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怼了国公就跑》 第1页 《孤怼了国公就跑》作者:落月无痕【完结+番外】 文案: 大乾是个奇怪的国家。 皇帝不是太子他爹。 神官耳朵里塞棉花。 温国公他人见人爱。 偏偏太子只想泡他—— 温国公袖着手仰头看屋顶上的太子:“你下来吧!” 太子一喜:“你担心我吗?” “不是。”温国公恳切道,“瓦片太贵我怕你赔不起啊。” 太子撩汉心得:得追,追不算,还得要脸。啊,这东西我最有。 【老谋深算美国公VS头铁清奇太子受。论一棵铁树是如何被攻略的。朝堂无风险,恋爱零压力,攻受互宠小甜文。】 本文由《温国公动不动就撩(划掉)我》《他总是想太多我一直这么说》友情赞助。隔壁冷面无情大师兄提供情感指导,机智过人大师嫂提供技术支持。日更哒。谢谢小天鹅们爱我。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仪,元霄 ┃ 配角:大乾众人(滚 ┃ 其它:主攻,双视角有 一句话简介:然后被掐住了后颈皮 第1章 大乾温国公 天福十五年,大乾迎来了冬日里数年来最大的一场初雪,洋洋洒洒,扑天盖地,不一会地上就覆满了白色,被鸡鸭鸟禽踩出无数个爪印来。 这雪来前没有征兆。 元帝顺着胡子询问神官天相今年会否有雪时,年轻的神官抓着牌子沉吟了一会儿。 在陛下期盼的眼神中。 诚恳道。 “没有。” “……”元帝沉默了一瞬。“爱卿是不是再卜算一下。” 瑞雪兆丰年。下雪可是件好事。如果下大雪,那就是件大得不能再大的好事,几乎能以喜宣告全国,明年必然丰收。那这丰收的功劳归谁呀?当然是扣在英明神武的大乾元帝头上! 但是被神官这么一秃噜,元帝脑门上就不长草了,荒原一片。 元帝暗示道:“天相嘛,要细看的。卿还年轻,看错也不无可能。” 这神官上任才一周,七天,被辞退了连半个月工资都捞不着的那种。他被问得一懵,心想,诶这卦像就是显示没有雪至啊,怎么陛下听不懂人话咋地。又一看老神官,眼睛拼命冲他眨,灵窍一冲恍然大悟,一拍手心。明白了。一定是嫌他说的不够详细。 “陛下请放心!”年轻的神官信誓旦旦。 “今天没雪,明天没雪,后天更没雪!今年冬天,是不会下雪了!”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元帝:“……” 老神官:“……”哭着捂上脸。 温仪袖着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直到脚尖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他拿眼一瞥,轩辕仇满脸写着‘求求你快点换台’几个大字。温仪又瞅了瞅元帝,老菊花似的眼角正在抽搐,那手按在龙椅扶手上,攥得死紧,大概下一秒‘来人把这喋喋不休的庸臣拖出去宰了’就要出口。 当救则救胜造七级浮屠! ——是要讲条件的。 温仪嗖地伸出一只爪子——五根手指。 五瓶蜂琼。 老神官跳起来。五瓶!你抢啊!皇帝一年到头也就喝三瓶! 温仪眉毛一挑,不干啊,行。 他长长一躬身:“陛下,臣有要事需回府打理,暂且告退……” 话音未落,余光就见轩辕仇吹胡子瞪眼。五瓶就五瓶!你小子给我记住。 温仪心中轻笑一声,继而说:“告退——之前,还有事要秉奏陛下。” 元帝倚着椅背:“说。” 温仪便道:“臣昨日与小玄光打赌,如果他输给臣,今日所言所行,就全得反着来。臣和他赌什么呢,赌出了坤定宫的第一眼能不能看到漂亮姑娘。臣,赌有。” 他说到这里特地停下来看了看元帝表情。 元帝这人有男人的通病,喜美色,年纪虽大,爱美之心更胜以往,听到这个荒诞的赌约果然一笑,颇有兴趣道:“坤定宫是神官所在,都是年轻男子和侍卫,怎么会有姑娘。可是看你的意思,神官他竟然输给你了?” 温仪笑道:“不错。宫里有规矩,不许女子进入坤定宫。那陛下猜猜,臣为什么会赢。” 元帝当然不知道。 轩辕仇看戏正得劲,便见一根指头从衣袖中伸出来往他脸上一戳。 “因为臣,把老神官打扮成漂亮姑娘,提前约在门外了。” 元帝哈哈大笑:“这最多算个老婆子吧!” “非也。美丑皆不在表象。神官为国祈福祭祀多年,终身所奉大乾,他的内心岂非比天下第一的美人还要美?大乾文深蕴厚,向来尊重忠臣,那么在陛下的天眼中,老神官,自然当得上漂亮二字了。” 这一番话落地,既夸了元帝是明君,又暗提神官对大乾贡献良多,把元帝哄得龙心大悦,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生出的恼恨杀心。元帝捋着胡子称赞:“倒有几分道理。” 既然温仪这样说了,那么方才神官所言就都是反话。 不但会有雪,还会有大大的雪。 所以元帝不但没有杀,还吩咐了大大的赏。 “可是老爷。”温蝶说,“你怎么知道会下雪。要是不下雪,那不就成了欺君之罪。” -- 第2页 温仪撑着脑袋,手里扔着葡萄玩,还没回答,就听温蜓说。 “老爷说下,又没说什么时候下。天要不要下雪是天的事,关老爷屁事。” 嚯。 很有道理。 温仪一乐,一颗葡萄就弹到了温蜻脑门上:“小兄弟很有前途。” 他起身踱到窗前,脑袋探出去看,就这么会说话的功夫,外头已白了一片,偶尔从中露出些松柏绿色来。看够了这院落,又伸长了脖子往上看。 四方天空如井,漫天飞絮。 大乾野史中说,天外有仙降福于世,大乾第一任皇帝就受天神指点,故于乱世中开辟出一方皇朝出来。他们隐在大陆东极,有缘者寻之,寻常者找不见。温仪眨眨眼,化去落至睫毛的一点雪沫,将脑袋缩回暖和的屋内。仙他没见过,但是怪力乱神,他可没资格说不信。 毕竟这天福的年号,还是因为他改的。 大哉乾元,大乾皇亲姓元。皇帝本来不是皇帝,是前任皇帝的叔叔,早早就被踢到外边封了王,谁知道前任皇帝命短,又因为太年轻还忠于妻子,死时只有一个儿子。皇帝死了,唯一的子嗣继位毋庸置疑。 可就在丞相要将那奶娃太子抱上皇位时,元麒渊——就是当今元帝,举着前任皇帝他爹也就是他哥的一道圣旨策马就闯进了皇城。 圣旨一展,上面叽哩呱啦说了一堆,总结下来就那么一句话:让元麒渊当皇帝。 这朝臣能信吗? 不能啊。 明摆着太子都在这,你一个在封地呆了几十年的老爷爷和他抢皇位,怎么说也太不把这剩下的皇叔放在眼里了吧。 元麒渊冷笑,轻吁一声,一身战甲,连马也未下,一手握长·枪,一手举圣旨。 他爹能生,老来得子,故这位小皇叔此时也不过三十出头,几乎与景帝同岁,又为大乾浴血沙场征战多年,一身煞气,根本不是文臣能抵挡的。而朝中武将又有大半是他的人马,兵阵一摆,除了以头抢地来指摘,谁能奈他何? 元麒渊嘴角噙笑,眉羽飞扬,将圣旨往老臣前头一扔:“萧相,你任大乾右丞,至此已有两朝,父皇的笔迹最是熟悉。你来瞧一瞧,这究竟是本王伪造,还是确有此事。” 所有人一听,都去看萧相。老丞相心中本不信,可对于前朝皇帝的笔迹,他太熟悉了,所以捡起来一看,整个人都呆了。他反反复复摸索了好多遍,这确实是老皇帝写的。可是老皇帝临终不让太子继位,让他弟继位,是什么道理呢? 众人一看萧相反应,心中都咯噔一记。 元麒渊居高临下道:“本王隐忍不发多年,任你们的小皇帝折腾,只想着大乾正统只要能延续,谁当皇帝不是一样?可眼下你们这群老糊涂,只想正统,竟要扶个小崽子继位。” 他手一指,太子尚在襁褓。 “只能吃奶的娃娃懂个屁?” 又一指,皇帝他弟一个哆嗦。这小皇叔向来杀伐果决,被他瞪一眼,腿都要软的。 元麒渊毫不客气:“让祈亲王当摄政王?他除了吃喝玩乐会个球!” “本王皇旨加身。”元麒渊两道铁钩眉如同利剑,铁掌一竖,身后铁骑军便一声大喝,震天动地,“战功加身。这摄政王,不当也罢。让你们坐了多年的皇位,倒是能还我了罢!” 战甲锃亮,萧相握着圣旨的手在微抖。 皇帝刚殁,太子还小尚在吃奶,而祈亲王—皇帝唯一的弟弟,不成大器。大乾皇叔武王却征伐沙场二十载,战功赫赫,又有老皇帝亲笔圣旨。他已年有七旬,还能扶持新帝几年?大乾自开国皇帝起就不曾起过内讧,难道今日要为皇位血流成河?可即便是血流成河,又能抵挡这铁骑军多少,最终不过是伤人伤己伤气运。 太子的哭声忽然传了过来。 萧相一震,心中忽然下定了决心。若不允,恐太子今日便没命了。当时就跪下来,以头磕地:“老臣恭迎新帝!” 两朝元老一跪,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小命比较重要,谁当皇帝有什么要紧的,反正大乾还是姓元。于是也纷纷跪下来:“臣等恭迎新帝!” 元麒渊哈哈大笑,手中银枪旋了个漂亮的枪花,横握于手,道:“不是新帝。” 万物归一化元。“是元帝!” 便听这时,忽然一声炸响。 天上凭空落下一个人,哐地砸在欲要偷袭元麒渊的一名侍卫身上,将他直接砸晕了。 这便是因为在山贼手下救了个人结果被砍死的温仪,第三次随机落地在这里。 他这一摔,惊呆了所有人。 元麒渊手中·长·枪本已要刺穿那名侍卫的胸膛,却因温仪这一掉而收了手。 后来的元帝略一沉默,勾了勾嘴角,转而举枪朝天,道:“看来朕任这元帝,是天意归顺。此人横空出世,倒是救了你们一命。今日朕大喜,改年号为天福。而他护驾有功——” 元麒渊横枪一指,似笑非笑说:“便封为,护国公!” 萧相顿时大伤大怒,护国公是何等尊崇的地位,这个不知从何方来的小屁崽子,连是妖是人都分不清楚,竟能在大乾享此封号。元麒渊简直糊涂!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元麒渊断声道:“你们能让一个小屁崽子当皇帝,朕就不能封个有功之人?从现在起,朕的话就是天命,与朕相抗便是与天相抗。朕看你们谁敢!” -- 第3页 敢当然是有人敢,萧相就敢,他敢以头抢地——老臣就喜欢动不动以死相逼。但是对从前的皇帝奏效,却不对元帝奏效。爱死死,他乐得清静。 于是就在萧相要去死一死的时候,他被人拉住了。 “萧相啊,你想想太子。你死了,就任他被人欺凌吗?” 这话就扎心了。 老臣对小孩子总是寄予厚望的,他一想,是啊,他死了不是白死,一点用没有不说,还让太子更加无人照看。这么一想通,当时就决定不死了。 元帝顿时有些失望。 萧相这个糟老头,庸俗地很,也狡猾地很,他念头一变,反顺起元帝的心意来。 陛下好,陛下对,你爱封谁就封谁。 封这小屁崽子好啊,又不是谁的皇帝国戚,不属于当朝任何一支,不就当是多了个吃闲饭的。他还顺便救下了侍卫大统领的命。这么一想,这天福说不定是冲着他们来的呢!萧相这么一寻思,连看温仪的眼神都顺眼了不少。 大乾天福年,从此便定了。 一过就是十五年。 不过这个初衷温仪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神官相传的一个版本。 说他脚踩祥云身披霞光,从大陆东极仙山之地而来,天降福星到大乾,得福星者得天下。 是这样,胡诌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对头以身弑我[修真]》,老对头被传殉情后捂紧马甲相爱相杀的故事,照旧会先存稿的(最多一个月啦),争取在日更的基础上,更加改进自己。小伙伴们有兴趣的话可以戳文案链接或专栏。 第2章 爱好特别 这场初雪来得虽晚但很硬挺,一落就是两天一夜。时间算不上特别长,但雪大且密,平都气候又干燥,两天的雪一盖,一脚下去还是能踩出个坑的。国公府在平都三巷街,朱红大门,鎏金牌匾,好大两只狮子啪往那一蹲,成天里就关着个门,经常有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这,一停就是一天,偏偏没怎么见过这里有人进出。 “三巷街是什么地方,平都最热闹的去处,我想不开才走正门,成天被人候着当猴看吗?”温国公穿了件紫花轻袍,罩了件夹袄,搓着手去钻后门。府里的仆役对此见怪不怪。温蝶小跑着拿了件轻裘要给温仪穿上,被温仪抖着手给拦下了。 他冷。 但是有种倔强,叫坚持见鬼的原则。 “老爷干什么去?” 温蝶迟疑道:“卖苦力?” “错。是工作。”温仪揪起衣服上厚实的白毛毛,“从穿衣做起,这就叫敬业。” 这话说得温蝶眉一动。 他刚想开口—— 站在一边的温蜓就捅了自己哥哥一下。闭嘴吧,歪理你是说不过老爷的。 “……” 这倒确实。 温仪这才满意地看着他们不说话了。 当老爷就该有权威。 国公府内共有一百二十二口人,自跟了他,不管从前姓什么,一律随他姓。什么蝴蝶蜻蜓,梅兰竹菊,花红柳绿,能想到的字都被他取了一遍。不分男女。 烂俗的文化水平和大乾皇帝有得一拼。 “好好看家,老爷中午不回来。” 说着温仪就揣着手闪身出去。 ——被马喷了一脸口水。 “……” 后门比较清静,除了拉泔水的平时没啥人走,但是今天外面停着的马车三五辆。马是汗血宝马,车是香车,里头坐着的,应该也是绝色美人。 不是应该。 而是就是。 因为这个绝色美人已经撩开了帘子,纤纤玉手后,露出一张可以英武但绝不纤细的脸。 “温国公。”他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温仪:“……”他扭过头去问身后人,“这人谁啊。” “白府二公子。白娞璋。”说着温蜓凑上前,悄悄摸摸说,“听说是平都第一美人。” 第一美人…… 温仪打量了一下对方这饼大的脸,英挺的眉,粗狂的长相,配上这扭捏娇柔的作派。由衷发出感慨:“怪不得是听说。” 白娞璋缓步走下,一身白裘,镶了红色脖领,他刚走下马车,就有识趣的家丁给他打了伞。伞是流苏伞,边儿珠帘垂得叮当响那种。 哗一撑开,温仪忍不住咳着翻了个白眼—— “不过数日不见,温国公就将娞璋忘了吗?” 白二公子顶着张和柔情不搭边的脸,如此轻声地说。 哀怨之情溢出伞外,仿佛温仪欠了他一堆情债。 温仪想走,但他走不了,因为这马车将他的门,围了个结结实实,连条缝也没有。 这白二公子好大架势,别人都是单独来,就他仿佛把家都搬了来。 他这么困惑,温仪也同样困惑。 “肯定没见过。”他说。“毕竟这么清新脱俗的人,一见就不会忘。” 这毫不做作的称赞来得突如其来,反而没令白二做好心理准备。他呆了一呆,突然捂上脸:“想不到温国公这么爱说大实话。” “……” 所有人眼神齐刷刷地看向白家家丁。打着伞的家丁神情淡漠,司空见惯。 就几句话的功夫,温仪打了个喷嚏。白二是穿得厚厚的一丝风也不透,他可还是轻皮薄壳。 温国公揉着鼻子:“二公子,我还有要事,劳烦让一让。” -- 第4页 白娞璋看了看他,语气十分熟稔:“你要去哪里。” 温仪一时语塞。 “二公子既不是温府管家,又非我妻妾,甚至连客人都不算,如何还能管我行踪?” “我送你啊。” “不用了。” 白娞璋还要再说,温仪却道:“二公子,若无事找我唠嗑就不必了,若有事,下回拿帖子上门,后门口堵人到底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说着不待白二回话就扯着嗓子叫唤:“三儿!” 就听这一声喊,忽然从檐后翻来一个黑衣人,麻利地拎起温仪的领子,唰地一下飞老远。 被甩了一脸雪的白娞璋:“……” 欺负他穿这么多不好飞吗。 他看了看后门看戏的几个人,温蝶温蜓包括倒泔水的大爷麻溜儿地将脑袋缩回了门里。 一边的家厅还尽忠职守扮演着只会撑伞的大树。 白娞璋问身边人:“温国府都是些这样的人?” 家丁本份道:“二公子指哪样。” 白娞璋指了指紧闭的小门:“目中无人,不讲礼数,和传闻一点也不一样。” 家丁想了想:“二公子。” “嗯?” 这一声鼻音千娇百媚,媚得家丁都快昏过去了。他努力扼制住自己想要打上这张粉黛大汉脸的欲望,尽责道:“不巧要告诉二公子。他们和传闻……” 就是一样的。 马上飘,墙头草,看人讲礼坑不少。 “至于温国公翩翩君子和雅过人。”家丁说,“那都是编的。” 民间对于这位年纪轻轻就位列国公的神秘公子,总是抱有了极大的好奇心,何况大乾神官特地上神台为温国公卜卦,说他乃大乾天降福星,佑民平泰,犹如镇国之宝! 久而久之,人们就被自己的脑补和滤镜给打败了。 至于白二公子,虽然还没有滤镜,但是刚从外面回平都,听了人云亦云也是情理之中。他铁眉微蹙,哀怨地叹了口气:“此次是我大意。那我只好——” 打道回府? ——不。 “等他吃饭了。” 耳朵贴上门的温蝶几人:“?”吃饭几个意思?还没回过神,脖子就一紧,一边一个被年轻的少年郎给拎了三尺远。就听砰一声,裘衣镶脖的白二公子‘弱柳扶风’地站在那里,在一片尘烟滚滚中施施然收回腿,就掩上了口。 “这门踢我。好痛的——” “……” 能要点脸吗。 后门不着火但没了门扇,老爷他还不知道。 这会儿温老爷正被秦三拎着脖领子,几个起落,灌了一嘴的风。好不容易落地,温仪才喘了口气:“三儿,老爷快被你呛死了。” “温总管让老爷每日练功,老爷不练,那么老爷如果逃跑是被风呛着,也是活该。” 秦三这样忠心耿耿地讲。 温仪:“……” 秦三什么都好,人帅功夫高,大难临头从不跑,就是爱噎老爷。 他拍拍身上雪渣,一边朝来福茶馆走,一边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秦三道:“回老爷。他是白征将军的二公子。白征还有个大儿子叫白芝璋。” …… 温仪翻着眼睛想了想,在脑海中找出点影子来。“贺楼明好像有个属下姓白。” 秦三:“就是他。” 贺明楼是大乾第一武将,被前前皇帝封过名号为武神,沙场征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光是他的名字就让敌方闻风丧胆。现任元帝上位后,贺明楼就一直镇守在西陲,以防羌族进犯。西陲还有个和大乾相距很近的抒摇国,多年僵持,是大乾劲敌。秦三说的白征,就是贺明楼最得力的手下,大乾能在大洲五国中疆域最为辽广,怎么说也有贺家军一半功劳。 温仪嘶了一声:“白征他儿子找我干什么?”要说贺楼明,大家在朝堂上还见过面,好歹算是点头之交。要论到贺明楼的手下,那是八杆子都打不着,何况是杆子的儿子。 秦三委婉地提示:“你对人家不负责?” 你是想说睡了就跑吧。温仪有些痛心:“看着那张脸再说这句话!” 秦三以拳抵口,清咳一声:“老爷,茶馆到了。” 茶馆门口候着的小二眼尖,见到这洁白一片的背景中走来的两个人立马心如明镜,溜烟儿跑到内堂低声说:“掌柜的,温国公来了!” 什么?钱掌柜正拨着算盘,立时将算盘一推,拉过旁边小红绳。金铃声顿时响彻了整座茶馆。三层住房的,二层包间的,一层大堂的,小二顿时进入了全员戒备的状态。在温仪到达茶馆的前三秒,他们已调整好了表情。 温仪推开门。 钱掌柜就将算盘一搁,清脆一声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这活你还干不干了!” 温仪赔笑道:“家中有事,家中有事,掌柜的多担待了。” “嗯。”钱掌柜发完该发的牢骚,这才矜持道,“看在你手脚麻利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只是缺失的工钱,肯定不能算给你。如今二层有贵客,你就去二层包间里候着吧。” 温仪连连道是。 钱掌柜瞄着温仪上了楼,一招手就将小二叫了来。 “二楼几位客人?” 小二机灵道:“掌柜放心,楼上今日就包出去一间,总共也就三人。听话音是外地来做生意的。领他们进门时我看过,不像刺儿头。”要是刺头,他也不会把人往里领。来福茶馆做生意很看人,瞧着面善顺眼的,茶钱都能省,瞧着不顺眼,大门儿都别想往里迈。 -- 第5页 掌柜嗯了一声,八字眉忧愁地翘了起来。 出钱让人骂,这事恐怕只有温国公一个人干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钱掌柜: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谢谢三爷打赏! 第3章 本是美人计 大乾众所周知温国公有个毛病,喜欢体会民间疾苦。钱掌柜头一回接待温国公时,因对方穿着朴素,故不以为意,只当自己招了个贴心下手,结果被来喝茶的显贵叫出温仪的名字,震惊地差点背过气去。 不过大乾众所周不知的是,这间茶馆是温仪自己开的。温仪刚置办这家产业的时候,是想多个打探和交换消息的渠道。茶馆人多嘴杂,但隐秘性好。所以他就设了这么个地方。 初回温仪去当小二打工的时候,秘探回报元帝:“温国公近日频繁去了茶馆。” 元帝:“女人?男人?有事?” 秘探:“赚钱。” “……”元帝琢磨了一会儿,“再看看。” 又看了好几次。 温仪确实去端茶送水。 元帝摸着下巴想了很久。 隔日温仪收到了一箱的珠宝。 与掌柜的唱完戏,温仪就直接上了三楼。 这里的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间,三楼也是包间,只是包间里藏了暗阁。天字厅的门正半掩着,温仪拿了个水壶,肩上挂着布巾,敲了三声后便闪身进去了。外头听不大见动静,只晓得大约是送个水。因为也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温仪就从中走了出来,布巾还在,水壶却不见了。‘他’整整衣襟,就去招待二楼的客人。瞧着并无二样。 而温仪去过的天字厅内,半朵牡花屏风后,一坐一站了两个人。 坐着的那个穿了浅色交领长袍,同色束口箭袖,下摆缀以流云,右片暗绣尾凤,外面披了件立领银纱褙子。色样虽简朴,可这针脚做工细致,一看便不是寻常子弟。他面上戴了半副鎏金面具,只露了双眼睛出来,眼尾略挑,看谁都是温润含情的好模样。 另一个,就是玄衣金冠,瞧着威严勇猛,额角却刺了朵红梅。 若有认识的一定会惊讶,大洲男女皆爱绘饰,但绣金蕊红梅的只有一个。 瑶海易玄阁阁主,严瑾。 进了易玄阁名单的人,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他们的追捕。红梅如血催人命,说的就是严瑾。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严瑾随侍一侧。 “你说元霄已经在路上?” 严瑾道:“大约还有二十日便至平都。” 二十日。温仪沉吟,如今就已是腊月初三,按这日子算,等元霄到了平都,过不了几天便要过年。几天的时间肯定赶不回凉州,堂堂大乾‘太子’,难道要在半路过年?传出去必然不像话。看来,他这个年是要在宫里过了。 严瑾看着他:“元帝没有提起么?” 温仪一摆手,哎然一声大叹:“提什么。元帝你还不知道,对咱们太子是闭而不谈,就算有人递了折子上去,大约也会眼瞎没看到。毕竟太子这身份,于大乾来说,也是历史头一遭,往前没有,往后估计也难寻。”谁家当朝太子是自己侄孙。 元帝精明,他知道自己入宫虽手持圣旨,未伤一兵一卒,却也会架不住后世传言,活着时尚能控制笔墨,眼一闭知道个屁。为免落下个篡位的名头,以示自己不过是遵从老爹意思,代替短命的侄子当这个皇帝,十分慷慨地留下了前太子的性命。 元霄,便是景帝——前任大乾皇帝唯一的儿子。 也是元帝——现任大乾之主的侄孙。 严瑾道:“皇子到了十五,就该由神官赐字。只有受到神官福祝的皇室子弟,方能享一生尊荣。霄太子今年已有十六,按规矩,他去年就该被召入京。”元帝却声都没出。 温仪哂笑一声:“元帝是故意的,就做给大家看呢。”就要景帝旧臣看清楚,这位霄太子就算仍是太子又能如何,太子可以不废,却仍然抵不过天威。可惜这位霄太子身边外戚少,没几个说得上话,要不然何至于十二年来,都在凉州这种荒僻的地方。 他又问:“这回是谁和元帝提的,你可查清楚了?” “元帝自己一人作的主。” 温仪想了想,挥挥手让他下去:“知道了。” 严瑾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霄太子这一生估计也只是太子,和温府不会有任何关系。最大的关系,也不过是当初元帝抱着太子塞给昏沉中的温仪时,太子在他手上撒了泡尿。温仪向来不爱管朝中事,如今破天荒管起这位‘帽子’戴得紧紧的太子,实在罕见。 “我打听这个做什么?”温仪站起身,负手于后,褙子一角被他攥在手中,捏成了个球。 蒙着半张脸的人似乎是轻笑一声,眼睛就弯了起来。“我打听这个,不是很正常的么。” 毕竟众所周知,温国公特别爱八卦。 温国公有个‘广为人知’的爱好,听八卦。但在广为人知里头,又有个鲜为人知的秘密,他听的八卦,比较特别。比如说哪里出来个神人啦,什么三岁童子会背百家诗啦,有人见了蓝光剑仙啦,诸如此类,甚至哪个地方传来什么蛇精美人的传闻,温仪都要去瞧一瞧。 因为他这特别的爱好,元帝对他特别放心。 -- 第6页 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这饭搭子只会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屁用没有。 也因为这爱好,温仪和神官走得很近。大乾的神官,不是吃干饭的,莫说本事大小,他在勘国运、看星象方面,确实有些能耐。温仪因为自身特殊的原因,就特别想从神官那得到些好处。有回他问轩辕玄光:“你看我是什么?” 神官正襟危坐,沉默了很久,吐出一个字。 “人。” “……” 从那以后温仪就放弃了与他交流。 求人不如求己,是这么个道理。 “对了,今日白征将军府中二公子找上门。”临在严瑾要走前,温仪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听说他常年浪在江湖不问朝堂。你查下他活动地域在哪一带。” 活动地域?结合方才温仪突然问起霄太子,严瑾心中一动:“难道你怀疑他——” “和霄太子有关。”/“看上了我。” 激动的严瑾:“……”他冷静下来,“你再说一遍。” 温仪眨眨眼:“你是指看上我?” 严瑾沉默了一下,冷笑一声,毫不动容地走了。 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 温仪走到铜镜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里面人俊眉灿目,神采飞扬,顾盼之间就是大乾女子心之所向。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自言自语道:“怎么说我也算得上大乾第一美男子,看上我很不敢相信吗?” “是第二。” 温仪迅速转身。 秦三抱着手臂靠着门,露出个毫无诚信的笑。 “新出炉的第一就在二楼包间。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二楼包间只坐了三位客人,从西南来的,做丝绸生意。他们牵的马是汗血宝马,马背驼的箱子是黄花梨木箱。几人身上环佩叮当。身披斗篷,面覆纱巾,仿佛跋山涉水而来。为首那个瞧着身形尚小,但只露出半副眉目,依稀可见昳丽。不难想褪去面纱后,会是何等风情。 ——就是毛还没长齐。 他们已经在这坐了很久,久到茶都喝了六壶。 够让他们跑很多次厕所。 “炳容。” 昳丽那位说话了,声音也比较低,辨不出男女。 “你确定温国公在这里?” 苏炳容道:“是。” 那人皱着眉头,眼神有些阴郁:“我回平都要见的难道不是皇帝?” “殿下。他是大洲五国初创以来,唯一一个金口玉言便成真的男人。神官说了,得他者便得天下。元帝就是因为有他在,才能抢了您的位子这么多年啊。” 元霄想了想:“见了他要如何。” 他两个手下半天没说话。 最终是白芝璋开了口。 “就看看。” 他说。 ——他就值个看看? 偷听的温仪立马挺直背。他想了想,招过秦三。 正大光明在包间‘密谋’的三个人浑然不觉。 元霄震惊到了:“就看看?老子披星戴月一路骑死八匹马过来的,你说就看看!”他妈的连摸也不摸一下吗?那他累死累活图什么? 苏炳容的笑有些僵硬,眼神飘乎。 那他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太子头上还有一排叔叔王爷虎视眈眈盯皇位,谁不想得到温国公的扶持。一个几乎是被流放在外的旧太子拿什么和人家比。这脸倒随了母亲生得还可以,马马虎虎够上演一出‘美人计’的狗血戏码和别人拼一拼。 可当谋士呕心沥血熬制出一个完美的戏本,顶着黑眼圈去和白芝璋找自家主子商量时,欣慰的笑就僵硬在了脸上。 过期很久的太子殿下耍着柄大锤舞得虎虎生风,哐当一声将柴砸了个七八开,狞笑道:“王妈,这些柴够吃个七八顿了吧。” 王妈扶着门槛,好一会儿才平复了被锤得嗡嗡响的心。 “够,够用了,殿下。” 殿下便笑起来——阴恻恻的。 特别渗人。 苏炳容:“……” 他摸了摸老心,觉得有点痛——被砸痛的。略有些痛苦地问白芝璋:“我听说你有个弟弟。脾气温婉可人,能不能请过来给殿下上两节课?” 白大公子想了想自家扭捏造作的弟弟和狂笑的殿下站在一起的画面—— “别提这么可怕的事。”他说。 闹心。 连未来国君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就这样因为他的一锤子给夭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大不想看的那个画面: 身强体健的二弟(扭捏一笑):大哥~ 清俊可人的汤圆(翘腿狞笑):白大。 …… 啊,他心口痛。 第4章 陈皮太子 就在元霄怀疑自己放着‘好山好水’的凉州不呆,跑平都来干什么的时候,他们等着的第七壶水终于送到了。厚重的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脸生的小二将水搁在桌上,随同的还有一盘梅花香饼。 “客官慢用。” 元霄看了他一眼:“慢着。” 温仪脚下一停,不动声色想,不会吧,这就看出来了?他心中虽然这样想,面上却当然不能显露的。何况如今他一身布衣,还贴了人·皮·面具。 温仪调整了下神情,便转过身,就听元霄说:“我们没叫点心。” -- 第7页 就问这个?温仪沉默了一下,说:“特别服务,送的。” 元霄又道:“我看你面生,先前来的不是你。” “……特别服务。换的。” 过期殿下看着他:“要钱么?” “哪个?” “全部。” 温仪说:“糕不要钱。” 过期殿下眼睛眨也不眨。 “……我也不要。” 这位乔装得很不像样的太子终于舍得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那没事了。”元霄说。 他是个节俭的人,在凉州多的是一枚鸡蛋都吃不起的百姓,所以凉州长大的尊贵太子懂得什么叫精打细算。就好比在温仪又要退下时,元霄忽然就换了主意:“等等。” 他一手扶着椅背,一脚翘着二郎腿,盯着这小二尚算俊秀的背影:“既然不要钱,就留下来多侍候一会儿。” 这店消费这么贵,他当然要在店小二身上把油揩回来。 苏炳容终于能插上话了! 他一把扯住元霄的胳膊低声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他说不定就是温国公!” 元霄断然否认:“不可能。温国公那么老。”说着看了眼温仪,“哪有他好看。” 夸贬集一身的人:“……” 扯了扯嘴角。 “客官慧眼。” 这就是新出炉的大乾第一?温仪冲着秦三挑了挑眉。 秦三耸耸肩。假以时日。 温仪垂下眼睫,高深莫测想,和情报中一样,霸气十足,像极了王。 只是不是这大乾的王。 ——而是山里的大王。 又土又悍。 其实温国公这评价有点误会元霄,因为他不是故意的。元霄这人,从前也享过两年尊贵的福份,只是那时还小,不懂。后来该懂了,就被元帝以历练为名,扔到大乾西边恨不得就挨着边境的凉州。群臣能说什么吗?不能。因为那里除了穷,荒,还有贺明楼的军队。 贺明楼和景帝关系多铁,没人不知道。 所以当元帝老神在在说:“朕让霄儿去吃吃苦头,是为大乾未来考虑。”大家连个屁也没地方放。故君儿子在贺明楼掌下,难道还怕元霄吃亏?怕他率军踏来才是吧! 元帝可真他姥姥的是个人才。 怼了你还回不了半句嘴,怪不得听说从前有使臣被尚是皇子的元麒渊给气死过。 霄太子在凉州一呆就是十二年,吃的是荒米,玩的是枪剑,一张像极了大乾第一美人的脸不笑起来满眼凶凌,笑起来犹如阎罗索命。又常年被下个毒悄不愣噔暗杀几回,年纪轻轻一颗心沧桑地不要不要,久而久之就落下这么个难以言喻的性格。 温仪站在一边,正大光明地听着这凉州三人组视他如无物地讨论着温国公的八卦,面带微笑,仿佛他们说的‘老妖精’‘怪男人’‘不近女色说不定不举’不是自己。他听了很久,才上前道:“茶凉了,小的替几位续一续吧。” 苏炳容他们正谈得高兴,眼也没抬,手挥挥就让他下去了。 端庄得体的温国公出门后,掏出怀里的巴豆,面不改色地在水里倒了很多。 一边看着的秦三:“……谋逆皇子是死罪。” 温仪‘哦’然一声恍然大悟。 然后倒得更起劲了。 “那是得多倒点。”这么些可死不了。 偏题偏得不知道往哪里去的凉州三人组背后一寒。元霄摸了摸脖颈,很快就将那种感觉抛在了脑后,继而与白芝璋说:“白二哥说会在平都与我们汇合,怎么连个声音也没有。” 苏炳容将视线挪到白芝璋身上。 白芝璋:“……看我干什么。” 苏炳容理所当然:“你是他大哥,不问你难道问殿下吗?” 白芝璋刚想回话,却听门被敲了三声,‘小二’端着水壶走了进来。荷叶滚边镶金托盘,双龙吐珠银制水壶,看着就贼他妈贵,刺得良心痛。白大当机立断换了个话题:“一个时辰都未见温国公,外面天已见黑,喝完这壶水就回去吧。” 这间茶馆茶水很贵,而他们三人出行,身上并没有带太多钱。 在凉州霄太子的队伍到达平都前—— 他们还要过二十日呢! 这话说得十分识时务,早就想走的元霄二话不说,身先士卒,先把自己灌了个饱。其余两人喝完,抹抹嘴,就要开溜。临走前,元霄停下来,仰着脖子拍拍温仪——身高不够。“你不错。”他说,“有兴趣可以来我府内做事。孤——姑且不会亏待你。” 温仪隔着张面具,微微一笑。 “多谢客官抬爱。” 他走到二楼栏杆前,一手扶上楼梯,目送这三人你推我我推你的离开,心里盘算着这药发作的时间。霄太子的脚已经跨出了门槛,温仪微微弯起嘴角。待这位太子出了这门,他就算是横死街头,也不能再追究到来福茶馆的头上。 元霄一只脚眼看就要落地——却忽然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别说出门,一下涌进好些人。这下别说出去,他们不但没能出去,还被迫退到了一处角落。 温仪瞬间便沉下了脸。 白芝璋挡在元霄前面,防着他被人磕碰到。 他有些警惕地将手放到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匕首。 “少爷。”白大说,“把脸挡好了。”免得出师未捷三个字。 -- 第8页 温仪低声道:“小三。” 秦三显出身形:“爷。” “怎么一回事。”他眼神落在门口进来那几个人身上,神情有些不悦。能进这里的大多是老主顾,在平都有头有脸,说出去有些份量。哪个不长眼的竟敢跑来吵闹,还坏他事。 秦三道:“我去看看。” 温仪嗯了一声:“注意点。” “是。” 秦三将头发绑了一绑,一边往下走去,一边随手取了件布衣长袍往身上一罩,脸上黑灰一抹。再抬眼间,就敛了满目神光,与普通人无异。 元霄也蹙着眉:“你不是说这里很贵吗?很贵还有敢来闹事的?” 白大嘘一声:“你不是太子吗?那不还是成天有人想杀你。” “……”太子想了想,很有道理。 就见为首一个着了莲冠的年轻人挺胸阔步走进来,动动手,令后面随从把一位女子带了过来,往早已上前查看的钱掌柜面前一推。 钱掌柜只一眼,就晓得一个大概,他沉声道:“孙少爷,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问问掌柜的。”孙玉飞扇子点了点女子,“我心仪此地已久,却碍于掌柜口说的规矩,非老主顾者不得入。成,那便不进,就当是给掌柜面子。” “可她,不过一个歌女,却为何能三番四次进来,弹曲作乐呢?” 孙玉飞将那姑娘拎起来。温仪自上往下看去,女子尚年幼,不过豆蔻,衣衫单薄,头上一根簪子,连朵珠花也无。她神色惊惶,因受了惊吓而面色苍白,此刻被两个铁臂大汉拎着,更是瑟瑟发抖,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 钱掌柜心中冷笑了一声。这孙玉飞是平都一霸,向来爱赊账,碍着他舅舅是朝中官员,大多人都按捺不发。大约是在来福茶馆吃多了闭门羹,心里不爽,寻事来了。不过钱掌柜当掌柜少说也有三十载,比这孙小儿年纪都大,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先是行了一礼,方说:“孙少爷怕是有误解。本店既然开了门,那么四方游客,只要是人,便都能进。婉儿姑娘这么清秀的人,在这有一席之地,也是理所当然的。” 本想借着宋婉儿发作的孙玉飞一听,脑子里反应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钱掌柜还没说话,另一个声音先他一道了。 “他什么意思你听不懂?”一条凳子嗖地飞了过来,硬生生在人堆中行出一道空。 众人视线随之望去。 “意思畜生莫入。” 一人踏了条板凳,一手撑着膝盖,虽未露出脸来,却仿佛是阴沉沉笑了。 他秀丽的眉峰一挑,就朝孙玉飞抬了抬下巴:“骂你不是人,懂了吗?” 孙玉飞呆了一呆,随及大怒:“你敢骂我是畜生?” “我可从不骂人。”元霄脚下一踩,板凳就倒翻过来落在他手中。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随意地掰了一条凳腿来,在手中打了个漂亮的转。走到孙玉飞面前,举起手中凳腿道:“你看这是什么?” 孙玉飞有些迟疑:“……” “这是棒槌。”元霄嘴角一勾,就毫不迟疑地给了他一槌子,“我不骂人。” “但专打狗头。” 作者有话要说: 孙少爷:我舅舅是%%。 国公:呵。 太子:呵。 不知身份秦三:呵。 大佬大佬他大佬·JPG。 孙少爷:…… 突然自闭。 第5章 仗势欺人 底下瞬间就打成了一片。确切说是单方面打成一片。 元霄的身手是在石地沙土中练就的,孙玉飞带来的酒囊饭袋在他面前能抵屁用。霸王也要分等级,凉州的街头小霸王见了元霄还得乖乖伏首称声‘小大哥’,就孙玉飞,真不是元霄看不上他。细胳膊细腿,戳下都怕他倒。 苏炳容捂着耳朵有些绝望。 白芝璋盯着自家小殿下,分神问苏炳容:“你干什么?” 苏炳容道:“掩耳盗铃。” 白大一记扫腿就撂倒了一个人,随后才说:“那你得戳瞎双眼。” 苏炳容看着淡定的白芝璋,更绝望了。 孙玉飞被打得哇哇叫,一边胡乱抵挡一边叫嚣:“我,我要叫我舅舅抓你下大狱!” 元霄停下手:“你舅舅哪根葱?” 孙玉飞以为他怕了,往常他都是这样吓唬别人的,立时又有了底气,冷笑道:“说出来你可站稳了,免得吓掉你的大牙——” 话未说完就又被捶了一顿。元霄毫不留情专打他脸。 “那你就别说了。”他说。反正再大也没有他大。 仗势欺人?他一个两朝太子说话了吗? 在一脚将孙玉飞踢出茶馆后,元霄终于住了脚。他摸摸脸,这面纱质量不错,到如今也没掉。看来大乾民风尚算淳朴,奸商不多。 他一住脚后,问题就大了。 一堆人围上来哇哇拍着手叫好啊。 元霄:“?” 被人群淹没,不知所措。 苏炳容和白芝璋挤了半天也没能从人缝中揪到自家殿下的衣角。 “少侠好身手!”钱掌柜欣慰道,“果然我大乾俱是年少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姑娘被人推着就到了元霄身侧,双颊微红。她偷偷看一眼,只对上那昳丽眉目,就觉得此人面纱下面一定是无上风姿。虽然个子矮小了一些,但假以时日定是美男子一枚。 -- 第9页 “公子救了我,我,我没有什么报答的。愿意以身相许。” 看好戏的温仪哧之以鼻。 这戏码就不好。 好好一个姑娘,能弹能唱的,动不动以身相许。这孩子毛还没齐呢瞎吗? 元霄冷静地推开她:“要钱吗?” 婉儿:“……” 拿钱羞辱人就过份了。 元霄道:“不要钱我也不用。养人很贵的。”家里丫头小厮那么多,每张嘴都要吃饭。他年纪虽轻却要伤脑筋养人的费用,当家主也是很累的。听说皇帝有钱,这回进京,元霄除了被忽悠着要见温国公,还有一桩事,是要和皇帝要生活费。 而且他出手本来也不是为了帮谁,纯粹看不习惯孙少爷这种‘明明他想干什么却非要推脱到无辜的人身上以显得自己格外有理大义’的作派,简直是天子宝座上那位的缩影。令人格外不爽。但是既然钱掌柜夸了他…… “那这茶钱,是不是给我免了。”精打细算的太子殿下如是道。 钱掌柜:“……” 温仪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来。 他冲秦三点点头。 秦三走到钱掌柜身边,悄声说了话。钱掌柜有些诧异,但依言说:“可以免。不过——” “小英雄方才掰断我红木凳腿一条,拍裂紫檀木桌两张,打破蓝底白釉双耳瓶一对。茶具酒盏无数——”钱掌柜说到此处,停了停,笑眯眯道,“这账怎么结?” 元霄:“……” 他看向苏炳容,有些可怜巴巴。 平都好可怕,他想回凉州。 苏炳容把视线挪了开来,让你出手自找苦吃,早和他说了不能随便打架偏不听,有些苦就是该让元霄吃上一吃他才长脑子有记性。 钱掌柜瞄了那边两个同样装扮的外地人一眼,又说:“不过因为小英雄出手事出有因,所以这笔账就不与您细算了。这样吧,往后若您再到我们茶馆来,这里茶水一概免费,就当回报英雄出手。与此相对,您欠我们老板一张白条,也当作是对店里损坏物事的赔偿。您看如何?” “……” 元霄又去看苏炳容。 这回苏炳容说话了。 长教训是不错,但不代表任人欺负。他道:“听着很公平,但这白条具体做何用处,万一杀人放火,难道我们也照签吗?听说平都人讲礼好客,这样就未免欺人了吧。” “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公平公正公开。而且给予你们充分的主权,如果你们到时候不愿做,白条便自动报废,绝不追究责任。” 这时,就听一道声音自楼上响起。 元霄等人抬眼望去,便见一个银衣人站在二楼,说话的便是他。 此人是谁,当然是想换衣服就换衣服的温仪。 他走下楼来,人堆就为他让开一条道。 温仪方才是贴着面具,如今他将面具撕了,又遮了半幅脸,身上气度与小二卓然不同,元霄自然是认不出他来的。当下就有些狐疑:“你是谁?你说了就作数?” 温仪道:“自然作数。” 苏炳容看着他,悄悄和白大咬耳朵:“这个人会是温国公吗?”他现在看谁都像温国公。 白大也悄悄说:“不知道,没见过。娞璋见过。”可惜娞璋不知道跑哪去了。 坐在温府千娇百媚等着温仪回来的白娞璋打了个喷嚏。这温府的小厮倒是个个标致,他百无聊赖地冲着温蝶抛了个媚眼,可惜相貌英挺一点也不勾人。不知道苏先生和大哥会不会听他的话,乖乖随着车马走,可千万别给他惹乱子出来。 已经惹了乱子的元霄想了想:“那得署名。”只有署名画押方能证真假。 温仪欣然应允。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钱掌柜拿来纸笔,在空白的纸条写上两个字:诺书。下面便是空白的,往后若来福茶馆要叫元霄做什么事,都可以写上去。再往下,就要元霄与温仪签上大名。 温仪请元霄先落笔,元霄不动。温仪想了想,为显诚信,就自己动手了。 他签下三个大大的字:江,别,鹤。 凑着脑袋看的元霄:“……你叫江别鹤?”温仪笑而不语,只伸手请元霄写。 这么文雅的名字,应当是个好人吧。元霄这样想,但他毕竟不傻,当然不会做出写真名这种蠢事,所以他很聪明地写了另一个名字:原,宵。 扬长而去。 ——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夸他。 茶馆中人已散去,温仪指尖拂过白纸,上头竟然还留有温度。看来这只小狼崽虽然凌厉如刀,血却是热的。想到元霄自以为聪明的神情,温仪轻轻笑了笑。这脾气,挨在一堆矜贵骄持的皇亲之中,倒是与众不同。 “看来,扔在凉州那种荒蛮之地,并未泯灭他的天性,倒是有几分良善。” 秦三枕着脑袋,凉凉地说:“你这样夸他,是忘记自己方才下药了么?” 真泯灭良善的某人:“……” 话说回凉州三人组。走到半路突然腹痛,拉肚子拉了个半死。 元霄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捂紧着脸上遮挡的面纱用来隔味。 “看来平都不适合我。” 花了钱打了架,没见到温国公不说,莫名其妙就签了白条。 还水土不服。 自然太子并不知道上一个叫江别鹤的人——啧,不说也罢。 -- 第10页 温蝶苦大仇深地坐在椅子上,就盯着白娞璋。可惜对面的人一点也没有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给喝茶就喝茶,给吃点心就吃点心。温蝶瘪着嘴,看自家弟弟:“你怎么对他这样好?” 温蜓与温蝶虽是双生子,性格却截然不同。 一个像老爷,一个不像老爷。 像老爷的那个—— 温蜓慢悠悠说:“撑死他,好上路呀。” 温蝶:“……” 像老爷的那个,坏得很。 冬日里天暗得很快,眼瞅着暮色四合,厨房的大娘差了人来问:“老爷今晚回来吗?” 温蜓看了眼白胡子的总管。 温总管道:“只管做饭。回来也不多他这一张嘴。先把球球喂了。” 喝着茶的白娞璋:“……”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杯茶。耳朵却听得极细。这年头竟然还有下人先吃饭,把主人撂一边当顺便的,可是头一遭。都说国公府十分有趣,今日倒是见识了一分。既然如此,传闻中温国公是真神派入大乾,可定江山乾坤,又是真是假呢? 真假,白二暂时不知道。 但他的肚子开始痛了。 不错。 这下药的手段—— 也向来是承上启下,如出一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霄霄我送你一首歌。 元霄:讲。 温仪:小汤圆,白又白,哎哟哎哟蹦不起来,懵懵逼逼真可爱。 …… 国公卒,全文完。 第6章 下药这件小事 温仪回到国公府时,天已经暗透了,一丝光也无。不过今晚有月亮,大白月亮像个饼,和这白茫茫雪地一相衬,天地亮得通透,连国公府朱红大门前那块字匾都清晰可见。那字是元帝赐的,刚赐下时,叫“鸿福齐天”,温仪悄不声给改了。 谁能齐天,只有皇帝。他虽然不会死,却也怕痛,不想被砍脖子浪迹天涯。所以温仪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摸摸将那匾给撤了。第二日天没亮,宫禁还没过呢,就候在皇城那。等元帝上了朝,哇一声往他脚下一扑,抹着眼泪就开始控诉。 说自己有罪啊,该死啊,竟然不注意安保,让小偷把皇帝赐的匾给偷了啊。 元帝是谁啊,澄心如明镜,一眼就看破了那洋葱挤出来的泪。 “大乾盛世有盗贼,本是朕治国不力。卿哭什么。” 这一听—— 温仪就哭得更厉害了。 “是臣的错,竟然让陛下自疚。臣是万死不辞!”就这样说着,温仪就要把脑门往柱子上去撞!眼看额头离红漆龙柱只差分毫,温仪心中一喜。 他欢快地闭上眼。痛就痛吧!他想。最多死一次档机重来,回不去老家就算了,随便落哪个山沟里,也比当这殊荣加身的国公强! 结果一脑门撞上个坚硬的胸膛。 温国公一抬头。 元帝俊美的脸高深莫测看着他,虽然老了点,但还是不减当年风姿。 “朕知道你不怕死。可温府上下还那么多口人呢。卿要是死了,朕就让他们给你陪葬。” 陛下亲和地说:“不过一个小偷而已,不足以令大乾损失一个栋梁。” 他拍拍温仪的肩膀:“匾没了,就再换一块。挑卿喜欢的来。” 温仪:“……” 温府候得脖子都快比身体长的众人在朝阳初起时,就见自家老爷车也不坐,马也不骑,孤身一人,趿着鞋子回来了。一脸苦大愁深。 “怎么样?”头发还没那么白的温总管眼巴巴地问,说着将温仪上上下下精准扫视了一遍,尤其是尊贵的臀部。众所周之板子这种东西哪里都很流行。“陛下为难老爷了吗?” “没有。” 温仪答。 这就好。温府上下都松了口气,气氛也活跃了很多。 国公府是横空出世的,从前有过护国公、镇国公,但没有温国公。温国公是随着当今元帝的登位一并封上的。下人不晓得其中明细,只知道自己从此换了个人家吃饭。达官贵人都很难侍候,唯独温国公平和亲近,待人如手足亲友,他们都很喜欢。 温仪看着欢欣鼓舞发自内心的一帮仆人,眨眨眼,将那口长气叹在了心里。 今日一场君与臣,他有一句话是深刻感受到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牌匾没了不像话,后来温仪就重新挂了个匾。 太平安康。 众人以为这是温国公在庇佑大乾,其实温仪知道不是的。他只是单纯希望这温府的上下,可以安康无忧,太平一世,莫因他多尝世间疾苦。 自然这是前话不表。 温仪刚进门,就觉得一道腥风自背后呼啸而来,他不躲不避,微一侧身,一只吊晴白虎就扑到了他身前,四爪锋利露着寒光,眼睛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蓝。它躬起身体,张开血盆大口就是一声:“嗷呜。”蹭上了温仪大腿。 “……”温仪揉了揉它脑袋,又摸了摸它的下巴,得来大白老虎呼噜两声。 “球球吃饭了吗?” 赶来的温蝶有些懊恼:“吃了。大概是吃多了,便不听话。四处跑。”说着他呵道,“还不把爪子从老爷身上松开。” 球球呜了一声,委委屈屈垂下大脑袋。 “没事。”温仪顺了把白老虎的皮毛。这小子大概刚在雪里打过滚,毛发都沾得雪,一化就湿漉漉的。“老虎么,就是好动的。待开了春,就放它回山里去。”到时它也该大了,懂得找母老虎了,这里可没有别的老虎给它交·配。 -- 第11页 白老虎虽然不是人,却颇有灵性,仿佛能听懂温仪的言下之意,当即呜咽一声趴了下去。它以为是自己吃太多,到处乱跑,惹这个人不高兴,所以不要它。 温仪看它委屈地扒着自己靴子的模样,不禁好笑,蹲下身道:“给你找老婆,你还不乐意了。你看你,长多壮。再不听话跑出门,吓到别人怎么办?” 老虎低低叫了声,也没多理温仪,只站起身,垂着尾巴走了。它通体雪白,身上条纹极淡,就这么看,除了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倒像是隐在雪中,看不分明。 “球球不高兴了。”温蝶道。 温仪看着它的背影,淡淡道:“在山里过上十天半月,就会忘了。” 人的记性都不好,何况是一只老虎呢。 这只白老虎,是温仪问元帝‘要'来的。 当时球球还不大,很小一只,被离钧国的使臣作为礼物带来献给元帝。离钧国地势关系,多的是奇珍异兽,因而衍生出许多贩卖生意。这只白老虎或许是胎里带来的毛病,皮毛白,条纹浅,瞳孔深蓝。若作宠物则可一观。 使臣掀开布巾,笼子里的小老虎见了光,缩成一团。它还有些懵懂,但大约知道被这么多人围着不是好事。天性让它自喉间低吼出声,以示警告。 元帝笑了笑:“脾气倒不小。” 那使臣道:“从山中抓来不久,野性未退。若要当玩物,还需调·教几日。” 元帝随便拿手拨了拨它,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驯养确是一种乐趣。”说着他看了看一旁未出声的温仪,“爱卿喜欢吗?” 温仪本来心思也没放在上头,听元帝这样问,便仔细看了看,说:“模样不错。” “听这意思,就是喜欢了。”元帝便道,“那朕便将它赐给你。” “臣不……” “好好替朕养着。待它成年,说不得朕要问你讨来,好取乐一观的。”元帝沉沉笑了笑,便挥挥手,令人连笼子带老虎一并端下去了。 离钧国的使臣脑门渗汗,心中暗道,大乾有毛病,送只老虎都让人听不懂。 温仪将老虎带回府,瞧它胖乎乎玉雪团子一只,又懵懂可爱,就取了个名。如今元帝还记不记得自己那句话倒是两说,但这时日一年一岁过去,离老虎长大发春倒近了。 所以温仪才想着,过了冬日,在春前,将它放回山里去。若它撒完野还记得回来最好,不记得就当它的野老虎。当然,最好还是放远一些,免得运气又不好,再叫个猎人给捉了,这回可没有使臣将它献给皇帝,多半落个成为皮毛大衣的下场。 温仪正在沉思之中,便见那头一瘸一拐来了个人。 “……”他眯起眼,“这又是谁。” 秦三道:“白二。” 温仪有些诧异:“他还没走?” 温蝶当然要告状,将白二如何破坏后门进来,又喝了多少茶水吃了多少糕点一并说出。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佩服白娞璋。温蜓下手一点也没有留情,那么重的药下去,白二厕所都跑了许多次,竟连一丝一毫打道回府的心都没生。 正说着,白娞璋走了过来。 他因腹泻的缘故,神色倦怠,精神不如早前好,脸色也稍显惨白。看着白二,温仪思绪一飘,倒飘到了另外两个人身上。元霄离开时还活蹦乱跳,不知道现下是如何的。 “温国公。”白娞璋行了一礼。 温仪点点头,心里道,连声音也轻了不少,看来是吃了苦头。 “外边冷,二公子身体不适,就请进屋说话吧。”温仪朝他比了比手势,拢了下身上轻裘,朝温蝶道,“你把府里大夫找来,让他给白二公子看看。” 温蝶虽有些惊讶,但毕竟不会违背温仪的话,当下便说是,自去找大夫不提了。 别说温蝶惊讶,连白娞璋自己都惊讶。 毕竟他这么惨,都是拜温府所赐。 温仪面不改色道:“府里管教不周,给二公子添麻烦了。” 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就是大家谁也别装糊涂人。你知道是我府里人干的,我就这么给你道歉吧。但这事不怨我,谁让你不请自来得寸进尺敬酒不吃吃罚酒。 温仪都这样说了,白娞璋还要与他绕弯子吗? 当然不。 当下就识趣地自己找了台阶:“国公言重,是娞璋先冒犯了。” 哪里还有之前半分矫揉造作的风情在。 作者有话要说: 白二悄悄告诉白大:温国公他可能那方面有问题。 白大一惊:何出此言。 白二:我对他用美人计他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 白大:……(是个正常人了) 第7章 凉州来的 厅里的炭盆已经烧了一阵,里头的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寒风刺骨一比,当真是天壤之别。侍女伺候着温仪脱下轻裘和里头简衣,换了家居衣裳。对襟绣鹤长袍,玉带绕腰,坠了块圆青色的石头,散了冠发,用镶了珠玉的缎带束在一侧。怕他廊下行走嫌冷,又搭了件轻棉袄。 白娞璋在厅中装模作样赏了会儿字画。看这笔墨,看这颜色。 ——一定很贵。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元霄在凉州的信笔涂鸦,似乎与这并没区别啊。白二突然就有了个发家致富的好主意,如果以后太子当了皇帝,他的手笔是不是也能卖出个高价钱来?这么一想就有些收不住脑,就在他脑子里已经买了个宅子坐拥山河时,就听一道声音说:“劳你久等。” -- 第12页 白二转身一看。 “……” 懵了一下。 温仪这个人生得特别能以貌骗人,嘴角噙笑眉目含情,尤其在暖色的灯火下,更显君子端方——虽然他肚子里的黑水能淹了整一平都城。他不是皇亲国戚出身,但长相却与先祖高帝有那么几分相似。如今没那身寒碜的布衣,锦衣玉服一加身,整个人都气质卓然起来。 “听说平都萧家玉郎风华无双。”白娞璋道,“我虽未亲眼见过,但自己觉得,若论无双二字,温国公就足以称道。”赶紧地夸完又在心里补充道,虽然比起他的‘美貌’差了一丢丢。 温国公哂笑一声,请了白二落座,又命人看茶,随后才说:“平都人哪里及得上白二公子策马江湖,见多识广。别说抒摇多男俊女美,单西南边陲之地,清灵之人也不在少数罢。” 听到西南两字,白娞璋眼神一暗。 这温国公上来就提西南,西南有什么,无非边陲小国与荒芜之地,穷山恶水铁骑镇境。最大的州就是凉州。天底下谁不知道凉州有谁。白二暗暗忖度,难道他知道自己所为何来? 不错了。 白娞璋此行,是要替元霄当说客。 元霄的身份,在当朝比较尴尬,他是太子,却是旧朝太子。宫里皇子好几个,个个都比他长一辈。元帝也是摸不透,他既然当了皇帝,理应立自己嫡亲大儿子当太子,他却不立。非得捧着元霄,当着众人的面说要体恤自己这位侄孙。 这下可好。 满朝文武分成两派,一边据理立争这太子的名副其实处,另一边却随着时光流逝要皇帝立自己的儿子当太子。朝臣都如此,皇子难道没意见?人在宫里,心恨不得就希望自己这位侄儿远远死在凉州,永远别回平都。 吵到最后,还是元帝凉凉撂了句话。 “你们争得这样热闹,是觉得朕死得快?” 前朝最年轻的皇叔摸着手上的翡翠扳指,轻笑道:“大乾旧例,若两任帝王接连短命而亡,便说明大乾有妖。那可是要选人殉葬,以破妖气的。你们商量下谁比较合适陪朕。” “……” 文的武的包括他的一众儿子,憋红了脸,个个吐出了一句。 “圣上自然,福与天齐。”自己死别赖他们谢谢。 也罢。 元帝比当年的景帝还小上一岁。那会儿也不过四十不到,还是壮年。他子嗣又那么多,过几年再操心这件事不是挺好的么! 萧相站在最前列,至始至终就不曾参与过争执,也没站过队。自那时元帝铁马银枪入宫,他跪下臣服起,老丞相就再没为谁当太子的事据理立争过。在他看来这帮人脑子都不咋样,皇帝闲着无聊就爱给他们抛抛砖头争一争,再坐在高位看看,哟这谁啊站大皇子边儿的。哦那又是谁是前朝忠臣。 好戏全在他眼里。 萧相多聪明。 他就不说话。 他闭嘴。 只有在元帝道:“霄儿一去凉州十二载,怕是忘了平都了。”这才站出来眼观鼻鼻观心,小声逼逼了一句,“太子懂礼数的,知道陛下任他在外历练是为他好。又怎么会不等陛下传召,就擅自入平都呢。” 说罢又似叹了口气:“就是凉州荒凉,太子从小未经宫中礼仪教导,不知道品行如何,又是否还能认得列祖列宗了。”半真半假的惋惜,还挺像模像样。 其余人一听,哎,是啊,这太子等于是被放逐在外。那他们争个屁啊。回头发现自家皇子是和一个蛮夫俗子争,不就亏大了!另一边儿站太子的旧臣心疼得不要不要的,那可是大乾最尊贵的太子啊,本该享无上荣光,要真被元帝散养成了流氓地痞。他们拿什么脸面去见景帝,去见大乾祖宗! 皇位守不住便罢,难道要连景帝唯一血脉,也流落在外,归不了祠堂吗? 这么一想,几派人想法竟出乎意料统一起来。 “陛下,丞相说得不错。将在外还要回京述职,太子在久多年不归,大为不妥。” “还请陛下早些唤他回来吧。” “是啊,这一国太子哪有在外撒野的。不像话。” “何况他今年要有十五了吧?” “糊涂!十六了!” “啊?皇子十五就该受神官福祝。”一帮人一交头接耳,这还得了,立马说,“请陛下早日将此事提上议程,早做决断啊。” 不过是老丞相一句‘无心之语’,就意外地平息了争吵的局面,不管黑的白的全都异口同声起来。元帝撑着下巴,看了眼萧庭之,萧庭之垂着眼,满脸写着‘我睡着了别逼逼要逼小声逼’一行大字,仿佛这朝堂之事与他无关。 皇帝轻笑了一声,往后一靠,说:“那行吧。既然众卿都这样说了,朕若不允,反倒显得皇家薄情。李德煊。”李德煊轻声应了。元帝道,“你替朕拟道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凉州。宣霄太子回京,即刻起程,不得延误。” “快过年了。”元帝起身,掸了掸衣襟,负手道,“宫里又该忙乱热闹了,大乾元氏的团圆饭,总不能少了朕这侄孙一人。” 元帝说这番话时,温仪不在平都,他去了离钧国,所以屁也没听到。等他回了皇城,圣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凉州去了。温仪回平都的第一天,千里之外的凉州府内便稀里哗啦跪了一片。元霄歪着脑袋在听圣旨,手上扛了把大刀刚练完,正皱着眉头问苏炳容。 -- 第13页 “他说什么?” “请你回宫呢殿下。” 被放生很久的太子琢磨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什么,顿时吸了口凉气。 “原来,我真的是皇帝在外的私生子?” 如此不可置信。 宫里人一脸震惊地吓掉了手里圣旨。 不是—— 你到底对自己哪方面有误解! 这边,温仪洗了把面,还有些诧异:“萧相不说什么?” “回老爷,萧大人一字也未提。” 其实他说了,但他声小,便无人晓得。 温蜓接过面巾,又拿给侍女扔到盆里,她递过漱口水后,方接过温仪脱下的外袍:“但是听说皇上留萧大人喝了会茶。” 温仪漱口的动作一顿,他动了动腮帮子将水吐出来:“萧大人过后是不是称病不上朝了。” 温蝶惊诧道:“老爷如何晓得。”萧庭之确实称年事已高染了风寒,躲在府里逍遥了好几日,后来是被元帝亲信直接踏进府里从床上拎起来架出去的。 “皇上的茶能是这么好喝的么。”温仪一哂,他理了理衣襟,任侍女替他梳头。镜中人面目俊朗,已经没有之前的风尘仆仆之相。“萧庭之这只老狐狸,与人斗起来,是连自己也不会放过的。”要不你以为一个老臣,元帝能留他到现在。实在是因为根深枝茂,这棵树虽老,用起来却比烧了当柴的好。 说着温仪眉头一皱:“嘶。”头皮被勒得紧了点。 温蜓识眼色,他道:“轻点,老爷不喜欢太紧。” 侍女应了声是,便放轻了动作。 温仪多瞧了她两眼:“新来的?” 温蝶道:“翠姐告假,回乡下探望姑母了。芳儿是翠姐亲手带的,走前就嘱咐她照顾老爷起居。”就是没有想到,温翠带了这么久,这姑娘还是手笨不讨巧。 起居而已,温仪要求并不高。他虽在此地生活了十来年,但骨子里天生的现代人平等的思想没有变过,最多当请了个保姆,付人工资,留人干活。 话题便再回到了元霄身上。温仪暗想,平都多年来只打雷不下雨,霄太子这一回,这朝内怕是难免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了—— 前尘往事追溯过远。 话说回现在。 白娞璋既然听温仪提到了西南,便不再避讳,只道:“我听闻温大人与他人不同,宅心仁厚。”说到此处自己都暗中呸了自己两声,睁眼说瞎话遭雷劈。“这大乾江山,必然是只姓元的,且只姓当今这位元。霄太子虽为太子,却也只是个名头。他人又愚钝——”外面轰然一声雷响,白二闭了嘴。 温仪看看他:“愚钝?” 未免真遭雷劈,白娞璋道:“就是脑子不灵光。草民早前流落江湖,受太子帮扶。身无长处,只脚程快,是以知道他要回平都后,便想着先替他走上一趟,还请温大人在朝中替他多加周旋。别的不多求,只求莫要闯下祸事,留人一命便好。” “……” 其他人来温府,多是明着暗着要站队。 这个好,直接求保命。 温仪撇了撇茶沫:“话不糙,可我与他素未谋面,没这个义务吧。”毕竟要论亲近关系,祈王是太子他亲叔,而且元霄他外家还有位舅舅。 但温仪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再拿捏几分,不料白娞璋听了沉默一瞬,直接起身。 嗯? “既然如此,草民便告辞了。今日这话,当我未与大人提起。”话还没说完呢,几步一转人已到了庭院之中,不过足尖轻点,就如展翅大雁飞身而去。 ‘瑶海小白龙’的美称,倒没说错。 这轻功确实一绝。除了这脸与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号不大相配。 ——还有这脑子。 “……”诈人诈空的温国公震惊了。 干等加拉了一下午,屁承诺没捞到走得这么爽气。他有病吧! 作者有话要说: 通常。 温仪:“你(换)这(个)事(方)我(式)办(求)不(我)了(啊)。” 来人心知肚明:“依大人的意思,我该如何是好呢?” 凉州来的。 “你这事我办不……” “对不起告辞。” 温仪:我靠? 第8章 歪打正着 白二走得潇洒,飞得利落,搞得一句话吊在半空的温国公就很难受,不上不下。温仪他黑着脸,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就像是后院大娘养得那一列鸭子,衣角都飘了起来。他纵横大乾这么多年,见人说人话,遇鬼就骗它,还没碰上这么个不按常理跳的钉子。 这能行吗? 不能。 有损他国公尊严。 何况—— 并非是凉州那个对他不怀好意,他对凉州想法更多。吊了半天鱼不上钩,欲拒还迎现在不好使了?看来是时候换个法子了,能进能退可屈可伸的温国公如是想。 迎风飞翔的白二哪里知道那么多,他也很郁闷。 他一边飞檐走壁一边骂了苏炳容一顿。 原来,苏炳容说温仪此人十分狡诈,与他谈交易必先退一步再绕个弯,直来直往是一定会被打入冷宫的,说不定被卖了还会替他数钱。一定要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可苏炳容身居乡里多年,离平都那么遥远,这么老旧的法子还能有用?怕是早就淘汰了吧。 -- 第14页 本来呢,玩套路这种事,靠美色服人的白二是不信的。 但是凉州离平都那么远,听来的八卦最后能进耳的只有那么一点点。作为凉州土著的汤团和白家二兄弟知道个屁,话有十分,懵懵懂懂听了三分,剩下五分过耳不入,两分醉在西风里。 因而在商量如何与温国公套近乎时,白二仗着四人中唯有自己见过温仪——的画像,在与温仪谈判一事上最有底气,拍桌定案,气势汹汹找了过来—— 在拉肚子拉得腿软后。 关键时刻,他还是,听了,苏炳容的话。 白娞璋坚信,与温国公交手,需要点智慧和技巧。而这点智慧与技巧,他的武痴大哥,‘霸道’太子,都没有。天下可信者,尚有一个苏先生。 但如果白二知道教他这句话的人此刻蹲茅厕蹲得十分痛苦,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而是会恭恭敬敬顺着套路来问:“那么依温大人而言,我一介草民,能为你做些什么?”这样乖乖巧巧把自己摆在秤上卖一卖。 可是世间没有早知道。 温仪不爱上朝,因为他不爱给自己找麻烦。他此生只有一个心愿,那个心愿——绝对不包括替元帝排忧解难,操心大乾国泰民安。 只是他不找麻烦,麻烦却总爱找他。不然府里不会塞了这么多人,还有一只老虎。但他还不能将麻烦拒之门外,养家糊口要钱的,他不接麻烦,哪里坑的钱? “那老爷昨晚干嘛拒绝白二公子。”温蝶趴在窗前,伸着手去拔一根野草。 “我那是拒绝吗?”温仪说到这个就郁闷,“意思意思客气一下,他懂不懂。” “江湖人多鲁莽,不能拿老爷你素日作风与他交攀的。”温蜓搭了件衣服进来,顺便将那根他哥老够不着的草拔下来递给他,说,“秦三哥说要找你。我说老爷还没起,三哥今天特别通情达理,还说那就等一会儿,吓了我一跳。要知道他常年板着脸不苟言笑,黑脸黑面还凶,特别像阎王,哪里知道今天就——” 温蜓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 温仪露出个笑容,满脸的鼓励和安慰:“加油,明天会更好。” 蜓蜓:“……” 他僵硬了片刻,忽然笑了,透着些挣扎:“我可以不回头吗?” “可以啊。” 一只手自他肩头绕到前面,当着温蜓的面,根根手指握掌成拳。 ‘阎王’就站在温蜓背后露出了和善的笑。 “背着打也行。我准头还不错。” 温蜓:“……” 秦三来,是替别人来。 严瑾的速度十分快,自那回温仪与他提到白娞璋。不消温仪吩咐,他已经将白征祖上三代及家中两位公子的底细全都摸了个遍,详记在册,让秦三转呈给温仪。 温仪还在洗漱。 秦三大早上‘活动’完筋骨,唰一下推开窗,惊地他一口水裹在喉间半吐不吐最后咕嘟一声咽了下去。连芳连忙给自家老爷拍背,不冷不淡地瞟了秦三一眼,带着些责怪:“有门不走非推窗,没看见老爷正忙,要是不小心呛死了怎么办。”一幅正宫气派。 温仪本来气都理顺了,一听这话差点又被呛到。 秦三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描金绘彩盒递上。 “你要的。” 温仪一打开,里头一本薄薄的册子。他略略一翻,便将册子合上,转手交给温蜓。 秦三顶着大黑眼圈:“你不看?” 温仪道:“我藏着。” 秦三啪一下就将窗掸在了温蜓脸上,震惊道:“那我在干什么!”不眠不休从平都赶到瑶海,吃了个闭门羹再认命跑回来。练腿功吗? 温仪想了想:“尽忠职守?”毕竟拿工资的嘛。 就在这当口,下人来报,说是宫里的李公公来了。 没太多见识的侍女一下就将手中的梳子落到了地上。 方才还是正宫夫人的气势,现下来一个腿间少了点啥的倒站不住。温翠眼光不好。 温仪问:“他一个人来?” 下人道:“没有啊。就那个排场,老爷知道的。”大太监头子一个,小太监跟班四个,带刀侍卫八个。整整齐齐站了两列,个个抬头挺胸,仿佛是赶场的——也确实是赶场的,国公府送完,李德煊还要去礼部尚书家。 但这不是重点。 最点是。 “随行一辆车,车上有朱红大箱六口。车后好马六匹。应当是赏赐给我们的。”下人回忆着李公公带来的东西,一一回报给温仪,末了才说,“顺便来宣个旨。” 温仪:“哦。” “东西放下人走吧。” 从前他都是这样干的。 下人道是,便问:“圣旨呢?” 温仪顺了顺自己梳得油光灿亮的鬓发,漫不经心道:“当面收,背面撕,撕完扔灶口生火。问起就说忘了。这种事你还用问我?” 倒是没忘,不过就是点子扎手。下人小心翼翼道:“李公公说了,这回不同往时,要是圣旨交不到老爷手里,他就不回去。不但不回去,老爷还得连上一个月早朝,风雨无阻。不然就在外面放话说老爷不举。” 温仪掏了掏耳朵,有些怀疑:“我什么?” 温蜓给他重复了一遍:“就是辱没你尊严的意思。” -- 第15页 温仪震惊道:“他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李公公说和老爷不用讲脸。” 好手下摸了摸鼻子,象征性安慰:“不碍事,他上回也这么威胁过陈张两位大人。” 陈张两位是吏部的钉子,时时刻刻不忘记在皇帝心里扎小人。胡子一大把。平时不爱把李德煊放眼里,也是接旨困难户。温仪颇有兴趣道:“他说他俩不举了?” 下人摇摇头:“这倒没有。” 就是扔了两张春宫图出来。图上画得惟妙惟肖,正是陈张二人。 温仪哈哈大笑:“这有什么稀奇,他二位就算是小妾也有三四位罢,面皮有城墙一般厚,这点小事就令他们低头?李德煊未免太薄看大乾官员的脸皮了。” 温蜓凑上前委婉地提醒:“老爷,是一张图,上画二人。” “……” 温仪的笑声戛然而止。 国公府兼职瑶海的专业跑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手段真无耻。” 温蜓小声和他科普:“但是这法子最初是老爷想出来治李公公的。” 秦三:“……这手段真无耻。”更加真心实意了。 虽然冬日冷了些,但是今天没风,还有大太阳。李德煊有备而来,听说温国公尚未起身,就意思意思表示知道了,招呼手下:“进屋坐吧,不要客气。瓜果点心随便吃,温大人虽然抠,生活品质却一向不错。说不定宫里都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叶。” 温仪站在屏风后,看着李德煊仿佛自家一样的招待别人,有些狐疑地问温蜓:“他是不是嫌弹劾我的本子不够多,死的不够快啊。” 区区国公府中的茶叶比贡茶还好,这不是诛他的心是什么! 温蜓安慰他:“兔子急了也咬人嘛。”早前几回李德煊来宣旨,被温仪以这样那样的名目晾在外面不见,害得他要么冻死要么晒死。现下大约是皮糙肉厚特别耐收拾了。 温仪整了整衣冠,便走出去行了一礼:“李公公。” 李德煊不急不忙,把嘴里的橘子咽了,这才起身,皮笑肉不笑道:“温国公,接旨吧。” 温仪看了一眼他,两手空空。 旨呢? 李德煊负着手,施施然道:“皇上说了,这圣旨交给大人也不过是落个扔在灶堆的命,与其那么浪费,给温国公的旨意,还是口述述便罢,省得浪费纸卷钱。国库吃紧,能省则省。” “……”温仪眨眨眼,“没盖章可不作数。” 李德煊得意洋洋地绽开一个菊花般灿烂的笑容:“温大人不要急呀。皇上给了您一个好差事,一个更好的差事。您可以自行择其一。” 元帝一定是脑袋又被门夹了。 温仪微笑道:“我选更好的那个差事。” 李德煊笑容更深了:“温大人聪慧,可真是选对了。皇上让您往西去,半道上接咱们小太子一程,免得他人生地不熟,迷了眼乱了路,除夕过了还到不了京。” 温仪:“……这算什么好差事。” “不好吗?”李公公眨眨眼,“皇上为此可破费,特别给您备了两匹汗血宝马。万里挑一,日行千里,他老人家自个儿连马毛都还没摸过一根。” 说的这么好听,这不就是还没驯过的野马吗?当人聋还是瞎。 这就是更好的差事。温仪嘴角抽了抽,道:“我选普通的好差事呢?” 李德煊淡定地覆着手:“可以。地方照旧,您自个儿走着去。” “……” “……” 温仪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微笑:“臣接旨了。” 李德煊也笑:“那最好,老奴这就回宫秉报陛下。” “慢走不送。” “您可千万别送。” 温仪用力握着李德煊的手,亲切道:“还请千万替我转告陛下,祝他万寿无疆。” 李德煊面不改色,更加亲切道:“国公放心。陛下说了,怎么也会比三巷街朱红大门里的乌龟王八再多活那么些年的。” “……” 两人客气地送到了大门口,直到李德煊坐上马车,才松开手。 华盖马车绝尘而去。 温仪沉着脸,伸出方才那只握得贼用力的手来:“蜓蜓,给老爷呼呼。” 温蜓一看:“呀!老爷白嫩嫩的爪子!” 温仪满脸黑线地看他。 温蜓自觉改了口:“我去拿药膏。” 秦三蹲在屋顶,撑着下巴看他:“章呢?”不是说不盖章,不作数么? 温仪冷笑一声。 马车内,亦有人问李德煊:“李大人,陛下不是说要盖章么?” 李德煊抖着手:“盖完了啊。” 连带他自己也盖了一堆。 青紫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元霄:哼,跟我玩。 温仪:呵,跟我玩。 元帝:玩不死你俩。 第9章 你说辈份 凉州来的车马行进缓慢,但再缓慢也走了大半路程。温仪此行是为接人,轻装简行,带的人不多,除了仆役,能打的也就秦三一个。自出了皇城,披星了两天后温仪就不戴月了。 他驱马驱得极慢,以至秦三都开始无聊。 秦三看了眼身后仆役,个个高头大马,面无表情。 他轻催了下马,凑到温仪旁边:“老爷,你走得这么慢,不怕他们回去告状吗?” -- 第16页 温仪衔了根狗尾巴草,哼着春里来的小调,含糊不清说:“素歌,你说,这天下间,有几人能比过你的身手?” 素歌是秦三的名,他全名秦素歌,只是排行老三,故外号秦三。温仪显少在人前叫他名字,秦三不由得将他看了又看,仔细想了想:“我进温府前,排在我前头的还有十个。”进温府后,便很少过问江湖事,或许排在他前头的,已经有二十个。 温仪睁开眼:“你说的这十个,后面那些人,一个也轮不到。可若真比起来,他们大约能排个前三五六。” 秦三有些惊讶。他往后看了看。那几个人,瞧着十分朴实。但依他过往直觉,确定这些人身手不凡,不然也不会放心温仪只带他一人上路。只是他们有这么强? “皇帝身边的人,百里挑一,且极为隐密。你我所见,或许只得其中之一。”温仪徐徐说,“先祖高帝曾有一支暗卫,名诡影。诡影共十二人,只效力于高祖,无人能调度他们。高祖逝后,诡影便悄无声息,那些暗卫去了哪里,没人晓得。” 秦三:“……你不会说他们是诡影吧。” 温仪好笑道:“高祖至今已有百年,这些人年轻力壮,难道他们是妖怪吗?” 秦三摸摸鼻子:“你的意思,是说元帝也有暗卫。而他们就是其中一支?” 温仪不置可否。 皇帝暗中培养的部下当然会有许多,还不会让人知道。他与秦三说这个,不过是想告诉他,有许多明面上就能知道的事情,往下一挖掘,或许根又深又粗,根本不作数。秦素歌进温府不过三五年,一身江湖习性未脱,纵身赋绝学,老谋深算上难免吃亏。 至于温仪本人,有些亏,也是吃过了才晓得其中利害的。 但是—— “高祖的事,老爷怎么知道。” 温国公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侧脸。 “十个皇帝九个暗卫。”他说,“套路都这么写。” 因为故意将脚程拖得极慢,故六七日后,温仪才至下一个城镇。而此时他已收到线报,说元霄的车马就在前面不远,如果不出意外,后日便能至此地。听到这个消息,温仪果断不继续前行。他与那人道:“你去通报,就说大乾温仪在此等候太子归来。” “是。” 温仪看着那人离去,便勒令身后人就地扎营。 城镇就在眼前,温仪不进城,却只扎营在外。他素来爱享受,不肯委屈自己一分。这个行径倒叫秦三看不明白了。“你不备些好水好菜,还要在这里吃土落灰?” 温仪咂了下嘴:“好水好菜,应当由宫里备着。我只是来接太子一程,却非他落脚之处。”大乾的太子,一路风尘仆仆,千里迢迢,最终该落脚的地方,应当是皇城内殿。而他一行车马,也只应该是途中过客,护太子车驾。 秦三忽有所觉:“你要他回京受万人瞩目,享皇子尊荣?” 温仪:“我可没说。” 是没说,却是这么做了。 但这可就与元帝初衷相背。太子归京,该是朝野幸事,平都一景。就算没有大臣相迎,也不该是由连个仪仗都没有的区区十几人马踏着土星子接待。元霄连京城都未到,元帝就拿礼节降他身份,可谓是踩给萧相看的了。 那时退朝,元帝独独留了萧相一人喝茶。 他说:“朕听闻现今平都有美言赞萧家玉郎是彩凤羞面,不知道这位玉郎,有无五十年前那一位的风采,可担得起举世无双?” 萧庭之看了元帝一眼,皇帝一脸无害。 “朕也只是想享受一下父皇的待遇。” 萧相忽然道:“陛下身边不是已经有了一位举世无双么?” 护国公温仪,福瑞加身,聪慧绝伦,风姿卓越,仪表天成。照享尽帝王殊荣十来载而看,确实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旁人不晓得,如萧相一般的老臣,却是知道温仪的护国公之位是如何来的。而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元帝碍他们眼的一个筹码,谁料这筹码这么多年擦得锃亮,元帝根本没有将它弃用。这可真是大乾一大谜题。 “你说温国公啊——”元帝微微笑着眯眯眼,“温卿,有温卿好的地方。”他这样说着,就站起身,负手道,“行了,改明儿宣丞相的孙儿见见。侍郎的位子,倒是还有两个。” 至于过后老丞相称病不上早朝,这就不提了。 且说回如今。 元帝的圣旨给了温仪,却没有给元霄。是以元霄一行根本不知道前头有人等着。他和白大、苏炳容三人紧赶慢赶,回到车队之中没多久,刚刚歇了两天喘匀口气,就接到通报说大乾温国公奉了皇帝的命令在前面候着。 跑死好几匹马的元霄:“……” 他看向了苏炳容。 苏炳容拿袖子遮住脸:“……我怎么知道。” 太子颇为怨念,早知道这么简单就能见到温国公,他率先进平都是图个啥,还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几天。苏炳容琢磨了一下,皇帝为何忽然派人在前头接应?苏炳容还不知道来的只有人和马,连辆车驾也无。他如果知道就不必在这猜疑了。明摆着看不起你。 白大道:“亲缘情深?” 然后看着太子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果断摇头:“不可能。” “瞎猜什么。”元霄骑在马上,身上衣裳虽洗得发白,光线下却亮如战甲。“他敢召,我便敢回。”至于贼眉鼠辈,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两个,就杀一双。他可不是皇城之中穿金戴银的叔叔们,‘年老体弱’连刀剑也拿不动。 -- 第17页 十二载野生土养。 这不是一条破壳金龙。 而是一头露着利刃的狼崽。 三日后,元霄领着凉州府内一行十八人,到了溯州地界。温仪就扎营在此处,几个不起眼的营帐三三两两,自己制了柄旗,旗上写了个大大的‘元’。 特别丑。 “老爷,为什么要用这旗。” “显眼。” “可以买啊。” “省钱。” 秦三:“……那他们呢?”他指了指一个被派去抓鱼,一个被派去跑腿,一个被迫站在城墙上不顾下面人异样的眼光当望远镜的人。元帝的几个暗卫被温仪呼来差去,账中铺的是绫罗绸缎,案上摆的是溯州名产。虽露天席地,日子丝毫不比平都差。暗卫都要怀疑人生了。 温仪笑眯眯地歪歪头:“免费的。” 这日夕阳渐沉,温仪啃着小点心,盘算着元霄到来的时间,依手下来报,不到入幕,太子的车驾就该到了。正这么想着,他耳朵一动,便听到了马蹄声。秦素歌先他一步,出帐立于高处,往远方眺去。 尘烟翻滚,一匹灰白相间的马咴咴然夺尘而出—— 秦三眯起眼。 眉眼昳丽,稚气未脱,狠辣感却逼人而来。凉州小霸王,大乾霄太子。年纪轻轻,却能将凉州地界的流寇收拾得服服帖帖了,此子可畏。 “吁。” 元霄远远就见旗子,他放慢了速度,却未下马。令身后众人停下,自己驱马上前,到了近前,却被几个不知从哪蹿出的仆役给拦了下来。这几人虽穿着简朴,却目露精光,显然是高手无疑。元霄眼神一厉,一只手刚按上腰间长剑。便听一声:“臣在此久候多时了。” 一人撩帐而出。 眉眼含情,笑若春风。系了珠玉抹额,拥着高领白裘。看上去十分年轻俊俏。 虽是冰天雪地,这人就像是从雪间钻出来的,很是干净。 见惯了糙汉子的元霄一愣,本来心中暴戾,倒不知不觉消退下去。 他其实是见过温仪的,但因为在茶馆中,隔了两幅面具,故而不真切。 只是感觉很熟悉。 所以这位乡下来的太子就—— 我竟然会觉得很熟悉? 难道这就叫缘份吗? 他是温国公的谁啊。 孤要讨他当兄弟! ——这样想很多。 下一秒。 温仪一躬身:“温仪,见过太子殿下。” “……” 明着冷面无情实则思绪已经在天上飞了一圈的太子被道雷给打回了马上。 ……等等。 元霄道:“你是温国公?” 温仪道:“正是。” “孤听闻温国公,今年三十又三。”三十又三,那在大乾来说,就算是个老男人,如果有孩子,和元霄也差不多大。但看眼前人俊眉修目,不过二十上下。元霄将温仪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对方坦然自若。 “……”太子纠结了。 这人是温国公,不是温府中人,就不能随意讨了来。就算讨来,这年纪似乎也不能当兄弟,难道要叫爹吗?不,年纪算个屁。他那位便宜叔公的年纪还比他亲爹要小上一岁。京里几个叔叔,最小的不是比他还小?缘份和年纪无关。下定决心后,元霄沉稳开口—— “劳温兄久等。” 温仪:“……?” 这太子是不是对辈份和身份有误解。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内心):怎么办?看中的媳妇有点点大。 温仪:……你要是说大,是挺大的。 第10章 哪里见过 “太子人生地不熟,皇上特命臣来接应。”温仪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这位‘初次见面’的储君——名义上的。之前遮了脸没见着,原来太子长这个模样。要真论起来,其实和元帝有那么些像。毕竟是一个祖宗生出来的。不过儿肖母,这位太子多少还是随了他娘的模样。 当年的皇后,颜家好女才艺双绝,可是名动京城。 至于她儿子么,想到之前茶馆那张白条,温仪心下一笑。 两人两马并驾齐驱,身后排了两列。一列是温仪带来的皇帝人马,一列是跟了元霄十来天的凉州人马。苏炳容瞄着秦三,偷偷问白芝璋:“喂,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白大:“不是人是什么,畜生吗?” 苏炳容:“……” 后头人如何交谈的就不管他了。元霄行在温仪侧边,问道:“皇帝他还好吗?” 温仪道:“你要叫他叔公。” “叔公?”元霄面无表情道,“太子叫皇帝叔公,会不会太怪了一些。” 温仪:“……” 见俊俏温国公不说话,太了很久的子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话风,略有些生硬地转口:“他年纪这么轻,叫他爷爷不合适,还是称他皇帝顺口一点。” 温仪沉默了一下,道:“你说得也有点道理。”如今正值腊月,风如刀,割在面上犹如凌迟,他自己是轻裘加身,十分暖和。单看元霄,却是衣衫单薄。 基于长辈的关怀和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温仪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往元霄身上一罩:“风干雪重,殿下还是多穿点的好。” 轻裘还带着人体的暖意,一下就将元霄兜了个严严实实。 -- 第18页 其实他不觉得冷,凉州的冬天比这里冷多了,但被平都的人关心倒是头一遭。元霄活了十六载,还没从自家亲戚身上感受到关怀呢,就先从这位俊俏的‘温兄’身上感受到了。平都的人还是挺好的,这么想着的太子已经把‘水土不服’给抛到了脑后。他捏着白毛裘衣一角,腹内斟酌了很久,方道:“温兄。” “叫臣下官即可。” “你不喜欢我叫你温兄?”元霄想了想,“但我不可能叫你温弟吧。” 温仪:“……”他叹了口气扶上额,虽然相处不过一个时辰,但他大约摸到这位野生土长的太子是什么脾性了,世间礼俗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个屁。 “臣担当不起殿下的兄弟手足,但殿下可以叫臣温仪。” 身为大乾太子,直呼其名,倒也未尝不可。 平都人真是太娘唧唧了,罗里吧嗦,元霄想。但他对这位平都人印象不错,起码脸就很好看,又瞧着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不比凉州人糙,似乎对待起来应该要小心一些。这种感觉像什么呢,就像是摸惯了刀锋的触感,突然捏到朵柔嫩小花。 活了十六载难得起了见鬼的怜惜之心的太子大方道:“既然你如此执意,孤便应你所求。” 这话说的好像是他求着叫的一样!温仪看了看元霄身后区区十八个人,和两口箱子。这似乎是他从凉州带来的全部家当?怎么这么多年太子手上只有这么一些么。 其实家当还有,只是在出凉州前,除了宅子,里头能分的东西都被元霄分掉了。他虽身在凉州,并未封王,但毕竟还是储君,皇帝明面上对他也过得去。每年绫罗布匹黄金白银虽然不多,却也是给的。元霄接到皇帝旨意,嘴上说:“我去讨了生活费就回来。”心里却也知道,此去大乾,没有一定时日,归家怕难。流言蜚语在凉州虽不盛行,他又不聋不瞎。 不错,于他而言,比起众人口中的平都,凉州更像他的家。 凉州的宅子是不能卖的,他回来还要住。但里面的家当,放久了也是被蛀掉,倒不如分给别人。说不定他来年回凉州时,还能衣锦还乡,带些更好的。 只是这些话,肚子里知道就好,不必为外人道。 元霄看了温仪一眼:“温府大吗?” 温仪:“一百多口人。” “那吃的挺多吧。” 想到这一大家子,温仪感慨:“是挺多。” 就听小狼崽子试探道:“要不少钱哦。” 温仪逐渐听出些了名堂,不动声色说:“不错。” 他眼角暗瞄,正襟危坐的太子殿下憋了很久,终于道:“皇帝他,有不有钱。” 温仪反问:“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元霄道:“他要是有钱,我就问他多要点。要是没钱,便少要一些。”他目的虽明确,还却还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把人赶上穷途也不好。 温仪道:“殿下很缺钱吗?” “缺。” 缺?温仪暗想,难道元霄这么机灵,暗中背着平都招兵买马,把钱都用在养军队上了,不然钱财如何会这么紧缺。他自己吃用应当够用。 “皇帝分封不均。孤听说江南水地富饶,他每年还拨付大笔银子。而凉州本就荒芜,所拨银两只有水地一半。每年自平都来的白银,用于修缮百姓房屋都不够。” 话语虽平铺直叙,未含感情,体恤民生的意思倒也很明显,温仪有些诧异,并没想到会从元霄口中听到这番说辞。他不禁重新看了这位仿佛土匪堆里出来的太子一眼,暗示道:“你对凉州百姓尚且如此尽心。天下间,可不止一个凉州。” 嗯? 元霄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一点生活费可能还不够。” 他推断出了真理。 “……” 温仪一声‘对啊’胎死腹中。 元霄自觉从中领悟到了‘真理’,觉得这人说的很是。一声清叱,驱马行得更快了一些。如此看来,他得问老皇帝要更多的钱,这就预计要花费的嘴皮子功夫可得更久。 看来这个路是不能慢慢赶了。 驱马赶上的秦素歌有些幸灾乐祸,他看了眼捂着胸口的温仪,道:“老爷,还能保重吧?” 温仪喘了两口气,才忍下了将这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崽子给打一顿的冲动,略有些生无可恋:“我大概知道皇帝为什么要让我来干这份差事。” 秦三惊奇:“为什么?” 为了报复。 远在平都的元帝打了个喷嚏,怀中妃子便担忧地抚上他的额头:“陛下莫非着凉了?” 皇帝抓下小老婆的手亲了亲:“没事,大概有人说朕的坏话吧。” 德妃轻笑道:“谁敢说陛下坏话。” 皇帝一笑。 当然有。 窗外天虽暗沉,仿佛又要有雪,宫里却亮堂得很,大红灯笼都挂了起来,就连宫女的衣裳也添了新色。德妃一边给皇帝剥着葡萄,一边说:“今年的宫宴,大约比往年都热闹。太后听说霄太子回来,十分高兴,连佛也不礼了,早早盼着了。”她说到这里,似忽然想起,便问元帝,“皇上,太后那里去过了么?” 太后通常是皇帝的妈,但对如今元帝来说,就是他的嫂子。大乾恐怕还没有这样一个混乱的朝代,太后是皇帝嫂子,太子是皇帝侄孙。除了换了个皇帝,其余份制丝毫未变。 -- 第19页 元帝沉沉笑了笑:“太后虽尊贵,却仍是后宫的女人。德妃都不曾见过,朕为何先见。” 德妃一愣,剥葡萄的手都停了下来。“臣妾还未有时间,况且皇后尚没……” 皇后都没先召集去见太后,她一个妃子当然是不好先一步做主的。再说她不过是随便和皇帝提了一提,内心底其实并没有真的要见这位年长嫂嫂的意思。 这位太后嫂嫂当皇后的时候,元麒渊还是个爱玩球的年纪,都说长嫂如母,但因年岁差距过大,又老皇帝格外宠小儿子,他们之间并不如何亲厚。后来景帝殁了,本该孙儿的皇位却被这位当年就看不顺眼的弟弟给抢了去,太后就更不待见元帝。 只是天威所在,她也不能说什么,便借着礼佛的名义,居于他处。 元帝道:“太后始终是太后,你们做妃子的,还是要尽孝尽忠。有些事,皇后如果做的不到位,你作为后宫妃子,也可提点一二。大乾没有失礼这一说。” 德妃听得一愣一愣,口中说是,心里却一个小开心。皇帝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对皇后的做法多有不满。想到这里,她便撒娇说:“皇后掌管六宫,哪是臣妾可以提点的。” 她的言下之意,是暗示皇帝,你可以广而告之给她实权啊。 便见元帝眉一挑。 “哦。”说着将德妃推开来,站起身。“既然爱妃做不到,这种事还是交给皇后辛苦吧。” 啊?等等,不是。被拒绝地彻底的德妃一脸懵逼。她就是客气一下,皇上你为啥变脸这么快!当然德妃并不知道她失去了一个升迁的机会,而且往后也不会有了。 这场雪要落不落,熬到了年前三五天。挨在温仪一行踏进平都城后一刻,终于下了起来。 温仪一行人,去时如磨洋工,归时紧催慢赶,等入城时天已黑尽。 街上点了灯,灯上有积雪,天上鹅毛大雪纷至,飘在脸上就被热气熏化了,化作水迹蜿蜒下来。长街无人,唯有灯火一路曲折而去,尽头正是国公府。 秦素歌一身黑衣,衬在雪中,上半身隐于夜色,下半身格外显眼。他打马往前,呼出一口白气:“宫门必定关了,我看,我们只能明日再进宫。” 现在离第二日上朝还有三个时辰,温仪略一沉吟,调转马头,朝元霄道:“殿下如不嫌弃,可在臣府中屈就一晚。明日再与臣一道觐见陛下。” 元霄并无不可。 只是。 “要钱吗?” 熟悉的味道。 温仪对答如流:“不要。” 元霄:“哦。”说着蹙了下眉。 为何这个对话他如此熟悉,仿佛以前发生过。难道这真的就是—— 前世今生?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哎呀,刚见面就同居,会不会太快。 温仪:确认过眼神,是可以再诓的人。 第11章 先祸害哪 国公府很好走,顺着这条青石板道走到底就是。这一路不曾熄掉的灯笼正好给他们照明。暖色映雪如十里红毯。温仪骑着马,一路轻驱,到了府前便吁一声,跳下马,转身去接太子殿下。毕竟土生野长的孩子适当给予人性关怀有助于培养感情嘛。 揣着这样小心思的国公转过身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脑门后的太子直勾勾冲他伸着手,非常真诚:“跳下来小心些,孤接着你。” 温仪:“……” 他似乎从对方眼中瞧出了自己不堪一握的错觉。 本想做好人结果被好人做。 这位殿下动作比温仪更快,先他一步就跳下了马,此刻正顺着踏雪的脑袋。 温仪的轻裘对元霄来说有些大,他便像拥在一团云雾中,夜色里格外白。 “这里就是你家?” 听习惯了府上这种话,家这个字,倒很久不曾听起。温仪看了眼衣服太大像裹了层被的太子,说:“不错,正是臣的住处。” 元霄看着门口两个大红灯笼道:“平都果然有钱,连灯笼也比凉州大。” 温仪看过去,哑然失笑。他虽然没见过凉州的灯笼,但这天下的灯笼大抵上是差不多的。出发前这里还没有灯笼,如今被元霄一提,再仔细看,想来是家中总管将这门面重又装饰了一遍。毕竟也快过年了。 秦三将马牵至一边拴好,又上前去敲门。 深更半夜,或许没人晓得他们回来了,温仪也没有提前派人说起,不知道还有没有饭。 “谁啊。”守夜的下人揣了个汤婆子,开门的时候愣了一下。外头乌压压一片,似乎是人。大半夜哪来这么多人。他揉着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秦三道:“发什么呆,老爷回来了。” 下人定睛一看,温仪含笑站在那里。他连忙让开:“小的去叫总管。” “不用了。”温仪走进门道,“这么晚,少惊动他们。你叫上几个值夜的,把外头的马都拴到后头去。再给这些兄弟安排几间通铺。厨房可还有宵夜么?” 下人说:“有的。温总管不知道老爷几时回来,但每天都会嘱咐大娘备些吃食,热在锅里。稍许温一下就能吃了。”只是一下来这么多人是想不到的,肯定不够。 温仪思考了一下,转身对元霄说:“如果殿下的人不嫌弃,厨房有些粥饭点心,吃起来快。酒菜做起来繁复,等吃上,那时辰怕能吃早点了。” -- 第20页 元霄道:“我的人比较粗野,不比你们精细。随便对付些就行。堂堂国公府,肯让我们栖身,已经是叨扰。又何必讲那些虚礼。” 要真论起来,除了太子本人可以入住国公府,其余人等,温仪完全可以不接待。这温仪当然懂,不过做人情嘛,当然是一次性做到位性价比才高,何况他安排的也只是通铺。毕竟如果全都安排客房,他这里也是不够睡的。 这些就不必全和太子说了。 温仪笑了笑:“那好,就请太子随我来。”这样说着,朝秦三吩咐,“你去和小四把我们的人和殿下的人安置一下。暂时先住着,明日我与太子进宫面圣后,再另作打算。” 秦三哦一声,看了眼元霄,就转身把那些人带走了。 苏炳容和白大自然也在列。他二人还有些担心,本来是不欲离开元霄的,奈何依他二人的身份,太子与国公说话,他们确实也插不上嘴。何况现在在别人地盘,还是暂且低调些的好。 苏炳容一边担心,就一边回头。 白芝璋见他神思不定,说:“你怕十五吃亏么。” “你想多了。”苏炳容忧心忡忡,“我怕他给别人亏吃。” 白大想了想觉得这不可能。“毕竟霄弟那么善良。” “……” 这到底是有多瞎才能毫无顾忌地颠倒是非黑白。苏炳容看着这位白大公子冷硬的脸,发自真心感慨瞎也是一脉传承的。 俗话说得好上天的馅饼掉下来容易砸脸,他们一直想见的温国公,费尽千辛万苦见不到,无心插柳却成荫。元霄这小子嘴拙,万一把人气跑,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白芝璋仔细一琢磨觉得有点道理,不过元霄嘴再拙,不还是有张脸么。 “但是没想到,温国公这么年轻。”他说,“我以为他是那种长胡子的书生。” “平都有传闻,说大雁往南去,经过温府见了温国公,便头昏目眩掉下来不走了。”苏炳容跟在人后,心不在焉说,“这便是说他年轻貌盛,连鸟也能迷住。原本我以为不过是夸张之词,如今看来,说不得还是真的。” 白大若有所思,忽然道:“它是对国公一见钟情吗?” 被问住的苏炳容:“……” 秦三哧笑一声,竟然还会问出这种问题,想来那位足智多谋的苏先生不—— “可能吧。”苏炳容不确定道。 秦三一个踉跄。 苏炳容将注意力移到了这位黑衣护卫身上。 “这位英雄无事吧?夜深露重还是慢些。” 这样问着,脑中不期然想起他们方才聊的话题。君子本应举止有度,行为磊落,而他们竟然背着人家讲这里主人八卦,实在可耻。苏先生略有些愧疚,就—— “那只大雁真的落下来了么?” 改光明正大地问。 秦三:“……”他忽然有些心累,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道,“真的。” 真确实是真的。 只不过是温仪习弓不小心射下来的。 后来炖了汤,味道还可以。 秦三将他们分批领到房间,最后剩下苏炳容和白芝璋两个,他推开一间客房,替他们点了灯。苏炳容拿指腹擦了下桌面,干净无灰,一丝霉味也没有,看来经常打扫。隔着珠帘是一侧书架,上头摆了些大瓶,插了几枝不同颜色的梅花。 “我家大人闲时会在这住上一阵,所以这里比较新。下人稍后会将点心与茶水送来,二位在些暂作歇息。明日早朝,大人会与太子殿下一道进宫,不能令二位随行,多担待了。” 苏炳容道:“有劳这位大人。” 秦三扯扯嘴角:“换我秦三便可。” 说着自行离去,走时替他们关上了门。 苏炳容一动不动站了会,听着外头渐渐没了声音。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手刚碰到门框—— 就听砰一声。 被砸成饼的苏炳容:“……” “忘记提醒。”在门缝中透着半张脸的秦三居高临下,“莫要走夜路。” “温府可不安静。” 大约是他这语气太诡异,苏炳容就着往后仰的姿势,有些紧张:“怎么,怎么个说法?” 秦三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方说:“你听?” 随后吱一声,关上了门。 哪边的窗子没关,夜风杂着雪,呼一声呼一声地吹进来,珠帘便叮当响起来。 苏炳容僵在那里,背上白毛汗都出了一层。然后,便听到高高低低的呜咽声—— 走在另一处的元霄回过头:“好像有人在叫。” 苏炳容吗? 温仪仔细听了一会儿,并没有。但他倒想起一桩事。“府内养了只老虎,在庭院有特别住处,半夜若听见呜咽声不要怕。一定是它无聊。”府中有时会请人唱戏,球球不知怎地就学到了女人咿呀的唱腔,闲时还能哼上两句,毛骨悚然。 元霄惊奇道:“你家还有老虎?” 温仪看他眼睛都亮了,笑道:“殿下若有兴趣,有机会可领给你看。” 他本来要说明日,但一想,明日进了宫,能否出宫便是元帝的一句话,自然不能随便应允的。便改了口,只说有机会。 谁料元霄就说:“那就明天见完皇帝吧。”说着他看了眼温仪,“你身上这件似乎是狐皮所制。我在凉州打猎时,猎过不少野物,府里也有不少皮毛,要早知道你喜欢就带过来。”而不是嫌之无用,变卖了给兄弟们换酒喝。 -- 第21页 温仪发现了,元霄也就一两句话会用孤,其余皆是我。看来如何说话全凭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情。此时他们已走到房间,温仪推开门,一股幽香便扑入元霄鼻中。他轻轻嗅了下,大约知道这是很贵的香,至于什么名堂,是闻不出的。毕竟点香太奢侈,他不点。待侍女掌好灯,元霄左右一看,心中有了数。 “这是你的房间?” 温仪有些小惊讶。 “殿下好眼力。” “这里的味道,与你身上岂非是一样的。”元霄一笑,信手就将身上裘衣解下,埋在白毛中的一张脸就在灯火下全部露了出来,得来侍女一声小小的惊呼。 能在温仪房里侍候的人,自然是亲信。今夜轮班的是连芳,就是温翠手下带着的人。惊呼的也是她。她失态已不止一两回,温仪看了她一眼,道:“你出去吧。” “是。” 待连芳出去,元霄才说:“她怎么了?” 温仪淡淡一笑,说:“府中下人不懂事,见殿下天姿,一时失态,还请见谅。” 天姿—— “那她天天看见你。”元霄打量了一下温仪,“得叫多少回。”看一眼便叫一声吗?那不就成乌鸦了。他嘟嚷着,自去除衣上床睡觉。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还琢磨着元霄那句话的温仪:“啊?” 元霄拍拍床:“我习惯睡外边,有动静好起身,但你若要睡外边,也是可以的。”客随主便,他一个蹭床睡的没资格要求这要求那。 听太子这意思,似乎是在邀他同眠。温仪当然是没有想过要和人睡一张床的,当下便推拒说:“臣另有睡处,殿下一人睡吧。”而后看了眼天色,“现在歇下,还能睡两个时辰。殿下好好歇息,臣先告退,明日寅时自会有人来服侍殿下更衣。” 待温仪身形消失在曲折的廊檐之后,站在窗边的太子忽然阴贼贼一笑。 他这位皇叔公既然肯让温大人亲自相迎,这么客气,他当然不能辜负皇帝期待。进都进了国公府,不摸索一下岂不是浪费这良辰美景。 元霄松开握在窗棱上的手——转身就换了一身夜行衣。 漆黑布匹一裹只有一双眼睛雪雪亮。 温仪突然觉得后脖子一凉,他顿下步子,伸手摸了摸。奇怪,难道是雪落进领子了? 他回府虽然让下人不要大动静声张,但有些人总会知道的。温仪挥退了下人,自己披了衣服走在九曲回廊下,不多时就撞见了匆匆过来的双子。温蜓与温蝶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是脾性语气还有不同,确实很难分辨。 “老爷回来怎么没有声音。”温蝶接过温仪手里的灯笼,略有埋怨,“连灯也要自己提。这府里的人是被惯坏了么?” 相比而言,温蜓就显得沉静一些。他与温仪解释:“来时路上遇见三哥。他便与我们都说了。知道老爷不爱折腾,所以没有去叫总管。”掩在绿丛中的房屋还透着晕黄的灯火,屋里的人显然还没熄灯。温蜓看了看,道:“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仪拢了拢衣服,由着双子一左一右跟在身侧,慢声说:“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智若愚的人(悔恨):原来他天姿到鸟都直了眼,我竟然没有多看。 仿佛错过一个亿。 第12章 他说老爷 温蜓有些惊讶。 “看来老爷对他印象很好,听三哥的说法,我以为当今太子是个野蛮人。” 温仪失笑。秦三都和他们胡乱吹些什么,竟让两个小子有这样的想法。若论体统,元霄与宫里那些人必然不在一个层面,可他言语虽‘清新脱俗’了点,不至于落到野蛮这样的形容。反而温仪还挺喜欢这种随意的交流方式,没有那么多束缚。 温蝶日常花式吹:“不过就算他再怎么聪明,一定聪明不过老爷。” 温仪看了他一眼:“这你都知道。” “当然知道。”马屁精咧了一口白牙,吹出一嘴彩虹屁,“老爷是世上最聪明的人。皇上这么说,神官这么说,就连平都的百姓,也都这么说。” 嗯。 其实真说起来温国公会这么难撩他的小厮其实功不可没,不论是谁日日饱受吹捧荼毒听多了也会免疫的。和温蝶几乎能将上下五千年的学识搬出来的马屁比,其他人那就是根葱啊。 油盐不进温国公有些欣慰:“今日你的马屁总算比往常实际一些。”说话间他已经停在一处院门前,道,“好了,我睡在这里,你们自己休息去吧。” 温蜓抬眼看了看院子,看来今晚温仪是不会叫任何人来服侍了。于是也不多说,只应是,又问温仪,“明日朝服要备么?” 温仪先是说:“要的。”只说了两个字,却又斟酌了一下,道,“先慢着。”他走进屋,温蜓知道这府里的规矩,不敢轻易踏足此地,只等候在外。便等半刻钟后,温仪重又走出来,交给他一封信。“你拿好,明天送给徽徵书院的谢清玉大人。朝服先不备。倒是吩咐厨房,将早点备得细一些。看看是否有吃食,能适应西南那边的口味。” “是。” 国公府那么大,能睡的屋子当然不止一间。温仪在这没人打扰的地方叫人备了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然后才换了暖软的轻罗睡衣,也不睡,就着风雪声翻着书页。 -- 第22页 窗外忽然传来石子落地的声音,温仪耳朵一动。他面不改色,斯文地翻着手中书页,一只手悄悄探到桌边一角。看来温府不但闹老虎,还闹耗子。就是—— 来得晚了点。 不过这只耗子来得晚他有理由。温府——大啊! 说到底还是贫穷限制了想象。 雄赳赳气昂昂换了夜行衣跑断肠的霄太子一跳上屋顶就发现自己干了件错事,温府比他在凉州的府邸大了不止一圈,建筑风格也不同,每间屋子瞧上去都差不多。他哪里知道温仪今晚会落脚在哪。于是徘徊中的元霄就在屋顶爬了很久。 一圈一圈又一圈。 终于在不同寻常的水声中听出了点端倪。 元霄一个小窃喜,悄声往那处摸过去。 本想直接去的,却忽然听到野兽的呼噜声。 “……” 元霄停住了脚。 他记得温仪说过这里有老虎,莫非老虎就在这附近? 这回响的不止是呼噜声还有呜咽声。 看来这只老虎在唱戏。 元霄看了看那头有水声的屋子,略一犹豫,果断选择了老虎。 …… 澡一时是洗不完的,但是老虎不是天天能看见的啊! 太子踩在屋檐,摸清野兽出声的方向,一个翻身落地,就撞见一片波光粼粼。波光粼粼中,闪着一双幽幽绿的眼睛。元霄咧嘴一笑,一脚踏上湖心路,不过几个起落就到了湖中。湖中有个亭子,亭外设了栅栏,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正在里头百无聊赖地咬尾巴。 亲眼见到白老虎的元霄十分兴奋,扭过脸就朝边上说:“我能摸摸他吗?” “可以。” “谢谢。” 元霄高高兴兴地就要伸手—— “……” 等等。 风无声水无声,万籁俱寂,球球歪着脑袋垫着爪子看这两个人。 严瑾:“殿下好。” 元霄默默打量着几乎融入夜色的陌生人。这人什么时候出来的? 严瑾道:“摸啊,摸完了我也要摸。” “你也是来偷摸老虎的?” 严瑾想了想:“算是吧。” 太子很大方地让了位子:“那你先摸。” 严瑾:“……”他本不是来摸老虎,只是顺路来看看球球,正巧撞见偷撸毛毛的太子殿下,就随便打了个招呼。原本严瑾还想趁太子摸老虎的功夫把他困在这里,好叫温仪来领人。但既然让他先摸么,严瑾琢磨着也行。于是伸手摸了一下球球饱满的屁股。 “殿下我摸……” 好了。 严瑾默默咽下口中的话。 纱帐飘飞,哪里有太子的影子。 竟然被他溜了。 可恶。 偷溜的太子去哪儿了? 早跑了。 笑话,自己作贼和与贼为友还是有区别的。 元霄翻回了原来的地方,为免引人注目——他选择匍匐前进。 这样应当不至于让人察觉。 于是。 太子他,就在,树里的草里的墙下的诸双暗卫的眼皮子底下。 像只蛙一样。 撅着屁股去找国公了。 地上的暗卫:“……”他扭头问隔壁树上的,“要拦他吗?” 树上的很淡定:“那是谁?” “太子。” “这就对了。”他说,“老爷喜欢给贵宾特殊服务。” 贵宾——贵宾缩回腿,耳朵贴上屋面,听着里头动静。 方才还有水声,这会儿是洗完了? 原来元霄来的时候很好,温大人他在洗澡。凉州宗旨是什么,有看不看是傻蛋啊。陈年太子当即立断落下半个身子,拿口水蘸了指尖,一戳窗纸,没戳动。二戳,没动,戳得手指都要废了这窗纸他妈的就是不动。有钱人家的窗户纸都特别订制的吗?土生土长的霄太子当然不知道这里每一处都被温仪‘贴心’照顾过。 里头的水声哗哗响,隔着窗纸就是看不到。元霄瞪着窗户,终于选择了放弃。继而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屋顶。敲敲摸摸挪开一片瓦,放到一边,被好心人接过了。 “谢谢。” “不客气。” 递过第二片瓦的元霄:“……” 今晚的第二句谢谢。 他冷静了一下,镇定地回过头,秦三冲他一笑。 元霄扯扯嘴角,下一秒就是脚下一空——屁声都没一个就摔在了温仪面前。 他大爷的温府是不是豆腐渣工程,抽片瓦就能坏?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一句,就听到一声:“太子殿下在做什么?” 一抬头。一身轻薄睡衣的温大人看着他。仿佛是受到了惊吓,领口轻掩,俊面泛红,眼角含泪,份外我见犹怜,这模样,搞得他像个欲行不轨的登徒浪子。 关键他还没浪呢! 元霄:“……”他回头看这一地残骸砖瓦,有些迟疑,“赏月?” 温仪看了看外面,无星无月:“赏月需要弄坏下官的屋子吗?” 元霄一拍大腿:“我重啊。” “……” 好有道理。 温国公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忧郁。 忧郁是正常的,如果有人弄坏了他的屋子,元霄也会忧郁,他可能会忧郁地连饭也少吃两口。所以元霄很理解温国公,做人尤其是做男人,最重要的是责任和担当。就算这屋子破那也不是他弄坏别人东西的理由。 -- 第23页 太子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一定赔给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太多,毕竟修个屋顶能要多少钱。 所以听到温仪下一句话时,元霄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掏了掏耳朵:“你说这是什么?” “琉璃瓦。殿下。”温仪镇定道,“是已故大师阙无尘的手笔。” ——元霄从中听出了一些他囊中支不起来的味道。 “……”他改了口,“我一定让叔公赔给你。” 这种时候。 有个有钱的身份。 就显得尤为重要。 元霄不介意用上一把。 听闻此话,温仪笑了笑,端庄如玉,十分温和。 “借殿下金口玉言了。”他说。 寝宫中的元帝忽然脖子一凉。他脱衣服的手就顿了顿,皇后正替他宽衣,察觉便问:“陛下怎么突然打了个冷战,莫不是着凉了?” 元帝斟酌了一下:“也不是。” 就是有种凉嗖嗖的感觉,仿佛是—— 钱袋漏风的味道。 漏风的不止元帝的钱袋,还有这屋。夜半过了三更,天也快亮,可以不用睡了。元霄揣着欠下的债回去后没多久,窗外又传来声音。当然这个人并没有从屋顶掉下来,而是破窗而入。 温仪眼也没抬:“屋也落,窗也破,我是不是还差个人踢门?” 秦三道:“职业素养。”说着,就将手里那块被元霄抽掉的瓦给放到了桌上。 温仪便合了手中本子,似笑非笑:“我没记错,你所谓的职业已经辞了很久了。” “那用你的话说,就叫职业病。” “太子呢,睡了?” “债多压身。”秦三说,“你猜他睡没睡。” 温仪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秦三半夜找温仪,当然不是为了没话找话,他跟了温仪五年,知道这位温大人素日懒散作风,于朝堂事能不管就不管,火没烧到头上连躲也不会躲一下。今回却为太子破例,这实在匪夷所思。旁人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秦三还是能看出来的。他这个人有话直说,反正要把瓦交公,不如问个清楚:“说实话,储君一事,老爷是要站太子吗?” “怎么这么说。” “宫里皇子不是没有找过你,明着客套暗着授意,你都跟瞎了一样看不见。”秦三一屁股坐在温仪对面,盘着腿,黑漆漆的瞳孔里跳着灯火,“现下老爷瞧着什么也没做,却在处处维护太子尊严。这不足以说明你将他当储君来看么。” 温仪闻言,瞥眼看他:“大乾储君只有一个,不用我看,也不用别人争。” 话是不错,名义上大局早定,太子之位,只要元帝不改,只要元霄不死,那便就这样定下。可从古至今,至死都只是太子的人太多了,九五之尊都能朝不保夕,何况一个没有势力只有名份的陈年太子。说句不大好听的明眼话,这太子之所以没废,全是因为元帝未开口提罢了。不然,重立太子岂非是分分钟的事。 秦三说:“储君是只有一个,备胎却一大堆。你这样做,难道不是要与其他人为敌。” 温仪不以为意:“皇帝都没说话,他们急什么。”急着一个个跳到锅里,叫炒菜的人好仔细看看,哪条鱼最想被红烧。倒落了个乐见其成。 不过话说回来—— “你来干什么。” “来蹭温暖。” “……我会告诉严瑾的。” 秦三抱着手臂:“你最好告诉他。不是只有他瑶海易玄阁的床才暖。” 一听到这句话,温仪就将秦三看了又看。“素歌。” 秦三瘫着一张脸:“怎么?” 温仪很感慨:“禁欲的脸,骚动的心。你到底是怎么把这两者无缝结合的。” 秦三想了想:“天生?”顺便举了个例子,“像你。” 温国公略一惊:“我?” 秦三解释:“心不骚脸骚。” 温仪:“……” 作者有话要说: 回去后。 ‘出水芙蓉’美国公‘含羞带怯’的模样。 在太子脑子里转了一晚上。 循环播放。 第13章 金钱俗物 “素歌。”国公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比白二公子更加像美人捧心。他卷起手中书册,“大总管似乎一直不曾告诉你,为什么我可以不扎马步不练功。” 秦三:“?” 当天晚上苏炳容一夜没睡,因为他不止听到了一种呜咽声……仿佛还有人打了起来。他在被窝里抖得更厉害了,平都真可怕,不是说温国公的府上是瑞气环绕吗?不像啊! 脸骚心不骚的温大人揍完人神清气爽,托秦三的福,他一点困意都没了。但秦三说的有一点是不错的,他虽然没有要帮元霄立稳这储君之位的打算,却也不想看他进平都之前就被踩在脚底下。既然名义上是太子,就该享足太子的排场。 不错—— 他就是喜欢和皇帝作对。 第二日元霄黑着两个眼圈起来,并未见到温仪,只有服侍的丫头捧着水盆与他净面。还好见不到,他想,昨晚梦中温国公催债催了一晚上,简直要命。梦见温仪就算了,他还梦到了大白老虎,撸毛撸了半天,白老虎突然口吐人话,说:“殿下,臣的肚子好摸吗?”吓地他瞬间就失去了兴致。 -- 第24页 元霄擦着脸问:“你们大人呢?”该不会对着破了的屋顶哭了一晚上吧。平都的人怎么如此娇弱,一点也惊吓不起。那他这样儿的要是去了凉州,还不被山贼流氓吓出病来。 自那时在帐中惊鸿一瞥,这位野生太子不知为何就将温仪脑补成了一个柔弱文官的模样,说详细些大概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连只鸡也杀不了那种。文官么——劈惯柴的太子啧了一声。 “大人有事,请殿下自行用饭。”连芳替这位殿下穿好衣服,暗中瞄了瞄他与前朝皇后无二的面容,心道,果然不愧是元家子孙,脾性倒和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像了七分。要不是辈份摆在那错不了,依元帝的年纪,说是元霄他爹也不为过。 元霄诧异道:“今天不见皇帝?” “皇帝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却有另外一个声音传来。 元霄往外看去,一个穿了黑衣的人靠在门边,抱着手臂正看他。这人元霄认识,成天跟在温仪后头,半夜还接了他的瓦。听闻平都国公府有弦歌双绝,一明一暗护在温仪左右。这位成天抛头露脸莫不是其中之一。 秦三眉一挑:“殿下眼也不错,莫不是看上我了。” 听到这句话,这位虎豹之姿的殿下哧笑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太贵。看不起。” 秦三:“……”他举手侧过身子,由着太子的头顶自他下巴沿擦过。 秦素歌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被人看不起是因为嫌他贵。他留意到太子身上衣饰,仍是昨天那一身。昨夜温仪特地寻了些合元霄身量的衣服,虽然不那么尊贵,好歹新堂一些,显然这位太子殿下并没有穿,甚至可能都没看。 ——到底谁给太子的自信能把穷字演绎得如此富丽堂皇? 他这个疑惑,其实苏炳容曾经也有过的。 但是当时元霄怎么说来着。 “苏先生,这不叫穷。”太子金刀大马刚端了个贼窝,一脚踩在贼头子背上,语重心长,“这叫两袖清风。钱财乃世俗之物,庸俗。”说着招呼手下,“把东西搬回府里。” 苏炳容:“……你不是说庸俗么。” “对啊。”元霄理直气壮,“孤一个太子不渡他们,谁渡他们。”当然是委屈一下自己,宁愿自个儿庸俗些,也要让别人活得清贵。 看着搬箱子搬得十分欢快的护卫,苏炳容突然怀疑自己到底图什么要当太子的谋士。 他图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那是曾经的事,现在的苏炳容—— “这饭不错,米粒精细。多吃点。” 这样嘱咐白大公子。 温仪当然不比太子无业游民,他是一个有事业的人,一夜未合眼,早早起来进了宫,等元霄吃上早饭,他已经在花园溜达了半天。 “温大人早。” “国公大人早。” 温仪握了把金丝描边扇,走在御花园里,由着途经的宫女太监给他行礼。昨夜他与太子进城时,雪还很大,差点阻了他们回平都的脚步,如今倒是停了。他拿扇子轻轻敲了敲枝干,上头的雪就落了些下来,露出被覆盖的树枝和花朵。 红梅白雪青枝。 堪称一景。 温仪勾唇笑了笑。 殊不知,落在旁人眼中,便不止红梅白雪青枝。 元齐安袖着手,看着披了裘衣的人凑上前拨弄着花蕊,墨发覆肩,远胜雪中别景。他站在廊沿下,气定神闲望了好一阵,这才举步向前,雪地被他踩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花虽好看,却也冻人。” 正在考虑要不要挖一颗树回自家种的温仪顿了顿,他收回手,一回身,一身华服的六皇子已经站在他身后,正微笑着看着他,显然那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动人—— 温仪沉吟了一下。这花是挺动人。那不是废话么。 元齐安向来喜欢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所以温仪不太喜欢遇到他,但进了宫,遇到些不想见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略略点头:“六皇子。”算是打过招呼了。托这位殿下皇帝老爹的福,温仪在宫里,倒还不需要如何和其他人行礼,省了他很多麻烦。 元齐安笑道:“国公今日怎么有兴致进宫了,父皇还未下朝。” 温仪道:“叫都叫兴致了,当然是一时兴起,哪里会有理由。”说着打量了一下元齐安和他身后跟着的宫人,宫人手里拎了个精致的食盒,食盒上绣了牡丹图案。宫里特别喜欢牡丹的只有两位,太后和皇后。作为端妃的儿子,元齐安当然不可能给皇后送东西,那么这会儿功夫,他一定是去拍太后的马屁——还是连着他娘的份一起。 注意到温仪落在食盒上的视线,元齐安热情道:“国公用过早点没,不如一起?” “不敢叨扰殿下。外头寒冷,殿下还是早点进屋的好。免得手中吃食受冻。”温仪这般说着,余光却瞟到柱子后面衣角一闪,正是谢清玉。等的人既然已经来了,温仪也没有兴致与元齐安推来拒去,客气地告辞,便往谢清玉那里去。 温仪往前走了一段,藏青色官服便映入了眼帘。 他道:“清玉。” 谢清玉回过头,看了眼他身后,笑说:“我还当六皇子找你有事,所以特地避开。” “我能与他有什么事。”温仪随意答了一句,便问,“皇上怎么说?” -- 第25页 谢清玉道:“你猜他怎么说。” 温仪想了想:“大约是骂了我一顿。” 谢清玉抚掌大笑:“你既然知道,还来问我。” 温仪道:“就因为知道他要骂,我才让你去。我又不傻,送上去让他骂么。” 原来,谢清玉大早上给皇帝递折子,说温国公已接到太子,因雪大夜深,先将人接到府中入住,具体几时召见,还请皇帝定夺。本来太子回宫,应当先见皇帝,被温仪扣下也就算了,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皇帝选个时间见太子。硬生生把一场家宴变成了国宴。元帝就算原本想应付了事,场面上也不得不给个回复。 说不定还得挑个黄道吉日。 他奶奶的无形中被温仪阴了一把,元帝心中能爽快吗?自然是不能的。 他就道:“哦。温仪呢,让他自己来说。” 谢清玉道:“温大人说他办事不利,没有趁陛下心意,故而不敢见陛下,托臣带话。” 元帝‘哈’了一声:“他敢逼迫朕,还怕朕骂?” 谢清玉偷偷看了看温仪塞给他的小抄。 “他说如果陛下真的按捺不住想骂人的心,可以手写千字文,请李公公送到国公府,一个字一个字的骂,轮着骂,顺着骂,骂开心为止。” 元帝:“……” 费自己人的心力去骂一个油盐不进的人,他是有病吧。 皇帝:“让他滚。” 谢清玉便从善如流:“是。” “等会儿。” 元帝咽不下这口气,撑着脑袋又说:“你告诉温仪,太子回京一事既然全权交托给他,那么,几时进宫,何日是吉日,也一并交给他定夺。他与神官说几时,便是几时。只是让他动作快些,年关将近,朕没心思管他,太后却一心想着见太子。懂吗?” 谢清玉将元帝的话复述完,拍拍温仪的肩,依样画葫芦:“懂吗?” 温仪:“懂。” 他展开双臂,转了个圈,这才说:“要不然我进宫干什么?” 自然是找神官去的。 谢清玉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但是请神官卜日,要先沐浴戒食,再问天地。”花费的功夫怎么说也要大半日,下午又是不卜日的,就只能等到明早。他问温仪,“你来得及吗?” 温仪用一种“这不是废话吗”的眼神看他:“就宣布一下明日太子进宫,有什么来不及。” 谢清玉瞪大眼睛:“你还没卜呢,怎么知道是明日。” 温仪勾上谢先生的肩:“几时过年。” “五日后。” “几时年关祭祀。” 过年的大祭要祭天地人,需三天。谢清玉想了想:“两日后吧。” 温仪就给他一笔笔算。 “那太子能选择的日子就明天和后天。太后丞相一圈人见下来不得一天么。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明天了。”这是唯一的选择,还卜个屁啊。 谢清玉:“……都定下来了还找神官干什么。” 温国公看他的眼神仿佛已经认定他就是一只菜鸡。 “当然是为了证明明天就是黄道吉日啊。” 谢清玉似笑非笑:“这么多人中,为何你偏偏对太子上心。” 温仪讶异道:“他是太子,我不抱正统太子的腿,难道还去阿别人的谀?” 谢清玉:“狗屁。” 等太子进了宫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天纵英才,不过几面就博得国公大人的欢心。 天纵英才:“……” 他已经在球球面前蹲了半天。 一人一老虎默默对视,半晌球球翻过身,露出了毛茸茸的肚皮。 元霄欢天喜地地摸了上去。 但很快就拉下了脸。 因为太子想到了昨晚那个噩梦。 这就让他有些担心。 仿佛下一秒球球就会说张口说:“殿下。” “臣的肚皮好摸吗?”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殿下。” 隔衣盯肚的太子:“!不摸不摸。” 第14章 是个男人 其实日子这种事不用温仪定,但是元帝这个人呢,挖的坑多了,温仪被坑怕了。进城不进宫,皇帝说你目无王法。进城直接进宫,皇帝说你目无王法。怎么着他都有理由。所以温仪干脆先斩后奏,逼着皇帝亲口宣召太子进宫。 把皇帝摆平了,温大人开开心心回家。 ——但是门口一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 温仪从车中出来,随行仆从替他撑开伞。及地后,车夫便赶着马车往后院去了。 怎么回事。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疑惑,直到花园没多远,就听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嘈杂。随从要去看,被温仪拦住。他示意身边人不要说话,便撩开冻硬的枝蔓走过去。刚过拐角,就见前头围着一群人,似乎在看些什么。 “这可怎么办。”一个丫头小声说着话,略提高声音道,“殿下,你可别为难我们了,快上来吧。这树毕竟不担力,万一断开怎生是好。” 温仪拨开人群,往前一看,元霄正倒吊在一棵树上。 “……” 太子难道有当猴的喜好? ——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再横,也是个人。 话要说回一个时辰前。 那会儿元霄刚吃完饭,国公府的早点比凉州丰盛很多,他一个不留神就吃撑了。吃撑了没什么,练会儿武自然能消食,元霄打算把后院的柴砍了,他溜达时盯了这捆柴很久。便在这时苏炳容来找他。元霄这才想起来,昨晚还有一批凉州来的亲信被安置在温府之中。 -- 第26页 苏炳容拉住元霄看了好久,元霄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吃亏,心想果然是自己人,便说。 “我没事。”/“你没给别人惹事吧。” 元霄:“……” 苏炳容顿了顿,改口:“他们没亏待你吧。” 脸上罩了黑气的太子哼哼着抽出了袖子:“晚了。” 成天想着担心别人,胳膊肘净往外拐。 苏炳容看自家殿下阴沉着一张脸,心中咯噔一声坏了,可不能让他在温国公的府上闹脾气——太丢脸。于是笑道:“殿下还是想岔了,你这么英勇神武,我只怕平都人身不强体弱,不小心被我们冒犯了,那不是会造成误会。”鸭子还没到手就飞,那也太亏。 这话夸了元霄一通,他脸色稍霁,觉得很有道理。毕竟温国公昨夜便受了惊吓,看来皇叔公的治理下,臣子都太过柔弱。当下只说:“你放心。” 苏炳容心头大宽。 “也没多大事。”元霄道,“就是半夜砸了他家屋顶。”说着补充一句,“答应赔钱了。” 苏炳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你话也不错,钱不能解决问题。”元霄施施然站起来,撸起了袖子,“与人赔罪总要有些实际行动。不如我便先将他的屋顶修了,也好给温大人一个惊喜。” 啊?苏炳容一惊,等等。 但元霄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能动手就少动口。既然决定好了,便直奔温仪昨夜卧房而去。他功夫高脚下轻,苏炳容根本拉不住,无奈回头发现所有人都在围观,当下扶额道:“还看什么?想让你家大人连府邸一道重建吗!” 他说的修。 念作修,写作拆。 众人想了想之前白二公子踹门的行径,恍然大悟,一窝蜂便拥了过去。 苏炳容还要再跟,白大却找了过来,与他悄悄一说,他面色微微一变,脚下就换了方向。 再说回元霄。 他噙着一抹笑,兴冲冲地沿着鹅卵石铺的路走,衣着简朴,瞧不出皇家子弟的气派,只意气风发,看上去更像一个初初长成的少年郎——自然无人晓得他这双手,端过多少贼窝。 脚程快便有快的弊端,转角来了人容易撞到。就听啊地一声—— 元霄只觉得眼前一抹翠色一现,他脚下一转,就见一人堪堪摔在他方才站立的位子。他定睛一瞧,是个女人,还是个熟悉的女人——摔得挺惨。 还好他躲得快,元霄想。 “你没事吧。” 他问。 连芳支起半个身子,抬头看了元霄一眼,方小声说:“没事。”她年方十八,一身明媚的翠色,为这素色的冬日添了抹亮彩,又面如新月柳如眉,看着眉清目秀楚楚可怜。 是个男人,恐怕都要生出怜惜的心。 元霄果然眼中露出一丝神采。连芳藏起嘴角的一丝笑,便听这位殿下道。 “没事我就走了。” 连芳:“……” 她往前一倒,极其不小心地压住——本来想要压住太子的衣裾然而他穿的衣服太短根本没有衣角可压,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压住对方的脚。“啊。”连芳叫了一声,饱含痛楚。“我,我好像扭到脚了。” 满面痛苦之色。 ——但元霄比她更甚。 他努力拔出自己的脚,这回倒是伸手扶人了。只是还没等连芳娇羞一下,便蹙着眉头道:“你这么重,扭到自己的脚是挺疼的。” 连芳:“……”他姥姥的这个小兔崽子。温仪就算了,长着副花俏的脸心却如老僧入定,明撩暗撩都恍若未觉,她也不敢太过份。太子竟然也是这个货色,这些男人都有毛病吧!看不见她艳丽的脸吗? 然而。 比她更艳丽的太子殿下:“这回你站稳了。别再压我脚。男女不能乱碰的。” 一本正经。 连芳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 被问候了十八代的太子恍若未觉。 手一松,提脚便走。 这可怎么行。连芳心里一惊。 要是此时让太子走了,她昨晚一夜没睡做的决定岂非白废了么?她千辛万苦进这温府,多的不谈,不就是想多认识些达官显贵,万一不小心和人睡一睡,混个小妾当当也是好的。终于熬到温翠不在,偏偏温仪房外夜夜有人守,根本摸不上他的床。可上天将最尊贵的太子送了来,万一与太子有些什么,她往后还能当个太子妃。 机会就在眼前,要是不抓紧,往后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想到此处,连芳脚下一转,更加无意去拉元霄。“殿下!”她刚一碰上元霄的肩,连话也未多说一句,手下就是一空。也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滑人就往湖中栽去。 这可是刺骨的冰水! 方才是装得可怜,现下就是真的花容失色。连芳啊一声,略有些绝望地闭上眼。只是没等到落水,身上就是一重,天旋地转间,陆地还在脚下,并未和她分离。 连芳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面前初具青年模样的太子脸色平静,瞧不出喜怒,只问她:“没事吧。”眼光比这湖水来的刺骨,倒叫连芳脖后出了一层汗。 “没,没事。”她说。 这会儿功夫,远方已有脚步声来,隐约唤着元霄的名字。 元霄见她确实无事,本欲要走,耳尖却一动。 -- 第27页 “等等。”他倏忽往远处看了一眼,眼中一抹亮光便一闪而逝。 “你的香囊掉了。”元霄喊住正想借机走开的连芳,笑了一下,“我帮你取。”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你当我十六年单身白单的吗! 第15章 就梳个头 温仪在花园中开拓过一片湖,湖中设有亭。亭外种了树。有棵树大约种的时候没弄好,长斜了,歪出一大半倚在水面上。夏日里上头都是藤蔓,远看像垂了一片绿帘,荡在湖面上,引锦鲤啄食,还挺好看,温仪就没差人修整。 元霄吊在最外头那根枝杆上,拿腿夹着受力,身子却荡下来,手往湖面上够。前些日子冷,靠岸近的地方冻了冰,来来去去总有人贪玩去凿浮冰玩。 温仪皱着眉头道:“怎么回事。” 他一说话,边上人才恍然发觉老爷回来了,连忙让开一条道。连芳上前一步说:“是奴婢的香囊掉到湖里了,殿下心善,要替奴婢捞上来。” 香囊? 温仪定睛一看,元霄伸手去够的地方,确实有一块浮冰,上头躺了个鹅黄色的香囊。 “香囊掉了再做一个便是。”温仪看了眼周围的人,“太子是替你们做这些的?” 温仪对下人向来和善,从不动粗,所以底下的人也敢与他说话,便有小些年纪的说:“老爷不要生气,奴婢们原是拦过殿下的。可他一纵就跳了上去,便不敢大声劝阻,怕惊扰殿下,万一掉下来就不好。” 温仪淡淡道:“秦三呢。” 有人道:“三爷出去了。” 温仪上前两步,走到湖边。元霄还伸着手要够那个香囊。但这并不是在平地,水是会动的。那块浮冰被风吹着便有些远,所以他才难以够到。元霄倒也没有蛮干,他脚略松了松,见手指尖碰不到,便解下头上簪子来,簪一松,头发便尽数松下,垂在水中。 就见他指尖用上三分力,簪子便入冰五分。有了固定的支撑物便好很多,很快那块冰就被勾了过来。元霄一手握紧香囊,一个倒翻堪堪上树,跳到岸上来,稳当当落地,便笑道:“温仪,你这棵树倒不错,踩起来很有力。不比那些扶风弱柳空心包。” 他如今打扮精干,发髻全松,倒也不觉得自己狼狈。温仪并不答话。 元霄走到连芳身前,将香囊递与她:“既然是母亲绣的,就要藏藏好。下回若再掉进湖中,也不一定有我能帮你取。” 连芳心里疑惑自己香囊何时是母亲绣的,但此时也不是反驳的时候,总不能告诉他们香囊为何会掉吧,众目睽睽下慌忙接过,应了是,谢过太子。 “都看够了?” 眼见这事有了着落,温仪才淡淡出言。 他向来喜色迎人,很少有动怒的时候,今日这句话,却叫熟悉他的听出了些火气。连芳服侍温仪的时间短,不知道他习性,但本能也知道此刻不该再掺和主子之间,且她先前那般作为,如今哪里敢多言,略一福就随着众人走了。 元霄看了看温仪,敏锐道:“你生气了?” 这话说得突兀。 不过温仪没有反驳,只顺水推舟:“那么殿下不妨猜猜,臣在气什么?” “我知道。在凉州时,府里总管也会说我。”元霄满不在乎,他的头发仍旧散着,也只是随意捋了一把。“金贵之躯不可轻易涉险。哈,这天下间谁能比谁金贵。依我的身手能将这香囊完好取来,若只凭那丫头,能么?姑娘家,难道不比男人金贵。” 他如今身高比温仪要矮半个头,温仪垂眼看他:“若往后殿下当了九五之尊,后宫妃子众多,每一个都掉一次香囊,殿下再回回捡一次?” 元霄想了想,这并不是问题。 “我只给皇后捡。” 温国公眉一挑:“哦?” “若我要当皇帝,便只娶皇后一个人。不需要操心妃子的事。” 这话说的,可真是情深意重。大乾元家,上有高祖痴心一片,下有元霄的父亲景帝与颜后伉俪情深,在老祖宗面前发誓只娶颜后一人,故只得一个子嗣。如今这唯一的子嗣毛都没长齐,竟也学他未曾谋面的父母,效仿人家一生一世一双人。温仪有些失笑——不出来。 因为太子用一种‘嗔怪’的眼神抛了温国公一眼。 “养家糊口那么贵,娶那么多妃子,你替我养啊。” “……” ——呵,信了他的邪。 温国公面无表情,一把就揪住了太子的头毛。 元霄头皮一紧:“干什么?我又没真叫你养。” “谁要帮你养老婆了。”温仪手一伸,“拿来。” 元霄有些警惕:“什么。” “发簪。”温仪不等他多话,仗着身高手一伸,便从元霄怀中将那发簪掏出来,替他将那头水湿了的头发给梳理起来。“衣冠不整发不齐,莫非殿下要如此招摇过市不成。” 这有什么不可以。元霄心中暗道,又不是女儿家要注意仪表。他在凉州端人家贼窝,和捕头巡街时,向来也很随意,哪天不是蓬头垢面地回来。最多被苏先生骂几句,到后来连骂也不骂,只作没看见。 但——但这样替他梳头的,倒真没有。 大抵脑袋上那只手比较温暖,拢着头皮也不紧,元霄胡思乱想间,偷偷瞄了眼温仪。对方青色裘衣,墨发覆肩,眉眼低垂间,比连芳手中的香囊要好看。 -- 第28页 他心口像踹了个小狼崽子,嗷嗷地嚎,蹦东蹦西不消停。 “我知道殿下如闲云野鹤,潇洒惯了。可明日入了宫,便不止是凉州的太子,更是大乾的太子。宫里人心复杂,你若不当自己是储君,便无人当你是储君。”温仪一边给元霄束发,一边唠叨,说了半天无人应声,一定睛,太子眼神发怔早就神游天外。他顿了顿,提高了音量,“听见没有!” 元霄被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吓,胡乱应付道:“听见了,听见了。” 温仪看他神色:“听见什么了。” 元霄琢磨了一下,从耳边风中提取关键字:“等我有钱了,送你两只鹤。” “……” 温仪冷笑一声,信手就把太子刚束好的头发拆了。 青丝一散又垂了个满头满脸。 糊了满脸的元霄:“?”他喊住转身就走的温国公,“哎,头发还没好。” 然而对方并不理他只并给了他一个帅气的身影。 “……”莫名被甩了脸色的元霄,“两只不够就三只啊。” 可以加的嘛,什么毛病。 温大人当然没有毛病。 他只是觉得自己难得一点‘慈父’心肠被破坏得淋漓殆尽并且往后也不会有了。 凑巧他还有些事要问。 温仪大步回房,一路间,先是差了人去服侍太子,免得他落了头痛,又问温蜓去了哪里。今日之事聚众一堆,温蜓几人竟然一个不在,成何体统。 待他落座,方唤了人问究竟是什么情形。 下人道:“今日晨起,老爷不在,太子在府内无聊,便说要转转。秦三爷原本一直陪在身侧,后来外面有人寻太子身边的苏白二位大人,三爷便跟着去了。连芳姑娘怎么和太子遇到的,这我们就不清楚,大家传来传去时,已经是老爷看见的那样了。” 温仪喝着茶不作声,片刻后才道:“知道了,下去吧。” 他想着方才的事,陷入沉思。不能怪他想多,只是这事也太巧了一些。 温府早先并没有这么多人,温仪刚到大乾时,元帝给他的宅子中只有几十口人服侍他起居,后来十多年间,温仪才逐渐往府里添了些旁人。固然大多数人可信,难保心不怀异心。 连芳这个丫头,服侍间虽不多话,眼神却总乱飞。因着温翠探完亲就回来,温仪也不想多动干戈换人。但她这么巧,非要和元霄撞上,可不能不令他多心了。 太子妃倒是谁当也无所谓,只是温仪不大喜欢府里的人搬弄心思。 便在这时,温蜓回来了。他推门便道:“老爷。” 温仪嗯了一声:“你去哪儿了。” 温蜓道:“府内还缺一些年货,我与总管去铺中挑选,但是清单没带,我便回来拿。刚到门口就听说府内出了事。”说着面带探寻,“可是太子殿下?” 温仪将事情与温蜓简单一说,温庭蹙着眉头:“连芳丫头怎么如此糊涂。” “这事怎能怪她。掉东西又不是她能决定的,凑巧罢了。况且太子身手好,并未有何意外。”温仪这样说着,便似不经意道,“不过今日我瞧见府中不少生面孔,你抽个空将府里的人清点一遍,我看,原先造的册子也该换新了罢。” 府内人员的清单每年都会更新替换,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温蜓便道了声是。 至于元霄那头,苏炳容火急火燎撞开门:“你掉水里——没有啊。”他把元霄打量了一遍,对方端着杯茶,任他打量。苏炳容确认元霄无事,这才道:“我听下人说你爬树了。” “嗯。怎么,他们的树很金贵,不能爬的吗?”元霄搁下茶杯,“倒是你。”他瞥了一眼苏炳容,淡声说,“偷偷摸摸的,和白大去了哪里。” 元霄是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也很少称呼白芝璋为白大,他素来炳容先生乱叫,但无论怎么叫法,总归是尊敬,从不冒犯。这话一出倒叫苏炳容怔了怔,将他看了又看。 苏炳容斟酌道:“平都故人来寻,我与芝璋与他碰个面,好叫他们知道,太子已归城。”聊表说了一些,但也不欲在此地说得过于明白,却只试探说,“你怎么,谁惹你了?” “有人惹我。”元霄嘴角扯开一抹笑意,随意拨弄了几下杯沿,说,“大约是觉得我小,不懂事,看着又是个莽夫。”就把心思打到了他的身上来。 只可惜。 杯子在桌上搁出一声响。 可惜他这个莽夫俗子,却是自小在别人的心思中长大的。 并不能算很傻。 元霄撑着头看苏炳容:“先生。看来这温府,也并非全在国公一人掌控之中。” 苏炳容不动声色:“你的意思是——”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沉思):他对我这么好,该不会—— 是我爹吧! 社会我太子,日常乱认爹【 —————— 今年年三十,祝小天使们除夕快乐。能和你们一起过很开心呀,你们是我的小宝贝2333。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吃啥不胖,越来越美。明年会更努力写好故事哒,爱你们哦【比心 第16章 终于进宫 苏炳容略一想便明白过来。 “有人算计你?” 元霄随意道:“算计我的人多了,不差一两个。”他提起这桩事,不过是因为听说温仪治理有方,府内皆是一条心。如今亲眼所见,方知传言总有夸大。他还以为温国公日子过得如何滋润,也不尽然么。区区一个丫头,还能生出二心。 -- 第29页 苏炳容想了想:“据娞璋了解,温国公待人素来仁厚,很少有罚的时候,或许因此缘故,下人并不惧怕他。”人非圣人,宽厚之下并非俱是报德之辈,生有异心也是再所难免。 “一个仁厚的人,如何能在国公之位稳坐多年,敌得过那帮豺狼虎豹呢?”元霄若有所思,他往后一仰,分明是个太子,却硬生生坐出一股寨主的气势来。 苏炳容看了多年仿若未见,只当自己是眼瞎。他道:“固然身处虎豹之境,奈何身负皇命,天恩浩荡,他当然什么都不用怕。” 大乾信神,神官通天理知地意,是承佑他们福泽的人,有着超然的地位。温仪被元帝奉为福星,地位可比神官。自然,这是因为他先后救过皇帝两次。 苏炳容道:“说来也是很巧的。头一回刺客妆成舞女,要刺杀元帝,刀都送到了脖子口,在场诸位还当元帝就此玩完,温大人不知被谁踢了出来,撞晕了刺客,要不是有人接济这刺客就没命了。第二回 的刺客聪明了些,他挑着没有温大人在的时候,可温大人不在,元帝被捅了一刀仍然没事。你猜为什么?” 元霄托着下巴:“为什么。” 苏炳容恨铁不成钢:“因为温大人给皇帝送了猪脚板。” 冻得发硬,连刀也捅不穿。 “……” 苏炳容在那长吁短叹,元霄却幽幽然来了一句。 “你怎么那么清楚,仿佛身临其境一样。” 像被掐了脖子的苏炳容:“……”他咳了一下,说,“殿下,总而言之,和温国公交好,总比交恶强。”这块香饽饽要啃的人可多了去,六皇子尤为最。 “我不啃他。”元霄摸了摸头上发髻,那是他后来让丫鬟梳的,并不是让他太满意。“但欠他的钱,我会还的。倒是你们,我明日进宫后,要去往何处。” 苏炳容道:“平都故人尚有宅子可以安置。” “嗯。”元霄说,“可惜我未封王,没有府邸,也只好委屈你们寄人篱下。” “殿下是要成大事的人,岂能贪图封王这一条路。”苏炳容略有不满,“大乾不差你一个王爷。宫还未进就先打退堂鼓可不是我们的作风。”不算景帝的弟弟祈亲王,光元帝的儿子,封了王爷的就有好几位。 元霄道:“你急什么。王爷便不提,宫里几位皇子虽是我叔叔,要论起来还得称我一声太子。你说,是他们见我不愉快,还是我见他们不愉快。”他理所当然地笑了笑,“比起让自己不痛快,当然是让别人不痛快的好。” 天福十五年的腊月二十五,离开十二载的太子回京了。因是半夜进的城,等平都百姓街头巷尾传言的时候,元霄已经进了宫。干干净净,孤身一个,连个随从也没有。 大早上被揪起来卜天的神官掩着口打了个哈欠,脑袋上的鹤翎晃啊晃的。文官一列,武官一列,皇帝坐中间。神官站在一边持着卜辞,煞有介事地念:“天地福泽,皇帝仁厚——” 他念一句,皇帝便皱一次眉头。于是轩辕玄光越念越心虚,迫在眉睫他卜个屁的辞,这份长到拖地的辞文是昨日温仪塞给他的。想到此处,轩辕玄光就开始一边念一边瞪温仪。 这么一瞪就发现皇帝皱眉的真谛了。 他姥爷的罪魁祸首在那打瞌睡! 怪不得他说今天温仪怎么那么识相,一边听卜辞一边点头,合着是在和周公下棋。 轩辕玄光嘴里叭叭地念着流水账,又将目光往场中心一挪,一个‘天’字差点喊破音。原来地上跪着授命那个脑袋也来来回回啄着米。这可怨不得皇帝眉头能夹死苍蝇了。 好不容易念完,轩辕玄光麻利地卷起长长的卷轴,递呈给李德煊:“天命已归。” 李德煊接过卜辞,便转呈给皇帝。 按规矩来说,这份卜辞由皇帝盖印,就能封存。但是元帝接过后,在手里拈了拈。 准备接过的轩辕玄光:“……”好像能预感到什么不大好的东西。 “挺厚重的。”元帝说了一句。 温仪在大气也不敢出的一片寂静中忽然回过神,眨巴了下眼,就见皇帝走下台阶,手里卷成一个棒的卷轴漂亮地打了个转。 “……” 这个动作好熟悉啊,和某人先前在茶馆时如初一辙。 周遭大臣眼睁睁看着皇帝照着地上打瞌睡的人就是一记闷棍—— “啊!” 元霄脑门差点磕在地上,捂着后脑勺怒目而视,彻底松开了和周公牵紧的小手。 他头一回见的皇叔公笑得十分‘亲和’:“醒了?” “……” 敢打凉州小霸王脑袋的,这是头一个。元霄与皇帝对视了一眼后,笑了。 “爹!” 他叫。 皇帝:“……” 满朝文武皆吞鲸! 温仪一把扶住旁边一位惊讶地站都站不住的老臣:“吸气,呼气,对。” 那边。 皇帝一脸复杂:“朕是你爷爷。”神他妈的爹。 远道归来的太子天真无邪:“我是太子,你是皇上。你不是我爹吗?你这么年轻,我这么小,你不是我爹吗?爹,你为什么不认我,是因为我是你偷偷和别人在外面生的吗?” 元霄每说一句。 温仪就感觉这场上的气压低一分。 等元霄三个问号说完。 -- 第30页 皇帝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元麟渊年纪比太子他亲爹要小,是景帝最小的一个皇叔,如今虽然辈份上被叫作爷爷,但若放在外面看起来,确实也不过是元霄他爹一般的年纪。这太子去了凉州,别的不学,八卦学了一堆。竟当着满朝文武如此胡说八道! 天子之怒就是雷霆之怒。 现下就算大家心中有再多的八卦要吐,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吐,只能憋着。 就在憋着的氛围中,一个忍不住的笑声悄悄冒出了头。 “呵。” 温仪—— 他不是故意的。 只是纯粹看见皇帝被怼得无话可说,心中实在美滋滋。 美滋滋的温大人得来了元霄的注意。 太子看了他一眼,温仪忽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便见皇帝呵道:“谁教你的胡言乱语!” 天真无邪的太子随手一指:“他。” 他—— 礼部尚书往边上站了站,温仪也站了站。尚书又走远些,温仪贴着他不动。 皇帝一个怒斥:“温仪!” 温仪背一挺:“在?” 尚书一个矮身,心不骚脸骚的温大人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温仪:“……” 朝堂啊都是水,太子啊他骗鬼。 温仪硬着头皮证明自己的清白:“臣没有……” “只有你和太子共处一室,不是你教难道是朕教的?朕好好的太子被你教成这个模样。”元帝怒而甩手,“你给朕好好反省,这个新年若不给朕一个礼仪得体的太子,你就等着吧!” 嗯。 嗯? 等等! 温仪还没说什么,萧庭之又开始小声逼逼,他最擅长小声逼逼带节奏。 “陛下圣明,太子与温大人也算是从小就有的不解之缘。太子在外多年,京中礼仪多半不懂,由温大人悉心教导最好不过。” 余下者反对也有。 “若论礼仪,温大人怎么比得上谢大人。谢大人可是书院名副其实的老师。诸位皇子皆在书院就学,哪能独辟蹊径,另开先例。” “……”谢清玉暗搓搓把说话的人记了下来,大过年不放假竟然还想着让他加班干活教太子。回去他要让这些人的儿子抄书一百遍。 吵闹不休时。 元霄举起手:“诸位听我一言。” 他声音洪亮,竟真的让场中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历史悠久的太子。 便听元霄说:“你们讨论之前,先告诉我,以后我睡哪里?” “……” 元帝看着这张和侄子三分像的脸,手下差点没将龙椅给掰断。 “你说呢?”他‘亲切’地说,“要不要和朕享天伦之乐?”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17章 万两白银 太子回京当然是住宫里,他又不是王爷,没有封地。这毫无疑问。 “东宫久置,朕已命人打扫。霄儿往后以此为家。”其实元帝很想把这位和侄子三分像的人直接扔给温仪,但是不行。太子回京不住宫中反住大臣府上,有史以来不曾有过,传出去并不是一段佳话。做得太过份了大概景帝会从地里跳出来打他。 可是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霄儿不用怕寂寞。”元帝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国公是太子侍读,他自然会陪你。” “……”温仪指了指自己,“我什么?” 元帝:“太子侍读。” 温仪杀气腾腾:“你再说一遍。” “侍读。侍——读。” 元帝盯着温仪有如杀人一般的眼神,不但说,还换着法的说,变着音的说。 温仪看了元帝半晌,笑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元帝也笑:“就在刚才。”他叫了李德煊一声,“李德煊。” 李德煊得叭得叭跑来,很有君臣默契地递上一纸圣旨,皇帝看了眼推掉了:“挑三等纸。”一等纸给温国公用太浪费了。李公公称诺,很快又递上一纸。皇帝沾墨挥笔,顺手就给温国公添了个差事,一行大字写得十分漂亮。他拿印一戳,完事。 这种在朝堂上顺手下圣旨的事,还真很少有人干。 元帝一脸淡定:“朕连太子都能立侄孙,随手下圣旨怎么了。” 吏部尚书当场就翻着白眼晕倒了。 气晕的。 宫里皇子侍读的位子,是朝中官员很想将自己儿子送去干的差事,混得好的,以后皇子荣则荣,少奋斗个二十年就能平步青云,在皇亲国戚耳边说上话,多牛逼。太子因常年在外,故侍读位一直空缺,自从知道太子要回宫后,就有很多人想抢这个位子。 结果皇帝的耳边风还没吹上,这位子就这样随随便便送人了。 还是个老妖精。 温仪:“?”你再说一遍。 张珏苦,苦得不想面对人生,晕倒算了。 他晕倒不要紧,皇帝挥挥手,让人把张珏送到太医院,好好治治这个动不动就翻白眼的毛病。这毛病最该治了,过了年抒摇国要来大乾访问,两国会面,东道主的大臣却一直翻白眼总归是不体面的,何况抒摇的人还特别八卦,一传百家知,大乾还要不要脸了。 温仪冷眼看着吏部尚书被人抬走。 -- 第31页 他按下自己想拔刀砍人的手,打人这种事,有伤体面,不是温国公该干的。但是有个人特别适合。“霄儿。”温仪难得温和,头一回这样叫元霄,听得元霄脖后一冷。他还津津有味看好戏呢,结果抬眼望去,却是如弱柳扶风的国公大人长眉轻蹙地问他。 “你是否忘了一件事?” 忘记事? 什么事。 温仪顺手掰断了旁边人一块腰牌,在礼部尚书的尖叫怒骂声中柔柔一笑。 “……” 元霄冒着冷汗想起来了。 “陛下!” 他不能自称儿臣,又不方便叫叔公,便只能唤陛下。份外顺口。 “讲。” 元帝有点警惕。名分立完,崽子处理完,他就要退朝了。这当口还给他惹事。 “借我点钱吧。”太子说,“我还欠国公钱未还。” 他掰着手指数:“若是方便,这一十二年的抚养费,也顺便结清。” “……”元帝头疼地捂着脑壳问李德煊,“朕不是每年都给凉州送钱的吗?” 李德煊道:“是有。每年一万两。” 一万两,虽不是全给太子花销,还要给贺明楼的队伍养兵。但勤俭节约一些,应当是够用的。元帝刚要呵斥太子奢侈浪费,就见元霄呆呆啊一声,掰着手指给他数:“叔公,那可不得了。”这会倒叫叔公了,他正气凛然道,“凉州每年入账到手只有八千两不到,会不会是路上丢了。叔公,这马车,会掉东西吗?” 这话一出,满朝都寂静了。 温仪心头一动,就转眼去看这位乡下养大的太子。 对方端端正正跪着,背却挺得极直。眉虽秀却如利剑,斜长横飞,黑湛湛的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龙椅上的皇帝,嘴里的话如无辜稚儿:“那会不会收到的绫罗珠宝也掉啊?” “如果真是这样,霄儿就错怪陛下了。不但不能问陛下要生活费,还得带些凉州土产。”元霄说着,朝温仪看过一眼,分明只有十六,眼里的风霜却像是温仪没见过的荒凉。“可惜凉州山穷水尽,黄沙居多,百姓孤苦,府内物资紧缺,又要防边境敌寇,实在没有好物。” 几句话一讲,元帝的脸从黑到沉,再到面无表情,底下大臣大气也不敢出。 过得良久,方听皇帝道:“是么。果真如此,朕要好好看看这大乾的马车,是否做工不精,还能漏掉两千两白银。崔大人。” 户部尚书抖着脸蹭上前:“臣在。” 元帝无甚表情:“拨付各地的银两,崔大人应当最清楚。朕记得,太子刚去凉州时,朕就有口谕,含救养边境军民在内年支万两白银,一并纳入太子名下打理。你将这些年拨出去的物资,列出清单,何时送出何时返程,明细在册。过了初三递上来。” “臣遵旨。” 嘱咐完户部,元帝又问元霄:“你府里没钱,为什么不写信给朕。” 元霄道:“信大约也丢了吧。” 其实他一个字也没写过。花销这种事没有底的。这些年平都确实来过不少好东西,但太子大方,出个门差不多身上值些钱的东西都给光了。元霄又不傻,天高皇帝远,皇帝真这么疼惜的话何必扔到在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么写信有什么用?还浪费养鸟的钱。 但是既然人都到了天子脚下,给平都眼里添点钉子是顺手推舟的事。 你看他,这么乖巧可怜又无助,长得那么像景帝——并不。萧相眼里的慈爱都快溢了出来,一把揪住温仪的袖子就开始擦眼睛。温仪努力救回了袖子,便听元帝也是一声唏嘘:“国公,太子就交给你了。早些领他熟悉宫中事务,太后还等着见他。” ‘退朝’两个字刚说完,大小官员就溜得比鱼还快。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元霄和温仪两个人。 元霄早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此刻正冲着温仪笑:“有劳国公。” 温仪眯起眼:“太子殿下真是高看臣了。” “这话从何说起。”元霄装糊涂,“我从凉州来,见国公天姿,心中自然亲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请国公多多指教了。” 说的真好听。 原来太子不止会打人狗头,还能戳人心窝呢。不错,是颗黑心汤圆了。也好。温仪心里活络半晌,没有方才在元帝面前的震惊与气愤,反倒翘起嘴角。 他这一笑。 本来得意洋洋的太子就皮下一紧,反倒笑不出来。 怎么感觉钓鱼的反倒变成鱼让人钓了。 元霄狐疑地想。 “二位还要看多久?” 各怀鬼胎的两人一惊,迅速回身。 李德煊同时被两记眼刀给戳得退了一步,有些不利落:“怎,怎么?” 温仪打量了他一眼:“你几时来的。”竟然连声音都没有。难道李德煊身藏不露? 就没离开过的李公公:“……”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公公: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第18章 去见太后 李德煊留下来当然不是为了看太子和国公两两对望欲语还休,他是为了给元霄领路。 太子的住处是景泰宫,当年景帝当太子时住过的地方。元帝这点挺好,把人儿子撵到凉州,留下个空屋子倒一直命人打扫,宫女太监一个不少。是以元霄回来就能直接住进去,里头熏香缥远,被香松软,不需要再格外打理了。 -- 第32页 景泰宫的人也是原来的人,添了些小的新的。 李德煊在前,太子在中,温仪跟在后,三人刚至景泰宫门口,里头候了许久的宫女太监就齐刷刷跪了一地,元霄一露面,领头大宫女叫了声:“太子——” 话未成调,竟然先哭了出来。 一哭就哭一片。 哇一声惊地元霄那只踏进去的脚唰地收了回来。 “……”他皱着眉头问温仪,“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 温仪凉凉看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推了进去:“回家了,殿下。” 比起元霄一脸懵逼地看着那帮宫女太监抹眼泪,温仪倒是知道这群人为何喜极而泣的。大宫女春兰以前侍候过太子时期的景帝,大宫女么本来就有那么点差临门一脚当凤凰的势头,奈何景帝心如磐石,对太子妃情有独钟,春兰就没了那想法,退而求其次做好份内差事。 但是景帝身体不好,年纪轻轻就见高帝去了。 春兰忍着悲痛想再退而求其次,把太子照顾好。 结果太子被横空出世的元帝一脚踢到了凉州。 她苦不苦,她苦死了。 幸好元帝没将景泰宫拆了,还留着旧样旧人,也算是对景睹人,有个念想。没有主人的宫殿形同虚设,大宫女小太监们在宫里没人撑腰,日子过的并不好。本以为就此终老,没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还有再见太子的那天。她当然痛哭流涕。 至于其他人,哭多半是觉得苦日子熬到头了。 大约就像是还以为早就被淘汰了结果一翻身成了最高那位的‘枕边人’,这样喜悦。 李德煊对春兰道:“别哭了,太子回宫是喜事。皇上留着你们就是为了这一日好好照顾太子殿下的,这里你最懂道理,可明白了?” 春兰这才抹了眼泪说:“多谢公公提点,明白了。” 李德煊嗯一声:“太子刚回宫,有许多事尚未熟悉,你将这宫里的人和东西都准备起来列个名册,让太子一一过目。什么人好用,什么人不好用,该得这宫殿的主人定夺。” “是。” 一一交待明白了,李德煊才朝温仪行过一礼:“皇上的意思,是要在年后安排太子进学。进学前,太子的礼仪教度,就请温大人多费心。这景泰宫的人,大人可随意使得。” 温仪:“……” 这话说的,仿佛他是这里的另一个主人。 他也欠了欠身:“臣不负重托。”那位托——温仪看了看正兴致高昂问那些宫女太监名字的太子殿下,心里补了一句,是挺重的。 景泰宫是什么地方,正儿八经储君住的,元帝又从未给这宫里降过水准,如今仍旧布置得很好。瑶海珠贝水晶帘,细织大绣花色轻纱,万喜花灯青釉对瓶,就连宫人身上穿的一俱都是极好的布缎。元霄眨眨眼睛,觉得这宫里的人活得比凉州的小姐还像小姐。 他打量这里布置的时候,温仪却已经在吩咐春兰:“宫中有合殿下身量的衣裳吗?” 春兰有些为难:“宫里许久不住人,殿下这么大的……” 正说着话,却听宫人来报,说是太后请。 当今太后是景帝的娘,当年打击太大故宣称礼佛去了,听闻元霄回京后她才出来,已经在仪安宫里翘首以盼多时,好不容易听宫人报说元霄已去了景泰宫,这才按捺不住要见一见。她本要亲自跑来,却被身边宫人劝住。 “太后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若叫人知道太子回宫不亲自见祖母,反叫祖母见他,传出去对他品性不好。” 说话的是太后身边老嬷嬷荷锦。她的话说得有理,所以太后忍住了。 如今听闻宫人说太后有请,春兰先看温仪。在她心中,国公总是比较靠谱的。元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还没换好,直接去见太后不知道妥不妥。 温仪略一思忖,替元霄回话:“就来,请公公稍等。” 春兰急道:“温大人……” “不妨事。”温仪说,“太后的孙子虽然不止殿下一个,太子却正儿八经只有一位。她疼惜都来不及,殿下见她时越是清苦,她反而越心疼,就让他这样去吧。” 元霄抱着手臂看他俩窃窃私语,听够了,方说:“是我祖母要见我吗?” 温仪看向他:“不错。你要对她尊敬一些。” 元霄挑眉,阴恻恻一笑:“放心。” 哄骗孤寡老人,他最在行。 被踩坏屋顶又坑来当奶爸的温仪——一点都不放心。 太后在宫里等得望穿秋水,好不容易听到一声报:“太子到。” 立马激动地站起来往门口迎,刚一见到与景帝相似——其实并不像的身影,她就忍不住流出泪来,一把抱上去:“我可怜的霄儿!” 站在一边的元霄:“……你是叫我吗?” 太后:“……” 她松开手看了看。 温仪有些尴尬:“微臣见过太后。” 太后闹了个乌龙,下意识往旁边看,在温仪身边站了一个眉眼秀丽的陌生人,身形尚不足青年。她细细一瞧,这眉目三分像景帝,五分像颜后,剩下两分神情——倒像是元帝,一笑就知道要干坏事那种。 “……” 与元麟渊这么像,让她想哭也哭不出来了。但是能从孙儿身上见到小儿子的身影,太后还是很感慨的,真情实意怎么说也有十二分。她拉过元霄,闪着泪光:“哀家的好孙子。可算回来了。祖母盼这天,盼了十二年。快,快进来。” -- 第33页 她拉了元霄要走,又请温仪:“温大人也请进吧。” 后宫消息传得很快,上至太后下至皇子,都知道这段时间太子归温仪管。说实话太后其实不大愿意,温仪是元帝的亲信,谁知道他会对太子做什么。但是如果能得到温仪的扶持,似乎又不赖。毕竟在神权与皇权并重的大乾,温国公的身份还是挺重要的。 他的地位,几乎与神官持平,且向来与坤定宫交好。 如六皇子元齐安之类,想与温国公交好,都不曾得过手。 温仪看着太后的眼神就知道她对自己左右为难的心思。他也无所谓,反正太后和他连点头之交也算不上。温仪很识相:“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太后一高兴。 元霄不高兴。 当时说好温仪陪他一起来,怎么他一个人就要开溜。他道:“不一起吃晚饭吗?” 这话一出,太后脸就更不开心了。 温仪笑道:“会有人陪殿下吃饭的。臣有事要处理,明日再进宫见殿下。” 元霄:“……”之前潇洒得像老流氓,现在客气如陌生人。男人啊,不可信。 温仪说完,就告退离去,走之前察觉身后有人看着,就回了个头。这一回头,心里头就怔了一下。锦绣华服堆中,元霄一身简朴的衣裳就特别显眼。他站在那里望过来,仿佛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倒是同当初所见一样的意气,眼神中却流露出一种不舍。 或许这种不舍连元霄自己也没能察觉。 在他们分明才认识没几天。 或许还坑过好几次。 但是温仪转念一想,太子离开熟悉的凉州——或许那里对他来说才像家,带了亲信,以一种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的姿态进了大乾最尊贵的地方。这一路,凉州在他身后。进了平都,苏炳容一行熟人又不得已抛在身后。到了宫里,连自己也在他身后。 他岂非是要一人独行。 去面对这不熟悉的环境,还有所谓亲人。 难舍,也是人之常情。 这令温仪想到当年刚至大乾的自己。 这么一想,他心肠就柔软了一些,刚想软语几句,便听那位似有‘不舍’的殿下说:“那你明日来时,给我带点你府上的梅花香饼吧。还挺好吃。顺便帮我照顾下苏炳容他们。哦对了,饼的钱,你总不会问我收了吧。嗯?温大人?温仪?” “哎,你还没答应我呢。”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过去。 温仪走得头也不回。 呵,男人。国公心酸地唾弃了一下自己。不可信。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霄霄:男人,大猪蹄子。 第19章 人尽其用 元霄在那站了很久,太后有心想拉他,碍于孙儿头回来,星愿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便捺着性子等了会儿,等温仪身影都走不见了,才拉住元霄的手道:“霄儿喜欢吃梅花香饼?” 元霄先是看了眼被太后拉住的手,这才又抬眼看太后。太后今年六十都不到,又保养得好,面上皱纹全无,施以点翠,显得很年轻。奶奶这个词,就有些叫不出口。 “还好,并不算特别喜欢。”他说。 太后引了他进屋。 “这里有很多好吃的点心,霄儿喜欢,哀家让他们多做一些尝尝。” 元霄应了一声,便想,自己吃也没意思,要让苏炳容他们一道吃才好。 他这个想法若是能叫苏炳炳听见,一定感动得很。可惜苏炳容现在和秦三大眼瞪小眼,就算是元霄的心声飞到他耳边估计也啪地撞上墙壁不能进到他的心里去。 秦三面无表情,一人倚在门口,柱了把刀。 “老爷没让走,就不能走。” 苏炳容如果有胡子此刻已经吹起来了,但他并没有。他很想怒,但碍于这是人家的地盘。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他们已经又吃又睡了。苏炳容平息一下心情,说:“我知道国公好客,但是太子已经进宫,留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我等还是另寻他处。” 秦三嘴角一勾:“怕什么,老爷有钱。”养得起。 苏炳容还要再说,却见对方手一抬:“少废话。”他不爱听人讲道理。 秦三直起身子,将那柄刀抬起来,刀尖一指:“这样吧,打一场。” “打赢了,我就放你们走。” 和他打? 苏炳容不敢置信:“你在欺负我不会武功?” 秦三讶异道:“对啊。很明显吗?” 苏炳容:“……” 温蜓捂着脸悄悄告诉秦三:“别欺负他了,脸都青了。” 这样。秦三若有所思:“那你把大夫叫过来。免得气死。” 温蜓:“……”哎,他叹了口气。这下本来不气死也要气死。 温仪刚回到府上,就见一堆人僵持在门口,秦三黑衣黑刀,只身一人堵在门口就像是隔了一道墙,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他走上前:“怎么回事?”再一看,“苏先生怎么倒了?” 温蜓好心道:“三哥气倒的。” 秦三马上说:“他自己要生气,不关我的事。” 温仪进去,里面的人就自动给他让了一条道。白芝璋扶着苏炳容,冷着一张脸。他这张脸,夜里瞧不清,白日里一瞧,与他弟弟颇有几分相似,英武有力。 -- 第34页 “温大人。”白大公子沉声说,“我等不过是想另寻他处,府上侍卫却拦着不放,还将炳容气到如此地步,这未免欺人太甚。” 温仪大约猜到了事情始末,他蹲下身给苏炳容把了个脉。嗯,沉着有力,不像是个昏倒的人。温仪又掀了掀苏炳容的眼皮,眼珠颤啊颤。他心下了然,站起身:“素歌。” 素歌? 装晕的苏炳容眉头动了动。难道这个冷得像块冰的人就是温府弦歌双绝中的一位?传闻温仪手下两绝,一弦一歌,一明一暗,替他处理日常事务。因武功超卓,很少有人能从他们手下让温仪吃亏。温仪他在这位子稳居多年,命大也是有原因的。 温仪是故意这样叫的,果然苏炳容猜到几分后,眼皮子乱动,不用他如何,就悠悠一声长叹醒了过来,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仿佛是刚见到温仪,虚弱道:“温大人。” 白芝璋一呆。 他们不是说好要装晕怒斥温国公,气势逼人冲出门的吗?怎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话本子又突然变了。白芝璋一心习武,在谋略方面没有他弟心思那么多,看着苏炳容起身,很有些纠结。“炳——” “并无大碍。” 苏炳容提高声音,打断了白芝璋的话。他朝温仪一拱手:“只是我体弱,受不了这寒风,站得久了这才晕倒,让国公看笑话了。” “既然身体不适,不如回屋休息。”温仪顺水推舟,“府内地方不大,但区区几间屋子还是有的。你们可以安心住下,太子殿下托我照顾几位。苏先生要保重自己,免得殿下担心。” 提到元霄,苏炳容有些动容。他年长元霄十来岁,视他为亲弟。元霄的脾气他又是最知道的,在凉州虽也习礼乐诗书,但受环境影响,无法无天地很。在凉州算是自己家,可以由得他闹,若到了宫中,仍是这样作风,怕要吃暗亏。 他道:“殿下如何,可还习惯么。” 温仪说:“苏先生既然放心不下,不如在此小住。陛下命我教导殿下礼仪,我时时回来,总能告诉几位殿下近状。若太子出宫,他处不可随意去,我这国公府,还是能来的。” 这话就极具道理了。 苏炳容一想,说的很对。如果他们住在外面,太子去见他们,难保不被有心人士列为私营结党。若是在国公府中相见,则正大光明。况且温国公权势那般大,一把保护伞还是撑得起来的。这么想着,他就说:“那就叨扰大人。” 意思是同意了。 温仪一笑:“不叨扰。” 只是—— “我府上一百二十二口人,都不大识字。苏先生饱读诗书,还请多多教导。” 苏炳容:“啊?” 温仪又看白芝璋:“大公子的武功可谓一流,府上侍卫花拳绣腿,也请多加指点。” 白芝璋:“啊?” “正巧过年侍卫回家请假,我府上护卫也紧缺。”温国公提高了声音,看着后头一十六位素衣护卫,大声说,“就劳烦各位英雄替他们轮个班值个夜了。” 一十六个护卫:“啊?” 原来—— 不是白吃白住。 被安排地明明白白。 苏炳容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他忽然担心起太子来。太子纵横江湖十六载,未尝吃过明亏受过暗算,但他对上温国公,到底能不能行。 元霄打了个喷嚏。 太后连忙拿帕子拭他额角:“霄儿怎么了,这是着凉了?”她看着元霄一身布衫,拧起眉头,“荷锦。”荷锦走上前。太后道,“皇帝是个粗心的,霄儿自己又不在意。你让人交待内务府,制些新衣来。新年新气象,怎可如此怠慢。” 荷锦道:“是。” 于是遣了人下去说。 过得会得报。 “内务府的人说现下制衣怕是赶时间,先将皇子们的衣裳取来。” 太后替元霄整理衣领的手一顿。她道:“现在内务府听谁的多。” 荷锦道:“回太后,宫中事务都是皇后在打理。” 皇后,也就是太后的弟媳妇。说起来,当年太后就与这位弟媳妇不大对付,若元帝不当这个皇帝,说不得她们还能平起平坐称一声好阿嫂,如今么。她冷笑一声,份位在这,太后可比皇后高一级,皇帝都得低头叫她一声,何况是区区一个皇后呢。 太后理了理云鬓,说:“知道了。你去告诉他们,就拿三皇子的衣裳来吧。不过,霄儿很快就要参加祭祀大典,须得大红织金祭祀服一件,让他们快些准备。储君与皇子不同,这件衣裳,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替了。” 这么吩咐完,她又摸着元霄的头,温和道:“三皇子是皇后嫡出,年纪比你大些,身量却差不多。穿他常服委屈不了你。你须记得,宫中皇子虽众多,太子却唯你一人。明白么?” 听了半天云里雾里压根不知道这些女人在搞什么的元霄:“……” 眨眨眼。 “明白。” 就意思让他在这宫里——横着走呗。 作者有话要说: 苏炳容:我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尾。 元霄:?人话。 苏炳容:国公欺负我QAQ 第20章 认错了人 好不容易从太后那里逃出来,天色都暗了。太后本要留他吃饭,元霄明着暗着委婉拒绝了。他情愿一个人去啃一条蹄膀,也好过对着‘霄长霄短’的祖母食不下咽。 -- 第35页 虽说血缘至亲,但从未有过相处,真的论起感情,还不如凉州近邻。 元霄看了看身边的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是太后派去给元霄带路的,怕他夜黑不认得。突然逢此一问,吓了一跳,谨慎道:“回殿下,奴才是小安子。” 小安子。元霄笑了:“你们宫里的人真是怪,喜欢叫小什么子。嗯,那我若叫小元子,似乎也挺好听。”总不能叫小霄子。他这么想着,就笑出声来。 小太监是又想笑又不敢笑,愁着一张脸:“殿下别取笑奴才,您是天之骄子,大乾国姓元,纵云霄天河。可不是与我等一样叫的。” 云霄天河? 元霄道:“你说我的名字?” “自然是殿下。” 他眯起眼,自个儿念了一遍:“呵,原来有这个意思。”他也才知道。 “过了这里,就快到景泰宫了。”小太监热心地告诉元霄。这位太子没有其他皇子那般矜贵高傲,还会说笑话,他觉得挺好。 元霄哦一声。 便在这时,听一道声音说:“这是哪家小姐,深夜了还不出宫,莫非迷了路?” 元霄恍若未闻。 直到肩膀被人抓住。 他下意识一个反手就将来人摔在了地上。 小太监提着灯笼,吓地差点叫出声来。 元霄抢过他的灯笼往地上一照,映出醉醺醺一张脸来,陌生的,不认识。 他把灯重新扔给太监:“走吧。” 小安子已经将来人认了出来,他道:“这是大皇子。” 大皇子? 元霄看着他:“然后呢?” 然后? 没等到下文的小太监有些懵逼,然后,然后不是应该要么送大皇子回宫,要么唇枪舌剑骂一顿,明天再和皇帝哭一哭。这么多年来这些兄弟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太子这么一问,他忽然就有些不确定,只能小心道:“大皇子是皇上的大儿子,您的叔叔。”于情于理,就算不骂一仗,也不能把人随便扔在雪地上吧。 但是元霄:“关我屁事。” 小太监:“……” 元霄没有愤恨的意思,他是真的觉得关他屁事。一来大皇子叫的是秀女不是他,二来他又不认识人,没这个义务要当好人。但是看小太监的样子,似乎他该做些什么? “真麻烦。”元霄啧了一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扶好,方才这里还有人在巡逻,现在倒一个人都没有,这是得送他回房间的节奏啊。 元齐盛还有些迷糊,雪地厚重,他并没有被摔痛,酒倒是稍醒了一点,还没醒透。此刻略垂下眼看元霄,低低笑了起来:“这位小姐哪里的,知府的?挺主动的嘛。” 元霄:“……” 小太监看了他一眼,原来出仪安宫前,太后怕元霄冻着,故硬给他塞了一件披风。披风是女式的,大兜帽一戴把人遮了个严实。这么黑灯瞎火,喝醉了的元齐盛认错也不足为奇。 太子的性格其实不大好,就听他在凉州外号‘小霸王’就能猜出来了。 酒气喷人,这人又重,还被人认错,路还那么长,元霄有些暴躁。 他一暴躁,心情就更不好。 小太监还摸不准太子的脾气,只见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兜帽中露出的半张脸阴恻恻一笑:“最近的宫殿是哪里?” 小安子不明所以,看了看地方,如实回答。 “六皇子的清仁宫。” 很好。 元霄得了回答,说:“你在这等着。” 用脚走实在太慢。 说着还没等小安子反应过来,元霄拎着元齐盛的领子,脚尖一点,几下蹿上墙就上了宫墙。他站在宫墙上左右一望,看到了亮着灯火的院落。便往那方向疾行而去,快近时,一把将大皇子扔在了清仁宫。 元齐盛被一摔,清醒半分,他从地上爬起来,嘟哝着揉着脑袋,自顾自推门进去了。 元霄这才几个纵跃回到小安子身边,说:“好了,可以走了。” 小安子看得目瞪口呆,当下别的什么也不敢说,只闭嘴当照明灯。 一夜无事——对元霄而言。 至于第二日温仪进宫,听宫人盛传说大皇子喝醉酒摸到六皇子宫中喊知府小姐之类,那就是别人的闲话,听来好笑,不足挂齿了。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 温仪在早朝上听元帝取问神官,定下了替太子福祝的日子。 因着最近逢年关,又后天连着三日祭祀大典,过后就是新年。故将日子安排在正月十五。正月十五从传统意义上来说,也确实是个好日子。 下了朝,温仪在元帝有如实质的盯迫下,不得不改变路线,往景泰宫去。他原本还想直接回府的,看来翘班是翘不成了。或许他可以问皇帝要点奖品,加班工资总要的。 要去景泰宫,必过御花园。 温仪不大想过御花园,这意味着他遇到六皇子的机率会非常高。元齐安不知道脑子有什么毛病,特别喜欢在花园内堵他,而他被堵到过好多次了。温大人拉高了毛领,这回不想赏花,也不赏雪,想悄摸摸穿过这片园子。 就听宫女小声传笑,说大皇子那档子事。 温仪边走边听了一耳朵。 怪不得今天没碰见六皇子,合着是在和大皇子吵架呢。 -- 第36页 元齐盛这个人么,温仪知道的。花花心肠花肚皮,虽然是老大,比起手下几个能谋会算的弟弟,简直是傻白甜,且他母妃非皇后,在宫中受宠程度也一般。但其实宫里算得上受宠的真没几个,元帝这个人对子嗣并不是很看重,儿女在他眼中一视同仁。 ——都挺菜,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太子之位么,眼下既然有现成的,他暂时也没考虑换。虽然他的儿子们已经把现成太子踢除在外,自个儿争来争去想当下一任了。 温仪听着八卦,心想,但是这么晚了,跑到清仁宫找知府小姐,这大皇子怕不是傻的。 于是就这样到了景泰宫随口当笑话提起的时候,就听元霄说:“哦,我干的。” “哈哈哈——咳。” 温仪的笑呛在了喉咙口,不停地咳嗽。 元霄道:“你激动什么。”他想了想,“是不是觉得我做的特别好。” “好屁。”温仪缓过劲,喝了口水清嗓子,“宫里也干这种事,若是被他二人晓得,你现下还能好端端吃饭?”说到饭,他一把将盘子抽走,“第二份了,够了。” 被打断吃食的元霄很不满:“我还在长身体,吃多点怎么了。又不要钱。” 庸俗,太庸俗了。 温仪无语地看着他,索性坐到他身边口苦婆心:“你一个储君,张口钱闭口钱。能不能志向高远一些。这天下都是你的,谁敢问你要钱。” 元霄歪歪脑袋:“民以食为天。黎民百姓敢问。” ——真高尚。 高尚的太子将盘子取了回去。 他在吃梅花香饼。 倒不是因为这如何好吃,而是这是他在来福茶馆吃到的第一份比较贵的点心。人么,总有点初恋情节,太子对大饼也有。他一边吃着饼,一边说:“大皇子眼神不好,认错了人。我本来想扔他在雪地上清醒一下,可是太监不愿意。他不愿意,难道我就愿意拖他回宫?” “反正清仁宫就在旁边,让他们兄友弟恭一下也不错。” 认错人? 温仪扇子一拢,在桌边敲了敲:“他说什么了?” 元霄想了想,放下饼,走到温仪身侧,像模像样地挑上他的下巴。 “夜黑风高,小姐独自赏月未免可惜,不如我们做点有趣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大皇子:别他妈乱给我加词! 第21章 赶路被撞 元霄一边说着,一边视线落进温仪的眼底。晨光从窗格透进来,洒在俊俏的温国公脸上。他这才发现,国公的瞳孔偏淡,落了金,倒不似凡间人。 被挑了下巴的温国公:“……” 平静地掸开太子的手。 “骗鬼呢。” 他说。 “你当谁都像你地痞流氓。” 元齐盛就算再流氓他也是个雅痞,绝对说不出那种话。 “切。” 被戳穿的太子继续回去啃饼了。 但是温仪又一次打断了他的吃饼大业。 “那么我们从什么地方学起?” 元霄忽然想起一件事,他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饼,一旁候着的春兰在温仪的眼神示意下将那叠空掉的碗盘给取走了。按宫里规矩,皇子吃食有度,不该仗着喜好多吃少吃。但是元霄说的话很有道理:“我没有挑食。”他认真地吃完了所有东西,十分均衡。 头一次遇到这茬事的春兰:“……” 结果她一个犹豫,就叫太子吃了一盘又一盘。 元霄吃够了,他也不介意春兰和温仪的眼神交流,只记得方才想到的事,就问温仪:“苏炳容几人是否还在国公府上,可有另寻他处?” 温仪道:“尚在。苏先生倒是想走,是臣留他。他对平都不熟,或有事要与殿下联络,换了地方也不方便。臣私自作主,还请殿下莫怪。” “我怎么会怪你。”元霄擦了擦嘴边的屑子,由着宫女递来干净的帕子,将手擦拭干净,方说,“只是他一行十八张嘴,在府上到底多有叨扰。” “殿下就不要和臣客气了。”温仪嘴上这样谦让,心中却道,你那一行十八个人早就被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正在用劳力抵钱呢。苏炳容是当年才子,白芝璋武功一流,秦素歌正愁找不到一个可以练手的,这么好的苗子他当然不会放过。 只是这些话就不用和太子多提,只消让他安心呆在宫中就是。 “后日会有祭祀大典。”温仪视线在殿内逡巡了一圈,他问春兰,“殿下衣物呢?” 春兰上前道:“昨日太后着内务府的人连夜赶制,暂时还未送来。” 还没送来。 温仪微微蹙了蹙眉头:“催了没,万一耽误祭祀大典可不好。” “催了。说是快了。” 其实元帝本来就按太子的年岁,年年备制了大红织金的衣裳,只是一年年未曾将元霄召回来,故衣裳搁置在那,上头的花色也未绣。如今元霄回来了,底衫倒是随手就拿,就是上头的花绣起来,还得一番功夫。不过这对内务府来说也是熟手,并不难。 也就是说这些话的功夫,外头就有人报衣裳送来了。 温仪起身。 内务府来的是个宫女。 她一抬眼,撞进温国公和煦的眼底。小宫女很少见大官,难得见一个还如此俊俏,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就只知道他可好看哩,比御花园里雪中红梅还要好看。 -- 第37页 秋月接过衣服,与春兰展开来看。她和春兰年岁都长,是见过原来太子的,自然也知道太子的祭祀服该长什么模样。隔了多年再次见到,两个大宫女又开始热泪盈眶了。 “殿下。” 元霄一听这声就开始头皮发麻。 他在凉州时,身边多是小厮之类,后多与苏炳容为伴,实在很少接触女人。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就仿佛是受了莫大委屈开始泪光闪闪的女人。 然而他最怕的这类人——后宫里全是。 元霄有些头疼:“说话归说话,不要哭。” 春兰抹了眼泪:“是。” 温仪没见过曾经的太子,不知道太子的衣服该什么模样,但见宫女反映,心知大差不差,就着人赏了送衣来的宫女太监。随后问道:“怎么样?” 春兰转而为笑,摸了摸衣服的针脚,说:“是这样不错了。”大红织金的料子,底端绣的云纹,腰带是龙云相嵌,下摆仙鹤引颈长歌。同色外袍,搭浅金纱缎,与绣花相衬。 她将衣裳抖平,服侍元霄穿上。 身形转换间,春兰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景帝。 “真像。” 她说。 温仪没见过景帝,闻言只道:“像吗?” 元霄不管像不像,这种衣服他穿不大习惯,只觉得袖子大,袍子也大。风一吹仿佛还能登仙了似的。只管自己转了个圈,问温仪:“怎么样?” 他原本就生得好,因未脱少年气,故显秀丽,只是眉宇间的刀锋凌厉之气是如何也掩藏不住,如今着这一身红缎,看在温仪眼中,倒像是荆棘中的玫瑰花。 “挺好看。”温仪说。他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离中午还有一个时辰,估计这宫里的礼仪元霄一时半会儿是学不会的,倒不如挑要紧的先教。 “春兰。”温仪将景泰宫里四个大宫女叫过来,授意道,“将祭祀流程与殿下说清,繁复的暂且别提,只消告诉他,什么该做即可。” 大乾的祭祀要三,分别是祭天地人。 头一天,要登五禄台,由神官念祷辞,皇帝点明香,香通天地。第二日,至帝祖陵庙,但这回的祷辞由皇帝念,念完绕平都慢行一周。第三日便是与民同乐,晚上会有盛大的烟花,载歌载舞,以爆竹声和神灵舞向天地祈福,去厄迎新。 通常要做些什么的只有皇帝,身为皇子,只需要跟着就行。 站是站得累了点,温仪瞄了元霄一眼,心中下了定论,但以这位太子的体魄来说,问题应该不大。别说站三日,站十三日估计都绰绰有余。 “殿下是储君,得站在陛下身后,捧红漆绘金案,上搁五谷杂粮若干,以示天地。”春兰将元霄过会要做的事一一告知于他,“切记不能将东西给洒了。” 洒是不可能洒的。元霄满不在乎道:“捧多久。” 春兰:“神官念完祷辞为止。” 这是个什么概念? 元霄下意识看温仪。 温国公好心给他解惑:“也就一两个时辰吧。”就是半天。 元霄:“……神官话这么多的么。” 温仪想了想,往年都是这么多的,轩辕玄光也很不乐意,但是他的老祖宗留下这么多话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念那么久嘴很干。 太子提议:“不如让他今年改改体制。” 温仪趁机想扶他一把雄心壮志:“那等殿下当了皇上,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但是太子看了他一眼,突然走到外头,仿佛是被这素色河山给吸引了注意力。 “啊,这鸟真好看。” 温仪:“……那是麻雀。” 简简单单竟然也混过了两日,转眼就是二十八。皇家出门前要先去坤定宫,把神官从中迎出来再一同去五禄台。而从景泰宫到坤定宫要穿过大半个皇城。 温仪催元霄快走:“殿下还记得臣说过什么吗?” 元霄被他催得心头火起,方才教的一些‘孤啊’之类矜贵自称全数被抛在脑后,他觉得这些实在没必要,孤个头啊孤,他大好年华友人相伴实在没有孤的立场。他按着脾气说知道了。一行人匆匆忙出了门,好巧不巧,还非得撞见元齐盛。 元齐盛没有把眼前的太子和之前唐突的‘小姐’联系起来。他只知道醉酒误事,不知道怎么地就摸到了六弟宫里,摸谁不好,六弟偏偏是最小气的一个。这不从之前就和他冷面到现在,晨起还和父皇告了一状。 元帝一道令下去,元齐盛就在宗祠反省了半天,差点就错过了出发的时间。 赶路急就算了还要撞上别人。真倒霉。 “这又是哪个王八羔子。”元齐盛扶紧差点翻倒的坐椅,皱着眉头语气不耐。 温仪心中不大痛快,但是见了大皇子装不认识怕对方难缠,刚要行个礼打发,就被元霄给按住了手。他咯噔一下往边儿一看,元霄用黑湛湛的眼珠子看着他,说:“他骂你?” 太子一言不和就爱掰椅子腿打狗头的脾气,温仪是领教过的,他当时就想,完了,这皇家的椅子腿还挺结实,打一顿狗头还不一定打得断。当下就想祸水自引:“是……”是骂我。骂他总比骂元霄好吧。 谁知道元霄眉头一皱,就是要狂风暴雨的前奏。 “他什么东西也敢骂你。” 作者有话要说: -- 第38页 霄霄:霸气条储值一半。 第22章 这是太子 温仪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冲击地一愣。 呃—— 他什么东西? 他大皇子啊。 只是还没等温仪出言,椅子上那个先炸了:“你是什么东西敢骂本王?” 元霄将注意力分给了元齐盛,面无表情道:“我骂的不是东西,你承认了?” 温仪:“……” 他按上了直跳青筋的额角,将元霄拉在身后,朝元齐盛道:“臣温仪,见过大皇子。” 元齐盛早就看见温仪了,只是一时火大故而没放心上,如今听温仪一说,这才火气稍降,往后一靠,打量着这位年轻俊俏的国公。唇红齿白狐裘拥人,看着是有那么几分风骨。怪不得老六成天要往国公府跑,估计着是被这皮囊给惑了眼。他可没这么不长眼,冷笑一声说:“原来是温大人,父皇尚且要尊你几分,这个礼本王受之有愧啊。” 大乾皇子中,有几个已经封了王,不过外头住住,回宫中也住住。如今正值年关,回到宫里的元齐盛一时分不清这里是宫内宫外,醉了酒误认什么知府小姐也是潜意识中的。 温仪懒得和他计较。受之有愧那就别受了。拉了元霄就要走。 却没拉动。 原来是元齐盛身边的人将他围了起来,并没有让走。 元齐盛笑道:“温大人急色匆匆,是想将这位小公子带去哪里。”说着他上上下下将元霄一阵打量,该得他瞎没有认出元霄身上的衣裳是太子祭祀时穿的。“想不到国公有如此喜好,这么舍不得,连祭祀大典也要随带身侧?” 温仪动动嘴角。 哦对。 元霄回宫至今,只见了太后一个,其余人皆未见。那么他们不认识脸也是正常。 便在这时,他袖子却一紧。 原来是太子走上前来。 元霄道:“你为何拦我去路。” 元齐盛道:“若非你们冲撞本王,本王何至于差点翻了轿辇。”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元霄恍然大悟—— 一脚就将那轿辇踹得倒了个儿。 “你这么想翻车,那就只好趁你心意了。” 太子阴恻恻道。 凉州小霸王霸的不止是脾气,还有力气。 侍卫太监呆了一瞬,顿时反应过来自家主子被人打了,嗷嗷叫着要将元霄拿下。元霄冷笑一声,无所畏惧,迎着人堆大步上前,顺手取物掰断了一条椅子腿,雪一踢扬了个满天。 他左右开弓,不出一刻钟就将一干侍卫揍得全部趴下,随后走到脸栽在雪中的元齐盛身边,扬手就将椅子腿插进他——旁边的雪地中。 元齐盛差点以为自己脑袋要开花了。 却见这个眉目狠厉的陌生人蹲下身来。 “孤乃大乾太子,不是大皇叔能骂的。而他——”元霄轻声细语陈述事实,又将手往温仪处一指,说,“是孤的。皇叔最好也记清楚。” 太子,原来他就是离京十二载的太子? 景帝的儿子。 元齐盛一怔,随后便道:“太子如何!本王还是你的叔叔,你这是大不敬!” “十五年前叔公不当我爷爷,却要当我爹的时候,也没想过敬不敬。”元霄笑了笑,轻而易举将元齐盛从雪地中拎了出来,轻轻一推就令他坐回了翻倒在地的车辇中,“皇叔不高兴可以告诉你的父皇,顺便请他叫太医治治你那双认不清人的眼睛。” 这个变故只在眨眼之间,温仪没有来得及制止—— 其实不但没有,他还趁乱偷偷丢了两个雪球。 真爽。 温国公默默地想,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蹲在那边的叔侄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大皇子脸色不大好。元霄站起身转过身来。温仪赶紧把手藏在身后,偷偷扔掉了没攥成功的雪球,让它出师未捷三个字。 “走吧。” 太子殿下说,率先迈出了步伐。 周遭一干人等十分有默契地让出了一条道,哑口无言。他们都是头一回见太子,也是头一回晓得太子这个说风就是雨说打你就绝不二话的狗脾气。 简直是皇亲贵胃中一股清流。 妈的,这是太子吗?这是土匪啊! 这么多年来,除了温府一帮人时时刻刻老爷长老爷短的护着,温仪还没被谁这么护犊子过。对方还是个半大孩子。人嘛都是感情动物,被人护着温仪心中铁定是高兴的,但是总有那么些怪怪的。就仿佛是被——土匪抢了的民女。 …… 温国公瞅了元霄半天,斟酌几分还是出言提醒:“以后这样的行为还是——” 元霄打断他:“你不高兴吗?” 温仪:“……” “说实话。” “咳。”温国公腆着老脸,“挺高兴的。” 高兴一时爽。 迟到火葬场。 元帝黑着脸,已经风雨欲来。 时间快到了,群臣都已到位,神官都站到了殿门前,还有三个人没到。 他捺着性子,脸有坤定宫中那只乌龟大王八那么绿。李德煊小心地看了看皇帝脸色,心中在给迟到的温仪几个祈祷,希望他们能快点来承担元帝的全部怒火。皇帝发起火来无差别迁怒还是很要命的。其实论起脾气,元霄比较像这位元帝。 -- 第39页 都很暴躁。 只是元帝年纪上去了,是个老炮仗,而元霄,是个小炮仗。 但不管老还是小,都是要炸的那种。 因为皇帝脾气不好,大臣就更不敢说话,他们怕当了出气筒。元齐安心里倒挺高兴的,他就喜欢看戏。尤其是别人不痛快的戏。一滴化开的雪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咚一声,滴在神官高高的帽子上,发出清脆一声响。总有人忍不住要看两眼,这一看就—— 张大了嘴。 轩辕玄光已经站得很累,忽然之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明所以,但一个高兴,心想,怎么,是不是内务府新制的神官服特别好看,衬得他如谪仙一般出彩。他也觉得,所以早上出门前,对着铜镜欣赏了很久。 看那飘飘的发带,纤尘不染的衣袍—— 轩辕玄光略有得色,但忽然察觉他们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恐惧。嗯?神官有些迟疑,他们看的方向好像不对啊。他把脸往上一仰,噗通被砸了个彻彻底底。 神官:“……” 底下的群臣这才叫出声来。 “天啊!快快把神官扶起来!” “这谁啊从房顶上跳下来!” 元霄一手拎着温仪,有些茫然地看着围上来一堆人。 他问捂着脸的温仪:“他们在说什么。神官?我吗?” 嗯。从屋顶落下来,确实有如天神降世。 元霄对白大教的这招‘天外飞仙’还是很有信心的。 原来因为中间耽搁了一会儿,眼看时间赶不上。 元霄当即立断,只说了声:“温大人。你可要抓好了。”提起温仪就往墙上蹿。 温仪:“……”他回去后真的要好好扎马步练功。 不然夙愿未成可能先要被呛死。 宫墙繁复,元霄站在上面只瞧了个大概,那边有黑压压一群人,估计是要集合的地方了。于是运起轻功就往那里跑。为了能在最后一刻证明他已经到了并没有迟到,元霄特地挑了个人少的墙头,就想第一时间落在皇帝面前。 他时间算得准,落脚也挺好。 就是脚下—— 温仪把太子拉开了点:“你再踩下去,神官就要断气了。” 元霄低头一看。 “这个人怎么躺在这里。” 温仪叹着气:“你跳下来时砸到的他。” “真不好意思。”罪魁祸首毫无愧疚之心,“他穿太白了。” 看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元·能动手就不逼·疼‘媳妇’·霄。 第23章 你说了算 元帝纵横大乾几十载,他能因为这些事就绿脸吗?不会。景帝当年和他翻脸的时候,他都只是拔起剑砍了树,并没有气到去砍人。景帝的崽子当然更不会让他把剑拔起来的,何况元帝不佩剑已经很多年。 逆光中,一个穿了大红织金锦鹤龙服的人踏着白雪向他走来。 元帝一时有些恍惚。 那人张开口,仿佛就要叫他:“小叔。” 但现实。 “爹。” 十分清脆。 被打脸的元帝:“……” 他皱起眉头,什么玩意儿? “胡闹。朕是你叔公。” 元霄眨眨眼:“可是我自出生以来,连爹也未叫过。如今我是太子,你是皇上。借着这个身份,让我过个嘴瘾也不成么?叔公也知道,这世上我是没有什么人可叫了。” 这番话,说的,诛心啊! 要不是温仪被元霄接下来那句悄摸摸的:“你看,他现在就不会想着罚我们。”给一口气堵得不上不下,他简直要为太子精湛的演技鼓掌叫好。短短几日,太子殿下不断刷新温国公的认知,新花样层出不穷,不要脸的程度堪称大乾一绝。 元帝果然被极重的一刀给戳了心,转移了注意力。 “那也不该胡言乱语,爹是谁都能当的么?” 温仪点头,嗯,有道理。 …… 等一下。 他震惊地看着元帝大言不惭地腆着一张风韵犹存的脸:“朕乃万民之主,自当满足你的意愿。你若非要叫朕爹,便顺你一次心意,只是往后莫再随便叫别人。免得给你爹和朕戴了绿帽子。” 不是啊,皇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温仪瞠目结舌,你看一眼底下的大臣啊,他们快翻白眼了,那边已经开始捂胸口了。景帝的绿帽子关你什么事啊。 他错了。并非太子刷新他认识。温仪早该知道,什么样的种发什么样的芽,太子既然姓了元,多多少少也是和这个皇叔公脱不开干系的。 天下至尊不要脸谁能敌? 温仪自认敌不了。 元霄本来想故意膈应一下他这位皇叔公,开始确实也达到了效果,但这法子好像只适用一次啊,第二回 就边际效益减退,不管用了。他还以为皇帝要么怒发冲冠,要么尴尬心伤,万万没想到很不要脸地当了他这个爹。 纵横凉州多年的太子:“……”突然挫败。 “哦。”他干巴巴地说,“儿臣知道了。” 一阵风吹过,格外萧瑟和凄凉,除了当中新确认关系的‘父子俩’,别人好像都挺惨不忍睹的。直到坤定宫那头传来一声悠长的呻·吟:“哎——哟——” 温仪这才想起来。 神官还被砸进了雪中没起来。 -- 第40页 最重要的是。 “陛下,再不出门,怕要误时辰了。” 元帝恍然回神,看了眼轩辕玄光,略一沉吟:“我们先走,太医看过神官无事后跟上。” 温仪提醒他:“还要接神官下殿。” 皇帝潇洒地转身。 “就当接过了。” 祭祀大队浩浩荡荡往皇城外去,要前往五禄台。神官捂着脑壳还有点晕,温仪过去扶起他,拾起他长长的发带,又拎起他纤尘不染的衣袍。嗯,整理一下仍如谪仙一般。 轩辕玄光咬着牙:“砸了我的是谁?” 温仪道:“是你到正月十五要给替他福祝的人。” 轩辕玄光一愣:“你是说当朝太子?” 温仪纠正他:“应该是两朝太子。” 撇开皇帝的队伍,神官这边连神侍在内有八人。神官是坐在轿中的,轿外挂了帘子,帘上绘了山河社稷图,龙凤呈祥图,仙鹤云鸟图——七七八八各种图,能画的地方都被画满。神官独特的审美,认为天下大同,广纳百川,就应该什么都有。 轿外百姓跪在两侧,看着皇帝和神官轿辇徐徐远去。 他们当然不知道—— 温仪也蹭在车轿里。 温国公把脸埋在银毛毛的狐裘中,揣了个暖手炉,坐在只有神官才能坐的车辇中,吃着轩辕玄光省给他的糕点果子,满足地像个偷了腥的狐狸。 这才是祭祀该有的状态啊,什么站三个时辰听人念一上午的祷辞,不存在的。 “我替太子卜过命。” 神官摘了高高的帽子,撑着下巴盘膝而坐。他说:“他的命有段生硬的折数。” 生硬的折数? 温仪慢下了吃东西的速度,他想了想:“你说他短命?” “曾经短命。”轩辕玄光道,“头一段,便是在他一岁时。” 一岁—— 一岁时,元帝才要入宫。旧朝换新主,旧太子本不该留命。但那时,正巧温仪来了。温国公揣着手若有所思,便听轩辕玄光果然说:“他可是欠了你一条命。” 温仪看了看他:“那往后呢?” 神官笑起来。他容貌清俊,唯有眼眉狭长染红晕,平添一些不能直视的神秘感。“既然说往后,岂是现在能说准的。国公。”轩辕玄光促狭道,“难道你到时,还要再救他一次?” 温仪也笑了,他搁下手中吃食:“救他的人倒不一定是我,但若是我,也没关系。” 十几年前,温仪还不是温国公。 他头一回到大乾来,落脚在不知哪处山里乡间,语言不通,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别人也听不懂他的话,幸得一户人家收留。那家人远离城镇,只当自己收留了一个被赶出家门的疯子,多一张嘴吃饭也没什么。温仪慢慢学着这里的话,就着村中唯一有些文化的先生习字。本来以为慢慢也就习惯了,却不想一日山贼袭来,杀光了村中所有人。 温仪从山贼手中救下那对母女,而山贼的刀就砍在了他身上。 痛是挺痛的。神智恍惚的温仪想着,血也流得很真实。可是转眼再醒来,他就处在一个华丽的屋子里了,人还有些懵,好些丫头围上来管他叫少爷。 温仪也不晓得自己这算是死过没有。但这时的他已经会了一些当地话,交流期间,听出别人当他是这家少爷的意思。他当时是这么想的,总算是上天又给了他一条命,少爷就少爷吧,好好活着总是对的。 “结果原来人家有少爷,只是苦于命薄多灾,要找个替身替他挡灾。”温仪靠着马车,这车一颠一颠的,把过往回忆都颠了出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还当这就是此生命运了。未料隔墙听到了真相,要将他养一年便当作替身献给天神,以假法混淆视听。 轩辕玄光很有兴趣:“哈。天神,要献给我?” 温仪横了他一眼。 “别生气,我只是难得听到你说过去。” 温仪的过去,是半真半假。 元帝也追问过,温仪拿那套说辞给塘塞过去,元帝就算在外面再怎么调查,也是查不到真假的。毕竟他只说了一半真话,那另一半他非这里人的事,既便这里是信奉神的大乾,怕也是要引人惊疑。故而谁问温仪他自哪里来,温仪就将那套少爷的说辞搬一遍,再挤两滴泪,听来又可惜又可怜,就无人敢问了。 他们在此唠嗑。 前面皇帝的车马中,元帝也在和元霄唠嗑。 元霄听得入神,便问道:“后来呢?” 原来元帝也在与他说温仪。他说的自然没有温仪详细,只将温仪说的那套生搬过来。“后来他就被献给了天神,但是天神可能嫌弃,不收他,就落在大乾。” 元霄直皱眉头:“骗三岁孩童的吧。” 元帝哈哈大笑,顺了把崽子的狗头。 “这都被你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府共识:宁信猪抱大腿,不信老爷一张嘴。 第24章 杀机暗藏 爱信不信。温国公闭眼假寐。你信了就是真,不信就是假。反正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好在大乾有个很好的习俗,他们信神。而大乾每任君王,继位时都有福星降世。十五年前温仪掉的那个时间点十分合适,正好给元帝一个更加光明正大继位的理由。这个待遇,可只有先祖高帝才享受过。 -- 第41页 就在温仪被马车颠得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轩辕玄光有些迟疑的声音:“温仪,你来看看,五禄台是这么走的么?” 五禄台在平都城外,温仪撩开车帘往外看,雪松就在两旁,外头有些冷。马车在雪地上轧出深深的印记,声音渐不可闻。他们出发晚,和前头的车马有一定距离,这个差距大约越行越远,以至于现在只剩下他们一列车队。 “往年祭祀走的不是这路么?你应该最清楚。” 神官是年年去的,温仪却不是。这里往不往五禄台,他也不清楚。温仪撩开帘帐对车夫道:“稍许快些,落后太久,怕他们等不及。”祭天没有神官可不行。 那车夫低低应声是,正欲扬鞭—— 却被温仪一把握住手腕,冷目厉声呵道:“你是什么人!” 原来方才车夫扬鞭一瞬,却自袖间露出一截手腕,青筋遍虬,明显不是坤定宫的人。 轩辕玄光本坐在马车内,乍听温仪呵斥,不禁道:“出了什么事?” 他心念急转,本能往后一避,一枝羽箭嗖地就射在了马车壁上。 与此同时,走在前头的元霄眉头忽然一皱。他勒住马四处张寻。 奇怪,风中似乎传来杀机的味道。 那车夫忽然发难,手掌一缩,自温仪掌下脱逃而出,另一只手就从腰间掏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转手就要朝这位矜贵的大乾国公刺下。 轩辕玄光看在眼中,大惊失色。 “住手!” 下一秒温仪利落地把人反杀了。 其余几人陡然一惊。 神官扑上来,掰过车夫的脸,恨铁不成钢:“让你住手。死了怎么逼供。” 原来他那句住手,是和温仪说的。 温国公道:“这里不是还有几个么。随便抓一个就是。” 这话出口,他眼如利刃,飞身上了车顶,就与上头一人缠斗起来。他一身银衣如羽翅,翩然来去,身姿轻盈,出手快而利落,狠又无情,哪里看得出是之前一直被拎来拎去的模样。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黑衣人,竟一时被制落于下风,他心中一沉,只觉失策。 没了车夫的马跑来毫无章法,加之受惊颇深,咴咴然叫着往深林中去。但见车顶一银一黑两人纠缠不清,远处射暗箭的人自认时机正好,飞身扑下,一脚踹进马车内,手中软鞭一抖就成了长剑,欲往挣扎着牵缰绳的人心口刺去。 可惜长剑未碰到人,就叮地一声被人踢断。 哗啦一声车顶彻底被掀了开来。 一身银狐裘衣的温仪冷面煞气,挡在神官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刀。黑衣人一看,这刀颇为眼熟,正是同伴的刀。 温仪冷声一笑:“听过借刀杀人没有?” 他从不带武器。 别人自然备好武器而来。 听说神官只会卜天,而温国公养尊处优毫无还反能力。看来情报是错了,但既然已经逼上梁山,眼下退也不成,只能硬上。黑衣人瞥了眼温仪身后,身形爆起,一柄软剑挥得如银锁似长刀,他的武器很奇特,令人防不胜防。 地方狭小,温仪一个错手反手格住软剑,那剑却一缩化为长鞭,斜刺里朝温仪双脚削去。 艺高胆大温国公,往下一弯,单手支住半根车梁,双腿一绞,腿就被长鞭卷了个严实。他不退反进,借力打力,一脚就踹到了黑衣人胸口。那人被他往后一带,几欲翻下马车。幸得同伴策马相助托了他一把,反身就上了马。 “温仪!” 轩辕玄光忽然大惊。 温仪闻声回头,目光一凝。 马受惊乱撞,穿过一片矮树丛后,外头赫然是悬崖。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被带入山林之中,只是不知道这里离五禄台有多少距离。 眼看就要车毁人亡—— 白日里却突然飞来一条锁链,温仪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车一震,领车马咴然一声长叫,前蹄悬空,却已至悬崖外。这股力只让他们停顿了不过一瞬,车马就要往外栽去。 便在此时。 一道大红影子如飞蝶扑来。 温仪下意识抬头,就觉身边一沉,整个人就失重了。 随后赶来的侍卫只能看见车马哗地一下消失在悬崖外侧,吓地一声大叫:“殿下!”心道这下可完了,出来一趟丢了个神官和太子,大乾损失太大,回去怎么交待! 就在绝望之时。 却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忽然从崖间蹿起,如同金龙破空。 堪堪落地,这才矮身踉跄了一下。 侍卫统领大喜:“殿下!”急忙赶去。 “你没事吧。” 温仪察觉元霄落地时的一顿,问道。 元霄:“没事。”罢了又说,“国公,你有些重。” “……” 温仪自他臂间跳下,至于神官,早早就被承不住重量的太子给扔到了一边。就算太子天生神力,拎两个人还是有些吃力的,尤其是在下坠不着力的情况下。 原来千钧一发之时,元霄果断舍弃车马,一掌拍向马身,借着这股力将温仪与神官二人拉了出来。只可惜那匹宝马连带着马一同坠入了山谷。 一众人赶来将三人团团围住,元霄道:“行了别跟看猴子似的,马呢,将国公和神官带回去。告诉皇帝,神官今日受了惊,让他找老神官念祷辞去。” -- 第42页 “啊?这……” 侍卫有些为难。 之前太子敏锐,察觉神官迟迟不跟来,怕是有事,不顾皇帝反对,孤身一人策马反寻。元帝拦不住他,就差了一队人跟着。想不到竟真的被太子料中,救了神官性命。但国公也在车内,倒是出乎意料了。如今太子这番说辞,一定不能全数和皇帝汇报的。 倒是温仪解了围:“五禄台在这附近?” 侍卫统领:“很近。” “那劳烦你借我们两匹马。”温仪道,“我们现在就去五禄台。” 那可好。侍卫顿时大松口气。 元霄不大赞同,他指着轩辕玄光:“你看他惊魂未定,哪里像能祭天的样子。” 轩辕玄光举手:“能还是——” 元霄瞪着他,眼里像能飞出刀刃。 “……”神官求生欲极强地闭了嘴,“大约是不能。” 温仪看着太子:“你是担心他,还是不想参加。” 太子眉头锁得死紧,像极了一个小老头子。有些事看破不要说破,懂不懂道理。 温仪失笑,道:“行了。就算不参加,也要先和陛下说一声。祷辞还在玄光手中,他要过去交给老神官,才好交差。” 太子哼了一声,下一秒却被人一把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 元霄仰着面四脚朝天,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现在的姿势。 温仪挑眉道:“带殿下走啊。方才落地崴脚了吧。” “……” 脚确实是崴了。 而且因他为了上崖,使出千钧力,结果一落地,千钧力全砸脚上。别说崴,骨头裂了都说不准。因元霄耐痛,又不想让人知道丢脸,所以隐而不发。 哪里知道温国公这个人看破说破不说,还当着众人面这样对他。 元霄凉州称霸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形态,这叫他一个大男人如何习惯。当下就说:“放开我,我自己能走。”边说边挣扎着要下来。 温仪不轻不重拍了他一记,略含警告:“抱就抱了,殿下再扭捏,就真叫人看笑话。” 元霄听在耳中,杀气腾腾:“谁敢?” “对,没人敢。”温国公笑眯眯道,“既然没人敢,你怕什么。你要是不闹我们很快就上马。上了马,殿下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 太子往边上一看,周围人你看我我看地,就是不看他二人。 他自暴自弃道:“那走快点。”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看我英雄救美! 老温:巧了我也是。 ——————— 提前祝大家情人节快乐鸭。 霄霄:情人节是什么。 老温:可以让你吃零食的东西。 阳阳:情人节是什么。 季季:可以让我们嘿嘿嘿的东西。 论不同年龄的过法。哈哈哈。 第25章 你想太多 被人抱着很伤自尊吗? 也就一点点。 刚开始元霄还是一脸别扭觉得有损大男人尊严,半路上他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充分发挥了作用成功让他习惯了美国公‘不算强健’的臂弯。好歹是英雄救美挂了彩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太子殿下心大如盆。何况国公既然要以此感激,他怎么能不答应呢? 至于到了祭台后。 温仪看着侧靠着自己臂弯已经睡得呼啦呼啦的太子略有些无语。 他动了动胳膊。 “殿下。” “……” “元霄?” “……” 旁边的侍卫统领小心翼翼道:“要不我将殿下抱下来吧。” 温仪抬起另一只手:“不用。” 统领刚想感慨一下君臣情深,就见温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马上跳了下来,太子值很多钱的脑袋顿时邦地一声栽在了马屁股上。 统领:“……” 砸到头的太子横躺在马背上,悠悠然睁开了眼睛。“哎哟。”他呻·吟了一声,慢慢支着腰坐了起来,“到家了吗?” 温仪微笑道:“没回家呢,才到五禄台。” 温婉地口气,亲切的态度,仿佛刚才摔了元霄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他一样。 没到家啊,元霄这才清醒过来,有些悻悻。没到家那醒个屁,还不如一觉睡到晚上。这些刺客也太不禁打,不然他就能以奋勇善战的名义拖个半天一日的,听个鬼什子的祷辞。 温仪一看就知道这位太子心中在打什么名堂,他展臂一伸说:“殿下放心跳,我接着。” 元霄:“不用。” “哦。” 扑通一声。 放心大胆往下跳的太子抬起眼:“……” 很听话收回手的国公大人袖着手:“?” “殿下不让臣接的。” “……对。”元霄从地上爬起来,给自己掸了掸灰,“你说得很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国公怎么会这么听话,真可爱。摔得屁股疼导致脚更肿了的太子殿下默不作声地想。 温仪瞅着他,一脚踩住了要上前搀扶的侍卫统领。转过头:“统领是不是先和陛下禀报一下,免得他们等急了。”说着看了眼轩辕玄光,“带轩辕大人一起去。” 看戏正开心的轩辕玄光:“不用去吧。”反正有老神官把控局面,不用担心出差错。 温仪:“用。” -- 第43页 “不……”轩辕玄光看着国公一错不错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用。”他说着伸出手,“快,统领大人扶我一把。”坐得屁股疼,下不了马。 五禄台就在上头没几步路,等侍卫队和神官先行离去,温仪道:“殿下,你还是不要逞强,臣来扶你走吧。” 元霄:“不用,有马。” 说着,他抬眼与温国公对视了一下。 年轻俊俏的国公大人:“……”抬手就在马屁股上拧了一记。 “啊,马跑了。” 真诚演戏,毫不做作。 元霄:“……” 这下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单脚站很累。 有人扶不扶是个傻子。 他搭上温仪伸过来的手,实在没有忍住:“温大人赶走了人,赶跑了马,又非要害孤摔一跤,图的到底是什么?”这个注意已经引得足够多了。 “嗯。殿下一定要问臣的话。”温仪想了想,毫无愧疚之心,“大概就是想看殿下全心全意只依靠我的模样吧。”主要是想让元霄知道做人不能太直白,毕竟是皇宫深院,被人卖了数钱这种事他的叔叔哥哥谁都会干,比起以后吃了苦头,现下摔一跤还算好。 温仪这么想是完全不错的然而—— 对方要听得懂啊! 太子他懂吗? 怎么可能啊! 听了国公一番肺腑委婉曲折之言的元霄呆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国公竟然会对他表述衷肠。 不错。 曾经在凉州青瓜胡同的王家媳妇就是这样对她男人说的。 “我希望夫君可以全身心依靠我,外面的生意放心大胆去做,家里有我呢。” 你听。 这话不是一模一样吗? 如今国公说了同样的话,他莫不是在—— 求偶吗?! 讲道理十六年来舞刀弄枪外加被塞了一脑袋权谋术的太子殿下他——唯独被人遗漏了教授男女之事。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储君,是要夺回景帝江山的未来皇帝,偏偏忘记给他讲感情。幸好元霄聪明,自己旁听侧敲也能混个一知半解。但半路出家你懂的,也就是个郎中水平。 元霄认定国公是在与他示好。 这是当然的。 毕竟他才英雄救美过。 可是—— “孤还没长大。”尚未长成顶天立地保护你的模样。 “也有事要做。”生活费没要到不能养家糊口。 元霄语气略显沉沉:“国公怕是要失望了。” “不会啊。”温仪道,他想你当然还没长大,而且皇帝又不是说当就当,总是要盘稳根基的。但这小子竟然会为此沉痛了,这岂非是一件好事?这么一想温仪就有些高兴。 他情真意切地说:“太子能这么想,臣很高兴。” 元霄:“当真?” “当真。” 想不到他竟然肯如此待我。/志向远大总算是好事。 南辕北辙的两人这样感慨。 好一个君臣情深。 但是在五禄台吹冷风的其他人就不觉得了。 老神官还在念祷辞。 底下已经要吵了起来。 “有人要行刺太子,这事说算就算?” “擦亮你的狗眼他们要行刺的是国公!” 轩辕玄光:“那个……是我。” 两个老头看了他一眼:“哦,神官辛苦了。” 然后又吵起来。 “你敢骂我狗眼?” “骂你怎么了!就你不将太子放在眼中的行径,我还要打你呢。” 神官:“……” 老神官还在念。 元帝闭着眼睛,他的几个儿子面面相觑。六皇子元齐安微微皱着眉头,他不同于那个神游天外的大哥,想得比较深远。神官可谓一国命脉,轩辕一氏从不参与夺权,他们效忠大乾元氏,不论是哪个元。就算是他们想要争权夺位,也绝不会朝神官出手。而他暂时还没摸清太子底细,这些刺客当然也不会是他派出去的。 那么,到底会是谁呢? 轩辕玄光受不了这帮嘤嘤吵架的人,皇帝又不理,而他师父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念祷辞。他由衷佩服,不禁跑过去道:“师父,你一向让徒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徒儿现下算是领教了。侍神者,需得有万物之中不动之心,方能心境澄明。” 老神官看自己徒弟得吧得吧开合着嘴,趁念完一个段落的间隙,取下了耳朵里的棉花。 “你说啥。” 感动戛然而止的小神官:“……” 作者有话要说: 神官:我时常因为自己太正常而和你们格格不入。 情人节爱你们鸭! 第26章 年纪轻轻 先前侍卫与元帝将刺客一事禀报,连马车是如何坠下三人又是如何惊险脱逃的都说的生动形象,听得萧庭之揪着胡子——隔壁老臣的,连连问:“太子怎么样啊。” 统领说:“太子殿下以一己之力击退众人,是少年英雄。” 这才几人欢喜几人忧。 太子屁事没有,元齐安其实有些失望。但他这望失得也不是很大,毕竟这出戏本在他预料之外,算是横添一枝,又太子算是救了温仪一命。说到底元齐安是不想温仪死的,他对温仪,姑且算是想利用倚靠,却也有些许亲近之情。 -- 第44页 温国公年轻俊俏,谁不喜欢呢? 大约是吵得终于很不像样,元帝开了口:“诸位爱卿啊。” 诸位爱卿闭了嘴看他,以为皇帝要作一个定论了。他们就是故意吵给皇帝看的,不能由着陛下当鸵鸟又想将此事蒙混过去。 一个个眼巴巴等着皇帝开尊贵的金口。 就见他如老僧入定:“方才神官念的祷辞你们觉得怎么样?” “……” 嗯? 为什么突然要跳到这个话题。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摸不清这个皇帝是什么想法,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就斟酌说:“还可以,就是有点啰嗦。” 皇帝:“是朕写的。” “……啰嗦是好事,缓缓讲来细水长流。” 元帝听了很高兴:“既然诸位爱卿听得如此认真,那回宫后就默写一份吧。” 所有人都震惊了,唯有一人拍掌叫好。 是萧庭之。 老丞相真诚道:“陛下文韬武略,天纵奇才,臣等当学陛下。” 就有人悄悄道:“丞相,这罗里吧嗦的长篇大论,难道你还会默?”不会奉个屁的承,到时候搞得所有人苦不啦叽过不了大年能得到什么好处。 老丞相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平都曾有一人天赋异禀,过目不忘?” “听过又怎样。”崔珏皱着眉头,虽然这样说,心下却有些不妙。 “不才。”萧庭之淡定地袖着手,很谦虚地说,“正是我。” 崔珏:“……” 你谦虚个屁。 独愁愁不如众愁愁,太子挪着步子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崔珏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指向元霄:“臣等愿随太子殿下,一同学习陛下天成文采。” 懵逼的元霄:“啊?” 却见元帝略一琢磨,道:“爱卿说的不错。太子回来后,朕还没考过他题目。”说着朝太子招招手,“霄儿来。你好好听听神官说的是什么,回头朕要你默下来。” 元霄皱起了眉头:“啊?” 天厚什么德——什么刍,他嘴一张就要骂出声来,却不料腰侧被温仪一掐,激灵一跳就闭了嘴。 温仪掐闭了嘴元霄,这才朗声道:“臣愿督促殿下默写。” 元帝乐了:“那再好不过。” 温仪笑了下,一回头,太子殿下拿吃人的眼神盯着他,十分哀怨。他心想,先前还与我‘互述’衷肠,转头就来害我,可见天下男人都薄幸,原来都是骗人的。 温仪哪知道他哀的是哪门子伤,但他知道元霄不高兴,那是肯定的。一个整天耍着大刀的人你让他默写这骈文,做梦吧。太子这种也就安安静静坐着能骗骗人,嘴一张完蛋。 他安慰道:“殿下放心。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平都有能人,过目不忘。” 元霄眼睛一亮:“莫非是你?” 温仪果断回绝:“不是。” 元霄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心情复杂:“那你说什么。” 温国公狡黠一笑。 “等他默完了,我们抄啊。” “……”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看向了萧庭之。 但这还不够。 温仪举起手:“陛下。” 元帝:“讲。” 温仪视线从几位皇子面上逡巡过去,在元齐安复杂的注视中停顿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几乎令元齐安忘记不快心花怒放。就见温仪眼睛眨也不眨道:“臣以为光太子一下不足以光耀大乾文采,素闻六皇子出口成章,倒不如等太子默完后,让六皇子在上面加以解注。” 元齐安:……温仪。 元帝大喜:“好主意。” 你他大爷的! 这种富丽堂皇的骈文有个屁的解注啊! 温仪悄悄在元霄耳边指点:“以后万一有不好的事,就可以祸水东引。” 元霄:“比如你现在这样?” “不。”温国公纠正,“这次叫拉人下水,是共患难的意思。” 元霄不解:“那怎么不现在就只让他患难。” “细水长流嘛,以后再教你。” 元帝很投入地欣赏完了自己的手笔,由着祭祀告了一大段落。这期间两个时辰,元霄便一直站着,他站累了就挪挪腿,总之硬是没有吭一声。直到元帝转头问他:“那些刺客,有没有留下活口?”猝不及防地将这事挪上了议程。 正忙着换脚的元霄:“他们没和你说么。” 指的是侍卫统领。 元帝沉默了一下,撒了小谎:“没有。” 元霄惊讶了:“这都不说要之何用。”本来温仪让他们先走一是为了不耽搁祭祀,二就是为了早点和皇帝汇报此事。结果竟然没说?他不满地看了侍卫队一眼,还别说一眼过去极具威严,搞得统领连忙去看皇帝,差点就要跪下来求恕罪。 “……”元帝当然不能被别人说自己的统领没用,于是改了口,“你听错,他说了。只是朕想叫你再汇报一遍以对真假。” 元霄便更讶异了:“说了你还叫我说,叔公。”他忧心忡忡地打量了一遍皇帝,“你瞧着年纪还轻,怎么突然记性不好。” 捏了很多遍扳指的皇帝:“……”头皮绷地有点紧。 这回统领是真的跪下来了。 他情愿是自己的错,也不想看着皇帝被太子当面说记性不好。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可不是虎,这是条龙,嗷呜一口吞了你不带打嗝那种。 -- 第45页 说皇帝的不是可是大罪。 不用元帝指摘,早早就有人为他出头。 “混账,竟敢当着天地大公的面令父皇颜面扫地,简直胆大妄为。” 是二皇子元齐明。 元齐明有个特点。 爱抢话,爱邀功,爱奉承皇帝陛下。 可惜这话没拍到马屁上。 温仪清咳了一声,暗暗想,就算是令皇帝颜面扫地,你也不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这不是在昭告天下皇帝没面子嘛,一点都不懂道理,怪不得没人气。简直是送上门当靶子。 果见元霄歪歪脑袋:“二叔,你一个皇子,骂孤混账,会不会有些不成体统。” “再者,陛下的脸面,也不是你说扫就能扫的吧。” “圣上劳心劳力,一心为民,与天地沟通而不闻耳外俗世。听不清臣子的问话是自然。”他道,“叔公,是不是?” 夸你是天之骄子,可与天地神灵交流呢,这你应不应。 是人都应。 尤其是皇帝。 他总不能打自己脸说不是。 于是元帝微笑道:“很是。”讲完就拉下脸,“齐明。” “儿臣在。” 元帝冷哼一声:“和太子好好学学,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元齐明张开嘴,百口莫辩。 “大乾祭祀大典不容有失,若凭区区刺客就败朕祭祀,传出去不免失了大国气度。”神官正在收尾祭祀典礼,一众人马即将调转车马返程,李德煊递过帕子,给元帝擦手。元帝拭尽指尖掌心,后将帕子扔回,与元霄谆谆教导。“所以朕不是不关心你,明白吗?” 皇帝本着收拢太子人心的念头,故意说这些话好叫小兔崽子感恩戴德,按理说下一句他就该听到‘儿臣明白,多谢父皇关心。’之类耳朵要磨茧子但总归百听不厌的话。 没想到半天过去屁都没一个。 “……” 他回头一看,发现太子正在与国公对视,瞧着怎么说呢,份外的—— 元帝顿时就拉下脸。 “小小年纪三心二意!朕方才说的你听进去没?”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你尽管怼,怕你算我输。 第27章 他给的水 元帝一声重咳,倒是得回了元霄的回视。 “听见了。” 听见了? 放屁。 朕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元帝心里很不爽,当着他面还撒谎,往后怎么了得。他重重道:“那你给朕说说,刚才朕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不许漏瞒一字。” 元霄有些迟疑,他又要去看温仪,不料元帝啧了一声:“你看他做什么,温国公当然比你懂道理,难道你还要指望他给你找补两句吗?知道错了就赶紧……” “叔公方才所说霄儿明白,刺客一事需要小心探查,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商议。拳拳爱子之心,霄儿感悟在身。”元霄干脆利落地将元帝要听的话说给他,心里寻既然这老子的任务完成了,小子的需求是否也能提一提。 “叔公。”他就说,“能快点出发吗?” 脚疼。 站不住了。 被说了个明明白白的元帝:“……” 温仪不大忍心看皇帝脸色,他借着理鬓发的动作藏在宽大的袖袍后头,给了元霄一脸大大的赞赏。元帝大约还不知道,他这位太子侄孙有个好本事,三心两意一处不漏,想借由头压他威风还得担心伤他一百自损一万。 俗话说的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温仪很是幸灾乐祸。 这一日的祭祀,除却半途自废的刺客,剩下一路相安无事。 太子脚不方便,元帝就让他同温仪坐马车。照理来说,皇帝在车驾之中,太子为储君,应当骑马相伴,百姓所见暂不是天颜而是太子,一般也会增加太子的威望。元霄一坐马车后,这个位子就空了出来。依长幼秩序,此事该由大皇子也就是瑞王为之。 这算是一种殊荣。 太子这个小傻子脚伤得正是时候。接了皇命的元齐盛十分高兴。元霄进马车前,他还特地过来明着关心实则炫耀了几句:“好侄儿,好好养着,随行天驾有本王。” 说着骑着高头大马扬长而去,意气风发,仿佛完全忘记是谁将他摔了个大马趴。 撩着帐子听他逼逼的元霄:“……”直到元齐盛驱马跑远,也没明白过来这位大皇叔是在得意什么。他放下帐子问温仪,“替皇帝当刺客的靶子,他就这么高兴?” 要知道皇帝身边的位子,虽然足够尊贵,却也是刺客盯紧的目标。杀不了皇帝,还不能先杀个太子皇子敬下猴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元齐盛还这么开心。元霄暗暗想,他是不是该提醒下叔公,平都的叔叔们有些太过于天真无邪,恐不能为国效力。 温仪掩口咳了一声。 这叫他怎么说。 任何事都要有代价。 正如九五至尊的位子坐了恐怕日夜睡不安稳,却还是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骛一样,皇帝身边的亲信之位,就算伴君如伴虎,一样有人争破头。不过这些在元霄眼中——怕就是个屁。 这边元霄还在眼巴巴等他回答。 温仪想了又想,心想总得替大皇子遮瞒一下,要这种事也随了太子的心,他往后岂非在言行上更无法无天,总得让他知道在宫中有宫中的规矩。 -- 第46页 主意打定了,温仪就要开口。 元霄:“行了我懂。” 话至喉咙口的国公:“?” 太子以一种嗔怪的眼神横了他一眼:“你想骂他笨,又碍于身份不好直说嘛。我明白的,不用专门为了讨我高兴而勉强自己。你的心意,孤心领了。往后就算你不说,孤也不怪你。” “……” 这一串心路历程实在太长,长到温仪都震惊到无言以对。他张张嘴,话哽在喉,不知如何要说。元霄却还安慰地拍拍他:“孤知道国公腼腆,就不必同孤客气。” 我—— 温仪一巴掌糊上车壁,简直要气笑了。“这都被太子看出来了?” 哎哟,神他姥姥的腼腆和勉强,你怎么这么机灵呢。 “什么都被太子料事如神,臣可真是幸运。” 温国公长得俊俏,笑起来,着实令万千少女动心。但他此刻的笑中,又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味道,与寻常不同——废话那是气笑的。元霄暗想,国公这是特地只为他笑的,想到这层,心中倒稍微有些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甜蜜。他又想,那国公都为他展露笑颜了,搁孔雀身上,就是在开屏求偶。他也得有所表示才行。 这么想着,元霄斟酌着开口:“温仪——” 温仪脖后皮一紧,下意识拒绝:“你别说话。” “……” 马车在晃,太子也在晃。 这一车的糕点吃食都在晃。 元霄无辜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知道。” “那你不想听?” “不想。” 温仪断然回绝。 元霄沉默了一下,从桌上抓了块饼往嘴里送。 “行,那孤不说。等你想听了,孤再说。” 温仪眼角瞄着他啃一块饼,速度快又不失优雅,连点屑子也不掉,暗想,太子应该不会生气的罢。他方才是一时上头嘴快,不然就当没听见容忍太子胡言乱语又算得了什么。若他说的有不恰当之处,正好加以纠正,好叫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惜了一次好机会。 大约是之前被气昏了。 倒也不急,往后有的是时间。 瞧太子神色,如此平淡,最好心中有所反省。 但其实那个啃着饼的人在默默地想,这不是和王嫂一个样儿,爱耍小脾气,算了算了,男人要有大肚皮。老子真他妈宠。不过国公害羞起来的样子比王嫂好看多了,真可爱。 在平都行一圈也需要半日时光。大乾国力雄厚,物资丰盛,平都的人生活得都不错。大红灯笼扎了一路,四处是喜气洋洋,元霄百无聊赖,撩着帐子看窗外。看着看着,却突然发现外面少了些什么。他放下帐子:“那个统领的队伍人怎么少了?” 温仪闭目养神:“哪个统领。” “救你们那个。” 哦,花淮安?温仪睁开眼,理了理轻纱大宽袖子。“留在五禄台勘察刺客痕迹吧。” “皇帝不是说要从长计议吗?” “他那是说给别人听的。” 若当真等回了宫再慢慢处理,到时候什么线索都没了。元帝是武将出身,在处理探子和刺客这种事上得心应手,经常是神色都不动地就把人给办了。 话说回来,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作风,还挺传统。温仪瞄了眼已初具雏形的小骗子。 “可是谁会派这么弱的刺客来。”元霄拈着颗水晶葡萄,一点一点剥了皮,随意道。 弱? 温仪想到黑衣人刁钻古怪的刀法:“没有啊,实力挺强的。” 怎么可能。元霄道:“他连你都伤不了,哪里强了。”在他赶去之前,温仪尚能与刺客周旋这么久,岂非说明这刺客很弱?神官看着也不像个能打的。 “……” 大展过雄威的温国公改了口:“那是挺弱。” 话刚说完,元霄一粒剥干净的葡萄就送了上来。 温仪刚要接过,元霄就挪开手:“张嘴。” “殿下客气,臣自己有手。” 元霄啧了一声:“你吃不吃。” 温仪坚持:“我自己吃。” 他不但说他还做。 温仪取过元霄指间葡萄自己吃了,然后又取过一粒葡萄剥起来,修长的手指十分灵活,不多时就剥了两个,以物换物递给元霄。还别说,温大人这双白皙修长的手,做什么都赏心悦目,剥水果也是。 温国公温和道:“殿下请用。” 元霄自他剥皮起就看了一路,这会儿见状,意义不明地笑了声:“国公果真能干。”说着扔过果子丢在嘴里,往后大喇喇一靠。“那么还有剩下这么多,也请温大人一起剥了吧。” ——原来他从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温仪看着他洋洋得意的神情,沉默一瞬,随及起身,隔了元霄一个身体,取过离他最远的一个银壶。还在小得意的太子蓦然馨香满怀,一时之间被熏得有些找不着北。 在此间隙,温仪已经取过银壶,不但取了来,还殷勤地替太子倒了水。 “冬日寒冷,殿下还是多喝些姜水,助暖驱寒。” 他年轻又好看,又云锦簇拥,朝你笑起来简直花都开了。太子糙糙的心哪受得了这个,一时之间心口那头小狼崽子又开始撒欢乱蹦,被元霄硬按了回去。孤最近心律不齐,是不是得找苏炳容来看看,别是到了平都水土不服啊,他想。 -- 第47页 这边厢,温仪已经将水递到了他嘴边:“太子请用。” 美色相诱之下元霄就喝了一口。一口下去,嗯?他咂咂嘴,味道有点熟悉。他又喝了一口,然后问温仪:“平都的水似乎都有一种香甜的味道。” 温仪道:“对啊。” 放巴豆了嘛。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_^撩啊,怎么不撩了? 第28章 款待群臣 待大乾皇帝祭过老祖宗后,宫中就已备下宴席要款待群臣。回宫的路上,温仪便不与元霄同乘,他自己骑了马,慢悠悠跟在队伍一侧。因着他不进宫,到了宫门口,便会自行回转温府。往年都是如此,他从不参加大宴。 元帝知道温仪的尿性,曾经还多番挽留,后来屁声也没一个,由得他去。今年也是如此,温仪随着大队到了宫门口,看着车马一个个进了宫门,候到了最后,便拨转马头要走。 谁料马蹄子刚扬起来没几步,便听身后风声。 原来是元霄推开守门的侍卫追了出来。他脚伤未愈,走路尚拐,倒也聪明,晓得用上轻功,足不沾地。一边追出来一边叫他的名字。 温仪心头惊讶,只下得马来,元霄就已到了近前。 “殿下有何要事?” 元霄看了看他身后的马:“看你一直不跟上来,就来瞧瞧你。万一又被人拐了可不好。”毕竟先前还是被刺客拐过一次的,这回虽然没有悬崖,他却也不一定有把握再从刀尖下救人。 温仪失笑:“皇城脚下谁有如此胆量。多谢殿下关心。” 城门口的守卫已在朝他们张望,一脸欲言又止。温仪看出他们神色,便劝元霄:“若无他事,殿下就快回去吧,冒然跑出来,恐惹陛下不快。” 元霄无所谓道:“他快不快关我什么事。”总算晓得不说‘关我屁事’。又心想,要不是等你你不来,他何必顶着皇帝一张臭脸跑出来看看怎么回事。“你也怕他骂,就快走吧。” 温仪欣然应允。 然后两人一个往宫门走,一个往宫外走。 元霄:“……” 他站住脚:“站住。” 这才琢磨了点什么出来。 “你不与我一道吃饭?” 温仪道:“皇上特许,臣可以不参加任何宴席。” 元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温国公不是被刺客拐了,也不是脚程慢,人家就是专门把人往坑里一送自个儿拍拍屁股逍遥快活去了。他原本想,既然温仪与他已算是有‘订情盟约’——不错,之前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答,在单身了十几年的元霄心中,就是订情。既然订了情,温仪就是元家人,吃家宴总该在一起吧。 然而他被现实打了脸。 可能平都风俗与凉州不一样。 逼人太甚不好,成了亲尚且不能干涉夫人回娘家,何况八字还没一撇。居家好太子沉默了下,放弃邀请温仪,转而问:“你何时再来。” 过年三天休沐,温仪大可以不来。但是太子这问话的模样瞧着可怜巴巴,仿佛是被人抛弃一般,看着实在令人于心不忍,铁石心肠如温国公本有些动容,刚想软口说只要太子需要,随时可以叫臣进宫,瞥到元霄那张沾了饼屑的嘴—— 立马想到之前被坑过的教训。 “七天后。”温仪改了口,顺手将元霄嘴边的屑子擦去,“在宫中要守规矩,不可似凉州一般胡来。殿下是太子,不要与他人计较,少动口,也少动手。” 元霄偏过头,自己抹干净脸。方说:“……这里实在无聊。” 不比和温仪在一块时有趣。 他看元帝不如温仪有趣,大皇子不如温仪好看,谁都不如温仪。元霄这么低眉顺眼的模样,倒也少见,反倒令旁人觉得自己是个恶霸,把人不情不愿送到牢笼之中。 雏鸟情结嘛,温仪懂。 但他倒是没料到自己还能越过他一众亲信,脱颖而出成为那只鸟。 “殿下是换了个新环境,故不习惯。”温仪说,“陛下是殿下叔公,太后是你祖母,那里还有你的叔叔哥哥。他们都是殿下亲人。多与他们奉奉茶,不懂的问春兰,日子久了就熟悉了。且臣不过几日便会进宫陪伴殿下,不至于叫殿下无所适从。” 温仪看他还是闷闷不乐,脑中一个灵光。 “坤定宫外有一角楼,殿下若觉无趣,可登楼一观。那里高远,能赏夜间烟火。” 便在这时,那边徘徊了很久的守卫终于忍不住跑来了。 “太子殿下,皇上请您快些回宫。” 元霄道:“没看见我和国公说话么?” 守卫一脸为难,暗想,看见了啊我又不瞎,要不是那边催得紧,我至于冒着被骂的风险过来打扰你俩么。谁愿意听主子们的墙角根,都是恨不得闪边儿点别被人留意到的好。 “殿下快去吧。回宫头一个新年,叫人久等不好。” 元霄刚要反驳,便听温仪说:“难道要叫他们说景帝的儿子不懂礼数?” “……”元霄硬生生将话咽下去,末了说,“好。那我等你。” 言毕才转身走了。 他虽然说话的时候似有不舍,却并未流露出来,该走就走,并没有一步三回头。 是个心性坚硬的人。 ——就跟他面无表情喝完那杯掺了料的水时一样。 -- 第48页 温仪回了府,府里新添的一众人眼巴巴看着他:“怎么样?殿下习惯不,大典没问题吧。听说有刺客?你们受伤了?” “……” 温仪脱下身上外衣,交给温蜓接过,这才说:“都挺好。” 除了一时手快没逮到活口。但这不急,早在五禄台时,他就嘱咐人去寻刺客踪迹了。有他一拨,加上花淮安一拨,相信这些人跑不远。 再说回元霄,他倒也没让元帝吹胡子瞪眼睛等太久,场面上给足了皇帝面子,啪往自己位子一坐,就开始闷头吃菜。他只吃菜,酒倒不喝。虽不喝,却有别人递了酒盏过来。 嚼着块乳鸽的元霄抬起头,但见一位细眉杏眼的年轻人微笑着看他,细长的手指间夹着个酒盏,恨不得凑到他鼻子底下。正是六皇子元齐安。 元齐安早就想和这位侄孙太子打打交道,只是先前一直没寻到机会,如今群臣自饮,他瞅准了空档,就端着酒过来,试探这位太子的底细。 “本该早来见霄侄,只是年关事多一直没能抽空前来,还请侄儿莫要见怪。” 元齐安比元霄年长不多,此刻一口一个侄儿,叫得十分亲热。元霄放下了手中的鸽腿,擦了擦手,方说:“既然见怪,为何不自罚三杯?” 寻常他见别人吃酒,都是如此,话不多说,只三杯下肚再谈下一句。故而此话倒没有特别要给元齐安下马威的意思,纯粹随便问问。听在元齐安耳中就不一样了,这分明就是有侍无恐,竟丝毫面子也不给。这太子年纪虽小,当众却如此泼辣,不可小觑。 但元齐安是什么人,口蜜腹剑,就算心中再如何算计,面上绝不显一分。 当下只笑道:“霄儿说的有理。” 而后三杯酒下肚,酒盏倒转,一滴也未漏下,方说:“六叔诚意在此,霄儿呢?” 元霄笑了笑,站起身,从桌上取过一壶清水,先替元齐安斟满,又替自己斟满,这才举起杯子,道:“六叔诚意,孤心领。只是饮酒过量伤身,孤看六叔喝了不少。不然何至于记性不好,忘记两件事。” 其一。 “孤虽年幼,却是太子。私下称您一声六叔,这种场合,六皇子却还得称孤一声殿下。” 其二。 “孤虽去年便已到饮酒年纪,可大乾有训,男子需受福祝方算成年。如今孤已有十六,但因种种,福祝之事尚未完成,侄儿实在不敢有违先训,擅自饮酒。” 元霄冲元齐安示意了一下:“以水代酒。还请——皇叔见谅了。” 元齐安:“……” 这几句话,一是拉开了他们身份差距,二是敲打大乾皇室对他不公,明尊暗讽,说得巧妙。偏所有人都还看着他们,若此刻冷脸,叫别人看了笑话,是元齐安绝对不愿意的。想不到景帝家的小兔崽子这般伶牙俐齿。元齐安被压了一道,心下大为不快。只能扭曲着一张脸,咬着牙装和善:“那等十五后,六叔再与殿下喝个痛快。” 元霄笑了一下:“好说。” 没套着底还讨了没趣的元齐安沉着脸回到自己位子上,偏偏他那个大哥还在幸灾乐祸。 “撞铁板了吧。” 元齐安淡淡道:“总比有的人虽为长辈却被教训了的好。” 这话是在说元齐盛被人打了一顿。 元齐盛顿时眼中蹿起火光,重重搁下酒盏:“哼。” 另一侧传来一声轻笑。 元齐明慢条斯理地撕着一只鸡腿:“皇兄莫气,六弟说的也是实话。宫中我们奉你为尊长,可你却被个毛没都长齐的小崽子给欺负了去,弟弟们心里实在看不过。好心好意替你出头,你还冷嘲热讽。”他往嘴里放了一块肉,嚼吧嚼吧,说,“是分不清谁是兄弟么?”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你们听过永生花吗?花瓣坚硬不会凋落那种。 叔叔:? 太子(深沉):请叫我永生汤圆。 第29章 花开两表 二皇子和六皇子都是贤妃所出,贤妃母家不强盛,在宫中的日子过得比较平常,这两兄弟从小知道抱团取暖,关系尚算可以,元齐明给元齐安帮腔也是自然。元齐盛笑了笑,自饮自斟,只说:“是啊。本王是大哥,早早得了封地远离这平都,寻常与兄弟们难得见一次。倒是皇弟们,可要好好摸准这位小太子秉性。” 你们在一块儿的日子可长着呢。 他一个封了王的,不过是冷眼旁观,看龙争虎斗而已。 元齐明道:“皇兄这话不要说早。父皇他何曾不……” “二哥。” 元齐安淡淡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略带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话说之前还是要过下脑子,如元帝先前也是从王爷摇身一变皇帝这种事,最好咽死在肚子里,一句也别吐出来。大乾这位天子可不似景帝是多情之辈,恐怕父子亲情不能入他眼。 不然,何至于不废太子另立他人。 元齐明自知失言,清咳一声自去吃菜,不说话了。 元霄自顾自喝着葡萄酿成的饮品,默默打量着这些人。高位上那两个,是元帝和皇后。皇后妆容精致,瞧不出年纪,元霄瞧了一眼没多大兴趣。剩余一些大臣,只有萧庭之他有一些印象。至于那些皇子皇孙…… 当今大乾,元麒渊所出有六子两女。他年纪虽比景帝小一岁,成婚早,生孩子也起劲,是以在景帝多年无所出时,几个儿子已经生完了,所以如今元霄多了一溜的叔。说也怪,自元麟渊当了皇帝,后宫反而没几个能生的。想来也是,不是皇帝倒无所谓,是皇帝了,谁会希望自己儿子的竞争对手像葫芦一样一爆一串。 -- 第49页 如此算来,生不出不一定是叔公的问题了。元霄暗搓搓地想,而后咂了下嘴。他姥姥的这饮品真淡,不如温国公剥的葡萄好入口。 小安子见太子不与他人打交道,只闷声吃菜,再看上头太后眼色,不禁小声提醒:“殿下,您要不要向皇上敬酒。” 元霄晃着杯中佳饮看他。小安子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怎,怎么了?”这位太子殿下说来长得不丑,不但不丑,更应该说是十分好看。五官秀丽,颇具当年颜后风采,但这眼珠子简直和元帝一模一样。黑湛湛的,盯着你的时候,仿佛刀锋从背脊上刮过。 也,也不像是虎狼之辈啊。 小安子想。 元霄道:“没什么。”这个小太监是他从太后那里要来的,因为宫中女人多,他嫌烦,有个男的——虽然也挺娘,看着顺眼一些。方才小太监那话,倒让他想起苏炳容,苏炳容也喜欢在他吃饭时候叨逼叨逼。想到故人,不知道他们在温府好不好。 一分不给,却在国公府蹭吃蹭喝,太子固然穷,也穷得有骨气。他略有些羞愧地想,不如过两日我去他府中替他将那柴劈了。都说仆似主人形,看温仪这身板,说不得手下也是一帮不大能干活养尊处优的。 这么想罢,就没理小安子。 小太监作为奴才,不好干涉主子言行,因着太子才进宫,又他受过太后提点,所以才大胆出言了一句。如今看太子不理,自然不敢多吭声。 谁料太子反倒站了起来,还举起了酒杯。 元霄举起手中杯子,冲皇帝一举。一路逡巡过太后,至众臣。 “新年快乐。” 简短说完。 一饮而尽。 “儿臣不甚酒力,先行告退。” 就大摇大摆走了,瘸着脚。 还没能回上一句话的元帝:“……”差点没将这杯子捏爆。 这小兔崽子!当他瞎吗?滴酒未沾,甚个屁的酒力!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太后惊惶地一句:“霄儿为何自称儿臣。”给浇透了冷水。 太后没有参加祭祀,当然不知道,当今皇帝与太子在坤定宫神官面前重新认亲的事。 元帝斟酌了很久,觉得如果告诉太后‘你孙子管我叫爹’,可能会把老人家直接气死。所以他还是决定装聋作哑不说话。反正越描越黑。太后不待见他也不是一两回。这么插了一脚,再想呵住元霄就晚了。等元帝重新看回大殿,这狗崽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皇家这顿饭吃的是五味陈杂滋味各在心头,温府与之截然不同。 灯笼一挂,炮仗一摆,球球在雪地上滚两滚,温仪填饱肚子就等着那帮小的去放炮,揣着手捂着汤婆子,小日子过了个舒坦。 球球顽皮,在院子里撒着欢儿蹦哒,尾巴扫了苏炳容一身雪。苏炳容刚见球球那会儿还有些畏惧,毕竟这只大白虎立起来比人都高,谁知道发不发野性。几次接触,总算熟悉了一些。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养到老虎看家,他掸掉衣服上的碎雪,冲球球招手。 “球球来。” 球球正躺在地上翻滚,听见有人喊它,回头一见是苏炳容,就从地上翻了起来,慢吞吞走过去,熟练地躺下让人揉肚子撸脑袋。 它身上毛多又软,体温又高,撸起来十分得劲。 苏炳容爱不释手:“它这么听话,谁叫都来?” 温仪心想,那可不,纯粹看脸。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毛病,是个美人叫都理,让揉肚子就肚子,撸头就撸头,特别没骨气。但心底知道,嘴里还是要维护一下自家老虎的面子。 “自然是因为先生身上气息亲和,才得灵物欢喜。” 白大抱着手臂旁观,闻言说:“这只老虎确实不俗,不知是从哪得来。” 温仪一语带过:“许久之前,抒摇送的。” 抒摇与大乾虽然是邻居,产物却不同。用平都人的话说,那个地方妖里妖气,男俊女美不算,开了智的灵物也不少,听说是水土问题,故一直被人虎视眈眈。抒摇国小人少,若不是他们会使什么奇怪的阵法,打起来不够姜国之类塞牙缝。 因着这层关系,抒摇虽是大乾劲敌,却也要依赖于大乾的扶持。两国就算心中小刀戳了数千回,明面上却还是兄友弟恭,和气地很。抒摇边境将士巡逻遇到贺明楼的军队,还会热情地请他们坐下喝杯小酒。 白芝璋道:“他们有一位国师,听说有些本事,可扬沙走石,运筹于千里之外。” 苏炳容道:“我们也有神官啊。” 温蝶在一边插了句嘴:“咱们的神官还不如老爷算得准。”老爷说下雪就下雪,神官之后前卜出什么来了?差点连小命都丢在皇帝跟前。 挠着脚丫子在角楼看烟火的轩辕玄光打了个喷嚏。 他摸着鼻子沉思,哪个王八羔子在说他坏话。 然后肩上就是一暖。 回头一看,是太子解下了衣服披在他身上。 轩辕玄光连忙起身相迎:“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 元霄摆摆手:“这里这么高,你总不能跳下来迎。”说着他走到另一侧无风的地方,“我听说这里能看到外头的烟火,所以闲来无事瞧一瞧,不知道有没有扫神官雅兴。” 轩辕玄光笑道:“太子光临,角楼生辉,是臣和坤定宫的荣幸。” -- 第50页 说着,轩辕玄光要解下衣服还给太子。 他一个臣子,总不好让这小他这么多岁的人关怀的。 谁知道元霄老神在在说:“我不冷。但你要是过意不去,就替我取些吃的来。” 方才为显潇洒,他出门的时候没有随身带些瓜果小饮,大摇大摆出了殿门,这才一拍脑袋,哎,没考虑周全。但再退回去拿就有点丢脸,厚脸皮如元霄也干不出这种事。原本就想空着肚皮算了,可巧这角楼上有人,神官这坤定宫,一定也有不少好吃的罢。 以衣服换东西的太子腆着老脸想。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就知道撸猫,猫有我好撸吗! 第30章 国公喜好 盛景之下俱是欢颜,即便是隔着宫墙,仿佛也能见灯海万里,漫天星河。只不过这星河不是天上星河,而是炸开的火树银花,如流光彩带,足以掩盖掉天河本辉。 轩辕玄光已将吃食取了来,一一摆在身侧,见元霄眼也不错盯着这盛大的烟火,不禁笑问:“殿下觉得如何?” 元霄道:“很好看。” “比起凉州呢?” 元霄转头看他:“平都比凉州富足。凉州过年时虽也会放烟花,却也只是地方乡绅的事。”不过放起来,看是一样看的。作为普通人家,只要家人团聚,哪怕手上只有一个小炮仗,那也是无比欢乐的事了。 烟火映在元霄眼中,熠熠生辉。轩辕玄光一时有些语塞。半晌他说:“殿下在该享乐时,也记得黎民百姓有富有贫,日后一定是位好皇帝。” 闻言,元霄却笑了一下。他拈起一块酥点,放进口中,豆香暖软,入口即化。“如今太平有盛世,不是因为有我这个太子,而是因为大乾有这位元帝。” 他嘴里这样说,却忽然似不经意间道:“先前刺客一事,让神官受惊了。” 轩辕玄光还沉浸在关于百不百姓的唏嘘感慨中,闻言随口就说:“温仪在呢,有什么好惊。就是没有下个软手留……”他心里如何想的嘴上就如何说了,结果一转头就对上太子专注的眼神,‘活口’两字就莫名其妙咽了下去。 元霄道:“留什么?” “……留他们的身份线索。”轩辕玄光眨眨眼,“怪我们学艺不精,幸得太子相救。” 他自知失言,站起身拢拢衣裳:“天晚风凉,臣还有些事先行一步。殿下也早点回去吧。”话一说完夹起尾巴就开溜。 下到地上的轩辕玄光又往上瞧了一眼。角楼上挂了两盏灯笼,依稀有人倚在栏杆上,荡下个宽幅幅的袖子来。他抹抹脑壳,乖乖,明明是冬夜,他竟然出了一层薄汗。要不是忽然之间反应过来,说不定他掏心窝子的话都出口了。幸好溜得快,没让人追问下去。 先前听说太子横行霸道有勇无谋,不过是乡下土包子。 到底哪个不长眼的瞎传。 元霄看着地上的轩辕玄光走远,便又缩回楼内,倚在一侧看烟花。他不过略施关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十分惊恐地跑了,弱又不是一种错,有什么见不得人呢? 哎,这下可好,烟花都没陪着一起看了。 太子有些淡淡的忧伤。 夜空之中仍有花团锦簇,他却在想,不晓得温仪会不会也窝在一角,与他看同一场烟花。 爆竹声离了平都,就有些远,听上去隐隐约约不真切。往城中看去,那里的夜空一闪一闪,仿佛是云层中藏了雷电。秦三黑巾蒙面,正潜伏了一棵树上,耳中听着的除了远方炮声,还有底下仿佛是一座空庙的寂静之声。 他接了温仪口讯,沿着宫门出来的一路往前反堵,顺路搜索刺客踪迹。这些刺客既然能装成车夫的模样,在宫中一定露过马脚,这些花淮安就能查到,温仪不必费心。他先前击杀过一名刺客,但是尸体随着马车一道跌下山底。温仪就让秦三去查探一番。 时间这么久,如果刺客有余党,早就将一切处理完毕。秦三去看时,果见空空如也的马车,连马都被野兽给吞了。他从中细心探寻,终于发现一丝细微之处。幸得这天冷雪厚,有些东西掉到雪中,也不一定被人发觉。 自花淮安率着人马加强巡逻戒备,想来这些人要出平都就难。里面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得不到指示,不敢擅自妄动。依秦三多年经验,他打赌这些人一定近在咫尺。 空庙之中,忽然有了一丝动静。 秦三眼神一厉,飞身而下,摸黑中,手中匕首就搁到那人脖子边。 “别动。” 话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将箍在怀中的人一推,借着夜光一看。 “严瑾?”秦三道,“是你?” 那人额角一朵小红梅,不是易玄阁阁主是谁。秦三皱着眉头,又折回庙中几翻找寻,确定得不到有用的人和线索,道:“你不在瑶海,跑这干什么?” 严瑾摸着脖子,秦三手劲不小,他差点没被勒断。 “我又不是头回来平都。”谁规定阁主就非得长在瑶海。他早就来了温府,还与太子殿下碰过面。只是他有心不露面,秦三便不知道而已。 严瑾这话说的倒不错,秦三一时语塞。主要是自上回离开瑶海,他揣了一肚子气,还没撒完,突然见到正主,有些尴尬,不知道要不要哥俩好聊天还是分道扬镳而已。 -- 第51页 秦三咳了一声,强拉回正题:“那刺客的事你知道了?” 严瑾当然知道。 他不但知道,还比秦三快了一步,早早就来了这空庙。只是他来时,这里已不剩下什么线索。亏得他谨慎,一点灰也没放过。这会儿就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我找到这个。” 秦三接过一看,也是个腰扣。 他掏出自己的一比较,一样大小。 “上面的图案不一样。估计是有过争执打落的。”秦三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先回去吧。”再鬼鬼祟祟,反而打草惊蛇。他俩这动静也大了点。 说着他要往外走,严瑾却不动。 “你不走?” 严瑾摇头:“我不露面。” 秦三:“……行。” 他又往外走了两步,到底还是退回来把人拽走了。 “年夜饭总是要吃的。” 靠着球球温暖的身躯看烟花的温仪神色一动。他站起身,从满天花火中看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亮光。这是温府特制的信号弹,寻常人不知道,如今夹在烟火中很不起眼,只有温仪晓得。他暗想,素歌平时最不爱放信号弹,这会儿怎么回事?还放这最无用的。 炸开来如同,一朵,菊花。 温仪研制信号弹的时候,做了好几种,一来为分事情缓急,二来为混淆视线。这个炸开像花儿一样,温大人嫌娘唧唧,本来不想要,秦三讨了去说万一派用场。 而且,为何是在宫中方向。难道他们追查到了宫内? 温仪看着绽放后过就渐渐消隐的大菊花,陷入了沉思。 “……” 而实际上。 “殿下。这里有些小玩意,你要不要玩一玩?” 为了弥补自己失言想替温仪找补点话题的轩辕玄光,一脸‘谄媚’地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递给元霄。什么波浪鼓,小棉袄,烟火棒,应有尽有。 “……”元霄翻捡了一下,有些奇怪,“这宫中有孩子吗?” 怎么全是小孩的东西。 孩子当然没有。除了元齐盛之前添了个儿子,宫里暂时没有出现过新生命。 轩辕玄光道:“没有啊,这都是温仪的。” 坤定宫清静,没什么人敢惊扰神官住处,所以温仪喜欢到这里来捣鼓一些小东西。其实这些都是障人耳目。久而久之温仪扔在这不要的东西就一堆。轩辕玄光庆幸自己没扔,还能找一些出来哄太子。毕竟孩子嘛,他想,总得拿孩子的玩意儿哄。 从来只玩斧头大刀的‘孩子’:“……”拈了下其中一根烟火棒。 “那放来看看吧。” 他说。 绚丽的大花绽放在空中,元霄看了很久,若有所思。原来温国公喜欢这种腔调的。 好看是挺好看。 ——就是娘了点。 第31章 先送个礼 “我们只找到了这个,马车那里被人毁了。”秦三道,“要不是怕动静闹大,其实我觉得烧了更彻底。” 温仪横了他一眼:“别拿你的经验说事。” 他就着晨起的光线研究这两枚腰扣。质地是一样的,墨绿斑斓,应该是一种玉。上头的图案是先划了沟槽,再拿一种颜料浇注。红色,不像朱砂。 温仪拿指甲刮了刮,试图放到舌尖尝一下,就被秦三拉住了:“小心有毒。”通常来说,刺客这种人身上藏毒·药的可能性很大,万一任务失败,就会吞药自尽。 “那也不会在这里。”温仪道,“他被抓了难道还要说等一下,再从身上解个扣子下来再吞吗?”费那个劲,舌一咬完事。 “……”秦三强自道,“刺客也是有尊严的。”麻烦一点怎么了。 温仪没理他,秦素歌职业病有点重,涉及到他的专业领域,他能和你拉扯半天。他取了根银筷,在腰扣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清脆。随后道:“把这个给严瑾,让他查一下这种玉产自哪里。还有上面的图案。”依易玄阁的情报网,要查这个出处应当不难。 如果是标志,为什么图案不同呢?是一只鹰和一柄匕首。 鹰温仪能理解,匕首是什么鬼东西。 秦三小声逼逼了一句。 温仪没听清:“你说什么?” 秦三又说了一遍。 这声音还是不够大。 温仪皱起眉头:“你怎么回事,早饭没吃?” “……”秦三大声道,“他已经看过了,连夜回瑶海了。” 声音之大,令外头端着梳洗脸盆过来的温蜓都震在当下。连芳被温仪辞退后,温蜓便没有再从下面的丫头中挑人,而是自己服侍温仪。其实这事他原本也是干的,后来因温仪说男人总要有些别的事做,就赶了他们兄弟去和管家学账。 温蜓揉了揉耳朵。 温仪举着腰扣怔在那里,半晌琢磨过来,慢慢绽开一个笑。老爷笑起来真是很好看,如果不是配上这幸灾乐祸的模样的话。 他干脆收起了腰扣:“你的意思,昨晚你俩在一块儿呢。” 秦三冷着脸:“是怎么了。” “没怎么。挺好。省得我叫你跑一趟瑶海,还替我缩短了时间。”温仪笑眯眯地捅了捅秦三的腰,“不闹别扭了?” 秦三哧笑一声:“大家都是兄弟,我会和他计较?” 胆子挺肥,敢哧他了。温仪顿了顿:“那你俩干了什么,激动到要放烟花。” -- 第52页 秦三:“?” 没有啊。 他们就吃了顿饭。店面都关了,还是他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种。 温仪瞧出点名堂来:“不是你们放的?” 秦三道:“怎么可能。兹事体大,我们怎么会随意放信号。” 这就想不明白了。温仪皱起眉头,一边擦脸一边想,那宫中为何会有他的烟花。须知这事连轩辕玄光也不知道,难道是那时霸占他坤定宫的时候,把东西落在那里。温仪想想就要失笑,大约也只有一两根吧,神官竟如此稚子童心。 但他笑着笑着,很快笑不出来了。 坤定宫。 角楼。 ——老国公心里有个人选。 很巧。 说曹操曹操到。 就听下人来报,一脸为难地让温仪出去看,问是谁,又支吾。温蜓道:“什么人,连名也不说,你们就敢放进来了?府内何时是这样做事的。” 温仪制止了他,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吧。” 说是看看,其实心中大约也知道是谁。 等到了正厅,一个熟悉的人正站在那里,已经开始和苏炳容他们闲话家长。太子今日换了那身大红织金,穿了件靛蓝对襟袄,头发一溜束在脑后,系了根抹额,瞧着很是青翠。 与苏炳容他们分离几日,纵使没心没肺如元霄,也尝到那么一丝重聚的喜悦。 温仪等他们说了会儿话,这才走上前道:“太子殿下。” 元霄早早就见了他:“温仪。你可算起来了。” ——其实还没起,脸还没洗呢。 温仪道:“大年三十,殿下这么早来找干什么?” 元霄闻言抿嘴一笑,过来拉了他胳膊:“我知道过年拜访别人有送年礼这一说,并没有空手来。”自从知道温仪的喜好后,他琢磨了半宿,想着过年要送些什么。但是店铺都已关了,根本无从买起。索性这东西殿里挺多。他翻箱倒柜,还找到一些。 温仪被他拉着往偏厅走,元霄兴高采烈指给他看:“这些都是你的。” 这些是指—— 两匹牡丹花色大被面。一条梅花绣面流苏穗。还有不知道哪里折来的花。 温仪:“……哪里来的。” 元霄道:“暂时从住处取了些现有的,花是园子里摘的。” 温仪走过去,拎起被面看了看,他总有一种这是刚从元霄自己床上扒下来的错觉。这就算了,哪有人年礼是送这些的?他拿眼神问元霄,元霄挺聪明,看懂了。 “花要献美人。” “穗子表情思。” “被子么,你不是喜欢这种花色么?何况被子放在这里,往后我要来睡,也有一条盖盖。不用完全睡你府上的。”元霄自觉考虑得很周到。自然这是因为他没有买到别的东西,等过了年,他会将东西补上的。 他一样一样介绍完,却见温仪脸色有些黯淡。内心有些小绝望的温国公转身看他,洗漱地如此人模狗样,带这么些东西出门,竟然没有叫人发觉么。 其实是发觉的。 元霄也知道,拎着这些东西出门不大像样,像个做贼的。是以尽量挑了人少的路走,好巧不巧,偏偏遇上不得不早起要处理公务的皇帝。 他俩隔着几块砖面面相觑。 元帝问他:“你去哪儿?” 元霄本着诚实回答免遭纠缠的原则,老实说:“给温大人送年礼。” 元帝眨了半天眼睛,久到李德煊怀疑自家主子会不会背过气去,偷摸摸去看皇帝。就见他神情古怪,语气倒还平淡:“什么年礼,给朕瞧瞧。” 温仪:“……你给他瞧了?” “瞧了啊。”耿直的太子如是回答,“又没偷没抢,有什么遮掩。” 秦三已经开始抱着柱子不抬头了,就是肩膀一直在耸。 温仪哦了一声,又道:“他说什么了。” 元帝没说什么。 就是本来有些青的脸色稍微回了点血色,不但回了血色,心情好像还不错。因为怕把东西弄乱,故而元霄只解开包袱给他看了一个角。大约是能瞧出模样。 “你给他送这个。”他和蔼地问自家侄孙。 元霄强调:“一部分。”他想温仪和皇帝相识这么多年,应当是知道温仪喜好的,眼下有个知底的人在前面,他干脆问一下。于是便和皇帝确认,“他会喜欢么?” 元帝微笑道:“会喜欢的。” “国公矜贵,容貌过人,又不爱金银珠玉。你若拿自己宫中贴身物品相赠,更显情谊。” 温仪:“……” 皇帝他是怎么有脸睁眼说瞎话的。 但是元霄说:“我知道,这些不大体面。”其实他主要是送花和穗子,被面不过是顺便。最关键的原因他还是说过了,他带这个来——就是想睡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蛇形走位牌怎么打,急。 ———— 那个,悄咪咪说一下明天入V,所以有万字章,老时间见,爱你们,鞠躬。 第32章 有个问题 “如今我手头紧,拿不出好物,只能聊表心意。他日手上宽裕了,自当补上。” “太子拳拳之心,岂是面子所能比较的。”纵使这份年礼令人啼笑皆非,总是他人心意。通常情况下,温仪不是一个会当面落人面子不留情面的人,他暗中又给元帝记了一笔,只与元霄如此宽解。目光落至对方脚踝,念及当日相救情谊,便问,“脚可曾好些。” -- 第53页 脚? 元霄蹦了两下:“你看?” ……能这么蹦哒估计是真没事。其实当天就没事,温仪不过是想用一把柔情策略而已,但他好像忘记了,这个风格的策略在元霄那里,一直行不大通。 见温仪神色稍缓,元霄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礼也送到了,意思也表到了,那么—— 是时候提要求了。 “今晚,我能住在这吧。” 他怀着期冀道。 “……你说什么?” 温仪怀疑自己聋了。 元霄:“我想住——” “不你不想。” 温仪断然拒绝。 开什么玩笑!堂堂太子东宫不睡睡臣子府上,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大乾虽民风开放,也有断袖分桃之说,但毕竟不是阴阳调和的主流,元霄又不过一十六,若因闲言碎语影响往后风评,岂非成了他的过失。温仪可从来没想过要占这个名头。若说谢清玉与他同塌而眠,倒还有朋友情份在此。太子的情份,说出去别人都不信。 “就睡一……” “不成。” 温国公回绝地十分之快。 “……” 元霄沉默了。 明明先前还关怀地问他脚好不好,能不能走,要不要歇着。转眼翻脸不认人。他委屈吗? ——他不委屈。 凉州人有凉州计。元霄活了一十六载,苦事难事遇到过不少,从没有过委屈。任何难以办到的事,只要动动脑子想想办法,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太子当即立断换了个话题:“脚有些疼,我可以坐一下吗?” 问得又客气又小心。 苏炳容当即倒抽一口冷气退了两步,被秦三一把撑住。 “苏先生怎么了?” 苏炳容干笑两声:“没什么。” 心中却在想,完球。这才进宫几天,能耐了,还会问人可不可以了。明明才给温仪蹦哒过说不碍的,当自己说话放屁呢。这小狼崽子可是从来只管做不带问的,如今都能当面打自己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就很想拆穿一下。苏炳容坏计上心刚要开口,就见自家太子投来淡淡一瞥。那一瞥不含风不含雨,平静无波,却令他头皮一炸。 “……”危机意识令苏炳容很识相地闭了嘴。 元霄收回视线,这才又说:“方才为了不想让温大人愧疚,故而强装无事,现下站久了,便隐隐作痛,可能是骨头裂了,又一直没有治好。” 温仪:“……太医说你骨头没事。” 祭祀回去的路上元帝就差了太医给元霄看脚,不过是寻常扭伤,敷些药休养几日也就好了。偏这崽子不知道什么体质,特别强悍,瞧着红肿青紫的脚踝,下了马车时竟然恢复如初。别说元帝频频侧目,若非亲眼所见,温仪都要怀疑他装伤。 但元霄确确实实好了,就是走路稍有些不能使力,后来将养两日便全然无事。他拍拍太医的肩膀,语重心长:“多谢蔡太医神药相助。” 神药? 二皇子六皇子顿时嗖嗖射来眼刀一片。 被人明视暗窥的太医心中拔凉,欲哭无泪。他拔着手中的塞子对着膏药嗅了半天,硬是没能从中嗅出些稀世珍材的味道。这不就是普通的跌打损伤膏吗? 太子恩德不能瞎领,要领出命来的。蔡洵顿时长长一躬手,恳切道:“非下官之功。” “哦。”太子扶起他,“那就是孤天福加身吧。” 蔡洵背后的火辣感顿时更强了。 天福在大乾指的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天命福运,譬如承皇天运道的皇帝。另一个就是指人,大乾的天福只有一个人,姓温,元帝亲自赐的名。温仪揣着手,在元齐安投来疑虑的目光后,淡定地纠正太子:“殿下,那叫天赋异禀。” 别他妈瞎扯。 话扯远了。 如今太子说他脚痛。 温仪问:“你哪里痛?” 元霄:“哪里都痛。” 这怎么可能,方才说的好好的都是放屁么。 温大人柔和了一张俊俏的脸,‘亲切’地问他:“哦,那是几时痛的?” 苏炳容嗷地一声叫了起来,这才发现胳膊被秦三拧了一把。他怒道:“你做什么!” 秦三松开手,毫无愧疚:“不好意思。老爷他突然变温柔了。” “……”有毛病吧,老爷温柔你拧我做什么。苏炳容皱着眉头。再说温仪一向很亲和,这又怎么了。苏先生当然不晓得,温国公若是笑得如此亲切,他关怀的那个人多半没什么好事。这点温府中人早就晓得,而元霄本人也是领教过的。 但领教又怎样—— 记打不记痛啊! 元霄无所畏惧。 他迎着温国公警告的视线,大大方方放屁:“刚才开始痛的。” 温仪笑得更好看了:“殿下莫不是要说,痛的无法走路,要宿在这边才好吧。” 元霄惊道:“这都被大人发现了。” 两人对视良久,温仪道:“好啊。”他直起身子,负手于身后,面上噙了抹握尽天下事的笑意,“只是这事需要告知陛下。事出有因,想必他会理解的。” 说着他就着人拿了笔墨,当着元霄的面修书一封,令人立马送进宫中,务必要送到皇帝手里。若送不到,也要送到李德煊手中。接了信的白大有些茫然,他指了指自己:“我送?” -- 第54页 所有人用一种‘废话’的眼神看着他。 白芝璋有些沉默,他送是可以,但温府的信怎么也该是秦素歌送吧。 秦三淡定道:“我主子替你主子写信,你替我主子跑腿,不是很应该?” “……” 苏炳容暗中捅了他一把,悄悄道:“别说了,你快去。温大人给你表现的机会呢。”又偷着嘱咐,“难得有机会进宫,好好记着路。万一以后用得上。” 白芝璋这才恍然大悟,只说:“明白了。” 说罢一声唿哨唤了马来,飞身跨上便夺府而出。 那头快马加鞭大新年的要给元帝找不自在,这边温仪呵散了众人:“都看什么,早点不摆了?炮仗不放了?门不出了?看猴戏呢。” 众人闻声如鸟散。 温仪把人都说了一通,一低头,令他心肌梗的那位还拿黑湛湛的眼珠子瞅着他:“你心里头不痛快,也不必要骂自己是猴啊。”太子说。 “闭嘴。”温仪一把拉过元霄,“先吃饭。” 省得万一呆会儿元帝一道圣旨下来,他连饭也吃不成。人还是要识时务,能享乐时及时享乐。温国公看了眼双脚行动如常的太子:“脚又不疼了?” 元霄:“……”马上崴了一下,“你一说还真是有点。” 然后他就看见温国公冷冷一笑,危机意识顿时令太子寒毛倒竖。 光竖不管用,躲没有抓的快。 下一秒元霄就见到了青天白日。 温国公以一种令他熟悉又陌生的手法将他抱了起来托在臂弯之中。 “既然殿下脚痛,那还是不要着地的好。路虽不长,还是让臣带你过去吧。” 失蹄太子:“……” 反将一军,十分难受。 他淡定着一张脸,很有威严地瞪退了偷摸围观的所有人。 只是这个动作,在这府中,忽然令他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 “国公。” “何事。” “你府上那位连芳姑娘呢?” “辞了。” “……”动作真快。 路过庭院时,厚着脸皮的元霄又开口了:“国公。” “什么事?” 温仪手有点酸,小兔崽子还挺重,但话是他撂下的,人也是他抱起来的,这会儿说抱不到,未免有损他男人的尊严。眼下抱着的这位可是已经腆着脸毫无尊严可计较了。 暗中使出千斤坠的元霄暗示他:“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看他们的人挺多的,不知道元霄说的是哪一个。 元霄眼神示意了一下:“蹲着的那个。” “……那不是人。” 但话既然开了口,温仪顺手就放下越来越重的太子。 他暗中抖了抖手:小兔崽子份量挺重。 太子暗中松了口气:还好千斤坠没白学。 温仪冲坐在那儿歪着脑袋盯着他俩的球球招招手:“来。” 得了温仪许可,球球欢快地扑了过来,绕着他和元霄转圈,立起身子就要往温仪身上扑。元霄羡慕地撸着球球的脑袋,又去揉它白软的肚子,最后去捏它的爪子。球球嗷了一声,温仪道:“你又不是母的,看上他也没用。” 温蝶在那儿道:“老爷,早点已经备好了。” 温仪嗯了一声,一手招过球球,与它伴着慢慢往前厅走。 温府的景比较别致,山水洞石,银装素裹,没有皇宫内院大气,却更添几分精致。这院中也有红梅,上头覆的雪被下人清扫开来,如今就矗立在雪地之中,焰阳一般。 “昨日的宫宴可还顺利?” “吃顿饭而已,还能怎么。”元霄走在前头拿了根树枝引老虎玩,状似不经意说,“六皇叔来敬过酒,我听他意思,似乎是国公朋友?” 其实元齐安根本没说,他就算想说,也不会当着这种场合说。太子虽然是太子,却也暂时未被元齐安放在心上,当不成对手。大乾的太子,可不是光一纸圣旨立了就算数。他一个皇叔,难道还要和一个比他小的侄子炫耀自己?是嫌得势太快么,皇帝可还在那里。自古权前无父子,谁那么傻。 但是元齐安私底下,倒确实和温仪说过类似知己好友这种虚伪当不得真的话。故此刻温仪一听,虽有些疑惑,倒也没有多加怀疑。只说:“他为君我为臣,如是而已。” “叔公儿子很多,如今我见了几位叔叔,但三皇叔倒不曾见到。” 元霄肯主动与温仪聊宫中的事,温仪自然乐得解惑。“三皇子体弱,很少参加这种场合。但正月十五那日,你受福祝时,他会来的。”所有皇子都会到场。 温仪趁机给元霄理他的辈份关系。 元麒渊所出子嗣,年岁都相近,差不了多远。大皇子早早封了瑞王,封地在溯江,平时不在宫里,只有逢年过节有要事时才会进平都。二皇子与六皇子是一母所出,关系亲厚。二皇子本也到了分府的年纪,因他母后贤妃多病,皇帝替她问过神官,得知三年内不能出迁这才作罢。至于老三,正儿八经皇后所出,可惜体弱多病,便将养在宫中。 这话听得元霄皱起眉头:“他母亲不能出迁,和他有什么关系。” 皇子动土而已。 “同气连枝。”温仪道,“一母本源。” 但到底如何谁能说得准,依温仪的估计,贤妃到底病没病还是两回说。她与别的妃子不同,别人恨不得身强体健侍候皇帝再多生两个儿子,贤妃没有母家撑腰,干脆反其道行之,反推皇帝去别人宫中。 -- 第55页 一来,皇帝体谅她身体不好,对她也算多照拂。 二来,给她自己省了不少麻烦,起码不会成为别人眼中钉。 何况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要这么说来,皇帝对她其实还算可以。毕竟能留下两个儿子的妃子可不多。 天福十五年,大年三十。 这即将辞旧迎新的最后一日,元霄是在温府过的。 元霄说要呆在温府,就真的呆在温府。温仪看书他睡觉,温仪钓鱼他就偷偷给人带大红花。但是温仪听人汇报府内相关事宜,他就不能呆在一侧了。正巧白大在上课,元霄把花一扔,跑去观摩白大教府内护卫武功。 白征的两个儿子师承百岁无涯千山老人,一身功夫个顶个的高。不过大儿子被白征送来给太子当护卫,小儿子野在江湖不归家。 千山老人的功夫教在温府这些护卫身上,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但元霄看了会儿,就有些按捺不住要动手的心。白大怎么回事,动作那么温吞,是没吃饱饭? “此招为碧海波平。”白芝璋慢吞吞地举了根树枝给温府的人作演示。“打好基本功,日练三千次,一刀劈去可夷山平海。” 底下的人面上拍着手,心中却不信。这么绵软,夷的什么山平的什么海,连老爷都平不了。秦三哥的刀可比这凌厉多了。老爷为什么非要他们跟着这个外人学? ‘碧海波平’绵软吗? 当然不。 是苏炳容暗暗嘱咐白芝璋:“紧点儿心,别被人骗着教了绝学都不知道。” 白大牢记在心,他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觉得今日份的功课已经可以收尾,就将树枝一扔,半晌没听见落地声,却有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白大——” 这么一叫唤。 白芝璋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天可怜见的,这个祖宗怎么过来了,又要闹什么事? 就见太子指尖夹了那根树枝,抱臂倚在树下,此刻睁眼看过来,痞痞一笑,像极了一个要干坏事的山大王。他轻指一弹,那根树枝就成了两段。 元霄扔了树枝,一边走一边撸起了袖子,轻描淡写说:“既然要夷山平海,不透个三分力,如何能明真意。这招式你演得不实。” “你的刀借我。” 他一边走过,一边顺手拔了护卫的刀。 随后一脚有如千斤力。 蓦然一跺,刀柄旋花,气劲瞬间逼退众人三尺。 “碧,乃碧空。” 刀劲有冲上云霄之狂意。 “海为浪啸日。” 刀气旋转,扫起落梅一片,院内忽起风花雨,星星点点缀人间。 贺明楼的军队除了行军打仗,平素善习武,以腿功见长。元霄生在平都,长在凉州,自小爬山上树,习得是野外功法,走的是杀人路子。不同于宫内皇子花拳绣腿。他招招有乾坤,式式透辣意,以拳逼刀横扫挥去—— “倏忽狂风起,山平浪海停!” 轰然一声—— 远处假山没了个角。 一众护卫大为叹服,情不自禁欢呼起来,间歇性忘了——这刀劈的是他们家。 忽逢落花雨,人自雨中来。 元霄嘴角一勾,收势回刀,将刀往护卫那里一抛:“学着点,好护你们温大人。” “护我什么。” 不及妨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 温仪环视一周,露出个微笑来:“你们很开心?”隔着大老远都听到鼓掌叫好的声音。 他方才在房内明着听取府内事宜暗中听人汇报,刚说到元帝请人去了祖庙取神龛,有心要多问几句,就觉气浪不定,随及轰然一声。温仪心里一咯噔,披了衣服就出来看。正巧见到他请人精心设计的假山没了个脑袋。 反应过来的白芝璋:“……殿下。”他掩着口轻声道,“听说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温国公亲自过目,他很喜欢那座假山。” 元霄不大明白:“他喜欢石头?”这种山石,在凉州多的是,他自小砍的不说千块也有百块。不砍破一块石头,怎么能显出他这刀法凌厉呢? “有钱人家的喜好,可能比较特别一些。我听说还有人喜欢蛐蛐的。” 元霄:“……” 这意思是他真的喜欢石头。 元霄征求白芝璋的意见:“你看如果我给他修好,还可能吗?” 白芝璋还未回话,温仪却已经走了过来。 脸色称不上好看。 太子在想,早上的那些年礼可能不够赔。 结果温仪看了他很久,并没有生气。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转身问护卫:“你们一个个以为我不知道。心中不服气,嗯?白大侠是千山老人的弟子,他肯答应教导你们,便是一种荣幸。如今殿下又亲自动手给你们演武,你们可有从中学到一二分?” 底下众人唯唯诺诺:“学,学到了。” “那还不走?” 走啊!当然走!老爷都发话了还杵在这看他打太子屁股吗? 一众顿如鸟散。 处理完护卫。 温仪定定心,平静道:“殿下。我有话和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见到元霄的姿势时顿了顿。 “你在做什么?” 太子殿下举了把刀——不知道从哪顺来的。他把刀举过头顶,扎着马步。见温仪瞧过来,一本正经道:“我错了。”道歉之熟练,动作之娴熟,令匆匆赶来的苏炳容五味陈杂。 -- 第56页 温国公心情很复杂,他并没有要和元霄算账的意思,只是不想他闲着无事再折腾些毛病来,就想和这位太子殿下好好聊一聊人生志向大道理,结果人家自觉得很。 这边温国公蹙了个长眉,赶来收拾祸胎的苏先生已经扑到了他身后,直瞪太子。瞪我也没用啊,谁知道这假山这么不经削,谁知道这人还喜欢石头。元霄淡定地挪开了视线。 温仪问苏炳容:“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苏炳容道:“哦。这意思是他承认错误。” 又在心中小声逼逼了一句,但可能下次还敢。 不过这句话就不必让温国公知道了,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苏先生愁啊,太子来一趟温府就毁一样东西,欠温仪的债有如水涨船高,他现在开始授课不要工钱倒贴钱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补救。怎么说也是自家太子莽撞,苏炳容也不好如何开口求情,心中觉得这招负荆请罪还是教得好,用得更好,让殿下多举会儿刀吧,反正他习惯了。就是不知道温仪是如何想的。 这么思忖着,苏炳容偷摸拿眼神去看温仪。国公高高毛领拥着脖子,绛色发带攒了小红珠系在发间,身着同色袄袍,眉清目汪唇红齿白,就像是他庭院中那棵覆了雪的红梅。 衣胜雪,人似花,脸黑像枝桠。 ——对,脸黑。 苏炳容正在心中胡思乱想,心想好好一个俏国公被气得脸都绿了着实是太子本事,就见温仪上前一步,略一弯腰,伸出手去,长长的袖子就荡到了太子头顶,糊了他一脸。 乍闻一阵梅香的元霄手上一轻,抬眼一瞧,却是温仪取过了他手中长刀,扔至一旁白大手中。又探指自他发间拈下一片落花,方道:“臣固然喜爱山石,却不会把这些看得比人还重。殿下是为演示刀法,又非故意为之,又何错之有。只是刀气逼人,下回使时,还要收敛些的好,免得伤及他人。” 太子:“……” 元霄心头有些悸动,仿佛温仪替他拂去的不是发间的花,而是在他风吹雨打的野石心肠中,温柔地摸了一把。温仪是第一个不会因他爱武成痴而责怪他的人。他—— 真会说瞎话啊! 太子感慨地想。 眼前国公长身玉立,锦衣簇拥,看在元霄中,就像是曾经在凉州见过的苏叶香兰。 那时他去山间剿匪,与官兵分头行动,灭完匪徒后,独自转到山寨后山,撞眼就见一片花海。细细密密又丛丛。元霄年纪尚轻,他站在那片花海中,只闻鼻端清香,褪尽了一身血气。后问凉州总捕头:“这花粉白·粉白,一碰便落,是什么?” “回殿下,此花名为苏叶香兰。” 苏叶香兰从是抒摇传进凉州的,在抒摇话中,意思为独一无二的美人。 元霄觉得,温仪就是那苏叶香兰。 他心里的狼崽子这回倒不跳了,可能是苏炳容镇神安宁的药起了效果,可不跳倒也罢,却不知为何,躲起来藏了爪子。令他面色有些发烫。 温仪吓了一跳。 太子扎个马步举把刀都好好的,怎么撤了刀后突然脸通红。就算发汗着凉,也没有这么见效的吧。他还当元霄的脸是气红的,迟疑道:“要不,你再练会儿?” 练? 不,不练了。他这不是无聊才练么,如今温仪也在,他练什么。 突然开了小窍的元霄心中很有些澎湃想要抒发出来,可惜他不懂,只觉得心中有股意气,一定要做一些什么才好。思来想去,便只想到一句:“温大人有什么交托我做的么?”他的意思,要理解起来其实不难,见着你高兴,便想要你好。这便似乎只能为对方做一些事,才能纾解其中心情的一二。 可惜温仪当太子认了错,就要做些什么补偿,只说:“没有。殿下很空么?” “空。” 温仪想了想:“既然如此,有些事要与殿下商量,还请稍后来我房中。” 元霄笑眯眯道:“好。” 待温仪离去,苏炳容道:“殿——” 元霄:“不空。” “……” 苏炳容无语道:“你刚才不是说空么?” “现在不空了。”太子等温仪身影消失在远处,才转过头说,“温仪找我。” 等翠翠的太子走远,苏炳容若有所思,拉着白大的衣角:“你有没有发现,殿下似乎很喜欢同温国公呆在一处?”提到温仪时,眼睛都亮了。从前怎么不见这双招子这么会发光。 “哦。”白芝璋反问,“你不是就想他同温国公亲近么?” 苏炳容:“……”也不是这么个亲近法。 “又想他与温仪关系亲近,又不想他们走得过近。”白芝璋道,“炳容,你当真很复杂。” 苏炳容不满道:“闭嘴。”这种心情,他一个武痴怎会明白。苏炳容想想就觉得自己累,上天白生给白家一幅英挺的面容,大哥是个木头性子,弟弟过于风情万种,而元霄,人狠嘴厉不听话。想图谋个大乾江山有这么难吗? 不难,不难,差点火候。 火候正在书房。 温仪先前正是在书房办公,所以元霄才跑了出去,因为他觉得听别人处理内务不大道德。先前摘来给温仪的那枝梅花尚在书桌上,连花瓣也未曾褶皱。元霄过去将它捡起,插进瓶中。 -- 第57页 温仪看着他摆弄完花瓶,方说:“殿下过了年便是十七,可有什么打算?” 元霄道:“什么打算。” 温国公道:“收揽势力的打算。”说着他起身负手,“先祖高帝创立大乾时,不过二十二,那时大洲混乱,他率兵出征四国已有五年。元帝十五也已上了战场,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更别提贺明楼,如元霄这般大时,也已经身负战名。这么多人中,唯有景帝,安安稳稳当着他的太子,当到了二十来岁。 如今元帝年轻,若身体好,元霄这个太子还能再当个十年八年。但若一朝变故,他定会如危卵,毫无反击之力。不论是在溯州封地的瑞王,还是在京中暗培势力已久的元齐安,都不是如今的元霄能抵挡的对象。 温仪这样说,便是透了这个意思。元霄收回拨弄花色的手:“战火不休苦的是百姓,战功加身固然风光,却是时局机遇所定。”哪里有主动请缨打仗的道理。他虽然之前一直装傻充愣,不去触碰这个话题,可是温仪三番两次提及,便不能再由他装糊涂。 “倒并没有要叫殿下领兵的意思。” 古往今来,亲身上战场的人毕竟是少数。高祖另说,是开国皇帝。元麒渊本不是皇帝,身为王爷当领头军也是情理之中,又早有战神美名。似景帝之辈,便养在深宫,不曾出过宫门。 “只是。”温仪道,“朝中没有自己的权势,便立不稳脚跟。你父亲一辈暂且不说,母亲颜家并不曾在朝中谋一官半职。若你的叔叔要坐皇位,你连说话的余地也没有。” “母亲情愿外公一家避开朝堂之外,三田一水度余生。”元霄放过那花,又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细嫩的瓶壁。“大乾皇帝能者居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是我和是别人,有什么区别呢?皇叔若能当个好皇帝,孤效仿叔公征战沙场也不是不可以。” “殿——” “那么国公。”元霄略略提高了声音,转过身目光如炬,“你又是为什么,非要孤去当这个皇帝呢?孤虽年幼,却也知晓,父皇也好,母后也罢,便是连孤自己,也不曾与国公大人有一丝一毫的旧日交情。” “温大人。”他一笑间,浓丽的眉眼便舒展开来,依稀可见往后风采。“孤虽然不够聪明,却也不是很傻。不会真的以为,只是因为你喜欢我,便想推我当皇帝。” “……”温仪沉默了一下,说,“不过帮你提前预习一下。” “还是说你有——”元霄顿了顿,“啊?” 国公大人施施然坐了下来:“今日我不问你这个问题,过了十五,你的好叔公也会问。” 这是温仪方才根据暗探所报猜的。大乾规矩多,元霄身份特殊,过了福祝后,便算成人。元帝既然请人取了祖庙神龛,说不定就会问元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成年皇子总要选择一两样该修的课程,或是上校场,或是进书院。既然早晚要被问,温仪倒不妨先替他问上一遍。何况他自己也有些好奇。 去书院? 和元齐安他们一道念书? 元霄沉吟片刻:“你重新问我。” 重新问? 温仪道:“你往后的打算——” “凉州边境多受羌族骚扰,孤以为是一大患,不如早些解决的好。”太子义正言辞,“请叔公派儿臣出征边关。” 永远不回来那种。 温仪:“……你有多恨念书。” 元霄皱了一张脸,长叹了一声:“也没有恨,只是不爱。”他一想,又精神起来,“当今皇上不也是武将出身,他都没有学那些什么绕口的话,又为什么要我学。” “非也。”温仪道,“听说当年老皇帝生辰时,景帝与元帝合画了一幅江山社稷图当寿礼,色泽明动大气磅礴,铺展开来三尺多长,可谓名动四方。”堪称一绝。后来回回有使来访,老皇帝就会将此炫耀一番,一来耀大乾国威,二来暗示我大乾皇子人才济济。 元霄惊讶道:“你的意思是,皇帝很能干?” 但凡皇子,就算如瑞王这种不动脑子的,放出去也是个风流好种,又如何能说差劲呢。元麒渊作为老皇帝最小的弟弟,天生神勇聪慧,军中颇具威望。朝中总有人猜测,老皇帝一定十分忌惮这位幼弟,故早早令他长居封地无事不得回京。 谁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该回来的人,还是回来了。 元霄只听着这段过往,倚在塌上,手中掐着页书纸,暗暗不作声。温仪与他说这么多,大约还是想听他口风的意思。他空有个名头,没有实权,在宫中确实立不住脚。但难道他说要当皇帝,温仪便出手帮他吗?无德无功空有望,便如空心野草,风吹便折。太子这般暗中思量,口里便道:“孤不考虑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 路上有草便拔,有树就砍,横竖荆棘位于身前,也是人清扫出来的。 这个事,他干得习惯。 比起这略有些远的事,眼下可有一桩事更为迫切一些。 元霄略略直些身子:“我们先商量一下——” 大约是因为方才气氛凝重,又他神色正经,温仪不明所以,只说:“什么?” 就见元霄一本正经道:“晚上睡觉的事。” “……”温国公沉默了一下,“你睡。”然后他就看见太子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就像是被霜打的大白菜,翠白翠白的,突然精神焕发。 -- 第58页 但最后。 元霄到底没有在温府睡成。 元霄本来十分高兴且得意,这算是第二回 入住温府,心境却截然不同,较之先前陌生,如今更含莫名的期待,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早早洗干净钻进那牡丹花色大被窝,就滚在里侧等温仪。在外头的下人探头探脑,见国公神色十分纠结。温蜓顿时有种,这他妈不是睡觉,这是要入洞房的错觉。 温国公天人交战了半天,慢吞吞洗完自己,踱进房中,就见床上窝了个发墨肤白的崽子。 崽子拍着被窝:“快来,我等你很久了。” 温国公:“……” 幸好这床幔不是红的。他想。 也幸好,他临时抱了佛脚,对于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还有几招妙计。 太子有个毛病,睡相不太好。因元霄说要与温仪同寝,温国公趁早打听好了他这个毛病。 三更半夜,在几次三番要将手脚伸出被子乘凉却被抓回来束缚住后,太子终于睡不住了。 美人虽美但也不是很好睡,睁着眼睛半天后,元霄终于爬了起来。他看了看自己无法动弹去乘凉的手脚,在自由面前,还是放弃了美色。 “殿下不睡了?” “怕打扰国公。” 于是天还没亮,太子卷卷被子,连夜就‘被赶着’回了东宫。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老季的鄙视:这就是你们单身的原因。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先上再说啊! 第33章 他若不来 年前这最后一夜如同耍了个戏场,在新年的汪洋大海中啵一声落了个水花,很快就平息,锣都没敲一声。吃了暗亏的太子卷着被子窝回自己床上时,根本没有料想到,在大乾宫中的日子,也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天福十六年,大年初一。 至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景泰宫,落了些光斑在窗格边的案柜上。元霄闭着眼睛,忽然听见脚步声。疑惑尚未浮上心头,就被一众宫人簇拥着从床上拔了起来,穿衣束发,净面漱口,塞了一堆精致的早点后塞到了太后的仪安宫。 太后描金绘花,妆容精致,正与一众妃嫔说着话,听宫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了。”顿时振奋起精神,敛了不甚明了的倦容,亲自迎上,一见打扮得如同迎新娃娃一般的孙子,合掌就握住了元霄的手,一声“霄儿”,唤得那叫情真意切。 懵逼的元霄:“?” 被一众女人包围,不知所措。 这边,元霄的‘好日子’才刚开始。 那头,高帐云锦,终于把太子折腾回宫的温国公睡得呼啦呼啦,太阳晒都晒不醒,美滋滋地直冒泡。特地醒着去束缚太子也是一桩磨精力的事,温仪大功告成,正值休沐又无他事,大好时光岂能不多补会儿觉? 日上三竿,温大人还没起,徘徊在门外的温蜓有些呆不住了。他敲了敲门:“老爷,我进来了?”然后听里头动静,结果里面安静无声。温蜓咬咬牙,心道,不成,还是进去瞧一瞧,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大半天没个动静。 原来元霄半夜跑了这事,其他人并不知晓,现如今还以为两人睡在一处。 温蜓还在那处探头探脑‘跃跃欲试’,一条腿却已经先他一步踹开了房门。秦三一手端着盘子,一脚踹开门,顺便还说了温蜓一句:“磨磨蹭蹭怎么回事?” 温蜓一呆,眼见三哥已经大摇大摆进了内室,连忙一拍大腿跟上去:“三哥,不能进啊。太子殿下还在里面。”万一老爷衣服还没穿,那多不好啊。 可秦三已经撩开了帐子:“老爷。” 老爷窝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只留一头长发露在外头。秦三眼中没有美色,他向来和温仪横惯了,拍拍发圆鼓鼓一团,威胁道:“你再不起,殿下就将房拆了。” “……哈。” 温仪闭着眼睛笑了一声,懒散道:“那就拆。” 正好府内翻新重修,又不要他出钱。 再说了。 “太后只得这么一个宝贝孙子,顾在眼前随身带着都来不及。他还有空拆?”温国公又往被子里钻了钻,打了个哈欠,有些幸灾乐祸,“怕是这个宫那个宫,一个时辰跑一个地儿听人唠嗑都来不及吧。” ——他说的一点都不错。 被堵在仪安宫的元霄按着额角听他那些祖母姑姨银铃般的笑声听得生无可恋。 温仪虽不在宫中,太子的消息却如流水,时时摆在案头。 听说他前两日被太后霄长霄短,恨不得捂在心口里。后三日撞见二皇子元齐明,两人又暗讽明讥对了一仗,被皇帝全部扔在书房抄大字,硬生生磨到月上宫檐。回到景泰宫又有春兰大宫女大新年的包着汪泪教他如何学好礼仪形态,背诗词古训,憋得太子硬生生瘦了些许。 秦三如此这般与他讲时,温仪正在那描着画。他在画一只鹰,正是腰扣上那一只。闻言道:“哦,瘦了?这都能看出来。” 秦素歌笑道:“可见是瘦得狠了。”故而连宫中那些直肠子兄弟都如此感觉。 “他正是长身体时,瘦些好。”温仪笑笑,继而去勾那雄鹰铁爪,“小孩子长起来快,说不得过个新年,便能长一大截。” “十七可不小了,元帝十七时,儿子都有了两个。”秦素歌忽然想到一事,“你说皇帝会不会要给他指婚?” -- 第59页 温仪断然摇头:“不可能。” 长幼有序,前面几个叔叔尚未婚配,轮不到太子。何况他刚回京,正是要立身本的时候。皇帝又非亲父,除了太后操心太子婚事,估计也挨不到别人。温仪画下,那只鹰已逐渐成形,锐目闪着绿莹莹的光。温仪心中忽然一动:“那腰扣呢?” 秦素歌自怀中取出交给他。 温仪接过,将其对着阳光一照。 这鹰本是颜料倒进勾槽所成,乃暗红色,但他刚才心中有感,取至阳光下照时,赫然发现这鹰的眼珠子,红中竟然透着绿。只是那绿不甚明显,唯有左右晃动腰扣时,才可见其中绿芒一闪在过,绿中含金砂,可谓极其贵重了。 这显然不是寻常刺客。 温仪收起腰扣,略一沉吟:“严瑾还没消息?” 秦素歌摇摇头。 国公敲了敲桌子,陷入沉思。严瑾动作向来极其迅速,三日之内不管查没查到线索,必有回音。可如今已过六日,却动静全无,这不像是他的作风。难道瑶海出了什么事?最近也没在江湖中听到什么风声。易玄阁若出了事,素歌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吧。”温仪想了想,“你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去瑶海探探情况。”他又举起手中腰扣,指尖摩挲而过,纹路清晰而润滑。“往西北的方向查,尽可能扩大范围。只有一点,此腰扣的掌权人,一定非富即贵。” 秦三闻言,接过温仪手中腰扣,对着光线细细看了几遍,忽然心有所感。 “这种金砂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温仪精神一振:“哦?” 但是秦三摇摇头:“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要不我亲自去吧。” “不成。”温仪道,“十五太子成年礼,我不能离开平都。这府内安置的人多且杂乱,管家年岁较大,温蜓兄弟又太小,我若在宫中,你须得守在此处。” 秦素歌点点头:“知道了。” 温仪在府内自有一套获得消息的方法,元霄却终于被放了出来。 大年初十,户部尚书呈上一份折子,上面将送往凉州的金银珠宝、绫罗布匹一一记清在册,包括什么时候什么人押送,几时到由谁接收,白纸黑字不敢隐瞒。皇帝派人将太子请过来,将礼册扔给他。 终于能脱离女人堆的元霄大舒一口气,拾过清册,一一过目,便说:“上面有些是我在凉州未见过的。凉州府内入库的银两总额不足册子所写。” 皇帝哼了一声,大过年遇到这种事任谁也高兴不起来。他沉着脸说:“尚书所呈若不错,你又如何知道上头哪些有哪些无,他有证据,你有吗?”空口无凭,就算有人说这些东西实际送到了凉州,可却被太子贪了或是太子府内的人贪了也无不可。 若要辨明真假,就要与凉州那处对峙。 元霄收起清册道:“叔公莫急。儿臣心中感念平都对我凉州多年照顾,立志一定要好好感激叔公,故自凉州来时,特地托府内管家将这些年来出入库的家当整理成册,一并带了来。” 元帝本意不过是想教教太子做人,好叫他晓得,有屈要伸是不错,却不能嘴巴得叭一张就了事,若无安身之本,再多的委屈也只会被咽在腹中得不到诉说。这天下的事,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多。他虽无偏颇之意,你也要给一个能处置他人的理由。 谁知道这小子—— 竟然,真的,有! 元帝呆了一呆,问道:“那你将清册呈上。待朕与尚书一一对照。” 这自然好说。 不过—— “儿臣孤身进宫,府中人与物,皆在温国公照拂之下。” 这好办。 元帝大手一挥:“李德煊。” 李德煊颠颠地跑过来:洞中仙“陛下。” “去。”元帝动动手指,“把温仪给朕找来。”他忽然想到一事,叫住要出门的李德煊,“告诉他,朕不止要见到凉州太子府清册,还要见到他的人。” 李德煊恭敬道:“是。” 长身立于殿中的元霄微微勾起嘴角,一瞬而逝,方说:“儿臣考虑不周,还要劳烦叔公请温国公特地送来了。” “不碍。”元帝坐在椅子上,眼也未抬,只道,“他休沐十日不曾上朝,朕对他已格外宽允。是时候替朕做些事了。”好歹也是好银好两的养着。既然担了大乾福运,那便要负一定的责任。他就是想到温仪极有可能只派个人把册子送来,自己却不露面,这才特地关照李德煊,让他务必将温仪拎过来。 太子假惺惺道:“那要是国公不来呢?” “朕和李德煊说好了,让他告诉国公。他若不来——” “朕就让太子跪在殿下,跪到他来为止。” 还没幸灾乐祸一下的元霄:“?” 关他屁事啊! 被点名的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霄霄:?关我屁事! 第34章 去传圣旨 元霄呆了一下:“叔公,温大人不来,为何要让儿臣跪?” “你俩一丘之貉。”皇帝漫不经心道,“不罚你,难道罚他?” 罚温国公跪也没有用啊,不痛不痒。被怼多了的皇帝如是想。 本想坑温仪一把的元霄没有想到坑到自己头上。 但他更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无赖,凭心情做事,一点道理也不讲。 -- 第60页 元帝惊奇道:“朕是天子,为什么要讲道理?” “……” 可恶。 竟让人无言以对。 太子突然觉得做皇帝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话说回这头。 李德煊高高兴兴举了口头圣旨,又去找温国公麻烦了。他最开始的时候,不太喜欢给温仪传旨,因为温国公人美心黑,李德煊在他手中吃过好几次暗亏,跑到皇帝面前哭也哭不出来。后来长记性了,也习惯了,知道怎么应对了,还能反杀两次,李公公心里就又舒坦了。 这次的圣旨也不错。 新入宫的太子殿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看着安安份份不惹事,可落到他手中的人却不怎么好过。温府尚在前头未至,李德煊坐在马车中,晃着晃着就想到先前的事。 前一日,德妃来找元帝撒娇,说自己好端端走在御花园中,见太子过来就和他行礼,谁知道太子目中无人,不理她就算了,还害她摔了一跤。 李德煊袖着手在一边,心中想,就您往日这话中带刺手里握刀的行礼风格,没被太子摔进湖中就不错了。他可是听过元霄是如何在温府打发凑上来的侍女的,那叫一个兵不血刃。 果见皇帝耐不过德妃左摇右晃,命人将太子喊来。 德妃道:“陛下,臣妾不是想要如何,只是太子乃大乾之栋梁,如果不懂礼数,未来可如何是好。且抒摇不日就要来访,太子必然是要伴陛下身侧的。若被人笑了去,我大乾脸面何存,岂非被大洲四国耻笑。” 说得特别好听。 但是元帝挥挥手:“闭嘴。” 德妃俏丽的脸一冷,但又不好对皇帝如何,只能悻悻站至一边,也不敢如何和皇帝撒娇了。元帝的性子,若心情尚好时,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都能答应。但若心情不好,谁也讨不到便宜。这后宫之中,暂时还未见他能宠到天上的人,便是皇后都不算。 元霄来得很快。 他进了书房,原本想叫一声叔公,余光一瞟,便见着站在一侧穿了一身华贵宫装的女人。元帝的两个女儿一个只有八岁,一个不过十一,眼前这位看来只能是他妃子了。 元霄嘴角只一勾,就换了个称呼。 “爹,你找我。” 德妃:“……” 元帝清咳一声:“叫叔公。没大没小。”说着没大没小,语气中却也听不出几分责怪。他指了指一边德妃,“叫人。” 德妃一惊,心想,为何还要她叫人。但只能不情不愿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老神在在:“嗯。” 元帝一本折子就摔了下去:“让你叫人!你嗯个头!”说着皱着眉头看德妃。 德妃委屈道:“臣妾以为陛下怪臣妾无礼。” 元霄看他俩‘打情骂俏’了一会儿,始终没他什么事,便说:“爹,没事我就先走了。上回你让我抄的三十张大字,我还没有抄完。儿臣不想就此懈怠。” 这话听得元帝心里高兴。他一高兴,就想挥手让崽子滚,侧目一看不对,前来告状的人还在呢,立马换了张脸:“你今日可有做错什么事情?” 李德煊候在一边不吭声,心想,谁会这样问,那必然是回答没有的。 谁知道元霄:“你指哪桩。” 李德煊:“……” 好吧。 元帝哼了一声:“看来还不止一桩。那你自己说说有哪几桩。” 太子便掰着手指数给他听。 “儿臣因为要先去见过祖母,没及时向皇后娘娘请安。” “这算什么。”元帝一哂,“你堂堂太子,难道还要学后宫作派。谁教的你,乱七八糟。” 元霄便又说:“那便没有了。” 没有了? 元帝指着德妃:“早上德妃与你行礼,你为何不理。” 太子茫然道:“这,儿臣并不知道?”他满面疑惑完全不似作假,“这位娘娘,是什么时候的事。若果真如此,孤在此先和娘娘道一声不是。” 德妃瞪圆了眼睛。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她经过花园时,见着太子经过,想着既然打了个照面,便不好当没看见,就上前与他打了声招呼。想不到这小兔崽子不应不算,眼下竟然还明目张胆地撒谎。 她道:“殿下莫非忘记了?您那时身边还带着几位宫女呢。” 元霄眉头轻蹙,忽然啊一声:“想起来了。原来那是娘娘。”话未说完,他话头陡然一转,“只是当时听见有耳闻说孤无爹无娘,是个野种。心中诧异之下,一时没在意娘娘与孤说话,怠慢了,还请娘娘莫要见怪。” 他这话一出,别说德妃心头巨震,砰地一声,就是元帝摔了砚台。 李德煊心头顿时一抖。 哗地跪了一片。 元帝摔完砚台,倒也并不曾光火,只平静道:“霄儿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 德妃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 她拿眼睛去瞟太子,元霄正朝她望过来。 这下德妃连汗都出来了。 这事原本是这样的,她与几位心腹宫女在园中散步,不知怎地就说到了太子,如今太子这身份着实尴尬,她几人以为旁边无人,就胡言乱语了几句。德妃在宫中,算是得皇帝宠爱,平时自恃甚高,如今既然没人,她手下宫人嘴皮几句,她只轻笑而过。谁知道好巧不巧,拐了个角就是元霄。对方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听到多少。 -- 第61页 故德妃才特地上前行礼,想探探元霄。 谁知这野小子不应。 她身边宫人便说:“好狂的小子,竟真当自己是陛下儿子不成?” 是呀。 他竟真当自己是陛下亲生子嗣不成,德妃被人无视了彻底,便将先前宫女所说元霄一事抛在脑后,与皇帝过来撒撒娇。哪里能知道这不是兔崽子,是狼崽子,骨头咽碎了没吐,全埋在肚子里,现下才一针见血。 元帝心头震怒隐忍不发,元霄倒是很淡定,只说:“若孤知道是谁说的,早将那人拿下喂鱼,又何必留他过新年。孤虽然不在宫里长大,却也知道闲言碎语不可信,若教他国知道我大乾俱是碎嘴之人,丢的可是大乾的脸。” 他说着,又去看地上跪着的德妃:“娘娘,你说是不是?” 德妃汗都要滴下来了,哪管元霄说的是什么,只是勉强笑了一下:“殿下知书达理,举止有度,实乃大乾之幸。” 闻言,元霄笑了一下:“娘娘实在谬赞了。” “儿臣倒不是生气他们说的这些,只是这种风气不益盛行。故顺便与叔公说道几句。还请叔公不要大动干戈,略加警示便好。” 元帝冷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多说,只道:“大过年的,朕确实也不想劳师动众。不过这种风气既然已经被太子晓得,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该怎么处理,不必问过朕。”说着他忖思起来,一国太子,本就能协助皇帝处理国务,以前是因为没有太子,现在太子回来了,不论是其他几位皇子还是元霄,是时候考虑起来份位的事了。 元霄听了皇帝的命令,便道:“儿臣知道了。” 至于后宫,元帝看了眼德妃,心虽如明镜,亦当不知道。他只叫过李德煊:“把皇后叫来,一国之母,难道连内务也处理不干净。” 李德煊道:“是。” 出去之时,便将门掩上,把里头三人的身影,隔绝在内。 德妃差点就栽了一跤,日后怕是会收敛一些。在宫中横惯后,有时难免忘记自己伴着的究竟是虎还是羊。门即将关上之前,李德煊看着太子日渐挺拔的身姿,心下不禁喟叹。 太子啊—— 瞧着稚子无害,可真是把锋利的刀。 手起刀落,声音都没有。 马车晃啊晃,眼见大红灯笼伴温府两字就在眼前,一想到呆会要如何和温仪传旨,李德煊心中就高兴起来。他高兴的原因很简单—— 温仪吃瘪,他就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打了个喷嚏):?有种肥羊送上门的感觉。 第35章 好好说话 回忆便在马车停下之时戛然而止,李德煊回过神来,经由宫人扶着下了马车,理了理衣服,就上前去敲温府的门。结果一敲,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他推门进去,熟门熟路直奔正厅,连人通报也不用。 下人捧着一堆雪出来,一见是李德煊,将手中积雪一扔,转头就跑。 “老爷,李公公来了。” 李德煊:“……”来就来了,你为什么喊的像贼来了一样。 他再近前,正见里头扑出一头吊睛大白虎,腥风阵阵血盆大口,差点没把他吓软腿。 “球球住口。” 便这时,听闻一道清亮温和的声音。 再一瞧去,就是眼前一亮。 戏水曲廊间,走出一位年轻贵人,穿了云锦暗纹袄袍,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桃花美目笑意吟吟,手只轻轻一招,就把人的魂给招了去。 “来。” 球球嗷一声扑了过去绕在他腿间。 温仪循循善诱:“不要和奇怪的人玩,吃了你怎么办。” 刚想打招呼的李德煊:“……”谁是奇怪的人,你怎么不怕他把我给吃了呢。偏心偏成这样,也是世间罕见了。可惜脾气还没发出来,正主先与他笑道,“和您开玩笑呢。李公公,新年快乐,祝您心想事成财源滚进。” 李德煊僵了张脸,先前要骂人的话咽在喉口不上不下,半天才缓过劲来。 “温大人,同乐。” 温仪一笑,耍够了人,这才请李德煊往里去。 “大过年的,陛下又有什么旨意?如今太子就在宫中,可不用我去接了吧。” 原来温仪还在说上回李德煊捧了圣旨来让他接人的事。 李德煊笑道:“是不用您接,可温大人好人做到底,圣上还是有事要您帮忙的。” 说话的当口,他发现有些不对。 温府么,李德煊常来。这回过来,他发现路边的树少了几棵,就连那边的假山也秃噜了一块。要知道这些可是温仪的宝贝疙瘩,竟然没了?李德煊乐道:“温大人,大冬天的,怎么想到要改头换面了。”就算想换换风格,也得等开春了工匠才好做事。 温仪轻不可微叹了口气。 李德煊瞅出名堂来,他联想到先前宫里那位祖宗在温府住过一阵,顿时八上心头卦顿起。 “怎么,看国公模样,这其中另有隐情?” 温仪冲李德煊招招手,李德煊乐颠颠附耳上去。 “——不告诉你。” 李德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温仪,俏国公冲他眯眯笑,“不要生气,新年快乐。” ——搁谁身上,都快乐不起来。 “圣上说了,请温大人带好太子说的账本,即刻随我回宫去见他。” -- 第62页 温仪看了温蜓一眼,对方很有眼色地走上前来。“让苏先生来。” 李德煊耳尖:“谁来都不管用。” “李大人误会了,苏先生是殿下自凉州带来的人,若说账本在哪,他一定最清楚。” 话这么说好像不错,李德煊便只能干等。他等着等着,忽见瓶中一枝红梅开得正盛,不禁道:“这梅花倒是和圣上书房中那一枝一个模样。” 温仪闻言便看了一眼,这花先前是元霄插的,后来大约是府中下人觉得插了好看,便效仿至今,若花干了,便换一枝,总之不会叫这瓶空着。他思及此处,便问:“殿下在宫中可还好,一切都习惯么?” 说到元霄,李德煊顿时就来了精神,他先道:“太子殿下在府上时如何?” 温仪:“……”斟酌道,“尚好。” 说着他与李德煊对视了一眼,两人从这一个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味道。 等到苏炳容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屋里已经是其乐融融惺惺相惜的氛围了。李德煊一边给自己倒着水润喉,一边将元霄在宫中是如何怼天怼地连后妃也怼的英雄行径给抖了个遍。自然包括先前德妃那桩事。在温仪面前说这些,倒没什么计较。 虽国公不是好人,却也未必比朝堂上那些老胡子坏到哪去。 李德煊感慨道:“先前我见太子如此耿直,还当他在宫中总要吃亏。万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心计如此深沉。”说到此处,却意味深长看了温仪一眼,“只是剑过锋易伤人伤己。有时候也要收收鞘的好。殿下小,怕是不懂得这些道理。” 温仪听出他话中意思,是让自己提点一二,也不说破,只说:“如今他在陛下身侧,陛下英武过人,定能从旁教诲。” “轮到陛下教诲,怕是有些晚。” 该吃的苦头,也已吃了。 便在这时,苏炳容清咳一声,敲了敲门边。 温仪放下茶盏:“进来。” 苏炳容走进来,行了一礼:“温大人。”说着又转向坐在那里的李德煊,暗中打量过去,见此人眉须发白,面色却保养得当,又嗓音尖细,料是皇帝身边亲信,亦恭敬道,“草民苏炳容,见过李大人。” 李德煊惊奇道:“你识得我?” 苏炳容道:“下人通报时,已事先说过。” 这便是他在瞎扯,温仪只让温蜓喊他,却并没有说是什么人什么事。温仪既然没有交待,温蜓自然不会擅作主张多话。此刻闻苏炳容如此言语,温仪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没有拆穿他,只是对李德煊道:“此人便是教习殿下多年的先生。” 哦? 李德煊又细细打量过去,但见这位书生模样的人也不过二十七八,眉清目秀,虽自凉州荒地而来,江南温婉之气却与生俱来。他道:“苏先生瞧着不像凉州本地人。” 苏炳容道:“在下祖籍秣陵。” 李德煊笑道:“那怎么教得太子殿下一身匪气。” 苏炳容:“……” 他放下手,淡然道:“龙生龙,凤生凤,殿下姓元,自然是天之骄子的种。” 李德煊的笑戛然而止。 他不笑,就轮到温仪笑了。 温国公道:“李大人可解惑了?” “……知之甚明。” 怪不得太子一身匪气。 苏炳容听李德煊如此这般一说,便回了房中,很快就将凉州太子府的账本取了来,交到温仪手中。温仪没有接:“苏先生随李大人走一趟便可。” 李德煊道:“圣上说了,若温大人不去,他便罚太子殿下跪着,跪到你去为止。” 温仪讶然道:“殿下是陛下的侄孙,与我又没有亲缘关系。”跪就跪,他自己的侄孙不心疼,难道还要指望他一个外人心疼吗? “哦。”李德煊恍然大悟,随后说,“那温大人和殿下之前一直眉来眼去做什么。” “眉——” 眉什么眉。这话说得未免难听了一些罢。他几时同太子眉来眼去过,倒是皇帝,先是命他去接人,又请他教导太子礼仪读书,现在还诬赖他和太子眉目传情。 李德煊纠正:“是眉来眼去,没有说传情的意思。殿下还小呢,这话可不能乱用。” ——哈。温仪绽开一个笑来,点点头,行,是个狠人。说着,只伸手取过苏炳容手中账本,便道:“他最好不要后悔。” 李德煊道:“温大人说谁?” 温仪冷笑一声:“谁都是。” 当他不知道,元帝和太子一丘之貉之辈,老狼崽子配小兔崽子,哪个都不是好人。 这边温大人冷着脸整理着装,收拾得人模人样进宫去撒气,这边李德煊开开心心坐上了马车。车里候着他的宫人问他:“今儿个温大人怎么应得如此之快?”需知往常皇帝唤温仪,十唤九不动,唯一动的一次还是李德煊软磨硬泡使劲一切手段得来的。所以他们跑习惯温府的人,都知道这地儿好进难出,没个把时辰,是别想出来。 李德煊掸着衣角,喜滋滋道:“这你就不懂了,别说温大人是人,就算他是神是仙,活在那里,便会有把柄。早晚而已。”可巧这现世报就来了,一对付一个准。 他坐在马车中,瞅着风姿玉骨的温大人在众人簇拥下踏出门来,心中感慨。 恶人总有恶人磨,一山更有一山高啊。 -- 第63页 那山那恶人还真就在宫里书房外跪着。 元帝批着折子:“不许动。好好跪。” 偷着想换脚的元霄:“……” 他就想不明白了,到底为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你是我的报应。 霄霄:说的好像你不是一样! 第36章 我家崽子 “为什么?” 元帝拍拍他脑袋:“自然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好叫温大人上钩啊。” 温仪那么机敏的人,元帝算准他是不会来的,便提前与李德煊说好,若温仪死活不吃那套不来,便随便李德煊如何瞎掰。皇帝想到在五禄台时,太子与温仪在那瞅来瞅去,颇有那么些‘缠绵’的味道,计上心头,告诉李德煊:“你就这样与他说,他心气高傲,一定受不了如此污蔑,自然要进宫寻朕撒气。” 李德煊听在耳中记在心里,闻言道:“可若温大人当真寻陛下撒气呢?” 元帝惊讶道:“那就让他撒。”说着他有些得意洋洋,“只要他不高兴,朕就高兴。” ——这种宁自损一千也不叫他人好过的脾气,也不知道图的是什么。 不得不说,元帝认识温仪十七年,还是了解他的。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宫人来报,说李大人带着温大人回来了。元霄听见温仪来了,心中高兴,便要起身去迎,去被皇帝呵在当下。 “站住。”元帝扔下笔,站起身,负手走到太子身边,“你想做什么?” 元霄道:“温仪来,我去见他。”他皱起眉头,“你要我跪,为的就是他来。如今他已经来了,又为什么还要我跪在这里?” 元帝眉头一挑:“他若瞧不见你现在这个模样,你先前那些时候,不是白跪了?” 太子:“……” 他的便宜叔公蹲下身来,也没有管自己的衣袍拖在地上,是否沾了雪泥。“若你想做一桩事,叫他把你放在心上,仅仅做在他心中是不够的。”元帝摸了摸元霄那双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无辜时如稚子,沧桑时蕴风雪,既不像颜后,也不像景帝,不知随了谁。他道,“最重要的是映在他眼中,明白么?” 元麒渊说的这话,其实与世人所教南辕北辙,截然不同。圣人言,允他人心者,需拳拳待人,对人好了,便如温水浸润,总能守得花开见月明。而元帝却在教元霄,守是守不了花开的,最多见到别人当着你的面将花给采了。想得到些东西,还得靠心计。 苦肉计卖不到对方眼底,难道还指望着他听墙角窥见么? 元帝皱着眉头道:“那你得算计的多精准,才能叫他恰巧听到墙角还不生疑。” “……”元霄沉默片刻,道,“那我们这样光明正大骗他,他就信了?” 元帝断然否认:“废话当然不信。” 温仪这种人,正大光明骗他不信,诓他听墙角他仍旧不信。可万事万物,有一桩理是通的。骗也好,诓也罢,都得叫他知道。“你喜欢他。”才去花心思骗他。元帝勾勾嘴角,教自个儿的小狼崽子,“骗不到聪明人的时候,就装傻一点。”把心掏出来,不失为一个计谋。 这么些深奥的大道理,元霄暂时还不能全部听懂。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 元帝他——是真他妈的坏啊。 不过—— “叔公为何要说我喜欢他。” 元霄暗想,他和温仪‘互诉衷肠’时,分明远在五禄台外,后两人相处,光明正大,就连他与温仪两人都从未言过喜欢二字,元帝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着力于教歪孩子的元帝:“嗯?朕随便举个例子而已。”这世上岂非是男女之事最容易拿来作比较,但君臣之道也是这个理,横竖是要套牢臣子的心么,花起心计来差不多的。他道,“你是太子,他是辅臣,又非寻常男女,朕怎么会错认呢?” 就因为知道没什么别的私情,才随便拿这段关系来开开玩笑怼怼温仪。 大乾民风朴实,虽不至于有男子私情便为天下不容之理—— “但霄儿若要学他们。”元帝笑得十分和善,“朕便打断你的腿。” “……” 元麒渊勾着嘴角便站起身,他已然瞧见李德煊身后跟着一个风风火火的温仪了。虽十七年一晃而过,国公模样倒仍似从前,丝毫未改,当极了那句‘天下无双’。 元霄沉默着,等温仪近了,瞧见他讶然的神情后,方动了动膝盖。他一边听着皇帝的话,终于能够站起来,一边心中暗想。打断孤的腿,那可晚了。但碍于长幼情份,便提前将往后的份,今日同你跪足罢。 温仪瞧见跪在那里的元霄时,是真的惊讶。元帝向来满嘴胡言乱语,诓他进宫的理由也有千万种,只是温仪一概不信。自然这回也是,区区眉来眼去是不足以撩动温国公的火气的,他进宫,倒是突然之间想开来,要瞧一瞧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在皇帝眼皮底下苛扣凉州财物。 此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不过是贪官污吏。 往大了说,凉州乃一处军事要地,贺明楼的军队长期驻扎于此,若因军粮短缺物资不足,等到用兵时有所影响,担的可就是国之大罪。不怪温仪多想,只是先前所探消息均指明这刺客一行身份不凡,大有可能是受命于王室,两者一结合,总得多考虑几分。 -- 第64页 哪里知道一拐角,就瞧见一个翠翠的身影团在门外。 跪在地上的人冲他看过来,视线落进温仪眼中,他脑袋就是一懵。 “……” 见惯对方横行霸道的模样,还真没见过跪着的。 温仪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这种心情如何形容呢,大约就是,我宠了这么多时日,他再皮也最多喂喂巴豆,不曾有过一句重话。如今到了你宫中,便说跪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腿是这么软,用你压着抬不起来的么? 再看向元帝时,话语中便带了些连他自己都没能把持住的怒气。 “天寒地冻,臣当陛下是说笑,却原来竟果真如此幼稚。” 元帝被骂得一怔,先是叫了元霄起身,后自己琢磨:“大过年的,温大人头回见朕,好话不多说,上前就与朕较劲,这是个什么道理?” “臣还想问陛下。”温仪冷着脸,“大乾太子何其尊贵,就因一句戏言,陛下便让他跪着。未免太过于儿戏。太子的脸面,莫非就不是大乾脸面吗?” 这话说得元帝心中也不大痛快。但温仪说的还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不过—— “朕教训自己孩子,大错也并未错上几分吧。”元帝看了元霄一眼,“晚辈做错了事,身为长辈不教不罚,又谈何脸面。正因他乃大乾储君,身份如此重要,才更要谨言慎行。”说着为表自己所言非虚,厉声道,“霄儿,你说,朕教错你没有?” 元霄瞬间成了场中核心。 皇帝与国公无言地望着他,视线专注,神情肃穆。 无端成为两人斗气法宝的元霄:“……”他想了很久,细细咀嚼了皇帝先前教他的那些歪门邪理,再看温仪难得肯为他如此冷厉的态度,心里一甜,嘴上就说,“叔公说的对。” 殿内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这也就是人生气时不能飘雪。 不然依国公如今心情,这书房内,早已是大雪满天了。 孩子大了,不由人了,忘记性真大,早前几天还吵着要同吃同睡,一百个舍不得离开不愿进宫。这才在宫呆荼毒了几日,就一幅“叔公有理”“叔公都对”的模样,护着他自己元家人。固然从未想过要从元霄处得到些什么,但真遇上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情况,温国公的心情还是有些小酸。 酸了一颗老心的温国公哪里知道—— 太子赞叹的完全是皇帝教他如何牢牢握住自己那颗油盐不进的心的套路。 诚然如果元霄知道此刻温仪的心情,或许这些套路也已用不上了。 都进了心,又何必再愁找不到路? 温仪是个成年人,见多了大世面,他察觉自己心态不大对,过于流露表面,便暗自谴束了一下自己,再没多看元霄一眼,兀自走到皇帝案前,将手中账本往桌上一扔。 “凉州账册在此。” 正事当前,元帝也不再与他置气,伸手取过账册打开看。自元霄去了凉州十二年间,进出凉州府邸的珠宝绸缎及黄金白银,一笔笔所列十分清楚。每年花销用在何处,也都有说明。元麒渊就着上头所列条目,与户部尚书呈上的清单一一对应,越看脸色越差。 及至最后,冷哼一声,两本账目全数摔在了地上。 温仪与元霄对视了一眼。 太子上前将账本捡起,掸尽灰尘,重新置于案上。 元帝平复许久,方开口:“凉州账册记载如此明确,朕与其信他们花十二年功夫去贪这些小钱,还不如信这些东西就未曾出过平都。”他缓了级,方说,“依你二人之见,这事该如何处置?” 依二人之见? 太子作为当事人,自然暂时不发表意见。 那么能回答的人便只有温仪。 温国公道:“自古贪官恒有之,依臣愚见,既然是户部的事,不妨交给崔珏崔大人,由他查清其中原委,看究竟是谁,手伸得这么长,还这么铁。一来,这本是崔大人职责所在,他监督不力造成此事,可将功赎罪。二来,这原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本也犯不着皇上亲自出面。倒是年后不久,抒摇来访一事,陛下需操些心。且在他们来之前,处理凉州一事不宜太过明显。”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么,大家都懂。 他这番布置,在元帝心意之中。皇帝可有可无应了一声。 便听温仪又说:“但臣以为,此事还有个原因。” 元帝道:“说。” 温仪便微微一笑:“想来下臣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他们觉得——凉州不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元帝:BLABLABLA…… 霄霄:叔公你在教我把住男人的心吗? 第37章 你讲完没 换言之。 便是太子不重要。 元帝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温仪一眼。国公这话说得含蓄,皇帝却听得懂,这是在提醒他是时候整顿大乾风气,好叫朝堂晓得,当今太子究竟是谁,未来储君,又究竟是谁了。纵使当今大乾有许多人心中怀此揣想,却也只有温仪一个人,敢当着两个当事人的面,如此胆大妄为地说出来。 本身新帝即位留着旧朝太子,就是一桩很说不过去的尴尬事。何况这当中还差了辈份,不论放到哪国哪朝,就元霄与当今大乾的关系,都是一桩隐患。弄得不好,便是皇子相争,无人得利。这当中可没有鹬蚌可言了。但皇帝将元霄一扔凉州十二载,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 第65页 元帝道:“凉州重不重要,是朕说了算,轮不到他们臆想联翩。” “可是陛下所做所为,岂非是在落井下石?” 下面的人所思所想,完全是根据上位者的喜好去猜测。在他人眼中,皇帝不重视太子,他们自然也不必当一回事。 元帝声音略沉了一些:“温国公,你有些放肆。” 温仪面色不改,没有再往下说。倒是元霄分别看了他二人一眼,来了一句:“你们要讨论这种事情之前,能不能先避开我。”作为当事人,夹在中间,实在有些尴尬。 他这一打岔,当今世上最尊贵的两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声也不吭一个了。李德煊很有眼色地适时上前:“陛下,需要唤崔大人过来么?” 元帝顺坡下驴。 “嗯。把他叫过来。客气一些。” 李德煊从善如流。 ——然后带了一个队的侍卫过去。 崔珏自年前接到这个烫手山芋开始,一整个新年就过得提心吊胆,就连府里小妾新添了大胖儿子都没能令他开怀。此事他不必细查也知道些底细,每年拨往他地的银两又不是只有凉州一地,别处他也捞到些好处的。但是万没有想到,陛下最后会拿凉州开刀。 他姥爷的,太子虽为太子,却难道不是被放逐的么?竟然还有翻身成龙的一天。简直是失策。崔珏心中大呼倒霉,好在凉州这批东西,他因为心怀疑虑,故而没碰。只是,虽非亲自经手,但若皇帝要治他一个监督不利的罪名,也是极为可行的。如今就看元帝心中究竟想如何。 但愿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雷大雨小。不过,崔大人恨恨想,事情该办还得办,拿到的总要吐出来,该处理的人,一个也不必急着逃脱。 元帝与温仪将此事就此处理完毕,方问元霄:“朕此举太子觉得如何?” 元霄道:“国公深谋远虑,考虑周全,儿臣受益匪浅。” 元帝:“……”他没问温仪。 元霄拍完温仪的马屁,方问元帝:“叔公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他不想在书房浪费和温仪年后头一回碰面的珍贵时间。多日不见,温国公又好看些许,瞧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元帝面无表情:“给朕滚。” “是。” 太子高高兴兴拉着温国公滚了。 宫中与国公府不同,不论是恢弘殿宇,或是别致造景,都有皇家的格调。气宇吞龙磅礴者有之,雕琢如砌玉者有之。御花园中的红梅经过雪冻后,愈发娇嫩动人。隔了条鹅卵小道就是海棠。那头宫女笑声如银铃,飘过山石都能听见。 “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早上听春兰说她们要放鹞子,现在赶去说不定能看上。” 元霄在宫里被女人围着,憋屈了近十日,总算被放出来喘口气,整个人都如困龙出海,精神振奋地不行,一路都在唧喳。温仪看着在前头领路的太子,忽觉视线有异,拉住他仔细一打量,说:“殿下是不是高了?” 高了? 元霄眨眨眼,发觉看温仪时,并没有太多变化。诚然他在长,但也不至于不过十来天就抽条似地一大截,他又不是十三四岁。只是尚未说明,便见这位银领拥颈的国公笑道:“哦,是我看错,原来只是头发束高了。” 元霄:“……”他道,“我还会长的。” 如今他们也不过差了小半个头,过个两年,谁高谁矮可说不准。 温仪见他略略鼓起脸,像极了球球不情愿的时候,不由地哈哈大笑,心情十分畅快。顺手就撸了把狼崽子狗头:“对,殿下说得有理。” 元霄皱着眉头将脑袋偏开了一些,不叫这人取笑自己。 “哎呀,你这线缠上了。” “都说不能这样放,你会不会呀。还是说你就喜欢缠着人家?” 愈是往前走,便离这欢声笑语愈近。只听几声俏意地抱怨,便得来一阵‘好姐姐’‘好姑姑’‘我错了’之类唯有姑娘家才会说的嗔话了。 “前几日飘着雪,宫里又总有事,不见天日,今天太阳出来,她们也像放晴了一般。”大约是他自己也难得听女孩子这般玩闹,怕温仪不习惯,元霄下意识这样与温仪说道,倒也不想想,温仪在宫中的日子远比他要久要长,还有什么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呢? 温仪看了太子一眼,今日他仍是翠翠一团,往那海棠花边一站,倒是花衬人艳了。国公听着那些银铃般地笑闹之语,又见太子青翠,嘴角一勾便道:“姑娘家的娇声软语确实悦人心目,不如殿下也叫臣一声好哥哥?” 他本意也不过是见着今日景好人美,脾性一露肆意调笑,却见太子久久不语。 隔得会才一脸郑重说:“不是好叔叔吗?” 温仪:“……” 他撸起了袖子。 有的崽子。 你他妈不能以常理惯之。 得打。 绿梅手里持的鹞子形状是蝴蝶,蝴蝶个小,不比雄鹰威猛高大。她弄了半天,鹞子飞了一半就和银烛手中的线缠到了一起。她们这些宫女出来玩耍时,便听得自家主人嘱咐过,切不可在外丢了面子。绿梅是贤妃手下宫女,如今输给端妃手下,她心中哪里过得去。便不禁要埋怨起来,却还听银烛笑:“谁叫你平时便打扮得像只蝴蝶,飞给谁看?” 她面上羞恼,作势要推银烛。人没推到,手中线就更松了。 -- 第66页 鹞子不受控制便缠绕着从空中栽了下来。 得来银烛一声惊呼:“哎呀,你瞧瞧你,快别闹了,看看掉哪儿了。” 绿梅道:“你急什么,横竖在假山后面,也不会到哪里去。我去找回来。”说着她将手中线筒往红袖手中一推,“你拿着,我循线过去。” 红袖是她同一个宫中的,模样更小一些,本只是跟出来玩。闻言便道:“嗯。姐姐去吧,我在这看着呢。”然后手中握紧了线筒,仿佛是被交托了什么重大的事一样。 看得银烛不住发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难得娘娘们不拘,由着你撒欢。今日再绷紧脸皮,往后可如何是好。”一边调着,一边心中暗想,听说贤妃新找了个小宫女,平日里宝贝地紧,不知是什么来头。 而别处,别人的鹞子倒是已经飞得老高。 银烛看了看绿梅离开的方向,心中想,这丫头,捡个鹞子是捡到天涯海角去了。 却说绿梅,一路拉着线过去,发觉这线卡在山石上,如何也拉不过来,干脆舍了线,一头钻进壁洞之中,要穿过去瞧一瞧那只蝴蝶鹞子是否落在此处。 刚拨开壁洞另一侧的枝蔓,便听见一阵笑声。 爽朗清脆,夹着些亲密私语。 她心中一动,下意识收了手,忍不住要往来声处瞧。 便见红梅雪道间走来两人。 一人如山野青翠不拘,一人似雪中镶玉矜贵,一前一后相伴而来,或笑或语,神情肆意洒然。矜贵那个听见动静,抬眼瞧来,眼如春波湖水,砰地就撞进绿梅心中。她心口蓦然一跳,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贤妃的胭脂盒子。又紧张,又瞧着颜色鲜嫩而欣喜。 温仪咦了一声,元霄便顺着他视线望去,正好瞧见无处可躲的宫装女子。 在这里这么多时日,虽认不全他这叔公的多个老婆,但是妃子和宫女的区别,元霄还是能瞧出来的。加之这附近本就有一堆女眷。不过这些女眷中,可能还有些小姐姑娘。他本不欲理会,却是温仪按了按元霄肩头,随后温声道:“你有什么事么?” 绿梅见过温仪,知道他是温国公,也瞧出了他旁边站着的是新进太子。忽然被两人注视外加问话,一时紧张,立刻行了一礼,方说:“回大人,回殿下。奴婢在找鹞子。” 元霄看温仪不走,便接着他话问:“它落下来了?” 绿梅道:“正是。只是不知——”说着她视线瞥到一处,小小惊呼一声,“找见了。” 温仪看去,却见那鹞子落在一棵树上,正卡在枝间。 绿梅已跑到那树下,瞧着颇为苦恼,却是身边一阵风过,一道翠色影子呼啦一下便跃了上去,只影间已经取了那鹞子跳下,正好落在她面前。 “幸好没坏。” 元霄将鹞子递给她。 乍一这么近距离见太子殿下,绿梅即使听多了传闻,说这位殿下如何粗野,如今见来,却也略略一滞,只觉传闻不可尽信的。就比如—— 她偷偷看了眼温国公。 就比如,谁说温国公老了,分明不过二十上下,足以揽去众人芳心。 然后冷不丁从旁边蹿出一声。 “姑娘你的眼珠子一直瞟,是不是不舒服啊。”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叔公我要用你刚才教的方法套男人了。 元帝:腿过来【打断再说。 第38章 为何看他 突兀一声问,把绿梅惊了一跳,回过神来,支吾道:“奴婢,奴婢见国公英姿不凡……” 元霄:“……我不英武吗?” 温仪咳了一声。 便在这时听闻远处唤声。 “绿梅,你去哪儿了?再不回来,可就当真输了。” 绿梅本心如鹿撞,又恰逢太子‘刁问’,一时不知如何收场,心道这可如何是好,也,也夸下太子?正好听远处传来银烛唤声,她蓦然清醒,回了神智。再看去,却是太子与国公二人均疑惑地看着她,连忙一福:“多谢殿下,多谢国公。奴婢先告退了。” 连忙小步退着去找银烛和红袖。 元霄眉头一蹙:“这人做事怎么冒冒失失。” 兀自嘀咕,却见温仪含笑望来。 他顿了顿,道:“怎么?” 温仪似笑非笑道:“殿下喜欢给人捡东西这毛病,倒真是没改。” 毛病? 没有哇。 元霄想了想,大约知道温仪所言出自何处了。原来是半月前,在温府替连芳捡那香囊。元霄当时做这事,不过是因心知这丫头揣着心思,本不欲理会,偏巧温仪那时回来,抱着试探的心故意将人香囊扔了又捡,做给温仪看。虽是他故意为之,只是时间一久,就连元霄自己也忘记了,没想到温仪还记着。 他讪讪一笑,却只说:“捡东西算什么,就算捡千万回东西,心里只对一人好才是真的。” 无缘无故扯到这档事来,温仪一乐:“你多大了?” “十七又十日。” “连十八也没满。未成年就学痴情人念情诗。” 元霄睁大眼睛:“十八怎么了?”他道,“我已成年两年,不过是未受福祝罢了。” 温仪哧笑一声,不予理会。 曾经他所在的地方,十八才算成年,许多人二三十也未娶亲。哪里像这,元帝十六七时,身后叫父王的崽子已经跟了一长串。十八?八十在他面前也是个崽子。 -- 第67页 却说这边绿梅,银烛已等她许久,见人举着鹞子跑回来,面色发红,本要问她‘落在何处’,话至口却改道:“你怎么了,是见到梦中情人了?” 绿梅道:“你不要胡说。”先斥责了一声,这才俏脸飞红,小声说,“你可小点声,我瞧见太子殿下和温国公温大人就在那处。想来不多时便要走过来。” 银烛奇道:“他二人在一处?” “在一处。” 绿梅听她语气甚是古怪,便道:“怎么?” “没什么。”银烛笑道,“我只是听说新来的太子殿下似乎很入国公的眼。国公素不理会他人,却对太子格外照顾。故听你这么一说,便往上面想了去。” 要这么说来,他二人确实相谈甚欢。绿梅想了想:“国公性情温和,对谁都笑意有加。我瞧不出他对太子有异于他人的态度。” 但别的不论,这二人站在一处时,确实是赏心悦目,令人瞧着便脸红不已。 银烛见这姑娘神色,心知不过又是一个沉醉于温仪容貌的,刚要调笑,却听那头水声。 “啊!” 再说这边,就在温仪与元霄两人说着话时,那边的笑语声中忽然夹了声惊呼,随后是噗通似乎有水声。温仪眉头一蹙。这片园子附近连着湖,难道是有人摔下去了?冬天落入水中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刚要开口,却见元霄一道身影已经跃了过去,扔下一句:“我先看看去。” 人已到假山另一侧。 温仪脚下用上三分力,赶至那边,果见湖边已围了一圈人,俱是粉红鹅黄嫩色一片。原来这些就是方才放鹞子那些宫人。他大致一览,发现几张熟面孔,这里头似乎不是只有宫女,还有些是大家姑娘。想来也是,正值新年,太后终于回了平都,有些家里恨不得将女眷送来,好陪着太后说话解闷。 毕竟这宫中—— 未婚配的皇子那么多。 温仪拨开人群,岸边已坐倚了一个姑娘,瞧着年纪尚轻,身上衣服都已湿透,鬓发粘在脸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瞧着受惊不浅,份外可怜。 “见过国公。” “温大人。” 聚在一起的宫人认识温仪,见他来了,纷纷散开,给他让道。温仪只看了一眼这落水女子,便将视线挪到元霄身上,见他一身衣裳湿了大半,倒未湿透。此刻正擦着脸上的水。已有熟悉的宫人脱了衣服披在宫女身上,又着急忙慌要去给元霄擦身。 元霄拿手挡了一下:“管我做什么,你们这姐妹若再吹风,明日怕要风寒。” 温仪这才道:“谁认识这位姑娘的,送她回宫。顺便叫个太医。” “我来吧。” 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答了。 温仪一看,扶着落水女子的人,正是方才捡鹞子的女人。 原来落水的人正是红袖。却是红袖握紧了线筒等绿梅,她年纪小,又不认识其他人,只呆呆站着。银烛便说:“你只在这像块石头一样站着,还不如往前走一些,好替她将这线给拾了。这鹞子一落,线肯定会断。” 红袖一听,也有理,就循着线拾。其实这线多大回事,线筒扔了又能怎么。银烛看着乖巧拾线的小丫头,在心中感慨,这么老实,怎么跑到宫中做宫女。宫里不论上下,不管大小,都是吃人的老虎。就这样儿的,不得吞的骨头都不剩。 也就那会儿功夫,不知怎地就传来落水声了。 绿梅一手扶起红袖,感激道:“多谢殿下,多谢温大人。”说完就想扶着红袖回去。 就在这头说着话,却听另一道男声插了进来。 “这么热闹做什么呢?” 温仪抬眼看去,那头在众人簇拥下走过来一个人,身着细纱金鸟服,面上带了不正常的红晕,瞧着有些病怏怏。他身量与元霄差不多,矮了温仪些许,这样走来,除了不时轻咳,倒似众星拱月。温仪负着手,并未先行礼,却是胳膊被人一碰。 尚有些湿漉漉的太子掩了口说:“这人莫非就是三皇子?” 温仪没答他,只打量他上下,将衣服脱下来往元霄头上一罩:“殿下快些回去将衣裳换了。不然明日风寒的人又得多一个。” 他正与元霄这样嘱咐,却听那头银烛已经和三皇子说了事情原委。 这种事情,在宫中发生的不算少,不过是桩小小的意外,若非远远瞧见太子和温仪在这里,元齐康见着也会当没看见。这个叫绿梅的他认得,是贤妃宫中得力宫女。那位年纪小些的,他倒是头回见了。眼下人已救了上来,元齐康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宫中虽然没有拘着你们,玩乐时却也要注意分寸。别好事变坏事,到时候哭的可是你们。” “是。” “听三皇子教诲。” 元齐康道:“都散了吧,还站着干什么?要太子送你们回去?” 这话说的绿梅心中一跳,连忙垂着头带着红袖告退。元齐康是皇后嫡出,身体不好不常出来走动,与二皇子和六皇子关系也不算融洽,她又是贤妃的人,万一被明讥暗怼着了套,贤妃可不会保她一个宫女。 温仪站那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元齐康将众人遣散,又望过来,这才淡淡道:“臣温仪,见过三皇子。”又捅了下元霄。 元霄这才勉强道:“侄儿见过三叔。” 元齐康笑道:“之前病着,不敢见太子,免得过了病气。如今好不容易能出门,快让我瞧瞧。”说着一双手就要将元霄拉过去。 -- 第68页 元霄暗中一躲,却不知为何没能躲掉,只觉一双冰冷细滑的手摸到了自己,不及妨心中就是一冷。这人身上也太冰了,元霄暗暗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早知道先前不与温仪说为何见不到三皇叔了。这么病弱,万一风吹就倒,他怎么消受得起。 这么一拉,元齐康摸了一手的水,皱了下眉头:“太子出门怎么不带个人,天冷风寒,这里离景泰宫还有段距离,不如先去我那里,把衣裳换了。”反正他们身量差不多,先开始太后也是拿的元齐康的衣裳先给元霄凑合一下。 去元齐康住处?开什么玩笑,元霄就算是光着也不会和不认识的人走。 但是既然三皇子开了这个口,又合情合理,元霄还真不能随便拒绝。他一个叔叔表达对侄子的关爱之情不错,照顾大乾太子也不错。若这一拒,还真就要把元齐康得罪了。温仪沉吟片刻,倒推了元霄一把:“三皇子说得不错,太子殿下随人快些将衣服换了。” 元霄道:“你一起去?” 温仪刚想开口,便有宫人寻来。 “温大人,六皇子请您去牡丹亭一叙。” 牡丹亭在清仁宫外不远。 温仪道:“知道了,马上来。” 这边答应了,才对元霄和元齐康道:“二位殿下,臣有事,就不随行身侧了。” 说着,跟了引路宫人走了。 元齐康见温仪走远,元霄仍望着那边,心中暗道,都说温国公如何看护太子,对他照顾有加,如今看来,他仍是那个冷情冷心的温仪,谁都不能令他多驻足停留。可见传言毕竟不当真。这样想完,却是元霄先回了头,酷似颜后的脸上存了疑惑:“三叔,你让我去换衣服,却不告诉我路怎么走,也不带路。莫非只是在温大人面前随口说说的?” 沉浸在自己脑补戏中的元齐康:“……你在等我?” “不然呢?”元霄讶异道,“我又不知道三叔住哪。” 元齐康:“……” 这边元齐康浑然不知招了个祸害回宫,那头温仪跟着引路宫人一路到了牡丹亭。牡丹亭故名思义是赏牡丹的,这里本有一片牡丹园。只是如今季节不对,牡丹不开。就算想故作风雅,也不必要挑这么一个四处透风的地方吧,温仪拢紧了身上衣服。 还没到牡丹亭,就先闻一阵琴声。 温仪脚下顿了顿。 他还没说话,琴音先停了。 元齐安站起身,微笑着看过来:“温大人怎么站在那不过来?” 温仪这才重新走动。 “怕扰了殿下雅性。” “这话不对。”元齐安将温好的薄酒替温仪斟上,又请他坐下,挥退了宫人,这才说,“温大人没来之前,我弹琴不过消遣。温大人来了后,这琴才叫雅性。” 温仪饮了温好的酒水润喉,并没有马上答话。所以他就不喜欢见元齐安的,好好一句话他说起来总是又绕口又自觉风雅。元齐安见温仪不出声,也知道他这脾气,没有再弹琴,只又替温仪倒了杯酒。皇子的酒——温仪坦然受之。 废话。 元帝替他倒酒他都能一饮而尽,何况区区一个皇子。 酒过三杯,还是元齐安先耐不住开口了:“我一大早起来,就听说太子把户部给办了。” “户部有人贪官银,必然是要惩治的。” “很是。”元齐安笑道,“想不过太子看着年纪轻轻,胸中却大有丘壑。就算凉州呆了十二年,也未失我元家人风骨。景帝若有知,该是欣慰了。” 欣慰? 温仪暗想,就你们从上头到下头一致对他那份心思,景帝从地里跳起来还差不多。但他只这么说,嘴上是万不提的,只道:“牡丹亭中无牡丹,殿下找我有何事。” “没事不能找吗?” 温仪:“不能。” …… 真无情。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家家庭聚会。 老三:今天我看见小兔崽子黯然神伤很是悲情的模……你们看我干什么? 其余众人:看你醒了没有。 第39章 选对立场 纵使已经很熟悉温仪,这种动不动就让你无话可说的脾气还是令元齐安噎得猝不及防。他沉默了一下,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了顺顺心,这才道:“我找温大人,自然是因为太子的事。” 元霄的事。 温仪道:“他有什么事和臣有关?” 他这话问得十分无辜,仿佛当真不晓得。既然温仪如此装糊涂,元齐康干脆不和他绕圈子:“温仪,我实话与你说。我是真心想与你当朋友,可你为何总拒我于千里之外。” “殿下为君,我为臣。”温仪道,“何况殿下叫臣来,纵使太子与三皇子皆在,臣依然立马就来。殿下对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哈,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仿佛真是自己在无理取闹。元齐安搁下酒杯,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了些火气,淡淡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温仪袖着手:“臣不知道。” 砰地一声,元齐安霍然起身:“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会对一个乡下土包子百般忍让?会与他同床共枕?温仪啊温仪。”他如同一只焦躁的雀鸟,在那负着手来来回回踱着步。“我自问待你不薄,不曾错待过你。为何你宁愿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土包子纵容,也不肯相助于我。” -- 第69页 先不说这只包子土不土,单这称呼出口,就见元齐安是气急了。其实往常他不会如此失态,也知道温仪不是这种善心善面的人,元霄在他那里讨不着什么便宜。偏偏今日正好撞见二人同游花园,温仪素来矜持,与元霄交谈,却格外不同。终于令元齐安心中有些不安。 他对温仪,或许是存了些结交的心,到底是权力立场更大一些。 须知大乾,皇帝若想把稳江山,要得到神官轩辕一氏的认同和扶助。正如抒摇国师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轩辕氏自大洲开创以来,便有身负天命之说,可保国泰民安。当年先祖高帝在战场上,凭轩辕氏特创阵法迷惑敌军,从而险胜,建了这块土地。 剔除轩辕氏之外,另一大助力,便是护国公温仪。 自元帝进宫设国号为天福以来,众人皆以为护国公不过是区区名号,仗着一张好脸独得皇帝宠爱,说难听些与那种靠脸靠身体吃饭的无异。可温仪,虽不知他是如何培育或得来,却有一支暗卫军,行无影去无踪,只听命于温仪。天福六年,羌族进犯大乾时,靠的是游走击打,令贺明楼的军队吃了大亏。温仪以毒攻毒,派了那支暗卫军和羌族硬碰硬,他们如何游走,暗卫军便如何堵截。仅仅一十八人,击溃了羌族一个小队一百余人。 而温仪却坐镇军中谈笑风生,传来捷报时,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一战而名,从此颠覆了别人对他绣花枕头空心包的印象。 元帝顾温仪,也忌温仪。而温仪怼元帝,但也不害元帝。起码他对大乾江山从无二心。因此这么些年,君臣之间竟也诡异地形成了一种平衡。 这是一个神秘而有吸引力的男人,却从不适合为敌。 元齐安道:“你为何不能像对待父皇一样对我?” 像对元帝一样? 温仪想了想他是怎么对皇帝的。 好像怼地挺惨。 原来元齐安——这么喜欢被坑吗? “六皇子。”温仪道,“自古朝堂多皇子,却永远只有一个皇帝。如今大乾有太子,殿下若存此心,可告之陛下,请他另立储君。” 太子?另立储君? 元齐安自喉间逸出一声笑:“温大人,关于太子,我不信你看不明白。父皇当年说好听些,是早早立了王,说不好听些,便是幼年就被驱逐于战场。这位子本就该他得。他一没动兵,二没篡位,登基凭的是黄卷朱印。你难道真的觉得,他留下太子,是拳拳爱护之心?” 不过是给世人留个美名,又基于报复之心,偏要立着太子给景帝和老皇帝看。 自古以来都没有放着自己儿子不立,却立他人子嗣的,这皇帝怕不是个傻的吧。 而元帝从来不是一个傻皇帝。 “你我都知道,太子不过是个虚名。既然是虚名,何来储君之说。” 真正的储君尚未立稳。而温仪的选择尤为重要。 温仪淡淡道:“六皇子此言差矣。不论储君是谁,都是陛下的抉择,非他人置喙。”不是元齐安说了算,也不是温仪说了就能算的。而储君,“奉劝六皇子不要妄加猜测天子的意思。在圣旨改发之前,太子他就算再土——” “也是太子。”温仪看着元齐安道,“明正言顺的继承人。” “……” 他这话说的如此明白,元齐安看他良久,道:“看来国公已经选择好了。” 温仪道:“六皇子多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元齐安明示暗示,温仪皆不理会,那元齐安也不再多话。他自认也有自己的尊严和立场。外头起了风,原本是艳阳高照天,不知哪里飘来了云,挡了一半天日,这天就略略阴了下来。一阴,便显冷。 元齐安紧了紧披风,见温仪如此,便只说了一句:“但愿国公记得今日所言。” 牡丹亭外无牡丹,牡丹亭中只一人。 温仪眼见元齐安领着宫人急步离去,心知这回是将六皇子得罪了一顿。元齐安——不止元齐安,大乾上下,大多认为温仪效忠于元帝,手中握着与神权相当的力量。若得温仪相助,日后不止维·稳大乾,开疆拓土亦是一大助力。他们当然不愿意让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力量,流入他人手中。温仪若不帮任何人,他最好就谁也别帮。 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而事实呢? 事实上—— 温仪他不效忠元帝,亦不效忠大乾。 他只信奉自己。 元齐安此番受了刺激,一时脑热上头,与温仪进行了一番不大愉快的交谈后负气离去,只留温仪一人在牡丹亭。此处清冷无他人至,就显得亭中之人格外萧瑟。 人走杯留,杯是九龙杯。暗花隐在白瓷中,不甚分明。温仪随意地把玩着,在想自己的心事。兴之所至,手中蓦然用力,咔嚓一声,杯子便裂了个四五道。 他摊开手掌,碎成几片的瓷杯便静静躺在掌心,白皙的指尖留了道红色的浅痕。 “……” 温仪看了会儿,随意将残杯断片一扔,由着它落进了雪地之中,声都不响一个。 他盯着那处雪地,面上波澜不惊,无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却是一只手闯进他的视线。 温仪眼珠子动了动。 换了衣裳的元霄便落进他眼中。 -- 第70页 元霄伸出手,自雪中将那些碎片一一捡起,取出一块帕子包了,这才走到温仪面前,与他隔了个栏杆,仰面去看他:“你随便把这些碎片乱扔,被别人踩到,岂非是他人倒霉?” 温仪尚在自己思绪之中,瞧着不若平时温和,偏有些冷淡。仿佛是天上落下的雪。 过得会,才似回过神来,说:“殿下怎么找到这里。” 元霄手一撑栏杆,就翻了过去,正在亭中四处走动,玩那把元齐安留下的琴。 “我随便找个宫人问,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 话是这样简单,其实元霄找了很久。 元齐康的福禧宫离御花园很近,出了花园走一条通道,再拐个弯就到了。元霄跟在元齐康身后走的时候,察觉这位三皇子在宫中地位挺高,且说这出行时跟着的宫人数量,就是一路前行,周围人见了都垂下视线恭恭敬敬叫声三皇子。 其实这是元霄没见识了。 宫中见了几位皇子,恭敬的多,尤其是皇后所出的元齐康。元齐康这位皇子,虽然身体不大好,但行事风格却与他病弱的模样截然相反,处事狠辣利落,连元齐安都自愧不如。是以宫人见了元齐康,自然如同老鼠见了猫。 也就元霄初生牛犊不怕虎,把对方当成风一吹就倒的人。 既来之则安之,元霄向来是这样的性格,到了元齐康宫中后,便听这位三皇叔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趁宫人去取合身衣裳的间隙,明里暗中与元霄介绍这福禧宫的布置。福禧宫的布置,算是富丽堂皇。自书画摆起至砚台镇尺,无一不是凡品。 元齐康见元霄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一个双鱼戏莲清底瓷盆,便揣了炫耀的心道:“这幅双鱼戏莲图是江南大师赵清客所作,他流传于世的作品不多,而信笔所至绘在瓷盆上的,也就两幅。一幅在福禧宫,一幅,听说在瑶海易玄阁。只是瑶海难进,易玄阁难寻。有也等于无。”换言之,他这一幅双鱼戏莲图,相当于孤品。 赵清客是个奇才,他所绘景如活物,像这种绘在盆底的,若是注入清水,便仿佛能瞧见鱼在其中游动,莲花在水中盛开。此等稀景,当属珍宝。 说着,元齐康就着人演示给元霄看。 宫人将清水注入,果见两条鱼似乎微微摆尾,而莲花摇曳,十分美丽。 元齐康看着这位太子侄子一声惊叹,眼中发光,心里很得意。 便见对方抬头:“三皇叔。” “嗯?” “这鱼如此灵活,你洗面时不会觉得膈应吗?” 元齐康:“……” 偏偏元霄问得还很真挚。 元齐康沉默了一下,道:“这盆只用来看,并不作洗面之用。” “这样。”听闻此话,元霄有些遗憾。他本来还想试用一下。换位一想,若是洗面时,能见到鱼莲戏水的美景,这脸洗得也很有意思。至于风花雪月的雅兴,乡下来的土包子—— 并不能理解。 太子盯着那个盆,突发奇想:“皇叔喜欢这个盆吗?” 元齐康道:“你为何如此问。”他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想,难道这小子扮猪吃老虎,还想问他讨了这孤品不成。需知在他们这些喜欢收藏名品的人中,是有这样一种人,看中东西后以物换物问你讨的。元霄莫非也是这种人。 就这样想着,就听元霄说:“哦,因为有钱人家的喜好,都比较奇怪。所以我随便问问。”看来也确实如此了。有人喜欢蛐蛐,有人喜欢公鸡,温仪喜欢石头,三皇子喜欢脸盆。 不像他。 只喜欢钱。 单纯地很。 第40章 他的心意 脸盆不让洗,东西摸了脸就绿,那这福禧宫也没有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元霄换完衣服坐了会儿就开始觉得无趣。他秉着礼貌先是坐了会儿,喝够了据说是很贵的茶,又吃了通也很贵的点心,占够便宜后,就和元齐康告辞。 “多谢三叔的衣服,侄儿有事,先行一步。” 元齐康原本想把人带进宫里套套话探探底,但看完元霄品茶如牛饮,尝点心如大饼,视珍品为寻常后,现在巴不得他赶紧走,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赶人。如今一听元霄有去意,连忙开口:“叔侄不必客气,日后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的是机会相聚。” 元霄识趣,知道这位三皇叔不欢迎自己,二话不说,只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三叔,你宫里的点心很好吃,我能不能带点走。” 元齐康:“……”他招了人来,“你把点心给太子包上。” 元霄补充:“包好一些,容易碎。” 元齐康忍了很久,终于还是按上额头:“替他包好些,多些,大些。” 话至最后,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了。 元霄走后,听说元齐康躺了一下午。宫里还有传言,说三皇子与太子起了争执被气到了。不然何至于上午还好好的溜着弯,下午就病怏怏躺在了床上。皇后听闻后,特地赶到福禧宫,一眼见自己儿子怏在那处,心疼的不得了。 “谁让你招惹那个祸害。” 元齐康揉着额角:“祸害?” 皇后握着儿子的手:“怎么,你不知道?元景家的那个儿子在宫中招惹了不少是非,二十九的大宴上就夹枪带棒把老大和老六呛了一顿,连皇上的面子也不给。他就是一个没有规矩的小混混。现下老六见了他都不去惹,就你心善多事,要我说,他得了风寒正好,谁知道风寒会变成什么病——” -- 第71页 “母亲。”元齐康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 皇后知道自己言多必失,便也住了嘴,只往四处看了看。这宫中并无他人。她放轻些声音说:“康儿。你只要好好养身体,别的母后会替你作主。” 作主? 这宫中风头尽数被德妃和贤妃抢了去,皇后的宫中,皇帝一个月都去不了一次。拿什么作主。别说陛下是个六亲不认的,就算他是个痴情种,这种也未必能落到福禧宫来。元齐康虽然身体不好,但精通药理,有些事他自己有所准备。不过这些暂时不必叫皇后知道。这厢听了皇后的话,便只笑笑说:“多谢母后。” 皇后摸摸他的头:“傻孩子,你是娘唯一的儿子,娘不为你考虑,还能为谁?”正这样说着,忽然又想起一桩事,“听说今日太后的表孙女落水受了惊,你可有见到?” 嗯? 元齐康想起那位落水的姑娘:“年纪可尚小?” 皇后道:“不过十三四。” 元齐康若有所思:“原来是她。” 怪不得贤妃那宫女如此紧张,竟不是这宫中寻常女子。 福禧宫中娘俩的事先不提,这边,拎了一包点心的元霄出了福禧宫的门,一心便要找温仪。他知道温仪被六皇子叫了去,可这宫中如此之大,谁知道被叫去了哪里。问宫人,一个个都说不知道,就算有见过的,也不敢告诉太子。 六皇子与温大人有事相商,谁敢多嘴透露行踪。 元霄便在宫里转了好几圈。 他怕点心冷了,衣服一敞就包在怀中,随后一跃上了宫墙。举目四望,在墙头找人,总是比在平地方便的。又四处转了一圈,才见着清仁宫旁边的亭子中坐了一个人。瞧着那身影,似乎是温仪。元霄这才护着点心,一纵跳了下来,正好瞧见温仪将那碎了的杯子扔了出去。 元霄将去福禧宫的事简略一说,便从怀中掏出点心来。 “我尝着这特别好吃,就算问他讨来有些丢脸,亦不妨事。” 说着就把那点心摊在温仪面前,略带期冀。 “你尝尝?” 温仪:“……” 他看了看面前这帕子,帕子尚有余温,点心倒也还算像样。可见捧着的人算是用了心。其实这点心不过是酥烙,不稀奇,他在温府时早已吃腻味了。但见元霄如获至宝捧至他面前的模样,拒绝二字实在说不出口。便拈了一块递至口中,入口即化。 元霄道:“如何?” 温仪品了品,只觉甜而不腻,似乎是比府里的要清口一些,便点点头:“不错。” 他说不错,元霄便有些高兴。 除开点心外—— 又开始向温仪推销那款有鱼会游的脸盆。 “看他特别宝贝那脸盆的样子,原本我想讨了来给你瞧瞧的,也不忍心开口了。”元霄大喇喇往温仪对面一坐,就着那琴就是一通乱弹,那声音萧瑟地,连黄叶都要多落几片。 温仪就算先前心头再冷硬,此刻也被这乱拨的琴声搞得无暇多虑,按住额角,头疼道:“行了行了,别随便开口,也别随便动手。”简直要人命。 “你怎么瞧出他特别宝贝那盆?” “这自然很简单。”元霄道,“我一拿起那脸盆,三皇叔嘴里不说,脸色都绿了。” 元齐康的脸色,本是病白中带些红晕。结果元霄举了那珍宝孤品,一样样在手中把玩,差点还摔了,幸得他反应快拿脚接住。元齐康一颗心随着他动作,是提上又落下,等元霄放下手中东西,他已然都快站不住,差了宫人就要扶着好好坐一坐。 本来是病好了出来溜溜风。 现在他可能又要躺上一会了。 “有些东西,不是钱赔不赔就能解决的。这世上能起作用的,也不是只有钱。” 温仪这般说着,却见元霄撑着下巴看他,不禁顿了顿:“怎么?” 太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说:“知道,我逗他玩呢。” 他又不傻,又和人没仇,纯粹是瞧见元齐康想说又不说憋着的模样好玩罢了。 温仪还没能接话,唔唔唔便见元霄说完那句话,又抿嘴一笑:“也逗你玩。” “谁叫你乌沉着一张脸。” 他此刻神情温和,细碎闪着光,撑着下巴含笑看着你。短短几个字,竟令温仪心中不由得一动。仿佛心头被烫了一下,亦或者是被针刺了一下,总之是跳了的。倏忽之间摸不着头脑。但大抵是因为国公名号太重,所有和他交往的人,明言暗示,总想得到些什么。却哪里有人管他开不开心,敞不敞怀,把点心包在胸前要留给他吃。 元齐康这种心情,温仪很了解也很同情。他单单想一下三皇子的脸色,就忍不住想发笑。又元霄一本正经说着笑话,先前因为与元齐安聊天所带来的郁闷心情,倒也消散二分。 “三皇子所收俱是珍品,你拿放要小心些。摔了可就没了。” 元霄直起身,与温仪说:“我大老远过来,便见你闷闷不乐,凶着一张脸。如今总算是笑啦。”他点了点自己的眉间,“皱起来像个老头。” 温仪哦了一声:“我是这样么?” 元霄点头:“看着仿佛别人欠了你很多钱。” 钱? 那这话肯定没错了。 温仪道:“你是欠了我很多钱。” 元霄:“……你这个人很不讲道理。我辛辛苦苦讲笑话逗你,你却还记着要问我讨钱。大过年的,能催债的吗?”何止不讲道理,简直可以说没有良心。 -- 第72页 温仪哑然失笑,剩余三分苦闷心情也随之消散,再不复存。他此刻倒是真真切切愉快起来,只觉得一身轻松,再无累赘,就连过往的岁月也一并抛在了脑后。他揉了揉元霄的脑袋,虽不及球球毛绒绒,倒也很是圆润。 “既然殿下这样说了,那臣等年后再讨好了。” “……你可以忘记这件事。” “男人说话要一诺四方,怎能忘记?” 便这样说着话渐行渐远,却是温仪说:“陛下让臣给殿下上课,臣还没一日担过为人师表的责任。不如今天趁着天光很好,请殿下背背《大乾古训》?” 元霄:“……” 他无语地看了温仪很久:“孤觉得你可以回家了。” “不用臣陪·睡了?” “不用!” 温仪哈哈大笑。 却说这头,元齐安自朱红墙边转了出来。原来他并没有走远,不过是离开片刻,一直呆在此处,就是想候候温仪。因他觉得自己言多必失,有些懊恼。却未曾想,候到一场好戏。 亭中人言行发自真心,尽数落在元齐安眼中。 银领贵公子畅怀大笑,伸手揉着对面人的脑袋。元齐安眼色沉了沉。他嘴角微微一勾,便说:“德齐。你说,温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德齐是六皇子身边近侍,向来随侍身侧。元齐安所见一切,自然也全数落在他眼里。他瞅了眼主子的脸色,斟酌且小心道:“传闻他温雅和善,足智多谋。但——” “面善心冷。是个无情的人。” 无情的人。 呵。 元齐安又道:“你可曾见过他如此模样?” 德齐低眉顺眼道:“不曾见过。” 不错。 元齐安也不曾见过。 元齐安原本不过是盛王府上的小候爷,日日衣食无忧,除了当王爷的爹成天在外打仗混迹军营见不着面,倒也没别的。不过见不着爹算不得什么,毕竟和他一道玩的一些世子就算爹在府内也少有露面。对他们这身份的而言,爹不爹的有什么要紧。 那日他在书房学写字。这是盛王——当年的元帝出去前交待的。元齐安幼时,也对听从父亲的话抱有一丝期待,故嘴上不说,笔头练得很勤。他大哥元齐盛还取笑他如同老和尚一般,不懂花天酒地,不知曲女乐趣。 元齐安并不搭理,只在大哥要出门前,偷偷摘了他别在腰间的帕子。那帕子是粉色绣蝶,香气扑鼻。他招招手叫了人来:“查下这帕子是何人所绣。” 后下人来报,说是青怡楼的姑娘叫柳色。元齐安便说知道了,又给了银子让不要瞎传,免得入了盛王妃耳目,有损大哥名声。 只是这事后来不知怎么地仍然传了个遍。 盛王长子和青怡楼姑娘私定终身的事,该说是美谈还是风流债,这就仁者见仁了。不过这和元齐安没什么关系,他还是站在小板凳上写他的大字。 至于后来有一日,许久不回家的盛王突然要接他们进宫,元齐安云里雾里,见着母亲喜极而泣,方知自己这是要从候爷变皇子了。皇子,日后便可能当皇帝。 那时的贤妃捧着他的手:“安儿,换了身份,就是换了种生活。你和哥哥要互相帮助。母亲不求你们与别人争斗,但只要平安就好。” 元齐安似懂非懂。 天福元年,元帝称帝那日,日头大盛。元齐安坐在马车中,心中有些忐忑,他自马车上下来,被人领着洗漱着装,收拾了一番,才随众人前去金銮大殿,去拜见新帝。 温仪便站在元帝身边,却不知为何,手中还抱了个孩子。 一身白袄红衣特别瞩目。 像极了霜雪红梅。 元帝道:“这是朕的护国公,温仪。” 温仪。元齐安暗暗念了一遍,记住了。 这人那双眼睛,温温和和看过来时,比身上的红衣还要烫人—— 然后那种烫就烧了起来。 因为手里的孩子尿了他一手。 “我认识温仪一十六年,初见他时是这模样。如今见他,仍是如此。”元齐安看着离去的两人,心中有些感慨,“岁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比轩辕氏都可怕。 “本以为,我得不到的,别人终也得不到。”他说,“那也就罢了。横竖大家都一样。便趁了父皇的心,只他一人能驱动温国公。”万想不到,竟然被凭空冒出的太子给抢了头筹。谁能想得到出宫十三载的太子竟然真的会回宫。 最多这皇位他们兄弟几个抢抢,竟然还要同侄子抢,简直心累。 德齐道:“殿下博览群书,饱腹经纶,陛下心中一定知道。” “父皇儿子这么多,他能看到几个?”元齐安淡淡道,“这些话还是慎言的好。” 他不一定比其他人有多想,却定不比他们差。 这世上哪有什么已定之局。 有些事,还是要争一争的。 温仪倏忽往身后看了一眼,便只见帷帐空飞,宫墙朱色,一枝鸟忽然从一根枝头蹦到了另一根枝头,踩落一片雪。雪花细细碎碎扬洒下来,就像是盐。 “福祝后殿下就是成人,万不可随意胡说。”温仪慢慢踱着步,与元霄一道回景泰宫,大约是走着也无聊,抓住一切机会开始授课教育,“你才回宫,却先处理了凉州贪污一事,在朝中说不得要竖敌。这朝中大臣,多的是精明能干之辈。萧庭之虽然年老,却足以信任。往后你多与他学学。” -- 第73页 “平都萧郎。”元霄将这四个字咀嚼很久,方道,“你在提点我?” ——废话。 他不是一直在提点吗? 元霄将温仪看了又看,终于说:“国公,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这个问题,不止是元霄想问,连方才的元齐安也想问。实在是难解之谜。 温仪道:“你说。” 其实这个话题,先前在温府时便已聊过,只是当时被温仪一句话给打断了,就没有再特地继续下去。至今元霄都没弄明白,温仪是不是故意打断的话题。但眼下正好气氛合适,机会也在眼前,他便旧事重提:“我看的出来,皇叔他们都想收你为己用。而你我素不相识,却多番提点照拂我。”仅仅是因为心悦于他么? 但—— 心悦于他有什么稀奇。 毕竟他这么人见人爱。 作者有话要说: 老六:他凭什么喜欢你! 霄霄(震惊):什么?他喜欢我这件事—— ——你才知道吗。 第41章 夜半来贼 温仪自见太子第一眼,便知道这人不傻,不但不傻,还很精明。元霄的精明与别人的精明还不大一样。旁人是将算计放在肚子里,而太子却连算计都不算计。可这样的人,瞧着无辜,却最难以掌控,因为你不知道他下一步会走出怎样的棋。 换句话而言,他与你天真烂漫是真,转头兵不血刃,也不是假。 一切随心所欲。 温仪早该知道元霄终有一日会问出这句话,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他早已有应对之词。 “殿下出生时,神官便替殿下卜过命,确是真龙之体。臣效忠于大乾,殿下又是未来大乾的储君,那么,辅佐殿下也是自然的。” 可是他这话一说,元霄却笑了。 “效忠大乾?大仁大义?”他道,“温大人是如何对当今陛下的,我全看在眼里,并不曾见你如此善言好语善待他。我那几个叔叔,哪个不比我好,瞧着你的眼神仿佛是狼见了肉。也不曾见你如此尽心尽力。” 分明是嫌站位选来选去的麻烦,这才干脆想借他太子的名头一避风雨。站皇子是错,站太子总归是名正言顺跑不了。亏他懒还好意思冠冕堂皇,这话编出来,总也要合情合理,有依有据吧。果然是因为温国公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连理由也不编造了。 太子自信地想。 毕竟王大妈都爱多给他几个馒头的。 温国公喜欢他怎么了? 他自己都很喜欢自己。 狼见了肉…… 这几个字实在太不堪入耳,以致温仪直接忽略了前面一堆废话。他有些无语:“你能不能换个别的好些的形容?什么狼不狼的……” 那不说是狼—— “总不能说狗吧。” 觉得自己是在夸人的太子无辜地讲。 “……”温国公心肌梗了很久,方松开手,手心里方才握着的一朵小花蕊已成了花泥。他只一掸,就将花泥尽数扬去。“好好准备十五的福祝吧。”至于别的,就不必多思了。 温仪说完,便不再理睬元霄,只留下太子在那苦思良久。 他想不通的就是—— 承认心悦于他有这么难吗? 不错。 元霄觉得这事再简单不过了。 同样几个人摆在那里,温仪这么不善良的人单单提点他,除了先前说过的原因,不是因为心悦于他是什么?感情总是能蒙蔽人的理智,在温仪眼中,他自然就是最好的,举世无双的。那么对他特别一些,也没有问题。这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元霄不过是想听温仪亲口说而已。 ——然而他就是不承认。 啧。三十好几的人,未免太害羞了一些。太子如是想。不过媳妇儿嘛,害羞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可以包容的。他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理当对自己未来的夫人要温柔一些,耐心一些。自然,也该主动一点。虽然,他还不知道情为何物。但是亲侣之间,也就那么回事儿。 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互不辜负。 若是温仪能听到这番内心的话,一定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所以温大人在得罪六皇子后如何化解两人矛盾的盘算之中,只见到方才还一脸严肃的太子已经若无其事的跟了上来,满面轻松,仿佛做好了什么决定。 “?”温仪被看得有些渗人,谨慎道,“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太子痞笑了一下,“尊重你。” 说的那叫一个高深莫测。 “……” 温仪不大想知道这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距十五不过五天,元帝好不容易逮到了温仪,便不轻易放他回去。硬生生下了道旨,命他留在宫里,在十五之前看着太子,好生教导,免得福祝出丑。 固然元霄对于温仪留下来的命令十分满意,却对这个原因不大赞同。 李德煊把这旨意传给景泰宫时,温仪正在给太子讲大课,对方本来就因为听课烦闷心情不佳,这会儿借题发挥顺手就把温仪的书抽了一扔,这才不满道:“叔公这是什么意思,温大人有手有脚,孤能拘着他?何况自入宫以来,孤安守本份,能做出什么事?” 气氛十分沉寂。 温仪和李德煊默默地看着他。 -- 第74页 太子:“……”他在脑中将这些天自己怼天怼地怼妃子的行径反思了一下,镇定地改了口,“孤所行都是天理大义,不可能做出出格的事,还请叔公收回旨意。” 出格? 温仪说:“比如你叫皇上爹吗?” 李德煊补充:“叫德妃奶奶?” “听说问三殿下要了很多吃的。” “还有六皇子宫中的酒?” “……” 两人当着元霄的面互相交流了一番,李公公躬身问道:“殿下如此深明大义的意思,是不要温大人住在这宫里,不想见到温大人,不愿和他共处一室?” 元霄:“……”他挣扎了很久,终于艰难道,“不是。” 只不过是想—— 人留下,书走。 “那便是了。”看元霄臣服有种莫名的快感,仿佛是一只嗷嗷叫的小狼崽子被你按着头拼命挠就是挠不到你一样的愉快。眼见太子诓温仪表大气不成,硬生生吃了自己的瘪,李德煊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陛下慧眼如炬,几下就摸准这位霄太子的弱点了。 还有——本来笑了半天突然想明白过来自己没什么可乐的温大人。 怼了太子一顿的温国公:“……”懊恼地拍了下额头。 和这崽子住在一起,他开心什么。 李公公微笑着回去复旨,抬眼一看,只觉得阳光无限好,两只蚂蚱拴在一起,果真令人身心愉悦,年轻十岁啊。 太子的景泰宫自然有东西两殿,温仪当然可以睡在西殿中。春兰侍候好元霄,便去寻温仪,只见烛火隐绰,床榻上坐了一个人,只着了单衣,松了髻的头发垂了一半,正在看书。春兰在宫中多年,不是没有见过风流倜傥的人,不说从前的主子元景,就是当今元帝年轻时也风采照人。按说她早已心如止水,又不是没见过温仪。但这么一见,乍然间倒也是心头一跳,只觉得这位国公果然风姿无双,十分矜贵了。 温仪察觉动静,回过头来:“春兰?” 春兰应了一声:“见过温大人,偏殿许久未住人,奴婢来看看暖炉是否好用。” 温仪笑道:“你瞧我穿成这样,便知此处温暖如春。有劳费心。” “殿下才是劳国公费心了。”这里只有温仪一个大男人,屋内暖度适中,又没别的好服侍,春兰便识趣地不进去了。只说,“奴婢与秋竹就在外侧,温大人有事可直接唤名。” 温仪点点头:“知道了。” 烛火拿笼子罩了,免得烟熏。温仪盯着那跳动的烛火半天,心想,早上随李德煊出门时,没有和府内打过招呼说不回去了。方才命人往温府送了信,不晓得这几日他不在,素歌能不能和温蜓一道将府中打理好。往常也就罢了,如今苏炳容一行还在府中,先前瞧着倒安份,不知会否独自出府去见平都旧人? 便在沉思时,温仪忽然听见咔哒一声异响。 “……” 他站起身,取了个条凳,摆在了门口,然后吹熄了烛火,躺上床。 大约也就一刻钟后,万寂俱静中,绊倒的声音就特别响。 温仪睁开眼,他没有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低呼还有春兰的声音:“谁?”明明灭灭的灯火晃了过来,地上爬起一个人‘嘘’了一声,强自镇定道:“起夜。” 春兰:“……” 她看了看西殿,又看了看抱着枕头的元霄。 起夜是这么起的吗? 但到底很乖觉地没有戳穿太子,只说:“那奴婢送殿下回去吧。夜深天黑,您连个灯也不拿,万一再摔了……”她忍了忍,终于将笑意忍下去,淡然说,“摔痛了不划算。” 偷袭不成挫败的元霄:“哦。” 灰溜溜回了自己殿内,还不忘记提醒春兰:“不要与国公说起,免得吓到他。到时候怕摔了半夜不敢起身怎么办?我这里还是很安全的。” “是。” 等那边悉悉索索没了动静,温仪才翘着嘴角真切入了梦。 这下子,恐怕没有贼敢来爬床了。 十五是元宵佳节,倒也巧,和元霄的名字读来十分吻合。一大早春兰就忙活着替元霄穿衣。成年礼,总得正式一些。宫中藏书不少,近日温仪沉迷于看一本,名《古夷海经》,里面一些东西挺对温仪胃口。他一边看书,一边随手替元霄将腰带取了来,又递了块玉佩。 元霄由着春兰折腾,瞅了半天温仪,见对方始终不理会,道:“你不与我同去?” 温仪这才分出些注意来:“殿下去就行了,臣去不去都不要紧。” “……” 他看元霄不说话,又改了口:“你先去,我随后到。” “当真?” “当真。”温仪笑道,“今日可是你的佳节,要不多吃几碗元宵再去?” 这明摆着是拿他的名字取笑,元霄默不作声瞅了温仪半天,忽而嘴角一勾。 “温大人喜欢吃元宵?” 温仪不设防:“自然。” “口感如何。” “那是摸着滑,闻着香,嚼起来又……” 这么说着,却住了口。 “……” 怎么那么怪呢? “说啊。”却是元霄开了口,眼波一转,痞痞而笑。 “国公究竟想到了什么,如此难以启齿。” …… 好一个天真无辜不懂事呢。 -- 第75页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和善):你瞧这凳子,它又长又扁。就像这贼,他又滑又圆。 夜半防狼术GET。 第42章 福祝异变 皇子福祝礼说通俗点就是成人礼,一般大乾十五算成年,但总得有个仪式。寻常人家没有神官授福的待遇,或是找了亲舅,或是找庙外高僧,只要是族中德高望众的长辈执词,便都可以。元霄如今已有十七,挺大的人,这场福祝,晚了两年。 向来祭祀、授福都在坤定宫。 轩辕玄光今日换了神官服,瞧着端庄大气,和那晚元霄见着的不同。元霄入殿时,元帝和帝后已坐到了主位,太后也在,包括元家他一众认识或不认识的叔叔亲戚。这当中还有一个人。元霄没有见过,却多看了两眼。 这人是祈王,当年景帝的弟弟,也就是元霄的亲叔叔。祈王是十四到的平都,只来得及见了皇帝和太后,故并未与元霄——他这位亲侄见上面。 “人都到了?” 高位一个声音打破了元霄与祈王的对视。 李德煊看了一遍,道:“都齐了。” 既然人齐了,便好办事。元帝授意神官开始。 所谓的福祝便是授福,很简单,听神官唠叨一通有的没的,再取神水来为太子象征性地净身。不过因为今日授福对象是大乾储君,还要合他气运。取元霄指间三滴血入水,若血气化开不散,气运旺。若血气散尽,则不利大乾江山。 听着虽令人啼笑皆非,却是惯常手段,不过没多大用。因为想要在上面做文章的人太多了,何况一国之主岂能因此这区区气运之说就能更改呢?那便不叫信神,而是愚昧。 轩辕玄光得了皇帝授意,便走到跪着的元霄面前,将手置上他头顶方道:“天地仁泽,大乾为元——” 坤定宫热闹的同时,温仪正慢吞吞走在宫墙之间。他只答应元霄会去,又没说什么时候去。福祝和祭祀一样,都是一个磨人又难挨的过程。他只消去慢些,待要结束时出现在坤定宫门口,既能逃过这折磨,又不违诺。 今年春来得早,自年前大雪后便未怎么落过,如今气温回升,雪已逐渐消融,露出藏掩在下头的枝桠,凑近了看才发现上头星星点点,竟不知何时起有了花苞。 边上行过一队侍卫,见了温仪停下道:“温大人。” 温仪点点头,侍卫便继续去巡逻了。 但是温仪走着走着忽然停了脚,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 他往后看去,正见侍卫队已拐了弯,消失在宫墙另一侧。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温仪久久没动,从方才所见花苞,到侍卫头领,再到侍卫一行经过他身侧,忽然知道这种违合感来自哪里。 侍卫通常是一个头领带八个人,共九人一队。方才那一队人,一个接一个自他身边经过,却有十个。为何多了一个?温仪是习武之人,对脚步声敏感。他觉得不对劲,便不会忽视,当机立断折了回去。 侍卫头领是花淮安的人,叫常怀之。他正好好巡着逻,忽闻身后风声,只来得及回头一看,便见向来温和的温国公出现在他身后。杀气腾腾,如同一柄正欲出鞘的刀,锋芒毕露。 “温,温大人?” 常怀安一时有些呆住。 温仪锐利的目光在他队伍中扫视了一圈,问:“怎么少了一个人?” 常怀安茫然道:“啊?” “方才我见你领了九个人,为何现在只有八个。你带了几个人出来,没有察觉么?” 常怀安一时有些惊呆,他向来是点好人再出发的,中间并不曾有异常。“回大人,属下一直是点的八个,方才也未曾有多一个,或是少一个。” 眼见问这头领是问不出名堂了,温仪不再多说,只道:“你速去秉报花统领,加强巡逻。派一队人马上赶去坤定宫,恐防有变。” “可是……” 温仪眼神一厉:“去!” 常怀安一吓,下意识道:“是。” 待温仪走远,方觉背后涔涔,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伸手摸了摸,暗忖道,奶奶的,这国公不是个书生么,方才气势足起来,比威武大将军还要骇人,老子血里来风里去,妈的竟有被吓出汗的一天。但虽心里这样想,到底能分清事情轻重缓急,立马着人去和花淮安原话转述,自己带着剩余人先行赶往坤定宫。 警惕之心不可无,何况是温国公的命令,总得听一听。就算跑空,也比真出事的好。 这边常怀安领着人往坤定宫去,越过宫墙,却已瞧不到温仪的身影了。他还奇怪,这条路挺长的,他也就只耽搁了一会儿,温仪怎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常怀安自然不知道,温仪眼瞅四处无人,一个纵跃就上了墙头,抄了近路。 说起来他还是随了元霄的路子,只有元霄才会动不动翻墙找路。 今天这种日子,宫里有了外人假扮侍卫,温仪用脑子想想,都觉得是冲着坤定宫那里去的,但其余地方也不可放过。故他未让花淮安调所有人去坤定宫,而是只抽一部分走,剩下的加强别处警戒和巡逻。万一对方调虎离山呢? 坤定宫外的事,里面的人是不知道的。如今宫内排得上号的人都在这里——盯着神官摸在太子脑袋上的那只手。元霄动了动头。因为轩辕玄光的偷懒,他一整只手的重量全在元霄头上,这时间一久,脑袋也是会累的。 -- 第76页 “神官。”元霄忍不住小声道,“你能不能把手挪一挪。” 神官义正言辞道:“不能的。殿下,越重说明您的福份越多。” “……” 信你个鬼哦。 幸好神官良心尚存,偷偷摸摸将本来要念的一大段祝词删删减减,减少了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当他说完的时候,元帝皱起眉头问李德煊:“你觉不觉得,好像快一些?” 李德煊还在打瞌睡,哪里知道这时间快慢,但他肯定不能告诉皇帝他开小差。脑子一转就道:“往年祝词,陛下能背出来吗?” “……不能。” “那便是了。”李德煊宽慰道,“或许只是错觉。” 且不论错不错觉,轩辕玄光终于移开了他尊贵的手,元霄顿感一阵轻松,再站起来时,总觉得被压得人都矮了几分。他狐疑地看神官,神官淡定道:“殿下,您本来就比臣矮。” 一边说着,一边已命人将神龛请了来。 神龛一出,元帝勾起了嘴角,他身侧的皇后却心头大动。 神龛是什么,派两用。一放国书,二放大乾国宝。大乾国宝是一支笔。但这不是普通的笔。笔头是千年蚕丝所制,坚韧轻盈。笔身是紫金玄铁,虽小却重。如此相结合,意为文武均盛。笔身看着细长实则很重,寻常人入手就会觉沉重,别说要用它写字。 而国书。 大多是皇帝要留给子孙后代的圣旨。 元帝称帝时凭的那纸黄卷便是从中取出。 皇后的神经绷得很紧,虽然夫妻三十年,但她始终没有摸透过元帝的心。当年她随父命和圣意,嫁给平都战神盛王爷,一时风光无限,以为自己终究是幸运,得了这么个骁勇善战的夫君,可至今也不觉得自己得到了盛王的心。后来一朝当了凤凰,成了皇后,她也激动过,谁知道太子竟然不是自己儿子。皇后大为打击。 至到如今,她怎么会知道,元帝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神龛慢慢被打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其中。却忽闻一声金属碰撞之音,一道寒芒闪过,竟有一支精钢羽箭嗖地射来。它自高处往内·射,坤定宫外的侍卫并未来得及反应。察觉不对时,一连三支齐发,已身中箭数位。 坤定宫内顿时慌乱起来! 神龛猛地合上,元霄按住盒子霍然起身。 朝中多文臣,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慌乱起来四处乱钻,哪里顾得上颜面,倒是有人喊:“保护陛下!”话这当口,又是一排箭齐入。 这箭极为刁钻,箭身精钢,又重又利,长刀与之相碰,侍卫握着刀柄的手都一麻。 元齐安看了眼元帝,往他身前一站,一边注意保护皇帝,一边心中暗暗称奇。怪哉,这又是谁下的手。他倒是想过要使些绊子,不过也就光想想,还没落到具体的行动中去。四处望间,却见二皇子元齐明面色有异,顿时心中起了疑窦。 该不会是元齐明搞的鬼? 不怪他想多,原本他也打算在今日闹些小名堂,只是尚未来得及实施,已生异变。 在场各人心中有异,元霄却不管那许多。他本就武艺超绝,此刻见众人慌乱,年纪虽小,却气定神闲,顺脚踹了一块屏风当挡板,清叱一声跳出战圈,就朝箭堆迎去! 神官顿时一声痛呼,众人齐齐望去。 轩辕玄光硬生生吞下肉疼的话,改口说:“殿下可要当心啊!”当心些他这个屏风很贵的!可惜无法当众言语的神官泪流在肚子里。 元霄天生神力,一块屏风当作挡板,舞得虎虎生风。跃至墙头一看,这里竟然无人。奇怪,那这羽箭是谁射出的。他探寻不得,没见到刺客,却看见了匆匆而来的温仪。顿时眼前一亮:“温仪!”却在温仪近前时,皱起了眉头。 原来温仪一身落魄,明显同人打过架山与三夕。 温仪疲惫地一抬头,却是眼神一错。 “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套路温上线读条中。 第43章 苦肉心计 便听身后破开长空的响声,元霄下意识一避,一剑有如泰山压顶之势劈头盖下,剑气生风,虽他避得快,免不了脸上刮了两道血口。元霄心中一凛,此人剑法极为泼辣,功力甚强。就在这一交手的当口,温仪已赶了过来。 元齐明喊道:“放箭啊,都愣着干什么?” 偏一众侍卫不敢放,温国公和太子都在刺客边上,放的箭射中了谁可不好说。 皇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拉过元帝衣袖,虽僵白着脸,却仍镇定道:“陛下,还是先避一避吧。虽然挂心太子,可刺客目标是你,你在这里岂不是成为他人牵挂的对象?” 元帝一听有理,立马叫人:“李德煊!” 李德煊道:“陛下!” 元帝前行两步,往后一挥手:“把皇后他们领到安全的地方去。” 皇后惊道:“陛——” “陛什么陛。闭嘴。”元帝冷冷一笑,“朕多少次战场死里逃生,就从未怕过谁。让小辈护着,可不是我元家人的天性。”说着呵道,“李德煊,还不走?” 李德煊知道皇帝脾气,与其劝皇帝以自身安危为重,还真不如先把无关弱势群体先带走,免得在那尖叫乱跑,到时候还得多分出心神来保护他们。当机立断,吩咐一部分人先护着皇后她们躲到后殿中去。有不从的直接上手逮过去。 -- 第77页 元帝对李德煊这一点很是赏识,他在执行旨意时,很会审时夺势,情急之时,便不管你是什么娘娘之类,只听皇帝一人的话。 闲杂人等理掉不少,场地一下空了出来。留在前殿的侍卫就能收回心神着力去帮太子,不必再瞻前顾后叫人钻了空子。这刺客虽然只有一人,可本事高强,元霄虽也厉害,到底年幼,几十回合后竟然落了下风,那人再一剑挑来,元霄手中顺来的大刀哐当落地,竟然没能握住。这可不是好兆头。 侍卫虽人多,一时竟也束手束脚,奈不了此人如何。 黑衣人仿佛盯准了元霄,也不顾自己背后空门大开,专心盯着元霄打。元霄本来火气还没这么大,几次一来,血性就激发了出来。他就地一滚,再抬眼时,眼神便如头狼锐利,摄人心魄。捡起落在地上的刀,险险架住迎面一剑。 温仪在一边观战,手中握紧了石子,不提防间偷偷弹出两粒。那人大约能够察觉,待膝关节又受此一击,扭头朝温仪看了眼,就扑了过来。 他这一扑,温仪还没反应如何,元霄却如闷头一棍,比自己要吃刀子还惊。立时一脚踢去,硬是让对方回了头,只是他这仓促一击,就显得自己尤为被动。 但温仪忧心的不止如此。 因为这宫中—— 不止一个刺客。 还有一个,方才与他交过手,此刻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原来先前温仪正往坤定宫赶去,半路却察觉耳后风声。他极为机敏,侧身一躲,便撞见一个穿着侍卫服的人。看来此人就是先前他注意到的那人,被识破后一直躲在暗处等温仪落单。此刻这人脸上覆着面具,也认不出是谁。 温仪一边招架这人凌厉的功法,一边暗想,可惜了秦三和严瑾不在,他俩纵横江湖多年,怎么说也是老前辈,交过手一定能从中得到些端倪,知道此人功法底细。毕竟这么厉害的人,知名知姓的不多,不知名不知姓的就更少。 这人和先前五禄台的刺客明显不是一个路子,饶是温仪对付起来,也有些吃力。好在此人目的似乎不是要温仪的命,只是想缠住他。可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温仪眉头才皱得更紧。这意味着,坤定宫那边会更加难缠。 两人纠缠一阵,温仪赤手空拳,到底不比对方带了兵刃,身上难免挂彩。这人也是,瞧见温仪挂了彩,眼珠子一转,竟然直接跃过宫墙跑了。 温仪本要追上,又担心是调虎离山,故而暂且不管只往坤定宫来。 还真被他料中。 他瞥了元帝一眼,却见皇帝面色沉沉,不似要出手的模样,却也不走。兀自站在侍卫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说回元霄,果真吃了年轻的亏,疲态渐显,幸好周围侍卫周旋,他才得已脱身而出。温仪上前几步将他往后扶了几步问:“受伤了?” 元霄摇摇头:“没有。” 至于身上划到的口子,这种不碍事,算不得伤。 温仪沉声道:“你且去陛下那处避一避,这里交给花统领。” 元霄虽没说话,眼神中却瞧出些不服。 这是当然的。 若是寻常皇子,此刻或许早已退至后殿,或者绕在皇帝周围。因着他们知道,宫中侍卫便是保护他们的存在,不必自己亲自动手。且若护了皇帝,便是记了一功。但元霄不同,他没有这种概念,还处在喜欢自己动手的状态中。早在五禄台时,温仪便瞧出来了。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算英勇。 但对于一个太子来说—— 就是一个缺点。 元霄不肯走,温仪沉声道:“你当你在这里,就能护着所有人?” 他难得对元霄冷面教训,此刻却不得不训。 便在这时,却见元霄脸色一变,温仪眼神一动,他心有所感,但快不过元霄的手,就听大约是侍卫在那道:“国公小心!”便觉身子被人一把拨开,摔倒在地。 温仪顾不得疼痛,往后一瞧,但见元霄硬生生往后一仰,几乎是擦过偷袭者的剑刃。 正是先前与温仪交手的那人。 但是如此,他便避不过另一把剑。 黑衣刺客突破重围,以必杀之势冲元霄一剑刺来,而此时元霄尚在半空,未能落地,避无可避。也罢,只能尽量减少损失了。他这样想着,牙一咬,尽力让自己要害避开锋刃。却觉背后一股大力,被人用力一拉。 随后就是锋刃入肉的声音。 先是一个人,后是一柄剑,最后才是温仪。 元霄有些怔忡,尚未来得及反应,却见对方仅仅是一愣,便利落地拔出剑,闻得温仪一声闷哼。这才仿佛世界恢复了声音。他努力扶住软下身体的人,又想亲自上前逮住刺客,又放心不下温仪,终于怒道:“都愣着干什么?抓住他们,不论死活!” 花淮安从震惊中醒转过来,立马去截一击得手便想溜的两个人。 温仪尚有意识,只是剑身入体瞬间的疼痛让他一时发不了声。他眼睁睁看着刺客跳墙而去,一众人鱼贯而出。纵使身上有伤,亦挡不住心中生疑。这次的行刺好生奇怪。 但此时也由不得他多想。 他有近十七年未受过伤,疼痛的感觉实在遥远。温仪回过神,见元霄眼中惊惧,有心想要安慰两句,抵不过伤口过深,到底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 第78页 本想借机教育一下的,也没能教育到了。 除了把太子吓了一顿。 元霄当真未想过温仪会这么傻舍身相救,他平时看着老辣,毕竟年轻,看着温仪血流不止,一时之间手竟然有些抖。却是一阵脚步声杂乱前来,一道高大的身影将他罩住。手上被人一扯,猝不及防间,温仪就被人抢了去。 元霄大怒,眼一抬,却撞见元帝。 皇帝抢过温仪,骂道:“哭什么?哭能把人哭活吗?还不快起来跟着!” 说话间,就怒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把太医给朕叫来!” 话未落,就已往殿中匆匆而去。 坤定宫内的东西应有俱有,显然是最好的落脚场所。殿中人过多,李德煊机灵,早在元帝来前,就将人从另一扇偏门中遣散出去。皇帝正窝着火,若再被这么多人围着叽叽喳喳,迁怒起来一个都跑不了。很快宫里便只剩下几个皇子和妃子。大臣都识相地离远了些。 “温国公竟然受伤了?” “不知道重不重。” “闭嘴吧,怕皇上听不见吗?” 太医来之前,轩辕玄光已着手替温仪检查。他虽是神官,却也会医术,做些急救没问题。 元齐康本来也能上手,但他一个皇子,若冒然出手,未免太过招摇,是以见神官出手后,便没再吭声。只默默退在后面,满腹疑窦。今日这事来得突然,着实不在人预料之中。 便是这宫中,本就不该会出现刺客,更别提如此光明正大行刺。 但既然皇帝都还没说话,他当然只选择闭嘴旁观。 把温仪交给了神官,元帝心中其实不怎么担心。他瞥了眼元霄,但见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崽子竟然失魂落魄,仿佛三魂抽掉一魂,只会站着,手上沾到的血也不晓得擦一擦。 不过是见了血,就怕成这样? 元帝暗中皱起了眉头。 却哪里知道,元霄此刻眼中心里剩下的,便只有躺在床上那个面无血色的人了。 “怕了?”元帝淡淡道,“这便是宫中的生活,不比你在凉州当混混。今日有刺客,明日可能也会有。替你挡剑的,若不是温仪,可能也是其他人。” “你一人能两拳敌四手有什么用?不够强,还是会让护着的人受伤。” 听至此处,元霄看了元帝一眼。 他想到了方才温仪与他说的那句话。 “并不是你一人当英雄,就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一切。” 元霄当时不服气。 却没想到下一秒就被现实扇了脸。 若是温仪用自己的伤替他长这次教训,那他真的能扇自己好几巴掌都不为过。 元帝见太子脸色阴暗不明,知道见好就收,多提反而误事,便不多说,只道:“有神官在,温仪不会有事。”说着又在心中暗暗道,就算神官不在,温仪也不会有事。眼下这福祝是无法完成,只能择日再续。不过,“这近期内,看来国公只能在这养伤。坤定宫不许外人常驻,他便算是特例吧。” 轩辕玄光闻言应承道:“天神有仁厚之德,不会介怀。” 须臾太医过来,一番救治后,幸好是虚惊一场。创口虽深却未及要害。血流得多了点,但是神官止血及时,问题不大。等皮肉伤养好,再调养些时日补足身子亏虚也就好了。 元帝听闻温仪无事,便着李德煊把外面那堆人赶走。李德煊应了是。元帝便看元霄:“你也可以走了。身上的口子叫太医看一下,免得感染。” 却见元霄走到塌边,默默搬了凳子坐着,只看着温仪说:“我不走。” “我要陪着他。” 看着他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漏气汤圆GET。 亲,皇帝是高危行业,这边建议您买个保险呢(老温:闭嘴) 第44章 秉伤夜话 先是朝中众臣走了。 后是几个皇子后妃。 再是神官。 最后是元帝。 他们离开之前是什么心情,元霄全然不在乎,他也不管元齐安投在他身上久久不能离去的目光。就算不管,元霄当然也知道这些叔叔是如何想的。但那又如何呢? 去凉州时,元霄还太小,不记得曾经富贵过,就不会觉得不公平。凉州的风霜和流言斐语打磨了他的心性,不甚祥和的环境又强健了他的身躯。风雨十七载,这天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是他在意的,渴望的,害怕的,动容的。 此生不知何为惧,如今倒是体会了一把。 他头一回发现,自己有了诉求。 想让温仪活着。 这个念头,比让他当一个不太有趣的皇帝,要来得深得多。 太医已经替温仪包扎好了伤口,那剑又快又准又利,在皮肤上只戳上那么一个小口,并不是很狰狞,但元霄知道它很深。因为是他亲眼见着剑刃没下去的。 温仪还没有醒,太医说起码得等到明天。说也是,就算没有性命之忧,也流了那么多血。温仪他又不是神,怎么可能马上醒呢? 元霄有些后悔。 虽然他不知道这份后悔的心从何而来。 他也有些愧疚。 尽管这其实并不是他的错。 坤定宫中的照明,用上了夜明珠,是轩辕玄光拿来的,说是寻常灯火就算罩了,也怕熏着温仪。珠子柔和的光线洒在温仪身上,给他素净的脸添了层暖色。 -- 第79页 “皇帝说我留下来不及一个宫女有用,因为我不会照顾你。我告诉他我可以。”元霄将手摸上温仪的脸,细心地替他拂开了挡在眼睛上的鬓发,自言自语道,“从前在凉州的时候,夜半有时会有贼闯进来。苏炳容让我退后些,因为他们想要我的命。我从来不听。我的命在这里,他们若是有本事,就来取。” “可是他们都没那个本事,取不了。我好好的活着。时间一久,苏炳容便不再说我。你今日说我时,我本来也是不信的。但我现在有些懊恼。我懊恼的不是不该和他们打,而是连累你受伤。温仪……”元霄顿了顿,方说,“你醒一醒罢。” “你醒过来,我就和你道歉。我从不和人道歉。” “哦?那我听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挺多的啊。” 元霄顺口就说:“那都是随便说说——”话至一半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头一低,对上床上人含笑的面孔,虽然虚弱,珠光润泽下,眼中神采熠熠生辉。 元霄愣了愣:“你醒了?” “有人说和我道歉,我怎么能错失这个机会?”何况还有只手在脸上乱摸,他就算有心想晕着多睡一会儿,也不得不醒过来。温仪动了动,元霄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别人脸上摸来摸去,不知为什么一个心虚,将爪子缩了回去。温度一去,温仪才发现这手不离开也挺好,暖烘烘的。他道,“怎么,现下不随便说说了?” 元霄顺口就说:“对不起。” 道歉之快,是个男人。 温仪挨上这一剑时,另有打算,却不是为了看着对方低头,听他说这三个字。对方脸上的郁闷不似作假,没见过时,总想着这崽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总有他吃亏的时候,到时一定‘报仇雪恨’。谁料想真见了,却也令人开心不起来。温仪本想趁机教育太子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腹内的稿子已经挣扎了很久,一个劲地要探头,却被温仪拼命塞了回去。 一人坐着,一人躺着。 时间就像是停滞了一样。 过得一会,方听床上那个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的是你,怎么搞得反而我要和你道歉一样沉重。”说着他伸出手,“过来。” 元霄:“?” 迟疑着把脑袋凑了过去。 然后被温仪一把搂在旁边,笑道:“抱一下,免得你当真要哭了。” 说是抱其实只是被箍了个脑袋的元霄:“……那能不能换个姿势。” 这样撅着屁股,讲道理累的。 温仪哑然失笑,按上了眼角。 小兔崽子,屁事真多。 结果最后就变成两人躺了一个被窝。 倒是元霄怕挤着温仪,小心翼翼挨了个床边,没敢靠太近。 温仪见他郁郁寡欢,想想开了头:“其实我不是想听你道歉。” 元霄闷声道:“我明白。” 这一明白,倒是把温仪给憋了个一惊。 他这满打满算的还没出口呢这么快就明白了,那他挨这剑是为了什么? 依温仪的武功,难道会躲不开这剑? 当然不可能。 不过是那当口,温仪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教育太子的好机会,便以身试剑,换他一个教训。其实他这招有些傻,一来,若是元霄心中无他,没有触动,自然不会反省自己时时冲在最前面的英雄行径。二来,可以令元霄明白这个道理的方法有很多,温仪不必要自己挨上一剑。他虽然不会死,却也会痛,哪有人自己找虐受。 如今说起来,元霄当真为他伤心难过,他又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在期盼些什么。 温仪收起那些莫须有的胡乱心思,只道:“你当真明白?” 元霄点点头:“皇帝和我说了,一人之勇不足称道。我可以敌遍天下手,却也只保自己无忧,想要护着别人,不是靠无脑之勇便能做到的。” 被抢了台词的温仪:“……” ——靠! 皇帝这老兔崽子! 竟然抢他谆谆教导的机会! 那他躺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给别人作嫁衣裳吗! 不错。 温仪本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的。 身为一国之君者,心济天下,所行所言不是只有自己,要考虑更多。元霄是个好苗子,却太过独立,又心无牵挂,不够爱惜自己。当皇帝那么危险,多少条命也不够他送的。正如李德煊说过,剑过利易折。温仪便想找个机会教育元霄这个道理。谁成想竟然被皇帝抢先一步。他岂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是在他忿忿时,胸口却是一暖。 原来是元霄将手轻轻覆了上来。 “我想明白了,我不想你有事。以后你说的话,我都听。” 温仪:“……” 突然心情好像还不错。 他琢磨了一会儿:“果真?” 旁边沉沉应了一声。 温国公趁机道:“给我端茶倒水?” “嗯。” “不随便打架了?” “嗯。” “温府打坏的东西你赔吧?” “……皇帝赔。” “……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元霄仰着脑袋看他,十分诚恳:“我穷啊。” 虽然说过程有些想象不到,但是最终结果还是很合温仪心意,还有了些意外的收获。温国公觉得自己身为长辈的拳拳爱子之心得到了满足。两人细细碎语了半天,从凉州为什么会有贼,到元霄逮过多少次贼,再到有没有受过伤,不急不缓说了个遍。 -- 第80页 反正烛火不熄,天光未至。 四周寂静无人。 整个大乾都仿佛只剩下了他俩。 等到轩辕玄光放心不下进来看时,就发现床塌上两个人互相靠着睡得呼啦呼啦,一人面色红润,一人面色更红润。哪里像有伤患的样子。 他无语了半天,转身就出去了。 一宿夜话,等天亮鸡鸣,温仪尚未睁眼,就觉得眼前热呼呼有些痒。他摸了摸眼睛,揪到两根头发。睁眼一看,元霄两根呆毛翘在那里不知怎么地就跑到他眼皮上,怪不得有些刺。 温国公这才有空看了下两人姿势。 好么。 他这是被人当抱枕靠了一晚上。 说好的狂放不羁的睡姿,竟也好了。想来是元霄睡梦之中心怀疑虑,总担心自己一手一脚把人压了,便干脆束手束脚蜷缩着睡。这一整晚,竟也能被他憋住。 看来这次收获颇多啊,温国公眼睛往边上一移,却正好对上一双黑湛湛的眼珠子。原来在他动了一下时,元霄便已惊醒了。此刻正望着他。 温仪笑道:“早啊。” 对方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羞涩。 “早。” 温国公:“……” 这种仿佛是新婚后头一天的错觉是怎么回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自觉教育成功的元帝:……他妈的我总感觉亏了很多? 第45章 他求个亲 其实是这样。 元霄醒来后,想到昨晚自己是如何失态,又和对方掏心窝子说话,又放下脸面去道歉。还絮絮把小时候尿床的事都一鼓脑的全说了,就有些难以面对温仪。然而这并不算什么,因为他年幼尿在温仪手上的次数不止一两回。 人在情绪失控的时候,难免做一些自己过后会略有些后悔多言多事的行为,只是当时认识不到。但清醒后——就很想锤自己一顿。 加之分享了这么多秘密,在元霄看来,两人的关系便更亲密了。 这当中一直有个误会。 那就是元霄一直认为,国公心悦于他。在他看来,五禄台时,温仪已经主动与他表述心意,就算他言明自己尚不足担当成为一家之主的大任,无法成为温仪的依靠,温仪依然心如磐石,并不在乎,还言明会等。 当时元霄心中有些震撼。 他本来对情爱毫无了解和留恋,温仪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长得极其好看又可能是因为见多了偶尔心头会砰砰乱跳的男人。诚然心头乱跳可能是他水土不服,毕竟自来了平都,元霄拉肚子的次数也不少。 五禄台情之一衷,元霄对感情模糊有了个概念,但不深刻。而至如今,对方又肯以身涉险去救他,这无疑是极为真心的了,若这时他再不像个男人一样做出表率,那他就连王屠夫也比不上,别说温仪如何想,元霄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若要定下终生,这必然是件大事,元霄没成过亲也知道该准备很多东西,而眼下他什么都没有。那不能就此仓促,委屈了温仪。 若,若要做出承诺,当真有些羞于启齿。 厚脸皮的太子头一回,尝到了脸发烫的味道。 他这脸一烫,便是眉目含春,眼波似水,看的睡在一旁的温仪心头立时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往背后墙上一贴。不小心撞到伤口,煞白了脸。 怎么回事?温仪捂着伤口痛心地想,为什么是这个表情?若非清楚地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不恰当的勾当。温仪已上过元霄很多次当,大约知道这崽子脑子里一定又有些不可描述的内容,却也绝不会想到—— 人家已经在脑子里和他求过亲并且他‘答应’了。 是的。 求过亲不算。 元霄还默认温仪答应了。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得出的结论。 但反过来想,也很简单。命都肯给你了,还不成亲吗?没这个道理。 想明白这层,勇于担当的元霄开了口:“温仪。” “我会对你好的。” 这六个字一出口,他大感尴尬,只觉得心口一只狼崽子嗷嗷叫着乱蹦乱跳,这回是再如何死命也按不下去的了。情绪波动之下,元霄愣是没敢看温仪的神情,话一说完就一个翻身滚下塌,穿了鞋子就跑——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留下一脸懵逼的温仪:“……” 连问的机会都没给。 躺在床上的温国公琢磨了很久,才想,哦,可能是想表达‘狡兔虽死良弓不藏’这样的君臣大义吧——其实他这样的理解,从字面上,好像也没有大错。 后来这句话元霄在温府时也说过一次。 那时温仪伤早就养好了,太子借着看望的名义正大光明溜温府。 苏炳容当时就想,完了,砸了房顶削了山石,这回连人家老爷都祸害了,看来他和白大估计得卖身在这别想着出去。那会儿正值抒摇要来,已经到了半路,元霄与温仪就聊抒摇的风土人情,聊到兴处红光满面,出来时正好撞见苏炳容和温蜓。 苏炳容顿了顿:“国公他……”伤如何。 本想这么问,但后面那句碍于人家自己人在场,不便多问。 便听元霄道:“我会好好待他的。” 说完扬长而去。 温蜓呆了一呆,立马冲进卧房,偏巧温仪起身时扭了腰,正一手捂着。 -- 第81页 温仪还在那儿感慨年纪虽不长身体终究不如以往,便听哐当一声,回头一看,铜盆摔在地上,自家小厮一脸不可置信。 捂着腰的温仪:“有事?” 温蜓内心的震撼有如雪山崩塌,内心复杂无以言表。这太打击人了。他向来以为自家老爷怎么说也是个娶妻生子的,怎么就,怎么就—— “老爷……” 温仪有些小警惕:“怎么。” 温蜓天人交战了很久,终于没有说什么,默默捡起盆走了。 算了。 老爷要脸。 后来在真相大白之前的很多天,温大人一直处在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中—— 仿佛呆在娘家一样。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回如今。 元霄自认表述心意后,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关键时刻怂了一把。却把温仪给单独留在了房内。而元霄一走,温仪笑吟吟的面色便一冷。他只敲了敲床沿,殿顶突然便倒吊下来一个人。一身黑衣黑面,翻身落下,跪地道:“温大人。” 温仪淡淡道:“来了多久?” “晨起宫人换班时。” “坤定宫何等严谨,你也敢进。” “宫中兄弟轮班守。今日轮到属下与十五。”那人单膝跪地,十分恭谨,“坤定宫再严谨,属下效忠者为大人,大人在何处,属下就在何处。” 温仪满意道:“看来宫中的生活并未将你们养刁。十五呢?” “他隐在元帝身侧。”若非温仪在此,按照暗卫军例行职守,他也该在皇帝那里。但是温仪来了,温仪的命令,便大过世间任何人。 不错。 元齐安他们想要知道的温仪的暗卫军,其实一直都在宫中。两人一组,轮着值班。与黑夜为伴,隐在光明之下,暗中保护皇帝安危。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给温仪当眼线。先前温仪在温府时得知的元霄一列事宜,便由宫内外的暗卫交替送来。 “昨日的刺客有些蹊跷。”温仪忆起那黑衣刺客刺中自己时瞬间的慌张,愈发觉得此事有问题,但这人不论身形还是招式,都不是他熟悉的,他问十一,“你查到什么了吗?” 两名暗卫留在宫里保护皇帝,就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事。一旦侍卫失手,十一和十五就不可能任由皇帝暴露在危险之中。昨日看来,太子英勇善战,而温仪虽低调行事,在暗卫眼中却身手不凡,故他们两个沉着无声,直到温仪受了伤,十五才差点跳了出来。还是十一按住了他,但是十一也想不明白,温仪明明能躲,为何非要自己往剑刃上撞。 他差点都要以为这刺客是温仪自己安排的了。 自己刺自己,温仪不是没干过。 十一道:“那两名刺客没有出过皇宫。” 温仪刹那间扶着床柱直起了身:“花淮安呢?” “也没有。” “……”温仪沉吟片刻,“我睡这一日,宫中还有什么动静。” 十一沉声说:“皇子后妃皆在宫中,灯火通明。二皇子有些焦虑。陛下睡得很安稳。花统领夜半出去解了手。除此以外,别无动静。” 温仪听出了一些名堂,与他心中怀疑的有些对称。 “花淮安有没有和皇帝汇报?” 说到这个,十一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花淮安追到人或追不到人,都要和皇帝说一声。但他却没有说,而他没有说,这么大的事,皇帝竟然也没有追问。此事仿佛就这样消沉于深宫内院,不再被人提起。不过今日早朝时,倒是有人递了折子,说要加强宫中守备。 温仪垂下眼睫,嗯了一声:“这倒确实。”宫中守备除了他两名暗卫,其余人等经此一事便可看出,不大抵用。万人之中取首级这种事,江湖中人干得多,昨日是凑巧或者说另有缘由,下回不见得皇帝他们毫发无伤。他琢磨了会儿,“你以后跟着太子。皇帝身边留一个十一就够了。”反正皇帝本来也不知道这些事。 十一应了一声。 顺便—— 温仪斟酌道:“出宫一趟,给秦大人传个口信,让人有了严瑾的消息尽快传进宫中。” 宫中? 十一道:“大人不回温府养伤吗?” 回温府,他倒是想回,明摆着老元小元都不会让他走。何况住这宫中也好,如今刚出这刺客的事,温仪心中有些不安定。他心中虽然有个猜想,总也要证实才好。若想法为真,那他对元帝的无赖程度,便要愈加刷新一层。 说到这里,温仪才发现,元霄已经出去很久了。他顺口便问了一句:“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啊—— 他急急跑出去后,羞怯的心一淡,老脾气就上了头。 正气势汹汹找人撒气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笑):听说我被当成了夫人? 汤圆:昂!(理直又气壮) 第46章 凶怎么了 原来元霄出去冷静了一阵,发热的头脑降了温,余光就瞟到了昨日打斗留下的痕迹。柱子墙壁地砖上到处是剑气砍痕。再往后一想,对了,那人捅了温仪一剑后跑了,皇帝派了那么多人出去追,到底抓到人没有。 想到昨天那一剑,太子比芽苗苗还短小的羞涩顿时被扑天盖地的杀气压得头也抬不起来。他袖子一挥直接出了坤定宫去找皇帝。这个时候哪里还记得自己先前还在与人剖明心意。 -- 第82页 …… 说到底元帝和元霄都是一个种出来的。 脾气火爆,阴沉狡猾,一样一样。 不过是太子现在年纪还小,稍显稚嫩,没皇帝那么不要脸。 元帝正在御书房,他一夜未眠,又应付完一堆大臣,正头疼地揉着额角,就听外面有些动静。夹杂着‘陛下说不能进’‘殿下请回’之类的话。声音渐近。然后就是砰一声,门被撞了开来,卷进琰一股风,带着坤定宫特有的香火味。 “让开,寻常见着孤就太子太子叫得欢,现下找个人你们都拦,倒是两幅面孔!”这样厉声说着,人已到了跟前,抬眼见着皇帝便道,“若是耽误叔公找刺客,孤看你们谁来赔罪!” 侍卫:“?”两幅面孔的是你吧! 平时礼仪学不会,狐假虎威倒很会。 元帝的脑袋更疼了。 外面的侍卫一路追进来,在皇帝面前不敢多拦,被元帝挥退后,连忙溜之大吉。 “干什么?”元帝挥退了侍卫,很有些头痛地往后一倚,靠在椅上,见元霄仍是昨日装扮,衣裳还皱,知道这是在床角窝了一晚上。“昨天是你吵着要陪国公,现下你不陪他,却来和朕吵,到底图什么?这宫里你横习惯了是不是!真当朕不能奈你何?” 元霄还没能先出言,就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顿时一懵,但他是什么人,霸王霸习惯的,马上反应过来了,皇帝这是先下手为强立下马威呢。顿时道:“叔公,你派头摆这么足,莫非是让刺客逃了,觉得无脸见我与温仪,便想先威一通?” 元帝:“……” 他奶奶奶的小兔崽子,看破不说破会死是不是。 皇帝咳了一声,冷着张脸:“都知道你说个屁。” “你们这宫中侍卫不行。”元霄吞下软脚虾三个字,主动请缨,“让我去找。我和他交过手,知道他底细路子,下回碰面一定能认出来。”只要念及那人伤了温仪,元霄心头意气大盛,抑扬顿挫道,“挫骨扬灰都认得!” 正在赶来的花淮安顿时心口一疼。 他揉了揉胸,暗想,没睡出毛病呀。 这边元帝被震得心中一抖,不动声色道:“果真?” 元霄道:“必然。” 却被元帝大呵一声:“放肆!” 元帝霍然起身,负手沉声道:“温仪还没让你明白为人君主不能任性妄为是不是?” “若下回不是在宫里,在别的什么地方,你是不是还要逞英雄。这天下就你功夫最好,就你最厉害。非得与人打上三百回合,也顾不上旁边人为你死不死,是不是!” “陛下!”说到这里还不明白他在说谁,那元霄当真是傻的。他连句叔公也不叫了,顿时冷下脸来,重重道,“温国公可没有得罪您半分,何苦出言咒他。” “?”元帝一时有些没明白过来,“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朕的话!” 他哪个字提到了温仪。 “何况天下这么大,那刺客鱼一般溜了出去,四海为家。你上哪去找?” “……” 元霄眯起眼。 “上回您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在您说天下之大您无能为力。叔公,莫非这王土大不大,在不在您掌控之中,全是凭心情作主的。” 元帝皱着眉头道:“行了。你急什么,国公受了伤,朕自然会好好补偿他。你若因此愧疚,就好好照顾人,别成天给他和朕招祸事。有什么消息朕会通知你的。现在给朕滚。” 话刚出口觉得还没骂够,又接了一句:“等会儿,给朕滚回来。” 说着元帝走到书桌边,取过桌上一个神龛。这正是自祖庙中取出的,昨日将开未开那个。福祝虽断,神龛却并没有被放回祖庙中。皇帝将神龛随意抛给元霄:“打开看看。” 元霄一把接过,只觉这东西瞧着是木头所制,触手却温凉如玉。他道:“这是什么?” 元帝道:“历任帝王放国书的盒子。” 国书? 元霄蹙起眉头:“那给我做什么。”他既不是皇帝,又不写国书。给元麒渊自己倒还行,反正皇帝年纪大了总要立圣旨的。 “储君成年之际,也会写一个字置入龛中。祖庙香火会佑他心中所想,保心中所安。” 元帝居高临下看着元霄。 “虽福祝未成,却改不了你已成年的事实。朕问你,你心中装了些什么?” 元霄捧着盒子看皇帝。 “经此昨日,你也该知道,这天下间,并非只有武力才能解决一切。朕是皇帝,掌天下大权,宵小无所循形。若无权无势,遇到事时,便只有狼狈躲避的命。这天下间的容身之所,可并没有那么多。”元帝负手看着这位太子,“拿起笔,告诉朕,告诉高祖,告诉这大乾列祖列宗。你,想好自己要什么了?” 元霄:“……” 李德煊躬着身候在一边,心里头汗都滴下来了。老天诶,这也就是书房中别无他人,这番话不管谁听见了,恐怕都得跪下来磕个头,朝中哗然宫中大乱,再无宁日。这可是明晃晃地授权,恨不得是亲口将皇位递给太子了。 李德煊心中想的什么,剩余两位自然无暇顾及。 元霄打开盒子,里头是一纸黄绸,还有那支紫金长杆蚕毫笔。 元帝自说完话,便已转了过去,并没有看他。道理他已同这位侄孙讲明白,至于如何选择,不是他能干涉的。干涉而扶就的皇帝,不过是傀儡之身。傀儡要之何用。太子是元景的儿子,若他心有野望,扶他一程无妨。若他不思进取,大乾不是养不起多余的皇子皇孙,只是往后道路艰难,荆棘遍布,他没有这个义务替人清扫始终。 -- 第83页 不多时,便听搁笔一声,随后是元霄道:“好了。” 元帝没有回身,却是李德煊接过了神龛。 元霄将那支笔转了一圈,只觉入手如寒铁,头重脚轻,确实难以着力,更别提写字。这支笔如此奇特,若是拿去给温仪瞧,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光这么心里想着,却是李德煊眼巴巴瞅着他,不得不出言提醒:“殿下,这笔是国物。” ……看来是讨不着了。 元霄将笔还回去,由着李德煊把盒子端走,这才对皇帝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做完了。刺客的事,也请叔公多留留心。”说着他略略勾起嘴角,“大乾宫内如此放肆,叔公若不紧着点人手,孤怕有人查到叔叔们的头上。到时候——”若说是皇子为争储位蓄意为之,可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他言下之意如此明白,元帝大为惊怒,一拍桌子:“你敢?” “敢与不敢,不过是做和不做的区别。叔公说霄儿敢什么?霄儿听不明白。”元霄挑了挑眉,虽年纪尚幼,却锋芒毕露,语含机锋,“但霄儿只希望叔公明白,没人会想在我眼皮底下伤了温仪。”这个代价,不会有人要尝试去付的。谁都不行。 “孤自出生以来,孑然一生,无嫡亲兄弟,无生身父母。这皇位于孤如嚼蜡,可得可舍。” 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情深义重。眼中神色却如凉州边关之月,苍凉孤寂,冷漠无情。 “但只要是孤想要的,就算我称您一声叔公。叔公最好也别碰。” 元帝一拍桌子:“你放肆!” 元霄却不惧,只笑了一下:“霄儿僭越了。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只扔下一个被怼了一顿心情复杂的元帝。元帝怔愣半天,一时被噎得有些回不了神,又想发火又没人可发,气了半天后皱着眉头问李德煊:“他这是发现了什么?” 李德煊涔涔冒着汗,手里还捧了个盒子,小心翼翼道:“这,应当没别的意思。”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大呼要命。就陛下和太子的亲缘关系,吵起架来,比亲父子还要不讲情面。 “没意思个屁!他就是看准了朕宠他!谁惯得他和朕在这儿横!”元帝将桌子拍地哐哐直响,“都怪温仪!谁让他跑出来挡什么剑了!” 这是气到失去理智了。李德煊心中暗道,若论惯,陛下您好像也不遑多让啊。 元霄这兔崽子是凭着一腔直觉心思把元帝凶了一顿,心里顿时大爽,出门去和温仪邀功。他一拐角,却不小心撞到一人。那人哎哟一声,抬眼见是太子,连忙低头告罪。 “臣得罪了。” 元霄定睛看了看,来人一身武生打扮,模样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这宫里想不起来的人又何止一个,当下便嗯了一声,自离去不提。 花淮安让在一侧,等元霄走了,这才直起身,进书房去找皇帝。 刚走到门口里头就飞出来一堆东西,哐当碎了一地。 “……” 他等里头安静了些,这才走进去,和李德煊行了礼:“李公公。” “花统领。” 第47章 偷亲成功 花淮安看了看这满屋狼藉,又见皇帝阴沉沉支着头,连他进来也不作声,很识趣地先没开口,悄悄走到一边问李德煊:“陛下这是怎么啦?” 李德煊叹口气:“花统领来的不是时候,陛下正在生气。您若有事要谈,不打紧的事就过一个时辰再说。”元帝发起真火来,没个把时辰好不了。 “我来时,见着小太子刚走。”花淮安想了想,莫不是太子惹怒了老子。毕竟依他的观察看来,当今太子极有可能干这种事。 李德煊哦了一声:“你们遇见了?” 花淮安点点头。 “他没追问你刺客的事?” 说到刺客,花淮安就是一阵心虚,清了清嗓子:“没有啊。我看殿下的神情,似乎不大认得我了。”不认得倒也正常,元霄总共和他打过两次照面,一次在五禄台,一次便是昨日。那两回他都着银甲护衣,不比现在常居便服散了头发。太子可能一晃眼就没注意。 “你运气倒好。”李德煊袖着手,瞧着这一地狼藉,轻声道,“他方才因着这事和陛下撒了半天的气,把陛下气得不轻。若认出花大人,难保不追问一番。” 这事还是不要再提的好。花淮安看了眼铁青着脸的元帝:“陛下便因这事恼么?” 是,也不是。 元帝恼还是恼在后头。 自元霄离开后,李德煊便要将那盒子捧回去好生放起来。神龛既然从祖庙中取出,总也得归还于祖庙之中。却是元帝叫住他。皇帝本着一颗八卦的心要打开来瞧一瞧。 李德煊有些为难,提醒说:“历来没有放入神龛的黄卷再取来看的,这便不灵了。”说到底他的思想还是沿承了大乾传统,神龛开一次关一次,开时放入卷轴,随后便要送到祖庙中令它承祖宗庇护上天恩泽,直到下一次开启。哪有人提前看的。 偏元帝也是个不讲礼数教条的。不然何必去应元霄那一声‘爹’。 “老祖宗要能知道,早跳出来了。”元帝拿眼神示意李德煊,“朕要看看这小兔崽子有没有把朕的话听到心里去,是不是懂事一些——” 便在一瞬沉寂后,外头的侍卫忽然被里头一声‘混账’给吓了一跳。 -- 第84页 元帝一把就将那写了大字的黄卷摔了出去,好悬被李德煊给接了个正着。 “陛下!不能扔啊!” 元帝怒而起身:“你看看这兔崽子写了什么!朕和他说的话,他都当耳旁风了?”还是偏偏就要挑些旁门左道的听进去! 皇帝都这般说了,李德煊还能不多看一眼吗,当下抖抖嗦嗦展开承了皇天厚土祖宗恩泽的福卷,便见上头乌墨笔墨龙飞凤舞好大一个‘仪’字。 仪,这不就是温仪的名字吗? 历来拿来做大乾气运用的纸被涂了这么一个字,也怪不得元帝气疯。皇帝咬着牙,差点将椅子扶手捏碎:“他什么意思?就着刺客的事抓着朕不放,啊,怪朕伤了温国公,还非得写个明明白白,就算在神龛中也要膈应朕是不是?” 说好的大乾江山呢? 兔崽子想了这么一夜,就想出这么个玩意儿? 李德煊心中暗道,那您想让他心怀大志,非要拐弯抹角,只说让太子写心中想要的,太子写了又生气,怪得了谁?这得怪元帝事前没有说清楚啊。温国公为太子受了伤,太子又非无情无义之人,如今眼里心中只有国公一事,情理上倒也没有说不过去。 就算皇帝生气,笔既然落了,这份福卷也是成的。再怎么荒诞,也是储君之愿,仍旧要送到祖庙之中。李德煊趁皇帝未加阻拦,将卷轴卷卷拢,却是在卷时,发现了些不同。 他轻轻咦了一声,举起卷轴对着光线细看,方惊讶道:“陛下。” 元帝抬眼看去。 李德煊举着那卷轴,面露喜色,呈上来道:“陛下,这卷轴似乎另藏玄机。” 嗯? 元帝狐疑间,接过那卷轴,将它对着光线一看,方发现仪字隐去,干乙相合,却是一个乾字。原来元霄竟然用他教的暗字构造法写了两个字。除了仪,还有乾。暗字在大乾军中多有涉及,为的是军情要报不被他人截获。元帝是军中出身,自然会这个。早前他让元霄写大字时,便顺手教了。谁知道这兔崽子别的不学好,这些伎俩用来糊弄他,倒是一溜一溜。 李德煊笑道:“可见太子心中自有打算,陛下不必着急了。” 他本以为这是桩好事,原本元帝就烦躁于元霄的不思进取,如今他大有乾坤,岂非解决了元帝最大的烦恼,却不想皇帝不知想到何处,脸色愈发阴沉,大怒之下摔了不少东西——还挺贵。就不知道,这怒火是从何而来了。 这个中缘由不便与花淮安全盘托出,李德煊就只能摇头。 殊不知元帝心中却在想,元景啊元景,你生的好儿子,无辜脸狼子心,连朕也能欺瞒而过,当真是和你一个模样。一时想到前尘往事,故人旧情,半生倥偬黄马加身抵不过一场空,就觉得心中疲累,一时之间话也不想多说两句。 就连花淮安与他汇报刺客一事,也提不起半分劲道。 只道:“尾巴收紧一些。” 不然,容易被人揪到。 尤其是某些看着是兔崽子的狼崽子,嗅到血腥气便寻踪而至。 寻踪而至的可不止是血腥气。 天生的小狼崽子敏感地很。 刺客风波尚未平息,元霄神经仍绷地很紧,草木皆兵。为挑捷径,他从花园中穿行过去。花园多山石,甚可隐藏人。元霄经过时便留了心眼,果不其然被他耳中捕捉到些细微的动静。他神色一冷,却也没大张旗鼓,而是如同捕猎的豹子,脚下无声,绷紧身体,悄无声息地就贴了过去——却听到些嗫嚅软声。 “……” “宫里进了刺客,你们可有受罚?” “陛下圣明,连花统领都未受重语,何况我们呢?” 元霄拨开枝蔓,自缝隙间看去,却是一男一女依偎在一处。男的他不认识,女的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这两人在做什么,串通一气?因着听到刺客两个字,元霄按兵不动,只静静等候在那,看他们是否还能说出些什么东西来。他所学俱是高手教授,此刻有心藏身,屏住呼吸,一时竟然也叫人察觉不出来。 银烛靠在喜欢的男子怀中片刻,闻对方未受罚,便心中安定。“那就好,哎,听说那刺客伤了温国公,想来武功高强,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只怕你受伤。”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保护陛下是我们职责,便是受伤也在所难免。”常怀之——不错,此人正是常怀之,温仪见过,元霄不认得。常怀之握着心上人的手,感慨道,“等此事了了,挑个好日子,我去和花统领说说,让他帮帮忙,把你从端妃宫里讨来。”花淮安是皇帝身前红人,为元帝立过功,有他开口,总会多些希望。 这便是要开口说亲的意思,银烛霎时面上飞红:“什么是好日子。” “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哪天都是好日子。” 常怀之这样说着,就和自家姑娘交换了一个轻轻的浅吻,也十分规矩,亲在脸侧。 他们诉了一番衷情,心神荡漾,哪里知道外面有人正大光明看了个遍,也听了个遍。等常怀之收回心神,两人一个回身,就叫元霄吓了个魂不附体。 却是太子锦衣玉服面无表情站在暗处,一双招子幽幽亮,仿佛是隐在暗中要捕猎的狼。 “太,太子殿下!” 常怀之一个手抖,哆嗦了两声。 任是谁在浓情蜜意中发现自己被人偷窥,都会吓一跳。这也就是在外面他们还算规矩,若是行某些事时,软得可不止是两条腿。 -- 第85页 别说常怀之,银烛早就离他三步远,垂着头煞白着脸,不敢多吭声。宫里不许有私情,纵使他们合乎情发乎礼,如今被人逮到,能说什么呢?处置与不处置,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何况太子又不是端妃宫中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 总之也手辣地很。 这边常怀之镇定下来,叫了一声殿下。那边元霄开了口:“你们是夫妻?” 这突兀一问,吓了常怀之一跳。他冷静过后才想起来,这位太子并非从小在宫中长大,爱憎分明,不受规矩束缚。当下心中升起一种希望,小心翼翼解释:“我们不是夫妻,只是两情相悦。一直很守礼仪。打算挑些时候便娶她的。” 银烛万万没想到常怀之胆子如此之大,顿时惊诧。 却见太子也未发怒,闻言也只是若有所思。两人便不敢多言,只等太子发话。没有马上处理,说明太子另有打算,说不得是个机会。这时当然要谨言慎行。 不是夫妻,那就是说,即将成亲。 宫里管不管这个,元霄没心思去知道。他只是在想,看来这两人的情状与温仪和他倒是挺相像。毕竟他也是要挑好日子娶温仪的人。虽然说要娶,其中很多细节他也不太了解。只知道伴侣在一起,是和兄弟朋友不同的。 他想到方才那蜻蜓点水似的亲吻。“你刚才亲了她?” 常怀之顿时想跪下了,他忐忑地辩解:“臣,臣有罪。但臣止乎礼,只亲了脸。” “哦。” 没等到责罚,却等到太子好学的脸。 “还要亲些哪里。” 常怀之:“……” ——什么啊 ! 他嗫嚅了半天,眼光瞟了下银烛,对方已经快羞愤欲死,当下小心道:“殿下。这种事,还是要顾及姑娘颜面。可否——不去提起?” 不提?这没什么。元霄也觉得银烛这姑娘已经快要撞墙了,他是个大方的人,也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同时,也是个很会打算盘的人。 “可以。”元霄挥挥手,让银烛走。“她走,你留下。若你好好与我说道,今日之事,孤便当没看见。只是看你二人反应,显然这宫中做这种事不适合,往后你们还是挑好地方再亲——她跑什么?” 没等元霄老神在在教训完,银烛得了赦令,早就起身要走,何止走,甚或跑。 常怀之苦笑道:“殿下,您再说下去,臣的亲事可以不用提了。” ——大概要死情缘。 不提就不提罢。元霄无所谓地想,姑娘家就是脸皮薄,还好温仪脸皮是厚的。那以后亲来亲去,应当也不碍事。这便提起了十七年来所有的兴趣,满脸写着‘求知若渴’四个字。 “除了亲脸,还能亲什么?” 却说回坤定宫那边,温仪并不知道元霄去了何处,也不知道对方揪住小俩口干了什么混账事。而十一就在他这里,没看见元霄动向,故也说不出所以然。为免元霄突然回来撞见,也怕有别人过来,温仪挑些紧要的事嘱咐了十一,便令其退下。 轩辕玄光与轩辕仇大约是另有要事,多时不见踪影,临时被当成休息处的后殿就显得有些空荡。因着这里寻常是没有宫女太监的。温仪一个人躺在塌上,想着接下来的打算。坤定宫是住不了几日,等他伤好一些,必然会搬出去。 其实回温府最方便,不过太子那里……应当没什么事。他将十一安排在太子身侧,又从言语中判断此次行刺搞不好是宫里哪位的手笔,温仪甚至怀疑是皇帝。这并不奇怪,当今元帝的性格,足以干得出这种自己刺自己的事。 加之那黑衣刺客虽一个劲挑着元霄打,实际上却并未下杀手,又在错手伤了温仪后果断离去。这都令温仪不得不怀疑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除了他自己顺水推舟演场苦情戏赚些人情。虽然说,这苦情戏没演成,反倒是他安慰了计划中的太子一顿。 啧,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太子太子到。 元霄的脚步声实在明显。 温仪心中一动,便装着睡着的模样侧过了身。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咚咚脚步声过来,到了殿门口,大约是瞧见温仪在休息,不由自主放轻了些。温仪倒不是特地要装睡,只是不知为何脑子一抽。但睡都睡了,总不能马上醒吧。这样想着,他便一边闭着眼,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挑个恰当的时机醒过来。 殿中寂静无比,来人又刻意放轻了呼吸,这般静谧下去,温仪就算是假睡也要成了真睡。 胡思乱想间,就忽然觉得额间一暖。 温仪瞬间僵直了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元霄;新技能GET。 老温心情三连拍:……??!!! 第48章 他纠结啊 额上触感暖且软,仿若羽毛拂过。 当然温仪再想装聋装瞎,也不能骗自己这真的是羽毛。 这他妈分明是有人亲他啊! 一瞬之间心头鼓跳如擂! 元霄何等反应,立马察觉到身下人的动静,当即咦一声:“你醒了?” 语气之从容平淡,仿佛刚才不过是温仪的错觉。 温仪一时竟然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被人非礼了。 可是亲额头——这么小的幼辈亲额头,在他的观念中,应当不算僭越吧。温仪有些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这样意外得来的一个亲吻。 -- 第86页 毕竟当事人不说—— 你总不可能主动去问。 实在太尴尬了。 而且—— 元霄这兔崽子他就是很淡定,见温仪醒来,便要张罗着替他叫太医再问诊,跟没事人一样。对他来说,什么亲不亲的,不过是一时心动之下的举动,就和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般自然,小小举动早就被他抛到了爪哇国,也就留下温仪一个人在那边纠结而已。 至于为何是亲额头—— 却是花园中他逮着常怀之好一顿磨,常怀之告诉他的。 但常怀之,没有说太多。 常怀之二十好几,又是下臣,当然不可能告诉不过十七岁的小太子更深奥一些的成年人会做的事。其实在宫中,皇子十二三岁就可接受启蒙。别说老大已经娶了亲,像六皇子之类,皇妃虽未定,也不是不食荤的人。但常怀之把不准太子有没有,皇帝没有给他安排,刚才太子的反应又不像作假,保险起见,他就胡乱说了些无伤大雅的。 谁知道太子竟然还听得津津有味。 常怀之结结巴巴道:“就,脸啊,额头啊,之类的。” 元霄道:“没了?” 常怀之昧着良心:“没了。” 元霄恍然地哦一声,又有些疑惑:“不可能。成了亲是要睡在一起的。”他没吃猪肉,也看过猪跑,光亲能亲出个蛋?孩子怎么生的。难道两人睡在被子里随便亲两口吗? 这番‘童言无忌’说的常怀之脸色通红,心里简直要哐哐撞大墙。他额上汗都要下来了,大乾列祖在天有灵可保佑他吧,如果被皇帝知道他教太子行房帷之事,他现在就能拿把刀自裁了。“殿下,那就是要成亲后才能做的事。这,等殿下成亲时,会有人说的。” 元霄追问:“你不能先说?” 常怀之要哭了:“不能。” “……好吧。” 元霄总算放过了他。 常怀之如蒙大赦:“那臣方才的事……” 元霄大度地挥挥手:“走吧,孤保证不提。” 常怀之一个高兴:“多谢殿下。” 太子摸着下巴:“不过孤以后有问题,还是要找你答疑解惑的。” “……” 其实这怪不了元霄。早前在凉州,府里人虽然塞了丫头给他,但也没教他怎么用。而元霄一心喜武,又心大,平日精力被武学磨去八·九分,哪里还有旖旎的心思在别的上。纵使身体上出现生理变化,无师自通也就好了。关键这无师自通——他还联想不到别的上。 ——温仪之大幸。 太医过来把了脉,捋着胡子咦了一声:“国公脉象沉着有力,瞧着没有昨夜那般虚乏。”说着又看温仪,“温大人可否解开衣襟?”他要看看温仪的伤如何,是否有红肿发炎。 温仪便从善如流,解给他看—— 然后就发现元霄站在一边,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的胸也看了个遍。 “……” 这没什么,男男授受可亲。温仪安慰自己,小时候还给他把过尿呢,看胸算个蛋。 看完伤后,太医与太子同时点头:“很好。” 嗯?林太医看向太子:“太子也懂医术?”瞧得出这伤口平整,不红不肿。 太子脸也不红:“我说温大人肤色很好。” 林太医:“……”白白嫩嫩,是挺好。他装着听不懂的样子,收拾自己的医箱,“大人伤口要忌水,失去的血气还要好好补养回来。每日换个药,就会好得快。” 温仪略略起身,还没能将谢字说出口,却见太子已经很自然地把人送到了殿外:“林太医辛苦了,温大人为陛下受了伤,陛下嘱咐他安心休养,可惜孤对医术一窍不通。怎么调养得当,还请太医多多费心。国公好些后就会搬到景泰宫,宫中有小厨房。调养的方子请太医直接送到孤宫中,就不必劳烦御膳房了。太医可懂?” 一通话,把温仪往后的起居饮食,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进御膳房,便多分安全保障,倒想不到太子如此有心,在安全问题上考虑地如此周全,看来是个重情重义的,起码对他好他心中有数。话说回来,国公勇救太子的事,这殿中上下早就传了个遍了。林太医了然道:“臣懂,懂。” 元霄便笑着给他塞了一些银子——皇帝那里顺来的。 君臣达成了共识,只留温仪有些生无可恋。 不,你不懂。温大人默默捂住了眼。这哪是以礼相待,这分明是居心不良啊! 但,良不良也不是他说了算。 还得太子说了算。 起码人家嘴上一丝便宜也没占。 转眼已是柳条爆枝,温国公最近有些顺坦,又有些不顺坦。 顺坦是因为向来胡天胡地的太子忽然之间仿佛长大了,懂事了。不用温仪耳提面命,就会自己找书看。不顺坦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太子对他的情感似乎有往歪了的方向去发展。纵使舐犊情深,也不至于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亲来亲去。 可是温仪他无话可说,因为元霄只似有若无亲了那么一回。才一回而已,温仪能说什么?而且他们才认识多久?他就算想确认,想教训,他也无从教训起。从前吧,那些小打小闹,言语误会,温仪当孩子气一笑而过,甚至能拿条板凳逗逗他。 现在恐怕要重新审视一下这段关系。 -- 第87页 是否只有君臣。 这不,元霄一脚横在窗边,就着初春阳光,又在看书。温仪看过去,忽然发觉元霄似乎又大了一些。其实这可能是错觉,因为对方已十七了,又不是像小时一般,抽条似地长。但可能温仪在潜意识中,仍当他是那个抱在手里的奶娃娃。 是,他对元霄格外照顾一些,并不仅仅因为对方是素未谋面的太子。其实他们谋过面,只是那时元霄还太小,不记事。躺在床上的日子颇为无聊,令温仪除了吃和睡,便不自觉想到一些陈年旧事。阳光香甜,光影中元霄的影子便模糊了过去,朦朦胧胧间,一个堪堪能站稳的奶娃戴着虎皮帽子,扒着床脚看他。 温仪睡梦之中一惊,翻身起来,那个不知从哪溜进来的孩子就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瞅着他,手里举了块咬了一口的奶糕。见温仪醒了,冲他甜丝丝地笑,把奶糕递给他。仿佛是给了这位漂亮哥哥全世界一样。 那会儿的汤圆多甜啊,梦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温国公模模糊糊地想,哪里有后来眼中的风霜和寒刀,捅起人来眼睛也不眨一下。 窗子咔哒一声响,不知是不是被停在窗边的鸟给碰到了。元霄起身去支窗子,一回身却发现本来在浅眠的温仪醒了个彻底。先前放在他床塌边的那枝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 “……”温仪的角度,看不清元霄在干什么。他咳了一声,对方没理。便又咳了一声,这回元霄看过来了。大约以为他有事,便合上书走过来,“要吃东西?” 原谅太子脑子里只有吃。 和手里的话本。 不错。 他只是情窦初开,便很有兴趣地研究男女之事,偷摸摸看话本而已。宫中能搜到的话本,都只讲些情呀爱啊的,没有别的不能入目的段子。故而就算被元霄顺到了,也无伤大雅。真正伤大雅的本子,都被收得好好的呢,哪这么容易翻到。 温仪道:“不饿。想出去走走。”说着他已经自己起了身。“你要不要一起?” 元霄替他取了件大衣过来,等温仪穿好衣服,便罩在他身上。“那便走吧。”不但没有拒绝,反而还挺开心。只要温仪不提出宫,他就算想上房顶溜达,元霄也绝无二话。 如今温仪早就从坤定宫中搬了出来,住到了景泰宫,方便还神官清净,也方便太医照顾。就是景泰宫因此热闹了很多。因为老六几个因着温仪在的缘故,打着看望的名号,时不时过来溜达。包括皇帝也是。元霄虽然有些烦他们,看在他们总不会空手而来的份上,倒也默许了。 元齐安几个宫中好东西多,元霄一并笑纳并委婉地暗示下回可以再带多一点。 看在温仪眼中——莫名觉得像个当家主母。 “……”这诡异的亲吻带来的后遗症。 其实温仪知道自己皮外伤不打紧,不过每次说到要出宫回府,元霄就像一头炸了毛的小狮子——不错,他已不能算是狼崽,威风凛凛霸气渐露,如同尚未长成的雄狮。 温仪提了两次回府不成,他干脆闭了嘴。 反正睡哪不是睡,住哪不是有人服侍。 懒到家的国公很习惯。 再说他有暗卫,不管是第几号,总归是忠心耿耿。他想要什么信息,下一秒就会送上案头。那么住在宫里和住在府里,有什么区别呢?自十一出宫与秦三对过口信后,秦三很快将严瑾的信息送了过来。 原来严瑾跑出了关,怪不得消息都没一个。 西边只有一个抒摇,稍远一些还有一个离国。离国和大乾隔了片沙海,离抒摇比离大乾近。离国新换了王,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应该不至于在外面搞什么心思。但是抒摇向来自成一体,国土风情和他国截然不同,跑来大乾闹什么? 关外送信进来难,严瑾在外,秦素歌不但要照应温府,还要把持易玄阁事务。要想得到准确的消息,估计还要有一阵。今日一起,温仪才发觉天确实暖了许多,地上青翠点点,冒了不少小花,虽不及花园中的富贵品种高雅,却野趣横生。他一边慢悠悠散着步,一边脑海口已飞到了关外,来了个惬意。 元霄看了看他:“你在想什么?” “想抒摇。” 温仪一个不及妨,就顺口说了出来。 果然元霄疑惑道:“想抒摇做什么,他们不是很快就要来了吗?” 这话倒提醒了温仪,最多一个月,三月中旬抒摇的使臣就过来了。到时候是黑是白,观察便知。早前抒摇来,送了只老虎,这回不知携什么礼来,可别又是什么豺狼虎豹。温仪暗想,有一只那么能吃的球球也就够了。 但是说到了抒摇,就要想到五禄台。想到五禄台,元霄就要想到至今仍未逮到的刺客。他重重哼了一声:“叔公效率实在不高,换了我,这两批人早已抓到手中问了个遍。” 温仪暗想,那是你叔公没认真找。他难道—— 还自己抓自己吗? 为了教训下太子,让他提前认识这朝堂风险,特地设计这么一个圈套,也真亏元帝做得出来。这么想着的温仪,完全忘了故意受这一剑的自己,本质上和皇帝也没多大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纠结中):他亲额头几个意思啊! 为了获得最佳体验,这边建议您传授正确的姿势方法呢——来自客服的良心。 -- 第88页 第49章 府中来人 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温仪虽然没伤到筋骨,这一调养也有近二十日了。太后还来看过他,带了一堆的东西。不但带了,还稳稳当当在景泰宫坐了一下午,拉着温仪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仿佛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体贴。 在太后看来,温仪是救了她孙子的大功臣,怎么能不多看两眼? “哀家听说的时候可真是吓了一跳,宫里的侍卫都干什么吃的,皇帝也不管管。” 元霄盯着自己祖母握着温仪的那只手,盯了很久,终于没忍住,把温仪的爪子从中抽了出来,义正言辞道:“听太医说一直保持姿势不容易活血。皇祖母不介意的话,孤帮温国公换个姿势靠着。”说着,顺势坐到床边,自己去抓了温仪的手。 温仪:“……” 太后有些小迟疑:“……似乎没太多变化?” 元霄很不要脸地诓她:“总不好一下变太快的,太活血了怎么办。” 温仪无语地看着他,骗自己亲祖母行这种不轨之事,兔崽子可真要脸。 幸好太后没有多想,只又和温仪东拉西扯了一顿,听闻说宫里来了诰命夫人寻她,便顺势起身回宫了。她一介女流之辈,能和温仪说什么呢?毕竟无话可说,关怀完了就很尴尬。元霄若懂事一些撒个娇,场面还活络点。可惜这并不是会撒娇的人。 她一走,温仪顿时舒了口气。他是个喜欢坑人的不错,但不代表坑女人,还是个老长辈。温仪身上那点伤早好透了,偏偏被憋在屋里不让回,元霄说不通就算了,元帝来探望时,温仪拼命和他使眼色,元帝恍然大悟,回头一道圣旨就下到了温府。 说是这个国公护驾有功,碍于身体不能回来,请诸位多多包涵。包涵不算,还很诚心地赏了一堆东西。回头笑眯眯和温仪邀功:“国公,这回你可放心住着,朕贴心吧?” “陛下可真是太贴心了。”温仪笑得咬碎了一口牙,眼中的波光都成了小箭,嗖嗖嗖往人心口·射。奈何皇帝皮糙肉厚,小箭射上去咣地一下就掉了下来,毫不见血。他凑上前轻声道,“臣和陛下既然是一条心,陛下为何非要刁难臣。太子的脾气陛下是知道的,臣要是不痛快了,想拼个鱼死网破,谁都捞不着好。” 元帝也眯眯笑着凑上前:“网破了还能织,让温卿不高兴可是百年难得一遇。朕高兴,朕乐意。朕不怕鱼死网破。大不了朕再多嘴告诉太子一声,国公身手不凡,区区剑伤根本奈何不了他。你说他会怎么想?”反正太子已经上门吵过了。 温仪:“……”他略略坐直了一点身子,感慨道,“陛下,你可真不是个人呐。” 元帝点了点桌子,笑得那叫一个满面春风:“哪里比得上国公狠啊。” 这剑捅的,他看了都觉得肉痛。 这么如沐春风,不知道的,还以为君臣和善,互相夸奖。 温仪回不了府,不代表温府的人进不来宫。 温蜓来了。 离了近个把月,他终于进了宫。 温蜓是代表温府来的,带了好些吃的,有太子喜欢的梅花香饼,也有温仪喜欢的雾山芽尖儿,还有一包金叶子。金叶子不用来吃,用来开道。 “大人辛苦了。” 温蜓进了宫门,先不着痕迹地给守门侍卫一人一片金叶子,这才笑眯眯地随领路太监走。他身量小,眉清目秀,看着像个乖巧的少年郎,出手又大方,谁会多心到他身上。 “温大人在宫里一切都好,太医照料得紧。你们就放心吧。” “哎,承蒙您照顾了。” 说着温蜓往前快走两步,不着痕迹地给领路太监手中塞了把金叶,笑道:“难得进宫见我家老爷,家中还有些事要和他商量,出来可能晚些。还请大人见谅。” 那太监领过的人多了,收过的东西也多,但这么客气一把金子塞过来的可没几个。当下就了然,兀自一笑:“宫中有禁时,小哥记着时间便可。宇惜读佳。” 说着已经引温蜓到了景泰宫门前。 “得圣上旨意,温大人一直在太子宫中休养,你可快进去吧。” “多谢大人了。” 温蜓恭敬地看着引路太监走了,这才收起笑意,进了景泰宫。这宫里到处是皇帝的人,就算他不去见皇帝,很快也会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元帝。既然如此,到不如光明正大。温府的人向来是不知道如何遮掩的。他理理衣服,走了进去。 温仪正在画画,他还在画那只鹰。元霄坐在一旁看着,这么多日,他二人同吃同住在一处,认识满打满算不过月余,却已亲近如老友。虽然在元霄眼中叫老夫老妻。较之先前不同的,便是温仪没法儿再装傻充愣,元霄对他的眼神愈加热切,温仪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 “这鹰我见过。” 元霄撑着下巴说。 温仪停下笔:“哦?何处。” “天上啊。” 太子瞅着他:“你家鸟不在天上啊。” “……”温仪平静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犯谋逆之罪。 “逗你的。”元霄哈哈一笑,确实鸟都在天上飞。只是这雄鹰喜山野,又是红眼鹰,品种有些特别,通常是人们养来作讯息的用途。草原的雄鹰比较多,但除开草原,元霄在凉州也见过。那时他随着贺明楼的军队巡视边关,便在天上见到这只鹰。 -- 第89页 天空广阔无垠,蔚蓝通透,像极了这片土地上的人。 元霄坐在贺明楼的马背上,被人护在身前,抬眼瞧着那鹰道:“贺叔,我们打它下来养着。”这鹰瞧着就是个野货,一定很珍贵。 “山野之鹰不耐驯养。”贺明楼道,“何况它不是寻常的鹰,估计是哪个贵族的。” 但是元霄说的不错,既然是贵族养的传信鹰,确实可以射下来。 贺明楼说着,就挽弓举箭,一箭过去,那鹰机警,竟然躲掉了。 “人们称之为扁毛畜生,可知这山灵动物若生了智,心计未必多浅。”贺明楼何等箭法,百步穿杨,三箭过去,那鹰得意洋洋在他们头顶盘桓,硬是没有掉半根毛。 温仪敲点着桌子若有所思:“你们是不是进了抒摇的地盘。” 那时还太小,元霄想不大起来。“为何如此说。” 温仪道:“抒摇善养灵物,此鹰如此狡猾又不退分毫,只能说明你们跨了边境,进了他人地盘。鹰护主,自然盘桓上空发出鸣叫,想要驱赶外敌。”温仪这样说着,见元霄如有所悟,想到如今严瑾在关外,思及元霄所言,便想说不得他就在抒摇,得让素歌联系他,尽早回来。抒摇不比大乾,多的是些鼓弄方术之人,独自一人前去,怕是要吃亏。 元霄还沉浸在回忆之中,若有所思道:“它竟如此狡猾。” 温仪拍拍他的肩:“你也不遑多让。” “……”太子突然反应过来,“你骂我畜生?” “我可没有。” 然而元霄义正言辞道:“你怎么能连自己都骂。” “我没——”温仪顿了顿,“啊?” 便是这时,元霄忽然有些害羞地说:“我们是一家人,你骂我,岂非是在骂你自己。” 温仪浑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什么一家人。殿下,我——” “殿下,温府的温蜓小少爷来了。” 可话还没能说上半句,春兰就领着人过来了,刚好打断了温仪不能再装傻充愣想要和元霄说清楚的话。元霄兴高采烈站起来:“快请进。” 温蜓刚一进来,就被温仪怨念的视线怼地莫名吓了一跳,暗想,怎么回事,老爷为何是这个表情,这是怪在他今日才来吗? 可他也没办法。府内的事总要一样样安排好。 再说了宫里太医那么多,老爷又那么强悍,戳个口而已,肯定死不了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死是死不了但是—— 老温:生命诚可贵,晚节价更高。 汤圆:若为汤圆故,二者皆可抛( ^_^ )。 ……老温微笑着撸起袖子。 第50章 祠堂祭拜 元霄该懂道理的时候还是很懂道理的。他见温蜓过来,知道温仪与他肯定有事商量。就算是夫妻,也要有个人的隐私和空间,何况他们八字还没一撇呢。于是体贴地站起来:“孤出去走走,你们慢慢聊。”嘱咐春兰在外头候着服侍好,自己出门去了。 温蜓看着太子出门不忘带上门,只留屋内温暖如春,不禁有些傻眼。他有大半个月没看见太子了,怎么仿佛变了个人,一下子沉熟稳重起来。但反过来想想,似乎从见太子第一面起,对方也没有如何跳脱过。大约变化只是从不动声色地阴你,变成了光明正大地阴你。 温蜓有些迟疑:“老爷,你是不是过得挺辛苦的。” 温仪道:“何出此言。” 温蜓托着下巴:“把太子调·教成这样,难道不辛苦吗?” ……为什么要用调·教两个字,温仪有些无言以对。 他扔下手中的笔:“你来就是为了和我闲聊家常?” 这自然不是。温蜓放下篮子,从中取出两叠饼,一罐茶。将其中一块饼撕开,就取出里头一张纸。温仪接过,上面是秦三的字迹。他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将纸一拍:“我让他通知严瑾回来,他怎么自己也跑了出去。” 温蜓道:“关外此行是阁主一人为之,连阁内兄弟也知之甚少。三哥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出马。他让我叫您放心,这江湖上能奈何他的人不多。何况是弦歌联手。” 温仪叹道:“我不是不放心。” 只是总归有些担心。 他心中肯定这次的线索在贵族皇亲之中,本打算就此收手,谁知严瑾已经去了关外。这一来一回可不是三五日能达成的。“算了,也好。多个人多条保障。”论起逃生技能,恐怕一千个人也逮不住一次秦三。 “三哥说他与阁主碰了面就回来,不会多生事非。”说着,温蜓左右瞧了瞧,小声附耳上前,“听说此次抒摇前来大乾,不仅仅是拜访,另有打算。老爷深居平都,虽有眼线传讯,毕竟不如三哥亲自出手来得稳妥。” 温仪心中一动:“哦?抒摇有什么事。” “他们的国师年前卜了一卦后突然病重,卧床不起。” 温仪皱着眉头道:“这关大乾什么事,病重就等他病好,好不了就换一个。” “本来是不关大乾的事。可巧就巧在,抒摇国主年老体衰,他们都等着国师好起来,换新王上位。”但若是国师不好,这个新王到底是哪个王,也说不准。没有国师扶持的新王,是得不到抒摇百姓的认可的,即便称王也无用。所以抒摇的一干皇子投鼠忌器。而国师年前卜的那一卦,卦相直指大乾。说大乾与抒摇同气连枝。“所以他们打了轩辕氏的主意。” -- 第90页 温仪心中一动,若是如此,说不得之前五禄台对轩辕玄光下手的或许便是那位新王的政敌了。那便一切都能想通。抒摇若来访,必然提到这事。政敌不想让新王与大乾谈成功,自然想先下手为强。可惜他们打错了主意,大乾境内岂是这么好来去的。 “三哥知道这个消息,便也说提前去看看。老爷常在平都,外头虽有耳目,却不及三哥和阁主亲自把舵来得稳妥。免得到时候来个措手不及。” 温仪一把饮尽杯中茶,搁下杯子:“他人都走了,先斩后奏,我还能说什么?” 听到此话,温蜓吊了半天的心才松下来,笑道:“自然是怕老爷责怪。” 温仪重重哼了一声。 真怕责怪,便连先斩后奏也不会去做。 “苏炳容呢?他们可还安分。” “回老爷,苏先生似乎对太子殿下打坏府内的东西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尤其在知道老爷替太子挡了剑后,愈加愁苦。我看他恨不得埋身在书海,要将府内兄弟都教成谢大人。” 谢清玉? 这是想把他温府众人变成博览群书的全才,好替太子还债?温仪哑然失笑,嗯了一声:“倒是比他主子有良心。你们好好学,到时谋个一官半职,也能混口饭吃。” 说到这里,温蜓看了眼温仪,对方的衣服下面还打着绷带,他道:“宫中那两个刺客,三哥问要不要顺便追查一下。” “不用了。”温仪随意道,“他既然出去了,让他和严瑾管好自己即可。宫里的事有我,温府的事有你,不必再多操心。你替我传讯给他,若是断胳膊少腿,也就不用回来了。” “是。” 却说这头,元霄百无聊赖在外头乱晃,今日见到了温蜓,方想起来,与苏炳容他们许久未见。这么多年从未分开,一来大乾,却如牛郎织女面也见不着。他若总去温府,难免给温仪惹来非议。元霄在心中寻思,是否能寻个由头把苏炳容和白大弄进宫? 这个念头刚一出,他便掐灭了。 不妥。 苏先生和白大多么自由的人,何必要因此他陷入这深宫大院,实在没什么自由可言。若温仪有这度量,倒请他长留几人在府上,吃穿用度一些消耗,寻些事端请皇帝一并付了去。 正这般想,却见对面车辇过来,上头坐着的不正是元齐康——他那个病怏怏的三叔。 ——真倒霉。 元齐康也见到了元霄,他令人停下车辇,正要叫元霄。却见对方面无表情转身对着墙。 “……霄儿在做什么。” 元霄避无可避,这才转过身,假装才看到元齐康的样子:“三叔,是你啊。” 元齐康:“……”你演得也像一点好么。 他是个能忍的人,当下便不计较元霄的失礼,请元霄与他同坐,一同去祠堂转转。 元霄果断拒绝了。 元齐康不急不恼,微笑道:“宫中的祠堂不止供奉老祖宗,每月定时定点,神官都会加以扫持。听说在那里许愿特别灵。我这身体向来多病,去拜多了,倒好许多。” 他说到身体二字,元霄心中不禁一动。 “保人平安?” 元齐康道:“多少也会受些祖宗庇佑吧。但若心不诚——” 话音未落,就见元霄已经挤了上来,一脸真挚道:“三叔一个人去,霄儿也不放心。还是让霄儿陪同,万一三叔有个头疼脑热,可以给你叫太医呀。” “……” 元齐康微微一笑,小兔崽子,祠堂都没到,先开始咒他了。 大乾的祠堂和所有的祠堂一样,都放了牌位,从高祖起,一排一排的下来。所有能搭上边的皇亲国戚都有名号。元齐康说来祠堂是假,进了祠堂却是真。早早下了车辇,为显诚心,是一步步走过来的。“祖庙是一个归宿,这里也是。”元齐康屏退众人,独留元霄一个,“你我往后也终将归于这里。” 元氏祠堂里有专人打理,每日清扫点灯。这里的宫女比较老,见了太子和三皇子,略点了点头,便出去了,不再打扰他们。元霄与她擦身而过时,便将她看了看。只觉得她的态度和外头那些宫人十分不同。 元齐康大约是注意到了,边取了两根清香分与元霄边说:“麻姑在这里几十年,从不往外走,她没有功利之心,见谁大约都与这些牌子无异。” 其实也是,不论人活着如何,最终也是殊途同归。 两人分别拜了拜,元齐康便指给元霄看:“这两位,你早该来见见。” 元霄定睛一看,是景帝与颜后。 这便是他的父母,虽印象中,从没见过面。 时隔十七年,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倒是没想到的。 元齐康瞄了一眼元霄,状似无意说:“人总要认祖归宗,你早该来见的。只是父皇日理万机,或许忘记了这回事。”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元齐康与他那些兄弟有一点不同,他虽然不言不语,却在暗中看出问题所在。六皇子元齐安总以为,元霄有今日全仗着温仪扶持,只有老三元齐康知道,没有元帝的默认,十个温仪,也扶不起一个太子。 当年元帝和景帝的情份,他身为儿子,知道些许。父子尚且有亲疏,何况是别人的儿子呢?万般事起皆由情,万般是非也皆由情。元齐康抛下这意味不明的话,便是在提醒元霄,当今元帝——那是你叔公,抢了你原本皇位的人,连你亲生父母都没让祭拜。 -- 第91页 “……”元霄沉默一瞬,而后道,“触景生情,叔公是果决的人,往前选了路,就不会留恋过去往后看。我觉得这没什么。” “三叔有句话没听过么?”元霄朝景帝和颜后的牌位拜了三拜,方起身说,“不如怜取眼前人。说的就是这个理。” …… 不,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 暗箭未能伤人,元齐康也不急。冰冻三尺都非一日之寒呢。他没再多言,只是将诸位祖宗拜了拜。元齐康退出去后,元霄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又跪了下来。 祭拜需诚心,诚心愿则灵。 这话是元齐康说的。 元霄便诚心诚意跪在老祖宗面前,顺便偷偷摸摸说:“祖宗们,霄儿一直没来,是因为远在凉州。不过今日机缘巧合,来都来了,就有件事要和你们说一声。” “有一个人,他喜欢我,还拿命护我。晚辈本来不惜命,现在希望能和他一起活久一点。如果两个人都活久一些比较吃力,那晚辈吃点亏,分点命给他。”男人嘛,总要疼媳妇的。他就算比对方小,那也是个男人。还有—— “父母祖宗都在的话,我就顺便说了。” 太子悄摸摸道。 “我要娶他当夫人的。你们不说话,我就当你们同意了。” 一阵沉寂后—— 元霄高高兴兴磕了个头:“多谢各位长辈成全。” 好了。 这下他和温仪之间,连父母之命都有,便只差媒妁之言。 作者有话要说: 元霄:我数一二三不说话就是同意哦! 祖宗们:…… 【会说话就吓人了好吗】 第51章 揽了谁心 温仪和温蜓难得碰面,将府内桩桩事情仔细交待下来,就到了黄昏。晚间宫门有禁制,到时候再出去就不方便,温仪道:“太子的人仔细看顾着,别出了岔子。告诉他们,如今太子诸事皆顺,能不动用的人,暂不动用。省的好处没讨着,反而添了是非。” 温蜓是知道老爷心思缜密的,把嘱托一一记下。 温仪又想了想,看还有什么没交待好的。如今抒摇有素歌和严瑾看着,宫中有自己,太子最近又挺乖,暂时没别的要紧事,就嘱咐温蜓早些回去。温蜓起身,温仪亦起身去门口送他。只是这槛一跨,温蜓突然就—— “老爷。” “何事。” 温蜓咂巴着嘴道:“您这一送我,我怎么就觉得仿佛这里才是您家呢?”跟个太子妃似的,嫁到宫里来了。当然这后半句话温蜓没敢说,他还要命。 但这话提醒了温仪,他想到了元霄看他的眼神,和这段再不理可能会乱的关系。 “你说的不错。”温国公道。 正欲出门的温蜓:“?”什么不错,难道老爷真的嫁到宫里了? 却是温仪说:“把府里整理一下,我明日便回来。” 温蜓沉默一瞬,试探道:“吵架了回娘家啊?” 温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温蜓,面上的风雪蠢蠢欲动,嘴欠的少年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涌起了一股求生欲,讪讪笑道:“开玩笑的,老爷,我,我这就走了。” 说着便往后退去,溜得贼快,差点没绊了一跤。 这边刚出门,就遇上了春兰。 春兰拎着膳食,差点没被撞倒。见温蜓慌慌张张与她赔了礼便走,狐疑不已。当下进到宫中,便见温国公站在门口。这多日来,她们早已相处融洽,倒不觉得这是个客人,只当是宫中另一个主子一般熟络,将膳食搁在桌上便说:“他怎么了?” “没什么。”温仪淡淡道,“只是有的人皮痒了。”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春兰便没说话。 主子之间的事,若说了她便听,若不说,她就不问。 “太子还没回来?” 春兰一边摆着饭食一边道:“他托人传了口信,说是随三皇子一道去了祠堂。” 三皇子,元齐康? 温仪眉头蹙了起来。 几个皇子中,他对元齐康最绕道而行,对方虽看着是最柔弱无害的一个,城府却不是其他几位能比的。纵使元齐安玩弄心计一把好手,对上元齐康,却像是钝剑入了深渊,连声都不会响一个。温仪没怎么和元齐康打过交道,对方不似元齐安,并没有经常要找他,寻常碰了面也是不咸不淡打个招呼。 如今元霄随这位三皇子走了半天—— 温仪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我去找找他。” 往常也有太子贪玩回来晚的时候,倒不见温国公如此上心。春兰难得有些诧异,缓了手中动作道:“奴婢着人去寻吧,大人还是多歇歇。” 歇?歇个蛋。多日滋补,温仪现在壮得能抗起一头牛。 “没事,正好我出去走走。” 春兰紧跟了两步:“可是这膳食……” “放着,回来吃。” 春兰:“……”回来吃可就凉了。她回头看这一桌菜,叹了口气。自国公在此养伤,太子便命人按时按点准备饭食,不论他在与不在,总之不能饿着温国公。这桌菜倒是布置好了,两个主人却都不在,那摆着给谁看啊。 温仪脚下轻快,往祠堂方向去。到了那里,却只见麻姑一个人。他平时基本不来此处,眼下也不进去,只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见里头烛火通明却不见元霄,就问:“太子呢?” -- 第92页 麻姑道:“殿下已离去多时。” “两个人?” 麻姑摇摇头:“三皇子先走,殿下过了一个时辰才出来。”顺便将这屋子打扫了一遍,一块块牌子擦拭过去,令麻姑十分惊讶。她自少女时期起守在此处几十年,历经三朝,元霄是唯一一个会打扫祠堂的皇子。 温仪沉吟片刻:“多谢。” 说着便要离去,却听麻姑说:“殿下离开时,遇到了一位姑娘。听着是往揽心湖去了。” 麻姑从不主动与人说话,这番主动,倒叫温仪小小讶异了一下,当下行了一礼。 揽心湖同九曲回风廊连在一处,沿走廊到尽头就是一片湖。廊外还有独桥,桥直入湖心。这个设计其实与温仪府内的那片湖有些相似,元霄走到此处,心中便生出了想回温府看看的念头。说来奇怪,明明这里才是他家,他却总觉得,自己差不多时间,便可以回温府了。 “就是这里。” 红袖看着元霄道:“绿梅姐姐说让我等在这,她稍后就来。” 美景佳人,夕阳余韵尚存,映在姑娘红扑扑的脸上,特别好看。然而元霄:星愿“哦。那我走了。”无动于衷。但是这里和温府很像,他想,温仪如果想念家里,可以过看看。 见太子要走,红袖也没有多说。她本来确实也是迷了路,不知怎么地就遇到了元霄,这才请人带路来。这位太子哥哥虽然只比她大三四岁,瞧着却很好,上回还救了她。就是人有点冷漠,不苟言笑。 正是这么想着的时候,却见太子本来冷漠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笑意。 就像一波平静的湖水乍起波澜,璀璨地很。 红袖心中一动,便见元霄喊道:“温仪。”仿佛这夕阳的余晖是落进了他眼底。 亮晶晶的。 也落进了少女懵懂的心里。 温仪来到揽心湖没多久,湖边没有其他人,站着的元霄和红袖就格外醒目。少年佳人,美景相伴,倒是赏心悦目。温仪正想走,却见元霄已经看了过来,然后就是超大一声‘温仪’,直把他叫的不得不停下步伐。 却见喊他的人已经扑着跑了过来,略略仰着头,也没管发间珠穗甩得打了结,只笑道:“你怎么过来了,你去过祠堂了?特地来寻我的?”眼中笑吟吟的,笑的温仪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就伸手替他将珠穗理顺,方慢条斯理说,“我来找人吃晚饭。” “哦。那正好回去吃,我跪了一下午,快要饿死了。” 温仪看了眼红袖:“她这是?” 元霄满不在乎道:“她等人。也不知道她宫里的人怎么想的,上回落在湖里,这回还敢约在湖边,这是要练浮水呢,还是消除心理阴影呢。” 他这样说了,温仪便没有再说什么,之前本要好的措词倒没有再提。大约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瞧见元霄不管不顾只朝他一人扑过来时,他心中有多愉悦。 两人沿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方才还走得很快只想带路的元霄此刻倒是磨蹭起来,把这九曲回廊,真个走出了曲折的味道。他拉着温仪,指给他看这湖中夕阳:“你说这湖名为揽心,是不是因着这景。”抱日月于怀中。 温仪笑道:“看来你最近书没白读,总算懂些风花雪月。” 元霄得意道:“风花雪月我知道。”关键看和谁在一起,风什么花,雪什么月。他眼珠子咕噜一转,“你猜我下午在祠堂干了什么?” 温仪道:“你能干什么,你不把那里毁了,麻姑已经很感谢你。” “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 “……”元霄不服气,但他想了想自己的丰功伟绩,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是。是归是,强辩归强辩,“今日我还是做了好事的。”毕竟有求于祖宗。 温仪笑着看他:“哦,那你是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 嗯—— 他要冒着被元帝打断腿的危险去喜欢一个人,也算是有愧。但他甘之如饴啊。 元霄只抿着嘴不说话,面上神色映在暖色的夕阳下,却有些朦胧不清。方才还调笑的极自然的温仪顿时心口一跳,思及要与元霄说的话,因着对方挨过来,便又仔细瞧了瞧他。 毫无疑问太子殿下生得是极好的。 当年老皇帝的小儿子元景才貌俱佳,除了性子绵和柔软了一些,就才情来说是大乾一绝。可惜就这点绵软的性格便不足以令他当一位天下霸主。大洲无战事,但不代表太平,四国实力均当,边关永远在虎视眈眈,要非贺明楼和当年的盛王压着西北和东南两境,元景的日子过得没有那么舒坦。 元景才情好,生得也好,他与颜后青梅竹马,是自腹间就定下的亲事。当年老皇帝还与他人调笑,说元氏千金一诺,就算颜家生的是大胖小子,亦是景儿兄弟。元景那时不过三五岁,闻言咬着手指去和老皇帝说:“父皇,儿子有阿渊,不要别的兄弟。” “糊涂,那是你叔叔。” 好在元景不用发愁,颜家的女儿,冠绝平都。若非早和太子定了亲,上门提亲的人能将门坎都踏破。光漂亮不算,才华也极为出众,又知书达理,是极了一国之母。 而元霄,他这个人,生得极为聪明,全挑他父母的优点,像了个十足十,除了这狗脾气。故而不论这眉目也好,这口鼻也罢,都可以算得上是俊秀漂亮,加之又性野,跳脱起来,就像是山野青翠间扑面而来的灵风,呼地一下便过去了。 -- 第93页 挑剔如温仪,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得耐看。 大约是温仪注视的时间有些久,久到元霄这狗崽子没有心肝肺的胸腔倒也泛起热气,晓得一种名为不好意思的情绪。他突然想起来,常怀之说过,脸也是可以亲的。 ——那温仪一直看他,是不是就是要亲的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男孩子把脸凑过来,就是要你亲亲的意思啊! 【老母亲发出震声,温仪你醒醒,你都觉得他好看了! 第52章 他说温仪 常怀之说两情相悦的人,成亲前要发乎情止乎礼。元霄便说,亲额头算是止乎礼了?那怎样算是不止乎礼。常怀之被问得汗都出来了,便含糊道:“总之殿下不能不经姑娘允许,就随便唐突佳人。那便是不止乎于礼了。” 他说完自己心中呸了一声。 止乎礼讨个屁的老婆。 但能教太子么? 显然是不能。 接受过成年人教育没多久的太子还没有学太会,便遇上了喜欢的人想‘亲’自己的情况。其实他也想亲温仪,但就怕一时冲动,会不会显得不够庄重,唐突了他。故而最多也就趁温仪睡着,在他光洁的脑门上碰一碰。 如今—— 元霄偷偷瞄了眼温仪,发现对方看着他若有所思,半天也没移开视线,心思便活络起来。温仪那么喜欢他,都表示的这么明显了,他还这么不解风情,是不是不够大方?男人,尤其是有担当的男人,是时候要不动声色地满足对方需求的。 想到这里。 ——元霄把脸往温仪那凑了凑。 凑了凑。 拼命凑。 温仪刚回过神,便发现他无意间注视着的人像只伸长了脖子的鸳鸯——不错,揽心湖里游着的那对,正拼命伸长了脖颈靠过来。 “……”温仪略往后退了退,“你颈椎不舒服吗?” 被会错意的元霄:“……”沉默了很久,“没有。” 两人沿着路往景泰宫方向去,就见一个穿了身绿色宫装的女子急急地跑来,见是他二人,急切当中还记得停下来退至一边。元霄经过时,看了看她,脑中搜到一些印象:“你是那日鹞子飞了的那个?” 绿梅没想到太子还记得自己,当下小心谨慎道:“是奴婢。” 元霄颇有兴趣道:“怎么,鹞子又飞了?” “别胡说。”温仪略斥责了一声,温声说,“若是想找那位小姑娘,她已经在揽心湖候着了。可慢慢去,不着急。” 绿梅听了心中大松一口气,她还怕红袖迷路。也怪她,本来说好一起走,谁能知道半路被叫去内务府拿东西了呢。红袖没事便好,上回落了水,太后一顿责骂。累了贤妃一干人等。可太后也怪,若觉得她们照顾不周,将人接回宫中自己随身带便是,又为什么骂完还是扔在贤妃宫里。弄得她们倒是很紧张,就怕又出什么事。 这边听温仪说了,便要告退,却是元霄喊道:“你们一个两个,去做什么?” “回殿下。我们约好了去放灯。” 放灯? 元霄有些不明所以,温仪倒是知道这件事。他对绿梅说:“你去吧,注意安全。” 待人走了,方与人边走边解释:“宫中对于灯火虽然有禁令,但陛下算宽容,允许宫人在湖边放一两盏灯,以寄心愿。”本来放灯是在元宵节,但那会儿通常是外面比较热闹,宫里相对冷清。元帝不是在宫里长大的,他也野,便放宽松一些。但凡元宵前后,若有人想与民同乐,可去揽心湖点一两盏河灯。一来么算是自个儿过节,二来在水边也安全,省得闹出什么事端。三月前放灯的人比较多,盛夏也有,看心情。 今年元宵正逢刺客一事,估计宫里没人敢在这当口触皇帝霉头,谁知道他会不会因此大作文章,揪住人罚一顿。红袖才来宫中,年纪又小,耐不住寂寞,绿梅才想了这个由头,带这位太后的表孙女散心。 听温仪这番解释,元霄才有所悟,倒没有多说什么,温仪还有些诧异。 不过这表象终归是表象,待回到景泰宫,等用完饭,元霄就蹿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等温仪看完大半本书,消失许久的太子这才又重新钻了出来。 袖口鞋上均沾了泥。 站在西殿门口冲温仪招手。 “温仪。” “……”温仪放下手中风物志,起身道,“怎么?” 元霄却不说话,只冲他招手让他过去。 无奈之下,温仪只得过去,却被对方一拉,神神秘秘说:“给你看好东西。” 温仪的脑子还陷在风物志中没有出来,正充萦着那句‘天下怪者皆有定数,定数乃天理,天理是循环,循环者为自然’,就被一双冰冷的手给拉住。 元霄道:“你能把眼睛闭上吗?” 温仪答得很快:“不能。” 却见元霄得意地掏出了一条黑布巾:“我就知道你这么说。真调皮。” “……”那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结果温仪拗不过太子,只能以‘大人不计小孩过’,由着他把眼睛遮了,神神秘秘带他绕圈。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想,这崽子又搞什么名堂,景泰宫的地他这几日早就走熟了,哪里有这么多弯要绕?却没想到实际情况是太子带着他东一圈西一圈原路来回。 -- 第94页 原来元霄亦在暗想,当年白二哥说如果要给人惊喜,一定要把对方绕得头晕眼花,这样重见光明时才会有极大的惊喜。太子若是知道白二这么干了被他哥追着打了半天后,大约也不会什么都想试了。 眼下就是他牵着温仪的手在庭中乱转——转了半天,终于到了正地儿。 温仪一边在心中默背那句‘天理寻常’一边胡乱地跟着元霄的步伐,只觉走过几级台阶,绕过屋角。他伸手在墙上一摸,暗道,果然是后院。还没想好,就已经停下。 但闻元霄道:“我要解开眼罩了。” 便是眼前一轻。 温仪睁开眼—— 屁都没一个。 “……”他无言地看向元霄。 元霄眨了半天眼,手一松就冲到了地里,撅着屁股捣鼓了半天。 他老子的这机关怎么失败了,常怀之怎么一回事!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温仪呵在当下:“你别过来,就站那儿,退后一点,不许动。” 温仪眼尖,大约瞧见地里有些东西,按他活这么久见这么多的经验,估摸着这小子不知哪里学来的风流浪术,弄些幺蛾子出来呢。不过寻常就是烟花而已—— 刚想到这里,就听元霄一句:“好啦!” 瞬间星星点点。 渐渐照亮了零星杂草,虬劲枝干,朱红宫墙,无尽夜空。 似萤火璀璨,一路遥遥升起,离开这方井牢笼。 温仪:“……” 是碗灯。 不知道元霄是如何布置的,似乎也没叫其他人帮忙。一小盏一小盏,虽也不多,不过十来个。但逐一亮起来时,橘色的火光,远比想象中的,亦或是温仪曾经见过的更加好看。元霄便站在这星火光点中看他,眼神亮晶晶的,还有些得意。 “是不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元宵那日你没能亲手放一盏灯,今天我便还你一千一万盏。好看吧?” “……” 温仪一时有些讷讷不能言语。 他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烟火,也不是没瞧过更美的灯。如他从物欲横流中来,又仿佛历经三世人生,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一颗心早就在时光中慢磨细炖逐渐麻木,就好比是,他当年刚到大乾时,无端落入山舍,却被当家主人给出卖给山贼一样。 那时的灯火也多,蔓延了一山。 “这,这个人我们交出来,你们别杀我们啊。” 尚不太懂大乾话的温仪木愣愣看了半天,才从动作中理解,他这是被卖了。 温仪说给神官听的那些话,多数是真,没有掺假,可惜你和人说真话时,别人也不一定信。那一刀捅得他痛极了,鲜红的血流出来,混在泥水中。他就在迷蒙中听着为数不多的能懂的词语,大意是说,这个人是妖怪,他受了伤很快就能好,不如卖去抒摇,能值五十两。 五十两。 温仪想,他竟然就值五十两,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那人说的对,托他的福,让温仪知道自己在这里,确实非常人。他最后看到的便是山贼和农户如同看到鬼一般惊诧恐惧的眼神。发生了什么,温仪不知道,他只知道自活下来后,他就成了富商家中的少爷。 后来温仪多方打听那山坳,寻到些线索后,就带人过去了。那里早就杳无人烟。听说几十年前有山贼入户洗劫,将这里一把火烧了,至于里面的人逃了多少,时间太久,没人晓得其中细节。说这话的人眯眼看他:“你认识?” 温仪笑了笑:“不认识。” 这时候的他,官话说的已经像模像样。 及至如今身在深宫,做了个或人憎或人羡的护国公,温仪在大乾这些年,帮过人也有,被人出卖也有。恨他的有,谢他的也有。 无尽岁月中,细想起来,到底有没有过谁听风就是雨,毫不求回报地要他开心呢? 无从想起。 但恐怕,元霄自己都不觉得他是在讨好温仪。 因为情窦初开之际,喜欢一人之时,你是想不到要如何故意讨好对方的。不过是随心之所动,只知道想把好的,漂亮的,你喜欢的,恨不得全世界捧到他面前。 就想叫那人看看。 情不知所起之初,才最美且无忧。 温仪一颗老心,难能有些激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好看。” 灯好看。 就连里头脏兮兮的人,也好看。 元霄眼睛一亮,便忽地一个翻身,捞过一盏灯落到温仪面前递给他,说:“凉州有个风俗,将心愿写在灯上便能实现。可是我想要的太多,写不下便不写了,只说给你听。” “我希望你一生太平,活长长久久。” 他所说非虚,灯火跳动在他眼中,映出温仪的脸,毫不掺假,皆是真实。 一晃人生数十载,漫长岁月无尽头。所有人都猜测他从何处来,是否有利用价值,最需要他用处的那个人,却只要他一生太平。他这一生,是什么的一生,难道不是同先前两次一样,不过是梦中一生?眼睛一闭,也只是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虚幻与真实的边界处,忽然像是一颗巨石砸进心里,噗通溅出浪花。温仪心中大动,情不自禁开口:“我——” 却见元霄双臂一展。 “想抱就抱。”太子很有气概地说。 -- 第95页 顺便凑过去脸。 不但给抱,还给亲。 他可真是贴心。 第53章 落跑国公 “……” 亲是不可能亲的。 若是元霄不要那么心急吃豆腐,说不得温仪一时情动,会做出一些自己都无法料到的行为。男人嘛,年纪再大,一时心潮澎湃,也会如情窦初开一般压不住兴致和情绪。温仪是个正常男人,会激动也是正常的。何况他还没有情窦初开过,连感情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可惜元霄那一主动,瞬间如同一盆冷水,将温国公火热的心又浇了个透心凉。 比这夜风还要凉。 他马上恢复了理智,谨慎确认:“比如哪里?” “……脸?”要么亲,要么不亲,倒没有人这样问的,元霄一时有些迟疑。若说温仪在情之一事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则是一张白纸,只晓得喜欢就去做,不会就去学,关键时刻这么一打岔,倒是有些踌躇起来,迟疑道,“还是额头?” 总之没有说嘴。 虽然他直觉有些想。 温仪松了口气。 还好。 那灯如刹那烟花,过便过了,还只剩下两盏晃晃悠悠挂在树上,一如温仪晃晃悠悠还没着落的心。他定下神,便有如长辈关怀一般,上前轻轻拢过元霄,虚空里在背上拍了拍,说道:“多谢太子。” 四个字恭敬有礼,比往常还疏远。 抱倒是抱了,就是有些怪。元霄的兴致顿时灭了一大半。他的笑还挂在脸上,眼中却有了几分疑惑。就连展开的双臂,都有些举不住。可是温仪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只说了一句‘殿下厚待,臣感恩于心,他日必有所还’就行了一礼,先行退下了。 是退下。 还不是离开。 “……” 那挂在树上的灯到底还是敌不过风,晃着晃着就灭了。没了这灯火加持的院落,也不过是个贫瘠的土地而已,连嫩草都没长几棵呢。就像是先前为了显得路很久很长而故意领温仪绕的那几圈路——都是虚假的表象。 晚风吹过,元霄一个人举着手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春兰支着头守在那里,心中暗想,太子殿下这么用心讨国公喜欢,说不得两人要携手同游一阵哩。国公虽年长殿下一轮还多,可两人站在一处,倒是说兄弟也不为过。若有国公相助,景帝陛下也能安了心。到底是咱们太子待人真诚,能笼络人心。 就在这胡思乱想着,却见温仪先回了过来。她还没开口,对方已经一声不吭钻进了西殿,早早除了外衣躺上床,竟是半个字也没说。脸色沉沉,不大像是愉快的模样。 “……” 这是怎么了? 春兰还没能想出所以然,不消片刻,太子也回来了。身上还沾了几片树叶,手上也有泥土。亦是一声不吭,沉着张脸。他走到西殿门口,静静站了一阵,到底没有说话,抿抿嘴,转身走了。仿佛他刚才叫了人出去,并不是给人惊喜,而是吵了一架。 温仪本在想,如果元霄说些不恰当的话,他要如何回答,在腹中打了一肚的草稿,却想不到任何一句能出口的话。在大乾数十年,他什么都想过,但从未想过男欢女爱。一来无人令他动心,他也不曾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谁。二来,此处于他终归他乡,何必多有牵扯。思及元霄望向他的眼神,温仪有些烦心。这么久以来,还没有谁令他这么烦心过。 在殿中胡思乱想地呆了没一会儿,温仪便敏锐地察觉门口站了人。 站了人,却没说话,过了会就走了。 温仪:“……” 他心更烦了。 一夜无事——佯装无事。 第二日晨起,春兰刚进东殿,却吓了一跳。向来起晚的太子竟然声也不吭已经坐了起来,撑着膝盖望着外头唧唧喳喳跳着的雀鸟,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春兰放下手中物什,小心道:“殿下今日起得早,是想起太后嘱咐了么?” 元霄转过脸来:“什么嘱咐。” “……”果然忘记了。春兰便将前几日太后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大致是要元霄得空便去宫中陪她老人家说说话。近日太子好学,太后不想打扰孙子用功,就只说得空二字。春兰笑道,“奴婢当殿下起了兴致呢。” 元霄面无表情:“没兴致。” 回绝地毫不留情。 但很快便问:“温仪呢?” 温仪—— 温仪起得比元霄还要早,或者说一晚上也没怎么睡着。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早上碰了面有些尴尬,他干脆起了个早去闹元帝。反正元帝这混蛋要早朝,向来很早。他虽然是个蛮横不讲理的皇帝,到底是勤政爱民的,这点温仪说还给他。 元帝一大早上完朝,照例去书房,就发现里头坐了个照理来说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 他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了看,确实是自己的御书房不错。 那么—— 正大光明坐在他位子上看折子的温仪,是想篡位吗? “什么风把请也请不动的温大人吹进来了,还替朕看折子?”元帝阴阳怪气哼了一声,负手走进去,却不见坐着的温仪识趣地起身离开。YXZL。 “这风还可以,能吹动精钢羽箭。”温国公漫不经心地说着,手上随意地翻着元帝桌上的折子,一本一本翻过去,在看到凉州二字时,停了下来。他把折子抽了出来,拿在手中朝元帝晃了晃,“陛下的本事可不小啊。” -- 第96页 这话中意思别人听不懂,皇帝肯定能听懂。不过温仪向来心细近妖,元帝也不怕他知道。何况他怕什么呢,大家彼此彼此。“本事再大,也比不了温卿舍身取义。不知道霄儿知道后,是对朕这个叔公比较失望,还是对你比较失望。” 他这是要拉温仪一道下水,其实不用拉,温仪本来就在水下。不过他一个臣子,和太子的嫡亲叔公有什么好比,温仪便觉得元帝脑子有点钝,何况—— “谁会无故拿生命开玩笑。”温国公笑道,“陛下觉得,随便胡诌两句,殿下就会信吗?” 到时候不信是一回事,知道是因皇帝之故害他二人受伤,这本来就薄得没多少的亲情,恐怕更要浅上两层。温仪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元帝根本没把握这事叫元霄知道后能善了,故他脸一沉,不悦道:“你想说什么?”非得大张旗鼓跑来暗示。 难道还想要些好处?这可真是千年难得一遇。 元帝正在乱想,却见温仪往后一靠:“有吃的吗?” “……”元帝有些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温仪面无表情道:“吃的。”他大早上睡不着从景泰宫跑出来,自然是连早饭也没吃的,本来想在元帝这里蹭吃蹭喝,谁知道皇帝这么勤政,比寻常晚了一个时辰才回来。他又没好意思差这里的宫人去寻吃的,到时候被元霄知道他特地跑御书房吃早饭,他这老脸往哪搁。 元帝诧异道:“你跑过来就为了吃的?” 温仪比他更诧异:“陛下堂堂一国之君连吃的也没有?” 李德煊:“……”他也就不去打断这二位‘含情脉脉’了,转身吩咐了一个宫人,“让厨房将温着的粥取来,多备一碗,再拿些点心,花样多些。” 一刻钟后,捧着碗的元帝看着呼啦呼啦喝粥吃点心的人十分无语。他原本早上向来吃得很少,但今天看着对面的人吃这么香,莫名其妙也多吃了一些。印象之中温仪吃东西向来文雅秀气,没特别爱吃的,也没特别不爱吃的。今日所见,好像与往常不同啊。 其实这习惯还是来了宫中后有变化的。温仪吃饭慢又细巧,而元霄吃东西快又迅速,回回吃起饭来,温仪少不得要告诫对方慢一些细一些才不闹肚子,但是元霄不听啊。 他不听很简单,老朋友上场。 在因为吃饭过快而拉肚子——其实是温仪下了暗招后,元霄终于晓得要细嚼慢咽了。不过相对的,温仪比从前粗鲁了一些。这饭局大约谁也没赢,各退一步。 在温仪又吞了个蒸饺后,元帝招招手把李德煊叫了来,斟酌着开口:“太子宫中的膳食很差吗?”怎么瞧着国公像十天半个月没吃饭的。 李德煊弯着腰,细声轻语道:“回皇上,宫中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苛待太子殿下。大约是因为温大人前阵子受了伤,故而他的吃食太子殿下都叫人根据太医的方子另备,吃的过于清淡,难得有肉食。所以——”今天就开荤了。 哦。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想不到元霄瞧着没心没肺,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倒是一个心细的。元帝这般想着,倒总觉得哪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兔崽子的孝顺是不是孝错了人? 温仪哪管皇帝想什么,他吃饱喝足,抹抹嘴道:“陛下,臣今日来,还有一事相告。” “你说。” “臣长久住在宫中,难免惹人非议。先前是养伤还情有可原,如今伤已大好,是该回府了。”温仪长长一辑,“还请陛下下旨,准臣回府。” 捧着碗的皇帝:“……”先开始他也没下旨拘着温仪在宫里啊。不过是因为太子这么说了,他也没强烈不许而已。怎么现在要他下旨放人,搞得像他囚·禁了温仪一样。 元帝这么想倒也没错,只是温仪为何非要求这一道旨,实在因为他若开口要走,元霄不见得愿意,若他一走了之,怕伤两人情份。温仪本来是要自己与元霄说的,经昨日一夜,他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干脆请皇帝开口。这样他不过遵从君命,也有个理由。 这么想的温仪,却全然没有想过,向来处事为心所欲的他,何必去操另外一个人的心。 却说另一边的元霄,他问春兰:“如果有一个人,他喜欢你,你下定决心也要去喜欢他。他却欲拒还迎并不表态,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还不够信任,不足以交托终生?” 春兰愣了一下,见太子表情十分真挚,心中暗想,这么久以来,不见太子有心悦女子呀,难道是在凉州时结识的?若是寻常女子,或是碍于身份,不敢如何应承吧。毕竟太子是储君,未来怎么会只有一位妻子。难道要做第二个景帝,只娶一位皇后么? 但见太子还看着她等回话,便小心翼翼道:“殿下怎么知道,她喜欢你至深?”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不定,当你是崽崽呀。 崽崽呀。 崽呀。 呀。 …… 太子:震惊。 第54章 来说个亲 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也无不可,元帝痛快地答应了,温仪大喜,自觉扔了一件心事。他暗想,待回了温府,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想来太子那些莫名而生的濡慕之情,也不会因此生根发芽,往歪里长。过得些时日,二人相见以君臣相称,岂非妙事。 这么一想,心头就轻松愉快,看什么都顺眼了。 -- 第97页 温仪思及方才手上拿的写有凉州一事的折子,便问皇帝:“方才臣见案上有崔大人的折子,他可是将凉州一案查清楚了?” 元帝嗯了一声,将手中碗筷放下,随后便有宫人上来收走,很乖觉地替他二人关上门。 “据崔珏所查,此事牵扯恐怕不止是平都的人,还有凉州官吏。送往各自的财物是他清点的,出发时点一遍,到了凉州再点一遍。所点均根据册子所列。如果和册子有不同,凉州的人应该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温仪沉吟道:“陛下怀疑,是凉州有人知而不报。” 同时接待平都官员的不止元霄府上的人,还有凉州地方官。地方官姑且逃不了干系,太子府中的人,也不见得个个干净到哪里去。鱼虾混杂,既然要办了,那就办个干净。元帝不会放过平都的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凉州的可能对象。 他手指点上折子,说:“崔珏的折子,三天前便送了来,朕一直没办,你可知为何?” “臣不知。” 元帝道:“此事朕打算交由太子,任他发落。” 让元霄主办,崔珏协助?温仪略有些惊讶,皇子亲自办案这种事不稀奇,寻常就有不少。远的不提,光说近的。前两年青州有个李家灭门案,涉及青州官吏贪·腐,元帝十分重视,命元齐安亲自前往青州督办。但是元霄和元齐安怎么一样,元齐安心思缜密,又学富五车,他处理这些事,可谓得心应手。元霄呢?凭蛮力吗? 温仪道:“陛下,太子年幼,涉世未深,让他办此事是否有些不妥。” 元帝眯起眼睛:“怎么,先前你不是夸他夸得紧吗?现下觉得他年幼了?” 温仪一时语塞。 他主要是想到,元霄向来视凉州如故土,寄托了很重的感情,若凉州地方官和府中人当真在其中掺一手,被他知晓,岂非失望透顶。失望便罢,还要自己去处理,这其中种种,不吝于自己往自己伤口上撒盐。 元帝高深莫测道:“太子若是碰到亲近之人便无从下手,他将来有什么勇气和资格坐这个位子。”帝位向来高寒寡淡,从来没有讲人情的道理。“就算是他身边亲近之人,朕也要他举起刀,下得了手。谈什么儿女情怀。” 温仪沉默不语。 走这条路的人,从来踏在鲜血白骨上,虽元帝平时瞧着也算平和近人,却也不能被表象所骗。他才是真正无情之人,亦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子嗣反目,兄弟相杀,这种事,皇帝难道见得少吗? 这何止是皇帝见过的,也是元霄要碰见的。 正因如此,温仪才在元帝的局中,顺势而为,便是想让元霄提前知晓,宫中这条路要走下去,必有鲜血,势必要心性狠硬一些。 但谁知却带来这么一个——算了,不提也罢。 温仪不愿去想太多,只说:“陛下言之有理。”话头一转,“但太子在办案一事上,终究是过于稚嫩,不如替他选一人从旁协助。” 他话未说完,元帝就挥挥手道:“朕早有准备,除了崔珏,朕还打算让萧相助他。萧庭之是元老,地位尊崇,又有朕授意,下去办案时,想必其余人也不敢多加为难。何况老丞相对朕那个性格绵软的侄子忠心耿耿,如今让他扶助太子,他一定乐意地很吧。” 元帝说完,看了眼温仪:“怎么,温国公还有什么要说?” 话都被说完了,他还能说什么。温仪只能道:“臣无话可说。” 元帝笑了一下,拢了拢衣服:“这天倒是暖了,国公回府前,不如先陪朕散散心吧。反正你一回去,便是天皇老子也叫不动你进宫了。” 温仪瞥了元帝一眼,故意说:“不进宫,陛下照样知道臣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进不进宫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与几位皇子见面多少的问题。” 话说到这当口,温仪一直有些好奇。 “陛下对太子如此用心,倒也不怕其余几位殿下吃醋。” 元帝哈哈大笑:“天家还讲父子亲情?皇位能者居之,若只凭喜好,如何能为大乾觅得良主。你当朕对太子另眼相看?”不过是放在同一杆称上,一道比对罢了。 往外一站,就是春将暖花要开,来回的宫人衣裳明显单薄了,吹在面上的风也没有之前的寒冷。“我大乾山河,不论何时,总令人赏心悦目。”元帝伸了个懒腰,颇为自得道,“但愿太子不要让朕失望的好。” 只是春光再好,温仪却没什么兴趣逛。 元帝:“圣旨还没下呢。” 温仪:“……陛下你先请。” 大约是今日天气当真不错,在宫中散步的倒不止他们二人。还有别人。 太后与皇后贤妃并一众女眷正在赏花,这么一拐弯,就打了个照面。元帝连避都来不及避。视线一撞,只能硬着头皮,不咸不淡道:“太后。”他一直这么叫,也不觉得突兀。毕竟太后是他嫂嫂,他总不能叫人家母亲。 皇后和贤妃其余一众人等皆行礼道:“见过陛下。” 太后点点头,她对这个弟弟也没多少情份,在她心中,大约是巴不得皇帝早点驾崩,好让她的乖孙子继位,但太后也知道,乖孙如今没多少实权,甚至比不得当朝皇子,在巩固权力之前,还是让皇帝活着吧。起码能替元霄挡掉一些风雨。这么一想,她看向温仪的目光便愈发柔和起来。果然还是要将温国公争取过来。 -- 第98页 温仪看天看地,把自己当瞎的,对太后殷切的目光视而不见。 太后笑道:“皇帝今天有闲情散步了。”说着看向温仪,关切道,“温大人伤势如何了?” 被点了名,温仪就不能再装自己不存在,只能上前一步:“多谢太后关怀,好多了。” 谁知下一句就听太后说:“嗯,霄儿也是有心,哀家听太医说,他对你甚是关心,饮食起居样样打理精心。”说着便笑,“哀家当他还是个孩子,没想到做事已十分稳重。” 皇后笑道:“太子殿下很好。” 太后便道:“是啊。看来他呆在凉州学了很多。男娃娃,出去历练下也是好的。毕竟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 她这么不给皇帝脸面,又指着太子说储君,皇后脸上笑意便有些僵,不说话了。贤妃是个识趣的,就算心中再不痛快,面上也像无事人。只笑说:“是呀。臣妾还想和陛下说说,派明儿安儿出去,给贺将军打打下手,练练身骨。一个个弱不禁风的,怎么当叔叔,往后可怎么替太子殿下分忧解劳。” 她们在那儿说着话,这边元帝轻声问温仪:“你听懂言下之意了吗?” 温仪亦轻声道:“听懂了。” 她们当你是死的。 “……”元帝白了温仪一眼。 温仪很识趣地把后半句话咽下去重新说:“她们是聪明人。”知道在太后面前曲线救国表忠心呢。就是没聪明到家,毕竟皇帝还在这好端端站着。 但就算知道这些是拍马屁的话,挡不住太后听了舒心啊。她呵呵笑着拍拍贤妃的手:“你那两个儿子哪里是弱不禁风,哀家看他们风流潇洒,在平都很受欢迎。前些日子柳夫人还说她有个外甥女,生得很是可爱喜人,什么时候领进宫来见见。”说着又对元帝略有抱怨,“陛下国事再繁忙,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总要考虑吧。” 元帝正在神游,突然被点名,神思刚从天外飞回来,还听了个云里雾里。略一琢磨:“太后说的是,这些事,朕一向是交给皇后去办的。” 皇后连忙笑道:“是这样。” 但是往年,她都没怎么好好操持。因着自己儿子身体不好,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别人娶妻生子,留元齐康一人在这宫中?她才不甘心。身为母亲,总要留好的给自己儿子。凑巧贤妃又说身体不适,不适动搬,她的两个儿子的婚事也暂时搁下。皇后便顺水推舟了。 太后道:“往年就算了,今年皇后将这事好好筹备一下。” 皇后便应了。 年纪大的人,总是喜欢操心小辈的婚事,太后这一说完,还没觉得满足,一眼瞥见这么个玉雪似的国公在这里,想着要为他寻一门亲近的婚事,岂非与元家更亲近。当下便问:“温大人如此才貌,可有心仪对象?有了且同哀家说,哀家让皇帝替你指婚。” 温仪道:“多谢太后,臣年事已高,不再考虑这些了。” 年事已高…… 别说是太后,就连皇帝也看温仪。他曾经调查过温仪,只知道叫温仪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是朝中这位。后便作罢。依稀记得初见温仪不过十几,算至如今也就三十出头。放在平都,也是年轻气盛,哪能叫年岁已高。何况他看起来依然十分年轻。 却听温仪淡定道:“臣开玩笑的。” 元帝:“……好好说话。” 温仪叹了口气,便长长一辑:“臣年轻时,有过一位心上之人,可惜有缘无份。哎,臣如今——不去想这些了。”他说着说着,竟然还抹起眼泪了。看上去十分伤情。 女眷有个毛病,心软。太后当下便有些后悔自己多事,连忙说:“是哀家唐突,既然是故人往事,便不再提起,日子还是要往前过的。” 温仪红着眼睛小声道:“太后说的是。” 他长得好看,扮起可怜的模样来,足以叫人心碎。 在场多人,哪些没有过伤情的人和事呢,被温仪一带,便移情到自己身上,一时竟也有人啜泣起来。就是太后自己,年轻时何尝没有故人情深。 元帝适时道:“太后,温大人还要回府……” 太后这便定定神,不再多提,只说:“温大人不要难过,往后好着呢。身体最重要。”欲语还休,最后只携一众女眷离去。 风吹过,花落下,温国公放下了擦眼睛的手,面无表情。 目睹了一切的元帝:“……” 佩服地五体投地。 元帝佩服便罢,但若他知道温大人说那些话的时候,脑中不期然想的是小太子——恐怕手上已经准备要提棍棒了。温国公本没特地去想元霄的,只是因着太后一问,昨日太子在揽心湖边朝他跑来的模样忽然就蹿进了他脑中。 眼睛亮晶晶的,额上汗涔涔,像是不知从何处贪玩回来。 想到这里,温仪不自知地神情一暖,心中泛起喜欢来,这会儿,倒是真觉得春光明媚了。 太子坐在揽心湖,正在发呆。 活了一十七年,元霄很少发呆,因他从未有过烦恼。山在他面前,便翻过去,石头挡了路,就砍了石头。放养长大的小子野得很,觉得这天下间,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也没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 譬如温仪。 元霄向来坚定地认为,温国公倾心于他,对他好,为他考虑,甚至以命相护。而温仪回避种种,不过是因为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但是早上春兰那一说,却仿佛点醒了他。纵使他觉得自己又体贴又大方,还很有担当。但他怎么知道——温仪是如何想的呢? -- 第99页 或许温仪碍于君臣有别,兀自烦恼。或许他对未来还有许多不确定。又或许,他都没得到自己亲口的承诺。不错,连一句肯定的话都没有告诉过温仪,怎么能怪对方不给回应呢?想了半天的太子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春兰说的不错—— 互诉衷情果然还是必须的! 元霄一敲手心,从湖边跃起来,转身就要去找温仪。他得大声告诉温仪这件事,不再和他玩你猜我猜不猜得到你的心的游戏。但温仪没找到,却撞见了他的六叔。这位六叔不是一个人,他和二皇子在一处谈笑风生,还有一些元霄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这些亲戚,元霄从来没什么兴趣与他们来往,当下便停住步子,打算等这些人过去后他再出去。 可老天不称他心意,他那身衣服在光秃秃的湖边这么明显,元齐安很容易就看了过来。 “那是太子殿下?” “听说和颜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倒觉得他和六皇子您有些像。不愧是叔侄。” 元齐安听着身边这些世子调笑,淡淡一笑,倒也没多说。只道:“二哥,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很快过来。” 元齐明道:“怎么,你又要去惹他了?” “叔叔关心侄子本是天经地义。”叫什么惹呢? 元霄站在湖边,便看见他这位六叔说了些什么,随后朝他走过来。元霄顿时开始头疼,他不喜欢打交道,不知道现在用起轻功走还来不来得及。想到便去做,没等元齐安过来,他一个鹞子翻身跃至空中,脚尖踩了个树杆借了把力就要走—— 远处传来惊呼,元齐安眼疾手快,手中一枚把玩的核桃就打上了元霄的腿。 元霄腿乍然被击,酸痛顿时幅射开来。他一记闷哼,没有踩稳树干,便往下落去,正好被赶过来的元齐安扶住,总算没摔一跤。元霄眼一眯,一落地,脚便肆无忌惮往元齐安脚上一踩,无辜道:“六叔,对不住。”谁他姥姥的让你暗算我。 元齐安乍然吃这一下,一声痛呼硬生生咽下去,面不改色,微笑道:“不碍事。” 说着松开手,两人都在心中把对方骂了个遍。 ——但不能骂祖宗十八代。 因为他们同宗。 作者有话要说: 元帝:哎你听说没有,温仪说他心上人福薄命短…… 元霄:没有啊,我挺健康的。 元帝:没说你………你再说一遍? 第55章 春天到了 “六叔有事吗?” 元齐安拍了拍元霄身上草屑,忽然发觉这位小侄子身高见长。想来长身体的年纪到底不是白长的,日日都有不同。“无事,只是想到要有一阵见不到霄儿,便想多看看。” 元霄:“?”琢磨了一会儿,方说,“那真是可惜了。” 如果不是话中带着庆幸之意的话。 元齐安装作听不懂,只说:“历来查案均艰苦,霄儿自己当心。” 这回元霄听明白了,有什么事是元齐安知道而他不知道的,就在这儿等着他自投罗网呢,可元霄能就这样站元齐安占便宜了吗?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他就道:“哦,多谢三叔提醒。那霄儿去准备了。”说完拍拍屁股就走。 剩下还有一肚子话没说的元齐安:“……”这就走了?他还等着元霄问查什么案,再添油加醋把事情说一通呢。他愣了愣,随后道,“那温国公回府一事,你也知道了?” 走得很快的太子回来的速度更快,他呼啦一下就到了元齐安面前:“你说什么?” 元齐安只呆了一下,就如同一只吃饱餍足的狐狸一样笑了起来。 “原来霄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啊。”他道,“温大人早上刚和父皇请了旨意,现下恐怕已经到了国公府门口了。他与你如此交好,怎么走之前都没知会一声吗?” 温仪走了? 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果然—— 对他们的感情失去信心了吗! 元霄略有些后悔,他昨晚果然应该抓住机会求亲的。一定是因为他该求亲的时候不求亲,所以温仪失望了,这才会不高兴,去请叔公下旨回府。他这是在怪自己不够胆大呢。 元齐安看元霄神色黯淡,心下不由得有些哧笑一声。却根本想不到,太子的黯淡,和他以为的根本就是两回事。他道:“温仪这个人,向来是冷血无情的。我与他交好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他的作风。纵使他救了你,也不过是顺手之举,霄儿对他好这些时日也算还清了人情,往后不必放在心上。” 六皇子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温仪救元霄,那不叫顺手,是故意中的故意。 元霄闻言看了眼元齐安,却说:“六叔不必同孤挑拨离间,温大人有没有心,孤比经常被拒之门外的六叔要来得清楚。何况温府是温国公的家,他不回家,又能去哪呢?难道以臣子的身份一直住在景泰宫吗?连六叔如此熟悉他的人都要碎口舌,让他人知道又如何作想。” 不错,倒是经元齐安一点,元霄想明白了。他是一片好心留温仪,却没有设身处地想过,温仪的身份,一直住在太子宫里很不像话。这么想着,元霄对自己便更有些懊悔。谁能一直住在宫中,只有太子妃啊。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脑筋这么一转,元霄便愈发要离开,只走之际与元齐安道:“六叔。霄儿还小,不值得六叔挂心。倒是日前与叔公闲聊,话中提到三叔,他说三叔文韬武略不在萧郎之下,可惜身体不大好,话中怜惜之意令人动容。霄儿以为,六叔作为弟弟,也要常与三叔走动为好。” -- 第100页 这话一挑完,他便自行离去,只留下微愣的元齐安。 没挑拨成功人,反倒被他人挑拨,元齐安愣了半晌,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这宫里,确实不是只有一个太子。而太子根基不稳年纪还小,又暂无夺嫡之心,可是在不经意间,老三似乎已经站稳脚跟了。 他竟然,因为温仪的缘故,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而忘记了到底谁才是对手这件事。 元齐安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位三哥已很久没说上话,甚至连他平时干些什么都没有在意。可是元霄说的对,老三才华年幼时确实惊艳四方,后来不过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才消沉下去。一个人想要出彩极为简单,要想被众人遗忘,却不容易。 看来元齐康于此途,深谙其道。 挑拨离间这种事,元霄不是不会,他不但会,做起来还得心应手。平时犯不着他头上也就罢了,一个两个非要拿温仪戳他背脊,就别怪他不客气。说到底他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也是好心提醒这些叔叔,别来了新人就忘记了——他们哥几个,才是竞争对手。 元霄在揽心湖晃着脚坐了一上午,什么风声也没听见,温仪离开一事还是由六皇子口中得知的。他如同风一样回到景泰宫,嫌路弯多,直接上了屋顶走。先是冲到了西殿,发现温仪不在,这就喊起春兰:“人呢?都去哪儿了?” 有几个年纪小的道:“姑姑去送温大人了。” 元霄便道:“送?去哪个门送了。” 还没得到答话,却听春兰说:“殿下,怎么了?” 元霄快步走到春兰面前,看了眼她两手空空:“温仪呢?” 春兰道:“温大人回府了。他走得急,等不到告诉殿下。只说这些日子多谢殿下照料,他日若得机会出宫,温府随时欢迎殿下。” 元霄看着她的眼睛:“当真?”口气有些迫切。 春兰有些讶异,道:“确实。” 元霄才舒了口气。 幸好温仪没有说什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见,这种桥段看多了,果然容易影响心境。自觉从中没学到好的却学了些坏的太子便愤愤起那些话本来,心思一定,就风风火火走进寝殿,将那些话本全都翻了出来。 春兰跟进去道:“殿下,你在找什么?” “火盆。”元霄面无表情道,“我要把这些话本烧了。” “啊?可这……”都是孤本啊。春兰心塞地想。 元霄却已经昂首阔步走了出去:“不管,我就要烧了它!” 荼毒他的身心健康,害他胡思乱想。温仪这么大方,潇洒又冷静,为人毫不扭捏,敢爱敢恨,怎么可能会和这些矫情的段子一样处事呢? 坐在轿中的温仪打了个喷嚏,略有些心虚地想,该不会是太子在背后骂他吧。 太子骂倒没骂,就是认认真真用了一个黄昏的时间把话本子当柴烧了,他顺手还丢了两个红薯上去——也是从厨房顺的。话本起的烟被花淮安瞧见后,率着人就冲了进来,以为宫中着了火,一进来就发现太子并春兰一堆人蹲在地上围着个火盆。 火盆上搁了几个红薯。 “要吗?”元霄见花淮安进来,很好客地递给了他一个。 花淮安:“……宫中禁火。” “哦,但我烤都烤了。”太子啃着红薯,乌溜溜的眼神看着他。“所以你要吗?” 花淮安:“……”内心天人交战。最终伸出了手,“多谢太子殿下。” ——真香。 有好事者将此事捅给皇帝,皇帝大怒,打小报告的人就露出狡黠的笑。 怒吧,越怒越好,皇帝的底线,岂是次次可以触碰的。饶你一次,两次,难道还饶无数次。次数多了,终归失去宠爱,到时候,还由得太子如此放肆。 正这样得意洋洋地想,却听皇帝怒道:“他竟然吃独食!不会孝敬朕吗!这么不知分寸,李德煊,明天让他滚去武德校场替武将捡兵器!” …… 什么玩意儿。 这就是信息不对称了。显然皇后宫中的这位姑姑还太年轻,不知道元帝年轻时在宫里干的出格多,远比这位太子多多了,老皇帝打他用的棍子也不知道断过多少根,最严重的一次不是还撵他跪了三天。区区烤个红薯而已——屁都不是。 花淮安一边昧着职业道德一边和太子一起蹲在地上吃红薯。 元霄嚼吧嚼吧还问他:“味道怎么样?” 花淮安竖起拇指:“殿下好手艺。” 元霄得意道:“那是,我在凉州经常烤。可惜温仪不在,不然他能尝尝。” 哦,也不是,这烤红薯的材料,不就是因为温仪不在,才被他怒而烧之么。 说到温仪和凉州,花淮安便想起今日皇帝说要让元霄去办凉州的案子。本来马上就要下旨,但是温仪说抒摇的人就快要来了,不如等他国使臣离开后再下旨。 两国交好,太子在这节点不在,未免被有心人利用,太子安危保证不了不说,还要被说成是怠慢,何必惹这个麻予熙烦。皇帝一想也是,便着崔珏先行将事情处理起来,至于太子么——他原本就不是旨望元霄去查明真相,只不过想练练他的心性,未免他涉及熟人就落妇人之仁。 但据他观察,太子心性硬地很,似乎不像是心软之人,那回在坤定宫,太子看刺客的眼神凶得像狼。花统领这般想着,顺口就问:“殿下拿什么烧的火,瞧着不像木柴啊。” -- 第101页 元霄淡定道:“哦,是春·宫图。” 花淮安一口红薯差点没噎死自己。他咳了半天,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春宫图啊。”元霄讶然地看着他,“怎么你不知道?”瞧着这么大男人了,连手下都能和宫女亲亲我我就差说媒成亲,这个当老大的,比他这个从头学起的还不如吗? 元霄好心道:“要不要我告诉你?就是男的——” “我知道我知道!”花淮安忙不迭承认,就差拿手捂住元霄的嘴。他可不想从太子口中听这房中秘术是如何一步步成形的。怎么回事啊!说好的硬点子呢! 知道啊,知道这么惊奇干什么。元霄觉得有些没意思。这宫里的人太奇怪了。这不让说,那不让说,动不动就要脸红,是男人么?像个娘们儿。 如果花统领肯让太子说下去他就会发现——其实元霄说的春·宫图,和实际的春·宫图,根本就是两码子事。是的,太子误以为,凡是涉及情爱话本的,统一叫·春·宫。宫中的春天么,听着多文雅。是那些文人会干的事了。 先不说因为烤了个红薯就被元帝踢去校场给那些武将当小兵捡兵器的元霄。 说回温仪。 离开温府时,他什么都没准备,想着去去就回,没想到一走就是一个月。那时雪未融,冰未化。再回来时,地面已干干净净,枯叶不剩,连花苞都攒了一枝头。不论经过多少次春秋,温仪每每见次春冬交替,都忍不住感慨生命的蓬勃——和自然规律。 譬如球球。 不错—— 春天来了。 是时候找母老虎了。 球球睁着碧绿碧绿的大眼睛,冲着温仪直摇尾巴,眼里充满了对母老虎的渴望。 温仪:“……”看他干什么,他又不发情,没经验。这就叫过温蝶,“素歌没回来?” 温蝶道:“没呢,但来信说会随抒摇一道回,免得半路出岔子。” “哦。”温仪随意道,“那你找个好点的野山头,最好山清水秀没有人。寻到了就把球球放出去。派些人在山下守着。若它祸祸完了母老虎晓得回来便接它回来,等上半个月,它若不下山了,你们就自己回来。” 温蝶掰着手指:“半个月够不够啊。” “……”温仪看着他,“你问问它?”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垃圾话本,毁我青春,费我金钱,一点用都没有。 第56章 小别润情 温仪先将球球蹂·躏了一顿,这才放过毛绒绒的大脑袋,由着球球因长久不见主人而绕在他腿边撒娇。他搬了张躺椅,一半在树荫下,一半在阳光下,躺着晒太阳。春风拂面,还有佳果美酒,这才喟叹一声。这才是人生啊—— 他在宫里天天吃素,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温蝶忙着去找人寻山头,温蜓就给老爷端茶送水,见温仪这眯了眼睛的舒适样,不禁道:“老爷,殿下对你不是很好吗?宫里不开心?” “开心个蛋。”温仪懒洋洋道,“成天拘着你能开心?” 温蜓琢磨了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也没让您听着他啊。”老爷不听话不是众所周知的吗?要在这府中,谁能管得了老爷喝酒吃菜,怎么到了宫里,就被拘着了。 温仪:“……”他忽然觉得温蜓说的很有道理。 对啊,他凭什么听那个兔崽子的啊? 就是这当口,知道温仪回府的苏炳容过来了。多日不见,他似乎比先前圆润些许。苏炳容不是空手来的,他带了一叠纸张,先是和温仪行了礼,随后直起身子,将那叠纸递给温仪:“温大人,这是府内众人多日练字的成果,给您过目。” 哦? 温仪颇有兴趣地直起身,一张张掀过去。嗯,有的歪七歪八,有的尚算工整。温仪翻至最后一张,发现那张最丑,如同碳笔写的,墨很不均匀。怪不得压在最下面,想来难以出手,不禁奇道:“这狗笔字是谁写的?” 苏炳容恭敬道:“回温大人,这是太子从前练的。” 温仪:“……” 苏炳容仿佛没看到他脸色,继续说:“草民把它夹在其中,就是为了作一个对比,让大人你知道,温府中的人,练字到这成效,已然不错了。” 拿主子的字作对比,也是很兄弟了。 温仪心情复杂道:“苏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可以不练了?” “当然不是。”苏炳容唰地抖开一张大字,字迹颇有真卿之风。肃穆道,“阶段性的成果固然是要鼓励一下的。学风学业,岂能半途而废,当持之以恒。” “……” 温仪看了眼温蜓,这位练字者之一的人如同蔫了的蔬菜。 “温大人。”汇报完工作成果,苏炳容忽然扭捏起来,他带着些期冀道,“太子在宫中如何了?还好吗?听说你们遇到刺客,是温大人舍身护住太子。”他说着说着,竟要跪下来,“温大人如此深情重义,我等感念于心,大人若有事,请尽管差遣。苏某绝无二话。” 温仪连忙将他拦住:“紧要关头,我也没想那么多,苏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苏炳容道:“再生之恩岂能不放心上,大人不必同草民客气。” 温仪眨眨眼:“那我就真不客气了,日后有事,还要请苏先生帮忙。” 苏炳容笑道:“好说,好说。” -- 第102页 根本就不知道把自己卖了,连带太子一干人等一起。 待苏炳容离开,温蜓才道:“老爷,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和太子吵架啦?” 温仪被问得莫名其妙,又他回来别有心思,当下不知怎地有些心虚,虎着脸道:“吵什么架,他为君我为臣,我能和他有什么架吵。” 啊?难道老爷和太子掰了? “可是老爷之前不是很看好太子么?” “你懂什么。”温仪小口啜着温酒,“我看他不过是看中资质。当今皇子中,大皇子风流,无理国之才。二皇子嘴欠,不是大梁。三皇子过于阴沉,让他当了皇帝,怕是兔死狗烹。至于六皇子,倒是有些小能耐。” 不过,两虎相斗方能决出一个最好的。元霄便是那只外来的虎,温仪扶其余不管哪个皇子,都不如站在太子这边来得稳妥。他需要大乾有个明君,如同高祖一样,战能杀伐,情系民生。不光如此,还要开疆拓土,一统大洲。 但温仪其实没想这么快回来,他在宫中还有事要做。 先前温蜓给他带了消息,说抒摇可能对大乾轩辕氏动了心,他就想找神官卜一卜,看是怎么个动法。但是计划尚未实施,他就被夜半放灯讨他欢心的太子给吓了一跳,当下便什么都没来得及管,直接就溜了回来,方觉心中安定。 他啜着酒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来日方长,若再和太子呆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然而。 这个事出不出啊,和你呆不呆一块儿,它没有任何关系。你见着这火点了后撤了火折子就不烧的么?哪怕没有风,它也给你滋滋儿地燃。 寻常这个时候,温仪总和元霄呆在一处。晌午过后,因为温仪有伤,元霄会陪着他小睡片刻。等醒来,用些瓜果点心。然后就着下午的日头,元霄看他那不知道什么本子,温仪便看他的风物志,两人各占一处地方,互不吵闹。 待看完小半本,已是黄昏。在厨房备好晚膳前,两人会沿着揽心湖走一圈。 那时夕阳刚好落在湖面上方,垂下整个圆圆的倒影,像一个大蛋黄。宫中有宫人经过,便会退至一侧同他们行礼,待二人走过再走。宫中岁月,除了后宫暗斗明争,其余时间还是很静谧的。两人虽年纪有差,但聊至兴处,从不觉有代沟。 如此岁月静好,仿佛能走一辈子一样。 温仪盯着那太阳自树叶间漏下的光斑,一时有些恍然。 不过月余,竟也能成习惯。 时间当真可怕。 而如今—— 温仪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喝酒喝酒,想看书看书,再也不用担心睡觉时有个崽子偷偷亲他额头,也不必为突然收到的惊喜且喜且忧,回到了原先安静的生活。却莫名觉得—— 有些无趣。 酒无趣。 书无趣。 一个人晒太阳也很无趣。 还没能找到母老虎的球球挨着他蹭上来,拿大脑袋拱他。温仪顺着球球软软的白毛,得来大老虎呼噜两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着什么急。山头给你找了,就算你忘性再大,年年一回,母老虎也总得要漂亮些不是?生的崽子你自己养,我不帮你养的。” 球球绕着他一圈,也没管听没听懂,兀自窝在他脚边,一道晒太阳。 温仪拿脚蹭蹭它,方长叹一声:“听说大乾的高祖皇帝上战场时,骑的就是一只大白老虎。面覆银具,手握银枪,披风染血,风光得很。”他拿脚丫子蹭球球,“暧,同样是老虎,你能不能有点老虎的样子,威风一些。吃这么胖,不怕母老虎不要你么。” 球球转头就是一口,幸得温仪脚缩得快。 ——说到母老虎就听懂了,真是虎大不中留。 回府不过几日,温蜓过来说是宫里来了人,问老爷要不要见。温仪听是宫中来的,心跳莫名有些快,他道:“什么人,请他进来。” 等人一进来,是花淮安,温仪霎时有些失望,只有一些。 花淮安是什么人,是人精呐。他立时就察觉到温仪的情绪变化,不禁道:“我不过是头一回来,温大人也不欢迎?” 花淮安来温府确实是头一回,他是宫中禁卫统领,寻常不出门,别说是当跑腿这种活。温仪请他进屋,笑道:“花统领多虑了。请坐,今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没什么事,今日正好在外公干,路过温府,便冒昧进来拜访。” 温仪:“哦。” 但花淮安下一句就说:“况且太子殿下虽身在深宫,心里却一直记挂国公。今日知道我要外出,便托我来看看,叮嘱国公好吃好睡,切记保重身体。”说到这里,花淮安停了停,因为温仪的视线忽然之间变得——十分热切。是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花淮安迟疑道:“温大人?” 温仪十分柔情:“你说。” “……” 大约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对,温仪清咳了两声:“咳,花统领继续。” 花淮安便提起一直拎着的小布袋,打开给温仪看:“这是太子殿下托我带来的,说温大人锦衣玉食,大约不曾尝过这等小吃,故一定要拿给你尝尝。”说着他将几个红薯取出来,取了一个递给温仪看,笑道,“还是新鲜烤的。” 温仪接过红薯,那还热乎着。想来花淮安宫中出来便直接到了温府。 -- 第103页 “宫中不是禁火?” “是有禁令。”花淮安眨眨眼,“但是禁私下放火,有我看着,便不算私下。” “陛下竟也允许?” 花统领摸着下巴:“刚开始是不许的。” 但是元霄把烤好的红薯分给皇帝吃后,他就当睁眼瞎了,只让花淮安务必看护好,明火不灭不许离开。不知怎么的,这个红薯的销路还挺好,就连几个皇子嘴上不说,暗地里还偷偷吃了。花淮安一度觉得,太子若不是太子,做个烤红薯的生意,大约也不错。 元霄那兔崽子—— 还挺会做人的。 温仪腹诽了半天,终于说不出半句话。花淮安告辞后,温仪将红薯分给苏炳容,对方笑道:“这原本是殿下在凉州时常干的,想不到在宫里竟也不忘记。” 好几个红薯,温仪盯着自己留下的那一个,不禁在想,元霄在知道花淮安出来后,是如何飞奔着用极短的时间候着火把这些红薯烤好,再珍而重之地交给花淮安——这崽子一惯如此的,哪怕是破石头,也奉若珍宝。他放那些其实有些破的碗灯时,不就是这样么,仿佛是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捧给了你。 温仪低头咬了一口,嗯,还挺甜的。 分好红薯进屋的温蜓顿了顿,他退出去又走进来,确定没走错屋。 这是老爷吗? 怎么笑得这么—— 甜呢?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这红薯怎么格外甜? 别人:是你自带调料。 第57章 防不胜防 温仪本以为依元霄的狗脾气,大约第二日就会冲到温府来,连个由头都懒得寻,再把皇帝气个半死。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心态,又心里觉得太子会来,又不希望太子来。若是太子来,那他回温府为的什么?他不就是为拉开两人关系吗? 但若太子不来,温仪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把这种失落归结于,崽子长大后离开‘父母’怀抱的空虚。 ——也不知道谁是谁爹。 不过这回元霄很争气,一日他没来,两日他没来,半个月了,他还是没来。听十一传讯,说太子最近很给皇帝面子,天天大早上就往校场跑,给武将捡兵器捡得不亦乐乎。元霄平易近人,没有皇亲架子,又不是虚把式,年纪虽小口气却很老练,那帮武将就喜欢这种兄弟。没多久就和他们打得火热。 温仪敏锐地捕了个话头:“怎么个火热?” 十一:“啊?” 温蜓冲他使了个眼色,十一犹犹豫豫道:“一起喝酒?” 温仪摆摆手:“去吧,好好呆在他身边,让他少喝点。” 十一为难道:“属下不能在殿下面前露面。”怎么让他少喝。 温国公诧异道:“你不会放巴豆吗?”他一喝就拉总不会再喝了吧。 “……” 临了出门,十一问温蜓:“大人是不是很恨太子殿下啊。” 温蜓摸着下巴:“我觉得是。” 回了温府整十六日,除了收到花淮安捎来的一袋烤红薯,元霄便再无音讯传来,仿佛将温仪这个人忘了个一干二净。温仪嘴上不说什么,神情也淡淡,但处理温府名下生意时心狠手辣,一点也没给对手留情面的。秦素歌不在,温蝶又带着球球去找母老虎了,这府中就只剩下一个温蜓承担着温仪的低气压。 温蜓咂舌想,还说没有吵架!这不是闹别扭是什么!他年纪还小,承担太多,不值当啊! 第十七日,温仪正在把玩那颗腰扣,研究上头的纹路,就听说府里来了位小太监。他心头一动,收起腰扣出去一看,这似乎是景泰宫的,一直唯唯诺诺跟在元霄身后,不怎么说话。这么说,是元霄派来的?温仪负手出去道:“安大人?” 小安子正弯着腰研究椅面上的花纹,忽然听见一道如清风拂过的声音,十分悦耳。回头一看,那里负手走来一位矜贵的年轻公子,额间一抹珠翠细细束在发中,着靛蓝底衫墨白交织外袍,袖口绣同色锦纹,衣摆是银丝暗云,眼似春水眉如远峰,走动起来光影绰绰,是那位温大人无疑了。时隔半个月未见,小安子不由得擦了擦手,这才仿佛能说话。 “温大人,叫我小安子就行。” “哦。”温仪道,“怎么,是皇上有圣旨?” 小安子道:“不是,是太子殿下让我给您稍东西。” 温蜓插嘴道:“又是红薯么?” 闻言小安子笑了,显然他在宫中也是吃多了红薯的。“太子殿下本想送,但是厨房红薯没有了,他不信,就要去挖,这宫里哪来的红薯可挖。皇上生气,就禁了太子几天足。命他练大字,最近才恢复自由,但只许上校场,别处哪里都不能去。” 哦? 这就是为什么元霄连个声音也无? 便见小安子自怀中掏出个锦布包来,递与温仪道:“殿下出行有侍卫跟着,他托我将这个稍来。请温大人收好。” 这又是什么。 温仪正要打开,小安子却说:“殿下说,只能等大人一人时才好打开。” 这话说的就—— 温蜓和温府众人拿一种八卦的眼神看温仪,温仪故作镇定:“大约是什么机密要文吧。” “……” 温蜓无语道:“老爷,机密要文几个字,说出来就不机密了。” -- 第104页 温仪看着他。 温蜓自觉地滚出去了:“我看看球球找到母老虎了没。” ——那你得去山上看。 待这屋里没了旁人,温仪才将这锦布包还给小安子:“心领了,只是东西我不能收。还请安大人告诉殿下,多听听陛下的话,好好随谢大人读书。” 话刚说完,就见小安子变戏法似地又掏出一样东西来,笑眯眯道:“殿下说了,如果温大人不收这个锦袋,便让奴才念这篇文章给您听。” 懵逼的温仪:“……”套路防不胜防,这崽子又要搞什么事啊! 然而他还没能拒绝,小安子已经读了起来。他平日说话声音细巧软暖,念起文章来,倒和李德煊念圣旨差不多,声音洪亮,足以震穿屋顶。 “温仪,自你不告而别,已有十多日!孤本想马不停蹄来质问你为何离开,想到你不是那种矫情的书生,便作罢,决定信任你。孤近日练字很勤,自觉有所长进,便想写给你看。料想依你的性子,说不定不收,故让小安子念给你听!” 温仪瞠目结舌。 然而小安子咳了一声,就大声喊了出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 “住口!” 温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过了小安子手中的纸张,又拿过锦布包,镇定道:“好了,我懂了,东西我收了,请安大人告诉殿下,我——”他忍了又忍,认栽道,“不告而别,是臣错了。还请太子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小安子欣慰道:“这便好,想来太子殿下不会计较的。”他便温和着说,“那奴才要去接殿下回宫了。这个时辰,殿下应该已练够了长·枪。那个锦布包,大人可要收好。” 温仪:“……好。” 待把人送走,温仪视那锦袋如仇敌,盯了它半天。掂到手时他就发觉里头沉甸甸,还有棱有角,似乎是个扎手的东西。拿都拿了,和打开也没多大区别。温国公怀着如临大敌的心情打开了那个布包,从中滚出个木段来,还有张皱巴巴的纸。 他捡起来一看。 纸条上是很丑的几个大字:今天武大人教我木雕,我天资聪颖一学就会,觉得这个雕得很像你,所以给你看看。 “……” 温仪看了眼手中那个雕得极丑的木头,陷入了沉思。 但这不是结束。 而是个开始。 自温仪认输后,太子的小玩意儿便来得勤快了,还时常叫不同的人带。有时是花淮安,有时是常怀之,有时是小安子,有时甚至是武德将军。但凡是能出宫的人,都被他用了个遍。久而久之,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和温国公私交甚好,时常书信往来,感情笃深—— 比温仪在宫中呆着时还要深。 明明见不到人,情况却仿佛更糟糕,温仪一时都怀疑自己做了个什么错误决定。 前日是个小酒杯。昨日是块帕子——据说是因为上面绣了朵牡丹,不错,太子仍坚定地认为温仪喜欢这些花色。今日是一柄匕首。匕首倒真是个好东西,鞘纹繁复,不像是关中的东西,甫一拔出,便寒光刺人。轻轻一吹,发丝尽断。 白大接过那匕首,举着它的锋刃在阳光下反复看了半天,很有些留恋。 “听说关外出宝石精铁,坚硬无比。这匕首不知何处得来,算得上是利器了。” 温仪见他喜欢,便说:“好物配好人,送你了。” 白大摇头道:“这是殿下送给温大人的,我不能收。” 温仪道:“他既给了我,我当然要寻一良人,才不算辱没了这柄匕首。不然,岂非是佳人蒙面,宝剑埋沙,过于唏嘘。” 话说到这份上,白大才略羞涩地接了过去,难得有些矜持:“多谢大人。” 温仪笑了笑,心中却有些叹气。 初见分明是不知人间礼数的狼崽,谁教得他懂尽人间世故,还会这样打交道了。 教的吗? 是教的。 校场上,元霄正握着柄长·枪,在沙土上练字。元帝看不顺眼他的字,每天逼着他练。先开始元霄不情愿,后来突然发现拿枪练字不耽误时间,倒也接受了。何况这世间字有很多,他练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名字。 他正写着,余光瞥见武德过来了,下意识装作若无其事,将字拿枪尖擦了。 武德是和白征一批进军营的,他二人并肩作战许久,后来白征跟了贺明楼长守边关,他就留在平都教些新兵蛋子,适当陪皇子们练练骑射。太子刚来时,他还不喜欢,觉得一定是个手不能提的娘娘腔。但这脸娘,身子骨不娘,一声不吭就把个缸给举了起来。 “殿下,写字呢。”武德凑过来,“这是个啥。” 元霄若无其事道:“是诗经。” 诗经,那不是谢清玉会念的东西。 武德道:“怎么,那个伊人来伊人去的,殿下有心上人了?” 元霄道:“心上人?” “就是喜欢的人。”武德哥俩好地搭上太子的肩,这么些时日相处,他一点儿也没当这天生神力的太子爷是外人,冲他眨眨眼睛,“给你暖被窝的,不知道了吧?” “暖被窝?”元霄想了想,决定发挥好学的精神,“我听说都是只亲脸的。” 武德瞪圆了眼睛:“亲个蛋哦,哪个龟龟讲的。”他一脸贼笑,“殿下,你今年都十七了,快的人家儿子都有了,莫不是还不知道被窝怎么暖吧?” -- 第105页 元霄是真不太知道,但他说不知道,不要面子的么? 故而他高深道:“我懂。”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你懂个屁【 第58章 心跳如擂 懂? 懂个球球。 球球都懂找母老虎。 元霄直觉不欲与外人讲这些事,他便换了个话题:“武德,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人,他生你的气,不愿意见你了,那怎么办?” 武德道:“这简单,道歉就完了。若她不接受,便是个矫情的,殿上趁早和她完蛋。” 他这个人,向来直接粗暴,动不动就完蛋。元霄能完蛋么?不能啊。就算温仪要和他完蛋,也得给个理由,何况温仪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要和他完蛋,一定是因为他做的不够好。 元霄道:“光道歉?” 武德想了想:“诚意些,道歉不管用,便给她送些小玩意儿。换着法的送,挑新鲜的送。天天送,时时送。她若不收,趁早完蛋。若收了没表示,也趁早完蛋。” 元霄忽略了后头完蛋的话,听进去了前半句。 送礼。 ——若温仪知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他大概能把人贬到边关去。 元霄便再问:“若他收了,还表示了呢?” 武德一拍他的肩:“这简单,那你就直接找她啊。这你要是还吊着,就趁早完蛋。” 后来武德好奇拍胸脯要亲自替元霄送东西,一路送到温仪手里时,他是后悔的。龟龟,要知道太子殿下是要和温国公讲君臣之谊,他就不拿那套男女调情的法子忽悠对方了。国公那耐人寻味的眼神,仿佛拿了把杀猪刀在他背上刮一样。不行,出白毛汗,腿软。 武德话虽糙但有理。 所以元霄在送完礼并且对方收了没表示后,亲自找上门来了。 太子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是跑到校场后假托要如厕,一如如了八百里偷跑到温府的,身上还穿了那身小兵的衣甲。走在路上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当朝太子。校场沙泥地,元霄捡了半天兵器,衣弄得有些脏,府里开门的下人一时没认出他。问是谁? 元霄只说:“给温大人送东西的。” 这些天校场里来人给温仪送东西的太多了,温府的下人见怪不怪,当下懒散散开了门,放了人进来,叮嘱说:“您可稍等,我去通报老爷。”先前老爷说了,校场再来人,就不接待了,让他们哪来回哪去,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 可下人才这么说着,那个小兵拔腿就走:“用不着你通报,我自己找。” “哎?”下人一傻眼,“哎!站住!” 一边着急忙慌跟过去,一边对看热闹的跺脚:“愣着干什么,找老爷去啊。当这是自个儿家呢随便进。”说着嘀咕道,这还没个当家主母照应呢。 温仪最近一直在东院。这是他私人院子,不许任何人进,除了秦素歌有时候会翻窗。自然这种事很少,一回两回温仪也懒得计较。东院厢房的屋顶有几块瓦片颜色和别处有异,因为这里曾经被元霄砸破过,当时温仪说的不错,这里瓦片俱是孤品,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了,就算官窑重新烧制,也难免不同。 此刻温仪就在屋中研究秦素歌送来的情报。 信中所言,抒摇一行已离开国土,前往大乾,如今正行至沙洲,还未入关。一行共有三十人,除使臣外,配两名武将,二十七名精锐。值得一提的是,这回的使臣,据说是太子亲自担任。这倒是奇事,国师已倒,老皇帝如风中残烛,抒摇竟然敢派太子出使他国,倒不怕被扣留下来当个质子。此时抒摇朝中无人,大乾若举兵进攻,岂非轻而易举? 二十七名精锐虽不多,武艺却超绝,寻常动静逃不过他们。秦素歌和严瑾多方探查,也近不得队伍,只能在外远远跟着。两人琢磨了半天,也想不透抒摇这是不是病急乱投医。若他们是大乾皇帝,指不定就利用这次机会摆平抒摇了。 太平盛世是不错,但当皇帝的哪个没有野心,谁不想與山开疆拓土。多个盟友自然不及将这块土地亲自握在掌心来得妥当。 温仪先开始也有些想不通,他坐在窗边琢磨了很久。 抒摇的皇帝不傻,不但不傻,甚至可以说很精明,说不定唱的是空城计。要知道,抒摇国虽小,但在大梁、大乾、离国、姜国的包围下,硬生生立稳百年,能五方立足,自然有他的本事。因地理和人文影响,抒摇的人不大外出与他国来往,他们的人在外界看来带些妖气,或者说不大敢冒犯,神神叨叨。曾经有离国军队‘误入’抒摇边境,被困在黄沙走石中半月有余才得已逃脱,你当这是天灾?后来便无人敢冒失去试探。 温仪记得,抒摇有支奇兵队,是国师一手锻造,如今国师虽倒,奇兵尚存,且他们的武将名郝连宣芷,是贺明楼唯一敬佩且不敢小觑的对手。再者——谁知道他们国师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到时候趁机进攻不成,变成千里送人头。 他们既然已从抒摇出发,元麒渊必然也得到了消息,连着其余四国。这一路至大乾为止,怕是要走得艰辛。温仪想了想,提笔回信给秦素歌:来信已收,注意安全。若有他鹰啄食,静观其变,当避则避。这意思便是,不必顾忌他们死活。 写完,温仪将信装入竹筒,系在玄鹰腿上,给他喂了块肉,便任它飞去。路途遥远,信鸽不能达,沙洲之中,唯有鹰能熬过艰险。玄鹰张开翅膀,很快就消失在房檐后,再看不见。温仪微微勾起嘴角。离天神最近的国家?他倒是想看看,天神的人有多大本事。还能通天钻地,逆转时空不成。 -- 第106页 大乾皇帝一心想要的,也是温仪想要的。他甚至比皇帝更想。 一统天下,称霸大洲。 噙着丝微笑的温仪略一转过身,就被一张许久不见分外不想念的脸给吓地一撇。 王霸之气,瞬间浇灭半成。 元霄笑眯眯地看着他:“温仪。”这样叫着。 仿佛分别就在昨日,一样的亲近,没有半丝别扭和疏离。 他们这是,自从那夜元霄给他放过灯火后,就没有再见过。大半个月过去,或许是温仪错觉,只觉得元霄黑了些,眉目也坚毅些许。大约校场上捡兵器捡多了。温仪连面也不见就如逃一般离开皇宫,不过就是因为觉得和元霄见面会尴尬,可如今乍然相逢—— 所谓生疏之意,竟丝毫未觉。 他还是——有些高兴见到小兔崽子的。 温仪又是看了元霄半天不出声。 但这回太子明白了,人家看你,并不是要亲你的意思。他很识趣,没有再傻乎乎把脸凑上去。欲速则不达,武德教他的。不过无所谓,他不在乎这个。元霄便笑吟吟走上前,与温仪隔着窗子对望:“你半天不出声,是不是突然发现自己很想我?” 温仪眨了下眼,这才自恍忽中收回心神。老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与元霄二十多日不见,就隔了二十多年春秋。倒也不觉得如何牵肠挂肚,漫长难熬。不过略有些遗憾而已。而至如今乍然重逢,一种微妙的情愫占了上风,有些酸,有些甜,滋滋冒着泡,像沸了的锅水,慢慢充盈了他的胸腔,不知不觉间,就要溢出来—— 温仪道:“那你站在这里半天不出声,又是为什么呢?” 元霄比他脸皮厚,当下低低笑道:“因为你好看啊。” 好看得令人不想打扰。 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 太子一路翻墙头走直线进来,照旧上了屋顶,看见倚在窗边沉思的温仪。阳光正好落在温国公白净的脸上,斑驳些许光影。他宽大的袖子荡了半幅在窗外,风一吹,就晃悠晃悠的,晃到了元霄心里,害他心跳又快起来。看来大雁见了温仪会掉下来是对的,若他是大雁,好端端飞着,突然低头见着这么一个人,一时头昏,也会掉下来。 元霄收收心,一个落地,便正好与温仪视线撞上。 那一刻他确定自己从中看到一丝流光。 并不是不欢迎的模样。 太子暗暗想,看吧,武德说的对,还得亲自来,才知道温国公是个什么光景。 元霄这么口无遮拦,温仪又好气又好笑。好气在于这崽子胡说八道的毛病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加猖狂,好笑在于他听了这些屁话,竟然觉得还挺动听。温仪怎么看元霄,都不觉得自己对他青睐有加另眼相看,怎么就觉得他顺眼了呢? 简直令人绝望! 元霄看温仪将他上上下下打量的模样,眨眨眼:“怎么,你是不是发现我也很好看?” 温仪:“人贵有自知之明。” 说这句话的当口,元霄双手一撑窗台,一个翻身就落了进来。温仪退后两步,元霄便堪堪站在他面前,头顶倒是戳在他鼻尖,光洁的脑门汗涔涔,闪闪发光。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温仪挑起眉:“你当我是在夸你?” 元霄:“难道不是?” 温仪微微一笑:“是。” “我是夸你。” 这位置真好,他只消轻轻往前一碰,就能亲到狗崽儿的额头,一脑门的汗,咸咸的。 “……” 元霄藏在背后的手一松,掌心中的花枝就落在了地上。 那本是他要送给温仪的。 没想到—— 却是温仪送了他一份大礼。 这是不是表示,他们不用趁早完蛋了。太子摸着脑门想。 心跳如擂鼓。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妈的我的嘴怎么回事!它背叛我! 第59章 这计好使 温仪亲了元霄一下,纵使只不过是额头,那也是一时情难自控。元霄吓了一跳没敢乱动,温仪自己也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向来不是温仪作风,他处事总是冷静自持,有计划地安排好一切,连说一句话,也要句句推敲,字字斟酌。今日这一出—— 屋内寂静无声,除了一只雀鸟正好停在窗边,歪着小脑袋,瞪着黑豆大的眼睛,瞅了下这个,又瞅了下那个,觉得人类当真无趣,如同两块木头,动也不动——但它很快就惊恐地啾了起来,因为一块木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它逮了过来,按在手里。 元霄一只手抓了只挣扎的鸟,一只手握紧了已不成样的花,心口跳得快,脸上泛着红,眼睛却如见了肉的狼,贼精亮。 “你亲了我。”他肯定道。 这固然是个事实,如此光明正大说出来,却难免令人大窘,何况是温仪下意识的举动。温国公一边在心中懊恼自己晚节摇摇欲坠,一边镇定道:“那是在帮你擦汗。” 放屁呢,你家擦汗用嘴擦的。温仪说着自己都想呸自己。可他干了这个事,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温仪一旦离开那个不受人控制的情境,便又成了老树一棵,立时就想反悔。他暗想,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干脆与太子一并说清,他是不会和太子有超出君臣的情谊的。 不错。到了如今,如果温仪还想欺骗自己太子不过是濡慕情深,他这到底是在骗太子,还是在骗自己。先前他还能骗骗自己,是因为元霄确实对他也不过如此。那时元霄只是因为觉得既然温仪喜欢他,那他也该对温仪好。后来却是慢慢陷了下去,从‘应该喜欢’到‘当真喜欢’,这中间历程是如何变化的,元霄自己也说不清楚。 -- 第107页 大约是日夜相处,也或许是温仪不禁意的举动,再可能是舍身一护。 谁知道呢。 若一定要区分是因为什么又是从何起倾慕一个人,大约世上都难有答案。 情之一事,本就最为难解。 太子心绪既然起了变化,看温仪的眼神就有变化。 温仪他,不瞎。 而温仪他自己都分不清,见到元霄时的愉悦,到底是本该如此,还是被这份或许不该有的情愫有带到了沟里。他略一沉吟,道:“殿下,有些事,我想与你说清楚。” 元霄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与你说。” 哦? 温仪道:“那你先说。” 元霄手一松,被他禁锢了半天的鸟便嗖一下飞了老远,他正要将手伸进衣襟,却忽然意识到手中还握着花。当下将那束花枝小心整理了一下,弄弄平,往温仪怀中一塞:“送你的。”便两只手往怀中掏。 他掏出了一个竹筒,还有一枚腰扣。 温仪眼尖,敏锐地发现那枚腰扣的款式,与曾经刺客留下的一个模样。他道:“能否将这个给我看一看。” 元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举起腰扣:“这个?” 温仪点头。 元霄便将腰扣递给他,见温仪接过后举到阳光下打量,不禁道:“怎么?” 温仪将此枚腰扣置于光线下,但觉通透无比,不见之前赤色雕画,唯有外石触感温润,颜色是同样的墨中点翠。是同一种石头,但不是同样的人。他收起腰扣道:“这个东西,殿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枚腰扣? 元霄道:“我捡的。”他一直在校场上捡兵器,沙泥地中自然不止有兵器,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枚腰扣就是如此,不知是谁衣裳上脱落的,掉在地上。凉州也出这种腰扣,但自元霄入平都后,就很少配戴凉州款式,睹物思乡,故而捡起时时望之。 他不知这腰扣的来历,只看到温仪爱不释手,以为温仪喜欢这个,便说:“这个不值钱的,凉州有许多,人人都买得起。” 凉州? 温仪敏锐道:“这是凉州产出?” 他先前的调查方向是贵族,凉州哪来的贵族。 元霄接过那腰扣,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不是凉州产出,凉州没有这种矿石。但是凉州就在边关,比起与大乾交易,他们与关外的交易来得更加密切。关外似乎多这种石头,那里的人喜欢用来制成各种器物,腰扣不过其中一种。它又好看,又便宜,自然很得人喜欢。” 温仪道:“平都却很少见?” “他们私自与关外进出货物的交易,又怎么会大胆卖到皇帝跟前。又赚不了几个钱。” 这话倒也对。 可是温仪想想,又觉得讶异:“关内外的人员物资往来都要平都批准,凉州地方官竟然敢私自作主,不经报批,便打开流通市场?” 听到这个话,元霄哑然失笑,他虽然要比温仪年纪小,可此刻看着温仪的眼神,倒像是在看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一般,仿佛惊叹于对方的天真,又宠溺于对方的单纯。温仪差点被他看得汗毛都竖起来。却听太子叹息道:“国公,边关这种地方,你可能不曾去过。” 他揉碎了手中残余掉落的花朵,那红色的花汁就沾了一手心。 平都的人,就连寻常百姓,多衣饰华美的多,不曾见面黄凄苦之相。这里的风吹上来虽干燥但宜人,就连下起雪,也是一种富饶的美。但边关不同,那里常有黄沙漫天,离平都那么远,没有江南湿气,风虽干但如刀般锋利。那里的百姓,富者肥油满面,贫者孤苦干瘪。雪下起来,并不是如温婉女子一般簌簌轻响,而是挟卷了吞尽天下万物的气势。 “天高皇帝远,叔公常年稳坐九五之尊,十三个州县,偌大江山,他从平都管起都嫌来不及,又怎么有闲心去看这种千里之远的地方呢?”元霄看着温仪道,“国公久居深宫,不清楚这些也是难免的。” 他攥紧的手掌上沾了红色的花汁,看着就有些斑驳。 温仪看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些不合年纪的苍凉:“那你呢?”他问,是否也和那凉州的雪一样,挟卷着吞尽天下的气势。还是,毫不反抗地被雪埋成活坟。 虽短短三个字,元霄却仿佛能明白温仪在问什么,当下一笑:“我?” “我五岁骑马,马是野马,未曾将我摔死。” “七岁习箭,弓弦再硬,也没废我双手。” “十一岁随贺叔剿匪,贼人的心脏是我捅穿的。”元霄慢慢道,“也这样过来了。国公以为,我该是什么样的呢?”从前风雪冻不僵他,刺客贼子杀不了他。往后,也不见得有什么能令他胆怯跪下。 元霄说这些话的时候,便当真不像十七岁。温仪忽然想,或许元麒渊将元霄扔到凉州是对的,宫中的软水,永远养不出一个如鹰狼虎豹一般的太子。大乾不缺明君,它缺一个有胆气有魄力去开拓江山的人。 但这个罪—— 难道元霄就天生该受吗? 大约是因为温仪脸色沉沉,元霄像是才察觉自己说的过于严重,当下便缓了语气笑说:“不提这个,其实还有一桩事要找你。”说着他就要打开那个竹筒,“一直想着要给你,又没什么机会,这个东西让别人带也不大好——” -- 第108页 温仪心中一动,竹筒? 莫非是什么机密情报? 可是太子哪来的机密情报,若果真是秘密,就这样肆无忌惮拿来? 然而温仪脑中一出阴谋大论尚未推演出一个结果,元霄已经将竹筒上的盖子撬了开来。 ——飘出一股米饭香。 “看,竹筒饭!我研究了很久做出来的!销路比烤红薯还要好!”元霄乐滋滋地炫耀丰功伟迹,“厨房说没有红薯了,可真小气。但这难不倒我,宫里竹子那么多,砍了两根也没问题。没有红薯,总有大米吧?我就不信他们说没有米。温仪——温仪?” “你怎么啦?”元霄将手在温仪眼前挥了挥,迟疑中带了些小骄傲,“我知道你很喜欢但不用话都说不出来?”虽然温仪经常说不出话,“不让花统领带是有理由的,他总是偷吃。” 元霄一边说,一边就寻了个碗碟,将里头香喷喷的米饭倒出来:“我藏得可好了,还有些热乎,你别愣着,快尝尝。对了,你之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 温仪心塞地根本不想说什么。 呵,拒绝个屁啊。毫无说分手的兴致。 这一场突袭,元霄自觉效果显著,十分满意。他单方面看着温仪‘高兴’地收下了他的礼物后,看着天色不晚,为求细水流长,自觉早些要回校场。出门时还遇到温蜓,温蜓惊讶道:“殿下?”说着看了眼东院,迟疑道,“你们——” 元霄莞尔一笑,在温蜓看来,就带了些羞涩。 “我们很好,我会好好对他的。” 他说。 温蜓一愣,呆着冲进房间,就见到撞了腰的温仪,哐当,东西落了一地。 心里如同千万个棒槌槌过。 这温府中人的心情是如何扭曲的,元霄才不管。他只是想着方才温仪的反应,摸着下巴暗暗地想,果然做将军的就是不一样,苦肉计什么的,比小侍卫教的方法管用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破防线的温仪(激动):你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太子(试探):即将生崽崽的关系? …… 第60章 他中过毒 这一次见面,如同蜻蜓点水。再有动静,却是皇帝那是传来的消息了。 元帝的圣旨几乎是和秦素歌的一道送到了温仪的手上。 时隔两个月,温国公又要去接人了。 这回接的也是个太子。 不过,是抒摇的太子。 温仪盯着秦素歌传来的消息看了半天。 抒摇使团已入关,半月后会抵达青罗江。一行三十人,途遇刺杀六次,只有一次能看出是抒摇国内政敌下的手,其余五次瞧不出身份。六次刺杀,未折一人,杀手均铩羽而归,未见太子出手。秦素歌和严瑾遵循温仪的嘱咐,没有露面,一路旁观。确实抒摇也用不着他二人出手。只不过,他们埋伏在那些杀手退却的路线上,便偷偷摸摸把这些人料理了。 清理收尾这些工作,原本就是秦素歌的拿手好戏。当年他当杀手的时候,做事叫一个干净,别人愣是找不出一丝线索来。进大乾边关前的最后一批刺客共有七人,其中五人折在抒摇手中,剩余两人想跑,脖间一凉,便再也不见天日。秦三悄声落地,反手插回了自己的刀。严瑾动作利落地把人拖走处理掉。 温仪曾去信与他们说过,抒摇一行,觊觎者众多。他们既然选了这样的出行方式,若是敌不过背后暗手,那也是天命,不是他们干涉便能了结的。大乾和抒摇既非盟国,往来无交好,没必要卷入利益纷争,由得他们互相撕咬。严瑾把人料理完,退回来时秦三正在给温仪去信。这时已隐隐能看到大乾关卡城楼。 到了这里,便再无人敢来下手。 “严瑾,老爷为什么要替抒摇清理尾巴?”秦三将信置于竹筒内,系在玄鹰爪上,便任它往空中飞去,嘴上却这样问着。他疑惑了很久,一直没说,如今实在想不明白。 严瑾与秦三虽然是挚交,在为温仪效力前,两人的身份却截然不同。一人是名扬天下的神捕,一人是众人欲除之后快的杀手。受职业影响,严瑾擅分析搜集情报,而秦三手快刀快,是个好护卫。故而温仪将易玄阁交与严瑾打理,却将秦三留在身边。 听秦三如此问,严瑾便道:“大人并非替抒摇料理尾巴。到底是将大乾利益置于最高位去考虑。我问你,抒摇国虽小但多年不倒,是为什么?” 秦三道:“因其国内国师坐镇,其余几国在不知他实力前提下不敢冒犯。” 严瑾点头道:“不错。最强的人,永远是不亮底牌的人。你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才会心生忌惮,投鼠忌器。”温仪没有趁抒摇此次内乱出兵也是这个道理,“这些袭击抒摇的刺客,可能是他的兄弟派来的,也可能是其余国家派来的。若是任他们逃了回去,将这些武将的实力传出去,岂非是透了底细?” 温仪处理掉这些人,有三个打算。一是要让那些势力认为刺客全数折在抒摇手中,好有所忌惮。二是抒摇于大乾是个天然屏障,借以时日让他们记住这份情,利大于弊。三则是,就算前二者均不作数,随他们互相斗,也碍不着他坐收渔翁之利。 经严瑾这么一点拨,秦三恍然,摸着下巴感慨:“老爷他可真——” -- 第109页 不是个人呐。 严瑾一笑,却意味不明说:“老爷就算是堵墙,也有人哐哐往上面撞。” 青罗江将大乾隔成东西两块。虽已进关内,但传统意义上,到了青罗江,方是真正进了大乾。皇帝给温仪的圣旨,就是让他去青罗江接人。这回大方了,并没有让他独自去,也没有只给两匹马。李德煊念完明黄黄的圣旨,方说:“陛下派的人马候在平都城外,温大人可随马车前往汇合。” 温仪接过圣旨:“陛下派了谁?” 其实派了谁温仪是知道的。虽窥探不到皇帝圣意,又他是突然决定的,旁人无从提前知晓,但宫中的暗卫早将动静传了来。说是花淮安早早点了人马,似乎有事要办。温仪便猜测,与他一道出行的人是花淮安。 李德煊却道:“温大人去了便知。” 还会卖关子了。温仪笑了笑,也不追问。只是在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想,这回远出青罗江,连头带尾一来一回总得花费大半个月,这一不告而别,元霄来府中见不到人,说不得要大发脾气。发脾气便罢,别牵连无辜,又毁他山石水木。 不过这番思虑在他瞧见城门口威风凛凛除了脑袋全身皆翠的太子时,便化为乌有。国公震惊地连窗帘都撩不下去,啪一甩帘子质问李德煊:“怎么是太子?” 说好的花淮安呢? 那他一路愁了半天愁个屁啊! 李德煊咦道:“为什么不能是太子?国公以为会是谁?” 温仪一时语塞。 “我只是在想,出行时间久路途又遥远,太子矜贵之躯怕是受不住——”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李德煊拿一种“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诧异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大乾官话一样。温仪到底骗不了自己说太子矜贵柔弱,只能闭嘴。 李德煊道:“他们派太子过来,我们派太子去接。再公平不过。陛下是这样说的。” 温仪还想再挣扎一下:“陛下这么深明大义?不用给个下马威吗?” “……”李德煊琢磨了一下,说,“温大人不觉得,派太子殿下出去就够了吗?” ——那岂非是,最好的下马威。 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皆无言以对。 说太子太子到。 在城门口吹了半天风,好不容易等来温仪的元霄翘首以盼半天,马车上动静都没有。他就等不下去了,直接下马就跳上了马车,一把掀开帘子,视线狐疑地在李德煊和温仪身上打转。“你们在说什么?”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叫太子? 李德煊镇定道:“没什么。只是在说此次出行不比游山玩水,殿下还请保重身体。国公还得仰仗着您多加照顾。您在外,可千万要记得陛下的嘱咐。” 元霄挥挥手:“孤知道了。”照顾温仪他很拿手的。 被莫名其妙安排了的温仪:“照顾谁?” 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一把被元霄抓住拉下马车。 “没说谁,快走吧,再不走天都要暗了。” 元霄扯着嗓子道:“李公公,你也快回去复命吧,叔公还等着呢。” “是,殿下。” 李德煊笑容满面,看着一大一小绝尘而去,挥挥手,顿时觉得夕阳无限好,连黄昏也不近。这俩祸害终于走了,他大乾宫内,终于不必成天彷徨在太子殿下的阴影笼罩之中。要知道温仪不在宫中的那一个月,太子殿下折腾起来真是无所不及其极。 先是祸祸了池中锦鲤,抓抓一条抓抓一条。他却不是乱抓,也非用来吃,而是拿来送人。送谁?送给他的那些叔叔们。李德煊还记得那天皇后找元帝哭,说是三皇子被元霄气病了,因为元霄下午拿了条黑红交织尾巴带金的锦鲤,特地带到福禧宫送给他这位三叔。 问为何? “孤觉得它和三叔长得像。”元霄无辜地说。尤其是这大眼珠子,贼溜溜。 元齐康气得一个喘没上来,脸色煞白,倒下去养病了。 皇后朝元帝道:“陛下,您的决定,臣妾一向不干涉。可若您不管教,太子便更无法无天了。”她流着泪说,“就算您偏心明儿安儿,臣妾也不多说什么。可太子他是个什么人呐,他不过是您的侄孙,难道他要比陛下你的儿子还要重要吗?康儿向来身弱,臣妾就这么一个儿子,若他有事,臣妾也不活了!” 女人家哭闹起来,是真的令人头痛。元帝揉着额角,很是苦恼。 当年他就是因为不想呆在王府中成天听这个女的闹那个女的闹,才一心扑在战场上。看个贼匪头子都比对着莺莺燕燕舒心。 “李德煊!”元帝低吼道,“罚元霄跪着去。” 李德煊低头顺眼道:“是。” 皇后道:“陛下!他把康儿气病了,您也只罚他跪着。那康儿若是有事,您待如何!” “好了!”元帝将折子一扔,厉声道,“你还是个娘吗?有你这么咒儿子的。”他冷哼一声道,“你只说这些那些,几日前景泰宫中那个宫女怎么死的,你当朕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皇后顿时一惊。 宫中的龌龊事多,皇帝什么时候手还伸这么长。她当此事不提了呢。 五日前,元霄用早饭时觉得不适,便没多吃,后来就病倒了。 太子平时壮得像头牛,这回却上吐下泄,连床都没爬起来。 -- 第110页 偏巧皇帝和太后一行去礼佛,宫中无人,景泰宫自己急急宣了太医。 太医把了脉看了舌头掀掀眼皮,说是有些食物中毒,问:“太子这几日都吃了些什么?” 皇子吃食皆有银针试过,且专人所送,食物中毒怎是小事,大家吃的都一样,偏太子不适?春兰是个老宫人,知晓其中利害,立时脸色发白。却是元霄叫住她,苍白着一张脸,给太医塞了一把金叶,让他先莫要伸张。 等太医走后,春兰将这景泰宫的人全部叫了过来,关了门一一盘问。这才发现有个面生的宫女,她眉头一皱,正要厉声喝问,却被元霄给阻了。 太子披了衣,靠在一边,眉目间稍许有些苍白,但也不至于如太医所说一般严重。 他淡淡道:“胡太医说孤是食物中毒,别人信,孤不信。孤自小在山野间长大,吃的不算矜贵。这些时日菜式没有变化,怎么会相克起反应。” 元霄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却教底下跪着的宫人头更低了一点,唯唯诺诺,不敢多应声。“有些事,孤知道,你们也知道。不过孤这次不想大动干戈,你们自己若知好歹,往后怎么做,总会晓得。活着都不容易,是不是?” 这无疑是刀下留人,所有人都趴跪道:“是,是。”心中庆幸自己逃过无妄之灾。 宫里做事的人,最怕成为别人的替死鬼。 春兰不赞同道:“殿下。” 元霄摆摆手,微侧了脸:“带他们下去,各打十大板,好好长记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一点处罚都没有,岂非令人觉得他心软,更加肆无忌弹。稍加惩戒,再施以恩惠,元霄倒是想看看,还有谁能放着大道不走偏要行独木桥。 另外。 “这事瞒下来,太医说什么就是什么,今日景泰宫中孤所言,一个字也不许外传。” 尤其是温仪那里。 固然元霄喜欢在温仪的事上偶尔用些小心计,却不包括故意让对方担心。这种做作得来的关注,他觉得很没意思,也从不屑于要。 他要的,从来是心甘情愿。 他自己是。 希望温仪,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话说有次老温带着汤圆遇到师兄师嫂。 本着归集同类项的原则,小元和老季相谈甚欢。 师嫂:我媳妇好看。 汤圆:我媳妇更好看。 师嫂:衣服都没脱过你知道个屁。 汤圆:……………… 呵,虚假‘闺蜜情’。 第61章 你等一下 不过元霄放过了别人,别人也不见得能活命。 隔天揽心湖就淹死了一个宫女,一查是景泰宫里的。据说是因为她的过失,导致太子肠胃不适,她一时自责想不开便跳了湖。这事一出闹得沸沸扬扬,有觉得景泰宫倒霉的,也有觉得太子被人害了的。还有的认为元霄心肠过于冷硬,小小的错误也能将人逼死。 元霄不想让这些听着就龌龊的事传到温仪耳中,但温仪是什么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天下间,只有他不想听的,没有不知道的。更何况他还在元霄身边插了个暗卫随身护着。因此这事出来的次日,情报就摆上了温仪的案头。 “一个宫女,死就死了,没什么大惊小怪。”候在下头的人低声与温仪汇报,“皇后是这么说的,又说好歹这人晓得护主,多给家里一些银两算积功德。” 温仪眉头也没动一下,只问暗卫:“太子是如何反应的?” 暗卫道:“殿下该吃吃,该睡睡,未受丝毫影响。” 温仪嗯了一声,又问:“他中,他先前肠胃不适,如今身体如何?” “听太医说没有大碍。”暗卫道,“属下观太子面色,尚可。” 温仪攥着纸条想了半日,说:“你告诉十一,让他往后再多注意下太子的饮食。不是熟悉的人,不得经手。必要时,现身告诉太子也无不可。” 暗卫十分讶异,现身?他们这十多年来,除了温仪,从未在人前现过身。就是皇帝,也仅仅是知道他们的存在,并不加以干涉。如今温仪却肯放心太子。 温仪道:“我只是说必要时。”这种必要,自然是十分危急的时候。 顶头老大既然这么说了,暗卫也不再多话,只应了声是。 这件事,元霄未和温仪提起,温仪便当不知道。崽子总有长大那一日,温仪相信有些事他自己能处理好。何况,这只崽子可从不是任人宰割的兔子。 再后来没多久,便是元霄取了那条锦鲤送上门将三皇子气倒的事了。 话说回皇后与元帝哭诉,元帝怒而提起这事,倒令皇后连眼泪都噎住了,当时便强自辩解:“陛下这是何意,难道他管教宫女,也要臣妾过问吗?臣妾倒是想过问,他是如何心狠手辣,把宫人逼死的。倒是和他那个狠心的父亲一样——” “住口!”元帝见她越说越不像话,皱眉道,“朕是给你面子,你非要和朕扯皮,朕也不和你讲夫妻情分。有些事朕知道了没管,就是在偏心你们。哼,朕看康儿这病,多半是被你这个娘给惯出来的!朕已经罚了他,你若觉得罚的不够,朕可以查!查个一清二楚,将该罚的,都罚一遍。” 这话说的再明确不过,宫中这些暗毒的小伎俩,用了不止一两回,有些皇帝知道,有些皇帝不知道。但不论知道与不知道,都是用了。皇后做的这么明显,其实是另有心思。这种事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本想着等元霄和皇帝发作,再将计划中的嫁祸给安排上。正好能借皇帝宠溺太子的手,除了其他威胁。谁料元霄竟按下不发,令她计划落空。 -- 第111页 太子小小年纪如此有心计便罢,皇帝又如何知道是她的手笔? 皇后只消这么一想,就觉得背后发凉,暗暗心惊。当下也不敢多说,却也是绝对不能承认的,只说了一句:“陛下的儿子,陛下不疼,那只好我这个娘疼。”怒而离去。 其实皇后想想应该觉得心中更惊。 因为元帝真知道是皇后出手的吗?并不。他只不过是随便诈一诈,这些事,无非是皇后或端妃贤妃其他人所为,挨个敲打一遍总不会错。反正没有哪个是清白的。可元霄,却是实实在在捉了鱼上门讨债。 你说他会不会也是蒙的?还是果真无辜。 恐怕无人知道跪在那里反省的太子,心中是如何想的。 这事暂且不提。 自从发现了烤红薯这种秘技,元霄就惦记上了厨房。校场回来换完衣服就往厨房跑,成天不是煲汤就是看御厨做点心。他不光自己做,做了还端给太后吃,其次端给皇帝吃。将两位讨好得喜笑颜开,尤其是太后,喜欢得不得了。 但这宫中,吃的可不是随便做的。 因为会被人做手脚。 元霄当然不想当成别人射出去的一支箭。故而他只端过一回。而这足以令太后高兴。 春兰还当太子开了窍,晓得与亲祖母套近乎,高兴道:“殿下可真贴心。” 却不想太子说:“你想多了。” 他不过是想——若是皇帝吃了不吐,便能端给温仪吃。 如今温仪没能喝上他的汤,但吃上了他的红薯,还亲了他的额头。元霄觉得,这么些天的‘呕心沥血’果真是没白费的。 但温仪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不明白,明明出宫的该是花淮安,临到头怎么会变成元霄。皇帝这是非看他不顺眼要和他对着干?出个门还安排在一块儿。 元霄看温仪神色,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如今他已越来越能看出温仪的心思了。 “是我同叔公讲的,要与你一道去接抒摇的太子。” 温仪奇道:“殿下是怎么令陛下——” 话未能说完,却听元霄说:“叫我霄儿。” 温仪:“……”他道,“这于礼不合。” “怎么不合。”元霄坚持道,“我都亲过你,你也亲过我。叫声霄儿怎么了?” 如今他人虽然换了车驾,坐在马车之中。但元霄声音也不小,周围还有人,温仪顿时神色大窘,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下就觉得这事不妥,道:“殿下,先前的事,我能解释。” “解释什么?”元霄似笑非笑,“当我是儿子?” 温仪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他还真没想过——最多对方年纪小。 却听元霄道:“温仪,你当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娃娃呢。”他在校场时,武德那个兵痞子见他心不在焉,就自告奋勇热情教导。什么送礼,上门,妙计损招都有。元霄有时候无知,但非傻,相反地,他足够聪明,三三两两够让他知道些男女之事。 他猜测到温仪对他半推半就其中一层或许是因为年纪。 但温仪绝对是喜欢他的。 这不就得了? 有些话的说开,不必等一个机会。机会,永远没有合适的。 “我知道的,你有顾虑嘛。”元霄道,“可我以为我们之间你早该懂?” 温仪一直纠结如何解决的问题,就这样被元霄赤·裸裸毫不掩盖地提出来,没有一丝准备,也不曾令温仪提前打腹稿,就像柄尖锐的剑,明晃晃撕开半遮半掩地纱幕,直接捅在温仪心口,扇在温仪脸上,令他面上火辣,眼睛都泛着狠厉。 猝不及防之下,温仪脱口就道:“懂什么?懂我大你一轮有余,懂你将是大乾之主,还是懂你这么小根本就是错判了所谓爱情。”他甚至不懂元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歪了心思的。 “殿下,你知不知道,要你对我死心塌地,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藏在心底已久的事被一下点穿,说不出是怒还是焦躁,温仪心绪激潮之下,一把攫住元霄下巴,咬着牙关,眼色阴沉,那力道,哪像个柔弱的书生。“我一直没有回应的缘故,你到底明不明白!” 拒绝一个人,远比接受一个人要来得难。 温仪狠声道:“若我想叫你属于我,我现在就可以,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反抗余地!” 最好现在就明白,温柔甜蜜,不过是一场虚妄。冷酷才是现实。也许一直以来,不肯撕破这层表象的人是他,而他早该这么干了。 温仪正这么想着,却是手上传来一股力道,原来是元霄。 “等一下。”太子一边解扣子一边解释,“我先脱个衣服。” “……” 温仪顿时像被烫到一样弹了开来,失声道:“你以为我要对你干什么啊!” 元霄略有些失望:“啊,不干什么啊?” 温国公满腹脏话在心底盘旋了半天,终于爆声:“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卖人是太子的拿手好戏。他立马就回答地十分快,一丝犹豫也没有的。 “武德说的。” 温仪道:“他还说了什么?” 元霄睁着眼睛开始编瞎话:“他说遇到喜欢的人就要主动一些,唯唯诺诺就趁早完蛋。那喜欢的人之间,总是要做些亲密的事的。”虽然常怀之说这种事要等成了亲才能做,但是温仪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元霄也挺乐意和他共赴巫山,去享所谓鱼水之欢。 -- 第112页 喜欢的人—— 这都什么和什么。温仪无语道:“我说了半天你是一句话也没懂?” 结果在他爆发之前,就被人抱住了。 元霄抱着他,胸贴着胸,脸贴着脖颈。还解了两粒扣子。 “我听得懂。” “年纪算什么,你会老,我也会老,很公平。皇帝又怎样,皇帝也能娶喜欢的人。你怎么知道我分不清感情?你当随随便便来个人护我爱我救我,我便也如此待他么?”他倒是拿武德试过,别说亲额头,就只是脑中想一下,就想很一脚踹了他。 “温仪。不是每个人都是你。也不是每个人都是我的。” 元霄略略一松手,抬眼便看温仪。他眼中向来没有天地,处事随心所欲,不讲纲纪,不讲礼法。但唯一把礼法规矩用在了一个人身上。“我以为你知道,因为我说过会对你好。如果当时是我会错意,那我如今便再与你说一遍。” “不论你是谁,我心中都喜欢你。” 若非如此,他何必去和老祖宗报备,又何必乖乖被元帝罚跪,自然是明白,往后要跪的时间总是多的,便提早顺元帝的心起来。温仪那回问的不错,他跪,总归是因心中有愧。 这大乾江山,有山有水,有云有雾,有你有我。它有磅礴千载岁月,你我于它却如蚍蜉,人生苦短,难得觅心之所向。何苦瞻前顾后,平白蹉跎。 “有我喜欢你不好吗?毕竟——” “我那么好。” 正感动地无以复加的温仪:“……” 艰难地收拾了一下柔软地一塌糊涂的内心。 “你说什么?” 元霄睁大眼睛道:“我说我那么好——怨不得你很早就喜欢我啊。不对?” 温仪:“……” 他伸手就将兔崽子给推出了马车。 车外春风尚冷,夜色渐暖。刚表完白的太子一脸茫然。 不是啊,他说真话有错吗? 还没想要踹帘子,刷地一声帘子又被撩开,就听一句恶狠狠的“你还是祸害我一个就够了”,下一秒他就被人粗撸地拽进了马车按在软垫上堵住了嘴。 太子:“……” 半晌后。 温仪才松开嘴,太子朝他眼睛一眨一眨,咂巴着回味了一下。 “要不,再来一次?” 听常怀之话的他真蠢,额头有什么好亲的,真是血亏。 但来肯定是不能来了,温仪亲了半天,脑袋和心里的火也降下来了。是他输了。有的人,你以为不在乎,便随他进进出出你的心房,等回味过来,方晓得这世间当真一物降一物,原来他不止来过,还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连赶也赶不走。 元霄话说到这个份上,温仪纵使心中再有顾虑未消,还要将这么个剖心剖腹的人拒之于门外,那就不叫为人着想,那叫矫情。温仪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他可能这几十年的矫情都用在了这段时间,用在了一个人身上。 拒之不舍,受之焦躁。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分明相处时间尚短。 可人倒霉起来,当真是一眼万年的。 但有人这么告诉他,人生数十载,他肯同你一道看这江山娇影,喜你所喜,忧你所忧,思你所思,悲你所悲,你还能说什么?就算是倒霉,那也是甘之如贻的。 温仪摸了摸元霄的眼睛。兔崽子的眼睛很好看,不是形状如何好看,只是那里盛了天下盛景,有风雪,有凉月,高兴时,还有山野青翠遍地。 “你只管自己喜欢,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你——” 元霄眨眨眼:“生死离别是很久以后的事,为什么要拿到现在说?”他说了又笑,“不过,近也无妨。我昨日喜欢你,今日喜欢你,明日也喜欢你。你要是不放心,我每天说一次。” “……” 温仪抱住他,由着他暖暖的呼吸喷在颈边,就像是生命中燃起的火种,照亮了他在大乾的岁月。他还有许多话想说,未说,尚不能说。他是怎么来大乾的,会不会突然离开。他若不在,元霄怎么办?吾非常人,谈何情生,温仪一直很推拒在这里留下牵挂。 可是或许元霄说的不错。 他怎能因为未发生的事,便让自己遗憾终生。 择你所喜,爱你所爱。起码今日此时,都是真的。 马蹄声静悄悄响在外头,一如温仪的心那般跌宕。 太子就这样沉默地任温仪干巴巴地抱了一刻钟,什么也没做的一刻钟—— 有些怀疑人生。 他终于没忍住推开温仪。 “需要我脱衣服吗?” 温仪:“……” “不需要!” lt·)))gtltlt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现实!” 太子:“你竟然是这种人!卑鄙无耻……动作快点行不行。” 磨磨蹭蹭,很急。 第62章 茶馆歇脚 不得不说,解开心中困惑,其实是件令人十分高兴的事。次日晨起,他们赶了一晚上的路,本该是疲惫的,随行侍卫却惊讶地发现温国公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愈发年轻,哪里像个三十多岁的人。 “……” 难道从前平都谣传说温国公不老胜妖是真的?别他当真是什么妖怪变的吧?说是妖怪也不无可能,抒摇不是一堆奇人怪事嘛。暗搓搓八卦的侍卫收回了视线,面不改色心不跳。无所谓,反正就算是妖怪,那也是好看的妖怪。 -- 第113页 并不知道自己被当成妖怪的温大人身心舒畅,往外看了看,随便招了一个离马车最近的,道:“你来,看看前面有无歇脚处可以整顿下队伍,给马喂些草。你们也歇会。” “是。” 元霄听着这声音熟悉,扒开温仪往外定睛一看,只见到一个背影。 温仪道:“怎么,你认识?” 元霄摇摇头:“听着耳熟。” 温仪笑道:“殿下同花统领混迹一处,说不得熟悉他的手下。” 这人正是常怀之,本该是由花淮安亲自带队的,故而带的都是他亲信。一想到这层,温仪就想到之前被元霄给混过去的话题:“你是怎么说服陛下同意的?” 元霄自然也想到了先前被拦腰截断的话题,先不回答,只说:“不要叫我殿下。” 温仪:“……”他沉默了半天,“不合适。” 元霄坚持:“偷偷叫。” “霄儿?” 太子便笑开来,志得意满:“温哥哥。咦,你脸红了啊。” 温仪淡定道:“你看错了。” 元霄暗暗给之前看的话本记了一功。看来换个称呼果然是进一层关系的绝佳方法。但他也不想想,他看的本子都是男女相关,唤作单字为称的哥哥妹妹再寻常不过。哪里能适用到他二人身上。何况他又不是娇滴滴的白二,当年苏炳容想令元霄软和一些,都被他驻着斧子的模样给吓退了。如今这一声哥哥——当真是,充满阳刚。 毫无兴致的。 但温仪心头还是小跳了一下。男人嘛,自古到今,都不会不喜欢对象依恋自己的模样。 称呼既然给掰过来了,元霄便告诉温仪:“叔公本来不同意,但是我告诉他,我出身凉州,近边关。那里离抒摇近,知道一些那里的风土人情。远比花淮安要来得合适。” 温仪奇道:“你竟然知道那里的风土人情?”连他也不清楚。温仪只去过离国。 元霄抛着个水果:“骗他的啊。”他一脸无辜,“你也信了?” “……” 不,他不该信的。 话这当口,常怀之已返程过来:“太子殿下,温大人。在到达驿站前,有个茶馆。” 温仪点点头:“先去茶馆歇下脚,稍事休整。再去下一个驿站过夜。入夜前能到吗?” 常怀之算了下脚程:“入夜到不了,大约半夜能到。” “半夜就半夜吧。明日起程晚一些。”反正他们是去接人的,不急。抒摇如果先到了,就让他们在青罗江等上一等,又碍不了什么事。何必辛苦他大乾的人马。 常怀之道:“明白了。”随后就去休整队伍。 不过是两柱香的时间,他们就到了那个茶馆。茶馆建在半道,就是为了给过往客人喝水用的,地方小,比较简陋。里头寥寥几张桌椅已被人坐了去,温仪勒令队伍停下来不要前进,只扎驻在不远处,差人走至茶馆,买了几壶水来分与侍卫们喝。稍事休息后,就各自牵着马去喂草不提。 常怀之将水壶递给温仪,便也走了。 温仪问元霄:“喝吗?” 元霄摇摇头。他们的马车里有些许水,他先前喝过了,不渴。 温仪见他不喝,便自己饮了几口,剩下的灌入水袋。出行能简则简,他们只带了些许清水,本就想着一路沿着驿站过去再进行补给的。他原本正在整理行囊,忽然见坐在身边的元霄站了起来朝茶馆走过去。温仪没有吭声,只一个眼神,常怀之便跟了上去。 元霄突然动作,是因为他忽然看见那边的树下躺了几个人,衣衫褴褛,有老有小,在这里显得格外瞩目。他不是没有见过乞丐,就算是天福盛世,乞丐也是少不了的,永远不会没有。但这个数量集中在这里,就有些怪。 常怀之虽然没有说话,却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元霄。他们出行,并没有很招摇,最多打扮地像是走商头头和仆役,常怀之不担心有人想劫财。但是太子的安危总得顾一下。 想这的当口,元霄已经走到了那一处。 温仪虽没起身,却默默在观察,依他判断,这些估计不是一般乞丐,大约是哪个地方的贫民,一路往东迁徙过来,正好逢到此地落脚。 果然,元霄与他们交谈了一会后,便回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说是从肃岭来。那里发生了流石流,村子塌了。本想去县城,县官竟然驱赶,就一路往这里来。”本来就穷,路上只能省吃俭用,想去找人主持公道。 温仪听到肃岭二字,脸色便微微一变。淡淡道:“那里山多,山贼也多。山下住户的日子向来不好过。若果真有泥石流,县官知而不报可要担大责任。” 元霄道:“你知道肃岭?” 温仪不欲多谈:“略有耳闻。”就想着转移话题,“你可有问那里的县官叫什么名字。” 元霄道:“问了,叫薛琴,豫州人。” 温仪便招了人过来,要了纸笔,将肃岭一事连同县官名字一道记下,递给常怀之说:“你想个法子,把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至平都陛下手中。” 元霄看着温仪的举动,想了想:“你是怕驿站的人明着应你,暗中推托?”原本是可以今晚到了驿站后,再令那边的人送的。 这个道理他竟然也懂?温仪略微有些诧异,但转念想到,太子懂有什么稀奇呢,难道被他近几日的无辜表象所骗,就忘记这人刚至大乾时是如何不动声色就捅了户部一刀的。温仪给元霄解释:“天灾发生了,不论为时晚不晚,总要第一时间去处理,以免问题扩大。至于驿站,你说的不错。我不信任他们,且令常怀之安排,能早一时是一时。” -- 第114页 元霄却不明白:“驿站的人为什么不值得信任?” 因为天高皇帝远。 肃岭发生这件事,就算难以传出去,难民行至邻近县镇,自然就会渐渐传开。如果所有人都是一条心,平都又岂会至今不晓得肃岭之灾呢?有人要将此事捅上,也会有人拦。“拦的是同党,捅的是敌人。”温仪说着顺便就问元霄,“殿下觉得,肃岭为何会有此灾?” 元霄道:“我听刚才的人说,是因县官薛琴伐山。” 温仪点头:“不错。” 他刚至肃岭时,那会儿就盛伐木。肃岭产一种香樟树,木质带清香,很受达官贵人喜欢。但那会儿毕竟是好几十年前,势头还行。因山上有山贼——砍了温仪的那帮,有他们的阻拦,砍树的人没那么肆无忌惮。而今山贼已灭,这肃岭的情形怕是很糟。 “老皇帝便一直倡行种树护林,不得随意砍树。但是肃岭离平都远,薛琴谎报真实情况,皇帝又不曾亲自前往察看,就造成了如今局面。” 元霄听得皱起了眉。 “光风霁月之下藏污纳垢,又谈何盛世。” “这话不是这么说。”温仪略有不赞同,“相较兵荒马乱,如今百姓富足,已是难能可贵。可是天下之大,仅凭一人之力便想海清河宴是不够的。”这世上多的是搅浑水的人。 元霄沉吟道:“我那些叔叔,真应该出来看看,与其天天想着争皇位,还不如好好替皇帝出谋划策,分担事务。”久居深宫的皇子,真不知人间疾苦。 温仪勾勾嘴角,没有作声。 其实有一条途径,广纳贤才。古时开造科举,便是征集天下之才为国效力。不过要说起来,薛琴难道就不是通过科考当上县官的么? 这事说起来到底源远流长,几千年都没能解决的事,温仪也不奢求元霄能给个答案。却听元霄沉思片刻,说道:“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是,这个人不好,我便换一个。这个地方受了困苦,那我就先把他们救起来。”能帮一处是一处。 说到这里他有点可惜:“就是人手不够,不然就绕去肃岭看一看。” 温仪道:“你现在赶去,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做好本份的事,先将使臣接了来。至于肃岭那里,常怀之会安排好人,想必平都很快就会知道消息。”元帝脾气差,也不是好人,但在做皇帝这一点上,算是个明君。不然温仪也不会在大乾呆了这么多年。 “好了。”温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叫上兄弟们起程吧。”歇这么久,该喝水的喝饱了,该吃草的也吃够了。再不走,半夜怕是到不了驿站。 常怀之吆喝道:“起来起来,出发了。” 他们一行人牵起马,欲要绕过这茶馆。温仪等着元霄先上了马车,还没迈上去,眼角却忽然瞥见有人影快速跑了过来。他眼疾手快将帘门一拉,回过身一退,堪堪前面跪了一个人。正是先前在树荫下休息的乞丐。 “老爷,几位老爷,行行好,给点盘缠。我们连水都喝不起了。” 这人算年轻,不过四十上下,但看起来却和温仪隔了一辈。他往前一扑就抓到了温仪的裤管。常怀之眼睛一瞪就要上前驱赶,却被温仪抬手止住。他心中有些懊恼,如果不是之前为了喂马,把人四散在周围,哪能有机会令这些人近前? 元霄听到动静,要掀开帘子看,可惜那帘子被温仪拽地死紧,他若不用蛮力掀不动,便只能放弃门这一途,转而从窗子中伸出脑袋。“怎么回事?” 温仪把他的脑袋塞回去,拉好窗帘,这才弯腰扶起那中年人。 “有话好好说。” 那中年人从抓紧温仪的裤脚,转而变成抓紧温仪衣袖,总之逮了人就是不放手,急急忙忙道:“老,老爷,我一看你们就是很有钱的。你们行行好,我不打紧,我后面还有老人孩子。你看。”他说着怕温仪不信,还指给温仪看。 他在树荫下观察温仪一行很久了,依他的判断,大约知道马车里的是个少爷,主事的是这个年纪稍大的。他们哪怕衣着普通,也掩盖不住一身贵气。又方向是从东边来,就算没有别的用处,讨些银子花花,也是要的。 若这些人冷血至极,那年轻的,何必过来问东问西?他就是抱着这一线希望,把命都不要扑过来的。看样子好像赌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未知剧情已被触发,您选择—— 【听他说话】 【不管离开】 第63章 夜半同眠 温仪没有说话。 他倒不是没有钱,也不是不想给。而是给钱容易守钱难。这些老弱病残毫无战斗力,却揣着这包银两,怕是走不出几步路,就要变成别人的盘中餐。没了银两不说,连命也要一并交待了去。可若是不给钱,这一路过去,老的小的,又病又累,总要折了几个。 也是两难。 温仪心地不算善良,但也没冷血到极至。既然人家已经求了过来,一般他是不会拒绝的。略略想了想,伸手将人扶了起来。他露出衣袖的手腕又白又年轻,要去扶的手,却脏兮兮湿漉漉,还溃烂着几个泡。常怀之都有些不忍心看,当时就想阻拦。 温仪却坚定地扶了上去,将人拉起来。 “我不是不给你钱,只是我救了你一个,难道就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你拿着钱,就有本事护着不被抢走?你又怎么保证,会拿着这些钱安置好这帮老小,却不自行逃走呢。” -- 第115页 一连几个问题下来,那中年男子被问得哑口无言,面上泛红。 他答不出。 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大难当头,没钱时,尚能互相扶持。 可有了希望,是否还会带着累赘,他非圣人,哪里能马上说出来。 温仪看他神色,就知道这人或许是怀着拿了钱就跑路的想法过来的了。搭在他腕间的那只手握得十分紧,没有要松开的样子。温仪侧过头,看了眼常怀之,常怀之很识眼色,立马走上前来。温仪道:“这辆马车先借给他们,你找个人,护送他们去下一个城镇,把人安顿好再回来。” 马车借给他们?这怎么行,常怀之立马否决。 温仪道:“我们今晚便能到驿站,那里可以另寻一辆车。这一干老小,你要他们如何揣着银两跋涉到下一个地方?若因此殒命,岂非是我们过失。” 那中年男子眼中泪花闪动,将温仪的手腕抓得很紧。只能说:“谢谢,谢谢。” 常怀之还没说话,元霄的声音就透过马车传了出来。他脑袋固然伸不出来,却没有聋。温仪和别人的对话,他在里头听了个一清二楚,先开始没有出声,等一切落定,这才道:“听他的。” 常怀之道:“少爷!” 元霄不容置喙道:“我说听他的。” 话都说到这当口,常怀之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应了是,当下找了个心腹,与他这般那样的交待,又领了几个人,把那一干老小带来。温仪做这件事,常怀之身为平民,是动容的,可是从职责上来说,他却要拦上一拦,但——拦不住也就算了。 马车既然要给别人用,元霄便从车中下来,刚一下来,视线就落在温仪被抓得泛红的手腕上,眉头紧了紧,瞪了常怀之一眼。常怀之又没瞎,看懂了这意思,这是说他一身功夫喂了雁,这么近的人还能叫温仪给人抓了。 常怀之有些委屈。他倒是想拦,这不是温仪没让么。 元霄瞪完了常怀之,又去瞪温仪——当然温仪淡定如老狗,屁事没有。 茶馆中好事者纷纷侧目而视。 元霄低声道:“真不聪明,我要是他,一定等离了这里再追上来开口。” 省得被人看了去。 这时他们的马车已被人驾走,而温仪和元霄骑在同一匹马上。他们没有多余的马,就只能由侍卫匀一匹出来,温仪和元霄同骑,另两个人——也同骑。他们坐地笔直笔直,就像两杆永远不会碰到的枪,僵硬着身体。 “喂,你们两个。”元霄眨眨眼,喊了他们一声,待两人回过头来,就往身后一倒,正好靠在温仪身上,露出了一口白牙。“要学以致用。” 侍卫:“……” 温仪把人推了推:“坐坐好。” 元霄不动:“为什么不是你坐在前面?” 温仪眉一挑:“谁让你矮。” “……”太子一字一句道,“我会长的。温仪。我一定比你高。” “呵。” 说笑归说笑,温仪牵着缰绳的手却就在元霄眼皮子底下。因要驭马的缘故,温国公的姿势便像是在环抱着他,这令元霄想到先前在五禄台时,他因脚伤不好走动,温仪也是这样骑马带他回去的。那时他对温仪还没有想法,怎么会想到,不过短短几十日,两个人之间竟能发展出这样的关系——他从未尝到过的,从未经历过的,不曾想象过的,都经历了一遍。 人呐,当真神奇。永远也不知道和自己对上一眼的那个人,会成为生命中的谁。 元霄摸摸温仪的手,上面被攥住的那块有些青紫,还有些破了皮。可能是那个乞丐一时激动,指甲长了些抓出来的。他觉得这个伤痕有些碍眼。 “那些人倒是胆大,敢上前要钱,不怕人没见到,命先没了。” “他们都是人精,知道什么人敢见,什么人要躲着见。”况且,说不定肃岭伐木,这些受灾者也有份参与。山中人有些愚昧,利益的诱惑还是很大的。他观方才那人手形,不大像是纯粹的农户,掌心绵软,原先应当日子尚可。 温仪正驭着马沉思,没有防备之下,忽然手腕一阵酥麻,差点呻·吟出来。定睛一看,原来这兔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低了头去,拿舌尖舔他那处伤口。 温仪一下缩回手,呵斥道:“你知道脏不脏,就乱碰。” 他本人自然不介意那些人的触碰,但元霄这个举动,倒叫温仪有些忐忑。早知道元霄这狗崽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就不拿清水洗手,改拿酒了。病从口入,他到底知不知道。 说着温仪虎着脸,把那只手给缩了回去。一路沉着脸,连个笑话也不和元霄讲。 元霄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可是温仪再不和他说话了。 太子有些郁郁,舔舔手而已嘛,有什么了不起,脸皮真薄,又没叫他暖床。 这一路过去,果真在半夜到了驿站。驿站中人早早获了信,已备好了车马,打点好一切。常怀之等人牵了马去休整,元霄则拉着温仪径直去睡觉。到了房中,元霄才松开手说:“国公,你喜欢睡里面还是外边,孤可以让着你。” 这番说辞,明显就是在复述那日他初至国公府时的情景了。 他记得,温仪也没有忘记。当下便故意说:“殿下睡在此处,臣另寻他处。” -- 第116页 说着就要走。 只是两句话一样,最后的结果却不一样。 之前是元霄任由温仪走,现在却是抱上温国公的手道:“他处可有此地安睡?”说着他眨眨眼,“睡都睡过了,就继续睡嘛。”说的好像之前不知道干了什么一样。 温仪无语道:“你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元霄一笑,拉着温仪就要往床上钻:“我这叫遵循本性。” 他睡前还惦记着温仪手上破了的小口子,迷蒙中还记得撸起来看,这一看,却是整个人都清醒了,除了尚有些红紫,皮肤光洁如初,仿佛就没破过一样。元霄咦一声,爬起来,又去扒温仪的衣服。温仪睡时只穿了里衣,只消轻轻一掀,就是衣襟大敞。 可元霄扒温仪的衣服,却也不是为了占便宜。 他已看见了他想看的东西。 曾经温仪受过伤的地方,也是光洁一片,连个伤疤也不曾留下。 元霄喃喃道:“是我看错了?” 却是温仪慢条斯理拢好衣襟:“怎么,怕了?” 元霄回过神来,反问道:“我怕什么?” 温仪道:“不怕你看什么。” 元霄眨眨眼,就着温仪白嫩嫩的胸脯亲了一口:“看你好看。” 胸口是个脆弱的地方,哪能说亲就亲。温仪被他这一偷袭搞得一哆嗦,就见那兔崽子如同完成了每日一亲的任务一般,心满意足自顾自去睡了。 “……” 温国公简直有点怀疑人生。 但也算有些庆幸。 起码太子他只知道亲和盖着棉被纯睡觉这种东西,并不知道人和人之间要生崽子,还是有另一道繁杂的工序的。而这道工序,温仪一时半刻,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他虽然没有再拒绝元霄,也不再骗自己,却始终和太子隔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无法真正做到融汇贯通,天人合一。 可是温仪很快就被打了脸。 半夜迷蒙中,有个人拼命往他身上蹭。 温仪觉浅,他睁开眼,睡得呼啦呼啦地那个人四脚朝天呈大字型拱在他身侧,两只手全在被子外,脚拼命蹭他,连带着很精神的那个——元霄他弟。 “……” 这显然不是故意的,只能说是个正常男人。 所谓饱暖生欲,元霄吃得饱,睡得暖,身边还躺了个让他看一眼就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的人,他就算脑子还不通人情世故,身体却比他诚实的多。如今身体率先一步醒了过来,元霄本人却睡得很沉,微张着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温仪不是一个重欲的人,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还是个比元霄要年长很多,知道人事的男人。是男人就会有正常反应,比如被人蹭的时候。就算温仪不想,他也难免心烦意乱,何况他对元霄不是无意,这只小兔崽子睡饱了脸白里透红还是让人很有食欲的。 不明所以的人还在蹭。 温国公冷静了一下,想起了巴豆。 不过这回巴豆管不了用了。 ——他伸出了罪恶的手。 元霄正在做梦,梦见扑在一团温软的棉花之中,又香又暖,十分有弹性。他正蹦跳累了,拥着这个舒适的床垫睡过去,就觉得下身一凉——太子嗷地一声就醒了。 这一醒。 发现自己把国公当个熊一样抱着,外头天光泛白,还未大亮。 他摸着脑袋,不大明白地摸了摸下面,怎么好像被人揍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霄霄(看着下面沉思):……怎么肥四。 第64章 清凉入体 温仪虽然说元霄去肃岭也是无用,但他还是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暗中嘱咐常怀之,务必把他写的那封信送入平都元帝手中,又早已命护送那些难民的人有事及时回报。 那几个人能去的最近的地方名为凤鸣,是属于溯洲一个小镇。赵一早已将人盘问清楚了。那名中年男子姓柳,名大海。他说自己家里是农户,赵一却一眼看穿他的说谎。这里面他的家人只有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而其余人皆是后来加入东行的队伍中的。 “多谢各位老爷施以援手。”柳大海试探道,“不知道几位老爷是做什么的,等我见了当今圣上,一定如实禀告,谢过几位老爷的搭救之恩。” 赵一暗想,当今圣上你怕是见不到,但嘴上当然不说什么。除非必要,他们出行,向来沉默寡言,和温仪都很少对话,何况是任务中的陌生人。 柳大海本想套些话,可惜对方如紧闭的蚌壳,怎么也撬不开,他只能作罢,退回马车之中。马车中的人一句话也没有,他们当然不会有话,因为本来就没多少交情。何止没交情,说不定还有些恩怨。 柳大海看了圈马车中或是低头或是望着窗外的人,沉吟半晌,方低声道:“今日你们靠了我,才得以逃出生天,就别想着去见县老爷了。” 老的没理他,倒有个年轻的,虽一脸脏污,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哪里有方才仿佛是一家亲的和善模样。“柳大海,你自己做的亏心事,还好意思说?” 听见这话,那柳大海的目光顿时凶厉起来,他怒道:“住口!”话刚出,却想起还有外人,凑上前一把揪住年轻人衣领,压低声音说,“你识相点,老子就赏你口饭吃。要不是老子看你们可怜,带了你们一路,你和那几个老的小的,早就死在半路了,还有命?” -- 第117页 那年轻人目光一痛,倏忽按捺下来:“知道了。” 柳大海这才满意,却忽略了年轻人眼中的狠厉之光。 他是没有命,他的命,本该和家里人一道,埋在肃岭的山上。柳大海这个人,贪心伐木,与薛琴同流合污,只知利益,不顾他人死活。这肃岭会变成如今模样,难道与他脱得了干系? 原来温仪所猜是对的,这柳大海,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温仪没猜到的是,肃岭贩卖香樟树最大的一个商人,就是柳家。他不止参与其中,还贿赂县官,欺压百姓。此次山灾,他也波及在内,逃难出来,却不是为了活命,而是要阻止那些逃出去的人将灾情上报。 而与那些真正的难民在一处,却是为了监视他们,不是为了救他们活命了。 说不定到了凤鸣,安顿下来,他就会心狠手辣地将人一一除掉。 可惜那个年轻人并不知道温仪他们的身份,不然只怕早就全数告之。 他们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敌不过宫中赵一的耳朵。随温仪出行的这批人是花淮安的得意手下,个个耳聪目明。赵一将这席话全数听去,一一记在心中,暗忖着要将这件事找机会透给温仪。去往凤鸣的路很快,兼之赵一心急赶路,不过第二日天光泛白,就已将近小镇。 却在此时,身后帘子忽然被人撩开,一个年轻人探出头来,急声道:“老爷,快,快停下车,出人命了!” 动静都没有,怎么出的人命。赵一一惊,急忙勒停马车,往车内一看,却是柳大海歪在一侧。他伸手一探,那人已没了鼻息。旁边的人缩在一旁,目露恐惧,个个不说话。 那女人已经傻了。柳大海昨日威胁完那年轻人,车内看着平和,入了夜就各睡各的,谁知道第二日天要亮时,再看去他竟然就死了。 赵一当即抓过年轻人衣领:“你干的?” 那年轻人连连摇头:“不是我啊老爷。” 赵一道:“你当我未听见你与他有仇?” 那人一惊,显然未想到这人竟有如此耳力,那么小声的话也能听见。但既然听到,他也不必隐瞒,只说:“大老爷,我要想杀他,何必在你面前杀。” 他是动了杀心,却连手都没出,就发现对方已经死了。要不是心中惊讶,他何必要去叫侍卫停车,由得他驾车去了凤鸣,再悄摸摸走人不是更好? 就在这时,却听柳氏突然尖叫一声,车上的人纷纷惊慌地逃下马车,连滚带爬。 原来在柳大海原本躺着的地方,竟然逐渐蔓延开一股黄水,泛着恶臭味。侍卫皱着眉头呵住他们不要乱走,捂了口鼻,拿刀柄挑开柳大海的衣服,却发现对方身上碗口大一个疮口,溃烂流脓,岂非和他手上那几个小创口一个模样。 “……” 那年轻人怔怔道:“这,这难道是恶疾?”他指着柳大海道,“肃岭先前也有人是这样死的!大老爷,这是恶疾啊!出人命的!” 赵一目光一冷,扔出一把石子将欲要四处逃蹿的人给定在当下。“现在知道跑了?若是恶疾,你们怎么没事。都不许动。”是非好歹,也等他把当地地方官找来再说。顺便看看这人究竟因何而死。赵一虽是侍卫,却是宫里出来的侍卫,借刀杀人这种事,见的太多。只不过,这染了腥臭黄水的马车,是绝不能要了。 只是如今只得他一个人,如何看顾好这几个难民。把他们扔在这里又不合适,跑了也不行,谁知道这人的病染不染人,到时候把事情闹大就麻烦了。但若就这样光秃秃扔在这—— 就在赵一为难时,先前那个年轻人说话了。 “大老爷,你若是信得过我,我替你在这守着。我们一个也不跑。” 赵一看过去,年轻人目光湛湛,倒不像骗人。 “死了人,就要找官。我正要找官。何况我清清白白,若是跑了,岂非跳进河也洗不清。” “……”赵一眯了眯眼,道,“好。且信你一回。” 他赶着马,把车停到路边,让他们离马车站远一些,嘱咐了几句,就如飞鹰一般消失在泛白的东方。身姿矫健,令人咂舌,是肃岭那些山里的人不曾见过的。 而此时温仪他们已出了驿站,正快马加鞭朝青罗江去。早前温仪得到消息,秦素歌他们已入了关,如今知道温仪已来,便分两路,一个先回瑶海,一个回温府。温仪挑着窗帘望着车外飞驰过去的山青水景,有些嫌慢。 元霄看着他,问了那个想问很久的问题:“昨夜的床,有虫吗?” 温仪正看着窗外,闻言就回过头来:“为何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元霄总觉得下身隐隐作痛,仿佛是被咬了。 ——格外的空虚。 这种感觉,过往十七年,从未有过。 温仪看太子神色,就知道他内心纠结了什么。他当然知道元霄难以启齿的部位是哪里。这毕竟是他昨晚亲自操手的,还别说,小兔崽子不禁碰地很,恶趣味地弹了一下,竟然搞了他一手。害得温仪半夜爬起来洗手,末了自己精神奕奕。 他越想越气不过,故而使了点小坏,等元霄嗷地一声坐起来,温国公闭着眼睛睡得那叫一个闭月羞花纯净无辜。元霄看着自己怏怏的兄弟,再看看睡得香甜的温仪,重新躺了下去,只是狐疑地想,这年头的跳蚤这么大个的吗?咬得他真痛啊! -- 第118页 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的太子睁着眼睛望了天花板半天,又看看‘睡着’的温仪,思及方才自己的苦处——产生了一个乐于助人的念头。 他把手—— 很好心地—— 伸到了温仪的底裤上。 替他挡着。 以防虫咬。 老子真他娘好心。这床一定多时未晒才会生虫,看温仪睡得多不自在,眉头都皱了。太子欣慰且忧心地想,但这法子行不行,万一那跳蚤再钻进去怎么办。要不要再把手捂紧一点。 他一手握上去,温仪差点就没装住睡。当时心里就觉得白云苍狗,作孽作到自己身上来。他一个生理和心理一切正常的大男人,被人这样摸着没反应,他大概就和李德煊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温仪还挺佩服自己的,竟然能不动声色地忍到元霄又呼拉呼啦睡过去。 等身边的气息平稳后,温国公才冷着一张脸把元霄的手拎开。 温仪本意是不想直面教导元霄这些事的尴尬,但这助长了太子一个不大好的习惯。他自从自己仿佛被‘咬’了以后,就很怕温仪也被咬,睡觉时,顺手就喜欢给温仪某些部位盖盖好,重点照顾一下。这个行为,被拒绝了好几次,直到温仪一怒之下彻底把人教育了一遍。 自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回如今。 被‘照顾’了一晚上的温仪心情显然不好,但这怪得了谁呢,哦,好像要怪他自己。谁让他趁着元霄睡着要欺负一下的。但温仪讲理么?他不讲。故而他微笑着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殿下如果怕被虫咬的话,可以涂下这个药膏。” “叫我霄儿。” “……霄儿。” 元霄这才满意,很有兴趣地接过,问他:“这个能治虫咬?” 温仪道:“自然能。立消红肿。” 话没骗人。 这药是严瑾易玄阁中的好东西,哪怕是皇帝的板子打的,只消涂上一些,睡上一夜,第二日保管恢复如初,不红也不肿,若有伤口,愈合起来也特别快。还有一点特别好的—— 清凉入体。 作者有话要说: 清凉♂入体。 元霄:手动再见。 第65章 难民染病 元霄将那药收在怀中,倒也没真亲自试,令温仪有些小遗憾。这药虽然凉快了些,但比较适合年轻人,清心寡欲。他们一路往青罗江去,沿途看过山峦梯田,经过富饶之地,也看到过路上背着竹筐的穷苦之人。众生百相,令人感触良多。 如今虽算是心意相通,但与之前倒也没多大区别。 实在是因为于元霄而言,他们早在五禄台就表诉衷情,到如今,也只是终于等到羞涩的国公点头同意亲事——对的亲事,温仪他妈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许了人。既然是老夫老妻,那他对温仪好,多照顾些,说些好听的话,也是情理之中的。 至于对温仪而言—— 好像和以前也没多大区别。 就是苦了一个常怀之。 常怀之不止一次的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太子和温国公,觉得自己不该跟在他们边上。虽然他们两人什么都没干,甚至未说过什么出格的话,可总令人觉得—— 他是多余的。 不错。 迷局之中自认为正常的两个人,是不会觉得看对方的眼神有多么令人心里发毛的。 青罗江地势开阔,行至此处,江风挟卷水汽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元霄望了眼辽阔的江面,心中生起了股磅礴大气,豪情顿生。温仪却在问常怀之:“那侍卫好点没?” 就是在说那个护送柳大海他们往凤鸣的侍卫。他叫赵一,是常怀之一个得力心腹。他一路没有耽搁,刚把人送到凤鸣镇安顿好就弃车驱马,一路不停歇急赶而来,只是这一来一回,毕竟要费些时间,温仪又没有特地减慢速度。是以也就在一日前,他才赶到。大约是累极了,这一到,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要非常怀之接住人,只怕已是后脑着地,想来也是后怕。温仪还有些小懊恼,要知道如此,倒不如令人在回程驿站上等,何苦费这精力追来,迟早不还得回去。 温仪和元霄换了马,车驾腾给病人休息。常怀之本来替赵一劝阻,却被元霄一句:“你替他作主,你是他什么人,还能替他娶老婆生孩子?”给噎得无话可说,当时不发一词。 却是温仪将元霄拉至一边,不赞同这狗脾气,温言道:“常副统领不必拘紧,出门在外大家都是兄弟,没有君,没有臣。照顾这位小赵兄弟要紧。大丈夫莫拘泥。” 元霄哼哼了两声。 “你就是如此瞻前顾后,才至如今还没讨到媳妇。” 这是在说常怀之和银烛的事,常怀之顿时脸色大红。 温仪沉声道:“霄儿!” 言语中已有厉色,元霄这才闭了嘴。暗想,非得这样才能逼你一句霄儿。 常怀之听温仪问,便抱拳道:“多谢国公关心,看着似乎好些了。” 温仪道:“这便好。” 说着说着很自然就提起抒摇。 “我听说抒摇有三位皇子,太子古尔真,二皇子古尔洵,三皇子古尔淇。”常怀之说,“不知道这回来的古尔真是什么模样。” “他年岁也不过二十出头,尚年轻。” -- 第119页 他们骑马在前头,马车悠悠跟在后头,帘子拉了个结实。江边风大,车里有病人,怕受了风加重病情。太阳照耀之下,青罗江如一条光带盘桓。传说江内有河神,河神是黑龙所化,因为不受上天管教,才被贬下人间,长久寂寞,化作河流徜徉人间,倒是滋润了大乾。抒摇的人便会与他们相汇在这里。 抒摇这个地方,元霄不止在凉州常有耳闻,就连皇帝和温仪也多有提起。他听温仪已和常怀之聊起抒摇的太子,就插嘴道:“二十出头叫什么年轻。” 好几十的温仪:“……” 元霄改口:“你不算。” 温仪眉一挑:“我不是人?” “你是最接近于天神的人啊。”元霄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贼无辜,“最接近天神的人,怎么能叫人呢,得叫神。” 温仪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要不是常怀之还在一侧,他可真想掐掐这张又会骗人又会哄人的嘴。小兔崽子,胡说八道,张口就来。 “前头也有驿站,是大乾关内最后一座。”常怀之征求温仪的意见,“我先派人去看看。”但那里应该有人知道他们要来了,先前他曾去过信,脚程在这两日就到。 温仪有无不可:“去吧,找找大夫,给赵兄弟看看。” 常怀之道:“我替小赵谢过温大人。” 说着策马而去。 这边元霄倒是驱马慢行两步,调转马头往马车过去:“那你在这,我去看看赵一。” 温仪回转过身,太子已一溜跑远了,本想说的那句叮嘱也就没说出口。温仪坐正身体,心中暗想,算了,不说了,都是大人了,怎么还想让他离伤风的人远一些,免得传染。莫不是一直拿他当孩子,就真当他是个孩子不成。 就晚上那生龙活虎的劲道,说是孩子还真委屈了孩子。 这么一转念的功夫,元霄已跳上马车,一边的侍卫接过了他抛去的缰绳,替他将马牵着。元霄踩在马车上,一手撩开帘子弯腰进去,又细心地笼好门帘,免得进风。这才略略低头去看病着的侍卫。 原来他是听出了温仪的意思,知道这人是不管怎样,迟早也要亲自来看过一眼才放心,干脆就先替温仪看了。伤风容易传染,这事元霄当然懂,温仪这么弱不禁风的,还是别来了,免得搭上。国公看着冷面冷心,有时候却很心软。单看他对自己这么纵容,便知不是个坏人了。太子这么暗搓搓夸着自己喜欢的人,一边就低头去看赵一。 这一看,却觉得这人病得实在严重。 双颊泛红,嘴唇干白,呼吸急促。元霄皱起了眉头,这也不像是好转的模样啊?常怀之怎么也不扔个人进来照顾着,放赵一一人在马车里,挂了都没人发现。 其实这倒是冤枉了常怀之,他空时都是亲自照看的,只是凑巧元霄去看时,赵一病情忽然又急转直下,这才仿佛严重了一些。何况赵一这病——也颇有些来头。 就在元霄要伸手试赵一额温时,躺着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看都未看清眼前人是谁,就一把抓住面前的手,急促喘息道:“我,我要见温大人。” 元霄任人抓着,待赵一清醒一些,才道:“他不在,你和我说一样。” 赵一定睛一看,眼前人正是太子,当下便道:“殿下。”他因病着,呼吸有些急促,说话就断断续续,没有力气一次说完,又心中紧急,只恨口开得太慢。 “殿下。”他道,“那个难民死了。” 伤口恶臭,溃烂流脓。 死了? 元霄皱眉道:“怎么死的?” 赵一起身有些急,缓过一阵头昏眼花,喘了口气,方道:“是恶病。我怕这病传染人,直接把人处理了,又命其余人在此地等候,请城中大夫来看过,方安排进了城。” 那年轻人倒是个守信的,赵一急急拎着人回来时,他们一个也没跑。也幸得他们没跑。不然若真的身上带了病原体,岂非四下扩散更加麻烦。有些疫病,若有传染性,与病人呆在一处的就不能再和别人接触。 赵一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他曾参与治理一处水灾时,因天热,那地环境不好,水质也差,爆发过一阵疫病,牵连了不少人。当地地方官都病了,温仪主动请求前往治灾,接了这个别人不要的烫水山芋,那一个多月,赵一和其他兄弟跟在温仪身后,听他吩咐,将事情处理地紧紧有条。他们兄弟几个心中佩服,是以这回听说是温大人要接使臣,二话不说就跟来了。不过温仪不记得他们了。 赵一见过疫病的模样,都是起病急。但他瞧着柳大海不大像,因为他之前并没有什么症状,要说身上有疱,那也不足为奇,谁能想到一晚上就会溃烂至此。出于谨慎,赵一将此事报给凤鸣地方官,又着城中大夫将剩余几人包括他自己验了个遍,停留了一段时间,方敢上路。 谁知道这一路奔波,他没能和温仪先汇报,自己还病了,真是丢脸。 不过既然到了队伍之中,他心中也安定了。赵一道:“那柳大海确实是勾结县官,做了不法之事。不过天收了他,也不必叫别人为此付出代价了。”比如那个本来动了杀心的年轻人,何必为这样一个人,搭上自己的余生。 可是这样说着,却见元霄沉着脸,久久不语。 赵一奇怪道:“殿下?” -- 第120页 元霄道:“那人果真不传病?” 赵一谨慎道:“属下为保安全,特地隔绝了三日,不见症状方上的路。” “你未与他有接触。但是温仪……”元霄道,“手被他抓过。” 赵一一听,先是一惊,后想到一事,道:“国公应当吉人天相!” 元霄听出些别的意思:“怎么说?” “国公当年治水灾时,在疫病区中穿行来去,都毫发无伤。” 那时众人只觉惊奇,讶然道莫非温国公真是天神派下来的子嗣,不然何至于百毒不侵。却是温仪自己说,他只是曾经误食过药,所以百毒不侵,连带容颜不老。 众人肃穆,那也是仙药了。那仙药能是人吃的么,不能,必然是神认定的人。自有大洲起,这里的人便有信仰,温仪没法和他们交流。他也是被山贼砍过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机能是区别于常人的,细胞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生长水平,永远在年轻的分裂状态,所以不见老,又再致命的伤,只要没一击致命,他就能恢复起来,还恢复地很快。这个原理温仪自己也不明白,本身他怎么到大乾的他都不知道。 温仪只知道,他睁开眼时,就在一个山坳里头,躺在一间破床上了。 这也是为什么温仪可以毫无顾忌用舍身取义刷元霄好感度的原因。 他不怕死。 赵一道:“若真有事,这么多天过去,殿下没觉得国公有变化吗?” 元霄道:“没有,很健康。” 赵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道:“无事便好。此事还需尽快禀报国公。” 他不顾自己尚在发烧,就强自撑着坐起来,却是元霄按住他不要动,只撩开帘子,招了人:“你去告诉温大人,我有事找他。” 赵一感念元霄体谅之意,心怀感激。待温仪前来,便将此事毫无遗漏悉数秉报,温仪沉吟道:“凤鸣地方官是否已知晓?” “是。” 温仪点头:“那便好。我记得他很聪慧,出了这种事,他会上折陛下。” 肃岭一事已处置妥善,驿站将至,抒摇的人就在前方等着他们,一切都很顺利。却在离开马车后,温仪蓦然攥紧了元霄的手,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睛。 接触到柳大海伤口的,可不止一个温仪。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兔崽子让你瞎舔! 第66章 关键时刻 “你无事?” “无事。” “果真?” 元霄眨眨眼,动了下手,隐隐觉得有些疼痛,但那点疼痛于他而言不痛不痒,跟被蚊子叮了差不多。他将这丝异样感抛之脑后,反问温仪:“你看我像有事吗?” 温仪怎么会瞧得出来。 原来先前听赵一将事情一一禀明后,温仪心中有如擂鼓,到了驿站后,二话不说,冷着脸直接把人拖到房中。扔下一脸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常怀之。 常怀之临到元霄被拖进房之前,还握着马绳,有些呆木。 有八卦的侍卫凑上来道:“殿下惹温大人了?” 常怀之想了想:“他哪天没惹过吗?” 要不玩人家头发,要不揪人家袖口,也亏得温仪教养好,容忍至今。如今大约是忍无可忍,故而要将太子抓进房里教训一顿。本来嘛,皇帝让温国公当太子的老师,这为人师表,教训学生也是应该的。常怀之正气凛然地这样想着,就将门口要围听的那帮人给赶了个遍。 “听什么听,你当别人新婚闺房之乐啊。” 却说温仪,一边问太子有没有事,一边手上迅速地将人扒了衣服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遍,皮肤光滑,未见斑点,也没有水疱。体温正常,不热不凉。触感细腻,柔软光滑—— 温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摸过了头。 而温顺至今任他扒光的太子脸上微微泛着红,有些小小的不好意思:“你有事,直接和我说就好。”动作这么急,都不带解扣子的。 “……”温仪虎着脸把衣服给他拉好,“不许胡思乱想。” 元霄笑道:“胡思乱想的不是你吗?” 赵一明明说过,凤鸣的大夫说柳大海的病症是由于感染,大约是被什么有毒的东西触碰到了伤口,故而引发身上溃烂,并非寻常疫情。而赵一与他几人呆一处几日,确实无事才动身上路。虽抱恙在身,却只是受风寒侵扰,不足为惧。 话虽这么说,元霄瞧着也活蹦乱跳,起码并不和那个侍卫一样奄奄躺在那里,可温仪乍一听闻柳大海因病而死时,心中爆发的窒闷感至今想来依然令人心有余悸。 这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当日胆大妄为舔他伤口时,温仪就心中忐忑了,元霄又不像他百毒不侵,竟还敢直接上嘴。眼下又听赵一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倒是证实心中不安源自何处,就算此刻太子半真半假将他宽慰一通,温仪仍有些懊恼自己过于掉以轻心。 驿站东西一应俱全,温仪让人炖了一锅的药,人手一碗,抵御风寒。给元霄的那碗还加了点紫虫根,不但御寒,还消炎。 最后的结果就是元霄看着那一碗乌漆漆的药,难得的生无可恋。 “喝了它。”温仪看着元霄。 太子苦了脸:“我没病。” 可熬不过温仪的冷酷,只能不甘愿地吞了,差点没苦的神魂升天。药一喝完,就觉得眼前一暗,却是嘴上一暖,一个甜甜的东西塞了进来。 -- 第121页 向来不主动的温仪难得主动,与他分享了一枚蜜饯。 唇舌濡沫,难舍难分,双倍的甜。 从前都只亲额头。 这还是元霄头一回知道什么叫亲嘴。 显然温国公不仅在年纪上占优势,在某些方面,也很占优势。很快就将外强中干的太子给亲了个七荤八素,晕头晕脑地想,不对啊,大家都是人,都只有一口气。温国公这口气咋出得这么长呢?但,但,但他的嘴,真的好软啊。 气短不要紧,色迷心窍就够了。 眼看着平时只撩不动的太子一口气见了底憋红了脸,温仪这才松开他,捏捏元霄的脸:“听话了?”他趁机套话,“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太子歇了半晌,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要脱衣服吗?” “……” 在被温仪瞪出去之前,元霄终于有了求生欲。 “你未确认我是否无碍,都敢如此对我,怎么不怕生病。” 他眨着眼,这样问。 远比自己到底有没有生病,要来得重要。 温仪亲完了,便似无事人,把崽子按在床上,替他掖好被角。“亲都亲了,总要给你负责。温某虽然不才,也不至于做出抛弃糟糠之妻这种小人行径的事。”温国公拍拍太子的脸,“放心,就算你全身长满了疱,我也亲得下去。” 元霄:“……” 固然这是一种决心—— “可是你说得好恶心啊。”太子的表情如同吞了个蛤·蟆,只消一想温仪所说情景,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莫名的痒。别说温仪亲得下去,恐怕到时候他自己都无法接受。元霄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被子就开始扒衣服。“我要洗澡。” 受不了。 他哗地一声就跳到了水桶中,把自己埋了进去,吐了几个泡泡。 “……” 温国公欣赏了一顿水煮汤圆后,才后知后觉摸着下巴:“哦,原来你怕疙瘩啊。” 元霄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别说那两个字。”哗啦带出一身水。 温仪顿时哈哈大笑,仿佛是找到了令太子吃瘪的绝好途径。这人的性格本就恶劣至极,不过是因为太子色迷心窍,从前才会觉得温国公是如何光辉美好,简直是闪闪发光的珍宝一样。好在温仪自己也恶心,因此只是略逗弄了元霄一顿,便及时收嘴。 “我们明日就去青罗江见他们。” 元霄滚上床,自觉睡在里侧,朝着温仪拍被窝:“他们已经到了?” “素——嗯,听说到了。”温仪除去外衣,净了面,又就着元霄洗过的冷水略擦了擦身,一时无防备,差点将秦素歌的名字脱口而出,当下只道,“但他们脚程比我们略慢一些,左右差不多少时间,东道主便要尽地主之谊,你先去等上一等,也是礼节。” 温国公将自己打理完,一回身,床上的人便招着他过去。 “……” 也就才几日啊,就睡得如此熟练,仿佛老夫老妻。 分明他们还十分止乎于礼。 温仪一边感慨习惯的可怕性,一边认命地走过去,躺在外侧,顺手替里侧的人掖好被子。他想,这几日夜夜如此相处,常怀之若看不出一点名堂,他真的是瞎了。常怀之如果知道,意味着花淮安也知道。花淮安知道了,离元麒渊知道便也不远。 拐了他大乾太子,不知道元帝会如何作想。先前在太子的诉衷情之下,一时没有把持住未将人推开,如今这几日心中甜蜜,日日对望,夜夜同睡。都这个模样了,若在此时说不过逢场作戏见好就收,那也太不是个人。温仪倒没有后悔,只是他毕竟要比元霄考虑地多,顾忌地也多。事情已经发生,怎么处理好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那左思右想,思及自己与元霄的年岁之差,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夜深人静中,却是一只温热的爪子又熟练地摸上了不该摸的地方。 “……” 温仪淡定地把元霄的手拎走,却听他小声凑在耳边:“你叹什么气?” 原来没有睡着。 温仪道:“我在想,要如何与太后和陛下交待。” 嗯? 元霄支起身:“交待什么?” 温仪讶异道:“莫非你我之事要一直瞒着他们不成。” 元霄更讶异了:“我早就与祖宗说过了,等他日我有了钱,要是娶你的。” ——什么玩意儿? 温仪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他侧过头,重新确认了一遍:“娶谁?” “你啊。”太子光明磊落,他想了想,倒是有个实际的问题,“可惜我现在没有钱,想来你也不会愿意同妇人一般坐花轿……温仪,既然如今你主动说起,不妨将心中所愿说与我听,不论你想要如何,身为夫婿,总该满足你的。你放心,我再穷也不会穷了你,一定叫你风风光光嫁给我。” 这番话,说的十分动听,没有任何错处,如果对象是个妙龄佳人的话。 如今这,妙龄估计勉强,佳人就当他是,就是这个性别,有些不大对。 温仪沉默了很久,方呵地一声笑了。 “原来你要娶我。” 这话说的—— 太子歪歪脑袋:“你不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还知道的很清楚,甚至是恍然大悟。顺便成功磨灭了一直以来的那丝不忍心和犹豫不决。 -- 第122页 有的人啊,亏他顾念着对方年纪尚小,有些事不欲操之过急,但——如今看来,光宠不教也不行。温仪温柔地笑了笑,摸了摸元霄的脸,替他理了理鬓发,慢条斯理说:“你确实提醒了我,有些时候,顾虑太多也不是好事。”瞻前顾后,得不偿失。平白无故,委屈了自己。 “元霄。”温国公道,“我是个男人。” “……” 太子盯着温国公白嫩嫩的胸脯,确实是平的。 ——谁说你不是呢。 元霄沉默地琢磨了一会儿,大概明白温仪的意思了。确实,也没有听说男人与男人之间,要用嫁娶的。看来温仪是不喜欢这个词。那倒也无妨,既然说了要应他所求,互嫁互娶也不是不行。总之这天下他人能给的,他都会给。 可太子想明白的有些晚,话一出口覆水难收。他还没能再开口,便觉得视线一暗,原来是温仪握了他的肩膀,将他翻身按在了下面。 “……” 不知道生崽子需要几个步骤的太子有些茫然。 温仪一边解身下人的衣扣,一边慢条斯理道:“好叫殿下知道,臣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正常的男人。”更是一个能以一己之力挑了一支军队的男人。他笑眯眯地将手伸入解开的衣裳,听着元霄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心说,“殿下平日怕臣冷着冻着,好心替臣挡着,臣多日来,无时无刻不感念于心。不过这手——不是这么用的。” “今天就好好教教殿下,什么叫轻拢慢拈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 温仪看着身下眼角晕红还不忘记瞠目结舌的太子,亲了亲他的眼睛。 “臣的琵琶弹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知道太子的脑回路后—— 老温:……呵。 第67章 青罗江畔 天福十六年,三月十二,抒摇在去信大乾三个月后,一路跋涉,穿沙过漠,抵达了大乾。 青罗江畔风势过人,衣衫猎猎作响。关口巍峨耸立,亘古而寂寞。五十年的久别重逢,它在今日,迎来了曾经的客人。抒摇古尔氏。 大乾太子元霄,并国公温仪,随行二十二人精锐,骑着高头大马,在关口迎接远方使臣。 元霄今日穿了一身墨红大袖,束金冠,眉如峰凛,眼深似井,端俏的面容暗藏野厉,隐有几分高祖风姿。他左身略后陪同有一人,着青衣云鹤服,乌发玉簪,面容白皙,眼如秋水,唇角带笑,与边关风沙不同,是峭寒之中一缕春风。 古尔真的视线从温仪身上滑过,移至领头太子,与其视线一对,便是心中一震。 此子龙势吞云,乃破壳金龙,隐有震慑天下之意。可畏。 古尔真心中一凛后,不欲叫对方知晓,佯装左右环顾,绕开了元霄探究的视线。 抒摇脚程要比温仪想象中的快。 因为昨晚略微胡闹了半宿的缘故,大清早两人难得有些赖床。敲门声响起时,温仪还有些云里雾里,但听一声‘温大人’,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再看边上太子,睡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温仪想起夜半教导,摸摸太子睡得白里透粉的脸,顿觉身心舒畅。 却又听一声‘大人’,这才下床。稍微整束了一下自己。 常怀之并着驿站官员候在外头叫了半天的门,没人应,心中正在纠结要不要继续叫,就听里头响起了脚步声,随后是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位乌发如瀑身披鹅黄轻衣的年轻公子,站在常怀之后头的驿站官员平时见的人风尘仆仆,哪有这么个水灵俊秀的,顿觉眼前一亮,像天上下了场雨,山蒙水色一下就清了。 常怀之见怪不怪,朝温仪行了一礼方说:“林大人差人在关口候着的人来报,抒摇的人已经到了。问是我们前往迎接,还是直接放人进关来此。” 素歌不是说怎么也得一日吗?温仪略讶异了一下,而后问当地官员:“此地离关口多少距离,若快马加鞭多久能到?” 林肃道:“甚近,快马半个时辰就到。” 温仪点点头,命常怀之:“你去准备马匹,我与殿下稍事梳洗,随后就来。” “是。”常怀之没忍住,瞄了瞄里头,“殿下无事吧?”这么些时候都没个动静,同行这段时间,他已摸清元霄的脾性,知道这小子大早上精力充沛,愿意起来喂马练功,好松快松快筋骨的。想到昨日赵一所报,常怀之心中担忧,别也是染了风寒? 元霄倒没病,就是昨晚折腾了一些,整套服务虽没做到最后,却也学习了大半,散的子子孙孙有点多,故而早上难免酣睡,但其实适度纾解一下,对身体是有好处的。温仪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没事。殿下只是昨晚用功,累着了。” “……” 哦。 待温仪回屋,元霄正拥着被子坐在那里沉思。温仪转了个角,见床上人鬓发散乱,衣襟乱敞,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的,思及那柔润有劲的触感,心里头像吞了大碗汤圆一样的痛快滑顺,不禁涌起股甜蜜的怜爱之心来,抿嘴笑了笑。他走过去,理着元霄的头发,轻声说:“殿下还没醒来?日上三竿,我们要出发了。使臣已到了边口。” 元霄哪是没醒,他在温仪出门的时候就醒了,就是有些酣畅过后的倦怠。但要说倦怠么,也不尽然,略略提气舒理筋骨,神清气爽。他在脑海中思索了半天,没有从过往的知识库中找出此等武学的修行道理。略一沉思,就问温仪:“我们昨晚那样——” -- 第123页 “就是寻常夫妻会做的事么?” “……” 昨晚—— 非要说起来,其实他们也没干什么,连肌肤之亲也不算。不过是自给自足,顺便互相帮助了一下。只不过温仪有耐心,懂得许多,又忍耐性极好,故而慢慢悠悠一曲琵琶弹下来,真真儿的把太子弄了个抱着被子半遮面。初时挑抹勾,间或惊几喘,偏偏温国公还能问:“殿下喜欢什么调调的,你看,是慢一些好呢,还是慷慨激扬些的好。” 太子殿下哪里受过如此严谨的教学,囫囵了半晌,神思早飞到凉州平野上了。恍惚间仿佛还能觉得自己拥风而上,身畔有雄鹰相伴,底下是大乾山川,云里雾端,是温国公笑吟吟看着他,眉眼如画,清贵逼人,跟山里头的仙人似的。 “快,快些好。”他说。 快些结束的好。 温仪长长哦了一声,却是嘴角一勾:“可我就喜欢慢。” 弦握在别人手中,还能说个什么?等温仪交卷的时候,头回进学堂的太子殿下早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温仪淡定自若道:“怎么样,学会了没有。殿下不喜欢吗?” 也没有不喜欢吧。 只要是和温仪一起,元霄还挺喜欢的。他就是有些感慨:“成家还挺累的。” 想到元霄事后如同一条咸鱼般躺在那里说着这句话,仿佛自己有多操劳的模样,温仪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待元霄疑惑地看过来,这才笑着把人拉起:“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肩上担子本就有泰山之重。你光嘴上说要如何如何,话出口就像泼了盆水,如今才试过一回,只到巫山脚下就说累了。莫不是要后悔?” “这怎么可能。”元霄才说了一句话,便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鼻子发痒,身上有些寒,可能昨晚胡闹受了风。偏指关节又有些痛,大约也是昨晚弄痛的,倒也没有在意。 温仪却心头一紧,伸手去摸元霄额头,被对方避了开来。 太子一边着衣,一边道:“夫妻相处本应是一件快活的事,只是有些事我不大晓得,但你既然懂得比我多,往后我们可以互相探讨。总归是尽了你我兴头的好。”说着他兴致勃勃道,“这次我学会了,下回我来试啊。” 这事还是挺简单的! 再说睡觉和吃饭一样,都是一桩很自然的事,饿了便吃饭,兴起就睡觉。有什么见不得人么?在元霄心中,这两件事是没有区别的。如从前亲一下便只睡很好。但像昨晚那般,虽是羞涩奇怪了些,但回想起来,就像天地之间只余二人喁喁私语亲密无间,也很好。 太子的行事很简单,挑喜欢的来。 他这么大咧咧的,温仪看了半晌,还是甘败下风。指望元霄懂礼仪廉耻,怕是不可能了。他只尊他想要的礼,要他想要的廉。至于耻——能派上用场时,大约会耻一耻。 温仪只有一个要求。 “吃饭你能常提嘴边,睡觉不要和别人说起。” 元霄已穿上最后一件外衣,闻言回头笑道:“我又不傻。” 再说了。 常怀之这种只会教人亲脸亲额头的,怕是连他还不如。自觉开了荤已与他人不同的太子殿下莫名其妙就多了股自信和长辈的气势,看谁都是‘呵你们这小毛孩子,老子和媳妇睡过了,你们懂什么叫睡吗’的睥睨感。 昂头挺胸,十分骄傲。 如同一只大公鸡。 “……” 常怀之私下问温仪:“殿下怎么了。” 温仪镇定道:“学傻了。” 关口空旷无人,四下清寂,唯有江水奔涌和风的声音。一阵马蹄咴然后,元霄他们已到了近前。温仪率先下马,随后是元霄,常怀之,和一干精锐侍卫。接着是古尔真,今拔汗,柳一鸣,和随行护卫。 温仪与古尔真交换了一个礼节:“大乾温仪,恭迎太子殿下。”再一抬目,就是心中赞叹。好一个抒摇太子,高鼻深目,英挺俊人,眼中的锐利就像天上的雄鹰。确有一身气势。但他忽而又心中打了个疑虑,此人身上杀伐血气太重。温仪虽然没见过古尔真,却也知道对方被称为国人称作天上的星星,聪慧明亮。 这颗星星——好像大了点。 古尔真道:“久仰温国公大名,此次得见,分外亲切。” 话语有礼,举止有度,令人挑不出错。 温仪笑了笑,略让了让,才把元霄带出来:“这位是我大乾太子,元霄。” 古尔真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贵国太子清灵俊秀,不愧是好山好水养出来的好人。” 元霄今日穿着得体,明晃晃往那一站,确实算得上清灵。但这话分明是夸人的,温仪听了却有些不舒服。倒不是吃味,他并非这般心胸狭隘的人。温仪不舒服,是因为古尔真的话,听上去仿佛是说他大乾的太子是个漂亮的花瓶,中看不中用。 你若夸我大乾公主好山好水养好人,那是对的。夸一个男人就—— 温仪掩下心头不痛快,微笑道:“这几位是?” 古尔真这才略略让开。 “这两位,是我抒摇武臣,今拔汗,柳一鸣。”古尔真笑道,“柳大人是你们关内人,随了祖姓。抒摇国中关内姓的人不少,可见我们两国很有渊源。” 屁的渊源,天下大同,要说起来都沾亲带故。温国公心中噼哩啪啦怼了一顿,面上不显,只笑着与古尔真并排入了青罗江关。常怀之等大人们走了,这才跟在温国公身侧,跟了半日,忽然琢磨过来,既然对方是太子,为什么不是元霄和古尔真走在一处? -- 第124页 这么想着,就去看元霄。 然而这位大乾的太子殿下,根本不在意国公和对方太子聊的什么,正盯着抒摇随行队伍中的一个人使劲地看。温仪与这古什么说废话时,他就注意这随行的人很久了。传闻固然是说抒摇多出俊男美女,但连侍卫都用到这种姿色,就过分了点吧? 这么一个绣花枕头,细胳膊细腿,能抵什么用啊? 元霄先看了过去。 然后是顺着元霄视线的常怀之。 最后是顺着常怀之视线的一众侍卫。 “……” 任那随侍把头低到了胸前,都觉得头顶被一共二十余人的视线给盯得冒烟。他顿时在心中破口大骂,亏他方才还觉得这太子有吞龙卷云的气势,原来也不过是个登徒浪子! 古尔真与温仪相谈甚欢,只觉得相见恨晚,一回头,差点被惊地崴了脚。 温仪茫然地转过去,顿时心头一梗。 ——自家那帮人,齐刷刷地把旁边的人给看得冒起了火举起了手中的刀。 太丢脸了。 温仪叹了口气:“殿下。” “哎。”/“哎。” 两个人应了他。 温仪:“……” 对哦,现在是两个太子殿下。 同样是太子殿下,看看别人的,再看看自己的。怎么就有种比不过的感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某日。 元帝问起太子:国公所授有哪些。 太子答:琴棋书画。 元帝甚满意:学得如何? 太子答:很好。就是腿软。 …… 元帝想了很久也没能明白。琴棋书画和腿有什么关系—— 第68章 邀他同乘 初次见面就闹这一出,这莫不是大乾目中无人? 古尔真看着温仪,明显在等一个解释。温仪歉意道:“殿下,不好意思,冒犯了。” “无事。”古尔真想了很久,找出了一个合理的下台阶的方法,“我们抒摇人多貌美,出行在外,被人看习惯了。”他笑道,“天上的星星这么亮,总是够吸引人目光的。” 天上的星星? 温仪心中忽而一动,他不由得也去看了那个扎眼的侍卫一眼。可惜那个人因为被看多了,已经十分恼怒,他干脆转过了身子,用防风用的面甲将脸给罩了起来,冷冷道:“想不到大乾堂堂礼仪之国,却爱干这等不入流的事。上梁不正下梁歪。” 结果这话一出口,温仪还没说什么,元霄却开炮了。 “什么叫不入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律法写不能看人了?你若是堂堂正正,有什么不能叫人看的。多长了一双眼还是一张嘴。哦,倒可能是多长了一张嘴。” 得叭得叭的,这么会说话。 温仪呵斥道:“殿下。”清咳一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驳他面子,只能低声说,“你盯着别人看,本身就没理,还回嘴,书读到哪里去了。” 元霄一挑眉:“你几时见我读过书了。”更何况,“他怎么能说我们不入流呢,我不入流就算了,你挺入流的。这个人骂人还要带一片,很不讲道理。” 你这个又是屁道理啊。温仪简直无话可说,却听边上轻笑一声,原来是古尔真。 这位抒摇来的太子学着关内礼节,长长一躬身:“是我管教不周,让手下冒犯了二位。” 温仪连忙回礼:“哪里哪里,殿下性子直快,还请不要见怪。” 这样互相谦让着,倒也相安无事,顺顺当当进了关。抒摇为了方便赶路,并没有准备马车,这一路劳顿,都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而且路上还遇到了不少麻烦。当然他们不提这件事,温仪自己当然不会主动提。到了驿站后,温仪提议:“不如歇一晚再回平都?” 古尔真本想答不必,却听一声低低的咳嗽,心中一动,顺势应下来。 “有劳温大人了。” 温仪一笑,着林肃去准备,顺便再多备辆马车。 待抒摇的人安顿好了,元霄才问温仪:“为什么还要多备一辆车?”他们的马车够大,再挤个太子足够了,大不了他不坐车。再多备辆车,岂非还要多出一笔钱,他可还要攒老婆本,银子都要算好了用,哪能随便给外人说花就花。 温仪擦了把面,将帕子浸在水里洗,淡淡道:“他们中有伤员,需要休整。” 元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没闻到血腥味吗?”温仪把帕子拧好,递给元霄让他自己擦,见对方接过毛巾,这才道,“你先前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故意得罪他们。” “哦?”元霄擦脸的手一顿,露出一双笑吟吟的眼睛来,“你怎么不说我没教养?” 温仪笑了:“你若连这点忍耐都没有,那八千两银子,是如何被你熬了十二年熬回来的。”元霄就算是个霸王,那也是一个讲谋略的霸王,还不是街上不动脑子的混混。又怎么会因为抒摇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发脾气呢?摆明了作给别人看的。 温国公如此了解他,元霄心中有些小得意,不自觉便与温仪亲近地站在一处,肩挨着肩,手拉着手。“抒摇人好看不假,可惜这位哥哥面色白净,未经风沙。反观那古尔真,肤色偏深,是在外头风吹日晒过的模样。你说,奇不奇怪?” -- 第125页 这确实也太明显了一些,温仪略低头看他,打趣道:“你也风吹日晒,你不也是太子?” 元霄眉一挑:“你要不信,回头我便试试他。” 他说的试,恐怕能将两拨人马搅得鸡犬不宁。温仪只想安安生生回平都,可千万别惹什么事。当下就说:“不行。”他道,“那古尔真或真想瞒着不说,没必要故意露这么些破绽给你我二人看。说不定人家才是试探。你何必去搅这个局。” 元霄道:“我知道啊,骗你的。” 这边他二人是‘新婚燕尔’表露情衷,就算是谈国事也聊得浓情蜜意木天蓼,容不下第二个人多话。另一边就不大好了,古尔真进房后,房中已经坐了个人,正是元霄一直盯着看的那名侍卫。此刻他解了面甲和帽子,露出白净的脸来,头发微卷,散落在肩上,一双眼睛如清泓,明亮如晨星,只是脸色不大好看,阴沉沉的。 “今拔汗。”他道,“他们在我们面前唱那出戏,是不是已经认出你我二人了?” 古尔真,不,今拔汗说:“殿下,你本来也没想故意隐瞒,不过是为了看看大乾官员是否如传闻一样草包,不是吗?”不然何必特地露出脸来给温仪看。 结果温仪没有看,大乾太子却很有兴致地盯了半天。 说到大乾太子,今拔汗略一沉吟。此子虽然年轻,却不像是涉世未深的宫中雀鸟。 古尔真嘴角一勾,眼中清泓就像活了过来,有着迷人而危险的光芒。“不错。他们那位太子,很有趣,就像阿西那造出来的乌金匕首,足够锐利,锋芒毕露。”但又淬了毒。 既然对方认了出来,今拔汗道:“殿下还要与臣互换身份吗?” 古尔真道:“要。” 他要换到,对方自己说出这件事为止。 明明发现了真相,却隐而不发,是谋大计之人。 赵一的风寒不但没好,还隐隐有加重的趋势,眼下已经上了路,倒不好退回去。温仪想,倒不如让他留在驿站,派两个人近身照顾,等病好了再起程。反正这里人手足够多。这病是因温仪而起,温仪自觉有这个责任和义务照顾他。 元霄侧目看了马车半晌,里头的咳嗽声虽然压抑住了,却还是很明显。其实赵一这个病发得急,又不知从何而来,是有些危险的。但是他同温仪等人在此这么久,其余人皆无事,倒也还好,不至于成为一桩大事。而且元霄看过了,赵一身上并没有柳大海身上起的包。他略略垂眸,摸了摸自己的手。 ——其实他也偷偷看过自己。 温仪正在和常怀之商量:“一路舟车劳顿终不是大计,对养病没好处。到了下一个地方,你派两人带赵兄弟进城,找个大夫好好瞧一瞧。等他身体好了再回平都。” 常怀之知道事情的原委,心中本也有些担忧这病是否严重,听温仪都这么说了,当然就说好。驱马过去时,见元霄捏着手指若有所思,不禁问:“殿下怎么了?” 元霄因脾气亲和,不摆太子架子,又曾答应要帮常怀之娶银烛,故而这么些天的相处,常怀之心中隐隐当他是自己弟弟,自然亲厚,格外照顾一些。眼下难得见元霄郁郁,脸色又不大好,主动上前询问。元霄看了眼常怀之,松开手道:“饿了,有吃的吗?” “……” 常怀之掏出了一个饼。 葱花大饼。 早上多下来的。 元霄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然后撕成了两半,殷勤地去问温仪要不要吃。 因赵一睡在马车中的缘故,温仪和元霄都骑了马。他二人这一路本也是骑马的多,平时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故而没什么不习惯。倒是古尔真和今拔汗多看了他们两眼,有些诧异于他二人的随和,似乎不像是奢华柔弱之辈。 古尔真若有所思道:“那位太子殿下我倒是听说过,从小养在贺明楼麾下,颇有几分野性。但那文官,倒也艰忍耐苦地很。”一路行来,一切从简,没有半句怨言。 今拔汗道:“国师曾说大乾能救抒摇于战火之中,若大乾皆如此二人,想来不无道理。” 古尔真回过神来,却道:“再看看吧。”他二人是在马车中的,以太子坐马车需一人护驾的名义,而柳一鸣则护在车外。古尔真的视线似乎能穿透车窗,落在前头那辆车上。那里睡了个生病的侍卫。他想了想,与今拔汗耳语了几句。 温仪正与元霄同吃一块大饼,却听身后马车传来唤声‘太子殿下’‘温大人’。温仪与元霄对视一眼,抬手令队伍停下,拉转马头道:“太子有何事吩咐?” 今拔汗装成的古尔真微笑道:“我刚才无意看到你们队伍中有一位病人,凑巧我会些歧黄之术,如果放得下心,不如让我给他看一看?出行在外,我们也带了药物。” 抒摇的人精通周易药理,就算是街口哪个老伯,都能信手拈脉说上几句,一国太子会歧黄之术就也没什么奇怪的了。大乾三皇子元齐康不也谙于此道么。温仪便道:“那就有劳了。”并不加以推脱。有人帮忙最好不过,何况还是对方主动提出的。 但这还不算数,今拔汗又说道:“我们这辆马车十分宽大,太子殿下和国公不如一道坐。你二人骑马,我们却坐着马车,实在过意不去。” 他话都说出了口,没有再看温仪,却去看元霄,笑道:“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赏脸。” -- 第126页 元霄看了眼温仪,与今拔汗确认:“你请我和你们一道坐?” 今拔汗与车内的古尔真对视一眼,古尔真点点头。 今拔汗便道:“是啊。” 就见元霄忽然笑了开来:“好啊。”说着他就调转马头朝抒摇的马车而去。 常怀之担心道:“温大人……” 元霄进了马车后,今拔汗就跳下车,朝赵一躺着的马车走去。温仪跳下马来,与他一道进车。今拔汗见众人一脸担心的模样,不禁笑道:“放心,车里没有吃人的老虎。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却不知道大乾的人担心的事本末倒置。 车里没吃人的老虎,你请的这位,却比吃人的老虎还要可怕。 直到进马车前,今拔汗还有些奇怪,为什么温仪看他的眼神,带了丝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的危险程度—— “对温仪呢?” “是颗甜心汤圆。” “除此之外?” “保龄球。” 又痛又刚。 第69章 他这么好 其实赵一在到青罗江关前好过一阵,瞧着精神尚可,还能与元霄说话。因他病着,温仪就让他在驿站休息,没让他去关口。结果回平都的路上却发现赵一症状更严重了。今拔汗说通歧黄之术,并非虚假。他是通,只不过真的是略通,因为他是个武将。 古尔真才是歧黄高手。 今拔汗翻看了赵一的眼皮,又把了下脉,沉吟一会问:“介意我解开他衣服看下么?” 温仪在一边看着今拔汗的动作,道:“太子请。” 今拔汗就动手,撩开赵一的衣服,身上肌理分明,毫无异状。他又把赵一的头转过来,赫然在发根处发现一些红点。温仪心头顿时如被大锤击中,他立时站起身,视线紧紧落在上头,道:“这是什么?” 今拔汗用手摸了摸那红点,只觉得这仿佛是小血点,一按便隐到了别的地方去,如同活的一般。再细细检查,红点只有发根几处,别的地方并没有。他替赵一穿好衣服,方说:“这位兄弟先前可接触了什么人?” 温仪沉着道:“有,是个病人。” 说着他将肃岭山灾,茶馆所遇柳大海一行,原原本本详细说了一遍。随后道:“可是若这病染人,先前与柳大海在一起的人却无事。何况赵一说他暂留几日,无事才上路。” 今拔汗思索了一下,说:“虽不知其中原委,但或许这位赵兄弟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可能接触了病人的体·液。这种事,无意间碰到,他不一定记得住。” 温仪皱着眉头:“你是说,这病寻常不染人,但若是有体·液接触,便可能获染?” 今拔汗替赵一拭去额上汗水,又替他解开衣襟,好散散热。既然不是风寒,光捂着出汗是好不了的。他说:“应当是,山中多毒物,这人既然是从山灾中逃命而来,伤口或许碰到毒物也说不定。若这位赵兄弟本来身上有破口,就容易受到病气侵染。” “那这红点是什么?” “似乎是极细小的毒虫咬下的淤血。”金拔汗沉吟了一下,或许柳大海在山上接触到的便是极细小的毒虫,钻进人的皮肤,因体·液剧毒,破口后伤口不得痊愈,就会溃烂。 他将赵一的指关节给温仪看:“上面还有红印,说明这处曾经破损结疤。” 武人总是难免受伤,这种小伤口,赵一自己根本不会在意。柳大海死后,他难免触碰到对方,说不定是那时中了招。温仪沉着脸,为自己的大意自责。 他更自责的是,这么多天过去,他竟然听信赵一一面之词,心怀侥幸,期盼对方真的不过是风寒而已。如此疏漏,不是温仪平常的作风。 “温大人不必过于挂怀,这位兄弟至今未好,不过是用错了药。且他模样,正在发病初期。”今拔汗道,“我如今随身带了一种药,虽不对症,但能疏理导气,可将他身中潜伏的毒气逼出。慢慢调理当好许多。若那病果真霸道,先前那个病人也不会捱到遇见你们了。” 温仪大喜:“当真?”他郑重道,“果真如此,是温某欠太子一个人情。”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今拔汗想了想,“此症虽非疫症那般可怕,来势不汹,但据温大人所言,既然赵兄弟因有破口而染病,说不得肃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依温仪所言,肃岭原有的香樟树或许是这种毒物的克星,如今香樟树少,克星日益消失,那种毒虫便肆意生长。不过这也只是金拔汗自己的猜测,他既然是猜测,也不会主动去说。是真是假,是黑是白,大乾皇帝派人查了总会知道。 温仪颔首:“我会尽快秉明陛下此事,及时查明肃岭情况。” 今拔汗点点头:“只要知道此病因何而起,大乾名医众多,便能找到相应的法子。我这个药不过是应对毒物的通常办法,不适用于所有人。还请温大人谅解。” “温某明白。” 而这当口,元霄坐在后头的马车里,摸着手指发呆。他虽然人在马车内,心却飞到了温仪那里。但却不是在想温仪。 元霄在想赵一。他不仅仅想赵一,还在想赵一的病——甚或他自己的。先前不觉得,近两日来,他觉得身上日益沉重,呼吸粗重,之前被忽略的疼痛也隐隐泛起来。那股痛不像是磕碰所致,反而像骨头里生出的,察不分明,却突如其来。 -- 第127页 这种感觉其实并非现在才有,自那日在景泰宫中误食饭菜后,便隐约泛起。元霄只当是先前水土不服,上吐下泄没治个干净。他本心大,不觉得有什么。元霄捏着指根,一粒血点就像是逃匿一般消失不见了。仿若错觉一样。 这马车如今拔汗所言,十分宽大,再坐两三个人也绰绰有余。如今这车内只有他和古尔真两人,未免有些空寂无趣。 古尔真叫元霄来,当然不是为了与他面面相觑的。他原本以为,元霄定然会问些什么,可对方竟然坐着仿佛一座雕像。古尔真还记得自己现在扮演的是一个侍卫,还是个和元霄有过节的侍卫,左思右想之下,便重重哼了一声。 这一声,终于将元霄给哼回了神。 “要我帮你叫他吗?”元霄道。 没有料到这一问的古尔真懵了一下:“叫谁?” “叫今拔汗。”元霄平静无波道,“你不高兴,不就是因为他走了吗?”说着他托着下巴叹了口气,面上浮起忧愁,“我懂的。温仪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很想生气。” 古尔真暂时不管温仪和元霄是什么关系非要生气,他微张着嘴,对于身份忽然被戳穿,还有些不能回神。“……”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捅破窗户纸前,能不能给一些准备。 古尔真皱着眉头道:“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啊。”元霄往后一靠,倚在窗户边,一手支着头,痞气尽显,如同一个山大王。他一脸‘这明摆着’的表情,“他对你那么好,瞎子都看的出来你身份不一般。” 古尔真沉默了一下,忽然换了神情:“那是他要我这么做的。” 哦? 这倒是有意思了。元霄略略坐直身体,面上露出兴味。 这位抒摇太子露出真容,倒确实如民间所说像是天上的星星一般璀璨夺目。这么扎眼在他和温仪面前晃来晃去,是就怕他们猜不出来他才是太子么?今拔汗身上的杀伐之气浓郁地藏都藏不住,别说现在不戳穿,到了平都,往元帝面前一站,元帝就知道谁是谁。大家都混过军队和宫中两个地方,谁能骗得过谁。 元霄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觊觎我抒摇皇位。”古尔真道,“所以要通过控制我,来得到抒摇。” 元霄却摇了摇头:“恕我直言。”他直接了当道,“控制你,还不如杀了你来得划算。”这个故事编排得太差劲了。哎,这是不是欺负他年轻,以为随便糊弄就能骗过去了。为什么每个人都对他有误解呢?太子有些小小的不愉快。 明知是信口雌黄,可还拆穿的那么快。古尔真和元霄没什么好聊的了,他干巴巴道:“那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本就是他瞎编的。 元霄一拍手掌:“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你啊!” “……” 坐在前头的温仪和今拔汗忽然就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怒吼。 “你胡说!” 温仪看看今拔汗:“好像是你们太子的声音。” “是啊我——”今拔汗顿了顿,“我们太子?”他重复了一遍。 温国公点点头:“你们太子。” 今拔汗:“……” 古尔真震怒道:“你简直胡言乱语。今拔汗是我抒摇第一武将,为抒摇立下血汗功劳。他的心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忠贞,你竟然用这种话去侮辱他!” 侮辱? 元霄看着他:“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说是侮辱?他既然对抒摇忠心耿耿,你方才为了自己的目的,却信口雌黄,随口嫁祸。莫不是在践踏他的情谊?”太子冷笑一声,“贵国这种是非不分,厚颜无耻地行径,才叫侮辱。何况,若我所言有假,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我——”古尔真心乱如麻,不得不说,元霄戳到了他不敢去相信的一个点。抒摇有支奇兵,是国师一手打造,当年的将领有两个,一个是如今贺明楼的对手郝连宣芷,还有一个就是今拔汗。但是今拔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战场上退了下来,从武将成了武臣。 武将与武臣还是有区别的,一个重外,一个重内。 古尔真也曾经问过今拔汗,不去建功立业,心中不后悔吗? 今拔汗回答他:“只要抒摇安好,便是臣心中所向。” 个人的功绩,他并不在意。战场要守,朝中,也要守。不然,凭借谁来去保障武将的利益和安危,岂非是被有心人士欺压至死也没句好话。今拔汗便是这样想的,如果郝连宣芷领军,那他就要做能让这支奇兵队朝中有人的泰山。 如今被元霄一说,古尔真忽然不确定起来,莫非,今拔汗果真对他有意? 他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呢?”古尔真伸手摸上自己的脸,“莫非,就因为这张脸?” “……” 元霄不大明白,这和脸有什么关系。 但他将古尔真从头到底看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不然他看上什么。” 这人全身上下—— 好像也就张脸。 古尔真:“……”他放下手,以一种睥睨的姿态看着元霄,冷笑道,“那你呢?”先前元霄提到了温仪,之前古尔真是一时震撼,没放心上,如今想来,其中大有意味。他意味深长道,“你如此看中那温国公,难道不也是因为那张脸吗?” -- 第128页 观之如高山白雪,确实动人。 谁知元霄说到温仪眼睛就亮了起来,诧异道:“当然不是啊。” “他善解人意,聪慧过人,是我大乾第一谋臣。温柔善良,体恤百姓,是他们心中的天神。善待兄弟,平易近人,就算是手下生了病,也精心照料。”大乾太子笑眯眯道,“温仪这么好,当然不是区区一张过得去的脸就能比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元·温吹·霄上线。 古尔真:卧槽我无fuck说啊!!! 第70章 下手为强 听起来,倒是一出君臣和睦的大戏。 古尔真看着吹嘘着大乾温国公多么多么好的元霄,忽然笑起来。他一把攫住元霄的手,轻声细语道:“他既然这么好,让你为他说了这么多的好话,那你中了毒,怎么不告诉他?” 元霄顿时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 时间仿佛是被停滞了一样,光影斑驳,透过窗子落在两个人的脸上。许久之后,元霄哦了一声,自古尔真手中抽回手腕,揉了一揉,冷静道:“是吗,我中了毒?” 古尔真眉一挑:“你自己的身体,你不知道?” 这种事——怎么能叫知不知道呢,人总有疲惫的时候,也有水土不服的时候。既没疼痛,也没旁人很惨的吐血,面色都一切如常,谁能想得到自己中了毒,就算是旁人说的,也不一定信。宫中因为做错事被赐了好药的宫人还少么?哪个不是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可是元霄没觉得古尔真撒谎。 他指关节——连带扩散开至其他骨关节的疼痛,手上若隐或现出现的红点,就是最好的表现。这些红点是早上才出现的。昨晚还没有任何征兆。如果昨晚有征兆,元霄是不会与温仪同床的。他暗自有些后悔,怕因为自己这些毛病,将病气过给温仪。但又想不通,温仪向来守礼,昨晚又为什么要与他好呢。 若他这病是因疫症起,但愿温仪吉人天相,不要有事。 大乾太子的反应,倒不是古尔真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没有勃然大怒,也不是惊疑不定,更非恐慌。他说起这件事的态度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不过是理着衣袖,慢吞吞道:“太子殿下既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想必也有医治的办法吧?” 倏忽一笑,极其无辜。 “那就一切有劳,孤多谢殿下费心了。” 古尔真:“……”他慢慢地琢磨过来,“你敲诈我?” “是请殿下帮忙。”元霄纠正他。此时这副正儿八经诓你不像好人的神情,倒是莫名有些像温仪。大约是同温国公在一起呆久了,难免染上一些习惯,比如敲诈别人的时候,总是笑得极其善良的。 元霄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殿下不远万里来我大乾,想必也有要事开口。可惜孤叔公的脾气,不大随人意。既然孤与殿下如此有缘坐在一处,倒不妨先与孤说一说,殿下的难处,孤能做的,一定尽力。” 哦—— 古尔真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不错,他当时隔着人的那一眼,果然没看错。大乾太子在马背上不禁意间流露出的冷厉,才是这位年轻太子的真性情。倒叫这一会儿的胡言乱语搞懵了,差点错把狼当成了兔子。 只是—— “殿下又不是一国之君。我就算不用殿下帮忙,想来利益至上,贵国皇帝也不会拒我于门外。”古尔真也笑起来,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殿下有什么东西能作为交换呢?”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的人也摇摇晃晃,古尔真好整以待,等元霄开口。 却听元霄说:“你讹我?” 古尔真道:“是互相帮助。”怎么能叫讹呢?“这还是殿下方才教我的。” 原来如此。以牙还牙啊。 元霄了然地点头,却在古尔真好整以待等他主动提要求时,忽然站起来:“既然如此,孤便再教教你。” 就像那时候温仪教他,做事需得祸水东引,如今终于轮到他当老师,得好好教导一下这位异国太子,在他这里,从来没有识时务为俊杰,只有一句话,叫先下手为强。 就这么说着,元霄已探身迈出去,大声道:“停车。” 不帮就不帮,谁没个药还会死不成。 本来两辆车都走得好好的,谁知道太子殿下忽然从车里钻了出来还要停车。常怀之不明所以,令队伍停止前行。驱马行至元霄身边,却见对方跳了下来,大步往前面那辆马车走,嘴里还道:“温仪,温仪?” 温仪早在元霄喊‘停车’时,就已经探出头去。等队伍停下,元霄朝他走来,他已经探出身子。就见十几米外一个翠翠的身影像离弦的箭一般嗖地射到他怀中,抱了个满怀。 “……” 这么多人看着,温仪又不能抱,又不能推。他安慰性地拍了拍太子,随后将人扶好,问:“怎么了,从刚才就大呼小叫的。” 这会儿功夫,金拔汗和古尔真也看了过来。 古尔真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和他叫嚣的人换了张脸。 ——委屈无辜,还弱小。 元霄抿抿嘴道:“孤还是与你们一道骑马吧,省得惹人不开心。” 方才那声吼,所有人都听见了,所以元霄如此说,倒也没人觉得奇怪。可是元霄说就说吧,却是对着金拔汗说的。金拔汗被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盯得背上白毛汗都要出来了,又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只能讪讪道:“太子殿下,可是与我们有什么误会?” -- 第129页 “没有。”元霄道,“孤不过说了实话而已。”他指了指金拔汗,对着温仪说,“自古君臣坦城相待,相携甚欢,岂非一桩美事。孤不过是羡慕他们君臣同吃同住同睡的情谊,欲效仿行之。谁知这位侍卫大哥却勃然大怒,说他与太子殿下不是那种关系。” 所有人,大乾包括抒摇,五十余人,都在场。 就听太子疑惑道:“国公可否告知孤,那种关系,指的是什么关系?” 古尔真:“……” 金拔汗:“……” 常怀之:“……” “……”温仪叹了口气,扶上了额头。他已经不忍心去看抒摇太子和武将的脸色了。一个铁青,一个发白,惨不忍睹。如果是头回见面,他大约是能相信此刻太子的无辜和疑惑是不作假的。但是被骗了这么多次以后—— 他倒是想问问元霄,是怎么昧着良心在睡过以后还说不知道这种关系是什么关系的。 不。 信的人还有。 常怀之信。 先前太子殿下在御花园里揪着他,要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两个相好的人,应当是亲些什么地方。那个场景也不过月余前,还历历在目。他当然能够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毕竟他看上去那么无辜。 常怀之在幸灾乐祸抒摇八卦的同时,又替自家太子忧愁,这不能和抒摇的人在一处,被带坏了可怎么办,污人耳目。还是与温国公在一处比较稳妥一些。这样也好和陛下交待。 这样想着的常怀之,后来在东窗事发后一个劲地告诉花淮安,不是殿下的错,都是抒摇那帮人教坏的。这才没学好。却是元帝暴然一声大喝:“学坏的,朕叫他学学好他不学,学着和别人搞君臣情谊一张床吗!” 常怀之憋了半天终于道:“是他们先睡的,殿下不过是学错了对象啊!” 话说回如今,铁青着脸的是古尔真。古尔真万万没想到,元霄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引人误解坏他声誉。可他怒火冲天的同时,不知为何心中又一阵心虚,面上阵红阵白。不论大乾其余人知不知道他与金拔汗换了身份,柳一鸣可看在眼里啊。 古尔真看了眼柳一鸣,对方飞快地挪开了视线,装没听见。古尔真又看了眼金拔汗,本以为金拔汗会勃然大怒,甚至拔刀要以示清白,却没想到对方脸色煞白,触及古尔真视线时,竟然还有一丝慌乱。 “……” 古尔真心头一跳。 别他妈的,真的叫,这小兔崽子说准了吧。 金拔汗喜欢他? 抒摇太子——天上最亮的星星,想到那些一起睡过的觉——倒抽了一口冷气。 然后他就听见金拔汗,以不大却坚定的声音道:“太子殿下莫要误会了,古尔真与金拔汗,君是君,臣是臣。其心忠于日月,诚于天地,绝不会有别的关系。” 金拔汗说这些话的时候,飞快地看了古尔真一眼。那一眼就像一根刺,轻轻地刺了古尔真一下,令他既松了一口气,又心里涌上一股不知什么滋味。一时之间,连与元霄算账的心都淡了些许。忽然之间四大皆空起来。 可元霄还看着金拔汗:“你说哪种关系。” 金拔汗:“……” 温仪拍了拍元霄的嘴,不赞同道:“好了。” 见好就收。 元霄挑了挑眉,转过身,冲古尔真笑了笑。这笑仍是善良的,却足以令古尔真背后发冷。他默不作声地钻回了马车之中。温仪看了看左右,与金拔汗商量:“不如我们坐一起,这样方才的事商量起来,方便一些。说不定殿下不知道的药理,你的属下知道呢?” 他着重在属下上加重了音。 可这会儿金拔汗和古尔真哪还有方才的昂扬斗志,一个心里空空,一个心头烦乱。自然是温仪说什么是什么,当下勉强笑了笑:“好。” 待温仪与元霄重新要上马车前,元霄才拉拉温仪,悄悄道:“这招拉人下水怎么样?” 温仪目不斜视:“这叫无事生非。” “错了。”元霄一本正经纠正,“是见缝插针。” 温仪哭笑不得:“你之前都对抒摇太子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元霄一把否认,说着邀功道,“我就夸你呢。” 夸得特别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元霄: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温仪:除了不要脸之外都挺好。 太子眨眨眼(羞涩):就知道天天儿的夸我。 …… 第71章 有恩报恩 四人同坐一辆车,说起话来,知根知底,就不再遮瞒隐藏。 虽然气氛很沉闷,单方面的沉闷。 不过元霄心情很好,因为温仪就坐在他旁边。 温仪反手握住太子的手,不让他在自己身上搞小动作,先是带着歉意道:“我们殿下年幼无知,尚不知道有些话是不应当说的,给二位添麻烦了。刚才那些话,我会当没听见,也会告诫侍卫不许胡说。” 古尔真还没缓过来的心又差点被气了个半死。告诉侍卫别胡说,岂非是在提醒他们这件事要牢牢记在心中,简直越描越黑。怪不得大乾太子夸国公如何如何,他本只当是眼瞎,原来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拔汗就沉稳多了,端正道:“子虚乌有的事,温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 第130页 温仪微微一笑,就问古尔真:“方才金拔汗将军看过我那兄弟,只是其中病理复杂,调养的药恐怕还要劳烦太子殿下诊断后方能开出。到下一个关口,我会临时进城,到时候劳烦殿下开些药,我好叫弟兄们抓了,及时喂与病人。” 古尔真已经不想去追究为什么温仪也直接开口叫他太子这件事。他兴致缺缺道:“此病若我所猜不错,大约是受毒物感染引起。这种毒性无色无味,不会给人带来太大的痛楚,故而不会令人察觉。它若入了身,就如温水煮青蛙,一丝一缕慢慢侵蚀肌理,待病人发觉时,已无力回天。可它不会令人发烧,那位侍卫兄弟也算走运,若他不是因风寒发热催发了毒性,恐怕到死才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了。” 古尔真没有看过赵一,所说却与现实相差无几,温仪一时有些惊讶,良久才道:“殿下果真神人,隔空都能诊脉。所言句句属实。” 方才金拔汗也是这么说的。 古尔真不屑地哼笑了一声:“究竟是我神通广大,还是别的原因。温大人难道不知道?” 元霄将呼痛声咽在肚中,他垂眸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 方才温仪与他交握的手忽然一个大力,元霄的指关节本就在隐隐作痛,被这么一捏,差点没忍住叫出声来。太子不禁心中暗道,他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被温仪捏捏就痛吧,啊,这么柔弱可欺的温国公,力道大了都怕对方痛。而方才他寻常的武仿佛白练了。 温仪哪管元霄心思转几个弯。尽管早有几番疑虑,可被证实时,温仪却仍然没能控制住情绪。方才金拔汗与他说此症可能会通过伤口血液传播时,他心中就隐隐不安。如今古尔真这么一说,他还能不懂这是为什么? 温仪侧过头去看元霄,对方神色如常,太阳晒多了,脸还红润润的。 见温仪看过来,元霄眨眨眼道:“你这样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就算是这样,元霄的面皮依然很厚。 温仪笑了笑,没有回答,心中的烦躁却意外地被抚平了一些。这两人的互动和平常令古尔真哧了一声,莫名觉得有些看不顺眼。转到金拔汗那边,大乾太子那句‘他喜欢你’就在脑中无限循环,如同生了根,怎么都挥之不去。古尔真更烦了。 他道:“好了,别互相看着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有什么病症能难倒以周易歧黄术著称的抒摇吗?没有的。在他们那里,延年益寿都不是难事。要不别的国家怎么会对抒摇虎视眈眈,在别人眼中,抒摇就是块长生不老肉。 古尔真令元霄伸出手。方才他不过是观了面色,又恰巧见元霄指尖冒出青紫色,故而如此一说。要真诊出病理,还得两指搭上脉络,细细诊断。 这一诊,他心里倒是啧了一声。似乎有两缕病气,一种扎根肌理,一种游离在外。他撸开元霄的衣袖,手臂光洁白皙,方才指尖红点倒未寻见。 金拔汗咦了一声:“似乎与那位赵兄弟不大一样。” 古尔真皱着眉头:“你是怎么染上这种毒性的?” 元霄道:“那人抓破了温仪的手。” 古尔真看他。继续。 “……”太子眨眨眼,“然后我替温仪消了毒。” 古尔真:“……拿什么消的。” “嘴。” 温仪镇定道:“唾液确实有消毒的功效。” 呵。 古尔真不想和大乾的人说话。 抒摇太子收回手道:“这种毒虽然慢,但也挺霸道,若放之不管,就会蚀骨烂肉。所以那个人最后死状才会如此可怖。不过只要知道是什么造成的,也不难解。若非如此,肃岭怕早已尸横遍野。”但大乾太子体内似乎还有一种毒,不显眼,似有若无,捉摸不定。 他判断了一下,斟酌着问:“你先前吃过什么?” 先前?先前没吃过什么。不过就是皇后那一次。但那次元霄事后也没觉得哪里不适,想来那毒虽浅,却未除尽。如今经古尔真一诊断,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东西。 可家丑不外扬,这个道理元霄还懂。况且这事本是他瞒着温仪。 古尔真见元霄不要说,倒也没逼问,只道:“太子殿下算是运气好了,两毒见效都慢,都很霸道,偏偏能互相压制。要不然,你此刻也同那赵侍卫一样躺在那里。” 不过这互相压制的毒,总归是毒,纠缠之下还是会起一定作用,只会越缠越深,不会像博命一般互相抵消,纠缠至如今,便会引得元霄关节作痛,身上浮起血点。这些都是毒气入侵的表现。说来不知道他运气算好还是差,若都只得其中一种,怕是毒气攻心才有所觉。偏偏两种毒性互相纠缠牵扯,提前将症状一样样爆了出来。 还命大,恰巧遇到个懂医术的。 不然这大乾太子怕是要换个人当了。 古尔真道:“待到了城中再一并抓药吧。那侍卫好办,不过一种毒素,逼出便罢。但贵国太子殿下这情况瞧着无恙,实际却有些复杂,需好好调养。” 温仪道:“调养便能好?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么?” 古尔真冷笑道:“他若乖乖喝我的药,听话一些,便不会。” 温仪去看元霄,元霄眨眨眼:“我很要命的。” “……” 看上去还挺乖。 -- 第131页 温仪行了一个大礼:“殿下解我心头忧虑,如此大恩,温某无以为报。” 古尔真意味深长道:“温大人话说太早,日子还长,当然有的报。” 到下一个驿站时,温仪收到了来自平都的消息,元帝获悉常怀之与凤鸣地方官上报消息后,已着二皇子并陈李两位大人前往肃岭查处山灾一事,估计薛琴也讨不了好。后又赶路一夜,便是一个城镇,为免扰民,温仪只令常怀之带几个人进城,按古尔真开的方子抓药。如今赵一这情况,因不是普通风寒,与其将他放在这里没人及时看顾,还不如随行带着。好歹古尔真可以根据情况替他调整药量。 平都宫中,元帝也收到了温仪一行的情况。他看着简报,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一声冷哼就将简报拍在了案上。李德煊小心道:“陛下,怎么了?” 怎么了。能怎么。出去接个人,竟然还染上病,真是弱不禁风。元帝低声道:“温仪简直没事找事。”可他知道,若非温仪没事找事,恐怕到现在,肃岭的事他都会被蒙在鼓里。当皇帝虽然位高权重,也是孤家寡人。天下虽是王土,有的消息,却是故意报给你听,有的消息,你要听也听不到。这天下这么大,如何能一走一个脚印地走个遍。 他长叹一口气,霍然起身,吩咐道:“告诉明儿,肃岭的事务必严肃查办。不能留情。” 李德煊道:“是。” 待李德煊离开,元帝一个人站在书房中,想着简报上头写着‘幸得温国公同吃同睡,不眠不休照顾,太子安然无恙’这三句话,若有所思。 同吃同睡一日两日,倒不算什么。 日日同起同住,神态亲密,那就—— 元帝想起先前在宫中时,元霄虽然也很喜欢找温仪,但也算是行止有度,算不上逾矩。他之所以不会想到别处,是因为温仪这个人冷心冷情,一颗心仿佛是石头做的。早些年,元帝还开玩笑似地说要给温仪寻一门亲事,回回拒绝,后来元帝也就不管他了。 元霄年纪小,无父母教导,无兄长关爱。因此进了平都后,元帝确实是有意想让温仪来代替这个父兄的角色。温仪没有家族纠葛,朝中不站势力,不夹私心,是最适合的人选。可是眼下这种过于亲密的程度,似乎有些矫枉过正。 他一个人在书房中想了很久,直到李德煊重新回来,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李德煊一进来吓了一跳:“陛下?” 元帝撑着下巴看他,问:“元景十七时,已经成亲了吧?” 李德煊纠正道:“是十八。” 元帝恍然道:“哦?” 李德煊道:“陛下,十七成亲的,是您啊。景帝是在您之后成亲的。” “……” 竟然比他晚,三十余年一晃而过,他竟然忘记了当年的事。心中一直还记着元景比他成亲的早。但如今想来,或许是他记错了,元帝摸着扳指想,元景十七那年,确实没有成亲。不过是他们决裂了。 时光匆匆,元景的小兔崽子竟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李德煊。” “在。” 元帝道:“皇后是不是在准备选秀的事?” 李德煊心中嘀咕道,是啊,不过谁愿意操持这种事,皇帝不在乎,往年太后不在宫中,这些事只要妃子们不愿意,皇后操持地越不好越得人心。有等于没有一样,怎么如今皇帝老树开花,还想着要妃子了?他谨慎地回答:“差不多在准备。” 就听元帝道:“行吧,去皇后那儿走一趟,今年各户人家的适龄姑娘都看看好。” “朕的几个儿子也该成家了。” 省得争到死也没个后代替元家留后。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父亲想了很久:啧,不应当。 第72章 大晚上的 太后回了宫中,最大的变化就在于女眷。她年岁大了,头一个想的就是元家香火。早在温仪还在宫里时,太后便要张罗着也替温仪寻一门好亲事。国公年纪虽大,可瞧着年轻俊秀,就算是二八少女,心向往者不少。不过既然温仪说旧情难忘,触景生情,便也罢。怎么说也不是亲生的子孙,但元霄不同。 那可是太后,嫡亲的孙子。 景帝的弟弟祈王封了王之后,早早就在封地,与宫中不常来往,他的儿子与元霄差不多大,听说已经订了亲,说不得很快就会成婚,生两个小娃娃。太后年岁大了,她的景儿早早去了,祈王又与她不亲厚,如今膝下无人,就格外想要儿孙绕膝。 正好皇后还拿了整理好的册子来找太后,太后很高兴。 “什么时候找个好日子,把合适的姑娘们找进来见见。”她道,“明儿安儿康儿都还没成亲,皇帝也是,正妃先不说,可以先立侧妃。” 皇后道:“陛下国事繁忙,况且,明儿他们也没有这个念头。” “胡闹。”太后斥道,“国事繁忙,就不管儿子了?皇后也是,宠儿有个度。这婚姻大事,毕竟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得有个度。不能由着孩子们的性子,想怎样就怎样。” 皇后笑道:“太后说的是。” 太后看着那些画像,却叹了口气:“哎。” 皇后很有眼力见:“嫂嫂有心事?”她叫这声嫂嫂,是极为难得。寻常叫太后也就罢,但在涉及儿女情长的事上时,叫一声称呼,也算是亲近一些。 -- 第132页 却听太后叹了口气后,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说:“哀家只是想,康儿他们尚有你这个作母后的替他们操心,可哀家苦命的孙儿,却又有谁替他作主呢。” 如今在元氏宫中,元帝手下,自然也是元帝和她这个皇后作主。臣子的婚事都能指,还不能指个太子?太后这口气分明就是叹给她听的。皇后当然明白太后的言下之意,不就是也想给元霄寻一门好亲事,只是碍于叔叔辈的都没成亲,孙辈不好开口。 这就是把话抛给她,让她主动说呢。 这个情,皇后不介意,她愿意卖。 当下瞧着太后看那些姑娘家的画像心情颇为愉悦,便试探提到:“霄儿的年纪也有十七,不如趁这次机会,也替他多瞧瞧。虽然男儿还小,但瞧起来总不会错的。若他愿意,先成个亲。若他不愿意,可以先订着,处个三两年也无妨。” 这番话说到了太后的心坎里头,她心中高兴,倒也不想表现地太明显。只是拍着皇后的手道:“这么多年,锦儿还是这么贴心。皇帝真是好福气。” 皇后笑了笑:“哪里的话,霄儿是太子,也算是皇上的孩子。理当如此。” 尚在半路的元霄打了个喷嚏。迷蒙中的温仪下意识抬手去摸他额头。元霄把温仪的手撸起来握在手心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前几天忽然从马上栽下来,着实吓了温仪一跳。要说温仪是被吓了一跳,常怀之是几乎被吓死。 太子出门要是有个好歹,他回去怎么交待。 除了古尔真和金拔汗外,旁人都只知道太子殿下是与赵一一样染了疫病。但好在有抒摇太子神医妙手,眼看古尔真几针扎下去,元霄又能活蹦乱跳,常怀之这才抹了把汗。 可有的人不轻松。 温仪多了个习惯,但凡元霄有些咳嗽,就总要去试下他额间温度。其实有没有伤风,看脸色就能出来,不必多此一举。但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事才会如此,温国公嘴上虽然一个字没提,心中可能是有些后怕的。他不是个大夫,治不了人。他也不是个圣人,瞧着别人病中难受,终究不能脱身而出,再如往日遥遥远观,仿佛这世间的事都与他无关一样。 温仪知道古尔真势必是要拿元霄这件事,好换些什么条件的。路虽瞧着是往平都赶,眼看离平都一日近过一日,古尔真却淡定如老僧,竟然真能熬住,半句条件也不开。温仪握着元霄的手,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彻查太子中毒的事。既然有人能早早下了手,往后未必不会有第二回 。 若是在平都温府,要查一件事必然很简单。他有无数的人手可用。 可如今是在路上,秦三和严瑾不在,暗卫也不在。温仪暂时无人可使。 若元霄要承大统,皇后与一并妃嫔皇子必然是极大阻力的。但当今元帝身强体健,要换新帝毕竟还早,皇子之间不争权夺势,却拿一个不入流的旧朝太子开刀。温仪不禁开始衡量一件事,元霄这位太子,在当今陛下的心里,究竟有多重的份量。 莫非很重? 重到其余人冒着风险也要先下手为强?这不可能啊。就温仪所知,元帝和景帝两人,可不算什么叔友侄恭,因年纪相近,自小就被拿来比较,最后还为同一个女人闹翻了脸。元帝那时已是盛王,当时便翻脸说再不回来,很快就娶妻生子。倒是景帝,却是隔了一年才成的亲。就这种关系,元帝不摁死元霄就不错了,还让他当太子—— 脑子有病吧。 温仪可没忘了,当初元霄尚在襁褓中时,新帝可没手软,确是想一枪挑了这个娃娃。要不是温仪突然出现分散了元帝注意力,算是救了元霄一命,哪来这兔崽子成天气他。 常怀之按古尔真写的药方配了药后,请人熬成了小包,方便随身携带。赵一是毒气加身,又有风寒,两剂药下去,很快就见效了。脸色没那么红,呼出的气息也不烫人。 古尔真道:“他是因为风寒催发毒气,毒气又加重风寒,故而寻常的风寒药灌进去也老是不见好。”而他的方子中先是祛毒,随后是治风寒,一环解一环,就见效快了。 至于元霄,因为他表现实在与常人无异,若非古尔真火眼金睛,又深谙病理,一眼看出元霄有病在身,恐怕温仪都要叫他瞒到不知什么时候。所以这药汤下去,好没好实在看不出。问元霄,他总说好了,温仪却总是不放心。便叫古尔真把脉。 古尔真把过两次后,不愿再动手了。 “温大人若是信我,不必把也信。若是不信,我把了也是不信。又何必费这周章。” 温仪被他说的无言以对,元霄却笑眯眯地,仿佛十分高兴的模样。 温仪看着他:“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 “生病还高兴?” “你在乎我,我就很高兴。” “……” 温仪不是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不管他和元霄在一起,是元霄先误以为温仪喜欢他,还是如今真的喜欢他。两人相处中,总是元霄比较主动一些。但元霄也不介意,在他看来,温仪就是个比较害羞又内敛的人,他只要懂温仪的意思就行了。而温仪虽然不说,但种种关心他的举动,令元霄很受用。 想来当初他会逐渐沉迷于温仪,也是因为对方下意识地呵护他吧。 不论初衷是为了什么。 -- 第133页 这是他们进平都前的最后一夜,依然是元霄与温仪同住。半夜他要将手伸到温仪领子中去,却被握住抽了出来。元霄昂起头,把脑袋放在温仪肩上:“你不再教教我了?” “……”温仪闭着眼睛,“你在生病。” “我很强壮。” 温仪睁开眼:“那你以后就别有事瞒着我。” “我也不知道啊。” 温仪侧过身看他:“你当真不知道?” 口气中别说是疑问了,分明就是笃定。他认识的太子是什么人,哪里是那种单纯无知的人。心狠起来,连自己都能黑,还不知道,跟他在这儿蒙呢。 这里不像是宫中,宫中夜里有明珠和烛火,燃至天明都是亮堂堂的。宫里没有黑夜,只有宫中人的心中是黑的,永不见天日。这儿屋里很黑,连外头的月亮也只能照在窗口,再延伸不进来了。可里头的人,心中明镜。 元霄与温仪侧着身对着睡,他的一只手还被温仪握在手心之中。听温仪这样问话,太子眨巴眨巴眼睛,拿脚去蹭他腿。“我只不过不想让你为莫须有的猜测担心。” “那我问你,若今日瞒着你的是我呢?” 元霄想了想,诚实道:“拆了你的府邸。” “……你可真双标啊。” “双标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宽以待己,严于律人。” “哦。” 温仪叹了口气,自从结识元霄后,他经常叹气,上几十年叹的气都没这两三个月多。可能上天当真是公平的,一物降一物,想他之前总是给人亏吃,总算有人把亏还回来了。 “世界上有许多人,有的擦肩而过,有的一见钟情,有的明明情深似海最后却分道扬镳。”温仪觉得自己像个老父亲,太子老师的职责尽到了床上。他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元霄道:“第一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第二种是喜欢,第三种是喜欢过。” 温仪摇摇头:“不是。” 不是? 人和人在一起,难道不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分别吗? 元霄有些茫然。他看的话本中,都是这样啊,还都一定要经历十分艰苦的环境,历经千辛万险,才要在一起,有时他看得都觉得累,既然那么辛苦,为什么不能各自安好,非得在一起,弄得父母不乐意,自己什么都失去。强求来的难道就是他们要的么,倒不像他和温仪,两情相悦,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多好。 温仪大约也是头一回有耐心说这些。他无意识地松开手,比划给元霄听:“或许缘份是因为喜欢不喜欢而加深的,但是两人若要走得长久,却还要靠信任,理解,不是将喜欢两个字挂在嘴边就能生活下去。”这世界上的感情,并不单单只有爱情。而真正能令两个人不离不弃携手白头过个几十年,这两人之间,一定已经不止爱情。 元霄才活了十七年,头一回春心萌动,就栽在温仪身上。有些东西,他还并不懂。但是温仪懂,他吃的盐,比元霄吃的米饭还要多。温仪喜欢一个人,就要想到往后很久的岁月。喜欢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事,不过一眼就够了。可往往后面要走的路,足以磨灭昔日情份。寻常人粗茶淡饭尚能生份,何况是是帝王君心。 温仪把手刚放下,太子就很自觉地又把手挤进他的手心。 “……” 就算是黑夜中,元霄眼中仍有外头月亮照进来的光。 “我懂得嘛。”他说,“你就是想叫我以后什么都不要瞒你。” 温仪:“……” 这个白抢的就——亏他长篇大论一堆,为了将这句大实话包装地高大上一些,怎么就这么不识趣地戳破它。大白话多俗气啊。他哦了一声,说:“所以呢?” 元霄:“所以我先前是不是做的不对?” 嗯?怎么变成太子问他答了。温仪琢磨道:“是不对。” 元霄道:“不对该不该罚?” 温仪谨慎道:“可以罚。” 这就简单了。 太子呼啦一下就硬生生挤进了温仪怀中,开始解衣扣。 “那你快来罚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理解啊信任啊责任啊BLABLABLABLA…… 太子:道理我都懂。但你什么时候睡我。 …… 真是好学生。挑重点记。 第73章 难舍难分 温仪本是掏心掏肺一番话,没得来对方认真的应肯,却钻进来滑溜溜一个人。他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就不轻不重地打了一记:“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知道啊。”元霄见他真动手,这才没动弹,却笑眯眯道,“我逗你开心嘛。” 元霄确实不是胡闹,他瞧着没心没肺,行事却还是有自己的考虑。温仪的顾虑在元霄看来,都不算顾虑,就算天要塌下来,在彻底塌之前,他也会去寻一条生路。当日雪中初见,温国公撩开帐帘从中走来,一身清贵,温雅随和,就像是一捧雪落进元霄心底。 他当时就觉得温仪这个人,和旁人不一样。 见温仪不说话,太子伸手在温仪眉间划了一道:“你年纪轻轻,怎么有皱眉头的习惯。我可不想成为六叔,让你见了我就头疼不乐意。” 这话是在说之前在牡丹亭的时候。 那会儿元霄从福禧宫中出来寻温仪,自墙头翻下来,就瞧见温仪一个人在亭中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定定神,装作毫无所觉,只自顾自去拿怀中捧着的点心,去逗温仪高兴。或许是因为点心确实好吃,温仪看向他的目光就染了分暖意。 -- 第134页 ——早知道就把那个点心带上,温仪不高兴时就拿出来哄哄。太子一本正经地想。 “……” 你和他说东,他却和你说西,末了告诉你,因为太阳绕着你转呀。这张嘴皮子气能气死你,愿意的时候又如同抹了蜜。就算知道他在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竟还觉得心中十分甜蜜。真不知道心底在高兴什么,温仪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就捏住了元霄的嘴。 “睡觉。” “……” 太子眨巴着眼睛,睡觉? ——就这嘴被捏成喇叭花的形状睡吗? 太子有点遗憾,温国公什么都好,就是只喜欢捏他的嘴。或许改天要问问常怀之,人和人之间,除了捏嘴,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好捏的。 古尔真的汤药是真管用,进平都时,赵一已好得差不多了,身上那些红点虽未褪尽,却已隐隐看不大出,身子骨也轻便许多。但防患于未然,这事还得告知皇帝。是以一拨人刚进平都,就被得了信的元帝命人候在殿门口。着人领着赵一去太医院,让太医好好检查检查,以免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自然元霄也被安排了过去。 他本是不肯的,但是温仪这回和皇帝一条心。 “太医替你看看,若无事也就好了。你若不肯去,才叫陛下揪心。” “……”‘揪心’的元帝揣着手看了眼温仪。 皇帝面前,温仪也不想和元霄如何亲近,只过去低声说:“你虽然喝了古尔真的药,我却也不大放心他。这回进了太医院,正好叫太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那位赵姓侍卫,难道就忍心让他一个人不明不白地被人看着么?” 元霄一琢磨,倒也是。责任感浮上心头,这回肯了,颇有种为大义舍身的感觉。 “那你自己小心些,我晚上便回来。” 温仪挡了元帝探究的视线,轻轻朝他笑了笑:“去吧。” 这边是无意甚有意如胶似漆,隔了两三个人气氛还十分怪异,那边元帝看着他二人的互动,两条长眉是越皱越紧,能夹死苍蝇。他怎么老觉得自己仿佛棒打了鸳鸯。 鸳鸯? 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一时半会儿又捉摸不透。但还没等元帝琢磨出个所以然,温仪便道:“抒摇的使臣还在殿上等着陛下,陛下扔了人不管,却在这里吹风,是否不大妥当。” …… 不错。 东风呼啦啦的吹,皇帝的衣角呼啦啦的飞。 这一处空旷的通道是往太医院去的,要和几个太医走的元霄与赵一无辜地看着袖手站在远处仿佛观众看戏一样的皇帝。 元帝:“……”他咳了一声,方道,“朕在等你。温卿,还不随朕进殿接见使臣。” 元霄:“我也要……” “病人闭嘴。” 元霄沉默了一下,改了口:“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赵一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看向皇帝的眼神顿时带了一种诡异。他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先前他听同僚悄悄八卦过,说当今太子或许是元帝的私生子。当时他可不信了,可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你看太子年岁与几位皇子差不了太多,性格脾气又和陛下那么像——都挺不是人。尤其那双眼睛,成天想着算计人。这不是亲生的能有假? 再说了,太子当着众人面叫陛下爹这件事,满朝文武都听在耳中,只不过大家将此事烂在腹中不说而已。赵一就不信了,他说:“可太子不是景帝的儿子吗?” “你亲眼见景帝生的?”同僚蹲在树上与他隔了个枝头,用一种仿佛看尽天下事的表情,苦口婆心道,“亲眼见都未必属实,何况是亲耳听呢。你呀,太年轻。” ‘太年轻’的赵一:“……” 他果断地跟太医走了。 这宫中水太深,他还是领领俸禄听听八卦吧。是真是假不是他能掺和的。 太子不要脸,皇帝他更不要脸啊,当下淡定道:“朕不是不要你,只是你如此莽撞,出门接个使臣,都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堂堂一国太子,叫流民染了病去,成何体统。” “天子不与民同苦,谈何治理天下。”元霄义正言辞,“孤这叫舍身喂鹰。” “那叫舍己为人。”温仪忍了半天,终于没忍住,“你们说完了没有。” 他回头看了一眼,明显一帮人都凑在殿门口看热闹。在抒摇的面前,竟然如此我行我素,做出这种行为,简直是丢大国脸面。他都替元帝揪心。 古尔真抱着手臂正煞有介事地评论:“看来不管是哪个国家,宫中的父子亲缘关系都是一本烂账。”抒摇也是。 温仪正与他擦肩而过,闻言道:“父子亲缘我不知道,但是殿下和将军情深义重,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哪壶不开提哪壶,自从元霄信口开河后,这段是过不去了还是怎么。古尔真好不容易幸灾乐祸的心情顿时又沉到了谷底,冷下了脸。金拔汗为难地看着他。 进平都前,古尔真和金拔汗将身份换了回来,除了常怀之十分诧异,其余人见怪不怪,全部在意料之中。抒摇就算了,大乾那些侍卫也是如此。这令古尔真很不愉快,有种被别人当跳梁小丑一样看的错觉,纵使温仪和元霄知道也就罢,其他人是如何知道的。幸好那边还有一个傻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古尔真还在庆幸,就听那个侍卫副统领和大乾太子八卦道:“殿下,原来先前澄清说太子和武将没有那种关系的人,是将军不是太子啊。那是否是被逼迫的?” -- 第135页 元霄煞有介事道:“是啊。”受主子威迫不得已改口,真惨。 …… 古尔真不大想回忆那件事。而如今刚走了个不讲道理的大乾太子,就来了个破事重提的温仪,古尔真真的觉得倒不如当初在给元霄的那碗汤药中加点毒算了。 抒摇太子还没说话,金拔汗就道:“温大人慎言,臣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还请温大人不要肆意传播谣言,辱我抒摇声誉。” 佳话变成苟且?温仪眉一挑:“哦。”甩着长长的袖子走了。 金拔汗微微一笑,心底刚舒了口气,一回头,却发现主子的脸色更复杂了。 “……殿下?” 古尔真沉着一张脸。 虽然真相是真,但他这个太子还没说话,金拔汗倒是澄清地很积极。和他君臣情深怎么了,他一个天上的星星,还配不上你地上的战神吗?想到此处,澄清分明应当高兴,古尔真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 在所有人都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大乾的温国公和太子,成功地令抒摇本来最为信任的一对君臣,感情夸嚓产生了一道裂痕。这才叫兵不血刃。谣言止不住于嘴。 元帝坐上龙椅,李德煊一声‘请抒摇太子觐见’,就成功地令殿内鸦雀无声。方才还东一句西一句八卦的群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站成了两排,神情肃穆,姿态凛然。仿佛刚才还在八卦谁家生了个崽崽的人不是他们一样。工作敬业的态度简直令古尔真咂舌。 古尔真上前,金拔汗和柳一鸣退后半步,左手横于胸前,行了抒摇的礼。 “抒摇太子古尔真,武臣金拔汗,柳一鸣,见过大乾陛下。” 这次接见,自抒摇传国信,到如今古尔真站在大殿中央,却是隔了三个月。轩辕玄光袖手站在一侧,暗中拿眼将古尔真一行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目光落在他胸前挂着的玉坠上。问心通神玉,抒摇国师的东西,竟然给太子戴了,看来所卜抒摇风雨飘摇,并非有假。 抒摇使臣前来,大乾当然要好好招待。元帝在宫中设了宴,宴请抒摇一行,皇子作陪,并邀群臣入座。特别逮了个温仪,硬生生按在座下不让走。 舞女在殿中甩着水袖,柳一鸣难得见祖宗故土风俗,看得目不转睛。元帝看在眼里,心中一笑,朝古尔真举了杯酒,就道:“太子一路行来,对朕的大乾有何见解。” “草木丰茂,山峦高迭,湖光水色,是片宝地。” 但凡君主,都喜欢别人夸自己江山如画,元帝不能免俗,当下心中高兴。他看了眼闷声吃菜装不在的温仪,又说:“那么,大乾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老元:哈哈哈看他俩弄得像谈恋爱一样。 小元:哈哈哈你还不知道我们在谈恋爱。 …… 棍子预定中。 第74章 睚眦必报 大乾的人? 大乾有很多人。但是古尔真明白,当下元帝指的是什么人。他微笑道:“丰神俊貌,宛若神人。轻巧灵动,好似山鸟。大乾之才,令抒摇望而兴叹。” 尤其是脸皮。 温仪眉毛一动,就当听不懂。 不过下一秒,他却竖起了耳朵。 就听古尔真道:“可是,山川之大,百姓流离失所,朱门歌舞,贫民饥寒交迫。官商勾结,灾地民不聊生。我这一路走来,也算是见过了众生百态。” 乐声骤停,私下谈论舞女的大臣嘎地一声闭了嘴。这殿中,一下就变得静悄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衣着华丽的异国太子身上。古尔真在众人热辣的视线中淡然自若,仿佛刚才拆台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眉若飞羽,眼似星辰,抒摇的审美还是如此珠光宝气。元齐安手里把玩着一个酒杯,凑在嘴边啜了一口,倒是有些幸灾乐祸。抒摇的国君自幼受国师教导,也通卜运玄易术,身为太子,古尔真得国师真传,且平易近人,时常出宫替百姓义诊,甚得抒摇上下民心。可今日看来,这颗天上的星星,嘴比较利落啊。那么元霄与他同行一路,竟能吃了亏? 想到元霄,元齐安看了看皇帝,见元帝未朝他那处看来,便悄悄起了身,自侧门兀自出了殿,比起殿上连顿饭也吃不好的唇枪舌剑,他倒是对谣传染病在身的侄子更有兴趣。 “……” 温仪手里还握着酒盏,心却不在殿上。他眼角一瞥,发现元齐安位子空着,略蹙了下眉。视线自元帝身边逡巡过去,不经意间抬眼望到了梁上。金拔汗身为武人的直觉忽然一动,一只手按上了腰间,但很快又松了开来。 他左右看了看,未发现异常,不禁心中奇怪,方才似乎有人经过。 “温大人。” 温仪道:“金将军有何指教。” 金拔汗将他打量了一下,摇摇头:“无事。” 温仪便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他以垂眸夹菜的动作掩去了眼中精光,这个金拔汗,武功不容小觑,十一如此严谨的身手,不过是动了个身,竟能叫他发觉。他倒是要想个法子,将这些暗卫的功夫再训一遍,免得长期不出手,没落了身手。 就在温仪暗自思量时,却听元帝在叫他:“温国公。” 温仪回过神:“臣在。” 元帝道:“你怎么看?” ——看什么看。他刚才没在听。 -- 第136页 坐在对面的谢清玉冲温仪做了个口型:“肃岭。” 温仪不动声色地将话收在眼中,而后道:“此事陛下早有决断,臣无话可说。” 这句话说得叫一个滴水不漏。元帝果然没有发现温仪早就开小差开到了九霄云外,当下便道:“抒摇皇子与民同乐的习俗,朕觉得很好。故而此次派太子出行,也是想要让他锻炼一下。肃岭一事,明儿和陈李两位大人已着手处理,欺上瞒下的,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最后一句话声音虽不大,皇帝却有意无意把众人都看了个遍,看得温仪莫名其妙一阵心虚。大约是因为拐了他侄孙的缘故。当下清咳一声喝了杯茶,搞得皇帝多看了他两眼。 既然提到这件事,就不得不提另一件。 元帝道:“朕听说了,霄儿在路上多亏有太子照料,这才免落于病。” 古尔真笑道:“是贵国太子殿下运气好。” 毕竟若非与另外一种毒性互相压制,大乾太子这一路也就和赵一一个样,脸红心跳地躺在那里喘气,哪里还能活蹦乱跳,甚至还和温仪弹琵琶。 元帝当下便道:“另一种毒?” 却是元齐安也在说:“怎么会有另一种毒。” 太医所,元霄单独有个隔间。 而元齐安,确实如温仪所料,离了大殿之后,便悄摸摸来找了元霄。之前动静那么多,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把太医都分给了太子,务必保他平安无事。 不知道的还当太子就要嗝屁,心中还疑惑呢。 元霄嘎嘣嘎嘣嚼着个红通通的果子,伸着一只手给薛云把,说:“是啊。都是大半个月前的事情,怎么六叔不知道吗?” 元齐安确实不清楚。 不过是皇后自作主张做的一件蠢事,甚至可能连元齐康都不晓得的,他怎么会知道。而且这事除了死了个宫女外,并未造成太大的后果。最多刚开始宫里议论过一阵后,很快就被别的事情给盖住了。 景泰宫里最开始传太医时,这消息元齐安是知道的,不过贤妃让他和元齐明不要插手此事。因为皇后这个人,是使绊子嫁祸干惯了的,事情刚发生,还是安安份份不要出门被惹事的好。是以元齐安连景泰宫的宫门都不曾经过。 如今想来——他若有所思,莫非是那个时候的事? 但太医不是说,只是寻常水土不服吗? 元霄看这位六叔脸色变幻,心中不知在算计什么,便笑了:“六叔,孤以为,这事你最该清楚了。如今看来,倒是孤冤枉了你。”话这当口,他一枚果子也吃完了,便将核扔在盘中,收回手捋好袖子问薛云,“如何?” 薛太医看了眼元齐安,有些踌躇。 元齐安沉下脸道:“怎么,还不能说?” 元霄道:“六叔于我如亲叔,血浓于水,连饭也不吃就来关心我。我以为,若我有任何不妥,让六叔知道,是必然不会有错的。薛太医,你尽可以说。” 既然两个主子都这么说了,薛太医便谨慎道:“是。” “太子殿下的脉象,时紧时浮,似有两股大力相扯纠缠。冒昧问殿下,是否时有心悸,喘不过气,甚或嘴唇发白,眼前发黑。” 元霄答得很快:“没有。” “……”薛云暗示道,“这个,慢性毒发起来慢,有时候殿下自己是不会在意的。” 元霄:“没——” 关键时刻他看到了薛云的眼色,当下很聪明地改了口。 “没有那么严重。”沉默片刻后,脸色还略带了些痛楚。 就见太子似是不忍,长叹一声,便凄婉道:“孤本来想瞒着你们,可太医慧眼如炬,当真是想瞒也瞒不了。”又抬眼去看元齐安,“六叔,你既然听见了,可千万要替我将这事瞒紧。不要让叔公知道。他待我如此好,我不想让他担心。” 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弄得元齐安心中越发没了底。他看元霄脸色,红润润的,一丝异样都没有,哪里有太医说的那般情况。 元齐安心中狐疑,面上还却得装紧张,只道:“你胡说什么。”又问太医,“薛太医,太子金贵之躯,岂容你在这里造谣放肆,不可胡言乱语。到底如何?” 薛云道:“六殿下,不是老臣胡说。当日的脉象,也是老臣把的。当时确实不过是水土不服相克症状,是老臣医术不精,未能察觉其中歹意。而今受疫症所牵动,这个毒才被激发了出来,初时不显症状,只会关节痛楚,若放置不管,就会五感尽失。此毒之深刻霸道,远比一毙命的要恶毒。”说着他感慨道,“此番太子殿下染上疫证,可谓不幸,亦可谓幸。还好抒摇太子一双妙手,发现后及时替殿下驱毒。” 这回别说是元齐安了,就连元霄都忘记装模作样,怔在那儿就没动。仿佛在听天书,而不是在听他自己的病情。 元齐安信了八分,他道:“那现下如何?” 薛太医道:“尚需汤药拔毒,好好调理。” 元齐安皱着眉头,想了好半晌,直到元霄又摸了个红果开始啃,才说:“你可知这毒名什么,有人竟敢向太子下毒,此事不可隐瞒,一定要查个清楚。” “若臣没诊错,这毒为柔丝。” 柔丝,故名思义,仿若无形丝线,一旦入体,便会缠绕住五脏六腑,逐渐收紧渗透。待到发现时,已千缕万丝,难以拔除,一发动而牵全身。而它之所以可怕,就在于初时的症状,不过是如同食物中毒一般,诊过便算,因病人无事,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方面。 -- 第137页 “薛太医,你在宫中行医数十年,竟也会犯这种错误?”元齐安眉目一挑,语带深意道,“你可知道若因你之故,让太子白受苦楚乃至有性命之忧,薛家上下,可是要受诛连之罪的。” 薛太医抹着汗:“是臣一时疏漏。”话这时,却并不敢多看元齐安。 元齐安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也罢,霄儿既然无事,想来你死罪可免。不过此事霄儿心软,本王却不是个好说话的。在我大乾宫内做出这种龌龊事,此事,非得有个说法才可。” 他撂下这么一句话,仿佛是真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仿佛这宫中以前从不曾有这种事。只俯身拍拍元霄的肩,语重心长:“放心,六叔替你作主。” 随后拂袖而去。 还啃着果子的元霄:“……” 目送完六皇子后,元霄衷心给薛太医拍手:“你说的可真像那么一回事,温仪教的?” 薛太医看着他,无语半晌方说:“那都是真的。” “……”元霄道,“你的意思,孤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薛太医点点头。 太子沉默了,他又咬了口果子,吃下肚去方想到一事,将它看了看:“这果子不会和你说的什么柔丝相克吧?” “抒摇太子的药很有效,已在逐渐缓解毒性。太子殿下不必忧心。”薛太医循循道,“只是殿下与赵侍卫不同,他只是染了疫症之毒气,好起来快。而殿下的毒性复杂,却要慢慢拔除,此时不显,等毒气分开,要逼出体外之时,或许会难受一些。” 难受一些,比如呢宇惜读佳? 薛太医举例道:“殿下想一想,将铁丝抽离皮肉之时是什么感觉。”也就大差不差了。 哦。元霄点点头,暂时他未受此苦痛,倒也无甚可惧。只是—— “今日这些话,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先前他刚中毒时,分明嘱咐过,此事不可泄露一字,而今日这位薛太医,却当着六皇子的面,将连元霄自己都不知道的底,给兜了个干干净净,若说没人指使,只凭他一介老臣忠心耿耿有话直说,元霄是打死也不会信的。何况,既然是慢毒,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薛云却当着元齐安的面,说了那回诊脉的事,不就是想往上头套吗? 薛云恍若未闻,只是低声道:“请殿下配合老臣,日后好好调养,方可无忧。” 他当然不能说,那日温国公寻上门来,与他在此坐了半日,闲聊家长里短,提及家中子孙后辈时方道:“人活这一辈子,总有许多牵挂。薛太医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了吧。” 薛云心中咯噔一声,笑说:“是啊。老臣也该休息了。” 温仪笑着,话头一转,就转到了太子身上。 “薛太医在宫中这么多年,应当也知道,当今元帝当年对景帝有多重视,如今对太子便有多重视。太医以为,太子中毒一事,便会就这样算了?” 薛云一激灵,小心翼翼道:“这,太子殿下何时——” “若当真算了,我又是如何知道的。”温仪却没理会,只道,“皇上的心思,还请薛大人好好琢磨琢磨。莫要走了错路。这路一错,回头可就难了。” “……”薛太医额上滴下汗来,小心道,“老臣实在不知……” “你不必知道。”温仪道,“你只需在适当的情况下,将太子的状况据实以告便好。” 什么是适当的情况? 薛云觉得,方才就是。但太子问他,他却不能答。至今想起温仪叮嘱他此事不可外传时的模样,薛云就觉得后背生汗。虽清贵可人,却也令人不寒而栗。 其实温仪也没说什么,甚至连微笑也是淡淡的。他甚至还能宽慰薛云:“太医不必多心,我此次来,并不是故意来为难你。” ——只是有的人,不好随便害的。 有人要他肝肠寸断,他就要那个人生不如死。 一样一样,全数还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啃瓜太子:妈诶我‘媳妇’真帅。 想睡。 第75章 琴剑和鸣 而至大殿之中,古尔真笑着看向众臣:“中什么毒,这我如何晓得,得问当朝太子自己。” 这声不大不小刚够众位臣子能听见,顿时掀起一阵小小的热议。 这宫中的事,芝麻大小的风向都离不开有心人的眼线,何况是发生在嫡亲皇子和太子身上的事,早有好事者想就先前景泰宫和福禧宫里的动静做文章,可惜两个宫的主人安静无声,皇帝又装聋作哑,他们想兴风作浪也没个推手,硬生生将那份心思按了下去,如今由外邦太子提及,顿时如同打了鸡血,那些早就改了无数遍的腹稿脱口而出。 “陛下!太子中毒岂是小事!定要好好彻查!” 马上就有别人道:“陛下,宫中之事,岂可听信他人谗言。” 谗言? 这话古尔真不乐意听。他微微一笑:“若我有心挑拨,何必出手相救。不过是好意提醒,在有些人耳中竟成了奸佞谗言。都说大乾人心胸宽广,似乎也不是。柳将军。”他叫了自己的将军,“你自出生起便在抒摇长大,头回来到故土,觉得如何?” 被点名的柳一鸣不得不放下筷中夹着的肉片,一声朗笑:“殿下,抒摇民心齐整,百姓性直,臣不曾见过如此情景,恕臣不能相告。” -- 第138页 古尔真道:“你不是正宗大乾子民,当然不知道。这事得问陛下。”说着他朝高位之上的元帝一拱手,“看来,只能请陛下给个答案了。” 能有什么答案,抒摇的勾心斗角难道比大乾少?只怕有过之无不及吧。元帝心中虽这样去想,面上却毫不露分毫,只让人以为镇定如磐石。当下便说:“事情是否无中生有,还得用事实说话。不管太子如何,总之抒摇殿下治了霄儿一命就在眼前。”他轻轻巧巧几句话就将太子中毒的家闱中事一拨而过,并不想给外人和自己人起哄的由头。说着又看温仪,“其中种种辛劳,温大人一定是看在眼底了。” 那古尔真明摆着要给皇帝难堪,却被元帝三两句糊弄了过去,甚至要拉温仪下水。 怎么说也是大乾一份子,由着抒摇当面落井下石,也说不过去。温仪道:“要说国泰民安,大乾地大物博,要真算起来,确实不如抒摇弹丸之地来得好打理。” “别的不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大乾几个皇子公主平时带了些娇气,稍嫌柔弱了一些。哪里比得了太子殿下与抒摇两位皇子情深义重,并肩作战呢。” 抒摇国师一倒,老皇帝病重,兄弟情谊岌岌可危,古尔洵和古尔淇巴不得这个太子哥哥早点随国师一道飞升而去,哪里来的情深义重四个字。这不是明晃晃拿着刀子往别人心口捅。古尔真面色一变,暗暗道,温仪这个人,不愿叫你占便宜时,你是当真一丝便宜也占不到的。当下也不再试探挑衅,只举起手中酒杯:“敬大乾圣主。” 元麒渊嘴角一勾,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可古尔真暂时鸣兵息鼓,温仪却不想就此放过他。 “听闻抒摇太子被百姓称作天上最明亮的星星,不仅精通歧黄术,还通乐理,一手好琴出神入化,可叫百鸟盘桓相绕。”温仪笑着朝元帝道,“臣想听很久了,不知是否能借陛下的光,好叫太子殿下为我们弹上一曲。” 古尔真确实会弹琴,这件事温仪也不是现在才知道,可一路自青罗江行来,温仪绝口不提,如今到了大乾朝堂之上,却非要提这件事。这不是在给他下绊子是什么?古尔真简直有些难以置信,进平都之前,因为出手相治元霄和赵一的事,温仪还信誓旦旦说欠一份人情,有事绝不推诿,能帮则帮。转眼就翻脸无情。 温仪啊温仪,你真他妈不是人啊。温仪从古尔真的眼神中分明就瞧出了这个意思。 “温大人。”金拔汗压着怒气,一字一字沉沉道,“关内有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抒摇堂堂一国太子,要在此弹琴作乐。岂非是在折辱人?” “折辱?”温仪眉一挑,他信手一拂,桌上的酒盏滚落在地,啪碎成几片。清脆地一声响,足以令本来就寂静无声的大展愈发安静。温仪站起身,宽大的衣袖拂过衣身,就发出悉索的动静。他弯下腰,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出衣袖,去捡酒盏碎片。 一边捡拾,一边说:“东西碎了,就捡起来。兴致起时,就抚琴问月。在大乾弹琴,和在抒摇弹琴,有什么区别呢?大乾奉殿下为上宾,殿下是琴中仙人,我等是月外俗人。” 他将碎片拾起后,便搁至桌角,道:“谈何折辱。” 所谓的辱,不过是你自己觉得辱,就是辱。而他大乾上至君主,下至群臣,面上凛然,眼光湛湛,均无一丝轻蔑鄙夷。 温仪微微一笑,只轻声说道:“我以为殿下既是天上明月,当有容世间一切明暗之心。却没想到,殿下连自己都容不了。” 古尔真陡然一震。 再看温仪,温仪却已垂下眼去,正亲和地任由宫中将碎片拾掇掉以免割伤人。 “强词夺理。”金拔汗还要再说,却被古尔真抬手一拦。 抒摇太子再抬起眼时,眼中便是璀璨一片了。 “小王浅薄琴技,难登大雅之堂。但若有人舞剑助兴,或可观一二。” 古尔真拱手朗声道:“陛下以为如何?” “父皇。儿臣以为甚妥。” 却是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温仪抬眼看去,竟是元齐康。多日不见,他依然单薄瘦弱,宽大繁复的衣裳仿佛是套在了骨架上,虽瘦削,却自有一股风流。见温仪看来,元齐康朝他略略一点头,也算是打过了招呼。温仪心中暗道,元齐康向来沉默寡言,今次倒是抓住机会好使一招了。 大约是因为元齐盛在封地未回,元齐明被派去了肃岭,而元齐安又偷偷溜走。这便只剩下三皇子元齐康一人,自然是由得他,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这时出嘴,他是想说什么呢? 元齐康笑道:“既是请太子抚琴,我们这边,也要请出一位太子才好。” “父皇。儿臣先前见过霄儿舞剑,又曾听说他在国公府中时,教授一众侍卫剑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将国公府中的假山都削去了一半。不如趁此机会,请他为古尔真殿下略略舞上一次,好助个兴。” 话至此处,温仪明白了。 这是被迫着要让元霄出来呢。 元霄之所以被抓去太医院,从根本上而言,并不仅仅是为了治他的病症,而是因为温仪要解他身上毒性。不错,是温仪,而非元帝。是以将元霄直接往太医手中一送这件事,明面上瞧着是元帝下的旨,只有温仪自己知道,他在明里暗中朝元帝吹了多少耳旁风。 -- 第139页 事情既然没有阻拦好,已经发生,便不能任由其发酵下去。既然有人下了手又不下死手,显然是留有后招。温仪是那种等着别人出招再被动出手的人吗?他不是,他就喜欢先下手为强。故而早在元霄被扔至众人眼皮子底下前,他先一步暗中布置将人往太医院一送。 这个谁都见不着,简直是落了个清净。 温仪料得不错,就算他先一步将元霄抛至众口之外,仍有人借口要让元霄站出来。他朝说话的元齐康,深深地看了过去。三皇子不以为惧,十分谦和地回了一礼。 温仪:“……” 元齐康谦和地朝温国公点了点头。元霄身上这个似有若无的慢性毒,不仅仅是古尔真感兴趣想借机生事,元齐康也不想放过。可惜,一个多月前元霄刚出这码子事,他就没有随了别人心意大肆发作,而是压下不提,硬生生让一些人咬碎了牙没地方吞。 如今元齐康在这个场合,非要提在太医院的元霄,分明就是想旧事重提,不想让这事就这样糊弄下去。当日的事,温仪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下的手,可在他看来,宫中的一干人等,一个也逃不了干系。 既然元齐康要提,温仪成全他。 温国公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身体不适,恐不能前来。” 元齐康果然一怔,关心道:“这,霄儿怎么了?” 宫中哪怕死只蚂蚁,没得一会,这只蚂蚁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家中有几口蚂蚁是否被人利用所害,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大家清了个楚。太子去太医院是众目睽睽的事,这会儿你说不知道?是久居深宫不问世事了么? 装象也要有点样。 元帝没有说话,古尔真却幸灾乐祸说:“太子殿下身染重疾,恐怕是为人所害呢。” 他这个话,顿时令众人哗然。 “太子不是染了流民病症吗?” “难道那些流民是刺客?” “莫非真如抒摇太子所说有人暗中害他?” 就是一阵七七八八碎嘴的讨论。 元帝等他们八卦完了,这才沉声道:“行了。” “霄儿是染了风寒。不必以讹传讹。” 古尔真却说:“风寒不假,只是这身上的毒——啊,失礼。”他故意只说一半,随后便装作失言闭了嘴,略微懊恼。“太子殿下说过不可提,我竟一提再提。” 什么事能提又不能提,果然太子中毒另有隐情吗?这完全勾起了所有人的八卦之心啊。古尔真搅了一缸浑水,便有些得意于对方才温仪所言的报复。看了眼温仪,却见对方波澜不惊,只往前一步,略一躬身,宽长的袖子就荡了下来,如同天上飘过的云彩。 君子端方,如玉如琢,说的便是温仪。 “陛下。”温仪道,“此事原本不欲叫陛下知晓,免得陛下担忧。只是既然三皇子提起,臣知而不报也有罪过,再三思索,不得不全数相告。” “殿下在路上不忍流民奔波之苦,不顾对方身上恶疾,亲身相扶,感悟民生,虽解流民之困,晓肃岭之灾,却也不慎身染疫病。幸得抒摇的太子殿下精通歧黄之术,一路以汤药针灸相治,好转大半。只是却发现殿下身上似有暗疾,恐为奸人所害而致。此事可大不可小,如今既然已瞒不下去,只能苦了太子一片教心。还请陛下定夺。” “……” 古尔真瞠目结舌。 好一个温仪,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换种形式,又说了一遍。却仿佛是变成了他隐忍不报,却迫于众人所逼无奈,才徐徐道来。太子好生大义,一切皆为百姓疾苦。他,他怎么有脸的?古尔真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温仪先前不提元霄身上暗毒,就是存了要在此地,光明天大说的意图?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遮瞒过去。而是要堂堂正正,替元霄讨个公道。 如此一来,元帝必不能回避,一定要给个答复。 可是先前你能瞧出温仪存有的半分心思吗?不能。此人心计之远,隐忍之深,当真不可小觑。古尔真思及他素日温雅亲和的模样,再一念想他的目的,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元帝果然是不能回避的,他被迫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中硬着头皮道:“竟有此事。” 没人敢说话,却是轩辕玄光一拍大腿:“简直过份!”随后捂上嘴。 “……”元帝瞪了神官一眼,这才冷着脸道,“霄儿既经由太医诊断,国公和抒摇太子所说一事,朕自然会彻查清楚。所谓奸佞。”他重重哼了一声,“怎可藏匿于宫中。” 这事皇帝既然表了态,又所有该听到的人都已听到,温仪环顾四周,视线在脸色发白的皇后身上略作了停留,随后看向元齐康。元齐康镇定自若,甚至回以微笑。他既然敢提,敢开这个头,就算知道温仪下一步棋是这么走,也绝不怕落这一子。 元齐康这步送上门的歪棋,温仪倒是真没揣摩透他的心思。 他二人隔着长案遥遥对望,不知情者,倒以为是知情知己,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子殿下不能来,便无人舞剑,真是可惜了。”古尔真道。 “谁说不能。”元齐康微笑着看向了皇帝,“太子不在,几位皇兄也不在,若非儿臣体弱提不起剑,倒很愿意代劳。”说着他对温仪道,“温国公乃大乾护国公,地位尊崇,又是太子殿下的老师。请国公以剑代舞,也很说得过去。”顿了顿又道,“国公以为如何呢?” -- 第140页 温仪舞剑—— 古尔真看过去。 却听温仪镇定自若道:“理当从之。” 作者有话要说: 古尔真(气愤):你知不知道大乾国公如此厚脸皮,明明是我先说的话却变成他在委屈求全!! 太子(迷弟脸):啊,他真聪明。 古尔真:……你简直要完。 第76章 血祈之舞 此话一出满堂静寂。 有好事者偷偷拿眼去瞟座上那位明如阳春白雪的年轻国公。 让大乾国公替人舞剑助兴,这无疑是大大的挑衅。若说二皇子张扬的性格如此不顾场合也罢,那三皇子在朝中向来低调寡言,没有太多存在感,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打温仪的脸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不知者无畏? 这可不应该罢,毕竟大乾谁不知道,座上那位瞧着如高山白雪,却是在战场——能不动声色就折杀了对面三百敌将的人。三百,按大军来说不多,但足以令被困已久的大乾羽箭兵寻到生机突出重围。你让这样的人,用那双翻覆天下的手去舞剑助兴—— 已吃过温国公无数暗亏的崔珏喝着凉茶不出声。开玩笑,凉州的事还拴在他脑门上,这种浑水傻子才去凑热闹。他算是想明白了,从来夺嫡多血灾,谁不是从血海中蹚出来的,是皇帝授意的好,还是臣子一意孤行也罢,天下换主这种事从来不是区区几人就能左右的。管那么多,生怕自己凉的不够快。 那温仪会不会舞剑? 他会。 天福元年的时候,他舞过一次,但不是纯粹的助兴,而是祈福之舞。要真说起来,这事和元霄也有关。天福元年,大乾太子两岁,新帝登基不过两年,朝中暗搓搓不服新帝者众多。而新朝中不服旧朝的也有很多。 那时温仪被迫当了这个所谓的护国公没多久,还有些迷瞪。朝堂上,新旧两朝老臣分列两排,动不动就要吵起来,承上启下的元老萧庭之双目微阖,打着瞌睡,只想快点下朝。他袖子里还藏了小点心,就想着去启心殿见小太子,好含饴弄孙。 温仪袖着手站在老丞相旁边,听着后头关于太子究竟是该放在宫中养还是给祈王养的争论,戳了戳萧庭之:“萧相。” 萧庭之捂紧了袖口里的小点心:“何事?” 温仪偷摸道:“他们隔三差五吵这么几回,陛下耳朵里塞棉花的么?” 萧庭之看了看元帝。元帝一脸肃穆,大约正在发呆。元家人发起呆来,确实是这个模样的。萧庭之见过老皇帝,也见过景帝,这几个人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看过了元帝,便回头对温仪道:“对呀,这棉花不是国公亲手送上的。” 温仪那会儿还玩不过这只老狐狸,顿了顿:“啊?” 身后,那些人还在争吵。 “新朝,便是新皇,新太子,新体制。留着旧朝太子是情份,还想得寸进尺不成。太子既非太子,早早封了府邸当个闲散王爷有何不好!” “祈王是元霄太子的亲叔叔,由祈王妃照顾他最为适合不过。” 就有人怒骂道:“你放屁!”他朝天一拱手,“太子的身份,不论是景帝还是新帝,都名正言顺认可的。既然是我大乾太子,由皇后和陛下亲自抚养,何错之有!” “胡扯!简直混乱体制,搅乱秩序!”吵着吵着怒火上头,便将炮口转向元帝,“陛下,还请废除旧太子,另立新太子!” “朕说你们——”嘈杂的吵闹终于令元帝从发呆中回了神,他将视线自漆金盘龙柱上收回来,上面隐在角落的乌龟王八不知是谁画上去的,慢吞吞的像极了他现在的模样。“太子的事,朕从前和现在,都只说一回。” 元帝波澜不惊道:“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明白了?刚才谁先挑的话头,李德煊。”他把李德煊喊过来,待李德煊应了是,凑过身来说‘是尚书大人’,这才点头,“嗯。故意生事,乱我纲纪,拖出去打十下。” 尚书惊道:“陛下!” 元帝面无表情:“十五。” “……” 尚书张张嘴,自己给自己捂上了。 底下沉寂过后,没有再起争执。 但是元帝这句话,本身有一个问题。他说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说的是谁。说的是他活一日,元霄便是一日太子。还是元霄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须知这宫中,能活着长大的孩子本就不多,前几日还有个约莫十多岁的淹了湖,他母妃哭成了泪人,但又能被人记几日呢?何况是元霄这么一个没爹亲没娘爱的小团子。 就算有人照料,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何况是没人照料。聪明些的也就想明白了,宫中如深山老林,毒虫猛兽防不胜防。元霄这么弱小,能活到几时? 这一番争论没有结果,以尚书被打了板子告终。众臣便怏怏退了朝,温仪待要告退,却被萧庭之拉住。温仪看了看被扯住的衣角:“萧丞相。你这是何意?” 萧庭之笑眯眯道:“国公不去看看你奶大的孩子?” ——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奶大的孩子。温仪纠正他:“只是抱过两天。” “一日为父,终生为父嘛。”萧庭之挨着他,取出袖子里的糕点,神神秘秘道,“最近殿下会说话了,可好玩了。温大人,要不要来看看。” 温仪挣扎半晌。 萧庭之道:“放心,不会再尿你一手。”又捋着胡子道,“温大人可是霄儿再生父母。这天下间,哪有父母不疼孩子的道理。你自己救下的孩子,你不去瞧瞧?” -- 第141页 话说到这份上,温仪这才说:“好罢。” 但其实哪是故意救他。温仪这一从天而降,把花淮安砸晕了,连着砸晕了自己。可元帝那不要脸的,他是怎么对外放话的。他说温仪是上天选中要守着太子的福人,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太子一条生路,就要顺从天意,不得违背。温仪莫名其妙就成了元霄再生父母。 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当爹,送上门的儿子。温仪负着手,跟着萧庭之进了启心殿。 其实太子本该住景泰宫,但是——元霄这种的,有个地方住住就不错了。启心殿也不赖,是从前祈王住过的地方,尚可。 萧庭之平日里瞧着正经老学究,一见到元霄,便乐得顾不上形象,活脱脱一个傻爷爷。刚进了门,就笑呵呵地弯了腰去捉团子:“霄霄,有没有想爷爷呀。” 虚满两岁的元霄被养得不错,胖乎乎的走得不大利索,正扒着个椅子摇摇晃晃。他戴了个虎皮帽子,眼睛圆溜溜的,听到声音后歪过脑袋转过身来,没稳住,噗通就坐到了地上。 萧相便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逗弄。 温仪站在不远处看了半晌:“宫中皇子这么多,丞相为何独独喜欢他?”这可不是皇帝的儿子,圣意难揣是不错,谁会不喜欢自己的亲生骨肉。萧庭之是旧朝元老,如此光明正大心系旧人,还真不怕皇帝想多。 “陛下当日留我一命,他说只要我活着,便能多照应太子一日。”萧庭之抱着汤团子,看他揪着小点心往嘴里送,笑呵呵道,“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死固然容易,活下来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可惜这种感情,温仪是不明白的。 他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凉凉道:“活着要是活不明白,也不比死好多少。” 萧庭之看了温仪一眼:“那么温大人所求是什么?功名利禄?权力加身?” 在萧相眼中,这个国公可谓来得十分莫名。先开始,他以为这是个阴谋,或许是皇帝事先安排好的。再后来,却觉得不是。这位温国公,瞧着文雅清俊,一幅好皮囊千里挑一,足可风靡平都青年男女,又总是未语先笑。可是仔细瞧来,却似寒冰白雪,就算在阳光之中,依然疏离有加,不可亲近。他心中倒是好奇,到底能有什么,能在温仪的心中留下痕迹。 金钱留得住?还是万人之人的权力。 可温仪仿佛听到笑话一般,笑了半晌,才摇摇头:“我想要的,你们没有。” 这里,给不了。 他看了半天爷孙天伦之乐,甚觉无趣,便自顾自走到启心殿内贵妃榻上。 “我要小睡一会,萧相若有事,可先行离去,不必管我。” 十分随性潇洒,肆意扬然。 哪里有后来进退有度,得体模样的半分。 温仪这一睡,就从日头正当头,睡到偏西夕照。夕阳落进殿中,照在国公年轻俊美的脸上,就像镀了层金。元霄扒着塌沿,直愣愣看着睡着的漂亮哥哥,滴嗒滴嗒流了口水。 口水落到温仪手背上,就将温仪弄醒了。 温仪梦中还在云里雾里,只觉得拼命往前跑,前面就是光亮出口。只要过了这个口,就是心头清明安定。他正浑身轻松,就觉得劈头盖脸一粘。 “……” 温仪抹了下脸,睁开了眼,正好见到小汤团子咧着嘴朝他笑,伸出的手心里黏糊了一团不知名点心。他看了看这糊成一团的东西:“给我的?” 汤团子坚持地伸着手。 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倒像是盛了光一样。 “……”温仪嘴角一勾,也不狷介,只替他将口水擦了擦,“傻娃娃。” 然后一指头就将人戳了个屁股墩。 好景不长。 众臣所料不错,温仪所料也不错。 似元霄这种娃娃在宫中,确实是活不长久的。 要让一个孩子死,简直再容易不过。一支抹了毒的箭能要他的命,一碗掺了毒的米糊也能要他的命,甚至一场风寒,也能要他的命。距上回见面不过个把月,温仪再见到元霄,却是那个咧着嘴笑的孩子紧闭了眼,惨兮兮躺在了床上,脸色苍白,几乎没有气息。这么小的孩子落了水,就像只蚂蚁进了大海。 太医对皇帝摇头:“这寒性重啊,小孩子承受不了,救不了。” 元帝眼中晦朔不定,也不动怒,也无欣喜,静静站立半晌,只道:“救不了,就努力救。一人不行,就两人。两人不行,就三人。” 他只淡淡道:“启心殿的人,既然连个孩子也照顾不好,也不必做事了。都拖出去吧。” 拖出去,在这宫里的意思,基本就等于与活路告别。 启心殿中的宫女太监本以为皇帝不发重话,就逃脱生天,无人在意他们或是有意或是无意的渎职放纵。毕竟谁能想得到,一个过气太子会令皇帝如何呢?这宫里多的是淹没在尘埃中的被遗忘的人。当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反应过来,顿时呼天抢地。 可呼天抢地若是有用,便没有杀伐果决的帝王无情了。 这宫中的侍卫显然都是做习惯这些事的人,很快就把人都拖了出去。 温仪听了,看了看元帝,却也瞧不出半分喜怒,仿佛人命在这里,都很不值钱。 “朕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有人自作聪明。”元帝微笑道,“仿佛当朕是个傻子。” -- 第142页 太医抖抖索索道:“陛下,要不然,要不然请神官为太子殿下祈福吧。” 孩子落水时间太久,汤药银针都使了个遍,阎王手里抢人不是他太医院能做的。人事已尽,就看天意,那找神官祈个福,或许还有点心里安慰。 轮到神官替皇子祈福,本是一个莫须有的古老仪式。‘血祈’需要太子亲近之人。太子亲近的人,难道是皇帝?皇帝夺他帝位,显然不是。叔叔?除却血缘没有情份,不够深。轩辕仇在接到旨意后,思考半宿,将主意打到了温仪身上。 太子命线将断之余,温仪是他生命中的异数。生死相依,岂非再亲近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和年幼太子在塌上玩时——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 温仪和成年太子在塌上玩时—— 你拍一,我拍一,太子还在坐‘飞机’。 …… 第77章 孤犯了病 轩辕仇与皇帝如此说后,皇帝找来了温仪。 “朕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 “臣不是上天。” “天子与庶民同乐。” “臣也不是天子。” 被怼回两次后,元帝就眨眨眼:“行吧,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成不成在天,救不救在你。”但是他补充了一句,“血祈之说不过宽慰人心,就算今日太子夭折在此,也不是爱卿的过错。不过是他没有福气罢了。” “可惜太子话尚说不利索,倒也晓得成天蹲在门坎上,大约以为总有人会过来看他。手里还握着点心,也没人管上几回。”元帝不喜不怒,只言至此处,目光略冷,淡声道,“或许是听了谁的话,说温国公喜爱在揽心湖边赏落日,巴巴跟了去,便再也没回来。” “看守不利的人总该死。”元帝微微笑着问温仪,“朕说的对吗?” 温仪道:“……该与不该,陛下都已经做了。何必问臣。” 照元麒渊所言,说到底太子落水,竟还要赖他了。只是这帝王尊口,也不知哪几句真,哪几句假。但不论真假,稚子无辜。温仪走至元霄身边,隐约间记起这个孩子先前活蹦乱跳的模样,手背上被崽子口水滴过的地方不知为何就发烫起来。就像是他在大乾——尚未被人出卖时吃到的第一口饭,虽然糙,但透着甜。 “可以。”他道,“我来试试吧。” 年龄对温仪来说没有意义。他的生命太长久,生死无法撼动他。但或许这个孩子可以,他就像是贫瘠土地上一株芽,风要吹他,雨要打他,他只透着嫩嫩的芽头,还一脸茫然,却在挣扎着要活下去。 那就活着。温仪想,他就看看,这棵芽苗能活成个什么模样。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祈福,是向天祈福运。血祈,便是向天借命。天神高高在上,需要献祭的祭品。舞者,便是连接天地媒介的接引人。坤定宫只给大乾元氏祈福,自轩辕氏忠于元氏以来,像这等祈生死关的舞礼,屈指可数。要说印象最深的,是当年大元高帝亲自以身为祭,献了自己心头一滴热血。但他求的是天下民生。而今轩辕仇不需要温仪心头热血,他只要取指尖血便好。 十指连心,指尖血的效用,也是差不多的。 温仪换了神官的天定服,手里持的是通神杖。虽然他觉得这种仪式很傻,但不妨一试。 可惜血祈之说常提起,却也几十年未有人用过。轮回转迭,如今竟也要有第二次。 “国公以为如何。”元齐康说了这句话后,所有人便都在看温仪。 温仪倒没令众人等太久,只轻飘飘一句:“理当如此。”欣然起身。 他隐约间仿佛有过这种印象,似乎曾经也为了谁因为什么原因跳过一次。可他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么?温仪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像。不过眼下他并不曾在意,只心中道,元霄啊元霄,今日这一出,便纯粹是替你而挡的了。往后可要好好补偿我,倒不必如何乖顺,少惹些麻烦就是极大的妙处。 剑有两种,一种是风雅的剑,一种是杀人的剑。温仪两种剑都学,都会。但大多人只以为温国公就会一种——拈着把剑玩玩尚可。 古尔真有些讶异,他倒是没有想到,依温仪如今的身份地位,可谓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竟也能答应这种显而易见是‘挑衅’的要求。 眼见温仪欲随手取过一名侍卫的长剑,却听元齐康道:“国公且慢。” 元齐康站起身,取过身上所携的佩剑,命人双手奉上。随后朝皇帝行了一礼,方笑道:“此剑铸造完后,曾在雪山清池中浸过七七四十九日,削铁如泥,宝光逼人,名曰指柔。本是造来想赠予父皇当寿礼。但见国公天姿,只觉如此宝剑与国公相配。”说着又朝元帝请罪道,“父皇金龙之姿,儿臣该当寻柄更霸气威猛的剑来,才好与父皇相衬。还请父皇原谅。” 化情丝为绕指柔。这么娘的名字是衬温仪。元帝心中并无不悦,反而还有些幸灾乐祸。当下便说:“嗯,康儿所言甚是。宝剑除了配英雄,还配美人。朕的护国公,可谓是个美英雄了。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然而美英雄眼中寒光闪过,底下没一个敢笑。 温仪接过‘指柔’,此剑锋长,锐不可挡。抚身而过,却是指尖一痛。温仪眉头一皱,凝目看去,只见中指腹一道细浅的小口,约摸是剑气太过锋利。温仪不以为意,随意将那血丝抹去,屈指一弹,便是叮当一声响。 -- 第143页 “古尔真殿下。”温国公挽了个剑花,和着古尔真一指弦音,“请了。” 音色泛起,剑光如虹。 牢牢记着温仪的嘱咐看着太医给赵一调药的太子心中忽而一震。他摸了摸心口,觉得那处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亦或是像有人拿了个小锤,轻轻地一敲。虽然不是很重,却令人心中一悸,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呢—— 元霄陷入沉思。 薛太医给赵一调配好药方,回身见太子摸着心口发愣,当下停了手中动作:“太子殿下?”嘴上这样紧张地叫着,心里却在哇哇大叫,不会罢,虽他先前所说不假,但两种毒气互相压制,暂未失去平衡,怎么这会儿毒气攻心了? ——毒气倒没有攻心。 却是元霄沉思半晌,仿佛终于明白了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凝重道:“孤似乎是病了。”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相,思,成,疾——” “是不是这个症状。” 薛太医:“……”他转过身,继续给那位赵侍卫配药,“这确实是个病。”生病的人容易胡言乱语,做一些寻常不会做的事,简称发神经,并且在发病的时候通常宛若疯子,是目中无人只有自己的臆想的——还很难治。 犯了‘相思病’的太子看向夜空。今夜无星,风倒是愈发和煦。他与温仪相识时正是大冬日,天寒地冻,他急着要赶进平都,还特地偷偷去打听温国公是个什么人,结果除了与苏炳容他们一道水土不服了几日后,再无收获。谁能知道柳岸花明,下一刻温国公便自己撩开帐子霍然出现在他面前呢。 如今春暖花要开,倒未想到,他与温仪竟能走到这地步。元霄只消想到温仪,心头便很暖融融,像掺了蜜,令人眉眼要柔和起来,情不自禁便要微笑。心悦一个人要什么理由呢?没有的。他捂上心口,思念大约就是这种怦怦跳的感觉,越来越快—— 见元霄忽然面色潮红,薛太医倒退了两步,一捣药一边心中默默道,看吧看吧,相思病的症状要犯起来了。两颊犯红,心跳加速,血液都要沸腾起来——沸腾起来? 他一把扔下手中捣了一半的药,心惊胆战地扶住喷了一口血的元霄。 “太子殿下!” 元霄猝不及防喷出一口血,呛咳了好几下,别说吓到了薛云,自己都有些恍惚。他看着这鲜红的颜色发怔,还有些懵:“这个相思病——这样儿也是正常的?” 正常个鬼。 薛太医一时没空计较太子殿下相的谁的思,只一把攫住元霄脉博,探下去竟觉或急或缓没个定数跳动如擂鼓,连忙问道:“殿下觉得哪里不适?” 元霄拿过薛云的袖子擦了擦嘴:“还行。” 除了对温仪的思念之心,忽然之间日益增长。 元霄情不自禁站起身,推开要上前扶他的太医。 这宫中大殿,虽听不着,但光用脚想想,都知道那是有丝竹弦乐,佳人曼舞。他心中鼓躁起来,夜色中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他要前去一探究竟。是温仪? 太子殿下忽而一声清啸,运起轻功。 “殿下!” 薛太医扑上前去,然而年纪老迈,连太子的衣角也没摸到,眼睁睁见着元霄直直地飞入夜空之中,很快就落在了宫墙的另外一头,气得直跺脚,转身拎了个灯笼就追了出去。 古尔真这人不学好,什么曲子不好,弹了曲凤求凰。他就是故意的,为了报复先前元霄和温仪总是拿金拔汗与他忠贞干净的君臣关系开涮。而今元霄虽然不在,这曲凤求凰没弹对人听,但是舞剑的人古尔真很满意。呵,求在谁身上不是求。 广袖翻飞如云似锦,寒冰白雪耀耀消融。温国公的身姿在整个平都都是令人趋之若鹜的,大乾花节是个表露心迹的好节日,这一日若是有心仪的人,可以取一截花枝送给对方,若对方有意,便会回送。而每逢花节,国公府门外总是堆满了花枝。 温仪一边和着琴音起剑招,一边脑中却想到元霄在他府中时教授侍卫的‘碧海波平’。那一招将他的假山削了大半,至今还秃着个脑袋。太子身影既现,温仪微微一笑,随手一扬,长剑中注了半分力,斩破空气之时,便隐隐有了啸声。 “碧乃冲云霄,海为浪啸日,倏忽狂风起,山平浪海停。” 他三分真力一用,帐中帷幕尽数落下,一刀挥去,力度精准,却叫元齐康案上杯盏齐齐劈成两半,而不伤案桌分毫。好一曲凤求凰,却被他舞成了双凤争鸣。 剑是好剑,人是美人,使的招式也够凌厉逼人。元齐康只觉得面前寒风一过,桌上杯盏便齐齐裂成了两半。古尔真手指一滚,倒是和出一段音来,似极了浪潮涌动。琴音含内劲扫体而过,三皇子面色略略发白,却不动声色,只笑道:“倒不知国公如此好身手。” 温仪挽了个剑花,却只道:“宝剑借自三殿下,剑招承自太子,这应景妙曲却是古尔真太子所弹。臣不过是集众人之妙,博各位一笑罢了。实在是空心枕头,连花都绣不出来。” 温仪的底子,元帝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当然不会与众人一道认为温国公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当下也不答话,只挑眉道:“曲不错,剑尚可。只是温仪——”他首,“你坏我轻纱数面,蓝花杯盏一套,该如何作赔?” -- 第144页 作赔? 温仪旋身收剑,再侧过面去,便是长睫轻垂,嘴角微勾,敛下眼中无边秋色。 “要说赔,臣以为——” 但只那么半句,便未能接下去。 因着他只随意往外一瞥,却意外发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眼神专注,亮晶晶的,黑夜都遮不住。 轩辕玄光先前因为要与宫人交待事情的缘故,换了个位子坐到了门边。此刻离门近,便将温仪的神情一览眼底。此刻见温仪神情有异,便顺着他视线望去,只瞧一眼便想捂眼睛。 ——喜欢蹦在墙头上的除了元霄还能有谁? 太子不是去太医院调养身体了么,大半夜的立在墙头做什么,吓人吗! 原来元霄早已来了,温仪那一舞一剑便尽数映在他眼中。此时此刻倒也晓得不能随便打扰,虽温仪每舞一剑,便像撩在他心头,又麻又痒,离之甚近,感觉愈甚。却不妨碍他见到那一招‘碧海波平’后心有所感,一下就体会到了其中深切的思念之意,不由自主便小小声喊了一声:“温仪。”且轻且缱绻,随风而散。 温国公与元霄隔着夜幕,这一声应当是听不见也看不清的,但他忽然心中有感扫目望来。而后即便这夜再黑,天下之大,眼中就只容下了一个人。 元帝瞧不见外头情景,只见温仪话说一半却住了嘴,不禁道:“怎么,爱卿也觉得此事不妥,难以面对朕?”不然如何半天都不带回个头。 “陛下多虑了。”温仪没有回身,却只道,“臣砍裂的这套杯盏,不及太子殿下在臣府中毁坏的三分之一。倒正好提醒陛下,是否先将臣府上送来的单子结清了。”有些东西还是挺贵的,一日拖一日,还能拖到几时。 元帝哪里想得到温仪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下便道:“你这分明是敲诈。”说着皇帝有耍赖,“早知如此,朕就不看你那剑招。” “你错了陛下。”温仪轻轻道,“碧海波平,一招出,心不悔。” 他也不悔。 “……” 轩辕玄光看着这隔空对望的两个人,忽然觉得自己干巴巴坐在这里有些碍眼。 作者有话要说: 元霄 小神官 温仪·JPG。 小神官:……他该在车底,不该在这里。 第78章 你说什么 温仪语带双关,旁人听不懂,只有元霄懂。他站在墙头,黑夜之中便只有一双招子熠熠生辉。温仪最喜欢元霄那双眼睛,隔山越水一相遇,就觉得这天地间的情愫都在这一眼中一样。说来惭愧,温国公一颗老心竟然也会有怦然心动的一天。 “用这种方法提醒叔公要赔钱。你真聪明。”太子毫不做作地夸他。 含情脉脉温国公:“……” 固然听不见,直觉不是他爱听的话。 坐在门边凑巧能将这两人一道装入眼中的轩辕仇光莫名背后一寒。方才温仪手中宝剑似乎嗡鸣了一下,不知是否错觉。但不要论是不是错觉了。温仪已经大步回转了过去,将宝剑还给了元齐康:“多谢殿下借剑善举。” 元齐康露齿笑了一下:“吾心所愿,不必客气。”又问,“剑如何?” “甚好。” 温仪与他客套了几句,就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只是人已坐下,心却随着外头那个越墙不见的人一道走了。他心中暗想,这薛太医怎么回事,连个病人也看不住。想着想着又开始念叨元霄,来都来了,也不知道下来敬杯酒。他来干什么的?看戏吗? 难道是元霄不想下来吗? 不。 太子倒是想下来的,只要温仪在那里,他几时是不愿过去温国公身边的呢。只是大约今晚美色实在惑人,正欲跳下墙头之时,心头强烈的悸动却令元霄眼前天旋地转,耳中嗡鸣阵阵,仿佛下一刻天地就能翻倒过来。本以为相思成疾,见了心上人就会不药而愈,如今看来这是相思成灾,有如洪水猛兽啊—— 翻身落下勉强扶住宫墙站住的太子眼冒金星地想。 薛云提着个灯,这会儿才急急赶来。远远就瞧见倚在墙角的人影,哎哟一声拍着大腿:“殿下啊,你这是瞎跑个什么。嫌毒气攻心不够快吗?” “薛太医啊。”太子靠着墙,脸色倦倦的,仿佛是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出来前尚是红润润的面色,如今却有些憔悴。他晕头晕脑地捂了下砰砰乱跳的心口,叹着气道,“孤现在信你之前的话了。大约孤是真在鬼门关前转回来的。” 但薛太医那话好像也只有半句是对的。 这鬼门关—— 他转了半天好像还在门口,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啊。 薛云早给元霄诊了半天脉,除了气血过急脉虚无力倒也没别的症状,可看元霄的样子分明就是毒性发作气急攻心,这才吐出血来。他早知道柔丝这毒难解,可它特点不就是见效慢么,若非如此,哪里会不当回事慢悠悠配药。想这当口,太子殿下哇地又吐出口血来。 大殿就在此处,薛云二话不说,抬腿就要往殿里冲。 太子虽然惨兮兮,力气眼力倒没少,忙着擦嘴还不忘一把扯住薛云。 “薛大人去哪里?” 薛云道:“老臣去秉报陛下。” 元霄道:“秉报什么?” 还没等薛云说,太子殿下便道:“秉报孤的病你治不了,还是秉报孤的病因何而起。”他抓着薛云的手松了开来,神情虽淡淡,话却一点也没留情,“若说你治不了,叔公说不定治你个办事不力之罪。若要说此病从何而来——”元霄顿了顿,方道,“这宫中人的手段,大人是没见过么。孤那景泰宫中的宫女,尸骨未寒呢。” -- 第145页 “……” 薛云心都凉了。 医者父母心不错,但他也有老有小。元霄替他分析的还很有道理。这宫中太医实在是个难做的活,知道的太多,随时处在被灭口和告老还乡的边缘。夜风吹了他一脸,薛云被热血刺激到的脑袋顿时就像浸了凉水,冷静了下来。 却是元霄轻笑一声:“若薛太医不想触叔公的霉头,孤可以给太医指条明路。” 薛云心中迅速排演了一遍如果按正常程序找元帝会被喷成什么样的结果,马上将这个可怕的选择给抛到了脑后,转而抱紧了太子的明路:“请殿下明示。” 元霄慢悠悠道:“孤这毛病,进太医院前,想来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叔公既然指明让薛太医替孤医治,说明信得过你。叔公信你,孤也信你。太医大可以当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安心替孤找出这毛病所在,忠于本分。至于治不治得好,那是孤的事,与薛太医无关。” “……” 这话说得有点长。薛云用他当太医拐弯抹角听话四十余年的本事,抽丝剥茧从中听出了些苗头。他试问道:“殿下的意思,是让老臣保密?”顺便成为太子的人,只听太子的话。 元霄眉一挑,反问他:“您选呢?” 短短三个字,意味深长。 “……” 薛云顿了顿:“哎?老臣怎么跑这儿来了?”一边说着一边遮着眼睛后退着走了。没忘记提走他的灯。装聋作哑薛云会,装瞎——那他更会。 他这是让自己从悬崖直接退到了刀锋啊。悬崖尚且有个下落的时间好感悟人生。刀锋一戳就是个血洞,贼疼。薛云毫不怀疑若他答错,连见元帝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嗝屁。方才太子的杀伐之气,可一点都不比元帝轻。 元霄注视着薛云装聋作哑地离开,松开了握紧的手。他靠在墙上,不远处是灯火通明,里头是觥筹交错,就算瞧不见人影,他也能知道温仪是何模样。就算众人刁难,温国公永远都是把难团吧团吧塞到别人嘴里的那个。思及方才那无言衷情,太子无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既然他不会让自己有事,温仪就不必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大殿之中,晚宴显然已近尾声。温仪心情尚可,因为元帝干脆利落地让李德煊明日去温府,清点因太子过失造成的损失,折算成银两入温府的库房。虽然说债多不压身,可利滚利,时时被温仪挂在嘴边念叨,终也不是元帝所喜。 抒摇太子与使臣被安排在宫外别馆,夜已深,花淮安护送他们出宫。明日古尔真会另外进宫觐见大乾的皇帝陛下,宴上人多,有些事不便开口,总是要单独讲为好。群臣陆陆续续已散,温仪还没走,他在等十一。 十一被温仪派去跟着元齐安,至今还未回来。眼看这殿中几近无人,温仪站在外头,夜风拂过他身上轻纱,发丝轻垂,倒如梦幻中人。他暗暗想,若再一刻不来,干脆先回了温府,反正十一自己会将暗报送过来。何况他不止要听暗卫的暗报,还要听秦素歌与严瑾这些日子的汇报呢。再不走,怕是皇帝留意过来,要问三问四,这就比较尴尬。 这么主意打定,温仪拢了拢衣服,转脚就要溜。 等要走时,却被元帝叫住了。 “温卿留步。” 果然如此,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要等他走时才叫,故意的吧。 温仪回过身,和煦道:“陛下。” 然而叫住他的元帝看了温仪半晌,硬是没说半个字。温仪被他高深莫测的神情弄得全身不自在,大约是因为拐了人家青春正当好的侄孙,心里有些虚。从前见元帝如要债的,现在见元帝如负债的,总感觉有女婿见准丈人的错觉。 “陛下?” 温仪见元帝半天不出声,只能再叫一声。 元帝这才仿佛回过神,若有所思道:“温仪,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温仪长施一礼,“陛下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光你这礼节就说明了一切。 元帝走至他身边,绕着矜贵清雅的温国公转了一圈,摸着下巴打量:“寻常朕留不住你吃饭,如今留住便罢,还这么承情守到最后。”元帝站定,促狭道,“怎么,堂堂温国公会如此克制,是因为出了趟门,在外拐了哪个闺中小姐?” “若当真如此直言便是,朕替你指婚,要嫁入你温府的人怕是能从这头排到那头。” 温仪按着额角:“陛下若是无事,臣便先回去了。” 说着就要走,心道,什么闺中小姐,宫中太子还差不多。眼见温仪果真要走,元帝忙道:“好了,朕不过是开玩笑,如此小气,倒是寻常的你不错。” 本是元帝莫名其妙多了心,才故意提了些别的。既然温仪脸色如常倒也无事可纠。 “朕找你,是略与你提一下肃岭的事。自明儿前往肃岭,那处果真闹起病来。若非你先前信中提及,怕还要多些无谓的伤亡。此事朕该谢你。” 温仪道:“臣食俸禄领君恩,大乾百姓亦是臣的百姓。若非那人主动撞来,臣又如何能得知肃岭的事,想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要令陛下当个明君。”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李德煊提着灯不出声地跟在后头替他们照着,远远落了两个侍卫,皆是花淮安心腹,照看皇帝周全。及至宫门口,就算温仪一避再避,元帝仍将话题提到了元霄身上。“如此也好,让太子长长记性,省得成天胡闹。” -- 第146页 温仪十分赞同,却在此时脑中灵光一闪,心道不如趁此机会探探皇帝底细,看他对元霄身上中毒的事知晓几分。心念一定,故意左右一瞧,做出一副不能被人瞧见的模样,压低声音道:“陛下既然提及太子,臣倒忽然想起一件事。” 元帝蹙眉道:“他不是我生的。” 本欲开口的温仪:“……”他顿了顿,“原来还有这种事吗?” 元帝:“……没有。” 温仪缓言道:“太子就算不是陛下亲生,陛下待他,也如亲子无疑了。太子殿下先前染病起病急促,半路寻不到大夫,幸得抒摇太子替他诊脉,以解燃眉之急。” 元帝点点头:“朕知道。” 知道就好。 温仪又道:“可臣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嗯?元帝心想,难道温仪要与他说的是同一件事? 他道:“你也想给太子说亲?” “太子殿下中的毒——” 温仪顿了顿,与元帝同时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元·添油加醋·霄:他说你是时候嫁给我了。 老元/温仪:??? 第79章 指柔绕情 “说亲?说什么亲。” 哦。元帝看温仪不复往日淡然的模样,古怪道:“男儿大了当论婚嫁。你这一脸大惊小怪是做什么。朕找你便是为了这件事。想来你是霄儿在平都难得的长辈,又同处这么些时日,可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元帝本来没这么快操心元霄这件事,或者说他是不怎么把心思放在小辈那些情爱婚事上的。但先前收到讯息,说是太子总同温国公共处一事,不知怎么地就记起太子先前又是学雕刻,又是学煲汤——元帝莫名其妙就在想,或许这野孩子受温仪教导有效,暗中对哪个姑娘小姐春心萌动了也说不定。 要真如此,与其看他耽于儿女私情,还不如替太子早点把人娶回来。让他落个定心。 只是婚姻大事,就算天子一言足以震天下,也不好一人就作决定。可是元帝既不想和皇后讨论这个,又不愿与太后相处,几次筛选之下,温仪就成了他诉心事的最好人选。 万万想不到元帝要说的事情是这个。温仪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并不是想不到元霄身为太子要纳妃的事,而是对方年岁还太小了,不过十七而已,搁他那儿还没成年,毛都没长齐——不错,毛长没长齐他当然知道。这么小娶什么媳妇。 温仪皱着眉头道:“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元帝摇着头:“早什么。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有了王妃。霄儿如此野性,是该找个女人好好管管,不然永远长不大。难道总要他闹着同你睡么?” 此话一出,温仪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元帝唏嘘道:“太子在路上如何闹腾,朕已听说。这些时日,也是委屈了温国公。太子没个兄弟姐妹,朕与他又——他难得有亲近的长辈,只能请温卿多多担待。” “……” 温仪憋了半天:“无碍。” 这个态度元帝很满意。依着家长的身份,他总要为自家孩子替别人赔不是,可从心底里来说,却又是容不得旁人说半句不好的。若温仪果真附和他说元霄如何不端重,元帝心里头反而不痛快。可瞧着温国公如此大方,元帝不禁心里想,不愧是元霄看中的臣子,够隐忍。 他道:“自然,这事也未定下来,只是朕迫不及待,想先与温国公透露一下这件事。若他日太后选了人,还得请你一道来看。你挑中的人,必然不会差。” 呵,帮着媳妇选媳妇,这事也是往心口捅刀了。温仪心想,还好是先和他通了消息,若直接与元霄那崽子说,恐怕在场面上就能闹起来,怕是连书房都能拆了。当下也没太往心里去,只道:“天下未平何以为家,臣以为太子殿下还是要先修身养性,再谈儿女私事。免得被儿女情长耽误了宏图心性。” 说罢就道:“时候不早,臣明日再进宫觐见陛下。夜深露重,陛下慢行。” 话一出口就走了个扬扬洒洒,连下半句的机会都没给元帝。 元帝看着温仪的背影,忽而想起一事:“你说太子——” 温仪遥遥道:“陛下若将太子殿下放在心上,他好不好,一问太医便知。” “……” 元帝略一沉吟,月余前,倒确实有太子不适的消息。宫中这种事多如牛毛,当时皇后找他,因着太子无恙,他也不过略加警示。怎么如今还闹到温仪都知道了。 李德煊提着的宫灯在风中晃啊晃的,元帝一个人站在宫门口皱了半天眉头,方道:“李德煊,你觉得温仪对此事反映如何?” 李德煊轻声道:“温大人与殿下年岁相差,足以为父为兄,出行这么久,约是生了感情。心疼太子,故而特地将这种事透露给陛下,希望陛下为太子作主呢。” “朕是说太子成婚的事。” 李德煊:“……作为长辈,如此反应似乎也很寻常。” 何况温国公所言句句属实并没有半分偏颇。 道理是不错,然而元帝莫名其妙很不愉快。管他早不早,这个亲他还就说定了。既然温国公不愿掺和,那他就不必再好心请温仪作参谋了。改日让皇后挑个好日子,选个相貌好的家里配的,直接一纸婚书定了算数。这宫里祖祖辈辈,除了元景那傻子非要和颜后好,谁不是这样莫名其妙被定下来的。还非得多个另类? -- 第147页 还有一件事。 “李德煊!” 李德煊道:“在。” 元帝袖子一挥:“给朕把薛云找过来!一个两个争着给朕上眼药,朕倒是想看看,朕所在的宫里,有些谁想避人耳目,行如此胆大妄为之事。” 夜风温凉,带着暖意。可这宫中哪来的暖意呢,深宫之中,多的是寒意入骨,彻夜不眠。福禧宫里,三皇子元齐康屏退了周身宫人,独自坐在塌上。他手中有一柄长剑,勾槽暗花,无一不精美,剑身翻侧,将红暖的灯火映出点点寒芒。 是柄好剑。 当然好。 世上只有一柄。 是元齐康专门请关外高手打造的。 它好就好在,不但锋利,更能伤人于无形。 柔丝从来不是一种毒,它是两种。一者名‘指柔’,一者名‘情丝’。‘情丝’直接入体,‘指柔’牵引情丝。若要说起来,有些类似蛊毒。只是蛊易受损,‘情丝’入了血肉,便与此人融为一处,再无法拔除。 瑶海往西三百里有座山,终年云雾弥漫,柔丝便生长于此处,它底部往上岔开生作两株,缠绕相依。若分开入药,便如寻常毒物,无色无味见效极慢。但若融合到一处,其霸道烈性之劲道,足以令人瞬间毙命。它之所以不如蛊用的多,是因若要将它分开使用,需要极大的本事,‘指柔’与‘情丝’的根部极难剥离,一个不慎,整个一株便毁了。 且要获得它的时期也要掐准,若非是要开花之后花谢之前采摘,过了花期,整株草的性质也就变了,与寻常植物没什么两样。山难进,柔丝亦难寻。也就元齐康长年浸淫药物,涉猎其中,才有所了解。他手上也就找到这一株草两味药。 然而这东西原本是元齐康备着想给皇帝用的。毕竟做事总不能太明显,情丝入体慢慢侵蚀元帝身体,瞧着也就是和年老渐衰一个模样。元齐康想着先拿情丝替皇帝舒舒骨头,过个一年半载的再下剂猛药,年代隔如此之久,到时候谁能将这两者联系起来。皇帝岂非就拿捏在他手中?但万没想到,这东西竟被他母亲用在了太子身上。 想来皇后不知其中底细,只知要寻一味药挫挫太子锐气,又煞煞他人威风—— 当真是浪费。 元齐康弹了下剑身,暗暗想,可惜了他这柄掺了毒的宝剑,没用对地方。双生毒草不是相遇便成灾。毒曰其名,若非两毒相遇才是剧情,要分开使用,还得心中有人方能牵引此毒。情丝既然落在了太子身上,倒不知,太子是否有意中人? 元齐康尚在这般想,却是有宫人敲了敲门。他敛下神色收起长剑,淡淡道:“何事。” 却是一道女声:“康儿,连为娘进来也要通报吗?” 原来是皇后。 元齐康缓下神色,将剑收起来搁置一边,亲自起身开了门,将皇后迎了进来。 “母后,这么晚了您不休息,怎么跑儿子这里来了。” 皇后褪下了盛妆,素衣清颜,显然是在宫里呆了一阵呆不住才寻过来的。其实不用她说,元齐康也知道,大约是因为元帝对太子照顾有加,又宴会上他同温国公笑意吟吟,故而皇后想来问问缘故。 他这位母亲,向来着急,耐不住性子。若非如此,也不会做出朝太子下毒这件事了。 元齐康其实有些不悦。太子初来乍到,看不顺眼的又不止他一个,何必要亲自出手,待他人耐不住时略施小计就能一箭双雕。哪到如今成为别人靶子的地步。幸好景泰宫中的宫女解决的快。但皇后处事虽急躁,却也有个好处,误打误撞反令太子误食了‘情丝’。便对不住这位侄子,好替他的三叔登基之路上,先探个讯。 这般心思自然不和皇后说,元齐康只十分孝顺地替皇后斟了茶。“母亲,请。” 他私下叫时,唤‘母亲’居多,令皇后心中很受用。她见灯火之下,儿子眉清寡淡,脸色倦白,还有病容,心里十分疼惜。握了元齐康的手就让他坐下:“康儿,你怎么回事。宫人养了干什么,摆着看么,为什么不叫别人服侍。” 元齐康道:“儿子又没什么事。” 皇后却道:“你总这般与世无争,该你的被他人抢了去也不急!”她道,“我问你,方才在晚宴上,你为何要故意出言刁难那温国公。” 刁难? 元齐康啜着茶道:“儿臣还替国公备了剑,这一曲一剑,父皇看了多高兴。这如何能叫刁难呢?儿臣这是替温国公解了围,又替父皇助了兴。” “你糊涂!温国公如何身份,让他为人舞剑,助的不是兴,是落我大乾面子!” “父皇尚未觉得落面子,母亲急什么。”元齐康放下杯子,看着皇后,“还是说,母亲要问的,其实是儿臣与温国公是否私下有交情?”他笑道,“不然何至于故意将话题抛到温国公的身上。我说的对不对?” 生了个太聪明的儿子,皇后就算有些想套话,也套不出来。她只能道:“你又落他面子,又替他解围,究竟图的是什么?”难道混个眼熟吗,元齐安混了这么多年的眼,也没见熟到哪里去,偏景帝生的小兔崽子,和他那个爹一样,向来抢人风光。想到这里,皇后皱着眉头道,“可别学你六弟,正经事不干,成天想些莺莺燕燕。” 元齐康搁茶盏的手顿了顿:“六弟?他想什么了。”他暗暗道,元齐安不是忙着暗中招揽臣子,好为日后争太子之位拉拢势力吗?怎么就莺莺燕燕了。元齐康不动声色道,“六弟不小了,若心中有喜爱的人,讨来做妃也是应当的。母亲最近不是在着手选秀的事吗?” -- 第148页 喜爱的人? 皇后摸着云鬓笑了一声:“倒是要讨来。这事哀家还没和你父皇说呢。” “人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父皇知道后,会否雷霆大怒。” 什么人竟能惹天颜大怒,元齐康道:“哦?是哪家姑娘?” 皇后一面不愿让儿子知道些不干不净的,一面又觉得这是个打击六皇子的好机会,说不得能一箭三雕,思量再三,便实情以告。她道:“你可知,六皇子多年来倾慕一人。甚或白日宣淫,与人私相授受。” “……” 皇子就算宠爱个宫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元齐康想,元齐安该不会对后宫妃子下手吧?这位六弟向来醉心争权夺势,瞧着不像耽于儿女情长的人。若真如此,元齐康倒要拍手叫好了。就听皇后道:“你一定不知,他倾慕的人,是温国公。” ‘拍手叫好欲凑成对’的三皇子:“……” 他皱起眉头:“谁?” 皇后道:“温国公。温仪。”她见儿子有些讶然,便道,“哀家一开始也想不到。”可她安插在元齐安身边的人,从他宫中盗出字画几幅,笔触细腻,皆是温仪。又与她报,温仪和六皇子屏退众人独自在牡丹亭中,情态亲密,抚琴饮酒,不愿被外人撞见。宫闱中,再古怪的事也有,何况只是两个男人。 可这对于一个皇子而言,或是对大乾而言,便很要命。 ——若是皇帝知道的话。 元齐康听皇后说六皇子与温国公有苟且后,脑中顿如雷风暴雨。他呆滞了一瞬,瞬间蹦出不可能三个字。皇后掌握的消息岂有他准,元齐安对温仪,不过是利用大于真实情意罢了,就算爱惜颜色,哪里有这种苟且之实。这是多大的把柄,谁会扔地上被别人踩。 可他这样想着,却忽然一声:“慢着。”心中沉吟。非但未将此事不屑抛去,还把先前所得情报与皇后所说一一对应。边比对边心惊,暗想,若非皇后这一提,他竟还没往这方面去想。 脑子已转到另一桩事上的元齐康:“……” 若此事当真,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不但不能怪皇后,反得谢她帮了大忙。 皇后心下藏了这事数日,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与元齐康商议如何利用此事,只是宴会上见元齐康难得竟也对温仪如此亲密,只怕赴了六皇子后尘,这才不愿先被人抢得先机,匆匆卸下盛服就来和儿子耳提面命。 只她说完这些话,却见元齐康只稍惊讶了一下,面上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皇后观察道:“康儿?你也很高兴?” 元齐康高兴吗?当然高兴。 只是,高兴的却不是仅仅是握了六弟命脉,而是另一个人的—— 瞬间想到一种可能性的三皇子斟酌一会,不提高兴为何,却只先问道:“母亲,倒有一事我要问你,太子究竟何处惹你不痛快,你要冒着触怒父皇的风险出手。若你不出手,端妃也快要坐不住了。皇位之争,非要惹上人命?” 皇后沉默一瞬,起身道:“我只是看见他,就如同——” 看见了他的父亲,那个令她憎恶,令她明白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的男人。可这些话,她不想说给孩子听,污他耳目。她只道:“康儿,你可知你究竟为何体弱。” 元齐康道:“儿子知道。”因他幼时生病未能及时医治。他那时玩耍坠入水中,差点呛死,过后醒来,就只有母亲哭红的眼睛,并不见父亲。盛王妃告诉他,父亲去了平都。那时元齐康不明白,平都有什么好。如今他大约知道,平都究竟有什么好。 平都不好,不过是因为有人,故而难忘。 竟是如此。 呵。 先前皇后问他又是刁难又是解围图什么——其实原先不过是图个痛快,顺手一试。而今,元齐康才知道他能图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起宴会上,温仪舞剑的身姿,那‘碧海波平’的气劲,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指柔勾情丝,这剑中‘指柔’的毒性入了温国公的身,想来温国公每一次挥剑,都是挥在了他意中人的心上罢。三皇子眼色沉了沉。不曾亲眼所见,当真可惜。 温仪打了个喷嚏。他总觉得被人惦记了一路。估计是元霄这崽子。 温国公到现在都对太子来露了下脸的事耿耿于怀。 这一路车马奔波,确也劳累。他靠在车壁边,待见到温府两个大字,方觉许久未归。其实也不久,从前他去往他国游玩,几个月甚至半年不着家都是常事,何况如今只出门半个多月。大约是这半个月内事太多,令他产生了日子漫长的错觉。 “温大人,到了。” 便听车夫低声通报。 温仪略一点头:“有劳。” 这才掀帘下车。 温府的人得了消息,早早候在门口。秦三自然是早温仪一步就在了的,温仪朝温蜓点点头,少年就机灵地遣走了其余见到老爷回来纷纷凑热闹的众人,其中自然也包括苏炳容和白大公子。苏炳容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出门在外发生何事的,若知道,这府内早就呆不住了。依白家大公子的功力,想脱身带走个人,也是十分方便的事。 秦素歌道:“老爷。” 温仪点点头:“进屋里说话。” 秦素歌跟在温国公身后,待对方脱下衣袍换上便衣落座,轻吁了口气,方觉自家老爷月余不见,竟是清减了些许。想来这段时日,或许过得并不如何滋润。 -- 第149页 温仪喝了口茶:“在你汇报与严瑾查了些什么之前,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秦素歌将话头按回肚里:“什么事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 “偷鸡摸狗你会吧?” “内务府最近搜罗了许多美人图。”温国公凑上前,意味深长道,“我要你把它们都偷出来。”一张都别给他们剩。 “……”秦素歌沉默了很久,“给你纳妾吗?” 作者有话要说: 隔天府里都知道了一个八卦。 老爷和皇帝有‘夺妻之恨’。 …… 大·八卦·乾,迟早要完。 第80章 偷鸡不着 “老爷,你要纳妾啊?” 温仪平平淡淡看了秦素歌一眼。 这一眼不含任何意义,却叫秦三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他还委屈:“不然你看那些女子画像做什么?”温国公从未娶过妻,这会儿去看女人画像,难道不是要从中挑当家主母么?送到宫中的女子,品貌自然上佳。老爷仪表天成,配天下最好的女人当然不为过。 “我是要娶妻。”温仪道,“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 什么?他竟然真的要娶! 太阳真是打从西边儿出来了。秦素歌呆了一呆,脑中迅速转了一圈,并不曾找到和女子相关的讯息。奇怪呀,难道他和严瑾不在关内的那一个月,就有小狐狸精把老爷勾走了? 这么说起来—— 秦三将温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怪不得清减了。看样子没少‘辛苦’。 温仪顺手抓起一个杯盏:“你看够了没,我只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不能叫人发觉。把事情做漂亮一点。要是弄砸了——”他冷笑了一声,“这皇帝要指婚指给谁,我可说不准。” “……”秦素歌道,“可是老爷,难道你要和皇帝抢女人吗?” “谁要和他抢女人。”温仪笑了下,山与三夕却慢悠悠说,“只是,他想着法儿要撬我墙角。我当然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都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何况只是毁了区区画像呢?温仪又没说一定要到手,取了出来往湖里一扔,岂不是省事?秦三冲温仪抱了抱拳:“大可放心。” 别说是让皇帝娶不着媳妇,就是让他生不出儿子,也是举手之劳。 自然儿子是要生的,不然拿什么去换温家的夫人。 眼见秦素歌越想越不像话,温仪摆摆手呵住他:“好了好了,就此打住。你倒是说说,这一趟出行,可有什么新鲜事?” 哦,新鲜事没有,只有旧事重提。 “那枚刺客身上的腰扣,是抒摇皇室的款式。” 这是严瑾在大乾便发现的事,只是就算是抒摇,用这种腰扣的人也不多。严瑾为确认,才亲身前往抒摇探查。正好逢到古尔真一行出使大乾,就干脆跟了一路。 款式出自抒摇这件事,温仪其实已经知道了。先前元霄无意中透露过,这种腰扣在凉州有许多,而那些东西多自关外来。与凉州接壤的关外,除了抒摇就是离钧,又结合秦三来信说起抒摇国内飘摇朝局,温仪大致已能推断此物来自抒摇的可能性极大。 甚或是皇室纷争。 温仪点点头,倒是从中引出另一个推断:“看来古尔真在朝中根基并不稳当。” 正因如此,其他人才想要提前斩杀古尔真在大乾的一线生机。 但要对轩辕氏动手——莫非轩辕氏是古尔真这次所求之一? 秦三观察了温仪的面色,将打听到的事徐徐道来:“三个半月前,是抒摇祭天大庆。求的是瑞雪丰年,来年风调雨顺。” 祭天大典与大乾相差无己,一个是由国师主持,一个是由神官主持。但祭天要卜大卦,这一卦出,国师脸色骤变,却不发一辞。回了宫中就一病不起。皇帝本就年老体弱,此次祭天亦有为他祈福的意思,结果天没祭好,国师病倒,这预兆太不好,老皇帝直接一气噎过去了。如今正躺在床上,怕是没多少时日。 “既然皇帝没多少时日,太子不守在床前尽孝,来大乾做什么?”话至此处,温仪道,“他不怕离开的这段时间,皇帝有什么不测,太子之位叫人夺了去。” 秦三道:“老爷是知道的,抒摇传统,新皇继位需得国师扶持。而令太子前来大乾,是抒摇的皇帝亲自下的命令。太子是奉了圣意的,非一意孤行。依我推测,估计与国师卜的那一大卦有所关联。”总归这几桩事连在一起,脱不开关系。 温仪陷入沉默,忽而勾唇一笑:“但不论如何,此事总是他们有求于我们的多。” 这是必然的。不然风雨飘摇之际,古尔真莫不是来游山玩水么。 秦三思索一瞬,问:“老爷和那太子在路上这么长时间,他都不曾透露半分吗?” “不曾。” 屋中早已撤了暖炉,清香袅袅,窗格半支,素纱微舞,花枝半斜。正是春风拂夜好时日,温仪自所获消息与心中所猜一一对比,差不多少,便觉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心情放松不少。心思一散,骨子里的慵懒便又透了出来,懒懒往榻上一倚,慢悠悠说:“古尔真这个人,精明藏于腹内,不如表面一般易怒痴傻。即便是我与他承诺他日必有所报,却也不曾见他喜上眉梢松动半分。是个藏得住的人。” 他信手拈过一块雕得极丑的木头,清清浅浅道:“但无妨。不论他们的国师与皇帝等不等得起,都是他们的事。”若有事相求,总会开口。占尽优势的永远是大乾。他抒摇又有什么条件,够他们矜持到底,等大乾兑换呢。 -- 第150页 既然温仪心中如此笃定,秦三也不再多说。他换了个话题:“听说太子殿下在接使途中染了病症,老爷说的他日必有所报,莫非与此事有关?” 温仪倒没想到自己不过顺口一说,竟就被秦三逮住了话头。他道:“不错,古尔真救治太子有功。我代表大乾谢他几分。” 秦三话中带了笑意:“是代表大乾,还是代表自己?” 温仪面不改色:“我乃大乾臣子,两者岂非一样?”他斜斜抛了一眼,“你话这么多,是不是嫌府内的活儿太少。要不要和十一换上一换。宫中的八卦可比这里好听的多。” 秦三顿时一抱拳:“告辞!” 拔脚就溜。 开玩笑。 宫中岁月如监·禁坐牢,傻子才想换。 “慢着。” 却是温仪叫住他。 秦三回过身,温国公若有所思道:“还有一事,你尽快着手人去办。” “严瑾从抒摇回来时,有无留下人手。” 秦三道:“有。”严瑾做事仔细,知道抒摇国内生乱后就多了个心眼。易玄阁的眼线之广,远超秦三所想。“他在抒摇布了人,可随时接应我们。” 如此甚好。 温仪满意地交待道:“让他的人,在古尔真回国前保国师与皇帝活着。” “活着?”秦三道,“不是——”他比了个刀的手势。 温仪摇头:“一个群龙无首的朝堂,远比稳定的朝堂来得难以控制。让皇帝死怕是他朝内其余皇子的意思。”这样才方便名正言顺夺权,谁会知道陛下立的圣旨上会是谁的名字。可就古尔真而言,一定是皇帝活着对他最有利。温仪道,“这个人情卖给古尔真。” 就当是出给他的诊金了。 秦三道:“明白了。” 自去放消息不提。 温仪闭上眼睛,在心中将事情一桩桩捋过去。若抒摇动荡,对大乾其实并无好处。不论肉多肉少,瓜分起来总要费一番心力。可若是将它未来国君握在手心中变成自己人,岂非等于拉了个稳妥的靠山。抒摇拦在大乾外,本就是一道天然屏障。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他日元霄若当权,皇叔分权众多,有几个能安心当闲散王爷。大乾兵力固然收拢在手,难保不去勾结关外流寇异心。而新帝稳起根基来,能有他国帮衬是最好的。 想到元霄,温仪睁开眼。他枕着头,抽出一只手,手中拈着那个极丑的木头,心中想到皇帝要给太子寻亲事的事。太子终将要大婚的,但他年纪如此小,此事却提上议程,莫非,是在他二人出门之时,皇帝察觉到了什么? 十一为何还不将暗报传来。温仪暗暗想,也只有他才知道这宫中发生过什么了。 十一为何不传暗报,实在是因为他无暇顾及。他被太子缠住了。 不错。 是太子,不是其他人。 十一本是跟着元齐安的,可元齐安走后,薛云与元霄说到‘毒性’一事,令他想要动身的心思一顿。温大人如此看重太子,想必此事也放在心上。思及此处,十一又隐匿了身形。却是将薛云所说‘柔丝’的情况听了个一清二楚,正暗自心惊,又见太子吐了血,当下急急追出去。一路跟至大殿之外,十一本想就此折回,谁知道元霄灵敏地很,不过是一个动身的功夫,就察觉暗中有人,不动声色就一掌挥了过来。 元霄虽然中了毒,身手却丝毫未受影响,反较之前更加凶猛。十一不欲伤了太子,便只能以防为主,就稍显被动。过了十来招,这才抽身而走。 元霄在宫墙上一路奔走,见那黑影一闪,落入福禧宫中,不禁停下脚步。他藏身于阴影中,并未打草惊蛇。心中想,难道此人与三叔有关。想了半日——一拍掌心,恍然大悟。说不定是元齐康的相好。这宫里面喜欢躲躲藏藏的相好不是特别多么?既然有人喜欢御花园,自然也有人喜欢半夜私会了。 正在他这么想的当口,却是福禧宫的门开了。元霄一矮身,蹲藏起来。见里面走出一位清丽的妇人。虽未着盛妆,且兜帽遮面。但那转身一瞥间,不是皇后是谁。 “……” 难道说—— 那个黑衣人,是与皇后幽会的? 皇后与人幽会,还要借探望自己儿子的名头挡上一挡。元霄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嘴角一勾,一脚踢过一粒石子打中皇后膝窝,就听妇人一声惊惶喘息,人已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随行宫人不多,不过一个太监一个嬷嬷。当下连忙扶住:“皇后娘娘!” 元霄左右开弓,几片瓦下去,顿时就听皇后尖叫道:“谁在那里!” 这一声,很快将周围巡逻的侍卫给引了过来。太子看着那串火龙渐行渐近,运起轻功,一蹿而过,硬是在光影中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侍卫定睛一看,皇后惊惶的倒在那里,却有一道黑影往福禧宫中蹿去,当下便抽出刀来:“什么人!来人啊,有刺客!” 瞬间冲进了福禧宫中,将本欲换衣入睡的三皇子给惊了一跳。 “混账!哪来的刺客!” “请三殿下恕罪,我等亲眼所见。” 元齐康沉着一张脸,本要赶人出去,偏皇后怒气冲冲道:“给本宫查个仔细,什么人敢胆出手伤本宫,还想藏匿于此伤害我儿。简直没有王法!陛下呢,快去看看陛下有没有事!” -- 第151页 福禧宫中一团乱,这晚注定是睡不好。早已脱身出来的元霄却勾唇一笑,大大方方从另一道宫墙飘然落地,不顾墙对面兵荒马乱的,悠悠哉哉往太医院滚了。 攀在树上的十一:“……” 这位太子捣乱起来简直是丧心病狂。这宫中怕是要乱一阵,他暂时还是别去温府了。 太医院比较偏,福禧宫的动乱暂未传过来。薛云揣着条命回到自己屋内,才刚给自己擦了汗,还没能喝上两杯茶缓缓,就听门吱呀一声推开。一回头,茶水差点喷了一地。 “太,太子殿下。” 元霄看着薛云:“怎么?” 什么怎么。方才不是说清楚了么,他都答应太子要求了,怎么这小太子阴魂不散又来了。薛云再不如初次见太子时觉得对方纯善可欺。这哪是兔子,分明是狼! “殿下来此何事啊?” 元霄奇怪道:“叔公叫孤在这里静养。孤不来这里去哪里?”说着他已经在屋里转起来,薛太医是个做事井井有条的人,这里的医书被他放得整整齐齐,唯有二本抽出在外。元霄信手拈过,一页页翻起来,却是波澜不惊说,“薛大人这里有没有什么法子——” ——什么法子。 太子冲他一笑:“教人习得夫妻该如何相处的——” 话未说完,却听人前来道:“薛太医。陛下请您过去。” “……” “……” 元霄与薛云对视了一眼。 “有吗?” “有。” 元霄将书放回去:“那孤就等薛太医回来后再说吧。” “薛大人。”在薛云即将离开前,元霄喊住他。 “先前和薛太医说的话,太医没忘吧?” 薛云回过头,却是在灯火跳动中,眉清目秀的太子殿下冲他和善一笑。 “孤究竟为何而病,病得如何,全在太医一张嘴之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黑皮·霄:中不中毒和我怼不怼你没有任何关系【让你撺掇温仪表演【手动再见。 第81章 帝王疑心 薛云想到在宫墙边太子所言,那股寒意又冒上心头,脸皮抖了抖,拱手道:“老臣晓得。” 元霄坐在桌上,两脚踩了个凳子,手里一本医书翻得哗啦哗啦响,闻言点了点头:“那薛大人快去吧,耽误叔公的事就不好了。”十分体贴入微,如果不是脚下的条凳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来的话。 薛云:“……” 待薛云一走,元霄立马合上本子,一跃跳下。他不知道晚宴上发生了什么,自然想不到皇帝要找薛云问他中毒一事。只是,他虽然不知,却误打误撞,提前与薛云说明,不可随意提起。如今想来,薛云一个聪明人,应当知道该如何去做。 怨不得元霄要将此事瞒住。 这天家的人,血缘亲情太薄。父子兄弟尚要猜忌,何况是旁支外系。虽他是景帝之子,当今皇帝却非他生父,更不要说父辈之间或许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身上这毒从何而来,不就是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难道还要将自身弱点全数告之?岂非由得他们拿捏。 这种把自己送上去让别人团吧的事,元霄不做。 说到底,这宫里的人,老的也好,小的也罢,他一个都不信。 颜后与大乾其余皇后不同,景帝娶她是个人所好,并非联姻,是以颜家的力量在朝中并不大。当年就不大,别说如今。早就被元帝抽丝剥茧剩不下几分。但元帝并非什么都没给太子留着。起码替他留了贺明楼这条后路。 温仪也曾问过元帝,对太子,究竟是爱居多,还是恨居多。又夺他羽翼,又替他留后路。倒不怕太子一朝破茧?朝中吵起来时有句话说的是不错的。“你养前朝太子,终是大患。” 可元帝怎么说的。 他说:“朕砍的羽翼,非太子羽翼,而是景帝的。朕留的后路,也不是替自己埋祸患,而是往昔情份。至于太子他日成人,是明正言顺继承大统,还是反骨为王。都是他自己的路。朕不稀罕这天下之位,如今站在这里凭的是本事,他若有本事,可以自己来取。” 寥寥几句,道前因,明后果。显尽睥睨张扬之意。 都说盛王气焰如骄阳烈火,温仪算是感受到了。这个男人,若说他无情也不是,说他无欲也不是。天下之间,怕是没什么能进到他心底。温仪忽然之间就能明白,为何当年老皇帝让景帝当了皇帝,却不叫战功累累的盛王为帝。 坐拥天下的人,可无情,却不可,太过无情。 同床共枕多日,今夜倒是头回分开。从前一个人睡习惯的温仪,今日没人钻进被子闹他,一时倒有些不大习惯。这床铺大了些,周围也静了一些。月光自窗中溜进来,洒在温仪身上,泻下一地流光。他睁着眼睛盯了半晌的床幔,暗自笑话自己,居然也有辗转反侧的一天。可有些习惯成了形,一时变会儿变动起来,可真叫人不惯。 月自东向西,流光泻复收。过得好半晌,他这才慢慢睡去。 温国公一夜安眠,这宫中可没有。元帝找了薛云问话,人还没见到,就先听花淮安前来报说福禧宫中进了刺客。“陛下,皇后娘娘也在那里,您要去看看吗?” “皇后半夜不睡,跑儿子的地方做什么。” -- 第152页 花淮安心想,你这个作父亲的都不知道,能有谁知道。 元帝想了想:“罢了罢了,去看一看。”就算今时不去,明日皇后也会闹上来。好不容易能歇上一歇,净给他找事。元帝站起身,由着李德煊替他披上衣物,挥挥手,“淮安同朕去。告诉你的人,动静小一些,别哄一堆人来看热闹。”尤其把太医院看紧一点。 花淮安道:“是。” 元帝又嘱咐李德煊:“吩咐下去,叫薛云回去,朕改日再见他。” 李德煊应了。 可怜薛太医走到半路又被赶了回去,白白折腾了一晚上。回去以后,屋里还有个小魔王,对他笑得不怀好意。薛云又累又渴,身心饱受折磨。还没等太子爷开口,自己先招:“老臣没有见到陛下,半路又让臣回来了。” 元霄哦了一声,手里抛着个啃了一半的果子。 这红色的果子挺对他胃口的,他已经啃了好几个。寻思着改明儿弄些温仪尝尝。 “外头如此吵闹,是发生了什么事?”元霄心想,皇帝临时变卦,大约是因为收到了福禧宫闹出的动静,一时被拉了去,没有空再去管薛云。但他作为‘不知情’的人,听到外头动静,于情于理,也得问一声。 薛云给自己擦着面:“好像说是有刺客。可臣瞧着外头的侍卫也不多。应当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他一边说一边心中暗想,若有大事,恐怕早就将他们几个太医给宣了过去。 元霄嗯了一声,拿手指敲着桌面,状似无意道:“孤这身上的毒,你可有解法。” 薛云经他一提,方想起之前太子莫名吐过两次血。他拭净手指后,便再将替太子诊脉。可不论如何诊,都十分正常,连那或急或缓的脉像都没有了。瞧着与普通人无异。薛云捋着胡子,自言自语:“奇怪。柔丝之毒确实极淡,但从不曾听说会令人吐血啊。” 元霄问:“你既然知道此毒名柔丝,又为何瞧着似懂非懂的模样。” 薛太医收回手,一边写方子一边说:“实在是因为此毒药效过慢,故而初期实难诊出。待症状显时,已入体七分,药石无医了。此次能诊出来,确也是太子殿下运气好。一来,肃岭毒虫入体激起柔丝之毒相抗,脉中明显两股较力。二来,抒摇太子确实有些手段,替太子殿下解毒算是及时。所以老臣才能诊出来。” “如今肃岭之毒解得差不多,柔丝毒性便又沉淀下去,难以捉摸了。” 薛云说着扬扬洒洒写了一张单子,亲手替元霄配药。絮叨道:“若可行,老臣要向抒摇太子讨教几分,与他一道商量如何替殿下医治。它之毒少见,世上并无准确解法。依老臣的本事,如今只能用些寻常解毒药物,替殿下慢慢调养身体。” 薛云这般说着,心中却又在暗自叨咕,就是不知道这吐血是不是也是解毒的一部分。 这确实也是为难了这老太医,他非江湖圣手,柔丝之毒又是关外传来,世上少见。中者悄无声息毙命者居多,能有几个人是活下来好给他们作参考的。也亏得是他见识尚广,才能知道这一味毒,换作其他人,说不定都不知道此毒的名字。 但对于如何医治太子,薛云确实没几分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随着太子的症状去配药。可惜太子还不让告诉皇帝,一想到这里,薛云脑壳都疼。 肩上忽然落了个重量,薛老太医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却是太子冲他痞痞一笑。 “别慌。”元霄道,“活了算你的,死了算我的。”他勾勾嘴角,“无人晓得。” “……” 轻轻巧巧几句话将薛云摘得一干二净。可是这宫中,有罪无罪,从来不是自己说了算数的。薛云没有与他提,只将药包包好,才说:“殿下就算不欲让人知晓,煎药一事又岂能瞒得过众人耳目呢?” 元霄伸手取过药包,看了两眼。 “孤说的是,不必据实以告。如今孤抱恙在身,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叔公亲自下的旨意命孤好生歇养。又能瞒得过谁。”再者先前,六皇子也已来过。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元霄是受宫中权力倾轧所害。可是—— “薛大人妙手回春。”太子看着薛云,“又怎会治不好呢。” “……”薛云避了避视线,“老臣一定竭尽全力。” 翌日温仪早早进了宫去见皇帝,又早早被皇帝赶了出来,美其名曰以东道主的身份作陪抒摇贵客。结果一来一回,温仪连元霄的面也没见上。却是温仪要离去之时,元帝看了他半晌,忽然说:“温爱卿可知道,宫里出了贼?” 温仪面露诧异:“怎么?陛下的大印被偷了?” “没有。” 不是啊。温仪斟酌了一下:“那——是哪个妃子不见了?” 元帝皱起眉头:“你在想什么?” “陛下。”温仪无辜道,“陛下如此不慌不忙,想来这宫中是什么也没少了。” “没少朕和你说什么。”元帝紧紧盯着他,仿佛要将温仪的心看出一个洞,“宫中出了贼,说不定还是内贼,温卿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啊。” “臣有什么意外。”温仪袖着手道,“这宫中还有刺客自己安排捅自己,区区一个贼,甚至都不令陛下着急,臣又担心什么呢?”说着他意有所指说,“总归不会再有一把精钢羽箭,臣也不会心口再多一个窟窿了。” -- 第153页 又是旧事重提。元帝咳了一声:“没影的事你还要提多久?” 温仪老神在在:“陛下爱提,臣就爱提。” 不带怕的。 元帝看了他半天,终是哂笑一声,说道:“朕不急,是因为这宫中丢的东西不值一提。不过是些秀女画像。说来也巧,这贼还会指东打西。先是闹了福禧宫一通,等把人都骗了过去,却反而去偷画像。” “你说,这人究竟图什么?” 温仪心中愣了一愣:“闹了福禧宫?” 元帝眉一挑:“你不知道?” 温仪反应很快:“臣今日才进宫,进了宫就见陛下,怎么会知道。”说完心中却在想,哦,想不到秦三这小子还挺动脑子的。单独偷个画像过于引人注目,这招指东打西倒是不错。既然交给秦三的任务已圆满完成,温仪心中愉快,躬身行了一礼,“陛下若无事,臣便告退了。既然要陪同使臣,还请陛下借臣一队侍卫,好护使臣周全。” 这点元帝很大方。 “花淮安给你。” “谢陛下。” 其实昨夜闹的不止是福禧宫。元帝被皇后叫到福禧宫,在那里看他们折腾了半日,确实没有刺客半个影子,心中本来很不愉快,本要走了,却是皇后拉住他,道:“陛下。既然陛下在此,臣妾以为,那刺客不定能溜出宫去,不如将这宫中其他地方也搜一遍。” 元帝不耐道:“大晚上的,你要把人都折腾起来?” “臣妾是为陛下安全和其他人的安全考虑啊!” 这事花淮安心中倒也是认同的。既然明摆着宫中有黑影略过,显然是有人。闹都闹了,总比后头被人暗算的好。元帝略一思索,便大手一挥:“随你。” 皇后心头一喜。她与元齐康对视一眼,心道,平时要搜宫都没个理由,如今真是送上门的机会。便上前一步说:“六皇子的清仁宫距此地最近,不如从那里搜起。” 元帝看了她一眼,皇后对他炯炯对视。皇帝眯了眯眼,道:“花淮安。” 花淮安上前:“在。” 元帝淡淡道:“你亲自去。不许多带人。” 皇后本想趁这机会将元齐安宫中那些见不得人的画全都抖出来,哪知元帝屁都不知道一个,竟然先将儿子护上了,这一番心计岂非要打水漂么。当下便道:“一人之力岂非——” “朕的统领。”却是元帝拔高了声音,不含情绪道,“一人之力足矣。” 事后自不必说,温仪的画像被找出来是当然的。元齐安一脸镇定,并没有半分辩解。他确实不需要辩解,固然他对温仪有过一些倾慕,可这些情谊在权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和温国公既没半分字意吐露,也无半分不雅之实。勾结之罪无从定起。 何况依元齐安看来,元帝也是个明智的。不然,皇后说要搜,便不会任由她派着自己人搜,而不是只叫花淮安一人前来了。就算真的找到一些东西,说与不说,也不过是在元帝一念之间而已。倒是——得多谢皇后。元齐安看着那个似乎是无意间碰倒了画卷,将其拾起给花淮安的宫人,暗暗露出讽刺的笑意。 多谢皇后,替他揪出了这清仁宫中他不曾注意到的人。 “大乾民风朴实,国公为人师长,儿臣敬重他才华,留一两幅画又如何呢?”元齐安不卑不亢,却又说,“儿臣与国公之间,一如太子与国公之间,正大光明。” 太子与国公—— 正大光明? 元帝看着画卷上温国公灵动俊逸的身姿,想到太子与国公日夜相对,朝夕相处—— 他忽然笑了一下,淡淡道:“这倒确实。” 令人猜不出喜怒来。 花开不知道几朵,一枝一枝表。 太后知道元霄受了病累,心疼的不得了,本早就扑过来心肝儿宝贝的叫,却被皇帝以‘免扰太子清净’为由,硬生生拖了两日。待到第三日,实在按捺不住,就算是皇帝拿剑横在她颈前,她也是一定要去的了。 但元帝也没再拦她,只说:“先前霄儿住在太医院,方便太医诊脉,那处不清静,朕是怕冲撞太后金凤之躯。如今霄儿已搬回景泰宫,嫂嫂若想念,可以着人唤他,何必亲自跑去,受了劳累霄儿心中也有愧。” 有愧的元霄:“……”吧咂吧咂啃干果,伏在塌上问春兰,“国公怎么还没进宫?” “这两日宫中来了客人,陛下请国公作陪。因此无暇前来。”春兰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受了累,心疼的不要不要的,正着人备全了各种补药,就等着元霄喝完药后再多补些。是药三分毒,本就喝着药,自然不能随便乱补。春兰为此还特地将薛太医请了来,让他确认过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要论服侍起来,可谓是十分用心了。 但她自然是用心的,这一生她就拴在景泰宫了,前半生给了景帝,后半生自然用在太子身上。倒也没想过别的出路。她哄道:“殿下莫急,温大人得了空便要来的。” 元霄倒不急,闻言却只笑道:“哦?你怎么知道的。” 春兰道:“温大人对谁也没有像对殿下这般贴心过。奴婢能瞧出来。” 这话说到元霄心坎中,他听了十分受用。“温仪自然是很体贴的。” 便在这时,却听人报‘太后到——’,元霄往外头看去,春兰伸手要扶他起来。“殿下,您出去的这段时间,太后想您想得紧,即便您不在,偶尔也来这宫中坐坐。奴婢等人受她不少照拂。她是真心待您好。” -- 第154页 元霄自喝了薛云的药,本就身强体健,如今更是半分不适也无。有时倒要怀疑究竟是不是古尔真和薛云诓他,这一身轻松,就连从前那骨子里生出的酸涩感也无,还是不是个中毒的人了。但即便不是,他也要装着是。 这两天,他故意做出卧床的模样,就是给闻讯前来‘关心’他的那些叔叔奶奶们看的。 如今太后一来,太子殿下许久没发作的‘心疾’又该发作了。 元霄动作极快,翻个身侧咕噜一躺,就是个刚被惊醒的‘病人’了。 随着太后喊着‘霄儿’进得门来,他一声长叹幽幽醒转—— 入戏还挺快。 春兰不动声色地掩了口:“殿下,饼渣还有呢。” 元霄:“……”他抹了把嘴。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老三→老六→太子→【反手就是一锤子 第82章 假公济私 这边太后心肝儿宝贝地喊着过来,一撩开帘,便见着自己亲孙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发红,一摸还有些烫。她心疼地按住元霄,不让他起身行礼。“这是怎么呢,皇帝不是说你好转了吗?怎么哀家看着还有些严重。可还有哪些不舒服?” 元霄略略起身,半倚床头,真心实意道:“孙子本该给祖母行礼——” “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太后摸摸元霄额头,有些担忧,“有些烫。” ——当然烫。 刚才晒了半天的太阳,能不烫吗? 春兰体己地将空间让给这祖孙二人,贴心道:“奴婢去外头候着。” 太后瞧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待到春兰离开后,太后方说:“哀家听说,上回有人在你饭食中下毒,可有此事。” 这事元霄回景泰宫中时,听春兰说过了。这才知道,原来古尔真在大宴上将事都捅了出来,还知道三皇子挑唆温仪舞剑。幸好他反应快,这才没有错过。太子当时就想,怨不得那晚上他略施小计将福禧宫闹了个鸡犬不宁了,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这是在给温仪报仇呢。 这么一出神,便没顾上回答太后,看在太后眼中,便是太子眉头微蹙,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她本就对元霄虽为太子却未掌实权心中不满,如今在她眼皮底下亲孙如此受人欺凌,予熙那便是在打她的脸刮她的骨肉之痛,当下暗恨,已做了决断。只口中安慰:“不怕。祖母在,决不会叫伤了你的人好过半分。” 不过是回忆了一下往事的元霄:“?”略有些懵懂地看着太后疼惜的模样,并没有搞清楚这开小差的功夫,太后是想明白了什么事。 他谨慎道:“或许是无意,总之当日的宫女也已经没了,祖母就——” “没了便能算数?”却是太后沉声道,“这宫中什么样子,当哀家是没见识过么。进出过宫内的人,内务府都有记录。就算那宫女没了,哀家也能知道她从何来,去过哪里,都认识些谁。若真要查,岂是一句没了就能了事的。” 她不但对元霄如此说,对皇帝,亦是十分硬气。 太后自回宫以来两三个月,自知这大乾元氏已非她所掌度,本也不欲多加掺和。只是如今这些人格外大胆,光明正大欺负到她孙儿头上,就别怪她不客气。元霄顶着个太子的名分都有人不将他放在眼里,星愿倘若他不是太子呢? 太后算是想明白了。 权势这种东西,在宫中是万万离不得的。心软无疑是将刀递在别人手里。 “皇帝。太子中毒一事——” 元帝道:“是食物相克。” “……”太后一笑,“好。便是食物相克。宫中能出现这种事,是御厨的问题,还是送菜宫人的问题。亦或是宫中人照看不力。哀家便当它是个意外,可皇帝什么话也不说,未罚一人一事,若往后还有这种意外呢?” 她是用着太后的身份明着找上门来的,元帝不但不能拒之门外,还得亲自相迎。此刻见这兴师问罪的架势,也知此事不能善了。原本当日这事发生时,他和太后及宫中多人均在外礼佛,并不知晓其中底细。事后元霄主动不提,又没有遭殃,元帝便没有要借此机会大刀阔斧的意思。他何曾不知这或是有人逼他查,逼他动手。 元帝能顺人意么?不能。 查下来不管是好是坏,都要处置一批人,或许其中还有些更深远的根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树木成林,也不是砍几棵便能拔除根须的。 但太后——作为旧朝元氏的国母,当今太子亲祖母。她不管这些,就算是三尺冰,成片林,那也得是她孙子的才会重视。他人的冰与林,关她何事。她巴不得砍个干净。 “太后说的是。是朕疏忽了。只是,当日送错饭菜的宫女已归责自尽,此事便就此算了,当给霄儿积攒福气。他尚在病中,怎好多见血腥。” 这话说的太后心中冷笑连连,攒福气,盛王当年战场杀伐时见过的血腥难道就少?从他口中说出怕见血腥四字最是可笑。可既然皇帝要与她装傻,太后也不想咄咄逼人。她乐得卖皇帝一个面子。“皇帝考虑的是。不过哀家心下难安。有一个请求,还请皇帝答应。” 既然太后都退了一步,元帝也乐得退一步。 就听太后说:“哀家要内务府将那名宫女的讯息呈上来。就算她没了。哀家也要知道,令我孙儿受罪的人,到底是从何处招来,受过谁的教导,竟连饭食都端不好。” -- 第155页 太后与皇帝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自然也伴在一侧的。她一直没有出声,此刻才略微插嘴几句:“宫人众多,内务府怕不一定好查。” “不好查也得查。”却是太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哀家掌管后宫数十年,这宫中体制如何,没人比哀家更清楚。锦儿虽管理后宫有道,但于资历上,略浅薄了一些。不过身为皇后,应当是知道不论这宫中多了什么人,都要在内务府册子上记一笔的。不然——” 太后微笑道:“岂非是皇后失职?” “……” “皇后如此精干,自然不会犯这种错。”太后转头问元帝,“皇帝以为呢?” 元帝:“……”他看了眼脸色微微泛白的皇后,“太后的话,皇后都听见了。日后这内务上的事,或有不擅长处理的,锦儿大可向太后讨教。” 皇后勉力笑了笑:“陛下说的是。臣妾受教了。” 这自然是后头的事,眼下太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决心要趁元霄生辰,请祈王进来见一见。祈王是太子的亲叔叔,在太后看来,是除了景帝之外,关系应当最亲密的人。她看着太子,心中已转念万千。若要立足脚跟,光有祈王作靠山,恐怕也不够。 太后只知元霄自小在凉州长大,但不知凉州边关守将贺明楼与元霄关系如何。如今贺明楼手中有兵,元齐安的舅舅孙伯仲手中也有兵,而皇后的父亲是朝中左相,与萧庭之平起平坐。这样说起来,太子根基最为薄弱。 她摸着元霄的头,沉吟片刻,方道:“霄儿可有喜欢的女子?” “啊?”还在想着怎么博太后同情的元霄一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女子。” 太后笑道:“你已有十七了。前些日子,哀家还同你叔公说起,说要趁这次春里选秀,替他几个儿子和你好好看看人,替你们选几门亲事。大乾也有阵没办喜事了。” “……” 若非元霄还记着他此刻是个尚在病中的人,他几乎就要跳起来了。他们不是在说谁下手害他的是吗?为什么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太后便将话题引到了这上面。 元霄道:“孙儿不要姑娘。” 只是这话听在太后耳中,却是孩子般的胡闹。 “哪有人不要姑娘的。便是温国公,不也有个难以忘怀的心上人么。” 元霄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温仪?”他道,“他有心上人么。”一边说着,一边暗想,怎么温仪竟然如此大胆,先他一步向太后表了衷心,坦白了有心上人的事实?可元霄也没想明白,他不是就在温仪眼前么,哪有什么难以忘怀。 这宫中要论起家室才貌相当却独身一人的,极少。温仪便是其中典型。太后是见元霄与温仪相处融洽,想借用温仪的身份与关系来哄骗元霄,告诉他娶妻生子乃人之常情。便是脱尘如温仪也不能免俗。 当下就道:“对啊。哀家本也想给他指一门亲事。可惜温国公心中对那有缘无份的意中人念念不忘,至今说起都要红了眼眶。如此深情实属难得,故而作罢。只是你尚小,不必学他情根深种,二八年华的小姐有许多,届时好好瞧一瞧。” 太后说了这么多,元霄只听到了一句。 温仪与他意中人有缘无份。 太子:“……”他忍不住道。“怎么个有缘无份呢。” 太后没有想到元霄对温仪的事情如此感兴趣,见孙子追问,思索半晌,迟疑道:“大约是阴阳相隔罢。算来温国公也有些年岁了。或许是年轻时的事。” 一番话下去,哪里能知道太子心情复杂不知如何宣泄。 他怎么就—— 和温仪阴阳相隔了呢? 太不吉利了! 即便聪慧如太子,大约晓得这不过是温仪应付太后的权宜之计,可这样听起来,心中还是有些不大舒服的。只是不能和太后言表,只道:“孙儿无心这些。那些姑娘小姐,留着给几个叔叔吧。若祖母喜欢孩子,可以让他们多生几个。正好我也能多些弟弟。” “糊涂。”太后不轻不重点了元霄一下,“哀家自然是希望将好的留给你。” 元霄待要再说,太后却不想和他提了。只说:“此事不容霄儿抉择。哀家会替你在皇帝跟前作主的。你且安心养着,校场也不必再去,待病好再说。”她说到此处,其中脑中几个合适的女孩儿已经在脑中转着。权且看怎么个身份地位对太子来说最有利。 想到这里,太后有些扼腕:“哎,这宫中也不知是谁胆大包天,秀女画像全数浸了水,还能看什么?若要他们重新送来,又要有些时日了。” 哦? 可惜元霄还没开心上几分,便见太后笑道:“幸好给霄儿选的一批哀家提前取了出来,留得好好的。今日既然说到此事,不妨先给我宝贝孙儿看一看。” “不——” 可太后已命人将画像取来。 元霄眼睁睁看着嬷嬷将女子画像取来,一一展开在他面前。他那便宜祖母握着他的手,十分上心地给他逐一介绍,这是谁家姑娘,那是谁家小姐。末了问:“可有合眼缘的?” “……”太子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塞了这么多女子画像。看了半天,方指了一个,“这人眉毛太软了。理当锋锐一些。” “那个脸太尖了,还得圆润一点。” -- 第156页 “眼睛么——”元霄想了想温仪的模样,勾了嘴角,“要双目含情的好。” “至于这嘴——”他眉一挑,下了决断,“不够薄削。”看来怼人的功夫不高。 全部加起来,都不如温仪半分风姿。元霄暗暗想,果然还是他的眼光最好。挑的温仪品性也好,人又善良体贴,模样更是一等一,除了不能生个崽儿,简直是挑不出任何一丝毛病的。可是要崽儿有什么用,要了和元帝一样头疼么?元霄不要崽儿。 太后听得直皱眉头,这些可是平都相貌俱佳的姑娘了,这些都看不上?她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模样才叫你欢喜?” 元霄道:“我心中有青山日月,除此之外都不过如此。” 哪个青山什么日月。莫非是凉州乡里的?这可不行,就算模样顶天了去,也绝不能当太子正妃。太后还待要问个清楚,便是此时,春兰迈步进来,看了眼太后,方朝元霄道:“殿下,抒摇太子一行自平都城内要回来了。” 这本是元霄嘱咐她的,说等古尔真他们进宫后立马通报。 元霄果然一下坐了起来:“温——”他看了眼太后,莫名改了称呼。 “温国公呢。” 春兰道:“温国公与他同去同归。”略一迟疑,俯身道,“瞧着与抒摇太子相谈甚欢。” “……” 太后眼睁睁见着方才体虚动弹不得的孙子翻身就开始穿衣服。怎么好看怎么穿。 “叔公操心国事,国公替孤行陪同之事,孤心中过意不去。”他几下将衣服穿好,水青兰花内衫,鹤纹流云广袖,束了个高马尾,缀之以珠。瞧着又鲜嫩又阳光。面上却郑重道,“孤就算离病死只差一口气,爬也要爬过去。” “祖母,孙儿先去办国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你喜欢啥? 太子:我喜欢对A。 温仪:……我晚上让你知道A不A。 第83章 小别重逢 国事自然要紧,太后眼睁睁看着乖孙子拍着脸颊弄出些血色来,就端庄得体地扶着她离开了景泰宫。“孙儿不在,谁来陪祖母说话。不如孙儿派人送您去皇后娘娘那儿。她那女——嫔妃众多,好给您讲笑话解闷儿。” 太后还想挣扎一下:“你要办什么国事,国事能有身体重要?哀家陪你去吧。” “这怎么行,折煞孙儿。”元霄嘴皮子利落,哪里有方才病弱模样的半分。若非他还按捺地住,太后几乎要怀疑太子能蹦起来就跑。就见太子招招手,把小安子——本就从太后那里挖来的小太监给招了来。“安子,将太后伺候好了。孤见那园中花不错,可瞧往一观。” 小安子在景泰宫呆了两月有余三月不足,已将这太子殿下的狗脾气摸了个透,当然也晓得太子对温国公是有多么在意的,只是太子待他如亲弟,他心中就视太子如长兄,自然不会因为原先效忠过谁,便背叛如今的主子,说些不该说的话。当下机灵道:“太后娘娘,奴才领您去看花吧。想来正事要紧,太子殿下早些办完事,也能早些陪你说话。” 太后由着宫女太监扶着,闻言狐疑道:“果真?” 元霄点头如捣蒜:“真的。” 既然太子的心都不在这里了,太后强留个人又有什么用。她只能说:“行吧。哀家老了,惹人厌了。太子既然有事要忙,哀家自然不能干扰。”说罢长叹一声气,“太子请吧,哀家自个儿走。不留在这儿碍你眼了。” 她招过小安子,经旁人服侍上了步辇。又不忘记叮嘱春兰:“好好看着点殿下。” 春兰温婉道:“是。” 眼见着太子在一行人陪同下走远,生龙活虎,步伐轻快。太后才蹙着眉头道:“哎,这孩子,和他爹一个模样,真令人不省心。” 小安子细着嗓音,慢慢与她解闷:“景帝陛下多么体贴,和太子殿下又怎是一样呢。” 说到儿子,太后便似陷入回忆之中,眼角的纹路都多了些。 “景儿瞧着温和,实则最为执拗。他打定的主意,就算你打断他的腿,也不一定会改。与霄儿不同的是,景儿是个闷葫芦,心事从来不说而已。”就连她身为母亲,也不大知道儿子心中在想些什么。其实元霄这狗脾气,和元家人一个模样。 如果景帝还活着,说不定如今太子也早早结了亲,含饴弄孙,多么快活。太后微微叹了口气,自顾自嘀咕:“可惜霄儿宫中的人虽然老练谨慎,年岁却偏大了些。没几个清纯可人的。”她忽然想到一事,问小安子,“你在殿下身边这么久,可曾听过他在凉州有意中人?” 小安子摇头道:“太子殿下醉心武学,先前身体好时,每日晨起都要练功。随后便与温国公用饭。用完饭再潜心看书。并不曾见他提过儿女情长。” 不曾提过? 这可真叫人伤脑筋。 太后抚着自己描金绘彩的指甲,发愁道:“怎么就没长大,不爱颜色呢?” 其实这话说的不对。 元霄哪是不爱颜色。分明头一回见温仪,就因其好颜色而多看了对方两眼。他不但好颜色,还格外挑剔。但他挑剔,确实也有资本。别说温仪如何矜贵令人不能忘怀,即便是元霄自己,亦是清灵一抹山风,虽年少不掩其姿。他还能瞧得上谁呢? 太后算着平都有哪些姑娘家能与她乖孙相配,便听小安子问她:“太后娘娘,园中风大,要不让人给您取一件披风来,好挡着些春寒。” -- 第157页 “谁说哀家要去御花园。” 小安子顿了顿:“那——” “去皇后那里。”太后理了理云鬓,淡淡道,“哀家还有事要和皇后说。” 回宫这三个多月,倒从未插手过后宫的事,不知皇后如何打理的后宫,竟然连个需问责的宫女都拦不住,还让她跳了湖。“若这宫中,不论谁犯了事,都一跳了之。还要这法度做什么?摆着看么?”太后道,“长嫂如母。她若不会管,哀家教她管。” 这后宫中的事,要真论起来,远比前朝来得血雨腥风。 这些元霄管不着。他理了理衣裳,一路朝宫门疾行过去,还不忘记问春兰:“孤这行头怎么样。瞧着比那抒摇太子如何?” 春兰抿着嘴偷笑:“殿下清灵脱俗,谁都无法比的。” 偏有个不解风情的常怀之,悄悄落后半步问春兰:“……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和抒摇太子比衣着?他瞧着不像是注重着装的人啊。”寻常在外头,元霄连个腰带都懒得多整一下。这种不当自己脸是脸,活得粗糙的模样,常怀之是亲眼见的。 真是西边出太阳,长见识了。 今天不是常怀之当值,本是进宫来寻花淮之套套近乎,想把自己和银烛的事儿趁热办了,只是花淮安被派出去保护古尔真和国公,他寻了个空,听闻花淮安快回来了,干脆也往宫门口去迎。半道上就碰见了元霄。 春兰道:“士为知己者死呀。” 常怀之:“……” 这两者有关系吗? 春兰见他一脸木呆,一边心中想着,常副统领这个模样,也不知是怎么把银烛给哄骗到手的。一边又想,看来书也没读过多少。要不怎么就不知道,后半句是女为悦己者容嘛。她不过是逗他一逗,并不是真的要和他多说。几步赶上了元霄道:“殿下,走慢点。出了汗容易进风,对身体不好。您还病着呢。” 半路儿要回来的温仪可没想到这大乾宫门口,齐刷刷站了一溜的人,眼巴巴候着他们回来。他若是知道,保不齐拐脚就跑。前日元帝就下了令,要他好好陪着贵客,尽地主之谊。 对方既然是太子,大乾这边理应也派出两位皇子。 可是三皇子自那夜被惊扰后,又卧病在床闭门不出。元齐安说不放心三皇兄,拎了东西前往福禧宫,一呆就是半日,瞧着确实照顾得体。二皇子远在肃岭没回来。这便没个别人,只有温仪一个顶仨。温仪还挺乐得和古尔真打交道的。 “我有一只老虎,还是十多年前,你们使臣来大乾时带来的。”温仪正与古尔真走在回宫的路上,他们这两日将平都内外都转了一圈,见足了大乾盛景。他赞叹道,“都说抒摇人杰地灵,就连动物都颇具灵性。我自球球身上,算是见识到了。” ——不从人身上见识,从一只老虎身上见识。古尔真也不知道这人是骂他呢还是夸他。但只作好话听,顺着对方的话说:“不过是山灵野兽,不足为奇。平都俱是青年才俊,抒摇若多些像国公这样的人,孤这心中也就安定了。” 温仪一听就知道古尔真在抛话引子。 此刻他该问一句:“殿下何出此言?”古尔真便能顺理成章往下接。 可是温仪他——。 “我也这么觉得。” 就是不问。 如此大言不惭地夸自己。 话都到了喉咙口的古尔真:“……” 这么一呛,话语的主动权就被温仪给抢了过去。 “抒摇如此人杰地灵,自然是亏得有古尔氏把持国度。殿下既然精通歧黄术,可知太子殿下身上的毒究竟为何物,要不要紧,能不能治,好不好得转?问题——大吗?” 一问迫一问,逼得古尔真脑中竟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对着温国公温和却不乏凛冽的眼神,到底没能将心中的打算顺水推舟进行下去。他喉间一声响,张了张嘴,终于是温仪的气焰高压了一头,认命地叹了口气。 “汤药都喝了数剂,温大人希望从我这得到什么回答呢?” 古尔真道:“我若说好治,温大人大约不信。我若说不好治,温大人也会不信。横竖都是不信,这并不是好不好治的问题。”他看着温仪,意味深长道,“而是治病的人。” “你不信我。”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温仪却道:“我若不信殿下,便不会叫元霄喝你一滴水。殿下还是误解我了。” 跟在后头的金拔汗看了他们一路,此刻忽然说:“我本以为温大人会是我们的朋友。” 温仪回头看他:“怎么,如今发现不是?” 金拔汗微笑道:“咄咄逼人又岂是朋友所为。” 他眉目俊挺,说这话时沉着有力,瞧着是个可靠的人。若非周身气质过于锐利,温仪倒真会被金拔汗初初一面骗过去,以为他才是一国太子。都说抒摇的将军有如定国神针,这话看来是没有偏倚半分。 温仪沉默了一下,方抬手说:“是我冒犯了。” “关心而情切。”古尔真道,“温大人之举,我实在很理解。” 温仪道:“因为切身感受吗?”说着拿眼睛在他和金拔汗之间瞄了一个来回。 “……”这种退一步进两步的作风,简直可恨! 古尔真面不改色咬着牙齿道:“温大人,你若再开半句玩笑,我就算先前开的是解药,也绝对有办法令其变成毒药。” -- 第158页 温仪立马道:“太子殿下风流倜傥天下无双,世间再难有人出其右。” 马屁拍得那叫一个溜,然而好巧不巧—— 有的人。 他就是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在宫门口守了半天的太子殿下眯着眼,忽然笑了起来。 “温国公,你方才说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你夸的是这个太子还是这个太子。 温国公:……我选择闭嘴。 第84章 他失心疯 元霄看着温仪,又看了看古尔真:“你夸他。” 温仪眨眨眼:“我没——” “夸得好。” 温仪:“啊?” 元霄微笑着走上前,极其自然地站在温仪与古尔真的中间,温仪这才发现,元霄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或许他之前有句话说的当真不错,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拔苗一样儿的,不经意间就抛出一头。 就听元霄道:“古尔真殿下阅尽天下奇书,满腹才华,其中阅历经验从眉眼间都能瞧出来。不怪温国公称赞。若是孤见了,也要多夸几句的。”说罢又似有些婉惜,“孤年轻气盛,尚不成事,确实比不上太子殿下。” 古尔真:“……” 下一刻便听元霄话头一转:“太子殿下如此出类拔萃,想来是不需要温仪作陪了。哎呀,孤不才呀,书也念不进武也习不成,连个礼仪都不懂。”说着他就去看温仪,“正是需要国公教导的时候。孤看这天色也不晚,还能再念几本书,国公以为?” 从来把书当柴烧,这会儿主动要读书写字了,话说起来真是毫不心慌。温仪笑声差些就要逸出喉间。他清了清嗓子,按下笑来,一板一眼道:“殿下,臣还要去见陛下。” “我像不像叔父。” “……三分相似。” “那不就得了。”元霄负着手,气宇轩昂,“既然貌有相似,又是储君。见我如叔父。温仪,你有什么事,同我说不是一样?” ——歪理一堆。 可温仪还挺吃这套。他笑眯眯道:“那殿下,我们去念书?” 待元霄拉着温仪走在了前头,周围已没了外人,古尔真才皱着眉头道:“是我听不懂平都官话吗?他们绕来绕去的,是什么意思。”大乾太子总不可能当真和着温仪在夸他。就那种怼天怼地怼习惯了的狗脾气,他可是领教过的。才不信呢。 金拔汗轻咳了一声:“殿下真要知道?” 古尔真斜眼看着他:“你知道?” “知道。” “知道就说。” “当真?” 古尔真有些不耐烦:“金将军,你是在平都呆久了,染上这里人说话拐弯的习性吗?” 金拔汗望了会儿天,鼓着勇气凑过去道:“他说你老呢。” 古尔真哧笑一声:“就这——”他顿了顿,“你再说一遍?” 温仪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震地他心都颤了几颤,但到底是按捺住了没有回头。想来是抒摇太子少见多怪,总要误会别人。温国公屏退了身后跟着的人,只垂下半幅宽袖挡住与元霄交握的手,方笑吟吟看他:“薛云说你怎么样了?” 元霄道:“当然没事啊。他都放我回景泰宫了。” “没事就好。” 不过三五日不见,却像隔了几代春秋。情意相通时,两人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即便是不说话,只消握个手,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股柔情漫上温仪心头,叫他怎么看元霄都觉得顺眼,难得涌起爱怜的情绪,左右瞧了瞧没人,刚想放开矜持与元霄说几句体己话,就觉得对方面色一变。不禁开口道:“怎么了?” 元霄按下心口悸动,勉力一笑:“没什么。”神色却没有像刚才那般轻松,反而带了丝勉强,瞧着似乎不太甘愿的样子,就连眼神也冷淡了下来。 这番变化瞧在温仪眼中,倒是有些讶然,暗道,他不会真因为先前那句话就生气吧? 可转念一想,生气也只是因为在乎而已,温仪不但没有介意,反而因为对方的在乎而心中甜蜜起来。他自觉手掌心被元霄握得很紧,便想开口宽慰他:“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说那些话,都不过是玩笑而已,作不得真的。” 话至如此,甚至还能打趣元霄:“大乾有你一个太子殿下便够伤脑筋,我又怎么见着是个太子便能哄上一哄。霄儿,你莫不是长大了,懂得吃味了么?” 温仪难得说如此甜蜜的话,往常听在元霄耳中,该是十分受用动听的。 可眼下却是蜜糖如砒·霜。 元霄只觉得,温仪每一句体己话,都像一柄涂了糖的刀,慢条斯理地钝在心口。早先那股如蚂蚁啃噬的麻痒不复存,如今他心里头像是被万千条丝线束缚住,一如薛云所言,有如铁丝嵌进皮肉,来回拉扯,令他喉间都要泛起血腥气来。 可他忍了下来。 元霄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你哄我呢。” 温仪见他面上泛起微笑,不禁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是啊,开不开心?” 开心。 就是真拿刀在心上开个口子,也叫人高兴。他们步子快,又着意与后面的人拉开距离,此时便离后头很远,仿佛这红色的宫墙中,只余他二人,又这长长的甬道,就算是狭窄的牢笼,两人这样牵着手走下去,也心有所依,再不飘摇孤苦了。 -- 第159页 元霄咽下喉间血气,小小声说:“其实我是想你来着。” 温仪一愣,微微一笑:“我也是。” 他之心如春风拂面浪潮涌动,却是元霄咬紧了齿关方不呻·吟出声,不知不觉间已汗意涔涔。此番苦痛远甚当夜大宴之时,即便是元霄那般能忍痛的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他怕再呆下去,说不得狼狈模样毕露,当下就想先避上一避,好忍过那钻心之苦,免得叫温仪瞧出端倪。虽未多加考虑,可下意识的,元霄是不想叫温仪晓得的。 太子内里分明饱受煎熬,却硬是熬下苦水,左右一瞧无人在意,便凑上前亲了亲温仪的脸。这才说:“我回下宫中拿东西,你且在这等我一等。” 温仪看了看身后,古尔真一行方拐过甬道悠悠然而来,便道:“好。我要和抒摇太子一道去见陛下。若你快,可直接来御书房等我。若我快,我就来景泰宫找你。” 元霄便与温仪松开手,退后两步笑吟吟看着他。但他大约是怕温仪等太久,故技重施,好好的路不走,直接一个墙头就翻了过去。 路这种事,大约与温仪一道走时,才觉得一步一步十分踏实。寻常都是翻墙的。 就在元霄离开后,温仪却收起笑。 他摊开手,掌心中尽是汗湿的痕迹。这些都是元霄方才攥他手时留下的。温仪看着手掌陷入沉思,太子身体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竟能让他隐忍至此。 身后一行人已至,春兰道:“殿下呢?” 温仪没作声。 古尔真看看他,道:“温大人,不是说要去见大乾陛下吗?” “劳烦殿下自己见了,温某还有事。”温仪头也没回,淡淡道,“但是殿下——”他转过身来,眼神扫视之下,令春兰和花淮安等人识趣地先行离开,只留下今拔汗站着不动。温仪倒也不在乎古尔真身边还留着谁,只道,“殿下去见陛下前,温仪可以告诉殿下。殿下所求大乾任何一事,温仪皆可代劳。殿下若想明白了,温府的门,随时为殿下敞开。” 说罢,他就没管身后古尔真一脸的莫名,只往另一处而去。 抒摇莫名得了一句承诺,今與山拔汗皱着眉头道:“他在拉拢我们吗?” 不—— 这可不是拉拢。古尔真眯起眼道:“他本想等我求他。可这位温大人,一定已经发现,该求人的是他,而不是我。”话至此处,他略有些愉快地弯了弯嘴角。他之所以一直有耐心与温仪耗着打太极,自然是有个杀手锏握在手中,一直没有亮出相来。 而今,大约是时候用上了。 却说元霄。 自翻落墙头后,强忍不适一路疾行,却不是往景泰宫的方向,而是往太医院。 薛云今日当值。自将太子送回景泰宫以来,他最近都忙着一件事。翻遍各种书籍,试图找出与柔丝相关的文献。可这大约等同于大海捞针。书籍文献大多是记载药物相生相克之法,而药都是经后人调配的,谁能保证调的这味药还能被记载于册呢。这世上多的是失传已久的秘药,才是经人口口相传。薛云能晓得这味药,也不过是凑巧罢了,遑论药性与解法。 若按寻常方子医治,瞧着似有好转,可为何好端端地要吐血呢?早前温国公明着客气暗里威胁的问他时,他还一脸的笃定,如今怎么和人交待哟。 薛云一边找解药一边捋胡子,觉得自己快秃了。 却在这时忽然撞进一个人来,哐零当撞翻了他一桌的药。 薛云吓了一跳,慌忙从里间小跑出来,却见到几日不见的太子殿下,正扶着桌椅要站起来。闻声看来,脸色煞白。显然这就是撞翻他药的罪魁祸首。 “薛太医。” 太子倒抽了一口冷气,面无表情中,哼哼唧唧就垮了一张脸。 “孤好惨啊!” 见不得温仪,一见就心口·活泛,还就怕开口。一开口就要吐血。元霄按着额头简直生无可恋。吓着温仪不敢来见他了可怎么办?他就是硬憋也要将那口血憋回去的! “怎么了,怎么了!”老太医的头被抓得更秃了。他慌里慌张绕过倒在地上一堆东西转而去扶元霄,苦大愁深地去搭太子的脉。 “先前几碗汤药下去不是好好的吗!这回难道又犯相思病吗?” 苦到这份上还能自娱自乐的也就是元霄了。他本任薛云抓着手腕,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对抗心头那口热血上,结果一听这话,竟然还能笑。仿佛并没有痛在他身上。 “他们说心如匪石不可转。”太子脸色还白着,嘴里胡言乱语倒没有随着力气的流失而断过,“孤看相思这个毛病,怕是治不好了。”这么说着,一想到温仪,喉间一甜,那口屏了很久的沸血终于还是吐了出来,颜色艳艳的,和他的心一样烫。 ——简直要命。 “……” 薛云一拍脑袋就去屋里翻药。 元霄吐完倒神清气爽。他咂巴咂巴自己擦干净了嘴,顺便把地抹了,金刀阔斧坐在那儿诚恳道:“不好意思啊,一个没忍住。” 要不是薛云还顾忌着老臣形象,怕是当场就能跳起来揍他。 什么关头了,能不能挑重点说话。 这柔丝的毒性要如何解,薛云还没个数,眼下都不敢瞎开药,就怕相生相克,回头太子殿下再呕他一地的血来。那可是要诛族的大罪!他揪着胡子,当即立断觉得这样不行,还得去找皇帝,他治不了,怎么也得名医会诊。 -- 第160页 结果太子腿一伸就将他拦了个十足十。 “不行。” 坚决不让。 薛云匪夷所思:“殿下,你不要命了吗?” 元霄道:“要啊。” “老臣实在才疏学浅!总不能任殿下这样呕下去罢?” “孤知道问题出在哪。”元霄拎着薛云的领子把人按在了椅子上,“可惜若当真如此,这便是个无解之题了。”要让他不见温仪,是不可能的。但要他这样认命,也是不可能的。 薛老太医就着被按在椅子上的姿势,就见太子顺手抽了条凳子,干脆利落地卸下条凳腿。“孤原本因为欠债太多,总有些收敛。可惜他们不领情,对孤总有误解。” 还当他是—— 任人宰割的性格吗? 元霄这样说着,顺手就砸了一个山河水色大白瓶。 哐零当一声,碎了太医院一个家当。 “借你屋子一用,账记在叔公头上。”太子殿下擦尽了嘴边余血,安慰地拍了拍薛云的老心,“薛太医,这厢多担待了。” …… 也就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吧,太子突然失心疯的传闻就谣遍了大殿小宫。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嘤嘤嘤孤好惨啊—— 太医:你能不能把凳腿放下再卖惨! 第85章 弱肉强食 元帝收到消息时,正和古尔真在一处。仁清殿中,就皇帝和抒摇太子两个人。今拔汗和柳一鸣被花淮安拉去校场操练。同是习武之人,他们总是对彼此的拳脚功夫更感兴趣。何况柳一鸣祖上本是大乾人,长在关外好几代,如今回到故土,血缘之中总是有种亲切感的。 元帝看着古尔真一个人进来,伸着脖子在他后面看了很久,久到古尔真道:“陛下?” 这才说:“你那个相好将军呢。” 古尔真:“……”他压抑着怒气说,“陛下一国之君,与他国太子开这种玩笑,不觉得过于轻浮,实在无理吗?” 元帝眨了下眼睛:“那朕换个问法。”他说,“与太子殿下形影不离的将军呢?” “……” 这有区别吗?古尔真怒极反笑,轻描淡写说:“那陛下怎么不问问,与贵国太子殿下形影不离的温国公呢?” “这朕当然知道。”元帝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走下台阶,招呼古尔真坐下,漫不经心说,“太子在自己宫里,国公陪着你。如何能形影不离?”说着笑了一下,“不可能的。”分明也是很平淡的语气,说起话来却像有千钧之力,令人半句反驳也不敢有。 这话说的,古尔真不禁要怀疑大乾皇帝到底是几个意思。可大乾皇帝几个意思关他什么事,他来到大乾,是为自己的国运。若是受他人误导尽往歪了去想,弄些有的没的八卦,怎么对得起躺在床上的皇帝,和抒摇的万千子民。 他人家事古尔真懒得掺和,只道:“陛下,平都的风景,温国公已领我一行看了个遍。可我在外头,听见最多的是说大乾神官风姿俊秀,可行使天地之令,调云降雨。心中好奇,能否请神官来见一见?” 古尔真这样说着,却令元帝微微一笑。但元帝这一笑,却是笑在了温仪身上。 两日前,同样是在此地。 元帝问温仪:“温卿与抒摇使臣一行共处这些时日,可有从中探听对方所为何来。” 国事上面温仪通常不和元帝唱反调,但他也不能将自己派人去抒摇扫了个尾的事全数道来,便含糊三分,挑些元帝本就知道的事情说。大乾皇帝手握重权,剑指大洲,获取消息自然也很快,抒摇国内的动荡掩不过元帝的耳目。 温仪便道:“早前在五禄台,臣与神官受袭一事,陛下可还记得。” 元帝点头:“从未忘记。” 温仪便说:“臣无意之中发觉,抒摇武臣的身手,与那刺客倒是有些相似。” 哦?这个指向再明显不过,但是元帝却皱着眉头道:“同一个师父教不出两个一样的徒弟。朕也习武,知道天下武学虽出自本源,但家家不同。就算是花淮安与常怀之,拳脚功夫也是各成一家的。莫不是你要说那日袭击你的刺客就是今拔汗?” “陛下,抒摇是个特殊的国度,他们师承国师一脉。今拔汗幼年曾往他处习武,故所学有外家影子。可是抒摇本身的侍卫将领,所学都为本国所出,他们的习惯和招式,在我们的眼中,都是类似的。但是真正抒摇出手时,你可曾见过吗?” 元帝想了想,这倒不曾。大乾和抒摇没打过仗,就算是离钧和抒摇对峙过,大家马上来枪里去,很少会留意到身手这件事。他重重哼了一声:“竟敢跑到这里闹事。” 温仪见元帝已信了五六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瞎扯:“倒非太子之过,一定是他们朝中有人见他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可由此也看出,那些人的目的在于神官。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说不得轩辕一氏与他们来说,很重要。” ——不错,除了刺客来自抒摇是真,其余皆是假。 天下武功各成一脉,抒摇是傻的才会全部出同样的招式。岂非一出手就在明晃晃地告诉敌人,是,是我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古尔家出手的。傻的么?今拔汗自然也没有师从过什么外家功夫,都是校场上一拳一脚踢练出来的。 瞎扯这种事并不会让温国公的良心痛上半分。 -- 第161页 他只道:“古尔真太子一路上藏着掖着也未与臣透过半分,想来此事极为重要,他一定要亲口和陛下说。若真如此,我们倒占了极大优势。”温仪往前走了两步,而后道,“陛下,按兵不动,方为上计。” 元帝听了,觉得有理。此计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当下便道:“那这两日,朕便不见他了。你代朕多陪陪抒摇的太子与将臣。此中种种,若无大事,皆可自行作主。” 温仪笑了笑:“臣明白。” “陛下,陛下?陛下!” 元帝回过神来,古尔真盯着他。元帝笑道:“哦,那朕替太子将神官找来。只是——” “太子殿下要找神官,怕不只是为了见一面吧。” 元帝这个人,年轻时其实也是极为俊俏的,如今年岁上去了,举手投足之间神韵却也还在。当年的锐气打磨后掩藏起来,瞧不分明却成了威压。一国之君的气质是那些皇子不能比的。如今古尔真看来,倒是觉得,不论是元霄或是元齐康,都不及大乾国君半分威仪。 元帝勾着眼神看过来,似是一切尽在了然。 “太子殿下早开口,或是晚开口,早晚是开口。倒不如早早与朕交个心。大乾待抒摇,向来诚意有加。不会为难你们半分。” 放屁! 温仪在宴会上的刺是白挑的吗? 这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古尔真一点也不相信最后一句话,但他捉摸不定的心思倒是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那我就直说了。”他承认道,“小王想请贵国的神官,随我们走一趟。” 元帝不动声色道:“此事温国公可知晓半分?” 温仪? 古尔真倒是想告诉温仪。但温仪给他机会了吗?没给。这两日内古尔真左一个暗示右一个抛砖,温仪装聋作哑,一个字也不接。古尔真本来还想让温仪先开口,正是因为等不到,这才干脆和元帝摊牌。他笑了一声道:“温大人一进宫就与太子相携而去,寻不见踪影了。要不然,如何只有小王一人前来觐见陛下呢?” 他故意说到相携而去,这话原本是该让人质疑的。一个臣子,与太子相交甚密,无论如何,都会让人不舒坦,尤其是对于当权的皇帝而言。 可元帝却面不改色:“他是太子的老师,又闻太子抱恙,关心也是自然。” 转而话头一拐。 “神官与大乾,正如国师于抒摇的地位,如何重要朕就不提了。太子殿下当然知道,让神官随你们远出抒摇是不可能的。”他摇摇头,“见一面可以,别的不必再提。” 这个回答古尔真一点也没有惊讶。若有人来到抒摇,说要借国师几天,他们也不会同意。可是如今他不得不借。他沉吟片刻,既不强求,也不就此放弃。只道:“那就先如此罢。” 待元帝派人去请神官时,却在心中想,直接让元帝放人这条路果然是行不通的。他之所以一直未开口提及,就是知道开了口也是白开。故而没想好万全之策时并不想马上透露。可是时间不等人,国师与皇帝又能等多久。又想到方才温仪所言,似乎早就预见了这个结果。难道他果真要去找温仪? 古尔真暗暗想,这可是你自己要求我的,谁叫你有了不得不与我交换筹码的理由呢? 结果神官没等来,却等来一个消息,说太子得了失心疯。 元帝与古尔真均是一愣。 元帝皱着眉头道:“你再说一遍,太子怎么了?” 那来报信的宫中畏畏缩缩,就怕雷霆之怒下一秒就扑在脸上,战战兢兢道:“陛,陛下。方才太子殿下觉得身体不适,就去找了薛太医。没过多久把屋中的东西都砸了,一个也不让靠近。薛太医说,说太子殿下或许是失了心。”急急说到这里又忙着补充,“暂,暂时的。” “暂时的?” 温国公负手而立,心平气和道:“什么叫暂时。” 隐蔽的地方,十一藏身于树上,密音传声道:“按薛太医的说法,可能是一时被毒气蒙蔽了心智,故而不认识人。靠近他的人都被殿下揍了。陛下得了信,应当会立即赶去。”这两日温仪不在宫中,而宫里戒备森严,他一时分不出闲心见温仪,所说又恐不能流传,想来想去还是要亲口说的好。故而忍到今日才特地寻空档来见温仪。 只是半道上经过太医院,才见了这么一桩戏。 方才明明好好的,怎么就能突然失心疯。温仪是不信的,但架不住心头上的不愉快。然而本隐忍的怒火在听十一说到‘柔丝’之毒时,便彻底发作了出来。 “你说什么?” 温仪又惊又怒。此事他确实一无所知的,若非十一凑巧跟踪元齐安而瞧见,他更无从知晓。能耐了,温仪心头火滋滋起,这么要紧的事,藏着掖着丝毫未提,太子这是把先前推心置腹的体己话当耳旁风,吹一吹便算数了。 若在旁人眼中,便只有温国公一人站在树下,这树上的花粉粉嫩嫩,一小团一小团簇拥在一处,却是人比花要娇艳。哪里想得到这树上还藏了一个人。十一低声道:“属下亲眼所见,太医并未诊出所以然来。” 这毒如此霸道,古尔真知道吗?薛云能诊出的脉,古尔真不说?那元霄先前喝下的汤药有没有问题,是否当真是解毒用的?温仪眼中沉浮不定,末了就剩下这一个念头——怪不得古尔真如此笃定丝毫不急。他与古尔真争强好胜,到底是有代价的。 -- 第162页 自元霄不适起,至这一路快意而行,一系列问题随着此间种种情状浮上心头,最后却只定格成一幅画面——原来当日漫天星光,太子站在墙上与他遥遥相望,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敢过来。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又思绪一转,视线落至方才被攥紧的手上。太子握着他的力道有十分重,坦然自若说:“没什么,就是挺想你的。” 这一幕一幕,全是欢声笑语肆意昂然,哪里有过半分不适。他几时撒过娇,喊过痛。就算是心如蚁噬,也没有吐露过半句。温仪浅浅吸了一口气,面色虽如常,心中却泛起酸疼。这种情绪,他原本从未有过。但那股疼却像是自心底起,沿着浑身骨骸密密麻麻幅射开来。令他落了个猝不及防。这人世情爱,开心时不觉得,却先尝起心痛来了。 十一见温仪久久不出声,恐此时来人不便交谈,再重要的话便汇报不了,提醒道:“大人,温大人?” 这一声将温仪叫回了神。他吐了口气,冷静下来,便要将这千丝万缕捋起来。“先前皇帝和我说福禧宫中闹了事,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这事十一知道。 “是太子殿下所为。” 他将元霄的丰功伟绩和温仪一一说明,包括当时皇后是如何得意洋洋趁这机会将这宫中大大小小都搜了一遍。皇后这次倒没白费功夫,元齐安的事固然被皇帝按了下来未大肆宣扬,令她有些失望。却是趁这机会还抓了两个与侍卫偷情的妃子。在元帝不知道的地方,头上帽子绿得很。可惜这些终究也是小角色,元帝本不在意,自然可有可无。 “最寡情莫过于皇宫深院。”温仪道,“长夜漫漫却无人相伴身侧,这些人也是可怜。” 所以他一点都不愿意留在宫里,每每见着这朱红的宫墙,如同牢笼一般的深井,就觉得被圈在这方天地中的人着实可怜。当年小太子失足落水,宫中照看他的人无一例外皆被杖毙,此事原有两个意思,明着是皇帝宠这太子,照顾他的宫人再不能掉以轻心。可从另一方面来看,既然全都杖毙了,究竟是谁推的人,也无从查起。 这事与如今元霄中毒而宫女投湖自尽一事,岂非有诸多相似之处? 这点上,温仪与太后想到了一块儿。 “就算人没了,她在内务府总会有痕迹留下。”温仪道,“你去查一查。” “是。” “还有。”温国公负着手,手中拈了朵花,淡淡道,“查到后除了告诉我,你找个机会,务必要让太后知道这件事。”这后宫里的事他一个外臣管不了,可太后可以。 弱肉强食,天道不公。他早该看明白的,又何必装着粉饰太平。 “还有一事。” “说。” 可十一却忽然吞吐起来。 温仪此刻没多大耐心,冷声道:“有话就说,我几时教你们犹豫了。” 十一觉得这事或许不必让温仪操心,但又确实与温仪有关,可话已出了口,憋回去恐怕更难受。眼见温仪已经不悦,便硬着头皮道:“先前皇后想给您扣个罪名,说是勾搭皇子。” 温仪眉头皱起来:“勾搭什么?” 十一道:“皇子。” “无稽之谈。”温国公冷笑一声。 他勾搭的分明是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老大你去哪? 温仪:去见皇帝。 让他娶上十个八个女人。 第86章 先发制人 罪名扣上来,关键还是要看皇帝怎么想。元帝若不信,就算皇后说他勾搭后妃也没有用。呵,也真是怪了,他和元齐安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非得被绑在一起,当真是没人可挑了。不过当日的事到现在都没个动静,可见皇帝是不信的了。 果然十一道:“陛下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他觉着,既然皇后提了这茬,便要事先叫温仪知晓,免得有人利用这事做什么文章,老爷连个边儿都不知道。 “我与六皇子从未私下见过面,元帝就算起疑,也是无从疑起的。” 不足以为惧。 十一道:“那太医那处,老爷要去吗?” “去。” 这会儿,怕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去了。树叶一动,便归于沉寂,除了温国公就着春景赏花听叶,仿佛再无第二个人来过。温仪掸了掸身上落叶,心中将几个皇子的亲族关系理了一通。只觉得元霄除了一个说倒就倒的皇帝墙头,再无他人可以依靠。说句大实话,皇帝若认他是太子,他便是一日储君。皇帝若不认,一纸圣旨下去。就算是萧庭之撞死在墙头,也挽救不了元霄的下场。 没有实力,果真不行。 单凭苏炳容、白家两位公子——白家?温仪心中动了动,白征既然让儿子跟了太子,说明他是铁了心站太子这一边。那白征又是什么人。他是贺明楼的人。说来,元霄从小跟在贺明楼麾下。虽说贺明楼如今兵权被收得七七八八,唯有边关一些精锐。但好歹是个可用之材。 “……” 但是元帝基本没有召过贺明楼进京。他要如何试探贺明楼的心思呢? 温仪忽然想到一件事。 一件元霄必须要回凉州的事。 查贪银。 不错。 这事还一直挂在案头,原本想着要等古尔真一行回了抒摇后再处理的。当时只是觉得家丑不能外扬,现在想想,倒是做了个极对的决定。查贪银,就有机会回凉州。回了凉州,见不见贺明楼就不是别人能作主的事—— -- 第163页 便在温仪想着如何铺好后路之时,前头却传来喧闹之声。他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呼啦啦一群追着的不是花淮安的人又是谁。他们能追谁?用脑子想想温仪都知道是个祖宗。 温仪随手揪住一个侍卫,瞧着眉清目秀,就是苦着张脸。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认得他,知道温国公和太子私交甚好,连忙像找到了救星。“温大人,快拦住太子殿下。他现在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正一个殿一个殿过去,要往福禧宫去呢。” 福禧宫便是老三的地方。温仪眉一挑:“你们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一个太子?” “陛下没让啊——” 其实也是拦不住。谁能想到元霄功夫如此之高,在屋顶如履平地。这宫中的侍卫固然精悍,到底也不是成天上房揭瓦的啊。自从太子回了宫,地上就没他什么事了。花淮安就不懂了,这地面怎么了,是不配你踩吗,非得天天在屋顶上走。 瓦片怎么经得起折腾! 温仪眯眯眼,弹指一松,整个人轻轻巧巧往前走了几步,竟然就不见踪影了。被他扔开的侍卫揉着眼睛瞠目结舌。这,方才是温国公吧?他动作这么快的? 待温仪赶到,元霄已经到了福禧宫外头。不敢下狠手的侍卫围不住他,这皇子的宫中又没有作防范,轻而易举就被他翻墙落在了里头。拦不住便罢,还有倒过来使绊子的。六皇子就惯会使绊子。他一边明着要拦太子,一边暗着各种阻拦。待瞧见元霄已进了殿内,心头不禁一声冷笑。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前几日皇后还十分得意地来抄他的宫殿,没几天就轮到了自己。简直打脸啪啪响。耳听里头如旋风扫过碎了一地的东西,元齐安简直可以称得上幸灾乐祸。光让老三吃瘪这件事,他能扬眉吐气一整年。 所以他不但装模作样不拦人,还得费着心让太子在里头摔个痛快。 没办法啊,谁让老三先惹他的呢? 大家都是亲兄弟,一个爹生的,想坑你还用不好意思么。 元霄难道真的得了失心疯? 半个时辰前,他因难忍与温仪相见后心头涌上的噬咬痛意,一路忍到薛云处,才踉跄倒地,哇地就吐出一口黑血。前几回还是艳红的血,如今却成了黑色。就是元霄不懂医理,也晓得长此以往终不是妙计的。若此事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大约都会想着隐忍下去,待寻到这药的根由再一一报复回去。 可是元霄不是。 他也肯忍,也要查,也要报复。但不代表着,就这样任由痛楚漫身,坐看他人笑意吟吟。这种让别人痛快自己只吃亏的事,元霄是不肯做的,一丝也不肯。所以他不好过,温仪不好过,别人也就别想好过。太子第一时间便要去掀了这宫中最擅长用毒之人的宫殿。 “薛太医。”元霄随手就扔了一个蓝花大瓶。哐当一声响,清脆地砸在了薛云心里。太子和善道,“太医如果有什么要紧的扔不得的东西,最好现在就藏起来。” 不然的话—— “孤失心疯起来,可是谁都不认,万物俱扔的。” 薛云哪里就提前知道这个病了。他心痛地看着地上碎片还没能反应。闻太子言,抖着胡子道:“失,失心疯!”这他姥姥的,可从未诊出过太子这个病啊! 元霄一条凳子甩下去就裂了一张桌子。“从此刻起,你告诉皇帝。太子这毒冲上心头,疯得彻底。但孤只认一个人。至于为何会认他——” 他抬头一笑。 “太医到时自然懂得怎么说的,对吗?” ——他,他懂个屁啊! 可是元霄已经往外一跃而出。直到这时,薛云和其他一从侍卫才知道大乾太子殿下的功夫究竟有多高。如同远在荒野之地的猎鹰,又似破水而出的雏龙。你根本奈他不何。 元齐康被这一出弄得一脸措手不及。久居深宫的人,即便再老谋深算,也比不上不要脸和不要命的。元霄如此不按套路出牌,明知运功只会让身上的柔丝之毒愈往心肺渗入,却如此不管不顾,竟还闹到他宫中来。他如何不震惊大怒。 “你们都在干什么?拦住他啊!” 元霄本似无辜地望着天,闻得这声,转过脸去,就将元齐康看到了眼底。他歪了歪头,似乎能找回一些神智,元齐康忽然有些警惕。却是还未来得及退一步,就见眼前一花。元霄已到了跟前,笑吟吟地凑了上来:“三叔,你身上好香啊。” 温仪刚到,便只听见这一句话。 不止他听见了,元帝也听见了。元帝与他就差了一步。 而闻讯而来的古尔真,与元帝也只差了一步。 这一帮人,就面面相觑,见着本该是发疯的太子,如同见到亲人一般,抱上了元齐康的胳膊,还十分亲昵。可若是有旁人大着胆子去拉,却瞬间变了脸,仿佛能将人掐死一样。这么一来,元齐康几乎就等于成了元霄的人质,谁还敢上前硬来。 这三皇子弱不禁风的,万一不小心被误伤嗝屁了可怎么办。 元霄自然也见到了温仪。他心中一动,缠着元齐康的手却更紧了。于元齐康而言,右臂便似被一只猛兽给衔在口中把玩,稍有不慎就被嘶咬入腹。没有人愿意去触怒一个翻脸无情的疯子,尤其那疯子武力值极高。他只能勉力笑道:“霄儿,放开我好不好。” -- 第164页 “不放,三叔身上香,霄儿喜欢。” 元霄嘻嘻一笑,身上衣裳有打斗中弄破的,脸上也有擦伤,就是头发也凌乱了些许。神情却纯净无辜,叫人觉得是个无知稚子。但是谁家的稚子手中惹了血腥? “霄儿闻错了。” 元霄一笑:“霄儿认定的东西,怎么会错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却看着温仪。“认定便是认定,一眼就瞧中了,怎么都不会错的。” 温仪站在远处,只瞧着元霄如此情状,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心中就如同刀尖绞过。 天光缥缈,山水遥遥。元霄忽然觉得心口一痛,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虽然如此不堪,心头却在想,看来错不了。他这毛病,果真与温仪脱不开干系了。 如此,便更令人痛恨。 分明先前好得很,如何回到宫中就成了这个模样。要这么说来,也只有那日元齐康非要温仪舞什么剑,才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眼尖,一把撒开元齐康,就蹿至屋中,四下一瞄,将当日温仪所舞之剑握到了手中。 众人只见太子一口血吐下去,倒像是神思清明,一下子醒了过来。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他抓着三皇子就进了屋,一柄利剑眼看着要朝元齐康胸口刺下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剑,而是掺了毒的剑。染了这毒,就连元齐康自己都不晓得如何去解。他面色大变,几翻纠缠之下,不经意之间便是一记云手。 谁料太子应声而倒,一下滚出六尺远,落得一声尘土,这才似真正清醒过来。目光澄澈,看着元齐康的眼神中满是诧异:“三,三叔?” 元齐康蓦然攥紧手心。 ——他分明从太子眼中,瞧出了清明。 待侍卫上前分开他二人之际,元齐康隔着人堆,紧紧盯着太子,眼中分明在告诉他,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不怕父皇治你欺瞒之罪? 被推倒在地的太子仿若就那一推失了全部力气,由着别人扶起锁住胳膊,丝毫反抗也无。唇染血迹发丝凌敌,抬眼间,却冲元齐康浅浅一笑。 ——好叫三叔知道,孤生来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怕。 宁肯釜底抽薪,也不愿有人拿温仪算计我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小课堂。 “跟我念,噗嗯碰,呲—瓷,碰瓷。” 第87章 请尽情吵 “三皇子元齐康,善医。久病缠身,手无缚鸡之力——” 白大推开门,就见苏炳容伏在案头,念念有词,不知写些什么。遂过去看了一看,原来是在练字。他是习武之人,脚步极轻。看了半天才突然出声道:“你写什么?” 苏炳容被吓了一跳,一撇便重了。他盯着那个写坏的字,搁下笔,语中带了不满:“你既然都看了个遍,又何必问我写的什么。害我还要重写。” 白大毫无破坏别人好事的自觉,拎起那张点了个大墨团的纸。 “三皇子?你写他做什么。” 苏炳容将那纸取回来叠成小方块塞至袖中道:“自然是给殿下作参考。” 这宫中的人,太子殿下一个都认不得,连名字也叫不全。若不给他好好记着,岂非别人欺到了跟前,都不知道别人姓什么? 可是白大道:“你若是说那个三皇子,他身负内劲。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苏炳容呆了一呆:“你如何晓得?” 他如何晓得,自然是亲眼见到的。当日适逢新年,太子赖在温府不走,温仪好气又好笑,便火速修书一封,对白芝璋道:“你将这书信送到皇帝手中,务必让他亲自启开看。若见不到皇帝,便给李德煊也成。” 白大徐徐道:“我本不愿去,却是你告诉我,这是温国公在给我们机会,好替太子探一探这宫中的路。所以我就去了。”不但去了,还在宫里转了一圈。 白家兄弟习的是江湖功法,身形动如鬼魅,宫中侍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拿了温府的令牌,一路顺当进了宫,并无半个人阻拦。替太子探路,探的是人心之路。“福禧宫离景泰宫最近,我便先去那里瞧了一瞧。”好看看他家的太子殿下身上穿的是哪位皇子不要的衣服。 …… 苏炳容琢磨了半晌,忽然说:“那温国公早就知道了?” 温仪知不知道是一回事,眼下整个宫中的人都知道,这才是要紧事。 毕竟元齐康那无意一掌,可是打得真真切切,尽数落在他人眼中。 薛云收回替太子把脉的手,缓缓道:“三皇子使的内劲偏阴,太子殿下功体偏阳,本是阳盛阴衰。可如今太子殿下心智混乱,功不庇体,三殿下的掌劲一入体,就成了阴盛阳衰之势。阴阳一相遇,勾起殿下体内毒性,它有如无头苍蝇四处乱撞,这才叫老臣诊出来——” 温仪负着手站在一堆人的最后面,淡漠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未说。 元帝和太后盯着薛太医,便听他道:“诊出太子所中此毒名柔丝。中者如缚千丝万缕,毒性有如丝网,日复一日渗入五脏之中。是宫中寻不到的药物。” “……” 温仪叫他见人说人话,元霄叫他见鬼说鬼话。元帝又本就寻他过问此事。薛云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终于能将这番颠来倒去数回的腹稿尽数脱口。简直老了十年。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她一把抓住皇帝的手,重重道:“皇帝!这宫中竟有如此歹毒之人,你还好说是食物相克吗?” -- 第165页 元帝没管太后,他看着薛云:“既然是宫中没有的东西,你又如何晓得?” 薛云拱手道:“书中虽无记载,臣早年间在宫外却见过一回。此毒浸淫人体愈久,便会生出一股香味。凡接触过它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留有一丝。” 皇后忽然攥紧了帕子。 太后眼角余光掠过,她心中愤怒,语气却淡:“听说先前太子曾往福禧宫中去,不知是何缘故。这香重吗?是否只有太子能嗅到?” 薛云尚未回答,皇后便忍不住道:“太后,您这是何意,莫非您在怀疑康儿吗?康儿可是受害者,他身上被太子抓出来的淤青尚在!” “哀家什么话都没说,皇后急什么。” 平日里眼瞧着嫂嫂妹妹感情尚可,甚至能坐在一处替皇子选妃,可到了眼下关头,却是翻脸无情的了。这天家的人,想法都差不多。皇后曾经想利用此毒栽桩给端妃两个儿子,万没想到当时被元霄一句话拦了下来,而今报应在自己身上,竟叫太后寻到空隙,不管是真是假有的没的,也要捅回一刀,好叫福禧宫离不开怀疑了。 元帝呵道:“够了。”他道,“薛云,你说,按实说。” 在外看热闹的古尔真悄悄看了眼温仪,对方脸上竟然一丝惊讶也无。可是先前在外头时,他分明见温仪与元霄行为举止极其亲密,若非不曾搂搂抱抱,他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有断袖分桃之僻了。如今太子出了这档事,温国公竟然无半分悲痛神色。古尔真只觉对方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无情,心有所感,不禁道:“原来天家亲情是假,君臣情谊也作不得真。” 今拔汗却不这么想。 他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中诊出赵一受疫症感染时,温国公的脸色不似作假。既然区区怀疑太子也染了疫症都能令他如此失色,何况是如此情状呢?只是他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必要,实在不必去证实这大乾的君臣之间,究竟有无情份。 再说了,今拔汗看了古尔真一眼——古尔真殿下既然在路上凭面色就诊出这大乾太子身中两毒,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柔丝之毒。按捺到如今知字不提,怕是要占便宜。 只是,依今拔汗看来,大乾上下,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亦或是温国公,都不是好算计的。难道温仪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三皇子确实不自觉用了内劲不假,却也不足以将太子推得如此之远。到底是太子故意为之,温仪有意放任,或是元帝故作不知—— 都不是好相与的。 今拔汗只希望,自家殿下小聪明适可而止,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一屋的人,可都不是善茬啊。 太后如此激动,元帝意料之中。他轻轻拂开太后的手,让宫人好好扶着些,免得一时血气上头气坏身子,自己却问薛云:“你按实说不错,但世间毒物,怎么可能会有余味。” 这—— 薛云一个头有两个大。他仿佛是沉思一样垂下视线,心中却在拼命跺脚。他怎会知道,这分明是胡说的。太子啊太子,先前你说要看着情况说,如今这情况,应当就是合适的场合吧?演那一出,不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说出此毒由来,好叫人不得不医治吗? 元霄是这样顾虑的。他既然不准私下医治,便是怕会遭人暗算,元帝又不知如何对他。凉州荒野长大的人,有着敏锐的直觉。不管这毒究竟是谁人所下,依他之见,这宫中会有这种拎不清毒药的人,恐怕也就三皇子一个。当日他因救了落水宫女,受元齐康之邀前往福禧宫换衣裳时,他就闻到一股极淡的香味。 那个自尽的宫女身上,也有这个味道。 为了确认,元霄事后借口送锦鲤,又去福禧宫中确认了一下,果然不错。他心中既有了大概的印象,本想着,既然无事暂且作罢。谁知这个无事不过是虚晃一枪。对方既然要害得他到如此地步,也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横竖谁也没冤枉谁。 此刻温仪却终于开了口。他道:“古尔真太子亦曾为殿下诊治过,抒摇既然精通歧黄之术,不妨问问他?”短短一句话,就将众人的视线全落在古尔真身上。温仪淡淡道,“那就有劳太子殿下为我们答疑解惑了。” 他既不说请,也不说可以否,显然是吃准了古尔真有所回答。 古尔真落了个措手不及,但听温仪意味深长道:“抒摇国师以人命为天下大计,此事非同寻常。说不好便是一串的人命——” “想必太子殿下定有好生之德,还请将知道的,全数说了吧。” 温国公笑起来,却还不如方才沉着脸的模样,更加令人寒心。 满室寂静中,古尔真走上前,众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让与这位异国而来的太子。他走到床前把上元霄的脉,又翻了他的眼皮,凑近些仔细嗅了嗅,这才直起身说:“不错,是有股极淡的香气。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察觉。恐怕太子殿下也毫无所觉吧。”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薛云,“这位薛太医果真心细如毫。” 薛云:“不敢不敢,只是如今才明显一些,不然之前也不会误诊了。” 这个误诊倒是厉害的,想误就误,想明就明。通常朝堂都是如此,抒摇朝内这种事也多了去,古尔真见怪不怪。“我医术不及太医精湛,但太医既然说此毒为柔丝——这本是双生花,说不得这香味就是从此处而来。至于太子殿下失心疯,或许也和这毒性发作有关吧。毕竟无人晓得它毒发时是什么模样的。” -- 第166页 那些中过毒的人,死的多。 古尔真就算知道,他也不打算在这里说。他还有话要留着与温仪把酒言欢呢。 “若要问起这个,儿臣可能晓得一二。” 温仪瞥过眼去,便见到几日未着面的元齐安。对方正噙着一抹笑,迈进门来。 元齐安大声道:“儿臣见过父皇,见过太后,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对六皇子心中没什么好感,她前两天才带着人抄过他宫殿。如今老六过来,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还能指望他说好话?可皇帝和太后都没说话,聪明一些的,便不能率先开口。不然岂不是显得她作贼心虚。太后已然怀疑到她的头上,是万不能再出错的了。 元齐安走上前,却不是空手。他手里还有一柄剑。 “这把剑,不知父皇认不认得?” 花淮安挡了下来。 不论是谁,都不该将利器呈在皇帝面前。 元帝拨开花淮安,他沉眼看了看:“这是当日老三借给温仪的剑。” 元齐安道:“不错。也是方才太子拿的剑。”他话头一转,“这剑方才一直落在地上无人在意。为何太子偏偏要握这柄剑呢?儿臣想不明白,便将它捡了起来,看了很久。直到薛太医说起香味。儿臣忽然发觉,这里也有气味。” “若真有,那这剑幸许是太子握时沾上的,你如何就能以此证实是此剑本来就有的?”皇后道,“安儿,你莫不是因为本宫先前戳穿了你的龌龊事,故意报复吧?” “……” 元齐安看着她,却笑起来:“皇后娘娘,儿臣只说是这里有气味,又没说是剑上有。您这么快就替三哥打抱不平了?倒不知这一口一个龌龊事,指的是什么。难道你是说,仅仅因为儿臣那里有一些温国公画像的事?” 这话一出,宫人都恨不得当自己是聋的瞎的。主子的私事,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知道便是杀头的罪。为了让秘密成为秘密而消失的人还少么? 太后眯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说话的却是温仪,自方才起,他便一直不咸不淡,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才说上两句,“臣不过是和六殿下小酌过几杯,聊到从前景帝与陛下画技双绝,曾画过山河图的事。一时兴起,就说要比试一番。六殿下说要画臣,臣便与他相反,画了六殿下。此画至今还放在臣的书房之中。”他反问道,“这有何奇怪么?” “但要说画技,臣与六殿下不如陛下精湛。可惜那山河图无缘得见。” 太后问元齐安:“是这样?” 是个屁。 元齐安微笑道:“不错。”画功不精湛,鬼话倒一堆。他倒是想和温仪秉烛夜话,哪来的机会。若真说起来,他还情愿皇后以此为把柄的龌龊事成真呢。 “好了,山河图也不过如此。”元帝转着手上的扳指,不怒自威,“安儿还有要说的么?” 要说的话自然有,有很多。可是元齐安是个聪明人,在场的人都是聪明人。有些事如果想要当众挑明,皇帝早就作决断了。自然是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由着一个小辈去拆长辈的台。夫妻情份,父子连心,元帝虽无情,该有的面子还是给的。 “往事不可追。朕自然会给个交待。如今就请古尔真殿下和薛太医好好商量着,如何治好我大乾太子罢。治得好,一了百了,治不好——” 他重重哼了一声。 便在此时,元霄悠悠睁开眼——醒得真是好时候。他长叹一声,却是先问:“三叔呢。” 元帝道:“你三叔,他在祠堂跪着。” 太子道:“为何要跪?” 皇帝淡淡道:“他出手伤大乾太子,该跪。” 这一屋的人可都看着,装无辜就要装个全套,既然皇帝罚三皇子跪的原因是误伤而非故意隐瞒习武一事。那元霄也有话提:“是我昏头在先,错手伤了三叔——” 总不能只叫元齐康一人跪。 殊不知元帝眉头一挑:“你以为你不跪?” 他道:“等你好一些,去祖宗面前给朕跪个三天三夜。” 啊?他就是说说而已啊!YXZL。 皇帝还要再教训,太子往枕边一栽:“啊,头疼,心疼。” 太后拉了皇帝一把:“陛下。” 她冲薛云使了个眼色:“还是不要吵着太子,请太医借一步说话。” 待这屋中人走清,便只剩下一个温仪。元霄立马翻身从起来冲他眨巴着眼睛,伸手拍着床沿,使劲招呼他过来:“你离那么远做什么?快来。” 温仪自从十一口中晓得元霄身中何毒,便心绪久久难以平静,故这出戏开场以来,他一直像个局外人一般站着。于公他身为臣子没有立场掺和,于私他不知如何去面对。偏偏元霄倒像没事人,一点儿都不见外。 眼见太子不厌其烦叫他,温仪才走过去。 刚在床沿坐下,一个温热的身躯就挨了上来。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柔丝为啥会香。 薛云:不知道啊太子让说的。 古尔真:不知道啊他们说的。 元齐安:既然他们都说那我也说吧。 温仪:所以你哪来的香? 太子:体香啊,不许嘛。 第88章 后顾之忧 -- 第167页 温仪淡淡看着他:“太子殿下好威风,说疯就疯,臣哪敢不理你?” “……”元霄眨着眼睛看他,再蠢也知道温仪生气了,何况他又不蠢。他不但没识相地挪开,反而挨着温仪又紧了一些,“你生我气呢。” “不敢。” 这话说的,反而令元霄笑起来。“叔公都要敬让你两分,我倒不知这大乾上下,还没有温国公不敢的事。”只是这样说完又立马低头,“好了好了我错了。” 他说低头就是真的低头——低着头在温仪身上蹭。 明明是他的错,最后却像是元霄在哄人。温仪差点气笑,一只手捏了半天才没下手打。他掐着太子尚算滑嫩的脸颊,揪起一块肉问:“你认起错来总是如此快?” 嘶—— 元霄心虚,没敢还手,只在心中暗暗想,原来说家中有个母老虎也是对的。温仪拧他脸,不和那谁媳妇拧他耳朵一个样儿吗?只是这样想着,却肯定不敢说出口的。命大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太子无辜道:“确实是我错了啊。”说罢脸色一变,甜甜蜜蜜道,“你生气,那肯定就是我错。”认个错换个媳妇儿高兴有什么不得行的。他一个大男人,能屈能伸的很。 温仪不是不高兴,他只是—— 心里不好受。 三分气元霄,四分气自己,剩余三分便是心疼。 “你啊,做事能不能用点脑子。”温仪松开手,叹了口气,待要转过身去,却被元霄按住。太子按着他在床沿,自己却伏身其上,拥着他的背,把脸贴在温仪颈侧,暖暖的呼吸就喷在他白皙的颈边。温仪啧了一声,“好好和你说着话,你干什么?” 身后元霄便说:“你既然生我气,岂非看到我的脸就更生气。我在你后面,你便瞧不见我了。可我还能和你说着话,是不是两全的主意?” 绡纱帐隔了春意,微风自窗外吹拂进来,就似进了人的心底。天暖了衣裳就也单薄,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上传来的体温。温仪握住元霄绕过他肩膀的手,微微侧了头:“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 “你说哪个主意?” 元霄额头抵着他的背,心中是有如沸水,艰熬难忍,语气中却不显半分。 身上但凡有任何一丝不好受,只消想到这是因何而起,他反而觉得坦然。爱之深痛之切,原来温仪不言不语,心中却这么在意他呢。若两心同,便是拿刀剐,也只剐在皮肉。若两心异,不痛不痒更似挖心掏肺。 太子额上渗了汗,嘴里不咸不淡:“也只是恰巧想到,既然这毒一时半会还未解完,倒不如将它用个全。你教我的礼尚往来,学以致用而已。”说着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疯?” “猜的。”外头挂了个风铃,大约是春兰弄的,说是这样添些喜气。风一吹就叮当作响。温仪看着它,思绪不知是飞到了哪里,只随口说,“诈你一下便全招了。” 没说的却是,元霄看过来的眼神那般明亮,哪里像是一个疯子该有的神情。 握着的手紧了紧,与他换了个姿势,却是背后在颤动。 元霄笑了半日方说:“那是因为我不曾想过要骗你呢。” “好了,你且躺下吧。”温仪将他掰开,转过身,见太子面上汗涔涔,微微顿了一下,方替他擦去,不赞同道,“你就闹吧。捂了半日,弄出一身汗。” 元霄不在乎道:“男儿大丈夫,流血流汗才是真道理。” 哦。死不悔改。温仪冷冷笑了笑,就又掐了他一顿。 待太子转个身睡了过去,温仪这才收起笑意,不再拍着哄着。 元霄今日之举,可谓是破而后立。倒也不能说他冒失,有时候有准备的人反而不知如何应对无准备的仗。太子不按常理出牌,公然与皇后和三皇子为敌,想必是不愿被人掐住颈皮。确实也是,元霄从来不是任人宰割之人。便是在当日茶馆初遇就能瞧出来。 那孙公子本要拿身份压他,元霄二话不说,便将人先揍了一顿。 如今岂非又是这个理。 在别人朝他下手之前,先下手为强。心计虽算不上纯良,但这宫中又有几个人是纯良的呢,纯良的,又怎么会活得下去。为帝者心当狠绝,这一点上,温仪作为帝师,是满意的。 装疯不装疯,闹了大半日,到底是伤了元气。何况太子哪有面上瞧着好,温仪光看他额上的汗就能瞧出来。他还记得几个月前初初见面,元霄骑着匹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马自尘埃间一跃而出,虽蓬头垢面,也掩不了明亮的光彩。少年不知愁,如今倒学会了藏心事。 “……哎,好梦罢。” 温仪低下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亲。 在外头见着古尔真,是意料之中的事。景泰宫往宫门的路上,会过一个小院,古尔真就坐在那里,闲情逸致地逗一只灰雀。宫中灰雀多,平时也不怕人,但似这般如同家养一样亲昵的倒没见过。那灰雀在古尔真手上跳来跳去,抒摇太子喂它吃了些谷子。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 温仪静待了一会,才迈步进来,来了后略略提了一下衣角,坐在古尔真对侧,微笑道:“方才见殿下同神官一道来去的,如今怎么只有殿下一个人。” “啊,是温大人。”古尔真随手一抬,将那鸟一抛,灰雀拍拍翅膀就飞远了。他道,“只见了神官一面,尚未交流,便听太子出了事。似乎宫中要喜扫,他便先去忙了。” -- 第168页 喜扫,是指宫中出了晦气的事,通过祈福清扫不干净。 堂堂太子好端端的失了心,岂非是晦气么。 温仪哦了一声:“是有这个理。”他又说,“那么殿下特地在这等我?” 古尔真收收袖子,他抒摇的衣饰不同于大乾,色彩亮丽繁复,可点缀的饰品较多,这来来去去就有些不便利。听闻温仪这般问,就笑道:“就算我不等,怕是温大人第一桩事就要找我,与其让温大人寻,倒不如我自己送上门。” 他自己心底倒是清楚地很。知情不报,温仪总要兴师问罪的。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必拐弯抹角。抒摇的太子虽然喜欢自作主张,但也很识相。温仪开门见山:“方才你说太子所中之毒为双生花,究竟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问这桩事的,古尔真心里笑了笑。他道:“你知道,这世间之物都有相生相克。” 温仪道:“不错。” 古尔真便说:“肃岭的香樟木,与肆虐的毒虫,便是其中一种。” 香樟木的气味是毒虫克星。成片的香樟木少了后,毒虫没了克星,便肆意生长,一旦通过破口钻入人的皮肤血液,就会令人生疱溃烂。不发觉是死路一条,察觉早治起来也快。因着那香樟木的汁液就有去毒的功效。 故而先前古尔真一诊出赵一身上病由何而起,用的解毒药中就有一味香樟木研磨而成的粉。这才是主要的,其余皆是配比,用作调养。 “肃岭之事多亏有你,陛下对此十分感激。”温仪先是谢了古尔真一通,方说,“殿下说这话的意思,是说这双生花也有相生相克,寻到与其相克的,便能解毒?” “……” 古尔真是微微一笑。 “是,也不是。” 既然都叫了双生花,它是一根两株,它们彼此是相生而相克的。 “主株名指柔,次珠为情丝。情丝依附指柔而生,但又受其相克,永远无法夺取它的养分取而代之成为主株。这种花之所以特殊,因着它在花期间采摘最为剧毒。两株同服,好比砒霜。若只服其中一株,便与常人无异。” 温仪眯起眼,既与常人无异,想必元霄只服了其中一株。 温仪道:“若是寻到另外一株,是否能——” 说到这里,温仪却顿了顿。 哦。不能。这两株花既是相生,又是相克。方才古尔真说了,再服一株,怕是元霄立时就能暴毙。他沉吟一瞬,肯定道:“殿下既然这么说,想必有办法了。” 古尔真摇头:“我没有办法。” “世上互相依靠又互相争斗的药物不多,它就是其中一种。若你们的太子只受其中一种毒——确实,凭我抒摇的医术,不谈解清毒性,起码能保他三十年无忧。可方才我诊脉时,却发现他体内的毒性受到激化,冲击他的心脉,对太子殿下伤害很大。” 只有身为次株的情丝受到主株催化时,才会如此恶变。思及此处,古尔真看了眼温仪:“温大人,近日可有异样?” 异样—— 古尔真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温仪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他所指为何。先前元齐安所呈长剑骤然出现在他脑海中。温仪抚了下手上被割破的伤口。伤口虽早已好透,他也并未放在心上,但如今将古尔真和元齐安的话两相结合—— 温仪不动声色弯起手指,只道:“并没有异样。” 古尔真咦一声,又问:“那你与太子在一处时呢?” 温仪反问道:“我与太子一处时,殿下不也在一旁么?” 古尔真回想了一下,元霄面色如常,瞧不出半分不对。他心想,这就奇怪了,能受催化的只有次株。如果主株未被温仪服食,太子病情的起伏又是从何而来,难道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依他对太子的了解,觉得对方极有可能做这桩事。 古尔真未说话,温仪便说:“宫中薛太医似乎略有研究,只是知之不深。近日恳请殿下与薛太医辛苦一些,好早日研出解药。温某替陛下和太子谢过了。” 这好说,古尔真要的就是温仪这句谢。立时便道:“谢就不必,但有桩事,请温国公在元帝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抒摇便心怀感激。” 巧的是,温仪也正在等这句话! 说实在的,他二人等彼此开口已经很久了。 温仪知道古尔真一定是为抒摇国师的事,但他只作不知:“请说。” 今拔汗与古尔真说过,大乾温仪虽性情狡诈,但非背信弃义之人,可以相托。今拔汗是武将,与大乾武将战场上总有交锋,他十分明白大乾人文,所说必然不错。古尔真便信他一次,借此机会道:“实不相瞒,我国国师年前卜过一卦,需你们神官方能解答。这才请我在出使之时,顺便邀请神官往抒摇一叙。” 他话说得委婉,温仪却在想——放屁。 严瑾早说过抒摇国师躺在床上,而皇帝只差一口气,如此危急关头,还能轻描淡写说顺便。但温仪也理解古尔真,如果古尔真实话说了,倒是极有可能他人被扣在关内,要么成了人质,要么去见天神。谁不想落井下石踩上一脚,人有点戒备心还是应该的。 温仪道:“放心,这件事我会和陛下说的。” 古尔真心下大喜:“如此多谢。” 待温仪离开后,躲至一侧的今拔汗才现出身来。 -- 第169页 “他早已察觉我在此地。” 古尔真抬手道:“无妨,他有求于我,不怕他知道。” 今拔汗道:“双生花无药可解,殿下果真有办法?” 古尔真道:“既是无药可解,我又怎会有办法。不过是拖在一侧,等事办了再说。”何况,他暗暗心想,国师所求,也并非只有轩辕氏一人。 可这话就是极为秘密的了,抒摇上下,怕是只有古尔真一人所知。就连今拔汗也不知道。 “殿下,那太子岂非只能血衰而亡?” “这也不一定。”古尔真起身往一侧回去,漫不经心说,“要么找到催化他毒性的主株,将它摧毁,便无后顾之忧。但若叫他的心上人吃了——”古尔真笑了笑,“恐怕只有连人一道杀了,方能断情绝爱吧。” 他二人飘然离去,却不知,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比古尔真来得更早的十一遥遥隐在他处,将这番话听了个十足十。待人走远,才悄无声息离开。跟了古尔真这么久,给温大人留了讯息让他一路寻来,总算是没有白费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 河神他弟:年轻人啊,这是你的七情,这是你的六欲,你要绝——【忽然被网兜住】 温国公:成天叭叭叭的烦死了。 第89章 叫他回来 书房内,元帝坐在那里,不怒自威。他在想三件事,一则暗卫通报说国公与太子日夜亲密同吃同住,二则元齐安说效仿太子与温国公君臣情深,三则古尔真有意说国公早与太子携手而去。这几件事,无不在与他说明一个可能的猜测。 “李德煊。”元帝抬眼唤道。 李德煊走上前来弯下腰:“陛下。” “那溺水的宫女,可有消息吗?” 太后本就着意要重查,如今更是势在必行。每个宫人都有名册,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几时进宫,分配在谁处。雷霆之怒下,内务府不敢怠慢。他不能交不出差,不然就是渎职。 李德煊轻声道:“回陛下,秀女画像失窃那一晚,内务府也遭了殃,丢了不少东西,只是都不值钱。先前因为怕被怪罪值守不力,因而未报。如今太后寻上门去,他们要找名册时,方觉有两本不见了。太后大怒,正一个个问过去。” “这事怎么朕才知道?” “陛下日理万机,又岂能事事得知呢。”话说的这样委婉,暗着却说下面有人着意隐瞒,这事李德煊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又何必当着皇帝的面戳他心窝。 前朝后宫尚且如此,何况天下之大,究竟有多少地方污吏是皇帝无法得知触及的。元帝想到广阔江山,却无一体己知心人,诸事浮上心头,不禁有些寂寥。“德煊,你说朕是否太过于无情。有些事,朕大约也知道,却没上心管束。” 他发了会儿呆,才说:“偷就偷了罢,太后有意插手此事,先由着她去。你替朕多留点心,怎么说这后宫也是我元氏后宫。太后虽为太后,毕竟是前朝旧人了。” 李德煊应了,暗暗想,听皇帝的意思,是有意要保这后宫太平的。此事指向再明显不过,皇后又不够聪明,急着出来跳脚。别说是她做的,就算不是,也正好给太后一个机会好压压福禧宫的威风。他想到如今正被罚跪的元齐康——虽说来可惜可叹,可这大乾的江山,元帝从来没有偏心过任何一个人。 “另外还有一事。”元帝淡淡道:“朕要知道太子与温国公平素是如何相处的。你去盯着点。饮食用度,一字一句,全都报上来,不得有丝毫瞒漏。” 李德煊道:“是。” 待要去行事,却听元帝唤住他。 皇帝沉吟片刻,道:“告诉你的人,消息紧一点。不许泄露。” 就算有什么事要处置,那也是他大乾的家事,岂能落他人笑柄。 祠堂是清静之地,亦是元帝通常用来罚跪皇子的地方。元齐康跪在这里,至今时月落,便就够了一天。清香袅袅,灯火如豆。这里只有他和麻姑两个人,麻姑是不开口说话的,夜色中,此处就尤为寂静。如今夜已深,麻姑也去睡了,祠堂内就只剩下元齐康和老祖宗。 元帝罚跪的理由很简单。 打架斗殴,伤了太子。 这听起来很离谱。毕竟是太子伤人在先,岂能怪他自保? 可是皇帝说了:“太子醒后,朕一样会踢他来跪。你不用着急,一个也别想跑。”如今一日将过,他在此地,也未见太子被踢过来。想来是身上未好,起不得身。这本是在元齐康意料之中的,‘柔丝’是什么毒性,他还能不知道吗?越是平平无奇的毒,深入人体起来愈是霸道,总是不经意间才发现已药石无医。 其实和感情有些像,故名指柔绕情丝。 想来在温国公身上双生毒的催化下,太子受了不少苦楚。元齐康微微笑起来,可怪不得他,他也是无意的。情丝这毒,是皇后无意取得,又非故意寻来害太子。好巧不巧,谁又能想到,温国公是太子的心上人呢?种种无意加在一起,便成了绝配。 难道不是天要助他? 除非温仪断情绝爱,不再催化元霄体内药毒。不然,只要他们在一块儿,双生花永远会互相纠缠。情丝一生只为指柔提供养分,明明是深爱的人,偏只有身中指柔的人,瞧着另一个人血衰而亡。当真是,锥心之痛了。 -- 第170页 本是最多情缠绵的毒药,最适合用来对付元帝这种无情之人。万想不到,竟还有如此妙处,真可谓是一箭双雕。霄儿啊霄儿,你的心上人情系你至深,该感到安慰。九泉之下,让你叔公好好谢谢你,替他免了这无边灾苦。 元齐康动了动手,他手里还有一张纸条,本是今日宫人送饭时,偷塞给他的。这是他母亲——大乾皇后送来。叫他不要担心,一切自有皇后安排,只需咬定与他无关即可。 可这——本就与他无关。元齐康手动了动,那纸条就成了粉齑。 当日元帝曾允温仪,既为太子老师,景泰宫就如自家,可随意进出。如今这话用来倒十分合适。从前元霄要百般挽留,想尽办法让温仪住下,今时温仪自己大大方方进出。太子既卧病在床不能主事,他反而成了宫中主人。温国公本就一人之下,地位十分崇高,如今使唤起景泰宫里的人来,倒无半分不适。 “太子今日可好么?” 温仪刚从温府回来,如今他是三头跑。太医院,温府,和景泰宫。元帝大约一时忙于和皇后打交道,转悠着应付太后,没有闲功夫来多心,温仪乐个自在。便是多心又能怎么,人是要定了,还怕皇帝不给吗? 春兰正捧着面盆出来,先与温仪行了一礼,方说:“殿下练了会剑,方才擦洗了一下,正要出来寻国公。” 温仪应了一声:“去吧。” 就抬步往屋内走,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他想起之前收到的十一的情报。 “大人,需要属下找出那个身怀主株的人吗?” 十一将古尔真的话尽数复述后,询问温仪。 若非断情绝爱,无药可医—— 温仪思索片刻,又问:“若两株相融会如何?” 十一老实道:“暴毙而亡。” “……” 呵。 温仪忽然笑了开来。 可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他挥挥手:“好了,你退下吧。”待十一要离去时,温仪又道,“近些时日做好你的本职,无事我不会寻你。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 太子的事还没解决,这便可以休息了?十一虽有些疑惑,但也只应了一声,便悄然退下,仿佛这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来过。 说也大胆,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温仪在景泰宫,大大方方与十一联络。丝毫不担心被人撞见。如今对于宫中而言,这景泰宫怕就是个不碰无事一点就着的炮仗。因着太子中毒,太后大怒,将六宫彻查了一遍。最后揪出那送食的宫女是皇后宫里的,可更有意思的是,这宫女却不是皇后亲点的,而是婉嫔送的。 当时皇后去婉嫔那里坐坐,觉得她十分伶俐,就要了来。 众人都在,内务府流转宫人的名册便扔在太后跟前,婉嫔白了脸。皇后痛心道:“若有今日,便不会要了她。害人害己。”说罢又哭,“是本宫有眼无珠,害了霄儿和康儿。” 春兰替温仪斟着茶,低声将听来的戏码徐徐道来。“这宫女出处确是婉嫔宫中的,但是婉嫔是何时将她送给皇后的,她也不记得。太后说这必然不是婉嫔指使,她又无儿无女,连个妃子也不是,如何就与太子杠上了呢。” 温仪接过茶盏,拿盖子撇了沫子:“皇后说什么了么?” “什么也没说。” 皇后并没有咬死这桩事是婉嫔干的,或是宫女干的。原本那宫女的死因就是因为不慎端错的给太子的饭食,怕人责怪才投湖的。这种说辞就算没人信,但人死了没有对证,那也只能由得它去的。温仪笑了一声,淡淡道:“认头不认尾,三分假三分真,倒还无从指责了。” 春兰十三入宫,到今三十八个年头,先后服侍了两任太子,她在宫里旁人都得唤声姑姑。什么泥水都见过,什么险恶的人情世故也经历过,自然晓得这当中那些迂回的权术。“太后有心想往——那边压责,也压不紧。只能小惩大戒。实在没由头。” 这事说来,涉事人已经没了,太后又不想办婉嫔——实在没得必要。至于皇后,后宫出了事,皆是她管教不力,倒是因此能治个管教不力之罪。可那毕竟是皇后,一国之母,无伤大雅的。若非太子突然失心疯,叫人发现三皇子本是习武在身,有隐瞒之罪被太后揪住罚上一罚,这福禧宫说不得能全身而退。 春兰低声道:“可怜殿下无辜受了牵连。” 温仪与太子来往亲密,她倒也没有在温国公面前避讳。不但不避讳,这话倒有几分故意说给温仪听的意思。想来谁都希望自家主子越来越好,能得温国公偏心就是一桩好事。 “有祸必有福。”温仪听出那个意思,也没否认,淡淡道,“你家主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用你们替他强出头。有些时候,推一把是助力,推过头便要翻船。明白了?” 下人忠心是好事,忠过头了反而坏事。一如皇后本一心要替自己儿子作打算,结果阴差阳错,坏了她儿子的打算,反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元霄不可能永远是个太子,他终有一日要与其余几个皇子一同面对皇位之争,这个权利的游戏只会越陷越深,不可能独善其身。 春兰既然这般试探了,温仪就替她主子先提点一下,免得下头的人越了位。 温国公话语虽温和,敲打之意却不少,春兰心头一惊,小心道:“奴婢晓得。” -- 第171页 便见温仪忽然起了身:“好了,你下去吧,太子喜欢吃松饼,让人做一些。我估摸着,这一觉他也该醒了。” “是。” 温仪估计的还真准。他人还没进去,里头就传来了声音。 元霄一觉睡醒,宫中静悄悄无人,外头却有细碎的说话声,心中知道大约是温仪在,不想吵他休息,故而遣了人坐外头吹风。如今春风微暖,倒是个踏青通透的好时节。他起身自己穿好了鞋子,这一弯腰的功夫喉间一甜,动作便顿了顿,硬生生忍了下去。 一长口气呼出,倒是像打了一架般的累。 他私下问过薛云,薛云只说在研制解药,每日也拿各种汤药来灌,终不见好转。哦,要说好转,大约温仪不在时,会好上一些。元霄心知肚明此病与温仪少不了关系,却不愿言明。说了能怎样,就能治好了?他连一丝一毫让别人借此牵连温仪的机会都不想有。 除却身体不适,最近的日子过得倒是开心。想来其他人是不敢来景泰宫触霉头。因着要休养,每日只与温仪在一处,无人来吵。若是苏炳容和白大也在,日子便更完美了。 元霄一踏出门,就见着外头偏角小亭中坐了个人。与往日繁复打扮不同,简简单单着了便服,浅色内衫,水蓝外袍,头发整整齐齐束在冠中,仅留了一些额发。瞧着又比昨日年轻些许。太子瞧得愣了神,待温仪发觉了他,这才道:“温仪,我们回温府吧。” “温府?” 他说回,不说去。听得温仪心中一暖,起身把人招来。“怎样,想苏先生了?” 元霄一笑,眉眼间尽是洒脱之意。“是他想我了。” 他伸了个懒腰:“倘日日如此,倒也无愧平生。” “这么没志气。”温仪揉了揉太子脑袋,“大丈夫该成家立业平天下,只想着偷闲?” “天下太平,皇帝圣明。我去争什么。”元霄咂咂嘴,拿眼神瞟温仪,“争些聘礼?” 聘礼,嫁妆倒差不多。温仪失笑:“好罢,那就先带你过过门。” 这两人因祸得福,落个轻松自在,皇帝那里没有动静,却是像积了风暴的雨夜。 元帝揉着额角,问李德煊:“皇后呢,可还哭么?” “皇后娘娘自言失职,愿礼佛抄经三十日,替太子祈福。三殿下说愿代母亲之过,日日跪于祠堂,从未有一日间断。” 元帝哧了一声:“倒不用朕罚了。”先斩后奏,他这儿子玩得溜。 “朕先前让你查的事,你查得如何?” 李德煊向元帝报道:“太子这会儿与国公往温府去了。” 元帝道:“还有呢?” 还有—— 想到那亲亲密密的一字一句,李德煊有些踌躇。待元帝看过来,这才硬着头皮道:“其实也没别的什么,只是太子病后,国公照顾他起居,颇为用心。”一点一滴,不假手于人。但真要说的话,温仪和元霄发乎情,止乎礼,就连晚间,也规规矩矩各睡一室。 元帝还想听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是听墙角。 第90章 听我一曲 李德煊所探,听着似有不妥,但也不能就此断定温国公与太子行为不端。元麟渊并不愿意将这个道听途说的猜测断定为事实,是以未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前,他不愿多生事端。毕竟谁会愿意就这种事,去处置一个太子和国公呢? 但是疑窦之心既然起了,便不会轻易消除。说到底都是别人强硬塞加给他的,害他为此多思多虑好几夜。小道消息简直可恨。元帝烦得要命,暴躁道:“你去让人给老三多塞几本道德经。他不是爱抄吗?替他娘抄!” 戳人要戳痛处,老三是皇后心头肉,他就该早从老三下手,省得皇后成天叭叭在他耳皮子下吹风,说这个妃子衣裳色儿艳了不合祭祖规矩,那个皇子不懂规矩缺了教导。说真的,他是装聋作哑,又不是真傻。天天儿地管这种事,这个皇帝做了有病吗? 后妃繁琐,儿女双全。元帝有好些年没添砖加瓦,只要后宫不烦他,由着她们自己折腾。 但或许正因放纵,如今这谣造的上头了,皇后竟然要说老六和温国公搞在一块儿。元帝瞅着温仪也不像是多情种,瞧着是温柔和煦一个俊俏人,心底的刀斧勾子比他当年还沉。老六怎么可能是他对手,又怎么可能和温仪搅和到一块儿。 自己儿子什么底子元帝难道不知道? 不是他自说——搞定温仪,根本不可能。 至于太子——那不是他生的,不知道景帝的品种怎么样。元帝眯起眼睛,手中把玩着一方砚台,倒不顾手指尖染了墨色。只在心中想,就景帝当年笼络人心的把戏伎俩,他儿子还真说不准会继承那花言巧语的种。 太子虽然不是宫里长大的,好歹也是元家子嗣。虽然性子坏了些,脾气差了点,心计深了些,周正起来脸还过得去。李德煊从本心上也不愿皇帝多加怀疑,只小心提醒:“太子殿下如今抱恙在身,想必也不会——”折腾些幺蛾子。 这后半句还没能说出口,便见元帝道:“你懂什么,他那个爹,啊,也不是好东西。惯会利用这些有的没的。”有个小伤风小破口就能柔弱地嚎半天,幼年时没少借这个把戏硬要留他在景泰宫住。后来他有了封地后,便在外头的多,很少回平都,或许也正如此,他们叔侄情谊才渐渐淡了。 -- 第172页 想到成年过往的破事元帝就糟心,他重重哼了一声:“朕看那小兔崽子和他爹一个样。” 有过之无不及。 ——这话是说的一点没错的。 自从因祸得福占了温仪大半时光,又无人打扰,太子过得简直是如鱼得水——尤其从前爱怼他的温国公不怼他了,不但不怼,还百依百顺!百依百顺懂什么意思吗? 就是说——温国公他,主动,不说要债了! “哎,想喝糖水啊。” 温仪递过掺了蜜的水。太子笑眯眯接过,尝了一口,啧了一声:“不够甜。” 温仪尝了一下,皱起眉头:“很甜啊。” “不。”元霄坚决否认,随后冲他眨眨眼睛,“得你喂了才甜。” “……”温仪笑起来。 太子殿下心情很好地想,哎,这人可真喜欢我,你看他笑得多开心啊。 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的温国公温柔地问:“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 拼命想路子亲近的元霄挖空心思,左瞄右看,灵机一动:“我,我无聊呢。” “哦——”温国公了然,替他将话本拿了来,“这样呢?” 元霄趁势摸了摸温国公递话本的手,就握着不放了,说得特别诚恳:“那不行,眼睛疼。我现在胸疼,头疼,用眼多了,眼也疼。哎,我好可怜啊。” 送点心的春兰倒抽了一口冷气。 ——太子殿下是中毒太深,眼睛瞎了吗?温大人的笑里能射飞刀了啊! 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太子能看出温仪笑中藏刀,那也一定是——爱的小刀刀。 戳人不痛不痒的。 温仪好脾气道:“那臣读给你听?” “嗯,这不错。”太子矜持道,“还缺了一点。” “哪点?” “——比如你的腿借我躺一下?” …… “可以。” 温国公特别怜爱地撸了把太子的狗头。可劲儿作吧,反正出来混—— 早晚要还的。 等你好些的,这琴棋书画十八般样式——是时候好好学一遍了。 元帝就算不是太子他爹,也能知道这狗脾气会做些什么事。幸好他不曾亲眼所见,不然再联想过太子他爹当年是如何作戏的,能直接气得将太子沉湖。 他在书房沉思了片刻,问李德煊:“那抒摇太子和薛太医的进展可有起色。” 李德煊摇摇头。他瞅了眼元帝脸色,小心提道:“陛下,大乾不能要一个有后顾之忧的太子。您是不是——”学老皇帝,先立个圣旨,免得埋下隐患。他这意思,元帝听明白了,太子多半是无用。这些时日,元帝也多方了解过何为柔丝之毒,可惜宫内宫外,有些见识的,大多说不出所以然。 知道所以然的那个,天天在跪祠堂,当然只愿看好戏,不会出半个字的。 “奴才偷偷听抒摇太子说了,就算有解毒的汤药,这身体的隐患算是埋下,谁也保不准往后会不会出什么事。”这大乾江山总不能交给一个不知有没有明天的人。何况李德煊知道,元帝从来就没有明说过大统该由谁继承。 老三多病,肯定是不行的。老大早就封了王,剩下便是老二和老六。这两人中,老二无才只有口舌之利,老六倒是个隐忍能做事的。 元帝沉吟了一下:“你把温仪和太子叫来。” 李德煊心中一惊,这是光打听消息不算,要当面摊牌的节奏? 可是—— “奴才方才说了,他们去了温府。” “……”元帝无语道,“那就叫回来!” “是。” 这会儿功夫,先前说苏炳容想他们了的温仪和元霄早出了宫门,正在半道。 太子撩着车帘看外头,忽然道:“停一下。” 温仪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来福茶馆。 温仪:“……” 元霄拉着他就要下去:“我上次——”他将话头按下来,总不好叫温仪知道,为了打听他还特地先偷溜进过平都。换了个说法,“我听说这里大多接待熟客。走,我们去喝茶。” 温仪有些时日没来茶馆了,实在是因为忙,事情好像一桩接一桩。这本是他当时诓元霄的地方,再过来,难免有些尴尬。就有些挣扎:“快到家了。” “那也不耽误啊。”元霄铁了心要拉温仪下来。他宽慰道,“记皇帝账上,不怕付不起钱。”不错,元霄还记着这里的东西有些贵,肉疼地很。但是再贵,也想请温仪来一次。早前他听说温仪会在茶馆给人做小工,端茶送水。从前不认识的时候,温仪做什么也都罢了,他不放在心上。如今可不同,他怎么也得让温仪扬眉吐气一把。 这样想着的太子硬是将温仪拉了进去。 下人为难道:“老爷?” 温仪叹了口气:“你先回温府,叫秦三来接我们。” “是。” 小二远远见车上下来两个人,眯了眼看清后,倒抽一口冷气,嗖地一声蹿了进去,把个钱掌柜吓了一跳。“掌柜的,要债的来了!” 钱掌柜一惊:“什么债,我们可没欠债。” 这边说着话一看,老板来了。 再一看,这回竟然是一身富贵来,不再装穷卖惨,身边还跟了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瞧着不过十七八,眉眼可见昳丽。莫非——钱掌柜恍然大悟,看向温仪的视线就带了丝敬佩。 -- 第173页 原来温国公竟有如此喜好!怪不得这么些年不曾娶妻。 温仪背后一凉,目光扫过去,就警告地瞪了一眼。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当初的穷小子,如今是财大气粗。元霄就着要带温仪来扬眉吐气的念头,大手一挥:“把你们这里最贵的点心和茶都来一些。” 小二看温仪,温仪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小二忙不迭道:“好勒。” 一脚踏出包间,外头正是钱掌柜。钱掌柜忙着问:“怎么说,他们来干什么?” 小二摸着头,费解道:“好像就是正经来喝茶的。” 钱掌柜:“……”他拍了把小二,“那快去,别怠慢了。” 一边叮嘱侍候的人小心些,一边心想,带着心肝儿宝贝自己赚自己的钱,这果然还是老板招高啊,面子也有了,钱也是这个口袋进那个口袋。不愧是温国公。 元霄亲亲近近挨着温仪坐:“你不知道,这里的老板叫江别鹤,特别奸诈。” 温仪不动声色:“怎么说?” 元霄就将那回的事改了名字换了时间说了一通,只道是一个朋友,末了说道:“幸得我那朋友聪明,虽说签一张白条,却未写真名。他聪不聪明?” 温仪笑起来:“他可真厉害。” 话这当口,小二已将茶水和点心拿了上来。一边取来,一边打量元霄:“这位小客人。” 元霄道:“我不小。” 小二改了口:“这位客人瞧着有些眼熟,莫非是常客?” “……”那回元霄蒙了面,并不曾叫人看出五官,怎么如今倒说眼熟,这都多久前的事了,这店里的伙计眼光这么毒辣的么。元霄镇定道,“我是头回来,你看错了。” 小二还要再说,温仪却道:“认错便罢,你出去吧,不用留着侍候。” 元霄开口小二不听,温仪一开口,这伙计就乖得和鹌鹑一样退了出去。元霄不禁将温仪看了又看,心想,看来说他从前在这里打杂是没有错的了,和那些人如此熟稔。 一壶茶,一盘饼。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些平都趣事,多半是元霄在说温仪在听人,但元霄能知道什么呢,他知道的不过也是当日在这里的道听途说,温仪知道个七七八八。可是有时候两个人在一处,就是路边长了棵花花草草,也能叨咕半天的。 不是话题有意思,权看说的是什么人。 楼下今日亦来了个姑娘拉着二胡,身边儿站了个老翁唱曲。从来是老翁拉琴姑娘唱曲,他二人倒是反了过来,别有一番韵味。茶馆打理的好,很少有不长眼的闹场。来喝茶吃点心的,多半也在平都有头有脸,一曲唱毕,随意赏了些银两。 姑娘家的曲子带了些历尽人间的沧桑,却又含了春日里少女情怀。听来清脆通透,十入人心。元霄看着温仪沉静的眉目,心中一动。话未经过思考,便开了口。 “你喜欢听?” “嗯?”温仪看过来,见元霄额角又出了汗,不自觉伸手替他揩去。微笑道,“还行。” 其实他倒不是多欢喜听,只是下意识便想到他和元霄如今处境。瞧着通透豁达,仿佛春日天地竟在此间,两心相依再无孤苦。可峰回路转间眼看就是深渊峭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走到了尽头。明日不复明日,今日只有此时,不知归去之地在何方…… 可是太子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起身。温仪还没反映过来,就见元霄随手取过一条布巾往脸上一扎,一跃从二楼翻下,足尖轻点,人就落到了楼下。此刻仰脸望来,只露着璀璨的眉眼。就和当日温仪初见他时一个模样。 他只看了眼温仪,就一路翻桌越椅轻巧过去,冲受惊不浅的姑娘伸出手:“你别怕,我不过是与人打了赌,因输了便博人一欢,借你胡琴一用。” “……” 那女子抬眼看了看,温仪的脸半隐在二楼,瞧不分明。但约摸是能看出矜贵模样。想必是个富家公子。先前掌柜的眼神她是看明白的,依元霄如此说来,她心中就对这年轻人有了些惋惜。虽为男子,竟也要同她一般,卖唱曲乐。这些富人,惯会糟践人。 这么想着,就将二胡给了元霄:“公子随便用。” 虽不知这人眼底惋惜之色从何而来,但元霄向来不在乎这些。就算姑娘冲他眼抛成花,他也能面不改色避而不接。这世上,能一个眼神落到他心底的人,从前没有,如今只得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故作矜持的太子:哎呀,人家心口疼疼要摸摸哦。 温国公(笑眯眯):我看是你屁股疼疼欠打打哦。 ——亲亲,这边建议你们直接“子曾经曰曰”哦。 第91章 是双生花 凉州靠关边,那里多的是能歌善舞的人。 贺明楼的军队在凉州城外,元霄幼年时,常偷偷混于贺明楼的军队中。有时同他们一道骑马巡边关,有时坐在一堆大老爷们堆里,围着篝火,见他们光着膀子唱跳。一口下去半壶酒就没了,一半进了喉化作思乡泪,一半洒在了地上祭同行英雄。那些当兵的,有从平都过去的,也有当地人。唱的曲虽不至于如何动听,但耳濡目染之下,元霄还是会一些。 他给温仪哼了凉州小调。凉州小调的曲子本是个悲调,是姑娘家哀怨与心上人生生分离的。唱的是‘你是天上月,我是镜中花,月高摘不得,花假不成真。’仗着温仪没听过,平都人没听过,元霄硬生生将它拗成了喜调。 -- 第174页 歌虽没姑娘唱地婉转动听,但仗在身段好。前有温仪舞剑,后有太子唱曲。虽两回都观众甚多,但两人遥遥相望,倒还真眼底只落进一个。 一曲哼毕,温仪见元霄冲他眨眨眼。还你一剑之恩。 温仪不禁微笑起来。太子就连这也不肯落人一头,得了些好处,就偏要自己也做些什么,显得极具良心。好似少给了点什么,就亏待了别人一样。 见温仪展开笑颜,元霄也高兴。这些日子他瞧得出来,温仪郁郁寡欢,即便是笑,也满腹心事。太子嘴上虽不说,心里也明白,多半是因为他的事。这本不是元霄本意。若他要和一个人好,一定是要令心上人欢欣喜悦的。他不肯叫人难过。 此刻逗温仪这一下,笑来倒像是发自真心了。元霄一高兴,将二胡还给那父女,便说:“你们听也听了,看也看了,不意思一下?” “……” 于是茶客很给面子地付了些资费。 温仪见着元霄回来,笑着替他扯开布巾:“你进来时,他们便都瞧见了脸,何必再遮。” “要问他们收钱,我当然得挡一挡。”太子义正言辞道,“万一那姑娘见我如此好心,又生得如此好看,同上回一样要以身相许怎么办。” 他一个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温仪道:“上回?” 元霄:“……上回我朋友遇到的那个。” 到了这当口,还强自硬撑要挽回些颜面。温仪失笑,本欲伸手撸一把太子脑袋,手刚伸出去,就见太子忽然面色一变,下一秒就皱起了眉头。温仪心一紧:“怎么了?” 元霄道:“没事。唱累了。”他不多说,却只起身说,“我们回家吧。” 没走两步路,眼一闭,就一头栽了下去。 眼发黑之前,元霄还在模糊地想,完蛋,真不该运那次气。本身在温仪身边时,他便要运气压制体内如同沸腾的血意,方才一时得意忘形,运气翻身下楼,便失了节制。遑论一曲唱毕,与温仪如此两心同呢?这回可好,瞒不住温仪了。 元霄啊元霄,他暗暗骂着自己,你真是记吃不记打,稍好一些便自寻死路。 秦三接了宫里车夫的话,便一路随着寻过来。刚至茶馆门口,就听一阵喧哗。他头一回见到温仪如此失态,恍若一阵风,呼地就自门间吹出。 想不到温仪脚下功夫这么好,秦三愣了愣,便开口唤了一声。 “老爷?” 温仪怀里抱了个人,听见唤声,定睛一看后直接上了车,道:“回宫。” 末了一顿,改了口。 “回府。” 他还记着,元霄是要同他一道回家的。 这一整路,温仪将元霄揽在怀中,小心地托着他的头,不让他受任何颠簸。秦三坐在一侧,他只是奉命出来接应温仪,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元霄一事瞒得如此好,便是温仪也才知道不久,何况是秦三呢。 他只觉得眼下氛围沉重,令人不敢出声。悄然看了眼太子,惊觉不过数日不见,温仪抱着的人竟失了生机,脸色如此苍白。 秦三小声道:“殿下这是病了?要不要吃药?” “今日药已吃过了。”温仪倒没有不理会秦三,神情虽淡漠,话还是回的。他眼神胶着在元霄脸上,手指细心地替他将发丝拂开。心中却在想,可是吃了药是无用的。只要他们在一起一天,只要他心中对元霄还有一丝情爱,便只能这样看着元霄衰弱下去,直至血衰而亡。 温仪很肯定,他身上带有指柔之毒。这毒对他没有任何用处,可留在他身上,却成了伤害元霄的一柄利刃。说来也是可笑,温仪都不曾觉得自己对这小太子多么情根深种,区区一株双生花倒是替他辨了个一清二楚。 情有多重,毒有多深。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将太子放得这么深。 可再往前头想,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对元霄不一样。 他与元霄——一个是前不着因后不着果,一个是上没有来处下没有归路,都在一片刀光剑影中,谨慎前行。温仪就想看看,像太子这样的人,顶着这么个尴尬的身份,进了宫,入了这深井牢狱,能变成什么样。荒野之地的苍月,会被乌云遮去光芒?还是山间那缕清风,终究沉寂下去。亦或是雏龙狼崽,终于成长成撕人入腹的凶狠猛兽。 他故意受伤去骗元霄,套人真心,让人愧疚,使太子将目光牢牢放在他身上。 他设了局,乐在其中。看着对方折腾扑棱,还当能全身而退。 然后他见到那雏龙,该伸利爪时绝不含糊,苍山凉月时亦干净清爽。黑是黑,白是白,爱是爱,恨是恨,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就算是颗苦心糖,也能嚼吧嚼吧咽下去—— 他看得太久,太着迷,逐渐忘了本意,从观众席站到了舞台之上。直到太子亲亲密密挨着他,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温仪的心忽然扑通跳了一下。 他全身而退不了了。 这一进一出,温仪一边将元霄抱回房间,一边朝秦三道:“你把古尔真和薛云请来。除他们外,其他人都给我拦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东院。” 东院是他私有的地方,从不让任何人进。 秦三紧紧跟在温仪身后,刚要回答,便听身后下人道:“老爷,宫里来人——”话刚出口,就见老爷怀里抱了个人,下人顿了顿,很自觉地住了嘴。 -- 第175页 秦三看向温仪:“任何人?” 温仪淡淡道:“任何人。”他看向怀中的元霄,语气便轻柔了些许,“告诉他们,最多后日,我便会与太子一道回宫。若不知好歹非要生事,陛下知道我的。” 元霄这一觉睡得实,黑甜黑甜,若非听见那声悠悠长叹,他还不会醒来。刚一睁眼,就觉得这床如云似锦,他没有睡过。床沿坐了一个人,头发散了开来垂到腰际,袖子一半不知何时被他揪着压在身下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人才未离开。 坐着的人,自然只有温仪。 温仪也没干别的,他在等太医过来,等人的这段时间,便在发呆。 想自己这漫长岁月,自肃岭起,自温家起,自大乾起,至如今。活得长久,但不曾见过多少生死。在肃岭时若非后头生了变故,或许他能在那里生活很久。但到底是会出山的,无所事事看着日升月落,潜意识中,似乎不是他会过的生活。 官话不会说,地也不会种,连钱也分不清。没有那家男女主人的帮助,温仪或许只能当个乞丐,讨些馒头吃。他本心存感激,可惜人终归是为利益所驱使,也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家人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味。 试想一个身上被斧子砍伤,不过两三日就连疤也不留下的人,怎能不被人当成另类? 可温仪还是会痛的。 身上痛,心里也痛。 痛多了,也就麻木了。 他曾迷茫自己为何而来,如何归去。有一日无一日的过着,没有目的,没有信仰。直到历经两段人生,到了大乾。元帝硬生生给他扣了个帽子,以护国公的名义,将他圈在了大乾。他本来也能离开的,元帝却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能走到哪里去?而那时因太子落水,这一宫的宫人因此获罪。温仪忽然就意识到一点。不够强大,他就算活再久,也是枉然。 肃岭和赣州是他曾生活过的地方,一处贫瘠人烟稀少,一处富饶人口众多。他借肃岭的地和当初赣州温家本来就经营好的人脉,花了六年的时间,打造了一个关系网。至于严瑾和秦素歌,那是意外之喜。严瑾作为六扇门的弃子,因冤获罪,是温仪救了他。借此机会将这关系网交给严瑾打理。 西洲有瑶海,孤岛如仙山。 严瑾很珍惜获得新生的机会,将这零散的人脉关系一一收拢,便有了后来的易玄阁。是以人们只知易玄阁阁主是素来铁具覆面的严瑾,却不知严瑾上面还有个温仪。不过温仪把他们当兄弟,从来不要求什么。易玄阁既然是严瑾创立的,便是他的,想怎么处置都行。 站得高,望得远。 这异世之中他终是异类,或许只有在最高的地方,才能找到他心的归途。 温仪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大乾重新活下来,找到了人生意义所在。人终究是会变的,渐渐他就成了那个,杀伐果断,心如磐石的祸国公。 不错。 祸国国公——温仪。 飞沙激走石,抬手定生死。 便是在温仪发呆的时候,他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动了。 温仪回过头,就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顺便替他将被压住的袖子抽出来。“你把袖子拉出来不就好了吗?这样干坐着多累。”元霄坐起身,略带着埋怨,转念一想,又嘻嘻笑道,“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我?” 太子本以为温仪大约又像从前一样白他一眼,殊不知斜光纱影中,俊俏的温国公却笑起来,眼中带了流光,一只手就抚上他的脸。 “你说的对。我舍不得你。” 他或许比较慢热,可总有个人不遗余力去捂他。 这漫漫余生中,一颗心终于是被依偎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采访。 记者:“请问温大人,是什么让你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呢。” 温仪:“一开始,是因为好奇。然后慢慢就——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抹眼睛】。” 元霄:“你会更早就喜欢我?” 记者温仪:“……” 就,还是早点打包送回凉州吧。 第92章 解毒之法 然而捂暖他的那个人—— 本身就是顽石吧。 暧昧的氛围中,元霄眨眨眼,试探着说了一句:“就完啦?” 温仪:“……啊?” 元霄握上他的手蹭了蹭:“我当然知道你不舍得我,但不是应该情难自禁地抱上来吗?”话本中都是这样写的,就借各种机会顺理成章地亲亲摸摸——说起来,他们自从回到平都,别说亲亲摸摸做些‘风雅’的事,就连睡一张床的机会都没有。太子腆着脸求教,“琵琶还有好多曲子呢,要不我给你试试?” 温仪:“……” 呵。 手还在对方滑嫩嫩的脸上,他突然就没有感动的兴致了。温国公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要离开,却被太子拉住手:“话没说完呢,你去哪儿啊?” 不去哪儿。温仪诚恳道:“就是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傻了吧唧的一个人在那伤秋感月。 薛云和古尔真差不多是被秦三一手一个拎过来的。古尔真就算了,好歹有些功夫底子,加上金拔汗不会不管他,所以他很淡定地看着自己在空中,问秦三:“你们大乾的人,都喜欢这样拎人飞吗?” -- 第176页 秦三道:“不是。是我喜欢。” 今拔汗和古尔真形影不离,不过离开片刻,哪能容忍外人拎着自家主子飞,简直是一记耳光削在抒摇武将的面孔上,当下就怒吼一声跃上墙头就追了出去。柳一鸣遮着眼帘看两个人互相追逐着走远,感慨了一下:“大乾真奇怪,有路不走就喜欢翻墙头。” 话这当口,一列侍卫已走了过来,经过柳一鸣身边时,柳一鸣善意提醒:“走路太慢了,没用的。等你们慢慢走过来,你们皇帝都凉了。” 侍卫一愣:“什么?”还没追出去,柳一鸣道,“放心,你们皇帝没事。” 说罢补充。 “就是我们太子被抓走了。” “什么!” “但也没事,我们将军去追了。” 侍卫一颗心吊上吊下,终于能舒口气,就听柳一鸣安慰道:“不过你们太医也被抓了。” “……”侍卫沉默一瞬,终于爆发了出来,“还愣着干什么,去告诉统领啊!” 柳一鸣看着他们跑远,又感慨一句:“果然不喜欢翻墙头。” 翻墙快嘛。 古尔真是很笃定金拔汗会救他,薛云就不行了。薛太医毕竟是个老人家,毫无功夫底子,本来埋头研究一棵草药,只听见院中有声音,刚一出去就被拎着领子上了天,对心脏的打击十分大。他的胡子糊了自己一脸,攥着拳头,就差拿把金针插秦三一脸。 偏这时古尔真还套他话:“薛太医,你上回说太子见谁吐血来着?” 原来近些时日古尔真和薛云一直在一处研究药方,他听薛太医在那嘀咕说为什么太子好端端的可一和温国公在一起情状就急转直下,就存了个心眼,可惜他去问时,薛云却捋着胡子装傻充愣,硬是说“不知道,没说过,殿下你听错了”云云。 可惜这飞在空中实在不是个适合套话的时机,可怜薛老太医根本没听见古尔真说的什么,只知道揪住秦三手上一块肉,一颗老心颠上颠下差点没倒个个儿。 “这,这位英雄。”薛云巴紧了秦三的手,打着商量,“能不能飞稳一点。” 这忽上忽下的,隔夜饭都要出来了。 秦三瞥了他一眼,倒是笑了。 “薛太医,我是人,不是神,不能飘啊飘的在空中飞着不掉下来。”他给薛云指了条明路,“您要是想尝试,下回可以找神官试试。” 这么毒的嘴,是温府的人无疑了。 也不过是胆都要吓裂的光景,他们已然到了温府。秦三直接带着人进了东院,刚站稳,薛云就将他一把推了开来,扶着棵树干呕。 温仪听见动静走了出来,见此情状略微皱起眉头:“怎么了?” “没什么。”秦三睁眼说瞎话,“老太医吃撑了。” 既然人已经送到,秦三就不打扰温仪,他还有事要做,有人要拦。后头还有个尾巴快到了。他朝温仪点了点头,双手一负飘然而去。行至半空一低头,还见着白芝璋。秦三嘴角勾了勾,喊道:“白兄?” 听得破空声寻来的白芝璋抬起头。 秦三踩在一块瓦片上,冲他道:“有人闲着要比轻功,来么?” 若论轻功,他白家师从千山老人,可上高崖仞壁,还就没怕过谁。白芝璋眯起眼,足尖一点就上了屋顶。秦三赞了一声他的好身手,拍上他的肩:“有人要打你家小太子的主意,你是战还是不战?” 打太子的主意—— 白大道:“我怕他没几日便倾家荡产。” 太子实在不好打,容易打痛手。 秦三:“……”这话说的也是没谁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道:“那人眼看就来了。” 话音刚落,今拔汗便怒道:“将我家太子交出来!” …… 白芝璋一只手负于身后,立在屋檐,便似白鹤独立。他缓缓道:“竟不知,太子何时成了你家的。秦兄,你说的不错。”他道,“是许久未打过架了。” 骨头都要松了。 屋顶上因为‘太子是谁家的而打起来’的事,屋里人不知道。 古尔真不停地看外头,他记得今拔汗追来的速度很快,怎么就现在都不见人影,莫非是被缠住了?温府的人应当知道什么人该留情,什么人不该留情吧。大约是因为他扭头的次数太明显,温仪看了好一会,开口道:“就算思念之心再迫切,是否也先做好眼前的事?” 已经又活蹦乱跳的太子虽然白着张脸,却还记得捅刀:“温仪,人家两情相悦,你何必要为难他们呢。殿下脸皮那么薄,说害羞了,回头又不承认,可苦了金将军。” 薛云:“……”他认认真真地给太子把脉,闭目塞听。 古尔真不想和这两个人说话,他觉得元霄落到今日的地步一定是自找的,那么欠打,肯定是得罪了谁看不过去非要扎他一针。 薛云放下替太子把脉的手,苦着脸叹了口气。他看了眼太子的眼色。 这眼神交流温仪看懂了,他道:“薛太医,你直说吧。”顿了顿又说,“你就算不直说,这表情我也差不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何况人又是他抱回来的。元霄早该知道瞒不住。 薛云还没斟酌着说出来,古尔真抱着手臂凉凉道:“他不方便说,我替他说。” “太子殿下若长此以往,三十年寿命变十年,十年寿命变三天。”古尔真挑挑眉,“如今便在这当中,是要十年,还是三天,就给太子殿下自己选了。” -- 第177页 命还能自己选? 当然能。 古尔真看着元霄,意味深长:“身体是殿下自己的,你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元霄当然知道。 他如果不和温仪在一起,终究是活得长久的。可他也说过了,天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话都被古尔真说尽了,薛云终于还是说不出那般无奈残酷的话。太子身体每况愈下,每把一次脉,就只想叹一口气。先前说的相思病,不过是玩笑之说。太子殿下又何来的意中人,从哪里惹来的相思病呢。他不好多说,就只能起身:“还是照老方子先喝着吧。” 总归能补点血气。 元霄笑道:“那不如给我喝点鸡鸭牛血,见效还快。” 却是温仪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元霄这才闭了嘴。 眼下温仪如火·药桶,稍一不慎就会炸,他还是谨慎一些,不要惹毛了对方才好。 温仪只消与古尔真对视一眼,就知他还有话要说,当下道:“这里有药库。薛太医可随管家前去,有需要的尽管取。有喜欢的——也尽管用。” 又嘱咐元霄:“好好呆着,我去去就回。” 待到了外头,温仪便问古尔真:“直说吧,殿下是否有办法?” 古尔真道:“办法我是有一个,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温仪道:“眼下不论可不可行,都要试一试。” 古尔真沉吟一会道:“双生花相生相克,遇时能成剧毒。可若已分头发作,再相融时,就能中和化解成为解药——若有个合适的人为他过血,或许能将毒素引导出体外。只是,这世上能为他过血的人怕是不多。况且,此人受了毒血,终归不长寿。” 一命换一命罢了。 说到这里,古尔真想到一事,笑说:“你们大乾不是有血祈么?不妨一试?” 温仪道:“……那不过是祈祷的一种,从无过血解毒之说。” 再者过血这种事,根本不现实,无稽之谈。 似乎早就知道温仪有此一惑,古尔真一笑:“是我没有说清。我说的过血,并非真的换血。而是先将柔丝毒性拔出,再引入另一人体内受之。待养好后,便喂之以血。”这时候的毒性已遭化解,就如同解药。但是,这个作为药引的人还得饮下另一株花方可。 “世上根本无人能同时中和这两株花。”古尔真想了会,又自我否决道,“故而我一直未提。何况此举相当于以命换命。”以命换命不算还是个好路子,怕只怕根本就是两条人命,这法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行。他拍拍温仪的肩,“天下之大,重金之下或许有勇士,温大人若想一试,也可以。只是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但是温仪若有所思道:“若是——能找到那个人呢?” 古尔真道:“哦?”他打量了一下温仪,“温大人知道?” 温国公却不答,只说:“若行此法,你有多少把握。”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薛太医啊…… 薛云:殿下放心,臣会治好你的。 不是。 太子:你答应借我的‘话本’什么时候给我啊。 ——没吃到嘴就嗝屁,他不甘心。 第93章 黄雀在后 “若有合适的人选,我有九成把握。”古尔真看着温仪,仿佛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抒摇别的没有,偏奇方异术多。先前也与温大人说过,我们有一种药,可以作解毒之用。” 说来也巧,毒未发时,这药可作解药,若发了,便能当引子。但俗话说的好,进的不如出的快,太子殿下如此情状,怕是仙药也救不了。 “那一成没把握的呢?” “自然在于天意了。” 替太子解毒的人能否捱过双生花的相融期,太子能否忍受柔丝之毒自身上褪去的牵心之痛。这些都是天意,不是古尔真力所能及。“哎,这毒风雅啊,叫都叫柔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尔真两手一袖,有些惋惜,“我也只说到此处了。” 他将饵食抛出,便想看看有没有鱼肯吃这个料。 结果温仪听了,其余没说,却只道:“若这一成能保证,你便十足十把握?” “嗯?”古尔真心想,温仪是听不懂还是怎么,这难以把握的一成岂非就是最难掌控的。话头却说,“这个自然,只是恐怕这人也不是很好找。” 温仪淡淡道:“太子殿下只消做好你能做的事,别的交由我。此事恐太子殿下一人难以操持,温某自然会叫神官加以协助。血祈之说在大乾广为流传,如此新奇的方式却也闻所未闻,想来轩辕一氏很有兴趣。愿往抒摇一观也说不定。” 古尔真看着他,忽然说:“还有条路,温大人为什么不去找下毒的人呢?” 那个人既然有药,自然也知道解法。温仪如果还有疑惑,当然也能‘请’他一一解答。何必放虎归山,若是肯逼上一逼,古尔真以为,依温国公的手段,还是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他?”温国公哧然一声,似是有些不屑,“区区一些庸才,怎么及得上殿下半分聪明才智。我何必要与他们浪费口舌——” “哦。对了。” 进房前,温仪似是想起一事,他停下步子,冲古尔真微微一笑。 “国师背上有个红云胎记吧?听说贵国的二皇子时常前往国师府内探望——” -- 第178页 他如何知道!古尔真瞳孔顿时一缩!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温仪后半句话:“不过自然是被拦着的。” “但是,拦不拦得住,谁知道呢。” “难道你——” “我什么。”温仪打断了古尔真的话,淡淡道,“我还有求于太子殿下呢,你说是不是。” 这像求的态度吗? 古尔真心头如浪涛翻滚,面上阴晴不定,就算是抒摇最明亮的星星,此刻也被乌云遮得一丝光芒也瞧不见了。大乾简直是乌烟障气,从皇帝到臣子,都奸诈无比。他此刻一点也不想呆在温府,只想与今拔汗取得联系,看看抒摇国内到底如何。他留在抒摇的人并未传来任何异状啊,难道说温仪的手已经伸得长到了皇宫内? 古尔真咬咬牙,追了上去问道:“温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果然上钩了。 温仪停下步子,气定神闲道:“没什么意思。” “——你不要和我玩咬文嚼字的游戏。”古尔真皱着眉头斥道,大乾的话歪歪扭扭,说东偏是西,他很难搞懂。他说不过别人,就退而求其次。动歪脑筋固然是本性,但识时务也是古尔真的长处。温仪就看中他特别识时务,从自青罗江以来的一路就看出来了。 “我没有诓骗殿下。”温国公道,“你有求于大乾,我答应过会帮你。但我诚心以待,殿下却想得寸进尺。如今不过是要殿下知道,我肯帮你,自然也能让殿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究竟是姜公钓鱼,还是鸟在笼中。还请殿下自己斟酌个清楚。” 这话,便是在变相地告诉古尔真,对,你猜得不错,他就是在抒摇安了人,此刻刀就悬在皇帝和国师的脖子上。这刀是落下,还是归鞘—— “就看太子殿下尽不尽心力了。” 古尔真盯着温国公挺拔的背影,咬着牙:“你既然早就埋好了箭,为什么现在才搭弦。” “我布箭搭弦,只是以防不时之需。”此刻温仪已踏进了屋,屋里有一个人,而进了这个屋,他便想将这铁石心肠尽数关在门外,再不想谈论这些事情半分了。闻得他的动静,元霄已转过脑袋来,撑着下巴看他。温仪冲他一笑,便只说,“但愿不要有松手的时候。” 箭一射出,便没了回头的余地。 伤人又伤己,实在劳心劳力。 古尔真:“……” 这哪是不伤人伤己,分明是架着你的脖子,让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就温国公,才能把这步步为营,说得缠绵悱恻,就好像他是施了莫大的善心一样。 “非是我要比别人多走一步。”温仪道,“而是将命门敞给别人的感觉,总归不好受。” 他又不是没对别人交付过信任。 结果呢—— 现实总是打了他的脸,叫他牢牢记住,后心窝的一刀,是极痛的。 元霄看着温仪撩开珠帘,说道:“怎么说?” 温仪道:“什么怎么说。” “药啊。”太子嘻嘻一笑,“你难道不是抓了他们来给我治病吗?” “你说错了。”温仪坐到他身边,“是请。” 太子撑着下巴:“拎着人在天上飞还叫请,薛老太医都快吐了。可我不用他们治,便能自己醒过来,可见根本派不上他们的用场。” “但是这样飞一飞,他们却想到了主意。可见人还是要逼一逼的好。” 元霄笑眯眯看着他:“嗯,你说的都对。” 却对如何解毒一事不再过问,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如何。 古尔真提了这么个主意,温仪心中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这人瞧着难寻,眼下却有一个。就是他自己。温仪大概是从古尔真话中听出了意思,总归这个什么柔丝的毒他也脱不了干系。可太医在他身上,是既把不到症状,又瞧不出任何病痛的。但是元霄既然见了他反应如此之大,可见这双生花的影响力还有那么一些。 温仪犹记得当日祭天之前,轩辕玄光曾经说过,说太子这一生,命数周折,一段便是年幼时,一段便是后来。 “温仪,莫非你还要救他第二次么。” ——能救,为什么不救。 元帝派出去的人没能将温国公和太子带回来,却反而战战兢兢得到个消息,说呼啦来了个人把太医和抒摇太子拎走了。花淮安蹲在外头,一脸苦大仇深。堂堂大乾皇宫,任人来去,竟叫个外人把太医和他国使臣拎着领子就拽走了,这是什么世道。要是元帝知道了,岂非能气得跳起来?他本来也是跳起来的,得知是温府的人干的后,突然就跳不动了。 但如果迟迟不报,皇帝大概不会跳起来,直接就拔刀砍人了。权衡利弊的花大统领还在想如何是好,就见常怀之走了过来——笔直地冲着他。 花淮安站起身,他冲常怀之招招手:“走快些。” 常怀之那回见花淮安,想和他说成亲的事,结果被太子失心疯给打乱了阵脚。如今又鼓起勇气去和顶头上司讨人情,就见上司招他,当下乐得过去。刚一近身,就砰挨了一拳。 眼冒金星的常怀之:“?”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阵大力给拽了过去。然后就是花大统领惨兮兮拉着他进了书房,扑通跪下,一抬头就叫屈道:“陛下,臣本来叫常副统领去传话,半道遇到劫了太医的人,两人动起手,他就被打成了这样。臣失职啊。” -- 第179页 不,不是,他这拳不是被花大统领打的吗?在花淮安拼命的暗示下,常怀之的台本终于上了线。他犹犹豫豫道:“是,是啊。那人一身黑衣,身手极快。臣不察遭了暗算。” 这么说应该没错吧,唔唔唔天知道该打他的人是谁啊,可是这天下间能劫人的人,肯定都是穿黑衣服的多啊,坏人都穿这个颜色嘛。常副统领一边这么说,一边拿眼神去瞅花淮安。 花淮安暗暗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不愧是他手下带的兵,隔着空都能猜到是温仪的人干的。 元帝却没有大怒,好歹他知道和温仪生气除了让自己憋屈是讨不到任何好处的。这么多年他如果要生温仪的气,早就被气死了。当下将折子一扔,简洁了当:“叫他过来。” ——能叫得动,就不用苦着脸来秉报了。 花淮安心碎地想,这不是前去叫门的人都被关在了门外么。 常怀之看看皇帝,看看花淮安,他没有在想这君臣两个在沉思什么,他只是在想,如果这个时候和陛下坦言自己要成亲,是不是能被打出去。 花淮安道:“温国公他——可能,暂时,需要静一静。”毕竟会将太医拎过去,说明一定是和太子有关。而太子,在陛下心中,应当还是占一席之地的。 元帝看了他一眼。 “……”花淮安很识相地改了口,“他现在应该静完了,臣再找人去叫他。” 待二人离开御书房,花淮安长长叹了口气。常怀之顶着乌青的眼眶心想,这老子白白挨了打,不来讨个好处实在说不过去,人情不用白不用啊——这还是他从太子身上学到的,情以致用嘛。他就道:“老大。” “说。” 常怀之道:“我想请你帮我和陛下讨个人情,让端妃娘娘给个人。我要和她成亲。” 花淮安正心烦:“别想了。”不可能的。 常怀之有些失望:“那我去找太子求情吧。”太子法子多,又是见证了他与银烛情深意重的人,何况太子还有心上人,一定能理解这种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的情谊。不像花统领——单身的人是不懂有情人的苦的。 他这样打定了主意,就要走。殊不知花淮安拉住他:“等等。” 花淮安道:“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常怀之道:“我去找太子帮忙。” “前一句。” “……请老大帮我和陛下讨个人情?” 花淮安痛快道:“可以。我找机会帮你说。” 常怀之:“……” 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派人去敲开温府的大门是一件很难的事,李德煊都不能马上完成,何况是其他人。温国公又有皇令在身,寻常人动不得粗,又骂不过人,只能守着陛下旨令在门口干等。总算上天开眼,温国公这次并没有太为难他们。 自温府说了‘宫内人一概不见后’,温仪自己出来了,就是没见太医和抒摇太子两个人。眼见国公府内出来个神仙样的人姿,守在外头的人连忙站直了身。 “温大人,您可算忙完了,陛下找您和太子有急事呢。”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暗瞄,原来温国公去见皇帝前——还要换衣服的吗? 这么飘然欲仙的,成亲呢。 “太子不适,在府内养病,我一人去见陛下就好。” “啊?可陛下说——” 温仪淡淡道:“万一太子半路出了事,你担当?” “……”叫门的人识相地让开了路,“您请。” 作者有话要说: 古尔真:客服吗!我要投诉你们这个大乾一日游的项目不合理,当地人太坑! 第94章 去见亲家 温仪此番出门,并非毫无准备。他在一个时辰内想了很多。每每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状,就觉得不可思议。你看天还是蓝的,风还是暖的,花开莺鸣,万物轮转,丝毫不受世人所困。就算是战场杀伐血气冲天时,老天该晴光万里时,仍是晴光万里,哪里理你心头滂沱大雨。 可那鲜活的生命,竟然真的要凋零了。 怎么应该,如何能应该。 神官曾经说温仪,看得太透彻,总是俯视苍生。他说人啊,总该什么都要经历一遍的,但你什么都经历了一遍,也要晓得及时行乐。如果你从一件事刚开始,便预知它会如何结束,你活着这每一日每一年,与蚍蜉有什么区别呢?蚍蜉生命虽短,却很完整,对它而来,他不知生命之外还有别的可能,无知而快乐。而你呢? 轩辕玄光坐在栏杆上,杯子嫌小就丢开,拿坛子和温仪对酒。 “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你眼中,是否只是一个轮回?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温仪怎么回答他的。 他说:“神官侍神,心怀天下。你耽于人间享乐,实在不合格。” “放屁。”轩辕玄光指着他鼻子骂,“你真这么无求无欲,私下那些小动作做了干什么吃的。啊,你当我不知道,肃岭的山贼被谁三两句缴的,赣州温家官商勾结的事是如何曝光的?温仪啊温仪,好小子,说话做事要摸良心。” “你醉了。”温仪看着他,一袖子拂开了轩辕玄光手中那坛陈年老酒。醉了的人,才会什么话都说,都敢说。但是——“恐怕小神官对我有误解。” 当日所挨山贼当胸一刀,回到当日,温仪照挨不误。这一刀是还那夫妇对他的滴水之恩。后来温仪作为替身,替那温家明正言顺的公子免去病痛疾苦,他也不后悔。这是还温府的点滴之情。可是恩已报过,情也还了。那么,该算的账,也得一笔笔算。 -- 第180页 睚眦必报,本是天性,不用遮盖掩瞒的。 温仪就算再怎么思虑重重,面上也不做出来。今时今日,倒抛开一切,什么也不管,只是哄着元霄喝药,陪他看书,顺便两人研究了一下地上的蚂蚁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被‘困’在府内的薛云和古尔真一时脱不开身,理由是‘太子没好,需得近身侍候’。 这照顾皇亲本就是太医本职,国公都这样说了,他也无可厚非。 古尔真本在哼哼,后来今拔汗被秦三和白大一左一右带夹着带了过来,请他喝茶。古尔真就不哼哼了,他冲到今拔汗身边,把秦三和白大一边一个推开。 温仪看着他笑,对元霄道:“你看,太子殿下和今拔汗将军多么情深意重。” 古尔真懒得去纠正他话中曲解之意,只反讽道:“不及国公和殿下。” 他算是摸清了,只要不是行动上对温仪和元霄不利,偶尔口舌之争,温仪是不当回事的。便见元霄听了后,大言不惭:“对啊,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情深意重,可骄傲了。 “……” 看吧,因为这两个人脸皮极其厚。 要让元霄入睡,如今轻而易举。就算再若无其事,终究是身体内消耗了太多体力。嘴上不说温仪也知道,太子与他相处这么长时间,强撑着醒来,已十分疲累了。他让薛云开了安神助眠的药,元霄不疑有他,喝了后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自元霄睡去后,温仪换了衣裳,临要出门前,折回来,抚了抚太子鬓角,动作倒是很轻柔。古尔真看在眼中,说道:“什么药都敢给他喝,你倒不担心。” “怕什么。”温仪替元霄理好了被角,看了眼古尔真,“有我呢。” 最多一生一死而已,反正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元帝在御书房等到太阳西斜。门口的光影已变了又变,他也未提出要去做些别的什么。他今日在这里,就是要等温仪的。自从宫中报说温府的门开了,他便相信,温仪一定会来。 若是为了太子,他怎么不来呢? 一定是来得越快越好。 等太阳沉了一半,温国公终于在橘色的夕阳光照下走来了。夕阳在他一身锦缎上洒了层金粉,映得他白皙的面容也暖融融的,眼里就像落了牡丹花色。若粗粗一看,眉梢眼角都带了柔情,终于不是高山寒雪,冻彻人心。 元帝坐在那里,就这样淡淡看着他。一只手还翻着本折子,左手边摆了个盒子,右手边点了个香,青铜瑞兽,丝缕的烟儿往空气中一蹿,便散了个无影无踪。 温仪踏进来,行了一礼:“让陛下久等。” 啪一声,是折子合上的声音。元帝手一松,那折子就被扔到了一边。仿佛是得了什么指令,左右两列侍候的宫人默契地退了下去,便连李德煊,亦是微微一躬身,经过温仪身畔时,脚下略顿了一顿。温仪与他微微点点头。 宫门被带上,剩余不多的夕阳便也被拦在了门外,仅能通过窗格,试图探进头来,好窥探些许秘密。宫门带动间发出了吱呀一声,是陈旧岁月的味道。 这书房内,便只剩下了温仪与元帝二人。 温仪不问元帝找他是为什么事,元帝也不主动说明。两人一坐一站,僵持片刻,温仪忽然动了。他如一阵风,飘然行至一侧,仿佛这粉饰的太平,终于要被撕破—— 然后温仪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茶。 偷听的人:“……” 以为要打起来的人:“……” 李德煊一拂尘把他们都轰走了。 元帝:“……你倒是很想得开。” 温仪不但喝了茶,还取了饼。就算一边吃一边说话,也没掉半粒屑子。他道:“谁知道陛下装威风要装多久,臣忙了一天,累得很。”还饿得慌。 元帝干脆走下来,坐在温仪另一侧,与他一道吃饼喝茶,闲话家常,根本没有方才半点水火不相容的气势。“还是朕待你好,这么多年,未短你吃穿。如今你和太子才处了一日,竟然连饭也吃不饱。” 却不想温仪道:“省钱啊,吃你的,这都不懂。” ——十分不要脸。 “……”元帝噎了半块饼,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温仪。温仪装眼瞎。 待两人分食了一盘饼,元帝哼了一声,将盒子往温仪那一抛,由得对方接住,这才道:“你记得朕封你当国公那一日吗?” 温仪拭尽手上残渣,道:“不曾忘。” 歌舞升平,红绸拉了半天边,轩辕玄光以神官的名义将此事扬得人尽皆知。那时他墨襟红底,紫冠束发,手上捧了长长的令牌,随着队伍一道前进,要将这赐封的名号送至坤定宫中,好诏告天下,亦上达神灵。 才满周岁的太子叫人抱着,远远落在一边啃着指头,也不知是懂没懂事,反正晓得那边热闹,就拼命地扭头去看。 奶娘拍着他轻声道:“殿下,那是陛下的人,往后见着,不能瞎碰的。” 这是太子仅有的奶娘,后来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只对元霄说乖乖等着,她去拿些乳酪来,就再也没回来过,就连姓名也不曾被提起。 温仪回忆起往事,再掰着手指头一数,方觉至大乾到如今,含肃岭在内,已是将近二十个年头了。时间过得真快,元帝三十又三时风华正茂,如今也两鬓斑白。唯有眼神狠厉起来时,仍能瞧出当年战场上盛王的模样。 -- 第181页 “陛下照应温仪也这么多年了。”温仪道,“温仪心怀感激。” “你若心怀感激便不会处处想着逃离。若非朕当年拿温府的人牵绊住了你,怕温爱卿早就逃到天涯海角,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想着如何度过残生吧?” “陛下错了。”温仪抬起眼,二十年的岁月未在他面上留下丝毫痕迹。“这不叫残生。” 他从不过残生。 “倒是要多谢陛下,替温仪的人生寻到了一些乐趣。” 晓得权要够大,手段够硬,才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元帝不予置否,只看着温仪年轻的面孔,摸了摸自己鬓角:“朕每每看着温国公,便觉得自己还不曾老去,可惜一照镜子,就原形毕露,岁月确实不饶人。” 何止岁月不饶人。 “就算容貌不变,你也骗不了自己。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离开,即便是你百年如昔,围绕在你身边的,也永远不是最初认识的人了。”温仪道,“你想要的得不到,想得到的早已失去,骗自己也骗不成,岂非是人间最痛苦的事?”就像是一叶扁舟随浪飘扬,居无定所,见人是人,见人,都是陌生人。说到此处,他才道,“所以都说高位者寡寒,修道者无情。” 这都是有道理的。 不然如何抗过漫漫岁月,权力倾轧。 光心痛便能消磨大半精力。 元帝眯眯眼睛:“可你却还是踏了不该踏的路,选了不该选的人。” ——问得猝不及防。 原来他话兜兜转转,就为了套这一句。 “……” 元帝冷冷道:“把那盒子打开,看看朕的好侄孙,大乾的好太子,都在祖先面前写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什么—— 温仪按太子的尿性沉思片刻:情书吗? 元帝:……滚。 第95章 说来讽刺 那盒中装的是当日元霄写的字,一边是个仪,一边是个乾。 见温仪看了,元帝方觉快意,只觉得这等心思,总也该叫当事人知晓,方不算憋屈。他不咸不淡道:“心有野望,却夹私情。这不该踏的路,不该选的人——太子倒是先替温大人先试了一回。温大人,你这老师,当得不称职啊。” 明刺暗讽,拿太子当借口,却分明说的是温仪。 什么叫踏了不该踏的路?又什么叫选了不该选的人? 到此异世非他所愿,但既然来了,就安之若素。 卷入纷争非他所喜,可牵扯了,也不必一味逃避。 温仪一路至今,虽处境是天逼人为,却不怨天尤人,从不回头,也不后悔。 “路是我自己选的,人是我自己挑的。走到如今,也是臣自己愿意的。” 若非不喜,若非放纵,何至于此。 温仪悠悠道:“陛下该知道温仪的,选了,就是应该的。”他反问一句,“难道陛下觉得,臣选了效忠大乾,效忠陛下,也是一条错路?” 元帝冷笑一声,忽然道:“这么说,你罔顾人伦,违反阴阳,和大乾太子行不轨之事,也叫应该?也叫愿意?也是理所应当?”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杯盏一声脆响,“简直放肆!” …… 终于有这一问。 最近身边总有些人探头探脑,假借各种机会明着暗中偷窥,温仪故作不知,只让秦三和暗卫莫要阻拦,由得他去。他若不愿,元帝的人就不会晓得分毫。可是温仪不肯,两情相悦不在天长地久,在于朝朝暮暮,这朝暮尚有几十年好过,有什么藏着掖着不能叫人晓得。 丑媳妇尚得见公婆,他又不丑,何止不丑,可以说是十分好看。自太子向他表明心迹,他一时心软接受后,有的人就在心中扎根,越扎越深。那会儿温仪就想过了,早晚有一天,他和元霄要面对皇帝、太后,或许还有一众大臣。 本不该在此刻。如今的太子,无功无过,又是景帝之子,留他是美名,弃他是恶名,是以一些人无法作决断。只要元霄出任何一点纰漏,便可以被人抓住把柄,说大乾太子品行不端,请皇帝废除另立,那时就是明正言顺。是以在元霄能继承皇位之前,温仪并不想留下这么个不利的祸端,这才久久未与他有实质性的亲密接触。 但现在不同。 连命都危在旦夕,谈什么往后从今。 温仪想赌一赌,赌元帝究竟要如何处置此事,是大肆宣扬,趁机废了太子之位。还是故作不知,按捺下去另有打算。若元帝有意废除太子,借着老六漏洞百出的话,就能敲打一番。可他不但没有说,还让搜证的人全部撤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不会瞎传话的心腹。 而从元齐安的事看来,他是赌对的。 ——温仪改主意了。 他不要精打细算,他要一个光明正大,明正言顺。就比如,见家长。 所以温仪出门前,换了一件端正的衣裳。 “陛下,你说的不对。”元帝如何怒火中烧,温仪仿若未觉,只平和道,“我与太子,发乎情,止乎礼,未有半丝逾越之处,谈何放肆。愿如世间普通人结秦晋之好,又何谈苟且。” 他这样说着,就好像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丝一毫也没有被戳破的惊慌。 “与陛下坦诚相告,恳请陛下成全,更无半分不忠不义。陛下——”温仪不解道,“你如今的火,又是火从何来呢?当日你说太子初至平都,未有兄弟长辈,不知人间情深,故要让臣相伴左右,引他明白何谓亲缘牵挂。又说臣孤冷寡淡,委实无情,非要将太子塞给臣,好牵绊住臣。这些不都是陛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希望过的结果吗?” -- 第182页 “我!” 元帝一气,连朕也没用了。可是他一听,好像还有那么些道理。不,这是个什么歪理。元帝重重地拍着桌案,声音砰砰响,听得温仪都替他手疼。“朕说什么,朕确实说了那些话,但,朕让你们如此,如此染上不正之风吗!太子固然不懂事,难道温国公你也不懂事!你大他十七有余,又是个男人,你们罔顾伦理道德,行逆天之事。告诉朕,朕如何能同意!” “陛下肯同意,是臣与太子之幸,若不同意,臣与太子无可奈何。”温仪平静道。 无可奈何—— 元帝眯起眼:“你以为,朕当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了?” “那陛下本来要拿臣怎么样呢?”温仪忽然笑起来,他带着一□□·哄的反问,“这样不好吗?陛下,废太子,撤臣位,将我二人贬成庶民,流放边关——又能明正言顺立自己儿子当太子,又少了我这个闲杂人的威胁。岂非两全齐美?” “若杀了我二人,倒要落人口舌,显得过于无情。如今陛下特地将人都撤去,莫不是要留臣一条后路。”他这话说的倒是精妙,究竟是谁给谁留后路。 元帝没有直接回答,却只说:“那这条后路,你要与不要。如今你二人尚未铸成大错,朕为你们留下面子,只要你二人肯规规矩矩,再不走错路歪路。朕便不将此事与你们计较。人生在事,谁没错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仍是国公,他仍是太子。若他行为得体,功勋加身,大乾早晚也是他的。朕——从未有过因血脉而另立太子的打算。” 不另立太子,那这皇帝当来是为何。温仪探究道:“太子尚小不足以为政,陛下勤心苦力替他执政多年,又担夺权篡位骂名,到头来都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嫁衣裳—— 元帝哧地冷笑出声,仿佛温仪说了多么大的笑话。 他笑够了方一拂袖:“温仪,你觉得朕是个什么样的人,重妻爱子,争名夺势?”元帝站起身来,行至窗边,夕照从中射进一条缝,照在他脸上,就像是无边黑暗中破了一线的光明。“朕若要这皇位,当年就轮不到元景。” 元麒渊是德治帝最宠爱的妃子所出,老来得子,又是心爱的女人所生,德治帝十分欢喜和宠爱,事事亲力亲为,就连批折子,也要抱着元麒渊一道。这位大乾最小的皇子,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天之骄子。 当时太子已经成亲,膝下一子名元景,比元麒渊大一岁。宫中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不多。元景和别的兄弟玩得一般,和这位小叔叔倒是十分亲近。时常跑来嚷着要找阿渊。就算他爹如何训诫,说不得如此无理,亦知错还敢。 元景是太子的儿子,就是德治帝的孙子。孙儿和小儿子如此亲近,德治帝倒是哈哈大笑,由得这两小屁孩滚到一处。可惜德治帝终于是老了,与小儿子的天伦之乐不过几年,大乾便换了个皇帝。 新太子继位,成了顺仪帝。而元景就是太子。 顺仪帝继位不过一年多,朝中就有议论而生。 说的是什么? 说——这宫中尚未封王的皇子只有元麒渊一人,当今太子成年时,这位小皇叔也正是虎狼年岁,这,不可不防。 德治帝当年或许未料到自己走得如此突然,故而虽宠爱皇子,却没能替儿子安排好后路。一下换了新朝,他这位前朝遗留下来的皇子,在身份上就不尴不尬。元麒渊倒不觉得有什么,他宫中用度样样精细,上天从未苛待过他,就连太子也是他的小跟班,他自在地很。 可是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看他十分不顺眼。 先不说这位小弟当年占了德治帝多少宠爱,抢了顺仪帝多少风头,就是如今,儿子围着这小叔团团转,也让作为娘的很不入眼。她的儿子,该享万丈荣光,凭什么从父到子,都被这位小弟给占了便宜去。 不但朝中多话,皇后也在顺仪帝耳边吹风。 “小叔日渐长成,陛下不好好管教,难道由得他和景儿天天流连花丛,只知作画享乐?”他二人年岁虽小,合画的江山图已经令平都诸多文人墨客竞相传说。“大乾的男儿当一身锐气杀伐四方。而且先帝当年也曾说过他的封号,只是未来得及下旨。他也该回封地了。” 顺仪帝看了她一眼,只道:“朕明白,你不必多说。” 只是虽说明白,却也没有多说。皇后心里清楚,要论宠溺,自己丈夫对元麒渊未必少多少。他们兄弟年岁相差极大,却也正因极大,元麒渊对顺治帝毫无威胁。故而顺治帝能放下戒心,好好对待这位小兄弟。但今时不同往日,若他往后对皇位有异心,对景儿产生威胁呢? 好在顺仪帝很快就下了圣旨,圣旨中言明这位小皇叔的封号盛王是当年德治帝亲口所说,只是碍于父子亲情,想留他在宫中多些时日,待他成年再另建府邸,故而未提。 盛王得了封地后,便搬了出去。先开始,也曾多番进宫,一进来就找元景玩。后来皇后替元景寻了门亲事,姑娘也算他们的青梅竹马,少男少女年岁相近,日渐避嫌。久而久之,不知为何,盛王与元景的情份也淡了。那时盛王早就随着大将军在战场征战多回。 战场这种地方,大家都知道,将脑袋拴在裤腰上的地方。 一年离钧犯境,盛王退敌四回后,离钧撤了兵。军队班师回朝,盛王心中高兴,多喝了几杯,就有些飘飘然,一时之间也忘记和太子生疏。外头秋高气爽,他见着草丛中有只蚂蚱,一时兴起,就捉了来,要去给元景看。 -- 第183页 走到景泰宫外,外头一个宫人也没有。盛王心中觉得奇怪,但清酒上头,没有多想。他放轻步子,想悄悄地去,给元景一个惊喜。元景是喜欢这些东西的——想到这里,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盛王还笑了起来。 但景泰宫里好像不是一个人,里面还有人声。 晕乎间,盛王莫名停下脚步,听了一耳朵。 就听一个女声道:“景儿,你如此喜欢阿鸢,本宫替你找个日子,便趁早成亲罢。” 成亲—— 盛王脑子一个激灵,人都清醒了些。他呆愣愣地捏着蚂蚱,一时没有出声。 又听皇后说:“你与小叔,也要有些分寸。他如今是王爷,你又是太子,近了别人有闲话。本宫知道你们感情深,可是有时候,也要替自己多想想。你呀,就不爱出声。这又没什么。” “那你点头,本宫就当你答应了。这就去让人挑日子。” “……” 皇后的声音一传来,隔着门都感觉到喜气洋洋。 盛王看了看手中那只蚱蜢,只觉得绿皮绿脚的,满眼都写了讽刺。他抿抿嘴,扭头便走,连夜回了封地,此后多年,除非必要,再未进宫。 而就在盛王早早娶了王妃并育子嗣后一年,平都的太子才成了亲。盛王多妾多子,儿女双全,战场盛名,积威颇重。反观太子,多年未出,直到后来才有了元霄。 再后来,顺仪帝病重,久卧于塌时,他叫人喊自己这小弟回来。 一趟趟圣旨过去,却被盛王当柴火一烧,死活不肯。 顺仪帝长叹一声—— 他心中其实一直揣着桩事,若不解了心结,怕是难以安宁。 其实当年德治帝一直未封王位,是有心更换太子,想让元麒渊当太子,只是后来终于未能实现,德治帝便撒手而去。这些顺仪帝都知道,但终于不曾令第二个人晓得。 他将德治帝的遗嘱写成圣旨,命心腹暗中交托给盛王,说你若有一日肯回平都,就打开看看,盛王哧之以鼻——在顺仪帝意料之中。 顺仪帝是这么想的,既然你盛王如此傲骨,不肯打开圣旨看,不肯回平都,这便不是他的过错,是你自己要放弃皇位,不与景儿争的,怨不得他。横竖他已遵从过德治帝的意愿。 他本以为就此尘埃落定,上哪儿都能和祖宗交待自己从未有过违心之行止。哪知此后兜兜转转十二个年头,元麒渊还是回到了平都,当了皇帝。 千百道圣旨都不如一个人能令人动摇决定。 当真讽刺。 作者有话要说: 同样是太子—— 温仪(默默心想):还是我家汤圆好。什么女人,不存在的。 第96章 你说不说 这些往事,元帝都放在心里,不曾提及。皇位,他唾手可得时,不稀罕。虽明正言顺却恐遭他人指点时,他却接受了。不为世人所困,原本就是盛王的作风。“虽有圣旨作数,朕也算抢了元景的位子,替他照顾一下儿子,也是应当的。” 知道温仪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本想发火硬生生按捺下来的元帝痛心疾首道:“朕可以给他一个父辈的关怀,兄长的教导,但难道,要让元景断后?” 温仪默默地提醒他:“陛下,你也姓元。元家不断后。” 试图苦口婆心的元帝:“……” 突然无话可说。 温仪叹了口气,他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这十七年,除却当年为温府的事,温仪对元帝从未如此客气。“陛下。”他道,“你说的也不错。可臣也自私,臣蹉跎一生,也曾孤苦,也曾彷徨,被人弃者有之,被人伤都有之。从未有一人,如此不分缘由的待我。” 他的生活也苦,却不曾放在嘴上宣之于口。 他的身份也尴尬,却仍昂首挺胸前行。 他待你好,哪怕是一点乐趣,也要捧在手心与你同享。 他痛时汗湿重衣,更情愿你瞧不见分毫。 “陛下——”想起一桩桩,一种种,温仪心头滚烫,化作湿意滚在眼睫。他头一回为一个人心痛,替他委屈,酸涩难当。他躬着身,情真意切道,“臣也别有用心过。臣也骗他过。但臣——不愿意错过他。” “如今太子身中奇毒,命数堪忧,这全是臣的过失。臣挑这个时候与陛下坦白,是想了却一桩我与他的一桩心愿。他若知道敬爱的叔公肯答应,一定会十分高兴。” 元帝看着他:“你说这话,是拿他作要胁,逼朕同情你们?” 温仪抬起头:“不是要胁。是请。” “请陛下成全。” 李德煊端端正正坐在门口,耳朵里塞的是棉花。没办法,他耳力也好,有些事,他觉得不该听但又不得不听到时,就会用这个巧妙的办法。周围的人都清了个干净,如今夜幕尚未袭来,天色未黑透,还透着蓝。偏还能瞧见几颗星星。晚风拂面,难得惬意。 但听不见有个弊端—— 他颈边忽然有阵凉风。 李德煊一转身。 “啊啊啊——” 饼大一张脸就贴着脖根。 温仪直起身,袖着手,潇潇洒洒走了:“哎,我知道我好看,不用如此惊讶。” “……”还没摘了棉花的李德煊怎么知道温仪说了什么,待取下棉花,温国公早走远了。他一颗老心惊魂未定,就见皇帝也走了出来,连忙上前侍候。“陛下。” -- 第184页 元帝嗯了一声。 语气淡淡,面色平平,倒不见如何动怒。李德煊未见里头有极大的动静,偷偷瞄了眼,桌椅全了,倒也没有打起来。心中嘀咕,看来谈得还挺顺利的?他也没这胆子问皇帝和温国公都聊了些什么,缩在一边不出声。 倒是元帝自己先说了:“你把人都撤回来,让花淮安带着神官去温府守着,这三日间,听从温国公调遣。” 李德煊应了一声,想到一事又道:“那三日后?” “朕允他三日之约。三日后——”元帝道,“花淮安会带着神官和太子回来的。” 夜幕将落,人已离场,宫中只有灯火飘零。平时还有宫人随侍在侧,如今这里的人都散尽后,元帝才发觉,这宫中果然是又大又深。哪有外头半分自在,也不知—— 元景当年喜爱风花雪月的性子,是怎么忍下来的。 但忍不下来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他不是照样忍下来了么。 是元景自己要选择这条路的,元帝——盛王想。元景放弃了自在的生活,选择远离他这位小皇叔,要与深宫妃子为伴,情愿困在漫漫长夜里,去享这帝王尊荣。 他当时负气而去,直到元景过世,未与之见上一面,回过头来却生出这样一个念头,莫非这宫里当真有这么好,而权势滋味如此甘美,竟让故人心易变。人在时不愿驻足,人走后,却想试一试。 如今元帝也过了这么多年,却发现,个中滋味,也并不如何。 ——或许是他没有心爱的‘阿鸢’陪着吧。人家元景可是有娇妻相伴,还留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名。想至此处,元帝哧了一声,暗暗嘲笑自己,多年旧事尘封,被元景的小崽子和温仪倒勾出了愁绪,当真不像他自己。 他往自己寝宫走去,一边问李德煊:“朕记得太后身边有个表孙女。” 李德煊应道:“是。一直住在端妃那里呢。” “几岁了?” “待过完生辰便是十四。” 元帝若有所思:“她既然引进宫来,想必是想指婚的。你去留心一看,看太后想把她留给谁?若是要留给太子——”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先打听着吧。”末了又似无意说,“朕的两个儿子也未成亲,哪里有先让侄孙成亲的道理。至于太子的婚事——” 皇帝眼中泛起冷意,哼了一声:“朕还有账要和他算。” 这宫中的人,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太子岂能置身事外。夜已深,该歇的人都歇了。一道道墙隔起来的,是他的妻子儿女。而元帝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一边打量着两侧宫灯,一边心中在想,还好有灯,也算热闹。这宫里的路那么深那么黑,走起来可真久。 夜色容易吞噬秘密,也易掩藏心绪。 元帝永远不会知道,三十多年前,盛王班师回朝,太子心喜,却因抱恙在身,饮了药就沉沉睡去,未能参加宴会。待要去寻时,方知宴席已散,盛王已经离开。元景十分失望,本要出门,照顾他的皇后却劝:“你与盛王一向要好,难道要将病气过给他?” 元景一想也是,踏出去的步子就收了回来,待要回身时,却瞄到地上一只死去的蚂蚱。 “咦?” 他蹲下身捡起来,自言自语道:“这是谁落下的?”遂问宫人,“谁来过了?” 门口守着的宫人低眉顺眼答道:“奴婢等人一直在此地,未曾见过有别人来。或许是院中草未除尽,从哪里蹦出来不小心被踩到的。待明日奴婢就叫人将草除干净。” “哎别。”元景连忙说,“万物生长,这草又没碍着你。好了,不见谁就不见谁了吧。” 一边这样回去宫中,一边心想,草怎能拔尽,孤还要与阿渊去逮蛐蛐的呢。 ——哪知此后多年,生死不曾相见。 盛王回平都的前一年,景帝刚获麟儿。秋深露重,他染了风寒,日咳夜喘,多时不曾痊愈,但心情却不错。景帝由着宫人拎着灯火在前头引路,止不住咳嗽还不忘嘱咐:“今年的花要是开了,去集一些,准备两个香包。皇后喜欢的。” “还有,多挂些灯。” 因着景帝和善,宫人能与他打趣,便道:“陛下怕皇后娘娘摸黑么?奴婢们都掌好灯的,绝不叫她摔着碰着。对了陛下,另一个香包,照旧先放起来么?” “放着罢。”景帝笑了笑,说,“万一有人回来不熟悉路——还是照亮些的好。” 温府亦点了灯,等归人。 家中有人,温仪归家的心,便有些迫切,更别提他解决了心头一桩大事。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此刻温仪便是如此,容光焕发。 他神清气爽进了府中,先招了温蜓来:“你和秦三替我买些东西。”将需要准备的东西一一交待给温蜓,顾不得对方惊讶的眼神,道,“明白么?” 温蜓迟疑道:“明白,但是——” 温仪笑着拍他:“明白就好,快去办吧。后日我便要用了。” 待温蜓要走时,又说:“对了,这两日我都在东院。有事便去那里叫我。” “知道了。” “我们的客人呢?” “三哥都交待好了,全在东院陪那位解闷呢。” 哦?解闷?温仪脚下生风,尚未至门口,就听里头传来笑声和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不想听,你别念!” -- 第185页 是古尔真。 秦三和白大将今拔汗拘在那处,想必古尔真投鼠忌器,硬生生被迫着与太子玩耍吧。一定是元霄又想了什么坏主意折腾他。同样是太子,温仪知道的,对方太子不是好货色,自己这边的太子,也是个遭人恨的。 果听元霄道:“你来了大乾,却连大乾话都听不利索,可怎么好。我这是帮你呢。来,我继续给你念啊。刚才说到张生不肯给罗小姐宽衣,你知道为什么吗?” 温仪‘慈爱’的笑一僵。 元霄在念些什么玩意儿。 古尔真冷笑道:“那是他傻!人都送到面前了还不懂生米煮成熟饭。” 温仪:“……” 元霄道:“哦!看来太子殿下深谙此道,你和今拔汗将军——” 温仪没脸听下去,一把推开院门。 正在打趣古尔真的元霄眼睛一亮,一把就将话本扔开,兴冲冲扑上来,也没管院内人神色各异地表情,就和温国公抱了个大满怀。抱了会蹭了蹭,方亲昵道:“你去哪儿了,我醒来不见你,本要找的。他们按着我不让,要不是薛云告诉我你进宫了,我早出来啦。” 温仪拢着太子的腰:“哦,薛太医说的?” 元霄点点头:“他是个好人。” ‘好人’薛云:“……”胡子都快被揪光了。 这院子里的人,秦三是个打太极的,白大一问三不知,古尔真和今拔汗又宁死不屈,元霄就只有逮个薛云,威胁要一根根拔他的胡子。这才令薛云松口:“哎呀太子殿下放手啊。老臣不知道啊——” 元霄笑眯眯道:“果真不知?” 手下就开始使力。 “太医知道,孤是不讲道理的吧?” 按着那过往摔东西说疯就疯的黑历史,薛云一身冷汗,立马转了风口:“就知道一点点。” “温国公去宫里见陛下了。” 元霄一愣。 他松开手,道:“是他见叔公,还是叔公找他。” “都有,都有。” 既然有人先脱了口,古尔真也不再憋着,幸灾乐祸道:“温国公私自拐了太子,使臣,太医。此次进宫,不知道会挨几个板子。也不知道他该如何回答大乾皇帝的问话呢。” “……” 今拔汗捂上了脸,叹了口气。哎,殿下,你怎么就学不乖,非要去招大乾太子—— 可见今拔汗是个聪明的,将大乾太子乌漆抹黑的本质看了个通透。 听到古尔真这么说后,元霄若有所思。他在那坐了好一会儿,久到别人当他这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又怕他犯病,差点就要上前查看。这才见大乾的太子抬起眼:“古尔真太子。你听得懂大乾的话么?” 古尔真:“?” “孤看你好像听不大懂人话。”太子‘善意’地笑道,“不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他动了动脖子,指关节噼啪作响。“我教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所以你就教了这淫词艳曲。 太子(正直脸):薛云教的。 第97章 大红被面 这里虽然人多,但都是自己人,何况温仪已与皇帝交了个底。此时此刻一身轻松,倒没什么怕见人的,由着元霄抱着。听元霄如此说后,便笑道:“那得谢谢薛太医。” 薛云在那哼唧:“老臣不敢。” 温仪看了眼秦三:“天不早了,送各位回去休息吧。” 古尔真精神一振奋:“回宫?” “回卧房。”温仪眉一挑,微笑着告诉他现实,“陛下恩准,许几位在府中作客。” “……” 古尔真现在无比想念宫里,他情愿对着元帝那张脸,也不想在这里和温仪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自从知道温仪在抒摇埋了人,一把刀明晃晃对着抒摇的咽喉,就算古尔真不愿屈服,也不得不屈服。温仪和元霄——一看就是说动手就会动手,绝不会多废话的人。 他不敢和温仪赌。对方是亡命之徒,他赌不起。 等这一院的人该走的都走了,元霄才问温仪:“作客?” 温仪白日心惊胆战,傍晚又和元帝打拉锯战,一整天下来,劳心劳力,回了温府,虽然旁边有个唧唧喳喳的太子,反倒生出一股归家的惬意感。“嗯,作客。”温仪应了一声,除去衣物往边上一递,方想起来他将下人都清了出去,没人服侍他。 本想收回手,不料手上一轻。 太子还挺自觉,一边勤快地替他将外衫拿去,一边暗搓搓想套他话:“作什么客?叔公找你做什么?他欺负你了?”话还没说清楚呢,就应和两声哪算数。 温仪看他忙前忙后当小厮,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妻子这一角色。他将妻子这个称呼往元霄脑袋上一套——失笑着拍上额头,未免过于惊悚。“陛下准了我们三日假。”他道,“这三日,太子殿下可以随心所欲了。” 这本该是件开心的事,可是无事不献殷勤。元帝会同意,温仪必然说了什么。 元霄想了想:“你答应他什么了?” 温仪道:“哦?怎么说。” “若非你许了他好处,他怎么会如大方。元家人都很小气。” 他就这样将自己也骂了进去,温仪听得不停笑:“你也姓元。” “对啊。”元霄很坦然,“我也很小气。所以他若是欺负你,我一定给你讨回来。” -- 第186页 其实也没有欺负。只是温仪答应元帝,未来三年内,会替他整顿朝堂,扫清边关流寇,让大乾真真正正成为大洲第一国。 帝王君心,当然不是儿女情长。谁都不会嫌自己版图过大,权势太多。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当年大洲五国各立,战场征伐,高祖并不是只想成为大乾之主,他本意要取其余四国,要让大乾成为大洲唯一的国家。可后来他的谋臣告诉他,水至清无鱼,没有对手便会腐朽,一个三七分的大洲,要比统一的大洲,更有竞争力。 高祖便犹豫了一下。 元麒渊年轻时征伐四方,他心如沸水,眼比天高,这皇权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只因他的心胸更为宽广。他和老祖宗一样,也想要令四方臣服—— 可惜元麒渊尚武,于文一途不在行。这朝中有三朝势力争夺,一直以来有个平衡的状态,虽都没逾越,但不够统一,终究是他心头之患。温仪告诉他:“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能有极为统一的思想和认知。一如阴阳,黑白。有正必有反,这才是平衡之道。” 他这个话,与高祖的谋臣不谋而合。 元帝道:“这朕不管,朕既然许你三日,你便要回馈朕三年。” 温仪一想,这本也是好事,肃清朝堂不正之风,扫完边关流寇,安定与其余四国的邦郊。对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利的——并不单对元霄。他答应地很痛快:“好罢,承陛下恩情。” 温仪正陷在与元帝对话的回忆中,就听元霄叫他:“温仪,你怎么又在发呆。” 元霄看了温仪一会,见对方不答,一握拳就要起身。 “叔公未免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就要去找元帝麻烦。 温仪连忙按住他:宇惜读佳“当真没什么。我说你身体不适,不该再受累。不如就在府中歇两日。你的身体,陛下一清二楚,何必在此处为难我们。而且——” 他顿了顿,方说:“而且,这三日,算是婚假罢。” 元霄:“……” 他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楚。 婚什么假? 温仪不知为何,说来自己也有些不大好意思,脸颊有些微红,平生从一回有些拘谨。但——他就是拘谨那也是常理之中,毕竟这是两世为人,头回成婚。“我先前,与陛下说了,愿与你结秦晋之好。你,你愿意么。” 话音落完,温仪就见天不怕地不怕从不知道红脸为何物的太子愣了半晌,脸上腾地蹿起一片飞红。他本白皙,红晕就连脖间也未曾放过。两个聪明透顶的人在温仪那句话出口后,就呆呆站着,连手和脚也不知要如何摆放。 ——分明更亲密的事,也已做过。 不知为什么,突然纯情起来。 元霄拈着手指,挠了下头,有些结结巴巴:“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温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回答:“啊?” 元霄有些难为情,笑了下,方小声说:“不然你连与我亲近都不肯,如何就肯嫁我了。” 先前他告诉温仪他已与家中长辈说过此事,便是在和温仪求婚,可是温仪当时根本没理。有时候元霄会想,或许温国公并不如何喜欢他的,但既然不喜欢他,当初又为何肯等他?但他又想,就算温仪不那么喜欢他,横竖他已经像个男人一样,说要对温仪负责。那么不管温仪如何,他总归要对温仪好。再说,他那么好,温仪怎么可能不喜欢。 说来,元霄还要谢过这什么双花毒,好叫他晓得,温国公对他用情如此之深。 太子这无厘头一答,倒是缓解了温仪的尴尬。 他哑然失笑,想了想,或许自己平时确实比较冷淡。因着他知道,自己的存在,便是对元霄莫大的伤害,又如何会冒险,要与他亲亲抱抱,做些亲密的举动呢。这不是在让他拿着刀亲手往元霄心窝子捅。喜欢的人在身边——他怎么可能不心动。 温仪掐了下太子的脸,轻声斥责:“胡说八道。还没告诉你,太医和古尔真太子已经找到医治你的办法了。待他们商讨完毕,就会替你解毒,到时候你可要乖乖配合。” 元霄兴致大起:“那还等什么,现在就找他们。” “你不想和我独处吗?” 这句话果然问住了元霄,令他停下脚步。 温仪道:“你若大好,陛下必然又有许多事要交托给你。你要去肃岭查探民情,去凉州查贪银。甚至要随武德将军去行军。”他轻轻理着元霄的鬓发,“这么多事,就算我们成了亲,难道你还有假与我单独相处么?” 所以话又说回来了—— “你肯不肯和我结秦晋之好。” “……”元霄眨眨眼,他挪过去一步,勾住温仪小指,悄声道,“你看我哪里像不肯?” 就算是早知道答案,可这一刻对方说好的时候,温仪觉得,就算老僧如他,心情也是有些激动的。曾经他见过有人求亲时,激动到嘴唇哆嗦,话也说不出。那时他还觉得坦然。等轮到自己身上,方知何为紧张。 温仪忍不住嘴边的微笑,拉过元霄的手,勾在手心里,与他紧紧密密地握着:“原本想等东西好了送你时再提的,可我怕再不说,你便要杀进宫里去。届时岂不是坏了陛下的恩情和面子?你且随我来。” 说罢拉过元霄,两人像顽童一般扑出屋去。 这地本也不大,院中种了些花花草草。元霄只见温仪蹲在那里捣鼓了一阵,就似手上取了东西过来。等到光线处,才发现是用草茎编成的草环。 -- 第187页 “今日有些匆忙。往后我补回来。”温仪摘过元霄手指,一边替他套上草环,一边说,“这是我家乡的习俗。原来也是没有的,后来才变得比较普遍。可我瞧着,觉得这个意义也很好。”他托起元霄的手,微笑道,“这是戒指,是拴你心的。” 这种毛头小子的冲动举动,温仪还是头一回干。如今瞧来,可见谁都有压不住兴致的时候,权且看有没有遇到那个人。 元霄当然不知道这层含义,他将手举起来,笑眯眯地左看右看了半天,一窍即通。 “另一个是给你的?” 温仪道:“对。你要替我戴上吗?” 元霄道:“当然要!” 草环易坏,元霄又是个大手大脚的,他小心翼翼替将草环套在温仪手上,折腾下来,竟出了一身热汗。脑门上亮晶晶的。待戴好了,元霄才将温仪的手托起来,与他自己的摆在一处,两枚一模一样的指环,怎么瞧怎么丑——但独一无二。 “从此以后,我们就是这样拴在一起,不会分开了?” 温仪笑着看他:“对。” 古有画眉之乐,今有弄戒之喜。 和对的人做对的事,不管哪样都是愉快的。 元霄欣赏了半日手上的指环,还沉浸在欢愉之中,便忽然哎呀一声。温仪当他哪里不舒服,心头一紧:“怎么。”说罢暗自懊恼,本来打算等红缎礼堂都布好了再提,怎么就一时嘴快。莫不是解毒之事要提前么。 却是元霄懊恼道:“你备了指环,我却没有东西送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 温仪放松下来:“你不是给过我许多吗?” “点心,灯火,地瓜,木雕——”温仪一一数来,心头愈发甜蜜,他压低声音说,“还有一床牡丹花色的锦被,说是你来府中时要睡的。如今要不要拿出来用一用?” “……” 太子眨眨眼。 “用啊,我等这一日很久了。” 温仪却失笑,他不过是逗元霄而已。“你如今这见了我就呕血的模样怎么——” 却是元霄亲亲密密凑到他耳边道:“我有先见之明,方才找古尔真要了药,眼下生龙活虎,便是两三个你见着,也不会再难受半分啦。” “你敢乱吃药?” “我不但乱吃药,我还乱看书。”元霄说着就把人往某个地方拉,笑着滚作一团。“如今我本事大得很,值此良宵美景,机会难得,温大人总不会叫药效白白浪费罢?” “你,你真是!” “怎样?” “……” 温仪终于还是—— “好得很!” 美色当头,元霄忘记了一件事,就他叔公那个爆脾气,怎么会同意温仪要成亲的?但眼下他肯定是没有那个空去琢磨。药效要趁早,过时不管用,良辰美景佳人夜啊。 虽无红烛,被翻红浪。 温仪一边教他未过门的‘国公夫人’拨弦,一边问他:“你怎么总是这么快?” 元霄耿直脖子,面色通红:“因为,因为我耿直啊。” “你如此耿直,新婚之夜可如何是好?” “啊?眼下不算么?” “未点红烛,未着喜服,未拜天地,如何算呢?” 琴弹够了,温仪就慢条斯理教太子绘牡丹。国色天香难绘,一笔一勾需十分细致。它得从外向内,慢慢勾勒,及至花蕊,轻点蕊慢着色,方算成了一轮。 他亲了亲只画了一轮就汗如雨下身抖如筛糠的太子:“殿下好好学着,明日我要考的。” 第98章 喜酒一盅 挥汗如雨下的太子殿下肉在砧板上有些不甘心,他努力为自己争取权益。 “温仪,嗯,我觉得——我很勤奋,学东西也很快。” 温仪笑着亲亲他:“你是挺快的。” “……”元霄努力昂起脑袋,“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一些尝试的——” 话音未落就被翻了个个儿。 “……” 他的‘夫人’慢条斯理教他什么叫言多必失。“你说的不错,我们是该多试一些。” 半宿红烛如泪,床幔摇影天明。 温仪问:“如何?” 早就和老祖宗下棋去的太子睡得四仰八叉:“……” ——嗯,看来还不错。 温府要办喜事了,苏炳容知道的时候还有些懵。 自从太子进了宫,就像是嫁出去的女儿,虽不是泼出去的水,反而时常要往娘家回护一些东西,可到底是见不着面的。先开始那段时间,苏炳容很是失落,看着守着的太子一下成了别人窝里的饽饽,就很有种自家的猪出去乱拱白菜的错觉。 再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这世上能有谁是离不开谁的。是白大反过来劝他:“能得温国公照拂,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太子长大了,不是那个你半夜垂泪会安慰你的娃娃了。” 苏炳容经他一劝,一开始还有些伤感和欣慰,后半句就—— “你说错了吧?” 白大面无表情道:“没有啊,你从前夜半思乡,是太子殿下坐在床头安慰你。” 虽然太子也不过六七岁,苏炳容那会儿可得有个十五六了…… 苏炳容:“……你是不是想打架。” “不想。”白大背着手,“你打不过我。” …… -- 第188页 后来老白抄了一下午的大字。 温仪抱着元霄一路冲回东院时,苏炳容不在府内,他恰巧出了门,若他在,就算是十个秦三也挡不住苏先生想护犊子的心。等他回来时,一切尘埃落定,厅中堆了一地的红绸,下人正忙着张贴喜字,许久没见的太子亲自指挥温蜓铺艳红的桌布。 苏炳容先是惊喜:“殿下,你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元霄道:“我倒是想说,又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向谁说。” 苏炳容去哪里,他去校场了。温府得了一批上好的矿料要运往校场。这事向来是管家操持,但温仪早先有过嘱咐,说这府中事务大可叫苏先生跟着经手,管家就自发叫苏炳容跟着去。苏炳容当然愿意。 “清点矿料,又要看着他们入册,就费了些功夫。”苏炳容啧了一声,“校场上也没人与我说,若知道——” 元霄接了他的话头:“若知道,你也早回不了。与我相比,自然是办事重要的。” 他一向是愿意苏炳容和白大有自己的事做,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因为进了他的门,就成了他的人,从此收拢翅膀,再无半点自由。这也是元霄为何情愿将苏炳容他们留在温府的原因。温仪能帮苏炳容他们找到新的事情做,他很感激。 话不多说,大家都懂。苏炳容见太子出落地越发英武潇洒,心中十分高兴。拿手比了比,发现三月有余,太子竟然还抛高了一些。“这府中有什么喜事,你来,莫不是与此有关?” 任苏炳容如何想,他也想不到是谁要成亲。 他在府里这么久,没听说有谁要成家立业。但若说不是成亲,这喜字贴起来又显得突兀。可能让太子亲自布置,要成亲的这人,地位也不低。总之一定不会是温仪,苏炳容想,堂堂一个国公的婚宴,如此布置也未免寒酸简陋了些。 外头的大红灯笼都没瞧见一个呢。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就被元霄握住了。 太子拉着苏先生的手,眼神亮晶晶。 “老苏,正好要告诉你,我要成婚啦。” “……” 苏炳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放空,他呆滞了一会儿,说:“什么?” 元霄道:“莫非你也高兴傻了。我说我要与温国公成婚了。开心吗?” “……” 苏炳容咆哮了起来:“什么!” 一盏茶的功夫后,太子与温国公坐在主位上——接受着娘家人的审阅。白大锁着苏先生的手腿令他安安份份坐着,以免太激动。至于白大——他看透了一切,没什么好说的。太子和温国公的事,若说有谁不知道的,苏炳容绝对算其中一个。 但这怪不了苏炳容啊。 太子在宫里的事,瞒得紧,风声不透。白大时常飞来飞去,估约着晓得多一些,也不敢拿这种事乱开玩笑,何况他又是一个醉心武学绝不八卦的人。太子喜欢谁在他眼里都很正常,就算太子有一天说要去当和尚,白大也只会提前替他看探好寺庙而已。 这就造成了苏先生消息落后。 诚然如今回想起来,有许多的苗头透着这么些信息,但这都是马后炮,当时怎么可能想得到,谁随随便便将两个男人按在一起说他们暧昧——元帝都没敢这么想。 如今这是什么局面。这就好比是,孩子还没说找对象呢,直接领了你过去说他俩已经成了,恨不得崽子都生了一窝。而在那质问太子‘为什么提都不提’的苏炳容,看着上位握着手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恶婆婆一样—— 元霄无辜道:“我没有故意要瞒你。只是没机会提。”何况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到了年纪遇到合适的人,就成个尚过得去的婚,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苏炳容:“你们就不担心——” 白芝璋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先不要提,回头我再告诉你。” 元帝和皇室中的其他人会怎么想——苏炳容硬生生将这句话给咽了下去,听了白大的嘱咐,沉默半晌方说:“是我一时震惊冒昧了,其实我是恭喜你们的。” 元霄喜滋滋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温仪半道上被人叫回来说苏先生乍然得知差点要晕过去,这才匆匆放下手中事赶来与元霄一道和苏炳容作解释,如今娘家人都恭喜了,他这个夫家理当作出承诺。 “苏先生放心,我待霄儿发自真心,绝不会令他受委屈。” 元霄一个劲点头:“不错。” 苏炳容:“……” 果真是泼出去的水啊。 温府大喜,知道的人自然不止一个。李德煊踌躇了半天,不知道这事该不该报给元帝。可是元帝主动问他了,李德煊心里就想,那温仪如此大胆,想必是昨日与陛下交涉后已然有了抉择,那么陛下也应当不会惊讶的了。故而道:“陛下。” 元帝握着折子:“嗯。” 李德煊轻声道:“温府今日大喜。” 元帝手中的折子蓦然就成了废纸。 “……”李德煊咽了口口水,一层汗就爬上了背。说好的不惊讶呢。似乎温国公和陛下交涉好的交易中,没有谈妥这件事啊。 元帝当时就差点将桌子掀了。 好你个温仪,允你三日便是这样答复朕的,如此胆大妄为!他压着怒气道:“大张旗鼓?” -- 第189页 这倒没有。李德煊连忙补救:“只是府内自己贴了些喜字,布了些绸缎。就连外头也没放鞭炮。若非您先前说要时刻注意着,怕是别人也不会晓得。” 听到这里,元帝的脸色才算稍有缓和。他轻哼一声:“哼,算他识相。” 一转念,又不是滋味起来。 “我大乾太子担不起他威名怎么地!还如此埋汰!” 又发了通火。 李德煊:“……”那您倒是让温国公办不办这个事了。他小心提醒道,“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可我们既然知道了,保不齐别人也会知道。太后那边——”终究是瞒不住的。 元帝懂他意思,臭着一张脸道:“给朕压下去。” “若朕发现有任何一丝消息透出去,不论是透到平都哪里,还是透给后宫六院——李德煊,要让一个人说不了话,你知道怎么做。” ——竟然如此狠辣。李德煊擦了擦汗,心说,幸好他多年揣摩圣意,算是摸准元帝的脾气,提前先做了准备,让人把这事按了下来,温府方圆三里外,不会有第二个人出现。自然也不会有除了他的人之外的人候在那里妄图卖主求荣了。 “可若成了婚,这事板上定钉——”瞒着太后又有什么用呢。 “他要三日,朕给了。”元帝沉沉道,“也只有这三日。” 他相信温仪不会食言。 到时候尘归尘,土归土,便当这三日如同一场梦,从未发生过。 东西温蜓已买全了。喜服两套,红烛一对,大红被面一床。虽然是临时购置的,但也算合身。但终究不是最满意的。苏炳容既然回来了,作为娘家人,难免要多操些心,连个喜字的位置也要看半天才能贴。“不可歪一星半点。” 元霄很高兴地去帮他的忙,被苏炳容赶到一边。 “你见过哪家新郎官自己动手的?” “有啊。”元霄指指自己,“我。” “……去去去。” 温仪遥遥站在树下,面上挂着笑。虽然不言不语,但间或许元霄交换个眼神,心中就觉得无限温柔,两人不必再多说别的,也能懂对方心意了。这或许就是他们说的,两心同,天涯亦咫尺,两心异,咫尺也天涯。从前温仪当故事听,哧之以鼻,轮到自己身上,方知有时候人会当傻子,不是真傻,而是愿意傻一些。 可见这世上能令人当傻子的机会,终究不多。若有,便是大幸了。 温仪本对元霄说:“其实本想给你个惊喜,好叫你一睁开眼,就知今日是你我的大喜日子。但终还是简陋了些,不能衬太子殿下的身份了。” 元霄却道:“幸好你提前告诉我了。若我一睁眼便只瞧见都布置好了,不见得高兴。” 这是第二日清晨,他二人依着从床上坐起,青丝旖旎缠了一手,不需画眉也自得其乐。 温仪道:“哦,让你白白捞个好,还不高兴?” “那当然了。”元霄转过身笑嘻嘻道,“你我的大好日子,为什么要你一人劳累。既然是新郎官,我也得出一份力的好。” 温仪低低笑道:“看来昨夜洞房花烛,尚不足以令殿下知道,谁才是新郎。” “哦,不足以不足以。”太子煞有介事点头,“估摸着得多几次才行。” 有些事,是水到渠成。 难得孟浪,事后回想,心中不但不悔,反觉甜蜜。一时之间前生孤苦,如今彷徨,都可以弃之不理,只要当下两人心在一处,就能不悔此生。 “你倒豁的出去。” 温仪不答,只道:“事情准备如何?” 古尔真道:“有你们大乾陛下的支持,还有不成的?眼下人手都齐了,就等你一句话呢。” “不急。”温仪看着元霄,微笑道,“今日先请你们吃酒。”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元家聚会。 老元:我牛逼,气死前皇帝。 元大:我牛逼,摸六弟宫里。 老六:我牛逼,是渔翁得利。 老三:我牛逼,你们都是我害滴。 汤圆:呵,我自己嫁自己。 …… 这个最牛逼。 第99章 将倾未倾 万事俱备,只欠时辰。按说要挑个好日子,可惜所有人都明白,并没有好日子叫这府上两位主子去挑拣了。这府上最有才识的怕是苏炳容,温仪便道:“就麻烦苏先生挑个好时辰出来。你看是什么时间好,便什么时间行礼。”说着他看着元霄笑,“你说呢?” 元霄道:“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苏炳容一口回绝:“那不行,也太赶了。等我去算算。”就算只有今日这一个日子,他也得从中择出一个最好的时辰来。 白大抱着剑在他耳边吹风:“你还是快些罢。” 苏炳容不解道:“太子大婚,不招摇就罢了,怎么还能催?” 他这话一出来,满堂寂静,没有一个人说话。白大没有说,秦三没有说,古尔真也没有说,哦,古尔真只是没有说话,但他还是冷笑一声以示回答的。这不同寻常的氛围,立时就引起了苏炳容的注意,他早就觉得奇怪了,只是一直按捺着没提。 ——究竟是没提,还是不敢提,就不知道苏炳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 “好了。”温仪出言道,“就依苏先生的意思。”他看了看边上人都一脸沉重的样子,特地想说一些笑话,来缓解下气氛。“今天大家都是兄弟,宴上的酒水管饱,莫要亏待自己。府内不禁酒,随便喝,只是,不要酒后乱认人啊。” -- 第190页 然而并没什么人有兴致附和。 元霄插了嘴:“你们这么不高兴,怎么,是觉得孤抢了你们心上人?孤可告诉你们,晚了,木已成舟,我们早就生米煮成熟饭唔——”话音未落就被按住了嘴。 元霄吱吱唔唔半天,好不容易掰开温仪的手:“干什么?” 温仪又好笑又好气:“干什么?你还问我?我先前同你怎么说的。” 说睡觉的事,不要和吃饭一样拿来随便说! ——哦。 可元霄眨眨眼:“但眼下不就是没人了么?” 不错。 那些脸色沉重的人早就识相地一溜烟儿跑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就算是盯着木头狂看,那也比当众被迫主动听墙角根儿的好啊。“你那话·儿不行。”太子道,“平日里就是太温言软语,才叫人觉得你好欺负。得硬气一些。” 这话说的,义正言辞,仿佛他就是对的一样,又仿佛温仪当真是个好欺负的了。可元霄向来是喜欢胡言乱语惯了的,温仪瞪了他半日,终于还是生不起气,只是两根长指一夹,将那脸颊一块肉夹住。“就你话多。” 而后笑起来。 温仪今天什么事务也未办,只是与元霄一道忙东忙西,偷得闲时两人拉着手,坐在房顶上吹风。直到被人喊下来,秦三揣着手仰着脖子叫他:“老爷,苏先生挑了时辰,吉时到之前,新郎官儿和新郎官儿,怕不应该暂时分开一下?” 元霄伸着脖子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得叫叔公过来?” 温仪道:“你是要气死他吗?” 太子道:“他不是答应你我的事了吗?应当不会气死吧。” 这般说着,眼神亮晶晶的,将温仪一时看得低下了头,只微笑着说:“他日理万机,想必是没有空闲的。三日回门,你再好好跪跪他。权且当是高堂了。” 时辰定在酉时三刻,喜房设在东院,主厅便是喜堂。院内共摆宴一十二桌,除古尔真与花淮安几人之外,其余皆是府内下人。虽是下人,却从来平起平坐,温仪视之如亲人,从不苛待。他没有亲朋,温府的人就是亲朋。此次温府大喜,在众人意料之外,却似乎是情理之中,一个人半句闲话也无,视为理所应当。 花淮安是临时接了皇帝的命令,带了神官过来的,一来就撞见一门红色,顿时疾退了几步,抬头确认了一下是温府无疑,这才小心翼翼进去。问:“你们老爷呢?” 下人将花淮安和轩辕玄光迎进府内,仔细关上门,才说:“老爷今日大喜,事务繁忙,招待不周请贵宾见谅。”又恭敬相迎,“这边请。”将他二人引至主桌边坐下。 花淮安:“……” 他扭头去问轩辕玄光:“陛下莫非叫我们代为喝酒的?” 轩辕玄光道:“我怎么知道,他如何同你说的。” 元帝没有怎么说,因为他不知道温仪会怎么做。他只知道温仪有办法要救元霄,又允了他三日之约,便只借他轩辕玄光,确保温仪行事方便。至于花淮安,纯粹是借他用的,至于好不好用,用起来趁不趁手,便是温仪的事。 花大统领一无所知而来,又岂会知道自己顺便参加了喜宴呢。 而那边温文尔雅,是府内主人换好了喜服前来,冲花淮安和轩辕玄光抱拳:“二位,怠慢了。本该亲自送上喜帖,奈何定的时间紧了些。他日上门赔礼,今夜不醉不欢。” 腰是杨柳的腰,眉是远山的眉,褪去青衣白裳,就是红云落入凡间。 温仪站在那里,大大方方任花大统领挑着眉毛将他围着圈儿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温大人,您可真行。悄不声儿地扮喜事。”花淮安赞美了一圈,末了忽然想起来,喝喜酒应当带贺礼,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不曾有丝毫拿得出手的,难为情道,“嗨,这我事先也没准备,实在不好意思。我着人去拿。” 温仪制止道:“哎,不必了。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拘礼。只是今日之事,想来陛下有所交待,还请花统领,过了今日后,莫要在宫内提起。我与内子的事,自当于回门时,和陛下有个交待。” 这一看就是想低调成事啊,花淮安连忙道:“放心,我懂,我懂。” 这厢轩辕玄光站起来,大大方方自怀间掏出一个瓷瓶,笑道:“我事先不知,也没什么准备,好在身上总会备些良丹妙药。此丹是为强身健体之用。还请温大人和太子殿下不要嫌弃。”他将那丹药递与温仪,方行一礼,说,“祝温大人和太子殿下,百年好合。” “……”花淮安一把拉住他,“神官,你说错了吧?” 今日是温国公大喜,关太子何事。 轩辕玄光无辜道:“不错啊。”他看温仪,“温大人,我错了吗?” 温仪镇定自若地将丹药塞回袖中,道:“我代霄儿,谢过神官美意。” 这便是承认了。 “……” 莫名其妙派了个差。 一脸懵逼吃了喜酒。 这喜酒还是温国公的。 温国公的不算,竟然是和大乾太子—— 花淮安倒抽了一口冷气,差点没能缓过劲! 这个冲击,大约是和上来就知道自家太子要嫁人的苏炳容差不多了。 秦三已经在示意温仪,吉时快到了。温仪便道:“两位吃好喝好。” -- 第191页 无暇顾及,匆匆而去。 花淮安这才一把拉住轩辕玄光的袖子:“你早就知道?” 神官:“哦,也才想到。” “……”花淮安的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 “你瞪我也没用,安心喝酒吧。估计着有你要忙的。”轩辕玄光安慰地拍拍他,武夫嘛,没眼力见,他懂的。连自己手下当着他的面和宫女调情都看不出来,还能指望他个啥。捅人捅得准吗?要真说起来,捅人也不准,不然温仪当日那一剑,是怎么挨的。 轩辕玄光不过看那刺客一眼就晓得,一定是花大统领无疑了。 温仪走至堂内。秦三道:“苏先生说,本该还有些跨火盆之类,因咱们府上情况特殊,便不弄那些劳什子了,请老爷稍待片刻,太子殿下该来了。” “好。” 温仪不咸不淡应了声,心情竟然也有些小小的激动与忐忑。 太子殿下在做什么呢? 他本该在房内换衣服。 是苏炳容说,哪有新人要拜堂了还黏在一块儿的道理。元霄一想,也对,衣服总得换。这才随了他的人往另一处去。这么远远地一看,还真像是娘家人扎一堆了。 其实这床是他昨晚才睡过的,如今换了大红花色的被面儿,焕然一新。元霄坐在床沿,摸着那花色,心想,温仪果然是喜欢这个调调的,他果然眼光独特,早早就摸清他的喜好。想来当日那床被子,其实是送到了温仪的心坎儿里,只是对方碍于面子,才故作冷淡。 摸着摸着,便不禁想到昨日——甚或今日早晨,他们在此胡闹的情景。生平头一遭,虽与想象有差,但回味起来,滋味倒也不差,就,就是腰膝酸软了一些。不过倒是没想到,温国公除了琵琶弹来一绝,体力似乎也很好,不大像是个文弱书生啊,还是他近些时日疏于锻炼,有些懈怠了。 这般胡七胡八的乱想一阵,太子抿抿嘴,面上飞起一抹薄红来,暗自道,虽一时半会儿与意料中的不同,但日后可以改的嘛。温仪能做的,他也一定能做。 兀自在醉人的回忆中沉浸了片刻,方心满意足站起来,这一站——却是一个匍匐。 天旋地转间,元霄一个踉跄,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是在地狱烈火钢山中过了遍。血沸烫如火烧,脉痛有如针刺。一颗心如拧着一般煎熬,缓解过的药效一过,副作用便铺天盖地而来。咣当一声,太子一个站不稳,手中扯着床幔跪了下来。 只不过睁一个眼,汗湿重衣。 他压了那么久的双花毒,终于还是爆发出来了。 ——其实元霄知道的,哪有什么解毒的方法。若真有,依温仪的性子,何必要在今日此时,与他行什么大婚之礼。横竖便是那样的结果,与其明明与意中人在一处却不能相处万般煎熬,还不如喝了药去,好过一时半会儿的蜜意情浓。 他就是这样想,才威逼利诱问古尔真要了药,暂且饮下,与常人无异,骗温仪一夜春宵。 如今痛如山倾而来,他后悔吗? 他不后悔。 就算今夜这场礼在他心口扎出个血洞,他也要挺直腰背,一步一步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你老攻会救你的鸭! 第100章 风雨欲来 元霄在房内忍得冷汗涔涔,却硬是咬着牙没叫任何人知道。他天生是要强的性子,苦当糖嚼碎了咽,坎当木头劈开了烧。病势汹汹,明知此次或许难以善了,却天生一股意气,硬生生支撑着他勉强爬起来,待几步挪到镜边,仿佛过了一生。 他不怕死,也不相信自己命运如此短暂。倘老天不叫他好过,就不会要他遇到温仪。想到温仪,元霄眼神便柔和了一些。是啊,温国公如此待他,他岂能一命呜乎,便宜六叔的。 便在这时,门被人敲响,苏炳容唤道:“殿下,我进来了。” 元霄没有力气去应他。 苏炳容听不到答话,等了一会,自己推开门,就见元霄孤零零坐在镜前,身上衣裳未换,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走近去瞧,方觉对方一脸汗。 白大是跟在苏炳容后头进来的,一见元霄模样,便放下手:“殿——” “我想着。”却是元霄看了白大一眼,淡淡阻了他未出口的话,转而朝苏炳容道,“苏先生待我如亲弟。今日这衣裳,还得请苏先生委屈些,代为穿戴,权且当作兄长了。” 他话虽轻也重,将自己这孑然一生说的轻描淡写,听得苏炳容心中一酸。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过去替元霄穿衣梳头,将那衣裳给整齐捋齐。一身大红色,是个该成家的好儿郎。 元霄倚在那处,好让自己省些力,待苏炳容替他将头发束起来,方略低哑着嗓音道:“有劳苏先生。先生对我的期望,我一直晓得,从未忘记,也不想忘。只是温大人亦是我平生所求,这个中曲折,我自己都没有料到,便没想好如何与你交待。”他握住苏炳容的手,“并非是不把你们当兄弟。” “……”苏炳容替他梳头的手停了片刻,方拍拍他,低声道,“胡说什么。” “太子殿下要做什么,我们都没有二话的。哪里就会计较这些了。” 几番寒暑,自小到大,他们岂非是在一处的。天下固然重要,也不比开怀通阔。凉州岁月多艰苦,这么多年互相扶持过去,竟也这样过来了。太子扛着斧子砍柴的模样还在脑海中,竟然就要嫁——不,娶妻了。 -- 第192页 元霄自镜中瞄了他一眼:“苏先生。” 苏炳容尚在感伤中,温情满满:“嗯。” 太子趁机道:“若有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 “不会原谅。” “……” 说好的不计较呢。 “一事归一事,不能混为一谈。”就算是感动也不会昏头的苏先生冷静道,“好了,把你手边那根发带给我。” 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太子哼哼唧唧让他束头,一脸不甘愿。 今夜风有些大,廊间的大红灯笼被吹得摇来晃去,但酒菜都好,喝酒的人兴致也高,所以两位新人还没出来前,那边儿已经喝嗨了。花淮安他们坐的主桌,离内堂也近。他这酒喝得心中不安,拿眼瞟了眼临座的异国太子二人,就去戳神官。 神官嘛,既然是神侍,肯定是这世上第一聪明人。 “我怎么觉得今日是一场鸿门宴。” 哪有人成亲是这样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府内不说,府外清清静静,有不少高手候在外头,一副过了今天没明日的紧张感。花淮安是个惯会联想的,他将这事前前后后琢磨半晌,嘶地倒抽了口冷气。“不会是——”他捂上嘴,没敢说。 不会是因为太子顽疾在身,不久于人世。所以皇帝特地放他们一马? 但这样大不敬的猜测,花淮安情愿自己憋死也不说。轩辕玄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实则他心中是有些数的。温仪这个人,事情未落定前是不会透露的,而一旦已着手,便七七八八准备地差不多。太子有顽疾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事,温仪进宫见了次皇帝,他和花淮安就被皇帝派到了这里来,想来是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那交易必然是与太子有关的。 他是个侍奉天神的,平日与朝堂不打交道,如今被温仪需要,便只有一件事—— 轩辕玄光尚未想完,却听那边喊了一声:“新郎来了!” 温仪本在摸着手上的指环发呆。还是那枚草茎编织的。他本叫温庭去买两枚,温庭亦说买了回来,却无论如何也翻找不出来,再去买也迟了。为免耽误时辰,只能先作罢。反正只是个替代品,往后总该是要重新做的,倒也无妨。 他正淡淡地想着该选个什么花色,或是一黑一白,上头要不要刻些字上去,就听外头喧嚣起来。有人喊着‘新人来啦’,原本吃饭的那些人歪长了脖子要往一处去看。温仪心中一动,他往前走了两步,正见元霄走来。 苏炳容与白大今日也换了身新衣,喜气洋洋,一人走在元霄前头,一人走在元霄后头。元霄走在正中间。温仪站在堂门口,垂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心跳忽然有些加快。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日这出戏码,他竟然是主角了。衣裳是温庭挑的,他事先没看过,元霄穿着这一身的模样,他同其他人一样,也是头回见。 温庭挑了最好的衣料买,告诉那店里的人:“我要两件喜服。” 那人拿了来,民间不着龙凤,是寻常花色。温庭皱了皱眉头,暗暗心想,这可不成,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能穿女式的,干脆就买了两套一样的。一套大些合温仪的码,另一套小一些,元霄应当能穿。拿回来一试,竟然挺合身。 那是全平都最好绣工的祥色云锦,流光暗花缀边,古朴厚重的红色,一点也不张扬。远远飘来,就像一朵红云。元霄走到温仪跟前,难得有些羞赧。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略带局促,问:“是,是不是好看到你说不出话了。” “……” 羞赧是一回事,但这不能掩盖他夸自己。 温仪:“……”本来还有些紧张,被这么一胡扯,倒是笑了。他伸手拉过元霄,只慢条斯理往内堂走,附和道,“好看是好看,缺了些什么。你是天之骄龙,我这里却如此简陋,让你如此与我成亲,有些委屈了你。” 太子顺手摸了一个梨花木架——上头古董无数。 这样叫简陋——怕是谦虚过头。 温仪没有高堂,元霄也没有。府中管家年纪最大,素日操持温府有功德,于温仪而言既是长辈又似亲属,温仪就让他坐在上位受礼。至于元霄,没人敢坐他上头叫他拜——怕折寿。 温蜓充当了司仪,喊道:“一拜高堂。” 两人一道拜下去。 风声愈大,忽然外头哐当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碎了,声音还挺大。花淮安站起身,却被秦三给按住了肩膀。秦素歌拍拍他:“你坐,我去看。” 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说:“没事,一个坛子没盖好,起风后吹落了。” 花淮安的位置,刚好能瞧见外头的天色。方才还有朦胧的月亮,如今是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不透。树叶婆娑声沙沙响,在外面的人衣角翻飞。这天可能是要下雨,看这起风的架势,说不得还得是暴雨。 他喃喃道:“这天也不好。” 既然不是大事,温仪便没多管,视线滑过元霄脸色,停了一瞬。 便听得温蜓道:“二拜天地。” 温仪拜下去,元霄却没动,过得一会,才弯下腰去。 “夫——” 两人刚起了身,温仪便一把攥住了元霄的手腕,低声道:“你没事吧。” 太子只是看着他,目光微动—— 他听不清。 此刻元霄耳中轰轰,就像是全身血液的流动声都回响在整个胸腔,愈是离温仪近,愈是听他温言软语,便觉得心口像是被虫子噬咬,一颗心跳得极乱,毫无章法,连带着手指尖都在发麻。若不是集中注意力,强自撑着,怕是别人推一推他,便能倒下了。 -- 第193页 温仪嘴一张一合,似乎在与他说话,元霄仔细分辨许久,方答。 “我也喜欢你。” 如此牛头不搭马嘴。 温国公愣了一愣。 然后便见太子笑了笑,兀自朝温仪弯下腰去,行最后一礼—— 他的额头磕在了地上,很轻地一下,与外头的风声比起来,微不足道。 并没有再起身。 “……” 堂内寂静了一瞬,忽然暴动起来。花淮安蹭地就站起身,带翻了一桌酒水,哗啦一声响,盘子滚落碎了一地。温蜓慌忙间往旁边摸去,翻倒了一根红烛。蜡油滴落在地上,红红的一滩,像是谁的血泪。 “怎,怎么——” “都坐下!” 若非温仪一声蕴着内劲的厉呵,这喜堂怕要变战场。 “谁也不许乱动。”温仪沉着脸道,“素歌,你和花统领在这里守着。府内的人不许出去,外面的人不能进来。”说着将那一头磕下去便不曾起身的太子抱起,看向了古尔真。“请随我来。”他不急,脚下亦稳。安排了这么些许,岂非就是防着今日此时的。便是天,也不能从他手中抢人。 天命?在这里,他才是天,才是命! 惊骇的苏炳容这才仿佛吸了一口气,尚未喊出声来,便被白大一掌劈到了后脖颈。白芝璋扶住苏炳容,朝温仪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会照顾好,免得添乱。温大人,你——” 可他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汤圆掉线中,请问是否续费召回。 第101章 以毒攻毒 东院的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来,踹他的人一袭红衣翻滚,如同凛冽的刀片,足以割伤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身后几人鱼贯而入,随后门被人锁上了。外头的风雨便悄然无声。 温仪冷着脸,一路疾行,将元霄搁在床上——那本该是他们今夜的新床。红的更红,黑的更黑,便衬得白的更白。温国公默不吭声去解太子的衣扣,一样样布置下去,有条不紊,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方显出主人一丝心慌意乱。手一抖,便连衣裳都解不成。 古尔真看不过去,一把将温仪拉开。堂堂七尺男儿,拉得竟然轻而易举,就连古尔真都惊了一下。他诧异地看了眼温仪,随后道:“薛太医,先取针。护住心脉要紧。” 温仪一下子被越俎代庖,但他竟然没有生气。屋内灯火跳跃,早就做好准备的薛云并不慌乱,他是老太医,古尔真又是歧黄高手。两个人在此,断没有抢不回一口气的能力。 轩辕玄光默默跟了一路,又看了一路,此刻终于有机会挪到温仪身边,道:“你别担心,既然你叫了我过来,想必是胸有成竹的。”本该是新人喜事,如今只有新郎一个人着了一身红衣站在那里,灯影之下,凄凄凉凉。看的轩辕玄光有些不忍心。 温仪沉默片刻,方道:“本不该这么快的。”他说。 本来不该发作这么快,这本是慢性毒,就如古尔真说过的一样,没有催化剂,好好调养也能活十年,即便是因为他的缘故,心脉受毒性催发而受损,也有些时日。所以温仪一切都算好了,他将时间安排地很紧也很好。 不过是问元帝要了三日而已,他只想再宽限三日,上天竟然都不肯? 轩辕玄光道:“那为什么——” 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因为你们的太子自己不怕死。” 古尔真一边施着针,一边淡淡道:“十年换三年,三年变三天,这本就是很容易的事。中毒之人本不该随意用内劲,他用了。不该亲近双生花的另一半,他天天腻在一处。还从我这里骗药吃——”说什么‘我教你识字好歹换些资费’,胡言乱语极厚脸皮。 那药虽能暂缓双生花的毒效,一旦失去药力,得来的反噬便较之前重两倍三倍。太子又不是神,血肉之躯,当然受不了。 神官感慨道:“他难道不知道?知道还敢这么做,怕死的不够快吗?” 却是温仪微哑了声音:“他知道的。” 古尔真冷笑一声,没再出声,专心救人。 温仪有些怅然。元霄他应当是知道的。他那么聪明,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事,可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当是最清楚,能不能救,有没有救,他也一清二楚。温仪先前与他说,要救他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时,元霄想必就已经明白了。要治他这病——必然是有代价的。 不然温仪绝不是这样轻松的态度待他。 但这是元霄所愿吗?不是。他喜欢一个人,就希望那个人好。倘若因为这喜欢,却一定要对方失去点什么,是元霄不愿意的。温仪既然能完好无损从宫中回来,皇帝既然能如此大方允他三日的假,想必他也只有这几日时光,好与温仪厮守。既然如此,倒不如痛痛快快一些,成亲本是极乐事,却要见温仪便如刀绞,留下遗憾么? 不可能的。 他是元家的人,大乾子孙。笑要痛痛快快笑,闹要大大方方闹,生死都不能令他遗憾! “他真是像极了元家人。对自己够狠,对你也是。”轩辕玄光看了温仪一眼,“如此一来,是死是活,你都忘不了他。”但说来也是有趣,这两个人,都敢将自己性命当筹码,真是一个锅配一个盖,绝配了。 温仪看着床上的人,却只说:“他只是因为没有吃到教训。” -- 第194页 如此胆大妄为,等他身体好后,必然是要挨一顿打。一顿不够,那就两顿。这才能叫太子将先前在青罗江路上与他说的那些‘信任便是该坦白’之类牢牢记在心中,再不会随随便便忘记,又胡作非为。 “好了。” 却是古尔真收回长针,看向温仪:“他的心脉已经护住,你确定你要施行先前的法子?” 温仪简短道:“要。” 他看向轩辕玄光:“我要将他体内的毒引到自己体内,你帮我。帮死了算你的。” 袖着手还在唏嘘的神官:“?”被点名地猝不及防。 他愕然道:“过毒?双生花的毒性连神也救了,你中和两种毒,想死吗?”还有什么叫帮死了算他的,这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然而温仪并不再理他了,只问古尔真:“我需要怎么做。” 古尔真道:“躺下,脱衣服,还有从抒摇撤人。” 温国公遵照了前两个指令,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顿了顿,他从容地躺好,方说:“那就看我活不活了。我和太子能活几个,你们的国师和陛下,也就能活几个。”温仪冲古尔真眨眨眼,“相信古尔真殿下的医术,不会令你们抒摇失望的。” 不是—— 之前明明没有这个条件,先前温仪不是用情极深地表示自己死也没事吗?他这是又被诓了一次吗!古尔真震惊地一针扎到了薛云身上,薛老太医嗷地就叫了一声,怒目而视! 其实救元霄的法子放在温仪身上,真的不难。怪就怪在他没有事先和元霄说清楚。要论起信任和坦白,这门功课他自己作老师的都没有做好表率,又怎么能够怪学生不听话,不将它记到心里呢?温仪看了看身旁一身红衣的新郎,暗暗道,既然已经拜了堂,往后就是要携手过一生的人,等你醒来,我们再互相检讨罢。 他想到先前在宫中与元帝做的三日之约。 “不过三日而已,陛下也不能成全吗?” 本来怒火冲天的元帝皱起眉头,气焰消了一些:“三日?” 温仪道:“不错。我有法子救他。” 元帝沉吟片刻:“三日后呢?” “三日后,臣还陛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太子。” “……” 这桩买卖好像不亏,元帝瞥了会低眉顺眼的温仪,心想,原本以为你们有多情比金坚,原来也不过如此。若只是求那么一段时间的安宁,朕倒不是小气的人。能屈能伸,算你温国公识相。他哼了一声:“行。” 此刻温仪亲了亲元霄惨白的脸,心中却在想,我都已经见过家长了,也承受过你的怒气,当然叫你侄孙一个人回来,难道还巴巴跑来一道挨训吗?“可惜你叔公的雷霆之怒,我就不同你一道去承受了。”他微笑着合上眼。 床上两位如过命鸳鸯,神色安然,床前的几人却神色变幻心情复杂。 “……”小神官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见两位太医站着不动,戳破了现有的局面,“温大人的意思是,他可以和太子安然去死去活,不管我们死活了。”但他二位要是真的去死了,这屋子里的人——包括方才所说抒摇的人,好像下场也都不怎么好。 轩辕玄光委婉地提醒:“要再不动手——可就真死了。” 古尔真:“……”他真是欠了这帮人的! 双生花这种毒,在血液中流淌,但不融于血液。它受到一定的引导后便会随着血液流至一处。抒摇多的是奇丹妙药,倒也正好衬了轩辕玄光的心,两个炼药的遇到一起,齐心将那情丝之毒引至元霄掌心——太子手掌那根红线渐渐生出一条红线,愈发鲜明。 但是轩辕玄光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太子能毒能引出,又何必要温仪去化毒?” 古尔真一边拿金针刺入元霄周身大穴,促使乱蹿的毒素不会胡乱冲击筋脉,一边道:“其实这个毒是无法引透的,能解双花毒的,只有双花毒本身。”另一株双花还不算,还非得是同一株,偏巧这一株花的两种毒,一个被元霄吃了,一个因温仪划破的手指,引入了他的血液。若直接拿温仪的血去喂元霄,就如同要元霄去死,实乃剧毒。非得经一个受得住两种毒的人,将这毒化解后,以其血当解药,才能彻底解了这毒。 说到这里,古尔真道:“我也奇怪,你们这位温大人命硬得很么?竟然敢亲身尝试。” 还真是不怕死。 要说到命么—— 轩辕玄光想了想他被一剑捅了恢复如初的速度,谨慎道:“还行,应该比你强一点。” 温仪确实不怕死。若他在此异世,连点保障都没有,这买卖也太不划算。可抒摇能有人修道长寿,多他个不老难死之人,有什么奇怪呢?如今他本该在床上梦中,却走在一处迷雾里。他伸出手,那些雾汽就沾染到手掌心上,凉嗖嗖的直往身体里钻,钻得他心口有些难受。温仪忍住不适,往迷雾的光亮处走去,那里传来汩汩的水流声。 渐渐地树影逐渐清晰起来,温仪眯起眼,前面隐隐绰绰好像有个人影。 奇怪,是梦吗? 温仪只在心中这样想,却并没有上前与之攀谈的心思。他的注意力被那人面前的湖水给吸引了。那是一汪湖泊,干净澄澈,但往里看去——他陡然一惊。 温仪在大乾活了几十年,时光之久远,记忆之模糊,以致于他偶尔会恍惚,或许他曾经二十几年的人生是假的,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而如今的生活才是真的。可是不老不变的容貌,濒死都能痊愈的伤口,无一不在告诉他,不,你不是,你不属于这里。 -- 第195页 他这样的人,留在大乾是个好选择,依他的特殊性,若是寻常百姓,怕是讨不着好,唯有握着权势,有一方土地为靠山,才能让他在这里生存下去。于此一说,元帝始终是帮了他一把的。 然而如今,这湖如同一个镜像,温仪从中看到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莫非这湖的另一端,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努力回去的地方?温仪有些迷惑。他回过头去,湖边坐着那人的脸瞬时映入他眼中——与他一个模样。 温仪一惊,往后一退,就要跌入湖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温4.0版本仪,更新中。 第102章 抉择路口 惊慌之中,温仪手徒劳往前抓去,想要借一个着力点。而那个与他长着一样面容的人,只是闭着眼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座雕像,亘古在此,一丝一毫要帮忙的意思也没有。不,这不怪他,温仪连这人是不是活着的都不知道。 他终于还是跌入了湖中。 这水似乎很轻,轻到能将他托起来。 “……” 但仍然把自己搞湿了的温仪咒骂了一声,他扶住了额头,心想,算了,既然是梦,有多惊悚都不为过。但他倒是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起码温仪觉得自己不自恋。如果一定要梦一个人,他觉得,怎么也该是元霄吧。 他不是在给元霄解毒吗? 这么大的功德,都不能令太子殿下跑进他的梦中好好温存感谢一番。 ——不错,温国公暗搓搓地本以为是个春梦的。 天地良心啊。 温仪叹口气,回过身去看那镜花水月一般的车水马龙。 曾经一度温仪满心想要回去,但是后来他渐渐开始迷茫,回去了做什么呢?他原来也只是一个人,回去后,他还有朋友么,还是他熟悉的环境么?可是不回去,他在这个地方做什么,漫长的活着,看着一代代人老去,看着土地被瓜分,沧海又桑田,天地分又合?他又不是神,也没有那个兴趣当神。 他是如何来的,为何而来,温仪想不明白。他既然想不明白,一度就把这‘家乡故土’当成自己追求的目标,不然他的人生,就当真索然无味,毫无乐趣。可如今不同往日,他有想要相互依靠的对象了,他甚至——就在刚才,在大乾有了自己的家。 抒摇是个好地方,那里的人都长寿。待元霄当了皇帝,温仪可以叫他与抒摇结友邻,他们一道活得长长久久。到时候再选个姓元的,好好养着当皇帝,等元霄退休了,他们就去看遍大江南北,看大好河山。等把大洲看遍,就去找个地方,安居乐业,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是他现在想要的生活。 眼前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灯红酒绿,温仪看着看着,目光柔和下来。 他是该放手了。 “看样子你已经想通了。” 温仪一惊。 他迅速转过身,身后那位石雕一样的人睁开了双眼,和他一样的面孔上漠无表情。 温仪谨慎道:“刚才是你在说话。” 那人嘴角勾了勾,仿佛是笑,但可能又不大习惯。 “不然是你?” 温仪道:“……你是我?” “是你,也不是你。在这里我可以是任何人。此时此刻,我就是你。”那人说,“不过连着来这里三次的人,我确实也只见过你一个。” 三次? 温仪毫无印象。 可这拗口的话…… 他默默地看着那个奇怪的人,就在刚才他差点又要以为作一道河神的选择题,如果是这样,他就又想叫人套麻袋了。真的,好烦啊。 那人——姑且叫他‘温仪’,他仿佛能看透温仪的想法,但他不怕,反正这里是他的主宰,温仪手上也没有麻袋。他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你的反应也与之前三次一样。” 一直三次三次的,话能不能说清楚一些。温仪于是道:“哪三次?” “这个问题,你也问过。” 温仪:“……”他道,“爱说说,不说滚。” 那人笑了笑,方道:“好。那我便重新说。第一次,你被肃岭的山贼杀了,你来到这里,我问你回哪里?你说要回去,你要亲手将背叛你的人付出代价。” 温仪:“……”胡说八道,他明明很善良。 可是有些人他不会因为你心底很‘善良’就住嘴。 “第二次,你被温家人出卖了,他们让你尝尽了原本加诸在温家公子身上的痛苦,你又来了。我又问你,你还要回去么?你说你要回去,你同样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两件事,温仪知道——毕竟虽然这个开头他并不清楚,但中间操盘的过程和结果他是一清二楚的。“那第三回 呢?”他印象中,后来就没有被人捅死过啊。 ‘温仪’道:“第三回 ,你是为了救一个孩子。” 孩子? 温仪搜遍了记忆,想不出他会救谁。元霄么?他什么时候救过。就算救过,那他后来好像也没死过啊。照这人的说法,他应该是死了才会到这个地方的。温仪想了半天,决定换个问法:“所以你又问我要不要回去了?看样子,我一定是又回去了。” “不错。但这回我问你,你既然没有要报复的人了,回去做什么。你说——” -- 第196页 虽然不是因为要报复人,但是,突然起了兴致,就想看看,能在石头缝中挣扎的草籽,能不能顺利扎根。是长成大树,还是被鹰鸟吞入腹中,湮灭在尘世里。 “如果你第四回 到这里,我再问你,你是想回去,还是回到这里。”那人点了点湖心。那里是温仪出生的地方,他本该在的国度。而这异世,原本不过是他生命中的戏曲。一段——如果当初就放弃这段旅途,就能直接回到原本在的世界的人生。 温仪理了理思路,方想明白过来:“所以你的意思是,其实我一直有机会回去,但是你给了我机会,我都没有回去。”而他在大乾,竟然还一直在寻找要回去的方法。 ——他是不是傻? ‘温仪’勾勾嘴角:“不是你傻。你作了选择,就要重新开始,自然不会留下记忆。” 话又回到最后一句。 “你要回去吗?” 温仪回答得毫不犹豫:“回。” 他好不容易救活了崽子,难道眼睁睁让给别人?温仪掐了一把自己,啧,不痛,看来果然是做梦。温仪道:“如果我下回来,你也不用问我了。我一定是要回去的。” “下回我也不必问你。”那人意味深长看着他,“事不过三,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事不过三?可他这不是已经第四次来了吗? 但温仪不关心这个,他看了看周围,已经给了答案:“我该怎么出去。”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我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换过决定。” “你明不明白,什么叫最后一次机会。” 温仪只说:“劳驾,我不大习惯别人用我的脸。”他极尽谦和地表达了想套麻袋的兴趣爱好,“我想你可能听过,有个喜欢问别人丢了什么东西的河神的故事?” ‘温仪’:“……”他不想知道。 温仪顺着那人指给他的方向,往迷雾中走去。他的身后,那片虚妄的湖泊,和那个虚妄的人,一道渐渐隐在雾气之中,再不复寻。这或许是一个往生之道,温仪却坚定地踏上回程。 “你真的不想知道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 “不好意思,我只喜欢让别人自己告诉我。”并不想求人。温仪微一欠身,语气仿佛略带着歉意,神情却十分淡漠。时光的荏苒让他不再喜欢追根究底,一切想要的答案,永远是通过自己努力得来的最为准确。而他永远不会再做被黄雀盯着的螳螂。 他已没兴趣再继续这个荒诞似非的梦境。 是该醒了。 如果他一次次的决定留在大乾,最终是为了遇到元霄。那么他很庆幸过往经历的一切。 这里是哪里,他为何而来,为何而去,都已不必探寻。 来时路已在身后,归途有人携手。 该当珍惜。 但是—— 最后却仍听得不放弃的一句话,仿偌诱·哄,要骗他回头:“既然你我缘尽于此,临别之际,我送你一个礼物。”与他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双手插着袖子,这个动作倒是与温仪一个模样。见温仪回头,他诡谲一笑,却忽然卖起关子,“但得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那一日——” 话未说完忽见一道风袭来然后他就被踹进了湖里。 假温仪:“……” 善解人意温国公冷着脸揍人:“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他本来已经走远了一些,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一瞬,果断折了回去——撸起袖子,一把就将那个人按进了湖里团成一团,又踩上了两脚。 ——神他妈卖关子,从刚才到现在都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瞎逼逼!就这么想被套麻袋吗! 揍完人后,温国公神清气爽,终于将自元霄中毒后积攒下来的怨气发泄了出来——倒是免了元霄一顿皮肉之苦。他冷淡地撸平袖子,方居高临下道:“早说了,爱说说,不说滚。” 都一个个什么毛病,非得惹他才高兴。 意识回笼时,应当是下午。因为午后的阳光十分热烈,跳在他脸上。温仪眯了眯眼,方发觉为什么这大太阳能照在他脸上。因为有人将他挪到了窗边的椅子上,大敞着窗子晒他。 “……” 这是在干什么,把他当衣服晾吗? 温仪抬起手,手有些酸软。动了动腿,有点发麻。偏头一看,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那只令他提心吊胆的汤团子。不远处的床上,被子倒还是那条,大红喜被没变过。温仪心中偷偷舒了口气,看样子是挺成功的。若是元霄出了什么事,想必温府的人也不会将这床被子戳在他眼前刺他的心。 “老爷!你终于醒啦!” 温仪转过头:“温蜓?” 温蜓喜极而泣地扑上来,在扑到之前及时收手:“我去告诉他们。” 没过多久,空荡荡的屋子就哄进来一堆人。 秦三,苏炳容,白芝璋,古尔真,今拔汗,薛云,不该在的都在。温仪看了一圈,点了半天人头,就是没从中找到该在的那个。他道:“太子殿下呢?”一边说着一边要站起身,然而浑身无力,根本起不了身。 古尔真走上前,把了下他的脉,又翻了翻温仪眼皮,说道:“死了。” 温仪心口一停。 古尔真这才道:“骗你的。”他皮笑肉不笑,“毕竟温大人威风地很,说什么你和太子能活几个,我们抒摇的国师和陛下就能活几个。我们怎么敢让太子死啊?” -- 第197页 想到这事古尔真就怨念,太子倒是救得很成功,温仪却因为中和药性差点就撒手而去。好不容易又扎针又喂药,大约温仪身体也强健,虽有曲折但也平安地救了回来。左等右等就是不醒,要不是温仪心好端端跳着,秦三大约能直接往抒摇下令放箭了。 古尔真暗暗想,要不是今拔汗一直与抒摇国内有消息来往,知道宫中受人照顾,好端端把持在那里,没叫他两个兄弟惹事生非闹夺权,他保不齐就不是拿好药好汤给温仪强灌下去,而是扎温国公一针,叫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如果元霄在,他一定是第一个守在这里的。温仪想了想:“他进宫了?” 本还想骗他一骗的古尔真:“……” 秦三道:“他说让我们不要告诉你他进宫了。” 其他人:“……”你这和告诉也没区别吧! 温仪若有所思:“那看来他进宫还没多久。”不然怎么还没回来。 温蜓小小声道:“老爷,你睡了五天了。” 而太子在等不到温仪醒来的第二天,就进宫了。 还大闹了一仗。 五天? 温仪有些惊讶。 他印象中感觉只是闭了闭眼,竟然有五天。那元霄这么多天都没有动静—— “他究竟怎么了?”温仪呵道,见众人不回,更是气愤,“他叫你们不说就不说,谁是这府中的主子?” 温蜓小声逼逼:“可他是夫人啊。” 他们不是才成亲,难道这么快就休了嘛。 “行了,我来说!”一个个顾左右而言他听得古尔真心烦,他抬手就拿起别人半拎不拎的刀,一字一句往温仪心口戳,“他去找了皇帝,要皇帝拿药救你。你当你库里有那么多奇珍药材不要钱地往你嘴里灌?那是太子一个头一个头磕着求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很好,又他妈惹我。 第103章 勃然大怒 元霄在解毒的第二天清晨就醒了——那时温仪的血喂完他没多久。 他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往边上看,温仪正躺在旁边,脸色苍白,长睫轻颤。元霄愣了很久,才坐起来,握上温仪的手,问别人:“他怎么了。” 这时屋里只有薛云和古尔真两个人,哦,还有个神官。但是神官太累,睡着了。别人都被秦三一把大刀拦在了门外,即便是苏炳容和白芝璋也不例外。 苏炳容苏醒后,白大除了打晕他就拦不住他了,但一直打晕别人也不好,会打傻的。苏先生扑到东院门口,不顾秦三锋利的刀芒就要进去,就在白大没办法又想打晕他的时候,秦三说话了。他淡淡道:“苏先生,你们太子平安无事,我们温大人却还生死未卜。莫非你们元家的人,这么冷心硬肠,自己人活了,便不顾他人死活,一定要打扰太医救治吗?” 简简单单几句话,叫苏炳容顿时安静下来。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坐了在门槛上。 不进去可以。 他能等。 “薛太医。”元霄看他,“你告诉我。” 薛云有些为难,为什么要问他呢,他一个干活拿俸禄还动不动就被人威胁全家的,没别的追求,就想闭上眼遮住耳当个瞎子聋子。他闭紧了嘴巴。 元霄淡淡道:“你闭紧嘴巴,别人一样能威胁你全家。倒不如乖乖说了,往后孤总是会多照顾你一些,绝不叫第二个人威胁你。” 第二个人—— 薛云眨眨眼,试探道:“包括太子殿下?” 元霄用一种‘你想什么呢’的眼神看他:“你说呢?” ——当然不可能。该威胁还是要威胁啊。不然他地头蛇白当的么? 薛云:“……”呸。太子的嘴,骗人的鬼。 古尔真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他明明也知道全部的事情,甚至比薛云知道的多。 太子干脆道:“不信你。” “……” 薛云没办法,只能一五一十将原委道来,末了说:“温大人说他休息片刻便好了。” 休息片刻就好? 可是温仪脸色分明瞧着很差。元霄摸了摸温仪额头,冰冰凉,他心中不安,却见古尔真脸色一变,忽然将他拉开,翻开温仪眼皮,道:“不行,他怎么气息又弱了。快拿汤药来。” 薛云连忙去拿药,古尔真一根针照着温仪心口就扎了下去,看得元霄心惊胆战,连血都不怕的人,几乎要晕针了。他分明才是健康的那个,眼下却觉得自己冰凉地连温仪都不如。便在元霄茫然不知所措时,他忽然被人扶住。扭头一看,是神官。 轩辕玄光安慰地拍拍太子:“放心,他一定没事。若他有事,便不会去救你。你知道温仪的,没好处的事,他又怎么会干?”原来他不过是眯一会儿眼,没多久就被吵醒了。 古尔真皱着眉头:“这药性不够啊,还有没有老参了。”参补气。温仪现在缺口气。 老参—— 元霄忽然就冲了出去,东院的大门是锁着的。元霄默不作声,一把将门踹开。眼下他没有力气去翻墙,踹了门,不顾苏炳容惊喜,只问秦三:“花淮安呢?” 秦三还没说话。花淮安自己来了。 他是从屋顶上跳下来的。皇帝给了他命令,让他三日后,务必将太子带回来。眼下已是第三日,而太子似乎没事了,看来是时候执行皇帝的命令带他回宫了。但是这么一晚上呆下来,花淮安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太子和温国公的事,如今温国公还在里头躺着,就这样让小俩口劳燕分飞,是不是不厚道? -- 第198页 却是太子看了他一眼,说:“你等我一等。” 说罢回到屋中,径直来到温仪床前。他摸了摸温仪的额头,转身就冲古尔真三人行了一个大礼,叫薛云差点跪下来。神官和古尔真倒是泰然受了。只是自来大乾,两个太子一直便在互怼的路上,如今元霄低了头,古尔真倒有些好笑。 “太子殿下这是,有求于我们?” “你救了我们。”元霄道,“我很感激。如今我要离开一阵,温国公还请你们多加照顾。我相信三位妙手回春,一定能保他安然无恙。宫中的药材,我会叫人送过来,要什么尽管提。” 救人的那个刚威胁过他,被救的那个倒反过来说好话。这可真是令人解气,古尔真心中郁气散尽,带着报复性挑眉道:“我要是说不呢?” 元霄沉默了一阵,末了才说:“为什么不,反正你也斗不过温仪。” 才得意一下的抒摇太子:“……” 不说实话能死吗?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元霄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眼轩辕玄光。 轩辕玄光以为,这个眼神,怕是往后也不会再瞧见了。 元霄出了东院,便随着花淮安一路往宫中去。他没有内劲,是花淮安驾的车走。花大统领将脸色还白着的太子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委婉道:“如今是特殊时期,殿下放心不下温大人的话,可以在温府守着,想必陛下不会多说什么。” 却是元霄沉默一会,方说道:“他骗我的。” 啊? 元霄看着窗外,昨夜那场雨,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天阴沉沉的,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沉甸甸,仿佛戳一下,便能流下泪来。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轻易流泪。 温仪骗他的,元帝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答应他们在一起,还婚事。如今一看,不过是温仪给自己留下后路,若救他当真如此好救,为何不等解了毒后,再风风光光,正大光明的成婚。他这是,怕自己有个什么万一呢。 想到这里,元霄便觉得,大约这毒性未清除干净,不然怎么会一想到温仪,就心痛呢? “我留下来,帮不了他。”但他还有些别的能做。 比如,替温仪取药。他道:“花淮安,我有事要你帮我。” 太子进宫的消息,第一时间就送到了皇帝面前。而在他刚获悉后,元霄已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是推开门的,宫人连拦也没敢拦。那身杀气滔天,无人敢拦。 元帝正屈膝坐着看简报,门砰一声响,随着别人‘殿下不可’,就闯进来一个人。一身红色的喜服未换予熙,明晃晃就敢穿到他跟前,刺痛他的双眼。 “……”他眯起眼,“怎么,来篡位了?” 元霄抿着嘴,忽然就跪了下来。 “叔公。侄孙有罪。” 元帝冷眼看着:“把这身衣服脱了再说。”当他不知道这一放纵,居然还让温仪蹬鼻子上脸,嘴上说的好听,回头竟然还成亲,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寻他开心。简直是耍他! 元霄摇头:“侄孙与温国公,大礼未完,衣服不能脱。” “什么大礼。过家家吗?”元帝忍着怒气,尽量心平气和,“你若不要胡闹,朕还能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衣服脱了,好好说话。” 他自认为,已将姿态放低,那么对方,就应该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了。 可有人的头就是铁。太子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他不要听的话:“温大人想必也和叔公说过了,侄孙喜欢温大人,愿和他结秦晋之好,当日在老祖宗面前,便已发过誓了。如今我们不但成了亲,还圆了房,与寻常人一般,作了夫妻。虽他为夫,我也不是妻,可此间种种,与别人无二差别。侄孙未请叔公喝喜酒,是侄孙的过错。还请叔公责罚。” 这番话说的直白露骨,一句比一句狠,听得元帝心肝儿打颤,差点没有直接气死。他一把就掸尽了桌上器具,叮零哐当碎了一地,震怒道:“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你是要气死朕!你竟敢,你竟敢当着老祖宗的面发这种誓,还敢和他——你简直!来人啊!” 守在外头的李德煊心里一抖。 几个侍卫马上就进来了。 元帝指着元霄,暴怒道:“把他给朕拖出去,打死算数!” 侍卫一惊,面面相觑。 元帝一脚踹碎了一张椅子:“还不给朕打!” 元霄面色不改,却在侍卫要上前拉他时,忽然以头磕地,重重一声:“叔公!”他大声道,“你打死我之前,请听我说几句话!” 他每说一句话,便磕一个响头。 “我本可大而化小,小而化了。瞒着叔公,骗着叔公,暗渡成仓!” “可他救我,护我,我若为了降低自己的罪责,而将这一切一笔抹消,我对不起他!” “叔公!” “他当日要你允他三日,他是抱着会死的决心啊!” 至此,太子已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头是什么,是血肉之躯,不过几下,额上便见了血。痛吗?痛的。可这算什么,这和温仪为他做的——为他付出的——为他承担的,不值一提。元霄只要想到,温仪是抱着怎样孤注一掷的心情和他成的亲,他就觉得今天就算磕死在这里,他也应该。他怎么能让温仪一个人面对元帝,怎么能为了少受点苦处和阻碍,就圆滑世故的将这事囫囵过去。聪明人好做,可他不愿。 -- 第199页 他情愿笨一些,温仪也值得他跪在这里。 天地君亲师,都该晓得,他和温仪,正大光明! “叔公。”元霄咬着牙,流下一滴眼泪,又很快被他抹去。他坚·挺地咬着牙,目光坚定,又磕了一个头,“他明知自己救我,可能会死,但他不说。他用三日之约骗你,骗我,好叫我心安理得接受他的救助。如今我跪在这里,他却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若今次有什么事,这条命,我是要还他的。叔公,我来,还想请你救救他。” “你救救他。”元霄道,“若你要我当太子,我便好好当。若你嫌我碍眼,我便离得远远的,连凉州也不去。若你要保大乾安稳,我可以上阵杀敌!我什么都肯做!” 元帝怒骂:“你为了一个男人,说你什么都肯,你竟然说的出口!” “我喜欢他,愿意为他,我没有错!” “你!” 元帝怒而对上元霄的眼,却见那双从前盛满了苍月的眼中,满是坚定和执着。那一声‘何错之有’掷地有声,声声泣血,却如一柄利箭,忽然戳中他的心口,令他的心莫名痛起来。 侍卫还在那里呆着,不敢上前,也不敢私自退下。直到元帝道:“还愣着干什么!朕说了,打死算数!” 这才如梦初醒,一个个上前将太子扶起来,拉到外面,愁眉苦脸。李德煊心想,完蛋,皇帝气头上的话,可不能当真。连忙冲侍卫使了眼色,侍卫心领神会。一个个高抬轻落。 “一。” “二。” …… 声声棍棒到肉,元霄声都没吭。 “十五!” 再轻那也是真打,也是有份量的,何况太子毒刚解,又磕了那么多头,人还虚着。没受几下就晕了。侍卫一看,不得了,太子眼睛紧闭,冷汗频出,哪里还敢真下手!李德煊眼瞅差不多了,连忙进去和元帝求情。 “陛下,太子殿下太虚弱,要断气了。” “他不是很能吗!还能和朕磕死!才打了几下,骗谁?继续打!” 李德煊苦着脸道:“陛下也知道他是磕了好几个头的,额上都见血了。轻者是皮外伤,重者是颅内伤。何况,太子殿下为何要冒犯陛下,不正是因为温国公舍身解毒,他大为感动,这才一时冲动,不管不顾请陛下开恩吗!” 外头声音倒还有,但其实是侍卫打在了自己身上。他们哪敢继续拿太子的性命开玩笑,但若不打,万一皇帝觉得没面子,到时候强撑脸面,下不了台,他们也不好办。这年头混饭吃不容易啊,还得考虑老大的面子,侍卫心里苦。 “陛下,景帝就这一个儿子。真的打死了,也对不住老祖宗啊。” 元帝没有说话。 李德煊什么人啊,元帝不知道,他就能知道这皇帝心里肯定软了,当下便自作主张出去喊道:“陛下开恩,还不快住手!”这么一嗓子叫了停,元帝果然也没有阻挡。 那些本来就在假虚招的侍卫如获大释,终于不用再演戏。李德煊小声示意他们:“还不快将太子殿下送回景泰宫,嘴巴闭牢一点。” 却是元帝冷着嗓音道:“谁准他回去了。难道还要传得沸沸扬扬扫朕脸面。” “他不是爱跪吗?”元帝意气难平,“就让他在这跪。看他能硬气多久!” 元霄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听见了这一句。 侍卫早就溜着退下了,李德煊扶起太子,轻声道:“殿下不要生气,陛下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想顾着你的面子,不想这事闹太大,免得殿下招人非议。” “……” 元霄垂下眼:“我明白。” 他意气而来,不想失败而去。而元帝打他也好,骂他也罢,都是为了保他。 但跪,还是要跪的。 太子带了一身伤,就这样跪在元帝书房外。他的额间还淌着血,可比不过心里的痛。 这里的人撤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这憋了一宿,终于泼下的倾盆大雨。 作者有话要说: 汤圆:我不但喜欢他我还和他哔哔哔—— 老元(震惊):给朕打死!!! 第104章 比谁心狠 一天,一夜,日升月落,就又是新的一天。 雨下了一天加一夜,第二天的早上,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太子仍跪在那里,身上湿衣裳湿了又干,身上是伤病加交,烧得差不多。但人还有一股意气。他与温仪在一起,虽然不犯法,但对于大乾、对于元帝来说,终将是一根刺。这根刺若不除,只会越埋越深。倒不如用一个狠而痛的办法,一刀捅去,痛地干脆,反而伤好起来,也利落一些。 至于宫里其他人,元霄不管。皇帝最大,他只要搞定了皇帝,其他人不关他的事。任他们怎么看,也不会伤着元霄一分两分。 他知道元帝心肠未必极硬,故而肯用这种决绝的方法去对付他。元帝不适合那种缠绵婉转的路子。虽相处不过几月,元霄对元帝,却也极为了解。他们都是一类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元家一个德性,轩辕玄光说的再对不过了。 元霄在这跪了一天一夜,雨下了一天一夜,皇帝也未挪窝一天一夜。 李德煊是看的揪心,不知道这两个人都硬着脾气在僵持什么。他也劝过太子:“温国公既然肯拿命救你,你就是这般去糟蹋的吗?” -- 第200页 元霄抬起眼皮,雨水如帘自他发间落下,打湿了他的睫毛。“他给的命,我会好好珍惜。但是叔公的情份,也值得我跪他。” 这话李德煊果然原样复述给元帝,对方声音都没有。元霄闭着眼,顶着雨声,心中想着温仪来支撑自己,只暗暗道,跪他要跪,但糖也要给。不一棍一糖,怎么去和元帝斗。温仪救他的这条命,难道当真白白糟蹋?不划算的。 第二日的清晨,被他派去立在药库前当门神的花淮安来了。他说:“药库开了。” 药库开了,说明元帝终于松了口。 元霄心头一松,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太子是不知道的,再醒过来,便是躺在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春兰在他床头垂泪,帕子都哭湿了好几条。元霄默默给自己探了鼻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只哑着声音说:“你们这个模样,孤差点以为自己断气了,现如今只是一缕魂呢。” 春兰见太子苏醒,又惊又喜,眼泪便更如断了线的珍珠,啪哒啪哒往下落,拿帕子掩了,收拾好自己,才敢上前将要起身的太子按住,动作极轻:“殿下不要动了,一身皮肉伤。” 元霄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是皮肉伤。” ——那为什么不能将他翻个面儿躺呢! 伤口被压着很疼的! 春兰泣了一声,小声道:“太医这样儿嘱咐的。” 先前元霄心气一松,整个人就栽了下去,要不是花淮安眼疾手快拦了一把,说不得这脑袋直接就往地上磕傻了。李德煊道:“愣着干什么,叫太医呀。”还非要等皇帝发话么。陛下惯常是个爱口是心非的,谁还不知道。他将人赶去叫太医,又朝花淮安使了个眼色,压着嗓音说,“你该做什么来着?还不快去。”难道要叫太子白挨这一遭。 花淮安这才恍然大悟,见别人也顾不上他,一溜眼便跑了。 这药库既然得了皇帝的应允,花淮安便着人紧着好的药材拿,什么珍贵拿什么。流水一样的往国公府送。好歹这是太子殿下一头一个磕回来的,怎么也得多进温国公的肚子几口。 一堆人一边手忙脚乱将昏了的太子给搬进书房榻上,一边偷着看元帝脸色。那脸色沉的啊,下一秒就是风雨欲来。没人敢在这时候触皇帝霉头,放了人就都溜了。李德煊手一摸,元霄额头烫得很,小心翼翼道:“陛下,太子发烧了。” “朕没瞎。” 李德煊:“……他毒刚解。” “死不了。” “……” 那,那这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李德煊沉默不语,将元霄的手放回去,站在一边不说话。书房内寂静无声,片刻后皇帝才道:“你把薛云给朕叫回来。这些日子他一直顾着太子,最清楚眼下该如何治,用什么药。” 宫里的人一去,国公府的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床上那个还没醒,宫里那个又倒了。古尔真听闻太子又是淋雨又是挨打,还跪了两日后,简直气笑了。“倒确实是个狠心的。”也不知道是在说皇帝,还是在说太子。 古尔真冷冷道:“既然他们这么会折腾,我们还救个什么,放他们去死。” 当一对苦命鸳鸯倒是真不错! 今拔汗掩着口道:“救都救好了,再让他们死,太浪费了。” “……”这么一想也对,古尔真懒得理他们,扭头嘱咐温蜓,“你把里头最好的药都藏进你们库里,这可都是太子娘家来的嫁妆。进了府就是我们的了,一样也别放过。” 温蜓眨眨眼,用行动告诉他,这个他特别擅长。 薛云心里累啊,这两天来就没消停过,结果到了宫里一看太子仰面躺着,心里更累了。这背部受了伤,怎么还能将人仰着放呢?他拿不赞同的眼神去指责皇帝,元帝很硬气:“朕就是要他疼,疼了才长记性。” 话虽然这么傲气,但在李德煊和薛云将元霄翻转过去,露出那一大片皮开肉绽时,还是皱紧了眉头,这么眉头一皱,心里就更烦躁。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冲上了脑门,平时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人,就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搞成这样!有辱他元家名声! 皇帝怕自己再看下去,能直接派人将温仪和太子送作堆砍了,干脆眼不见为净,叫了李德煊就走。李德煊一听:“这,薛太医一人在此——” “你不会把太子宫里的人弄来吗?”元帝皱着眉头呵斥,“还有,不许她哭!” 叭叭的,从前就爱哭。春兰这个人,元帝是认识的,她从前跟在元景身边时还是个黄毛丫头,要不是元帝还念着旧日情份,把景泰宫里的人给照拂好了,这些人怕早就被欺负死了。宫中就是这么个德性,谁得势谁说话声音就大,连着宫人也一道高人一等。 元帝说的不错,春兰一头雾水到了书房,见了陛下,转头一见太子这个模样,就要扑将过去,却被元帝一声淡淡的‘朕将他放在这里,便是要小点声,你若嚷得人尽皆知,便是在害你家主子性命’给止住脚步。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总算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下忍住泪,回过身冲元帝跪下,只道,“奴婢代太子殿下谢过陛下。”只是眼下这声太子,不知叫的是谁。 元帝哼了一声,抬步便要走。 这一个两个,他都不想看见。 -- 第201页 却是春兰说了一声:“陛下,奴婢,奴婢还有话说。”她这样说着,膝行过去,垂着头,一时不知此举是对是错。只是忽然之间便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但,但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恕不恕罪,元帝冷眼旁观:“你且说说看。” 春兰便站起身,走至书案边,两手在下边摸索片刻,只听咔嗒一声响,随后取出一个盒子来。元帝眯起眼,他在这也有十几年,竟从未发现过这只盒子。而春兰却知道? 但见春兰捧着盒子过来,头垂得很低:“陛下。” 李德煊接过,在元帝面前那将漆木绘金盒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仔细嗅去,这其实是元帝时常会闻到的香气,幽雅怡人,令人舒心畅脾,批奏折累积的疲惫也能减轻些许。他本以为这是宫人打扫后留下的,还一度想打赏,却原来不是? 李德煊率先检视了一遍,方道:“陛下,是香包。” 元帝嗯了一声,拈起其中一个,幽深的眼神看向春兰:“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有,当然有。 这本该是埋到地下的秘密,自从元帝率着铁骑军踏进这宫中起,就不该见天日。可是春兰就在方才改主意了。她能看出来,元帝对景帝的儿子尚有几分真心,看在这两句维护话的份上,她未及多想,话已经出了口。 “这是景帝陛下留下来的。”她低声道,全然不管元帝在听到元景名字时,瞬间握紧的双手。不错,这是元景留下来,本就要给盛王的东西。 景帝每年都会做两个香包,一个给皇后,另一个留着,等盛王进平都就给他。可是一年复一年,盛王从未回来过。这香包无处可送,连主人的名字也不被人所知,只能一个个积攒在那里。直到景帝将它交付给春兰:“太子尚小,有劳你照顾。倘若今时有机会,你就将这个盒子转交给盛王,就说——是谢礼。” 可如今,谢礼二字是断不能说的,虽然也不知是什么谢礼。春兰将那话给咽下去,只说:“奴婢以为,陛下不愿意要的,所以一直不敢提起这件事,也不敢提起——”景帝陛下。 元帝沉默了很久,春兰没敢抬头。 她只听了一句:“看来,朕在你们眼中看起来,挺不待见他的。” 再抬头时,就不见了元帝踪影。 …… 也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应当能换太子在元帝心中的地位稍微再高一些罢。春兰忙着去照顾太子,只在心中想,景帝陛下果真是有远见的,晓是利用旧物唤旧情,好让盛王对太子好一些。但她自然不会知道,这份谢礼,却不是谢照拂太子,而是——谢那只不曾送出手的蚂蚱罢了。 如今元霄醒来,哼哼唧唧要翻身。他背上加臀部都是火辣辣的,确实难受。但还记得问薛云:“温大人怎么样了?可还好么,有没有醒,要不要紧。” 薛老太医坐在一边捶腰:“殿下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罢。” 元霄道:“我现在很好。” 除了身上痛一点,但能把皇帝搞定一半,神清气爽。 薛太医冷笑了一声:“等温国公醒来知道殿下做了什么——”恐怕就不那么好了。 元霄:“……”他沉吟道,“有没有什么药,能让我看起来特别惨。” 最好楚楚可怜,望而心痛,惹人怜爱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你看我脸上求生欲三个字还大吗? 第105章 太后与他 并没有那种药。所以元霄只能期盼着温仪快点醒,又期盼在温仪醒之前,背上的伤就能恢复如初。可他并不是温仪那种体质,伤好起来,自然也是慢的。 他在宫里住了七天,这七天的时间,足以让温仪好透了。 温仪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尚需休养,但这也是正常的,中和双生花的毒性,差不多废了他半条命——或许是整条命也说不定。温仪总觉得自己仿佛梦到过什么。是谁和他说的事不过三?他模模糊糊想,这不得是四了吗? 从前几十年基本没有病痛,这种手脚酸软的无力感,倒是稀奇。大红的灯笼还挂在那里,地面上的水渍尚未完全干透。温国公披着衣服坐在门槛上,盯着那一小滩水发呆。 古尔真与他说过的话便响在他脑海里。 温仪想着,元霄那么皮实的一个人,竟然肯为了他去跪的。他是怎么做到敢直面和元帝在那边对刚,又究竟怎么拿准对方不会直接砍了他,该说是亲情那丝微妙的缘份吗?古尔真说,他喝下的药,是太子一个头一个头磕着求回来的—— 温仪不能想。 他想象不出来这幅画面,他也不敢想。 但凡去想,他肯拿命救回来的人,是如何在泥泞的雨中,放下身段和脸面整整跪了一天一夜,温仪就觉得心像被刀捅了,钝着疼。 身后传来脚步声,温仪没有回头。 便听一个声音道:“温大人既不肯回屋歇着,又不愿进宫见夫人,这是想做什么?”古尔真衣摆一撩,在他身边坐下,骗他说,“怕不是要和我回抒摇吧?” 温仪淡淡看了他一眼:“抒摇——呵。”他笑了一下,“抒摇的事,不是替太子殿下办妥了么。你既然肯全心救我,没趁机捅我一刀,想必是收到了抒摇的消息,晓得其实我对太子殿下还是十分真心的吧?” -- 第202页 替他把好朝堂大关,免得两个皇子暴起生乱。只是这倒下的国师和老皇帝,那只能说是国运如此,他也不是大夫,治不了天命到头的病。 古尔真装糊涂:“温大人说什么我听不懂,但大人可曾记得,要帮我和大乾皇帝要人?” “小玄光吗?”温仪想了想,他站起身,“那就走吧。” 古尔真一愣:“上哪。” “宫里啊。”温仪拢了拢衣服,淡淡道,“你说的不错。陛下帮了我,我便去回馈他。你帮了我,我也要回馈你。太子殿下为我求了药,我自然也要——好好谢过。” 所以这宫里,是必去无疑了。 他去不算数,还着秦三备了许多东西,满满装了一箱,车轱辘滚着滚着就进了宫。 “禀报陛下,温国公进宫了。” 睡在里屋的元霄顿时抬起头,待元帝看过来,便故作镇定,假装研究榻上的雕花。只是瞧着若无其事,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他这些天憋闷的,明着说养伤,暗着就像是被禁足在宫里一样,还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连景泰宫也不放他回。要不是薛云明着暗着告诉他温仪已大好,他怕是早就冲出国公府了。 元帝瞥了眼太子,见对方还算识相,这才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他进宫找谁?难道是太后先前说要给温国公介绍的世家小姐已进了宫?” 那边顿时传来一句:“他已经成婚了!” 元帝一本书就砸了过去。 太子撇撇嘴。 这个叔公太讨厌了,当着人的面撬墙角。先前明明说的挺好的,他还答应了一溜的条件,怎么转眼就翻脸了?要真这样,他可就不当个好人了,好多账记在本子上没算呢! 这些时日太子折腾得元气大伤,薛云在他的药里加了些安神的。元霄便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一天之中醒着的时间还不如皇帝上朝的时间多。这宫里再瞒怎么瞒得住人,总会有人知道太子陛下匆匆进了御书房,便再没出来过。可他们敢多话吗?他们不敢。 妃子是不敢触怒皇帝,皇子是等着看好戏,唯有太后,气势汹汹就拦了皇帝。 元帝彼时刚下朝,前几日的大雨过后,御花园的花开得愈加娇艳,他便在此走走。先前温仪给他捅了一剑,伤势未愈太子在上面撒了把盐。元麟渊一颗老心被这两个人大起大落气累了,不知道是被温仪三年换三天的条件给蒙骗了,还是被元霄宁愿跪死也非要逼着他承认这事的执拗劲给抹平了气焰。一时竟然再难发火。 但也或许是,因为春兰呈给他的那一盒香包。 ——据她说是景帝留给他的。一年一个。 元帝回寝宫后,对着那一盒香包看了很久,这味道他熟悉,是他喜欢的味道,在书房陪了他十七个年头。元麟渊本以为,这辈子既然与元景离了心,又生死相隔,除了他儿子外,想必是再不会与他有什么牵扯。他们之间,也就是一个散尽的义字罢了。 却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活生生的,有这么个牵扯。 他拿起其中一枚香包,端详了很久,那些几十年前的少年往事——连着元霄硬气不肯认错的眉眼一道冲回他脑海之中。元帝忽然之间就想起,他也曾经这样怒气冲冲为一个人过的。 顺仪帝时,有人暗中嘲讽当今太子过于阴柔绵软,不是个可造之材,盛王恰巧经过,听见后二话不说,上前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教训了一顿。这人似乎还有些来头,但那又怎样,他议论的是太子,教训他的是王爷。无论如何都比他大。当下屁不敢多放,夹着尾巴溜了。 当时的盛王尚未有后来战场威名,却已显虎豹风姿,把人打完只冷笑道:“本王放你走,好叫你告诉他们,谁不服太子,便是不服本王,不服本王,就是不服大乾。你大可以试试,是你的嘴硬,还是本王的拳头硬!” 这话后来是传了出去,却稍许有了偏差。就有人说,盛王果真狂妄,说见他如见大乾,司马昭之心,人尽可知啊。对这种谣言,元麟渊一个字都懒得管。旁人爱信那便信,若心中怀疑,他说什么都是错,说心中坦诚,不必解释也是真。 结果最后是他瞎了眼,元景并不信他的。 “……” 元帝将香包放回去,收了起来。盒子关上瞬间,这几十年心中憋着的那口气突然就像风吹落的梨花雨,一并散了去,忽然之间无悲无喜,再提不起气焰,也发不出火来。 此刻御花园中,元帝看向太后:“太后找朕有事?” 太后只知道,元霄被皇帝扣在御书房,几日不曾露面。她心中担心孙儿,却也不能因此指责皇帝是否所行不公。只道:“先前皇后给哀家看了几个人,哀家觉得不错,见今日阳光明媚,就想和皇帝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让孩子们见见。” 哦,要说这件事。 元帝不拆穿太后,说:“此事嫂嫂与皇后作主便好,瞧中了,朕便赐个婚。这几个孩子老大不小,该自立府邸的便自立府邸。”他顿了顿方说,“年纪到了,就该娶个妻生个子,嫂嫂,你说是不是?” 太后听着这话有些耳熟,一想,她好像对景儿这么说过,暗道,怎么,皇帝是故意拿这话头来刺她吗?想着又觉得不大可能,这两人都多少年没有过来往了,元帝何必如此。再说这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本就是天纲伦常,正常地很。她道:“老大就算了,早早有家立业。老二还远在肃岭,此回可先给老三和老六瞧一瞧。” -- 第203页 既然说到了两个皇子,就顺理成章地提到了太子。 “哀家有些时日不见太子了,他似乎不在景泰宫?” 话绕这么一大圈,总算是问了。元帝心中笑了笑,便道:“不错,他在朕那里。” 只是太后还没来得及再跟话故作惊讶,元帝便又道:“在朕那里默书背课。”皇帝一边拈了朵春雨海棠,一边慢条斯理道,“堂堂一国太子,不好好上课,总是爱玩一些孩子气的东西,如何能承一国大统。太子年纪不小了,朕作为叔公,自然有这个义务,替阿景教导他这个儿子。免得他——在地下不安心。” 说到这里,元帝还能笑着问太后:“朕教训太子,太后应当不会生气罢?” “……”话都被皇帝一个人说尽,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太后就算想质疑皇帝不分公私苛待太子,眼下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毕竟她根本没有亲眼见到元帝是不是苛待了太子。偏皇帝一字字,一句句,明嘲暗讽,似有所指,就像拿柄刀,紧着慢着剐她的心。 可太后能说吗? 不能。 她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作出该有的气度来,抚了抚鬓发。“皇帝说的,句句在理。阿景当年刚得太子时便说,可惜盛王没有空来,不然他若见了霄儿,必然也喜欢的。他说那话时的喜悦,时隔多年,哀家记得还很清楚。霄儿的眉眼,七分像他母亲,三分像他皇祖父。如今你二人站一处,哀家仔细瞧瞧,觉得景儿说的不错,皇帝该是喜爱太子的,毕竟他像极了你们——元家的男儿。” 短短一段话中,一口一个景帝,一口一个盛王。方才元帝戳她的刀,又全数还了回去。 他二人站在海棠树下,由着春光烂漫,缤纷成英,互相扎起心来,倒丝毫不惧。 元帝与太后定定对视了一会儿,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寒光剑影。 “……”皇帝蓦然收回视线,浅浅一笑,方说,“极是。” 过往的事便罢了,如今你唯一的念想——元景的好儿子,可是走了一条你不愿元景走的路。且他已一头撞到底,死也拉不回头。真不知好嫂嫂知道后,该是如何的震惊失措。 这般想着,元麟渊的心情倒是忽然好起来。YXZL。 以至于元霄一觉睡醒,见皇帝笑吟吟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时,还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天也没黑,太阳没从西边出,也没下红雨。 “……” 元帝脑子是怎么了,终于受不了,被他气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景是把刀,皇帝和太后看对方不爽了就互相戳。 景帝:……嘤,苦。 第106章 江山美人 元霄斟酌道:“渴,也还行吧?” 说罢他瞄了眼摆在皇帝案头的燕窝,那是贤妃特地熬给元帝补身体的。 元帝恍然大悟:“李德煊。” “陛下。” 皇帝大方道:“将燕窝端来,给太子用了。” “是。” 元霄接过燕窝,尝一口看一眼皇帝。皇帝面带微笑地看他。 “……” 这燕窝该不会有毒吧?难道皇帝还是被他气疯了,打不死他,就想要毒死他吗?元霄犹犹豫豫地喝完了燕窝,觉得淡无滋味,其实并不好喝,但是贵啊,不喝白不喝啊。要知道皇帝这么大方,真该给温仪也留一碗。不过那天给温仪的药材中,应当少不了这些贵的东西罢。 等太子喝完,皇帝才道:“你中完毒,还敢随随便便喝别人给的东西?” 元霄面色顿时大变,竟然真的有毒? 便听元帝又道:“当然了,你有温国公救你。” “……” 话头一转,便又说:“但难道他还能救你三回四回?” 元霄放下碗:“叔公,你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当然是说该说的。 元帝负手起身:“想必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不过两岁多,落水受了寒,太医说你多半是废了,是温国公替你行了血祈之礼。”血祈之礼,是大乾神官所用秘术,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总之是能用另一个人的血气福运,去引导平顺另一个人的气运。虽不可尽信,但也不知是小元霄先前喝下的药奏了效,还是他命不该绝,竟然还成了。 “只是温国公替你放了血,为此调养了大半个月,醒来后,脑子不大好使,将这事给忘记了。”温仪既然忘了,元帝也乐得不提。后来元霄被送去了凉州,元帝就更不用提了。 竟还有这个因缘。 元霄以为,他和温仪,不过是雪后初见罢了,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可转念一想,他年幼时,也曾在宫中呆过两年,温仪又是朝中官员,当真便一回都没碰见过?也说不过去。如今听元帝这么一说,方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是温仪忘记了的。这么一想,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甜在早就相识,酸在竟几次三番都要他救。元霄一时心情复杂,垂着头不出声,看在元帝眼中,却是大为快意。呵,总算有个人收拾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兔崽子。 元帝心中快意,便觉得看太子就更顺眼了一些。他淡淡道:“温国公为了你,可是允了朕三年之约,那你呢?你说喜欢他,便只是嘴上说说的么。” 是当一个不让他人失望的元家子嗣,还是当一个过了气的废太子,还是说——安安心心守着温国公那一府两地三水,抱着‘甜甜蜜蜜’的念头做上门女婿。 -- 第204页 “朕不逼你,也没必要逼你。” 这大乾江山,多的是想要和有能力要的人。固然元帝不曾偏袒任何一个子嗣,却也从未说过一定要将这皇位交给元霄。高位者能人居之,一切全看本事,就算有人下一刻便篡了他的位——胜者为亡败者为寇,元帝也绝无二话。 他只最后说了一句:“你自己想想清楚后告诉朕。” 话音犹在耳,太子还没给出一个答案,温国公先进宫来要人了。 元帝算了算日子,温仪醒了也有好几日,饮食作息一切正常,倒并没有要死要活做出一些他看不入眼的作派。如今坦坦荡荡进了宫,还带一车东西,是做什么,嫁妆?纵使这件事仍是他心里一根刺,但既然发生了,总免不了要往上头去想。元帝挑挑眉,瞥了眼竖着耳朵恨不得一跃而起的元霄,心想,要是把温府嫁过来,也挺赚的。 但是温国公进宫后,并没有来见皇帝。元帝在书房等了很久,不见温仪,却只见他的消息如流水一般送了进来—— 温仪先是去见了太后,说了一通漂亮话,把老人家哄得眉开眼笑,顺便送了一箱小玩意儿,听说都是西边胡地得来的,并不是说值钱,哄哄女人家也够了。 然后去见了皇后,端妃——元帝的老婆,他拜访了个遍。因着要避嫌,并未久坐,只略停留了一下,每个宫中都送了大大小小的礼,什么南海珠,珊瑚台,蝴蝶钗——人手一件。 温仪甚至去了坤定宫,一面乾坤镜——从古尔真那里得来的,送给老神官后,哄得对方喜笑颜开。虽他二人素日多有怨怼,可伸手不打笑脸人,拿人手短这个道理,到哪里都是说的通的。老神官一高兴,古尔真趁机道:“我抒摇多的是这种宝贝,神官若得空,不如随我们回国游玩几日,我国国师久仰轩辕氏大名,盼着二位过去呢。” 轩辕仇:“好说好说。怎么陛下还没同意吗?” 不要紧,他去说。 花淮安在外头转了一圈,耳濡目染皆是温国公惯会做人,将这宫中大大小小能打点的都打点了一遍,顿时心中啧啧称奇,他一边佩服着温仪,一边回去秉报。“陛——”刚一进御书房,就吓了一跳,眯着眼睛看了看——这画面不像静止的啊。 春风和煦,温暖的阳光中,书房内一老一少沉默地坐着。须臾,元帝冷笑了一声:“他几个意思,和朕宣战来了?”而后抬头道,“何事大呼小叫。” 花淮安心中暗暗叫苦,还没开口说呢,就被一只手给轻轻按至一边。 阔别十来日,拐完大乾太子成婚的温国公衣冠得体的走了进来,风度翩翩道:“臣温仪,参见陛下。”顿了顿又说,“见过太子。”虽然太子明明在里面,他根本未见。 李德煊按着要冲出去见温仪的元霄,轻声劝道:“殿下,你这一去,温国公的心血可就全毁了。你受的这些苦,磕的头,也全都作不得数。”大丈夫,该得一时之忍,方能大获全胜。他道,“之前陛下同殿下说的话,殿下全忘了?” 元霄当然没忘,元帝要他想清楚那些,他早就有答案了。其实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只是他心中作的决定,又何必嚷得人尽皆知呢,横竖得罪过他的人,令他和温仪受过苦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忍气吞声。 他要温仪,但只要温仪根本要不住,那就需要一个靠山。没有天下,哪来的美人。 太子眨眨眼睛。 李德煊便嘘了一声。 温仪说了见过陛下,见过太子,可这御书房中,只有皇帝一个人,哪有什么太子。就连先前宫中谣传说太子被元帝扣在宫里,也并不曾准确提及究竟人在何处。那些人连面也不曾见过一次,又哪里能知道消息是真是假呢。 温国公如此恭敬,仿佛是见老丈人的上门女婿。可元帝看着这个‘新媳妇’,心情却并不大好。温仪的得体和坦然自若就像一根刺,时不时扎他心口。 元帝皮笑肉不笑,嘲讽道:“怎么,温大人如此神通广大,进出朕的后宫有如无人之境。与太后打好了交道,还晓得要来见朕?朕还当国公眼里,早就没了朕这个皇帝!” 温仪自如道:“陛下言重了,臣新婚——”话至此处便听里头一声动静,他侧耳听了听,方微微勾起笑,随后不顾元帝瞬时沉下的脸,坦然道,“臣新婚,本该请陛下来府中作客,奈何急了一些,礼节不周,这才备些薄礼,还请陛下见谅。” 这个态度,这个语气,这个意思—— 和先前太子跪着求他时,一个模样! 元帝阴沉着脸,将要破口大骂的心情按捺下去,随后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然而后半句话尚未出口,温国公接下来那句话成功令皇帝住了嘴。 他道:“臣要给陛下献的薄礼,便是南姜。” “……” 元帝沉默了一会儿,眯起眼:“你说什么?” 温仪坦荡荡道:“臣说,臣要将南姜,作为薄礼,献给陛下。” ——这可不薄,而是份大礼了。 南姜是姜国的分枝。早前姜国大乱,分出一小股叛军,扎根于北地易守难攻之处,没几年,渐成规模,虽不过是一小部分宗室加一些军队,竟也敢自称是国,国号南姜,就为了恶心姜国。若纯粹恶心姜国便罢,它驻扎的地方,偏巧就在大乾后心,如同一枝利箭,直指大乾薄弱之处。那里兵力不足,官兵混乱,乾堂难以伸及,多年清理不净。若非靠大乾强建根基支撑,而南姜又将注意力放在对付姜国上面,怕早该伸手处理了。 -- 第205页 这几年南姜没少给大乾惹麻烦,左惹一下,右戳一记,似乎蠢蠢欲动。贺明楼一直对付着的胡人流寇,经查证后,多少是出自南姜手笔。 此乱不除,必成大患。 而今温仪堂而皇之将此事提了出来,无疑是一箭正中靶心,拨动了元帝心弦。国事当前,权衡利弊,他暂时压下了儿女情长,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元帝略一沉吟,虽然动心,却不想表露出来,只说:“不过是些许叛军而已,这也值得一提?” 就知道元帝会如此一问。但温仪岂是不作准备就来的人?他也不着急,只又往前走了两步,不和元帝说值不值得,却反问:“陛下可知,抒摇太子前来,所谓何事?” 元帝道:“这朕当然知道。” 为了平他抒摇内乱,想叫大乾出手相助。元帝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直借故拖着不予正面回应。对元帝而言,抒摇的国师和皇帝是死是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最好乱个彻底,说不得能渔翁得利,就算不得利,等古尔真开口求了,他也可以占得先机。所以古尔真什么也不提,却只问皇帝要神官,他是决不会答应的。 温仪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内室,里头露出一只明晃晃的鞋子,显然有人站在那里。 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免得过于露骨被皇帝察觉。 “近些时日,因着要替臣治病的缘故,古尔真太子一行暂住臣的府中。臣与他攀谈,发现他是一个极其聪慧的人。替陛下分忧,是臣的职责,臣与他相交时便有意探他信息,这才知道——”温仪停顿了一下,见元帝果真被话头吸引瞧了过来,方说,“动摇他抒摇根基的,正是南姜。” “……”元帝眯起眼睛,“区区南姜,竟能动摇一朝核心?” “南姜成立时间虽短,人也少,可当年分出姜国的那批人,却是姜国精锐的力量。这些年他们看着如同流寇四处乱钻,却不曾被人占去多少便宜。”温仪侃侃而谈,“不仅如此,据臣所知,他们借着流窜的掩护,实际往各国插了不少眼线,又聚拢了一些原本通缉的流犯。” 流犯一事,是秦素歌和严瑾在出关途中发现的。 秦三原本是最顶尖的刺客,而严瑾是无往不利的神捕,官兵相碰,天下能有几个人是他们没见过的。正是因为发现一些本该埋在黄土之下的熟面孔,秦三才觉得奇怪。 他将此事报给温仪后,温仪上了心,嘱咐他们暗中继续查,后来偏巧事情一桩接一桩,这事人被温仪压到了后面。 而今正好拎出来派用场。 ——反正他也答应过皇帝,要助他清扫平乱三年。何不从现在开始呢? 用一个天下作聘礼,他够给面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元:朕的儿子们啊,你们肯为了美人放弃江山吗? 众人:不肯。 小元:不肯。 老元:……你为什么不肯。 小元:没有江山我拿什么保护他? 第107章 秋后算账 但其实古尔真并没有和温仪说过他朝中不稳和南姜有没有关系,温仪胡说的。不过南姜多年来屡次侵犯大乾边境是事实,既然是早就决心要铲除的力量,倒不如物尽其用,锅背的大一些,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南姜野心之大,不容不防。 温仪道:“他们枝末伸得如此长,若要处心积虑,说不得姜国已成为南姜傀儡,如今不过是借着尚弱小的名义养精蓄锐。”他意味深长道,“会吸血的虫子,可从来不明张目胆。陛下难道没有想过,这宫中清静之地,太子殿下身上的奇毒,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元帝看着他:“你的意思,这事大有蹊跷?” 温仪洒然一笑:“陛下,你是聪明人。姑且不论宫中是谁不小心将这毒令太子服食了。也不论这毒药是从何处流转进来的。可据臣所知,南姜虽小,却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多产稀有矿料和虫草。双生花便是其中一种。 而先前所查,自抒摇贵族流出的腰扣,所用的染料也是其中一种。 所以温仪才有了这么一个合理的怀疑。相安无事许多年,能令抒摇国师和皇帝同时病倒,又有刺客率先往大乾意图谋害神官,这背后莫非无人操纵?光古尔真那两个并没有多少脑子的兄弟,怕是提前部署不了这么多步的。 元帝在书房内走了几圈,而后道:“那你想如何?” 温仪答得很干脆:“姜国就在抒摇边上,臣要陛下同意相助抒摇,拉拢抒摇当盟友,借它地理位置的掩护,暗中分离南姜,将其一举歼灭。” 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不费一兵一卒。 温仪这个话,说的其实巧妙。出手相助抒摇这件事,是他本来就答应了古尔真的,但若是直接和元帝提,他于公于私,都不大会同意。就算勉强同意,说不得又要提一些条件。这在元帝看来就是一个筹码,你有求于我,我便等价交换,实在很好理解。 可温仪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他换个方式提,我帮你消除隐患,以此为条件,你去帮抒摇。这最终目的是为了大乾,思路一扭,元帝自然不会有‘是你求我’的想法。 而对于温仪来说,不论是出手相助抒摇,还是铲除南姜贼寇,本就是他要做的事,不过是谁先谁后罢了。如今事也提了,对古尔真的恩也报了,还转火了元帝的注意力。真论起来,他不但一点亏都没吃,还借力打力,自己赚了个盆满钵满。可真谓是顺理成章,一举两得。 -- 第206页 与温仪送上的这份厚礼相比,元帝想要敲打温仪和太子的心也就淡了。他同意了温仪的要求后,后知后觉自己被温仪牵着鼻子走,顿时心中暗呼失策。可是温仪抛来的鱼饵太过诱人,他实在没理由去拒绝。难道就为了一时意气之争? 那便是笑话。 思及此处,元帝反而无话可说,只瞪了温仪一眼道:“你别以为这样便买通了朕。” 温仪装糊涂:“臣不懂。” “最好不懂。”元帝哼了一声,“温仪,你要明白,就算你算尽天下事,也算不尽人命天数。有些事,不是你自以为聪明,他自以为年轻,就能一往无前得偿所愿的。” 他意味深长道:“除了朕以外,多的是人不同意。” 就好比太后。 她大有可能,一头撞在宫墙上。 若真如此,就算元霄和温仪在一起,也将永远背负着不被亲人认同的愧疚。两个人的感情中,或是掺杂了愧疚与悔恨,或是别的一些什么杂质,久而久之,又如何能够安心,继而不管不顾,自私快乐的生活下去呢? 温仪不是这种人,元霄也不是。不然他们就不会光明正大和元帝坦白。元霄跪这一日一夜,又磕这数个响头,挨这一顿打,便是看在了这亲缘情份上的。 话题又从国事转到家事,元帝这一出感情牌,倒是温仪没有想到的,而对方说的,确实一点错都没有。温仪与太子这场婚礼,虽明实暗,也就是如此,消息被封了个严严实实,并没有广而告之。眼下,并不是一个大好的时机,而温仪,也不是没有理智的人。他一直很理智,理智到寡情。与元霄那三拜天地,便是他情难自禁之下,唯一的放纵。 元帝如此说后,温仪沉默了一会儿,方说:“臣明白。” “天地君亲师,臣与霄儿,心中有彼此就够了。” 还叫上了霄儿,当着他的面如此亲密,元帝心头涌起一股微妙的感觉,就仿佛是养大的孩子泼出去的水一样——又无可奈何,又不大甘心。他轻哼一声,语气带着酸意。“行了,朕不想知道你做这幅模样给谁看。你既然答允朕,要替朕除乱。抒摇的事,你看着办。” 说罢他叫道:“李德煊。” 李德煊哎一声,自后头转出来,与温仪对上眼,便笑了一下。 “笑屁。”元帝骂道,“随朕出去走走,简直要闷死。” “是。” 李德煊应着便侍候着天子出去,可这谁不知道——这哪里是闷呢? 这分明是,眼不见心不烦。 “对了。”元帝即将迈出去前,微微侧头道,“花大统领叫朕告诉温大人,那回福祝他很是佩服温大人的身手,分明能够躲开刺客的剑,却偏偏要撞上去。至今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若是温大人有机会,可以与他探讨一下。毕竟保护宫中的人是他的职责,若人人都如温卿一般不爱惜自己,他这人头,可随时都要保不住了。” 这番话吐完,元帝神清气爽,痛痛快快就出了门,把快乐留给自己,冷汗留给别人。 呵,碍他的眼,那他就扎你的心。 谁也别怕谁。 温仪本来气定神闲,谁能想到皇帝这个不守信用的出个门还要上眼药,一番话说的他冷汗刷就冒了出来,下意识往里头看去,不知元霄听到多少,是什么想法。 既然此处无人,外头一定也被元帝派人守住了,温仪轻声道:“霄儿。” 终于能唤出自醒后的第一声。 不多时,就见里头转出个人来。身上早就换掉了那身大红喜服,衣着简单,脸色憔悴,眼底发青,嘴唇苍白。两人对视良久,方有生死相隔之感,嗫嚅几下,方才的伶牙俐齿,竟然就都不见了。只默默相望,就仿佛已经足够。 倒是元霄先笑了一下:“你好些么?” 一番思念与担忧,便全在这四个字里。 温仪喉间涌起一股热气,直熏眼眶。他吸了口气,方走过去,执起元霄的手:“你瞧我好不好?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但是——”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将元霄脸上白色的脂粉给抹了去,无可奈何道:“但是你涂这些做什么,卖惨给我看?你也知道自己不告而别做的不对?” “……” 脸白是涂的,发青是硬揉出来的。实则已养的红红润润的太子装可怜失败了。 他有些心虚,左右环顾,先将自己成了亲的‘夫人’请了坐下,又是倒茶又是卖乖。但嘴上仍然很强硬:“你要与我理论那就大大不对。是你先瞒着我替我解毒,做这些危险的事。我如何能够心安呢。好了好了,我们谁也不要提。往后都不做这些事,有事一定先说,好么?” 这些话原本是温仪教的,告诉他,两个人之间要信任要坦白,元霄一直左耳进右耳出,自以为是,到了如今地步,终于晓得失去是什么样的恐惧滋味,才无师自通。产生一些后怕,自己主动提了。 无论过程如何,温仪对这个结果倒是满意的。两人之间若是翻旧账就很没意思。温仪想到元霄受的皮肉之苦,便想掀开他的衣服看一看。元霄本不愿意,奈何温仪强势,一点也不纵容,没有办法,只能叫他撩开看。 虽然早有耳闻,也能想到。可乍一见这一道道尚未消退完全的青紫,温仪还是变了脸色。有些地方破了皮,还结了红嫩嫩的疤。温仪没有吭声,只是轻轻摸了摸。 -- 第207页 其实元霄不痛,只是有些痒,他咯咯笑着躲了两回,一回头见着温仪脸色,便不敢再嬉笑,只胡乱放下衣服,说道:“都说了不好看,让你别看的。还好啦,又不是鞭子抽。” 结果温仪脸色更差了。 元霄越说越错,干脆闭嘴。但眼下这氛围实在不怎么轻松,他想寻些话头,便腻过去道:“你这样皱着眉头,不会因为不好看,就不要我吧?” 温仪挤出一丝笑:“怎么会。”说罢叹了一口气,顺了顺他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好好爱惜自己。” “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元霄靠着温仪,玩着他一缕头发,“叔公这样的性子,与他婉转是不成的。” “但还有别的——” “好了。”元霄扭身捂住温国公的嘴,“嘘,不说了。”他眼睛亮晶晶的,隔着手掌亲了亲温仪,“这么些天不见,你是不是很想我?” “……你啊,真不知天高地厚。”温仪拉下他捂着的手,似是拿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到底是喜悦溢出了眉眼,“不是教过你了么,亲不是这样亲的。” 说罢他捧着怀中人的头,俯身相就。 “……这说明教的次数太少。”太子含糊道,“可惜不能脱个衣服。” “闭嘴吧你。” 纵使合理合法又合情,但不合地点。两人抱着温存了一会儿,元霄将分开这些时日的境况一一说来,省去了中间困苦那一段,方说:“怪我不够强大,终有一日,得我护着你。” 温仪听得失笑。 元霄道:“方才你和叔公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你要对付南姜?” 温仪点点头:“南姜野心不止姜国和抒摇,早晚要除。” 元霄有些不大明白:“弹丸之地,不成气候,直接出兵就好了。贺叔不能去么?”为什么要隔这么久,一直搁置不提,如今郑重其事打算。听起来,似乎元帝还挺重视的。 “贺明楼长守凉州一带,除他之外,朝中可用将士不多。南姜地虽小,手中兵力却精锐。”而且它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从不与人硬碰硬,专爱玩些把戏。这次瞧着不动声色挑了抒摇的大梁,谁知道它为此布线埋局了多久。树木之茂盛,远不在地表。若没有其他因由,只派兵挑了南姜,这事温仪做来很丢脸面。恰巧此回借抒摇的事发作,倒有个由头。 从地理上来讲,拿抒摇作屏障。从人情上来讲,那也是借抒摇当了掩护。若南姜一地拿下,一来可以问姜国要个人情——毕竟是替它除的叛贼,二来那块地产稀矿和虫草,也确实是个好地方,大乾北部子民说不得能借此地混口饭吃。 温仪想的远比单挑一个南姜多得多。 “借抒摇的兵,也不是不可以。得先去瞧一瞧。” 温仪正这样做着打算,便听太子似乎十分无辜地问:“哦,那叔公说的,你自己往剑口上撞,是什么意思?” “……” 竟然还记得这茬,小瞧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太子向您发出致命一击——请问是YES OR NO 第108章 深夜上门 本以为元霄没把皇帝的话当回事,想不到竟然暗搓搓忍了这么久,还装着不经意地问出来。温仪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这支箭,将它悄摸摸搁到一边扔了。一边顺着太子的脑袋一边镇定道:“此事是花统领误会了。” 元霄看着他。 温仪丝毫不受影响,淡定道:“原本那回,我能躲开,只是突然想到,万一我躲开了星愿,你被刺伤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就存了不会受伤的侥幸心理迎了上去。”他看着元霄,笑道,“哪知道我学艺不精,竟然真的受伤了。还劳你照顾我。” “……” 太子心疼地捧上温国公的脸:“以后万不可如此了。我比你厉害多了。” 温仪柔顺道:“知道了。往后我有了你,自然会爱惜自己。”撒谎撒得眼都不眨。 几句情话一说,听得元霄心里暖暖痛痛,哪里还管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横竖温国公为了他挨这一次又一次的苦全是真的,他当然不是会去计较鸡毛蒜皮的人,只顾着心疼温仪。 温仪乐得崽子投怀送抱吹吹呼呼,心安理得装柔弱。反正他现在是真柔弱,确实身体还没调养好呢,就急着将事情安排下去,带着礼过来见元霄了。 有句话说来确实不错的,不论他进宫都干了些什么,总之他是想见元霄。 此后没多久,皇帝御口一开,轩辕仇并一行十八人大乾精锐兵,护送古尔真和今拔汗回抒摇。明着说是护送,实则是跟过去替古尔真帮忙的。说句实话,自国师和皇帝倒后,如果没有温仪的人第一时间把持着宫中和国师府,眼下古尔真这太子之位早就凉了。 古尔真走前,温仪去城门口送他。 “此次多谢温国公出手相助,古尔真感激于心。” 温仪道:“你如果不要白着眼说这句话,我会更相信。” 这么些时日被坑诓下来,抒摇最明亮那颗星早就气得发绿了。古尔真本想气怼,但仔细一寻思,温仪也就嘴上不饶人,实则确实帮了不少忙。若温仪有心害他,安置在他抒摇的弓箭早就齐齐射出,就算他身在大乾,也是个质子的命。古尔真此番前来,自然也是做足了准备的。他若不幸被制,抒摇朝中自然另有打算。而大乾,也绝讨不着好。 -- 第208页 “算了。”古尔真半是放弃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 两人对视半晌,却是笑了出来,这才握了手。 温仪道:“他日你来,温府永远为你留一杯酒。” 古尔真道:“也望有一日,你带着你的小太子来抒摇作客。” 温仪反问道:“以国君之礼招待?” 古尔真一愣,方自信道:“当然。” 一行车马渐要分别,神官坐着的马车外,有精锐护得滴水不露。温仪牵着马,就此止步。古尔真待要上马,想了想,却放下了缰绳,走到温仪身边,掏出一个丹瓶给他。“你虽然身体奇特,中和了双生花的药性。可这毒十分霸道,往后是否有后遗之症,我也不好说。这药是我抒摇皇室所有,虽非起死回生,必要时,或许能用一用。” “……”温仪握住丹瓶,“多谢。” 古尔真摆摆手,翻身上马:“出发。”今拔汗冲温仪点点头,一行人顺着夕阳的方向策马而去。离开了大乾,他们还有自己的事尚未完成。 温仪既然进了宫,被皇帝‘抓着读书写字’的太子也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他五日中,四日呆在宫里,一日则借着看望旧友的名义前往温府。太子凉州带来的老手下确实寄居在温仪府上,拿着这个当借口,没有毛病。至于太后几次三番要带元霄去参加一些夫人的聚会,好借机让他瞧瞧那些姑娘,都被元霄推掉了。 不是身体不适,就是找谢清玉学习,或是和武德习剑,要么就去了国公府。 若按元霄性子,倒是想直接和太后表明他已有家室,不再另娶,但怕把老太太直接气死。那好歹也是他亲祖母,气死了那是要遭雷劈的。对着老太太,元霄可没对着元帝的脾气,说刚就刚,说跪就跪。对着元帝大不了被打死,对着老太后,他怕是能被泪水淹死。 但这宫中知道他底细的人也有,起码当日晓得他身上毒性的人,知道温国公和他关系不一般。就好比他的六叔,这么许久不曾撞见,终于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转角就遇上了。 元齐安似笑非笑:“霄儿又要往国公府跑呢?” 他是不知道当日在国公府发生过什么,也不清楚是谁解了元霄的毒。但是觊觎过的人被兔崽子拱走了这件事,元齐安还是知道一些的。 元霄听明白六皇子这是在刺他,不气不恼:“啊,六叔,好久不见。霄儿遭人暗算时,多谢六叔在叔公面前替霄儿主持公道。” “这倒无妨,我不过是和父皇说些事实。”元齐安看着太子元气满满,脸色似乎较之前更好,他隐约听闻,皇帝罚过太子,不知是因为什么。“不过你三番四次推拒太后的邀约,却总往国公府跑,难道就不怕有人大作文章,辱你清白?”他两分提醒,三分警告,四分试探,“君臣有别,若太后听见了,可不大好。” 元齐安本意是要胁,谁知太子竟然大松了一口气,一脸感激涕零:“承你吉言!” 甩手而去。 “……” 不是,承个屁的吉言。他在威胁啊,太子是被毒傻了吗?元齐安一时有些错愕。他定定地站着,看着那道青翠的身影翻墙跃门而去,身形来了个轻盈。喃喃道:“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元霄正愁如何同太后开口,若他自己说,事后温仪晓得,大约不赞同。可若是被其他人捅到太后那里,那可就不是他的错了。他还巴不得六皇子吹点耳边风,好叫他一劳永逸呢。 可惜谁都有可能做这件事,偏偏元齐安不会。他若要说,当日见着点苗头就大肆宣扬了,也不会轮到现在元帝才晓得这桩事。这一来也是因为,元齐安自己也存了些那种心思,二来,别人都没有跳脚,他才不会率先出手,叫别人捡了便宜。你看他现在按兵不动,不是皇后就忍不住了,而捅了这个幺蛾子么? 如今元帝虽然没有深入追查,但对皇后冷淡是愈发明显的。此次他二哥远在肃岭身委重任,而他明显比老三更得皇帝待见,就是一桩最好的结果。 不急不跳脚,是元齐安的处事原则。其实要论忍,老三比他更会忍,可惜对方有个不会忍的娘。元齐安略有些幸灾乐祸,娘要坏儿子大事,怪得了谁呢。 元霄回国公府那一日,府中人心知肚明,通常是不去打扰这两个人的。通常温仪在房里看书,元霄就在一边看他的话本,拿些瓜果吧唧吧唧吃。看着看着,就躺到了温仪腿上,吃着吃着,就成了互相投喂。至于最后从腿上躺到床上,做一些爱做的事,那就全是顺理成章,兴致来时浓情蜜意了。 肃岭清顿了一批官员,元齐明查案有功,元帝论功行赏,毫不掩饰对老二的夸赞。为此端妃高兴了好一阵,可惜皇后不高兴。 元齐康倒是没有多作表示,宴会上与众人不亲不近。视线一轮转,元齐安凝目看着他,待视线相撞举杯一笑,这才疏离地笑了笑,遥遥举了个杯,权当是回敬了。 元霄自然也在宴会上的,但他总归是闷不吭声,喝他的酒吃他的肉。直到元帝特地提他:“霄儿,该向你二叔多学习,不要总耍孩子脾气。” 元霄才看了皇帝一眼。 元齐明酒喝多了,话也变多,一时没经过大脑,飘飘然就道:“孩子脾气?儿臣听说霄儿因为念书的事被父皇罚了,哈哈,该是聚亲的年纪了,是该长大一些。” -- 第209页 这话一出,元帝顿时就没了个声音。 元齐安暗中踢了老二一脚,元齐明一个激灵,忽然察觉周围安静下来。“……”他拿杯子挡着嘴,暗暗问六弟,“怎么,我说错什么话了?” 话是没错,就是不该这时候说。可惜元齐明向来是这么个性子,指望不上。元齐安也不好多说,自顾自吃菜。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要补救。 便见元帝沉沉笑了笑:“是该长大了。朕的儿子们,也该成亲了。” 元齐明:“啊……”为什么突然说到成亲。 皇帝若无其事问皇后:“先前可有中意的人?” 皇后道:“有的,就等二皇子回来呢。” 元齐明:“啊?” 元帝便点点头:“皇后找个时间,领着人都见见。若合适,孩子喜欢,便定了吧。” 皇后柔顺道:“是。”心中却不大愉快。她看中的那个人,是想要给自己儿子的。可是她急老三却不急,回望过去,元齐康竟然还安之若素在看宫女跳舞。皇后不禁埋怨,总说让她不要多管不要多管,可康儿究竟做了什么,才叫她放心啊。 这些就不提了,元齐明到最后都没明白,他究竟说了什么话,才叫皇帝突然兴致高昂地要给他说亲。当然他也不是反对成亲,宫中多个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苦思了很久,去问元齐安,然而六弟只是劝了他三杯酒。“恭祝二哥将得如花美眷。” 酒散后,元齐康劝退了跟着他的宫人,一人往福禧宫中走去。那里暗沉沉的,就像是他这么多年因病而暗沉沉的人生。却在将要到时,忽然站住了脚,冷淡道:“出来。” 噌地一声,宫墙上跳起一束火苗。暖色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连着那橘色火光中一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并不曾参加宴席却等在这里的温国公露齿一笑,“三殿下。” 元齐康:“……” 他看着温仪自宫墙上跳下来,这个动作不大应该出现在温仪身上,他仿佛是永远得体的,尔雅风趣的。他们中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自然,在外人看来,确实他们不曾发生过什么。 温国公就这样走到他面前,袖着手道:“殿下,你不请我喝杯茶?” 元齐康静静道:“我请你,你倒敢喝?” 温仪微微一笑:“为什么不敢喝?” “……” 元齐康一哂,向前两步,兀自推开门。 “那就请便。” 作者有话要说: 老元(幸灾乐祸):哇噢,你绿了。 小元(无辜脸):你这么高兴做什么,我不是你儿子,绿我那个才是。 ………… 第109章 我说过了 福禧宫不比清仁宫等别的地方,一路走来比较暗沉。三皇子不喜太亮,也不喜人多,更不大愿意别人侍候。尽管他是最需要别人侍候的那一个。宫里点了灯,留了值守的宫人,元齐康回来后,便挥挥手叫人走了,走前淡淡道:“温大人来此作客,不必同人说起。” 那宫人道:“是。” 温仪看着人离开,这才扭头:“和谁说起?” “我素来体弱多病,母后放心不下我,便多加照顾。” 元齐康简单的说了几句,温仪便明白了,原来是皇后的人。他再看向元齐康,便觉得对方瘦弱,似乎过的不大如意。可温仪只是这样看着,倒不觉得有什么,身体是自己的事,病弱也得自己养,又为什么要叫别人觉得可怜呢?若说可怜,因他之故,平白叫元霄吃了苦头,他二人的可怜又从何说起。 固然元霄的毒是皇后所下,三皇子并不知情。可后来种种,却是因元齐康一柄淬了毒的剑引起。他不是故意为之,那也是抱着放任的态度去试药,不把人命当人命,称不上无辜。 “喝茶?” 温仪回过神来,方觉元齐康在问他。 “白水。” 元齐康便替他倒了杯水。 “深夜造访,温大人有什么事吗?” 温仪喝了口水,直截了当道:“我来是想请教三殿下,先前太子中了一种毒名为柔丝,是从双生花上提取出来的。殿下精通医理,可否知道这个毒,来自于哪里?” 当着他的面问他,这究竟是试探,还是故作不知? 元齐康摩挲着杯子,道:“我只擅医,却不擅毒。先前抒摇太子在时,温大人怎么不问他?想必医治太子的薛太医,知道的也比我多。” 温仪却摇头,仿佛是真的无奈,又是真的茫然。 “我问过了,若他们知道,就不必为如何解太子毒性而头疼不已。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才冒昧前来问三皇子是否有线索。”见元齐康不知道,温仪似乎有些失望,他不大想就此放弃,追问道,“殿下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温仪这般急迫,倒叫元齐康产生了一些困惑。这回他没有急于否认,却问:“那抒摇太子和太医既然不知道,又是如何解毒的?”太子不是没事了么?元齐康见着太子一日好过一日,心中也是匪夷所思。 却见温仪神色忽然有些黯然,沉默了半晌,方道:“也算是解了罢。抒摇有秘药,可解百毒,先前不慎染病的侍卫便是如此治好的。古尔真太子就说给太子也试试,不知是否有用。” 哦? 元齐康啜了口茶,暗中想,原是靠这个解的?温仪中毒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得了手,直到透过皇后的一些话,方知可能如此。待到后来元霄突然发了疯,因着发疯是元霄装的,而先前两回见着温仪就吐血的事太子又瞒得很好,除了薛云无一人晓得实情。故而元齐康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双生花的毒发作起来,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 第210页 莫非,只要有了那个丹药,世上所有毒就真的不起作用了?那怎么他们说此毒无解—— 正思量,又听温仪道:“太子殿下服下药后,歇了两日,再起身,也没有不适。薛太医和古尔真都替他把过脉,说是瞧不出大碍。可我心里仍然不大放心。”这些话,便是睁着眼睛瞎说的了,可温仪不怕,他十分坦然,说的和真的一样。他知道元齐康是清楚他和元霄关系的,此刻若否认,反叫人怀疑。而他这种担忧的模样,才更令人信服。 元齐康果然信了三分。 温仪一边说,一边观察元齐康神色,见对方眉宇神情,心中知道大概。看来,这个毒确实不是元齐康亲自经手的,不然他绝不会不知道此毒如何消解。而既然一回两回皆是偶然,连在一起便成了必然。就算是元齐康,他要得到这瓶难得的药,一定也有别的途径。 元齐康道:“如此,太子可还有危险?” 温仪叹道:“正因不清楚,这才想寻根究底,我只怕——” 他话至这一半,也不再多说,只是起身说:“既然殿下也不知情,我便再另寻线索吧。”说罢自言自语,“但愿那抒摇的秘药,当真是有奇效的。” “对了。”温仪待要离开,却又停下脚步,深深行了一礼,“今夜我与殿下所谈,还请殿下不要叫第二个人知道。毕竟太子未愈这种事,不便广为人知。” 这倒是的,未免人心惶惶,就算是没治好,也会往治好了说。皇室之中,隐瞒病情这种事再寻常不过,就好比若是元帝得了病症,也会绝口不提。因为一旦他有了些什么,恐怕大乾下一步讨论的,就是要如何扶持新帝。朝堂就是这样无情,只要身强体健的明君。 想到这里,元齐康眉宇便又沉了沉。 他道:“你尽管放心,霄儿是我亲侄,我懂的。” 温仪冲他感激一笑,随后似是无意般顺手摸了摸灯罩,叹道:“世人总如飞蛾,扑火亦无愿无悔。”愁绪不经意攀上眼角。但他很快就收敛好情绪,自行离去。 “……” 温仪此次造访,不知虚实。他所说太子病情,也不知真假。元齐康揣了一肚子疑惑,今夜怕是难以入眠。夜深风大,他饮了酒,想前路漫漫,忽然觉得头疼,叹了口气,径自躺下睡去。 而长长的甬道中,温仪持着灯,一个人慢慢走着。今夜无星无月,只有灯火拖长了他的身影。他敛尽了惊慌不安的模样,剩下的就只有端谨和冷漠。方才离开福禧宫时,他给三皇子留了一点小礼——古尔真给他的忘忧香。 温仪出门时,借着袖子将这香弹进了灯罩之中。不过是些屑子,烧起来很快,根本不会令人有所察觉。礼轻情义重,也不会让元齐康如何,最多夜不能眠,神思烦忧罢了。对于原本就身虚体弱的元齐康来说,这些就够他折腾的。想必也不会再有精力去闹些别的。人的一生,精力总是有限的,他不好好保重身体,万一有一天殚精竭虑耗尽元气—— 那便是自找的了。 他同薛云说过的。 有人要他肝肠寸断,他就要那个人,生不如死。 如今他为了给元霄攒些福气,不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可冤有头债有主,活罪总该受一受。至于皇后,深宫寒冷,帝王无心,这一生犹如囚笼,挣扎不休也瞧不见希望的尽头——想必本就是她最大的痛苦,实在没必要再添上一笔,浪费自己心力。 “十一。”温仪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 黑暗中,忽然就出现了一个身影。 温国公稳稳地走在路上,面不改色道:“你叫两个人,看着点三皇子。他近些时日见了谁,与谁有过接触,是否出宫——都呈到皇帝的案头上。”这些事,他没必要亲自经手,皇帝是个聪明人,让他直接晓得,远比从温仪嘴里说出来,要可信得多。 “用什么方式告诉陛下,你应当知道?” 十一道:“属下明白。” 温仪嗯了一声,他看着前面,见拐角处闪出一个人影,眼神一厉:“下去吧。” “是。” 待走近,手中宫灯逐渐照清了眼前人的轮廓,温仪眼神逐渐柔和,待能看清那人五官,他已是笑意吟吟。这么不长的一段路,他脚下略微快了些,走过去,提起灯映在两人中间。故意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夜黑风高不认得路?” 兜头罩了件大披风的元霄脱下帽子:“有人说你进了宫,可吃晚饭时我没见着,就想着来这里看看,转了几圈,总算是抓到你了。”他绕着温仪转了一圈,见人好好的连头发丝也没掉一根,这才将心放到肚子里。要知道温仪没事是不会进宫的,何况是这个点。 “这么晚,你做什么去了?” 温仪由着元霄拉起自己的手,道:“我本想去太医院。” 元霄一紧张:“你不舒服?” 自从温仪替他解毒后,元霄对温仪格外紧张,稍许有个风吹草动,就恨不得抓着薛云替温仪扒光了检查一遍。如今古尔真早就回了抒摇,能承受太子殿下兴致的就只有薛云一个人。他一个老头子,随时要准备一惊一乍,从信以为真火急火撩,到最后习以为常淡定自若,也不过就短短一段时间而已。 ——是挺不容易。 温仪十分理解薛云。 他忙着给自己圆场:“没有。只是担心你不知现在怎样,所以想问问他。” -- 第211页 没事元霄就放心了,他笑道:“我好得很,能打两头牛。” 温仪微笑着看他,直把太子这厚脸皮看得脸颊微红,要低下头去。明明是成了亲的人,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怎么如今反而不比从前,竟然会不好意思起来。元霄唾弃了一下自己,见这四周无人搅和,提议道:“不如我们去揽心湖走一走?” 温仪欣然应允。 近乎五月,天气渐热,湖畔也有了虫鸣,伴着拍岸的水声,衬得这夜更加安静。他二人走了一圈,便寻至一处亭子坐下。大约是天给面子,乌云渐散,夹缝里露出几颗星。元霄坐在栏杆上抬头望着,偶然瞧见一颗,便欣喜地指给温仪看。“这颗亮,还大。” 温仪亲了亲靠在他胸前的脑袋,随后自背后将他在这世间的依恋环住,随意附和道:“嗯,看见了。” 元霄扭过头看他:“你骗我,哪里就看了。” 温仪笑道:“有啊。”他眼里没有星,心中却装满了星。“你看我眼里。”温国公略低下头,睁大眼睛让太子看,“瞧见没有。”那里有个最大最亮的,能指引迷途人归家的路。 太子眨巴着眼:“……”看着看着,湖中的倒影,就从两个变成了一个。就连天上出来透气的星星,也拉了片云躲着,羞于见人。 今夜温国公似乎格外会说话,仿佛吃了糖。 第二日醒来,是晨光跳在了元霄的脸上。他拿手挡了挡,才发觉昨夜就睡在了亭中,就着水声虫鸣。身上一件厚厚的衣裳,足以抵挡晚风。元霄拿起来看了看,一股幽幽暗香。这确实是温仪的衣服,但他人呢? 这么突然一个人,倒叫元霄有些恍忽,昨夜温仪究竟有没有来过了。 就在他不甚清醒,还茫然四顾时,便听得一声:“你在找我么?” 元霄回头一看。 原来是温仪徐步而来,笑意吟吟,晨光仿佛给他镀了层金,不似尘中人。明明是这么温馨的一个场景,甚至温仪对他喜爱有加,元霄却高兴完了后就说—— “你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 太子简直太了解温仪。 一旦心虚整个人就特别有慈父情怀,浑身都在发光。 已经发光成一尊菩萨的温仪:“……” 第110章 他想好了 温仪这个人,擅长骗人,说起真话别人不信,说起假话,总将人忽悠地一愣一愣,至今几十年未逢敌手。直至遇到了元霄——绝对是一大挫败。他说真话和假话都没有用,这个狗崽子只挑自己喜欢听的听,爱信的信,别的都是耳旁风。 本来也就是想和平常人谈恋爱一样温存温存的温国公微笑道:“我是有事瞒你。”就比如现在就很想将这狗崽子给踹到湖里去醒醒脑子。 然而这样元霄反而他妈的信了! 温仪震惊地看着元霄露出了喜悦的笑。 “嗯,还好,还是平时的温仪。”太子摸摸温国公嫩嫩的脸,欣慰道。 ——不是,他现在打算半真半假来套说辞,已经不顶用了,没人听了是吗? 温仪‘没事’瞒元霄,元霄倒是有一桩,不过他本来也没想瞒。本来是想等温仪进宫,或是他去国公府时告诉温仪的,但是知道温仪进宫后,他便想马上说。谁知后来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时就忘到现在才想起来。 眼下他们在外过了一夜,如今天色尚早,趁着这里人不多,得赶紧回去。元霄便道:“昨日没来得及告诉你呢,叔公晚宴上说了两桩事,想必今日——”他算了算时间,不对,“想必此时已与大臣们说了。” 温仪本来就不爱上朝,何况如今有了个关系户内人,更不爱上。他道:“说说看。” 元霄便道:“一桩是他给二叔找了个老婆。” 哦,这事正常,太后早就张罗着要将这姓元的婚事一桩桩安排出去。但是既然元霄与他提起,温仪不可避免要往一个方向上想去,他斟酌道:“他也给你找了?” 元霄震惊道:“怎么可能,我有家室了。” 家室——年纪轻轻,不过十七,竟然已经成家。温仪看着尚显稚嫩却装老成的元霄,脑中胡乱想着,他这算不算是老夫少妻了。“男儿当成家立业。”既然不是说亲,温仪琢磨片刻,“他要你出门办事?” 元霄道:“你怎么知道。” 温仪一哂,这事还真容易猜。早前皇帝就一直很想把元霄踢出去锻炼,先前凉州那桩官银案是个好差,元帝是要太子亲手去趟这浑水,好瞧一瞧元霄在面对旧友亲邻时,能不能下得去手。可惜这事因为抒摇要来的关系,一直搁置着。如今抒摇人都走了,此事再不提,岂非成了白白的浪费么。 温仪猜得不错,昨日晚宴上,因着元齐明自肃岭功成归来,元帝就又想起了这一茬。他确实是这个打算,然而他打算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不过他只是聊表提了一提,真正亲口说的人却是元霄。所有人都离场后,是太子自己留了下来。 元帝道:“怎么,朕让你去凉州查案,你不服气?” “没有。”元霄道,“我只是想告诉叔公,先前你叫我想清楚的事,我已经想好了。” 哦?哪件事。元帝想了想,朝李德煊看了一眼,对方很自觉地先候在了外头,只把空间留给这爷孙二人说话。四下已无人,元帝才道:“你说。” -- 第212页 大殿内灯火通明,空旷寂寥。太子身形挺拔,犹如青柏。 “我想领兵。”他说。 兵权这种事,皇子通常不会主动去碰。一来这犹如试探到君王胡须。二来战场无情,谁知道你在战场上是否会有意外。再说,就离宫这段时日,足以掀起滔天大浪,万一宫里出了事,人在外面赶回来都来不及。但弊端再多,到底是个致命吸引力的。 兵权啊—— 往小了说,那是功勋,是民心。往大了说,他日一朝立权,手下将领便是能踏进这平都皇位的保障。谁不想有。元麟渊当年虽持圣旨,但光有圣旨有什么用?他能畅通无阻一路铁骑进皇城,不就是因为他身后那支铁骑军和多年军心所向吗? 元霄不提则已,一提便如此胆大,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 元帝没有想到太子这脑子不通就罢了,一通还能直接上个天。他眯起眼道:“问朕要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啊。”太子回答得十分利落,“帮你打架嘛。” 可元霄这么说,却也不是异想天开随口胡来,他也是考虑过的。 “大乾不缺谋士。温国公兵不见血,谢清玉博学多才,老臣相玉郎称号至今被未后人所越。就是叔公的儿子——我的叔叔们,也个个精于算计像极了老狐狸。” 元帝皱眉道:“你在骂朕?” “嗯。”太子痛快承认了,在元帝发火前抢着又道,“叔公先别生气,我话未说完。” 不错,大乾不缺文官,但缺武将。贺明楼虽为战神,毕竟年岁渐长,这些年朝代更迭过快,种种缘由,元帝没有培养出新的将领。皇帝自己就是个能打胜仗的人,但是既然作了皇帝,又怎么能亲身上战场?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儿子们,老子去死了,你们随意。 而平都将军如武德,贺明楼所培养的手下如白征,均擅长以力量取胜。 “若是国有战事,派他们往前线,定然是一方大将。但若是走突袭的路子,武德将军过于刚直,白征将军过于沉稳——他听习惯了贺叔的指挥。” 元帝惊讶地看着元霄,此子不过十七,尚未上过战场,也没习得兵书,竟然分析地头头是道。从前只当他是个土包子,乡下来的山大王,竟然还看错了? “要打南姜也要带兵——”话头终于点到了题,元霄道,“我觉得我合适。” 打南姜—— 原来如此。看来元霄在书房时听到了温仪与他的谈话,这么说来,元霄存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南姜之事不可急,但也不能缓,温仪一直在暗中着手,想必太子先等不了。 元帝若有所思道:“你是为了温仪?” “是,也不是。”元霄很果断地承认了。 温仪比他年长,又擅布局,其实要论帮忙,元霄只能帮倒忙,所以不存在帮与不帮,但从心底里来说,他总归是希望能替温仪分忧解劳的。不过,有些事他确实也需要去做。不带兵打仗,难道要和谢清玉学读书写字吗?还不如让他去劈柴。 元霄见元帝没有一口回绝,心知此事有戏,不着痕迹推荐自己。 “我自小在凉州长大,那里地势繁杂,和北地相似。贺叔如何练兵,也瞧见过。况且温国公若在后方布局,我与他配合,那一定是最适合的。” 夫妻同心也好,上阵父子兵也罢,毕竟是深入交流过的嘛。 哼,说到最后还是因为温仪,元帝冷冷看他一眼,当他不知道呢,朝中无人,就怕温仪亲身上阵,便想先他一步把活儿给揽下来。“你若不怕苦不怕累,朕当然无异议。只是你肯去,朕还担心你能不能胜任。此事本该是机密,不该由除朕和温仪外的第三个人听见,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将嘴闭闭牢。” 元霄应道:“霄儿明白。” 元帝嗯了一声:“你年纪尚小,缺乏经验,不能单独前往。朕会和温仪好好商量。但是在此之前——”他略一沉吟,“倒也好。看来凉州你是必须得去,替朕给贺明楼带一道秘令,只得他一人知晓。” 夜色深重,人早已散光,元帝二人踏出殿门,候在外头的李德煊便低头弯腰过来替皇帝打灯。元霄站在后头看着皇帝,忽然发觉他们在这宫中也很相似——或许每个人在宫里都是一样的,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而寂寞。他突然想念温仪,想念温府,那里比这里要暖和一些,夜色如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也不会冷。 “叔公。”元霄叫住皇帝。 元帝侧过头:“还有什么要说的?”天天的话这么多。 便听太子道:“我能叫你一声爹吗?” 李德煊:“……”他盯着那微微跳动的灯火,假装自己不在这里。 元帝有些惊讶。他一哂笑:“你叫朕爹的次数还嫌少么?”说罢转身就走,走得又急又快,就像是毫不留情的一样。只远远扔了一句自言自语,“找你的温仪去,谁是你爹。” “……” 元霄瘪瘪嘴,元帝比他亲爹还小呢,他就是眼馋,叫他一声爹怎么了。 “他说叫我去凉州,那我便去。临别之际,叫他一声也不行,他可真小气。” 元霄絮絮和温仪抱怨皇帝的不近人情。 “叫他爹不好吗?还叫年轻了呢。” 温仪听得直笑,唔唔唔想到昨夜皇帝那张不知道该发怒还是偃旗息鼓的脸,他就乐得停不下来。看元帝吃瘪永远是温仪的乐趣。他一边假意劝阻说:“他辈份比你爹大,你叫他爹,岂非就是在骂陛下是景帝的儿子。他当然不高兴。”一边心中暗想,叫的好,让他又叫你跪又让你吃板子,现世报来了吧? -- 第213页 “你一人去么?”温仪摩挲着元霄的头发,道,“用不用我陪你去。” 元霄按捺着点头的冲动,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温仪有些惊讶,他确认道:“当真不用我去?” 若是他想去,元帝也是拿他没办法的。可是太子竟然不需要。 听温仪这么说,元霄转过身拉过他的手,认真道:“我想你去,但又不想。温仪,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该做自己的事,未来的路这么长,我不能事事由着你在我身边打点。” 温仪看着元霄,他的太子就这样望着他,眼中是意气风发,桀骜自在。他忽然就体会到了一种,孩子长大不由人,老父亲终要碎了心的复杂的感觉。温仪喜欢元霄依靠自己,或许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享受对方全心全意的仰慕和依赖。但太子肯离开他,独当一面,他心情略为失落的同时,却又有种微妙的自豪感。 真是奇怪。 “好。”过得半晌,温仪才微笑道,“你去吧。我在平都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你看这是什么? 太子:? 这是FLAG。老温微笑:把嘴闭紧再上路。 第111章 做了选择 元霄出发那一日,温仪去城门口送他。他来时,是身无长物而来,仅有亲信十八名。此番归去,携了精兵一队,皇帝令牌一个。骑的马也终于被洗干净了,英雄白马,终于不再灰仆仆,揣着对前途未知的迷茫。 他们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伸手交握在一起,影子被拉得老长。 太子道:“我很快回来。” 温仪趁别人不注意,亲亲他的手,方笑着嗯了一声。 天福十六年初夏,凉州于半年后重新迎来了太子,只是这回的太子不再是懵懂无知,而是真正大乾未来的储君。他进了凉州,直接进了官府,掏出令牌示明身份,要求撤查十三年来,皇城拨给凉州的万两白银物资,剩余两千两去了哪里。 国公府中。 温蜓给温仪捶腿,耳朵里听着严瑾的人送来的小道消息。说今日太子又怎么威风啦,效率奇高,动作贼快,直接把官府的账册给掏了出来,一本本过目,一条条对过去。 “这本是苏炳容干习惯的活,他可高兴着呢。” 温仪品着茶,任下人扇风驱热,半敞了丝衫领口,慵懒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必苏炳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太子就当他年纪小,不懂事,凉州府内的人莫非也看不懂这世道?要么合起来欺太子没娘家,要么,便是敢怒不敢言,浑浑噩噩度日,只管自己吃饱。在他们看来,太子便是个放逐关边的无用之人,就算疼惜他,大约也只给吃饱穿暖罢。 秦三抱着剑倚在门边:“这事吏部查得差不多,就算太子不出马,皇帝收下网也能成事。” “露了痕迹的东西,追查一下总能找到结果。”温仪侧头支颐,“皇帝要看的,是太子能不能不受旧情牵绊,该查的查,该办的办。要当一国之君,总是要寡情果决一些的。” 想必没几日出了结果,太子便要回来了。 温仪算了算,连头带尾加举证查办,便当一个月罢,若是苏炳容的账查得慢一些,也就两个月。凉州暑气不如平都盛,这崽子倒是逃了一个爽气的夏日。 温仪喝了口茶,又问:“抒摇怎么样?”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扇风。或许是今年夏日格外热,这还没如何烈日高照,就已经让他有些挨不住热,额角渗汗了。 秦三回道:“一切如常。新皇登基的很顺利。” 元霄走后没两天,温仪就收到抒摇来的消息,说是有神官相助,国师已病愈。只是皇帝老去,终于是起不来了,天命如此,违不了天意,神官爱莫能助。古尔真是太子,国师又大好,在国师的扶持下,他要登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自然中间本来也有些许波折,抒摇两个皇子,一个顺了,一个反了。 顺的那个,古尔真没有管,反的那个,却是逃往姜国去了。 温仪在听到姜国时,手中正在看的书页便没翻过去。他道:“是姜国,还是南姜?” 秦素歌道:“姜国。”不是南姜。 “……”温仪沉吟道,“你叫人告诉古尔真,若他朝中琐事处理完了,我有些事要同他商量一下。”他悠悠翻过一页纸,方说,“事关他逃走的皇弟,新帝会有兴趣的。另外,替我备一份厚礼给他,就说,大乾温仪贺喜新皇,祝他万岁无疆。” 如今相隔半月有余,秦素歌道:“礼送到了,话也带到了。但新朝换代,他很忙。”所以轩辕仇仍在抒摇好好呆着,新帝暂时未有空要将他送回来。但秦素歌想了想,究竟是没有空还是无心送回,这是个问题。皇帝都是狡猾的,古尔真要扣留神官也不一定。 但是这事,温仪却很淡定。 “你以为,为什么是老神官随他前去,而不是小神官。” 大乾的国运早就慢慢转移到了轩辕玄光的手中,上一任神官轩辕仇正在逐渐放权卸任。少一个神官,对大乾根本毫无影响。正是出于保护徒弟,作为师父的老神官才亲自出马。何况,那只老狐狸,想要困住他的人,世上还少有。 “恐怕吃香喝辣无所事事,正逍遥快活呢。” 秦素歌暗想,温府里不也有一只老狐狸正在吃香喝辣逍遥快活么。自太子去了凉州,温仪除了必要的事进宫和皇帝商量——当然这种情况很少,不管皇帝甩不甩权给温仪,他向来是我行我素先斩后奏的性子的。基本上就窝在府里不出门。 -- 第214页 日常吃喝睡,顺便听太子的消息。 温仪有些遗憾,从前还能撸个球球,现在球球生小老虎去了还没回来,他手里空空的。 可是初夏过了,盛夏过了,秋天要来了,凉州的事已渐渐平息,该抓该审的都已经依大乾法律处置,前往大乾的精兵押着人回来了,温仪翘首以盼,却没等回来太子。 得知凉州人马傍晚就要进城,早早等在那里的温仪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马蹄滚滚,面上浮现微笑。前几日他还收到过书信,元霄告诉他不日即将归来,馋着府里的菜色。温仪大早上嘱咐厨房紧着好吃的做,就溜达过来了,可一个个人进城,都是他熟悉的面孔,就是不见元霄和苏炳容。 “……” 他一把抓住其中一人:“太子殿下呢?” 温仪今日穿着随意朴素,又站得不起眼,那人一时没认出来,待仔细看了方知是温国公,连忙行礼:“温大人。” 温仪摆摆手,脸上没了笑容,有些疑惑,又有些严肃。“太子没和你们一起走吗?” 那小兵道:“本来是要一道走的,可是后来殿下说让我们先走。” 先走?难道凉州还有什么事。温仪没有听皇帝说起过啊,他困惑道:“发生什么事?” “没有啊。” 凉州的事因为早就有崔珏的工作做在那里,打好了铺垫,元霄过去后,处理地很顺利,一丝阻挠也没有,就是对账的活细致一些花的时间比较久。太子改主意也是突如其来的,但是太子经常变卦,比如他就爱去山里看花,还不许人跟着。所以这回元霄让他们先走,他们习以为常。何况,主子的命令,岂是容他们猜测的。 那小兵想了想:“但是殿下走前一夜,去找了贺将军。” 温仪敏锐道:“贺明楼?” “对。” 后来就变卦了。 “……”温仪摆摆手,“你走吧。” 他皱起眉头。 元霄如果有其他事,应当不会不顾皇命,私自留在凉州。何况这一路行来,他是满以为元霄就在随行之列,顾未上心盯着。但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太子行踪,可他并未出言,如今看来不但未出言,还有意瞒着他不说——温仪想到一个可能。 这么说来,太子突然变卦,是皇帝的主意? 国公府的饭菜烧了一桌,还冒着热气,吃它的人却还未归来。一个在凉州,一个直接从城门口杀到了宫里。温仪熟门熟路,径直找到了御书房。近来元帝比从前更偏爱书房,十分勤政,连后宫也很少去——虽然他本来就不常去。 元帝抬起头,见着了一身朴素满脸铁青的温国公。哟了一声,放下笔。 “稀客啊。” 温仪面无表情道:“你干的。” 元帝装傻:“什么?” 温仪咬着牙:“别给我装蒜!” 皇帝冷笑一声:“温仪,想明白了你在和谁说话。朕是太纵着你,叫你这样对朕?” “……”温仪走上前,低声道,“陛下,你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可以和臣说。臣答应过你,要替你分忧解难。太子殿下年纪还小,他知道个什么?” “朕倒是和你说过了,结果呢?”元帝微笑着看他,“不上朝,不听朕的话,我行我素,自我行事。你是这样回报朕的。” 温仪低吼道:“南姜的事臣一直在着手!” 他暗线布了很多条,但渗入他国内部总是需要时间的,就算是易玄阁,成立之初至如今人手遍布大洲,也花了十几年功夫。高楼大厦怎可能一夕建成。何况他此举需借助抒摇之力,新帝登位自己内乱还没平息,哪里说掏南姜就掏南姜。 元帝平静道:“你是在着手,你只是着手的比较悠闲。” “……”温国公抿着嘴,眼中的冰雪足以坚硬成一柄冰刃。 元帝起身走下来,慢条斯理道:“新帝继位,确实有一摊事要处理,绝非几日就能完成。”若是时间快的,两三个月,慢的,从后宫到前朝,能理个一两年。温仪说的是实话。可是,古尔真眼下除了要把持朝政,还有根心刺,那就是叛党未除。他的二弟逃去了姜国。而温仪的人,也派去了姜国,却一直不远不近地吊着。 “你既不让那二皇子好过,也叫抒摇的皇帝吊着心,更拖着不给朕一个交待。”元帝道,“究竟是因为此事做起来确实耗实长久,还是,温大人根本就想把这功劳让给另一个人?” 温仪冷硬道:“臣不会做对大乾不利的事。” “这点朕相信。”元帝笑了一下,“也有事要告诉温卿。” “太子留在凉州,确实是朕的主意。但,也是他自愿的。” 他让元霄带给贺明楼的秘旨中,只写了一句话。留下太子。 “他和朕请命,说要带兵往南姜。此事,他不曾和你提起吧?” 温仪愣了愣。确实不曾。 元帝看他模样,就知道元霄没有说。总算是顾全大局,皇帝心中舒适了一点,这才放软了声调。“你看着太子年纪小,实则说来头头是道。”他将当日元霄与他所方朝中无将之事一一说来,听得温仪陷入沉思,方又说,“假以时日,或许太子是个好将领,可惜现下不是。他没有经验,又不懂带兵。凭一腔莽劲,只会折进去。” “南姜之事,朕知道你做来极慢。既然如此,倒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叫贺明楼好好训一下他。好叫太子晓得,真正的将士该是什么模样。” -- 第215页 元帝给贺明楼的那四个字,看着简单,实则里头还有一句,随他心意。他让贺明楼告诉太子,若想好好立功建业,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便好好留在凉州,什么时候练成兵了,什么时候回平都。若他难耐思念之心,自然也能马上回来。只是领兵之事,便不要再想。 夕阳渐沉,这秋日逐渐清爽,不复夏日黏腻。春往秋来,一季复一季,时光过起来,总是格外的快。谁说不是呢,不过是几个月甚或是一年半载而已,这不是一眨眼,元帝都从年轻气盛的盛王,成了如今发际染白的帝王了么? 皇帝看着温国公,目光深邃。 “看来他是做了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老元:(@ ̄ー ̄@)看你们坚不坚定。 叔公啊!你这是婆婆行为啊!! 第112章 折路月湖 那时凉州府中已打点完毕,一年三十二本账册,十二年共三百八十四本,苏炳容一一翻阅过去,耗时良久,并列出其中疑点,列成清单。清单随同涉事人员一道,该收的收,该带走的带走。走时小荷才露,归来蝉声已息。天上的大雕带不了他对温仪的思念。 元霄站在窗前,夕阳渐落,他明日就要起程回平都,一路顺利,不久就能见温仪。先前他就去信一封,说想念府中菜色——其实想的不是菜,而是人。 想到千里之外的心上人,太子摸了摸手上指环,这是温仪请人造的那一对。虽然元霄也挺喜欢当日那个草茎编织的,那更代表了温仪的心意,可是草戒还是不够长久,没几日便也烂掉了。他翻开手掌,掌心一道红线隐在皮肤之下。 这是当日解毒留下的刀口,后来不曾消退过。 也挺好,这世上,只有温仪与他,留有相同的印迹,再没旁人了。 苏炳容走了进来:“殿下,东西打理好了,还有什么要带走吗?” “没了。”元霄转念一想,哦,皇帝让他给贺明楼带的秘旨,说是让他离开凉州前给的,他差点给忘记了。这么一想,他在自己包袱里找了半天,终于没丢。 “我去去就回。”他说。 “他想要领兵,要打南姜,就要付出一定代价。在凉州的这段时日,便不能见你,不和你通信。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到,儿女私情都藏不住,还谈什么长长久久。朕是不会放心让一个连忍耐都做不到的人留在朝中当元家子孙的。” 那便是在给老祖宗丢脸。 “时间而已,温卿若受不住,朕可以给你指一门亲事。”元帝似笑非笑,“一定很隆重。毕竟,大乾的温国公,该配得上举世无双的人。”也一定衬太后心意。 自听了元帝话后,便一直很沉默的温仪闻言看了他一眼,起身便走,淡淡道:“不用了。” “臣心如磐石,转不过来,也转不过去。” 时间而已。 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能等。 “霄儿肯这样去做,我替他自豪。” 时间对于温仪来说,是一个奇妙的东西。过去是漫长而看不到未来的,只觉无趣寂寥。后来遇到元霄,渐渐又觉得,拥有长久的生命真是不错,如果不是时光厚待他,他又怎么能在那个时间遇到元霄呢?如此就开始感激上苍。而至如今,温仪又觉岁月长久了。 但这种长久,与从前的长久感觉不同。 ——这是有期盼和希冀的。 温府的一大桌菜最后只迎来了一个主人。温仪大清早出去,大晚上回来,来来去去也只得他一个人。温蜓和府里的下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除了老爷的影子,瞅不见第二个人,不禁在心里嘀咕,别是刚回来就吵架回娘家了罢! “坐吧。”温仪自如地让温蜓他们坐下,率先动起了筷子,“太子有事慢些回来,今日就只有我们几个了,快吃,别浪费了。” 温蜓小心翼翼道:“老爷。” “说。” “您和夫人聚少离多,可不能花心的哦。” “……” 在元霄一事上,元帝没有瞒着温仪。虽然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叫元霄不要和温仪联系,可是元霄能听吗——这事他还真只能听。他答应过皇帝,便要信守承诺。元帝曾经问过他:“你年纪轻轻,就相信人心不变。若你们分开几年,十几年,他难道真不会变?” “你也见过温仪,知道他与常人不同,就算过上二三十年,仍旧年轻俊美,很受人喜爱。”元帝道,“他这个年纪,什么人没见过。说不定就会不要你了。” “我相信他的。”元霄却只这样说,“他一定也相信我。” “叔公。难道你就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从头信到尾的人吗?” 元霄那双眼睛,与元麟渊其实颇为相似,曾经都盛满了生命的火焰。只是如今一个过早沧桑后未失去光芒,另一个,却逐渐苍凉。 “朕——”元帝喉结动了动,将那句‘有过’给咽了下去,只说,“希望你有。” 只是书信不往来,不代表温仪不知道太子近况。太子是答应了元帝,温仪可没答应,他正大光明地用着自己的人脉资源去探听元霄的消息,连睡觉翻几个身也不曾放过。 太子今日被练压腿—— 贺将军派他去夜间巡逻—— 今天挑了十筐的碎石。 老爷老爷,殿下引着人端了一窝贼匪! -- 第216页 温国公像个操心的老父亲,暗中将那些小纸条津津有味看了个遍。字里行间,仿佛能瞧见元霄就在眼前,操兵,练武,习计策。不碍的,他想,今日有多苦,日后带兵时才能多一分保障。等收到下一封信说,‘太子殿下今夜训练归来,伏在案头,将老爷你的名字涂了又改改了又涂好几遍,终于还是搁下笔后’——温仪一颗老心,就像是被醋水泡了。 加了蜜的醋水,又酸又甜。 堂堂一国国公,半夜爬到屋顶上对月饮酒。 兔崽子啊。 ——他可是真的想他了。 元霄在受训,温仪也没闲着。听说三皇子近些时日茶饭不思,又瘦了些许,六皇子前去探望,两人一言不和吵了起来,弄到皇帝各关了一次禁闭。温仪想了想,让秦三传话给宫中暗卫,偷偷将福禧宫中的忘忧香给取了出来。 时不时放这么几回,也就够了,老三是个精明的人,一次两次间隔着来,倒不察觉。若是频繁了或是夜不能寐的次数过多,总会起疑心。到时候依老三的手段,总也要再扳回一局。温仪和元齐康没有深仇大恨,不必要为此惹出纠葛。 而抒摇终于还是派了信来。 新皇的琐事处理的差不多,是有空请温国公空时一叙。姜国的将军,因为被查出与抒摇叛逃皇子有勾结,已经入狱,去府中抓人的,正是从前南姜王的手下。温仪和元帝请旨,要往抒摇亲自接神官归朝。元帝应允。 等了四五个月,温仪终于上了路。 这一路周车劳顿,他不觉辛苦,恨不得能快马加鞭。 世人皆知抒摇与大乾关系一定不一般,先有神官随使臣去抒摇,后有温国公亲自前往边境接神官回朝。这来来往往都是大人物。虽未订立盟约,可这表面功夫,做的也与结盟无疑了。要不大乾怎么如此放心抒摇,派国公前往边境,竟然也不加派一些人手。 倒不怕半道被人截了去。 车轱辘在地上碾过石子,晃了一晃,温仪撑着头假寐。他已过了青罗江,出了关。眼下要往抒摇的土地。还有两日,他就能抒摇边关。途中会过许多山地。此次护送轩辕仇出来的,并不只有抒摇的将士,还有古尔真。这位新皇陛下瞒了众人,乔装打扮在人群之中,本意就是与温仪约好了,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引诱南姜。 姜国大权显然已落入南姜手中,近日它已屡屡发兵进犯抒摇边境,且颇有成效。从前别人要打抒摇是摸不清套路的,如今趁新旧朝换代趁乱试探,想必是古尔真那位好二弟,将抒摇防守的弱点尽数告之了姜国人。 命门一旦被制,抒摇便只能截截后退。 但非只扫门前雪,抒摇退了,南姜行军路线便会一路往其西南——也就是大乾进发。眼下姜国暂未有实力与大乾相抗,但若是被偷袭一次,也比较头疼。离国等地相距甚远,又素无交好,雪中送炭别提,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国土之争,一个也靠不住。 想至此处,温仪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大约是凉着,他身体不大好,总是头疼脑热,感觉疲倦。眼下虽然强撑意气,却仍有些疲乏。赶车的人大约听到他的叹气,便道:“大人,你要不要歇一下?前面不久就能停车休息了。” “也好。”须臾温国公倦怠的嗓音便响起,随后是悉悉索索躺下的声音。 便在温仪困顿睡去时,忽然身体往前一撞,马车不知撞上何物猛地一停,骏马嘶鸣,高高昂起四蹄,不知从何处蹿出的黑衣人暴起身形,足有几十,手中寒光冽冽,转手之间已杀了数人。其中五个目标很明确,对着温仪所在马车就是长刀砍下—— 长刀灌注了内力,砍车板就如切豆腐一般—— 假寐的温仪蓦然睁开双目,眼中精光四射,哪里有困顿疲乏的模样。他一个暴起,整个人如同游龙一般自空隙蹿了出去,马车顿时四分五裂!温仪一把攥住将要逃离的车夫的手腕,冷笑道:“等你们很久了。”说罢毫不客气一扭,顿听车夫一声惨叫,手便断了。 温仪冷着一张脸,将人毫不留情一甩,方嘲笑道:“刺杀也不换个法子,一回两回,次次如此,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招不好用。哦,也告诉不了。”他徒手接住一人兵刃,两指轻点,就将钢刀折成两段,横空里一扔,正中一人肩臂。 “今日等你们来,便没叫你们回去!” 温仪的人手不多,就是为了引这些人上勾的。而这些黑衣人潜伏此地多时,抱着必杀的决心,一时竟和温仪缠斗的难分胜负。温仪一脚勾起一柄长刀,绕过后头一记偷袭,干脆利落地用刀柄套住其中一人脖子,刀柄一旋,便听咔嚓一声,怀中人就如剔了骨的鱼,软趴趴倒在了地上,颈骨断了。 这些黑衣人显然有首领,其中一人眼色一沉,手一挥,山间石后趴卧着的人举起手中弓箭。温仪环顾过去,心头一沉。轻敌了。 原本温仪不仅仅是要接轩辕仇,更是与古尔真作了一个套子,等南姜的人钻。只要温仪假装轻身上阵,前往边关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又要过月湖湾——一个环形山地,想必会有人等不及,要在温仪进入抒摇的边关前,将他击毙于此。 大乾虽然难打,可若先损其几员大将,要它朝中无人出策,缺人领兵,就也不是不能打。逐个击破而已,南姜打算的很好。它能想到的,温仪也能想到。他便利用了这一点,故意装作疲乏,好叫那些人认为,是时候动手了。 -- 第217页 温仪想的不错,可惜有两点偏差。 一来古尔真的人马被绊住了未能及时接应,二来,对方是真的抱着不惜一切代价杀他的决心——这几十号人,就算他双拳敌四手,也难以全身而退! “古尔真!”温仪不动声色,且战且退,借了块石头当掩护,躲过箭雨,咬牙道,“真是信了你的邪。”援军未能及时赶到,温仪骂人之余,也只能希望对方无事。 古尔真确实是被绊住了。 绊他的人格外晓得他的弱点。甚至知道这队伍中,有抒摇的皇帝。 但此刻温仪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他只是一边敏捷地杀敌自保,一边心中盘算。只需一人,只需证明这些人授南姜指使,就能顺理成章出兵南姜。一支羽箭嗖地一声袭来,几乎擦着温仪的脸。温仪只觉脸边一痛,用手一摸,破了层皮。 他不可能兵败此地的—— 因为他已经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血线警告!您的小可爱即将上线—— 第113章 意料之外 就在温仪四处躲藏寻找掩身之地,打算拖到援军过来,忽听外头哀嚎声阵阵。他心中一喜,暗想,莫非是秦素歌来了。要知道温仪不可能把希望指望在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一个他国皇帝。 他本做了两手打算,若是古尔真那里出了差错,便放了信号弹,叫秦三来接应。可是他还没放信号弹呢,莫非秦三有通天的本事,能提前晓得危机吗? 温仪探出头去,便见一伙穿着粗布麻衣的人,手中枪戟如寒光,策马所行之处,均是人身倒地。来者不多,不过十几个,但个个精锐,足够应付刺客。 擒贼先擒王,来接应的人或许也知道这个道理,便在温仪四处一逡巡,目光锁定站在山坳上那人时,一个蒙着面的人脚一踢马背,也如疾风一般越过人群朝那人一手抓去。 温仪落后他半步,待赶到时,就见两人缠斗到了一处。这人究竟是谁?身形十分熟悉。打斗之间,那人回眸一望,未遮挡的双眼沉静如井却灿若星辰,怦嗵就撞进了温仪心底。“霄——”他一声呼喊几乎要逸出喉间,一道凌厉的风破空而来,生生唤回了他的理智。 温仪敏捷地躲开,蒙面人惊讶于他的身手,一时手间停滞,硬生生挨了对方一掌。他闷哼一声,倒退了几步,随后定定神,指尖转过小刀,以刀代剑,招招是杀手。 这边温仪与另外几个人缠斗在一处,分不出心神去管元霄——不错,光那一眼他就知道,这人一定是元霄,只是不知他为何在此,还领着一队的人。眼下是否会暴露身手,也顾不了。他又不能出声提醒。若他一出声,对面一定会疑心元霄身份,届时岂非是千里送人头? 他心中情急,动作就越发狠辣,原本温仪打斗时,可以是闲庭散步信手拈来,此刻却不讲那些花架子,招招是挑要命的下手。 元霄一边招架住那黑衣头领,余光瞟见温仪远胜于他的身手,心中各种情绪纷涌而至。胡乱想着,他竟然功夫这么好,他功夫这么好我却从来不知道,那他那一回,果真是故意受伤骗我的?叔公说的是真的,温仪才是诓我的? 他,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这么乱想,胸前便又挨了一掌。 这回温仪飞身而至,硬是替他格开随后而至的杀招,眼中怒火能将人烧尽。 “你学了这大半年,便是学会开小差的!还要不要命了!” 元霄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过温仪的杀气和怒火,一时被冲击地有些怔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迅速收敛心神,投入到战场之中。不管温仪为什么要瞒他,总归是担心他的,不然何必如此愤怒。若是叫贺叔瞧见他对敌模样,原本说好的约定,怕就要作废了。 元霄可不想功亏一篑。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尖锐的哨声,几人自半山往下看去,那头过来一堆人马。旗子竖地高高的,正是抒摇的人。黑衣刺客面色一变,打了声呼哨道:“撤!” 果断退离。 只是他想走,却被一人一剑给拦住了。温国公青丝乱舞,挡了半边白玉和的脸,笑起来倒是比刀还凌厉。“我可说过了,今日等你来,就别想走!” 那人往后一回身,迎面就是一块飞石。 早就等在后头的元霄飞身就是一脚,二话不说,要留下他命来。 前后夹攻,配合默契,根本没给那黑衣人留下逃脱的余地。 只见他忽然冷笑一声,横颈一刎,动作快地连温仪都没能来得及阻止,便已倒下。温仪心中忽觉不对,再回身看去,一帮刺客死的死,退的退,已走得差不多。他眼尖,但见一人飞身撤离时,露出一块明晃晃的腰扣,上头朱砂印记格外鲜艳,顿时道:“留下他!” 元霄二话不说身飞而出,一击未中,人是逃了,却打下了他的腰扣。 古尔真匆匆而来,就见一地狼藉,战斗已经结束。而方才瞧见的人却都不见了。他愣了愣,差点要跳地来。人呢?他瞧见的那么大一个的温国公呢?去哪儿了! 温仪去哪儿了? 他去追元霄了。 原来打下那腰扣,又见古尔真他们已匆匆赶来,眼下没有危险。元霄打了声呼哨,他的人便都策马而去。这走的是一个猝不及防啊,温仪不过是捡个腰扣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他都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还能见着点人影,当下一声怒骂,飞身就追了上去。 -- 第218页 人能比马快吗?自然是不成的。但若是驱马的那个人心不在焉,跑的比走的还慢,那就说不准了。元霄虽然跑了个快,但他心中有事,魂不守舍,不经意间一回头,一人衣衫飘飘,横眉怒目,眼见着就已经要追到他身后,顿时吓地一个哆嗦。 尚且不知道要夹马肚子跑还是勒住马绳停下来呢,人已经被温仪一把给薅下了马。 半年多不见,再次相见,本该是浓情蜜意,结果对象转头就跑。温仪尚在厮杀中未完全脱身出来,眼下更是杀气腾腾,一把将人撸下马就按在了地上:“你跑什么!” 说罢伸手就去摘元霄面罩,谁知这一动作,原本还有些愣愣的人顿时就挣扎起来,温仪一个没注意,竟被挣脱了开来。他眼睁睁看着人离他三尺远,转过了身,陷入沉默。 “……”温国公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就道,“你,你不要我了?” 这话可是个大雷,炸得元霄一激灵,立马就道:“我没有!” 声音一出,果然是元霄。 温仪也被这一声唤回神,他定定心神,一想,自己是傻了才说出那种话。元霄如果心中没有他,又为什么要救他,救他又为什么转头就跑。他冷静下来,就想通了一些,一边朝元霄走去,瞧着他又想退又不想退的模样,心中更加笃定。 元霄眼神在挣扎,多时不见,说不想念是假的,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温仪。可是—— 这么一会儿功夫,对方的气息已经笼罩了过来。元霄从不知道,温仪还有这么迫人的时候的。周身气势如此犀利,竟叫他一时不敢逼视。 温仪咄咄逼人,将人拉住转过身来:“为什么不敢看我?” “……” 元霄沉默片刻,知道躲也躲不掉,这才哑着声音说:“我怕。” “我怕见了你,我便要后悔离开你。” “见了你,我就舍不得走了。” “可不见你,我又想你。” 他虽然没有和温仪联系过,但和元帝互通过消息,自从知道温仪要往抒摇去时,就和贺明楼软磨硬泡,带着人连夜出发,为的就是暗中护着温仪,以免中间发生危险。早前在五禄台时,那些刺客是如何对待温仪和神官,元霄是见过的。这回温仪又没带什么人,若说他一点也没有将自己作饵的打算,元霄一个字也不会信。 其实他已暗中随了温仪两日,故而听见风声不对,就能及时赶来。 唯一没想到的,大约就是,温国公其实身手矫健,远胜于他罢。 “这些人,是贺叔的人。这些日子,一直随着我四处巡逻。我们也不止是在凉州,更会往外沿着线走,有时一个来回便是好几日。”元霄低声和温仪解释。 可是温仪不想听这些,他强硬地抬起元霄的脸,要去摘他面罩:“你为什么不看我。” “……我答应过叔公。”元霄抬起眼,眼中细碎地闪着光,光影之中,全是温仪。“我答应叔公,在贺叔手下学到本事之前,不去见你,不和你联系。若是我能做到,他便会同意你我在一起。我想——让他心服口服的承认我和你。” 温仪嗫嚅了一下,拉开元霄面罩,方觉眼前人,黑了瘦了,但个子又高了些,能与他持平。孩子终于是越长越大的,何况他再不能称为孩子,已是个英雄好汉。“没事。”他道,“是我撞见你,不是你要来见我。也是我强迫你开口,和你没有关系。” “这不能算是违约。霄儿——”温仪抱住元霄,亲了亲他的眼睛,又亲亲他的鼻尖,最后去亲他的嘴。阔别大半年了——温国公安慰着元霄,但眼一闭,自己落下两行热泪来。从前只知相恋甜,相思苦,倒不知重逢不是笑,却是烫的。 “我很想你。” “……”元霄慢慢收紧了拢在温仪身上的手,“我也是。” 嘴上和元帝很强硬地说着,时间不能令他们生疏,其实也是会担心的。两年,三年,究竟是否会有一人,能与你心意相通,亘古不变?元霄闭上眼,再问他一遍,他还是会选择相信的。人这一生,如果连这样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又有什么意思呢? 两人相依片刻后,还是元霄先松开手,他重新戴上面罩,眼睛亮晶晶的。 “你的计划需要多久?” 温仪道:“你要多久。” “半年。”元霄道,“我同贺叔约了一年,如今还剩下半年。” 他要尽可能的快,用足这段时间好好磨砺自己,不论是温仪的需要,或是大乾的需求,甚或是他对自己的期望。他都要足够强大。只有强大,才能支持他们走下去。 温仪掩上元霄要开的口:“你不用问,也不必猜。” “且安心做你应该做的事去吧。” “……”元霄深深看了他一眼,策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老子的崽子,这么大的崽子,就这样从指缝里跑了啊! 第114章 抒摇国师 古尔真在那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就见温仪悠悠然而来,一脸‘我刚出去散了个步’而不是‘不好意思杀了几个人’的模样。新皇一时有些狐疑,将温仪打量了一遍:“荒郊野外,你这是遇上狐狸精了?” 一脸春意。 温仪:“……”某个方面来说也不错。他清咳了一声,道,“你那如何解决的?” -- 第219页 古尔真顿时挺起胸膛:“区区几个喽啰,今拔汗一人便能对付。”死也不提他是如何心急火撩分了些人过来,就怕温仪在此遭遇不测。好不容易救活的人,抒摇的新皇帝对温国公不知怎么地就多了份责任感。 ——大概医者父母心吧。 温仪伸出手,手中一枚腰扣,一面是金砂朱红染就的雄鹰,一面是一个名字。古尔真接过去看了看:“越南望?”这不是那个前不久才说他二皇弟勾结姜国将领然后把他们啷当入狱的人吗?古尔真道,“你遇到的人是他?” “我没见过他,所以不知道是不是。”温仪意味深长道,“但是最起码我有一桩事可以确定,姜国欲谋不轨,刺杀大乾重臣和抒摇新帝。” 加之南姜曾经派过兵侵犯抒摇边境—— “陛下,你的二弟就在他们牢中,大可以问他们要人。若他们不给——” 打上一架,倒是两边都愿意的。 但是古尔真沉吟了一下,如今他已不是太子,而是一国之君了。“战事之下无完卵。最苦仍是百姓。他们暗中生事,我要全数还回去。”至于那些流寇,来一窝打一窝。看是他们的兵力壮大的快,还是他抒摇奇兵打的快。 说到这里,古尔真尚有心情开玩笑:“你的小太子呢?没和你一道跟来。” 温仪顿了顿:“他有事,不方便来。” 古尔真哟了一声:“恨不得长在一起的人,如今也会分头行事了?怎么,腻味了?”说着他将温仪打量了一番,“看着婚后生活也并不如意,半年不见,见老许多。” 温仪心头一跳,伸手摸上脸:“真的?” 古尔真不过是开个玩笑,想不到温仪竟然当了真,不禁又惊讶又好笑:“骗你的。温国公风流倜傥,美名传至我抒摇国内,多少人想一睹风采,哪里就老了?” 但他仔细看去,只觉得温仪似乎是较从前沧桑了一些,可转念一想,若他有个对象年纪又小,又会来事,恐怕不老也得操心老了。 从前古尔真思及温国公的传闻,尚在想,若温仪如此不见老,待他日太子满面皱纹,温国公岂非仍是二三十年青人一个。如今看来,大约是传闻夸张,哪里真的有人不会老呢?顶多延年益寿,瞧着年轻罢了,就像是他抒摇的国师一样。 古尔真拈着那枚腰扣,沉吟道:“我二弟恐是被人诓骗——” 温仪一哂:“那就是你的事。好了。”他拍拍古尔真的肩膀,“我们神官呢?” 抒摇的新皇将腰扣一收,似是无意去触碰温仪:“一路未免神官遇到危险,朕和今拔汗先行,神官还在后头安全的地方。” 温仪略略沉下嘴角,眼神一瞬间冷淡下来。“陛下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这话从何说起,兵分两路不是你们关内常用的手段吗?”古尔真道,“幸好如此行事,不然岂非已遭人祸害。”要保一个手无寸铁之力的神官,在当时的混战之下还是有些艰难的。 温仪似笑非笑没有说话。如今他已出了大乾边境,几乎在抒摇地界,但抒摇的境内尚未至,眼下出了事都不知道算谁的。古尔真的人已经在这当口赶了上来,黑黢黢一排,一字形排开,像是一柄铁扇,将他们半包围了起来。 而温仪为了诱敌现身,带的人本就不多,刚才又折了大半,眼下能用的不过几个。身为重臣亲自出关带的人还少,不知道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自以为是。倘若此时古尔真变了心,想要强行带他回抒摇,也不无可能,而温仪能赢的概率不大。 但是—— 倏忽一支羽箭嗖地一声射在温仪与古尔真中间。 战马一声长嘶,抒摇的兵齐唰唰举起了手中长剑,两边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古尔真收回欲要触碰温仪的手,顺着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山头上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个个蒙着面罩骑着马,为首那个手里握着一副弓,显然方才那支羽箭就是他射来的。而今三支箭已搭在弦上,弓如满月,大有再来一波的架势。 怪不得温仪如此镇定自若便孤身前来,他还带了外援?古尔真眯眼瞧去,这些人的打扮不像是大乾的将士。是谁?游民吗? 他心中已思量万千,温仪却十分淡然。他只是笑了笑,说:“陛下,是你另外将神官请来随我回大乾。还是我同你前去接他来得方便?想必安全的地方也离这不远吧?” 古尔真在心中权衡了一下两边的战斗力,面上不动声色道:“留温国公一人在此也不好,还请随朕走一趟。放心,就在此地不远。”他笑道,“温国公是信不过朕吗” 温仪看了他一会儿,无声笑起来:“当然不会。”说罢一负手,“陛下先请。” 他往前一路走去时,抒摇的兵悄然给他让了一条道。温仪目光瞥至一侧山头,马上人独立,搭弦月满弓。一人一马遥遥相望,就只有山间的风吹过了。身后马蹄声咴咴而来,这些人才是温仪本来带的外援——秦素歌察觉不对,不等信号弹响便赶来一看了。 而温仪再往山间看去,那些忽然出现的‘游民’便也忽然不见了踪影。 “……”他心情颇好地想,但是——想必古尔真也不会如何的。在这个内忧尚需他人加以解决的当口,还敢给自己惹外患,便是再愚蠢不过的举动。倘若元麟渊知道抒摇不但光明正大扣了神官,还一并将国公也端走,大怒之下怕是能率铁骑踏平这个国家。 -- 第220页 当年铁面煞神盛王的威名——即便是消失于战场十几年,也从不曾褪却。 喀巴斯是抒摇关外但是国境内一座沙城。在大乾和抒摇的平民来往时,有时会在这座城市落脚。当然,别国的人在这里落脚的也多。它虽名义是属于抒摇,但实际自有城主,不大受抒摇管辖,更别提是其他国家了。来这里落脚很简单,给钱。 古尔真也交了钱——因为他现在‘不是’皇帝。 “喀巴斯没有当地人,都是游客。”两队人马进城时,古尔真和温仪介绍。当地人不会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容易受外敌侵袭。只有游客,来往货商,或是一些有特殊目的的人会在这里喝口茶,或是借个宿。抒摇的巡逻队也会——边境巡逻队不得进入村落扰民,但是像这种地方,山与三夕他们就可以借了落脚。 石头堆砌的房屋,顽石筑就的城墙。喀巴斯地理位置不错,有山挡着,风沙小,不然受风沙侵蚀,它也存在不了太长时间。这里的人蒙着面纱,身着奇装。有牵着鹿的,有扛着叉具的,还有一些在那里贩卖兽皮。 温仪骑在马上,慢悠悠进了城,左右四顾。他去过离国,但是没有来过抒摇,自然更加不会来喀巴斯。喀巴斯瞧着很好找寻,但若没有熟悉抒摇路情的人带,外人也难以找到这个地方。他好奇道:“这里不会被人攻打下来吗?” “不会。”古尔真道,“天神庇佑着抒摇的子民,既然让喀巴斯在这里应运而生,自然是因为有它的使命。它在抒摇的地盘上,供来往客商随缘歇脚。若是谁不知好歹将它打下,自然会受到上天惩罚。” 上天惩不惩罚是心情,关键是抒摇根本不会容忍别人踩到自己头皮上吧。温仪对古尔真的话不予置评,只是心中想,后来一路就没有再见元霄,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退回去了。先前温仪就以为元霄已经回凉州,谁知道后来他竟然没走,还威风了一通。 崽子果然是长大了,都能默不作声阴人了——看来在贺明楼那没少学。 但应当,也很苦吧。 温仪想起先前探听到了元霄的一些近况,目之所及能知道的,平时吃也吃的素,练起武来不分昼夜,若几日几夜不见踪影,多半是接了贺明楼的指令去做一些任务。要真说起来,他其实心疼的。可那是元霄自己选择的路,就算苦了点。 轩辕仇被古尔真安排在一个隐蔽的酒馆。小酒馆旗子飘在风中,老神官和别人划拳喝酒。这里的酒别有一番风味,他还挺喜欢。轩辕仇见到温仪,还高兴地招呼他:“温大人,好久不见。快来帮我瞧一瞧,这粗花大瓷碗应当是件古董吧?” 温仪过去定睛一看:“这碗不稀奇。”但再仔细一瞧,心中道,可这搁碗的架子,倒是上好的木头,若转个手还能值几个钱。这里怎么会有中式架子,大约是路过的客商‘扔’掉的。他看向轩辕仇,“神官似乎颇为自得,温仪来错了?” 轩辕仇将酒杯搁下:“怎么会来错。来得再巧不过。”他意味深长看着温仪,“我还想多见温大人几眼呢。” “见我?怎么,轩辕老大人莫非是想我了。” 古尔真道:“如何,我没有诓骗你吧?” 温仪观察了下这里的布局,笑道:“我大乾与抒摇友邻之邦,何必说诓。” 古尔真看温仪和轩辕仇默默无言,识相道:“朕去外头瞧一瞧。”将这里留给他们两个人,但是外头还是布了人,并不曾完全离开,想来他今日留下温仪,确实也没打算轻而易举将人放走的。不然何必引他至此。 温仪出关是为了引南姜出手,古尔真倒是借此机会守在后头。都是当惯黄雀捕蝉的人,今次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谁又是猎手,还真不好说。 轩辕仇见温仪施施然坐下,便伸手替他倒了杯茶:“温大人遇到刺客了?” 温仪饮了一口,随意道:“意料之中。”不欲多提,却只说,“轩辕大人在抒摇过得如何?他们的陛下在大乾时便说国师如何仰慕神官,如今呢?” “是不错。”轩辕仇道,“若非我去,他们的国师此刻便已魂归天神了。” 哦? 温仪抬眼道:“还真是病了。”他本以为是装的。 轩辕仇看着温仪,手里把玩着一只杯子,说道:“他不是病。” ——是勘破了天机。 天机?温仪有些不可置信,他失笑道:“一文钱一卦那种?”这他是不大相信的。虽然大乾的神官向天祈福,有时似乎也有成效,可要说下场雪,都不如温仪随便开口来得准确。抒摇的国师再运筹帷幄,那也只能说明他手握良方,真要有天机—— “那他该算得到自己的命运与国运了。” “是算到了。”轩辕仇深深看了温仪一眼,淡淡道,“他还算了大乾。” “他说大乾将迎明君——”神官道,“可永生孤苦。” 作者有话要说: 温仪(拿刀):给你一首歌的时间再说一遍。 第115章 他敢咒我 温仪的脸色瞬时冷淡了下来。 “他说的是谁。” 老神官道:“大乾有几个明君?”他看着温仪的脸色,“温大人心中已有了人选,又何必不去相信。倘若是你心中的那个人,应当高兴才是。” 看中的人没有叫自己失望,果然是一代明君。 -- 第221页 “……”温仪微笑道,“那抒摇呢?莫非大乾出个明君,就能叫他吓到一病不起了。” “都说同气连枝。国师本想看自己国运,结果卜不出来,却卜出大乾。想必此行有灾,灾非大乾不能解。”明明是自己国度,却出来他国讯息。若说大乾将抒摇吞了从而只出现大乾的名字是一种可能,而抒摇出了祸难要由大乾相帮度过又是一种可能。 国师心头郁结,不知是福是祸。 他拿自己毕生所学强行再探,终于从中寻到一线生机——整个人委顿不已,却精神焕发。于昏睡过去前嘱咐徒弟,若是抒摇出了事,一定要太子前往大乾寻求神官相助。唯有大乾神官来此,方能解此地危机。 当时古尔真知道个屁,说什么解危机——可是国师一倒,皇帝一倒,弟弟们虎视眈眈,兵权未全在他手中,朝中动荡不安。这个时候要他离开抒摇去大乾,一定要带神官回来,岂非是在耍他开心?古尔真本来是不想听的,但是国师一副他不听哪怕是昏睡也能断气的模样,他不得不多斟酌一下。 就算硬是留在抒摇,没有国师的支持——他这个王,不能令民心顺服。 轩辕仇如此与温仪说道:“窥探天机这种事,不是区区借了假法就算挨过去了。他这一回,借我掩护,故作无常。今后仍要承受相应代价。”抒摇的国师,迟早要换人了。 他本这么说,也是有些怜悯在内。一国天师,为了国家牺牲自己,也算是胸怀广阔,令人望而生叹,不得不尊敬——温仪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杯子:“收起那些苦情戏。” 轩辕仇:“……”是挺苦情的,但不必要这冷酷无情吧。“他惹你了啊。” “没惹。”温仪道,“但咒了。” “……” 老神官想了很久——看了温仪一眼。“皇帝孤苦关你什么事。” 温仪冷笑一声,关系可大了。 轩辕仇继续道:“国师醒后,抒摇皇帝登了基——” “这我知道了。” 轩辕仇:“……”他道,“古尔真扣着我,想问大乾要好处——” “明摆着。” “他甚至想留下你——” “所以我在这里啊。” 轩辕仇忍无可忍:“不就是他咒了你一句,你要记到现在?” “我记仇啊,你不知道吗?”温仪撑着下巴,笑眯眯道。“惹我不高兴了。别说大乾是他抒摇解难的救星。我踏平他的国师府哦。”十分和善,说到做到。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温仪直起身子,言简意赅:“带你走。” 他敲了几下桌子,外面从未离开过的亲卫探头看了一眼。须臾大约有人和抒摇的皇帝汇报过了,古尔真亲自过来。他如今穿了一身粗简的衣服,容光焕发,没有和初次见面一般蒙着脸。可有些人不论蒙不蒙脸,周身的气质一样很好认。古尔真道:“可以出发了?” 话意诚恳,倒是没有半分强留之意。 只是—— “周车劳顿,未免引人注目,还是请上马车吧。” 温仪道:“有劳。” 说罢先请轩辕仇上了马车,后自己上了车。上了车,车却不动,过得会才又有一个人钻进来。灰头土脸,是一个小兵。他说:“奉陛下旨意,叫我来保护二位。” 车轱辘转动起来,温仪撩开车帘往外看了几眼,周围皆是荒土,十分贫瘠。他略略放下车帘,随后才道:“陛下要装到几时,面具贴着脸不难受吗?” 那小兵灿然一笑:“今拔汗说瞒不过你,我还想试试,果真如此。” 说罢揭去面具,正是古尔真。 轩辕仇有些惊疑不定,这个是古尔真,那先前一直与他们交谈的那个又是谁?温仪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之前说过了,有些人不论蒙不蒙脸,气质一样很好认。先前那个,大约是今拔汗吧。他们玩这种交换身份的戏码,又不是一两回。 古尔真道:“实在情非得已。” 温仪道:“你简装出行,又要诱敌深入,考虑得很周全。先前今将军演得很像你。连我都差一点被骗过去了。”若不是呼出铁骑军那一下,他还当没反应过来。兵和将领之间的关系,因为长期作战的缘故,十分默契,稍一互动,便知谁是将领。古尔真不领军,他和这些人之间的命令关系,就不如今拔汗来得融洽。 古尔真点点头:“我出来,实则是想见见你。可是朝中有异,我不放心随行人员。”所以特地和今拔汗又玩了一趟换人的游戏。好叫那些留心皇帝动向的人,全数去关心今拔汗。而今拔汗显然演得不错,他正又大胆又隐秘地藏在队伍里——仿佛是一个不知道掩藏自己身份又自以为躲得很好的皇帝。 轩辕仇插嘴道:“那先前领我走的人一直是你?” 古尔真笑道:“神官如此重要的客人,我怎可能怠慢交给他人。自然亲自护送。” 而今拔汗则领着一队空空的人马去和温仪汇合,果然就遇到了连着使绊子的人。此行也算是危险,若非他提前将轩辕仇安置在喀巴斯,若非元霄及时赶到相助温仪。他们这回,说不得就要栽个大跟头。 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和温仪道:“先前你和我说二弟在姜国大狱。我派人去看过——” 温仪道:“发现他吃香喝辣过得好不自在?” -- 第222页 古尔真奇道:“你怎么知道?” 温仪怎么不知道。 今拔汗说姜国屡犯抒摇且颇有成效,明摆着是这位二皇子的好手笔,只有他才知道抒摇的防范弱在何处,又如何突破。抒摇那些阵法,也唯有皇室中人了解一二。沦落到自己人出卖自己人,传出去够丢面子。 “你可以去问姜国要人。”温仪道,“他们名面上扣了你们的人,你可以光明正大去要。若他们不给,你便去打。姜国如今朝中被南姜架了空,一山不容二虎,不可能齐心协力。” 古尔真道:“如果打起来这么方便,我就不用烦恼了。” 抒摇很小,军队虽精,却大多是仗着地势戏法,困人于丸地之中,而今这个优势也没了。若真的打起来,人数不够,恐难以招架。“我想问你借兵。” 让大乾出兵,从姜国后方攻入。姜国的后方是南姜,它就挨在大乾北部再往里。南姜对于大乾来说,犹如指向后心窝的利刃,同样,大乾对于南姜也是。 其实没什么不得行,但最好的方法,是从内部瓦解南姜——这是温仪一直以来想要走的路子。现在的姜国,多是由南姜把控,若是清除这部分人,本来的姜国是安份守己的。说到底还是南姜的事,而非姜国。倘若将两者混为一谈,一旦打起来,两国百姓自然是无妄之灾。 谁的百姓不是人命,都苦。 可照这样的计划,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员大将,更是一支奇兵。一支能摸进南姜地盘,直接擒王的兵。还得等一个机会。温仪摸着手上的指环,一时没有说话。古尔真瞥了一眼。冷不丁道:“你是不是担心小太子?” “……”温仪若无其事收回手,“他长大了,不用我操心。” 古尔真挑眉道:“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我知道你们的太子现在不在朝中,在凉州练兵。若有人提议去打南姜,你们的皇帝会推派他去的吧?就算皇帝不提,他的那些叔叔们,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战场是多无情的地方啊,宫里奈何不了他,外头还奈何不了吗? 古尔真这话说的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温仪含糊其辞:“时机未至。” 古尔真道:“什么时机?” “……”温仪看了眼轩辕仇,轩辕仇老神在在,仿佛从刚才起他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听不见也不想听见这两个国家的人在讨论什么。眼下虽然被温仪看着,但他脸皮厚啊,他可以装不知道。但装是没有用的,温仪显然知道什么话能对付他。 “我听说军队上战场前,由神官随行祈福,胜率会高很多。高祖当年便带着神官——” 轩辕仇唰地将脑袋转过来,怒目而视。 温仪继而道:“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效仿高祖?”说的那叫一个慢条斯理,对于拉人下水的行为,丝毫不觉得羞愧和良心痛。 然后老神官他—— 从袖子里掏出棉花,塞进了耳朵。 十分熟练。 古尔真:“……” 他真心实意地和温仪感慨:“你们怎么还没完蛋啊。”一个个这么不要脸的。 看来轩辕仇是铁了心不肯开口蹚这趟浑水了。原本温仪想,轩辕仇在抒摇呆了这么久,和国师日夜相对,八成本事不学,也得会个三成。就算连三成也没有,那套点话总是必要的,可是眼下话似乎是套着一些,却像个蚌撬不开嘴。 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有温仪没办法的人。古尔真眼光灼灼看着他,温仪本想拒绝。元帝说的不错,他还想吊着抒摇,吊着南姜,吊到该放下的时候,至于这些人心里怄不怄,他其实并不是很关心。如果温仪对这天下有兴趣,他早就动手了,何必到现在。 可是眼下听神官一通叨叨后,他忽然改了主意。 “我可以帮你,但——”温仪笑眯眯道,“我要见你们国师。” 作者有话要说: 昏睡中的国师:(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第116章 时机将至 见国师,好问清楚,都孤谁的苦。不管孤谁的苦,肯定不会是元霄。就算是——那温仪,也要叫抒摇的国师大人,将这句话给吃回去。 抒摇国师叫宣黎,今年已有五十八,瞧着不过四十出头。他自祭天仪式后昏迷,倒在床上人事不知两三个月,虽然人不清醒,心里是一直记着事,以至于睁开眼时,第一桩事就是叹了口气。直到他看到轩辕仇——他的好师弟,这口气叹得更长了。 宣黎曾在天命中窥探过两种局面,若他醒来所见是大乾年轻的神官不是轩辕仇,抒摇之危可解,国运如龙,绵延百年。若他醒来见到的是轩辕仇,抒摇之危亦可解,但国运却与大乾纠缠不休,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更损。 他叹了口气,对着轩辕仇说:“今日你来,是大乾赢。可上天公平,大乾若注定有明君盛世,难免在别处上短一些。”国运昌盛,是用帝王心换来的。大乾的帝王,自高祖起,便注定要痛失所爱,孤寂一生。 宣黎这样说,是在讲大实话。 但他的好师弟轩辕仇没有接嘴,只说:“你知道你是怎么醒的吗?” 国师没料到这么一句,愣了一下,思路被带了进去:“不是你救的吗?” 他让古尔真找轩辕仇,就是知道他们师兄弟一门同技,他既然是因为窥探天机而陷入昏迷,除了同门轩辕氏外,便没有第二个人能助他度过此次危机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国师琢磨道,难道轩辕仇当了大乾神官,就连这一点也算不到了? -- 第223页 便听轩辕仇道:“不错,是大乾救的你。” “所以你说话客气一点。”他戳着国师尚未恢复的身子骨,高深莫测道,“对着救命恩人咒他永生孤苦,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到时候天机也救不了你。” 国师:“……”他奶奶的这就是跟了不同老板的结果。“知道了知道了。”他还有些不服气,冷笑道,“不过是真话而已还说不得了,咒的又不是你。”还会跑来打他不成。 ——事实证明是的。 确实就有人来打他了。温仪一路直进国师府,进门之时,刚恢复彻底的国师正坐在园子里晒太阳。就听家仆来报有人踢门,还没能掐指一算,一个银冠素衣的人已经迈了进来。衣袍翻滚如流云,唇红齿白如高山雪。见得他时,冲他露齿一笑:“国师大人安好?” 宣黎:“……挺好。” 温仪居高临下,负手看着他。“请我就来了,可别见怪。” 直到这时,他身后吵吵嚷嚷的,才进来一堆国师的熟人。 古尔真赔着笑:“国师,叨扰了。” ——须知抒摇最亮的皇子,是不大会赔笑的。只有他让别人赔笑的份。国师暗自倒抽一口冷气。他偷偷掐指算,却硬是什么都没算出来。嗯?不对啊。这不是个人吗?是个人怎么没有命盘呢?只有和自己有牵连的人,才会算不出命盘。他都快六十了,又无妻无子,不可能老牛吃嫩草,临到老了再多一段情缘吧? 温仪才不管国师诧异的表情下想的是什么惊涛骇浪,直接道:“我要你重新算一个人。” 国师:“我不轻易算——” “你没有拒绝的余地。”然而这位高山雪笑起来却如地狱岩,居高临下道,“国师大人的命,是我大乾神官,用自己的气运挽救回来的。” 救命之恩,该涌一万个泉相报。 又被人用同样的话威胁了一次的国师:“……”他祖宗的!就说了不想看见第二个可能! 元帝在平都等人,没等来人,等到一句话。 回报的官员差点没将腿抖成筛糠。 殿内杀气重重,皇帝沉默了很久,方挤出牙缝道:“温国公说什么?” 那来报的官员苦得心都是浸透黄莲的。他已经开始在想,如果今日回不去,他的大小老婆会不会和别人就这样跑了,家里一亩三分地岂不是要便宜别人了。“回陛下。”那官员小心谨慎地摸好了自己的脖子,“温国公说他要留在抒摇作客,暂时不回来了。” 皇帝啪地摔了一个砚台:“神官呢!” “在,在路上。” “太子呢!” 那官员要哭了:“这,这臣不知道啊。”太子不是应该在宫里吗,问他做什么啊。但他总算还记得温仪的嘱咐,只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来。温仪说要是皇帝看上去非常想砍他的头,举这东西出来,或许还能保一条命。眼下他觉得他的脑袋非常需要保护。 “但是,温国公要臣将这腰扣呈给陛下。说陛下看了后,就会明白了。” 李德煊很有眼力见地将那腰扣拿给了元帝。 元帝翻来覆去一看,这是个屁? 李德煊一眼瞥见腰扣背后的字样,上面写着越南望三个字,附耳道:“陛下,奴才听说,温大人此次轻装简行,特地出关迎神官,就是在看是否有人会站不住脚。这个腰扣,与他先前在五禄台受刺时所获那枚是一样的。”他状似无意说,“越南望,似乎是姜国人。” “……”元帝眯起眼,“你是说,这么几次,都是姜国搞的事?” “奴才也只是猜测,想必温国公发现了什么,才会留在抒摇。”李德煊提醒道,“先前他和陛下说起抒摇时,不也提到对方受姜国所累?”何况抒摇的二皇子都成了别人阶下囚。 “奴才以为,温国公虽然看着不靠谱,可所言所行,都是有他的道理。” “……” 外头一声极轻的动静,地上跪着的人无知无觉。座上那个人却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 是夜,宫中本已陷入沉寂,连灯也没亮着几盏。却有一道人影倏忽飘了出来,他站在庭院之中,等巡逻的人经过,便翻墙而去。宫中值守的侍卫仿佛是被定了身,瞧不见他一样,由得他如入无人之境。 等那人走后没多久,黑暗处才站出来一个人,一身暗风披风,遮住了明晃晃的衣袍。 元帝面无表情:“朕还当那些送上案头的情报是假的,是温国公骗朕的。”可惜,温议诓他算计他这么多次,轮到该骗他的时候,却一点也不骗他。果真是坏透了。 李德煊没敢说话。 元帝久久立在风中,方哂然一笑:“朕的儿子,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勾结外党,私谋害朕。倒是有点魄力。”可以。最狠帝王心,倒是有那么一两个是有这心的。瞧着是父子,写着是君臣,说来轻描淡写,不知是否伤心。 先前温仪夜访福禧宫,与元齐康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但他花费大力气所查双生花所在之地,得知南姜产此物最多。盛王当年的封地便在北地,自入了宫当皇帝,便不曾与原先旧地有过牵扯,唯有三皇子,打着探望故人的名头,曾经代皇帝去过那么一两次。 种种巧合,令温仪不得不生疑。 他将这个疑惑干脆地抛了出来,就是在元齐康心中扎了根刺,扎完刺,又下了古尔真给的香——这种香闻久了,久思少眠的人会愈发烦乱。元齐康这么谨慎忍得住气的人,倘若不打乱心神,是不大可能露马脚的。 -- 第224页 十一自得了温仪嘱咐,便一直暗中跟了元齐康这许多日,终于在忘忧香的侵扰和皇子之间日渐明显的争斗下,候到元齐康失了防备出了门。 李德煊道:“陛下,要跟上吗?” 元帝静静站了一会儿,道:“不跟。”他拢了拢身上衣裳,仿佛这一切不曾发生过一样,只道,“就当是朕给他的一次机会。”他身为父亲,没有尽过亲缘责任。如今儿子叛逆,也没立场多加苛责。一过抵一过。元麟渊便是如此理智到冷酷的一个人。 他不偏心自己儿子,自然也不会偏心别人的儿子。 可是有些事不闻不问,远比怒火滔天来得伤人和心碎。他放过自己儿子一次,却不代表饶过别人。总要有人来承担这个结果。 翌日早朝,元帝扔出了腰扣,并说了一句话。 “南姜叛贼,三番四次意图谋害大乾神官和朝臣,朕一忍再忍,却是让他们误会了。”元帝淡淡道,“朕的脾气从来不好。张权。” 兵部尚书道:“臣在。” “点兵三千前往北地。朕要向南姜要个说法。至于领军之人——”元帝顿了顿,方道,“太子元霄多日练兵在贺明楼大将军麾下。此番北讨由他主帅。给不出越南望,大乾不会善罢甘休。当然了——”他说,“朕情愿他们有点骨气。” 昔日战神笑道:“想算计别人,就得有点运筹帷幄的样子。” 算个彻底。 大乾的天福十六年腊月初三,又是冬雪欲来的时候,天阴沉得像积了轻絮。太子在贺家军的营中接到了皇帝的圣旨,拨一千五骑兵、五百神羽营弓箭手共计两千人整,暂编为定北军,太子为定北军统率,领兵前往抒摇,从抒摇受侵的木则边境走,助其平复南姜之乱。 元霄要领的兵终于望而可及,而这正是温仪等了很久的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你是个讲道理的人吗? 温仪:是的。 古尔真:放屁!他只讲他想讲的道理! 第117章 众将听令 这道令发下来的时候,温仪正在抒摇国师府中又喝了一天的茶。秦素歌将信呈上来,温仪看过后勾起嘴角。他起身道:“走吧,去找你们陛下。” 准备下一步子的国师抬起头:“怎么,国公大人想通了?”肯见皇帝了? “我说过,不是不帮,是时机未至。”温仪负手道。而眼下,就是他说的时机。 皇帝金口,太子领兵,胜仗归来,明正言顺。也是时候拉拢祈王,好替他亲侄子助一波威。他吊着抒摇,吊着南姜,甚至吊着大乾为的什么?不就是为这一天吗?力要用在刀刃上。也是没有想到,老三确实是个耐得住性子的,等这么大半年,才等到他马前失蹄。 宣黎手中夹着颗棋子,心中揣摩大乾两千兵士是否应该放进抒摇,还是任其在外侧游走。放军入地,如同引豺狼入室,不得不防。但是,区区两千军士而已,想必大乾皇帝还是有所避讳,故未派大军前来,只遣一支小分队。但愿这位大乾国公,亦不是个反复无常的—— 却在要出门前,听温仪道:“南姜之事有我与贵国陛下谋划,今将军为先锋,不足为惧。还请国师大人想想好,我同你说的事该怎么办?”那可是一个不慎,就要全盘皆输的。 ——显然重点并不在国事上。 国师:“……” 不错,温仪留在抒摇,就是威逼利诱要他改口。什么大乾明君永生孤苦,那是没有的。可是天命就是天命,哪里是说改口就改口。如果这位温国公半个字也不信,何必大张旗鼓来拆门呢?他既然如此小气,容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岂非是在变相承认,他是怕的。但他怕这做什么,皇帝孤不孤苦不苦,关他一个看不见命盘的人屁事啊? 国师一哂,强着脖子:“天意就是天意,岂容随意更改——” 话未说完,却叫温仪一声‘宣大人’给打断了。 温仪负手略略俯视过来,俊美的脸神情淡淡,却不容置喙:“想必没叫国师大人晓得,我同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讨个好口彩。”可是口彩这种东西,有则有,无则无。从来不必强求,强求也改变不了结果。“若国师肯,那最好。若不肯——” 温仪微微一笑道:“也奈何不了我要的结果。” “战争终将苦百姓,国师还是好好想着如何抚慰民心吧。” 棋既然已经在走,执子的人就有些急不可奈。 南姜暗渡陈仓,取原姜国人马代之,在抒摇的北端木则境地与抒摇的人马僵持不下,另一小股沿着抒摇前二皇子古尔洵的指点,一路如刀锋之势,破开抒摇布防,直入木则。木则是军要之地,失了此城,便如破掉了抒摇的头尾相护之势。 一个是布防之常胜将军,一个是招招对准心窝戳。今拔汗的人马一时有些难以招架,更痛心的,指挥敌军打入他们内部的却是自己人。南姜有越南望亲自领兵,古尔洵针对军队弱点的指挥,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吞下木则,今拔汗坚持不退半步—— 尘土扬天,尘埃中蹿出一匹灰不溜秋的白马来。为首一人头戴金盔,身披战甲,手持□□,利落地勒紧马头。身后骑兵踏出尘土滚滚,威声震天。 元霄纵马疾驰,一路领命自凉州赶来,不眠不休,未曾扎营,借用他这半年之内对大乾与抒摇边境之地的巡逻与探索,挑了近路斜刺里插过来,硬是比走正规大路少花了两日时间。成功绕开了南姜提前设下的绊子不说,反将其一军,自背后小包抄一顿,把那些刺客跟韭菜一样割了来。如今他一路纵马,所到之处,枪下敌军哎然倒地。直到今拔汗跟前,才开口道:“今将军,孤来得晚么?” -- 第225页 今拔汗心头大喜,朗声道:“不晚!” 而后说:“殿下,敌军深知我军弱点——” 元霄反问道:“你有什么弱点?” 今拔汗一噎。 他们的弱点,在于排兵布阵,都是古尔洵司空见惯的。 大乾太子一哂,并未答话,却只道:“众将士听令!” “有!!!” 元霄举起长剑道:“告诉他们,肯放下兵器言和的,大家就是好兄弟!若执意受人摆布不要小命的,大乾多的是人替他们超度!” “是!!!” 元霄大吼道:“超度要不要钱!” “要!!!” “很好。”元霄调转马头,对着越南望道,“你听到了,既丢命,又花钱。十分不划算。有这余钱,还不如好好攒个老婆本,讨个美娇娘。如今正是寒冬腊月,你们说,抱着老婆孩子热坑头好不好?” “好!” 越南望阴沉着一张脸。元霄冲他眉一挑:“学学我罢。” 年纪轻轻,媳妇都有了。闹什么权谋打什么仗。话未说完,却是越南望已躬身摆手,一排长箭刷刷就射了过来——显然是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长箭尽数射在盾牌,元霄被迫闭上了嘴,这才叹了口气:“他们可真暴躁。” 今拔汗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却见元霄整整头盔,振奋起精神:“既然他们一定要出钱,那孤就收下了!上!” 今拔汗一把揪住他的衣摆,惹来踏云不满地咴鸣两声。 “等等!”今拔汗道,“作战计划呢?” “没有啊。”元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打个架,还要互相排演吗?” 对付这种七窍玲珑心的,直接干就是了啊! 比脑子他比不过,可比蛮力他在行啊!这五百个弓箭手白吃的啊! 古尔洵算得准今拔汗和抒摇的行兵步骤,却没想到平白天降奇兵,指东打西没有章法全凭心意杀敌。两队兵力小试牛刀,对方八千人出战,今拔汗带了五千人,本来人数优势不足,元霄加入后,就又多了两千兵力,从稍显败势变成了势均力敌。 这两千人,其中起码五百个人是元霄熟悉的。这大半年来,太子在贺明楼的军营勤勤恳恳,没少劈柴,没少抗大缸,依着自己年轻力盛,肯吃苦,愿多干,没不摆皇家架子,深得将士喜爱。又他喜欢四处乱巡,自己混熟了十来个人,成了混混小分队,巡逻时东奔西走,不巡逻时打鸟端贼,默契度十分高。 之前救温仪的那支队就在这里。 温仪与古尔真坐镇在抒摇的宫里,听着前方传来战报—— 南姜使诈借火攻城,今拔汗往后包抄反杀,险胜。 越南望将计就计,借意退兵,杀个回头枪,两人互不相让各退一步。 直至—— 大乾援兵两千人已到,太子元霄一马当先深入敌营,借五百骑兵佯装弓箭手迷惑敌方,实则另派弓箭手三百名自左后、右后方形扇形阵,从外向内大杀敌军锐气。南姜先锋一千八百名折了大半,吃了一记大亏—— 古尔真拍桌起身:“折得好!” 大笑出声,喜形于色! 他拍着温仪的肩膀:“你们太子很好!” 温仪看了古尔真一眼,掸掉他的手,遂问报信人:“太子带了多少人马?” 报信人道:“骑兵加弓箭手共两千。” 温仪就皱起了眉头:“他全用上了?” 那人有些茫然:“来的都在。” “……” 古尔真敏锐地察觉到温仪情绪变化,一手将报信人挥退,一边道:“怎么。今拔汗与南姜人数相差三千,元霄全力出击,有什么错?” 温仪端着杯盏,有些不赞同。元霄脑子灵活,胆子又大,可还是太年轻。太年轻,除了意气风发外,就会有一个毛病。莽撞不够心细。他微微一叹,放下了杯盏:“他带兵太少了。” 古尔真看着温国公负手起身,略一沉吟:“你担心南姜使诈?” 温仪不答,却只说:“抒摇与南姜屡次试探,交手不下十次,人数差距大,却始终分不出胜负。陛下可知其中缘由?” 古尔真道:“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忌惮我们,故而不出全力。”而今拔汗也不曾出全力,所以就像两个成年人在过家家,你挠我一记,我咬你一口。人数相差虽大,但因未全力比拼,就瞧不出太多分别来。 温仪道:“不错。正是这个理。” 就是因为双方都在试探。 抒摇自始创以来,地虽小,却始终在大洲占有一席之地,除了地势优异,更是因为排兵布阵十分精准。早年间寻常军队进了抒摇的军阵,恐迷失方向困死其中,故而一直不如何出手。后来大洲几国趋于平和,互称友邻,分割之势渐缓,暗斗不减,但少了明争。 南姜这些年来,搜集兵力,又借原在姜国的暗线,大约也取得了姜国朝堂中的话语权,蛊惑人心,挑拨离间。大约是与古尔洵达成了协议,助他翻手称王,事成许给姜国好处。这才在古尔真称帝后,屡次出兵进犯。 “大乾出手相助,想必越南望早有所知。可他不另外增派兵力,只拿现有的兵力与元霄相磨——”人家还藏着掖着,看你有多底细,元霄却将自己拥有的交待得一清二楚。温仪皱着眉头,“眼下越南望虽退,我怕他打探清楚后,就会卷土重来。” -- 第226页 到时候不是区区八千兵力的试探就能了事的。 而且此次抒摇要的,并不仅仅是让对方退兵。温仪手指轻轻敲着门框,脑中路线一条一条的略过——转身打定了主意。“我要你增派一万兵力,直入木则。告诉今拔汗,不必再同他们周旋,出了木则,一路斩往姜国。一定要让越南望猝不及防,应接不及。而我——”他眼中闪过睥睨之意。“有句话,陛下也该听过的。” 骂人要揭短,擒贼先擒王。 他的目的,本来就是为端南姜,解大乾后心窝之利箭危局。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又问:你们太子聪明吗? 温仪:聪明的。 古尔真:他又放屁!【怨气直冲云霄 第118章 机关算尽 温仪担心的,也是今拔汗担心的。他和越南望都不知道对方几斤几两,故而未出全力。而元霄一来,便将所有兵力都扔了出来。如今被越南望看了个一清二楚,此时虽然略败,岂非心中有数,再无后顾之忧? 晚上回营时,今拔汗与元霄讲了心中忧虑。 军账中,元霄脱下战甲悬挂一侧,听今拔汗委婉之意,先说了一句:“今将军,你和古尔真怎么样了?” 今拔汗一愣,而后道:“殿下,我在同你讲退兵之计。”你顾左右而言他不太好吧。“而且我和陛下本如清风霁月,并无任何不当之处。” 元霄点点头,只是一笑,并没有回答。他已经解开身上束缚,脱去战靴,金刀大马坐在一处。散下头发来,衬着帐中灯火绰绰,还是能见依稀风骨灼华。闻得今拔汗一言,目光炯炯:“嗯。你和你们陛下的样子,就如同你与越南望一个模样。” “互相试探,心中猜测,小心翼翼,谁也不想自己败。”太子撑着下巴,“可是人太聪明了,往往适得其反。有时候还是要笨一些。伤人的固然是心计言语,但最后真正能致人于死地的,还是利器。你们可以当言语,而我——” 就是一柄利器。 一言不和,就直捅敌人心窝的那一种。 “如果一定要分谁先败谁后败,就谁也不会赢。”元霄手里玩着把匕首,匪气一笑,“该先出手就要先出手,该败也得败。”他今日这一出自露马脚,本来就是专门给越南望看的。 大乾会来多少人,想必总有人会透露给越南望听。如今白日所见,他亲眼见大乾来了一千骑兵和五百弓箭手,与所获消息比对后,就会照着抒摇现有的兵力去安排应对的策略。又心中猜测,领军统帅一来就横冲直撞,想必是个没脑子的,自然也放松警惕。 可是,谁告诉他,抒摇就要照着这个兵力去应对他们的。 又谁告诉他,大乾的两千人马,是用来对付他的? 当夜,挑衅的人换了一方。元霄领着十五人绕到南姜扎营处放了一把火,不多不少,烧了他们一个帐篷。第二日越南望带人叫阵,与今拔汗一通好战,战意正酣,忽然听到将士来报说营地又起火了,这次烧了一个粮仓。 越南望登时大怒,没完没了还。他骂道:“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今拔汗很无辜,他怎么知道是谁干的。何况——说得好像你们没干过一样。 放火的人自然是元霄。 先前那把火,不过是随兴而至。后来便接到温仪的书信,让他拖着越南望,不许他撤兵退走。元霄心里一琢磨,这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谋而言,当即一高兴,又带着人去闹了一把。抄小路打突袭是元霄的拿手好戏。 他也不固定,通常是挑半夜的时候,有时去闹一闹。第二天已经戒备好了,就不闹了。在他们以为要松懈的时候,凌晨便又来吵一吵。如此三番四次折腾,虽然伤不了太多元气,但多时精神紧绷也会让人疲态尽显心里暴躁。 太子在高地盘膝而坐,嘴里咬着根草,和今拔汗道:“也没什么特殊用意,纯粹让他们不好过而已。”但他就好过吗?也不好过。毕竟南姜的人休息不了,元霄也十打十陪着他们不得一刻的休憩。可不论如何,他带来的人马可以高强度戒备,却一定要今拔汗的队伍养精蓄锐的。“独伤伤不如众伤伤。”他说,“有人教我的。” 越南姜的八千兵不过是试试水,大部队一定就在后头。而如今他迟迟未大举进攻,一来是未得到皇帝命令,二来是因为天气。不错,天气占了一个大头。抒摇多风多沙多雪,抒摇军士便擅布风沙阵,固然越南望晓得如何破解,他的兵却不习惯这样的天气。 知道怎么做和做得成功,那是两回事。 拉锯之战已延续数日,腊月十三这一日,下了最大一场雪。大雪之时,军队不容易行动。可也容易掩藏踪迹。元霄暗暗打量着天色,想到温仪说的大军将至,一个转身去找了今拔汗。商量与温仪带来的一万人马接头事宜。 这些时日,他虽时常在越南望面前露脸,实则已在准备将手下兵力暗送一批出木则。木则是抒摇边境之地,在这里一圈随便怎么走,都是关外。温仪已与他说好,他带来的一万大军扎营在木则后方供今拔汗直捣姜国。而他们要另外带人从外侧绕进南姜。 但是越南望察觉到了不对。大军未至之时,他率兵一万二千搞了一次突袭。 不错,不是八千,是一万二。八千是他一直以来备战的人数,然而他还带了四千精锐,一直隐在他处,这四千精锐以一当十,威猛之至,令人一时不能抵挡—— -- 第227页 温仪临至木则,忽然接到战报。报信人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见到大军,一个滚倒落地,一身抒摇装扮,流着泪说南姜突袭,木则失陷,今拔汗且战且退,已到陵关。温国公心中一沉,一把揪起报信人衣领:“太子呢!” 报信人额上还沾着灰,是半路而来的,眼下面色如土,手微微发抖,说道:“大乾的太子,太子,被越将军斩于马下——” “……不可能!”温仪心口一窒,顿时失声。忽觉臂膀一痛,原来是报信人突然发难,怀中掏出匕首刺来,幸得旁边人反应及时,拼命一拦,这才免了危难。只是不可避免仍被伤到。他目光一凌,不待动手,那人却已自尽而亡。 “温大人。” 温仪一摆手:“无事。”他看着手上淌下的鲜血,道,“是我大意。” 那人如此明显,称元霄为大乾太子,又称越南望为越将军,故意露出马脚,估计本是想引他起疑心上前查看。只是温仪情急之下糊了脑子,没有思量。但也确实上了当,挨了一刀。 他神色变换:“既然越南望提前派了人守在这里出此下策,估计是情急跳墙。想必并未讨着什么好处。元霄他们应当是无事的。”又往前五十里,这回又有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身着抒摇装扮,见到大军,同样滚倒落地。 亲卫抽刀就要往前,却被温仪喝住:“等等。” 那人自地上爬地,冲温仪跑过来,额角沾灰,面色似涂了土,脏兮兮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他如同离弦的箭,径直越过人群,就冲进了温仪怀中。 “温仪。”那人虽气喘吁吁,却笑道,“你不必再来。我们赢了。” 这场仗,赢得有些突然。 话说大雪之时,越南望率兵大举压来,木则除却大乾两千兵士,已只有五千多人。此战突如其来,抒摇防不胜防,幸得今拔汗治兵有理,情急之下,不慌不忙,直接命人布起军阵。城中全撤,七千多人全数安排在高地,来一波人放一波箭,立志要将人射成刺猬。 若温仪的大军不能及时赶到,这本是个必破之局。但是人群之中,元霄正好看到了越南望,当日他在月湖湾截杀温仪的画面突然就冲击在脑中。那时越南望身边正好没人,元霄心中一虎,随便抓了个小兵的衣服往身上一披,借着混乱就往越南望那边去。 ——然后一枪挑中了他的心脏。 “他就死了。” 温仪:“……”他确认道,“木天蓼就这样被你杀了。” 元霄点头:“我杀了他后,南姜——不,只有那多出来的四千人是南姜的,原本的八千人本就是姜国的。他们群龙无首,一时兵败如山。”可他仔细想了想,“大将一死,似乎军队的战意也不强。” 今拔汗趁胜追击,大灭南姜四千人中两千八,逃散一千余人。其余姜国八千人,他扣在木则,要拿这些人和姜国换古尔洵。大局已定,元霄却听说温仪受了伤,这才不眠不休策马而来,他连战数日,身心疲惫,与温仪说完后,便有些困顿。 温仪捏捏他的脸:“困了?” 太子强睁着眼:“不困。” “困就睡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温仪亲亲他的眼皮,看向身后一万人马。这一万人马,来都来了,便不能白来。总还有其他用处的。堂堂大乾太子,出了关,怎么能只有两千人马。温仪借古尔真这一万人,本来就没打算只用在一个地方。 天福十七年,年关前,皇帝收到捷报。太子率领的定北军两千人,成功与抒摇今拔汗在木则会师,并奇袭了姜国主军,小胜。又,在越南望大兵压境中,孤身一人挑了主将性命。抒摇扣下的八千将士,经与姜国协商,成功换回了叛逃皇子古尔洵,并压送回朝。至此,抒摇大获全胜,大乾相助有功。 而此后没几日,姜国突然发兵前往南姜,一直不闻不问的姜国内乱,终于还是以战事开头,战事结尾。听说抒摇与姜国以兵换人时,是在姜国朝中,古尔真亲自前去,而温仪也在场,他火眼金睛,一眼便认出,金銮殿中宝座上那位并不是皇帝,而是与他照过面的一个刺客。朝中皆是哗然。 谁能想到这一出呢? 古尔真都没想到。 温仪进姜国前,一派温和,风淡云清,只顾着和小太子亲亲我我。众人只当他是个游手好闲过来玩乐的。结果一进朝中,三两句笑言相过——转头就义正言辞,将那日在月湖湾遇到的刺客尽数相告,怒而斥之:“堂堂大国,几次三番叫人骑到头上蒙蔽双眼!任由叛贼作乱,意图谋害他国大臣,挑起诸国战事,简直有违担当!而今你们的皇帝换了人当,竟然也全无发现,若今次不给大乾一个交待,我大军就在外三十里,随时便能踏平此地!” 古尔真简直——目瞪口呆! 这一万大军是抒摇的啊,不是给你们大乾长脸的啊!就算打赢了还算你们的功劳? 这还不算。 元霄不知何时偷摸进了皇帝寝宫,啪一声就往地上扔了个长方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与南姜王的书信往来。 原来姜国皇帝早就被人偷梁换柱,这么久以来一直是个空壳子,听着南姜王的指挥行事。而利用抒摇内乱扶古尔洵上位,依葫芦画瓢架空抒摇,再一路往大乾去——也是打着这个主意。甚至老三在北地的医药,也经过他们的手。 -- 第228页 南姜就是个吸血的虫子,躲在暗处不出声,妄图利用人心,一个个将别国的皇帝给架空。古尔洵若是成了皇帝,再想反咬南姜一口也是不成的,他们互相牵制。而大乾,元齐康毕竟精明一些,并未应允南姜什么,与他接触的,也不过是区区蝼蚁,互相可以舍弃那种。 “虫子再能吸血——毕竟是虫,成不了龙。”温仪冲姜国大臣微微一笑,抬手转眸间,就叫姜国的人,看尽了大乾风采。“既然是南姜惹的事,我们也不会无端迁怒。倘若你们肯给我们一个交待,我大乾这一万铁骑,自然也能相助你们,夺回属于你们自己的地盘。” 是当一个被吸空血的虫壳,还是反噬毒虫之源,再简单不过的选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进城前。 老温=温柔善良小白兔 进城后。 老温=哎呀我这暴躁脾气就上线了啊! 第119章 早生华发 姜国的选择很明确。 他们自然不愿意和抒摇还有大乾为敌——就为了一个把他们搞到现在的南姜。他们心里也恨啊,原本不过是家丑不可外扬,如今闹得人尽皆知,还要别人来管他们的家事。原本心里就一直对南姜窝着火呢,这回更是借机全数发泄了出来。 要不早说怕把人赶尽杀绝显得没情没义,怕遭天下人指责。而今是顺天下大意,民心所向。大军浩浩荡荡就进了南姜——然后炮头一转,打完南姜把心思动到了大乾身上,暗搓搓跑到边境一看,不好意思,早就接了温仪讯息的祈王正领着祈家军等在那里。 祈王骑了匹黑马,头戴着金冠,身披战甲,冲领军将领遥遥一笑:“哟,巡逻呢?” “……”姜国大将挤出个笑来,“是啊是啊。” 然后夹着马屁股跑了。 祈王还心情颇好:“这逻巡得远了,慢点走别摔着。常见啊!” 见个屁! 这心思太明显了,倘姜国打不过南姜,祈王正好借着助人为乐的名义率着铁骑踏进去,明正言顺——你碍着我大乾北边安危了呗。倘姜国打过了南姜,又不守信用,来都来了,想对大乾北境动点歪心思,不好意思了,我等着呢。 而一旦动手—— 温国公那一万大军可还就在姜国外三十里地,动都没动过呢! ——惹不起惹不起。 再转念一想,他老子的,怎么他堂堂一个大国,竟然就随便听别国大臣的驱使,说打哪就打哪,成了别人小兵了?这不对吧!姜国人想了半天,一想,呸,就因为那个好看的过份的人来了姜国说了那一通话。原本以为是只兔子呢,咬人都不带血的。一想到温仪欺骗人心那张脸——啧,再也不想和他打交道了。 大乾宫内。 捷报频频传来。元帝甚是满意。就该如此,树国威,立国风。这样一来,抒摇欠他一个人情,姜国不敢造次,离国等地虽远,风声也至。大乾南北两地多了抒摇和姜国两个‘友邻’,想必其他国家与他交往起来,还要再斟酌一番了。 李德煊替皇帝研着磨:“温国公与太子这一行,收获颇丰啊。” 元帝哼了一声:“早该如此。”又问,“既然事情已办妥,他们几时回来。” 说到这个——李德煊的手一顿。 他抬眼看了眼皇帝,小心答道:“太子殿下说要回凉州,温大人——顺路去和祈王叙旧,说要谈谈姜国与南姜的事情,以防他们后面还要闹些幺蛾子呢。” “……”元帝道,“他带了一万大军去和祈王叙旧?” 李德煊硬着头皮:“那是抒摇的皇帝借去保护温国公的,说是看他树敌众多怕他被人谋害在半路。”这话也不错,就温仪演这一出,想要他命的人何止一桌。 却是元帝重重一拍书案:“混账!” 李德煊顿时收回研墨的手,没吱声。 元麟渊怒道:“他这是摆谱给朕看!啊,翅膀硬了,能飞了,敢和朕叫板了。手里握着贺家军和祈王的旧部,又有抒摇给他撑腰,能横起来了?有本事来逼宫啊!逼给朕看!” 李德煊额上冒着汗,由着皇帝在那骂骂咧咧,他心里也明白,温国公筹谋多时,就等着这个机会呢。太子本就和贺明楼的军队交好,立了功再回去,一定备受推崇。凉州又是他的地盘,如今算是如虎添翼。这便罢了,温国公借了抒摇一万兵,就没打算再还回去,又拉了祈王作保。祈王那是谁,太子的亲叔叔,虽然一向不爱朝政,有了事铁定站太子那边。 可是温仪做事这么明显,就是不坦白,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元帝先低头么? 低的什么头—— 肯定不是皇位的头。 李德煊暗暗想,要是皇位,何必要整这一出。显而易见皇帝心里也明白,所以就更加生气。生气又能怎么办,拿大军压太子回平都?这怕不是要打起来,到时候本来不是为了皇位的事,也会变成这个走向。可说出去多丢脸啊—— 皇帝和太子打起来是因为——要太子分手。 然而温仪的态度就是又委婉又坚定了。 臣这三年之约呢,会好好遵守的。但若是陛下你一意孤行翻脸不认人呢,臣和太子也是有一席之地可以容身的。平都固然好,换个地方开朝立代也不错——是这么个意思。 李德煊朝天翻了个白眼,果然还是不要和温国公讲道理开条件的好。 -- 第229页 帝高一尺——他高一丈啊! 元帝扔完所有能扔的东西后,拍案丢下一句话:“那就永远别回来!” 后大乾史上记了这么一笔。天福十七年,前朝旧帝元景之子元霄,率定北军两千人出兵抒摇,平姜乱于木则,于战中立功,颇具威望。元帝对此心生忌惮,战后久不发旨召回,遂居于凉州——三年。 当然这不过是带有世俗之见能呈之于众的词笔。实际上这三年间,皇帝明里暗里发过无数次口谕,叫两个人回来。可是没有一纸文书大章盖印,两个人就当耳旁风听不见。凉州多好啊,天高皇帝远,亲亲密密没人管。 但温仪也知道,元帝是给足他们面子了。若是真要闹到一令圣旨召回,便难看了些。这三年间,他虽然不回平都,可温府的人却没少受待遇,尽管他不在,李德煊出宫办事,还是得了空就往府里跑,小箱小礼没断过。这是在替皇帝卖面子呢。 温仪心里不过是有些不踏实,总觉得在凉州心里安慰一些。何况他回口谕给皇帝的话未必有假。他确实身体不适,不适合长途跋涉,需要休养。如今回去,要么皇帝亲口在大乾上下宣布元霄的太子之位,要么—— 他未想完,身后就是一重。 温仪笑着回过头:“你又从哪里野回来,一身汗。” 身后人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把汗全蹭完了,这才转过身拉着他的手:“我去给人修房子了。之前胡瓜巷里的李阿婆不是说房子漏雨么?” 眉目清朗,声音略低,身形拔正,正是元霄。大乾太子,二十有一——同温仪当日所见估判相差无己,确实是个昳丽模样,像他母亲。 两人在凉州府中住了三年,俨然是家中一双主人。温仪道:“你倒是好的,又是修房子,又是施粥,还要捉贼——哦,现下你的眼皮子底下也没有贼了。是个好和尚,能当大师了。”有太子在这里,哪里还有人敢当贼,不要命了么? 元霄睁大了眼睛看他:“哦,你晚上同和尚睡一个被窝,做那种事的?” 温仪高深莫测:“有何不可。” “……”太子看看他,“我是可以随便玩的,你确定吗?” “……不确定。” 年轻就是好,可以玩很多花样。但是温仪再也不想受那种——一回屋就见着床上多了个曼妙身姿半掩面的佳人的戏码了,小心脏受不起。然而最后眼泪婆娑的还是别人。这又是何必呢。温国公无辜地想,他虽然受不起,但攻得起啊。 元霄仔细看看温仪:“今日你可好了?” “好得很。” 如今是夏日,可前些日子温仪却夜半受了风,不知怎么地闹起了寒症。一烧就是三天,满面通红叫也不醒,吓地元霄硬是熬红了眼。温仪睁开眼同他说话那一日,太子埋在被间半天没出声,半晌才被温仪强硬地抬起了头。 “我没事。你醒了就好。”眼中干干净净,是这样说的。连同这几日的担忧,绝口不提。 温仪斟酌半晌,说:“平都来了信,说宫里出了事。” “什么事?” “二皇子新添的儿子不幸夭折了,不过两岁多,说是中了毒。” 元霄起身:“哦?” 温仪拍拍他的手:“嗯。陛下大怒,言明彻查此事。”后来查出,是皇后宫里的人又一次不小心端错了食物。这东西本来是要给六皇子的,可是小侄子嘴馋,就先尝了一口。小孩子哪受得住这个,当时就倒下去没用了。 若真要查个人,实在再简单不过,宫人交待出说是皇后让下毒的。皇后大力否认,可是皇帝没有说什么,直接将人打进了冷宫,与此同时,将宫人杖毙。 元霄感慨道:“这么多年,她的法子永远只有这么一条。” 温仪道:“是啊。可是陛下给过她机会的。” “那三叔呢?” “他害过你,你倒还叫他。” 元霄一哂:“说起来,那也是他娘的失手。既然是皇子,他想要站稳位子也很正常。我倒是替叔公试了一回毒。可也应当叫三叔知道,就算这毒下在叔公身上,也是毫无用处的。” 这世上哪有他的心上人,会叫他痛不欲生。 “你叔公受这双生毒,也只是如同寻常毒·药吧。”温仪道,“你三叔,他自愿代母受过,愿去佛堂伴青灯,请陛下宽恕他母亲死罪。” “……”元霄叹了口气,倒是还有些孝心的。 元齐康一生受病痛之苦,他母亲终生都在怨念皇帝的漠视使得儿子未得到及时的救治,落下寒症。所以当年元霄落水之时,元帝为此杖毙了当时宫中看护不利的宫人,皇后暗恨在心。帝王无情她恨,别人的命运比她好,她也恨。恨来恨去,终归不曾从自己的牢笼中出来过。元齐康纵有争帝之心,后来便也淡了。 他只和皇帝说了一句话:“当年儿臣掉入湖中,你说欠儿臣一条命,欠母亲一个情。后来你当了皇帝,你让母亲当了皇后,算是还她一份情。那么如今,你欠儿臣的那条命,儿臣用来替母亲一笔勾消,行不行?” 元帝道:“你的那条命,朕在知道你与南姜有所勾结时,便已还清了。而你的母亲,朕的皇后,她欠朕孙儿的,又怎么还?这些年,怕是都还不清吧?” 元齐康垂着头,听得此话,便抬眼道:“那你欠她的,欠端妃的,欠贤妃的,欠你儿子们的,又几时能够还得清?” -- 第230页 帝王孤苦,高位寡情,从来就是一本烂账,根本不曾算清过。 元齐康磕头三拜,就径直往那佛堂之中去了。 元帝没有再多说,或许他觉得自己,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要算起错处,一堆一堆根本说不清道不明。他没有废除皇后的头衔,只是让她永远呆在了冷宫中。但是对于皇后而言,这些年的淡漠冷情,或许也与冷宫无异。而一个皇后的头衔——还不如太后。 温仪揽着元霄的肩,絮絮将此事讲给他听,言罢感慨道:“可怜那孩子才两岁——你那个时候,也只有两岁罢了。” “幸好我有你。以前有你,现在有你,以后也有你。”元霄翻身过来,仰躺在他膝上,眼睛亮晶晶的——自从认识了温仪,他眼中的苍凉,便不曾出现过。 温仪冲着他笑,一缕青丝垂下,元霄眼尖地瞅见了其中一根银白。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只当没有看见。温仪大他好十几,如今也该有四十,生了白发,那也是人之常情。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女婿’麻溜儿地滚并且叫不回来了。 第120章 此去烦苦 不多时外头有孩童的声音叫道:“太子殿下!” 元霄应了一声。 温仪拍拍他:“太子殿下,起来,快去玩泥巴。” 元霄佯装要闹他:“胡说,我是去教他们怎么做木雕的。” “你的木雕?”温仪失笑,就那个丑不拉叽,雕了和没雕丝毫没有区别的木头疙瘩。“你还是不要误人子弟的好。” 待元霄出了门与那帮孩子走远,温仪远远瞧着,才收起笑。他取过镜子,镜中的他容貌依旧,可仔细看去,鬓间已渐生白发。 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身体以一种迅速的状态衰败下去,自从三年前挨了那一刀,手上的伤口迟迟未愈,温仪就觉得不对了。这些年间,一点风就能令他染上寒症,既烧又咳,数日才好—— 若是正常的身体状态,怎会如此。 前年秋天的时候,温仪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来到一汪湖泊,湖边坐了一个人。那人与他生得一模一样,指给他看湖心那高楼大厦。说实话温仪是恍惚的,那就像是上辈子的事,而自从他与元霄在一起后,上辈子的事,就真的是上辈子,他再也没想过。 犹记得梦中那人问他要不要回去,他说了不。然后便听人道:“我曾说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后,会送你一份大礼。如今便是了。你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 “都说了事不过三——便没有第四回 了。” 不错。 温仪他死而复生,来来回回,共有三次。肃岭一次,温家一次,元霄两岁时又是一次。三次机会,温仪都选择了回到大乾。而那最后一次便是他替元霄解毒。这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他替元霄解的毒,根本救不了他自己。 不过是较常人好一些,多活一些年岁罢了。耗尽了他的余生。 但温仪不是等死的人,他活这么好几十年,不是为了在刚得到想要的人和事时,就撒手而去,把个瓜熟蒂落的崽子留给别人享齐人之福。在辨明自己的身体状态后,温仪就冷静地得出了结论,既然抒摇的国师说过大乾明君注定孤苦一生,他就要为此负责。 ——谁让他瞎说八道的。 抒摇应当是有办法的,古尔真不是替他和元霄解过毒吗?那总该负责到底罢? 这事温仪瞒住了元霄。 倘若有办法,这事就不必叫元霄知道。倘若没有办法,这事也不必叫元霄知道。 上天也不知道是眷顾他还是折腾他,在温仪琢磨着先往抒摇去一趟时,互相僵持了三年多的局面终于破了,倒不是元帝终于下了圣旨召大乾太子元霄回朝,而是新帝将要上位——不错,没有动静的平都一夜之间换了天。 向来身体好好的元帝突然病重,口不能言,经太医诊断是常年累月的毒素导致。瑞王远在溯江,平时不在宫里,二皇子成亲后搬出了宫。自从三皇子进入佛堂,能主事的便只剩下一个六皇子。元帝一朝病倒,六皇子命人彻查此事。彻查便罢,眼看着元帝要断气了,大乾江山归谁还没定呢?这可突如一道惊雷,炸醒了整个平都。 朝中大臣半夜得到急令,突地翻身坐起,大半宿都没能闭眼。 完了,他们捋着胡子心想,这仗是必须要打了。当下穿好衣服,安抚好老婆孩子,就揣着今天见不到明天的念头,直往宫中奔去了。也不能不去,皇帝病危,皇子下令众大臣必须进宫,他们若不去,不就是心存反叛之心,成了新帝上位后头一批要削的么? 这事祈王瑞王和元霄他们知道的速度差不多。 元霄正和温仪摆弄着一个灯笼,当年他说平都的灯笼都比凉州大,温仪不信,说是他没本事做不出一个大的,这便两人在这里折腾。元霄削木条搭架子,温仪在大红纸面上作画。两人想先试试,看效果如何。 “倘若好的,我便在元宵节前卖出去。” 温仪正聚精会神绘一枝梅花,忽然眼前一模糊,笔尖便停顿了一下。他眨眨眼,先前的眩晕便像是假的一样。这时元霄正与他说道这灯笼要卖几个钱,温仪顺势添好一笔,方不着痕迹地起身道:“平时修个房子你倒无私,灯笼却要卖?” -- 第231页 “那当然。”元霄理所当然道,“你出了力的,岂有叫夫人白白出力的道理。” 这么些年过去,太子对于夫人这个称呼,一向很执着。温仪也不和他争,反正白天晚上都是他做主,就随便元霄在那儿虚张声势讨便宜吧。但要说起身为丈夫的主动性——嗯,这一点上,元霄是不遑多让的,连温仪都要甘拜下风。 “哎,上头要不再挂个平安锁。” “嗯?”温仪抬头,“哪有灯笼上挂锁。” “保平安啊。”元霄聚精会神地扎着架子,抬眼一笑,“保你长命百岁呢。” “……老妖怪么。” 元霄大笑:“原来你不是么?” 正在说笑,便有人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是秦素歌。 这些年,他在凉州和平都两头跑,但一般无事不往来。之前温仪托他去找严瑾,叫易玄阁查一查,哪里有偏方治体虚衰败之症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秦素歌是在去瑶海的路上接到消息,马上折回来的。一把推开门时,吓了温仪和元霄一跳。两人一人拿着小刀,一人握着笔,这样看着他。秦三顾不上礼节,直截了当说:“元帝病危,召所有大臣进殿,已有两日。眼下宫中是六皇子主事。” 他看着温仪道:“老爷,我们怕是要回平都。” 温仪:“……” 待到房中,元霄有些闷闷不乐。温仪让秦素歌先去歇一歇,顺便与祈王通个信,再另外派人将此事告知古尔真——以防不测,保不齐要这两人帮忙。他一通忙活,将后路布置完,一边琢磨着还要做些什么,一边进房。 结果一进去,就见方才就不见了的太子撑着下巴,似有若无地把玩着手上的指环,瞧着不大高兴。温仪除去外衣,走过去道:“怎么,不想回去?” 元霄没有说话,只是见温仪过来,便顺势靠过去,把脸埋进温仪的衣服。 温仪拍拍他。 半晌方听声音闷闷传来:“也不是——” 就是——不想回,又不得不回。回去了,就又要扯那一大堆很烦的事,坐地为王也不错,如今他有着自己的兵,有自己的民心,新帝忌惮他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可若不回去,温仪他——也许还是平都的水土好一些。不然这么多年不见病痛,怎么近三年来,便格外的多。 倘若回平都能令温仪安然无事,元霄怎么都肯的。他什么都愿意。 温仪摸摸崽子——如今也不算崽子,是个年轻好儿郎了。他替元霄顺理着一头青丝,年轻人么,发头总是油光水亮的。慢慢与他讲道理:“我们手握重兵,又离抒摇近,说句不好听的,他日新皇登基,你觉得他能容忍一个随时能用大军反压回去的正统太子在这里?何况朝中萧家向来支持的是你父亲。新帝上位不免清人换位。” 元霄道:“那元帝当年不也没有么?”他还收拢了旧臣,善待了元景旧人。 “元帝是个无情的人,但也顾念旧日情份。”温仪道,“可新帝不同,三皇子替母偿罪,二皇子向来没有威胁,便只剩下一个六皇子。你的六叔难道是个好善与的吗?”这么多事中,唯有老六一直置身事外专挑便宜去捡。说难听点,如今元帝病重,指不定是有什么猫腻。 温仪没有想过要在凉州度过一生,依他的计划,元霄早晚要回去的。如今手中握兵,不过是防两种情况,一种是持兵自保——好叫元帝晓得他们并非可欺之人。第二种,便是若有任何对太子不利的情况,祈王和贺明楼当即就能拥太子上位。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突然。他在心中揣测,或许是因为元齐康自愿进了佛堂,而元帝待太子之心又有松动,才叫六皇子心生警惕,早早下手。没有诏书时,元帝若病中托话,六皇子继承帝位是顺应天命。倘若叫元帝下了诏书立了元霄,他再要翻身,便是篡位一说,听上去并不好听的了。 一听温仪这么说,元霄立马翻身坐起来:“那是不成的。他可想撬我墙角了。” 元齐安本就对温仪虎视眈眈,要真让他当了皇帝,元霄想想就头痛。他当机立断:“我们马上回去。”得好好告诉六叔,不管天下是谁的,温仪都会是他的。 “嗯。”温仪点点头,沉吟道,“若是你回去前,陛下还有口气。总也不能不管。” 无论如何,要先回去看下情况。 既然要回去,元霄忽然想起一事:“六叔会不叫我们回去么?” 温仪摇头:“不可能。这是多大的事,他若不叫你们回去,便难以服众。他日祈王或瑞王提出异议,说他谋害父皇自立为帝,是足以有理由不顺应新帝的。”既然没将元麟渊弄成驾崩,而是改成病重,便说明元齐安还想着要一个名正言顺呢。 大乾天福廿年夏末,大乾元帝病重,六皇子代为宣召,命前朝太子元霄回宫。 十日后,太子携轻骑五千到了平都,大军不得入内,唯有太子与国公二人进宫面圣。 与此同时,宫中在前皇后的宫中找出了与元帝身上一致的□□,六皇子勃然大怒,当着群臣的面咄咄有声,说想来皇后处心积虑,是希望皇帝病重后,好让自己儿子登基的。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是过于歹毒,计划先成之前自己先进了冷宫,在她的儿子却代为受过,终生伴于青灯旁。 -- 第232页 “但皇后毕竟是父皇的妻,既然已进了冷宫,儿子不便代父处置。德齐。”元齐安负着手,叫来自己心腹。如今金銮殿上站着的既然是他,自然也就没了李德煊。李德煊还要去伺候元帝——很快就是先帝。元齐安道,“你将皇后的罪责一一告诉她,留她一命,是父皇仁慈,是我替三哥行孝道。至于她自己如何选择,那就是她的事了。” 德齐低声道:“是。” “诸位大臣。”元齐安面露微笑,“齐安年轻不懂事,还请各位多加指点。你们觉得孤此举如何,可还妥当么?” “……” 都叫孤了,能有什么不妥当的。 本来就站元齐安的那一派人大声道:“殿下圣明。” 随后就是一片附和。 诸多赞同声中,倒是幽幽传来一句:“陛下还没死,太子也未立,这个明圣得早了点吧。” 元齐安循声看去,哦,是萧丞相。当年元帝登基,萧丞相当年好像也是这么一句话,说的是:“太子还有呢,换个人当皇帝,不大好吧?”六皇子笑了一下,“父皇金身无忧,太医正着力救治,孤只是代他暂为处理国事。至于霄儿,孤已叫他进宫,想必快到了。” 快到了吗? 没有。 进宫之前,这两人都觉得此去前路多烦苦,不如及时先行乐。 ——所以他们一本正经地睡了睡。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想了想,如果不当皇帝—— 他兵败,被抓,围堵。媳妇被人抢跑—— “……” 他奶奶的,起兵! 第121章 他们之间 明明太子和温国公已经到了平都外,却过了会才进的平都。已经进了平都,又经人报说先回了国公府,理由很简单,风尘仆仆不像样,总得先洗漱才能进宫。元齐安淡定道:“无妨,父皇已等了这许多日,总能再等上一等的。” 然后他等了又等,傍晚天暗下来时,温国公和太子终于出府了。 真的洗漱了一番,洞中仙还换了身新衣。 进宫路上,元霄丝毫不觉得此去是深渊虎穴,他只是仔仔细细看了看温仪的面容,觉得对方一扫先前倦容,瞧着精神许多,心里便放松了些,面上带了笑意。看样子温仪果然是更适合平都的水土,这一来没多长时间呢,精神便大好了。 温仪哪管他想的什么,他只道:“六皇子此番借托陛下名议,召我们入宫,怕是不能善了。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必要与你独处,届时不论他说的什么,你先应着。我自有办法。” 元霄:“哦。” ——好随意啊。 温仪忍不住掐了把他的脸。 元霄瞪起眼:“痛!” “知道痛就好。”温仪斜了他一眼,“别还在做梦。” 秦素歌守在宫外,白芝璋候着城外的五千兵马。倘若有一点不对,温仪怀中揣了信号弹,秦素歌便会进来相助。而那五千兵马,也是时候见见平都风光了。 六皇子自然是没有资格传召他们,也没资格让温仪觐见的。能让温仪和元霄见的,只有皇帝。他二人被引入宫中,未进大殿,却是去了皇帝寝宫。引路的宫人说:“陛下睡梦之中一直惦记着二位,昏迷前还嘱咐六殿下,要叫太子殿下回来。” 温仪听得一哂。 元帝能有这份心——做梦吧。哦,倒确实说了睡梦中。 临到要进皇帝寝宫,温仪却被人叫住了。叫住他的是一个太监,温仪见过,是六皇子身边的人,好像叫德齐。瞧着不大像寻常太监,更像个侍卫。 德齐略欠了欠身:“温国公,殿下请您先往大殿去,有事相商。” 温仪道:“我还没见陛下呢。” “事关如何救治陛下,薛太医等着呢。” 薛云—— 温仪看了看元霄,元霄道:“你去吧,我一个人见叔公就好了。” “……”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便从中瞧出一股意味来。 怕是陷阱。 不早知道? 你一个人可以? 可以。 温仪有千言万语,末了凝成一句:“万事小心。”随后握了下元霄的手,便随德齐去了。只留下元霄一人站在这里。宫中幽深,往日的灯被灭了大半,元霄冷静地将温仪方才塞给他的一个丹瓶收在手心。他记得温仪说过,古尔真给他一个药,必要时可以保命。 “殿下。” 元霄回过神来,是那宫人冲他弯了弯腰。 “请吧。” 寝宫昏暗,只点了一盏灯,除了飘着的帷帐,便不见其他人,连李德煊也不在。元霄直觉有些不对,他刚一站定,宫门便啪地关了上去。除了床上躺着的人还有微弱的气息外,四周安静无声。元霄脚动了动,走上前去。 温仪随着德齐走在长长的甬道之中,他似是无意道:“陛下果真是皇后所害?” 德齐道:“皇后宫中的毒药,与陛下身上是一致的。” “可是那药也有可能是放进去的。” “温国公是说,有人要害皇后?”德齐转过头,似是笑了笑,他笑起来很无声,比较凉薄,并不如李德煊讨喜——虽然温仪也没有多喜欢李德煊。“可是谁会去害一个废后呢。皇后娘娘早有前科,既然能对太子殿下和二殿下施以毒手,对陛下如此,也是毫不意外的了。” -- 第233页 “……” 温仪笑起来。看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然而皇后究竟有没有动过心,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说来,谁也不无辜,谁也不冤枉,只是胜者便为王,败者——连话也算不上。 两人这样走了一路,进到大殿时,这里空空荡荡,只有元齐安一个人。 ——坐在金銮椅上。 温仪站在宫门口,与他隔空相望。随后迈步进去,如同走在自己家一般得自在。他像和老友随意唠嗑一样道:“怎么就殿下一个人?萧丞相和薛太医他们呢?” 元齐安也自如答道:“这些日子他们守着父皇,日夜不休已十分疲惫。孤让他们先去偏殿休息了。薛太医本来候在这里,可温国公久久不来,便先退下。” 偏殿啊—— 温仪笑道:“是四面都装了机关,一个不小心就去见高帝的偏殿吗?” 元齐安也笑:“这是哪里听来的,宫中可没有那种地方。” 但有那种侍卫人工守着的,一不小心也能去见高帝的好去处。 他就这样坐在上面,身上穿的是明黄的衣袍,手边摆了一份圣旨,圣旨边还有一方大印。瞧着又年轻又英俊,是个极其有魄力的——皇子了。毕竟不是皇帝,也不可能是。 温仪负手站在那里,赞叹道:“这身打扮不错。” “孤也觉得不错。”元齐安看了一下自己,随后起身走下来,走到温仪身边,微笑道,“那么,温国公可还喜欢我这身打扮么?” 温仪退后了一步,意有所指:“我喜欢年轻一些的。最好还单纯点,能自己赚钱养家。哦对了,手活一定要好。什么木雕啊,灯笼啊,都得会一些。这世道不好混啊,总得多学两门手艺。殿下这个么——”他摇摇头,诚恳道,“味道苦了点,消受不起。” 元齐安暗暗咬着牙,不动声色,却只说:“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的那个年轻又会赚钱的,就单纯的,味道好的?说不准摊开来晒晒,比孤还要苦。” “不好意思。”温国公道,“里里外外都尝过了。甜的。” “温仪!” 温国公歪歪头:“在?” 元齐安抿了抿唇:“早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要选他不选我。你怎么回答的,你说你谁也不选。可是看看你如今做的事,哪样不是向着他?你根本从一开始就谎话连篇!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他许你权力?任你亵玩?他给的,我难道不曾许诺你吗!” “我没有撒谎。”温仪袖着手,静静道,“从前是我不自知,随心所欲。后来我明白时,他已经在我心里,拔也拔不走。”要说起那段开窍的过程,也是三年多前的事。原来一晃都三年了,温仪想着,他们也算是生死与共过的。本以为日子十分平淡不值一提,如今想来,每时每日,都像是泡在了蜜罐里头,说一天一夜都不够。 他柔和了神色:“我与他之间,没什么好提的。” 什么也没许诺过,也没有一丝应承。只是喜欢便是喜欢上了,没有理由。 元齐安看着温仪望向自己的目光,平静如水,无爱无恨,就和他一贯的模样一样。自二十年前初见温仪起就是如此,这么多年一丝一毫也不曾变过。原来他在温仪的心里,没有爱便罢,连个恨与憎恶也没有的。 其实早就该明白,大约最后仍然是想问一问。得来这样的结果,元齐安也没有什么失望不失望。他对温仪既然不是非你不可一条心,又凭什么要对方多看一眼。从前是这样,后来多了个太子,便觉得有些不甘心。大家都是一样的,又为什么,会是不同结局呢? 元齐安道:“看来我不必要你回答我,也不必叫你作选择。” 温仪坦然道:“不错。” 可是沉默片刻后,元齐安却倏忽一笑:“罢了,你对我无情义,我还是要对你好一些。温国公将手中的暗卫军交出来,朕便放你和你的太子逍遥田野,无拘无束。” “……” 温仪嘴角一勾:“陛下尚在,诏书未立,殿下这么心急恐难叫人服众。” “一刻钟后,诏书便会立下,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若不在,做儿子的,总要尽快替他分担的好。”元齐安噙笑道,“自称而已,早一日与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而今宫中无对手,大臣均在他掌控之下,若有反对的就地格杀。元霄进了他的囚笼,里头还有个快断气的皇帝。不消片刻,就会有宫人上前急报,说前朝太子心怀旧恨,临见陛下之际心生歹意害死了皇帝,打斗时遭遇抵抗,一个不小心就起了火—— 大火熊熊,烧了个干干净净,还能有什么过往。 温仪静静看着他:“看来殿下是胸有成竹了。陛下的毒是你下的?” “这倒要怪他自恃甚高。”元齐安道,“朕怎么会害父皇。”顶多是在皇后的基础上,顺水推舟一把而已,他居高临下道,“怪,就怪皇后过于心急,一心为儿子铺的路,让朕顺顺当当走了几步。”捡了个漏。 “酉时了。”元齐安叹了口气,“朕已给够了你时间。温国公,该作出决断了。是交出手中的暗卫,顺应朕,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栖。还是,要做一对亡命之徒呢。谋害先帝的罪名,怕是你们一生都难以逃出大乾苛责的。” “你说的不错。”温仪抬起头道,“时间确实太久了。” -- 第234页 话中意味深长。 元齐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霍然起身往殿门疾步而去,远处安安静静,并无硝烟滚滚。什么情况,按这个时间点,他安排在寝宫的人早就该将元霄和皇帝一并杀了,从而放火烧了个干净啊。宫里已都是他的人,温仪又并未带人进来,皇帝是他亲眼见着奄奄一息的,就算元霄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应对这乱箭穿心。怎么会临时生变? 身后有脚步声而来,温仪的声音幽幽响起。 “殿下也说过,人算不如天算。我与太子确实是空身进了宫。这宫里,也确实都是殿下的人马了,可是殿下要知道一点——” 温仪微微一笑:“你是怎么会认为,我在宫里没有人的?” 外头忽然传来刀戟之声,是偏殿的方向。 元齐安凝目转身,便见温仪气定神闲道:“不怕告诉殿下,你想要的暗卫,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的暗卫军共有三十人,当年战场出入的共有十七个。世人皆以为他手中十七人分散各地各持令牌,可召旧部速成铁骑军。却不知道还有十三人一直都在宫里。 早在德齐带他往这里来时,十一已隐在半路与温仪做了交接。他们处事多年,行事自有一套联络方式与默契在。温仪与元齐安拉家常拖时间,分散六皇子注意力。而十一则迅速带其他人将被困的花淮安和大臣们解救出来。 至于元霄—— 他往后一仰,一柄银刀正挟着呼声朝他劈脖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老温眼里的太子:元·小甜心·霄。 别人眼里的太子:元·朝天椒·霄。 第122章 告诉祖母 元霄往前一步就察觉不对。宫中杀机过重。他干脆一动也不动。 原本侍卫接到的命令是,等元霄靠近床上的皇帝时,藏在帐中的侍卫便趁势偷袭。可太子突然像根木桩一样贴着门动也不动了,一时之间这宫里的气氛就很尴尬。 这到底还上不上? 用不着他们多想,殿外忽然一声闷响,守住殿门的宫人被·干脆利落地拧了脖子。十三领着人破门而入,直接一以敌三,将宫中藏着的侍卫尽数逼出后斩于剑下。 元霄见状,大步向前,一把撩开帷帐,床上紧闭双眼的正是元帝。与此同时,但闻一声‘殿下小心’,耳后破空而袭来,躲在帐中的侍卫冲着他的命门就一刀捅来—— 元霄冷哼一声:“不自量力!”说罢不躲不闪,卡住刀刃硬是吃了一记,也不管自己血流如注,在侍卫震惊的目光中掐上他的脖子,阴恻恻道,“去地下告诉你主子,要杀人,还得遇上怕死的才成!” 言罢五指成爪,连刀刃也不用,直接掐断了对方气管。 本想来救人的十三:“……”老爷没说过太子这么可怕啊。 元霄一回头,与十三视线照了个面。 他沉默了一下,捂上胸口。“好痛啊。”试探着道,博取同情。 十三:“……”老爷没说过太子这么可怕的啊! 元霄见骗温仪的人骗不到,啧了一声,低头去看皇帝。伸手一探,对方果真快要死了。又一看脸色,好像是铁青铁青中了毒。这样子怕是挨不到别人救他,元霄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吧,古尔真的药总归是有点用的。 一边这样想,一边将温仪塞给他的丹瓶打开,把药塞进元帝嘴里。嘟嘟嚷嚷道:“这可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给你吃你就死啦。要是吃了也死,那不关我的事啊。” 这么一捏嘴一抬下颚,把药硬是咽下去后,他仔细观察着元帝脸色,惊奇地发觉对方似乎恢复了一点人气。好像立马见效的。元霄把十三招来:“你是温仪的人吧?” 十三不敢应答。 元霄也不管:“把叔公背好了,温仪怎么嘱咐你 ,就怎么做。” 十三这才说:“殿下你的伤要止血吗?” “不止。”太子回答得干脆利落,他眯起眼道,“孤还要留着这血给叔公看,我为了救他付出了多大代价。”若是这都不能博他一分情,那元帝还不如死了算了。 十三:“……” 他默默背起了元帝,心想,算盘打得好,要是让老爷知道你故意受伤,少不得一顿训。 ——老爷和太子之间的鸡毛蒜皮,宫里十三个人因为无聊,都是拿来当话本看的。 而今温仪与元齐安站在一处,悠闲道:“这报信的人怕是来不了了。殿下你——” 话未说完,元齐安回身便是一记鹰爪,一把擒住温仪咽喉,冷声道:“温大人既然选了别的路,那么也只好让你随我一道,要么做个神仙眷侣,要么做个生死鸳鸯了。” 温仪被掐住脖子,呼吸有些不畅:“你要拿我做人质?” 这么说着,却丝毫也不慌张。只说:“殿下,你知道你败在何处吗?” 元齐安眯起眼,下一秒脸色剧变。捏住他手腕的力量犹如铁臂。元齐安震惊地看着温仪覆手而手,剧痛自骨间袭来,他不得不松开手。而后一声痛呼,温国公轻而易举地折了他的手腕,延续着方才的话题道:“败就败在,太急了。” 心急的人,通常会败。 皇后是,元齐康是,而眼见他们失败误以为自己天时地利人和都至的元齐安,也是。 “你应当学学我,能等。”温国公逼近他,轻声说,“好领个殿下的人情,如今太子殿下,是终于明正言顺,又没有任何阻碍地,去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了。” -- 第235页 民心所向,护驾有功,多么大的殊荣。 这番话下来,元齐安连痛楚也忘了,冷汗自他额间滴下,他震惊道:“你是故意的。” 他一直以来冷眼旁观,借元霄与元齐康相争的手捡了这个便宜,除了三哥,送走二哥。走到如今地步,以为万事皆顺,一切安排妥当。却原来,一直是给温仪做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元齐安以为自己终于是那只黄雀——原来背后还有老鹰。 “不是。”温仪道,“我与元霄,从未主动要害过你。” 不过是心急要吃热豆腐的人咎由自取罢了。 更何况——温仪一把握住元齐安要刺来的刀刃反手一送,才道:“你从来就不了解我。” 就当他是个束手待擒的。 殿下哗啦啦赶来了一堆人,花淮安领头冲进来,见温仪站在那里,脖间指痕明显。而元齐安身着明黄的龙袍倒在那里人事不知,这才道:“温大人没事吧?” 温仪摇了摇头:“没事。”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人身上,只说,“六殿下想要杀我,可惜他气数已尽,反而自己挨了一刀。就成这样了。”说的那叫一个清浅柔弱。 花淮安:“……”鬼才信你。 但他也不戳穿,只让人将元齐安抬走。 温仪道:“太子与陛下呢?” 花淮安道:“太子护驾有功,陛下已经没事了。只是太子受了伤——” “哦。”温仪顿了顿,“啊?” 元帝心很烦啊,儿子一个两个要扳倒他,一睁开眼,元霄笔直地跪在那里,胸前还好大一个窟窿,那血流的,能在地上滴一滩了。他尚不清醒的脑中就是一个咯噔。完了,元麟渊莫名其妙就想,这回不知道要被那个小气的记多少笔。 李德煊自然也是被救出来的,元帝任由李德煊扶着坐起来,先是叹了口气:“老马失蹄啊,简直是丢尽了脸。”然后去看太子,“你又在跪什么。” 元霄答得十分响亮,生怕别人听不见。 “救驾来迟啊!” 元帝:“……”他看了眼外头排得整整齐齐的骑兵,“你拿这么多人救驾——” 这是救驾还是逼宫啊! 这些人是后来温仪放了信号弹后叫进来的。虽然危机已经解除,但是救驾嘛,当然要摆出个样子来啊,不然他这五千个人白带的啊。他让元霄带人来,除了自保外,当然也是要讲排场和威风的。这五千个人他就是带给那些大臣们看。 风水轮流转,当年元帝是如何带着人进宫的,太子也一样! 这小气吧啦不省心的—— 元帝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你起来吧,朕记你一功。” 普通的‘皇帝病危’事件后,对外宣称太子携圣药入宫,救醒了皇帝,而六皇子则在最后关头心生邪念意图谋反,囚禁朝臣与皇帝。因着暂未伤及人命,算心中仍有善念一丝,为替皇帝病后祈福,暂押入天牢不审。 对有的人来说,活着其实比死了更难受。 之后数日,元帝下旨,正式发布诏令立太子元霄为储君。 此话一出,其实是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告诉天下人的,我大乾的太子就是元霄,不论是旧朝太子,还是今朝太子,都不曾变过。第二个意思,只是说给温仪和元霄听,好了,你们的事朕不再反对,快点给朕滚滚好。 元帝会让步,大约是此生头一回。可能是年岁上去了,总是不如年轻时一样倔强气盛,他这一生意气之争,到头来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如果当年不要和元景怄气,不知道会怎样。如果怄了气,但成亲后与妻儿好好相处,又会怎样。 如今与人生不见,死相离。终于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算了算了,这江山他看够了,一身病痛都是自己带来的,小兔崽子再不听话,仍旧是元家子孙。这皇位,就当是当初元景欠了他他拿回来,如今他欠了元景又还回去的。 至于元霄要如何摆平太后,那便随他去吧。 横竖撒泼打滚不要脸,他都做的出来。 这宫中的事,都各归各,就像是一汪湖面,湖面上平静无波,湖下波涛汹涌。在湖面上的人,永远不知道下头是如何暗流涌动。故而在有些人什么都还不清楚的时候,已经一切都发生完了。比如皇后进冷宫,比如三皇子进佛堂,又比如老六突然想不开要皇帝还当失败了。再比如,在凉州呆了三年的太子突然回来,还护驾有功。 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饭后谈资。 但是太后很高兴啊,孙子有出息了,明正言顺拿回了属于他自己的名份,她乐得找不着北。至于元麟渊的家事,她没有兴趣去管的。这么一高兴,就又要去找元霄谈婚事。 “霄儿啊——” 太后被人前后簇拥着进了景泰宫,宫里元霄正好在给温仪点花钿。宫里最近流行这种花色,元霄打赌温仪点这个一定好看,还能增福添寿,就闹着要给他弄。刚勾了一笔呢,就被亲祖母撞了个正着。 太后:“……” 温仪:“……”他清咳了一声,要把元霄从身上推下去。但是元霄没肯。 “祖母找霄儿什么事?”元霄没动,眼珠子转了转,“说亲?” 太后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只觉得这俩孩子言行举止不大体面,本想训两声,但被元霄一打岔,便忘记了,只顺着话头道:“哦,是啊,如今诸事都定,你也回了平都——” -- 第236页 “可是我已经成亲了。” 然而她的好孙子没让她说完。 温仪下意识看向元霄。 元霄微微一笑,便道:“本早该告诉祖母,一直有事不曾说起。” “三年前孙儿初见温仪,多次求亲,终得对方首肯。后在温府行天地大礼,得过祖宗应允,拜过堂,也行过周公之礼。多年生死与共,上阵杀敌,从未离弃。相敬如宾至今,感情很好。不再纳妾。”他看向太后,“霄儿一生只此一人,多谢祖母成全。” 被劈头盖脸从头怼到脚的太后祖母:“……” 眼睛瞪得超大,嘴一张一合,在太子殷切的目光中,‘不负众望’气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方朝您发来一个相亲函—— 您选择不接并采用了大招【温仪】击败了对方。 第123章 失心之痛 太后晕后,有人将此事报给元帝听,彼时元帝大病初愈,正在晒太阳养身体,一听不但不生气,还有些幸灾乐祸。他和这位嫂嫂不对付也有大半生,如今元景的儿子替他报了仇,还挺高兴的。濒死过一次,元帝现在想的很开,他摆摆手道:“嗯,去吧,还有些什么事,听到了以后再告诉朕。” ——全把这侄孙的事儿当八卦听。 宫里多无聊啊,有了元霄才有意思。 后来太后醒来,本欲发难,却被元霄提前插过去的薛太医给一通有意无意地唠叨,把当年太子忍受锥心之痛与温仪成亲,温仪以命换命相救,又多年筹谋在凉州养精蓄锐,一人为一人,一生换一生——其实对温仪来说是三生换一生,这样的故事叨叨了个遍。 听得太后莫名其妙就降下了火气。 倘若没有温仪,元霄两岁时便死了。这事是轩辕玄光告诉她的。 除了薛云,春兰,神官轮番上阵给太后吹风,元帝也适时送了一把刀。 元景当年那么跳脱神采飞扬的人,到最后阖目那一刻,你可见过他当真高兴?他儿子和朕说要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当朕没有打过?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忍着病痛跪了三天,至今为止三年多,朕也不曾见他有过妥协。 “嫂嫂啊。”元帝道,“你是要一个孙子,还是失去元景的儿子,你自己想罢。” 太后想了很久。 元霄两岁落水时,她不在身边,是温仪救的。十二年在凉州如一只野猴时,她没有教导,是苏炳容带大的。三年前受人毒害时,她一无所知,是温仪帮的。如今他一番平顺了,她跳出来指责,要他过如何如何的人生,是否过于霸道了—— 她自己觉得是。 转念一看元帝,也都是四十五十多的人了,她还在争个什么呢?这已经不是他们的大乾了,是子孙后代的。这么一想,便想通了,不再插手,由得他去。于是太后与元帝两个,隔了这么三四十年,竟然在此刻和解了,其乐融融起来。偶尔宫中遇见,谈起元霄,谈起元景,才突然发觉,原来从前还有许多事,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的。 天福廿二年初春,神官掐指一算,年后有个日子正好,适合新帝继位。元帝巴不得日子早点,他好将这一烂摊子扔给元霄,祈王的退休生涯到了头,被元帝叫回来辅助新帝。祈王心里苦啊,这大乾有个好好的温国公,要他操这心干什么,吃萝卜吗? 还不过两个月,便是元霄要登基的日子,这么一想他还有些紧张。温仪从未见过他如临大敌的模样,笑得起不了身。“怕是你二十三年都不曾如此怕过。” “没有啊。我怕过的。”元霄一边扎着马步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说,“你当年替我解毒,躺在床上醒不过来的时候,我就很怕。怕你离开我。后来我去了凉州,和你大半年不见时,我也很怕。怕你再见面不喜欢我。” 可他这样说着,又反咬一口:“但是我这么好,你凭啥不要我呢?对吧。” 温仪呼吸一窒。 元霄的话就像一柄利刃,嗖地捅进他心窝,令他没有一丝防备,心无端端痛起来。痛到心口像抽筋一般,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得话。他喉间像有异物堵住,半晌方说:“对啊。” 他怎么舍得不要啊。 温仪冷静地看着自己发间藏不住的银丝,还有眼角浮起的细纹。他私下让薛云把过脉,薛云震惊地模样温仪至今都记得。“国公,这——” “不必这个那个了。告诉我大概有多久?” 薛云不敢说。 虽然外表瞧不出太大变化,可是温仪的脉相,却像是七老八十的人。七老八十的人,你能说什么?身体衰败,是自然规律,没有什么药好医的。他组织了所有的语言,方找到一种可能。“是不是因为当年解毒引起的?”说罢薛云一拍手掌心,很是懊恼。“我就知道,哪里有完全中和毒性却没事的人。” “我已经算好了。若是你们,早就一命呜乎。” 温仪宽慰他:“行了,你替我开些调养的药。别这么苦着脸,若太子来问,一个字也不许提。你放心,别一副我要死了的样子。古尔真那厮铁定有办法,我与他联络着呢。” 话这样说,温仪心里也知道,多出别人的人生终归是要还的。真要算起来,他活在这世上,确实也有七八十个年头了,但他比别人好在起码长得不老啊。说来他心中十分平静,若无这七八十年,到如今他怎么能遇到元霄? -- 第237页 这漫漫的时间长流,终于还是给他留下了可以等待的宝物。 太子会去问薛云吗?当然会。 太子傻吗?他也不傻。 枕边人日日相处,一些异样他怎么会瞧不出来。 所以当温仪说古尔真邀请他去抒摇时,元霄眼神微动,他道:“我陪你去。” 温仪却委婉地拒绝了,他摸着元霄手心那道红线,道:“你如今不比从前,已经担了国事,不能随意离开。听话一些,我会回来参加你的登基大典。” 太子还要再说什么,温仪却紧了紧拉他的手道:“霄儿,你不是说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么?你答应过我,不想事事靠我打点,还要保护我呢。如今便做不到了。” “……”元霄嗫嚅两声,“我……” 温仪靠上前,亲亲他。“你放心,素歌同我一道去的。” 他目光之清澈坚定,终于令元霄不能开口。 “我不会等你的。”太子道,“你要是不能在登基大典之前回来,我就去找你。大乾无温仪无国君,黎民百姓的生计可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想好了。” 温仪顿时失笑:“这么霸道?” 元霄严肃地点头:“这么霸道。” “好吧。”温国公眨眨眼,“遵命,我未来的陛下。” 纵使如今是春日了,天气温暖,温仪身上却还是披了一件厚重的衣服。他轻轻咳了两声,在秦素歌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透过车窗冲元霄摇了摇手,轻笑之下,就像高山融了雪。 这副画面在元霄脑中印了两年,夜深人静之时便翻出来仔细回忆着,瞧着,瞅着,盼着,望着,从不曾忘记。若知道有那一日,就算是被温仪斥责小孩子脾气,元霄也要跟着的。他是怎么答应的,竟能这样糊涂,如此放温仪离去? 他不能。 那是一场美梦,也是锥心之痛,令元霄夜不能寐。 他记不清自己在收到温仪遇袭坠江时是什么心情了。 青罗江那么大那么广,江水奔流不息。南姜余孽苟活在边境,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境袭击了温仪的车队。时间隔太久,他们早就失了戒心,不过是寻常出行,温仪的车队能有多少人?温仪连人带车翻进了江里,同时落江的还有秦素歌。 元霄连着数日不眠不休,纵马疾驰扑到青罗江边,那里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他对着江水,脑中一片茫然,竟然还能想,现在这样跳下去,会不会离温仪还能近一点?却在不自知要往前落入江中时,被白芝璋一把拉了回来。白大从未如此严肃过,他紧紧抓着元霄的手臂沉声道:“温国公身手矫捷,秦三爷又是英雄好汉。区区江水,奈他们不得。” “……” 是啊。 元霄想,温仪骗了他这么久的柔弱,都是假的。 他直起身,江水吹散了他的头发,吹不去他心里的坚定。 “去找。”太子脸上还有着四处翻找时划破的痕迹,淡淡道,“温仪向来足智多谋。不可能任由敌人偷袭。”这江水湍流一路往抒摇而去,元霄凝目看着,负手道,“情报也许有误,往这条线去搜。以青罗江为中心往南北拓展一百里都不要放过。” 如果是水,就将水淘干。 如果是陆地,就将土地翻遍。 他答应过温仪,他若不守信回来,便由他去找,一寸一寸,化灰也不漏。 这一找,时光荏苒就是两年。大乾上朝的人,从元麟渊变成了元霄,统领从花淮安,又变为白芝璋。谢清玉挂了个闲职,收了个弟子名苏炳容。温府还是管家当家,‘主母’倒常回来。只是大乾国君至今仍是元帝,而太子名为元霄。 元霄找了两年。两年间,治过水灾,除过瘟疫,平过小乱,皆是他亲身而至。每至一处,便要将那里前前后后找个遍,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都不是温仪。太子之名渐盛,定北军逐渐扩大,边关流寇被剿了个干净。兵强国稳,他的温仪,却还是没有回来。 又是一年春,太子——他这太子自出生至现在已当了二十六年,坐在坤定宫角楼上。他盘着腿,宽大的袖子荡在栏杆之外,身边摆了一坛酒,一只拨浪鼓。这拨浪鼓是神官给他的,说是以前温仪在这捣鼓东西时留下的玩物。 元霄眺望着远方,远方隐在云雾之中,什么也瞧不清。他的手下意识摸着那枚指环。指环正巧在掌心红线尽头。温仪掌心也有一道红线,那是解毒时留下来的。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他没有回身去看。 就听轩辕玄光带着抱怨:“殿下,你又跑这里来,陛下找你呢。” “不见。” “那国事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元霄轻描淡写道,“我又不是他儿子。” 轩辕玄光:“你这性子真是随了温……”他一惊,本想掩口,可话都出了口,再收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轩辕玄光看了眼元霄,见对方如老僧入定不悲不喜,方叹了口气,将那个名字吐了出来,“温仪。” 这些年元霄日渐沉稳,他本生得昳丽,若不是天生一副虎狼性格,怕是要被人说过于阴柔的。可是自小在凉州磨砺,又多年战场杀伐,气场自带威慑,只觉朗朗乾坤,哪里有半分阴柔之气。倒是因着长相,还多了个平都第一的称号。 倘若秦三在,一定要多嘴说一句:“老爷,我没说错吧,你平都第一的称号不保,不过是假以时日的问题而已。” -- 第238页 温仪一定会瞪他一眼。 如果他在的话。 如果他在的话——元霄心中一痛,他仰面喝了一口酒,任酒水沿着下颚线淌到衣领之中。 “没什么不能提的。”他说。“我夫人,很见得人。” 作者有话要说: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 圆圆手里十八柄寒刀—— 第124章 朕告诉你 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事,可事终究还是要做的。元霄喝够了酒,吹够了风,就从栏杆上站起来,吓得轩辕玄光一把抱住他的腿:“啊殿下你不能寻死啊——” 元霄:“……”他把人掸开,跳到角楼内,嫌弃道,“谁说我要死了。我死了,我夫人如此美貌脱俗,改嫁了怎么轮回?”说罢扬长而去。 要走之前,不忘记回头问一句神官:“叔公找我什么事。” 轩辕玄光眨眨眼:“抒摇请你去一趟,问你去不去。” 抒摇——抒摇也是一个痛。这些年元霄找人没少叫抒摇帮忙,何况对方皇帝对他和温仪也算是有救命之恩。可是旧地重游难免心痛,元霄沉默了一下,吐出一个字:“去。” 大乾的强盛有目共睹,其他国家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抒摇。 但是相较抒摇的皇帝早就娶妻生子,大乾却至今只有一个太子,这香火的延续还是有天差地别的。古尔真手里握着书卷,听宫人回报:“大乾太子五日后便能进关了。” “哦。”他放下书,“你让今将军在关口好好接应,务必确保他们安全。” “是。” 临到宫人要离去,古尔真又喊住他:“他在做什么?” “回陛下,如往常一样,晒太阳呢。” 又晒太阳—— 古尔真想了想,一哂,干脆起身:“走,看看去。” 抒摇的皇宫和大乾有所区别,不是那么素雅,反而很是华贵。色彩丰富,宫人着装很有异域风情,这里的人也如传闻所说,男俊女美,发带微卷,眉目深邃,冲你一笑间,甜得像是酒冒了泡。古尔真一路行去,路上的宫人均朝他行礼,他轻轻嘘了一声。 走到云霄阁一看,哟,好大一个庭院,庭院里好大一张躺椅,躺椅上好大一个人。 古尔真看了半晌,才走过去道:“你倒是舒坦。” 那人闻得声音,转过头来,这才令人惊讶。原来他面容虽好看,可谓世间少有,见之难忘。可年纪轻轻,却是一头白发,皮肤剔透。睁眼间,瞳孔透着微蓝,竟不似尘间人。 “那陛下不如也来舒坦舒坦?”他拍着身边空位,语带笑意。目光却落在别处。 ——原来是个瞎的。 古尔真轻轻喟叹一声,走过去依言坐下,劈头就问:“你要在这赖到几时?” “没几时,等眼睛好了我就走。”那人道。“我帮你这么多,你竟然赶我?” “我要是不记着你这份情,收留你那天就把你送回小太子那里了。”古尔真毫不客气道,“就该让他瞧瞧你周身溃烂一口气长一口气短的乞丐模样。” 温仪略略敛了笑,扯扯嘴角:“那我要先谢你了。” 古尔真别扭道:“谢我就快些好。” “我也不想当个瞎子。”温仪长叹一声,“但眼下能好端端活着,已是十分庆幸了。对了,素歌呢?他可还好么?” “他比你伤轻,要不是你拖着他,他早死了。”古尔真道,“不过你放心,救人医病,是我抒摇的拿手好戏。你都能从鬼门关前回来,何况是他呢。他是个好苗子,我们国师看上他了,替他治病之余,要收他作徒弟呢,所以一直没放出来。” 温仪松了口气:“那就好。”说罢又笑,“那可得叫他好好偷个师。” 温仪在抒摇,其实已经呆了一年半。但是前一年,他同秦素歌差不多是个活死人,躺在床上只有一口气进出,日常起居都要人服侍。近半年才逐渐好转。 一旦能够起身,好起来便快了。 当日今拔汗捡到温仪和秦素歌的时候,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一个身上脏污,皮肤溃烂的人,怎么会是以前云淡风清的温国公。可偏偏就是。温仪出事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元霄当时没少让他们找人。今拔汗当即立断将两人拎回宫里,古尔真倒抽了口冷气。当时温仪还能撑着说话,只拉着古尔真说了一句。 “先别告诉元霄,等我醒——”来字还没说,就昏过去了。 古尔真心想,就你这个样子,叫你的小太子看见,岂不是能哭死。当下先随了他的心意,决定等人醒了以后再作打算,毕竟得罪温国公还是挺可怕的。这当口也没闲着,直接把国师从府里挖出来给两人治病治伤。 宣黎见到这两人时,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扶着额算是明白了。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当日他怎么让大乾的神官替他挨过了天机,如今就要再还回去。 结果这一随心意,就随了一年之久。 温仪他,在床上,整整昏了一年半! 一年半啊,古尔真等得都快绝望了。但他能将这要死不活的人还给元霄吗?不能啊。先告诉人家说人找到了,还没高兴两天又嗝屁了,那不是在折腾人吗?想必温仪也是这样想,所以硬是撑到了最后。但是古尔真又想了,元霄找的温仪这半年,都快掘地三尺,温仪到底在哪里,竟然没被找到? -- 第239页 后来古尔真才知道,原来温仪那个时候随着江水漂流,命不该绝,被带到了一处山坳。青罗江分两支,一支大江汇海,另一支小江越行越小绕青山。温仪就是进了这支江流。那时正逢涨潮,他和秦素歌被推到了一处岸边。 “素歌受了伤,有内出血,不及时医治会死。”温仪醒来后,与古尔真说,“偏巧那里有许多草药,我便采了一些给他。”可是他也不识药性,隐约记得书上是这么画的,就采了。横竖不治是死,吃坏了也是死,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 那草药是半毒半药,秦素歌吃后,伤倒还真好了几分。温仪当时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不然不会这么容易叫人偷袭得手。若非他无力还击,秦素歌也不会因为要顾念着拉他一同坠入江中。结果反倒被温仪拉扯着救了一命。眼下别说是江水要他的命,放他呆几天,他照样会衰败而亡。温仪知道这样下去他仍旧走不出这地,总该有些食物垫饥。便不管不顾,逮到果子就吃,没果子就啃草药。 古尔真无语道:“……是药三分毒你懂吗?”怪不得弄得全身是毒,浑身溃烂。 温仪讪讪一笑。 那他也没办法,不吃就是个死啊。都是绝境,还不如博一博。 古尔真道:“我不是给过你药吗?” “那药我给别人了。” 当日在宫里,温仪将药给了元霄,后来就被元帝吃了。 周身毒性,连血液也带着毒,若非先前中过双生花的毒与之相抗衡,温仪哪挨到今天。 国师一时毫无对策,干脆以毒攻毒。这么破罐破摔的治疗下,竟然还真起了效果。连带着温仪本身的衰败之症,也停止了下来。本是衰老兵解之相,却在这么折腾下,血液催生,肌体重新起了活力。相当于被伐筋淬骨,重生了一次。 但与之而来的变化也有,头发变白了,瞳孔在光线下便泛着幽幽的蓝——因着那时要将毒素累积在一处拔除,故毒性虽解,因毒而生的后遗症便难以消退。还有就是,眼中毒性过长过深,温仪的眼睛一时看不见了。故而此后半年,便一直在调养他的眼睛。 阳光下,温仪容貌年轻却一头白发,瞳孔还泛着蓝,与常人很不同。但好在抒摇这里什么人都有,有些人天生瞳孔偏浅,发色偏淡。如他这种容貌特别的并不十分奇怪。温仪道:“再过一个月,等好些了我就走。” 一个月,已经一个月复一个月了。古尔真心想,我信你个鬼,分明是你近乡情怯不敢去见元霄,还想完完整整站在对方面前么?若是小太子知道你好了半年都不去找他,哭给你看哦。可是古尔真他突然想起一桩事,小太子不是一个会哭的人,但他会拆房子。 “……” 想明白的抒摇陛下不想沦为帮凶,当即立断不管温仪,径直派人将元霄请来。 眼下元霄还有五日便到,这里晒太阳这个还毫不知情呢。 古尔真伸手在温仪面前晃了晃:“看得见么?” 温仪无辜道:“有只猪蹄在晃是能瞧见的。” “……” 好心没好报的陛下站起身拍拍他:“你好自为之吧。” “哦,谢谢。” 温仪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一无所知,借着朦胧的光,听着周围安静了,大约知道古尔真离开了。待到四周无人,他这才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是知道元霄找了他这么久的,到抒摇前,他在偏远的山间,或许和元霄擦山而过。后来本想回大乾,可无意到了抒摇被今拔汗捡回去,或许这就是命。之前昏着便罢,自醒后,温仪先开始怕自己又死过去,让对方伤心,故而不敢马上告诉他。如今确定自己还能好好活着,已是一月复一月,拖到了现在。弄成这幅模样,温仪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去见对方了。 温仪长叹了口气。 他也很想念大乾,想念元霄。昏迷中的那一年多,偶尔也是有意识的,只是醒不过来。如果没有古尔真天天叨叨着太子今儿怎么明儿怎么,他怕是没有那份心气坚持下来。 过阵子吧,温仪想,等眼睛稳定一些,就回大乾。 但温仪坑了别人无数回,万万想不到,自己也会有栽到坑里那一天。 古尔真亲手领来的元霄,终于在温仪不知道的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 且说回那日,元霄接了古尔真的邀请,不知为什么,心有所感,越近抒摇,心跳越快。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在那里等他一般。他冷静了一下,想了一想。古尔真一般不会主动找他,如今如此仓促神秘,莫非是——温仪有消息了? 这么思索了一路。 等到古尔真得意洋洋道:“小太子,你知道不知道朕——” 元霄冷静道:“温仪在你这里?” “朕找你干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古尔真眨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若是死了,你叫我来做什么。”元霄淡淡看了他一眼,就自己进了宫,“难道要叫我伤心欲绝然后拆了你的宫殿吗?” “……” 这种不讨喜的性格,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说他已经成熟了。 古尔真暗骂了一句,然后追上去:“朕先告诉你一件事。” 他将温仪的惨状絮絮说来,说的越惨越好,一边说一边心里在想,好兄弟,朕可是帮了你一把。看在这么惨的份上,太子一定心疼地哇拉哇啦的,哪里会怪你不与他联系。话至最后,已要近云霄阁,这才放轻了声音和步调。“他想等好些再见你。这么久以来,朕好端端的望倚楼被他改成云霄阁,这份苦心,想必你明白的。” -- 第240页 到了最后一个字,元霄已站在门口。 那里阳光明媚,一个人正躺在树下假寐,斑驳的阳光自树缝间漏下洒在他满头白发上,缥缈虚幻地不像人间真实。太子看了很久,方哑声道:“我明白的。” 也想过,也怨过,也气愤过,但那一切在见到人时就都不重要了。 活着就好。 怎能怪他。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我长大了,也变帅了。 老温:我看不见。 …… 圆圆举起十八柄刀—— 第125章 我叫小原 温仪在抒摇因着身份与身体的特殊,古尔真向来对他很是照顾,宫里侍候的人都挑最好的。温仪眼睛不行,但其余感官还算敏锐。 就比如—— 最近服侍的人换了一个,温仪能从气味上感觉出来。对方可能是新来的,格外的小心翼翼。 可惜就是个哑巴,不论是替他擦身,或者是给他的眼睛换药,从来不说话。 这一日,温仪在那宫人给他吹药时,突然说:“古尔真是不是恨我?” 那宫人显然没料到他这么一问,手一抖,药都差点洒了。 “你别怕啊,我随便说说的。”温仪虽然瞎,但治了这么久,些许光亮是能瞧见的,如今大概知道那里有个人影。他准确地望过去,伸手要扶,笑道:“你看,我那么喜欢说话的人,他特地叫个不会说话的来照顾我,这不是恨我是什么?” 温仪掰着手指算:“我也没吃他多少大米。” 过得一会都没声音,温仪还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他了,接过药皱着眉头喝了下去,随后嘴里一甜。原来是有人塞了个蜜饯给他。手指不小心触碰到的感觉凉凉的,温仪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嚼完了蜜饯。 就听那人道:“我声音不好听,怕吓着你。” “……” 粗糙喑哑,确实不好听。 温仪道:“没事,我还丑呢,我们正好配一对。” “你不丑。”那人话一落,顿了顿,才说,“你很好看。陛下说,先生已经成了亲,家里想必是有妻有子,这种配不配的话——就不要拿来戏弄奴才了吧。” 温仪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轻声道:“你在我这里,不要自称奴才。”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那宫人哪里想得到他问这么多,一时想不出来,胡乱说道:“他们叫我小原,今年二十——二十不到。”说着便端起药盘子,略有些慌张,“我,我先走了。” “等——” 然而温仪还没能留住人,听声音对方已经出去了。 温仪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笑出声来:“古尔真怎么给我找个胆小的人。” 此后数日,都是由小原照顾温仪。替他擦身,给他敷药。每每温仪要与他调侃,小原便会义正言辞道:“先生家有妻室。不要戏弄旁人。” 年纪才二十不到,说话如此老成。温仪听了好笑,便说:“好,那我认真些,你可曾有婚配了?我叫陛下给你指一门婚事如何?” 小原沉默了一会儿,一边给温仪用药水轻轻擦着头发,一边说:“不用了。” “我已经成亲了。” “……”温仪讶然道,“你二十就成了亲?” 小原却摇摇头:“是十七。” “十七?”温仪更惊讶了。 小原道:“怎么?” “没什么。”温仪摇摇头,“只是觉得挺早的。” “早么?我没觉得。” 他虽然先前几天动作不够娴熟,如今却已十分稳当,小心而细致地握着温仪的白发,用药水轻轻地擦。这是温仪要的,他觉得这样可能会让头发变黑一点。虽然没什么用。 眼前的膏药也差不多到时间要揭下来了。温仪仰着面,任膏药温热的触感渗入眼中,听到小原如此说,便道:“算早了。你这么早就成亲,没想过往后或许遇上更合适的人呢?” 这话好像有道理,小原顿了顿:“我没想过。” 温仪扭头去‘看’他——也看不着。他带着好奇说:“那你现在想呢?” 小原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有什么好想的,还能休了不成。” “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手。”温仪理所当然道,“婚姻要自由。”然而这个理念,这里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大多还是觉得一纸休书很没面子。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年纪小,温仪便很感兴趣,催促道,“快,现在想想。” 这个人明明很大了,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小原被催得没办法,只能道:“好了好了你别乱动,膏药要掉下来了。我想,我想总成了。” 他说想,也真的是想了。温仪一边希望他想得久一些,一边希望他想得快一些,一时之间竟然比被问话的人还要煎熬。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那人粗着个嗓子道:“我想好了。” 温仪一下振奋起来:“哦,你说。” “我说——大约是会重新考虑的吧。” 啊—— 温仪很明显有些失望,他略略勉强道:“是,是吧。” 小原瞧在眼里,勾了勾嘴角,道:“好了,骗你的。我若十五岁遇见他,便十五岁成亲。三十岁遇见他,便三十岁成亲。只要我喜欢他,就没有什么分别。” 年岁不在长远,属意如珍宝。 -- 第241页 就这样一边这样与温仪搭着话,一边替他取下敷在眼睛上的膏药。 “今天的药——” 小原顿了顿:“烫痛你了吗?” 竟然连眼睛都红了。 “……啊。”温仪扭过头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方说,“稍微有一些。” 小原哦了一声:“那我下次注意点。” “不是你的问题。” 大约是被温仪问多了,小原从开始的不说话,也到现在能问他几句来。今日份的眼睛已经敷完,头发也擦了,药也喝了。但是他不大想走,便磨磨蹭蹭地找话聊。 “那你呢。”小原说,“你这么关心我成亲早,莫非家中妻子也很小?” 温仪伸出手去朝着他的方向摸索。 小原本想伸手握住,想了想又有些迟疑。可是温仪很执着地伸着手,他只好伸出手去。这么一伸手,就叫温仪察出了不对劲。“你手怎么包了纱布?” “没什么,被炉子烫了一下。”说着要缩回手去,又舍不得。偏温仪也不松手。 温仪沉默了一下,方说:“你叫别人煎药就好了。” 小原胡乱应着,又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温仪牵他的手,本就是想引他坐得离自己近一些。闻言便拉他坐下,这才说:“我家中的妻——”本要说妻子,又改了口,“家里的人比你大一些。但是我们成亲也好些年了。” “他好么?你喜欢他么?” 温仪用力想了一下。 小原酸溜溜道:“看来是不喜欢了,要想这么久。” 说罢手一动,就要抽出去。既然有了家室,还要随便牵着别人的手不放,可见这位温先生也不是什么痴情的人,能随意与人动手动脚的。连个声音难听的都不放过。 察觉指间的手要溜走,温仪一把攥紧,笑道:“不是。我只是在想,他有多好,我有多喜欢他。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世间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么好的。我也想不出来,我该怎么去形容自己有多喜欢他。这才想得久了一点。” 话音落下,他就察觉边上人久久不出声,很久后才磕磕巴巴道:“你,你很会说话。” 哦,这还是头一回有这么高的评价。 温仪笑道:“我也觉得。” “可惜这些话,我不曾对他说过。等回了家,我一定要每天同他说一遍。” “……”小原沉默一瞬,便低着声音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香,光影斑驳。元霄握着温仪的手,两人坐在窗边,微风拂过,外头树上的花瓣就落了下来,有几片飘在温仪的头发上,白衬着粉,还别说,挺好看的。不远处,已经能起身的秦素歌同古尔真站在那里,看着元霄替温仪摘去发间飞花。 秦素歌问古尔真:“他们这样玩有意思吗?” 古尔真负着手:“我只想叫你们太子付我药费。” 为什么不回家,这是一个很犀利的问题。 温仪觉得心头开始痛起来,但这不是因为伤病,也不是因为中毒。而是因为他牵着手的那个人流下了眼泪。他为什么知道呢,因为那滴泪不小心滴到他手上了,烫得心里痛,眼里也热,大约是膏药的热度未散,星愿眼眶又要开始红了。 他动了好几次嘴,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说:“因为我怕。” “怕我死了,叫他白高兴一场。” “怕我永远瞎了,成为他的拖累。” “也怕如今面貌古怪,他不喜欢。” 他足智多谋,风流俊俏。寡情近妖,为世人所仰。 可终究是人,出生时,有血有肉,也有畏缩之时。 温仪每说一句话,便觉手中交握的力道又紧了一分。他不自觉滚下泪来,哑着声音说:“依你看,我这么久不回家,他会生气么?” “不会。” 然后温仪就觉得他被人抱住了,抱在怀里那种。像是一个成人,哄着一个孩子。顺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背心。低声且和缓地说:“他只会高兴你活着,活得好好的。就算再久,他也等得起。只要你回家,不论哪一天,都不算晚。” “你要是死的早,他会好好想着你。” “你要是瞎了,他就带着你走。” “在他心里,不论你什么样子,永远都欢喜。” “……” 他这一生,多有异数,流为传闻。也曾迷茫,懵懂无知。被人背叛过,出卖过,后渐渐心性变硬,学会了浑水摸鱼。就着风雨冬雪,春秋明媚,往前看不知为何而来,往后看亦不晓得身归何处。如今想来,生死数回,每每在虚幻的故乡与现世的交界处缩回脚来——大约就是为了等这么一个人。 温仪闭上眼,嗫嚅两声,终于回抱住对方,叫出那个他在心里想了很久,念了很久,与他日日夜夜相对——却始终不敢出口的名字。 “霄儿啊。” “嗯。”元霄轻轻拍拍他,“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 霄儿啊—— 嗯,在呢。 老温(纠结):我怎么听着你像在不着痕迹的骂我。 元霄(淡定):听错了。 第126章 后续番外 温仪既然认出了元霄,又戳破了这层朦胧暧昧的纸,元霄继续在那扮演小原也没多大意义。他正大光明地住到了云霄阁,当着古尔真的面,天天和温仪腻在一处。看得古尔真牙直痒痒。 -- 第242页 他突然就怀疑自己把元霄找过来是不是错的。 古尔真问今拔汗:“其实我可以直接把温仪扔过去的吧?” 今拔汗道:“对啊。”他说,“陛下怎么没想到呢?” “……”抒摇的陛下噎了很久,说,“算了,修国书一封,叫元帝付钱。” 元帝收到了国书,知道太子和温仪都在抒摇。他很大方地赏了送信的人一些金叶子,然后告诉他:“替朕回禀你们陛下,要钱没有,要人两个。” 古尔真收到回信后简直目瞪口呆,元帝就这样把太子和国公卖了?他问那个回信的人:“你难道没有告诉他,没有太子和国公,他就要一个人处理国事了?” 使臣委屈道:“说了。” 但是元帝只是冷笑了一声,说:“朕这么多年的国事一直是自己处理的,这两个兔崽子给朕添了多少麻烦事,不碍在眼里倒好。抒摇喜欢,就送你们了!” “……” 不,抒摇不喜欢,请拿走。 古尔真的本意,是想叫元霄把人领回去,不要再在抒摇白吃白住,领回去的同时意思一下哪怕付点药费饭钱。温仪用掉了抒摇国库中多少名贵的药材,古尔真就不想说了。但是,一个不但没领回去,还多了个白吃白住顺便秀他一脸恩爱的。这是什么世道? 所以大乾是真的要完啊。古尔真看着元帝大方拒领两个米虫的回信,如此感慨。这他姥姥不要脸的劲道,真的是从上到下,老中青三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帝那里走不通,古尔真就去做元霄的思想工作。他趁温仪睡着后,把大乾太子招招手喊出来。元霄替温仪掖好了毯子,走出来道:“什么事?声音小点。” 古尔真道:“你对他那么好干什么,他瞒了你半年,眼看着你找呢。” 元霄看着他。 古尔真继续出卖温仪:“他那可怜相都是装出来骗你的。”说了半天后,发觉元霄不为所动,不但不为所动,还一丝表情都没有。古尔真顿了顿,“我说的是实话。” 嗯。元霄点点头,了然道:“多亏陛下提醒我了。” 他撸起袖子,露出和善的笑:“不然我都要忘记,早前我请陛下替我寻人,陛下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告诉我,人找不到。”但是那个时候,温仪应该已经躺在抒摇了吧。“陛下整整瞒了我一年半之久,害我多伤心了一年半。这笔账我们得算一下。” “……”古尔真警惕道,“那是温仪让朕不要说的。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 元霄一笑:“你看,我像是分青红皂白的人吗?” 古尔真:“……像的。” 过后抒摇皇帝的寝宫被天生神力的太子殿下掀了一堆的瓦。 这些瓦挺值钱的,可以带回去装在国公府的屋顶上。 温仪的眼睛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惨,元霄来时,他的眼睛已能模糊瞧见些光亮。后来大约心结打开,身心通畅,故而可以从模糊瞧见光亮,逐渐变成瞧见人影。虽然还是看不清,总算是能大约知道人在哪里。是以每回他都能朝元霄准确地伸出手。 顺便——因为温国公看不见的关系,感觉就更加敏锐一些。有些事他不方便去做,只好让太子殿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元霄本来还有些拘谨,可是温仪委委屈屈道:“哎,是谁说的,我要是瞎了,他什么都肯帮我做。” “……”太子动了动,问他,“现在可以么?” 老不要脸温国公很满意地点头:“再大力点就很好。” 结果大力到一半,温仪咂巴咂巴嘴,一个翻身自己来了。 元霄道:“你不是说不方便么!” “刚才找不到门道不方便。现下找到门道就方便了。”温国公亲亲他,白色的头发便垂了下来。他睁开眼睛,黑暗中,瞳色幽幽泛着蓝,但没有白日里明显。 元霄瞧着这样的温仪,想到两人差点生死相隔,能有如今实在不容易,便心头一软。随便温仪怎么与他耍赖皮,都可以。温仪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补足心里的缺口呢,他明白的。 ——何况他年轻力盛,还搞不过温仪? 温仪眼睛愈发好,古尔真便愈发容不下他们,替温仪打包了一堆的药,把两人赶上马车,真诚地请他们滚。元霄坐在车上,也很真诚地问他:“陛下是怕我们打扰了你和将军吗?” “……”古尔真粗鲁地放下车帘,没有多说,只请他们有多远走多远。 元霄看着眼睛蒙住的温仪,不解道:“抒摇和大乾是友邻,他这个态度不合适吧?” 温仪笑道:“谁让你总是拿他和今拔汗说事。” 元霄道:“说怎么了,我是个诚实的人。” 温仪摸索着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叹道:“你也不要针对他。他是个皇帝,选了自己要走的路。今拔汗是个将军,也选了要护着的人。他们心里通透就好。” 元霄便问:“那你呢?我要是去娶妻生子了——” 温仪沉默了一下,亲切地说:“抢了你的江山哦。” 话虽糙,元霄却笑了起来。 他十分高兴这样的答案,只说道:“江山归我,我归你啊。” 天福廿五年夏,大乾迎来了早就等了很久的新帝。神官念着诏书,新帝身着厚重的帝服站在那里,他头上是天,脚下是地,身后是黎民百姓。而元霄往后一看,温仪站在那里,发虽白,眼中却神采奕奕。自当日一别,一晃三年,温仪做到了他的承诺。 -- 第243页 ——亲眼看着太子登基。 二十四年前,元帝登基时,才两岁的小元霄被塞在温国公手中,尿了他一手。彼时温仪皱着眉头看怀里的奶娃娃,小元霄睁着黑不溜秋的眼珠子冲他笑。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往后是什么样的。 许是太子十七岁自凉州回来,雪中相望那一眼。也或许是后来漫天星辰中只为一个人点的灯。又或许是更早以前,温仪回回的等待,只为了遇到这么一个人。 余生有你,何其有幸。 贺明楼年岁到底是大了,前两年就卸甲归田。元霄尚小时,贺将军便已是老矣但尚能饭,如今天下太平,五国和而不战,边境流寇又被霄帝身为太子时亲自带兵一通整顿抄了底,暂时翻不出花样,他卸甲卸地很安心。白征随贺明楼多年,与他一道离去。唯剩两位公子,一个漂于江湖,一个效力于朝堂。 贺家军的将士一批换一批,元霄带出来的定北军逐渐便成了大流。若论接班人,年轻些的将领中,武德多年为将,可堪一用。白芝璋虽为宫中统领,但真到用时,元霄愿意放他出去建功立业。后宫女眷皆散,国事有太上皇和国公把关,大乾威名在外,瞧着便天下太平。 唯有一件事—— 霄帝没有子嗣。 本来吧,景帝这个年纪时也才生了太子。霄帝要是肯下蛋,孩子小点倒无所谓。生多了也不好,毕竟生太多容易争权夺势。可关键这大乾的皇帝都很轴,景帝只有一个儿子,元帝儿子多但最后闹翻了天,至于霄帝——他干脆就是个不下蛋的。 “大乾元氏子嗣众多,枝繁叶茂,不用朕添砖加瓦片。” 霄帝是这么说的。 大臣不敢多劝。 多劝一句——皇帝他就多拆一片瓦。 这个喜欢拆家的毛病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啊!不知道东西金贵吗! 但元霄没有说错,元氏子嗣确实多,他爹虽然只生了他一个,可是祈王和盛王还有别的表亲留下血脉呢,还十分纯正,任君挑选。元霄都考虑好了,顺仪帝能把皇位给弟弟,元帝能把皇位给侄孙,那么他也挑个好孩子养养好传个位,没什么大不了。 前之车鉴在那里呢,又不是他开天辟地头一家。 温国公住在温府的时候多——那毕竟是他家。府里又多了两只小老虎,但不是球球,而是球球不知道哪一代的虎崽子。那年开春球球去山里留了一堆崽子后,崽子生崽子,就多了很多崽子。球球偶尔会回来,呆阵子便又走。家里人都习惯了。 前年秋天,温府门口多了两只雪球,毛绒绒地在那里叫唤,被温庭欣喜地抱给温仪看。温仪翻着那两只雪球的肚皮瞅了瞅:“哟,都是公的。”瞧着一只身上有红线,一只雪雪白,便随性道,“那就随它爷爷,叫团子吧。”红团子和白团子。 温庭撸着两只毛团:“……这名字哪里随它爷爷了。” 但两只毛团不懂人话,只一头扑在温国公的衣襟上往里拱。大约是觉得这个人一头白发,和它们一个色儿,说不得就是同族,身上还那么香,能给点儿奶吃呢。 ——自然是被掸下去的。 便宜不能随便占,那儿只能一个人钻。 元霄挑的孩子不是祈王家的,也不是瑞王家的,而是一个旁支,给苏炳容带了。听说诗词歌赋,礼仪气度,都很不错。见着温仪时会彬彬有礼,这点元霄很欢喜。 又是一年夏。 宫里新来了几个侍卫,年轻小伙儿,眼神比夏日的阳光还要亮。宫中巡逻顽皮了些,无意中撞见温仪,顿时像被抓包,吓地大气不敢出。大约是头回见,也可能是从坊间传闻中听说过温国公,虽怕,却忍不住要多瞧一眼。但见眼前人一身华贵,虽鹤发满头,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好相貌,不禁心头一紧张。 温仪和善道:“做好本职的活,不必过于拘谨。”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低着声说是。规规矩矩站在一处,眼也不敢多抬。 “……” 温仪突然就想起,其实从前怕他的人挺多的。也就一个元霄,天不怕地不怕,巴巴地赶上前来招惹他。这么一想,自己倒笑起来,把别人笑了个莫名其妙。 午后歇完一觉,风从窗外吹进来,消去一些暑热。温国公椅在塌上望着窗外雀鸟跳动,蜻蜓在尖尖荷角上略作停留,忽然觉得身后一重。一睁眼,不知从哪里野完回来的霄帝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松子糖。温仪嚼了嚼,腻了一嘴。 元霄将下巴搁在他颈间,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温仪回过头,笑着扣过他的手。指环相碰,掌心的红线便合到了一处。“只是见的后辈多了——便想到,你从凉州回来那一年也才十七。”意气风发,饱经沧桑。明明是从尘埃中来,一双眼却通透明亮,老成又不落于世故。 而今一晃,已经又过一轮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论圆圆为什么没有趁机翻身作主。 因为—— 发白眼瞎温国公:弱小无助又可怜。 ——下不去手。 第127章 几则番外 大乾篇——关于减肥 回到了大乾,解决了衰败之症,身体壮如青年,眼睛又好的差不多了。温国公可谓是春风得意,近几十年来都不曾这样心宽体胖过。 -- 第244页 ——不错。 体胖。 温仪胖了。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先开始没人发觉,后来渐渐的,第一个发觉的人是元霄。他们夜夜同眠,甚至是很贴近的同眠,所以更能直观感受到这一点。某一日夜晚,两人锻炼完后,温仪在那假寐,就觉得身边的人躺不住,坐起来看他一会就躺下,过了一会儿,坐起来看看,又躺下。 温仪闭着眼睛道:“别看了,我没跑。” 这是元霄的一个毛病,当年刺激惨了,以至于后来温仪回来后的一段时间,元霄都觉得不大现实,仿佛是做梦一样。故而夜半同眠,被梦惊醒时第一时间就要摸摸温仪的脸,探探他呼吸,确实人是在的,还有气,这才放心。 这个毛病,说到底是温仪吓出来的,温仪也心疼,但架不住天天这样整,后来就想了个办法,醒一次锻炼一次,锻炼的多了后,霄帝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反反覆覆醒了。 ——毕竟自己动手更耗体力。 那能怎么办呢?温国公他体虚啊,还在养病养伤,一家之主总得体谅一下。 这就造成了,尚在休养中的温仪,连唯一的锻炼项目都只成了个享受的了。 所以—— 元霄还是没忍住,他坐起身,把内衫系好,推了推温仪。 “哎。” 温仪睁开眼,瞳孔淡淡的蓝,摄人心魄。“怎么了?” 元霄眨眨眼:“你是不是胖了。” …… 温国公沉默了很久:“你说什么?” 霄帝虽然当了霄帝,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姓元的小混蛋没错的。他诚恳地捏了捏温国公的小肚皮,成功地揪起了一层薄薄的肉肉——虽然薄,但毕竟能揪得起来。“你看,你以前这里很紧实的,现在都软软的。还有下巴。” 元霄凑上去,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肯定道:“两层。” 温仪:“……” 事后有宫人谣传说夜半三更时,陛下寝宫里突然传出极大的动静。有宫人表示他们动静大不是很习以为常的么,毕竟陛下还在虎狼的年纪呢,这要是温国公能生蛋,早就生一窝了。自然他们不知道就算要下蛋,那也是他们陛下去下的。 “不是,听翠姑姑说,她听到动静后偷偷去看——” “她竟然还敢看?” “她看到温国公站在铜镜前,一站就是半宿!”宫女心疼道,“瞧着特别无助。” 宫人倒吸一口冷气。 半宿? 难道——陛下觉得温大人老了,始乱终弃吗! 宫人如何猜测的,就不去提它。温仪倒确实是站了半宿,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仔细细左左右右的打量了一遍,真的确定是胖了。这无疑是道晴天霹雳啊!谁说男人不在乎胖瘦的,站出来打一顿再说。先前温仪从不担心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虽然懒了些,好歹是有武功底子,又成天操心这操心那,通常来说,也不会胖起来。 但—— 细细想来也是合理的。 如今温仪因为要养伤,皇帝格外当心他的身体,吃喝无一不精细。他一不练功,二不操心,三吃好喝好,四连动也不怎么动——连晚上也不动。这怎么可能不胖呢? 幸好发觉得早。 尚且仍算得上风度俱佳的美男子。 温仪想了很久,决定从锻炼入手。 事后连着一个多月,霄帝都暂时放弃了晨起的练功。 起不来这种事,真是破天荒活了三十多年头一回。 大乾篇——关于带娃 霄帝有个儿子——领来的,写作领,读起来那就是亲生的了。 温国公很宝贝这个儿子,自霄帝将孩子抱来,从吃喝拉撒到学习玩耍,温国公亲自教养,不假手于人。要不是圣旨大印敲在那血统不容忽视,一度朝中众臣要以为这孩子是温国公私下和谁生的了。但想来也是不可能的了——霄帝没那么绿。 先开始温仪时常抱着儿子溜达,元霄没说什么。 带他钓鱼爬树,元霄也没说什么。 等到温仪笑眯眯舀着羊奶喂元昊,元霄一把端起碗,将那羊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 温仪手里握着勺子,崽子扒着他爹的腿,一大一小看着霄帝。 “两岁了喝什么奶。”元霄冷笑一声,抹了把嘴就走。 “……” 元昊看着他爹,口齿不清,啊啊啊乱叫了一通。 温仪笑眯眯地捏他脸:“宝宝是不是说,爹爹三十岁了也喝呀。” 元昊啊啊啊叫,伸手去扯温仪衣领。 “……这个不能喝。” 特供的。 霄帝是个小气的人,小气并记仇。他光明正大地表达了对太子的不满后,就把小太子扔给了苏炳容。苏炳容正在教书呢,就猝不及防被扔了个娃娃。 接了孩子的苏先生:“?” 已成为皇帝身边近侍的小安子和善道:“陛下说,送给苏先生玩。玩得聪明一些。以后这是要当大乾明君的。” “……”苏炳容看看太子。 太子眨巴着眼睛咬着手指,小屁股热乎乎的——刚尿完。 至于他两个便宜爹,温国公很高兴地又享受了一把霄帝因醋引发的主动锻炼。 现代篇——关于不速之客 温仪最近遇上了一桩麻烦事,一桩他认为不该出现在他这个五好青年身上的事。 -- 第245页 就比如现在推开门—— 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研究动画片的人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你回来啦。”十分高兴。 ——如果不是穿了一身长袍衣衫的话。 “……”温仪有些崩溃,“不是让你换衣服了吗?” 年轻的男孩儿无辜地看着他:“没找到。” 放屁呢! 这一橱的衣服摆在那,当他傻的啊? 温仪唰一把拉开衣橱门,冷静道:“自己穿,要么走。” “……”沙发上的人撇撇嘴,慢吞吞起来找衣服穿。 温仪冷眼旁观。 这位——黑户口。 不错。 突然出现在他家,蹭吃蹭喝蹭睡,还想顺便蹭个合法伴侣身份——首先说明这是不可能的,他用生平近三十年的记忆作担保,从来不存在未婚妻这种东西,更别提已经结婚。这位年轻人,自称是古代来的,大乾国姓元,冲上云霄的霄,叫元霄。 ——已经打扰他的生活四个小时零八分钟了。 元霄用刚才学习到的时尚杂志上的穿法,给自己依葫芦画瓢整了一身衣服。温仪抱着手臂一边看一边心里想,这么会搭配,还说是古代穿越来的,骗鬼呢。他已经在怀疑对方是否是家里压力过大导致的神经不正常。但是这也说不通啊,大活人能凭空出现在他公寓吗? 三十层,就煎了个蛋的时间。 还没有破门破窗而入的声音。 “你还是不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吗?”温仪道。“我有权以非法闯入别人家中的名义把你送去派出所,到时候你别哭着要回家。” 元霄眨着眼睛,这个温仪瞧着似乎比以前更加冷酷,又好像更容易发脾气。以前温仪也喜欢用这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别人,但总归是温和内敛,没这么尖锐——换句话说就是,更像个人。 他道:“我都告诉你了啊。” 告诉他了—— “古代人?” “很古吗?” “是个皇帝?” “不是你让我当的嘛。” “我还和你结了婚?” “结没结我不知道,但是成了亲。”元霄搅着手指头,补充说,“什么都干完了。” 并用那种‘你懂得’的眼神暗示温仪,对,老哥,就是你想的那种。 温仪:“……你能不能小点声。” 小声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元霄抿抿嘴:“做人不能露怯,无论何时都要理直气壮,不得理时大声认个错,得了理就让让别人。这些都是你教我的啊。” 温仪不觉得自己会教这些东西。他可是个按时上下班打卡的有为青年,怎么可能会和胡搅蛮缠搭上关系呢?自从早上突然在自己家突然和元霄打了个照面,他就陷入了怀疑自己并想扇别人一巴掌以证所见非虚的状态。 仍然不可思议,温仪摇摇头,看着元霄把衣服穿妥当了,心想,还是把人送到派出所吧。这又不是小猫小狗还能随便养养,别家丢了人应该也挺着急的。 就在这时,一声清楚的咕噜声自元霄腹中传来。 “……” 元霄眨着眼睛看他:“能先吃饭吗?” 十分无辜可怜又柔弱。 温仪:“……” 好吧。 吃完饭再把人送到派出所也不迟。 眼见温仪进了厨房,开始生火放水,元霄好奇地倚在旁边看,一边记着温仪的动作,一边心想,过了大半辈子,他还是知道怎么对付温仪的。硬来不成,看来只能智取了。总之不能叫温仪真把他赶出门送到那什么派出所。在这里他又说不上话,那些捕头估计也不认识他。好不容易能再见温仪一面,赖着不走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是区区煮一碗面的时间,大乾皇帝就迅速改变了自己的方针策略,从让温仪认识他,到,先让温仪不要讨厌他。温水煮青蛙嘛,他懂得,上辈子都煮过了,大不了再来一次咯。 于是在温仪打算开口叫元霄回家时,元霄先发制人道:“你知道吗?” 打算开口的温仪:“?” 太子忧伤地看着碗里的面:“我在家里,没有吃过这个食物。没人做给我吃。” ——废话,你吃的是珍馐。 “没人和我说话。” 谁敢啊? “也没有亲朋好友。” 有是有,就是关系不好。 “我喜欢的人,还离开了我。” ——这个是事实。 说到这里,元霄抬起头:“你懂我意思吗?” 温仪:“不懂,吃完走人。” 卖惨失败的元霄:“……” 这个人真的是脾气就没变过,从前到现在都不喜欢按套路走啊。 现代篇——关于隔壁邻居 隔壁搬来一户人家,听说是个当红明星,叫季柯。这是软磨硬泡硬要留在温仪家当房客,并许诺会洗衣做饭承包一日三餐的元霄打听来的。 温仪发现,自从元霄和季柯混久了以后,整个人的画风就变了一些。 就比如。 眼下坐在沙发上,穿着他大了一号的衬衫的人—— “你不喜欢吗?”元霄看了眼自己,“季季说这叫男友衬衫。男的都喜欢。” 温仪:“……” 过后,他一个电话打给了丹阳。 -- 第246页 “能不能管管你的人?” 丹阳:“不能。” 现代篇——关于都姓元 因为元霄姓元,长得也算是清俊可人,季柯一度对他和丹阳的关系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猜疑。他不止一次地问过丹阳:“圆圆真的不是你儿子?你老实交待,我不会怪你。” 丹阳看了眼季柯暴动的灵力。 “第一我不姓元。第二,就算是那也是师父的私生子,和我没关系。第三,你可以把灵力收起来了,如果这间屋子再炸掉,房价这么贵,我们没地方住的。最后我想说——”丹阳道,“我不记得我有让你生过儿子。” “……” 前三点不要讲,最后一点莫名就抚平了季柯暴躁的脾气。 ——该死的剑修。 说起情话来真动听。 现代篇——关于真的不是亲生儿子 季柯抱着手臂,看着以同样的姿势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动画片,并以同样冷漠和中二的态度对动画片作简要点评的丹阳和元霄——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像父子。 现代篇——关于金屋藏娇 温仪肯定有了对象,这是他的同事得出的结论。不然一个大男人,下了班一不吃饭二不逛街准点回家仿佛有人在屁股后面催,这么正直?呃,好像是这么正直。温仪以前也是两点一线没有歪过。但是这不对,一定有问题。 你看他接电话那样子。 “吃饭没啦,去隔壁吃啊,隔壁没人?别自己做,我就回来了。” “……” 啧。这是藏了个小情人啊。 有住附近的同事特地留意过,发现这小情人藏得很好,从没一次露过面。 现代篇——关于轮回之境 元霄是突然不见的。 他在温仪那里处了一年零三个月八天。 就在温仪准备接受这个小男朋友的时候,元霄却像当初突然来时一样,突然消失了。 三十层,就煎了个蛋的时间,甚至没听到关门声。 温仪握着铲子,一时有些茫然。 沙发上还有没吃完的零食,动画片还开在那里,床上还凌乱摊着被子。 可是这屋里就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住过。 温仪握着铲子去敲对面的门,他问对面:“元霄来你们这了吗?” 季大明星去拍戏了,家里只有丹阳一个人。 丹阳说:“他没来。” 温仪松了口气,这说明之前的一切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可是他这口气还没松完,丹阳又道:“你不用找他,他已经走了。”那双犹如古井深渊的眸子里像是承载着万千年的岁月。 他静静告诉温仪:“那不过是一个和天机做了交换,许诺用余生轮回再见你一面的虚影。” 除了温仪,丹阳,还有季柯,根本不会有第四个人见到。 温仪:“……” 任何交易都是有代价的。 元霄能留在这里一年多已经超出了丹阳的想象。 在吃着零食看动画片时,两人盘腿坐在沙发上,如出一辙的聚精会神,冷不丁丹阳就问元霄:“你为了一个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值不值得?” 元霄吧唧了一口薯片:“他为我放弃永生的岁月时,也没有说过不值得。” 温国公一生,几番周折,安享晚年,彼时霄帝欲与他同去,神官却卜,说温国公已归入来时路,不复往生,就算此刻追他入轮回台,也是见不到的。霄帝大恸,遂消于天地之时,便诚心祈求,但愿身后与其再见一面。哪里都好。 “他只是普通人,所求亦是碰巧。你此刻既然没有爱上他,就不必过于难过。” 可是爱没爱上,不是丹阳这个老剑修说了算数的。 温仪沉默了很久方道:“有没有可能叫我再见他一次。” 去看一看,他口中的大乾盛世。 倘若有机会的话—— 大乾和你,都是我愿。 作者有话要说: 温温和霄霄就杀青啦。隔壁剧组串场了个彩蛋233。总是有很多爱意想和你们表达,谢谢你们陪我连载,谢谢那么多小伙伴这125天的陪伴和不间断的支持包容,能够认识你们并且夜夜相约就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姨妈笑】。其实大概在半个月前就码好完结章了哈哈。无责任短篇可脱离正文看,因为每则比较短,大乾篇和现代篇就放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