齐整的方式被放置在阮牧身后的不远处,这些白骨的数量着实有些惊人,闻瑕迩一眼看过去根本看不到头。 他站起了身,借着火光定睛往这白骨群里看了一眼,发现每一具白骨都以一种埋头跪伏的姿势跪在地上,那模样看上去既显得诡异又有些说不出的可笑,就像是生前犯了什么错在忏悔一样。 而支撑着这些白骨做出这样怪异姿态来的,是他们身上绑着的铁链,这些铁链看起来十分沉重,有一些白骨承受不住铁链的重量,骨架被链身压的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已经没了人形。 “你倒是镇定。”阮牧气息不稳的声音忽然响起。 闻瑕迩收回落在残骸上的目光,复又坐回了原地,无奈道:“我其实有些怕,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哼。”阮牧扯动了一下他手腕上的铁链,似乎想要上前靠近闻瑕迩,却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听他道:“我身后这一百六十七具白骨,皆乃我阮家嫡出一脉的骨血!那畜生丧尽天良,把我阮氏嫡出一族赶尽杀绝,如今只剩下我阮牧一人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苟延残喘。” 闻瑕迩道:“阮庄主既留下你一命,想来是兄弟情深,你莫要太过激动才是。”他实在有些担心眼前这位太过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话没讲完就撒手人寰了。 -- 第90页 “兄弟情深?”阮牧听了这句话面上的表情变得无比的狰狞,“那畜生不过是一个从小被当做玩物养大的下贱炉鼎,他有何……” “够了,我不是来听你骂阮烟的。”这阮牧似乎神智已有些不大清醒,一提到阮烟就要破口开骂,闻瑕迩见势不对立刻阻了这话头,收起了脸上那副散漫的神情,“你若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兴许我还真的能带你出去,可你若是只想着辱骂阮烟一解心头只恨,那恕我不奉陪。” 阮牧闻言,面上狰狞的表情渐渐平复了下来,但眼中恨意依旧残存,半晌,他道:“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诚如阮牧所说,阮烟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同宗兄弟。 阮牧的生母是孤星庄庄主阮廉正的正妻,阮牧出生后便理所应当成为阮家的嫡子,是以阮牧从小便被当做孤星庄下一任庄主,在众人的艳羡和期待中长大。 而阮烟的母亲却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妾室,在生阮烟时难产去世,阮烟也似乎从自己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注定成为一个掌控不了自己命运的庶子。 虽然同出一父,可因嫡庶之差,这二人从小所处的境遇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孤星庄阮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他们会把自己族中出身卑微的孩子当作娈童和炉鼎养大,用来送给一些名门望族的修士,以此来换取家族在修仙界的名声和地位。 人一旦尝到了甜头,便会变本加厉,不知节制,孤星庄阮家亦是如此。 这些交易起初还是在背地里无声无息的完成,最后却渐渐发展成了一种家族之间的默许。 想要什么东西,便用自家的孩童去换取,看上去似乎十分平等。 而阮烟这样的身份,在阮家之中也合乎情理的成了一件为家族换取名利的物品。 阮烟生的像他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精致美丽,从小便是如此。 而似乎也正因为这幅好看的皮囊,让他在一群从小便被当做物品的阮氏孩童中显得尤为显眼。 阮烟是被当做炉鼎养大的,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每日一层不变的药浴和药食都在无声无息改变他的身体,让他的身体在长成之前彻底变成一个供他人吸取灵力和亵玩的躯壳。 可这些对于年幼的阮烟来说,一切都是懵懂的,直到他八岁那年,被一个来庄做客的修士带离阮家,自此成为他噩梦的开始。 闻瑕迩听到这里,阮烟为何要杀尽阮氏嫡出一脉的原因,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他忍不住回想起此前筵宴上无论面对谁皆是一副笑意盈满模样的阮烟,心中颇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看向阮牧,道:“你们阮氏嫡出一脉,却是该死。” 孤星庄阮氏创立至今少说也有百年,像阮烟这般身世的孩童,不知该有多少。 阮牧却道:“你一个外人懂什么?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些低贱的子嗣既冠了我阮氏之姓,合该为我孤星庄光大门楣!便是要他们的命也是理所应当!”他说到这里情绪又有些激动,缠绕在他四肢的铁链被晃的哗哗作响。 闻瑕迩随手便拿了一张定身符贴在他脸上,“你这么大动静,是想把阮烟招来?让我也被锁在这里和你作伴?” 阮牧被定住了,只有一张嘴尚能微动,“你先把符撤下……” 闻瑕迩道:“我觉得现下这样便挺好,我问你答,也不耽误功夫。” 阮牧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还想问什么?” 闻瑕迩从衣袖中摸出一个草罐子,是从那日在冥丘出现的黑衣人身上搜到的。他打开罐子,迅速的往里面丢进一张落火符,直到罐子里嗡嗡的声音消失后,他才将藏在里面的虫子倒了出来。 闻瑕迩指了指地上虫子密密麻麻的尸体,问阮牧:“你可认识这是什么东西?” 阮牧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到虫子的尸体上看了一会儿,“这是我阮家的独门虫蛊,为何会在你手中?!” 闻瑕迩得到了答复,又丢下一道落火符把地上的虫子尸体烧成了灰烬,毁尸灭迹,“机缘巧合。” 阮牧道:“这么多机缘巧合,你当真只是一个过路人?” 闻瑕迩十分坦然,“诚然。” “我的身份已经尽数告知与你,你眼下该替我解了这碍事的铁链放我出去了!”阮牧急切道:“待我出去从那畜生手中夺回庄主之位,我必当重谢于你!” 闻瑕迩站起身,垂眼看了阮牧片刻,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阮牧道:“你问!” 闻瑕迩道:“外界传闻,阮家灭门那一日,阮烟并不在墨南,我十分好奇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孤星庄行下这件事的。” 孤星庄上上下下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全都是有些修为傍身的修士,若是仅凭阮烟一人无声无息的将这一庄子一百余口人尽数屠尽,这样的话闻瑕迩是不信的,阮烟背后一定有帮手。 阮牧沉默了一会儿,道:“那畜生一人自是没这么大的能耐,他为了洗脱灭族的嫌疑顺理成章坐上庄主之位,自是不会亲自动手。” 闻瑕迩道:“是何人替他动的手?” 阮牧似乎正想说话,但一张嘴便猛烈的咳嗽了起来,血丝从他嘴边止不住的往外涌。 闻瑕迩看着阮牧这幅已呈现出苍老颓败的身形,眉心动了动。 -- 第91页 这人,恐活不了几日了。 闻瑕迩伸手将阮牧脸上贴着的定身符取了下来,阮牧没了桎梏,身体便仿佛没有支撑般的往前倒,奈何他四肢上的锁链着实绑的严实,愣是没让他从原地挪动半分。 阮牧仰起头,略微凹陷的眼珠里被一种浑浊的光亮覆盖,“我不知……那日庄内燃了一场大火,一个男子在我们救火时忽然出现,他修为极高,我们庄内之人根本不是对手。等我们想要逃跑时,却发现庄内的火势已经蔓延到出口,庄上的人一个都没能逃掉。再后来……我被关在了此处,见到了那畜生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闻瑕迩听后蹙了蹙眉,心中的那种怪异之感又涌了上来,“那男子可有什么特征?” 阮牧低下头看向地面,咬了咬牙似乎在回忆那男子的模样,“他是个剑修,脸上一直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还,还穿了一身黑衣。” 闻瑕迩沉思了片刻,暂时没联想到哪号人物,心中不由得暗道这孤星庄一案果真是桩无头悬案,便是知晓了幕后主使是阮烟,但灭门之人的身份却尚处在一片迷雾之中。 替闻瑕迩守在门口的大黑躁动不安了许久,一直偏头在往里瞧,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一样。 闻瑕迩心下了然,能吸引大黑的除了阴气便是生魂,而这阮牧身上的活人气息实在太过薄弱,反倒是死气更多一些。 他若此刻不站在阮牧面前,闻瑕迩敢肯定,大黑下一刻就会飞扑进来把阮牧给吞了。 闻瑕迩喟叹了一声,还是决定告诉阮牧实情,“阮牧兄弟,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了。” 阮牧握紧了拳头,骨节吱吱作响,“那畜生这些年来一直从我身上不断的取走精元,害我成了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 修士的精元等同普通人的寿元,精元一散,修士的寿命也会跟着缩短,而眼下阮牧这幅垂垂老矣的模样,看来正是因为精元被取走造成的。 看来这阮烟对阮牧积怨颇深,不然也不会在杀了阮氏嫡出一脉所有人之后,还留下一个阮牧这般反复折磨。 他们闻家只有他这一脉,而且他从小便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是以闻瑕迩对其他家族的嫡庶之分并不是太过了解。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清楚这些家族嫡庶之间的明争暗斗,听阮牧言谈之间的口吻不难判断出对方是一个对庶出身份极为蔑视的人,阮烟一出生便没了母亲,又是个庶出,从小多半在这阮牧身上很吃了些苦头。也怪不得现在的阮烟会对阮牧来一番特别对待了。 闻瑕迩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打算问阮牧最后一个问题后回屋睡觉,他问道:“阮烟可有娶妻?” 阮牧闻言,讥讽之意布满了眼底,“他一个下贱的炉鼎,有何颜面娶妻?” 闻瑕迩点了点头,“多谢告知。” 他说完这话,便抬手将落火符引了回来,转身顺着来时的路走去。 “你去哪儿?!你回来!你答应了我要放我出去的,你回来!” “我会给你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是你想要别的?孤星庄,孤星庄我也可以给你的!你来做庄主!只要你放我出去,你回来……” “……” 阮牧垂死的叫喊随着石墙的关上,彻底被隔绝隐没在密道之中。 阮牧一事,说到底也只是阮家的家事,闻瑕迩并不想插手。 并且这阮牧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密道多年,一心只想着如何逃出去杀了阮烟报仇夺回庄主之位,却从未想过为他们嫡出一脉共同犯下的罪孽忏悔。 闻瑕迩对此人生不出半分怜悯之心,听见阮牧口中吐出的那些混账话,若不是看在对方是一个将死之人的份上,他说不定还会去踹上两脚。 而此番因缘巧合得知了阮烟这样一番身世,看似对他没什么帮助,但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便是那群黑衣人的确出身于孤星庄。 虽是如此,闻瑕迩却并未觉得松了一口气,反倒是心中的怪异更甚。 落火符的火扑闪了一下,密道内的光暗了一瞬,打断了闻瑕迩的思绪。 他在这密道中待的时辰有些久了,若是再待下去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于是他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怪异,收了大黑,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许是这段时间和君灵沉住在一起夜里歇息的早了,一出了那条冗长的密道闻瑕迩就开始止不住的打哈欠。 等他回到居住的院子时,睡意几乎已经占满了他大半个身体。 闻瑕迩撑着眼皮轻手轻脚的进了房,正要径直去到床榻上,房中凭空多出的一个人让他的睡意立时散的一干二净。 君灵沉此刻正襟危坐在房中,面色不明,看样子似乎并非是凭空出现,倒像是特意坐在这儿等着。 君灵沉问他:“去哪里了?” 闻瑕迩揉了揉眼睛,“啊困的我都看见缈音清君的幻象了,看来还得继续睡……”他说着便做出一副困到极致的模样,半眯着眼摇摇晃晃的往床榻上走。 岂料还没摇晃上几步,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的撰住了手腕,一把拉了回去。 “欸欸,缈音清君慢些……”闻瑕迩身体被拉的一晃,后脑勺直接撞上了君灵沉的胸膛。 闻瑕迩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转过身眼巴巴的看着君灵沉,道:“我们能去床榻上说吗?我真的好想睡觉。” -- 第92页 十分犯困的闻瑕迩知道自己装不过去了,他选择躺在床上和君灵沉讲。 君灵沉松开桎梏住他手腕的手,“好。” 闻瑕迩熟门熟路的上了床榻睡在内侧,君灵沉紧随其后躺到了外侧。 闻瑕迩躺在枕头上,在被子下面摸索了一会儿后翻了一个身看向近在咫尺的君灵沉,道:“我跟你讲啊,我方才出去听了一个睡前故事。” 君灵沉闻言,也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什么样的睡前故事?” 君灵沉说话之间喷洒出的气息落到了闻瑕迩的脸上,他微愣了一下,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几寸,放低了声音道:“阮庄主的故事......” 君灵沉眼中的光暗了暗,终是没说什么。 距离太近,闻瑕迩不太敢明目张胆的直视君灵沉的脸了,他把目光随意落到了君灵沉的肩膀上,随后开始诉说他今夜听到的故事。 君灵沉一直听他说着未曾答话,闻瑕迩一个人越讲越困,最后也不知道讲到哪里了,眼一闭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醒的时候,闻瑕迩仍是一副睡意连绵的模样,君灵沉已不在他身侧,他本是想回到床榻上再睡一会儿,又想到还有些事情没查清楚,便强打起了精神驱散了睡意。 今日天公十分不作美,又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大晴日。 闻瑕迩带着小红伞敲了敲君灵沉的房门,还没敲上,房门便自己开了,他顺着门缝看进去,看见常远道和君灵沉坐在一处,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缈音清君。” 君灵沉抬眼看他,“进来。” 闻瑕迩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进去以后又顺道把门给关上了。 常远道仰起头瞧了他一眼,道:“从没见过你这么懒的剑童。” 闻瑕迩走到君灵沉身边,权当没听见常远道的调侃。 常远道道了一声“无趣”,便话锋一转,与君灵沉说起了正事,“昨夜我同恕心传了讯,他同我略讲了讲这阮庄主的身世。” 君灵沉道:“二师兄可有嘱托什么?” 常远道沉吟片刻,道:“若非伤天害理,便留他一命,由恕心自己前来处置。” 君灵沉淡淡瞥了闻瑕迩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闻瑕迩还思索着自己昨夜到底有没有和君灵沉说到阮烟灭阮氏嫡出一脉的事,不过这一眼过后,他断定君灵沉是知晓了。 君灵沉道:“二师兄心太慈了些。” 常远道按了按额角,“他就是这样一个性子,世人喊他‘活菩萨’也不是空穴来风的。更何况那阮庄主的的确确曾是拜在他座下,正儿八经的弟子,唉……” 成恕心的心慈面软,在两道之中都是出了名的。 据说在他还是一届孩童之时,曾为了救一只饿的奄奄一息的老虎,寻遍了半壁山也没能找到食物,最后竟将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喂了那只老虎。 那老虎吃了成恕心的肉有了生息之后,反过头来便要一口吞了成恕心,恰逢被在外游历的越鉴真人撞见,这才挽回一条性命。 成恕心被救下之后,越鉴真人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便问成恕心:“何故如此?” 成恕心道:“以身布施,但为吾心。” 越鉴真人闻此言心中大撼:一善染心,万劫不朽,此子心思纯净,埋没于此山野之地实乃明珠暗投。 遂将其带回禹泽山收入座下成为了二弟子,这才有了后来远近闻名的净莲居士,人送外号“活菩萨”的成恕心。 闻瑕迩也暗觉这位成仙师的确菩萨心肠,前些时日他同迟毓二人在客栈偶遇成恕心,在成恕心面前装病卖惨,此刻回想起来其实破绽百出,只不过是心怀善意的成恕心没点破罢了。 “小思君,快些替我倒杯茶来,我这酒意实在是上了头啊……”常远道半眯着眼,用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喊道。 闻瑕迩一听到“酒”字,猛然记起了昨夜被他遗忘的一件事,他望向君灵沉,问道:“你昨夜喝了阮庄主敬下的那杯酒可有哪里不适?头疼吗?还是别的地方......” 他昨夜从筵宴中退场过后,便一心记挂着长廊的怪异之事,竟把君灵沉替他喝酒的事忘到了脑后,实在是该死。 “你这小思君,现在才想起来关心灵沉是不是太晚了些?”常远道面带鄙夷之色的看向闻瑕迩,“我昨夜喝了这么多酒也不见你问过一句……” 闻瑕迩没功夫搭理常远道,此刻一心都扑在君灵沉身上,“缈音清君你说句话,你喝了那杯酒之后体内可有不适?嗯?” 君灵沉一脸淡淡的看着他,薄唇微闭,看样子似乎并不打算答话。 君灵沉虽然一向话少,但往常闻瑕迩问他两三句还是会应的,可他眼下一连问了五六句也不见君灵沉答话,定是体内出了什么问题。 闻瑕迩思及此,也顾不得许多了,走到君灵沉面前将手心贴在君灵沉的额头上,关切的问:“这里疼吗?”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轻摇了摇头。 闻瑕迩又把手移到君灵沉的脖子上,“那这里呢?” 君灵沉仍旧摇头。 闻瑕迩继续下移到君灵沉的胸膛上,“这里?” 君灵沉还是摇头。 闻瑕迩耐心的继续下移,摸到君灵沉的腹部,“疼吗?” 君灵沉平静的眸中浮现出了些许波动,但很快他便垂下了眼帘,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 第93页 他压低了声音道:“不疼。” “可以说话啊?”闻瑕迩松了一口气,但心中还是不安,“那你哪处有不舒服的地方?” 君灵沉如墨羽般的眼睫轻微的颤了一下,随即又陷入了沉默。 常远道用着跟见鬼一样的目光,在闻瑕迩和君灵沉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语气十分古怪的来了句,“他就没有哪一处不舒服……” “你说什么?”闻瑕迩没听的太清楚,转过头来问常远道。 君灵沉抬眸静静的瞧了常远道一眼。 常远道脸色变得更为古怪,斟酌了半晌,才道:“你家缈音清君哪处都不适,他不说话就是在硬撑着的,你这两日一定要好生照顾他……” 第41章 云杳 “常仙师说的是真的吗?”闻瑕迩回头看向君灵沉,眼中的关切毫不遮掩,“吃过药了吗?常仙师你替他看过了没有......” 君灵沉道:“看过了,没事。” 闻瑕迩道:“可是常仙师说你在硬撑。” 君灵沉顿了顿,眼光轻扫了一下常远道。 常远道摁了摁额角,咳了一声,“我替灵沉看过了没什么大碍,过两日就好,你无需太过担心。” “当真?”闻瑕迩有些不放心。 “比我这一手的玉扳指还真!”常远道抚了一圈他右手上戴着的玉扳指,睁着眼睛开始胡扯,“你这几日就好生照顾灵沉,莫......莫让他劳累就成了,其他的该如何就如何。” 闻瑕迩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他伸手握住君灵沉的肩头,道:“缈音清君你现在就去床榻上躺着吧,坐着没有躺着舒服。” 君灵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无事,我现在很好。” 闻瑕迩闻言眉头紧缩了一阵后,才道:“那你记得哪里不适了一定要立刻告诉我,不要硬撑着。”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还有一定要应我的话!” 君灵沉道:“好。” 常远道觉得自己此刻待在这里简直如坐针毡,他转了转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有些难熬的开口道:“......你们商量好了吗?” 闻瑕迩瞥了一眼常远道,“常仙师,你为何还不去替阮庄主的夫人看诊?” 常远道:“......阮庄主还没派人来请我,我就这么上赶着去?” 闻瑕迩在君灵沉身旁坐了下来,道:“你主动前去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意向不到的东西。” 常远道警觉的抬起了眼,“譬如?” “譬如...…”闻瑕迩看向君灵沉,挑了一下眉,“譬如忽然发现庄主夫人是个绝世美人。” 常远道似乎对庄主夫人是不是绝世美人不感兴趣,道:“你若是好奇,待会阮庄主派人请我过去时,你同我一起去不就好了?” 闻瑕迩摇头道:“我要留下来照顾缈音清君,就不和常仙师你去了,你回来的时候把看见的事告诉我好了。” 昨夜从阮牧口中得知阮烟并未娶妻,闻瑕迩心中便有一番计较了,他虽然好奇届时阮烟会让谁来假扮庄主夫人,可君灵沉眼下身体不适,他想寸步不离的守着君灵沉。 毕竟好奇心可以暂时压下,但确定心上人是否安好却是刻不容缓。 常远道手撑在额角,半眯着眼瞧着君灵沉,不说话。 君灵沉错开了常远道向他投来的眼神,转而看向闻瑕迩,道:“无妨,我们同大师兄一起去。” 闻瑕迩道:“可是你不能劳累。” 常远道:“不过是去凑个热闹有什么劳累的......” 君灵沉颔首嗯了一声。 闻瑕迩有些不情愿,但君灵沉看样子心意已决,他也只能松口,“好吧。”说完后还不忘再嘱咐君灵沉一遍,“一定不要硬撑,记住了!” 君灵沉道:“好。” 闻瑕迩勉强放下了心,正想着再询问一下常远道,君灵沉什么时候才会彻底痊愈,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来了。 屋内三人心照不宣,闻瑕迩起身去开了房门,阮稚站在门外,看见他后,仍旧用那种十分平静的语气开口道:“庄主有请若瑾君,替夫人看诊。” 闻瑕迩点了点头,问道:“其他的修士也请了吗?还是只请了若瑾君一人?” 阮稚的眼珠缓慢的转了转,片刻后看向了闻瑕迩,逐字逐句的道:“庄主有请若瑾君,替夫人看诊,其他的修士正在赶去的路上......” 闻瑕迩看着阮稚这幅明显不正常的模样,笑了笑,“好,你回去转告阮庄主,若瑾君马上就到。” 阮稚站在原地呆滞了半晌,缓慢的点了点头,“好......”说罢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回去复命了。 闻瑕迩盯着阮稚的背影看了半晌后,才回头对屋内的常远道和君灵沉道:“阮庄主派人来请了,常仙师。” 常远道十分从容的站起了身,难得将他披在肩头的懒散外衫拉好了起来,“走,去看看这阮庄主今日又要唱哪一出。” 君灵沉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大师兄。” 常远道回头看君灵沉,“灵沉,何事?”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无事。” 常远道随手捏了个决,将他随身携带的白玉如意召了出来,用右手抱着,“那便走吧。” 今日是晴日,闻瑕迩照旧和君灵沉共撑一把红伞下。 常远道是第一次见他和君灵沉二人共撑红伞,一路看着他们二人的眼神比见了鬼还惊愕。 -- 第94页 闻瑕迩没多做解释,只扬了扬嘴角向常远道露出一个笑,常远道见后立刻张嘴欲言,下一刻他们便已经走到了孤星庄的前殿。 常远道收了调笑的心思,率先走了进去,闻瑕迩和君灵沉紧随他其后。 被阮烟请来的十几名医修此刻已经尽数来到了殿内,正各自坐在一方座椅上。 常远道挑了一个靠近主位的位置坐下,君灵沉和闻瑕迩依次坐在常远道下手。 阮烟此刻并不在殿中,唯有那名少女和阮稚在旁,常远道遂看向那少女,问道:“阮庄主这又是庄务繁忙抽不开身?” 那少女闻言,缓慢的转过了头望向常远道,语气毫无起伏的开口:“庄主带夫人去院中了,马上回来。” 常远道从鼻尖哼了一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白玉如意,没再答话。 他们方才来前殿时便经过了几处院子,却没撞见阮烟和其夫人的身影,这借口编造的委实太过敷衍了些,也不知这阮庄主到底想做些什么。 闻瑕迩闲来无事,便抬眼打量了一番殿内,这一打量之后,竟真让他察觉了一些不大对的东西。 不对劲的不是这殿内的景物,而是与他们同处一屋檐下的人。 君灵沉和常远道进殿的时候,殿内坐着的十几名修士并未像昨夜在筵宴上遇见时的那样,殷勤的向常远道和君灵沉二人行礼问好,就像是根本没察觉到他们进来一样,这是其一;他们进殿也有一会儿了,这些修士竟然也不似昨日那般纷纷交头接耳,胡天侃地,整个殿内安静无比,这是其二。 最后一点,是闻瑕迩刚刚才发现的。 他发现这些医修不但闭口不言,每一个人都还以一种看起来十分不适的姿势低垂着头,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看到这里,闻瑕迩若是再未察觉到这些医修出了问题,那他冥丘少君的名头也算白叫了。 他从椅子下伸出手拉了拉君灵沉的衣袖,君灵沉略微顿了顿,从衣袖里伸出手指在他指腹上轻点了一下。 闻瑕迩心领神会,刚要从椅子下收回手,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闻瑕迩顺势收回了手,循着脚步声看了过去,只见姗姗来迟的阮烟正搀扶着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女子穿着和阮烟一样的紫色衣衫,脸上蒙着面纱,又被阮烟挡住了半截身子,是以闻瑕迩未能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他坐着的位置,反倒是能将阮烟左半边脸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阮烟的脸上依旧含着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和面对着他们时展露出来的笑意有所不同,具体是哪处不同,闻瑕迩说不上来。 若硬是要找一个词来表述,闻瑕迩只想到了两个字:温柔。 阮烟看向那女子的眼中,噙满了温柔,昭然若揭的情意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眼眸里溢出来了一般。 看到阮烟这样的眼神,闻瑕迩差点忘了阮烟并未娶妻的事实,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了一声,这阮庄主若是去戏台子唱戏,必能成为台柱子。 阮烟扶着那女子在他们面前走过,同他们三人颔首示意,“适才我夫人在殿内坐久了闷得慌,我带他去院子转了转,让三位久等了。” 常远道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在阮烟身上来回扫视了一眼,“这还未开始看诊,庄主夫人便闷了,接下来几个时辰殿内十几个修士轮番替夫人看诊那还了得?” 阮烟把那女子搀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没就坐,反而握着那女子的手站在对方面前,侧身看向常远道,“殿中十几位修士在师伯来之前已替我夫人诊治过,如今只有师伯一人未替我夫人看诊。” 常远道笑了笑,语气颇为古怪的回了一句,“他们看诊的功夫倒是快。” 阮烟笑了一声,侧开了身子将挡在他身前的女子露了出来,“师伯请。” 那女子脸上遮着面纱,唯有一双眼睛显露在外。 闻瑕迩抬眸看向那女子,仅一眼,周身便仿若坠入万丈寒冰之中。 世人皆知冥丘魔主闻秋逢膝下有一独子,姓闻名旸字瑕迩,封号冥丘少君。 却不知,闻秋逢实则还有一子。 闻瑕迩有个弟弟。 但他在八岁之前,从不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个弟弟。 许多年前,在他父亲闻秋逢还未成为冥丘魔主之时,曾与仙道的一名女子相恋,后来便有了他,和他的弟弟。 他母亲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散修,而是仙道名门青穆云家的嫡女,名唤云雪依。 仙修与魔修的结合向来便是不受世人接洽的,闻秋逢和云雪依亦是如此。 闻瑕迩是从小在他父亲身边长大的,直到八岁时,他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和一个几乎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弟弟。 弟弟与他并不是孪生,甚至还比他小了两岁,可他们二人的长相却有九分相似,唯一的一分不像,便是弟弟眉心靠左的位置多出了一颗红痣。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日,弟弟穿着雪白色的小披风,躲在母亲的身后,像只怕生的小鹿一样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闻瑕迩向来胆大,八岁时便是如此,他跑上前将人一把从他母亲身后拉出来,问道:“你怎么和我长的一模一样?” 弟弟很怕生,被他这么忽然拉出来显然有些吓到,用着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却还是回答了他:“我......我是你弟弟。” -- 第95页 “弟弟?”闻瑕迩满面狐疑的打量着他,“我叫闻旸,你叫什么名字?” 弟弟张了张嘴,嗫嚅的开口道:“我叫云杳......” 闻瑕迩面上的狐疑之色更重,“我姓闻,你姓云,姓氏都不一样怎么会是我弟弟?” 云杳一听这话,晕在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便夺眶而出了,却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呜咽着道:“我就是你弟弟,你是我哥哥......我就是你弟弟......” 看着一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抓着自己的手哭,闻瑕迩已经记不起当时自己是何种心情了,只知道从那以后,他的生命里便多了一个他想好好保护的人。 这样的念头一直持续到冥丘城破,他父亲身死之后。 云杳死了。 继他父亲之后,死在了仙魔之战的战火中。 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的脸,即便只是一双眼。 闻瑕迩望着殿内,好端端坐在自己不远处的人,心中一瞬间涌现出无数个念头。 他握着一边的扶手,僵直着身体站起身想要走上前去查证,却被一股力量桎梏住了手腕拉回了原处。 耳边的声音在不断叫嚣着他上前,闻瑕迩想破开手腕上的力量,可那力量却变得越来越沉,仿佛枷锁般把他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闻瑕迩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困住了一般,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瞳孔不自觉的收缩,密密麻麻的冷汗占满了他整个背。 “闻旸!” 闻瑕迩猛地打了个激灵,后知后觉的平缓过神来,他垂下了眼帘,看向正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随即又抬眼看向这只手的主人,“......你喊我什么?” 君灵沉眉心紧锁的看着他,薄唇紧抿。 闻瑕迩垂下头,摸了一把额上泌出的汗,没再说话。 “我观夫人脉象平和,并不似病重之人。”常远道诊着那女子的脉如是说道:“阮庄主,怕是请错人了。” 阮烟握着那女子的手,温声道:“并未请错,有师伯和殿内的一众修士们在,我妻的病定能痊愈。” 常远道扫了一眼殿内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术,陷入沉睡的修士,冷笑了一声,“不知阮庄主这出戏要唱到何时才肯歇场。” 阮烟淡笑不语,将那女子从座位上扶了起来半倚在怀中往殿外走去,“我并未行下伤天害理之事,只求能医治我妻之病。” 他把那女子半搂在怀中,经过君灵沉和闻瑕迩面前之时,含笑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扫视了闻瑕迩一眼。 闻瑕迩一手捂着额角,冷冷的看着阮烟从他身边经过,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中后,他这才站起了身。 “松手。”闻瑕迩眼也没抬的开口道。 君灵沉还抓着他的手腕。 君灵沉抬头看向闻瑕迩,眼中竟少有的浮现出些许紧张,“云杳他......” “松手。”闻瑕迩声音冷了下来。 君灵沉顿了顿,僵持片刻后,终是松开了手。 闻瑕迩头也没回的径直跑出了殿外。 他心中只有一件事要确定,那就是他的弟弟,是否还尚在人世。 不用在这庄内无头苍蝇的搜寻,闻瑕迩已经知道此刻自己该去哪里了。 他回到了那处用幻术掩藏起来的长廊中,引路符打在廊柱之上,瞬息过后,长廊的景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廊的尽头处出现的不是那夜他看见的密道,而是一个从未在孤星庄出现的院子。 闻瑕迩给自己身上贴了一道隐蔽符后便抬脚走了进去。 院子很大,几乎是平常院子的三四倍,但闻瑕迩眼下却没心思打量这院子的景象,直往院子内唯一的一间屋子走去。 屋子的门是合上的,但窗户却开着,就像是专门为他留着的一样。 闻瑕迩走到窗前收了手上的红伞挂在腰间,顺着大开的窗户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云杳坐在床榻的边缘,与阮稚常在一处的另一名少女,此刻手里正拿着一方冒着热气的湿帕,站在云杳的旁边,看模样似乎想替云杳擦脸。 正在这时,阮烟从另一侧走了出来,动作自然的接过那少女手中的湿帕,道:“我来吧,童儿你先出去。” 阮童点了点头,“好,庄主。”慢吞吞的走了出去。 阮烟取下云杳脸上戴着的面纱放在一旁,执起湿帕开始给云杳擦脸。 阮烟擦拭的动作格外轻柔,一下一下,仿佛在拭着极其珍爱之物一般,唯恐将其碰碎。 他在拭到云杳的唇时,忽然停了下来。 下一刻,他便捏住了云杳的下颚,俯身吻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 闻瑕迩撕下身上的隐蔽符,从窗户外掠进了屋内,将阮烟一把从云杳身边拉开,将云杳护在了身后。 阮烟被推到一侧,竟也没怒,反倒是笑了起来,“兄长,终于肯现身了。” 闻瑕迩冷眼看向阮烟,“谁是你兄长。” 阮烟勾了勾唇,眼中笑意渐深,“你是云杳的兄长,云杳是我的妻,我自当同云杳一样,唤你一声兄长。” “你的妻?!”闻瑕迩冷笑出了声,“我弟弟堂堂一个七尺男儿,何时成了你的妻?!” 阮烟顿了顿,道:“我是杳杳的妻,杳杳是我的夫,这样可还令兄长满意?” -- 第96页 闻瑕迩道:“阮庄主脸皮之厚,无人能及。” 他说完这话便转过身看向云杳,方才在殿中离得远,只依稀看的云杳身上穿的一身紫衣,此刻离的近了才看清云杳身上穿着一件女子式样的衣裙,闻瑕迩握紧了拳头,骨节被握的咯吱作响。 阮烟在他身后道:“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兄长莫要介怀才好。” 闻瑕迩气的眉心紧拧,伸手便将云杳身上的女子外衫脱下扔在了地上,他双手发抖,脱云杳衣衫时不小心拉开了云杳的里衣,密密麻麻的点点红痕几乎占满了云杳露出来的那片皮肤。 闻瑕迩脱下自己的外衫给云杳盖住,头也没回的便从袖中抽出几道落火符往身后的阮烟丢去。 “兄长何以动气?”阮烟迅速的闪身躲过朝他面门而来的符纸。 闻瑕迩握住云杳的手将人从床榻上拉起,声若冷冰,“你该庆幸,我如今并不想开杀戒。” 阮烟挡在了闻瑕迩和云杳面前,眼中的笑也敛了去,“你要带他去哪里?” 闻瑕迩道:“我的弟弟,我想带去哪里便去哪里。” 阮烟道:“云杳如今与我才是夫妻,兄长此举不觉太过自作主张了些?” 闻瑕迩握紧了云杳的手,“阮烟,你今日若敢再多说一句,我会让你将今日所说的话一句一句全都咽回肚子里......” 他话音方落,十几道惊雷符便从四面八方向阮烟袭去,符纸周身覆满了骇人的电光,电光滋滋作响,声势浩大,仿佛夹杂着施符之人的怒意。 阮烟在惊雷符围成的符阵中闪躲着,眼看着云杳即将被闻瑕迩带出屋外,蹙着眉快速的捏了个剑诀,将惊雷符全部挡了回去。 剑诀和惊雷符撞了个正着,两股力量互相抗衡,起劲翻涌,最终在半空中爆裂开来,屋内的摆件物品碎了一地。 “闻瑕迩你放开他!”阮烟从后方赶来,一把握住云杳的手臂,阻止这二人离开。 闻瑕迩又放出几道爆裂符和惊雷符同时向阮烟面门打去,阮烟见状只能放开了云杳的手,继续捏着剑诀对抗这些符纸。 若是普通符修的符纸,顷刻之间阮烟便能将其销毁的一干二净,可这闻瑕迩的符,却不是一时间简简单单就能与之抗衡的了的。 闻瑕迩和云杳已经走到了院中,阮烟的脸上满是焦急,再也顾不上对抗这些符纸,他收了剑诀,直接冲进了符阵里,再出来时,他紫色的衣裳上已经染上了点点血迹。 阮烟却也顾不上许多,快步跑向云杳一把握住云杳的手,道:“闻瑕迩,你想杳杳死吗?!” 闻瑕迩脚下的步伐一顿,回过身来,看向一身血迹的阮烟,眉心蹙的更紧,“阮烟你说什么?” 阮烟精致的面容上染上了几滴血迹,此刻看着仿佛勾魂摄魄的艳鬼一般,他勾了勾唇角,露出的笑却是冷的,“……闻瑕迩,你想你弟弟云杳死吗?” 第42章 命数 闻瑕迩听得此言,竟忽然冷静了下来。 适才在前殿见到云杳,他因太过震惊所以没能及时察觉到阮烟的意图,之后又来到这院子看见阮烟正欲对云杳行不轨之事,一时急火攻心,只想着尽快将云杳带回自己身边,乱了方寸,是以没能及时注意到一件事。 云杳迄今为止,一句话也没说。 无论是在前殿,还是在他和阮烟交手的过程中,云杳就像一个任们二人抢夺的木头娃娃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 闻瑕迩握紧云杳的手,看着他喊了一声,“杳杳,我是哥哥。” 云杳毫无反应,面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死寂,眼中透出来的光亮也是死气沉沉,近似枯槁,视线却是错开闻瑕迩直直看着他身后的位置。 那是阮烟所在的方向。 “兄长。”阮烟道:“可以把他还给我了吧。” 他话音落下,闻瑕迩便感觉云杳的身体动了,云杳想往阮烟的身边去,闻瑕迩紧拽着云杳的手,将人硬生生拉回了原地,护在了身后。 阮烟抬手抹了一把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向云杳的方向伸出手,话却是对着闻瑕迩说的:“我与云杳成亲二十载,兄长如今重生于世,莫不是专程来棒打鸳鸯的?” 他说完,云杳便挣扎的更为厉害,云杳这幅模样显然不正常,闻瑕迩哪里能任由着云杳去到阮烟身边。他快速的抽出一张定身符贴到云杳身上,云杳这才停止了挣扎。 闻瑕迩打量阮烟,须臾笑出了声,只是那笑声听起来让人有些不寒而栗,“竟是我被摆了一道。” 阮烟也笑了,“兄长此话何意?” 闻瑕迩道:“你费尽心思将我从冥丘引至孤星庄,我如今来了,也如你所料的见到了云杳。你的计划已经达成了一半,接下来还想要做什么,何必藏掖?” 黑衣人携带的兵器、故意落下的虫蛊、墨南城中关于冥丘少君死而复生的传言,这一切,不过是某个人为了诱他前来孤星庄,煞费苦心设下的局。 如今思及,昨日他偶然察觉到长廊的怪异也不过是阮烟故意让他发现的,那长廊的幻术昼夜更迭,若是白日破开,见到的便是他如今所处的院子,而晚上破开,则看见的便是囚禁着阮牧的密道。 昨日阮童的身影消失在长廊之后,便是阮烟要诱他进到这院子中看见云杳,可没想到他留了个心眼,等到了入夜时分才潜进了长廊,结果撞见的是被囚在密道尽头的阮牧。 -- 第97页 所以才有了今日,阮烟亲自将云杳从院中带进前殿,让他见到云杳之后方寸大乱,只身尾随二人至此暴露了身份,才有了眼下这番境况。 阮烟闻言,收回了伸向云杳的手,面上的笑意霎时散的干干净净。 他道:“不过是无心插柳。” 这样的精心谋划哪里是无心插柳,分明是精心筹谋,蓄意已久。 闻瑕迩危险的眯起了眼,阮烟这般轻而易举地承认了,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对方筹谋这一切,须得有一个前提才能顺利完成。 就在下一刻,阮烟便给了他回答。 阮烟问他:“云顾真的身体,兄长用的可还好?” 听到此,闻瑕迩若是再不明白,那便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这样的筹谋,这样的手段,若不是从头到尾被算计的那个人是他,闻瑕迩都想称赞阮烟一声了, 闻瑕迩抬手,张嘴咬破了右手食指,血珠瞬间便从咬开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他把血珠滴到脚下,暗声朝阮烟道:“说,你有什么目的。” 阮烟见他将血液滴到地上,眼中划过一丝阴鸷,“……你想杀我?” 闻瑕迩从指间弹出一滴血珠,血珠凝固在虚空中停驻,下一刻遮天蔽日的黑云便蜂拥而至的笼罩了整个孤星庄的上空,将天边的日头遮挡的密不透风。 闻瑕迩收了伞,空出来的左手随手画了个阵附到了那滴血珠之上,霎时间风声凛冽,赤光大盛,鬼魅灼目的红光印满了整个院子。 他道:“阮庄主处心积虑的邀我前来,只是为了让我们兄弟相见,好人全让阮庄主一人做了,那这恶人……便只能让我闻旸来当了。” 阮烟急急道:“你如今生魂不稳,阴气缠身,若再造下杀孽这辈子都只能当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闻瑕迩眸中的杀意不退反增,“这便不劳阮庄主费心了。” “……闻瑕迩你!”阮烟看着眼前即将成形的灭灵阵,伸手召出了一柄紫光流转的剑,他握起剑便要向阵眼刺去,却在剑身触碰到阵眼之前被一股力量弹了回来。 一道夺目的青光从天而降刺穿了阵眼,灭灵阵如破碎的镜面一般轰的一声坍塌,院内森然的赤影红光瞬时消散的一干二净,徒留一片清明。 阵未成形便被人率先破了阵眼,闻瑕迩口中涌出一口鲜血,身形有些不稳的往后退了几步,而这一退便撞进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胸膛里。 闻瑕迩低头咳嗽了几声,顺势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君灵沉的视线在他头顶上方萦绕不去,闻瑕迩顿了顿,偏过头看向君灵沉,却是没敢注视对方的脸,“……缈音清君这是来,看我笑话的?” 君灵沉扳过他的身体往怀中带了带,“……你不要命了?” 闻瑕迩眼珠微睁了睁,不知自己此刻该作何回答,张了张嘴后终是合上了。 阮烟趁着闻瑕迩被君灵沉伤了之际,将一旁的云杳带回了身边,他撕下贴在云杳身上的定身符,抱住云杳用哄小孩一样的口吻开口道:“杳杳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闻瑕迩被阮烟的动静引回了思绪,他避开君灵沉,回转身走到阮烟面前,将云杳从阮烟怀里拉开后一拳打在阮烟的脸上,随即撰住阮烟的衣领,厉声道:“说,云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的目的是什么!” 阮烟的唇角被闻瑕迩这一记拳给揍破了,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唇角盈满了他半张唇,艳丽的面容在此时反倒多出了几分勾魂摄魄的味道。 他弯了弯眼,笑着看向闻瑕迩道:“兄长,你救救他。” “云杳快死了,你救救他。” 闻瑕迩心神一怔,撰着阮烟衣领的力道有些控制不住的弱了下来。 “兄长有翻天之能,不必我说也定能看出云杳的不对劲。”阮烟的话还在他耳畔继续,“这世间,唯有兄长一人能够救他……” 闻瑕迩眼神停滞了半晌,忽然松手推开了阮烟,走向了一旁的云杳。 云杳的年纪早已过了弱冠,却还是一副少年模样,亦如当年。 唯一的变化,便是那双从来都满含着温柔笑意的星眸,变得死寂无波,一片黯淡。 闻瑕迩伸手摸了摸云杳眉心左侧的红痣,那是对方唯一一处和他不同的地方。 半晌,哑声道:“……我该怎么救他。” 阮烟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了几分,“我施下阵,我和云杳还有兄长三人同时入阵,一炷香之后,便大功告成。” 闻瑕迩替云杳理了理额间微乱的发,“什么阵?” 阮烟沉吟片刻,温声道:“移魂归引阵。” “不行!”君灵沉疾步走到闻瑕迩身边,一把握住了闻瑕迩放在云杳额间的手,“那是以命换命的邪术!你会没命的,更何况云杳已经……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好。”闻瑕迩想也没多想,仰头看向君灵沉,道:“阮庄主,布阵吧。” “……闻旸!”君灵沉古井无波的眸中少有的出现了慌乱,“你魔怔了?” 闻瑕迩抽了抽被君灵沉撰在手掌中的手腕,没能挣脱。他扬了扬唇角,勾勒出一个略显冷淡的弧度,道:“君惘,这是我的家事。” 君灵沉面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一半,两片唇上下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闻瑕迩却在此刻抢先一步从他掌心里挣脱了手腕,牵起云杳走出了他的视线。 -- 第98页 “兄长说的不错,兄长与杳杳兄弟情深,便是以命换命也是甘心情愿的。”阮烟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香炉放置在了院中,插上一柱引魂香后,看向君灵沉的背影道:“左右不过是我们自家的家事,小师叔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闻瑕迩冷眼看着阮烟,“布阵。” 阮烟笑了笑,“阵已在你我脚下。” 话音方落,他们三人所站立的位置便冒出了森然的紫光,一连串狰狞鬼魅的符文自他们脚下向四周迅速的伸展开来,直到覆满整个院子的地面后才停止。 他们三人站在阵眼处,阮烟看向君灵沉,道:“劳驾小师叔移步到院外。” 君灵沉站在原地没动,隔着几丈距离,目光却是毫不避讳的直直落到闻瑕迩身上。 闻瑕迩扶着云杳在阵眼处坐下,道:“启阵。” 阮烟略微顿了顿,目光在闻瑕迩身上扫视了一番后,含笑道:“兄长不与小师叔说几句体己话?移魂归引阵一旦开启,中途便不会停止。” 闻瑕迩道:“你若再废话,我杀了你后自行布阵,再换云杳的命数也不过多费一盏茶的功夫。” 阮烟收敛了眸中的笑意,面色暗沉下来。 他在云杳身旁盘腿坐下,抬手对着引魂香弹出一道灵光,暗红的火星一下子从香端冒出,寥寥青烟涌上了天际。 移魂归引阵已起,院中地面上的符文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开始往回收缩,一道屏障无声无息的包裹住阵中三人,将之与外界隔开。 闻瑕迩快速的咬破指尖在自己额心点了一下,血痕落下散发出淡淡红光。就在他即将闭眼入定的前一刻,一只手撰住了他的肩膀。 …… 刺眼的白光密不透风的漫进了周围的视野,持续了好半晌之后,方才停歇。 闻瑕迩再睁眼时,已经身处一片白茫茫的雾海之中。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缓缓抬起手摸了摸额心,被触碰的一点血痕发出红光,闻瑕迩顺时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他在入定之前,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逼出来进到了阮烟的识海之中。 须知,活人的魂魄一旦离体便很容易丢失,丢失魂魄的前兆便是自身的记忆开始慢慢的消退,等到记忆完全退散什么也记不起来之后,三魂七魄便会打散再难找的回来。 而他眼下身处阮烟的识海之中,若是丢失了记忆弄丢了魂魄,便只能被困在此处再也回不到自身,识海外的身体也会因为魂魄的离体慢慢死去。 所以闻瑕迩额间的血痕便是为了清心明志,令他不会在阮烟的识海中迷失而点上的。 闻瑕迩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前方的不远处隐隐有暗光闪动,他又默念了几段清心的口诀,正准备抬脚过去,便被一股力量拽住了手臂。 闻瑕迩惊诧的回头看去,见到拉扯住他的人后,眼珠蓦地收缩了一下。 他在入定之前被人握住了肩膀,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你怎么跟着进来了?!”闻瑕迩紧蹙起了眉,“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君灵沉垂眸看着他许久,道:“阮烟的识海。” 闻瑕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进来?” 君灵沉蹙眉道:“你魔怔了。” 闻瑕迩深吸了口气,平复心中动荡的情绪,道:“我没魔怔,我很清醒。” 君灵沉道:“连云杳身上的气息都看不出来,这不算魔怔?” 闻瑕迩回想起云杳身上缠绕的气息,面上的情绪一下子沉了许多。 君灵沉抓着他手臂的动作僵了僵,“......对不起。” 闻瑕迩道:“不是你的错,你说的是对的。” 君灵沉松了手,沉默半晌,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涉险进到阮烟的识海中来?” 闻瑕迩抬手按了按额角,回道:“我想知道云杳这些年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阮烟煞费苦心筹谋多年,让他借了云顾真的身体复生,依眼下的状况来看是想利用他的复生借此来替云杳续命。 一个人要借另一个人的命数续命,那这二人的关系必须是骨肉至亲,否则找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来与之续命,只会加快消耗被续命之人的命数,得不偿失。 所以能够成功招回生魂的生魂引用在他身上,让闻瑕迩能够复生,一半是靠了运气,还有一半则是云顾真与他多少沾亲带故了些。 不过闻瑕迩并不相信阮烟,诚如常远道所说,如此表里不一之人,吐出的每一个字他都是不信的。 可识海却不一样,每个人的识海里会毫无遗漏的寄存人的记忆,识海里浮现出的画面都是自己曾经真切经历过的,做不得假。 云杳已不是常人,即便他进到云杳识海中也只是一片混沌什么都查不出来,所以他这才涉险进到了阮烟的识海中,想借此查清这些年云杳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与阮烟在一起,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这些问题的答案,闻瑕迩要在阮烟的识海中全都找出来。 他自认此举还算妥帖,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君灵沉会跟他进来走这一遭。 君灵沉定是临时起意,连额间血都没抹便魂魄离体闯了进来。 闻瑕迩愁的用力咬住了下唇,半晌才松口,道:“你在心中一直默念清心明目的咒,别被眼前的幻象迷了眼。” -- 第99页 移魂归引阵已起,他们两人只有等引魂香燃尽之后才能从阮烟的识海里出去。 君灵沉道:“好。” 闻瑕迩原本还很生气君灵沉这么闯进来,可听见君灵沉对他的嘱咐附和回应,又转头看见君灵沉那张脸,他就什么鬼火都生不出来了。 果真是美色误人,他开始忍不住怀疑常远道说他是好色之徒有几分可信了。 时间有限,闻瑕迩赶忙收起了那堆胡思乱想,主动牵起了君灵沉的手往前方那处扑闪着的暗光走去,“走。” 不是他想占君灵沉便宜,只是在识海里没有额间血护着的君灵沉,很容易被识海中的风吹草动吸引住,最终变得越来越恍惚迷失在识海里。 为了彻底隔绝这种可能,闻瑕迩便只能牢牢的将人撰在手里,不离开一步。 他拉着君灵沉边往前走还不忘一边问:“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君灵沉顿了顿,道:“临淮君惘。” 闻瑕迩点了点头,继续问:“师从何人,年方几何?” 君灵沉道:“师从禹泽山掌门越鉴真人,年纪……略比你大些。” 修士的年纪不方便透露也是常有的,不过君灵沉年纪比他大些倒也是事实。 闻瑕迩嗯了一声,便接着问:“家中有几口人?平时的喜好是做什么?可有婚配?” 最后一个问题完全是顺口问出来的,闻瑕迩有些尴尬的补了一句,“最后一个问题可以不用回......” “父亲尚在,家中尚有一异母长姐,无甚喜好。”君灵沉道。 闻瑕迩听了这一长串也没听到关于“婚配”二字,想来是君灵沉也不愿回答的,便识趣的准备换下一个问题,岂料君灵沉却忽然回了句:“尚无婚配。” 闻瑕迩闻言愣了一瞬,随后鬼使神差的追问了一句:“那可有意中人?” 君灵沉回握住他手的动作突然僵了一下,半晌,道:“……有一心上人。” 闻瑕迩没敢再往下追问那心上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了,毕竟他不是没事喜欢给自己心里添堵的人。 他回忆了一下君灵沉给出的答案,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只是“无甚喜好”这句略让他有些奇怪。 他记得君灵沉是喜欢蓦尾花的,有一次对方拿着一大束蓦尾抱在怀里还被他撞见了,还有夙千台一大片的蓦尾花田,开的那么招摇也能叫不喜欢? 不过兴许是君灵沉不愿意向自己透露喜好罢了,闻瑕迩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深想。 他怀里揣着的问题也问的差不多了,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 闻瑕迩思索片刻后,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闻瑕迩自己猜测多半是在冥丘与君灵沉撞见的那次,那次他出现在冥丘委实太过蹊跷,不让人生疑都难。 君灵沉默了半晌,也没答话。 “嗯?怎么不说话了?”闻瑕迩侧头看向君灵沉,发现对方神情如旧,并未出现恍惚之状,遂问道:“莫不是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 君灵沉从鼻尖轻轻应了一声。 闻瑕迩干笑了几声,“不会吧?缈音清君也学会说玩笑话了......” 正在他说话间,他和君灵沉二人穿过了那阵扑闪的暗光,两人眼前的景象变幻了一会儿后,才停歇下来。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半空中飘落,寒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吹的四周光秃的树干吱吱作响。 街道上垫起了一层银白色的雪,来往的过路人并不多,但每个人都裹着厚重的衣服,他们行走的步伐看起来有些吃力,一脚踩进雪中后雪便没入了小腿,足见这雪埋的厚重。 尽管如此,但他们却并未停下步伐,还是埋着头往前走着,似乎生怕在这儿冰天雪地里多待上一刻便被冻的体无完肤。 闻瑕迩和君灵沉如今是外来潜入的魂体,自是感受不到这片雪地里的温度。 他拉着君灵沉转了一圈,没见到阮烟的人影正觉有些奇怪,君灵沉便开口道:“在那里。” 闻瑕迩顺着君灵沉示意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了一个靠在深巷里,被雪埋的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人。 这人紧闭着眼,仿佛一个被雪裹住的雪雕靠在巷角一动不动,也怪不得闻瑕迩没有一眼寻到。 他牵着君灵沉往那雪雕面前走了几步,凭着对方露出来那半张虽然有些脏但依旧精致的脸庞,闻瑕迩认出了他。 这是阮烟。 闻瑕迩看到阮烟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心中升起了些许疑惑。 恰巧这一段路走来他没及时问君灵沉别的问题,便顺口将心里生出了疑惑问了出来:“阮烟不是拜在净莲居士座下吗,为何会流落之此?” 君灵沉也打量了阮烟一番,道:“他此刻应是被二师兄逐出了禹泽山。” 闻瑕迩道:“即便被逐出了禹泽山,他也还是修士,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君灵沉沉默半晌,道:“他闯下了一桩祸。” 闻瑕迩道:“什么样的祸?” 君灵沉道:“一桩让二师兄亲手废了他的修为,挑断他手筋脚筋的祸事。” 第43章 阮烟 阮烟八岁时被带离了阮家,以炉鼎的身份在一个陌生的家族长大。 所谓炉鼎,便是供修士采精补气,吸取灵力的存在。这样的身份无论是放在仙道还是魔道,都是受人鄙夷和轻贱的。 -- 第100页 阮烟生的美,在阮家时又是从一出生开始便被当做炉鼎养到八岁的,是以在进到那个陌生的家族之后,他身处的境遇便被旁的炉鼎还要恶劣的多。 仙道名门出生的修士也多有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嗜好,而像阮烟这样身份低贱又长得精致的炉鼎,便是暴露出他们本性的最好目标。 阮烟在那个家族待了三年,从八岁长到了了十一岁,也从最初的懵懂无知变成后来的麻木不仁,渐渐成为一副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被关在这个家族中做一个最下贱的炉鼎,直到成恕心的出现。 净莲居士成恕心,禹泽山越鉴真人座下二弟子,品性纯良,心性坚韧,善名远扬,好布施行善,素有“活菩萨”之誉名。 成恕心在一次游历时偶然途径阮烟身处的家族,无意中窥见这家族中的某位修士在采精补气时将一个孩童生生亵玩至死,成恕心大怒,手持青隐剑一路将那修士擒到家族众人面前,势要家主处置了那修士,还那孩童一个公道。 私养炉鼎还将其亵玩之死,这样的事闹到台面上,对任何家族来讲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而成恕心向来一心为善,刚正不阿,是以在这件事情上不会退让半步。 那家主拗不过成恕心,便只好将那修士以家规处置了,这件事至此本应该告一个段落了,成恕心却并没有因此作罢,他还要求家主将家族里私养的炉鼎全部遣散,如若不然,他便只好动用禹泽山的力量亲自将这些孩童遣送回去。 那家族虽在仙道中有些名气,但与禹泽山相比却差的不止一星半点。这成恕心是明晃晃的用武力逼他们就范,他们虽心有不甘但却不敢公然与禹泽山抗衡,斟酌再三之后,最终还是将家族中的炉鼎全部遣散,这件事才真正的了结。 而遣散的炉鼎里,阮烟也恰好在其中。 被拉到这些仙门正道当炉鼎的孩童,大多都不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在听到他们被遣散的消息之后,都跟逃命一样远离了此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炉鼎们居住的院子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唯有阮烟一人还留在院中。 八岁的孩子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十一岁的阮烟清楚地记得,他是在家中长辈的默许之后才被带到这里来的,所以他很清楚,即便回到阮家,他还是会被家中的长辈再送到别的家族手上,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成恕心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阮烟面前的。 成恕心无论面对谁从来都是一派温和的模样,即便是对一个陌生的孩童,他也丝毫不吝啬露出他善意。他走到阮烟面前,温声问道:“别的孩子都走了,为什么你还要留在这里?” 阮烟答:“我无处可去。” 成恕心闻得此话没有太过惊讶,继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从来没有人会询问一个炉鼎的姓名,阮烟沉默了好半晌,才想起那个快被自己遗忘的名字。他道:“……阮烟。” 自此,净莲居士成恕心座下便多了一个名唤阮烟的弟子。 阮烟天赋很好,在剑术方面极有造诣,可惜入道太晚,错过了最佳修行的年纪。就连禹泽山掌门越鉴真人见了阮烟之后,也不由得扼腕叹了一句:“此子天赋甚高,若假以时日,不定能与我那三徒儿并肩齐驱,可叹造化弄人……” 而阮烟自己对此似乎并未有过多大的遗憾,他被带到禹泽山之后,一直谨遵师尊成恕心的教诲,刻苦修行,和禹泽山门内每一个弟子一样,勤奋上进,做着自己分内之事,不敢有一丝懈怠。 修炼的日子很清苦也很乏味,但阮烟却觉得异常的踏实,这种感觉在他十一岁之前从未体会过,谈不上喜欢,却不想轻易舍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阮烟十三岁,他闯下了一桩祸事。 禹泽山的弟子在门中修行时,修行每满一年便要下山游历一次,半个月为期,时限满之后方能回到门中继续修行。 这是阮烟第2次下山游历,和同门的几个弟子一起。他们下山游历并不是胡乱的走一遭便了事,而是需要完成一件宗门交待给他们的任务,譬如阮烟这次下山,就是需要他们去解决一个作乱的邪祟。 那邪祟出没在一个有些偏远的村落里,阮烟他们赶到时,那邪祟已经现身残杀了好几个村民。 阮烟为了从那邪祟手下救一个稚童,被那邪祟抓伤了背,但好在伤口不深,几个弟子合力便把那邪祟除了去,倒也没费多大一番的功夫。 除掉邪祟之后,他们还要留下来为这些村民善后,阮烟背上受了伤,被他所救稚童的父亲为了报答阮烟,便将自家的屋子腾了出来让阮烟养伤。 阮烟本想等到回宗门之后再疗伤,但那稚童的父亲却说一定要报答他,又在几个同门师兄弟的劝解之下,阮烟这才点头答应。 他们一共要在村子里停留五日,阮烟帮不上忙便只能每日待在房中休养生息,那稚童的父亲待他十分和善热情,阮烟也渐渐放下了心中防备。 直到在第4日的夜里,他在熟睡中被一股力量猛地抱住后惊醒,从黑夜里看见了那稚童的父亲那张痴迷又疯狂的脸。 和那个家族里,那些修士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等到阮烟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身处一片血海之中。 闻瑕迩听到这里,忍不住发问:“他将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杀了?” -- 第101页 君灵沉道:“没错。” 闻瑕迩疑惑道:“阮烟那时才十三岁,还有同行的几个弟子在,怎么就能让他轻易得手了?” 君灵沉道:“他入了魔。” 闻瑕迩豁然开朗,问道:”那他岂不是连同门也一并砍杀了?” 君灵沉蹙眉道:“有一个弟子活下来,回宗门通风报信。” 闻瑕迩唔了一声,接下来的事不用君灵沉给他讲他也能猜到了。 屠尽村落,杀死同门最终还入了魔,便有了如今被赶出禹泽山,修为尽废,手筋脚筋都被挑断,躺在雪堆里半死不活的阮烟。 闻瑕迩打量了一眼这四周,发现此地并不像禹泽山附近的城池,阮烟一个废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天边的雪越下越大,街道上几乎已经看不到行人的身影,阮烟的半张脸也快被落下的雪遮挡看不见了。 若不是阮烟还好好的活在识海外,闻瑕迩都要怀疑阮烟就要交待在这冰天雪地里了。他看向君灵沉,道:“这大雪天,能在眼下跑出来救他的多半是缺心眼的......” 他话音刚落下,便听到扑通一声响,有人摔进了雪地里。 闻瑕迩循声看去,便看见一个披着紫色裘皮披风,半大不小的男孩从雪地里慢慢爬了起来。 闻瑕迩看见那男孩后心神一怔,“是杳杳……” 君灵沉也看见了云杳,道:“这是在阮烟的识海中,你莫被景象迷了眼。” 闻瑕迩点了点头,目光却是眨也不眨的落到云杳身上。 云杳现在还是个孩童模样,应该是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他此刻正半蹲在雪里,低头捡他方才摔倒时掉落在雪地里的东西。 云杳捡起几个油纸包,拍落油纸包上的雪后这才重新站了起来,他把那几个油纸包护在怀里往前走着,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雪地上盖着的雪漫过了云杳的小腿,他每走一步都极为吃力,就在闻瑕迩都有些看不过眼了想要上前扶一把时,云杳又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他手上的油纸包顺势滑落,在低空中前行了一会儿后,竟好巧不巧的砸在了阮烟那还未被雪完全遮住的脸上。 云杳再次从雪地里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那油纸包所在的方向走去,等他走近抬手捡油纸包时,碰巧将阮烟脸上的雪扫落,云杳看见忽然出现的人脸吓得又差点摔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云杳抱着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阮烟,半晌,开口道:“......你还活着吗?” 阮烟此时脸上脏兮兮的,唯有一张唇还算干净,只是那唇上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乌紫色,一眼看上去倒真像是一具尸体该有的唇色。 云杳又喊了几声没听到答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被寒风吹的有些红扑扑的小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只听他惊慌的道:“我砸死人了……” 在一旁听到这句话的闻瑕迩:“......” 云杳也顾不得怀里抱着的油纸包了,倾身徒手开始将阮烟埋在雪地里的身子挖出来,“你别死啊,我不是故意砸你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君灵沉忽然在闻瑕迩耳边说了一句:“你弟弟的性格和你有些像。” 闻瑕迩听了这句话后哭笑不得,“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误解......” 君灵沉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 这边云杳已经把阮烟的身子从雪里挖出来了,天寒地冻,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裹了一层有一层,而此时的阮烟不仅赤着脚,还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薄衫。 云杳愣了一下,立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系在了阮烟的身上。他伸手拍了拍阮烟的脸,“你醒醒啊......” 阮烟被云杳这么一拍,眼皮竟真的动了动。云杳见状便继续拍了几下,直把阮烟的脸上拍的起了血色才停了手。 下一刻,阮烟的睫毛颤了几下,睁开了眼。 云杳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把你砸死了……” 阮烟的眼珠转了转,这才落到云杳的身上。 这是进到识海里,闻瑕迩第一次完整的看清阮烟的脸。 和在识海外眼中常含着浅笑的阮烟不同,此刻的阮烟,眼中的情绪太过平静,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死寂。就像是一个对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麻木,在等待着死亡的人一样。 云杳伸手在阮烟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没事吧?” 阮烟轻扫了一眼云杳,随后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云杳呆滞在原地怔怔的看了阮烟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往街道的后方跑了去,连怀里抱着的油纸包掉在雪地里了都没察觉。 闻瑕迩和君灵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后,云杳的身影才重新回到他们的视野中。 云杳也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头半人高的绵羊,绵羊的身体上还绑着绳子,后面拖着一块木头拼成的木板。 那绵羊似乎极不情愿,一直不肯往前走,云杳在它奶白色的毛上捏了一下,威胁道:“再不走,回头我就让哥哥把你给炖了!” 那绵羊听后也没叫唤,只是毛茸茸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这才听话的往前走。 云杳把那头绵羊牵到阮烟的面前停住,随后便倾身穿过阮烟的腋下,将人往绵羊身后的那块木板上搬。 阮烟在云杳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便睁开了眼,却什么话也没说,任由着云杳将他搬到了木板上躺着。 -- 第102页 云杳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孩搬一个比他大几岁的人着实有些吃力,虽然费了些功夫,但还好还是将人搬到了木板上。 绵羊开始托着阮烟在雪地里缓慢穿行,云杳害怕阮烟的身体从木板上晃下来,便走在阮烟的身后一直观察着。 阮烟仰躺在木板上,一片雪花落到他的眼眸里,他却恍若未觉,仍旧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上方的天空。 一个躺在雪地里等死的少年,和一个偶然过路的少年,这是阮烟和云杳的初识。 周围的景象忽然一花,冬日的街道,云杳和阮烟的身影,慢慢隐去。 闻瑕迩和君灵沉又再次回到了最初那片白雾蒙蒙的世界。 闻瑕迩的额间血在白雾中扑闪了一下,他立刻回过神来,用力握紧了君灵沉的手,“君惘,君惘!” 君灵沉阖着双眼,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闻瑕迩见状又马上喊了几声:“君惘,君惘,君灵沉!” 他边喊还边用力的在君灵沉的手上掐了几下,君灵沉眉心蹙了蹙,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 闻瑕迩紧盯着君灵沉的眼,“你看着我,看着我,别被其他的东西迷住了......” 君灵沉目不转睛的回望了他好一会儿,面上恍惚的情绪才逐渐散去,闻瑕迩赶忙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君灵沉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临淮君惘。” 闻瑕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景象在变幻时,魂魄最易不稳被其他东西迷住,他方才出那幻象,也是愣神了好一会儿,得亏他的额间血,这才脱险。 “你方才,太危险了。”闻瑕迩忍不住开口道。 君灵沉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被闻瑕迩掐出的红痕,眼中的情绪动了动,“无事。” 闻瑕迩道:“你的三魂七魄差点就被迷住了还能叫没事?” 君灵沉道:“你会叫醒我。” 闻瑕迩闻言,眉心紧缩,“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也叫不醒你怎么办?” 君灵沉垂眸望向闻瑕迩,道:“我信你。” 闻瑕迩心中的动荡情绪被君灵沉这句话,倏的压回了原地。他紧咬住下唇,再松口时下唇上已经多出了一个浅淡的牙印。 君灵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闻瑕迩却忽然用力的握紧了君灵沉的手,沉声道:“不准离开我一步。” 君灵沉看着他和闻瑕迩交握在在一起的手掌,轻声道:“好。” 闻瑕迩的眉心这才舒展开来,不敢再耽搁下去,抬脚便往另一处暗光闪现出走去。 他们进到了一个卧房之中,耳边的风雪声依旧。闻瑕迩抬眼扫视了一番这房间,发现这是云杳在云家的卧房。 他牵着君灵沉往房内走,看见了躺在床榻上昏睡的阮烟,没见到云杳的身影。 趁着这空隙,闻瑕迩便又问了君灵沉几个问题:“你有几个师兄?分别叫什么名字?” 君灵沉回答道:“大师兄名唤常远道,二师兄名唤成恕心。” 闻瑕迩挑了下眉,对这个答案显然有些不满意,“那是几个师兄?” 君灵沉顿了顿,道:“两个。” 闻瑕迩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准备接着问,屋外便传来说话声。 “云杳,我前几日让你出去买的吃食你买到哪里去了?” 闻瑕迩拉着君灵沉便往屋外走,在屋外的长廊底下看见了两个比云杳略大的少年。 闻瑕迩认得这两个少年,高的那个是现任云家家主的嫡子,叫云束,矮的那个则是庶子,叫云卞。 云杳被这二人夹在中间,靠在长廊的柱子上,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大好看。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去买过了,但是回来的路上弄丢了......” “弄丢了?”云束面色不善的看向云杳,“你扯谎也扯一个像样些的,这么敷衍我们,你胆子肥了?” 云卞伸手在云杳肩上拍了拍,云杳往后方闪躲了一下,显然是被拍的有些痛。 云杳道:“我说了去买了就是去买了,你们爱信不信。” 云卞恶狠狠的瞪了云杳一眼,“哥,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这么和我们说话了。” 云束冷哼了一声:“云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连自己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如今你能长到这么大,全靠了我云家的倚仗。让你去买份吃食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看来我得告诉姑姑,让她好生管教你一番了!” 云卞附和道:“对,我们这就去告诉姑姑,让她来管教你!” 这二人说着便往院外走去,云杳在原地停滞了一会儿,突然抬脚跑了过去,挡在这二人面前,“我明日就去买!你们不准去告诉我娘!” 云束眯了眯眼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我要你今日就去。” 云杳咬了咬牙,道:“......好。” 云束大笑了几声,和云卞一前一后往院外走了,走时还不忘说了句:“别忘了呀,我今日便要吃到那份吃食……” 云杳看着云束和云卞的身影逐渐消失,忽然垂下了头用衣袖擦了擦脸,小声道:“......云杳你不是野种,你有父亲,你还有哥哥。” 他说完这话便抬起了头,对着虚空中弯起眼露出一个笑,而后踏着风雪跑出了院外。 闻瑕迩站在原地滞了半晌,直到看见云杳跑出他的视野中,脸上的表情才动了动。 -- 第103页 君灵沉喊了他一声:“闻旸。” 闻瑕迩不知自己此刻该作何表情,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从不知他在云家是这般境况。” 被人在寒风冬雪里指派着出去买一份可有可无的吃食,被人当着面骂是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野种,就连被欺负了也还要隐忍着不发,只是为了让病榻上的母亲安心。 君灵沉道:“不是你的错。” 闻瑕迩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和云杳之所以会一个待在冥丘的父亲身边,一个待在青穆的母亲身边。乃是因为他父亲曾告诉他,作为冥丘魔主的儿子,势必会招惹上许多仇家,在无尽的迫害中长大。 他父亲对他说:“闻旸,你是哥哥。你要保护你弟弟。” 他一直以为自己顶着冥丘少君的名号,便是对云杳最大的保护,而云杳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一次自己在云家的境况,是以迄今为止,他都以为云杳是在精心呵护下长大的,直到他看见刚才的那一幕。 君灵沉紧了紧他的手,道:“已经过去了。” 闻瑕迩道:“......我只是有些自责。”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闻瑕迩往怀里带了一带,让闻瑕迩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闻瑕迩的背。 闻瑕迩愣了一下,突然站直了身子从君灵沉怀里退了出来,盯着君灵沉的双眼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师从何人?家中有几口人?几个师兄,分别叫什么名字?” 君灵沉拍闻瑕迩背心的手掌一空,眉心动了动,收回手掌后,才淡声回答了这一连串问题。 闻瑕迩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突然抱我拍我背,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第44章 凶兽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但天边的风雪仍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云杳在天黑前的最后一刻赶回了院中,一张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无比,头发和肩膀上全是雪融化后落下的水迹。他快步跑回屋内将房门紧紧锁住,感受到屋内的温暖后用力的搓了搓手,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屋外刺骨的寒冷里缓了过来。 他坐在一张榻上歇了片刻,揉了揉自己的脸后忽然记起了什么,从榻上跳了下来掀开纱帘往床榻的方向走了过去。 此刻的阮烟闭着眼,似乎又陷入了沉睡,云杳走到床榻边沿盯着阮烟的脸看了一会儿,唉声叹气道:“你怎么还不醒啊,是不是我的床榻太舒服了你想赖在上面一辈子啊……” 话音方落,昏睡的阮烟便慢慢睁开了双眼。阮烟靠在枕头上的头微偏了偏,望向云杳,哑声道:“……把我丢回雪地里。” 云杳愣了一瞬,忙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你想在床榻上躺多久都可以的!” 阮烟闻言沉默了半晌,忽然动了动脖子和肩膀,看样子像是想从床榻上起身。可眼下的他手筋脚筋尽断,这样一个常人来做轻而易举的动作,他做起来却相当的吃力。 他紧蹙起了眉,白皙的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然而他的身体却没能从床榻上支起半分,瘦削惨白的脖颈上显出可怖的青筋,最终耗尽了力气,又倒回了床榻上。 云杳见此状,也看出了阮烟身上的不对劲。但他没有点破,而是将一旁挂着的干净帕子拿了下来,倾身小心翼翼的替阮烟擦额头上冒出的汗,问道:“你想做什么?是渴了还是饿了?” 阮烟偏头躲开云杳的触碰,眼中的情绪又恢复成了雪地初见时的死寂无波。 云杳悻悻的收回了自己伸出的帕子,道:“是我把你砸成这样的,我会对你负起责任的。” 阮烟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抬半分。云杳便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不是修士,躺了这么久肯定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去让人给你做……” 阮烟闻言竟是又阖上了双眼。 云杳头一回遇到阮烟这样脾性的人,面上的表情有些错愕,“你说句话,你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啊。” 阮烟还是没有应话。云杳默默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阮烟的回答,便打算依照自己的喜好去厨房替阮烟寻些吃食来,岂料他刚起身,便听到了阮烟的回答。 阮烟道:“我想死。” 云杳微睁了睁眼,显然是对自己听到的话感到惊疑。而阮烟在他耳边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死,你能给我吗?” 云杳不可置信的低眸看向阮烟,嘴唇动了半晌,吐出一句:“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阮烟睫毛颤了一下,睁开了双眼,张嘴刚想说话,便看见云杳伸手向他袭来。阮烟偏头又想躲开,却慢了一步没能躲掉,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滚开!” 云杳没有照做,“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但是你好像……”他的手贴在阮烟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后才挪开,正色道:“你好像真的发烧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待阮烟的反应,转身便往一侧的柜子里跑去。只见云杳打开柜门,从里面翻出了许多七七八八的药瓶,他也没挑,将所有的药瓶一股脑的全部抱进了怀里,随后回到床榻,把怀里的药瓶全部放在了被子上。 云杳在堆积的十几瓶药里摸索了几下,挑出一瓶红的倒出一颗丹药,伸手喂到了阮烟的唇上,“吃吧,吃了你明日就好了。” 阮烟嘴唇动了动,偏过头回避了这颗丹药。云杳不容他抗拒,直接上手掐住了他的脸,把手中的丹药硬给他喂了下去。 -- 第104页 丹药下喉,阮烟猛地咳嗽了几声,看向云杳的眼中厌恶之意变得更为浓烈。 云杳反倒朝他露出一个笑,道:“好好休息,我在外面。夜里若是有什么事你喊我一声就好。”他说完便整理好被子上的一堆药瓶抱到了怀里往外走,走到一半时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向阮烟道:“我叫云杳。” 阮烟眉头紧缩,眼中的死气沉沉又凝重了几分。 闻瑕迩看着云杳一个人裹了床小被子睡在外面的榻上,鼻头和脸颊都是红红的,闭上眼没过一会儿便发出了平缓的呼吸声,陷入了沉睡。他盯着云杳的睡脸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 君灵沉道:“是云杳救了阮烟。” 闻瑕迩回过神来,缓声道:“杳杳心地善良,从小就喜欢在外边捡一些受伤的动物带回家医治。”更遑论阮烟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不知道云杳和阮烟二人是如何变成识海外那副模样的,闻瑕迩皱了皱眉,心中的疑惑加剧。 君灵沉适时出声道:“继续看下去,会找到答案的。” 闻瑕迩点了点头,又紧了紧君灵沉手,道:“好。” 闻瑕迩垂眸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云杳,牵着君灵沉走进了下一道扑闪的暗光之中。 阮烟修为全无,手脚筋具断,形同废人,所以自被云杳救下后,便被迫一直住在了云家。 云杳虽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在照顾人一事上却极为悉心,想是因为他从小爱在外面捡一些动物回家照顾的原因,所以他照顾阮烟也尤其的得心应手。 但阮烟并不领云杳这份情,从起初的冷言旁观到后来的恶语相对,阮烟几乎把他前十几年所有遭受到的恶意全部发泄在了云杳身上,那些阴暗的念头压在他心底太久,一旦爆发便再也遏制不住,让他差不多成了一个疯子。 云杳最开始还能对那些恶言勉强笑着应对,到了后来,脸上的笑也渐渐挂不住了。 换作常人,估计早已受不了阮烟这样的脾性,将人扫地出了门,但云杳却有些不同。 云杳天性纯良,又极有责任心,从小对待每一只捡回家的动物都会悉心照顾,直到那些动物伤好之后才会将其放生。 不过许多动物刚开始对待他的态度并不温和,反而在每一次换药时张牙舞爪的向他发起攻击才是常态,云杳也因此在那些动物手下受过许多伤。 开始的时候他也会厌烦恼怒,明明自己是一番好意却要被恶意的对待,但懊恼一段时间后,最终他又会被心底自己给自己加注的责任所打败,一次一次,习以为常。 而眼下被云杳从外面捡回来的阮烟,在他眼里便和那些刚开始张牙舞爪妄图用凶恶的一面保护自己的动物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阮烟是人,他不会张牙舞爪的咬伤云杳,但他会口吐恶言把云杳欺负到哭。 云杳从前不是个爱哭的性子,但自从阮烟对他恶语相向之后,他被气哭倒变成了常事。可他并未因此有过将阮烟扫地出门,亦或者赶出云家的想法,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照顾阮烟一段时间后也明白了一件事。 阮烟想死。 不吃不喝,不论是药物还是食物从来都是云杳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迫之下才进到阮烟的肚子里去。 云杳不知道阮烟为什么想死,但他却清楚,如果他真的如了阮烟的愿把人从云家赶出去,阮烟真的会去寻死。他只要一想到这里,便没办法对着阮烟撒手不管。 就这样,在阮烟恶语相向一心求死的境况下,阮烟和云杳在云家朝夕相对的生活了三年。 这三年间,阮烟几乎都是躺在云杳的房中度过的,他身上其他的伤都好了,除了四肢被割断的筋脉再也无法复原。 云杳近段时间为了替阮烟治好四肢的筋脉,特意翻看了许多医书,奈何他不是医修,对许多医理都不甚求解,一本书看下来也是云里雾里。 又到了喂阮烟喝水的时辰,云杳放下手中的医书站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云杳此刻已不是半大的孩童模样,身量拔高了许多,脸上的稚气也褪了些,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闻瑕迩和君灵沉站在床榻的一侧,见云杳端着盏茶往里进来了,闻瑕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谁也不会喜欢见到自己的弟弟被人骂哭的场面,闻瑕迩亦是如此。 君灵沉道:“我们出去。” 闻瑕迩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我要把阮烟欺负杳杳的事一桩一桩全部记住,出去之后再找他算账。” 君灵沉顿了顿,道:“我帮你。” 闻瑕迩也没多想,点头道:“好,到时候我把阮烟锁在阵里,你用留阙戳他,把他身上多戳几个窟窿……” 君灵沉闻言皱了皱眉,张嘴正欲言,这边云杳已经走到了阮烟的身边。 云杳把阮烟从床榻上扶了起来,另一只手端着的茶盏喂到了阮烟的唇上,“喝水。” 阮烟眼睫动了一下,一反常态的没有偏头回避,反而顺从的咬住了盏沿喝了几口。就在盏中水即将见底的时候,他忽然用力的咬住了盏沿将茶盏从云杳手中扯了出来,随后又故意倾身松口,把茶盏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清响,白色的茶盏碎成了几片,其中有一片细小的碎片在飞溅时划到了云杳的下颚,红色的血丝瞬间沿着下颚处被划伤的伤口溢了出来。 -- 第105页 云杳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颚,指腹上立刻沾上了一点血痕。他抬眼看向阮烟,阮烟也正好在看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弯眼里全是不怀好意。 云杳蹙眉道:“你怎么这么讨厌。” 阮烟道:“讨厌我就把我送出去,任我自生自灭。” 云杳用指腹拭了拭下颚的血,道:“等你能自己下床喝水了我就把你送出去。” 阮烟沉默了半晌,道:“……你以为你这样对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我只会更加厌恶你。” 云杳为了治好阮烟的筋脉迫着自己挑灯看了几夜他一窍不通的医书,此刻又无缘无故的被对方划破了下颚,饶是他脾气再好也有些生气了。 他从床沿上猛地站了起来,对着阮烟道:“厌恶就厌恶,我也不用你喜欢我!反正把你治好之后我就会把你送出去,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不用再看见我,我也不用再看见你!” 他说完这话就扭头冲出了房间,出房间时还不忘关上了门。 阮烟的目光直直落在云杳身影消失的方向,半晌后才收回了视线,眼中的不怀好意不知何时散的一干二净。 他一直维持着云杳离开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屋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屋内陷入了一片黑寂。 平常这个时候,云杳该回屋给他喂饭了,可是此刻的屋外除了风声却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阮烟如琥珀般精致好看的眸子出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躁动,他开始有些不安了。 在长久的在黑暗中,人心底的恐慌和阴暗比在白日里蔓延的速度要汹涌的多。 阮烟死死盯着窗户,妄图通过窗户上映出的景象能看到他想看见的人影。今夜的月色十分黯淡,未上中旬便被云雾遮挡住了月影,屋外彻底陷入了一片昏黑。 阮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鼻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看见的人迟迟没有出现,心底的恐慌和阴暗在一瞬间到达了极盛。 阮烟开始动了,他靠着上半身的力量轰的一声倒在了床榻上,随后向着地面的位置,缓慢的爬行…… 天边的暗色徐徐退去,点点云白抹上了天际,日头升起,又是第二日。 云杳在后院的石阶上靠着睡了一夜,清晨被怀间传出的鸟鸣声给吵醒。 云杳一睁开眼便看见怀里的麻雀在他的衣服上轻啄了一下,“你活过来了?” 怀里的这只麻雀是他昨天白日时在屋檐下捡到的,似乎从半空中摔了下来。云杳花了大晚上的功夫才把它的伤处理好,最后太累了直接就在后院里睡着了。 这只麻雀断了一只腿,云杳本来也没抱多大的期望能把它救活,没想到这只麻雀十分顽强,昏迷了一夜竟是真的醒了过来。 麻雀在云杳怀里动了动小脑袋啾啾叫了两声,云杳看的心生喜欢忍不住在它脑袋上摸了两把。麻雀感受到云杳的抚摸,伸长了小脑袋往云杳手里钻,就像在对云杳示好一样。 云杳笑的眼睛都弯了,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笑收敛了许多,低低的叹了一声。他揉了几下小麻雀身上的羽毛,低声道:“他要是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 麻雀啾了一声,从掌心里伸出头看云杳。 云杳道:“每日都丧着脸,还总欺负我,明明长的还挺好看……为什么就这么讨人厌呢?” 麻雀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只能一个劲的啾啾叫。 云杳又揉搓了几把它身上的羽毛,忽然手势一停,像是忆起了什么,赶忙起身从石阶上站了起来,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跑去,然而刚跑过一个拐角处,便被眼前的景象惊的生生止了步。 长廊之上,有一个身影趴伏在地面,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在往前爬行。这个人的四肢似乎不能动弹,只能靠着上半身和脖子的力量移动,所以他爬行的动作看起来尤为吃力,甚至怪异。 那个爬行的身影似乎也察觉到长廊上多出了一个人,他抬起头想看清是什么人,但奈何他趴在地面上,即便将脖子仰到最高的弧度,也只能看见来人的鞋面。 “云杳……”那个爬行的身影愣了一下,突然开始以一种极为急切的姿势不断的支起上身,不断的往前爬行。 云杳微睁了睁眼,在原地怔了片刻后才抬脚往那个爬行的身影跑了过去,他跑到那人面前半蹲下身,将麻雀从怀里放在了一边的空地上,伸出手把那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你,你怎么……” 阮烟披散着发,眸中布满了血丝,白色的寝衣上不仅染上了尘土,胸口的位置还多了几滩红色的血迹。但他却浑不在意,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云杳,“云杳,云杳,云杳……” 这是云杳和阮烟接触三年,头一回听到阮烟喊他的名字,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阮烟颤着眼睫问云杳:“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和他们一样厌弃我了……是不是?!” “厌弃?你在说什么?”云杳不明就里,但还是如实道:“我昨夜在石阶上睡了一晚上。” 被放在一旁的麻雀适时的啾了几声,云杳看了它一眼,又看向阮烟,吞吐道:“它摔断了腿,给它包扎花了一夜,忘记回房喂你吃饭了……对不起。” -- 第106页 阮烟眼角轻扫了一下那只麻雀便收了回来,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蓦地倒在了云杳的身上。 云杳往后稳了一下才抱住阮烟,他伸手把麻雀揣到了衣领里,又转了个身,把阮烟背在了背上,这才往回走去。 阮烟比云杳的身量高些,可是常年卧床,身体清瘦的厉害,云杳背着阮烟毫不吃力。 云杳往回走时,看见了沿途一路留下的血痕,有些已经干涸了,有些还是湿润的。见到这些血痕,云杳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回到房间后,把阮烟重新放回床榻时,他瞥见了床榻下方几块碎落的瓷片,那是阮烟昨日打碎的茶盏,此刻上面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阮烟是靠着身体碾过这些瓷片爬出来找他的。 云杳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正欲去院中那扫帚来将这些瓷片清理了,脚还没跨出去,便听见阮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你去哪里?” 云杳指了指地上的瓷片,“扫出去。” 阮烟沉默半晌,道:“……过一会儿再扫。” 云杳点了点头,转身又要往外走,却又听阮烟道:“你去哪里?” 云杳道:“打水,拿药。” 阮烟道:“你过来。” 云杳有些茫然的走到阮烟身边,“做什么?” 阮烟盯着云杳,良久,道:“……别走。” 云杳惊诧的瞪圆了眼,“你不是昨日才说厌恶我吗?你应该不想看见我才对啊。” 阮烟嘴唇动了动,却是没出声。云杳只当阮烟此刻是饿了一晚上不大清醒了,转身便一个健步跑出了屋外,去寻热水和吃食,对身后阮烟的喊声不做理睬。 等云杳带着一提食盒和一桶热水回来时,看到屋中的景象险些把手中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又跑下来了?”云杳看着半个身子悬空在床榻外边的阮烟,连忙跑了过去将人抱回了床榻上。 阮烟两鬓的发被汗水晕湿,薄唇上没有半分血色,他望向云杳,暗声道:“……你是在报复我,你是故意想看我难堪。” “我怎么想看你难堪了?”云杳道:“我就出去提桶水拿些吃食的功夫,你今日是怎么了?” 阮烟眼尾通红,却是勾勒出一个上挑的弧度,似笑非笑,“是吗?” 云杳把装水的木桶和食盒往地上重重一放,“难道不是吗?” 阮烟鬓间的汗珠动了动,顺着脸颊滑落至发间,没再出声。 云杳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从木桶里取出一块湿润的帕子拧干,就要解开阮烟的衣服替对方擦身,“我要脱你衣服了。” 阮烟不喜欢云杳碰他的身体,是以每次给阮烟擦身,云杳都会遭到比平常更多的恶语相对。 云杳本着早擦完早上好药少受点嘲讽的心态,动作迅速的给阮烟擦完了身上好了药,再换了一套感觉的衣服给对方穿上。做完这一切后,阮烟竟是一反常态的没什么反应,甚至连一个字眼都没吐露过,这让云杳既感到轻松又觉得有些怪异。 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粥和几碟小菜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舀了一勺喂到阮烟的口中,阮烟安静的张嘴吃下。 阮烟少见的如此配合,一碗粥竟很快见了底。云杳放下粥碗,斟酌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想出去?” 阮烟抬眸看云杳,琥珀色的眼珠中划过些许暗光,他道:“不想。” 云杳闻言更为疑惑,都弄得一身是伤爬着出了屋子,这还能叫不想出去? 阮烟却在下一刻道:“云杳,你要待在我身边。你不在了,我会寻死,就像你方才看见的那样……” “你……你用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云杳险些气笑了。 阮烟顿了顿。忽然勾了勾唇角,精致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如同艳鬼般摄人心魂的笑意,他道:“我在恳求你......” ※※※※※※※※※※※※※※※※※※※※ 云杳眼中的阮烟:一只张牙舞爪长的有点好看的动物。 阮烟:……我在你眼里连人都算不上? 第45章 本性 自那日之后,阮烟对待云杳的态度忽然转变了许多。 阮烟不再像之前一样对云杳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就像是张牙舞爪的凶兽被磨平了性子,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温和了许多。 云杳起初还有些不大适应,但渐渐在和阮烟接触时,常在不经意间撞见对方那张美艳异常的脸上向他流露出温和的浅笑,明白这是阮烟在向他示好,他也慢慢习惯了对方性子的转变。 给阮烟喂完最后一勺粥后,云杳用丝帕替对方擦了擦有些湿润的唇角,说道:“今日外头阳光正好,你想出去晒晒太阳吗?” 若是之前的阮烟听到这样的话,定是会破口嘲讽。但如今的阮烟脾性已经好了许多,听到云杳的提议后,只见他微弯了眼,轻笑道:“你抱我出去吗?” 云杳放下手中的碗从床侧站了起来,向外室走去,片刻后从屏风后推出了一辆木质的轮椅,推到阮烟的床榻前。 云杳拍了拍扶手,笑着道:“我推你出去,想去哪里?” 阮烟低眸扫了扫轮椅,色泽光润,鼻尖还隐隐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想来是新买不久的。 他道:“什么时候买的?” 云杳倾身把阮烟从床榻上抱了出来放在了轮椅上,“不是买的,是我做的......”他说着又把放置在一旁的外衣拿到手中给阮烟穿上。 -- 第107页 “你什么时候做的?”阮烟凝眸看着云杳在他胸前系着衣带来回穿梭的手指,“怎么没告诉我?” 云杳娴熟的给阮烟穿好了衣裳,“上个月做的,想着你总是要出门的,不能一辈子都赖在床榻上……” 阮烟纤长的睫在眼睑下落下的弧形阴影动了动,随即他掀开眼皮,抬眸看向云杳,道:“若我就是这般打算的,你当如何?” 云杳思忖片刻,目光落在阮烟脸庞两侧垂下来的发上,“不如何,你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便好。” “顺着自己的心意……”阮烟薄唇轻启,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头发是不是有些长了?”云杳看着阮烟被肩头垂落下来的发丝遮挡住的大半张脸,忍不住问道。 阮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云杳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 云杳盯着阮烟的发看了许久,道:“坐稳了。” 阮烟闻言轻点了点头,云杳这才扶好轮椅将人从屋内推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把挂在屋檐下,装着那只摔断腿小麻雀的鸟笼一起捎上了。 从阮烟吐出的话里,云杳感受到对方似乎并不大想出门,遂只将人推到了后院的小花圃旁透透气。 风柔日暖,和煦的阳光伴随着清风拂面而来。云杳舒服的眯了眯眼,把挂在轮椅扶手上的鸟笼取下,将里面的麻雀捉出来放到了阳光下,和他一起晒太阳。 麻雀瘸着一只腿坐在地上欢快的啾啾叫着,似乎也很享受阳光给它带来的温暖。 云杳半蹲在地上,先是揉了一把麻雀身上的羽毛,而后又点了点它尖尖的小嘴,正玩的不亦乐乎之时,阮烟喊了他一声:“云杳。” “嗯?”云杳回头看向阮烟,“怎么了?” 阮烟顿了顿,道:“......没事。” 云杳站起了身,走到阮烟身前,道:“是不是头发遮到眼睛了?” 他说着便要伸出手将阮烟额前散落的发丝撩回去,却在指尖触碰到对方发丝的前一刻停了下来,询问道:“我可以碰你的头发吗?” 阮烟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道:“好。” 云杳这才将手抚上去。阮烟的发丝极软,入手犹如一片上好的绸缎般细腻柔顺。这手感太好,云杳没忍住,用指尖在阮烟的发丝轻轻揉搓了两下。 云杳揉搓的动作很轻,换做旁人很难察觉,可阮烟偏偏就发觉到了,只听他问道:“是它好摸还是我好摸?” 云杳啊了一声,略有些尴尬的松了手。并未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说话。”阮烟却有些不依不挠,似乎一定要云杳给出一个答案来。 云杳斟酌了一会儿,道:“它的是羽毛,你的是头发,如何相提并论……” 阮烟道:“所以你更喜欢哪个一些?” 骑虎难下,云杳硬着头皮回忆了一下两者的触感,实话实说道:“......你的。” 麻雀身上的羽毛虽然丰满却有些硬,可阮烟的发丝摸起来却十分柔软,云杳从小便喜欢摸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是以阮烟这头墨发,委实有些合他的心意。 阮烟生了一双弯眼,平日里看人的时候即便不笑,弯弯的眼尾也会让人生出他在笑的错觉。 此刻听了云杳的回答,他弯了弯眼角,勾勒出一个弦月的弧度,眼中的笑意又加深了许多,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样。 云杳看见阮烟的笑,有些愣神。他一直便觉得阮烟长的很好看,只是对方从前对着他一直都是一副戾气深重的模样,所以云杳每次也不敢多看。 阮烟像眼下这般发自肺腑的向他展露笑颜,云杳还是头一回看见。 “你笑起来很好看......”云杳不自禁的说道。 阮烟眼中的笑意滞了滞,随即也不知忆起了什么,面上的笑淡了许多,“是吗?” “是啊。”云杳毫不避讳的吐出自己心中所想,“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像......月牙?” 阮烟敛了面上的笑意,不置可否。 云杳见阮烟不说话了,还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可细想一圈后又并未发现自己有哪句话说的不妥,也只好跟着陷入了沉默。 地上的小麻雀扑腾着翅膀翻了个身,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啾啾直叫。 云杳垂着眼看了一会儿阮烟,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阮烟落在肩后的发丝被风吹拂又吹回到了脸颊一侧,他动了动唇,没有立刻回答。 他长了一张阴柔的脸,这张脸让他在前十几年比旁人遭受过更多的罪责,是以阮烟并不喜欢自己的这张脸,连带着名字里透着分外女气的“烟”字,他也喜欢不上来。 而面对云杳,将自己的名字讲出来,让他有一种把曾经那些经历全部掏出来,血淋淋的暴露在阳光下的错觉。 混浊污秽的东西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终是难以见光的。 阮烟第一次有些惶恐。 云杳却笑着问他:“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到底叫什么啊?” 阮烟抬眼,望进云杳的眼中,那双眸子里澄澈纯净,像是雪融化后的初日,仿佛能融进人的心间,把所有污秽阴暗的念头,一清而空。 他启了启唇,半晌,气息有些不稳的吐出两个字:“......阮烟。” “阮烟?”云杳似有些惊疑,“你姓阮?” -- 第108页 阮烟感觉自己呼吸都快慢了半拍,但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来。他轻点了点头,却不自觉的用力咬住了下唇。 “我一直想认识姓阮的人,没想到你竟然姓阮,真巧!”云杳的面上难掩喜色,看着阮烟道:“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阮烟紧绷着的肩头略微松散了下来,他道:“为何?为何你想认识姓阮的人......” 云杳瞅了一眼阮烟脸颊两侧散落的柔软发丝,大着胆子伸出指尖轻轻揉搓了两把,小声道:“因为很软啊……” 阮烟头一次面上浮现出茫然的色彩,云杳讪讪的收回了手,道:“我从小就喜欢软乎乎的东西,姓阮的人既然姓阮,想必身上一定是软绵绵的。所以我一直想交姓阮的朋友,今日知晓了你姓阮,果然名副其实......” 阮烟过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却不知该作何语气,“......此阮非彼软。” “可是你头发真的很软。”云杳抿着唇笑了两声,随即道:“你名字里的‘烟’字,可是竹烟波月的‘烟’?” 阮烟颔首道:“是。” “悠扬子竹烟波月,阮郎何事不归来......”云杳喟叹了一声,道:“阮烟这名字与你真是绝配。” 阮烟闻言,心神一怔,望着云杳许久也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云杳倾身看他,眼底的笑意若隐若现,“可是觉得我说的不妥?” 阮烟正欲言,后方便传来小麻雀啾啾直叫的声音。云杳被这声音吸引,转头跑向了那麻雀。 麻雀躺在地上晒太阳,也不知道怎么闹腾的竟把缠在伤腿上的布条给弄断了,此刻正疼的啾啾叫个不停。 “早知道你这么胡闹,就不把你从笼子里放出来了......”云杳把麻雀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在手掌上,虽听起来是在训斥它,但眼中却是一片关怀之意。 “它怎么了?”阮烟问道。 云杳把麻雀捧在手心里递到阮烟面前,“它把包扎腿伤的布条弄断了......” 阮烟细细看了一眼云杳面上的神情,随后又垂眸看向窝在云杳掌心中的麻雀,唇角往上扬了扬,道:“要不了它的命,你去房中重新拿药和布条给它换上就好了。” 云杳点了点头,“好。”说着便要捧着手中的麻雀回屋。 “等等。”阮烟道:“它伤的是腿受不得颠簸,你去将药从房中拿过来。” 云杳蹙了蹙眉,“可把它放在地上我又担心它啄自己的伤口......” 阮烟道:“不如,你将它放在我的腿上?” 云杳有些迟疑,“可以吗?” 阮烟唇角的弧度加深,“看见有个人在旁边盯着它,就不敢再这么肆无忌惮了。” 掌心中的小麻雀疼的一直叫唤,布满了羽翼的小翅膀不断轻微的颤抖。云杳也没再多想,将麻雀小心翼翼的放在了阮烟的腿上,“我很快就回来......” “好。”阮烟笑着目送云杳的身影,“我等你。” 待云杳消失在一个转角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阮烟低头看着他腿上疼的颤抖着身体的麻雀,眼中又恢复成了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 只是此刻那死寂中似乎又含着一些别的情绪,时不时泛出半点晦暗的光。 “你和我一样......”阮烟望着那只麻雀忽然出声。 麻雀闻言叫声变得瞬间尖锐了起来,就像是感受到了向它靠近的危险,发出它的惶恐和不安。 阮烟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却十分冰冷,让人听了不由自主的头皮发麻,有些恶寒。 就在下一刻,阮烟俯下了身,张嘴一口咬起了麻雀另一只脚,随后动了动脖子一鼓作气的将麻雀从口中狠狠的甩了出去! 尖锐的鸟鸣声在某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但随着它的身体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摔落至地后,彻底休止。 麻雀的身体砸在了坚硬的岩石上,暗红的血液顺着石身滑落,沾湿了它的羽毛。 凶兽从没有磨平他的爪牙,只是在饲主面前,他会不动声色的收起他疯狂暴戾的本性,做出一副温和乖顺的模样。等到需要时,再露出自己藏匿在黑暗之中的真实面貌,将威胁到他的东西撕碎到片甲不留。 闻瑕迩在一旁看见这幅场景,险些要骂出了声。 君灵沉道:“阮烟这般做,似是对云杳……” “这就是个疯子!”闻瑕迩咬牙道:“我弟弟怎么会把这样的人捡回来......” 君灵沉眼中的情绪微动,到嘴边的话没再接着说下去。他执起闻瑕迩的手,道:“你冷静些,莫被迷了心志。” 闻瑕迩收敛了怒意,点了点头,继续看了下去。 云杳这边已经从房里拿来了伤药,快步跑回到阮烟身边,却没看到对方腿上躺着的麻雀,“那只小鸟呢?”他询问道。 阮烟的眼中流露出歉意,曲长的睫毛脆弱的颤动了几下,他低声道:“云杳,对不起......” 云杳显然有些茫然,“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阮烟道:“它起初本来好好的躺在我腿上,可是等你走了之后,它就一直开始扇动翅膀,然后……” “然后?” 阮烟沉默了半晌,眼神朝那麻雀尸体的方向看了去,“......然后它一直往前飞,飞到一半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摔了。” 云杳顺着阮烟的目光看见了一只血肉模糊的东西,他飞快的跑了过去,蹲下身后,见到了那只前不久还在它掌心中啾啾直叫的麻雀。 -- 第109页 只是现在,这只麻雀再也叫不出来了。 “云杳,对不起。”阮烟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云杳呆滞的望着麻雀的尸体,片刻后,从怀里掏出一方紫色的方巾,将小麻雀的身体轻手轻脚的裹了起来。 随后一语不发的在一边的花田里,徒手掏了个洞,把麻雀的尸体埋了进去。 阮烟在云杳身后,神色淡漠的看着云杳做完这一切,在对方转过身来时,轻轻的喊了一声,“云杳。” 云杳步履略沉重的走到阮烟身边,微垂着头,面上的情绪有些黯。 阮烟道:“云杳,你怪我吗?” 云杳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自责。” 如果他能早一些赶到院中,或许就能将小麻雀从半空中拉回来。 阮烟单薄的肩颤动了一下,“是我的错,若是我能动,它就不会……” “不是你的错阮烟!”云杳眼眶有些红,却是隐忍着未发,“你一定比我还难过,亲眼看着它摔在地上……” 阮烟抬头看向云杳,望见对方眸中泛起的水光后,埋在心底的情绪有一刹蠢蠢欲动。 “云杳,你别哭。”他温声道:“我陪着你。” 云杳下意识的去揉眼,却忘了自己手上此刻满是泥土,泥屑进到了眼睛里,刺的他生疼,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珠瞬间便滚落了出来。 “我的眼睛……”云杳半眯着眼,眼前的景象变得昏花无比,“我眼睛里进东西了。” 阮烟顿了顿,道:“你蹲下来,我给你吹吹。” 云杳嗯了一声,凭着模糊的轮廓扶着轮椅的两侧半蹲在了阮烟面前。 阮烟低下头,身体往前倾了倾,看见云杳白皙的脸颊上满是泪痕,沾着泪珠的睫毛不断的颤动,就像是被沾湿了羽翼的蝴蝶,无休止的挣扎后终是飞不起来。 阮烟不自觉的弯了弯眼尾,放柔了声音,“你一直眨眼睛,我吹了也没用。” 他虽是这般说着,但话音落下便启了薄唇往云杳的眼中吹出一团气息。云杳被他这一吹,眼睫又剧烈的颤动了几下后,刺痛之感才逐渐消散。 阮烟望着双眼一片通红,眼中的焦距还未回转的云杳,道:“云杳,我想待在你身边……” 云杳缓了一会儿,略有些迷茫的反问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我边上吗?” 阮烟闻言,眼尾的弧度逐渐上挑的更深,“你说的对,我一直都在你边上。” 闻瑕迩撰着君灵沉的手不自觉的收紧,看向阮烟的眼神中,厌恶到达了极盛。过了许久后,他眼底的厌恶才慢慢散去,把视线放回了一脸懵懂的云杳身上。 终是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再说。 “君惘。”他喊了一声,“你道号是什么。” 君灵沉道:“缈音清君。” 闻瑕迩点了点头,嘱咐了一句,“一定要记得,别忘了。” 君灵沉颔首说好,闻瑕迩这才拉着君灵沉又进到下一处暗光扑闪的地方。 阮烟开始重新修炼了。他原是剑修,是以在练习剑术时进阶的速度才会突飞猛进,可他如今却只能躺在床榻上动也不能动,便只能靠着打坐静修进阶。 看见在房内打坐修行的阮烟后,闻瑕迩却察觉了些不对劲。 他定睛扫视了一下阮烟周身缠绕的气息,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在修魔。” 君灵沉也同意了他的观点,道:“他之前便是入魔之后才被废掉修为的。” 闻瑕迩道:“可我在识海外与他交手的时候未曾感觉到他上有魔修的气息。” 君灵沉沉吟片刻,道:“也许他用了遮掩气息的灵器。” 闻瑕迩闻言挑了一下眉,“这世间还有灵器逃得过缈音清君的法眼?” 君灵沉眼中的光明灭了一瞬,“......你什么时候知晓的?” “什么知晓?”闻瑕迩眼珠转了一圈,望向君灵沉,“莫非你还有什么不能与人言说的秘密不成?” 君灵沉少有的回避了闻瑕迩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道:“没有。” 闻瑕迩狐疑的打量了君灵沉几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便收回了视线。 魔修在前期修炼的速度与仙修相比快的不止一星半点,而阮烟的确在修行一事上极有天赋,不过短短半月便辟了谷,入了道。 修士修炼到一定的境界,身体便会比常人强上数百倍,即便是万箭穿心,只要修为深厚,也能保住性命,伤口不药而愈。 而阮烟重新修炼入了魔道,便是为了尽快进阶,靠着体内的修为修复他的筋脉。 云杳知道阮烟为了修复筋脉开始修行,特意为他准备了许多补充灵力的丹药。他原本以为阮烟进阶的速度不会太快,结果见到阮烟每一日修为都在不断的上涨,惊讶的险些以为阮烟被人换了芯子。 阮烟得知了云杳这个想法后,含笑着问他:“在你眼里,我是那般极为平庸的修士吗?” 云杳想了一会儿,如实道:“我之前以为你是,可现在看来是我想岔了......” 阮烟听了倒也没恼,反而问道:“你如今的修为如何了?” 云杳一听到这个问题便有些泄气。 他的天赋十分一般,长到十七岁修行和同龄人相比也只能在中游,和他哥哥十七岁时便已经凭借着自创的符法阵法在仙魔两道名声大噪,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 第110页 阮烟见云杳脸上的神情后,心中已有些了然,随即道:“修行一事贵在持之以恒,勤者多得,亘古不变。” 云杳模糊的应了一声,“我尽量吧。” “尽量?”阮烟挑眸望向云杳,道:“往后我修行的时候,你也坐在我身边打坐,左右你也无事。” 云杳忙不迭的摇头,“我事情很多的,打坐一事还是......” 阮烟道:“比如有哪一件事?” 云杳被噎了一下,紧接着眼睛一亮,“我上次答应给你雕的娃娃,还有一半没雕完!” 云杳在做雕刻手工方面十分有天赋,就像阮烟的轮椅便是他亲自动手做的,屋内放置的许多精巧摆件也大多是他自己雕刻的。 于是他接着道:“雕娃娃是正事,而且是要送给你的,便是更为正经的事了!” 阮烟偏了偏头,似有些不满,“你总是有诸多理由......”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夹杂着难言的温柔。 第46章 露骨 这日天光大好,万里无云,阮烟难得主动提出去院子里晒晒太阳的要求,云杳自是点头答应,推着轮椅将阮烟推出了房门。 二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站在轮椅后方,鲜有的一路无话。 阮烟微仰头看了看天空,强烈的光让他有些不舒适的半眯了眯眼,他喊了一声:“云杳。” 阮烟等了一会儿,身后的人毫无反应,遂转过头望去,看见云杳眉心紧锁,脸上却是一派恍惚之意。 阮烟道:“云杳。” 云杳闻言眼睫颤了几下,回过神来,“阮烟你叫我?”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阮烟问道:“你近段时日有些心神不宁。” 这段时日,云杳时常恍惚出神,像这样听见阮烟的呼唤不应答是常态,有一次雕刻摆件时,甚至割伤了手也毫无知觉,最后还是在阮烟的出声提醒下才意识到自己被割伤了手。 云杳抿唇笑道:“没发生什么事,我只是有些走神了。” 阮烟看着云杳唇角的笑意,片刻后,道:“你笑的很勉强。” 云杳唇角上扬的弧度一滞,随后慢慢沉了下去,“那我不笑了。” 阮烟眼帘阖上了一瞬,再睁眼时望向云杳的眼中已是一派关切之色,他柔声道:“不能告诉我吗?我很担心你。” 云杳看见阮烟眸中的关切,面上的情绪逐渐变得有些黯然。 他轻喊了一声:“阮烟……” 阮烟温声应答,“我在。” 云杳握紧轮椅的边角,声音又弱了几分,“我娘的病越来越重了……” 云杳有一个常年卧病床榻的母亲,阮烟虽未见过,但也从这些年来与云杳的交谈中知晓了一些,遂劝慰道:“你娘是修士,再严重的病也会不药而愈的。” 云杳摇头道:“娘她早已不是修士了,她的病一直都没有痊愈过。”他说完这话,神情变得更为沮丧,眸中隐隐有悲恸闪过。 阮烟默了几息,忽然伸出一只手覆在了云杳紧握住轮椅边角的手背上。 手掌下突然传来的冰冷温度让云杳下意识的想抽回手,阮烟却张开手掌一把将他的手包裹在了掌心之中,紧紧箍住。手掌被一股冷意团团包裹住,云杳有一瞬的茫然,“阮烟?” 阮烟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融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艳丽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几分,他凝视着云杳,温声道:“杳杳,我会一直在,我会陪着你。” 云杳这才反应过来,目光聚集在阮烟包裹住他的手上,“阮烟,你的手……” 阮烟道:“只有手,脚上痊愈还需要一些时日。” 云杳肩头轻颤了一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阮烟的手掌,张开手臂抱住了阮烟的肩膀,“太好了,你的手痊愈真是太好了……这是我这段时日来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阮烟一怔,随即缓慢的伸出手回抱住云杳,眸中噙上了一点柔光,道:“嗯,别哭。” 云杳道:“我只是开心,没有哭。” 阮烟轻抚了抚云杳的背,云杳感受到背上的触碰后身体僵了一下,松开阮烟的肩膀,往后退了半步,“……阮烟,谢谢你安慰我。” 阮烟含笑看着云杳,没说话。 “你还在陪着我,我不该这么垂头丧气的。”云杳面上的黯然散了些,“还有父亲和哥哥,他们肯定也很担心娘,我要代替他们好好照顾娘,不能再继续垂头丧气了……” 阮烟眸中的温意不动声色的隐没了一瞬,只听他道:“父亲?哥哥?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云杳自知失言,目光慌乱的往后闪躲了一下,阮烟见状,却是上挑了眼尾笑了起来,“你不愿说就不说,我不会逼你。” 云杳试探的看了一眼阮烟,见对方脸上并无探究之意反而是一派温和浅笑,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沉了下来。 他在世上还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哥哥的事,是断不能被他人知晓的。若是一旦泄露,必会引火上身,甚至祸及他人。 阮烟伸出手,触碰上云杳垂在半空的手臂,似是安抚般开口:“别怕,没事的。” 云杳轻轻的点头,应了一声。 四季更迭,秋去冬临,青穆又下起了大雪。 云雪依还是没熬过那年的冬日。 在大雪纷飞的长夜里,如她的名字一般,与雪长依,缓缓阖上了眼,在漫天的雪中陷入长眠。 -- 第111页 云雪依是青穆云家家中嫡女,未出嫁便与人生下了孩子,云家家主云酬为了家族的颜面,一直将此事瞒的密不透风。是以这些年来云杳在云家,一直是被当做云家旁支的孩子抚养长大,除了少有的几个近亲之人知晓他的身份外。 亡者过世,下葬之时,理应由亡者身前至亲之人扶灵抬柩。 而云杳却因为身份的缘故,不仅无法扶灵送亡母最后一程,就连存放着他母亲的灵堂也进不去。 家主云酬如是打发他:“你身份不便进入灵堂,若是你见到你母亲的灵位后悲痛难忍一时露了马脚,要我们如何向各方前来吊唁的宾客解释?为了云家的颜面和你母亲的名节,云杳,这次便只能委屈你了。” 是以本该是为生母扶灵下葬的日子,云杳却只能被关在云家,穿着一身缟素的丧衣,跪在冰天雪地的院中,对着一只暗色铜炉,不断地烧着纸钱,已寄哀思。 闻瑕迩沉默的站在云杳身前,眼中的情绪有些难以言说。 君灵沉望着眼前的场景,眼中似有所动,却是一语未发,收紧了掌中人的手。 闻瑕迩感受到手中传来的力道,偏头看向君灵沉,用着调笑般的口吻道:“我们家有些特别,母亲过世了,大儿子想来看母亲最后一眼,却是被做父亲的毒打一顿后关在了家中,小儿子想进母亲的灵堂,却只能躲在雪地里的一角,偷偷的焚着纸钱。” “闻旸。”君灵沉蹙了蹙眉,“令尊应是有苦衷才会如此。” 闻瑕迩收敛了笑意,道:“缈音清君这话说着竟是比我还要了解我父亲几分。” 君灵沉道:“我并非刻意……” “我知晓。”闻瑕迩垂眸看着铜炉着焚着的火焰,“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父亲的确有苦衷。” 雪花落进铜炉中,火焰扑闪一下后向四周飞溅出火星,遂又复原。 闻瑕迩暗声道:“我父亲为报祖父祖母之仇,手刃天机门和一众残党造下了太多杀孽。我母亲过世时,他就已经障业缠身,被心魔所扰,修为大跌……他怕我来到云家惹出是非,暴露了身份,却又没有能力护着我和云杳,这才……” 他说到此,顿了顿,似是在回忆当初的情景,眼中的黯然复又加剧。良久后,才接着道:“只是我明白的有些晚,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君灵沉道:“你还活着。” 闻瑕迩侧眸望向君灵沉,少有的没能领悟到对方话中的含义。 君灵沉解释道:“你还活着,于令尊来说便是最大的欣慰了。” 闻瑕迩定定的凝视着君灵沉,片刻后,笑着移开了目光,“也对。” 云杳跪在雪地里,垂着头一语不发的焚着纸钱,直到铜炉中的纸钱燃尽,他才动了动身体。 “云杳。”阮烟坐在轮椅上,两手扶着轮,在雪地里缓慢行进到云杳身后。 云杳闻言轻轻的应了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阮烟道:“天冷了,同我回屋吧。” 云杳默了许久,嘶哑着声音道:“你回去吧,我想和娘亲再待一会儿。” 阮烟伸手替云杳拍下肩头的雪,道:“你若冻坏了身体,你娘亲也会心疼的。” 云杳听后,忽然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头垂的更低,须臾只听他哽咽着道:“父亲不在,哥哥不在,我也不在……只有娘亲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 泪珠顺着他头低垂的方向,直直的砸进了雪地里,一滴一滴,落下一滩深浅不一的印记。 阮烟见状,眼中的情绪渐渐沉了下来。 他俯下身,蓦地伸出手抱住了云杳的背,将人从雪地里拉起,靠进了他的怀中。 阮烟一只手握住云杳的下颚,把云杳的脸缓缓转向他,在看见对方脸颊上湿润的泪痕后,用自己的脸轻轻蹭了蹭。 云杳湿红的眼里有些无措,“……阮烟你做什么?” “杳杳……”阮烟抵着云杳的脸颊,在云杳耳畔轻声道:“别哭了,我不想看见你哭。” 他牵起云杳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你每次哭,我这里都难受的紧,别再哭了。” 云杳面上的茫然更甚,“你……为什么?” 阮烟执起手指在云杳的下颚处摩挲了一下,眼中的颜色变得更沉,随即低下头,在云杳的下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云杳睁圆了眼,愣了一瞬才缓过神来伸手推开了阮烟,连连后退,却在后退时不慎碰翻了身后的铜炉,烫到了手背。云杳却恍若未觉,一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阮烟,“阮烟你做什么?!” 阮烟目光触及到云杳被烫红的手背,“吓到你了吗?我给你赔礼,对不起。” 云杳目光戒备的扫视着阮烟,阮烟看见后反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我不会再做了,别怕我杳杳,我只是有些情难自已。” 云杳怔了怔,“情,情难自已?”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句话中的意思,面上慢慢浮现出赧然的神情。 阮烟笑意渐深,正欲言便察觉道一股气息向院中而来,“何人?”他敛了笑,目光暗沉的紧盯着院中一角。 话音方落,一道黑色的人影便倏的出现在了雪地里。 闻瑕迩看见来人后,脸上泛起了点点寒意,君灵沉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出现了些许动荡。 朗禅拂手立于院中,在云杳和阮烟二人身上扫视一番后,目光落到了云杳的身上,“你是云杳?” -- 第112页 云杳从雪地里站了起来,退至阮烟身边,戒备的打量着朗禅。 阮烟也在打量朗禅,只是目光不似云杳那般戒备,而是透着一股戾气,“你是何人?” 朗禅道:“应天长宫,朗禅。” 阮烟道:“来此所为何事?” 朗禅沉吟片刻,道:“前来吊唁友人之母。” 阮烟半眯了眼,“灵堂不在此,灵柩亦不在此。” 朗禅望向阮烟身侧的云杳,道:“你可想去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云杳惊疑的看着朗禅,半晌,顺应心意回答道:“……自是想的。” 朗禅闻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动作迅捷的丢到云杳怀中,“戴上□□,出云家后往东走两里,应该还能赶上见到令堂的灵柩。” 云杳握着手中的□□,面上闪露出犹疑之色,却听朗禅又道:“我是你兄长的朋友。” “朗禅……”云杳低声呢喃了一遍,随即道:“你可是朗青洵?” 朗禅道:“是。” 云杳如释重负,道了一句“多谢”便要往外跑去,阮烟却在此时忽然拉住了他,蹙眉道:“云杳,不可掉以轻心。” “我相信他,你别担心。”云杳出声安抚阮烟,随即又对着朗禅道:“朗公子可否帮我照看他一会儿,我很快便回来!” 朗禅颔首道:“可以,你早去早回,莫要被旁人撞见了。” 云杳忙点头,挣脱开阮烟的手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飞快的跑出了院中。 “云杳回来!”阮烟高喊了一声,云杳的身影却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朗禅与阮烟隔着几丈距离,盯着他看了许久后,道:“你是禹泽山的阮烟。” 阮烟收回视线,目光阴寒的看向朗禅,“你刻意支走云杳有何目的?” “并未刻意。”朗禅道:“只是为了友人所托。” 阮烟眸中晕起冰冷的气息,“我没他那般轻易能够被你糊弄。” 朗禅闻言,无甚表情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了笑意,他道:“阮兄天赋异禀,不过四年光景便能重入我道,筋脉复原,奇人也。” “所以……”阮烟骨节分明的手掌在轮椅的扶手上暗暗收紧,“你找我到底有何目的?” 朗禅走到阮烟身前,半晌,缓声道:“不知阮兄对重返孤星庄,可有兴趣?” 阮烟闻言,紧握的手掌忽然一松,纤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了一下,道:“有趣。” 朗禅面上的笑意也随之加深,“的确有趣。” 闻瑕迩看到这里,心中有一个念头转过,但却不敢轻易定下结论。 君灵沉出声问道:“朗禅知道你有云杳这个弟弟?” 闻瑕迩道:“我从未和他提及过。”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去下一处。” 答案即将浮于眼前,闻瑕迩也没有再多做停留,牵着君灵沉往下一处暗光明灭处走了进去。 闻瑕迩一踏进那光圈处便感觉头晕目眩,额间血扑闪了许多次,才让他缓过劲来。 他看向君灵沉,见对方紧阖着双目,眉心难耐的蹙起,便知晓有些不妙,立刻喊道:“君惘,君惘,君惘!” 君灵沉却像是听不见他的叫喊,眉头锁的更加厉害,神色间满是隐忍。 闻瑕迩急了,伸出另一只手推了推君灵沉的肩膀,“君惘你醒醒!君灵沉,君灵沉!你快点醒过来!” 闻瑕迩一边喊一边掐着君灵沉的手背,持续了好一会儿,君灵沉的眉心才慢慢舒展开来,睁开了双眼。 “君惘,君惘?”闻瑕迩又喊了几声。 君灵沉眸中的焦距还未回转,只见他动了动眼珠,目光才缓缓下移。 闻瑕迩紧盯着君灵沉的眼睛,关切的问道:“君惘,你没事吧?” 君灵沉看见眼前的闻瑕迩,渊深的眸中一瞬间似有什么情绪即将迸裂而出,只听他哑声道:“……你回来了。” 闻瑕迩微睁了睁眼,立刻反应过来,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师从何人?家中有……” 他话未说完,便被君灵沉猛地抱进了怀中,头叩在君灵沉的胸膛上让他眼前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 闻瑕迩含糊的唔了一声,试着从君灵沉的怀里挣脱出来,谁料他一动,君灵沉抱着他的力道又陡然收紧了许多,他整个身体被狠狠的压在君灵沉的胸膛上,压的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君惘,你这是做什么……”闻瑕迩声音模糊的说道:“我快喘不过气了,你快松开……”他眼下虽然只是个魂体,但被同样身为魂体的君灵沉紧箍着,却仍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君灵沉听后,按着他头的力道略微松了松,闻瑕迩趁势将自己的头往后退了几分,粗喘着气问道:“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君灵沉凝视着闻瑕迩的眸中有一瞬的错愕,“……你不认得我?” 闻瑕迩一听这话心想完了。 “你看清楚……”君灵沉语气有些急切,“你看清楚我是谁!” 闻瑕迩面上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我认得你,我认得你,你是缈音清君君灵沉。” 君灵沉脸上的情绪这才逐渐缓和下来。闻瑕迩低叹了口气,问道:“那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君灵沉眸中的光亮变得有些晦暗,他道:“……你是我的。” -- 第113页 闻瑕迩本来就对君灵沉还记得他没报什么指望,这会儿一听更是失望的移开了视线。 什么你的我的,多半是君灵沉脑子里的记忆出茬子了,把他和什么人记混了。 闻瑕迩拍了拍君灵沉的手臂,道:“时间紧迫,趁你没把自己也忘的干净之前,我们边走边说。” 君灵沉这才开始扫视四周,发现周围一片白芒,意识到他们二人此刻所处的景象有些不对劲,问道:“这是何处?” 闻瑕迩道:“识海之中。” 末了又补充道:“我们先进去,一边走一边和你解释。”他说完指了指一旁暗光明灭处。 君灵沉这才松开了手,垂眸看着闻瑕迩从他怀里退了出来,启了启唇正欲说话,闻瑕迩便牵起了他的手往那暗光处跑去。 闻瑕迩紧握住君灵沉的手在虚空中晃了晃,“这是识海内,你进来的时候没有额间血护体,三魂七魄极容易被识海内的一草一木所干扰,我怕你被蛊惑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君灵沉望着他和闻瑕迩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半晌从鼻尖嗯了一声。 院中的雪开始融化,光秃树枝上发出了新芽,预示着冬日的远去。 云杳仍旧穿着一身缟素的衣裳,坐在书案前,有些心神不宁的雕刻着手上的半成木雕。 “还在雕?” 头顶上方蓦地传来一阵声音,云杳抬头一看,便看见了阮烟那张近在咫尺的艳丽脸庞。 他手上的动作一颤,雕刻的小刀失了分寸,划伤了虎口,艳红的血立刻从伤缝中涌了出来,他却没有立刻意识到,反而身形往后退了退,与面前的人隔上了一段距离。 阮烟看见云杳虎口上的伤,似有些无奈的开口道:“你还是这般怕我?” 云杳紧抿着唇,道:“不是......” 阮烟道:“那便是厌恶我了?” 云杳连连摇头,“我没有阮烟......” “那便是……”阮烟倾身抓住云杳的手,伸出舌尖在那受伤的虎口处舔舐了一下,含糊道:“因为那一日的吻了......” 云杳脸色瞬间红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阮烟口中所说的那个吻,还是虎口处传来的湿润酥麻之感,“阮烟你别这样......”他往回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出。 阮烟挑眸看他,“哪样?”说罢又在云杳虎口处舔舐了一下。 云杳脸颊立时烫的更加厉害,“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觉得你在……” “嗯?我在什么?” 云杳被虎口上不断传来的触感弄的指尖发麻,错开阮烟的目光,硬着头皮控诉道:“会让我觉得你在......勾引我!” 不止是眼下的境况,自那日之后,云杳总感觉阮烟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露骨,有时候还会在言语和肢体之间,故意四两拨千斤的挑弄他,时间长了以后,云杳很难不生出这样类似阮烟在勾引他的想法。 阮烟握着云杳手腕的动作一顿,随即眼中布满了浓厚的笑意,“看来你还不算太傻。” “什么?” 云杳以为自己听错了,重新把目光落回阮烟脸上想要寻出破绽,却见对方那张艳若桃李的精致面容上,正浮现着一个摄人心魄的笑。 “杳杳。”阮烟弯了弯眼尾,哑声道:“我就是在勾引你。” 第47章 逞意 阮烟倾身伏在书案上,一只手抓着云杳的手腕,一只手摁住了云杳后退的身形,二人的距离一下子贴的极近。 他凝视着云杳无措的双眸,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杳杳,我好看吗?” 眼前的这张脸,艳丽到仿佛能迷乱人的心智,勾走人的魂魄。云杳亦有一瞬的迷乱,顺着本心回应道:“好看……” 阮烟接着问:“那你喜欢我吗?” “喜……”云杳话到唇边又立刻吞了回去,猛地摇了摇头。 阮烟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含上了些许愁意,“不喜欢?那便还是厌恶我了。” “不是!我喜欢你的阮烟,可是……”云杳红着脸欲言又止,“我把你当做朋友,不是你所想的那般。” 阮烟道:“我亦将你当做朋友。” 云杳微睁圆了眼,有些不相信。朋友会吻他?会常似有若无的逗弄他?会像眼下这般暧昧的舔舐他手上的伤口? 他看不明白了。 阮烟见了,却是舒展开了眉心,在他耳畔柔声道:“可以娶回家的朋友。” 云杳大惊失色,连连后退,阮烟却倏的从轮椅上坐起,翻身掠过书案,径直把云杳逼至身后的墙角。 “阮烟!”云杳嗔怒道。 阮烟定定的看着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脚上的伤好的极是时候……” “阮烟你放开我!”云杳欲将自己的手从阮烟的桎梏中挣脱,岂料阮烟却在此刻忽然抱住了他。 阮烟道:“杳杳别动,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云杳反驳道:“你都这样抱我了还能叫什么都不做?” 阮烟收紧了手臂,将云杳抱的更紧,头埋在云杳的肩头轻轻蹭了一下,“我想这样抱你想了许久了,让我抱一抱好吗?杳杳。” 阮烟身体的温度依旧很低,即便是隔着几层衣料,云杳还是能够感受到对方那副清瘦单薄的身体上,不断传来的阴冷寒意,就像他们二人初见时,青穆城中那场纷飞的大雪一般,寒到沁心彻骨。 -- 第114页 云杳有些控制不住的将手轻轻放到阮烟的脊背上,斟酌几许后,道:“我不是断袖。” 阮烟把头从云杳的肩上抬起,定定的看着云杳,“我亦不是。” “我只是喜欢你。” 云杳抿紧唇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若我不喜欢你呢?” 阮烟眼睑下的扇形阴影动了一下,却是未答话。 云杳趁势抽身从阮烟的怀中退了出来,站起了身,垂眸看着阮烟被肩头垂下来的发丝遮挡了大半的脸,身形僵硬的道:“你既已身体复原,我便不会再强留你待在云家。什么时候你想走了,同我说一声……或者你不愿说,都随你。” 说完便要错开阮烟从一旁的缝隙处往外走去,阮烟却在此刻一把抓住他的手,“云杳,你这是在赶我走?” 云杳道:“我并未……” 阮烟道:“就是因为我向你吐露了心迹?你嫌我恶心?不想让我留在你眼前碍眼?” 云杳面色一白,忙解释道:“你别胡思乱想,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阮烟抬起头,眼中的柔光荡然无存,“我听你说。” 云杳面上显出犹疑之色,张嘴欲言良久,终是一个字也未吐出。 他迟早也是要离开云家的,母亲去世,在云家他再也没有可以倚仗的人,哥哥也在来信中同他说过,等过段时间父亲解决完一些事情,便会来接他回冥丘。 届时他的身份便会公布于众,身为冥丘魔主的儿子势必会引来一大群仇杀者惦记,他没有哥哥那样好的修为,自保已是吃力。阮烟好不容易才身体复原,若是因他的身份被牵连,又遭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到时便是悔也晚矣。 所以如能在此刻分道扬镳,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阮烟见他久不答话,唇角的笑意倏的更浓,说出的话语却是寒若冷冰,“你嫌我脏。” “云杳,你和那些人一样……嫌恶我,厌恶我了。”阮烟笑着反问云杳,“我说的是也不是?” 云杳蹙起眉头,眼中流露出不忍,“难道在你心中,只有厌恶和喜欢两个选择?不喜欢便是厌恶?” “是。”阮烟不假思索,“你不喜欢我,便是厌恶我。” 分明回答的口吻如此斩钉截铁,云杳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从阮烟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难言的脆弱。 他垂下眼帘望着阮烟抓着他的那只纤细瘦弱,白到几乎透明的手。片刻后又将目光落回到对方艳丽异常的精致脸庞上,过了好一阵,在心中叹了口气。 “那我选喜欢你。”云杳回握住阮烟的手,“这样可能令你满意?” 阮烟按捺住心中的蠢蠢欲动,不动声色的道:“你知我说的是什么样的喜欢。” 话虽只说一半,但言下之意,屋内二人心照不宣。 云杳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的动了动嘴,“……如你所想。” 他话音方落,便感觉又被人重重的拉倒在地。 阮烟凝视着他,眸中的光有些明灭不安,“我可以相信你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云杳的脸颊上又晕上了几抹红意,“只是我有些不大习惯,你给我一段时间适应一下。” 适应什么? 自然是适应二人从朋友到更亲近一层关系的身份变幻。 阮烟闻言愣了一瞬后,轻笑出了声。 云杳听到他的笑声后,只觉得脸上烫的更加厉害,阮烟却顾不得这许多,摊开手掌迅速的凝出灵力,一团淡紫色的光便从他手心之中凭空浮了出来。 “这是什么?”云杳看着阮烟手心里的光团问道。 阮烟道:“誓言咒。” 云杳道:“誓言咒?你要用它做什么。” 阮烟执起云杳一只手掌,柔声问道:“云杳,你可愿同我立下誓言,终此一生,都会陪伴在我身边,一直喜欢我,直到我身死道消的那一刻。”末了,又道:“我对你,亦会立下同样的誓言。” 云杳眨了眨眼,对阮烟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阮烟弯着眼尾,笑看着他,“怎么,这么快就后悔了?” 云杳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太快了。” 这样的誓言难道不该等到他们二人关系更为亲密时再立下吗? 这念头在云杳心中刚辗转一瞬,但在下一刻,耳畔便传来了阮烟掷地有声的誓言。 阮烟道:“阮烟恋慕云杳,此生都会在他身侧,直到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誓言方落,阮烟手中的淡紫色光团便涨大了一圈,颜色也随之加深。 “阮烟,这样的誓言你怎么可以轻易说出口?”云杳不敢相信的看向阮烟,“你日后若是喜欢上旁人又该如何自处?” 阮烟凝视着他,道:“不会有旁人,只有你。” 云杳闻言,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即便起初无意也很难不日久生情,更何况在听到对方这样直白的话语之后。 先前那些清醒理智的念头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有些慌乱的的回握住阮烟那只凝聚着誓言咒的手,与对方十指相扣,“我......我亦如此。” 一道掺杂着金色符文的紫色暗光从他们二人交握的手心里亮起,闪烁了几息后才停歇下来。 -- 第115页 誓言咒一成,云杳便感觉自己锁骨的位置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痛感,烫的他低声抽吸了一声,便要去掀开衣领往锁骨处看去。 谁料阮烟却先他一步,扯开了他的衣领,皮肤接触到冰冷的指尖,又冷的云杳忍不住颤了一下身体。 “阮烟,你做什么......”云杳脸上有些赧然。 “杳杳你看。”阮烟伸出手指在云杳锁骨处轻抚了几下。云杳蹙了蹙眉,忍着那股冰冷之意低头看去,便看见自己左侧锁骨的位置多出了一道淡紫色印记。 这印记有些像水滴,又有些像光晕,阮烟的手指在上面轻碰了碰,那印记便晕着紫色的光晕扑闪了一下。 “云杳。”阮烟看向云杳,眼尾弯成了弦月的弧度,“你是我的了。” 云杳听了这话只觉得刚消散不久的红晕又以一种始料未及的速度爬满了他的脸颊,“你先松手,我把衣服穿好……” 阮烟动作轻柔的替云杳整理衣领,一下一下抚平领口的褶皱,十分耐心。 云杳看着阮烟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他衣服上动作,却是蹙了蹙眉,“阮烟,你以后别再说那些话了。” 阮烟眼也未抬,“哪些话?” 云杳道:“你一点都不脏。” 阮烟指尖的动作一顿,却是未抬头。 云杳伸出指尖挑起一阮烟脸侧的发丝,“明明又干净又软,为什么总要诋毁自己。” 他不知道阮烟在和他相遇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从对方时不时流露出的一些话语里,大抵能猜出发生在对方的那些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既不是好事,那阮烟不提,他便也不问,就这样和睦的相处下去也挺好。只是云杳不喜欢听阮烟出口诋毁自己,那让他莫名觉得心中不适。 “杳杳。”阮烟沉默了半晌,忽然伸出手指抚上了云杳的脸,道:“我想亲你。” 云杳窘迫的按住对方离他越来越近的头,“不好,我说了我要适应一段日子,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反悔了!” 誓言咒已立,反悔也无用。 阮烟挑起好看的眉,似有些无奈的道:“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阮烟道:“我喊你杳杳,你却喊我阮烟,未免显得过于生疏,我不想你再喊我阮烟,喊我别的称呼。” “杳杳”这称呼在旁人听来的确亲近了些,但云杳这小名却是被父母哥哥从小喊到大的,阮烟这么叫他,他倒也从未觉得有过逾越。 “那你想我叫你什么?”云杳撇嘴道:“阮阮?烟烟?” 阮烟:“......唤其他的。” 云杳摇头道:“想不到。”心里却想着阮阮这名字倒与对方十分相衬。 “悠扬子竹烟波月,阮郎何事不归来......”阮烟念完这句,含笑看着云杳,“我觉得阮郎这称呼,极为不错。” 云杳闻言,羞愤的有些难以自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这诗中的阮郎二字,暗指的是情郎,阮烟这是明目张胆的想让他叫他做情郎! 阮烟将脸又朝他凑近了些,“喊我一声,不然我就亲你了。” 云杳道:“......你敢亲我我就打你!” 阮烟浑不在意,继续凑近,“你打我一下我就亲你一下。”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阮烟道:“那你打吧,打了就得让我亲。”他说完竟然真的把脸伸到了云杳的面前,眉目间一派乖顺温和,看不出半分反抗的模样。 云杳被阮烟这样不要脸的行为怔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却也不可能真的动手打阮烟,“你别这样阮烟。” 阮烟琥珀色的眼珠流转了一圈,暗声道:“不想被我亲就唤我一声......” 阮烟步步紧逼,僵持许久也不见对方有退步之意。云杳被逼的实在是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小声的唤了一声,“阮郎……” 他话音方落,便感觉唇被人轻轻吻了一下。 一吻完毕,阮烟退开云杳的唇,哑声道:“嗯,我在。” 云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又被戏弄了一番,却是因为那一吻羞赧的说不出话来。 闻瑕迩在屏风外见到这一幕,气的咬牙切齿。 君灵沉看了他一眼,出声问道:“还要再看下去吗?” “阮烟这个死断袖,他居然勾引云杳!”闻瑕迩气的不打一处来,在心里头把阮烟千刀万剐了上百次,“死断袖!” 君灵沉伸出手将闻瑕迩的身体转了过来,直直的望着对方,问道:“你厌恶断袖?” “讨厌死了!”闻瑕迩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勾引他弟弟的死断袖阮烟他怎么可能喜欢的起来! 他话一说完,便感觉君灵沉与他交握的手指逐渐松开,他蓦地用力握住,“君惘你做什么?” 君灵沉神情淡漠的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一语不发。 闻瑕迩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方才跟你说的话?” 他之前把孤星庄的情况和自己与君灵沉此刻在识海内的境况都和对方言简意赅的讲了一遍。但对于一个丢失了一部分记忆的君灵沉来说,这些话是从对方厌恶已久的他口中说出,的确让人有些难以信服,若不是亲身经历了一遭,闻瑕迩自己都是不信的。 闻瑕迩在心中暗叹一声,也顾不上咒骂阮烟了,向君灵沉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但是你一定不能松开我的手,也不能一个人到处走,引魂香快燃尽了,等出去之后你恢复记忆就好了。” -- 第116页 君灵沉仍旧未答话,清冷的眉眼在此刻看上去仿佛覆上了一层冰霜,又恢复成了初见时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彻底隔开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闻瑕迩有些郁闷,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了,只能暗自握紧了君灵沉的手,不让对方远离他一步。 辗转几月,雪水彻底化尽,青穆城中已是一派春日之景。 阮烟抱着云杳坐在书案后的蒲团上,时不时的把玩着对方的手指,“杳杳。” 云杳被抱的挪不开身,只能窝在阮烟的怀里,红着一张脸嗯了一声。 自那日阮烟同他表明心迹,他也一时跟鬼迷了心窍一般应下之后,他和阮烟二人就彻底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再也不以朋友的身份自居,关系愈渐亲密。 “杳杳。”阮烟执起云杳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你想不想离开云家?” 云杳思忖片刻,答道:“要离开的。” 阮烟张开五指穿过云杳的指间,与对方十指相扣,漫不经心的问道:“可是回你父亲和哥哥的身边?” 云杳点了一下头,复又摇头,不知想表达什么。 阮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在你回家之前,能陪我先回一趟家吗?” “可以。”云杳想也不想的便同意了,“阮烟你家在哪里啊?” 阮烟道:“墨南。” 云杳道:“我知道墨南!你们那里有一种灵矿,用那种灵矿造出来的东西既轻巧,夜里还会显出细碎的纹路!” 阮烟笑道:“我都不知道墨南还有这样的灵矿,你倒是比我还要更了解一些。” 云杳也笑了两声,“你们墨南的灵矿远近闻名,但凡喜欢雕刻东西的人都会想要买一些回来自己雕物件,只可惜那灵矿只在墨南城中售卖,别的地方都买不到,所以我便只能在典籍上看看了。” 阮烟头埋在云杳的肩头,轻蹭了几下,“到了墨南,你要多少灵矿我都买给你......” “真的?”云杳开心不已,但随后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上扬的唇角又平复了下来,“那我到时候......是不是要去见令尊和令堂?” 阮烟头也没抬的笑出了声,“害怕见公婆了?” 云杳眉心蹙起,这些时日调笑听多了他也渐渐习惯了,反问道:“为何不是岳丈泰水?” 阮烟从他肩上抬起头,噙着一双弯弯的柔眼看他,“那杳杳官人准备何时迎娶奴家?奴家年岁比杳杳官人大些,可经不起岁月蹉跎,届时若容颜老去,官人不喜欢我了,奴家该如何自处......” 云杳:“......” 阮烟眨了眨眼,“杳杳官人?” 云杳伸手一把遮住阮烟那双仿佛能将人魂勾走的眼,略有些痛心疾首的道:“......等我备好了足够的聘礼再去你家提亲。” 阮烟轻柔的取下云杳覆在他眼下的手,握在手中,“将你当做聘礼送给我便是极好的了。” 云杳抽了抽手没抽动,“那你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的。” 阮烟道:“我母亲已不在人世。” 云杳暗觉自己提及到了禁忌的话题,呐呐的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阮烟反倒是并未在意,问道:“我们后日启程可好?先去买灵矿,再回我家。” 云杳想了想,点了点头,“好。” 随着这声话止,周遭的景象开始变幻,云杳和阮烟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直至消失。 闻瑕迩和君灵沉回到了白雾一片的识海之中。 只是这次的识海起了些变化,不像他们之前看到的那般平静,周边的白雾反而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剧增,蔓延,变得越来越弄,越来越厚重,让人见后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朦胧。 闻瑕迩脸色一沉,明白这是引魂香即将燃尽,阮烟要从移魂归引阵醒过来的迹象。 “君惘,你半步也别离开我。”他再度抓紧了君灵沉的手,力气大到手臂都有些发麻。 君灵沉从鼻尖应了一声,扫视了一圈四面扑闪的暗光处,“你打算进哪一个。” 闻瑕迩也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四处暗光,神色一凛。 时间不够了,他们最多还能探查阮烟识海内两处的记忆,只能赌一把了。 “我们进这个!”他拉起君灵沉便往最右手边的暗光处迅速的跑去。 他们这次竟是进到了孤星庄。 闻瑕迩飞快的扫视了一眼四周的景象后便收回了目光,转身看向君灵沉,“君惘你还好吗?” 他握着君灵沉手的力道很重,而君灵沉回握着他的力量更重,就像是在用力隐忍着体内的不适一般。 三魂七魄被外在东西影响的滋味极不好受,这些年闻瑕迩在阴川之中,算是深有体会。 “君惘!君惘!君惘!”闻瑕迩喊了几声也听不见应答,“君惘你应我一声啊!” 君灵沉紧阖着双眼,喘息急促,胸膛起伏无章,似是被东西魇住了。 闻瑕迩正心急如焚,忽然感觉额间血变得有些发烫,他抬手摸了两把额间,手下的温度的确比旁的地方要烫些。 他咬了咬唇,倏的伸手一把揽过君灵沉的头,仰起脖子将额心抵在了君灵沉的额心上。 额心的皮肤相贴,闻瑕迩瞬间觉得自己额头上的温度烫的他有些招架不住。他低声抽吸了几口气,正欲再喊君灵沉几声,却见对方缓缓睁开了眼。 -- 第117页 “君惘,你感觉怎么样?!”闻瑕迩抵着君灵沉的额心不敢后退一步,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可又忘记了什么?” 君灵沉墨羽般的长睫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暗哑的道:“......你在做什么。” ※※※※※※※※※※※※※※※※※※※※ 杳杳大官人与阮阮小娘子在屏风内说私房话 闻前辈牵着缈音清君的手在屏风外咬牙切齿,还要骂上一句:勾引我弟弟的死断袖! 缈音清君:…… 第48章 浮面 闻瑕迩听见此话反倒松了口气,这应该还是之前那个只丢失了一部分的君灵沉,“你方才又被迷住了,我是在试着用额间血救你,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的有效果……” 他说着便动作自然放了手往后退,离开了君灵沉的额间,指了指头上“孤星庄”三个字,“进去吧,时间不多了。” 君灵沉定定的看着他,一语不发。 闻瑕迩被君灵沉这样的眼神盯的有点发毛,但眼下境况刻不容缓,他也不敢再多做停留,遂装作一副恍然未觉的模样,硬牵着君灵沉的手掉头就往孤星庄里奔去。 此时的孤星庄与他们在识海外见到的孤星庄倒是差不多的模样,整个庄内空空荡荡的见不到半个人影,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这里的孤星庄从里到外没有透出一股古怪的气息,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子一样。 闻瑕迩牵着君灵沉直奔印象里阮烟的卧房而去,刚踏入院内便见到一个黑影从院中倏的离开。那黑影的身法极快,闻瑕迩还没能看清黑影的模样,对方便率先消失的无影无踪。 “君惘你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吗?”闻瑕迩问道。 君灵沉道:“身形鬼魅,一时未察。” 闻瑕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正在思及那黑影的身份,屋内便突然传来了瓷器被摔碎的声音。他敛了心神抬脚便和君灵沉快步走进屋内。 云杳坐在一张榻上,微垂着头,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 阮烟在他身前半弯着腰,正在徒手捡地上被摔的四分五裂的瓷片。 二人皆未说话,直到阮烟把地上的瓷片尽数捡起用一张帕子包好放在一旁后,才听云杳出声道:“你什么时候让我出去?” 自从他和阮烟离开云家到了孤星庄,便一直待在庄内足不出户。 起初他还觉得对庄内有些新奇,阮烟也信守诺言给买带回来一大批墨南的灵矿,他整日窝在房中摆弄雕刻倒也不觉得无聊,可时间一长,即便是再喜欢的雕刻也变得索然无味。 之后,他不止一次的向阮烟提出过想要出门的请求,却都被阮烟以各种理由一笔带过,久而久之,他也明白过来阮烟是刻意不想让他出门,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为了不想和阮烟闹僵,他便一再退步。 就这样一退再退,他被限制在庄内三个多月。而今日,他无意间听到了一件事,这件事让他必须离开,不能再留在这里。 “去哪儿?”阮烟走到云杳身前,“是前院还是后院,还是后山?” 云杳猛地抬起头,语气急切的道:“我要去见我哥哥和父亲!” 阮烟道:“你前些日子便已给父亲和兄长写过信了,你难道忘了?” 云杳的眼神有一瞬的闪躲,道:“可是哥哥和父亲都没有给我回信,我担心他们,我要去找他们......” 阮烟从横隔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案几上拿起一个茶壶,斟了一杯茶后推到了云杳面前,“兴许是父亲和兄长有要事要办,没能及时回信。况且如今修仙界乃是多事之秋,你一个人去找他们,我不放心。” 云杳看也未看那杯茶,直视着阮烟,“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们。” 阮烟拿起茶壶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拿着茶盏抿了几口,并未说话。 “阮烟!”云杳忍不住出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关在这庄内像一个犯人一样,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去见我的父兄,你到底想做什么?” 阮烟闻言顿了顿,放下茶盏,用柔和的目光看向云杳,道:“杳杳,我疼惜你还来不及,你说这样的话让我有些寒心。” 云杳心知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隐忍在心底许久的情绪已有些遏制不住,“……我果然不该对你抱有妄想的。” 阮烟眸中的柔光黯了下来,“杳杳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云杳未答他的话,起身便疾步往屋外走。 “你去哪里?”阮烟从后方追来。 云杳头也未回,眼看着就要跨出房门,一记劲风迅速朝他身后袭来,他回过身,迅速抬手便召出一柄长剑,对着那道劲风的方向反手就是一击。 两道攻击相撞,在屋内形成了一卷气流,吹的屋内二人衣袂翻飞,发丝浮动,气氛一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阮烟隔着几丈距离,神色明灭的瞧着云杳,“杳杳,你要与我动手?” 云杳道:“是你先动的手。” 阮烟道:“我只是使了一个缚灵术,伤不了你。” 云杳蹙眉,道:“有何区别。” 阮烟向他走近,面上是一贯明艳的笑,“我疼惜你,舍不得让你受伤,而你却祭出灵器对我刀剑相向,这便是区别。” 云杳眉间的情绪有一瞬的波动,片刻后,只见他收了手上的剑,转身继续往外走去,一派扬长离去的模样。 -- 第118页 阮烟望着他越行越远的背影,忽然出声道:“方才我与那人在隔壁书房的谈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云杳身形一顿,“是。” “那你此刻这番反应,倒比我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阮烟走到云杳身后,握住云杳的一只手,“我原以为你会先在我怀里痛哭一场,再做别的打算。” 云杳回转过身,疑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烟执起他的一只手在掌中摩挲,沉声道:“难道你只听见了冥丘城遇袭一事,便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了?” 云杳心里咯噔了一下,语气不稳的试探道:“难道,难道还有其他的事?” 阮烟抬眸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眼珠里藏着些教人难以察觉的冷意,他轻声道:“闻秋逢死了。” 云杳身形一僵,整个人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往后倒退了几步,阮烟手疾眼快的将他拉了回来,这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阮烟看着云杳面上一副恍惚失神的模样,揽过对方的腰将其抱进了怀里,“杳杳。” 谁料云杳却一把推开了他,身形不稳的往外面跑去。 阮烟眉心轻蹙,似有些不悦,“闻秋逢已死了半月,你现在赶去冥丘也只能见到一座被踏平的荒城。” 云杳置若罔闻,一条笔直的路在他脚下竟跌跌撞撞,像是被人扯出了腿脚迈不好步子,最后竟跌坐在了地上。 阮烟立刻上前将人扶住,云杳却一掌挥开了他的手,红着眼眶看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阮烟站在云杳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也是今日才知晓闻魔主殒身一事。” 云杳仰起脖子回看阮烟,“......那冥丘城遇袭一事呢?你早就知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什么?!” 阮烟淡声道:“告诉你了又如何?冥丘城遇袭是仙道所为,摒除邪魔外道,作为仙修的你应当欣慰才是。” 云杳闻言,眼眶中的湿意瞬间涌满,他保持着身形,一动不动,温热的湿意划过脸颊,漫过脖颈。 阮烟半蹲下身,伸手拭了拭他脸上的泪,“怎么又哭了?” 云杳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抬手抓住阮烟的衣摆,哽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阮烟的动作顿了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初,继续用着指腹在云杳脸上擦拭,“知道什么?” “知道我的身世……”云杳收紧手中的衣料,“知道我父亲是闻秋逢......” 阮烟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通透平静,没有半分惊疑。 云杳只觉此刻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深渊,沉的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 许久之后,他才张了张嘴,颤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关在这里,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 阮烟道:“外面很危险,你只有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云杳愣了片刻,忽然松开阮烟的衣摆,抽吸了几口气后从地上摇晃的站起。 他哑声道:“我是不是,从未看透过你。” 这话像是在问阮烟,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阮烟倏的从后方站起,一把抱住云杳,“你就这么想离开?” 云杳擦拭了一把脖颈之间的湿意,道:“是。” 阮烟垂下眼帘,遮挡住眸中的暗光,“你现在去已经晚了,仙魔两道已经开战,不是你一人之力能介入的了的,你只有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云杳一指一指的掰开阮烟抱住他的手,低声道:“便是死,我也要和哥哥死在一处。” 阮烟闻言怔神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云杳不顾他这番反常的反应,仍旧想将身体从他怀里抽离出去。 阮烟把云杳的身体转到他面前,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不会让你走的。” 云杳道:“你想和我动手吗。” 阮烟道:“我半分也不想同你动手。” 云杳凝了灵力一掌拍向阮烟,伤不了对方,但足以将阮烟逼退数丈。 阮烟见那掌风,面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的干净,他抬手捏了个决迅速在门的出口位置施下了一层结界,阻了云杳的前路。 云杳召剑,抬手便向那结界劈去,平稳的结界上立刻泛起汹涌的波纹,动荡一阵后,很快又恢复平静。 云杳神情凛冽的想要再对着面前的结界继续劈去,身后的阮烟道:“你的修为,一时半会儿破不开这道结界。” 阮烟走到云杳身后,抓住对方持剑的手,“这只手,还是用来雕刻东西的好。” 云杳看向阮烟的眼中已经含上了冷意,他反手挣脱阮烟的手,脚尖轻点地,从半空中一个掠身来到了阮烟的身后,抬手将剑架到了阮烟的脖子上。 “打开结界。”云杳冷声道。 阮烟斜眼看着脖子上多出的剑刃,剑锋尖锐,剑身冷厉,再向他靠近半寸,便能一剑封喉取了他的命。 “云杳,你要杀我?” 云杳抿紧唇,眸光明灭,持剑的手却是未动半分,“我只想去找我哥哥,并不想伤你。” 阮烟道:“你的剑已经架在了我脖子上,为了一个与你相知甚少的哥哥,你要我的命。” 云杳只觉那股如被人拖进深渊的沉重力道再次向他袭来,团团包裹住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有些无法呼吸。 -- 第119页 “阮烟。”他勉力稳住心神,道:“打开结界。” 阮烟两指捻起横隔在他脖间的剑锋,剑刃锋利,顷刻间便让他指尖见了血,血珠顺着剑身往下滑落,砸在地上。 云杳心神一怔,忙要将剑从阮烟手中抽出,阮烟却出声道:“云杳,你当真要离开我身边。” 云杳嘴唇颤动了一下,“是。” 阮烟两指倏的弹开剑刃,抬起手掌凝聚起一股深紫色的光团,转过身看向云杳。 云杳看见阮烟手中托着的光团,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就在他愣神之际,阮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阮烟垂下眼帘看他,“喜欢小鸟,是该把他养在身边,还是......杀掉吞进肚子里。” 这句话放在眼下实在是有些突兀,而云杳却在听了这句话后,忽然感觉身体发寒,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从他胸口生了出来。 阮烟挑了挑唇角,但露出的笑却是冷的,“这就怕了?” 他一说完,手中的深紫色光团便倏的涨大了一圈,与之同时,云杳捂着心口的位置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呼吸变得急促,瞳孔收缩加剧,脸上的神情开始一点一点的褪去。 剑“哐当”一声落地,云杳的眸中已是一派死寂。 识海外的云杳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闻瑕迩已经从这幅景象里找到了答案。 若说此前他对阮烟厌恶到了极致,那么如今,他对阮烟便是恨之入骨,唯有将他千刀万剐,方能以泄心头之恨。 君灵沉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道:“这是在识海内,一切等出去再说。” 闻瑕迩阖上了双眼,平缓片刻,再睁眼时,心中的怒意已被暂时遏制了回去。 阮烟弯下身,抬手将云杳从地上扶了起来,问道:“我是谁?” 云杳缓慢的抬起头,眼神空洞的看着他,喊了一声:“阮郎。” 阮烟沉默了一会儿,幽声道:“我还是喜欢把小鸟养在身边......” 除了我的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云杳伸出胳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仰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阮郎。” 阮烟弯起眼尾,轻声回应,“嗯,我在。” 云杳还要再倾身吻他,便被忽然打横抱起,云杳木然的又喊了一声,“阮郎。” 阮烟道:“睡一会儿吧,等我叫你的时候再醒过来。” 云杳闻言,竟真的闭上了眼,吐出的鼻息平缓,似乎真的睡着了一样。 阮烟抱着云杳疾步走出房门,朝后院的深处走去。 闻瑕迩和君灵沉紧随其后,直到看见一个隐在假山后的黑影,闻瑕迩一怔,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方才他和君灵沉在屋外见到的那个身形鬼魅的黑影。 他正欲上前看清那人的模样,却骤然发现周边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止是那黑影的模样看不清楚,就连阮烟和云杳的身形也越来越朦胧。 这是阮烟即将从移魂归引阵里醒过来的前兆。 看不清模样,闻瑕迩只好紧贴在阮烟和另一个人影之间听这二人说话。 那黑影道:“不知阮庄主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能说服云杳心甘情愿的来做这件事。” 阮烟冷声道:“三日后,我要他完好无损的回到孤星庄。” 那黑影思忖片刻,道:“阮庄主若不放心,不如亲力亲为?” 阮烟听得此言似乎有些动容,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好,我亲自去。” 他话音方落,四周的景象便迅速隐去,又变回了那片白雾弥漫的识海之中。 此刻的识海比他们上一次看见的时候,白雾更为浓厚,即便他和君灵沉二人此刻正手牵着手,若不细心去看,也很难看清对方的脸。 君灵沉道:“你还要再进一次吗?” 闻瑕迩看着被迷雾遮挡的若隐若现的暗光,“最后一次。” 他拉着君灵沉便往最近的一处闪身而去。 这一次进入不像前几次那样这么顺利,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在那暗光扑闪处穿梭了许久,直到闻瑕迩开始头昏脑胀,身体发麻,才从暗光处穿了出来。 他也顾不上自己的状况,率先看向君灵沉,只见君灵沉又陷进了被周围的东西拉扯影响的状态,闻瑕迩熟门熟路的双手抱着君灵沉的脖子,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君灵沉的额头。 岂料这次他动作太快,力道过猛,嘴唇一不小心的碰到了君灵沉的下巴。 闻瑕迩愣了一下,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偷瞄了君灵沉一眼,发现对方双眼紧闭恍若未觉,这才放下了心。 君灵沉缓了许久才睁开了双眼,闻瑕迩见状也不再多做解释,迅速打量周遭的景象。 他们此刻身处一片密林。 这片林子很静,听不到风声,也没有半分鸟鸣。就好像是一副生硬的画,感受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反而处处透露出一种死寂。 闻瑕迩看见这片树林后,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古怪的熟悉之感,正想着该往哪边走,君灵沉便牵起他的手往西南边的方向走去。 这还是君灵沉在识海中,第一次走在前面引领着方向。 闻瑕迩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这地方?” 君灵沉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色彩颇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闻瑕迩讪讪的收了声,不再说话。 很快他们便走出了密林,逆着光,看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人影。 -- 第120页 阮烟横抱着云杳站立在一个山洞前,只见他俯下身在云杳眉心的红痣上轻吻了一下后,便直起了身,朝洞口道:“冥丘少君闻旸可在此处?” 闻瑕迩闻得此言身形一怔,还不待他从惊愕中缓过来,便看见那漆黑一片的洞口里走出了一个身影。 只需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个身影。 那是他自己。 更确切些,是他前世的自己 他从洞内缓步走出,双眼猩红,神情冷然。 眉目之间满是肃杀之气,绛色的衣袍上虽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在他行走之间,却有暗红的血液不断从他的衣摆处砸落之地。不用想便知道是他的衣服上浸透了鲜血,只不过同是红色看不大出来罢了。 这是前世屠尽了仙道十万余修士,从一汪血河中走出来的冥丘少君,闻旸。 闻旸的目光在阮烟身上轻扫了一下,“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被我杀的?” 阮烟道:“都不是。” 闻旸抬手按了按眉心,猩红的眼眸中时不时有黑色的阴气划过,“......那你来做什么?” 阮烟把云杳的身体往地上轻轻一放,道:“他临死前说想见哥哥,我就把他带来了。” 闻旸手上的动作一滞,这才把目光缓慢的落到地上躺着的人身上。 地上的人,有一张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唯一的不同,便是眉心上那一颗小小的红痣。 “滚开!”闻旸手一挥,运气一道强劲的气流,阮烟猝不及防,身形被震退了数十丈远,直到背触到一棵树才停了下来。 阮烟稳了稳心神,从树身上直起身,又往前走去,直到与闻旸隔了差不多三丈的距离,这才停下来。 他道:“冥丘少君可看清楚了,这人是不是你弟弟?” 闻旸蹲下身将云杳抱了起来,猩红一片的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唯一可见的只有眸中间或流露出的阴戾之气越来越浓厚,几乎占满了他整双眼。 这是一个人,被阴气业障缠身,神志处在崩溃边缘的征兆。 闻旸抱着云杳许久也不曾说出一句话。 云杳的胸膛毫无起伏,面容平静像是陷入了沉睡。紫色的衣衫被他身上的血浸染,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是谁做的。”闻旸平静的问道。 阮烟立刻道:“我是从荒暨山修士手中将他捡回来的,他们说这人是你的弟弟,一定也是心狠手辣的魔头,所以一群人围攻他一个,活生生让他力竭而死。” “荒暨山……”闻旸把云杳的尸身从怀里轻轻放下,站起了身。 他此刻身上的阴气已经厚重到肉眼可见的地步,他却浑不在意,脱下身上的衣袍盖在了云杳的身上,而后身形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他朝着荒暨山的方向去了。 第49章 断绝 闻瑕迩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在孤星庄看见阮烟时会有一种怪异的熟悉之感,原来是因为当初将云杳尸首送到他面前的,正是阮烟。 只是那时的他因为不断的用自身精血祭出灭灵阵,造下杀孽,已经被业障和阴气反噬,变得神志不清,现在回忆起来那段记忆仍然有些模糊,这才没能在第一眼就认出阮烟。 阮烟见闻旸已离去,俯身将盖在云杳身上那件浸透了鲜血满是血腥味的外衫丢到了一旁,随手施了个剑诀把那件外衫划的粉碎,这才把云杳从地上抱了起来。 山洞里忽然传来了铁链晃荡的声音,阮烟看了一眼漆黑的洞口,蹙了蹙眉,没再前进一步。随后使了御行术,带着云杳离开了林中。 画面一转,又回到了孤星庄内。 阮烟替云杳脱了外面那件带血的衣衫,将人平放在了床榻上。 随后从衣袖中取出一颗丹药给云杳服了下去,丹药下肚片刻后,原本胸膛毫无起伏的云杳忽然微张了嘴,从喉中呛出一口无色的水。阮烟忙用衣袖将那水从云杳的唇间擦拭了去,下一刻,云杳便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眸依旧黯淡无光,仿佛被吸走了魂魄一样。 只见云杳无神的眼珠缓慢的转动了一下,最后落到了床榻侧的阮烟脸上。 他哑声喊了一句:“阮郎。” 阮烟轻声应答,伸出手在云杳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若是清醒的时候也有这般听话就好了。” 云杳从床榻上坐起了身,把头往阮烟怀里蹭了蹭,“阮郎。” 阮烟轻笑出了声,把云杳揽紧怀中,问道:“我解开誓言咒,杳杳你还是这般乖巧好不好?” 云杳早已形如傀儡,自是什么也听不懂,只能依照施咒之人的想法,一昧的顺从,做出让施咒之人开心的反应。 就像此刻这般,他主动抱住阮烟的肩头,仰起脖子在阮烟的唇上不断落下讨好的吻。 阮烟被他无意识撩拨的有些情动,一把将人推倒在床榻上,正要继续方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便见云杳嘴唇轻启,用极小的声音又喊了一声:“阮郎。” 这一声,令阮烟那颗暴戾阴狠的心生生平复了下来。他按着眉心喘息了几口气没再继续,躺在床榻上的云杳缠了上来,扯着他的衣袖轻蹭。 阮烟抚了抚云杳的头心,面色沉了下来,“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心软了。” 说罢,他便从手掌中凝出一束紫色的光团,在云杳的眉心处触碰了一下,云杳木然的脸上开始显出难耐的表情,眼中的神色一点一点的聚了回来。 -- 第121页 阮烟收起掌中的誓言咒,对着云杳喊道:“杳杳。” 云杳怔神了几息,掀起晕满汗水的睫毛,看向阮烟,“……你都做了什么?” 阮烟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你睡了一会儿。” “你用我去骗了哥哥!”云杳双手撰紧阮烟的衣领,额间不断有汗珠滑落,“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利用我对付哥哥!” 阮烟用手擦去云杳额间不断泌出的汗珠,“你昏睡的时候还有意识?” 云杳道:“你对哥哥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用我哄骗哥哥去荒暨山,阮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让哥哥去荒暨山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只是欠了一个人的人情,如今还上罢了。”阮烟顿了顿,倾身在云杳湿润的鬓间怜惜的吻了一下,“我会这么做,不过是因为我爱你,想将你留在身边。云杳。” 云杳偏过头避开阮烟的逐吻,从脚尖蔓延上来的寒意冷的他忍不住发颤,“你的爱就是利用吗?利用我去对付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阮烟,你好狠。” 他说完这句便松开了撰住阮烟衣领的手,绕过对方要往外走去。 阮烟的眸色彻底冷了下来,一把拽住云杳的手腕将人推倒在了床榻上,倾身压了下去。 “放开我!”云杳扭动着身体想要从阮烟的桎梏中脱困。 “杳杳你想去哪儿?是替你父亲闻秋逢收敛残骸,还是……”阮烟勾唇露出一个冷笑,“去荒暨山替你哥哥闻瑕迩收尸。” 云杳挣扎的动作一滞,唇上的血色霎时褪的一干二净,“……不会的,哥哥不会死的,不会的,不会的。” 阮烟继续刺激云杳,“荒暨山早已设下重重埋伏,闻瑕迩纵使有通天的修为,也逃不出这些仙道名门的手掌心。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被业障反噬神志不清的人,强弩之末罢了……” 云杳张着唇,却像是如鲠在喉般半个字都吐不出,只能发出一些孱弱的气音,哀极失声。 阮烟摩挲了一下云杳眉心处的红痣,面上的寒意尽数散尽,继而露出一个餍足的笑,“杳杳,我说过我会一生都陪在你身侧,绝不食言。” “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我们在一起。旁的人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好吗?” 云杳无声的流着泪,许久后,颤着唇,道:“不是旁人,不是旁人……” 阮烟不悦的蹙起眉心,用吻封住云杳不断泣诉的唇。 云杳抖着眼睫阖上了眼,再睁眼时,眼中的情绪已变得平静。 他松开紧捏住身下锦被的手,召出剑诀,刺穿了阮烟的肩头。 阮烟闷哼了一声,直起身看见肩头汩汩涌出的血液,精致艳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不可置信。 云杳从床榻上走到地面,手起剑落,割下发梢的一缕发,青丝飘然落地,“阮烟,我与你从此恩断义绝。” 阮烟垂眸看着地上那缕飘散的青丝,半晌,竟是笑出了声。 他走下床榻弯腰捡起地上的那缕青丝,握于掌中,细细碾磨,“我早该知晓有今日的。” 云杳再未看他一眼,持剑阔步往外走去,却在走到一半时,生生滞住了脚步。 阮烟托着誓言咒,缓步走到云杳面前,见到对方那张和咒术抗衡而变得惨白的脸颊,唇角的笑意倏的更浓。 他温声道:“杳杳,你忘了那日对我许下的誓言吗?你说会一直喜欢我,伴在我身侧,这些你都忘了吗?” 云杳用力捂着心口,喘息声越来越越粗,“原来你当日……与我立下誓言咒,竟是,竟是为了今日……” 阮烟掌中的光团飘浮到了半空中,紫色的光印入他的瞳孔中,却只看见一片晦暗,“云杳,最后一次。” “你选我,还是你哥哥。” 云杳勉力抬起剑,剑锋直指阮烟,“一具傀儡和一具尸首,你尽管抉择......” 他说完便倾身朝阮烟持去,阮烟身形未动半分,剑锋却在即将刺穿他胸膛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阮烟抬手挥开云杳手中的剑,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被刻意释放出的剑气震碎成了几段,再也难以复原。 云杳的眼中已是一派死寂,形如枯槁。 阮烟上前将人紧紧揽入怀中,琥珀色的瞳孔中尽是疯狂偏执的色彩,“从此以后,只有你我……” 景象到了这里又开始变得模糊,比之前隐没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闻瑕迩心知这是引魂香燃尽,阮烟即将醒来的征兆,不敢再涉险停留。 “君惘我们走!”闻瑕迩牵住君灵沉就往门外跑,可到了院中却发现四下的画面已经扭曲不成形,扫量了许久也没有看见暗光扑闪的出口。 君灵沉扯住他的手往回拉了一下,“诶?做什么?” 君灵沉凝眸看向上空,单手揽住他的腰往上空掠去。 闻瑕迩抓着君灵沉的手仰头看向天空,只见一片流动的扭曲云层中藏着一点暗光。 那暗光被云层遮盖的极为隐蔽,不细心观察很难察觉到,还不待他感叹君灵沉的眼力,他们二人便跃进了那暗光中。 ...... 遮天蔽日的乌云密布在孤星庄的上空,天色暗沉,风声凛冽,整个庄内弥漫着一股森然阴冷的气息,教人心头不由自主的生出恶寒之意。 -- 第122页 香炉中的引魂香燃尽,火星泯灭,阵中的诡异紫光霎时暗了下来。 闻瑕迩额间的血闪烁了一下后,变成了灰败的黑色,他缓缓的睁开了双眼,视线逐渐从昏花变得清晰,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听耳畔有人喊道:“小思君!你可是醒过来了?!” 闻瑕迩抬手按了按额间,头昏脑涨的正欲从地上站起,眼角便扫到了一旁的君灵沉,他愣了片刻后,这才恍然清醒。 “君惘,君惘。”他挪到君灵沉面前喊了两声,不见起色,便如在阮烟的识海中一旁,握住君灵沉的手,在对方的手背上用力的掐了几下,“君惘你醒醒。” 君灵沉指尖曲卷,身形晃动了几下,随即睁开了双眼。 常远道站在移魂归引阵外,看着他们二人长舒了口气,“我就不在一会儿的功夫,你们二人怎么就三魂七魄出体涉险去到了阮烟的识海中?真是不让人省心……” 闻瑕迩稳了稳心神,从地上站起,拿出一道符打到了移魂归引阵的阵眼上,不消几息,脚下的诡异符文全数散尽,与外界阻隔的结界也随之消失。 云杳的身体直直朝地面倒去,闻瑕迩迅速的俯身将人扶起,让云杳靠在了他肩头,随后,将目光落到了清醒的阮烟的身上。 阮烟从地上站起,视线在他和云杳身上来回审视了一圈,面上透出无法置信,“……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就是为了来取你的命。”闻瑕迩眼中杀意迸裂,抽出几道赤符便要朝阮烟身上打去,岂料手臂抬到半空便被人止住。 君灵沉挡在他身前,沉声道:“莫动杀念。” 闻瑕迩心中愤意难平,“他害了云杳,我要他偿命!” 君灵沉侧眼看他,道:“我说了,我来。” 说罢,手中的留阙便铮的一声飞出了剑鞘,浮在了半空中,君灵沉抬手握住,划出一道剑光向阮烟袭去。 阮烟皱眉召剑,硬生生接下了君灵沉这一招,“小师叔这是作何?平白无故对着我剑光相向。” 君灵沉沉默的又是一击,剑影澎湃,来势汹汹,杀机毕露。 君灵沉动了真格,阮烟也不敢再随意应付,迅速的移动身形,几个掠身跳到了屋顶之上,从上往下劈出一道剑光。 只是那攻击的对象并非君灵沉,而是在君灵沉身后不远处的闻瑕迩。 君灵沉眼光一沉,转身往闻瑕迩所在的方向奔去,阮烟趁势对着君灵沉的背影又是一击,这一击使出了他六成修为,中此招者,不死也得重伤。 “君惘小心后面!”闻瑕迩高声喊道。 君灵沉劈散向他面门而来的攻击,而身后的攻击也在此刻近在咫尺,君灵沉正要回身挡住,便瞥到一个身影从半空中掠过,替他挡住了阮烟的攻击。 常远道持着灵器白玉如意,面色难得肃穆,“阮庄主唤我们二人一声师叔伯,便是如此以下犯上的吗?” 阮烟持剑立于身后,坦然道:“若非缈音清君先动手,我也不会以剑待之,阮某只是为了自保。” 常远道冷哼一声,“自保会下杀手?阮庄主分明是在以命相搏。” 阮烟指了指闻瑕迩的方向,“我夫人还在剑童的手中,我若不使出十足的力气,如何将他带回身边。” 常远道眼角往回扫了一眼闻瑕迩身旁的人,却在见到对方的面容后身形一怔,“闻、闻旸?” 常远道忙不迭的走到云杳身侧,细细看了几眼后,面上的惊疑更甚,“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谁和我解释解释!” 阮烟从屋顶上跳下,“他不是闻旸。” 常远道:“这幅模样即便化成灰我也是认得出的!” 阮烟道:“常仙师,他是我的夫人,眼下你难道不该让你们禹泽山的剑童先放人再论及其他吗?” 常远道又细看了几眼云杳,发现对方里面的衣着和前殿里出现的那位庄主夫人的确一模一样,脸色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最终抬起玉如意在闻瑕迩身上拍了一下,“......这是别人家的,你紧搂着干嘛!赶快给阮庄主送回去!” 闻瑕迩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把目光落到君灵沉身上。 君灵沉触及到他的目光,侧身看向常远道,“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常远道闻言,脸色变得更为难看,好半晌才憋出一句,“灵沉你糊涂。” 他附耳在君灵沉耳边说了几句,君灵沉听后,面无表情的看了闻瑕迩一眼,“大师兄,你误会了。” 闻瑕迩被看的有些莫名,常远道那边又提高了音量,“人家既然已经有家室了你就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强扭的瓜不甜,你难道还要让阮烟他戴……不成。” 闻瑕迩隐约的只听见了家室、瓜、吊死几个字,也没什么兴致去探究,便收回了目光,看向靠在他肩头的云杳。 云杳面容平静,看起来就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闻瑕迩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云杳的额头,便感觉一道劲风向着他的后方袭来—— 阮烟一个欺身来到闻瑕迩身前,闻瑕迩以为他要将云杳抢去,遂抱紧了云杳往侧方退去,谁料阮烟竟回身一旋,一手抱住云杳,一手钳制住他的肩,带着他和云杳二人跃至半空中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闻瑕迩本想用赤符打退阮烟,却在抽符之时发现阮烟好巧不巧的桎梏住的是他那只用符的手,让他愣是动弹不了半分。 -- 第123页 就在他愣神之际,阮烟已将他和云杳二人带至了前殿之中。 轰的一声巨响,殿中的门被关上,青色的光纹立时从门身上涌现了出来,须臾才隐灭。 阮烟的袖袍中飞出一根金色的细绳,将闻瑕迩往前方的地面上用力一丢,闻瑕迩还没从桎梏中缓神过来,便被一根细绳捆住了身体,倒在了地上。 闻瑕迩晃了晃头,从地面上坐起,便见阮烟打横抱着云杳,居高临下的站在他眼前。 阮烟道:“为什么杳杳没醒,为什么你还活着。” 闻瑕迩若是有利牙,此刻已将阮烟咬成了碎渣,“他为什么不醒?还不全是拜你这头白眼狼所赐!” 他有些后悔没把阮牧从密道里放出来了,如果阮牧在此,定是早已把阮烟骂的狗血淋头,大快人心了。 阮烟蹲下身把云杳的下半身平放在地上,“你趁我布阵之时,窥进了我的识海?” 闻瑕迩毫不否认,“你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我知晓的一清二楚,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 阮烟道:“所以,你便不舍得再用命救云杳了?为了活命,你要眼睁睁看着云杳去死?” 这话要是换一个人来对他说,闻瑕迩心中定会触动万分,可说出这话的阮烟,却是害云杳变成这幅行尸走肉的罪魁祸首,他听了这话只会觉得恶心得紧。 闻瑕迩道:“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模样,我弟弟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全是拜你所赐!你欺他年幼心善,便迫他立下誓言咒,让他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此刻还装腔作势的做出一副心系于他要救他的关切之态,阮烟,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阮烟反驳道:“我做一切只是为了同杳杳在一起,我爱他,怜他。闻瑕迩你这些年又对云杳做过些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说出这番话?” “资格?你居然和我讲资格?”闻瑕迩气急,冷笑出了声,“我是云杳血脉相连的同胞哥哥,我没资格?阮烟你才是最没资格最不相干的外人!” 阮烟听得此言竟也没恼,反而微垂下头轻柔的替云杳理了理额间散乱的发,“我和杳杳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世间唯有我和他才是最亲近之人。” 闻瑕迩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全部都是你一厢情愿,一意孤行!我弟弟从未喜欢过你半分!” “是吗?兄长这般不识得情滋味的人,我同你说了你也不懂。”阮烟从怀中摩挲处一件东西,递到了闻瑕迩面前,眼中满是柔和,“这是杳杳亲手雕刻后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兄长还能说出杳杳不喜欢我的话吗?” 闻瑕迩垂眸看向阮烟的手中,只见两个刚好手掌般大的木雕娃娃静静的躺在阮烟的掌中。 这是两个男子的娃娃,左边一个要比右边一个略高一些,脸上的表情活灵活现,含着浅淡的笑,高的那个更是笑的弯起了眼角,眉眼之间的神态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木雕里走出来了一样。 若不是心底真切的恋慕记挂一个人,绝不会将对方雕刻的如此传神。 闻瑕迩回忆起识海中云杳望向阮烟的眼神,心中的哀意竟一时大过了怒火,望着那两个木雕娃娃,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来兄长也看得出来,杳杳是真心喜欢我。”阮烟将那两个木雕娃娃收了起来,看着云杳的脸庞,温声道:“杳杳,我也是真心喜欢你的。” 闻瑕迩道:“阮烟,你对云杳做下了这样的恶事,他早已恨你入骨,怎么可能再喜欢你半分?!” 阮烟从容道:“是爱还是恨,等杳杳醒过来,兄长一问便知。” 闻瑕迩寒声道:“他如今被你的誓言咒控制,心智不全,要说出什么样的话还不是由你掌控,何必惺惺作态。” 阮烟道:“十年前我便已解了他身上的誓言咒,他如今这幅模样......” “你说什么?”闻瑕迩猛地抬起了头,“你解了誓言咒为何他还是现在的样子,为何还会阴气缠身时日无多?!” 阮烟抬手,施展灵力将端坐在一侧不知是醒是睡的修士,隔空随意的擒了一只倒在了身下。 他伸出手掌在那修士的天灵盖上轻轻一晃,一缕金色的魄便从那修士的天灵盖上涌了出来,随着阮烟指间的牵引,缓慢融进到了云杳的身体中。 阮烟暗声道:“他为何会是现在的样子,不过是他不肯醒来罢了。” 闻瑕迩闻言一怔,看见那缕金魄进到云杳的体内后,对方阖上的眼睫微弱的颤动了几下。 他道:“你在将这个人的精魄,引到云杳的体内?!” 阮烟抬眼看他,手上的动作却是未停,似乎十分熟练,“若不是我这些年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替杳杳续命,兄长可还有今日得见杳杳的机会。” 那修士体内的生机正随着阮烟指间的抽取,迅速的散去,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皮肤下陷犹如干透枯败的树枝,最后,头一偏,再也没了生息。 ※※※※※※※※※※※※※※※※※※※※ 常远道眼中的阮庄主:绿的发亮。 第50章 恻隐 阮烟停下手中的动作,在云杳的耳畔轻唤了一声:“杳杳。” 云杳似有所动,搁置在地上的手臂动了一下,须臾后,睁开了双眼。 只是那眼眸中仍是一派死气沉沉,看不见半点活人的神采。 -- 第124页 阮烟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又从殿内的修士中隔空捉了两个噙来身边,如法炮制,继续抽取这些修士的精魄融入云杳的体内。 “你不想醒,我就将庄内所有活人的精魄移进你的体内,为你续命。”阮烟道:“直到你清醒为止。” 闻瑕迩看着那两个修士急速的老去,蹙眉道:“你用这样阴损的法子替云杳续命,只会让他身上的阴气越来越重,生魂散的更快!” 阮烟凝视着怀中的云杳,“兄长不肯为云杳续命,我便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他说到此,睨了闻瑕迩一眼,“我比你更爱他,为了他,即便逆天换命,有违天道我也在所不惜。” 闻瑕迩气的额间有青筋隐动,也顾不上自己此刻处于逆势,蹬着腿一脚便朝阮烟身上踹去,“不是你这个疯子,我弟弟一定会长命百岁,平安终老!” 阮烟看也未看他,凝起一道剑气朝他的腿上打了过来。闻瑕迩立刻收回腿躲开这一击,剑气击打到地面,留下一个一指宽却看不到底的洞。 “兄长还是本分些好。”阮烟抽取完那两个修士的精魄,转手又擒来几个,“有我在,杳杳一样会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闻瑕迩眼睛发红,恨不得上前一口咬断阮烟的脖子让他再也说不出那些伪善虚伪的话。奈何他此刻被捆的严严实实,除了一张嘴能动,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由得把目光放在了殿门上,想着君灵沉能快些赶过来就好了。 阮烟一连抽取了五六个修士的精魄,此刻终于停了下来,“缈音清君和若瑾君二人即便合力,一时半会儿也突破不了这殿内上下的法阵,兄长还是不要心存侥幸的好。” 闻瑕迩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几具横七竖八的尸首,勉力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你将我掳来这里,是想将我的精魄融到我弟弟体内?” 阮烟毫不避讳的颔首,道:“移魂归引阵既然不能将兄长的命数换到杳杳的身上,那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伸手抚了抚云杳的脸颊,唇角的弧度上扬,“血脉相连之人的精魄,终是比旁人的要好上许多。” 闻瑕迩看见面上一派死寂犹如木头娃娃的云杳,沉吟片刻,道:“动手。” 阮烟半眯起眼瞧了他半晌,道:“不急,待我将殿内剩下几个修士的精魄取出,再来取兄长的。” 闻瑕迩蹬腿将阮烟身侧一个半死不活的修士踹了出老远,“你取再多的精魄也没用,饮鸩止渴的道理你没听过吗?!” 阮烟偏头斜了身后被踢出去的修士一眼,道:“想不到兄长竟还是如此纯善之人,倒真让我有些惊讶。” 闻瑕迩道:“你有功夫废话,不如做些切实的。” 阮烟勾唇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说罢便伸出了手,擒住闻瑕迩的肩膀将人抓了过来,随后飞快的在闻瑕迩的天灵盖上轻轻一晃,一缕淡金色的魄便从闻瑕迩的天灵盖中窜了出来。 闻瑕迩瞳孔紧缩,精魄被人活生生抽出体外的感觉与生魂离体相比,难受程度相差的不止一星半点,胸膛起伏的速度诡异的加快,心房处涨的恨不得下一刻便要爆出来了一样。 他死死咬紧下唇硬是没让自己的口中漏出半点声音,身体却再也坐不住了,失去掌控般往地面摔去。 阮烟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兄长,这便撑不住了。” 闻瑕迩汗如雨下,神志开始涣散,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应阮烟的戏谑,只听见耳畔隐隐有破风之声,有什么东西冲破阻隔,朝他这边而来。 君灵沉一道凛冽的剑光劈向阮烟的后背,阮烟抱起云杳从地面上跃至半空,脚尖轻点虚空,几个掠身飞至殿内深处,随后转过身,面色不善的看着破了阵法闯进来的三人。 君灵沉径直走到闻瑕迩身边将人扶了起来,“闻旸,闻旸。” 常远道紧跟他身后,听到“闻旸”二字后一怔,“......灵沉你喊思君叫什么?” 君灵沉道:“大师兄,你先看看他如何了。” 常远道后知后觉的缓过味儿来,面色迟疑的执起闻瑕迩的脉搏探了探,随即凝聚指间灵力在闻瑕迩几处穴位上点了几下,“无事,只是被夺取了一部分精魄,所幸不多。养些时日便会恢复了。” 闻瑕迩虚无的眼神中有了一丝焦距,他看清面前的君灵沉后,忙开口道:“杳杳......” 君灵沉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看清眼前的景象。 闻瑕迩摸了一把鬓间的湿汗,发现殿中此刻不仅有阮烟,还多出了一个白衣人影,他定睛看了那人几眼,有些不确定的道:“......那是成仙师?” 君灵沉点了点头,搀着他和常远道一同往前走。 阮烟抱着云杳站在殿内深处,看见眼前的人后,唇角的笑意彻底褪尽。 成恕心一向温和的面上此刻涌上了些许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望向阮烟良久,道:“恻隐。” 阮烟沉默了一会儿,应道:“师尊。” 成恕心握紧了手中的青隐剑,眼中似有悔恨之色隐动。 阮烟把云杳的头靠向自己的怀中,道:“师尊这次前来可是取我的性命。” 常远道走到成恕心身侧,扫了一圈地上躺着的尸首后,看向阮烟的眼中满是厌恶,“来清理门户!” -- 第125页 阮烟面色平静,“上一次见师尊,还是师尊亲手废了弟子修为,挑断弟子手筋脚筋之时。这次,想来师尊是要弟子的命了。” 成恕心沉默片刻,道:“当年之事,是为师有负于你。” 阮烟道:“师尊若觉有负于我,今次孤星庄一事,还烦请禹泽山上下不要插手。” 他说完,目光落到人群中的闻瑕迩身上,“这终归是我们自家的家事,兄长,你说呢?” 闻瑕迩正要说话,常远道便站了出来,指着一地的尸体,道:“家事?阮庄主这家事便是把无辜之人骗进来,抽取精魄活活致死?这家事未免也太不厚道了些!” 阮烟道:“医者仁心,这些医修若知晓自己的性命能救回我家夫人的性命,想来他们也是甘心情愿的。” “阮庄主这歪理邪说的功夫实在了得,常某着实有些佩服!”常远道手中的白玉如意幻化成了一柄玉剑,说罢便要朝阮烟攻去。 成恕心抬手以剑挡住常远道的攻势,道:“大师兄,由我来吧。” 常远道犹疑道:“你可狠的下心?” 青隐剑出鞘半分,成恕心道:“我尽量。” 常远道:“......不如还是由我来,免得让这小子知晓你对他下不了手,特意钻你的空子。” 成恕心蹙了蹙眉,常远道见后叹了口气,拍了拍成恕心的肩膀,“别硬撑,师兄定会收拾的漂漂亮亮的,不让你有半分后顾之忧。” “常仙师且慢。”闻瑕迩出声道:“家弟尚在阮烟手中,即便禹泽山要清理门户,还请让我将家弟先带回来再说。” 常远道面色不善的看了他一眼,最后把头一偏,收了剑,什么也没说。 闻瑕迩身上的力气缓了回来,遂往前行径。殿内之人已知晓他的身份,也不必再藏着掖着,闻瑕迩抽出一道赤符,把大黑放了出来。 大黑漂浮在半空中,长大了嘴厉声尖叫。 “如此邪祟之物,果然是闻旸......”常远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闻瑕迩全权当做耳旁风,朝着大黑施下命令,“去把杳杳带回来。” 大黑扭了扭模糊的身体,随后飞快的向阮烟袭去,阮烟持剑闪避,躲开大黑的近身,反手一剑劈在大黑的身上,大黑张嘴一口咬住剑锋,竟是想将阮烟的剑咬碎。 闻瑕迩神色一凛,“松口,攻他背后!”说罢便抬手打出几道惊雷符向着阮烟的背后而去。 两方夹击,阮烟丝毫不见慌乱,松手弃剑,凝起一道剑诀便向大黑身上打去,大黑闪躲不及被击中了身体,疼的嘶叫了一声,口中的剑随之一松,被击退数丈。 阮烟伸手握剑,反身劈出一道剑光与惊雷符正面抗衡,一时殿内风声大作,电光凛冽,灵力四泄。 两股力量不相上下,僵持许久,最终在半空中爆裂开来,形成的气流将殿中的一应摆件全都震成了粉碎。 阮烟的修为不俗,方才为了控制赤符与阮烟的剑气抗衡,闻瑕迩已耗空了体内大半灵力,云顾真的修为一般,体内没有太多的灵力供他消耗,下一波攻势若再不能分出胜负,他便再难从阮烟手中取得优势了。 这么想着,闻瑕迩心中也生出了破釜沉舟的念头,他刚要抬手咬破指尖,一个黑影便从上空掠过,挡在了他的身前。 “缈音清君?”闻瑕迩看着君灵沉的背影有些莫名。 君灵沉左手持着留阙,留阙剑锋指地,剑身上隐隐有青光浮动,气势如寒光,肃杀之气昭然若揭。 他道:“不准再用灭灵阵。” 闻瑕迩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刚准备咬手指滴血,君灵沉就知道他要用灭灵阵了?也料的太准了。 君灵沉语毕提剑而上,剑气凌然,直逼阮烟。 阮烟面色一沉,单手召出十三剑阵与其抗衡,霎时间,气劲翻飞,暗风涌动,殿内碎落的粉末被卷入其中,视野变得模糊难辨。 大黑托着模糊的身体悠悠的从后空飞了回来,闻瑕迩一看见大黑便朝大黑招了招手,指了指阮烟怀中的云杳。 趁着阮烟和君灵沉对峙之际无力分神,将云杳带回来才是良策。 大黑心领神会,一下子飞跃至房梁最高处,极其小心的在上空穿行,等飞到阮烟的头顶上空之时,见阮烟又抬手往剑阵聚了灵力,乘其不备一跃而下—— 阮烟敏锐的察觉到上空有东西向他袭来,仰头召出一剑便要向上空的大黑刺去,留阙在此刻忽然长鸣,长驱直入一举击穿剑阵。 阮烟被剑阵的反噬击的倒退数步,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抱着云杳的手随之失了力道,他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再要伸手抓住对方之时,大黑已经咬住云杳的衣服飞至了半空。 “杳杳,杳杳……”阮烟目眦欲裂,抬脚就要去追,两道剑诀倏的射穿了他的肩膀,身形一滞,最终不堪重负的倒在了地上。 大黑咬着云杳迅速的飞到了闻瑕迩身前,闻瑕迩手伸到半空将人稳稳的接住,抱到了地面。 “杳杳,杳杳。”闻瑕迩喊了几声,“我是哥哥,杳杳。” 云杳神情木然,黯淡的眼珠却微弱的动了动,只见他缓缓抬起了手,抓住了闻瑕迩胸前的一片衣角。 闻瑕迩立刻回握住云杳放在他胸前的手,“杳杳,我是哥哥,我是哥哥。” 云杳眼睫微颤,抓着闻瑕迩的手陡然一紧,视线随之缓缓上移,在看清闻瑕迩的面容之后,一片死寂的眸中终于浮现出些许动荡。 -- 第126页 须臾,他动了动唇,气若游丝的开口说道:“哥哥,你来接我回家了……” 闻瑕迩只觉喉头一热,有什么东西即将从喉间涌上来。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的道:“哥哥来,带你回家了。” 云杳面上浮现出一个满足的笑,泪珠却顺着他的眼眶滚落下来,“哥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身体便如风中之烛一般颓然倒地,闻瑕迩愣了一瞬才倾身抱住了他,二人顺势跌坐在了地上。 闻瑕迩紧搂着云杳,替他拭干脸上的泪,“不是你的错,是哥哥的错。是哥哥没能,没能保护好你。” 云杳摇了摇头,想张嘴说话,口中却忽然涌出一口鲜血。 闻瑕迩手足无措的看着云杳口中不断冒出的血,蓦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常远道,“常仙师,请你救救我弟弟……” 常远道紧锁着眉在原地驻足,没说救也没说不救。 “大师兄。”君灵沉收了剑从前方走来,目光胶着在常远道身上。 常远道暗叹了口气,走到闻瑕迩面前半蹲下身,伸出两指搭在云杳的脉搏之上,须臾后,眉头皱的更紧。 他收回了手,在云杳脸上打量一眼后便站起了身,开口道:“心脉俱损,阴气缠身,回天乏术。” 君灵沉走到闻瑕迩身前,轻喊了一声:“闻旸。” 闻瑕迩平静的给云杳擦干脸上的血迹,道:“哥哥带你回家,现在就带你回家。” “杳杳,杳杳......”阮烟拖着浑身是血的身体,连滚带爬的到了他们面前。 君灵沉抬剑便要向阮烟劈去,成恕心却从旁拦住了他,“灵沉......” 君灵沉顿了顿,看见在地上爬行的阮烟,眼中似有所动,随后,将留阙收入了剑鞘之中。 “杳杳,杳杳……”阮烟爬到云杳身前,妄想触碰对方,一道落火符便打在了他的手上,手背被燃烧的火焰瞬时灼的血肉模糊,他却像感知不到一样,琥珀色的瞳孔里只印着一个人影,“杳杳,你醒过来了?杳杳。” 闻瑕迩眸中泛起血光,“滚。” 阮烟置若罔闻,伸出血淋淋的手眼看着就要握住云杳的右手,那只手却忽然往回一收,他落了空。 云杳闭上了眼,脸颊上的泪痕已干涸。 阮烟愣了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云杳,你睁开眼看看我,你看看我。” 闻瑕迩抱紧了怀中人,头埋在云杳的发间。 “杳杳,杳杳,你睁开眼看看我,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阮烟疯魔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浑然不知他与之诉说的对象,早已什么都听不见。 成恕心轻叹了一声,道:“恻隐,人去了。” “……住口!”阮烟十指陷进了皮肉中,面目狰狞,“他就在我眼前,他就在我眼前,他分明就在我眼前……” 他说完这话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了身将云杳从闻瑕迩怀中一把夺了回来,君灵沉眸光一沉,一道剑气直接击穿了阮烟的胸口。 阮烟却恍若未觉,连身体也未晃动半分,他死死的抱紧怀中的云杳,恨不得将人镶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才肯罢休一般,“……你只是在同我怄气不肯见我对不对?我同你道歉,杳杳,我同你道歉,你不要不见我。” “你放开他。”闻瑕迩起身便要将云杳夺回,却在进身阮烟半丈距离之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 君灵沉伸手接住了他,在他耳畔间道:“还有一人。” 常远道快速了扫看一眼殿内动向,丢下一句“我出去看看”便出了殿中。 闻瑕迩此刻一心一眼只想将云杳的尸身从阮烟身边夺回来,顾不上别的,正要再对着那层无形的结界去,君灵沉制止了他,“这是桎梏结界,一炷香之后才会消失,期间无论施以何法都撼动不了它,还会被其反伤。” 闻瑕迩咬紧了下唇,死死的盯着结界中的一举一动,一语不发。 结界内的阮烟仿佛三魂失了七窍一般,还在抱着云杳不断地喃喃:“我同你道歉,我同你道歉。闻旸已经活过来了,欺负过你的云家也被我杀光了……杳杳,我错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杳杳……” 云杳的手臂无声的垂落至地,阮烟怔了一下,忽然从怀中摸出两个木雕娃娃,“杳杳你看,你看这是你给我雕的。” 他边说边将木雕娃娃往云杳手中送,可任凭他怎么送,云杳也张不开手掌接住,最后因为他送的力气太大,两个沾染上血迹的木雕娃娃从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其中刻着云杳模样的那个,脸上被摔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那张能融进他心间,驱逐他所有污秽阴暗念头的笑颜,再也不复存。 阮烟无声的将地上的两个木雕娃娃捡起,撰进了手中。 许久后,他低头看着云杳的脸,轻声道:“兄长说,你已恨我入骨,可我半分也不信。”他把木雕娃娃放进云杳的怀中,手掌贴在了云杳的心房处,“我想看看,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一道暗紫色的光从阮烟的手掌和云杳紧贴的心房中亮起,阮烟瞳孔猛地紧缩,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无比。 “你还想对云杳做什么!”闻瑕迩厉声道,甩开君灵沉的手臂就要冲过去。 成恕心拧眉出声道:“闻公子不必惊慌,那只是换心术,以彼心换此心,看清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 第127页 “别过去。”君灵沉将闻瑕迩用力的拉进怀中,“马上就好了。” 闻瑕迩眼中的红意愈渐加深,却是紧绷着唇线没发出一个气音。 须臾过后,结界中的阮烟停了手。 只见他抱着云杳身形不稳的从地上站起,眼尾上挑,勾唇含笑,仍旧是一副艳丽异常,足以勾魂摄魄的面容。 他俯身在云杳苍白的唇上印下一个吻,温声道:“无妨,我爱你便好。” “杳杳,阮郎来伴你身侧。” 结界轰的一声如镜面般破碎,闻瑕迩抬步便要往前奔去,下一刻,前方便倏的燃起了熊熊火幕,挡住了他的脚步。 而在火幕的另一端,阮烟抱着云杳,转身往殿内的火海深处走去。 闻瑕迩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失了声,控制不住的想冲进火海之中,大黑咬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前进一步,君灵沉把他带离了殿内。 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快,就像是早有预谋般。前殿连着后院,不过几息时间,后院已燃起了火,前殿的房梁被烧的坍塌下陷,已然看不出本貌。 追击庄内不明人士的常远道在此刻赶了回来,看见前殿的火具是一惊,“这个天杀的,死还要拉着殿中这么多修士陪葬!” 成恕心站在一侧,望着前殿的灼灼火光,心中蓦地忆起将阮烟带回禹泽山后的一日。 他问阮烟:“家中长辈可有给你取字?” 十一岁的阮烟身上比同龄的孩子更多了一分小心翼翼的谨慎,只见他沉默了许久,才摇了摇头,道:“没有。” 成恕心思忖片刻,道:“你年纪尚幼,身世却比旁人坎坷许多。为师不希冀你能以德报怨,但惟愿你日后不管身处何境地,都能怀有一颗恻隐之心。”他说完便挥笔在纸上落下“恻隐”二字,递到阮烟面前,“为师为你取字恻隐,望你能谨记。” 阮烟伸手接过,稚气未退的脸上有些懵懂,却还是展露出笑来,“谢谢师尊,弟子谨记。” 第51章 雨幕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庄内的火势得到了喘息,后院和前院尚在,只是接踵的墙壁被烧的发黑。 惟有起火的前殿,被烧成了一滩焦黑的废墟。 雨水落在前殿的废墟之中,一股难闻的焦味在空气中迅速的蔓延。 闻瑕迩站在废墟前的雨幕中,衣袍尽湿,微垂着头,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只见不断有雨珠从他的发尾处滑落之地,砸出一小片涟漪之后,又隐入了水中,没了踪影。 大黑少有的停在闻瑕迩三丈之外的半空中,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任何声响。 雨势越来越大,雨声变得嘈杂,每一声都又重又沉,那声响都仿佛能直击人的心扉,教人生不出半分想负隅顽抗的念头。 君灵沉站在长廊尽头的残骸处,望着雨中的身影,一言未发。 常远道和成恕心对视一眼,发现成恕心脸上仍旧存着悲恸之色,便拍了拍成恕心的肩膀,道:“种何种因,得何种果。你已仁至义尽,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成恕心哀叹一声,道:“若非我当年对他下那般狠手,他也不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恕心,当年之事若不是你亲自向师尊求情,他还有命活到今日?”常远道十分不赞同,“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何苦再逼迫自己?” 成恕心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但脸上的哀意却并未因常远道的劝解有消失的迹象。常远道知他向来是个固执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遂将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君灵沉身上。 他顺着君灵沉望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后,皱起了眉,斟酌了半晌后语气有些不大自然的问道:“你不去陪着?” 君灵沉目光未挪半寸,道:“他不喜欢。” 常远道:“那你就站在这儿看着?” 君灵沉嗯了一声,常远道讪讪的转了一把大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孤星庄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阮家旁支的人过几日便会来庄内处理善后。你师兄我是不大想淌阮家这趟浑水的,我过些时辰便走,你二师兄也要同我一起回去……” “大师兄。”成恕心出声打断,“我想留下来替阮家的人善后。” 常远道立刻回绝了成恕心的提议,“不行!阮家的事你半点都不能再掺和!” “可……” 常远道:“没什么可是,我以大师兄的身份命令你,跟我一起回禹泽山。” 常远道既把师兄的身份都刻意亮出来了,明摆着就是要让成恕心不再插手此事,成恕心纵使心中再有不愿,也不能当作耳旁风没听见,沉吟许久,还是只能点头答应。 常远道点点头,又接着问君灵沉,“灵沉,那你呢?可是同我们一起回宗门?” 君灵沉道:“不回。” 这答案委实是在常远道的预料之中,他在君灵沉手臂上拍了拍,道:“那你记得传讯回宗门,别又忘了。” 成恕心道:“没错,灵沉,你务必记得时常给宗门传讯,莫让我们担心。” 君灵沉将目光收了回来,在常远道和成恕心身上各自扫了一眼,道:“谢过两位师兄。” 常远道看见君灵沉这幅模样似乎欲言又止,但终归还是什么也没提,瞟了一眼雨中的闻瑕迩,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君灵沉,拉着成恕心离开了。 -- 第128页 孤星庄的雨下了三天三夜,从最初的滂沱大雨,到后来逐渐缓和的柔丝细雨,闻瑕迩一直立在雨幕之中,连身形都未动半分。 到了第4日的白日,雨势彻底止住,上空的乌云随之慢慢的散去,有阳光破开层层阻挠,从云头里钻了出来。 闻瑕迩正感觉到身上传来一丝暖意,头顶上方便多了一道阴影,他有些迟缓的抬起了头,便看见君灵沉撑着伞站在他身前。 额头上残留的水珠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滚落至眼眶中,他无意识的眨了眨眼,眼中的景象混沌了一瞬,遂又复原。 闻瑕迩伸出手握住伞柄的上方,想要接过君灵沉手中的红伞,君灵沉握住红伞的手却分毫未动。 闻瑕迩手指动了几下,开口道:“缈音清君不把我抓回禹泽山问罪吗。”几日都没有吐出一个字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暗哑,闻瑕迩正欲抬手捏一捏喉咙,便控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未进水的嗓子干涩难忍,他松开抓住红伞的手,捂着喉咙咳了好半会儿也不见好转。 忽然,只见君灵沉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隐隐有青色的光从对方手掌间涌出,几息后,他喉间的那股干涩痒痛之感得到了缓解。 闻瑕迩放下捂着喉咙的手,发现不仅是喉咙,包括他之前体内受的伤也因为君灵沉方才的举动有了复原的迹象,身上的衣服也干了。 君灵沉收回了放在他肩膀处的手,道:“林中有一处泉眼。” 闻瑕迩道:“你不抓我回去问罪?” 君灵沉道:“你无罪。” 闻瑕迩愣了一下,不知该作何表情,“……我曾让仙界血流成河,是你们口中的邪魔外道。” 君灵沉蹙眉,却是阖了唇没有说话。 等了片刻后,闻瑕迩再度抬手握住横隔在他和君灵沉之间的红伞,道:“多谢缈音清君这些时日的照料,这伞我便暂时借走了,他日定当归还。” 这柄红伞是当日在夙千台内君灵沉亲手送给他的那一把,只是那时的他在对方面前是个能够装傻充愣的小弟子,即便收下这把伞也不觉有愧。而如今他是闻旸,这柄红伞就像是他从君灵沉手中换了一个身份骗过来的一样,他虽有归还之心,但眼下青天白日离了这伞顷刻之间他便会灰飞烟灭,是以只能腆着脸再向君灵沉借些时日,等之后找到可以替代的,再还给君灵沉。 君灵沉沉声道:“你要去何处?” 闻瑕迩趁着君灵沉说话时用了些巧力将红伞从对方的手里夺了过来,君灵沉握了个空,骨节分明的手指突兀的停在半空中。 闻瑕迩将伞柄搁置在肩头处,伞面下压,遮挡住君灵沉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却是答非所问,“天大地大,自有我容身之处。” 他说完便撑着伞转身,朝着外面的方向走去。 天空虽已放晴,但地上却还是残留了许多未消散的水渍,闻瑕迩跨过一个积水的洼处后眼看着就要出了院中,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大黑从后方飞至他的肩头处坐了下来,期间仍旧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许久,出声道:“还望缈音清君多保重……” 话音刚落,有人便从后方扯住了他的手,闻瑕迩连人带伞倒退了几步,稳了一下才站稳。 君灵沉有些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道:“……你妄想。” 妄想什么?闻瑕迩脑海中霎时涌现出许多个念头,但很快又纷纷被他打散。 他回转过身,仍旧压低了伞面没看君灵沉,“我还要回冥丘替家弟立衣冠冢,若没什么要事的话,就在此别过了。” 君灵沉抓着他手臂的力量陡然加紧,闻瑕迩眉心微蹙,并未出声阻止,只听君灵沉道:“我陪你一起。” 闻瑕迩只觉被君灵沉手掌握住的那处,此刻忽然变得有些发烫,他抬高伞面看向君灵沉,对方仍旧是那副眉间清冷的冷面神君模样,令他看不出半分异样。 闻瑕迩抽了抽手臂,一如既往的没能抽动。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天下之大,缈音清君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吧。” 君灵沉闻言,手上的力道有了松动的迹象,闻瑕迩一把将手臂抽回,撑着伞一语未发的往前面走了。 君灵沉跟在他后方走着,大概隔了五六步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闻瑕迩也摸不大清楚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他和君灵沉在下山的时候,一前一后的走着,等走到半山腰时,背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闻瑕迩顿住脚步,回头看去,却没见到君灵沉的踪影。 小路的两侧仍旧是遮天盖日的树木,把整个林间遮挡的密不透风,即便外面是朗朗晴日,林子里头却还是有些灰暗。 闻瑕迩打量了一眼四周,还是没看见君灵沉的身影。 君灵沉虽然性子冷,却不是那种离开也一声招呼都不同人打的性格,闻瑕迩有些担心,对着空旷的林间喊道“君惘?” 回答他的是间或的风声和树叶颤动的声音。 闻瑕迩眉心微蹙,随即又喊了几声:“君惘?君惘?你还在吗?” 沉默许久的大黑突然在他肩头嘶叫了一声,闻瑕迩垂眸问大黑:“怎么了?” 只见大黑动了动身体,对着左边的方向摆了一下尾,闻瑕迩随之将视线望了过去,便看见一抹白色的人影从林间深处徐步走来。 -- 第129页 是君灵沉。 闻瑕迩暗自松了口气,待君灵沉走至他面前后,没忍住问道:“你去哪里了?” 君灵沉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了手,只见他手中拿着一片曲卷的叶子,叶身干净完好,被君灵沉卷成了有些像漏斗的形状,闻瑕迩从张开的叶口往里看了一眼,便看见里面盛着一汪清水。 君灵沉道:“我去取泉水了。”他说完又立刻道:“身无水囊,只好用叶代替。” 闻瑕迩发怔的看了一会儿那叶子里装着的泉水,手中的红伞忽然落地,他却没有立刻去拾,反而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君灵沉,头用力的埋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他闷声道:“……对不起,就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第52章 无夜 君灵沉手中捧着的清水因闻瑕迩的动作险些泼洒在地,一只手扶着叶底,一只手把着叶口,叶子里晃荡的水才平静下来。 他语气有些僵硬的开口道:“闻旸,你先把水喝了再……” 闻瑕迩闻言便立刻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微垂着头将君灵沉手中的清水接过一饮而尽,“谢谢。” 君灵沉盯着他的脸,似是想看清他面上的神情,闻瑕迩意识到这一点后直接转过了身,把地上的红伞捡起来拍了拍伞面上的尘土后,重新撑起了伞,道:“走吧。” 君灵沉道:“等等。” 闻瑕迩刻意压低伞面,“怎么?”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身上的咒印消了吗?” 闻瑕迩愣了一下,抬高伞面有些疑惑的看向君灵沉,“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咒印?” 君灵沉没说话,只定定的望着他。闻瑕迩眼皮颤了一下,猛然记起在医庐的那段日子,都是由君灵沉亲手替他拆换肩头上的布条,他锁骨处的印记对方自然是看的一清二楚! 思及此,闻瑕迩忽然觉得君灵沉的性子不单是难以捉摸,而是有些深不可测。明明在医庐的时候就知晓了他的身份,可后来这一路上君灵沉竟是半分异样都没表露出来,完全是一派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他望向君灵沉的眼中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探究,“......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的是咒印?” 须知像怨念滋生,在宿主身体上形成印记的这种情况,能看出来的大多都是魔修,即便君灵沉修为高深,也顶多能看出他的印记不正常罢了,又是怎么看出那是咒印而非其他呢? 君灵沉避开了他的目光,道:“以后再告诉你。” 闻瑕迩一听这话,心中疑惑更甚,却也明白过来君灵沉身上果然揣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过对方此刻既不想说,他也不会厚着脸追问,点了点头,算是将这话茬揭过了。 君灵沉却又道:“你身上的咒印,消了没有?” 闻瑕迩道:“不知道,我没看。” 阮烟是灭青穆云氏一族的罪魁祸首,云顾真作为云家唯一幸存之人,按道理来讲,生前最大的执念应该是杀了阮烟为云氏一族复仇才对,眼下阮烟已死,云顾真大仇得报,加注在他身上的执念和怨气想来也应该散了。 君灵沉眉心微蹙,道:“你自己看看。” 闻瑕迩一愣,“现在?” 君灵沉抬眸看了看四周后,又把目光落回到他身上,“现在。” 闻瑕迩只好把伞又重新放下,伸出手指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林中寂静一片,四下惟有他和君灵沉二人,而此刻,君灵沉正站在他对面,沉默的看着他解衣带。 这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闻瑕迩几下便将衣带解开,外衫和里衣顺势大敞,他伸出左手把右肩的衣服拉开,露出大半肩头,而那血红咒印,此刻正完好无损的停留在他肩部以下的锁骨处。 闻瑕迩拉好衣服,道:“还在。” 君灵沉伸出手握住他衣领一角,将那块咒印又露了出来,“还能坚持多久?” 闻瑕迩又低头瞟了一眼那咒印,纹路和刚开始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颜色又深了一圈,即便是在灰暗的林中,也红的刺眼。 他一手系着衣带,一边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这幅身体还能抵御云顾真的怨念多久,他的确不清楚。 君灵沉问他:“有查到关于这具身体主人的线索吗?” 闻瑕迩想了一会儿,道:“离开冥丘的时候,我让迟圩去帮我调查云顾真的……” “恩师!” 许久未见的迟圩,火急火燎的从山坡下方跑了上来,却在赶到闻瑕迩身边时,猛地止住了脚步,一把蒙住眼睛有些惊慌的道:“我是不是打扰二位了......” 有些人念不得,一念就出现,而此刻出现在他和君灵沉眼下的迟圩,无疑就是这类人。 君灵沉收回握住他衣领的手,冷声道:“衣服穿好。” 闻瑕迩哦了一声,拉好肩头的衣服迅速整理好,又看向迟圩,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恩师你啊......”迟圩似乎想将蒙住双眼的手取下,却又唯恐看见不该看的东西,遂又用力的蒙住了眼睛,让指缝间愣是透不出半点光。 闻瑕迩道:“你把手从眼睛上取下来再说话。” “我可以看了?”迟圩有些不信,“真的可以看了?” 闻瑕迩嗯了一声,迟圩闻言这才缓慢的放下了手,见眼前二人的衣衫都已齐整,这才松了口气。 -- 第130页 “前辈,我是特意来孤星庄寻你的!”迟圩道。 闻瑕迩道:“可是上次我托你探访云顾真的事有线索了?” 迟圩点头道:“前辈果然厉害,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就知道我的来意了!真让我敬佩!” 闻瑕迩道:“那你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迟圩欲言又止,眼角偷偷瞟了一下一旁明显态度冷淡的君灵沉,“前辈,不如我们……” 闻瑕迩明白迟圩的顾虑,开口道:“没关系,你但说无妨。”他如今在君灵沉眼中就跟个透明的琉璃球,没什么值得遮掩的。 迟圩有些紧张的收回了看向君灵沉的目光,他总觉得这人对他有什么不满。他道:“前辈,十日前我在探访云顾真身世时偶然遇见了一名男子,那男子也在找云顾真。我原本打算替您在他身上问出一些云顾真的生平,可没料到那人的戒心十分重,他说我如果想知道云顾真的事,就将云顾真带到他面前,他届时自会据实已告。” 闻瑕迩听到这里,心道他要是有能耐把云顾真带到面前亲自问问,还用得着这么大海捞针的找?实在是无稽之谈。 “后来呢?”他问道:“你是怎么做的?” 迟圩道:“他给我说了个地方,说我要是寻到云顾真了便来那处去寻他。这件事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所以就来孤星庄找恩师您。” 闻瑕迩斟酌了几许,道:“那人可有透露他的名讳?” 迟圩摇头道:“没有,我本想直接把那人提来见您,但又怕把那人逼急了,到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难办了。” 沉默了良久的君灵沉忽然出声问道:“他说的地方是何处?” 迟圩道:“青穆的冶楼。” 青穆的冶楼,众所周知是两道内最为出名的消息收集处,仙魔两道内近期以及追溯至千年前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冶楼均有记载。 此人特意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冶楼,看来在对待云顾真一事上也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闻瑕迩之前也有想过亲自去冶楼一趟寻访云顾真的事迹生平,但一直被其他的事情给耽搁了,没想到眼下歪打正着,有人特意为他指了这条路。 君灵沉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闻瑕迩开口正欲言,前方的林间便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还没动作,君灵沉便拉过他跳到了一旁的树上掩住了身形,迟圩杵在原地愣了片刻,也学他们跳到了另一棵树上藏了起来。 一群成群结队的修士浩浩荡荡的往山上走去,领头的修士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中年男子,神情严峻,不苟言笑。 君灵沉压低了声音道:“是阮家旁支的人。” 闻瑕迩点了点头没说话,他是再不想和孤星庄的人扯上半点关系。 三人在树上待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等到阮家的人走远之后,迟圩率先从树上落回了地面,站在地上朝他和君灵沉招了招手。 他和君灵沉跳到地面,迟圩问道:“那群人是什么人,前辈为什么要躲?” 闻瑕迩看向迟圩,道:“不想惹麻烦,就收好自己的好奇心。” 迟圩忙不迭的点头,“前辈您说的是,说的是……” 闻瑕迩也点了点头,重新开始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君灵沉这次没走在他后面,而是和他并肩而行,而迟圩则走在他们后方。亦步亦趋的跟着。对于君灵沉忽然转变了态度走在他身侧,闻瑕迩也没多少什么,反正他们之间横隔了一把伞,说是并肩,其实也还隔了一段距离。 在山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功夫,等他们下到山脚时已近黄昏了,迟圩提议他们三人先去墨南城中的客栈住一宿,商讨一下那个男子和冶楼的事宜。 闻瑕迩点头同意,君灵沉也没有异议,于是他们三人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迟圩进客栈第一件事便是找店小二点了一桌子的菜,他们三人坐在一个雅间,迟圩一个人吃的津津有味,而闻瑕迩和君灵沉就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最后,还是君灵沉先打破了沉默,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君灵沉问的自然是关于那名男子的事,闻瑕迩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道:“先回冥丘。” 君灵沉垂眸不语。 闻瑕迩还是想先回一趟冥丘替云杳立好衣冠冢,再把云杳的灵位放进家祠里,这也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在世上唯一能替弟弟做的事了,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迟圩喝完一大碗汤,满足的擦了擦嘴,接话道:“前辈,冶楼在青穆,我们回冥丘做什么?” 闻瑕迩睨了迟圩一眼,“好奇心害死人。” 迟圩讪讪的闭了嘴,但随即又道:“不过离那个男子留下的口信已经过去十日了,前辈眼下若不赶往青穆而是去冥丘的话,我怕过些时日再去冶楼兴许就找不到这号人了……” 到时候关于云顾真身上的线索,恐怕就又得断了。 闻瑕迩捏了捏手中的茶盏,没立刻接话。 君灵沉道:“云杳的事……可以暂且往后延一延,但你身上的咒印一刻也不能耽误。” 迟圩附和道:“是啊恩师,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您的命重要。” 闻瑕迩放下茶盏,有些模棱两可的说道:“我再想想……”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迟圩把手上的碗往桌上一放,“恩师,您就听我一回吧,明日咱们就出发去冶楼,找那个男人问出云顾真的生平,早日把你身上的咒印弄掉才是正事。” -- 第131页 闻瑕迩看也没看迟圩,“吃你的饭。” 迟圩一腔好意得到了冷漠的对待,气馁的撇了撇嘴,端起碗继续吃了起来,不敢再插话了。 闻瑕迩手撑着头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了身,“我出去一会儿。” 迟圩立刻仰起埋头苦吃的头,“恩师我陪你!” 闻瑕迩瞧了一眼迟圩嘴边的饭粒,“不必,我去外面逛一会就回来。”说完又看向君灵沉,道:“缈音清君早些休息。” 君灵沉闻言,眸中情绪微动,随即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随手掐了个诀,一只精巧的玉蝉便凭空出现在了君灵沉的掌间。 君灵沉从玉蝉里拿出一个霜白色的灵石袋子,递到他面前。闻瑕迩愣了一下,“……做,做什么给我灵石。” 君灵沉道:“你身无分文。”说完便牵过他的手,把灵石袋子放进了他的手中。 闻瑕迩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重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阖着唇好半晌才迟疑的道:“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君灵沉淡声道:“早些回来,别太晚了。” 闻瑕迩无声的收下了这袋灵石,轻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走了。 迟圩在一旁看的一愣一愣的,咽了口口水后,发出肺腑的向君灵沉发问:“……前辈,你是不是特别有钱啊?” 君灵沉从鼻尖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迟圩闻言眼睛一亮,看向君灵沉的眼神里满是憧憬,“就是那个……前辈,我最近手头不大宽裕,能不能先向你借一点?”他说完又立马补充道:“我保证三月之内一定还上,我拿另一位前辈的名声起誓!” 君灵沉淡淡看了迟圩一眼,随后从玉蝉里又取出了一袋灵石。迟圩见状赶忙擦了擦手,起身接过,一脸心花怒放的模样,“谢谢前辈,谢谢前辈嘿嘿嘿……” 君灵沉道:“三月内还不上,之后以十倍奉还。” 迟圩拿着灵石袋子的手一僵,有些不敢相信的望向君灵沉,“前辈你方才都没让我恩师十倍奉还,怎么到了我这里还不上就要还十倍了?!你这是歧视!差别对待!” 君灵沉一个眼神也没给迟圩,任由对方在原地义愤填膺的抒发不满,自己则转身回了房。 迟圩觉得此刻自己手上的灵石袋子握在手心里就跟个烫手山芋一样,他坐回了原位,战战兢兢地打开了袋口,看见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灵石后差点被晃瞎了眼,喃喃道:“这准师娘还真是个有钱的富家公子哥,我恩师眼光可真是毒辣啊……” 他说完后又突然记起他恩师目前并没有追到这位富家公子哥的事实,遂又喝下一口汤,自言自语道:“实在不行霸王硬上弓得了,这么有钱的公子恩师一定不能错过……” 入夜之后的墨南,街道上仍旧热闹非凡,张灯结彩。 原本黑寂的夜空上,此时正燃放着异彩纷呈的烟花,绚烂明亮,照亮了整座城。 火树银花无夜天,今朝尽兴不入眠。 闻瑕迩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天空上的烟花,眼神定定地,像是在透过头顶上的这片花海,在看些别的东西。 “啊对不起……”稚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闻瑕迩收回看向烟花的目光,转过身后,便看见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手里拿着一个断了一半的糖人,正眼含歉意的看着他。 男童指了指闻瑕迩的手臂,道:“哥哥对不起,我不小心把糖弄到你袖子上了。” 此时街道上密密麻麻的皆是人,不小心互相碰撞到也不足为奇,闻瑕迩把衣袖上的糖渣拍落至地,道:“没事,你不必在意。” 男童点了点头,拿着手上还残留的半个糖人就要往嘴里送,闻瑕迩下意识的出手制止了他。 男童茫然的抬头看向他,“哥哥?” 那男童的身量不过闻瑕迩小腿,方才未抬头时大半张脸都隐在前后左右人群的阴影中,惟有一双眼睛还算清明。此刻他仰起了头,头顶上灯笼映出的火光,将他整张脸衬的异常清晰,尤其是眉间那颗惹人注目的小红痣,红亮的有些夺目。 闻瑕迩抓着糖人竹签的手一顿,直直的看着面前的男童。 男童又喊了他一声:“哥哥,你怎么了?” 闻瑕迩从晃神中转醒,沉默良久,才道:“……糖脏了,不能再吃了。” 男童啊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心,“可是这是一个过路的好心哥哥才给我买的,我还一口都没吃。” 闻瑕迩收了手,瞥见街道不远处正在卖糖人的摊子,说道:“我再给你买一个。” “真的吗?”男童开心的眼都笑弯了,“谢谢哥哥,买糖人的就在那里!我带你去!”他说完便主动的牵起了闻瑕迩的手,拉着对方往卖糖人的摊子里走。 两人一前一后错开人群,很快便来到卖糖人摊子前。眼下街道上聚集的人都在仰头欣赏着天空上的烟花群,所以买糖人的人并不多。 卖糖人的摊贩做好一个兔子递到一个小孩手中后,闻瑕迩身边的男童便忙凑了上去,兴奋的道:“我想要一只老虎嘻嘻嘻……” 摊贩看见他后一笑,“小公子,你方才不是才来买了一只老虎吗,这么快就吃完了?” 男童摇了摇头,有些可惜的道:“我一口都没吃上就碎了。” “这样啊……”摊贩舀起糖浆开始着手画虎,“那我再多送你一只老虎吧,以后记得常来啊。” -- 第132页 “真的吗,谢谢老板!”男童转过身扯了扯闻瑕迩衣袖,“哥哥你听见了吗,老板说要多送我一只!” 闻瑕迩点头应声:“听见了。” 男童嬉笑着把头转了回去,目不转睛的看着摊贩用糖浆画虎的动作,生怕遗漏一个瞬间。片刻后,两个栩栩如生的糖老虎出炉,摊贩用竹签固定好后,把糖人递到了男童面前,“两个糖老虎,小公子这次可得拿稳了别再掉了。” 男童忙不迭的点头,欣喜的接过两只糖老虎,信誓旦旦的道:“我这次一定不会再把他们嗑碎了!” 他这幅小大人的语气把摊贩给逗笑了,闻瑕迩把灵石递到摊贩的的手中,低头对那男童道:“糖人买好了,你也该回家了。” 男童咔嚓一下在老虎的尾巴上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说道:“我过一会儿再回去……” 闻瑕迩道:“你一个人在街上不安全。” 男童嚼着糖道:“可是现在时辰还早,我还想……哎呀是那个大哥哥!”他突然伸出手指着闻瑕迩的后方大声喊道。 闻瑕迩转过身望去,便见到一个身穿黑衣,脸上含着淡笑的男子正缓步向他们走来。 黑衣男子行至他们面前,对着闻瑕迩开口道:“想不到,竟能在此处见到童子。” 闻瑕迩定定的打量了这黑衣男子一眼,蓦地记起此人是在孤星庄中对他出口不逊的三人里其中的一人。 闻瑕迩自觉记忆力不错,但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此人,他将此归功于面前这位的长相实在太过普通,属于丢进人群里很难找到的类型,对于看惯了修仙界一众俊男美女的闻瑕迩来说,太难记住了。 “哥哥你怎么来了?”男童走到黑衣男子的身边,眼神亮晶晶的望着他。 黑衣男子低下头温声道:“你父母已经在到处找你了,你得回到他们身边去了。” 他说着便指了指后方不远处站着的一对男女,其中的男子高声道:“快回来,还想在外面野到几时?平白害你娘担心难过。” 男童瞥了瞥嘴,不情不愿的往那对夫妇身边走去,走到一半时忽然转过身对着闻瑕迩和那黑衣男子开口道:“谢谢两位哥哥今天晚上请我吃糖人,等我长大了我也请你们吃!记得来我家找我啊!” 他说完便小心翼翼的护着手中的两个糖老虎往那对夫妇的身边跑去了。 闻瑕迩见那男童的父亲先是狠狠的在对方屁股上拍了一掌,随后又将人抱了起来,一手牵着妻子,一边劈头盖脸的骂那男童,往远处走了。 等那三人的人影消失在了人海中,闻瑕迩才收回了目光。 他转而看向对面一直看着他笑的黑衣男子,语气不咸不淡的道:“看来阁下是从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了。” 第53章 月孤 “大火?”黑衣男子面上的笑止住,“看来在我离开孤星庄后,庄内发生了些变故。” 闻瑕迩目光淡漠的打量着对方。便听黑衣男子又道:“我在筵宴结束那夜便离开了孤星庄,不知孤星庄出了什么事,童子方便告知否?” 闻瑕迩思忖片刻,道:“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庄子。” 黑衣男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幸亏我离开的早……” 闻瑕迩道:“是啊,阁下可真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黑衣男子回神,笑着看向他道:“并非未卜先知,只是因那日在院中冒犯了缈音清君,不便再留在庄内,惹得仙君不快。” 闻瑕迩收回了目光,显然是对此人的解释并不感兴趣,“哦,那看来是阁下你赶巧了,正好躲过一场祸事。” “谁说不是呢?歪打正着让我逃过一劫。”黑衣男子又朝闻瑕迩的方向走近了几步,闻瑕迩不动声色,便听黑衣男子道:“孤星庄到底出了什么变故,还望童子能告知一二。” 闻瑕迩意味不明的睨了黑衣男子一眼,“阁下若是有心探查,不妨亲自返回孤星庄一趟,届时真相自会大白。” 黑衣男子闻言,抿唇笑意更甚,缓声道:“我不过路遇童子随口一问罢了。在下虽不才,但却知晓好奇心这种东西往往会让人弥足深陷,最终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也是常有之事。” 闻瑕迩道:“阁下倒是个明白人。” 黑衣男子道:“童子未尝不是。” 最后一声巨响划过长夜,头顶上绚烂的色彩黯淡了下来,烟花散尽,声响隐没,天空又回到了漫无边际的沉寂墨色。 黑衣男子仰头看了看上方的天空,遂又低下头目视着闻瑕迩,似有些惋惜的开口道:“今夜的烟花落幕了。” 闻瑕迩点头道:“是时候回去了。” 烟花盛会结束的档口,聚集在街道上的人群已经开始往四周慢慢的散开,往回程的方向去了。 黑衣男子却没有半分想要离开的迹象,只听他道:“月上中梢,不知在下可有幸与童子去湖心小酌一番。” 他说完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湖面,那湖平时是供墨南城中百姓放赏河灯之用,今夜因城中燃放了烟花,故无人放灯,眼下清幽的湖面上惟有一叶小船,随着水声的潺动,在湖面轻微的摇摆着。 闻瑕迩远远的望了一眼那船,透过绸面的船舱,能清楚的看见舱内燃着的烛火,似是早有准备。 “童子,请。”黑衣男子微微俯首往湖面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闻瑕迩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对方,道:“阁下这等姿态,莫不是在迫我上船?” -- 第133页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从容应答:“岂敢,我只是与童子一见如故,有心想与童子结交一番,还请童子赏面,莫要拒绝我才是。” 闻瑕迩却是不温不火的道:“我与阁下不过数面之缘,阁下这条船若是贼船,我轻易上了难保不会血本无归。” 黑衣男子凝眸看向闻瑕迩,眸中若隐若现的浮动着难以琢磨的情绪,只见他无言片刻,忽然几步上前伸手摁住了闻瑕迩的肩膀,闻瑕迩眉梢一挑,旋身便要躲过,谁料对方却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一般,竟是倏的松开了摁在他肩膀的手。 正在闻瑕迩感到惊疑之时,黑衣男子脚尖在地面轻点,随即一个迅速的掠身飞到了他的身后,闻瑕迩心中警铃大作,抬手便要抽符往后方人身上打去,却在即将抽出赤符之时动作一顿,这人是敌是友暂且不明,他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他犹疑了一瞬便慢了一步,对方站在他身后毫无半分拖泥带水,故技重施又摁住了他的肩膀,再也没留给他喘息的时间,带着他在夜色中穿行,往湖心中停着的小船而去—— 闻瑕迩本想在途中一脚将人踹进湖里,可又觉此人言谈举止甚为怪异,怎么看都不对劲,遂冷静了下来,且看对方之后如何动作,再作打算。 这黑衣男子的修为闻瑕迩暂时摸不透,但通过方才短暂的交手不难看出这是个身形动作不俗的修士,不过瞬时之间,对方便已带着他从墨南城中最繁华的街道飞身至那片小船之上。 小船不大,船身上忽的站上来两个男子,因此受到了冲撞,开始在湖面上来回的晃动。 闻瑕迩险些没站稳摔进了湖里,那黑衣男子摁在他肩膀处的力道又重了些,把他往回拖了上来,有惊无险。 等船身平稳之后,他蓦地松开了手,微弯下腰掀开了遮挡着船舱的帷幕一角,看向闻瑕迩道:“童子,请。” 闻瑕迩站在原地未动,没说进也没说不进,对方没有催促,但掀着帷幕一角的手却一分也未动。 闻瑕迩拍了拍肩头被抓的有些起皱的衣服,随即弯腰掀开帷幕另一角,走了进去,黑衣男子见状笑了笑,没说什么,紧随其后。 船小,船舱亦小,只见船舱中间横隔着一方四四方方的矮小案几,案几两侧各放着一个蒲团,这样一来便占据了船舱的大半空间。 闻瑕迩挑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蒲团盘腿坐下,那黑衣男子走在他身后,见他一来便坐在路中,身形恰好将前方通行的路遮挡住,仅留下左右两侧狭窄的小道,若不刻意猫着身子实难通过。 闻瑕迩手放在案几上撑着脸颊,转过头露出半张脸瞧了对方一眼,道:“阁下身形如风,想来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能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黑衣男子闻言竟也没恼,反而笑着道:“承童子赞言,我定不负童子所望。” 他说完便俯下了身子,低着头侧身从右侧的狭窄小道中前行。 一个青年男子以这样的姿势前进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闻瑕迩歪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对方从他右边走过,正在即将与他擦肩而过之时,对方却倏的抬起头,对他投来一个温和的笑。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暗道了声无趣。 黑衣男子坐到了他对面的蒲团上,从案面的下方拿出了一个酒壶和两只酒盏,他将两只酒盏斟满,随即把其中一只推到了闻瑕迩面前,“方才冒犯了童子,薄酒一杯特向童子赔罪。”他说罢便拿起自己跟前的那只酒盏,一饮而尽。 闻瑕迩伸手拿起酒盏握在手中,晃动了一下杯身,却是一滴未饮,“阁下前一刻还说想与我结交一番,下一刻便用了强硬的手段将我掳来了这船中,阁下这心思……我一个小剑童委实是猜不透。” 黑衣男子拿起酒壶为自己续满,道:“若我不用这样的方式,想来童子定然不愿同我共处一室之内。” “哦?”闻瑕迩故作惊疑,“阁下何以认为?” 黑衣男子抿了一口酒,淡道:“猜的。” 船舱内惟一的照明便是案几上放着的油灯,此刻他们身处的小船正随着湖面的涟漪晃动着船身,油灯上燃着的火苗随着船身的摇晃不受控制的闪动,光亮忽明忽暗,晃眼的厉害。 闻瑕迩微微蹙眉,将目光从油灯上移开。 黑衣男子无声的抬手在船身上抚了一下,摇晃的船身霎时变得平稳了下来,小船掉转了头,顺着湖的下游,平缓而去。 他视线落到闻瑕迩把玩着的酒盏上,道:“童子大可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闻瑕迩也将视线转到自己手中的酒盏上,“交谈至今,阁下却连姓名都还不曾告知,这杯酒叫我如何能安心饮下?” 黑衣男子顿了顿,道:“是我失礼了。” 闻瑕迩摇了摇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来,等着对方报上姓名。 黑衣男子也不再遮掩,只听他缓声道:“我名唤,月孤。” “月孤……”闻瑕迩低喃了一遍。 月孤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闻瑕迩抬起头看向月孤,笑了一下,“没什么不妥,只是觉得这两字与阁下甚为般配。” “是吗。”月孤喝完盏中仅剩的酒,道:“不知童子听得我的名字后,心中对我的印象可有好些?” 闻瑕迩望向盏中盛放着的澄澈酒液,沉默片刻后,扬起盏中酒轻抿一口,“月孤兄难道在意自己在我心中的印象?” -- 第134页 月孤坦然道:“我想和童子交好,自是在意的。” 闻瑕迩轻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将盏中剩余的酒喝尽,道:“味道不错。” 月孤笑了笑,拿起酒盏便要替他往盏中续酒,闻瑕迩毫不迟疑的伸出手,任对方为他斟满,目光却是肆无忌惮的在对方的脸上打量着。 月孤由他打量,面上毫无半分躲闪之色,闻瑕迩盯着月孤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月孤替他斟完酒后便放下了酒壶,眸光迎向他,问道:“自是见过的,我与童子在孤星庄的院中初遇,后在筵宴上遇见,今又得墨南烟花盛会中偶遇。月孤自觉与童子,缘分匪浅。” 闻瑕迩转了转手中盛满酒水的酒盏没有接话,一滴酒液沿着杯口流了出来滑过他的指腹,顺着手心滴落到了案上。 月孤见状也没再继续说话,安静的喝着酒。 小船已行止下游的僻静处,四下幽静无虞,熄了灯火的墨南城,又落入到一片灰暗的夜色中。 船上的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时竟再无交谈。 酒壶里的酒根本禁不起他们二人这样的豪饮,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月孤见后又立刻从案面下拿出两坛酒来,一坛递给闻瑕迩,而另一坛则直接开了封,自己抱着酒坛大口喝了起来。 闻瑕迩愣了一瞬,也掀开盖子喝了起来,他喝的动作有些猛,有些酒水还没能入到他的口中便率先被倒了出来,顺着他的下颌滑下,打湿了衣襟。 他们二人此刻饮酒的模样,不像是邀约而至的品酒之人,倒像是嗜酒如命的拼酒客,使出了浑身解数,看谁先能将对方喝倒下。 须臾过后,闻瑕迩先放下了酒坛,他酒量一般,喝到现在已感觉有些上头,他抹了一把嘴角上残留的酒液,不受控制的打了个酒嗝。 这声酒嗝在安静的船舱中响起的分外突兀,月孤饮酒的动作顿了顿,遂放下酒坛,看向闻瑕迩,却见对方已是红意满面,眼神飘忽,便问道:“童子可是醉了。” 闻瑕迩拍了拍胸膛,一字一顿的道:“你在酒里,是不是,下药,了。” 月孤愣了一下,失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闻瑕迩哼了一声,手放在额头上按了按,问道:“什么时辰了?” 月孤道:“子时。” 闻瑕迩难耐的蹙起眉,一手撑在案几上,借着力道站起了身,“我该回去了……” 月孤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走向闻瑕迩,道:“你回何处,我送你一程。” 闻瑕迩摆了摆手,嘴里含糊的嘟囔了几个字,月孤没能听清,正想将人送出船舱,便见对方身形一晃竟是背面朝地直直的倒了下来,月孤越过案几抬手扶了一把,把闻瑕迩的头稳稳当当的平放在了蒲团上。 闻瑕迩睁着眼迷蒙的看向船顶,“我先喝完。” 月孤跨过案几,寻了个落脚处坐下,垂眸看向闻瑕迩,“嗯,是你赢了。” 闻瑕迩眼皮眨了几下,似是睡意上头困的厉害,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找回一点清醒。 月孤见状,道:“困了就睡吧。” 闻瑕迩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轻摇了摇,“睡了就正中你的下怀,到时候任你生吞活剥我都毫无反抗之力……” 月孤笑道:“我为何要将你生吞活剥?我又不是吃人肉饮人血的洪水猛兽。” 闻瑕迩轻笑了一声,没说话,眼睛却在船身和灯火的摇曳之间,不经意的缓缓阖上。 月孤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闻瑕迩气息逐渐变得平稳陷入沉睡,目光无意的触及到对方衣襟前一大滩深红的印迹,面上的笑容慢慢隐没。 他脱下自己的外衫,无声的搭在了熟睡的闻瑕迩身上,又汇出灵力在船身轻轻一碰,小船便又调转了头,往来时的方向徐徐行去。 月孤吹灭了案上燃着的油灯,轻声走出了船舱。 他拂手立在船头,望着城中无边的夜色,面如宁水,平静无波,如他脚下的湖面一般,除了掀起几阵难以察觉的暗纹之外,一丝声响也听不见。 他忽然伸出指尖,凝起灵力在船头的位置比划了几下,做完后,回头看了一眼船舱的位置,随即身形一动,消失在了长夜之中。 原本应该早已陷入沉睡的闻瑕迩此刻倏的掀开了帷幕,从船舱里探出了身子,却见空空荡荡的船头,再无半个人影。 他皱着眉从船舱内走了出来,身上披着的外衫掉在地上他也没理,径直行到船头,借着头顶似有若无的惨淡月光,看清了上面。 平滑的船沿处,被人用锋利的东西刻下了两个字:再会。 “莫名其妙。”闻瑕迩看清上面的字后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故意装作醉倒的模样就是想看看这个自称月孤的到底想做什么,没想到对方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响的遁走了,难道是他装的太不像被对方发现了? 闻瑕迩暗自思忖了一会儿,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只是这样一来,不仅没弄清这个月孤到底是什么来头,也没弄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 闻瑕迩转身回到船舱内,重新点燃了案上的油灯,俯下身翻出那个被他随手搁置的酒坛放在鼻尖嗅了嗅,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又找到那壶盛酒的酒盏细细看了一番,发现只是寻常物件没什么蹊跷之处,遂放下了。 -- 第135页 闻瑕迩身体靠在船身手枕在后脑勺上,望着半空沉思了一会儿,却是什么也没想出来。 正在此时,船身忽然顿住,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碰撞到了一样往后退了一下,闻瑕迩起身走出船舱,却发现这只船竟是回到了他上岸时的那条街道。 他抬脚上了岸,动作时倏然见到落在船舱入口处的一件黑色外衫,犹疑着要不要将那件外衫当做探寻那月孤身份的入手凭物,那件外衫便无风自动的从船上飞了起来,施施然的搭在了闻瑕迩肩膀上。 闻瑕迩眉心忍不住跳了跳,正欲一把将外衫从肩头扯下来丢回小船上,又忍住了,转而揉成了一团撰在了手里。 等他回到客栈时,天空已经蒙蒙亮了,不过客栈的大门仍旧关的严严实实,闻瑕迩便打算翻楼回房。 他们三人的房间在二层紧挨着一起,他住的是第三间房,君灵沉住第二间,迟圩则住的是第四间。 闻瑕迩站在巷子里仰头扫视了一眼,找到自己的房间后便一个掠身跃了上去,他在一块瓦片上站住脚后,动作轻缓的打开了窗户,正要翻身而进,却见正对着窗户的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做着一个人。 是君灵沉。 君灵沉被他弄出的动静惊动,随即睁开了双眸。 闻瑕迩望着君灵沉眨了眨眼,问道:“我走错了?” 君灵沉面沉似水,阖唇一语不发,只一双眼远远地看着他。 闻瑕迩暗自咋舌,关上窗门便准备往左边的房间奔去,就在他即将把窗户严丝合缝的关好时,屋内传来了君灵沉的声音,“进来。” 闻瑕迩顿了一下,也没多想就再次打开窗户翻身跳进了房内,进到房间之后还不忘关上了窗户。 他站在窗边问道:“让我进来是有什么事?” 君灵沉沉吟几许,道:“为何这么晚才归?” 闻瑕迩从怀里掏出还剩下许多的灵石袋子,走到君灵沉面前递给对方,“就到处逛了一会儿。回来就这么晚了。” 君灵沉看也未看那袋灵石,目光直直的落在闻瑕迩的面上,半晌,道:“闻旸,你答应我会早些回来的。” 闻瑕迩唔了一声,有些心虚的躲开了君灵沉的视线。 他原本在看完那场烟花盛会之后就打算打道回府了,谁料中途跑出来一个月孤,生拉硬拽的将他带到了船上,交谈之间有意无意的和对方试探起来,一时便忘了君灵沉的嘱托,后来又喝了些酒,更是将此事忘的一干二净。 君灵沉毫不留情的拆穿他,“你去喝酒了。” 闻瑕迩身上酒意未散,是个正常人都能嗅的出来,他坦然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灵石我花了一点,还剩很多。”他说着拿着灵石的手又往君灵沉面前递了递。 君灵沉垂眸看去,在他拿灵石的左手扫了一眼后,又将目光转到了他紧撰着拳头的右手上。 他问道:“右手拿着什么?” 闻瑕迩张开手掌,一件被揉的皱成一团的外衫便露了出来,“衣服。” 这件外衫虽已被揉的看不出原样,但凭着颜色和衫子上的纹路,不难看出这是一件男子的衣服。 君灵沉看了一眼那外衫,道:“不是你的。” 闻瑕迩听了这话,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就跟个犯了什么重罪的犯人一样,而君灵沉则是那个提审他的人,君灵沉问,他就必须答,可闻瑕迩寻思着自己除了回来晚一些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抿了抿唇,将灵石袋子恭恭敬敬的放进君灵沉的手中,“的确不是我的,不过感谢缈音清君慷慨解囊,待我日后富裕了第一个便来还报缈音清君。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我就不打扰缈音清君休息了,这便告辞了。” 说罢便要出了房门往自己的房间而去,君灵沉却在此时喊了一声:“闻旸。” 闻瑕迩道:“缈音清君还有什么要事?” 君灵沉定定的看了他许久,下一刻,却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却是和他擦肩而过,先他一步走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严丝合缝的关上,闻瑕迩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倏的抬头打量了一番屋内四下的摆设,忽然意识到,这间房似乎是他的房间...... 脑海中突然涌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君灵沉是不是在他房中不眠的等了他一宿? 正如在孤星庄,他找到囚禁着阮牧密道的那一夜一样,君灵沉也在他的房中等了他半宿。 闻瑕迩望着紧闭的房门,心中陡然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他从来都看不懂君灵沉,这一次似乎也是一样。 他按了按额角,眼角瞟到被搁置在一旁的霜色灵石袋子,伸出手拿起放在手中掂量了一番,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去,“还不起啊……” 第54章 一夜露荷 日上中旬,三人使了传送阵离开了墨南城转而行至青穆城外的近郊,正朝着城内的冶楼而去。 迟圩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眼神一会儿落在闻瑕迩的身上,一会儿又转到君灵沉的身上,他冥思苦想了半晌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恩师和那位富家公子气氛有点儿不对劲。 思及此,他目光又在这二人背后转悠了一圈,发现这二人步伐一致,一眼看上去好像是并排走在一根线上没什么怪异,可实则两人的中间却隔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恩师虽撑着伞,但那伞面横隔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空隙也不过三四寸,可此刻这二人除了伞面的隔断,中间还生生隔开了差不多一丈多远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 第136页 不仅如此,从他们走出客栈到现在,除了自己和恩师搭过几句话之外,他恩师和那位富家公子好像一句话也没讲过。 迟圩凝重的看着走在他前面的二人,心道要是按眼下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他恩师的求偶之路怕是不太妙。 他前思后想了片刻,胸中忽生一计,遂快步跑到闻瑕迩身侧,喊了一声:“前辈。” 闻瑕迩应了一声,视线平稳的看着前方。 迟圩悄悄的瞥了一眼走在最左边的君灵沉,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道:“我最近手头不大宽裕,您昨夜出门后,我斗胆向另一位前辈借了一袋灵石。” 闻瑕迩目不斜视的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开口接话的欲望。 迟圩见状沉吟片刻,又补了几句:“那位前辈虽慷慨解囊,但却要求如果我在三月之内还不上这些灵石,便要我十倍奉还之……” 闻瑕迩脚步顿了一下,迟圩见之眼睛一亮,闻瑕迩却又在下一刻步履复原,朝他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迟圩一愣,表情无措的看向闻瑕迩,闻瑕迩斜了他一眼,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迟圩咽了口口水,“前辈,您难道不该……” “不该什么?”闻瑕迩问道。 不该主动夸赞另一位前辈乐于助人乐善好施或者商讨关于这还款的数目太多有没有可以商谈的余地吗?!再不济随口夸对方两句搭搭话,只要能缓解当下这尴尬的氛围不就行了吗?! 当然这些话迟圩是不敢说出来的,他只能装回肚子里闷声嘟囔,以至于他此时的神情落到闻瑕迩的眼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扭曲。 闻瑕迩淡道:“少年人,别整日想着不劳而获,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他自己都还欠了君灵沉一袋灵石不知道该怎么去还,哪里有闲钱帮迟圩还债。 迟圩:“……” 闻瑕迩道:“怎么,你还真想不劳而获?” 迟圩忙摇了摇头,矢口否认,“没有没有,还的还的,我要还的……” 闻瑕迩道:“一分也不能少。” 迟圩道:“……一定一定。” 闻瑕迩闻言,这才点了点头。 迟圩暗叹了口气,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闻瑕迩,头顶上方冷不丁的投来了一道目光,他抬眼看去,便见君灵沉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迟圩隐隐感觉对方平静的面容下暗藏着威慑的冷意,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赶忙收回了视线,一路上再没有主动说过话。 往往越是鱼龙混杂,人多口繁之处,传出的消息便越是迅速琐碎,是以有“晓尽世间事”的冶楼便沿用了此道,将冶楼建造在了青穆城龙蛇混杂的烟花柳巷之中,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不但能得到最密集的消息,有必要时再以最快的速度散播出去。 他们三人一路行至青穆城并未停留,等行至城中最热闹的街巷时,却发现整条街的商铺都大门紧闭,偶有两三个行人路过,不见半点传闻间的繁闹,十分冷清。 迟圩在整条街巷走了个来回后,回到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身边,道:“没有叫‘冶楼’的,见到的全是什么怜幽阁弄花院……不是青楼就是象姑馆。” 闻瑕迩点了点头,打量了这街巷一番后没有立刻说话。 迟圩在阴凉处的台阶下蹲了下来,烦闷的挠了挠脸,“前辈,你说那个人会不会骗了我啊?我虽然有听说过冶楼,但是从没有亲自来过,这冶楼会不会是杜撰的?” 闻瑕迩收回了看向街巷深处的目光,道:“冶楼并不是杜撰的,我曾经来过。” “啊?前辈您来冶楼是做什么啊?”迟圩顺口问了一句,闻瑕迩闻言睨了他一眼,迟圩立刻转了话锋,“其实我是想说前辈您既然来过,肯定就知道冶楼在何处……前辈我们该怎么走?” 闻瑕迩往街道中央走去,“我上次来冶楼已是许多年之前,据传冶楼为保多年来收集的消息不被心怀不轨之人窥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变更一次冶楼的位置,狡兔三窟,让有心人无法确切的寻到位置乘虚而入。” 迟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从台阶上猛地跳起,“那这么说来,冶楼岂不是有可能已不在青穆城中?我们白来了?!” 闻瑕迩摇了摇头没说话,往深处走去。 沉默许久的君灵沉也几步上前,迟圩哪里还在原地站得住,忙跑了过去与君灵沉闻瑕迩二人汇合。 有一手执折扇衣冠楚楚的青年公子偶然从这条街巷中经过,闻瑕迩快步上前走到对方面前,将人拦了下来。 那青年公子一下子被三个人挡住了去路,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你们做什么?” 闻瑕迩好声好气的道:“兄台莫怕,我们只是偶然过路的旅人,想询问兄台一件事情。” 那青年公子打量他一眼,见他面容昳丽,眸里含笑,遂清咳一声,道:“兄台但问无妨。” 闻瑕迩也不含糊,直接问道:“敢问兄台这条街巷中名气最旺的青楼是哪一处?” 那青年公子闻言一愣,面上的神情是大写的惊讶。 迟圩的反应比他更甚,惊的嚷出了声:“恩师你这是做什么,我准师……”他说到这里窘迫的看了一眼君灵沉,声音降了下去,“还在呢……” 闻瑕迩面不改色的斜了迟圩一眼,迟圩立马捂紧了嘴,闻瑕迩又将视线转回那青年公子身上,却在这过程中,猝不及防的和君灵沉的眸光撞上了。 -- 第137页 君灵沉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沉如水的面容,看不出分毫异样。 但闻瑕迩见对方这幅模样,心中却陡然生出了些心痒难耐的情绪,他深知是自己那颗恋慕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遂迅速移开了眼,不敢再看下去,转而望向面前的行人。 那青年公子终是从震惊中缓了过来,目含敬佩的看向他,道:“兄台还真是,难得一见的直言不讳真性情之人……” 闻瑕迩随意的摆了摆手,“哪里哪里,不过是从外听得这柳巷之名想要来见见世面,只是这街巷秦楼楚馆众多,我一个外来人并不知哪一处最为……”他说到此处朝对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这才腆着脸来问兄台你了。” 那青年公子表示十分理解,遂试探着问道:“不知兄台是好女风还是……男风?” 闻瑕迩被这问题噎了一下,“……兄台何故如此一问?” 青年公子正色道:“若是兄台好男风那便该去西街上游的‘一夜露荷’,好女风便该去东街脚边的‘声声缓’……” 闻瑕迩闻言,略显尴尬的错开了视线,却还是继续追问了句:“不知这两家相比,哪一家更为声名远扬?” 迟圩听到这话,五官狰狞的都快皱到一处了,他偷偷的望了望君灵沉,果不其然发现对方的眼睛毫不遮掩的盯着他恩师,心中霎时扼腕不已,叹息他恩师这段姻缘注定要断送在他自己手上了。 这边青年公子沉思了片刻,答道:“西街上游的‘一夜露荷’名头更盛。” 闻瑕迩得到了答复,朝对方道了声谢。 青年公子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问道:“兄台可是现在就要去?” 闻瑕迩道:“没错。” 青年公子思忖了一阵,突然从袖中摸出一块翠色的玉牌,转而递到闻瑕迩面前,“一夜露荷申时才开门,眼下时辰尚早,兄台前去定会扑空。兄台拿着这东西去,那守门的小厮见后定不会将兄台拒之门外。” 闻瑕迩顿了顿,点头道谢收下,掏出灵石袋子摸出了几块灵石来,“兄台,你看这些可够?” 谁料这青年公子却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无价宝易得,性情中人却是难寻。我十分欣赏兄台的性子,这牌子就送给兄台当做见面礼了,咱们江湖有缘再见。” 他说完便果断的抬脚转身走了,闻瑕迩拿着手中的牌子难得有些心虚,却见对方忽然转身又走了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附耳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你拿着这个去老板会给你算便宜哦……” 闻瑕迩耳尖迅速的红了一圈,抬头正欲说话,那青年男子的身形便已消失在了街巷之中,耳畔还隐隐回荡着对方爽朗不羁的笑声。 迟圩望着天喟叹了一声,心情颇有些复杂。 君灵沉看了一眼闻瑕迩手中躺着的玉牌,淡道:“走吧。” 闻瑕迩唔了一声,收好玉牌后和君灵沉往西街上游处走去。 迟圩慢吞吞的跟在闻瑕迩和君灵沉身后,待看见二人同时在一处叫“一夜露荷”的楼下停驻脚步之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两位前辈……要一同去逛象姑馆?” ※※※※※※※※※※※※※※※※※※※※ 象姑馆通俗一点的意思就是男女支馆哎呀 第55章 入楼 闻瑕迩跨上台阶收了伞,敲了敲紧闭的楼门,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后方露出一条缝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站在门后,一脸萎靡不振的朝他们道:“申时开门,诸位来早了。” 闻瑕迩从袖中摸出那块过路公子送给他的玉牌,在小厮面前量了量。小厮定睛瞧了一眼,立刻挺直了身板将两扇大门拉开,恭敬的立在门的一侧,春风满面的笑着道:“三位上宾里面请。” 闻瑕迩点了点头,同君灵沉一起走了进去,迟圩原本还在门口观望,此刻见他二人已行止楼中,也只得讪讪的跟了进去。 穿过几层台阶,小厮一路将他们引领至最上层的厢房,进房入座之后,为他们三人分别沏好茶,道:“眼下时辰尚早,楼中许多公子还尚在休憩之中,三位上宾瞧着眼生,不知是想召楼中哪位公子来侍奉?我这边去请。” 迟圩一口热茶哽在喉咙里一时上不去也下不去,一脸苦大仇深的看着那小厮不说话。 那小厮被他的眼神盯的背心发毛,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小的有什么说的不是?” 迟圩半晌从嘴缝中挤出几个字,“……茶不错。” 那小厮闻言舒了一口气,忙又给迟圩续了一杯,“那就请公子多用几杯。” 迟圩沉默的抿着茶,视线落到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夹缝的虚空之中,眼神飘忽,一副神游九霄的放空模样。 闻瑕迩摸出一块灵石递到那小厮面前,道:“烦请将一夜露荷中主事的人请来一趟。” 那小厮顿了顿,面不改色的接过灵石,“公子稍等。” 待那小厮出了房门之后,闻瑕迩朝君灵沉和迟圩道:“待会儿进了冶楼,先不急找到那个人,我想先去问一问云顾真的事。” 君灵沉颔首,半晌问道:“你还记得入楼要做些什么吗?” 闻瑕迩抿了一口茶,道:“还记得。” 三人坐在厢房中,等了片刻便听房门忽然被敲响,闻瑕迩放下茶盏,应道:“请进。” -- 第138页 一名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挺着个大肚,脸上堆满笑意的走了进来,他先是向闻瑕迩三人抬手作了个揖,继而问道:“不知三位公子寻鄙人所为何事?可是本楼的招待有什么不周的地方?” 闻瑕迩扫了一圈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到了君灵沉的头顶上,他顿了一下,遂又看向迟圩,说道:“迟圩,把你头上的簪子取下来给我。” 迟圩神情时而恍惚时而凝重,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般,听见闻瑕迩的话后,下意识的就将自己头上束发的乌木簪顺手取了下来递到了对方的手中。 闻瑕迩接过簪子,随即取出一只未被启用过的瓷杯倒扣在桌上,他望着一旁的主管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道:“我音律一般,见笑了。” 语毕,他便持簪敲响了瓷杯,杯身碰撞出清脆的鸣响,随着他手起簪落,一段行云流水的小调很快便从他敲击的声响中涌了出来,待一曲完毕后,他方才停下手。 一旁立着的管事表情已变得正色起来,只听他凛声道:“月弄长空星引风——” 闻瑕迩将手中的乌木簪朝虚空中随手一掷,划出一道笔直的线,簪子便不偏不倚的插回到了迟圩的发髻上。 他看向那管事,淡声应道:“鱼龙搁浅一席中。” 那管事闻言又恭敬的朝他们三人拱手作揖,随即袖摆轻拂,三张白色的面具下一刻便出现在了三人的桌前,“三位公子请。” 闻瑕迩戴好面具站起了身,君灵沉也走到了管事的后方,仅剩下迟圩一人傻愣愣的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张面具毫无反应。 闻瑕迩斜了迟圩一眼,道:“你是准备留在这里等奉客的公子醒过来?” 迟圩这才恍然大悟,忙戴上了面具跟了过去,连连摇头道:“前辈我绝无此意……” 那管事领他三人至厢房门口,推开房门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三位公子,入楼之后自有人接引,鄙人只能送三位到此处了。” 闻瑕迩颔首道了声谢,与君灵沉并肩走出房门,迟圩紧随他们其后,闻瑕迩刚走至厢房前的廊沿处还没来得及细看周围,耳边便传来了迟圩的一声惊呼。 这座楼的格局乃是以四角围圆,中心余空建造的,他们此刻所处楼的最顶层,右侧靠墙壁的是一排排并列的厢房,而左侧则是用赤金雕花木围出的一条圆形护栏,迟圩不知何时已赶超他们在前,眼下正半个身子倚在护栏上,低头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下方的景象。 闻瑕迩缓步走到护栏前,垂眸朝下方看去,只见楼下的大堂之处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有三两成群一桌的,也有十几个围在一桌的,此刻正相互高谈论阔各抒己见,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根本听不清是谁在谈论些什么。 这场景看着像极了在凡尘市集里三五成群厮混在茶馆酒肆里胡侃谈天的平常景象,但细看又略有不同,因为这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毫无例外的戴着和他们脸上相同的面具,仅此一点差异,便透露出这楼和楼中人的不寻常。 与他们初进一夜露荷时看见的场景截然不同,迟圩指着下方密集的人头,朝闻瑕迩道:“恩师,我们这是掉进什么魔窟了吗!怎么出个门这楼就变成这样了?!” “这位朋友定是初次光临我冶楼……”一道空灵的声音在长廊处陡然回响。 闻瑕迩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戴着黑色面具的人正从廊下转角处徐徐向他们走来,他走到闻瑕迩三人跟前,道:“三位安好。”他问完好后又向着迟圩解释道:“此处便是冶楼,小友方才进入的楼不过是我楼为求自保所施下的欲盖弥彰之术。” 迟圩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道:“那这么说外面的象姑馆是用来骗人的了?” 那人笑了笑,道:“是,也不是。” 迟圩习惯性的挠了挠脸,触手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戴着一张面具,遂讪讪的放下了。 那人问道:“敢问三位前来冶楼,所为何事?” 闻瑕迩又摸出几块灵石送了出去,道:“心中有一惑,想请归楼解之。” 那人动作熟稔的将灵石收进了自己的衣袖中,笑道:“拿人钱财,为人解惑,此乃我冶楼安身立命之本,三位请——” 闻瑕迩三人一路下楼,又在穿过一间厢房后,被对方领至一处僻静的长廊处,长廊很深,等他们停下来时,耳边已经听不到楼下大堂其他人侃侃而谈的声音。 对方将他们引进了一间静室,这间静室里十分空荡,除了墙壁的正中,四四方方的挂着一个写着“静”字的牌匾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那人走上前,在挂着牌匾的墙面上敲了几下,“有客访。” 他话音方落,那牌匾上的“静”字便细微的动了一动,下一刻,便见一个漆黑的人影从那“静”字里走到了他们面前,用一种悠长苍老的语调开口道:“问事五百,问人一千,问事还问人,两千五。” 迟圩额角的青筋控制不住的跳了跳,“你这是坐地起价,黑楼!” 引他们进来的人闻言偏过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道了句“三位慢问”便施然退了出去。 被迟圩说成坐地起价的人脸上也戴着黑色面具,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道:“我名叫黑楼,坐地起价是我的本性,承蒙夸赞。” “哇你怎么脸皮比我还厚,你还要不要脸了?!”迟圩显然是被黑楼的本性震惊到了,朝闻瑕迩道:“前辈,这样明目张胆坑钱的楼我们不打听了!” -- 第139页 闻瑕迩拍了迟圩肩膀一掌,“再嚷把你丢出去。” 迟圩瞬间蔫了,垂着头往后连退了几步,闻瑕迩见状睨了迟圩一眼,道:“跟个灵体较什么真。” “什么……灵体?”迟圩猛地抬起头,却见闻瑕迩已将身上携带着的一袋灵石全部交到了黑楼手中。 闻瑕迩道:“问人也问事。” 黑楼掂量了一下掌中的灵石,道:“不够。” 闻瑕迩眯眼道:“差多少?” 黑楼伸出手指比了个“一”。 闻瑕迩头也没回的朝身后的迟圩抬了抬手,刚要说话,掌中的重量便立刻沉了起来,他收回手,见掌中多出了一袋装的圆鼓鼓的灵石袋子,暗道迟圩这小子还挺上道,便听见有人在他耳畔间低声问了句:“还要吗?” 闻瑕迩偏头看去,君灵沉提着两袋同样装的圆鼓鼓的灵石,给他递了过来。 闻瑕迩张嘴的动作快过了思考,“我还不起。” 君灵沉垂眸,把两袋灵石放进了他的手中,道:“不要你还。” 闻瑕迩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迟圩在后方看见这一幕,激动的肩膀颤了几颤,正欲从中推波助澜一把,黑楼便伸手从闻瑕迩掌间夺过一袋灵石,倒出半袋放进自己的袖中,不耐烦的道:“你们人族就是瞻前顾后拖拉的很,做事一点儿都不利落……” 他倒完灵石又将剩余的半袋放回了闻瑕迩的怀中,语气缓和了几分,“问吧,收了你的钱我会尽量回答你的问题的。” 迟圩道:“尽量?黑心钱都收了,你必须给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黑楼哼了一声,“看心情。” 迟圩气的咬牙切齿,眼看着就要破口大骂,闻瑕迩出声道:“云顾真。” 黑楼背身在虚空中拂了拂袖,一道银白色的光幕从虚空中陡然生出,只见黑楼把手伸进那片光幕之中摸索了一番,再出来时,手中便多出了一封玉碟。 黑楼把玉碟递到闻瑕迩面前,“半柱香时间看完。” 闻瑕迩点了点头,打开玉碟埋头看了起来。 云顾真死时未及弱冠,玉碟上记载他生平之事也不过堪堪十几页笔墨,是以闻瑕迩未花上半柱香便将玉碟上的内容看完了,不过他怕自己看的太快有所遗漏,便又从头看了一遍。 上面所述内容与他从迟毓口中听得的无甚差别,年幼时云家灭族,只剩下他一人几经辗转,四处流浪。 不过这中间有一处记载让闻瑕迩十分在意,上面说云顾真在十六岁那年孤身一人去到了北荒,在北荒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写出,只说两年后他又回到了修仙界,而修为同时也精进了数倍,晋升之快达到了常人修炼难以睥睨的境界。 云顾真天赋固然不错,但却绝非什么惊世奇才,若非遇到了什么罕见的机缘,以他自身之力修炼超出常人实难让人信服,所以这是一个让闻瑕迩感到奇怪的地方。 “半柱香时间到了。”黑楼语毕,闻瑕迩手中拿着的玉碟便跟生了灵智一样,准确无误的飞进了黑楼的手中。 黑楼把玉碟放进了那片银白色的光幕之中,拂袖挥手,光幕随之隐灭,静室又恢复如初。 安静了一会儿的迟圩出声询问道:“前辈你看完了吗?没看完我去给你抢回来……” 黑楼对着迟圩冷冷的哼了一声,迟圩不甘示弱,鼻孔朝天的也对着黑楼哼了一声。 闻瑕迩双手环肩,目光沉沉,似乎还在回忆方才玉碟上的内容,君灵沉问他:“有什么发现。” 闻瑕迩摸了摸下颌,道:“有一处地方我有些在意。” 君灵沉道:“哪一处?” 闻瑕迩顿了顿,小声道:“待会儿到了僻静处我再同你讲。” 君灵沉从鼻尖轻轻应了一声,“你还要向黑楼问什么?” 闻瑕迩默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反问道:“你有执着的东西吗?” 第56章 交锋 此话一出,闻瑕迩便觉自己表述的有些不大恰当,他略微沉吟,又补道:“我是想说,这世间什么样的东西可以成为人的执念?” 让云顾真即便死了,也仍旧怨灵不散,纠缠不休。 这种近似附骨之疽的强烈情感,闻瑕迩其实有些难以理解,于他而言,人死如灯灭,不论生前事如何,死后皆是一捧枯骨残灰,又何苦自缚作茧平白让自己死了都不得安生? 君灵沉的面容被遮挡在面具后,神情一该窥不见,只见他听了闻瑕迩的话后缄默片刻,平声应答:“也许是一个人。” 闻瑕迩脑中白光乍现,问道:“可能是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君灵沉颔首,“有可能。” 闻瑕迩得了启示,立刻转头要问黑楼下一个问题,谁料就他和君灵沉几句话的功夫,迟圩竟已拿出了符纸对着黑楼,一副剑拨弩张的气势。 闻瑕迩喊了一声迟圩,迟圩撑着场面僵持了几下,终是收了符纸退到了后方,黑楼见状讥讽道:“就会耍耍嘴皮子的花架子。” 迟圩梗着脖子死死的盯住黑楼,“你最好别落在我手上!” 闻瑕迩不咸不淡的说道:“不想做生意就把灵石还回来。” 黑楼立刻捂紧了自己装着灵石的袖袋,“有什么问题快问,进了我袖子里的灵石我是绝不会还回去的!” -- 第140页 闻瑕迩道:“云顾真最重要的人是谁?” 黑楼闻言,捂着袖袋的手一顿,“这灵石我是赚不得了。”说罢他便从袖中掏出方才从闻瑕迩手中拿过的一袋灵石,隔空送回了闻瑕迩怀里。 黑楼叹了口气,“没别的问题我就回去睡觉了。” 闻瑕迩掂量了一番怀中的灵石,问道:“何意?” 黑楼答:“近段时日有客人问过差不多的问题,我们冶楼做生意的原则,半年之内不会回答另一位客人问出的同样的问题,以保证前一位客人得到的消息不会外传。” “肯定是那个人!”迟圩反应过来,“前辈,一定是那个让我们来冶楼的人,他也一直在找云顾真。” 闻瑕迩点了点头,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他思忖一会儿,又问黑楼:“问这个问题的人是谁?” 黑楼不语,闻瑕迩伸手就要将剩余的几袋灵石全部丢给黑楼,黑楼却倏然转身,身形眼看着就要隐入那静字牌匾之中,忽远忽近的苍老之声在静室中响起,“不可说……” 静室的门同声而开,几刻前领他们至此的人走了进来,“三位公子,事已办妥,请随我来。” “你哪里看见我们办妥了?!那个叫黑楼的吞了我们的灵石还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你们冶楼也不管吗?”迟圩炮语连珠,气急败坏的模样。 那人笑道:“黑楼不回答,想来定是公子们提的问题触碰到了冶楼行事的宗旨。” 闻瑕迩心知肚明,睨了迟圩一眼,走上前去,“有劳。” 那人答:“公子客气。” 他们三人原路返回,走到一半时忽听下方大堂的嘈杂声突然安静了下来,迟圩伸出半个头往楼下看了看,却见人群依然密集,只是坐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三五成群凑在一桌,而是井然有序的坐成了一个圆,将正中心搭着的一方木台露了出来,这样一捣鼓看上去,竟有七八分茶肆说书的模样。 领着他们的人解释道:“是憧月公子要来了。” “憧月公子?”迟圩问道:“那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是一位惯常讲两道中见闻的公子,在客人中颇有些名气。”那人道:“三位若无什么要事不妨下二楼雅间一听,不定能听到什么新奇的消息。” 迟圩闻言倒是起了几分兴致,却未说话,眼神飘到闻瑕迩身上。 闻瑕迩询问君灵沉:“去听吗?” 君灵沉道:“你想去听吗?” 闻瑕迩道:“我都行。” 君灵沉道:“随意。” 这二人的对话仿佛旁若无人一般,迟圩默默的插了一句,“......两位前辈。”他怕自己不吭声这两人还会继续你来我往的问下去。 闻瑕迩看了迟圩一眼,“那走吧。” 进到二楼的雅间时,隔着大开的窗户往外搭建的木台看去,恰见一位身穿黑衣脸戴白色面具的男子正往台上走去,他手中端着杯茶盏,有一下没一下掀开茶盖打着茶水漂浮着的茶末,却是一口未饮。 台上放着一把沉香木桌和雕花椅,他走到椅前坐下,把茶盏放在了桌上,偏着头环视了一眼四周,自言自语道:“今日来的人倒是挺多……” 眼下楼中十分安静,他的声音虽不大,却毫无遗漏的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只觉他声音异常怪异,时重时低,听起来极不适应。 迟圩小声问了一句:“这个人是不是用幻声术了?” 幻声术是一道常见的术法,使术者可凭借此术改变自己的声音。 闻瑕迩点了点头,这样古怪的语调,除了幻声术不作他想,这位憧月公子,想来也是为掩人耳目不被人探出身份才这么做的。 台下密密麻麻的修士均伸长了脖子,顶着同一张面具的脸,目光如炬的望着台上坐着的人,似乎十分期待对方接下来说出的见闻。 憧月公子见状倒也没再吊着众人的性子,取下茶盖放到一旁,任由茶水蒸腾的雾气往上飘盈,用着那口怪异的语调开口道:“近几日,我们正道中的确发生了一桩事,不知在座的各位可有听到什么风声的?” 众人沉寂半晌,有人出声道:“可是前段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冥丘少君复生藏匿于墨南城中一事?” “绝不是这件。”有人反驳道:“憧月公子从不会讲这等人尽皆知的见闻!” “那我就不知了......憧月公子明示吧。” 憧月公子道:“我要说的这件事,的确和墨南有极大的关系。” 他用手轻扇了一下虚空中飘浮的白气,似是在嗅茶香,“孤星庄着了一把火,庄主阮烟和庄主夫人被烧死在了火海中,尸骨无存。”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刚落,众人便沸腾了起来,“孤星庄?是我知道的那个孤星庄吗?!” “墨南孤星庄阮家,除了这个孤星庄还有哪个孤星庄!又是那个天杀的遭的孽哦!” “可那阮庄主修为不是颇有建树吗,怎的一把大火就把他困住了?!” “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这才惹来这祸事!连妻儿都跟着殒命了哟......” “可是那阮烟自从接手孤星庄之后便一直隐居墨南,再没有过问过两道中事,又怎会无缘无故惹来杀身之祸?” “这......就不得而知了。” “......” -- 第141页 雅间内的迟圩听得这孤星庄一事也是一惊,想着闻瑕迩与君灵沉前几日刚好在孤星庄内定是知晓其中内幕,正欲开口询问几句,便听君灵沉道:“关窗。” 迟圩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 君灵沉道:“你。” 迟圩讪讪的隔着面具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虽然他还挺想继续听外面那个叫憧月公子讲的,但是眼前这位准师娘他更怵,多说一句话都让他瘆得慌。 遂站起了身要去关窗,谁料闻瑕迩却阻止了他,“不必。” 迟圩啊了一声,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陷入两难。 闻瑕迩为君灵沉续了一盏茶,道:“谢谢你。” 君灵沉无言片刻,拿起茶盏轻抿一口。 迟圩这会子也算是看出了些许端倪,站在窗前不知做些什么,那憧月公子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憧月公子一开口,交头接耳的众人立刻停了下来,只听他道:“眼下阮家旁支一脉的人都动身前往了孤星庄,想来是要彻查阮庄主夫妻二人殒身一事。” “彻查死因是假,只怕是抢夺庄主之位才是真吧......”有人唏嘘了一句,马上有人冷嘲热讽的附和上了。 阮烟一死,阮家嫡出一脉算是彻底断绝了,对于被嫡脉打压了好几百年的庶出一脉来说,此刻正是翻身的大好时机,谁能坐上庄主之位,谁就能独揽大权,扬眉吐气,只怕阮家庶出子嗣中,已经开始一场血雨腥风的家族内斗了。 “不过这阮庄主的死因,的确怪异。”有人发出疑问,“阮庄主在墨南一带的风评尚可,从未听说他做出过什么恶事,落的这样一个下场实在是让人有些扼腕......” “不错,他成为庄主后废除了阮家那些下作家规,实令人敬佩……” “唉,憧月公子,你可知晓孤星庄内那场大火是何人点的吗?” “不知。”憧月公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待阮家的人彻查清楚此事后,想来定会给世人一个交代。” “确是确是......” “我知道了!”有人在人群中嚷了起来,“定是那藏匿在墨南城中的冥丘少君下的手,一定是!” 他这话还未引起四周人的骚动,高台上的憧月公子便率先阻了话头,“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邪魔外道,也值得这位道友如此在意?不过是些扑风捉影的传闻罢了。” 那人被憧月公子当众反驳,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辩驳道:“无风不起浪,那魔头虽已身死多年,但能耐便是放眼如今整个魔道,也难寻出第二个闻旸......他若是得了什么复生之法回魂过来,我也不觉惊讶。” 憧月公子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迟圩听到有人吹捧他恩师,心情十分舒爽,一时没把住嘴,顺口接了一句,“没错没错,冥丘少君那等惊世奇才,莫说是魔道了,就是整个修仙界也难逢敌手……” 大堂众人的视线齐齐向他的方向射来,其中尤以憧月公子的视线最为醒目,迟圩愣了一下,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道:“《冥丘少君烈传》上是这么写的。” “不过是编书人写的满纸荒唐言,三岁小孩都蒙骗不了。”憧月公子道。 迟圩听了这话又有些不痛快了,刚要回嘴就感觉肩上一痛,他嘶了一声,回头看去,闻瑕迩两指搭在袖口,看那架势是要抽符了。 迟圩忙坐回了原位,忐忑道:“我觉得那个人说的很对,所以才顺口接了一嘴。” 闻瑕迩抚了抚袖口,道:“安分点听着,别惹事。” 迟圩连连点头,缩着身子努力让自己不是那么显眼,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手中拿着的书被人抽走也没反应过来。 延续上个话题,外面又有人提出自己的见解,“我倒不认为孤星庄阮家这事和冥丘少君有关,冥丘少君生前和阮家又没有什么交集,即便闻旸真复了生想要报复谁,那第一个也不该是阮家……” “此话有理,闻旸真要报复,也该找上应天长宫才是。” 憧月公子忽然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空穴来风之言各位还是不要再谈及下去了,即便真有什么风影,想来如今的应天长宫也不惧任何人。” 应天长宫这些年在宫主朗禅的治理下,势力几乎已遍布整个修仙界,与之息息相关的宗门世家不计其数,势力盘根错节,除开不问尘世的禹泽山外,应天长宫如今的盛景,俨然是一派仙界第一世家宗门的模样。 有人附和道:“应天长宫有朗宫主坐镇,自是无人敢犯上作乱的。” “没错,即便闻旸真活过来了,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当年朗宫主大义凌然除魔卫道方才有今日,我甚敬之,那魔头若敢再来犯,朗宫主定能诛那魔头第2次,保我修仙界平安!” “......” 憧月公子对眼前之状似乎甚为满意,遂站起了身来,正欲结束今日的话题,便听见有人高声道:“一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也值得你们如此抢着当瞎子胡乱吹捧?一群不辨是非的庸碌之徒!” 二楼的廊沿下,一男子单手插着腰,一脚踩在护栏的柱子上,面上的表情虽被面具遮挡住,但从言辞间的语气中,不难想象处此人定是一派趾高气扬,狂妄不羁的模样。 赫然是迟圩。 坐在雅间的闻瑕迩也是一惊,“他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他问君灵沉。 -- 第142页 君灵沉道:“方才。” 闻瑕迩又是一惊,“你既看见了怎么不拦着?!” 君灵沉淡道:“不想拦。” 闻瑕迩眨了眨眼,“那就由着他出去惹是生非?” 君灵沉看了他一眼,“冶楼的人会把他丢出去。” “……所以我们现在?”闻瑕迩又开始摸不准君灵沉此刻的心思了。 君灵沉抬手捻起一块桌上的糕点喂到他唇边,“张嘴。” 闻瑕迩咬了一口,耳尖有点烫。 君灵沉道:“等他撑不住了,我再出去。” “还是我去吧……”闻瑕迩嚼着糕点,声音有点含糊。 君灵沉把手中剩下的半块也喂到他口中后,将桌上的一盘糕点推到了他面前,“吃完。” 闻瑕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唔了一声后埋头开始认真的吃糕点。 与之同时,身上胶着着楼内重重视线的迟圩独自站在廊沿下,与众人的眼刀抗衡。 沉香木桌上的茶盏忽然粉碎,憧月公子寒声道:“你说谁是背信弃义的伪君子?” “哈?我骂的还不够清楚?”迟圩脚下用力一蹬,身形平稳的站在了护栏上,一字一顿的道:“我说,朗禅那个狗东西就是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彻头彻尾的下作小人!给我恩师喂阵都不配!” “哪里来的狂妄小儿,竟敢当众诽谤朗宫主!” 迟圩呵呵笑了一声,“诽你大爷的谤,应天长宫就是个遍地恶臭的狗窝,朗禅那个狗东西就是最恶臭的狗头头领,修为不如人就只会用卑鄙的手段汪汪直叫,你们这群瞎眼的还跟着起哄,莫不是一个狗洞里生出来的?!” “如此出言不逊!你到底是何人!” “冶楼的人呢?人呢!把这满口秽语的疯子给我轰出去!” “和你们这群没长眼睛的狗东西们待在一处才是让我反胃,连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迟圩转身跳下护栏,“你们爷爷我先走一步,狗东西们别再让我碰见了,你们身上的臭味隔着百十来条街我也认得……” “想跑?”憧月公子脚尖点地,一个利落的旋身之后,身形如光影般来到二楼的廊沿下,挡住迟圩的去路,“你辱骂完朗宫主和应天长宫就想一走了之?” 迟圩坦然道:“骂完就跑,你奈我何?” 憧月公子咬牙切齿道:“我要你向应天长宫和朗宫主道歉!否则我今日定让你出不了这冶楼的大门!” “道歉?”迟圩符纸已藏于手心之中,“行啊,让朗禅滚来给你爷爷我嗑一百个响头,一边嗑一边喊‘爷爷我错了’,我再考虑要不要道歉。” 憧月公子气的肩膀发颤,他伸手握住虚空,一柄长剑迅速在他手中成形,他凌空一跃,握剑对着迟圩就是一击,“……我要你的命!” 剑光凛然,杀机四伏,迟圩身形一晃,躲过了一击,剑光砍在地面上将地上炸出一个洞来,木板被砍碎,噼里啪啦往一楼大堂掉了下去,大堂内的一众修士再也坐不住了,骚动了起来。 “冶楼的人呢都去哪儿呢?!有人闹事也不管吗?” “憧月公子和人打起来了!” “楼都要打塌了哟!” 迟圩为布阵控符,刻意与憧月公子拉开距离,一路后退。 憧月公子却紧咬着他不放,像只被气晕了头的野兽,对着他的方向就一个劲的猛砍,两人一退一进,一攻一守,围着整个楼绕了三四圈,二楼的地面已没几处完好了。 “胆小鼠辈!有本事别逃!”憧月公子又挥出一道剑光。 迟圩侧身躲之,地方太小他施展不开手脚,画阵来不及,运符以他现在和这憧月公子的距离,自己也极有可能被符伤到,正在他踌躇之际,脚下忽然踩到了快破碎的木板,被绊住了,憧月公子眼尖的察觉到了,立时欺身,手起剑落,“鼠辈去死吧!” 眼看着那剑锋直朝他面门而来,迟圩却突感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拖,憧月公子的剑落了空,迟圩刚要向后方救他一命的人道谢,在他正对面的憧月公子便嚷了起来,“是这个人先挑事辱骂应天长宫的,你们冶楼的人不出手只有我自己出手了!” 两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站在憧月公子身后,一人按住了憧月公子一只肩膀,憧月公子被桎梏住动弹不得,只听其中一人道:“憧月公子是常客,应是知我冶楼的规矩的。” “是这个鼠辈先挑的事!与我无关!”憧月公子眼光似刀的恶狠狠的盯着迟圩。 迟圩也被两个同样戴着黑色面具的人桎梏住了,听见憧月公子把罪责往他身上推,伸长了脖子道:“你放屁!明明是你动的手,敢做不敢认了?” “是你辱骂应天长宫在先!” “那也改变不了你先动手的事实!” 桎梏住迟圩和憧月公子四人面面相觑,只见其中一人比了个手势,对面两人心领神会,一人按住憧月公子,一人道:“憧月公子,得罪了。” 说罢,按住憧月公子的那人便将人从二楼的护栏丢了下去,另一人在前一刻取下了憧月公子脸上的面具,伴随着一声尖利的惨叫,憧月公子的身影消失在了楼中。 若不是被脸上的面具遮住,迟圩的面色此刻看上去肯定是煞白无比,他转着脖子去看他后面的两个人,“我,我也要和他一样吗?” -- 第143页 其中一人点了点头,“扰乱冶楼秩序者,都是这个下场。” “不是啊,我是无辜的!”迟圩拼命为自己辩解,“你们都看见了吧!我一直被那个憧月公子追着打根本没还手,你看这二楼都是他一个人瞎砍砍出来的,跟我没关系……啊!恩师救我!” “……” 闻瑕迩正埋着头吃盘子里最后一块糕点,吃到一半时忽然抬起了头。 君灵沉问他:“怎么不吃了?” 闻瑕迩把口中的糕点咽下,道:“我依稀听见迟圩在喊我救他。” “你听错了。”君灵沉又把另一盘糕点推到闻瑕迩面前,说道:“这一盘也要吃完。” 闻瑕迩拿糕点的手一抖,簌簌粉末屑掉落了下来,“……我吃不下了。” 君灵沉点了点头,“那明日再吃。” 闻瑕迩:“……” ※※※※※※※※※※※※※※※※※※※※ 迟圩:我在外面骂街,你们在里面…… 闻瑕迩:嗯? 迟圩:恩师救我QAQ 君灵沉:嗯? 迟圩:……我走还不行吗。 宣传时间到了,推一下兄弟的文,感兴趣的小可爱不要错过WvW 古董花瓶他成精啦![娱乐圈]by那一年 顾青是一个放在博物院里面的古董小花瓶,经过几千年吸收的日月精华,终于修成正果,化为人形。 化为人形的他被星探一眼相中,带着自己一瓶子的玉露精华闯进了娱乐圈。 …… 由于相貌出色,在一众明星中也尤为突出,他很快就火了起来。 某娱乐记者:“您对网友说您是花瓶怎么看?” 顾青:“……这么说不严谨,严格来说,我是花瓶成精了。” 记者:“???” …… 除此之外,顾青还有其他的烦恼。 ——变成花瓶休息一会的时候,醒来就发现自己头发上被插了几朵花。 ——坐公交等其他交通工具总是心惊胆战,害怕自己碎了。 ——经纪人来家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他人,因为他正变成花瓶在吸收日月精华。 ——以及变成花瓶后被某个同居者无视,被迫欣赏到了360度无死角的好身材。 顾青表示,他很无奈。 第57章 端倪 “我还是出去看看吧。”闻瑕迩有些不放心迟圩,便要站起了身要往外走。这时,两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进到房中。 其中一人问道:“方才有一客人在外滋事,敢问那人可是二位的同行之人?” 闻瑕迩点了点头,“他现在何处?” 那人道:“已经被我们赶出了冶楼。” 闻瑕迩指了指君灵沉,“我们二人在冶楼还有要事没办完。” “公子莫误会了,我们只是替那位被赶出去的公子给您二人带句话。” “什么话?”闻瑕迩隐约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那人道:“那位公子被我们冶楼扣押了,请您二人前去相救。” 闻瑕迩听罢眉尾一抬,“你们冶楼把人赶出去了还要扣押起来?” “不是。”对方摇头解释道:“因为那位公子欠了债还不上,我们才不得不把他暂时扣押起来。” 闻瑕迩和君灵沉被人带出了冶楼,一摘下面具眼前的景象都还没看清,耳边便传来了迟圩嚎叫声:“恩师救我!” 迟圩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粗壮汉子摁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五官皱成了一团,表情看上去十分凄苦。他一见闻瑕迩就跟见了救星一般,四肢乱蹬一个劲的想要挣开钳制住他的两人。那两个汉子见他挣扎,便又使足了力气,将他整个人又摁了回去。 闻瑕迩和君灵沉走到迟圩跟前,闻瑕迩皱了皱眉,待要说话,在一夜露荷中将他们引进冶楼的管事便从一旁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趁那管事行走时,闻瑕迩顺势扫了扫四周,发现他们又回到了一夜露荷之中。 申时已过,此时的一夜露荷已不似他们初来时那般冷清,整座楼内灯火通明,曲乐缭绕,入目男子皆是三两成群搂搂抱抱,一派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之景。 许是迟圩方才的动静太大,闻瑕迩察觉到楼内众人的视线大多都聚集在他们这里,他下意识的偏头去看君灵沉,果不其然发现有许多男子的目光都胶着在对方身上。 君灵沉面色依然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波澜,闻瑕迩心中却有些不痛快了,侧身往君灵沉身前一站,将那些直白露骨的目光一一瞪了回去。 那管事已行至他们跟前,朝君灵沉和闻瑕迩作揖道:“恭候两位公子多时。” 闻瑕迩直截了当的道:“他欠了多少?” 管事眯眼一笑,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白纸来,恭敬的递到闻瑕迩手中,道:“不多,一共一千两百灵石。” 闻瑕迩一目十行快速的看完纸上列出的数目种类,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来。 迟圩目光哀怨的看着他,道:“前辈你一定要救我,他们说我还不上就要把我扣在象姑馆里卖身还债……我是好人家里的孩子,我还没娶亲呢前辈……” 闻瑕迩淡淡道:“以身偿债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迟圩瞪大了眼,面上满是惊愕与无法置信。 恰巧有一桌的客人把他们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在后方听的一清二楚,见闻瑕迩话毕后,便语气悠然的接了一句,“我瞧着这少年长相不错,是我喜欢的,什么时候竞价初夜一夜露荷记得支会我一声哈哈哈……” -- 第144页 闻瑕迩斜了一眼后方之人,目光里透着几分冷意。那人与闻瑕迩的眼神交汇不过瞬息,便猛地止了笑声,拉着一旁陪坐的公子,讪讪的喝起了酒。 闻瑕迩再调转视线看回迟圩,却见这小子已经被唬的脸色煞白,连眼神都有些黯淡了。 吓唬的足够,下次就没这么大的胆子不管不顾何事都敢做了。 闻瑕迩将一袋灵石递到那掌事的人手中,那掌事的接过清点一番数目后,向钳制住迟圩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松手放开了迟圩。 迟圩还恍惚的蹲坐在地上,闻瑕迩见了,有些好笑的道:“你还想留在这里不走了?” 迟圩缓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吞吐的解释道:“是那个叫憧月公子的人动的手,我都没还过手,走廊上的东西也全部是他砍坏的……” 那掌事笑呵呵的说了一句:“憧月公子赔了三千灵石。” 迟圩:“……” 闻瑕迩补了一句,“一千两百灵石,记得还清。” 迟圩口吻发苦:“前辈我,我也要还吗?” 闻瑕迩勾唇笑道:“灵石都是后面这位仙君出的,你不还难道还要我还吗?” 迟圩悻悻的看了一眼君灵沉,见对方目光冷凝,便立刻收回了视线,不再出声。 事情还没办完,三人还不能离开一夜露荷,便又回到了方才他们暂住的厢房之中。 迟圩才经历了一波“卖身还债”风波,眼下老实本分的很,一个人安静的坐在角落里发呆。 闻瑕迩把在黑楼处得到的线索说给了君灵沉听,之后又将自己的想法一并说了出来,君灵沉听完后说道:“这件事只能表示云顾真在北荒可能遇上了机缘,目前看起来和找到你身上咒印的破解之法并无甚直接干系。” 缈音清君轻轻淡淡一句话便将事情的进展打回了原地,闻瑕迩手撑着脸,看着对方说道:“嗯,你说得对,所以我打算再找一次黑楼。” 君灵沉垂眸看他,“它是个灵体,即便你对它威逼利诱也无用。” 冶楼有冶楼的规矩,半年之内不会回答两个客人同一个问题这是一条,不透露前来寻访客人的身份又是一条。 和他问同一个关于云顾真问题的人闻瑕迩还是很在意,他猜想不出意外应当就是让迟圩和他们在冶楼碰头的人,但他们已至冶楼大半日,根本不见此人踪影,闻瑕迩便想着回去对黑楼强取豪夺一番,从对方口中套出那人的身份,不过他这才刚起了个话头,就被君灵沉给掐灭了,此计定是不可行了。 闻瑕迩道:“威逼利诱没用,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只能在这里干坐着,等着那人找上门了?” 君灵沉道:“未尝不可。” “可若那人一直不来怎么办?”闻瑕迩换了一只手继续撑着脸,“即便他来了,我们也不认得。” “他既是为云顾真而来,应是与云顾真相识,定能认出你如今的模样。”君灵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迟圩,“他不是见过那个人吗。” 闻瑕迩闻言,脑中灵光一闪,转头朝迟圩喊道:“迟圩你过来!” 迟圩有气无力的拖着步子走了过来,“前辈你喊我……”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闻瑕迩问道。 “哪个人?”迟圩茫然了一瞬,“哦,那个和云顾真有关的人,我记得的。” 闻瑕迩指着一旁的书桌道:“你去描副丹青,把那个人的长相和细节全都画出来。” 迟圩望向那书桌,举步不前,似乎有些犹豫,“……前辈,你真要我画出来啊?” “有什么不妥吗?”闻瑕迩道:“还是你已经忘了?” 迟圩慢慢走到书桌前,磨起了墨,“忘倒是没忘,就是……嗯。” 闻瑕迩道:“那你就赶快画,画出来让我们认个脸。”省的届时在楼中正打了照面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迟圩执笔的手颤了颤,随后咬牙提笔画了起来。 “画,画好了。”迟圩放下笔,把完成的画作从桌上拿了起来。 “这么快?”闻瑕迩有些惊异,描丹青是极耗时的,迟圩这才花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竟然就完成了。 迟圩将丹青展开,亮于闻瑕迩和君灵沉眼前,语气忐忑的道:“我……我尽力了。” 闻瑕迩看了一眼那副丹青,半晌后,抬头看着迟圩,“你画的是人吗?” 那画上的东西有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睛,鼻孔朝天,眉毛一高一低,血盆大口,最诡异的是只有一只耳朵,且耳朵的轮廓像是只动物的耳朵。 迟圩皱着脸道:“我不会画画……” 闻瑕迩道:“所以你就画这么个东西来糊弄我?” “我没有……”迟圩把画收了起来,委屈得很,“要不前辈你来画,我跟你说那个人长什么样。” 闻瑕迩愣了一下,随即偏过头看向君灵沉,笑着道:“听闻临淮君家的嫡公子画技乃是仙界一绝,曾有人掷千金只为一睹其画作风采。” “哪个君公子啊?”迟圩接了话茬,面含憧憬道:“掷千金只为看他的画?那这个君公子肯定特别有钱。” 君灵沉淡淡看了闻瑕迩一眼,没应答。 闻瑕迩望着君灵沉眨了眨眼,“就是眼前这位君公子啊。” 迟圩怔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临淮君家的嫡公子……不就是禹泽山的君惘吗?”他猛地看向君灵沉,“你你你!你是君灵沉!” -- 第145页 闻瑕迩啧了一声,不悦道:“喊尊称。” “恩师你快走!”迟圩置若罔闻,一把将闻瑕迩从君灵沉身边拉了过来,戒备的盯着君灵沉,“我来断后!” 闻瑕迩一头雾水,道:“你又发什么疯?” 迟圩面不改色,仍旧死死盯住君灵沉,“他不是好人,恩师你别被他骗了!” 闻瑕迩愣了愣,有些回过味来,迟圩为什么会忽然这么大反应,于是他绕开迟圩转而走向君灵沉。 “恩师你别过去!”迟圩喊道。 君灵沉一言不发的看着他靠近,目光如常,闻瑕迩伸手牵起君灵沉的一片衣袖,道:“你别和迟圩一般见识。” 君灵沉垂下眼帘看着闻瑕迩牵着自己的衣袖,沉声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个好人。”闻瑕迩不假思索,笑着道:“人美心善,从来都是。” 迟圩眼下听着闻瑕迩和君灵沉的对话,既震惊又不解,他的恩师难道已经沉迷美色到连性命都不顾的地步了吗? “所以——”闻瑕迩拉着君灵沉的衣袖往书桌走,“希望心地善良的君公子能够帮助一个还不知道能活多久的凄苦人士画一幅丹青,好让他多活几年……” 话音方落,君灵沉蓦地抓住闻瑕迩牵着他衣袖的那只手,“闻旸,你不会死的。” 闻瑕迩拉开椅子的动作一顿,顺势把君灵沉按在椅子上坐下,“那就要有劳君公子了。” 随后,他又转向迟圩问道:“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迟圩隔着大段距离目光复杂的盯着闻瑕迩,沉默了好半晌,语气暗暗的开始描述对方的长相。 闻瑕迩研好墨后,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君灵沉描绘。 起先,他的目光还落在画纸上,慢慢看着微白的画纸被一点一点染上墨色,可到了后来,眼神却不自觉的转到了君灵沉执笔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净白修长,似一块无暇的上好白玉,随着笔下勾勒的动作,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现,却又没有因此偏了力道在画上留下污点,反而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闻瑕迩的视线已经完全胶着在君灵沉那只手上了,待对方收笔停了动作后,他才倏然回神,“画好了?” 等画纸自行晾干一会儿,君灵沉才将画纸拿起,递到闻瑕迩面前, 闻瑕迩接过一看,画上的是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少年,剑眉鹰目,五官深邃硬朗,整张脸透露着一种异族韵味。 君灵沉道:“我曾去过北荒,那里的人长相轮廓都极为深邃,此人不出意外应是北荒之人。” 闻瑕迩颔首,拿着画像走到迟圩面前,问道:“你当日遇上的人是不是长着个模样?” 迟圩盯着画上的人细细看了几眼,道:“差不多是这模样了。”他说完又有些欲言又止,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闻瑕迩卷好画像收起来,道:“我好得很,他也很好,别瞎操心。” 迟圩眼神闪动,神情变幻莫测,最终还是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有了画像寻人便方便许多,这楼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要寻到一个好位置,每日能够观察来往的客人,找到画像中的那个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打定主意后,闻瑕迩便准备开始暗察一事,却见屋内忽然有一阵青光闪过,君灵沉面前的虚空中便浮现出了一道光幕。 那光幕上只写着两个字:速归。 君灵沉拂袖将那虚空中的二字抹去,闻瑕迩立刻上前问道:“是要回去了吗?” 君灵沉目光沉沉的看着他,良久,应了一声。 若非出了什么大事,禹泽山绝不会这么平白无故的让君灵沉赶紧回去,闻瑕迩道:“那你快回去吧,禹泽山眼下一定是需要你。” “我知道。”君灵沉道。 闻瑕迩眼珠转了转,笑着道:“我这边你不必担心,左右不过是寻个人,出不了什么大事。” 君灵沉闻言默了一会儿,问道:“若你寻到那个人后,我还没回来,你当如何?” “你还要回来?”闻瑕迩脱口而出。 君灵沉眼睫动了一下,隔着一张书桌忽的将他往前猛地一拉,他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桌面上,一抬头,便撞见了君灵沉那双渊深无比,似有暗火在涌动的眸。 只听他道:“你竟一直都是这般想的……” “姓君的你在做什么!”迟圩时刻注意着君灵沉的动向,万万没想到就只方才出了一会儿神的功夫,对方就掳上了他恩师! “迟圩你别过来。”闻瑕迩突然出声,“你就站在那里别动。” 迟圩错愕的愣在原地,“不是恩师,您,您到底……怎么想的?”人都把您掳上手了还不反击? 闻瑕迩双眼凝视着君灵沉一眨不眨,半晌,试探着问道:“那你办完禹泽山的事,还回来找我吗?” 他问完这句话君灵沉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倒先红了耳尖。 若换做平时,闻瑕迩自是不敢这么直白的询问君灵沉,只是在看见君灵沉听了他的话后做出了如今的反应,让闻瑕迩心底产生了一丝臆想,君灵沉似乎是想和他待在一处的。 君灵沉定定的看着他,倏的伸出指尖在他右边耳垂上轻轻碰了一下,道:“你若是走了,即便我回来,也找不着。” “我不走!”闻瑕迩耳尖烫的厉害,吐出的话却是毫无犹疑,“我在,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找我……” -- 第146页 迟圩在后方将这二人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嘴角抽了几下,知情识趣的出了房门,暗道流言蜚语害人不浅。 君灵沉指腹在闻瑕迩耳尖捻了几下,闻瑕迩被耳尖传来的触感弄得身体有些酥麻,正欲开口阻止,君灵沉已经收了手。他问道:“当真?” 闻瑕迩颔首道:“当真。” 君灵沉眸中的暗火似乎平息了下来,又道:“我若回来寻不到你人怎么办?” “不会的。”闻瑕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不是君子。”君灵沉毫不留情的揭穿,“你是小骗子。” 记仇,闻瑕迩第一次体会到受世人敬仰的卓然君子,缈音清君君灵沉竟如此记仇,这个认知让他在当下感到十分窘迫。 过去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撒的谎肯定是圆不回来了,闻瑕迩前思后想了一番,真切的说道:“这次绝不会骗你了,我保证……不,我发誓。” 君灵沉不置可否。 闻瑕迩更窘迫了,就在他挖空心思都想不出用什么话才能换回君灵沉对他的心思之时,屋内又有一道青光闪现了一阵,如前一次那般,君灵沉眼前的虚空中又浮现了一片光幕。 那光幕上写着:赶紧回来! 君灵沉蹙了蹙眉,抹去了虚空中的字,闻瑕迩趁势夺回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站直了身,含笑看着君灵沉,道:“君惘你赶快回禹泽山吧,我说了在这里等你就一定不会食言的,你信我一次。” 君灵沉垂下眼帘看他,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闻瑕迩暗暗松了口气,唇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君惘我等你回来找我,你也不准食言。” 君灵沉道:“好。” 已是入夜时分,正是象姑馆生意最旺的时辰,一夜露荷内宾客满座,入目皆是男子三三两两亲密的依偎在一处,耳鬓厮磨,欢声笑语,并无落单之人,是以独自坐在大厅处的人便显得格外起眼,一位正梳妆完毕的公子从阶梯上缓步而下,一眼便看见了对方。 迟圩独自一人在一夜露荷的大厅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桌子摆满了一大堆菜色,他却不像平时一样狼吞虎咽,而是没精打采有一口每一口的吃着。 “公子一个人吃饭看着真是孤寂的很。” 迟圩抬头看去,见到一个打扮艳丽,举手投足间都混着些脂粉气的男子,他皱眉道:“我不是断袖。”语毕便夹了一筷子菜塞进了嘴里。 “公子可真会说笑,这里是象姑馆,公子若不是断袖,来此处莫非还是吃饭的不成?”那男子笑着在迟圩旁边坐下,扫了一眼桌上没发现酒盏,略有些惊异,“公子不饮酒吗?” 迟圩看也没看他,埋头苦吃。 那男子见状也没恼,反倒笑笑意更深,“一个人海吃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喂公子你,方显得有些情趣。”他伸手抓起桌上摆放的另一幅筷子,刚要夹菜就被人敲击了一下手背,他疼的当即丢了筷子,手背上红了一片。 迟圩瞪了他一眼,“别动我的食物。” 那男子愣愣的看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位……公子,你还是换一处地方吧。”不知何时,闻瑕迩已从房间踏出,来到了迟圩身侧坐。 迟圩喊了一声恩师,又开始海吃了。 闻瑕迩看向那位公子,指着迟圩道:“他没钱,还在外面欠了很多债。” 那公子闻言面上的惊愕立刻变成了嫌弃,猛地站起了身,“穷鬼来逛什么象姑馆!”语毕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头,唯恐多看迟圩一样都会变得晦气。 迟圩打了个嗝,眼光在闻瑕迩身边来回扫了一圈后,顶着一张油光水滑的嘴巴问道:“恩师,那个君灵沉呢?” 闻瑕迩眼睛半眯了起来,“叫尊称。” 迟圩眼神飘忽了一下,忙改口道:“哦,君公子呢?” 闻瑕迩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说道:“他回禹泽山了。” “真的?”迟圩脸上立时笑开了花,激动道:“真是太好了,他总算走了!” 闻瑕迩道:“他走了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迟圩忙掩去脸上的笑意,埋头吃了一口饭,又大口啃下半只鸡腿,只在心中偷偷窃喜。 闻瑕迩语气不温不火的道:“装傻充愣的本事见长。” 迟圩猛地摇头,含着鸡腿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不是……” 闻瑕迩道:“嗯?” 迟圩放下鸡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恩师,色字头上一把刀。” 第58章 突变 迟圩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上的油污,神情是少有的正色,“世间美男千千万,恩师你何必单相思君灵沉一个?他真的不是个好人恩师。” 闻瑕迩神情如旧,反问迟圩,“我怎么记得之前在冥丘的时候,你信誓旦旦的说他是个好人?”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禹泽山的君灵沉啊……”迟圩道:“我要是知道是他,怎么还会让恩师你和他睡在一张床榻上!” 他边说边观察着闻瑕迩脸上的表情,见对方并无动怒的迹象,便接着说道:“您才复生,有些事情您可能不知道,那位君公子对您恨之入骨,您亡故了他都还想着手段防着你,这件事仙魔两道都知道……” 闻瑕迩道:“那你且说说,他既然恨我入骨,为什么这段时日同我在一处时没有对我动手?” -- 第147页 迟圩目光闪烁了一下,“兴许他是想用别的方式报复您?” “比如?” “比如……”迟圩拧眉琢磨了片刻,忽然道:“他知道恩师您心悦他,所以每日都寸步不离的跟着您,先得到您的心,再得到您的人,把您玩弄于股掌之间让您离不开他,最后再狠狠的抛弃您取了您的性命!” “一定是这样没错。”迟圩十分认同自己的猜测,“这样一来前辈您的身心都饱受折磨,比一剑杀了您能让您痛苦百倍!” 闻瑕迩默然的看着迟圩绘声绘色的说道,半晌,道:“你平日少看点闲书吧。” 迟圩表情一滞,随即尴尬的咳了一声,“也,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吧?” 闻瑕迩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迟圩小声嘟囔:“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道伪君子遍地都是……” “即便世人皆是,但独他一人绝不是。”闻瑕迩直视迟圩,道:“我以后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关于他的半点不是。” 他是个眼里容不得丁点沙子的性子,君灵沉是什么样的为人他清楚得很,他不能容许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品头论足,恶意中伤。 迟圩端起碗把最后一口米饭吃完,再放下碗时,看向闻瑕迩的目光已经变得炽热无比。 闻瑕迩睨了迟圩一眼,“你这是在不满?” “不是。”迟圩摇了摇头,眼神灼灼的道:“我们魔修处事向来不羁,凭的只是一颗本心,恩师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我给你出个主意。” 闻瑕迩道:“什么主意?” “霸王硬上弓!”迟圩义正言辞的道,丝毫听不出半分调笑的意味。 闻瑕迩古怪的看着迟圩,霸王硬上弓这件事他前世就想过了,但君灵沉又不是女子,除了亲一亲抱一抱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这个念头刚一生起时就被他自己给掐灭了。 他道:“我和他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难道您是觉得我这个主意不够好吗?”迟圩眼光的亮度褪了下来,“那我再想想?” 闻瑕迩一掌拍在迟圩的后脑勺上,“等你什么时候打得过大黑了再操这些闲心。” 迟圩瞥了瞥嘴,“我这不是担心您吗……” 闻瑕迩斜了一眼迟圩,“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关心谁啊?不如也来关心一下我吧?” 一阵爽朗的男声倏然响起,闻瑕迩和迟圩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正向他们徐步走来,这是赠给闻瑕迩一夜露荷玉牌的人。 他“唰”的一声打开折扇,执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只见他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及时行乐。 “真是巧,白日才在外面碰见,入夜又在楼中偶遇……”迟圩暗自喃喃道。 对方笑着道:“我也觉得和两位缘分匪浅啊。” 闻瑕迩站起了身,同样笑道:“感谢这位兄台白日相赠玉牌。”他说着便摸出了那块玉牌递到了对方面前,“若没有兄台这块玉牌,我们说不定此刻还在外街上游荡。” 对方接过玉牌,笑意不减,“不必客气,都是缘分使然,能帮得上兄台你的忙也不枉这玉牌来世上走一遭。” 闻瑕迩道:“兄台说话真是风趣。” “哈哈哈,见笑了……”这公子折扇执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只见他扫了一眼二人的桌前,有些疑惑的问道:“两位怎的不请楼中的公子前来作陪?” 迟圩言简意赅的回了两个字:“没钱。” 对方一愣,随即大笑道:“无妨无妨,既然能在此处碰见第2次,那今夜便由我做东邀二位小酌一番!”他说罢倏的收了折扇,朝楼内的小厮吩咐道:“老地方,另请两位公子前来作陪。” 小厮得了吩咐忙去张罗了,余下三人向他们三人道:“三位公子,请随我来。” 闻瑕迩和迟圩对视了一眼,闻瑕迩道:“兄台盛情难却,我们本不该拒绝,奈何身有要事,耽误不得,只能婉拒了。” “这样啊。”那公子道:“那二位可是今夜就要离开?” 迟圩脱口道:“不离开。” “那还顾虑什么?”那公子眯着眼笑道:“今夜我们三人定要不醉不归。” 闻瑕迩无言的斜了迟圩一眼,迟圩知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随意接话茬。 那公子一腔热忱,话也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闻瑕迩也只得点了点头,道:“那便多谢兄台了。” 三人一路又行径至四层的雅间,雅间里面早已有人提前布置过一番,酒水齐全,乐声萦绕。 见他们进来,三位风格迥异的男子自席间坐起,向他们盈盈一笑,齐声道:“三位公子安好。” 闻瑕迩脚下的步子有些跨不下去了,他转头看迟圩,发现对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活像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 那与他们新结识的公子倒是怡然自得,一派花丛老手的模样,只见他径直走向席间一穿石榴红袍的男子,朝对方伸出了手,那男子立刻顺从的搀住了他,柔声道:“阿矢,你好些时日没来看我了,莫不是把我忘了?” 阿矢把人拉到席间坐下,执起折扇一端挑起对方的下颌,笑道:“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羡情你啊……” 羡情掩嘴轻笑,“就会说这些话哄我。” -- 第148页 阿矢笑着喂羡情喝了一盏酒,眼角往席面上轻轻一瞥,闻瑕迩倒是落了坐,由着一旁的公子替他斟酒,十分从容,迟圩却杵在席间离另外一名公子隔了至少半丈的距离,表情甚为坐立不安。 阿矢询问道:“可是墨影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 墨影是坐在迟圩席间的公子,他此刻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迟圩,听见阿矢的话后遂调笑着追问了一句,“公子为何离我这般远?可是对我什么不满?” 迟圩面色凝重,如临大敌,沉默半晌,道:“我不喜欢别人挨着我坐。” 闻瑕迩抿了口酒,接了句:“他怕生。” 墨影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迟圩斜眼看他,“我怕生有意见吗?” “见笑了。”墨影挪着身体向迟圩靠近,“我只是疑惑公子既怕生为何还要来我们这一夜露荷呢?”他说话间离迟圩已只有五六寸的距离,迟圩猛地向后一靠,又拉开了间距,“我说了我怕生,你别过来。” 墨影笑吟吟的继续靠近,道:“一回生二回熟,我们离近些,公子多习惯一阵就好了。” 迟圩一向是个恣睢无忌的,此刻见着个小官竟像是耗子见了猫一样。 闻瑕迩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阿矢,“阿矢兄?” 阿矢正抱着那羡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见闻瑕迩唤他便抬起了头,“失礼了,兄台唤我阿矢就好,不知兄台又如何称呼?” 闻瑕迩面不改色的继续用着自己的化名,“我叫思君。” 阿矢低念了一遍思君二字,道:“妙哉妙哉,不知思君兄思的是哪一位君?我甚有些好奇。” “感念太上大道君,适取了这名。”闻瑕迩道。 阿矢一愣,随即举杯相敬,“思君兄一心向道,我实在佩服。” 闻瑕迩回敬之,“见笑,今夜得阿矢兄相邀,是我该敬阿矢兄以慰谢意。” “你离我远点!”迟圩和墨影还沉浸在你进我退中,旁若无人一般。 闻瑕迩睨了迟圩一眼,道:“他没见过什么世面,让阿矢兄见笑了。” 阿矢摆手道:“无妨,我倒觉得这位兄弟性情真率的紧。” “阿矢……”羡情在阿矢的怀里扭动着身子,阿矢笑着看他,“心肝别醋,我这就陪你喝酒说话。” 羡情满意的点了点头,把一盏酒喂到阿矢嘴边,阿矢配合的张嘴喝下后,两人又开始旁若无人的耳鬓厮磨。 闻瑕迩默默的收回了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前方的虚空,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公子,你好像有心事。”闻瑕迩身侧一直沉默着的小官忽然出声道。 闻瑕迩倏然回神,道:“并无。” 那小官又替闻瑕迩斟满一杯酒,“小的名唤吟暮,公子眼生的很,今夜可是第一次来一夜露荷?” “来象姑馆,的确是头一次。”闻瑕迩握起酒盏晃了晃里面的酒水,并未着急饮下。 吟暮眯了眯眼,温和的脸庞上泄出几分不相吻合的阴鸷,却是一闪而过,瞬息之间便恢复如常。 “我观公子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但眉间却隐有郁结之色。”吟暮悄无声息的往闻瑕迩的方向靠近一步,“来我们这儿的人都是寻欢作乐来的,公子若有烦心之处,不妨同我说说,兴许吟暮还能为公子排解一二。” 闻瑕迩放下酒盏,问道:“你还会看相?” 吟暮眼波流转,身体往他的方向倾去,“略通一二。” 闻瑕迩身形往后一晃,躲了过去,“自重。” 吟暮顿了一下,坐直身体,满含笑意的看着他,半晌,道:“吟暮想同公子打个赌。” “不赌。”闻瑕迩一口回绝。 吟暮笑意更浓,“公子莫不是怕输了?” 闻瑕迩道:“算是吧。” “思君兄在同吟暮说些什么呢?”阿矢笑着看向他问道。 闻瑕迩回答道:“并没说什么特别的。” 吟暮道:“只是想同这位公子说些玩笑话罢了。” “是吗?”阿矢似乎来了兴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吟暮你不妨同我们大家一起说说,看看这玩笑到底是好笑还是不好笑。” 吟暮无奈的摊了摊手,道:“我原是想说的,奈何我身侧的这位公子不想听,我也只好闭嘴了。” “那我大概猜到是什么玩笑话了。”阿矢眼光暧昧的在闻瑕迩和吟暮身上来回扫了一番,含笑道:“这玩笑话看来我是无幸听了,还劳烦思君兄听了以后,能同我说上一两句。” 闻瑕迩但笑不语,阿矢见之也不再继续调笑,又搂着羡情饮酒作乐去了。 “真是无趣。”吟暮又把目光转了回来,他倾身靠在席沿上,以一种侵占的姿势将闻瑕迩的身形笼罩住,片刻后,缓声道:“公子不赌就让吟暮来猜,若是吟暮都猜中了,今夜公子就归吟暮一人了......” 他语毕便要伸手去触碰闻瑕迩,闻瑕迩淡淡看了他一眼,“你猜中再说。” 吟暮闻言,伸在半空中的手倏的停住,他眯了眯眼,那股阴鸷之气又从他身上冒了出来。 “好。”他说道:“只是我猜中了,公子别后悔才是。” 闻瑕迩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吟暮沉默片刻,忽的抿唇一笑,“我猜公子心中有一位牵肠挂肚的人。” -- 第149页 “让我牵肠挂肚的人有许多。”闻瑕迩饮下半盏酒,“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别急,让我再猜一猜。”吟暮定定的看着他,良久,缓声道:“那人是你求而不得的人。” 闻瑕迩握着酒盏的动作一顿,偏过头望向吟暮,“说下去。” 吟暮闻得此言,面上的笑忽的淡了许多,“你心仪那人,却求而不得。” 闻瑕迩唇角的弧度上扬了几分,却是似笑非笑。 吟暮见状,望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炙热无比,他似有些控制不住般猛地握住了闻瑕迩的手臂,压着嗓音喊道:“真儿……” 闻瑕迩滞了一瞬,正要说话,迟圩的一声叫喊拉去了他的注意力。 “你再过来我就要动手了!”迟圩双手紧紧的环抱在胸前,他被墨影逼到了角落,退无可退。 墨影低笑了几声,“打是亲骂是爱,你且动手就是。” 迟圩恶狠狠的瞪了墨影一眼,这象姑馆的小官脸皮竟厚的如此没边,饶是迟圩一向巧舌如簧,对待这样没脸没皮之人也无可奈何。 “墨影,这少年公子怕生,你就别再逗弄人家了。”羡情笑呵呵的道:“人家可不像你这样不要脸面,只顾自己开心……” 阿矢扇着折扇道:“适可而止,莫伤了和……” 他话未说完,厢房的房门便轰地被人一脚踹开,声响如雷,震的人耳朵一紧,紧接着便是火急火燎的脚步声接踵而来。 一黑衣少年掀开挡在席间外的帷幕,脚下生风般走了进来,见到阿矢后,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闲功夫在这里厮混!” 羡情立刻从阿矢的怀里退了出来,随口嘀咕了句,“你的真心肝来了……” 那黑衣少年眼光如刀的看了一眼羡情,“你嘀咕什么?” 羡情讪讪的退到了后方,没说话。 “羡情又没说错。”阿矢笑着从席间站起,“你不就是我的心肝吗?” 黑衣少年手上握着的剑晃动了一下,“阮矢你给我好生说话!” 阮矢敛了笑,问道:“我的好兄弟今日怎么火气这般大?又是谁招惹了你。” “你有空关心我,不如先操心操心你自己。”黑衣少年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稍退,眼角忽然扫到坐在一边的闻瑕迩,拧眉问道:“你是何人?” 闻瑕迩无声收回被吟暮握住的手臂,回道:“思君。” 阮矢立刻出声解释道:“这位是我今日结识的新朋友。”他说完又看向闻瑕迩,指着黑衣少年道:“这位是我结义的兄弟,阿行。” 闻瑕迩站起了身,道:“幸会。” 阿行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眼后,也道了声幸会。 阮矢又将阿行引至后方的迟圩处,说道:“这是我结义的兄弟阿行,这位也是我今日新认识的朋友,不过叫什么名字我也还不知……” 阮矢话未说完,阿行便铮的一声拔出了剑,剑锋直指此刻仍缩在角落里的迟圩。 挡在迟圩身前的墨影见情势不对立刻掉头就跑,迟圩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一柄剑朝他直直的刺来—— 他愣了一下,连忙翻身躲过,他后方的物件摆设应声而碎,“哪来的疯子?!” 无缘无故的被人刺了一剑,迟圩火气上涌,一个挺身从地上站起,向那持剑逞凶之人看去,却在看清对方的长相之后,又是一怔,“朗行你这个狗东西怎么在这里?!” “小魔头你今日被我撞上,我应天长宫朗行便要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祸患!”朗行语毕欺身而上,剑影浮动,速度快的眼花缭乱。 迟圩嗤笑一声,抬手打出几道符,身形后退与对方拉开距离,“就凭你这条朗禅狗贼的看门狗?尽管来!” 阮矢一愣,“你,你是小魔头迟圩?” 朗行睨了一眼阮矢,“你倒是什么朋友都敢交。” 阮矢苦笑,“我之前也不知道啊......” 朗行却是没功夫再搭理他了,此时出招,招招狠厉,一心只为取迟圩性命,“你再敢污蔑朗宫主一句,我就把你捅穿到你爹娘都不认!” “我不仅要骂他,我还要天天骂他!时时刻刻都骂他!”迟圩在空中旋身翻转躲过攻击,一手打符,一手在虚空中龙飞凤舞,显然是在画阵,“朗禅就是一个狗东西,伪君子,两面三刀,卑鄙无耻龌龊的小人,我骂他狗东西算是便宜他了,他连一根狗毛都比不上!” 朗行咬牙切齿的盯着迟圩,“小魔头,我要把你这张嘴撕烂!” 两人缠斗的难舍难分,阮矢没在旁边观望多久便飞身加入了战局,场面瞬时变得更为混乱。 闻瑕迩听着迟圩和那名唤朗行的人之间的互骂,大概也明白了几分来龙去脉,此刻阮矢和朗行共同夹击迟圩一人,二打一,迟圩那半吊子的修为哪里能扛得住,闻瑕迩也顾不得掩藏自己的身份,抽出赤符便要朝阮矢和朗行二人攻去—— “你去做什么?”吟暮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闻瑕迩抽符的动作被制住了。 “松开。”闻瑕迩冷眼看向吟暮,“否则我连一起收拾了。” 吟暮站起身,手上的力道缓缓松弛,“怎么变得这么喜欢威胁人了?” 他说话间,头慢慢的往闻瑕迩的方向探去,闻瑕迩立时察觉到了不对劲,快速的抽出被对方桎梏的手后便要打出一道赤符,吟暮却在此时突然张开了嘴,一道紫色的烟雾从他的口中快速的涌出,闻瑕迩连连后退竟还是晚了一步,鼻尖窜进了一股甜腻的气息,手上拿着的赤符悄然落地,脚下的步子变得飘忽,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第150页 迟圩被朗行和阮矢二人夹击,陷入了苦战,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瞥到闻瑕迩被一个小官抱起飞身越出了窗外,立时高声斥道:“把我恩师放下!” 他心中一急便慌了神,左手臂被朗行的剑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朗行道:“迟圩,你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受死吧!” 杀机毕露的攻势如卷天盖地的海水般朝迟圩袭来,他避无可避。 第59章 挟持 月黑风高,星辰黯淡无光。 崎岖的山路上隐约可见有一辆马车徐徐行径,拉着马车的东西身形比平常的马庞大许多,隐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在泥泞的地面留下一条又长又深的轱辘印,不知是要去往何处。 马车内,昏迷的闻瑕迩被吟暮抱在怀里,吟暮轻挥了挥衣袖,四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便从他袖中飞出,分布到了马车内的四个角落,柔和的光辉立时盈满了四周。 吟暮伸出手,在闻瑕迩的脸上来回的摩挲,他五指纤长,指甲上皆画着艳红的蔻丹,此刻在闻瑕迩白皙的脸庞游移,红与白形成了浓烈的反差,反透出几分异样的妖冶之感。 他两只手指轻轻掐住闻瑕迩的下颌,闻瑕迩阖着的唇随之轻启,“还是回到我手上了……” 吟暮垂下头,口中吐出一团紫色的烟,那烟进到了闻瑕迩的口鼻间,不过须臾,他的睫便猛地颤抖了几瞬,下一刻,紧闭的双眸,缓缓的张了开来。 “醒了?”吟暮柔声问道。 闻瑕迩头昏脑涨,眼前一片昏花,缓了许久,四周的景象才变得平静。 吟暮的手指在他额角的位置轻揉着,“感觉可有好些?” 闻瑕迩身体一僵,迅速的偏过头躲开,吟暮手中的动作一顿,却是笑盈盈的看着他,“还在生气?” 闻瑕迩无言的盯着吟暮,藏在背后的手开始抽动着袖中的赤符,他快速的抽出一道定身符往吟暮身上贴去,谁料吟暮却不躲也不闪,让他轻易的正中红心。 闻瑕迩马上意识到了不对,掀开马车的帘子便要一跃而出,脚下的力道却在刚迈出一步后便倏然消失,跌回了原地。 吟暮笑着取下身上贴着的赤符,随手捏的粉碎,“看来还在生气,不然也不会用不知哪儿学来的旁门左道来对付我。” 闻瑕迩看着车内变成一滩碎纸的赤符,目光沉了下去,这个人不但封了他体内的灵力,还给他喂了毒,只要他一有大幅度的动作,体内的生息便会在刹那间被夺走,让他动弹不得。 他抬头看向吟暮,“你想做什么?” 吟暮反问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他拉过闻瑕迩抱在怀里,下颚抵在闻瑕迩的发间叹息一声,“真儿打赌输给了我,今夜便是我一个人的了。” 闻瑕迩在吟暮抱住他时,胸膛处忽的传来一阵怪异之感,他愣了一下,随即蹙起了眉,“我没和你打过什么赌,是你一厢情愿,拿开你的手。” 吟暮身体往后退了退,一手抬起闻瑕迩的下颌,迫着对方看着他,“可我却猜中了你的心思,你别想抵赖。我不仅要你今夜是我的,来日往后也是我的。” 闻瑕迩盯着吟暮的脸,试图从吟暮这张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吟暮勾唇向他抛开一个媚眼,问道:“我美吗?” 闻瑕迩冷冷的别开了目光,“我不好龙阳。” 吟暮怔了怔,忽然笑出了声,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像是老虎的长啸,吟暮闻声敛了笑,掀开一旁车窗的帘子,看清外面的景象后,微眯了眯眼。 与此同时,一阵熟悉的喊声传进了马车内,“前面的给我站住,放下我恩师!” 闻瑕迩眉心一跳,是迟圩。 被朗行和阮矢两个剑修围着打,迟圩一直处于下风,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下绘制的传送阵成了形,在朗行朝他刺来的前一刻,他闪身进入了阵中,传送到了一夜露荷外,恰好在深巷中见到掳走他恩师的小官,带着他恩师上了一辆马车朝城外的方向飞驰而去。 迟圩心知自己脚力有限定是赶不上马车的,所以他在青穆城中寻了一匹马,虽然耽误了些功夫,但沿着出城的路,一路快马加鞭,还是追了上来。 迟圩驾着马一路驰骋,不敢停留分毫,眼看着就要追上前面的马车,那马车的速度却忽然变快了起来,他和那辆马车的距离一下子又拉开了许多,迟圩挥鞭追击了片刻,却被那辆马车甩的越来越远,只隐隐看得见一道虚影。 迟圩咬牙,两脚一蹬从马上腾空而起,弃了马,运起灵力在空中踏空而行,马车的距离又被他追赶了回来,近在咫尺,他也不再含糊,加快速度旋身而上,身形直直的落在了马车的顶上。 马车被他突然的动作撞的一震,闻瑕迩仰起头朝着车顶喊道:“迟圩!” 迟圩稳住身形后正从车顶边沿翻身而下,听到闻瑕迩的喊声后顿了一下,随之一喜,“恩师,我来救你了!” 车内的吟暮却分毫不见惊慌,他又笑着向闻瑕迩抛来一个媚眼,随后张嘴吹出了一段急促的长调,几乎是他吹响的同时,闻瑕迩感觉车身发生了倾斜,他身体下滑,滚落到了角落处,整个马车像是浮到了半空中,随着风中气流的颠簸,左右摆动了起来。 与之同时,马车外传来一声迟圩的尖叫,马车前后的帘子被风吹开,呼呼作响,闻瑕迩支起身来,朝正前方大开的帘子看去,只见一只身形庞大,长着两对羽翼的白虎正驮着马车在夜空中穿行,而迟圩正两手拽着那只虎的后腿,身体腾空,摇摇欲坠。 -- 第151页 迟圩仿佛感受到了他投来的视线,惊恐的向他看来,惨声道:“恩师救命!” 闻瑕迩:“……” 马车逐渐平稳,在空中穿行的速度缓了下来,车身也回到了正轨,闻瑕迩站起身看了吟暮一眼,见对方并没什么反应,便半弯着腰走到了马车外,掀起帘子,朝抱着虎腿的迟圩伸出了手,“手给我。” 迟圩惨白着脸,眼神控制不住的想往下空看去。 “别看下面!”闻瑕迩厉声道:“把手给我。” 迟圩被风夜空中的凛风吹的身体发沉,点了点头,僵着身体慢慢朝闻瑕迩伸出了手,闻瑕迩抓住迟圩的手,正要将人用力往上一提,却倏的感觉四肢一软,身体不受控制的被迟圩往下空一拽—— “前辈啊啊啊!” 就在闻瑕迩大半个身子都被拽出马车外时,有人箍住了他的腰身,把他带了回来。 闻瑕迩头也未抬,定定的看着下方的迟圩,“别松手,我拉你上来……” 迟圩猛点头,眼眶隐隐有些泛红。 “你这幅模样,是想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吗?”吟暮冰冷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 闻瑕迩的额角细汗泌出,顺着两鬓滑落至夜色中,“让我殒身于万丈高空,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我何曾这样想过?!”吟暮托着他的手又是一紧。 闻瑕迩偏过头望向吟暮,似笑非笑的道:“那你就把他给我救上来。” 吟暮眼中的笑冷了下来,沉默半晌,道:“我可以救他,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灵力被你封住,体内也被你下了毒,形同废人。”闻瑕迩眼中讥讽毫不藏掖,“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不都是信手拈来,唾手可得,何必惺惺作态。” 吟暮似乎没料到他会被话直接挑明,愣了片刻,却是笑了出来,“那不一样,这件事我要你亲口答应我。” “你讲!”闻瑕迩感受到手掌中迟圩的力道在变小,再拖下去,这小子一定会体力不支的。 吟暮弯下腰,一只手握住了迟圩抓着闻瑕迩的手臂,偏头在闻瑕迩耳畔轻声道:“我要你,同我成亲……” 迟圩咬牙切齿的瞪向吟暮,“你做梦!我恩师怎么可能和你成亲!” “好。”闻瑕迩平静的道:“我答应你。” 吟暮偏头就要往他的脸颊上吻去,闻瑕迩躲了过去,寒声道:“拉他上来。” 吟暮笑着松开了抓着迟圩的手,在虎腚上轻轻一拍,那白虎回头,用着金色的竖瞳冷淡的瞥了吟暮一眼,下一刻扬起了迟圩抱着它的那只腿,往后一蹬,伴随着一声惨叫,迟圩整个人便直直的被甩进了马车内,吟暮转身对着马车内又吹出一团淡紫色的雾,闻瑕迩反应过来,张嘴便要出声提醒迟圩,吟暮却笑意盈盈的捂住了他的嘴,“真儿乖一些,别胡闹。” 闻瑕迩直视着吟暮,倏的伸出手向对方的脸探去,吟暮却躲也不躲,反而一个欺身将他压在了身下,他手上的力道一偏,被吟暮躲了过去。 “是想抓花我的脸?你怎么这样狠心。”吟暮眼波流转的凝视着他,“明明才答应和我成亲,转眼就这么对我了。” 闻瑕迩闷声道:“拿开你的手,滚起来!” 吟暮斜眼看了看马车内的动静,施施然的松开了手,却并未起身,问道:“里面的人是谁?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 闻瑕迩道:“滚起来!” 吟暮一愣,像是被闻瑕迩身上散发的怒意震慑住了一般,他直起了身,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闻瑕迩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迟圩昏倒在角落里,和阮矢朗行交手时身上受的剑伤血迹已经干涸了,闻瑕迩走进去拍了拍迟圩的脸,“迟圩,迟圩。” 迟圩的头猛地往地上偏了一下,随即睁眼转醒,他看见闻瑕迩张口就道:“前辈我们走!” 语毕就要从马车里站起来,却刚出了一只脚就倒回了原地,他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四肢,有些出神,“……我这是废了?” 闻瑕迩解释道:“我们俩都中了毒使不出力,你试试调动一下体内的灵力。” 迟圩依言照做,凝聚灵力的念头一生起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住,无所遁形,他朝闻瑕迩摇了摇,“调动不起来。” 闻瑕迩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正低头沉思,迟圩又问道:“那个小官为什么要抓前辈你?现在又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闻瑕迩思忖片刻,却是答非所问的回道:“我是云顾真。” 迟圩闻言一愣,心下却瞬时明白了大半,他沉吟一会儿后,小声问道:“可那画像……” 闻瑕迩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吟暮从外面走了进来,在闻瑕迩的身后坐了下来,马车内十分宽敞,一下子涌进了三个男子,空间仍旧富裕。 迟圩戒备的看着吟暮,吟暮见状,笑着问他:“你和真儿是什么关系?”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迟圩瞪了吟暮一眼。 “你可以不告诉我。”吟暮含笑看着闻瑕迩,“我也可以再把你从万丈高空丢下去。” 迟圩毫不示弱,张口就要开骂,闻瑕迩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吞回了肚子里。 闻瑕迩回了吟暮三个字:“没关系。” “没关系?”吟暮显然不信,“没关系你会冒着摔下去的风险救他?真儿,莫要哄我。” -- 第152页 “那依你之见,我和他该是什么样的关系?”闻瑕迩反问道。 吟暮倚在窗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摩挲着,“我想......你和他还是没关系的好。” “拿开你的爪子!别对我恩师动手动脚的!”迟圩咬牙切齿的瞪着吟暮。 “恩师?”吟暮摩挲的动作一顿,“你是真儿的徒弟?” 迟圩面上表情一滞,眼角瞟了瞟一旁的闻瑕迩,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彻底坐实了自己心中所梦,猛地点了点头,仰起脸道:“我就是我恩师座下第一大弟子!” 末了又立刻补上一句,“惟一的关门弟子!” 吟暮若有所思的打量了迟圩一番,随后又将目光转到闻瑕迩身上,温声道:“真儿若想收弟子,我再给真儿挑几个天赋好的,他这样的根骨,配不上当真儿你的徒弟。” 迟圩只觉得胸口被人射进了几支暗箭,暗箭难防,疼的他猝不及防,“你说谁天赋不好?有本事给我解了毒我和你堂堂正正的打一场!” 吟暮闻言,又在闻瑕迩耳边补了一句,“性子也是个不好的,呆头呆脑像个二愣子。” 迟圩火气噌的一下就冒上来了,正要破口将吟暮骂的体无完肤爹娘不认,却听闻瑕迩道:“我想收什么样的徒弟,就收什么样的徒弟。” 语气虽然不温不火,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噱的气势。 迟圩的气焰霎时被浇灭,目含崇敬,面含激动的看向闻瑕迩,“恩师......” 吟暮被闻瑕迩直截了当的呛声倒也没生气,仍旧笑着道:“无妨,你喜欢什么样的徒弟就收什么样的徒弟。”他眯眼望向迟圩,“即便是朽木,在我们的教导之下也会磨成一块美玉,不过是用时长些罢了。” 吟暮说话间的眼神仿若一条阴冷的毒蛇在人的身上爬行,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上一口,让即将被磨成美玉的迟圩不自觉的浑身一颤,背后发寒。 闻瑕迩看向吟暮,问道:“你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 吟暮道:“带你回我为你建造的家。”他情不自禁般将头靠在了闻瑕迩的肩膀上,“为了让你能早点回来,你不知我这些时日耗费了多少心血......” “真儿......”吟暮把脸埋在闻瑕迩的肩头,沉着嗓音道:“我好想你。” “你怎么又不要脸的对我恩师动手动脚了?!”迟圩恶声恶气的道:“你再不把脸拿开,等我师娘来了非废了你不可!” 吟暮身体一顿,抬起头蹙眉看向闻瑕迩,“师娘?” 闻瑕迩垂眸睨了吟暮一眼,并未出声解释。 迟圩见吟暮不再骚扰他恩师,梗着脖子继续道:“我师娘厉害的不得了,等他来了看见你敢这么对我恩师,他肯定一剑挑了你的皮!让你再也厚不起脸皮做人了!” 吟暮的视线如跗骨之蛆一样缠绕在闻瑕迩身上,像一条禁锢住他身体的蛇,压的他身体发沉。 “这些时日,你又和谁在一起了?”吟暮问闻瑕迩,“是哪个狐狸精在勾引你?”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迟圩一脸蔑视的看向吟暮,“我恩师和师娘那是情投意合,天生一对,我看你才是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的狐狸精吧!” “你再敢说一句话我要了你的命!”吟暮眼光森然的盯了迟圩一眼,把迟圩周身的气势生生的给盯了下去。 “云顾真......”吟暮手抚上闻瑕迩的脖子,看着对方那段白皙的脖颈,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被哪个女人勾了魂,迷了心窍?” 闻瑕迩阖下眼帘问吟暮,“你觉得呢?” 吟暮抚着他脖子的力道陡然收紧,“我自然是不愿相信的......” 闻瑕迩道:“那便不信。” 吟暮低低的笑了几声,“男人的话,从不可信。”他伸长了脖子,鼻尖蹭在闻瑕迩的脖颈处来回的嗅着,“我只相信你身上的味道......” 闻瑕迩眉心蹙起,“滚开。” “别生气。”吟暮在他下颌间深深的嗅了一口,“若是闻到不该闻的,要生气的就是我了……” 迟圩忍不住咒骂了一声,“你是属狗的吗?!” 吟暮却仿若未闻,埋首在闻瑕迩身上嗅了许久后,才抬起了头。 他细长的眉轻挑,笑看着闻瑕迩,“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我的真儿......” 闻瑕迩厌恶的抬脚就要往吟暮身上踹去,吟暮却不费吹飞之力的抓住了他的脚踝,往前一拉,闻瑕迩的头砰的一声磕在了地上。 “恩师!”迟圩挪动着身形想要上前搀扶闻瑕迩,却被吟暮一掌推到了角落,后脑勺撞在车身上,撞的他当即眼前发黑。 吟暮道:“小徒弟,我是看在你师尊的份上才没取你的性命,你最好安分些,莫要惹怒我。” 他说完这话又将闻瑕迩从地上扶起,看见对方额头上鼓起的包后叹了口气,“真儿你也是,听话一些,我不想在你面前发脾气。” 闻瑕迩面上的憎恶之意未退反增,吟暮见状沉默片刻,勾唇笑道:“难道要我把你的手脚都绑起来再杀了你这小徒弟,你才会听话吗?” 闻瑕迩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吗?”吟暮两指用力的掐住闻瑕迩的下颌,迫使对方不能动弹。 闻瑕迩抬手握住吟暮的手臂,扭头想要挣脱,吟暮却启唇又吐出了那团带着浓厚甜腻气息的紫烟。 -- 第153页 吟暮幽声道:“我要带你回我给你建造的家,然后成亲......” 闻瑕迩闭上了眼,头一偏,没了知觉。 迟圩撑着头看着陷入昏迷的闻瑕迩,“......你又对我恩师做了什么?” 吟暮让闻瑕迩平躺在地,随后对着迟圩所在的方向同样呼出一团紫烟,迟圩闻到那股气息以后,拧着眉神志不清的骂了句“狗日的”,最后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白虎挥舞着双翼驭着马车在空中穿行,星辰云雾皆被它丢在身后,风与它并肩,它身形迅捷的宛若一道流星,在夜色中仅留下一条虚虚的长影,径直往更深的黑里去了。 闻瑕迩是被喉咙传来的涩痒给干醒的,意识恍惚之间,耳边传来了车轱辘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他睁开眼定了定神,却见马车内只有他和迟圩两个人,吟暮不知所踪。 他伸出手拍了拍躺的四仰八叉的迟圩,干着声音喊了几声,“迟圩,醒醒。” 迟圩蹬了一下腿,一个弹身坐了起来,口里念叨着:“别勾引我恩师,实在不行就我来......” 闻瑕迩无言的收手坐回了原位,掀开车窗的帘子就要往外瞧去,岂料刚掀开一个角,一缕阳光便从外面射了进来,烫的闻瑕迩立刻松了手。 迟圩摁着额头悠悠转醒,看见闻瑕迩也清醒后,关切的问道:“恩师,您没事吗?” 闻瑕迩摇了摇头,退回到了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指着车窗的帘子说道:“我刚刚掀开了一点露出了一截光,没看的太清,你去掀开看看,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迟圩点头,挪动着身体往车窗边上去,他直起身将整个窗口挡住,后又转过头确定外面的阳光照射不到身后的闻瑕迩之后,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掀开了一角—— 迟圩身形滞在窗前半晌也没有什么动静,闻瑕迩见状心底隐隐生起了几丝不安,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迟圩,“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迟圩闻言,这才回神,缓缓放下了帘子的一角,转过身,对闻瑕迩露出一个苦笑,“恩师,我们好像被拐到沙漠里来了。” ※※※※※※※※※※※※※※※※※※※※ 吟暮:是哪个狐狸精在勾引你?! 迟圩指着缈音清君:是他,就是他! 第60章 神像 烈日当空,热浪翻滚,连绵起伏的沙丘上,一只生着双翼的庞大白虎正驮着一辆马车在沙地上前行。 吟暮斜倚在马车外,仰头望了天空一会儿,眼睛半眯了起来。他瞪脚在白虎的腚上踢了踢,吩咐道:“绕开风眼。” 白虎拧脖发出一声高亢的虎啸,两只后腿在沙地里刨了刨,调转方向继续前行。 吟暮笑了笑,掀开身后的帘子,俯身走了进去。 迟圩一见吟暮进来,做出戒备的姿态,吟暮却没有理睬他,看着闻瑕迩,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闻瑕迩把头撇向了一边,显然不想搭理。 迟圩道:“让我把你毒晕,你睡一个晚上试试!” 吟暮敛笑望着迟圩,缓声道:“小徒弟,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毒哑。” 迟圩额间的青筋猛跳,身上的气势立时泄了许多,却是强撑着,“来啊,你有本事你就来……” “迟圩。”闻瑕迩出声。 迟圩靠在窗口上把帘子压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也学闻瑕迩撇过了头,不再搭理吟暮。 吟暮轻笑了几声,挪到角落里与闻瑕迩面对面坐着,说道:“今日不出意外,我们便能到家了。” 闻瑕迩目光未移半分,定定的看着虚空。 吟暮弯身,胳臂搭在腿上支着脸瞧他,似是不想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半晌,视线落到他的额头上,“还在同我置气?” 语毕伸出手想要揉一揉闻瑕迩额上的包,闻瑕迩照例偏头躲开,“我与你无话可说。” 吟暮落了空,手掌在半空中晃了几下后收了回来,偏头看迟圩,说道:“把帘子打开,让我看看你师尊头上的伤。” 外头青天白日,阳光大盛,马车内却被帘子遮的透不出半丝光,灰黑一片。 “不必。”闻瑕迩道。 迟圩心下一缓,忙附和道:“我恩师说了不必,他不喜欢……” “怎可不必?”吟暮抓住身侧帘子一角,正欲掀开,“我要替你上药,让你再没借口同我置气……” 闻瑕迩倏然起身抓住吟暮掀帘的那只手,吟暮手上动作一顿,回头勾唇笑看着他。 闻瑕迩沉声道:“外面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马车外响起,有风吹开车前的帘,飘落进来雨丝,凉意四起。 吟暮面色一暗,几个跨步走到了马车外,却见前一刻还红日滚滚的天空,此刻已经乌云密布,密雨纷飞。 “该死。”吟暮咒骂了一句。 沙漠中的气候诡谲莫测,他虽特意绕开了风眼,却没料到会有暴雨来袭,须知沙漠里的暴风骤雨,轻易的就可夺走人的性命。 吟暮脚尖发力,跃身上了车顶。 沙漠广袤,一望无垠,他站在高处快速的打量周遭,忽的瞧见一点黑影,他定睛一看,隐约可见是一座屋舍的轮廓,遂跳下了车顶,对着白虎吩咐道:“往东行。” 白虎得了吩咐,抖了抖被雨水沾湿的双翼,突然四肢发力,飞箭似的往东边奔驰而去。 -- 第154页 速度倏的变快,车身猛地颠簸了起来,车内的闻瑕迩和迟圩猝不及防被甩的差点飞了出来,电光火石间,闻瑕迩抓住了座位下的一个扶手稳住了身形。 迟圩就没他这么走运了,被颠的在车内左右甩动,身体撞的砰砰直响,尖叫连连,还不忘骂道:“……天杀的,狗日的,你是不是疯了啊啊啊啊!” 闻瑕迩自顾不暇,只能旁观着迟圩跟团面团似的被来回的丢来丢去,看上去既滑稽又可怜。 车内的颠簸持续了好一阵才停下来,迟圩在马车停住的时候直接从大开的车帘处颠飞了出去,闻瑕迩听到有东西陷入沙地里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乍响,压过了迟圩的叫声。 一只涂着红蔻丹的手从帘外伸了进来,吟暮面上的雨珠沿着两颊簌簌而下,却仍旧挂满着笑意,“快出来,我们去避雨。” 闻瑕迩顺着吟暮掀开的角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已是雨云压顶,才起身往车外走去。 他与吟暮擦身而过,径直下了车,吟暮在他身后收回了手,面上的笑意不减。 雨势渐盛,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砸的人隐隐觉出些痛觉。 迟圩早就从沙地里爬了起来,只是一张脸上仍旧沾着些湿润的沙,他自己却好似没察觉到,跟在闻瑕迩身后往屋舍内走。 说是屋舍其实有些不太恰当,这座建筑虽不大,但近看之后,单从外观上来讲,却更像是一座寺庙殿堂。 琉璃瓦做顶,金漆印墙,殿堂门口屹立着的四根柱子具是玉石制成,上面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无一不透露出华贵威严之气。 闻瑕迩正心不在焉的想着这是哪一座高神的道场,推开两扇虚掩着的大门见到殿内的神像后,却蓦地愣在了原地。 一尘不染的石案上屹立着一个男子的神像,白玉打造的身形,每一处的雕刻都精细无比。只见那神像两手交握在前手中持着一把长剑,剑锋笔直朝地,玉冠束立,神情冷然,衣袂浮动欲起,庄严异常。 面容虽与君灵沉只像了五分,但那眉目间的清冷漠然却有九分相似。 晚他一步看见神像的迟圩惊的口不择言,“这,这这是我……师娘?!” 迟圩刚说完便被人一脚踹进了殿内,吟暮手持着一根黑色的长鞭,眼光阴狠的盯着前方。 闻瑕迩睨了一眼吟暮,便径直走到了石案前,抬眸细细观摩眼前这座神像。 “竟然还有人敢阳奉阴违的供奉你,当真是嫌命不够长了……”吟暮看着神像,清秀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的扭曲,他扬手挥起长鞭,错开闻瑕迩,打翻石案前的香炉供奉。 香灰供果散落一地,闻瑕迩的衣摆被溅上了一点香灰,他回身看向吟暮,“你做什么?” 吟暮冷冷的笑了一声,目光如毒蛇一般死死的盯住神像,抬手又是一鞭,鞭风狠辣直朝神像而去,闻瑕迩面色一沉,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倏的翻身上了石案,伸手握住了一截鞭身,但那鞭子的力道实在不是眼下的他能掌控住的,鞭子从他手中一滑,留下一条口子,血液四溅。 鞭身失了准头打在了石案上,石案霎时裂开几道深壑,后方的神像有一瞬的颤动,闻瑕迩下意识的转身去扶,却忽然感觉四肢力气一泄,腿脚发软的跌坐了神像前。 他扶着神像的手随之下滑,在神像的衣摆处留下一道血色的长痕。 “恩师!”迟圩起身便要去扶,吟暮却先他一步跃上石案,把闻瑕迩带了下来。 “真儿,你这是干什么?”吟暮皱眉不解的看着他说道。 闻瑕迩挥开吟暮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倏的伸出五指直朝吟暮鬓间而去,吟暮愣了一下旋身就要躲开,却还是晚了一步,一张人|皮面具从他脸上被闻瑕迩撕了下来。 闻瑕迩将手中的人|皮面具往地上用力一丢,冷眼打量着面前这张脸—— 姿容艳丽,五官深邃异常,与迟圩口中描述后绘出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是那画像上的人是男子,而眼前的人,却是显而易见的女子。 闻瑕迩看清这张脸后忽的觉得心口一痛,犹如万蚁噬心般爬上他的心间,痛麻难耐,胸口猛烈的起伏,喘息声不自觉的加剧,他躬身紧捂着心口,盯着眼前这张脸,从牙缝间吐出两个字:“乌苏……” 迟圩搀扶起他的身形,急切的询问道:“恩师你怎么了?!” 闻瑕迩用力的阖上双眼,额间隐隐有青筋爆出,密密麻麻的汗不断从他的头上冒出来,心口的位置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即将爆开一样。 吟暮,不,应该是乌苏,她执起闻瑕迩一只手与之掌心相对,灵力从她掌间传送进闻瑕迩的体内。 殿外风雨飘摇,几声惊雷接憧而至,照的殿内有一刹的紫光森然。 须臾后,闻瑕迩心口的痛感才平息下来,迟圩眉头紧拧的看着他,闻瑕迩说道:“没事。” 迟圩抿着嘴点了点头,乌苏停了手,勾唇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这张脸。”她此刻的嗓音俨然也已变成了女子的声音,似乎不想再遮掩。 闻瑕迩沉默片刻,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的确不想再看见。” 能让他一见其容,云顾真的怨意和执念便在他体内沸腾恣肆的,绝非什么善类。 迟圩这才将头朝乌苏的方向看去,却在看清乌苏的面容之后,脸上慢慢爬起了两团可疑的红晕,缓声道:“你,你是女子啊……” -- 第155页 乌苏睨了一眼迟圩,笑意更浓,“小徒弟,我才是你如假包换的师娘,喊师娘。” 迟圩喉结无声的滚动一下,“我觉得你做我师娘可能有点……不如,做我……” 闻瑕迩抬手就是一掌扇在迟圩的脸上,迟圩被扇懵了,目光呆滞了一瞬,复委屈的看向闻瑕迩,“恩师,你打我做什么?” 闻瑕迩却是直视着乌苏,眼中满是厌恶。 乌苏启唇笑了几声,道:“惟有真儿你,不会被我所迷。”她站起身,手指搭在腰带上,“所以我才这般珍爱你……”腰带被她从腰间挑落,外衣掉在了地上,露出贴身的亵衣。 迟圩被乌苏的动作怔的瞪大了眼,“你你你这是想干什么?!” 乌苏笑道:“我在勾引你师尊。” 迟圩面色瞬间变得涨红,“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无耻这么不要脸啊?!男女授受不亲,自尊自爱你懂吗?!” 乌苏轻笑了一声,指尖搭在了亵衣的系带上,迟圩猛地偏过头紧闭上了眼,连话也不再说了,显然接受不了接下来香艳刺激的场景。 “滚出去!”闻瑕迩忽然出声,“别污了我的眼。” 乌苏动作一顿,唇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她低眸看着闻瑕迩,问道:“我若就想污你的眼,你能奈我何?” 闻瑕迩眸中杀意毕现,冷声道:“那我就杀了你。” 乌苏伸出舌尖,在似血的指甲上轻舔了一口,“云顾真,你这副模样是想要威胁谁?”她半眯起眼,缓声道:“我对你百般迁就,你纵有滔天怒火也该歇一歇了……” “百般迁就?”闻瑕迩握起拳,殷红的血液不间断的从他掌间溢出,“这就是你的百般迁就?” 乌苏神情一怔,张了张嘴,没出声。 迟圩已然睁开了眼,看见闻瑕迩几乎被血浸泡了一番的手,恶向胆边生,气的一拳往乌苏身上砸去,却被对方一个退步轻易的躲了过去。 迟圩低声唾骂了一句还要继续挥拳,被闻瑕迩及时制止了。 乌苏眼光沉沉的看了一眼闻瑕迩,倏的转过身,往殿堂一旁的侧间走了去。 ※※※※※※※※※※※※※※※※※※※※ 不要担心闻前辈会被揩油,因为性取向不对……没有缈音清君在,闻前辈还是很攻的。 第61章 大限 迟圩从怀里掏出一块小黑巾,小心翼翼的给闻瑕迩绑上止住血。 闻瑕迩低头见迟圩动作一丝不苟,熟稔异常,说道:“还挺娴熟。” 迟圩皱眉道:“我以前有个弟弟,老是受伤。” “弟弟?”闻瑕迩问道:“那他现在如何?” “死了。”迟圩头也没抬的打好最后一个结,“在外面鬼混,死在外面了。” 闻瑕迩转了一下手腕,目光平视前方的虚空,半晌,道:“迟圩,眼下他人为刀俎,我们为鱼肉,你的性子该收敛些了。” 迟圩张嘴就想反驳,视线却在触及到他手上的伤口后,耸拉下了肩膀,“前辈,是我拖累你了……可是我就是看不惯那女人的嘴脸,她凭什么这么对你……” 在他心中,他恩师合该是威风凛凛,让人只闻其名便退避三舍的,可如今遇到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们,他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你这话显得我看起来特别无能。”闻瑕迩道:“被一个女子玩弄于手掌之间。” “绝无此事!”迟圩急急解释道:“前辈您是天上地下第一人,无人可及你!您眼下只是暂时的……暂时龙游浅滩,等待良机,伺机而动!” 闻瑕迩半眯起眼若有所思的睨着迟圩,道:“你既然心里这么通透,接下来不用我说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迟圩困惑的啊了一声,随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背,“前、前辈,真的啊?”他方才说的话只是凭着自己本心说的,但闻瑕迩心中究竟怎么想的,他却是一概不知。 “你真是……”闻瑕迩忍住想踹迟圩一脚的冲动,“蠢死了!” 迟圩嬉皮笑脸的笑了两声,权当骂他的话是赞赏,闻瑕迩有些无力的靠向后方的柱子,道:“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迟圩忙不迭的点头,“您说的话我一定谨记于心,时刻不敢忘!” 闻瑕迩阖上眼点了点头,似乎是真的累了。 迟圩见状立刻收了笑,戒备的注视着四周,不放过丝毫的风吹草动,唯恐乌苏趁他们休憩时又打什么主意。 殿堂外的狂风骤雨还在加剧,电闪雷鸣,声势浩大的像是要将整片沙漠劈的支离破碎才肯罢休一般。 这样的天气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清晨,风雨才有了缓和的迹象。 闻瑕迩清醒后第一眼便看见迟圩两手撑着自己的眼皮,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住乌苏走进的侧门,也不知这样的动作维持了多久。 闻瑕迩拍了拍迟圩的肩膀,“歇歇。” “不,我不困。”迟圩眼眶里布满了血色的红丝,念念有词,“我还能再坚持几天,我不困……”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抬手打掉迟圩撑着眼皮的手,迟圩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砰然倒地,鼻尖立刻发出了平缓的呼吸,几乎是闭眼就睡。 闻瑕迩从地上站起来,回身看向神像,此时有灰暗的阴光从殿外照射进来,映照在神像上却不见分毫黯淡,神像周身反而愈发的莹透纯净,净白无瑕,仿佛自有一层无形的光,能破开黑暗,洗去污浊,净化心灵。 -- 第156页 这似乎是神明与生俱来的能力,即便身处无间炼狱,亦能泰然自若。 闻瑕迩扬唇似笑非笑的凝视着神像,半晌,呢喃道:“雕功再卓越,也不及你万一……” 轻盈的脚步声在偌大的殿堂内响起,宛若一条在水中穿行的蛇,掩藏着身形,叫猎物难以察觉到她的靠近。 闻瑕迩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神像上。 乌苏跨着步子靠近,在他身旁停下,“愚昧无知之人信奉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你入眼的?”语气中的厌恶和恨意毫不藏掖。 “何时离开。”闻瑕迩平静的问道。 乌苏面上表情一变,笑睨着他,“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和我回去了?” 闻瑕迩偏头看向乌苏,只见乌苏从头到脚已经换上了一套异族服饰,白衣红裙,露出半截腰身,裙子两侧开着叉小腿若隐若现,头发编成细小的辫子虚虚搭在身后,红色的头纱垂地,额间戴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玛瑙额坠,颈上腕上手指上乃至于脚腕子上,全都珠围翠绕,光彩夺目,一身的珠光宝气。 乌苏触及到他投来的审视视线,张开手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问道:“好看吗?” 闻瑕迩冷淡的撇过头,重复了一遍,“何时离开。” 乌苏摸着脸颊一侧掉下来的两根细辫子,殿堂的门轰的一声被打开,门外的细风夹着雨丝吹进了殿内,乌苏道:“你想的话,现在就可以。” 迟圩被门响惊醒,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闻瑕迩打量了一眼殿外晦暗的天色,问道:“现在出去不会遇上风眼?” “不会。”乌苏右手往空中一招,鞭子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下一次风眼最快也是明日,我们只要在今日内赶回去就没事了。”末了,她又补道:“真儿和小徒弟,先去车上等我,我有些事要处理。” 闻瑕迩向迟圩投去一个眼神,迟圩马上跟在他后方一起走出了殿内。 白虎背面躺在湿润的沙地里,收着羽翼包裹住自己庞大的身体,似乎还在沉睡。 闻瑕迩和迟圩二人一上马车,迟圩便即刻说道:“前辈,我们现在就跑吧。” 闻瑕迩摇了摇头,掀开正对着殿堂那一边的车帘,道:“还不到时候。” “为什么?”迟圩不解。 闻瑕迩解释道:“第一,我们二人身上的毒未解,用不了灵力形同常人;第二,此处是沙漠,我们不熟悉地形,即便逃离了乌苏也不见得能走出这片沙漠;还有第三,与我来说,是目前最重要的一点……” 他说到此忽然含笑看了一眼迟圩,“我最多还能活半个月。” 迟圩一怔,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前辈,你别开这种玩笑……” 闻瑕迩将目光继续放在车窗外显出的殿堂之上,没再说话。 他昨日在看见乌苏的真容后不仅当下痛如万蚁噬心,一直安分守己长在他身上的咒印也跟疯似的躁动起来,直到昨日半夜,从他锁骨处开始一直爬满了整个后背。这种怨气滋生出的咒印,以闻瑕迩的了解,当咒印蔓延到他脚跟之时,就是他的生魂被云顾真的怨气蚕食啃尽,魂飞魄散之时。 迟圩嘴绷成了直线,想再询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目不转睛的盯着闻瑕迩,惟恐一个眨眼对方便出了纰漏。 屹立在沙漠中的威严殿堂,轰的一声巨响之后被夷为了平地,身下的马车也被这阵仗波及到,猛颤了几下。 乌苏手握长鞭,自一堆沙土纷飞的废墟中走出,面上是阴毒的笑,还带着报复似的得逞。 她心情颇好的上了马车,对着沉睡的白虎吩咐道:“回去。” 白虎便在下一刻张开了双翼,睁开金色的竖瞳,抖落身上的沙石碎屑,咆哮一声绕开坍塌的废墟继续前行。 乌苏回到马车内,见闻瑕迩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迟圩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到对方身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师尊怎么又睡着了?” 迟圩言简意赅的回了两个字,“养伤。” 乌苏放下帘子掩去光亮,坐到了最外边,支着脸在闻瑕迩身上来回的游移,半晌,道:“小徒弟,再盯着你师尊看我就把你丢出去。” 迟圩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乌苏,同样压低了声音道:“我担心恩师的伤势你也要管?你这个人是不是管的太宽了些?” “他是我的。”乌苏道:“凭你怎么想,把你的眼睛收好。” 迟圩实在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很,但前几次得了教训又听了他恩师的教诲,他也不是个傻的没边的,知道面前是一堵刀做的墙还要往前面去撞。遂按捺住了性子,愤愤的移开了眼。 乌苏卷起一根细辫子在指腹上揉搓了几下,道:“比昨日听话,看来是你师尊把你教乖了......” “别说话。”迟圩道:“别打扰我师尊休息。” 乌苏指腹的动作一顿,虚虚的看向迟圩,“你这个小滑头倒是个会见风使舵的,知道拿你师尊来压我。” 她语毕,闻瑕迩的眉心便动了几下,似乎有被吵醒的迹象。 迟圩见状立刻说道:“你要是想把我师尊吵醒,你就尽管侃侃而谈吧。” 语毕,双手抱着肩靠在车身上,也学闻瑕迩的模样闭着眼假寐了起来。 第62章 异言 乌苏在闻瑕迩和迟圩二人身上游移了一圈,倏的意味不明的低笑了两声,继二人之后阖上了眼,打坐入定。 -- 第157页 细雨已寂,风仍在继续,天边黯淡无光,灰沉难抑,似是下一刻就要从空中坍塌下来。 白虎驭着马车一路往北行出大约百来里后,前方空旷的沙丘上忽的隐现出一座城池来,白虎停了下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前爪,发出压抑的咆哮。 乌苏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看清眼前的景象后,转过头对车内被虎声震醒的闻瑕迩和迟圩叮嘱道:“坐稳了。” 闻瑕迩闻言,下意识的捉紧身下的扶手,迟圩睡眼朦胧的打了个哈欠,似乎还处在游离的状态。 乌苏坐回车内,突然张嘴吹出一段有些耳熟的急促长调,下一刻,白虎震动双翼,扇的气流翻卷,车身腾空而起,如一条闪电般,风掣电驰的往那城池的上空飞去。 迟圩在被甩飞的前一刻扶住了窗沿,终是没被甩出去,他惊魂未定的睨了一眼窗口外离沙漠越来越远的高空,长舒了口气,没再动作。 等马车飞到半空中变得平稳后,闻瑕迩松开了扶手,掀开另一侧的帘子往下看去,透过云雾,隐约可见下方是一座城池的轮廓,房屋参差不齐,却修葺的极为繁密,他还欲再看,忽觉车身猛地下沉,竟是在往下方降落。 “真儿小心些。”乌苏嘱咐了一句,“白厄虎要飞下去了。” 迟圩转头看向闻瑕迩,见对方不仅倚在窗边,还大开着帘子,忙道:“恩师您当心!” 闻瑕迩点了点头,眼也未抬的道:“没事。” 白厄虎挥动着翅膀俯身而下,一个猛冲,穿过云雾直朝城池下方而去。闻瑕迩倚在窗边没动,就在白厄虎驭着马车破开最后一道云雾之时,他敏锐的察觉到一丝灵力波动的气息,却并未作声,当做无事发生一样。 白厄虎收了翅膀,落到城池正中的道上。乌苏在前,领着闻瑕迩和迟圩二人下了马车,几乎是同一时刻,黑压压的一群人从另一条街道上快步行了过来。 他们全都穿着异族服饰,五官也是一概的深邃硬朗,前前后后几百号人一齐走了上来,在马车前跪下,齐对着乌苏用一种闻瑕迩听不懂的言语高喊了一声什么,乌苏便启了红唇对着这些人同样用那种言语说了一堆。 期间话语,闻瑕迩一个字都没听懂,只待乌苏语毕之后,忽然感觉到地上跪着的那些人齐齐朝他投来了崇敬的目光,到说是崇敬却也不完全是,闻瑕迩隐隐感觉这些崇敬中又含着些不易让人察觉的恐惧。 迟圩从走出马车外后就一直保持了沉默,闻瑕迩还以为对方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侧眼看向迟圩时却发现对方眉头紧蹙,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不过眼下并不是他们二人互相询问的好时机,乌苏便他投来一个笑意,随后三台四面环纱,华贵繁复的轿子便从人群后方被人抬至他们马车跟前。 乌苏被人搀扶着一只手上了第一台轿子,她入坐后掀开纱幔向他递来一个媚笑,“真儿可要同我一起坐?” 闻瑕迩面无表情的径直上了第二台轿子,迟圩紧跟着他上了第三台。 上百人走在街上却分毫不见慌乱嘈杂,均低埋着头,井井有条的跟在三台轿子后方走着,除了细微的脚步声外,什么声响都听不见,就像是受过训诫一般的。 闻瑕迩掀开纱幔,一眼看过去,整条街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影,四下屋舍健全,不似残垣断壁,却唯独不见人居住的身影,空旷的厉害。 闻瑕迩正疑惑着,眼角忽然瞥到一旁的沙楼上有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个异族小孩,那小孩察觉到他投射而来的视线,两只圆鼓鼓的眼睛里陡然遍布惊恐,似是看见了什么恶鬼一般倏的离开,不见了踪影。 一座宫殿伫立在前方,宫殿殿门大开,三台轿子长驱直入,一路前行,行至一处花园的殿门处才停了下来。 轿子落地,乌苏下了轿走至闻瑕迩轿前,挑开纱幔,说道:“真儿,随我进去看看我为你打造的家。” 闻瑕迩下轿,和乌苏走进了殿内,迟圩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慢他们一步进入了殿内,却在看清殿内的景象后抽吸了一口凉气。 入目之内,皆是黄金玉石,地面墙面也是如此,整个殿内熠熠生辉,灿亮出奇。 迟圩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的嘶了一声,惊觉自己不是在做梦,他蹲在地上摸了一把地面,又用指节敲了几下,没掉金粉,货真价实的真金。 乌苏挥手遣退了殿外众人,只在殿内留下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乌苏行至殿内深处,朝闻瑕迩招了招手,“真儿,进来看。” 闻瑕迩脚下还没动作,身旁的迟圩就跟一阵风似的窜了进去,闻瑕迩抬脚往里边走了几步,听见迟圩声音问道:“……你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乌苏那边沉默了几息,笑出了声:“似乎是这个理。” 迟圩又道:“我觉着师娘你这处甚好,我师尊一定特别喜欢……” 闻瑕迩故意放重了脚步声,乌苏眉弯眼笑的瞧着他,说道:“我忽然觉得真儿你这小徒弟的嘴怎么变得跟抹过蜜一样,甜的让我心慌。” 闻瑕迩道:“你不妨问问他,究竟抹过蜜没有。” 乌苏遂又看向迟圩,“小徒弟,你这嘴今日抹过蜜了没有?” 迟圩搓着衣袖重重的抹了几把嘴,又把衣袖摊在闻瑕迩和乌苏眼前,“莫说是蜜了,就连油腥我都多少天没沾过了,除了沙还是沙,简直苦不堪言。” -- 第158页 “你莫非还没辟谷?”乌苏问道。 “不过是个人喜好,平时喜欢吃上个一桌两桌。”说完,迟圩又立刻补了一句,“劳谢师娘关心了。” 乌苏显然是被他后面的那句话取悦到了,对着一旁候着的一个姑娘招了招手,那姑娘先是往后缩了一下脖子,才缓步走到乌苏面前。 乌苏又用着那一口闻瑕迩听不懂的话对那姑娘说了一句,闻瑕迩在乌苏说话时,刻意的观察了一下迟圩,果不其然的看见迟圩那双眼睛在听到后面愈发的明亮。 那姑娘得了话便快步退了出去,乌苏朝迟圩说道:“你师娘这里别的没有,佳肴美酒却是颇丰的。” 迟圩喜不胜收,“多谢师娘,不过我瞧着师娘这处别的也很多,这满屋子的黄金玉石,让弟子看的叹为观止。” 乌苏掩嘴轻笑道:“你可真是个滑头,不过这一屋子的东西全是我为你师尊准备的,你是铢锱都别想取。” “是极是极。”迟圩点头附和,叹息般开口道:“我只是有些感叹罢了,我与师尊往日在修仙界每日都是栉风沐雨,幕天席地,哪里见过师娘这里如此富丽堂皇的阵仗,一时触景生情罢了……” “修道之人,贵在修心。”闻瑕迩不咸不淡的道:“此间不过都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 迟圩恭敬的朝他作了个揖,“师尊教训的极是,弟子定当铭记。” 乌苏眼波流转的看向闻瑕迩,柔声道:“真儿,我竟不知这些时日你在外竟过的这般辛苦……” 闻瑕迩撇过了头,没说话。 迟圩以袖拭了几下眼,“如今有师娘在了,我师尊总算是苦尽甘来,弟子为师尊师娘由衷的开心。” “闭嘴!”闻瑕迩呵斥道。 迟圩立马悻悻的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了。 乌苏见状,眼珠转了一圈,倏的从腰间取出一只玉蝉,走到迟圩面前递给他。迟圩不解的抬头,“师娘这是?” 乌苏道:“这是做师娘的给你的见面礼,不多,一点儿心意。”说完又接着道:“你师尊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眼下不过是同我怄气罢了。” 迟圩面露犹疑,“这不大好吧……” 乌苏笑了笑,直接把玉蝉丢到了迟圩怀中,“要你收,你就收。” 迟圩挣扎了一番,终是将这只玉蝉收下了,“那就多谢师娘了。” 十几个人鱼贯而入,进到殿中,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个食盒,四五十道菜式从食盒中取出摆放在桌上,几乎占满了整个桌子,殿内一时菜香四溢,闻的人腹中饥辘无比。 迟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乌苏道:“去吃吧。” 迟圩被掳的这几天,腹中丁点东西都未摄入,早就忍到了极限,看着眼前这桌佳肴再也把持不住了,点了点头,几步上前执起筷子埋头苦吃了起来。 乌苏见状正欲说话,一个男子忽的疾步走了进来,先是向乌苏行了个跪拜礼,随后语气急促的说了一长串。 乌苏听后,面上的笑冷了许多,随即向闻瑕迩说道:“真儿,我有些事要处理,今夜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闻瑕迩置若罔闻,没有理睬。 也不知是乌苏当下遇到的事太过紧急,还是她已经习惯了闻瑕迩这样冷淡的态度,遣退殿内一干人等连带着她自己出了殿门。 闻瑕迩走到大吃特吃的迟圩对面坐下,敲了敲桌面,迟圩抬起头,用着询问的眼神看向他,闻瑕迩道:“人走了,别演了。” 迟圩放下碗,打了一个嗝,“其实,我是真的饿了……” 闻瑕迩道:“你也真敢吃。” “恩师你放心,我听的清清楚楚的。”迟圩拍胸膛信誓旦旦的道:“那女人没说在里面下毒。” 闻瑕迩挑眉,似笑非笑道:“你果然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 前方翻译人员上线。 第63章 源头 “我父亲是异族人,虽然这些人的口音与我父亲说话时的口音略有不同,但话中意思我差不多都能听懂。”迟圩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腥说道。 闻瑕迩回忆了一下之前的场景,道:“我们一路进殿,观这四周沿途修葺,我大概能猜出我们此刻身在一座王宫中,只是不知这是哪一国的王宫,也不知那乌苏在这国家是何身份,你方才可有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什么来?” 迟圩想了想,答道:“这里是哪一国他们倒是没提,只是我听见那些人跪拜那女人的时候,喊她‘王妃’。” “王妃?”闻瑕迩眉心微蹙。 迟圩道:“对,不但喊她王妃,她说的有句话也特别奇怪。” “哪句话?” 迟圩看向他,正色道:“那女人说,她会和前辈您成亲,您将成为这个国家下一任的国主。” 闻瑕迩眯眼,难怪那些异族人在乌苏说完后,会用敬畏的目光看向他,原来是这样的缘由。 他道:“那如此看来,乌苏岂不是在这个国家一手遮天。” 云顾真是什么样的身世闻瑕迩一清二楚,绝不可能会与这异国王族有半分纠葛。 而这乌苏若只是个纯粹的王妃,也断不会有指定谁能成为下一任国主的权力,并且还明目张胆的告诉众人自己要和云顾真成亲,这不是当着整个国家的面打国主的脸面吗? -- 第159页 迟圩点头附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然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媳妇光明正大的和别人成亲,还要篡夺自己的王位......这个女人,看那些人对待她的态度,我估计她在这里地位不低。” 闻瑕迩颔首,又问:“还有其他的吗?” 迟圩撑着额头,眼珠转了一圈,“暂时没什么别的了。”他说完又立刻道:“还有一件事,那个女人方才被侍仆叫出去的时候,我听到那侍仆说有人逃出来了。” “逃去哪儿,从哪儿逃的?”闻瑕迩追问道。 迟圩摇了摇头,“那个侍仆没说。” 闻瑕迩打量迟圩一眼,话锋一转,“你既能听懂,那可会讲?” 迟圩咳了一声,下一刻就用一种古怪的语调对着闻瑕迩来了一段天书。 闻瑕迩听的耳根子疼,及时打断迟圩,“打住,我知道你会讲了。”虽然他一个字没听懂,但从吐词顿句上面,和乌苏讲的差不多。 “好多年没讲过了,还是有点生疏......”迟圩嘿嘿笑了两声。 闻瑕迩道:“不过你精通这国家的语言一事,一定不能让乌苏察觉到。” 迟圩道:“前辈我明白,我不会在那个女人面前露出马脚的。” 见过了方才迟圩对着乌苏吹嘘拍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场面,闻瑕迩也的确不是太过担心,“不过你既然能在她面前伪装的那样好,为什么从一开始不这么做?” 迟圩撕下一块烤羊肉正准备吃下,闻言动作一顿,把烤羊肉丢回了碗中。看向闻瑕迩,说道:“前辈您在马车里跟我说,您最多还能再活半个月,是真的吗?” 闻瑕迩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迟圩会忽然问他这个问题,却还是如实回道:“没错。” 迟圩嘴抿成了直线,眼睛刹那变红,“我会听前辈您的话的,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您?” 他从来都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讨厌就是讨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那个叫乌苏的女人他更是打心底的厌恶,今次能忍着恶心做到这般对乌苏阿谀逢迎,完全是因为闻瑕迩对他的叮嘱以及对方在马车里告诉他,自己大限将至。 这一消息对迟圩来说犹如当头棒喝,让他不得不收敛了性子,做出一副讨人欢心的模样,只望能不成为对方的拖累。 迟圩的这番反应让闻瑕迩一时有些无措,他默了一会儿后,才道:“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他不说这话迟圩尚能隐忍,可这一说,却见迟圩两行泪一下子便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闻瑕迩微睁了睁眼,有些莫名,“迟圩你这是做什么……” 迟圩夺过桌上一只鸡腿就背过了身,留了一个颤动的背影给闻瑕迩。 只听他有些含糊又有些哽咽声音传了出来:“你是冥丘少君闻旸,你是我们魔道里最厉害的人物......你即便真的殒身了阎王爷也不敢收你的,他会把你送回来,送回来......” 闻瑕迩听了迟圩这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抓住迟圩的肩膀把人转了回来,不过眨眼的功夫,迟圩脸上就被泪水糊了一脸,嘴里却仍旧不忘咬着那根鸡腿。 闻瑕迩见状额角抽了两抽,问道:“......你几岁了,哭这么大动静不嫌丢人?” 迟圩把嘴里的鸡骨头一吐,哽咽道:“我才十六岁,我的恩师就要死了......” 闻瑕迩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不过这种熟悉之感转瞬即逝。他按了按额角,从桌上随手捡了块帕子丢到了迟圩脸上,“十六岁哭鼻子你也好意思?赶快擦了,别让乌苏的人听到动静了。” 迟圩吸了吸鼻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闻瑕迩,眸中悲恸无言以表。 闻瑕迩被迟圩盯的怪不舒服,心道他本来还能再活半个月,要是天天被这小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估计最多七日就得断气了。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迟圩回神,迟圩抿着嘴喊了一声:“前辈......” 闻瑕迩道:“迟圩,你听着。我大限虽只有半个月,但却并不是一件坏事。” “为何?”迟圩颇为不解,“您之前分明活的好好的,突然就......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好事?” “我之前无事,乃是因为体内云顾真的怨念尚未有所动静,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只要咒印一日未消,我就随时有可能一命呜呼,如今只不过提前些时日而已。”闻瑕迩说道。 迟圩闻言更为疑惑,咒印提前发作不就意味着对方会少活些时日?他实在是不明白这样一件事为什么能称得上是好事,分明是糟糕透顶才对。 闻瑕迩心知迟圩所想,遂又解释道:“咒印此番疯长,并不是没有缘故的。是因为我在看见乌苏的真容后,才开始的。” 迟圩忽的忆起在神像前的情景,问道:“您那时身体突然不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闻瑕迩道:“没错。” 迟圩挠头沉思了一会儿,“可这也算不得好事啊......” “怎么就不算好事了?”闻瑕迩倏的眉尾一扬,眼中隐现出跃跃欲试的光亮,“这就代表,我们来这里没错。” “云顾真的执念,就藏在这个国家之中。” 迟圩豁然开朗,“前辈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探查的方向出了问题,云顾真在您身上留下的咒印还是会和之前一样没有动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疯长?!” -- 第160页 “差不多是这意思。”闻瑕迩道。 他自从借了云顾真的身体以来,脑海里就从未有过关于云顾真的任何记忆,可在见到乌苏的真容之后,脑海里却忽然蹦出了本该属于云顾真记忆的“乌苏”二字,再加上当夜咒印的疯长,让闻瑕迩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因为他触碰到了云顾真怨念的源头所导致的反噬加剧,而解开这源头的关键,也就在乌苏和这个国家身上。 “所以在这半月,我要你帮我一个忙。”闻瑕迩道。 迟圩连连点头,“什么忙我都可以,只要能帮到前辈您!” 闻瑕迩道:“这个忙对你来说当是信手拈来。” 迟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是想说交谈?” “不错。”闻瑕迩目光投向殿门外的花园,艳红的曼陀罗在风中凌乱,显出几分凄厉的美感,“从乌苏那处是下不了手的,她若知道云顾真早就死了,以她的性格,我们俩估计都要去给云顾真陪葬了。” 迟圩一想起乌苏那女人就感觉自己好似看见了一条毒蛇,心狠手辣,喜怒难测,“那我们应该从哪里着手探查?” 闻瑕迩垂眸沉思了半晌,“我想先去城中看看。” 迟圩有些不赞成,道:“在一座城里找一个人的踪迹,这会不会太大海捞针了......前辈,咱们只有半个月。” 闻瑕迩道:“这是个边陲小国,与我们从前居住的城不同,不消一日,便能将整个国家走完一遭。” “您是怎么知道的?”迟圩问道。 “在白厄虎飞在城池上空时,我刻意倚在窗边观察过了。” 迟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难怪您当时一直守在窗前……” 闻瑕迩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扫视了一番院外的景象,只见院中并无人把守,除了入耳的风声之外,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吃饱了吗?”闻瑕迩目光落在院中,话却是对着迟圩说的。 迟圩忙站起身走到他身侧,“吃饱了。”语毕也探出半个头往外瞧了瞧,不过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闻瑕迩手扶窗沿,指腹摩挲一下边缘镶着的玉石,“既然吃饱了,就该出去动动筋骨了。” 迟圩闻言一怔,有些迟疑的道:“前辈,那女人有这么好心放我们出去吗?她难道不怕我们跑了?” 闻瑕迩在玉沿上轻轻敲击几下,随着他的动作传出几声清脆之音,“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64章 牌匾 闻瑕迩和迟圩二人体内余毒未解,跑不得也跳不得,即便想隐藏身形也是有心无力,闻瑕迩遂领着迟圩正大光明的走了大道,步伐徐徐,不似探查,倒像是闲游散步而来。 迟圩一路上都心惊胆颤,惟恐撞上半路折转的乌苏,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沿着来时的路走出了王宫,既不见乌苏,遇到把守王宫的士兵后也不见阻拦,反而对他们敬畏有加,自发的给他们开了道。 迟圩跟在闻瑕迩身边小声的问了一句:“是不是他们都知晓了前辈您会成为下一任国主,所以都不敢拦您了?” 闻瑕迩随口回了句,“也许吧。” 迟圩还是不放心的往背后瞟了瞟,“那个女人会不会派人在后面一路跟踪我们啊?” “她要派人跟,我们也甩不掉。”闻瑕迩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别再分神,我们有事要做。” 迟圩闻言这才收了心,不再被弯弯绕绕的臆想干扰。 闻瑕迩和迟圩行径在沙石堆砌的路板上,风沙连绵,冷风骤起,刮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迟圩望着前方不远处被风吹的稀烂不断打滚的纸灯笼,拧眉道:“方才坐轿子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王族出行,平民需要回避,现在看来是我想岔了。” 鳞次栉比的屋舍,宽窄不一的街道,无论是哪一处,都见不到半点有人的迹象。 闻瑕迩道:“我方才在一个沙堡之上见到过一个异族小童,不过他一和我对上眼,就跑的没了踪影。” “是哪一座沙堡?”迟圩问道:“前辈我们要不要寻那个孩子抓来问一问?” “问什么?” 迟圩一时语噎,“问……问他认不认识云顾真?” 闻瑕迩睨了睨迟圩,半晌,道:“我来城里是想确定一件事。” 迟圩问:“什么事?” 闻瑕迩旋身扫了一番四周,暂时没发现自己想见到的东西,“先随处看看,有没有寺庙观堂一类的建筑。”末了又道:“也可能是废墟。” 迟圩虽心中有疑,但他相信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出这样的要求,遂点了点头没多询问。 二人随意的挑了一条巷子往深处走着,没走多久便到了尽头,只好调转方向又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这条路倒是比之前的深上许多,二人愈行愈远,眼见着天色将暗,竟还是没走到头。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闻瑕迩立刻抬手示意迟圩止步,分别闪身进了左右两侧的墙角,掩藏了身形。 那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闻瑕迩这方隐约瞟见一个小孩的身影往迟圩背靠着那堵墙的方向而去,他朝迟圩比了个“跟上”的手势后,两人便跟了上去。 那小孩一路疾跑,很快就没了踪影,以闻瑕迩和迟圩目前的状况根本赶不上,只能依稀借着巷子中隐约可见的脚步声,分辨那小孩跑走的方向。 -- 第161页 得亏这条巷子是一条没有岔路的直巷,对方的脚步声虽离他们甚远,但好在没跟丢。闻瑕迩和迟圩一直前行没有止步,前方的脚步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迟圩脱口道:“被他发现了?” “不像。”闻瑕迩脚下步子没停,思忖片刻道:“应该是到了。” 他和迟圩的脚步可以称得上是虚浮无力,而且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两个人加起来的脚步声也不过堪堪蝇蚊之响,更何况他们离那孩童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不该被发现的。 和闻瑕迩所料的不差,他们又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只见一块广阔的平地之上,有一座坍塌的屋舍,距离太远天光又有些暗,闻瑕迩看不大真切那屋舍原身是个什么建筑,只见他们一路尾随至此处的孩童,此刻正跪在地上,对着那滩废墟一连叩了许多个头。 那孩童磕头嗑的极为用力,每一次磕头都重重的砸在地上,闻瑕迩从中隐约听见了几阵压抑的啜泣之声,似是对方在哭泣。 闻瑕迩眸中的光亮蓦地明灭了一瞬,突然从遮挡着他身形的墙壁后走了出来,往那孩童的方向走去。那孩童似乎半分也未察觉到有人在向他靠近,一心磕头,直到闻瑕迩走到他后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他才猛然惊觉。 闻瑕迩一眼便瞧见这孩童额头上的血肉模糊,血水混着泪水沾满了对方大半张脸,他蹙了蹙眉正欲说话,这孩童便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尖叫着往后方跑去,可没跑出几步便被走在闻瑕迩后方的迟圩撞了个正着,也不知联想到什么,即刻被吓的腿软跌坐在了地上。 他睁着惊恐的眼,看了看迟圩,又看了看后方的闻瑕迩,前后夹击,他瞬间泣不成声,一个劲的颤抖着身体,死死地抱着头不敢再看,就像是看见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来取其性命夺其魂魄的恶鬼,让他再也寻不到半点生还的希望。 迟圩也被这阵仗吓到了,立刻弯腰拎起这小孩的后领,虚虚的用力往闻瑕迩身边拖去,期间这小孩竟是一次反抗都没有过,由着迟圩拖动,乖顺的教人心惊。 闻瑕迩看着这小孩抖如筛糠的身体,对迟圩道:“你先安抚他,让他别哭了。” 迟圩点了点头,操着一口闻瑕迩听不懂的天书,蹲在那小孩身旁噼里啪啦的讲了起来。 闻瑕迩则走到了废墟之前,先是扫了眼周边屋角残瓦的轮廓,心中便有了些计较,而后又低下了头,在坍塌的前沿处开始寻找些什么。 他眼尖,很快就在一片黄沙的掩埋中发现了一个黑色的角,与他想找的东西不谋而合。闻瑕迩径直走了过去,俯身伸手将那片黄沙拍开,一块摔成了两段的牌匾便从中露了出来。 他定睛瞧了瞧牌匾上写着的文字,发觉自己看不懂,便转身向迟圩喊道:“迟圩,你过来。” 迟圩正哄那小孩哄的抓耳挠腮也不见对方有好转的迹象,又恰好听到闻瑕迩的呼喊,只好又故技重施,仍旧拖着那小孩的后领,有气无力的往废墟堆前脱,等拖到闻瑕迩面前,他额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累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前辈你喊我做什么?” 闻瑕迩指着那牌匾上犹如鬼画桃符的几个字,问道:“这上面是不是写着‘缈音清君殿’?” 迟圩仰起脖子看了看,惊讶的咦了一声,“前辈,你能看懂这上面的字啊?” 心中的猜测在此刻得到了证实,闻瑕迩望着那张牌匾,忽然低笑了几声。 迟圩也盯着那张牌匾,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这个缈音清君,是我师娘的那个缈音清君吗?” 闻瑕迩笑道:“这世间除了君惘,还有谁敢自封‘缈音清君’这四个字。” 他语毕,抬眸看向在愈沉的黑夜中无尽的风沙,继而道:“我知道我们眼下身处何处了。” 迟圩还没从上一则消息中反应过来,直听的一愣一愣的,“我们身处何处?” “北荒。”闻瑕迩道:“骨师国。” 迟圩咽了口口水,正欲询问其间缘由,被他捏着后领的孩童就有了动静,抬起头动作极小的挣扎了一下,迟圩立刻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埋下了头,又继续啜泣了起来。 这小孩的啜泣之声虽小,但其中的哀切却听得人不由得跟着颤动心间,一同哀伤。迟圩亦是如此,他神情苦恼的看向闻瑕迩,道:“前辈,我哄了他许久,可就是不见好。” 闻瑕迩走到小孩面前,望见对方因死死抱着头而被血水糊满的衣袖,沉默半晌,道:“迟圩,你告诉他,我们是神的使者。” 迟圩愣了一下,想要问话,却见他面上厉色,神色间不见半点说笑的意味,便转过头对着小孩完整的转述了一遍。 岂料这小孩闻言,竟是蓦地止住了哭泣,随即缓慢的抬起了头,在闻瑕迩和迟圩二人身上来回的望了一眼后,张嘴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闻瑕迩自是听不懂的,便将目光移到迟圩身上,等着对方为他解释。 迟圩本来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此刻却在听到小孩的话后,神情一变。他解释道:“前辈,这小孩问我们是不是缈音清君派来的神使。” “你回答‘是’。”闻瑕迩道。 迟圩点头,又对着小孩说了一遍,那小孩听后先是跟个木头人一样定住了许久,随后翻身而起对着他们二人扑通一声跪下,使劲磕头,口中还一直念念有词。 -- 第162页 “别让他叩了,把他扶起来。”闻瑕迩蹙眉道:“他嘴里在念叨什么?” 迟圩伸出手臂把小孩一把抱进了怀里,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他说‘救命’。” 闻瑕迩道:“救命?救谁的命?他的?” 被迟圩抱住的小孩忽然开始挣扎,看模样是想接着继续磕头,迟圩一个人竟有些按不住,闻瑕迩见状也蹲下来摁住了小孩的肩膀,两个人同时使了些力气,才将人给按住了。 迟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道:“他一直说‘救命’,‘救救我们’,别的就没有了。” “那你问他,是谁想要他们的命。”闻瑕迩道。 迟圩颔首,正欲说话,突闻巷子中传来了一阵渐行渐进的齐整脚步声。 闻瑕迩手指碰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迟圩心领神会,被他们二人围在中间的小孩似乎也明白了他动作的含义,紧闭了嘴没再出声。 第65章 信仰 此刻天色已晚,城内漆黑一片,寒风乍起,细沙刮的人迷了眼。 十几个手举火把腰佩弯刀的士兵,从前方的深巷中走了出来,将一条巷子霎时照的光火通明,恍若白昼。 迟圩啧了一声,愤道:“这些人一直都在跟着我们?” 闻瑕迩未语,嘱咐迟圩照顾好那小孩后,便起身往士兵的方向走去,火光灼眼,他眯了眯眸适应了一阵。领头的士兵见他行来,神情倏的变得惊惧,手中的火把连连扑闪,似是见到毒蛇猛兽一般汗如雨下,失了方寸。 这个人怕他。 闻瑕迩意识到这一点后眸光又在后方的士兵面上转了一圈,均是惊恐不安,战战兢兢,有的甚至在触及到他的眼神后往后退了几退,如避蛇蝎。 领头的士兵张嘴,持着怪异的语调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覃……灰……” 闻瑕迩面不改色,那士兵见状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覃……灰……”边说边伸手指了指东边王宫的方向。 闻瑕迩方才明了这士兵口中的“覃灰”原是说的“请回”二字,问道:“你会说和我一样的话?” 那士兵闻言神情一滞,腰上的弯刀抖动发出清响,他仍旧重复“覃灰”两字,闻瑕迩便知道这士兵大约是得了乌苏的吩咐来寻他回王宫,是以只教了他说“请回”。 闻瑕迩道:“迟圩,过来吧。” 迟圩虚虚的拖着那孩子往前走,不料拖到一半时忽感手臂一沉,他低头一瞧,竟是那孩子哭的晕了过去。 “前辈!”迟圩拎着小孩两只胳臂,朝闻瑕迩喊道:“他晕过去了!” 闻瑕迩走到那小孩面前,伸出两指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道:“应该只是力竭,昏睡过去了。” 迟圩道:“那我们怎么办?就把他丢在这里吗?” 这小孩额头上磕出的伤血流不止,若是将他丢在此处,就算死了也未可知。 闻瑕迩斟酌片刻,向那领头的士兵招了招手。那士兵立时吓的将手中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火焰扑闪几下后熄灭了。 闻瑕迩眉微挑,弯腰一把抱起小孩的腰身,“把他带回王宫。” 迟圩点头,拎起小孩两只小腿,和闻瑕迩合力将人抱了起来。 待与士兵擦肩而过之时,闻瑕迩顿住了脚步,伸手一把拽住士兵的肩膀,递给了迟圩一个眼神。迟圩心照不宣,两人一个轻抛把怀里的小孩丢到了士兵的怀中。 那士兵突然被闻瑕迩拽住衣服惊的瞪大了眼,却还是下意识的接住了向他怀里抛来的人,他嘴唇打颤的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表情滞固了一瞬,疑惑的看向闻瑕迩。 闻瑕迩眼珠转了一圈,先是伸手指了指那孩童额头上的上,又将迟圩给他绑着掌心伤口的帕子取了下来,做出要给那孩童伤口绑上的动作,最后又指了指东边的王宫。 他自觉这一套手势下来,是个蠢笨到没边的也该看懂了,谁料这士兵见后却仍旧一脸茫然的望着他。 “就是让你把他抱回去啊!”迟圩看不过眼吼了一句。 那士兵被他一吼抱着那孩童的手臂又开始抖动了起来,站在他傍边的士兵忽然伸长了手臂将那小孩抱了过来,低声对着那士兵耳语了几句。 闻瑕迩向迟圩投去一个目光,迟圩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心安,闻瑕迩颔首。 在身后一行士兵的跟随下,闻瑕迩和迟圩又回到了那座黄金殿中,乌苏出人意料的没在殿内,只有一个小侍女,他认出这是之前在乌苏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姑娘。 闻瑕迩走到那侍女跟前,伸手指了指后边抱着小孩的士兵,士兵率先一步抱着小孩走了过来,闻瑕迩示意他将人放在床上,士兵放好后,对着那侍女说了几句话。 侍女仰着脖子打量了一眼床上昏迷着的小孩,随即点了点头,朝闻瑕迩拜了一拜后转身走去了侧殿。那士兵见状也向闻瑕迩施了一礼,闻瑕迩无声的做了个“斌退”的手势,士兵便退了出去。 迟圩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后,又转手递给了闻瑕迩一杯,说道:“前辈,我脑子里有些乱。” 闻瑕迩抿了一口茶,道:“待会儿同你讲。” 话音放落,侍女便端着一盘子药瓶走了过来,到了床前开始为那小孩包扎伤口。 侍女包扎完后便退了出来,在闻瑕迩和迟圩身旁站定,听候差遣。 -- 第163页 迟圩问她:“你站在这儿干嘛?” 侍女顿了顿,伸手取过茶壶替他们二人续了茶。迟圩皱眉道:“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侍女眨了眨眼,朝迟圩抿唇一笑,迟圩蓦地别过了眼,没再说话。 殿外风沙连绵,成片的曼陀罗被吹打的沙沙作响,花心枝叶扭曲,似一把拉满弦的厉弓,处在弯折的边缘。 闻瑕迩拂手示意侍女退下,侍女点头行礼,踏着恭谨的小步退出了殿外,关上了殿门。 迟圩起身去把殿内的窗户全都关了起来,往回走时仍有些不放心,隔着门窗一直观察着殿外的动静,见既无人影也无声张,这才微微心安。 “前辈。”迟圩坐回原位,问道:“我们现在处境安全吗?” 闻瑕迩模棱两可的回了两个字:“凑合。” 迟圩拿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后,说道:“反正我是相信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说完,又问道:“我们在城里遇到的事,您眼下能跟我讲讲吗?”他挠着头发丝,“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师娘的神观,还有您说这儿是北荒骨师国,我从前都闻所未闻......” “嗯。”闻瑕迩道:“容我想想该从哪一处跟你讲。” 迟圩蓦地坐直身体,严阵以待的看着他。闻瑕迩摩挲着手上的茶杯,问道:“君灵沉在修仙界成名的事迹你听说过吗?” 迟圩闻言眉心跳了跳,手掌扣紧桌沿,表情有些不自然,“听说过一些......他好像在十四岁的时候一个人斩杀了凶兽螭吻,扬名九州。” 闻瑕迩点了点头,“还听说过别的吗?” 迟圩表情又变得难看了几分,“......前辈您真要听吗?” “为何不听?”闻瑕迩挑眸看向迟圩,他心上人的事迹便是听上百遍千遍他也是听不厌的。 迟圩掰着手指抠了抠桌沿,语气不大好的道:“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些年修仙界传的最广的,便是缈音清君二十年前......”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瞟了闻瑕迩一眼,见对方脸上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二十年前以身饲魔,终在荒暨山一战时,与应天长宫朗禅联手手刃......将其打落至阴川河底,神魂永灭。” 闻瑕迩摩挲杯身的手指一顿,眼帘半掩,遮去了眸光,“还有呢?” 迟圩摇头道:“没了......” 闻瑕迩点了点头,抬头望向迟圩,“那我再跟你讲一件。” 迟圩喉结滚了滚,“您讲。” 闻瑕迩手支着脸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君灵沉十八岁那年,孤身一人游历至北荒。彼时北荒正处兵荒马乱之时,两个边陲小国开战,双方势均力敌,打的不可开交,一时输赢难分,两国均血流成河,死伤惨重。” “所以是缈音清君出面阻止了这场战争?”迟圩插话问道。 “没有。”闻瑕迩道:“万物皆有定数,修仙之人不得插手凡尘俗世之事,这也是修者的定数。” 迟圩思忖一会儿,道:“那就是这场战争之后,又出了什么让缈音清君不得不出手的事?” 闻瑕迩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差不多。在这两国疆域的交界处,有一个门派名唤鸣煞谷,这是个修魔的门派,善用毒和控心摄魂之术。鸣煞谷趁着两国交战正是内耗空虚之际,出动了门人,闯入两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等两国得知噩耗之时,城池已被鸣煞谷的人占领,不得出路。” 迟圩道:“既是如此,这两国国主都该停战回城剿灭鸣煞谷,夺回城池才是!” 闻瑕迩睨了迟圩一眼,“我方才不是讲了吗,两国势均力敌,交战时都元气大伤,死伤惨重,哪里还有能力夺回城池。” “更何况鸣煞谷一众门人皆是修士,两国的士兵肉体凡胎,如何与之抗衡?” “那难道他们就什么都没做吗?”迟圩问道。 “当然不是。”闻瑕迩道:“北荒人信仰神明,遂将寄托全系于神明之上,每日祈天拜神,希望神明能听到他们的苦楚,来拯救他们的国家。” 迟圩听到此处愣了一愣,缓过神来,问道:“前辈......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闻瑕迩道:“你想的哪样?” 迟圩抠着桌子边缘的力道变大了几分,骨节咯吱作响,“......那些北荒人等来的神明,是不是缈音清君。” 闻瑕迩唇边缓缓笑开,“除他之外,还能有谁?” 鸣煞谷一门上下暴戾恣睢,不仅掠尽城中财物,还以杀人为乐,每日屠杀老弱妇孺,不过几日光景城内已然血海漫天,尸骨如山,成为人间炼狱。 君灵沉一路进城,自血海尸山走过,留阙剑锋指地,将鸣煞谷恶孽尽数斩于剑下。后于城中停留三日,广施普度梵心术,城池上空戮杀之气散尽,城中亡魂怨魄方才得以轮回转世。 自此,头束玉冠,手持长剑,神情冷然的白衣男子,便成为了北荒众人的信仰。 第66章 指引 迟圩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心中对君灵沉的印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观,从有钱的富家公子到厌恶的缈音清君又到如今北荒的神明……迟圩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位师娘的确有些敬佩了。 “缈音清君,还真的挺厉害的……”迟圩不禁叹道。 “他本来就很厉害。”闻瑕迩支着脸含笑道:“他一直都特别厉害。” -- 第164页 他的心上人是受世人敬仰的仙君,是这世间最厉害的男子。 迟圩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便知他又陷入了对心上人的盲目崇拜中,识趣的不点破,等了一会儿才问道:“那我们如今身处的骨师国,便是当日缈音清君救下的城池之一?” 闻瑕迩换了一只手继续支着脸,道:“不是,当日两国的百姓伤亡惨重,任何一国的力量都不足以再重建一个国家,两国国主遂商议将两国并为一国,奉神祗为‘缈音清君’,后才有了骨师国。” “原来如此。”迟圩道:“北荒离我们修仙界甚远,前辈你竟还能知晓的如此清楚,实在让我佩服。” 闻瑕迩道:“你不懂。”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要知晓他的一切,他的喜怒哀愁,他的一举一动。前世为了了解君灵沉,他费了不少的心思,虽然最后全都无疾而终。 迟圩给自己续了杯茶没说话,喝了一口后忽然记起城内殿堂的景象,探口问道:“可我们在城里看到的‘缈音清君殿’是一片废墟啊,骨师国的人不是把缈音清君当做神明信仰吗?怎么会让他的殿变成那副模样?!” 闻瑕迩凝眸看向虚空,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们在沙漠里看见的道观?” “自然记得。”迟圩道:“里面供奉着缈音清君的神像,那也应该是他的道观吧?” “不错。”闻瑕迩沉声又问:“你可还记得那座道观后来变成什么样了?” “被乌苏那女人给拆了......”迟圩蹙眉,“又是这个女人,此事也和这个女人牵扯上了。” 本应是骨师国上下信仰的神明,却被身为骨师国王妃的乌苏拆殿堂、毁神像,这样的做法堪比亵渎神灵,将骨师国人的信仰推翻。 闻瑕迩道:“骨师国城内不见半个人影,这件事想来也和乌苏脱不了干系。” “前辈为何能够如此断定?”迟圩问道。 闻瑕迩手指殿外,道:“你注意到了吗,王宫里的人都十分惧怕我们。” 迟圩道:“那不是因为前辈您即将成为骨师国的国主吗?” “怎么可能。”闻瑕迩缓声道:“我既非骨师国王族,也非骨师国人,身为一个异邦人的我却能成为他们的国主,换成你是骨师国人,你会心甘情愿诚服吗?” 迟圩摇头,“当然不会。” 不仅不会,恐怕还会对这异邦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闻瑕迩抿茶继而道:“所以你明白这些骨师国人为什么会惧怕我们了吗。” 迟圩拧眉沉思片刻,忽然望向闻瑕迩,“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是将我们带来的乌苏!” “是了。”闻瑕迩晃了晃杯中茶水,殿内的烛光映在茶汤之上,把一杯碧绿的茶汤染成了殷红,“这女子身上的确迷雾重重......” 城中的荒无人烟、坍塌的神殿、王宫中人对待他们的态度,这一切恐怕都能在乌苏身上找到答案。 “不不不……不对,不对……”迟圩抓着头呢喃,“还是不对。” 闻瑕迩望向迟圩,“有什么不对?” 迟圩急切道:“这些事情眼下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当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找到云顾真的执念解开您身上的诅咒吗前辈?!” 纵观这骨师国城中的确处处都透露着诡谲之气,但如今对他们来说最紧要的事却不是这些,解开云顾真的执念,消除闻瑕迩身上的咒印,这才是当务之急。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闻瑕迩放下茶杯,坦然道:“这城中异事已显露在我们眼前,难道我们要装作不闻不问?” 他指了指床榻上睡着的孩童,“方才我们遇到他时他是什么模样,你应该记得。” 迟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欲言又止,“可您的大限……” 闻瑕迩忽的起身走到一方榻侧的烛灯旁,问道:“迟圩你可信我?” 迟圩忙不迭的站起身,语气恳切的道:“我自然是信您的!” 闻瑕迩取下烛灯上的布罩,一口吹灭了蜡烛,“那便睡觉吧。” 迟圩怔在了原地,张嘴就要询问,却见他已经合衣上了榻,一副即将安睡的模样。迟圩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吞回了肚中,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也要另寻一张榻去睡了,忽听闻瑕迩又喊道:“把蜡烛全熄了。” 迟圩:“……” 迟圩摸了摸鼻子,依言将殿内的蜡烛一一吹熄后,这才上了另一张榻。也不知是这几日一直在马车上奔波太过劳累还是眼前一桩桩谜团绕的脑瓜子疼,迟圩竟是头一沾枕没过一会儿便睡熟了。 偌大的殿内一时只有轻浅平稳的呼吸声传出,这平缓的声息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中一段声息倏的变得急促起来,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粗喘压抑。 闻瑕迩捂着心口从榻上蹒跚而起,他步履虚浮的走出殿内,却在一关上殿门后便从殿外的台阶上滚落下来,他正面朝地的摔进了曼陀罗花田里,苍白的脸颊上被花枝挂出几道血痕,他却像是浑然不知痛一样,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眉心紧锁的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闻瑕迩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许久,直到脸颊的血迹干涸,他才缓慢的从花田里直起了身。头顶凄迷的月色把他那张苍白的脸映的更为病白,宛如病入膏肓之人,他微启着唇,吐息渐渐缓和,只见他微垂了头,一手卷起衣袖,血红的咒印覆盖满了他整只手臂,如同一把解不开的沉重枷锁。 -- 第165页 他定定的望着这咒印许久,启唇似讥讽般道:“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长辈,敬老尊长这些礼数你死了难道就不用遵从了?” 第67章 萧瑟 闻瑕迩拾起一只珠钗放在夜明珠前照了照,没发现什么端倪,遂将其放下,转身继续往殿内深处走去。 走了这么一会儿,他发现这宫殿从外面看着虽然十分破败,但内里的陈设摆放却无一不透露着华贵精致,即便被蒙上了厚重的尘,也遮盖不住其原本的光彩。 眼下身处骨师国王宫内,闻瑕迩估摸着这应当是哪个王族贵女的寝殿,正这么想着,就走到了一方书案之前。 他用夜明珠在书案上晃了一圈,案上摆着一块干涸的砚台,砚台里搁着一只笔身被腐蚀的发黑毛笔,似乎是殿内的主人写字写到一半还未来得及收捡。他又接着往旁边看,又看见了一沓写着东西的宣纸,宣纸被人摆放的整整齐齐,闻瑕迩伸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张拿到眼前一看,几个鬼画桃符,潦潦草草的形体,是他看不懂的骨师国文字。 闻瑕迩没有在这几个文字上踟躇,继续翻看后面的,写着骨师国文字的一概被他略过,连着翻了十几张到底,终于找到了一张他大约能看明白的,却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画。 他拿起这张画定睛一瞧,发现上面画着一朵祥云和一只系着珠子的铃铛,铃铛画的很细致,连铃身上的曼陀罗花纹都画出来了,但祥云却被刻意画的歪七扭八,两者绘于同一张纸上,却仿佛不是出至同一个人之手。 闻瑕迩凝眸看了一会儿后,将书案上写着东西的纸一并收起来揣进怀里,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可迟圩却看得懂,带回去让对方瞧瞧兴许能发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就在他收捡好最后一张纸后,殿外突兀的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闻瑕迩立刻弯下了身子躲在了书案后面,把夜明珠往袖中一藏,掩去光辉。 他眼下这躲藏的位置正好斜对着殿门,冷白的月光从大开的殿门里投了进来,只见半个朦胧的影子映在了殿门的地板上,辨不清是男是女,但见他伫立在门口没有反应。 大约是这宫殿被荒废了许久,此刻见到殿门大敞,让来人一时有些惊愕。闻瑕迩正这么想着,一阵啜泣之声便从殿外幽幽传进了他的耳中。 那站在殿门口的人,竟是哭了起来。 这哭声压抑且凄暗,在这颓败幽寂的殿中响起,凄凄惨惨,断断续续,让人只觉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得亏闻瑕迩与怨鬼戾魄这些东西常常打交道,眼下这番景象尚无法撼动他。那人哭了一阵后忽然在殿门口坐了下来,地上的影子霎时缩了回去,离开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接踵而来的反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声音。 闻瑕迩凝神听了听,发现这人说的东西和迟圩讲的那些骨师国语言如出一辙,他一时半会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闭目休憩不再费神去听。 那人还站在殿门口滔滔不绝的讲,也不知讲了多久,闻瑕迩睡意都有些上头,正欲无声的换个舒服姿势,那人便有了动静。 他立刻睁开了眼,视线落到殿门处,一只脚伸了进来,露出半截金色的鞋面,闻瑕迩原以为这人是要步入殿中,正思索着该如何避开对方,岂料下一刻,那人竟伸长了手臂,忽的将殿中大门用力关上,严丝合缝的把殿内仅有的一点月光都给锁在了殿外。 闻瑕迩望着刹那之间陷入黑寂的殿中,竟一时没能缓过神来。 他猫着身子躲在书案下许久,等到殿外再听不见丁点声响,他才掏出袖中的夜明珠走了出来。 这次闻瑕迩没继续在殿中停留摸索,而是径直往殿门口走去,他推开殿门,低头往门槛处瞧了瞧,发现了一双有着黄沙轮廓的脚印,显然是方才离开之人留下的。 他抬脚便将那脚印碾去,随后轻声带上了殿门,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然今夜对于他闻瑕迩来说,似乎注定是个不眠夜。 乌苏换了一身绯红的衣袍,此刻正站在曼陀罗花田里,几乎要与这些艳红的花枝融为一体。 乌苏从花田中转过身来,满脸笑意的看着他,“真儿回来了。” 闻瑕迩睨了乌苏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一语不发的往屋内走去,乌苏却在此时突然从花田中一跃而出,落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乌苏关切道:“你深夜不归,我十分担心。” 闻瑕迩道:“左右都逃不过王妃的耳目。” 乌苏笑容一滞,“你喊我什么?” “怎的?王妃如今也听不懂我说话了?”闻瑕迩冷眼瞧着乌苏,“我以为只有我听不懂,原来王妃也同我一样。” 乌苏唇角的弧度淡了下去,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闻瑕迩,却被闻瑕迩闪身躲了过去,“王妃自重。” 乌苏落了空,却没有将手从半空中收回,她道:“真儿,你还是在怨我吗?” 闻瑕迩道:“我不过一介云游散修,有何资格埋怨王妃。” 他语毕,便要甩手走人,乌苏却突然从背后猛地抱住了他。闻瑕迩眉心一跳,“滚开。” 他反手就要挣脱乌苏,体内的余毒却赶着这个时候发作,闻瑕迩只觉四肢一软,瞬间没了力气。 乌苏的头埋在他背后,只听她道:“不要叫我王妃,在你面前我从不是什么王妃。” -- 第166页 闻瑕迩被这么个女人无端抱住,怒火中烧的紧,“这里是王宫,你是一国王妃,自重。” 乌苏道:“那是你们异族人的讲究,我们北荒之人从不讲究这个,喜欢便是喜欢,不必遮遮掩掩。” 面对这样厚颜的女子,闻瑕迩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希望迟圩在他旁边,即便不能用武力与其抗衡,至少骂她几句以解心头之怒也是好的。 但归根究底迟圩还在屋内睡的死沉,鼾声如雷,一觉能睡到天亮,所以闻瑕迩只能自己与其抗衡,他道:“既不必遮掩,那我也实话实说,我不喜欢你,撒开你的手,我要回屋睡觉了。” 乌苏头埋在他背后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你不过是我置气说些气话来气我罢了......普天之下你除了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闻瑕迩道:“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 “看吧,你都说不出来。”乌苏轻声笑道:“你就是在说气话,想气我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一直都......” “我是断袖。”闻瑕迩打断了乌苏。 乌苏听后,倏的伸手把他的身子转了过来,目含怜悯的看着他,道:“真儿,你怎可为了与我置气就这般诋毁自己?我会心疼的。” 闻瑕迩阖眼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冷然,“你已是一国王妃,我孑然一身,殊途,亦不同归。” 末了又补上一句:“断袖,甚好。” 乌苏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云顾真,你难道忘了我将你带回骨师国之前对你讲过的话吗?” 闻瑕迩唇绷直线,未语。 “你若是忘了,我今夜便再同你说一遍。”乌苏眼光流转的凝视着他,逐字逐句的道:“云顾真,我要你和我成亲。” 闻瑕迩道:“若我不同意呢?” 乌苏抿唇,眼神陡然一变,如一条冰冷的毒蛇一般在他的脸上来回打量,“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伸手握住闻瑕迩的手臂,像是蛇身死死的缠绕住猎物,直至将猎物缠到失去生息,再也不能挣扎半分。 她柔声道:“五日后,我们便大婚。” 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迟圩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殿内探出半个身体,待看清眼前景象之后,蓦地睁大了眼,“这……师尊和师娘这是?月下幽会?” 闻瑕迩偏过头,冷冷的瞥了迟圩一眼。 乌苏却笑道:“怎的小徒弟,我们吵醒你了?” 接受到闻瑕迩投来的视线,迟圩的睡意立刻一扫而空,“就是觉得殿外有动静,不放心便来瞧上一眼。”他说完便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哈欠,“师尊您怎么出来和师娘在一处也不同弟子讲一声,害弟子好找啊……” 乌苏观了一眼闻瑕迩的神色,十分坦然的松开了手,闻瑕迩甩袖径直回了殿内,与迟圩擦肩而过之时擦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迟圩后退了几步险些没站住脚。 迟圩挠着脸不解道:“怎的火气这般大?” 乌苏含笑道:“不过还是在同我赌气罢了。” “那师娘您把我师尊气的可不轻啊,我师尊平素是多么和颜悦色的一个人啊......”迟圩叹道:“怎么一遇上师娘就老是怒气冲天的呢?” ※※※※※※※※※※※※※※※※※※※※ 总算写完了……睡了睡了orz 第68章 回怨 乌苏抚了抚肩侧垂落的细辫,说道:“兴许这就是你们常说的爱之深,责之切。” 迟圩呵呵笑了两声,“……天这么晚了,师娘还不回房休息吗?” 乌苏手指卷着辫子颔了颔首,“是该回房休息了,小徒弟你也进去吧。” 迟圩脸上的笑立刻垮了下来,缩回身子抬手就要关门,乌苏却幽幽道:“听说你们今日从城里捡了个受伤的孩子回来,是也不是?” 迟圩关门动作一滞,沉吟片刻后点头道:“的确捡了一个,师娘可是有什么指教?” 乌苏松开辫子,意味不明的笑道:“小徒弟莫要紧张,捡了就捡了,好好养着便是。只要你师尊开心,再捡几个回来都可以。” 迟圩打了个哈欠,“哈,师娘说的是……” 乌苏见他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倒也没再多作纠缠,“进去睡吧,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师尊。” 迟圩目送着乌苏的背影,说了声“师娘好走”,等人消失在庭院中后,才愤懑的关上了殿门往回走。 “走了?”闻瑕迩倚在窗前问道。 “走了,亲眼看见她走的。”迟圩揉了一把脸,“这女人跟个阴魂一样,阵眼闭眼都在眼皮子底下窜,连个安稳觉都不让人睡!” 闻瑕迩道:“你今夜是注定睡不成安稳觉了。” 迟圩蓦地抬头,问道:“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瑕迩朝迟圩招了招手,“我方才得了些东西。” “东西?”迟圩疾步走去,见闻瑕迩从怀中摸出一沓纸,睡意霎时醒了大半,“前辈,您在我睡觉的时候又去做了什么啊?” 闻瑕迩把那沓纸递到迟圩面前,“算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虽然没拿什么珍贵财物,但顺走了主人的一堆墨宝,他回想了一下上面的鬼画符,唔大概也算不上是墨宝。 “梁上君子这么好的事您怎么都不叫我……”迟圩悻然接过了那沓纸,借着窗外的月光瞧了瞧上面的文字,半晌咦了一声。 -- 第167页 闻瑕迩道:“有什么不对?” 迟圩又往后翻了几页,将文字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后,道:“这里面不仅有北荒的文字,还藏了一些图案。” 闻瑕迩找到这沓纸时只是粗略的看了一遍,并未发现其中夹杂着图案,遂问道:“什么样的图案?” 迟圩侧身正对着他,指了指文字中的一处示意他看,“这里,好像画了个铃铛。” 闻瑕迩低头看去,见那些文字中的确画了一只铃铛,他沉默片刻,忽然将藏在衣袖中的那张绘着祥云和铃铛的画拿了出来,摊开到迟圩的上方,“这铃铛和这上面的铃铛,是不是同一只?” 殿内昏黑,即便借了窗外的月光依旧不是十分明亮。迟圩头又低了几分,在两张纸上来回打量了几眼之后,才道:“好像是一样的。”他指了指铃口的位置,“这上面也有珠子。” 闻瑕迩道:“你再翻翻,看能不能找到祥云的图案。” 迟圩一目十行的翻看,“找到了。”他把纸对折了一半,将绘着祥云的那一处展露了出来,“这里有朵云。” 闻瑕迩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是团画的极为潦草的祥云,和他手中的这张大同小异。 他问道:“迟圩,你能看懂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吗?” 迟圩点头,“能看懂。”他抽出一张,说道:“这上面写的都是重复的‘谢谢’。”他又往后翻出几张,“这几张也是重复的‘谢谢’,最后一张是重复的在问‘你好不好’。” “没了?”闻瑕迩问道。 迟圩道:“没了,就这些内容。” 闻瑕迩凝眸望着图中的祥云和铃铛,一时未语。 迟圩又将手中的十几张纸随手翻看了一遍,脑海中忽然有白光乍现,“前、前辈,前辈。”他睁大了眼指着纸上绘着的祥云,看着闻瑕迩道:“这上面的云,会不会是指……”他指了指闻瑕迩。 闻瑕迩抬头看向那朵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线索太少,我还理不清这云和铃铛之间的关系。” 这其中的空白实在太多,仅凭着一副画和一沓重复的文字,想将这二者串联起来并非易事。 迟圩眼珠飞快的转了一圈,问道:“您是在何处找到这些东西的?” 闻瑕迩沉吟片刻,反问道:“你可知‘回怨’?” 迟圩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知道的。” 所谓回怨便是人死后的怨恨和执念没有随着魂魄一起投胎转世,而是残存着自身的躯壳中,利用这股怨念去控制自己的身体从而达成自己死前的夙愿。 “前辈您难道是被回怨了?”迟圩拧眉发问。 “没错。”闻瑕迩回忆道:“在你睡下后我出了一次殿门,经过殿外的花田时,忽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操控了身体,那股力量一直引着我去到了一座荒废的宫殿,之后我进了宫殿,找到了这沓东西。” 他将手中的画放进迟圩的手中,“如今想来,我应当是被回怨了。” 迟圩把一沓纸整整齐齐的收好,纸张摩挲发出的窸窣之声有些刺耳。他叹服的开口道:“前辈,我现在开始相信您说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了。” 闻瑕迩挑眉道:“那看来你还不算太蠢。” 迟圩嘿嘿笑了几声,把一沓纸全部收进了玉蝉中后,问道:“那我们眼下还要去做点什么吗?”这一晚上出了这么多事,迟圩已经完全清醒,半点瞌睡都没有。 闻瑕迩拍了拍迟圩的肩膀,“老前辈老胳臂老腿经不起折腾,该歇了。少年人你精力旺盛,哄孩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迟圩正听的一头雾水,殿内便响起了低低的呜咽之声,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床榻前,双臂挡着脸,隐在黑暗中的肩膀不断颤动。 竟是他们从城里捡来的那个小孩醒了。 闻瑕迩径直上了榻,打了个哈欠,“你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来,明日告诉我……”说罢便一把掀起锦被盖至头顶,睡了。 迟圩摸了摸鼻子,愁苦着一张脸走到那小孩跟前,将人重新抱回了床榻上躺着,自己则坐在了床沿处,开始低声安抚起来。 第二日,骨师国内仍是阴雨绵绵,寒风阵阵,天色一如既往地晦暗。 闻瑕迩踢开身上的被子,伸了个懒腰后从榻上坐起来,一看便看见了坐在他对面,眼睛底下一圈青色怀里还横抱着个孩子的迟圩。 那小孩紧紧撰着迟圩胸前的衣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的望着迟圩,不再像昨日见到他们时那般惊恐不安。 闻瑕迩下榻后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之后又倒了一杯递给迟圩,说道:“看来你哄孩子很有心得。” 迟圩回想起昨夜自己哄孩子的情形,只觉不堪回首,伸手接闻瑕迩递来的茶,“前辈,你别取笑我了……”接过便要喝下,怀中的小身体却蓦地动了一动。 迟圩低头看去,小孩望着他手中的茶水吞咽了下口水,迟圩只得将杯中茶水喂到了对方口中。 闻瑕迩觉得此刻悉心喂孩子喝水的迟圩和此前暴跳如雷一点就炸的迟圩简直判若两人,不由得赞了一句:“看来你是个好哥哥。”对待陌生的小孩都能如此耐心,想必对待自己的弟弟定是更加温柔体贴。 迟圩喂水的动作一顿,摇头道:“我不是个好哥哥。” -- 第168页 闻瑕迩道:“别谦虚。” 迟圩仍是摇头,眼中光亮有一瞬的暗淡,“我对我那个弟弟从来都不好,他也从来都是怕极了我,恨毒了我的。” 怀中的小孩喝完杯里的茶水后吧唧了一下嘴,眸子亮晶晶的盯着迟圩,显然是还想再喝。 闻瑕迩接过迟圩手中的茶杯,转身又去重新添了一杯递回迟圩手中,随口岔开了话题,问道:“这小孩知道些什么吗?” 迟圩把杯子送到小孩手上,让对方自己拿着喝,有些阴郁的答道:“没,我哄他哄了一晚上,也就在前辈您刚睡醒前没多久才哄好……” 闻瑕迩同情的看了迟圩一眼,“辛苦了。” 迟圩闻言,忽然神情一变,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面上再不见半分颓废之感,“为了前辈您!一点都不辛苦!” 闻瑕迩眯眼笑了笑,正要说话,殿外便传来了敲门声。他略顿了顿,便启步去打开了殿门,门外一众侍女恭敬的站在殿外,先是向他拜了一拜,随后便鱼贯而入进了殿内。 桌上被这些侍女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显然是给迟圩准备的。 闻瑕迩就着侍女端进来的水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再回头时,便见迟圩已经抱着那小孩坐到了桌前,一大一小开始埋头苦吃。 闻瑕迩用干帕擦完手后便挥手示意殿内的侍女退下,一众侍女见后便提着食盒有条不紊的退了出去,不过须臾功夫,殿内又空寂了下来,徒剩下闻瑕迩身侧还有一个端着金盆的侍女,仍旧垂着头没有动静。 闻瑕迩原以为对方低着头没瞧见他的手势,便伸出两指在盆沿上轻敲了敲示意对方回身,岂料他这刚一敲完指尖还未来得及收回,那侍女手中端着的金盆便哐当一声打翻在地,水花四溅,打湿了他的衣摆。 那侍女猛地抬起头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趁着他愣神之际双手握刀朝他腹部刺去—— 电光火石之际,闻瑕迩侧身一躲,伸手在那侍女手腕一拍,打落了对方手中的匕首,匕首掉落之地,那侍女仍旧不肯死心还要去抢夺地上的匕首,闻瑕迩瞪脚将匕首往后方一踢,匕首划破风声,在半空中旋了几个圈后,铮的一声插进了摆满了菜肴的桌上。 迟圩看见桌上横空插来的匕首先是一愣,随即抬头向闻瑕迩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侍女疾步向他飞奔而来。闻瑕迩高喊道:“迟圩拦住她,别让她拿到匕首!” 迟圩把身旁吓的呆若木鸡的小孩护在了身后,取下匕首,在半空中随手耍了个刀花,那侍女怒目圆睁的盯着他,欺身上前来夺却被他屡次轻易躲开,张嘴呵道:“急卡塔!” 迟圩笑了笑,忽然站起身将匕首揣进了怀里。 那侍女看着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此刻身量不过刚及迟圩的腰际,一见到迟圩将匕首放进了衣服里,便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要去抢。可她身材矮小,即便伸长了手臂只能堪堪够到迟圩的衣襟,根本寻不到匕首,更何况迟圩又怎会轻易让她近得了身,不过是像在逗弄着小动物一样在殿中来回的逗着对方玩罢了。 闻瑕迩走到殿门口将殿门一把关上,迟圩闻声向他投来视线,“前辈发生什么事了?” 闻瑕迩目光落到那小侍女身上,道:“她方才想用匕首杀我。” 迟圩面上的笑意一收,伸手掏出匕首往后方的柱子一插,插到了一个小侍女跳起来也够不着的高度。 小侍女仰高了脖子看着那把匕首,踮起脚尖去够,够了几次连匕首的一个角都没挨到。她又气又急,涨红着脸开始对站在一旁的迟圩拳打脚踢,“急卡塔!急卡塔!急卡塔!” 迟圩旋身躲开,小侍女被自己的力道绊倒摔在了地上,他皱眉道:“就是不还给你又怎么样!” 躲在迟圩身后的小孩被他这么一吼吓的又开始抖了起来,迟圩闷烦的抓了一把脸,惟恐他哄了一晚上的功夫才这么一小会儿便付之东流,只好将人又抱了起来,耐心的拍打着后背。 小侍女抢不回匕首,望着迟圩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坐在地上怔愣了半晌,随后竟也捂着脸低低的抽噎了起来。 闻瑕迩走了过来,看清面前的景象后挑了一下眉,指着地上那个抱头痛哭的小侍女,道:“这个要不你也哄哄?” 迟圩撇过了头,当做没看见,“男女授受不亲。” 闻瑕迩打量了那小侍女一眼,道:“这小姑娘顶多十岁,哭的这么肝肠寸断看着还挺可怜的。” 迟圩道:“……就是这么一个小姑娘,刚刚才用匕首刺了您。我还想多活几年。” 闻瑕迩喟叹了一声,端了一个凳子坐在了那小侍女跟前,问道:“能听懂我说话吗?” 小侍女头也没抬,哭的十分投入。 “迟圩来。”闻瑕迩朝哄孩子的迟圩招了招手,道:“她听不懂,只有你来问了。” 迟圩也端了个凳子坐到了闻瑕迩边上,面上浮现出犹疑之色,“前辈,她像是王宫里的人,让她知道我会说北荒的话这样好吗?” 闻瑕迩道:“无妨,问出刺杀的原因就好。” 迟圩道:“那要是问不出来怎么办?” 闻瑕迩偏过头,朝迟圩笑了笑,随即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迟圩见状啧了一声,闻瑕迩拍了拍他的肩,道:“开玩笑的,你赶紧问。等乌苏来了就没机会了。” -- 第169页 迟圩点头道:“那我问了前辈。”语毕他将怀里的小孩放到了背后,张嘴便对着那小侍女问了起来。 左右闻瑕迩是一句都听不懂的,便在一旁观察那小侍女面上的神情。迟圩先是噼里啪啦的讲了一堆,小侍女则佁然不动,哭声还隐隐有变大的趋势,迟圩沉默片刻,突然起身走到小侍女跟前,把小侍女整个人笼罩在他身下,只听他道:“谷嘶拉克里斯啊。” 小侍女听后蓦地抬起头,哭肿的双眼惊恐的望着迟圩。 闻瑕迩手支着脸颊,忍不住问道:“你刚刚对她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说把她送到乌苏那女人手上去。”迟圩睨了睨小侍女的表情,道:“看来乌苏这女人在这骨师国里的名声堪比牛神鬼怪了,小孩听到她的名字都要被吓哭。” 闻瑕迩眯了眯眼,没说话。 迟圩蹲下身,又开始跟小侍女交谈了起来。兴许被送到乌苏手上这件事真的把这小侍女吓住了,迟圩一问,她就真的张嘴开始回答了。 两人低头说了一会儿后,迟圩突然站了起来,回身望向闻瑕迩,道:“前辈,我问清楚了。” 闻瑕迩道:“你讲。” 迟圩坐回了原位,站在凳子后面的小孩立刻扑了上来揪着迟圩背后的衣服不放手,迟圩被他扑的险些倒在地上,稳了一下才坐稳。蹙眉道:“她说因为你要成为骨师国的国主,和乌苏那个女人是一伙的,所以要来杀了你。” 闻瑕迩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地上一脸戒备的看着他的小侍女,眼光沉了沉,“我觉得自己很无辜。” 迟圩道:“我也觉得您很无辜。” 闻瑕迩视线落到小侍女的鞋上,道:“你问了她是什么身份吗?” 迟圩眉心又紧了几分,“难道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吗?”因为无法容忍异族人成为自己国家的国主,所以便铤而走险的来刺杀这个异族人。 “她的鞋。”闻瑕迩盯着小侍女脚上那双金灿灿的鞋,“在我昨夜找到那沓画纸的地方,听见了一个人的哭声。当时我在殿外,只看见那人露出的半截金色鞋面,和她的几乎一样。” 迟圩偏头立刻追问了一句,小侍女撇了撇嘴,沉默了一会儿,道:“塔个西拉亚咔嘶拉。” 迟圩愣了愣,“前辈……”他望向闻瑕迩,表情十分惊愕,“她说她是上一任国主的女儿。” 闻瑕迩也有些吃惊,稍作思忖,说道:“那你再问她,她父亲是怎么死的。” 迟圩点了点头,把他的话转述给了小姑娘,小姑娘听后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死死瞪着闻瑕迩。 见她这幅模样,闻瑕迩心中已有了些计较了,又道:“你再问她,昨夜她去的那座荒废许久的宫殿曾经是谁的住处。” 迟圩继续转述,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打着嗝断断续续的回答了这个问题。迟圩道:“她说是她哥哥图......” 殿门轰的一声骤然而开,打断的殿内人的话。 乌苏慢悠悠的走了进来,道:“青天白日的,怎的将殿门关的死死的?” 闻瑕迩看见一溜烟躲进桌下藏起来的小姑娘,道:“不想看见你,所以关了门。” 迟圩拉着小孩站了起来,恭敬的叫了一声:“师娘好。” 乌苏笑了笑,目光在殿内扫视了一圈,落到迟圩身边的小孩身上,问道:“这就是你们昨日在城里捡回来的孩子?” 小孩猛地躲到了迟圩背后,不敢出声。 乌苏道:“胆子也太小了些。” 迟圩道:“怕生,怕生。” 乌苏踱步走到闻瑕迩身旁,突然咦了一声,“谁把匕首插在那上面?”她指着柱子上横插着的匕首问道。 迟圩望着闻瑕迩笑了两声,“师尊心中烦闷,所以拿匕首随手练了练。” “哦?”乌苏睨着闻瑕迩,“真儿烦闷什么,不妨同我说说,让我替真儿解忧。” 闻瑕迩冷声道:“王妃何时结了我身上的毒,不再将我当阶下囚一样的看管便是最好的了。” 乌苏勾唇笑道:“等四日后我们大婚,我就亲手为你和你的小徒弟解了身上的毒。” “大,大婚?”迟圩蓦地看向闻瑕迩,面上满是惊疑。 乌苏道:“他早就答应同我成亲了,小徒弟你那时不是也在一边听的清清楚楚吗?” 迟圩心中一寒,脸上仍旧不动声色,道:“哦,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快些才好。”乌苏道:“你师尊这样的人,我可怕有人和我抢......” 她缓步走到桌前,对着桌角轻轻踢了一踢,“你说对吧?” 小姑娘躲在桌子下面一边发抖一边落泪,豆大的泪珠掉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乌苏弯下腰,面对着桌下的小姑娘张嘴低语了几句,小姑娘立时抖的更加厉害,却是猫着腰从桌下爬了出来。 乌苏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后,视线转到闻瑕迩身上,“图雅是什么时候跑到你这里来的,真儿你也没同我说一声。” 闻瑕迩瞥了一眼抖如筛子的图雅,道:“我不认识她。” 乌苏替图雅理了理额前微乱的发,道:“你当年来骨师国时图雅不在城中,你不识得她实属平常。” 她收了手,笑盈盈的瞧着闻瑕迩,道:“你虽不认识图雅,但却一定认得他的哥哥。” -- 第170页 闻瑕迩眉心微蹙,未语。 乌苏摸了摸图雅那张哭成小花猫一样的脸,道:“她是图翎的妹妹啊......” ※※※※※※※※※※※※※※※※※※※※ 来猜猜这一条线的走向,到底是他爱她还是她爱他还是他爱他wvw 第69章 图雅 闻瑕迩视线落到图雅身上,眉头又紧了几分。 图翎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是个陌生的名字,但对云顾真却不一样,图翎与云顾真又是何种关系他一概不知,此刻当着乌苏的面若回答不好,必会露出马脚。 “图翎?”迟圩惊异的看向乌苏,问道:“我从未听我师尊提过图翎这个名字,这图翎和我师尊有何渊源呢师娘?” 迟圩这小子委实上道,闻瑕迩不由得在心中赞了一声。 乌苏将图雅按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手腕上戴着的两串金玲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你师尊既没有告诉你那便是他不想告诉你,我要是就这么告诉你了岂不是又要惹得他不快了?”她语毕看向闻瑕迩,含笑道:“我才不会给你与我置气的机会。” 迟圩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瞥了眼闻瑕迩又瞥了眼乌苏,道:“看来我是没机会知道咯……” 闻瑕迩忽然抬脚走到乌苏面前,直视对方。图雅被他和乌苏二人一前一后遮挡住身形,瘦弱的肩膀又开始颤抖了起来,他问道:“图翎,现在何处?” 乌苏搭在图雅肩膀上的手微微一怔,没有立刻答话。 闻瑕迩又追问了一遍:“图翎在哪儿?” 图雅两只手紧紧的撰住自己的衣摆,垂着头轻声哭噎。 乌苏含笑看向闻瑕迩,道:“真儿怎么突然想起来问图翎了?” 闻瑕迩伸手将图雅从凳子上拉起,移到了身后。迟圩上前一步抓起图雅的手臂后又往后退了几步,图雅一声不吭的任由他们二人拉扯,和之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就像不是同一个人。 “你师徒二人这是?”乌苏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的艳红蔻丹,笑意愈深,“在防着我?” 迟圩哈哈笑了几声,打着圆场,“师娘言重了,这小姑娘哭的实在可怜,我师尊一向心善,见到这般场景哪里还能无动于衷。” 乌苏也跟着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声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即如此,倒是我多心了……”她说完目光又重新落回图雅身上,道:“还真是会找靠山。” 她音落便拍了拍手,一堆侍女从殿外鱼贯而入,每个侍女的手中都端着些沉甸甸的物什,一眼望去,皆是黄金玛瑙、翡翠玉石雕刻的物件,小到扳指,大到花瓶……只要能唤的出名的,应有尽有。 偌大的殿内不过须臾便被摆了个满当当,迟圩看着这些珍奇异宝,不禁滚动了一下喉结,“师娘这,这是做什么……” 乌苏随手拿起身前最近的一只翡翠镶金盏,把玩了几下,“我的嫁妆。”她放下盏,凝看闻瑕迩,道:“我今日是来送嫁妆的。” 闻瑕迩目不斜视,沉声道:“图翎,到底在哪儿?” 乌苏面上的笑霎时隐去,她猛的甩袖将一侧的翡翠盏打翻在地,精致的盏被摔的四分五裂。她冷声道:“他不在骨师国,怎的?你莫非还想去找他?” 她这语气实在恶寒的很,即便不明白话中含义,让人听后也不由得头皮发紧。只见她话音刚落,殿内一众侍女便齐刷刷的低下了头,有的甚至和图雅一样开始发抖。 闻瑕迩在这些侍女身上扫视了一番,讥讽道:“王妃在这国中既能翻云覆雨,又能一手遮天,我一介平凡散修连这城也出不去,又何谈寻人。” 乌苏抬脚踩在翡翠盏的残片之上,地面立时传出滋滋的刺耳之声,“真儿这番话在心中知晓便好,又何必讲出来?” 她移开脚,残片已经化成了一滩齑粉,“你们常说的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真儿该是听过的。” “我不过一介俗人,王妃抬举了。”闻瑕迩拂手背过身,看向迟圩,厉声道:“送客。” 迟圩被他这番反应弄的有些措手不及,怔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干笑着道:“师尊今日胸中郁结,心情不畅,师娘还是改日……莫伤了情分。” 乌苏眼神如刀的盯着闻瑕迩的背影,闻瑕迩屹然不动,连个眼角也没给她。场面一时变得凝固,两人似乎都各自隐忍着怒火,只待哪一方先化作滚烫的油,点燃另一端的火,打破平静。 迟圩暗自捏了把汗,心中霎时转过无数对策,却没有一个能够帮助他解决眼下的窘境。 殿内静的可怕,众人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成为引来暴风雨的第一道惊雷。 也不知过了多久,乌苏率先打破了这场无声的对峙,她转过身做了个“退下”的手势,竟是带着殿内一众侍女一起离开了宫殿。 迟圩眼看着乌苏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内,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恍然道:“我还以为这女人会和我们打起来......” 闻瑕迩默然看向迟圩,唇边竟慢慢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迟圩看着他脸上的笑,后知后觉的缓过劲儿来,惊愕道:“前辈,您是故意惹乌苏那女人生气的?!” 闻瑕迩蹬腿将地上的粉末一脚踢开,说道:“临时起意,没想到得了意外之喜。” 迟圩眼神发亮的盯着他,“前辈您快同我说说,我有些不大明白......” -- 第171页 闻瑕迩错开迟圩,眸光落在对方身后的图雅身上,缓声道:“她哥哥图翎,不出意外应是解开云顾真心结的关键。” 迟圩闻言,也回头望向图雅。图雅停止了哭泣,身体也不再发抖,只一双眼红的像兔子一样,配着她那副单薄如纸的小身板,很难不教人产生恻隐之心。 图雅见他们二人齐齐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又换上了戒备的神情,往后退了几步。 迟圩道:“方才乌苏那女人突然进来害我没讲完,前辈您昨夜去的那处荒废宫殿,就是她哥哥图翎的住处。” “那便是了。”闻瑕迩对自己心中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但很快又忆起了昨夜在那宫殿中看见的景象,面上显出犹疑。 他沉吟几许,道:“我今夜还要再去一趟那殿中。” 迟圩道:“为何?” “有一个地方很奇怪。”闻瑕迩道:“图翎是男子,昨夜我却在他殿中发现了用过的胭脂和女子的珠钗。” 迟圩听后若有所思的转了转眼珠,忽然道:“或许这个图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癖?”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比如男扮女装?” 迟圩这想法委实奇异大胆了些,但眼下用来解释他所看到的景象,倒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闻瑕迩略作思忖,道:“你直接问图雅关于图翎的事吧。从她口中得知她哥哥的事,肯定比我去那殿里翻找得来的要确切些。”况且那座宫殿荒废许久,年久失修,里面许多关于图翎的痕迹也随着年限被磨灭了也未可知。 迟圩点了点头,正欲说话,闻瑕迩又道:“你直接告诉图雅,我们和乌苏积怨已深,我既不会当骨师国的国主,更不会和乌苏成亲。” 迟圩在图雅稚嫩的脸上打量了一眼,有些棘手的道:“她就是个小孩,我说这些她能听懂吗?” 闻瑕迩缓缓道:“一个敢混在侍女堆里藏着刀来行刺下一任国主的小孩,你觉得她能不能听懂?” 迟圩闻言立刻正色了起来,躲在他身后的小男孩从后方探出半个头,眼神怯怯的望向图雅。 迟圩见状,突然俯身在男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男孩脸上浮现出犹豫,迟圩在他肩上像是安抚的拍了两把,他咬了咬唇,迈起小小的步子走到了图雅身边,然后开始主动的和图雅交谈了起来。 “你让这小孩跟图雅说什么?”闻瑕迩问道。 迟圩狡黠的笑道:“跟前辈您学的,让这孩子跟图雅说我们是神派来的使者,等她相信后,我再将您的话说给她听,这样一来是不是更能让她信服一些?” 闻瑕迩道:“你小子还挺精。” 迟圩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比起前辈您的聪明才智,我这是小巫见大巫嘿嘿,不过......”他欲言又止的看向闻瑕迩,问道:“您方才和乌苏那女人正面对峙时,是不是已经想到了能够全身而退的万全之策?” 迟圩因为前几次拖累闻瑕迩在乌苏手上受伤的事,已经大彻大悟,在乌苏面前装墙头草装的十分得心应手,是以方才见到闻瑕迩和乌苏那女人正面对峙,委实让他大吃了一惊。 “万全之策倒是没有。”闻瑕迩坦然道:“我只是在试探罢了。” 迟圩道:“前辈想试探什么?” 闻瑕迩道:“试探乌苏到底喜不喜欢云顾真。” 迟圩一愣,乍舌道:“......所以结果是?” 闻瑕迩摸了摸下颌,道:“喜欢也许是有,但却不仅是喜欢,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在里面。” 迟圩回想了一下平日里乌苏一见到闻瑕迩就恨不得贴上来的模样,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在他看来,乌苏应该很喜欢云顾真才是。 “单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却不是她那样的。”闻瑕迩说到此处,嗓音忽然冷了下来,“譬如某些疯子。” 迟圩呐呐的啊了一声,正欲追问是哪个疯子,图雅突然主动走到了他面前。 图雅局促的撰紧衣袖,表情不安的打量着迟圩。 迟圩挺胸抬头的接受她的打量,将闻瑕迩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了一遍。图雅闻言沉默了许久,蓦地松开袖子,张口低声说了一句话。 迟圩皱眉把这句话解释给闻瑕迩听,闻瑕迩听后,面上的情绪又沉了几分。 第70章 窑洞 禹泽山,太始殿。 常远道与成恕心二人分别站于殿前,常远道双手抄袖,神情颇有些凝重,成恕心则目不转睛的盯着紧闭的殿门,一语未发。 两人在殿外驻足许久,终是常远道忍不住打破沉寂,朝成恕心问道:“恕心,你觉得会有事吗?” 成恕心顿了顿,道:“应该不会有事。” 常远道两袖一开,摊手状似无奈,“咱两口风严实的紧,孤星庄的事半个字都没透露,这师尊也不晓得从哪里听到风声的……” 成恕心道:“约莫是推算出来的。”末了看向常远道,笑道:“师尊境界已至,掐指一算便能洞悉你我二人心思。” 常远道叹了一声,拢了拢肩上披着的外衫,道:“年岁大了算什么不好,偏要窥探自己弟子的心思,真是想瞒都瞒不住。” 话音方落,两扇殿门应声而开,一道凛冽的劲风从殿中窜出,倏的吹翻了常远道搭在肩头的外衫。 君灵沉从殿中走出,见常远道和成恕心并肩而立于殿外,唤道:“大师兄,二师兄。” -- 第172页 常远道应了一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后,探手从地上捡起外衫抖了抖,重新披回肩头,问道:“你进去这么久,可有出什么事?” 成恕心也问道:“灵沉,一切可都还好?” 君灵沉道:“一切都好,并未出什么事。” 常远道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君灵沉看向常远道,“大师兄,师尊有句话要我传达给你。” 常远道闻言握拳抵口清咳一声,正色道:“小师弟请讲。” 君灵沉淡道:“师尊说你妄论师长,罚抄门中弟子规百遍,以作惩戒。” 常远道:“……” 成恕心向常远道投去一个关切的眼神,“大师兄,你从前也抄过许多次弟子规。应该已经十分得心应手了。” 常远道额角抽了抽,“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这把岁数还让我抄弟子规实在是……” “大师兄。”成恕心瞥了瞥大开的殿门,“慎言。” 常远道视线转到威严肃穆的殿中,终是双手作揖,恭敬的对着殿内拜了一拜,“弟子知错,还望师尊莫与弟子计较。” 余风拂过,殿门无声闭合。君灵沉与成恕心同时对着殿前一拜。 君灵沉侧头,视线转到常远道和成恕心二人身上,道:“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慢着。”常远道抬手挡住君灵沉的去路,缓声道:“前几日,修仙界西南边上的一个小城中出了一桩异事。城中百姓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这些失踪百姓的亲眷好友们将整座城翻天覆地的寻了一遍,不论是这些百姓的尸首还是消失前留下的痕迹,皆无所获。” 成恕心紧接着道:“那座小城位于墨南和青穆的交界之处,按理来说本不该归我禹泽山司管。但云家前些年惨遭灭门,青穆修仙世家中早已是群龙无首,自管不暇,犹如一盘散沙,而阮家前些时日又出了恻隐一事……眼下阮家旁支一众都在竭力争夺庄主之位,是以更是分不开心力来接管这件事。” 常远道点头,神色严峻道:“并且在小城中和那些百姓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禹泽山中的十几个弟子,所以这件事我们不得不接管。” 君灵沉闻言默了少顷,道:“二位师兄是想让我去探清此事。” 常远道神情一变,笑了几声,“你二师兄须得留在禹泽山处理门中事宜,我则——”他拖长了声线,“你大师兄我陪你一起去也无妨,只是既有你亲自出马,我再去倒显得有些多余。所以我想着就留在门中协同恕心一起处理事务的好,顺便领了师尊的罚,让他老人家消气……” 君灵沉淡漠的眸子里泛起了些许涟漪,他道:“大师兄先行一步,我处理完一些事后再去同大师兄汇合。” 常远道眯起眼打量君灵沉须臾,未语。 成恕心和颜悦色的说道:“灵沉你若有要事,先去办也无妨。我已派出门中一众内门弟子前往,大抵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君灵沉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过身就要离开,成恕心喊道:“灵沉你且等等。” “二师兄还有何事。”君灵沉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成恕心往殿前的台阶下走了几步,看见蹲坐在最下方台阶之上的身影,喊道:“迟毓,过来见过师叔。” 迟毓听得喊声倏的从台阶上站起,跨着大步飞快的上了台阶,跑到成恕心跟前。成恕心引着他走到君灵沉面前,说道:“他就是你一直想见到的灵沉师叔。” 迟毓面含憧憬的望着眼前的白衣仙君,两只眼睛亮闪闪的,被成恕心拍了拍后背才回过神来,恭敬的朝对方作了个揖,“……迟毓见,见过小师叔。” 君灵沉点头应下了,成恕心朝迟毓道:“你不是有东西要交给小师叔吗?” 迟毓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还含有余温的信,双手递到君灵沉面前,“迟毓想劳烦小师叔,将这封信带给我的……哥哥。” 君灵沉垂眸看向那封信,并未立刻接过。成恕心解释道:“他口中所说的哥哥乃是闻公子。” 迟毓闻言猛地摇起了头,否认道:“不是不是!我哥哥不姓闻,他叫思君来着……” 常远道上前摸了摸迟毓的头,道:“傻小子,还想哄骗我们,我们早就知晓你哥哥是闻瑕迩了。” 迟毓瘪了瘪嘴,双眼陡然变红,“……小迩哥哥是好人,你们不要欺负他。” 常远道在迟毓头上蹂躏了一把,怪声怪气的道:“我们可不敢欺负他哟。” 迟毓捏着信封的力道收紧,紧抿着嘴失落的收回伸在半空中的手,岂料他刚缩回半寸,一只手便捏住了信的另一端。君灵沉道:“我会转交给他。” “真的?!”迟毓抬头,难掩喜悦的望向君灵沉。 君灵沉颔首,把信放于玉蝉中。成恕心在一旁提点迟毓,“还不赶快谢过小师叔。” “谢谢小师叔!”迟毓向君灵沉再作一揖,起身时欣喜的小脸上又变得有些踌躇,小声道:“小师叔,我……我很想小迩哥哥,小师叔可以帮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吗?” 君灵沉抬眸望向前方的虚空,清风拂面,晃眼一看好似抹散了几分他眉目之间的清冷,少顷,启唇道:“好。” 下一刻,身形微动,整个人便如一道萧然之风,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 第173页 常远道拂手,与成恕心对视一眼,成恕心笑道:“未尝不是好事。” 常远道皱了皱眉,道:“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骨师国,王宫。 烈日刺目,沙地中的温度骤然变高,翻滚的热意充斥着整片大地,炙烤的人心烦意燥。 闻瑕迩撑着小红伞站在殿外的廊檐处,身侧端坐着一个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小男孩,他把视线放远,落到蹲在曼陀罗花田里一前一后正翻着土的迟圩和图雅。 图雅方才在殿中告诉他们,要让她说出关于图翎的消息,就要先让她在这曼陀罗花田找到一件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图雅没向他们透露,但闻瑕迩直觉一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极大可能与图翎息息相关。迟圩也觉得此事存疑,遂自告奋勇的帮衬着图雅一起翻找,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迟圩和图雅二人已经翻找了两三个时辰,精美有致的花田此刻被他们蹂躏的花枝残败,一片狼藉。 迟圩满头大汗的跌坐在土地里,将手中的锄头往旁边一丢,大口的喘息着。图雅被太阳晒的满脸涨红,嘴皮发干,却还是拎着锄头一下一下不留余力的往土地下挖着。 闻瑕迩扫了一眼旁侧的小男孩,见对方已经陷入酣睡,这才跨出步子往花田处走去。他来到迟圩和图雅正面对着的花田外站定,问道:“怎么样?” 迟圩向他摇了摇被泥土沾染变得黑乎乎的手,“全是土,什么都没找到……” 闻瑕迩瞧这二人均汗如雨下,被阳光直射的只能半眯起眼,道:“先休息一下再找吧。” 迟圩累的受不住,正有此意,便偏头转述给图雅听,谁料图雅听了却摇了摇头,小声的回了一句什么。迟圩半信半疑的打量了图雅一眼,须臾,头顶的日头慢慢变暗,他抬头一看,却见前一刻还似火的炎阳,此刻已经被厚重的乌云层层遮掩住。 迟圩啧声道:“你这未卜先知的功底可以去当算命先生了。” 闻瑕迩抬高伞面,望向天空,见黑云压顶,气势汹汹,又是要降下暴雨的前兆。他睨着迟圩,说道:“下雨土地会变湿,翻土应该会变得容易些。” 迟圩点了点头还来不及庆幸,脑海中便浮现出自己变成一个泥人的模样,拧着眉看向地上的那把锄头,竟一时有些下不去手去捡。 闻瑕迩看出了迟圩的心中所想,遂收了伞,侧身走进花田中,说道:“迟圩,你先去带着图雅歇息,换我来找。” 迟圩用力的摇了摇头,“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让前辈里做这种粗活!” 闻瑕迩弯腰捡起迟圩面前的锄头,用锄头指着殿檐下睁着迷糊的眼望向他们的小男孩,道:“那小孩一定知道骨师国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景象,你去问出来。还有图雅——”他看了眼图雅,“她肯定也清楚骨师国的事情,你要是能从她口中把骨师国和把图翎的事一并问出来,我们这一行也差不多大功告成了。” 迟圩听罢只觉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尤为沉重,他正色道:“前辈,我一定会尽力的。”说罢从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图雅说了句话。图雅先是迟疑的打量了闻瑕迩一眼,才放下了手中的锄头,和迟圩一起离开了花田。 二人走后,闻瑕迩并没有急着立刻翻土,而是先站在外围审视了一番花田。 他之前站在殿檐下观察迟圩和图雅翻土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花田左下侧的曼陀罗花要比其他的都矮上一些,就像是在其他的花都种植上以后才重新填补上去的。 但这块花田一看便能看出是由王宫中人打理过的,平日在修剪突兀花枝的过程中一个失手多修剪了一截,让这一片的花比其他处的花矮些也不无可能,所以闻瑕迩之前就没将这个想法提出来,不过眼下迟圩和图雅已经在花田右侧翻了几个时辰的土仍旧一无所获,这个念头遂又重新在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闻瑕迩收了小红伞放在一旁干净的石桌上,走到左下侧的花田中蹲了下来,开始拎起锄头翻土。 细密的雨丝从天上飘然而下,垂落进花田里,泥土渐渐变得湿润松弛起来。 闻瑕迩发梢滴水,衣衫尽湿,甩了甩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渍,手起锄落又挖出一块深壑,正要抬起锄头,却忽然感觉锄尖处似乎碰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前辈前辈......”迟圩一溜烟似的跑到花田外,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急道:“我从斯挞嘴里问出来了!” 闻瑕迩丢下锄头在泥里摸索了一阵,忽然顿了顿,站起身看向迟圩,“我也找到了。” 迟圩低头一看,只见他手中多出了一只乌木的盒子。 闻瑕迩先是回到殿内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迟圩已将他从花田里找到的那只木盒擦拭干净,递到了图雅面前。 这只木盒并未上锁,图雅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盒子上的木栓,掀开盖盒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失望的摇了摇头。 闻瑕迩过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遂问道:“不是她要找的东西?” 迟圩道:“看样子好像不是。” 闻瑕迩伸手把木盒拿了过来,发现里面齐整的放着一沓信笺,他拿起一张信笺放到眼前,问道:“那个叫斯挞的孩子都说了什么?” 迟圩沉声道:“斯挞说,大家的父母都被人抓走了,他和其他的孩子都住在洞穴里,城里的食物吃完了,已经饿死了好多孩子。” -- 第174页 闻瑕迩放下信笺,继而又问:“那缈音清君殿又是怎么回事?” 迟圩道:“斯挞说缈音清君是保护他们的神明,大家都不想拆神殿,但是从王宫里来了很多士兵,他们拦不住。” 闻瑕迩点了点头,将装着信笺的盒子推到了迟圩面前,“明白了。你先看看这上面的笔迹是不是和我在那处荒殿里寻到的一样。”北荒的鬼画符文字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委实看不出区别。 迟圩从玉蝉里取出那沓纸,放到眼前和信笺上的字迹对照了一遍后,说道:“前辈,是同一人的。” “你先收好。”闻瑕迩站起身道:“我们先出去一趟。” “我们去哪儿?”迟圩问道。 闻瑕迩看向坐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吃着东西的斯挞,道:“去找那些孩子。” “那图雅怎么办?”迟圩忆起图雅见到乌苏时的场景,拧起了眉,“我们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图雅坐在凳子上,低垂着头一语不发。闻瑕迩睨了图雅一眼,“带上。”末了又道:“把殿里所有的食物也带上。” 出了王宫后,斯挞领着他们一路行至城中最偏僻的荒坡。 荒坡上堆砌着一个窑洞,窑洞的四周日久经年被风沙吹蚀,留下了许多深浅不一的风蚀孔,整个窑洞从外面看上去摇摇欲坠,破败非常。 窑洞口有着两扇烂木板搭成的门,此刻正被风声吹的吱呀作响,在风中凌乱不堪。 斯挞走在最前面,他熟稔的扒开一块木板放在窑洞的一侧,向闻瑕迩他们露出一个略显窘迫的笑。迟圩摸了摸斯挞的头,跟在闻瑕迩和图雅身后,牵着斯挞走进了窑洞。 窑洞外下着小雨,洞内的热气未能及时散尽,此刻闷热的紧。洞壁上零星的点着几盏油灯,借着光亮,他们看清了洞中的景象。 只见一群孩童龟缩在狭小的窑洞之内,一个挨着一个,挤的不留半点缝隙。本该是精心呵护长大的年纪,他们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中的光亮黯淡且茫然,脸上还透露出一种病态的蜡黄。 他们见到闻瑕迩一行人突然闯入,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厉声尖叫,场面霎时变得一片混乱。 斯挞迈着小步走到这些孩童面前,高声喊了一句,一时盖过了洞内的哭噎嚎叫,孩子们认出了斯挞,情绪这才渐渐有所平复。斯挞见状,拿出迟圩给他的玉蝉,把玉蝉里面的食物挨个挨个发给这些孩子。 图雅红着眼驻足在原地,忽然抬头看向闻瑕迩,闻瑕迩点头,做了一个“去”的手势,图雅便跑到了斯挞身边,帮助斯挞一起给这些孩子递去食物。 孩子们拿着手中的食物狼吞虎咽,被恐惧笼罩了许久的稚嫩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满足的喜悦。 迟圩望着眼前的景象,陡然握紧了拳头,“是乌苏那个女人做的吧?!她是骨师国的王妃,只有她有权利让士兵摧毁神殿,也只有她能让士兵们带走这些孩子的父母,留下这一群无力抗衡的孩子,把他们赶到这么荒僻的地方,让他们自生自灭!” 闻瑕迩垂眸在这些孩童的面上一一拂过,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迟圩面上神情一滞,有些莫名,“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瑕迩道将视线转到迟圩身上,问道:“你可知乌苏为何不将我们囚禁起来,反而任由我们在城中四处游逛,即便在我们捡了斯挞见到了图雅之后,她也依旧没表现出异样。” 迟圩摇头道:“我,我不知……是因为她一直派人在跟踪我们吗?所以有恃无恐?” “她的确有恃无恐,所以她连跟踪我们的人都懒得派遣。”闻瑕迩道:“更确切些,她是无所顾忌才对。”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对我们隐瞒她在这个国家里行下的这些事。” 窑洞中闷热无比,迟圩却在听了他的话莫名觉得有一股恶寒袭向了自己的后颈。迟圩滚了滚喉结,心中骤然生出一个可怖的念头,“前辈,乌苏那女人是不是想连同我们一起……” “不好说。”闻瑕迩凝视着油灯忽闪一下之后炸裂出的油花,眯了眯眼,“但她四日后在和云顾真的大婚上,必会有有所行动。” 他有一种感觉,四日后的大婚一定是重中之重,指不定还攸关整个骨师国的国家和百姓的存亡。 迟圩深吸了口气,情绪冷静了下来,“那前辈,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找到关押城内百姓的地方。”闻瑕迩道:“再弄清乌苏接下来,还想要再做些什么。” 迟圩皱了皱眉,不解的问道:“前辈您是如何知晓骨师国的百姓不是被乌苏杀了,而是被关起来了?” “猜测。”闻瑕迩沉声道:“不论是王宫中的士兵和侍女,还有图雅。他们在见到乌苏时的反应,都足够说明乌苏在做这些事时必定从未遮掩过,乌苏若想杀城中百姓大可派出士兵就地屠杀,无须大费周章的将他们再带走,这和她光明正大派出士兵毁坏神殿的行动不符,她若要遮掩,一定会全部遮掩,而不是顾此失彼。” 迟圩恍然大悟,有些叹服道:“前辈,您是怎么想到这么多的?明明我和您一直在一路……” 闻瑕迩摇了摇头,未语。 图雅和斯挞已经给窑洞内所有的孩子发放了食物,两个小孩一前一后的看着这些孩子吃的津津有味,相视一笑。 -- 第175页 迟圩面上显出些许迟疑之色,问道:“那前辈,我们还要再回去吗?”图雅被他们带了出来,乌苏一定会起疑。 闻瑕迩道:“自然是要回的。”乌苏接下来要做的事,没有云顾真在是唱不下去的。 “那这些孩子怎么办?” 闻瑕迩道:“将你玉蝉中的所有食物都留在这里,应该能够让他们吃上四日。” 迟圩又问:“那四日之后呢?” 闻瑕迩挑眉,似笑非笑的看向迟圩,道:“四日之后,且再看吧。” 迟圩眉心紧锁,张嘴欲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闻瑕迩道:“图雅和斯挞留在这窑洞里比和我们待在一起安全。” 迟圩咬牙点头,“实在不行,就让图雅和斯挞四日后带着这些孩子一起离开骨师国,总比落到乌苏那毒妇手上好!” 闻瑕迩沉默片刻,道:“你可以问问这些孩子,这个国家到底还能不能逃得出去。” 第71章 信笺 迟圩朝斯挞招了招手,斯挞见后忙跑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他半蹲下身看着斯挞低声问了一句,斯挞听后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表情有些黯然的开始张嘴讲述。 须臾后,迟圩拍了拍斯挞的头,让斯挞回到了孩子中去。他转过头看向闻瑕迩,道:“出不去。” “城里的食物没有了之后。有很多孩子都想出城去找食物,可是全被挡了回来。” 闻瑕迩往洞外的方向走了几步,风雨顺着洞口飘进洞内,驱散了几分热意。 “骨师国内,被乌苏设下了结界。”他道:“她一个人也不打算放走。” 迟圩拳头捏的咯吱作响,“她到底想干什么?她也是骨师国人,这样做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 闻瑕迩道:“再看看吧。我们顺着手上的线索查下去,总能查出的。” 迟圩道:“那前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在看见洞内这些孩子的模样后,他已经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了。 闻瑕迩放长了视线,见洞外的细雨已有止歇的迹象,便道:“先回王宫,入夜之后再去找城内百姓被关押的地方。” 迟圩点了点头,抬脚就要跟上闻瑕迩,图雅却忽然从后方跑了出来,拽住了他的衣袖。图雅的表情有些紧张,她仰头看了看迟圩,又看了看不远处闻瑕迩的背影,开口道:“……我知道,城里的大人被关在什么地方。” 迟圩睁了睁眼,惊道:“你会说和我们一样的话?” 闻瑕迩转过身垂眸扫视图雅,表情谈不上吃惊,“你信任我们了?” 图雅抿紧了唇,动作很小的点了点头,“你们救了斯挞,还给大家带来了食物……”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急促,“你们,你们真的是缈音清君派来的神使吗?你们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吗?!” “是,我们当然是!”迟圩斩钉截铁的说道:“乌苏那个毒妇连你们这样毛还没长齐的小孩都不放过,活该下地狱!” 图雅眼眶中的泪水开始打转,“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我的父亲死了,哥哥也死了。缈音清君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救我们?”她哽咽着问:“是不是因为乌苏毁了神殿,缈音清君生气了?舍弃我们了?再也不愿意护佑骨师国了?” 迟圩被问住了,呐呐几声不知该怎么回答。图雅泣然垂下头,泪珠啪塔啪塔的滴在沙地里,一只手在此刻拍上了她瘦弱的肩膀,她抬起头,泪眼模糊的看着眼前的红色身影,耳畔间传来了一道声音。 “即便是身在无间之人,他亦会倾身相护。”有人在图雅耳边温声道:“神明,从不会舍弃他的信徒。” 图雅眼中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晰,她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她看见了一张少年的脸庞,面容昳丽,眉目青涩,但一双眼却明亮出奇,里面好似蕴藏着万千星河,能够轻易窥清人的心底,将无尽的阴影全都隐没于光辉之中。 图雅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真的吗?” 闻瑕迩挑眉道:“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迟圩出声附和道:“对啊对啊,我们是神使可不就是来了吗!” 图雅用力的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相信……我相信你们。” “图雅你既然相信我们,就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们。”迟圩道:“包括你你哥哥图翎,还有乌苏做这些事的缘由。” 图雅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道:“乌苏和我哥哥从前认识,我是在父亲去世后举行国丧时才回来的,但是乌苏那个时候就已经变成王妃了。后来哥哥告诉我是乌苏害死的父亲,王宫里的人都被乌苏控制了,后来哥哥……哥哥也被乌苏害死了。乌苏让士兵毁了神殿,把城里的大人们全都关了起来,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迟圩挠了挠脸,又问:“那你知道乌苏这么做的原因吗?” 图雅摇头道:“我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讲过。” 闻瑕迩问道:“那你认识云顾真吗?” “云顾真?”图雅念了一遍,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去挖那块花田?你想找什么?”闻瑕迩又问。 图雅闻言,黯声道:“我在找……我哥哥的尸骨。我偷听到乌苏说,他把我哥哥的尸骨埋在了花田里。”她顿了顿,声音又小了几分,“我挖遍了王宫中的花田,今天挖的是最后一块,可还是找不到。” -- 第176页 “这个毒妇!”迟圩咒骂道:“竟连尸骨也不让你收敛,实在可恶至极!” 闻瑕迩凝眸沉思片刻,道:“图雅,你将关押城内百姓的地方告诉我们。” 图雅仰起脖子看向他,急道:“我和你们一起去!我给你们带路!” 闻瑕迩抬眸扫了扫正和其他孩子交谈的极为热络的斯挞,说道:“你就留在这里,和斯挞待在一起。” “我不要!”图雅目光如炬的说道:“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我可以帮上你们的!关押大人们的地方你们找不到的!” 迟圩伸手拍了拍图雅的头,道:“你待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和我们同行会很危险,听话啊。” 图雅手中紧紧撰着衣服,连连摇头,“哥哥死的时候我只能躲在床底下什么也做不了……这一次,我不想再看到大家死了,我会很听话,我会帮助你们的!” 迟圩面带犹疑的看向闻瑕迩,显然是被图雅的话动摇了。闻瑕迩默了半晌,注视着图雅,问道:“和我们在一起,你可能会死。你还愿意帮助我们吗?” 图雅坚定的表情一滞,两只眼睛中陡然闪过惊恐之色。她呆滞在原地,少顷,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抓住了闻瑕迩的胳臂,“……我很怕死,可是我也不想大家死。所以,我还是,想帮助你们。” 闻瑕迩垂下眼帘,望着那只抓着他手臂在半空中发抖的手,良久后道了句“好”。 他和图雅走到了窑洞外,等着迟圩在里面嘱咐好斯挞和其他小孩一众事宜后,从里面出来。 图雅蹲在地上,伸出手接住一条下落的雨丝,道:“哥哥以前最喜欢下雨天了……” 闻瑕迩望着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朦胧的一切,随口问道:“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图雅合拢手掌,把雨丝握在了手心里,小脸染上了丁点笑意,“哥哥是个很善良的人,无论对谁都特别温柔。城里的大家都夸他是一位好王子,以后一定也会成为一位好的国主,哥哥他真的很好。” 随着她的话音,雨势有渐大的迹象。闻瑕迩将伞往图雅那边偏了偏,“听起来,是个好哥哥。” “他是骨师国最好的哥哥……不,是北荒最好的哥哥。大家都很喜欢他。”图雅顿了顿,“除了一个人。” “乌苏?”闻瑕迩问道。 图雅摇了摇头,“不是……”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说道:“乌苏以前和哥哥是朋友,她不讨厌哥哥。” “那是谁?” 图雅道:“是哥哥喜欢的人。” 闻瑕迩闻言,忽觉手臂上烫的厉害,他按捺住这股不适之感,追问道:“图翎喜欢的人是谁?” 图雅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哥哥说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哥哥还因此伤心了许久。” 迟圩从洞内走了出来,顺手将一旁的烂木板又放回原位遮住了洞口,“前辈,我好了。” 闻瑕迩点了点头,问图雅,“城中的百姓被关在何处?” 图雅指着雨幕的另一端,道:“在祭坛。” 闻瑕迩抬头看了眼天色,沉声道:“我们现在就去。” “不等入夜后再行动吗?”迟圩问道。 “不等了。”闻瑕迩侧头看向迟圩,“迟圩,你将我们今日从花田里找到的信笺念给我听。” 迟圩愣了一下,随即把玉蝉里的那叠信笺拿了出来,捏在手中,“要现在念吗?” 闻瑕迩已跨步走远,“边走边念。” 迟圩赶忙打开伞跟上,走到闻瑕迩身侧,抖开一张信笺念了起来:“他胆子很小,连猎狼都不敢,他这样在我们北荒是会被取笑的。我原本也是想取笑他一两句的,可在看见他独自坐在沙丘上呆呆的望着狼的尸体发呆的时候,我竟然觉得他有些可爱……” 迟圩念到这里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写的什么玩意……” 闻瑕迩似乎听的颇为认真,“继续念。” 迟圩只得又换了另一张,“今日在沙漠里救了一个长的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把他带回去后她说这是异族人,所以长相不同,这还是我长这么大除了母亲之外,第一次见到别的异族人。我很好奇,不知道明日他能不能醒过来,我想跟他说说话。” “白日和他一起在屋顶上喝酒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下意识的就弹开了。可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我竟然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我觉得这有些不对。” “这个傻子,竟然以为救他的是她,分明是我救的他,真是个傻子。” “今日出城的时候我又看见他和她在一起,她笑的很开心,他好像也很开心。” “我察觉到自己好像喜欢上他了,可是我不应该喜欢他,这样不对。” “原来他和她有相同的遭遇,难怪他们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 迟圩一口气念完许多张,捏了捏喉咙歇息片刻后,才换了另一张,正要继续念却又在字里行间发现了祥云的图案,“前辈你看。”他指着祥云的图案给闻瑕迩看。 闻瑕迩瞥了一眼后,将视线落到身侧的图雅身上,“你哥哥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 图雅回想了一下,不确定的说道:“好像叫云云?” 迟圩闻言惊诧的睁大了眼,“云云?!”他问道:“你哥哥喜欢的难道不是姑娘?” -- 第177页 图雅摇头摊手,“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闻瑕迩缓声道:“异族人,名字里有个云。” 答案显而易见。 迟圩悻然的收回手,叹道:“又是个断袖......” 闻瑕迩听后睨了迟圩一眼,迟圩干笑了两声,抖了抖剩下的信笺,“前辈,后面的我还念吗?” 闻瑕迩道:“继续。” 迟圩咳了一声,正色的继续念了下去,“今日云跟我说再过几日他就要离开北荒了,我问云是不是因为她所以才要离开,云没有回答我,但我知道,肯定是因为她。” “离云离开还有三日,我想挽留云,但是如果现在挽留云,好像对云来说太残忍了,我不该这么自私的。” “我怕云离开北荒之后会忘了我,思前想后了一晚上,我决定送云一件东西,这件东西无论云以后去到哪里都会带在身边,这样他就没那么容易轻易忘记我了。” “云走了,他离开时我问他还会不会来北荒,他说也许会。还好他没说不会,我想在下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告诉他我的心意……” 迟圩理了理手中的信笺,说道:“没了。” 闻瑕迩收了伞,“到了。” 长阶之上,一座四角鼎立的高大祭坛屹立在前,士兵将整个祭坛围的密不透风,与王宫的把守相比还要森严许多。 他们三人此刻藏身于一块巨大的乱石之后,和前方的祭坛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是以未被士兵察觉。 图雅从石身后探出半个头,指着祭坛下方被士兵层层包围的空地,小声道:“那里有个很大的洞,城里的大人全都被丢进了那个洞里。” “全部都在洞里?”迟圩拧顺着图雅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城的人都在里面,那洞得有多大?” 图雅道:“我也只是有一次跑出来无意中看见的,洞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我都忘了。” 迟圩拧眉收回视线,望着闻瑕迩问道:“前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闻瑕迩半个身子倚在石壁上凝神想了想,说道:“直接过去。” “前辈你别开玩笑了……”迟圩惊的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这里看守的士兵这么多,我们要是这么贸然的走过去,不会被乱刀砍死吗?” 闻瑕迩沉吟片刻,道:“应该不会。”他看向图雅,“图雅,需要你帮忙了。” 图雅小鸡逐米一样的点头,“我,我该怎么做。” “乌苏既然已昭告过我会是骨师国下一任国主一事,待会过去之后,我会用国主的身份以巡视城中情况的由头去查看那些百姓的情况。”闻瑕迩道:“但我和他们无法交谈,迟圩会北荒语的事暂时还不能暴露,所以只有你能向他们传达我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图雅道:“就是让我把你说的话传达给他们对吧?” 闻瑕迩颔首道:“就是这样。” 迟圩垂头思忖了一会儿,道:“前辈,我们今次来难道不是把他们全部放出来的吗?” 闻瑕迩瞧着迟圩,笑道:“放了他们,他们又能逃去哪儿?离不开这座城,还是会被士兵给抓回来。” “那我就不懂了。”迟圩面带疑惑,“我们冒这么大风险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瑕迩从石身上站了起来,直起身子,道:“乌苏抓这些百姓来此意欲何为,只有找到原因,才能想出根治之法。”他拍了拍图雅的肩,“你是骨师国的公主,你该走前面。” 图雅身形一僵,在原地停顿一会儿之后,才点了点头,抬脚从石身后跨出。闻瑕迩紧跟其后,迟圩也只得跟了上去,却还是不忘追问道:“前辈我还是觉着这法子凶险了些,您既然说乌苏她不欲在我们面前遮掩,我们何不如直接问她?也比这样闯过去要稳妥……” 他们二人眼下就是普通人,除了身形还算灵活之外,和这一群士兵对峙无疑是以卵碰石,还不如直接去询问乌苏来的安全。 闻瑕迩目视前方,眼光未挪半寸,“有些事她可以让我们知道,但有些事就不一定了。”他偏头看一眼迟圩,“还是你真的觉得这些带刀的士兵要比乌苏危险的多?” 迟圩被噎了一下,到嘴边的话又全都吞回了肚子里。这些士兵的危险不过是表面上的,但乌苏却是个从心眼子里都坏透了的,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直面这些士兵的确要比对上乌苏安全许多。 三人刚行出不过几丈,一队佩戴着弯刀的士兵便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领头的士兵正要迎面拔刀,却在看清他们三人后愣住了。 闻瑕迩抬眸看向那个领头的士兵,发现竟还是个熟人。这士兵就是那夜他们捡了斯挞后,把斯挞抱回王宫的那位。 既是见过他的人,那事情便要好办上几分了。他朝图雅看了过去,图雅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与领头士兵交谈了起来。 领头士兵在听到他的目的之后显然有些惊讶,抬头探究的打量了他一眼,闻瑕迩面色沉静的回视。 许是以为他们是得了乌苏的默许才会来此,领头士兵竟没思虑太久,便点了头同意他们进去寻视。领头士兵遣散了身后的士兵,让他们各自回到原位,留下自己在前引领着他们。 闻瑕迩自是是要先去看重兵把守关着城中百姓的洞,那领头士兵便让守在洞口上方的士兵留出一条一人宽的缝隙来,供他们视察。 -- 第178页 闻瑕迩走到洞沿出,垂眸向下看去。 天色微沉,周遭的光线虽称不上极好,却也足以看清洞中的景象。 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山般堆积满了整个洞穴,他们头发相缠,一颗挨着一颗,每一颗人头都面目狰狞,惨白如纸,五官凹陷可怖,皮肤紧贴着脸,皮下的骨头恨不得要戳穿出来了一样。 这还不算,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本该已经被人割下来毫无生息的头颅,此刻一个个竟不停的张合着嘴,缠动着如泥般脏黏的头发,换着姿势喝着天空上落下来的雨水,像是干渴已久还活着的人一般。 图雅捂着嘴抑制住了口中的尖叫,迟圩把她往后拉了一把,不让她再看下去。 闻瑕迩默然观察着这些人头,须臾,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眉心微蹙。迟圩往洞内看了两眼,也看不下去了,他肚里翻涌,捂着嘴后退,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吐了出来。 轻盈的脚步声自他们身后骤然响起,迟圩回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到来的乌苏,此刻正站在他们后方。 迟圩刚要出声提醒闻瑕迩,乌苏便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图雅握着他手的力道忽然加重,迟圩低头向图雅看去,发现图雅整个人颤抖的厉害。 乌苏悄无声息的走到闻瑕迩身旁站定,随意的睨了一眼洞中景象,便歪过头笑意盈盈的看着闻瑕迩,说道:“真儿找到这儿来的速度,比我预想中的还快。”她一只手攀住闻瑕迩的肩膀,“怎么样?对你眼前看到的这些可还满意?”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漫不经心,分明眼前是一件足以让人惊愕失色的景象,她却像是在说一件不疼不痒的小事一般。 闻瑕迩一个反手擒住了乌苏的手腕,借着力道钳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整个上身按在了洞口的上空。 周遭的士兵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刀峰直指闻瑕迩三人。 乌苏的身形摇摇欲坠,只要闻瑕迩一个松手她便能轻而易举的掉进洞中,与洞内成千上万的人头融在一处。但她神情却极为悠然,甚至不慌不忙的把垂落至半空的细辫丢回了身后。 她轻笑道:“真儿这是想把我推下去,让我去喂洞内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吗?” “你不配。”闻瑕迩陡然松开了手,乌苏的身体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的往下方栽去,她哼了一声,快速取下腰间长鞭往洞沿上一甩,鞭子一下子缠上了两个士兵,乌苏借着这二人之力,脚尖轻点洞壁,在半空中一个旋身,安然无恙的回到了地面。 而那两个被她当做借桩的士兵,此刻却已被鞭子的力道扯进了洞中,伴随着两道高声的惨叫,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的洞底之中。 在旁的士兵们对此视若无睹,就连拿刀的手也未颤动半分,好似方才的那一幕对他们而言早已司空见惯了一般。 乌苏缓步走回闻瑕迩身边,面上的笑已经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阴寒,她道:“云顾真,看来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第72章 咒印 她话音落下,一干士兵便倏然起刀,刀身迅速的架在了迟圩和图雅的脖子上。迟圩拉着图雅的手一紧,愤然盯着乌苏。 闻瑕迩抬眸一一扫过这些士兵的面容,见他们神情呆滞,双目无神,遂又将目光转到了乌苏身上,“你想的事还未成,就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乌苏从后方的士兵手上夺过一把弯刀握于手中摆弄,刀锋似有若无的擦过闻瑕迩的身体,“有你在,我的事怎会不成?”她欺身扬手,刀身逼近闻瑕迩的脖颈,白皙的脖颈霎时透露出点点血丝,“阮烟死了,你大仇得报,便迫不及待想要做圣人了?” 她幽声道:“云顾真,你是否想的也太天真了些?你早已抽不开身了。” 闻瑕迩微微眯眸,道:“抽不抽得开身,我自己说了才算数。” 乌苏持刀的力道骤然加剧,那脖颈上的血印又深了几分,血丝沿着脖子簌簌而下,再近半寸,便能轻易割断闻瑕迩的喉咙。 “乌苏你这个疯女人!”迟圩见到这番景象,怒斥道:“你给我住手!” 闻瑕迩面无波澜,只见他忽然抬手掐住了乌苏持刀的手腕,道:“一刀割下去,不过眨眼。装腔作势的威胁,是要做给谁看?” 乌苏闻言,眉梢微挑,“你变了。”她放手,弯刀哐啷一声掉在了两人之间,却是笑道:“变得比以前果决些。” 闻瑕迩立刻松开乌苏的手腕,道:“放了他们。” 乌苏睨了眼被十几把刀架在脖子上,身陷囹圄的迟圩和图雅,“不急。”她挥退挡在前路上的士兵,露出直通祭坛另一侧的道路来,“有些东西,真儿一定很想看看。” 闻瑕迩顺着祭坛的另一侧看去,只见祭坛最底层一根根手臂粗的铁柱镶嵌在地,从那柱身背后隐隐露出许多个人影,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些人虽耸拉着头,但四肢健全,应当是还未被乌苏割下头颅,暂且存活的骨师国百姓。 他道:“若是看这些被关押的百姓,还是不必了。” 乌苏道:“你不是想当圣人救他们出这牢笼吗?难道不想先探查一番地形,再想出解救之法?” 闻瑕迩以手背拭去脖颈上渗出的血,说道:“不感兴趣。”他上前一步,不偏不倚的踩在地上的弯刀上,刀身迅速的陷进沙中,“我只想早日得到解药离开这座不人不鬼的城。” -- 第179页 乌苏含笑抚上肩膀一侧的细辫,捏于指间细细摩挲,“离开可能不行,不过解药倒是可以给你。”她探出手指在闻瑕迩肩膀上若有若无的流连,“只要你今夜,能让我心甘情愿的把解药交到你手中……” 闻瑕迩不偏不躲,任由乌苏的手指在他肩膀上滑动,唇角微勾,“好啊。” 乌苏指尖动作一顿,眼中笑意加深,“那便好。” 她偏头对挟持着迟圩和图雅的士兵低语了一句,士兵闻言便收了刀,两人反擒住迟圩的胳臂,一人则拎起图雅倒放在肩上。 闻瑕迩眸色一沉,“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乌苏悠悠道:“带回王宫好好看管起来,免得出来惹是生非。” 迟圩梗着脖子一个劲的挣脱桎梏,张嘴就要呵斥,却触及到闻瑕迩向他投来的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遂只好闭上了嘴不再反抗,任由士兵将他带回王宫。 闻瑕迩后脚也回了王宫,只不过这次回的不是那座镶金的殿,而是乌苏的寝殿。 乌苏屏退了所有侍女,换了一件寝衣后,从屏风后不着鞋履的走了出来,右脚踝上还戴了一只铃铛,行走之间,铃铛摇晃,清响阵阵。 闻瑕迩斜倚在一方榻上,看着乌苏朝他缓步走来,然后又在他身侧施然坐下。他凝神瞧着对方脚踝上戴着的铃铛许久,发觉有些眼熟。 乌苏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弯腰从脚踝上解下这只铃铛,放到了横隔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案几上,问道:“眼熟吗?” 闻瑕迩见那铃身上雕刻的曼陀罗花纹,以及铃口处系着的珠子,没有说话。 “自是眼熟的。”乌苏自顾自说道:“你还记得这只铃铛我是怎么得来的吗?” 闻瑕迩不经意的移开眼,淡道:“忘了。” 乌苏稍稍一愣,须臾后,轻声笑道:“那我便说给你听,你那时因为得知了我要嫁给骨师国国主的消息,便送了这铃铛给我,想要挽留我。”她拿起铃铛,摩挲铃身上的花纹,“但我最终还是嫁给了国主,是我负了你……” 闻瑕迩没应声,云顾真、图翎以及乌苏这三人当年的纠葛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模样,尚未完整的浮出水面,他不敢盲目应答,以免露出马脚。 乌苏见他默不作声,晃动着手上的铃铛摇了摇,铃声清悦,“不过现在挡在你我二人之间的人、事都已不再了,今次我们可以好好在一处了。让我好好补偿你吧,真儿……” 清悦的铃声陡然变得急促,聒噪刺耳,呕哑嘲哳,直听的人头晕目眩,心口发麻。 闻瑕迩一手撑在榻上稳住身形,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云顾真。”乌苏的声音掺杂在嘈杂的铃声里,“你是谁?” 闻瑕迩抓着榻的骨节泛白,讥讽道:“我不是云顾真,莫非你是?” 乌苏目光阴鸷的盯着他,控着铃铛的动作未停,“云顾真从未送给我什么铃铛,这只铃铛是我从图翎手上得来的。你连此事都不知晓,你还敢冒充云顾真?!” 闻瑕迩抬手按住额角,眉心蹙的更紧,道:“……我不过是见你随口编谎,自圆其说的模样可笑的紧,看你能编到何时罢了。” “你以为我是这般好糊弄的吗?”乌苏语毕,铃声陡然止歇,她忽然一把掐起闻瑕迩的下颌,逼迫闻瑕迩直视她。 她眼神冰冷,如同一条缠绕住猎物就不肯松口的毒蛇,只见她扬起铃铛在闻瑕迩的耳边猛地一摇,飘渺悠长的铃声骤然而起,闻瑕迩神情一滞,眸中霎时失了颜色,变得黯然无光。 乌苏探出一指,指尖晕起灵力点向闻瑕迩的眉心处,点点冥光融进他的识海中,闻瑕迩缓缓闭上了双眼。乌苏见闻瑕迩已完全被她控制住,不见有异,便知时机已到,遂也闭上了双眼,直奔对方的识海中去。 而就在下一刻,原本该被乌苏控制住的闻瑕迩却陡然睁开了双眼,他眼中光彩依旧,毫无半分之前的暗淡,只见他一手挥开乌苏停留在他眉心的手,张嘴一口咬破指腹,血珠涌出,分别点了一滴血在乌苏的眼皮上,乌苏的眼珠在眼皮底下疯狂的转动了一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闻瑕迩从口中呕出一口血,他浑不在意的抬手拭去,冷眼扫视着乌苏。 乌苏以铃声为介,诱他入音失魂,想进到识海之中搜他的魂窥探他的神识。若换做真的云顾真在场兴许真的会中招,可如今这幅躯壳下藏着的却是他闻瑕迩,在搜魂索魄上他亦有颇多造诣,所以在铃声刚一响起时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心中有了戒备,遂顺水推舟在乌苏探他神识之时,反将其控之。 只不过他如今浑身上下聚齐不起分毫灵力,只得用自己的精血去抵抗乌苏对他的控制,方才呕出的那口血便是他体内精血流失的反噬,所幸不多,他尚能自持。 乌苏此刻已陷入了他以精血为其编织的假象中,假象里会映出乌苏脑海中关于云顾真的所有记忆,那些记忆能够骗过乌苏,待乌苏醒来后就不会再对他的身份存疑。 闻瑕迩咳了几声后,翻身下榻,开始在殿内的柜中翻寻起解药的踪影。 乌苏为何会在骨师国内行下这些恶行的原因,他心中已经大概猜到了几分,不过还有待证实,他眼下只有赶快找出解药解了毒,恢复了灵力,便能动用灵力趁着乌苏此刻沉眠趁机去对方的识海里探上一番,届时无论是什么谜团,一概都会真相大白。 -- 第180页 正这么想着,闻瑕迩忽觉心口处又传来了那阵熟悉的痛感,这一次的痛感比前面两次还要强烈,他拉开一只木屉的手一滞,捂着心口轰然倒地。他额间不断泌出冷汗,死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身上的滚烫也在此刻不断的蔓延延伸,闻瑕迩弓着腰靠在了身后的一排屉身上,勉力伸出手,拉起衣摆,卷起了一截裤脚。 如同枷锁般的血红咒印,此刻已蔓延至小腿处,离脚踝的距离,不及三寸。 他又要死了。 第73章 水尽 万蚁噬心的灼骨之痛,持续了许久方才褪去。 闻瑕迩仰着脖子粗喘,少顷,拉下了裤腿,从地上缓慢站起,他面色苍白,瞳孔涣散,鬓发之间已是一片湿润。 他转身将背后的木屉全部拉开,搜寻着解药的踪迹。乌苏给他们下的毒乃是能抑制住体内灵力,迫使他们除了正常的行动外无法再动用其他力量的毒药,他虽对毒药不甚精通,但也知晓一般用于解这种毒药的解药,应当不是口服的丹药,而是用于嗅食烟壶一类的东西。 再加上他和迟圩中毒时,均是因为乌苏将口中吐出的毒雾吸入体内这才中招,是以他便更加笃定了这一猜测。 然而他将殿内翻天覆地的找了一遍,也未能寻到类似的解药。离乌苏从沉眠中清醒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闻瑕迩眼角不经意瞥到躺在卧榻上的乌苏,脑中忽然灵光乍现,他快步上前走到榻边,伸手在乌苏的腰际摸索了一番,突然顿了顿,从乌苏腰上挂着的那只囊袋里取出了一只金色的小巧烟壶。 是解药还是毒药,一试便知。 闻瑕迩拔开壶口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一股难闻的药味便迅速的席卷进了他的鼻息之间,他蹙着眉立刻将烟壶拿的远了些,而就在下一刻,干涸已久的丹田处便突然盈润了起来。 体内滞固多时的灵力迅速的涌上了他的四肢百骸,如万木回春般,滋润着他的身体。 闻瑕迩舒了口气,看来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他抽出一道赤符打向虚空中,大黑的身影立刻从中窜了出来,大黑被关在赤符里多时,眼下好不容易被放出来重见天日,兴奋的有些不能自持,绕着宫殿上蹿下跳,嘴里还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 闻瑕迩向大黑招了招手,“过来,有事要你帮忙。” 大黑扭了扭身子,不紧不慢的飘了过来,到了闻瑕迩跟前小声的嘶了嘶,似乎在埋怨闻瑕迩只有在要它帮忙时才将它放出来。 闻瑕迩笑了笑,道:“这次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要是不帮忙我可能就要重新滚回阴川里和那些孤魂野鬼们做伴了。”他说完又啧了一声,摸着下颌道:“兴许这次我连阴川也去不得了……” 大黑闻言,猛地张大嘴发出了暴烈的嘶叫,身上模糊的黑影涨大了一圈,像是愤怒至极。 闻瑕迩安抚的拍了拍它的身体,道:“我开玩笑的哈哈,你帮我个忙,把这件东西送到迟圩手上,打开让他闻。”他把烟壶往大黑怀里丢去,大黑立刻合嘴咬住,他问道:“你应该还记得迟圩身上的气息吧?” 大黑嘶了一声,闻瑕迩点了点头,“快去吧,别被人发现了。”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迟圩解过毒后,你再把烟壶送回来。” 大黑得了嘱咐,也不扭捏,摆着身子在空中穿行,扬长而去。 闻瑕迩见状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榻上的乌苏。 乌苏的眼皮猛颤,看样子离苏醒不远了,闻瑕迩便又抽出一道赤符定在虚空,捻起灵力在符上飞速的划动,符身泛起点点红光,他两指掐住符角往乌苏额头上一贴,乌苏便倏的睁开了眼,只是那眼中神采不似平常,反而呆滞无神的紧。 这便是闻瑕迩的驭魂符了。 他前世在符术上也算得上有所大成了,在控心摄魂一事上也算的上尚可。只是每每用这符术,便需要耗费大量的心神和灵力,他嫌麻烦的紧,所以用的甚少。 闻瑕迩简明扼要,直接发问:“你为何要做万颅坑?你是想要招来什么恶魂?” 祭坛下埋着万人头颅的洞,闻瑕迩见过之后便知晓了那是什么东西。 万颅坑一种极其阴毒的邪术,在人活着时生生砍掉人的头颅,使人死后怨气横生,缠绕在头颅上久久不去,之后又将这些怨念深重异常的头颅尽数埋在一个坑里,再设下结界,让这些头颅的怨气得不到发泄,只能积存在洞内。 堆积的头颅越多,怨气便越深,等洞中头颅的数量达到上万时,结界的力量便再也压制不住洞内的怨气,彼时数万的人怨念骤然爆发,它们会引来方圆百里最凶恶的阴魂,在施术者的控制之下一起啃噬尽周遭所有的活人。 乌苏木然答道:“为了报仇,招出城中惨死族人的亡魂。” 闻瑕迩听后眉心微蹙,又问道:“你是鸣煞谷的人?” 乌苏对君灵沉怨念极深,毁了骨师国内所有的缈音清君神殿,起初闻瑕迩还不解,但在今日得到了两条消息之后他便有了些揣度。 鸣煞谷的修士擅用毒和控心摄魂之术,乌苏亦是如此,可仅凭这一点不足以说明对方是鸣煞谷之人。但图翎的信笺中有一条,是这么写的:“原来他和她有相同的遭遇,难怪他们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 这里的“他”指的是云顾真,云顾真是什么样的遭遇?幼时云家上下惨遭灭门,惟有云顾真一人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另一个“她”能有什么样的遭遇才能和云顾真相同? -- 第181页 鸣煞谷作恶多端,一门上下被君灵沉尽数斩于剑下,乌苏便是鸣煞谷内惟一存活的那个,所以她因此怨恨君灵沉,对君灵沉的神殿也毁之而快。 乌苏道:“是。” 得到了意想之中的回答,闻瑕迩并无半分惊喜,他道:“你想找君灵沉报仇?” 乌苏道:“是。” 闻瑕迩:“那你没这个机会了。”他嗤道:“解开城中的结界。” 万颅坑的术法一旦开启就无法停止,为今之计只有让骨师国的百姓尽快逃出去才是上策。 乌苏道:“解不开。”她顿了顿,又道:“骨师国的人都要死,只有他们死了,结界才会打开。” “胡说八道。”闻瑕迩斥道,随即又像是意识了什么,眉心一跳,“你用的是戕生结界?!” 乌苏道:“是。” 闻瑕迩听后,只觉头又疼上了几分。 戕生结界一旦开启,被关在结界内的人全都死尽之后才会自动解除,霸道的令人发指。除此之外,惟一的方法便是结界外有高于施术者的修士,强行破开结界。 但闻瑕迩对此完全不抱希望,骨师国一个边陲小国,怕是等到他们在城里边化成尸骨了,也不见得有修士能路过其中。 这乌苏,当真是一条活路都不肯给骨师国的人留。 他垂头思忖,乌苏是杀不得的,乌苏一死,戕生结界虽然会失效,但万颅坑却会不受施术者设下结界的压制,洞内的怨灵会提前跑出来,他和迟圩身为修士固然可以抽身离开,但骨师国内的一众百姓,却毫无反抗之力,沦为这些怨灵的食物。 即便他现在出去放走了这些百姓,万颅坑的怨灵之后没了戕生结界的束缚,还是会往有活人的地方聚集,到时候只怕整个北荒都要变成它们肆虐的战场。 这些怨灵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的。 闻瑕迩略作沉吟,又问:“你打算何时解开万颅坑的结界,屠杀城中百姓?” 乌苏道:“三日之后。” 闻瑕迩道:“那你将云顾真带来骨师国,意欲何为?” 乌苏道:“云顾真身上有图翎的涂微紫印,可以炼化万颅坑的死怨之气,助长修为。” 闻瑕眼眸微眯,讽道:“你还真是喜欢云顾真喜欢的紧。” 乌苏木讷道:“我喜欢他。” 闻瑕迩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大黑拖着雾雾缭缭的身体从殿外飞涌而来,一下子窜至他的肩头坐定。闻瑕迩摸了摸大黑的头,大黑便张开了嘴,吐出一个金色的烟壶。 他把烟壶又放回了乌苏的锦囊中,脑中思绪转过千回,终是下了决策。 “大黑。”闻瑕迩喊了一声,“你回到迟圩身边去吧。” 大黑歪了歪头,似乎对他的这番话颇为不解。闻瑕迩道:“那小子弱得很,身边还有个小姑娘,有你在身边保护他们我才放心。” 大黑停驻在他肩头不动,闻瑕迩又道:“我现在灵力已经恢复了,不必担心我。”大黑嘶了一声,在他肩头蹭了蹭,闻瑕迩见状,笑道:“等把这次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带你去大吃一顿。” 大黑这才满意的离开了他的肩头,飘向半空,施然离去。 闻瑕迩沉下了脸,视线落在乌苏神情呆滞的脸上。这出戏,他暂时不能抽身,还要继续唱下去。 正待再从乌苏口中询问关于云顾真和图翎一事,乌苏的眼睛却猛地眨了起来,闻瑕迩暗道不好,他如今修为不及以前,驭魂符的时间大大缩短,乌苏,怕是要醒了。 第74章 不释 闻瑕迩快速的将贴在乌苏额上的驭魂符收了起来,两指轻点对方眼帘消去血迹,下一刻,乌苏身体蓦地一颤,睁开了双眼。 闻瑕迩面无波澜的瞧着乌苏,只见对方的视线恍惚一瞬后,又陡然恢复清明。乌苏皱起眉,用审视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半晌,问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闻瑕迩道:“自然是看你想看的。” 乌苏道:“我的确是看到了我想看的。”她眉心舒展开来,“可我却觉得我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 闻瑕迩指节微曲,伸出两指在案沿上漫不经心地敲了一敲,“既觉是假的,不如再窥一遍,方保心安。” 乌苏的视线随着他敲打案沿的动作移动,半晌,扬唇微微一笑,“不必了。”她抬眸看向闻瑕迩,柔声道:“若再窥一次,指不定我还能不能再从里面出来。” 闻瑕迩微微眯眸,乌苏翻身下榻,顺手捎起掉落在角落的铃铛递到他的跟前,“物归原主。” 闻瑕迩垂了垂眼帘,看向面前的铃铛,并未言语。 乌苏轻晃铃身,清悦之声骤然而起,说道:“图翎亲手雕刻的物什,从来都不是送给我的……不过是我从他手中硬抢过来的罢了。” “原主既是图翎,这铃铛也该归还给图翎才是。”闻瑕迩接过铃铛握于掌心,仰头看向乌苏,意有所指的道:“不过如今这原主,又在何处。” 乌苏扬手,指腹划过殷红的唇,神态魅惑,“兴许就在这座殿里看着我们呢……”她驻足在原地转了一圈,眸光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幽声道:“看着他最喜欢的人和最恨的人坐在一处,看着他们成亲,看着他们祭拜天地……图翎,他可还能安心去轮回转世?哈哈哈……” -- 第182页 她的笑如同一条嗜血的蛇在亮出淬毒的獠牙后,一口一口吸食尽人体内的血液,教人四肢百骸,遍体生寒。 闻瑕迩置若罔闻,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手中的铃铛后,翻身下榻,径直往殿外走去,乌苏却忽然挡在他的身前,阻隔了前路。 乌苏仰视着他,问道:“对图翎,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闻瑕迩道:“无话可说。” 乌苏嗤笑一声,“图翎对你的这番真心实意,看来是竹篮打水了。” 闻瑕迩讥讽道:“不过是你乐见其成的,如今惺惺作态是想做给谁看?若是做给我看的,大可不必。” 乌苏闻言愣了愣,唇角的弧度随即加深,“你说得对。看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她伸手欲抚上闻瑕迩的衣领,道:“这三日你就住在这殿中,哪里都别去了......” 闻瑕迩侧身躲开,睨着乌苏,道:“囚禁我?” 乌苏笑了笑,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囚禁这词实在太严重了些,不过是大婚之期将至,我怕你外出在城中遇到危险。” 她说罢也未去看闻瑕迩的反应,旋身便往殿外走去,临走时,嘱咐道:“好好休息。”行走间手指似有若无的擦过腰间装着烟壶的锦囊,施然离去。 一队佩刀士兵驻守在大殿门口,待乌苏离去后,便一人拉过一扇门,轰的一声关上。 闻瑕迩对乌苏此举倒也没表现出分毫不满,手支着脸斜倚回了榻上,垂着眼帘,目光落于地面,似乎陷入了沉思。 三日转眼已过了两日,闻瑕迩一直被关在殿中,足不出户,而乌苏这两日却一方常态的不见半点踪影,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闻瑕迩心知对方是为了明日的万颅坑在做最后的准备,他这两日待在殿中也算图了个清静。 入夜时分,月淡星黯。 紧闭的殿门蓦地开启,只见一干侍女捧着成亲的事物有条不紊的鱼贯而入,闻瑕迩抬眸懒懒的看了一眼,心中冷笑。 不过是一个施术屠杀骨师国百姓的幌子,这乌苏假戏真做,还真当自己是要和云顾真成亲了。 一个躬着腰的侍女,双手捧着一个盘子递到他面前。闻瑕迩顺势一看,发现竟是一件大红色的男子喜袍,当即便皱起了眉,正要出声屏退这侍女,侍女却仰起了半张脸,朝他眨了眨眼。 闻瑕迩不动声色的挥手遣散殿内一干人,只留下了面前端着喜袍的侍女。 殿门缓缓合上,侍女直起了背将手上端着的盘子往旁边一丢,说道:“前辈,我可算是混出来找你了!” “小点声。”闻瑕迩道:“外面全是侍卫。” 迟圩嘿嘿低笑了两声,捞起冗长的裙摆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旁边。 闻瑕迩问道:“图雅呢?” 迟圩道:“她在殿里睡觉,我给了她防身用的符,大黑也在旁边守着她,普通人伤不到她。” 闻瑕迩点了点头,说道:“你既然来找我了,有些事我便跟你透个底。” 迟圩立刻坐直了身子,“前辈您说。” 闻瑕迩沉声道:“明日夜里,乌苏会假借与云顾真成亲之名在祭坛举办结亲仪式,不过结亲是假,打开万颅坑放出怨魂招来恶灵,屠杀城中百姓才是真。” “恶灵?”迟圩不解道:“屠杀城中百姓我是知晓了,但为何要招来恶灵?” 迟圩还不知道乌苏的身份,闻瑕迩便解释道:“乌苏是鸣煞谷的人,此番会对骨师国的百姓赶尽杀绝都是为了报灭族之仇,她还想借万颅坑的怨气引来曾经丧生在骨师国内的鸣煞谷余孽的亡魂,再利用云顾真身上的涂微紫印炼化城中的死怨之气,助长修为,最后——” 他顿了顿,“最后,向君灵沉复仇。” 迟圩听完这一番前因后果后,惊愕的瞪直了眼,片刻后才缓过神来,“这毒妇,心也太黑了点吧……”为了报仇,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还想去找我师娘报仇,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我今夜便去结果了她!让这毒妇去阴曹地府里做梦去!”说罢便抡起袖子要往殿外冲,一副气势汹汹,不取乌苏项上人头不罢休的模样。 闻瑕迩伸出脚尖踩在了迟圩滑落的裙摆处,迟圩被踩住猛地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后问道:“前辈您这是做什么?” 闻瑕迩道:“乌苏杀不得。” “为何?” 闻瑕迩又道:“杀了她,城外的戕生结界会消失,万颅坑的怨魂会跑出来蚕食人的性命。你我虽能逃脱,但骨师国上下乃至于整个北荒的人却避不开这祸事。” 迟圩闻言,眉头紧拧,沉默片刻后,问道:“前辈,您想救骨师国和北荒的人?” “怎么?”闻瑕迩道:“你不想救了?” 迟圩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不是不想救,只是……”骨师国的人和北荒的人纵然无辜,他在看见那些面黄肌瘦的小孩后也的确是生了想救他们的念头,可眼下他恩师却将城内的凶险尽数告知了他,救出骨师国内人的可能微乎其微,利弊权衡之下,再让他去豁出性命救一城根本活不下来的人,他实在有些做不到了。 闻瑕迩见迟圩面上表情,便已猜到对方心中所想,只是拍了拍迟圩的肩,倒也未说什么。 迟圩感受到肩上的触碰,眉心蹙的更紧,又问了一遍:“前辈,您真的想救他们?即便丢了性命也要救?” -- 第183页 闻瑕迩听得此问竟是笑了,他道:“迟圩,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 “那您为何还要救这些人?”迟圩心中疑惑更甚。 闻瑕迩放长了眸光望进虚空中,缓声道:“不过是因为这些人的信仰,与我不谋而合罢了……” 在一片死亡和绝望笼罩其下的国家里,仍有人在信仰着那位神明,日夜虔诚的祈祷着神明能够前来救赎他们,这种执着又顽固的执念,仅这一点,便让他无法释手。 或者说,信仰着君灵沉的人,闻瑕迩无法释手。 迟圩愣愣的望着他,须臾后,似有些落寞的叹息了一声,“前辈,您既然已经想好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告诉我吧,我会尽力做好的……” 闻瑕迩收回视线,道:“你小子怎么变得这么快?” 迟圩徐徐道:“您是我的恩师,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做徒弟的哪敢违抗师命啊。” “恩师?”闻瑕迩挑了挑眉,“我何时说过收你为徒了?违抗师命这些话,在我这里可说不通。” 迟圩垂下了头,头上插着的侍女式样的珠钗猛地颤了颤,闷声道:“我这不就是随口一说吗,我想当您的徒弟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不准我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嘛……” 闻瑕迩像是见迟圩这幅蔫蔫的模样好玩的紧,生出了逗弄的兴致,说道:“想当我弟子的修士,从北荒可以排到冥丘城里去。” 他伸出手又拍了拍迟圩的肩膀,故作安慰道:“所以你还是回修仙界去好好修行吧,等什么时候修炼大成了,再来我面前提做我徒弟的事。” 迟圩闻言一愣,猛地抬起了头,“前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75章 许托 闻瑕迩淡笑不语,从榻上站起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落字,动作一气呵成。 他垂眸望着纸上的字许久,朝迟圩招了招手,“迟圩,你过来。” 迟圩拎起裙摆小跑了过来,到他跟前,“前辈?” 闻瑕迩侧过身,亮出纸上的文字,迟圩往前探头一看,“闻朓?”他疑惑地问道:“这是谁的名字?” 闻瑕迩道:“是我弟弟的名字。” 迟圩惊道:“前辈,您还有弟弟啊?” 闻瑕迩颔首,两手捻起纸沿,递给迟圩,“我想托你帮我做件事。” 迟圩伸手郑重的接了过来,“前辈您请讲,不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会为您去做的!” 闻瑕迩笑了笑,“赴汤蹈火倒是不至于,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沉下声,继而道:“我希望你回冥丘之后,去冥丘后山立一座衣冠冢,再在闻家宗祠里添上一块灵位。” 迟圩指节的力道骤然收紧,平整的纸面上隐现出几条发皱的纹路,“前辈我听不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闻瑕迩目光落到写着“闻朓”二字的纸上,缓声道:“我弟弟前些日子殒身于墨南,所以我想劳烦你回冥丘后替他处理这些身后事。” 他弟弟云杳顶着云氏的姓在云家受尽冷眼十余年,后又遇上那般狼心狗肺的恶子,一生苦楚不尽,命途多舛,如今临到身死之后,灵位之上方才能重新冠回“闻朓”这个名字。 闻朓,月兆眺。 隐在夜色最深处的明月。 闻瑕迩抬手轻轻摩挲过这两字,“迟圩,劳烦你了。” 迟圩郑重的点了点头,一丝不苟的将手中的纸折叠好收起,做完这一切后却突然一顿,“前辈,这件事我的确能帮您做,可……小闻前辈的事,难道不该您亲自去做才是最好的吗?”他虽然极为乐意替对方效劳,可他和死去的闻朓非亲非故,由他来处理这些身后事,的确有些不合礼数了些。 “无妨。”闻瑕迩缓声道:“我这个兄长已亏欠他良多,等见面后一并再还也不迟。” 迟圩闻言眉头微蹙,心中骤然生出烦躁不安之感,正待继续追问,对方却已再次提起笔,在纸上挥写起来。 闻瑕迩边写,边头也未抬的说道:“迟圩,还有一件事。” 迟圩道:“前辈您讲。” “回到修仙界后,如你能和君灵沉见上面,想请你替我带句话给他。”闻瑕迩挥笔的动作停住。 迟圩心中躁动愈来愈盛,他揉了一把脸强压下这种感觉,问道:“您想让我带什么话给缈音清君?” 闻瑕迩未语,少顷,搁下笔,说道:“我想让你告诉他,我心慕……”他忽然顿住,徒手将书案上写着几行小字的白纸揉成了一团后握于掌中。 他抬头望向迟圩,笑道:“我想让你转告他,就说我闻旸祝缈音清君早日得偿夙愿,和心仪之人双宿双栖,举案齐眉。” 迟圩愣愣的看着他,吞吐的道:“前辈您,您在说什么啊……” 闻瑕迩唇抿直线,书案一侧的烛光透过微红的薄布印在他的脸颊上,却始终印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情,恍若陷进一团黯淡之中,模糊一片。 他微微侧身,将整张脸尽数埋于烛火照不进的阴影中,片刻,暗声道:“算了,什么话也别带了。我见不得他和别人在一处。” 迟圩张嘴,表□□言又止,“前辈您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话我听起来实在是太像在交代……” “你别想太多。”闻瑕迩回过身面朝迟圩,道:“我不过是突然想起来,嘱咐你几句罢了。” -- 第184页 迟圩面露犹疑的点了点头,心中疑虑却仍未消散,张嘴还要再追问,闻瑕迩却先一步岔开了话头,他道:“迟圩,明日夜里的仪式上,我会想法子让乌苏也将你捎去祭坛候着,你到了之后切记不要轻举妄动,听我指示。” 迟圩道:“我明白前辈。” 闻瑕迩接着道:“骨师国还有一些活着的百姓被乌苏关押在祭坛下方的牢狱里,明日她一定会将这些百姓放出来,打开万颅坑的结界放出死怨厉鬼召出城内鸣煞谷的恶魂去啃噬这些百姓,我们二人要在她打开结界之前合力制住她。”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抬眼看向迟圩,道:“我如今身上阴气重的很,若手上沾了杀孽就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所以我只能帮你一起制住她,最后除掉她的杀招还是得由你来。” 迟圩拍了拍胸脯,一脸嫉恶如仇的说道:“那个毒妇,杀她一百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就好。”闻瑕迩道:“我还怕你到时候下不了手。” 迟圩哼声道:“对待乌苏那个毒妇,我有什么下不了手的,我现在就想送她去见阎罗王去。” 闻瑕迩仅有的顾虑已除,便不再纠结此处,继续往下说道:“杀了她后,戕生结界和万颅坑的结界会立刻消失,届时我会先去镇住万颅坑里的死怨幽魂,你就趁机画出传送阵,带着这些百姓暂时远离城中。” 他眯眼笑道:“整个骨师国上下如今也不过几千口余人,我相信以你的灵力,应该能够画出传送这么多人一起离开的阵。” 迟圩干笑了几声,“我,我应该可以的,前辈您放心……” 传送阵传送的人越多,耗费的灵力就越多,一口气传送骨师国内的几千人,迟圩估计自己传送过去后就得灵力枯竭,当场昏迷。 计划大致已和迟圩说了一通,怕对方记不得个中细节,闻瑕迩便又询问道,“还有哪些不清楚的地方?” 迟圩转着眼珠回想了一圈,摇了摇头,“没有了前辈,只是我们到时候以什么作为行动暗号?” 闻瑕迩低头思忖,眼角忽然瞥到一旁喜袍上放置的镶着红珠的金纹冠,道:“届时我摔了头冠后,你便动手。” 迟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仅看到了那只头冠,还看到了一屋名贵珍奇的物件,点头道:“成,前辈你到时候摔冠,又有声响我又能看见……”他边说边掏出玉蝉,围着那一片金光闪闪的物什,抓起来就往玉蝉里丢。 闻瑕迩看迟圩越拿越起劲,越丢越顺手,说道:“曾经有一次,我也像你这样过,不过后来——” “前辈后来怎么了?”迟圩垫着手上沉甸甸的金项圈,咧着嘴笑道。 闻瑕迩含笑道:“后来,我就差点死了。” 迟圩面上的笑一僵,“前辈您可别吓我,嘿嘿……” 闻瑕迩道:“你看我像吓人的样子吗?” 迟圩闻言,只觉手上的金项圈突然沉的硌手,正欲将其放回原位,眉头倏的一拧,“不行!乌苏这毒妇折腾了我好几次,我不把她的东西搬一点走,我咽不下这口气!”他说完就把金项圈又丢进了蝉里,继而在剩下的东西中扫视一圈后,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金盘子当作收尾,心满意足的收回了玉蝉。 闻瑕迩有些看不下去迟圩这幅钻进钱眼里的财迷样了,出声赶人:“你赶快回去吧,别让人发现踪迹了。明日夜里见机行事。” 迟圩笑的合不拢嘴,“成,前辈那我就先走了,明日我们祭坛见。” 闻瑕迩颔首,目送迟圩离去,不成想对方临出门时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问他:“前辈,我明日夜里把骨师国的人都用传送阵送走了之后,您一个人在骨师国怎么办?” 闻瑕迩从容道:“等我把万颅坑里的死怨幽魂们平了之后,就来找你。” 迟圩哦了一声,又问:“那您平那些死怨幽魂需要花费几个时辰啊?用不用我把骨师国的百姓传走之后再回来帮您?” “不必。”闻瑕迩道:“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你留在我边上也帮不上忙,不如去照顾那一城的老弱妇孺。” 迟圩摸了摸手中被他刚擦的油光水滑的玉蝉,说道:“那您需要几个时辰?等时辰过了之后,我再回来找您,和您一起回修仙界,去冥丘为小闻前辈办身后事……” 闻瑕迩听后默了一会儿,才道:“一个晚上。”他目视迟圩,“等后日太阳再升起的时候,你再来骨师国里找我。” 迟圩点了点头,无声的把玉蝉收回了怀中,“那您一定要记得,别忘了。” 闻瑕迩道:“好。” 迟圩这才打开了窗户,掠身而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的王宫中。 闻瑕迩抱肩斜倚在窗沿上望着天空中的皎月繁星,直到风卷云起,掩去清月辉光点星明亮,才合上了窗,回到殿内吹熄蜡烛睡下。 第三日,殿内仍不见乌苏的踪影。惟有一干侍女井然有序的进殿,安静的替他换上喜袍,束上珠冠。 闻瑕迩望着铜镜里那张眼下被衬的格外喜气华贵的脸,心头泛出些颇不大对味的情绪来。 他平日里虽喜欢穿绛色红色一类的衣袍,但活了两辈子,这喜袍还是头一次穿。 不对,严谨来讲,也算不得头一次。 前次有一回帮了应天长宫的朗婼和她的情郎一把,他也穿过一次,不过穿的却是女子的喜袍,目的也不是为了成亲,而是为了让云家丢尽脸面为他父亲雪耻,顺便也弄坏了君灵沉的名声。 -- 第185页 不过君灵沉的名声似乎也并没有因为那次的事情而造成什么惊天动地的损害,这件事到最后是不了了之还是如何了,他已经记不得了,如今还能回忆起来的,只有那夜他将人从婚堂劫走之后,在竹林间针锋相对的场景。 第76章 红云 正在他出神之际,忽觉唇上一凉。 他抬头一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双唇上被人抹了层红色的唇脂,而一旁的侍女正手捧着一盒口脂,神情呆滞的看着他。 闻瑕迩眉心一皱,抬起手背就要拭去唇上的朱红,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他的后肩。 “擦什么,多好看。”乌苏着一身红艳罗裙,微弓着腰站在他身后,透过铜镜映出的景象凝视着他,红唇轻启,道:“北荒的习俗,成亲时男子也须抹上唇脂。寓意红颜永驻,年华长继。” 闻瑕迩道:“我从不是北荒人。” 说罢抬手拭唇,乌苏却倏的用力按住他的肩头,手臂抬到一半停驻在半空。乌苏道:“入乡随俗,还是随俗的好。” 乌苏直起身,双手合十轻拍,随着她的掌音,从殿外突然丢进了两个人,一大一小摔倒在殿中,竟是迟圩和图雅。 迟圩和图雅二人的双手均被麻绳束缚于背后,迟圩一个打挺从地上坐了起来,又去用肩膀勾图雅将人带着坐起。 闻瑕迩站起身挥退挡在他身侧的侍女,在乌苏面上审视,乌苏笑意盈盈的道:“不过是你我二人大喜之日,需要一些人见证罢了。” 她步履轻盈的走到迟圩和图雅二人之间,扫了一眼迟圩,“这是你的徒弟。”又伸出手在图雅颤抖不安的肩膀上轻抚了一下,“这是图翎的妹妹。” 她旋过身睨着闻瑕迩,柔声道:“有他们二人见证,可谓是极好的……” 迟圩眼下能被带着去到祭坛省去了他向乌苏开口的麻烦,他闻言未语,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后,见已近黄昏,陡然伸出手拿起铜镜一旁的头冠,替自己带上。 乌苏默然的看着他,须臾,朝殿中侍女微勾了勾手,侍女们木然的开始动作,两人执着一件宽袖的大红纱衣为她穿上,一人捻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纱替她戴于面间,仅留出一双眼。 殿内所有的门同一时刻被尽数开启,愈行愈远的浅薄余晖透出星点进来,但很快,又褪去。 殿外融入夜色后却仍旧一片灯火通明,恍若白日,红艳的绸布自殿门之处铺开,不断的往烛光明澈的前方延伸,一眼望不到头。 脖颈间系着一只红缎铃铛的白厄虎蹲坐在殿门口,睨着金色的竖瞳朝闻瑕迩投来一个不咸不淡的目光。 闻瑕迩顿了顿,抬步便朝白厄虎的方向走去,白厄虎见他到来,收起宽大的翅膀,躬下了身。闻瑕迩扶着白厄虎的脖子翻身而上,白厄虎低啸了一声,舒展有力的四肢,不徐不缓的沿着红幕深处而去。 临行前,闻瑕迩微微侧目,似有若无的扫了迟圩一眼,迟圩心领神会,带着图雅抬脚紧跟他其后。 乌苏上了一台四面通透的红色纱轿,在后方与白厄虎不紧不慢的跟着一段距离。 黑夜中的溯风骤起,砂砾沙沙作响,铺就的如血海云幕一般冗长艳色的地面,一虎一轿在上面行径,不似去往结亲处的道路,倒像是通往无间阿鼻的大门。 祭坛之上,红云密布,火光明灭。 祭坛石阶处,数以千计被锁链束缚着手脚的骨师国百姓,此刻正被神情呆滞的士兵们,用刀架着往祭坛上步伐虚浮的不断攀登。 祭坛之下,万颅坑里的死怨幽魂蠢蠢欲动,缠绕成一团的粘腻头发疯狂浮动,发青的眼珠上下转动,张合着嘴不断发出躁动的桀桀之声。 白厄虎行到祭坛下方后突然停了下来,它侧过头冷漠的斜了闻瑕迩一眼,忽的张开了收拢的羽翼煽动起来,卷起四周的风沙,扑面而来。 闻瑕迩微微俯身,捉紧了白厄虎脖颈间的茸毛,下一刻白厄虎便四掌离地,驭着他径直飞上了高台。 白厄虎稳当的落在祭坛上,合拢翅膀时,平地刮起一阵疾风,吹的祭坛上的喜纱帘布呼呼作响。 闻瑕迩翻身而下,视线一一扫过被士兵分别看守在祭坛四个角落上的骨师国人身上,片刻后收了回来,看向身旁的白厄虎,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没被控制?” 这头生着双翼的白厄虎一看便不是俗物,与它接触时,发现它尚通人性,不似平常的猛虎野性难驯,反倒平和温顺的紧。起初他还以为是乌苏也如控制王宫中人一般控制住了这头白厄虎,可方才近距离见到这白厄虎的眼睛,发现它眼中通透明亮,光泽熠熠,不见半分呆愣枯槁之色,故此有所一问。 白厄虎闻言,懒懒的舔舐了一下前掌,似乎并不想应答他。 但闻瑕迩却已笃定这头虎听懂了他的话,俯下身勾着它毛茸茸的头,注视着它的眼睛问:“你认不认识云顾真,或者图翎?” 白厄虎舔着前掌的动作倏的一停,它咧着嘴突然伸长了舌头在闻瑕迩的脸颊上舔了舔,闻瑕迩愣了愣,白厄虎伸着两只前掌往他身上一扑,他被扑的往后倒退几步险些摔到,“喂喂!你冷静点!” 白厄虎龇牙低啸,猛地埋头在他腰际用力一拱,闻瑕迩猝不及防被拱的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一只玉蝉忽然丢进了他怀中,他拿起玉蝉抬头一看,见那白厄虎两只前掌抱着一个红色的东西,正在地上欢快的滚来滚去。 -- 第186页 他定睛一看,发现白厄虎抱着的东西竟是君灵沉送给他的小红伞! 这头老虎把他的小红伞从他的玉蝉里摸出来了! 闻瑕迩抬脚就要前去将小红伞抢回来,那白厄虎却像早有防备一般,叼起小红伞挥着翅膀就往云头上飞去了,临走前还眯着竖瞳看了他一眼,表情极为得意。 闻瑕迩气的抽出一道赤符便要往白厄虎身上打去,岂料符纸才从袖中抽出半截,一台纱轿便从石阶下方徐徐显出身形,抽赤符的手又收了回去。 纱轿落地,侍女掀开纱帘,乌苏从中缓步走出。她一出现,闻瑕迩便陡然感觉周遭的氛围变得有些不太对,他环视祭坛一圈,发现四个角落中的骨师国百姓都将头埋得恨不得要钻进地缝中去,手脚上戴着的锁链不断颤抖发出泠泠之声,情绪波动不安,似乎已经害怕到了极点。 迟圩和图雅被两个士兵用刀架着脖子分别按在了一把椅子上坐下,坐的方位正直面对着祭坛正中的乌苏和闻瑕迩二人。 迟圩靠在椅背上,小声的朝图雅说道:“待会我们动手的时候,你就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我不喊你你就别出来。” 图雅闻言侧过头要去看迟圩,迟圩道:“别看我,你听着就好。” 图雅小声道:“好,我知道了。” 祭坛四角插着的火把在风中扑闪,忽明忽灭,红纱艳幕在夜色里翻飞浮动,张牙舞爪,模样狰狞。 闻瑕迩不动声色的垂眸打量乌苏,问道:“不知王妃还想做到何种地步?” 乌苏眼波流转的凝视着他,片刻后,两指轻捻摘下面纱,启着红唇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云顾真。” 闻瑕迩面无波澜的执起一手背于身后,还待听着对方的下文,乌苏却突然扑进了他怀中,放在身后的手腕被一只阴冷的手握住,闻瑕迩眼神一暗,“你想做什么?” 乌苏埋头在他怀里深深的嗅了一口,随即抬头,笑若鬼魅的瞧着他,道:“可惜,你再也听不见了……” 闻瑕迩眉心一蹙,迅速的以袖掩鼻一脚踹向乌苏便往后方退开,紫色的烟雾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从乌苏张合的嘴中涌了出来,他摘下头上的冠往地上用力一摔,闷声喊道:“迟圩!” 迟圩闻言双手猛地向外一扯,束缚着他手腕的绳子霎时断成了几节,纷飞四散,他从椅子上倏然而起飞至半空,打出两道定身符分别贴至挟持着他和图雅的两个士兵身上,低头朝图雅喊道:“快去躲起来!” 话音方落,图雅手腕上绑着的绳子也随之散落,她闻言忙不迭的点头,迅速远离了战局。 迟圩运出几道惊雷符,大喝一声:“前辈我来助你!” 语毕,惊雷符便以雷霆万钧之势飞快的向乌苏涌去,闻瑕迩掠身连连后退,直到退出了那片紫色烟雾的领域,才停驻脚。又见迟圩已向乌苏祭出惊雷符,便也抽出几道惊雷符向乌苏的方向打去。 两方雷电夹击,乌苏被困其中进退两难,只见她抽出腰间的长鞭,扬手一挥,将两方的符咒缠绕成了一团困于鞭中,雷电交加,立时迸发出灼眼的火花,两股雷电互相僵持,须臾后只听轰的一声,在虚空中爆裂开来。 而乌苏却仍旧握着鞭,毫发无损的站在原地。 迟圩隐忍怒气多时,天时地利人和均已占据,此时不骂更待何时?于是他浮在半空指着乌苏咒骂道:“他奶奶个熊,你迟圩大爷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你这么歹毒的毒妇!你恶贯满盈罪无可赦,迟早脸上生疮脚底长疱,全身活活溃烂到死,死后掉进阴坑被泡的发胀,再用刀凌迟将你割成一万块丢到死人堆里去喂狗!”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眉心一拧继续骂:“你的心是生疮的,肉是臭的,你就是死了也没有狗愿意吃你身上一块肉!它们见着你只会绕道,把你踢进乱葬岗里等你尸体化脓变成一具烂骨头时,它们才会思虑要不要把你的骨头啃一口,解解馋!” 闻瑕迩暗自画阵的手一顿,心道迟圩这小子这段时日憋的久了,骂人的功夫竟然还日渐精进。 乌苏握鞭的手骤然收紧,仰起头笑意森然的看向迟圩,说道:“我倒想看看你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才能说出这么恶心人的话来……”她扬鞭朝半空中狠厉一挥,鞭风毒辣,十成十的一记杀招,显然是被激怒了。 迟圩冷哼一声:“想看看你爷爷我的肚子,等你什么时候变成一堆发臭的烂骨头再说吧!”他打出数十道爆裂符向乌苏的面门而去,一个晃身,和乌苏的鞭子擦身而过。 乌苏脚尖轻点,身形如魅的躲开了爆裂符的攻击,腕间还不忘挥舞着鞭子和上空的迟圩周旋。她挥鞭的速度极快,不见鞭身只见其影,迟圩被她的鞭风拖住了手脚,一时未能从中脱身,竟渐渐落于下风。 乌苏抿嘴冷笑,挥鞭速度愈来愈快,只见迟圩在鞭影之中身形忽的一滞,她眼中杀机毕露,陡然回手,鞭风直取迟圩头颅! 电光火石之间,祭坛周遭突然赤光大盛,乌苏眯眼收鞭动作一顿,突然发现自己的四肢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迟圩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从半空中施然落地,走到乌苏面前嘲讽道:“你挥鞭啊,你方才不是挥的挺顺畅的吗,如今怎么不挥了!” 乌苏面色阴寒的盯着迟圩,迟圩被她盯的怒火中烧,呵斥道:“你看什么看,你这眼神让我看了恶心的恨不得连前十几年吃过的饭全都吐出来,你怎么就长的这么恶心磕碜人呢?!” -- 第187页 乌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长的磕碜?!” 迟圩呸了一声,“你迟圩大爷我生平见到最丑的人就是你了!一幅狗嘴里啃出来的模样还想当我师娘,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吗?啊?!” 乌苏妖冶的面容变得狰狞,咬牙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看样子是被迟圩气的不轻。 “迟圩。”闻瑕迩自束缚着乌苏的阵后走来,道:“你先去解开骨师国人身上的铁链,再画好传送阵,然后……”他视线陡然落到乌苏的身上,目光意味深长。 迟圩心领神会,骂骂咧咧的走到祭坛一边,对着那些抱头颤抖的百姓身上轻挥衣袖,束缚着他们的锁链便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四肢前所未有的轻松,试探着缓缓抬起头。 躲藏了许久的图雅突然窜了出来,跑至迟圩身边,迟圩摸了摸她的头,看着面前神情局促,恍惚不安的骨师国人说道:“你是他们的公主,由你来和他们解释。哥哥还要去解另一边人身上的锁链。” 图雅偷偷看了一眼被闻瑕迩困在阵中的乌苏后,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我会好好解释的。” 迟圩满意的收回了放在图雅头上的手,转身又去向另一角落。 闻瑕迩眸光冷凝的注视着乌苏,少顷,问道:“你何时知晓的?” 乌苏此刻又变回了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答道:“你幻化的假象虽真,但假象终归是假象,永远做不得真。” 闻瑕迩眉梢微挑,“你既早已知晓,又何必弄这么一遭?”他眼角扫过这祭坛周遭的密布红云,冷声道:“多此一举。” “我想做便做了。”乌苏道:“了却心中一桩夙愿,又怎能叫多此一举?” 她眼珠转了一圈,看见迟圩正一一解放着骨师国人,嘴角弧度愈深,“你们此举,才是多此一举。” “你什么意思?”闻瑕迩问道。 乌苏收回视线,缓声道:“都是要死的人,救与不救又有何区别?”她挑眸,视线阴冷的落回闻瑕迩面上,“还是你们当真以为,做的了这骨师国的救世主?” 闻瑕迩闻言忽觉喉头处涌上一口腥甜,他捂着胸口往后倒退数步,口中忽然吐出一口暗红的血。他抬眸迅速朝迟圩的方向看去,却见对方轰然倒地,同他一样喷出了一滩血迹留在了地面。 闻瑕迩体内盈润的灵力霎时间被抽的干干净净,他皱起眉看向一脸似笑非笑的乌苏,寒声吐出两个字:“烟壶……” ※※※※※※※※※※※※※※※※※※※※ 祝大家端午阖家安康,掐着点的祝福WvW 缈音清君不出意外下章上线 第77章 酸楚 控阵者丧失了灵力,阵法随之消失,赤光明灭的祭坛霎时间暗了下来。 乌苏好整以暇的打量着闻瑕迩,长鞭朝祭坛左侧用力一挥,倒在地上头晕目眩的迟圩便被鞭子霸道的缠住了腰身,正欲挣脱,对方持鞭的手却猛地一收,他被拽到了乌苏身边。 她蓦地收紧缠在迟圩身上的鞭子,迟圩被一节节鞭身捆的像只粽子,紧的他连胸膛起伏都开始变得急促。 乌苏一手掐住迟圩的下巴,尖锐的红指甲在迟圩的脸上擦出了两道血痕,“你方才不是骂的挺顺畅的吗?眼下倒是也骂一两句来听听。” 迟圩呼吸不畅,此刻脸已变得涨红。 听见乌苏的话后先是呸了一声,道:“你叫我骂我就骂?你是不是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在我眼里比狗嘴里吐出的骨头还不如!” 乌苏笑了笑,抓着迟圩身形的手陡然一松,迟圩面朝地的倒在地上,嘴里呛进了一口黄沙,呛的他喉咙生疼,咳嗽不停。 乌苏做完这一切后,又把视线落到了闻瑕迩身上,她缓声道:“你们那边有句话,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也不是?” “是有这么句话。”喉咙里残留的血丝让闻瑕迩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勾唇笑道:“不过谁是魔,还不知道呢……” 他话音方落,一团模糊的黑影便猛地从祭坛边角的角落里飞窜了出来,大黑张大了嘴吐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径直向乌苏咬去! 乌苏迅速抽回缠在迟圩身上的长鞭,鞭风狠辣的抽打在大黑的身上,大黑动作敏捷,在半空中游刃有余的穿行躲过乌苏一次次的鞭击,眼看着就要近身到乌苏半丈之内,乌苏却忽然身形一晃,一脚踹起地上的迟圩挡在她身前做护盾,大黑迎面冲击和迟圩撞了个正着,大咧的嘴不慎咬掉了迟圩发尾处的一截头发。 迟圩斜眼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快长齐的头发又变回了之前仿佛被猪啃过一般的参差不齐,双眼陡然变得赤红,也顾不得自己此刻身中奇毒,抬腿朝着拿他当挡箭牌的乌苏就是一脚,“你这个毒妇!老子今夜不弄死你这个龟孙名字就倒过来写!” 乌苏自是没那么容易被迟圩一脚踹中,几个轻快的掠身便与其拉出了一长短距离,再落地时,已身处祭坛的四角之一。 她微微侧身往角落里晃眼一瞟,图雅煞白着脸僵在角落里。 而被迟圩解开锁链的骨师国百姓,此刻见到她的表情,如同见到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惊恐。 图雅望见面前的乌苏,不受控制的哆嗦起了嘴,她不明白,方才乌苏已经被两个神使制服了,才一转眼的功夫为什么对方又会出现在她面前。 -- 第188页 两个神使好像都受伤了,她看见他们都吐了血,而乌苏却毫发无损,她不明白。 这时,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凄凉的呜咽之声。 图雅慢慢回头看去,见百姓们死死的环抱住自己的身体,竭力想隐藏住自己的身形,他们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在这段时日里经受了惨绝人寰的对待,饶是如此,面对着将他们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他们仍旧生不出半分反抗之心,只会一味的抱头痛哭,苟延残喘,直到迎接死亡的那一刻。 图雅无声的握紧了拳头,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不断地哆嗦着唇,但在这一刻却不是因为害怕,“是你,是你,是你……” 她猛地回过身,抽出挂在腰上的匕首向乌苏刺去,“是你是你!都是你!是你把大家害成这样的!是你害了我的父亲!是你害了我的哥哥!是你害了我的国家!是你全都是你!” 她的攻势毫无章法,全凭着一腔的怒火和本能向乌苏刺去,可乌苏又岂是她这般仅凭着被烧晕了头的怒意就能伤到的? 只见乌苏躲闪的身形如鬼魅幽影,轻而易举的便躲开了图雅的一次次攻击。她边躲边不忘讥讽道:“对,是我。让你失去父兄,变成孤身一人的罪魁祸首就是我,我是你的仇人,可我如今就站在你面前——” 她侧身躲开伸手迅速的钳制住图雅握着匕首的手腕,目光阴鸷的盯着图雅,“你却连杀我报仇的能力都没有,你觉得自己好不好笑?图雅。” 她拍开图雅的手,匕首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图雅被她顺势一脚踹倒在地,脸贴着地面,额头撞出一条口子,鲜红的血液立时涌出,顺着额角没入发间。 “图雅!”迟圩目眦欲裂的朝图雅的方向跑去,可还未跑出几步,便突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牵制住了身体,生生止住了脚步,停在了原地。 闻瑕迩亦是如此,身形伫立在原地,从头到脚动弹不得,他心知是乌苏在他们体内种的毒酿成了眼下这样的状况,而这毒恐怕还是能控制人心神的毒。 他转着眼珠看向飘浮在他身边躁动不安的大黑,吩咐道:“去把图雅带回来。” 大黑拱着身体嘶叫,正要飞出去夺回图雅,一个瘦弱的身形便从半空抛了过来,“既然想要,我还给你们就是……”乌苏的笑声自祭坛角落一头传来。 “伯墨,那是图雅!”闻瑕迩急急道:“快接住她!” 图雅因方才头部的撞击此刻已经陷入了昏迷,不省人事,大黑听见闻瑕迩的话后忙不迭的涨大了一圈身体,千钧一发之际,在图雅身形落地之前接住了对方。 闻瑕迩见状心神稍定,目光落回了朝他们再次靠近的乌苏身上。 迟圩见乌苏向他迎面走来,咒骂道:“连小孩都不放过,我骂你是狗啃过的烂骨头都是抬举你了!你他娘的就是只臭水沟的阴臭虫,又恶又臭!” 乌苏面色如常,似乎已经习惯了迟圩的谩骂,只见她扬手起鞭,毒辣的鞭风直直抽打在迟圩的腿上,迟圩身形轰然倒地,被鞭子抽打的地方霎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迟圩竟也未叫疼,咬牙道:“你这只臭虫要是有能耐就把你迟圩爷爷我一鞭抽死,别让你爷爷我留下一口气!否则你爷爷我迟早有一天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乌苏闻言,又是一鞭抽打在迟圩的另一条腿上,道:“你马上就要死了,别急。” 大黑安置好图雅后,看见不断朝他们靠近的乌苏,便要再次飞身咬去,岂料乌苏却突然闪身来到了闻瑕迩身后,苍白阴冷的手指一把掐住闻瑕迩的喉咙,说道:“他是你的主人吧?你说是你咬我咬的快,还是我把他掐死来的更快些。” 闻瑕迩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大黑飞至一半蓦地停了下来,对着乌苏厉声嘶叫,却未再上前一步。 迟圩趴在地上骂道:“……无耻的臭虫!” “看来倒是个通人性的东西。”乌苏轻笑着在大黑身上打量一眼后,朝闻瑕迩附耳道:“不过想来应是跟你结过魂契的,你神魂不灭,它就不能为我所用。” 闻瑕迩哑声道:“想要它……你恐怕,无命消受……” 他语毕,黑白分明的眸中陡然生出赤色的暗光,他盯着大黑,说道:“杀了她。” 大黑模糊的身体猛地一滞,下一刻身形便如魅影一般向乌苏袭去! 乌苏掐着闻瑕迩脖子的手骤然收紧,“我要是死了,你也要给我陪葬!” 闻瑕迩眸中赤光霎时更盛,他蓦地抬起手桎梏住乌苏搁置在他脖间的手掌,冷声道:“这世间能让我闻旸为其陪葬的人,还没出世。” 下一刻,乌苏的肩头便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她仰头看去,那团阴气冲天的黑影此刻在匍匐在她肩头,啃噬着她的骨肉! “混账!”乌苏抬手就是一掌向大黑拍去,闻瑕迩趁势挣脱了乌苏的束缚退离几丈,朝大黑喊道:“松口回来!” 大黑咬下一块乌苏的血肉后迅速撤离,飞回了闻瑕迩身边。 血液顺着肩头淌下沾满了乌苏整只胳臂,她睨了一眼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面目阴寒。 “前辈!”迟圩惊异的看向闻瑕迩,“您,您没被控制?!” 闻瑕迩侧头望向迟圩,哑声道:“你安分待着。” 迟圩刚要点头,却见他眸中猩红一片,全身上下透露出的肃杀阴冷之气,教人不寒而栗。 -- 第189页 乌苏眯眼打量着闻瑕迩,片刻后,说道:“你为了破除我的桎梏,燃了自己的生魂?” 闻瑕迩懒得同乌苏多废话,扬袖道:“杀了她。” 大黑轮廓陡然变得更深,模糊的身形隐隐呈现出实状来,它蜷缩起身形尖锐的嘶叫一声,嘴线的边缘竟慢慢生出了两排冷白的粗长獠牙。 乌苏撕下被血浸泡的半截衣袖往地上一丢,将手中的长鞭缠回了腰上,只见她双手食指贴合在一处,嘴唇微张似乎默念着什么,下一刻,暗色的灵力从她两指之间迸发出浮向天际。 祭坛周遭陡然刮起一阵狂风,风中夹杂着几丝忽近忽远的哀嚎呻、吟,一股阴冷恶寒的气息从祭坛下方迅速蔓延至上方。 闻瑕迩感受到了周边气息的波动,猩红的眸中尽是寒意,“你打开了万颅坑的结界?” 乌苏抬唇,笑意森然,说道:“是。除了我,你们都要死了。” 闻瑕迩蹙眉沉默,少顷,对大黑说道:“抓住她,在我平息万颅坑之前,不要杀她。” 大黑两排獠牙上下起合,发出桀桀之声,却是没有听从他的吩咐向乌苏发起攻击,反而滞留在半空注视着他,似乎十分不情愿。 “平息万颅坑?倒的确有一个法子。”乌苏讥笑道:“不过凭你这一身毫无灵力的肉体凡胎,拿什么去平息?又故技重施自燃生魂吗?” 闻瑕迩未语,垂眸凝视着大黑,大黑也盯着他,一人一魂好似已经进入了无声的对峙之中。 乌苏如同胜券在握一般,挑起一根细长的辫子握在手中把玩,说道:“想平息万颅坑里的死怨幽魂,除非有一具生前惨死,杀孽极重,又阴鬼之气缠身的生魂,投到这坑中,镇压这坑内的怨灵方能将其平息……” 她说到此,玩味的扫视着闻瑕迩,“云顾真不是,你……看起来也不像。不如还是好生在这处待着,度过你这生前最后的几个时辰吧。” 迟圩在一旁默默听得乌苏一番话,只觉后背寒意便生,他急切的转着眼珠望向闻瑕迩,“……前辈,这毒妇说的是真的?!” 闻瑕迩垂下眼帘,一掌将面前的大黑朝乌苏拍去,陡然转身往祭坛上的石阶走去,“她唬你的。” 迟圩怔了怔,陡然反应过来,“您别去!前辈您别去!”他的嘶喊在狂风中慢慢隐灭,“您别去......恩师您别去,我求您了......” 大黑颤动着獠牙,无声的向乌苏袭去。 阴风大作,万颅坑中的头颅不断张合着嘴发出幽怨哀嚎,似是感受到了束缚着他们的东西被打破,沉浸在重见天日的躁动中。 闻瑕迩行走在石阶之上,祭坛上的灯光离他渐渐远去。 疾风呼啸,他一身红衣被吹得翻飞舞动,在夜色中,犹如一卷火幕,潋滟的灼人心目。 他走到一阶石阶上时,忽然身形一晃,险些摔下石阶。他按了按额角,眉目之间隐现出难耐之色。 自燃生魂的味道并不好受,和蓦尾花带来的刺痛感相比,两者不相上下。 正在此时,头顶上空突然传来一阵悠远的破碎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然他眼下却是顾不得这些不痛不痒的异样了。 祭坛下方的怨气越来越重,他稳了稳心神,抬脚便要继续往石阶下走,谁料还未走出几阶,前方一阵劲风蓦地破空而来,卷起四周的风沙,吹得衣袂呼呼作响。 他抬起袖袍挡住迎面而来的凛风,耳畔间忽的传来铮的一声清响,风声随之渐止。 他放下袖袍,正欲继续下阶,有些昏黑的视野中却陡然多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怔了怔,缓缓抬头,便见君灵沉正一手持着留阙站在离他一阶远的石阶下方,神情冷然的望着他。 闻瑕迩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眼前的身影,少顷,勾唇笑道:“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真好。” 他语毕,便抬了脚步径直下阶,却在与对方擦肩而过之时,被一股力量拉住,后背靠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熟悉的声音自他头顶上方响起,那人低声道:“......你还想去何处?” 闻瑕迩身形一僵,他垂下眸看向那只横在他胸膛上的胳臂,一瞬的恍惚,“不是幻觉……” “……君惘。”他蓦地转过身,仰起头看着那张隐在夜色中的俊美脸庞,情不自禁的喊道:“君惘,君惘……” 揽住他身形的力道陡然加剧,闻瑕迩却浑不在意,思念了许久的心上人此刻就在他跟前,他只觉心中酸楚的厉害,恨不得将“君惘”二字咬碎吞入腹中,在心中重复上千遍,上万遍。 君灵沉听见他唤他,须臾,低低的应了一声。 他呆了一下,随后,唇角的弧度扬的更深,又唤了一声:“君惘。” 君灵沉顿了顿,道:“嗯。” 君灵沉应过这声之后,便抬起了手,手指轻抚过他眼尾,问道:“眼睛怎么了?” 闻瑕迩被摸的有些痒,但并未躲开对方的触碰,道:“没事。” 黑幽一片的祭坛之下陡然传来歇斯底里的厉声惨叫,闻瑕迩这才猛然清醒,记起自己的目的,“君惘,这祭坛下面有个万颅坑,里面的东西若是跑出来,这一国的人都会死......” 语毕他也顾不得君灵沉还在此处了,挣脱对方便要往下方跑去,却听得一声剑鸣,眼前有什么东西快速晃过,闻瑕迩盯睛一看,只见留阙浮在半空,分毫不差的挡住了他的去路。 -- 第190页 前几次被留阙追着砍的记忆尚且犹新,闻瑕迩也不敢挥袖打开它,便尝试和它理论,道:“你乖些,我要下去填坑了。” 留阙微晃了晃剑身后屹然不动,显然是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 闻瑕迩只好回过头希冀的看向君灵沉,说道:“君惘你把留阙收回去,我要下去填坑了。” 君灵沉默然许久,沉声问道:“你拿什么平息?” 闻瑕迩脱口答道:“自然是用我擅长的符阵一类的东西去......” “你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灵力。”君灵沉忽的打断他,“闻旸,你拿什么平息?!” 君灵沉向他走近,眸色冷冽的望着他,“是拿你燃了一半的生魂,还是,你的性命?” 闻瑕迩一愣,“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不过才出现在这骨师国中没多久,怎么竟连他才做的事都一清二楚? 君灵沉未回应他的话,只见对方垂下了眼帘,掩去了眸中的神色,抬手将他按在了台阶上坐下,道:“坐在这里等我。” 他不明所以的看向君灵沉,问道:“你要去哪儿?” 留阙在虚空中轻轻一弹,倏的回到了君灵沉的手中。 君灵沉手持留阙御风而行,在身形隐入幽黑之前,留下两个字:“填坑。” 闻瑕迩面色一僵,但很快又缓了回来。 君灵沉的“填坑”自然和他的“填坑”不一样,留阙是修仙界中出了名的神兵利器,能斩尽世间一切魑魅魍魉,而君灵沉又是以浩然之气修炼的剑修,两者合在一起,只怕是没什么妖魔鬼怪能从君灵沉手中逃脱。 只有他这种阴鬼之气缠身的魔修,才想的出以自身生魂填坑这样的邪祟法子。这么一对比,除了叹一声君灵沉“很强”之外,他也的确无话可说。 他难得乖顺了一次,坐在台阶上,手放在膝上支着脸颊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祭坛下方的黑暗中。 忽然,一道刺骨的阴风刮过,吹的他后颈一凉,黑暗中随之传来尖利的嘶叫声,犹如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听的人头皮发痒。 只见一道如水幕般的夺目青光突然从黑暗中划破,涌向天际,霎时照亮了半个天空,风声长泠,怨魂消散,尖叫呼啸之声尽数没入在这片青光之中,所经之处,徒剩下一片寂静澄明。 斩鬼除怨,这一切不过是在瞬息之间。 君灵沉自夜色中而来,白衣胜霜不沾一点尘,神色淡漠不显一分情绪,与去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闻瑕迩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跑下几台石阶在君灵沉面前站定,问道:“填好坑了吗?” 君灵沉点了点头,在他身上扫视一番后,视线倏的落在了他的脖颈处。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往下一瞧,却只看得见自己的胸膛,便又问:“怎么了?我脖子有什么东西吗?” 君灵沉眉心微蹙,伸出手,指尖点在他脖颈处,道:“脖子上的伤,何处来的?” 闻瑕迩自己也顺手摸了一把,摸到一条细长的凸起,应是那日与乌苏对峙中留下的伤痕形成的血痂。 思及此,他猛地抬起头,道:“君惘,我们得上去了!” 他拽起君灵沉的手臂就往祭坛的方向跑去,边跑边解释道:“这里是骨师国,有个叫乌苏的女人为了复仇……对了,这个乌苏是当年你斩杀鸣煞谷之时的漏网之鱼,她为了报灭族之仇,设下了万颅坑,想以此将骨师国的百姓全部杀尽,再召出骨师国内曾经的鸣煞谷怨灵,继而将这些死怨之气炼化,最后找你……嗯?” 腰猝不及防的被人揽住,脚底腾空,身形从地面上飞至半空。 闻瑕迩回眸,便见君灵沉恰好也在望着他,对方带着他在夜色中穿行,此情此景,让他陡然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在前世,君灵沉也曾带着他在风中御行。 第78章 泣血 图雅从昏迷中转醒,她睁开眼,只见祭坛下方的天空青光乍现,声势浩大,映亮了整个都城。 她怔神片刻,慢慢的从地上爬起,仰头注视着这道震撼异常的光幕。 骨师国里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当骨师国人深陷囵圄,穷途末路之时,都城的天空会隐现出一道澄明的青光,这道青光能够照亮整个国家,净化心神,是神明下凡来拯救他们,带离他们脱离苦海的天兆。 蹲在祭坛四角的骨师国百姓早已从蜷缩的姿态舒展开来,他们缓慢的站起身,极力的仰起脖子,神情肃穆的望向那片青色的光幕,浑浊的眼珠在此刻被眼前的光亮映照的明亮异常,里面透露出无尽的崇敬和哀伤。 迟圩望着眼前突生的景象,怔愣的一时无语。 乌苏抽打大黑的动作猛地一滞,握鞭的手臂被锋利的獠牙咬出一个血窟窿,她狰狞着面容徒手掐住大黑的身体想将大黑从她手臂上拽下来,大黑低声嘶吼一声,陡然发力,启合着森然的獠牙,将乌苏半只胳臂的血肉一口咬了下来! 乌苏疼的惨叫了一声,手臂血流如注,她一时脱力跌坐在了地上。 这时,天边的青光渐渐隐没,从余光之中显出了两道人影。 如焰的红和胜霜的白。 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自祭坛上空飘然而下,直直落到了祭坛的正中。 迟圩看清这两道人影之后,神色欣喜不已,他喊道:“恩师!师……缈音清君!” -- 第191页 闻瑕迩闻言,朝迟圩颔首,示意对方安心。 侧头却瞧见君灵沉正在扫视祭坛四周,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景象,薄唇紧抿。 君灵沉回眸,视线尽数落于他身上,只听他沉声问道:“你和别人成亲?” 君灵沉问这话时,闻瑕迩只觉对方盯着他的眼神冰冷的厉害,好似他犯下了什么罪恶滔天无法饶恕的恶事一般,让他忍不住有些心口发虚。 他解释道:“没有,只是权宜之计……”末了,又补上一句:“连堂都还没拜呢。” 君灵沉未语,只听得一声剑鸣,留阙陡然出鞘,剑身如幻影,绕着祭坛的四个角落快速的划动一圈,被乌苏控制着心神的士兵倏然转醒,双目之间终于流露出生气。 祭坛四角围着的骨师国百姓在此时缓缓的向祭坛正中靠近,几千余人逐渐分散,很快便将整个祭坛占据,走在最前面的人突然止步停了下来,只见他目光虔诚,口中念叨了几个字后,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朝着祭坛正中的人影,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随后,接连不断的骨师国人纷纷跪地,同前一个人一样,行了五体投地的之地。不过几息之间,祭坛上便变得黑压压的一片,所有的骨师国人双膝跪地,头埋地面,行着这世间最虔诚之礼。 这场面实在太过震撼,让人不由得屏声静气,惟恐打破这一片沉寂。 图雅穿过一众百姓,终于来到了祭坛正中,却敬畏的不敢多靠近一步。只见她正对着那道人影,扑通跪地,同城内仅存的几千余人一样,行出五体投拜之礼,哽咽的声音从地面断续传来:“请神君……救赎,骨师国。” 夜风卷起黄沙,在虚空中落下若隐若现的纹路,像是划破黎明前的一把利剑,将无尽的黑夜尽数斩落于剑下。 闻瑕迩默然的望向君灵沉,见对方眉心微蹙似有不解之意,正要开口向其解释其中缘由,人群的尽头处却忽的传来一阵渗人的冷笑。 乌苏从地上站起,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她目眦欲裂的盯着君灵沉,恶声道:“一个剑下沾染无数鲜血亡灵的人,有什么值得你们这群鼠目寸光之人信奉?!”她抬脚踹开一个离她最近的骨师国人,用血肉模糊的手扬鞭扫开前方跪拜的众人,“君灵沉不过是一介伪君子!你们却拿他当神一样供奉,当真是可笑至极!愚昧至极!” 被她鞭风波及之人当即皮开肉绽,发出痛苦地惨叫。 闻瑕迩眼眸微眯,欲要唤大黑向乌苏攻去,留阙却先他一步,鸣动身形刺向乌苏。 乌苏骤然收鞭,口中默自喃喃,趴在她脚边不远处的迟圩突然站起了身来,身形迅速的挡在了她的身前,留阙攻势汹汹,破空而来,迟圩瞪大了眼,不受控制的打出一道惊雷符与留阙直面碰撞。两股力道相交,符咒中爆出的惊雷不过瞬息之间便被留阙斩尽。 乌苏咒骂道:“没用的东西!” 迟圩反唇讥道:“你他娘的能打你来啊!还要控制老子做你的挡箭牌,阴沟的胆小臭虫!” 乌苏道:“闭上你的嘴,我今日便是死也要拉上君灵沉一起垫背!”她拽起迟圩的后领陡然跃起,躲过留阙的一击,落到了祭坛上空挂着喜幕的柱子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老子今日可算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迟圩被乌苏拎到上空却丝毫不见惊慌,反而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你看看你眼下,一见到我师娘的剑就抱头鼠窜,溜之大吉,还想拉我师娘和你一起垫背?你害怕的怕傻了吧你!” 乌苏运起灵力一掌拍在迟圩的肩头,迟圩被她拍的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她道:“我杀不了君灵沉,但我能先撕了你的嘴!” 迟圩呛的咳嗽了几声,嗓音骤然小了许多,却还是不忘嘲讽:“来,来。你迟圩爷爷的嘴就在这里,你来撕撕看,看最后是我的嘴先烂,还是你的狗命先没……” 乌苏倏的掐住迟圩的脖子,力道猛烈收紧。迟圩被掐的呼吸急促,脸色涨红,五官皱成了一团,从喉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死了……你也会很快下来……给老子,陪葬……” 闻瑕迩错开跪伏的骨师国人,几步上前,仰起头看着被乌苏桎梏的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断气的迟圩,面色一沉,出声道:“放了他。” 乌苏眼神阴毒的盯着下方的闻瑕迩,掐着迟圩脖颈的手掌下传来了骨节的咯吱之声,“君灵沉破了我的戕生结界!灭了我煞费苦心打造出来的万颅坑!我这么多年经营的一切全部毁在他手上……”她恨声道:“我杀不了他,我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和我一起死!” 迟圩嘶着嗓音笑道:“那你他娘的……还真会挑人……挑了一个和我师娘,无亲无故的……” 乌苏道:“你闭嘴!” 闻瑕迩趁着这二人唇枪舌战之时,无声的指引着大黑飞到了乌苏的身后,大黑慢慢靠近,张开了嘴正要一口咬在乌苏的后颈上,乌苏却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撒开了桎梏住迟圩的手,迟圩霎时跃至她身后,抽出符纸替她挡下了大黑的一击。 留阙飞回君灵沉身侧,君灵沉脚尖轻点跃至剑身之上,他驭着留阙飞至虚空,与乌苏平视,淡声道:“鸣煞谷一派穷凶极恶,但凡手上沾染过人命的,皆被我斩于剑下。你若想报仇,该来找我,而不是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 -- 第192页 乌苏握着长鞭的手背青筋暴起,她道:“我最恨你们名门正道这幅表里不一的嘴脸!杀人的是你,你却还要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君灵沉,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假圣人!” 立于下方的闻瑕迩,闻得此言,眸中神情变得阴冷,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来置喙。” 乌苏骤然出鞭,鞭风杀机毕现却不是朝着君灵沉,反而是向下方的闻瑕迩袭去。 迟圩蓦地转身跃至君灵沉上空停驻,出手打出十几张爆裂符齐向君灵沉而去,君灵沉信手捏出一道剑诀将符纸挨个刺穿,符纸还未能近他的身便化作了焦灰簌簌掉落,他迅速捻起一道青光朝迟圩点去,青光霎时没入迟圩的识海之间,迟圩身形一颤,打符的动作突然一停。 迟圩还来不及道谢,便见君灵沉从留阙上一跃而下,留阙在半空中虚晃一圈,笔直的回到了君灵沉的手中。 而前一刻跳至地面的乌苏,此刻已和闻瑕迩纠缠了起来。 闻瑕迩通身上下无半点灵力,好在身法尚可,在乌苏的攻势中尚能躲闪自持。而乌苏似乎想要速战速决,见一时擒拿不下闻瑕迩,便突然转换目标,出鞭向前方不远处跪趴在地上的图雅袭去。 闻瑕迩面色一暗,调转身形欲要从乌苏鞭下救出图雅,而乌苏挥甩出去的半截鞭身却在此刻突然调换了方向,向和鞭子直面而来的闻瑕迩袭去,她似乎早就吃准了对方的心思,知道对方会被她的虚晃一招吸引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个狠厉的笑,正在这时,一道凛然的剑气袭向了她的身后! 乌苏躲闪不及被这道剑气正中后背,嘴中哇的涌出一大口鲜血,她却顺势咧嘴一笑,猛然收紧长鞭,带起被鞭身卷住的闻瑕迩跃至上空,往城外的方向径直飞去。 君灵沉眸色微沉,持剑飞至虚空,紧追而上。 迟圩在原地咒骂了一声,抬脚便要追上去,两只腿却跟散了架一样摔回了原地,他低头一看,发现腿上被乌苏抽出的鞭伤深可见骨,血流不停,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真他娘的没用!” 大黑咧着獠牙在他头顶上嘶了一声,像是在宽慰他。迟圩挠了挠脸,试探着问道:“要不然你去跟着看看?” 大黑舒展身体在半空中晃了一圈,突然发出歇斯底里尖叫声,迟圩被这叫声震的耳朵发麻,不经意的抬头一看,却见黑寂的天空边缘隐隐亮起了白光,他一怔,问道:“前辈,前辈的红伞带在身边吗?” 这时,一头生着双翼的白虎悄无声息的从祭坛边角的一块巨石身后走了出来,它煽动了一下双翼,卷起一阵风沙,吸引了不远处迟圩的目光。 迟圩看向白厄虎,只见那头白厄虎一向淡漠的金色竖瞳里此刻正噙着几丝讨好的意味,迟圩面色狐疑的又打量了它一眼,愕然发现这只白厄虎的口中此刻正吊着一把红伞! 乌苏受了重创,本该已是强弩之末,但此刻一路夹带着闻瑕迩已逃出了城外,身法虽略有凌乱,但身形却依旧不慢,若是抛下闻瑕迩兴许还能更快些,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由一定要带着对方一起。 闻瑕迩被乌苏用灵力封锁住了腿脚,眼下正被对方倒扛在肩膀上飞奔,肚腹被顶的极为不适。他遏制住这种不适之感,勉力仰起头往上方轻轻一瞥,便看见了君灵沉追赶而来的身影,他喊道:“君惘别过来,别来救我了!” 此时的君灵沉与他仍隔着一段距离,他被乌苏晃的头晕眼花,只隐约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在虚空中顿了一下后便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了上来。 乌苏侧目也恰好撞见了这一幕,寒声嘲讽道:“为了活命连激将法都用上了,你能耐不小。”说罢踩过掩在黄沙之中的一块乱石,脚尖陡然发力,一瞬越出数十丈。 然而君灵沉的速度却比她还要快,只听得有什么声响破空而来,下一刻,她脚腕处传来一阵剧痛,身形一滞,扛着闻瑕迩从半空中一下子掉进了沙丘里。 乌苏做了闻瑕迩的人肉垫背,闻瑕迩除了口中呛进几口沙,咳嗽不停外毫发无伤。 而乌苏却被摔的头破血流,她却浑不在意,蓦地从沙地中坐起,一只手伸向了闻瑕迩的胸口处,“涂微紫印……快把涂微紫印交给我!快把涂微紫印给我!”她语气急促,神情间已隐隐显出穷途末路的颓败之气。 闻瑕迩默然的看着乌苏,片刻后,道:“涂微紫印,从一开始就不在我身上。”他说的是实话,从他一开始接手云顾真这幅躯壳之时,身上除了有一只干瘪的灵石袋子,里面装着几颗碎灵石之外,什么也没有。 “别想骗我!”乌苏勃然大怒,道:“我亲眼看见图翎把涂微紫印送给了云顾真!云顾真带着涂微紫印回到了修仙界,你的身上怎么可能没有涂微紫印!” 闻瑕迩错开乌苏,望向持剑无声朝他走来的君灵沉,漫不经心的道:“你也说是图翎送给云顾真的,我又不是云顾真。” “定是被你藏起来了,一定是,一定是!”乌苏神情癫狂的撰紧闻瑕迩的衣领,“在哪儿?在哪儿?!你把涂微紫印藏到哪儿去了!”她目光突然一滞,喃道:“身上没有,肯定是被你炼化,藏进了丹田之中……” 乌苏猛地低头,松开闻瑕迩的衣领,张开手掌正要探向对方的丹田,身后便被一道阴影笼罩。她从地上弹起,翻身退开数丈远,愤然出鞭袭向来人,君灵沉剑也未出,打出几道剑诀,划伤了乌苏的另一只脚腕。 -- 第193页 乌苏轰然摔倒,鞭端连君灵沉的一片衣角都未触碰到便被弹了回来。她咬牙切齿的盯着对方,眼中的恨意恨不得将君灵沉挫骨扬灰。 闻瑕迩跌坐在沙地里,目光沉沉的凝望着君灵沉,哑声道:“你不该来的。” 君灵沉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拉起,问道:“为何不该?” 闻瑕迩唇抿直线,少顷启唇道:“……我不想让你看见。” 君灵沉道:“不想让我看见什么?” 闻瑕迩不知此刻自己面上该作何表情,只好竭力勾出一个淡笑来,说道:“君灵沉,我又要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看见君灵沉漠然的面容上似乎有什么情绪泄露了出来,但闻瑕迩还来不及细看,便发觉肩膀处传来一阵烈火焚烧的炽痛。 他微微眯眸,看清了被君灵沉挡在身后的温热余光,喃道:“太阳出来了……” 他感觉到君灵沉抓着他的手臂颤了一下,随之,便被对方猛地拉进了怀中。 君灵沉将他的身体用力按在怀中,企图用自己的身形帮他遮挡住迎面而来的阳光,“伞呢?我给你的伞呢?” 可他们眼下身处沙漠之中,入目皆是荒漠一片,一眼望不到一处可以遮挡住阳光的事物,整个沙漠都被笼罩在阳光之下,君灵沉的身体能挡住一方的光,却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光。 闻瑕迩只觉自己的身体滚烫刺痛到仿佛要融化了一般,可君灵沉此时抱着他,他便觉得身体上传出的痛不值一提,他说道:“你送给我的伞被一只生翼的老虎抢走了,我没能好好保管,对不……” 他闷哼一声,忽然被人摁倒在了沙地里。 君灵沉用身体压住他,把头顶上空直射而来的阳光尽数挡住,君灵沉一手护着他的后脑,一手用力的桎梏住他的肩膀,君灵沉的额头抵着他的额间,对方未束起的半头墨发披散下来,散落至他脸颊两侧,遮住了光亮。 他和君灵沉四目相对,距离近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眼睫在他眉间颤动,一下一下,轻轻地,仿佛在撩拨他的心弦一般。 闻瑕迩眨了眨眼,不合时宜的红了耳尖。他偏头想要躲开对方的目光,耳畔蓦地传进一道寒声:“别动。” 君灵沉薄唇微启,说话间口中吐出的热息尽数落到了他的唇上,他霎时觉得耳尖的滚烫比肩膀上的刺痛还要更汹涌些。 闻瑕迩吞吐道:“其实……可以不用这样的。” 君灵沉蹙眉道:“我一时想不出别的法子。” 闻瑕迩唔了一声,正寻思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来缓解此刻古怪的气氛,却忽的感觉君灵沉压在他身上的力道一沉。 凌乱不稳的鞭声在空旷的沙漠中骤然响起,闻瑕迩愣了一下,抬眸看见君灵沉依旧面沉如水,但额间却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瞬间反应过来,“……住手,乌苏你住手!” 不知何时来到君灵沉和闻瑕迩面前的乌苏,此刻正佝偻着身形,犹如风中残烛一般,拖动着冗长的鞭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抽在君灵沉的背上。 她面色惨白,惟剩下一张唇红艳似血透出一点血色,但她神情狰狞,这点血色便更衬的她如同妖邪恶鬼一般,只听她笑声森然,道:“我为什么要住手?仇人在我眼前,我焉能不报仇?” 语毕鞭落,鞭风狠狠的抽在君灵沉的腿上,霜白的衣袍上霎时隐出点点血红。 乌苏见了这白袍上的红意,狞恶的面容上显出报复似的快感,她癫笑道:“君灵沉,原来你也有软肋!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记毒辣的鞭风落下,“我竟早不知这一点,还煞费苦心做什么劳什子王妃?策划什么复仇大计?原来,原来这般容易就能让你弃剑折服?我实在是,哈哈哈哈实在是……” 一滴汗滴进了闻瑕迩的眼中,他眼前视线骤然变得朦胧一片,君灵沉的面容逐渐开始模糊,他喊道:“君灵沉,你别管我,你别管我了!” 他看不见,可身上压制住的力道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沉,他只能继续重复:“你别管我了君惘!不要再管我了……” 他想起身推开对方,但手脚却仍被乌苏的灵力束缚着,他动弹不得,只能说道:“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君灵沉你现在就去杀了她,你去杀了她好不好?我快死了,你不要再管我了……” 君灵沉默然片刻,终于出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闻瑕迩闻言愣了一瞬,却只觉心下一片黯然,喉头忽的涌上一口腥甜。 他嘶声道:“我真的快死了,云顾真的咒印已经长到我腿上了。你不要再管我了,我真的要死了,不要把你的善意用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 君灵沉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让你死的。” 闻瑕迩无言几息,勉力睁开眼,眸中猩红未退反倒愈深,厉声道:“我是魔头,我手上杀过的仙修比你斩过的魔还多,你以为你如今舍身救我我就会对你感激涕零吗?!收起你的慈悲之心……我不需要!” 然而,身上这人压着他的力道却分毫未动,紊乱的鞭风不断在他耳畔间来回流窜,他咽下喉头上涌的血,暗声道:“乌苏有一点说的没错,你们名门正道,都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而你缈音清君,更是其中翘……” 面上传来一点湿意,他骤然噤声,听着那清晰的鞭声,忽的失神唤道:……留阙,留阙!” -- 第194页 被他咽回的腥甜在此时再次上涌,闻瑕迩唇角溢出一口鲜血,可他仍旧嘶哑着嗓音喊道:“留阙,留阙,留阙……” 他不断的喊着“留阙”二字,声似泣血。 这时,搁在君灵沉手边不远处的留阙,平静的剑身忽然躁动了起来,缓慢的飘浮至半空,剑身发出狂躁的鸣响。 乌苏起鞭的手骤然一紧,还未及反应,便看见一柄浑身散发着戾气的长剑向她袭来! 第79章 我在 留阙攻势凛然,一剑便斩断了长鞭。乌苏手上挥动的鞭子霎时断成了两截,她怒目瞪视留阙,“一柄剑也要和我作对!我今日就废了你,让你变成废铁!” 她丢下手中半截残鞭,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向留阙刺去! 留阙浮在虚空,剑鸣震耳欲聋,剑身上散发的暴躁杀意教人不寒而栗。只见它在空中如游影般虚晃一周,躲过乌苏的攻击,周身瞬时幻化出几十柄青光剑影,将乌苏团团包围。 乌苏被剑影围的密不透风,望着眼前几十来道剑影,心神大震,目花缭乱。她惊恐的睁大了眼,步伐紊乱,握着匕首毫无章法的向剑影疯狂乱刺去,“杀了你!杀了你!君灵沉你这个伪君子假圣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剑影青光骤然大盛,夺目异常,将乌苏的身影尽数淹没在光影之中,随后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光幕之中传来一道歇斯底里的惨叫,青光随之淡去,乌苏颓然倒地,而她的胸膛上,正插着一把冷意森然的长剑。 一剑穿胸,生机已无。 乌苏倒进沙地中,被贯穿的胸口血流如注,她粗喘几口吐息之后,突然侧头,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伸向闻瑕迩和君灵沉所在的方向,眼中的恨意怒火在此刻烟消云散,被血迹晕满的妖冶面容上生出了几分哀凉的温柔。 她张了张嘴,气若游丝的吐出几个字:“别恨我,这就,来了……” 音落,抬起的手无声垂落,陷进了黄沙之中。 迟圩骑着白厄虎从都城内赶来,大黑骑在他的头上,冷白的獠牙不知何时已经收起,此刻口中正咬着一把红伞。 迟圩目光急切的往云层下方探去,寻找着闻瑕迩和君灵沉的身影,忽然他面色一怔,拍打着白厄虎的头指着下方一处,“在那里在那里!快飞过去!” 白厄虎被他拍的低啸了一声,却没发怒,扇动双翼调转了方向,直往他手指的那处飞去。 白厄虎四只脚掌还未落地,大黑便先一步跳下迟圩的头朝闻瑕迩和君灵沉的方向飞去。 此刻君灵沉的身形正将闻瑕迩的身体纹丝合缝的遮挡住,大黑看不见下方闻瑕迩的情况,焦躁的在君灵沉头顶上空盘旋,发出嘶叫。 君灵沉似乎察觉到了它的动静,但身形仍旧未动半分,问道:“......伞呢?” 大黑叼着红伞飞到君灵沉的手掌边,松口放下红伞,碰了碰对方的手。君灵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处,眉心微蹙,动作极轻的点了点伞面,刹那间,红伞从地面浮起,展开伞面飞到了君灵沉头顶上空,罩出一片阴影来。 闻瑕迩此刻已陷入了半昏半醒间,阳光灼烧的刺痛已被心口处传来的万蚁啃噬之痛替代,他痛到麻木,却连抬手遏制住心头的力量都没有。 上空多出了一道阴影,他只觉有人将他从地上拉起,带进了那片阴影,听见有人在耳边唤他:“闻旸,闻旸……” 闻瑕迩听见这声唤,心神陡然清明了许多,他微睁了睁眼,看清了面前被薄汗浸湿了双鬓的人,嘶声道:“不要再管我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君灵沉伸出指腹替他拭去唇角的血,有条不紊,“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 闻瑕迩闻言,眼尾微微上扬,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来,可下一刻,他眼前景象便开始恍惚。 他看见迟圩骑着那头抢他伞的老虎从不远处跑来,看见留阙沾染了鲜血的剑身在空中颤动,他还看见君灵沉不断的启合着唇在说些什么,可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他靠着仅余的几丝清明,吐出最后几个字:“谢谢你,君惘……” 突兀的铃声倏然而起,清悦飘渺,若隐若现,一声一声,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 如同有什么东西正牵引着他,将他引进另一番虚无之境中。 …… “喂,你怎么又在走神?” 他蓦地抬起头,循声望去,眼神聚汇,恍惚的看清了面前的男子。 这约摸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五官深邃,剑眉鹰目,额间戴着一块苍色玛瑙石的额带,头发一侧绑有几根细细的鞭子,着一身墨青色的异族劲装,手腕两侧齐齐束着铜色的护腕,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这男子见他不说话,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面带惊疑的说道:“你真的在走神?” 他愣了愣,有些莫名,脱口道:“我不能走神吗?” 男子打量他一眼,忽然在他身旁坐下。 他低眸一瞧,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沙丘之上。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头顶上空道:“你看看,如此漫天星辰——”男子手指下划,他跟随着对方的动作下移视线,看见了一头倒在地上的野狼,“大家都在猎狼,你怎好意思一个人坐在这沙丘上走神?” 他盯着那头身中羽箭不知死活的野狼,心中隐隐生出几分跃跃欲试,也想亲自上前猎狼的心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不喜欢猎狼。” -- 第195页 这话一出,坐在他身侧的男子还未说话,他便感觉有些怪异,但究竟是哪里怪异,他却说不上来。 男子好整以暇的笑看着他,半晌,悠然道:“云顾真,你这样在我们北荒可是会被取笑的……” 他闻言又是一愣,心底怪异之感陡然加剧,但下一刻,这种怪异之感又被另一种极为含糊的东西所覆盖,他听见自己说道:“取笑便取笑吧,左右我也不是你们北荒人。” 男子咧嘴笑了笑,突然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好玩啊你。” 他皱眉,挥袖便要打开男子的手,对方却先一步松开了他的脸,笑道:“我过去打猎了,你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别乱跑啊。”男子说完又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想要狼还是其他的?图翎哥哥去给你猎一只回来。” 他低头躲开,“我只想回去睡觉。” 图翎看着他,似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这时后方传来古怪的喊声,他没听明白,只见图翎转过身去同样用一种古怪的语调应了一声后,又回身看向他,道:“不然,我先送你回去睡觉?” 他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从沙丘上站起,“我自己回去。” 图翎道:“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这句话让他有些生气,仰声道:“我知道!” 图翎大笑几声,仗着身形比他高些,又在他头上揉了揉,“哇,真厉害。快回去睡觉吧,说不定还能在睡梦中再长几寸,到时候就能和你图翎哥哥我一般高了。” 他瞪了图翎一眼,愤愤离开,身后还传来图翎调笑声:“要是找不到路就回来!图翎哥哥在这里等你。” 他闻言,脚下的步子当即迈的更快,迅速远离了身后的人。 穿过城门,进入都城。此时已是深夜,街道上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他凭着记忆中的指引,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座宅院门前。正要抬手敲门,两扇门便吱呀一声开合了来,从门后露出半张女子的面容。那女子打量他一眼,打着哈欠拉开了门,“我还以为你和图翎去夜猎今夜不回来了……” 他目光在这女子的面上停留了几息,抬脚进门,“我熬不住,先回来了。” 女子又打了个哈欠,关上了房门,“我们这儿的人都习惯晚上打猎,你刚来熬不住也正常,快去睡吧。” 他颔首,正欲往自己房间走去,走到一半时又忽然停了下来,问道:“图翎夜猎大概什么时辰才会回来?” 女子睡意绵绵,捂着嘴道:“估计得明早寅时吧,不过也可能今夜都不回来了。” 他看见女子满面睡意,顺口道:“乌苏你去睡吧,我在院里坐坐。” 乌苏放下捂手的嘴,古怪的看着他,问道:“你该不会是想等图翎回来吧?” 他道:“不是,只是有些睡不着。” 乌苏明显不信,双掌搭在他肩头推搡着他往屋里去,“你就别管图翎了,他过会儿回屋自然会翻墙进来的,用不着你替他开门。” 他被推进了自己的房中,细想对方这番话也不无道理,遂将之前的想法作罢。 夜凉如水,屋外影影绰绰有月光浮动,风声轻响。 本该是酣睡入眠的好时刻,他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心底有个细微的念头在不断提醒着他,他似乎正在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从床榻上坐起,按着额角。 他记不得了。 他记不得自己忘记的东西是什么,正思及此,心中又有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在他耳畔不断叫嚣:你什么也没忘,你生来便是如此的。 两股念头在他心海处天人交战,他蹙眉,面上显出难耐之色。 这时,屋外的风陡然大作,倏的吹开了紧阖的窗。 他被这声响惊动,抬头往窗边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立于窗边。 那人背倚着月光,墨色的长发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拂动,修长的身形大半落于阴影之中,连面容也看不真切。 他定了定心神,想要瞧瞧这人的模样,这人却起了脚,缓步向他走来。 他陡然意识到这境况有些不对,试探着问道:“是图翎吗?”他说完面色又是一滞,图翎从不穿白衣,而且眼下对方正在沙漠中夜猎。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你是什么人?” 这人却已至他床前。 他蓦地抬头望去,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见了一张令他心神一怔的脸。 这人唤他:“闻旸。” 他闻得此声方才从怔神中转醒,又想起此人来路不明,警惕道:“你是什么人?”他虽是这般问,但目光却仍旧直勾勾的看着对方,戒备之势骤然下沉许多。 这人抬手掀开半掩的床帏,离他更近一步,目光沉沉的凝视着他,“不记得我了吗,闻旸。” “闻旸?”他疑惑片刻,心中料想这人大概是认错人了,便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闻旸,我叫……”他顿了顿,在脑海中回忆一圈,才道:“我叫云顾真。” 这人却放下了床帏,揽过他的肩膀往怀里一带,身体蓦地撞进了一个微凉的怀中。 他愣神,心中莫名的想该能闻到一股寒梅香,下一刻,鼻尖便真的涌入了几丝浅淡的梅香。 他极为诧异,心中顿时迷云遍生。 而这时,揽着他的人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来晚了,迩迩。” -- 第196页 身体被环抱住的力道骤然变得更紧,他有些不舒服的挣扎了几下,道:“你弄疼我了,快放手……” 这人身形蓦地一滞,少顷,抱住他的双手落了下来,他往床榻后方退去,与对方隔开一段距离,说道:“我不叫闻旸,也不是你口中的迩迩,你找错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胸中莫名的有些闷气,语气不太好的补道:“把我一连当作另外两个人,你是怎么认人的?我和那两个叫闻旸迩迩的就长得这般像吗?” 他越说越觉闷气,索性要出声赶人,岂料对方却忽然在床沿处坐了下来,注视着床里侧的他,“闻旸是你,迩迩也是你。” 继而道:“迩迩……是你母亲唤你的小名。” 他眉梢微挑,反驳道:“我叫云顾真,你是哪里来的醉鬼怎的这般胡搅蛮缠?” 什么闻旸迩迩,多半是这人喝醉酒后臆想出来诓骗他的,“你赶快回家吧,我要睡觉了,你的闻旸迩迩不在这里。” 这人听罢,只一双眸静静的望着他,却是未语。 这样的神情落入他的眼中,竟令他心头莫名沉的厉害,那股怪异之感又顺势生了出来,在他耳旁不断叫嚣:你忘了一件东西。 忘了什么?忘了什么东西? 他只觉头眩欲裂,心口疼痛不已,脑海却一片恍惚,什么也记不起来。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抚上了他的额间,清凉温润之意霎时遍布四肢百骸,缓解了他的痛。 “你只要记得你是闻旸,其他的什么也别想。”低沉浅淡的嗓音自他头顶响起。 他抬头,撞进了一双幽冽如水的眸子。他喘息片刻,问道:“若我是闻旸,你又是我的谁?” 这人收回放在他额间的手掌,半晌,道:“谁也不是。” 他怔愣几息,鬼使神差的将自己心中的疑云道了出来:“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 这人顿了顿,道:“我会帮你找回来。” “怎么找?”他问道:“用什么法子找?” 这人道:“等找到后你就知晓了。” 音方落,他便感觉睡意上头,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朦胧的瞧着对方,问道:“什么时候我才会知晓?” 这人却看了他一眼,道:“先睡吧” 他揉着眼睛,似乎是想让自己更精神一些,可他越揉却越困,只好躺下,睡在枕头上望找对方,又问道:“你是不是要回家了?你说会帮我找回来,你家住在那里?我明日去你家找你……” “我不回家。”这人道:“我就待在此处。” 他哦了一声,迷蒙着又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要来帮我。” 这个人来路虽然不明,但他却直觉这人并不是坏人,并且说话间每每瞥见对方那张脸,撞进对方那双眼时,他心中不仅是怪异之感加剧,还隐约有什么别的情绪在滋生。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说不上坏,反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 这人听了他的问话,沉默片刻,答道:“等你记起来后就知道了。” 又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悻悻的翻了个身,也不再问话,径直睡了过去。 他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时,屋外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云顾真快起来,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他从床榻上蓦然坐起,第一反应不是起身开门,而是打量屋里四周。 没看见那个长的很好看的白衣人。 兴许是他昨夜睡迷糊后做的一场绮梦吧,他略有些失神的想。 “云顾真,怎么这么大动静还叫不醒你?” 他回神,起身去开门,便见到图翎满脸灿笑的望着他,“总算把你叫醒了。” 他道:“大清早扰人清梦,你很讨厌。” 图翎不以为意,一手揽过他的肩把他带出屋内往外走去,“少睡几个时辰也不打紧,待会我给你看的东西保准让你眼前一亮。” 正说着,二人已步入院中。图翎指着放在院子正中的一头银色的狼尸,颇为自豪道:“怎么样,这是我昨夜从十几个人手中射下的,专程留给你的。” 他目不转睛的瞧着院中一处,视线落去的方向却不是图翎手指的方向,而是树下立着的一道白衣人影。 他上前几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图翎走到他面前,疑惑的打量他,“你在跟谁说话啊?” 他正欲出声解释,树下的人便走到了他的面前,说道:“只有你能看见我。” 他眨了眨眼,“只有我?” 这人颔首道:“只有你。” “喂喂!”图翎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会是真没睡醒吧?怎么对着一棵树说话。” 他猛然收回视线,解释道:“没有,你听错了。” 图翎审视他片刻,陡然伸手搂过他的肩转了个身,指着下方道:“不管了,你先看看这头银狼,漂亮吧。” 他沿着图翎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头成年狼尸体正躺在地上。这头狼诚如图翎所说,通体银白没有半分杂色,模样十分漂亮。皮毛完整不见一处多余的伤口,惟有腹部要害正中一箭,此刻还汩汩的流着鲜血。 他见那狼身上流出的血,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图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凑上来问道:“你怎么了?” -- 第197页 他仰头看图翎,却见对方衣衫下摆印有一滩干涸的血迹,他骤然转过身别开视线,“......你别过来。” 图翎不解,追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不断颤抖的手指掩入宽袖中,他平声道:“你的身上有股血腥味,难闻。” 图翎面色陡然变得有些尴尬,他抬起衣袖小心翼翼的闻了闻,却什么也没闻到,目光在他背上打量一眼后,讪讪道:“给你打了这么一头漂亮的狼回来,你竟然还嫌弃我身上难闻。” 说罢等了一会儿,见他背影屹然不动,遂又叹息一声:“成,我现在就去洗了。” 他道:“快去。” 图翎啧了一声,转头大步流星的离开。 图翎离去,那白衣人便行至他面前,问道:“你怎么了?” 他惨白着脸,摇头不语。 白衣人垂眸凝视他,道:“闻旸,告诉我。” 他紧抿着唇和对方对视良久,探出袖中的手指了指身后银狼尸首的方向,道:“我怕。” 白衣人清冷的眉眼间泄出几丝困惑的情绪来,“你,怕狼?” 他摇头,解释道:“不是狼,是血。” 一见血,脑子里就忽然涌现出许多画面,血海中堆着的尸身,执着剑的紫衣男子,哭天喊地的惨叫……这一切都让他极为不适,甚至生出想要呕吐的反感。 白衣男子默了片刻,忽然挥袖卷起一道清风,树下散落的树叶便接踵涌至半空,只见他微微落手,空中的落叶便尽数盖在了狼身之上,挡去了血迹。 他望着对方做完这一切,恍惚道:“你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吗?” 白衣男子道:“不是,我是修士。”末了又道:“你也是修士。”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干笑道:“我差点忘了。” 白衣男子默然的注视他,道:“闻旸,你从前不会怕血的。” 他怔住,心中忽的有些不是滋味,呛声道:“我不是你的闻旸,他不怕血,可是我怕。” 白衣男子蹙眉,似要说话。 他大概料到对方口中会说些什么,他不想听,便出声道:“我就是怕血,就是怕血!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变不成你的闻旸!” 他说完这番话白衣男子还没出声,他自己便先愣住了。对方不过是提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不过就是因为他和对方口中的闻旸不一样罢了,可他却为什么会如此在意呢? 他有些茫然的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而白衣男子依旧用那双渊深的眼睛望着他,少顷,抬手抚上了他的耳尖。 他被这动作弄得浑身一颤,却听对方轻声道:“别怕了,我在。” 第80章 他怨 他觉得自己被白衣男子触碰的耳尖烫的厉害,低下头唔了一声,问道:“我真的是闻旸吗?可是为什么图翎和乌苏都喊我云顾真。” 白衣男子沉吟道:“你相信我吗。” 他蓦然抬头,凝视对方清冷的眉眼。 面对一个才相识一夜的人,若要他就这么轻易信任对方未免有些太过牵强,可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见眼前这人,总觉得莫名的心安。 于是他顺从自己的心意道:“信的,我觉得你是好人。”末了又鬼使神差的添上一句:“你长得也很好看,你应当是个人美心善的美人。” 他说完,脑海中仿佛有什么残缺的絮片一闪而过,但很快,又被另外一种极为含糊的东西磨灭,消失殆尽。 白衣男子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指腹却在他耳尖上轻轻揉搓,他被揉的耳朵发痒,心尖发颤,通红着脸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别揉我的耳朵了,好痒……” 白衣男子顿了顿,像是也发觉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对。默然的收回了揉搓他耳尖的手。 这时,院中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树枝被吹得乱颤,沙沙作响。他抬袖掩住迎面扑来的风沙,等到风停歇时,才将袖袍放下,他望向身旁的白衣男子,却发觉对方的目光正落在前方的树下,他沿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见那树下多了一道青衣人影。 那青衣人大半身形被遮挡在树荫下,惟有一张脸还算清楚,他往对方脸上定睛一瞧,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熟悉之感。那青衣人似乎察觉到他打量的视线,从树荫下走出几步,一张昳丽的青涩脸庞便从树下露了出来。 他看清这张脸后,眼眸微睁,惊异道:“你怎么和我长得这般像?” 青衣人张了张嘴,似要说话,白衣男子却忽的挡在了他身前,遮住对方向他投来的目光。 只听白衣男子寒声道:“从他的魂魄里滚出去。” 青衣人沉默片刻,说道:“我只想了却一桩夙愿。” 白衣男子闻言,面容又冷了几分,“云家灭门的罪魁祸首阮烟已死,残害图翎为祸骨师国的乌苏已死,你还有何不满。” 青衣人神情迷茫,喃喃道:“都死了吗……” 他听着这二人的对话,脑中疑团更乱。图翎和乌苏分明好好的活着,为何对方偏要说图翎和乌苏都已经死了? 他思索片刻,心中怪异之感又涌现出来,他审视的打量着青衣人,却听对方道:“我不知,我不知我的夙愿是什么。” 他皱了皱眉,问道:“你也忘了东西?” “我……”青衣人欲言又止的望向他,终是道:“也许,真的忘了。” -- 第198页 白衣男子道:“你既已忘记,就不该将他拉入你的记忆中。他不是云顾真,亦不会成为云顾真。”白衣男子顿了顿,“你如今不过只是一缕残念,即便迫他成为你,你也复不得生,还会害了他。” 青衣人却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只是想了却生前的夙愿。” 青衣人望着他的眼神里像是掺满着无可奈何的哀思,又仿佛藏着飘渺的茫然。他怔了一下,说道:“不然你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了却?” “云顾真,我回来了!”图翎爽朗的嗓音自身后突然响起,他和青衣人同时回头看去,便见图翎正从长廊阑干上一跃而下,大步走来。 图翎果真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袍,此刻走到他面前,见到地上被树叶遮掩着的银狼尸身,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莫不是想把它埋了?” 他还未说话,便见一旁的青衣人已经走至图翎身前,垂头看向那只狼,少顷,似叹息般道:“傻子,我厌血的紧,还偏要送我一头沾血的狼……” 图翎却恍若未觉,一双眼定定的注视着他。 青衣人愣了片刻,缓缓抬眸瞧了他一眼,唇间含着似有若无的笑,“叔叔,想来我是真的忘了。” 下一刻,院中又起了一阵疾风,掩在狼尸身上的树叶尽数卷向了天际,而青衣人也在同一时刻不见踪影。 他愣住,下意识去看身后的白衣男子,却发现白衣男子也不在了。图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云顾真你怎么又走神!” 他回神,说道:“没有。” 图翎道:“我一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都跟看不见一样,还说自己没走神。”他的脸颊被图翎捏了一下,“还是你没把图翎哥哥放在心上?” 他眯了眯眸,伸手梏住图翎的手腕,用力一握,图翎面色微微一僵,忙松开他的脸,说道:“云顾真,你对哥哥太凶了。” 他收回手,道:“我不记得家中有过你这位异族哥哥。” 图翎摇晃着那只被他掐过的手腕,在他面上扫视一圈,忽的话锋一转:“你是不是不喜欢狼?” 他皱眉,突然忆起那青衣人方才说过的话,脱口道:“我厌血。” 图翎沉吟片刻,倏的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搭在狼尸身上,朝他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道:“你事先并不知情。” 图翎却已经收起一贯的漫不经心,神情严肃道:“下次我不会再送你带血的东西。” 他想了想,诚恳道:“其实你可以不送我东西。” 图翎闻言,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只见他弯腰将地上的狼尸扛在肩头后,指了指屋顶上方,说道:“酉时,我在上面等你。” 他问道:“做什么?” 图翎扛着狼走远,头也不回的道:“给你赔罪。” 他望着图翎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骤然生出几丝难言的情绪来。这样的情绪于他来说像是蒙着一层朦胧的纱布,一边让他既觉陌生怪异,就好似这情绪不是他自己的一般,另一边又感同身受,不得不承认这股情绪。实在是诡异的很。 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落落的院落,终是未寻到那白衣男子的身影,他有些失落的回了房间,继续补眠。 酉时他从睡梦中清醒,出房门路过庭院的时候,果不其然的见到图翎在屋顶上坐着等他,见他来了还向他招手道:“快上来!” 他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上去。 纵身一跃,踩着一旁的树桩上到了屋顶,他走到图翎身边刚坐下,对方便向他递来一件东西。他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坛酒。 图翎往他手中递了递,正色道:“给你赔罪的。” 他迟疑半晌,也未接过这坛酒,“我不喝酒。” 图翎笑着道:“这是我们骨师国酿造的葡萄酒,你家那边可是喝不到的。”说罢便揭开了酒坛上的封盖,一股浓郁的葡萄甜香弥漫进空气之中,“尝尝。”图翎又将酒递的离他更近几分。 他低头望进大开的坛子中,深红的酒液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澄澈的光泽,显得格外诱人。他终是抬手接过喝了一口。图翎似乎十分期待他的反应,一双眼睛亮亮的,迫不及待的问道:“味道怎么样?” 他用手背拭了拭嘴角,如实答道:“甜的。”说完又仰头喝了一口。 图翎问他:“你喜欢甜的东西?” “喜欢。”他蓦地放下酒坛,话出口后又摇头道:“不喜欢。” 图翎道:“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眉头微蹙,面上显出犹疑之色,半晌道:“应该,是不喜欢。” “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欢的。”图翎好像有些失望,眼中的光亮暗了许多。对方伸出手,欲接过他手中的酒,“那我去拿别的酒。” 他拿酒的手往后一躲,道:“就这个了。”他又喝了几口。香醇甜厚的酒液入喉,并不让他觉得排斥,心中反倒是冒出一个念头,想着这酒若是再甜上几分味道应该更好。 图翎手上动作一滞,突然笑了起来,随后同样拿起一坛葡萄酒喝起来。 夕阳西下,天边的残云似血,将上空映照的愈发绯红。 他放下酒坛,望着天上的一抹残云,忽然问道:“乌苏去何处了?” 图翎也放下酒坛,面色已有些微红,回答道:“她去王宫了。” -- 第199页 “去王宫做什么?” 图翎道:“不知道,她成日没事就喜欢去王宫里晃悠。也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让她趋之若鹜的。” 他哦了声,不再说话。 图翎却忽然把头凑上来,盯着他半晌,问道:“你为何如此关心乌苏?” 他身形往后退了几寸,“只是随口一问。” 图翎又往前凑,扳起手指数道:“自你来骨师国,我们住在一处。你在我面前询问乌苏的次数不下——”图翎蓦地收回了手,拧眉道:“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微微侧头,躲开图翎说话时向他扑面而来的吐息。图翎见状却又转头追了上来,眼神炙热的注视他,“我对你不好吗。” 他被图翎的眼神看的心神发怔,斟酌几许,答道:“还行。” 图翎眯眼道:“那你为何喜欢乌苏?” 他脑子里的念头还没转过弯来,嘴便先快一步,“没有喜欢她,我只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当日救了我,我便死在沙漠里了,我承了她这份情自然是要还的,所以平日里少不得要多留意她一些。” 图翎闻言,表情陡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这话茬换的有些快,他听得云里雾里,“你想说什么?” 图翎咳了一声,“你是如何认定是乌苏救的你?” 他想了想,说道:“我在沙漠里被人救起来的时候,在昏迷前,无意中瞥见救我的人穿着一条女子的罗裙。” 图翎道:“不过是一条罗裙,你怎么就能肯定是乌苏救的你?” 他未接话,而是在脑海中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他记得那日他被人从沙漠中救下后,再醒来时便是身处一个营帐之中。后来问过营帐中的人,才知道这营帐中人是去往骨师国的商队,而整个商队里除了乌苏皆是男子,他凭着昏迷前瞥到的景象,所以认定乌苏便是救下他的人。事后他再向乌苏询问此事时,乌苏也并未否认。 图翎见他缄口不语,似乎也记起了当时的状况,闷声道:“穿罗裙的,也不一定是女子……” 他狐疑的扫视图翎,道:“穿罗裙的不是女子难道还能是男子?” 图翎眼神飘忽了一瞬,“那也不一定啊。” 他哦了声,道:“看来这男子定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 图翎面色突然变得难看,“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说不定只是被人无意中撞见,惹得误会罢了。” 他未说话,将坛中仅剩下的一口酒饮尽,放下酒坛时,图翎的脸却在他视野中陡然放大,近在咫尺。他愣了愣,忙往旁边退去,却不小心碰到的屋顶的瓦片,手下一滑,眼看着就要从屋顶上掉下去,“小心!” 图翎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后方一拽,身下的瓦片因他们拉搡的动作被扫飞,掉下屋顶发出哐啷声响。 他自己没多大感觉,却见图翎一脸惊魂未定的瞧着他,“你怎么又走神,差点摔下去!” 他垂眸望向图翎抓着他的手,说道:“没事。” 图翎愣了愣,倏的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神情有些僵硬。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下来,却是无星也无月,惟有庭院中燃着的几盏灯火,散发着虚虚火光。 夜风起,大开的酒坛中忽然飘落进一片枯黄的落叶。 他仰头,见屋顶的另一端多了个青衣身影。 是白日里在庭院中喊他“叔叔”的青衣人。 青衣人向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随后便将目光尽数落于图翎身上。 图翎紧绷着身体,背挺得笔直,但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望向前方的虚空中,似乎正在出神。 他启唇想说些话来,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自己心中酸涩的厉害,不吐不快,可又无言可说。 他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朝图翎说道:“我先回房了。” 图翎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后,终是点头道:“好。” 他跃下屋顶,径直回房。 推开房门后,却蓦地发现黑寂一片的屋中,立着一道白衣的身影。他微微一愣,眼前忽然闪现过许多景象,熟悉的感觉从水底浮面,就好似此时此刻的场景,从前他也经历过一般。 屋内倏然亮起了光,蜡烛被人点燃。 “神仙哥哥!”他跑到对方身边,仰头望向对方,“我以为你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了,不回来了。” 白衣男子道:“没有。”说罢,眉心微蹙,“你唤我什么。” 他扬唇笑道:“神仙哥哥啊……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只能这么喊你了。”他虽未见过神仙,可对方这般好看的模样,想来合该只有神仙才能生出吧。是以,他便想这么唤了。 白衣男子默然几许,说道:“闻旸,你醉了。” 他不觉自己醉了,笑着又唤了一声:“神仙哥哥。” 白衣男子沉声道:“别这么唤我。” “可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突然有些怅惘,“我不知道该怎么唤你。” 白衣男子道:“除了这个称呼,别的都好。” 他沉吟,试探道:“……那我叫你,哥哥?” 白衣男子无言片刻,颔首道:“可以。” 寒风卷进屋中,火光扑闪,室内的火光有一瞬的明灭。 -- 第200页 他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醉意和睡意似乎一齐涌上头。白衣男子朝他道:“你该睡觉了。” 他点了点头,睁着迷蒙的眼脱掉鞋,躺上床榻。 白衣男子替他关上门窗后,来到他床前,便要揭开灯幕吹熄蜡烛,他忽然出声喊道:“哥哥。” 白衣男子手下的动作一顿,垂眸看他。 他抿紧唇,将心中的困惑问出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蜡烛无声而灭,余留的青烟缭缭上升,在黑寂中遗失,不辨踪迹。 “你不会死的。”低沉的嗓音自他头顶上空响起,“你不会死的。”那人又重复一遍。 他撰紧身上的被子,睁着眼想看清对方的面容,却只看得一片阴影。 他垂下眼帘。 脑子里虽然很乱,心中时不时还会生出许多模糊怪异之感,但从白衣男子和青衣人的对话中,他大抵也猜出了一些东西。白衣男子说乌苏和图翎已经死了,而和这两个已死之人住在一处的他,想来不是已死,就是离死不远了。 “哥哥。”他问道:“图翎真的死了吗?”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你如今看到的他,是他生前的景象。” 他蹙眉,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哀涩,“我好像喜欢上图翎了。听到他死了,我觉得难受。”他说完眉心蹙的更紧,神情恍惚道:“可我又觉得我不该是喜欢图翎的。”他喜欢的应该是另一个人才对。 白衣男子默了片刻,道:“还记得白日里见到的青衣人吗。” “记得。” “他是云顾真的怨。”白衣男子道:“也可以说他是云顾真。” 他愣住,眼神变得迷惘,“他是云顾真,那我又是谁?” “你叫闻旸,表字瑕迩。”白衣男子低声喃道:“瑕是,白玉无瑕的瑕。” 他说好,身体被困意席卷,眼皮轻阖,睡意绵绵。他含糊道:“哥哥,你明日还在吗......” 床帷上印出的阴影动了动,少顷,那人轻声道:“在。” 他听得这声答复,头一偏,沉沉睡去。 窗上映出浮动的树影,斑驳陆离,暗影迷乱。好似一叶荡在水中央的舟,摇摆不断,乱人心迷。 第81章 不期 第二日他清醒时,本应在他房中的白衣男子又不见了踪影。 昨夜睡前,对方分明答应他今日会在的,可眼下却又不见了。 他下榻,有些失落的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下。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顾真在吗?” 他应了一声,放下茶杯起身去开门,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庞便从门后露了出来。 乌苏笑意盈盈的喊道:“顾真。” 他看着这张脸略微顿了顿,道:“乌苏,你找我有事吗?” 乌苏道:“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他摇头道:“没有。”不过是他脑海中隐隐生了个模糊的念头,预感对方来找他并不是无所事事。 乌苏捻起脸颊一侧的辫子捋了捋,含笑道:“不过我今日的确是有事找你的。” 他道:“何事?” 乌苏伸手拉开半掩的房门,淡金色的阳光照进房内,她道:“今日天光甚好,我想请你陪同我一起去都城内逛逛。” 他仰头看了一眼被印的格外金灿的天色,颔首道:“好。” 交纵横卧的长街,沿途摊贩络绎不绝,过往商队旅人众多,都城入目之内,皆是一片繁华景象。 他和乌苏走在一条人头攒动的街道上,行人来往之间难免摩肩擦踵。 乌苏朝他道:“看来今日是失策了,赶上人潮最多的日子。” 他听着周遭犹如魔音难辨的喧闹声,说道:“我鲜少来这些街道,也从不知有这么多人。” 乌苏走到一个贩着琳琅满目的首饰摊前停下,他紧随对方身后止步,只见乌苏挑起摊上的一只松石镯子,说道:“你听不懂北荒话,便是想来这里逛逛买些东西,与他们也是鸡同鸭讲,牛头不对马嘴。” 他深以为然,又见乌苏拿起一只红玉的镯子往自己手上试戴了戴,摊贩见她戴上,语气热烈的讲了一长串。他虽一句都未听懂,但大抵也明白该是这摊贩在称赞乌苏与这只镯子如何如何的相配。 乌苏听得摊贩一席话只是笑了几声,转而将那只戴着镯子的手伸到他面前,问道:“顾真,我戴这只镯子好看吗?” 他瞧着那镯子,点头淡道:“好看。” 乌苏抚了抚镯身上细碎的纹路,语气幽长道:“虽是好看,但终归是只赝品。”说罢,她取下腕上的玉镯放回原位,又巡视着摊上其他物件。 他又看了那只镯子一眼,红似鸽血,光泽玉润,便道:“不过是图个喜欢,是不是赝品又有什么要紧。” 乌苏游移的视线一滞,眼神又重新落到那只红玉镯子上。半晌,终是偏过头,“也许,你说得对。” 乌苏直起身,走离了摊子,他慢一步跟上,二人比肩而行,一时无话。 越行至深处,街道上的往来之人便越多,直将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这时,离他们仅几丈距离的道上,一辆贩着酒的驴车突然偏离了方道,那驴不听驾车人的使唤,跟发了狂似的横冲乱撞,一连撞滚了十几个过路人。行人恐慌,抱头乱窜,眼看着就要径直撞上他和乌苏二人,电光火石之际,他拉着乌苏往侧后方闪身,一跃跳上一侧的沙堡上,躲开了疯驴的撞击。 -- 第201页 他和乌苏站在沙堡顶端,将一条街的景象尽收眼里。 只见那驴一个劲的乱窜,又撞倒了数位路人,车上的驾车人也被它甩的掉下了驴车,整条街上惊呼不断,被这头疯驴搅的鸡飞狗跳。 他正想要飞身而下去遏制那只疯驴,乌苏却拉住他的手,劝阻道:“你就别去了,有人出手。” “谁?”他问道。 乌苏伸手指着下方一处道:“一位古道热肠的王子。” 他顺着乌苏指着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位穿着墨青色劲装的男子不知何时骑上了那只疯驴,两手用力的钳制住驴绳,一通生拉硬拽,愣是将那只疯驴发狂的行径给遏制住了。 他扫视那道身影一阵,问道:“是图翎?” 乌苏笑道:“是了。” 他道:“图翎怎么会在此?” 乌苏闻言,意味深长的打量他一眼,轻飘飘道:“我也不知晓。” 他重新朝图翎看去,只见对方在那头发狂的疯驴头上狠拍一通后,翻身而下,随后绕开向他蜂拥上来的过路行人,隔着半条街,仰起头,朝他投来一笑。 微风轻过,黄沙连绵,街道四下的喧哗吵闹在这一刻似乎都隐匿消失,无迹可寻。 余剩下的,只有那立在人海中的异族男子,笑容明灿。 他蓦地觉得心口一沉,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啃噬他的心头,让他渐渐麻木。 乌苏突然侧身挡在他的面前,掩住下方图翎的身形,朝他道:“顾真,我有话想对你说。” 看不见图翎后,他发觉心头的不适之感逐渐好转。他低身喘息一阵,开口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乌苏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径直道:“我还是要报仇。” 有画面在他脑海中突然闪现,他不假思索道:“你想如何报仇?骨师国人是无辜的。” “诚然。”乌苏笑道,“我想杀的从来只有一人。” 他又问:“那你要和我一起回修仙界去?” 乌苏摇了摇头,道:“要回修仙界的只有顾真你。” 他眉心微微蹙起,“此话何意?” 乌苏眼中笑意更浓,“我要和国主结亲了,成为骨师国的王妃。” 难怪图翎告诉他乌苏近段时日频频出入王宫,原来竟是为了这样的缘由。 他沉默半晌,却听乌苏又道:“所以我希望顾真你能早日离开骨师国。”她顿了顿,抬起头,神情真挚,“我的身份你是知晓的,若是被骨师国人知道我是鸣煞谷的残枝,莫说做骨师国的王妃了,只怕他们会将我千刀万剐。到时候就连图翎,也定会怨恨上我。” 他在乌苏面容上审视片刻,道:“图翎是明辨是非之人,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怨恨上一个人。” 乌苏闻言愣了愣。旋即笑道:“你说的是。图翎虽不是那样的人,但众口铄金,这骨师国上下悠悠之口又怎是他一人能堵得上的。” 他错开乌苏的身形,朝街道下方看了一眼,却已不见图翎的踪影。 乌苏像是对他的反应了然于心,说道:“怕是已经回去了,若想见他,不如我们即刻就打道回府。” 他默然收回视线,转而瞧向乌苏,问道:“你何时与国主大婚?” 乌苏嘴角微微上扬,“一月后。” 他无言片刻,背身朝沙堡一侧的阶石走去,“我过几日,便离开。”一路而下。 这时,乌苏突然喊了他一声,“云顾真。” 他驻足侧目,循声而去,只见乌苏站在阶石最上沿,面容被遮在阴影中,恍惚朦胧。乌苏道:“其实,我有些喜欢你的。” 他挑眉,“可你下月就要嫁给国主。”此刻却说喜欢他,这又是什么道理。 乌苏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他身旁,笑着说道:“我不过是想说出来醋你一醋罢了。” 他更加困惑,他从未喜欢过乌苏,又怎能谈得上吃醋呢?而乌苏却已经走远,看走的方向,似乎是去向王宫。 上空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卷的砂砾沙沙作响。 他抬头望去,却见那青衣人正立在沙堡顶端,双眸注视着乌苏离去的背影。 他想也未想,再次踏上阶石,走到青衣人身前,出声询问:“你知道那个长的很好看的白衣人在哪儿吗?” 青衣人偏过头来,面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我怕他的紧,又怎敢再在他面前现身。” “你为何要怕他?”他不解,那个白衣人虽面容清冷了些,但却是个极温柔的人。于是他替对方辩解道:“他是个好人。” 青衣人道:“于叔叔来说,他自然是的。” 他皱起眉,沉吟半晌,问出自己心中所惑,“图翎喜欢的是你不是我,为何要我深陷其中,感同身受?”白衣男子说他不是云顾真,但他却总觉得自己就是云顾真,此刻亦是难得清醒,才有此一问。 青衣人闻言,面上本就浅淡的笑变得更淡,几不可见,“图翎死了,我也死了。”青衣人眼波明灭的望着他,声音飘渺:“两个已死之人,还谈什么喜欢呢。” “我不过是,想了却一桩夙愿罢了。” 他听得这话,心头又蓦地涌上那股熟悉的啃噬之痛,却听青衣人又出声道:“留给叔叔的时日无多,叔叔且帮一帮我吧......” 音落,又是一阵朔风迎面而过,他倏然抬头,面前已无那青衣人身影。 -- 第202页 “闻旸。”背后同一时刻传来轻唤,他顿了一下,立刻回过身去,只见消失了大半日的白衣男子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白衣男子视线错开他,落在前方虚空中,神情冷峻,“他又来找你?” 他愣了愣,点头道:“嗯,云顾真才来找过我。” 白衣男子道:“他和你讲了什么?” 他回忆半晌,答道:“他说他怕你。” 白衣男子收回视线,眼神转而落在他身上。 他上前一步,脱口道:“我不怕你的,你是好人。” 白衣男子却是未应他这句话,又问道:“他还讲了别的吗?” 他如实答道:“他说他想了却夙愿,喊我帮他。”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他还说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 他说完后,白衣男子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大概猜到了几分对方此刻的心思,但未点破,话锋一转,问道:“哥哥,你今日没在我房中是去找云顾真了吗?” 白衣男子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又上前半步,“那你以后再去找云顾真,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他眼下几乎是贴着对方站立,白衣男子闻言后,他看见对方如墨羽般的长睫轻颤了颤。 他顺着那长睫,又望见了对方眼睑下印出的一小面弧形的阴影,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在对方左边眼睑投出的阴影上碰了一下,“你昨夜在我睡前答应我,说你会在的......” 他触碰对方眼睑的指尖,被一只净白修长的手陡然握住,“别闹,闻旸。” 他唔了声,抽回手。却不知道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心中仍旧空落的紧。 白衣男子出声问他:“你眼下想做何事?” 他愣了下,不假思索道:“我想回去,和图翎道别。” 白衣男子眉心微微蹙起,良久,道:“你去吧。” 他点头正要说好,却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白衣男子道:“我再去找一趟云顾真。” “不好。”他陡然抓住对方的手臂,说道:“他怕你,会躲起来让你找不到。不过他会来找我,你如果一直和我待在一起,说不定就能碰上他。” 白衣男子眉心微展,淡声道:“我和你待在一处,他更不会出现。” 似乎是这个理,但他此刻却不想承认,仍旧抓着白衣男子的手臂,正色道:“图翎喜欢他,每次我和图翎说话的时候他都会出现。你相信我,我这就回去找图翎,他肯定会再现身的。” 说罢就拽起对方的手往回走,白衣男子似乎想挣脱他的桎梏,在行走时微挣了挣手腕,他察觉到后用力抓的更紧,头也不回朝对方的道:“不准再动了,听我的,这次你一定能见到云顾真。” 白衣男子在他身后无言片刻,倏的喊了一声:“闻瑕迩。” 他脚下步子顿住,有些恍惚的回头,“不是闻旸吗?” 白衣男子凝视他,少顷,别过眼神,“没事。” 他哦了一声,撇过头,继续抓着对方往前走。 第82章 虚梦 图翎微弓着背坐在屋顶上,双腿盘膝,手支着脸,头顶日光,定定的注视着回到院中的他。 他和图翎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虽看不清对方此刻面上的表情,但对方向他投来的眼神却比正午的日光还要炽热些,烧的他忍不住先别开了脸,怕再晚几分,自己便会融化在这团滚烫之中。 他松开抓着白衣男子的手,仰头朝图翎喊道:“图翎,你下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图翎直起身,但看上去并没有要从屋顶下来的迹象。 他只好又喊了一声:“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图翎却动也未动,他斟酌片刻,回头看了一眼白衣男子,白衣男子也恰好在看着他,视线交融,只听对方说道:“我先隐匿气息,等云顾真现身。” 说罢便身如扶风,快的连一片衣角他都未能捕捉到,便消失在了庭院中。 他未作停留,旋即回身,一跃纵上屋顶来到图翎身旁。 图翎见他上来,不如之前那般盯着他,反而撇过头去,将手中拿着的一只木盒子往身后藏去。 图翎藏着这只木盒移动时,有清脆的声响从盒中传出,他听后便觉这该是铃铛的声响。图翎也听见了这串这串铃响,察觉到自己遮藏的动作暴露,索性不再掩饰,大咧咧的将那只木盒放置于他们二人之间。 他垂首睨了那木盒一眼便收回视线,说道:“图翎,我有话同你说。” 图翎明显兴致不大高的模样,“哦,我也正好有话同你说。” 他略微沉吟,“你先说吧。” 图翎眼神在他面上扫视一圈,勾手将那只木盒拿起,递到了他眼前,“送你的。” 他抬手接过,正欲打开,又顿了顿,朝图翎问道:“我可以打开吗?” 图翎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张嘴半晌也未吐出半个字,只是轻点了点头。 得了示意,他才抬手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只铃铛,通体银白,光泽熠熠。他拿起这只铃铛放在眼前瞧了瞧,见那铃身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观形状流线,似乎是曼陀罗花。 他握着铃铛摇了摇,清脆悦耳之音骤然响起,卷入四下飞散的风沙中,飘渺悠长。 图翎试探着问道:“喜欢吗?” -- 第203页 他指腹摩挲过凹凸不平的铃身,道:“无缘无故,为何要送我铃铛?” 图翎拳抵嘴咳了一声,“想起来就送了,还需要什么缘由吗?” 他端详手中的铃铛,须臾后,放回进木盒中,“图翎。”他关上木盒,递回图翎手中,“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骨师国了。” 图翎未接过那只木盒,只是默然的看着他。 他略顿了顿,亦抬起头回望对方。 图翎眼中的情绪,比此前还要炽热、直白。有些话语即便未点透,可此时看着对方这双眼,亦能领悟其中蕴意。 他平静的心底仿佛被人投进了几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石落水底,沉的厉害。 可脑海却异常清明,未被这股动荡扯入其中。 他很清楚,这股情绪的波动来自于云顾真,而图翎的眼神,图翎的情感,给予的人亦同样是云顾真,而并非是他。 他如今至多不过,是个能与之共情的旁观者。既不能活死人肉白骨,救活图翎和云顾真二人,亦无法救助此刻被困在一副不属于他的躯壳中,被迫深陷的他自己。 有时候,人活的太明白,似乎也并非是件好事,他突然有些恍惚的想。 图翎扶额,嗓音骤然低下去,“......为何,突然要离开?” 他亦低声道:“并不是突然,已经想了许久。” 图翎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问道:“我是第一个知晓的吗?” 他正要点头说“是”,图翎却咧嘴笑的更开,“当我没问。第一个知晓的定是乌苏,哪里会是我......” 图翎说罢,接过了他手中装着铃铛的木盒,“今日在都城里遇见你和乌苏,你们二人都没和我打照面,想来是在说这件事吧?” 他望见图翎那只抓着木盒的手,手背青筋隐现,颔首道:“没错。” 那只手的力道陡然松懈下来,青筋渐隐,木盒从手掌中有一瞬的滑落,又被图翎及时抓住。 “我还没带你逛遍整个骨师国。”图翎道:“还有北荒其他诸国……就这么回去,不会觉得可惜吗?” 图翎语气有些急切,却是笑着对他说:“我前段时日是忙了些,未能及时陪着你到处游玩。但我现如今已是一身空闲,你想去何处,你想做什么我都能陪着你!” “我可以带你去沙漠里夜猎,猎皮毛最好看的那一只狼送给......”图翎滞了滞,才道:“你厌血......我们不去夜猎。我们骨师国还有许多好玩的,夏日里都城会举行祭典,届时城中会特别热闹。你若也不喜欢热闹,我可以带你去沙漠中最清幽的绿洲,夜里,整片湖泊上会飞满萤火虫,极为壮观。你若也不喜欢清幽,我还可以带你去荒漠以南的草场,那里有能日行千里的骏马,你可以驭着这些骏马在沙漠中驰骋,你一定会喜欢上的。若你仍不喜欢骑马,我还可以带着你去......” “图翎,我过几日便要走了。”他出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一处也去不了了。” 图翎失声,含在嘴里的话被他尽数打断。 他别过脸,见对面的屋檐下蓦然多出一道青衣身影。 云顾真隔着庭院重重,眼神淡淡的望着屋顶上的人。 他忽的忆起云顾真对他说的那句话:两个已死之人,还谈什么喜欢呢。 云顾真想要了却一桩夙愿,可眼下却已忘了这夙愿是什么。所以他代替云顾真出现在这段记忆中,替对方抽丝剥茧。 而图翎却完好无损的活于云顾真的记忆中,鲜活灵动,恍若生前,若云顾真要的就是如此,他便该同图翎一起沉入这无尽的虚幻中,而不是让他一个陌路人来感同身受。 这令他不由得开始暗自揣度,这场前尘遗梦,究竟是因云顾真忘却的怨而起,还是因为别的东西所生。 白衣男子时机恰好的出现在了云顾真身后,他看见白衣男子拂袖,一阵青光便从对方宽大的袖袍中涌出,桎梏住了云顾真的身形。 他见那道青光,脑海中又有残缺的画面闪现,可转瞬即逝,他来不及捕捉。 他默然片刻,站起身欲跃下屋顶,图翎却忽的抓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他想说他要去到白衣男子和云顾真身边,可图翎却看不见他们二人。他斟酌少顷,又坐回了原位。 图翎不再笑,只是抓着他的手说:“是不是前些时日我做了令你不痛快的事,所以想离开?你讲与我听,我向你赔罪。” 他听着图翎这些话,良久后,启唇道:“图翎,你很好。”他垂首,缓声接着道:“你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的人......” 图翎愣愣的望着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一个字也未能听懂。只听得图翎哑声道:“所以,所以你想走并不是因为我?” 他未语,可眼下沉默的反应已足够说明答案。 “那你是为何要突然离开?”图翎道:“你定是有其他的缘由对不对?顾真,告诉我!” 他凝视着脚下的瓦片,其中有一块面上裂出了丝丝纹路,在一众平滑的瓦片中显得尤为明显。他听得自己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响:他既要误会,便让他一直误会下去,也不定是好事。 于是他顺着这念头,听见自己平声说道:“因为乌苏。” 图翎手中木盒哐当落下,沿着那块有裂纹的瓦片一路滚下,他想去拾捡却已经来不及,木盒从屋沿掉落,摔的四分五裂,铃铛从盒中蹦出,发出的清响在此刻显得尤其刺耳。 -- 第204页 “我去捡。”他起身便要跃下屋顶,图翎却先他一步走到了屋檐处,“已不必。” 语毕无声落于地面,经过那铃铛时却停也未停,径直走出庭院,留给他一个无尽萧瑟的背影。 他下了屋顶走到那片四分五裂的木盒前,捡起了那只铃铛。 铃口处被摔裂出一条豁缝,比原身的口子还要大些,他捏着铃铛在手中摇了一下,没有声音。 这只铃铛,再也发不出声了。 他望着这只铃铛凝思片刻,抬脚往对面的屋檐处跑去,白衣男子也在这时突然向他走来。 “哥哥我有话想......” “闻旸,我有事要......” 他们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说出,又在同一时刻收声。 白衣男子微愣,继而复声道:“你先说。”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有一些猜测,想要问一问他。”他指着被一圈青光困住的云顾真。 白衣男子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走到云顾真身前,隔着青光打量对方。云顾真仍旧一派淡然模样,通身丝毫未有被囚禁的愤愤不平。 一个因怨而生的魂体,能够如此安之若素,坦然平静,看着倒不像怨,反倒像一个常人。 于是他问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把我拉进这幻境中,让我替代你的?” 云顾真似乎未预料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脸上的淡然有一瞬的迷惘,“......我,我也不知。” 他又问:“我是不是夺了你的舍,用了你的身体?” 云顾真点头,又摇头,“算不得夺舍,叔叔也是无意才被招魂的。” 他道:“我借用你的身体才复生,这是真的吧?” 云顾真道:“是。” 他略作思忖,道:“你既是怨,定然已在我身上生了反噬咒印。我若未能及时解开你的怨,这咒印便会遍布我身,吞噬我的三魂七魄,教我身死道消。” 云顾真从容一笑,“叔叔所言正是。” 他眯了眯眸,神色沉了下来,“但你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一只怨,哪里还有能力将我拖入这幻境,代受这些前尘纠葛?” 云顾真听得此言,面上的笑倏的一僵。 “你说你死前有一桩夙愿未了,我是信的。否则你的怨就不会诞生于此地。”他娓娓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既是因怨而生,那夙愿便是凝聚你此具怨体的源头,夙愿生你便生,夙愿去你便去......” “但你却将那源头忘了,忘的一干二净不说,此刻却仍旧好好的存活于这幻境中。” 云顾真面上的笑因他的话逐字逐句的破碎,最终变回了最初始的茫然。 云顾真茫然的望向他,“我亦不知,我亦不知......” 他却是面色如常的抱肩斜倚在了身后的廊柱上,缓声道:“这幻境的源头从不是你的怨,而是图翎的求不得,放不下。” 他勾住手中铃铛的环扣,在云顾真面前轻晃了下,“这只铃铛阴气颇重,想来便是引我入这境中的魂物。”他说到此,略作停顿,“而图翎想见你,却不知你早已殒身。是以引得我误入其中,而你恰巧又是附身于我的怨,跟着我一并被带进了这幻境中,这才有了如今这番状况。” 云顾真听完,一张脸上除了迷茫还多了些别的色彩。 他大抵明白云顾真眼下心中必不好受,心中之人至死仍旧对他念念不忘,执惘不散,才兀生这一场啼笑皆非的错乱纠葛。 生既不得同归,死亦何尝可得伴? 终究是一场再不可追的虚梦罢了。 他勾着那只不再响的铃铛,似乎也同云顾真一般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这时,有人走到他的身后,挡住了大半日光。 他旋即回头,却见白衣男子正立在身后,问他:“你何时记起来的?” 他听得这问,困惑的蹙起眉,“记起什么啊?” 白衣男子凝视着他的双眸,他不偏不躲,与之对视。少顷,白衣男子先一步移过了眼,“我以为你记起来了。” 他抿唇,抓住对方的衣袖,“我记不起来,哥哥你可以说给我听啊。” 白衣男子道:“不必我说,出去后你自会记起。” 他点点头,随即忆起对方方才想要和他讲些什么,便道:“你方才要同我讲什么?” 白衣男子略作沉吟,目光落向他身后的云顾真,“和你方才同他讲的一样。” 他一愣,扬唇笑起,正欲和对方说他们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后方的云顾真出了声。 云顾真道:“我想见他。” 他转过身,见云顾真周身陡然浮现出几道若隐若现的黑气,“叔叔,我想见图翎......” 云顾真倾身,欲想从青光中脱身,却被青光弹滚在地。云顾真皱起眉,又再次站起,屡屡突破,却屡试屡败,缠绕在他周身的黑气以肉眼可见之速越变越浓。 白衣男子见状,说道:“他变回真正的怨了。” 他点头深以为然,却也在此刻大概明白,云顾真想要了却的夙愿,究竟是何物。 于是他道:“你之前也尝试过出现在图翎眼前,可他却根本看不见你。” 云顾真奋力撞击青光,眉目之间,戾气深重,“可我还是要见到他,我要见图翎......” 他正欲继续解释,口中却毫无征兆的涌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地面。他拭了一把唇角仍有余温的残血,有些发怔。 -- 第205页 白衣男子却突然抬手,束缚着云顾真的青光骤然变盛,他听得对方寒声呵斥云顾真:“安分。” 云顾真被那团青光紧紧包围,周身的怨气淡了许多,“我只想见图翎,我不想害死叔叔......” “乖侄儿,可你身上的怨气越变越重——”他一脚碾去地面的鲜血,“你这是想,要你叔叔我的命啊。” 云顾真摇头道:“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只是想见图翎!” “那你就给我安分等着!”他舒出一口气,“我现在就去将图翎给你找过来。” 云顾真怔怔的望着他,半晌,说道:“可将他带过来,他也看不见我。” 他扯了扯身旁白衣男子的衣袖,问道:“哥哥,你有办法吗?” 白衣男子盯着他的脸瞧了瞧,陡然伸出手在他唇角处摩挲,“不妨直接告诉图翎,你不是云顾真。” “此法甚好!”他虽是这般赞叹,但眼神却控制不住的瞥向白衣男子摩挲他唇边的指腹。 那如玉般白皙的颜色上面,渐渐沾染了几点血红,他心里扑通了一下,倏的移开视线,说道:“直接告诉图翎我不是云顾真,想来定会撼动图翎的心神,届时这因云顾真而生出的幻境,多半也会因此受到波动。” 白衣男子已经抽回摩挲他唇角的手,淡声道:“不错。” 他唔了一声,“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图翎吧。” 云顾真出声道:“叔叔,我也去!” 白衣男子却突然出手,将束在云顾真身上的青光又亮了几分。 他睨了一眼被青光包裹跟个茧一样的云顾真,说道:“乖侄儿安分待在这里,免得你到处瞎跑怨气横生,你叔叔我还没帮你找到图翎,就先一步归天了。” 云顾真愣了片刻后,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状况引发的后果,点了点头,不再说和他们一起去寻图翎的话,安分守己的任由青光束缚。 距图翎离开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和白衣男子在院中上下巡视一圈,竟是没寻到图翎的半分踪影。 他们二人站在大门前,思索着图翎此刻该去往何处。 他眼光扫视着门前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说道:“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白衣男子侧目看他,示意他问。 他便问道:“若是你当面被喜欢的人拒绝,受了情伤,眼下会去往何处?” 白衣男子愣了一下,蓦地偏过头不再看他。 他眨了眨眼,便猛地反应过来,这个白衣哥哥生得这般好看,心地又善良,性子又温柔,这样人美心善之人,怎么可能会受情伤?若是哪个女子能嫁给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吧。 “我说错了!”他连忙道:“你肯定是没受过情伤的,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白衣男子听罢,眉心微微蹙起,又侧回目来看他,“你受过?” 他挑眉,颇有些自鸣得意道:“我肯定没受过情伤。即便要受,多半也是别人在我身上受去的。”他虽记不得自己的事情,但在情爱二字身上,他还是有些自信的。 白衣男子却不再说话了,他察觉到对方异样,悄悄打量对方片刻,未能发觉什么端倪,遂只好收回目光。 骨师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图翎素日喜好打抱不平,爱在城中晃悠,他和白衣男子便花了大半日时光逛遍了都城内的大街小巷,但依旧未寻得图翎踪迹。 等他们再返回院中时已是深夜,满心期许的图翎会在院中与他们不期而遇,结果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在外面走了大半日,他此刻已是哈欠连连,不用白衣男子提醒便自行回到了床榻上,抱着被子问坐在屏风外的人,“图翎不会被云顾真这一拒,就再也不出现了吧?” 昏黄的烛火打在轻薄的屏风上,印出一个长身直立的男子轮廓来,他睡意朦胧的盯着那轮廓,听得对方答道:“不会。云顾真将会离开北荒,他一定会来见云顾真最后一面。” 他道:“可他若不来呢?” 那笔直的身影略顿了顿,答道:“他会来的。”说罢从宽大的衣袍中伸出一只手来,扶起桌上的蜡烛,似乎正要吹熄。 他眼神落到那只手上,即便此时隔着一扇屏风,他眼前亦能描摹出那只手的形状,骨节分明,净白如玉,如对方的长相一般,仅一眼,便再难以挪开视线。 他打了个哈欠,问道:“哥哥,我从这幻境里出去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那人默了许久,抬起烛罩,反问他:“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他脱口道:“想的。” 他自进入这幻境中便一直恍恍惚惚的记不得前事,惟从对方出现在他面前后,给他讲清这境中原委,又几次三番桎梏云顾真不让对方近他的身,他虽不解其意,但也能看明白对方是在护着他。 云顾真虽对他恭敬,但毕竟是只怨,白日里微微一激便反噬的他当即口吐鲜血。他那时已然顿悟,这境中待他好,一心为他的,只有面前这与他隔着一扇屏风的白衣人。 然对方听见他的回答后,又是久久不语。 他的耐心逐渐殆尽,又被体内的睡意磨平了棱角,临入睡前,也未能听到对方半字答复。 第83章 得偿 图翎一连好几日未现身,云顾真仍被青光束缚在屋檐下,起先还能平静处之,可越到后面,似乎是未能及时见到图翎的缘故,周身的怨气又暴涨许多,若非破不开白衣男子设下的青光幕影,想来定是要在这幻境中大闹一番。 -- 第206页 他这些时日变得有些嗜睡,常坐在院中与白衣男子同出一处闲谈打发时光,迫着白衣男子与他讲白衣男子的事。 对方虽寡言,可但凡他想知晓的却也尽数告知,只是他多次总在与对方的交谈间昏昏睡去,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叫也难叫醒。 还有一次,他和白衣男子在长廊下闲庭悠步,前一刻他还在与对方说着话,下一刻便两眼一闭倒头昏睡,直到第二日方才苏醒。 大抵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睡意沉沉的想。 正这么想着,耳边便传来了一声唤:“闻旸。” 他当即心神略回,眼帘几欲掀开,却察觉那睡意无孔不入,仿佛深入骨髓一般桎梏着他,令他头重脚轻,只想昏昏欲睡。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额间,温润清凉之意霎时从额心散开,涌入他的四肢百骸。沉重的睡意一扫而尽,他睁开眸,额间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正顺着他的脸颊两侧滚落至脖颈。 他有些迷惘的看着眼前人,“哥哥。” 白衣男子以袖拭去他颊上的冷汗,目光渊深,“你不可再睡了。” 他垂眸,察觉自己微蜷的双手润泽无比,入手却是一片寒凉刺骨。白衣男子抓起他一只手握在掌间,感受到那股寒意后,重复一遍:“你不能再睡了。” “嗯。”他应答道:“我尽量。” 白衣男子眉心微蹙,未再言语,执起他另一只手一同握于掌中,直将他两只手都捂回温后才松开手。 说来也奇怪,他双手冷汗浸湿,寒的透彻,白衣男子手掌的温度亦算不得温热,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凉。可经对方这一捂,非但没把他的手捂的更冰,反而还捂出了几分热意来。 两块冰捂在一处,莫非还能互相融化,融出热气来不成? 他胸中一通胡思,也未把这疑问问出,搓了搓手后,把自己的两只手拢入袖中藏住,不被睡意所扰,难得清明片刻。 他出声道:“图翎已多日未现身,哥哥,我们还要在院中守株待兔吗?” 白衣男子眼神顺着大开的木窗向外看过去,沉吟道:“该是来了。” 话音方落,便听得院外前门传进叩门声响。 他立刻从椅上坐起,道:“哥哥,我去开门。” 白衣男子颔首,与他一同出去。 叩门声仍在继续,有条不紊的间断响起,虽有催促之意,但并不惹人心生不耐。 他打开门栓,拉开门扉,一个士兵打扮模样的人正在门前,见他开门,先是恭敬的行了个礼,随后用着一口磕绊的话讲道:“云、云公子,殿殿,殿下,有……请。” 虽然磕绊,但好歹也算让人听懂了。他与白衣男子对视一眼,不见有异后,便点头应下。 士兵见他应下,忙侧身让开一条道来,抬臂指向门前停着的一架华贵马车,说道:“请。” 他扫视那马车一眼,没说什么,径身走入,白衣男子紧随他身后,一起进了马车。 马鞭轻扬,一声咴叫之后,四个车轱辘便滚动起来,马车扬长离去。 他掀开车帘往外探瞧一眼,放下帘子,说道:“像是去往王宫的路。” 白衣男子道:“图翎想同云顾真在王宫见面。” “为何要挑在王宫见面?”他道:“难道是因为乌苏和国主结亲之事已经人尽皆知了?还是别的?” 白衣男子道:“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并未有何缘由。” 他呐呐的收声,“好吧。” 马车一路行过长街,驶入王宫中,又在王宫穿行一阵,在一座宫殿大门前停了下来。 他和白衣男子一同下了马车,伴在一旁的士兵替他恭敬的打开宫殿大门,仍旧磕绊道:“请,云云、公子,请进。” 他踱步进入宫殿,还未及打量这宫院中景象,便被眼前的事物吸去了目光。 大片的曼陀罗花绽放在花圃之中,绿枝上覆着花,花朵袅娜,红焰似火,在翠绿的映衬下,尤显得格外艳丽。 花圃丛中站着一个华衣男子,此刻正拿着半个葫芦做的瓢,卷起衣袖,给这丛娇花悉心的浇撒着水,红艳的花瓣上沾了水珠,立时变得更加娇艳欲滴,惹人侧目。 似是察觉到有人来访,华衣男子停了手中动作,搁下葫芦瓢放回装水的木桶中,转过身来瞧他,待看清他的模样后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这么快就来了。” 他走到花圃前,说道:“坐马车比赶路要快。” 图翎拿起一块干帕擦手,闻言擦拭动作一顿,“傻瓜,坐马车当然要比走路要快的多。”说罢又放下帕,将两袖卷回原样,问道:“知不知晓我今日让你来王宫是做什么的?” 他默了默,如实答道:“不知。” 图翎绕开抬脚绕开花圃行到他面前,话锋一转,“这几日我没来找你,也不见你来寻我。” 他不假思索道:“寻过,那日就寻过。” “哪日?”图翎忙追问。 他想了想,将带在身上的那只哑铃铛摸了出来,递到图翎面前,欲直接挑明,“我有话要跟你说。” 图翎接过那只铃铛握在手里轻轻摩挲,问道:“怎么不响了?” 他只好将话又吞回去,答道:“那日从屋顶摔下来摔坏了。” 图翎未应声,摩挲铃身上那条豁缝许久,道:“我有东西给你。” -- 第207页 他皱眉,心想怎么又要给东西。图翎便已收回那只铃铛,从怀中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锦盒想要递给他,可又见他面上神情,换了一只手改递为掐,“我送你东西,你还不乐意,还有天理吗?” 他料想对方多半又是要掐他的脸,正欲躲开,图翎向他脸颊伸来的手便猛地收了回去。 图翎别开脸,遮住神情,双手拿着锦盒递到他面前,“我知你是修士,但修为也就马马虎虎吧……这盒子里的东西能助长你的修为,待你回到修仙界去,至少不会受人欺凌。” 他垂首看那只锦盒,须臾,道:“没人欺凌我。” 图翎轻哼一声,嘀咕道:“能欺凌你的人只有我。” 他阖眼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派静色,“图翎,我不是云顾真。” “大白日说什么胡话。”图翎想把那锦盒硬塞入他怀中,“你不是云顾真还能是谁?” 他抬首,目视图翎,平声道:“你的云顾真,早就死了。” 图翎递锦盒的手一愣,随即拧眉困惑的瞧向他,“你在说什……” “你费尽心思招来的,是一个根本不识得你的人。”他打断图翎,道:“你该从这梦里清醒了。” 锦盒无声落地,一只流光溢彩的通体紫印从盒中滚落至他脚边,他瞥了一眼,俯身捡起紫印放进盒中,递回图翎面前,“云顾真想见……” 他话未说完,便猛地被图翎扯进怀里,他微睁眼,“图翎你做什么?” 图翎用力的抱住他,压着声音道:“你分明知晓我的心思,却还用这样的理由搪塞我!云顾真,你也忒无情了些。” 他试着挣了挣,竟然没能挣脱,求助的望向身旁的白衣男子,“哥哥,帮我!” 白衣男子此刻面色冷的骇人,他亦被对方身上散发的寒意给吓住,只见白衣男子探手便向图翎手臂袭去,岂料对方的手却毫无征兆的从图翎手臂中穿了过去! 他愣愣的望着白衣男子,陡然意识到图翎不仅看不见云顾真,也看不见对方!眼下这状况怕是只能靠他自己了。 “你要哥哥帮你什么?”图翎抬头瞧他,面上隐有怒火蠢动,“你这个小混蛋!说出来,看哥哥到底能不能帮你。” 他忙道:“我知晓你对云顾真的心思,可我的确不是云顾真!云顾真如今在你们常住的庭院中,只不过你现在看不见他!” “继续编。”图翎晒道:“我看你能编到几时。”说着还要把他的身体往怀里摁。 他思绪百转,佁然不动,忽的脱口道:“你已经死了!” 图翎动作一顿,他又忙补道:“图翎你早就死了你忘了吗?!你和云顾真都死了,如今你看到的,不过是你为了见云顾真造下的幻境罢了!” 话音方落,图翎还未作何反应,他便突然感觉体内翻江倒海,寒冰凿心,侧头一股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他当即头晕耳鸣,眼前发黑。 图翎似是被他这番动静吓着了,怔怔的松了力道,“顾真,你怎么了?” 他趁势从对方手中一挣,晃身退到了白衣男子身侧,对方伸手搂着他,问:“哪里不适?” 他抽息着应答:“就是胸口疼,疼的厉害。”他说完又控制不住的涌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对方霜白的衣衫。 白衣男子收紧力道,把他按在怀中,“我们回去,去找云顾真。” 他被喉头上涌的血呛的咳嗽,摇头道:“来不及了……” 图翎欲要上前来揽他,他出声制止:“别过来,我真不是你的云顾真。” 图翎望着他,眼中失神道:“……你若不是,那他又该在何处?” 这句话一出,他便知图翎该醒了大半,正欲出声解释,头顶上空突的引来了一片阴影,黑云压城,风卷沙起,下一刻,电闪雷鸣,生生将天空劈开了半条裂痕。 图翎听得这声惊雷,恍若顿悟般,面容扭曲,身形开始变得模糊,深重的阴气从他的体内冒出,厉声道:“云顾真,云顾真在哪儿?!” “云顾真如今是化身为怨,此刻正在庭院中……”他喘息着解释道:“但正因为他是怨,你为他造的出幻境便容不下他。你们二人在这幻境中永远也无法见到。” 图翎恨声道:“既然在此处我见不到他,我便毁了这无用幻境!出去后再寻他!”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过凭着点阴气残念活着,出去了也不定能见到云顾真!这话在他腹中滚过还未及出口,便见图翎身形一闪,竟是从天空上被雷震开的那条裂缝中消失了! 打造幻境的人已然消失,霎时间地震屋摇,狂风大作,四周一切景象犹如镜面一般,开始支离破碎。 白衣男子从臂弯里环住他令他不被这阵震动波及,“我带你出去。” 他愣了一下,旋即摇头道:“我不出去,哥哥出去!” 白衣男子蹙眉,道:“别任性。” 他说话间喉中呛进了一口寒风,寒风入体,顿时冷的五脏六腑遍体生寒,比起此前凿心之冷竟不遑多让。他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哥哥出去。我左右是要死的,就死在这幻境中也是一样的。” 云顾真的怨已经鼎盛到空前绝后的地步,他连连呕血,那血的颜色都已经开始变得发黑,他深知自己已是无力回天了。 “住口。”白衣男子寒声道:“解开云顾真怨的方法已经找出,你不会死的。” -- 第208页 他被对方冰冷的语气震慑片刻,而后便能遏制不住的感到委屈,“我不出去!出去我就看不到哥哥了,我不出去!” 白衣男子闻言一怔,但旋即又恢复如常,搂着他便直奔天空上的裂痕而去。他又气又急,不断的在对方怀中挣扎,“外边没有你,我不去,我不去!” “这里边也没有我。”白衣男子环住他挣扎的双臂,将他的头摁进怀中,“我在外边等你。” 他挣扎方休止,欲抬头看对方,却被桎梏在怀中动弹不得。周遭尽是鬼哭狼嚎的风声雷鸣,震得整个幻境都在颤抖,嘶吼。他却充耳不闻,小心翼翼的探出未沾上血的两个手指,撰住对方的一片衣角,小声道:“不准骗我……”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尽数隐于张牙舞爪的裂痕之中,消失不见。 闻瑕迩做了个梦。 梦中画面百转千回,却仍旧历历在目,恍若他亲身历劫一般。可那些景象在他脑海中晃过一遍之后,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他忘却。 是什么呢?他又回想一遍,把那些经历捋顺过后,却连自己“忘却”这件事,也悄无声息的忘的干净。 日头当空照,迟圩盘膝坐在沙地里,本就急躁的情绪被这头顶毒辣的日头照的更加烦躁。 他目光紧盯着那半空中红伞下罩着的二人,眼也不敢多眨。 闻前辈三魂七魄突然被拖进一道幻境之中,险些一命呜呼,千钧一发之际,幸而缈音清君及时魂魄离体后脚随闻前辈进得那幻境里边,这才暂时稳住了闻前辈的性命。 但魂魄离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缈音清君在离去前便叮嘱过他,若是半盏茶功夫之后他们二人还未能魂归身躯,便只得用魔修招魂的手段强行将他二人招回。 迟圩虽习得些招魂的术法,但却也知道这招魂术法有利有弊,有些虽能成功招回魂魄,但事后会在回魂者身上留下后遗症,轻则修为跌落,重则伤及魂魄变成痴傻之人。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迟圩十分不想在这二人身上用。 但眼下时间已耗费了大半,所剩不多,但这二人却还是未有醒过来的迹象。他急的抓耳挠腮,头顶上窝着的大黑也坐不住了,又开始绕着那伞下的二人不停打转。 他越等越急,随手掐住躺在他旁边白厄虎的毛就是一顿□□,“都是你这头蠢虎,玩什么不好非要玩伞,抢什么不好非要抢闻前辈的伞!蠢虎!” 白厄虎颇通人性,自知理亏也不敢反抗,被捏的痛的就嗷嗷的叫两声,倒也不闪不躲,由着迟圩捏。 迟圩见它这幅理亏样,越捏越不得劲,哼声收回手。这时,大黑忽然嘶叫出声,他猛地侧头看去,只见那伞下二人的身形微动,他忙喊道:“前辈,缈音清君!” 闻瑕迩眼还未睁,口中却先呕出一口黑血,迟圩大惊失色忙不迭的上前要查探对方情况,便见对方骤然睁开双目,此前眼中猩红依旧未退。 “我受够你了——”闻瑕迩吐出口中残血,手掌紧拽心口,嘶声道:“图翎宫殿前枯萎的曼陀罗花田里,埋着他的尸骨。你给我赶紧去,再敢折腾我吐出一口血,你叔叔我就带着你一起下阴川去做游魂野鬼好了!” 他说罢猛地咳嗽一阵,几不可见的浅淡黑气从他心口的位置缓慢冒出,慢慢在虚空之中凝聚出一个雾状的男子身形来。 闻瑕迩抬眸看了那男子一眼,终是消了气焰,沉声道:“闻旸,谢你舍躯之恩。” 云顾真眉目青涩,听得他这句话,面上竟是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来,“叔叔,叔叔珍重。侄儿,这便去了。” 他点头,“且去罢。” 虚空中的青衣身形,逐渐隐去。 迟圩见到这番景象,愣愣的看着他,“前辈,方才,方才那是云顾真?” 闻瑕迩掩袖咳嗽不停,眉眼之间显出病色。一双手扶住他肩头替他稳住身形,他仰首见是君灵沉,倏然忆起对方为护他挨了乌苏十几道鞭,“给我看,你后背的……”他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一阵发黑,旋即头一偏,猛地倒进了君灵沉怀中。 荒废的宫殿院落前,砌有一方石板围成的花圃。花圃四四方方,里面未种花草,只埋有一些深浅不一的泥土,看那泥土色泽偏深,隐约还透露出一些湿润之感。 说来也怪,北荒这样的地界风沙连绵,日头毒辣,便是有人精心打理的花圃泥土也时常干涸,而这块土地身处荒殿无人打理,土中又什么都未植,竟能持着这番润泽之感,实在怪哉,怪哉。 云顾真从虚空落下走进殿门,行至花圃前站定。 他垂首望着花圃中的这方天地须臾,蹲下身,欲要徒手挖开这些挡在他眼前的东西,手却毫无预料的从中穿了过去,寻了个空。 他望着自己这只没有实体,仿佛立刻就要消散的手,有些发怔,“我……” 这时,宫殿中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铃铛清脆悦耳的响声,贯彻整个宫殿,久久不散。 云顾真愣神,垂落的视线中蓦地多出一截墨青色的衣角,他倏的抬头,只见一人正立在眼前,垂眸凝视他。 仍旧是那五官深邃,英气逼人的长相,只是那双眼睛中少了从前常戏谑他时透出的笑意,戾气深重。 云顾真站起身,同样凝视那人。 他们视线交融,仿佛沉淀着万千情愫,却谁也不肯先说出一个字。 -- 第209页 须臾后,云顾真启了唇,缓声道:“我有一个心仪的姑娘,平生最悔之事便是生前没能将心中的情意道给那姑娘听。” 图翎眉间泄出几丝阴气,他道:“若是你想同我讲这个,还是不讲为好。” 云顾真笑出了声,但那笑中却夹杂着不可言说的苦涩,“那个姑娘,第一次见面时救了我。我犹记得他当时穿的一条罗裙却露出了半截腿,想着这是哪家的姑娘竟能如此不拘一格。后来等我到了骨师国,那姑娘便一直常伴我身侧,他虽然偶尔喜欢戏弄我,却是真心实意的待我好。有一次他醉了酒,偏要问我为什么要对另一个人好,我哄他说那是因为另一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待她好,其实是想让他向我坦白,他却跟个傻瓜一样真的相信了。” 他说到此处,有些哽咽,“他是我此生遇见最好的姑娘,我想把他娶回家,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可最后,我却让他因我伤了心,丢了命……” 一只怨本该是没有泪的,但云顾真却觉得自己此刻被热泪沾湿了脸,沉重的让他垂着头,再不敢看对方一眼。 “你说错了。”图翎伸手抬起他的脸,面上终于露出灿笑,“你喜欢的不是那个姑娘,是我。” 云顾真咽声道:“图翎,我对不住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图翎叹了一声,将他拉入怀中,“既然是你的错,便该由你来偿还给我。” 他抓着图翎的胳臂,“我该怎么还,把命抵给你吗?” “傻子,你已经死了。”图翎哂笑,目光却温柔的出奇,“还记得你离开骨师国那日,我问你还会不会回来北荒,你是怎么答复我的吗?” 云顾真抬起头,眼神恍惚,“我,我忘了。” 图翎凶狠的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那就用之后一辈子的时日记起来吧!” 云顾真懵懂的应声,图翎顺势用力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含糊道:“说好了是一辈子,少一日都不行……” 二人交叠在一处的身影,在漫天的灿金日光下,逐渐淡去,随即只听得一声清响,他们消失的地方多出了两只铃铛。 一只通体发黑,一只虽豁了口却光洁如新。 那日云顾真离开骨师国时,图翎送他至城外,斟酌许久,终于在对方离开之前,问出了那句话。 图翎问云顾真:“你还会来北荒吗?” 云顾真顿住脚步,紧握住藏在自己袖中的那只摔的豁了口的铃铛,淡声道:“也许会。” 图翎笑着道:“那我在北荒等你。等你再来时,我告诉你一件事。” 云顾真微微一愣,点头道:“好。” 图翎目送着云顾真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然后开始了他此生最漫长的等待,一直到他死去。 他被埋在花圃中,尸骨未寒,魂魄不散,却仍旧在原地驻足,放不下,离不去。 幸而,最后他等到了,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 骨师国篇终了,长舒一口气,瘫了w 第84章 奇怪 朗行阔步行径主殿,经过殿门时,守在殿门两侧的弟子向他拱手作揖,其中一人道:“恭迎师兄回宫。” 朗行点了点头,将背在身后的剑取下放到他手中,问道:“宫主可在殿中?” 弟子双手接过剑,悉心收好,“宫主已在殿内等候师兄多时。” 朗行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这才步入殿内。 殿中陈设清雅素净,青幔竹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竹木淡香,殿内最醒目处裱着一副字帖,那贴上行云流水却只写了一个字——禅。 那副裱字下此刻正站了个男子,墨黑宽衫,云袖加身,眉眼俊朗,只用一根黑玉簪半束着发,晃眼一看,倒颇有几分佛骨禅心之气。 朗行走到这人身后单膝跪下,拱手道:“弟子拜见宫主。” 朗禅收回端详头顶“禅”字的目光,从容转身,面色浅漠。只见他微微俯身,手掌从袖中探出,露出手腕处戴着的檀木佛珠,扶起朗行手臂,“此行辛苦。” 朗行起身,目光有些黯然,说道:“弟子不辛苦,只是这次出行冶楼未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朗禅笑道:“无妨。” 朗行一向以朗禅的吩咐马首是瞻,此番去到冶楼不仅未能探听到一些风声,反倒还因为一个疯子的捣乱害他赔了三千灵石,不仅搞砸了朗禅交给他的嘱托,还丢了应天长宫的面子,他胸中一时又是愤愤又是气恼。 朗禅端详他神色一会儿便看出了端倪,问道:“可是这次去冶楼出了什么茬子?” “没有!”朗行立刻道:“这次虽未探查出什么有用的事,但绝没有出茬子!” 他从小在朗禅身边长大,一向崇敬对方的紧,惟恐自己一举一动令朗禅对他失望,是以即便出了茬子,只要是他自己能解决的,绝不会让对方知晓半分。 朗禅道:“我放心你办事,只是若遇上棘手的麻烦,还是要尽早禀报才好。” 朗行神色窘迫,张嘴半晌,猛地忆起一件事,“宫主,我在青穆寻阮矢时无意和小魔头碰了面。原本我和阮矢二人就要将他擒下的,但他暗中画了传送阵,还是让他逃跑了。” 朗禅走到后方一张书案前,朗行见状忙到一旁开始研墨,朗禅道:“阮烟死后,阮家正是焦头烂额之时。阮矢不在墨南,怎么在青穆?” -- 第210页 提起这件事,朗行就有些生气,他和阮矢是旧交,眼下正逢阮家一众争夺庄主之位一事,阮矢却跟个无事人一样到处游手好闲,孟浪不已,这庄主之位肯定是落不到对方身上了。 他将这些话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朗禅听罢执起一支紫豪蘸了蘸墨,意有所指的道:“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朗行放好砚台,困惑道:“宫主是在说阮矢吗?” 朗禅但笑不语,执笔在宣纸上书写,缓声道:“墨南和青穆交界处的一个小城里出了桩异事,城中大半百姓一夜之间消失。你今日才归,本不该让你前去探查之事,但眼下乃多事之秋,若应天长宫不出面查清这桩事,兴许无人会去淌这趟浑水。” 朗行扬声道:“宫主不必多虑,弟子愿前往此地查清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如是邪魔作祟,弟子必当手刃邪魔,扬我应天长宫之名!” 朗禅落下最后一笔后摊开了手,示意朗行接过。朗行接过后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激浊扬清。 临淮居海而立,临近东面的海上有一座山屿。 这山四面环海,灵气弥漫,常年隐在一片水泽云雾之间,时而消失,时而隐现,如海市蜃楼一般教人难以窥其踪影,探其踪迹。久而久之,这山便因此虚幻之景得名,唤“虚无缥缈间”。 临淮君家,便隐世于此。 闻瑕迩迷糊的感觉自己被人抱着来回走动,意识沉的厉害,耳畔间丁点声音都听不见,惟有触觉还算清明。这样浑噩的状态持续的许久,直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灌入他的喉间,他方才找回几分|身体的自主权。 他勉力掀开眼帘,视线涣散了许久才汇拢。 “醒了?” 背后传出熟悉的声音,闻瑕迩微微侧目,发觉他和君灵沉共倚在一张床榻上,君灵沉背抵着床沿,而他背靠在君灵沉怀中。 闻瑕迩嗯声应答,欲要从君灵沉怀中起身,谁料他才刚抬起一只手指,背后的人便倏的发力,把他按倒在床榻上。 他浑身无力,身体贴在床榻上便绵的更加厉害,只能偏过头看向身后人,“君惘?” 君灵沉面无表情,一手贴在他后颈间,压着声音道:“别动。” 音方落,闻瑕迩便感觉君灵沉的手顺着他裸露的后颈间探入了他的衣领,摸到了他的肌肤。 微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君,君惘?” 君灵沉垂首未语,手掌在他那块肌肤上停留几息,忽的勾住他的后领,将他的外衫连同里衣一齐扯了下来! 衣衫迅速被扯落至腰间,后背暴露在空气中,四周的凉意迅速附上他背部。 闻瑕迩肩头瑟缩了一下,想给自己拉好衣服,君灵沉又蓦地撰住他两只手臂将他从床榻上拉了起来,顺势将他身体翻了个面,让他正对君灵沉。 这一番动作之后,闻瑕迩的衣衫已经尽数滑落到了床榻上,只剩下两只手腕还固执的勾着袖袍,不让衣衫从自己身上完全脱离。 他茫然的望向君灵沉,“做什么要脱我衣服?” 君灵沉目光沉沉,视线肆无忌惮,从他裸露的脖颈开始一寸寸的往下,像是在审视什么。 闻瑕迩被君灵沉这样巡视的眼神看的有些慌,扭动着手腕想从对方掌中挣脱,“君惘,你到底想做什么?” 君灵沉眸光一滞,旋即抬首凝视他,道:“咒印消失了。” 闻瑕迩愣了愣,后知后觉的点头道:“云顾真的怨消失了,我身上的咒印自然也跟着消失……唔?” 在他说话时,君灵沉抬起他的下颌,指腹在他唇上来回摩挲,好似在擦拭什么东西。而随着对方擦拭的动作,闻瑕迩感觉自己唇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让他疼的蹙眉,“君惘……” 他执起未被君灵沉摁住的那只手抓住对方在他唇角摩挲的手指,含糊道:“好疼啊,你做什么啊?” 君灵沉暗声道:“擦掉。” 闻瑕迩垂眸看向君灵沉在他唇上擦拭的手指,摩挲间似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一晃而过,像血却又不是血。他眯了眯眸想要看的更清楚些,手腕间挂着的衣衫却被人猛地拉下丢到了地上。 君灵沉终于放过了他的唇,勾起一旁的锦被盖到他身上后,便垂着眼帘一语不发。 闻瑕迩呆呆的看着那件被君灵沉丢到地上的红衣,唇上火燎燎的疼,“你好奇怪。” 他拉着身上的被子,低声道:“君惘,你今日好奇怪。” 君灵沉默了片刻,掀开眼帘眸光明灭的瞧着他,少顷,哑声道:“我从来便是如此,你怕了我吗。” “我不怕你!”闻瑕迩向君灵沉倾身,仰起首道:“我……我反正就是不怕你,我只是觉得你今日有些奇怪。” 君灵沉眼睫阖动,启唇许久也未吐出半个字。 这时,闻瑕迩才察觉到对方的面容有些不对。君灵沉此刻的唇色透出一种病态的白,两鬓间的墨发湿湿的贴在颊上,他愣了一下,猛然回忆起来他昏迷前的事,忙道:“你背上的鞭伤怎么样了?” 君灵沉身形微动,看模样是想从床榻上起身,“无事。” 闻瑕迩自然不信,君灵沉是个寡言的性子,即便有事也定不会同他讲,所以他一定要亲眼见过后才能放心。 “不准走!”他从裹着的被子里探出两只手抓住君灵沉的胳臂,难得强硬,道:“我要看你背上的伤!” -- 第211页 君灵沉侧身下榻的动作一顿,“不必。” 闻瑕迩趁势挪到了君灵沉的身后,看清君灵沉后背上的情况后,霎时失声。 霜白色的衣衫被染得血迹斑斑,辨不得原样,他紧撰住君灵沉欲从他手中抽出的胳臂,嘶声道:“……这就是你的无事?” 君灵沉背身仍旧挺直,不见半点躬曲,就这么看着好似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无事”。 “躺下。”闻瑕迩抱住君灵沉没受鞭伤波及的肩膀往床榻上倒,可君灵沉并配合他,他拉了君灵沉半晌也不曾挪动对方身形一分。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闻瑕迩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想去哪里?” 他既心疼君灵沉的伤,又气恼对方的伤是因他而起,而眼下却连让君灵沉躺下歇着都做不到,“我身上没力气,你不要甩开我。” 君灵沉闻言默然片刻,忽然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桌道:“药在那里。” 闻瑕迩忙掀开自己身上裹着的被子跑下床榻去拿。药盘上放置的东西齐全,闻瑕迩拿起药盘便往回赶。 君灵沉已经上了榻,侧身对着他。 他把药盘放到一旁,在君灵沉身后盘膝坐下,“我要脱你衣服了。” 君灵沉道:“我自己来。” 闻瑕迩点头后又立刻摇头,“你看不见背后,衣服和伤口黏在一起,不小心的话会扯的很疼。”他双臂环过君灵沉的腰,挑开对方前襟的系带,“还是我来吧。” 君灵沉顿了顿,“好。” 闻瑕迩脱下君灵沉的外衫后,君灵沉身上便只剩下一件贴身的里衣。 他小心翼翼的勾住君灵沉的衣领一点一点的往下拉,每拉一寸,染着血的狰狞伤口便露出来一寸,直到他完全拉下对方的里衣,看见那杂乱斑驳的伤口几乎占满了君灵沉的整个背,连呼吸都快消失了。 闻瑕迩注视着对方后背上的伤口许久,才拿起放在药盘上放置的帕子,替君灵沉擦拭身上的血迹,擦过后,上药,包扎,其间一语未发。 君灵沉侧目朝他看过来,他收拾着药盘里的东西,问道:“除了背上,其他地方还有伤吗?腿上?” 君灵沉道:“没有。” 闻瑕迩哦了一声,“腿给我看看。” 君灵沉微微一愣,随即偏过了头,道:“腿上没有伤。” “我今日才见识到缈音清君也是会骗人的。”有了方才被君灵沉唬的经历,闻瑕迩选择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虚虚的拽住君灵沉两只胳臂,目光落到对方腿上,“你自己撩还是我帮你。” 君灵沉似乎有些抗拒,起身就要下榻走,他这反应落到闻瑕迩眼中便是心虚,哪能由着君灵沉任性。于是闻瑕迩便挪身挡到君灵沉面前阻断去路,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齐齐卷起了对方的裤腿。 随后,他便愣住了。 君灵沉身形一僵,猛地伸手放下自己的裤腿,遮住那段暴露在他视野中的肌肤。 不过,仍旧晚了一步,闻瑕迩还是看见了。 君灵沉的两双腿从脚踝开始,一直到小腿腹下方的位置,满是深浅不一的伤痕。闻瑕迩虽只无意瞟了一眼,却敢肯定这伤痕不是刀剑所至,因为太过密麻交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啃噬过留下来的痕迹一样。 虽然他极不想承认,但君灵沉腿上的这些伤痕便是让他看来都觉得心惊肉跳的紧。 他当下心思百转,君灵沉是如何受的伤?又有谁能将君灵沉伤到此种境地?为何受了伤还要留下伤痕?是君灵沉忘记抹去还是伤重到难以抹去? 他抬眸向君灵沉看去,却发觉对方薄唇紧抿,眉心微蹙,便意识到方才自己逾矩了,当即收回神思,“对不起君惘,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强撑着腿上有鞭伤不告诉我,所以我才......” 君灵沉未答话,闻瑕迩只好腆着脸继续道歉,“君惘对不起,我真的只是担心你的伤,你别生我气。” 君灵沉仍是不说话,他料想对方多半是真的动了怒,沉吟片刻,把药盘递到君灵沉身前,道:“我出去,你自己上药成不成?别因为和我生气不上药好不好?” 说完,这回便换他下榻要走了,谁料脚还未抬出,身后的君灵沉忽的道:“不用。” 闻瑕迩一喜,“你不生我气了?” 君灵沉道:“不生。” 闻瑕迩坐回君灵沉身边,却突然觉得头有些发晕,他摁了摁额角强支起精神,欲要说话,可张口便打了个哈欠,他困了。 君灵沉掀开从他身上滑落的锦被,露出一个角,道:“你生魂受了伤,这段时日会有些嗜睡。” 闻瑕迩揉了揉眼睛,“可我有话想跟你说,睡了就......哈,你就走了。” 他又拍了拍脸颊,可仍是觉得越来越困,君灵沉把他的头放倒在枕头上,“睡觉。” 许是睡意真的上头,他竟然握住了君灵沉的一根手指,鬼使神差的道:“我想你陪我睡。” 话已出口,想收回都收不了。 君灵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我身上血气重。” 闻瑕迩睁圆眼,意料之外的没遭到君灵沉的一口回绝,他不假思索的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接:“没关系,我有话想和你说。” 君灵沉却是话锋一转,问他:“闻旸,你可知这是何处?” -- 第212页 闻瑕迩如实答:“不知道。” 君灵沉阖上眼,眉目之间隐现出闻瑕迩看不懂的情绪,良久道:“这里是临淮。”他睁开眸凝视躺在床榻上的闻瑕迩,“你还敢说这样的话吗。” 闻瑕迩蹙眉道:“临淮不就是你家吗,我为何不敢说这样的话?” 床榻上挂着的帷幕无声滑落,遮挡住床榻上二人的身影。 君灵沉侧身睡到了他的身侧,阖上双眸,看模样像是比他还困。 君灵沉问他:“你想同我说什么?” 第85章 秋千 闻瑕迩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什么呢?他不过是随口扯了个幌子想把君灵沉留下来,这会儿真让他说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盯着君灵沉的脸看了许久,见对方呼吸平稳,似乎已然陷入了熟睡,便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一个被角,动作轻缓的把君灵沉未着寸缕的上身和他盖在一床被子里。 君灵沉长睫微翕,却仍旧阖着眼,“不说了?” 闻瑕迩想了想,问道:“你疼不疼?” 君灵沉忽然向他伸出手,闭着眼,手掌却分毫不差的盖住了他的右耳,指腹在他耳尖处轻轻摩挲,“不疼。” 闻瑕迩被摸得又打了个哈欠,睡意更浓。但心中清楚得很,君灵沉那一背的斑驳鞭伤,怎么可能会不疼? “君惘。”他悄无声息地往君灵沉的方向靠近一点,“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君灵沉摩挲他耳尖的手一顿,片刻后,说道:“睡觉。” 闻瑕迩直到睡过去的前一刻都没弄明白怎么“睡觉”才能帮到君灵沉,他只能又悄悄的将自己的身体往对方身边靠了靠,听话的沉沉睡去。 他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日的晌午,清醒时却仍旧迷迷糊糊睡意难散,想来君灵沉说他近日会变得嗜睡所言非虚。 君灵沉不在房中,昨晚被君灵沉丢在地上的红色喜袍和带血白衫也不见踪影,他便从玉蝉中拿出自己的一套衣裳重新换上后,这才从床榻上慢悠悠的爬起来,开始打量自己身处的这间房。 这间房的陈设和君灵沉在禹泽山时居住的夙千台相比差不了许多,惯是素雅清幽之风,如君灵沉这个人一样。 闻瑕迩穿过一道隔间来到外室,见窗外天光大好,便起了走出房间的心思。 他从复生起这段时日以来,因为身上阴怨之气的关系,一直未能像个常人一样行走在日光之下。如今费了好大功夫方才消除了身上的咒印,他一定得好好的阳光下走几圈。 闻瑕迩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扉上,岂料房门却忽然被外面的人打开,君灵沉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 他往屋内退后半步,给君灵沉让出通道,“君惘你去哪儿了啊?” 君灵沉跨步进房,“同长姐谈了些事。” 君灵沉有个叫“君思敛”的异母姐姐闻瑕迩是知道的,只是不曾见过,于是他思忖片刻后便说道:“我来虚无缥缈间做客,还未拜访过你的家人,君家主和君姐姐现在可还得空?我能去拜访他们吗?” 他虽是被君灵沉迷迷糊糊的带来君家,但此刻既然已经醒了,无论是因着礼数和他的一点私心,他都该去拜会一下君灵沉的家里人。 君灵沉沉吟道:“父亲闭关多年还未出关,长姐眼下也应当抽不开身。” 闻瑕迩闻言有些失望的哦了声,“那我改日再去拜访君姐姐吧。” 君灵沉颔首,眸光向他扫来,“你方才是想出门?” 闻瑕迩道:“是啊,我看见外面日头特别好,想出去逛逛。”他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不然待在房中,我又要睡觉了......” 这睡意说来就来,委实一点征兆都不给他留。 君灵沉略微抬首看了一眼屋外的景象,说道:“我带你去。” 闻瑕迩立刻摇头道:“不行,你背上的伤还没好,该留在房间休养。”他说完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不出去逛了,我就留在房中照看你,你想做什么又有不便的就喊我帮你做。” 君灵沉似乎对自己背上的伤并不在意,脚已经踱步到房门口,伸手将两扇门扉推的更开,朝他道:“伤不在腿上,无妨。” 闻瑕迩面带狐疑的在君灵沉背上扫了一圈,随后又将视线落到对方的两只腿上,用他两只肉眼看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但有了昨夜的经历,他知晓君灵沉在忍痛方面极为得心应手,若不是昨夜他看见了君灵沉那满是血污的后背,指不定就真被对方给哄过去了。 闻瑕迩斟酌再三,还是摇了摇头,“君惘我不出去了,你也不去了好不好?” 他走到君灵沉身边,半掩上一扇门扉,遮住倾泻而入的阳光,说道:“你就在房间里休息,我陪着你。” 君灵沉半边身体隐在门扉的夹隙中,一半是日光,一半是阴影,有一刹那的面容让他看不太真切,只听得君灵沉说道:“再过几日便是雨季,太阳不易处。” “没关系。”闻瑕迩道:“等以后也是一样的。” 君灵沉默然少顷,忽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带出了屋中,“不等。” 闻瑕迩踉跄几步才跟上君灵沉的步伐,正欲出声阻止,君灵沉却已经将他带到了一方阳光之下。 温暖,除了这二字之外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 第213页 与浸在阴川里的湿寒和鬼怨之气缠身时的阴冷截然不同,温暖的让他感觉自己此刻好似要融化在这天地间。 闻瑕迩眯了眯眸,喟叹道:“好舒服啊……” 君灵沉道:“你身上的咒印才消,应该多晒太阳,祛除体内残留的阴气。” 闻瑕迩露出餍足的笑,“好,我会多晒的。” 正说话间,一行年纪不大的少年弟子从前方朝他们走来,这些弟子均穿着白青双色的宽袖衣衫,身后背着柄剑,面上的表情极为老成严肃。 只见他们井然有序的走到君灵沉身前,齐齐拱手作揖道:“少家主。” 君灵沉闻言眉心微蹙,未答话。其中一名弟子见状,抬起头来解释道:“是大小姐的吩咐。” 君灵沉道:“不必。” 那弟子神色霎时变得窘迫,其余一众弟子也是面面相窥,老成的模样维持不住了,有些手足无措。 闻瑕迩在一旁没听得太明白这里面的弯绕,想出声缓和气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珠转了一圈,忽然瞥到这些弟子身后背着的东西,赶忙咦声道:“你们背上背的都是什么啊?” 这些弟子们身后不仅背着剑,还背了一个小竹篓。弟子们听得他问,便将目光齐齐向他投来。闻瑕迩愣了下,心道这反应也太迅捷了些,随即说道:“我见你们都背着一样的竹篓,里面应当装着东西吧?我有些好奇,这才脱口问了,大家不要见怪。” 方才被君灵沉噎声的那位弟子最先从窘迫中反应过来,只见他取下背后的竹篓朝闻瑕迩面前一递,说道:“近日来海边潮起潮退,有许多鱼虾螺贝被冲上岸,我们大家便一起去拾捡了回来。” 闻瑕迩低头一看,见那竹篓里果不其然的装满了许多海产,个个模样晶莹剔透的晕着一层水泽,还有几条小鱼在弹尾。 他抬起头,笑着说道:“这些鱼虾们这样装在竹篓里,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带回去饲养,莫不是要弄去厨房烧了吃掉?”临淮的海产说起来他还没吃过,看着这些鱼虾,倒是让他觉得有点馋。 那弟子闻言愣了一愣,有些懵的看向他,“公子,我们修道之人辟谷之后一般都不吃东西的......” 闻瑕迩心想不吃还捡这么多回来,难不成是拿去喂鸟啊? 君灵沉突然出声道:“这些是他们带回去喂青鸟的。” 还真是喂鸟的,闻瑕迩略有些挫败的望向君灵沉,“什么鸟啊,还要吃鱼虾?”平常的鸟不都吃虫子就好了吗? 君灵沉道:“青鸟。” 闻瑕迩心思微动,试探着问道:“......是传说中的灵鸟,青鸟吗?” “差不多。”君灵沉顿了顿,“不过繁衍到如今,灵力已不及书中记载的那般。” 闻瑕迩眼睛一亮,如今修仙界早已不是千年前灵气旺盛,神魔混着走的盛况,凤凰一脉也因为灵力的枯竭早就灭族了,他也仅是在书中看见过,未能见过实物。而这青鸟据说是凤凰的前身,想来模样差不了多少,若是能够看看这青鸟不就等于见到活的凤凰了吗? 闻瑕迩来了兴致,装过头看向那抱着竹篓的弟子,状似谦和的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青鸟,十分好奇。斗胆想借小兄弟的青鸟一观,不知可还方便?” 他自觉语气十分得体,吐字也颇为恳切,谁料这小弟子听罢竟然唰的一下涨红了脸,张嘴“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反手就要够背在自己身后的剑,怒火中烧的模样像是要一剑戳死他一样。 不过他的剑还没来得及拔出,就被君灵沉出声制止了,“他不是虚无缥缈间的弟子,不懂其中含义。” 闻瑕迩虽不知道是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出了差错,但听君灵沉话中暗意,便也明白肯定是自己说错了,忙说道:“对不住,我初来乍到。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别和我计较。” 那弟子瘪着嘴,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抱着一篓子鱼虾对君灵沉行了一个礼,道:“弟子,弟子……还望少家主能恕弟子失仪之过。” 君灵沉颔首,说道:“回去吧。” 一众弟子得了声,这才齐齐退下。 等人走干净后,闻瑕迩狐疑的朝君灵沉问道:“我方才哪句话说的不对,那个小弟子为何一副要砍死我的模样?” 君灵沉眼神淡淡的望向他,少顷,说道:“这里规矩很多。” 闻瑕迩挑眉,“所以?” 君灵沉道:“慎言。” 闻瑕迩道:“难道比禹泽山的规矩还多?” 君灵沉轻描淡写道:“多出百倍。” 闻瑕迩眉心跳了跳,说道:“可我方才只是想看一看那个小弟子的青鸟,你们君家的规矩难道已经严苛到连鸟也不让旁人看的吗?” 君灵沉默了半晌,道:“君家每个弟子只有一只青鸟。” “嗯——”闻瑕迩拖长了尾音,“所以很珍贵?” 君灵沉点头。 闻瑕迩又道:“既然君家的人都有,那缈音清君你一定也有对不对?他们的鸟不给我看,你的鸟一定会给我看的对吧?” 君灵沉道:“看不了。” 闻瑕迩追问:“为何?” 君灵沉别过头,身后未束起的发在这时滑落至他肩头,遮住了他的侧容,“死了。” 闻瑕迩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自己似乎提到了不该提的事,忙道:“抱歉君惘,我不该缠着你提这件事的。” -- 第214页 他方才不过是想一观那小弟子的青鸟,对方就气的要对他刀剑相向,而君灵沉也说这青鸟很珍贵。可君灵沉的青鸟却已经不在了,这背后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他这样口无遮拦的提及实在莽撞了些。 他伸手把君灵沉垂落下来的发丝勾回了背后,有些内疚的道:“我不看鸟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君灵沉垂眸望他,问道:“你想去哪里。” 闻瑕迩前思后想,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来过你家,你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君灵沉颔首道:“好。” 君灵沉带着他穿过一条长廊,行到长廊尽头后又转向一座庭院,那庭院恰对着正门,他和君灵沉一路走出正门,没往前行多久便见到一块隐在稀薄云雾中的高大石碑。经过那块石碑时他特意仰头打量了一眼,只见那石碑上铁画银钩的写着五个大字,“虚无缥缈间”,雾气缭缭,烟波绕绕,的确独有一份空灵虚幻之意,好似身入虚幻蜃影一般。 他走到君灵沉身旁,忍不住赞叹道:“君惘,你家比禹泽山还像缥缈仙境。” 君灵沉道:“这一段路常年都被云雾盖住,日光照不进来。” 君灵沉口中的路便是他们此刻所走的这条,四下皆弥漫着薄薄的云雾,周遭的花草树木皆被挡的有些模糊。 闻瑕迩紧跟君灵沉,又问:“那在这条路上岂不是很容易迷路?” 君灵沉道:“家中弟子自幼长于此不会迷路,若有客到访会派弟子到山下相迎。” “原来如此。”闻瑕迩点了点头,旋即忆起石碑上刻着的字,便随口又问了一句:“缈音清君的‘缈’可是取自虚无缥缈间的‘缈’?” 君灵沉顿了顿,说道:“道号是师尊亲自封授。” 闻瑕迩眼珠转了一圈,“所以寓意便是你既是禹泽山的缈音清君,亦是虚无缥缈间的君公子?是这个意思吗?” 君灵沉拂了拂衣袖,淡声道:“到了。” 闻瑕迩顺着君灵沉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海域呈现在他眼中,灿金色的日光下,湛蓝的海水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纱,卷起阵阵细白浪花,拍向岸边,发出不徐不缓的悠扬声响。 闻瑕迩目不转睛的望着这片海域,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海,我们冥丘没有海的……” 君灵沉侧目,不咸不淡的睨了他一眼。 闻瑕迩瞬间会意,“渊海之地的海不能叫海,那就是一片死海!”连条活鱼都没有的海怎么能叫做海? 君灵沉没在海这个问题上揪着他不放,带着他拐了一个弯往海边的另一处行进,他问道:“我们不去海边吗?” 君灵沉道:“看久了腻。” 闻瑕迩唔了一声,君灵沉听见他唔声,说道:“有别的东西带你玩。” 心思被戳穿,闻瑕迩也不觉窘迫,反倒对君灵沉口中带他玩的东西来了兴趣,“什么东西啊?” 君灵沉停下脚步,侧身对他说道:“这个东西。” 他沿着君灵沉让出的那条小道望去,见一棵参天古树下,吊着一架秋千,这秋千似乎在这树下挂了些年头,靠坐的位置被地下生出的藤条花草遮挡了大半,君灵沉走上前,秋千上轻轻一抹,整架秋千霎时焕然若新。 君灵沉回头看他,“过来。” 闻瑕迩挑眉,口中嘟囔道:“我都多大了,怎么还能坐这个……”但脚下的步子却半分迟疑都无,三两步便走到了秋千旁。 君灵沉似乎听见了他的嘟囔,问他:“不想坐?” 闻瑕迩咳了一声没答话,抓着秋千的绳子坐下,说道:“这个秋千能荡多远?” 君灵沉沉吟片刻,答道:“可以看清海面。” “这么远啊!”闻瑕迩坐着秋千跃跃欲试,“推吧推吧,我准备好了。” 便见君灵沉手放上椅身,欲要催动灵力,闻瑕迩连忙道:“君惘我们一起坐吧。”他腾出一半的位置,拍了拍,“来坐。” 君灵沉默了片刻,十分出人意料的顺从了他的提议坐上了秋千,让他稍稍一愣,“我以为你不会荡秋千……” 君灵沉淡道:“这是我的秋千。” 话音方落,秋千便倏的荡起,闻瑕迩还沉浸在君灵沉那句“这是我的秋千”中,身形未坐稳晃了一下,险些从半空中掉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君灵沉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他往身后的椅背一带,这才得以幸免。 君灵沉嘱咐道:“别乱动,看前面。” 闻瑕迩点点头,听话的向前方看去。 秋千有灵力的加持,来回荡的速度很快。这时秋千已经荡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穿过丛林叠嶂的林间,一跃而出,闻瑕迩望见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海域。 风声在他周身旋绕不去,海域在他脚下无声流动,发丝荡开,衣袍吹得浮动,他俯瞰着整片海域,将周遭景色尽数揽于他的眼中,心底霎时迸发出难言的畅快淋漓之感。 他心神有些激荡,抓紧绳子歪头向一旁的君灵沉望去,愕然发现君灵沉的眼神并未落在前方令人心头荡漾的景色上,反而目不斜视的看着他。于是他问道:“你怎么不看下面?” 秋千越荡到高处,风势便愈加凶猛,他的话音散在风中,也不知君灵沉听没听见。只见得君灵沉微微移开视线,启唇低语了句什么,闻瑕迩眯了眯眸,没能听清,遂仰声问道:“君惘你方才说什么了?” -- 第215页 君灵沉向他俯身,附耳问他:“喜欢吗。” “喜欢!”闻瑕迩勾唇笑道:“君惘我喜欢你的秋千!”他说完又怕君灵沉没听见,也学对方倾身,朝君灵沉附耳道:“特别喜欢,你的秋千特别好。你家也特别漂亮,我特别喜欢。” 他说完这一长串话后便迅速远离了君灵沉,撰着绳子的力道又紧了几分,耳尖上的温度也开始发热,便是迎面而来的风一时也带不走他耳尖温度。 君灵沉闻言,垂眸看了他一眼,少顷才移开目光,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 闻瑕迩敏锐的从风声中捕捉到了君灵沉的这句应声,当下便觉耳尖烫的更加厉害,垂首用闲着的手用力的揉搓了一把耳尖,却怎么也降不下这滚烫。 第86章 逃兵 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在海边直待到落日黄昏,方才调转往回。 闻瑕迩走在君灵沉一旁,眼神在君灵沉身上无声流转。君灵沉眼视前方,走出一段青石路后,忽的侧目朝他看来,他心下一慌,面上却是分外从容的移开视线,随口提了一句,“我们方才也该去海边拾捡鱼虾的,白日我看见那个小弟子拾的鱼都亮晶晶的。” 君灵沉道:“那是喂青鸟的。” 闻瑕迩啧声,又前行几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君惘。”他深思道:“我们是不是弄丢了一个人。” 迟圩脸蒙面巾,疾行上山,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只见前方不远处不徐不缓的走来两个人影,身着霜衫,手持灯笼,身后背着兰息剑,赫然是禹泽山巡夜的弟子。 迟圩纵身一跃悄无声息的跳上了一旁的树上,挡住自己的身形,待下方那两名弟子路过时,他骤然出手,两道定身符直直的朝那二人背后打去。那二人一时没有防备,被他定了个正着,手中的白纸灯笼从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须臾便被火舌燃成了灰烬。 “有人闯山……唔!” 迟圩从树上跳下,及时补了道禁声符在那大喊的弟子身上封住了他的话,另一名弟子见状也要高呼,迟圩恶声恶气的道:“你敢喊我就把你旁边的人一棍子打晕从山顶丢到山下,摔成肉泥!” 那弟子张合的嘴一顿,继而愤然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能由着你来撒野?” 迟圩冷哼道:“不就是禹泽山吗?你迟……大爷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弟子怒视迟圩,突然高喊道:“有人闯山了!快来人!有人……唔!” “你疯了?!”迟圩连符都来不及抽出手,上前一把捂住那弟子的嘴,“你不管你旁边人的性命了?” 那弟子闷声道:“禹泽山弟子,绝不向任何人妥协……” 另一名弟子虽说不出话,但眼神里透出的凛然决绝却是与他如出一辙。 迟圩咒骂了一声,他不过是放句狠话威胁威胁这两个弟子,没想到这两人却如此固执刻板,实在是失策。他思前想后一番,硬的不行来软的,遂放缓了语气,说道:“方才不过是跟两位开个玩笑,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弟子道:“没见过你这般开玩笑的,偷袭我们,让我们无意中遭了道。” “瞧你这话说得,怎么能叫偷袭?”迟圩哥俩好似的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就是大晚上的见你们二人巡夜辛苦,想跟你们打声招呼。” 那弟子狐疑的打量着他,显然是不相信他这套说辞。迟圩笑呵呵道:“巡夜这份差事必须得万无一失,我也不好再拘着二位在此处和我闲聊了。我就想问问,弟子堂往哪边走啊?” 闻瑕迩盘膝坐在一方榻上,一手端着杯热茶,一手拿着三两张信笺,目光在信笺上滑动。片刻后,他从信笺上抬起头,看向君灵沉,扬了扬手中的信笺,说道:“迟圩看见了这封信?” 君灵沉抿了口茶,道:“无意中被他看见了。” “迟圩,迟毓……”闻瑕迩喃声道。 君灵沉道:“这封信是迟毓写给你的。” “我知晓。”闻瑕迩将信笺折好放进了信封中,朝君灵沉露出一个笑,“多谢缈音清君不远万里为我送来此信,闻旸无以谢之,便以茶代酒以表谢意了。”说罢便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茶一涌入舌尖,便苦的他打了个激灵。 “这是什么茶?”他皱眉道:“怎么这么苦?” “不是茶。”君灵沉又续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闻瑕迩方才的注意都在信上,此刻竟才发觉,君灵沉给他倒的“茶”是从另外一个小壶里倒出来的。他看着那“茶汤”乌幽幽的色泽,说道:“这是药吧?” 君灵沉颔首,并未否认。 闻瑕迩当即眉心皱的更紧,“我又没生病又没受伤。”他把药推了回去,“我不想喝。”话一出口,来势汹汹的睡意便倏的涌上了头,闻瑕迩连哈欠都不及打,便感觉自己两眼一阖快要睡死过去了。 君灵沉及时倾身,隔着案几扶住了他肩膀,拿起案上的药一股脑的灌入他喉中,他方才从那睡意中缓过劲来,悠悠转醒。 君灵沉坐回原位,将那壶药推到他面前,沉声道:“每日,一壶。” 闻瑕迩沉默半晌,忽然把那壶中还剩下大半的药分成几杯,分别倒入杯中。等他将一壶药倒完时,案几上的茶杯已经摆的满满当当。他望着这些茶杯,认命般说道:“我想吃甜的。” -- 第216页 又抬眸望君灵沉,“我可能会被苦死。” 君灵沉走下榻,转身去了另一间隔间,片刻后又走了回来,将一叠方方正正的油纸包递到了他面前。闻瑕迩接过油纸包,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芸豆香,迫不及待的拆开绑在上面的细绳,正要捻起一块吃,便听君灵沉道:“你要喝半年的药。” 闻瑕迩动作一僵,神情恍惚,“什、什么?” 君灵沉看向他手中的芸豆糕,道:“只有一份。” 闻瑕迩霎时只觉五雷轰顶,神魂出窍,好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少家主。” 君灵沉拂袖,两扇门无声开合。 一名弟子从门外跨步走进,拱手道:“大小姐派我来给少家主送药。”他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两个玉瓷瓶放到一旁。 君灵沉扫视那两瓶药,“替我谢过长姐。” 弟子点头应下,但似乎未有离去之意,君灵沉便问他:“还有何事?” 那弟子欲言又止,踌躇道:“方才有客到访,大小姐在接待。但是大小姐……”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打量君灵沉,“他们想见少家主……” “他受了伤,不宜前去待客。”闻瑕迩询问小弟子,“君姐姐没同那些客人讲吗?” 弟子连连摇头,解释道:“并不是没同客人们讲!只是……只是大小姐身份不便。” 闻瑕迩当下思绪一转,便猜出了这弟子话中的暗指。君灵沉的姐姐君思敛虽是君家的长女,但却是妾室所出,便是所谓的庶女。这年头竟还有仍在拿嫡庶之分做文章的人,思及此,便让闻瑕迩有些嗤之以鼻。不过这毕竟是君灵沉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默的在一边听着。 谁曾想君灵沉却忽的说道:“轰出去。” 闻瑕迩闻言一愣,那小弟子闻言亦是一愣。 君灵沉冷声道:“全都轰出虚无缥缈间。” 闻瑕迩双眼亮晶晶的看向君灵沉,心道他心上人可真有气势。那小弟子却被这话中的冷意吓的抖了几抖,磕绊道:“……可是他们好像是来说亲的。” “说亲?”闻瑕迩愣了一下,从榻上猛地跳了起来,“说什么亲?!” 弟子又是一阵摇头,将一副不可说的模样表现到了极致。 闻瑕迩只觉胸口有一股风凉嗖嗖的刮过,心间霎时凉了一片。 君灵沉闻言稍作沉吟,突然侧头看向他,说道:“不准倒药。” 闻瑕迩唇抿直线,不知自己此刻是何种神情,“……你要去啊。” 君灵沉颔首,吩咐那小弟子,“看着他喝完。” 弟子忙不迭的点头,“弟子明白。” 君灵沉这才缓步离去。 闻瑕迩看着君灵沉愈行愈远的身影,几度启唇,却仍旧一个字都未能吐出。直到那抹霜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弟子踱步来到他面前,提醒道:“公子再不喝药,药就要凉透了。” 闻瑕迩垂眸,前一刻还热气腾腾的药,眼下已逐渐变得冰凉。他淡声道:“是啊,凉透了。” 语毕,抬手执起茶杯,一杯一杯的饮尽。 弟子见他喝药动作喝的太猛,劝道:“公子你慢些喝吧。” 闻瑕迩趁着喝完一杯的空隙,手背拭唇,道:“喝慢了,就彻底凉透了。” 弟子听得云里雾里,“这又不是酒……喝这般快公子不觉苦吗?” 闻瑕迩不语,低首喝药。 弟子见劝不过,便悻悻的歇了声,站在一边老老实实地看着闻瑕迩把一桌的药喝完。 “喝完了。”闻瑕迩放下最后的空盏,朝弟子说道:“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弟子点点头,应声离开。 两扇门一合上,闻瑕迩便倏的后倒在了榻上,面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 他的心上人正在和别人说亲,他除了敢在独自一人时作出一副怅然若失,黯然失落的模样外,什么也做不了。 如同一个在战场上落荒而逃,节节退败的逃兵,除了逃匿躲藏,苟且住自己的性命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在君灵沉面前,从来都是逃兵。 那藏在心底见不得人的心思,一旦破土而出见了光,便是他和君灵沉决绝的一日。 而他在君灵沉面前能落到现今这般处境,也怪不得任何人。 不过全都是他一手一手将自己推到眼下的境地,生生掐断了他对君灵沉这段本就不该生出的孽缘。 待有一日因这段情愫把他自己逼到退无可退之时,想来便是他再次跌入万丈悬崖,摔的粉碎之际。 闻瑕迩心思百转,双手枕在脑后,目不转睛的望着上方,少顷长舒了口气。 因着那一壶药的功劳,本该沉沉睡去的他此刻却异常清醒。 连带着他前世那段极不愿回忆起的往事,也在脑海中变得异常清晰,久久挥之不去。 喜欢上一个人是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忘了,只是待回过神来时才蓦地发觉,笔下写出的字,全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第87章 不容 闻瑕迩百无聊赖的走在冥丘城中的街道上,东看看西瞧瞧,对身侧一直跟着的灰袍青年视若无睹。 这灰袍青年名唤莫逐,乃是修仙界近日来声名鹊起的魔修之一,因修为卓然,性子刚毅,便被冥丘魔主闻秋逢招揽麾下,成了府中客卿。 -- 第217页 而这位客卿平日里除了在府中修行外,最重的职责便是奉闻秋逢的吩咐看管闻瑕迩的一言一行,不放任他在外肆无忌惮,招惹事端。 闻瑕迩被莫逐跟了一路,实在有些受不住,便说道:“莫逐兄弟,我跟你打个商量如何?” “不打。”莫逐一口回绝。 闻瑕迩被噎了一下,“你连我要打的商量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回绝的这么快?” 莫逐道:“言多必失。少君心思缜密,莫逐惟恐听了少君的商量便被少君唬住,忘记自己的职责所在。” “我又不是专门唬人的精怪,难道同你打个商量便能轻而易举的唬住你不成?”闻瑕迩抱肩,停下步子看莫逐,“我有这么大能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少君低估自己了。”莫逐面不改色,说道:“莫逐只是一介客卿,不过听命行事,少君还是莫要难为我了。” “你定是听了外边的风言风语,对我有误解。”闻瑕迩了然于胸,替自己辩驳,“其实我这个人吧,特别好相处的,外边的话都信不得的。” 莫逐面不改色,“崇天楼上与禹泽山的缈音清君比试惊动两道;静水寺的大乘佛法会上偏要论密宗佛法,搅乱了法会气晕了讲法的得道高僧;仙道的论剑大比上凭着符阵打败了一众剑修,扰得一场剑试鸡犬不宁,落荒而散。”他问闻瑕迩:“敢问这些事,可全都出自少君的手笔?” 闻瑕迩汹汹气势霎时被浇熄大半,他别过头,“不过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少君自轻了。”莫逐道:“如今这些事在两道间传的沸沸扬扬,少君盛名俨然已名冠九州。” “所谓风言风语便是越传越疯,以假乱真。”闻瑕迩故作漫不经心,“我做这些事自有自己的缘由。” 莫逐步步紧逼,“少君的缘由,便是为了和缈音清君作对?” 闻瑕迩面色一滞,“胡说八道。” “少君和缈音清君不和已不是秘事。”莫逐心照不宣,“闻先生也略有耳闻。” 莫逐口中的闻先生便是他父亲闻秋逢,闻瑕迩闻言,抬脚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所以,你就是家父派来监视我的吧!” 莫逐紧跟他不放,“少君年少,我只是闻先生派来护卫少君安危的。” 闻瑕迩哂笑道:“我如今这身修为,自保怕是绰绰有余!” “多一个护卫总是好的。”莫逐道:“少君不妨体谅体谅闻先生一片慈父之心。” 闻瑕迩猛地顿住脚,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打量莫逐。 莫逐神色如常,不偏不躲任由他打量。 少顷,闻瑕迩道:“既是护卫我安危的,同我一同出这冥丘城如何?” 莫逐道:“不可。” 闻瑕迩面色阴郁的收回目光,身旁跟了个监视他一举一动的人,还出不得城,留在这处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打道回府自己画符玩算了。 打定主意后闻瑕迩便要转道回家,正在这时,头顶上空突然飘下来一块粉色丝帕,好巧不巧的盖在他头上,一股脂粉味霎时涌进他口鼻中。 他拿下丝帕,仰头一看,便见一个杏眼桃腮的娇俏女子正倚在上楼的阑干处,美目流转,羞涩的打量着他。 闻瑕迩两指捻起丝帕一端,往上方扬了扬,“这帕子可是姑娘的?” 那女子看见闻瑕迩拿了她的丝帕,一双眼柔的仿佛要掐出水来。她正要应声说是,又有一名黄衫女子从她身后走出来,朝着下方的闻瑕迩抛去一个媚眼,“少君这般好样貌,不仅是这妹妹,便是我见了也觉面红耳赤的紧。” “哪里哪里。”闻瑕迩手指微动,掌间的丝帕便腾空而起,往上方飘去。他笑道:“姐姐抬爱了。” 他本就生的丰神俊朗,此刻微微一笑,便让这楼上倚着的两名女子当即羞红了脸,恨不得立刻要从楼上一跃而下,向他述尽一番情肠才肯罢休。 莫逐道:“少君该收敛些。” 闻瑕迩朝那两位姑娘挥了挥手,背身离开,“我什么都没做,谈何收敛?” 莫逐亦步亦趋,沉吟道:“近日修仙界出了一个排行。” 闻瑕迩兴致缺缺,还是颇为给莫逐面子的问了一句,“什么排名?” “修仙界女修们最想嫁的男修士。”莫逐顿了顿,“少君你排第二。” 闻瑕迩挑眉,“谁排第一?” 莫逐道:“缈音清君。” 闻瑕迩抱肩,眼珠转了一圈,没应声。 莫逐又将随身的玉蝉拿出,从中随手摸出几封信来,递到他面前,“这段时日,府中收到了许多女修给少君写来的信,均是写的男女之情。” 闻瑕迩随手接过一封,见信封上的蜡印已被人划开过,问道:“你拆开看过?” 莫逐摇头,“全是被闻先生打开的。” 闻瑕迩:“......” “少君年纪尚轻,不该耽于男女之情。”莫逐道:“这是闻先生的原话。” 闻瑕迩扶额,把信塞回了莫逐怀中,“行了行了,回去了。” 莫逐点头,把信放回怀里。 二人沿途回府,过湖走至一架石拱桥上时,忽见前方不远处站满了人,把一方空地围的水泄不通。 有眼尖的看见了闻瑕迩,喊道:“少君!” 这一声喊引得众人连连侧目,都向闻瑕迩看来,异口同声喊道:“少君!” -- 第218页 闻瑕迩走上前,笑着道:“诸位乡邻们好,都围在这里看什么稀奇啊?” 众人为他和莫逐让出一条道来,他往近了一瞧,便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躺在路中央,也不知是死是活。 闻瑕迩在那乞丐身边半蹲了下来,本想试着拍醒对方,却见那乞丐露出的脖颈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灰颜色。 莫逐也看见了乞丐脖颈上的异样,说道:“像是中毒。” 闻瑕迩点点头,想着用灵力能不能唤醒此人,乞丐却蓦地睁开双眼从地上弹起,两手指甲以肉眼可见速度猛地增长,嘴边长出两颗森白獠牙,晃悠一圈后,狰狞着面容在原地张牙舞爪起来。 眼看着那颀长的指甲就要划到莫逐的身上,围观众人惊声高呼,电光火石之间,闻瑕迩打出一道定身符贴在了乞丐身上,乞丐龇牙咧嘴的动作顿在了半空,嘴中发出浑重的呼吸声。 “少君真厉害!”众人异口同音的附和道。 闻瑕迩整了整衣摆从地上站起,有些无奈,“这人都发狂了,大家方才怎么不散去?若是被这牙咬上一口怕是不好受啊。” “有少君您在我们不用跑。” “是啊,有您和闻先生在,我们冥丘城安全的很。天王老子来了我们也不用跑!” 在场众人被这句话逗笑,闻瑕迩笑道:“天王老子一时半会儿倒来不了,不过这乞丐似乎有些来头,不知有哪位乡邻可识得他?” 莫逐端详了这乞丐一会儿,见那乞丐看着他的眼冒青光,口水横流,便觉出不对,向闻瑕迩附耳道:“只怕已不是人了。” 闻瑕迩点头,伸手掀起乞丐前额杂乱的发,露出乞丐的脸,“大家真不识得他吗?” “少君。”有人应声:“这个人好像不是我们冥丘的。” 闻瑕迩收回手,说道:“还请详细告知。” 那人答:“我前些时日在城外狩猎,路过一个村子。无意中发现那村子里有许多人都像他这般......” 闻瑕迩追问:“都像他这般口生獠牙,指甲颀长?” 那人说是,“我知晓这模样多半不对,便没敢在村子多留,回了家中。” 闻瑕迩若有所思,少顷道:“那个村子在哪里?” “出城外往西行三十里。”那人想了想,又道:“我记得叫水村。” “我知晓了,多谢这位乡邻。”闻瑕迩弹出一道赤符贴在那乞丐身上,那乞丐便倏的绕开人群,疾奔消失。 他说道:“大家若是在城中再遇到这样的人,烦请一定要来我家告知,我会让家中的修士们来擒住他们。不然由得他们发狂乱咬,伤到人就不好了。” 一众乡邻应声说是,闻瑕迩又嘱咐了大家几句不要擅自和这些东西抗衡后这才让人散去。 “很邪门啊。”闻瑕迩道:“青天白日的还能发起狂来咬人,再邪的僵尸都不成。” 莫逐沉吟道:“而且这乞丐看起来还像半个活人。” “那走吧。”闻瑕迩哥俩好似的拍了拍莫逐的肩,“水村的‘人’在等我们。” 莫逐道:“闻先生不让少君出城。” 闻瑕迩浑不在意,“这邪门的东西都窜到城里来了,难道我们要放任不管?” 莫逐面色稍露迟疑,“但......” 闻瑕迩一把揽过莫逐的肩就往城外走,“走了走了,堂堂七尺男儿做事哪能这般婆妈......” 冥丘城西相隔三十余里的水村,此刻黑云压顶,阴气弥漫。 朗禅与云束各自率着应天长宫和云家的十几名弟子,手中持剑,行走在村落间。虽是行的一条路,但两边弟子却各自离的老远,犹如井水不犯河水一般,硬生生将中间隔出一条能容纳三四人并肩的道来。 也不外乎这两家弟子如此,前几月不久在云束和朗婼的大婚上,新娘子跟人跑了路,弄得云家在修仙界颜面尽失,若此刻云家人还能面不改色的和应天长宫的人和平共处,那才真真是见了鬼。 村落中所见之处均横七竖八的躺着尸首,这些尸首均是嘴生獠牙,指甲颀长,露出的皮肤呈现出怪异的紫色。 云束打量着这些尸首,以袖掩鼻,“好臭的味道。” 身后弟子忙上前,递过一方帕子给他,“公子用这个遮鼻,兴许能好些。” 云束皱眉接过,帕上有股檀香味,将口鼻间的臭味挡去了许多,但香味一过,仍旧还是能闻到周遭那股熏人的恶臭。 这村落中散发的味道既像是尸骨腐烂已久的恶臭,又像是浸泡在血中的腥臭,两者兼而有之,无论是哪种,的确都臭到令人发指。 应天长宫的弟子见云家的弟子递了块帕子给云束,也不敢落后,从身上摸索许久,却只摸出了一块汗巾。他自己先放在鼻尖嗅了一嗅,不觉异味,这才上前递到朗禅面前,“二公子也遮一遮吧。” 朗禅还未接过,云家那边便传出了讥笑声。 那递汗巾的弟子面色一红,手腾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朗禅淡淡瞥了云家那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面前弟子说道:“我不觉难闻,不必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即可。” 弟子点点头,收回汗巾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云束捂帕闷声道:“应天长宫如今已落魄到连一方帕子也买不起了吗?还让二公子用汗巾捂鼻,真是笑死个人了。” -- 第219页 云束是云家少家主,既已带头奚落,剩下弟子自然是出声应和,一通冷嘲热讽对着应天长宫铺天盖地而来。 应天长宫众弟子被嘲的愤然不已,奈何朗禅不发话,他们不敢造次,只得握紧手中的剑,眼神忿忿的盯着云家众人。 朗禅面不改色道:“既是来查清邪祟作乱的事,云公子还是不要本末倒置为好。” 云束抬手,示意众人噤声,“我们青穆有邪祟作乱,沿途一路追踪方才寻至此地。”他放下帕,厉声道:“可如今我们前脚刚到,你们应天长宫后脚便跟着来了,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事是否和你们应天长宫有关!” “我们司野亦有邪祟作乱,就许你们云家能沿途一路追踪至此,我们应天长宫便不能了吗?” 云束冷哼一声,“这水村距离冥丘边境不过三十余里,你们二公子又与闻旸素来交好,情同手足世人皆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谁能说得清楚。” “胡说八道!”应天长宫弟子道:“我们二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凭的什么这般空口乱讲,恶意污蔑我们二公子?!” “常在河边站,焉能不湿鞋!这样浅显的道理三岁小童也懂得。”云束看向朗禅,眼中恶意浮现,“还请朗二公子自证清白的好,免得待会遇到邪祟动起手来,是敌是友,剑可不长眼睛。” 话已至此,气氛俨然已经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云束指拭剑柄,气焰狂胜的盯着朗禅,正想着今日一定要为自己出口恶气,便觉脚踝一痛,趔趄的摔滚在了地上。 “公子你怎么了?”云家弟子忙不迭的上前搀扶云束。 只见一颗小石子从云束身后滚落至众人眼前。云束挥开弟子,撑着剑从地上站起,恶声道:“是谁偷袭于我?!” “我当是谁在大喊大叫。”一侧的屋檐上骤然响起一口漫不经心地语调,“原来是前段时日在拜堂时新娘子跟人跑了的云束公子啊……”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闻瑕迩抱肩立于屋檐上,身侧还站着莫逐。 莫逐听得他讲话,皱眉道:“少君应当收敛些才……” “闻旸!”云束提剑指着闻瑕迩,被那番话气的面红耳赤,“邪祟果然是你搞的鬼,你和朗禅串通一气!” “瞎说什么呢。”闻瑕迩跃身跳下屋檐,落于众人面前,“你们仙道的人办事不力,邪祟都敢窜进我冥丘了,我没找上你们,你还有脸来凭口污蔑我?” “休要狡辩!”云束道:“定是你!” 闻瑕迩眼光在云束面前扫视一圈,忽然叹了口气,“我倒是忘了,这世间最不该有脸的便是你。” 云束手间的剑一颤,“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闻瑕迩故作扼腕状,叹道:“新娘子都和人跑了,你要是有脸皮怎么还能活到这时候……” “闻瑕迩你——”云束当即气的一剑朝闻瑕迩刺去,“我今日便结果了你,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闻瑕迩微微偏头躲开云束迎面而来的一击,一手摁住云束握剑的手臂,令云束动弹不得,用只有他和云束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表兄我原本是预备了一份礼物给你的,可你这亲没结成……这份礼物表兄送你,你还要吗?” 云束咬牙切齿,却是不敢大声高嚷,“闭上你的嘴……我没你这个表兄。” 闻瑕迩哈哈大笑,睨着地上的尸首,“我们冥丘也出了这样的东西,别把脏水往我和朗青洵身上泼。”他拍了拍云束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表弟,你表兄我可是个好人啊。” 云束被这声称呼吓的脸色惨白,惊慌失措的望向四下众人,见众人脸上并无异色,悬着的心方才放下。 莫逐跃下屋檐走至闻瑕迩身边,道:“少君不该现身的。” 闻瑕迩不以为意,揽着莫逐肩膀,朝一旁观戏的朗禅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朗二公子看戏倒是看的舒坦。” 朗禅归剑入鞘,向他走来,亦笑道:“并无我用武之地,只好旁观不语。” “那倒是。”闻瑕迩拍了拍莫逐的肩膀,说道:“这是我家客卿,莫逐。人俊修为高,你认识下。” 莫逐略皱了皱眉,朝朗禅颔首道:“莫逐。” 朗禅道:“我名朗禅,表字青洵,有礼了。” 莫逐道:“常听少君提起,今日有幸得见。” 朗禅闻言一笑,问道:“不知阿旸平日里都是如何提及我的?” 莫逐瞥了闻瑕迩一眼,闻瑕迩脱口道:“问他做什么。我人不是在这里吗,问我就好。” “那你平日里都是和莫兄怎么提我的?”朗禅问道。 “提你人俊修为高。”闻瑕迩不假思索。 朗禅摇头,状似失落,“提的极为敷衍。” 闻瑕迩挑眉,正要继续说下去,后方忽的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 众人立刻警惕,手紧掌中剑,目不转睛的盯着步声延伸处。 一行身影自屋后的拐角处缓步走出,皆是身穿霜白衫袍,后背兰息剑,赫然是禹泽山门人。惟有走在最前的一人略有不同,头束白玉冠,青银双色交错的长剑持于手中,面容异常俊美,神色亦是异常清冷。 莫逐一把捉住闻瑕迩的衣衫,低声道:“少君切不可意气用事。” “莫兄说的极是。”朗禅道:“禹泽山弟子众多,阿旸你切莫意气用事。” -- 第220页 从君灵沉的身影出现开始,闻瑕迩的眼神便一直胶着在君灵沉身上未移开过,莫逐和朗禅的嘱咐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君灵沉向他们走近些,目光猝不及防的和君灵沉撞了个正着,他方才忙不迭的收回眼神,随口问道:“你们二人方才同我说什么?” 莫逐欲再重复一遍,眼瞅着禹泽山众人已经走近,提醒的时机已过,只得吐出两个字:“冷静。” 朗禅已率着应天长宫一众走到君灵沉面前,拱手道:“见过缈音清君。” 云束亦带着云家弟子后脚跟上,面色颇为不自然的作揖道:“见过缈音清君……” 君灵沉颔首应下,似乎并不想多作言语。 他这幅淡漠性子修仙界人尽皆知,是以应天长宫和云家众人并不觉不妥,朗禅主动问道:“缈音清君来此可也是为了邪祟一事?” 君灵沉扫视周遭一片尸首,淡声道:“禹泽山下的地界出现了这样的邪祟,沿途一路追踪至此。” 朗禅道:“司野亦是如此。” 云束语气有些僵硬,“……青穆亦是如此。” “冥丘亦是如此!” 莫逐捂嘴的动作仍是慢了一步,让闻瑕迩喊出了声。莫逐紧撰着闻瑕迩的衣衫,不让闻瑕迩身形挪开半寸,神情挫败,口中喃喃,“我辜负了闻先生的嘱托。” 三方势力齐向闻瑕迩投来注视,冥丘少君与缈音清君不和一事早就在两道传的沸沸扬扬,眼见着一场水火不容的对峙即将要在他们眼前上演,众人心下有的欢喜有的愁,各怀鬼胎。 岂料这出好戏的另一名事主缈音清君,闻言后,竟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在场众人简直难以置信,传闻中的势同水火,势不两立,一见面就要打的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景象呢?是他们瞎了聋了,眼耳口鼻都不好使了?还是这冥丘少君和缈音清君被人换了芯子掉了包了? 场面沉寂了片刻,人群中有个不怕死的弟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可能是不想让我们看见。” 众人恍然大悟,是极是极,两位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面上功夫自然是要好好做的。 ※※※※※※※※※※※※※※※※※※※※ 第四卷 为前世篇,会交代前世的故事完整剧情。第四卷写完,第五卷倏的一下就过去完结了,谢谢大家这么久以来对本文的支持啦。 第88章 水村 莫逐硬把闻瑕迩拉扯到了后方,压低了声音道:“少君如若不收敛性子,莫逐便只好得罪少君,将少君带回府中了。” 闻瑕迩看向莫逐紧撰他衣衫的手,颇为不解,“我可什么事都没做。” “少君同缈音清君搭话了。”莫逐道。 “我不过是顺口道了句实话。”闻瑕迩摸了摸下颌,“我难道连话都不能和君惘说了?” “最好不说。”莫逐道:“我知少君和他不对付,但我们此番是来调查中毒邪祟一事,少君莫要忘了。” 闻瑕迩瞥了一眼被众人簇拥的白衣身影,不咸不淡道:“的确不对付。” 三方将各自知晓的有关邪祟的消息互通完毕后,便兵分三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开始搜寻水村,一有异样便放出信号弹,知会其他两方。 朗禅把邪祟一事的详情告知了闻瑕迩,末了还邀闻瑕迩同他一道搜寻。闻瑕迩一口回绝,和莫逐挑了另一条道,入村探寻。 天色渐暗,村内的景象已经开始变得昏黑。 闻瑕迩和莫逐在一条甬道上行走,他丢了三两道落火符在前方的虚空中点燃,看清了甬道两边皆是鳞次栉比的屋舍,有的屋门大开,有的窗屋紧闭,大开的房屋中无一例外都躺着人的尸首,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阿禅同我讲,这些人可能没死,但也不能算是活人。”闻瑕迩引了一道落火符照亮脚下躺着的一具尸首,端详着尸首道:“他们可能会突然醒过来,就跟诈尸一样。” “若是邪气入体,这些尸首必定无法见光。”莫逐蹲下身,手掌覆上了一层灵力后着手翻看这具尸首,半晌道:“我仍旧觉得是中毒。” 闻瑕迩又点了几道落火符,将这具尸首照的更清楚些,“阿禅说若是被这些尸首抓伤或者咬伤,过不了几日也会变成这幅模样。” 他扫视着这尸首的身形,说道:“城中的乞丐只有脖颈的地方变成了紫色,水村的这些尸首全身都透着紫色。” “那乞丐应当是中毒不深,毒素尚未蔓延全身。”莫逐收手起身,神色有些凝重,道:“只是不知是出自何人的手笔,不仅是冥丘,就连禹泽山、司野、青穆三地也均遭此祸乱。” “害人不浅。”闻瑕迩一眼扫尽屋舍内五六具尸首,老弱妇孺具遭毒手,“全是没有修为的村民。” “修士有灵力护体,即便中了毒也伤不及性命。”莫逐道:“普通人的确才是下手的最佳人选。” 闻瑕迩抬手在虚空一点,落火符便飘向前方,他和莫逐二人就着火光继续往甬道深处前行,闻瑕迩道:“禹泽山应天长宫还有云家,皆说是沿途一路追踪方才寻至此地。不知莫先生的想法可同我是一样的?” 此前闻瑕迩一直都是吊儿郎当的唤莫逐“莫兄弟”,眼下难得正经一回唤了一声“莫先生”,莫逐亦正了正色,答道:“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 第221页 “是啊。”闻瑕迩面色微沉,“都算计到家门口来了。” “一路纵观这些村民的状况应当是中毒已久。”莫逐沉吟道:“这水村中大约已查不到那幕后黑手的踪迹了。” “行下这桩恶事的人之后再揪出来也不迟。”闻瑕迩沉声道:“眼下若任由这毒四处流窜,只怕届时不只禹泽山司野青穆冥丘四地,整个修仙界恐怕都要遭此一劫。” 莫逐道:“少君有何看法?” “除掉毒源。”闻瑕迩道:“这才是迄今的头等大事。” 莫逐稍稍一怔,眼中流露出些许异色,“少君仁善。” 闻瑕迩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继续往下说道:“既然其他三家都被邪祟引来至此,我估摸着毒源应当就是在这水村之中了。” “有理。”莫逐道:“不过眼下天色已晚,视线受阻。毒源恐不好寻。” 闻瑕迩默了片刻,突然话锋一转,“莫逐兄弟你知道子母蛊吗?” 莫逐对他口中唤出的称呼显然已经能够坦然应对,说道:“知道一些。据说是母蛊会诞下无数的蛊虫,这些蛊虫被称为‘子蛊’。子蛊只听从母蛊的号令,母蛊便可让这些子蛊进入人的体内,从而操控被子蛊入体的人。” 闻瑕迩点头道:“不错。” 莫逐一点便透,“少君可是想说这村中的村民是中了子蛊?” “子母蛊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只是见这些村民异状,才由此推想。”闻瑕迩扫视周遭一圈没有动静的尸首,“你看他们现在一动不动明明就像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但阿禅却说他们会突然醒来。”他偏头看向莫逐,似笑非笑,“醒过来之后的举动,像不像是母蛊在背后唤醒他们,操纵他们去抓咬他人。” 莫逐目光飞速掠过地上躺着的尸首后,最终不得不颔首赞同,“少君心思缜密,此番猜测恐就是这些尸首发狂咬人的缘由了。” “还有待推敲。”闻瑕迩和莫逐二人走到一条岔路上,他道:“若真是子母蛊,只有等这些尸首醒过来后,才能探出母蛊的藏匿之处。” “何以见得?”莫逐道:“母蛊操控子蛊时,会有何不同?” 闻瑕迩隐隐听到左边的岔路传出脚步回声,道:“母蛊既然能操控子蛊,可见一定是神智清明,头脑犹若常人。而不是像这些村民一样只知道胡乱咬人。” 音方落,那阵脚步声便愈加清晰,浩浩荡荡的声响约摸不下十几人。只听有熟悉的人声呵道:“这村子翻来覆去也全是些死透了的邪祟,不如早日转道回青穆去得了!” 云束以帕掩鼻快速的远离这一处恶臭浓重之地,云家弟子紧跟他其后,劝慰道:“这是家主特意交待给公子的差事,公子还是探查出这些邪祟的底细后再回去,才好向家主交待……” “整个村子上上下下都是死人,你来教我如何撬开这些死人的嘴从中问出他们的底细来?”云束极不耐烦,“依我看就是闻旸那小子搞的鬼!回青穆之后我就同父亲这样……我去!” “不过半晌未见,怎的又开始往我身上泼脏水了?”落火符幽幽前行,闻瑕迩从火光后显出身形,“造谣生事的功夫见长啊。” 云束手掌抵着剑,心中慌作一团,面上却装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你说不是你干的,你总得拿出证据来自证清白!” “是吗?”闻瑕迩面做惋惜状,“我以为以我们二人的关系,我只消说这么一句你便该信了我啊。” “什么关系!”云束面上的从容瞬间坍塌,“我和你半分关系都没有!不要胡说八道污我清白!” 闻瑕迩叹了口气,“你这么说可就伤我心了,我可是你正儿八经的大表……” “啊!”云束突然大叫一声,盖过了闻瑕迩的话音。他提着剑火急火燎的走到闻瑕迩身前,咬牙切齿的低声道:“你这个天杀的到底想干嘛!” 闻瑕迩笑了一笑,转头朝莫逐道:“莫逐兄弟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莫逐听后欲言又止,闻瑕迩又道:“一桩小事罢了。” 他说罢便提起云束往屋檐上掠去,站稳后伸手弹了弹云束的剑身,调侃道:“怎么着啊,还想弑兄不成?” 云束恶狠狠的瞪他一眼,见两人所站的位置已离人群甚远,便倏的收了剑,“有话快说!” 闻瑕迩也懒得再和云束绕弯子,直截了当的问道:“我娘病情如何?” 云束闻言脸上愤然稍敛,口气却仍旧不善,“这些天入秋,病情比夏日要好些了。” “那我弟弟如何?”闻瑕迩又问。 “还能如何?”云束厌恶道:“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自己院子里养动物。” 闻瑕迩心下稍宽,一掌拍在云束肩膀上,“要是让我知道你有所欺瞒,你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爱信不信!”云束哆嗦着肩膀怒目圆睁,“你既然想当孝子现在就该去姑姑膝下伺候着,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闻瑕迩道:“你当真想让我去云家侍奉我娘?” 云束脸色一白,嫌恶道:“你一辈子不和我云家沾上关系才好!” 闻瑕迩冷笑一声,一脚踹在云束屁股上将人踹下了屋檐,“求之不得。” 云束摔了个四脚朝天,云家弟子忙上前搀扶,云束站起身指着屋檐就要破口大骂,可那上方哪里还见得着闻瑕迩的身影。 -- 第222页 “少君为何屡屡针对云束?”莫逐走在闻瑕迩身旁忍不住问道。 他二人已行至一方开阔的道上,沿途景象与他们进村时所见无二,具是被浑身发紫的尸首占据。 闻瑕迩抬脚跨过一具尸首,淡声道:“云家与我有一段旧怨,虽谈不上不共戴天,但却让我至今难以释怀。” 何止是难以释怀,说成是刻苦铭心都不为过。 他之所以会在前些时日云束和朗婼成亲之日上干出那一番骇人事,不过是为报当年云酬赶尽杀绝,羞辱他父之仇,而君灵沉算起来只是捎带罢了。 他十岁之时,他父亲闻秋逢曾带着他一起去过云家,所为之事不过一件,便是向当时的云家家主求个情面,带走他母亲和弟弟云杳,一同回冥丘。 他父亲彼时尚未声名鹊起,不过一介散游魔修。那云酬知晓他们来意后便起了杀心,用着大人谈事的由头将他从他父亲身边带离到后院,让那时比他小上一岁的云束陪他玩耍。 他当时年幼,听见云束喊他一声表哥便欣喜不已,对云束毫不设防,而云束却在他二人独处时,端了一盘有剧毒的糕点哄他吃下。若非他当时已入道体内有灵力暂时吊着他半口气,而他父亲又恰好发现的及时,他早已死在云束的那盘糕点之下。 在云酬铺天盖地的羞辱和无尽的谩骂声下,他犹记得当初他父亲是如何带着奄奄一息的他躲开云家人的追捕离开云家的。这天地间最能羞辱诋毁人的字眼,在那场逃亡中,十岁的他从一个称得上是他舅舅的人口中听的一清二楚。 然他父亲如今已不是当年能任人羞辱的魔修了,他亦不是当年随随便便一盘带毒的糕点就能要他半条命的幼童了。云家最重颜面,他便亲手搅了这颜面。 莫逐十分有眼色的没有追问这段旧怨的前因后果,只嘱咐一句:“少君下手有分寸便可。” 闻瑕迩道:“要不了他的命。” 正二人说话间,黑漆漆的街道四下骤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诡异气氛油然而生。 闻瑕迩弹出几道落火符浮在虚空,霎时照亮了大半条街道,只见原本地上躺着的尸体竟拖着四肢,从地上缓慢爬起。 “出手了。”闻瑕迩扫视着四面八方不断苏醒的尸体,笑着问莫逐,“不知我和莫先生的眼力哪个更好一些?” 莫逐背靠闻瑕迩而立,一双眼飞快的在尸体上掠过,“莫逐虚长少君几岁,想来在眼力这方面应当略胜少君一筹。” “那可不见得。”闻瑕迩徒手画阵,不过眨眼,地面赤光大盛,困住了大半龇牙咧嘴涌上前来的尸体,“不是说年纪越长眼神就退步的越厉害吗?” 莫逐面上难得浮现出几分笑意,只见他伸手在虚空中用力一握,一杆通体黑枪便凭空出现在他掌中,他握枪朝前方迎面而来的尸群中纵身一扫,掀起一阵劲风。枪风所及之处,皆变作了一排排四分五裂的尸首,“此眼力非彼眼力。” 闻瑕迩丢出几张惊雷符,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尸群便化作了一团黑漆漆的焦,瘫倒在地。 “虽没什么大能耐。”闻瑕迩目光放远,见街道深处不断有尸群蜂拥而来,“数量却不容小觑。” 莫逐点头应声,手中长|枪陡然滑出,光影流窜,横扫一片。 这时黑寂的天空上方忽然亮起一阵金光,紧接着几声脆响,金色的火星簌簌从天空垂落散向四周。 “少君。”莫逐翻手回枪,“我们去吗?” “自然要去。”闻瑕迩一连放出两个束缚阵,“万一被他们先找到,我们在这里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二人纵身一跃齐齐跳上屋檐,脚下瓦片沙沙作响,奔至信号弹点燃处。 云家一众身陷囹圄,前后左右均被数以百计的尸群包围,已有几个弟子不慎被尸群抓咬,陷入昏迷,士气节节退败。 云束一脚踢开近身而来的尸体,咬牙切齿道:“再放一个信号弹!我不信没一个人赶来!” “公子。”有弟子道:“临行前应天长宫的人只给了一个信号弹……” “这群穷鬼!”云束骂道:“连个信号弹都舍不得多给!” “啊啊啊——” 云束挥剑砍下尸体的胳臂,高声问道:“发生何事?” “公子又有弟子被抓伤了!” 云束咒骂一声,出剑的动作开始急躁,又见半晌未有人前来支援,心中急躁更甚,“先杀出一条路来,从这些尸群里逃出去再说!” “已有六人被抓咬,公子我们脱不开身!” 话音方落,只见应天长宫的弟子从半空中落于尸群外围,朗禅手起剑落,迅速的挥斩出一条道来,他朝云家众人喊道:“前方有一座庙宇,诸位带着受伤的弟子先行撤离!” 云束闻声,带着云家众人快速撤离,与朗禅擦肩而过之时,憎恶的剜了对方一眼。 “不知好歹的东西!”应天长宫中有弟子出声,“若非二公子及时赶到,这云家早被撕咬的粉碎,哪里还有命逃!” 朗禅挡剑截杀大半尸群,平声道:“莫要多言,我们此番是来查清邪祟一事。” 闻瑕迩和莫逐从屋檐上落至地面,见朗禅收剑入鞘,周遭横尸遍野,不见异动,便知是对方出了手。 朗禅砍杀上百尸群,眉目间却仍旧凝重,见他们二人已至,便说道:“先同我去前方的庙宇一避。” -- 第223页 “为何要避?”闻瑕迩不解其意,“你都杀了这么多尸体了,还避什么避?” 朗禅道:“这些东西杀不死的,过不了须臾便会恢复原状。” 闻瑕迩闻言一愣,随即看向莫逐,“可我和莫先生方才已经制住一片,不见……” 脚下四分五裂的尸首,突然猛烈的颤动起来,随即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开始重新拼接成一具完好的身体。 闻瑕迩见此,“有异”二字被他吞回腹中。 朗禅让应天长宫弟子先行一步,转头又向闻瑕迩道:“先去庙宇暂避,详细的我之后再同你们说。” 闻瑕迩点头,与莫逐一起和朗禅动身前往庙宇。 途中偶遇禹泽山一行,朗禅上前挑了几句重要的与君灵沉说道,随后禹泽山一行便同他们一道进了庙宇。 黑云遮月,村内四下阴风乍起,恶臭浓郁盛到极致。 破败的庙宇内点着几盏昏黄油灯,寒风扑面而来,卷起一股恶臭,熏得闻瑕迩也有些招架不住,捂住了口鼻。 庙宇大门一合上,禹泽山的弟子便沿着各处门窗以剑画出灵印,封锁住庙宇,教外面的尸群一时不得闯入。 云家包括云束在内一共十二人,此时已被抓咬了六人,这六人被安放在干草堆上,昏迷不醒。 君灵沉领着禹泽山弟子站在对面,闻瑕迩领着莫逐和朗禅坐在一处,他瞥了一眼云家受伤的人便收回目光,转头问朗禅,“阿禅你方才说那些东西杀不死是什么意思?” 朗禅搁剑之地,沉声应答:“具体的我也不知,不过我们在独自遇见尸群时,发现斩杀过的尸群不论受到多少重创都会恢复原样。” “之前你们在司野碰见的东西也是这般?”闻瑕迩问道。 朗禅摇头,“不是,司野咬人的东西一击便死。” 闻瑕迩垂首沉思,未再说话。 不再有交谈声,庙宇内一片死寂,只听得殿外不断呼啸的风声,交错于耳间。 “阿旸当心!” 闻瑕迩尚在思忖中,身形却被朗禅猛地一拉扯摔到了一旁。 周遭光线昏黑,离他们远的人尚未窥清出了何事,便见君灵沉留阙出鞘,运起一方青光屏障,挡住了欲向闻瑕迩和朗禅二次袭去的东西。 莫逐反应过来,起身扬枪一把挑起那东西的衣襟,待看清后,眉心一皱。那东西被枪挑至半空,仍咧着嘴张牙舞爪的向莫逐袭去,莫逐胸前衣衫被颀长的指甲划破几寸,他将枪挪开几寸,抬脚往云束面前走去,落枪,那东西便轰的一声摔在云束面前,“管好你家的人。” 云束看清眼前落下的东西后,瞳孔猛地收缩,当即便挥剑砍下了那东西的脑袋。他起身回看那安放在草堆上的几人,赫然发觉少了一人。 闻瑕迩回身坐回原处,却见朗禅一直左手捂着右臂,便察觉不对,压着声音问道:“你被咬了?” 朗禅抬首,额间冒出密汗,虚虚的笑道:“一时不察,着了道。” “胡扯!”闻瑕迩扯开朗禅的左手,见朗禅右臂上血流如注,“那东西要咬的是我,谁让你帮我挡的!” 朗禅唇色发白,身形微晃一头栽在闻瑕迩的肩膀上,“那要让我看着那东西咬你?我可做不到。” “二公子怎么了?”应天长宫弟子察觉到朗禅的异样,一个个忙伸长了脖子接连问道。 朗禅仰首向闻瑕迩投去一个眼神,闻瑕迩皱眉扶住朗禅身形,说道:“他困了,睡会儿。”手掌凝聚灵力覆在朗禅伤口上,将那伤患处的血尽数抽离。 “什么情同手足……”云束望着将朗禅搂在怀里的闻瑕迩,小声咒骂道:“分明是一对死断袖!” 他说完便觉头顶上方蓦地多出一道目光,云束抬头看去,便见君灵沉侧目淡漠的看着他。云束浑身打了个激灵,忙不迭的收回目光,一旁有弟子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云束偏头看去,见那弟子手中拿着一张信笺,问道:“你看清楚了?确定是从他怀里掉出来的?” 弟子点头,小声应答:“看的清清楚楚。” 云束盯着那信笺上被拆开的蜡封,又转头望向垂首不语的闻瑕迩,忽然恶向胆边生,“念出来,我要让这庙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弟子闻言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取出摊开,待看清上面写着的内容后,面上一红,“公子,真、真要念吗?” “念!”云束唯恐天下不乱,“大声的念,把朗青洵给我念醒了,看他还能不能睡得下去!” 第89章 庙宇 弟子两手捏着信笺,面色涨红,深吸口气后,故作不苟念道:“崇天楼惊鸿一瞥,君之风华,辗转数月,仍镂心刻骨,历历在目。小女坐冷月下独酌,方悟得乃相思成疾,念君忆君,夜不得夙。今书写此信,不求答意,惟盼小女一番衷肠可上达天地,下及君心。” 他念到此处停了停,从信笺上移开目光望了望周遭,却见庙内众人视线全聚在他身上一处,猛地打了个激灵,将信笺上的落款念了出来,“桑岛木清许赠予冥丘少君闻、闻旸!” 一声闷笑忽的响起,闻瑕迩皱眉看向靠在他肩膀上的朗禅,“你还笑得出来。” 朗禅支起身子,“为何笑不出来?有女子心仪阿旸,还写下这般情真意切的信,我自然是替阿旸开心的。” -- 第224页 莫逐往衣衫里一摸,看着闻瑕迩说道:“少君,那封信不见了。” “哪封信?”闻瑕迩问道。 莫逐道:“白日里给少君看的那封写男女之情的信。” “你念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云束一把从那弟子手中抢过信笺,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上的内容后,飞快的将信纸揉成了一团狠狠的丢到地上,唾骂道:“不知廉耻!淫|荡下作!” 念信的弟子被他厉声吓住,战战兢兢地为自己辩解道:“可这是……公子您要我念的。” 云束怒瞪那弟子一眼,“蠢东西住口!” 这封信既是从莫逐身上掉出来的,他便暗觉信中多半记载着冥丘不可与人言说的机密,适才生出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抖露出来的心思,哪成想和“机密”二字八竿子都打不着,竟是有女子写给闻旸的情笺!阴沟里翻了船,自认倒霉! 闻瑕迩冷冷的扫视云束一眼,“修为不见长,偷鸡摸狗的功夫倒是日渐精进。” 云束做贼心虚,面上却是不甘示弱,呛声道:“敢收下这样不堪入目的信,还怕别人说道两句吗?有本事敢做敢认!” 朗禅因救他才被云家中毒的弟子咬伤,闻瑕迩心中本就揣着气,此刻又听云束这狗嘴里颠倒是非,当即便要抽出赤符让他尝尝苦头。然他的赤符还未出手,莫逐的枪便倏的破风而去,斩断了云束耳间的一缕发丝后,锵的一声插进了石板中,地面立时震出蜘蛛网般的裂缝。 云束还未从莫逐的这一击中缓过神来,见头发从半空掉落至地,面色一震,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你……你敢对我动手?” 闻瑕迩也对莫逐的做法略感讶异,只听得莫逐道:“少君风姿斐然,有女子倾慕实属常事。若再让我听见你出言不逊,混淆黑白,莫逐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语毕,长|枪震动,倏的归入莫逐身侧,连带着那张被云束揉搓的皱巴的纸团也一起回到了他手中。 云束冷汗涔涔,却是手掌扶着剑柄,看模样像是要拔出剑和莫逐大干一场,云家有弟子见状忙低声劝阻道:“公子冷静,我们弟子伤亡惨重,此时对上他二人绝无胜算。更何况还有朗青洵在一边,他铁定是向着冥丘少君的……” 云束正待说应天长宫不助他们云家,但禹泽山必定会拔剑相助,他这想法还未坐实,便见一禹泽山弟子缓声道:“禹泽一派,只司除魔,不会尘事。” 劝慰云束的弟子忙不迭的替云束合上剑,劝道:“公子,小不忍则乱大谋。” 云束冷哼,哐当一声将剑摔在地上,不再说话。 莫逐坐回原位,见闻瑕迩和朗禅二人此刻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便搁枪至地,半晌对闻瑕迩说道:“少君切不可因方才那封信动了心思,闻先生再三嘱咐,少君年纪尚轻,不易涉足男女之情。” 朗禅目光移到闻瑕迩面上,“闻魔主连你几岁谈情说爱也要管?” “其实我家教甚严。”说起他父亲,闻瑕迩颇有些无奈,“但我说了你可能都不信的。” 朗禅抿唇笑道:“你从前与我说过你家教严,却没细说过是个什么严法。” “你想知道?” 朗禅颔首,如实答:“想。” 闻瑕迩冥思片刻,说道:“就好比谈情说爱这件事吧,我爹同我说,弱冠之前,连姑娘家的手也不能碰。” “弱冠之后呢?”朗禅问道。 闻瑕迩意味深长道:“自然是随心所欲。” 朗禅面色发白,眼底却仍旧噙着笑,“阿旸……今年便满十九了。离弱冠也差不了……”他话音骤停,呼吸陡然变得急促,旋即便像是体力不支般倏的向地面倒去。 闻瑕迩手疾眼快的将朗禅往身边一拉,以手挡住朗禅脸上的异色,对莫逐小声道:“阿禅要撑不住了。” 莫逐沉默点头,握紧枪,眼神定定的望着对面被咬伤的云家弟子。 这时,骤变突生,庙宇外忽的响起猛烈的砸门声,那砸门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毫无章法又重又刺耳,每砸一下便震的人额间青筋猛跳,心中燥意横生。 尸群已至庙外,但眼下仍有禹泽山的灵印加持庙宇门窗,庙内众人尚且能够镇定自若,平静应对。 闻瑕迩无声的将朗禅平放在地面,附耳道:“你睡觉。睡醒就没事了。” 朗禅眉心紧拧,望着他欲言又止,“阿旸……” 闻瑕迩朝朗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和莫逐从地上起身,正要抬手掐灭庙中惟一的几盏光源,视线却骤不及防的同对面的君灵沉交汇个正着。 君灵沉通身上下都是浅淡的墨黑与霜白,疏离孤冷。恰逢眼下庙宇中的昏黄微光,不经意间把他身上的冷寂之意衬的朦胧难辨,连那眉目间惯常的清冷竟也显出几分柔意来。 柔和近人的美人,又是另一番风姿。 闻瑕迩有那么一瞬竟不想熄灭庙中的青灯,他略微一顿,旋即朝着对面的方向向君灵沉努了努下颌。也不等对方回应,手中劲风轻弹,庙内霎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灯、灯怎么灭了?”惊慌的声音瞬时响起。 “不要自乱阵脚!不过只是灯灭了,外边的东西还不曾进来!” “对对,我们在里边安全的很,安全……”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两扇破旧的门扉应声倒地,打断了那人的说话声。 -- 第225页 “小师叔!我们设下的灵印被人破了!” 庙宇外惨淡的月色照进庙内,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计其数的尸群从破开的庙门处蜂拥至庙内! 君灵沉衣袂无风浮动,御出剑诀正欲挡之,闻瑕迩却忽的从对面飞窜而来,两手箍住君灵沉的手腕,高呼道:“哎呀!缈音清君被咬了!” 此刻尸群一涌而上,庙内一众虽震惊之余,但尚能与其抗衡。可缈音清君是何人?乃是修为深不可测,轻轻一挥剑便能让敌人魂飞魄散的仙君啊! 眼下连这般能耐的缈音清君都被这些不人不鬼的怪物给咬伤了,那他们岂不是更逃不过这些怪物的魔爪了?惟一一颗定心丸已不复存,应天长宫弟子与禹泽山弟子尚且能持着恐惧继续与那些尸群对抗,但云家剩余的弟子却已经惊慌失措,仓皇逃窜。 闻瑕迩擒着君灵沉两只手,半踮起脚在君灵沉耳边低声道:“没看明白我给你的示意吗?” 君灵沉垂眸看他,淡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你为何就不能听我的?”闻瑕迩反问道。 君灵沉未语,闻瑕迩发觉抓着的两只手腕陡然发力,力气大到眨眼便从他手中挣脱。他眉心一跳,反手擒住君灵沉另一只还未能从他掌间挣脱的右手腕,两只手齐齐发力,把君灵沉的右手用力的握在了掌中。 闻瑕迩额间已隐隐浮出热意,他挑眉看向君灵沉,“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君灵沉漠然凝视他片刻,说道:“放手。” “偏不。”闻瑕迩挑衅一笑,“有本事自己从我手里挣……”他话未说完,君灵沉另一只闲着的左手已经捉住了他的肩头,闻瑕迩只觉肩头一麻,手中力道霎时消失大半。 君灵沉趁势挣脱他的桎梏,转身便要往尸群里去,闻瑕迩哪能这么轻易放君灵沉离去,想也未想便朝着君灵沉的背猛地扑去,手臂紧紧环住君灵沉的脖颈,脚夹着君灵沉的腰,放话道:“君惘你要过去就一直背着我!” 君灵沉被他这么用力一扑,身形竟然稳当的很,仅有脚下的步伐顿住了,头也未回的道:“别胡闹。” 闻瑕迩听出了君灵沉话中的冷意,却仍旧不以为意,抱着君灵沉的脖子道:“是你在胡闹,你过去会扰乱我和莫先生的谋划。” 君灵沉反手擒住他肩膀,看样子是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只听君灵沉道:“下来。” 闻瑕迩道:“我不。”说罢还将对方的脖子抱的更紧些。 君灵沉道:“闻旸。” “别慌。”闻瑕迩笑道:“来了。” 莫逐手中长|枪陡然跃出几丈,穿过人群,笔直的落到一人的脚下,挡住了那人的前路。莫逐飞身至枪下,手扶住枪柄,凛声道:“还想附身到何人身上?” 昏黑的光线下,那人的面容看不真切,只听一声清响,剑出鞘声,森然光影猛地袭向莫逐。莫逐挑枪而起,翻身跃至半空躲开这一击,枪峰自上而下向那人头顶袭去,那人不以剑挡之,反而出乎意料的弃了剑,狼狈的滚向另一边。莫逐微微眯眼,手中长|枪翻转,攻势凌厉,直将人逼向角落。 第90章 母蛊 数盏青灯接二连三的燃起,印亮了庙内景象。 以禹泽山为首的弟子挡在破开的大门处,与冲进来的尸群抗衡,应天长宫弟子则分散在庙内四周,捕杀从破口处涌进的漏网之鱼。整个庙内充斥着刀光剑影,只听得尸群古怪的浑重呼吸声,和兵器刺入骨的厮杀声。 莫逐一脚将人踢到墙上,反手握枪,锋利的枪峰直至那人脖颈,“解开控制尸群的蛊术。” 那人背抵在墙上,被莫逐一脚正中胸口,当即哇出一口血。血液所及之处迅速冒出了白烟,地面很快被腐蚀出一个大洞,他抬起头看向莫逐,显出来的脸赫然是云家被咬伤弟子中的其中一人,他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尸群近在眼前,你们冥丘的不去除尸反而来对付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子,不怕被人耻笑吗?” 莫逐手中的枪往前递了几分,那弟子的脖颈处瞬间冒出了一条细密的血痕,“休要狡辩,你乃是母蛊之身,体内怀有剧毒。”他瞥了眼地上被血液腐蚀的洞,厉声道:“血连地面也能腐蚀,你还有何话可说。” 脖间的刺痛让弟子皱紧了眉,他极难的出声道:“我被那些中毒的尸体咬了体内自然也自然跟着中了毒!毒渗入五脏六腑进入血液中有何稀奇?你难道就想光凭这一点来污蔑我是什么母蛊吗?!” 闻瑕迩松开君灵沉的脖子,脚尖在虚空中轻点后,落至莫逐身侧。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那被桎梏在莫逐枪下动弹不得的弟子,说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些尸体是中了毒的?” 弟子面色一僵,旋即道:“……我猜的!我猜这些尸体是中了毒!” “是吗。”闻瑕迩轻描淡写的道:“这些尸群的异状,有可能是邪气入体,也有可能是僵尸生异。诸如此类的缘由不下百种,可你却偏偏猜测他们是中毒。据我所知,青穆云家一派并不精通毒术,你能轻易下出‘中毒’这一结论,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他打出一道符贴在那弟子胸口处,只见那弟子浑身上下瞬间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薄冰,面上凝结了冰霜。闻瑕迩循循善诱道:“你还有一次开口的机会,是选择说实话,还是选择结成一块冰后,被他的枪|刺成粉碎。” -- 第226页 莫逐十分配合的抬枪压碎了覆在那弟子身上的一块冰层,细碎的冰渣子簌簌掉到地上,变作齑粉。 弟子被冻的直打寒颤,气息贫弱的道:“是我……是我偷听到你们讲话,你们说这些尸群是中毒,我便以为真的是……中毒。” “还不肯说实话,那我便只能让莫先生将你变作一堆冰渣了。”闻瑕迩唇角的弧度归平,“母蛊一死,子蛊不受控制后便会从人体内跑出来循着气味寻找母蛊。中蛊的人会恢复如常,届时你是不是母蛊也一目了然。” 弟子听得这番话,结霜的眉蓦地拧紧,怒目圆睁的瞪视着闻瑕迩良久,压着声道:“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闻瑕迩等的便是这句话,他走到弟子面前半蹲下,手按住莫逐抵在对方脖子上的枪尖,沉声问道:“在背后将你创造出来,让你惹出这一连串祸事的人是谁?” 弟子眉头当即皱的更紧,沉默几息后,张嘴正欲说话时,一道剑光忽的从他和闻瑕迩的身前滑过。闻瑕迩空翻后退几步,待站稳后便见那弟子倏的从身后的墙面破窗而出,大开的窗户霎时涌进一大片尸群,而云束却站在一旁用剑锋挑着他的凝冰符,面色狂妄的看着他,“想动我云家的弟子,做梦!” “蠢货。”闻瑕迩骂道。 “就你聪明就你能!”云束挥剑砍下一颗头颅,呛声道:“想动他有本事你就追出去!别躲在这破庙里当缩头乌龟!” 闻瑕迩一张禁声符贴在云束嘴上,转身运符扫开一片尸群便要跃窗而出前去追击,莫逐长|枪挡住他去路,“少君,此时乘胜追击并非上策。” “那母蛊能附身在任何人身上,眼下好不容易找出他身份,若不乘胜追击,待他再换一副皮囊游走在世间,便是我们与他擦肩而过也不见得能认出他来。”闻瑕迩快速说道:“你不必担心我,无论是这些尸群还是那只母蛊都近不了我的身。你方才和母蛊交手,应该知道他有多不堪一击。” 莫逐道:“我同少君一同前往。” 闻瑕迩瞥了一眼躺在角落处由几个应天长宫弟子看守者的朗禅,说道:“劳莫先生留下帮我看护阿禅。” “但……”莫逐欲言又止。 “朗青洵与我情若手足。”闻瑕迩飞身越出窗外,“有劳莫先生。” 他身形一从庙内破出,便吸引了围着破庙的大半尸群,一具具尸体磨着獠牙,张牙舞爪的向闻瑕迩袭去。闻瑕迩快速的扫视着周遭,背面对着尸群反手画阵,古老符文隐现于虚空中,风声大作,只听得一声声刺耳的尖叫接连响起,朝他前仆后继而来的尸群霎时消失于一片赤光之中。 闻瑕迩捕捉到在屋檐上逃窜的一点黑影,翻身跳上屋檐,沿着那黑影追去。 脚下的瓦片被踩的哐当作响,那母蛊分明已经受了伤,逃窜的速度却依旧不慢。眼瞅着那母蛊就要跳下一片曲折弯绕的巷中,闻瑕迩抬手拔下发髻上插着的鎏火簪,往母蛊的方向随手一掷,簪身破风而出,耀眼金光迅速布满周遭,印亮了大半村落。 母蛊被这道金光追赶的无所遁形,电光火石间,只见他蓦地停驻身形,喉结涌动,张大嘴吐出一只拳头大的紫色蛊虫后便轰然倒下。而那只蛊虫却从金光未及的空隙一跃而出,跳下屋檐,钻入弯巷中。 闻瑕迩眸色一沉,旋即跳入巷中,鎏火簪倏然回到他手心。扫视昏黑无比的巷子半晌,说道:“你脱下人壳又受了伤,能逃多远?一丈?十丈?你连这村落恐怕也逃不出。” 话音方落,四面八方的巷中便传出忽远忽近的女声,“休要唬我,你不过是找不到我的藏身之所,想诱我主动现身罢了……” “我的确想要你主动现身,但却不是因为我找不到你的藏身之所。”闻瑕迩缓声道:“我不过是想给你一个从良的机会罢了。但若你执意不从,冥顽不灵,就怪不得我了。” 那女声顿时变得幽怨,“口中说着劝解,心中却是想着如何将我除之而后快!你们人是这世间最善变狡诈的动物,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话……” 闻瑕迩漫不经心的拨弄了几下手中的鎏火簪,说道:“我若想将你除之而后快,莫逐的枪早已把你碎尸万段,我的符早已把你冻成冰块。哪还有你眼下活蹦乱跳的处境?”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那女声又变作初始的平静,“你追着我想从我身上拿到什么?” “一早我便道出了来意。”闻瑕迩重新将鎏火簪插进发髻中,“告诉我是谁造出的你,又是谁在背后操纵你引发这一桩桩祸乱。” 巷中陷入沉寂,闻瑕迩也不催促,淡道:“经今夜水村一事你已得罪了禹泽山、应天长宫、青穆云家乃至我冥丘,即便眼下你能侥幸逃脱,日后要面临的却是这四大家的合力追捕。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想来必定刺激紧张的紧。” 那女声又变作暴怒,“我能附任何人的身!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你大可一试。”闻瑕迩道:“且看是你能先逃过我们的追捕苟延残喘,还是率先死在你背后之人的手上,我拭目以待。” “你想激我现身,别做梦了!”母蛊勃然大怒,“你等死吧!” 音方落,前后左右的巷中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闻瑕迩辨出这事尸群涌来的声响,问道:“这些子蛊能替你争取多少逃走的时间?”四方符阵从他手中滑出,浮在前后左右巷口的虚空中,“是半盏茶,还是半柱香?亦或者一眨眼功夫。” -- 第227页 巷中忽然爆发出漫天金光,坍塌声接连响起,四下屋舍一瞬间全部沦为平地。 放眼望去,方圆十丈内皆无可遮挡的东西,母蛊从一片残瓦中悄无声息的翻出身形,闻瑕迩忙要上前擒下,却猛地看见一道滚着戾风的弩|箭划破虚空朝着母蛊而去,他丢符打偏那支箭矢,发出颤响,同时惊动了母蛊,母蛊蜷缩着身子一弹,下一刻便流窜而逃。 闻瑕迩必是不能放任这只母蛊离开,抬脚便追,却又听得数声箭矢离弦的破风之声,暗道不好,跑入一个拐角后,便看见了那只母蛊身中数箭,毫无声息的倒在地上。 闻瑕迩往空中丢出数十道落火符,翻身上屋檐,眼角蓦地瞥见一点黑影,“是谁?!” 那黑影被他发现便未再躲藏,手中丢出一道物什向他砸来,他侧身一躲,看清那物什是一把十字弓,抬脚便朝那黑影追去。 黑影身形如鬼魅,飞窜的速度快到肉眼难及,闻瑕迩追击大半夜的母蛊此刻被这人几箭除去,心中也攒了怒意,一连放出数张凝冰符丢到前方的虚空中,空气中的温度骤然降低,虚空里刹那生出了数十道寒冰,每一道都迅速的往前延展着身形,发出“吱吱”声响,宛如浩瀚游龙般向那黑影齐头并进! 黑影只顾埋头逃窜,并不想与闻瑕迩正面交手,但那数十道冰龙来势汹汹,他再不出手便会被冻成冰柱,只得顿住身形运起灵力抗衡。 第91章 坠落 这人一出手,闻瑕迩便察觉到此人是魔修。他心中疑云重重,正欲一举将其拿下,问个究竟,屋下的巷中陡然响起了密麻的声响,犹如成千上万的虫蚁爬行,窸窣紧凑,听的人心底发毛。 闻瑕迩垂首晃眼一瞧,陡然看清了巷中景象,成千上万如同黑色密云般的虫子正在地上快速的移动,朝着同一个方向蜂拥前行。 母蛊死后,子蛊不受控制便会循着气味自行向母蛊靠近,看来方才那只母蛊的确已经死透了。 一声“咔嚓”声猛然响起,闻瑕迩收回目光,却见半空中缠绕住那人的冰龙身上竟现出了裂纹,下一刻,碎冰纷飞,无数残冰化作齑粉从虚空中掉落,闪着涔涔冷光。 那人做完这一切后停也未停,翻身再度跃下屋檐,身影飞速隐入巷中,闻瑕迩站在屋檐上纵观巷中格局,挑了一条近道落入巷中,那人恰好跑过一个拐角,和他撞了个正着。 隔着数丈距离,闻瑕迩冷眼打量着这人,“你就是将那子母蛊造出来的人?” 这人穿着一身夜行衣,脸上戴着一张鬼脸面具,通身上下半点能让人探究的踪迹也无。 闻瑕迩抬脚逼近两步,这人便往后退开两步,闻瑕迩道:“你此刻不说,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这人身形一滞,闻瑕迩紧接着上前,赤符已藏于背后,一步一步直将人逼到墙角。这时,右前方的巷中陡然响起了脚步声,闻瑕迩不敢多看,只匆匆一瞥,却蓦地发觉来人竟是君灵沉。 他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朝着面前这人说道:“摘了面具吧,缈音清君出手可比我更准更恨。要是惹得他不快,你恐怕连全尸都留不下。” 这人偏过头,显然也是看见了持剑而来的君灵沉,只见他忽的出手,拿出一把东西朝君灵沉面上丢去,君灵沉抬剑便要挡之,闻瑕迩却快他一步打出几道赤符半路阻截了那把东西。 然而这人的举动似乎只是声东击西,他见闻瑕迩一出手,便再次从袖中丢出一件黑色的物什,动作又快又准却不是袭向君灵沉,而是朝着闻瑕迩而去! “闻旸。”君灵沉出声提醒道,但仍是晚了一步,闻瑕迩只觉脖颈上微微一麻,脚下的步子生生顿住。 他两指捻起一道赤符往脖颈处抹去,放手摊开赤符时符纸上多出了一只冒着青烟的赤红色小虫。 “被虫咬了。”闻瑕迩用赤符卷起虫尸丢在了地上。 君灵沉向他走来,问道:“什么虫?” “不知。”闻瑕迩摸了摸被虫咬的地方,“应该没什么大碍。”他扫视墙角一眼,那人果然已经趁着他们二人愣神之际逃走了。 君灵沉道:“无须你出手。” 闻瑕迩在心中斟酌了一番后才明白君灵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道:“别想太多,上次你在渊海之地救我两次,我不过是还报给你罢了。” 末了,又笑看着君灵沉,“何况能出手救缈音清君的机会可不多,能出一次手是一次。不然我可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君灵沉闻言,眉心微蹙并不说话。 闻瑕迩心中却还惦念着那黑衣人的踪迹,不再逗留,对君灵沉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开。 他沿着那黑衣人逃离时的方向一路追踪,沿途突然遇见了迎面而来的莫逐,他停下脚步问道:“莫先生为何出来了?” 莫逐拱手道:“尸群体内突然钻出虫蛊朝着一个方向离开,我便知晓是少君成功击杀了母蛊。朗二公子也已无恙,应天长宫弟子正在照料,所以莫逐这才前来寻少君。” 闻瑕迩点了点头,言简意赅的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给莫逐听,莫逐听罢,皱眉道:“既是如此,我与少君二人分头行动,寻那人踪迹该快些。” “先生所言极是。”闻瑕迩道:“只是先生若遇上他先不要贸然出手,我与他短暂交手,并不似泛泛之辈。” -- 第228页 莫逐颔首道:“少君放心,莫逐若寻到此人必先支会少君。望少君遇上此人亦能先支会莫逐。” 闻瑕迩说好,事急从权,刻不容缓,二人当即便分开,独自开始寻那人的踪迹。 其实对找到那黑衣人闻瑕迩并未抱多大的希冀,毕竟离黑衣人逃离已有些功夫了,这水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依黑衣人的身形,若是此刻已逃离水村也实属平常。 但就这般放弃不寻不是闻瑕迩的行事风格,凡事总有两面,他自觉气运不错,若那黑衣人被他侥幸再度撞见,也不是不可能。 闻瑕迩行至水村一片偏僻的角落,脚下杂草丛生,不远处还有一口一人宽的石井,他走到井边往井底扫了一眼,只看得一片漆黑便收回目光。随后又抬首环视四周,不见有异便打算离开此地。 这时,一道身形倏的闯进闻瑕迩视野中,他定睛一看,云束正手提着剑,气势汹汹的向他疾步走来,嘴上还贴着一道禁声符,模样滑稽可笑的紧。 闻瑕迩顺势在井沿上坐下,抱肩打量着云束那副令人发笑的模样,“这是谁呀,嘴上怎么贴着符就出来了?梦游啊?” 云束想破口大骂,但两瓣唇因着禁声符的阻挠死活张不开,气的瞪大了眼,拿着剑在闻瑕迩面前一阵晃悠,一副闻瑕迩不给他取下禁声符,就要一直在闻瑕迩面前晃剑威胁的模样。 闻瑕迩不为所动,说道:“我这身细皮嫩肉若是一不小心被伤到了半分,你这辈子兴许就只能当个哑巴了。” 云束鼻间传出厚重的出气声,显然是被气急,闻瑕迩手肘撑膝,支着脸颊,慢悠悠说道:“我觉着你这辈子当个哑巴也挺好,连模样都瞧着顺眼多了。” 云束哐当一声丢了手中的剑,耸拉着头低眉顺眼的瞧着他。 闻瑕迩微微迷眸,道:“你的‘气节’这么快就不复存了?” 云束又捡起剑,在地上划出几个字来,示意闻瑕迩看。他垂眸看去,见那地上端端正正的写着“表兄,表弟知错”,他冷笑一声,道:“字倒是人模狗样,可这写字的人就不见得了。” 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不加掩饰,云束仅是握剑的手悄悄一怔,旋即便要再度提剑在地上书写。 闻瑕迩却是已经厌烦了,抬手收回贴在云束嘴上的赤符,道:“滚。” 符一离开,云束便觉桎梏在他嘴上的力道消失殆尽,他试着低声说了几个字,顺利吐出后,面上的顺从瞬间消失,看向闻瑕迩的眼神恨怒交加,“闻旸,你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闻瑕迩对云束这幅翻脸大变的模样习以为常,“你若是还想见到几个时辰后的太阳,大可多骂几句。” “你放屁!”云束气的面目狰狞,剑横隔在闻瑕迩身前,“你就只会耍耍嘴上功夫!连三岁小孩都糊弄不住!” 闻瑕迩淡淡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剑锋,“我是不是只会耍耍嘴上功夫,你眼下大可一试。” “别以为我怕你!”云束的剑锋又近半寸,“我忍你这魔头许久了,今日我便要替云家......不!替仙道除了你!” “动手。”闻瑕迩道:“我动一寸便算我输。” 闻瑕迩越是这般风轻云淡,云束握剑的手便越是颤抖的厉害。 他今日被闻旸如此作弄一遭实在是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一剑将其除之而后快,但他心中却是如明镜般知道闻旸的修为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可他当下已经放出了狠话,若是临阵脱逃,事后定是会被闻旸当作饭后笑谈拿出来肆意取笑,一口怒气硬生生哽在胸膛上不去也下不来。 闻瑕迩两指捻起剑锋,嗤笑道:“剑都拿不稳,你当真动得了手?” 云束额角青筋暴起,恶向胆边生,只见他松手弃剑,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两只手掐住闻瑕迩的肩膀,厉声道:“闻旸,你去死吧!” 话音方落,闻瑕迩便觉自己全身陡然失重,整个人从井沿上抽离,背朝着身后的井口直直往下坠落。 他落下去时看了一眼云束,云束被他这一眼看的遍体生寒,心中却是大感惊疑,他不过是一时气晕了头才想将闻旸推下去,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就让他得了手,他盯着黑沉的井口已经看不见闻旸的影子,报复的快感瞬间涌上心头,“去死,去死!闻旸你去死吧!你这个疯子定会摔的血肉模糊,连你爹闻秋逢见了也不认得!哈哈哈哈哈哈......” 第92章 毒热 热。 闻瑕迩背靠着井底的岩壁,身体止不住的发热。 井口上方回荡着云束的恶语秽言,他本不该被云束那破绽百出的推搡推入这井中,可他那时却忽的浑身发热,力气倏然消散,半分与其周旋抗衡的力道也生不出来,身若拂尘般径直落入井底。 幸而这是口枯井,井底堆满了一层厚厚的枯草残叶。闻瑕迩掉下来时被一些小碎石划伤了额头,擦出两道血痕。但他却一点痛也感受不到,只觉得体内仿佛有一汪沸腾的热水在灼烧他的身体,热的他汗流浃背,两鬓润湿,呼吸难耐。 他敛了敛心神,伸手扶着岩壁缓慢站起,尝试着凝聚丹田中的灵力离开这井底,可他这念头一生,便忽觉腹下涌出一股燥热。这股热浪来势汹汹,当即便掀的他识海动荡,头中晕眩,眼前视野一瞬的晃动,脚下步子不稳,又跌坐回了原位。 -- 第229页 闻瑕迩抬手拭着额间不断冒出的汗珠,脸颊通红,唇中的吐息滚烫不已。他犹自强撑着脑海为数不多的清明,恍惚的猜测,自己多半是毒发了。 在这叫天天不应的昏黑井底,他极有可能真要应了云束那混小子的咒骂,死在这井内。 这时,井底突然涌入一阵清风,闻瑕迩总算感到一丝清凉,但面色潮红仍旧不退,他随手拉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因热意泛红的肌肤,想让风吹散他身体的热,那风却倏的停下,眼前凭空多出一道白衣身影。 闻瑕迩微微抬眸,睫毛上挂着的汗珠令他看不真切面前站立之人的面容,他只得出声问道:“……是谁?” 白衣身影沉寂几息,答道:“是我。” “哦。”闻瑕迩曲起指尖,掐着掌间发力,“是君惘啊。” 君灵沉道:“嗯。” 闻瑕迩两臂撑着井壁,状似不经意的从地上站起,“我原本想在这处打盹的,你既来了,我这觉怕是睡不成了......” 热意在他腹下忽然又撺高几分,闻瑕迩难耐的“唔”声,双腿猛地一颤,再次跌回了草堆上,后脑不慎磕到井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闻瑕迩后脑被撞的生疼,眸中霎时泛出点点雾意,但他却知晓这不是因为后脑的疼,而是体内那股热浪,恨不得要将他掀翻在地。 他再如何强装镇定,作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也为时已晚,君灵沉已经看出端倪,在面前半蹲下身,问道:“你出了何事?” 清冷的梅香猝不及防的钻进闻瑕迩的鼻尖,他有一瞬想要往那梅香中探过去,但很快又掐熄了这怪异念头,蓦地别过脸,用力掐着掌间的伤口,以痛清醒,“无,无事。” 君灵沉的目光在他潮红一片的肤色上游走一圈,“闻旸,你毒发了。” “没有......”闻瑕迩辩驳道:“你看错了,我很好......” 君灵沉蓦地伸出指尖在他脖颈处被虫蛰的地方碰了碰,微凉的手指一接触到滚烫的肌肤,闻瑕迩低低的“嗯”声后,旋即道:“......别碰我。” 君灵沉默然收回手,视线落在他脸上良久,问道:“很热?” 闻瑕迩兀自摇头,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难耐的“嗯”声。鬓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滴入他大开的衣领间,入目皆是一片红潮湿润。 君灵沉定定的望着他,未语。 闻瑕迩被君灵沉的视线盯得只觉体内更加滚烫不已,他的识海丹田在此刻仿佛成了一根紧绷的弦,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断成两截。 他以为这是毒发越来越严重的征兆,当下思绪飞转,趁着脑海中还余下的几丝清明,生出几分破釜沉舟的心思。 他抬手抓住了君灵沉的一截衣袖,“......君惘,帮我。” 君灵沉身形不偏不倚,任由他抓住,“怎么帮。” 闻瑕迩倾身离开井壁的支撑,噙着一双被热意缭乱变得水雾涔涔的星眸,失神的望着君灵沉,“帮我,找莫先生......找莫先生来。” “他帮不了你。”君灵沉蓦地抽离那片被他捏在手中的衣袖,手臂陡然失去握力,他的上半身无力的向地面栽去,君灵沉无声的伸出手臂接住他,额头叩进了君灵沉的胸膛。 微凉的气息和清冷的寒梅香霎时将闻瑕迩包裹的密不透风,按常理来讲本该降下来的体温却瞬间涨得更盛,汹涌的热意攀升至他头顶,惟余的清明也被燃尽,成了断续残片。 “别碰我......”他虚虚的攥着君灵沉的衣襟,掌心不断下滑,在那霜白衣衫上烙下血痕,“帮我找莫先生来,找莫逐来......” 君灵沉捉起他一只手,翻看着手心,说道:“你知自己中的是何种毒吗。” 闻瑕迩五指湿热,指腹泛红,此刻被君灵沉握在手中,只觉指尖处立时酥麻无比,下腹的热意恨不得要钻入他心头才肯罢休。 “热......”听见有人问他,闻瑕迩喘息着极难的出声,“热毒。” 闻瑕迩对朗禅说他家教甚严,其实所言非虚。 因着他父亲闻秋逢和他母亲云雪依那一段极为坎坷的姻缘作为前车之鉴,他父亲在“男女情爱”一事上比在看管他修为和行事上还要苛刻。 他今年便要满十九,与他同龄之人不知尝过多少风花雪月,在情场中翻过几回红浪。他却仍旧如同一副白纸般,只偶尔听得旁人口头上提及过风月二字如何如何,但这“风月”背后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却一概不知。 连风月情爱都半知半解的懵懂少年郎,又岂会知那能令人浑身发烫燥热无比的毒是何种毒? 君灵沉指凝青光,抚平他掌间伤痕。半晌,沉声问:“带驭水符了吗?” 闻瑕迩“嗯”声,也不知是在回应君灵沉这声,还是下意识胡乱的应答。君灵沉又问:“放在何处?” 闻瑕迩湿红着眼角望向君灵沉,迷惘一阵后,答道:“袖……袖子。” 君灵沉闻言,手掌探入他袖间。 闻瑕迩的袖中自有一方天地,里面不仅放置着符纸还有其他的物什,君灵沉在他袖中摸索,指腹不小心又擦碰到他腕间的一块肌肤,他阖动着唇,口中不受控的吐出颤声,往后缩着手,欲将君灵沉的手掌从他袖中抽离,“我热,你别碰我。” 他这一番动作,君灵沉探进他袖间的手便倏的退离,带出几张赤色的符纸,飘洒的落于枯草中。 -- 第230页 君灵沉把他的身体靠回井壁上,两指捻起一道赤符,在他额间轻轻一按,星点青光漫入符身,吞没原有的赤色。数道水柱霎时从符身处涌出,停在虚空上汇成一方流动的水幕,将他的身形牢牢的包裹在其中。 衣衫入水,浮浮沉沉。闻瑕迩意识朦胧,水没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却分毫不觉清凉,通身滚烫反而再度加剧,热流如浪潮般摧毁他所有神智。他挣扎着要从这水幕中脱逃,嘴里不断念叨着:“热,热……” 君灵沉观望片刻,见势不对,一手将他从水幕里捞了出来,水幕刹那崩塌,从半空摔落至地,砸出无数细小水珠,溅湿了君灵沉的衣摆。 闻瑕迩湿的透彻,衣衫湿哒哒的贴在他身上,露出的肤色却仍旧绯红不已。君灵沉默了几息,忽的问他:“可还认得我是谁。” 闻瑕迩微睁了睁眼,眼前人的面容却变得愈加恍惚,胡口道:“……莫先生,来帮我解毒了吗?” 君灵沉不说话,揽住他身形将他重新放回地上。 冷淡的寒梅香再度涌入闻瑕迩鼻尖,他在心中模糊的想,这股气息合该是君惘才对,启唇正欲追问,发上簪着的鎏火簪倏的被人取下,梅香的主人亦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下,他的意识在这时彻底被热浪湮没,陷入一方燎热潮水中。 闻瑕迩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床帏,窗外的晨光已洒入屋内。 他头疼欲裂的坐起身,抬手按着额角,他依稀记得自己在睡梦中似乎做了个梦,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斑驳百怪,欲要细究却什么也记不起来,惟一清晰的便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梅香和一张在脑中愈渐清晰的面容。 闻瑕迩倏的红了耳尖,抓着被角的指尖控制不住的发颤。 他虽未涉及过情爱风月,但也大概明白自己做的是个什么样的梦。但这梦是个何样的梦倒也不打紧,最要命的是他梦里的人竟然……是君灵沉。 闻瑕迩掀开被子躲入被中,仿佛不愿直面面对这个梦境一般。 要命,要命! 这样的梦境梦谁不好非要梦见君灵沉那张脸,闻瑕迩一头将自己捂死在被中的念头都跑出来了。 “少君。”屋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可清醒了?” 闻瑕迩听得这是莫逐的声音,暂时将梦中一事抛下,掀开被子应道:“莫先生请进。” 莫逐推门入内,见他仍在床榻上,便随手带上了门,走至他榻前,关切问道:“少君身体可好些?” 闻瑕迩愣了一下,反问道:“我未生病,莫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少君难道忘了?”莫逐又问。 闻瑕迩更为不解,“忘了什么?” “烧的如此厉害,记不得也正常。”莫逐解释道:“少君前日在水村忽然发起了热,烧的不省人事,一直到此刻方才转醒。” “发热?”闻瑕迩蹙眉回忆,“我怎么记得自己是中了那黑衣人的毒,又不慎被云束那小子推入了井里,后来遇到了君灵沉,再后来......”他记忆断在这里,甩了甩头,脑中景象却愈加模糊。 莫逐见他忆不起,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后来缈音清君救了少君,少君体内余毒未清,适才发起了热。” 闻瑕迩经莫逐这一提及,隐隐约约的确忆起那黑寂的井底有个白衣身影,那便该是君灵沉罢。 一想到君灵沉,睡里的那个梦又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拍了一把自己的脸,强自镇定,朝莫逐道:“我那时神志不清,想来定是莫先生将我从井底救出来的,多谢莫先生。” “说来惭愧。”莫逐面色难得赧然,“这次将少君从井底救出来,还替少君解了毒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缈音清君。”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脸上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莫逐道:“少君这次凶险万分,幸得有缈音清君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闻瑕迩“哦”了一声,没答话。 莫逐便又道:“闻先生也知晓了此事,闻先生托我转告少君,待少君身体痊愈后便备上厚礼,动身前往禹泽山亲自向缈音清君道谢,表以谢意。” “不去!”闻瑕迩想也未想便说道:“道谢我写封信送给他便是,做什么还要我亲自去见他,我不去。” 莫逐沉吟片刻,说道:“莫逐以为,少君还是亲自前去面谢缈音清君为好。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缈音清君还救了少君的性命。” 闻瑕迩心说他会中毒君灵沉得担一半的罪责,可转念一想,他会先去帮君灵沉挡那只毒虫,最初的念头也不过是为了偿还在渊海之地对方救过他的情。眼下这情没还上,兜兜转转的又被君灵沉救了一命,欠的情越来越多,让他陡然生出这辈子兴许都还不上君灵沉人情的错觉。 莫逐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还在对君灵沉心生抗拒,劝道:“虽不知少君与缈音清君结下过什么嫌隙,但凭着缈音清君此番不计前嫌的救下少君,莫逐以为,这位缈音清君的确是位君子。少君也该收敛一些脾性,莫让旁人落下话柄,得一个不好的名声。” 闻瑕迩抬手摁了摁额角,半阖着眼道:“我知晓莫先生和父亲的意思,但......” 他欲言又止,莫逐便以为是他拉不下脸面向君灵沉道谢,犹自说道:“少君深明大义,缈音清君这番救命之恩该如何偿还,心中必然自有计较。若实在觉得不妥,莫逐愿代少君前往禹泽山,亲自向缈音清君答谢。” -- 第231页 莫逐这边在同他讲说道理,闻瑕迩自己却犹自沉浸在那梦中,险些无法自拔。听得对方要代他去禹泽山向君灵沉道谢,方才缓过神来,忙道:“不必莫先生代劳,再过几日吧,容我再想想。我也还得在家中养养……头疼的紧。” 莫逐听得此言也不好再劝,嘱咐了几句叫他好生休养,便离开了房中。 闻瑕迩一连在家中养了半月之久,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待在房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时常因为写阵造符,有时在屋里闭关一闭就是几个月之久,众人对他此举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而闻瑕迩此番将自己锁在屋中,也的确是为了画出新的符,但半个月过去,新符的影子半分没瞧见,他却悟出了点别的东西。 自那夜那场梦境之后,这半月每逢夜里做梦,他梦中多半会出现君灵沉的身影。 时而梦到君灵沉同他一起在冥丘城中闲逛;时而梦到君灵沉同他秉烛夜谈;时而还梦到君灵沉同他一起泛舟湖上......总之梦中景象千奇百怪,但君灵沉的身形却无处不在。 闻瑕迩其实有些难以理解,他与君灵沉相识不过数月,起先几回碰面,每一次不是真刀真枪的动手便是唇枪舌战的冷嘲热讽一番,他是打从心眼里不待见君灵沉那人。 虽然自渊海之地那次之后,他承认自己对君灵沉的确不如之前那般厌恶至极,甚至还存了些好感,但却不至于因此每夜睡中梦回时频频闯入他的梦吧? 若论好感入梦,他便是每夜梦见朗青洵也不该梦见君灵沉才对。 将这怪事在脑海中天人交战一番后,闻瑕迩也仍旧未能想通,遂想着弃之不理,改画新符转移注意力。 他笔尖蘸着墨,埋头在纸上奋笔疾书的写着,待回过神来时,看清纸上写着的东西后便懵了。 他坐于案前,看着纸上的字足足懵了几息。 泛白的纸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而这上面的字,却皆是同一个的名字。 上面写着:君惘。 闻瑕迩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势头的发展有些不对劲,但细究又是哪处不对,他却又根本说不上来。 心烦意乱的将写满了“君惘”二字的纸揉成一团弃于桌下,暗想自己不能再如此待在房中,否则迟早得生出变来,房门却倏的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他抬首一看,忙坐直了身子,喊道:“父亲。” 闻秋逢走到闻瑕迩案前,低头在他案上扫视一番后,说道:“你待在房中半月,便琢磨出了这一叠白纸?” 闻瑕迩心虚的很,随口胡诌道:“......该去外面采风了,老闷在家里什么也画不出来。” 闻秋逢瞥了闻瑕迩一眼,“也对。” 闻瑕迩“啊”了一声,眼神愣愣的看着他父亲。闻秋逢不咸不淡的道:“明日便启程去禹泽山,莫逐陪同你一道。” 闻瑕迩猛地从座椅上站起,“为什么要去禹泽山?我不想去禹泽山。” 闻秋逢道:“我替你向禹泽山递了拜帖,道明来意,禹泽山主事的成恕心也算得上通情达理,看见你的名字后竟没有回拒。” “他不回拒我便要去吗?”闻瑕迩道:“我不去禹泽山。” 闻秋逢眼角忽的瞥到丢在地上的纸团,微微抬手,那纸团便落入他手中。他缓缓拆开纸团,说道:“君灵沉救你一命,我从小教你,难道将你教成了一个忘恩负义之徒不成?” 闻瑕迩瞟到他父亲手中正在拆开的纸团,不假思索的便要起身去夺,只见他父亲一个晃身躲开,淡道:“为父在问你的话。” “我会去禹泽山向君灵沉道谢的!”闻瑕迩朝他父亲摊开手,“爹应当先将我的纸团还给我。” 闻秋逢拆至一半,向闻瑕迩投来视线,闻瑕迩毫不退缩,与其对视。良久,闻秋逢将纸团朝闻瑕迩怀中轻轻一抛,说道:“长大了。” 闻瑕迩撰住那纸团,不明所以的望向他父亲。闻秋逢却话锋一转,“水村的事莫逐同我说过了,你做的很好。” 闻瑕迩鲜少被他父亲夸赞,微微一愣,说道:“......没有,我没抓到引起这桩祸乱背后的主谋,算不得好。” “无事。”闻秋逢道:“为父会派人再去追查的。” 闻瑕迩道:“爹不要我去查了吗?” 闻秋逢道:“你眼下只管去禹泽山向君灵沉道谢一事便好。” 闻瑕迩皱起了眉,“为何一定要让我亲自去禹泽山向君灵沉道谢?” 他不是不想同君灵沉道谢,而是如今修仙界局势不稳,仙魔两道关系吃紧。他又顶着个略有些名头的名号,此番贸然跑去禹泽山,定会在修仙界中掀起些风言浪语。 “让你去你只管去便是。”闻秋逢道:“这次带着诚心去,切不可再与禹泽山生出嫌隙来。” 闻瑕迩心中很是纳闷,带着诚心去禹泽山不可生出嫌隙来,莫不是他父亲还想让他同君灵沉之前的那几桩事一笔勾销,和君灵沉冰释前嫌? 他如今是极不想看见君灵沉的,在梦中那张脸尚能让他魂不守舍,若是真见了指不定会生出怎样的事来。 目送着他父亲离开后,闻瑕迩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纸团,里面不过写了几个君灵沉的名字,见他父亲想要打开,他便下意识的去抢夺,像是惟恐被他父亲看见一般。 -- 第232页 他蹙眉捏紧纸团,暗想这势头委实不妙的很。 第93章 很好 秋风习习,林间落叶纷飞,铺满了蜿蜒的山路,漫山遍野入目皆是一片灿金之色。 一辆驭货的马车正在这山路上前行,马车上整齐的堆放着各色精致的锦盒和物什。莫逐走在车头有条不紊的驾驶着马车,待马车行至半山腰上时,他突然开口道:“少君该醒了。” 闻瑕迩躺在马车里,一臂放在双眼上,遮挡着头顶直射而来的日光,似乎睡的正熟。 莫逐等了许久也未听到后方的动静,遂转过头,望向躺在后方的人,又喊了一声:“少君。” 闻瑕迩放下手臂,光太强烈令他不适的眯了眯眼。他伸手抓住身侧马车的边沿,借力坐了起来,问道:“快到了吗?” 莫逐见他已醒,便又转回头专心的驱使马车,“快到了。” 闻瑕迩揉了揉眼,坐在原地醒了半晌神后挪动身形坐到了莫逐身旁,扫了一眼前方金色簌簌的落叶林,“半个时辰?” 莫逐沉吟道:“一个时辰,抵达禹泽山。” 闻瑕迩睡意乍散,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莫逐兄弟,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莫逐这次倒是没有用“不打”二字一口回绝他,说道:“什么商量?” “我就在禹泽山门口等你。”闻瑕迩指了指身后放置的那堆谢礼,“你送完后出来找我。” 莫逐不解的偏头看他,“少君既已到了禹泽山地界,为何不亲自进到禹泽山向缈音清君致谢?” 为何不亲自向君灵沉的道谢缘由实在有些难以说出口,闻瑕迩吞吐半晌,说道:“就是不大想看见他。” 莫逐点了点头,表情如常,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莫逐道:“亲自见到缈音清君,少君方才不虚此行。” 闻瑕迩自是明白莫逐话中所指,临行前他父亲也交待过让他此次带着诚意去见君灵沉,但奈何他最近频受梦境滋扰,十分担心自己今次见到君灵沉后会生出他无法掌控的异变。 车轱辘压过落叶铺就的山路,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微风四起,林间沙沙作响,残叶飞卷入天际,逐渐远去。 闻瑕迩手支着脸颊,耳边散落的几缕发被风荡起飘渺的弧度。他目视前方,似是出神般问道:“莫先生,会时常梦见同一个人吗?” 莫逐扬鞭抽马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后,道:“会。” 闻瑕迩侧目望向莫逐,“为何会时常梦见同一个人?莫先生方便告知我吗。” 莫逐轻快落鞭,马仰起脖子咴叫一声,马车速度陡然变快。只听莫逐淡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闻瑕迩闻言,心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细碎的小石子,砸在平静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他问道:“若那人是莫先生曾经极讨厌的人,也会如此?” “那须得看这梦,是个何样的梦了。”莫逐缓声问他,“少君做了什么样的梦?” 闻瑕迩微微一愣,忆起梦中场景,心中又生出了些许难言的悸动。他道:“记不得了,只是时常梦见同一个人。” 莫逐勒紧手中缰绳,道:“不妨去见梦中之人一面,兴许少君便会明白是何缘故了。” 闻瑕迩抿唇不语,微垂着颔看着前方虚空,似乎又陷入沉思。 马车缓缓行驶,沿途进入密林,穿过小道,往山中深处而去。 “少君,我们到了。”莫逐翻身下马车,把缰绳拴在了一旁的树上。 闻瑕迩缓过神来,只见前方砌有一架石阶高耸入云,巍峨陡峭,阶上薄雾缭绕,明光熠熠,恍若通往仙境一般。 “这是禹泽山?”闻瑕迩也跳下马车,仰首打量石阶,“君惘就住在这里边?” 莫逐将车上驭着的谢礼挑了一部分递到他怀里,剩余的一部分则自己抱着,“缈音清君是临淮人士,家住在临淮海上的虚无缥缈间。禹泽山是他的师门,他只在这处修行。” 闻瑕迩抱着怀中这堆几乎要遮住他视线的谢礼,踏上了石阶,“莫先生还真是了解君灵沉。” 莫逐慢他一步跨上石阶,“并非刻意了解,不过是因缈音清君盛名赫赫,常被人挂在口中念叨,我也是耳濡目染。” 闻瑕迩啧了一声,没再说话。 在石阶上行了约摸一炷香的时辰,二人这才到了禹泽山的正门。正门两侧各自站着一名弟子,见他二人走来,其中一人朝他们询问道:“敢问二位道友因何事寻访禹泽山?” 莫逐从衣中摸出一张拜帖,递到那弟子面前,“冥丘少君闻旸与莫逐前来拜会缈音清君。” 那弟子一听,面色陡然一变,“魔、魔修?” 闻瑕迩朝那弟子笑道:“魔修本魔。” 两名弟子齐齐往后一退,表情戒备。那接过莫逐递去拜帖的弟子,将拜帖在手中细细查看一番不见有异,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二位当真是来拜访缈音清君的?” 闻瑕迩道:“诚然。” 那弟子闻言这才点头放行。 一条山路径直通往禹泽山,闻瑕迩走了大半晌,沿途只见得些亭台楼阁,池泉瀑布,便问道:“君惘住在何处,我们眼下就去找他吗?” “缈音清君住夙千台。”莫逐顿了顿,“少君同我先去拜会净莲居士吧,如今禹泽山他算半个主事。” -- 第233页 闻瑕迩哦声,心说不去见君灵沉最好,若是对方不在禹泽山回临淮去那就更妙了。他正这么想着,一旁的莫逐便忽然停了下来,眼神示意他往左边看,“少君,你看。” 闻瑕迩顺着莫逐的示意望过去,见不远处一方雾泉池边的石阶上正缓步走下一道身影,白雾氤氲,他微垂首,面容有一刹的朦胧,可闻瑕迩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张脸。他想也未想的便朝着雾泉池边跑去,一脚踏上台阶,挡住了对方下行的道路。 “君惘!”他从胸前抱着的东西后探出半个头,笑看着上方与他隔着几步石阶的君灵沉。 君灵沉似乎被他突然窜出来的动静给怔住,身形微顿,旋即背过身便往石阶上走。 闻瑕迩愣了一下,几步上阶追赶君灵沉,“君惘……” 君灵沉仍自前行,走出石阶,往一旁的枫叶林行去。 闻瑕迩怀中抱着的东西本就不少,一边得顾着这些东西不洒,一边又要追着君灵沉的背影,眼见着对方越行越远,他步子一急,未看见横隔在脚下的一块卧石,不慎被绊了一跤,怀里抱着的东西全部洒了出去,自己也跌进了枫叶堆中。 他抬手拍掉脸颊上贴着的枫叶,坐起上半身来,见那些谢礼散的七零八落,有几个装在盒子里的物什还掉了出来,沾上了尘。闻瑕迩胸中陡然窜出怒意,抬首,却见君灵沉不知何时回过身,正站在一棵枫树旁远远的望着他。 红树下站着的美人,衣白胜霜,与这满林余红照相辉映,唯妙之极,悦目之极。 然此刻的他却是没那心思欣赏眼前这番美景,他随手抓起一把地上的枫叶便往君灵沉所在的方向丢去,“君灵沉!我讨厌死你了!” 枫叶轻盈,不过往前方的虚空飞了几寸便飘落下来,闻瑕迩犹觉不够,泄愤似的又捧起一抔枫叶继续往前丢,“你这个人讨厌死了!” 莫逐及时追上来,入目便看见坐在枫叶堆里的闻瑕迩朝不远处的君灵沉丢枫叶的场景,忙走上前制住闻瑕迩,问道:“少君这是作何?” 闻瑕迩拍掉身上的残叶从枫叶堆里站起来,睨着地上星落云散的谢礼,道:“东西我送到了,是他不收,我回去了。” 他说完便要往回走,莫逐一把拉住他,追问道:“少君莫心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闻瑕迩道:“是缈音清君看不上这些谢礼不肯收,我自讨没趣。” “不该如此……”莫逐皱起眉,看向地上的东西,思忖片刻道:“少君有向缈音清君道清来意吗?” 闻瑕迩唇抿直线,君灵沉见到他转身就走,任凭他在背后追赶也不理他,他哪里有机会道明来意。 莫逐松开他,说道:“不论缈音清君是何态度,眼下既已到了禹泽山,少君便该将自己此行的目的付诸,也不枉少君带着诚心从冥丘前来禹泽山一场。” 话音方落,枫叶林中蓦地又多出一道声音,“二位怎的在此?” 闻瑕迩和莫逐齐齐侧目,成恕心正从枫叶林中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禹泽山弟子。莫逐朝成恕心拱手道:“路遇缈音清君,少君答谢之心急切,便紧跟着缈音清君来了。不成想中途出了些茬子。”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笑道:“让成仙师见笑了。” “不妨事。”成恕心向身后的两名弟子递去一个眼神,两名弟子便连忙上前去拾捡地上的物什。 成恕心收回视线,笑看着闻瑕迩,“闻公子,又见面了。” 闻瑕迩颔首,“成仙师。” 成恕心亦颔首,视线错开他,落在枫树下的君灵沉身上稍稍一怔,旋即抬高嗓音喊了一声:“灵沉。” 君灵沉照旧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半分,似乎并不打算过来与他们打照面。 成恕心赧然道:“小师弟的性子一概如此,还望二位莫见怪。” “成仙师不必多作解释。”闻瑕迩道:“我与缈音清君道声谢便离开。” 成恕心愣了愣,听出他话中弦外之音,“闻公子你误会了,灵沉他只是性子……” 闻瑕迩已转过身绕开捡拾东西的弟子,大步流星的朝着君灵沉而去。君灵沉见他走来,眉心微微蹙起,似乎又想如方才那般转身离开,闻瑕迩快一步闪身挡住对方身形,说道:“我说完一句便走。” 君灵沉这才停驻身形,说道:“你想说什么。” “多谢你在水村替我解毒,又将我从井底带出来。”闻瑕迩从玉蝉中摸出一包叠的四四方方的油纸包递到君灵沉面前,“这是我自己准备的谢礼,还有我父亲准备的,你们宗门的弟子在收捡。” 君灵沉沉默少顷,忽的话锋一转,“你还记得那日井中之事?” 闻瑕迩蹙了蹙眉,那日他在井中毒发,记得的事都是残絮的朦胧片段,和忘却差不了多少,便随口答道:“不记得。” 君灵沉垂眸望他,良久道:“很好。” 声方落,他手上托着的油纸包便被人拿了去,他抬眸,君灵沉的身形已没入枫林中,衣袂浮动,霜白的衣衫有一瞬被林间之景映照的绯红无比。 闻瑕迩凝视那背影许久,蓦地别过脸冷哼一声,“的确好得很。” 说罢转身拉着前方的莫逐便往出山门的方向走,凭着莫逐的询声和身后成恕心的解释,愣是头也没回。 -- 第234页 第94章 疯言 距上回禹泽山之行不欢而散过去数日,闻瑕迩自那日回冥丘后又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生了好大一场闷气。趁着闷气之余,信手又捣鼓出了几种新的符纸,恰逢中秋将至,他便把符给家中的人挨个发了一张。 莫逐收到他送来的符后,颇为不解,向他询问道:“莫逐并不是符修,少君送我这符也无甚用处。” 闻瑕迩捻着符解释道:“这符带在身边可防止邪气入体,保灵台清明。”他能想到造出这符来,也得亏了前些时日去水村那趟,见到被毒气轻易入体变得疯癫的人后,才动了念头。 莫逐打量着手中那道与他旁的赤符外观没什么两样的符纸,还是收下了,“那便多谢少君相赠了。” “莫逐兄弟客气了。”闻瑕迩道:“若真有心想谢我,不如中秋那日一起小酌几杯?” 他父亲常年不在家,青穆他也是去不得的,一家上上下下的人他也全都询问了个遍,结果中秋那日竟都有约,如今只剩下莫逐一人还未询问过了。 闻瑕迩本是信心满满,莫逐常常便是独来独往跟个独行侠一样,中秋佳节定也是孤身一人,他俩在家中还能做个伴。岂料莫逐听了他这番提议,竟很快回绝,说道:“有约在身,这次恐不能陪同少君了。” 待到了中秋节那日,家中比往日还要冷清异常,闻瑕迩一个人抱着一盘月团在屋子里吃的委实不是滋味。正在这时,眼前的虚空中陡然浮现出几行字:崇天楼邀君一聚。 闻瑕迩当即来了精神,抛下怀中的月团,随手画阵,直奔崇天楼。 崇天楼上悬灯结彩,灯火通明,街道上满是熙攘的往来行人,语笑喧阗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朗禅坐在楼中一方屏风横隔的雅间中,从阑干外探出半个头,朝站在楼下的闻瑕迩招了招手,“阿旸,这里。” 闻瑕迩听见唤声,仰首一看见是朗禅,也不走前门,纵身一跃便上了屋檐,翻过阑干进了雅间。 朗禅对他这番动静见怪不怪,抬手示意他坐下。闻瑕迩坐下后见桌上满是甜食,定定的望向朗禅半晌,说道:“你要是姑娘,我一定把你娶回家。” 朗禅拿酒壶的动作一顿,哭笑不得的道:“你做什么讲这话,听的我怪渗的。” “那我换一句讲。”闻瑕迩一把握住朗禅的手臂,难得真挚的道:“你是我的好兄弟。” 朗禅一听更觉不对味,但又见他面上没有半分玩笑之色,遂也颇为真诚的握住他的肩膀,回道:“你也是我的好兄弟。” 闻瑕迩点头,松开朗禅的手臂,夹起一块最近的糕点放进嘴里慢慢品。朗禅收手,替他斟满一杯酒,说道:“我原以为你今夜来不了。” “哪会。”闻瑕迩道:“我才是以为你今夜会在应天长宫的家宴中,所以才未传讯给你。” 朗禅道:“按理来讲该是在的,不过我不大想去。” “怎么了?”闻瑕迩蓦地抬头,“是朗翊欺负你了?” 朗翊乃是朗家的长子,朗禅的兄长。前段时日应天长宫宫主朗咎去世,这位朗大公子朗翊便顺理成章的继位,成了新一任的宫主。 新官上任三把火,闻瑕迩知晓朗禅与他那位长兄朗翊关系甚为一般,这火便极有可能烧到朗禅的身上,适才有这么一问。 “阿旸多虑了。”朗禅失笑,“他待人和善,行事得体,断不会行此等事来。” “既如此,朗翊该待你也是不错的。”闻瑕迩道:“你为何不想去应天长宫的家宴,可是出了什么事?” 朗禅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相敬闻瑕迩,“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我们二人难得一聚,阿旸莫要因此扫了兴。” 闻瑕迩端起酒杯回敬朗禅,两人碰杯,瓷盏相撞发出清响,“你这般说了,我也不便追问。只是你若碰上不能解决的事了,记得同我说。” 闻瑕迩饮下酒,酒液入喉,一股芬香甘甜的气息涌入唇齿间,他双眸一亮,“是桂花酒。” 朗禅点头,“阿旸可还喜欢?” “喜欢。”闻瑕迩把空了的酒杯往朗禅跟前一递,“香甜醇厚,不像是酒,倒像是桂花做的糖水。” 朗禅帮他斟满,笑道:“我喝着觉得甜的很,想着你喝应当刚好。” “难怪你要邀我来崇天楼,原来是为了这个酒。”闻瑕迩抿了一口,“有心了。” “不足挂齿。”朗禅放下酒壶,拂袖道:“那日我在水村中毒后便一直半昏半醒,事后回到应天长宫听弟子说你也中了毒还发了热,这是怎么回事?” 闻瑕迩想了想,说道:“那日我和莫逐兄弟找到了附身母蛊的人,那母蛊灵智如同常人,趁我们不注意便从庙里跑了出去,我在村中追母蛊时,突然窜出来一个黑衣人,一箭取了母蛊的命,让我也跟着中了招。” “母蛊?”朗禅皱起眉,“你是说水村中的人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是因为中了子母蛊?” 这件事除了他和莫逐知晓外,闻瑕迩还未告诉过其他人,便解释道:“没错,他们之所以会变成那副异样乃是中了子母蛊。子蛊入体,母蛊便能随心所欲的操纵他们。” 朗禅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在水村中一箭杀死母蛊的黑衣人,不出意外该是这桩事情的背后主使了......” -- 第235页 “是不是背后主使我不知晓,但这件事一定和那黑衣人脱不了干系。”闻瑕迩想起那夜之事,面色微沉,“怪我大意让他跑了,线索也彻底断了。” 他说完又问,“对了,那母蛊死后,按理说附在人身上的子蛊过不了许久也会死掉,这段时日你们司野还有这些东西在作祟吗?” 朗禅细想一番,笑道:“似乎真没有了。” 闻瑕迩点头,又夹起一块另一种口味的甜食吃起来,“我该早些告诉你这些事的,可回冥丘后,我父亲便让我不再插手之事,还做了一件......”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忽的皱起眉来,“一件不畅心的事,就把这事忘干净了。” “没事,母蛊已除,这桩事算是揭过去了。”朗禅道:“不过近日我倒是听了一些别的风言风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什么风言风语?”闻瑕迩问道。 朗禅正要说话,雅间外便响起一阵呵斥之声,“那冥丘少君闻旸实在是胆大妄为至极!行事作风乖戾比闻秋逢有过之而无不及!” 朗禅神色微动,说道:“阿旸,不如我们......” 闻旸摆手,兴致颇高的道:“听听,看我又落了个什么好名声。” 崇天楼乃是修士聚集之地,又逢中秋佳节,整座楼座无虚席,人满为患。三五成群个修士围坐一桌,酒过几巡便都有些微醺,说话也不忌惮起来。 一蓄着八字胡的中年修士,愤愤不平道:“我听说前几日那闻旸带着家中客卿闯入禹泽山,一连打伤多名禹泽山弟子后,又闯进了夙千台,与缈音清君大打出手,将禹泽山那般清修圣地,扰的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简直是无法无天!”另一名修士拍桌而起,打了个酒嗝,“闻旸那厮如今就敢直面挑衅禹泽山,往后还得了?莫不是要让禹泽山成为第二个天机门,将我仙道一众,任由他闻氏父子二人屠杀殆尽?” “实在可恶至极!闻魔头手段残暴,他养出来的儿子也同他是一个德行,若长此以往,任由这二人在我修仙界肆意妄为,不晓得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来!” 那蓄胡的中年修士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恶声道:“依我看,就该除了这闻氏父子二人,还我修仙界一片安宁......” 他此话一出,众人皆连出声附和,个个语气慷慨激昂,秉着一副惩奸除恶的面孔,正义凛然至极,势要诛杀邪魔外道方才肯作罢一般。 “阿旸,不过是些疯言疯语。”朗禅抓住闻瑕迩的肩膀,惟恐他忽然窜身出去,与外面的修士打起来,“不必往心里去。” 闻瑕迩似笑非笑的看着朗禅抓着他的手,“你都说是疯言疯语了,我难道还要上赶着去追究不成?” 朗禅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阿旸长大了。” 闻瑕迩挑眉,“朗青洵你怎么同我父亲讲一样的话。” “闻魔主既也是这般说,看来阿旸是真的长大了。”朗禅收回手,面上笑意更深。 闻瑕迩执起酒杯微晃了晃,淡声道:“他们口中所说无一句是真,我若为几句胡扯的闲话便要上前去同他们打上一场,那我兴许便真成了他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魔头了……” 朗禅眼中笑意略散,沉默片刻,说道:“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的了。”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闻瑕迩仰起酒杯一饮而尽。 朗禅无声的又替他斟满,随口问道:“你前些时日,当真带着莫先生去了禹泽山?” 闻瑕迩眉心一蹙,还是点了点头,不大情愿的说道:“君灵沉在水村替我解毒,还把我从井底捞了起来。我本是去禹泽山向他道谢的,结果……” “结果如何?”朗禅追问。 “结果他看见我就躲!”闻瑕迩忆起当日情景,仍觉分外生气,“见着我就跟看见洪水猛兽一样,我一直在后面追他喊他,他就跟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的就走!” 朗禅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怔了一下,说道:“这中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君灵沉他就是不待见我,不想看见我。”闻瑕迩又是一口饮尽,“正好我也不待见他,我和他相看两厌,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朗禅忍俊不禁,“阿旸,我同你说句话,你听了别跟我生气。” “说。”闻瑕迩一口吃下一块月团,含糊道:“我大度的很,才不会生气……” 朗禅略作沉吟,道:“你前些时日一直和缈音清君对着干,做的那些事若是换作别人即便不对你恨之入骨,也很难心生欢喜。缈音清君如今还能不计前嫌的在水村救下你,已经算得上极为不易了。” 闻瑕迩咽下口中月团,清嗓道:“你们仙道中人,行走世间不就秉承着一副宽宏大量,舍己为人的心肠吗?君灵沉又是你们仙道大名鼎鼎的仙君,若不慈悲为怀那便是污了他的名头吧?” 君灵沉那般清冷孤高的性子,定是对自己极为严苛,不容许自己的名声有半分差池。 朗禅闻言,竟垂首陷入沉思,想来已经认同了他说的话。闻瑕迩得了认同,面上也并未显出悦色。诚如他自己所说,君灵沉的确讨厌他的紧,会几次三番救他不过是因为君灵沉心肠好,为人和善,见着有难之人便会助一把力。他不过也是君灵沉遇着的有难之人的其中一个,随手搭救一把罢了。 -- 第236页 思及此,他忽的觉得喉头有些发涩。这涩意来的委实莫名,他又喝下一杯桂花酒,甘甜的滋味入喉,那股无端涩意方才被盖过去。 这时,雅间外的屏风突然走进一道黑影,闻瑕迩侧目一看,见是应天长宫的弟子装扮,那弟子果不其然的便走到了朗禅面前,朝他微微拱手后便向朗禅说道:“二公子,宫中的家宴快要开始了。” 朗禅道:“我不是早已说过这次家宴我不去了吗?” 弟子道:“宫主说,此次家宴是他继任宫主之位以来头次举行,须得二公子从旁协作方能妥善进行。” 朗禅顿了顿,蓦地笑道:“兄长高看我了。” 弟子不语,恭候在朗禅身侧,一副朗禅不同他回应天长宫参加家宴便不打算离开的模样。 闻瑕迩手支着脸,眼眸微眯,“朗二公子说他不想去,难不成你还要架着他去?” 弟子听见他出声,一丝不苟的面上泄出几分慌措,但很快又掩下去,朝他道:“……闻公子既和我家二公子是至交好友,便不该让二公子难做才对。” 闻瑕迩低低一笑,“你也说我和你家朗二公子是至交好友,他今夜不想去那劳什子家宴,我这个友人自是不能任由你将人带走才对。” 弟子眉头拧起,一脸戒备的看向闻瑕迩,朗禅适时朝那弟子递去一个威慑的眼神,那弟子这才有所收敛。 朗禅站起身,朝闻瑕迩歉笑道:“看来我今日是真不能与你一同赏月了。” 闻瑕迩闻得此话,便已知朗禅心下已有决断。毕竟是对方的家事,他也不好过多插手,遂颔首道:“无事,你只管去吧。” “这次是我不对。”朗禅走至他身前,垂首看他,“下次我再向你赔罪。” 闻瑕迩诶了一声,摆手示意朗禅快走。朗禅和那名弟子刚走至屏风处,他便忽的记起一件事来,忙追上去一把拽住朗禅的手。朗禅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闻瑕迩如实道:“我没带钱。” 朗禅闷声一笑,拍了拍他的手,“我早结了,你只管吃完早些回冥丘吧。” 闻瑕迩悬着的心这才放下,“那你走吧。” 朗禅说好,便和一旁的弟子转身离开了。 闻瑕迩回原位坐下,透过窗见楼下的街道处热闹异常,一桌的甜食美酒也变得索然无味,遂准备打道回府。他走出雅间径直下楼,在阶上未行几步,便听得楼下大堂吵了起来,他随意瞥了一眼过去,便见四五个修士将一个姑娘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蓄着八字胡的修士厉声朝那姑娘道:“我们说我们的!你一个小丫头管什么闲事?” 那姑娘手指抵着腰间挂着的剑,面色通红,像是气急,只听她高声道:“凭你们说谁,但就是不能说他!” “他?”那修士不悦道:“哪个他?” 姑娘闻言面色变得更红,但气势却并未露出半点怯来,“不准说闻公子的坏话!”末了又道:“……你们口中所说的恶事绝不是他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众修士闻言面面相觑,忽的大笑起来,其中一人道:“搞了半天,原是闻旸那厮的小情儿,难怪听不得我们道出实情。” “我……我不是!”姑娘抵剑的手有些发颤,“我只是看不惯你们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这才站出来的!” 一修士讽道:“我们句句属实,未有半分偏颇之言,你若和闻旸没关系,怎会被这番言论刺激?” 众人相互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八字胡的修士上前一步,压着声音说道:“小丫头,跟我们走一趟吧。” 姑娘立刻拔出剑,严阵以待,“做梦!” “我们五个人,真动起来手来吃亏的是你。”修士恶声笑道:“若你当真和闻旸没有干系,我们自然不会伤及无辜,若是有——” “若是有,你们又待如何?” 一道清朗的少年声自他们头顶上空响起,他们仰头看去,便见一道绛衣身影踏风而来,从虚空中落下,落至他们后方的桌上。 闻瑕迩一脚踢开桌上摆放的酒坛,酒坛哐啷一声砸到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惊的四下众人噤若寒蝉。闻瑕迩睨着下方的修士,似笑非笑的又重复一遍:“你们待如何?” “闻、闻公子……”被围住的姑娘目不转睛的仰头望着闻瑕迩,似乎很是吃惊。 领头的八字胡修士猛地往后一退,颇为忌惮的扫视着他,“闻旸,你竟敢现身……” “我有何不敢。”闻瑕迩道将脚下的一只酒杯碾的粉碎,“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小姑娘欲行不轨之事,你们仙道行事便是如此下作的吗?” 修士闻言,气的吹胡子瞪眼,倏的抽出剑指向他,“邪魔外道休得猖狂!今日我便替正道除了你这祸患!” 他话音落下,一众修士蓦地拔出剑散开将他脚下的桌子团团围住。 闻瑕迩眯眸未语,脚下却霎时涌现出无数符文,围着他的修士察觉到不对忙不迭的往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被那不断飞窜的符文锁住了身形,停驻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么手中的剑接连掉在地上,眼珠转向闻瑕迩便要破口大骂,谁料两张唇合在一起死活也张不开,只吐出一些怪异的唔声。 闻瑕迩跳下桌面,扫了一眼被束缚阵困住身体的修士后,便转身走出了崇天楼。 刚行离楼门不过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他,“闻公子!” -- 第237页 闻瑕迩微微侧头,便见方才在楼中见到的姑娘正朝他疾步跑来。那姑娘似乎跑的很急,头上的珠钗都变得有些凌乱,姑娘面色绯红的望着他,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我是木清许……” 闻瑕迩不大明白这姑娘突然自报名讳是什么意识,想了想说道:“方才谢谢你替我说话。” 木清许连连摇头,闻瑕迩见状点头道:“看来你也明白自己不该说那些话了,以后别再说了。” 木清许一愣,旋即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瑕迩哦声,“不过还是谢谢你。” “闻公子不必道谢的!”木清许道:“我是自己想说的,更何况你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闻瑕迩心说我们不过初次见面你怎么就知晓我是何样的人呢?不过又一想这姑娘方才那一遭算是为他打抱不平了,便未将这话说出口。他略作思忖,从袖中摸出一道赤符来,递给木清许,“这符能防邪气入体,送给你当作方才为我打抱不平的谢礼。” 木清许双手捂住脸,声若蚊蝇,“这么珍贵的符送给我真的可以吗……” 闻瑕迩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袖,这符他揣了至少几十张,一点也不珍贵,“你不想要符吗?我今日出门出的急,没带别的东西。” 木清许蓦地抬起头,一张脸红的恨不得要滴出血来,“不是!闻公子,我,我能提一个逾矩的请求吗?” 闻瑕迩挑了挑眉,“你先说吧。” 木清许见闻瑕迩对自己挑眉,只觉自己一颗心恨不得要蹦出来了一样,颤着手指了指闻瑕迩头上戴着的簪子,“……闻公子可以将头上的发簪送给我吗?作为交换,我也……我也会把自己的发簪送给闻公子当做……”后面几个字她实在是难以启齿了。 闻瑕迩摸了摸头上戴着的鎏火簪,说道:“不行。” 这根鎏火簪是他父亲在他小时候为他造出来的,他幼时因为在蓦尾花上吃了很多回苦头,每次死去活来的疼上一阵后又不长记性还要继续往蓦尾花丛里钻。最后弄得他父亲也束手无策,只好注了些灵力做出一根金色的火纹簪给他戴在头上,用来时刻提醒他若是沾上蓦尾便会像火烧一样疼。 这簪子算起来也伴着他十几年了,久而久之沾染着他身上的灵气也变成了他御敌的灵器,就这般轻易送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闻瑕迩还真没这么大方。 木清许倒也未再缠着他继续追要鎏火簪,试探着道:“那我,还能收闻公子的符吗?” 闻瑕迩往木清许面前一递,木清许忙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便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清许该回去了!” 闻瑕迩视线错开木清许见几个和对方打扮差不多的女修士站在不远处,忍不住说道:“你们一群小姑娘大晚上就别在外面晃悠了,快点回家吧。” 木清许捏着符含笑点头,“闻公子也该早些回家,外边夜里不安全。” 闻瑕迩闻言一愣,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不安全?这边木清许便又道:“闻公子,我是桑岛的木清许。” 闻瑕迩颔首,“再见。” 木清许背身往那群女修士的方向跑去,跑至一半又蓦地转过头,眼光流转的望着他,仰声道:“……闻公子,我是桑岛的木清许!”说罢便转身迅速的隐入那群女修士中,然后被簇拥着离开了。 闻瑕迩站在原地停驻半晌,也没弄明白这个叫木清许的姑娘一直重复同一句话有什么含义,摸了摸下颌,一脸莫名的继续往前走了。 一群小孩忽然从旁边的巷子窜了出来,围着他嘻嘻的笑,闻瑕迩也笑,“你们不回家,笑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羞羞羞!”这群小孩乐的捂脸,露出两只眼睛笑嘻嘻的看他,“羞羞羞!” 闻瑕迩被羞的莫名其妙,路边的商贩也朝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思忖片刻,倏的灵光一现,拉住一个小孩,说道:“今日是中秋佳节,哥哥送你们一件礼物。” ※※※※※※※※※※※※※※※※※※※※ 看见上1章 有十几条评论,我很安详w 然后闻瑕迩的注孤生,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第95章 劫数 这群小童们一听闻瑕迩要送给他们礼物,忙扒开挡在小脸上的手掌,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追问:“什么礼物,什么礼物?” 闻瑕迩故作神秘的一笑,“这件礼物呢,可以保你们每日夜里都能好好睡觉,不做噩梦,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童们仰着脸思考了一会儿,稚嫩的脸上充满迷惑,“哥哥,我睡觉都不做梦的,每次睡醒起来都是天亮啊。” “我也不做梦的,上次做梦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梦是什么啊?怎么才能做出来啊?” 闻瑕迩半弯下腰,俯视着身边这些孩子,语重心长的解释道:“你们现在太小了,还不明白噩梦的可怕。等你们日后长大了,每日夜里梦见你们讨厌的那个人你就会明白这噩梦的恐怖。” 他说罢随手拍了拍一个小男孩的肩膀,问道:“小弟弟,你最讨厌什么?” 小男孩闻言,皱着眉脱口而出,“隔壁邻居家的小孩!见到我就要亲我,每次都亲的我一脸的口水!” 围观的其他孩子听了都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指着小男孩道:“你又被亲了,以后长大了要嫁给他!” -- 第238页 闻瑕迩点头附和道:“亲了就要娶,似乎是这个理……” “可他是弟弟又不是妹妹!”小男孩叉着腰颇为不屑,“我只喜欢妹妹!” 又有小孩起哄,“可是你都被亲了,弟弟你也得嫁啊……” “你胡说!”小男孩撇嘴,嫌恶道:“我才不会嫁给他,我是要娶别人的……就算要嫁也是那个弟弟嫁给我!” 闻瑕迩在一旁越听越觉得这些孩子的交谈颇为不对劲,咳了一声打断道:“好了,哥哥在说送你们礼物的事,娶弟弟嫁哥哥的事你们还是改日再商讨吧。” 他从衣袖间摸索出一张赤符来,递到那经常被邻居小孩亲的满脸口水的男孩手上,“若是你日后每夜做梦都梦到那个经常亲你的小孩,你难不难受?” 小男孩愣了愣,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竟然倏的红了,“我不要,我不要梦到他……” 闻瑕迩吓了一跳,惟恐这男孩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忙解释道:“你拿着哥哥的符,往后做梦绝不会梦到他!” 小男孩半信半疑,“真的吗?” 闻瑕迩道:“比真金还真。” 小男孩抽吸几下,将赤符折好塞进了怀里,“……谢谢哥哥。” 闻瑕迩说不谢,剩下的小孩们见小男孩拿了符也跟着讨要,“哥哥我讨厌对门家里的狗,那狗可凶了!我也不想梦到那只狗。” “哥哥我也要你的红纸,好看!” “……我也要!” 闻瑕迩给每个小孩都挨个发了一张,一连送出去十几张新符,他很满意。 有个收到赤符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嗫嚅的问他,“哥哥你送我们的红纸要收钱吗?” 闻瑕迩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含笑道:“不是说了今日过中秋吗,这都是送给你们的。” 小女孩听后腼腆一笑,正要讲话,一群气势汹汹的修士便从对面的巷子从窜了出来,他们手中持剑,面色不善,径直走到闻瑕迩身边将其团团围住。 围在闻瑕迩身边的小孩们见这群修士都拿着剑,一个个都滞在了原地,茫然不已。 闻瑕迩扫视着站在后方有些眼熟的八字胡修士,面上的笑渐隐。方才那个叫木清许的姑娘说外边不安全让他早些回家,还真叫对方一语中的。 喧闹的街道霎时乱作一团,行人慌忙流窜。挡在那八字胡修士面前的修士,打量了一眼这些孩童手中拿着的赤符,呵道:“修魔外道的符纸也敢收,当真是不要命了!” 他这一声吼,顿时将几个年岁偏小的小孩吓的哭出了声,闻瑕迩面色微沉,道:“我送我的符,与你们何干。” 那修士怒目圆睁的盯着他,手中剑铮铮作响,“说的便是你这害人的符!” 这时,数十个身影从四面八方的街道上匆忙赶来,被修士们同闻瑕迩围在一处的小孩们见到那些来人,忙从修士们人墙的缝隙中窜了出去,异口同声的喊道:“爹爹,娘亲……” 原是这些孩子的父母见到街上的异动,跑出来找孩子的。 闻瑕迩见后心中稍安,正想说让这些父母早些带着孩子离开,那与他呛声的修士便先一步开口,向那群孩子的父母厉声道:“管好自家的孩子,连魔头送的符都敢收,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些父母闻言具是一惊,见自家孩子手中都握着一张赤色的符纸,忙伸手抢过来狠狠地丢到地上。 有个男孩还欲去捡回,那修士凌空打出一击,将那张掉在地上的赤符击成了粉碎,斥道:“他是冥丘少君闻旸!同他那魔头父亲一样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这无知小儿竟还要拿他送的符当宝,真是愚不可耐!” 那男孩闻言还未作何反应,在场的大人却皆煞白了脸,眼神又惧又恨的盯了闻瑕迩一眼,抱着自家的孩子后掉头便跑。 “我要哥哥送的红纸……”小女孩抱着娘亲的脖颈,眼睛定定的瞧着七零八落散在地上的好看红纸。她娘亲听见后用力的将她的头按了过来,训道:“什么哥哥红纸!那是魔修!魔头的儿子最为凶狠狡诈,他送的东西不仅会要了你的小命,我们全家也会跟着没命的!” 她说罢回头阴毒的瞪了一眼隐在正道修士中的绛衣身影,咒骂道:“为祸世道的魔头,不得好死!” 闻瑕迩拔下发间的鎏火簪,执在手中把玩,说道:“中秋佳节,何必阴魂不散?” “你闻氏父子恶贯满盈,今日先除了闻旸你这小魔头,杀杀闻秋逢的气焰!” 话音方落,他们手中的剑便齐齐涌向天空组成一个剑阵,剑阵光影凛冽,将闻瑕迩的身形笼罩在剑阵之下,只听得一声轰响,阵中便倏的生出百来把飞剑,自上而下飞窜,迅速的朝着闻瑕迩攻来。 闻瑕迩把鎏火簪往头顶上空轻轻一抛,金光乍现,如漩涡般吸收着一柄柄向着闻瑕迩攻来的飞剑,化解了剑阵的攻势。他袖中飞出数道赤符,定在金光的虚空之上,闻瑕迩轻抚衣袖,赤符中便霎时涌出数条冰龙,冰龙掠过剑影,势如破竹般攀上空中剑阵的阵眼。 阵外修士大感不妙,喊道:“闻旸要破阵眼!” 众人当即便加大剑阵中释放的灵力,剑阵刹那变大数倍,阵眼的位置隐在剑光浮影中变得越来越淡。 闻瑕迩睨了一眼头顶上方的阵眼,神色淡漠。只见他微捻指,数条冰龙蓦地并拢在一处合为一条,体型陡然变得庞大,冰龙低吟一声,口中吐出寒气将周遭飞剑尽数冻住,剑阵变作一团寒冰,灵力滞懈,任凭阵外修士如何加注灵力都动弹不得,众人一时之间慌乱起来。 -- 第239页 闻瑕迩轻唤一声:“去——”鎏火簪骤然变作金光幻影,声势浩大,破阵而出,在阵外修士身前迅速的晃过一圈后,清叮一声插回了他的发间。 修士们手中剑接二连三的哐当掉落在地,虚空上冻作寒冰的剑阵唰的粉碎,铺天盖地的向下方砸来。闻瑕迩抚平袖上褶皱,细密的碎冰仿佛有所忌惮般绕开他周身落下。 闻瑕迩抬眸扫了一眼周遭被残冰击中,四肢成冰动弹不得的修士,淡声道:“今夜若还有人敢追上来,我便真的如你们口中所讲,做一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修士们冻的口齿发颤,面颊上皆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霜,眼神惧怕又怨恨的盯着他。 他意味不明的笑了声,走到赤符散落一地的地方,略顿少顷,招手一挥,地上的赤符无风而动,纷纷回到他袖中。 闻瑕迩绕过拐角,行入长巷,未走出几步便忽的停下。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也跟着戛然而止,他又抬脚继续前行,背后的脚步声便也跟着响起,他蓦地纵身跳上身侧屋檐掩住身形,垂首往下方巷中一看,便见一个浑身脏兮兮不知是男还是女的小孩从后方跑出来,仰着脖子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 闻瑕迩坐在屋檐上朝那小孩出声问道:“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那小孩闻言倏然抬起头,见他坐在屋檐上也不惊慌,只捏着自己的衣袖声若蚊蝇的说道:“……我,我能不能要你的符。”男孩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对,另换一种口吻又道:“你的符,可以送给我一张吗?” 闻瑕迩支着脸颊,漫不经心地道:“你方才一直躲在墙角,难道没听见那些修士说收了我的符会死的很惨。” “可是你也说这个符能够让人不做噩梦,难道是骗人的吗?”小孩一双乌黑的眼睛懵懂的望着他,“你在骗他们吗?” 闻瑕迩跃下屋檐,落至小孩面前,“我的符从不骗人。”他抽出几张赤符递到对方怀中,嘱咐道:“小孩子家家的夜里就别在外面晃了,回家去吧。” 小孩接过闻瑕迩的符后开心的笑起来,“谢谢你哥哥!”他收好符又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灰扑扑的东西,双手捧到闻瑕迩人面前,“哥哥,我只有这么多灵石,给你。” 闻瑕迩并未接过,却听见对方腹中突然咕噜叫了起来。小孩捧着灵石的双手一抖,羞赧的低下头。 “符是送给你的,不要灵石。”闻瑕迩道:“你自己留着买东西吃吧。”他打量了了一眼那块灵石,色泽黯淡还小的可怜,闻瑕迩怀疑这丁点灵石恐怕连路边的馒头都买不起,遂伸手往自己的袖中摸了摸,没摸到装灵石的袋子,这才想起今夜出门走得急,他身上分文也无。 小孩默默的收回手,腹中声响越来越大,他自己也像是受不住这饥饿一般捂紧了肚子。 闻瑕迩问道:“你没在家中吃饱饭吗?” 小孩抿着嘴摇头,“没、没有家……” 闻瑕迩暗骂了自己一声,这孩子一看便是四处流浪的小乞丐,又怎么会有家呢?他蹲下身,把小孩乱糟糟的头发往后理了理,露出一张瘦小的脸,说道:“哥哥今日出门没带灵石,但想请你吃饭,该怎么办啊?” 小孩呐呐的啊声,赶忙从怀中又摸出那小块灵石,“哥哥送了我符,我请哥哥吃……” 闻瑕迩目光在空旷的巷中转了一圈,视线落到一物上后,笑道:“嗯,我今夜该是能请你吃上东西的。” 中秋佳节,月色正浓。一条道中生了乱,空荡无比,可与之比肩而立的另一条道却毫无察觉,依旧人声鼎沸,笑语不断,沉寂在这节日的气氛中不能自已。 架着石拱桥的河畔两岸植满了月桂,整条河上弥漫着一股甜香的气息,直教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只见桥边的一棵丹桂树下,摆了个算卦的摊子,摊子旁立着一方黄面幡巾,上面挥挥洒洒写着几个大字:算卦赠符,卦兴许准,但符必定准。 这便有意思了,平日里卜卦算命的方士,幡巾上大多写着“半仙下凡”、“仙人指路”一类的,总归是如何凸现自己算卦精湛便如何自封,像这般光明正大道出自己卦不大准的还是头一回撞见,过路人便纷纷来了兴致,走到摊前想要一探个究竟。 不曾想上前一看,却陡然发觉这坐在摊前的既不是仙风道骨的老方士,也不是故作高深的老道人,反倒是个翩翩红衣少年郎,身旁还坐着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这便叫人更是心生探究之意。 闻瑕迩见摊前已聚集了许多围观的行人,便清嗓说道:“今日适逢中秋佳节,凡在我这处卜卦看相的有缘人,我便赠予一张亲手所绘的符。” 他这话一出,便有一个年纪稍大的青年接了句嘴,“小兄弟,你这上面都写着卦不一定准了,还有谁愿意花钱在你这算卦看相啊?” 围观行人纷纷附和,还有人从中劝他早些收摊回家。闻瑕迩也不恼,拿出一叠赤符放在摊上,在那青年面上睨了一眼后,悠悠道:“我观这位兄台面相方正,本是财运旺盛之相,但眉目之前的气息颇为杂乱,到手的财物过不了许久便会阴差阳错的散的一干二净。” 那青年闻言一怔,随即拔过人群大步走到摊前,震惊道:“你,你是如何知晓的?” 闻瑕迩笑道:“我一个算卦看相的,自然懂得一些。” -- 第240页 青年又瞥了一眼那黄幡上写着的“卦兴许准”,指着闻瑕迩道:“高人,高人你是自谦了!你这卦哪里是兴许准,分明是准的很啊!” “皮毛罢了,不足挂齿。”闻瑕迩摆手道:“其实我的符要比我算的卦更好一些……” 青年从怀中摸出几大块灵石放到闻瑕迩面前,“还请高人指点迷津,我如今年已过不立,干过许多份差事却常常大起大落,一时繁盛之极又一时颓败之极,到了如今仍旧一事无成,实在是憋屈的很啊!” 闻瑕迩点头,顺手接过灵石放进坐在他旁边的小孩怀里,说道:“你回家把眉毛剃了。” 青年愣住,“高人,您您说什么?” 闻瑕迩颇为真诚的道:“兄台的眉毛太过杂乱,把财势运势挡住,以至于兄台路途时而衰败时而繁盛。若是兄台能将眉毛舍去,往后财运之道便一帆风顺,不再受阻。” 青年闻言低着头沉思片刻,忽的咬牙道:“……成,我今夜回去便把眉毛剃的干干净净!” 说干就干,转身便要回去剃眉毛,闻瑕迩叫住他,递出一道赤符,“赠礼。” 青年道谢接过,离开时还不忘帮他张罗一句,“这可是神算,乡亲父老们赶紧都去算算!” 闻瑕迩面色如常,心中却想着离请身边这小孩吃顿好的还差些钱,且算几卦再说。 围观的行人仍旧秉着一副半信半疑的态度,突然只见一个妙龄姑娘从人后走了出来,失魂落魄的在摊前坐下,说道:“我要卜我的姻缘。”她拿出一包灵石放到闻瑕迩面前,“你若算得准,这些灵石全都归你。” 闻瑕迩瞥了一眼那包鼓鼓的灵石,说道:“我初出茅庐还未帮人看过姻缘,若我说的不准姑娘不要见怪。” 这姑娘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闻言点头道:“你只管说便是。” 闻瑕迩在对方脸上打量一番,倏的皱起眉,拿出一道崭新的赤符来,执起毛笔在符身下快速的画下数笔后递了出去,“这是招桃符,你的灵石我不收了。” 姑娘这才抬起头,诧异的望向他,“何为招桃符?为何又不收我灵石?” 闻瑕迩手指在摊沿上轻敲几下后,压低了声音道:“你一个姑娘家,跟人求爱被拒的次数比我画过的符还要多。实在有些凄惨,这灵石我便不收了。” 姑娘唇阖动几下后,竟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活神仙啊……” 闻瑕迩把招桃符塞到对方怀中,“你把这道招桃符日日带在身上,不出半月便会有喜事发生。” 姑娘以帕拭泪,“我信您!这灵石便是我孝敬活神仙您的,若我当真能因这符了了孤鸾之命,我往后一定为您立牌造碑将您供奉起来!” 闻瑕迩干咳一声,“立牌造碑就不必了,不过我的符一向很准的,你不要忧心。” 姑娘连连点头,又拭了好一阵泪这才起身离开,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这可是活神仙!一句话灵验的很!” 这少年郎一连算了两个人都被夸赞灵验的很,围观行人也不由得动了心思,跃跃欲试。岂料这少年郎竟突然说道:“今日不再算卦看相了,大家散了吧。” 闻瑕迩在众人一番“扫兴”中,把那姑娘卜卦赠予的灵石全部倒在了摊上,垂着头一颗一颗数着,恰好听得旁边安静许久的小孩肚子咕咕叫起,笑道:“等哥哥数完,马上就带你去吃东西。” 小孩捂着肚子小声的说好,闻瑕迩一边数一边思考着先带着这孩子去吃顿好的再换身衣裳后还能剩下多少灵石,摊前处便倏的多出一片白色衣襟。 他头也不抬的道:“今日不看相了,还请回。” 立在这摊前之人闻言后仍旧一动不动,闻瑕迩眉心微蹙,想了想便又道:“手伸出来,我破例给你看回手相。”看完后就别挡着他收摊。 那人顿了片刻,忽的将一只手伸到他眼前。 闻瑕迩略挑了挑眸,角度恰好看清那只手掌后,便有些挪不开眼神。 这是一只男子的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肤色净白仿若一块细腻的白玉,却似乎泛着微微寒意,孤冷疏离。 闻瑕迩唔声,握住这人的手掌放在眼前看的更细致些,由衷道:“手挺好看的。” 这只手的主人听罢似乎想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他紧了一下,道:“别动,还看不看手相了?” 对方这才停了抽手的动作,任由他端看。 闻瑕迩满意的点头,端详一会儿后,缓声道:“你生来便是举世瞩目的命格,命途一帆风顺,布帆无恙。但命中却有一劫,此劫与你命数息息相关,若过此劫,往后便仍旧万事亨通,无往不利。若此劫未过,必将道心崩塌,万劫不复。” 闻瑕迩说到此处,颇为惊诧的抬起首,“兄台,你这劫竟还是个情劫……” 君灵沉持剑站在摊前,面容淡漠,眼若寒潭。此刻正垂眸望着他,定定不语。 闻瑕迩与之对视几息方才缓过神,猛地起身,不悦道:“你怎么在这里?” 却见君灵沉身后蓦地露出五六个身影,具是一水的霜白衫子,禹泽山弟子。其中一名弟子看向他有些无辜的说道:“闻公子,我们已经在旁边站了许久了,只是你没发现罢了。” 闻瑕迩眉尾一扬,“如何,你们莫不是也想找我算命看相不成?” -- 第241页 君灵沉兀自抽回被他仍旧握在掌中忘记松开的手,淡声道:“用自己的修为窥探常人命格,不是正途。” 闻瑕迩捡起摊上灵石一股脑的装进袋中,“我一个邪魔外道自然走的是邪途!不劳缈音清君费心!” 他说罢拉起一旁懵懵懂懂的小孩便错开君灵沉往街上走,禹泽山几名弟子见状,忙追赶上来,“闻公子你先别走,我们有事想同你打听……” 闻瑕迩蓦地停住脚,话锋一转问道:“吃月团了吗?” 几个弟子面面相窥,老实摇头,“没有……” 闻瑕迩睨了一眼君灵沉,冷笑一声,“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吃。”末了又道:“不准带上君灵沉!” ※※※※※※※※※※※※※※※※※※※※ 冥丘少君算卦,不准不要钱,人手一张符,一觉到天亮 第96章 谜团 夜色渐沉,街道上已不如几个时辰前那般热闹。许多酒楼都已打了烊,沿路只有几个食摊上还星散的坐着人。 闻瑕迩带着那小孩同几个禹泽山弟子坐在一个食摊上,点了一桌的甜食。他给小孩买了一身新衣裳,灰扑扑的小脸也变得干干净净,此刻正拿着一个月团坐在他身边安静的吃着,面上时不时还流露出雀跃的笑。 闻瑕迩看着小孩乖巧的模样,喟叹道:“和我家杳杳小时候一样,真乖。” 小孩咀嚼着月团的嘴一顿,含糊的问道:“杳杳是谁啊?” 闻瑕迩迟疑了一下,唔声道:“是家里的宝贝。” 小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吃起月团来。闻瑕迩拿起身前的酒抿了一口,见一桌的禹泽山弟子都规矩的坐着,面上摆着的几盘甜食无一人敢动。他说道:“请你们吃东西怎么都不领情?” 几个弟子抿唇踌躇半晌,一个弟子道:“闻公子,小师叔还在桥头站着呢……” 闻瑕迩执起酒盏眯了眯眸,透过盏沿望见了不远处桥头月桂树下立着的那道白衣人影,不悦道:“他站他的,你们吃你们的,有什么干系。” “可是小师叔是长辈,我们小辈在这里吃喝不叫上小师叔实乃大不敬啊!” “是啊,闻公子。”弟子提议道:“不如也将小师叔请过来吧?” “不行。”闻瑕迩抬手饮下酒,“我说了不准带君惘,就是不准!” 弟子们一时无言,片刻后似乎打算起身离开,闻瑕迩幽声道:“你们不是想同我打听事吗,如果现在离开,可就什么都打听不到了。” 他们起身的动作一顿,面面相对一阵后,又重新规规矩矩的坐好。一名弟子道:“实不相瞒,我们的确是有事情想同闻公子你打听的。” 闻瑕迩大约也能猜到这些弟子想同他打听的是什么事,却不点破,说道:“可以,你们先在这处安静的吃东西,吃完后我再回答你们。” 他们面露难色,“可是小师叔不在,我们不敢吃的……” 闻瑕迩道:“就这么怕他?” 弟子们赶忙摇头,解释道:“小师叔今年中秋本是要回临淮参加家中家宴和家人团聚,可因为一些事抽不开身,才和我们同处在这里。所以若是我们就背着小师叔在这处吃喝,实在是于心难安。” 话到此处,他们齐齐看向闻瑕迩。闻瑕迩被这些个弟子的眼神看的仿佛自己犯下了一桩罪恶滔天的恶事一般,愣是让他心中生出了几丝愧意来。他蹙着眉放下酒盏,说道:“我知晓了。” 弟子们闻言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本欲去将桥头站着的君灵沉请过来,却见闻瑕迩拎着一壶酒和一盘月团,往桥边去了,还不忘嘱咐道:“替我照顾好那小孩,将桌上的东西都给我吃干净。” 月色皎洁,笼罩着整条街,河面之景一览无余,只见淡黄色的月桂随风落入河中,如星落云散般,同着河上鱼贯而接的莲灯一起缓缓流入下游。 君灵沉的眼神落在虚空中,似是在看头上的月,又似是在望脚下的河。 他的身侧卧着一方灰白的石块,闻瑕迩走到那石块上盘膝坐下,面朝着河畔,朝身边站着的君灵沉扬手递去一盘还散发着热气的月团,“吃。” 夜风拂来,君灵沉微侧首,衣袖荡出水纹弧度,月桂簌簌作响,几簇散花飘下来,落在盘中的一块月团上。 闻瑕迩捻起那块月团,合着那朵花一起咬入口中,含糊道:“沾花的我吃了,这些给你……” 君灵沉道:“不必。” 闻瑕迩动作稍顿,旋即将一盘月团抱进怀中,自顾自的垂首吃起来,“爱吃不吃。” 他心中压着气,飞快的将盘中几块月团囫囵吞枣的吃完后,又拿起酒壶直接对着酒嘴便喝了起来,却越喝越觉得气闷,又不知自己是因何故气闷。 半壶酒入喉,闻瑕迩面色如常,耳尖却爬上几抹红意。他手支着脸颊望向河面上缓缓流动的莲灯,说道:“你要问我什么事。” 君灵沉道:“水村中子母蛊一事。” 闻瑕迩道:“莫逐那日没同你们讲吗?” 君灵沉默了少顷,道:“他那日带你走的很急。” 闻瑕迩哦声,抱着怀里的酒壶又换了一只手撑脸,“母蛊被水村里突然窜出来的黑衣人杀了。那人你也见过,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虽暂未查出,但受母蛊控制的人作乱一事,想来应该遏止住了……” -- 第242页 君灵沉听罢,眸中划过一丝暗色,“闻旸,你还在追查这件事?” “本是想的。”闻瑕迩低低的呼出一口热气,“但是线索断了,不知从何查起。” 他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奈何自水村那日后,冥丘城中便再未出现过有人被咬伤中蛊的事来,朗禅也同他讲司野一带也无中蛊之人作乱,这背后之人已将端倪彻底抹消,他即便是想查下去也很难寻到突破口。 君灵沉却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变回了原貌。” 闻瑕迩蓦地抬起首,“何意?” “小师叔,闻公子!出事了。”一名禹泽山弟子慌慌张张的跑到河畔来,对他们二人说道:“闻公子,你带着的那个孩子中蛊了。” 那孩子被一名弟子抱在怀里,满头大汗,两眼发虚,胸膛起伏的厉害。闻瑕迩快步走到那孩子跟前,问道:“他是如何中蛊的?” 弟子摇头,“不知,他原本坐在我旁边安静的吃东西,突然一下就全身抽搐起来,我们都被吓住了,直到看见他右手心处变成了紫色,才明白他是中了蛊。” 闻瑕迩摊开小孩的手掌,见对方掌中还紧撰着一块月团,蹙眉将其取走,便看见这小孩的掌心处蔓延出一片紫色,这是子母蛊发作前期的症状。 母蛊已除,哪里还来得有受子蛊桎梏的人呢?闻瑕迩百思不得其解,君灵沉适时出声道:“母蛊不止一条。” “你是说还有其他的母蛊?”闻瑕迩道:“那水村中的只是其中一条?” 君灵沉颔首道:“水村那只母蛊后死后中子母蛊的人的确有所减少,但前几日门中弟子在外游历时又发现了中蛊之人。” “所以你们又顺着那些中蛊之人查到了这里?”他从袖中抽出一道赤符贴到小孩的胸膛,见对方呼吸稍略平稳后拍了拍小孩的脸颊。 “没错。”君灵沉捉起小孩手腕,朝那掌心蛊毒延伸处释放清心咒,“这桩事还未完。” 经他二人合力搭救一番后,小孩的瞳孔中总算有了些焦距,他看向闻瑕迩喊了一声,“哥哥……” 闻瑕迩应声,扒开对方额上汗湿的发,问道:“告诉哥哥,你最近是不是被什么人咬伤过?” 小孩拧着眉回想一阵,虚弱的点头道:“在梦里……在梦里有人咬我。” “怎么会是梦里?”抱着小孩的弟子不解道:“你是不是记错了?” 小孩道:“没记错,就是梦里。有个人咬我的手……” 闻瑕迩思绪飞转,问道:“那个梦就是你的噩梦?你想要我的符就是为了不做这噩梦?” 小孩点点头,复又摇头,“我不想做噩梦,也不想叔叔做噩梦。” 君灵沉手中清心咒一停,道:“你叔叔在何处?” “在城外的草屋子里。”小孩似乎想从抱着他人的怀里起身,“我该回去了哥哥,叔叔在等我……” 闻瑕迩与君灵沉无声对视一眼后,闻瑕迩道:“我们送你回去。” “不要……”小孩蜷缩着身体,“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醒了之后都会很凶的骂人。哥哥去了他会骂哥哥的。” 闻瑕迩看伸手从弟子怀里将对方抱了过来,安抚道:“不怕,你叔叔看见我们将你送回去,一定不会骂我们的。” 小孩缩在他肩膀上半晌,这才点了点头。 出了城后,明灿灯火在他们身后逐渐隐去,城外四下一片寂静暗沉。在怀中小孩的指引下,他们一行人步入密林间,转过几道弯,沿着曲折小路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辰,这才从一丛茂密的灌木后见到小孩口中所说的草屋子。 这草屋所在的确偏僻隐秘,三面皆是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崖,还剩一面乃是杂密的灌木丛林。若非有这小孩一路指引,很难有人能寻到此处。 只见这草屋外围着一圈竹制的栅栏,屋门口挂着一只惨白的纸灯笼,凉风乍起,这只纸灯笼在半空中被吹的呼呼作响,里面的烛光忽明忽暗,给这林间平添几分诡异阴森之气。 君灵沉睨了身后弟子们一眼,说道:“你们就在外面,不要轻举妄动。” 众弟子颔首,立在原地严阵以待。 闻瑕迩把怀里的孩子放下,“你也待在外面等我。” 小孩懵懂的抬头看他,“我不能进去吗?” 闻瑕迩拉过他的手放进身后禹泽山弟子的手中,“过一会儿再进去。” 他背过身便打算翻过栅栏,一只手却忽然挡在他身前,阻了去路。闻瑕迩挑眉望向君灵沉,“你又做什么。” 君灵沉道:“你待在这里。” 闻瑕迩别过君灵沉的手,旋即悄无声息的越过栅栏,头也未回的伸出食指朝身后的君灵沉摇了摇,十分不以为然。 君灵沉很快便跟了上来,闻瑕迩已走至草屋门前,手还未碰上门,一阵阴风刮过,将两扇摇摇欲坠的破烂门扉吱呀吹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熏的闻瑕迩没忍住倒退几步。 君灵沉在他身后推开门,闻瑕迩皱着眉步入屋中,却见入目之内空荡的厉害,除了地面铺就着一层干草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草屋无窗,外面的月光照不进来,他又往深处走了几步便觉昏暗的厉害,遂准备点道落火符照亮屋内。谁料他手指刚摸到袖间,一只手便倏的抓住他的指尖,轻声道:“跟我走。” -- 第243页 君灵沉走到他身前,微凉的衣料擦过他的下颌,冷梅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他抓着他的指尖,带着他朝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走去。 闻瑕迩忽觉耳尖一烫,胸中骤然浮出一股难言情愫,他用未被君灵沉握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尖,指腹上传来的滚烫让他心头蓦地一滞。 不妙,不妙。 君灵沉这般握着他,他脑子里竟然生出了想要回握住君灵沉手的念头,实在不妙。 他当即便要抽回自己的指尖抹消这一古怪念头,君灵沉却突然召出剑,耀耀青冥映的屋内恍若白日,闻瑕迩微眯了眯眼,借着这青光看清了角落中蜷缩的一道黑影,他立刻打出几道落火符散落在半空中,青冥没去,留阙剑锋横搁在那黑影身前。 那蜷缩着的人被他们二人这番动静震慑住,动作急缓的抬起头,一张仿佛被虫蚁啃噬的千疮百孔的脸庞便露了出来。 这人见到他们二人,面容陡然变得狰狞,脸上的洞孔也随着他的表情挤压变形,异常可怖,异常丑陋。 只听他嘶哑着声音道:“还是不肯放过我……将我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后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陡然伸出手,那手上的皮肤也和他的脸一样满是密密麻麻的洞孔,他抓住留阙的剑锋往自己身前一带,然而刚带至一半,他的手便像是被留阙灼伤了一般冒出白烟,他惨叫一声猛地松开剑锋,手掌上烫出了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口。 留阙在半空中晃动了几下身形,被对方握后残留下的黑色纹路便瞬间淡去。 闻瑕迩在这人脸上打量一番后,问道:“跟你住在一起的小孩是被你咬伤的?” 这人捂着自己手掌的伤口,浑浊的眼珠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后,恍惚的道:“你不是,你们不是……” 闻瑕迩凭着对方口中说出的几句话,心中便已有了些计较。只听君灵沉出声道:“你是母蛊附身的人,是谁将你变成这幅样子,又是谁在背后施下子母蛊闯出这一连串祸事。” 闻瑕迩听完君灵沉这一番问话后,心中略感诧异。眼前这人虽其貌不扬,但光凭肉眼看却不易看出这人便是母蛊附身的人。 他是魔修,对阴魔邪祟这一类的东西向来敏锐,能看穿这些东西实属正常,而君灵沉这个仙修竟然也能一眼道破这人身份,实在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这人从地上站起,留阙紧跟着他,他说道:“既然想从我口中探听消息,就该将这劳什子剑拿开……免得我一死,你们就再也查不到真相了。” “威胁?”闻瑕迩上前一步,脚下倏的涌出数道灵纹,沿着地面迅速的往前延伸。这人察觉到不对猛地往后退开,留阙却紧紧的贴着他,再挪动半分便会被那锋利的剑锋割破喉咙。 地面红光愈来愈盛,闻瑕迩脚踏灵纹欲要再往前行径,手却被后方桎住令他生生的止了脚步。他回首,愕然发觉自己的指尖还在君灵沉的手中,猛地一把甩开对方的手退到一边。 他干咳一声,语气有些僵硬的朝着墙角的人说道:“赶紧说,缄口不言对你没好处。” 这人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个孩子在哪。” 闻瑕迩道:“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我要见他。”这人说:“见过他之后,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 闻瑕迩眸色微沉,“你想耍什么花样。” 这人哑声道:“你二位一个剑搁在我喉上,一个阵施在我脚下,我今夜便是插翅也难从二位手中逃脱。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闻瑕迩摸了摸下颌,视线猝不及防和君灵沉撞了个正着,对视半晌后,见君灵沉朝他微颔首,他便也微抬下颌道:“人在你们手上管着的,看我没用。” 君灵沉闻言从他面上移开视线,手指轻点虚空,星点青光霎时涌入门外,须臾后,一名弟子便抱着那小孩从草屋外走了进来。 小孩在屋中巡视一眼,挣脱那弟子的手臂跳下,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口中还喊着:“叔叔!” 被小孩唤作叔叔的人,千疮百痍的脸上看不见半分情绪的流露,眼见着这小孩便要跨入阵中奔着而他而来,他厉声喝止道:“别过来!” 小孩被他吼的身体一抖,却还是想跑到他身边去,闻瑕迩拉住小孩的手臂,说道:“别过去。” “我要叔叔……”小孩啜泣着哭出声,伸手从衣服里摸出一道叠的整齐的赤符往那人的面前递,“叔叔,有了这个符你往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你不要再赶我走了……” 闻瑕迩一愣,视线下意识的朝君灵沉望去,却见对方的眉心也蹙起,似乎同他一样对眼前的景象分外不解。 他沉吟道:“你手里的伤就是被他咬的,你为何还这般想去找他?” “才不是!”小孩面上满是泪,“叔叔才不会咬我,他才不会!” 闻瑕迩一时不察让这小孩从他手中挣脱朝着那人跑去,赶忙收了脚下的阵。小孩扑到那人怀中,扯着他的衣袖,一个劲的喊:“叔叔,叔叔……” 这人闻言顿了顿,忽然猛地将这孩子一把推开数丈,留阙剑身长鸣,君灵沉迅速抬手收剑。 小孩被推倒在地还想再上前靠近他,他吼道:“滚,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 小孩从未听过他像此刻这般凶狠的语气,当即呆滞在地上哭的越来越凶。闻瑕迩皱起眉,“你莫不是想用这样的方法蒙混过去?” -- 第244页 这人却是狞着面容在他脸上盯了许久后,忽然大笑起来,“既瞒不过冥丘少君的双眼,那我这独角戏便不再唱下去了!” 闻瑕迩听罢周身便有所戒备,防着这人突然发难,谁料眼下境况却骤然生变,这人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匕首,在他和君灵沉的眼皮子底下,将匕首一刀刺进了胸口! 闻瑕迩和君灵沉同时掠身上前,便要以灵力护住对方心脉,君灵沉却道:“晚了。” 闻瑕迩这才突然缓过劲来,这人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他们将小孩带过来也不过是为了确认这孩子是否还安然无恙。 闻瑕迩望着那张可怖的脸,冷笑一声,“你就不担心你这一死,我们二人立刻送这孩子陪你一起上路?以泄心头之恨?” 这人口中黑血不断冒出,闻言却是笑的更大声,“缈音清君仁人君子,冥丘少君磊落光明。死前能将他托付在你二人手中,我放心的很......” 他轰然倒下,浑浊的眼珠死盯着上空,“这潭水浑浊不堪,二位若要继续蹚下去,切当心了......” 说罢两眼一滞,胸膛再无起伏。 小孩连滚带爬的伏到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后知后觉的哭出了声。 禹泽山弟子鱼贯而入,见到屋中景象都怔在原地,噤若寒蝉。 闻瑕迩抬手按了按额角,余光瞥见那人的尸首仍旧躺在原地,身形蓦地一僵。 “君惘......”他侧目看向君灵沉,“我们好像弄错了。” 君灵沉面沉如水,朝着他颔首道:“这人不是母蛊。” 闻瑕迩道:“他是炼蛊的人。” 炼蛊之人已死,此桩祸事本该就此打住,可这人却在临死之前说出一番让闻瑕迩和君灵沉不得不留心,甚至继续往下追查的话来,到底是和居心,他不得不思虑。 闻瑕迩突觉头疼欲裂的厉害。 一桩子母蛊的祸乱背后到底牵扯着怎样的缘由,怎样的人事,千思万绪仿佛乱作一团,根本无法理清,也无从下手。 第97章 屏障 草屋内充斥着恶臭,伏在尸体旁的孩子,任凭旁人如何劝慰,啜泣之声仍旧未停。 闻瑕迩走出屋内,抱肩倚身靠在柱上,陷入沉思。身后这时陡然响起脚步声,他也未侧头看去,只是眼视虚空,说道:“可有从那人身上查出什么端倪?” 君灵沉行至他身前,从手掌中拿出一串佛珠亮到他眼前,“他全身上下除了残余的一条蛊虫,剩的便是这串佛珠。” 闻瑕迩接过这串佛珠放到月光下一瞧,紫檀木制的手串不知沾染上了何物已有些发黑窥不清原貌,他又将手串于手中转了一圈,面色渐渐沉下来。 “他到底是想让我们就此打住,还是继续查下去?”他把手串放回君灵沉手中后问道。 君灵沉收紧这串佛珠,“若不想让我们查下去,便不会留下此物。” “可他大可直言告诉我们!”闻瑕迩道:“他却选择自缢,对此事闭口不谈。” 君灵沉沉吟少顷,道:“也许他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不能说?”闻瑕迩蓦地站直身形,脑中灵光乍现,“他被人施了誓言咒?身上有咒痕?” “我已吩咐弟子在屋中查看尸体。”君灵沉眸光瞥过屋内,“很快会有结果。” 一时无言,林间树枝簌簌作响,凉风又几息,云雾聚散,天边明月黯淡。 一弟子从屋内疾步而出,拱手道:“小师叔,背部确有咒痕。” 君灵沉颔首,“处理好身后事。” 弟子点头称是,又进到屋中。 闻瑕迩沉默半晌,忽的道:“那串佛珠,有些眼熟。” 君灵沉毫不避讳道:“应天长宫之物。” 骤风乍起,屋门前挂着的白纸灯笼倏的被吹翻在地,汹涌的火蛇不断吞吐,很快便将一只灯笼烧的只剩下残灰散絮。 闻瑕迩勾唇,似笑非笑的望着君灵沉,“你们正道的烂摊子,想来我是插不了手的。” 君灵沉眼神极淡的扫视他,闻瑕迩未领悟到这眼神其中意味,说道:“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君灵沉道:“你不必插手。” “那可不行。”闻瑕迩忽的伸出手捉住君灵沉拿着佛珠手串的那只手,“缈音清君莫非忘了头次水村之事,有人想祸水东引,让我们冥丘吃下这暗亏。此番好不容易寻到些端倪,我又岂能弃之不理?” 君灵沉反手挣脱,一道屏障迅速立于二人之间,挡住了闻瑕迩。君灵沉问他:“你想如何?” 闻瑕迩看着突然挡在他身前的屏障,分外不解,“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君惘你才是想如何!” 一串佛珠从屏障中穿透,径直落入他怀中,只听君灵沉道:“你回家去。” “不回。”闻瑕迩握紧佛珠串,“缈音清君难道怕我牵涉其中碍手碍脚,阻了你包庇应天长宫中的某一位?” 君灵沉眼中神色微动,半晌,说道:“祸世之人,绝不姑息。” 闻瑕迩眯了眯眸,“无论是谁?” 君灵沉道:“无论是谁。” “很好。”闻瑕迩手指勾起佛串在空中漫不经心的转着,“既如此我便更该继续着手查下去,亲眼看着缈音清君抓住这幕后真凶,还世间一个公道,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他顿了顿,“也还我冥丘一个公道。” -- 第245页 君灵沉隔着波光粼粼的屏障看他,不语。他亦隔着屏障看着君灵沉,透过一层银光潋滟的浅淡水纹,那张面容俊极,眸中的神色也冷极。他却只觉有一股干涩的情绪横隔在喉间,涌不出也咽不下。 林中树影颤动,风吹起君灵沉鬓间的一缕发,划过他的脸庞,那张一成不变的淡漠面容终于显出几分情绪,似是不悦,似是讶异,又似是什么也无。 闻瑕迩愣了一下,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在君灵沉看不见的地方伸出食指,于虚空中悄无声息的描绘这张脸的轮廓、眉眼……他猛地停了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将那只手握成了拳背于身后。 已经不是不妙了,是不好、不对劲!是出事了! “小师叔,我们将人收卷好了。”禹泽山的弟子已将尸首用一块白布缠裹起来,几人合力抬着,那小孩被另一名牵着,眼睛哭的红肿却仍旧睁着眼巴巴的看着被人抬着的那具尸首。 闻瑕迩闻声陡然转醒,表情少有的僵硬。只听君灵沉吩咐道:“下葬时,长施普度梵心术,直到他变为常人。” 弟子们应下,便将尸体往林间深处抬去,还剩下几个弟子站在原处听候吩咐,君灵沉扫视一眼草屋四下,说道:“毒气残余,烧了。” “不烧,不烧……”小孩忽然甩开弟子的手,磕磕绊绊的跑到君灵沉身前,抓着君灵沉的衣服哽咽的道:“不要烧草屋子,求求你求求你。” 君灵沉垂首道:“不烧会死更多人。” 几个弟子见状上前拉扯小孩,说道:“对啊,不烧屋子会死更多的人的,你听话啊……” 小孩连连摇头,抓着君灵沉的衣服不肯放手,重复道:“不要烧草屋子,不要烧草屋子不要……” 君灵沉眉心微蹙,任由着小孩抓着衣服不再说话。几个弟子却是急的满头大汗,“你听我们小师叔的话啊,别再倔了。往后还会有其他屋子的,可是这间屋子不烧会害死很多人的,你要讲道理啊。” “他最多不过四五岁,你们和他讲道理他都听不懂。”闻瑕迩符贴屏障,水波光影霎时消散。他走到小孩面前弯下腰,张开手臂,“别哭了,到哥哥这边来。” 小孩紧紧撰住君灵沉的衣服,转过头泪眼朦胧的看他,“不要烧草屋子哥哥,不要烧。” 闻瑕迩伸手将人直接揽入怀里抱了起来,以袖拭着对方脸上的泪,说道:“方才那个叔叔,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小孩吸了吸鼻子,道:“我喜欢叔叔……叔叔虽然很凶,但是叔叔把我从桥下面捡回草屋子……” 闻瑕迩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手指着林间正在布施普度梵心术的地方,问道:“看见那里了吗?” 小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金色的光,很亮。” 闻瑕迩道:“你喜欢的叔叔在那道金色的光里睡觉,有这个光在,他往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小孩摸出一道赤色的符来,“那哥哥给的符,怎么办?” 闻瑕迩思忖片刻,手指轻点符身,赤符无风而动,跃至虚空往金光所在飞去,“一并送给你的叔叔。” 小孩点了点头,嘴角刚绽放出一点笑意便瞬间隐了下去。他抓着闻瑕迩的衣襟,问道:“……哥哥也要烧草屋子吗?” 闻瑕迩眼光瞥了瞥身旁的君灵沉,见君灵沉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倏的收回视线,嗓音却不自主的缓了下来,“你的叔叔要在这处睡许久,席天慕地无人能伴他。草屋子却能够遮风避雨的伴着他,你愿意把草屋子送给他,让他有一处容身之所吗?” 小孩闻言张嘴半晌,呐呐道:“我愿意的,我不想叔叔睡觉的时候被雨淋湿。” 闻瑕迩向身后的禹泽山弟子递去一个眼神便抱着人往外走去,众弟子心领神会,忙拿出身上的火折子往屋中一丢,点点星火霎时汹涌沸腾,卷着干草焚烧,倏的燃出刺目火光。 他们看着闻瑕迩远去的背影,面面相窥,“……闻公子,好像和传言中的有些不一样。” “待人亲近,还请我们吃月团。”一弟子掰着手指说道:“还很温……” 他话未说完,便觉头顶上方蓦地多出一道冷光。弟子们齐齐噤声,忐忑的望向立在他们面前的人。 君灵沉淡道:“背后妄论他人,回禹泽山后各自罚抄弟子规十遍。” 弟子们:“……” 君灵沉道:“再加十遍。” “……小师叔,弟子知错。”众人恭恭敬敬的朝君灵沉作揖,再不敢提及旁事。 闻瑕迩抱着那小孩靠在一棵树上,哄的对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自己也变得睡眼朦胧。见着前方不远处的几个禹泽山弟子还在布施普度梵心术,强打起精神在一旁看着,却越看越困。眼皮一阖身体直往地下栽去,冷梅香突如其来散入鼻尖,两只手桎梏住他的肩膀替他稳住身形。 他眼睫眨了一下,说:“好闻。” 扶着他的人顿了一下蓦地收回手,听得对方道:“回家去。” 闻瑕迩打了个哈欠,把怀里呼吸平稳的小孩往君灵沉跟前递了一递,“孩子怎么办?” 君灵沉垂下眼帘,在小孩面上打量一眼,“带着。” 音方落,便有一名弟子走了过来接过闻瑕迩怀里的小孩,小孩嘤咛一声皱了皱眉,幸而并未被弄醒。 -- 第246页 闻瑕迩揉着眼,道:“君惘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君灵沉背过身,沉声道:“司野。” 闻瑕迩闻言通身睡意散的干干净净,“你,你不会打算直接拿着那串佛珠登门质问应天长宫的人吧?” “有何不可?” “君惘你……”闻瑕迩有些哭笑不得,“你莫不是在同我说笑?” 仅凭那炼蛊之人携带的佛珠并不意味着此事就一定是应天长宫的人所为,即便是应天长宫犯下的,似君灵沉这般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质问,应天长宫便会承认吗?反而打草惊蛇。 君灵沉面容平静,道:“我从不说笑。” “可我觉得你就是在同我说笑。”闻瑕迩道:“若佛珠是那炼蛊之人用来混淆视听的,你到时去到应天长宫后该如何自处?该如何全身而退?不怕被应天长宫的人诟病?”怕不是缈音清君一世盛名都要葬送于此。 “那又如何。”君灵沉淡道:“问了便问了,何须多作解释。” 世人皆道缈音清君性子清冷寡淡的紧,可闻瑕迩听得君灵沉这句话,却莫名觉得君灵沉这人性子不止是孤冷,这孤冷间还藏着教人极难的察觉的傲气。 面对着一桩迷雾重重的祸事,好不容易摸到端倪,他却不似常人那般小心翼翼的抽丝剥茧,旁敲侧击,反而挑了一条直面与其对峙的路,避也不避,这是何等的傲气。 孤傲。 这两个字用在君灵沉身上,竟也莫名的契合。 闻瑕迩抿唇未语,眸中却覆上笑意。他道:“我也去司野,恰好与你同行。” “你回家去。”君灵沉再三重复。 “缈音清君怎的连我去何处也要管吗?”闻瑕迩上前一步,“若不喜我同行,大可再设下一道屏障隔了我的路。” 话音方落,他身前竟真的又生起了一道屏障,君灵沉道:“此事你不必插手。”说罢转身离开,那抱着小孩的弟子朝他扯出一个微妙的笑来,也跟着君灵沉走了。 闻瑕迩符贴屏障,光影退散,抬步欲追上去,又止住。他停在原地思虑一番后,忽的抬手画阵,阵成形后跨了进去,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朗禅从家宴中才抽身,离开正殿不过须臾功夫,眼前虚空便倏的浮现出几个字:快来后门接我。 朗禅见后稍稍一愣,旋即半信半疑的穿过后院往偏僻的后门处走去,却见一道红衣身影正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 朗禅上前去,拍了拍闻瑕迩的肩膀,“阿旸。” 闻瑕迩掀开眼帘,看清眼前人后,皱眉道:“你怎么才出来,我快困死了……” “我也不知你会突然大半夜的跑来找我。”朗禅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去我房里睡。” “好兄弟。”闻瑕迩贴到朗禅背后,手搭在对方肩上,有气无力的道:“我今日从冥丘到崇天楼,又从崇天楼跑到司野,我是真的不行了。” 朗禅笑了笑,十分上道的将他从地上背起,“那我今日便做一回你的兄长,把你背回去。” “今日你是兄长,明日我是兄长……”闻瑕迩打着哈欠道:“风水轮流转......” 朗禅听他声音实在困的紧,却还要争论一番谁是兄长,便道:“你且安心睡吧。” 闻瑕迩阖上了眼,仍旧问道:“你屋中几张床榻?” 朗禅道:“自是一张床榻。” “远来是客。”闻瑕迩毫不客气,“床榻该留给客人......” “你是真困还是装困?”朗禅啼笑皆非,“怎的还有精力肖想我的床榻?” 闻瑕迩呼吸变轻,“不习惯同......别人一处睡......” 朗禅轻笑道:“我知晓了。” 日光倾泻而入,闻瑕迩睁开双眸,见上方是极为陌生的景象,缓了一会儿方才忆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掀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昨夜他喝了酒又折腾了一宿,眼下醒了只觉头浑涨的厉害,他揉着头喊了一声,“阿禅。” 未听得回音,想来是不在房中。闻瑕迩下床穿衣,走至外室,见桌上放着一盅汤,边上还附着一张纸条,写着醒酒二字。 他打开那盅盏喝了两口,苦的他立刻放下再不去碰一下,这时门忽然被推开,朗禅走了进来,见他清醒似乎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要睡到正午去。” “来你家中做客,哪里有睡到午时去的道理。”闻瑕迩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清清口中苦味。 朗禅道:“你当真是来应天长宫做客的?” 闻瑕迩放下茶杯,“怎么?莫非我连来你家做客都不成了?” “阿旸多想了。”朗禅指间弹出一道明光打向门外,“只是你来的太过突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闻瑕迩摸了一把下颌,叹道:“有些事就是要措手不及才好啊......” 朗禅笑道:“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你也多想了。”闻瑕迩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平白无故的看我做什么?” 闻瑕迩望向门外,似笑非笑,“看你家朗翊大哥有没有欺负你。” 话音方落,一名应天长宫的弟子便端着一盆清水从屋外走进,先是朝朗禅颔首,再看见他时,面上表情颇为惊讶。 “放过去吧。”朗禅眼神示意,那弟子便将清水放下,问道:“二公子可还有何吩咐?” -- 第247页 朗禅偏头望他,“你头次来,我也不知你要些什么。” 闻瑕迩想了想,摇头道:“不必费心。” 朗禅颔首,这才让弟子退下。 闻瑕迩用清水擦洗一番,方才觉得体内残存的酒气散去,随口道:“我昨日半夜才到了应天长宫,你让我在这儿住了一宿,可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 朗禅愣了一下,道:“怎的突然想起来说出这话?” 闻瑕迩放下帕,“适才发觉昨夜我冲动了些,不该这般来找你的。” “阿旸多虑。”朗禅不以为意,“你我二人关系本就不是辛密,便是你当下从应天长宫正门处进来,也断不会有人敢拦你半分。” “当真?”闻瑕迩手指屋外,“那不如我眼下就从你们应天长宫门外走一遭,看是否如朗二公子所说无人敢阻拦。” 朗禅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来,“君请便。” 闻瑕迩啧了一声,拍开朗禅的手,“与你说着玩的,我今日便在你家中坐坐,打发时间。”他往屋外走出,“左右你这应天长宫我还未逛过。” 朗禅跟上他,“阿旸错了,这是朗宫主的应天长宫。” “朗二公子难道分不得一方天地?” 朗禅笑道:“应天长宫,只有一位宫主。” 闻瑕迩亦笑,“那我是不是该前去拜会这位朗宫主?” 朗禅听罢略作思忖,道:“他眼下想来也该得了闲。” “那便有劳阿禅带路。”闻瑕迩兴致颇高。 朗禅倒也未做推辞,带着他一路穿过石桥长廊,最终来到一方正殿前。朗禅向站在殿外守着的两名弟子点头示意,两名弟子在闻瑕迩面上扫视一番后,其中一名便背身步入殿中。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阵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弟子疾步走来,见到朗禅后作揖道:“二公子,缈音清君到访,此刻正往殿中而来。” 朗禅闻言瞥了身侧的闻瑕迩一眼,闻瑕迩状似惊诧道:“这样巧。” “前去恭请缈音清君。”朗禅收回视线,“不得怠慢。” 他话音才落下,殿外的台阶上便已显出了一道白衣人影。 闻瑕迩远远的看着,明知故问,“这人是谁啊?” 朗禅挥手让站在面前的弟子去请,“阿旸还要再装?” 闻瑕迩摊手,表情极为无辜,“我与这位仙君可是极不对付,若知晓他要来,我必定转身就走。” 朗禅沉吟道:“现在走也还未晚。” “晚了。”闻瑕迩哥俩好似的拍了朗禅肩膀一掌,“前有狼后有虎,跑不掉了。” 朗禅被他这番比喻逗笑。 君灵沉已步入殿前,看见他后眸中神色微动。一人这时恰好自殿内走出,这人面容清秀,身着玄衫,头发一丝不苟的以金冠束着,平添几分英气。单看长相,却是与朗禅并无相似之处。 闻瑕迩还是头一回见到朗翊,想来朗翊也该是第一次见到他。只见朗翊先朝君灵沉的方向轻拱手,转而又将视线落于他身上,“二位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礼了。” 闻瑕迩余光似有若无的往君灵沉的方向瞟了瞟,“朗宫主客气,我前来应天长宫拜访也未提前递上拜帖,这才是失礼了。” 朗翊收手拂袖,“闻公子与二弟是至交好友,这些虚礼不要也罢。”说完又侧身让出一条道来,“久站不便,还请缈音清君和闻公子入内上座。” 闻瑕迩颔首道谢,抬脚步入殿中时恰和君灵沉同时进殿,他压着声音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尽管再放一道屏障把我遮住。” 第98章 笛容 君灵沉目视前方,脚下步伐平缓依旧,他道:“把佛珠给我。” 这句问话的功夫,闻瑕迩已走到椅前坐下,君灵沉停在他身前顿了一下,便要往对面的椅位而去,他适时出声,“佛珠不要了?” 君灵沉朝他伸出手,闻瑕迩想了想,便将那串佛珠摸出来放进君灵沉手中,随后睨了一眼他左手边的椅位,“坐啊。” 君灵沉没动,闻瑕迩抱肩往椅后一靠,眼中含笑,“不喜欢你就放屏障挡着我啊,眼不见心不烦。” “是出了何事吗?”朗翊和朗禅二人自后方而来,朗翊看向君灵沉,“若是有怠慢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君灵沉拂袖,朝朗翊颔首,背过身于对面的椅位坐下。 朗翊走上主位,朗禅落座于闻瑕迩左手边,低声道:“你方才莫不是又以言语激缈音清君了?” “没有。”闻瑕迩哂笑,“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朗禅道:“但愿。” 闻瑕迩不以为意的哼了一声,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脸颊,明目张胆的扫视着坐在对面的君灵沉,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应天长宫弟子奉茶之后,朗翊客套的说了一番场面话后,便开门见山,道:“缈音清君与闻公子今日同时登门,不知是所为何事?” “并无甚要事。”闻瑕迩率先出声,“只是来与二公子一叙。因着这私事惊动朗宫主,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朗翊摆了摆手,“会友一事实乃人之常情,闻公子言重了。” 闻瑕迩闻言笑了一笑,未再说话。朗翊遂将目光移到君灵沉身上,只听得君灵沉道:“我前来,只为一件事。” 闻瑕迩眉尾一扬,收起散漫姿态。 -- 第248页 君灵沉将那串佛珠从手中亮出,定在虚空后浮于朗翊身前,他道:“这串佛珠,可是应天长宫之物。” 朗翊从虚空中取下佛珠握在手里细细端详,少顷,仰首道:“确我应天长宫信物,宫中每一位弟子腕上都有这串紫檀木佛珠,修行时以作平心静气之效。” 闻瑕迩往朗禅的方向靠了靠,低声道:“我记得你手上好像也戴了一串,是也不是?” 朗禅颔首称是,卷起左手半截衣袖露出一串紫檀佛珠手串来,“应天长宫弟子都有的。” 闻瑕迩瞟了一眼佛珠后便端正身形,又接着将目光放到君灵沉与朗翊这二人身上 君灵沉道:“这段时日修仙界中出了一桩蛊毒祸事,应天长宫应知晓。” 朗翊略作思忖,“知晓,我应天长宫司管的司野之境便出现了许多被荼毒的百姓。不过这件事一直由二弟在办,前些时日听说已经解决了此桩异端。”他看向朗禅,温声道:“可是还有什么事未来得及处理妥当?” 朗禅起身,“藏匿于水村中的母蛊前些时日已被斩杀,毒源已除,司野近来也再未出现过百姓被咬伤中毒之事。” 君灵沉将一只瓷瓶凌空放于朗翊眼前,“母蛊不止一只。司野之境虽无蛊毒,但其他地方仍有残余的中毒之人。” 朗翊拿过那只瓷瓶,似有不解,“缈音清君,此为何物?” “一只母蛊的尸体。”君灵沉声音仍淡,“同朗宫主手上握着的佛珠一起,在炼蛊之人的身上找到。” 主位上的朗翊面色霎时一沉,朗禅听罢亦是皱起了眉。偌大殿内霎时静了下来,众人屏声静气,无人敢轻易出声。 闻瑕迩眼神在殿内众人面上打量一番后,似喟叹道:“说来也巧,那条藏匿在水村的母蛊离冥丘境内不过三十余里。此事若是被有心之人知晓后捕风捉影,只怕在这蛊毒祸世一事,冥丘便要被推上风口浪尖……” 他这话一出,应天长宫一众如何还能听不明白?这冥丘少君哪里是来会友人的,分明是借着会友人的幌子同缈音清君一处来质问他们应天长宫蛊毒一事的! 朗禅回身瞥了闻瑕迩一眼,闻瑕迩张嘴做了个“对不住”的口型。 朗翊将装着母蛊的瓷瓶和佛珠齐握在手中,站起身朝君灵沉和闻瑕迩二人拱手道:“我应天长宫立足与修仙界,向来行的正坐得端,此事当中必定有误会。” 说罢向朗禅递去一个眼神,朗禅沉吟片刻,说道:“司野境内也曾遭到蛊毒作乱,水村之时为追查毒源,我亦带着宫中弟子与禹泽山一同斩杀过毒人。缈音清君理应知晓。应天长宫断不会做出这等恶事来。” 朗翊接过话,“这佛珠即便是从炼蛊之人身上寻到,也不能意味我应天长宫便牵涉其中,不定是有人想祸水东引,混淆视听所做的障眼之法罢了。” 闻瑕迩早已料到君灵沉前来应天长宫对峙会面临眼下境况,君灵沉手中并未握有切实的证据,朗家一众只要矢口否认此事与他们有关,仅凭一串佛珠实难定罪。他抱着肩坐在椅上,也不搭腔,且看君灵沉如何应对。 岂料君灵沉语气仍淡,却掷地有声的抛下两个字:“证据。” 闻瑕迩听得这二字后,挑了一下眉。 朗翊道:“什么证据?” 君灵沉从座椅上站起后,看向朗翊,“蛊毒一事与应天长宫无关的证据。” 朗翊面色瞬间更沉,“仅凭一串佛珠,缈音清君此举是否太牵强了些。” 话音方落,众人便见君灵沉的衣袖无风自动,一张画像从那袖中飞出,落于殿内众人眼前。 “这是炼蛊之人的画像。”君灵沉道。 闻瑕迩往那浮在半空的画像上定睛一瞧,却见是位面目与常人无异的男子,和草屋中见到的满面疮痍的人完全是两个人。他思绪飞转,忆起昨夜禹泽山弟子替那炼蛊之人的尸体不停施着普度梵心术的景象,心道莫非这普度梵心术不仅能超度亡魂,还能让人的相貌复原不成? 不及他细想,朗翊拿下那张画像看过之后,不知是惊还是气的,肩膀发颤起来,“去……”他撰着画像,宣纸被抓的咝咝作响,“把人给我带过来!”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炼蛊之人已死,这是要带何人上来?凭着这张画像莫非这应天长宫中还能找出第二个同样模样的炼蛊之人不成? 朗翊身侧的两名弟子见到那画像后也具是一惊,得了吩咐,忙应声离开殿内。 朗禅坐回原位,面色略显凝重。 这般境况,闻瑕迩十分识趣的没有出声询问,安静的等着离开的弟子将人带过来。 片刻之后,三人步入殿中,其中两名是被朗翊派去的弟子,闻瑕迩便在另一名身上扫视一番,暂时未发现端倪。 朗翊见人已带到,立即屏退四下弟子,关上殿门。朗翊似是气急,走到那弟子面前将那串佛珠连同画像用力砸在对方身上,“笛容!你今日若是敢有一句虚言,我立刻了结你性命以绝后患!” 名唤笛容的弟子愣了愣,将佛珠和画像一并从地上捡起,待看清后脸色蓦地一变。 朗翊目光如刀,“说话。” 笛容眼视画像,手中紧捏着佛珠,半晌后扑通一声朝朗翊跪下。 朗翊猛地往后退开半步,厉声道:“你这是作何?” -- 第249页 笛容阖眼,片刻又睁开来,哑声道:“弟子无话可说。” 朗翊闻言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僵在原地,张着嘴良久也未吐出半个字。 闻瑕迩倏的起身,走至笛容身旁,从头到脚审视笛容一遍,道:“朗宫主什么话还未问,你便说无话可说,不觉太过迫切了吗。” 笛容表情黯淡,“紫檀佛珠,已足够说明一切。” “笑话。”闻瑕迩道:“你们整个应天长宫弟子的佛珠都如出一辙,你手中握着的这串除了色泽暗些黑些与旁人的并无不同。” 笛容默了片刻,突然把手中戴着的佛珠串取下,两串佛珠并拢合在一处,从炼蛊之人手上取下的那串竟浮现出紫色的微光,少顷,串上的佛珠变得一尘不染,光泽如新。 笛容道:“这是我义弟笛同的佛珠。我二人共同拜入应天长宫修道,一同在佛珠上加持无尘咒,只要两串佛珠碰到一处,无尘咒便会自起,拂去珠上尘埃。” 他将佛珠放于画像上,“这画上之人,便是我义弟笛同。” “你可知笛同做了何事?”朗禅走至笛容跟前,面含愠色,“你便如此跪下?” 笛容缓声道:“炼制子母蛊毒,以母蛊控制子蛊进入常人体内,为祸四方。” 闻瑕迩道:“你是从何得知?” 笛容微微垂首,“因为这些事都是我在暗中指使他去做的。” “……笛容!”朗翊蓦地上前一把撰住笛容的衣领,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笛容抬首,面无波澜的看着朗翊,“是我做的。是我指使笛同去做的。” “你胡扯!”朗翊目眦欲裂,撰着笛容衣领的力道不住加大。笛容被衣领收紧的力道梏的脸色涨红,呼吸粗重,却是一句求饶的话也未说。 “朗宫主。”闻瑕迩道:“事情还未查清,就这么处决了他,不大好吧。” 朗翊这才幡然松手,笛容半身倒地,片刻又直起身,仍旧平静的跪着。 闻瑕迩越过朗翊将那只装着母蛊的瓷瓶拿起,旋即又走回笛容身前,把母蛊的尸体倒在地上,问笛容,“这是何物?” 笛容答:“母蛊的尸体。” 闻瑕迩又问:“母蛊何处来?” 笛容道:“于万毒之虫中炼制而来。” “如何炼制?”闻瑕迩逐字逐句,“火烤?水漫?还是投入炉中,埋入土中?任其自生自灭最后得出活着的一只来?” 笛容并未立刻作答,过了一会儿后说道:“炼蛊的人笛同,不是我。” 闻瑕迩眯了眯眸,暗声道:“可你说笛同是受你指使才炼的蛊。” 笛容抬头看他,道:“笛同会炼蛊,我不会。” 闻瑕迩道:“应天长宫竟是擅长蛊毒之术的世家,我还是头一次知晓。” 沉默许久的君灵沉忽的缓步行了过来,身形与闻瑕迩正面相对,眸光落于笛容脸上,“原因。” 笛容抿紧嘴,君灵沉重复一遍,“你做下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 笛容久久未应,朗禅皱眉道:“笛容,将原因讲出来。” 笛容闻言躬下腰,朝朗翊叩头,道:“弟子犯下不可饶恕之过,自请前去地牢,受尽穿骨割肉之刑,再以死谢罪。” 朗翊扶额,道:“你为何要行下这桩恶事?” 笛容又叩了一记响头,“弟子犯下不可饶恕之过,自请前去地牢,受尽穿骨割肉之刑,以死谢罪……” “笛容!”朗翊厉声,“我叫你讲出原因!” 笛容叩声一声更比一声响,不断的重复同一句话,暗红的鲜血从他的磕破的额头流出,染红了地面。 任凭朗翊和朗禅如何追问,笛容始终叩头重复着一句话,场面变作僵局。最终朗翊出声,唤殿外弟子将笛容押入地牢看管,等候审问后,这场僵局才打破。 朗翊眉目间难掩疲色,却是勉强支撑着朝闻瑕迩和君灵沉道:“缈音清君和闻公子若不嫌,暂且在应天长宫住下,子母蛊一事……我一定会给二位一个交待。” 闻瑕迩笑了一笑,应下了。君灵沉闻言却道:“应天长宫的交待,该给因此事殒命的无辜之人。” 朗翊神情凝重的道:“应天长宫必定如此。” 君灵沉颔首,往殿外走了。闻瑕迩在原地思忖片刻,见朗翊和朗禅二人仍旧处在一片沉重的氛围中,便道了声“告辞”,后脚跟着君灵沉一块走了出去。 第99章 断袖 “缈音清君!”闻瑕迩跟在君灵沉身后,喊道:“你倒是等等我!” 君灵沉背影稍顿,旋即提步继续往应天长宫外走。闻瑕迩见状,掠身一跃,从半空直接落于君灵沉身前,挡住对方去路,“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喊你等我了,你怎么还走这般快?” 君灵沉仍闭口不言,侧身便要往另一条道上走去。他一把捉住君灵沉衣袖,生拉硬拽的将人拽至原地,君灵沉步子顿住,这才转头望向他,“闻旸,你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我就喊你等我!”闻瑕迩不悦道:“你走这般急是要做什么?子母蛊的事不是还没完吗?” 君灵沉动了动手臂,似乎想将衣袖从他手中抽离,闻瑕迩当即抓的更紧,不染纤尘的霜色衣袂被他抓的起皱。 君灵沉道:“放手。” “偏不!”闻瑕迩抓着衣袖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 -- 第250页 君灵沉另一只手中握着的留阙突然鸣响起来,听这阵仗似乎是要离鞘而出。闻瑕迩盯了留阙一眼,道:“怎的,莫不是还想和我动手?” 留阙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铮的一声清响后剑身便从剑鞘中拔出几寸,君灵沉指拭剑柄,将留阙又按回了剑鞘之中,躁动的剑身这才平息,他道:“走。” 闻瑕迩眨了眨眼,指着自己,“你要我走?” 君灵沉背身,淡道:“跟我走。” 闻瑕迩抬脚便跟上去,却忘了君灵沉还有一截衣袖正被他紧攥在手里,与君灵沉一前一后行径时,力道前后交错,那截衣袖竟好似不堪重负一般“嘶啦”一声后断成了两截! 君灵沉停驻脚步,闻瑕迩亦停驻脚步。 此刻他们正身处应天长宫的前院,午时将至,院中看守的弟子不算多,但也不少,可见到眼下他们二人这景象却是瞠目结舌,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却想着这冥丘少君与缈音清君果然不合已久,青天白日当着他们的面,冥丘少君竟怒撕下缈音清君的衣袖!这是明晃晃的割袍断义、恩断义绝之意啊! 闻瑕迩见到君灵沉半截暴露在视野里的皙白手臂,忽的觉得手中握着的袖子变得有些沉重。 他缓步上前走到君灵沉身旁,他少有窘迫之时,当下境况却只觉窘迫的很,状似十分镇定的从头到脚扫视一番君灵沉,却惟独掠过君灵沉的面容,道:“……缈音清君即便断了袖,依旧风采卓然,俊雅之极。” 君灵沉却未应他这声,他只得干笑两声,“我觉着应该……应该是能缝好的。”说罢便垂下首,拉开手里的半截断袖沿着君灵沉袖上撕裂开的缝隙去吻合比划,不成想这衣袖还未吻合上,他便先被君灵沉手腕内侧的一点朱红引去了目光。 白玉般的肤色上印着的一点红,宛若白茫雪色中点缀着的一朵红梅,实在醒目至极。 闻瑕迩思绪有些飘远,心道君灵沉身上余着的寒梅香莫不是从这个小红点上散出的?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指尖在这处朱红上碰了一碰,君灵沉蓦地往后退开半步,他的手指落了个空。 “你做什么。” 闻瑕迩仰首,见君灵沉薄唇紧抿,面覆寒霜,便抬高手中的断袖,道:“比比衣袖……” 君灵沉听罢抬步便走,闻瑕迩在原地愣了一愣,君灵沉的背影便已拉开他一大段距离,他不假思索的追上,顺手从玉蝉里摸出一件绛色外衫。 君灵沉好似真的不愿搭理他,听见他在身后的脚步声,竟又在他面前立起一道屏障,挡住去路。 “你的屏障都困不住我,还施了做什么?”闻瑕迩一手拍符,从屏障穿身而过,顺势扬手将手里的外衫往君灵沉的方向一丢,衣衫便直直的落在君灵沉的头上。 君灵沉顿住身形,闻瑕迩忙跑到君灵沉身前,见对方的脸尽数被绛衫遮住,立刻抬手去揭,“这回真的不是存心,就是手抖了一下……”他抖开外衫,半垫着脚替君灵沉披上,正色道:“缈音清君的手臂怎可裸露在外教旁人瞧见?不雅,不端。” 君灵沉垂下眼帘,道:“闹够了吗。” “没闹。”闻瑕迩堂而皇之的移开话茬,“我就想同你说说子母蛊的事情,我们去哪里谈正事?” 君灵沉看着他少顷,忽的施下御行术,闻瑕迩只觉眼前景象一花,再停下时已经身处另一方天地。君灵沉带他到了一家客栈,推开一间房的门后便走了进去,闻瑕迩后脚正要跨进去,君灵沉倏的背过身去,抬手关上房门,把他关在了门外。 闻瑕迩隐约能猜到君灵沉关门的原因,站在房门口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后,见屋内仍旧未有动静,便敲了敲门,道:“换好没有啊?” 话音方落,两扇门扉应声而开,闻瑕迩步入房中,见君灵沉又换了一身衣衫,此刻正立在屏风后。他走到屏风去,见屏风后的床榻上躺着昨夜遇见的小孩,面色通红,呼吸不稳。 闻瑕迩道:“他这是生病了?” 君灵沉道:“受了寒。” “喂他吃过药了?”闻瑕迩俯下身,伸手碰了碰小孩的额头,沉吟道:“热似乎散了,他这是正在发汗?” 君灵沉道:“服过药,今夜前便能醒。” 闻瑕迩替小孩掖了被角后站起身,直言道:“笛容一事,缈音清君有何见教。” 君灵沉背身绕过屏风,闻瑕迩亦跟上去,只听君灵沉道:“破绽百出。” 闻瑕迩道:“的确破绽百出。” 笛容在朗翊拿出一串佛珠和一张画像后便轻易吐露了整桩子母蛊的事端,神色平静,轻描淡写的便将一桩恶事一笔带过,不为自己辩解求情,反倒一心求死,仿佛早已料到今日的到来,早已做好了准备。 闻瑕迩思忖片刻,道:“在殿中耗了许久,笛容还是未将炼制子母蛊为祸四方的理由讲出来。” 笛容既已敢大方承认他自己是在背后指使笛同做出这件事的人,那做这件事的缘由即便透露出来也无妨,可笛容对此只字未提。 君灵沉道:“无论因何,应天长宫都需给出一个交代。” “诚然。”闻瑕迩道出心中所想,“可我却觉得笛容只是一个拦下所有罪责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今日从笛容口中得出的一切,太过轻易也太过反常,很难不让闻瑕迩不作他想。 -- 第251页 君灵沉默了少顷,沉声道:“且看之后如何。” 闻瑕迩颔首,忽的忆起一件事来,“你觉不觉得,朗宫主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君灵沉走至窗前,似乎正要开窗,闻言侧目朝他看来,“应天长宫沾上了这桩事,他急躁些也是正常的。” “不对,不对。”闻瑕迩摇头,“若只是急躁也罢,但我看他和阿禅的反应,似乎是想将他保下来。”他双手抱肩,背倚柱身,“笛同既是应天长宫的弟子,他在外炼制子母蛊控制中蛊之人,那便不会出现在应天长宫。应天长宫平白无故丢了一个弟子,难道会毫无察觉?” 君灵沉抬手打开一扇窗,未语。 闻瑕迩不得答复,继而道:“朗宫主在你亮出笛同的画像后,立刻召了笛同的义兄笛容前来。这便说明他是识得笛同的,不仅识得,他还知晓笛同不在应天长宫,所以这才找了笛同的义兄来问明缘由。”他说到此顿了顿,抬眸望向君灵沉,似笑非笑道:“朗宫主既知晓笛同不在应天长宫,你说,他会不会也知晓笛同在外面做些什么?” 风自窗间而来,另一扇窗亦被吹开,君灵沉鬓间发丝拂于脸颊一侧,面容淡漠,眸色仍深。少顷,他出声,“闻旸。” 闻瑕迩道:“怎的?” 君灵沉沉声道:“木秀于林,剑刚易折。” 闻瑕迩听后一愣,旋即面覆笑意,“缈音清君,这是在给我下批语?” 君灵沉启唇似有话讲,屋内便陡然响起一阵咳声,闻瑕迩站直身形往床榻走去,见那小孩已坐起身,掀开被子咳的厉害。 闻瑕迩将被子重新给对方盖好,那小孩抬头见是他,沙哑着声音道:“哥哥,热……” “你病了,要热一阵发汗之后才会好。”闻瑕迩拍了拍小孩的肩,“听话。” 小孩裹着被子,似懂非懂的看着他,闻瑕迩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没有名字。” 闻瑕迩想了想,又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被你的叔叔捡回去的?” 小孩掰起指头数了数,“应该,应该有半年了。” 君灵沉自屏风后走来,他转过头对君灵沉道:“他说他被笛同捡回去已有半年。” 君灵沉道:“首次出现子蛊的地方是在青穆,距今已约有四月左右。” 闻瑕迩垂首沉思,片刻后站起身,道:“我再去一趟应天长宫。” “你该回冥丘。”君灵沉道:“这件事你不必再参与下去。” “我已牵涉其中。”闻瑕迩不以为然,“今日与你一同在应天长宫的殿内,我自觉话说的还算透彻。” 君灵沉眉心微蹙,他见状道:“我如今想来与你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早日解决这桩事后你回你的禹泽,我回我的冥丘,各自欢喜。” 君灵沉默了许久,道:“你打算如何做?” 闻瑕迩笑道:“自是去探一探我好兄弟的口风,看能不能从他口中探出些风声来。” 朗禅在朗翊书房中待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出来,见天色已暗,便往自己房中而去。走至房门时又见房中烛火已燃,火光明澈,顿了顿这才推门而入。 闻瑕迩盘膝坐在榻上,正对着房门,见朗禅进来,道:“候你多时。” 朗禅目无波澜,反手关上门,“我以为你和君灵沉一起离开了。” “我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闻瑕迩道:“你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是太没情义了些?” 朗禅走到他身旁坐下,道:“你昨夜还讲是来应天长宫专程看我的,今日在前殿遇上君灵沉便原形毕露。” 闻瑕迩咳了一声,“我昨夜没将实话告诉你,其实是为了让你避嫌。” 朗禅侧身看向他,“愿闻其详。” 闻瑕迩便将在崇天楼与朗禅别过后所发生的事情尽数讲给了对方听,朗禅听完后竟皱着眉问他,“你为了灵石竟然去替常人卜卦看相?” 闻瑕迩微微一愣,点头道:“是啊,还莫名其妙的帮君惘看了回手相……” “你要灵石为何之前不同我说?”朗禅摸出一包灵石放到他面前,“够不够?” 闻瑕迩盯着这包灵石半晌没缓过神来,朗禅却已经摸出他的玉蝉把灵石放了进去。闻瑕迩道:“……我在跟你说笛同的事。” 朗禅道:“你且继续说。” 闻瑕迩无言片刻,“笛同和笛容是怎么回事?” 朗禅在他面上审视一番,缓声道:“阿旸昨夜瞒了我,和君灵沉一起摆了我一道。” “我给你赔罪。”闻瑕迩真切道:“改日给你买烤乳猪。” “用我的灵石给我买烤乳猪?” “用我的用我的!”闻瑕迩忙不迭道:“我去司野你最喜欢的那家买,买一只烤的最好的,皮香肉嫩,滋味非同!” 朗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了杯茶慢慢品。闻瑕迩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朗禅一杯茶已饮尽,出声道:“朗二公子可气消了?愿意告诉我了?” 朗禅笑了笑,“待皮香肉嫩滋味非同的烤乳猪送到我眼前时,我这气才能消的下。” 闻瑕迩一听这话便知朗禅已不再同他置气,暗自松了口气,“理应如此。” 朗禅搁下手中茶杯,面色微沉,半晌道:“笛容与笛同,自拜入应天长宫以来便侍奉于朗宫主身侧,算得上是朗宫主的心腹。” -- 第252页 闻瑕迩笑道:“难怪你和朗翊白日在殿中之时如此迫切的想护下笛容,原来是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此事非同小可,笛容笛同若真牵涉其中,朗宫主……”朗禅欲言又止,“应天长宫亦会受到重创。” 闻瑕迩道:“既是心腹,笛同于应天长宫中消失在外炼制子母蛊,朗翊莫非一点都不知晓?” “笛同消失已有半年。”朗禅皱起眉,“宫中上下都知晓此事,也曾派出弟子前去找过,但一直未能寻到笛同,时间长了便都以为笛同已经死了。” 闻瑕迩往榻后一靠,面上笑意已淡,“但笛容还完好无损的在应天长宫。”在朗翊的身侧。 朗禅闻言沉默,须臾出声道:“所以我说此事非同小可,更何况……” 闻瑕迩大约猜到朗禅想说什么,顺着对方的话道:“你是想说更何况朗翊并没有行下这件事的理由对吧?” 朗禅身形顿了片刻,无声点头。 目前来看,朗翊的确和这件事有微妙的关系。笛同与笛容同为朗翊的心腹,若说这二人的动向和所做之事朗翊半点也不知情实难令人相信。 笛同半年前的失踪若是受朗翊指使也不无可能,而笛容今日大方承认并担下子母蛊一事,乍一看来也的确像是东窗事发,为了保全朗翊所做出的的计策。 但目前尚存的惟一疑团便是无论朗翊还是笛容兄弟二人都没有行下子母蛊为祸四方的理由,而笛容不论是真如他自己所说是整件事背后的主使亦或其他缘由,他必定知晓此桩事件的来龙去脉,眼下解开这桩祸事的最关键,就在笛容身上。 闻瑕迩道:“笛容如今关在何处?” 朗禅沉吟道:“地牢中。” 闻瑕迩道:“可有派弟子严加看管?” 朗禅颔首,“已服过刑,但除了白日在殿中所说的话之外,其他的只字未提。” “想来他是存了死志的,你们地牢中的掌刑之人可别真的顺了他的心意去啊。”闻瑕迩拍着朗禅的肩,“笛容是揭开这桩祸事的关键,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他的重要。” “我明白。”朗禅神情凝重,“祸事已出,无论犯下这桩祸事的是谁,笛同出自应天长宫,笛容又知晓此事,应天长宫都难辞其咎。” 闻瑕迩望着案前的昏黄烛光,微微眯眸,“你倒是看的通透。可我问你,若此事真的是朗翊所为,你届时该如何自处?” 朗禅闻言身形一怔,“他向来行事得体,不会做出这等残害无辜之事,更何况他并无理由行下此事。连同司野的百姓也遭此毒手,对他来说没有半分益处,我不相信是他所做……” “莫激动,朗翊犯下此事的确对他没有丝毫益处。”闻瑕迩笑了笑,缓和气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往心中去。待从笛容口中问出缘由来一切便真相大白。” 朗禅亦往榻后一靠,阖眼捏着眉心嗯了一声。 翌日一大早,闻瑕迩便同朗禅一起去了地牢探望笛容,欲再一步询问子母蛊一事。刚行至地牢门口,便见到了同另一条道上走来的君灵沉,闻瑕迩隔着十几丈距离,分外热切的同君灵沉挥了挥手,“君惘你也来了啊!” 君灵沉瞥了他一眼,便冷淡的步入地牢中。 朗禅眼神怪异的望向闻瑕迩,道:“你为何对君灵沉变得如此热情了?” 闻瑕迩稍稍一愣,辩驳道:“我哪里对他热情了?你看错了。” 朗禅皱眉,“你以前见他何时会像方才那般同他打招呼?” “打招呼是做人的基本礼数。”闻瑕迩道:“难道我要对他视而不见吗?” 朗禅在他面上打量一番,少顷,道:“你是闻旸吗?” 闻瑕迩一把揽过朗禅的肩膀便往地牢里走,“我不是闻旸,我是被闻旸夺舍的朗青洵,你赶快把我从这幅身体里弄出来……” 昏黑的甬|道内,数盏油灯齐燃于通道两侧,光亮仍旧不算通明。穿堂风卷着潮湿的气息在甬|道中似有若无的吹过,闻瑕迩和朗禅径直走向甬|道最深处,远远地看见一间牢房的铁门大开,便知晓此间该是关押着笛容的牢房。 他二人步入牢房中,不出意外的看见了君灵沉。而笛容不过一日未见,已是手腕脚腕都戴上了枷锁,衣上血痕无数,不用深想便知那衣下的皮肉上有着怎样的伤痕。 笛容靠在一张干草铺就的石床上,见得他二人前来,朝朗禅喊了句:“二公子。” 朗禅走上前去,从头到脚扫视他一番后,道:“你本不用受此刑罚。” 笛容道:“弟子未受穿骨割肉之刑,已是宫主仁善。” “你既觉朗宫主仁善,便该将子母蛊一事的来龙去脉全部讲清楚。”闻瑕迩注视笛容,幽声道:“你可知你昨日那一番话,日后会将应天长宫推向怎样的风口浪尖?一介名门世家,自此沦为为祸四方的歪门邪派……” “此事乃我一人所为。”笛容抬头,“与应天长宫毫无干系。” 闻瑕迩道:“你和笛同皆出自应天长宫,你以为你这一句不轻不重的‘毫无干系’便能将你们兄弟二人与应天长宫的干系推的一干二净吗?” 笛容手间枷锁铁链叮叮作响,神情黯淡,片刻后说道:“子母蛊一事确乃我一人所为,我愿以死谢罪。” 朗禅蓦地上前一把撰住笛容手上枷锁,厉声道:“你一命死的倒是干净,可那些因子蛊缠身变得不人不鬼最终死后连尸骨都没有地方埋葬的人,他们何其无辜?他们又该去找谁去说理?” -- 第253页 笛容嘴唇微颤,埋下头不再说话。 朗禅收紧枷锁,任凭那尖锐的边角划破手掌也未松开半分,“你看着我笛容!你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出来!” 第100章 隐现 笛容顿了片刻,旋即抬起首平静的与朗禅对视,道:“子母蛊祸事从头到尾,乃我一人所为。” 朗禅掌中鲜血沿着黑冷的枷锁滴落至地,死寂的牢房间断的回荡着滴答之声。 “炼制毒蛊,残害无辜,为祸四方。”君灵沉道:“你知该有何种下场。” 笛容低声道:“穿骨割肉,死无容身。” 君灵沉淡声,“魂归阴川,身死魂灭,不入轮回。” “荒暨山下那条有着世间最恶最寒阴魂的河吗……”笛容眼中露出笑意,“我行下这桩丧尽天良之事,自该入此炼狱,一赎债孽。” 笛容将朗禅手中紧撰的枷锁一角取回,背过身去,“我已恶贯满盈,三位请回。” 正在这时,两名应天长宫的弟子步入牢中,“服刑时辰已至,笛容,跟我们去刑房。” 笛容拖着颀长的铁链缓慢的从石床上下到地上,行走的步伐沉重且冗长,好似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着最后一点生息。 “笛容。”朗禅紧握拳,背身垂首,“何至于此。”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锁链缠绕在枷锁上所发出的涩暗之声。 闻瑕迩拍了拍朗禅的肩,余光和君灵沉交汇正着,他想了想,道:“接下来又该如何?” 君灵沉目视朗禅,道:“笛容不能死。” 朗禅沉寂几息,闻言道:“明白。” 君灵沉颔首,背身离开牢房。 闻瑕迩望着君灵沉离去的背影,心中稍稍有些不悦,他将目光又落于朗禅掌中,道:“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朗禅面含愧意,“我只是自责……” “笛容又不是日夜在你身边与你同进同出,他们两兄弟所做之事你又怎会知晓?”闻瑕迩眉心蹙起,“即便是自责,也合该是朗翊自责。” 朗禅叹息一声,“我只是怪自己,没能早些察觉到罢了。” 闻瑕迩道:“事已至此,你再懊恼自己也无济于事,于你来说度过应天长宫眼下难关才是最要紧之事。” 朗禅点头,露出苦笑,“想不到,有一日也会轮到阿旸来宽慰我。” “你性子坚毅的很,用不着我宽慰。”闻瑕迩听得牢房外若隐若现的响起鞭起鞭落的破风声,说道:“笛容一心求死,只怕这刑罚不仅不能让他开口,反倒还顺了他的求死之志。” 朗禅亦听得此声,道:“应天长宫的弟子犯错,无论大小都要来这地牢走一遭。” 闻瑕迩道:“你和朗翊也是如此?” 朗禅手覆灵力,抹去掌中伤痕,“宫规如此。” 闻瑕迩并未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深究下去,道:“这件事似乎陷入了僵局。” 笛容是解开谜团的关键,可他却三缄其口,守口如瓶,根本不打算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 “笛容是钥匙。”朗禅道:“有他在,子母蛊一事终会拨云见日。”他看向闻瑕迩,“他虽存死志,但我们却不会让他轻易就死。且再等几日吧。” 为今之计除了等到笛容开口,他们的确无能为力,闻瑕迩点了点头。 夜阑人静,应天长宫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宫中各部庭院,星落云散的分布着弟子,正持剑巡游。 闻瑕迩隐在一棵树后,见不远处巡逻的几名弟子沿着另一条道的拐角走去后,掠身至屋顶,步伐轻快,身形如影,看这方向似是去往地牢。 越过几方庭院后,闻瑕迩落至一棵树上,撩开头顶树枝定睛往下方看去,地牢入口处立着两盏石灯,一左一右还站着两名把守的弟子。 闻瑕迩思索片刻,从袖中拿出一道赤符来,注入些许灵力,赤符便倏的立了起来,舒展着下方的两个符角在他手中走来走去,似个活灵活现的小人。 闻瑕迩捏了捏赤符的角,小声道:“乖乖去帮我引开那两个弟子,下回给你头上画朵花。” 赤符弹着角在闻瑕迩指尖摩挲一下,算是对他的回答表示满意,旋即便从他手中跳下去,落在了一座假山身后。 片刻后,假山后忽的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看守在地牢门口的弟子迅速捕捉到了这一点声响,警惕的看向假山背后,“是谁?” 话音方落,两道黑影便从假山后蓦地窜出,分别从不同的两条道上逃走了。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分头追!” 闻瑕迩目光循着两名弟子而去,见那二人已跑出一段距离后便打了个响指,很快便有一道赤符从夜色中飞回他袖间。 他从树上站起往地面落去,视线回转到下方时,视野之中却忽的多出一道人影。 闻瑕迩暗道不好,但身形已至半空,却是无论如何都收不回去。那道人影似乎也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响,蓦然回身,被树上落下的闻瑕迩好巧不巧的扑了个满怀。 闻瑕迩双臂揽着这人的脖颈,双腿勾在这人的腰上方才没摔在地上。他身形往后挪了挪,不经意的垂首,看见了一张俊美至极的熟悉面容。 君灵沉冷声道:“下来。” 闻瑕迩愣了一下,忽的忆起白日君灵沉在笛容牢房中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的景象,冷哼一声,身形未动。 -- 第254页 君灵沉抬眸看他一眼,伸出手忽的钳住他的腰。 闻瑕迩感受到腰间的触碰,面上的镇定挂不住了,“……我自己下来。”他说罢便松开君灵沉的脖子欲从对方身上跳下来,岂料君灵沉却快他一步,握着他的腰将他腾空抱起,他大半个身子猛地往后仰去,双腿下意识的勾紧了君灵沉的腰身。 君灵沉动作一顿,闻瑕迩趁势伸出手抓紧君灵沉的衣襟这才稳住身形,却听得君灵沉声音又冷了几分,“下来。” 闻瑕迩松腿跳下,哂道:“原来缈音清君也有夜行应天长宫,做月下客的一日。” 君灵沉拂袖背身,“我从正门进来。” 闻瑕迩:“……” 正在这时,地牢后方的林木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闻瑕迩不假思索一把拉过君灵沉的手便往旁边的假山背后躲去,君灵沉压着声道:“你又做什么。” “有人来了。”闻瑕迩眼神示意君灵沉看过去。 君灵沉道:“该躲的也不是我。” 闻瑕迩沉声道:“……顺手拉你一把。” 君灵沉眉心蹙起,欲要抬脚往外走去,闻瑕迩又将人猛地拉回原处按在假山上,手撑在假山上挡住君灵沉去路,指覆唇间,示意对方噤声看去。 地牢后方的林木丛走出一道黑影,闻瑕迩隔着假山镂空的洞眼,见那黑影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了双眼在外,他并未在地牢外多作停顿,身形迅速隐入地牢之中。 闻瑕迩见此状心下忍不住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总算有人坐不住了。 君灵沉道:“进去。” 闻瑕迩正有此意,转过身时忽的察觉面颊上有一丝热息拂过。他倏的仰首,和一双深若寒潭的眸撞上。 太近了。 他和君灵沉的距离几乎是近在咫尺,近到令闻瑕迩一时有些分不清,鼻尖呼出的热息究竟是来自君灵沉还是他自己。那种古怪的感觉又从闻瑕迩胸中生出,他竟然有一瞬想离君灵沉更近一些。 闻瑕迩猛地往后退开半步,“走……走进去。”他说罢便迅速的向地牢走去,也不管君灵沉是否在后方跟上。 闻瑕迩敛了心神熟稔的步入地牢中,直奔关押笛容的牢房。 君灵沉在他后方很快便跟了上来,他们二人沿途,见牢中巡逻弟子已尽数倒下,便知是那黑衣人下的手,当即加快步伐,却在甬|道的一个拐角后,同那黑衣人迎面撞了个正着。 那黑衣人见到他们二人明显愣住,旋即便要从他们中错开身往地牢外逃去,闻瑕迩快速抬手放符,君灵沉放出剑诀袭面而去,黑衣人拔剑御之。 闻瑕迩眼尖的发现这人的剑上竟残留着血迹,心中陡然生出不好预感,朝君灵沉喊道:“君惘不能放他走!” 君灵沉似乎也看见了这黑衣人剑上的血,难得的回应了他一声。 有君灵沉在,闻瑕迩不觉此人能逃得掉,遂越过打斗中的两人,往笛容的牢房跑去查看情况。 他推开未上锁的牢门,点起落火符照亮牢房四下,笛容躺在石床上,床沿边不断有鲜血流出,滴答滴答,染红了大半床壁。 闻瑕迩两指探向笛容脖颈,一片静默。须臾,后方传来一声唤,“闻旸。” 闻瑕迩回首看着牢门处的君灵沉,道:“笛容死了。” 君灵沉目视石床上躺着的尸体,沉声道:“随我来。” 朗翊身形被困于剑阵中,见君灵沉和闻瑕迩二人从笛容牢房中走来,面色阴暗。 闻瑕迩在剑阵外止步,道:“朗宫主,竟真是你。” 朗翊道:“笛容不是我杀的,我来时他便已断气。” 闻瑕迩道:“我在地牢外亲眼看着你进的地牢,除你之外,未见第二个人进去。” 朗翊盯着闻瑕迩,道:“你趁夜闯入地牢,居心叵测,谁能证明不是你杀了笛容?” “我来地牢只为以笛同之死是否能让笛容动容吐露实情。”闻瑕迩指了指身后的君灵沉,“我与他一直在一起,我究竟有没有杀笛容,他一清二楚。” 朗翊闻言身形一怔,“笛同……死了……” 闻瑕迩道:“忘了告诉朗宫主,炼蛊之人也就是笛同。我们在找到他不久后,他便自缢身亡了。” 朗翊低首不语,剑阵光影笼罩他身形,手中染血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朗宫主。”君灵沉寒声,“子母蛊一事,应天长宫该给出交待了。” 甬|道之中骤然响起脚步声,闻瑕迩回头看去,却见朗禅正朝着这方而来。闻瑕迩道:“阿禅你怎么来了?” 朗禅疾步上前,“见你不在我房中便料想你该是来了地牢,沿途又见各处是昏迷的弟子,所以便……”他猛地止步,见到眼前景象惊疑不已,“……这是出了何事?” 闻瑕迩想了想,道:“还是让朗宫主来亲口告诉你吧。” 朗禅行至剑阵外,盯着阵中的朗翊半晌,压着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穿着这样的衣衫?为何会被困在剑阵中?” 朗翊缓慢抬头,低声道:“这件事若抖露出去,往后我应天长宫在正道再无立足之地……” 闻瑕迩眯眸扫视朗翊,讥道:“所以朗宫主这才杀了笛容,让他顶替你们应天长宫成为这件祸事的罪魁祸首?” -- 第255页 “笛容死了……”朗禅紧拧眉,“你杀了笛容?” “不是我。”朗翊道:“我来时笛容已经死了。” 朗禅厉声,“那你乔装打扮来地牢是为了什么?朗翊你到底想做什么!” 朗翊眼光掠过脚下长剑,阖上眼,“如你们所见。” 朗禅不可置信般往后退去,闻瑕迩在后方扶住朗禅肩膀,道:“朗宫主是奔着杀笛容的目的而来,却又说笛容并不是死于你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君灵沉拂袖,困住朗翊的剑阵霎时消散,他道:“朗宫主今夜若给不出交待,便由禹泽山代劳了结此事。” 话音方落,只听铮的一声清鸣,留阙出鞘,飞至君灵沉手中。闻瑕迩猜得君灵沉心思,说道:“事情缘由还未查清,君惘你取他性命不觉太快些?” “无论是何缘由,此事必与朗宫主脱不了干系。”君灵沉反手握剑,睨了一眼朗翊,“你既不说,便这辈子都不要说了。” 君灵沉性子竟然如此决绝,令闻瑕迩始料未及,他朝朗翊喊道:“你再不说,不止是应天长宫的名声,连你这条命也要跟着去了!” 朗禅猛地上前撰住朗翊衣领,愤然不已,“应天长宫不能蒙受不白之冤!你即为宫主便更应该知道此刻该如何抉择!” 朗翊睁开眼,眉眼之间皆是疲色。半晌,他看向君灵沉,道:“朗翊愿告知一切,但请缈音清君……给应天长宫留最后的颜面。” 君灵沉声音冷极,道:“颜面从来都是握于自己手中。” 朗翊闻言,似是心中最后一点希冀也消弭殆尽,嘴角含笑,却是苦涩至极,“……本该如此。” 前任应天长宫宫主,朗禅和朗翊的父亲朗咎在世时,曾在一次闭关修行中途出了岔,险些一念入了魔道,幸而最后及时救治得当这才保住一命,但也因此生了心魔,修为止步不前。 闻瑕迩适时出声,“子母蛊一事,莫非是朗咎宫主为了修炼才弄出来的?” 朗翊道:“是,也不是。” 朗咎修为不得进展,心魔便越演越烈。为了抑制心魔,试尽各式各样的方法却都无用,最终不知从何处搜罗来一个偏门法子,利用修士的精血喂养虫蛊,待虫蛊修为长成之后,再吸食尽虫蛊体内的修为化为己用,如此一来不必修行便能修为大涨,亦不会触及心魔。 朗禅听得此法,面露愠色,“这是邪祟之法!他竟然这等下作手段修行,你为何不阻止他?” 朗翊摇头道:“我起先并不知晓此事,是在父亲死后,才从笛同口中得知的。” 闻瑕迩面含鄙夷之色,“笛同就是为朗咎炼虫蛊之人,吸食修士精血的虫蛊便是子母蛊?” “若那虫蛊一开始便是子母蛊,父亲绝不会用这蛊修行下去。”朗翊神情晦暗,“那些蛊起初的确能让父亲修为大涨,但后来……” “后来如何?”闻瑕迩道。 朗翊暗声道:“后来蛊虫生了异,父亲因此而死。” 闻瑕迩听后神情一怔,旋即看向朗禅,“你父亲,不是因为旧疾复发突然离世的吗?” 朗禅也是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道:“我一直以为他是旧疾复发,从不知他是因蛊虫去世……” “我也是在父亲死后,才从笛同口中得知真相。”朗翊道:“那些蛊虫生了异,炼蛊的笛同受到反噬,变作一幅不人不鬼的模样……父亲急攻心切,吸食蛊虫日益增多,最后被蛊虫啃噬精血殆尽而亡。母蛊在父亲体内繁衍,诞下来的子蛊四下流窜,笛同带着母蛊离宫本是为了将这些流窜的蛊虫全部找回来,但那些蛊虫繁衍的速度实在太快,等到笛同寻找到这些蛊虫的端倪时,已经祸起四方,无法挽回了。” 闻瑕迩道:“所以我和缈音清君持着佛珠和笛同的画像找上应天长宫时,朗宫主便立刻将笛容带了出来,确是想让他揽下整件事,撇去和应天长宫的关系?” 朗翊颔首,道:“是。” “那我便不明白了。”闻瑕迩道:“既想让笛容撇清和应天长宫的关系,朗宫主又为何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半夜潜至地牢除去笛容?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朗翊嘴角带涩,似是极难出声一般,道:“……若我不来,以他的性子必会等到受过穿骨割肉之刑之后才做了断。我不想见他受这番苦楚。” 闻瑕迩眼中鄙夷毫不遮掩,“虚情假意。” “确实如此。”朗翊低笑几声后,朝君灵沉道:“前因后果我已尽数告知,缈音清君欲如何处置?” 君灵沉薄唇紧抿,身形未动。 朗禅背身将朗翊护于身后,沉声道:“他虽有知情未报之错,却罪不至死。这桩祸事乃是因朗咎而起,但他已死,笛同笛容也因此殒命,应天长宫……” “他们殒命,无辜之人的性命又该当如何?”君灵沉打断朗禅,“祸起萧墙,东窗事发后才思及弥补,不觉为时已晚?” 朗禅紧抿唇,“……应天长宫愿为因子母蛊祸乱而无辜殒命的人立下衣冠冢,朗青洵自请带着宫中六千弟子替枉死之人超度,直至亡魂再入轮回,重投六道。” 君灵沉视线落于朗翊身上,留阙未有归鞘之举。 闻瑕迩默然无声的站在一旁,微微垂首,似陷入沉思。 地牢中忽的响起急促脚步声,几十名应天长宫弟子先后涌入地牢,却在见到眼前景象之后,皆齐齐停下脚步。 -- 第256页 “宫主,二公子可是发生何事了?” 朗禅竭力显出一个笑来,启唇正欲说话,身后朗翊将他一把拉入身侧。朗翊眼神一一扫过面前弟子,道:“应天长宫犯下了一桩不可挽回的错事,我身为宫主未能及时补救,理应受罚。” 语毕他倏然抬手,掌间凝聚灵力,在众人都未及反应之时猛地一掌拍向自己丹田处,口中霎时涌出鲜血,后退几步摔倒在地。 “宫主!”弟子们又是震惊,又是不解。 朗禅扶起朗翊,眉头紧拧却是只言未语。朗翊手捂丹田,身形剧颤,若非朗禅的搀扶此刻肯定又跌坐回原地,他颤声道:“……此过已犯下,应天长宫惟有尽力弥补。尔等之后皆听命于二公子行事。”朗翊看向朗禅,“我之后要受穿骨割肉之刑,替亡魂超度一事只你一人操办了……” 朗禅面露不忍之色,“你已自废半身修为,为何还要受那穿骨割肉之刑……那痛楚非常人可受之。” 朗翊闻言,眼中浮现欣慰笑意,“二弟,为兄往日轻视你了。若应天长宫能顺利度过此劫,为兄必定……”他说到此又吐出一口血来,却是强撑着将剩下的半句话讲出来,“为兄必定做一个好兄长,弥补这些年的兄弟之情。” 朗禅手背青筋隐现,垂首低声道:“你一直很好。” 朗翊但笑不语,挣开朗禅的搀扶,步履艰难的朝着地牢深处而去。 闻瑕迩退出地牢,恰和同样离开的君灵沉碰了个正着。君灵沉的留阙剑已归鞘,眉目虽冷却不似方才在地牢中那般如覆冰霜,他看着君灵沉似笑非笑道:“原来你那日对我说‘祸世之人绝不姑息’,不是在同我说笑。” 君灵沉淡声道:“我从不说笑。” “看出来了。”闻瑕迩抱肩又从头到脚扫视一番君灵沉,“缈音清君的确嫉恶如仇,我今夜算是见识到了。” 面对朗翊和朗禅兄弟二人丝毫不肯退让半步,不仅将朗翊逼到自废半身修为,还让朗翊面对着应天长宫弟子将最不愿向世人吐露费尽心力遮掩的罪过皆数讲出,君灵沉今夜的确让他大开了眼界。 君灵沉侧目望他,道:“你觉得我错了?” 闻瑕迩抱肩的姿势一顿,旋即垂下手,唇角含笑,“没有,我觉得你做的特别对,你替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找回了公道,他们适才得以安息。” 他他仰首与君灵沉对视,轻声道:“君灵沉,你是个好人。” 君灵沉闻言眸光似有闪烁,别过脸未语。 ※※※※※※※※※※※※※※※※※※※※ 第101章 风平 夜风微凉,拂在面上寒意涔涔。 闻瑕迩手指勾了勾被风吹于鬓间的发,道:“朗翊道清了整桩祸事的来龙去脉,表面看似有条有理,但却仍有未解之谜。” 风入君灵沉袖间,衣袂浮动,霜色翻卷,他道:“笛容的死,水村中的黑衣人。” 闻瑕迩颔首,“朗翊既说笛同离开应天长宫是为了找寻子蛊,便断不会利用子母蛊去祸害常人性命。而水村里的那条母蛊显然已开了灵智知晓了一些事情,所以才被黑衣人除去。”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在草屋见到笛同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不像是在水村与我交手时修为莫测的黑衣人……” 君灵沉默了半晌,道:“你方才见笛容尸首时,看见了什么?” 闻瑕迩思忖片刻,“当胸一剑,身体变凉。若是那时朗翊进入地牢时下的手,尸首的温度不该散的如此快。” “有人在我们来地牢之前,杀了笛容。”君灵沉道:“让笛容死的无声无息,无人察觉。” 闻瑕迩道:“笛容今日受了刑,手腕脚腕均带有枷锁,想要杀他并不算难事。” 君灵沉瞥他一眼,闻瑕迩领悟到君灵沉眼中含义,笑道:“你若想说杀笛容的是阿禅,那我倒是能给他做个人证。白日我和他从地牢出来之后便一直在一处,直到入夜时才分开,可分开之后我便直奔了地牢,若他也在这时赶来杀笛容,必会和我撞个正着。” 君灵沉未作声,他大约猜得君灵沉心思,遂道:“即便这应天长宫中有暗道一类的东西,阿禅先我一步达到地牢除掉笛容。但笛容的尸体却在我发现他之时便流干了血,脖颈僵硬,出现这样的反应,笛容至少已断气一个时辰。” 他望着君灵沉挑了挑眉,“一个时辰之前,阿禅还同我在一处。” 君灵沉收回在他面上的目光,“细枝末节的疑点,该由应天长宫自己给出交待。” “缈音清君这话的意思,便是不再插手此事的后续?”闻瑕迩故作惊疑,“这可不像持正不阿的缈音清君一贯作风……” “缈音清君请放心。”朗禅率着应天长宫弟子从地牢中走来,他向君灵沉拱手道:“无论是笛容的死还是整桩祸事残存的疑点,我应天长宫必定追查到底,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话音方落,朗禅身后一干应天长宫弟子齐拱手,神情肃穆,却是异口同声道:“应天长必定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闻瑕迩见此便估摸着朗禅应将子母蛊一事对这些弟子大方吐露了出来,倒是比他那藏掖着不肯走漏半句风声的兄长朗翊毅然决然许多。君灵沉闻言,仅是极淡的在众人面上轻轻掠过,颔首之后便背身离开。 闻瑕迩心道这个时辰君灵沉该是回客栈看望那生病的孩子,正欲跟上,想了想朝朗禅道:“我知你往后必定忙的脱不开身,所以有一事眼下我便同你讲了。” -- 第257页 朗禅抬手,屏退身后弟子,“何事?” “笛同死之前曾将一个孩子托付给我……”闻瑕迩顿了顿,“托付给我和君惘。那孩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笛同半年前离开应天长宫后便捡回了他,二人一直住在崇天楼城外的草屋中。笛同虽未言明,但我估计那孩子对笛同意义颇重。”否则也不会在临终之时,还要确定那孩子是否安然无恙后这才自缢。 朗禅闻言沉默许久,才道:“我能先去见那孩子一面吗?” 闻瑕迩未多作思忖,点头道:“走。” 二人一路出了应天长宫直奔客栈,闻瑕迩熟门熟路的带着朗禅来到君灵沉和那孩子所在的房间,他敲了敲门,“君惘,是我。” 房内烛火通明,隐隐还传来孩童低低的啜泣之声,闻瑕迩猜想多半是那孩子在哭,便又敲了门喊了一声。朗禅见状,说道:“还是我来敲吧。” 话音方落,朗禅便敲响了房门,“缈音清君,我是朗禅。”须臾功夫,两扇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闻瑕迩睁了睁眼,“为什么你敲门他就给开了?” 朗禅颇有些怜悯的看他一眼,“兴许正因为是阿旸你,他才不开的。” 闻瑕迩气笑,大步流星的进到房中,想找君灵沉说理,却见那小孩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揉着双眼小声啜泣,而君灵沉则站在那小孩旁边,垂首蹙眉,似有些束手无策。 朗禅自他身后而来,见到眼前景象,道:“他怎么哭了?” 闻瑕迩走至那小孩跟前,睨了君灵沉一眼,颇为幸灾乐祸的道:“多半是被缈音清君吓哭的。” 朗禅噎住,闻瑕迩向朗禅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又转头将视线落在小孩身上,“怎么哭了?是不是饿了?” 小孩垂下手,抬头双眼通红的看着他,哽咽道:“……哥哥,我要叔叔。” “叔叔是谁?”朗禅亦来到他身侧。 小孩听得朗禅问他,便又望向朗禅,“叔叔就是叔叔……和我住在草屋子里的叔叔……” 朗禅一听便明白了对方口中的“叔叔”指的是笛同,拿出一块方巾来拭了拭小孩脸上的泪痕,“我是你叔叔的朋友,他托我来找你。” 小孩哭腔停了一瞬,问:“为什么叔叔不来找我?为什么要哥哥你来?” 朗禅闻言看向闻瑕迩,闻瑕迩思索片刻,说道:“你忘了哥哥上次同你说的?你的叔叔现在正在睡觉,所以不能来找你。” 小孩眨巴着眼,“那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什么时候才来找我?” 面对这般纯真的质问,闻瑕迩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听朗禅温声道:“跟我走吧,等你长大了,你叔叔就会来找你了。” 闻瑕迩愣住,侧目注视朗禅,“阿禅你难道想……” 默然许久的君灵沉亦出声道:“笛同走之前,将他托付于我。” “还有我!”闻瑕迩道:“笛同也把他托付给了我。” 朗禅在他二人面上来回扫视,道:“阿旸与缈音清君身份特殊,身边若平白多了一个孩子不定会引起如何的风雨来。而笛同终究是应天长宫的弟子,这孩子既是他生前惟一的念想,无论是因着同宗之谊还是旧日之情,都该由应天长宫抚养长大。” 朗禅这番话的确说的没错,闻瑕迩的身份的确在修仙界中遭人诟病,自他父亲闻秋逢扬名以来,他身边的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好比前几日的中秋,就连他无端走在大街上都有修士一涌而上想要取他性命,若非他修为已有所成,自保有余,不知已死在多少修士的手下了。 但君灵沉又是如何,却不得而知了。只听得君灵沉道:“你且问他,愿不愿意跟你走。” 朗禅拭尽小孩眼角的泪,道:“你的叔叔自小在应天长宫长大,那里算得上是他的家,你可愿和我一起回你叔叔的家?” 小孩脸上浮现懵懂之色,“叔叔的家?那叔叔以后会回家来看我吗?” 朗禅面覆淡笑,“兴许会。” 小孩朝朗禅蓦地张开双臂,哑着嗓子道:“……我,我跟你回家。” 朗禅见小孩向他伸出手便愣住,闻瑕迩从旁指点道:“他要你抱。” 朗禅似觉有些不可思议,动作极缓的伸出臂将人抱进怀里。小孩搂着朗禅的脖子,小声催促道:“我们,我们走吧……” 闻瑕迩瞥了一眼君灵沉,叹道:“缈音清君劳心劳力的照顾他几日,不曾想让阿禅几句话就给哄走了,实在令人扼腕。” 君灵沉面无波澜,问朗禅,“你带他回应天长宫,是要将他收做弟子?” 朗禅抱着小孩,姿势有些僵硬,“我会抚养他长大,愿不愿意成为应天长宫的弟子修仙入道,且看他往后自己抉择。” 君灵沉颔首,估摸是对朗禅这番答复尚算满意。 闻瑕迩忽的忆起一件事来,对朗禅道:“他无名无姓,你回应天长宫后记得给他取名。” 朗禅思忖片刻,低首望着怀中的小孩,缓声道:“你既无姓,可愿和我一般姓朗?” 小孩仍旧懵懵懂懂,闻言却还是点了点头。朗禅笑了一笑,便又看向闻瑕迩与君灵沉二人“他既是笛同交付于阿旸和缈音清君手中,这名便合该由你们二人取之。” “取名啊……”闻瑕迩摸了一把下颌,余光瞥过君灵沉,见对方拂袖垂首像是在思虑,便立刻收敛了神思,道:“容我想想。” -- 第258页 朗禅安静的在一旁等着,怀里的小孩搂着他脖子的手松懈下来,眼皮颤动昏昏欲睡。少顷之后,只听得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如单字唤‘行’?” “朗行。” 闻瑕迩惊愕的看向君灵沉,君灵沉亦同样蹙眉望向闻瑕迩。 “阿旸和缈音清君看来是想到同一处了。”朗禅笑道:“只是不知这‘行’字有何寓意?” 闻瑕迩沉声道:“行路且难,即便日后道路多歧,亦能不屈不折,行于世间。” 君灵沉听完他的话后薄唇紧抿,未作应声。 朗禅看出端倪并未点破,道:“朗行甚好,这孩子我便带回应天长宫了。” 闻瑕迩目送朗禅抱着那孩子离开,见此间事已了便也准备转头回冥丘,君灵沉忽然喊他一声:“闻旸。” 闻瑕迩转过身去,君灵沉立于窗间,窗外流光月色倾泻于他身,那清冷面容好似镀上一层朦胧淡光,俊美的有些不真切。 闻瑕迩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君灵沉,耳尖莫名其妙的变得滚烫,他知晓自己此刻心境不妙,故态复萌,装出一副镇定模样,“喊我做什么……” 君灵沉道:“……你对我用换心术了?” “换心术?”闻瑕迩疑惑,“那是什么术?” 君灵沉顿了一下,蓦地别过眼,道:“你走吧。” 闻瑕迩正有此意,抬手便要画阵,房中却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鸟鸣之声。他循声一看,发觉那叫声竟是从君灵沉周身传来的,随口问道:“君惘你还养鸟啊?” 君灵沉左手背在身后,似是将什么东西藏于后方,冷声道:“闻旸你走。” 闻瑕迩探头朝君灵沉身后望去,君灵沉却将左手藏的密不透风,愣是半分端倪都没让他瞧见。他道:“藏这么严实,弄得我好像要抢你的一样……”说罢他便欺身而上,迅速向君灵沉背后探去想要一瞧究竟。 君灵沉的反应极快,见他身形已至后方竟也不退半步,反而纵身跃出窗外,行至虚空,踏夜离开。闻瑕迩仅在原地愣了一瞬,便紧跟着跃出窗外追了出去,君灵沉退避三舍的行为已将他心中的好奇完全引出,他亦踏着夜色,在君灵沉身后追喊道:“君惘你怎么这样小气!不过是一只鸟罢了,连给我看一眼都不行?” 君灵沉却是头也未回,避他如蛇蝎一般飞快的离开。 闻瑕迩在后面追的又觉生气又觉好笑,朗声道:“你若是想避开我,直接一道御行术遁走不行?非得让我在后面追着你,好玩吗?” 君灵沉闻言身形蓦地顿住,闻瑕迩双眼一亮,忙要加快速度追赶上去,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那道白衣身影稍稍一花便消失在原地。 君灵沉竟真的用御行术遁走了! 闻瑕迩不悦的眯眸,道了句“无趣”。便在一处屋檐上停驻,抬手草草画了个传送阵后,转道回冥丘。 此时已是深夜,闻瑕迩刚步入家中正门,便见院中来回的走着许多修士。这些修士大多眼生,见着闻瑕迩后向他拱手示意,他便也只好回了一礼,心中却迷惑骤起,在人群中瞧见一个熟识的修士之后,便上前拉过对方往偏僻处低声询问:“家中怎的来了这么多生人?” 被闻瑕迩拉住的也是闻家家中客卿,是个性格颇为老成的剑修,名唤酉书。 酉书闻言,略作思忖后道:“闻先生这段时日招揽了许多修士,此刻正在前殿中商议要事,适才少君见到的眼生修士都是近日才入府中。” 闻瑕迩皱眉,“父亲无缘无故的招揽这么多修士作甚?” “闻先生自有他的考量,少君不必忧心。”酉书扫了一眼院中景象,见众人同往前殿走去,便拱手朝他道:“酉书也要去议事了,改日再与少君寒暄。” “酉书先生且慢。”闻瑕迩叫住酉书,试探着道:“酉书先生可方便告知我,父亲与诸位商谈的要事是关于什么?” 酉书顿了顿,歉声道:“少君应该知晓,闻先生曾下过死令,一概事宜均不能向少君你透露半分。还请少君见谅。” 闻瑕迩侧身挪出道来让酉书离去。 诚如酉书所说,他父亲无论筹谋何种事宜,不仅不会告知于他,还勒令所有客卿修士不得向他透露半分。整个家中,惟他一人在外空顶着一个冥丘少君的名头,却一无所知浑噩的如同外人。 闻瑕迩唇抿直线,脚下腾空,身形于屋檐上空跃出数丈,在一方屋檐上无声落下。隐蔽符贴于左肩,闻瑕迩蹲下身,轻手轻脚的掀开一片瓦,借着露出的缝隙朝殿中望去。 殿内灯火通明,约摸几十个形形色色的修士分别安坐于阶沿之下,闻秋逢坐于阶上尊位,喜怒不形于色。 只见阶下一修士站起身来,朝他恭敬作揖后便要说话,被他抬手阻止,“檐上有人。” 四下修士神情倏的戒备,闻秋逢出声道:“诸位且安心,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在檐上。” 众人闻言适才松懈下来,只听一修士笑道:“闻先生自谦了。少君天资卓越,年纪轻轻便已名扬九州,这哪里还能叫做不争气?” 殿中修士接连附和,“确是如此,闻家公子一手阵符使得精妙绝伦,如今便是放眼整个修仙界,能胜过令郎的同龄之人恐怕也寥寥无几。” “不过是在外界有些虚名罢了。”闻秋逢摆手,道:“诸位稍候片刻,我先去看看那小子。” -- 第259页 “闻先生与令郎许久未见,定是父子想念的紧,闻先生且去,不必记挂我们……” 屋檐离地面有些距离,殿内的交谈闻瑕迩听了一会儿未能听得真切,便欲垂下头附耳朝缝隙处听去,却蓦地感觉身后散落一阵风,“可听得清楚?” 闻瑕迩当即僵直了背,极缓的背过身站起,喊道:“……爹。” 闻秋逢徒手撕下闻瑕迩贴在左肩的隐蔽符,道:“这么多回还是不长记性,你这符在修为比你高的人面前如同废纸。” 闻瑕迩心有不服,“我会再改进的,日后即便是遇到修为比我高出许多境界的修士也不会教人察觉到端倪。” 闻秋逢松开隐蔽符,赤符便自动钻回闻瑕迩袖中,他道:“再让我察觉你在外偷听,便禁足家中祠堂半年。” “我不是来偷听的……”闻瑕迩试图替自己辩驳,“我,我是来找莫逐的。” 闻秋逢道:“莫逐已被我派去查那子母蛊一事,不在殿中。” 闻瑕迩脱口道:“子母蛊一事已水落石出,可以将莫先生召回来不必再查下去了。” “你又擅自去追查这件事?” “不是,我没去,是……”闻瑕迩暗骂自己一声,硬着头皮承认道:“是,我是去查了。与这桩事有关的人已死,该受罚的也受了罚,虽有些细枝末节的疑点尚未解开,但也算是解决了。” 闻秋逢声音冷下来,“既还有疑团尚存,又岂能算得上解决?为父何时教了你自欺欺人?” 闻瑕迩垂首任凭训斥,不敢轻易再说话。不曾想意料之中的训诫并未到来,闻秋逢道:“你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莫逐,剩下的由莫逐去查你不必再插手。” 闻瑕迩低声称是,一封信笺忽的出现在他视野中,他抬头接过信笺,问道:“这是什么?” 闻秋逢别过脸,目视夜空,“你娘时常服的汤药中的一味地产于冥丘的药快用尽了,朓儿写信来求。” 闻瑕迩捏紧手中信笺,有些不相信,“爹……爹你是让我送药去青穆吗?” 闻秋逢道:“你不想去我便派其他人去。” “我去!我去!我去!”闻瑕迩喜不胜收,唇角弧度止不住的上扬,“我明日就去青穆,不……我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将药给娘送去。” “药我已放在你房中,你过两日再启程去青穆。”闻秋逢道:“今夜太晚,你便回屋去吧。” 闻瑕迩忙不迭点头,眉开眼笑,“好好好,我立刻就回屋。爹你早些歇息,莫和其他叔叔议事议的太晚!”说罢便转身跳下屋檐,直奔自己房中。 闻秋逢立于高处,望着闻瑕迩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难得染上些许笑意。 ※※※※※※※※※※※※※※※※※※※※ 这1章 ,闻瑕迩追着君灵沉要看他的鸟w 第102章 林中 闻瑕迩将子母蛊一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余留的细枝末节的疑点传讯告知了莫逐后,在冥丘家中又度过几日,便带着药出城去往青穆。 已是深秋时节,青穆城中秋风萧瑟,残叶遍地,寒意忽起。 闻瑕迩穿过一道长街后拐角步入深巷,巷中幽静,不见过往行人。前行数里后,他突然在一间房屋前停驻。屋门未落锁,闻瑕迩抬手推门而入进到院中,随手关上屋门,见院中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紫衣人影,身量纤长,头上戴着一顶白纱斗笠,一时辩不得男女。 这紫衣人听见动静,先是顿了顿,旋即揭开头上斗笠,露出一张和闻瑕迩有九分相似的面容,惟一的一处不同,便是眉心靠左的位置多出了一颗红痣。 云杳将手中斗笠往旁边的石桌一放,朝闻瑕迩跑去,“哥哥!” 闻瑕迩快步上前一把将云杳腾空抱了起来,眼底满是笑意,“哥哥的弟弟长高了。”他抱着云杳又晃了几下,“还重了。” 云杳悬在半空被他晃的身形不稳,却是笑逐颜开,“再过些时日我就能同哥哥一般高了。” 闻瑕迩闻言一笑,他放下云杳,抬手替云杳理了理鬓间微乱的发丝,问道:“这些时日没和哥哥见面,杳杳想哥哥没有?” 云杳眉弯眼笑,点头道:“想哥哥,也想父亲。” “我弟弟真乖。”闻瑕迩拉着云杳在石桌旁坐下,从玉蝉中掏出许多锦盒,有条不紊的摆放在桌上。 云杳扫过这些锦盒,道:“哥哥,这些都是给娘亲带的药吗?” 闻瑕迩将一摞锦盒推至云杳跟前,“这些是给娘的药。” “那这些呢?”云杳指着另外一摞锦盒问。 闻瑕迩曲起手指在锦盒上敲了敲,“猜猜看,猜中了就是你的。” 云杳伸手拿过一只锦盒在手中摇了摇,盒中顿时发作滚动的声响。他思索片刻,忽的眼前一亮,“哥哥,是不是我想要的灵矿?” 闻瑕迩不置可否,“打开看看。” 云杳颔首,忙不迭的打开锦盒,只见几块晶莹剔透的矿石正躺于盒中。他拿起一块矿石在手中细细端详,道:“谢谢哥哥,我想要这种矿石已经许久了!” 闻瑕迩笑道:“你喜欢就好。” “喜欢!”云杳悉心收捡好矿石后,从自己的玉蝉中亦拿出一个做工精美的玉制锦盒递到闻瑕迩面前,“这是我给哥哥准备的东西。” 闻瑕迩接过锦盒,道:“平白无故的送我东西做什么?” -- 第260页 云杳惊诧道:“哥哥难道忘了?下月初七便是哥哥十九岁的生辰。” 闻瑕迩愣了一下,才道:“我还真把这事忘记了。” 云杳斟酌半晌,道:“哥哥,你是不是这段时日都在同禹泽山的那位缈音清君对着干,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君惘?”闻瑕迩一脸莫名,“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他身上去了?” “因为哥哥和那位缈音清君不合的事情已经在修仙界传遍了,就连成日不出门的我都知晓的一清二楚。”云杳顿了顿,问道:“哥哥你真的和那位仙君不合吗?” “不是不合,我和君灵沉那就是相看两厌。”一提及君惘此人,闻瑕迩心中便涌起一股无名之火,顺口将这段时日来君灵沉带给他的噩梦一道讲了出来,“你可知我已经讨厌他到何种程度了吗?我竟然连着半个月做梦都梦见他!” 云杳听罢面露狐疑之色,“哥哥,你连做半月的梦都梦见同一个人?” “没错。”闻瑕迩蹙眉,“画符时还会无缘无故的写出他的名字,看见他那张脸时常耳朵发烫,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咒……” 云杳愈听神色愈加窘迫,他说道:“哥哥,我听你这般说倒不觉你是讨厌那君灵沉,反而觉得……” “反而觉得什么?” 云杳欲言又止,揣摩着道:“……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君灵沉啊?” 闻瑕迩身形一顿,伸出指尖指着自己有些不敢相信,“你说我……喜欢君灵沉?” 云杳点头嗯声,压着声音道:“你又写他的名字,做梦还梦见他,见到他时还红耳朵。除了是喜欢他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闻瑕迩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望着虚空愣神许久,忽的回过神来直直的盯着云杳,“杳杳,你是不是和别人谈情说爱了?” 云杳面色霎时变得绯红,摇头否认道:“我没有哥哥,你不要冤枉我……” 闻瑕迩道:“那你是从何处知晓到这些风月的东西?” 云杳磕绊道:“我就是……就算最近结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偶尔从他口中听到一些风月之事,所以才知晓的。” 闻瑕迩沉吟道:“时常同你讲这些,必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还是莫要和他深交下去才好。” 云杳心说那人很好,可见到他哥哥面色微沉,遂只得将话咽回腹中,颔首说好。 闻瑕迩见状也未再多说,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道:“娘该在等着你将药送回去,你且回云家吧。” 云杳把东西全部收敛回玉蝉中,望着他眼含不舍,“哥哥不同我回云家看娘亲吗?” 闻瑕迩沉默少顷,缓声道:“父亲发下过誓言咒,我和父亲此生不踏云家门。” 云杳知晓其中缘由,只得失落的点头。闻瑕迩心中叹息,面上却覆着笑,拍了拍云杳的肩,安慰道:“待父亲将一众事宜处理好之后,我会和父亲一起来青穆接你和娘,届时我们一家人一起回冥丘再也不分开。” “我和娘在青穆等哥哥和父亲来接我们回家。”云杳抓着他的手臂,“哥哥和父亲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让我和娘亲担心。” “父亲修为精湛,你哥哥我虽不及父亲,但也还算尚可。无人能伤我们。”闻瑕迩拿起桌上斗笠,垂首替云杳戴上,笑道:“让娘安心养病,不必忧心。” 云杳放下斗笠上的帘,往外走不出几步便要停下来回头望望他,好似想要确定他是否还在一样。 闻瑕迩心中少有晦涩,还是未能忍住上前牵起了云杳的手,道:“哥哥送你回云家。” 他牵着自己弟弟的手,走过僻静小道,步入繁华长街。这条道路不长亦不短,他和他的弟弟就这般走着,无言却双手牵在一处不松开,好似便能去往他们心驰暮想之地一般。 闻瑕迩牵着云杳在一方院子的后门处停下,道:“我看着你进去。” 云杳手搭在门把上,面容挡在斗笠后看不真切,只听得他道:“哥哥,生辰安康。” 闻瑕迩愣了愣,眸中含笑,道:“今日说祝词有些早了。” 云杳道:“我怕到哥哥生辰那日,见不到哥哥说不了祝词。” 闻瑕迩掀开纱帘,露出云杳那张眼角有些微红的面容,道:“哥哥下月初七会带着寿饼来找你,届时再对哥哥说祝词吧。” 云杳颔首说好,神情中流露出欣喜之色。他推开门进到院中,又在闻瑕迩的注目之下关上门。 云杳取下斗笠,忽听得前方响起车轱辘滚动之声,他抬首,见得一张艳丽精致,甚至有些勾人心魄的面容。云杳怔了一下,“阮烟,你怎么来这处了?” 阮烟推着轮椅到他身前,拿下他手中的斗笠,道:“你半日未归,我有些担心。” 云杳迅速扫视四下,不见半个人影方才松了口气,推着阮烟的轮椅往自己院中而去,“我去外面拿了娘亲的药,耽搁了些时辰……” 阮烟唇角噙笑,反手拍了拍云杳的手背,温声道:“下次让我陪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在外我终归是不放心的。” 云杳闻言沉默少顷,面覆浅笑,轻声应道:“好。” 几日后,闻瑕迩在冥丘收到莫逐传讯,莫逐说子母蛊残余的疑点上已寻见些端倪,但有些地方还有待取证,等他搜集到充足的证据之后再回到冥丘将一应谜团皆数告知于闻瑕迩。 -- 第261页 这天闻瑕迩独坐在窗前的书案上,执笔画符。屋内日光倾泻,宁静无声。 因着前些时日被他父亲一下勘破隐蔽符玄机,闻瑕迩决心改进此符的画法。他在案前画了两个多时辰,得出来的符纸皆不大满意,正是心烦意闷之时,房门忽然被敲响。 闻瑕迩道:“进。” 酉书急步入他房中,面色肃穆,“少君,出事了。” 闻瑕迩搁下笔,起身道:“酉书先生,出了何事?” 酉书道:“此事本不该向少君提及,但眼下闻先生不在冥丘,府中亦无人,我便只好来求助少君了。” 闻瑕迩正色道:“酉书先生但说无妨。” 酉书道:“府上有几名修士在外除邪之时,和正道修士起了冲突,一名负伤回到府中报信,适才救下后昏迷不醒。余下几名还在与正道中人缠斗,生死不明。” “因何原因起的冲突?” 酉书缓了缓,沉声道:“因那邪祟出现之地在冥丘的边界处,正道中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将罪责往他们身上扣,道是我们冥丘刻意引起的祸乱。” 闻瑕迩思绪飞转,道:“邪祟是因何而起?可有解决?” “那邪祟本是潭中一孤魂所化,在潭中时日一长便开了灵智。为早日修得人身,时常吸食过路修士常人的血肉以进修为,手中人命不下百条,如今已修成厉鬼之身。”酉书道:“本是寻到了他的踪迹,要将其除去,但适逢正道的修士出言挑衅,两方交上手,那厉鬼便趁机逃脱了。” 闻瑕迩沉吟片刻,蓦地把案上的赤符收回袖中,“先带我去看看。” 遮天蔽日的密林间,两方修士激烈缠斗,身上都受了伤,但手下出招却是招招致命,攻势凛然,不见颓势,哪一方也不肯退让一步,似是以命相搏,直至一方败下身死,方才能休止这场纷争。 阴恻恻的寒意悄无声息的笼罩住林间,天光愈暗,林中氛围骤然变得诡异。但陷入激战的修士却毫无察觉,仍旧专注着与对方的较量。 一道黑气乘势钻入其中一个面目狰狞的修士其中,只见那修士身形一顿,忽的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手中长剑哐啷落地,下一刻,这修士的身形便化作一堆白骨散落在地。 一道似人非人的血影轮廓从白骨中窜出,双方修士这才察觉到不对,正欲群起而攻,那血影却猛地涨大至数倍,将一众修士笼罩在血色阴影之下,众人手中的兵器沾染了血影身上冒出来的气息,霎时变黑,化作残片碎于一地。 血影四肢不断收拢,将修士所站的位置不断缩小,众人满面惊恐,任凭这血影欲吞噬他们却无计可施。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头顶两道光影亮起,青光与金光交融,血影身形已肉眼可见之速变小,尖锐刺耳的嘶叫之声响起,血影蓦地化作一团黑雾消失的无影无踪。 闻瑕迩指尖轻掸,鎏火簪于虚空之上回到他掌中。一旁的酉书问道:“少君可是除了那邪祟?” “那邪祟机灵。”闻瑕迩捏紧手中鎏火簪,“让他跑了。” 风卷残叶,光影退却,林间树叶飒飒作响。 君灵沉反手持剑,立于林间,身后三三两两跟着几个禹泽山弟子。 闻瑕迩一眼便瞧见了君灵沉,却难得的未上前主动打照面。他和酉书行至那几个修士面前,府上修士见他到来,面上难掩喜色,“方才可是少君出手将我们救下的?” 闻瑕迩点头复又摇头,掠过话茬,道:“几位身上伤可还严重?不如眼下便回冥丘疗伤吧。” “劳少君记挂,不过是些小伤罢了。” 闻瑕迩颔首不再多言,目光落于旁边的仙修身上,几个负伤的仙修见了他如临大敌,步履矫捷的往禹泽山众人的方向跑去。 他们见到君灵沉后先是拱手作揖,一人继而道:“多谢缈音清君出手相助。” 君灵沉颔首,视线在林中扫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弟子忽的道:“小师叔,闻公子在那边。” 几个修士听见弟子这句话,其中一人忙道:“此间祸事便是由冥丘而起,缈音清君今恰在,还劳缈音清君出手,将那冥丘少君连同一干魔修一并除去,肃清我仙道之名!” 闻瑕迩一行隔得不远,便将这仙修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平日里老成持重的酉书闻言,竟也忍不住骂道:“放屁!分明是这林子潭中的厉鬼作祟,又想将这脏水往我们冥丘身上泼,真是一群歹人!” 和那几个仙修动过手的魔修也是愤愤不已,武器没了,赤手空拳的便想冲上去将胡口乱言的修士走一顿,闻瑕迩及时抬手制止,“几位身上负伤,还是同酉书先生一并回到冥丘,先治伤吧。” 酉书听出他言外之意,道:“少君不和我们一起回冥丘?” 闻瑕迩指尖摩挲掌中簪身,道:“除去方才那邪祟之后我再回,几位先行一步。” 酉书皱着眉,“禹泽山的君灵沉亦在此,少君你......” “无妨。”闻瑕迩道:“酉书先生不必忧心,我心中自有考量。” 酉书欲言又止,见他面上毫无动摇之色,只得点头,带着几个受伤的修士往冥丘而去。 闻瑕迩重新插上鎏火簪,一眼也未往禹泽山那处瞥去,背过身便步入林中,开始独自寻找厉鬼的踪迹。 他召出几道赤符在林间散开,随意取了一道为他引路,方才一击让那厉鬼受了重创,跑不了多远。 -- 第262页 赤符慢悠悠的在他前面飞着,是不是还转过头来看他。闻瑕迩没有陪同它玩耍的心情,道:“专心点找。” 赤符听后,四个角倏的蜷缩到一起,裹成一团停在半空不动了。 闻瑕迩点了点符身,“别耍脾气。” 赤符屹然不动,符身显出皱痕。闻瑕迩不悦道:“这么大脾气真不知道你像谁。” 话音放落,他食指指尖便泛起点点红光,他凝着红光在符身上填了几笔,一朵小花便在符身上显了出来。 赤符立刻复原,极为激动的在半空中上蹿下跳一阵后才平静下来,听话的找寻着林中厉鬼的气息。 一道赤符突然自上空飞入闻瑕迩手中,闻瑕迩将这道符握在手中一阵便感知到了那厉鬼气息出现的位置,他未多作思忖,径直朝这方向而去。 那厉鬼似是藏在林间深处,越往林中去,四下林雾便越加厚重,闻瑕迩已看不清脚下之景,全靠引路符在前指引他方向。 忽然,闻瑕迩步子顿住,他蹙眉驭出一道鸣风符吹散下方浓雾,方才看清自己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 他的左脚陷进了一只捕兽夹中,闻瑕迩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尖锐利器刺穿皮肉的疼痛。他缓慢的坐到地上,两手扶在捕兽夹的开合之处,陡然发力,将捕兽夹掰成了两半。 闻瑕迩唇抿直线,掌覆灵力盖于伤患处。飞在上空的引路符飞至他肩头,抖嗦着身体,像是害怕。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符角,道:“不怪你,是我没顾着脚下的路,走神了。” 闻瑕迩移开盖在伤口的手,血势虽然止住,但伤口却没有好转之势。他唇色泛白,手掌撑地用一只腿站起来,一步未能踏出,便又跌回了原地。 出师不利,今日出门之前该给自己算上一卦的,他如是想。 这时,前方忽的传来一阵缥缈的脚步之声,闻瑕迩随手捏出几道赤符放于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脚步声响起的方向。几息之后,只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雾后林间显出,闻瑕迩想也未想的便要挪着身体往后方的树后藏去,那人的脚步声却已至他身后。 闻瑕迩曲起受伤的腿以手遮掩,状似不经意的转过头,道:“缈音清君孤身来此,莫不是听了那仙修的话,专程来取我的性命,肃清你们正道之名?” 君灵沉居高临下的立在他身前,道:“你在这处做什么。” 闻瑕迩面色如常,抬了抬下颌,“休憩片刻。” 君灵沉突然拔出剑,朝着他左脚刺来,闻瑕迩下意识的伸手两指捻住留阙剑锋拦下这一击,有些不相信的望向君灵沉,“君惘,你真的想杀我?” 君灵沉淡道:“松手。” “你要杀我还叫我松手?”闻瑕迩咬着下唇,指上的力道松懈下来,“你怎么这般坏?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 君灵沉蓦地收剑蹲下身,动作一气呵成,截住他剩下的话,一掌覆在他左脚上方。一股清凉之意霎时涌入,冲淡了闻瑕迩伤口的疼痛之感。 第103章 风月 片刻后君灵沉收回手,道:“能走?” 闻瑕迩蓦然回神,垂首见左脚的伤口已起了一层薄薄的血痂,比先前已好了许多。他动了动脚从地上站起,试着向前走了两步不算太疼,他颔首想说能走,伤患处又变得刺痛,他掀开衣衫下摆往左脚处瞧了一眼,却是那才结好的血痂因他方才的抬脚走动,又再度裂开,皮肉有些外翻,血汩汩外流。 闻瑕迩蹙着眉站在原地,正欲弯下腰再次以灵力制住这血流之势,君灵沉便到了他身前,道:“跟我走。” 闻瑕迩道:“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君灵沉在他伤患处扫了一眼,倏的背过身去,道:“上来。” 闻瑕迩愣住。 君灵沉见他半晌未有动静,反手抓起他一条胳臂搭在肩膀处,微微发力,两臂勾住他的腿弯将他从地上背起。闻瑕迩陡然腾空,身形在半空中晃了一下,一把抓住君灵沉背后衣襟方才稳住身形。 君灵沉已背着他往林中深处走进,闻瑕迩却仍有些愣神,抓着君灵沉的衣衫良久也未能缓过神来。 雾气浓重,四下景色一片白茫朦胧,林间幽静异常,不闻虫鸣鸟啼,只听得君灵沉平缓的脚步声,以及他自己声如擂鼓的心跳。 闻瑕迩唇抿直线,耳尖在君灵沉和他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异常红艳。他声若蝇蚊,“君惘,我原本不想再理你的。”他顿了顿,道:“可你又帮我一次。” 君灵沉未作声,闻瑕迩斟酌良久,又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做你的徒弟?” 君灵沉闻言步子一顿,复又继续。闻瑕迩声音大了几分,“不管你是如何想的,我此生都不会做你的徒弟。”他松开君灵沉的衣襟改抓着君灵沉的肩,偏头望向对方侧脸,一字一句的重复:“我此生都不会做你的徒弟,不做!” 君灵沉目不斜视,似是已打算彻底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闻瑕迩有些颓败的收回视线,抓君灵沉肩膀的力道却似泄愤一般又重了几分。 不过须臾,君灵沉已背着闻瑕迩穿过那片迷障雾林,闻瑕迩仍旧处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突然听见一声惊呼这才唤回他的神思。他从君灵沉身后探出首,见前方的平地之上,有着几个或立或站的禹泽山弟子,却是用着同一副惊愕的神情看向他。 -- 第263页 闻瑕迩隐约猜得这些弟子的心思,若不是亲身经历一回,他是不敢相信君灵沉竟然会背着他走了许久。他朝弟子们露出一个笑,道:“我不慎在林中被捕兽夹伤到了腿,走不得路。” 一名抱着药罐的弟子连忙上前,眼神扫过他左腿,“闻公子也受伤了?”又有两名弟子跟上前来,将他从君灵沉的背上搀扶至地后,坐靠在一棵树后。 闻瑕迩往同他一般靠坐在地上的禹泽山弟子看去,“莫不是他们也受了伤?” “没错,林中多雾又放置着许多捕兽夹,同行的师兄弟们有许多都被夹伤了腿。”这弟子卷起他的裤腿,往伤患处小心的撒着药粉,“小师叔方才独自前往雾林间便是为了找寻是否有受伤不便于行的人,眼下能顺利将闻公子带回,小师叔实在高瞻远瞩。” 闻瑕迩心道这片林间偶有常人过路,缈音清君心系众生,此番前去将他背回来不过是个顺手,毕竟他也算是“众生”之一。余光瞥向君灵沉,不咸不淡附和一句,“的确高瞻远瞩。” 君灵沉在原处待了一会儿,便丢下一句“安守此地”便又转头步入雾林,将闻瑕迩心中“心系众生,大慈大悲”的仙君形象彻底坐实。他轻哼一声,视线又落回眼前。 弟子又拿出另外一罐药粉往他左腿上撒,细白的粉末一触到他伤患,闻瑕迩便觉腿上火燎燎的疼痛淡了许多,问道:“你这药粉还能散痛?” 弟子道:“闻公子感觉如何?疼痛可有好些?” 闻瑕迩颔首,“比之前好上许多,你这药是何处买来的竟有这般疗效?” “并不是买的。”弟子面上浮现赧然之色,“是我自己调的……” “我原以为禹泽山的弟子都是剑修。”闻瑕迩一手枕在脑后靠于树身,“原来也是有医修的。” 弟子拿出白布替他缠住伤口,“我是剑修,只不过拜在若瑾君座下,时常耳濡目染一些医识。” 闻瑕迩见他包扎手法娴熟,道:“你若修的不是剑道,想来日后必定会成为一名好的医修。” “说出来不怕闻公子笑话,我本乃墨南人士,家中双亲皆因病离世。此后我便一直想成为一名医修,在墨南城外建一座医庐救助伤病之人。”弟子系好最后一个结,腼腆的道:“不过如今已拜入禹泽山成为剑修,这一心愿倒是难以实现了。” “这有何难?”闻瑕迩不以为意,“你若是想做一名医修,趁早弃了剑道便是。况且我观你年纪尚轻,若是心系医道却一直修剑道,往后道途怕是不顺,还不如早日从头来过的好。” 弟子闻言愣了一愣,旋即笑道:“闻公子此言,我必铭记于心。” 闻瑕迩道:“言重。多谢你替我疗伤才是。” 弟子收好药罐正要起身,林中忽的刮过一阵阴风,白雾扩散,仿佛一张无形的手,正慢慢将他们包裹。 闻瑕迩仰首看向上空,眯着眸,“你们小师叔走的还真是时候......” “闻公子。”弟子喊了一声,“难道是那邪祟来了?” “那邪祟受了伤,此刻需要大补。”闻瑕迩沉声道:“约莫是被我们这些受伤之人身上的血腥味给引来的。” 弟子听罢连忙转身将此事告知给了身后一众禹泽山弟子,闻瑕迩见留在这处的弟子大多都同他一样受了伤,待会与那厉鬼正面冲突起来多半要遭殃。思索一番后,便仰声朝那几个无恙的弟子道:“把受伤的人抬到一处,我给你们画个阵,过会儿厉鬼来了能护住他们。” 弟子们不疑有他,将腿脚不便的弟子全部挪到一处,方才替闻瑕迩上药的弟子上前来搀扶他起身,他取下头上的鎏火簪,迅速画好一个蔽形阵,将弟子们圈在一处,待要和搀扶他的弟子一起进去时,后方突然狂风大作。 闻瑕迩和那弟子被这股诡异之风吹的东倒西歪,身形不断向后方退去,禹泽山的弟子见状便想冲出蔽形阵来帮他们一把,闻瑕迩厉声道:“别出来!” 他说罢抓着身旁弟子的手陡然用力,猛地一下将人丢进阵中。 “闻公子!” “你们不要出阵。”闻瑕迩被异风吸住,离阵越来越远,“我自有主张。” 似人的血影轮廓忽的从白雾中显出形来,诡异疾风从他大张的口中不断吸入,闻瑕迩离他近在咫尺,反手丢出几道落火符在他身上,他周身血雾被灼的化成白烟,却毫不闪躲,反而更近一步,伸出两只血臂将闻瑕迩钳入其中。 闻瑕迩窥出这厉鬼意图,数道赤符于他袖中飞出,紧贴血影之身,霎时涌出数个窟窿,血影嘶叫,却仍旧不肯撒开手,血雾蓦地散作一团,竟是卷着闻瑕迩从空中飞走了。 闻瑕迩被风和血雾迷的一时睁不开眼,这厉鬼此前受到他和君灵沉的重创,本是强弩之末,此刻为博一线生机竟生了破釜沉舟的心思,想上他的身夺舍。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闻瑕迩被这血影卷入潭中,灵力覆身,他睁开眼,见四下一片昏暗,血雾融进水中,拉扯着他的身形将他往潭底拖去。符纸入水,攻敌范畴受限,一个不慎他自己也会被误伤。 闻瑕迩驭簪,划开血雾,血雾与水交融,水流骤然变得湍急,身形下沉之势加快。他徒手结阵,以缚灵之阵束缚血雾。这血雾却狡猾异常,见势不妙立刻又聚作一团窜入水底的阴影之中逃散离开,让他的阵落空。 -- 第264页 待闻瑕迩即将破水而出之时,潭底下方陡然生出一股吸力,与林中遇时之景一般,闻瑕迩被这股吸力不断的再度吸回潭底。 闻瑕迩蹙眉,这潭他若猜的不差,该是这厉鬼栖息修炼之地。厉鬼故意将他带至这潭中,只怕是想在夺舍之前想将他的修为在这潭中炼化化为己用。 鎏火簪掷出,投入潭底,熠熠金光刹那印清潭内景象,血雾化作人形躲在石缝之间,潭底累累尸骸,触目惊心。 闻瑕迩面色一沉,驭簪直攻血影,血影又化作血雾四下逃散,鎏火簪幻化数道光影,追击血雾,水流动荡,像是一潭盛满将溢的水,晃荡欲坠。闻瑕迩亦被这水流晃的身形不稳,抬手想要召回鎏火,顿了片刻遂又作罢,随波逐流般往潭底沉去。 鎏火势如破竹,已击碎一团血雾,尖锐的嘶鸣之声在潭内回荡,震耳欲聋。厉鬼已被彻底激怒,残存的血雾快速融为一体后膨胀数倍。 闻瑕迩鼻尖窜进一股厚重的血腥之气,暗道不好,潭中之水瞬时化为血色,生出几个漩涡将水潭晃的更加厉害。 闻瑕迩眼花缭乱,一个不慎被卷落至潭壁上,坚硬的礁石撞的他当即头晕耳鸣,覆在身上的灵力不慎泄出一息,伤口遇水,血气立刻散入水中。厉鬼因这丝血气变得亢奋,闻瑕迩再覆灵力,厉鬼却无孔不入,缠住他身,鎏火叮叮作响,一击破水。厉鬼身形涌出无数道口子,嘶叫不断,却将闻瑕迩缠的密不透风。 闻瑕迩眼底浮现杀意,这厉鬼是想趁机迷他心智,钻入他神识之中方以便夺舍。他心中冷笑,鎏火归于掌中,一方赤符飞出卷住簪身,他启簪落下,厉鬼周身瞬间涌现万丈金芒,穿透潭底的尖叫之声在金芒中淡去,血雾消弭殆尽。 潭中水霎时被抽的一干二净,闻瑕迩猝不及防,从潭中半空掉落至潭底,摔得他目眩神摇,缓了许久才坐起身来,却发觉自己被一堆尸骨包裹。 闻瑕迩厌恶的皱起眉,袖中飞出数道赤符立在地面,把围在他四面八方的尸骨往外推开。他全身湿透,左腿隐隐作痛,往那处看了一眼,血将布条染得殷红不已。 这时,被赤符推走的尸骨中忽然涌出数道黑影,潭底的其他尸骨中也继而连三的飞出黑影,他们齐聚在闻瑕迩头顶上空,久久不散,异口同声的嘶叫。 闻瑕迩仰首一一扫过这些黑影,不耐烦道:“又不是我杀的你们,追着我作甚?” 黑影们充耳不闻,从下空飞至他身侧,眼看再要靠近他一步,推着尸骨的赤符们立刻转身跑了回来,飞在半空往外推搡着这些黑影,不让他们靠近。 阴魂不散,闻瑕迩眼下明白了这四字的含义。他道:“我是魔修,不会超度也不会渡魂。别再缠着我,我替你们报了仇你们该知足了,快去找别人。” 赤符们听罢也跟着点头附和,似是想告诉这些阴魂闻瑕迩当真超度不了他们。 一只阴魂趁机钻进一道赤符中,那道赤符往前推搡的力道一顿,随即施施然掉落在地。 闻瑕迩忙召回这道符握在掌中,见符身周遭灵性已失变作普通符纸,愣了一下,喝斥道:“不准吃它!赶快从我的符里面滚出来!” 符身上显出一点模糊的黑影来,闻瑕迩指覆灵力便要将这只阴魂拉出来,这黑影却似料到他举动,立刻又隐进了符身之中。 他的符灵被这只阴魂给吃掉了。闻瑕迩愤懑不已,余光瞥见周遭阴魂不再前进,好似也想效仿方才那只吃掉他符灵的阴魂之法,钻入赤符,当即召回赤符揽回袖中。 潭底这时忽的起了一阵清风,闻瑕迩抬首,见君灵沉身形于虚空中落至潭底。他指着君灵沉,对阴魂们高声道:“这位仙君普度众生,赶快奔着他去,他能让你们早入轮回。” 君灵沉缓步而来,阴魂停驻在半空,见君灵沉向他们靠近,猛地聚作一团往闻瑕迩后方退去。闻瑕迩挺直着背,朝君灵沉道:“你快将他们度化送走!” 君灵沉在他身前止步,垂眸扫过四下众魂,阴魂们影身竖立,焦躁不安。君灵沉如墨的左眸之中似有一点红光闪过,但很快便消失殆尽。只见他衣袂轻拂,数道普度梵心术接连涌出,阴魂被密麻的金光符文包裹其中,须臾功夫便散的干干净净。 君灵沉问闻瑕迩,“厉鬼的半身已被你除去?” “半身?”闻瑕迩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随手捏个了诀变干衣衫,道:“那厉鬼在林中之时被你我的攻击化成了两道,你方才是去截杀另一半了?” 君灵沉颔首,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视,青光覆他伤口后,朝他伸出手,道:“起来。” 闻瑕迩眼神在这只手上停驻片刻,身形往后一仰,“我起不来。我方才除了那厉鬼之后,这汪潭里的水一下便没了,我从半空摔下来,现在不止是腿,手也摔了。” 君灵沉神色如常,道:“既无斩鬼之力,便不该强出头。” 闻瑕迩不悦挑眉,“那样的小鬼,再来百只我也手到擒……” 君灵沉蓦地将他从地上拉起背于身后,闻瑕迩还未及缓过神,便觉眼前一花,君灵沉已带着他从潭底回到地面。 君灵沉默然的背着他往回去的路走。一日之内被君灵沉背了两次,闻瑕迩忽觉自己今日这条腿伤的似乎颇为合时宜。 他凝视君灵沉直挺的背后,眼神飘忽一会儿,随口问道:“方才我在潭中与那厉鬼交手时发现那厉鬼有迷惑人心之力,你与他交手的时候有没有被迷惑心神?” -- 第265页 君灵沉毫不犹豫,“没有。” 君灵沉少有这般应答他迅速利落之时,闻瑕迩闻言稍稍一愣,便听得君灵沉又道:“没有。” 闻瑕迩哦了一声,心道没有就没有吧,回答两次倒显得像有一样。 又走了一阵,君灵沉一缕墨黑的发丝忽然划过他手背,所经之处,泛起细细的酥痒之感。 闻瑕迩忽的咬住下唇,沉默少顷后,似极难出声一般,突兀道:“你不能和别的人谈情说爱。” 君灵沉停驻,侧目淡淡的望着他。 闻瑕迩将头往君灵沉身后缩了缩,故作镇定道:“……我上回给你看过手相,你命中有一情劫,那劫数对你而言十分危险。” 君灵沉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无稽之谈。” “我卜卦尚可,替人看手相也从未看错过,这回我没骗你。”闻瑕迩闷声道:“你救过我几次,我劝你最好不要和别的人谈风月……便是要谈风月也须过些时日再谈。” 君灵沉似是真将他这番话当做了无稽之谈,听罢连一个字也未再回应给他。闻瑕迩心中心虚又忐忑,他方才说的话真假参半,多半还是他的私心在作祟。 过了少顷,君灵沉突然道:“你是不是被那只厉鬼的血雾缠过?” 闻瑕迩垂首嗯声,“在水里被缠了一会儿。” 君灵沉道:“你体内有阴气入侵。” “我一个魔修沾上点阴气也不防事。”闻瑕迩淡声,“过段时日就不药而愈了。” 君灵沉未再说话,默然的背着他继续往前行径。 禹泽山的弟子们还在闻瑕迩画出的阵中,神情却都焦躁不已,见得君灵沉背着他回来已不似初次那般惊愕,反而长舒一口气,“小师叔能将闻公子平安带回,真是太好了……” 闻瑕迩笑了笑,道:“厉鬼已除,你们可以放心了。” 几个行走无碍的弟子上前,拱手朝他拜了一拜,“方才多谢闻公子舍命出手相救。” 闻瑕迩道:“称不上舍命,不过是顺手而已。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小师叔不在,方才若不是闻公子你我们几个和受伤的师兄弟们定是难以与那厉鬼抗衡。”弟子道:“多谢闻公子。” 后方亦有异口同声的道谢声响起,闻瑕迩摆手道:“客气了客气了。” 君灵沉低声问他,“你如何回家去?” 闻瑕迩想了想,道:“传讯给家中人让他们来接我?” 君灵沉道:“多久?” “从冥丘来这里,一个时辰?”闻瑕迩思忖着,“不对,兴许要两个时辰?” 君灵沉蹙眉,“太久。” 闻瑕迩眼中狡黠之色一晃而过,“左右都比不上缈音清君一道御行术,瞬息之间便能从这处到冥丘城中。” 君灵沉无声片刻,忽的对面前几个弟子道:“你们先带受伤的弟子回宗门。” 众弟子隐约明白他话下含义,颔首称是后便依言而动。 闻瑕迩拍了拍君灵的肩,小声问:“你真要把我送回冥丘啊?” 话音方落,他便觉眼前一花,四下景象陡然大变。 此时已是入夜,冥丘城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乐语谈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君灵沉背着他步入喧闹长街,闻瑕迩回神,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石拱桥,道:“过了那座桥,再右转就能到我家……” 君灵沉嗯声,步履平缓,绕开迎面而来的行人。 闻瑕迩被君灵沉背在背上,这一姿势行走在大街上本就惹眼,加上冥丘城中有许多百姓都识得他,便频频朝他们二人投来目光。 “少君这是怎的了?为何被人背在背上?” 闻瑕迩抬首,见一勾栏上倚着位有些眼熟的姑娘,道:“无事,就是腿有些不便,朋友背我回家。姐姐不必挂心。” 他这话一出,便又引得许多路人前来询问他伤势如何,君灵沉被挡住去路不得不停下。闻瑕迩快速的解释一番,叫众人不必担心,关心他伤势的百姓这才肯作罢散去。 “还是头一次见少君带朋友回冥丘。”甜食摊的大娘拿出一包叠的方方正正的甜食递到君灵沉面前,在君灵沉面上打量一眼,笑道:“这一带回来便是如此俊美的公子,这包芸豆糕送给公子你尝尝鲜。” 君灵沉顿了顿,道:“我不吃甜。” 大娘惊疑道:“少君自小最喜吃甜,对这芸豆糕更是尤为钟爱。公子既是少君友人,怎会不食甜?” 闻瑕迩探手将芸豆糕一把勾回来,笑道:“您送他不如送我,我腿上受了伤,多吃几块您做的芸豆糕伤也能好得快些。” 大娘捂嘴掩笑,“果然是自小吃甜长大,就连说话也跟抹了蜜一样。” 闻瑕迩向大娘道过谢,君灵沉这才继续往前走。 他拆开纸包,捻起一块芸豆糕正欲放进嘴里,想了想,又忽然直起背,盯着君灵沉看了一会儿,偏过头蓦地将手中的芸豆糕往君灵沉唇边喂去。 君灵沉似是对他这番一气呵成的动作毫无防被,薄唇微启了启,闻瑕迩手中的芸豆糕便顺势喂进了他口中。 闻瑕迩揽着君灵沉的肩膀,又将头探出几分,直视君灵沉面容,问道:“好不好吃?” 芸豆糕已喂入君灵沉口中,闻瑕迩不信缈音清君这般俊雅君子会做出当街吐出芸豆糕的不雅行径来,他等了一会儿后,果不其然见君灵沉喉结滚动,蹙着眉将芸豆糕咽了下去。 -- 第266页 闻瑕迩又追问一遍,“好吃吗?” 君灵沉眉心又蹙几分,道:“甜。” 闻瑕迩听得这句“甜”,蓦地发觉心中那股情愫霎时间尽数涌上心头,他凝视君灵沉的面容,忽的轻声道:“君惘,下月我便要满十九了。” 君灵沉侧目看他,似有不解。 “明年我便弱冠。”他声音变得更轻,耳尖覆上红意。 届时,同我谈情说爱,尝尽风月吧。 ※※※※※※※※※※※※※※※※※※※※ 闻瑕迩情话技能还是可以w 第104章 喜欢 君灵沉背着闻瑕迩走到一座屋舍门前,闻瑕迩伸手叩了叩门,须臾便有人打开门,见到他和君灵沉具是一惊,“少君……你这是?” “腿脚不便,缈音清君送我一程。”闻瑕迩朝对方招了招手,那人忙跑出来将他从君灵沉的背上搀扶下来。 闻瑕迩绷着左腿,倚靠在那人身上,含笑问君灵沉,“你要不要去我家中坐坐?” “少君……”搀扶着闻瑕迩的人喊他一声,制止之意颇为明显。 闻瑕迩置若罔闻,一双眼定定的瞧着君灵沉。君灵沉道:“不必。” 闻瑕迩也不勉强,道:“谢谢你今日送我回家。” 君灵沉颔首,便打算沿途返回禹泽山,闻瑕迩目送君灵沉的身影远去,忽的朗声道:“下次换我送你回家!” 君灵沉背影稍顿,旋即于夜色中消失无踪。 闻瑕迩心情颇好的被人搀扶回家中,一旁搀扶着他的人见他眉眼含悦,欲言又止半晌,吞吐道:“少君,闻先生回来了。” “哦,父亲回来了。”闻瑕迩神色稍敛,“父亲在哪儿,我去见见他。” “少君眼下还是不要去的好。”那人压着声音道:“闻先生正在气头上。” 闻瑕迩歪着的身形一顿,“父亲为何在气头上,出了何事?” 那人扶好他,语重心长的道:“今日在外和正道修士们正面冲突的修士们被闻先生打发走了,酉书先生……也被罚在自己屋中闭门思过。” 闻瑕迩大概猜得他父亲此番用意,道:“我去见父亲,他在何处?” 闻秋逢自长廊下走出,见到他被人搀扶,对搀扶他的人,道:“送回房中,闭门思过。” 那人恭敬道是。闻瑕迩却极不乐意,手按在那人肩膀上拄着不让对方离开,“我去除厉鬼也有错?” 闻秋逢道:“你错在何处,你心中一清二楚。” 闻瑕迩松开那人肩膀,瘸着步走到闻秋逢面前,“酉书先生只是将此事告知于我,是我自己要去把他们带回来的。不关酉书先生的事。” “酉书将此事告诉你就是错。”闻秋逢神色如晦,“我往日对你的训诫,你都当做了耳旁风。” “难道要我不听不闻这便是对?”闻瑕迩沉声,“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受伤惨死这便是对?” 闻秋逢拂袖背身,“即便他们受伤惨死,也是他们自己的命路。轮不到你来插手。”他道:“关进房中,闭门思过。” 那人搀着闻瑕迩回到他房中,闻瑕迩听得房门落锁才回转神来,房外却已被阵印笼罩,他被关起来,闭门思过。 思何过?有何过?闻瑕迩不知晓。 他不过顺心而为,若这也是过,恐怕他这个人出生便是个过错。 怀中的芸豆糕热意退散,只余冰凉。 闻瑕迩捻起一块放在口中,幸而仍是甜的。 他父亲做事从来便是雷厉风行,说将他关在房中闭门思过便真是如此。他一连被关在房中数日足不出户,便宽慰自己全权当做养伤,养伤之余也没闲着,还干了一件令他自己颇为满意的事。 闻瑕迩自大约摸清了他对君灵沉的心思之后,每日便在想着如何让对方喜欢上他。须知君灵沉此人乃是正道中的仙君翘楚,而他既是魔修,身份又多遭人诟病,更何况又有他前段时日对君灵沉做出的一些极为不堪回首的惹人憎恶的事为鉴,君灵沉厌恶他是真,喜欢上他,难。 他虽对情爱一事无甚经验,但也明白想令君灵沉喜欢上他,他合该先挽救自己在君灵沉心目中的印象,让君灵沉对他生出好感。至于如何挽救,自是投其所好,曲意逢迎。 于是他便趁着自己闭关思过这段时日,以感谢君灵沉数次救他的名义,将五花八门的物什都挑了一遍后,派遣家中的修士将东西送到禹泽山,顺道让人在禹泽山打听君灵沉的喜好。 结果被他派遣去禹泽山的修士不仅没能打听到君灵沉的喜好,还将物什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 闻瑕迩隔着一扇窗问那修士:“有没有留什么口信给你?” 修士豁然忆起,道:“禹泽山的人说,修道之人不私相授受。” 闻瑕迩道:“君灵沉亲口说的?” 修士道:“缈音清君派人通传,该是亲口说的。” 闻瑕迩忆起上回他和莫逐亲自去给君灵沉送礼时的景象,思忖片刻后,道:“继续送,把禹泽山大门堆满。”让禹泽山的人都知晓此事,这般光明正大总不是私相授受了吧。 修士欲言又止,沉默片刻还是点头照做了。 这日天光大好,闻瑕迩倚在榻上专心致志的执笔描绘。他少见的未画符阵,只见那宣纸上绘着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发丝以玉冠半束之,宽衫云袖,面容只刚好勾勒出一个轮廓,五官还未画全。 -- 第267页 闻瑕迩手撑案上,在脑海中回忆一番君灵沉的面容后,却仍觉有些难以下笔。他画功一般,绘丹青更是平平,君灵沉那样的长相,若不是有十分功底,想来是极难画出他的神韵一二。他遂搁下笔,不再继续画下去。 正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一声空灵之响。闻瑕迩熟知此声,这是阵印被人解开的声响。他下榻径直走到门前,开锁之声接连响起,屋门从外打开,站在屋外的竟是之前被他父亲罚闭门思过的酉书。 “酉书先生已能自由出入了?”闻瑕迩问道。 酉书道:“几日前便解了禁,劳少君挂心。” “解禁便好。”闻瑕迩道:“您此番乃是无妄之灾,受我连累。” 酉书闻言,面含愧色的拱手朝他施下一礼,“是我的过错,闻先生原以下过死令任何事也不得牵扯少君。是我逾矩还害得少君因此受伤,酉书难辞其咎。” 闻瑕迩伸手扶起酉书,“小伤罢了,早已痊愈。酉书先生不必记挂在心。此事既然已经过去,翻篇便是,往后不再提。” 酉书颔首称是,道:“闻先生吩咐我解了少君的禁后将少君带去书房。” 闻瑕迩走出屋门,和酉书并肩而行齐向书房,“酉书先生可知父亲是因为何事找我去?” 酉书答:“我也不知。” 闻瑕迩便不再问,二人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书房,见书房门大开抬脚进入。闻秋逢坐于书案前,见得闻瑕迩与酉书两人,便屏退屋中人关上房门。 闻瑕迩一时未能看出端倪,道:“父亲找我和酉书先生来所为何事?” 闻秋逢道:“莫逐殁了。” 闻瑕迩指节曲起,喉头涩意翻涌,一时竟怔在了原地。 酉书神情惊愕,眼覆红意,“闻先生不是派他去探查一桩事情原委吗?为何会突然……他那般修为,又岂是常人轻易能取得了性命的?” “他几日前突然断了联系,我便料想事情不对。”闻秋逢捏着眉心,“派人去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前去探寻,找到了他的灵器。” “尸首呢?”闻瑕迩哑声,“……不见尸首父亲为何能断言莫逐已死?” “那柄长|枪乃是莫逐以自身精血所锻造,若非他身死,那枪绝不会断裂。”闻秋逢眉目间显出疲色,“如今那长|枪已四分五裂。” 闻瑕迩指掐掌心,半晌,道:“……所以莫逐,连尸首也未寻得。” 闻秋逢重重颔首。 闻瑕迩阖眼,再睁眼时,眸中已是静色一片,“敢问父亲,那柄枪现在何处。” 闻秋逢站起身来,直视闻瑕迩双眸,“闻旸,你不得乱来。莫逐一事为父会再派人彻查,绝不会让他枉送性命。” “好。”闻瑕迩低声应答。 秋叶遍地,寒风乍起。一道惊雷自应天长宫上空骤响,撕破天际,瓢泼大雨接踵而至。 闻瑕迩孤身行于雨中,手未撑伞,雨珠却未落得他身,好似惧怕他一般皆从他周身散开。守在应天长宫外的弟子见到他有些错愕,“闻公子?” “朗翊在何处。”闻瑕迩轻声。 弟子面露狐疑,“闻公子不是来找二公子的吗?我们宫主如今该是在地牢……” 闻瑕迩挥开弟子,穿过应天长宫大门,径直向地牢走去。任凭身后不断有弟子追来询问仍旧一声不吭。 有弟子察觉到他的异样,火急火燎的道:“快将二公子请来!” 狂风骤雨愈加急切,树枝自风雨中摇摆,压弯了枝干,打落了树叶。 地牢重兵看守,十几个弟子将地牢入口围守的密不透风,见得闻瑕迩从雨幕中走来,皆是满目疑惑。闻瑕迩待入地牢,十几柄剑陡然出鞘,将他围于剑阵中。 “闻公子,纵你是二公子友人,应天长宫也不得随意出入!”弟子高声,“还请闻公子速速离去!” 闻瑕迩无动于衷,“让开。” 剑锋离他更近一步,“闻公子如不离去,我们便只得动手了!” “住手!”朗禅喝声,疾步于雨中赶来,“将剑全都收起来!” 弟子闻言收剑,恭敬退至一旁。闻瑕迩错开朗禅,行入地牢,朗禅后脚跟上,拽住他,道:“阿旸?你怎么了?” 闻瑕迩挥开朗禅,袖间数道赤符散出,甬|道中的牢门霎时尽开,他目光在牢房中一一掠过,最后定在一处。他掠身而起,腾空落于那道大开的牢门前,朗翊端坐在干草上,面色煞白,形如枯槁。 见得他来,朗翊略感惊诧,“闻旸?” 闻瑕迩伸手往虚空中一抓,一柄漆黑的长|枪自他手中隐现,枪身破碎,细缝遍布,却是被他牢牢握于掌中。 “朗翊。”闻瑕迩道:“你该死。” 话音方落,长|枪周身红光隐现,迅速滑出,枪锋笔直刺向朗翊胸膛。朗翊大惊失色,起身欲躲,四肢却如同僵硬的冰刺动惮不得,眼看着那长|枪即将刺穿他胸膛,电光火石之间,朗禅从牢房外赶来,纵身一跃提过朗翊飞出牢房,躲过这一击。 长|枪一击不中,便飞回闻瑕迩掌中,闻瑕迩反手握枪,枪锋指地,随着他的前行,在石板地上划出一道深壑。 朗禅搂着朗翊,一手持剑,“阿旸?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要我的命咳……”朗翊猛地咳嗽起来,目视闻瑕迩,“闻旸是来杀我的……” -- 第268页 闻瑕迩步步紧逼,朗禅搂着朗翊不断往后退,退至地牢外,他闻言一怔,道:“他虽有过错,却罪不至死!况他已废除半身修为,尝过穿骨割肉之刑,过罚相抵!” 闻瑕迩走出地牢,天空一声惊雷,映得他眼前景象光怪陆离。 “相抵……”闻瑕迩微微垂眸,望向手中长|枪,“莫逐的命,由谁来抵。” 枪身在雨中冲刷之下变得漆黑透亮异常,可那遍布枪身的纹路却越来越深,好似下一刻便会变作粉碎,散的再无影。 “莫逐先生死了?”朗禅看着他手中的枪,神色惊愕,反应过来,“你是为了莫逐先生来取他的性命?” 闻瑕迩不欲多言,提枪直袭朗翊。四下弟子见状,立刻挥剑挡在朗禅与朗翊二人身前。闻瑕迩脚下符文乍现,光影流窜,瞬息之间便将拦他去路的弟子以阵束缚,数柄长剑掉落之地,砸的雨花四溅,哐啷作响。 朗翊身形不稳,已跌至雨中。朗禅挡在他身前,“莫逐先生之死于他何干?他自那日之后便一直于地牢中服刑,从未踏出地牢半步!” “莫逐因追查子母蛊残余疑团殒命!”闻瑕迩胸膛起伏,“不是他,那你告诉我是谁!” 他挥枪,枪风杀机毕露,扫向四下众人,眼神锐利,“是你们应天长宫的谁?” 弟子们被枪风波及,身形震退数丈。 朗禅御剑挡之,风雨扑面而来,他仰声道:“阿旸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闻瑕迩抬首,眸中亮得惊人,“你的交代,便是令莫逐尸骨无存?” “你信我!”朗禅弃剑,大步迈向他,“你再信我一次!” 长|枪鸣动,振聋发聩。闻瑕迩道:“我只信我自己。” 语毕,一掌拍开朗禅,枪锋破开雨幕,直抵朗翊喉间。 朗翊衣衫尽湿,苍白手掌抓着地上不断涌出的雨水,嘶声道:“……我虽罪有应得,但莫逐非我所杀。” 闻瑕迩唇角微扬,眼中的笑却是冷的,“参与过这桩祸事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阿旸!住手!” 闻瑕迩刺向朗翊喉间,这时四下陡然刮起一阵疾风,一股无形之力拍向闻瑕迩的手臂,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掌中一滑,长|枪滑至雨中,碎成残片。 闻秋逢自虚空落至闻瑕迩身侧,捏住闻瑕迩的肩膀,道:“回去。” “待我除了他,便回。”闻瑕迩盯着朗翊,赤符袭朗翊面而去,却飞至一半被闻秋逢徒手抓住变作齑粉。 朗禅朝闻秋逢拱手,“闻魔主,此间事皆因我应天长宫而起,莫逐先生一事我必会追查到底,给莫逐先生一个交待。” 闻瑕迩被闻秋逢桎梏住身形,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吾儿今日行事莽撞,乃是因莫逐去世悲愤交集而致。”闻秋逢拂袖,解开弟子们身上的束缚,“无伤大雅。” 朗禅道:“令郎与我素来交好,他是何样品性,朗青洵心知肚明。” 闻秋逢扫过朗禅面容,道:“莫逐一事不烦应天长宫挂心,冥丘自会追查到底。” 他撂下这句话,收敛好散落于雨中的残枪碎片后,便带着闻瑕迩使着御行术离开了。 闻瑕迩被拎回冥丘府中一间屋内,他抬首,见屋内四下皆为缟素,一口木棺停于屋中,却是灵堂。 “一口空棺……既无尸身,也无骨骸。”闻瑕迩凝视那棺,“有何用?” 风起,棺盖骤然而开。闻秋逢以灵力重塑那柄长|枪,擦拭干净后,亲手置于棺中。 “莫逐他死了……”闻瑕迩几步上前,指尖紧撰棺沿,“他是因我而死!我却连给他报仇都做不了!” “他不是因你而死。”闻秋逢手覆棺盖,“是为父派他去查的这桩事。” “他本与此事无关!是我将他卷入这场祸事之中,都是我……”闻瑕迩指尖冒出血珠,“是我肆意妄为一意孤行,死的不该是他!该是我……” “你是我的儿子。”闻秋逢握住闻瑕迩双手,将他的手从棺沿上移开,“无人能动你分毫。” 闻瑕迩坐至地面,垂首半晌,“祸事因朗咎而起,笛同笛容乃至于朗翊皆是帮凶。除了朗翊其他三人都死了……”他只觉脑中思绪变作一团乱麻,颓然出声,问道:“爹,我该怎么做才好?” 闻秋逢目光拂过那长|枪最后一眼,覆上棺沿,“莫逐出事之前曾与你传过一封讯,讯上如何说?” 闻瑕迩抬首,眸光闪烁,“……他说,他说他已查到那些疑点的端倪,只是有待取证。待他查到十足证据后,便会将这件事的谜团全部告诉我。” “莫逐是被人灭口的。”闻秋逢燃香插于炉中,莫逐的灵牌在青烟之中变得模糊,“他查到了关键。” “所以杀他那人,连尸首也未留下。”闻瑕迩声染寒意,“便是为了毁尸灭迹。” 闻秋逢颔首,“是我初时小窥这件事了。” 闻瑕迩陡然起身,燃香朝着灵牌恭敬拜后,将香插进炉中。他道:“我会亲自为莫先生查出一个交待。” 闻秋逢沿着大开的屋门视线放远,道:“这件事,你别再过问了。” 闻瑕迩不答,眼神毅然。闻秋逢道:“莫逐已去,你知晓的颇多,继续往下查便会身入险境。” “最好是能与对莫先生下杀手的人亲自会面。”闻瑕迩道:“我届时必让他后悔行下今日所犯过错。” -- 第269页 闻秋逢道:“你心中已有考量?” “尚无。”闻瑕迩坦然,“如爹所说我继续查下去,那人惟恐我查出端倪,做贼心虚,自会出手。” 闻秋逢摇头,道:“你今日将矛头指向朗翊之举已然打草惊蛇。” “我也料想不是他,但祸端却是因他朗氏父子而起。”闻瑕迩沉声,“我想杀他。” “我今日见他已是一身残躯,难易再掀起风浪。”闻秋逢扫过闻瑕迩面容,“不过那朗禅,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闻瑕迩隐约猜得他父亲心思,道:“我与他相识数载,这桩祸事从头到尾眼下并无他参与其中的迹象。他品性端正,比朗翊强上许多。” “你在外交友我从不过问,只是你自己须得多长几个心眼。”闻秋逢旁敲侧击,“若你决心要查出莫逐的死因,你该知晓如何做。” 闻瑕迩阖目,再睁眼时心中动荡已平,他道:“我只信我自己。” 第105章 浸透 偌大的客栈内,空空荡荡,萧条异常,不见客人也不见掌柜。客栈上下仅有一个小二装扮的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瞌睡。说来也怪,眼下午时将此,这家客栈又修建在繁荣街道,本该是客栈生意红火之时,眼瞅着客栈大门外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却是无一人步入这家客栈。 小二手撑着头睡的正酣,时不时还吧唧下嘴,吐出一些模糊的字音来。正这时,客栈内忽的响起一阵脚步声,他被这声响猛地惊醒,手腕一滑,头砰的一声嗑在桌上,当即嗑的他眼冒金光,睡意大散。 他揉着后脑从长凳上站起,看清面前来人后眼睛一亮,忙不迭的迎上去,“公子好,您这是来打尖儿还是住店?” 闻瑕迩仰头打量一眼客栈后,道:“住店。” “好好好!”小二喜笑颜开,“上房为您留着的,公子您这边请!” “不急。”闻瑕迩挑了一张桌子坐下,“先来壶酒。” 小二一听,笑的五官都快皱成一团,手脚利落的从酒库搬来一坛上好的陈酿,替他斟上,“公子您请用!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提,小的就在这儿随时未公子鞍前马后!” 闻瑕迩抿了口酒,道:“吩咐一时暂无,不过想同你打听一件城中之事。” “这墨南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我不敢说知晓十成十,但八九分却是有的。”小二将帕巾往肩后一搭,神情颇有些自得,“公子您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只要是小的知晓的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说不久之前,这条街上有一家客栈出了桩怪事。”闻瑕迩放下酒盏,道:“一位住店的客人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消失,第二日等到小二去房中查看时,那房中只剩下一杆那位客人随身携带却碎的四分五裂的漆黑残枪。” 他抬首看向小二,“不知是否有此事?” 小二闻言面上的笑僵住,磕绊道:“公子怕是,怕是听岔了……这整条街上的客栈小的都识得,不曾听闻有、有这样的怪事……” 闻瑕迩一盏酒将尽,手指轻敲酒坛。小二会意,拿起酒坛为他再续,倒出来的酒水却断断续续。闻瑕迩看着小二倒酒动作,状似无意的道:“你们这客栈倒是萧条的紧。” 小二手掌一滑,险些摔了酒坛,“近来,近来生意不景气……” “原是如此。”闻瑕迩仰首,指着二楼处的一间客房道:“我见那间房有些不大对劲。” 小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身体骤然绷紧,“……有什么不对劲?” “黑气萦绕不去。”闻瑕迩道:“不日必将有血光之灾发生。” 酒坛咕隆一声滚到在桌,酒水汩汩涌出,闻瑕迩侧身躲开,将酒坛扶起,却见那小二用一副惊恐表情望着他。 “酒是你弄洒的。”闻瑕迩道:“得赔。” 小二神情一变,“公子,您……您就不是来住店的。” 闻瑕迩坦然颔首,指着一地的酒水,“钱我照付不误,酒你还得赔。” “公子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小二苦着张脸唉声,大约已猜出他的来意,“您看我们这么大间客栈就我一人儿,我不容易啊……” 闻瑕迩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搁盏至桌,道:“他死之前,在你们客栈都做了什么。” 小二心中咯噔一下,未能及时作答。闻瑕迩看向他,眼光陡然变得锐利,“若有半分欺瞒,这家客栈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话音方落,桌上的酒坛哐啷一声四分五裂,残片溅地,酒水流的满桌皆是。小二脸上也被溅了些酒水,他讪讪的用帕巾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道:“……公子不必动怒,小的讲便是。” 他清了清嗓,道:“十日之前我们客栈的确亡故了一位客人,客栈如今这般萧条……也是因这件事所致。那位客人无异于常人的举动,只有一次询问了我们一件事。” 那位客人在他们客栈中住了足有半月之久,白出晚归,几乎不与客栈中的小二们交谈。所以仅有那么一次找上他们攀谈时,印象便格外深。 闻瑕迩道:“他问的谁?问的何事?” “那位客人问墨南可有一种能控制人的奇毒。”小二叹息一声,“本是问的别的伙计,但那伙计不知晓。而我又恰巧在旁边听了一嘴,便顺口答了。” 闻瑕迩面色微沉,“你是如何作答?” -- 第270页 小二道:“我说,墨南奇毒众多,光是善用毒的世家宗门便有几十个,堪称修仙界毒最广盛之地,凭他这般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闻瑕迩唇抿直线,思绪飞转,少顷沉声道:“若那毒是子母蛊毒,炼毒之人控制母蛊,母蛊控制子蛊,子蛊进入人身控制人的一举一动,你是否知晓出处?” 小二惊诧,心道这番问话竟是和那死于非命的客人如出一辙。他稍作思忖,道:“那位客人说了和公子您差不多的话……但小的我见识浅薄,并不知晓墨南哪处有这样的奇毒,便没有回答上来这话。” 闻瑕迩起身,在小二身上扫视一眼,片刻道:“所以你还活着。” 若这店小二当真知晓这子母蛊毒的来历,恐怕今日便不会站在他眼前凭他发问了。 小二也惯是个在人堆里打滚的人精,听得他这话哪里不晓得其中利害,当即后背发寒,冒出冷汗。 闻瑕迩已步上二楼,手搭阑干问仍呆滞在原地后怕的小二,道:“他住哪间房?” 小二这才回神,拿着帕巾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待要回答,客栈中又来了一人。他抬眼一瞧,见又是位气度不俗,修士打扮的公子,便知晓自己今日这店恐是开不下去了。 朗禅径直上二楼走到闻瑕迩身旁,“阿旸。” 闻瑕迩直起身,面色如常,“你是如何找到这地方来的?” 朗禅道:“我去你家中拜访寻你,未见到你。闻魔主便让我来此处寻你。” 闻瑕迩默了片刻,道:“莫逐的事,我一人便可。” “莫逐先生一事我难辞其咎。”朗禅声有愧意,“阿旸,让我同你一起找出杀害莫逐先生的凶手,否则我此生难安。” 小二上梯,指着二楼东边靠里的那间房,心有余悸的道:“……就是那间了。” 闻瑕迩别过头看向小二,“你也进去。” 小二面露难色,闻瑕迩丢出一块灵石进他怀中,他撰着那块灵石思虑良久,一咬牙走在最前,将那扇房门打开走进去。闻瑕迩和朗禅后脚跟上,见房中干净整洁,已无异常。 小二战战兢兢地道:“十日前发现房中异样的人并不是小的,而是每日一早替那位客人换新茶的伙计。” 闻瑕迩走到里间,朗禅与他并肩,闻瑕迩问出心中疑虑,“仅凭着一杆枪,你们是如何知晓他出了事?” 长|枪破碎代表莫逐殒没,知晓这件事的仅有他们家中的人。 小二道:“两位看一眼窗沿下的地板就知晓了……” 闻瑕迩和朗禅同时看去,见那窗沿下的地板有一处的颜色比旁边的深些,格外突兀。闻瑕迩半蹲下身,伸出指尖在那处捻了几下后放到鼻尖闻了闻,心中一沉。 “我虽是在事发后隔了一会儿才进到这间房,但见到房中景象时仍旧被吓了个半死……”小二艰难的回忆道:“一屋子的血啊......人流了那么多血如何还有命活?小的我这辈子都没看到那么多血!那块地板黑成如今这个模样,便是因为被血生生浸泡变成这样的,任凭我们后来如何洗刷都无用。” 朗禅听罢,面色凝重,“阿旸。” 闻瑕迩曲起手指,起身询问小二:“出事的前一夜,房中可有动静?” 小二似极不愿提及,“我听那晚值夜的伙计说,这间房一晚上安静的很……所以后来我们便猜测这客人说不定是……” “是如何?”闻瑕迩追问。 “是自缢的也未可知……”小二声音渐小,“但转念又一想,谁自缢会弄出这么多血来,那得对自己多下得去狠手啊。” 朗禅握剑的手一顿,道:“莫逐先生修为不俗,若要悄无声息取他性命并未易事。” 闻瑕迩不置可否,思索片刻正待往另一隔间而去,袖中却倏的飞出一道赤符来。他望着这道赤符,眉心蹙起,便要将它召回袖中,这赤符却不听他令,迅速的飞窜而下,钻入那块深色的地板缝间。 须臾,便见一团轮廓模糊的黑影从缝间探出半个身子,闻瑕迩见状突然记起这乃是当日在潭底进到他符中吃了符灵的生魂,这只生魂从进入赤符过后便极为安静,他原本以为这生魂早已趁他不注意时逃跑了,没想到竟然还在,并且还挑在这眼下跑出来,实在让他匪夷所思。 “阿旸,这是什么东西?”朗禅问他。 闻瑕迩道:“一只魂。” 一旁的小二见到此已吓的双腿打颤,没转身便跑已是极为不易了。 闻瑕迩目光紧盯这只生魂举动,见它身形连着赤符已从地缝中飞出大半,伸手猛地钳制住它身形,它嘴顺势一张发出嘶叫,一只漆黑的东西便从它口中掉落出来。 闻瑕迩掌覆赤符立刻将那东西捡起,放到眼前一看后,抓着那生魂的手骨节泛白。 朗禅也往他手中瞧来,“这是……虫?” 生魂被闻瑕迩掐的轮廓都变了形,连连嘶叫这才唤回闻瑕迩深思,他松手放开生魂,任凭它在虚空似受激般乱窜,道:“这该是毒虫。” 他将这只毒虫用赤符封好,目光转回朗禅面上,“杀了莫逐的,兴许便是它。” “莫逐先生是修士,便是毒虫也不能无声无息的取他性命。”朗禅道:“阿旸为何你能如此断定?” 闻瑕迩瞥了一眼离他们远远站着的小二,小二如蒙大赦一般忙不迭的跑出房中,还顺手替他们关上了门。 -- 第271页 “在水村中,我曾与一个黑衣人交过手。”闻瑕迩道:“那人修为莫测,擅用毒。我便着过一次他毒虫的道,好在后来有君惘帮我解毒,这才得以脱险。” 朗禅若有所思,“那这只毒虫,岂非就是那黑衣人之物?是他对莫逐先生下的手?” “也许是。”闻瑕迩仰首,见那生魂已窜至房梁藏了起来,似是怕他的紧。他道:“你立了功,下来。我不再伤你。” 生魂露出一点黑漆漆的轮廓却仍旧踌躇不前,闻瑕迩想了想,朝它伸出手掌,道:“下来吧。” 生魂在房梁上转了几转,摇晃着身形,慢悠悠的飞到他的掌中后,不再动了。 闻瑕迩颔首,盯着这只生魂打量颇久,道:“通体全黑,便叫做大黑吧。” 第106章 断续 大黑轮廓变深,扭着身体往闻瑕迩另一只手掌中飞去,见到那张封着毒虫尸体的赤符后便要张大嘴去咬。闻瑕迩及时逮住它身形,眼光在赤符和大黑身上来回扫视,朝大黑道:“这个不能吃。” 大黑嘶叫,不依不饶的仍想去咬那张赤符,闻瑕迩便将赤符往袖中一放,大黑的叫声霎时停下,耸拉着身形停在他掌中又不动了,似萎靡不振般。 “能将夹在地缝之间的毒虫找出来。”朗禅端详大黑,“倒是只机灵的生魂。” 闻瑕迩把大黑又放进了原本的赤符中,“走。” “去查这毒虫的来历?”朗禅问。 闻瑕迩走出房中,朗禅紧跟他身后道:“我听闻墨南之毒众多,仅凭这一只毒虫难以查起。阿旸你可有和头绪?” “不查毒虫。”闻瑕迩下楼,走至小二背后,“查莫逐在墨南的生前之事。” 小二闻声转过身来,表情仍旧僵硬,“……公子,小的知晓得已经尽数告知,没有半点欺瞒。” 闻瑕迩道:“他住在你们客栈时,说过何话做过何事,细枝末节全部讲给我听。” 小二叹声,前后思索一阵后,道:“我同那位客官甚少说过话,如今还有印象的便是方才我同公子您说的那件。别的委实没了。” 朗禅打量这客栈,道:“这客栈只有你一人?” “没错。”小二面露无奈,“客栈中的伙计许多已另投别家不在这里做了,只有我一人别无出路便只好干守着,能赚一点是一点吧。” 话音方落,一块灵石便又进到他手中,闻瑕迩道:“每日替他换新茶的小二,如今在何处。” 曲窄长巷走到头,一间灰瓦屋舍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朗禅道:“应该就是这家。” 闻瑕迩上前叩门,很快便有人来开了门。门后露出一个瘦弱的青年,在他们二人身上扫是一番后,问道:“敢问二位有何事?” 闻瑕迩道:“你是陆明?” 陆明迟疑,“我是陆明……二位找我有事吗?” “我们只是想找你询问一些事。”朗禅拿出几块灵石递到陆明面前,“不必紧张。” 陆明半信半疑的接过灵石,道:“两位请明示。” “前些时日在你们客栈中过世的那人,将他死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全都告诉我。”闻瑕迩压低声音,“我知你是每日亲自替他换茶之人,知晓的必定比旁人多。” 陆明闻言愣了一下,旋即打开整扇门扉,“那位莫公子唉……”他拒了朗禅手中的灵石,叹道:“你们既来询问此事想必定是莫公子生前亲近之人,他是个好人却走得不明不白,这灵石我是万不能收的。” 闻瑕迩喉结滚动,气焰淡去,“还劳你尽数告知。” 陆明颔首,回忆半晌,道:“莫公子平日也都是早出晚归。他曾问过我们客栈中的伙计是否知晓一种奇毒,但他说的那毒委实古怪,我们无人能回答上来。” “他问这问题之后可又有什么举动?”闻瑕迩追问。 “有什么举动……”陆明皱眉,片刻又舒展开来,“那之后过了几日,莫公子又问了我城中玉阁的一应事宜。” 闻瑕迩道:“他可有说缘由?” 陆明摇头,“不曾。莫公子话不多,我如今还能记住的便只有这一件事,还望能对两位有所帮助。” “能告知我们这些已极为不易。”朗禅朝陆明拱手,“多谢了。” 陆明忙回了一礼,“公子客气,愿二位能够早日查清这件事,以慰莫公子灵。” 玉阁坐落于城东一处街上,黄昏将歇,眼下阁楼外已掌灯挂彩,楼中传出悠缓琴曲之音。 闻瑕迩与朗禅到时,恰逢入夜。整座阁楼隐在灯火之下,熠熠生辉。 待要步入阁中时,守在阁前的杂役徒手拦住他二人,道:“今夜玉阁已被人包下,不接外客,二位客人请回。” “我们不过借此地小酌几杯,不会叨扰旁人。”闻瑕迩道:“这也不行?” “今日阁中有贵客,恕不能接待二位,以免坏了规矩。”杂役手指对面酒肆,道:“若只是小酌二位不妨去对面,这酒肆的酒却比我们玉阁中的要醇上许多。” 话已至此,这杂役今夜是必不会让他二人进入这玉阁中去了。 闻瑕迩瞥了一眼朗禅,朗禅笑了笑,两人便转头往玉阁背面的街道走去。 “我们进入这玉阁容易。”朗禅眼神掠过楼阁上方一排窗门,最终停在一处半掩着的窗门上,“但进去之后又该如何探寻莫逐先生曾在这阁中留下的踪迹?” -- 第272页 “一问便知。”闻瑕迩飞身跃上一处高台,朗禅慢他一步跟上。 朗禅道:“如何问?难道要将这阁中的姑娘尽数问遍?” “什么姑娘?”闻瑕迩动作轻缓的打开那扇半掩的窗,见屋中无人这才进入。 朗禅在他身后关上窗,语气颇有些难言之意,“阿旸难道不知晓此间是花楼?” 闻瑕迩一入房中便嗅得一股极浓郁的脂粉味,眉心微蹙,道:“花楼便花楼,左右我是要问出莫逐生前之事的。” “可我二人这般闯入,实难有名正言顺的询问之法。”朗禅打量这屋内,见榻上放着薄衫罗裙,铜镜前散着珠钗首饰,“这恐怕是玉阁中某位姑娘的住所。” “既不便出去,便坐在此处等人归来。”闻瑕迩语毕,忽听得屋外响起细碎脚步之声,朝朗禅道:“来了。” 话音方落,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打开,闻瑕迩和朗禅此时已藏身于房梁之上。进到这房里的姑娘不止一位,一鹅黄一水绿,两人齐坐于铜镜前,看模样似是在梳妆打扮。 黄衫姑娘正画着眉,画到一半时手颤了一下,镜中的右眉便画岔了。她泄愤般将黛往地上一丢,“不画了!” 绿衫姑娘梳鬓的手顿住,旋即笑着将黛从地上捡起递到对方手中,“今夜阁中有贵客到访,姐姐怎可不画?” “这墨南城中的贵胄我见得多了去了。”黄杉姑娘把黛往案上重重一放,“凭他什么贵客,不想画便不画了,谁又能奈何我?” “姐姐这是气话。”绿衫姑娘也不再理她,继续对着铜镜梳妆,“今夜来的据说是位在修仙界颇有些名望的仙君,若是能入得他眼,不定将我们带回去,从此咱们也算是有仙缘之人。旁人见到也得尊称一声‘仙子’了……”这姑娘说毕唇角眉梢皆染上笑意,似是对今夜来的贵客极为期待。 黄衫姑娘却是不以为意,“这城中遍地都是修士,你难道还见得少了?便是我的恩客中也有几位在修仙界有些名头的,实在是不值一提。” “姐姐见识渊博,妹妹自是比不得的。”绿衫姑娘放下木梳起身走至榻前,低首在榻上寻视一番后,挑了一件白的,便要脱下身上衣衫换上。 闻瑕迩与朗禅对视一眼,朗禅心领神会。二人同时纵身跃下房梁,闻瑕迩一道定身符贴于黄衫女子背后,朗禅剑已出鞘搁在绿衫女子脖上,朗禅道:“得罪了。” 绿衫女子手中衣衫滑下,腿一颤跌坐在了榻上,战战兢兢地出声,“……求财还是劫色?” 黄衫女子被闻瑕迩带到榻上同绿衫女子坐在一处,闻得此言,蹙眉道:“不求财也不劫色。” 黄衫女子额上汗珠密麻,张嘴半晌只吐出一些模糊的字眼。绿衫女子见她这幅模样,当即吓得红了眼,“你们不求财也不求色……那你们到底是想作何啊?” 朗禅见状顿了顿,归剑入鞘。旋即朝那姑娘温声道:“姑娘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想询问一些事宜,不会伤及二人性命。因今日玉阁被人揽下不接外客,我二人事急从权,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 绿衫女子见朗禅收了剑,又温声细语的同她讲话,紧绷的神情这才稍有松懈。她扫视一眼身旁的黄衫女子,道:“……那你们先将她变回来,我才信得你们。” “可以将她变回来。”闻瑕迩望向黄衫女子,“你得先答应我解了你身上符咒之后,不大喊大叫。”末了又道:“我们不会伤你们半分毫毛,只是想询问一些问题,问完我们便走。” 黄衫女子听完猛地眨眼,闻瑕迩思索片刻后,便揭下了这黄衫女子身上的定身符。 黄衫女子惊魂未定的瘫倒在榻上,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在闻瑕迩和朗禅身上来回打量半晌,喘声道:“……你们要问什么便问吧,赶紧的。” 闻瑕迩听得这话,从怀中掏出一包灵石来,放到这二人面前,道:“为刚才的事情赔罪,希望两位姑娘不要怪罪。” 绿衫女子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神情,不见有异后,正待接过,黄衫女子便先她一步拿起了这包灵石,道:“两位公子若早些将这物拿出来,又何须我们虚惊一场?真是吓得我这条命都快没了……” ※※※※※※※※※※※※※※※※※※※※ 卡文,状态有点不对,更的越来越晚…… 第107章 头绪 朗禅笑声,“我见姑娘极为镇定,不似被惊吓到的模样。” 绿衫女子见那袋灵石被黄衫女子夺走,闻言不悦道:“姐姐前些时日才被这般吓唬过,不是头一遭自是不怕的。” 黄衫女子嗤哼一声,掏出一半灵石放到她面前,“照你这说辞,我被人劫持恐吓还成了司空见惯?” 绿衫女子将灵石揣回自己袖里,不再说话。 闻瑕迩抬手以灵力为笔,在虚空中飞速勾勒出莫逐的模样来,道:“两位可有在玉阁中见过这个人?” 黄衫女子眯起眼打量,半晌未言语。绿衫女子也往这半空瞧来,片刻后咦声道:“这不是……”她望向黄衫女子,“那日劫持你的人吗?” “当真?”闻瑕迩追问,“你可看清楚了?” 绿衫女子缓慢颔首,“看清楚了……我记得这人手上还提着一杆极为瞩目的黑色长|枪,就是他那日劫持了姐姐。” -- 第273页 闻瑕迩目光落到黄衫女子身上,黄衫女子理了理鬓发,缓声道:“确有此事。不过那日倒也不算劫持,他也是和你们一样想请我帮忙。” 闻瑕迩道:“帮什么忙?” “那日他来时给了我些灵石,请我帮他打探一个人的行踪。刚巧他要打探的那个人是我的一个恩客,我便应下了。”黄衫女子略作思忖,“如今想来,这玉阁中这么多的姑娘,他偏偏找上我,定是之前连同我也探查过一番,否则也不会这般径直找上我。” “姑娘心思细腻。”朗禅问道:“不知他打听的那位恩客究竟是何许人也?” 黄衫女子正待说话,房门便被人敲响,“璃珠姑娘,锦穗姑娘,时辰快到了。二位姑娘莫要误了时辰。” 黄衫女子便是璃珠,闻言应声道:“知道了。” 锦穗向闻瑕迩和朗禅福身,便往隔间里去了。璃珠站起身,“我那位恩客名叫佟仑,是位在墨南颇有些名气的修士。今夜他也恰好在受邀的筵宴之列,故点了我前去陪同。我这便要去了。”说罢也同锦穗一般,欲往隔间而去。 “姑娘且慢。”闻瑕迩叫住璃珠,“这叫佟仑的修士样貌身份如何,可便告知?” 璃珠放下隔间外的帘,声音隔着一层帘从另一边传来,“我只知佟仑是修士,性子有些暴躁。至于样貌……他应当已经到了玉阁中,由我转述不如公子自己亲眼去看的真切。” 闻瑕迩沉默,朗禅便道:“我二人私入玉阁,今夜不便露面,姑娘可有其他法子让我们能见得那佟仑的面目?” “今夜玉阁将要迎来一位据说极为德高望重的仙君,与这位仙君作陪的皆是墨南一带声名赫赫有头有脸的修士。两位公子想见佟仑,今夜怕是有些难。”隔间帘开,璃珠与锦穗皆换了一身精致的衣裳,前后脚从隔间走出。璃珠道:“不若等筵宴散去过后,再去单独寻他也不迟。” 闻瑕迩道:“筵宴完后佟仑会留宿玉阁?” “不会。”璃珠道:“佟仑从不留宿。” “既是如此,还劳两位姑娘行个方便。”闻瑕迩道:“我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佟仑。” 璃珠扶着头上颤悠的珠钗没说话,锦穗望向闻瑕迩,神情欲言又止,“我有一提议,不能否一提?” 朗禅侧目而视锦穗,道:“但说无妨。” “两位公子不若以赴宴的身份名正言顺进到宴中,届时见璃珠姐姐去到何人身边便能知晓那佟仑长什么模样。”锦穗末了,又道:“玉阁中的宴与别处不同,具是每一名客人独坐一处,前后左右四方均以竹帘遮挡,两位公子不必担心身份暴露。” 璃珠听得锦穗这番话后,颔首附和道:“的确如此,届时我会特意将佟仑从竹帘后带出来,在你们二人帘前走一遭,二位之后只要注意从帘缝中观察佟仑的模样便可。” “此法不错。”闻瑕迩赞同,“但筵宴将开,玉阁上下必定人多繁杂。我们又该如何掩人耳目顺利进到筵宴中?” “不必担心。”璃珠从屏风后拿出两顶纱笠来,分别递于他和朗禅的手中,璃珠道:“趁着筵宴未至,宾客还在途中。二位公子只管跟着我姐妹二人身后,便是遇到有人问起,我只说你们是来赴宴的客人,被我撞见后,让我来带路。” 闻瑕迩思忖片刻后点头同意,朗禅见他反应,亦跟着答应了。 事不宜迟,二人戴好纱笠便后脚跟着璃珠和锦穗出了房间。幸而璃珠和锦穗此刻住的这一层并未见到玉阁中来回走动的杂役,四人齐齐下楼,闻瑕迩眼余光瞥见下方用竹帘错落有致围起来的独坐之席,心下稍安。 沿途果然有几个杂役姑娘上前询问,却全都被璃珠和锦穗二人遮掩了过去。闻瑕迩和朗禅顺利各自并排进入一席不起眼的角落中后,璃珠和锦穗这才抽身离去。 闻瑕迩取下纱笠,隔着竹帘瞟了一眼坐在他左手席间的朗禅,便收回目光,静心等待。 很快有修士陆陆续续的进到席中,交谈声不间断的响起一阵后,便忽然静了下来。 闻瑕迩料想约莫是今夜璃珠和锦穗口中的重头“仙君”将要登场了,果不其然,只听得有修士道:“诸位快些起身相迎,仙君已入阁中。” 左右竹帘后的修士皆动作起来,闻瑕迩亦站起身,便见一道人影迅速的从他们帘前掠过,去往上座。 “若瑾君安好。”异口同声之音在这席间突然回响。 闻瑕迩听罢一愣,朗禅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左边竹帘传出,“是禹泽山的常远道。” 闻瑕迩应声,正想着这常远道无缘无故的跑来这玉阁做什么,常远道的声音便在外响起,“诸位实在太过客气,既是筵宴嘛自然是随性一些好,不要拘礼啊……” “若瑾君您待人亲厚,但此番难得光临我们墨南,若我们太过随性,怕会误了礼数,在您面前失礼便不好了。” “道友所言甚是。”有修士掀开竹帘从席中走出,朝常远道所在的方向恭敬的敬了一杯酒,“礼不可失,但请若瑾君今夜一定尽兴,莫要因着我们耽误兴致。” 常远道笑声,“好说好说,我今夜必定尽兴,也不枉你们特意揽下这座阁楼招待我。” 话音方落,丝竹弦乐之声忽的奏响,一众女子鱼贯而入进到席间,有条不紊的进到各个席中。闻瑕迩帘前亦多出一道女子身影来,见那女子正待掀开竹帘进入,他扶住帘子,道:“不必,还请姑娘去往何处。” -- 第274页 这女子闻言在帘外稍作停顿,旋即福身道:“既如此,便不扰公子雅兴了。这就告退。” 闻瑕迩见这姑娘离开,瞥眼朝朗禅的方向瞧去,见对方也同自己一般出声让女子离开后,视线重归前方,等待着璃珠的到来。 席中已是一派语乐之声交相辉映的场景,方才几个喊话必不在常远道面前丢失礼数的修士,此刻恐怕早已将那话忘到九霄云外中去了。 闻瑕迩执了一只空酒盏,在手中若有所思的把玩,欢歌笑语中响起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闻瑕迩把玩酒盏的手势一停,眼神落在身前竹帘上。 “佟公子,你已许久未来看过璃珠了。”璃珠似有些生气,提着罗裙一路从席中小跑出,边迈步还时不时往身后瞧上一眼,见后方那人是否有跟上来。 佟仑循着璃珠行走的道大步而来,见璃珠在一方竹帘前停下。忙走上前,一把揽过璃珠的腰,附耳小声道:“璃珠可是在与我置气?” 璃珠娇嗔,“璃珠一个小女子哪敢和佟公子置气?” “好了好了,我知你是在气我多日未曾来看过你。”佟仑笑着哄道:“你不同我置气我自是开心不已,若要同我置气,也和我回到席中再置。” 他说到此处,抬眼扫视一番周遭,“我可不想你生气的模样,被旁人瞧见。” 璃珠捂嘴笑道,“佟公子还是这般会哄人。” 佟仑揽着璃珠往回走,“那我可算是将你哄好了?” “还不成。”璃珠拍着佟仑的手臂,“须得再哄上一哄......” 闻瑕迩透过帘影望见璃珠和佟仑再次回到席中,朗禅声音传入他耳中,“阿旸方才可看清那佟仑的长相了?” “看的一清二楚,不过却是一张极陌生的脸。”闻瑕迩反问朗禅,“你可有见过佟仑此人?” 朗禅摇头,“从未见过,毫无头绪。” 闻瑕迩拿过酒壶替自己满上一杯酒,眸视澄澈酒液,道:“待筵宴散去之后,先跟上前去看看。” “我也是这般想的。”朗禅转头看向佟仑所在的席中,“盯着他一举一动,不能让他从我们眼皮下消失。” “那你就负责一直盯着他。”闻瑕迩执起酒盏浅尝一口,“若他今夜从这玉阁中溜走,你的过错便再加一等。” 朗禅那头沉默少顷,道:“若佟仑今夜消失,阿旸,你将如何看待我。” “莫逐的事,我必追究到底。”闻瑕迩神情淡漠,“无论是何人。” “看来我今夜不仅要盯紧佟仑,还要再筵宴散后抓了他,将他带到你面前来你才能信任我几分。”朗禅似玩笑般口吻开口。 “不必你动手。”闻瑕迩道:“筵宴散后,我会亲自去会佟仑。” 朗禅道:“只要能早日找出杀害莫逐先生的真凶来,你如何说,我便如何做。” 闻瑕迩抬首,眸光不知落向何处,“记住你的话。” ※※※※※※※※※※※※※※※※※※※※ 感冒,一整天都不太舒服。这段剧情也特别卡,写的一点都不顺畅,有点难受,更晚了。 第108章 诱出 酒过三巡,席上修士大多已有些微醺飘忽之意,拉开竹帘,在阁里姑娘的陪同之下走出席位来到席中,三五成群互相攀谈几句后携手走向常远道所在,便听得一修士道:“若瑾君,独酌乏味,不如玩些别的为您添些趣味。” 常远道席间竹帘半开半合,他肩上懒散的搭着一件外衫,身形斜倚在后座之上,神态慵懒,道:“有何趣味,不妨说上一说。” “若瑾君可知‘曲水流觞’一说。” “知晓。”常远道下颌微仰,眼神掠过帘外一众,“人倒是颇多,不过席间无水渠,如何将酒水传递下去?” “将这玩法稍作变动即可。”一修士提议道:“由若瑾君您启头,选中这席间任意一名修士后,将酒水由侍女送给此人饮下。此人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择席中其他人,把酒水传递下去。” 常远道听罢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道:“这岂非成了灌酒的把戏?无甚新意。依我看,还需加些别的花样。” “请若瑾君明示。” 常远道坐起身来拢好肩头的衣衫,“我点中那人须得回答出我问的三个问题,若答得令我满意这酒就不必饮下。若不能令我满意,这酒就得一直喝下去。十杯酒之内,那人若能顺利答满我的三个问题,便可反问我三个问题。”他笑声,“后面接下去的人也仍旧如法炮制即可。” 他本是今日筵宴的主角,既提出这等提议来,四下众人哪有不应答之理。遂纷纷将这玩法告知其他席间修士,不过片刻功夫,阁内的欢歌笑语戛然而止,四散的修士也已回到自己的席上,静声等待着常远道发话开始。 “阿旸。”朗禅出声,“这场筵宴一时恐怕还散不了场。” 闻瑕迩道:“再等等,佟仑尚在席中。” 常远道席前的竹帘尽数收起,他挑眸望出去,依次看过数个席位,最终将目光落到一僻静角落处。他弹指,一道风无声的吹起那席间竹帘,从中露出半个红衣身影来,但很快帘又落下,将人又遮挡回去。 “就是他了。”常远道朝身侧端着酒的侍女说道。 侍女心领神会,缓步走到方才竹帘浮动的席前后,道:“公子,您是若瑾君选中的头一人。” -- 第275页 闻瑕迩已重新戴好纱笠,闻言拉开竹帘,刻意压低嗓音道:“若瑾君提问即可。” 常远道坐的地方离他虽远,但隔着这段距离却仍旧能感受到对方向他投射而来的视线,确切无误,犹如鹰目。 常远道悠声道:“为何戴着纱笠?” 闻瑕迩沉声答:“面容丑陋,以笠挡之。” “这个回答不好。”常远道说,“换一个。” 侍女单手捧酒递到闻瑕迩眼前,闻瑕迩接过,半掀纱笠一饮而尽后,又道:“容貌不堪入目,席间又有我不便想见之人,所以戴了纱笠。” 常远道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尚算满意。他道:“今夜赴宴,所为何事?” 闻瑕迩道:“为一睹若瑾君风采而来。” 话音方落,席间便断续传出轻笑声,常远道亦笑道:“即为一睹我风采而来,为何又要戴上纱笠?难道隔着一层纱看我还能看的更清楚些?” 弯弯绕绕的又将问题转回了第一个问题上,闻瑕迩眉心微蹙,又待要饮下一杯酒,便听朗禅的声音从左侧传出,“这位道友既是为睹若瑾君风采而来,心中想必仰慕若瑾君已久。但又因容貌微瑕不便在若瑾君面前露出真实面容,为了不在若瑾君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只好已纱笠挡之。不知我猜测的是也不是?” 闻瑕迩接下话茬,“道友说的极是。” “原是如此,我便谢过小友的抬爱了。”常远道指敲案沿,“这最后一个问题,那我就随口一问了。” 闻瑕迩道:“请问。” 常远道似笑非笑,“小友可有心悦之人?” 闻瑕迩闻言,眉心缓缓舒展开来,答:“有的。” “那便过了。”常远道抬手一挥,“十杯酒之内答过三问,换小友询问我了。” 他与常远道不过几面之缘,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所以他并没有什么想要询问对方的问题。闻瑕迩沉吟片刻后,说道:“缈音清君喜欢什么?” 众人虽知若瑾君与缈音清君是师兄弟关系,但眼下坐在此处的常远道,被询问的人也是常远道,是以闻瑕迩这句问话放在此刻实在有些突兀。人群中响起不满的交头接耳之声,常远道亦是稍稍一愣,旋即缓声道:“嗯……他喜欢什么容我想想。前些时日他怀里抱着一捧蓦尾花在宗门来回走动。因他平日甚少会抱什么东西入怀的,合该是喜欢那花才会如此抱着吧。” 闻瑕迩眼帘微垂,默了片刻,又问:“缈音清君讨厌什么?” 此话一出,周遭又是一片哗然之声,有修士道:“这位道友,今日坐在此处的是若瑾君,你提问便也该问些和若瑾君相关的才对。一个劲的询问缈音清君这是何意?” “道友要问缈音清君之事,该去临淮海上的虚无缥缈间或者亲自去到禹泽山的夙千台才对,这处可不是好的询问之地。” “开始之前,无人规定只能询问被提问人自身之事。”闻瑕迩语气平稳,“当然,若瑾君若不想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掠过也无妨。” 常远道扬声笑道:“的确是这个理。掠过言重,小友既问了我自然是要应答的,不过再询问第三个问题之时,还请小友询问与常某有关的问题。”他摩挲玉扳指,意在调侃,“不然我便要误会成小友仰慕的实则是缈音清君,而非我常远道了……” 闻瑕迩道:“若瑾君所言极是。” 常远道思忖道:“他除魔诸恶声名在外,自是讨厌心存恶念,为祸世间之人。不知这个答复能否让小友满意?” “满意。”闻瑕迩不在这问题上多作计较,随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若瑾君酒量如何?” 常远道:“未曾醉过。” “好。三个问题已毕,轮到我择选其他修士了。”闻瑕迩微侧身,视线在席间来回扫视。 常远道示意侍女为他斟上酒,注视着闻瑕迩接下来的举动,“小友自便。” 闻瑕迩御风掀开佟仑席间竹帘,朝面前奉酒的侍女道:“就是他。” 侍女闻声点头,奉酒向佟仑走去。 朗禅压低声音道:“你待如何问他?” 闻瑕迩目不斜视,低声道:“一摸脾性再说。” 佟仑拉起竹帘,璃珠在他身侧侍奉,见奉酒侍女已至面前,便笑着道:“佟公子今夜这气运也是极好的了。” 佟仑探出头朝闻瑕迩所坐的方位看去,却不见对方从竹帘中走出,只隔着帘间缝隙堪堪见得一抹红影。他道:“道友请问。” 闻瑕迩状似漫不经心的道:“敢问道友所修何道?” 佟仑从身上拿出一道黄符放在案上,“我修符道。” “这回答尚不能令我满意。”闻瑕迩道:“道友可再想想。” 侍女奉酒至佟仑跟前,佟仑并未立刻接过,反驳道:“我乃符修所修符道有何不对?” 闻瑕迩重复一遍,“道友想好再说,不然这酒可得一直喝下去了。” “请饮下。”侍女出声提醒。 佟仑眉头拧起,夺过酒猛地饮下。璃珠见状,说道:“佟公子不妨再想想其他答案?” 佟仑将酒盏重重的落于案上,道:“我是仙修,修的是符道。” 闻瑕迩道:“不满意。” 侍女斟满空盏,推至佟仑面前。佟仑喝下,神情间已有不悦之意,思索片刻后答道:“我修符道,也饲虫蛊,在毒术上略有造诣。” -- 第276页 “此答复甚好。”闻瑕迩继续追问,“道友既在毒术上有所造诣,想来定对虫蛊一类的东西颇为了解。第二个问题,道友可知一种能控制人一举一动的奇毒?” 佟仑闻言神情稍变,道:“能控制人举动的奇毒众多,不知你指的是哪一种?” 闻瑕迩道:“我指的是母蛊繁衍出的虫蛊进入人的体内后,能够控制人的身体和心智,炼毒之人再操纵母蛊继而操纵中蛊之人的一举一动。这种毒你可听过?” “不曾听过。”佟仑不假思索,“这样怪异之毒闻所未闻。” 闻瑕迩歉声,“既不曾,那便有劳道友继续饮酒,继续作答了。” 佟仑面色阴沉,璃珠接过侍女斟满的酒喂到他嘴边,“不过玩乐罢了,佟公子再作他答糊弄糊弄便是,不必较真。” 佟仑张嘴喝下,道:“这人像是在故意刁难我。” 璃珠惊诧道:“是吗?这人难道是佟公子旧识?” 佟仑手掌紧扣酒盏,视线紧盯闻瑕迩的方向,道:“你说这毒,我略有耳闻。” 常远道撑着下颌,目光在闻瑕迩和佟仑二人身上来回掠过,闻言拍掌道:“二位将这玩乐可谓是玩到另一番境界了,令我开了眼界。” 是褒奖还是反讽亦或者其他,在不同的人听来自是不同的语境,席间修士见常远道拍掌,便也跟着连声附和拍掌称好。 “这答复我便勉为其难算你过了。”闻瑕迩不受旁言滋扰,“最后一个问题,还请道友想好再作答。” 佟仑道:“问。” 闻瑕迩淡声,“十日之前,你在墨南城中做过何事。” 佟仑掌中酒盏霎时化作几块残片,璃珠在旁见到这番景象,身形向后几不可察的退了退。佟仑道:“时隔甚远,记不清了。” “不满意。”闻瑕迩平声,“又该饮酒了。” 佟仑却未饮下这杯酒,厉声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今夜当着众人之面何故刁难于我?” “不过是若瑾君立下的规矩,对所答之话不满便可让回答之人饮酒以作小惩。”闻瑕迩道:“刁难一词言重了。” 常远道未作声,似看戏般品着酒又倚回了座上。他不答话,席间修士便也只好装聋作哑,当作看不见闻瑕迩的故意刁难。 “阿旸。”朗禅低声,“是否太过直白了些。” 闻瑕迩未应朗禅的话,继续紧逼佟仑,“这位道友,喝完酒后还请继续作答我方才的问话。” 佟仑神色晦暗,在原位上踟躇许久后,只见他起身挥开侍女递来的酒,酒盏落地发出轻响,他从席间走出,向常远道拱手道:“不胜酒力,若瑾君慢饮。佟仑先行告辞。” 常远道笑意依旧,“请便。” 佟仑大袖一挥,退席径直往玉阁外行去。闻瑕迩和朗禅慢一步走出席中,同朝常远道拜别,常远道眼神在他二人身上慢悠悠的转了一番,道:“黑衣服的可以走,红衣服的先留一留。” 追寻佟仑刻不容缓,闻瑕迩没功夫陪常远道在这处耗下去,抓着朗禅背身便往外跑。席间众人一时尚未及反应,眼瞅着闻瑕迩和朗禅已跑至玉阁大门外,守在门口的杂役不疑有他,见他二人跑来便自发打开了大门,闻瑕迩和朗禅顺利跑出玉阁。正这时头顶上方倏的响起利风之声,闻瑕迩和朗禅侧身避之,残留余风却掀掉了他们二人头上的纱帘。 闻瑕迩和朗禅同时抬首,只见常远道懒散倚在二层阑干处,意味深长的望着他们二人,“闻旸,朗禅……年纪轻轻不学好,装成大人模样来逛花楼,被你们家中人知晓了恐怕是要受训的。” 闻瑕迩目光放远,在来往行人中瞥见佟仑的背影,抬脚便追了过去。朗禅则留在原地,应答常远道:“我和阿旸是为了查清一桩事由,这才掩了身份进到玉阁之中。事急从权,还望若瑾君见谅。” 常远道顺着闻瑕迩追去的方向瞧过去,道:“既是为了查事不若一开始便与我商量商量,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们一帮......” “是我二人心急了。”朗禅眼光不住往一旁瞥去,“阿旸一人我不放心,下次我再亲自去到朝酝榭向若瑾君赔罪。”说毕拱手施以一礼,背身也追着闻瑕迩而去。 常远道在阑干处饶有兴味的停留半晌,忽见夜空中落下点点白芒,他往外探出手掌,一片雪花便掉进他掌间。他指尖轻捻,雪花碎于他掌中,随风散去,似喟叹道:“今年的雪,来的有些早了……” 佟仑似已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特意往偏僻的深巷中跑去。闻瑕迩紧追佟仑不放,待追入一条无路的死巷中时,佟仑在尽头处停下了脚步。 佟仑转过身,眼神阴鸷的盯着闻瑕迩半晌,道:“冥丘少君闻旸,紧追我不放到底是为了何事。” 闻瑕迩双手抱肩,由着佟仑打量,“特意引我至这偏僻无人的死巷中,你又是为了何事?” “我为何事,须得看你找我是何事。”佟仑语气不善,“没有旁人在场,你大可开门见山。” “甚好。”闻瑕迩道:“我原也不打算藏着掖着。” 他从袖中捻出一道卷曲的赤符向佟仑丢去,佟仑抬手接过,闻瑕迩道:“打开看看。” 佟仑动作谨慎的卷开符纸,只见一只蛊虫的尸首躺在符里,他定睛瞧了几眼后,抓着赤符的骨节咯吱作响。 -- 第277页 “佟仑。”闻瑕迩喊了他一声,“见过这只蛊虫之后,还是认不出这毒是何种毒吗?” “认得如何,认不得又如何!”佟仑将蛊虫连带赤符往地上一丢,抬脚用力踩去,“一只莫名其妙的蛊虫罢了。” 天间雪纷飞落下,闻瑕迩面覆寒霜,“十日前,你在墨南城中做了何事。” 佟仑摸出数道黄符浮于身前虚空,“吃喝玩乐,干尽天下极近风流之事!” 凝冰符腾空而出,数条冰龙破空长吟,卷着飞雪凛风朝佟仑袭去。佟仑身前黄符霎时齐齐变作数层屏障,替他挡下攻击,但很快第一层屏障便在冰龙齐头并进的攻势下出现了裂纹,紧接着破碎化作冰渣。 冰龙攻势凛冽,后方的数道屏障皆连同第一道一般接连破碎。佟仑骤然意识到自己的修为和对方之间的差距,趁着冰龙尚未冲破余下几道屏障之时,纵身一跃跳上屋檐便要逃之夭夭,一柄长剑悄无声息的横隔在他脖颈上。 朗禅立于佟仑左后侧,道:“再往前一步,剑锋便不长眼了。” 闻瑕迩飞上屋檐,直面佟仑,“今夜你若说不出我想听的答案,你这条命便只有留在此处。” 佟仑肩膀发颤,怒火中烧,“你想知道什么……” 闻瑕迩声音冷下来,“十日前,你在城西的一家客栈中做过什么!” 佟仑咬牙切齿的盯着闻瑕迩,“不知道,我没去过什么城西的客栈!” 闻瑕迩一脚踹至佟仑膝盖,佟仑闷哼一声跪倒在了瓦片上。朗禅剑锋压至佟仑肩头,眉目间显出怒意,“你逃不出我二人的掌心,不说实话吃苦头的只有你自己。” 佟仑道:“……我说了实话,是你们自己不相信!” 朗禅剑锋逼近佟仑脖颈,锋利的剑身立刻在佟仑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闻瑕迩声如寒冰,“十日前,你在城西的一家客栈中对一名魔修做了什么!” 佟仑闻言,片刻后竟是放肆的笑了起来。朗禅一脚踢向佟仑后背,佟仑似不堪重负般上半身趴在瓦片上,朗禅道:“回话!” 佟仑趴在地上缓了半晌,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他仰起头望向闻瑕迩,“原来你是为了那魔修的事来找的我……但我早就忘的一干二净了。” “一个死人的事,我为何要记得这般清楚?”佟仑笑意森然,“不过他临死前,被我的蛊虫啃噬的七窍流血的可怜模样我倒还有些印象!” “你给我住口!”朗禅一脚踩在佟仑面上,震碎周遭瓦片,佟仑的头顶涌出血来,咳嗽不停。 闻瑕迩勾唇,眸中笑意却极寒,“他七窍流血……那你便穿肠破肚,挫骨扬灰。” 佟仑咳嗽未停,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恐……恐怕你没,没……这个机会。” 话音方落,一道暗藏杀意的戾风从闻瑕迩身后袭来,朗禅立即反应过来,掠身飞至他身后,御剑挡之,却稍晚一步,被余波伤及。 “快来救我!”佟仑高呼。 戴着鬼脸面具的黑影从夜色中隐现,并不恋战,提起佟仑便要离开。闻瑕迩脚下光影乍现,阵已生成,黑影离开的动作一顿,似是被困在了阵中。 “遍寻你不得。”闻瑕迩道:“今夜总算是现身了。” 面具人不作声,被他夹在腋下的佟仑却急躁不已,“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走啊!走啊!” 朗禅咽回喉头上涌的鲜血,手中剑腾飞至半空,召出剑阵环绕面具人上空,嘶声道:“……阿旸识得此人?” “他便是我跟你提及的在水村中屠杀母蛊的黑衣蒙面人。”闻瑕迩蹙眉,听出朗禅语气中的不对劲,“阿禅你受伤了?” “无碍,小伤罢了。”朗禅摆手,“当务之急,问出这两人的身份和目的才是……” 凌冽剑光骤然从阵中爆发出,破开了闻瑕迩的阵眼,震开了朗禅的剑阵。面具人持剑立在檐角之上,语调怪异,“你们两位还是各自回家再练几年后再来寻我罢。” “和他们废什么话!”佟仑似对面具人这番不赶紧跑路,反而留在原地佁然不动的做法极为恼怒,“赶紧走啊!” “上次我见你,你手中还不曾携带任何兵器,想来是为了刻意掩藏身份。”闻瑕迩取下发髻间的鎏火簪执于手中,“而这次你宁可顶着泄露身份的危险也要亮出剑来,不过是因我和阿禅将你逼至境地,你为自保罢了。”他幽声,“装腔作势的功夫,实在拙劣至极。” 簪身瞬时涌上一层极亮金光,夹着风雪而去。朗禅剑身幻化数道剑影,杀意磅礴,直袭面具人。 “既觉我是装腔作势,那我这装腔作势不若贯彻到底顺了你们的心意。”面具人语气不明,“这便告辞。” 言毕竟是夹着佟仑,飞身一跃跳至另一屋檐上,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于夜色风雪中抽身离开。闻瑕迩和朗禅哪能由着面具人这般轻易离去,二人穷追不舍,赤符与剑诀交相在那面具人身后追击,面具人身影如魅,头也未回,竟是连连躲过闻瑕迩和朗禅的攻势。 朗禅道:“这人身法鬼魅,下次再想诱他现身恐怕更难,不能让他逃走!” 第109章 无境 闻瑕迩颔首应声,又是数道惊雷符袭出,雷鸣电闪,声势如虹,紧追面具人不放。朗禅反手握剑,待要凝聚灵力再召剑诀,步伐一滞,双眼瞳孔猛地收缩,身形不稳跪倒在地上。 -- 第278页 “阿禅!”闻瑕迩停驻,往后倒回几步半蹲在朗禅身前,“你如何了?” 朗禅捂着嘴摇头,声音从指缝间泄出,“快去追面具人和佟仑……快去阿旸。” 闻瑕迩拉开朗禅挡在嘴前的手,鲜血沾满了朗禅的整个手掌,“阿禅。” “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朗禅往外推了他一把,朝他道:“快去擒了那二人再来寻我,别让他们跑了,辱了你我二人在修仙界的名头……” 闻瑕迩指节握拳,“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好。”朗禅笑声,“我等你。” 闻瑕迩背过身,再次向面具人和佟仑逃跑的方向追去。那面具人身法的确极快,不过耽搁几息的功夫,他在后方便只窥得一个细小的虚影,若再这样继续下去,迟早又得将这面具人跟丢。 他思绪飞转,取出数道落火符用鎏火簪衔住,驭簪破风而去,簪身在虚空中穿行,速度快得教人眼花缭乱,不过眨眼便越到面具人前。 面具人脚下步伐一顿,灼热的火幕几乎是瞬间在夜空中亮起,吞吐的火焰挡住了他的前路。 “从屋檐上跳下去!”佟仑催促道。 面具人便要依言照做,却瞥见檐下道路已结上厚重的冰层,那冰层仿佛被人给予了生息一般,此刻还在不断往屋檐上攀爬、扩大。 佟仑撰着面具人的手臂,急急道:“另一边,从另一边跑!” 面具人不动如山,翻转手中剑后,不急不缓的侧过身,只见另一边尚能通行的道上,已多了个红衣身影。 “都怪你!”佟仑斥责面具人,“偏要说这般多废话!” 闻瑕迩抬手召回掩在火幕中的鎏火簪,紧盯面具人,“你和应天长宫是什么关系?” 面具人不答,身后倏的涌出一片黑影,虫鸣之声传入耳中,闻瑕迩仰首,只见一片密麻的虫影迅速朝他袭来。他打出几道赤符攻去,这些蛊虫却似开了灵智一般有条不紊的躲开,在虚空散开变幻成四路,从四面向他涌来。 闻瑕迩见状,弹出几道凝冰符置于四面,符身不断射出冰刺,如同利箭一般,截杀迎面飞来的虫蛊。 “还不走还不走!”佟仑见闻瑕迩尚在与虫蛊的缠斗之中,忙出声提醒,“难道要我跟你死在这里吗?” “闭嘴。”面具人目视四下,忽的抬剑往熊熊火幕中劈去,风起雪涌,火幕有一瞬被风掀开了一个大洞,面具人夹着佟仑趁势从中越出。 凝冰符飞身截击,寒冰于半空缠住面具人身形,将人定在空中动弹不得。佟仑大惊失色,在面具人腋下挣扎,“快,快!快把我放下来!让我走让我走!” 面具人用剑柄敲晕佟仑,戴着鬼脸面具的脸朝向下空的闻瑕迩,怪声道:“你是我见过最难缠的符修。” 闻瑕迩脚下霎时生起数丈冰台,将他托至虚空与面具人直面。他道:“坦白一切,我留你一具全尸。” “冥丘少君狂傲至极,不可一世。外界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面具人怪笑,“我倒是有空闲与你坦白事因道清原委,不过你那叫朗禅的朋友恐怕撑不到我讲完便魂归九天了……” 闻瑕迩眼神锐利,缠在面具人身上的冰柱猛地收紧。面具人手起剑落,长剑周身散出磅礴剑意,一剑穿透冰层,覆在他身上的冰柱霎时四分五裂向周遭爆开。 风雪掺着碎冰扑面而来,闻瑕迩以臂掩面,眯眸见面具人的身形在冰雪的掩护下迅速逃离,不及多作思忖,掷簪袭向面具人。面具人回首挥剑欲挡,鎏火簪却忽的化作千百道光影,将他团团包围其中,逼的他寸步难行。 “想走就把你的命留下!”闻瑕迩衣袍在风雪中翻飞,袖间连连飞出数道赤符,杀意横生。 面具人剑劈簪影,剑簪相碰迸发出刺耳鸣响,后方符阵眼见便要袭来,他反手召出剑阵抗衡鎏火,光影明灭,勉力破出一方缝隙。他将夹在腋下的佟仑往赤符袭来的方向丢去,“那便将他的命留下!”语毕抽身而起,从缝隙中逃窜而出,身形如魅影般眨眼便消失在天边。 佟仑身形直逼符阵,闻瑕迩抬手便要召回赤符,却只来得及收回一半,余下赤符在空中爆开,佟仑轰的一声摔在屋顶上,瓦片散落至地砸的粉碎。闻瑕迩走过去,见佟仑浑身上下被炸的无一完好,伸出两指在佟仑鼻前一探,已无生息。 他抬首,眼前飞雪交织,耳畔风声不断,再也遍寻不到那面具人半分踪迹。 朗禅仰面倒在屋檐上,雪覆肩头,他却似毫无察觉一般,呼吸急促,眼神失焦的望着前方夜空。闻瑕迩踏着风雪归来,将朗禅从屋檐上扶起,喊道:“阿禅,阿禅。” 朗禅的双眼总算聚起几分神采,他虚握住闻瑕迩的手臂,“可……可有抓到?” 闻瑕迩抓过朗禅手臂搭于肩前,勾住对方的腿弯把人从地上背起,“面具人以佟仑作饵跑了,佟仑死了。” “诱面具人现身不易,下次再想再诱出他恐怕更难……”朗禅胸膛起伏,“你赶快去城中再找找,说不定能再寻到他踪迹……” 闻瑕迩背着朗禅跳下屋檐,一脚扫开地上薄积的雪,“没用。只要他隐入人群中丢掉面具,即便我们和他擦肩而过也识不出他。” 朗禅头埋他背后,闻瑕迩空出一只手在地上画传送阵,画到一半时忽觉背心微湿。他动作一停,神情变幻几遭,低声道:“……哭什么,这次寻不到还有下次。” -- 第279页 朗禅未答,搭在他肩头的手不住下滑,闻瑕迩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揽住朗禅身形转头往背后瞧去,却见朗禅双目紧阖已经没了意识。 朗禅负伤于房中昏睡多日,今日总算清醒。他睁开双眸,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他床沿侧昏昏欲睡的闻瑕迩。他动作轻缓的坐起身来,见窗被凛风吹开,雪花飘进屋内,有几片落在闻瑕迩发间,便伸出手替对方拂下。 闻瑕迩睡的极浅,被发间细微的动作惊醒,他看清眼前的朗禅,道:“何时醒的?” 朗禅收回手,嗓音有些嘶哑,“方才。” “可觉哪里有不适?”闻瑕迩为朗禅盖好身上滑落的被子,“需不需要我再请你家中的医修来替你看看?” 朗禅摇头,“我无事,只是那夜在墨南之事后来如何了?” 闻瑕迩道:“后来你重伤昏迷,我送你回应天长宫,你昏睡五日今日方醒。” 朗禅闻言微微垂首,神情隐在阴影中难以看得真切。闻瑕迩拍了拍朗禅的肩,道:“佟仑死了,也算又除去一条那面具人的臂膀。” “嗯。”朗禅道:“还为莫逐先生报了仇。” 闻瑕迩放在朗禅肩上的手顿了顿,道:“你当真觉得是佟仑杀了莫逐?” 朗禅抬起头,面上残存着病白,“佟仑亲口承认的,不可信?” “我与佟仑交过手,以他的修为根本伤不了莫逐。”闻瑕迩收回放在朗禅肩上的手,“即便佟仑有虫蛊傍身,也难以近得莫逐的身。” 朗禅皱眉,似有不解,“既是如此,佟仑为何又要承认是他杀害了莫逐先生?” 闻瑕迩忆起那日面具人为求自保不惜丢弃佟仑的景象,“欲盖弥彰,佟仑不过只是一枚弃子。” 朗禅若有所思,半晌,道:“阿旸,还是你心思缜密。” “若非我了解莫逐,兴许我也会被他们糊弄过去。”闻瑕迩站起身来,“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冥丘一趟。” 朗禅道:“可是有什么事?” “昨日收到传讯,但讯中未提何事。”闻瑕迩道:“今日你醒了,我便也该回了。” 朗禅以袖掩嘴,咳嗽几声,“那你快回吧,耽搁一日恐生变故......” 闻瑕迩颔首,背身待要往外走,忽听朗禅叫住他,“阿旸。” 他又转过身去,应道:“何事?” “无事。”朗禅面上露出淡笑,“我在应天长宫等你,待你处理完冥丘事宜后,再来寻我。我们一起去追查那面具人的下落。” 闻瑕迩道:“好。” 闻瑕迩离开不久,房中便有一弟子敲门而入。 朗禅靠在床头,阖眼问道:“何事?” 弟子将一封素色书笺递到他面前,道:“二公子,青穆云家送来信笺。” 雪覆屋檐,冷风呼啸。冥丘上下已是一片白茫之色,寒冬已至。 闻瑕迩推开家中大门跨阶步入,踩着厚雪径直往里走,行至一半时忽觉不对,便停下来。他扫视院中四下,既不见半个人影,长廊屋檐下还挂着丧幡白布。 莫逐丧礼已过数日,按理这些东西应该早就撤下才对,正在他心存疑虑之时,前方走来一名修士,见他回来,忙拱手道:“少君总算回了!闻先生已在宗祠等候多时了!” 闻瑕迩闻言心中疑惑更甚,掩着未发作,调头去往宗祠。 宗祠大门紧闭,阶檐埋雪。待他推门而入时,两扇大门无声开合,闻瑕迩走进去,看见了背身对着他,立在高台前,着一身缟素的父亲。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如同石击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不自主的放轻了声息,喊道:“父亲。” 闻秋逢转过身来,面容从阴影中露出,原本乌黑的两鬓不知何时变得花白,眉目之间尽是疲色。 “爹?”闻瑕迩以为自己眼花,又往前几步欲要将他父亲的面貌看的更清楚些,他父亲却出声叫住了他。 “旸儿。”闻秋逢声音极缓,“你母亲,去了。” 闻瑕迩耳边轰鸣,眼眸微睁,脑中思绪、心中念想在刹那间坍塌殆尽,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闻秋逢侧着身,显出那高台之上多出的一块灵位,道:“为你母亲,上柱香。” 闻瑕迩指尖曲起,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才给娘送过药去青穆,弟弟没同我说过娘的病情,云束……云束同我讲娘的病情也比之前好上许多……” “是不是……是不是弄、弄错了?”他上前撰住他父亲衣袖,像幼时想要寻求某样东西时,向他的父亲投去希冀的目光,“爹,爹你应我一声。” 闻秋逢沉默片刻后,拉着他走到灵位前,将点燃的香递到他跟前,“为你娘上柱香,当是送她最后一程。” 闻瑕迩定定的瞧着那香,火星明灭,顶端燃尽的香灰落下,风一吹,再也遍寻不得。他未接过那香,转头便要往宗祠外跑去,大开的门轰的一声合上,宗祠内的光亮霎时黯了一半。 “云家你去不得。”闻秋逢替他将那柱香插好,“留在宗祠,为你母亲守孝。” 闻秋逢拂袖,手中多出一袭缟素一块孝额,展开浮至闻瑕迩跟前,“换了你的红衣。”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半晌,顺从的脱了自己的红色外衫,穿上缟素,戴好孝额。做完这一切后,他道:“我这样,是否就可以去云家了。” -- 第280页 闻秋逢道:“为父说了,云家你去不得。” “若我一意孤行,非要去。”闻瑕迩侧头望向闻秋逢,眼覆红意,“你要把你儿子我如何?” 闻秋逢神情一滞,片刻后,手中多出一节藤鞭,“你该听话些,为父已……” 闻瑕迩盯着那节藤鞭,道:“若待在此处便叫做听话,那我今次是听不了话的。” 他语毕忽然往门的方向掠身而去,指尖未及门身,后方便刮来一阵迅猛的鞭风。闻瑕迩后背正中一鞭,他却躲也未躲,推开门显出缝隙,一根细绳从半道飞来捆住他身形,将他捆回了灵位之下。 闻秋逢站在闻瑕迩身前,道:“你是否还要去云家。” “我要去!”闻瑕迩仰着脖子,“……我要去看我娘我有什么错?” 又是一鞭落在他肩膀,“你还要去。” 闻瑕迩额间泌出细汗,“你打死我罢,打不死我,我还是要去的……” 闻秋逢落鞭的动作顿住,他扬鞭半晌,终是未再将那鞭再落下去。他弹出一道灵力覆于宗祠内,光纹在虚空扑闪片刻隐灭不见。 闻瑕迩见状,悲恸愤意霎时涌上心头,“你除了捆我、打我,用阵印困我,你还会做些什么?” 闻秋逢已背过身,往宗祠外行去。 闻瑕迩瘫倒在地,被绳子捆住的身形站立不起,“闻秋逢……你自己立下的誓言咒,你一身傲骨,你誓不踏入云家半步!可云雪依是我娘!你因着你的气节,便要连同我也和你一样,连我娘走了也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你好自私……你好自私。”闻瑕迩口不择言,“……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爹,你不配!” 宗祠的门开掩半扇,闻秋逢的身形一半踏进雪里,一半融入光影中。 少顷,只听得他缓声道:“我的确,不配。” 闻瑕迩身上的绳子突然松开,他立刻起身,连滚带爬的跑至门边,眼睁睁看着那门缝合上,四下又变回昏暗景象。 他贴着门身,猛力敲打着门,“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我只是想去见我娘一眼,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回应他的只有宗祠外不断呼啸的风雪之声。 闻瑕迩死咬着下唇,袖间刹那飞出无数赤符贴于门身,却被一道白光尽数挡了回来,赤符散落一地。 他背靠着门一路滑下,蜷缩着身体,头埋至膝间。 宗祠中寂静许久,忽的响起低低的咽声。 “娘……阿娘……” “娘亲,娘亲……” 天边的雪越落越大,压弯院中的树枝,覆满每一寸地。昼夜更迭,却始终未停。 “少君。”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门外喊道。 闻瑕迩神情恍惚,耳边好似听进了这声唤,又好似未能听进。 那人声在门外沉默几息后,又道:“少君莫要再和闻先生置气了。” 闻瑕迩默不作声。 那人听不得回应,在门外叹息一声,“少君若想从这阵印中出来,修为须得勘破无境,否则是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阵印的。” 闻瑕迩眼睫阖动,启唇欲言,却忘了自己已多日未语,一时竟吐出字来。缓了半晌,才涩声道:“……可是酉书先生在门外。” 酉书闻声连忙应答,“是我!” 闻瑕迩道:“他没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酉书未及时应答,闻瑕迩又道:“是他让你来转述我这番话的?” 酉书似有口难言,半晌才道:“……是。” 闻瑕迩阖上眼,“我知晓了。” 酉书轻叹一声,“少君多保重。” 闻瑕迩听得门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目无波澜的扫过这宗祠中的每一处,最终落在高台之上的那块灵位之上。他起身而去,走到高台下,将那块灵位抱在怀中捂了许久。直到那冰冷的灵位有了些温度后他才将其重新放回原位。 他面色透出些许病白,唇色更是惨白,似是因身上的鞭伤仍未好全。 他就着身下一方蒲团顺势坐下,闭眼打坐入定。 他修为已有半年光景未再增进,每次待要勘破无境之时,便感觉丹田处有一团虚无缥缈的东西将他堵截回来,打回原形。 闻瑕迩探进自己丹田中去,只见一颗泛着红光的元丹飘浮于一方石台之上,他步上石台,欲将那元丹取回自己手中,却仍旧如之前那般被挡了回来。 那元丹已吸足了灵力,周身光影缭绕,明显是进阶之兆,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让他近身突破。 闻瑕迩仍旧百思不得其解,端详这元丹半晌后,忽然心念一动,对着元丹道:“我欲入无境,你也将进阶,为何不助我?” 元丹在石台上翻滚一圈后,只听得一声奶声奶气的应答:“明明是你自己不助自己,为什么要怪我啊。” 话音方落,那元丹身上便显出一条细缝来。闻瑕迩只觉丹田中忽的一痛,紧接着似有万千劲风窜入他四肢百骸,令他疼痛不已,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四分五裂。 元丹周身的缝隙越来越大,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一念由心生,万千世界皆成劫。” “你欲入无境,可这境中处处是你劫。你还要再入?” 闻瑕迩忍痛,嘶声道:“我皆由我生,若这境中皆是我劫,那便由我亲手将这劫数一一斩尽!” -- 第281页 元丹砰的一声碎裂成残片,光华大作,耀目异常,片刻再停歇之时,那石台之上仅剩一片虚无。 第110章 城破 异象骤生,宗祠内风声大作,帘幔纱影翻飞卷舞,烛台被掀翻,尚未干涸的蜡油从中流出,凝固在地面。虚无鸣响陡然响起,一声一声仿佛直击闻瑕迩识海深处,震慑着他的心神,一连持续数息后,方才平歇淡去。 他缓缓睁开眼,从蒲团上站起,赤符从他袖中飞出贴于门身。下一刻,宗祠内浮现白影光纹,空灵之响入得他耳中,紧闭的门轰的一声大开,露出外面的光景。 皑皑雪景不知何时早已化去,树枝抽了新条,花打了骨朵。清风从外拂来,掺着一股花香青草的气息。 寒冬远去,春日已至。 闻瑕迩走出宗祠,天边耀眼的日光让他不适的眯了眯眼,正这时,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从院中传来。 酉书发髻微乱,提着剑向宗祠跑来,见得他已至宗祠门外,先是一愣,而后快速的跑至他面前,急声问道:“少君已入无境?” 闻瑕迩道:“方才步入无境。” 酉书听罢紧绷的身体总算有一丝松懈,但很快面上又露出防备之色,他拉过闻瑕迩的手臂,“时间紧迫,少君请与我速速离开此地!” 话音方落,前方不远处的天空上忽然迸发出一道光影,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地面跟着颤动起来,眼前景象霎时东倒西歪,乱动之大仿佛要将周遭一切掀翻。 “这是发生何事了?”闻瑕迩稳住身形问道。 “走!”酉书未作答,不受天晃地摇的干扰,撰着他一路跑至后门,离开闻家,行入偏僻巷中。 闻瑕迩心中存疑,见酉书带着他跑的方向是出城的方向,忍不住出声问道:“酉书先生,为何出城?城中出了何事?” 酉书不回头,带着他一路疾奔,“……待到了安全处,酉书再同少君解释!” 闻瑕迩心中疑惑更甚,跑出巷口,跨入城门口时,他忽然听见兵器相交的碰撞之声。 他回过头看去,身后是一片火光,从街头燃至巷角,熊熊烈火,正在不断蔓延,扩散,喷薄着灼热的火焰。 焚烧这城中的一切。 闻瑕迩心神一怔,脚步蓦地停驻。 “闻旸就在前面!”一群修士从火光中跑出,个个手持兵刃,神情不善,“斩草除根!不能放虎归山!” 酉书一掌击开城门,“少君快走!” “我为何要走?”闻瑕迩脑中刹那间浮现出无数念头,“冥丘城里为什么会着火?什么斩草除根,什么放虎归山?” 追击他们而来的修士近在咫尺,酉书掷出手中剑,数道剑诀迸发而出,暂且阻了后方人的追击。 他带着闻瑕迩掉头就往城外跑去,城内忽然射出数道箭矢,酉书回身挡在闻瑕迩身前,以剑挡之,“今日冥丘城内突然闯入数万仙修!为不打草惊蛇,他们放火屠城,城中老弱妇孺皆未躲过此劫!我奉闻先生之命,护少君出城!” 弦落的破风之声接连响起,箭雨急急而下,向城外的闻瑕迩和酉书袭来。 闻瑕迩召出凝冰符,他二人身前立时生起一道冰盾,箭矢不断击打在冰层之上,厚重的冰盾很快便被击的疮痍满目。 他道:“我要回城中去。” 酉书回剑,并不恋战,“少君此刻回去便是辜负闻先生一番苦心!” 闻瑕迩心中已有念头开始叫嚣,“我爹在何处?” 大开的城门倏的涌出不计其数的人影,直奔闻瑕迩和酉书的方向,有人高声道:“闻秋逢已力竭身死!” “除恶务尽,尔等谁再取了闻旸项上人头,便是头功一件!” “扬名立万,便在今时今日!” 酉书紧握手中长剑,神情变了又变,最终一咬牙,撰住闻瑕迩肩头,转头跑入城外林中。 他二人不断朝林中深处跑,闻瑕迩待要掉头往回,酉书却死死的撰着他,让他除了往前跑之外再做不出其他举动。 “我要回冥丘城中去!”闻瑕迩用力挣脱酉书, 酉书见他要走,剑横隔在自己肩头,“少君若要回去,便踏着酉书的尸首回吧!” 剑身锋利,酉书脖颈处已显出血痕。 闻瑕迩指尖曲起,“酉书先生,为何逼我?” “闻先生惟一交待给酉书的嘱托,便是护送少君出城!”酉书面露苦色,“除非我死,必不让少君回到城中!” 他说到此处,身形突然一晃往前倒了下来,闻瑕迩立刻伸出手将人接住,入手一片湿润。 酉书背部不知何时已被染得鲜血淋漓,闻瑕迩愣住,“酉书先生……” 酉书双眼紧闭,从牙缝中吐出声来:“酉书在见少君之前,已负伤……少君切莫,切莫自责。” “酉书先生你撑住。”闻瑕迩掌间灵力待覆酉书胸膛,酉书却握住他的手,打断他。 “少君刚入无境,境界不稳。切不可,切不可肆用灵力,否则……易生心魔,被自身反噬。”酉书胸膛起伏,“闻先生坚信少君迟早能勘破大道,入得无境。这些,这些都是闻先生让我转述给少君的。” “不必酉书先生转述。”闻瑕迩勉自镇定,“我要我爹亲口告诉我。” “闻先生,自除尽天机门残党为双亲报仇之后便已,便已业障缠身,修为大跌。”酉书睁开眼,视线却已失了焦,“闻先生早已料到自己终会有这一日。他从不让少君参与筹谋,不让少君知晓我们所做的事……不过是为了让少君置身事外,不牵涉到这些恩怨中来。但闻先生还是料错了。” -- 第282页 “稚子无辜,怀璧其罪……” “闻先生从始至终只想护下少君。”酉书气若游丝,“少君不要再怨闻先生,一定要活下去......” 话音一毕,酉书握着闻瑕迩手的力道忽的一松。他偏过头,胸膛再无起伏。 闻瑕迩怔坐在原地,身形如僵石,毫无动静。 “将闻旸找出来!” “切不可放跑他!” 林间不断有脚步声来回走动,急切嘈杂,如魔音贯耳,乱人心神。 闻瑕迩喉结轻滑,身形摇晃的从地上站起,“爹。” 一支箭矢从他脸颊飞过,“找到闻旸了!” 闻瑕迩回身,面前站满了手持兵刃的仙修,数以百计的箭矢迎面射向他,鎏火自他发髻飞出,金芒大盛,箭雨隐没其中,站在他身前修士具被震开数丈,兵刃脱手,倒地四散。他踏风离去,直往冥丘城中。 “……闻旸已入无境!”仙修口吐鲜血,从地上支起身,“不可再留!不可再留!” 冥丘城中,街道桥边,檐下石阶,所见之地,皆是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闻瑕迩立于火光之中,不住的回首打量四下之景。 良久,他停下,望着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是哪儿啊。” 过往熟悉的人和景,皆变作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只看得见血海尸山,被燎原烈火印的发红发烫,灼烧着他的视野,啃噬着他的心口。 “爹。”他涩声喊,“爹……” 他深入城中,不断嘶喊。 他想说他错了,他错的离谱,他不该口不择言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来,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他才是那个不配做他父亲儿子的人。 “爹!”他浑浑噩噩的在城中走着,好似迷了路的孩童,全身心的寻找着他惟一的倚靠,“爹,爹!” “我知错,我听话。”他哑声,“你不要旸儿了吗,你不要旸儿了吗……” 他重复着这些话许久,却未曾听见半句回音。 他跪倒在地上,眼中一片模糊。 城中尸骨堆砌如山,他辩不得,他已……辩不得。 他双手掐着咽喉,张嘴还欲继续嘶喊,可喉间已是干涩嘶哑,口中只发的出几个哽咽的气音。他垂下手臂,脖子多出一道掐出的红痕,他似毫无知觉般,指掐掌中,血珠顺着他曲起的指节落到焦黑的地面,消失不见。 城门大开,街道两头倏的涌进无数修士,他们踏着城内尸身赶来,将城中寸地占尽,一前一后,密不透风的夹击着街道正中的闻瑕迩。 “你闻氏父子滥杀无辜,恶贯满盈!天理昭昭,今日我仙道众人除尽冥丘城中魔修,匡扶大道!闻旸,你还不束手就擒!” 兵刃出鞘之声骤然响起,数不尽的刀枪剑戟齐齐指向被包围在人群中,身着素缟丧衣的少年。 闻瑕迩指尖摊开,从地上站起。 他往前一步,持着兵刃的修士便后退一步,“……你入无境又如何,我们十万余人难不成还怕你一个!” 何谓无境,放眼如今整个修仙界入得无境之人,不过三人。 禹泽山的若瑾君常远道和缈音清君君灵沉为其中之二,冥丘魔主闻秋逢为其中之一。 还有一个,便是此刻站在他们眼前之人,冥丘少君,闻瑕迩。 闻瑕迩眼神一一扫过这些修士,道:“我爹在哪儿?” 无人敢出声应答。 闻瑕迩抬手,隔空从人群中拽过一人,提到半空,重复一遍,“我爹在哪儿?” 那修士愕然被抓住惊恐不已,手中兵刃滑落,腿脚在空中乱蹬一气。闻言面露惊恐的道:“闻秋逢……闻秋逢一个时辰前便已力竭而亡!神魂寂灭!” 周遭一片死寂。 直至闻瑕迩松手,修士轰的掉在地上。 他面色平静,衣袂无风却动。半晌道:“那你们便,为我父陪葬。” 冥丘城上空霎时乌云密布,城内天昏地暗,风声凌冽。 修士们已察觉到不对,欺身而上,刀光剑影,箭矢符阵从四面八方,通通放出,待要逼近闻瑕迩跟前之时,却见闻瑕迩脚下蓦地生出妖冶红光,光影如魅,气息森然,将他们的攻击尽数挡了回去! 闻瑕迩簪割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他微垂着手腕,任由那鲜红的血珠从他手背滑落,滴入脚下阵中,眼也未眨。 阵吸灵血,红光骤然更盛,万千魑魅之影从阵中不断生出,卷着仙修身形,将他们不断拉扯进灭灵阵中,啃噬殆尽。 “疯魔了,疯魔了……” “逃啊快从城里逃出去!” 魑魅之影啃噬仙修时撕咬出的血四溅飞散,街道上覆满着血。 闻瑕迩一身素缟皆染血红,不见丝毫素白。 他沿着血海往大开的城门方向缓步行去,每行一步,灭灵阵便在他脚下更盛几分。他拂袖,城门轰的一声合上,魑魅之影擒住欲从城门逃出的修士,又将其拉回阵中。 “我已无处可逃。”闻瑕迩望着眼前血影斑驳之景,“你们还欲逃去何处。” 厮杀、啃噬,血与火光交织,惨叫骤生,尸横遍地。不多时,城内已成血海汪洋。 君灵沉,成恕心和常远道三人率着禹泽山弟子行至冥丘城外,众人见天空乌云密布,红光明灭,心中便已警铃大作。 -- 第283页 城门紧闭,君灵沉召剑便要劈开城门,常远道出声制止,“灵沉莫要心急!且看……” 他话未说完,城门便砰一声纷飞四散,君灵沉的身形已消失在他们视野之中。 闻瑕迩掌间之血已干涸,魑魅之影回到灭灵阵中。一具尸首从屋檐下滑落,咕的一声坠入血海之中,几滴血珠迸溅到他的脸颊上。 胸口处忽然生出的疼痛,拉回了他些许思绪。闻瑕迩步入血海,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前走。正这时,他耳畔间突然响起步伐声,他略抬首,步伐声却戛然而止。 一道白衣身影,正立于他不远处。 “闻……”来人似喉间极难出声一般,缓了许久,“闻旸。” 闻瑕迩定定的望着这道身影,少顷,一语未发的抬步继续往前行径。 待与对方擦肩而过之时,君灵沉蓦地一把拽住他手腕,嗓音低哑,“你入魔了。” 常远道和成恕心率着弟子们晚一步进入冥丘城中,见得城内光景后,具是怵目惊心。 “那是……那是闻公子?” 众人顺着这弟子的话音看去,只见君灵沉肩侧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双瞳血红,周身皆是肃杀之气。 闻瑕迩见得禹泽山弟子手持着兰息剑齐向他跑来,面上竟覆笑意。 “我本就是魔。”他声音极哑,“仙君是来除魔卫道的。” 君灵沉唇色苍白,启唇良久亦未能吐出半个字音。 闻瑕迩脑中却在此刻蓦地闪现出一句话来。 祸世之人,绝不姑息。 闻瑕迩身形晃动一瞬,旋即却是低低笑了起来。他猛地反手抓住君灵沉的手,道:“缈音清君渡不了我。” 他眸覆血雾,望向君灵沉,“不如便同我这只魔,一起入魔罢。” 同我一起堕入这血海无间。 我的心爱。 ※※※※※※※※※※※※※※※※※※※※ 前世篇倒计时w 第111章 锁链 岑寂的山洞内光亮微弱,阴冷潮湿。水珠顺着岩壁朝下滚落,滴答滴答,汇入下方水潭,打湿被困在水潭中人的白衫与墨发。 闻瑕迩背靠岩壁而坐,咬着下唇,面色苍白异常,汗珠不间断的从他下颌滴进衣领,晕湿一片。他双手捂着额头,轰声倒地,身形蜷缩成一团,唇被他自己咬的见了红却仍旧不肯松口,全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似是难受到了极致。 水声哗啦,潭中响起铁链晃动的声音,忽明忽灭的红光在洞中亮起,印清了岩壁一侧的漆黑锁链,也将倒地之人的面容印的更显病态。 水扑打的声音立时变得更猛,岩壁上的锁链亦颤动的更凶,叮铃不断,仿佛下一刻便要挣出岩缝,破壁而出。 闻瑕迩似是终于被这声响惊动,身上的颤抖渐平缓,他五指陷入沙石中,撑着身形从地面坐起半身。他轻喘着抬首,向水潭中望去,覆满血雾的双瞳被忽闪的红光刺得有些难以看清光中景象,缓了片刻后方才看清。 红幕的另一边,君灵沉衣衫发丝尽湿,下身淹没在水潭中,他欲要往前跨出水潭冲开红幕,岩壁上的锁链便在半空中猛的晃动,将他的身形又拖回原处,趔趄之后,竟是险些摔进水潭中。 霜白的衣袖从水中抽出,湿的透彻。那禁锢着他右手腕,另一端的锁链便再也藏不住。 缈音清君,破天荒头一次,如此时此刻般这样狼狈。 闻瑕迩猩红的眼中看不出分毫情绪,半晌,他嘶声道:“想出来吗?” 君灵沉透过红幕,一双眼定定的望着他。见他启唇,愣了一下,便也张合着唇向他说着什么。但那红幕不仅禁锢了君灵沉的身形,将君灵沉的话音也尽数挡在其后。 闻瑕迩从地上站起,步伐虚浮的往水潭走去。他衣袍下摆没入水中,衣袍上染着的血霎时浸入潭里,将半潭水染的浑浊不堪。他在红幕前停下,用伤痕斑驳的手覆上红光,好似贴住了立在红光另一端人的身形。 “你想说何话?”他的掌心在光影中游移,“还是想出来杀了我?”他的动作忽的停下,在某一处定住。 闻瑕迩探出指尖,隔着红光虚虚的点着君灵沉的眉眼,“我不会放你出来......” 君灵沉亦听不见他的话,被他用锁链桎梏着手腕又困在屏障内,只想要冲出屏障。手掌拍打着红幕,锁链颤动声和水花声一直回荡在洞内。 闻瑕迩神情空洞,指尖仍旧临摹着君灵沉的轮廓,呓语道:“你为何还不入魔,你怎么还不入魔......” “你渡不了我,和我一起入魔不好吗?” “你不愿意吗?” 闻瑕迩另一只手掌覆在红幕上,恰好和君灵沉的手掌纹丝合缝的贴在一处。 君灵沉的动作停下来,闻瑕迩似自言自语般继续说:“城里,到处都是血,遍地都是尸体……我救不了任何一个人,我救不了他们。” “我救不了……” 冥丘城中血海尸山之景重浮现于他脑海,他似不堪重负一般又再次颤抖起来,身形一晃,整个人跌坐进水潭中。四迸的水花溅上他脸颊,干涸的血迹混着水滚落,在他面上留下一道极淡的血痕。 闻瑕迩捂着额头,如刀割剑切的疼痛深入肉骨,令他痛苦万分,好似要将他的头砍成千段万段方才肯罢休。 阴戾之气不时从他眼中划过,接连飘浮窜进他额心的识海所在。闻瑕迩失控的倒入潭中,冰冷的水淹没他周身,他却恍若未觉,钻心刺骨的疼痛从他额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痛的在水中直打颤。 -- 第284页 满潭水皆因他衣衫染做暗红,可他衣衫上的颜色却仍旧血红不褪,仿佛在上面生了根发了芽,根深蒂固,再也寻不见从前半点素白。 红光明灭的愈加厉害,君灵沉的剑不知去到何处,只见他徒手掐着剑诀,不断的袭向屏障。他出手未留余力,很快便教红幕碎出了如同蜘蛛网般密麻的裂纹,而山洞也因此受到余波冲击开始震动,碎石飞沙从岩壁上掉落,接二连三的落入潭中。 只待一击便可击破红幕从屏障中走出,君灵沉却未再使出剑诀,反而伸手再度覆上红幕沿着裂纹处动作,似是想徒手撕开红幕。 一口水呛进闻瑕迩喉间,腥甜气息从体内刹那涌上喉头。他咳了起来,识海被阴戾之气侵蚀,通身疼痛几乎要了他此刻的半条命去。 水面荡动,有水一直涌入他口鼻之间,他却连从水里爬出来的意识也无。已是比之前更加神志不清。 破碎之声骤然而起,立在水潭中的红幕轰然坍塌。有人将闻瑕迩的上身从水里抱了起来,闻瑕迩略抬眸望向眼前之人,见得君灵沉模糊的轮廓,和耳畔时远时近的唤声。 闻瑕迩竭力发出声来,“......你不准出来,回去......回去。” 他颤抖着身形从君灵沉怀里退出,抓住对方的手臂从水中站起,“你不能出来,我要锁着你……囚着你……” 闻瑕迩拉扯着君灵沉朝方才屏障生起的地方走去,后方的人却稍一用力便反手桎梏住了他,他心有不甘的想要继续强拽着君灵沉前行,拉扯之间,有东西从他袖间滑落,咚的一声掉进水里。 闻瑕迩动作微滞,缓慢的垂首看向水面。洞壁缝隙中露出的光亮难以看清水底上躺着的是何物,他默了几息,忽然鬼使神差的弯下腰,探出手在水里摸索一番后,摸出了一只四方的锦盒。 金色的锦盒被浑浊的水染得血色斑斑,闻瑕迩颤着手,试了好几下才将湿漉漉的盒盖揭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光泽莹润的玉佩,一块上好的白玉。 闻瑕迩抽回自己的手拿起这块玉佩握于掌中,瞥见玉佩躺过的锦盒下方,放着一张被水浸湿的纸条。 他拾起这张纸条,力道极轻的将其摊开,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不清。闻瑕迩稳住心神,定睛在这一行字上看了许久。 却见那上面写着:吾儿十九,生辰康乐。 紧绷着、不断被拉扯着,变得越来越薄弱的那根弦,终是在这一刻断了。 掌中的白玉连同锦盒一同跌入血污潭中,血泪从他双眸中溢出。 君灵沉拉着他,指腹在他眼角处不断擦拭着。 闻瑕迩仰首望向君灵沉,突然伸出手抓住对方的指腹,吐字极缓:“你也一样。” 话音方落,洞内倏然生出急风。闻瑕迩一手掐住君灵沉脖颈,发丝衣衫在风中飞涌,病态异常的面容在此刻更显鬼白可怖。 他收紧力道,喃喃自语:“你也一样……” 君灵沉的面容在那双血瞳之中越来越模糊,闻瑕迩的视线很快便化为血红一片,五指不断收拢,力道之大似是要将这掌中之人的脖颈捏碎。 他已经彻底疯魔了。 微凉的手心覆上闻瑕迩青筋显露的手背。 “闻旸。”君灵沉轻声唤着,“闻旸。” 闻瑕迩无动于衷,再度加大力道,掐着对方脖子的那只手却被那手心整个包裹住。他顿了一下,冰冷的锁链擦过他耳尖来到他后颈处停下。 闻瑕迩忽觉耳畔轰鸣作响,那股拉扯着他的锥骨之痛再度加剧,直入灵魂深处,如同要将他从身至心都吞噬殆尽。他支撑不住,识海丹田混做一团,灵力从他体内毫不节制的流窜出,所经之处皆被扰得狼藉一片,山洞摇晃,已呈岌岌可危之势。 闻瑕迩推开对方,双腿打颤跪坐进潭中,目眦欲裂,喉间的难耐之声再也压抑不住,从他口中溢出。 “啊……”闻瑕迩呻|吟着,不住颤抖的身形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碎成齑。 他好疼啊,他好痛啊。 他好想有人能将他从这疼痛中带出来,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青光缠绕他身,温润平和之意渐渐压制住他体内沸腾的痛意。 闻瑕迩得到喘息,被血雾覆盖的眼中有了一丝神采。额间冷汗滚下,他见得君灵沉立在他身侧,身形挺立,凝视着他的眼神渊深如晦。 君灵沉喊他:“闻旸。” 闻瑕迩从潭中起身,脚底湿滑眼看便要坠地,君灵沉躬身待要扶他,右手却被锁链禁锢住,身形半寸也挪不上前。 闻瑕迩稳住身形,未让自己倒地,看见君灵沉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后愣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可当眼神触及到对方那段皙白脖颈上留下的深深的指痕后,心中却是再也不能平静。 闻瑕迩张了张嘴,“你……”话音在喉间滚了一圈,又被他吞回去。 “闻旸。”君灵沉嗓音仍轻,“过来。” 第112章 终了 闻瑕迩喉结滚动,在原地驻足片刻后,便要朝君灵沉走去。 恰在这时洞外突然响起一阵高喊:“冥丘少君闻旸可在此处!” 君灵沉眉心蹙起,停在半空的手又往闻瑕迩跟前伸了伸,“过来。” 闻瑕迩听见洞外这声高喊便停下脚步。 “闻旸!”君灵沉声音拔高几分,“过来!” -- 第285页 闻瑕迩沉默少顷,道:“我出去一会儿。”他转身朝山洞外走去。 “闻瑕迩你不准出洞!” 闻瑕迩步未作应答,君灵沉的呼喊在洞中不断响起,却被他皆数背于身后,头也不回。 前方的一点光亮不断扩大,闻瑕迩走出山洞,见得洞外站着一容貌精致的紫衣男子,神色不明。怀中还横抱着一名同着紫衫的人,头埋在前者胸膛中,面容看不真切。 闻瑕迩道:“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被我杀的?” 紫衣男子道:“皆不是。” 头疼欲裂之感又有复发之兆,闻瑕迩按着眉心,“……那你来做何?” 紫衣男子顿了几息,突然将怀里抱着的人轻轻放在了地上,道:“他临死前说想见哥哥,我便将他带来了。” 闻瑕迩目光凝滞,视线缓缓下移,落到平躺在地面上的人身上。 这人有着一张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惟一的一处不同,便是眉心靠左的位置多出的一颗小小红痣。 云杳阖着双眼,唇色苍白,面容称得上平静。胸膛亦如面上神情一般,平静,毫无起伏。 “哥哥。”云杳的音容笑貌这一刻仿佛犹在他眼前,“我是你的弟弟,我是杳杳啊哥哥!” 血雾涌上眼幕,阴戾之气不断从他眸中泄出。 “滚开!”闻瑕迩拂袖,无形气劲逼退那紫衣男子身形数丈,直撞入林间树丛中。 “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云杳的声音在闻瑕迩耳畔回荡,“哥哥,哥哥……杳杳很听话,一直在等哥哥来找我,哥哥你为什么不来呢?”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哥哥,我是你的弟弟啊哥哥,你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不来?” 闻瑕迩手撰成拳,余留的几丝清明在这一声声质问下碎成了残絮。 心魔已生,再难复原。 “冥丘少君可看清楚了,这人是不是你弟弟?”紫衣男子从林中走回他身前,出声问道。 闻瑕迩滞在原地一会儿,忽然蹲下身将云杳抱进怀里,许久不曾说一句话。 他不言,紫衣男子亦不再语,沉默的站在他面前。 片刻后,闻瑕迩平静的问道:“是谁做的。” 紫衣男子闻言,说道:“我是从荒暨山的仙修手中将他捡回来的,他们说这人是你的弟弟,一定也是心狠手辣的魔头,便一群人围攻他一个。”他顿了一下,才接着继续,“活生生让他力竭而死。” “荒暨山……”闻瑕迩眼神无焦的念着这几个字,将云杳从怀里轻轻放下,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云杳身上后,便站起身迅速消失在洞口,朝着荒暨山的方向而去。 天色沉沉,风雨欲来。荒暨山山势陡峭,一条陡立的笔直山路通往山顶,山间寂静,不闻鸟鸣虫吟,偶有风声掠过,摩挲树叶擦出簌簌之响,才得几分声音。 半山腰处立着个墨色身影,恰好停在山路正中,将那条通山的狭窄小路挡住。 闻瑕迩自山脚而来,远远的见着那道身影,却仿佛未看见一般,径直与那人擦身而过。 一柄尚存于鞘中的剑挡在他身前,朗禅道:“阿旸。” 闻瑕迩陡然出手钳制住朗禅握剑的手,那剑便立时出鞘几分。 “我不想同你动手。”朗禅逐字逐句,“从来都不想。” 闻瑕迩瞥了一眼这剑,松了手,“让开。” 朗禅沉寂许久,依言收回剑。 闻瑕迩错身往山上走,朗禅却陡然抓住他手臂,“跟我走。” 闻瑕迩面无波澜。 朗禅见状道:“山巅是要取你命的万千修士,山下是噬骨吞魂的阴川河!”他收紧力道,“你还要再去?” “阿旸,你不想再活了吗?” 闻瑕迩听罢,浑噩的脑海中竟难得生出些许清明,此前发生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接连浮现。 城破家亡,友叛亲去,心爱成仇。 “不用了。” 他抽回自己的手臂,孤身上山。 朗禅立在原地,阖眼未语。 荒暨山顶,万千修士严阵以待。 闻瑕迩步履平缓,身形出现在他们视野中,他们便如同见到恶鬼一般,严峻的神情纷纷出现破绽,惶恐惴惴,凝重不安。 荒暨山巅阴风阵阵,鬓发吹至眼前,遮挡住他些许视野。 闻瑕迩向前一步,修士们便齐齐后退一步。 “闻旸!那日我们正道放虎归山,这才让你有机可乘,残害我正道数十万同道性命!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以你之命慰藉无辜惨死的冤灵!” “闻旸,今日再也留不得你!” 四面八方的仙修们蜂拥袭来,闻瑕迩佁然不动,额间突然涌出一条血色裂纹,业障缠身的阴气得了破口,争先恐后的从那裂纹中涌出。 他身下红芒万丈,魑魅之影在光影间流窜而出,擒住修士后便再也不松口,血花四溅,嘶吼不止。那日冥丘城中景象恍若重现。 然而这群修士们见此后却没有撤退之意,好像早已料到此刻境况。只见还未来得及被魑魅之影缠住的修士纷纷从腰间取下锦囊,成群结队的绕开魑魅之影飞身至灭灵阵上空,将锦囊中的东西朝阵中之人撒去! 闻瑕迩仰首,见得紫色花瓣从上空簌簌落下,幽香四溢,犹如悬飞紫幕,在这厮杀血景中竟显出几分凄美萧落之意来。 -- 第286页 他控阵的心神一紧,灭灵阵的符文霎时浅了几分,魑魅之影也变淡几分。 “诸位将腰间的蓦尾全部丢出!”有人看出端倪,高喊道:“闻旸已无力控阵!” 众人闻言纷纷打开锦囊,御风推出蓦尾洒向闻瑕迩。 闻瑕迩运符,水自虚空腾飞,打湿四散而来的蓦尾,掉落至地。 此计虽没有修士们意向中的奏效,但却暂时阻了闻瑕迩的灭灵阵,蓦尾被对方尽数抵御他们也不见惊慌,而是持着兵器直面而上,作势要除去这祸乱世间的魔头。 闻瑕迩额间破裂血纹又盛几分,周身阴气加剧,脚下灭灵阵扩散数倍,魑魅之影发出尖利的嘶叫。 蓦尾幽香须臾便被血腥之气掩埋,一道剑意从他身后袭来,闻瑕迩拂袖打断,剑意落空击向一旁山石,山石轰响霎时化作残粉。 朗禅剑锋指地,身后站着一众应天长宫弟子。他隔着重重人群,掷地有声落下几个字:“活捉冥丘少君。” 音毕,他提剑穿过人群落至阵前,缠上来的魑魅之影皆被他斩于剑下,难以近他身。 朗禅视线扫过一地残花,眼中浮现出几分难言之意。数道赤符从阵中飞出直袭他面,朗禅反手握剑挡之,同时打出数道剑诀攻向阵中之人。 闻瑕迩退身躲开,应天长宫弟子在朗禅身后趁势掷出飞剑,阵中魑魅之影疯涨,血影红光刺眼异常。几十柄剑齐齐在半空折断,朗禅挡在最前,手起剑落速度极快却仍旧被残余魑魅咬下伤痕。 遮天蔽日的箭雨忽然从上空射来,闻瑕迩待要驭鎏火格挡,额头又传出锥骨之痛,他动作一滞,眼前视野竟变得血雾朦胧,人与物皆化作一片残影。 这时一阵清风从他身前拂过,有一瞬好似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之气。 预想之中的万箭穿身之痛并未接踵而至,闻瑕迩捂着一只眼微垂着首,眼力退化了,耳畔间的声音也变得远。 清风却未止,不断包裹他身。 闻瑕迩站在原地有些出神,从这风中竟隐约闻得几分冷梅香,他怔怔的抬起头,视野一阵清晰又一阵恍惚。 有人在高喊,他勉力听着,从中模糊听得一个“君”字。闻瑕迩未作思忖立刻收了灭灵阵,撕咬正酣的魑魅之影下一刻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没了灭灵阵的冥丘少君,便不再是那个让人见之生畏的恶鬼。 闻瑕迩感觉周身的风向变了,朦胧间见得一轮廓挡在他身前,他眯了眯眸,视野仍旧明灭,只窥得一血雾人影。闻瑕迩待要说话,却隐隐听得周遭有兵器相交之声。 他凝神听着,一道突兀的破风之声在兵器声中显得异常刺耳,他愣了一瞬,突然跃身伸手拉开挡在他身前之人,下一刻,胸口处被尖锐的利刃贯穿,四面八方的攻势如汹涌潮水般隔空而来。 闻瑕迩眸中的血雾渐渐淡去,体内的血仿佛在这一瞬从胸膛穿透的口子里流尽,已是不觉痛了。 他抬眸见得朗禅立在他身前,身后是杀意凛然的万千修士,而朗禅手中正握着贯穿他胸口长剑的另一端。 “阿旸……”朗禅怔怔望着闻瑕迩,似是不可置信。 身后悬崖有沙石陷落之声接连响起,闻瑕迩却恍若未闻,抽出胸口长剑,徒手折断。他微微侧目窥着站在一侧,一身白衫被染上血污尘土,狼狈不堪之人。 四下皆寂,惟独这人手中的留阙长鸣不停,好似啼哭血泣,哀号悲鸣。 闻瑕迩展颜一笑,脚下土地塌陷,沙石纷飞散落,摔入万丈悬崖间。 灰茫浓雾,水声潺潺。 他阖上眼,身形跌进漆黑阴川之中,暗藏在河中的无数怨魂厉鬼立时一涌而上,将那道绛衣身影啃噬的干干净净。 一根金簪陷入不见天日的河底,淤泥把它的光泽掩埋殆尽。 寥寥前尘,几许残生,皆数散去。 这浮沉大道,再无闻旸。 ※※※※※※※※※※※※※※※※※※※※ 前尘卷终了w 第113章 故人 窗户被风吹开,屋内烛影晃动刹那,倏的隐灭。 闻瑕迩独坐在昏黑中抱着膝发怔,据君灵沉被叫走去说亲已过多时。他心乱如麻,在这屋中等待的功夫,脑海中已生出许多荒诞又后怕的念头。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动静。他以为是君灵沉回来了,下榻便要去开门,房梁上空却突然响起窸窣的瓦片声。 若是君家的人必不会无故走屋顶,闻瑕迩立刻止了动作,悄无声息的来到窗边关注着上方的一举一动。一道黑影极快的从院中廊下掠过,往外行去,闻瑕迩略作思忖便翻身出窗跟了上去。 他与那人隔的距离不远不近,他跟了好一会儿,待跑到了一片有些荒僻的海边时,前方那人才停下来。那人面蒙黑巾,一身夜行衣,先是四下打量一圈,见无人之后便在原地蹲下,埋头于草丛中。 闻瑕迩隔着灌木丛看不清那人究竟是在做什么,便飞身上了前边的一棵树扶着树身坐下,定睛朝下方看去,见那人正在徒手扯着生长在草丛里的花,连根拔起毫不手软,边扯边咒道:“害人的东西!全部除了才好!” 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说话间还将手中拔起的花尽数丢弃进不远处的海里,星月之光笼罩平静海面,映照清那未来得及没于海中,被蹂躏的残破不堪的淡紫花束。 -- 第287页 却是蓦尾。 闻瑕迩喉结滚了滚,割断了衣袍下摆一角,将自己整个面部包裹只露出两只眼睛。 下方那姑娘还没察觉到他,只一心拔着蓦尾,动作悲愤不已,好似恨毒了这花。很快那方生长着蓦尾的草丛便变得一片狼藉。 闻瑕迩见此,平生头一次心中对蓦尾花生了几分怜惜之情。他前思后想,确定自己包裹严实后便从树上跃下,在离蓦尾半丈的地方站定,说道:“一个姑娘家大晚上在这处晃悠,怕是不妥。” 那姑娘闻声并未立刻从草丛里抬起头来,顿了一下才站起了身,眼神在闻瑕迩身上扫视一番后,道:“你是何人?” “这是临淮君家。”闻瑕迩模棱两可的道:“你觉得我是何人?” 姑娘目光停在他面容上,道:“和我一样偷摸进来的人。”语气格外的气定神闲,并不觉自己此刻有何不妥。 闻瑕迩被噎了一下,旋即清嗓道:“我是君家的弟子,姑娘半夜来此行迹可疑。”他状似无意的看了一眼下方狼藉的花草,“做出此等事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姑娘听罢竟是冷笑一声,抬手扯下面上的黑巾,露出一张清丽面容来,“我是来你们君家求亲的贵客,难道连赏一赏这虚无缥缈间的花也没资格吗?” 闻瑕迩道:“你就是来君家求亲的人?” “我乃桑岛木清许。”女子索性不再遮掩自己的身份,“今日来君家求亲,理应是你们的座上宾。” 闻瑕迩默了几息,试探着出声问道:“那这亲,你们求成了吗?” 木清许神情淡淡,“未成,不过也是迟早的事。” 闻瑕迩眉心一跳,他实在无法想象君灵沉和眼前这个姑娘拜堂成亲携手入洞房的画面。他眼光幽怨的盯着木清许,木清许像是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蹙眉道:“你这么盯着我作什么?我不过是拔了几只花罢了。” 闻瑕迩话在喉间滚了许久,只得出一句:“你和他……不合适。” 木清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谁?” 闻瑕迩心中酸意翻涌,“君灵沉。” 木清许一听,白皙脸庞瞬间红了起来,却不是害羞,“我怎么可能和他那样的人合适!”木清许恼羞成怒,“我有喜欢的人!” 闻瑕迩愣了愣,有喜欢的人还要跟他的君惘求亲?把他的君惘当作什么人了?火气蹭的上来,他道:“你有喜欢的人还来求什么亲?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去!来向君惘求什么亲!” 木清许亦愣住,“我”了半晌,口齿磕绊的道:“我才不是来向他求亲的!我只是来陪同……来陪同我兄长向君家大小姐求亲的!” 闻瑕迩闻言眨了眨眼,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木清许剜了闻瑕迩一眼后错开对方往回走,闻瑕迩叫住她,“你等等。” 木清许道:“你还要做什么?” 闻瑕迩恐自己听错,又问一遍,“你当真不是来向君惘求亲的?” 木清许闻言,一张清丽的脸庞愣是生出不符的恨恶表情来,咬牙切齿道:“都说了不是!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向他求亲!” 闻瑕迩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落地,眼角眉梢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对木清许说话的语气也放缓了几分,“不是就好,你这样的姑娘的确该找个更合你心意的如意郎君。君惘嘛……就算了。” 他自觉自己这句话并无不妥之处,谁料木清许听后面上那股子切齿的怒意淡去,神色竟变得有些落寞,只听她轻声道:“我这辈子也找不着令我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闻瑕迩此刻心情颇好,便道:“怎么就找不着了?你方才不是还说你有喜欢的人吗?既是你喜欢的人,自当该是令你称心如意的郎君。” 木清许神情陡然一变,“他确是我心仪已久的如意郎君,不过许多年前便被你们君家的少家主诛杀。” 闻瑕迩敛了笑,“他的剑下只诛邪魔祸世之人。” 木清许道:“这世间邪魔千万,他却是最不像邪魔的那一个。” 闻瑕迩道:“君惘不会错杀无辜。” 木清许面色不善,“你是君家的弟子自是帮着他说话!”她拔出腰间佩戴的剑指向闻瑕迩,剑柄上挂着的一只白色锦囊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摇晃,浅薄的布料下有什么东西扑闪一下,又很快消失。 木清许看见了那阵扑闪,握剑的动作一滞,有些不敢相信的道:“亮了……”她放下剑取下剑柄上挂着的那只白色锦囊,拿在手中反复端详却再没看见异状,遂转而询问在场的闻瑕迩,“方才它,它亮了……你见着了吗?” 闻瑕迩盯着木清许面容许久,道:“没有,你看错了。” 木清许双眼的色彩黯淡下来,握着锦囊颓唐的坐进凌乱不堪的花丛里,面上落寞之意剧增。 闻瑕迩沉寂片刻,在木清许身前蹲下来,“桑岛的……木清许?” 木清许垂着首不理他,闻瑕迩皱眉道:“你还没成亲?” 木清许愣了愣,捡起手边一支零碎的蓦尾就往闻瑕迩身上砸去,“……我成不成亲关你什么事!” 闻瑕迩手疾眼快的站起身躲过那支蓦尾袭击,站的离木清许远了些,倒也没生气。他不再提成亲一事,视线扫过一地狼藉,心中已有思量。 闻瑕迩故作不经意道:“这花其实还挺好看,何必作践?” -- 第288页 木清许闻言故态复萌,又开始将剩余的蓦尾连根拔起,“汝之蜜糖,彼之砒霜!长得再好看又如何,不过是害人的东西罢了。” 闻瑕迩心中笃定又深几分,他想了想,问道:“你半夜来这里就是为了拔这些花?” 木清许又扬起手里的蓦尾作出一副要朝他丢来的模样,“不行吗?” 闻瑕迩凝视木清许,眼中含义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这个叫木清许的姑娘,剑柄锦囊中装着的是他前世亲手所绘的赤符。符中符灵与他心灵相通,见着他产生感应,同时也在那一瞬将这些年在木清许身边的所见所闻全都汇入他识海之中。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闻瑕迩口吻鲜少真挚的道:“你还是找个好人成亲吧。” 木清许扬着蓦尾的手停在半空,少顷又故技重施将蓦尾朝他丢来。闻瑕迩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便听得木清许带着哭腔的声音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什么啊……你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叫我找个好人成亲!” 剑柄上悬挂的白色锦囊赤光明灭,若隐若现,里面藏着的东西好似下一刻便要挣脱束缚从中飞窜出来。 闻瑕迩指尖在木清许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勾了勾,锦囊中的赤光便顺势暗下回归平静。 木清许啜泣的声音极轻,在这涛声不绝于耳的海边极难捕捉。闻瑕迩斟酌许久,说:“人既已去,活于世的人不该止步不进。” 他这话放在眼下有些没头没尾,叫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木清许泪眼模糊间窥见一绛衣身影,她恍惚道:“闻公子?” 闻瑕迩未作应答,思忖片刻用灵力托起一支完好的蓦尾浮在木清许眼前。木清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拭了眼角的泪,视野清晰后看见跟前的蓦尾花,面露不解,“你这是作何?” “虽是他之砒霜,对你来说却未尝不会变作蜜糖。”闻瑕迩道:“木清许,你会遇到更加喜欢你的人。” 别再喜欢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头顶月影浮动,皎洁的光透过树影落到那支蓦尾上,淡紫中显出银白,清亮秀致,却是比平日更加耀眼夺目。 木清许动作轻缓的接过那支蓦尾,垂首未语。 崇天楼惊鸿一瞥,君之风华,辗转数月,仍镂骨铭心。 中秋佳节,再与君逢,君之风姿,余生难泯。 字里行间,历历在目,却已恍若隔世。 她曾喜欢一个人许多年,也曾以为此生非他不可,但到头来看,她的喜欢也仅仅只有这许多年。 许多年,便是到此为止了。 “小弟子,我早已和别人定了亲。不日便要成亲了。”木清许从地上站起后说道。 闻瑕迩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恭喜。” 木清许闻言愣了下,遂又装作一副恶声恶气的模样,“方才我说的话你不准泄露出去半个字!” 闻瑕迩道:“我什么也未曾听见。” 木清许眼神扫过一片狼藉的花丛,闻瑕迩十分上道:“也什么都没看见。” 木清许这才归剑入鞘,提着剑打算离开,行至一半时又退了回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闻瑕迩面不改色,“思君。” 木清许点点头,似乎又意识到方才自己的举动的确有些凶悍,便放缓了语气,“我今夜并不是针对你,只是事出有因才激进了些。若是有让你不悦的地方,请多担待。” 闻瑕迩颔首,“没事,木姑娘不必记挂在心。” 见他如此大度,倒更让木清许觉得羞愧。她今夜见过君灵沉之后,压抑了许久的怨恨便再难遏制住,这才半夜三更的在君家乱闯一通,拔这蓦尾也只为泄恨。眼下想来的确是她失了礼数,不知进退了些,也亏得今夜发现她这小弟子不同她计较。 木清许看向闻瑕迩,道:“我是桑岛的木清许,君家的思君,你若日后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偿还你今日的恩情。” 闻瑕迩眸中覆上笑意,“桑岛的木清许,谢谢你。” 木清许这才转身离去。 大黑从闻瑕迩袖中钻了出来,坐到他肩膀上,闻瑕迩瞟了大黑一眼,说:“藏了半天,戏好看吗?” 大黑张嘴嘶叫几声,闻瑕迩听明其中意味后挑了一下眉,“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生魂成精了,见解境地这么高。” 大黑模糊的轮廓又深了一圈,安静的坐在闻瑕迩肩头不再说话,并未因他这句夸赞流露出半点兴色。不过一只生魂,能让他听懂话中含义已是不易,又哪里能苛刻的要求他作出活人该有的反应情绪呢? 闻瑕迩探出指腹摸了摸大黑的嘴,眼角扫过一地残花后无意间瞥见一支未遭木清许毒手仍旧完好的蓦尾花。 他心念一动,遂将这支蓦尾折下浮于半空,“这支便送给我的君惘。” 大黑见状立刻从闻瑕迩肩头飞下,衔住那支蓦尾远离了闻瑕迩。闻瑕迩含笑道:“要劳烦你帮我护送回去了。” 大黑嘴间泄出一段极快的叫声,闻瑕迩没能听得太懂,但也大概明白估计是大黑在责怪他摘下蓦尾一事。他不甚在意的拢了拢面上的衣襟,带着大黑原路返回。 已是深夜,君灵沉与君思敛交谈过一番后便未再多逗留,行至长廊时,看见一女子迎面而来,竟是木清许。 木清许见到君灵沉也是一怔,极为敷衍的道了句“见过缈音清君”后便打算离开。君灵沉出乎意料的叫住了她,“且慢。” -- 第289页 木清许道:“缈音清君有何指教?” 君灵沉目光落在她右手,沉声道:“你手中的花从何来?” 木清许瞥了一眼手中的蓦尾,道:“君氏弟子所赠。” 君灵沉道:“弟子从何处摘得?” “这是君家又不是桑岛,我一个外人又怎会得知。”木清许似笑非笑,“不过听闻如今世间惟有缈音清君的夙千台前才有此花,今夜竟让我在虚无缥缈间无意得了一支,看来传闻并不属实。” 君灵沉抬步离去,声音落入木清许耳中,“明日带着花和桑岛的人离开临淮。” 闻瑕迩手撑着脸,盘膝坐在屋顶上,眼神不住的往下方庭院的入口处看去,等着君灵沉回来。大黑守着那支蓦尾离他隔了七八丈远,停在虚空中陪着他一起等。 须臾之后,那道熟悉的身影总算步入院中。闻瑕迩忙不迭的纵下屋顶朝君灵沉跑去,“君惘!” 君灵沉目视着闻瑕迩跑至他身前站定,道:“还不睡觉?” 闻瑕迩笑着说:“喝了药睡不着。” 君灵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嗯”声后朝着屋中行去。闻瑕迩在后方亦步亦趋的跟着,行至屋前时突然拉住君灵沉,“君惘,你等等。” 君灵沉侧过身来,“何事?” “我有东西给你。”闻瑕迩朝屋顶上的大黑招了招手,大黑便口衔着蓦尾向君灵沉飞去。他以袖捂脸往后退离君灵沉几步,见蓦尾花已径直落入君灵沉掌中,希冀的问道:“君惘你喜欢吗?” 他话音方落,便见那支蓦尾花在君灵沉手中变成了粉碎。闻瑕迩怔住,“你……” 大黑幽幽的飘回了屋顶上,其间极为安静。 残花细末从君灵沉指缝间渗出,眨眼消失不见。闻瑕迩摸不准对方眼下的心情,试探着出声道:“君惘,你不喜欢啊?” 君灵沉嗓音极沉,“你不认得此物?” “我认得啊。”闻瑕迩喉结上下滚动,“这是你喜欢的蓦尾花啊……” 君灵沉道:“我何时说过喜欢?” 闻瑕迩纳闷,心道不喜欢为何还要将夙千台前种满了蓦尾?他放下挡面的衣袖,正待追问几句,君灵沉又道:“木清许手上的蓦尾是你给的?” 闻瑕迩面带狐疑的打量君灵沉,还是如实道:“是啊。” 君灵沉站在原地许久也没再说半个字,闻瑕迩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妙,往君灵沉跟前挪了几步,“你不喜欢?我下次就不送了?” 君灵沉眸色沉沉的望着他,闻瑕迩咬了咬唇,又问:“你生气了?”他拉了拉君灵沉的衣袖,面覆歉笑,“你不喜欢我跟你道歉便是,你别不说话啊君惘。” 君灵沉依旧沉着脸,薄唇紧抿,不搭话。这让闻瑕迩彻底慌了,他拉扯着君灵沉的衣袖,“我不是存心的,我从前听若瑾君说你喜欢我才……”他话音顿住,熟悉的灼热刺痛之感从体内传出。他目光下滑,竟看见一片残花藏在他鞋尖上。 闻瑕迩僵住身形,唇上的血色霎时褪了大半。君灵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他松开君灵沉的衣袖,勉力露出一个笑,“防,防不胜防。” “你——”君灵沉眉心紧蹙,“自寻苦吃。” 闻瑕迩大概能想到再过一会儿自己会变成什么狼狈样,便躬着身往一旁的墙上靠,“你让我,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岂料他刚说完,君灵沉便揽住他的肩膀将他腾空横抱起,两扇门扉在身后轰声紧阖。屋内烛火未燃,一片昏暗,君灵沉步履不停,径直将他放到床榻上。闻瑕迩此刻已是灼痛缠身,额间不断泌出细汗,疼的喘息不稳。 君灵沉将灵力汇入他体内,屋中泛起点点青光,闻瑕迩借着这光隐约见得君灵沉一点轮廓,他望着那轮廓,道:“……没用,浪费。” 君灵沉手间灵力未停,“睡觉。” 这疼痛袭身便是彻夜难安,闻瑕迩哪里还能睡得着,但君灵沉眼下肯这般用灵力护着他,他已觉万分满足,“你别再耗费灵力了。” 微凉手掌覆在他双眸之上,君灵沉又重复一遍:“睡觉。” 闻瑕迩只觉自己紧绷着的身形又绷紧了几分,身上的灼热刺痛与他此刻面上的微凉触感相比变得不值一提。闻瑕迩悄悄的探出指尖握住君灵沉搭在他肩上的衣袖,鼻尖仍是盈满了那股熟悉的冷梅之香。 “闭眼。” 闻瑕迩唔了一声,顺从的闭上眼。 窗上树影浮动,冷白月色透过窗照进屋内,有风从窗缝中漫入,吹得榻前纱幔起起沉沉,浮动摇摆。 夜已太深。 闻瑕迩头一次在浑身灼热刺痛中朦胧睡去,直到第二日的晌午方才悠悠转醒。他清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寻君灵沉,奈何这一回仍旧如前几次一样,寻遍屋中角落也寻不到对方的身影,便想着去屋外寻一寻君灵沉,可待他走到门前试图拉开屋门之时,试了几次都未能将房门打开。 他疑心是这房门坏了,正思索着要不要将这门一举砸开,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来人先是咦了一声,随后柔和的女子之音便隔着屋门传入闻瑕迩耳中,“怎的将屋子用阵封住了?” ※※※※※※※※※※※※※※※※※※※※ 风水轮流转。 前世闻旸锁君惘,今生君惘关闻旸,公平。 -- 第290页 第114章 铸错 闻瑕迩曲起手指敲了敲门沿,出声询问门外之人,“这门坏了,可否劳驾外面的姑娘替我试试将这门从外打开?” 门外女子沉默片刻,带着颇有些无奈的口吻道:“对不住。我修为不济,家弟设下的阵实在解不了。” 闻瑕迩指尖一顿,声气又缓几分,“敢问站在门外的可是君姐……君姑娘?” “失礼了。”门外女子温声道:“我乃灵沉长姐,名唤思敛。” 话音方传入屋内,闻瑕迩便觉袖间鼓动,大黑从中飘出,朦胧的身体紧贴着门身纹丝合缝。 君思敛的话语仍在屋外继续,“公子是灵沉友人,我本该早些来看望公子,但家中事务缠身一直耽搁到今日方才有空闲脱身,实在是失礼。还望公子海涵。” 闻瑕迩疑惑的看向大黑,听见君思敛的话后忙回道:“君姐姐客气!我来君家叨扰多日却未曾拜见过君姐姐,失礼的是我!希望君姐姐不要同我计较才是。” 君思敛闻言却是轻笑了一声,闻瑕迩一时猜不透心上人的这位长姐笑声是何意,有些忐忑,“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并未说错。”君思敛道:“只是不曾想过灵沉还能交上公子这般性情的朋友。” 这话让闻瑕迩更为不解,闻名天下的缈音清君不知是多少修士趋之若鹜想要与之结交的对象,什么样性情的朋友交不到? 他思忖片刻,道:“……缈音清君合该是有许多朋友的?” 君思敛声中含笑,“公子是家弟这些年来第一次带回家中的朋友。” 话中深意令闻瑕迩不由得心生他念,这时门沿紧阖处突然凭空生出一个碗口宽的洞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汤便从那洞中飘了进来浮于半空,只听君思敛道:“灵沉临走前特意嘱咐了我几句解阵之语,没想到竟是为此。” 君惘走了? 闻瑕迩心中一紧,“君惘他为何要走?何时走的?” “他今日一早便离开临淮启程去渊海之地寻珠玑草了。”君思敛疑声,“他走之前没同你说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同我说。”闻瑕迩霎时挫败下来。 渊海之地其中风险他一清二楚,若是平日里君灵沉去一趟也就罢了,可偏偏对方眼下背后的鞭伤还未好全。更何况渊海之地会将修者的修为压制成常人,君灵沉没有灵力护体,背上的伤岂不是会变得更严重?若是因此有个万一他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闻瑕迩便无法再坐以待毙,抽出几道赤符贴于门上试图破阵,却见门身顺时涌出星点白光,赤符立刻如同被吸走了精力一般蔫蔫的掉到了地上。 闻瑕迩不信邪待要再试,便见白光淡去,三行字浮于他眼前虚空:不得破阵,不准出房,每日喝药。 闻瑕迩怔怔的望着这几个字,一时竟不知该佩服君灵沉未卜先知还是叹他所有行动皆被对方料了个透彻。 “公子?”君思敛唤道。 闻瑕迩回神应声,“君姐姐我在。”顺手将那碗汤药从半空取下端在手里。 那碗口大的洞便开始闭合,大黑似想从这洞中钻出去,动作却慢一步一头撞在了门沿上。 君思敛道:“公子莫要同家弟置气,他不同你说去渊海之地一事恐是怕你担忧。” 闻瑕迩摩挲着碗底,温热之意从指间蔓延到指腹,“可是……他为什么又要用阵把我锁在他房间里?” “此番将公子……留在房中,应该是怕公子醒后追去渊海之地这才出此下策罢。”君思敛语中夹歉,为君灵沉解释道:“家弟性子与旁人不同,公子与他相交应该知晓一些。不过此事的确是灵沉做的不妥,但还望公子你莫要因为这件事同他置气才好。” “君姐姐我没同他置气,他性子很好的!”闻瑕迩忙不迭道:“君惘背后的伤没好,他一个人去渊海之地我实在不放心。” 君思敛闻言轻舒一口气,“你且宽心,渊海之地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凶险之地,不出五日他便会带着珠玑草回来。” 君灵沉那日背后血淋淋鞭伤交错的景象仍记忆犹新,闻瑕迩根本无法宽心,“可君惘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去取那什么草?” 君思敛道:“公子手中汤药之引,其中一味便是珠玑草。” 闻瑕迩垂眸看向碗中,氤氲热气扑面,难闻药气窜入他鼻尖。他沉吟道:“但这汤药之中既已有珠玑草,为何君惘还要去渊海之地寻找?” “公子这段时日所服汤药中的珠玑草,乃是许多年前灵沉同一位旧友在渊海之地共同取得后送给我的。”君思敛娓娓道:“他此番前去渊海之地,只是为再赠还我一株。” 兜兜转转事因还是出在闻瑕迩自己身上,若不是他服了君思敛的珠玑草,君灵沉便不会为了赠还君思敛而孤身去渊海之地。 闻瑕迩端着碗的力道又紧几分,心中动荡,“多谢君姐姐将珠玑草赠给我做药引。” “这本就是灵沉送给我的,用来救他的朋友理所应当。我本也劝阻他不必再去渊海之地寻来赠还我,奈何却劝不住。”君思敛道:“不过说起来,该是我向公子你道谢才对。” 屋外风轻云淡,日光浮动。 闻瑕迩闻言心生不解,待要询问,便见得一女子轮廓虚虚的印在了门帘之上,长身玉立,聘聘袅袅。 -- 第291页 大黑贴着门身径直而上,最终在君思敛的轮廓的下颌处停下。闻瑕迩见状立刻腾出一只手将大黑从空中抱了回来,接着之前的话道:“君姐姐为何要向我道谢?” 君思敛道:“因为若不是公子,只怕灵沉是还不肯回君家的。” 闻瑕迩心中疑惑更甚,这话中之意岂不是暗指君灵沉已经许久未回过临淮?可是君灵沉无缘无故的又为何不肯回临淮自己家呢? 他道:“他为何不肯?” 闻瑕迩等了片刻,门外却未传来君思敛的应答,他又道:“是我唐突了,若是有不便告知之处君姐姐权当做没听到这句问话便好。” 音方落,只听君思敛道:“并不是公子唐突,只是此中缘由的确有些不便与人说道。不过公子既是灵沉带回家中的友人我同公子说了倒也无妨。” 君思敛说到此处之时,屋外有风起,闻瑕迩见得门上轮廓探出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发,姿势却是极雅。 大黑在他臂中挣扎,他摸了一把大黑的头,安抚道:“别闹。” “灵沉二十年前因一事忤逆了家父,自此再也未回过君家。而家父也因这事闭了关,如今还未出关。”君思敛似有所感,“前几日灵沉抱着昏迷不醒的你回到家中,我还恍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这样的事情在父子之间不算少见,闻瑕迩父亲还在世时他便也经常做过这样的事,但就这样一件父子之间的平常之事,放在君灵沉身上却变得极为罕见了。 君灵沉和他不同。缈音清君克己守礼,道行出众,世人皆赞一声卓然君子。 这样品行的人会忤逆父亲已是惊世骇俗,竟还将父亲气到闭关,并且自己还因此一离家便是二十年,这般一意孤行的决绝作为,饶是自诩顽劣的闻瑕迩也有些瞠目。 “君姐姐,君惘不像是会忤逆父亲的人,他当真这般做了吗?”他心上人虽然平日寡言少语性子淡漠了些,但却是绝对的温柔善良,闻瑕迩实在有些不相信对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从前确实不会忤逆父亲,但那件事似乎的确是灵沉铸成了大错。”二十年前的事已有些久远,君思敛回忆着道:“具体是什么错我也不知,只记得当初知晓这桩事的人被禹泽山和我们君家的人出面示威,三缄其口才压了下来。而灵沉在这之后也被他的二位师兄带回了禹泽山,从此再没回过临淮。” 闻瑕迩听罢眉心蹙起,他前世为了刁难君灵沉曾特意找人查了对方的错处,后来遍寻两道却连君灵沉一丝错处也未寻到,他还曾因此讥讽过对方不是人而是沽名钓誉的“圣人”,但后来发生的种种证明他心上人确是与圣人差不了多少。 试问这样近乎完人的君灵沉又究竟能铸成什么样的大错,需要惊动禹泽山和临淮君家出面才能压下? 他心中疑虑重重,手上端着的药汤温热已渐渐褪下来。 大黑从他臂中挣脱,飞到两扇门的缝隙之间试图挤出去,屋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唤道:“大小姐。” 闻瑕迩缓过神来,门帘上又多了个人影。只见君思敛朝来人颔了颔首后,便朝他道:“家中有事尚未处理,公子见谅。明日我再来为公子送药。” “君姐姐不必理会我的。”闻瑕迩道:“姐姐事务繁忙,也不用劳烦姐姐亲自来替我送药的。” “灵沉临走之前特意嘱托我要盯着公子喝完药,所以接下来这几日都由我送来。”君思敛笑声,“还望公子许我几分薄面,将每日的药都喝下才好。” 闻瑕迩有些窘迫的收回自己印在门帘上端着碗的影子,“……必定喝完。” 君思敛听得答复这才同前来的弟子一道离开。 闻瑕迩默默的端着那碗半凉的汤药回到屋内坐下,他面前桌上摆放着一碟精致的芸豆糕,待要捻起几块吃下之时,碟身浮出一道青光,随后留下一行醒目的字:每日一块。 闻瑕迩:“……” 这人怎么隔了老远也能将他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第115章 画像 因着闻瑕迩从前在家中之时,常被罚禁闭于屋子不得出户,是以如今君灵沉将他关在君家他便每日懒懒散散的过着打发时间。除了见不到君灵沉心中挂念的紧之外,倒也不觉难熬。 君思敛仍旧每日亲自为他送来汤药,君家事务不多之时会站在门外廊中同他说说话。闻瑕迩也在这几日同君思敛的交谈之中了解到这位心上人长姐,是位温和亲善的女子,和君灵沉清冷的性子相去甚远,与之相处起来极为融洽。 这日君思敛替他送完汤药后,临走前说了句:“屋中烦闷,灵沉屋中典籍颇多,公子不必拘礼,大可翻阅消磨时光。” 被关在君灵沉屋中的这几日闻瑕迩除了动了几次君灵沉书桌上的笔墨用来画符来玩外,屋中其他的一概未碰。实则早已有些腻烦,但又因顾忌着这是君灵沉的房间不敢太过肆意,是以君思敛此刻这句话无疑是及时雨,解了他心中顾虑。 大黑还扒拉着门缝不肯下来,连日来常常如此。闻瑕迩一把将大黑从门上揽了回来,“你就算是贴在那缝里也出不去,这才几日怎么就变笨了?前些夜里说我不是说的挺透彻吗?” 大黑沿着他臂膀飞到他左肩处坐下,没搭理他的话,极其安静。 闻瑕迩没大在意,带着大黑直往君灵沉房中存放典籍的地方走去。 -- 第292页 一整面墙有条不紊的摆放着许多典籍,闻瑕迩走到架前停下,随手挑了一本典籍拿起翻了翻,发现书中记载的是关于剑道修行的心法,他一个阵符双修看的极不顺畅,翻看一会儿便再也没翻阅下去的心思。 遂将这本放下,又一连翻了了数本却皆是些他提不起兴致的论道经纶,闻瑕迩无趣的将这些统统放回原位,伸长手臂直探最顶端一格,心想许能翻出些有趣的玩意,奈何他忘了如今自己眼下这幅身体的身量同从前相比矮了好几寸,顶上的典籍没能拿到,反倒是将半壁墙的架子拉扯的一晃,半壁典籍簌簌落下,劈头盖脸的砸了他一身。 大黑反应灵敏逃过一劫,浮在半空嘶了一声,嘲讽之意尤为明显。 闻瑕迩拿开落在头上的典籍放进书堆里,对着上空的大黑笑了一笑,“乖,我们今日有事可做了。” 大黑摆了摆身体往架格顶端飞去,用二人之间所隔的距离拒绝了闻瑕迩的提议。闻瑕迩从书堆中站起,上前要将大黑从半空拽回来,大黑便已快一步不慌不乱的坐到那顶端上方,朦胧轮廓还有几分优哉游哉的意味。 不过大黑还未能在这方位置坐稳片刻,身后便传来轰隆一声,惊得大黑立刻从原位飞回闻瑕迩头顶。 闻瑕迩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面完好无损的墙从中向外两侧延伸出一个两人可同行而过的入口。他越过格架走到入口前,见得里面漆黑一片,呐呐道:“原来君惘房间里也有密室……” 他抬脚便要进去,也不知忆起什么又突然停下。 闻瑕迩问大黑:“我就这么进去,好吗?” 大黑整个身形瘫倒在他头顶,慢条斯理的做了应答。闻瑕迩闻言一脸义正言辞,“什么叫我想看?是你误打误撞碰到机关的。” 大黑浑身上下颤了一颤,不置可否。 闻瑕迩摸了摸下颌,从容步入密室,“我房中的密室放的都是阵修和符修的修行典籍,君惘的密室合该是放的些关于剑修修行的东西……” 随着他的话音,几张落火符从他袖间钻出飞在他跟前照明探路,昏暗的密室霎时变得明亮。 偌大的密室只有一张放着笔墨的书案再无他物,一眼看尽,空荡异常。 他走到那张书案前停下,垂首看见案上的笔墨未收,旁边还放着一张半摊开的画卷。闻瑕迩斟酌片刻后,将眼前的落火符四散去角落,伸手将那副画卷从案上拿起摊开,只见泛黄的画纸上浅浅的勾勒着一个男子的轮廓,面容未及描绘,看不出这画中之人是谁。 “伯墨,这像谁?”闻瑕迩拿着画卷问大黑,“是君惘画的自己吗?” 大黑探出身子往画上瞧了瞧,摇了摇头。 若说这画上之人是君灵沉,闻瑕迩又觉得少了几分对方身上那股清冷疏离之气。他又盯着这轮廓细看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将这画卷放回原处,起身时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一旁搁置的笔,这支笔在书案上滚了几圈后掉下了书案。 周遭极静,笔落地面啪的一声,有些刺耳。同一时刻,四下虚空突然涌出一阵夺目白芒,闻瑕迩不适的眯了眯眸,从这片光芒不断捕捉到“唰唰”的声响,就好似许多画轴在此刻被同时打开来。 白芒逐渐变淡,成百上千幅画卷从中隐现出来,这些画浮于虚空,原本空旷的密室此刻皆被这些画覆满,入目之处皆是画卷,景象壮观异常。 大黑从闻瑕迩头顶飘下,飞身钻入层层叠叠的画海之中。 闻瑕迩在原地驻足片刻,抬手拿起一幅离自己最近的画放到眼前,上面绘着一人,双手环肩,姿态懒散,面容处却仍旧一片空白。 他放下这幅画,行入画海中来回寻视,发现这些画上的面容处皆是空白一片,但所绘之人的举手投足却是异常灵动传神,闻瑕迩在这画海中一连翻看几十余幅,心中已得结论。 这些画上画的都是同一人。 不是君灵沉,而像是一个时而意气风发,时而恣意懒散的少年。 大黑在画海中晃悠一阵后飞了回来,闻瑕迩蹙着眉一一扫视这些画,道:“常远道曾和我说,君惘有一个喜欢的人。”他看向大黑,“这些画上画着的人,是不是君惘喜欢的人?” 这既是君灵沉的密室,密室中的这些画理应出自君灵沉之手。而这些画像上无一例外的画着同一个人,除了是君灵沉心悦的那人之外,闻瑕迩想不到其他。 大黑陷入沉默,身形贴着画像上的人停住,旋即一边摇头一边嘶声。 闻瑕迩眉心又锁几分,“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他心中藏着气,这段时日和君灵沉相处下来,他多多少少能感受到君灵沉对他的态度并不像前世那般厌恶,但不厌恶却并不意味着喜欢。 常远道口中君灵沉的心悦之人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虽然眼下那人并未出现在他和君灵沉的跟前,但看到今日这密室之中画像多如海的景象,想要拔掉这根刺恐怕不是一朝一夕。 闻瑕迩紧抿着唇,瞥见大黑还在几幅画像中来回游移,似乎观赏的极为认真。他生气的将大黑一把抱了回来,“不准再看!画上都没有脸,难道还比我长得好看吗?” 大黑默默的看他一眼,张嘴吐出嘶音。 “我能看出来画上画的是男子!君惘心悦的人是个男子,缈音清君断袖了!”闻瑕迩抬手拨开身前重重画像往外走,大黑闻言又回应他一声。他听罢抱着大黑的力道又重了重,“我有什么好欢喜的,君灵沉又不是为我画的像为我断的袖,我一点都不欢喜!” -- 第293页 一张画像挡在出口处,闻瑕迩恼着脸绕着这张画像走,这画像却跟开了灵智一样缠上来。闻瑕迩心中刚生出将这画撕了一了百了的念头,余光却无意瞥见这画像上的一处细节,将他心头之火霎时浇灭大半。 他拿下这张画走到密室外明亮之地,日光透过泛黄的画纸,画中景象变得澄澈清晰。 长身而立的少年郎青丝浮荡,通身上下再无旁物,惟有发上一根细长的簪束着发,他只这般静静的立于画中,但那骄纵不羁的气势却仿佛透过画纸隐现于眼前。 闻瑕迩眼神紧盯画中之人头上那根簪,少顷恍惚道:“这根簪,是不是我的鎏火……” 他探出指尖覆上那簪,火纹之状刻画的精细无比。 这支簪,是他的鎏火无疑。 闻瑕迩喉结上下轻滑,立在原地怔怔出神。 大黑拨开他指尖,将那根簪又从画像中露出来,难得又陷入沉默。 闻瑕迩突然将画卷起收进袖间,大步流星的来到房门处,将赤符布满门身,试图破阵。 屋内白赤之光交相缠绕,风声大作。闻瑕迩背上起了一层薄汗,驭符破阵动作却并未停下,只见门身之上现出数道金色符文,不断将他的赤符吞没,光影明灭,屋中布施之阵霎时弹出一道凌冽之气,逼的闻瑕迩身形后退数步,破阵之势节节退败,赤符纷纷掉落在地。 闻瑕迩待要再试,大黑及时出声制止住他。 闻瑕迩置若罔闻,他此刻只想赶快见到君灵沉,问他那画像中人究竟是谁?为何会戴着他的鎏火?为何又要将他的鎏火画在那画像中? 他冷静不下,驭符的动作都有些不稳。又是数道符齐攻阵心,屋内风声疾疾,急促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君思敛站在门外,看见四下景象心中便已明了,忙道:“公子伤势未愈不可强行破阵!” 闻瑕迩听见君思敛的声音,应答道:“君姐姐,我今日一定要从这屋中出来的,你离远些我怕伤着你!” 君思敛劝阻不得只好屏退身后弟子,陪着闻瑕迩一起破开施加在屋内的阵法。闻瑕迩察觉到屋外之人的助力,“多谢。” 君思敛道:“我早该陪同公子将这阵法破开的,如今出手希望为时不晚。” “不晚。”闻瑕迩道:“有君家姐姐帮忙,这阵须臾功夫便能破开。” 随着他话音落下,房中四下倏的响起一阵空灵之音,两扇门扉应声而开,道道疾风从屋中涌出,吹得君思敛衣袂飞舞。 闻瑕迩大步跨出屋中,险些和门外之人迎面撞上,往后退开半步这才稳住。他虽与君思敛已攀谈过数日,但具是隔着门扉,像如今这般见到对方面容还是头一次。 君思敛里着青衣外罩白衫,与君家其他弟子一样着青白二色,面容清丽,气质温和,随云鬓上仅点缀着一只兰花莹珠簪,通身上下的世家小姐之风却并未被这简单遮掩住。不过她虽是君灵沉长姐,但或许是他姐弟二人不是同出一母的关系,单从外貌上来看君思敛与君灵沉并无几分相似。 闻瑕迩见到君思敛后胸中动荡情绪有所平静,正要恭敬的问好,大黑便从他身后飞出来挡在了他和君思敛之间,顶着那团模糊的身形恰好遮住了君思敛的面容。 闻瑕迩愣了一下,伸手揽起大黑往回拉扯,“失礼了。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不大懂礼数,君家姐姐不要见……” 拉扯之间,君思敛的脸庞从中露出来,方才本还含着浅笑的面容不知何时已盈满了泪。 闻瑕迩动作僵住,大黑从他手中脱出又飘回了君思敛面前。 “君姐姐,你……为何哭了?”闻瑕迩不解。 君思敛闻言伸手触碰面颊,指尖一片湿润,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轻声道:“我,我也不知。” 大黑又离君思敛近了几分,靠近之后不知察觉到什么又往后退了回来,一进一退,好似踌躇两难。 闻瑕迩扫视大黑一眼,“是我这位朋友吓着你了吗?” 君思敛还未说话,大黑便又往后退了几退,直到背靠闻瑕迩后这才停下,像是真怕自己吓到君思敛竭力想隐藏自己的身形。 君思敛摇头道:“不是。” 她擦净面上泪意,前行几步向大黑探出手,大黑顺势将头埋进闻瑕迩怀中,君思敛动作顿住随后收回手。 闻瑕迩心中怪异之感油然而生,君思敛仰首问他:“他是你的朋友?” 闻瑕迩点了点头,“是。” 君思敛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闻瑕迩感觉大黑又往他怀中用力的埋了几分,让他将到嘴边的“大黑”二字换成了“伯墨”。 “伯墨……”君思敛轻声念着这二字,望向伯墨,“伯墨,你能说话吗?” 伯墨闷头不语,闻瑕迩安抚的拍了拍伯墨,道:“他不能说话,但他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能听懂吗。”君思敛垂下眼帘,柔声道:“伯墨。我姓君,名唤思敛。” 伯墨仍旧未语。 闻瑕迩低声提醒道:“君家姐姐在同你说话……” 伯墨嘶叫一阵,闻瑕迩听清话中含义后略微蹙了蹙眉。 君思敛见状问道:“你能听懂伯墨说话?” 闻瑕迩沉吟片刻,道:“他与我相识许久,又结过魂契,久而久之我便能明白一些他说的话。” -- 第294页 第116章 岐城 “我能碰他吗?”君思敛问。 闻瑕迩垂首望向贴在自己怀里的伯墨,安静异常。他思忖片刻,两手托着伯墨往君思敛跟前送去,君思敛朝他投来一笑,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伯墨的身体,伯墨身形颤了几下,没躲开君思敛的触碰。 趁着这一人一魂互相结识的功夫,闻瑕迩道出自己心中所思:“君姐姐,我要去渊海之地寻君惘。” 君思敛诧异的看向他:“为何这么突然要去寻灵沉?” “我有件事想要当面问他。”闻瑕迩眼光闪烁。 伯墨从闻瑕迩手上离开,飘至君思敛掌心,探出一点朦胧的轮廓触了触对方的掌心。君思敛合拢掌心将他托起,莞尔道:“灵沉如今已不在渊海之地,若是有事要当面问灵沉,且安心在君家多等几日吧。他会回来的。” “他不在渊海?那他去了何处?”闻瑕迩追问。 “墨南和青穆交界处的一个小城中出了一桩异事,这桩事已经发生了有些时日,牵连甚广。禹泽山的弟子也牵涉其中,须得灵沉出面解决。”君思敛道:“灵沉适才给我的传讯上说他已经取得珠玑草离开了渊海,此刻应该已到了发生异事的城中。” “我这就去那城里找他。”闻瑕迩说罢便要动身离开,君思敛出声制止,“你伤势未愈,还是在君家静养的好。” 闻瑕迩道:“可我有事想当面问他。” 君思敛道:“再等几日,他会回来的。” “等不了。” 一刻也等不了。 君思敛劝阻无用,笑道:“留不住你,你打算何时启程?” “即刻。”闻瑕迩向君思敛拱手,“这几日在君家叨扰,多谢君姐姐照拂。” 他说完瞥了一眼仍待在君思敛掌中的伯墨,伯墨滞了片刻,待要从君思敛掌中抽身之时被君思敛十指合拢扣住。君思敛望向闻瑕迩,道:“你要将伯墨也一起带去?” 闻瑕迩神色稍变,反问道:“君姐姐希望他留下?” “是我唐突了。”君思敛羞赧的松开十指,放开伯墨。 伯墨浮在原地没动,模糊的身影现出缕缕墨黑纹影,情绪似乎有些波动。 闻瑕迩在这一人一魂身上来回扫视后,眼中覆笑,“君姐姐不妨问问他自己的意愿,看他是想留下还是跟我走。” 君思敛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伯墨身上,试探着问道:“可以吗?” 伯墨对着闻瑕迩发出嘶的一声,闻瑕迩听罢眼中笑又深几分,缓声道:“不必忧心我,随心而为罢。” 伯墨沉寂片刻,点了点头,再度飘回君思敛手上。君思敛面上难掩喜色,小心翼翼的收紧托着伯墨的力道。 “有劳君姐姐照顾伯墨一段时日了。”闻瑕迩道:“我先行一步。” 君思敛颔首,“我会好好照顾伯墨的,你在外也要保重。” 闻瑕迩笑着应下,临走前又突然被君思敛叫住。他回身道:“君姐姐还有何事?” 君思敛带着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从头到脚审视他半晌后,问道:“你名字里可是有个‘迩’字?”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声,他从未在君思敛的面前提过他的名字,对方眼下这般问了他若是答“是”,君思敛兴许会进而询问他全名,届时他的身份便藏不住。若答“不是”,他势必又要将“思君”这假名拿出来混上一混,可对于这位君灵沉的长姐他又委实不想欺骗。 君思敛见他许久未答,轻笑一声,“答不出不答便好,不必郁结。” 闻瑕迩点点头,“谢谢姐姐。” 在修仙界西南边上有一座名唤岐城的小城,城内在半月前出了一桩怪事,居住在城内的百姓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城内剩余百姓皆出动寻找消失之人,但无论是消失的痕迹还是消失百姓的尸首皆没寻到,可谓是怪异至极。 闻瑕迩来到岐城已是三日后,这日天气阴沉,午时刚过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撑着伞步入城中,街道上仅零零散散的有几个抱头飞窜躲雨的行人,没过上一会儿街道便空了。他想随手拦个行人打听关于禹泽山弟子踪迹的念头也落了空。 雨势又急又大,一把伞已快遮不住这雨。闻瑕迩打算在这城中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避一避,沿着一条街走的快到了头,才寻到一家开着门的酒肆。 他前脚步入酒肆,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喊,“常远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最好有一日别落在我手里!” 迟圩跪趴在地,双手脖颈具被一根细长的紫玉制成的锁链束缚着,他待要挣开这束缚,身上的锁链便捆的更紧几分。他仰着脸盯着手中牵着他身上锁链另一端的人,恶狠狠的模样恨不得将那人生吞活剥。 常远道半阖着眼斜倚在椅子上,右手端起一杯酒喂入口里品着,闻言将左手牵着的锁链往前轻轻一拽,迟圩的下颌便砰的一声嗑在了他身下的椅沿上,疼得迟圩当即倒吸口凉气,“常远道你——” 常远道睁开眼放下酒盏,探出手抬起迟圩的下颌,故意在迟圩被磕到的地方用力按压,“喊尊称。” “你也配?”迟圩疼的呲牙,欲将下颌从常远道手中挣出,谁料常远道按压他伤患的力道又重几分。 常远道笑看着他,“不听话,会更疼。” 闻瑕迩收好自己的小红伞,瞥了一眼常远道和迟圩那边的景象,又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小厮,斟酌片刻后,还是向前者走去。 -- 第295页 迟圩红着眼盯着常远道,死死抿着唇没发出一点呼痛之声。 闻瑕迩走到迟圩身后,两指探向常远道掐着迟圩下颌的手,道:“若瑾君欺负一个小辈,传出去怕是有损颜面。” 常远道抬眸看向他,“这能算得上是欺负?”话虽如此,掐着迟圩下颌的手却是放开了。 迟圩忙不迭的回头,仰着下巴看清闻瑕迩后,眼里蓄着的泪花霎时涌现,“恩师你终于来救我了!”他一头栽向闻瑕迩,声泪俱下:“常远道他就是个疯子,他欺负我……” 常远道拿起酒盏又抿一口,“你犯了错,我略施小惩,何来欺负?” 迟圩又从闻瑕迩身上探起头,哽咽的朝常远道呸了一声。 眼看着又是一场嘴舌之辩,闻瑕迩及时制止迟圩顺手将人从地上拉起,迟圩哭的实在凄惨,下颌处淤青了一大片,闻瑕迩沿着迟圩身上锁链的延伸处看去,看见常远道手腕处虚虚的绕了一圈,挑眉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禹泽山对待犯了错的弟子,是用这样的手段惩治。” “他滥用私刑!”迟圩在闻瑕迩耳边控诉道:“成恕心本来只打算将我放在禹泽山的禁闭室里关上几日,可是这个常远道为了羞辱我欺侮我,故意找借口把我带下了山!一路都这么将我锁着!” “不得胡言。”闻瑕迩似笑非笑,“若瑾君是何人,怎会用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常远道面上笑意淡了几分,道:“小思君变回了闻旸,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厌烦。” 闻瑕迩但笑不语,常远道轻哼一声,收回捆在迟圩身上的玉锁链,冷声道:“你来此所为何事?” 迟圩猫着身子躲到闻瑕迩身后,闻瑕迩坦荡道:“来寻君惘。” 常远道:“我师弟与你非亲非故,即便寻他也轮不到你。” “非亲非故?”闻瑕迩抬手扫开衣袍下摆在常远道对面坐下,“我以为我对他的心思,常仙师合该是最清楚的那位。” “这,还能算得上是非亲非故?” 常远道手中酒盏重重放到桌上,“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闻瑕迩道:“我乐意。” 常远道闻言却是笑了,“那你此生,注定求而不得。”丢下这句便起身离开,上了二楼客房。 闻瑕迩盯着常远道背影,直到对方摔上门这才将视线慢慢收回来。 迟圩坐到他身旁,用力的抹净脸上的泪,直将一张脸被抹的通红充血后才停下,笑嘻嘻的道:“恩师你能来救我,我好开心啊。” “无心插柳。”闻瑕迩看向迟圩,“你怎么落到常远道手中的?” 迟圩心中愤恨又有复燃迹象,“那日缈音清君将您带回临淮我本也是要跟着去的,但无意中看到了给您的一封信,这才转而去了禹泽山。” 闻瑕迩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迟毓是你的谁?” “他就是我从前跟您提起过早就死在外面的那倒霉弟弟。”迟圩压着火气,“那封信是他写给恩师您的,上面的字迹我一看就知道是那混小子的!” “所以你就去禹泽山找迟毓。”闻瑕迩抿了口茶,“结果弟弟没找着,反被禹泽山的人抓了起来。” 迟圩闻言身上气焰霎时消了一半,惭愧道:“还是见到了,就是那混小子死活不跟我走。纠缠太久把人全部都引来了……” 闻瑕迩侧目上下打量迟圩,时隔太久他都险些忘了,迟圩这小子在两道上风评奇差,头一次见到这小子时正碰上禹泽山的弟子在四处围剿他,活脱脱一个混世魔头,和现在乖巧恭敬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道:“你从前究竟做了什么事禹泽山的人要四处抓捕你?” 迟圩心虚的摸摸鼻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闻瑕迩道:“说。” 迟圩头又埋低几分,小声的道:“就是有一次我在外面遇到一个刚入门的禹泽山弟子,我和他相谈甚欢,便劝他弃了仙道和我一起改修魔道。那个弟子听了我的劝当晚就自废修为开始修魔,可是他心境不稳修魔修的并不顺畅,后来走火入魔,同门的禹泽山弟子赶到后才救回他的命。再后来那个弟子清醒后把原委全都跟禹泽山的人说了一遍,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能耐啊。”闻瑕迩道:“凭着一张嘴就能把一个正道弟子教唆的跟你修魔道,迟圩你本事不小啊。” 迟圩听出闻瑕迩话中反讽之意,头垂的更低,嘟囔道:“我本来也是抱着随口一试玩玩的,谁让他当了真……” 闻瑕迩笑了两声,“禹泽山的人抓你,你该。” 迟圩自知理亏,并不为自己辩解,只是埋着头低低的叹气。 闻瑕迩端着茶盏晃了晃里面的茶汤,话锋一转,“你和常远道来岐城多久了?” 迟圩闷闷的道:“今日才到的。” “有和君惘以及其他人碰面?” “没,恩师是我们来这城中第一个见到的人。”迟圩道。 闻瑕迩垂眸思忖,突然放下茶盏拍了一把迟圩的后脑勺,“去。” 迟圩猛地抬起头,迷惑的道:“去哪儿啊?” “去常远道房里。”闻瑕迩淡声,“帮我打听君惘的下落,顺道盯着他。” 常远道会带着迟圩来到岐城,定是和君灵沉同一个目的。这师兄弟二人迟早是要会面的,所以只要跟着常远道,他一定能见到君灵沉。但依照常远道方才对他的那副态度,大约并不想让他见到君灵沉,他若就这般大咧咧的跟在常远道身旁不被甩开,难。 -- 第296页 迟圩一脸惊愕,“恩师您难道忘了常远道那厮方才怎么对我的吗?我现在去他的房间里,岂不是羊入虎口?” “没你想的那般糟。”闻瑕迩道:“常远道再恶劣他也是仙道大名鼎鼎的仙君,品性还是过得去的,不会将你怎样。” 迟圩回忆起自从他被常远道带下禹泽山后一路上他所遭受的种种,欲哭无泪的辩驳,“他不是仙君,他就是个长得像仙君的洪水猛兽……我要是再落到他手上,我肯定会被他玩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眼含希冀的看着闻瑕迩,“恩师我还是不是您最得意的首席大弟子了?您舍得把我往虎狼堆里推吗?” 闻瑕迩叹息一声,“你知晓我对你师娘一片情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大约已过了二十四个秋了,再不见他我就撑不到今年的秋日了。”他拍着迟圩的肩膀起身,安抚道:“我就住在常远道隔壁,你要是实在顶不住了就嗷一声,我听到立刻就来救你。” 迟圩吸了吸鼻子,沉默半晌,“……当真?” 闻瑕迩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迟圩心中仍旧惴惴,闻瑕迩一把将人从坐上拉起径直往二楼走去,待到了常远道房间门口方才停下来。 迟圩身形僵直,心如擂鼓,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闻瑕迩顺势将房门推开,里头传来常远道懒洋洋的询问,“谁?” 迟圩听见这声“谁”后,浑身下意识的颤了一颤。闻瑕迩见迟圩半晌都没有进房的迹象,道:“去吧。” 迟圩僵硬点头,脸上已是一副舍生取义的神情,拔高几分声量,“……我。” 房中沉寂一会儿后,突然响起常远道的调笑之声,“迟圩进来啊,守在我屋门口干什么?我不缺看门的童子。” 迟圩深吸一口气,临行前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恩师,迈着僵硬的步子进到了常远道房中。 常远道斜倚在一方榻上,身上外衫懒散的搭在肩头,欲落不落。他触手可及之处放着一壶酒,手中握着空盏,因着他指节轻动,五指上戴着的形色各异的玉扳指与盏身相碰,发出轻微摩挲之声。 他眸含笑意的看向迟圩,拿着空盏的手朝对方轻轻一抬,“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替我斟酒。” 迟圩闻声感觉自己脚下仿佛生了根,口中应答,可那步子却怎么也跨不出半寸。 常远道呵声,“想来是如今闻旸来了,只有他才能驱使得了你了。” 迟圩干笑,心中又将常远道骂了个狗血淋头。 ※※※※※※※※※※※※※※※※※※※※ 迟圩,一个为偶像英勇就义的迷弟。 第117章 冲刷 迟圩走到常远道面前,拿起酒壶替常远道斟满,“不过一杯酒,哪里谈得上驱使不驱使。” 常远道:“这样说来,你是心甘情愿为我斟酒的?” 迟圩亦僵着唇角笑,“……自然。” 常远道笑声,一杯饮尽后又将空盏递于迟圩跟前,“既如此,那便再来一杯罢。” 迟圩眉心一跳,将酒壶当的一声放回原处,“常远道你别得寸进尺。”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为我斟酒的,何来得寸进尺一说?”常远道转了转手中空盏,示意迟圩继续,“快啊。” 迟圩盯着常远道半晌,“我快你大爷!”语毕手中多出一道黄符猛地贴向常远道胸膛,常远道被贴了个措手不及,身形僵住。 常远道维持着斜倚在榻上的慵懒姿态,状似惊异道:“一时不察,竟着了你的道。” “知道就好!”迟圩扬起下巴,嚣张至极,“常远道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日!” “是啊,我也有落在你手里的一日……”常远道叹声,神情挫败,“你打算如何对我?” 迟圩冷笑一声,两指掐住常远道下颌将对方的脸朝向自己,“你这一路来如何对我的我便如何对你!” 常远道闻言眼中流露出几分慌乱,“你难道要将我用锁链锁起来游街示众?” 迟圩掐着常远道下颌的力道一滞,面露厌恶道:“我才没你这样的怪癖!” 常远道哦声,“好吧。” 迟圩没忘记他恩师交代给他的嘱托,见常远道眼下已顺利受制于他成了一副无力反抗的模样,遂收回故意钳制对方下颌的手,“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兴许我一高兴便能少羞辱你几分。” 常远道看他一眼,笑着道:“好啊。” 迟圩只当他的笑是故作镇定,叉着腰趾高气扬的问:“我师娘现在在哪儿,快说!” “谁是你师娘?”常远道问。 “缈音清君君灵沉,我正经师娘!”迟圩鄙夷的瞧常远道一眼,“赶紧说!” 常远道不动声色的敛了笑,讽道:“当真是厚颜至极……” “你骂谁脸皮厚呢?”迟圩拧眉道。 贴在常远道胸膛上的黄符无风自落掉至地面,迟圩瞪大了眼,惊愕的话未及说出口,身上便被一根熟悉的紫玉锁链缠住,身形一歪滚到了地上,“常远道你你你——” 常远道理了理肩头披着的外衫后从榻上直起身,左脚一勾将地上的人翻了个面,正面朝向他,“我我我,如何?” “你、你你你——”迟圩“你”了半晌也没句下文,显然是被吓的不轻。 常远道拿起锁链另一端朝前微微一拽,迟圩的上半身便被拉离了地。常远道伸出手在迟圩脸上拍了几下,“管好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 第297页 迟圩厌恶的想躲开常远道的触碰却没能躲掉,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冥顽不灵。”常远道伸手分别捏起迟圩的两边唇角,稍稍用力向外扯,“把这张老是胡说的嘴撕了,不知道你这张清秀的脸会变作什么模样。” 迟圩的嘴被常远道拉扯的有些变形,张嘴便要开骂奈何只吐得一些“唔嗯”的模糊字眼。常远道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大,牵动他下巴处的伤又是一阵痛,心中却不由得生出恐惧,暗道常远道这厮莫非真的要徒手撕了他的嘴? “唔……要……”迟圩扭动着头挣扎起来。 常远道故意曲解迟圩的话,“还要我的力道还要再大几分?” 说完,迟圩便真的感觉到常远道撕扯他嘴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当即吓得他后背生汗,口中慌乱的叫了声:“嗷呜!” 常远道撕扯的力道一顿,迟圩趁着这空隙再接再厉:“嗷嗷呜……嗷嗷呜!” 常远道忍俊不禁,松开迟圩的嘴往背后一靠,笑的有些直不起身。迟圩唇角两边红红的,听见常远道发笑也不理会,仍旧一个劲的嗷声。 常远道支起身,肩膀仍有些抖动,显然是在憋笑。他垂首望向迟圩,跟见着什么新奇物什般问道:“迟圩,你这是在……卖乖讨饶?” 迟圩“嗷”声止住,反应过来面色霎时变得涨红,“常远道你这个——” 屋门轰的一声被推开,闻瑕迩匆匆走进来,看见屋中二人之景恍惚以为是前几刻的景象重现。 迟圩被锁链捆的严实,坐在地上眼巴巴的望着他,“恩师我辜负您的嘱托了……” 闻瑕迩眼神掠过迟圩,看向常远道,“若瑾君。” 常远道扫他一眼,“派一个小朋友来从我口中套话,并不高明。”又朝地上的迟圩玩味一笑,“还是个蠢笨的小朋友。” 迟圩眼睛睁的圆鼓鼓的,狠狠瞪着常远道。 闻瑕迩心思被当众揭穿仍面不改色,直接挑明,“君惘在哪里。” 常远道嗤笑一声,“求人便是你这幅姿态?” “常远道你别给脸不要脸!”迟圩咬牙切齿的道。 常远道无动于衷,眼神落在闻瑕迩身上,似是在等他如何作答。 闻瑕迩目光审度着常远道,少顷笑声道:“依若瑾君看,我该作如何姿态才好?” “躬行大礼?” “还是三跪九叩?” 他摸着下颌,神色略沉,好似当真在思考这二者是否可行。 “要我恩师给你行大礼,常远道你也不怕折寿!”迟圩一脚朝常远道榻下的沿角踹去,“我恩师和师娘是天作之合地造一双!你这老不要脸的从中作梗拆人姻缘迟早断子绝孙!” 常远道指尖弹出一道光,迟圩的动作便顿住。他抄着手从榻上站起,与闻瑕额眼神交汇,道:“常某虽不才,但在这两道中也得世人尊称一声若瑾君。无论是躬行大礼,亦或三跪九叩,常某都是受得住的。” “若瑾君确是受得住我这一拜。”闻瑕迩声线平静,“不过这一拜后,若得不到我想要的人,恐怕仅凭若瑾君收不了这场。” 常远道闻言双眼半眯,“闻旸,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闻瑕迩勾唇一笑,“只是我行事向来乖张惯了,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若瑾君,还望多担待。” 常远道衣袂浮动,闻瑕迩鬓发飞舞,屋中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到极致,正在二人交手一触即发之时,屋外响起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酒肆里的小厮唯唯诺诺的站在门口,小声道:“三位公子,酒钱和房钱……忘记结了。” 闻瑕迩率先反应过来,从玉蝉中掏出灵石袋子往小厮走去,“这便结。” 常远道盯着闻瑕迩背影哼笑一声,“臭脾气倒是一模一样。” 小厮结算了房钱朝闻瑕迩感激一笑,闻瑕迩又多给了几颗灵石,说道:“向你打听一件事。” 小厮接过灵石,喜笑颜开,“公子请问。” 闻瑕迩指着屋中的常远道,“这段时日岐城中可有他这般打扮的人出没?” 小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得常远道一身打扮懒散随意,闻瑕迩便又道:“手中持着长剑,衣衫是霜白颜色,和他的式样差不多,但比他穿着齐整俊雅。” 他问这话间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常远道闻声走来,在他耳旁道:“我寻思着你直接问我更了当稳妥些。” 闻瑕迩睨常远道一眼并不说话,小厮在常远道身上来回寻视一番,恍然道:“大约十几日前,确有许多穿着这样式样的仙家弟子们来过我们城中。我听说他们好像是为了探查城里百姓消失的事而来。” “你可知他们如今动向?”闻瑕迩道:“可还在这岐城内?” 小厮深思道:“这些仙家弟子气度打扮具是惹人瞩目,我不过是在街上偶然瞥得一眼,所以并不大清楚。” “我今日入城,观这岐城内百姓寥寥无几,就连茶楼酒肆也只你们一家开着,可是与前段时日发生的那桩怪事有关?”常远道问道。 小厮颔首,“没错。那桩怪事惹得城中人心惶惶,如今还在这岐城里的大多是是亲朋好友失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百姓,与这桩怪事没有牵连的人早已迁寻至他处安居定所了。” 修仙界地处宽广,四方常有邪祟作乱,扰得常人苦不堪言。是以为合理镇压消除这些邪祟,修仙界的各宗门世家便采用了因地划分的制度,邪祟出没在何地便由何地的宗门世家出面解决,不假借旁人之手,除非解决不了才会向其他宗门世家求以援助。岐城虽小,但理应有宗门世家保护,何以城中一出怪事百姓便争先逃窜?这样的状况至少在闻瑕迩前世是从未遇见过的。 -- 第298页 于是他便将这疑点提了出来,小厮却一脸茫然,最后反倒是常远道回答了他。 “岐城地处墨南与青穆交界之地,从前是由青穆云家负责这方安稳,但自云家被灭门之后,这份责任便落到了墨南的孤星庄身上。”常远道说到此处停了停,“不过如今阮家的人都在为那庄主之位争的头破血流,自是没闲功夫管这岐城中事了。” 小厮一脸听得大辛秘的模样,喟叹道:“原来是这样……” 常远道朝小厮笑了笑,“记得守口如瓶。” 小厮捂着嘴连连点头,点到一半又像是忆起什么放下捂嘴的手,向常远道说:“这位仙长,劳烦您先将房钱和酒钱结一结……” 常远道眼光扫向一旁站着的闻瑕迩,“他方才不是结过?” 小厮嘿声笑道:“这位公子只结了他自己的房钱。” 常远道眼皮一跳,“闻旸你小子行啊,账算得清清楚楚的。” 闻瑕迩丝毫不觉有愧,“亲兄弟明算账。” 常远道抄在袖中的手一下抽出去摸自己身上的灵石袋子,对闻瑕迩的话不置可否。摸索半天却发现身上空无一物,这时闻瑕迩瞥了一眼他手上戴着的玉扳指,道:“能入得常仙师眼的绝非凡品,不若随手取下一枚换作酒钱。” 小厮在屋外站的极为窘迫,适时出声缓和气氛,“不一定要这时结的,仙长晚些时候结也是可以的……” 常远道满意的朝小厮颔了颔首,小厮知情识趣的带上房门离开。常远道待要转身回屋中,却见闻瑕迩眼神沉沉的看着他,他便道:“有话直说。” 闻瑕迩道:“你不知道。” 常远道好整以暇,“不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君惘的下落,也不知道禹泽山弟子的下落。是不是?”闻瑕迩问。 屋外风雨飘摇,窗户大开,一声惊雷乍响,屋中景象随之变幻,一瞬的光影明灭,斑驳诡谲。 常远道沉声,“你何来依据?” 闻瑕迩指掐掌心,“以你的性子若是知晓便不会在我询问那小厮之时特意上前旁敲侧听,而是该以言语刺我才对。” 常远道闻言极少陷入沉默,闻瑕迩目光紧盯常远道,“他身上有伤。” 常远道蹙眉,“谁?” “君惘。”闻瑕迩指尖力道加剧,“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他何时受的伤?”常远道问。 闻瑕迩暗声道:“前段时日,他去北荒骨师国搭救我受的伤。” “又是为你受的伤。”常远道拂袖步入屋内,“当真是冤孽……” 常远道步伐走得快,闻瑕迩未能听清,慢一步跟上,“你半分也不知晓君惘的下落?他难道没通你传过讯告知禹泽山岐城中的情况?” 常远道停下脚步,侧目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到此处?”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若这岐城中是平常的邪祟作祟,以君灵沉的修为要将其除去不过弹指间,可眼下不仅折了许多禹泽山门人,还惊动了常远道前来,这邪祟是有多邪多恶,而君惘……他不敢再往下想。 “你当真不知他在何处?”他切声问,“你当真不知?” 常远道正色道:“我三日前给他的传讯,到如今还无回音。” “那其他的禹泽山弟子呢?你有试着过同他们传讯吗?” 常远道:“同灵沉一样。” 石沉大海。 闻瑕迩眼神凝滞,突然向大开的窗户处跑去。常远道料得他心中所想,出手拦截,“等雨停,这般大的雨什么线索都找不出。” 闻瑕迩挥开常远道的手,声音冷厉,“雨停后所有的痕迹都会被冲刷掉,我拿什么寻他!” 常远道动作一顿,闻瑕迩从窗间纵身跃入滂沱大雨中。 常远道头疼的捏了捏眉心,“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拂袖解开身后地上之人的锁链和咒术,道:“跟我追上去。” ※※※※※※※※※※※※※※※※※※※※ 昨天家里的网坏了,今天下午才修好。 断更不是本意w 第118章 痕迹 闻瑕迩行入雨中四下观望,雨势铺天盖地,将城中景象冲刷的有些朦胧。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红伞,但并不为遮雨。数道赤符飞出覆满伞面,他咬破食指,血珠分别滴于符身,“记住上面的气息,帮我找到伞的主人。” 符面莹起点点红光,随后唰的一声从伞上立起,纷纷跳下散入城中。 常远道和迟圩慢一步赶来,见闻瑕迩站于雨中衣衫尽湿,迟圩迅速迎上去施术替闻瑕迩隔了周身之雨,“恩师!” 闻瑕迩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迟圩朝他道:“这般大的雨您怎么也不施个术避一避。” 闻瑕迩这才觉察到自己一身衣袍润湿不已,他随手掐了个术变干,道:“忘了。” 迟圩语凝,心道这雨大的砸在人身上都能生出痛觉了,眼下避雨已是自身本能,这也能忘?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赤符在城中飞散的速度并不快,常远道抬眸扫一眼,说道:“你这符在雨天用,只怕事倍功半。” 闻瑕迩拭去右边鬓角残余雨珠,道:“比坐以待毙的好。” 常远道心知闻瑕迩是在影射他独坐酒肆中不作为一事,倒也不作辩驳。只见他衣袂轻挥,阻挡赤符前行的大雨便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远了去,赤符得以畅通前行,速度变快。 -- 第299页 闻瑕迩见状并不说话,退靠在身后墙壁,抱肩耐心等耐着。 无人言语,四下惟有滂沱雨声,声声急且切。 迟圩突然咦了一声,“恩师,你右耳朵上有东西。” 闻瑕迩抬手摸了摸耳垂,什么也没摸到。 迟圩偏头指着他右耳垂后方,“耳垂后面有一点青色的,形状有些像……”他凝神又细看几眼,得出结论:“有些像梅花。” 生在耳垂后方的印记,位置不显眼,闻瑕迩自然看不见,何况他眼下也没对这印记追根溯源的心思,便随口答道:“应该是云顾真生来便有的胎记罢。” 迟圩闻言并不作深想,点点头收回目光。常远道却好似看出了什么端倪,但只漫不经意的瞥了闻瑕迩的右耳一眼,并未作声。 三人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闻瑕迩见时辰差不多,便将散出去的赤符召了回来。一道道赤符接连回到闻瑕迩手中,得到的消息却让闻瑕迩神色变得越来越沉。 常远道眼观天色,“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 迟圩一直窥着闻瑕迩这边的动静,见闻瑕迩神情不对便已有所思量,此刻又听常远道没头没尾的道了句天势,只觉心中窝火,“缈音清君不也是你师弟吗?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你这师兄未免当的太不厚道了。” 常远道侧目望向迟圩,笑道:“依你之见,我这师兄该当如何?” 迟圩厉声道:“他是你师弟,如今下落不明你难道不该在这城中挨家挨户的寻吗?还好意思问我该怎么做。” “挨家挨户的寻……这法子虽蠢笨倒也不失为一条计策。”常远道负手道:“不过我师弟早已不是走丢,忘了回家路的三岁孩童。” 迟圩愤然拧眉,待要再呛常远道几句,闻瑕迩召回最后一道赤符,神情一变,“有消息了。” 二人目光齐刷刷看向闻瑕迩,只见闻瑕迩手中赤符在虚空中晃上一圈后向着歧城北边而去,闻瑕迩跟上去,不忘对身后二人道:“跟着它。” 三人紧跟赤符,一路行至一方架河石桥之下。 闻瑕迩远远看见一打着伞的黑衣人影从桥上缓步而下,赤符绕开他继续前行,闻瑕迩便未在此人身上多留意,只当是城中寻常百姓,待要与之擦身而过之时道了句:“借过。” 那人一顿,微压伞面侧开身给他让了道,他道谢离开,几步跃下石桥,身后传来常远道的声音:“等等。” 闻瑕迩和迟圩停下脚步,齐齐回头看向常远道,却见常远道立于桥上,盯着他们来时的路,“方才那人不对劲。” 迟圩跑上石桥往回一看,惊疑道:“那人去哪儿了?我们这一转头的功夫怎么就不见了?” 闻瑕迩抬眸看去,雨幕四下皆未寻得半点人影,他蹙眉道:“常仙师,先寻君惘。” 常远道收回视线,目视桥下河流,“不必寻了。” 迟圩极不耐烦的走到常远道身边,“好不容易找到下落怎么就不寻了?你这个人是不……”话未说完,骤然噤声。 闻瑕迩行到桥边,眼神随之落于河上,看清河中景象后,心头一紧。 河水随着大雨汇入上涨,埋藏在河底的许多东西都因此浮上河面,枝干残叶,尸身残骸。 一具具被河水浸泡的发胀尸体顺着河水往下流飘去,水流湍急,一具尸身被冲到了河壁上,后脑被一截树枝贯穿勾住露出头骨,面容扭曲,死状可怖。 迟圩肚中翻涌,扶着桥身蹲下,捂着嘴没忍住干呕起来。常远道睨了迟圩一眼后,对着闻瑕迩道:“雨能冲刷掉一些痕迹,但有些痕迹却是无论作何也盖不住。” 寻路赤符回到闻瑕迩肩膀上,两个角贴着他的脖子不再动。 “常仙师看我失态,随我一起在这岐城中上蹿下跳,是觉禹泽山上清修太苦闷,特意来此给自己找些乐子解乏?”闻瑕迩目视常远道,“若真如此,趣味实在粗鄙。” 常远道闻言笑了一笑,“能找到灵沉自是好事,不过找不到也不要紧。” 闻瑕迩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君惘在哪儿你究竟知不知晓!” 迟圩面白如纸的扒拉着常远道一只腿,“再故弄玄虚,我就把你推进河里去和那些尸体滚一处……” “我早已说了我师弟不是三岁小童,不会找不到回家的方道。”常远道不甚在意的将目光再度投向河面,“适当的担心足以。” 闻瑕迩不被常远道这番含糊其辞糊弄,道:“我只问你君惘究竟在何处。” “不是说过了,三日前给他的传讯如今还未回复我。”常远道神情淡淡,“与其无谓的担心,眼下还是先来看看这河中之境。” 他语毕抬脚从迟圩手中抽回腿,顺带一脚将迟圩踢远了些,自己则飞身到了河面上方停驻,垂首观察着河中的景象。 迟圩扶着桥身站起来,对着常远道的方向便要破口大骂,眼光不甚又瞥见了那具挂在树枝上的尸体,蹲回原地再度干呕起来。 闻瑕迩站在原地没动,贴在他脖颈处的赤符小心翼翼的探出一个角碰了碰他,旋即向河面飞去。闻瑕迩缓过神来,眼神随赤符移动,“你去哪里?” 赤符蹬了蹬两个角,示意他跟上,闻瑕迩掠身停于河上,恰和常远道面对面。常远道目视河面,眼也不抬,“不找君惘了?” -- 第300页 闻瑕迩道:“找。” 常远道闻言抬头看他一眼,“我小师弟可不在这里。” 赤符低空掠过河面时突然在一处停下来,红光扑闪一瞬。闻瑕迩盯着那处河水下流的地方眯了眯眸,“常仙师在这里即可。” 数道赤符从他身后蓦地涌出齐向河中一处,只听砰的一声,河水四溅,一个人影被赤符团团包裹着从河中捞起,抬着放回桥上。 常远道见状颇有些惊讶,“还活着?” 闻瑕迩没理他,回到桥上。 迟圩见一具头发凌乱,浑身湿漉漉的尸首突然抬到了他跟前,吓的他往后一退,后脑哐啷一声撞在石头上,疼的他眼冒白光。 闻瑕迩收了符在被捞起来的那人身前站定,打量一番后对身后赶来的常远道说:“能不能活,全看常仙师。” 常远道撩起衣摆在那人面前蹲下,施术扫去对方身上一身污浊露出完整面容后略微一顿,旋即两指搭脉一探,往对方胸膛上拍了一掌,那人便猛的咳嗽,口中接连吐出河水。 “命大。”常远道起身,“这么深的河只呛了一肚子水。” 地上昏迷的人缓缓转醒,闻瑕迩看清他长相后觉得有些眼熟,不待细想,蹲在一旁的迟圩猛的从地上跳起,“朗行小狗子!” 朗行面色煞白,唇呈乌紫。听见迟圩的声音后先是一愣,随后艰难的坐起身,手扶着身后背着的剑,气息虚浮道:“……小魔头纳命吧。” 迟圩扫他一眼,面露鄙夷,“要死不活的病秧子在这吓唬谁?”说完抽出几道惊雷符袭向朗行,放声道:“上次被你和你那狐朋狗友围攻的仇今日我便一道报了,等你死后我一定放出风声让朗狗贼来替你收尸!” 朗行表情冷凝,剑未及出鞘几分便从手中滑回鞘中,眼见着那惊雷符将至他却连躲闪的力道也使不出,暗道今日命绝于此,一道赤焰之符突然从半空隐现截下那符,击落进河中。 他神情稍滞,眼神随着那焰似火的赤符移动,见得那符最终落回了一昳丽少年袖中。 “恩师,您干嘛要拦我啊。”迟圩皱着脸小声问闻瑕迩。 闻瑕迩不答,目光掠过朗行瞥向常远道。常远道朝他笑了笑,垂首看向地上坐着的人,道:“我见过你,不知你是否还认得我。” 朗行收回落在闻瑕迩身上的视线,循声抬头,见到常远道后愣了一愣,翻身从地上站起,拱手道:“应天长宫朗行,见过若瑾君。” 常远道虚扶朗行一把,“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朗行收回手,神思慢慢汇拢,忆起自己此前遭遇,谢道:“晚辈多谢若瑾君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常远道说:“救你的另有其人。” 这时,闻瑕迩走到朗行面前,“你是否见过君惘?” 朗行闻言面露迷茫之色,闻瑕迩便又道:“你身上有君惘的气息,你之前是不是遇见过君惘?” 朗行缓缓点头,“见过......” “他在哪?”闻瑕迩追问。 朗行别过头咳嗽几声,脸色愈加的白。常远道往他体内注入些许灵力后,他才觉自己缓了过来。 朗行向常远道说了谢,余光看见坐在桥边角落处安静的迟圩,迟圩察觉到视线朝他恶劣一笑,却没有向他动手的迹象,便收回目光,道:“三日前,在岐城的后山寻找蛊人时,和缈音清君见了一面。现下缈音清君在何处,我也不知晓。” 闻瑕迩面色微沉,陷入沉思。 常远道捕捉到朗行话中端倪,“你来岐城合该是为了寻城中失踪之人的下落,蛊人又是何来一说?” 朗行目视常远道,“实不相瞒,我本的确是奉宫主之命前来寻找城中之人,但在探寻之时,遇到了一些麻烦。” 第119章 遭遇 朗行七日前抵达岐城,在城中几经探查走访仍一无所获。直到第五日时偶遇同样在城中探访此事的阮矢,才有所眉目。 阮矢从一户独居在岐城近郊的人家口中得知,在城中百姓消失的前一夜,他们曾隐约听见从近郊后山传出的箫声。不过那时夜已深,这户人家早早便睡下,并未挂心此事,当第二日清晨发现家中之人失踪时,这才察觉到古怪,却为时已晚。 原来那一夜是个雨夜,一夜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待在屋内的人除了能听见雷雨声之外,旁的什么也听不清。可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嘈杂的夜晚,住在近郊的那户人家却偏偏从中听见了箫声,实在古怪。 朗行与阮矢商议一阵,遂将探查地点从岐城内转移到岐城近郊的后山。二人在这后山搜寻大半日,终于在一处觉出异样。 那是一处坦阔之地,土地湿润,但方圆数十里却无草木生长。朗行与阮矢二人皆是修士,一眼便察觉此处不对,当即动手将那处地的泥土翻了起来,这一翻后地下露出的景象让他二人具是心中发寒。 常远道听出端倪,道:“那地下埋的可是岐城中失踪多日的百姓?” 朗行面色有些难看,闻言点头复又摇头,“那地下埋了许多尸骸不假,但全是浑身灰紫没有头颅的尸身,我和阮矢也猜测这些尸首是城中失踪的百姓,但不能确定。而且后来这些尸首还生出了异变。” 尸骸众多,他和阮矢二人一时尚不能分辨这些尸骸是否是岐城失踪百姓的尸骸,他便打算亲入洞中翻找这些尸骸的身份。阮矢在这时拦住他,“这些尸骸身上有毒,不要靠近。” -- 第301页 尸体上呈现出来的颜色的确不是一个人正常死后该有的颜色。朗行听了劝不再犯险,正在这时,四下突然响起飘渺箫声,他二人立时拔剑戒备,朗行道:“何人在此故弄玄虚?” 箫声骤然变得急促,被丢弃在洞中的尸骸忽然毫无征兆的动了起来,他们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从洞中接连爬出,骨节咯吱作响,张牙舞爪的向着朗行和阮矢袭面而来。 阮矢两眼快速扫过这些尸骸,陡然出剑,“阿行!不要被这些尸首抓到!” “好!”朗行应声,手中长剑翻转击起一阵疾风,剑风所过之处击退一群尸骸。 箫声一直回荡在林间,尸骸攻势不断,时间一长二人便明白是有人用这箫声在控制这些尸骸刻意攻击他们。这些尸骸虽一时近不了他二人的身,但数量众多难以彻底消灭,一直缠斗下去对他们不利。朗行隔着尸群与阮矢对视一眼,二人便扫开身前尸群冲出包围,直奔箫声传出之地。 擒贼先擒王,拿下那吹箫之人,眼前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朗行阮矢二人所想不差,那人靠吹箫御尸,被他们寻到踪迹后便收了萧,身后尸群追赶他们的动静也随之停下。而这人不出意外便是令岐城百姓失踪的元凶,朗行和阮矢便欲拿下这人问个究竟,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人的修为却远在他们之上。 迟圩靠坐在桥上,嗤笑道:“自己修为不精技不如人,难怪被抛尸河中半死不活,真是活该!” 朗行额上青筋跳动,“小魔头,此事最好和你无关。否则我定让你后悔出现在我面前!”他说罢又猛烈咳嗽起来,面色涨红,似是极难受。 “好笑!空口无凭!朗行小狗子你可别想什么屎盆子都往你爷爷我身上扣!”迟圩呛声,“你爷爷我可没那闲功夫跟你耗……” “迟圩。”闻瑕迩截住迟圩的话,“有什么恩怨,之后再清算。” 迟圩立马闭上嘴,点头过后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再说话。常远道揶揄的瞥了迟圩一眼,道:“看来你这张嘴,的确招惹了不少人。” 迟圩瞪着常远道,小声道:“要你管!” 常远道摩挲手上玉扳指,“还是把你用锁链捆着,才能懂事乖巧些。” 迟圩闻言后背一凉,强撑着道:“我恩师在,你欺负我他会抽你的。” “方才也不知是谁被人哄着主动进了我房间,而后又被我捆起来玩耍一遭。”常远道轻笑,“是谁啊……” 迟圩身上咄咄逼人的气焰因着常远道吐出的字一点点瓦解,僵着身形往桥的另一边挪了挪又离常远道远了些,彻底陷入安静。 闻瑕迩这边接着询问朗行,“御尸之人既然修为在你们之上,你们又是如何脱险?” 朗行目光探究的在闻瑕迩身上扫视片刻后,才道:“我和阮矢,遇上了缈音清君。” 他和阮矢在与御尸之人交手时节节退败,二人身上具负了伤,正在他们已无还手之力以为命丧黄泉之时,君灵沉突然出现,从御尸之人手下救了他们。 君灵沉手负留阙,出剑快极准极,招招直攻御尸之人要害,攻的对方措手不及,形势陡然反转。那御尸之人被君灵沉攻势遏制的无法,便又再次拿出箫吹奏,将不远处的尸群引来,把君灵沉团团围住。 君灵沉四下扫过尸群,眉心微蹙。阮矢见状,在后方提醒道:“这些尸骸身上皆具蛊毒,缈音清君且当心不要被这些东西抓伤!” 君灵沉闻言,目光越过尸群淡淡瞥了阮矢一眼,阮矢笑了一笑,并不说话。 剑光横扫,击飞挡在御尸之人身前的走尸。尸群阻挡不了君灵沉的攻势,御尸之人察觉到这一点后便不再停留,背身纵进树林间,仓皇逃离。箫声骤停,尸群失控又倒回了地面。 阮矢见那御尸之人逃离,忙高声道:“那人极有可能便是令岐城百姓一夜消失的元凶,还请缈音清君不要让他逃离!” 他说完这句竟是率先追上去,朗行待要追上,便听阮矢道:“阿行你就在此处等我!” 朗行负伤,确是没了再追上去的力气,他便将目光放到不远处的君灵沉身上,正欲出声恳请对方助他们一把,君灵沉便已朝着御尸之人消失的地方追了上去。 “所有经过我都已讲完。”朗行看向闻瑕迩,将几日的见闻终了。 “我师弟同着你那朋友阮矢一起去追了那御尸之人是三日前的事,后来这三日你难道再没遇见过他们?”常远道问。 朗行摇头,“我被御尸之人打伤了筋脉,缈音清君和阮矢走后我便在原地布了结界一直昏迷,其间再未看见过他们两人。” 常远道思忖片刻,又问:“那你可知你被人丢进河中,险些丧命?” “我知晓。”朗行道:“今日我布下的结界被人破了,那人将我打晕,最后我还有的意识便是被那人抛进了后山的河里。” 闻瑕迩突然发问:“那人是谁?” 朗行沉声道:“就是御尸之人。” 常远道双眼微眯,“那御尸之人是何模样?” 朗行回忆道:“他脸上戴着鬼脸面具,看不清脸。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的……” “血腥味。”常远道替朗行说出。 朗行闻言一愣,“若瑾君您是从何得知?” “在我们把你从河里捞上来之前,路遇了一个人。那人身上血腥味极重不似常人,我察觉不对便大胆一猜。”常远道漫不经心,“歪打正着。” -- 第302页 迟圩愕然道:“是不是方才和我们擦肩而过打着伞的人?那我们方才岂不是与这桩怪事的幕后元凶撞了正面?” 常远道笑声道:“此刻才察觉,傻里傻气。” 迟圩不服气张嘴便要呛声,又猛然记起常远道这人秉性,到嘴边的话全部吞回腹中,冷哼一声后别过头不做理睬。 “那元凶若还能出现在城中,阮矢和缈音清君的处境便很危险。”朗行拳抵口又咳几声,平息下来后接着道:“要赶快找到他们。” 常远道随手拿出一瓶丹药递到朗行跟前,“你既说我师弟将元凶打的仓皇而逃,那他与我师弟来说便构不成威胁,你朋友同我师弟在一处,安全得很。” 朗行道谢接过丹药服下,神情仍然凝重,“可若他们二人无恙,这元凶又何为能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若瑾君你们眼前?难道他不应该已被擒下吗?” “是个好问题。”常远道侧目看向闻瑕迩,“小思君有何见解?” 闻瑕迩面无波澜的睨了常远道一眼,道:“他既能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我们眼前便表示他已从缈音清君手中逃脱,而此刻不见缈音清君和那位叫阮矢的踪影,或许是他们二人遇上了什么事脱不了身。” 常远道颔首道:“见解不错,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迟圩慢吞吞的往闻瑕迩身后靠了靠,“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先去找缈音清君还是找那个元凶?” “先找君惘。” “先找元凶。” 闻瑕迩和常远道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随之对视一眼。 常远道:“我去找元凶。” 闻瑕迩:“我去找君惘。” “各司其职。”常远道掸了掸衣袖,负手道:“甚好。” 迟圩目光在闻瑕迩和常远道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毅然走向闻瑕迩身侧,“我和思君前辈一同去寻缈音清……” 话未说完,后领便被人一把拽起提向虚空。常远道提着迟圩飞身离开,对迟圩的反抗视若无睹,“先行一步。” 闻瑕迩忽视掉迟圩向他投射而来的求救目光,望向站在他面前有些茫然的朗行,本想让对方和常远道一道,但又思及对方和迟圩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的架势,到嘴的话陡然一变,“你和我一起?” 第120章 掩目 朗行点头,“元凶由若瑾君抓捕一定万无一失,我与你一起去寻缈音清君和阮矢。” 闻瑕迩颔首,目视桥下沿河而流的尸骸,“岐城后山的河与城中河连通,你从后山的河漂流进城,这些尸骸是否跟你一样?” 朗行细看河中之景,拧眉道:“我只看见了那御尸之人控制了一群无头走尸,这些尸骸我在山中不曾见过。” 闻瑕迩沉思片刻,又问:“那群无头走尸还在后山吗?” “我不确定。”朗行回忆道:“我最后看见那群无头走尸是三日前,御尸之人被缈音清君击败,弃了走尸群逃走。” “带我去走尸群被丢弃的地方。”闻瑕迩抬步下桥。 “我们不是去找缈音清君和阮矢吗?”朗行跟上去,不解道:“为何要去查看走尸群?” 闻瑕迩停下,看着眼前四方大道,问:“去后山走哪一条?” 朗行指了指右方,“这条。” 闻瑕迩点点头顺着朗行指的路走去,朗行亦步亦趋的在闻瑕迩身后跟着,但仍旧对对方此举充满不解,这时只听闻瑕迩说道:“御尸之人既然敢光明正大出现在城中,便表示他笃定这城里已经没有能威胁到他的人存在了。” 朗行一点就透,跨步上前走到闻瑕迩身侧,“这么说来,缈音清君和阮矢不在岐城而是在后山?” “应该不在岐城里,但是否在后山我也不确定。只是听你说见他们最后一面时是在后山,所以才猜测。”闻瑕迩目不斜视,“究竟在不在,一探便知。” 朗行道:“明白了。” 雨势未减,后山遍地湿漉,入耳只闻雨声溅落,树叶风颤,嘈杂急切,乱声如麻。 朗行走在前,引领着闻瑕迩上山一路回到最后看见无头尸群的地方。二人行至一条乱石横卧的小道,朗行徒手扒开挡在路前的树枝,回头朝闻瑕迩道:“就是这里。” 闻瑕迩躬身穿过树枝缝隙,见得眼前之景。无头尸身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任着大雨冲刷半身陷进泥泞中,一动不动,在这雨幕之中竟生出几分诡异凄惨之感。 朗行有些惊讶,“御尸的人就把这些尸群丢在这里了?这不是他用来对付我们的吗?” 闻瑕迩随口道:“大概已成了弃子吧。”走到一具无头尸身面前蹲下,伸出手待要翻看这具尸身之时,朗行骤然出声阻止:“别碰!他们身上都有蛊毒!” “无事。”闻瑕迩不知何时两指间已裹上一张赤符,就着符卷起尸体的衣袖,露出袖下的紫灰肤色。他见此眼神稍暗,朗行在这时走过来,问他:“是有什么不对吗?” 闻瑕迩摇头道:“只是见这肤色怪异,一时探查不出这是何种蛊毒。” “我对毒知之甚少,若非阮矢之前告诉我这些尸群身中蛊毒,我还以为是这些人死后生了异。” 闻瑕迩收手起身,“看来这位叫阮矢的道友对毒十分精通,得闲我倒是想向他请教一番。” 朗行闻言心觉怪异,但深想又觉不出何处不对,便只好顺着闻瑕迩的话往下说道:“阮矢是孤星庄阮家的人,他虽是剑修,但从小在家中对毒耳濡目染,在毒术方面还算有些造诣。” -- 第303页 “原是这个阮。”闻瑕迩缓声,“甚好。” 朗行听出他话中藏有深意,但又不知他究竟有何意图,便绕开这话茬,道:“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找阮矢和缈音清君?” “你身上可有带你朋友的东西。”闻瑕迩朝朗行伸出手,“借我一用。” 朗行想了片刻,从玉蝉里摸出一把折扇递到他跟前,“他送我的扇子,不知行不行。” “上面有他的气息即可。”闻瑕迩打开折扇,见得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日兄弟便是一生”,瞥了一眼朗行,“好兄弟。” 朗行面色稍窘,“他没什么文采,题字题的都很粗浅。” 闻瑕迩夸了一句:“字尚可。” 朗行摸了摸鼻子,“凑合看还行。” 闻瑕迩抽出符贴在扇面上,滴血注灵,引路符得了指示纷飞四散。 朗行眼神追随着这些符纸远去,直到符纸没入林间没了踪影后才缓缓收回视线。他凝视抱肩斜倚在树下的少年,半晌终是问道:“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闻瑕迩侧目看他,“前些时日在冶楼,见过一面。” 朗行眸中神色暗下,“你是叫思君?” 闻瑕迩道:“没错。” “那你——”朗行似是如鲠在喉,沉默一会儿后只见他从脖颈间取下一只锦囊,打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展开亮于闻瑕迩眼前,“你认不认得这个符是谁的?” 闻瑕迩垂眸看去,朗行手中躺着一张焰红如火的符纸,上面刻画的符文只需一眼他便能辨出这是何种符篆。他不动声色的试着与这符感应一下,这符却毫无反应,宛如死物。 “不认得。”闻瑕迩淡淡收回目光,“虽和我的符有几分像,不过不是我的。” 朗行不死心继续道:“可我看我的这张和你的几乎一模一样。” 闻瑕迩随手捻起一道符在朗行眼前晃了晃,“这样的符,东边村口一块下品灵石能买一沓。”说罢又往朗行的方向探了探身,一把夺过对方手中拿着的赤符放到自己面前细瞧,“你这符纸不错,符文画的也比我的符好,哪家村口买的?花了多少灵石啊?改日我也去买几张用用。” 朗行似是因符被闻瑕迩突然夺走有些生气,想抢回来又恐动作太大损伤到符纸,朝闻瑕迩摊开手掌,“不是买的,快还给我!不要弄坏了!” 闻瑕迩哦声,颇有些可惜的将符放回了朗行手中。朗行小心翼翼的折好符放回锦囊中重新戴上,似乎极为珍重。他道:“这符由我此生最敬重的两个人共同赠予我,是我的护身符。适才言语有过激处,还请你不要往心中去。” 闻瑕迩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是我见这符画功精妙,言行鲁莽了。” 朗行展颜一笑,“我也觉得画的很好,宫主不仅修为精湛,画功也是一绝。”他一提起朗禅面上便具是憧憬之情,滔滔不绝:“宫主不过是在我幼时从我口中听过一回这护身符上的符文,便能提笔重现这符,我是极为钦佩宫主的……” “你方才那符,是朗禅所画?”闻瑕迩面无波澜的问。 朗行敛笑,神情略有不悦,“方才那符的确是宫主给我画的,不过思君你不要直呼宫主的名讳。” 闻瑕迩上下打量朗行一眼,“你叫朗行,行是哪个行?” 朗行背挺直几分,从容道:“自然是行路且难,道路多歧,亦能不屈不折行于世间的‘行’。” 闻瑕迩又盯着朗行细看几眼,须臾后,笑声赞道:“好名字。” 朗行骤然被夸赞姓名,面上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羞赧,“思君你的名字也很好……” 闻瑕迩坦然应下这句夸赞,“我也是这般觉得。” 正这时,一道赤符飞入二人视野中。闻瑕迩抬手将符召回,赤符动着两个角指了指右方的密林,闻瑕迩放它回半空,“带我们去。” 赤符点头,在前引领方向。闻瑕迩和朗行在后跟上,朗行瞧着这张赤符在前方忽高忽低,飞的极为吃力,说道:“它怎么了?” 闻瑕迩解释道:“下雨,它身上沾了水,飞得慢。” 朗行想了想,道:“那给它打把伞,它会不会飞的顺畅些?” 闻瑕迩若有所思的看了朗行一眼,“好主意。” 他又就着方才咬破的指头挤出几滴血珠,在虚空画出一把红色小伞来。前方的引路符知晓这把小伞是画给它的,忙不迭的转身印了上去,符身霎时翻出星点红光,符顶上多出一把遮雨的小伞来。小伞遮挡了天空的雨,引路符探路速度陡然加快,欢快的继续向前。 闻瑕迩却似乎不大开心,见着原本方正的符纸头顶多出了把伞,变得跟个蘑菇似的,怪异的令他不想多看。 引路符将他们一路引上山巅,在一空旷处停下,钻回闻瑕迩袖中。 四下树木低矮,一眼便能看到头,不见半个人影。 朗行问道:“它为何带我们来这里?” 闻瑕迩扫视周遭,凝思未语。他们一路行来,山中树木具茂密高大,极为葱郁,但到了这山巅,本该是聚天地灵气最盛地方,周围的树木却反而变得矮小稀松,实在有违常理。 他召出数道赤符聚于虚空,红光笼罩整个山头,隔开雨势。雨声消散,四下陡然变得安静。闻瑕迩阖上眼,放出神识散向四面八方,他道:“朗行,收敛你的气息。” -- 第304页 朗行大约看出他在做些什么,点头应声后收敛了气息。 没了朗行气息的干扰,周遭一切更为平静。闻瑕迩凝神感知着,突然察觉到正北方有一丝极轻微的灵力波动,他倏的睁开眼,驭符打向那一处,破碎残声随之接连响起,白光乍现,一个山洞从光后现了出来。 朗行一眼便瞧见坐在洞口后方不远处的阮矢,忙跑过去,高喊道:“阮矢!” 阮矢听见叫喊猛地抬头,见是朗行,一个翻身从地上坐起,张开双臂朝朗行迎上去,“阿行!我的心肝你终于来救我了!” 朗行闻言顿住脚步,伸手握拳便要向阮矢的脸砸去,阮矢躬身躲过顺势抱住朗行,哭丧着脸道:“我还以为要死在洞里了,还好你来救我了!” 阮矢身上的紫衫破破烂烂,血痕泥污具在,看模样实在凄惨。朗行将揍对方的一拳收回,声量小了几分,“没事了,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吗。” 闻瑕迩慢朗行一步走到洞前,见这兄弟二人抱作一团,想了想便什么也没问孤身走进了山洞中。岂料还未走上几步,身后的阮矢便出声叫住他:“思君,你眼下最好不要进去。” 闻瑕迩回身,“为何?” 阮矢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取下腰间折扇唰的打开,“里面的场景,不是你能受得住的。” “缈音清君是否在洞内?”闻瑕迩问。 阮矢扇了几下手中折扇,“在是在,不过再过上几个时辰,缈音清君极有可能便不再是缈音清君了。” 闻瑕迩别过头,大步往洞中行去。 阮矢看着闻瑕迩的背影,唰的合扇,“不听劝。” 朗行给了他一脚,跟上闻瑕迩,“救你的是思君,别故弄玄虚,有话快说!” “我自然知晓破了掩目之阵的是他。”朗行叹了叹,跟上去,“所以我才劝他不要进去啊,像我等这般修为的小辈,进去只有等死的份。” 朗行拧眉,“到底出了什么事?” 阮矢似是不愿提及,“你进去看一眼便懂了,但愿我们之后还有命逃出来哟......” 洞内隐隐有冷风迎面扑来,越往深处气息便变得越诡谲莫测。闻瑕迩忽觉脚下步伐变沉,体内的灵力有一瞬的紊乱。 洞中有人在释放威压。 察觉到这一点后,他步履艰难的继续前进,前方有光影忽明忽灭,闻瑕迩一手扶着石墙,拐过一道弯后,停了下来。 禹泽山的弟子盘腿围坐在一团,只见他们双眼紧闭,面色发白,周身环绕一阵浅淡金光,口中念念有词。 闻瑕迩听了一会儿听出这些弟子口中念的是禹泽山的普渡梵心术。他心中咯噔一下,一名弟子突然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闻瑕迩拖着沉重的身形去到那弟子身边把人扶起来,却见那弟子一双眼,泪流满面。 闻瑕迩问他:“你哭什么?” 弟子嘴唇颤动,“小师叔,入魔了......” ※※※※※※※※※※※※※※※※※※※※ 快完结了,各路妖魔鬼怪都得出来走一遭w 第121章 乱心 阮矢和朗行慢一步赶到,阮矢看见洞中之景,靠在石壁上气喘吁吁的道:“三日前,我和缈音清君在山中追赶御尸之人。那御尸之人一路诱我们至山巅,让我和缈音清君见到被关在山洞中的禹泽山门人。为了救这些门人,缈音清君进到这山洞中,那御尸之人乘机施下掩目之阵,将我和缈音清君困在了此地。” 闻瑕迩放下那弟子,抬首目视前方。 留阙浮在虚空中,周身剑气紊乱光影明灭,散发出的气息冷厉异常。而在留阙后方,是一片晦暗如深的灵海,漆黑冰冷,汹涌如潮的威压从中肆意流窜出,只一眼便教人心头发麻,不寒而栗。 闻瑕迩注视这片灵海,道:“他没有入魔,他只是陷入幻境。” 躺在地上的弟子听见他的话,眼中的泪有一瞬凝止,“小师叔真的不会入魔吗?真的不会吗?” 闻瑕迩朝这弟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他绝不会。” 朗行面色发白,说道:“既是陷入幻境,我们破除这幻境将缈音清君带出来不就好了?” 阮矢颤着手打开折扇,极艰难的替自己扇了两扇,说道:“若旁人能替缈音清君破除这幻境,我们这些人便不会在这洞内干等上三日。三日前大家同时步入幻境,直到今时今日所有人都从幻境中走了出来。惟独缈音清君迟迟不醒,还有愈陷愈深的迹象。”他喟叹一声,“掩目之阵困的是我们,而这幻境却是独独困的缈音清君一人啊……” 禹泽山弟子中又有人顶不住君灵沉释放的威压,灵力枯竭呕出血来。 闻瑕迩绕开人群,向灵海走去,“若瑾君常远道在山下岐城中,你们与其在这耗费精力念这无用的普度梵心术,不如去将他找来。” 弟子们闻言先后停下普度梵心术,从地上站起,有弟子道:“当真?若瑾君当真在岐城?” 朗行出声:“没错,我们前几刻才和若瑾君分开,他如今正在岐城中。” 禹泽山弟子喜极而泣,顾不得身上被君灵沉的威压所震出来的伤患,一部分弟子踏着沉重的步伐纷纷向洞外走去,“我们这就去寻若瑾君,我们一定不能让小师叔有事!” 剩余弟子闻声接连附和,还有一部分仍旧坐在山洞中没动,似乎是想在原地守着君灵沉。 -- 第305页 “岐城偌大,只去一半的弟子恐怕不能及时寻到若瑾君。”闻瑕迩在灵海前停驻,鬓间发已尽湿,“你们留在这里,不如同心协力去寻若瑾君,这样还能更快些。” “可是我们若去了,谁留在此处守着小师叔?”有弟子道。 “我是他在外新收的剑童,定会尽心尽力的在这守着他。”闻瑕迩指掐掌心,唇角含笑,“若他有个万一,我必不苟活。” 既拿命作誓,其心已可鉴。 禹泽山剩下弟子朝他拱手道了谢,纷纷出洞下山。 闻瑕迩待要抬步走进灵海,隐在其中的留阙忽的一动,数道剑气劈来,他以臂挡之,划破皮肉见了红。 阮矢不知晓他如此莽撞直撞灵海,见他受伤,忙出声提醒:“这剑为护缈音清君已经自启了剑阵,直面闯入灵海会被它劈死的!” “你怎么还没走?”闻瑕迩瞥了眼自己臂上的伤痕,头也未回。 阮矢唰的合扇扶住他身旁已有些神志不清的朗行,“禹泽山门人心思单纯,性情憨直。你若不抬出常远道的大名将他们引走,他们恐怕会一直坐在洞中守着君灵沉,直到被缈音清君释放的威压生生震的灵力枯竭而死。” 闻瑕迩神情稍变,“常远道的确在岐城。” “那又如何?”阮矢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给朗行和自己分别喂下一颗后,将瓶向闻瑕迩丢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莫说是若瑾君,即便是禹泽山上那位羽化大成的越鉴真人来此,也救不了缈音清君的心魔。” 闻瑕迩出手接下那瓶丹药,却未服下,淡声道:“年纪轻轻,说话却是老气横秋,一派酸腐之气。” 阮矢被刺也不生气,反而笑意盈盈,“前辈请指教。” 闻瑕迩反手将药瓶丢回阮矢怀中,踏入灵海,声音回荡在洞中:“若真有缘法命数,便由我来为他亲手斩断!我要这大道三千,既遮不住他眼,也乱不得他心!” 灵海突然爆发出万丈青芒,剑影横飞,飞沙走石,狂风震的洞中轰声作响。待光褪去,隐入其中的人影已消失不见。 阮矢放下挡风的手臂,盯着闻瑕迩消失的地方,神情不明。 闻瑕迩勉力抗下留阙数道攻击,总算入得其间。他睁开眼,四下一片雪白,留阙化作百道剑影将他团团围住,气息躁动,作势要再向他攻来。 不能正面迎击留阙,否则留阙的剑阵会受到波动,影响到幻境中的君灵沉。 闻瑕迩平复身上气息,思忖片刻,伸出两只伤痕遍布的手臂在留阙面前晃了晃,“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不过劈了我这么多下也该解气了吧?” 留阙散发出的气息又狂躁几分,向他逼近。 闻瑕迩作势要和留阙讲道理,不退反进,“你是修仙界出名的灵剑,合该跟你主人性情一样,温和善良,大度有礼。”他朝留阙伸出手,“劈我出气可以,不过劈了我之后要放我进去找你主人,懂不懂?” 留阙绕开他手臂,倏的一下飞至他身前。闻瑕迩下意识的往后倒仰一下,险些没站稳,留阙趁势贴到他胸前,不动了。 周遭剑影霎时散去,狂躁的剑鸣停下。闻瑕迩心中惊疑,试探的碰了碰靠在他怀里的留阙,“你这么好说话?” 留阙冰凉的剑身贴在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闻瑕迩吓的立即把留阙取下来,“别划我脸啊!毁容了我就得不到君惘了!” 他心有余悸的将留阙反手握在背后,大步朝前走去。不多时,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他视野,他喊道:“君惘!” 君灵沉背身立在光晕中,身形挺立。闻瑕迩走到君灵沉身后停下,又唤一声:“君惘?” 君灵沉肩头一动,转过身来。闻瑕迩未及看清对方面容,眼前一花,数道白光闪过,再睁眼时,已身处一片密林间。他心思稍动,大概猜得自己此刻恐怕已入了幻境。 日光从头顶的枝缝间倾泻而下,耳畔是涛涛的浪花之声。闻瑕迩隐约觉得这片密林有些眼熟,往前才走出几步,便看见一棵参天古树,古树垂下的树枝间吊着一架秋千,秋千上,此刻正端坐着一个小小的白衣身影。 闻瑕迩神情一怔,眼前这秋千分明就是在临淮君家之时君灵沉带他去玩的那一架。他喉结滑动,放缓脚步靠近坐在这架秋千的小人。 小人似是察觉到动静,侧头看来,闻瑕迩和这小人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看见一张玉琢冰雕的小脸,几乎和长大后的君灵沉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很快他又察觉到不同,这小孩面上不知为何只露出了一只眼,左眼被额前浅浅的细发遮挡着,发下还戴着一只白色眼罩。 “君惘。”闻瑕迩在这小孩面前半蹲下,平视道:“你是不是君惘?” 小孩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端坐着目视前方,对他视若无睹。 眼前这小孩虽然最多只有三岁的模样,闻瑕迩却因对方这一眼更加笃定这小孩就是君灵沉。因为这小孩面上冷冰冰的寡淡神情和长大后的缈音清君简直一模一样,不禁暗叹性子这东西果然是打娘胎里带出来天生的。 闻瑕迩盯着君灵沉上下打量一阵,笑着道:“小君惘,一个人在这多无聊,不如跟哥哥归家去好不好?” 君灵沉没理他,仍旧目不转睛望着前方的海域,好似那里有能吸引住他的东西存在。 -- 第306页 闻瑕迩也顺着君灵沉的目光向海域看去,不过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说道:“你不是说海看久了腻吗,跟我回去,我带你去看别的东西。” 他说完径直坐上秋千,歪着头看君灵沉,“跟哥哥回去,哥哥带你去看别的好玩东西,好不好啊?” 小小的君灵沉转过头来,仰起脖子冷着一张小脸看他,声音软糯:“小鬼,住口。” 闻瑕迩一听乐了,指着自己道:“我,我是小鬼?我这么大人是小鬼?”他又指向君灵沉,“那你这个小君惘又是什么?” 君灵沉板着小脸从秋千上跳下来,双手合十,闭着眼面朝向他,启唇念叨起来。 闻瑕迩凝神听了听,发现这个小君惘口里念的居然是驱鬼咒,他陡然捉住对方合十的小手,“我又不是鬼,你对我念驱鬼咒做什么?” 君灵沉蓦然睁开眼,望向他的右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旋即抽回自己的双手,背身离开。闻瑕迩跨步跟上去,“小君惘你跑哪里去?” 君灵沉只顾掉头往回并不搭理他,丛林生长出来的乱木枝有些密麻,闻瑕迩眼看着一截树枝快要擦过君灵沉的左边额头,对方却毫无察觉。电光火石之间,他伸出手覆在那截树枝前,让君灵沉的额头撞在了他的手心上。 手背上传来星点刺痛,闻瑕迩心道他和君灵沉二人以血肉之躯进入这境中,虽说是幻境,但他们在此处受到的受害却是真切的。 君灵沉偏过头看他,闻瑕迩笑着道:“小君惘,走路要好好走,不能只看前方一处。”他随手折断那截树枝,“这里还是太危险了,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行不行?” 君灵沉闻言眉心轻轻蹙了蹙,随后越过他继续往原路走。 闻瑕迩望着君灵沉小小的背影,摸了摸下颌。有过幼时哄自己弟弟的经验,闻瑕迩自觉自己哄小孩的功夫尚可,但要将面前这个小君惘从这幻境里哄出去,似乎要比哄平常的小孩子难得多。 若是他凭一己之力将人蛮横的带出去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在出境时极有可能影响到君灵沉的识海心境,给对方日后修行留下心魔隐患,所以强带着君灵沉走是下策,要让对方乖乖和他出去才是正理。 君灵沉走在前面,闻瑕迩在后方隔着几步跟着,时不时扫视四周,见景象确实是君家,心中又有一番思量。 前方是一条长廊,闻瑕迩记得穿过这条长廊后便能达到君灵沉的房间。 廊下站着几个年岁和此刻的君灵沉差不多大的小弟子,只见他们一个个正手持着木剑,三三两两的互相比划着,出剑动作虽稚嫩,但神情却极其认真。 君灵沉从廊下走过去,练剑的小弟子们听到动静纷纷向后侧目,见到来人是君灵沉后手上动作具是一顿,木剑落地,惊慌失措的接连跳下廊沿,躲进了旁边院里的假山后藏起来。 有一个年岁较小的弟子落了单,死活翻不上廊沿。君灵沉这时已快要到他身前,小弟子抓着廊沿泪如雨下,紧闭着两只眼啜泣道:“师兄救命……” 君灵沉小小的身板依旧挺直,目不斜视的继续向前,眼前之景好似并不能撼动他脚下步伐分毫。 闻瑕迩眼光匆匆瞥过那群躲在假山后,对君灵沉避之如讳的弟子,面色沉下来。 君灵沉独自回到房中后,坐在书案前提笔在纸上安静的画着什么。 闻瑕迩瞟了一眼那画,见上面已有海域的轮廓,突然联想到自己在君灵沉的密室中看到的那些画,说道:“君惘,你密室里藏着的那些画像,究竟画的是谁?” 他头凑近君灵沉几分,“是不是我?” 君灵沉别过头放下笔,将画像放在一旁晾着,又拿出一本典籍慢慢翻阅。 闻瑕迩吃了瘪,从君灵沉手中抽出典籍放到一旁,“小孩子看这个多没意思,哥哥陪你玩啊!” 君灵沉终于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声音却轻:“和我玩,会死。” 闻瑕迩一愣,君灵沉又问他:“你还要和我玩吗?” “胡说八道!”闻瑕迩回神,“你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你方才不是都看见了吗?他们都很怕我。”君灵沉右眼眨了一下,“还是因为你是鬼,看不见。” 闻瑕迩一时竟不知该反驳哪一句,理好思绪后,才道:“我不是鬼,我是个大活人。方才的景象我也看见了……不过是一群不懂事的小孩瞎起哄。” 君灵沉定定的望着闻瑕迩片刻,翻身下了椅子,走到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两柄小木剑,又走回来将其中一柄递到闻瑕迩跟前。 闻瑕迩躬下身接过这柄木剑,说道:“要我陪你玩剑?” 君灵沉点头复又摇头,更正道:“练剑。” “我一个阵符双修,你要我陪你练剑……”闻瑕迩在君灵沉面前蹲下,“缈音清君别欺负我啊。” 君灵沉伸出小手扶正他握剑的手势,“是你说要和我玩的。” 闻瑕迩道:“我陪你玩,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君灵沉骤然收回手,面无表情道:“不能轻易答应小鬼的请求,否则会被鬼上身。” “同你讲了我不是鬼。”闻瑕迩哭笑不得,“我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是鬼的?” 君灵沉指了指自己被遮住的左眼,一本正经道:“这只。” -- 第307页 闻瑕迩愣了愣,放下手中的小木剑,指着君灵沉的左眼,缓声问:“你这只眼睛,是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君灵沉捋了捋额间的细发,将左眼挡了挡。 闻瑕迩见状忙不迭收回手,又问:“那为什么要遮起来?” 君灵沉握着木剑的小手紧了紧,忽然背身往里间走去。闻瑕迩迅速跟上,见君灵沉翻身上了床榻,还将床帏全都放下,摆明是想隔绝他。 他透过床帏盯着床榻上那道朦胧的小人影,曲着指节敲了敲床沿,“小君惘,不练剑了吗?哥哥我想练剑练的紧啊,你过来陪哥哥练剑好不好啊?” 君灵沉不动也不说话,闻瑕迩想了想,又道:“你方才不是在坐秋千的时候对我念过驱鬼咒了吗?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不就足以证明我不是鬼了吗。”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由着对方去思量。屋内陷入沉寂,闻瑕迩耐心等着,不多时,床帏被人挂上,一张冷淡的小脸从后面露出来。 闻瑕迩挑眉一笑,“小君惘,还玩剑吗?” 君灵沉抿唇不答,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公子,该用膳了……” 君灵沉应了声,提着食盒的弟子推门而入,大步流星的将食盒放到桌上后便退出去,其间一直垂着头,一眼都没看君灵沉。 君灵沉走到桌前坐下,安静的吃起来。 闻瑕迩拉出一张凳子坐下,随口道:“你还没辟谷啊,吃完这顿就跟我走吧,我带去吃更好吃的东西。”末了,又补道:“还能陪你天天玩剑。” 君灵沉咽下口中之食,说道:“食不言。” 闻瑕迩手撑着脸瞧君灵沉,“是你在吃。” 君灵沉彻底安静下来,不再理睬他。 闻瑕迩趁机哄劝:“你跟我走,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能给你弄来!最软的芸豆糕、最甜的糖葫芦……除了玩剑你还喜欢玩什么?看典籍画画吗?我家里有一密室的典籍,你若是喜欢我都可以送给你。画画的话我可以带你游遍整个修仙界,青穆的雪墨南的山,冥丘的湖临淮的海,还有司野春日的竹海也是一绝!届时一定能令你大开眼界,画出许多更好的画来。” 君灵沉食毕,放下箸,“我不会跟你走的。” “为什么?”闻瑕迩问。 君灵沉道:“我要等一个人。” “等谁?” 君灵沉面上神情有一瞬的迷惘,“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要等他。” 闻瑕迩失笑,“万一你等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怎么办?” 君灵沉望向他,神情仍淡,眼底却好似藏着万千道不尽的波澜。 闻瑕迩有一瞬恍惚,将眼前的小君惘和幻境外的君灵沉融为一体,只听君灵沉淡声道:“他不回,我便不走。” 直到他回来。 闻瑕迩心中一紧,君灵沉会被困在这幻境中脱不得身的缘由,他似乎寻着了。 “君惘。”闻瑕迩说,“你在这里等不到他的。” 君灵沉蹙了蹙眉,闻瑕迩解释道:“我没有骗你,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境,都是假象。你在这里等不到任何人。” 君灵沉道:“那你也是假的?” 闻瑕迩摇头,“我不是,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君灵沉微微颔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闻瑕迩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郑重其事的道:“我同你说实话,你要等的那个人其实早就在幻境外等你了。” 君灵沉并不上当,“你在骗人。” “我没骗你。”闻瑕迩四指指天,“我发誓。” 君灵沉仰着小脸将信将疑,“那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闻瑕迩放下手,面不改色往下编:“他叫闻旸,生的气宇轩昂,风流倜傥。” 君灵沉眼底情绪波动,“闻旸,耳熟。” “耳熟就对了,你等的人就是他。他眼下就在外面等你出去。”闻瑕迩趁热打铁,“赶快和我走吧小君惘!” 君灵沉默了几息,忽的道:“闻旸,他剑术很好吗?” 闻瑕迩一愣,硬着头皮点头,“登峰造极,空前绝后。” 君灵沉道:“画丹青也很好吗?” 闻瑕迩咬牙,“丹青妙手,出神入化。” 君灵沉点点头,“那我明白我为何要等他了。” 闻瑕迩道:“所以?” 君灵沉看着他,认真的说:“你让闻旸来找我,他来找我,我才出去的。” 闻瑕迩支着脸颊的手一歪,险些没撑住。他深吸口气,盯着君灵沉一字一顿的问:“你到底几岁?” 小君惘的小脸上神情肃穆,严谨的道:“三岁。” “不,你肯定不止三岁。”闻瑕迩按了按额角,“今年三岁的是我。”被耍的团团转。 君灵沉嗯了一声,走到他面前,“那你什么时候去找闻旸来?” 闻瑕迩叹声,“你等不及了?” 君灵沉又嗯一声,“我想见他。” 闻瑕迩歪着头看君灵沉,这句“我想见他”让闻瑕迩心中竟莫名生出些甜意来。他随口问道:“见到闻旸之后呢?你就会乖乖跟他出去?” 君灵沉蹙眉,“不。” 闻瑕迩:“嗯?” 君灵沉稚嫩的嗓音有些沉:“我要将他关在虚无缥缈间,关在我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 -- 第308页 ※※※※※※※※※※※※※※※※※※※※ 闻旸:好惨一男的。 第122章 眼中 闻瑕迩没作声,若有所思的盯着君灵沉片刻后,说道:“把我关在你房间里,果然是在记恨我当初把你锁在洞中的事。” 小君惘眉心又紧几分,“什么洞中?” “没什么。”闻瑕迩摆了摆手,话锋一转,“你当真这么想把闻旸关起来?” 君灵沉颔首,“想。” 闻瑕迩朝君灵沉伸出手,笑着道:“只要你跟我出去,我一定帮你把闻旸关起来。” 君灵沉垂下眼帘盯着他的手掌,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对方牵住,循循善诱:“关多久都可以。” 君灵沉默了一会儿,别过头下了座椅,一语不发的往外走。闻瑕迩有些诧异,及时跟上去,“又怎么了小君惘?” 君灵沉跨步走出房门,“我要闻旸来找我。” “不是同你说了闻旸在外面等你吗?你眼下跟我出去就能见到他。”小君惘步子跨的快,闻瑕迩小跑几步跟上,躬身挡在君灵沉面前,“还能把他关在房间里。” 君灵沉抿着唇不看他,他拉了拉对方的小胳膊,“怎么了?” 僵持好一阵,君灵沉才开口道:“我等了他很久。” 闻瑕迩道:“等谁?” 君灵沉道:“闻旸。” 饶是清楚君灵沉眼下是被他随意扯的谎给唬住,闻瑕迩听到这两字后心口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他喉结滑动,声音有些涩:“他也在外面等你。” 小君惘轻轻的摇头,“你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闻瑕迩道:“他真的在外面等你。”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君灵沉问他,“我等了他很久,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闻瑕迩哑口无言,拉起君灵沉的胳臂,从地上站起,“我答不了,你可以出去后亲自问他。” 君灵沉抿唇不语,少顷抽回自己在他手里的胳臂,往廊沿下走。 闻瑕迩心绪有些难言的低落,他站在原地摁了摁额角后,这才继续跟上去,“小君惘,你等等哥哥。” 君灵沉一直走到一间书房后才停下,他站在门口敲了敲房门,片刻后便有人从书房里开了门。一个白发老者站在门后,神情肃穆,看见君灵沉后说道:“公子今日比前几日来的稍晚。” 君灵沉恭敬的行了一礼,“弟子疏忽。” 白发老者点点头并不苛责,又将门开了几分。君灵沉走进去,余光瞥见站在窗沿处朝他笑的闻瑕迩,偏过头,在一方书案下的蒲团上坐下。白发老者从案上拿起一本书,接着上回未讲完的部分继续讲起来。 闻瑕迩倚靠在窗边,目光透过窗户镂空的缝隙落在那道端正的小人影身上。 将一个人曾经的过往和内心虚无的憧憬融合在一处,构造成眼下这番景象,对于任何一个心中尚有执念的人来说,都难以割舍。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让落入这境中之人分不清是真还是假,只一心奔着自己所思所想。布下这幻境引诱君灵沉入局的人,可谓是一记攻心。 令他在意的还有阮矢说的话,在君灵沉被困幻境的三日,阮矢和一众禹泽山的弟子皆能破开幻境从中走出,这便足以证明这幻境的手段并不高深。可独独是这稀松平常的幻境,修为高深的缈音清君却如何也破不开。 君灵沉要等的人究竟在他心中有多重? 闻瑕迩半分也琢磨不透。 小君惘在他一通软磨硬泡的言语下,仍旧不愿同他离开,须知在这幻境中待的越久君灵沉便越危险。再过半个时辰,若还不能将人顺利哄出去,他便只好用那最下策了。 书房中的白发老者抑扬顿挫的讲着书中所记,小君惘时不时执起笔在纸上书写,又抬起头安静的听着,颇为认真。 正这时,廊沿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闻瑕迩晃眼一瞧,恰好见得一个穿着君家服饰的小弟子跑进了廊下的假山后。他心思稍动,回头见小君惘仍旧在安静的听着课无事发生,便抬脚往假山走去。 假山后,一个年纪偏小的小弟子在蹲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他旁边蹲着一个比他稍大的弟子正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似是在竭力安抚。 闻瑕迩认出那正在哭的弟子是方才遇见小君惘后想逃跑,结果死活翻不上廊沿哭着喊师兄的小弟子。 比那小弟子稍大些的弟子见他久久停不下哭泣,小声道:“师弟你听话,不要再哭了。” 小弟子闻言啜泣声陡然变大,只听他含糊不清的道:“师兄,公、子……公子,可怕。” 被唤作师兄的弟子立刻捂住他的嘴,不安道:“不要胡说啊!” 小弟子摇摇头,声音从对方掌缝间流出,“眼睛,可怕。睡觉会做噩梦……” “别胡说了!”年纪稍大的弟子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又小了几分,“以后绕着他走就没事了。” 小弟子吸了吸鼻子,“可是我方才看见公子的眼睛了,我会不会快……” 对方手掌用力,将他的话及时捂了回去,低声道:“公子的眼睛已经遮起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小弟子半信半疑的停止哭泣,对方这才松开捂着他嘴的手,嘱咐道:“以后不准在公子面前哭,师傅们叮嘱过的。” -- 第309页 小弟子点点头,双眼红红的望着师兄。小师兄见他这幅惨兮兮的模样,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迹,和颜悦色的道:“不要担心。再过些时日,家主就要把公子送去禹泽山修道了,我们不会再见到……”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换了一种表达:“我们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公子了。” 闻瑕迩无甚表情的在这两个小孩身上扫视一眼后便掉头往回走,长廊上骤然响起屋门的开合之声。 小君惘恭敬的朝里面的先生施了一礼便要从房中走出,白发老者突然叫住他,“公子且等一等,老朽有一事想说。” 君灵沉道:“先生请说。” 白发老者扶须片刻,道:“我教授公子课业半载,公子的脾性老朽了解不说有十分,但七八分却是有的。” 君灵沉微微垂首,静待下文。 “公子年岁尚小,性情却比平常孩童沉稳许多。”白发老者道:“但公子过些时日便要去往禹泽山修行,禹泽山门规森严不比家中,老朽便少不得要提醒公子几句。待去到禹泽山后,公子一定要勤加修行,恪守门规,一言一行都需三思而后行。还望公子谨记。” 君灵沉顿了顿,颔首说是,这才从书房中走出来。在廊下站了片刻后,朝着自己房间相反的路走去。 此时天色渐暗,君家四下已点起了烛,火光澄明。 小君惘一路走出君家,闻瑕迩在后方悄无声息地跟着,经过一条草木遍地的熟悉小径后,他这才惊觉这条路是去往临淮海边的路。 小君惘又回到了那棵参天古树下。 月色寒凉,林中的光线算不得黯,可和身后灯火通明的虚无缥缈间相比,便如同荧荧之光,夜中点星。 林中寂静,白日惟一的一点浪花之声在此刻好似也停歇下来。 君灵沉独坐在秋千上,背影仍旧挺直。清冷的月光透过树缝落在他身上,小小的身形在他脚下形成又一个小小的影。身与影相衬,在此间夜色里,却是说不出的寂寥与孤独。 闻瑕迩看着君灵沉,只觉心口好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君灵沉的秋千,他原以为是对方幼时在家中一段美好的回忆,可眼下他却觉得,这秋千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物什。 一个人的秋千,少了另一个替他在身后推着,带他见到无尽大海的人,那便是个死物。 他快步走到秋千前,在君灵沉面前半蹲下,和对方平视,“你跟我走吧,君惘。” 小君惘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不说话。 闻瑕迩抓着对方两只小胳臂,恳切道:“算我这回求你了成不成,我们不要再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他将人从秋千上抱下来放在地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君灵沉的面容许久后,忽然伸出手欲要触碰君灵沉遮挡住左眼的细发,却被对方别过头躲了过去,“不要碰。” 闻瑕迩道:“我不仅碰过,我还摸过。” 小君惘身形一僵,“小鬼骗人,不能转世投胎的。” “我没骗人。”闻瑕迩把君灵沉的小脸转了回来,盯着对方的眼睛逐字逐句的说,“那是一双在这世间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眸,拥有这双眼眸的人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他抚开君灵沉左眼处的细发,指尖隔着微凉的布料,轻轻的描绘着这只眼的轮廓。 “君灵沉,你的眼睛是这世间最美的眼睛。”闻瑕迩轻声,“我好喜欢。” 君灵沉定定的望着他,声音有些发沉的道:“我要等闻旸……” “我这不是来了吗。”闻瑕迩笑着一把将小君惘从地上抱起,往海边走去。 小君惘怔了一下,“你连剑都不会握。” 闻瑕迩点头并不为自己辩驳,同时告诉对方一个残酷的真相:“闻旸不仅不会握剑,而且在剑术方面可谓是千中无一的庸才。” 小君惘蹙着眉,“你又在骗人。” “这回我可说的是实话。”闻瑕迩走到海边,几方赤符从他袖间飞出落到海上虚空,一道刺眼的白光从中隐现。他垂首看向小君惘,说道:“不过他在阵符方面,却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说罢探出一只手将小君惘左眼散下的细发勾到耳廓后,露出一张完整的冰雕玉琢的小脸来。 “你愿意同这样的闻旸一道出去吗?”闻瑕迩问。 小君惘默不作声,面上神情有些冷。 闻瑕迩已带着对方行入海中,突然怀中的小君惘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闻瑕迩垂首看了小君惘一眼,说:“你不会乘机偷跑回去吧?” 小君惘寒着一张小脸,眉心却慢慢舒展开来,“不会。” 闻瑕迩又斟酌了几下,这才将人放下。又恐对方小孩子身形不稳会摔进海里,待要出手牵着对方之时,君灵沉却出乎意料的先一步牵住他的手。 闻瑕迩微微一愣,君灵沉在他面上扫视一番后只见便将目光落到那泛着白芒的出口处,问道:“外面有什么。” 闻瑕迩缓过神来,思忖片刻后道:“有你喜欢的,也有你不喜欢的。” 君灵沉默了少顷,蓦地探出手,一缕青光从他指尖拂过,下一刻四下风声大作,乌云遮住上空的月,平静海面顿时掀起数丈高浪,波涛汹涌。 君灵沉的身形在这滔天之势中迅速增长,几息之后方歇。 -- 第310页 闻瑕迩看着小君惘变回君灵沉的模样,有些愕然,“你……” 君灵沉如墨般的发在这风中飘荡,胜霜的白衫被海水溅上几点深痕,面容俊美,眉目间清冷如故,仍是那不染凡尘的仙君模样。 君灵沉侧过身,将闻瑕迩整个人都笼罩在他身下,“出去后,我会记不得这境中发生的一切。” 闻瑕迩唔声道:“我知道的。” 君灵沉紧扣住他的手指,微微躬身,在他耳边沉声道:“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闻瑕迩耳尖上霎时染上红意,云里雾里的点了头:“好……” 应声完又觉不对,他在这境中说了许多话,君灵沉要他记得哪一句?正待追问,忽觉耳尖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碰了一下,惊的他身上一颤。 浮在虚空上的白光愈演愈烈,映照的周遭恍若白日,只听一声空灵缥缈之响骤然而起,境中万物瞬时化作一片虚无,隐在大片白光之中消失殆尽。 ※※※※※※※※※※※※※※※※※※※※ 闻瑕迩:我的心上人有这世间最美的眼。 (ps:前两天没更,是因为临近收尾写的不顺,不想敷衍,推翻又改过。) 第123章 哄慰 洞中灵海归为平静,紊乱剑意狂躁渐止。留阙在这灵海上空虚晃一周,下方漆黑冰冷的气息变作温润青芒,形成半弧状的屏障,将灵海中的二人层层包裹。 阮矢背靠石壁上,拍了拍倒在他腿上昏迷不醒的朗行,“醒醒,阿行。” 朗行有些难受的睁开眼,从朗行腿上坐起来,迷糊的问:“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阮矢但笑不语,眼神紧盯灵海,须臾流露出兴味,“没什么,不过是发现了些东西。” 灵海之中,闻瑕迩面色苍白的睁开双眼,见得君灵沉端坐在他身前,眼眸紧阖,便以为是对方仍旧被困在幻境之中尚未脱身,探出手在君灵沉的手掌上捏了几下,唤道:“君惘,醒醒。” 被他握住的手掌轻轻动了动,闻瑕迩忙不迭又唤两声:“君惘,君惘,醒醒。” 君灵沉缓缓睁开双眸,眼中的视线尚有些涣散,他眉心蹙动,眼帘几阖,眼神方才凝聚。 仍是那双渊深幽冽的眼眸,独独不同的是那只从前与右眼相比稍显黯淡的左眼,瞳孔变作了红色,如覆血雾,泛着嗜血的冷光,衬得那张俊美的脸庞竟有些妖冶。 君灵沉好似并未察觉到自身的变化,眼神定定的落在闻瑕迩面上,“你为何来了?” 闻瑕迩一眨不眨的瞧着君灵沉的眼睛,闻言眨巴了下眼,“我,我来找你啊。” “我不是让你留在临淮吗?”君灵沉面色不大好看,“还是你没看见我留在房中的术语?” 闻瑕迩窘迫的舔了舔下唇,“看见了……” 君灵沉道:“那为何还要来?” “我担心你背上的伤就来了。”闻瑕迩顿了顿,声音突然拔高几分,“你走的那天夜里都没同我说!我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了!” 君灵沉闻言面色稍滞,眸中少有的显出几分难言之色。 他启唇正欲说话,闻瑕迩便隔空探出指尖,动作极轻的指了指他的左眼,说道:“眼睛,红了。” 君灵沉身形一僵,旋即以袖遮掩,“别看!”别过头迅速的将左边半张脸隐在了阴影之中。 闻瑕迩盘膝在原地无声的看了君灵沉半晌,缓声道:“灵之眼,窥世间之阴阳,明世间之恶邪。三千妖魔,精灵鬼怪,在这只眼中皆无所遁形。” 他靠近君灵沉几分,真切的问:“我说的对不对?” 君灵沉薄唇紧抿。 见他沉默,闻瑕迩便更加笃定了这个结论,他伸出手拉了拉君灵沉遮着左眼的衣袖,“上回在夙千台的时候,你一眼就能看穿我伞上余留的鬼气。还有在骨师国时,你能及时循着我身上的阴气找到我,来救我,都是因为你的眼睛对吧?” 君灵沉默了片刻,声音听不出分毫情绪:“不是。” “嗯?”闻瑕迩悄无声息地抓住君灵沉的胳臂,“什么不是?” 君灵沉顿了顿,低声道:“你的血染到了雕像上,我才知道你在骨师国。” 闻瑕迩愣了一下,“这样说来骨师国那些供奉着你的神像,你是当真能感受到他们的祈愿吗。” 君灵沉道:“偶尔。” 闻瑕迩闻言,眼中笑意渐深,“那我不拜神像,直接拜拜缈音清君真人,还请仙君显显灵吧。” 君灵沉眉心微蹙,“你胡说什……” 话未说完,闻瑕迩将他的手臂往下一拽,衣袂落下,被挡住的左眼暴露在视野中。 “希望仙君显灵,让君惘不要再遮着自己的眼睛了。”闻瑕迩支起身,直视君灵沉的左眼,“灵眼能够看见这世上许多肉眼凡胎都看不见的东西,我小时候就特别想要这样的眼睛,为何君家公子要遮遮掩掩不叫人看见?难道是怕被我抢走吗?” 他状似思索的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恍然道:“君公子生的这般俊美,配上灵眼更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必定是恐被人瞧见,痴缠上来的人太多,无可奈何之下这才将这只好看的眼睛遮住罢。” 闻瑕迩笑着反问君灵沉,“我说的是也不是?” 君灵沉眸中看似平静,眸底却如同一方被丢进石子的寒潭,水纹阵阵,波澜起伏。红瞳中的血光好似又胜几分,盯着闻瑕迩久久未语,欲要再度遮挡左眼的手停在半空片刻,终是垂了下去。 -- 第311页 君灵沉反手扣住闻瑕迩的手掌,嗓音极沉:“胡言乱语。” “不是胡言乱语,君公子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特别好看!尤其是眼睛红红的……”闻瑕迩突然将手放到头顶,伸出两指朝君灵沉的方向弯了弯,“像小兔子,叽叽叽!” 君灵沉见他用手指装作兔子的耳朵,学着兔子的模样,眼中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少顷道:“兔子不会这么叫。” “那兔子是怎么叫的?”闻瑕迩颇为诚恳的道:“我不会,你教教我呗。” 君灵沉淡淡瞥他一眼,“兔子不会叫。” 闻瑕迩抿唇笑了两声,正待说话,一股浓重的困意突然从体内席卷至全身,他身子一软,倒在了君灵沉的怀中,呐呐道:“君惘,我好困。” 君灵沉双臂拥着他背,声音冷下来:“你是不是没喝药?” 闻瑕迩眼帘将阖未阖,“我以为已经好了……” 君灵沉拥着他的力道骤然一紧,缓了片刻,吐出两个字:“睡觉。” 闻瑕迩闻言,这才安心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君灵沉拂袖,左眼光影流窜一瞬,血红瞳孔又变作平常漆黑之色。只见他将闻瑕迩从地上打横抱起,四下灵海汇聚一团净归留阙剑身之中,留阙铮声入鞘,回到君灵沉手中。 阮矢和朗行立在洞中,见君灵沉将闻瑕迩抱着出来,二人神情皆有些莫名。 朗行上前询问:“思君前辈发生了何事?” 君灵沉将怀中人的头朝怀中带了几分,掩住面容,“困了。” 朗行语塞,支吾半天只道出一句:“那……便请思君前辈好生休息吧。” 君灵沉颔首。 阮矢合扇,向君灵沉拱手施了一礼,“缈音清君能顺利从幻境走出,晚辈甚喜。” 君灵沉径直出洞,和阮矢擦肩而过,声似冷冰:“不准再靠近他半步。” 朗行面露不解,转头看向阮矢,问道:“缈音清君这话是对着你说的?” 阮矢唇角噙笑,将手中折扇抛向上空转了一周后又回到他手中,“谁知道呢。” 岐城中大雨依旧,上空时不时响起几道电闪雷鸣,将原本阴暗的天色压的更为暗哑。 常远道行走在一条狭窄的深巷中,手持着一方罗径仪,罗径仪上的指针此刻正朝前方。他身后几步远跟着迟圩,迟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脚下的步子慢吞吞的,似乎极度不愿同他行在一处。 常远道停下来,回身扫了迟圩一眼,“这般不听话,还是让我用玉链锁起来比较好。” “你有病吧!”迟圩口中唾骂,脚下步伐却陡然加快,似是怕极了对方再用玉链捆着他,“我都跟你来了,你还想要我怎么着啊?” 常远道继续持着罗径仪向前,“跟紧我。” 迟圩对着常远道的背影狠狠的搓了搓牙,小声嘟囔道:“你说跟紧就跟紧,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常远道抬头巡视一侧房屋,说道:“凭你那恩师将你送到我身边,你便合该听我的。” 嘟囔的话被常远道听见,迟圩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嘴里却是矢口否认:“分明是你强拉着我来的,我恩师才没将我送到你身边来!你别想挑拨我和我恩师之间的师徒情分!” 常远道又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罗径仪,见上方指针仍旧笔直不动的指向前方,微微眯起了眸。 第124章 杏树 迟圩勉为其难的走到常远道侧后方,斜眼朝罗径仪上瞟了瞟,“在这条巷子转了快半个时辰了什么都没发现,你这东西到底有用没用?” 常远道反手将罗径仪袖中一收,“的确没用。” 迟圩拧眉转到常远道身前,质问道:“你究竟能不能找到那个元凶!” 常远道笑睨着迟圩,说道:“我不能找到,你有法子?” “我当然——”迟圩面色稍变,声量小了几分:“我连那元凶的脸都没看清,我能有什么法子!” “闻旸的符咒能寻踪究物,你向来以他的亲传弟子自居,在城里寻个人应当不难。”常远道说。 迟圩喉结滑动,站在原地没作声,常远道上下打量他两眼,逼近几步,“不会?” 迟圩往后别过脸,难得有些窘迫,“……不会。” “不会就安静的在我身后跟着。”常远道将罗径仪往迟圩怀里一抛,迟圩慌忙接住,“你干嘛!” “拿着它。”常远道五指往虚空一探,一柄白玉如意便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一手横抱玉如意,跨步往前行走,“雨又大了。” 迟圩糊里糊涂的拿着罗径仪跟上去,追问道:“你究竟什么意思?能不能一回把话讲清楚……” 大雨如幕,屋檐上的青瓦被雨水砸的哗啦作响,长在深巷中的杏树抖落着枝叶,雨水沿着枝干流入下方泥土中,土地颜色变得愈加深。 常远道走至这处杏树下停驻,他打量这棵杏树片刻,向身后的迟圩招了招手,“你来。” 迟圩摸了把鼻子上前,“干什么。” “罗径仪。”常远道说:“拿出来。” 迟圩哦了一声,把手里抱着的罗径仪亮出来,只见盘上原本静止不动的指针忽然左右摇摆,疯狂转动起来。迟圩瞪圆眼,把罗径仪递到常远道眼前,“这是怎么了?” 常远道轻扫了一眼罗径仪便收回目光,微抬了抬下颌示意迟圩朝下方看去,“去把土刨了。” -- 第312页 迟圩眼神在罗径仪和杏树下的泥土上来回转了转,不确定的问:“这下面不会埋着什么东西吧?” “你刨了看看。”常远道左手摩挲着怀中的白玉如意,“不定有什么惊喜。” 迟圩半信半疑的蹲下身,卷好衣袖后看向被雨水浸湿已成了稀泥的土地,举棋不定,“你别唬我,要是下面没东西怎么办?” 常远道在身后不轻不重的踢了他背一脚,“别啰嗦。” 迟圩啧了一声,十指待要陷入泥中,常远道及时出声阻止:“等等。” 迟圩不满的回头,“又怎么了?” 常远道躬下身,执起怀中白玉如意在迟圩的两只手掌上划过,莹色白芒闪烁一瞬便隐了下去。他道:“去刨。” 迟圩翻着自己两只手掌看了看,没觉出端倪,回身依着常远道的话开始刨起了地。 稀泥湿润,迟圩不费多大功夫就轻易的将两侧泥土挖起,他低着头还想再往地底深入之时,忽觉掌下稀泥的触觉有些不对劲。 常远道看出他的异样,问道:“如何?” 迟圩皱了皱眉,“不大对……”说着五指一合,抓起掌下的东西一把掏了出来,亮到天光下。 他手掌上握着的是一滩滑腻的稀泥,泥面却并不平滑,反而有些凹凸不平的细小痕迹。迟圩就着手指在那痕迹上捻了捻,摸出了一条类似虫的东西,他定睛一瞧,眉头又皱几分,迟疑道:“我这是摸到蚯蚓窝了?” 常远道掸了一把衣袖,迟圩手中捏着的虫便腾空而起,雨水很快便将这条虫身上的泥污冲洗干净,露出本来面目。 竟是一条紫色的蛊虫。 迟圩用雨水洗去手上污秽,盯着这条蛊虫瞧上几眼,“毛毛虫?” 常远道没答,目光落在下方迟圩刨开的大洞,随着雨水不断的淋下,被挖出的泥化作水向巷内四周散开,掩埋在泥中的东西再无遮挡,无所遁形。 迟圩见他不答,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一看只觉头皮发麻。数不清的紫色蛊虫混在泥水里,它们似乎被这湿润的泥土浸泡了太久,尸首都变得发白发胀,怪异至极。 迟圩咒骂了一声,“谁这么恶心把毛毛虫的尸体全部埋在这下面,疯魔了吧!” 常远道不作声,在这群蛊虫的尸首上盯了片刻后,道:“闻到了吗。” 迟圩道:“什么?” “亏你还是魔修。”常远道以袖掩鼻,嗤道:“这么臭的血腥味你都闻不见。” 迟圩面色霎时变得涨红,辩驳道:“谁说我闻不见!这就闻给你看!”他平下心境,将灵力集中到鼻头上,努力的嗅了嗅四周,当真让他嗅到几丝极淡的血腥味。 他甩了甩头,继续探寻着血腥味的源头,愕然发现这股淡淡的血腥味竟是从眼前的杏树上传出来的。 “怎么回事?”迟圩望向这棵杏树,说道:“为什么血腥味会从这棵树上传来?” 常远道目视杏树,轻笑道:“桃养人,梨害人,杏树底下埋死人。” 迟圩闻言只觉后背一凉,好似有一阵阴风吹过。他难耐的咽了口口水,指着脚下的蛊虫尸体道:“可是这下面埋的都是毛毛虫啊……” “见识短浅。”常远道说:“这棵杏树本就带有邪气,这棵杏树又长在阴处,常不见光,从长成之日起便是阴物。有心之人将虫蛊埋在这树下饲养,隔月逢子时再以人血灌溉树身,杏树上的阴气得到滋养,埋在树下的虫蛊吸取这阴气长大,炼出的东西可谓是极阴极邪之物。” 迟圩听得一愣一愣的,常远道见他这幅呆傻模样,故意讥道:“闻旸在这阴阳鬼邪方面的造诣可不比符阵低,教出的徒弟怎么就是个一问三不知的憨傻模样?” 迟圩的确不知晓杏树一说,本着虚心受教不欲和常远道有口舌之辩,可这人偏偏将话茬牵扯到他最敬重的人身上,便不再隐忍,“我的确不知晓什么杏啊蛊的,你说我可以,但你不能说我恩师!” 他一提起闻瑕迩便滔滔不绝,狠狠瞪了常远道一眼继续道:“我恩师那可是天造之才!举世无双!这世间无他不知无他不晓的东西,他的才华他的天赋岂是尔等凡夫俗子可以睥睨的?” 迟圩说到这里脸上神色颇为自豪,洋洋得意的插着腰道:“天下第一人,说的就是我恩师!” 常远道淡声道:“又一个疯魔的。” “谁疯魔了?”迟圩不以为意,咧着嘴笑道:“我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实话。” 常远道睨了他一眼,半晌道:“你这幅模样,活像是和朗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迟圩面色一变,嚷道:“谁和朗行那小狗子一个娘胎里出来!我呸!” 常远道抬袖一挥,地上的虫蛊尸体便霎时消失不见,“朗行念叨朗禅之时,神态和你一模一样。你们不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他顿了顿,像是忆起什么,“说起来,闻旸和朗禅从前也是极好的朋友,如胶似漆的常常黏在一处……” “那是从前!”迟圩恶狠狠的磨着后槽牙,“朗禅那狗东西凭什么配和我恩师做朋友!他当年做的那点肮脏事道上都传遍了,我不信还没传到你们禹泽山上!” 常远道看了看迟圩,觉得有些好笑,“怎么,难道当年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将整桩事从头看了尾?” 迟圩被噎了一下,才道:“我那时都没出生,我要是在哪能容得下朗禅为非作歹!” -- 第313页 常远道并不答话,拢了拢肩头的衣衫后,背身往回走。迟圩跟上去,说道:“往回走干嘛?不找元凶了?” “找到行凶的凶器,再寻元凶便不是难事。”常远道说。 迟圩不解道:“我们什么时候找到的凶器?方才不就只看到了一群虫的尸首吗?”他说完愣了一下,抬头对着自己脑门就是一记,“难道那些虫就是凶器?” 常远道心中自有一番揣度,模棱两可的道:“八九不离十。” 迟圩边跟着常远道身后走,边撑着下巴思索,“你靠什么依据这些东西就是行凶的凶器?不过是一堆死了的虫子,就算是活着也咬不死人啊……” 常远道头也不回,说道:“看来闻旸是半点虫蛊的东西都没教过你。” 迟圩眉心一跳,反驳道:“我恩师是阵符双修,虫蛊是医修该知晓的事。” “倒也不算一点也不知。”常远道停下脚步,回头侧目看向迟圩,“听好了,方才我们见到的虫便是虫蛊的一种。究竟是什么蛊我一时说不上来,但大约可以肯定,朗行口中那元凶所驭的尸体,必定和这蛊虫有关。” ※※※※※※※※※※※※※※※※※※※※ 立个flag,明天日6 第125章 贪嗔 迟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常远道不再解释继续前行。迟圩几步上前,追着常远道问:“那我们现在还要做些什么?” 常远道目视前方,“会吹箫吗?” “不会。”迟圩耸耸肩,“我一老爷们学什么姑娘家的音律,不合适,不合适。” 常远道若有所思,迟圩一脚跨过脚下水坑,猛地抬头,对着常远道说:“我恩师懂音律,他肯定会吹箫的!” 常远道换了一只手横抱玉如意,漫不经心道:“都跑的没影了,指望不上他。” 迟圩不满的啧声,“你究竟想怎么样?” “找元凶。”常远道走出深巷,扫视四面街道,“一早便同你讲过,少年人的记性真是令人堪忧。” 迟圩额上青筋动了动,“是你自己说话喜欢卖关子,故作高深!是个常人都难听懂!” 常远道并不作答,怀中抱着的白玉如意全身忽的覆上一层荧光,如意在这光中变幻,最终幻化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玉萧。 迟圩神情一变,惊叹道:“你这如意还能变幻啊……” 常远道将玉箫拿在手中转了一圈,笑声道:“那人吹箫驭尸,若我此刻在这岐城中也吹上一段,不知会发生什么景象。” 迟圩闻言正了色,欲要附和常远道又觉出不对,说道:“你都没听过那人是怎么吹的萧,你如何吹?胡乱吹?” 常远道不以为意,执起玉箫前端放在唇间,试了几个音后兀自吹奏起来。迟圩本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听着常远道吹箫,前几个音还算顺畅没让他听出什么毛病,也不知怎的一个长音过后箫声却突然变得忽低忽高,嘈杂刺耳起来。 迟圩目瞪口呆的盯着常远道,“你这吹的什么曲子……” 常远道似乎吹的正欢,面上一副颇为享受的神情,那箫声却变得越来越难听,任凭周遭的大雨之声依旧盖不住。 迟圩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指着常远道面露惊恐道:“别吹了!你根本就不会吹!” 箫声戛然而止,常远道放下玉箫,似笑非笑的看向迟圩,“这都被你听出来了。” 迟圩张嘴无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常远道反手持箫,自我评判:“比上回生疏不少,还需勤加练习。” 迟圩实在忍受不了,怒斥道:“常远道你这人是不是脑——” “喊尊称。”常远道打断迟圩,眉尾稍抬。 迟圩梗在嗓子眼里的字生生吞了回去,他深吸口气,目含笑意:“敢问若瑾君,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若是吹箫,就免了。” 常远道笑意盈盈,如沐春风,大袖一挥,步入雨中,“自然是找会吹箫的人来!” 这时,正面对着他二人的街道突然窜出几个人影来。常远道停驻晃眼一瞧,神情稍变,几个禹泽山弟子淋着雨冒冒失失的向他跑来,其中一人高喊道:“若瑾君!” 常远道收箫迎上去,见这几名弟子衣冠皆有些狼狈,便道:“我记得你们几个是在岐城中失踪的弟子,是发生了何事?” “我们之前一直被人困在后山的山洞中,后来小师叔为了救我们也进了山洞。”弟子喘着粗气道:“但那洞中被人布下了幻境,小师叔直到眼下还没困在幻境中没能出来,状况极不好……” 常远道挑眉,“他既还困在幻境中,你们又是如何从山洞脱困的?” 另一名弟子接话道:“有一位叫思君的少年破了山洞外的大阵救了我们,他自称是小师叔的剑童,还说您在岐城中,让我们大家来城中寻你去山洞里救小师叔!” “没错,若瑾君您现在就同我们一起去吧!小师叔不能再等下去了!” 常远道眼中神色变了变,蓦地笑道:“不必去了。” 弟子们闻言面面相窥,“为何不去?” “有人去了,我再去岂不显得我多此一举。”常远道意味深长的道:“不定有人还不希望我去呢。” “可是小师叔在幻境里都困了三日了……”一弟子面露忧色,眼圈泛红,“小师叔是因为我们才深陷险境的。” -- 第314页 常远道拍了拍那名弟子的肩膀,安抚道:“幻境这东西,困的是人身上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恨。”他说到此处停了停,继而笑道:“你们小师叔的贪嗔痴恨可不在我这大师兄身上。” 弟子们相视无言,齐齐朝常远道拱手道:“弟子不明,还请若瑾君明示。” 常远道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一周,问道:“让你们下山历练,是不是都只顾着斩妖除魔了?” 弟子们点头,齐声道:“是。” 常远道喟叹一声:“也罢。你们既是心忧缈音清君,我便替你们询上一询吧。” 说完阖上眼待要施展传讯之术,却听得一声高呼:“是、是小师叔回来了!” 常远道睁眸,只见站在他身前的几个弟子忙往他后方跑去,他背过身,君灵沉怀中横抱着一人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互相搀扶的朗行和阮矢。 禹泽山弟子一露面便躲在暗处的迟圩光明正大的跑了过去,慢一步到达被禹泽山弟子簇拥着的君灵沉身前,伸长了脖子看向君灵沉怀中抱着的人,急切道:“发生什么事了?我恩师怎么了?” 阮矢松开朗行从侧面走来,将迟圩拉到一旁,解释道:“这位思君前辈不过是困了,歇息片刻。” “你偏鬼呢?”迟圩甩开阮矢的手,拧眉道:“他身上的伤你当我瞎了看不见?” “小魔头,你对着阮矢发什么疯!”朗行挡在阮矢身前,神情冷峻,“思君前辈是为救缈音清君才受的伤,不关阮矢的事!” 迟圩面色稍滞,他心知自己恩师对君灵沉的情分,为对方舍身负伤实不稀奇。遂压着火气打量了阮矢和朗行二人一眼,斥道:“滚远些!” 朗行怒火中烧,“你太目中无人了!”说罢待要抽出背后的剑与之动手,常远道在这时走过来,慢悠悠道:“当今的少年人,真是肝火旺盛,常某来为你二人降降火气吧……” 常远道招手一挥,迟圩和朗行霎时被倾盆大雨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二人湿漉漉的愣在原地,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常远道不理他们,转而走向君灵沉。弟子们见他到来,主动退到两边开了路,他目含调笑的在君灵沉面上和对方怀中抱着的人身上打量一番,君灵沉感受到他的目光,将怀中人的身形又朝里带了带。 常远道说:“这从后山到岐城,山路不好走。” 君灵沉道:“大师兄想说什么。” 常远道叹道:“雨天山路湿滑的很,师兄只是心疼你一路下山都抱着个人,必定累坏了。” 君灵沉并不理他,话锋一转:“大师兄在城中有何发现。” 常远道讨了个没趣,清咳一声,说道:“的确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将河中漂流数具尸首和杏树下寻到虫蛊一事尽数告知,随后又将一只虫蛊的尸首亮出来,道:“这便是那虫蛊尸体,养在极阴极邪处,可见生前厉害。” 君灵沉盯着那虫蛊看了一眼,面色冷上几分。常远道觉出他异样,便问道:“如何?你可识得这虫蛊来路?” 君灵沉沉吟片刻欲要说话,便忽然察觉怀中安安静静睡着的人动了动。 闻瑕迩睡醒后一睁眼,头顶天光便直照进他眼中,他不满的哼唧一声,一只手遮在他眼帘上,挡去光亮,“醒了?” 闻瑕迩闻声怔了一下,抬手挪开眼前的手,便看见了君灵沉那张俊美的面容。他反应过来,点头应声:“醒了。” 常远道在一旁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醒了还不赶快从我师弟怀里下来,几岁的人了还要人一直抱着。” 闻瑕迩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仍被君灵沉横抱在怀中,当即红着耳尖从对方怀里跳下来,却见四下围满了人,常远道迟圩朗行阮矢还有大大小小的弟子们……皆神态各异的瞧着他。 闻瑕迩状似不经意的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下,说了句:“雨下的还挺大啊,鞋底都湿了……” 常远道讥笑了一声:“是啊,从后山到城里脚没沾地,鞋底还能湿透。这雨的确下的挺大。” 闻瑕迩闻言只觉更无地自容,耳尖烫的愈加厉害。君灵沉拉过他站到一旁,他抬头,君灵沉低声道:“你是旧伤复发。” 闻瑕迩含糊的嗯声,耳朵尖上的热散了些,心中却是仍旧响若擂鼓,难以平静。 迟圩湿淋淋的走到闻瑕迩跟前,关切道:“思君前辈您没事吗?” “我没事。”闻瑕迩摇头,见迟圩这一身落汤鸡的行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迟圩眼光扫了扫常远道,从鼻尖哼了一声,“拜某位仙君所赐。” 常远道一掌将迟圩拍到边上,“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家的一边待着去。” 迟圩敢怒不敢言,随手施了个术将自己恢复原样,抱肩站在一旁,目光不善的盯着常远道。 常远道面不改色,接着之前的话朝君灵沉说道:“那虫蛊,应当是驭尸之人养尸控尸的手段,但我眼下尚摸不清这蛊虫来自何处。” 闻瑕迩听见常远道提起虫蛊,心中一动,出声道:“那虫蛊是何模样,常仙师可有亲眼瞧见过?” 许是君灵沉在旁,常远道倒没再难为他,手掌从袖间探出,一层白光包裹着的虫尸便浮到了半空。 闻瑕迩盯着这虫尸打量几眼后,侧目望向君灵沉,沉声道:“山上的尸体身上具是紫色,还会被控制着咬人,是我想的那东西没错吧?” -- 第315页 君灵沉与他目光相融,颔首道:“是。” 常远道眯了眯眸,语气不咸不淡道:“合着你二人都知晓此为何物?” 闻瑕迩点头,正欲解释其中前因后果,君灵沉却一反常态的先他一步开口:“这是子母蛊。” “子母蛊?”朗行一个剑修并未听说过此物,遂转头问阮矢:“你们孤星庄是擅毒的,你可知子母蛊是何物?” 阮矢折扇敲打掌心的动作一顿,淡淡一笑:“我毒术浅薄,并不知这子母蛊是何物。” 朗行不疑有他,视线重新落于正在交谈的三位前辈身上。 “子母蛊毒,我倒是略有耳闻。”常远道隐去那虫蛊尸体,娓娓道:“一只母蛊会诞下无数的蛊虫,诞下的这些蛊虫被称为‘子蛊’。子蛊只听从母蛊的号令,母蛊可控制这些子蛊进入人的体内,从而操控被子蛊入体的人。” 闻瑕迩道:“没错。” 常远道却并不赞同,摇头道:“可我听说这驭尸之人是借着吹箫驭尸。若是子母蛊毒,母蛊要操纵这些身中子蛊的普通人,并不需要大费周章,一声令下便能让这些尸体归他所用。” “□□纵的尸首,皆是无头走尸。”君灵沉解释道:“从前我遇到过身中此毒的人,并未被割去头颅。” “没错。”闻瑕迩附声道:“我在后山也见过那群走尸,他们被驭尸之人抛在树林里,具是没有头颅的尸体。” “怪哉。”常远道思忖片刻,突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只玉箫,递到君灵沉跟前,说道:“你在山中与那驭尸之人撞了面,他驭尸时吹奏的是何样曲子可还记得?” 君灵沉瞥了一眼玉箫,心领神会的接过。 闻瑕迩察觉到这师兄弟二人接下来的动向,道:“后山林中的那群走尸像是弃子,眼下将城中的走尸引出来于我们有何益处?” “没什么益处。”常远道不甚在意的笑道:“只是试试这子母蛊是否当真有你们二人说的这般邪乎。” 迟圩从旁听见,暗骂了句“老疯子”。 闻瑕迩蹙了蹙眉,他始终觉得后山林中的那一批走尸是幕后元凶达成了什么目的后故意丢之荒野当作弃子的,至于究竟是何目的他一时想不到。 朗行安静的在旁听了许多,见君灵沉欲要奏响箫引出藏匿在城中的走尸,实在觉得不妥,便大胆道:“几位前辈,那驭尸之人已消失多时,不定已经不在岐城,逃之夭夭了。缈音清君此刻将藏匿在城中的走尸召出来,一来有可能伤及到城中无辜百姓,二来也是将我们自身陷入险境中,晚辈实在不解。” 常远道听完并不作答,瞟了一眼旁边难得老实的迟圩,说道:“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朗行却是比你仁善的多。” 朗行拱手:“晚辈惭愧。” 迟圩冷笑,正要呛声回击,感受到闻瑕迩从旁向他投来的眼神,哼声没答。 阮矢将朗行从前拉回来,赔笑道:“他虽心地仁善,但涉世未深,有些事情看不透彻。还望几位前辈不要同他计较才是。” 朗行闻言眉心皱起,仍参不透阮矢话中深意,阮矢笑盈盈看他一眼,说道:“前辈做事自有前辈的缘由,晚辈莫要插手,朗宫主是不是这样教你的?” 实则朗禅并未这般教过朗行,奈何他从小对朗禅极为崇敬,但凡跟朗禅沾上了边的,即便是空口白扯,他也能信个□□分。遂当下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闻瑕迩目视阮矢,说道:“这样说来朗行不懂的,你却是明白了?” 阮矢仍旧笑覆满面,答道:“晚辈虽参不透彻全部,但自觉三四分还是有的。” 闻瑕迩道:“自谦了。” 迟圩是个直肠子,最听不得那些话里藏着话的交谈,仰起下巴道:“你既然参的有三四分,那你便说说这几位此举是何意!” 闻瑕迩极为敷衍的制止道:“不得无礼。” 迟圩一下便听出他话中深意,轻咳一声,放缓声音:“我资质愚钝听不懂几位前辈谈话,阮兄你若是能明白个几分,还请你不吝告知迟某,感激不尽。” ※※※※※※※※※※※※※※※※※※※※ 咕咕咕 第126章 衷情 闻瑕迩和迟圩这一唱一和,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二人是有心在针对阮矢,至于为何针对这便不得而知了。 而阮矢面上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好似并未察觉到这二人的作为,谦和道:“迟兄话已至此,阮某若再不说上两句,倒显得我有些拿大了。” 他合扇朝常远道和君灵沉二人拱手一拜,说道:“缈音清君同晚辈以及禹泽山各位门人一同被关在洞中三日之久,其间缈音清君一直被困在幻境中不得脱身,我和其他禹泽山门人既无法帮衬仙君脱困也无力破除洞中大阵离开,若非思君前辈和朗行寻到我们,不定我们此刻仍在那山洞中束手无策。” 朗行依然不明就里,询问道:“诚然是思君前辈破开了大阵,但与我们眼下说的这件事又有何联系?” 阮矢目视朗行,意味深长道:“如果你和思君前辈没有找到我们,会怎么样?” 朗行心中咯噔一下,说道:“你们困在洞中,缈音清君释放的威压会将你们全都……” “即便不是威压,只要缈音清君困在幻境中脱不了身,那驭尸之人必定会再次返回山洞将我们一众一网打尽。”阮矢唰的开扇,缓声道:“那人想置我们于死地。若瑾君和思君前辈是变数,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从山洞里脱身,为了再次瞅准时机截杀我们,他眼下必定还在这岐城中没有离开。” -- 第316页 朗行神情怔愣,呐呐道:“可事情败露他逃了便罢,他为何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他们与那驭尸之人交过手,那人修为算不得高深,惟一令他们忌惮的便是那一手以箫驭尸的术法。 阮矢和朗行二人虽然在对战这群走尸时有些吃力,可将这群走尸放到缈音清君面前却是极不值一提的。更何况那人在城中还无意间撞见了常远道,一个缈音清君便能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再加上一个若瑾君,便更是深不可测。试问那人有何能力再与之抗衡?又如何置他们于死地? 阮矢朝朗行眨了眨眼,诚恳道:“这个问题我亦不知。” “何止是你不知,在站数位恐怕也无人得知!”常远道拂袖,朝阮矢道:“你这后生,从前没看出来,心思倒是极为缜密的。” 阮矢回以一笑:“算起来,这还是晚辈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的见到若瑾君。” “觉得如何?”常远道朝阮矢身前走了几步,“与站远了看相比。” 阮矢合扇,赞道:“仍旧是风度翩翩,神采奕奕。” 常远道大笑两声,直夸阮矢后生可畏。 迟圩听不下去这二人拍须遛马,翻着白眼别过了头。 闻瑕迩看了看君灵沉手中拿着的玉箫,说道:“你还记得很久之前,我们一起遇到的子母蛊的事吗。” 君灵沉眼中神色微动,应声道:“记得。” 闻瑕迩抿了抿唇,嗓音有些黯:“那之后,我父亲派了家中的一位客卿先生去探查残留的细枝末节。那位先生查到了一些端倪,但没过多久便传出了他的噩耗。” 君灵沉眉尾稍抬,沉声问:“他查的是子母蛊的事?” 闻瑕迩嗯声,“那位先生你也见过,是从前和我一起在水村的莫逐。” “我后来一心想替他报仇,就着他留下的线索往下查,撞见了在水村我们遇见的黑衣人。但我当时没能除去他,让他跑了。”闻瑕迩忆起往事,神情平静,“再后来,家中出了些事耽搁了。所以我直到死,也没能替莫逐先生了结这桩事。” 城破家亡,死无葬生。经历过这些后他竟还能轻描淡写的用“家中出了些事耽搁了”一句带过,这等心境,令人一时竟不知是悲悯多些还是释然多些。 君灵沉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闻瑕迩被君灵沉的眼神看的别扭,“君惘,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 君灵沉垂下眼帘,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手中玉箫上,“我会帮你找出杀害莫逐先生的真凶。” 闻瑕迩听罢,喉头忽的涌出一股难言涩意。他少有这样的感觉,一时不知晓该如何应对,只好一双眼无声的望着君灵沉。 “灵沉。”常远道拢了拢肩头外衫,喊道。 君灵沉颔首,从袖中探出手伸到闻瑕迩眼前,轻声道:“跟我一起。” “干什么?”闻瑕迩自然而然的将手放到君灵沉掌心中。 君灵沉握住他的手,衣袂浮动,二人身形腾空而起,落到城中最高处的塔楼之上。 雨势小了许多,豆大雨珠变作细碎雨丝。闻瑕迩俯视下方,整座岐城之景尽收眼底,绵雨微朦无声落地,水雾氤氲晕染街道,万籁无声。 闻瑕迩侧目朝君灵沉看见,只见对方已执起玉箫,神色仍淡。不多时,奏箫声便传了出来。 闻瑕迩凝神听着,箫声和缓幽沉,曲调如怨如慕。好似一尾孤鱼落入寒潭之中,不断摆尾游移,妄图激起这寒潭星点水花,与之共沉共沦,抵死缠绵。 塔楼之下,阮矢扇抵下颌,仰头望向箫声传来之处。半晌,唇边缓缓绽开笑意:“仙魔两道曾有人言,‘三千风月尽缠身,不及君曲过无痕’。这里头的‘君’字便是指的缈音清君君灵沉。我从前也曾望穿秋水的想一闻缈音清君曲中风采,奈何仙君却极少在人前演奏,只得作罢。此番有幸头一回听见仙君吹奏,不曾想,奏的竟是我等凡夫俗子耳濡目染的红尘之曲。” 常远道心中随着曲子打着节拍,闻言似笑非笑的打量一眼阮矢,说道:“你也听过这首曲子?” 阮矢笑答:“诉衷情之名,常混迹于勾栏瓦肆的人自是听得不少。” 常远道手背覆嘴低笑两声,“你小子倒和我是一路人,这首诉衷情的谱子便是我从一家楼里买来送给他的!” 阮矢反手握扇,讶异道:“那缈音清君岂非不懂这曲中含义?” “不知。”常远道模棱两可,旋即拂袖背手,眼视上空道:“不过曲子奏的好听便成,谁管他有何含义。” 阮矢颔首,“若瑾君说的是极。” 箫声散入城中,一曲终了后,余声仍留不去。 闻瑕迩拍着手,眼神发亮的盯着君灵沉,“缈音清君,你奏的真好听!我从前都不知道你吹箫这般好听!” 君灵沉放下玉箫,眼神向他而来,“好听?” “好听啊!”闻瑕迩发自肺腑道:“特别好听,还想再听一遍!” 君灵沉道:“你从前没听过这首曲子?” 闻瑕迩摇头,“没听过,这是头一次听。”他摸了把下颌,询问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君灵沉别过头,声音有些冷:“不知。” 闻瑕迩不知自己又是哪处话语不对又惹了君灵沉不快,想解释也无从下口,只得讪讪的移开眼,再不作声。 -- 第317页 正这时,只见下方空荡的街道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密麻的黑影,此刻正拐着弯沿着巷角,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而来。 闻瑕迩愣了一下,问君灵沉:“你方才不是吹了首正经的曲子吗?怎么把这些东西真招来了?” “曲中隐含驭尸之音。”君灵沉牵住他的手,踏风而下。 闻瑕迩立刻明白过来,若君灵沉只吹奏驭尸之音,必定会引起城中驭尸之人的警觉。将驭尸之音藏匿在曲中奏出,实乃移花接木的上上之策,思及此,他看向君灵沉的眼中不由得又多出了几分敬佩。 常远道如沐春风般走向闻瑕迩和君灵沉,“箫曲甚好,曲中意境更妙!” 君灵沉没理他,将手中玉箫递还给他,朝禹泽山弟子道:“蛊尸将至,做好准备。” 禹泽山弟弟齐齐应声,拔出剑时刻迎击。 “阮矢你有伤在身,待会那些东西攻来你且记躲在我身后。”朗行拔出剑,对身旁的阮矢如是说道。阮矢也不推辞,十分顺从的点头说好。 迟圩大步走向闻瑕迩,高声道:“思君前辈,您在旁歇息就好,我为您除掉这些讨人厌的……” “管好你自己吧!”常远道拽住迟圩后领将人拉了回来,嗤道:“你的思君前辈用不着你。” 闻瑕迩朝离他越来越远的迟圩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安心。 君灵沉往他手臂上瞥了一眼,“你进屋里去。” 闻瑕迩沿着君灵沉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面仍有余留血痕,乃是在山洞他强入幻境之时因留阙所致。他浑不在意的笑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说着一跃而起,落到一侧屋檐上蹲下,朝下方的君灵沉挑了一下眉,说道:“从前我便一直想知晓,究竟是我的符阵厉害些,还是缈音清君的剑术更甚一筹。” 君灵沉抬首瞧他,“你我不修一道,如何能够比拟。” “此言差矣。”闻瑕迩从屋檐上站起身,眉飞色舞道:“大道万千,殊途同归。我只问一句,君惘你今次同不同我比!” 常远道箫已幻剑,剑气荡开一片走尸。余光瞥见他二人一个在檐下一个在檐上,交谈的似极为融洽,不满的喊道:“蛊尸都围城了!你们二人还有闲情逸致谈天说地!” 闻瑕迩没理常远道,两指捻起一道赤符,目光如炬的紧盯君灵沉:“缈音清君再不回话,我便只好在心里当作你是不战而败,赢的可就是我了……” 留阙铮的一声出鞘,飞于君灵沉身前虚空。 君灵沉抬手握住,背过身行向尸群,淡声传入闻瑕迩耳中:“输了别哭。” ※※※※※※※※※※※※※※※※※※※※ 闻瑕迩:“谁哭是小狗!” 第127章 交之 闻瑕迩勾唇轻笑,脚下屋檐忽生出数丈冰层,凌空跳上屋檐的无头走尸具被这冰层冻住了腿,张牙舞爪的困在原地挣扎。 雨滴冰层,四下寒气骤生。迟圩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抬头瞧见立在屋檐上的闻瑕迩,衣衫翻卷,神采飞扬。空中雨丝皆凝结成细细的冰针化作他手中兵刃,任他驱使号令,声势浩大,击退一群又一群的走尸。 迟圩激动的红了眼,喃喃道:“太潇洒了!太强了!太厉害了!” 这算起来还是他头一次正正经经的见他恩师动手御符,伫立在敌群中佁然不动,弹指一挥间便能轻易击退数敌,这样的气魄、这样的本领,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少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吃了暗亏,迟圩恨不得立刻就冲到闻瑕迩跟前,将对方的动作一眼不差的全部收入视野中。 “迟兄可别发呆!”阮矢躲在御敌的朗行背后探出半个头来,朝迟圩笑道:“要是不慎被这些东西抓伤咬伤,可就要变成跟他们一模一样的怪东西了!” 迟圩反手一张黄符贴在后方向他袭来的走尸身上,神情不善的看了阮矢一眼,“管好你自己!大爷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朗行劈飞一只走尸,闻言蹙了蹙眉:“小魔头这是在关心你?” 阮矢开扇替朗行扇了扇,笑眯眯道:“我觉得像是。” “灵沉。”常远道一脚踹开挡在他二人身前的走尸,神情颇有些不耐:“这群鬼东西虽然弱,却难缠的紧。” 君灵沉收剑,余留剑气震飞数只走尸,道:“驭尸之人若还想取我们性命,趁着乱必定有所行动。” “我也是这般想的。”常远道捏起剑诀,头也不回的击穿身后走尸的躯体,含笑道:“不过师兄年纪大了,才动了会儿手就觉得腰酸背痛的紧,恐怕不能撑到那人现身了。” 闻瑕迩飞身跃至另一屋檐处,画出几方束缚阵囚住上蹿下跳的走尸,闻言揶揄道:“常仙师这般修为精湛的仙师,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不如去屋里歇着吧。” 常远道冷不防被这么一刺,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正巧君灵沉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来了句:“师兄不行了便去屋里歇着吧。” 常远道嘴角抽搐,他原本只是嫌麻烦,此刻被这两人一讽竟好似显得他不中用了! 他从嗓子眼里吐出几个字:“……究竟行不行,睁大你们二人的眼睛好好瞧着。” 说罢持剑的手又紧几分,背过身手起剑落,一阵夹杂着怒意的剑意荡开数丈,所过之处,走尸倒地溃不成军。朗行同着阮矢一起跳上屋檐,这才躲过这一击,迟圩却慢一步被余击波及,衣袍下摆被割去了一大片。 -- 第318页 迟圩捏着自己破碎的衣摆,眼中透出不可置信,“常远道你是不是疯到连敌友都不分了!” 常远道对自己方才险些伤到自己人的一击并不觉愧意,反而朝迟圩阴恻恻一笑:“不喊尊称,下次直接把你的头砍下来。” 迟圩一听险些腿软,气势上却仍旧不肯退让,“你……你伤到人你还有,有理了!” 常远道:“嗯?” “希望若瑾君下回能稍稍留个神。”迟圩诚恳道:“伤到无辜百姓就不好了。” 常远道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上方的闻瑕迩这时说了句:“若瑾君宝刀不老。” 常远道:“……” 朗行站在闻瑕迩右侧的屋檐上,闻言赞同道:“晚辈也觉如此。” 迟圩心中狂喜,连带着朗行小狗子的那张脸在他眼中竟也难得变得顺眼几分。 闻瑕迩不再打趣常远道,远远的望了一眼在尸群中的君灵沉后便收回目光,正待出手解决另一批扑上来的尸群,耳畔间忽然传来一阵幽远的箫声。 他停驻脚步,四下观察,循着声音源头。不多时,余光忽然瞥见前方数十丈远的屋檐处站着一道黑衣人影,他离的远,只能大概的看清那黑衣人的轮廓,那人手中似乎持着什么东西,但箫声却不像是从那处传出来的。 “你们两个听见箫声了吗?”闻瑕迩回头朝离他最近的阮矢和朗行问道。 朗行皱了皱眉,说道:“思君前辈,我并未听见什么箫声。” 闻瑕迩一愣,旋即转过身,却见立在那屋檐上的黑衣人此刻已掉头离开,身影逐渐变小。闻瑕迩不假思索,提步快速跟了上去,手中飞出数道赤符,直逼向那人影。 “思君前辈你去何处!”朗行喊道。 闻瑕迩身形已行远数丈,听不见他的问喊。 阮矢一手合扇,拍了拍朗行后,紧跟闻瑕迩而去,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去跟着思君前辈!” 闻瑕迩掠过几重屋檐,穷追不舍,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数丈。前方那人察觉到他的追赶,脚下步伐有一瞬的滞懈,偏过头朝闻瑕迩看了一眼,冷不防被闻瑕迩看清了他面上戴着的鬼脸面具。 闻瑕迩眼覆冷意,那人与他对视一眼后,突然跳下屋檐进到长街之中,闻瑕迩飞身追赶,却仍是落后几丈。他心中一沉,待要再运符展开攻势,右前方的岔路上突然窜出两个撑着伞的小孩,提着裤脚在街道上的几个水坑中来回蹦跳,开心的直乐。 闻瑕迩蹙眉收回赤符,路过那两个小孩身旁时,故意恐吓道:“再不回家去你们爹娘就要拿着藤条来抽你们了!” 两个小孩被他突然的一吼吓到愣在原地,水花溅了一脸。面面相窥一阵后忽然急急忙忙的跑窜起来。 戴着鬼脸面具的人一路将他引至一处罗刹古寺前,闻瑕迩跑上石阶,见那面具人进入古寺大门,他一跃数丈,掠墙进入古寺内,身形径直落到寺内院前正中,挡住了那面具人的去路。 面具人稍稍一愣,掉头欲朝古寺外跑去,古寺大门却轰的一声骤然合上。 闻瑕迩身下红光闪烁,大阵已成。安放在寺内两侧的数尊罗汉像被这红光映照的忽明忽暗,佛像上的肃穆神情,隐隐透出几分晦暗如深。 面具人身形被困在阵中,动弹不得。 闻瑕迩从他背后绕到前方,说道:“箫声只让我一人听见,又费尽心力的引我至这罗刹古寺中。”他在面具人身前停下,眼神尖锐:“你故弄玄虚的把戏,和从前相比,当真是半分长进都没有。” 面具人不答,整张脸陷在鬼面之中,神情不明。 闻瑕迩冷声道:“纵使换了一张鬼脸,你也休想将从前所犯之恶推的一干二净!” 他陡然伸出手掐住对方面上的鬼脸,待要揭下着面具一窥究竟之时,一柄开合的折扇从旁袭来,“手下留情!” 闻瑕迩侧身躲开,折扇擦着面具而过,旋即面具连同那柄折扇一起掉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阮矢从院墙上飞身而下,气喘吁吁地道:“……前辈请手下留情,饶我小弟一命!” 闻瑕迩冷眼扫向面具人的脸,待看清那张暴露在天光中的面容后,眯起了眸:“阮……稚?” 阮稚仍旧是那副十五六岁少年人的模样,面上神情一丝不苟,眼中光亮稍显黯淡。同前段时日他在孤星庄见到对方时的神态,别无二致。 阮矢挡在阮稚身前,解释道:“前辈,他是我的同胞小弟阮稚,您对他有什么误会?晚辈必定一一澄清。” 阮稚黝黑的眼珠缓慢的动了动,最终落到挡在他跟前之人的身上,张合着嘴迟缓的道:“哥……哥……” 阮矢心中一动,反手抓住阮稚冰凉的手,安抚道:“小弟别怕,哥哥在。” 闻瑕迩目光审视这二人,结合子母蛊毒一事,他原本以为这鬼脸面具人的真实身份,便是前世他在雪夜中追寻的杀害莫逐的真凶。可如今看来,却是他料错了。 阮矢年方不过二十,阮稚还是一副瘦弱的少年人身骨,年纪比阮矢还小上几岁。二十多年前莫逐身死之时,这阮稚还没出生。 闻瑕迩蹙了蹙眉,眼神最终落在阮矢身上,道:“你要澄清误会,就先从子母蛊毒一事开始吧。” 阮矢稍稍一愣,神情状似欲言又止。 -- 第319页 闻瑕迩嗤道:“朗行和我说过,你只看了那群走尸一眼便断定这些人生前所中之毒是子母蛊毒,且被这些中毒之人啃咬或抓伤,亦会中同样之毒!若非了解这毒之人,怎会知晓的如此清楚!” 阮稚被阮矢包裹住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阮矢紧了紧掌中的力道,闻言长舒一口气,如负重释般说道:“看来想让我阮家从这件事里全身而退,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了。” 说罢,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折扇抖落一下上面沾染的雨泥后,合上置于身前,笑着朝闻瑕迩道:“闻旸前辈,果真慧眼如炬。” 闻瑕迩闻言眉尾微抬,似有些惊讶。 “前辈的符阵精妙,施展时在我们一众人面前并无遮掩之意。”阮矢解释道:“我能猜到前辈的身份,旁人亦能猜到前辈的身份。” “这般拙劣的借口还是不要用的好。”闻瑕迩冷笑一声,说道:“我不信你会跟踪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一路至此。” 青穆城中的冶楼是第一次,今次是第2次。 他虽的确未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但阮矢一个和朗行同样的小辈,他在朗行面前施展了许多术法都未被看出破绽,而阮矢却只看他所用阵符便断定他是闻瑕迩,这借口着实破绽百出。 “我跟随前辈直至,不过是为了找寻我小弟的下落。”阮矢避重就轻,侧身将身后的阮稚露了出来,苦笑道:“不必我多说,闻前辈应该也能看出我这小弟已不是常人了。” 闻瑕迩知阮矢刻意不答从何得知他身份一事,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探清,是以并未深究,目光落在阮稚腰间别着的箫上,“他是驭尸之人。” 能驭身附子蛊的无头走尸的,便只有体内藏匿母蛊的人,身附母蛊,自然便不是常人。 “并非他所愿。”阮矢答后,话锋陡然一转:“能控制人的身体,将其变成蛊尸的子母蛊毒,是我孤星庄阮家秘传之术。”他看向闻瑕迩,逐字逐句:“若非阮家氏族,此术绝不外传。” 闻瑕迩闻言心神一怔,脑中忽然涌现出无数画面。前世今生,所有的残絮线索好似断了线的珠子,此刻正一点一点的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 墨南,奇毒,剑术不俗的修士。 “你们孤星庄阮家……”闻瑕迩声如冷冰:“还真是阴魂不散。” 阮矢被他的语气震慑住,沉寂半晌,思忖着道:“堂叔并非幕后之人。” “谁是你堂叔?” 阮矢沉声答:“阮烟,阮恻隐。” 闻瑕迩心中顷刻掀起滔天怒火,压着声音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闻前辈息怒,晚辈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阮矢面色平静,从容道:“报仇,为我阮氏嫡出一脉以及我的双亲报仇。” “你阮氏一脉的仇怨与我何干?”闻瑕讥讽道:“想报仇,寻个抓鬼师在孤星庄内做几场道法,将阮烟的孤魂搅的魂飞魄散再不能投胎转世,不定能让你满意!” 阮矢眼中似有悲恸一闪而过,说道:“堂叔的确是策划杀害嫡氏一脉的人不假,但他已去,尸骨无存,连同……”顿了顿,看向闻瑕迩后接着道:“连同云杳叔叔一起。” 闻瑕迩抿着唇没答话。 见他不语,阮矢继续道:“动手杀害我双亲和嫡氏一脉的人、岐城内残害无辜百姓的人、以及将我小弟变作这幅模样的人……皆是同一人。”他目光如炬的望着闻瑕迩,“而这人还与闻前辈,关系匪浅。” 闻瑕迩无言与他对视,阮矢似有些急切,往他身前走进一步:“二十多年前,修仙界也曾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子母蛊事件。此事牵连甚广,当时的青穆、冥丘,司野乃至禹泽山具被牵涉其中,死伤百姓无数。最终经过探查,盖棺论定,引起这桩祸事的罪魁祸首乃是当时应天长宫的前任宫主朗咎。” “朗咎为精进修为,以修士精血喂养虫蛊,再吸食虫蛊体内修为化为己用。后来蛊虫不知为何生了异,朗咎反被蛊虫啃噬体内精血而亡,应天长宫中与其相关的两名笛姓弟子皆身亡,而当时包庇此事的应天长宫宫主朗翊也因此获罪,修为被废,受过极刑之后引咎辞去宫主之位,于数年后病逝。” 阮矢说完这一番,声缓下来,“子母蛊乃我阮氏秘传之术,若非阮氏族人必不外传。”他陡然开扇,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说道:“作为孤星庄阮家中人,我敢断言,若非施蛊之人刻意从中作梗,蛊虫是断不会生出异变的。” 寺院内的青石板阶上长着的青苔,不断经过雨水的冲刷,颜色好似变黯了许多。困着阮稚大阵的红光突然消失,罗汉像上的光景复原,肃穆庄严,威严异常。 悬在阮矢心中的大石放下一半,他握紧阮稚的手,往下道:“堂叔当年因庶子身份在庄内饱受欺凌,幼时经历极为坎坷,后有幸得净莲居士垂怜脱离苦海,但终是……不得好果。堂叔性情偏执,辗转数载后与朗禅相交。二人各取所需,堂叔为朗禅送去子母蛊毒,后又替他扫清所有与子母蛊毒相干之人。而朗禅则帮助堂叔重返孤星庄,一夜斩杀庄内一百六十七条嫡氏血脉,堂叔以嫡氏庶子身份重登孤星庄庄主之位。” 阮稚眸光似有所动,缓慢的抬起手触碰到阮矢的衣袖,“哥……哥……” 阮矢回握住阮稚的手,眼中半是怜爱半是悲悯。 -- 第320页 闻瑕迩眼帘微垂,面色难言。半晌说道:“你有何依据。” 阮矢神色怪异的瞧着他,沉吟道:“为坐上应天长宫宫主之位。” “他曾言,从不想坐宫主之位。”闻瑕迩指掐掌心,“朗青洵不是为了那种东西,会设计自己父兄之人。” 阮矢闻言心中怪异更甚,他反问道:“前辈是他多年友人,难道不知朗禅并不是朗咎亲生?” 闻瑕迩一愣,阮矢见他神情,心中便又笃定几分,继而道:“朗禅不仅不是朗咎的亲生儿子,朗禅的生母也是被朗咎亲手所杀。” 朗禅是应天长宫朗家的嫡子,天资聪颖,父亲朗咎与母亲膝下仅有他一子,是以自幼得宠,父母皆视他为掌中珍宝。 直到他八岁时,家中骤逢巨变。朗禅生母与家中一无名小厮苟合,被朗咎在房中抓了现行,朗咎悲愤交加,提剑当场砍杀了这二人,而朗禅则被朗咎视为这对奸夫□□留下的孽种。 朗咎此人极重颜面,将这桩丑事瞒的密不透风,原配之死对外称之为忽染恶疾,因病去世,草草办了后事便一揭而过。而留下的朗禅他虽想除去,但又不能让他在宫中死去,因为母子二人接连在他跟前去世,他恐这事引起旁人猜疑。 他遂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八岁的朗禅丢进了司野深山,一处饿了五天五夜的狼群之中。 那时的朗禅虽已入道,但和同龄的稚子并无不同,面对嗜血肉而生,饿红了眼的狼群,他似乎只有被撕扯成碎片,被这群狼吞进肚子的命运。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在半月后朗咎从外寻回一对儿女,在应天长宫大摆筵宴,宴请宾客之时,当着仙道众人的面,重新回到了应天长宫。 失踪半月的嫡子失而复得,在仙道一众宾客的道喜恭贺声下,为了应天长宫的颜面,也为了自身的颜面,朗咎不得不将这嫡子重新带回宫中安置。 从此朗家便有了两位嫡子,一位荣宠缠身,一位无人问津。 雨势反复,天空落下的雨珠又变得大了些。罗刹古寺内极静,入耳只有雨滴掉到地面上,砸出的轻微水声。 闻瑕迩抬手抚额,手掌挡住大半张脸,指节泛白。 他从少不更事起,身边便围聚着许多各形各色的人,可他性子骄纵,眼高于顶。兜兜转转许多人,最终能与他成为挚友的,前世今生,惟有朗青洵一人。 君子之交,交心之谊。 他从前以为是朗青洵不懂他,可眼下他才发觉,是他从未看懂过朗青洵半分。 阮矢等着他的回音,闻瑕迩无声放下掩额的手,说道:“你将此事告知于我,意欲何为。” 阮矢答:“应天长宫这些年,势力盘根错节,遍布近乎整个修仙界。而朗禅修为如今已不知精进到何种地步,想扳倒他并非易事。”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着你除掉他?” 阮矢眼中笑意重现,道:“冥丘少君仁善之名,幼时在云杳叔叔跟前曾有幸耳濡目染过几次。” 闻瑕迩陷入沉默。 阮矢却好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一般,手中折扇一开一合:“其实,我一开始找的人并不是前辈您,而是缈音清君。” 闻瑕迩抬眸,“这件事你告诉他了?” “自然告诉了。”阮矢若有所思,“不过缈音清君好像并不希望此事让前辈您知晓,在山洞中之时还勒令我离前辈远些,也是怪哉。” 闻瑕迩眼中神色微动,他沉默片刻,忽然背过身去面朝寺门,“你的弟弟既已寻到,便回去同他们会和。余下之事……商榷之后再做定夺。” 阮矢此行本就是为寻阮稚而来,小弟既已找到,再留在此处也无意。而除掉朗禅一事的确需要从长计议,便点头应答,牵着阮稚跟在闻瑕迩身后离开。 这时,紧闭的古寺大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门被推开的动作极其缓慢,发出的声音既沉又暗哑,好似枯败的树枝被沉重的石头正慢慢的辗轧一般。 闻瑕迩停下脚步,眼神顺着逐渐大开的寺门从外望去。 一把白伞逐渐进入他的视野,打着伞的人几步走完台阶,行至寺门外。 来人是个身量颀长,着墨色宽衫的男子,来时衣衫下摆处似乎沾染上了几点雨珠,颜色比旁处要深上一些。 他伞面压的有些低,面容被挡在其后,但脚下行走的步伐却不徐不缓,视野并不受干扰。行走之间,撑伞的那只衣袖便因他前行的动作微微往后卷曲几寸,不经意间露出一串褐色的檀木佛珠串。 他走到罗刹古寺的院中停下,恰好与前方的闻瑕迩隔着一两丈距离,面对着面。 闻瑕迩手指无声而握,凝视来人,眼中透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来人轻抬伞面,雨珠沿着伞沿簌簌而下,滚落至地。 朗禅眼覆浅笑,与闻瑕迩视线交融,温声唤道:“阿旸。” 第128章 莫逆 阮矢收了折扇,右手不动声色的按在了腰间佩剑之上。 朗禅故作不知,噙笑的目光仍旧定定注视着闻瑕迩,又唤一声:“阿旸,我来见你了。” 闻瑕迩五指蜷缩成拳,指节泛着白意,他隐忍着问:“……你是如何能做到,这般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我面前。” 朗禅眉宇微动,含笑的双眼透过闻瑕迩似有若无的落到后方阮稚的面上,他道:“我来见我失而复得的友人,有什么不对吗?” -- 第321页 阮稚黯淡的双眼倏的亮了一下,只见他一掌拍向阮矢的右手臂,阮矢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整条手臂疼痛一时失了力道,“铮”的一声,阮稚反手抽出阮矢腰间佩剑,从后方将剑架在了阮矢的脖子上。 “小弟!”阮矢不可置信,欲要转过头看清阮稚,脖颈上便多出一道血痕,逼得他再不敢轻易挪动半寸,“……小弟你这是做什么!” 阮稚噤口不言,眼中神情又变作黯淡沉寂,目光却紧盯朗禅。 闻瑕迩余光朝后方瞥了一眼,朗禅看穿他心中所想,旁敲侧击道:“手起剑落,不过瞬息之间。” “那你控制阮稚特意引我来此,究竟有何目的!”闻瑕迩回转眸光,袖中藏着的赤符蠢蠢欲动,只待对方先撕下面具,他便动手。 朗禅却并未如他所料一般先发制人,眼神在他衣袖上一扫而过,“我说了,我来见你。”他执着伞不徐不缓的朝前走了几步,离闻瑕迩更近几分,重复一遍:“阿旸,我来见你。” “我半分都不想再看见你!”闻瑕迩眼神锐利,目光如刀般在朗禅面上一寸一寸的审视过后,他忽的上前一手抓住朗禅垂下的手臂,压着声音问:“莫逐……是不是你杀的!” 顺着伞沿而下的雨珠,从闻瑕迩的额前滑落至他的眼帘润湿了眼睫,他却只顾紧盯着朗禅,动也未动。 朗禅淡笑依旧,好似这桩事并不能触动到他情绪分毫,他道:“杀死莫逐先生的,是阮恻隐。” 闻瑕迩抓着朗禅手臂的力道蓦地收紧,怒不可遏:“莫逐从不识阮烟,无冤无仇,阮烟为何要杀他?你说!” 赤符怒扬而飞,从身后纷纷围住朗禅,阻了去路。 朗禅终于敛了笑,默了片刻后,话锋一转:“跟我回应天长宫。” 闻瑕迩胸膛起伏,双眼发红。他气急,抬手便是一记狠厉的拳风袭向朗禅的脸,朗禅却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半途截下了他的拳桎梏在掌中。 闻瑕迩眼前景象陡然一片恍惚,他甩了甩头勉力清醒,那熟悉的困意却自体内涌上头,“朗……青……洵。”他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三个字后,身形一晃向后倒去。 电光火石之际,朗禅伸手钳制住他的肩头将人一把拉了回来,目光平静的在闻瑕迩双眼紧阖面上打量一眼后便收了回来,似乎对对方突然陷入昏睡一事并不觉惊讶。 阮矢见此景象,面上缓缓浮现出讽刺笑意:“朗宫主棋高一着,晚辈心服口服。” 朗禅不置可否,一手执伞,一手扶着闻瑕迩,背过身去:“带回应天长宫,关入地牢。” 阮稚木着脸缓缓点头,一记手刀又快又狠的劈向阮矢后颈,阮矢身体一僵,旋即倒在地上。 临走之前,朗禅眼神快速掠过罗刹古寺后,衣袖一挥,连同散落在雨水里的赤符,隐去了古寺内所有的打斗痕迹。古寺恢复如初,好似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朗婼独坐在应天长宫的莲花池畔,神情冷淡,眼视池面,像是出神。池中莲花具已凋谢,入眼尽是一片枯黄之景。植在池畔的树上大多染上了红意,偶有凉风吹过,吹下几片红叶落入池内,惊动池中鱼群泛起无声水纹,已是初秋来临。 宫中弟子巡逻时,恰巧遇上迎面而归的朗禅,纷纷拱手作揖道:“宫主。” 朗婼因这声喊回了神,转过头看去,朗禅同巡逻弟子颔首便朝着地牢的方向走去,朗婼出声叫住他:“宫主。” 朗禅停下步伐,见她大半身形隐在假山后并不醒目,适才未能及时发觉。朗禅走过去,在朗婼面前停下:“何事?” “只是想问宫主是何时回的宫。”朗婼顿了顿,道:“可带回了想寻多时的友人?” “今日回的宫。”朗禅眼神落在枯败的莲花池上,缓声道:“带回来了。” 朗婼点头,不再继续询问关于这位带回应天长宫的友人一事。却不知又忆起什么,冷淡的面容上有了松动,她问:“行儿还未归来?” 朗禅道:“他还在外游历。” “大约何时能归?”朗婼说话的口吻中隐含关切之意。 “很快。”朗禅似是而非的答复。 朗婼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知晓了。” 朗禅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应天长宫的地牢内,气息潮湿,昏黑异常,处处都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压抑的令人有些喘不上气。 朗禅进入地牢后走到一扇铁门前停下,他随手开锁推门而入。 阮矢垂着头跪趴在地上,四肢被沉重的铁链束缚动弹不得,身上具是受过刑罚之后留下的血痕,从头到脚再不见半分从前翩翩公子哥的模样,甚是狼狈。他听见开门声,缓缓抬起了头,从额前散乱的发丝间看清了来人后,自嘲一笑:“应天长宫的极刑,果然名不虚传……” 朗禅指尖轻弹,点亮两壁间悬挂的油灯,室内的景象霎时明亮许多。他缓步走到阮矢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孤星庄阮家还有你这样的氏族,是我低估了。” 阮矢喉间颤动,欲笑却不慎扯动肚腹上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缓了许久才开口:“朗宫主弑父弑兄,为一己私欲为祸四方……我所做一切在朗宫主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雕虫小技。” “朗咎因子母蛊毒反噬而亡,朗翊引咎自废修为后病故,世人皆知。”朗禅面无波澜,“而这蛊毒,是你孤星庄族中秘术。” -- 第322页 阮矢被铁链锁住腾空的手猛地收紧,他目眦欲裂,紧盯朗禅:“做这一切的都是你,你才是在背后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人!堂叔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把利剑,利用完后便弃之!” 朗禅听完后,心中冒出些许异样端倪,他巡视着阮矢悲愤的面容,说道:“原来,你是来为阮恻隐寻仇的。” 阮矢目光稍滞,旋即反驳道:“我是来找你寻仇的,是你杀害我阮家一百六十七条嫡氏血脉,连我那夜在孤星庄恰好做客的双亲一同!” “你还在堂叔身死后掳走了我的小弟小妹,你让童儿炼制子母蛊,可童儿年幼修为不精,炼制蛊毒到一半时便被蛊虫反噬而死!童儿死后,你又让稚儿继续炼制,稚儿修为比童儿高上许多,他帮你将蛊虫炼成,却并非初始炼蛊之人,所以稚儿只能以箫声驱使那些身中蛊毒的百姓。” 阮矢眼中杀意迸现,冷笑着道:“你杀我双亲,害我弟妹,朗禅——我要你死!” 面对他身上毫不遮掩的杀意和话语中透出的恨意,朗禅神情如旧,只是眸中浮现星点笑意,这笑又冷又寒,森然到近乎麻木,好似他眼前见到的不是阮矢,而是一只被割下了头颅后死透彻的狼。 “杀阮家嫡氏、杀你双亲的是阮恻隐,你想为他报仇却又不愿承认此事是他所为。”朗禅呵声,“莫非是因为他当初坐上庄主之位后废除了孤星庄那条令世人嗤之以鼻的族规?你还碰巧承了他的恩惠。” 阮矢面色一白,朗禅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戳他的心窝子。 他是孤星庄旁支的庶子,按照家中族规,他打从一出生开始便要被当做炉鼎养大,待模样长开些再送到各宗门世家的修士手上成为一个低贱的玩物,若非后来阮烟登上孤星庄的庄主之位后,以一人之力力排众斥,打破家族腐朽丑恶的桎梏,他如今还不知在那处深渊,浑浑噩噩的虚度着。 见他沉默,朗禅笑道:“你既恨他,又对他心存感激,何必自欺欺人。” 禁锢着阮矢的锁链开始哐啷作响,他扭动着四肢拼命的想要挣开束缚,“堂叔若有一千个不是,你便比堂叔还多上千倍万倍!”他的四肢被磨的见了血,却仍旧不为所动,厉声道:“他已身死,生前诸多罪孽具以烟消云散。而你——朗宫主!你还要为你所造下的恶一一赎罪!” 朗禅从旁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几近麻木不仁。 一阵阴风刮过,吹熄了壁上燃着的两盏油灯,光线骤然变暗。 伴随着离去的脚步声,一声轻描淡写的话语回荡在牢房内:“世间想取我性命之人浩如烟海。” “你不过是其中沧海一粟。” 吱呀一声,铁门紧紧合上。 阮稚守在牢门外,见朗禅从内走出,步履迟缓的迎上去。朗禅笑着看向他,温声道:“阮烟将你教的不错。” 阮稚缓缓点头,“叔叔,对我,好。” 朗禅颔首,目光在他身上一一掠过后,最终落到他腰间一侧挂着的箫上,朗禅伸手取下这只箫后,说道:“好好看着你哥哥吧。” 阮稚闻言又慢慢踱步走回原位,守在铁门边一动不动。 朗禅敛了笑,将箫藏进衣袖中后,背身离开地牢。随着他行走,藏箫的那只衣袖中不断有细碎的齑粉落下,最终被甬|道中的穿堂风,吹的一散而尽。 第129章 蛰伏 岐城之中,君灵沉常远道一行人正与蛊尸缠斗。他们清扫了一批,但很快又有另一批从城内的河里爬出来,拖着湿漉的身体不断将他们一行人包围。 迟圩咒骂了一声,余光不慎看见了那只在河里被树枝贯穿后脑露出头骨的尸体,此刻正摇摇晃晃的向他跑来,他面色一僵,肚腹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丢出几道爆裂符劈头盖脸的朝那蛊尸砸过去:“离你大爷我远点!” 他这一声吼引起分散在尸群里,各自孤身作战的众人注意。 君灵沉负手收剑,眼神在迟圩身上掠过后向上方屋檐看去,却见惟有朗行一人站在上方。君灵沉眸光一沉,剑意震开袭面而来的尸群,飞身登上屋檐在朗行身前落下,沉声问:“他人呢?” 朗行心知肚明他问的是何人,正色道:“方才思君前辈不知道遇上何事,突然就走了。” “往何处走了?”君灵沉目视四下,不见另一人身影,“阮矢又去了哪里?” 朗行伸出手往闻瑕迩离去的方向指了指,“说来也怪,阮矢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见思君前辈离开也立刻跟着去了。” 君灵沉持剑的手势收紧,面覆寒霜,朝着下方的常远道冷声道:“师兄,箫给我。” 常远道回过身,半眯着眼将屋檐上的景象一览无余后,手中如玉剑幻化玉箫抛进君灵沉的手中。君灵沉接过玉箫吹奏,幽沉急促的箫声骤然而起,张牙舞爪的尸群顷刻间便停下了攻击,动作迟缓的陆续离开。 迟圩摸了把头上的汗,窜到常远道跟前,问道:“缈音清君能控制这些丑东西干嘛一开始不用!”害他辛辛苦苦收拾了大半天走尸,累的直喘气。 “一开始的缠斗是为了等驭尸之人乘乱出手。”常远道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不过现在不用等了。” 迟圩疑惑:“为什么不用等了?” 常远道:“有人生气了,没耐心等下去了呗。” -- 第323页 迟圩不明其中意,拧眉问:“谁生气了?” 常远道白了他一眼,“站这么久了,还没发现有人不见了?” 迟圩惊疑的啊了一声,眼神飞快在四周巡视一圈后,突然大叫道:“我恩师跑去哪里了!” 房中日光浮动,透过窗倾泻进屋内,落下斑驳光影。案上的香炉中正燃着檀香,缭缭青烟徐缓上升,淡雅清新之气充斥满整个屋内,温和隽永,安神定心。 朗禅推开房门,步履轻缓的进到房中。他来到案前,揭开炉盖,见炉内檀香快要燃尽,便重新放了一块香料燃于其中。正这时,内室倏然传来窸窣的响声。 他合上炉盖,背身往里走去,掀起隔开内室的竹帘后,恰好看见试图从床榻上下来的闻瑕迩。 “阿旸醒了。”他走进去,笑声说道。 闻瑕迩听到声音蓦地抬头,见是朗禅,神情霎时戒备,手掌覆在了袖面上。 朗禅目光柔和的看了他一眼,旋即走到窗前抬手打开了两扇窗,秋风从外吹进,带着秋日的凉又藏着晴日的暖,好似有一瞬吹散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息。 闻瑕迩喉间干涩,手背抵唇咳了起来,朗禅将一杯清茶递到他眼前,道:“半日滴水未进,喝吧。” 闻瑕迩垂下手臂,冷声道:“敬谢不敏。” 朗禅握着茶盏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片刻将茶盏置于他一侧几案前,道:“阿旸对我,有些误会。” 闻瑕迩冷眼掠过那杯仍散发着水气的清茶,讽道:“何止是误会,朗宫主想取我性命的手段委实高明,让我防不胜防。” “我从未想过要取你的性命。”朗禅说道。 “虚情假意。”闻瑕迩倏的从床沿上站起,直视朗禅,嗤道:“阮烟这把剑你当真是用的得心应手!你以为你躲在背后掌控全局就能置身事外吗?” “朗青洵,你早就泥足深渊抽不了身了!” 面对他字里行间满腔的怒火,朗禅仅是平静的望着他,少顷,说道:“阿旸,我想拦下你的。” 二十年前荒暨山下二人对峙之景,在这一刻回忆起来,仍是无比清晰。 “拦我……”闻瑕迩从鼻尖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莫不是忘了,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阮烟将云杳的尸首带到我面前,诱我去的荒暨山。” 他上前一步,盯着朗禅的双眼,毫不留情道:“你怕我还活在这世上!你怕我继续追查子母蛊!你怕我为了替莫逐报仇取走你的性命!” “所以你先下手为强,趁着我家破人亡之时落井下石,给我诛心一剑!” “应天长宫,朗二公子。”闻瑕迩喉间滑动,声音忽的哑下来:“……心思缜密,算无遗漏,无人能及。” 一字一句,在说给朗禅的同时,也在说给他自己。 他在试探,事实是否究竟如他自己猜想的那般,那般……不堪。然而朗禅的沉默不言,将他心头的一片怒火,一点一点的浇熄。 就好似朗禅在亲口告诉他,事实,的确如此。 屋中的檀香萦绕不散,淡雅的气味开始慢慢变沉。 “我后悔了。” 朗禅突然说道:“我拦了你,可你不愿跟我走。” “我拦不住你。”朗禅声缓,“阿旸。” 闻瑕迩呵声,面上讥讽之意重现。 朗禅见他这幅神情,却是忽然笑了。朗禅抽出挂在床沿上的剑,反手将剑柄递于闻瑕迩眼前,他道:“当年一剑,令你身死道消。眼下,我确是该偿还了。” “那一剑正中胸口。”朗禅笑着把剑柄递到闻瑕迩手掌中,“我记得清清楚楚。” 闻瑕迩唇抿直线,竭力隐忍着,闻言他突然一掌震开朗禅递来的剑,滚至地面,他抬手便是一记拳狠狠打在朗禅的面上,朗禅没有闪躲,任他拳风袭来,拳擦过他嘴边见了红。 闻瑕迩将朗禅一脚踹倒在地,欺身压上去,狠厉拳风皆落在朗禅身上,“伪君子!混蛋!” “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人!”闻瑕迩目眦欲裂,“你怎么还能做到这么无动于衷,朗青洵!你回答我!” 朗禅缄口不言,任由他发泄,唇边竟还噙着似有似无的浅笑。 闻瑕迩胸膛起伏,两手撰起朗禅的衣领,将对方的半身提起,嘶声道:“你说话,我要你说话!你不是最能言善辩的吗!你倒是替你自己开脱啊!” 朗禅干咳几声,嘴角的猩红顺势而下,他笑声道:“我无话可说。” 闻瑕迩闻言手上的力道一减,心中有一处地方好似崩塌殆尽,化为乌有。 朗禅看出他神情不对,收敛了面上的笑。 闻瑕迩半晌松开手,手抚前额掩去大半面容,他问:“为什么?” “即便你不是朗咎的亲生儿子,即便你坐不了应天长宫的宫主,你也不应将无辜之人的性命牵涉其中……”闻瑕迩有些恍惚,“你明明不是执着这些虚名的人,你明明可以靠着自己的能力在正魔两道扬名立万,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城府极深,手段狠厉,利用起身边的人毫不眨眼,半分情面也不留。 这样的朗禅和他从前认识的朗青洵,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阿旸。”朗禅目光深沉,“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在你心中那个良善大度,待人温和的朗青洵,从来都不是我。” -- 第324页 他拭去唇间残留血色,眼中重现冷寒笑意,“我和阮恻隐是同一种人。” 睚眦必报,隐忍蛰伏,嗜血而生的恶狼天性。 闻瑕迩只觉一股恶寒从脚底蔓延上头,身形僵住,口中吐不出半个字。 “消气了吗。”朗禅眸中寒意褪去,又变作从前温和模样,“还要再打吗。” 闻瑕迩垂下掩面的手,咬着下唇,面色病白的看着朗禅。 朗禅察觉到他脸色不对,伸手欲去扶他,他厌恶的丢出一张赤符袭向朗禅而去。朗禅挥袖击落,翻身而起,说道:“你想要我的命?” 闻瑕迩亦从地上起身,额间泌出细密的汗珠。 朗禅在他面上扫视一眼,“现在还不是时候。” “应天长宫没有珠玑草。”朗禅说:“我已派宫中弟子去渊海寻找,这几日,你先安心在宫中住下。” 闻瑕迩袖间飞出数道符,均被他捏于手中,闻言眉心一蹙,“你怎么知道珠玑草?” 朗禅淡笑不语,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额上的汗珠涌的更急。 “你眼下的状况不太好。”朗禅拂袖,大开的两扇窗轻掩,阻了入屋凉风,“待你再好些,我再将一些事告诉你。”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留在这里任你宰割?”闻瑕迩气虚的讽笑,“你这个人,太深不可测了。跟你多相处一刻,我都怕自己没了命。” 他说罢手中赤符四散,脚下涌现浅淡红光,竟是浮现出一个即将成形的传送阵。 朗禅见状,面上笑意又深几分。只听叮铃一声轻响,丢在角落的剑忽的回到朗禅手中,他目视闻瑕迩,温声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闻瑕迩闻声便知不对,凝聚着体内残余的灵力,迫切的完成地上的传送阵。 正在这时,一道凌厉剑风骤然而起,屋内的竹帘被吹的簌簌作响。 朗禅欺身踏入阵中,和闻瑕迩比肩而立,语气中含着昭然若揭的冷意。 他道:“心思总是那般藏不住,一眼便能让人看穿。” 语毕,剑落。 晕着红光的传送阵霎时黯淡下来,地面上的阵纹消失的无影无踪。 闻瑕迩喉间涌出血腥,目光寒凉的注视着朗禅。 ※※※※※※※※※※※※※※※※※※※※ 站邪教cp的,缈音清君让我转告你们:留阙警告。 第130章 池底 长剑回鞘,屋内风声骤歇,摇荡的竹帘在半空中停下来。 朗禅侧目看他,说道:“阿旸如今同我动手,没有半分胜算。” 拖着一副旧伤未愈的身体,和眼下修为琢磨不透的朗禅交手,他既伤不了朗禅,也脱不得身,只有任人宰割的分。 闻瑕迩将喉间血腥咽回去,“那你还在等什么?”他嘶声道:“趁我病,要我命。这样的手段于你来说游刃有余。” 朗禅不语,绕着他将手中的剑又挂回了床沿上后,又走到他面前,“跟我来。” 闻瑕迩讽道:“上断头台?” 朗禅对他的讥讽一笑而过,说道:“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了,便只能让你亲眼所见了。”他背身抬步,掀开竹帘后身形又忽的顿住,“要不要现在知晓,取决于你。” “不过,你总要知晓的。” 闻瑕迩听着朗禅没头没尾的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怪异之感。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驻足在原地,思索着这话中的深意。 朗禅也不催促他,放下竹帘后掩去了身形,只留给内室之人一个落在帘上的虚影。 屋内一时无人动作,变得极静,惟有炉中檀香还在散发着沉绵的气息。 闻瑕迩跨步上前,挥开竹帘后和朗禅擦肩而过,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朗禅负手笑了笑,旋即跟上他。 朗禅引着闻瑕迩穿过几处宫宇,最终来到了一个枯败的莲花池畔。 闻瑕迩扫视池面凋零枯黄之景,眉心忽的蹙了蹙。 朗禅默默注视着他面上的神态,见他蹙眉,突然一手钳住他肩头,似赞扬似喟叹道:“惟有阿旸你能看出端倪。” “你干什么?”闻瑕迩冷眼睨着朗禅桎梏他肩头的手,“想拉我沉池,喂下面的东西?” 波纹阵阵,几尾鱼浮在水面下,绕着枯萎的莲茎时不时的探头甩尾。 朗禅手上的力道蓦地收紧,下一刻,抓着闻瑕迩纵身跃入莲花池中,消失在池畔。 莲花池中既无水花溅起,也无声响发出。那几尾鱼仍旧在水面上自顾自的玩耍着,好似并未察觉到方才有人进到这池中。 莲花池底,无数莲茎下,藏着的是另一番景象。 池上的莲鱼水景,不过是幻化出来的虚物,只为让池底真正的东西掩人耳目。 闻瑕迩和朗禅浮在虚空,与池底尚隔着一段距离。闻瑕迩垂眸望清池底之景,手指猛地掐紧,话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哑声对朗禅道:“……你疯了。” 池底之下,堆积满了密麻如山的人头。人头上的肤色具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紫色,这些人头紧挨在一处,皮下的骨头已经撑到极致,恨不得要从皮下刺穿出来,黏滑如泥般的发丝缠绕在其中,随着这些头颅不断张合着嘴发出怪声的动作,在地上窸窣的滑动交错着,如蛇如魅,只一眼,便让人心生恶寒。 -- 第325页 闻瑕迩在莲花池上时只隐隐感觉这池子中有些阴气,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这些阴气的源头竟会是眼前之物。 这俨然又是一个万颅坑,一个被养到极致,即将成形的万颅坑。 岐城中身中子母蛊,无头走尸的头颅去向,见到面前之景后,已然有了解答。 朗禅目光掠过下方之景,“用阮氏的子母蛊毒养出来的万颅坑,不仅怨阴之气极重,还会沾上蛊毒之气。”他缓声说着,神情间不见半分异色,“倒是所言非虚。” 闻瑕迩不想再看上去,心中一时不知是愤意多些还是恶寒多些。他厉声质问朗禅:“你知不知道万颅坑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养这群鬼东西究竟意欲何为!” 朗禅收回落在万颅坑上的视线,闻言侧过头看向他,却是没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到了他的眼前。 闻瑕迩抿唇望向朗禅手中之物,第一眼便感觉有些眼熟,定睛再看上几眼后,闻瑕迩瞳孔猛地收缩一瞬。 朗禅手上拿着的,是一只流光溢彩的紫印。和他在骨师国之时,在图翎为云顾真织下的幻境中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亦是乌苏到死也没能得到手的,涂微紫印。 此刻,竟毫无端倪的出现在朗禅的手中。 闻瑕迩身形僵在原地,自重生后,他所有的经历、遭遇乃至遇上的人和事,仿佛一颗颗散落各地的细小珠子终于找到了那根引线,在这一瞬慢慢的串连到一起,汇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他探出手,接过朗禅手中的涂微紫印,欲笑,却连唇角也抬不上。 “何必多此一举。”闻瑕迩眼中透着嘲讽,“你既要我死,又何必费这么大一番功夫令我复生。” 云顾真那般珍爱图翎,而眼下图翎亲手送给云顾真的涂微紫印却在朗禅手中,除了是在云顾真死前从对方手中夺去的,再无其他可能。 朗禅不作声。 闻瑕迩阖上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泛出愤怒红意,一字一句道:“你从一开始便在算计我,自我复生、自我从禹泽山回到冥丘,冥丘中去到我家里的黑衣人,根本不是孤星庄的人,而是你的人。你故意让他们携带孤星庄的武器在我面前露出马脚,诱我去孤星庄见到云杳,发现这些年阮烟对云杳所行下的恶事,你要我亲手帮你除掉阮烟这颗心头大患……” 他深吸口气,不知又想到什么,捏着涂微紫印的手又紧了几分:“阮烟想用我的命换我弟弟的命,你替他铺好路将我引到孤星庄,他自是不胜欢喜。可你又怕阮烟向我吐露出关于你的一星半点,让我发现端倪,不仅易容亲自去到孤星庄,还在我进入阮烟识海之际,特意在之前篡改了阮烟脑海中与你的过往。” “这样一来,看到阮烟识海中记忆里的我只会将所有仇恨的矛头对准阮烟一个人,你独善其身。而他二十年前替你做过的恶事,也因为他的自殁全部烂在了肚子里,无人再知晓。” 闻瑕迩低笑了两声,“说起来,即便阮烟不自殁,你也会暗中出手杀了他。为了保住你的宫主之位,为了保住你如今在修仙界的赫赫盛名,他非死不可。而为替云杳报仇的我竟成了你手中一把,任你摆弄的剑。” 他睨着朗禅,面含嘲弄:“朗宫主,我闻旸甘拜下风。” 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厉,揣度人心之确切,将他一手玩弄于股掌之间。 恐怕就连后来迟圩寻到云顾真的身世,在冶楼中等待云顾真的乌苏,也和朗禅脱不了干系。 闻瑕迩掂了掂手中的涂微紫印,神情看似平静,心内却已不知掀过几回惊涛骇浪。 朗禅听他讲完一番由一枚涂微紫印引发的推测后,沉默良久,说道:“若非阮矢,你我如今不该是这番景象。” 若没有阮矢之前告诉他的一切,闻瑕迩的确不会由眼前的涂微紫印便立刻联想到这么多事。而朗禅此刻的这句话,无疑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为了保全应天长宫宫主之位,你的确煞费苦心。”闻瑕迩淡声说着。 朗禅闻言却是笑了,“这应天长宫宫主之位,我从来不在乎。” 闻瑕迩蹙眉,斥道:“你的不在乎,便是踩着这许多人的尸骨上位!” “这宫主之位,本来就是我的,我无须踩着任何人坐上。”朗禅噙笑看着他,“阮矢同你说了什么?他说我不是朗咎的亲生儿子?那我便亲口告诉你,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我身上流着应天长宫朗家的血。” “是朗咎不分是非曲直,见我母亲与人苟且便杀了她,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留给她。”朗禅说到此,面上笑意渐深,“朗禅亲手虐杀了我的母亲,他放干了她的血,砍下她的四肢和头颅,将她身上的肉用剑割成千百块......而我,当时就在他身后,目睹了一切。” 闻瑕迩望着朗禅那张笑意愈深的面容,紧拧着眉没说话。 朗禅见他神情,脸上的笑意突然淡了下来,“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做的事,和应天长宫没有半分干系。” “我不想让你知道从前的那些事,是因为我不愿你我二人的关系从朋友变作敌人。”朗禅缓下声来,“阿旸,我需要你。” 下方的数万头颅,仍张合着嘴不断发出嘶声,怪异诡谲,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哀凉。 闻瑕迩已无力再和朗禅争辩其中是非黑白,“你有何目的,直说吧。” -- 第326页 朗禅费尽心力的将他从阴川河中召出来,在看清这些真相之后,若说没有目的,只怕没人相信。 朗禅却问他:“你恨吗?” 闻瑕迩愣了一下,不及作答,便听朗禅又接着问:“你恨前世那些令你城破家亡,无家可归,最后将你逼向死路的人吗?” “你恨我吗?” 闻瑕迩眉宇阖动,“你什么意思?” 朗禅手掌在他手中握着的涂微紫印上一扫而过,印身上散发幽幽紫光。闻瑕迩心口蓦地一紧,前世冥丘城破之景重浮于他脑海中,极端的怒意恨意、悲意痛意在他体内交织着,他唇色惨白,竭力压制着体内那股即将爆发出的嗜血之意。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涂微紫印上的光亮才逐渐淡去,而他体内突然生出的杀意和暴戾之气,也慢慢淡了下来。 朗禅从旁一直凝视着他,见他缓过劲来,眼中笑意重现。温声道:“冥丘少君,你该回来了。” 第131章 无辜 朗禅从闻瑕迩手中取过涂微紫印,置于万颅坑上空,妖冶紫光霎时笼罩整个池底,随之生起的阴寒之风无孔不入。 坑内的头颅突然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大张着嘴发出尖锐的嘶叫,头紧着头脸贴着脸,争相恐后的挣扎着想从坑中涌出来。 朗禅飞身上前,居高临下的扫视着这些头颅,说道:“死不瞑目,遂化成怨。这些怨恨终将越攒越多,总有一日压制不住,物极必反。” 他说完,将目光落到几丈外的闻瑕迩面上,淡声道:“仙道修士自诩名门正派,行的是正义之风,可你父闻秋逢一人行下的恶果,他们却将剑锋齐齐指向冥丘整座城内之人。纵火屠城,赶尽杀绝,让整座城池沦为血海。” “城中百姓何其无辜?”朗禅道:“他们皆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他们何错之有?却为何要承受如此恶果。” 风声刺耳,嘶声尖利,在这池底如魔音般搅的人心乱如麻。 闻瑕迩闭口不言。 朗禅墨色的衣袂随风在虚空翻卷,他看向闻瑕迩的眼神,竟带着些悲悯:“他们无辜,你却是更加无辜。” “你天性骄纵,可心肠却比谁都软。你见不得人恃强凌弱,见不得人胡作非为,你的眼中容不下一颗含恶的沙子。”朗禅嗓音平和:“可就是你这般的人。只因生来修魔,头上悬着那‘冥丘少君’的虚名,便不容于世,人人惧你、恨你、厌你甚至想杀了你。” “冥丘城中死的十万余修士,每一个手上都沾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他们的死不过是罪有应得。而还活着的人,却将这些人的死归咎在你一人身上。”朗禅说到此处,眼中浮现不明笑意,“唇亡齿寒,有那十万余人身死的前车之鉴,他们惟恐你继续活在这世上,终有一日会在他们每一个身上讨回冥丘的血债,所以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但他们却又不肯显露出自己如此卑劣的心思,便打着正义凛然的幌子,以扬正道、诛邪魔之名,将你逼上了绝路。” “即便你什么错也没有。” 下方的鬼魅光影又胜几分,此刻映衬在他那张言笑自如的面容上,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谲。 闻瑕迩睨了一眼下方光景,道:“说够了?” 朗禅倏然欺身,与他正面相迎,“他们无辜,你也无辜,你父闻秋逢亦是无辜。他不过是为了替双亲报仇才手刃仇人,何错之有?” 闻瑕迩寒声道:“闭嘴。” 朗禅轻笑一声:“你心中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 闻瑕迩道:“我没有。” “好。”朗禅直视他双眼,“你既不愿听自己,那我便说说别人。” 朗禅说完衣袖一挥,他二人眼前虚空便多块了一片光幕,幕上光影几明几灭,最终幻化出一个身着紫衫,面容精致的男子,只见他唇角轻勾,眉眼间具是勾魂摄魄的神情,雌雄难辨,艳丽无比,竟是阮烟。 闻瑕迩冷眼看着这光幕之景,上面的阮烟或站或坐,或笑或冷,举手投足之间栩栩如生,仿若阮烟生还于世间。 朗禅道:“阮恻隐生来便是庶子的命,是以他八岁时便被自己的生父当做玩物送给旁人,顶着炉鼎的卑贱身份,尝尽这世间人心险恶,苟延残喘的活了三年。” “他何错之有?”朗禅问:“他那时不过一届稚子,却因家族不堪的丑恶毁了半生,何其无辜?” 闻瑕迩道:“他害云杳之时,你可还觉得他什么错都没有。” “云杳。”朗禅喃了一声,探手拂袖,光幕之中的阮烟消失,景象又变化一番,最后显露出云杳的模样。 闻瑕迩见那幕中的云杳喜笑颜开,神情雀跃,他无声的掐了掐掌心。 朗禅道:“云杳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却因世俗之见不得不被迫和生父亲兄分离。即便是从小在生母的膝下长大,可在云家旁人看来,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无足轻重,可任人肆意刁难揉捏。” “他救了阮烟的命,阮烟亦伴着他在云家度过漫长时光。他二人日久生情本该厮守一生,可最终却落得反目成仇,尸骨无存。” 闻瑕迩手背上青筋隐现,“他二人能成如今的结局,你功不可没。” 朗禅道:“阿旸,你说错了。”他挥袖,光影变幻之中阮烟的身影出现在云杳身侧。 云杳在阮烟身后替他轻柔的梳着发,而阮烟侧透过面前的铜镜,温柔的注视着镜中云杳的面容。 -- 第327页 他道:“阮烟早在遇见云杳之前便被磨成了一副阴狠偏执的性子。他喜欢云杳不假,可他却再不能容忍自己经受一点背叛。” “而云杳心思单纯,除了阮烟,他心中最记挂的就是自己的亲人。阮烟深知这点,他蓄意将云杳囚禁在孤星庄不告诉他冥丘城中之事,虽有私心不假,但更多是为了让云杳安稳的活在他的羽翼之下。” 可纸终究藏不住火。 他最心念的父兄接连身死,他欲去到战火纷争地,即便见到的是尸骸他也要将他父兄的尸骸收敛回来。但他却从没想过,他长着一张和他哥哥一模一样的脸,若是去了,哪里还有命回? “他二人能走到如今的结局,你和闻秋逢的死亦是推波助澜。”朗禅收了光幕,二人身影霎时消散,“你该怨的不是阮烟,他和云杳皆是无辜之人。” 闻瑕迩嗤道:“诡辩。” 朗禅不为所动,“没有世俗之见,没有冥丘城破,没有血流成河,没有阮氏丑恶的家规,这一环扣着一环,都不会发生。” “云顾真、图翎、乌苏。他们亦是如此。”朗禅缓声道:“云顾真因家仇负了此生至爱抱憾而终,图翎为等他甘化厉鬼数年不离去,乌苏为报灭门之仇成了一个连她自己都厌恶的人。” 朗禅忽然唇角噙笑的看着他,道:“你我皆是这世间无辜之人,你该怨的不是这其中任何一个。” “你该怨的是这世道。” 天道不仁,世道无公,众人皆是行不由己,言不由衷。 “阿旸。”朗禅目光深邃,“从前世到今生,你看了这许多人事,难道还未参透吗。” 闻瑕迩沉默须臾,突然徒手擒住朗禅衣领,二人距离猛地缩短。他紧盯着朗禅的双眼,似想从这双眼睛里找出别的东西来,但终究未能寻到。他一字一顿道:“参不透的是你!” 朗禅的视线和他交汇在一处,笑声道:“是否参透,不过一念之差。”朗禅抓住他钳制着自己衣领的手腕,将他引至下方离万颅坑更近些,眼神骤然变得发亮:“我要的是你同我一起,颠覆这修仙界!” “这样丑陋病态的世间,早就该结束了!” 话音方落,涂微紫印倏的从虚空落到他二人眼前,阻隔着万颅坑的幽光霎时消散,坑中的头颅发出似振奋尖叫,神情狰狞,裹动着粘腻的发丝疯狂的朝外涌出,怨气夹杂着阴气顷刻间便充斥满整个空间。 闻瑕迩神情怔愣,道:“……你疯了。” 朗禅反手拿下涂微紫印置于闻瑕迩跟前,“用这涂微紫印炼化过的万颅坑,不仅能引出最凶恶的阴魂,还能将其化为己用,控制阴怨入体之人,是杀是留全在你我手中。”他说完,又切声道:“除了你,无人再配用它。” 闻瑕迩心生厌意,道:“你想让我帮你杀人?” 朗禅抓着他手腕的力道紧了几分,说道:“建立一个崭新的格局,必要的流血在所难免。” 闻瑕迩气笑,反应过来,说道:“你煞费苦心的筹谋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拉着我一起来和你杀人害人,建立你口中连你自己都说不通的烂格局!”他蓦地收回自己的手,抽出袖中的赤符毫无章法的一齐丢向朗禅,“你不是疯了,你是脑子得病了,中蛊了!” 朗禅身形退后数步,躲开了符纸接连的攻击,“你莫非觉得如今这世道是你想要的?” 闻瑕迩继续追击朗禅,闻言怒不可遏:“我一介魔修,不是君灵沉那般舍己为人救人于天下的仙君,世道如何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朗禅笑声,“你忘了你如今是用着谁的面目存活于世的吗。” “若这道上的人知晓你是复生的冥丘少君。你觉得,你还能像如今这般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吗?” 闻瑕迩道:“危言耸听!” “我是不是危言耸听,你心中自有定数。”朗禅抬手挡下数道赤符,见符纸跌落下方万颅坑中,意味深长的道:“五日后的中秋,应天长宫的憧月宴上宴请了众多名门正道。” 闻瑕迩驭符的动作顿住,道:“你什么意思?” 朗禅但笑不语,只见他微抬手,将浮在半空的涂微紫印丢进闻瑕迩怀中,“我给你选择。” 他道:“五日后,和我一起共同对付这群仙门修士,还是独善其身。” 闻瑕迩转动手中涂微紫印,这印突然在他手中悬空浮转,下一刻,幽光紫影重新覆在万颅坑上方,挣扎上涌的头颅一触碰到这片光影便仿佛被烫了一下,嘶叫着退回了坑内。他道:“若我选后者,你待如何。” 朗禅负手而立,道:“冥丘少君重归于世,如何处置,各仙门自有定论。” “你威胁我?”闻瑕迩半眯了眯眸。 朗禅道:“我在给你选择。” 闻瑕迩嗔道:“你行这恶事本就伤天害理,你如今竟还想拉我入这趟浑水?你简直疯魔了朗青洵!” 朗禅闻言,竟是轻笑出了声。 他随手拨开上方幻象,一轮将满的圆月高悬头顶,月色如练,尽数笼罩在他身上,可他身上的墨色却好似变得愈沉。 “我与挚友,重逢不易。我若仍像从前那般,将所有的行事和心思全部藏掖着,恐怕他此生再不愿与我相见。”朗禅温声说着,“倒不如索性将自己透个干净,把他拉到我的阵营中来,也不枉筹谋一场。” -- 第328页 他望向闻瑕迩,眸中噙笑,道:“我等你答复,阿旸。” 闻瑕迩目视朗禅离开,身形陷在阴影中,面上神情难以看得真切。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等到月上中梢之时才抽身从池底离开,转而朝着地牢的方向行去。 闻瑕迩熟门熟路的上到正对地牢大门口的树上,这棵树比他许多年前攀爬时高了不少,幸而还在。 地牢门口仍旧守着两个一板一眼的应天长宫弟子,他故技重施的将赤符小人丢到草丛中引起动静,果不其然那两个看守大牢的弟子立刻追了上去。 闻瑕迩下树进牢,一气呵成,待进入甬|道中才突然意识到他大可不必如此遮遮掩掩。朗禅把他带回来的事定不愿让宫中所有的弟子都知晓,他何必配合他掩人耳目? 思及此,闻瑕迩冷哼一声,故意在牢中大声嚷道:“阮矢臭小子住哪间牢房!听到了赶紧应声!” 他的声音在昏暗的长道内回荡,不多时,一个掐着破嗓子的嘶哑声音,从深处传来:“进来……左手,倒数第二间……” 闻瑕迩往里走去,刻意加重了脚步声。他走到左手倒数第二间牢房,随意的瞥了一眼门上的锁,发现这上面的锁竟然是开着的。 他推开牢门走进去,“门都给你开着的,你竟然还不逃跑,这么给朗青洵面子?” 油灯扑闪一下,昏黄的光照清了阮矢伤痕累累的身形,以及他那张狼狈的面容。他闻言,象征性的挣扎了两下被锁的纹丝不动的四肢,道:“我倒是不想给他面子,不过他不给我这个机会。” 闻瑕迩在阮矢面前盘腿坐下,盯着他来回看了两看后,没说话。 他在打量阮矢的同时,阮矢亦在打量他,见他衣冠齐楚,浑身不下没有半点外伤,哂笑道:“同为阶下囚,我和闻前辈的待遇,说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 闻瑕迩不以为意的哦了声,“羡慕?不如我俩换换?” “不敢不敢。”阮矢讨饶道:“晚辈只是感叹,道上说书人写的故事也不尽是胡编乱造,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闻瑕迩蹙眉道:“什么东西?” 阮矢手上下意识的要去摸自己别在腰上的扇子,结果手刚动了动便又被铁链扯回了原位。他略有些尴尬的朝闻瑕迩笑了笑,回归正题,“前些年道上出过一本关于您的传记,名叫《冥丘少君烈传》,晚辈有幸买来拜读过一回。” 闻瑕迩直觉这本什么传记里写的不是什么好事,正要打断阮矢,却听对方兴致勃勃的道:“上面专门有半卷写了您和朗禅的情仇纠葛,我看完之后着实唏嘘了一段时日,不过也只当是个玩笑看过就忘,如今看来……” 闻瑕迩一掌扇在阮矢的头上,疼的对方嘶了两声,他不耐烦道:“都这幅鬼样子了有闲心操心别人,不如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阮矢讪讪的收起了自己那颗好奇心,转而问道:“那前辈你今夜孤身前来,是来把我带出去的?”他说着动了动手脚,弄出动静,示意对方替他先解开这些东西。 “我倒是想将你带出去。”闻瑕迩捻起几道符,往阮矢四肢上带着的枷锁拍去试着解开,讽道:“只是我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阮矢闻言心思一动,模棱两可的试探道:“想来闻旸前辈如今已经知晓了朗宫主的辛秘。” 闻瑕迩似是而非的答:“我却是半分也不想知晓。” 话音方落,覆在枷锁上的赤符红光浮动,只听“咔嚓”一声响,枷锁应声而落。阮矢不堪重负的仰面倒地,缓慢的活动着自己僵硬的四肢,嘶声骂道:“这应天长宫的地牢真他娘的不是人待的地方……” 闻瑕迩背过身去咳了两声,阮矢闻声立刻坐起来,道:“闻旸前辈,我们即刻启程?” 闻瑕迩思忖片刻,说道:“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掩人耳目逃出去。”不过逃出去的可能近乎于无,他心说。 阮矢一听便觉出不对,他哆嗦着尚不灵活的手从腰侧摸出一把血迹斑斑的折扇,道:“闻旸前辈,你不和我一起走?” 闻瑕迩回身垂眸看他一眼,须臾后,说道:“五日后应天长宫的憧月宴上,他要对来赴宴的仙门中人动手。” 阮矢唰的一声开扇,问道:“为何?” 闻瑕迩忆起那个足以令人心惊胆颤又有些可笑的原因,怅然道:“打破这世间的不公,结束一切,缔造出新的格局。” 阮矢颤着手摇扇,笑道:“倒是极为符合朗宫主的个性。” ※※※※※※※※※※※※※※※※※※※※ 朗禅这个角色比较复杂,他大多时候做事都是怀有目的性,但是有时候他又是凭着自己的本心去做事。他心狠手辣是真的,但是不能单凭直面的渣、坏去看待他这个人,他是一个多面体,一个很难定义的人。 ps:写到快完结了,好像忘记给里面两位多音字角色注音了,请大家张大嘴跟我念:朗禅[shàn],迟圩[xū]。 第132章 想你 闻瑕迩睨了阮矢一眼,“看来你极为了解他。” “哪里哪里。”阮矢将额前的几缕乱发往后撩了撩,“不过是这些年为了家中的破事,少不得要和朗宫主打几回‘交道’。时日一长,自然便多了解了些。” 这轻轻浅浅的交道二字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闻瑕迩没心思去探究,也无意去探究。左右孤星庄阮家在他心中,是没有半分讨喜的地方。 -- 第329页 于是他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要离开地牢,阮氏却忽然叫住他:“前辈。” 闻瑕迩停下,“还有何事。” 阮矢扶着墙壁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咧着嘴笑道:“前辈您莫不是还打算在应天长宫长住?” 闻瑕迩语气里已含了些不快,道:“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劳你过问。” “晚辈自是无权过问前辈您的事,前辈不必动怒。”阮矢道:“晚辈只是觉得,我二人皆是朗家的阶下囚,即便前辈同朗宫主有些私交,也还请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心思被看穿,闻瑕迩没应声,目光深长的打量阮矢。 阮矢毫不避讳的由闻瑕迩打量,手中破烂不堪的折扇仍旧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话里有话道:“为时已晚,回头也无岸。即便要做也不过是徒劳。” 闻瑕迩听出阮矢话中藏着的含义,道:“做是徒劳,不做是束手就擒。” 阮矢闻言顿了顿,旋即合扇一笑,“谁说不做是束手就擒?”他朝着闻瑕迩无声的念了几个字后,出声道:“有前辈您在,他不可能不来的。” 闻瑕迩眉梢微微上扬,不置可否。 阮矢见他不说话,慢吞吞的走到出口把铁门推开,“闻旸前辈,您住哪儿啊?这地牢不是人待的,今夜让晚辈去您房里打个地……”他蓦地噤声。 闻瑕迩抬眸,沿着铁门开合之处看去。阮稚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站在昏黄的甬|道内,面容一半清晰一半模糊,也不知在外站了多久。 阮矢忍着痛虚虚靠在门沿上,“偷听了多少?” 阮稚手中的白纸灯笼明灭了一瞬,道:“全部。” “那你还挺有偷听的天分,躲在这里这么久我们都没能发现。”阮矢不知是讽还是赞,伸出手在阮稚的头上敲了一下,“偷听完了,赶快去给你的朗叔叔告密啊,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当石像?” 阮稚面无表情,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地上后,又从怀里摸出两瓶药,递到阮矢跟前,“哥哥,药。” 阮矢眉心一跳,也顾不得身上的疼了,蹭的一下站直了身体,拔高声量道:“我被你朗叔叔用刑的时候不见你出声阻挠,眼下我半死不活了你再来送这些东西,有必要吗!” 阮稚不为所动,甚至连递药的手势都没变过,迟缓道:“哥哥,做错了,事,该,受罚。” 阮矢闻言一口气咽在胸膛里,愣了半晌也没缓过劲来。闻瑕迩将整扇铁门拉开,行到门口后,瞥了一眼阮稚,绕开对方走了。 “闻旸前辈!”阮矢喊道:“您去哪儿啊,怎么也不捎上我。” 闻瑕迩停驻脚步,回过身去,说道:“你问问你弟弟,肯不肯让我捎上你。” 阮矢一愣,旋即拍了一下阮稚因递药的动作挡在他面前的手,“起开!” 阮稚黯淡的眸中无一丝波澜,侧身挡在阮矢身前,隔开了阮矢和闻瑕迩,“哥哥,做,错事。要,关起,来。” 阮矢额间青筋隐现,手中折扇被他握的咯吱作响,他指着阮稚的面骂道:“蠢东西!你当真是被朗禅那心狠手辣的东西给荼毒了!” 闻瑕迩闻言,顺势在阮稚身上来回打量一番,却并未察觉到这人又被控制了心神的迹象。 正这时,甬|道内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之声。阮矢的责骂声,将守在地牢门口的两名应天长宫弟子引了进来,那两名弟子见到闻瑕迩三人后先是一愣,旋即立刻抽出身后背着的剑,指着他们道:“何人!竟敢来此劫狱!” 闻瑕迩斜睨了阮矢一眼不作声,似乎并不打算出手。阮矢抖着手中的破扇子指着这两名弟子,恨声道:“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是被劫出来的!我分明是靠着自己出来的!” 两名弟子齐齐一怔,互相对看一眼后,其中一名弟子将话锋指向了闻瑕迩,“他既不是你劫出来的,那你来此处有何目的!” 闻瑕迩道:“劫狱。” 阮矢一愣,两名弟子亦是一愣。 阮稚捡起地上的白纸灯笼,缓慢的从后方走出来。两名弟子见他行动自如,并没有被闻瑕迩和阮矢二人劫持,神情间有些茫然,“这是……” “他,关起来。”阮稚指着侧后方的阮矢如是说,随后又指着闻瑕迩,“他,朗,宫主,友人。” 阮矢听阮稚如此对待自己,气的当即将手中的破折扇一把朝阮稚身上丢去,“你这个小白眼狼!朗禅到底给你喂了什么蛊把你毒成了这个鬼样子!” 阮稚一动不动的仍有扇子朝他砸来,旋即把两瓶药递到一名弟子手里,“给他,擦药。” 那弟子愣愣的点头接过,二人收了剑,绕开闻瑕迩和阮稚走到阮矢身旁,一人架起他一只胳臂往牢房里拖,“走。” 阮矢气的浑身发抖,不慎扯动身上的伤口疼的连吸了几口凉气,仍不忘骂道:“阮稚你这个……小白眼狼!这般对你亲生哥哥你迟早讨不到好!” “不是,亲生哥哥。”阮稚眼珠转了转,“是,堂,哥。” 阮矢:“……” 闻瑕迩目视着阮矢含着满面的错愕和悲痛,被两名应天长宫弟子毫不拖泥带水的拖回原来的牢房,而阮稚则提着白纸灯笼,脚步轻缓的朝外走。 闻瑕迩双手环着肩,在阮稚后方堂而皇之地跟着。二人一路走出地牢,外面已是深夜,应天长宫中巡逻的弟子又换了一批,具是后背长剑,手提白纸灯笼,有条不紊的在宫中各处游走着。 -- 第330页 夜风吹过,阮稚手中的白纸灯笼扑闪了一下,烛光灭了。阮稚停下步伐,闻瑕迩亦在后方停下。只见阮稚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燃了火,似是想将灯笼中的蜡烛重新点燃,却不知为何,待火折子来到灯笼上方的口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手势怪异的一会儿朝下一会儿朝上,飘散出来的火星溅到了灯笼上,整只白纸灯笼顷刻间便燃了起来。 纸面和灯骨已经快要燃尽,而阮稚却极为反常的仍旧提着灯笼不撒手,眼看着那火势要向着他的手而来,闻瑕迩在后方手疾眼快的一把打掉了他的灯笼。灯笼一触地,火势霎时小了大半,最后只见上面残留的火星呲了几下,火便彻底灭了,只剩下一只烧的黑漆漆的灯笼架子。 阮稚眼神呆滞的望着脚底的灯笼架子,道:“烧没了。” 闻瑕迩借着屋檐下的灯火朝阮稚的手背上瞧了一眼,只见苍白的手背上被灼红了一大片,阮稚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他遂出声问道:“你今年几岁?” 阮稚木声答:“十五岁。” 闻瑕迩道:“叫什么名字。” 阮稚道:“阮稚。”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我是谁?” “朗,宫主,友人。”阮稚顿了顿,又补道:“叔叔,兄长。” 阮稚的叔叔是谁?自然是和阮矢一道的叔叔,阮烟。 闻瑕迩眉心跳了两跳,心道从接触阮稚这几次的经历来看,这小孩多半心智不全,若此番在言辞间和对方计较倒显得他气量狭小了。于是他压着心里的不悦说道:“我是云杳的兄长!你们阮家的疯狗跟我没有半分干系。” 阮稚平声道:“哦,云叔叔,兄长。” 说完,一脚踢开了地上烧毁的灯笼架子,作势要离开。 闻瑕迩蹙着眉叫住他,“阮稚你等等。” 阮稚依言顿住脚步。 闻瑕迩道:“你是孤星庄的人,为什么如今要来应天长宫?” 他本想问阮稚从前是阮烟身边的人,为什么现在转而听从朗禅的吩咐做事,但又恐阮稚听不懂这才换了一种浅显的问法。 阮稚闻言,一片黯淡的眼眸中似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他迟缓的答道:“叔叔,云叔叔,不在。没有人,要我和妹妹。是,朗宫主,收留我,和妹妹。” 阮稚和阮童二人自出生起便心智受损,父母不喜,在阮氏族中亦受了诸多冷待。惟有当时的阮矢对他们兄妹二人多加照拂,但那时阮矢毕竟年幼,加上父母双亲皆不在人世,他一人再如何照拂,也不能事事做到万无一失。 于是阮矢便想到了那时在族中甚有些威望,却待他们小辈极为亲厚的堂叔,庄主阮烟。他将此事告知了阮烟,阮烟知晓后,亲自来旁支族亲中将阮稚与阮童二人带回了孤星庄照料看护,这一养,便养了十余年。 “云叔叔,兄长。”阮稚突然道:“你要听,朗宫主,话。” 初秋的夜风已夹带了些凉意,闻瑕迩勾了一下鬓间微乱的发丝,不咸不淡道:“小毛孩,大人的事你少管。” 阮稚眼睫抖了一下,踏着轻缓的步子离开了。 四下皆寂,眼前的灯火也好似有一瞬变得朦胧。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纵使闻瑕迩从前是个心境尚宽的人,此时此刻,心中也很难没有波动。 他斜倚在一棵树上,从玉蝉摸出一张画,就着树下斑驳的光影打开,看清了画像上的人。 闻瑕迩望着这张画,在心底轻叹,喃喃道:“君惘,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我好想你。 第133章 周旋 朗行回到应天长宫之时,宫中弟子正在后山晨训,宫中只剩下少数几个弟子在清扫宫院。 他一眼瞥过这几名弟子,连平日的招呼也省去了,匆匆往朗禅的书房中赶。不多时,便到了朗禅书房前,只见两扇大门开合,不像平常一般紧锁着,朗行不假思索的抬脚便跨入了门中,与迎头而出的朗禅撞了个正面。 “何事如此慌张?”朗禅后退一步,避开了朗行的冲撞。 朗行身形一僵,微垂着头,避开了朗禅投来的目光。 朗禅道:“朗行?” 朗行浑身打了个激灵,“宫,宫主。” “低着头干什么?”朗禅拂袖,背过身坐回位上,说道:“你今日回宫,可是将岐城中的事都解决了?” 朗行猛地抬头,暗暗握紧拳头,道:“只见到了凶手,但没能将他捉住,算不得解决。” 朗禅颔首,眼神在朗行身上来回打量着,似是在思忖着什么。朗行被他这样扫视着,心如擂鼓,整个人却如同一座僵硬的石像,半分也动弹不得。过了许久,朗禅才收回了在他身上隐含审视的目光。 “我观你言语间气息不稳,想来是在岐城一事上负了伤。”朗禅温声说着,“既然回来了便先在宫内好好养伤,岐城一事我再派其他弟子前去。届时你将城中所闻所见告知他们便好。” 朗行闻言,握拳的力道不由得更重几分,他僵着脖子点头道:“……弟子明白。” 朗禅指节曲起,在一侧桌沿上轻轻敲击着,“你今次回来的很是时候,再过几日便是宫中举办憧月宴之时。今年宴请了许多仙道名门,到时宫中上下免不得忙碌。” 朗行上前一步,“为何今年宫中要举办憧月宴?” -- 第331页 应天长宫已许多年不再办憧月宴,上一次办时还是在他幼时,如今回想起来也只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朗禅道:“时逢中秋,遇上一件悦心之事,便想着办了。”他说完,从位上起了身,径直走到朗行面前,“身上如何?如还能撑下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朗行仰头,“见谁?婼姑姑?” “不是。”朗禅笑道:“一个你想见许久的人。” 朗行心下立刻警惕起来,身形有些控制不住的往后躲了躲,“……弟子不明,还请宫主明示。” “跟我去见一面,你就知晓了。” 朗禅走在前,朗行在原地顿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方走至门口时,朗禅突然停了下来,说道:“你今日忘了取剑。” 朗行面色一白,背在身后的剑犹如一块僵石狠狠的压在他的背上,令他有些喘不上气。 应天长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入宫主私院时,无论何人皆不得携带兵器。 朗行对朗禅的敬重,应天长宫上上下下有目共睹,若说他会在朗禅面前犯这等小错误,宫中弟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可他今次,的的确确就是犯了。 朗禅不再多言,跨过门槛行了出去。朗行紧绷着一张脸,随之跟上。 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闻瑕迩昨夜睡得晚了,从床榻上迷糊的摸起来喝了几杯水后,此刻又绵在了榻上,闭目养神。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一声轻唤传入他耳中,“阿旸。” 闻瑕迩眉心紧锁的翻了个身,背对房门,“滚。” 门外边沉寂了几息后,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闻瑕迩顿时怒从心起,倏的坐起身,随手拿起榻上的帛枕对着门外用力的丢过去,“滚!” 朗行猝不及防,脸被那帛枕砸了正着。他一手拿下帛枕,看着眼前的人有些不可置信,“思,思君前辈?” 闻瑕迩亦是一愣,“朗行?” 朗禅从朗行后方走了出来,琢磨道:“思君前辈?你何时给你自己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闻瑕迩闻声回神,“与你无关。” 朗行快步走到他跟前,神情中难掩急色,“思君前辈,您,您怎么会在此……” 闻瑕迩没有立刻接话,阮矢说过,他将关于朗禅的事全部都告诉过君灵沉,所以君灵沉必定能够察觉到是朗禅将他和阮矢带走的。而在他被朗禅带回应天长宫的这几日,朗行并没有立刻出现在应天长宫,是以他大约能够断定,在他和阮矢失踪之时,朗行合该是和君灵沉同在岐城一处。 这样一来,便出现了三种局面。 第一种便是君灵沉将朗禅的事告知了在岐城中的一行人,朗行被成功说服加入到他们的阵营,若是这样此刻朗行回到应天长宫恐怕是别有用心刻意为之;第二种便是朗行知道朗禅的所作所为后,仍旧选择应天长宫,此刻回来不外乎是将君灵沉一行在朗禅跟前抖露出来,让朗禅做好应对之策;最后一种则是君灵沉并没有将此事告诉给朗行,朗行回到应天长宫不过是岐城中的事情结束,回宫向朗禅复命。 不过,据闻瑕迩对君灵沉的了解,朗行此行回到应天长宫,第一种局面和第三种局面的可能相对大些。若是朗行心怀叵测,君灵沉必不会放虎归山,就这么任由朗行回到应天长宫。 闻瑕迩前思后想一阵,最终朝朗禅的方向抬了抬下颌,面含讥讽道:“我为何在此,你且问问这位朗大宫主,看他如何言说。” 朗行闻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并没有如他所说一般去询问朗禅。闻瑕迩不动声色的将他这幅神态俱收眼底,却不作声,只是安静的等待着。 朗禅目光在闻瑕迩和朗行二人身上来回扫视一周,话锋一转道:“你们二人既认识,倒也不必我多费口舌。” 朗行紧抿着唇,默了片刻,才启唇说道:“宫主想让我见的人便是思君前辈吗?” “没错,不过你对他有些误会。”朗禅走到闻瑕迩身侧的榻上坐下,笑道:“他并不是什么思君前辈,而是你寻了多年的哥哥。” 朗行一怔,望着闻瑕迩那张面不改色的少年脸庞,有些难以相信,“可是,我,他……”他指着闻瑕迩的面容,话语有些凌乱:“可他,他看着年纪比我小,小上一些……不可能是那个哥哥……” 闻瑕迩眉尾一扬,意有所指道:“朗宫主又在打什么注意。” 朗禅从容道:“阿旸多想了。”说罢,又将目光落到朗行身上,解释道:“他是我多年友人,当年是他将你带回后又托付给我,这一点我断不会骗你。” 朗行仍有些不信,虽然他在岐城之时也曾怀疑过思君前辈是当年救过他的哥哥,可他模糊记得那位哥哥当年救他之时已经是少年身形,这二十多年过去了断不会和从前一模一样,甚至年纪看上去比他还小了些。 朗禅似乎看出了朗行的心中所想,侧目往闻瑕迩面上瞧了一眼后,说道:“他这些年来驻颜有术,是以模样看着比从前还要小上许多。” 闻瑕迩双手环肩往身后榻沿上一靠,闻言在心中连连冷笑。 朗行目不转睛的盯着闻瑕迩,问道:“你真的是那个哥哥吗?” 闻瑕迩神情稍变,沉默片刻后,言语间不自觉含了些笑意,道:“崇天楼下摆摊,替人算卦的钱可全都进了你的钱袋子里,我分文都没拿到。” -- 第332页 朗行眼角泛了些红意,“……那我在岐城的时候问你,你为什么不承认?” 闻瑕迩摸了摸下颌,笑道:“怕你喜极而泣,像眼下这般。” 朗行闻言,慌忙去擦拭眼睛,口中仍旧不忘反驳道:“我没有哭!没有!” 闻瑕迩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身上有伤,眼下便早些回去歇息吧。”朗禅下了逐客令,“来日方长,以后相处的日子还有许多。” 朗行放下擦眼的手,听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蹙着眉点了点头,退下了,“弟子告退。” 朗行一离开,闻瑕迩面上的笑便隐了下去,“不用等到几日后,我今日便给你答复。” 朗禅拂袖,掩在袖袍下的檀木佛珠从中显露出来,“洗耳恭听。” 闻瑕迩冷声道:“你的阵营,迎不了我闻瑕迩这尊魔!” 他这几个字掷地有声,朗禅面容平静,好似这个答案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片刻后,他问:“你想好了?” 闻瑕迩道:“我从不废话。” 屋内似有若无的隐现出阵阵檀香,屋外秋风阵阵,泛红的树叶在枝头颤动。, 朗禅眼含笑意,道:“阿旸,你莫要后悔。” 闻瑕迩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眸中冷意已褪大半,“你如今收手,尚有退路。” ※※※※※※※※※※※※※※※※※※※※ 二更w 第134章 等我 朗禅摇了摇头,“你的固执不该用在这等可笑的地方。” 闻瑕迩道:“这句话,原本奉还给你。” 朗禅起身,“涂微紫印在你手中,你想如何做。我绝不干涉。” 他说完这句,便离开了房中。 闻瑕迩将玉蝉里放着的涂微紫印拿出放在手中把玩,印身上的光若隐若现,鬼魅异常。 朗行回到自己房间后坐立难安,其间有几名宫中的弟子来询问他的伤势,具被他敷衍的打发了回去。这几日在外的所见所闻令他脑子里混乱无比,就像是一汪被搅浑了的浊水,实难找出一片清明之地。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朗行手下意识的覆上了身后的剑,“是何人?” “行儿,是我。” 朗行顿了顿,垂下手起身去开开了门,见到立在门外的清丽女子之后,恭敬的拜了一拜,“婼姑姑。” 朗婼双手扶起他,关切道:“我听闻你这次在外出游历时不慎受了伤,是哪处受了伤?可还好?” 朗行闻言面露难色,朗婼见他如此,心中的担忧便又盛了几分,“这般严重吗?” 朗行摇头道:“没有,劳婼姑姑挂心。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的。” 朗婼心下松了口气,拉着朗行进到房中坐下,语重心长的问道:“即是皮外伤,可有上过药?” 朗行心里藏着事,应答上便有些心不在焉:“上了。” 朗婼颔首,又问:“这次你去外游历我听说险象环生,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没有。”朗行手指抠着桌沿,眼神有些游离,“算不得什么的。” 朗婼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道:“行儿,你有心事?” 朗行指上的力道一滞,“婼姑姑为何这么问?” 朗婼看向他的手指,眼含温情,道:“你从小心中只要一藏着事,便喜欢用手指去抠东西。” 朗行顺着朗婼的目光看去,见到自己手指抓着桌沿,有些窘迫的收回了手。 朗婼见状,道:“你若不方便同我说,不妨去同宫主讲讲,左右他是最疼你的。有什么事不要独自憋在心里。” 朗行只觉胸口有一股酸苦之意倏的上涌到喉头,涩的他极难出声。平复片刻后,他才将这股苦意压了回去。 他望向朗婼,突兀的道:“婼姑姑和宫主是姐弟。” 朗婼愣了一下,旋即道:“......自然是姐弟。” 朗行道:“那婼姑姑可知,我在被宫主带回朗家之前是住在何处,又是谁在照料我?” 朗婼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后才出声道:“我是在你长到八岁之时才重新回到应天长宫,你在被宫主收养之前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她说完,又补道:“你若想知晓这件事,不如直接去问宫主,他应该清楚你的来历。” 朗行抓着腿上的衣料,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谢谢婼姑姑。” 朗婼有些担忧的看着他,“为何突然想询问起你的身世来?” 朗行抿了抿唇,面上突然露出一个笑来,“昨夜睡觉时在睡梦中梦见了小时候,一时心血来潮便想起来问问自己的身世。” 这一番解释朗婼听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当朗行是当真一时心血来潮对自己的身世上了心,也没再多问,嘱咐了对方几句好生养伤之后便起身离开了。 朗行见朗婼离开,面上的笑瞬间消散。他紧锁着眉心,神情时而恍惚时而隐忍,内心似乎极度的纠结迷茫,连面上的神态都没心思去掌控。 岐城中缈音清君说出的话,在此刻回想起来便犹如魔音贯耳,搅的他心神不宁。又忆起在房中见到闻瑕迩的景象,他一颗心便像是悬在摇摇欲坠的上空,只须些许风吹草动,便能轻易令他从上空猛地摔进无望深渊中,再难复原。 -- 第333页 朗行用力的抓着手下的衣料,掌间满是冷汗已是湿润无比。 还没有见到阮矢便不能轻易下定论。 脑海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让他找回了一丝冷静,他站起身来正了正背上的剑,勉力提起精神,跨步出屋。 岂料他还没走出许久,便在两座宫宇的交错处,和迎面而来的闻瑕迩与阮稚撞了和正着。 说来也巧,闻瑕迩手在往去莲花池的路上遇上了在宫中闲逛的阮稚,这阮稚也不知哪根筋错了弦,一见着他便立刻跟了上来,无论他怎么问也不开口,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权当阮稚不存在,无视了对方。 谁料这一路带着阮稚的同时又能遇上朗行,当真是时运不济,闻瑕迩如是想。 朗行无论是见到他还是见到他身后的阮稚都很惊诧,吞吐道:“思君前辈,还有小稚……你们怎么......” 闻瑕迩面不改色道:“我不过出来随意逛逛。”说完,眼神似有若无的朝后方的阮稚睨了一眼,“至于他......我就不知道了。” 阮稚迟缓点头,附和道::随意,逛逛。” “可你为何会出现在应天长宫?”朗行走到阮稚面前,神情困惑,“孤星庄燃了一场大火之后,你和小童下落不明,阮矢一直在寻你们。” 阮稚道:“是,朗宫主。要,我和,妹妹。” 朗行迟疑道:“是宫主把你和小童带回应天长宫的?” 阮稚一丝不苟,“是。” 朗行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 闻瑕迩再一侧默默的打量着朗行面上的表情,见他二人话毕,便说道:“岐城中一切可还好?” 朗行眸光一滞,旋即有些僵硬的朝他颔首道:“......一切都好。” 闻瑕迩听罢当下心思百转,许多疑问蹭的一下在他脑海里涌出来,却碍着有阮稚在场终是将这股念头强压了回去。 朗行眉目间的情绪颇有些复杂,他望向闻瑕迩,说道:“思君前辈,你在山洞中救过的一个人,让我转述一句话给你。” 闻瑕迩一愣,“......什么话?” 朗行道:“他说,‘等我’。” 等我。 低沉如水的嗓音,淡漠似烟的语调,在这一刻,好似隔着万丈红尘落入闻瑕迩的耳畔间。 他这几日波荡起伏的心绪,顷刻间便被抚平。闻瑕迩的唇角总算噙上了一点真切的笑意,他朝着朗行由衷道:“多谢。” 朗行听过这声道谢后,脸上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有许多话想在此刻抖落出来。闻瑕迩与他擦身而过之时,手掌状似不经意的在他肩头拍了拍,说道:“听闻你身上受的伤颇重,好不容易回来了,便该好好躺在房中养着。” 朗行侧身注视他的背影,“思君前辈,我......” 闻瑕迩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并未再多言,阮稚则仍旧一往如故的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闻瑕迩再次进到莲花池底,底下镇压的头颅一闻到生气,原本无声的坑内霎时躁动起来,发出尖锐的嘶叫。 闻瑕迩稍稍睨了一眼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的阮稚,青涩的面容上不见半分异色,从容自如。他便收回目光,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万颅坑上。 此处的万颅坑和骨师国的有所不同,这些头颅都是从生前身中子母蛊毒的尸首上割下来的,是以这些残存的头颅上也埋着子母蛊毒。 在骨师国时,万颅坑即将爆发之际,若非君灵沉及时赶来,他恐怕便用了以毒攻毒的手段,用自己的生魂去平息坑内的怨气。可闻瑕迩面对此刻眼前的万颅坑,却并不想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来换取这坑内怨气的平息。 一来是方才从朗行口中得知君灵沉的话,这便足以证明君灵沉不出几日便会来应天长宫救他,届时再平息这一个万颅坑也并非难事。 二来是因为这万颅坑里的阴怨之气比他在骨师国见到的强了不知多少倍,闻瑕迩思虑着他即便这会子跳下去,也不一定能平息这群恶怨。 总而言之,将这坑留给君灵沉来时再填是上上策,但也是这一点让他有些担心。 朗禅要在中秋之时举办憧月宴,那一日对方必定会动用万颅坑,若君灵沉错过这时机,再来补这坑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时已晚。 所以,闻瑕迩便已经打算在接下来的这几日,寸步不离的待在这莲花池底寻出一个能销毁掉万颅坑的法子。 他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生的这个想法,而是昨日在朗禅将涂微紫印交给他之时,他动用了一部分印上的力量,成功加上了万颅坑内的封印。 经过一夜深思熟虑以后,他大胆推测,这紫印的力量恐怕不止封印和控魂这么简单,若他能使用得当,将这坑提前销毁也未可知。 这样想着,闻瑕迩便将涂微紫印拿了出来。这紫印一现,笼罩在万颅坑上的光影便浮现出来,印的四周紫光森然,被囚在底下的头颅霎时往坑内缩了一缩,看模样似乎极为忌惮着他手中的东西。 在一旁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阮稚见状,眼睛眨了一下,道:“他们,怕。” 闻瑕迩研究着手中的涂微紫印,闻言漫不经心的接道:“怕什么?” 阮稚眼珠转动,最终定在了闻瑕迩手中的紫印上,伸出手指了指,道:“这个。” 闻瑕迩头也不抬的哦声,试着用灵力注入印身内,“还有呢?” -- 第334页 阮稚张合着嘴,一字一顿:“朗,宫,主。” 闻瑕迩闻言,把弄着涂微紫印的手一顿,旋即埋着头继续琢磨起来,不再说话。 第135章 换心 八月十五,月桂满城,馥香四溢。司野各处悬灯结彩,热闹非凡,百姓们沉浸在佳节来临的喜悦中,早早的便在城中最高处搭好了观月台,静待夜色降临。 应天长宫的憧月宴如期而至,各方宗门世家的修士从四处赶来赴宴,齐聚一处,令一向以沉闷著称的应天长宫难得多了些喜热的氛围。 朗行领着宫中几个弟子守在宫殿正门处接待赴宴的宾客,他这边正同一位有些旧识的修士寒暄,另一边便突然传来“哐啷”一声清响,打断了他二人的交谈。 朗行循声看去,只见一只瓷白的花瓶掉在地上,碎成了残片。残片前站着两个人,一个似乎是到访的宾客,而令一名则是宫中的弟子。这弟子满脸惊慌失措,手中还捧着个大开的锦盒,显而易见是他失手打碎了地上的那只花瓶。 朗行见状和身前的修士道了句“失陪”,便抬脚几步走了过去,“发生了何事?” 那弟子闻声立刻转过头,见是他后,像是寻到了主心骨,捧着个空荡荡的盒子朝他投来求助的眼神,说道:“朗行师兄,我失手将这位道友送给宫主的中秋贺礼打碎了……” 朗行点了点头,目光向着面前的宾客看去,待看清对方的面容后愣了一愣。青天白日,来人面上却蒙着黑巾,一张脸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眼中气焰极为嚣张,还隐隐含着些不屑一顾,让朗行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这人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地上的花瓶碎片,道:“我大老远来赴憧月宴,替朗宫主悉心准备的贺礼这还没送进你们应天长宫的门,就被你们宫中弟子给砸了,这难道就是你们应天长宫的待客之道?” 他这番口吻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失手砸了花瓶的小弟子闻言瞥了瞥嘴,有些委屈的小声道:“这位道友,我只是没拿稳,不是存心摔了这贺礼的。” 来人闻言眉毛一拧,声量又抬高几分:“你这般说辞,难道还要将罪责怪到我身上不成?我好心好意的不辞万里替朗宫主送来中秋贺礼,还成了我不是?” 他这一声引得四下往来的宾客,皆将目光投了过来。小弟子感受着众人探究的目光,慌乱的摆手辩驳,“并不是,我只是,我只是……” 朗行及时按住小弟子的手,将对方从窘迫的境况中解救出来,“师弟,你去接待其他的宾客,这位道友的事……”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来人一眼,“我来处理。” 小弟子朝他感激的一笑,忙不迭的抽身离去。 朗行扫视周遭一眼,见仍有人关注着他们这处,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朝来人道:“这位道友莫要动气,今日是中秋佳节,若有什么事还请随我进到宫中解决。” 来人目含鄙夷的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进到宫中。朗行旋即跟上。 朗行将人一路引至宫中一处偏僻角落,来人察觉不对劲,在他身后道:“我来你们应天长宫做客,你这是把我往哪处引?” 朗行背身停下,见四下无人,压着声音朝来人道:“小魔头,你混进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迟圩插腰的动作一顿,被朗行识破身份也不惊慌,一把将蒙脸的黑巾扯下,“老子来找我在岐城里被朗禅那狗东西给哄骗走的思君前辈!” “注意你的言辞!”朗行愤愤道:“朗宫主不是你能诋毁的!” 迟圩朝朗行抬了抬下颌,趾高气扬道:“那你敢拍着你的胸脯说,我思君前辈没在你们应天长宫?” 朗行面上神情一滞,缓了许久才道:“……思君前辈,确在宫中。” 迟圩啧了一声,道:“那你还在等什么?缈音清君在岐城同你讲的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朗行握紧拳头,“但我还没见到阮矢,我还不能确定……” “朗行你省省吧。”迟圩道:“你不过是不愿相信,还对朗禅心怀侥幸。” “我……” 迟圩不欲听他多作辩解,摆手打断道:“有什么煽情动容的话留着跟你的朗宫主讲,我只是来将思君前辈带出你们这虎狼之地。告诉我,他在哪里?” 朗行撇过头,少有的不敢直视迟圩的脸,“我回宫的头一日的确和思君前辈打过照面,但也只那一日。” 迟圩猛地上前一步,逼着朗行看向自己,“你什么意思?” 朗行拳头又紧几分,道:“这几日我在宫中,没能见到思君前辈。” “你王八蛋!” 迟圩一拳揍到朗行肚腹上,将人推搡至后方的墙壁,压着声道:“你忘了你当日在岐城是如何答应缈音清君的!你忘了吗?” 朗行以臂撑在墙上,咬牙道:“我自然是没忘的!宫主和思君前辈是多年友人,宫主是不会对他下手的!” “友人”这两个字眼此刻钻入迟圩耳中,便如同火上浇油,当即气的他七窍生烟,唾道:“友人个屁!在朗禅那个狗贼眼中,友人不过是他踩着上位的棋子!谁做他友人,那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朗行瞪圆了眼,恨声道:“我不准你侮辱他!”他一掌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迟圩,肩膀发颤的立在原地,竭力遏制住自己拔剑砍向对方的冲动。 -- 第335页 迟圩冷眼旁观,半晌,道:“你说你没见到阮矢,应天长宫的地牢,你可去了。” 朗行身形一僵,周身如坠寒窖,寒意如同跗骨之蛆,袭向他四肢百骸。 迟圩别过头不再看朗行,将面上的黑巾重新戴好后,待要混入宫中寻找闻瑕迩的踪迹,身后的朗行突然叫住他:“……你且等等。” 憧月宴在应天长宫的莲花池畔举行,已是初秋时节,也不知应天长宫用了什么法子,令原本一池的凋零莲花死而复生,又复夏日亭亭玉立,在池畔满目的红叶秋景的印衬下,不合时宜的绽放着。 宴还未开始,到访的修士们见到莲花池上之景后接连称奇,遂围在了池畔边,三五成群的交头谈论着。 一位年长的修士眺望着池中景,抚着长须,叹道:“死而复生便是涅槃重生,缘起缘灭,缘灭又起。经过磨砺和历练之后获得新生,此乃祥瑞之兆啊!” 应天长宫如今在修仙界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非寻常人士可撼动。众人见这秋日莲景即便心中有异,也不敢大肆宣扬,以免触了霉头,此番听见这位长者修士如是赞叹,便纷纷上前附和。 “这位老前辈说的极是,我观这莲池上方隐隐有金气浮动,竟还有些像佛门瑞气,实在是令人叹服!” “如此说来,这应天长宫果真是福地不假。” “此言差矣。”一年纪稍轻的修士接话道:“这些年朗宫主率着应天长宫为我们修仙界立下许多奇功,若要以功派头论资的话,朗宫主可拔得头筹。”他睨着池中景象,说道:“能有如今这番奇景降世,也必是天道感念朗宫主之功勋,这才有了你我诸位一饱眼福的机会。”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他笑了几声,“福地福地,若不是受上天感念的无福之人,居住之地又怎会有‘福’字一说?” 众人闻言犹如醍醐灌顶,应天长宫朗家是百年世家不假,但绵延至今一直位于修仙界的中上流。可如今到了这一代的朗宫主朗禅手中,却是繁荣鼎盛到空前绝后的地步,好比他们在道上行走游历,见到应天长宫弟子也不由得心生几分敬畏。 此人这番言论,可谓是点醒了他们,应天长宫在这朗禅手中,照这势头恐怕取代不问世事的禹泽山一脉,也只是时日长短罢了。 各怀心思,众人将在秋日莲景的话头纷纷转到了朗禅身上,滔滔不绝的赞言,论的唾沫横飞。 一名弟子突然从后方站了出来,高声道:“诸位宾客,宫主将到,请诸位至上位就坐。” 话音方落,一众修士赶忙噤声回到自己的位上正襟危坐起来,眼神不留余地的皆数聚集在上方主位。 不多时,朗禅从主位后方的竹屏后走出。 他今日装扮与平日不同,半束的发丝此刻尽数被一只金冠束起,平添凌然之气。身上亦难得着了宫主的宫装,虽仍是墨色宽衫,但胸前却多出几朵错落有致的金莲,犹如一方墨潭中惟一的星色,夺目亦华贵。 朗禅面上此刻虽仍旧覆着浅淡的笑意,但举手投足之间的威仪却愣是教在座众人不敢心生怠慢,见他走到主位前,众人纷纷从座上站立起,朝朗禅拱手,齐声道:“朗宫主。” 朗禅略颔首,“诸位请就坐。” 他们依言落座。 朗禅拂袖坐下,立在他身侧的弟子恭敬的上前替他斟满酒。朗禅目视下方,眼神扫过众人,道:“适逢中秋佳节,诸位道友不辞辛劳前来司野赴我应天长宫的憧月宴,朗某心下甚感喟,这杯酒便由我敬大家,替诸位接风洗尘。” 他执起桌前酒盏,朝众人拱手,修士们立刻拿起酒盏回敬,旋即一饮而尽。 有修士道:“应天长宫多年不举办憧月宴,今年中秋有幸得朗宫主相邀,实乃我辈之幸,多谢朗宫主!” 众人闻声接连附和,又朝上座的朗禅敬以谢酒。 朗禅一一应下,饮毕放下酒盏后,温声道:“今年举办憧月宴,一来的确是因应天长宫多年未办此宴,是以借这中秋之际邀诸位前来一同赏月玩乐。二来,却是有另一件事。” “我辈先谢过朗宫主之邀。不过敢问朗宫主口中所说的另一件事,到底是何事?” 朗禅但笑不语,站起身来招了招手,道:“将人带上来。” 不多时,筵宴正中被人放上了一把椅,紧接着一名浑身血污的人被两名应天长宫弟子架到了这椅上放下。 朗禅绕开案桌走到这人身前停下,他垂眸,坐着的人低着头,手脚具戴着锁链,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四下修士见状面色各异,有人按捺不住,终是道:“朗宫主,这是……” 朗禅伸出手,将面前人的下颌抬起,昳丽的青涩面容暴露在周遭视野中,竟是闻瑕迩。 朗行和迟圩躲在暗处留意憧月宴上的动向,迟圩远远地便看见了他恩,周身具是被用过刑后留下的痕迹。 他怒不可遏,当即便要从暗处跳出去将他恩师夺回来,朗行及时拉住他,“冷静!你眼下出去不仅救不了思君前辈,还会被在场的仙修们捉住……” 迟圩死死的咬紧后牙槽,目眦欲裂的望了朗行一眼,好似在讽刺他方才说的那句“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会对友人下手”。 朗行低下了头,拽着迟圩的力道愈紧手便抖得愈加厉害,他尚能清醒的制止迟圩,但惟独自己心中的动荡,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 -- 第336页 头顶上的日光让闻瑕迩不适的眯了眯眸,缓了片刻才看清周遭之景。 朗禅见他从昏迷中转醒,突然高声问道:“不知在座各位有谁还记得在二十年前仙魔一战中,以一人之力屠杀我仙道十万余修士人的名字。” 此话一出,四下静谧,二十年前以一人之力屠杀仙道十万余修士的人,除了那死绝的冥丘少君闻旸还能有谁?这朗宫主提了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问题,实令他们有些匪夷所思。 闻瑕迩以一副阶下囚之姿微仰着头冷眼看着面前的朗禅,紧抿唇不语。 朗禅松开闻瑕迩的下颌,目视众人,“前段时日,墨南城中传出冥丘少君闻旸死而复生一事。经我应天长宫多方查证,确有此事。” 众修士大惊失色,哗然不已,一人甚至破案而起,急声道:“朗宫主所言非虚?莫不是在同我们开玩笑?” 朗禅笑着看向这人,道:“此等大事,我为何要同大家说笑?” 他这句话无疑是一记惊雷,震的在场众人坐立难安。 闻旸那厮睚眦必报,二十年前仙道一众剿灭冥丘,他便以牙还牙祭了灭灵阵,教那群修士血溅冥丘城,有去无回。而他们此次参加憧月宴的人大多是二十年前参与过荒暨山一战围剿过闻旸的修士,闻旸那厮前世死的如此凄惨,此番死而复生,依照他那锱铢必较的脾性,定会找上门来,要他们一个一个偿命! “朗宫主!朗宫主!”有些切声喊着,“那魔头既死而复生,必会如二十年前那般一样搅得我修仙界永无宁日啊!” “没错!朗宫主,这等魔头哪能容他活在这世道上,您一定要派人将其诛灭,令他神魂永灭,永不超生才好!” “心狠手辣的魔头,活该下地狱,谁若能捉拿他将其就地正法,便是我仙道之楷模!” “……” 朗禅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诛杀之词,眸光似有若无的落在了前方盛开着莲花的池面上,眼中情绪有些捉摸不定。 他抬手示意在座之人噤声,待话音尽散之后,他才说道:“诸位不必忧心,冥丘少君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了。” 他一手将坐在椅上的闻瑕迩提了起来,让对方面朝着众人,脸上覆笑:“闻旸此刻就在我手上,要如何处置,各位尽管提议。” 宴上沉寂片刻,突然有人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怒吼:“杀了他!” 音落,此起彼伏的咒骂声、诛杀声在席间传开,这些修士一个个面容狰狞,再不复之前谦恭温和之态,看向闻瑕迩的眼神中充斥着无尽的恨意和怒意,好似要将他大卸八块,碎尸万段方能消磨掉心中的恶意。 朗禅眸中仍旧含着笑,但那笑却随着席间众人高亢的喊杀声中变得越来越凉。他凝着前方,似是在对身边的人开口,又似是在对着虚空倾述,他无声道:“阿旸,你看见了吗。” 这个世间,就是如此。 有何值得你再留念? 场面一度变得有些失控,朗禅似乎也无意去掌控。他松开手,闻瑕迩便再度坐回了椅上,他仰着头怒视朗禅,嘴唇颤抖,却仍是不发一语。 朗禅背身回于上方主位从容坐下,仰声道:“冥丘少君闻旸,十恶不赦,其心可诛。在座诸位谁欲上前,替我仙道,替这修仙界除魔卫道!” 他一声落下,立刻有人从人群中跳出,提着一把长刀昂首挺胸的走来,“魔头死不足惜!不敢沾了在座道友的剑,我愿为我仙道尽一分绵薄之力!” 朗禅微微颔首,“请。” 迟圩闻声再也按捺不住,甩开朗行的手便要冲出去,岂料朗行却将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死死地按住他,“不能去,不能去……” “你放手,放开!”迟圩声嘶力竭。 朗行闭上双眼,身体止不住的发抖,“你去了会死的!” “我不用你管!” 他二人僵持之时,那修士已走到闻瑕迩椅前,怒目而视对方:“魔头!受死吧!” 言毕,横刀而去,竟是想直接割下闻瑕迩的头颅。 众人屏息凝神,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注视着宴席正中的双眼里却散发着迫切异样的光,好似希望那挥刀人的速度再快一些,再快一些,这样就能将他们心中的病魔连根拔除,再不受其迫害。 忽然,一阵凌厉之风刮过,搅乱了宴席,酒盏瓷碗霎时碎了一地,满目狼藉不堪。 朗禅以袖挡风,半阖着眼从袖隙中观着前方之景,只见一道银色的剑影从天而降直直的落于宴中,光影中夹杂的剑气将挥刀砍向闻瑕迩之人震开数丈,手上长刀落地碎成几段,被荡开的身形向着他面前袭来—— 朗禅当机立断掠身离开,那人轰的一声砸在案桌上,当即昏了过去,而他身下的案桌也成了粉碎。 凛风将歇,众目睽睽之下,一道胜霜的白影从高处落下,停在闻瑕迩身前。 君灵沉反手召回留阙,目视朗禅,寒声道:“谁敢动他。” 朗禅敛笑,回视君灵沉,半晌,语气不明道:“缈音清君大驾光临,应天长宫有失远迎。” “真是热闹啊。” 一声慵懒的语调突然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常远道抱着白玉如意踏着虚空而来,在君灵沉身前落下。 常远道打量四下,见在座之人面上皆是一副茫然疑惑,笑道:“朗宫主办这憧月宴,宴请四方宾客,却独独忘了我禹泽山。不知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而为啊?” -- 第337页 朗禅从容应答:“不过是小宴罢了,不足以请动二位仙君。是以并未声张,失礼。” 言下之意便是刻意而为了。 君灵沉不参与这二人的唇舌之辩,背身朝椅上端坐着的闻瑕迩看去,却在看清对方后,蹙了蹙眉。 迟圩从树上跳下直奔闻瑕迩这处,朗行紧随其后,步伐却有些忐忑。迟圩越过数人在闻瑕迩身前停下,见他满身是伤,神情憔悴,当即红了眼眶,“前辈,您受苦了……” 闻瑕迩闻言,眼中透出一股古怪的情绪。 有人认出了迟圩,“这是,这是小魔头!” “干你屁事!”迟圩眼下又气又伤心,对着那人便骂道:“老子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屠城,再疯魔也疯魔不过你们这群人!” 那人被他一语道破心底的丑事,张嘴“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涨红着一张脸讪讪的收了声。 朗行走到闻瑕迩身后,目光犹疑许久,才对上了离他几丈远的朗禅,“……宫主。” 朗禅隔着人群望了一眼朗行,道:“行儿,你为何和魔修站在一处?” 朗行张嘴欲言,却半个字也未能吐出。 君灵沉忽的走出来,剑锋指地,剑身上的气息晦暗如深。他沉声问:“他在哪儿?” 朗禅从袖中探出手,一柄剑在虚空中隐现,他抬手握住,道:“不知缈音清君在说些什么,无端闯入我应天长宫毁了我这憧月宴。饶是仙君在道中再德高望重,也不能这般肆意妄为。”他招手,隐在暗处的应天长宫弟子纷纷涌出,将整个宴席包围起来。 朗禅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朝着君灵沉,口吻却是少有的带了些讽意:“更何况缈音清君你也并非什么圣人君子。不过是心中藏着些见不得光事物的凡尘之人。” 他说完,神情忽的一滞,眼光飘向莲花池面,喃喃自语道:“你从前不是最讨厌他吗?” 莲花池下,紫光明灭。 闻瑕迩立在一方石台之上,身旁站着面无表情的阮稚。 早在几日之前,朗禅趁着闻瑕迩在莲花池捣弄涂微紫印之际,便在池上覆上了一层结界,将闻瑕迩和阮稚锁在其中不得抽身。 所以在几刻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闻瑕迩”并不是闻瑕迩,而是被朗禅易了容的阮矢。 闻瑕迩和阮稚前方有着一块硕大的光幕,上面印着池上憧月宴的景象。是以方才上面发生的一切皆被他尽收眼中,包括那些仙修在听到他名讳之时的喊打喊杀。 闻瑕迩在此之前一直秉持着缄默,直到君灵沉的出现,听见朗禅出言讽他的心上人之后,他忍不住斥道:“住口!不准你说他坏话!” 这光幕由朗禅所化,他们的一言一行也具会传进朗禅的识海之中。 朗禅听见他替君灵沉出头,不怒反笑,旁若无人的道:“你此番替他出头,莫不是忘了他从前对你的心思?” 闻瑕迩眉梢一挑,“什么心思?” “阿旸,看来你是当真不记得了。”朗禅眼观君灵沉,见他面覆寒霜脸色极不好,道:“这位缈音清君,对你可谓用情极深。” 闻瑕迩闻言,如同五感具失一般僵在了原地,缓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别胡说八道……” 莲花池上的君灵沉已紧逼朗禅身前,他抬剑,剑锋直指朗禅胸口,再往前倾半寸便能轻易刺穿朗禅的胸膛。 他冷声问:“他在哪儿!” 朗禅被君灵沉这般以剑对着胸口,却丝毫不见惊慌,仍旧不留余力的同闻瑕迩交谈:“你不信?” 他睨着君灵沉,言露嘲讽:“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是不信的。” “堂堂缈音清君,目空一切,却独独对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闻瑕迩望着光幕之景,微睁了睁眼,道:“……你在胡言乱语!朗青洵,你住口。” “此番言论堪比水中之月,的确难以让人信服。”朗禅忽的身形往后倒退数步。 君灵沉持剑追逐,他抬手快速的聚起一搓细小的灵力向君灵沉心口处拍去,“不若你看一看他的心,便知晓我到底是不是在胡言乱语。” 君灵沉侧身欲躲,奈何那细如毫毛的灵力丝却速度极快的追着他而来,准确的进入到他心口中,消失不见。 留阙掉落在地,君灵沉捂着心口跌坐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闻瑕迩面色惨白的靠在石台上,手掌紧捂着心口,额头不断泌出细汗。 两颗心在无声中交换。 他,看见了君灵沉的心。 第136章 心爱 君灵沉出生之时,临淮城中电闪雷鸣,降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而临淮海上的海浪也因此翻腾了七天七夜,海中羸弱的生灵大多都抵御不了这样的阵势,最终亡故的比存活下的不知多出几倍。 伴着这番异象降生于世,在旁人看来决计算不得什么好兆头,事实也确是如此。 君灵沉的母亲也在产下他之后便撒手人寰,与世长辞。生来便背负着至亲之人的血命,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然,在临淮君家氏族看来,这一切确是千年难遇的好兆头。 君灵沉生来左眼异瞳,这只异瞳不是凡物,而是被世间之人称为可窥阴阳,明恶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一旦遇上便再无所遁形的灵之眼。 -- 第338页 在修仙界中但凡身负灵眼之人,便是被誉为为除魔诛邪而生的命定之人,君家氏族亦觉他该如此,是以君灵沉便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般,按部就班的活着。 他在三岁之前,一直住在临淮的家中。每日十二个时辰,他有七个时辰都在同家中特意为他请来的夫子们上课。 夫子们教授课业时,他偶尔能听见窗外家中小弟子们练剑的击打之声。他很喜欢剑术,也很想有个人能陪着他一起练剑,但是在偌大的虚无缥缈间,却寻不出一个可以陪他练剑的人。 他那时年幼,根本不晓得自己和同龄之人有什么不同,有一次拿着自己的小木剑想要同家中的小弟子们一起练习剑术,但一句话都还没能说出口,那些小弟子们便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落荒而逃,口中还念着“恶鬼”、“妖瞳”诸如此类的话语。 他父亲知晓此事以后,将那些出言不逊的小弟子惩治了一顿,并且勒令虚无缥缈间再也不准提及关于他异瞳的事,对他说道:“你肩上生来便背负着斩妖除魔的重担,他人之言,无须记挂。” 然而有些流言并不会因为刻意的遏制而停歇。 比他年长的长姐也因为此事特地跑来他房中安慰过他一回,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性子,即便那时还小,他也隐约明白家中的许多人都不喜他,至于原因,大概归咎于他那只与旁人不同的眼睛。 于是从那之后,他便将自己那只眼睛用布遮挡了起来,再不示人。 据他长姐所说,他母亲在怀着他时,亲手为他置办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岛上海边林中的秋千,一件则是一把红似海棠的绸伞。 虚无缥缈间是个冷清之地,家中每个人都过得拘束刻板,单调乏味。他母亲为他置秋千便是想在他幼年时能够有一处玩耍之地,以免他太过孤单。而另一件红伞则是留给他日后娶亲之用。 他母亲是冥丘人士,冥丘那边的风俗,送伞既是定情。 他那时尚小,娶亲于他来说太过遥远,惟一有些念想的便是他母亲留下的那架秋千。 是以在虚无缥缈间的那三年,他每日除了课业之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独自一人走到岛上海边的林子里,坐在参天古树下的秋千上,默默的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大海。 大约,人都不是生来孤冷的。 但一个人独处的时日长了,原本内敛的性子也会变得愈发冷淡,寡言少语。 后来,他离开了临淮去到禹泽山拜师求道。许是他确是在修行一事上有些天赋,八岁在门中一场试炼里夺了魁,不负家族所望顺利的拜入了禹泽山掌门越鉴真人门下,成了对方的关门弟子。 他这位师尊在修仙界德高望重,在他之前收的两名弟子都十分成器,彼时突然收了他这么一个八岁的孩童,门中便有许多不满之声。一连几日门中便有多名弟子来到他房前叫阵,想一搓他的锐气。 他被磨的烦了,便只好提了剑从房中走出,将门前叫阵的弟子一一打趴下。事后本以为自己会被门中责罚,他前去他师尊寝殿负荆请罪,岂料他师尊知晓此事后只回了他一句:“顺心而为。” 他那时只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但一时却难以参透,等到他后来参透之时,便成了他这一生之劫。 禹泽山修道讲究的是“清修”二字,他彼时已是副清冷淡漠的性子,这清修于他而言可谓驾轻就熟,而他也在修行之中将性子磨砺的越来越冷,如同他手中的剑,冰冷孤寒。 春去秋来,他从一个幼童长成了少年,剑下斩过无数妖魔鬼怪,从越鉴真人的小弟子变成了禹泽山的缈音清君,名扬九州,无人不晓。 他的大师兄常远道是位有些不着调的修士,见他成日诛魔除邪,便说道:“你这整日整日的都在干这一件事,难道不觉得厌烦?” 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答道:“习惯了。” 不厌亦不喜,也谈不上喜厌,大约只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性罢了。 常远道听罢,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叹道:“可惜了我小师弟这张脸唷……” 他面无波澜,却隐约明白常远道言下之意。他容貌生的俊美,加上修为精湛,又是年少成名,修仙界中便有许多女修士暗暗的思慕他。 有一回,他在一次除魔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胆量颇有些大的女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他诉了衷肠,他听后只是无声的收了剑,转头使了御行术便离开。 自此,缈音清君不喜与人亲近的古怪脾性便传得越来越广,他也成了这仙道中远近闻名的冷面仙君。 这件事也不知怎的传到了他大师兄常远道的耳中,常远道惯是个混迹风月场所的性子,于情爱二字颇有些心得,闻言只丢了一句话给他:“不过是还没遇上让你动妄念之人。” 他听罢不置可否,清修便是心如止水,目空无物,他长这般大一身心皆放在修行一事上。妄念这两字于他来说便是红尘万丈,踏进去有违他初衷,他不欲踏,也从未想过踏。 又过了许多年,一向平和的修仙界出现了动荡。仙魔两道原本进水不犯河水,虽偶有些小摩擦但无伤大雅,不过后来却因一魔修骇世之举,将这平衡打破了。 此桩骇事中掺杂了许多仇怨,禹泽山一脉一向只除魔诛邪不问凡尘俗事,遂对此并不多做置喙,君灵沉也只是在门中听得门人偶然提过几回。 -- 第339页 那骇事发生过后没过多久,他便带着几个禹泽山弟子下山历练。正逢到了一处人山人海的城中,几个弟子不慎被人群冲散,与他们走散,他领着剩余几个弟子寻了片刻仍未寻到人,便将目光落到城中最高处的一座楼上。 他对着身后的弟子道:“半个时辰后若未寻到人,便去那楼下等我。” 话毕,他掠身而起,登上了那座最高之楼。他立在楼巅俯视下方,见这座楼下密密麻麻的围满了许多人,也不知是何缘由。 但他很快便从这群人中寻到了几个身着白衫手提兰息剑的弟子,俨然是和他们走散的那几个,此刻竟齐齐仰着脖子站在一处,像是在等着看什么热闹一般。 君灵沉正心道山中门规愈加松懈了,身后便传来一道懒散的话音:“就是你要与我切磋吧,那就赶快开始……” 他闻声背过身去,第一眼便见得一个样貌极佳的绛衣少年,神情间具是骄恣之色,投足间具是傲气之姿。第二眼却是透过灵眼,看清了他的魂。 他自修为有所成之日起,左边的灵眼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从前他只能透过这只眼看清阴鬼怨气,时至今日,他已能用这只眼看清许多人身上的魂。 他的灵之眼见过许多人的魂,其中大多都是污浊灰暗的,而眼前这个少年的魂,却是难得的干净。 这少年似乎在等他回话,他便忆起登上这楼巅之时在下方瞥见的“崇天楼”三字,脱口道:“敢问这里可是崇天楼。” 少年勾唇笑道:“你不是代表仙道要来与我一战的吗?怎么连这里是不是崇天楼都不知道。” 他闻言心知自己恐怕卷入了此前在道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崇天楼”比试一事,而这少年,合该是个魔修。 魂如此干净,却是个魔修。 君灵沉蹙眉,与他从前所见的魔修大相径庭,他遂问道:“你是魔修?” 少年极为坦荡,“魔修本魔。” 得了答案他亦无言,此间事他本是无意掺和,便想着尽快抽身,“你没带灵器。” 他本意是想说让对方回去取一趟灵器,他也趁势脱身,岂料这少年却笑着回了他一句:“我便是不带灵器也能胜过你。” 君灵沉不为所动,他入道至今还未尝过败绩,少时还有人敢在他面前如这少年一般大放厥词,但近些年道上已无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能胜过他的话。 他只当这少年气盛,不欲多作纠缠,转身便要走,这少年却忽然开口道:“我们打个赌,若是谁输了,谁就从这崇天楼上跳下去!” 盛气凌人的修士君灵沉这些年见过不少,但像眼前这般盛气凌人还要迫着他同他动手的,倒是第一个。 后来,他便如对方所想的出了剑,动了手。交手过程中,他也明白了这少年为何能这般盛气凌人的缘由,对方的确是个有些天赋的,但和眼下的他交手却有些为时过早了。 但君灵沉此番并不是为了得胜而来,他本着尽快结束抽身的目的,在对方施下阵法之时便故作被困,不再出手。 可结果却有些始料未及。 那少年面上一副得胜之后意气扬扬的神态,颇得意的一边看着他一边指着下方要令他从他何处跳下去,结果自己却一个不留神,失足从楼上摔了下去。 盛气凌人的迫他动手之后又让他假意认输最终摔下楼的,君灵沉想,此生大约都不会有第二个了。 他难得起了几分好心,顺带将那摔落的少年在半空中捞了一把带回了地上。那少年一入人群便有许多人涌了上来,他没多看,转而去到了门中弟子的所在,却在不经意间感觉到那少年一直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 不多时,那少年便破开人群走到了他面前,面色有些不好的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破开了我的阵法?” 君灵沉闻言,心道这少年还不算太蠢,便也坦然道:“是。” 那少年得了这答案,面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君灵沉忆起前几刻对方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出这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少年,随着四下不断询问他们二人究竟是胜了的话音,随口答道:“是我输了。” 果不其然,那少年顿时恼羞成怒,心底的情绪全部写在了脸上。 君灵沉见状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逗弄之意,打断这少年欲要同他再比试一场的话头,拿出在楼巅之上顺手捡起的一根金色火纹簪递到对方眼前,“你的东西。” 那少年一副气闷的神情,踌躇了许久,才紧抿着唇从他手里接过,极不情愿的道了句:“……多谢。” 君灵沉见这少年这番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后来再偶尔忆起这件事,他只道自己大约做不了像他二师兄成恕心那般宽厚大度的前辈,毕竟面对着一个比他年纪小些的少年,他都不能做到严以律己,从容对待,甚至还起了逗弄之心。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他在崇天楼故意认输本是脱身之举,不曾想此举却让他今后数段时日内,身前身后都多出了道人影。 那道身影便是在崇天楼上与他交手的少年,这少年叫做闻瑕迩,他无意中问的,对方却答得无比严肃,白玉无瑕的瑕,倒令他记忆颇深。 君灵沉原本以为这闻瑕迩只是盛气凌人,没料到对方却还睚眦必报。 闻瑕迩为了报崇天楼他戏耍自己一事的仇,竟追着他一连闯下许多祸事来。若说他此前还疑心对方不是魔修,但经过这许多事后,他深知这叫闻瑕迩的少年,确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 -- 第340页 经闻瑕迩一番闹腾,彼时修仙界上已传开他们二人不合的传闻,众人一致认为是闻瑕迩进退无度,好在缈音清君身为前辈,宽宏大量不多作计较,这才未能生出更大的事端。 君灵沉对此不置可否。 他纵着闻瑕迩这么翻天覆地的闹腾,一则的确是他难得记起了,他是比对方辈分不知大了几巡的前辈,并且事因也的确由他而起,由着闻瑕迩闹一闹无伤大雅,左右这小孩也翻不出他手掌心。 二则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莫名觉得每日眼前有闻瑕迩这少年晃悠,兴致来了言语逗弄几下,他便觉得颇为心愉。 君灵沉心想,大约是他前许多年,命途中从未出现过像闻瑕迩这般肆意的人,一旦出现他便觉得有些好奇,甚至欲罢不能。 只是这番好奇在与对方越来越深入的认知之后,逐渐变了味。 若是彼时他那大师兄常远道知晓了他的心境,必会在他耳畔煽风点火的道:“你这是心境一摇,动了妄念啊!” 他也隐约猜出了几分自己的心境,不过却有些难以相信,为一个人,动妄念,踏红尘,不像他会做的事。 缈音清君骨子里,是有些自负的。 然,事与愿违。 在破败的庙宇中,听着一人絮絮叨叨的念着不知是何人给闻瑕迩写的情诗,他这许多年的心如止水,还是起了波澜。一直到从一方枯井中寻见对方时,仍未平复。 闻瑕迩中了情热之毒,他在见到对方第一眼时便已知晓。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此刻面色潮红,眼神有些无神,里面还泛着星点水光,就连说话的声气也软极,他说:“君惘,帮我……” 君灵沉只觉心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的刺了一下,他在对方身前半蹲下来,渊深的眸中好似藏着一片摇摇欲坠的暗流。 他任由闻瑕迩抓着他的衣袖,明知故问道:“怎么帮。” 闻瑕迩却道:“帮我,找莫先生……找莫先生来。” 君灵沉闻言,面色当即寒了下来。 找那位和他同行的修士来,如何帮?不过还是用同一种方法。 他凝视着闻瑕迩微敞的衣领,里面露出的肤色因着热意已变成了红色,上面还覆着一层晶莹的水光。他漫不经心地道:“他帮不了你。” 但闻瑕迩却好似听不进他的话,一个劲的闹喊着要他将莫逐找来。 君灵沉将人抱在怀里,答非所问道:“你知自己中的是何种毒吗。” 怀中闹腾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喘息着答道:“热,热毒……” 君灵沉心觉好笑,情热之毒与热毒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他摸索出对方的驭水符,欲要用最通俗的法子替对方解了这毒,奈何这毒性刚猛,闻瑕迩入水之后反比之前更觉不适,整个人已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他只得将人从水里捞起来。见对方发丝微乱,衣衫湿透紧贴在身,神情间毫无戒备,心底藏着的妄念又开始不受控的蠢蠢欲动。 他抬手,抚了抚闻瑕迩贴在额上的湿发,低声问:“可还认得我是谁。” 闻瑕迩朝他露出一个笑来,“莫先生,来帮我解毒了吗……” 君灵沉的冷静自持大约便是从这一刻开始崩断,犹如离了弓的弦,一发不可收拾。索性在最后一步之时他及时收了手,回神后,望见身下少年人一身上下不可言说的痕迹,他活这般大破天荒头一次,近乎惊慌失措的隐去了那些痕迹,将对方送回了他那声声念的莫逐手中,遂后落荒而逃。 他的妄念,不但动了,动的还极为彻底。 他放在玉蝉中默默无声睡了许多年的青鸟蛋,在那一日后破壳而出,成日在他的夙千台前绕来绕去,叽叽喳喳的叫着。 一日,他大师兄常远道前来夙千台找他商议些事,被他刻意藏好的青鸟又开始不受他控的叫唤起来,常远道闻声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临淮君家的青鸟,逢情破壳,啼声清亮。” 君灵沉面无表情的不作声。 常远道只说对了一半,青鸟不仅是逢情而生,还是他们君家用来定情之物,非心爱之人不得窥视。 他开始躲着闻瑕迩,一面因着他心中的不欲,一面却是因着那日井中他的作为,他实难如从前那般坦荡的看待对方。 奈何此后发生的一桩桩事件又将他二人牵扯到一起,闻瑕迩仍旧如从前那般,坦然自若的和他相处着,似乎根本不记得那日发生的事,而他时常望着对方那张少年面容,不得不承认,他终归是动了心,一脚踏入了红尘。 闻瑕迩脚上受了伤,他将人一路背着,这人在他背上还不安生,没头没尾的嚷声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此生都不会做你的徒弟!不做!” 君灵沉心思动了动,他从前的确有想收对方为徒的念头,为此还询问了一遭闻瑕迩的父亲,怎料被那位冥丘魔主言辞拒绝,他这才收了这荒诞的心思。 他心想,你如今即便想做我徒弟,我也是不会收的。 他把人背着回了冥丘,闻瑕迩身形贴在他的背上,路过一座桥时,对方喊了他一声。他停下脚步,侧头去看闻瑕迩,闻瑕迩轻声对他说:“君惘,下月我便要满十九了。” 说罢,闻瑕迩耳尖上覆上了些红意,他许久之前便发现对方的耳尖极容易泛红,这时又听对方补了一句:“明年我便弱冠。” -- 第341页 他闻言,忽的忆起此前从对方口中听得的一句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话,闻瑕迩那时说:“谈情说爱这件事,我爹同我说,弱冠之前,连姑娘家的手也不能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君灵沉那时便想,一年时日,他约摸还是耗得起的。 然而这念头,却在今后许久,令他追悔莫及。 他回宗门闭了关,再出关之时,世间已然大变。 冥丘城破,仙道数十万余修士闯入城中纵火屠城,他持了剑直奔冥丘,却仍旧晚了一步。 城中入目皆是血海浮尸,他心中念着的人,孤身站在血海中,素缟变作血红,神情麻木,眼中寒凉。 闻瑕迩抓着他的手臂,笑声说道:“缈音清君渡不了我,不如便同我这只魔,一起入魔罢……” 他闻声,当下惟一的念头便是,那样也好。 他终归不能放任他在这尸骨阴寒之地,一人独活。 闻瑕迩将他带到一处山洞中锁起来,他不反抗,甚至连佩剑都丢进了寒潭之中,由着他,纵着他。 他看见闻瑕迩因业障的反噬痛苦的蜷缩着身体,他再也无法平静,他撕开了阻隔在他二人身前的屏障,他欲去到对方身边将人抱进怀中出声安抚,闻瑕迩却已近乎失了智,连他是谁都记不起,彻底神志不清。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被人有意引出洞中,无论他如何出声阻止都唤不回闻瑕迩的一丝理智。他从潭中捡起留阙,生平第一次持剑的手开始发抖,朝着手上束缚着他的锁链连砍了许多下才将其破除。 他跑出洞中,耳边只隐约听得“荒暨山”三个字,他心底咯噔一声,脚下的步子没来由的滑了一下。 待他再赶到荒暨山之时,闻瑕迩已被无数修士逼至悬崖边。他想也未想便赶到了对方身边,出剑抵御众人。 四下之人皆识得他,见他此举,便有人高喊道:“缈音清君入了魔,与魔头同流合污!已非我正道之流,一并拿下诛杀!” 卓然君子,名门仙君,一世清名,尽毁于此。 可他只想护着他,将他带离这是非之地,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不问红尘,不问世事。 可那一剑,终归还是绝了他所有念想。 他反倒护下了他,失足跌入阴川,如他二人初见时那般。 只不过他这次不如初见那般盛气凌人,面上竟覆笑意。 不似初见,犹似死别。 他飞身跳下悬崖,亦入阴川。他在那阴气遍布的寒水之中不断遍寻他的踪影,最终,竟找到一支被阴气啃噬变得晦暗无比的火纹簪。 这是他从不离身之物,他想着他必定还在这河中等着他来寻他。 他的白玉无瑕,那般喜甜,定是受不得这阴川之水蚀骨的苦痛,他要将他找出来,他要将他带回来。 他不知在那川中寻了多久,如蛆附骨的阴魂不再惧他身上的气息,开始啃噬他的腿,咬痕交错,鲜血遍布,他浑不觉痛。 直到他的两名师兄赶来,合力才将他带出阴川。 二师兄成恕心脾性那般和善的人,头一回指着他的脸斥道:“你不要命了吗!” 大约是不想要了,他握着手中的簪,恍惚的想。 经此一遭,身边亲近之人皆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无心去瞒,也不想去瞒。 禹泽山和君家为保下他这一身仙君的虚名,殚精竭虑的在外筹谋着,连同他多年不出世的师尊越鉴真人也惊动了,最后一声令下,震慑两道中知晓此事的人后,才将荒暨山一事压下去。 对外只道:“缈音清君,以身饲魔,终不能将其感化,实乃憾事。” 他彼时被带回了虚无缥缈间,关在了房中哪里也去不得,无意中听到这番传闻之后,只觉既荒诞又可笑。 世人皆道他以身饲魔,可他饲的哪里是魔? 他饲的,分明是他心中所爱。 他的心爱未及弱冠,便葬身于那寒凉的阴川之中,他连一片尸骸也未及寻得。 当真是既荒诞,又可笑。 他脚上的伤势令他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一年,能下地之时,他便携着那根从阴川里寻出的簪,回到自己的密室里,没日没夜的执着笔,不断的绘着画。 所绘之人只有那一个,可每当他要绘及面容之时,那崖前的诀别之笑便犹如重现眼前,刺得他遍体生寒,心中发凉。 他终归是再不能画出那张面容了。 他父亲来密室中见他,看他万念俱灰好似变了一个人般,对他失望透顶,一怒之下闭了关,再也不过问任何事。 他不知躲在密室中多少个日夜,入目皆是他挥笔绘下的画卷,若非他师尊越鉴真人从禹泽山赶来,将他带回了宗门,不定他还在那处不知日夜的画着。 他师尊看着他,目光一瞬复杂了许多,他在这此刻忽的忆起师尊幼时对他所说那句“顺心而为”,便说道:“我确是顺心而为,为何留不住他?” 越鉴真人看着他,眼含悲悯,终是道:“徒儿,晚了。” 他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头一次想顺着自己本心,为自己活一次,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声晚了。 他的迩迩,再也回不来了。 他整日待在夙千台之中,表面看似已恢复如初。他却在旁人不知的地方,在禹泽山的后山之中立了一块碑,刻上了“吾爱闻旸”几个字后又将其抹了去,只将那根惟余的簪埋在了那碑下,似是不想再教人窥得他心境。 -- 第342页 他开始嗜甜,吃的是他从前强喂进他口中的芸豆糕,甜意似是仍旧,他却尝不出这个中滋味。 他将修仙界中所有的蓦尾全部移到了夙千台前,每日见到这些花时,想的却是他大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活得仍旧肆意妄为,而这些蓦尾便再也近不得他身,他便也再不会受那灼热之痛的侵扰。 他每年都会去到一次荒废的冥丘城中,不是招灵,亦不是祭奠,只是想着兴许某一日他会再次在城中见到他。 左右在他心中,他只当他还活着。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他这些年一直在外甚少回山门,如今归来两位师兄便轮番拉着他在夙千台中长吁短叹,直到深夜方各自打道回府。 他在台后的玉池内沐浴,不多时,便从后方感受到了一人的气息。他睁开眼反手将身后之人拉入池中,入目是一个面容极为陌生的少年人,但掩在他身上的魂却干净的令他熟悉异常。 他心中颤动,奈何眉目间神情一向清冷,声也是一概的淡:“……你是何人?” 来人在他声落之时便立刻红了耳尖,这一点细微之态没能逃过他的眼。 留阙因他心境变幻而生出异动,他却似无所觉,只晓得紧拽着来人的手臂,紧盯着来人的面容,深怕遗漏半点细节。 对方惧着留阙的追击,殊不知留阙只是见他之后极为撼动,而他的一番惊慌失措之态也与从前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心想,他的迩迩,大约是真的回来了。 ※※※※※※※※※※※※※※※※※※※※ 缈音清君的心境,大概就是这般了w 第137章 无瑕 朗禅背手持剑立于池面,他微一抬手,莲花池上便爆发出一阵阴寒之光。结界被破除,池上莲鱼之景消失殆尽,万颅坑的封印被打开,无数阴怨之气得了破口,猛地从池底涌出,四散而开。 狂风大作,青天白日霎时变得黑云密布,头颅尖锐的嘶叫愈演愈烈,一股森冷之气逐渐开始笼罩周遭。 在座一众仙道修士见状终于反应过来,拍案而起,“朗宫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此邪魔的气息,朗宫主,你是想至在坐置人于死地不成?” 常远道扫视一眼仍被换心术束缚处于半昏半醒的君灵沉,对迟圩和朗行叮嘱道:“护好我小师弟。”旋即目视前方,手中白玉如意已化剑,“应天长宫宫主朗禅,心术不正,为祸四方,罪孽深重——” 手中如玉剑长鸣,他掠过众人欺身直逼向莲花池上的朗禅,仰声道:“禹泽山门人,今日将其诛之!” 朗禅握剑的手势未动半分,下一刻如云幕般的黑影从池底涌现,袭向常远道。在场仙修再也坐不住,纷纷离案欲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四下应天长宫弟子纷纷拔剑,一一将人拦截,仙修不从,双方开始大打出手。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混乱,兵器相交之声、厮杀声、惨叫声充斥着整个应天长宫。 朗行愣在原地,满面皆是恍惚无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迟圩皱着脸一把抽出朗行背后的剑,砍断束缚着“闻瑕迩”四肢的铁链,“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哐啷一声,铁链应声而落。“闻瑕迩”得了解脱猛地从椅上坐起,却又应伤势未愈,身形一晃跌回了椅上。 迟圩扶住他身形,眼含忧色的看着他,“恩师,都是弟子没用,让你受苦了……” “闻瑕迩”嘴角抽搐,忽的抬手嘶的一声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阮矢望着一脸震惊的迟圩,拍了拍对方肩膀,气虚的笑道:“……乖徒儿,你的确让为师受了很多苦啊。” 朗禅仰首扫了一眼天色,数不清的阴魂被万颅坑所发散的怨气吸引过来,不多时,阴魂便将布满整个司野,啃噬尽所有的生灵。 常远道犹在和怨气缠斗,一时难以脱身。 朗禅唤了一声:“阮稚。” 阮稚一手抓起闻瑕迩从池底飞出,落在朗禅身侧,“朗宫主。” 朗禅颔首应声,余光落在闻瑕迩身上。换心之痛实非常人可以忍受,他见闻瑕迩手掌紧捂心口,双眼紧阖,面白如纸,大约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弹指解了换心术。 闻瑕迩身形颤动,蓦地睁开眼,不住的喘息着,双眸恍惚无神,似还未从那换心之痛中缓过劲来。 朗禅笑望着他:“如何,可看清君灵沉对你的不堪心思了?” 闻瑕迩呼吸滞了一瞬,缓过神来后不知忆起什么,唇角微勾,“......确是看清了。”他抽回自己尚在阮稚手中的胳膊,轻笑出声,“看的一清二楚。” 言毕,他从虚空跃下,落至莲花池畔。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霜白身影行入混乱的人群,但奈何场面太过混乱,他一时竟无法从中快速脱身。只见他周身忽的散出一股凌冽之风,挥退身前重重叠叠的人群拍向两侧,他抬眸前路再无阻挡,入目惟有那道绛衣身影。 闻瑕迩见君灵沉疾步朝他而来,他心如擂鼓,在对方即将到他身前之时,突然道:“……你先等一下。” 君灵沉依言停住。 闻瑕迩凝视君灵沉,嗓音变得有些发涩:“你看见,看见我的心了吗?” 君灵沉点头,点完头似又觉不对,哑声道:“......看见了。” -- 第343页 闻瑕迩听罢,有些不敢直视君灵沉的双眼。他吸了一口气,道:“我不喜欢木清许,也不喜欢朗青洵,更不喜欢常远道和迟圩......” 君灵沉道:“我知道。” 闻瑕迩咬了咬唇,“思君的君,是缈音清君的君,是君惘的君,是君灵沉的君。” 君灵沉道:“……我知道。” “我只喜欢你,我只心悦你!”闻瑕迩指掐掌心,声量骤然变小:“可是我从前杀了好多人,我不是个好人,我……” 清风袭面,他蓦地被带进了一个充斥着冷梅香的怀抱里,阻了他余下的话。 君灵沉紧紧抱着他,压着声音道:“你是我的,白玉无瑕。” 顷刻之间,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惶恐意乱皆化作浮风而散。 闻瑕迩回抱住君灵沉,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前,闷声道:“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君惘,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君灵沉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力道大的似是要将怀中之人揉进骨血里。 周遭的混乱、厮杀在这一刻全都归为寂静。 他抱着他,这数十载的无望等候,终于走到了归途。 常远道一剑劈开阴魂不散的怨气,望向下方旁若无人的抱在一起倾述衷肠的两人,故作呵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谈情说爱换个地方谈去!” 阮矢被朗行和迟圩二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躲开厮杀的人群,慢慢向莲花池畔靠近,闻声扫视一眼已涌入司野城内的厉鬼阴魂,笑声附和:“的确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迟圩在阮矢伤口上拍了一掌,不悦道:“你懂什么!我恩师为了追我师娘可不容易,说会儿体己话怎么了!” 阮矢疼的嘶了一声,不敢再跟着接话,“迟兄说的是,说的是。” 这几人的调侃落到闻瑕迩耳中,耳尖上的红意愈加的深了,他将头从君灵沉胸膛里抬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君惘,我们……” “还卿卿我我呢!”常远道从空中落到他二人身前,剑锋一挑,有些不满的看向闻瑕迩,“闻旸你还打算搂着我小师弟到什么时候!你的小兄弟朗禅做了这么多荒唐事,你莫不是打算袖手旁观,就这么一直在旁边搂着我师弟看着?” 闻瑕迩被这一番话说的无地自容,搂着君灵沉腰的手缩了又紧,紧了又缩。反复数次过后,这才极不情愿的收了手,转而箍着君灵沉的胳臂,小声道:“君惘,我们拉手好不好?” 君灵沉默了几息,随后放开他,依言伸手覆上他的手掌,十指紧扣。 闻瑕迩笑着看了一眼他和君灵沉交握在一起的手,眼神落回朗禅身上,正色道:“收手,尚有退路。” 朗禅的眼神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道:“不想退。” 音落,不尽的阴魂从云头飞下,如海潮般涌入应天长宫,许多尚在和应天长宫弟子纠缠的仙修来不及闪躲,被阴魂啃噬,血肉分离,惨叫不断。 常远道瞥了一眼在后方扛着阮矢对付阴魂极为吃力的迟圩和朗行,掌风陡然袭向呆滞在一侧的阮稚,将人捉回来后,飞身赶往后方,“朗禅交给你了!” 君灵沉另一只手掌从袖中探出,躺在不远处空地的留阙铮的一声回到他手中,他挥剑,斩落袭向他和闻瑕迩的阴魂。 闻瑕迩召出涂微紫印,指尖快速抚过印上镌刻的异性文字,阵阵紫光覆满印身,涂微紫印从他掌中脱出游移至莲花池底,上涌的怨气霎时被堵住,紫印散发的气息震慑住坑中狂躁的头颅,万颅坑再次被封印。 朗禅瞥了一眼下方被封住的万颅坑,道:“涂微紫印到你手不过三日,你竟能用到这个地步。” “我是何人,你应当清楚。”闻瑕迩道:“你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日。” “罢。”朗禅一笑付之,“左右司野城中怨鬼阴魂已遍布,你阻了这坑也为时已晚。” 他说完,背身而去,身形如魅影,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了应天长宫。 闻瑕迩待要起身追去,君灵沉握着他的手将他往回一拉,“别去。” 他回首,朝君灵沉挑眉一笑,“舍不得我?” 君灵沉波澜不惊的眸中泛起点点涟漪,他道:“嗯。” 闻瑕迩耳尖上才褪下不久的红意又漫了上来,“你方才不是把我的心看的一清二楚吗?” 他这些年来心中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已经不留余地的全都展露于君灵沉的眼前,包括对朗禅。 君灵沉眉心微蹙。 闻瑕迩看出他的不愿,想了想,提议道:“不如你陪我一起?” 君灵沉这才颔首答应。 司野上空黑云压城,城内灯火通明,无数阴魂窜入长街深巷,犹如饿狼扑食般肆意的啃噬着城中落荒而逃的百姓,一时哭泣声,哀嚎声充斥整座城,血泪四溅。 前几刻还弥漫在佳节喜悦中的城池,此刻俨然已渐渐沦为炼狱。 闻瑕迩和君灵沉离开应天长宫,一路不断斩杀阴魂,但这些阴魂多如牛毛并且无孔不入,击退一波后又来一波。 “先除掉这些阴魂。”君灵沉手起剑落,又是一群阴魂被斩落,“寻朗禅,不急在这一刻。” 闻瑕迩赤符离手击散魂群,摇头道:“当务之急一定要先找到他,否则这城里的阴魂会害死更多人。” -- 第344页 君灵沉侧目看他,眼神颇有些深意。 闻瑕迩竟难得看懂了君灵沉眼中的意思,连忙道:“我不是说你不能驱散司野的阴魂!只是眼下这些魂的数量太多,且已遍布城内四下,我们两个要想将其全部诛杀,便是寻找阴魂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拖得时间越长,城内死的无辜百姓便更多。 君灵沉不作声,仍是定定的瞧着他。 闻瑕迩被瞧的莫名有些心虚,微微垂下首,眼神不经意间又触及到他和君灵沉交握在一起的手。 他咬着下唇,忽的大起胆子勾起尾指带着讨好的意味在君灵沉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君灵沉握着他手掌的力道霎时又重几分。 君灵沉沉声问:“你知道朗禅在何处?” 闻瑕迩抬首,心虚的笑了笑,“大约……知道。” 司野城中最高的观月台,屹立在城内正中,登上观月台巅,便可将司野城中之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闻瑕迩和君灵沉沿途披荆斩棘,行至观月台下。 待要闯进观月台之时,闻瑕迩忽的停下步伐,喊了一声:“君惘。” 君灵沉回头,闻瑕迩顺势将人往后扯了扯,“你就在下面等我好不好?” 君灵沉佁然不动,“不好。” 闻瑕迩语噎,沉吟片刻,道:“朗青洵性情太偏执,我一人上去,他才会稍有松懈。” “你旧伤未愈。”君灵沉声冷下来,“他已不是你当初的友人。” “我知。”闻瑕迩握紧拳,“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我的念头很可笑,可是我……” 君灵沉眸中的冷意淡了几分,“你非圣人。” 闻瑕迩不语,心下念头百转,忽的话锋一转道:“那你就在下面等我好不好?” 君灵沉道:“得寸进尺。” 闻瑕迩故作懵懂,曲解君灵沉话中含义,“这是答应了。” 君灵沉凝视他片刻,松开了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掌,道:“有危险,唤我。” 闻瑕迩闻言只觉心头霎时涌上一股涩意,将君灵沉收回去的那只手掌又捉了回来,用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包裹住。又觉不够,微微垂首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君灵沉的手背,轻声道:“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让我找不到你。” 君灵沉由着他蹭,等他蹭完后便用那只手抚了抚他的脸颊,道:“我等你。” 闻瑕迩连连点头,按捺住心中的不舍,在君灵沉眸光的注视下,极为流连的登上了观月台。 观月台共十九层,若是按照从前,闻瑕迩本可从台下飞身径直上至台巅,但奈何浮空上皆是阴魂怨鬼,根本不给闻瑕迩近身的机会,是以他便只能从观月台内登梯而上。 他一口气上至十五层,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待要继续向上,一道人影忽的映入他眼帘。 朗婼立在阑干前,听得动静,缓缓转过身。闻瑕迩看清她面容后,愣了一下,“朗婼,你为何在这里?” 朗婼见是他亦是一愣,旋即走到他面前,道:“我原本还在想如何劝说他,但你既来了,我便放心了。” 闻瑕迩尚处在迷惑之中,朗婼却一弯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闻瑕迩眉梢一跳,伸手便要去扶朗婼,“你这是做什么?” 朗婼摇了摇头,拒了他的意,道:“家弟犯下弥天大错,罪该万死,我绝不为他辩解半句。但我为他长姐,他犯错,我亦有不可推卸之责,我愿用命换取他的性命。” 她仰首看向闻瑕迩,眸中已含泪,“闻公子,我只求你留他一命。这世间除了你,再无人能够救他……” 闻瑕迩并未即刻作声,他与朗婼相交不深,前世加上今生,他和朗婼打过的照面一只手便能数清。且在他印象中,朗婼与朗禅的姐弟关系似乎并不算得有多深厚,是以眼前这一番景象,他实难不多作思忖。 朗婼见他久不言语,眼里的泪有些凝滞,“朗禅当真……再无半点活路吗?” 闻瑕迩蹙了蹙眉,似是不欲多言,背身上梯。 “闻公子!”朗婼在他身后喊道:“你是他最看重的朋友,惟有你能带他脱离苦海!” 观月台巅,风声凌冽。 朗禅立在最高之处,面色如常的俯视着城内的厮杀之景,似是司空见惯。 忽的,他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望着不远处飞散的阴魂,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闻瑕迩走到朗禅身侧,垂眸看向下方之景,缓声道:“你曾说,每年中秋司野都会搭建观月台。你每回都想登上观月台观十五的月亮,但回回都阴差阳错错过了。” “我骗了你。”朗禅淡声,“不是我阴差阳错的错过,而是我根本就不想来。” “你已不是第一次骗我。”闻瑕迩抬手将鬓间被风吹乱的发勾至耳廓后,“如今不过再多一次。” 朗禅笑声问他:“你不生气?” 闻瑕迩闻言一滞,忽的擒住朗禅手腕,“我生气。” 他手指勾住朗禅腕上戴着的檀木佛珠,猛地扯断,“所以你赶紧认错悔过,兴许还能救你自己一命!” 珠线断落,佛珠纷纷扬扬的砸落在地,朗禅头上束着发的金冠坠落,顷刻间青丝纷飞,在凛风中竟渐渐变成了银白之色,额心处浮现出一点血色的莲纹。 朗禅望着闻瑕迩,面容已不似从前那般温雅,眉目间隐现出妖冶的佛息,“何时看出来的?” -- 第345页 闻瑕迩此前心中的猜测已坐实,朗禅已不是仙修,而是入魔的佛修。闻声道:“你在万颅坑时,那些头颅惧怕你身上的气息。” 即便所修魔道,佛修身上的气息亦能震慑住阴鬼戾冤。 朗禅低笑一声,“失策。” ※※※※※※※※※※※※※※※※※※※※ 下章结局w 第138章 同归 闻瑕迩最见不得朗禅这般虚情假笑的模样,“我来此不是跟你叙旧,你既已弃仙修成了佛修,便赶快除了这司野的阴魂鬼怨!” “除魔诛邪一事,你找错人了。”朗禅扫视下方肆虐之景,“更何况眼前之景,是我筹谋多年才得来的。我乐见其成,为何还要阻止?” “乐见其成?”闻瑕迩厉声道:“这些百姓惨死于可于你有半分好处?你莫不是连脑子都糊涂了!” “我从未如此清醒。”朗禅侧目望向闻瑕迩,眼底的笑愈加的寒,“我早已说过,如今的世道早该结束了!你也应该和我站在一处,看看这世间是如何经我之手一点一点改变的!” 闻瑕迩听罢,只觉心中又是悲愤又是痛恶,“你这是引火上身,自取灭亡!” 他手指观月台下方,眼神锐利的直视朗禅,“你以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死了,你便能得偿所愿吗?朗青洵别痴人说梦了,你连司野都逃不出!你只有死路一条!” 禹泽山、孤星庄阮氏以及今日应天长宫中所有的仙门正道,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朗禅一头银丝在虚空中翻飞,眉眼间隐现出温和之意,他道:“所以阿旸你来此,是特意来劝我回头是岸的吗。” 闻瑕迩唇抿成线,半晌,擒着朗禅手腕的力道蓦地一松,“我来此,是给你选择。” 恍若几日前的景象重现于此,不过抉与择的人却已对调了身份。 朗禅眸中的笑敛去,无声的看向闻瑕迩。 闻瑕迩阖眼,再睁眼时袖中的赤符尽数飞涌至他身前,周身气势汹汹,眸中杀意毕现。 他逐字逐句道:“是悬崖勒马,还是——” “死于我手。” 话音方落,观月台四下风声更盛,闻瑕迩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震慑住了周遭阴魂,它们避之不及,上蹿下跳,逃命似的远离观月台。 朗禅目光变得深邃,额间的血色莲纹被天光映得色泽更深,缓声道:“阿旸如今,不是我的对手。” 字里行间之意,已昭示出朗禅的抉择。 闻瑕迩不再多言,驭符而出,击向朗禅。朗禅探手召出剑,当空一剑挡下赤符,旋即身形后退数步,被他击退的赤符在虚空中爆发出一声轰响,激得四下气劲横飞,风沙迷眼。 闻瑕迩一击未中,趁着风声未停之际,又是几道凝冰符破风而出,数条冰龙发出震天骇地之吼,齐头并进将朗禅团团包围。 朗禅被冰龙围出,行动受限,一条冰龙张大嘴朝他吐出数以百计的冰刺,根根射向他要害。他脚往地面一踩腾空而起,身形迅捷的躲过这一波冰刺攻击,余下的几条冰龙故技重施,一面朝他射出冰刺,另一面游移着龙身不断向他靠近,企图将他困死在冰龙的包围之中,无处可逃。 朗禅在一波又一波的冰刺攻势下闪躲着,其间不知看见什么,他微微一笑,横剑砍落袭面而来的数根冰刺后,便见他身形好似化作了一道黑影,一跃而上,竟是从龙身中寻到死角,一瞬飞至冰龙头顶。 闻瑕迩眉尾一挑,觉出不对,待要驭着冰龙散开之时,朗禅已快他一步手起剑落,剑光明灭之中,将他的数条冰龙击毁,变作粉碎。 朗禅在一片残冰之中落至地面,闻瑕迩还未及做出反应,便感觉一道凛风逼至他身前。风停,朗禅立于他半丈外,而对方手中的剑,剑锋已抵在他的喉间处。 “修为虽不如从前,但驭符的功力却比从前更加精妙了。”朗禅道:“阿旸,你在符道上又精进了许多。” 闻瑕迩呵声道:“你既夸了我,我自不能让你这声夸有名无实。” 话音一毕,朗禅脚下忽的亮起阵阵赤光,他极快的抽身而退,但那阵中的符文已然成形,身形在退离阵法边缘之时又被阵中生出的力量扯住了双脚拉回了阵内,禁锢住身形,动弹不得。 闻瑕迩暗自擦了把手中泌出的冷汗,反手取下了朗禅手中的剑,正欲说话,一个黑影倏的从他后方窜了出来,“谁?” 朗行落至阵前,张开双臂挡住后方的朗禅,“闻前辈!手下留情!” 闻瑕迩扫视一眼朗行,见他眼眶通红,面色惨淡,蹙了蹙眉没作声。 朗禅被困于阵内,见朗行挡在他面前,出声道:“回去。” “应天长宫已毁,司野已成肆虐场。”闻瑕迩冷声问:“他还能回哪儿去?” 朗行闻声,此前见到的一切又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心中垒砌的高墙一点一点的崩塌。他背过身看向朗禅,颤声问:“叔叔,我还能回哪儿去?” 朗禅眼中覆笑,道:“回你该回的地方。” 朗行瞳孔收缩,热意盈眶,“应天长宫……就是我的家。如今,如今家毁了,我……再无归处。” “天下之大,你若想要归处,唾手便可得。”朗禅道:“应天长宫不过是这世间的寥寥几许,你又何须记挂在心。” “天下之大,无我归处。”朗行俯身,朝着朗禅的方向猛地跪下,脸上泪意纵横,“……惟有应天长宫,惟有你膝下,才是我归处。” -- 第346页 “叔叔,你要撇下我了吗?” 朗禅笑达眼底,道:“你的叔叔笛同早就死了,我与你非亲非故,算不得你的叔……” “你是我叔叔!”朗行哭着望向朗禅,嘶声道:“我是孤儿,是你把我带回应天长宫,是你教我读书识字,是你授我剑术把我养大!你是我叔叔!” 他跪在地上前行,进到阵中来到朗禅身下,拉扯朗禅的衣摆,乞求道:“叔叔你收手好不好……我求求你,我以后再不在外面惹是生非,我好好修行好好练剑,你收手好不好!我求求你……” 闻瑕迩见着眼前这番景象,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问朗禅:“这世间,当真有你心中想的那般不堪?” 朗禅面无波澜。 闻瑕迩又道:“你将他从我和君惘的手中带走,用了二十年光阴抚养成人,长成如今这个模样。”他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颤着身形,声泪俱下的朗行身上,“你行下那般多的恶事,如今世人皆对你刀剑相向,惟有他还仍旧愿唤你一声‘叔叔’。” “朗青洵,你心中当真无半点不舍吗?” 他只道这世间之人皆恶皆贪,皆迂腐皆愚昧,可却不知这世间还有无心插柳之恩,却要以身还报之人。 即便相报那人早已不是初见时的那人。 朗禅眸光移到身前泣不成声之人的身上,少顷,笑着吐出两个字:“迟了。” 话音方毕,只见他跃空而起,禁锢着他的阵法霎时消散。闻瑕迩心中警铃大作,手中握着的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他虎口被震的发麻,最终手一松,剑重新回到朗禅的手中。 “……叔叔!”朗行从地上爬起喊道。 朗禅眸色不明的扫了他一眼,辟出一道剑风,将朗行身形震的连连后退撞至阑干上后,一个后仰,竟从观月台上跌了下去。 “朗行!”闻瑕迩欲要追赶,朗禅又是一记剑风挡住他去路,把他逼回了原位。 “阿旸,我不会再手下留情。”朗禅横劈数剑,“你我二人,今日终有一个败北!” 闻瑕迩闪身躲过一道道剑击,眼中已覆血色,“朗禅……” 朗禅知他被彻底激怒,挥剑的攻势越来越让人应接不暇。忽然,只听一声轰响,观月台下方的地面被他斩出了几个大洞,木屑纷洒,悬在洞上的木桩摇摇欲坠,整座观月台一瞬抖动。 闻瑕迩跃至一块完好的木桩上站立,胸膛起伏,面色发白。 他丢出数道赤符围住朗禅,朗禅出剑刺破符纸,岂料符身一破便倏的燃起一道火光,围在他四方的赤符相通,火光相连,刹那间升腾出一片庞大的火幕,映红了半边天幕。 朗禅被困在这片火幕之中,出剑挥砍,那火幕得了风助,霎时燃的更猛,逼的他不敢再轻易出剑。 闻瑕迩趁势待要再结缚灵之阵困住朗禅,却听一声狂躁风响,漫天火幕化作灰烬烟消云散。 朗禅从后方而出,持剑的手臂有血溢出,他欺身直逼闻瑕迩,刺剑而出,闻瑕迩从木桩上跃下,但仍是躲闪不及,左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 他反手驭出几道惊雷符,企图拉开和朗禅之间的距离,怎料意图被朗禅一眼看穿,晃身躲开惊雷符后,数道剑诀袭向他下盘。 闻瑕迩一只脚踝被击中,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被击中的那只脚却分毫都动弹不得,而朗禅这时已悄然至他身后。 闻瑕迩转过身去,泛着冷光的剑尖正抵着他的胸口,而在他后方是被他和朗禅二人毁坏了阑干,再无遮挡的百丈高台。 退无可退。 “是你输了。”朗禅垂眸望着他,面色无悲无喜,“阿旸。” 闻瑕迩唇色显露出病色苍白,口中止不住的喘息。 朗禅剑锋再近一步,破开衣衫,划破皮肉,点点血迹从衣下漫了出来。 “这番景象,恍若隔世。”闻瑕迩漫不经心地道。 朗禅知闻瑕迩口中的恍若隔世是在影射当年荒暨山一事,他垂下眼帘,声缓下来:“我给过你抉择。”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言毕,他持剑的手微一用力,皮肉穿透之声在耳畔响起,剑锋再进半寸便能取了眼前这人的性命。正这时,一道尖锐的嘶叫骤然而起,朗禅回神,只见眼前闪过一片赤光红影—— 闻瑕迩抹了一把指腹上滴出的血珠,朝着下方灭灵阵生出的魑魅之影,命令道:“吃了他额间的血莲!” 朗禅拧眉,反应过来忙不迭后退仍是晚了,他被魑魅之影擒住,光怪陆离的赤影疯狂的涌进他额心中的血莲纹印中。 他瞳孔紧缩,浑身剧痛无比,手中剑哐啷落地,整个人不堪重负的倒在地上,魑魅之影还在他额心处来回疯涌,他身体蜷缩,紧撰着拳头,丹田处的力量一点一点开始流失,最终只见他身形一滞,额间的血莲纹印消失了。 他这身修为,废了。 闻瑕迩召回朗禅体内的魑魅之影,那些魑魅之影吞噬了朗禅的血莲,阴气涔涔的虚影上竟沾染了佛息。闻瑕迩见状松了口气,坐起半身,伸腿踹了一脚不远处的朗禅,喘息着问:“化怨散阴的佛咒,怎么念?” 朗禅双目失神,满脸冷汗,喘息声比闻瑕迩还要重上几分,闻声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闻瑕迩又是一脚踹过去,“哑巴了?方才不是说的很起劲吗?” -- 第347页 朗禅阖上眼,沉默几息后,念出一段佛咒。 闻瑕迩运出体内仅剩的灵力,对着那些魑魅之影又念了一遍,赤光红影上霎时显出一串串金色梵文。 闻瑕迩再度仰面倒下,筋疲力竭的施下最后一道命令:“将城中的阴魂同化,带去往生之地……” 魑魅之影得了令,立刻纷飞四散,涌入城中。阴魂怨气一旦被它们触碰,便被化作同类,周身戾气全散,不断的飞涌上天际。 乌云密布许久的司野上空终于云开雾散,一轮圆月悬于正空,皎洁明澈,无声的洗濯着城中每一寸受染之地。 闻瑕迩眸中印着月光,眉眼之间罩上了一簇月色,心中一瞬闪过许多念头,但皆被他又压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朗禅睁开了眼,眸中同闻瑕迩一样印满月光,问道:“你喜欢君灵沉?” 闻瑕迩眼也不眨,“是挚爱。” “那我明白了。”朗禅笑了一声,“他便是你对这世间惟余的留念。” 因在这世间尚存留念,即便身入无间阴川,亦初心不改。 闻瑕迩不置可否。 朗禅面上露出一丝讽意,“可我不是你,做不到你那般豁达于心,舍生取义……” 闻瑕迩眼睫阖动,道:“但仍有人愿为你披荆斩棘,不顾性命。” 朗禅面色一滞,半晌,低笑道:“也许吧。” 夜风拂过,一缕桂香散入城中,掩住了血腥之气,一切重归于静。 闻瑕迩探出半个身子朝观月台下瞧了瞧,也不知看到什么,眼睛一亮,挪着身形往边沿上靠。 朗禅斜睨闻瑕迩一眼,忍不住出声提醒:“要摔下去了。” 闻瑕迩没理他,一个纵身径直从观月台上跳了下去,口中不忘喊道:“君惘救命!” 夜色中,只见一袭胜霜的白衣身影从下方赶来,冷梅香扑面而来,他被稳稳当当的抱了个满怀。 二人平缓落地,闻瑕迩双手揽着君灵沉的脖子,支起身子,笑道:“我一唤你,你就真的来了。” 君灵沉将他抱在怀里,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后,眉心紧锁,“往后,再也不能放你任性了。” 言毕,搂着闻瑕迩的力道变得更紧。 闻瑕迩明白是他见到自己身上的伤势后,这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便道:“你别生气,朗青洵没讨到好,他修为都被我废了!” 君灵沉寒声道:“那又如何。” 闻瑕迩头一回听到君灵沉这般冰冷的语气不感到困惑,心中反而生出一番暖意。他抬眸凝视着君灵沉的面容,耳尖忽的染上几抹红意,鬼使神差道:“君惘,我可以亲你吗?” 他说完只觉两只耳朵烫的他羞愧难当,当即便抽回两只挂在君灵沉脖子上的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慌乱道:“我、我胡说的,你别当……” 唇上蓦地传来微凉的触感,剩下的字音被他咽回了喉间。 闻瑕迩垂下遮挡住双眼的手,映入眼帘的便是君灵沉那张俊美的面容,渊深如水的眸望进他的眼中,唇上的力道一点一点加重,他只觉自己一颗心好似被眼前这人拽在了掌中,是静还是动,已由不得他自己掌控。 一吻终了,君灵沉把他放到地上,将他整个身形压至怀中。 君灵沉垂眸望着他,眼中似有暗光浮动,说道:“还记得你立下的誓言咒吗?” 闻瑕迩此刻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尚处在那一吻之中未缓过劲来,闻言片刻后才点了点头,“记得……” “下月二十九,便是你的生辰。”君灵沉一手抚上闻瑕迩右耳尖,耳尖后方的梅花印记在他指间泛出星点青光,“迩迩。届时,将你自己给我。” 闻瑕迩眨了眨眼,似有些不解,“眼下,就可以给你啊。” 君灵沉闻言,眉目间冷意褪去,眸中多出几分柔和。他微垂首,在闻瑕迩额上落下一个吻,轻声道:“小骗子。” 前一世的十九年,加上这一世的一年,才刚好是弱冠之年。 ※※※※※※※※※※※※※※※※※※※※ 从三月写到现在,历时五个多月,想说的话本来很多,但到了现在又觉得该说的已经说了。 我想表达的东西全部在这些文字里,字里行间,全是我想说的东西。 最后,感谢大家这段时日的支持陪伴,感谢你们来到闻瑕迩和君灵沉的世界,他们两个余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感谢大家参与了他们人生当中一段精彩的旅途。 我们下本文再见啦w 第139章 番外1·生辰(上) 禹泽山间,满目红林。 眼下时辰尚早,许多叶身上皆覆满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寒风一过,有些白霜便化作水珠,从叶尖上滚了下来,落到地面,溅湿了泥土。 却是霜降已过,冬日将近。 君灵沉负手立在太始殿前,面上神色仍淡,但掩在衣袂下的手掌却紧握着,不经意间流露出藏在心底的情绪。 他在原地等了许久,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吱呀”的开门声,便垂手立刻转过身去。 闻瑕迩着一身红衫,外面裹了件霜白的披风,披风系着的脖颈处围着一圈的白色狐毛,衬得他那张有些病白的脸更显白皙。 他跨过门槛快步走到君灵沉身前,灿若朗星般的双眸在此刻亮的出奇,他唤了一声:“君惘。” -- 第348页 君灵沉应声,伸出手探进他的披风里,熟稔的抓起他一只手放在掌中轻轻揉搓,问道:“冷不冷?” 手掌间刚触及到寒凉不多时,便已被对方轻柔的动作揉搓的泛起了热意,闻瑕迩眯着眼笑道:“在殿里面的时候不冷,现在出来有一点。” 他此前生魂上遭受的反噬一直没能养好,一月前又在司野的观月台上强行和朗禅交手,体内的旧伤便又反复发作起来。这段时日便被君灵沉带回禹泽山静心养伤,适逢冬日将至,山中气温愈加寒凉,他便变得有些畏寒。 君灵沉闻言蹙了蹙眉,“这处风寒,我们回去。” 言毕,他将闻瑕迩的手紧紧包裹在手掌中,闻瑕迩霎时便感觉一股热意从他掌心处蔓延,延伸至他四肢百骸,全身上下都变得暖暖的。 这是君灵沉又在用灵力给他聚热,对方这段时日常常如此,他试着提出过不必多此一举,却被君灵沉无声的驳回,此刻便也只好乖顺的接受。 两人手牵着手走下太始殿前的台阶,行至最后一阶石阶前,闻瑕迩忽然拉了拉他们二人相握在一起的手,道:“你怎么都不问我越鉴真人同我说了什么?” 君灵沉步子一顿,眼神少有的没有落在闻瑕迩的面上,“你想同我说,自然会同我说。” 闻瑕迩歪着头去瞧君灵沉的眼睛,“你问问我,只要你问我就同你说。” 君灵沉将目光缓缓落在他脸上,半晌,道:“师尊同你说了什么?” 闻瑕迩忍不住笑出声,面上一副“你果然好奇越鉴真人同我说了什么”的模样。 君灵沉心知自己被耍弄了一遭,也不恼,反倒伸出另一只手捂了捂闻瑕迩有些冰凉的耳尖,道:“走吧。” 闻瑕迩诶了一声,忙解释道:“你别生气君惘,越鉴真人其实没同我说什么的!” 君灵沉嗯声,收回手,作势要拉着闻瑕迩离开。闻瑕迩便以为是他真的恼了,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到他面前,“越鉴真人真没同我说什么,只是把这本册子给了我!” 君灵沉侧目看来,红色的册子,边角镶着浅金色的缘,四四方方的一本,此刻正被闻瑕迩单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君灵沉眸中划过异色,闻瑕迩见他神色不对,担忧的问道:“怎么了君惘?这本册子有什么不对吗?” 君灵沉抬眸看他,轻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册子吗?” 闻瑕迩如实摇头,“不知道。” 末了,又记起在殿中越鉴真人的叮嘱,便道:“越鉴真人说,让我和你一起打开看。” 是以他从越鉴真人手中接过这本册子后,便一直还未打开,等着和君灵沉一起。 君灵沉闻言默了片刻,蓦地伸手从他掌中夺了册子收进自己怀中。闻瑕迩蹙眉,不解道:“说好的一起看,你做什么独吞。” 君灵沉牵着他的手一路往前,默不作声。 闻瑕迩心中疑惑更甚,一个劲的追问道:“君惘你你为何要把册子藏起来?为何不给我看?” 君灵沉淡声道:“晚些再看。” “为何要晚些?”闻瑕迩一脚踢开前行路上的碎石子,“眼下难道就不行吗?” 君灵沉悄无声息的将怀中的册子又藏紧了几分,话锋一转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闻瑕迩一愣,方才忆起今日是九月廿九日,确是他的生辰不假。 “先回夙千台。”君灵沉有条不紊的道:“之后再去山中前殿,那里已有许多人在等你了。” “等我?”闻瑕迩仍有些发愣,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是要给我过生辰吗?” 君灵沉微颔首。 闻瑕迩眨了眨眼,“我都忘了。” 君灵沉五指穿过他的指间,和他十指紧扣,好似在说:“我记得。” 闻瑕迩抿了抿唇,只觉心房处的情愫霎时翻滚的愈加火热。 他默然的走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君惘,想亲你。” 君灵沉眸中情绪稍动,不远处,山中巡逻的弟子皆携着剑来来回回的走动着。 闻瑕迩一眼便看出君灵沉的顾虑,但心中那把火一时却无论如何都浇不熄,反倒还有越燃越烈的趋势。他心一横,趁着那群巡逻弟子走向拐角处时,拉扯着君灵沉进了一旁的林间,将君灵沉整个人抵在了一棵树上。 那树因他的动作颤动了一瞬,几片覆着白霜的红叶从他们二人的头顶落下。 闻瑕迩抽回自己仍在君灵沉掌中的手,双手攀着君灵沉的双肩,红着耳尖,用力的吻上了君灵沉的唇。双唇相触,闻瑕迩心头的那把火好似熄了一点,但他却觉得不够,毫无章法的在君灵沉的唇上继续摩挲着、触碰着。 被他吻着的人就这么胡乱的任由他吻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了反应。君灵沉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覆在他后颈处,哑声道:“……张嘴。” 闻瑕迩睁开在这一吻中不知何时阖上的双眼,对上君灵沉漆黑如墨的双瞳,听话的张开了嘴。 顷刻之间,舌尖相抵,唇间传来的吮吸的力道令闻瑕迩浑身上下有一瞬的发麻,险些腿一软摔倒在地。君灵沉趁势将他又往怀里压了几分,胸膛相贴,闻瑕迩耳畔间尽是面红心跳之声,他被这些声音诱的思绪全散,脑中一片朦胧,毫不反抗的由着君灵沉,对他任索任求。 -- 第349页 不知过了多久,林间忽然响起几道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君灵沉环着他腰间的手一紧,忽的对调他二人身形将他压在了树身上,他被挡在了君灵沉的阴影之下。 闻瑕迩气息不稳,神思九游,只隐约听得一两句,“小师叔”,“无事”。之后再是一阵脚步声越行越远的声音。 君灵沉见巡逻弟子已走远,才将目光重新落回跟前之人身上。闻瑕迩双眼有些无神,唇瓣被吻的发红,上面还覆着一层还未来得及干透的水光,光影下泛出晶莹之色。君灵沉见此,眸中的颜色又深了几分。 闻瑕迩抓着他的衣襟,神情仍有些恍惚,问道:“还可以,这般亲吗……” 君灵沉定定的望着他,少顷,用指腹一点一点拭去他唇上的水光,从鼻尖应了一声。 闻瑕迩被他拭唇的动作弄得有些痒,却不闪躲,在心中悄悄的回味了片刻方才的吻后,道:“那下回,也要这样亲……” 君灵沉不置可否,擦拭完后收回手,淡道:“下回,不要再问了。” 言毕,拉起闻瑕迩的手转身离开树林。 闻瑕迩走了几步,心头突的一跳。 君灵沉话中“不要再问”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不要再说想亲他之类的话,而是……直接亲? 意识到这一点后,闻瑕迩只觉自己的心跳又加快几分,为了坐实这个猜想,他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大着胆子飞快的在君灵沉脸颊上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 君灵沉面无波澜,并不对他的举动感到丝毫诧异,和不妥之色。 闻瑕迩当即喜笑颜开,通体全身神清气爽,脚下的步子都变得有些轻飘飘的,一副餍足的模样。 他用尾指挠了挠君灵沉的掌心,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前殿,还要回夙千台?” 君灵沉由着他挠掌心,道:“回夙千台喝药。” 闻瑕迩尾指挠君灵沉掌心的力道重了几分,“过生辰,不喝药!” 君灵沉闻言瞥了他一眼,闻瑕迩眉梢一挑,退而求其次,“那今日喝药可以吃两碟芸豆糕?” 君灵沉淡声拒绝:“不可。” “为何不可?”闻瑕迩又在君灵沉掌心用力挠了几下,“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又不会像幼时一般食太多吃坏牙。” 自从他二人互换过一次心后,闻瑕迩便知晓了从前君灵沉对他勒令过的诸多事宜不准的缘由,每日只能吃五块芸豆糕便是其中一件,原因乃是君灵沉得知他幼时因食甜吃坏过牙,曾疼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所以如今对他在食甜一事上极为苛刻。 虽说他如今早已过了食甜吃坏牙的年纪,君灵沉对他这般苛刻其实有些没道理,但闻瑕迩大约能猜透君灵沉在此事上对他的心思。 不过是不想让他在这些事上,有半分再遭受疼痛的可能,即便那可能近乎于无。 君灵沉使了几分力,制住闻瑕迩不断挠着他掌心的尾指,道:“明知故问。” 闻瑕迩唇角的笑意更浓,跳下最后一方石阶后,用一只手臂抱住君灵沉的腰,脸埋在君灵沉的胸膛上蹭了几下,“君惘,好喜欢你……” 君灵沉垂下眼帘,渊深的眸被遮挡在其后,看不真切眸中的情绪。 闻瑕迩从他怀里抬起头,凝视他,状似不满的道:“都说喜欢你了,怎么不应我?” 君灵沉探手,将闻瑕迩散落在脸颊一侧的碎发勾到耳后,露出一只红似滴血的耳朵后,温声道:“我听见了。” ※※※※※※※※※※※※※※※※※※※※ 我觉得我是个甜文作者,你们肯定也是这样觉得的w 放一下下篇文的文案,作者专栏求个收藏,谢谢各位啦WvW 《我的家庭条件你也知道》 道貌岸然阴鸷攻X落魄病弱美人受 慕皎是个落魄高富帅,一日路见不平,救了一位险些失足的青年。 青年身世凄惨,一贫如洗,慕皎觉得青年和他同病相怜,一时心软让人在他家里住下。 青年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体恤慕皎家徒四壁每月还定时交给他房租,慕皎对这个同居者表示很满意。 直到有一次,他不小心撞破对方徒手撕了一只怪物,场面血腥至极,吓得他当即逃离了犯罪现场。 事后,慕皎冷静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再次找上对方,并且委婉的表示:“你也知道我的家庭条件不太好,两个人的花销我实在承担不起,所以你能不能......” “有些东西一旦被带回家,就再也甩不掉了。”容别在慕皎耳边轻声说:“刚好,我就是那种人。” 慕皎欲哭无泪:“可是我真的很穷啊,你跟我住一起会饿死的。” “宝贝不怕。”容别笑着说:“我饿了,吃你就好。” ps:攻大概是个吃人不吐骨头渣的 第140章 番外1·生辰(中) 暮色四合,禹泽山的前殿之中烛火通明。 殿内,常远道半阖着眼,懒懒的倚靠在一方椅上,案前的酒壶已空了半盅,有一搭没一搭的转动着指间的玉扳指,颇有几分醉态。 不多时,一人捧着个半人高的锦盒兴冲冲的冲进殿内,高声道:“恩师,生辰康乐!我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常远道被这一声喊惊的睁开了眼,目光不余遗力的落到殿中被半人高的锦盒挡住了整张面容的人,手撑着头,懒懒道:“闻旸那小子还没到,你这贺词说早了。” -- 第350页 迟圩闻声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将手中的锦盒缓慢的放到地上,看清正前方倚着的常远道后,容光焕发的脸上霎时僵住。他余光快速的扫视着殿内四下,愕然察觉这殿中竟然只有他和常远道。 这时,常远道突然拢了拢肩头披着的外衫从椅上起了身,一副要朝着他走来的模样。 迟圩状似镇定的往后退了几退,道:“……我走错殿了,我恩师不在此处,我这就走。” 言毕,欲抱起放在地上的锦盒拔腿就跑,常远道却出声叫住他:“等等。” 迟圩咽了口口水,“怎、怎么了……” 常远道走到他跟前,道:“你没走错,闻旸的生辰宴就在这殿内。” 迟圩指了指殿外入夜的天色,干笑道:“可是天都这么晚了,只有若瑾君你一个人在……我恩师他说不定找不到地?我去寻寻他?” 闻瑕迩在禹泽山住了一月有余,除了极为偏僻的后山甚少踏足外,这山中的亭台楼阁已差不多尽数熟悉了,若说他寻不到前殿,委实令人难以信服。 常远道似笑非笑的盯着迟圩,“禹泽山都快变成他家了,还有哪处地方是他寻不到的?” “啊?”迟圩故作糊涂。 常远道探出手,在迟圩装作茫然不知的脸上用力掐了一把,淡声道:“闻旸裹着我小师弟干坏事去了,把我这孤家寡人晾在这殿内大半日了。” 迟圩一愣,真糊涂了,“干什么坏事?” “干什么坏事?你说呢。”常远道朝迟圩别有深意的一笑。 迟圩立刻意会到常远道这笑中的含义,面色霎时变得涨红,急急忙忙的拍开常远道还掐着他脸的手,道:“瞎说什么呢!你都说把你晾在这大半日,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大半日……” 常远道循循善诱:“依你之见,那种事情应该多久?” 迟圩脸红脖子粗,“顶多……顶多两三个时辰!不能再多了!” 常远道轻轻啧了一声,“床笫之乐,两三个时辰如何能够?” 迟圩没料到常远道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种事情”直接挑明,有些发怔的僵在了原地。 常远道又掐了一把迟圩的脸,红色的手印在涨红的脸上色泽显得格外深些,他喟叹道:“此番情|事,自是乐此不疲,每日躬行……” 迟圩嘴角抽搐,熟稔的再度打掉常远道掐着他脸颊的手,骂道:“……老淫|棍。” 常远道眯了眯眼,“哦?” 迟圩见势不对,转身欲跑,常远道一把逮住他后领,将他提了回来,在他身后暗声道:“再说一遍?” 迟圩头皮发麻,他是真怵常远道这老畜生。脑中思绪飞转想着如何逃脱这老畜生的魔爪时,一道惊异之声从殿外响起:“呀,我这来的不是时候?” 阮矢额头上裹着几圈白条,唇角的淤青未褪,左手缠着布条吊在脖子上,右手牵着眸光黯淡的阮稚,就着一副伤势未愈的惨淡模样踱步进了殿内。 迟圩见阮矢阮稚兄弟二人到来,心中松了口气,趁着常远道将视线转到他们身上之时,抽回自己的后领,忙不迭的跑向阮氏兄弟二人,“来的很是时候!特别是时候!” 阮矢扬唇欲笑,不经意扯动唇角的伤口,疼得心肝都跟着颤了一颤。 阮稚眼光瞥向阮矢,木声道:“哥哥,闭嘴。” 迟圩停了步,看清阮矢这幅模样,心中顿生几分同情之意,“阮兄这身伤还没养好?” 阮矢抿着嘴笑道:“我回孤星庄躺了半月才能下床走路,又养了半月,如今才算是好了大半。” 迟圩从前也在应天长宫的地牢里挨过一回,明白那极刑有多残酷,当下便对阮矢这副断手破头的模样深有所感。他安慰的拍了拍阮矢的肩,道:“没事,再养半月,保准你活蹦乱跳。” 阮矢讪讪道:“承迟兄吉言。” 常远道坐回原位,顺着光瞧了一眼阮矢,道:“这副模样还上赶着来替闻旸过生辰,你也是有心了。” 阮矢拉着阮稚在常远道对面坐下,闻言笑道:“闻前辈大寿,我等小辈自当前来恭贺。” 阮氏兄弟一到,迟圩悬着的心尚且稳了一稳,遂大着胆子寻到阮矢左侧,正襟危坐。 常远道不咸不淡的瞥了迟圩一眼,朝阮矢道:“孤星庄如今百废待兴,你身为庄主不在庄中坐镇,却跑来禹泽山,就不怕出什么乱子?” 半月前,阮矢继任孤星庄庄主之位,此事一出引得修仙界骇动了许久。 阮矢此前在阮氏一脉中寂寂无名,闻所未闻。世人皆猜测这等无名之辈也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将几位争夺庄主之位风头正盛的阮氏族人全都压了下去,顺理成章的接手了孤星庄这块烫手的香饽饽。 阮矢拿出别在腰间的折扇,唰的一开,“及时行乐”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变从中露出。他不以为意的道:“乱就乱吧,左右也翻不了天。” 说完,又单着手朝常远道作了一揖,姿态十分诙谐,“晚辈多谢若瑾君记挂。” 常远道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心中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殿内的气氛沉寂了一会儿后,成恕心带着迟毓进来了。 阮矢正拉着阮稚起身欲朝成恕心行礼,眼前便飞速闪过一道人影,动作迅捷的人眼花缭乱。 迟毓前一刻还开开心心的小脸上在见到朝他奔来的人后,吓得煞白无比。他忙不迭的往殿外跑,却被迟圩一手捉起裤腰带,生生拖回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 第351页 迟毓抬起头,看见上方迟圩那张处在暴怒边缘的脸后,全身发抖的喊了句:“哥……哥。” 成恕心目光在迟圩和迟圩两兄弟面上来回转了一圈后,朝着迟毓温声道:“小毓许久未见兄长,今次便和你兄长好生叙旧吧。” 迟毓委屈极了,“师尊,我……” 成恕心对迟毓温和一笑,正巧殿内的常远道唤了他一声,便不再驻足,直入殿内。 迟圩看着迟毓浑身上下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冷笑一声:“不叫成前辈,改口叫师尊了?” 迟毓害怕的连脸上的腮帮子都跟着抖了一抖,“我……我前些日子,通过了弟子堂的考核……现在已经拜在,师尊门下了……”说完,又小声的补了一句:“是正经的仙修了……” 迟圩咧着嘴狠狠的敲了一把迟毓的头,迟毓痛的小声吸气,迟圩讽道:“做哥哥的是魔修,做弟弟的成了仙修,你小子倒是本事见长。” 迟毓双手抱着头,瘪嘴道:“我不喜欢修魔,是你非要逼着我修魔……” “我逼着你?”迟圩瞪大了眼,气的不轻:“要不是当初我逼着你修魔,你早就饿死在冥丘的密室里了!” 他兄弟二人当初为躲避仇家追杀,在闻瑕迩房间的密室里躲了半年之久,若不是靠着当时密室内闻瑕迩生前留下的典籍,修魔引气入体,只怕早已成了一堆尸骨。 “我知道,可我那时候太小了。”迟毓抹了抹眼睛,“家里人都是被魔修害死的,我不喜欢修魔,也不喜欢魔修……” 迟圩闻言稍滞,他原本以为迟毓离家出走躲开他只是因为讨厌他这个脾性恶劣的兄长,不曾料到竟是这样的缘由。他沉默片刻,才出声问道:“所以,你也讨厌我?” 迟毓放下抱头的双手,呆滞的望向他,愣愣的不说话。 迟圩眼下竟有些不敢直视迟毓的脸,他的确算不得一个体贴温柔的好哥哥,从前常常把迟毓一个人丢在荒无人烟的冥丘城中,自己则四处干些不着调的事。心想左右这个弟弟是饿不死的,便也没将几分心思放在这个弟弟身上,直到后来的某一日他回到冥丘之时,发现这个弟弟不见了。 迟圩收拢思绪,瞥了一眼仍旧呆傻的弟弟,不是滋味的将人从地上一把提了起来,正待收手离去,迟毓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迟圩道:“干嘛?” “我不讨厌哥哥……”迟毓小声道:“虽然哥哥脾气很坏,对我也很凶,还逼着我修魔做我不喜欢的事,但是哥哥就是哥哥。” 迟圩拧眉道:“你这是编排我?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迟毓听他这般语气,害怕的嘴一撇,两行泪便从眼睛里落下来了,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啜泣道:“我没……有,我只是、我……” 迟圩眉心一跳,他最见不得迟毓的一点,便是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性子,当即便要训诫迟毓,一人突然从殿外走来,将迟毓揽了过去,“这是谁把你弄哭了?” 迟毓眼泪汪汪的看清面前的人,啜泣的道:“唔……小迩哥哥。” 言毕,又看见对方身侧站着的君灵沉,朝对方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用着哭音喊道:“见过……见过小师叔。” 迟毓哭的模样实在可怜,是个人见着都要心生怜悯,可此番他却用着这幅泪流满面的模样向君灵沉恭敬的行礼,又实在引人发笑。 闻瑕迩忍俊不禁,俯下身以袖拭着迟毓面上的泪,问道:“哭的这般可怜,究竟是谁招惹你了?” 迟毓止了泪,抽吸着鼻子道:“没有,是我自己……” 迟圩心虚的长舒一口气,闻瑕迩的眼光却在不经意间向他扫来,迟圩讪笑着转移话茬:“多日不见,不知恩师伤势可还好?”说着将夹在他和闻瑕迩跟前的迟毓一把扯到自己身后,彻底把这个弟弟隔绝出他恩师的视野。 闻瑕迩颔首道:“已经痊愈。” 迟圩点点头,还欲再询问几句对方的身体,后方便传来常远道懒懒的声音:“寿星总算来了,我们一殿的人可是恭候多时了……” 闻瑕迩和君灵沉本该在日落之前赶来,但他们却在夙千台中停留多时,磨蹭到入夜才动身。 闻瑕迩忆起在夙千台时和君灵沉在屋中耳鬓厮磨的景象,神色不自然的同着君灵沉和迟圩迟毓入到殿内。 众人各自入座,场面霎时闹热起来,迟圩头一个捧着个半人高的锦盒来到闻瑕迩面前,雀跃道:“恩师,我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闻瑕迩喉结动了动,正待纠正迟圩这句贺词,便听对方紧接着来了句:“还祝您和缈音清君,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闻瑕迩十分受用的应下了这句话,接过对方的寿礼之后琢磨着要不要夸赞几句,却见坐在他身侧的君灵沉突然将玉蝉拿了出来,从中摸出一包装的鼓鼓的灵石袋子,递到迟圩面前。 迟圩两眼一亮,却是推脱着道:“这……这不大合适吧。” 君灵沉眸色淡漠,不容置喙的吐出两个字:“拿着。” 迟圩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灵石袋子后,还不忘多说一句:“缈音清君和恩师乃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这是自然。”闻瑕迩从案桌下悄悄拉过君灵沉的手,咳了一声后朝迟圩道:“再多说几句,也没有多的灵石给你。” -- 第352页 ※※※※※※※※※※※※※※※※※※※※ 会说话的迟圩拿到了从缈音清君手中发出的红包w 迟圩再接再厉:祝缈音清君和恩师比翼双飞、鸾凤和鸣! 君灵沉淡漠的再度拿出一袋灵石亮到迟圩面前,闻瑕迩及时将对方的手按了回去,“……勤俭持家。” 第141章 番外1·生辰(下) “不用灵石!只要恩师和缈音清君想听,我天天都说给二位听!”迟圩喜笑颜开的把手中的灵石放进自己的玉蝉里,其间难掩亢奋,手一抖,玉蝉不小心滑落掉在了地上。 闻瑕迩见迟圩猫着腰小心翼翼捡回玉蝉的模样,活像在拾取什么稀罕物件。他揶揄道:“你真是财迷入眼了。” 迟圩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站到了一旁。 阮矢端着一杯酒走来,阮稚则手捧着一个锦盒跟在他身后。阮矢吊着手朝闻瑕迩和君灵沉两人虚虚一拜后,笑意盈盈的向着闻瑕迩道:“恭祝闻前辈寿诞。” 闻瑕迩眉梢轻挑,阮矢来此实则令他有些始料未及,他犹记得当日应天长宫一别后,阮矢是被孤星庄的人抬着离开的,伤势重到昏迷。 阮矢说完祝词后,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闻瑕迩便也替自己斟了一杯,仰首欲饮,却被身旁之人轻描淡写的夺了过去,转而饮下。君灵沉把空了的酒盏重新放回原位,淡声道:“他旧伤未愈,今夜的敬酒由我代饮。” 闻瑕迩心头一跳,眼神不由得朝君灵沉看去。 君灵沉如此刻这般替他挡酒,已不是初次。对方惯会护着他的模样也从不是一朝一夕,好似已周而复始过数百千万遍,娴熟至极。他捏着君灵沉掌心的手不由得有些发热。 阮矢竭力不扯动嘴上的伤患,绷着嘴角笑了两声,说道:“二位前辈情比金坚,着实让晚辈艳羡至极。”他斜了一眼侧后方的阮稚,阮稚眼珠转了转,把手里捧着的锦盒放在了闻瑕迩眼前,一字一顿道:“朗宫主,友人。生辰,康乐。” 闻瑕迩闻声愣了一愣,阮矢不动声色的在阮稚腰上捏了一把,皮笑肉不笑的提醒道:“......叫错了。” 阮稚面上显出空洞之色,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哪一处出了差错。 “无妨。”闻瑕迩适时出声,思绪有些飘远,“他也没说错......” 阮矢尴尬一笑,又说了几句好听话完便赶忙拉着自己小弟归位,不曾想他拉了几下竟然没能将阮稚拉动。 只见阮稚如同一尊石像般立在原地,黯淡的目光直直落在君灵沉身上,听他语气无甚起伏的道:“缈音清君和恩师,乃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迟圩从旁摩挲着玉蝉的手一抖,阮矢嘴角的笑一歪。 这阮稚竟是将方才迟圩说过的话,一字不漏的重复了一遍。 迟圩咂舌道:“你干嘛学我说话......” 阮稚没有搭理迟圩,而是又重复了一遍:“缈音清君和恩师,乃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话音方落,殿内便陡然响起大笑之声。 常远道靠在椅上捧腹大笑,从侧前方指着阮稚道:“这小子,这小子可真是个有趣的......” 坐在常远道身旁的成恕心也有些忍俊不禁,道:“的确是个有趣的孩子。” 闻瑕迩抠了一下君灵沉的指尖,对着阮稚含笑道:“承你吉言。” 阮矢霎时窘迫不已:“见笑了,见笑了......” 君灵沉按住闻瑕迩在他指尖作乱的手,眸光移到阮稚面上,见对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衣袖的位置后,便了然于心。他从袖中再度摸出玉蝉,又拿出一袋依旧鼓的满满胀胀灵石袋子递到阮稚跟前,道:“拿好。” 阮稚立在原处没动静。阮矢瞅着眼下之景实在尴尬,正想着该如何解围之时,阮稚却突然伸出手,稳稳当当的从君灵沉手中接过了那袋灵石,还说道:“祝您和缈音清君,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阮矢:“......” 迟圩:“......” 常远道瞬时笑得更大声,手抖的险些打翻案上的酒壶。 闻瑕迩也没忍住跟着笑了出来,他心思稍动,忽的压低了声朝君灵沉道:“今夜若在场众人都说上一句祝语,你是不是便打算给每人都发上一袋灵石?” 君灵沉似乎极为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沉吟片刻后,才颔首道:“不错。” 闻瑕迩哭笑不得,他旁若无人的追问道:“君惘你到底有多少灵石啊?”从前给他灵石时,也是像这般一掷千金毫不手软,他实在好奇的紧。 君灵沉侧目朝他看来,道:“我也不知究竟有多少。” 闻瑕迩挑了一下眉,心道既然没底便不必如此铺张无度。便又听君灵沉淡声道:“大约一个岛,该是有的。” 闻瑕迩顿时怔住,片刻后,才犹如醍醐灌顶般突然忆起:是了,他的心上人是拥有一座海岛的男子。 腰缠万贯,富甲一方。 闻瑕迩一手捂额,有些自惭形秽。 他和君灵沉日后终归是要成亲的,可他如今两袖清风,空无一物。兜兜转转也只有他这么一个人而已,若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日,他该拿什么东西上临淮提亲?怕是连聘礼都凑不齐。 闻瑕迩想到这处,心中便开始发愁,面上的笑也不由得淡了许多。 -- 第353页 君灵沉一眼便看出他闷闷不乐,问道:“怎么了?” 闻瑕迩松开君灵沉的手掌,转而抱上对方胳臂,盯着君灵沉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后,闷声道:“我没有灵石,很穷。” 君灵沉垂下眼帘,薄唇朝里抿了几分。 闻瑕迩捕捉到君灵沉这一丝神态的变化,眉心一蹙,道:“君惘你在忍笑,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君灵沉不答,神情恢复如常。只见他从容的取出藏在袖间的玉蝉,两支捻起,放进闻瑕迩的掌心,道:“我有,都给你。” 闻瑕迩闻言愣愣的望着君灵沉,一时竟没什么反应。 围在闻瑕迩和君灵沉案前的人将此情此景尽数看在眼里。迟圩抱着肩,酸味十足的叹道:“这人比人,迟早得红眼啊......” 阮矢点头,亦酸味十足的附声道:“迟兄,所以我们修道之人还是不要攀比的好。眼前这景,我看着都感觉自己眼睛红了一圈。” 阮稚不似迟圩和阮矢二人一般一唱一和,酸声调侃,只是一双眼死死的盯着闻瑕迩掌心里那只白白净净的饱满玉蝉,不肯挪开半分。 迟毓闻着声赶来,把一方锦盒恭恭敬敬的放在闻瑕迩桌案上后,好奇的问道:“为什么要红眼啊?” 迟圩在迟毓头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记,“自然是心中艳羡旁人比自己得到的多啊!” 阮矢唰的开扇,赞同道:“迟兄说的是极啊......” 迟毓揉了揉被敲打的地方,仍是不大明白他们二人为何眼红。正踌躇着是不是该再追问几句,闻瑕迩终于缓过神来,挥袖赶人道:“......礼送了就赶紧走,别杵在这儿挡着!” 然而他眼下这幅纸老虎模样俨然吓不住两个胆肥的,迟圩阮矢互相对视一眼,还欲再多调侃几句,君灵沉一个无波无澜的眼神便向他们二人看了来。 迟圩阮矢到嘴边的话纷纷滚回了肚腹中,阮矢拿着折扇扇了两扇,干笑道:“......我的眼睛多半已经红成了兔子眼。” 迟圩一把揽过阮矢,顺带捎走不动如山的阮稚往回赶,不怕死的酸了最后一句:“谁叫哥几个不姓闻名旸,表字瑕迩呢!” 迟毓人小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见着自家哥哥跟逃命似的遁走了,便也不敢再待在原地,匆匆忙忙的跟上去。 闻瑕迩暗斥迟圩这小兔崽子胆子越来越肥,今夜不整治一番迟早得屁股翘上天。定身符在他袖子里滚了几圈刚要窜出,君灵沉便将他及时按住,道:“他说的倒也不错。” 闻瑕迩面色一滞,口不择言道:“......你替他说话,都不帮我!” 君灵沉沉下嗓音:“我何时不帮你?” 闻瑕迩静下心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下方才的场景,甚为窘迫的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你一直在帮我。” 几个时辰前的耳鬓厮磨,闻瑕迩唇上的艳色虽是褪了大半,但他二人身后不远处此刻正立着一盏长明灯。烛光笼罩在闻瑕迩的面容上,连同那唇上的艳色和闻瑕迩舔过之后残留的水色也印的犹为清晰。 君灵沉看进眼里,眸中色泽沉了几分。探手待要捏住闻瑕迩下颌之时,一名弟子忽的走进殿内,众人谈笑放饮之声寂了一些。 常远道正提着一壶重新装满了酒水的壶往闻瑕迩和君灵沉的方向走去,便见那弟子附耳在君灵沉身侧说了几句话。 常远道踱步前行,把酒壶放到君灵沉和闻瑕迩的桌上,问道:“出了何事?” 君灵沉起身,在闻瑕迩和常远道身上来回扫视,道:“无事,我出去片刻。” 闻瑕迩只当是禹泽山中的要务,须得君灵沉出面解决,便也没多想,“你去吧,我在殿里等你回来。” 君灵沉点点头,临行前叮嘱道:“不准喝酒。” 言毕,又瞥了常远道一眼。 常远道拍了拍君灵沉的肩,一口保证道:“放心,你大师兄我向来喜欢一人独酌。绝不逼着他人陪我饮酒!” 君灵沉这才收敛了目光,同身旁弟子一起出了殿。 夜色冷凝,殿外起了风,满山的林叶在风中摇曳,沙声间或而起。 君灵沉一路出殿,行至一方露亭前才止了步。 露亭中人听到动静,从火光照不到的漆黑里走出来,露出了他的真容。朗行面色憔悴,身形也比一月前单薄许多,他朝君灵沉恭敬的作揖道:“晚辈见过缈音清君。” 君灵沉隐约猜到朗行来此的缘由,道:“既来了,为何不进去。” 朗行摇头道:“闻前辈不会想看见我的。”他去了,只会令殿中在座的诸位扫兴。 君灵沉却道:“你去了,他只会更心喜。” 朗行闻言陷入沉默,过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略过了这话茬。只见他从玉蝉中取出两只大小不一的锦盒,道出此番前来禹泽山的真正目的:“这两份东西,是我送给闻前辈的生辰贺礼。还劳烦缈音清君您代为转送。” 君灵沉眼观这两份贺礼,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朗行头低垂几分,沉默一会儿后,涩声道:“上面的是我送给闻前辈的,下面的是……叔叔送给闻前辈的。” 君灵沉洞若观火,不说话,亦没有接过这两分生辰礼。 他不言,四下便寂的更加厉害。 朗行在这无声的等待中,只觉心底越发的寒凉。手指也不由得微微发抖,好似压在他手掌间的并不是两份贺礼,而是沉重到令他手臂发麻、发酸的罪恶与苦楚。 -- 第354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手上的力道忽然一轻,抬头一看,却是君灵沉接过了他捧着的生辰礼。 君灵沉再三询问道:“不进去?” 朗行手握成拳,重重的摇头。 见他这般坚决,君灵沉也不再多劝,“你好自为之。” 朗行颔首拜别,又踏着夜色下山离去。 君灵沉收好两份贺礼,余光瞥了瞥不远处的石壁。躲在石壁后不知偷听了多久的人,这才缓步走了出来,却是阮矢。 阮矢被君灵沉撞破并未感到有半分的不自在,反而说道:“他性情刚直,又爱钻牛角尖。朗禅此番伤他诸多,我向来以他友人自居,便免不得对他上心。” 君灵沉不置可否,收好生辰礼后同着阮矢擦肩而过。 阮矢立时反应过来,忙道:“小弟便在禹泽山中叨扰了,劳几位仙君多加照拂,我过几日再来接他!” 说完也不等君灵沉答应,右手抱着残了的左手,一颠一颠的跑下山,火急火燎的追着朗行而去。 另一边的殿内,迟圩喝的半醉半醒。他左手坐着战战兢兢地迟毓,右手坐着思绪放空的阮稚,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的吹嘘着自己这些年在外闯荡的光彩事迹。 成恕心坐在迟圩对面,听迟圩讲的颇有些趣味跟说书似的,便听得有些入神,时不时还问上那么一两句,几人在一处倒也不算冷场。 而常远道则盘膝在闻瑕迩案前坐下,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一杯推向自己,一杯推向闻瑕迩。 闻瑕迩一眼也没看常远道推来的这杯酒,道:“君惘说了,我不喝酒。” 常远道不以为意,“我不信你小子这么听他话。” 闻瑕迩颇有些自豪的仰了仰下颌,“我就是这般听他的话!” 常远道意味深长的瞧了他几眼,忽的压低了声音:“若我方才不过来,你们两人莫非打算在大庭广众下干坏事?” “什么坏事?”闻瑕迩面露狐疑,斜了常远道一眼,道:“君惘不会做坏事的。” 常远道啧声,忆起方才他在后方见着他小师弟盯着闻旸这小子的眼神,把他都给惊了一惊。他思忖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怪异念头。不答反问道:“你和灵沉,行房了没?” 闻瑕迩呆滞了几息,两只耳尖忽然变作红似滴血,“……常远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且不说他和君灵沉行没行过房,两个大男人能如何行房?除了亲一下抱一下之外,难道还能干些别的不成? 常远道观他这反应,颇有些诧异的喃喃道:“都睡在一间房里一月有余了,竟然还没行过房……” 闻瑕迩羞愤难忍,忍不住要刺常远道一句,却见常远道忽然正襟危坐,说道:“这样,我同你说件灵沉的事。” 闻瑕迩冷哼:“他的事,每一件我都清楚的很。” 心都换过一遭了,君灵沉还有何事是他不清楚的?常远道多半又是在故弄玄虚。 常远道摇了摇头,执起跟前的酒杯抿了一口,道:“这件事,他自己都记不得的。”说罢,朝闻瑕迩漫不经心地一笑,“且看你是听还是不听了。” 闻瑕迩面色稍霁,思忖须臾后,启唇道:“听。” 常远道满意的点了点头,“好,不过我说一句——”他指了指闻瑕迩跟前溢满酒水的杯盏,“你便要喝一杯酒。” 不待闻瑕迩发作,又补道:“当然,你若不愿听自是不必喝的。” 常远道明晃晃的是要诱闻瑕迩喝酒,闻瑕迩心知肚明。但奈何常远道口中那件连君灵沉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此刻挠的他心痒难耐。他咬咬牙,终是将跟前的酒一口气饮了下去,重重放下酒盏,道:“讲。” 常远道轻咳几声,还当真讲了起来。 且说在闻瑕迩于阴川陨落之后,君灵沉在虚无缥缈间失魂落魄的过了一年有余,便被越鉴真人带回了禹泽山照看。 那一日恰逢也是九月廿九,在太始殿中的君灵沉趁夜进到了常远道的朝酝榭内,他也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常远道在朝酝榭前的玉石假山下埋了十多坛陈酿,将那些陈酿尽数挖了出来。待常远道察觉之时,君灵沉已喝得酩酊大醉,惟独一双眸子却还清醒的出奇。 君灵沉背靠玉石山,四下皆是散落的空坛,他手中还拿着最后一坛,有条不紊的喝着。 常远道从未见过他小师弟这般,又心疼又生气,语气不免重了几分:“你如此作践自己又能如何?左右是个半块白骨也没留下的死人罢了。” 君灵沉不语,喝尽坛中最后一口酒,便手一松将坛丢在了地上。他站起身朝朝酝榭外走,他分明已醉的很了,身形却仍旧挺直,只是脚下的步子却掩不住醉态,一时深,一时浅。 常远道恐他出事,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劝道:“夜深了,折腾半宿够了。同师兄回去好不好?” 可如今的君灵沉的确已经醉了,且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愿听的醉鬼,常远道这几句规劝,轻若浮尘,一吹即散,半个字也进不到他的耳中。 君灵沉回到了夙千台。常远道原以为他会回屋睡觉,谁料君灵沉却脚底一滑,仰面倒进了前段时日方才植好的蓦尾花圃之中。 淡紫色的花尚是矮小的幼苗,四下皆是一片翠青之色。 常远道忙不迭的进到花圃间,欲要将君灵沉扶起来,却见君灵沉一袖掩着双眼,不断启着唇,低声的唤着什么。 -- 第355页 常远道凝神听了片刻,方才听清君灵沉口中唤着的是什么。 君灵沉重复唤着的只有“迩迩”两个字。 第二日,君灵沉又恢复了从前不苟言笑的模样。看似已将昨夜那场荒唐行径忘得一干而尽,常远道却心知肚明。 于君灵沉而言,有些人一旦刻入心间,穷极一生,也终究难以忘却。 常远道颇有些唏嘘了讲完了这则事,而他对面的闻瑕迩也早已喝下了一大坛酒,神情有些恍惚。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沉寂在常远道方才的话中,久久缓不过来。 君灵沉回到殿内,一眼便瞧见闻瑕迩面颊上不正常的绯红,他刚走上前,闻瑕迩便一头扑向了他怀里,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腰身。 君灵沉侧目瞥向似笑非笑的常远道,唤了声:“大师兄。” 常远道面不改色,“既是醉了,便赶紧将人带回去。”言毕站起身,朝君灵沉别有深意的一笑,“为兄该替你做的,可是都做了……” 君灵沉眉心紧蹙,立时只觉闻瑕迩抱着他的力道更重了几分,怀里人合该是真醉了。若是还仍旧清醒时,必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做出如此亲密之举。 君灵沉遂抱着闻瑕迩离开了前殿,回到夙千台中。又察觉到他背心微湿,恐是饮酒发了汗,便褪了他身上裹着的披风外衫,只留下亵衣和亵裤后,将人放进了夙千台后白玉池内泡着。 闻瑕迩坐在池内,周身热气氤氲,他面色被晕的愈发红润。一双如朗星般的眸此刻也被染上了几分水色,却是仰着头,定定的望着池边的君灵沉,一只手还抓着君灵沉的衣袖,君灵沉便免不得在池边坐下,迎合着他。 君灵沉被闻瑕迩这般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却丝毫不觉不适,反而探出手将挡在闻瑕迩眼前的一缕细发勾回了脑后,说道:“沐浴完了同我说。” 言下之意似乎是要起身离开,闻瑕迩脑中虽有些混沌,但也意识到这层含义。他当即便从池中哗的一声站了起来,不顾自己满身湿透,双手环抱君灵沉,“君惘,别走……我不要你走。” 君灵沉浑身已被方才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大半,此刻又被闻瑕迩这么一抱,通身里外已湿了个透彻。他单手拍了拍闻瑕迩的脊背,轻声道:“我不走,你继续坐回去沐浴。” 闻瑕迩当真听话的又坐回了白玉池中。 君灵沉坐在池边默了几息,对上闻瑕迩那双将他整个人牢牢锁在自己瞳孔里双眸后,他亘古不变的清冷面容上终是起了波澜。他肩头只披了一件霜色的外衫,待要入池之时,池内一动不动望着他的人突然上了前,把他抵在了池边。 闻瑕迩凝视他,问道:“君惘,你为何这般喜欢我?” 君灵沉语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闻瑕迩却并不要他作答,只是道:“我也好喜欢你,可是我觉得你比我喜欢你还要更喜欢我……”许是真醉的不轻,他那张一贯神采飞扬的面容上竟少有的浮现出了几分脆弱和委屈,“但是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君惘,我真的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闻瑕迩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喜欢”二字,述说着这些年来藏在心底从未告知与人的心事。 但饶是这般他仍旧觉得不够,心中揣着的一腔满满当当的情愫,口中念着的这几个字仍是太轻,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将这番情愫全部挖出来,展现在君灵沉的眼前,告诉君灵沉,他是真的好喜欢他。 君灵沉没有说话,眸中神采被尽数掩在了眼帘之下,看不真切。 闻瑕迩醉意又上一层,令他止了声。眼神飘忽一瞬之后落在了身侧之人,小半节没入池中的小腿上。 他眨了眨眼,恍惚的脑海中又忆起了一件事。他握住君灵沉的脚踝从池中抬起来,卷起贴在脚踝处的衣料,斑驳密麻的细长伤痕从脚踝一直延伸至小腿腹下方,在君灵沉净白如玉的肤色上显得极其突兀刺眼。 君灵沉似不愿让闻瑕迩看见这伤,伸手欲要卷下裤腿,闻瑕迩却极快的垂下了头,冷不丁的在君灵沉这处可怖的伤痕上亲了一下。 君灵沉身形一僵,湿热的柔软触感在被吻过的地方蔓延,那处早已不再疼的旧伤好似再一次变得滚烫起来,确切至极的钻进他心房,撩拨的他心头发麻。 闻瑕迩的唇在君灵沉的伤处停留了须臾才离开,他缓缓抬头,眼神无措的望向君灵沉,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跳下来?那河里的东西会吃人的,我反正都要死了,你不必管我的……” 君灵沉闻言眉心紧锁,片刻后又舒展开来。 只见他突然进到白玉池中,池内溅起的水花让闻瑕迩一时迷了眼,身形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几步,便被一只手拽进了怀中。 月色如炼,白玉池被映照的格外透亮,好似散着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光。 …… 池面水纹不断,池水晃荡从边沿上溢出,如同卷沉了舟的海域,风雨如晦,摇摇欲坠,溅湿了一地干涸。 日光泄进夙千台的窗缝之中,闻瑕迩腰间酸软难忍,他掀开沉重的眼帘,入目便是君灵沉俊美至极的面容。 君灵沉尚处在熟睡之中,眉间不似清醒时那般清冷,反而变得柔和下来,同平日相比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闻瑕迩从被子里抽出有些发软的手臂,被蛊惑般在君灵沉的睡容上轻轻摸了几下,心满意足过后待要收回之时,却被熟睡之人突然一把揉进了怀里。 -- 第356页 君灵沉嗓音还透着几分沙哑,“不想睡了?”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边泛起白光,君灵沉才停了手,将闻瑕迩抱进屋中酣眠。 闻瑕迩昨日虽醉了酒,但他和君灵沉所做的事却在脑海中记得犹为清楚。当下闻得君灵沉这般缱绻的声音,耳尖通红一片,咬着下唇不说话。 君灵沉仍闭着眼,手却极为熟稔的摸向了他的下唇,将他唇上的力道轻柔卸下,“昨夜有些肿,别咬。” 闻瑕迩心如擂鼓,他把头埋进君灵沉胸膛里,他前世今生甚少有难为情到连话也不愿说的地步,此番却是结结实实的体会了这一遭。 君灵沉把闻瑕迩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便也不再说话,只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着对方的脊背。 过了许久,闻瑕迩才敢将头从君灵沉怀里抬起来,面色却是潮红一片。君灵沉睁开眸望向闻瑕迩,静静待着对方出声。 闻瑕迩的目光毫无防被的撞进君灵沉渊深的双眸中,他喉结滑动,慌乱的脱口而出:“你、君惘你还没送我生辰礼!” 他说完,便恨不得把头再次埋回君灵沉的胸膛里。 这样的时机,他居然向着君灵沉要生辰礼!闻瑕迩暗骂了自己一声,心中既觉羞赧又有几分自暴自弃。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皙白手掌印入他眼帘。 闻瑕迩抬眸,只见君灵沉手中正握着一根通体发黑的细簪。这只簪似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簪身变了形,已看不出原样。 君灵沉摊开他手掌,把这根灰败的细簪放进手心里,轻声道:“物归原主。” 闻瑕迩喉间滑动,注进几丝灵力入到这簪身之中。顷刻之间,金色从簪身中心蔓延覆盖灰败之色,腐蚀的形状逐渐向外舒展,不多时,便变作了一根泛着金色光泽的细长火纹簪。 却是同前世伴着闻瑕迩陨落之时一模一样,复原了。 闻瑕迩曲起指节,把鎏火簪紧紧的握在掌心里。好半晌,才道:“……把我自己的东西还给我,也能叫生辰礼吗。” 君灵沉却是道:“我昨夜还送了别的生辰礼。” 闻瑕迩疑惑:“我怎么不记得?” 君灵沉眼睫阖动,忽的在他耳畔间说了几个字。 闻瑕迩闻言,耳尖上方散去不久的滚烫又再度冒出。他紧捏着鎏火,竭力平息胸中翻涌的动荡,极难的出声问道:“……我们昨夜,是叫行房吗?” 君灵沉眼中情绪微动,手掌听在闻瑕迩的背心处,片刻后道:“不叫行房。” 闻瑕迩在风月一事上当真是知之甚少,君灵沉昨夜同他做的事即便此事忆起他仍然觉得极难为情,但心底却不由得有些发酥发麻。 他知晓行房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君灵沉却说他们做的那事不叫行房,他当下便感到失落,面上的热意都散了几分。 君灵沉臂间力道收紧,闻瑕迩便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近到就连吐息都缠绕到了一处,闻瑕迩下意识的便想要咬下唇,君灵沉却在他下下颌处轻轻一碰阻了他的动作,缓声道:“我们昨夜,是洞房……” 闻瑕迩眼睫颤动,心跳骤然加快,“可、可我们还没有成亲……” 他还没去临淮提亲下聘,如何就直接洞房了? 君灵沉不语,只在他唇上微微用力的烙下一吻,道:“早已成过亲了。” 屋外有风从窗隙间吹进,不经意间吹开了被搁置在书案上的一方红色的册子。 修仙界象征着夫妻道侣之间定亲成婚的情册,上面用着洒金的笔墨正并排写着两行字:闻瑕迩,君灵沉。 世间最动人的情话,此时此刻,莫过于这六个字。 ※※※※※※※※※※※※※※※※※※※※ 没有作话,不敢留作话了。 心态已崩。 第142章 番外2·刎颈 阴暗的地牢内,回堂风穿涌而过,壁沿两侧的烛火时明时灭。风声嘶哑,四下光景透出冷渗之意。 朗婼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走在最前,身后跟着神色晦暗如深的闻瑕迩。 两人一路无话,待行过一处地牢的转角时,前方的朗婼忽的出声道:“家弟盼着闻公子来多时。” 闻瑕迩默不作声。 朗婼对闻瑕迩的沉默不以为意,继而道:“我父和兄长,乃至于我,都欠他良多。” 闻瑕迩抿着唇,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何用。” 朗婼手中的灯笼扑闪一瞬,半晌,听不出的语气道:“也对。” 行至地牢尽头,再无前路。二人跟前是一面覆满血色咒文的石墙,墙身散发着骇人的红芒,冰冷的死息从墙内一阵阵的流出, 朗婼将手中的白纸灯笼递给闻瑕迩,道:“他就在墙内。” 闻瑕迩接过灯笼,眼睫微垂,眸中的情绪被挡在其后。 朗婼顺着甬|道朝地牢外看了一眼,又道:“入夜之后,便只有再等一日才能进去。” 闻瑕迩捻了捻指尖,抬手向那红芒愈深之处探去,一道夹杂着血腥气息的戾风狠狠刮过,只见他整个人便消失在了一片血色红芒之中。 他来到另一处无色天地,周遭皆空寂,惟有一口青铜棺置于正中,棺面泛着幽暗的光,斑驳诡异。 闻瑕迩往那口青铜棺的方向走了两步,青铜棺便猛地震动起来,整个空间颠七倒八变得扭曲,仿佛顷刻之间,便要支离破碎。 -- 第357页 闻瑕迩稳住身形,弃了手里的灯笼。火舌猛烈,眨眼间便将一只灯笼燃成了灰烬,与此同时,周围的震动逐渐停了下来。 只听一声巨响,青铜棺盖轰然落地。 “你来了。”空灵幽长的男声忽的响起,似是远在天边,又似是近在咫尺,这声音唤道:“阿旸……” 闻瑕迩不徐不缓的朝前,待他行至那口青铜棺半丈前,青铜棺便猛地一下从地上立了起来,露出棺中躺着的人。 朗禅一头银丝披散,四肢被一团若隐若现的黑气嵌在棺内动弹不得,周身覆满怨恶之气。他容貌虽依旧,但肤色白极,像是常年被关在地底不见天日,白的有些渗人。 他神情间仍噙着笑意,但这笑此刻印在他这张如白纸般的脸上,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闻瑕迩平静的走到朗禅跟前停驻,未发一语。 朗禅朝他微微偏了偏头,笑意更怪,“可是觉得我眼下可怖至极,连话也不愿同我说上一句?” 闻瑕迩仍不作声,眼神落在地上,不再看着朗禅。 朗禅见此,轻笑一声:“我说的没错,你却连正眼都不肯瞧我了。”说罢,又状似自嘲道:“也是。你看惯了君灵沉那张修仙界万里无一的面容,如今我这半人不鬼的模样,又如何能落得你的眼……” 闻瑕迩心底情绪翻涌,一拳砸在青铜棺沿上,“闭上你的嘴!” 棺身被砸的哐啷作响,朗禅却没有如他的意,而是道:“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闻瑕迩抬眸,朗禅面上的怪笑已被一层浅笑覆盖,这般看着倒是与平日里无疑。闻瑕迩却蹙起了眉,沉着声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虚情假意的假笑。” 朗禅被这样斥,也不怒,只是仍旧笑着:“别人看我这般,都只当我是笑面心软。” “皮笑肉不笑。”闻瑕迩道:“赝当不得真。” 朗禅闻声阖眼,被嵌住的四肢有一瞬变得扭曲。少顷,他道:“我原以为,观月台一别,是你我二人的最后一面。”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灰黑,“不曾想,今日才是……” 闻瑕迩见朗禅这幅半人不鬼的模样,指节不由得收紧。他缓了许久,才道:“……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朗禅道:“你该是恨我的。” 四下无色之境突然化作两色,一半是嗜血灼眼的红,一半是深不见底的黑。 “总好过你如今……” 他未将余下的话讲全,但此刻二人心下已对这余下之言心知肚明。 闻瑕迩未被周遭景象的变幻干扰,只见他从玉蝉内取出一方油纸包,拆开纸包上缠着的线,尚有余温的烤乳猪腿,在此番鬼魅之境内仍散发出香酥之气。 朗禅漆黑可怖的眼中显不出分毫情绪,惟余可窥的只有那张白到渗人的面容。 “你当真是个十恶不赦之人。”闻瑕迩一字一顿,“即便死上千万次,也死不足惜。” 朗禅眼帘阖动,沉默良久,扯了扯嘴角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一个字也没吐露。 闻瑕迩撕下肉片,伸手递到朗禅嘴前。朗禅启唇,咬下了肉片,一口一口细细的咀嚼着。 二人再无话,任这四下光影变幻,怨魂嘶叫。 闻瑕迩佁然不动,直至将那只烤猪腿撕到还剩下半只时,朗禅道:“你走吧。” 闻瑕迩撕下肉片的动作没停,再一次递到朗禅面前,“吃下去。” 朗禅侧头躲开,“马上入夜了。” 闻瑕迩眉心蹙在一处,强硬的将那块肉片塞进朗禅的嘴里。 朗禅一口咽下,暴怒至极的怨魂围住青铜棺,已快要控制不住。 闻瑕迩将最后一口肉撕下喂到朗禅口中,骨头一丢,一只怨魂便从青铜棺前飞涌上来,眨眼便把骨头啃碎的干干净净。 “冥丘的芸豆糕。”朗禅说,“是极好的。” 闻瑕迩背过身去。 朗禅凭着残余的清明看清闻瑕迩的身影轮廓,他问:“君灵沉,待你好吗?” 闻瑕迩指尖掐着掌纹,“我和他,已是道侣……” 朗禅闻言,唇角在这片黑红双芒的交织下,似乎往上扬了扬,可怖的面容上竟显出欣慰之色。 闻瑕迩抬步离开。 青铜棺内已渐渐漫出鲜血,不多时,便浸到了朗禅的脚踝。 朗禅好似未察,嗓音里透着笑:“你还来看我吗,阿旸……” 闻瑕迩头也未回,步伐仍旧,手背却泛出白意,“若我下次来,你还活着。” 朗禅阖上眼,唇角的笑愈深。 随着闻瑕迩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铺天盖地鲜血与漆黑将他淹没,未能说出口的“对不起”三个字,终是被吞没。 他一生行事机关算尽,费尽心机,为达目的不惜将世人皆操纵于鼓掌间。落到如今这地步,他无恨亦无悔。 但他朗青洵,此生却有一憾。 未能将闻旸从荒暨山带离,眼看着闻旸坠下阴川尸骨无存。 这是他此生,惟一一憾。 即便他后来想尽办法的去弥补,但终归,他二人是再回不去了。 那个世间惟一真心待他,将他朗青洵视作知己兄友的少年,终是被他亲手弃了。 怨魂一涌而上,龇牙咧嘴的啃噬着躺在青铜棺里动弹不得的人。棺内满是鲜血,而他体内的血,好似早已流干。 -- 第358页 墙的一边,嘶叫声不绝于耳,墙的另一边,寂静无声。 闻瑕迩走出地牢时,外面天色已黯。 君灵沉立在一棵树下,冷白的月光从树缝间洒下,落到君灵沉的周身,衬得他格外的出尘脱俗,好似游离出三界外,羽化登仙,不再是俗世中人。 闻瑕迩站在原地就这么看了君灵沉一会儿,忽的猛冲进君灵沉怀里,死死的环住对方的腰,力道狠厉。 君灵沉被他这么突然一抱倒也没有太过惊慌,仅是垂眸在他面上打量半晌,才淡声道:“应天长宫宫规,十恶不赦恶贯满盈之人,须得赎清所犯下罪孽,让无故身亡的亡灵怨意尽散自愿转世投胎,方能重获新生。” 但如今的朗禅,不过是个修为尽散的废人。怨魂每夜频繁的折磨滋扰,只怕等不到新生那日,便得油尽灯枯。 闻瑕迩唇动了动,欲言,可没能吐出声。 君灵沉看穿他心思,却未说出口。 那日观月台一战,闻瑕迩费尽心力的要独自与朗禅一战,追根究底,不过是想留得朗禅一命。 毕竟无论换作常远道还是君灵沉,亦或者是那日司野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不会容朗禅再苟活于世。 闻瑕迩仰起头,声音有些暗哑,“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我却还是不想让他死……我当真是魔怔了。” 君灵沉轻点他眉心,抚平那处褶皱,道:“他从前与你那般交好,你只是在心中将他看得太重。” 闻瑕迩喉结滑动,唇间露出苦笑。 君灵沉将他揽在怀里,声缓下来:“他能到这般田地,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也无须对他心存愧意。” 于闻瑕迩而言,朗禅却是罪恶滔天冥顽不灵的恶人不假,但亦是闻瑕迩此生最为交心的友人。 他没能在朗禅走上迷途之时及时察觉,及时将朗禅拉回正途,若说心中无半分愧意,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但此间事,旁人三言两语虽能够道的清,但终是他二人结下了这段纠葛,谁心中的愧意更多些,又是谁能够道清的。 闻瑕迩埋着头在君灵沉怀里蹭了一下,闷声道:“我心里不舒服,你让我亲一下。” 君灵沉眼扫过周遭目不斜视的应天长宫弟子,在闻瑕迩的耳尖捏了捏,“你抬起头来。” 闻瑕迩依言抬头,眸光霎时触及不远处带着朗行走来的朗婼,立刻松开环抱住君灵沉腰的手,忙道:“我们回去再亲……” 君灵沉淡淡瞥了他一眼,闻瑕迩当下变得慌乱,他惟恐君灵沉生气,脑中思绪飞转,片刻后,附在君灵沉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 君灵沉听完,望向他红似滴血的耳尖,颔首道:“很好。” ※※※※※※※※※※※※※※※※※※※※ 我对朗宫主感情很复杂。 朗青洵是那种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又心存希冀的类型。 其实文中有好几处,都写过他情感的变化,他在做一些不耻的事时,内心里是希望闻瑕迩能够把他拉回来的,但是闻瑕迩没有,甚至没能察觉,这也是闻瑕迩对朗青洵心存愧意的原因。 结局的观月台一战,朗宫主是真的放水了。 应该不难看出,朗宫主故意把朗行丢下观月台,逼闻瑕迩对他下杀手。 但其实也是他的一个赌博。 他在赌闻瑕迩究竟会不会杀他,不过他算幸运,赌对了。 闻瑕迩没杀他,朗宫主对这个世间惟一还抱有的一点希冀,没令他失望。 所以朗青洵最后还是被拉闻瑕迩拉了回来,虽然有些晚。 说这些并不是为朗宫主洗白,他就是个大坏蛋,洗不白。 不过他是我少有在动笔写反派能共情的人物,情感复杂的两面派,每次写他出场,我都有点莫名的难受,好在能够顺利把他写完,我也终于喘口气了。 第143章 番外3·练剑 夙千台内,闻瑕迩坐在地上,身前身后皆是大小不一的锦盒。观那些锦盒模样,俨然是他还未来的及拆开的生辰礼,此刻将他周身围了个严实。 离未时尚有几息,君灵沉还在隔间进行着每日的打坐。闻瑕迩放轻了动作,将半人高的锦盒往自己跟前拖了一把。盒沿上的锁扣的不大严实,经闻瑕迩这么轻轻一挪动,锁扣便松开了来,装在盒内的物什霎时向外倒出,闻瑕迩当即伸出手扶住那物什,却感觉手臂一沉,扶住的东西晃了一下,一颗龙眼般大的鸽血石砸了下来,正中他左眼眼皮,疼的他嘶了一声,眼眶里顿时起了热意。 闻瑕迩放稳面前的东西,一手揉着泪眼婆娑的左眼,用右眼去瞧跟前的物什。只见一座由黄金锻造的半人高假山,周身自山脚到山巅起,参差不齐的镶满了各色的珍珠玉石,俗不可耐却又扎眼异常。而金山正中的位置,用红色的玉石整整齐齐的拼着两个大字——南山。 闻瑕迩从地上摸起那块砸的他眼睛隐隐作痛的鸽血石,抬手卡进了这金山左下角的一块凹面里,“爱徒赠”三个字在山身上清晰的显露出来。 ——南山,爱徒赠。 闻瑕迩又好气又好笑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身后隔间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闻瑕迩头也不回的朝后招了招手,喊道:“君惘,你快来看迟圩那小子给我送了个什么东西!” 君灵沉走到闻瑕迩背后,瞥了眼那座半人高的小金山后,便把视线落到闻瑕迩的面上,看清对方异常通红的左眼后,眉心微微蹙起,“眼睛怎么了?” -- 第359页 “刚刚被金山上掉下的玉石砸了个正着,没事!”闻瑕迩坐在地上浑不在意的揉了揉眼,旋即反手扯了扯君灵沉的衣摆将人拉到自己身旁站定,道:“迟圩那小子平日里就跟钻进钱眼里去了一样,没想到这次他竟然送了我这么大座金山。” 迟圩嗜钱如命的性子闻瑕迩是见识过的,此番能在他生辰能送出这么大的手笔,想来必定是咬着牙忍痛割爱的。他曲起手指在金山上敲了两下,敲击的地方发出沉闷的声音。 实打实的金子。 闻瑕迩颇有些感慨的打量着这座半人高的小金山,“模样俗丑不堪入目,寓意直白难登大雅。” 惟一能看的,也只有这座沉甸甸的金子和满山的珠玉翠石了。 君灵沉对这座金山并不上心,只见他俯下身后,伸手扳过闻瑕迩的脸面朝着他。闻瑕迩疑惑道:“怎么了?” 君灵沉盯着闻瑕迩的左眼,不多时,单手钳着闻瑕迩的下颌,对着闻瑕迩的左眼眶内极轻的吹出一口气。 闻瑕迩睫毛剧颤,眼睛里的疼痒顷刻便被一股凉意所覆盖,他下意识的便要去揉自己的左眼,手臂却被一人撰住,“别碰,眼中浸血了。” 闻瑕迩左眼被鸽血石砸到的位置,浮现起了几簇血丝。闻瑕迩依言不再碰自己的左眼,却手指着左眼帘,一脸期许的望着君灵沉,道:“君惘,你再给我吹一回!” 君灵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往他左眼里吹了一口气。 闻瑕迩满足的叹道:“经缈音清君这么一吹,不出半日,必定药到病除。” 君灵沉随手抹开他下颌处残留的泪印,道:“胡言乱语。” 闻瑕迩喜笑颜开,拉过君灵沉,将视线又重新落回一堆生辰礼上。他凭着记忆把锦盒跟所送之人的名字一一对上,默想了片刻后,突然发现在他左前方的不起眼位置,多出了一个令他极为陌生的木盒。 他伸长了胳臂将这木盒勾到眼前,木盒细长,盒面光滑平整,单观这外形,应该是一个装剑的剑匣。他拿着剑匣轻摇了几下,匣子里传来轻微的晃动声,不出意外里面肯定装着一把剑。 熟识闻瑕迩之人皆知他是阵符双修,若送他几本阵法符集算得上是投其所好,可送把不想干的剑给他,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闻瑕迩举高剑匣给君灵沉看,问道:“这是谁送我的?” 君灵沉伸手打开匣沿上的锁扣后揭开匣盖,示意闻瑕迩自己取出剑匣里的东西。闻瑕迩放低手中的剑匣,面带狐疑的向大开的匣中望去,只见细长的剑匣里放置着一把木剑,剑身色泽光亮,残余着木料独有的气息,想来应该是才铸成不多时。 闻瑕迩两手捧出这把木剑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一阵,稍加思忖后,抬头问君灵沉:“你给我的?” 君灵沉颔首道:“前些时日做的。”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闻瑕迩狡黠一笑,“还要偷偷的藏在一堆贺礼中,让我自己找?” “不是偷藏。”君灵沉眼睫翕动,“是在你入睡时,放进去的。” “既不是偷藏,怎么不光明正大的给我?非要挑我睡着的时候放进去。”闻瑕迩指腹摩挲木剑剑身,调笑道:“缈音清君何时也学会避重就轻了?” 君灵沉眼帘微垂,不说话。 闻瑕迩得寸进尺,继续打趣道:“呀,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的君君都害羞了!”他说着便从地上站起身,抓起君灵沉的衣袖,一脸关切的去看对方的眼睛。 君灵沉被闻瑕迩这般抓着,也不闪躲,只是道:“君君?” 闻瑕迩不小心喊出了在心中一直念着君灵沉时的昵称,此刻让人听了个正着,面色微僵,打趣的念头霎时消了大半。他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模样反问道:“什么?” 君灵沉眼光凉凉的瞧着他,“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闻瑕迩念头稍转,半试探道:“君小师叔?” 君灵沉薄唇稍抿,显然是对闻瑕迩不认帐的态度不满。 闻瑕迩自是看出了君灵沉的不悦,他眼珠心虚的转了两转,道:“......你有时喊我迩迩,我喊你一句君君。也不过分吧?” 话毕,君灵沉还没做出什么反应,闻瑕迩自己反倒控制不住的红了耳尖。他别过头不再看君灵沉的脸,状似理所应当道:“红眼的小兔子,难道还要因为称呼跟我生气不成?” “红眼的小兔子?”君灵沉单手钳住闻瑕迩的脸颊,将闻瑕迩的脸扳回来正对自己,“你在说谁?” 闻瑕迩两颊被君灵沉的手指掐着,嘴巴不由自主的嘟起,说话声变得有些含糊:“说你啊......红眼的......小兔子......”他飞快的伸出手在君灵沉左眼角碰了一下,君灵沉躲闪不及,左眼下意识的眨了一下,闻瑕迩的指尖便擦着他的眼睫滑过。 闻瑕迩得了手,面上浮现得逞的笑意:“隐去......遮瞳术......就是真真切......切的小兔子了。” 君灵沉从前是有些避讳关于他左眼的一切,否则便不会时常以遮瞳术挡去异色,换作常人的模样。 而闻瑕迩将君灵沉的眼睛比作兔子的红眼睛,已不是头一次。 敢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要命的故意去撩拨缈音清君这尊冷面仙君的避讳的,这世间除了闻旸,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 第360页 仗着缈音清君喜欢,闻瑕迩继续为所欲为,往君灵沉跟前凑近几分,红着耳廓颇为认真的道:“给我亲一口小兔子的红眼睛吧。” 君灵沉眼角余光掠过闻瑕迩整只耳朵尖都变红了耳廓,随后又将视线落到对方那只浸血后,变得通红异常的左眼,淡声道:“谁是小兔子。” 闻瑕迩挣开君灵沉掐着他脸颊的手,把自己的头又凑前了些,笑道:“当然是缈音清......唔......” 君灵沉的吻重重的落到他的左眼尾处,闻瑕迩眼睫剧颤,心湖仿佛被投进了数不清的石子,激荡的他心境不稳,面红耳热,到嘴的调笑话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吻完毕,君灵沉的唇抵在闻瑕迩的眼尾处没动,只见他薄唇翕动,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你可知自己眼下是什么模样?” 君灵沉说话间,口中吐出的热息尽数喷洒进闻瑕迩的眼睛里,他有些受不住的往后倒退两步,呐呐道:“什、什么模样?” 他的后颈突然被君灵沉的手掌按住,阻止他继续后退。 君灵沉把闻瑕迩往自己怀中轻轻一带,“眼中浸血,红似皎兔……”他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在闻瑕迩的后颈处摩挲几下,“小兔子是在说你自己吗?” 调笑不成反被逗弄,闻瑕迩后颈被君灵沉的指尖摩挲的酥痒难耐,他瑟缩了一下脖子,辩驳道:“我说的可是你!” 君灵沉指腹碾磨,按压闻瑕迩后颈的力道稍稍加重,“红眼睛的只有你。” 闻瑕迩眉头蹙起,他抓着君灵沉的肩膀,振振有词道:“我眼睛红了,你的眼睛也要变成红色,快把遮瞳术去了!” 打趣对方不成,这是开始理直气壮地耍无赖了。 君灵沉垂眸望闻瑕迩,唇角的弧线几不可察的往上扬翘了翘:“你的眼睛红了,与我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干系!”闻瑕迩丝毫不觉自己是在耍无赖,歪理邪说道:“我们是一对!我的眼睛红了,你也要红,否则旁人如何能知道我们是一对?” 君灵沉闻言,眸光闪烁,片刻,才道:“无理取闹。” “这如何能叫无理取闹,分明是理所应当!”闻瑕迩仰起头,亦在君灵沉的左眼尾处亲了一下,旋即回味般的舔了一下唇角,餍足的笑道:“小兔子味道不错。” 君灵沉听罢,摩挲着闻瑕迩后颈的动作顿住。忽然,只见他手臂沿着闻瑕迩的脊背一路下滑,落到闻瑕迩的腰际,手臂收紧,用力箍住。 闻瑕迩的身形被他往自己怀中紧了几分,闻瑕迩挑眉道:“干嘛?” 君灵沉伸出另一只手护在闻瑕迩的后脑处,身形发力,将闻瑕迩整个人压在了地上。 身后放置齐整的生辰礼,因他二人这番动作,星落云散的散至各处。 闻瑕迩手中握着的木剑掉在身侧,君灵沉压在他身上,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吻着他的唇,他被亲的唇舌发麻,从头到脚仿佛一汪陷入迷泽里的春水,除了紧随君灵沉的步调,由着对方搅|弄之外,再无法抽身。 片刻后,君灵沉缓缓抬起了头,向来漆黑似墨的眸子,左眼的瞳孔变作了血红色,寒光涔涔。连带着眉目间的清冷之意都弱化了几分,更多的是一种妖冶惑人的嗜血之感。 闻瑕迩面对着这样的君灵沉,只觉自己心口处的鼓动声又加快了几分,他情不自禁的抚上君灵沉的左眼睑处,动情道:“君惘,你好好看......” 君灵沉由着闻瑕迩摸着他的眼睑,沉声道:“还有呢?” 闻瑕迩几乎是脱口而出:“想亲。” 说完,闻瑕迩便仰起了脖子试图去亲君灵沉的左眼,却被君灵沉出人意料的按回了原位。 闻瑕迩迷惑道:“不给亲?” 君灵沉垂首,与闻瑕迩的唇相距不过半寸,他道:“那首情诗,是如何写的?” 二人唇齿的距离实在隔的太近,吐出的气息缠绕在一处,湿|热旖旎。闻瑕迩有些意乱情迷,“......什么情诗?” 君灵沉的指尖在闻瑕迩红似滴血的耳夹上抠了一下,闻瑕迩打了个激灵,刹那从那暧昧的氛围中寻回了几分理智。 他抓住君灵沉在自己耳尖逗弄的手指,有些难以启齿的道:“那首情诗上写的什么......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君灵沉口中所指的情诗,便是他以“思君”之名在禹泽山之时,将原本该送到君灵沉手上,结果误打误撞到了常远道手中,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的情诗。 君灵沉被闻瑕迩握住指尖,便又垂下头在闻瑕迩的唇瓣上咬了一下,力道有些重,“不是写给我的?” 闻瑕迩轻吸了口气,“当然是写给你的......” 君灵沉又在闻瑕迩的上唇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齿印,“既是写给我的,眼下便念给我听。” 闻瑕迩微睁了睁眼,顾不上处唇上的疼麻之感,“眼下?” “眼下。”君灵沉颔首。 闻瑕迩不知丢到何处的羞耻心瞬间爬满了他整张面容,他脸色通红,磕绊道:“你、你既......然都知道,情诗的......内容,为什么还要我再......念一遍......” 君灵沉打量着他的面色,逐字逐句道:“情诗,本该是用来念的。” “谁、谁说的?”闻瑕迩磕绊的辩驳。 君灵沉吐字清晰:“我说的。” 闻瑕迩眨了眨眼,突然恍然大悟:“你就是想听我念情诗给你听,是不是?” -- 第361页 君灵沉坦然道:“是。” 面对着君灵沉坦荡的承认,闻瑕迩反倒难为情的别过了眼,口中支吾了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完整话来。 君灵沉见状,唇线微抿,一手覆在左眼处,欲要施展遮瞳术掩去血色。 “不要遮。”闻瑕迩看出他的意图,拉住他的手,道:“我喜欢。” 君灵沉顿住,“我不喜欢。” 闻瑕迩阻止君灵沉动作的力道松了几分,退而求其次道:“......那让我亲一下,再变回去。” 君灵沉的血瞳内划过一抹光,他道:“迩迩,情诗里写的什么。” 闻瑕迩愣了一下,君灵沉这话下之意摆明了是在告诉他,他若要想亲他,那他眼下就必须将那首写给对方的情诗完完整整的念一遍。 君灵沉又开始两指碾压着他的耳尖,声音仍淡,却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图:“念一遍。” 闻瑕迩盯着君灵沉,这张和平日里不同的面容仍旧俊美异常,说话的语气里还含着不同以往的蛊惑味道,瞬息便把心中的羞耻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忆起诗上的文字,胸膛起伏加快,声轻却清晰的念道:“我心如石,君心似水。水过水无痕,水滴石却穿。换我心,为君心,相知絮怀愁……” 一诗念毕,君灵沉压在闻瑕迩身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只听君灵沉道:“最后一句,再念一遍。” 闻瑕迩喉结滑动,不自觉压低声音,又念了一遍:“换我心,为君心,相知絮怀愁......” “愁”字方落,君灵沉密密麻麻的吻便落了下来,伴随着这阵缱绻的吻,一声包含温情的应答在闻瑕迩的耳旁回荡不去:“若非君心为你心,水滴如何能石穿......” 埋藏在记忆深处未抱有一丝奢望的问答,竟在此时此刻得到了他最心之所向的回答。 闻瑕迩抱住君灵沉的背,心如擂鼓,面色发热。神思却有一刻的飘远,心叹果然还是美色误人,对着君灵沉这张他没有一处不爱的面容,再如何柔情蜜意难以启齿的情诗情话,他也能说出口。 即便反复千万遍,亦甘之如饴。 君灵沉将闻瑕迩抱在怀里,手指漫不经心地理着闻瑕迩凌乱的衣襟,肤色皙白,神情如常。反观整个身子软在他怀中的闻瑕迩,面色潮|红,口中的吐息不均,似乎还陷在方才的点滴中,尚未抽离。 闻瑕迩喘息片刻后,摸着君灵沉的胳臂从对方怀里半支起身,下颌倚在君灵沉的肩上,几息后又复原,无力的瘫软回君灵沉的怀里。 君灵沉拉好他肩头散落的衣领,眉目间噙着一抹柔和,道:“别再动了。” 闻瑕迩抿了抿唇,有些自暴自弃的道:“……我想动也动不了。” “嗯。”君灵沉从鼻尖应声,安抚道:“过一会儿就好了。” 闻瑕迩张嘴,发泄似的朝君灵沉的肩头咬去,待牙齿磕碰到对方的肌肤时却又忍不住放轻力道,变成了不轻不重的啃舐。 君灵沉被闻瑕迩这般啃舐着肩头也不恼,反倒探出手指,又开始碾磨闻瑕迩的通红耳尖,像是得了什么趣物,饶有兴致的把玩着。 闻瑕迩耳尖敏感,受不住的往君灵沉怀里躲了一下。散在地上的衣摆因他的动作擦碰到一旁的木剑,发出轻微的声响。 闻瑕迩循声看去,见是那把被他二人丢在一旁的木剑,便不再啃舐的肩头,伸长了手臂将那把木剑拿起来亮到君灵沉面前,问出心中所惑:“为何要送我木剑?” 君灵沉侧目扫了一下那把木剑,道:“陪我练剑。” 闻瑕迩面上流露出不解之色,待要说话,便感觉耳尖上碾磨的力道忽的加重,他没忍住抽吸了一口气:“别,别玩了……” 他环住君灵沉在他耳尖肆意的手,“为何要我陪你练剑?我是阵符双修,根本就不会用剑。” 君灵沉被闻瑕迩遏制住动作后,手指仍没离开闻瑕迩的耳尖,仅是撤了力道。闻言气定神闲道:“是你自己说的要陪我练剑。”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闻瑕迩大惑不解。 君灵沉不温不火的望了他一眼,“岐城,山洞。” 闻瑕迩愣了一下,“有、有吗?” 君灵沉眸中温情稍敛,目不转睛的凝视闻瑕迩的双眼,“你在幻境里说的话,只是为了敷衍我、诱哄我出来?” “不是啊!”闻瑕迩连忙否认,“我那回说的话都是真心诚意的,绝不掺假!” 君灵沉道:“但你连说要陪我练剑的话都忘的一干二净。” “我没忘!我只是——”闻瑕迩欲言又止片刻,才再度出声:“……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会剑术。你剑术又那么好,我又不能给你喂招。” 君灵沉看出他的失落,故态复萌又在闻瑕迩的耳尖上轻轻的碾磨一下,却不不像从前带着暗昧的意味,反而有几分安抚之意。他温声道:“我教你。” 闻瑕迩在剑道方面是真真切切,千中无一的庸才。他幼时刚开始本来也是研习的剑道,但在他研习剑道一月之后,最终只学会了如何握剑,他父亲便果断了让他弃了剑道改修别道。 而他骨子里是个有些自负的性子,面对着自己的心上人,便恨不得将此生所有的短处弱点通通藏在见不到光的地方,只让对方看尽自己的长处优点这才肯作罢。 君灵沉此番要他明目张胆的暴露自己的短板,闻瑕迩只觉喉间有苦难言,委婉道:“其实我在别道上还是很有天分的……”只差没将“除了剑道”四字说出口。 -- 第362页 君灵沉听出他言下之意,却仍是道:“我教你。” 闻瑕迩霎时自惭形秽,垂下眼摇头道:“我学不会的,你教我是自砸招牌。” “谁说要你学会。”君灵沉单手捧起他的脸,旋即附在他耳旁低声呓语了几个字。 闻瑕迩听罢,面色刹那烧的通红,他睁大眼有些不敢置信的望向君灵沉,“君惘你、你……” 君灵沉像是被他这幅惊愕的神情取悦到了,勾起他额间濡湿的散发,露出另一只红红的耳尖,颇有兴致的往那红意上揉弄了几下。 闻瑕迩缓过神来,有些发烫的收回自己抓着君灵沉的手,道:“你让我陪你练剑,是想欺负我吧……” 君灵沉毫不避讳的颔首,“是。” “你还是我认识的缈音清君吗?”闻瑕迩气笑。 君灵沉反问他:“有何处不同?” 闻瑕迩暗说你心思变得越来越坏了,但话到嘴边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又拾起了那份逗弄对方的心思,道:“大不同,变得让我越来越喜欢,简直是欲罢不能!” 不待君灵沉反应,他便用力的在君灵沉唇上咬上一口,“往后陪你练剑,木剑留给你,我要用你的留阙,不能让你有机会欺负我……” 君灵沉任由闻瑕迩啃咬着,暗声道:“不怕留阙了?” “它是喜欢我的,我自然不怕的。”闻瑕迩含糊道:“它会护着我,不让你乘虚而入……” 君灵沉眼帘微垂,入目便是闻瑕迩那副故作从容,实则从面容一路红至脖子根处的神情。耳尖、眼尾、瞳孔……甚至在他一时看不见的地方,都泛起了红意。 颤颤巍巍却又不想教人看出心底的端倪,便只好强装镇定。 红眼睛的小兔子,当真是极为恰当的比喻了。 君灵沉的眸光沉了下来,不自觉的将这几个字念了出来。 闻瑕迩抬头,噙着一双满含情意的红眼凝望他,“君惘,你说什么?” 君灵沉悄无声息地收紧揽着闻瑕迩腰间的力道,压着声音道:“留阙说,他会护好你,不会让我乘虚而入……” 闻瑕迩神情稍滞,启唇待要出声,吐出的字节却被他皆数吞进。 天光尚早,练剑的事不徐不缓,且娓娓道来。 ※※※※※※※※※※※※※※※※※※※※ 替换了之前的红梅图番外,给大家阅读带来不便,深表歉意。红梅图番外,大家可以关注一下我的围脖,名字见专栏Orz,祝各位国庆愉快。 第144章 番外4·阮矢 阮矢父母早亡,从有记忆开始,便是一个人生活在阮家旁支的氏族中。 族中叔伯各有家室,膝下儿女成群,他一个孤子的身份便变得有些微妙。虽是血亲,但终归隔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些东西令他在一群堂亲族辈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亲缘因此浅薄,也无可厚非。 和阮矢有着相似命途的是住在他家中对门的一对龙凤胎,说是相似,却又有根本的不同。 阮矢无父无母,而这对龙凤胎父母的却健在。 但阮矢在见到过这对龙凤胎的遭遇后,时常想,这有父有母的还不如他这孑然一身的。 那对龙凤胎里的哥哥叫阮稚,妹妹叫阮童。两人不过三岁,正是乖巧好动的年纪,却整日整日的被关在家中,足不出户,便是连从旁来过门的氏族也难得见上这对兄妹一面。 这般藏着掖着倒不像是养孩子,而像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阮矢没能压下心底的好奇,一日趁着夜色翻进了对门的院墙,爬上屋顶,掀开一片青瓦,在澄明的烛火下,终是见到了那对龙凤胎的庐山真面目。 却是与寻常人家的孩童并无什么不同,兄妹俩都是俏生生的一张稚嫩小脸,眼睛圆溜溜的,并排着坐在高椅上,像极了两尊泥捏的娃娃像,一动不动。 阮矢瞅了几眼大失所望,待要放回青瓦转道回家之时,屋内有了动静。 这对兄妹的父母进了屋,他们背朝着阮矢,阮矢看不清他们面上的神色。只见他们从高椅上一人抱起一个孩童,为他们分别换上了两件崭新的衣袍后,便抱着这对小兄妹出了屋。 阮矢蹲在屋顶上,远远的瞧着这对龙凤胎被抱进了阮氏旁支掌事人的屋子里。他没做多想,依样画葫芦的又翻去了这处屋顶,照旧拿下青瓦,露出屋内光景。 掌事人拄着拐杖坐在一把椅上,身旁坐着个阮矢不识得的生人,而那对龙凤胎也被自己的父母各自牵到身前,木木愣愣的站着,再没多余的动作。 掌事人率先打破屋里的寂静,他侧头望向身旁坐着的男子,询问道:“如何?” 男子站起身,走到那对龙凤胎身前,肆意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两件物品一般,片刻后,说道:“模样尚可。” 阮矢看见龙凤胎的母亲,小心翼翼的舒了一口气。 掌事人手中的拐杖在地面轻轻敲击几下,笑道:“北边的那座长满灵药的山头,何时送到我们阮氏来?” “你何时将这两孩童送到我洞府中来,我便何时让你们阮家氏族入主那座山。”男子扶须,望向阮稚与阮童的笑中掺杂着显而易见的玩味,“话说回来,你们那位坐镇墨南孤星庄的阮烟阮庄主,早已废除了这‘交易’。您老还敢在背地里同我‘以物换物’,就不怕他知道了,将您也就地正法了?” -- 第363页 “哼——”掌事人鼻尖发出不屑的冷哼,嘲讽道:“不过是个庶出的黄口小儿,能奈我何?” 男子亦跟着笑了两声,旋即只见他躬下身,伸出手在阮稚头顶摸了摸,状似和蔼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阮稚目光依旧视着前方,一丝余光也不曾落到这男子的身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阮稚的父亲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解释道:“家中两个孩子都极为怕生,见笑了……” 男子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面上玩味的笑又深了几分,“没事,待带回我洞府中,处久了,便不会如眼下这般怕生了。” 阮稚的父亲忙不迭的点头答“是”,眉笑颜开,喜不胜收。 阮矢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但并未去深究。左右他不过是好奇心使然,偶然见到了一桩事,一觉醒来,转眼便忘。 同他并无相关。 这夜之后,没过多久,阮矢对面时常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 那对名唤阮稚和阮童的龙凤胎兄妹被他们的父母放出了牢笼,不再受拘束。 阮矢原本以为这对兄妹会像同龄人一般在街上肆无忌惮的玩耍捣蛋,不曾想,这两人出了屋门之后,便各自抱着一个小球,坐在高高的门沿上,一坐便是一天。 与泥塑的娃娃,委实别无二致。 小小的身形宛若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惟有夕阳西下,见到他们二人的父母从远处走来时,这两具躯壳才会稍稍有些动静。 阮矢将一切看在眼中。 不知怀揣着怎样的心绪,再一次夜深人静之时,他尾随着龙凤胎的父亲去到阮氏掌事的屋外,偷听到他们要将这对龙凤胎在三日之后送出阮家,那一夜,八岁的阮矢,辗转悱恻。 他在第二日逃了学堂,卷着自己全身的家当,带着两个连路都时常走不稳的堂弟堂妹,一路断续的御剑南行,躲避着氏族堂亲的追捕,在十日之后,终于到了墨南。 他心底如明镜一般,在这世间能够护下这对龙凤胎的,除了那位在阮氏旁支中谈及色变的庄主阮烟,再无旁人。 这位阮庄主,按着辈分来讲,合该是他的堂叔,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堂叔。 他携着阮稚和阮童径直去到孤星庄,但守庄的弟子却连门槛也没让他们踏进一步。 面对三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孩童,无论换作何人大抵都会像这几个守庄弟子一般把他们拒之门外。 可阮矢别无退路,他灵活的绕开守庄弟子,熟练异常的翻上庄墙。待要落至庄内时,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行路时的疲累齐席卷上头,他失足从墙上摔下来,却出人意料的没有砸到坚硬的石板上。 他被一人接了正着。 阮矢望向接住他的人,俊逸绝伦,轮廓分明,眉心靠左处长有一颗亮眼的红痣,本该是一派顾盼神飞的长相风貌,却被这颗小红痣,将整张面容的轮廓衬得都柔和了下来。 “孩子。”接着阮矢的男子呐呐的道:“阮郎……” 话音方落下,阮矢的余光便瞥见一道紫色身影,款款而来。 那当真是一张让人见之便难以忘却的面容。 阮矢长这般大,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容颜。 他后来才知道,这张面容的主人,便是孤星庄的庄主,他从未见过面的堂叔。 阮烟从那人身后探出头,扫视他一眼后,道:“你便是见到这个孩子,才突然从我身边跑来此处?” 抱着他的那名男子闻声眼睫颤动,重复道:“阮郎,孩子……” 阮矢挣脱这男子的怀抱,一下子跳下地,朝着面前两名陌生之人嚷道:“我找阮烟!阮恻隐在不在!” 院内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守在庄外的弟子将阮稚和阮童抱了进来,那些弟子仅是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后,便将视线落在他跟前的紫衫男子身上,异口同声道:“庄主恕罪!” 阮矢一身的力气因这声“庄主恕罪”霎时散的一干二净,他一下瘫坐在原地,如愿以偿道:“阮恻隐,堂叔……我终于见到你了……” 阮烟挥退弟子,留下阮稚和阮童。听他如此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堂叔?” 阮矢胡乱的抹了两把脸上不知是灰还是泥的物什,拉着阮稚和阮童连爬带跪的扑倒在阮烟面前,“我是旁支的阮矢,冒昧来此拜见堂叔,只希望能有一条活路!”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根本看不见头顶上方阮烟此刻面上做着的是何表情。 他心跳如雷,害怕与恐惧一时间尽数将他席卷。他切断了自己的退路,破釜沉舟的带着阮稚和阮童来到孤星庄,阮烟眼下便是他们三人惟一的救命稻草,若阮烟这根救命稻草将他们弃之不顾,他们三人,又该何去何处? 堂亲之间的亲缘浅薄,阮矢头一次有些憎恶。 阮童一路勉力支撑,如今好似已到了极限。小姑娘头上两个毛乎乎羊角辫颤了几下,最终头一歪,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阮矢却不敢抬起头把阮童搀扶起来,只见一片紫色的衣角映入他余光里,抱起了阮童,头顶上方又传来那男子重复的话语:“阮郎,孩子。” 阮矢双手攥成拳,片刻后掌心又舒展开来。他猛地抬起头抓住那男子的衣摆,力道极重:“哥哥,救救我们……” -- 第364页 男子抱着阮童,神情空洞,眸色黯淡。 阮矢那一刻只觉手中抱着的浮木浸了水,随着他一起快要落入无望海域。 寂静的庄内响起一阵突兀的轻笑。 “你叫杳杳哥哥,却又唤我堂叔,这是个什么道理?”阮烟嘴角噙笑,从云杳的怀里单臂接过阮童,一手牵起云杳的手掌,掌心相扣。 阮矢神情慌乱,支支吾吾的“我”了半晌,脑子一热蹦出一句:“杳、杳叔叔好,我是阮矢。” 云杳抓着阮烟的手臂,往阮烟的身后靠了几步,“阮郎……” 阮烟温声应了这声唤,旋即垂眸望向阮矢,问道:“你叫阮矢?” 阮矢重重的点头,又将身侧跪着的欲睡不睡的阮稚一把扯了过来,“他叫阮稚!”而后又指着阮烟怀里的阮童道:“她叫阮童!他们两个是龙凤胎!” 阮烟唇角弧度上扬几分,露出的笑艳极:“我们杳杳,也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 阮矢不明白阮烟为何有此一说,只能傻傻的点头附和。 阮烟也不知忆起什么,唇角的笑忽然一下子就淡了下去。只见背转过身去,一手抱着阮童,一手牵着云杳往庄内走,说出的话同着周遭遍布的风传入阮矢的耳中:“往后,叫他云杳叔叔。” 阮矢拉扯着阮稚从地上站起,磕磕绊绊的从阮烟和云杳的身后跟上去,口中还不忘应答道:“云杳叔叔,我是阮矢……” 院落中的烛火随着风影时明时灭,油花扑溅的声音,惊动了陷入过往回忆中的人。 阮矢背靠在一棵老树上,眼光注视着周遭之景,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合着。 故地重游,难免勾起从前的思绪。 孤星庄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物,他都极为熟悉。 连同着那座烧成残絮的大殿,和那两个一同离去的人。 阮矢唰声开扇,踩着树身一跃而上,在屋顶落下。 原本该空寂的屋顶,此刻突兀的多出了一道端坐着的人影。 阮矢啧声,“杵在这多久了?难不成一直在这里偷看你兄长我的伟岸英姿?” 阮稚不答,身板挺直,目视前方。 阮矢早已习惯了阮稚这幅秉性,不以为意的在阮稚身旁坐下,道:“如何?景象可还是同从前一样?” 阮矢本不指望阮稚能回答上他的话,不曾想阮稚却出乎他意料的了出了声:“不一样。” 阮矢低笑了两声,心底才缓和的情绪又起了波澜,“亏你能看出来。” 阮稚眸光闪动,逐字逐句道:“堂叔,云叔叔,小童……还有屋子。” 都不在了。 阮矢将开合的折扇挡在面上,双肩环着后脑,顺势躺下。少顷后,他道:“你还有亲哥哥我。” 阮稚不解风情的道:“是堂哥。” 阮矢一脚踹在阮稚的小腿上,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阮稚在他踹过的地方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像是掸灰。 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阮矢方才将面上的折扇取下来,重新别回腰间。 阮稚缓缓的转过头朝他看来,木声道:“你是,阮庄主。” 阮矢垂着眼帘,轻声答:“我是。” “阮庄主,应当,照顾云杳叔叔,照顾小童……”阮稚说:“还有,阮稚。” “还要,每日都笑。” 阮矢听罢,学着记忆中人的模样,唇角上扬,竭力露出一个笑来,可笑了一会儿,却只觉得嘴角僵硬的厉害。 他就着这笑面朝阮稚:“像这样笑?” 阮稚回了他一个字:“丑。” 阮矢气的牙痒痒,却又不能把这弟弟怎么着。 心中却是想着,堂叔那般的笑,大抵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学得来的。 “还是,别笑。”阮稚缓声道:“照顾阮稚,和阮矢……就好。” 心智不全的人,是极难记住一些片段的。可惟独有一幕,从幼时便印在阮稚的脑海中,一直未曾消失。 堂叔抱着妹妹,云杳叔叔抱着他,哥哥坐在他们对面。 哥哥托着腮,一脸认真的问堂叔:“当阮庄主,每日都要干些什么?” 堂叔想了想,眼中含笑道:“大概便是每日笑着,照顾杳杳,照顾小童,照顾小稚,照顾你。” 哥哥嚷着声道:“当个庄主还要照顾这么多人,麻烦死了!” 堂叔牵着云杳叔叔的手,道:“做心之所向之事,永不厌烦。” 阮矢从屋顶起身跃起,将阮稚也拽了起来,不咸不淡道:“阮庄主要做的事呢,大概便是每日照顾许多人,你哥哥我这才刚起个头。” 阮稚默然的望着他,片刻后,道:“哥哥,不准,嫌烦。” 阮矢提着阮稚跃下屋顶,声音在风中飘远:“我尽量!” ※※※※※※※※※※※※※※※※※※※※ 阮烟和朗禅大概是一对相见恨晚的挚友,开个玩笑。 两个人都是反派,但是他俩能狼狈为奸的走到一起,完全是利益至上,各取所需。 我对阮庄主情感也挺复杂……但这里还是想说一下阮矢。 前期墨南剧情中,阮矢出现时我描写的很隐晦,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云杳死前,突然出现的一个结界,将阮烟和云杳罩在里面,让君灵沉和闻瑕迩夺不回云杳的尸首。 -- 第365页 干这件事的人就是阮矢。 阮矢以及阮稚阮童三人,对待阮烟的态度和文中一众可谓是背道而驰。 阮稚阮童兄妹俩能因为朗禅是阮烟的旧时,一个为朗禅炼蛊丢了命,一个为朗禅驱使走尸也险些死了。 阮矢所做的,更不用说。 养育之恩,抚养之情。 在阮矢三人的立场上,阮烟永远不会是一个偏执的恶徒,而是伴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亲人。 是堂叔,更是父。 阮烟心底尚未来得及展现给云杳的,最柔软的部分,大约在不经意间全部灌注在了这三个孩子身上。 第145章 番外5·青鸟(上) 大黑盘踞在闻瑕迩的头顶上,模糊一团的身形时不时左右扭动着,将闻瑕迩的头发丝蹭的毛乎乎的,看模样有些焦躁不安。 闻瑕迩面朝着大开的房门懒散的坐着,手中把弄着一支莹白的玉箫。 只见他唇抵箫口,指腹覆在箫身的几个洞孔之上,一段磕磕绊绊的箫曲便从中泄出,仔细听不难听出,他吹奏的正是君灵沉那日在岐城奏的那首《诉衷情》。 大黑听他奏着不流畅的箫曲,原本焦躁的情绪又燥了几分,朦朦胧胧的嘴巴两侧渐渐生出两颗森白的獠牙,大黑张大嘴嘶叫一声,对着闻瑕迩的头发丝便要一口咬下去—— 闻瑕迩及时伸出两指掐住了大黑的嘴,大黑嘶叫的更为厉害,不满的扭动着身形想从他的手里挣脱。 闻瑕迩啧了一声,把大黑从自己头顶拽下来丢到眼前,双手环肩道:“你闹腾什么,喜欢君家姐姐自己同她说去,在我这儿耍什么脾气。” 大黑瘫软在地上,收起两颗尖锐的獠牙,有一搭没一搭的嘶叫着,混沌的小面容上竟透出几分难言的悲凉。 闻瑕迩身形往后一靠,继续吹奏着君灵沉教他的《诉衷情》,对大黑的话全权当做耳旁风。 不是他心狠,实在是有些话听的次数太多,他双耳生茧,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君灵沉将他带回临淮,和他分别了多日的大黑,一见着他便将自己生前的身世跟倒豆子似的向他和盘托出。 大黑原来不叫大黑,也不叫伯墨,姓计,名琊,生前乃是一名四处游历的散修。计琊在途经冥丘边界之时,偶然遇见一常年作乱的邪祟。计琊与之缠斗多时眼见便要取胜,然而那邪祟开了灵智,狡猾至极,他一个不慎便被这邪祟诱入了老巢,拖进了一方潭中,最终力竭,含怨而终。 这只邪祟正是闻瑕迩之后除掉的那只血影,除掉之后这才有了后来他和计琊,也就是和大黑结下的一段因缘。 闻瑕迩初听到此并不觉有何不妥,计琊通灵性,且修为不俗,不似平常生魂只会胡乱一通的发癫,生前若是修士正好能说得过去。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他和计琊相识已久,关于自己的身世计琊从前只字未提,为何偏偏要在此提及,还不待他追问,计琊便先一步告诉了闻瑕迩缘由。 原来计琊在初成为生魂之时,是没有记忆的,仅是靠着本能和残存的一点人的行动行事。后来他被闻瑕迩养在身边,这才逐渐找回自己一点关于生前的记忆,但那记忆仍旧朦胧。 直到他和闻瑕迩被君灵沉带到虚无缥缈间,后又和闻瑕迩被君灵沉关进屋中,他隔着一扇房门,听到君思敛声音的那刻,生前的记忆如同开了锋的刀刃,一点一点的刺进他脑海之中,他这才如梦初醒。 计琊和君思敛是旧识,再确切些,计琊心悦君思敛,君思敛是计琊的心上人。 生前计琊还未将这份心思表露出来,君思敛便已定下婚约,许给他人。 后来,君思敛的未婚夫在一场家族内斗中丢了性命,这纸婚约便不了了之。计琊得了这消息,心中担忧,一路直奔临淮欲要去往虚无缥缈间看望君思敛,可却在途径冥丘边界时,被邪祟啃噬血肉,尸骨无存,惟存一缕怨魂。 二人再相遇,已是数十载之后,却是一生人,一怨魂,对面亦不相识。 闻瑕迩听完大黑这则离奇曲折的身世后,当即便要拖着他去找君思敛将话说清楚,大黑却耸拉着头躲在角落里,嘴里不停的嘶叫着:“人家从前有未婚夫,我去算什么?横刀夺爱?更何况我现在这幅模样,她根本就不识得我,我想夺也夺不了……” 他这番言辞,字里行间都浸满了酸怨和无奈。 闻瑕迩和君灵沉死离数十载,因此对计琊的想法十分感同身受。起初他还能语重心长的劝解大黑,让他宽心直面自己的感情,如果君思敛对他有意,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君思敛都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然而计琊对他的劝解置若罔闻,一门心思认为自己配不上君思敛,君思敛如果知道他的身份肯定会厌恶他。 偌大的虚无缥缈间只有闻瑕迩能听懂他说的话,所以自闻瑕迩被君灵沉带回虚无缥缈间后,他每日得了闲必会在闻瑕迩面前怨里怨气的絮絮叨叨一通,絮叨完后转个脸又开开心心的回到君思敛身边,装作一个纯良的小生魂围着君思敛打转,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闻瑕迩见过大黑这幅在君思敛前后两幅嘴脸的模样,心中最初对大黑的怜悯也在这翻脸变样的点滴中逐渐消失的一干二净。闻瑕迩心里跟明镜一般,大黑每日拉着他絮叨不过是想一抒心中之怨,实则并非是想改变自己和君思敛的现状。 -- 第366页 毕竟是计琊已不是常人,即便君思敛得知了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东西,指不定还会让二人往后相处顾虑增多,那便还不如像如今这般一人一魂,纯粹简明。 是以,面对眼下大黑又怨又酸的絮叨,闻瑕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的练习着他的箫曲。 他从前虽略通音律,但对乐器并不熟悉。君灵沉那日在岐城吹奏的《诉衷情》时常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他惦念的紧,便迫着君灵沉又为他吹奏了一回。 头一回听君灵沉吹奏《诉衷情》之时他二人还未互通心意,彼时听完虽觉心中荡漾,但终究只能把这份动荡按捺在心底惟恐泄露分毫,可谓是甜中掺涩,蜜中夹酸。 但第二回 君灵沉为他吹奏《诉衷情》时,他二人正在夙千台内的床榻上抵足而窝,心境已是大不相同。闻瑕迩当下只觉甜蜜不已,连同心尖上仿佛都被抹上了一丝蜜,自此也对《诉衷情》这首曲子彻底欲罢不能。 于是他便拿了君灵沉的白玉箫,恳着君灵沉教他吹奏这首《诉衷情》。 君灵沉这个老师教的尽心尽力,闻瑕迩学了大半个月已初见成效,虽吹奏时仍旧磕绊,但已能勉强将一曲奏的完整。 大黑瘫在地上翻了个面,身形被挤压的像是一团委委屈屈的黑面团。 闻瑕迩看不过眼,收了玉箫,用鞋尖踢了踢地上那团黑面团,道:“不就是君姐姐离岛去办事没带上你吗,你在这儿装什么苦情。” 大黑心思被戳破也不窘迫,反倒拖动着自己面团般的身体在地上来回滚了两圈,发泄自己的不满,活像是在烙饼。 闻瑕迩恨铁不成钢的又踢了大黑一下,“君惘也同君姐姐一起办事去了,我没跟着去,我怎么也不像你这般要死不活的?” 大黑闻言烙饼的动作一顿,随后支起半瘫软的身子,用模糊的脸盯了闻瑕迩片刻,旋即从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嘶叫。 语气颇有几分阴阳怪气。 闻瑕迩听清大黑话里的含义,有些羞赧的摸了两把自己的下颌,认同道:“夫妻之间,小别胜新婚……你说的不错。” 大黑委屈的两颗獠牙又不自觉的生了出来,他别过脸不再看闻瑕迩,又瘫回原处,一动不动,只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凉的嘶叫。 闻瑕迩尚沉浸在大黑那句“小别胜新婚”中不能自已,无暇去劝导对方。不多时,屋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闻瑕迩这才收敛思绪,回道:“何人?” 大开的门扉外冒出三四个脑袋,观衣貌打扮,赫然是君家的弟子们。 几个弟子看见他,小声的齐喊了一句:“闻公子。” 闻瑕迩放好手里的玉箫,站起身朝他们笑道:“缈音清君午时就离岛了,你们别拘谨。” 弟子们闻言这才从门扉后走出,站到屋檐下,显露出身形。他们身上仍穿着白青二色,但和平常相比又有些出入,宽袖大衫换作了束着袖口的干练衣袍,衣袂和衣摆的位置绣着白青交汇的海浪形状,简洁利落,明净透亮。 闻瑕迩一脚跨过瘫在地上的大黑,直奔向门口,瞧见这些个弟子身后皆背着小竹篓,便问道:“我们现在就出发?” 弟子们齐齐点头,“马上便要退潮了,等我们到了海边便正是拾捡的好时机。” 闻瑕迩待人亲近,因此在临淮的这段时日内,很容易便和君家的一群小弟子们打成了一片。不过君家的弟子都挺怵君灵沉,他又和君灵沉住在一起,这些小弟子每次来找他,都战战兢兢的,惟恐撞见君灵沉。 前日适逢他听一名小弟子说起要去海边拾捡鱼虾螺贝,便动了些心思,恳请这些小弟子今日去海边时前来唤他一声,带着他一同前去海边拾捡。 “我没竹篓装东西。”闻瑕迩瞅着弟子们背着的小竹篓,有些犯难,“你们等等我,我先去屋子里找找有没有篓子。” “不用找了!”一弟子出声阻止,从身后抽出一个多余的小竹篓递到闻瑕迩面前,两眼亮晶晶的道:“闻公子,大家都给你准备好了!” 闻瑕迩笑着道谢,将竹篓背在自己身后,随后又从屋内的桌子上取出一碟软糯的芸豆糕给这些小弟子分食了。弟子们这段时日从闻瑕迩手里惯吃了些君灵沉给他买的芸豆糕,也不推拒,十分高兴的接过吃起来。 分食完毕,众人便要出发去往海边。 临行前,闻瑕迩丢了一张小纸条盖在那团一动不动的黑面团身上,叮嘱道:“君惘若是回来了,记得把纸条给他看,免得他担心我。” 黑面团翻了个把纸条压在了地上,嘶了一会儿后,没声了。 已然是阴阳怪气的眼红到了极致。 ※※※※※※※※※※※※※※※※※※※※ 猜一下闻瑕迩去海边拾潮是要干什么,不过我感觉我已经剧透的很彻底了w 第146章 番外5·青鸟(中) 临淮气候四季如春,即便是冬日,海岛上空仍旧高悬着日头,风轻云淡,日光与微风拂过四下,让人只觉通身上下都仿佛被一股暖意给包裹,又绵又舒爽。 一望无际的海域,碧蓝如洗,海浪拍打着礁石,不断发出声响,碰撞出一朵朵宣白的浪花,洗濯着石身。 众人背着竹篓行至海边,只见礁石簇拥的岸边,零零落落的分散着许多鱼虾螺贝,这些东西在日光的照耀下,每一个都呈现出晶亮剔透的色泽,甚至还有几尾弹跳的青虾红鱼,在岸上活蹦乱跳,稍一不留神便偷窜回了海域中,不见踪影。 -- 第367页 弟子们拿出竹篓里装着的木铲,依次蹲下身就着原地的泥沙翻了几下,掩埋在沙里的海物们便露出了真容。闻瑕迩蹲在一个小弟子身旁,依样画葫芦的用木铲翻着沙地,果不其然也翻出了许多虾贝。 他心情颇好的将这些东西装回竹篓里,一边继续用木铲翻着别处,一边朝身旁的弟子说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你方不方便告诉我。” 那弟子翻找拾取的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才到海边一会儿,他的竹篓里已满了大半。他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乐呵呵的看向闻瑕迩:“闻公子但问无妨。” 闻瑕迩忆起君灵沉从前跟他说的忌讳,将话语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后,才试探着问道:“我能问一些关于青鸟的事吗?”他说完又恐不妥,连忙补道:“我绝无戏谑不敬之意。” 弟子豁然大悟般啊了一声,“我知道,闻公子你前些时日也问过我师弟关于青鸟的事!” 闻瑕迩上回几乎是厚着脸皮询问了另一名弟子关于青鸟的事宜,他干笑两声:“是问过……不过这次我想问的问题和那次不一样。” 弟子手起铲落,极为熟练的铲起一大只贝丢进了竹篓里,“闻公子你问吧,只要不是太……”他不知想到什么,带笑的脸颊上泛起了两团红晕,噤了声。 闻瑕迩见他这幅神态哪还能不明白,连忙道:“我只是想问,若是想要让青鸟早些从壳里生出来,除了把它和海物放在一处养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啊,这个呀……”弟子一听并不是什么逾矩的问题,脸上的红晕霎时退了个净。他手握着木铲思忖片刻,突然就着海畔的海水净了净手,随后拿出自己随身的玉蝉从里面摸出一本青色的小册子,递到闻瑕迩面前,“闻公子。青鸟很难养的,无论是破壳前还是出生后都极为挑剔。这本册子上面记载了青鸟的破壳和习性,闻公子你且看看册子上的内容吧,我怕我空口白说,有说漏的地方耽误闻公子你养的青鸟就不好了。” 闻瑕迩连忙撇下木铲,双手接过这本小册子,感激道:“多谢了!” “闻公子客气!我们大家吃了你那么多糕点,这次终于能帮上闻公子你的忙了。”弟子笑着挠了挠头,“不过闻公子你也有青鸟吗?” 青鸟为临淮君氏独有的灵禽,只有君氏族人和弟子才有,还不曾听闻旁人也能拥有。 闻瑕迩收好小册,闻言含糊的应答道:“应该也算是我的吧?” 用来定情之物,合该是要送给他的? 弟子似懂非懂的颔了颔首。 待到日落时,众人才拾满了竹篓,离开海边。闻瑕迩和弟子们告了别,抱着一筐满当当的鱼虾螺贝,往回走去。 君灵沉居住的院子里点起了烛火,房屋内也透出澄明之色。闻瑕迩推开门,躺在地上的大黑早已不在,他放下竹篓,在屋内前后都巡视一遍,不见半个人影。 许是大黑临走前点了蜡烛,闻瑕迩这般想着便也没太在意,再度提起竹篓走到床榻前放下,旋即猫着身子进到床榻下,借着朦胧的烛光摸出一道赤符贴到床榻下方的地面。被贴上赤符的地方有一瞬变得扭曲,随后只见赤色光影流窜。片刻后,一个四方的玉匣便从红芒后凭空显露出来。 闻瑕迩伸长两臂抱起这只玉匣紧抱在胸口,往后慢慢的将身形从床榻下退出,动作异常缓慢,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他回到原位后便顺势坐下,正欲打开玉匣,身后便传来君灵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闻瑕迩猝不及防,抱玉匣的的手一滑,匣子便从他怀里掉到了地上,玉匣的盖子在掉落的过程中不慎开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一个青色的物什从玉匣里飞了出来,掉在地面一路滚落,在君灵沉的脚边停下。 这是一只通体青色的蛋,蛋身边缘长有几道白色的纹路,似云似雾,一时难以辨别,只观这蛋形状大小,合该是只鸟蛋。 闻瑕迩脸色霎时变白,他急忙跑过去从君灵沉脚边拾起这枚鸟蛋,到手后细细的观察着蛋身,却见这枚鸟蛋的顶端处出现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纹。 闻瑕迩身形僵住。 君灵沉瞥见他怀中抱着的东西,眸中漆亮之色已达眼底,口中却是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闻瑕迩坐在地上,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片刻后,只见闻瑕迩垂下头,哑声朝他道:“……君惘,对不起。” 君灵沉把闻瑕迩从地上拉起,借着不远的烛光再次看清闻瑕迩怀中那只他熟悉异常,却早已在很久之前便被他遗弃的青鸟蛋,状似平和道:“为何道歉。” 闻瑕迩喉头发涩,“我原本想好好照顾它,让它重新出生的。”他缓慢的伸出手,把怀里的青鸟蛋亮到君灵沉眼前,“但还是搞砸了,对不起......” 君灵沉垂下眼帘,见清了青鸟蛋顶端上的裂纹。他默了少顷,才再度出声:“你从何处找到的?” 闻瑕迩艰难出声:“......在你的密室里。” 闻瑕迩和君灵沉换过心,二人从前所行之事、所思所想互相都心知肚明。 因此从前再见到关于青鸟的一切,闻瑕迩便在心底偷偷地记下了。 临淮君氏的青鸟,逢情破壳,因情而生,却也会为情致死。 而君灵沉的青鸟,便是在他那段最沉沦、最暗无天日的时日里,慢慢死去的。 -- 第368页 君灵沉那段时日整日都坐在屋中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手中绘着成百上千却一张面容也不见的画像。青鸟便绕在他身侧不断盘旋,口中发出的声音从最初清亮的啼叫变成后来刺耳的悲鸣。 逢情破壳,因情而生,为情致死。 那只青鸟的生命亦如同君灵沉逐渐麻木的心一般,一点一点的沉入漆黑一片的潭底后,被乍起的冰层封锁的密不透风,动弹不得,滚烫的身躯被寒意侵袭,慢慢变得冰冷、僵硬。 最终,无望的死去。 青鸟周身灿亮的青羽变作灰败之色,它再也发不出清亮的啼叫,僵石般的坚硬残片将它幼小的身躯慢慢的覆盖,它回到了从前的蛋羽之中,却不再是生机蓬勃,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破壳而出。 而是彻底变作了一只死物,和顽石无异。 待君灵沉注意到青鸟的异样时,它已化作了原形。他那时见着这只青鸟蛋,只觉刺眼无比,草草的用一只玉匣装好后,便将其埋葬在了密室里的最深处,再不欲见。 闻瑕迩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头肉眼可见的垂的更低,“没有经过你同意,擅自把它从你的密室里翻出来是我不对。如今没把它照顾好,更是错上加错,你斥责我吧……罚我,我也认了。” 他这番认错的态度可谓是真挚至极,一副随时听候君灵沉发落的模样。 君灵沉却好似并不想斥责他,只是道:“何时把它找出来的?” 闻瑕迩如实答:“和你一起回到临淮的当夜。” 君灵沉又问:“为何要把它找出来?” “青鸟是你们君家氏族都极为珍爱的,它如果重新活过来......”闻瑕迩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蛋身上的裂纹,心中不是滋味,“那样你应该会很开心的。” 君灵沉闻言,不自觉放低了嗓音:“可你应该知道,它死了许久,早已是个死物。” 闻瑕迩点头,复又摇头,解释道:“我知道,所以我特意去找了君姐姐和你们家里的很多弟子打听。他们都说青鸟是神鸟,不会轻易死的,即便变作了原样,只要这只青鸟的主人所心悦......”他说到这处顿了顿,调整了措辞后继续说:“喜欢的人每日悉心照料它,为它浇灌灵力,终有一日,青鸟会重新破壳而出再度重生的......” 搁置在床榻下的竹篓里,一尾鱼从中弹跳出,旋即又砰的一下落回竹篓里,撞击的竹篓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后才重新归位。 君灵沉余光扫过竹篓里的光景,片刻后,道:“他们骗你的。” 闻瑕迩猛地抬起头,眼中具是惊愕和无措,随后又陡然忆起蛋身上被他失手摔落的那道裂纹,反驳的话到唇边,又咽回了喉中。 经他这么失手一砸,只怕再生机盎然的蛋都会变作死物。 闻瑕迩抱着怀里的青鸟蛋,又是懊悔又是失落,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对君氏族人和家中弟子们来说,它的确极为重要。”君灵沉微俯身,探手取回掉落在地面的玉匣,“但于我来说,只是可有可无之物。”他打开玉匣亮到闻瑕迩跟前,道:“你不必再徒劳。” 这是想让闻瑕迩把青鸟蛋放回原处,不要再做徒劳无功之事了。 闻瑕迩盯着那只大开的空落玉匣,眉心不由蹙起,沉吟道:“它对你来说,当真只是可有可无之物?” 君灵沉淡声:“是。” 闻瑕迩心中却是半分也不信君灵沉的说辞,他推开那只玉匣,单手捞起地上竹篓,抱起青鸟蛋便往屋外走。 君灵沉叫住他:“你往哪儿去?” “养鸟。”闻瑕迩头也不回,径直走到屋外。 君灵沉这唬人的话只会让他胸中怀揣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决,即便这壳里的青鸟当真死了,他也要让这只青鸟在他手中死而复生。 庭院一角放置着一口盛满海水的白瓷坛,闻瑕迩走到那口瓷坛前,一股脑的将竹篓中的鱼虾螺贝全部倒进去,咸涩的海水气息霎时盈满大半个庭院。 闻瑕迩将一道赤符贴在坛身之上,坛中海水起伏片刻后,原本奄奄一息的海物又立刻充满了生机,在坛中畅所欲游。 万物皆备,闻瑕迩这才着手最后一步,把裂了纹的青鸟蛋小心翼翼的放进水中。顷刻之间,坛内的鱼虾螺贝犹如惊弓之鸟猛地游向坛壁边缘,身体紧贴在坛壁上连泡泡也不敢吐,与沉入坛底的青鸟蛋隔得老远,避如猛虎一般。 闻瑕迩见这景象,反倒松了口气。 青鸟习海水而生,要想令青鸟破壳重生,每日为其灌溉灵力为其一,连续灌溉满一月之后,便可以将青鸟蛋放置在海水里,让它在自己最喜欢的环境中生长。 君灵沉走到闻瑕迩身后,待要说话,闻瑕迩便立刻出声截了他的话头:“你要是想说些劝我不要再折腾的话,还是别说才好!” 君灵沉见闻瑕迩蹲在地上,两只手紧扒着坛缘,明若皎星的眸子含着期许的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坛底的东西,他沉寂似水的心境仿佛被人狠狠的搅动了一遭。他沉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闻瑕迩灿亮的双眸朝他看来,用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是我的东西!我还一眼都没见到过它就变回蛋了,让我如何能甘心?” 君灵沉闻言,眼睫微垂,唇角的线条却在不经意间往上翘起,他道:“你方才说,是为了让我开心才想让它重生。” -- 第369页 闻瑕迩话中破绽被揪了个正着,看似镇定实则心虚的为自己辩解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开心的,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见一见青鸟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别过眼没敢看君灵沉,小声道:“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君灵沉道:“但我从没说过把它送给你。” 闻瑕迩眉心一跳,“君惘,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拧眉盯着君灵沉的面容,质问道:“你的定情信物不送给我,还打算送给谁?” 君灵沉话锋一转道:“我从前送过你一把伞。” 言下之意,大约便是定情之物,一件足矣。 闻瑕迩却并不知足,极为贪心的道:“小红伞我要,青鸟我也要!”他目光如炬的盯着君灵沉的面容,不可一世道:“只要是你君灵沉的东西,我都要。” 他说完便朝君灵沉猛地一扑,两只腿熟稔至极的夹住君灵沉的腰身,双臂环抱住君灵沉的脖子,额头抵着君灵沉的额头,勾唇笑道:“自然,人我也要......” 君灵沉护好闻瑕迩的腰,惟恐人从他怀里掉落。闻言,只沉声道:“想要我的东西,你拿何物来换。”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还要我拿什么东西来换?”闻瑕迩用额头在君灵沉额心处轻轻蹭了一下,带着讨好的意味:“缈音清君可不能太贪心啊......” 君灵沉眸内色泽愈加深邃,闻瑕迩却还不知轻重的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餍足着声气问他:“一个白日都没见到你,有些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正是渐入佳境,情浓时刻,却听白瓷坛内忽然响起一阵哗啦之声,打断了眼下的旖旎气氛。两人侧目看去,只见一尾青鱼浮出水面,不断弹动着鱼尾挣扎着,看似是想从坛内离开。 君灵沉眉心蹙起,语气有些冷冽的问他:“为何将这些东西和青鸟养在一处?” “你不知道吗?”闻瑕迩颇有几分诧异的望向君灵沉,“你们家的弟子说,青鸟贪吃,若是将它和海物每日养在一处,它说不定会被贪吃的习性感染,为了吃到食物早日从壳里面生出来。” 君灵沉对此法有些嗤之以鼻,“妄论。” 闻瑕迩付之一笑,“你别小瞧这法子,说不定它此刻正在壳里馋的不行,正拼了命的想钻出来。” 君灵沉听罢,眼神掠过在水面挣扎的青鱼,落到坛底。 青鸟蛋沉在水底一动不动,顶端的裂纹在漆黑之色的映照下,仿佛又加深了几分。 君灵沉收回目光,抱着闻瑕迩转身回房,行至屋内时突然停下步伐,道:“我父亲,不日便要出关了。” 第147章 番外5·青鸟(下) 前厅里的红木圆桌,围坐着四个人。 闻瑕迩坐在君灵沉身侧,正对面坐着君思敛,和主位上端坐着的人隔的最远。 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吃食,海味居多,菜色精致,模样很是让人食指大动,此刻却不见一人动筷。 坐在主位上的男子,眉眼间与君思敛有五六分相似,神态间的冷冽与君灵沉又有异曲同工之意,只是眸中的神采既不似君思敛那般温和无害,也不似君灵沉那般渊深似水,而是透着肃穆与威严,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因此变得有些锐利。 屋内的气氛似乎都因他在此而变得有些凝重,鸦雀无声。 坐在对面的君思敛向君灵沉投来一个眼神,君灵沉会意,却并不作出什么反应,场面仍旧沉寂。 君思敛在心中叹息一声后,无法只能先行打破屋内的沉静,对着主位上的人出声道:“父亲,再不动筷,菜便要凉了。” 君崇俨闻声皱了皱眉,这才开始动筷。 闻瑕迩身板挺的如松直,眼神却径直往下落到桌面上,不敢轻易挪动半分。桌上众人都动了筷,他迟疑一会儿后才将自己跟前的一双筷子拿起,稍稍抬了抬眼帘观察着桌上的动向。 正在他踌躇着到底该不该随手夹一筷菜放进自己碗中做做样子时,一只螃蟹便进到了他干干净净的碗里。 闻瑕迩侧目看去,只见君灵沉面色如常的朝他轻颔首,示意他吃下。 闻瑕迩没敢说话,朝君灵沉投去感激的一笑。 君家的规矩多且严苛,其中一条便是食不言寝不语。当着君家家主的面,闻瑕迩很有眼色的收敛了自己的性子,本分的剥着碗里的螃蟹,安静异常。 待闻瑕迩恰好将一只螃蟹剥好食尽之时,君崇俨停了筷。随后,君灵沉和君思敛依次放下筷,闻瑕迩见状也立刻搁下了双筷,双手搭在腿上端正的坐好。 弟子们进来撤下了桌上的菜色,给他们分别斟了一杯热茶后便退了出去。 君崇俨执起热茶轻抿一口便放下,转头询问君思敛:“这些年,家中一切可还好?” 君思敛笑着答道:“家中一切都好,父亲不必忧心。” 君崇俨颔了颔首,道:“你这些年幸苦了。” “不幸苦,这都是女儿应尽的本分。”君思敛目光扫了一下君灵沉,“更何况有灵沉在,女儿这些年并未费什么心思,所做的也仅是些简易的琐碎之事。” 君思敛这番话显然是想将这二十年间打理虚无缥缈间的功劳推一半到自己弟弟的身上,而君灵沉却不领她这份情,直言道:“长姐殚精竭虑,操持良多,我并未出过什么力。” 君思敛嘴唇僵了一下,剩余的话头因君灵沉这句话皆数被堵了回去。 -- 第370页 闻瑕迩屏息凝神,视着前方,头也不曾偏一下,只将这屋内的对话当作过眼云烟般,不多做任何一丝引人瞩目的反应。 君崇俨那头沉默片刻,忽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君灵沉和闻瑕迩以及君思敛同时站起,目送君崇俨离去。 君崇俨却在行至屋门口时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朝屋内众人看来。闻瑕迩的位置离屋门最近,是以头一个便撞上了君崇俨那不苟言笑的目光。 闻瑕迩不自在极了,眼神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索性向君崇俨恭敬的颔了颔首,露出一个恭谦的笑来。 君崇俨见他面上露笑,眉头又皱了几分,闻瑕迩忙不迭的敛了笑,换上一副庄重的神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压着不往上翘半分。 君崇俨神色不明的打量闻瑕迩片刻后,便将目光转到了闻瑕迩身侧的君灵沉面上。 君灵沉眼光不偏不倚,回视着君崇俨的打量。 君崇俨再度出声,落下一句意味悠远的话:“自己做的抉择,莫要后悔。” 君灵沉下颌微低,淡声道:“是。” 君崇俨在他面上最后看了一眼,拂袖转身,远离了众人的视野。 闻瑕迩如释重负般坐回了椅上,他大约听出了君灵沉和他父亲这段没头没尾对话的言下之意,但心中起伏的情绪一时实在难以平静。 君思敛朝他安抚一笑,“瑕迩,别担心了。” 闻瑕迩捻了捻掌心生出的汗意,“第一次见君叔叔,紧张......” “父亲已经走了,你该缓过来了。”君思敛道:“家父向来不苟言笑,也是难为你了。” “没有,没有......”闻瑕迩连连摆手,“做小辈的理应如此,都是应该的。” 君思敛掩嘴笑了一声,亦打算抽身离去:“我先行一步,不打扰你们二人了。” 闻瑕迩起身迎送:“姐姐慢走。” 君思敛离去,屋内一时间又只剩下闻瑕迩和君灵沉两人,君灵沉从君崇俨离开后便不发一语,闻瑕迩拉了拉君灵沉的衣袖,试探着出声道:“我们不然......也回去吧?” 君灵沉很快点头,“好。” 二人行走在回屋的路上,方才一顿饭闻瑕迩吃的有些云里雾里,此刻心下便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闻瑕迩深知,君崇俨多半是不喜他的。毕竟因为他,君崇俨和君灵沉的父子情分出了很大的嫌隙,且眼下看来,这父子二人也没有修补这段嫌隙的打算。 他颇为烦躁的摸了一把自己的下颌,胸中对君灵沉含的愧意又加深几分。 君灵沉走在他身侧,看出他神情间的焦躁不安,便将他此刻的心境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君灵沉牵过他的手,指缝相扣,安抚道:“你不必觉得愧疚,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父子之间的关系,都如你和闻魔主父子一般。” 闻秋逢对待闻瑕迩,除了在修行和风月两件事严苛些外,在其他的事上其实极为宽容。 闻瑕迩自小在闻秋逢的羽翼下长大,闻秋逢对待这个儿子极为爱护和珍重,面上虽端着严父的态度,但实则打心底却很难严苛的去对待闻瑕迩。否则闻瑕迩也不会养成这般骄纵狂傲,盛气凌人的性子。 面冷心软,闻秋逢说是慈父也不为过。 是以,闻秋逢和闻瑕迩这对父子的情谊十分深厚,纵使从前亦产生过父子间的矛盾,但这矛盾顶多几日便会冰释前嫌,像君灵沉这般和自己的父亲一决裂便是数十载,闻瑕迩从不敢想。 闻瑕迩用尾指抠了一下君灵沉的掌心,垂头丧气道:“但是你和你父亲会变成如今这般,的确是因为我......” 君灵沉虽然口中不提,但闻瑕迩心下却清楚的很。 君灵沉见他闷闷不乐,沉吟道:“我与父亲的关系一向淡薄,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与闻魔主之间父子情义深重,并不是旁人都能学得来的。” 闻瑕迩愣了一下,脱口道:“你羡慕吗?” 君灵沉闻言稍显迟疑,一时没能答上来。 “你羡慕也没关系,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闻瑕迩连声道:“我父亲从前在世时对你很是欣赏,他泉下有知,知晓我如今和你在一处,一定会很欣慰。” 君灵沉凝视闻瑕迩,眉目间的清冷在这一刻变得柔和,连同一身锋芒毕露的冷冽之意也随之褪下。 他轻声应答:“好。” 闻瑕迩听得这个“好”字,耳尖有些发烫,“我父亲是你的父亲,往后君叔叔也是我的父亲......” 君灵沉声如浮羽,飘进闻瑕迩心间:“好。” 闻瑕迩彻底红了耳廓,拉扯着君灵沉大步往回走,随口胡诌道:“该快些回去给青鸟蛋换海水了,不然它嫌脏不肯出来......” 君灵沉由着他牵行,“迩迩。” 闻瑕迩侧目:“怎么了?” “禹泽山冬日寒凉。”君灵沉道:“待到了春日,我们再离开临淮。” 闻瑕迩愣了一下,旋即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好。” 他拉着君灵沉的手加快步伐,含笑的声音荡在君灵沉耳畔:“只要你喜欢,住多久都行,我陪你。” 冬月来得早去的也快,又过了正月,待到二月便是立春了。 闻瑕迩和君灵沉在虚无缥缈间一同度过了这个冬日,其间闻瑕迩不忘每日悉心照料放置在海水里的青鸟蛋,水里的鱼虾螺贝换了一次一次,但沉在水底的蛋却仍旧没有破壳的迹象。 -- 第371页 而君崇俨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闻瑕迩这段时日同这位君叔叔打过的照面,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是以他在之后面对君崇俨时,便不像初次那般胆战心惊的紧。 刚过了立春,君灵沉便得了禹泽山的传讯,不日便要启程回宗门一趟,闻瑕迩自然是要同君灵沉一道离开。 临行前,闻瑕迩单独找大黑谈过一次话,大黑听他要离开虽有不舍,但还是委婉的表示自己想要守在君思敛的身侧伴着对方。 闻瑕迩心知劝解对大黑无用,便收了心思,让大黑多保重,往后自己再和君灵沉一起回来看望他。 之后,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又亲自去君崇俨的屋里拜别了一遭,君崇俨仍旧是那副肃穆的神情,闻言只简洁的叮嘱一句:“万事留心。” 闻瑕迩和君灵沉行走在虚无缥缈间那条雾气缭绕的小道上。 闻瑕迩心情不错,拿出随身携带的白玉箫,朝君灵沉抬了抬下颌:“灵沉老师,学生练习《诉衷情》一曲多日,老师眼下可要检验检验学生这段时日的勤苦奋学?” 君灵沉向他颔首:“吹奏不好,便要受罚。” 闻瑕迩不以为意的哼了一声,旋即唇抵箫口,和缓幽沉的箫声便响了起来。 曲调如怨如慕,似孤鱼落入寒潭中,不断摆尾游移,激打起潭内数道水花,妄图让其与之一同沉沦,抵死缠绵。 闻瑕迩不仅将这首《诉衷情》完整流畅的吹奏出来,同时亦将君灵沉吹奏时的心境,演绎了十成十。 闻瑕迩放下玉箫,朝君灵沉挑了一下眉:“我吹成这个模样,不信你还能挑出我的错处。” 君灵沉握住他拿箫的手,正待说话,闻瑕迩的袖中突然掉出几片青色的壳。两人具是一愣,下一刻,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从闻瑕迩的袖里猛地飞出,一声清亮的啼叫响彻四下。 闻瑕迩和君灵沉同时抬头,只见一只通体青色,头顶上长着一圈白色绒毛的小鸟,扑腾着翅膀停在虚空,用着一对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瞅着闻瑕迩和君灵沉。 闻瑕迩喉结滑动,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这只幼鸟的头顶,它便立刻仰起脖子,萦绕在闻瑕迩和君灵沉身侧盘旋,口中不断发出清丽的啼叫。 逢情破壳,因情而生,为情致死。 却也能因诉衷情,再度重生。 闻瑕迩望着这只幼小的青鸟,忍不住笑出声:“原来我的定情信物长的就是这个模样啊......” 君灵沉道:“还满意?” 闻瑕迩想了想,“有点傻。”说完又忙不迭道:“不过我喜欢。” 他歪头看向君灵沉,突然道:“去过禹泽山之后,我们再去何处?” 君灵沉紧握闻瑕迩的手掌,道:“青穆的雪,墨南的山。冥丘的湖,临淮的海。还有司野春日的竹海,以及这世间的一切,你都要陪我看尽。” 闻瑕迩目光澄明,眸中好似已倒映出君灵沉口中所说的一切景象,变得明亮异常。片刻后,他道:“好。” 伴随着这声掷地有声的应答,青鸟展开翅膀飞向天边,周遭的缭绕烟波逐渐淡去,头顶上方的春日显露出真容,浅金色的日光布满他二人前进的路。 此去前山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红尘漫漫,有一人于身侧共执手,前路曲折多崎,亦再不觉困苦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