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晚风凉》 分卷阅读1 书名:许你晚风凉 作者:谢宁远 内容简介:盲人男孩许和风与游泳队的自卑少女齐小夏,是两座彼此陪伴的小孤岛,见证对方全部青涩美好的岁月。他们原本平静的高中岁月因为古惑仔少年孙江宁的蓄意介入而掀起千层浪,先是和风假装眼盲十年的秘密被一朝戳穿,再是小夏放弃泳池梦想,奋不顾身地紧追和风漂洋过海到东京,开始日夜辛苦地打工留学。短短两三年,三个人的生活都面目全非,在一环接一环的欺骗与裂痕之后,和风再一次鼓起勇气找回小夏,给她北海道的漫天大雪,给她轮船上的烛火之夜,谁知就在小夏陷入徘徊时,年轻的和风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家族破产,暴食症,孙江宁的干扰与威胁……回国的飞机在大雪里穿过云层,时隔经年,小夏能否循着直觉再次阻止他的告别,牢牢攥住永恒的最后一个契机? 【序章】 下一次永恒再碰面 { 纵使时光手下留情,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 这世上有一种寒冷,齐小夏相信自己一定会永生难忘,那种寒冷,叫作加拿大的冬天。 她匆匆离开多伦多的那一天,大雪下得正凶,像要把所有的人流车流都埋掉。 航站楼外大片大片积白,让她想起了那年冬天,在一望无际的滑雪场里,许和风明眸皓齿,一身漆黑的滑雪服,俯下身在冰天雪地里给了她唯一一个白色的吻。 对于普通的男孩来说,吻,大概只是一种激动的情绪,只有小夏懂得,简简单单一个吻对于怪人如许和风,意味着一份多么沉重的勇气。 晕血的人,一辈子都不敢见血。 恐高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站在高处。 而曾以为自己到死都不可能接吻的和风,在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里深深吻住了她。 她当时只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朝自己袭来,像山顶暴雪般气势汹汹,躲也躲不过去。他的鼻梁硌着她的睫毛,痒痒的,让她的双眼热热地泛着红…… 但终究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一章】 南街夏日 { 两座小孤岛温柔地接壤,一起面朝汪洋,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 “哐哐哐……哐哐哐……” 没有电风扇的教室像个大蒸笼,所有人都低着头做题,鼻尖处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落。 除了在角落的那张课桌上奋力地用盲文打字机双手忙碌的许和风,没人发出声音。而嗖地起身打破死寂的是后排个头最高、在班上最能掀风起浪的顾悍冬。 “许和风,能不能拜托你抱着你的宝贝打字机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你这种人在家老实待着不就很好了吗,你这种噪音比窗外的蝉还要烦一万倍,你知道不?” 旁边一个顾悍冬的哥们儿也冒出来对着许和风冷嘲热讽:“许天才在这哐哐哐地打字,使的劲儿比老太婆弹棉花还大,分明是满肚子不痛快啊,咱要理解人家!成绩再好也白搭,谁叫学校选拔交换生最起码的要求是个健全的人呢!” 听到这儿,全班同学都面面相觑,露出怜悯的神情。 是的,就在上周,学校公布了赴加拿大交换留学的选拔考试结果,许和风从笔试到面试都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 这份诱惑谁不想要呢?不需要保证金就能去梦寐以求的多伦多。崭新的北美大都市生活,老胶片电影里多少次掠过的风光迷人的安大略湖,加上学费生活费都不必愁,将来还能直接考取世界一流的名校…… 然而当这个项目的面试官见到“沉默寡言”的许和风之后,就委婉地向学校表示:“可否将人选往后顺延一位?我们暂时无法接收盲人。” 被晾在一旁的和风先是冷不丁地一怔,而后就使劲点了点头,稀松平常地微笑:“反正我也不想去。” 以顾悍冬为首的一众男孩,高高壮壮,清一色留着仿球星的莫西干头,在学校党羽众多,把少年特有的张扬跋扈错当作是血性,看谁都不爽,也谁都不怕。 坐在许和风身旁的齐小夏闻声攥紧了手心的圆珠笔,使劲按着,随时都要把它当成一支利箭甩出去。 他们每天都欺负许和风,像是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个软柿子,来释放他们内心的恶,那种不亦乐乎像一种可怕的瘾。 每天黄昏,放学大军挤满校门口。他们总会像事先商量好一般,一个从前面,一个从后面,还有两个分布左右,四只不怀好意的手幽幽地伸向和风的肩膀,扰乱他在黑暗之中对方位的判断。 许和风从不恼火。一旦恼火,就徒增一笔新的屈辱。 他总是满不在乎地扯起嘴角,不深不浅地一笑,然后很镇 -- 分卷阅读2 定地停住脚,从书包一侧拿出折叠拐棍试着一个人冷冷地走出重围。 有时恰好被许妈妈撞见,那个眼神悲伤的中年女人就会咬牙切齿地跳下车,抓起儿子手里的拐棍往那群男生身上砸:“找死的兔崽子,你们有没有家教?” 男生们瞧着许妈妈,轻蔑地推推搡搡着笑。 如果对方认定了你是弱者,你吼,你爆发,你破口大骂,都于事无补,对方也只会觉得你果然被戳中痛处了,真可怜啊。 这种闹剧的结局,往往都是听觉灵敏的和风快步冲上去,将拐棍一端牢牢用掌心握住。他的手指很疼,却分毫不表露在脸上,而是冷哼一声讽刺道:“妈,您这一通疯发下来心里是舒畅了,但我在学校还能立足吗?您能不能稍微手下留情,像个真正的妈一样为我考虑一下呢?” 许妈妈脸色一变:“我为你考虑得还不多?这十年,我没有一天不为你考虑!” “哦?是吗,那挺好。”少年带着深深的讽刺笑了,阴阳怪气的语调,眼神锐利得像只刺猬,刺得许妈妈的心冷冷一沉。 或许是整个少年时代的不幸和憋屈,许和风眉清目秀,挺拔颀长,对所有人都极宽容,唯独对他妈妈永远带着尖刻的酸劲。 许妈妈在街头巷尾的传言里曾是许家产业的奠基人。自打和风十岁那年看不见之后,他就特别缺乏安全感,家里若何时多了个帮佣,和风立马就会冷着一张脸将帮佣赶出去,再一声不吭地锁紧院门,紧绷的嘴角简直能掉下一堆冰碴子。 “妈,如果我们家除了你和我爸再多出一个陌生人,我就不告而别,走得无影无踪。我保证,你会很后悔很痛苦。”少年一字一顿,牙齿轻轻打战。 一而再、再而三,许妈妈也只能做起全职主妇,生意撂给并不擅长地产的丈夫打理。被青春期的儿子时不时刺几句,她也只会好脾气地笑,笑得叫人心酸。 小夏每每听得难受,好几次想问许和风为什么要这样,最终却只是在愣了愣后,咽回喉咙里去。她隐约明白在许和风和许妈妈之间,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但和风的话从不涉及这些,她也就不敢问。 也没有立场问。 许和风虽一向对小夏温柔,将小夏当作唯一的朋友,但少年心底到底是藏着一片深海的偏执性子,他不愿主动说的,谁也探听不得。 若惹得他难受,小夏估计自己会更难受。 许妈妈原本眼泪还处在有限的控制之中,被儿子这么冷不丁一刺,已有了岁月沟壑的眼角狼狈地湿了。她不再多话,沉默地忍耐着,扶着许和风往车里钻。 一旁的小夏麻木地站立着,亦不好作声,她没有真正被一个人扔在黑暗里过,但她能够想象许和风有多害怕,多无助。 回到当下,作为当事人的许和风则平静得很,不卑不亢地在黑暗里打着字,头也不抬一下。 被晾在一旁的顾悍冬更火大了,他一直自诩是狠角色,是南街的古惑仔,却被一个清瘦苍白的盲人男孩无视了,面子显然挂不住。 于是顾悍冬又歪着嘴跷着腿在课桌旁说:“哼,说到底就是个瞎子,非要觍着脸在正常的学校里装蒜,装得自己真和大家都一样似的……” 话音刚落,牙齿打战的齐小夏倒吸一口凉气,她甚至都不敢转过脸看许和风的表情。从小在队里练游泳,加上爱冲动的性子,此刻的她不假思索地抓起课桌上一只空的易拉罐朝着顾悍冬就扔了过去:“给我闭上你的烂嘴巴!不会说人话,还不如不说话。” “哟,我们班这蠢萌蠢萌的导盲犬,许和风的人工小拐棍儿,我总算是等到你‘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时候了,果然够仗义的啊。” 导盲犬,人工拐棍……这些绰号都由来已久。平时小夏在女生之中被这么嘲讽倒也没什么,反正她从小练体育,加上天生骨架大,显得壮了些,没少被那些身娇肉贵的女孩儿嫌弃,也压根融入不了任何女生的小圈子。 说句难听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本就不曾拥有的东西,自然不怕失去。 但这一次不同,这是齐小夏最怕撞见的一幕:他们当着和风的面把这些伤人的话当作广播内容来大肆地讲,而偏偏少年和风连眉都不皱一星半点,只是撑起一脸令人心疼的云淡风轻。 原本沉寂的四周慢慢浮起一些松散的笑声。 这种围攻式的笑终于逼得齐小夏愤怒起来,她发疯般地挣扎着冲过来,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死死地抿住嘴,凹陷的双颊泛着绝望的青色,十个指甲在这个时候就如同武器一般失控地在空中挥舞,发狂地划在了男生们的手臂上。 男生们出于自我保护,用力甩开她。她虽然并不娇弱,但毕竟也是正常女生的体格,一个踉跄,她无声无息地被推倒在了地上。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3 四周稍微静了几秒钟。 原本好些同学还三三两两地把头凑在一块盯着课桌下的娱乐报纸——上面有昨晚超级女声突围赛的照片——此刻都抬起了头,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这种紧绷而诡异的气氛,都怔住了。 就在这个大家都在伸着头观望、暗自觉得事情闹得还不够热闹的时刻,一直闷声坐在座位上的许和风为这场闹剧添了最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有人会用心提防一个行动都瞧着不利索的盲男孩,也正因此,在许和风轻轻地起身搬起自己的椅子时,大家都天真地认为他是怯弱了,被戳中痛处了,不想待在教室里了…… 谁也没料到许和风就这样高高地举起椅子,额头暴起一道道青筋,用他能使得出的最大的力气,直直地将椅子锋利的侧面棱角朝着顾悍冬的额头砸过去! “嘭。”一声闷响,男生连喊都喊不出声,死死捂住了渗出血的脑门。 …… 很快许和风那失魂落魄的妈妈赶到了学校,她走到罚站的许和风面前,仔细检查了儿子的脸和脖子,确信无伤后才心疼地拍拍他:“幸好小风你没事。” 和风垂着脸,轻轻撒开妈妈的手,蹙着眉淡淡地问:“我能走了吗?小夏一定不放心,她在等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教室待着,她胆子小。” “嗯,这儿妈妈能处理。”许妈妈朝儿子挥挥手,就马不停蹄地准备去医院收拾烂摊子。她路上就接到通知,说顾悍冬父母都到了。好在对方还算明事理,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也明白是孩子间的小口角,只要求了医药费作补偿。 一脸不愉快的老师冲许妈妈僵硬一笑,礼貌里含着不满:“许太,孩子无论身体状况怎样我都一视同仁,和风在班上动手让同学受了伤,我就要给他教训。” 许妈妈的心冷不丁被揪了一下,她盯着老师,拿出了以前做生意时的强硬气场,唇边滑过一抹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笑:“一视同仁?请问老师,我们和风需要的究竟是一视同仁,还是格外照顾呢?您做不到?没关系,我们换学校。您想清楚,我们之间究竟谁掌握选择权,谁又该多点责任心?” 年轻的女老师突然愣住,张着嘴不知如何收场。 她并不懂,每个奋力维护孩子的妈妈,都是冰冷强大的钢铁侠,谁都不怕。 而同一时间,许和风灵敏地摸索着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还没走到齐小夏的课桌前,就温柔一笑,露出少年才有的两颗皓白的小虎牙,口吻里带着一种因为长年累月积攒而显得很自然的亲昵,一如往常地朝小夏伸出手:“嘿……小夏,走吧,我们回家。” 小夏显然还沉浸在方才他举起椅子砸过去的那电光石火的一刻,心有余悸地沉默着,却还是乖乖地将自己的手递进和风温热的掌心:“嗯,回家。” 其实小夏都懂,聪明如许和风,上学放学根本不必她拉着也能轻轻松松辨明方位,他只是心思有些超越年龄的细腻与周到,一直偏执地想要小夏觉得她对于他很重要,她在他黑暗的生命里绝不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这是2005年,世界的热闹一刻不曾停。 这年夏天足球巨星维埃拉转会到了尤文图斯,而国内第一届《超级女声》也如火如荼地播着,李宇春用短短两个月红得一塌糊涂。 2005年的南街还是藏在繁华如梦的上海之中,一个安宁到无人问津的老区。时间在那儿被拖得很慢,夏日寂静又漫长,大片大片翠绿的香樟盖住低矮的白房子,阳光之下,落下了满满一地的树荫花影。 穿过巷口,再绕过几个杵在蓝天下的电线杆,就是许和风和齐小夏的学校,南街一中。 许和风是学校唯一一个盲人。每次小夏望着和风璀璨的双眼都会不由得悲伤。她总是偏执又倔强地想,那么好看的两只眸子,就像有人往里面撒了一小把星辰似的,怎么会看不到呢? 和风从一开始就坚决不念盲校,他不想被送到一个离小夏很远的陌生地方。少年清秀的脸紧绷起来,神色分外凛冽,家里也只能勉强答应。 后来的一切通通证明,他的骄傲和主见绝非没道理。 他的确优秀,黑暗中靠着课桌上的一台盲文打字机和两只耳朵,就能轻松完成笔记,定理公式更是听一次便刻入脑海。 分数如战场,真正荣耀的胜利,从来就不属于那些戴着酒瓶盖儿一般厚的眼镜、辛勤耕耘的普通家伙,而是属于许和风这样的怪人,平日从不复习,考起试来却轻轻松松,见血封喉,一招毙命。 小夏曾经不止一次又羡慕又嫉妒地捶着少年的肩,开玩笑道:“你这家伙成绩这么好,其实根本就不是盲人,其实你什么都能看到,故意逗大家,耍大家的,对不对?” 纯属无心的一句玩闹,却 -- 分卷阅读4 弄得和风脸色冷不丁一僵,猛然陷入了沉默。 “对不起,和风,对不起!”她敏感地察觉到气氛的急转直下,慌忙道歉,“我只是瞎说而已,真的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没什么,别傻了,真的。”他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神情,温柔地拍拍她的后脑勺。 小夏至今都还记得,当许和风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月考榜首的时候,整栋教学楼几乎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一脸惊异,出于对许和风的生疏,都不敢太大声:“考第一的竟然是齐小夏身旁那个瞎子!” 也正因为优秀,年少时代,我们之中那些分外优秀的少年总是毫无悬念地成为孤岛,他们即使性子谦逊,相貌英俊,也总是容易成为小团体之外的异类。而和风的幸运就在于,小夏始终愿意陪他一起当小孤岛。 两座小孤岛能温柔地接壤,牵手一起面朝汪洋狂流,其实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两人一路默契地沉默着,直到南街巷子最后一棵老香樟下,沉不住气的小夏终于仰着脑袋摸了摸鼻尖往下滑的汗珠,拽住许和风的衬衫一角,鼓起勇气艰难又认真地问:“和风,你告诉我,其实你心里很渴望能得到这个去多伦多的机会,对不对?” 小夏父母年轻时曾远赴加拿大参加过世界游泳锦标赛,她从小就知道,那是一座绝世耀眼的城市,四季分明,风景怡人,承载了不知多少年轻人的梦想,甚至被称为北方好莱坞。 他那么优秀,如果能抵达更远更美好的地方……她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一个顾虑。 谁知他却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轻松表情,低着头摩挲手指的纹路:“有什么好渴望的,有你齐小夏在的地方我才向往。如果不是我们俩都能去,我就乐意和你一直在这个小地方长大,生活,老去。” 长大,生活,老去。 这些都是他从未开口提及的字眼,遥远又刺耳,小夏这个直肠子悄悄晕眩着,提高了音量,傻愣愣地捂着脸追问:“喂,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晓得啊,将来肯定会有个家伙当你的丈夫,也会有人成为我的老婆,我们的家都安在南街,这样永远都不用彼此告别啊。” 他说得顺畅而轻快,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最真实的想法。 小夏凝视着他恬淡自然的眸光,第一反应是有惊无险,却又渐渐有种说不出的灰心失望,像凉丝丝的海水钻进她的身体里一样,搅得她有些隐隐地难受。 为了掩盖掉一肚子的复杂情绪,她借着顾悍冬那桩事,蛮横地扬起下巴,劈头盖脸地冲着少年喊:“差点忘了说,许和风你今天干吗在班里大打出手?你明明就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何必惹麻烦呢?” “他们怎么对我,我确实不在乎,但他们欺负的是你,是你齐小夏!我虽然残疾,但是如果连朝夕相处的你都没法保护的话,我就太失败了。我许和风的宽容,不用来给任何恶意欺负小夏你的人,永远不!” 总是伪装成沉稳大人模样的许和风,只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恢复了孩子般的倔强。 短短一瞬,头顶的蝉鸣和远处摩托车排气管的噪声通通消失了个干净,密不透风的烈日树荫下,整个世界只剩下少年豁出去低吼之后难以平息的呼吸。 这是齐小夏所见过的情绪最激动的许和风,最不像许和风的许和风。 好一会儿,两人都静止而尴尬地面对面站着。稍稍冷静下来的和风有些慌,伸手摸索着想抓住她的手腕:“小夏……是我刚才声音太大,惹你不高兴了?” 小夏张大嘴想要告诉他,没有,真的没有。 可是很奇妙的是,随着她离许和风侧脸的距离不断递减,直到能清晰地闻到他校服领子上的柠檬草味道,瞧见他鼻梁上浅色的微光,她却木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脑袋一热,踮脚粗鲁地拥抱住少年宽宽的肩膀,然后像个小贼一样赶忙松开,三步并作两步溜之大吉:“我上楼了,和风,这就开始暑假啦,明天再一起做作业!” “哦……嗯,你慢着点。”许和风刚开始没意识到她是在拥抱自己,所以仓皇地低下头,一脸被打劫的无辜,等反应过来之后,又耳根一红。那么一个挺拔的大高个儿像个脸皮颇薄的小毛孩,先是挠了挠后脑勺,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居然还笑了很久。 至于当晚的齐小夏,她平躺在自己关着门的卧室里,空洞洞的脑袋像是零件失灵了一样,翻来覆去只有少年的那一句话在不停地转悠。 “如果连朝夕相处的你都没法保护的话,我就太失败了。我许和风的宽容,不用来给任何欺负小夏你的人。” 【第二章】 一池蓝色眼泪 { 如果有个琥珀,能把生命里某一刻永久封存,她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一瞬间。 } -- 分卷阅读5 整个暑假,齐小夏的生活都满满当当。上午和许和风在一起或是做题或是偷闲,下午时光则全部耗在游泳队集训上。 “和风,和风。”闷头连做了好几页题,小夏终于憋不住了,放下汗津津的圆珠笔,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直到身旁沉浸在盲文小说里的和风迟钝地应了一声,她才大胆地说,“和风,你教我盲文吧,我保证废寝忘食地学!” “拿什么保证?上数学课都走神到西天的家伙,盲文要记很多点数的。”他轻轻拍了下小夏的脑袋,不大相信地摇头。 能不能给点面子给点鼓励,别这么泼冷水啊。 “你别管这么多,负责乖乖教就好,本姑娘脑子灵光,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她悄悄昂了昂下巴,横下心认准一点:她很迫切地想要真正了解许和风的世界,如果连他的语言都不懂,就像站在满室财宝的门外却没钥匙,怎么能行呢? 许和风难得瞧见她对于游泳以外的任何一件事如此有决心,只得低头取出一份盲文字母表递给她,温柔地说:“咱们从头开始。” 他说话时太阳穴的青筋轻轻突起,浓眉毛专心地蹙着,整个人的剪影单薄又好看,像落入漫画里的热血少年。平日和大家讲起话都沉闷无比的和风,给她补习盲文却如有神助,滔滔不绝,也常常不自觉地微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能看到脸上总是哀愁多过喜悦的和风这样开心,小夏心底吹起了一阵暖暖的风。 可惜,集中注意力对万年学渣小夏来说还是个大难题,她没一会儿就恹恹地撇嘴:“我饿了,耳朵接收不了任何声音,手指也摸不出名堂来。” 她并非真的饿,只是找个偷懒的托词,他却暗自记在心头,某天突然从抽屉里扔出一小瓶养乐多:“听说你爱喝这个?” 她是很容易被小惊喜满足的女孩,笑着孩子气地猛喝一大口后,才不依不饶地望着和风羞涩的小脸儿:“所以……你是打听到我爱喝养乐多,才蓄意准备的?” 对于许和风,这真比物理终极压轴题还要难。他后背一麻,两只耳朵尴尬地一路涨红到两颊,抓耳挠腮好半天,才笨拙地板起脸,一张清俊的少年面庞,却像个不苟言笑的退休老政委:“还不快喝,不喝赶紧还给我!” 她盯着他别扭的小样子,突然就狡猾地笑个不停:“报告政委,我喝!” 也是生命里第一次,齐小夏稍微有点自私地觉得,许和风什么都看不见也并非完全是一桩坏事,至少这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单方面盯着他看个够,看他的笑容和皱眉,看他轮廓清晰的侧脸,看他瞳孔里茫然的光……而压根不必担心被他当场逮住。 他这个盲文老师如此细致,她也就不忍心不用功。虽然功课要点她明明都听懂了,却出于某种奇怪而复杂的小念头,总觉得若自己太温顺听话,许和风还不得意上天去了? 于是她爱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耸耸肩,像只懒猫一样伏在桌上:“这么长的公式到底是《金刚经》还是《红楼梦》啊,臣妾当真是记不住啊,记不住啊……” 她这么恶趣味的孩子气口吻,惹得坐在黑暗里的许和风拿她没办法地一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摸了摸她的发梢,像是哥哥在迁就不懂事的妹妹,他一板一眼答起来的语调有点慢吞吞的萌:“好吧,那我再讲一遍,你好好听——” “不行,死记硬背效率很低的,来,许同学,放点音乐给我听听。”她大胆打断“退休老政委”的语重心长,一边提议一边就已经起身打开了书橱上的音响。 房间里流水般地响起林海的钢琴曲《月光边境》。 每个钢琴音符都轻盈得像夜色里悄悄跃动的月光。许和风一向独爱纯音乐,他靠着听力分辨世界,因为平时已经听了太多太多的话语,所以没有歌词的纯音乐反而让他最有安全感,最轻松快乐。 音乐缓缓过半,齐小夏灵机一动,走过去轻轻扯了扯拘谨地端坐在椅子上的许和风,自然地伸手抚平了他那对因为听得投入而皱起来的眉毛,然后带着一丝少女不着边际的憧憬,低声说:“和风,我们来跳舞吧。” 小夏说完话,窗外日落前最后的一缕余晖正洒在房间里,带着一点痒痒的热度。遗憾在她心底像小雨一样悄然落下,湿漉漉的,凉丝丝的。真可惜他看不见,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侧脸一定正沾满蜜糖色的光线,不用猜都知道有多好看。 但事实情况是他连忙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耸耸肩勉强地一笑,两排皓齿在余晖的照射下像是一小片纯净的雪:“我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个跳舞的细胞,从小到大只跳过全国小学生第一套广播体操……要我跳舞,你还是痛快地一刀杀了我吧,女侠。” 小夏目光敏锐,盯住少年不经意随着钢琴曲而温柔抖动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让人想移开视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6 线都难:“和风,和风,你看,你的手指都已经等不及在跳舞了,它出卖了你啰。” 这么言之凿凿的一句,加上小夏主动将害羞的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他终于微微垂下脸,轻轻笑了笑,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傻乎乎地在卧室中央的一小块瓷砖上光着脚旋转着。落日的光安静地透过玻璃洒到和风的白T恤上,美得像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小夏跳着跳着就淘气了,趁他沉醉在钢琴旋律中,将自己的两只脚踩在了比她远远大一号的许和风的双脚上。许和风悄悄惊讶地挠了挠后脑勺,最终还是拍拍她的头发,一脸无限宠她的温暖笑容,任她这么轻盈地闹着玩…… 如果有一个万能琥珀,能把生命里的某个小小时刻冻结起来,永久封存,小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一瞬间。 她闭着眼,想象自己终于和许和风一起在黑暗里起舞了,连舞步都是一致的。她能细腻地透过脚底感触到许和风的体温,更能感受到许和风其实心里很怕她重心不稳而摔倒,他结实的手臂一直在用力地圈住她的背,默默为她撑起一把保护伞。 少年的拥抱充斥着阳光的味道,不染半分情欲,却让她头一次明白天旋地转的含义。 她越发勇敢,居然忘乎所以地踮起了脚尖,将自己的呼吸凑近到许和风的鼻息处,伸手一把捂住了他欲言又止的嘴巴:“和风,别说话。” 谁知少年深深地皱起眉头,一把拿开了她的手,低低的声音令她听不出喜恶:“是你别闹才对。” 短短一刹那,没有了她的手掌的阻隔,两个人的嘴唇只差区区一厘米。 他口腔里呼出来的柠檬草味道让她沉溺,于是她壮起胆子继续凑近。他的嘴唇真凉啊,像是含着一块冰,睫毛也像暮春的柳絮一样轻轻扫在她脸颊上,痒痒的,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灼灼气焰,让她鼻子禁不住一热。 “齐小夏!”和风再也忍不住,本能地退后了两步,触电般坚决地用手臂拉开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 他失去了控制,手劲有些过大,弄得她猛然往后一个踉跄,难堪地撞在了书橱上,瘦瘦的肩也被他捏得生疼。 她脸颊火辣辣地烫,恍如凭空被人给了一耳光般羞耻难忍。为了掩盖住自尊被他这样活生生踩踏的难过,她火冒三丈地跳上去,揪住他衬衫的领子大声吼道:“嫌弃你就说啊,许和风!嫌弃我,为什么还要给我一种你也喜欢我的错觉?神经病啊你!” 许和风躲也不躲,一向温和平静的脸色此刻也紧绷了起来:“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你没错啊,是我厚着脸皮送上门。”她背过脸,发完火的整个身体像是受了风寒一样微微发抖。 “对不起。” 他没有别的任何解释,来来回回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和风,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的一点是什么吗?不是你看不见,也不是你不喜欢我,而是你虽然看起来衣冠楚楚的颇有礼貌,但是却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坚冰一样,别人的恶意敲不碎你,别人的善意也焐不热你!你背着这一大堆的秘密生活,就不怕它们像垃圾一样烂在肚子里吗?我自认为我已经是唯一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了,但你还是把我拒之门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像你这样的怪人,活该孤独!” 小夏深深记得,小时候的她在《动物世界》上看到麋鹿一头接着一头可怜地死掉,动物学家在解剖了鹿之后发现,它们的肚子里塞满了无法消化的塑料袋。盯着电视屏幕,在鹿倒在地上的一瞬,小夏就想到了总是沉默又压抑的许和风,忽然就伤心又害怕地大哭了起来。 他低着头,丝毫不为所动,悠哉地将双手插在口袋,看都不看她一眼,云淡风轻地一笑:“我这个怪人请你管我孤独不孤独了吗?我孤独不孤独,和你齐小夏有关系吗?” 整个卧室彻底坠入死一般的沉寂。 这长长一通气话,却也是最大的实话。由这个被冷冷拒绝的吻,小夏终于把积压在心底好几年的怨气通通释放了出来。痛快发泄完的她手撑着书桌,汗水与眼泪混合着不停地往衣服上滚落,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球,一声不吭,慢慢地悲伤地瘪掉。 如此氛围,和风尴尬地苦笑了两声,知晓一切却不说破:“你该去游泳队训练了,准备一下吧。” 他说话时掌握一切的那种聪明劲儿和礼貌劲儿,玻璃碴一般地硌着她,硌得她闷闷的,整个人即将爆炸,却愣是哑巴了似的说不出话。 “嗯……哈哈,我确实该去游泳馆啦!先走啦!”她再无自尊可以挽回,只好轰隆一声,蛮横地关掉了还在不断流出钢琴曲的音响,努力地抹掉眼泪,哈哈大笑着,抓起书包逃之夭夭。 而她身后的和风则一脸失落地呆站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反应太过于冷漠决绝 -- 分卷阅读7 ,试图张口解释,但是终究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索性放弃,将拳头一点点握紧,握到很疼很疼,都忘了松开。 他怕自己不懂她的繁复心思,鲁莽说话只会越安慰越糟糕。 他也更是没法告诉她,他不是嫌弃她,也不是不喜欢她,他只是病了,病得很严重,从童年一直病到今天。 晕血的人,一辈子都不能见血。 恐高的人,一辈子都不能站在高处。 而他就是无论鼓起多大的勇气,都没法与人亲吻的人,谁都不能。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的问题。我就是一个不能接吻的怪胎啊,小夏,你叫我怎么和你说清楚呢?” 直到下了楼梯,她才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将自己的清醒用力拍回来,并难受地收掉了嘴边挂了好久的笑。 是的,她必须笑啊,这样才不尴尬,这样她才能和他继续做一对陪伴彼此成长的好朋友呀。 从这天黄昏往后,两人都能敏感地体会到他们之间有一种东西悄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动摇声,濒临崩塌。 小夏再也没到和风家做作业,有几次和风打电话到家里,她也都慌张地用眼神示意父母,谎称自己不在。她不是生气,只是太怯懦,不知以什么样的姿态重新面对他,才不会显得自己太丢脸,太狼狈。 心情低落,她就一个猛子跳进水里,一个人闷头在蔚蓝寂静的泳池里化悲愤为力量。消毒水的味道闻多了,脑壳儿都疼。 游到整个队里其他同学都去吃饭了,她依旧没时间概念地继续。饥饿和手臂酸疼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只觉眼前一池蓝水都在轻飘飘地转,而和风那张清瘦俊朗的少年脸像驱不走的梦魇一样,任她怎么逃避,始终牢牢在眼前。 许和风你是我青春的一劫,这点我预想得到,可是既然是一劫,为什么你在我心上幽居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走呢? 你倒是大声回答我啊。 第一天被父母送进队里训练,父母就不苟言笑地教她:“想哭吧?那就把眼泪通通流进泳池里头,这样别人瞧不见你的脆弱,就不敢低估你。哭完就继续游,速度没有提不上来的道理!” 小夏父母都是退役游泳运动员,当初也双双被选进省队拼死训练,烈日寒雪,每天凌晨四点长跑三千米热身,春夏秋冬一刻不停地执着于有朝一日靠速度被世界瞩目的梦想。 梦想之所以被称为梦想,大概就是因为遥远,因为大多数人最终都没实现,比如小夏的父母。 他们在泳池里耗尽青春,却没能在国际大赛上获得什么名次,退役后又渐渐发现那些年的高强度训练使两人落下一身伤,于是沦为在生活边缘挣扎的中年夫妻,靠着国家体育系统支付的钱艰难度日。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的游泳梦破灭而让女儿小夏对此敬而远之,相反,他们在小夏儿时就源源不断地灌输:游泳比赛就是你齐小夏毕生的目标,更是你唯一的未来,没有第二条路。 这对不幸的夫妻赌气般地坚信,他们没抵达的荣誉巅峰,没享受的风光美好,女儿小夏绝对可以通过汗水获得。好在小夏一直性子温顺乖巧,也一直争气地在队里保持领先,从没怀疑某一天会有人取代她,夺走她的骄傲。 直到那个叫孙江宁的狂野少年的骤然出现。 很多年后的齐小夏不再是敏感脆弱的小少女,但每次她回想起孙江宁在自己青春岁月的出场都陷入沉默。算不上惊艳,也不震撼,只能用六月天空响起的闷雷来形容,瞧着灰蒙蒙的,却能骤然掀起倾覆城市的大暴雨。 小夏不懂,这段相遇正一点点地弄偏她原本的生活轨迹,将包括和风在内的所有人带入一场回不了头的流离命运里。 某个午后,正当整个队的人都埋头分组训练时,突然一旁的非赛道区域溅起一连串频率出奇吻合的水花,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里,这个让小夏觉得有点脸熟的少年双臂飞快地扫过五十米距离。 小夏愣了很久很久,一切太快,她没来得及按秒表,但靠着双眼就足以知晓,她输了,这家伙这么一游早把她的记录破了个落花流水! 如果非要她比喻,孙江宁这初显的身手,就像一个穿梭深海的迅猛鱼雷,不仅动作敏捷得可怕,连罩在游泳镜之下的那两只冷光眸子都犹如利刃,让人不寒而栗。 这双眼睛虽英俊蚀骨,却昭然若揭地写了四个字,本非善类。往后种种,其实不是没预兆,只是彼时小夏身在棋局,浑然不知。 当下,一旁见过许多速度奇迹的老教练也不禁目瞪口呆,望着这个不理睬众人、吊儿郎当地趴在瓷砖上的男孩,他什么都不多说,也不费力夸他,只淡淡地问:“小子,想不想加入队里?” 孙江宁这才 -- 分卷阅读8 悠哉地撑起单只手臂,小皇帝似的揉了揉眼,皱着眉示意老教练大点声:“挺吵的这儿……您说什么?” 老教练平日脾气不知有多大,早年发起火来,没少把小夏他们往泳池里踹,也曾横下心罚队里男生在暴雨里跑三千米,此刻却默默攥紧拳头,尴尬一笑。有时能否一战巅峰,就在于能否发现一个天赋凛然的选手,并成功地留住。 队员开始窸窸窣窣地低语,你一句我一句。女生们偷瞄孙江宁棱角鲜明的五官和被水打湿而显得帅气十足的刺猬头,相视后发出暧昧的笑;而男生最瞧不惯这种嚣张跋扈的家伙,纷纷摆出不屑一顾的神色…… 唯有小夏像个小孤岛,左右不搭边,似乎她从来就和大家不在一个频道。在学校有许和风倒还好,两人旁若无人地嘻嘻闹闹,日子如流水,此刻她才明白没有和风,她就真的始终是一个人。 是的,虽然要她承认基本没门儿,但她又不经意地开始想念他。 “半路杀来的野孩子都能随便加入队里?门槛限制都是空话吗……” “这家伙不就是早两年南街打架最凶的孙江宁吗?听说被学校开除,就是因为他愣是用一只小易拉罐把人家脑袋砸出个窟窿,连房子都当医药费赔偿给人家了……” “对啊,是叫孙江宁没错……他爸妈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也没个说法,他那个奶奶哪有力气管住这种混世魔王中的混世魔王。” …… 小夏低着头,默默听着这些亦真亦假的流言。 她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孙江宁慵懒松散的脸,出于本能,她害怕他也听到这些人的声音。毕竟他瞧着不像那么坏,反倒比较像是她与和风的同类,全无恶意,却始终不合群。 没等周遭安静,起身披上白毛毯的孙江宁歪着嘴角又是一个阴冷迷人的笑,冲着老教练点了点头:“我加入。” 老教练满意地拍手:“大家欢迎我们的新队员……哦,也是你们的新队长——”老教练转头看向他,孙江宁仰着头,机敏十足地在断掉的话茬上接道:“孙江宁。孙权的孙,江河湖海的江,鸡犬不宁的宁。” 一个信手拈来的小幽默,弄得本来绷着脸的大家都笑了。 而就在这古怪的氛围中,小夏听到游泳馆门口传来管理员冷冰冰的通报:“齐小夏同学,有人找你。” 她心头一紧,直觉望过去,手里攥着折叠拐棍的和风正快步朝这边冲过来。好多天没见,少年浑身的温暖光芒丝毫没变。 外面艳阳高照加上他心里太急,他满头都是汗。因为看不见,他的动作显得有点跌跌撞撞,既滑稽又让人心酸,还带着一脸内疚的笑意,像个自知做错了事的熊孩子般嘟着嘴:“是我啊,小夏。” 他的存在总是能像个网似的将她轻松套牢,她费了很大劲才横下心退后,委屈地吸了吸发红的鼻子,然后对许和风不理不睬,一个猛子跃入池中,憋住呼吸游了好长好长一段。 【第三章】 孤独的小困兽 { 记忆里所有共度的时光都是蓝色的,像一块又甜又凉的薄荷糖。 } 聪明如许和风,当然懂小夏心底那股自尊心作祟的别扭劲儿不是他这么一出现就能化解的。于是他任她在水里发泄,自己则默默去后面换了条泳裤,然后安静地躺在泳池边,听倔强的她手臂拨开的水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更衣室的位置,通道口的方向,和风都烂熟于心。过去数不清多少个夏天,他都这么一声不吭地陪着她训练,两人记忆里所有一起度过的时光都是泳池水这种蓝色,蓝得像一块又甜又凉的薄荷糖。 等到黄昏她游完泳,他就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又一瓶养乐多给她。小夏总是心底忽然一热,不知所措地微笑,望着他黑黑的眉毛说:“大热天背这么多饮料没累死在路上啊。” 他总是很明亮地露出皓白的小虎牙,朝她耍宝地亮亮日益结实的手臂线条:“我这身子骨是累不死的,女侠放心,倒是你别渴死就好。”他这么插科打诨,是因为他记得她游完泳总是大喊渴死了渴死了,而她又特任性,不爱喝白开水,只迷恋养乐多。 正当他静静回忆到这儿时,沉默的小夏从池中爬了出来,靠着他坐下。她连毛巾也没拿,浑身从头发到脚踝都湿漉漉地滴着水。 她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认输,转过脸盯住他一脸淡淡的孤单神情,捶了捶他跷着的小毛腿,努力回到从前那种亲昵自然的状态:“喂,干吗来了?” “陪练哪,女侠的游泳大业也就是我的事啊,我做好加油打气以及提供饮料的后勤工作,责无旁贷。”他温柔地说着,照例从书包里摸出养乐多,细心地帮她插好吸管才递过去。 她低下头笑着心满意足地喝着。其实她很想在这一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9 刻说出口,她对未来的一切并没那么笃定,她虽然游泳没有几个女生能赢过她,但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反问自己,这真的就是她想要的梦想吗? 她心底空洞洞的,没有答案。 就在两人沉寂的空隙,和风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喉咙,突然将他凉凉的手搭在她肩上,低低地道:“小夏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话说清楚点呢,我们俩之间不需要这样步步为营的周旋。” “我不想说,也不想听!和风你省省吧,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以后更不会变!”小夏猛然间开始害怕,只能用愤怒掩饰慌张,扬起下巴狠狠地打断他。 那天在他卧室被他尴尬推开的瞬间,成了她心上不能触及的一道阴影,谁也不能靠近,谁也不能提,包括和风本人。 谁知一向性子温顺的和风这次没有由着她,而是紧绷着脸,不卑不亢道:“齐小夏你就是这副德行!永远都抢着自我催眠,你害怕了、犹豫了、遇到障碍了,就粗暴地把别人都拒之门外,你以为这样是强势吗?不过是懦弱罢了!你想过吗,如果你是我,世界于你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你岂不就像整天把自己半死不活地关在家里?” 和风虽是盲人,对她的心却看得透彻,字字句句直击要害,叫她张大嘴也不知如何反驳。 她背过脸,缩着肩膀望着脚边的瓷砖,夸张地大笑着,双眼投射出的光越来越冷。在绝望深处,她选择破罐子破摔。 和风脸色发白,眼神失控,没有因为她的大笑而停下,而是继续把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倒出,顾不得后果:“齐小夏你敢不敢扪心自问,你就真这么热爱游泳?你确定你不是在花自己的青春,圆别人的梦想?我是在乎你,怕失去你,所以永远站在你身旁,支持你往前,但你真的敢说你清楚自己要往哪里走吗?” 一秒钟都不给她回答的时间,他冷漠地嗤笑了两声,失落地接道:“你不敢。” 她终于感到浑身血液都在倒流,一束滚烫的怒火将她激得站起身,抓住一旁躺椅上他的书包,用尽力气扔到了他怀里。她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摇着,嗓音也一直悲伤地打着哆嗦:“拿着你的书包立马滚!你什么都可以质疑,但我为了游泳咬牙拼了这么多年,这一池消毒水承载了我所有的希望,你凭什么诋毁我?看不顺眼你倒是滚啊,现在、立刻、马上就滚!” 漫长的一通咆哮后,她静静蹲下身子,感觉自己像块浸满水的海绵,手脚沉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好啊,都听你的,齐小夏。你有梦想,你高贵正义,只要你有一天恍然大悟自己彻底走错了路,别来找我哭鼻子就行!”最戏剧化的一幕就在此处,和风或许是真的灰心了,挠挠头苦涩一笑,连半点安慰都没留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掉头走了。 其实很多年后的两人都还清晰地记得这场游泳馆里的争吵,记得四周一直在持续飘荡的回声。 和风很后悔,情急之下对青梅竹马的她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但他又深知,这些残忍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而小夏则终于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愤怒,那并不是对梦想的捍卫,而是她心虚,她不想被和风发现她其实不那么热爱游泳,对于她那挣扎在生活边缘的父母来说,游泳就是一切,她背负太多期望,因此输不起。 和风敲着折叠拐棍消失在游泳馆之后,小夏从外套口袋摸出两张早准备好的《马达加斯加》的票。那是2005年整个夏天最火的电影,即使和风不来,她原本也要主动去找他一起看的。 她印象很深,从前他们曾并肩坐在漆黑的影院里,他连听见银幕传来的声音都激动,而她则耐心地把情节一点点讲给他听,直到弄得周围观众都不耐烦了,开始朝他们俩清嗓子翻白眼,他们才牵着手顽童般地跳着逃出影院,在太阳下放肆大笑…… 就在她攥着两张票陷入死寂时,一只少年的手拍了拍她,他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坐在她身旁,倒毫不客气。她忘了抹掉眼角的潮湿,下意识地抬头,是刚才那个傲慢的“鱼雷”。 孙江宁趁着她眼神悲伤又恍惚,机敏地一把夺过她的票,邪恶地挑着眉高高挥动起来:“怎么,没人陪你看就在这儿哭哭啼啼?来,我孙江宁就做一回好人,咱们这就去影城!” 她狠狠瞪着他,心虚的口吻透着一股不耐烦:“还给我,我不去看!谁规定买票就一定要去看?” “装,就装吧你。齐小夏,你这样我就当你是生我的气,怪我抢了你队长位置喽。”他讳莫如深一笑,满脸吃定她的嘚瑟神情。 天晓得世上怎会有如此一厢情愿的厚脸皮。 可惜她不愿被误解,因此无奈地叹了口气,语调里满是嫌弃:“得了,别贫了,走……去影城。” 孙江宁瞧着坏,绅士风度倒是有的。并肩走 -- 分卷阅读10 过大街时他会细心将她拦在路的里侧,自己走在车来车往的外侧,上出租车时还俯身为她开门,只是当他的手指无意碰到她的肩时,她戒备十足地闪开,随后又尴尬地低头一笑。 他也适时地悠然一笑:“你是不是从他们那儿听到我的光荣史,已经晓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了?” 她连忙摇头,睁大仓皇的双眼老实说:“我没信他们。你不知道,我在班里也被好多人议论、孤立、取笑,所以我晓得所谓流言十条有九条都是假的,还有一条……是蒙对的!” “哈哈!”他能辨出她的那种天真不是装的,于是温柔地笑了两声,又转而神秘道,“他们说得对,我就是魔鬼,你慢慢就知道了。” 当时她不以为然,只当一句玩笑掠过耳朵。 她当然也不知道此刻的许和风并没走远,而是呆呆地躲在游泳馆外的走廊上,他一贯的沉稳平静通通没了,恼火地挠了挠头,撇着嘴像个丢了糖果的小孩,将穿着薄薄的帆布鞋的脚一跺,跺得脚底发麻:“齐小夏,你居然给我玩招蜂引蝶这一出,别怪我见招拆招!” 等到确定她和孙江宁上了出租车,少年才紧跟着拦了辆车,告诉司机也去影城。 骄傲的许和风大概永远都不会承认,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卑微的跟踪。 听见他俩捧着爆米花进了场,和风才悄悄问检票的女生,“那两人看的哪一场?” “4号厅三点半的。”女生愣了愣才看出眼前男孩是盲人,礼貌一笑,“同学你也想买那场?我帮你。” 《马达加斯加》的特效晃眼无比,在那个梦工厂动画鲜少进入国内的年代,小夏几乎暂时忘掉了难过,一心扑在屏幕上那些家伙身上。美轮美奂的丛林,头大如斗的亚历克斯,大腹便便的格洛丽娅,脖颈细长的梅尔曼…… 而坐在后一排的和风则像傻瓜似的头也不抬,十根手指缠在一块,恨不得把耳朵伸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好监听这个孙江宁的任何风吹草动。 孙江宁侧过脸将目光笼罩在小夏身上,在黑暗的放映厅露出狡黠的笑。 即使她专注电影也没法不注意,她躲开孙江宁的视线,压低嗓音有点不耐烦:“干吗呢?” 他浮夸地指了指自己纯黑衬衫胸前的纽扣:“看你一直不吃爆米花,作为队长我放心不下,你瞧瞧,心一直悬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呢。”这种油腔滑调是孙江宁的拿手好戏,是他早几年混迹街头巷尾练成的一副玩世不恭,偏偏女生大多都吃这一套——除了小夏。 她冷冷地翻了个大白眼,抓起一把爆米花咽下去:“别恶心人,还想看就闭嘴坐着,不看请您出门左拐不送。” 孙江宁知趣地住嘴了,一脸“算啦我还是让着你吧”的浓浓笑意。 不知是空气被这孙江宁搅起一股暧昧,还是和风自己想太多,总之他浑身不自在,一肚子的无名火,捏紧拳头砸在自己膝盖上,又怕动静闹太大,整个人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小怪兽一样,进退两难。 和风突然很后悔来到这里。他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跟到这里来?即使她真的和这家伙恋爱了,他不是依旧可以维持住骄傲的姿态,钻进小卧室打开冷气,听他最爱的《月光边境》,读一下午盲文小说吗?何必像个小偷一样默默缩在这里…… 可是偏偏他能深切感受到,自己就是如此不愿看到她恋爱。 一番沉默之后,和风在观众的笑声里往外走,越走越觉得憋屈,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似的不痛快。谁知就在这时,他掌心一松,折叠拐棍砰的一声砸在楼梯上,一路顺势往下滚落。 尽管音响声音很大,齐小夏依旧听到了这烂熟于心的声音,过往多少次被欺负时,顾悍冬为首的男生们都是如此一脚踢开和风的拐棍,而和风总是冷着脸不搭理他们,沉默地离开。 每次和风都是一脸淡然,她这个局外人却默默地流眼泪,于是他总是宠溺地摸着她的发梢,语调暖得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没事,惩罚他们最好的法子就是视而不见。小夏你瞧,我做得多好,你也要努力这样!” 当下,她就心慌地起身,径直往外冲的同时在心底嘟哝:难不成真是和风?他在放映厅门口跌倒了?待她冲下楼梯,才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 这时孙江宁也好奇地跟了出来,关切地问怎么了。她低下头鼻子一阵发酸,呆呆地念叨:“看来我还是分辨力太差,我还以为那是和风的拐棍的声音呢。” 重新回到黑暗中看电影的她并不知道,依然站在外面的孙江宁眼尖地瞧见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有动静,他机敏地走过去,只见一个少年的背影躲躲闪闪地冲进了男卫生间。 少年明明并没做错什么,却终究心魔作怪,怯懦地将自己反锁在狭窄的隔板间里,空气太炎热,没一会儿便捂 -- 分卷阅读11 得浑身是汗。 少年此时此刻的情绪只能用愁云惨淡来形容。他为了逃离这种压抑的死寂,伸手将马桶不停地冲水,哗啦哗啦的声响将他失落的呼吸掩盖下去,却盖不住他内心深处的苦笑:“齐小夏,原来是我想多了,你中意的并非是我。你那么美好,当然不必要吊在我这棵烂树上,你只是要在这最好的年纪找个男生来恋爱,这个男生不必是我。” 笑着笑着,少年就感到喉咙里一阵咸涩,眼眶四周都痒痒的,像春日柳絮飞过,教人忍不住眨眼睛。 而同一时刻,门外的孙江宁认得很清晰,这背着白色书包、穿着白色衬衫、瘦瘦高高的少年,正是许和风。更令他心底疑云丛生的是,和风不是看不到吗,那刚才面对男女两边的卫生间,他为什么能那么不加犹豫地进入一侧,还压根不用拐棍辨路,走起路来的姿势目标明确,完全像个正常男孩…… 无声无息中,孙江宁眉头紧锁,有了个可怕而荒唐的猜想:许和风……或许压根从来就不是盲人。 但他深吸一口气,没有进去拆穿许和风,更没有将许和风的踪迹向小夏透露半分。等他回到放映厅,电影刚好散了场。小夏随口问他怎么卫生间去了那么久,他照例拿出百试不爽的邪气笑容,若无其事地耸着肩:“爆米花吃多了,肚子疼。” 从这天一直到那年漫长夏日的结束,骄傲的许和风都没有出现在游泳馆。 泡在泳池里的小夏当然也不快乐,常常在训练后满身是水地躺在躺椅上默默发呆。偶尔,她也会翻到那张许和风给她的盲文字母表,落寞地闭上眼轻轻触碰。上面每一个点都有和风手指的热度和痕迹,于是无声无息的,心里就会忽然酸一下。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孙江宁心底却掀起了无人知道的风浪。 因为那个可怕而荒唐的猜想,当几天后小夏无意间在训练中说起,过些日子开学就是一年一度的全班秋游时,孙江宁淡淡一笑,嗓音带着亦真亦假的可怜:“小夏,我很早就离开了学校,从来都不知道参加秋游是一种什么样的快乐,我能不能——” 齐小夏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虽晓得这家伙演技一向炉火纯青,却还是习惯性地心软:“得了,我答应你一起去。我和老师说一声就成,就当你是我哥吧,人多热闹嘛。” 她做梦都不会料到,她漫漫余生的轨迹就此被这听起来一如平常的秋游悄悄改变,改得面目全非。 【第四章】 星空下的拥抱 { 外面那么晦暗,那么冷,而她能靠着深爱的少年,手臂的碰触带来一丝暖意,真好。 } 九月,风开始变凉,秋游如期而至。大巴大清早就停在校门口,虽然小夏与和风都各自不吭声,但从两人破天荒没有一起来而是各自抵达,大家就都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和风上车很晚,他面无表情地用拐棍探着狭窄的过道,低着头生怕撞到谁而惹得谁不高兴。 尴尬的是大巴上只剩下两个空位了,一个在小夏身旁,他当然没法去坐,而另一个紧挨着顾悍冬,上面还放着顾悍冬养的那条气势汹汹的杜宾犬。 顾悍冬额头上还留着上次被和风用椅子砸伤的疤痕,经过一个暑假,那道疤倒是没有淡掉,像一条狰狞的小蜈蚣。 因此顾悍冬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冷冷地盯着和风:“许天才,早安啊,抱歉,看来你只能蹲在地上了。我家这条杜宾爱看风景,得给它靠着窗。它和你不一样,它虽然不会说人话,不过什么都能看得见。” 看不过去的小夏倔强地冲过来,连看都不屑于看顾悍冬和他的狗一眼,使劲拉住和风清瘦的胳臂,一直将沉默的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才松手。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柠檬草味道,她努力放下面子和脾气,颤抖着低声说:“我输了。许和风,我输了,我冷战的功力真的差到家了,我就是没办法和你闹下去,我想到你就忍不住要道歉,我受不了了!” 靠窗的和风深深一愣,他难受地紧紧抿着嘴,沉默中的短短几秒钟,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哪儿:“小夏……” 无论是比赛还是生活,她都从不认输,此刻靠在他身旁,她竟然卑微地说出这三个字。 他笨拙地背过脸,生怕她看到他眼角的泪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 这时,来得最晚的孙江宁嚣张地抓着单肩包跳上车,孙江宁扫了一眼坐在一起的和风和小夏,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谁知孙江宁好脾气地淡淡一笑,径直朝着顾悍冬和他的杜宾犬走去。令大家目瞪口呆的是,没等孙江宁开腔,顾悍冬主动赔着笑,将狗推下座位:“江宁哥,坐。” “你是?哈哈我没别的意思,从前在南街混,谁都叫我江宁 -- 分卷阅读12 哥,我不记人脸,嫌累得慌。”孙江宁盘着腿坐下,正眼都不瞧顾悍冬,却兴致盎然地逗起他的狗。 齐小夏昨晚因为忐忑失眠,随着大巴的晃动渐渐睡着了。醒着时她还能记住与和风划清楚河汉界,此刻她沉在睡眠里毫无意识,于是脑袋就毫不客气地压在和风脖子一侧,慢慢地像只小猫似的将自己柔软的发梢蹭在他的棉T恤胸口处,蹭得他一瞬间不知所措。但看着她安稳的睡颜,他还是本能地放轻呼吸,一动不动,甘愿当一会儿她结实的大躺椅,让她好好睡。 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和风背部发酸,但他又怕弄醒了她,只好像只蜗牛似的小心翼翼地挪动,忽然他的手指不小心滑过她的睫毛,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小夏也曾这样抚摸过他的睫毛。 那时他们都还小,八九岁的样子,和风还看得见。 小夏当年功课就出了名的烂,脑袋开窍又晚,上课还爱神游山林,偏偏她就是有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气,整天乐呵呵地围着和风打闹,压根不愁考试。倒是聪慧早熟的他为她着急,像个小老师似的板起一张脸,拉着她给她讲题,小小年纪就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齐小夏,你连X解方程都不会,居然有胆子坐在教室里,还真不怕老师叫你站起来答题。” 她恹恹地趴着,手托脑袋凑近小和风的脸,突然就被他比女孩还长的睫毛弄得惊呆了,她好奇地伸手要摸他的睫毛,却被小和风拦下来:“干吗碰我睫毛?” 她理直气壮道:“我是你好朋友啊,怎么就不能摸你睫毛了?” 只怪当年的他情商远不及他超人的智商,深深皱着眉憋了半天,才悟出来其实她说的也蛮对的,只好退后一步,摆出威慑的架势:“要摸……也行!但你必须先乖乖地做题,做一道……准你摸一下!” “噗。”她憋得脸都红了还是没能忍住笑,她真想问问这家伙,你是卖睫毛的吗,但又怕小老师真生气了,最终识趣地咽回了肚子里。 …… 回忆好甜,让大巴上此刻一脸愁云的和风都忍不住温暖地笑了。 亲爱的小夏啊,睡着的你最沉静温顺,最没有棱角,也离我的心最近。 而孙江宁正幽幽地抚摸着杜宾犬短小的毛,不动声色地瞥了会儿前排僵坐着的和风与他怀里的小夏,心底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扯起嘴角神秘一笑。 抵达山里便是艳阳高照的时候,大家在山脚草地上野餐,空气满是面包屑的香味和笑声。除了沉默的和风与小夏,所有人都一路欢喜,孙江宁尤为如鱼得水,和后排男生飞快打成了一片。 暮色落下,一顶顶帐篷拥挤在星空下。就在大家默默钻进帐篷时,孙江宁忽然笑着响亮地拍了拍手:“出来玩就疯狂点才对嘛,这么早睡怎么行呢。不如……来玩游戏吧。” 顾悍冬极给面子:“江宁哥这主意好!” 大家也就慢慢围了过来,谁心里都懂“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在班里不想成为和风那样的靶子,便要顺着顾悍冬这种狠角色的心意。 孙江宁所谓的游戏就是大家坐成一个大圈,圈中央是一个空可乐瓶。每次转瓶子,停下来的位置朝着谁,谁就要和对面的人亲吻。男生开始窃窃地坏笑,女生则苦着脸想逃。 游戏眼瞧着要开始了,大家都抬头看热闹似的盯着局外人一般呆站着的和风与小夏。 孙江宁坏笑着走过去拉小夏坐下,却被心情烦躁的她一把甩开。她蹙着眉大步流星地走开:“这游戏我没兴趣,我要去上厕所。” 傻子都看得出孙江宁瞧她的眼神不对劲,因此即使她这么扫兴,顾悍冬之流也不敢多说,但他们目光一转,火力朝向孤身一人的许和风,连孙江宁也加入不怀好意的围攻行列:“许天才,怎么,瞧不起大家?觉得这游戏特傻,侮辱了你的智商?” 一时间和风无言以对,而孤傲的他却又不愿每次遇到这种状况都逃之夭夭,索性心一横,无所谓地浅笑:“不过是游戏罢了,我加入便是!” 最开始两局,被点中的女生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对面男生倒大大咧咧厚着脸皮走过去,在大家的推推搡搡之中倒也算热闹精彩,不至于冷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笑容,独独抱着膝盖坐着的许和风,在黑暗里茫然地随大家的起哄声拍着手,始终沉默。 新一轮,孙江宁嗖地站起身,朝大家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才宣布转动可乐瓶。 谁知狡猾如他,竟讳莫如深地瞥了和风一眼,一声不吭地用手指让瓶口分毫不差地停在了和风面前。 “许和风!许和风!许和风……”所有人都没有拆穿孙江宁的把戏,通通偷笑着屏住呼吸,整齐地朝和风起哄。 在那一瞬间,许和风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掉了。他感到头皮发麻,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像 -- 分卷阅读13 一座高高的围城一样困住他。他很想拼了命撇下这一切,独自跑开。 但是,会不会当大家知道了他是一个不能接吻的怪人,所有过去恶意的欺负都会重新聚拢到他身上,让他未来的每一天都过得更加痛苦呢? 人影中比许和风还要紧张忐忑的是正坐在和风对面的女孩。虽然许和风不是风云人物,性格也很沉闷,但到底是相貌俊朗得没话说的白衣少年,女孩嘴上不承认,心里其实是倾慕他的。 就在这时,孙江宁默默示意女孩坐下,然后走过去温和地将和风拉着站起身,伸手指引着和风与一旁趴着的顾悍冬的杜宾犬越靠越近。 和风硬着头皮默默接受,指甲却在掌心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 孙江宁满意地瞪大双眼,仔细分辨着和风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一切,还是故意在假装盲人?都将他逼到这一步了,但凡他能看见,怎会默默忍耐和一条狗接吻? “和风!”就在许和风的嘴唇与杜宾犬湿漉漉的舌头快要靠在一块的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来!和风不仅听得出来是小夏,还从她急促无比的嗓音里捕捉到了一种异于往常的激愤。 他本能地站直身体,皱着眉,重新充满戒备心地后退了两步。 她就这么带着满腔怒气与愤恨冲了过来,一边将许和风拦在身后,一边放开喉咙大声咒骂:“孙江宁,你们在搞什么鬼东西?这种阴招损招敢不敢当着我的面来?欺负一个看不见的人,有意思吗?” 对于一切混乱都游刃有余的孙江宁,此刻也被她反常的癫狂弄得很尴尬,低下头硬着头皮开腔:“小夏,我——” 迎上孙江宁的首先是小夏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她又决绝地说:“任流言怎么疯传,我之前总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现在算是晓得了,你也一样!硬要说不一样,就是你比顾悍冬那种人更聪明,更没有血性!” 小夏永远都不知道,眼前这个捂着发红的脸的孙江宁,其实丝毫没受到她这一耳光的影响,反而正在心底细细地思索:会不会许和风依旧在忍受?他能忍受过去这些年每一天来自外界的侮辱,肯定就能够忍受更多。 或许……要挖出真正的秘密,他还需要继续试探。 而那一刻,小夏一把攥紧和风的衣袖,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苍白。 她那副倔强的神情,仿佛余生都再也不肯松开他。 她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明明他们欺负的是许和风,她却比自己被欺负还要耻辱、难受很多很多倍。 她身体里住着一头勇敢的小狮子,任何一件伤害和风的事都会将它飞快地引出来,用尽力气与全世界厮打,抗争,不到筋疲力尽头破血流,绝不罢休。 一直将和风拉到离人群很远的外围帐篷的最边缘,她才停下了不断发抖的双脚。 她盯着沉默的许和风,明白和风虽然看不见,其实也已晓得他成了大家的新笑料,这让她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似的,传来一阵钝痛。 谁知他摸索着拍了拍她的肩,深吸一口星空下凉凉的风,轻描淡写道:“小夏你别这样,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我都习惯了。他们哪一天真当我是朋友了,我反倒会害怕,怀疑,不适应……” “和风,你闭嘴!”她仰头盯住少年隐忍的侧脸,再也听不下去了,骤然低吼着打断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样逆来顺受,还能找到这么多冠冕堂皇的托词?你一肚子的骄傲去哪里了呢?你傻了吗,疯了吗,那是一条脏兮兮的狗!你那么优秀,为什么偏要宽容他们?你永远都不懂,每次看到你这么没限度的宽容,我都要难过很长一段时间……” 昏暗光线里,她的声音慢慢从最初的讥讽变成了柔软的伤感,甚至含有一点淡淡的哀求,没等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完,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和风猛然间伸手握住她瘦瘦窄窄的肩,用两只有力的手臂一把将她圈住,彻底套牢在他怀里。 这是头一次,他如此主动而热烈地拥抱她。 他太使劲,所以她能感到自己被勒得很紧很紧,但她并没有丝毫想挣脱的意思,相反这种顾不上太多的沉溺,就是她一直幻想能实现的。 她任由他这么糊里糊涂地抱着。她的手指靠在少年结实的背上,双眼盯着头顶璀璨无尽的星空,深紫色的星空真像是葡萄味的果冻,上面撒了一层纯白的糖霜,甜蜜而又深邃,教人很难不沉醉其中。 两人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拥抱会来得如此长,彼此都足足有两分钟一言不发,直到和风缓缓松开她,有点害羞地低声絮叨:“我……我之前特别怕你不喜欢这样。喂,说真的,你喜欢吗?” 高高瘦瘦的少年像一棵夜色中直立的白杨树,因为从未恋爱过,甚至从未与女孩暧昧过,所以有着小媳妇似的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14 笨拙感。 这惹得她扑哧一声笑了,就连回答也带着进可攻退可守的小心机:“报告政委!反正……不算讨厌。” 他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听到这儿才舒了一口气,居然真的再次拿出“退休老政委”的认真腔调,乌黑的双眸因为过分拘谨而萌态毕现:“我这样做……小夏,你会不会就可以少难过一点,或者……快一点好起来呢?” 她尴尬地冷汗直冒,想要快快赶走两人之间这种严肃的“低气压”,于是微笑地望着他,插科打诨:“你这个‘大熊抱’时间太短啦,我还没来得及感受清楚呢。” 原本眼神里满是内疚的和风终于也被逗乐了,他生涩地逼近她,悄悄地说:“既然女侠嫌短,我就只好勉为其难,不辞辛苦地再给你一个‘大熊抱’!” 她偷笑着孩子气地跑开两步,他便摸索着紧追不舍,两人在星空下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就像两个捉迷藏的顽童,唯一的区别就是和风连眼罩都不需要戴。 累了,两人就同时躺倒在帐篷外的草地上,兴奋地大口喘气。 这个秋日的夜晚一切都美好得过分,让她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其实我压根没怎么难过,我是说真的!许和风,你千万别当真啊,我生气的时候就总是会把话讲得特别特别严重,恨不得吓住你,才算我大获全胜!”她转过头,凑近和风的呼吸,淡淡地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要抹黑自己去安慰这家伙呢,她打心眼里也答不上来。 明明那些难过就是真的,可是就在这短短一瞬,本能驱使着小夏,她不想让和风承受任何内疚,她所希望的是往后每一天,少年不管经历什么都能远离悲伤,明媚如初。 这时和风又温柔地告诉她:“难过又不丢人,反正有我在呢。小夏,我希望下次你不快乐时,你因为我受到伤害时,我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你的心事,陪着你一起度过。” 他伸手轻轻触摸着她的耳垂,嗓音暖暖的,透着一股让她心生安宁的气息。 而他们俩都没注意到,此刻的孙江宁坐在黑暗中,将帐篷拉链拉开一道细缝,仔细看着小夏与和风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对白。 看着看着,孙江宁就用力攥紧了拳头。 秋游的最后一天,当全班正在山顶天台上热闹地拍合影时,乌云一点点悄悄地蔓延,不到二十分钟天空已被乌云笼罩。大家刚手忙脚乱地搬完三脚架和行李冲到大梧桐树下,暴雨就唰唰地砸了下来,越下越猛。 大家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躲着雨,听着下雨声的小夏第一次大大方方地将手扣在许和风的臂弯中。冷蓝光线氤氲下的少年,侧脸柔和动人得不像话,让她分分钟坠入一种不可言说的小小快乐之中。 彼时她只觉得外面世界大雨瓢泼,那么晦暗那么冷,似乎树林、海洋、车流、楼群都在狼狈地淋着雨,而她才最幸运,能够靠着自己深爱的少年,两人用手臂的碰触带来一丝暖意,真好。 也是到许多许多年之后,见过更多风景的小夏才深刻地懂得,当年在山顶她那种不知如何形容的快乐其实用寥寥两字就能概括,幸福。 正当小夏沉溺在好心情之中时,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这才猛然一拍脑袋,慌乱焦急起来:“我的红绳子!红绳子可能不小心落在营地了……” 周围同学都是一副漠然的样子,因为除了许和风,没人晓得一条红绳子对于她能有如何重要的意义。 那是在进入游泳队的第一天,齐妈妈将那条刺眼的红绳系在她的腕上,不断告诉她:“无论游泳还是生活,都是越长大越孤单,越长大路就越难走。累了想放弃的时候,夏夏,你就盯着这条红绳,告诉你自己,红绳还在,命运的眷顾就还在,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和风深知那是她心底对命运最纯粹的信仰,所以压根没有多犹豫,一手稳稳地安抚着她的肩膀,一手扯掉自己的衬衫外套盖在她身上,快速地摸出折叠拐棍探着路:“怕什么,我们一定能找到。走,现在我就陪你去找。” 她脆弱地哭红了眼:“和风,山这么大,每块草地都一样,我们怎么找?” “我们一直找,就总会找到的。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不丢下红绳,我也无论如何都不丢下你。”他的心思如此简单,口吻里带着少年特有的骄傲和笃定。 就在这时,孙江宁走过来,轻轻拉开和风与小夏扣在一起的手指,礼貌地说:“小夏,我觉得你该冷静一下,我陪你去才最容易找到红绳。虽然我没有许天才那么了解红绳对你的重要,但我也不想看到你哭得这么伤心,我愿意陪你下山。” 一贯淡漠的许和风这次鼓起勇气打断孙江宁,重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掌心:“我们俩自己能解决,不劳烦你。”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15 “怎么解决,用你的折叠拐棍?和风你别浪费时间行吗?我带着小夏来去都利索,你好好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就是帮我们大忙了。” 这一次,和风清瘦的肩膀冷不丁抖了一下,他被孙江宁这一发冷箭射得胸口生疼,脸上却淡淡地死守住了沉默,朝小夏艰难地微笑,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去吧,江宁说得也是,你们快去快回就好。” 眼泪还挂在脸上的小夏一边被孙江宁拉着下山,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许和风孤身一人的轮廓。 她并非不心酸,只是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被默默戳中痛处的少年。 “许和风!”一直等到黄昏,同学们都等不及先上了车,许和风才终于远远地听到孙江宁的呼喊,他踮起脚大声问:“小夏的红绳找到啦?” 孙江宁瞪大双眼,发着愣反问:“小夏还没回来?我以为她会比我早归队……当时雨太大路太滑,我们俩怕误了学校大巴回程的时间,就商量好分两边去找,我继续往山下,而小夏负责靠近悬崖那边的树林……” 靠近悬崖。 到这一刻,许和风只觉得自己的脑壳儿嗡嗡作响,他费尽力气所能听见的也只有“靠近悬崖”这四个尖锐的音节。 他想到小夏一个人在大雨里蜷缩着的模样,愤怒和害怕交织着像一把火似的灼烧起来。他低吼了一声,猛地扔掉折叠拐棍,直直地朝着孙江宁的脖子掐下去。望着茫茫山里的草地,他几近崩溃,又给了孙江宁嘴角重重一拳。 “滚!滚得远远的!我自己去找小夏……你最好在这儿祈祷她平安无事,不然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正当和风焦急地朝山里冲时,孙江宁抹了一下被和风打出血的嘴角,浅笑着悠哉地拉住他:“冷静点嘛,你还真是入戏很深哪。我告诉你,红绳找到了,小夏她现在应该在车上等我们呢——刚才我叫她先上车,我要去趟厕所,顺便叫你上车。” 四周顿时陷入谜一般的死寂。 愣住良久,许和风才冷冷地用力揪住孙江宁的衣领质问:“这种游戏很好玩吗?” 孙江宁指了指许和风情不自禁瞪起的双眼,早就心满意足,于是幽幽地笑了:“挺好玩的,虽不敢说收获颇多,至少我略施小计,就挽救了你这个充满悲情色彩的男孩丧失十年的视力。从刚才到现在,你奇迹般地能看到我了,也能望见山里的一草一木了,多神奇啊,你说呢,许天才?” 从前夜让他在游戏里和狗亲吻,到此刻的谎言,和风在漫长的沉默里终于明白,孙江宁的野心不单单是欺负他那么简单,孙江宁是有预谋地要拆穿他死守十年的秘密。 事实面前,和风的气势一点点失散,濒临绝望,却依旧硬着头皮质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根本没瞎,而这一点,你隐瞒了小夏整整十年。你什么都瞧得见,却演技卓越,无数次让小夏为了你悲伤流泪,为了你和别人针锋相对。你欠她的实在太多,太深!” 孙江宁这一番滔滔不绝,像是提前准备好的胜利宣言,一字一顿,将许和风最后的一丝内心防备也彻底击垮。 和风没有继续抵赖,双眼憋着打转的眼泪,拼命地点着头:“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我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一天,最终还是败露得干干净净。我对不起小夏,我没法面对她。” 到了绝望深处,和风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十年,他受到的煎熬其实超过任何人的想象。他明明看得见,却必须时时刻刻忍受别人的欺负、排挤、嘲讽,甚至是像前夜游戏中和狗亲吻的那种侮辱。他明明无数次想要告诉小夏这一切,却都没有勇气张嘴。 此刻在情急之下被发现了,他倒反而有种彻底如释重负的感觉。 孙江宁满眼疑惑的光芒,一针见血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艰难地假装盲人?你的企图究竟是什么?” 他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 于是他冷冷地和孙江宁僵持了几秒钟,砰的一声双膝跪在石子遍布的水洼之中。 一向即使被伤害也保持骄傲的他,咬紧牙,浑身颤抖着低声求孙江宁:“我不想失去小夏,也不能失去她。兜兜转转好多年,我与她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能不能答应我,别立即告诉她这一切,我想自己找机会告诉她,或许那样……她才不会那么难过。” “不用了,许和风,我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站在不远处的齐小夏打着寒战捂住了嘴巴,狠狠地瞪着一脸惊慌神情的许和风,她连站着的力气都被抽光了,整个人像是随时会脆弱地倒下。 她绝望地点着头,笑着,笑得满脸都是夺眶而出的眼泪,听到最后她才终于晓得,刚才孙江宁为什么执意要让她躲在树后听一听。 -- 分卷阅读16 十年的青春,三千多天的陪伴与恋慕,原来她一直都傻乎乎地陷在一个巨大而深邃的迷局之中。 从许和风每次对许妈妈那种冷漠刻薄到极点的态度开始,她就知道许和风的心底有秘密。她使劲学盲文,她主动告白被拒依旧厚着脸皮与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努力走进他的世界,无奈他一直死死关着门。 此刻她终于知道了这个巨大的秘密,只觉得五雷轰顶。 为了一个许和风,她疏远了多少人。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她都通通不在乎,她始终乐观地相信,只要他们两座小孤岛能彼此温柔地接壤起来,牵着手一起面朝汪洋狂流,就一定能告别孤单,迎接无限明亮温暖的彼岸。 她敏感地体会着许和风在黑暗里的无助感觉,所以永远无条件地迁就他,温暖他,原来这一切只是许和风自导自演的漫长骗局。 真是讽刺到了极点。 而就在她与许和风身后,冷眼旁观着两个人陷入决裂的孙江宁在心底为自己响亮无比地击了一个掌。 “很好,每一步都走得很好。”他幽幽地长舒一口气。 没错,离间许和风与齐小夏是他早就预设好的棋,却又并非是最后一步棋。 【第五章】 雪花满头少年泪 { 他总是深知她的软肋在何处,无论她多么生气,他都能靠一种无形的力量,不费一兵一卒将她温柔拿下。 } 回南街的大巴上,齐小夏悲伤地挽着孙江宁的手臂,始终一言不发,连目光都不愿落在许和风身上。 而和风更是如坐针毡,沉默地低下头,两只手无处安放。 所有人都不说话,和风却能清晰地感到所有人包括顾悍冬那群男生心底里深深的震撼。 如果他能听到大家心底的私语,此刻大巴一定正处于沸反盈天之中。 “这么多年被欺负得遍体鳞伤,竟然都是他装的?一个人该有多阴暗,才能有这么大的忍耐力啊?” “要我说,他的秘密绝不止这一件,更大的企图还在后面呢!” “太可怕了!以后要离许和风远远的,保不齐狗急跳墙干出什么事。” …… 许和风闭上眼假装睡觉,心里却发出一串摧枯拉朽的轰响声。他暴露了,失败了,他预感到自己童年时代一切发过誓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都快要瞒不住了。 全世界都冷冷地堵在他面前,对他发出最后的诘问。 在和风的意料之中,齐小夏彻底与他决裂了。下车时他奋力追上去,着急地用折叠拐棍拦住站在孙江宁身旁的小夏。 小夏的脸色无比难看,抬手将拐棍一把扫在他手臂上,在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前,还不忘咬着牙克制地告诉他:“许和风,从今天起到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我们俩都没必要再见了。我现在看着你的脸,除了厌恶,没有第二种情绪。” “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信。所有的事我都能解释,只要你愿意听!” 她扑哧一声笑了,两只红红的眼睛噙着残余的眼泪,目光像要穿透他的全身:“哈,你也很清楚嘛,一切的关键就是我不愿听,不屑听,更没兴趣听!” 和风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隐忍的笑,手却捂住了被拐棍打到留下的一道瘀红,没错,是很疼,但和这焦头烂额的状况比起来,真的微不足道。 缩在自己的卧室昏睡多日,和风终究还是光脚下楼洗了把脸,在黄昏时刻准备出门去。路过家里后庭的花圃时,许妈妈正在修剪一小簇海棠,她的背影这些年越发佝偻,有种被岁月的牵引力不停往下拉的悲凉。 和风鼻子一酸,连忙移开了视线。 尽管他蹑手蹑脚,许妈妈还是听到了动静。她瞧见从秋游回来消沉好久的儿子终于收拾干净了,挺欣慰的:“陪小夏游泳还是一起做功课去?怎么没拿折叠拐棍呢,车那么多……” 平常的一句话恰好戳中和风的痛处。 再没有比那一刻更尴尬更压抑的了。他的戏码早已在小夏和外人面前败露无遗,妈妈却还心怀柔软地迁就他、照顾他。十年来,和风为了发泄心底那个秘密带来的痛苦,绞尽脑汁折腾这个女人。 他厌恶一切出现在家里的帮佣,又不准许妈妈在他看书时弄出任何声音,她只得拿着湿抹布在楼梯上弯着膝盖一点点地擦,擦得浑身是汗,又怕失明的儿子滑倒,于是跪着拿干抹布又擦一遍。 他从不吃蒜,但凡哪次许妈妈做的菜里有一丝蒜味,他便冷着脸将长桌掀掉,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冷暴力接二连三地上演,许氏夫妇都慢慢学会平静面对。他们的儿子也曾温暖得像个小太阳,人世无常真是毫不夸张。 -- 分卷阅读17 …… 当下他无力面对,只得皱着眉不耐烦地摆手:“我说不用就不用!我快十九岁了,没那么容易死在外面!” 一个清脆的“死”字听得许妈妈心弦重重一抖,但她没有多说,只是小心翼翼地点头:“好,妈妈明白了,你高兴就好。晚上早点回来,这些天你都瘦了,我多做点你爱吃的。” 和风的肩膀轻轻一抖,寒意穿过他的血液。许妈妈给他多少宽容,他就有多内疚。 漫不经心地走在南街紧密高大的香樟树下,走着走着就上了小教堂的天台。这是南街唯一的哥特建筑,红棕屋顶窄窄尖尖,陈旧而荒芜,老区居民们早已对它弃之不用。 但少年时代,这里是包括和风与小夏在内所有南街小孩的避难所。被家长责罚,被老师冤枉,和好朋友吵架,打架输掉了满头是伤不敢回家……他们就躲在天台上,望着无尽的蓝天,把没法控制的眼泪好好发泄掉。 或许是这些年和风经常陷入不快乐,他对这里每一道旋梯、每一块废砖都熟谙于心。从前他和小夏之间没有秘密,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想哭,就陪对方来这里呼喊跳跃,不到天黑透月光洒下来绝对不回家。 许和风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巨大的落日已沉到水泥栏杆的高度。而他瞪大双眼一看,有个人已抢先悬着双腿坐在天台边缘了。 那是齐小夏。他一眼就可分辨,不需多想。 果然她心里也不好受,尽管她任由自己牙尖嘴利地冲着许和风说了好些言不由衷的狠话。 天台太静,连麻雀划过空气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小夏敏锐地听出了自己身后是他忐忑的呼吸声。 她慢慢转过脸,盯着一言不发僵站着的他,捂着胸口笑起来:“整个青春期里,放学路上我听见人家叫你瞎子就冲上去挥拳头,有时打赢了,只是被人骂几句假小子、男人婆,有时输惨了,就哭着鼻子挂一脸彩。但我就是愣头青呀,压根没记性,下次遇到一样的状况,还是毫不犹豫地捍卫你的骄傲和尊严。 “还有,每次我陪着你来这里,我愚蠢地以为你不会发现,趁你沉默时我总会凑近你的脸颊,想象我的嘴唇在你皮肤上蜻蜓点水的样子,其实你都是一目了然的!你就这样看着我像个花痴,像个傻子一样手舞足蹈,是不是都在心底偷笑?你就从没想过要告诉我真相吗,许和风?” 话音未落,小夏撂下他一个人,往下天台的楼梯口快步走去。她伸手揉了揉双眼,生怕一脸狼狈的眼泪把她打回原形。 而这次和风异常冷静,没有费力拉她。 只因他晓得,人都是天性逆反的动物,越是被拉扯,越要拼命挣脱。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嗓音朝着她说:“你想走我不留,但我决定把压在心底十年的故事讲出来,就为你讲一遍,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不强迫你,小夏,但我希望你坐下听一听,然后痛快地骂骂我。我不怕你骂,甚至不怕你踢我,扇我耳光,但我怕你往后对我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说这些话时,他一直佯装若无其事地伸手捂住几天前被她用拐棍扫过的那只手臂。齐小夏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也晓得他虽脸上波澜不惊,其实肯定依旧疼得要命。 这少年就是如此,什么都忍,闷不作声,叫她不止一回恨得切齿却又难以真正放下。 好一会儿,她才捏了捏掌心,肩膀微微打着寒战停住了脚步,一字一顿地说:“我听这个故事绝不是准备就这么原谅你,而是我想弄清楚你究竟做了什么,这样我才能踏踏实实地恨你!” 她远远地坐下,抬头盯着少年被夕阳冲刷得看不清神情的侧脸。这家伙总是深知她的软肋在何处,无论她多么生气,他就是能靠一种无形的力量,不费一兵一卒将她温柔拿下。 小夏从前只是隐约从南街大人们那儿听过和风的眼盲是意外造成的,可是所有人都不晓得细节,也不敢多问。 这是许和风第一次鼓足勇气在她面前说起他童年那个忽然出现的拐点,也是他这小半生里最黑暗混乱的一段日子。 记得那天头顶的阳光很暖很暖,许爸爸当时刚接手地产生意,整天奔忙在机场和城市之间,出差不归几乎是生活的常态。许妈妈执意让小和风到院子里透透气,自己则和一个曾是她生意伙伴的叔叔在屋里聊天。 彼时个子还很小的他为了能在院墙上挂着的黑板上涂鸦玩,聪明地踮着脚站在小板凳上,晃晃悠悠地画得如痴如醉。谁知就在他的小手撑着黑板的一瞬,敏感地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异样的喘息声。 是那个叔叔拼命压低的嗓音和妈妈嘤嘤的哭声。 那个叔叔大汗淋漓,像是要把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他胡楂密布的嘴正紧紧贴着妈妈的唇,酒气冲天的 -- 分卷阅读18 舌头正气势汹汹地侵入妈妈的口腔。 小和风隔着玻璃窗隐约看得懂,这是一个吻。 但是,吻,不应该是一种纯净又美好的东西吗?为什么那个叔叔和妈妈彼此凝视的双眼里,满是偷偷摸摸的肮脏神情? 小和风曾经不小心撞见过一次爸爸在卧室里和妈妈一起发出这样的声音,爸爸后来又尴尬又气恼地告诉他,那是爸爸生病了。但和风不傻,他虽不全然懂得成人世界的内容,却隐约晓得那是一件爸爸妈妈才可以做的事。 猛然间,一种莫名的羞耻感穿透他幼小的身体。他默默地将粉笔头掐碎,转过脸来挣扎着捂住耳朵。谁知那个支架不稳的板凳恰在此刻轰然歪倒,而随之倒下的小和风本能地死死拽住黑板的边缘! 砰的一声闷响,黑板从墙上跌落,一角擦过和风的眉骨和瞳孔。 听到小和风撕裂般的哭声而匆匆冲出来的妈妈还在慌忙地扣着纽扣,见到儿子满眼是血的模样才真正痛哭着抱起儿子疯了般地送医院…… 经过护士处理,小和风的伤口显得不那么狰狞了,医生也欣慰地告诉许妈妈:“只差一毫米,幸好没碰到视网膜。” 谁知回家路上,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轻轻地问妈妈:“妈,我们在医院待了很久吗,为什么天都这么黑了?” 许妈妈愣愣地盯着玻璃外的艳阳天,一个猛刹车,好久没说出话。 对于这种暂时性失明,医生解释为压迫神经的短期症状,好好休息就没事了。听到这儿的许妈妈总算长舒一口气,却又随之勒紧了自己的心,悔恨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毕竟当儿子与危险擦肩而过时,她自己正在做的事是那么对不起自己的家庭,那么难以启齿…… 从未经历过黑暗的小和风,莫名地很喜欢这种视线里空荡荡无一物的茫然感,因为看不见,他的听觉变得敏锐得惊人,甚至还能更容易摸透别人的心思。 没几天,出差的许爸爸风尘仆仆地推门放下箱子,难受地一把抱起小和风,将小和风的脑袋牢牢放在自己胸口,很久都说不出话。 当晚,小和风隔着墙能清晰地听见,哭泣的妈妈不停地告诉爸爸:“老公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当时怪我太疏忽,我正在厨房给小风做饭,等我听到巨响冲出来的时候,小风已经满眼都是血了……真的都怪我……” 心思简单的许爸爸望着妻子满脸泪水的模样,不忍地抱紧她:“一切都会好的,说不定明早起床,小风就恢复视力了呢。” 躺在卧室里的小和风攥紧被子一角,因为用力太猛,指甲发出撕裂般的疼。他不敢相信事到如今,这女人竟然还不说实话。他悲伤地摸索着起身,想独自静坐一会儿,却习惯性地伸手打开了墙上的小夜灯。 真傻啊,都忘了自己看不见。 可是随后短短一秒钟,和风万般惊异地瞪大双眼,站直的两条腿不停地发抖,良久才又忐忑又窃喜地捂着嘴哭了出来。他能看到窗外星空,能看到小夜灯的一束暖光……什么都能看到了! 激动的情绪慢慢退潮之后,那一整夜和风都睁着眼,一边思索着一边等着太阳升起来。 他做了生平第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的短暂性失明已经恢复绝口不提,好让他妈妈一生都活在巨大的内疚里,让她受尽折磨和惩罚。 和风也曾犹豫过,因为这样的决定无疑会让他将来的每一步都很困难,他也想过直接告诉爸爸一切真相,但那样无疑受伤最多的也会是爸爸。 时间如船过水无痕,医生口中的“短暂性失明”变成了这个家里漫长无期的痛苦。许妈妈不死心,失落地带着小和风辗转了许多城市、许多医院,而聪明冷静如他,以不变应万变,毫无悬念地骗过了所有的医生。 于是如和风所愿,这些年许妈妈始终背负着歉疚与悔恨度过每一天,她每次看着儿子摸索着靠折叠拐棍走路的模样,都会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午后。 她无奈地丢掉了女强人的生活,只为了照顾儿子,而和风又常年对她毫无感激,冷言冷语…… “你不能接吻,害怕接吻,那次冷冷地推开我,凶巴巴地把我推到书橱前,都是因为那次偶然撞见你妈妈和那个陌生叔叔在一起?”她听完这漫长而不堪的故事,一种闷闷的钝痛传到了心脏。 他老实地点点头。 她悲伤地抿着嘴,心有不忍,却也有不解,所以继续硬着头皮追问:“许和风,你如愿以偿了之后,有过哪怕一点点的快乐吗?”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少年,渐渐从心里最深处开始怀疑,自己还认识他吗? 是不是已经失去他了? 他对于她尖锐的质问避而不答,却呆呆地望着晨 -- 分卷阅读19 曦里小夏琥珀般的双眼,颤抖着问:“我就问你一句,如果我耐心地等一等,能不能等到你原谅我?” 她背过脸想了很久,最终嗤笑了两声,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他低下头,两只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刺猬头,一声不吭。 或许是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秘密,也或许是她一时不知拿和风如何是好,小夏忽然捂住耳朵冲下了楼,头也不回! 天台外面已是新的忙碌的一天,巷口早点摊热气腾腾,散发着温暖的人间烟火,上学上班的人群匆匆而过,连香樟树也在晨风里摇曳起来。 和风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两人朝着南街最荒凉的地带狂奔。火车站月台空无人烟,她脑海一片麻木,任由双脚机械地往前,不知疲倦…… 虽在游泳队里训练了这么久,她终究是个女孩,随着体力透支,也只能慢下脚步。 就在离小夏还有一步之遥时,他一转脸,愣愣地瞧见了正失魂落魄地寻找着自己彻夜未归的儿子的许妈妈。 她一头凌乱的长发被风吹得狼狈不堪,脚上是一双来不及换的拖鞋。 她想到和风看不见,也没带钱包,连手机都落在卧室,外面每个人对他来说都是危险的……她的焦灼不安折磨着她,恨不得将整个世界掀个底朝天。 “小风?小风是你对不对……”当她猛然发现儿子正与自己隔着一道铁轨四目相接时,电光石火之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更加拼命地追上来。 那就是和风此生最不知所措的瞬间了。他本能地害怕面对许妈妈,于是快速地反转方向,在远处悠长的汽笛声里跳过铁轨,而许妈妈却被火车迎面而来的那股引力撞倒在铁轨上,没等拼命尖叫着的和风冲过去,一切就已来不及了。 明明还有一段距离的,为什么会这样…… 愣住的许和风好久都一动不动,时间大概就这样凝固了好几分钟。他冲过去抱起浑身是血的许妈妈,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掉下来,仰头声嘶力竭地反问天空:“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呢……谁告诉我……” 往往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毫无预兆地被拖进了漆黑的沼泽地,偏偏就是没人想让事情变成这副样子,事情便会如此发生。 如果命运真是个仰望人间的神,此刻一定正阴沉而得意地笑着,看着许和风痛苦的样子,感叹自己制造无常的非凡能力。 和风也是在这时才有切身体会,我们都太渺小,却偏偏野心勃勃,一心要靠着自己的聪明与倔强逃离命运,最后只能被命运半途截杀,片甲不留。 而此时,一旁的小夏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她想逃避,双腿却没有力气,想冲上来帮和风,却又缺乏勇气,整个人只得煎熬地捂住双眼。 就在这时一双带着体温的手握住了她凉凉的肩膀。她慌忙抬头,往日神色狡黠的孙江宁当下露出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温柔:“怕什么,别怕。你的使命是在这儿陪着和风,而我的使命是在这儿陪着你。” 孙江宁趁势大大方方地拥抱了她一下,她并没有拒绝,反而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踏实感:“无论如何,谢谢你。” “客气什么,亲爱的小夏,路还长着呢。”孙江宁的脸背对着她,拖长尾音,嘴角滑过了毒蛊般意味深长的笑容。 就这样,2005年深秋,许家因许妈妈的离世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重创。 一向开朗豁达的许爸爸将自己关在储藏室里,不去公司,也不理和风,甚至将早就该举行的葬礼拖到了初冬。 许妈妈是基督徒,葬礼按她的意愿放在小教堂举行。当天早晨乌云密布,很快下起雨夹雪,温度不够低,雪很快与泥水交融,到处都湿滑滑的,加上来宾黑压压的着装,更添悲戚。 小夏没有接到邀请,却独自捧着一束白菊而来。 远远的,双眼肿得像核桃一样的许和风愣愣地与她在沉默里彼此对视,两个人都不知所措。 那一瞬间,小夏忽然明白,过去这十年,虽然眼盲是他假装的,但他站在那儿,浓眉薄唇,长手长脚,孤傲清冷得像一头鹿,浑身散发出来的茫然和无助,原来并不是装的。 两个人出于默契,都悲伤地笑着朝着对方走,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是从一段时光走入另一段时光。 直到呆呆地握住她的手腕,他才像个孩子似的问:“小夏你……原谅我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离不开你,就只能原谅你。” 她晓得现在再多安慰也无济于事,只好一路陪着和风,为他撑起黑伞。当她踮起脚为他把歪掉的领结系好时,她温暖的呼吸浮在他的脖子上,很快两人的距离就重新拉远,和风却在那一刻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很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20 多年后,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为他整理西装,为他洗手做羹汤…… 这样想着,他忽然泪腺一热,将她的手扣得更紧了一些。 她被勒得有点疼,于是奇怪地侧过脸问:“和风,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他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就是忽然很贪婪,想把你套牢在我掌心,让你再也跑不了。” 敏感如她,当然嗅到了一丝说不出的伤感气息,却又无睱想太多,只得将信将疑地沉默着继续与他往前走。 谁知在教堂门口他们被醉得不省人事的许爸爸拦住:“臭小子,你谁啊?我……我不认识你……也……也不想认识你!” 小夏本能地把和风护在自己身后,谁知和风却一脸无畏地撂下了黑伞,内疚地走到许爸爸身旁,淡淡地夺过了他手中的酒瓶,架起连直线都走不了的他往教堂里去:“爸,今天是告别妈妈的日子,我们改天一起喝。” 谁知许爸爸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抬手将一个响亮的耳光扫在和风脸颊上,坚硬的皮鞋还踢着和风的脚:“滚啊,臭小子!” 和风的小腿传来一阵难抑的疼痛,他咬牙忍了几秒钟,也没说什么,然后一个人掉头默默离开。小夏见状连忙心疼地跟上去扶着和风,谁知和风挠了挠后脑勺,满脸泪水地朝她温暖地笑了笑:“你别走啊,你好好在这里,代替我告别我妈妈,听话。” 少年留着短短的刺猬头,因此一头都是细碎的雪花,肤色在阴天的光线里泛着淡淡的蓝光,明明很悲伤,却偏要用力微笑,这副艰难的样子往后很多年都牢牢刻在小夏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小夏吸着鼻子,狠狠点头,也回应他一个满满的笑容:“嗯,我全都听你的,和风。” 彼时她并不晓得,这竟然就是许和风决心离开之前,对她最悄无声息的一次告别。 孤单地从教堂前的花园走出去之后,许和风摸出手机,压低声音告诉电话那头的班主任:“老师,相信你也听说了吧,我看得见,并且其实我从来没瞎过……那么之前那个去加拿大多伦多交换留学的名额,是不是依旧是我的?” 他其实亦是没办法,南街这座小城市,流言传得比风还快,所有人都在赶潮流一般将他家里的往事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加上爸爸对他的怨恨和漠视…… 他真的待不下去了。 到此刻他终于知道,和自己的血肉至亲斗,根本就没有最终的胜利者,唯一的结局就是两败俱伤。 老师当然听得出一字一顿之间,他那种不动声色的笃定和决绝,于是愣了两秒钟,连连点头:“当然,你那么早就开始准备雅思考试,如今手握着七点五分的好成绩,当时面试也没问题,过几天来学校最后确认一下就行。” 他握紧手机,痛苦地深吸一口气,独自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走。 若说起不舍,他当然对齐小夏最最不舍,但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在寒冷而遥远的多伦多把最艰难的岁月熬过去,成为一个更优秀更耀眼的男孩子,再回到小夏面前,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是的,还没启程,他便从心底一锤定音般地决定,终有一天他要洗尽前尘、披着属于自己的荣光回来,回到她身旁,此生就再也不远行。 【第六章】 不眠飞行 { 这世界除了许和风,还有许多迷人风景,许多值得她趁年轻去经历的华丽冒险。 } 2006年4月,南街尚未回暖,仍沉浸在寂静的春寒料峭之中。 许和风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拖着两个旅行箱办完托运,没有家人和朋友来送机,也没收到任何祝福。因为票价低廉,要到午夜才能登机,而机场就连一碗牛肉面都要几十块,所以他默默啃完面包,便缩在长椅上等待。 他咬牙告诉自己,越是孤独无助的路,越值得勇往直前。 终于登了机,他默默在前舱坐下,循着舱内熟悉的女声望过去,谁知竟是同样行囊满满的齐小夏和孙江宁。 电光石火之间,许和风有些头晕目眩,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穿过他的血液:“小夏!” 看得出来,孙江宁对她很殷勤,什么包都舍不得让她背,自己则温柔地笑着,浑身负重。 而小夏望着少年的脸,也怔了怔,手心满是冷汗。其实她对这相遇并不意外,买这趟飞多伦多的机票时她便晓得,再害怕都躲不过,终究会碰到。 她一反几个月前在许妈妈葬礼上对和风的那种亲昵,维持着礼貌的距离,微微一笑,朝他亮出自己的登机牌,假装惊讶:“你也坐这班啊……我和江宁也决定一起去加拿大念书。” 和风的眼神里既有惊喜又有忧愁,他当然看得穿她的托词,却并不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21 戳破,只是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 谁知这一次,小夏一点都不温顺,闪电般地躲开了他的手指:“朋友之间,最多就是手臂碰到一起吧,你说呢,和风?” 他被她弄得哑口无言,尴尬不已,只好低头从包里拿出一瓶养乐多递给她,努力让嗓音温柔:“给,你爱喝的。” 这是昨晚临行在便利店买的,他在琳琅的货架旁转了一圈,最终沉默地拿下了几瓶养乐多。 明明她已经不在自己身旁了,却还固执地保留着这习惯。他暗自嘲讽了自己很久。 “许和风,你别傻了,行不行?这世界上那么多饮料,昨天我喜欢养乐多,今天我可以选择喜欢可乐,喜欢雪碧,喜欢橙汁,偏偏就是厌倦了养乐多,你明白吗?”她一口气说完便冷漠地塞上了耳机,将脸转向漆黑的窗外。 许和风深吸一口气,想张嘴却说不出话,只好苦笑着,束手无策地陷入沉默。他一点都不怪她言语带刺,毕竟不告而别这件事,是自己让她伤心在先。 但他真的不明白。 这样的突变使他感到百爪挠心,原本他以为自己一个人离开,回来和她在一起共度余生只是迟早的事,如今她的变化却令他焦灼不安,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 但他并不灰心,因为能与她一起远渡重洋去北美洲追逐梦想,毕竟是一件幸运的事。 在和风的字典里,任何远方都可以循着地图抵达,任何命题都可以靠公式求解,任何事都可以靠努力坚持获得——包括重新找回那个愿意与他共度余生的齐小夏。 他就是这样一个炙热的理想主义者,从未改变。 后半夜的飞行,孙江宁一直呼呼大睡。窗外夜色如水,隔着头顶一整排昏黄的阅读灯,小夏在黑暗里睁着双眼,倔强地凝视着和风的后脑勺。 和风一定也没睡,他一遍遍翻来覆去,短短的刺猬头这么多年始终不变,干净又阳光。虽然他很少露出笑容,但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的模样,真像个光芒万丈的小太阳。 她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闭上眼休息一会儿,繁杂的心事却暗潮般地涌出来。 执念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虽然孙江宁没揭穿她,她在和风面前也不肯承认,但她深知,她放弃了自己拼搏了十多年的游泳事业来加拿大,究竟是为了谁。 在她心最柔软最隐秘的那个角落,她仍然胆小,仍然离不开和风,仍然祈求有一天能与他好好在一起。但转念她又清醒地告诉自己:“齐小夏,你满二十岁了,你很勇敢地离开了南街,你放弃了别人在你身上强加的梦想,你很棒。因此往后的岁月里,你要为自己做最正确的选择,而就在此刻,在许和风与孙江宁之间,一切都表明孙江宁才是对你来说最温暖的存在,才是你该选的正确选项!” 凌晨,伴着瓢泼大雨,飞机在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落地。 机上结伴而来的留学生隔着玻璃望着雨幕中Toronto Pearson International Airport的巨幅光板,都兴奋地挥舞着书包,吹着口哨尖叫起来:“多伦多!我们来啦!” 同学少年都不贱,只是寂寞不甘。大家都是二十岁的年纪,骄傲而乐观,总以为全新的生活就一定是最好的。 当孙江宁拿好包,伸手拂过一旁沉默的小夏的脸时,他感到黑暗中自己的手指湿漉漉的,于是皱着眉问她:“小夏,你怎么了,没睡好……还是不舒服?” 她连忙将盯住独自下机的许和风背影的目光快速地收回,咧起嘴笑了笑,双眼明媚地弯着:“我激动啊!孙江宁,你看,这儿就是多伦多,我们终于站在北美洲的大陆上啦……” 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孙江宁从她惶恐脆弱的目光里明白了什么,索性一把将她抱紧,拍着她单薄的背:“我都懂,都懂。” 顺着国际到达通道走下去,是长长一排灰蓝色的灯,而高高悬挂着的枫叶白底旗上的枫叶是那么那么红,红得让齐小夏感到眼睛一阵轻轻的刺痛。 从机场去往语言学校的途中,来接他们的车刚好经过璀璨如梦的CN Tower(加拿大国家电视塔),它就像一个孤独而骄傲的王者站立在万丈夜色里,紧靠着被灯火晕染得色泽温柔的安大略湖畔,那么金光闪闪,那么遥不可及,变幻的塔身高耸入云,叫人简直移不开视线。 那是生平第一次,小夏闭上双眼,能听到自己剧烈而清晰的心跳声。她感觉这个世界除了许和风,还有许多宽阔迷人的风景,还有许多值得她趁着年轻去经历的华丽冒险。 多伦多,你好。 请你见证往后每一天,我对于命运最最漂亮的坚持。 现在,让我们将时间轴拉回到去年初冬,许妈妈葬礼后新一周的学校 -- 分卷阅读22 生活。 清晨的早读,齐小夏以为尚未从伤痛里走出来的和风大概没法按时到校,谁知他竟比她更早地坐在了教室里。 少年身板笔直,神清气爽,干净的双眼盯着英文课本,就仿佛随着雨夹雪过境,他的生活也随之一扫阴霾。 这使得小夏很开心,甚至有种坏事终于到头了的安宁。 她微笑着坐下,朝许和风晃了晃手里两人份的早餐,全麦面包和煎蛋的香气一下子溜了出来。和风也温柔一笑,宠溺地伸手将她按在座位上,帮她翻开课文:“先好好读书!” “不行啊,”她偷瞄了一圈,见没有督查老师经过,缩起脖子一头扎在早餐里,嘟嘟囔囔地告诉他,“我一旦饿过头了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会读书,只能爆炸。” 和风望着她吃东西时眉毛都快飞起来的滑稽表情,两颗小虎牙随着笑容情不自禁地露出来。他望了许久都回不过神,直到她拍了他一下,他才陪着她一起偷偷狼吞虎咽起来。两人就像狭路相逢的小贼,相视一笑。 她戏谑地问:“一向深明大义的老政委,今儿居然没教训我,还陪我一起顶风作案?” 他一反常态,不仅没有板起脸,还好脾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手指修长又温暖,触得她的心痒痒的,像被热带明媚的海风吹过:“看你一个人吃,怕你不好意思,只好舍命陪女侠啦。” 见她漾起一脸清晰可辨的幸福样,他才悄然转过脸,难受地抿了一下嘴唇。 他当然说不出口,他只是希望在离开之前这些有限的同桌时光里,收起他性格里的棱角,藏起他骨子里的孤僻,好让她最大限度地感受一些快乐。 他没有告诉小夏,从那场葬礼之后,他除了一次性带走了往后在加拿大几年里需要的衣服行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家里。他并不知道清醒之后的爸爸有没有找过他,他只知道,他暂时没有勇气继续和那栋到处都是许妈妈留下的点滴痕迹的房子相安无事地生活。 为了不让小夏担心,他总是照例与她一路放学,骑着单车陪她途经南街路两旁的每一棵香樟树,温柔地抬头望着她上了楼,才独自远远地折回去,到自己临时租的小阁楼去。 冬日一天比一天更冷,肆虐的冷空气四处逃窜。好几次他目送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时,心里都像被一块块坚冰塞得满满当当。这其中有赶不走的孤单,当然更多的是自己让她蒙在鼓里的内疚,深深的内疚。 如果真的等到了春天,天气变暖,沉浸在幸福里的她猛然发现他消失了,会不会也像他猛然失去妈妈那样,被猝不及防的悲伤击溃呢? 一定会。但他别无选择。 小夏,最亲爱的齐小夏,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坚强,我很忐忑,我很害怕你会消沉,你会失望,你会再一次恨我…… 但愿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能勇敢一点,我也会拼命努力修完课程,成为一个比现在更有能力给你余生的安定与快乐的真正的男人,然后飞奔到你身旁来。 这么想着,他便会默默咬住脖子上她从前送他的围巾,憋住喉咙深处的咸涩,将单车继续骑进一片萧索的景色之中。 每天这样隐瞒着小夏、一个人孤单生活着的许和风并不晓得,就在某一天的黄昏,他照例是放下单车就上了小阁楼,身后却有一个戴着厚厚的毡帽、同样骑着单车的人影,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他。 听见和风关了房门,孙江宁才谨慎地摘下了帽子。 他仰头望着阁楼,这种破落晦暗的小阁楼摇摇晃晃,到了雨天甚至会漏水,哪是家境优渥的许天才住的?许和风一定已经与家里分道扬镳了,推测到这儿,孙江宁终于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意。 忽然,孙江宁见一位房东模样的大叔走过来,便若无其事地轻声试探:“您好,这阁楼上的新房客是不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还上着学?” 大叔懒散地随口道:“是呢,据说这孩子准备过完年就留学了,因此和我商量了半天,我才肯答应短租两三个月给他咧。” 孙江宁继续笑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沉默地攥紧了单车的把手。 接近2005年年尾,又进入了齐小夏生日的倒计时。 想到往后的几年,或许他就与她相隔大半个地球,到时候最好的状况,大概也只能彼此用手机Face time,他无精打采地冲着屏幕为她唱生日歌,而她哭着鼻子默默地听……因此,他下定决心,给小夏一个能在她的记忆里烙下最深刻印记的生日。 那真是许和风人生里鲜少的一段极度孤单又极度繁忙的时光。虽然已经通过了雅思考试,但此刻的他深知自己和其他的留学生不一样,他再也没有任何依靠,因此为了到加拿大之后就能顺利打工,他报了班通宵恶补语言,白天则全部用 -- 分卷阅读23 来补觉,而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挤出了时间悄悄地准备着小夏的生日之夜。 他一个人缩在落满灰尘的小阁楼里,用一张便利贴列了一大堆主意,唱K、送礼物、吃饭,又苦恼地将这些主意一条条划掉。 这些俗世爱意,或许都称得上浪漫,但在和风心底,它们都远远不够。 他很贪心,他固执地企图制造一个短暂的绚烂,足够照亮往后好几年齐小夏的落寞。 从前在物理数学之类的课上,被叫到站起来回答问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的人从来都是万年学渣齐小夏,最近却换成了许和风,这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小夏虽然神经大条,却也晓得勤勉如他,不止一次在课堂上陷入酣睡绝对不是偶然,于是她疑惑地问他:“和风,和风,你到底是怎么了?瞧着面黄肌瘦的,是生病了吗?还是你爸爸笨手笨脚的,不太会照顾你,做的菜太难吃?” 小夏的想象力实在太贫乏,她尽力思索,所能想象的也就是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人在一起马马虎虎地生活。从小没见过家里任何一次冷战和分裂的她太天真,并不知道和风在经历着什么。 和风当然也是一如既往的演技卓越,耍帅地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挑着眉冲她十分温柔地笑起来:“还好啦,我妈从前是打不死的女强人,家门以外的地方通通是她的战场和舞台,所以啊,我爸他年轻时也是个家庭煮夫,做饭很赞!好啦,我这副无比憔悴而英俊的样子,也只是最近每天回家和爸爸一起球赛看多了啦,哈哈!” 小夏骤然听到他用一种平常的恬淡口吻说起“妈”这个字,鼻子先是冷不丁一酸,转而又袭过一阵暖意,果然所有的风雨都已过境,在和风心底,他妈妈不再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这真是一桩值得开心的好事。 但为什么他看着似乎没有那么开心呢? 一旁的和风摇了摇发愣的她的手臂:“怎么大白天发呆呀?” 她这才努力一扫心底莫名的忧愁,故作轻松地说:“看球,看球,看球,你们两个男人果然不能没人管。” 他想到自己和爸爸已经冷战了好久,连一个电话都不愿意打给彼此,一时间觉得很讽刺,脸上却不显露分毫,反倒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孩子样:“怎么,你是急着要到家里来管我?别急嘛,我这么宠你,早晚会把自己交给你,女侠乖,再等等。” 甜蜜到肉麻的玩笑话,说得许和风自己都忍不住牙酸。或许是他已然预知在自己和她之间,免不了要经历一次裂痕,所以他才自欺欺人,用尽全力想搞出一种美好得过分的氛围。 而听到这话的那一刻,她虽然下意识地伸手羞恼地捶了捶他的手臂,心里却隐隐有一种不安,和风最近情商“爆表”,说起话来过分圆满熟练,袒露情绪毫不保留,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她有一种就要失去许和风的感觉。 因为这个一举一动都恍如电影里夸张情圣的许和风,不是她爱了整个青春期的少年和风,绝不是。 许和风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小夏生日的前夜,正是夜色寂静之时,他所租的小阁楼摇摇晃晃的木门被什么人清晰地敲了又敲。 躺在床上的和风快速地跳下床,摸黑拉开一盏小夜灯就光着脚去开门,那一瞬间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齐小夏。 完了,他的谎言又破灭了。可是她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呢?她究竟知道多少,只知道他离家蜗居在外面,还是连他即将不告而别去加拿大这件事也知道了? 门开了,直直站着与和风面面相觑的是胡楂无比凌乱的许爸爸。 许爸爸显得很疲惫,像是熬了无数个夜,似乎又不只是缺乏睡眠,更多的是悲伤。父子俩一时间都愣愣地说不出话,和风倔强地仰着脑袋,才确保自己没有失态地大哭,良久,他才恹恹地问:“爸,你怎么来这里了?” 许爸爸皱着眉头望着儿子屋内狼狈又陈旧的环境,心疼却不肯表露,只是苦笑:“你是我儿子,你逃到哪儿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你小子有几根花花肠子,我最清楚。” 其实在来这里的路上,许爸爸不停地坐在车里紧张地演练,他发誓见到儿子千万不能怪他胡闹,也绝不提妻子的事情了,只是好好告诉儿子:“小风,葬礼那天爸爸实在是难受,糊涂了,那些话都不是爸爸的真心话,一切到此为止,跟爸爸回家好不好?” 但谁知此刻盯着儿子一副冷漠的样子,他憋了半天,说出口的竟然是:“小风,真的确定要去留学了?” 和风深深一愣,随后才点了点头:“嗯,我很确定。” 一切显得再无转机,许爸爸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死心地说:“小风,你听爸爸说,其实去加拿大的好项目那么多,爸爸的助理也给你联系了一些,不辛苦,条件也是最好的。你其实 -- 分卷阅读24 没必要参加这种需要打很多工的交换生项目,你还小,念好书就行了,其他的都是爸爸的职责。” 短短几句话,就已经牢牢地砸在了和风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弄得他又感动又内疚,两只藏在裤兜里的手悄悄地发抖,他连忙决绝地摇摇头,干脆打断道:“不需要。” 许爸爸尴尬地沉默了,不知所措地站着,四十好几的年纪,却在一刹那显得有一点可怜。直到准备离开之前,许爸爸默默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快速地塞在和风手里之后失落地走掉了。 许和风当然看得懂,这是那笔属于他的信托基金。许氏夫妇在和风很小的时候就投下了这笔钱,他们太爱这唯一的儿子,担心生意无常,有一天会化为乌有,而这笔钱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确保和风能生活得很好。 在前阵子离家搬进小阁楼的那天,和风就把自己身上所有属于父母的信用卡副卡通通剪掉了,但这笔信托基金,他决定留下。 这是曾经妈妈对小小的他的全心护佑,即使并不准备动用这笔钱,他也不想辜负。 就像小夏的父母给小夏手腕上系着的红绳一样,和风的父母给和风的,是一个安稳生活的保险。无论某一天他走得多远多险,肩膀上都还有这样一道无形的保护伞,让他不至于一个不留心就摔得粉身碎骨。 齐小夏的生日来得悄无声息,那一整天大家像是私下约好了一般,没有一个人对她说生日快乐,包括十年来从未忘掉过这一天的许和风。她耐心地等,慢慢地心情从焦急到失落,直到放学铃声刺耳地响起。 就在她悄然耸耸肩,想要抓起书包离开时,许和风一脸少年特有的兴奋神情,紧紧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穿过冬日操场上灰暗的日落,朝着南街最高的河堤上一直不停地跑。 她细微地触碰着呵气成冰的零度天气里少年掌心依旧黏黏的汗珠,欲言又止地大口大口喘着气。还没等她侧过脸望过去,脚下仍在飞驰的少年就用整条街的居民都听得见的嗓音喊出来一句:“齐小夏,生日快乐!” “浑蛋,你干吗跟姑娘我这种情商为零的人玩这套?我一整天都在苦思冥想,许和风究竟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忘掉我生日竟然还敢来上课!”她难免眼眶一热,轻飘飘的拳头砸在少年毛茸茸的驼色大衣上,比起发怒,其实更像是一种孩子气的撒娇。 他对她满脸宠溺,低下头悄悄说:“生日之夜可不能生气噢,相信我,不然会气一整年的。女侠大人有大量,女侠万寿无疆嘛。” 越是平日拘谨沉默的少年,冷不丁这样油腔滑调地温柔起来,越是叫人不可自控地沦陷。她盯着他在河岸夜风里微微抖动的睫毛和恍如星辰的褐色瞳孔,再无任何抵抗力,愣愣地点头,像个温顺又听话的木偶娃娃。 这时,少年又用自己大一号的手掌轻轻包裹住她小一号的拳头,温柔地笑着吹了吹口哨,顿时以孙江宁为首的潜伏在一旁的一伙同学纷纷偷笑着从树后探出了脑袋。 她张大了嘴巴,想到刚才自己如饥似渴地凝视着许和风的那副样子一定很糗,连忙踮起脚气恼地揉了揉他高挺的鼻梁,满心温暖,又怨气深重,真是矛盾极了:“许和风,你够有本事的,这显然是‘蓄谋已久’啊。” “你这么聪明,我要是没点预谋,怎么降得住你呢?”他继续暧昧地笑,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勇敢凑近她的脑袋,这时远处的一众围观群众纷纷不乐意了,一边满眼羡慕,一边连连嘘声道:“你们俩也是够了,到底还吃不吃烧烤啦?” 忙着凑热闹起哄的孙江宁嗓门最响亮:“咱说好了啊,明天是周末,所以今晚通宵狂欢,不眠不休啊!” 喧哗的欢呼声似乎能将寂寞的星空点亮,小夏把目光转向河岸前方,黑暗中的草地上铺满了纯白的蜡烛杯子,仿佛星星成片落地。而早早放置在中央的则是高高的烧烤架子,看得出许和风为了这个惊喜的一瞬是何其用心,连预备的木炭都是提前点燃好的。 而且他们今晚烤的不是蔬菜,也不是肉类,而是一串串五彩缤纷的棉花糖!对,没有错,是棉花糖! 只见许和风脱下大衣,顺手包裹在鼻子冻得红红的像只兔子似的小夏身上,然后撸起他白衬衫的袖管。别看他平日里是个安静又低调的学霸,此刻为她烤起棉花糖来,却手法纯熟,用小夏胡闹的话来说:“简直堪比校门口专注烤羊肉串三十年的维吾尔大叔!” 柔软细腻的棉花糖整齐地串在小木棒上,刷着一层薄薄的亮晶晶的黄油,然后放在火焰上方不停地翻滚,渐渐发出吱吱的声响,这时清甜诱人的果香已经飞快地随着热气弥漫开来,一下子将整片寒冷的夜空弄得像是一间温暖的甜品小屋。 小夏闭上双眼,闻着就已经觉得好诱人,她不停地摇着和风的手臂,一副猴急的馋样儿,和风拗不过她,转 -- 分卷阅读25 过脸温柔又宠溺地朝她一笑,轻轻吹了几口气,确保不会烫到她了,才将棉花糖递到她的嘴巴:“馋样儿!” 她孩子气得很,贪心地一咬一大口,外面酥脆里面甜软,像是热饼干包裹着冰激凌似的,好吃得让她眉毛都快飞起来。他哭笑不得地望着她,像个哥哥一样无奈地伸手将她下巴上黏着的糖渣擦去:“啧啧,女侠一得意都长胡子了。” 她想要的童话故事一样俗气又美好的反转剧情,果真只有他能给她。 在场的人只觉得这一瞬间甜蜜得羡煞旁人,却没人晓得在她与他之间,关于棉花糖的记忆。 忘了那究竟是哪一年的暮春,一年一度的锦标赛迫在眉睫,小夏是唯一代表南街的选手。赛前整整一周她都愁眉苦脸,心里无形的压力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于是当时还拄着折叠拐棍的和风默默牵住她的手腕,为她买了一大袋棉花糖,和她躺在学校后山寂静的草地上晒太阳。 他一身干净的白毛衣,懒洋洋地闭着眼告诉她:“小夏,你看,置身在这里,我们多渺小。随便一小片树林,一小段河水就足以将我们淹没。所以呀,比赛啊、掌声啊、成败啊,都没那么沉重,你要享受其中啊,因为不管你输了还是赢了,你都是我独一无二的盖世女侠啊。” 她愣愣地听他沙沙软软的嗓音,抓起棉花糖一口喂给和风,一口塞进自己嘴里,等到一大袋都见了底,心情也和肚子一样饱饱的,暖暖的。 那些艰难的年少时光,幸好有他在一旁长久耐心地陪伴,开导。 他为她买的棉花糖,仿佛有赠予她勇气的魔力,是全宇宙最甜蜜最治愈的良药。 而此时此刻,已经出落得又高又瘦的许和风,就挺拔地站在人群的最中央,晃动的烛光将他俊朗的脸照得雪亮无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望着他,而他却吝啬地把自己所有的目光都专心地投射在齐小夏一个人身上。 只见他以端起一杯拉菲的优雅姿态举起一瓶小小的养乐多,插上吸管猛吸了一口,又严肃而深情地递给小夏一瓶,原本偶像剧般冷艳华丽的场景,瞬间被打回滑稽古怪的原形:“在场的所有人,让咱们干了这一杯。” “噗。”小夏努力憋住喉咙里呼之欲出的笑意,但在低头望到脚边满满当当的一整箱养乐多都被无比细心地插好吸管之后,她终于还是抓住和风的两臂,大声笑得花枝乱颤:“你知道吗,和风,哪怕用可乐代替这个,也会显得稍微不那么……混搭。” 少年清瘦的身子摆出霸气侧漏的气势,很幼稚很傻,却又莫名地让她心头一热:“哪,我不管,今天你是寿星,是女主角嘛,既然你爱喝这个,今晚就必须是养乐多之夜!” 她默默仰着头,将自己在冷空气里被冻得冰凉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 星空如此广阔,外面的世界曲折而遥远,有纷争战火,有谎言仇恨,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倾家荡产。然而此时此刻,齐小夏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都与她无关,她不能松手的,就唯有眼前这个在她生日为了博她一笑而不辞辛苦偷偷奔忙了那么久的温暖少年。而她的世界就只需要少年手臂将她牢牢包围起来的这么半平方米不到的面积,就足够了。 谁知恰在大家都热闹地坐在河堤上吃着烧烤时,一脸略显怪异笑容的孙江宁突然高调地清了清嗓子,举着一瓶养乐多望了望一脸好奇神色的大家,又更有深意地望了望许和风,落落大方地说道:“来,和风,趁着今天小夏生日这个好时候,我也衷心祝愿你的理想通通能实现,未来在加拿大的这几年顺顺利利,和小夏也能永远这么理解彼此,支持彼此,让我永远这么羡慕下去才好啊,哈哈!”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难免怀着一颗八卦之心,放下手里的烧烤开始了精彩的议论,周围陆续冒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天才果然还是抓住去加拿大交换留学的机会啰……也是,有机会谁不想去啊!” “要我说,再好的两个人啊,也敌不过想法不同路就不同的命运噢。” “啧啧,瞧瞧,似乎小夏还压根不知道这情况啊,看他们最近那么快乐,还以为他们都已经约定好了未来的一切呢。” …… 夜空似乎在此时此刻暗到了极点,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影,连这个冬天时刻在刮的干风也停了,只有几声寒冷而寂寥的闷雷,从遥远的云层沉甸甸地传了过来。 许和风做梦也没有预料到今天会有这样骑虎难下的一幕,不知所措地僵直站着,想要靠过去和小夏说些什么,却又深知自己其实已然没有借口,更无言以对。 “天哪,难道……你们俩还没有谈到这件事?我以为和风已经告诉过你了呢……对不起,我真的是无心之过,无心之过啊。”孙江宁先是一脸不小心说错话的惊愕和抱歉,转而又熟练地沉默下来,暗自加大力道摩挲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26 着自己掌心冰冷的纹路,隔岸观火似的望着缓缓蹲下身子一声不吭的小夏。 一场痛快凌厉的冬雨即将来临,整个南街河岸都屏住呼吸,笼罩在风暴欲来的死寂之中。 【第七章】 荒凉游乐场与迷路小孩 { 世界这么大,未来这么宽,只要我们都努力避开着一点,就可以永不相见,永不重逢,永不挂念。 } “所以,许和风,全世界都知道你提着箱子就要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还整天喜滋滋地觉得你最近简直把我捧上了天,对吧?是这样吧?”齐小夏孤身一人站得远远的,清瘦的后背倔强地挺得笔直,身后是一大片黑暗的河水。她最后的质问,飙得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加刺耳。 许和风毛茸茸的大衣领子竖得高高的,将他的下巴和嘴唇通通遮挡在黑暗里,只能看到他的目光还是灼热的。他的眼睛穿过闹哄哄的人群直看着她,然而面对她的质问,他沉默得像一头等待她宣判命运的羔羊。 她见他不说话,更加确认了孙江宁捅出的这个秘密是真的,于是奋力吸了一口气,喉咙里钻进一股满满的寒风,这才让嗓音稍微沉静了下来,笑着说:“继骗了我十年让我觉得你是个无辜的盲人男孩之后,这次玩不告而别漂洋过海的新把戏,是不是让你更有随便操纵别人心情的快感?你是不是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做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的上帝?是不是更加佩服你自己游刃有余的演技?是不是?” 她长长的一串发泄,说到最后浑身颤抖,脸颊也不知不觉白得跟一张纸似的。而在一旁静静听着的许和风,更是感到一种真实的痛觉卷土重来,如同重型机车呼啸着碾过他的心脏一样。 这些日子,他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已经从妈妈的葬礼之中走了出来,从漫长的童年阴影里走了出来,从欺骗小夏整整十年的内疚里走了出来……而小夏的这段话,终于让他清醒地发现,他什么都没有走出来。 以为生活已经朝着一个渐渐好转的方向全速前进了吗?醒一醒,那只是一个过分温暖的白日美梦,翻个身,咔嚓一声就碎了。 “不是。”这一次,他用尽力气,也只从口中轻轻说出了这样斩钉截铁的两个字,随后又蹙着浓浓的眉,沉默下来。 纵使许和风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可以冲出来声情并茂地解释,说他自己绝对绝对没有伤害小夏的意思,说他自己只是希望最近这一切突如其来的悲伤和意外,都可以得到一个平和温暖的解决,但那又如何呢? 本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却愣是一点也没少伤害她。 这样无用又讽刺的解释,他宁愿不做。 就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僵持之中,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勇气,许和风俯身朝着她凑近了两步,趁她没有防备,冷不丁地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脖子处。 他大衣上热乎乎的气息扑鼻而来,像春天湖边的柳絮,就这么一小团一小团地吹进了她的鼻子,拂到她的眼角,痒痒的,让她很想打喷嚏。然而就在喷嚏还没痛痛快快打出来之前,冰凉的眼泪率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松开啊,你给我松开!”她紧闭着嘴巴,但是万有引力已然决定了眼泪没法倒流,为了挽回一点微薄的自尊,于是她使劲仰着脑袋,用力地叫着。 在这种关头,他当然是硬着头皮继续用手臂圈紧了浑身发颤的她,丝毫没有要闪开的意思。她愣了愣,然后别无选择地低着头,隔着厚厚的大衣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许和风……许和风,你病得不轻啊,遇到疯狗咬你,你也这样……不松开吗?” 她能细微地感受到,他其实吃痛地怔了一下,但他竟然任由她这样荒唐而放肆地用牙齿抵触着他的拥抱,没有退缩:“我不松开啊,齐小夏,我不傻,上次你能原谅我就已经是运气,这次我因为有点疼就松开了,那肯定就真的找不回来你了,我的预感真的很准。” 在这个双方都骑虎难下也都心力交瘁的一刻,阴云堆积碰撞了一整晚的夜空终于被一声响亮的雷电撕开了一道狭长的大口子,冰冷冰冷的冬雨开始砸下来,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很快就把他们的视线彻底弄得模糊不清,他们的耳边塞满了雨水凌乱的轰响。 大家都敏感地体会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只是一场小打小闹,于是陆陆续续打着伞默默离开。 这时候,再转过头看一看许和风忙了好多天的烧烤惊喜,高高的铁架子被雨水打得晃晃悠悠,原本热气腾腾的食物是一副残羹冷炙的破败样子,大家都走了,河边远处的街灯都因为暴雨而断了电…… 整个河岸就是一个被废弃的荒凉游乐场,明明之前还热热闹闹的,还欢天喜地的,现在只剩许和风和齐小夏两个迷茫的小孩,在这里无声无息地四目相接了。 他在翻滚着寒气的大雨里挺直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27 腰板,不敢正眼看她哭泣的样子,于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然后用一种手足无措的低落口吻,对她说:“小夏,你别哭啊,怎么样都可以,你肚子里还有怨气,继续咬我也可以……总之……我最怕看着你哭,而我在你身边却又插不上手。” “可以啊,没问题,”她一反常态地点点头,嗓音温柔无比,听不出任何破绽,随后望着许和风的眼睛笑了笑,和风细雨地接着说,“往后的每一天,你都不必看到我哭了。哦,不,是都不必看到我了。你大概永远都不懂,和风,我多怀念曾经那些青郁的时光,我们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子,我乐呵呵地充当你的人工拐棍,每晚放学我们都并肩走过南街,街的两旁是赏心悦目的香樟树,一地绿荫轻飘飘地落在我们的白校服上,每个黄昏我们都那么认真地彼此告别,像是虔诚地完成一种仪式,我几乎笃定地以为,往后的一生都会这样美好又寂静……但是你现在多像一个可怕的秘密制造机,不断地抖出那些让我猝不及防的真相,我越来越不了解你,凭什么你的世界里的每一桩事,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许和风,能给的原谅我都通通给完了,这一次我没有原谅可以给你了。我想清楚了,离你越远,我才越能保全更多的自尊,更多的自己!所以呢……世界这么大,未来这么宽,只要我们都努力避开着一点,就可以永不相见,永不重逢,永不挂念。” 当夜,说完这一句,齐小夏就动作十分利落地顺着大片大片的香樟树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凌厉的冬雨很快把她背影吞噬掉。孤零零站在原地的许和风除了无边无际的漆黑水花,什么都瞧不见。 浑身淋湿的他像个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趁着还有点力气推着自己的单车朝着出租屋骑去。南街的石板路满是水洼,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加上左边手臂密密麻麻全是小夏的齿痕,稍微碰一下都火辣辣的,他顾不上悲伤,只是茫然。 世界这么大,未来这么宽,只要我们都努力避开着一点,就可以永不相见,永不重逢,永不挂念。 他反反复复地咀嚼了很久她最后撂下的这一句话,始终还是不懂,为什么两个心底温暖的人,凑在一块却走到了今晚这样两败俱伤的地步呢?他苦恼极了,愤怒极了,为什么明明两个人都费尽力气想给对方最好的,最多的,最暖的,落到最后,两个人却都是一样的满心难受呢? 那也是头一次,许和风暗自不作声地攥紧拳头,真正从心底深处开始怀疑孙江宁这个人。聪明如和风,当然看得出,孙江宁今晚所谓的无意之言,其实是排演熟练的一幕戏,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一步棋。 那么,孙江宁他究竟为什么要闯进他们的生活?他又是什么角色呢? 而至于齐小夏,当晚淋了一身冬雨,狼狈的她也不想回家,于是一个人缩着脑袋在巷口卷帘门紧闭的小铺子屋檐下发了很久很久的愣。 平时的她特别怕黑,要她独自待在空洞洞的夜色里不出声,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此刻的她却觉得心里一片死寂,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连害怕都忘了。 直到雨停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在寒风里重新露出一点一点乳白色的微光,她才晓得很晚了,于是走近家门,像个小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摸出钥匙转开了防盗门,生怕惊醒熟睡的父母,平白招来一通没完没了的关切和拷问。 一切很顺利,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两手提着自己的皮靴正准备钻进卧室。或许是之前在河岸上与和风僵持太久冻着了,冷不丁一个响亮无比的喷嚏打出来,连她都没能控制得住,好在并无随之而来的动静,她松了口气,推开卧室的门。 “齐小夏,你终于回来了,我和你爸坐这儿等你一晚上了。”听到这熟悉低沉的女人嗓音,小夏才惊诧地一怔,父母二人正绷着脸,正襟危坐在她关着灯的卧室中央,俨然一副今晚不把事情说清楚,今晚一家三口就都别睡觉了的姿态。 三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冷战了很久,最终打破僵局的还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齐爸爸。 他一向很少过问女儿的成长,这次眼瞧着女儿凌晨两三点才愁眉苦脸地晃悠回来,难免加重了语气,用力捏着女儿的肩膀,一字一顿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了?见了谁?闺女你好好和我们说说。”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委屈,小夏光着脚站在地板上,浑身都在剧烈地打着寒战,嘴上却还是一贯的硬气:“两位不睡觉,就是为了蹲点来质问我?” “这孩子,我们是你亲爸亲妈,这就叫质问你啊,我们只是想关心你。” 在齐爸爸的印象里,女儿还是那个被他们夫妻俩送到游泳馆就一声不吭乖乖训练的小姑娘,但没想到如今却已经是个脾气不那么温顺的少女了,因此他闷了半天才回了这么一句。 “老齐你给我让开!这丫头,你和她和风细雨地讲道理是没有 -- 分卷阅读28 用的。” 在一旁看不下去的齐妈妈强势十足地推开齐爸爸,冷着一张几乎能掉出冰碴子的脸逼近小夏,扔了一条干毛巾示意她先擦干头发,然后才淡淡地说,“对,你妈妈我就是要清清楚楚地质问你,给你时间平息两秒钟,说吧。” 之后这乖戾而又漫长的停顿,在小夏脑海里几乎耗去了一百年的光阴。 她所能记得的就是她盯着妈妈一丝不苟的眼神,艰难地清了清发疼的喉咙,然后带着她瘦瘦的身体里所能迸发出来的全部勇气,带着一种浓厚的哭腔,坚定地告诉父母:“爸,妈,我要离开家去加拿大,去繁华的多伦多,去追逐我真正想要的一切。我理解你们一生梦想挫败的苦衷,也因此顺从你们的心意,游了整整十年的泳,但是今天,我想要松手了,对不起。” 说完,齐小夏也被自己这出于本能的一句话惊得死死捂住了嘴巴,随后恐慌的眼泪就汹涌地纷沓而来,一时间再次狼狈到了极点。 她想过自己要争气,要以淡漠和疏远惩罚许和风的不告而别,甚至想过自己应该以如何方式度过往后没有许和风的时光……她独独没有想到,原来在心底最深的潜意识里,她骗不了自己,她仍然没有松手,仍然想要撂下尊严和原则,奋不顾身地去有他生活的国度,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一旦开始,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从前年少,小夏也曾陪着当时还是盲人身份的和风,度过那么多阳光明媚的孤单午后。在他独自用手指专心地阅读成堆晦涩的盲文名著的时候,她倚着少年的肩骨,囫囵吞枣地读过那本传世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当时她只是懒洋洋地戳了戳和风的手臂,幼稚地感叹:“唉,和风你说说,盖茨比先生为了一段感情多傻啊,太犟了,性格真的太犟了!” 如今回忆起来,小夏终于用这样一段刻骨的悲伤懂得,谁不是这样呢,只要深陷一个人的世界里,谁都是一样的。 说到底,许和风他是何其不完美的男孩啊,徒有温柔气质和一张英俊皮囊,却没有办法让人真正接近他,没有办法亲吻,没有办法坦诚过往……处处是雷区,处处都不近人情,但天晓得为什么她偏偏就是甩不掉,也放不下。 而随着话音轻飘飘地落下,齐妈妈一个踉跄差点往后仰倒。 良久,她才断断续续地厉声反问:“夏夏……你为了能得奖的梦想已经拼死拼活努力了十年,我和你爸爸也一声不吭地在你身旁陪了你十年,当了十年你的坚强后盾,现在你头脑一热告诉我们你放弃了?是这么回事吗?” “那真的是我的梦想吗?那只是你们强制灌输给我的!在我还没有选择的时候,你们就已经代替我做出了选择。你们自己不甘心这样碌碌无为地老去,所以就把我当成你们人生目标的接棒人。可你们哪怕有一次问过那时候小小的我,我喜不喜欢被淹在消毒水的味道里吗?我喜不喜欢每天五点起来长跑到浑身湿透,下午还要时不时被脸色紧绷的老教练一脚踹进池子里吗?” 许多安然无恙地塞在心底的话,一旦由着某个细小的导火索被点燃,就很容易失去控制,演变成一场覆水难收的熊熊大火。 此时此刻,齐小夏浑身发冷,昏昏沉沉地冲着父母吼完这一通,早已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冲动之下说出来的话,意味着什么,将要摧毁什么,改变什么。 我们对至亲,总是会说出一些不经大脑的伤人蠢话,但更可悲的是,这些蠢话,大多数都是真心的。 齐爸爸在女儿身后默默听着,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嘴巴尴尬地张了张,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就连一向言语总是占上风的齐妈妈也骤然愣住了。 女儿这短短几句话,字字都像是尖锐的矛头,直指齐氏夫妇的心。 是的,他们每一天都在老去,每一天都在离那个他们梦想的蓝色泳池越来越远,但碌碌一生的他们一直将女儿在游泳方面的凛然天赋和优异成绩当作是唯一的定心丸。他们从未怀疑过,女儿的青春会像他们的青春一样,通通献给这个能带来璀璨未来和外界赞誉的泳池。 但现在,他们心底唯一的希望,正字正腔圆地告诉他们,她要放弃了。 齐妈妈良久才紧锁着眉头,绞尽脑汁试图反击:“你这么突然地胡闹,哭着嚷着要去加拿大留学,又是因为许家那个古怪的儿子,对不对?别反驳,我是你亲妈,你有几斤几两我摸得最清楚。你平时都是懂事的,但只要一撞上许和风那小子的事,你就铁定成了没出息的提线木偶,一点脑子都不用的!你给我说说,我冤枉你了吗?夏夏,我们不是许家,人家那样的阶层当然是把日子过得就跟报纸上的花边新闻似的,儿子能假装瞎子,母亲也说意外去世就去世,说来也是怪得很……我们不一样,夏夏,我和你爸爸人生的最后一搏,就在你身上了,你晓得吧?” -- 分卷阅读29 “够了,够了!”小夏低下头,听着妈妈对于和风家里的事情那样轻蔑地品头论足,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吼了两声,随后淡淡地望着妈妈,气若游丝地说,“妈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我最厌恶的那种长辈的呢?拿别人的家事当谈资,随意添加自己的猜测和断定,和南街巷口那些端着板凳围坐在一起无所事事的阿姨们一样。” 说完,齐妈妈脸色瞬间一变,谁知没等她发火,小夏毫无预兆地整个人往后猛然一栽,手脚僵硬地倒了下去。若不是齐爸爸反应及时,俯身快速地拉住脸色难看的女儿,她的头一定就不偏不倚地磕在坚硬的床沿上了! “夏夏……夏夏……”齐妈妈这才六神无主地蹲下身,焦急地不断拍打小夏泛着极不健康的红晕的脸颊,当抚到女儿额头的时候,才冷不丁心头一惊,六神无主地嗫嚅道,“这孩子原来烧得这么厉害,究竟是在大雨里站了多久啊。” “先别审了,你让开,我来把闺女平放到床上,再敷点冰块,天大的事明早再说!”齐爸爸苦恼地深吸一口气,一锤定音道。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齐小夏一睁眼,只觉得时间成了一种模糊的东西,甚至有那么一两秒钟,她有些恍惚自己身在何处,仿佛这场大雨后的重感冒是一次漫长的深度冬眠,好在她终于醒过来了。 周围没有声音,自己的这间小卧室寂静得有点诡异,她光着脚站在玻璃窗前,脚下的城市已经渐渐染上了春节的红色气息,远处的院子甚至提早挂上了刺眼的春联。 她揉了揉因为睡了太久而昏昏沉沉的脑袋,然后踱步到卧室门口,准备下楼到冰箱里为饥肠辘辘的自己找一点吃的东西。 谁知她连续用力往后拉了两次,木门依旧是纹丝不动,这一刻她才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于是抓了抓额前散落的碎发,又猛地试着转了转门把。 依旧徒劳无功。 小夏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于是冷笑了两声,然后转身在自己的床头柜上看到了齐妈妈留下的感冒药片,一杯温水,和一张字条:“夏夏,在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之前,别出门了,更不能去见那个一肚子鬼主意的许和风。饭菜你爸爸会递给你,卫生间你自己卧室一侧也有,所以别和我们发火耍赖。夏夏,你好好回忆一下,从小到大,妈妈和你说过多少次,女孩子的人生,从来就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多么荒唐啊,毫无悬念,齐妈妈一贯擅长的铁腕政治,又在家里光荣地登上了舞台。 又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句说了千万遍的话。 九岁的时候,小夏第一次被带到陌生的游泳队里,老教练就是从前父母年轻时候的那个教练,因此免不得一阵师徒重逢的体面寒暄。也正因这一层关系,老教练觉得唯有对小夏加倍严厉才是对齐氏夫妇负责。于是尽管小夏很努力,很老实,集体训练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老教练仍然能抓住她的小辫子,不苟言笑地处罚她。 眼瞧着所有的队友都勾肩搭背地去食堂吃饭了,饥肠辘辘的小夏却只能在教练的监视下一圈又一圈地在水里游,游得眼前渐渐产生了幻觉也不敢停下…… 而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她第一次遭遇了尴尬又令人惊慌的生理期,于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坏小孩,羞耻地穿着单薄的泳装,默默站立在瓷砖边。 看着队友一个个扎入水里,她还是胆怯得一动不动。 老教练疑惑地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她只是倔强地摇头不说。几番劝说不行,暴脾气的老教练终于一脚将她踹入了水里,她像个手脚失灵的傻瓜一样扑腾在水里,无助地呛了好几口冰凉的消毒水,还引来一片事不关己的嬉笑声。 当时,还没有任何一个师姐愿意好心地告诉小小的她,队里的女孩子们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她们为了在生理期也能加紧训练,都是私下悄悄服用避孕药的。 那一次,小夏狼狈地从队里逃回了家,发誓再也不要面对这一切。谁知回到家,父母根本没有对她说一丝一毫安慰的话。妈妈在几番劝说都没用之后,强硬地将她反锁在了小卧室里,只撂下一句话给她:“夏夏,你不要怪妈妈铁石心肠,妈妈太清楚,女孩子的人生啊,从来就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如今,她满十八岁了,一切却毫无改变,他们依旧坚持自己如此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等着她认输,逼着她认错。 “哗啦……”随着一片玻璃破碎的声响,满心愤怒无处释放的小夏咬住嘴唇,将妈妈留给她服药的温水打翻掉,然后一个人呆呆地瘫坐在地板中央,全无表情,一声不吭,像个失灵的废弃玩偶。 就这样被父母禁足,小夏当然心有不甘,但又能如何呢?在全世界看来,或许她的父母都是对的。 是啊,他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父母,在他们眼里,孩子生病就要吃药,孩子误 -- 分卷阅读30 入歧途了,当然就该狠狠管教。 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逝,冷战在这个家里一刻不停地蔓延,不知为何,齐小夏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坚定、强韧,丝毫没有准备退让的样子。 她愣愣地靠着窗子,隔着玻璃抚摸着外面年关将近的万家灯火,而在她心里的最深处,忽然非常非常想念那个即将独自启程去北美大陆开始新生活的少年。 和风,从前在我受难的时光里,在没有人能懂得我的愤怒的时候,没有人想听我啰啰唆唆讲我的故事的时候,都是你在我身边。 你多大方,我想要肩膀的时候,你无偿地借给我肩膀。我想要一面墙的时候,你张开手臂,让我狠狠地把脑袋扎进你胸口,瞬间就是一面墙。 可是现在,你有你自己的梦想和目的地了,你即将像故事里远行的骑士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们就要在十字路口走向两种迥异的命运了。 真可惜,虽然我的话说得那么狠,那么不留余地,但其实我仍然卑微地奢望着,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我还能和你一路,一起走。 【第八章】 回不去的好时光都举世无双 { 两个人各自孤独,总好过一个人孤独。 } 齐小夏被禁足的第三天黄昏,日落之后霎时就是铺天盖地的黑夜,深冬就是这样,一点转变的空隙都没有。 正当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厚厚的《海边的卡夫卡》却始终投入不进去时,她敏感地听到窗外楼身上面的PVC塑料水管发出一阵微小而频率稳定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试图顺着水管攀爬上来! 她惊讶地张大嘴愣了两秒钟,随即一边朝着窗口走,一边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突突地敲打出越发急促的鼓点。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如果窗外真的有人在靠近,绝不是小偷,因此她并不害怕。 是他。 肯定是许和风。 原来少年通通都知道,他会像过往岁月里每一次那样,用他的小聪明解救她……恍然间,她的脚步停顿住了,真到了与他面面相觑的一瞬,又该以什么样的神情姿态来面对他呢?她不知道,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潮湿的拳头。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男孩的手轻轻敲了敲玻璃窗,小夏愣愣地将玻璃窗打开,只见这个清瘦俊朗的人影,倏忽一下轻松地跃入卧室之内。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脸浅浅坏笑的孙江宁,不由得陷入了失落。沉默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问:“游泳队队长同学,你偷偷摸摸地来我家干什么?” 孙江宁逍遥地拍了拍刚才爬水管掌心落下的灰尘,随后便不客气地跷着腿坐在了她书桌边的转椅上,没心没肺地信口玩笑道:“来解救你这个被囚禁的小兔子啊,哈哈,是不是觉得我很神机妙算呢?” 她虽然心里确实惊讶,表面上却只是淡漠地撇撇嘴,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却咄咄逼人地继续笑着,嗓音里有一种让小夏捉摸不透的游刃有余:“啧啧,你肯定觉得只有许和风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搭救你吧?其实只要是个男生,谁不能呢?他能做的,我都可以。” 她并不理会他的得意扬扬,反倒没好气地小声驳斥道:“你以为你是古装剧里劫狱来去无踪的武林大侠吗?亲,你只是一个在没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顺着我家的塑料水管爬进了姑娘我的卧室里的神经病而已,醒一醒,收起你的春秋大梦吧。” “啧啧,都因为这个犟脾气被父母禁足了,还嘴硬。当初在游泳队,被我顶替了你队长的位子也是,明明难过,偏偏要逞强,齐小夏你是不是来自‘不逞强会死’星啊?”他一点也不婉转,俯身望着小夏,哀其不幸地摇摇头。 正当小夏被惹火了想要反击时,孙江宁突然一声不吭,笑意更浓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明年三月份的雅思考试的报名指南和赴加拿大留学项目的资料,盯着小夏愣住的样子,说:“怎么样?这个是不是正中你心意?不要妄想骗我,你满脸都写着‘想去加拿大’五个字呢。” “我……”一切来得没有预兆,齐小夏费尽力气也还是一时间哭笑不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今年冬天剩下的两个多月时间,足够我们攻克雅思,毕竟英文课都上了快十年了,咱们六点五分总是能拿下的,至于留学签证……我也能想办法,这样我们甚至可以和你心心念念的许和风搭同一班飞机去多伦多,因为我选择的这家语言学校就是许和风被学校选中的那个项目的语言学校,所以你这点想要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心思,是很容易实现的啦!” 她呆呆地望着孙江宁,良久才木木地问:“孙江宁,你……也会和我一起去加拿大?” “是啊,不过你千万别自作多情啊,我可不是专程为了陪着你才去的, -- 分卷阅读31 能在年轻的时候有机会走得远一点,多看一看外面的辽阔世界,谁又不想呢?” 孙江宁大约是怕她误会,竟然略显慌张地解释了一通,停顿了一会儿,又忽而放低语调,淡淡地耸了耸肩,告诉她:“况且我没有父母,没有学业,我是完完全全自由的一个人。当初老教练看中了我,让我进游泳队里训练,我之所以答应,也是想当作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冒险来玩。现在,我的下一站是多伦多,怎么样,很酷吧?” 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晚,当孙江宁带着似有似无的鼻音说到此处,又狡黠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时,小夏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感。 在之前,她从来没有想到,孙江宁虽然看起来强势无比,邪气十足,其实不过是一个独自长大的男孩,像是丛林幽暗处那些喜阴的植物,浑浑噩噩地混过几年南街,其实谈不上坏,却常常故意做出一副他很坏的样子。 或许,他只是把阴沉邪气的笑容当成一块万能盾牌,本能地害怕别人靠近他。 可是这个独行侠不是最讨厌和别人在一起吗,为什么初遇的那次,他要厚着脸皮陪着她去影院看《马达加斯加》呢?为什么秋天的那次郊游,他又假装可怜执意要加入呢?所以,是不是独行侠其实也需要一份温暖陪伴呢? “孙江宁,我……真的很想去,可是你也看到啦,我爸妈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未来或许有无数个选项,但我最不能选的,就是失去他们。”小夏愣了很久,最终眼圈红红的这样回绝了他。 “不如你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怎么样?让我知道你和父母这些年埋下的矛盾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到你。”这一刻的孙江宁低垂着双眼,手指自然地搭在她肩上,嗓音很轻很柔软,简直有点不像平日那个混世魔王中的混世魔王了。 她想自己大概是脑子坏掉了,也或许是夜深了太困,竟然冲着孙江宁乖乖地点了点头:“你想听的话,好啊……但是答应我,中途你一旦觉得很无聊了,就打断我吧。你晓得,有些我记忆深刻的事情,我心心念念的记忆,其实在别人眼里,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啊。” “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孙江宁略显心酸地一笑,这姑娘是有多缺乏安全感,别人都还没做任何评价,她就已经赶忙胆怯地为自己铺好保全自尊的台阶。 为了防止齐氏夫妇从门缝里瞧出这间小卧室凌晨还亮着灯,因此而起疑心,小夏关掉顶灯,蹑手蹑脚地拉着孙江宁坐在地板上,然后点燃了两个无印良品的杯子蜡烛放在他们身旁。就在这晃动的鹅黄色微光里,她开始以一种非常非常柔软的嗓音,讲述她压抑的泡在蓝色泳池里的童年。 孙江宁听得极度投入,目光也始终耐心地落在她身上。她一直在说,却也一直低着头,目光四处游离躲闪,像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安放,后来,她的眼泪开始不可自控地砸了下来,于是她又倔强地不停眨眼睛,希望能尽量自然地把眼泪通通驱赶掉。 他懂,她这些从未告诉过别人的话,突然在这样气氛古怪的深夜倾诉出来,其实真的不容易,但他又怕这时候一个拥抱会吓到她,所以只是礼貌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说到最后,她像个受伤无助的小困兽一样扯着孙江宁的手腕,问他:“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从小就把我爸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当成真理,我深信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我好,可是走到今天,我忽然觉得自己迷路了,我在他们为我准备的这条路上,越来越看不到任何光芒的存在…… “孙江宁,你知道别人的梦想强加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感觉吗?就像在烈日炎炎下背着一床沉重的棉被,你汗流浃背地弯着腰继续往前走,你不断告诉自己,可以的,一定可以走下去的,但事实却是你的脚步已经越来越慢,越来越微弱……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最爱的父母要这样对我,我所做的,不过就是帮助我自己,找回自己原本的样子啊。” 孙江宁几乎可以切身体会到那种不动声色的残忍,是啊,她只是个刚开始觉醒的小女孩,她只是想要找回她原本的样子。 他抿住薄薄的唇,努力以冷静和克制的口吻告诉她:“喂,齐小夏,你是对的,你要始终坚信,你是对的。你本来就不必活得像任何人,你只要活得像你自己就成了。” 你不必活得像任何人,活得像你自己,就成了。 此刻的齐小夏浑然不知,尽管后来她与孙江宁都步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摩擦出了复杂迥异的爱恨,但这句看似并不惊人的话,竟然历久弥新,成了始终藏在她心底的一个护身符。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钥匙转动的声响,卧室的门猛然间被从外面打开,映入齐小夏和孙江宁眼帘的,是一脸异常平静的齐氏夫妇。 小夏那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再也没有任何退路,所有的心事一定都毫无保留地被爸妈听 -- 分卷阅读32 到了,而这个莫名其妙偷偷溜进来的孙江宁,她又该如何解释? 齐氏夫妇就这么一言不发,也没有发怒,与女儿沉默地四目相接,持续了足有半分钟。 最终还是小夏率先打破这诡异的死寂,她慌忙从地板上站起身,却因为紧张发抖而一不小心打翻了杯子蜡烛,幸好孙江宁反应迅速,才没有酿成一场大火。 她盯着爸妈风平浪静的双眼,心里空洞洞的,一点底都没有,语无伦次道:“爸妈,我可以解释的……” “你不需要再解释了。”齐妈妈深吸一口气,像是横下心做出了某种艰难的决定,却执意用如此淡淡的口吻。 谁知随后齐爸爸的话,才是令小夏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峰回路转:“夏夏,闺女,我和你妈妈在门外都听到了。你的不容易,你的难过,这些年或许真的是我们忽略了。我们就是你最至亲的人,如果我们对于你来说,一直是一种巨大的负担,那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去加拿大,就去吧,我和你妈妈在你身后支持你。往后呢,爸爸不再控制你朝哪儿走,爸爸只当你最坚强的后盾。” 一口气忍住鼻酸说完,齐爸爸才回头瞥了齐妈妈一眼,示意妻子也说些什么,而一向快言快语的齐妈妈却愣了许久,才低低地冒出一句:“夏夏,对不起,禁足你是我和你爸糊涂了,过分了,以后你就努力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妈妈也懂了,你不是我们的复制品,我们的梦想早就落幕了,你没有义务用你年轻的生命去补救。” 那种真切的失落,像被针扎了一样让小夏心头猛然一酸,她不知所措地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安慰老去的妈妈和她破碎的游泳梦想,最终只好尽她所能,一声不吭地紧紧抱住了妈妈。 良久,小夏才恍然大悟地转过头,狐疑地盯着一脸窃喜的孙江宁:“老实交代吧,这是怎么回事?啧啧,大队长,你倒是成我们家的客串军师了,够有谋略的啊,串通好我爸妈在外面听着,把我蒙在鼓里,套我的话。” “鄙人不才,客气了,客气了。”孙江宁恢复了他那副招牌的坏男孩模样,手指嘚瑟地摩挲着下巴笑了起来。 “谁谢你了,还客气呢。”小夏倔强地仰着脑袋,使劲试图把眼眶里的泪水灌回身体里,还不忘嘴硬地和孙江宁插科打诨。 这么一来,原本还陷在失落情绪里的齐氏夫妇,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距离2005年春节还有短短两天的时候,这个家终于有了雨过天晴的温暖氛围。 孙江宁默默地准备离开,齐爸爸却执意热情地留他:“江宁,咱们南街外面到处都张灯结彩的,不如把你奶奶也接过来,在我们家一起吃年夜饭,人多热闹啊,也好让你阿姨施展一下厨艺嘛。” 父母离世那么久,孙江宁早就习惯了和奶奶一起沉默面对万家团圆的喜悦,此刻他更是尴尬不已,低着头再三推辞。 谁知齐爸爸说:“你现在让叔叔多照顾你一些,叔叔才能放心,到了加拿大那边,才能拜托你多照顾我们夏夏一点。你懂事早,不像夏夏,十九岁了,还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 如此一来,孙江宁才觉盛情难却,只得点点头。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齐爸爸话音刚落,他翻滚的眼眸里就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莫名的坚毅,也有一种奇怪的尖锐:“叔叔放心,我会尽我全力照顾小夏的。” 往后一直到2006年初春,一切都发展得毫无悬念。 无论是在觥筹交错的年夜饭桌上,还是在烟火纷飞的万人广场上,无论周围的人群有多么喜悦,小夏的心上始终摆脱不掉一个人的身影。 他还在那间老旧的出租屋里吧,一定是一个人过年吧。 他此时此刻在吃些什么呢?楼下便利店的速冻水饺?还是压根已经裹着厚厚的棉被早早入睡了呢? 他一定很孤独。 每每被这样的情绪笼罩着,她便会一声不吭地钻进卧室,打开雅思考试的复习资料,沉下心一看就到深夜。 和风,或许在下个月的机场里,或许是等到了加拿大,我们终会重逢的。 我大概不会和以前一样对你热络而亲密,你也不会那么耐心温柔地陪伴我了。 好时光纵使再举世无双,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而有些裂痕,出现了就是出现了,我们谁都没有破镜重圆的超能力。 所以我不是为了你而离开南街去远方的,我只是有走得远一点的野心,我只是要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但至少此刻,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独,所以我也只好隔空陪着你孤独。 两个人各自孤独,总好过一个人孤独。 【第九章】 一夜长大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33 { 站得越高,摔得越疼,我大概永远都没法再像年少时相信你那样,踏踏实实相信一个人了。 } 临行之前,齐爸爸齐妈妈恨不得把小夏衣柜里所有的羽绒服都塞进那个快要和小夏差不多高的巨型行李箱里,他们实在无法想像,没有离过家的小女儿要如何在传说中天寒地冻的加拿大的漫长冬季里活下来。 齐妈妈心里很悲观,却又不能阻拦女儿,只好絮絮叨叨地说:“夏夏我警告你啊,打工适当打一点就好,等春天再找活儿也不迟,生活费你少操心,你老爸老妈能想出办法。刚到那儿找不准地方,雪肯定又下得很厚,千万别逞能坐公车,别怕花钱,多打出租,记住了吗夏夏?” 小夏一脸没经过任何挫折的骄傲,笑了笑刚要摇头,但她看了一眼爸爸朝她使的眼神,还是非常照顾齐妈妈情绪地乖乖点头:“都记住了,你们就放心吧。” 然而,不知是因为初来乍到,心里的孤单在作怪,还是因为加拿大的冬天真的太冷了,小夏真的经历了好多天的低谷,适应环境速度飞快的孙江宁打电话喊过她好几次让她一起出去吃饭,她都假装在睡觉,这种恹恹的状态,她也解释不清楚。 好在加拿大政府在供暖这件事上做得很好,即使是留学生们的房东,也必须把室内温度控制在21度,所以小夏就常常一个人默默缩在有火的壁炉边,望着窗外茫茫一片白色的多伦多发呆。 无边无际的萧条景色里,风总是特别大,特别潮湿,似乎每一天都在下雪和化雪中无声无息地飞快地消耗掉,路上都没几个人,偶尔出现的几个人也都包在很厚的套子里面,看不到真实的脸,让小夏觉得全世界都不肯多说一点话似的,好难受。 直到四月,在刺骨的寒冷里沉睡了那么久的多伦多,终于开始回暖。随着积雪慢慢消融,齐小夏畏畏缩缩了一整个冬天的心情也开始放晴了。 她虔诚地希望过往的一切,可以重新洗牌,未来万里路,仍旧有无数可能。 虽然在同一所语言学校,但毕竟许和风是代表中方的优秀交换生,所在班级也是一众和他一样出类拔萃的学霸,而小夏和孙江宁都是这个留学项目吊车尾的学生,除了偶尔打个照面,平时几乎都见不到。 这其实也让齐小夏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不懂得自己的心思为何如此别扭,用漫长的跨海飞行来到他身边,心底分明是堆积了厚厚一层尘埃般的想念,却又偏偏像胆小鬼一样想要躲着他,躲得远远的。 这多像掩耳盗铃的故事啊。 多伦多这家业内巨头的报社做这个交换生活动,虽学费和生活费全免,但却不是为了做慈善,他们一来是想要借此扩大影响力,二来也是刚好把普遍缺钱的中国学生引入这个任何劳动力都如此昂贵的北美大都会,在课余时间成为他们的廉价劳力。 因此,除了上语言学校的课,她和孙江宁一个被分去在午夜两点披星戴月地送早报,一个被分去在黄昏时送晚报。 从前在家的时候,小夏从来都不用闹钟,每天都是由着自己性子睡到天光大亮,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就算火冒三丈地冲进她的卧室里来,喊了她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她也还是迷迷糊糊的,不肯睁眼。 因为就算迟一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妈妈会细心地准备好切片吐司和牛奶,让她带到路上吃,而那个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少年许和风也会雷打不动地站在最后一棵香樟树下,一袭白衬衣,握着折叠拐棍,像个小太阳一样和煦地微笑着,等她。 而现在她总是睡得很浅,在一片漆黑里只要闹钟刚刚响起,她就会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狼狈地收拾一下便冲出门去。 在这个遥远而广阔的北美国度,她需要把生活继续,她没有任何触手可及的依靠,因此也就渐渐戒掉了那些柔软的小性子。 她总是倔强地笃信,人就是这样一夜之间长大的,因为失去了被宠溺的资格,出了错没人跟着在后面兜着,所以唯有处处小心翼翼,拼尽全力才能保全自己,勇往直前,才能赶在别人之前,站在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五十斤的报纸堆在车后座上,不谈路况,光是踩三个小时单车,就已然是男孩子都吃不消的体力活了。加上刚到多伦多,所有的街道对于小夏来说,都是陌生无比的大迷宫,即使手里攥着一张地图,也如盲人摸象般心里没底,常常是绕了许多冤枉路,最终还因为抵达时间晚了,而被那些脾气不太好的老年白人订户给尽了脸色看。 而在学校里,她更是一座孤单无援的小荒岛。同一批来到这里的免费交换留学生,清一色全是男孩,只有她一个女生。因为这个项目执行官不建议女孩独自经历这样的磨砺,太苦,太难。 但齐小夏晓得,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从飞机落地皮尔逊机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退路了。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34 所以每次想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时候,她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憋住了,她想要学会管住身体里的眼泪,她知道,一哭出来,这些日子的忍耐就通通白费了。 况且,渐渐地她就发现,孤身来追逐梦想的人,从来都不是她一个。甚至有许多心怀着美国梦的移民,选择在这座城市开始默默奋斗,多苦多累,也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举家站在安大略湖南岸的大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已到中年,还尝尽被拒绝和打压的滋味,却还是始终朝着他们想要的生活大步奔跑,她那么年轻,那么健康,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唯有那么一次,午夜两点半,在寂静的郊区街角,她面对着许和风,丢盔弃甲地哭了。真的就那么一次。 至今让小夏回忆起来,她都觉得那场狭路相逢一定是许和风蓄意制造的,不然一切怎么会那么巧呢?那么大一座城市,那么多条纵横交错的街道,而在六百万人口之中,每秒钟都有人像排列组合一样,分开,重逢,遇见,擦肩,遗忘,找回…… 为什么偏偏是从便利店里出来的许和风,撞上了头发凌乱的送报纸的齐小夏呢? 她当时一眼就认出了从暖黄色街灯下匆匆而过的少年,他一身海蓝色的睡衣,穿着拖鞋,手里拎着一袋7-11的速冻食品,皱着眉一副饿极了赶着上楼吃东西的神色。即使是这样随意的衣着,她觉得他依旧是通身带着微光的,让她看得愣了神。 这家伙又吃速冻食品,不这么马虎地对待自己会死吗?多伦多的华人小餐馆那么多,哪怕认真地叫一份有米饭有热汤的中餐外卖也好啊,如果有一天他昏倒了,用胃镜透视他的身体,会不会一肚子全是速冻食品的冰碴子呢? 真是没长进。 等她强迫自己从啰啰唆唆的念头里挣脱出来,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只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只要和风稍稍一转脸,就会轻而易举地发现她。 她再次像只卑微的鸵鸟一样,将头垂得很低很低,蹑手蹑脚地推起单车,飞快地往下一条巷子小跑而去。谁知往往你最怕发生什么,就偏偏会发生什么。 不早不晚的,由于心底慌张,她满满一后座的报纸因没有扎紧而飞起了几份,她焦急地刹住车去捡,单车却由此轰然倒地。可想而知,堆积如山的报纸通通灾难性地散落一地。 正当她蹲下身难堪地不停捡起报纸时,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小夏,别来无恙。” 和风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一把放下速冻水饺,然后陪着她蹲下身来整理报纸。他的手掌很宽很白,动作也比她敏捷得多,不一会儿就拿过她手里的一小沓,熟练地汇合在了一块。 随后,他便满意地摊摊手,努力自然地温柔一笑:“喏,弄好了。” 不知是日夜颠倒睡眠不足,还是让和风瞧见了她最尴尬难堪的样子,她颇为不讲道理地气恼起来,抿着嘴使劲将他从她的单车边远远地驱赶到一旁,沉默地跨上单车,就要离开前冷冷地撂下几句:“谢谢,许和风!你确实做什么都熟练,都充满天赋,只要你想完成,这世界就压根没难事!你成熟懂事,面面俱到,但我就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不需要你拔刀相助,我一样可以打工念书,一样可以靠我的能力生活!那天在机场,我的话还不够赤裸、不够明白吗?我们俩各走各的路,对于你真的就那么难吗?” 他像个固执而勇敢的小孩子,幼稚地捂着耳朵,抓住她手腕的力量却丝毫不减,直到看到她停止了低吼,才松开自己的耳朵。 她明明有一颗柔软的心,却最是容易口不择言,伤人伤己。这些他都懂,所以他选择不听,但他绝对不走,何时何地他都要保护她,这是年少时就根深蒂固在心底的习惯。 即使她从小就是游泳健将,但女孩子的力气到底不比男生,他深深地蹙着眉,不动声色地顺势通过这个反作用力,将她拽到了他胸口前。待她愤怒地在他柔软睡衣的怀里胡乱挣脱了一通都没有用之后,他才轻轻地松开她,凑近她的耳朵不温不火道:“逃什么?跟欠我钱似的。是我的出现影响了你骑车,是我害你的报纸撒了一地,小夏,你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她没有继续逃开,却也不敢仰起头认真地看一看他那在街灯映衬下璀璨如星辰的双眼,只好难堪地重新蹲下身子,吃力地捂住灌满夜风的嘴巴,捂着捂着还是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眼泪慢慢从细细的指缝里漏了出来:“许和风,你不要惹我!我叫你走啊!不要,惹我啊……” 就像小时候,你一个人在路上摔了一跤跌破了膝盖,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还是要往前走,但这个时候如果父母刚巧迎面而来,你一定就会有恃无恐地觉得看见了靠山,于是猛然像山洪暴发一样大哭不止。 此刻也是一样,她用力地低吼,再也不顾周围路人好奇的眼神,所有的委屈全沉甸 -- 分卷阅读35 甸地砸在了眼泪里,发泄了个干干净净。 渐渐地,她平息了下来,静静蹲在她身旁寸步不离的许和风,这才像轻轻哄婴儿入睡那样,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后背,还不忘戏谑地问她:“不是一个劲儿恶狠狠地叫我走吗,那怎么还一直扯着我的睡衣袖子呢?” 她这才惊慌失措地回过神,发现自己刚才真的始终都像攥住救命稻草一样扯着他的袖子,连忙尴尬地松开,眼泪还没干的眼角却情不自禁地弯起,傻乎乎地笑:“扯你袖子怎么了?我坐在大街上,身旁又没有一棵树给我拽!如果……有一棵大树,我发誓打死我都不扯你袖子!哼……看着我哭得像个神经病,许天才,你开心了吧?” 他一脸淡淡的温柔笑意,丝毫不理会她话里的小软刺,故意板起脸,一把拉起她,不急不缓地说:“女侠别急着赶我走,你看,这些报纸虽然一份不少,但好多都沾上了灰尘,也有了乱七八糟的折痕,就这么塞进人家邮箱里,你这个新员工就不怕被投诉?今天早晨就让我和你一起挨家挨户地送,顺便给订户道歉。你英文还不够熟呢,人家如果骂,就冲着我骂,人家如果要赔偿,钱也由我来出,怎么样,够不够义气?” 久违了,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像黑暗里的一针温暖澎湃的强心剂,默默注射进她的血液里。 她明知之前已经划清楚河汉界,此番就不该再多纠缠,但理智再强,还是输给了本能。而许和风更是聪明,趁着她呆呆地无言以对的空隙,抢先骑上她的单车,腾出自己身前横杠的位置,拍了拍手让她上来,一连串动作飞快利落,根本不给她犹豫拒绝的机会。 那应该就是他们俩生平最寂静无声的一次近距离相处了。许和风不说话是因为穿着拖鞋踩单车实在是一门技术活,加上又要看地图,而小夏则是满心忐忑,如坐针毡,就连闻到他领口处一阵温热的薄荷沐浴露的味道,她都下意识地想偷偷躲开。 良久,和风忽然轻轻地开口,像说梦话一样轻松道:“齐小夏,你大概不知道,我曾经多少次想要有一个机会,这样和你狼狈又开心地挤在一辆小小的单车上,看着你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眼睛四处躲闪,而我就可以假装不经意地拿我的下巴碰一碰你的后脑勺……” 她悄然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不敢再听下去,于是仰头望了望头顶不知何时起已经晨曦微露的天空,淡淡地打断他:“喂,许和风,报纸也都送完了,你也赶快回去稍微睡一会儿吧,上午都还有课。” 他这才难堪地收起自己的嗓音,低头自嘲地无声一笑,然后礼貌地将单车还到小夏手上,拎着早已融化得软塌塌的速冻食物:“你先回吧,我等头班电车回去。” 清晨空荡荡的站台上风很大,他一身睡衣拖鞋的清瘦侧影,远远望去显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所以她在闷头踩了几步单车之后,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很快掉转方向回到他身旁,不冷不热地板着脸说:“你凌晨两三点那时候就那么饿了,等电车到了站还不得胃穿孔啦?这食物也没法吃了,还是你骑车吧,我跟你去,帮你弄点吃的再走。” “好!”刚才还瞧着很沉稳可靠的少年,听到这儿也窃喜得有点不淡定了,俊朗的侧脸扬起一脸春风得意,一路不知疲倦地将单车踩得飞快,还小声地哼起了歌。 而默默坐在他胸前位置的她,则哭笑不得地不停朝他翻着白眼,一字一顿地警告他:“你小子还穿着拖鞋呢,给我悠着点骑!拖鞋掉了本姑娘是不会给你捡的!” “齐小夏都答应要给我做饭了,还要什么拖鞋啊!不要了!哈哈……” 那一瞬,他似乎不再是那个从小沉默压抑的许和风了,短短的刺猬头骄傲地在风里掠过,像个得到幸福的小男孩儿。 开了许和风屋内角落的单人小冰箱,齐小夏才目瞪口呆地发现,理想总是很丰满,而现实总是很骨感,像模像样的冰箱里竟然没有一点撑得住场面的做菜原料,荒凉得跟黄土高坡似的。 许和风幽幽地出现在她身后,偷偷瞄着她一脸的无语,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一条围裙,温声问:“是不是瞬间感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巧妇你个大头鬼啊!走开走开……你就去老老实实坐那儿,等着吃吧。”她脸颊上飞过短短一瞬尴尬而微妙的红晕,很逞强地将他赶到沙发边,自己则慌乱地抓起冰箱里仅有的小半袋吐司和俩鸡蛋开始忙碌。 小小的厨房,橙色的顶灯像个温暖的太阳,她时不时侧过脸偷瞄两眼沙发上低头认真盯着一沓纸的许和风,他蹙着浓浓的眉毛,似乎在思索什么伤脑筋的习题。 她在混混沌沌的少女时代,也曾幻想过幸福是什么样子,也就不过此刻的一幅场景吧。他在专心忙他的,而她系着围裙为他洗手做羹汤,两人以温柔融洽的方式陪伴彼此,却又互不打扰。 这大概到底是实现不 -- 分卷阅读36 了了,她嘴角不经意滑过一丝心酸的笑意,有三分不问明天的甜蜜,剩下七分通通是清醒的伤感。 有生之年从来没有下过厨的她,生涩地凭着记忆,学着妈妈的样子将鸡蛋搅拌后淋在吐司切片上,然后用热油将吐司煎得黄黄的,香香的。她知道这是一道很弱智的食物,毫无技术含量可言,但至少是热乎乎的,总好过他干啃面包。 谁知当她又忐忑又兴奋地端着一大盘炸吐司走近沙发时,昨晚陪着她在大街上折腾了一整夜的和风,已经蜷缩着身子安稳地睡着了。他的睡颜很好看,从睫毛到嘴唇都像个神色舒展的小孩子,宽宽的肩膀,清晰的锁骨,他大概是在做什么顺心的梦吧,脸颊下还浅浅地扬起了一对酒窝。 她望着他,心底莫名其妙地漾开了一阵暖意。虽然如今他们俩都变了,不再像过去在南街的那些岁月一样形影不离,但这家伙,他毕竟还是踏踏实实地信任她的吧。 只有在自己所深深信任的人面前,才能安然入睡,毫无防备和顾虑。 “和风,和风……起来吃饭啦。”她故意轻轻地叫他,见他动也不动,还是呼吸均匀,睡得甘甜,她索性将食物放在他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又随手抓起一块薄毯盖住他的肚子,然后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房间。 也好,若是在他的目光注视里走,她晓得自己一定难免不舍。 她始终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她并不是对他还存有任何恋慕,只是出于江湖道义,人家为她奔忙了一夜,做点吃的喂饱他,也是应该的嘛。 无论是对是错,她必须学会坚强独立地大步走,片刻都不能回头。 可是,就在她从桌上抓起单车钥匙想要下楼时,她的目光突然不经意地落在了钥匙下面的一沓密密麻麻的文件上。她能认得出,这就是刚才她在厨房里的时候,许和风紧紧攥在手里研究的那一份。 虽然她不太懂房产相关的东西,但她也能瞧得出那是好几份周围地带的购房指南,都是位于多伦多最好地段的宽敞独院的房子,对于还是学生的齐小夏来说,每一栋都是不可想象的天价。和风这是想要干什么,学着他爸爸妈妈的老本行,在课余时间做房产?而他……又怎么可能会突然有这么一大笔钱的呢? 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她最终还是轻轻地将文件放回原位,然后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那是处处出众的许和风啊,他的思维与能力,哪一样不甩她十条街?他心意笃定去做的事情,就永远都可以做得尽善尽美,所以她这样一个那么普通的姑娘,何必要庸人自扰地去替他担心苦恼呢? 但同时,她又敏感地体味到了一丝难过。真是时过境迁呀,如今许和风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念书,无论他的生命里做出了什么样的重要决定,都已经没有义务再与她一一分享了。 其实,这个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早晨,更令小夏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哑口无言的一幕,发生在她回程的电车上。 她改不掉粗糙的性子,一如往常地低头从包里火急火燎地胡乱翻出要刷的电车卡,却突然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牛皮纸袋。她手指免不了一抖,刹那间心底很好奇,但更多的是对未知情况的害怕。 她一声不吭地轻轻翻开纸袋一角,是一沓厚厚的崭新的钞票! 她原本就慢吞吞的思维速度,在如此紧张的情形之下更是根本没法跟上来,于是像个傻子一样默默驻足在电车前头的支柱中央,直到后面要上车的一群推推搡搡的白人男生将她往车里推着,她凉丝丝的脚才想起来挪动。 一路上,她都不敢东张西望,只是专心地紧紧攥住自己的包,直到过了许多许多站,路线渐渐远离上班族和小学生居多的闹市区,车厢里越来越冷清了,她才抽出了夹在钞票上面的字条:“我也不跟你玩神秘了,小夏,这钱就是我给你的。在多伦多不容易,我都懂,光是交通费一个月下来都不低,难怪你拖人家房租。听我的,不准折腾,不准冲来还给我!这件事往后都不准再提,不然我就真的翻脸了!以前,我假装盲人整整十年,真不知道偷偷欠了你多少真心,你不也和我一笔勾销了吗?所以呀,你就当自己不欠房东了,改欠我的了吧,等你以后念金融出头了,成女强人,尽管拿十倍百倍的利息砸死我,成不?” 这家伙倒真是不躲不藏的,如此坦白,如此不留胡闹的余地给她,将所有她可能会怒气冲冲地找回来与他对峙的话,都通通抢先说光了。 她鼻子像是冷不丁被人砸了一拳,当下只是感到闷闷的麻木,随后又酸又尖锐的痛觉才传遍了身体。怪她自己天真,他是天才啊,她都那么难堪地走到了交不起房租这一步了,却妄图能就此瞒住他。 就在她倚着座椅深深地陷入沉默之中时,手机突然响了。一接起来,又是他。 他的口吻压低到了极点,空洞洞的,硬邦邦的, -- 分卷阅读37 听不出一贯的那种温柔气息:“小夏,我……我怕字条上那些话还是不足以让你明白我的意思。总之,你想想,反正未来我们是要一起抵达的,所以在你累了、慢了、走不动的时候我拉你一把都是该我做的。以前我那么恨我妈妈,你也没有因为我是个一肚子阴暗情绪的少年就扔下我啊,你还不是耐心地在我身旁,一步都没有离开啊,对不对?” 她僵硬地笑起来,丝毫不客气地轻声反问他:“未来我们要一起抵达?谁说的?你和谁说好的?你永远走得那么快,我跟不上,也懒得跟。在我齐小夏的人生地图里,只有我一个人。” “行啊,齐小夏,你果然有进步,说起话来越来越硬气了。好,我们从来没有说好,都是我一厢情愿,可是我许和风就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愿意绕着弯子紧跟着你,阴魂不散地和你一起走,就是喜欢你这副永远都撇着嘴不认输的欠揍样儿,你管得着我吗?” 长长的几句话,许和风筋疲力尽地一口气说到底,不等她开腔反击,他就猛地挂掉了电话。 她一方面伸手不小心摸到了自己眼角不争气的一片潮湿,一方面又气得脸色苍白牙痒痒。许和风简直太聪明,太难对付,连继续争执的机会都不给她,用手指轻轻挂断电话,再一次让她输得丢盔弃甲。 小夏郁闷地抿住嘴唇,心底传来一片摧枯拉朽的声音。他们从来就没有站在同一架天平的两端,所有事情,无论大小,许和风都是伟大的决定者,而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像个傻子一样被通知,还必须做出一副乖乖接受的温顺模样。 她真的受够了!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一旦哭了就是被他感动了,那么所有的坚持就全部泡汤了。就这样警告着自己,她平静地闭上眼,狠狠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尽管窗外的阳光轻轻扫在了她脸上,她却连一点热度都没有触碰到,四周清冷寂寞得可怕。 下了电车,不用走几步路就是她所蜗居的小出租屋了。 这个九平方米的狭窄空间,窗子小得像个寒酸的老鼠洞,室内光线永远都那么稀薄,即使大白天也需要开灯,连电路都是狼狈地压着门缝临时搭起来的……说得好听一点是出租屋,其实不过就是房东家里一个最不起眼却又弃之可惜的储物间罢了。 齐小夏心里还在想着包里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子,连脚步都是凌乱的,谁知就在她准备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便远远地看到了孙江宁站在离她十米不到的地方。 他双手拎着不少东西,习惯性地朝着她歪起嘴角坏笑,但或许是看得多了,她已经从这笑容里看不到阴暗的气息,反而有一种让人莫名觉得很舒服的亲切感。 “孙大队长,你怎么来了,在门口等很久了吧?我今天早上报纸送得实在太慢了,加上路上单车的链条又坏掉了一次,所以耽误了些时间……”出于本能地说完,小夏才有点尴尬地停下了,她为什么要和孙江宁说谎呢,明明孙江宁只是她一个相处并不深厚的朋友罢了。 孙江宁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并不接她的话茬,反而是冷不丁地趁着她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凑近她耳后,带着一丝开玩笑的责备口吻问她:“干吗还一直叫我大队长,虽然我能理解你一直耿耿于怀当年你一手遮天的游泳队,被我以非凡的个人魅力统治了,但是……都这么熟了,叫我一声江宁很难吗?” 这看似轻松戏谑的一席话,却不偏不倚地恰好说中她说不出口的心事。 从与许和风冷战至今,她都脆弱得不敢再快速地接纳任何一个对她友好细心的人,她总是幼稚地想,纵然是与她并肩长大的许和风,都会隐瞒她,欺骗她,对她不告而别,更何况别人呢?她成了一个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的小蚕蛹,惯性一般害怕自己再去相信别人。 和风啊,我曾经那么相信你,以为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秘密,但后来你让我失望了。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疼,我以后大概没办法再像年少时相信你那样,踏踏实实地相信一个人了。 孙江宁专心地望着她沉默平静的脸,隐约明白了她的为难,于是满不在乎地狡黠一笑,拍了拍她:“得了,我又不是拿着刀逼婚,瞧你紧张的,哈哈,我们进屋吧。” 她却倔强地仰起头,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狠狠地望进他深邃的瞳孔里,笑着温顺地说:“好啦,小事一桩,亏你个大男生还计较,我记住啦,江宁。” 他像个胜利者一样得意得眉飞色舞,殷勤地为她推开门,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东西,一脸她从未见过的宠溺:“瞧瞧,我今儿是来犒劳你的。你一定很久没吃到咱中国的早饭了吧,小爷今天特意绕了好远的路给你买的油条、豆浆和小笼包噢。” 她其实此刻只想卧床好好睡一觉,不是身体的累,而是见了和风,又猛然发现了那笔数额不小的钱之后,她的心满是超负荷的疲惫感 -- 分卷阅读38 。 但她在孙江宁面前倒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谢谢你,江宁。” “咱俩谁跟谁啊,谢谢就免了吧,你可千万别喜欢上我呀。”他扬起一脸喜感十足的傲慢,故意牢牢地盯着她,让她的眼神四下逃窜,却又无处可逃。 即使心情依旧在谷底徘徊,她还是被逗笑了,回应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江宁小朋友,自恋就该好好吃药,不然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哟。” “怀揣着对我的深刻而酸楚的暗恋,却愣是不敢大胆表达,你也真是不容易啊!我理解你,也同情你!”他继续厚着脸皮使劲嘚瑟,故意忽略掉小夏的一声冷哼,一点都不客气地脱了鞋就进门,熟门熟路的,跟在自己家一样毫不拘谨。 他帮她洗了两个泡在水池里好多天的盘子,才终于得以盛早饭。看着她咕嘟咕嘟地喝起了豆浆,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到她的窗台边,将玻璃瓶里插着的枯萎凌乱的百合换上新的,又细心地朝里面加了半片保鲜的阿司匹林药片,嘴里温柔地念叨她:“女孩子嘛,就应该活得清新又好看,我都快成大小姐你的专属管家婆了。” 这一瞬间,齐小夏从余光里看着他耐心地为她做这做那,忽然有一点动容。他从前是个混迹南街的恶少年啊,如今为什么会对她这么面面俱到呢?但她清楚,动容就是动容,而并非是动心。 于是她撇了撇嘴,调皮戏谑地补了句:“你最多也就是管家公好不好!” 他默默坐在她身旁,见她好一会儿都没吃下去多少,便低声问:“是不是没有胃口?那你快休息吧,我帮你把这些放冰箱里,你上课前如果饿了,记得先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再吃。” 她之所以不愿意主动说不想吃,就是害怕让别人难堪。她知道他也是特意为她早起去买的。 她点了点头,憋住眼眶里暗涌的热流,转身朝榻榻米上走。就在她准备静静躺下的时候,忽然听到孙江宁安然而柔和的嗓音从身后传过来:“小夏,你今天碰到了许和风,对吧?我不是质问你,也不想干涉你和他的事情,我只是想告诉你,听从你的心意就好了,你不需要考虑别人怎么看。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但我希望你知道,或许……在别人眼里,你也非常非常重要,真的。” 她脸色微微一白,低着头不愿吭声。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不把情绪写在脸上了呢,谁知孙江宁竟然还是能如此轻易地揪住她害怕被提及的死穴。 至于这个“别人”二字,说的是你吗,江宁?她小心翼翼地在心里问他,却终究压根没有张开口。 这是头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没个正经的孙江宁是在用一种认真而投入的情绪说话。 她愣愣地沉默,随后又听到门被轻轻关上。她知道孙江宁走掉了,于是合上双眼,用厚厚的被子将自己裹紧,试图从睡梦里找回一些最近遗失掉的安全感。 而她一定做梦都想不到,此时此刻骑着红色哈雷,戴着头盔飞驰在刺眼阳光下的孙江宁正游刃有余地收起刚才在屋内展现给她的那种温柔好脾气,密布着青色小胡子的嘴角渐渐露出一股蓄谋已久的阴沉笑容。 他低声地自言自语:“棒极了!齐小夏,要小心脚下噢,你距离陷阱还有一步之遥。至于许和风,不必着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这场游戏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又将怎么结束,哈哈。”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瞳孔里悄然地放出一种猩红色的光,如同暗夜山林里肆意燃烧的火焰,而周围全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压根无人注意到这个一脸异样快感的年轻男孩。 孙江宁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从小就被那个身上只有浓浓市井气息的奶奶抚养长大,之所以会如此熟练地定期在小夏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上新鲜芬芳的百合,其实是因为他的妈妈。 这个有着小资情调的漂亮女人,在孙江宁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子的时候,就与丈夫双双去世了,因此孙江宁更多的只是从家里柜子深处的那些胶卷老照片里去尽力熟悉她。 她在孙江宁的童年时光里留下的唯一烙印,就是孙江宁始终深深地记得,那时日子虽然清贫简陋,但妈妈总是每周都会迎着晨光去买一束百合回来,用盛着清水的玻璃瓶子插着,然后掰下半片阿司匹林药片放进水里,这样百合花就会绽放得更长久一点。 “妈妈,过往的很多事,我们都太渺小,无力挽回,但儿子一定会努力让该为此偿还我们的人,早日偿还。” 至于齐小夏,她也在那一觉醒来之后,默默地将许和风给她的那只牛皮纸袋扔进了衣柜最里层,好强如她,当然不会用这钱,但她亦不愿把那些俗气的挣扎戏码再演一遍,所以她没有去找许和风还钱,这对于他真的不算什么,她懂。 至于已经拖了很久的房租,她选择了掏空自己包里仅剩的几张留作吃晚饭的钞票给了 -- 分卷阅读39 房东大叔。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初衷没有丢掉,自尊没有丧失,饥饿没什么大不了,悄悄忍过去就好了。 尽管初来加拿大的生活给了她一连串响亮又尴尬的耳光,她却依旧有一颗充满热血的心,她相信只要咬牙留住自己骨子里的勇敢和原则,早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十章】 云端上的璀璨 { 我真像依附在你衣角上的一颗尘啊,你慷慨地给我许多,而对于我能给的,你只是骄傲地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要。 } 留学生活进入正轨之后,小夏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时光船过水无痕。 一年半的语言学校课程飞快地过去了,这期间,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两人都在胆怯地刻意回避,她和许和风极少碰面,即使有那么一两次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撞见,他停下脚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拍拍她的肩,她也只是短暂地怔了怔,随后便像面对透明人一般继续沉默地低头往前走。 长此以往,许和风便习惯了她的漠然与寂静。他不怪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但他只是不懂,为什么她可以改变得如此彻底?那么那天早晨的温情,又如何解释呢?她温柔地下厨为他做的一大盘炸吐司,都是一场不存在的幻灭吗? 所有人都忙碌着申请大学,小夏与孙江宁心意非常一致,他们要留在多伦多。 纵使这里交通阻塞,生活昂贵,打工政策也最残酷,但小夏深知,它是加拿大最繁华的城市,而且这里的无数人和她一样,年轻而怀揣梦想,满心斗志,起早贪黑,不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就绝不认输。 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谈不上天赋。只有非常非常努力的人才有资格站到金字塔尖去,而小夏觉得,自己这两年咬牙付出的一切,值得拥有一个不留遗憾的多伦多梦。 她还有个不曾和任何人包括孙江宁说起的小念头:她笃信,和风一定也会留在这里。 谁知就在等待Offer的日子里,许和风像失踪了一样不曾露面,他平日里就独来独往,所有同学与他皆是泛泛之交,所以无人晓得他究竟怎么了。 这时候,小夏爱胡思乱想的毛病又犯了。她无法控制地反复臆想,和风一定是生病了,是因为刚入秋天,不习惯气候而患了重感冒吗?还是不小心腿脚受了伤?他一个人住,如果真病了,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加上他那该死的犟脾气,永远都不会主动麻烦别人,永远都硬撑着不吭声…… 在这样的小情绪的不断怂恿下,她趁着某一天午后孙江宁出门去打球了,就按照上次记忆里模糊的印象,默默坐着电车去了许和风的住处。 由于电车途经热爱潮流的女生们逛街最热衷的那一带,因此车厢里年轻姑娘们叽叽喳喳的笑语让人仿佛置身于课间的教室。 小夏不断感到身后有人急匆匆经过,于是干脆让到了玻璃车窗边,独自攥着把手维持平衡。谁知就在电车一站站朝许和风的住所逼近时,她忽然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两个和她同一所语言学校的中国女生在低声热络地讨论着许和风,一脸崇拜又暗恋的活泼神色。 这种神色小夏一点都不陌生,从前年少时代,许和风何曾不是多少女生恋慕的对象,而她陪在他身旁那么多年,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她们的对话内容,一点一点地让她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个女生说:“你一定听说了那个又高又帅的许和风了吧?你知道他多酷吗?不仅在学校里的成绩清一色拿A+,还趁着好时机把他住处周围的几栋房子通通以低价买进,现在将房子分成许多许多小间出租给多伦多中央CBD的单身上班族,规模做得越来越大,还没升大学呢,就已经坐拥一笔相当可观的资产了。” 另一个惊讶地接腔道:“我听她们也说起过许和风,天哪,不愧是大地产商人的儿子啊,这么年轻眼光就这么厉害。” “不过呀,似乎他这么玩的本钱就是他父母给他的信托基金,他在来加拿大之前就已经和他爸爸决裂了,这笔钱就是他在这里全部的身家了……所以他敢孤注一掷这么做,其实也不容易呢。” “我最喜欢这样有胆量的男生!对了,许和风最近在等哪所大学的Offer,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同校啊?拜托,我以后四年还想看到他那张日剧男主角一样的脸啊!” “哈哈,得了,你也别想了。好久以前他代表语言学校出去参加演讲,赢得满堂喝彩,当时就被约克大学的一位老教授看中,老教授一副对他志在必得的样子,估计以你的各门成绩,已经早就和约克说拜拜了。而且呢,这个许和风几乎不和女生来往,总是一脸不冷不热的表情。你说……他会不会根本不喜欢女生?” “哈哈,不可能吧……” 两个女生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她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40 们前面的车厢里呆站着的齐小夏。 而小夏深吸一口气,整个肩膀都微微一抖。她恍然什么都听不见,也忘了注意听电车里的英文广播到站提醒,只是在心底细细地咀嚼着这些话,又猛然想起那天清晨在和风睡着时她在桌上拿起的那几张纸的购房指南,有一种很深很深的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但她却又似乎无从怪罪任何人,毕竟拿自己的信托基金去孤注一掷,完完全全是和风自己的事情,她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去愤怒呢。 好一会儿,她才弄清楚,那种压迫在她胸口的沉甸甸的愤怒,其实是深深的失落。 她常常会感到自己需要许和风,而和风压根不需要她。他天生就是赢家,是天才,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永动机,何时何地都知道如何绝境逢生。 和风,我真像依附在你衣角上的一颗尘啊,你慷慨地给了我许多许多,而对于我能给的,你只是骄傲地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要。 我曾经天真地将你当作需要我照顾的盲人男孩,恨不得把这个世界每一样好看的东西,都喋喋不休地讲给你听。 但如今我才懂,在我们俩之间,盲的一方,其实从来就不是你。 这种失落感由来已久,在她心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她还如此喜欢着许和风,这种失落感就会一直顽固地盘踞在她身体里,无从发泄,更无从诉说。 早已错过了该下车的站点,小夏被孙江宁打来的一个电话从漫长的发呆中惊醒过来。 孙江宁嗓音听起来神秘又轻快,像是藏着什么惊喜给她:“小夏,今晚八点在我们常常聚的那家居酒屋,你可必须要到场啊!至于今晚庆祝些什么,你来了当然就会知道啰!”他那头吵吵嚷嚷的,似乎很忙,以至于小夏愣了愣开口还想问些什么,电话那端却已经率先挂掉了。 她收起手机,抬头望着周围陌生的街景,想到如今许和风已经轻松获得的悠哉生活,又低下头望了望自己一身皱巴巴的旧棉布裙子,突然很害怕面对他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那古怪的小自尊,快速地拦下出租车,一声不吭,落荒而逃。 当晚一到那家日式居酒屋,小夏刚生涩地说出孙江宁的名字,老板娘就恍然大悟,一脸热情笑容地将她领进了孙江宁事先就订好的一个大包厢里。 她一个人,对于这种过分喧闹温暖的氛围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呆站着尴尬地环视了一圈,榻榻米上笑着拥挤地坐着的人她都不熟,但她认得出是与和风、江宁他们同一批来到加拿大的留学生。 一个师姐模样的女生见小夏有点格格不入的羞涩,于是大大咧咧地将她拉着坐下,拍了拍她肩膀,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你知道吗?齐小夏,我们一众妹子都很羡慕你啊,好好珍惜,一定要好好珍惜。” “何止是羡慕啊,简直嫉妒得‘肝疼’,哈哈。”另一个女生也热切地坐过来搭腔道。 小夏蹙着眉,瞧着大家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又听得云里雾里,一肚子都是疑问。但她因为和众人不熟,因此也没好意思多问什么,只是不断地往竹子门帘外疑惑地张望,心里愠怒地想着,这个孙江宁,说是要给她惊喜,自己却玩消失,这么迟了还不见人影…… 终于,一脸狡黠笑意的孙江宁推门进来。 他大概也明白自己姗姗来迟,朝着大家的双手一直做出抱歉的样子。大家或许都清楚他一向是开得起玩笑的“玩咖”,于是通通不依不饶地将整瓶整瓶的烧酒推到他面前:“孙少大忙人一个,自己组的局还敢迟到,该怎么惩罚就自己看着办啰!大家说,是不是啊?” “别这样啊,”孙江宁故作无辜地挠了挠头,神神秘秘地说,“大家别把我当成炮火全开的对象啊,要轰也是轰今晚真正的主角啊,是不是?”说着,原本站在门外穿着白衬衫的许和风浅浅地笑着走到了榻榻米中央,顿时原本就喧闹不已的居酒屋几乎炸开了锅。 聚会本就是如此,天天见的熟面孔自然无人给予欢呼,但一直游离在这个圈子外围的天才少年这么一露面,大家就像是兴奋得炸开了锅。 或许是在国内曾经受过太多来自同学的欺辱和压迫,许和风一向自闭拘谨,并不乐于和大家混在一块,谁知他今晚的脾气竟然出奇地好,挺拔地坐在孙江宁身旁,听孙江宁热络地向大家宣布:“我们当初都是莽莽撞撞地就来到加国,时光匆匆,转眼就从语言学校毕业了,如今也都在等待着人生的下一站在哪里,往后大家可能分散在各个城市……总之想要一起这样喝着暖暖的酒,讲一讲有趣的事,就很难得了。 “至于今天把大家聚在一块呢,就是一起分享喜悦。很开心地告诉大家,作为我们这群人里一直最最耀眼的一个,和风同学已经正式拿到了约克大学的Offer,最近还一跃成了年轻的大房东,未来简直是无可限量。来,大家一起举杯,祝贺和风!”b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41 又是一片响亮的起哄声。只有小夏静静地望着他,眼神无限安静,也无限落寞。 她并不惊讶,也不欢喜,一是因为她早在下午就在电车上听说了这个消息,二是因为她有些悲伤地意识到,不出意外的话,以她的水平,当然不太可能得到约克大学的Offer,这样一来,或许往后,她与他之间真的就要像两条平行的铁轨一样,各自拥有一片孤独小天地,逐渐远离,逐渐忘记。 人其实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往日在教室里,谁因为侥幸从老师那儿得了个稍微高一点的分数,都能惹来一片窃窃私语,但许和风以如此高调扎眼的方式进了一所大家都梦寐以求的北美名校,大家却反倒宽了心,都真诚地笑着祝福他,越走越好,越走越远。 大概还是因为许和风把大家甩得太远,远到超过了大家习惯于不怀善意地评论计较的那个范围。 这一整晚,气氛都出奇地融洽。寿司和刺身都无限量地上个不停,和孙江宁很熟的这位居酒屋老板,还特意将丰盛的鱼类和扇贝放在大家环坐的榻榻米中间的高台上现场烹饪,弄得满屋子都是香气,一烤好便放进雪瓷盘子里。由于是许和风请客,平日生活都很忙碌的大家难得吃得如此尽兴,于是温好的烧酒喝空了一瓶又一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在这样不可多得的好时光里,唯有齐小夏一个人冷冷地坐在一边,趁着大家享受的片刻,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瞥着许和风渐渐泛红的脸,心不在焉得很。 她真后悔啊,本来以为只有孙江宁和她两个人,才勉强答应来的,谁知此时此刻,自己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拘谨沉默地坐在榻榻米的最边缘,周围的热闹通通都和她水火不容。 他绝对是众星捧月的主角啊,所有人都朝他微笑,所有人都表达着崇拜,而他只是慵懒地点着头,显得很礼貌,很周到,却与所有人都颇有一段距离,单薄的嘴唇那么惜字如金。 她甚至有那么一点模模糊糊的错觉,似乎远远被包围着的许和风和她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落寞,一样的心不在焉,一样的格格不入……但随后她就飞快地自嘲一笑,清楚地点醒自己:别胡思乱想啦,也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如今的和风不再是往日的少年了,皮尔逊机场那次冷冷地推开他之后,他一定已经死心,也渐渐有了自己辉煌闪耀的新天地了。 她的少年,已经告别青春期里那些不足挂齿的迷惘,和对她那份浅尝辄止的喜欢。 他就要去那所在整个北美洲最负盛名的大学了,所有的故事都已毫无悬念,尘埃落定了。 这么难受地默默想着,齐小夏伸手抓起一杯暖暖的烧酒,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她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就连在许多少女最最动荡的高中时代,她也从未尝过酒精的味道。因此这一刻,她几乎是硬着头皮狼狈地灌下去的,生冷的味道让她猛然觉得呛得慌,手指轻轻一抖,烧酒洒得她整个领子都湿了。 这时候,不早不晚的,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张纸巾:“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还跟孩子似的,快使劲擦擦。” 压根不用抬头,从这不动声色的从容嗓音,她就足以分辨出来是他,许和风。 原来他一直都在密切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只是他善于隐藏。她像个卑微的边缘小人物,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对。愣住良久,她才低下了头,听他的话使劲地擦着衣服上根本看不到的酒渍,直到擦得自己的锁骨微微发红了也不晓得停下,最终还是和风皱着眉,沉默着将她的手腕固定住,她这才彻底一动不动地安静了下来。 面对着许和风的目光,她不肯正式回应,只是淡淡地避开它,然后借着一点似有似无的微醺,开始小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堵住了似的,闷闷的,沉沉的,眼眶还发着热,再也笑不出来了。 就这样,她又独自悄无声息地仰头喝了好几口烧酒,辣得眼红红的一大圈,却还倔强地继续着。 “齐小夏,你跟我出来。”他默默将拳头攥紧到了极点,终究还是忍不住,使劲一把将她从榻榻米上拽了起来,一路带到了居酒屋昏暗狭小的门前。一片漆黑无垠的夜色里,两个橙色的大灯笼将晃悠的烛火照在小夏身上,衬得她脸颊绯红如火。 和风似乎觉得很困顿,呼吸了一口凉丝丝的夜风,才凑近她,木木地问:“你刚才在笑什么?” 她故意扭过已经恢复了落寞的脸,轻飘飘地反问他:“许天才,我知道,这是你的主场,今晚通通都是你的舞台,但是……我作为一个小小的观众,就不可以自顾自地喝一点酒,糊里糊涂地笑一笑吗?”她暗自难受地想,这就是下午她在电车上听到电话那头的孙江宁给她的所谓的惊喜?在众目睽睽之下,当面告诉她,他要撇下她一个人去念名校了,这样的惊喜,未免也太过于残忍了一点吧 -- 分卷阅读42 。 他当然听得出小夏话里的怨气,但他真的不懂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在他来到加拿大这两年里最满足最开心的一个晚上,她就是不能稍微随大流一点,为他开心呢? 于是他伸出手,扣住她清瘦的肩膀,诚实地冷冷质问她。望着她小鹿一般失措的眼神,许多牢牢压在心底的话,也借着这一刻的冲动和愤怒,通通不计代价地大声说了出来:“齐小夏,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说我们做不成恋人,你还说世界上有那么多饮料,你昨天爱喝养乐多,今天就已经不爱了。行!我虽然感到很难受,很遗憾,却也一直都尊重你,从来没有对你死缠烂打!但是今天,我终于实现了很多年的梦想,要上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约克大学了,你就算是硬着头皮假装,都不可以稍微表现出来哪怕一点点为我高兴的样子吗?是我太自信了,我还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会是最希望我成功的那个人!再不济,你至少会愿意为我做一点表面功夫……” 说着说着,许和风就说不下去了,只是无声无息地直直站着,不依不饶地盯着她。 她无言以对,真的无言以对。 他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是污蔑她的,他说得通通都对,她深知自己就是这么死性不改,就是这么别扭,敏感,脆弱,不可一世。 她恍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妄图趁着人多无理取闹,却没有得逞的小怪物,她感到自己真荒谬,也真无聊。 所以她执意不理会一旁僵持着的许和风,蹲下身子,两只手很没有安全感地攥着自己的发梢,整个肩膀都不停地颤抖。恰在这时,她恍然听到隔着墙,居酒屋内属于他们的那个包厢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歌舞升平。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多伦多的日式居酒屋,大多是亚洲人经营的,所以都备有一整套的卡拉OK,让三五成群来喝酒聊天的上班族或是留学生都能玩得尽兴。是孙江宁最先提议不如趁着今晚大家都这么开心,好好疯一疯吧,于是众人纷纷附和。 不知孙江宁低声和老板快速地说了些什么,很快老板就爽快地笑着接过了孙江宁递过来的CD,然后为他们播放了出来。 霎时间,周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似乎渐渐意识到,这才是今晚惊喜的真正开始。包厢里闷闷地传出了陈奕迅略显隐忍的歌声:愿赤裸相对时,能够不伤你。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门外的齐小夏听着听着就猛然一怔,是《打回原形》。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中文歌,而关于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除了曾经与她无话不谈的少年和风。她晓得这一切不是巧合,于是不动声色地几步冲进了居酒屋里,穿过挨在一起坐着的大家,愣愣地盯住卡拉OK的画面。 她的侧脸被晃动的荧幕闪得有些迷离,有些惶惑。 孙江宁一脸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张扬笑容,见今晚的男女主角都恰好进来了,于是得意扬扬地捶了捶许和风的肩膀:“你们俩干什么去啦?不会是嫌我们这群电灯泡太吵,两个人出去享受静谧去了吧!好啦,好啦,快坐下,你拜托我的一切我都安排好啦,你就等着把小夏感动得稀里哗啦,然后一个熊抱将她揽入怀中吧,哈哈!”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小夏克制地抿住了嘴唇,呆呆地望了和风的眼睛好几秒钟,才恍如隔世地缓缓问他:“你拜托江宁安排什么了?” “哈哈,什么都没有啊,江宁他今晚喝多了罢了。”他尴尬一笑,满脸疲惫,漆黑的双眼里除了沉默空无一物。 “和风,和风,你不要赌气好吗?我是认真的,今晚如果没有被我这样破坏掉,你其实是想要给我一份惊喜的,对不对?”她放下面子,又仰着头很轻很轻地问了他一遍。 他继续淡淡地摇头,不泄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这就是许和风,他本来一向就是如此,当他从心底决定一意孤行的时候,千军万马都拉不回来。 她也慢慢失望地笑了,瞥了两眼局外人一样的他,然后就难受地冲出了包厢:“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孙江宁惊讶地快速跟了出来,匆匆叫住她:“小夏,你在闹什么呢?你听着,我虽然不晓得今天晚上你和许和风那家伙两个人都是哪根神经接错了,他嘴硬,说没有惊喜,你真就这么信了吗?告诉你,这首歌完了之后,满屏幕都是和风对你的告白!你或许不知道,你对于他有多重要,他为了今晚和你一起分享他的喜悦,那么爱面子的一个闷葫芦,愣是厚着脸皮拖着我,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在MV后插播了他为你准备的惊喜!” 齐小夏一言不发,哭笑不得地直面着这毫无预兆的转折,呼吸几乎都就此停止了。 和风,你为什么就是改不掉这克制又拘谨的性子呢,你为什么只字不提这些我浑然不知的事呢? 你真的让我好不懂,也让我好难过。 -- 分卷阅读43 许和风,你浑蛋极了。 【第十一章】 已是深秋凉风起 { 如此深深地互相喜欢,又如此互相伤害,你们真是活该孤独。 } “孙江宁,给我快去切掉那首该死的歌,我后悔了行不行啊……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明白吗?不要再放下去了,麻烦你,帮帮忙!”一向何时何地都保持从容稳重的许和风,此时此刻狂躁又胆怯的样子就像是一头受了伤却不肯被驯服的小狮子,孩子气地用力地低吼着。 见孙江宁渐渐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快速地朝点歌台走了过去,他才瘫坐在榻榻米的一个角落,倚着墙,抓起一杯已经冷掉的清酒,不由分说地灌了下去。 可惜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孙江宁切掉画面的速度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所有人都捂住嘴巴,以一颗八卦之心,惊讶又尴尬地看着巨大的卡拉OK荧幕上放出了那么多关于他们俩的年少时代的老照片。 2003年6月,少女小夏开心地笑着,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裙子,踮着脚试图让自己的腿显得更长,站在南街最老的香樟树下,有些滑稽地逼着和风使劲蹲下身子为她按相机快门。和风说,可是我看不见你啊!她就咯咯笑着说,那许天才,你就竖起耳朵听我的笑声吧,笑声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2004年9月,和风因为考了全年级第一而有了人生里第一部能拍照的诺基亚,他也因此学会了偷拍,拍小夏听课时清瘦挺拔的背影,解题时无声皱起的眉宇,体育课上的迟钝和笨拙……班里的那些恶少年曾经团团围住他,夺过他的诺基亚手机,嘲笑他说:“你个瞎子拿手机拍什么,又看不到。”他愤怒地跳跃,低吼,直到拿回自己的手机,他不屑于告诉他们,总有一天,他会和小夏一起幸福地分享这些独一无二的照片里记录的瞬间。 …… 最终,屏幕上的黑色背景出现一行小小的白字,是许和风亲手写在纸上的那种清隽的字体,再翻录进CD里的:“齐小夏,我知道你是一个小怪人,但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可爱的小怪人,所以你一定猜不到,你其实是……全宇宙最最美好的姑娘,没有人能和你相提并论,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没有人能和你相提并论,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在场的大家,谁都听得出这一句告白之中沉甸甸的重量,于是当即通通识趣地寂静了下来。没人猜得到,光芒万丈的许和风,众人恋慕的许和风,会耗尽整个青春期守在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她身旁。 齐小夏当然不会知道,许和风来到加拿大的时候,就简简单单一个旅行箱,其中有半箱子都是这些年与她有关的物件,包括这些斑驳的旧照片,包括她曾送给他的一个钥匙扣,一个马克杯……虽然平日没说,但他总是对这些东西无比珍惜,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不知是真的已经吃饱了,还是害怕场面太古怪,众人随后纷纷与许和风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居酒屋,很快原本满满当当的包厢里,就只剩下和风、小夏、江宁三个人了。 三个人各怀心事,都不靠在一块,像三座互不接壤的孤岛,遥遥相望。 孙江宁歪起嘴角笑了笑,小声絮叨:“瞧瞧,我们仨一路折腾,一路分分合合,从小小的南街到这个繁华如梦的多伦多,格局倒是一点都没变。” 小夏与和风听着都笑了,那种笑容松松散散的,瞧不出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 又过了好一会儿,许和风摸起了桌上剩余的几盅烧酒,也懒得拜托老板去帮忙热一下了,直接拿起来就喝。 这时候,小夏忽然晃晃悠悠地坐到了他身旁,没轻没重地捶着他的肩膀,大声说:“既然和风你要喝,那我们俩一起喝!我们是好朋友啊……最好最好的朋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好朋友啊……” 他明白她心里不是滋味,却又觉得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只好任由她喝,自己却淡淡地放下了瓷杯:“你喝,我在这儿看着你喝,我们俩要是都醉了,谁来保护你周全?总该有个人是醒着的。” 她扑哧一声就笑了,边喝边闹腾地答道:“瞧你这苦大仇深的样,多大点事啊。这不江宁也在吗,我们俩要是都醉了,你还怕他就这么把我们扔在居酒屋不管吗?” 孙江宁远远地在一旁瞧了一眼,并不说话。 而和风却摆出一副过分拘谨的样子,那副样子小夏真是太熟悉了:“我不,我要自己护着你,你随便喝就行了,开心就好。” “开心?”她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点了穴,深深地愣了愣,才糊里糊涂地扯住和风洁白的衬衫袖口,问,“怎么开心?许和风你成绩那么好,那么优秀,脑子聪明,情商也高,不如今晚你就教教我,一个人满肚子都是眼泪,要怎么才能开心起来呢?你教教我啊……别这么小气好 -- 分卷阅读44 不好……” 她大概真的是不清醒了,这么矫情幼稚的话,放在任何一个时刻,她都难以开口,这一瞬间却盯着和风那海洋一样好看的眼睛,一股脑通通倒了出来。 他听着听着,鼻子就像是被谁冷不丁狠狠地砸了一拳似的,又酸,又热。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有多不开心呢,但是任由他多聪明,能潇洒应付多少竞赛与试题,能抓住多少冒险赚钱的良机,却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让她开心。 就在这时,大约是冰凉的酒精在胃里热闹地翻滚,给了她一些索性倾吐个痛快的勇气。她不躲不闪地盯着许和风明亮的眼睛,不依不饶地问:“和风,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偏偏要去冒那么大的险呢?我们就这样,当两个一边骑车打工一边念书的穷学生,难道就那么不堪吗?别说我们,多少大人都在起起伏伏的房市里弄得满盘皆输,你现在能赢一时,可是能永远赢下去吗?只要梦想还没有丢掉,我愿意这样熬过去啊,我不在乎啊……” “可是我不愿意!我在乎!”这仿佛是他们之间一个跨不过去的断裂带,原本嗓音温和的和风一下子不由得提高了分贝,一字一顿道,“是,就这样好好安稳地毕业,我们一定都会有好的工作,有越来越强的能力,但我等不了那么久!即使冒险,即使孤注一掷,我也要以最快的方式挣到足够的钱,这样我才能保护你,让你远离生活没完没了的刁难,摆脱掉那些因为穷而带来的寒冷!我看着你每天午夜两点半起床,每次来上课都挂着浓浓的黑眼圈,连一顿晚饭都要精打细算……我就会忍不住难过,女孩子的青春不就该被好好宠着吗?不就该看到想吃的零食就吃,路过商场橱窗看到心仪的裙子就据为己有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我好好照顾你?” 她颇不在意地冷笑了两声,愤怒让她的牙齿直打战,连一点空隙都没留,直接扬着下巴痛快地反击道:“自以为是,许和风你太自以为是。你可曾问过我哪怕一次,我真正要的是什么?我不要照顾,尤其不要你许和风的照顾!路有多远,我自己都能走!不要一副好像很了解女孩子的样子,你所谓的裙子啊零食啊,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虽然很好看,但我一点都不在乎!” 撑着一口气说完,不等他出声,她竟然自己捂住脸放声地哭了出来。整个居酒屋的目光都在那一瞬间复杂地聚拢到她身上,但她早已经无所谓。没有人知道,这个中国姑娘如此年轻却如此愤怒,她究竟经历了什么。那种毫不掩饰的眼泪,像夏日午后的闷雷一样粗暴而直接地砸下来,并不包含任何脆弱的成分,相反,更多的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宣泄。 他小心翼翼地背过脸,无力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慰一个极度骄傲却又极度失落的怪脾气小孩,却始终不再吭声。 她的矛盾,她的尖锐,她的敏感易怒,他并不赞同,却愿意默默接纳,并且不计代价地拥抱她,软化她。 只因这些过分伤人的棱角,也都是独属于她的,是组成她的一部分,一旦被强行拆去,她一定会很疼,很绝望,甚至会变得不再是真正的她了。 夜色渐深,她也终于喝够了,慢慢蜷曲着膝盖,细细的双臂抱在一块。她趴在榻榻米上就快要安静睡去的样子,真像个不会说话的酒罐子,闪烁的双眼红得跟兔子一样。 他的动作很温柔,轻轻拉起她,耐心地带着她缓缓地往玄关外面走,她却傻乎乎地嘻嘻直笑,没一会儿又凑近他的耳朵,突然有点委屈地嚷嚷:“你……谁啊?” 见他低着头默默为自己穿鞋,不回答,她又继续半眯着眼,小声嚷道:“你到底谁啊……你要带我去哪儿呀……你说话,好不好……” “别闹,是我啊。”和风忍不住眼眶一酸,终于温柔地开口回应她。 这时候,她似乎短暂地清醒了一下,调皮地一把拉住他温暖的袖子:“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真的好讨厌在这儿疯!讨厌那个一直唱歌的机器……” 他无奈地望着她絮絮叨叨的样子,明白她肯定是没办法自己走路了,只好俯下身,拍拍她的手,让她用胳膊牢牢地圈住他的脖子,沉默地背起了她,淡淡柔柔的嗓音像是在哄哭泣的婴儿:“好,夏夏,我们走,现在就走。” 这是头一次,他出于一点小小的私心,趁着她不清醒叫了她夏夏。 从前每次听到她的家人叫她夏夏,他的心里总是一热,有种莫名其妙的小小羡慕,而每一次当他自己真正面对着她的时候,又只敢低声叫她小夏。他总是胆怯地揣测,万一两人之间的亲昵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呢?万一…… 小夏扑哧一声笑了,骂他肉麻,嫌他傻气,那他该多难堪啊。 比起冒失地投怀送抱,然后被人家推开,时时都追求礼貌体面的他宁愿沉下心等一等。这是性子里深埋的死穴,改不了。 而至于像一只怕冷的猫似的趴在他 -- 分卷阅读45 厚厚的外套上的小夏,此时此刻只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喧哗不息的多伦多已经沉入了海底,没有高楼,没有车流,没有霓虹灯,也没有波澜温柔的安大略湖……全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喂,和风……和风……”她的脸隔着外套靠在他宽宽的背上,清了清混沌的嗓子,像说梦话一样叫他。 “你说啊,我在认真听呢。” 已是深秋,凉风四起,他却呼哧呼哧地冒着汗。听到她这么不厌其烦地唤他的名字,他忽然就眼睛一弯,心生温暖地默契一笑。 这傻姑娘,都是个离家千里的准大学生了,这点幼稚的小毛病倒是和年少时一点没变,当她叫你的时候,你只要不出声,她就倔强得像个复读机一样叫个不停,生怕她自己说的话,你没竖起耳朵好好听。 “和风,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家,明天早上就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好想念以前上学的时候,想念我们俩一起紧挨着走过一棵又一棵香樟树的夏天啊。你说当初为什么我们都要前赴后继地离开南街来到这儿呢?其实那时候你何必要逃避呢,街坊四邻怎么想又如何呢?只要我懂得你背负的一切,不就够了吗?多伦多那么大,那么那么多的人,每一个人我都不认识,每一条街我都不熟悉,我其实一直好害怕……” “怕什么,你瞧,你这会儿懒懒散散的连路都走不动,我不是也没丢下你一个人吗?夏夏,在我们俩之间,我永远都敢说,只要你不先离开我,何时何地,我都不会轻易松开牵着你的手。” 他就这么背着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虽然肩膀酸得很,心里却是又踏实又温暖的。而她则突然发疯似的嚷着要自己下来走一走,他冲她无奈一笑,只好宠溺地扶着她,两人摇摇晃晃地轧着马路。 她努力不看向他,眼眶也始终湿漉漉的,却使劲在一盏盏路灯下用力地蹦着,想要显得自己很喜悦。 终于,在快到她的出租屋的时候,她像是使出了浑身能用的力气般拦住和风,悄然踮起脚尖,按住他的肩,颤抖着说:“和风啊,你今晚在居酒屋凶我,振振有词地说我不为你开心,但你瞧瞧,我今晚真的很开心啊。你每次人生变得更好了的时候,我都由衷地为你开心,你千万不要怀疑这一点,听到了吗?” “我……我明白,小夏我……”他为了不让她更难受,于是用力飞快地点头,又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异常重要的话想要对她说。 “晚安,许天才!”她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很害怕这种未知的气氛,索性快刀斩乱麻,怯懦地抢过了他呼之欲出的话头,干干脆脆地道完了晚安,就转身上楼。 她真像个怕黑的胆小鬼,到了家才做贼似的透过窗口盯着他看,而他则不吭声地独自在街灯下站了很久才悻悻地搭最晚一班的电车离开。 她在窗口轻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克制再克制,还是悄无声息地哭了。 往后的一切似乎已是一盘摆好的棋局,上不同的大学,认识不同的朋友,或是回国或是留在这里成为一个忙忙碌碌的上班族……总之,他们往后的人生就是各自为安了。 她有种直觉,这一次真的要失去他了,但转念又淡淡地自嘲道:哈哈,哪里谈得上失去呢,说得就跟曾经拥有过似的。 而此时此刻的孙江宁,则远远地站在一个灯火璀璨的巨型广告牌下,以一个游戏幕后主导者的从容姿态看着这么痛苦又彼此恋慕的一对。刺眼的白光将他淹没在一个小小的黑影里,因此没有人能看到他在萧瑟干燥的秋风里,扬起了一脸了然畅快的笑意。 “和风,小夏,你们是不是为了彼此,难受得很过瘾呢?别急啊,往后的故事还感人曲折得多呢,我会尽心尽力地为你们制造波澜,你们就放心好了。 “啧啧,如此深深地互相喜欢,又如此前赴后继地互相伤害,你们真是活该孤独,活该悲伤啊。” 【第十二章】 时间走了,我却还想拥抱你 { 想怀念就怀念嘛,就像饿了就要大口吃饭,困了就要倒头大睡。怀念既不犯法,又不丢人。 } 那一晚的醉意和眼泪没有改变任何东西,相反,重新变回了泛泛之交的齐小夏和许和风很少见面,也都开始小心翼翼地将那次告白当作一个禁忌,努力避而不提。 2007年多伦多的深秋,似乎特别特别短暂,就在齐小夏和孙江宁焦灼地等待着大学的Offer的时候,一晃便是呵气成冰的漫长冬日了。 又到了整个加拿大都陷入安静的时节,任何一条街上的积雪都撒着盐,寒风再一吹,整个城市仿佛回到了寂寞的冰河世纪。 小夏深知,与其无所事事地枯坐在出租屋里干着急,还不如趁着入学前这段闲暇去快餐店之类的地方加把劲打打工,这样一来,来年春天的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46 生活就可以稍微过得轻松一点了。 况且,孙江宁的生日就快要来了,虽然孙江宁每天不辞辛苦地来给她送早饭都只字未提这件事,但她总觉得离家这么远,若连她都不留心这个日子,又指望谁给他过生日呢。小夏细心地注意过,他的笔记本电脑很旧很旧了,三天两头出问题,送修已是家常便饭,于是她默默计划着打工挣了钱,就给他换一台新的Mac Book。 之前每天午夜送报的时候,她曾有意无意地注意到报纸里总有整版密密麻麻的招工启示,于是当即下楼买了一份。一片黑压压的英文启事之中,她第一眼就好奇地注意到了有一个是全中文的小框框,赫然写着招小伙伴一名。 是的,没错,她瞪大眼睛凑近盯着报纸看了三遍,才确认上面写的是“小伙伴”三个字!而且这份月薪颇高的工作,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要求一、脾气好,二、勤快乐观,三、是女的。 真难得,小夏同学刚好通通满足。 她第一反应就是对方了不得也就是那些华裔富足家庭的小公子哥,他们的父母大多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加拿大打拼的,如今都已混得风生水起。他们从小被宠坏,自然就比较古怪,不愁吃穿,也玩够了在加国的冬天里司空见惯的冰球啊滑雪啊,变着法子使唤人罢了。她想,应该也就是像个老老实实的小助理一样,跑跑腿的活儿吧,送衣服去干洗店啦,买杯热拿铁啦…… 于是,她摸出手机,按照上面的号码打过去。 一听到那头从容又礼貌地传过来一声“喂”,她就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这嗓音她太过于熟悉,虽然这家伙为了混淆视听故意用低沉的口吻开腔,她依旧不用认真分辨都听得出来。 这雇主不是别人,正是许和风。 张大嘴惊讶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牙切齿地将整个事情猜了个差不离儿,心底忽然有种被捉弄的感觉,于是大义凛然地哼了一声,气急败坏地准备挂电话:“对不起,我打错了。” “别这样啊,小夏!”他虽然聪明,面对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孩子气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也顾不上自己的预谋露馅了。 “待在电话旁边守株待兔,只为了逗我,许天才,你就这么闲吗?” 谁知他出奇好脾气地嘿嘿一笑,竟然厚着脸皮大大咧咧地答道:“对啊,闲得要命。天寒地冻的,我一个人门都懒得出,所以才要招聘一个小伙伴啊。” 他当然没有告诉小夏,这是在恋爱方面经验老到的孙江宁同学亲自指点他的。那一晚在街灯下,其实他的心里话都已经涌到嗓子眼了,偏偏这个犟脾气的齐小夏用一句强硬的“晚安”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一下子打回了原形。 所以,这一次和风选择主动出击,用孙军师的话来说就是,女孩子的拒绝都是假装的,只要你脸皮够厚,下手够狠,就会一路势如破竹,压根没有攻不下的城池啊! 和风并不贪心,也没有孙江宁那么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他只是单纯地想让小夏回到他身旁,他也愿意为了这个心愿去改变自己沉默别扭的性格。 电话那头的齐小夏攥着手机,沉默了很久,最终竟茫然地微微一笑,小声告诉和风:“好,说定啰,这个工作我接了。” “太棒了!一言为定,驷马难追啊!齐小夏,你要是到时候敢临阵脱逃,就是违约噢,我要罚你钱的!” 小夏听得出来,和风在那头高兴得像个愿望得逞的大男孩,瞬间就没了约克大学准高才生的沉稳模样。 隔着这么久以来的疏离,重新回到他身旁,像少年时代那样和他形影不离,尤其是在经历了居酒屋那晚他背着她回家的尴尬之后……想到这些,她心底并不是没有退却,但经过这一年半没有父母可以依靠的北美留学生活,她并非是一点都没有成长的。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大都市,离家的移民千千万万,她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在这里,骄傲不值钱,一味地任性也换不来薪水,毕竟今天的许和风不再是那个除了她就一无所有的单薄少年了,毕竟他给出的酬劳,比在多伦多大部分的汉堡店洗盘子到深夜的苦力工作,还要高出两三倍。 她放下手机,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旧事重提。 只当这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打工,认真勤快地做好他吩咐自己的事,扪心自问对得起这份薪水就行了。 此外,更让她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是,在她就要正式开始去许和风住所打工的前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不知道在这里还能和谁说一说自己心里的仓皇与担心,于是索性打了个电话给孙江宁。 恰好孙江宁也真的没有睡,大概又在熬夜打游戏吧。听到她嗓音疲倦地说自己失眠了,他二话不说,飞快地穿上运动鞋就出了门:“治疗失眠啊,那你算是找对医生啰!等 -- 分卷阅读47 我五分钟,我来找你,陪你夜跑一场,保证你回来倒头就呼呼大睡。” 孙江宁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为什么他会养成这样一个睡不着就出门疯狂跑步的习惯。 从前在南街的古惑仔岁月初期,因为发育晚,不像如今这样是个大高个儿,加上所有混世的少年都晓得他父母双亡,所以常常被人当成软柿子捏,挂了彩,受了欺负,都是家常便饭。奶奶年纪也大了,承受不住自己的孙子三天两日这样折腾,所以孙江宁从来都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无论白天发生什么,回来对奶奶从来都是只字不提。 所以即使是炎炎盛夏,一旦手臂落了伤,就裹起长袖的外套回家;若是小腿落了伤,则换上长裤子才坐下来和奶奶一起吃饭。因为小小的南街只有一家卫生院,里面唯一坐诊的那位中年阿姨和街角的老太太们都很熟络,一旦江宁去了那儿上药包扎,毫无疑问,第二天这事就会传进奶奶耳朵里。 所以,他渐渐学会了自己关紧卧室门,嘴巴死死咬住枕头,以防止自己扛不住疼一不小心叫出声,然后取出床底常年藏着的小半瓶紫药水,一个人快速而粗暴地完成最简单的消毒。 夜深了,没有得到妥善处理的伤口和被子轻轻接触,就像是被源源不断地撒上了盐,锥心无比的疼弄得他压根睡不着,于是他索性咬起牙,蹑手蹑脚地出门,绕着空荡荡的南街巷子一圈一圈没命似的跑。跑到自己就要累趴了,筋疲力尽了,才悄悄回到院子里,打开露天的软塑料水管,冰凉彻骨的自来水将他浑身的汗通通洗去,这么折腾一番,爬回床上往往就可以勉强入睡了。 那样没有限度的疯跑,哪里是锻炼呢,分明就是充当一支不花钱的麻醉剂的作用。 回头一望,多少艰难疼痛的时光,孙江宁都是这么克服过来的。 他数年如一日,偷藏着自己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就像一个辛苦地怀揣着赃物的小偷。但也就是这样,他终于熬了过来,成了那群街头少年里谁都打不倒的头儿。 其实少年们正因为不懂事,才最最信仰弱肉强食的规则,从此孙江宁再也不用忍耐任何人,任何事,为所欲为,肆意横行。 当下,这边的小夏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终究还是温顺地点点头:“好的,我等你。” 都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没有来由的善意,这一年半的时光里,孙江宁总是如此对她百般关心,有求必应,细致温柔的程度超过她的想象,这让她温暖,却也常常心生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而且,小夏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没道理的直觉,孙江宁就和曾经的许和风一样,都是身上默默背负着巨大秘密的少年,那种神秘莫测的气场,每一次靠近他的时候,她都隐约能感受得到。 他虽然瞧着外向无比,游刃有余地以一抹坏笑嬉笑人间,却从来都不愿敞开心扉,那些迷离的花样,都只是他为自己的尊严准备好的保护伞罢了。 她曾经亲身尝过被和风欺骗了那么多年的感觉,所以,她不太愿意再轻易地信赖一个人。 她害怕第二次经历那种从头到脚发冷的难过感觉。 远远的,隔着玻璃窗,她就一眼瞧见了在她出租屋外一步步逼近的孙江宁。 此时此刻的他,和平时真不一样啊,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在风里轻轻抖动,宽宽大大的卫衣将他挺拔结实的身形衬得魁梧,透出了一股可靠而温暖的气息,活脱脱像个青春期里性子直来直往的运动系大男孩。 她愣了愣,恍然有一种瞬间被拉回了南街那些蓝色的泳池岁月的感觉。 那时候,半路杀出的孙江宁就是这副嘚瑟的少年模样,他们一队人总是天不亮就齐刷刷地起床,也是在这样呵气成冰的冬天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清晨,一圈又一圈绕着游泳馆外的红色塑胶跑道狂奔。 那时候,好强如她,总是谁也不输,偏偏这个孙江宁总是幽幽地与她维持着差不多的速度,一脸狡猾的深深笑意,待到快要逼近最后一圈终点的时刻,他便猛然间撇下已经体力透支的小夏,独自一人,像一支离弦的箭似的冲过去,让小夏永远只能当第二名。 多少次,小夏因为输给他而懊恼得捶胸顿足,恨不得将运动鞋甩下来,扔到他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上。 而他就在一旁幼稚地上蹿下跳,那么帅的一个人,偏偏就是能摇头晃脑地说出“小爷我站在跑道上就是南街小刘翔,在泳池里立马就成了小菲尔普斯,啦啦啦,无压力赢你千万遍啊,你咬我啊,你不服气倒是张开翅膀飞啊”这种嘚瑟到极点的话。 她像个怨气深重的老太婆,因为刚跑完还在费劲地喘着气,却仍旧不忘恶狠狠地瞪着他:“啧啧,孙大队长,孙大队长,瞧你摇头摆尾的,就差没敲锣打鼓放鞭炮啦!”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俩都已经告别了泳池里 -- 分卷阅读48 浸泡过的青春,还一起飞到了这颗蓝色星球的另一边,偶然回忆起来,她倒是一点都不生这家伙的气了,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流过全身,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喂喂喂!想什么呢,小夏?”听到孙江宁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精神抖擞地拉起她出门,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了神来。 孙江宁一眼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狡黠一笑,悄悄凑在她耳边说:“小爷我不就是换了一身稍微帅点的运动服嘛,不就是稍微展示了一下我的大高个和长腿嘛,你至于发愣成这样嘛。早就提醒你啰,别暗恋我,千万别暗恋我,听话!” 她不屑地在夜色里看着他,气急败坏地指着街道两旁的植被,痛心疾首地告诉他:“孙江宁,树都要皮,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要点脸呢?” 他扑哧一声笑了,像个大哥哥似的揉了揉她高高扎起来的发梢,用一种淡淡的怀念口吻温和地对她说:“少废话,使劲跑起来,自从离开了游泳队,咱俩都多久没有好好一决高下啦!” 就这样,他们默契地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脸,并肩顺着连路灯都已经熄灭的多伦多街头飞快地奔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只是任由两只脚任性地短暂腾空,再与地面轻轻摩擦,虽是寒冷的冬日,他们的额头和脖子依旧很快就已经全是热气腾腾的汗水了。 不知道跑了究竟有多远,孙江宁轻轻地一把抹去眼角的汗珠,然后用余光瞥见了已经筋疲力尽的小夏,于是他也停了下来,靠近她身边,细心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和半瓶矿泉水递给她:“擦擦吧,再补充点水分。” 她这才惊讶地注意到,他竟然是背着这些东西一路跑下来的,忽然就心头一软:“傻啊你,不嫌累吗?” “就这样,小爷也丝毫不输给你啊。”他笑了笑,得意扬扬地摇了摇头,誓将帅气进行到底,却忽然在一瞬间发现了黑暗中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怅惘的神色,很快明白了些什么。 他淡淡地捶了捶她的肩,像是给她一种兄弟之间的安慰:“我又让你不小心想到某人了,对不对?想怀念就怀念嘛,就像饿了就要大口吃饭,困了就要倒头大睡,你有这个权利啊!怀念既不犯法,又不丢人。” 她嘴角轻轻一颤抖,连强颜欢笑反驳他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孙江宁难不成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真是让她悄然出现的小心事都无处逃遁。 是的,孙江宁不过就是贴心地为她背着毛巾和水而已,她便不禁想起了从前那些炎炎的夏日,和夏日里那个干净沉默的小少年。 她每个下午都在游泳馆,而握着折叠拐棍来泳池边陪着她的许和风,从来都不怕外面的大太阳,还总是安安静静地背着那时候她爱喝的养乐多,她随时想喝,他都能拿得出来…… 每一次无意中听到“温柔”这两个字,她脑袋里唰的一下子能想起来的,就是许和风对她的那种不声不响的宠溺。 但此时此刻,她偏偏就是像死鸭子一般地嘴硬,即使已经原形毕露,还是不愿承认。 她傻里傻气地大声笑了笑,故意不理会孙江宁,反而猛地一转话茬,幽幽地问他:“喂,孙大队长,话说你今天怎么不像从前那样,憋着一口气在冲刺的时候超过我啦?” 他满身汗水,孩子气地躺倒在街边内侧的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口吻却透出一点不经意的小温柔:“那时候我们俩是对手啊,教练都指望着我们一追一赶,互相竞争呢。但是现在不一样啦,现在我有责任的,你忘了吗?来多伦多之前的春节,在你家里,你爸爸特意嘱咐过我,让我照顾你。所以啊,小爷我要好好照顾你。” 她默默听着,鼻子就忍不住一酸。 她暖暖地想,命运其实还是蛮公平的家伙,虽然残忍地让她与许和风渐渐背道而驰,越隔越远,却把一个如此懂得照顾人的孙江宁意外地推进了她的生活里。 所谓得失,大概这便是有所痛失,亦有所得到吧。 当然,此时此刻的她,还丝毫不知道孙江宁如此轻易地来到她身边,对她面面俱到,究竟是为了得到些什么…… 无声无息之中,她大大咧咧地学着孙江宁的样子,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同一片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凉凉的夜风,真畅快,真舒服啊。 谁知她还压根没躺稳,身旁的孙江宁就使劲将她拉了起来,一边脱下自己柔软的长袖卫衣,将她像个粽子似的紧紧裹起来,一边故意用一种淡淡的责备口吻说:“我是男生,才这么随便一躺的,你刚跑完出了汗,这外面又更深露重的,你要是明早起来感冒了,我可绝对不负责替你去许和风那儿打工去!” 她冷不丁听到许和风三个字,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光,随后又很快熄灭,只是沉默地望着星空,不肯说话。 “今晚究竟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49 为什么会失眠,跟我说说呗,别硬撑着了。”他歪过脸,静静地望着她。 寂静就这么在两人之间倔强地蔓延开,两人都平躺着,像是在棋局上不动声色地博弈一般,谁都不愿意先让步。 最终,小夏还是沉不住气地败下阵来。她苦恼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小声告诉他:“江宁,你能明白那种又害怕又期待的心情吗?它就像是一条踪影莫测的小虫子一样,神出鬼没,时不时地挠我的心一下,痒痒的,还有一点酸酸的疼。这种忒不痛快的折磨,弄得我彻夜睡不着,急得直跳脚,发誓想要抓住它,可是偏偏就是没办法……如今我每一次不小心想到许和风,就是这样。” 明明已经被孙江宁的卫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冷。 她这满眼沉甸甸的茫然和疲惫,孙江宁通通都清楚,也都尽收眼底,他甚至淡淡地接着她的声音说下去:“所以,因为明天就要见到他了,就要在他家,和从前一样与他朝夕相处了,于是你害怕了,你有一点想逃跑,对不对?” 随之而来的,又是齐小夏背过脸,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当然懂,好强如她,沉默其实就是一种默认。 良久,她才重新张开口,哀伤地轻轻笑了笑,说:“我们上初中那会儿,有一句烂大街的歌词,我很喜欢:说好的我都没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许和风曾经对我的那些耐心,那些细腻,我都没忘掉,而且就算再过去十年,二十年,大概也是谁都代替不了,但分开的这些日子,我们都各自成长了,猛然要重新适应彼此,我真的害怕……江宁,你说……整个加拿大有那么多家媒体,光是华文报纸的数量就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每家报纸的上百个小框信息里,为什么和风他偏偏就是能知道,我会碰巧翻开有他电话的那一张,并且碰巧乖乖地打给他呢?”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还真天真啊。小夏,你真以为这是偶然的运气吗?实话告诉你,对你贼心不死的大情圣许和风同学这次是下了血本的,为了吃定你,他的计谋是广泛撒网,重点捞鱼。所以呀,那天早晨,无论你打开哪一份报纸,都会看到他为了你特意用中文登出来的一则启事。” “孙!江!宁!” 她狐疑地盯住了孙江宁两秒钟,随后就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恶狠狠地指着孙江宁,一字一顿地质问道:“是你偷偷给许和风出的馊主意对不对?够聪明的呀你,我们可是游泳队的战友啊,你就这么把我出卖了?” 他挠挠头,只怪自己刚才嘴巴太不严实,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认真的口吻:“小夏,你别怪我啊,我也是希望你开心。你小时候读过那些厚厚的港台小说吗?那里面总是神乎其神地说,人和人之间,是有气数的,我就总觉得,你与和风之间的气数还远远未尽,如果现在两个人就这么口是心非地犟下去,未来某一天,或许会后悔,也会可惜。他那么沉默被动的一个男生,都已经为了你改变了,你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吗?” 她轻轻一怔,在呼呼的冷风里想痛痛快快地打个喷嚏,却偏偏打不出来,只好喃喃地告诉孙江宁:“我当然不怪你,真的。毕竟……即使知道了对方是和风,我也还是答应了去打工啊。谁叫我这个穷留学生,就是这么缺钱呢?我知道,这点薪水,对于如今站在金字塔尖的和风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那一刻,听着她微微发抖的嗓音,孙江宁几乎忘记了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开始一不小心有一点真正地入戏了,还大大咧咧地像个大哥哥似的,给了小夏一个温暖的熊抱,小心翼翼地用一些乐观的话来哄着她:“他先登上了金字塔尖又如何呢?他那么喜欢你,就一定会耐心地等你。小夏,你所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靠着自己的力量登上去,这样才能踏踏实实地和他并肩在一起呀!你都忘了吗,去年冬末春初的时候,飞机降落在机场的那一夜,你对着闪闪发光的多伦多夜景,那么坚定地咬牙发誓要努力,不成为你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就绝不认输啊!” “我当然没忘啰!”她眼眶一热,随后才像是渐渐找回了一些继续前行的勇气一样,欣慰地笑了笑,蛮不讲理地轻轻推开了孙江宁,“我又没事,又没哭又没闹的,才不需要你像哄小孩那样哄我呢……好啦,跑完还真的有一点困了,我想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晚安吧。” 说完,她就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肩,一副重新振作的样子,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究竟这一晚的治愈,是不是真的让她振作起来了,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是孙江宁没有对她爸爸食言,已经很努力地在照顾她的情绪了,她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女孩了,她真的不想让孙江宁再失望。 闻声,孙江宁也暖暖地冲她一笑,高高地朝着她伸出手掌:“来,Give me five!” 她同样以充满元气的微笑回应他,将自己的手掌并上他的,轻轻地击打了一下 -- 分卷阅读50 才放下。他最后还不忘大声说:“齐小夏!明天打工第一天!加油,加油!” 说来也真是奇怪啊,他这么幼稚又浮夸的一种打气方法,倒确实让她心里感受到了一丝暖暖的踏实感。 她确信,回到出租屋一定可以一觉安睡到天亮了。 过了好一会儿,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直直站着的孙江宁,眯着眼默默目送着小夏进门的背影,心里一瞬间滑过许多复杂纷乱的情绪,不由自主地皱着眉,轻轻摩挲起了自己手心的掌纹。 “许和风啊许和风,怎么样?我果真帮你到这一步了吧。你就尽管放肆地去喜欢她,去为了她不计代价地付出吧,笑吧,闹吧,反正在不久的将来,我总会找到一个绝妙的机会,让你的梦哗啦啦地碎上一地。” 【第十三章】 昏昏烛火大雪夜 { 她总是说得很多,想得很少,直来直往的毛病戒不掉。而他总是想得很多,说得很少,千斤心事都锁在心底。 } “是小夏啊,进来吧。”她忐忑地按了一下门铃,门很快被打开,映入她眼帘的便是许和风那张恬淡而平静的脸。 他那么高,低下头才刚好和她四目对视,他倒不抢着说话,只是静静地朝她微笑,那种微笑明明就和这冬天窗外恹恹的阳光一样,柔软而无害,她却冷不丁地想要躲开。 他继续默默地笑,她继续默默地躲,像是一场无声的猫鼠游戏,两个人都占据一方,伺机而动。良久,还是许和风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败给你”的宠溺神色:“得了,我认输。那什么……早上好啊。” 她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在哼:“和风,早。” 随后,她环视了一圈客厅,看到茶几上摆着拿铁,一碟曲奇,还有几本英文小说,理所当然地转过脸问:“我该做些什么?整理书桌,分类你的学习资料?还是擦地板,刷盘子?” 他得意扬扬地手一挥:“哈哈,就怕你来这里就会忙个不停,昨晚我就已经抢先通通收拾好了,你瞧瞧我擦的这地板,蹲下来都能当镜子照了!我是不是很机智?” 他见她一脸惊奇,才偷笑着话锋一转,指了指茶几上的拿铁和曲奇:“喏,你没看到这些我都是准备了两人份吗,拿铁你一杯我一杯,饼干咱俩一块吃。我记得你就喜欢喝这种奶沫厚厚的不塌掉的,我亲自和楼下咖啡店的小哥学的。嫌无聊的话呢,有杂志有小说,也有网络电视,我还可以替你点播电影,都随你啦。” 少年还是一如既往地妄图用不动声色但无微不至的温柔,大举击溃她的防线。 休想。许和风,你休想。 她其实为了赶电车,急匆匆的,并没吃早饭,此刻饿得脑袋钝钝的,有如一万头羊驼呼啸着在她心里踏过,但她还是颇有骨气地冲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义正词严道:“我是应征来打工的,你作为老板就该有点老板的样子,好不好?” “你也晓得我是老板啊,”他懒洋洋地微微一笑,浓浓的眉毛弯起来的模样,又明亮又遥远,让她一时间不敢看,“所以老板我叫你闲着,你就闲着啊。我招聘的是陪我的小伙伴,又不是苦力。传说中加拿大的冬天,天寒地冻的,就该像狗熊冬眠一样度过,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忙,一切都等春天来了再说。乖,别闹了。” 她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耸耸肩,无奈地保持沉默。 许和风这家伙说要过得像狗熊一样,还真是一点都没骗人。两人沉默又简单地吃完午饭之后,或许是屋内的暖气太舒服,让人昏昏欲睡,没一会儿,他就抱着手里的书闭上了眼睛。 如今,她竟然感到好庆幸,隔着这么多误会和分离,自己还能近在咫尺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平静,缓和,踏实,就像小时候南街春日河岸上的风声,她鼻子瞬间有一点痒痒的,就像被柳絮轻轻挠过,一个响亮的喷嚏似乎就藏在她的身体里,但是就是怎么都打不出来。 “和风啊和风,你可总算睡着了。”良久,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说完才微微讶异地愣住了。 时间究竟在他们身上碾过了什么样的痕迹呢,是从哪一天开始,他睡着的时候,竟然成了她心里最最轻松没有负担的时候。 想想过去,他是个没有任何朋友的盲人男孩,她刚好也是个常年离群的小鸵鸟,两人即使寂静地待在一起几天几夜,也从来不会尴尬。 她望着他睫毛覆盖在脸颊上的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她下意识地想靠近他,想触碰他那久违的高挺鼻梁,却又很快拘谨地放下了手。她不愿意像个小偷一样,趁着他不知道的时候,怀念他。 但是小夏无论如何都骗不了自己,那一瞬间,她的心像是出了故障似的,突突突地直跳到了嗓子眼。这种感觉起 -- 分卷阅读51 码消失了两年,除了和风,再也没有谁可以让她这么失态。 谁承想,许和风这家伙不早不晚地就这么睁开了眼! 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又心虚又糗到了极点,像是小贼被当场抓获了似的,吓得与和风四目相对还浑然不知。 和风揉了揉太阳穴,一时还不晓得自己的色相被她“洗劫”了一场,反倒闷闷地问她道:“齐小夏……你鬼鬼祟祟地拿鼻孔对着我,还靠得这么近,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一时被形势所迫,小夏在脸颊涨得通红的一刻,选择了颠倒黑白,只见她愣愣地张了张嘴,然后痛心疾首地告诉他:“嘘!嚷什么嚷啊,许和风!是你自己睡着的时候刚好流口水了!我拿着你的薪水,怎么好意思不顺手帮你擦一擦呢!” 他不愧是鲜有的情商和分数一样傲视群雄的学霸中的战斗机啊,竟然轻飘飘地坏笑了一下,然后就抓住她的小辫子不放,厚着脸皮地追问道: “你……真的没骗我?我怎么觉得你脸上这种理直气壮的表情,和小时候每次你背着你妈妈狂吃冰棒,一直吃到躲在卫生间里拉肚子,当被问起来还一口咬定从来没有吃的表情,是一模一样的呢!” 她被逼得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地朝地板上一屁股坐下去,一脸装出来的苦大仇深:“得了,是我到现在都还疯狂地暗恋你,你简直全宇宙魅力第一,行了吧?是不是觉得很爽了啊?” 他孩子气地露出皓白又整齐的牙齿,以胜利者的姿态笑了笑,然后懒洋洋地翻个身,继续睡。 是,我到现在都还疯狂地暗恋你。 她无比郁闷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齐小夏啊,你是真的怂极了啊。这不明明就是真的吗,何必要当作戏谑的玩笑话,你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趁着他午后睡觉的时光,她走进他的书房,书房处处一尘不染;蹑手蹑脚地溜进他的卫生间,锃亮的瓷砖上连一件脏衣服都没有……显然,许和风天性利落细致,一个人的生活也干净从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插手他的家务,而她不能容忍的就是白拿薪水,于是默默思忖了一会儿之后,决定下楼去中国城买一些他爱吃的食材,好好为他做一顿午饭。 当她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重新回到家里的时候,许和风刚好醒来。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双眼,就赶忙冲过来帮她拿下所有的购物袋,然后揉着她的脑袋,浅浅一笑,说:“我眼睛一睁开,看到你不见了,还以为你上班第一天就胆敢翘班了呢。” 随着他的嘴角扬起来,他的呼吸就这么暖暖地罩在她眉间,她对于他这种不动声色的逼近显得无所适从,极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躲开了他的掌心:“怎么会呢。” “抱歉……我还以为……”他嘴巴不是滋味地一抿,像个主动认错的乖小孩,连忙收回自己的手,解释道,“我还以为你不会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希望没有吓到你,只是……以前我们一起长大,我这么揉你的脑袋只是个早已形成的习惯。” “和风,我们什么时候落到这一步了呢?”她愣愣地站在那儿,低着头用力攥紧食材,然后默默钻进了厨房。 是啊,被丢在客厅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的许和风,也是满心懊恼。他们俩是什么时候落到这一步的呢?一个像躲开病毒一样避他避得远远的,一个像失灵的机器人一样急匆匆地忙着胡乱道歉。 这么难受地想着,他忽然借着一种身体里莫名涌起的倔强,傻乎乎地朝着厨房大声告诉她,多少年来他故意板起脸的模样还是有一种变身老政委的蠢萌:“落到这一步有什么大不了啊!反正我还是许和风,你还是齐小夏啊!这两年不在一块儿度过的时光,只要我们都努力一点,拿出高中时候攻克数理化的那种拼命劲儿,就一定能找回来!你信不信?” 这些不加掩饰的大实话,两年里多少次见面,他都想要告诉她。 对于曾经沉默寡言的他,光是吼出这些,已然不容易。 她丝毫没有反应,一声不吭。 慢慢地,他听到厨房里传来水池哗啦啦的声响和电磁炉接通电源的声音,于是就自欺欺人地苦涩一笑,安慰自己,她一定是忙着做饭,没有听到。 而此时此刻的她,正双手扶在水池边,故意用水龙头的嘈杂声盖掉自己心底的不知所措。 和风,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感情不是数理化,不是放学路上在小卖部买一杯雀巢,发奋熬上几个通宵,多做几册习题,下次考试的分数就能噌地往上涨的事情。 你从来都是无条件骄傲到底的理想主义者,我从不怀疑你的优秀。你靠着你爸爸给你的信托基金,孤注一掷就能赚得许多同龄人想都不敢想的一笔钱;你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在我们都还茫茫然没有方向的时候,就拿到了约克大学的Offer…… -- 分卷阅读52 但这一次,和风,我真的不知道,靠着你的聪明与冷静,我们究竟能不能牵着手回到以前。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小夏都不亦乐乎地忙到晕头转向。 她觉得在寥寥几样她会做的食物里,稍微能在许和风面前炫耀出一点水平的,大概就是水饺了。于是她说出手就出手,又兴奋又勤快地剁了一堆虾仁、芹菜、玉米粒,然后加上作料搅拌起来,凑近一闻还真是香喷喷的哩。 她虽然从小就在队里训练,父母不让她插手任何家务,但她娴熟轻松的捏饺子的手法,倒是得到了齐妈妈的真传,包出来的饺子像一弯弯月牙,又小巧又饱满。 大约到了黄昏时分,正当窗外寒冷的天色越来越暗了,她也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刻,一觉醒来就从沙发上光着脚爬下来的许和风,一步步晃悠过来,淡淡地望着她的背影,却戏谑地笑着对她说:“啧啧,曾经的游泳健将也有这么贤惠的一面啊,真是让人瞧着还挺想娶回家的。” 她要不是太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真想抓起一个饺子当子弹,痛快地砸在他那张挂着礼貌微笑的脸上:“许和风,你知道吗?你真是越来越像孙江宁了,一样的自恋晚期,一样的厚颜无耻。” 他继续微笑,不急不缓地补了句:“人家有长处,我就要学习嘛。脸皮不厚一点,你说……我现在能这样看着你给我包饺子当晚餐吗?” 她撇撇嘴,一时间也是哑口无言。 他又走近她的椅子旁,过分温和地问她:“要帮忙吗?” “不用,姑娘我速度还行,保证你晚上能吃到。你知道吗,男生对下厨的女生能帮的最大的忙,就是立正,转身,小碎步走出厨房,别再来烦我,够简单吧?” 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偏偏朝着她做出一副委屈的脸色:“你这是在我的地盘上搞性别歧视吗?别忘了,我是你老板。” 她僵硬地嘿嘿一笑,下意识地争辩:“我真的没有啊,许老板。” “那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先去厨房洗了个手才回到她身旁,一边看着她的动作,一边虚心地抓起一张饺子皮学起来,“今儿就让你看看,长得太帅和会包饺子这两件事,其实也不矛盾。” “噗!”这轻轻的一个字,就是齐小夏亲眼见到和风包出来的饺子的最直观最坦白的感受。 软塌塌的饺子皮被简单粗暴地对折成半圆,馅儿又放得不是太多,就是太少,一个一个或是撑破,或是过分干瘪地睡倒在桌上的模样,真是放眼望去,又丑又可怜。 她苦笑了几秒钟,忍无可忍地将身旁的许和风强行推走:“老板,这个活儿太辛苦了,你可是争分夺秒的学霸啊,快回书房温习课本吧……那什么,你如果实在想帮忙,就帮我把已经包好的饺子放进冰箱里,再去厨房帮我烧一锅开水煮饺子吧。” 从小到大就习惯了什么都搞得定的和风,大概也晓得自己真的搞不定包饺子这件小事,于是一声不吭地点点头,乖乖地钻进了厨房里去烧水。 谁知,还没有消停个三两分钟,齐小夏只听见咻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整栋房子就都在电光石火之间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随后,许和风才慢慢地从门缝边伸出半个脑袋来,挠着后脑勺,一脸抱歉的笑容:“那什么……可能是我一插电水壶的插头,加上家里暖气都全开到了最大功率,导致整个家的电路烧掉了。冬天……不止一次这样了。” 说着,和风就开始靠着手机屏幕的微光,翻箱倒柜地找蜡烛。 而小夏则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又万般叹息地望着黑暗中自己辛辛苦苦为他包好的饺子:“真是上天不想让你吃我做的饺子呀。” 就在和风找蜡烛的一瞬间里,整个房子都没有一丝光线,也正因为如此,小夏才几乎发着愣盯住了玻璃窗外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 星空皆是一片纯粹的灰蓝色,皓白的雪花旋转着下坠,被暖黄色的街灯照得无比刺眼。 这样意外的礼物从天而降,很快就把突然断电的沮丧感驱赶得一干二净。 “和风!和风!你快看!今年多伦多的第一场雪下下来啦……”她激动起来不停地叫着和风名字的模样,还是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还是会因为这样的小惊喜而光着脚丫开心地跳了起来。 “哈哈,瞧你乐得,马上开春都是大学生了,还真是永远长不大。” 这时候,和风也恰好静静地点燃了几根蜡烛,分别放在客厅的四个角落里,霎时间晃动而柔和的光线,衬着外面雪花落下的小小声响,将屋内变成了一片萤火浮动的夜森林。 和风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雪,才温柔地用自己比她大一号的手,拉住她的手腕:“走吧,我的小职员,既然饺子吃不上了,那我就带你出去大吃一顿 -- 分卷阅读53 好的。” 她愣了愣,忽然仰头淡淡地望着和风在烛火里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要求道:“其实和风……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坐在家里看窗外下大雪,喜欢壁炉烤着火的那种热烘烘的感觉,喜欢光着脚和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不想出去,不如你下楼吃一点,我在家等你。” 我在家等你。 这轻描淡写的五个字,竟然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他心底柔软地一热。 许和风迎上她灼灼的视线,或许是因为四周昏暗,他隐约感到小夏的目光比白天的时候坚定多了,也直接多了,透着一股温暖的勇气,让他忍不住灵机一动,从冰箱里取出一小袋她包好的饺子,然后俯下身,用无比宠溺的口吻小声叮嘱她道:“哪,是你自己说的噢,在家等着我,我不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就套上厚厚的羊绒大衣下了楼,独自钻进了多伦多茫茫的夜雪里。 当他推门回来的时候,时间大约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小夏快步走到他身旁,即使在晃动的微弱光线里,她也能清楚地看到他脚上的两只马丁靴都正在滴下冒着寒气的雪水。不用看都知道,他一定难受极了,两只脚套着又冷又湿的袜子,想想都是一种不算容易的挑战。 不等皱着眉头的小夏开口发问,他就朝着她温柔又兴奋地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拎着的是满满一便当盒的热水饺和两罐啤酒。 她眼睛里亮起一丝惊喜的光芒,他则一脸满足地望着她,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样笑着说:“我左思右想,女侠你百年不遇地给我包了一回饺子,今晚吃不到也实在太遗憾了,所以我就找到有沸水的地方煮好了带回来啦。” 他当然没有老实告诉小夏,之所以折腾得这么狼狈,是因为雪越下越大,楼下的便利店都早早地收了工,但他看得出小夏很希望他今晚就吃到她忙了一下午的心意,所以不死心地顺着空荡荡的长街一路走,一路找。 或许是气候的原因,尽管地上处处撒着盐,多伦多的大雪依旧是湿漉漉的,太滑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他还是在勉强相熟的一个亚裔老太太家里,厚着脸皮赔着笑脸借了锅,才煮好了饺子的。 真是一如年少的时候,在他喜欢的人面前报喜不报忧的好强的犟脾气,分毫未变。 她也不禁温顺地跟着他笑,良久才盯着他被冷风吹得红红的鼻尖和一不小心落上了细细雪花的浓眉毛,喃喃地问:“你很冷吧?” “不冷。我一个一米八的大男生,几步路而已,冷什么。” 她压根不信他,听到他假装潇洒的嗓音,鼻子冷不丁微微一酸,说:“快,把你这湿漉漉的袜子脱了。” 他终究还是讶异地愣了一下,拗不过她无声无息地坚持,只好害羞地将湿袜子递给她。 她倒是一点都不嫌弃他,拿起他的袜子,轻轻翻过来,然后又细心地抖了抖,才平放在了壁炉一旁,见他笔直地站在玄关处,像个呆呆的木头人一样,又顺手弯腰为他拿出拖鞋,好奇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怎么了啊你,发哪门子愣啊,快进来……水饺给我吧,我找个盘子装着。” 许和风回过神来,甜蜜地笑起来的一刻,两颗小虎牙就明亮地露了出来:“哎,齐小夏,你知道吗,你这副语气,还真的是很像这栋房子年轻的女主人哩。” 她一怔,一下子就扭过脸望着玻璃外呼啸的大雪,试图不让他瞧见一丝一毫她脸颊上因敏感而扬起的绯红,还故意恶狠狠地威胁他:“你到底还想不想吃啦?想吃的话,就不要乱讲话。” “好,都听你的,女主人。”他果然聪明,像是学会了吃定了她的招数一般,口吻轻飘飘的就足以惹得她直跳脚。 “自己滚下楼吃——快——餐!”她转过脸,摆出一脸狠角色的幽深笑容。 “那下楼之前,我要先把你这个小员工解雇了。”他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大获全胜。 “老板,我错了。”她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凶神恶煞,此刻就温顺憨厚地嘿嘿一笑。 他们就这么一人端着一小盘饺子,在昏黄的烛火里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两人肩并肩坐在客厅小小的飘窗之中。 从他住的这个十七楼小公寓往下望去,脚边就是大雪里依然灯火璀璨的多伦多,街道和人流都有如蝼蚁,写字楼的顶层甚至已经悄然地落了白,唯有高耸入云的电视塔依旧骄傲地闪着光。 也因为这场毫无预兆的大雪,所有的电车和地铁似乎都有一种急匆匆加快脚步的感觉,所有的上班族和混迹酒吧的夜游侠们都赶着回家……不为别的,只是大家都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就应该和家人一起窝在家里,吃饭,烤火,聊天,打闹。 因此小夏觉得自己并不急着要“下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54 班”回出租屋,反而觉得在这样温暖又寂静的黑暗里,和他彼此幼稚地不相让,就这么懒洋洋地待在一块,真的很安宁,她很贪恋。 她虽然饿,但是依旧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饺子距离“好吃”这两个字还有十万八千里,倒是身旁这个家伙,一脸特别满足的表情,眉飞色舞地说:“好吃啊,很好吃啊。”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端起自己的那罐啤酒,温柔地碰了碰小夏的那罐,仰头咕嘟咕嘟地猛喝了一大口,才浅笑着说:“小夏,你记得吗,以前小时候在南街,别人都三五成群地骑着单车出去玩,夏日去看稻田,冬天去打雪仗,但我们俩从来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于是啊,你就常常拉着我去老香樟树下的一家小音像店,两毛钱就能租到一部电影,再一人抱着一瓶小玻璃瓶装的可乐,就能轻轻松松打发掉一下午的漫长时光。那时候啊,你最爱看各种日本电影里冬天的北海道了,大雪漫天的,到处都白茫茫一片,因为南街是很南很南的南方,冬天温度也只是在0℃徘徊,很少很少下雪,所以你有一次就嗖地站起身,朝着我信誓旦旦地大声说,你的理想就是等我们俩长大了,要一起去多伦多,去看大雪看个痛快。” 她愣愣地喝着啤酒,听着他好听的嗓音,像一个还未长大的小女孩,在静静享受一个语速不急不缓的睡前故事。 但她真的不记得了。 所有关于她的遥远岁月里的事,无论大的小的,都是许和风替她清清楚楚地记住。 他们俩真的不一样,她是从小就说得很多,想得很少,直来直往的毛病改不掉;而和风,则是想得很多,说得很少,千斤心事都闷在肚子里。 她总是傻乎乎地安慰自己,不怪自己记性差,是许和风这个天才脑容量太大,能装得下的记忆太多。反正……就是打死她也不肯乖乖承认,这都是因为和风很在乎她,非常非常在乎她。 于是当下,她只是揉了揉自己微微眩晕的太阳穴,小声附和他:“都多久的事了,亏你这么多年还没忘掉……那时候真是年纪小,随口就敢说理想这两个字,去北海道看一场大雪就是心里全部的理想了,虽然蠢,倒也真可爱。” 他也低着头,一脸怅惘和怀念地笑了笑,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脸上瞧着云淡风轻,什么事都没有,心里却已经暗自酝酿出了什么疯狂的主意,这就是许和风最最擅长的。 良久,沉稳成熟如他,也终于有点沉不住气,兴奋地在榻榻米上翻了个身,一脸神秘地叫她:“喂,小夏。” “干吗?” “趁着大学开学前的这个假期,我们一起从加拿大直接飞去北海道看雪吧!”他直直地望着她疑惑的双眼,努力做到不吞吞吐吐,硬着头皮大声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不去。我还要在家里耐心等我的Offer。”她忐忑地愣了好久,才用尽全力做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边重新寂寂地转过脸。 一来,她早就从孙江宁的留学资料里发现了,新年当夜就是孙江宁的生日。在加拿大他们都是常年离家的人,朋友少,交心的朋友更寥寥无几,无论如何她都该为孙江宁过这个生日;二来,她对自己身体里这颗看似坚固无比,其实那么狂躁不安的心没有一丁点的自信,从加拿大横跨海洋那么千里迢迢地飞到日本,太折腾了。而且两人旅行这样听起来就充满暧昧的禁区,她连想都不敢多想。 “你别忘了,我现在好歹也算是你老板,旅费和食宿都是我包下,薪水我按照日常的三倍付给你。你知道什么叫称职的小伙伴吗?在老板有事情需要出差的时候,就无条件在一旁协助老板!” 她当然很明白,这些都只是他狡猾的托词,他并非真正要用这一纸雇佣关系来压着她,这不是他的风格。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将信将疑地追问:“你有事情要去北海道?那里冰天雪地的……” “我私人的事情,还需要详细地跟你解释清楚吗?冰天雪地怎么了,还是可以干许多事情啊,比如找个漂亮的日本妹子相亲啊。”他也是改不掉的别扭性子,如此顾左右而言他,偏偏就是不肯简单坦白地告诉她:齐小夏,我就是要趁机带着你,去完成你年少时候的那个小小理想啊。 他骨子里那种敏感与克制,其实与她何其相似。 她佯装起一脸平静,尴尬地与他各自僵持了很久,他漆黑明亮的目光,让她挣扎再三还是没办法忽略,像一张牢固而神秘的网一样让她无处逃遁。 在他如此厚着脸皮的坚持之下,她感到自己无路可退,唯有乖乖地高举白旗。于是在无奈地苦笑了两声之后,她不动声色地淡淡补充道:“去,可以,只是……我要和孙江宁一起去,三个人一路同行,也稍微热闹点嘛。老板,你觉得呢?” 带着孙江宁? -- 分卷阅读55 和风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默默攥紧拳心,她的意图他当然清楚,无非是害怕他太过于肆意,想要用孙江宁这个局外人来小心翼翼地防着他。而和风这些日子已经开始对孙江宁这个人的一切产生了无限的好奇与怀疑,这次北海道之行,或许刚好就是一个了解孙江宁身上隐藏的秘密的天赐良机。 因此他缓缓地抬头,迎上她那一脸不温不火的复杂笑意,让步地点了点头,俯身凑近她的呼吸,低低地说:“好啊。两个星期后就是新年,咱们就刚好在北海道跨年吧!多个伴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倒是你,接下来这些天,都记得每天准时来我这儿上班!” 他竟然真的妥协了。 明明两人之间刚才还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心理拉锯战,此时此刻她却不费吹灰之力地赢了,他如此柔软轻易地对她妥协,倒让她心底莫名其妙地有一点不是滋味,只好强挤出浅浅的笑容:“遵命,老板。” 【第十四章】 海的尽头仍是海 { 她期望的未来,是各自咬牙拿下一片天空,两个人干干净净地在一起,没有过分的依附关系, 没有谁是故事里唯一的英雄,没有谁永远注定是被拯救的那一个。 } 就这样,在2007年12月30日的黄昏时分,许和风、齐小夏、孙江宁三个人经历了漫长的飞行之后,抵达了东京成田机场。刚一落地,又马不停蹄地从东云港口上了船,将这一年的最后两天时光放在了茫茫大海上度过。 许和风对待旅行和从前高中念书一样认真,早就从《孤独星球》上查找收集了北海道自由行的攻略。按照计划,轮船会先到横滨,再一路往北面开,最终将抵达北海道的室兰。 冬日的海水并不蔚蓝,从早到晚都是一种冷冽的青灰色。齐小夏在31号的下午,趁着两个男生在船舱内的客房里小睡的片刻工夫,将自己带在行李箱里的过膝羽绒服和毛衣都通通裹上,将自己武装得像一头北极熊似的,然后一个人穿过长长的走廊,爬上了甲板。 正是青黄不接的两三点光景,甲板上一个旅客都没有。带哨似的海风大得吓人,将小夏的头发吹得四处乱飞。从前一向并不恐高的她此时此刻却有点害怕,默默地抱着膝盖坐在了甲板内侧的一小块空地上。 远远地望过去,除了大海还是大海,海平线的尽头还是海平线,船尾经过的每一寸地方都高高地激起了万丈雪白的浪。这种无限重复的世界让小夏忽然觉得很孤独。沮丧的感觉就像是流行感冒一样,看不见,也摸不着,就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通过空气传播到了她的身体里,弄得她原本就被风吹得红彤彤的鼻子更加泛起了浓浓的酸楚。 离开南街两年了,每个星期给父母打一个电话,从来对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只字不提难过的话题,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和父母骄傲地强调,自己压根没有后悔离开游泳队,现在的她很快乐,很快乐。至今她仍旧住在小狗窝一样的出租屋里,为了白天能方便居住,那张折叠床总是被翻来翻去,只为腾出一丁点走动的空间;每天在漆黑的午夜送报,夏天浑身都是黏黏的汗,冬天被冻得手脚直抖,打工以外的时间,除了睡觉便是上课,如今却还是连一个大学的Offer都还没有拿到手…… 与和风划清楚河汉界的这两年,她知道,自己过得糟透了。 即使她总是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憋着一口气拼命往上挣扎,只为了不沉入海底,但她知道,自己过得糟透了。 这样也就算了,但凡她能像那些性情柔软温顺的姑娘一样,放手,低头,安心接受许和风介入她的生活里来,让无所不能的许和风背着她逃离这些该死的日子,一切烦恼痛苦也就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这些的前提都是“但凡”两个字。 她不愿意。她期望的未来,是各自咬牙拿下一片天空,两个人干干净净地在一起,没有过分的依附关系,没有谁是这段故事里唯一的英雄,没有谁永远注定是被拯救的那一个。她希望到那一天,她也同样可以靠着她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为了他披荆斩棘。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小夏想到这里,不由得疲倦地倚着高高的桅杆,闭着双眼,捂住了自己不断被灌进呼呼风声的耳朵。她感到她的身体里有两个逆向而行的自己,一个她满心独立,抓着理想的尾巴,无论如何都不肯在和风面前乖乖听话;另一个她则情不自禁地享受和风带给她的一切,又宽大又温暖的手掌,多伦多那个初雪之夜靠着落地窗的晚餐,为了她才努力学会的热拿铁…… 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自己一个往东,一个偏偏往西,互不相让,激烈僵持,就快要生生地将她撕裂了。 “像个木头人一样躲在这儿,在想什么呢?”她闻声才慌忙回头,是始终一脸和煦笑意的许和风。 他自然地俯下身将她拉起来,默 -- 分卷阅读56 默地拍了拍她羽绒服背后不小心沾上的木屑灰尘,像个心细的兄长在照顾不懂事的妹妹。他的温柔几乎是习惯性的,根深蒂固于日常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里,和条件反射一样行云流水。 她有时候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对他这种温柔究竟是依赖还是痛恨,明明是一样的年纪,相同的成长历程,他在她身旁却总是显得比她成熟得体太多太多。这让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毛病。 恰在她沉默的片刻之中,许和风变戏法一样地从身后拿出两支雪糕,满脸得意地为她将包装袋撕开,然后递给了她:“我上甲板时看到船舱里的便利店在卖雪糕,就买了两支。我记得以前你总是特别特别爱在冬天吃雪糕,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她愣愣地咬了一大口,低着头并不说话,脸上却也没有厌恶的神色,只是不知所措地任由许和风拉着她在海风的四面包围里孩子气地跳上跳下,最终站在了一片高高的围栏之前,胸口扑面而来的就是冰凉刺骨的水花。 “怎么样?刺激不刺激啊?齐小夏,看你以后还敢再叫我退休老政委,我任性起来也是可以很任性的,晓得吧?”他的短发被海风吹得像是稻草一样乱糟糟的,却也满不在乎,只是单手轻轻地搭着她的肩膀,很鲜见地以露出小虎牙的方式大笑起来,很轻松,很自然,带着薄荷草的气息。 原来一路从年少时代过来,他们之间这样微小得不值一提的小插曲,他都能如数家珍。 缘由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年冬天,学校的小卖部掀起了在呼呼的北风里吃冰激凌的奇怪潮流。那段日子里,所有的女生都热衷于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三五成群地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一边聊着天,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冰激凌,即使冻得鼻子跟胡萝卜似的,也还是开心得无法言表。 当然了,一向离群的齐小夏不属于任何女生小团体,但女孩子嘛,都是喜欢新奇的玩意儿。于是她在早晨二十分钟的课间,一路呼哧呼哧地拽着许和风的手臂到了小卖部,一脸坏笑地嚷着要吃冰激凌,许和风却严肃地板着一张脸,从口袋里摸索出硬币买了两大杯热滚滚的奶茶,轻轻塞给她一杯:“胡闹。天这么冷,吃冰激凌干什么?” “许和风!”站在呵气成冰的操场边,她一边忍不住咕嘟咕嘟地喝着奶茶,一边闷闷不乐地嘀咕,“这么多人都吃,你干吗只管我一个?” “人家吃了不会生病,可是你呢?夏天多喝一点汽水都拉肚子的家伙,还敢这么任性。”他也就十几岁罢了,偏偏说起话总像个拘谨的大人,偏偏语调什么的又火候刚刚好,三分宠溺,七分温和,并不让她感到有什么沉甸甸的压迫感。 当时还不知道任何真相的她,仗着许和风眼睛看不见,颇不服气地一撇嘴,放心大胆地将鼻孔对着许和风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伸出手指不屑地做着掏鼻屎的无声动作:“老政委!退休老政委!再给你一副老花镜一张军事参考报,你就圆满了!” “哈,挺硬气的呀,那奶茶还给我吧。”他忍不住微微一笑,继续不动声色地逗她。 谁知她偏偏就是总有办法对付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斗志,像一头凶猛的牛似的飞快地喝干了奶茶,才将空空的纸杯放在他掌心:“还给你,行了吧,哈哈哈哈。” …… 回忆到这里,在甲板上迎着风大口大口吞咽着雪糕的齐小夏忽然脸色一变,又幼稚又苦闷地瞪着许和风,质问他:“所以你当时就那么眼睁睁地瞧着我做掏鼻屎的动作啊!许和风,你到底是不是人类啊?” 他低着头,慵懒地轻轻笑着揉了揉齐小夏的后脑勺,带着无辜的口吻辩解:“我倒真的至今都非常难忘那一天呢,小夏你当初如果没有被选入游泳队,改演小品的话,说不定现在也不用留学了,早就直接登上春晚舞台了。 你以为我看着你骄傲的鼻孔,忍住当场笑疯了的冲动很容易吗?” 她使出浑身力气,恶狠狠地捶了捶他的后背,但她亦很惊奇地发现,其实她心里竟然一点都没有丢脸的感觉,也没有真的恼怒,反倒是从这种时过境迁的旧笑话里感到一股美好而温暖的味道,痒痒的、麻麻的,让人怀念。 这肆意的笑声很快被海风刮得干干净净,忽然之间,他们各自背过脸,心照不宣地吃着剩余的半截雪糕,一时都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太久了,自从去了加拿大,他们总是沉浸在这种古怪的困境里,时而穿插有短暂的小小温馨,中间大部分的时光却都是说不出的隔阂。 这种不疼不痒却又无从摆脱的阴影那么顽固,那么莫测,他们都知道,也都能感受,却又都假装没有这回事。 最终还是许和风清了清嗓子,两手攥住船身上那道冰冷的钢铁围栏,低低地问她:“小夏,我们到底怎么了?” 她还是像个木头人 -- 分卷阅读57 一样,不说话。 他苦笑了两声,又继续淡淡地紧追不放:“没错,和小时候一样,你对我还是很细心,记得我睡觉不爱盖被子,记得我喜欢的是蘑菇汁而不是黑椒汁,花一整个下午给我做水饺,坐在我家的地板上陪我看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但你就是不开心啊,傻子都瞧得出来,你根本不开心呀。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俩之间,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我都不知道错在哪儿,又怎么去改变呢?” 你不开心啊,傻子都瞧得出来,你根本不开心呀。 她下意识怔怔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飞快地摇了摇头,良久才以孤注一掷的微弱嗓音开口:“你没有错啊,从来都没有。你很好,非常好,甚至我从小到大都再也没有见到过比你还要好的男孩,人人都爱你,人人都觉得你就是光!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吧,我猜……我没有能力应付你的好,更没有力气成为有资格站在你身旁的那种女生,就是这样,你那么聪明,应该能明白……” 那是生平第一次,在茫茫大海的黄昏里晃动的甲板上,齐小夏坦诚地说出来,喜欢一个太优秀的人,一着不慎便是痛苦的。 并且,他越优秀,你就越痛苦。 “我不明白,一丁点都不明白。我喜欢你啊,喜欢明明就是一件好的事情,怎么会带来不好呢?” “因为我不够好,可以了吧!我没办法说得更清楚一点了……”她低低地吼了一句,方才吞下的雪糕又冰又甜,那种致命的甜仿佛无孔不入,将她的嗓音都快要封住了,很难受很难受。 “谁说你不够好的?你如果不够好,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久呢?你觉得……我这种数理化三科满分的人有这么傻吗?从前你是游泳队里最厉害的女孩儿,不对,男孩儿也都通通不敌你的速度,天知道我每次陪着你去参赛,看着你站在大大小小的领奖台上的时候有多为你骄傲。再后来,我们乘着同一班飞机去了加拿大,一切重新洗牌,我还是每一天都很为你骄傲,你能够放弃付出了那么多汗水和泪水的泳池,追逐你自己想要的人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每天从早到晚忙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却还是像个永远的乐天派一样,每天迎着太阳上课……这些,通通都是我为你感到骄傲的地方,我只是从来都没好意思一一告诉你。” 他说得极为专心,两只漆黑的眼睛笼罩着她全身,让原本那么气恼的她一时无力反驳。 是真的吗?他原来一直都在为她而骄傲。 “不过呢……你确实是有一点不好,特别不好,简直糟透了。”他冷不丁停顿了下来,引得她忍不住蹙着眉头,睁大双眼望着他。 “那就是你有妄想症,从来就不晓得你自己有多好。” 许和风或许就是许多小说里那种高招无形的角色,望着她的目光太游刃有余,到了这种气氛紧绷的时刻,他倒反而轻轻地放缓了语调,用一种特殊而令她微微目眩的温和嗓音说道。 小夏做梦都没想到,始终满心矛盾的自己,骨子里竟是吃他这一套的。 她无声无息地反复咀嚼着他的话,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坦诚,一贯的平静无澜,并不像是在说什么善意的谎言,就这样,她仰起头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慢慢从将信将疑变得静默下来,安宁起来。 不知不觉,西下已久的太阳终于像一只被戳破的皮球一样,缓缓沉到了海面中央,将青灰色的海水染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暖黄。 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逆着光的一侧,短发带着一圈毛茸茸的橙色光晕,眼角如同从前一样温柔地弯起,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却并不打扰她专心的沉默。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她用力挣扎,从一片空白的情绪里回过神来,轻轻告诉他:“和风,我好了,也都懂了,不再怀疑任何事情了。”然后就静静地做了一个就连她自己都丝毫没有预料到的动作。 她在许和风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用力踮起了脚,不够高,再踮起,将自己因为过分紧张而轻轻颤抖的鼻息凑近许和风的脸!只差那么一毫米,只差一毫米她凉凉的嘴唇就真的忘乎所以地吻到许和风了。 谁知许和风偏偏是不早不晚地一怔,根本来不及多思考,本能地快速甩开了她的手腕,顺着围栏退后了两步才不知所措地沉默下来。 “小夏我……”他使劲思索,却仍旧哑口无言,该拿什么话当作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也是真正到了这尴尬的一刻,许和风才晓得,原来虽然他已经长得这么高,走得这么远了,童年被妈妈和那个叔叔烙下的阴影,从来都没有消失。 就像晕血的人一辈子都不敢见血,恐高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站在高处一样,他,是一个永远都不能接吻的人。 最终,他淡淡地倚着围栏,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空洞洞的放弃,语调透着一股心酸的无所谓:“我无 -- 分卷阅读58 话可说,你想恨就恨我吧,想痛快地动手也可以。没错,小夏,就是我让你这么难堪的,就是我始终迈不出这一步。但我……真的没办法,永远都没办法。” 海浪声混合着冬日干燥粗粝的晚风,依旧喧嚣不已,而她无比难堪地站在原处,死死抿住嘴唇,好一会儿才痴痴地笑了笑,笑得眼泪都悄无声息地打起了转:“许和风呀,你果然和你说得一样,很喜欢我,非常喜欢我,为我而骄傲,你说的全是真的。” 话音如此轻飘飘地落下之后,她就像一个为自己感到羞耻的小偷一样将半张脸藏在羽绒服高高的绒毛领子里,飞快地落荒而逃。她刚一口气跑到船舱与甲板的交界口,就瞧见了默默站着旁观着他们俩的孙江宁,光线很暗,能见度很低,孙江宁脸上的表情她完全看不到。 但或许是一切太突然,她甚至来不及想孙江宁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了,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只是难受地停下脚步,低着头,悲伤而又激动地抓了抓孙江宁黑色毛衣的袖口:“带我回房间。快啊,江宁……带我离他远远的,我……” “我都知道。”孙江宁神色那么冷静,目光也格外安宁,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就顺势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快步朝她的房间走。 电光石火之间,孙江宁默默隔着玻璃幕墙抬眼瞥了一下还独自呆站在甲板上的许和风,没想到许和风也正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远远地迎上来。 孙江宁耸了耸肩,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仿佛隔着恼人的雾气,令和风一时间说不上来他到底是敌是友。 和风也恍然间发觉,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孙江宁已经不是一个在他们故事之外的旁观者了,他也身在这盘时而变化的棋局之中,并且绝不是……一颗棋子。 “小夏,醒一醒啦,还有一个小时,就是十二点整啦!你晚饭一口都没吃,再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下去,就直接在床上睡到2008年了,快起来……” 在孙江宁几番不屈不挠的催促和摇晃之下,从日落时分回到房间就一直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的小夏,终于勉强地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她揉了揉乱糟糟的刘海,恍然听见玻璃窗外除了一直不间断的海浪声外,还有轰隆轰隆的闷响声。 她难过地以自嘲的戏谑口吻,小声问孙江宁:“我们的船终于触礁了,要沉进大海里了吗?真是太好了啊。” “齐小夏,少给我发神经,那是轮船的甲板上在放迎接新年的烟火呢!快,振作一点,你就这么甘心被和风看扁了,拿出你以前在队里集训的时候,死咬着牙在泳池里要超过我的那股子劲儿,好不好?船上的餐厅正在进行跨年的盛大Party。” 齐小夏愣了愣,“迎接新年”四个字,恍如突如其来的闷雷砸在她的脑海里,她呆呆地瞪大双眼,连张嘴喊疼都忘了。 是啊,再过一个小时,2007年就要这样收场了,独自在外的一年又要过去了。 真快,也真慢。 她完全没有料想到,许和风选择的这艘轮船上的跨年之夜,会搞得如此浪漫而隆重。但或许是骨子里仍然有一丝不愿就此服输的心气,她快速地换了一身色彩稍微明亮点的衣服,然后对着卫生间水池上方的镜子,狠狠朝自己脸上泼了一捧冰凉刺骨的水。 镜子里的这个姑娘真是憔悴得可笑,且不说那两只眼睛如此无精打采,因清瘦而凹下去的脸颊此刻更是苍白得跟薄薄的白纸一样,似乎一捅就会破掉。她试着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却发现这笑脸比哭还要僵硬,还要难看。 恰在这时,孙江宁嘴角挂着一抹深浅莫测的笑意走过来,只见他左手端着小半杯红酒,默默递给小夏:“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喝了吧,我保证很有用。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脸色红润,挂上微笑才对。跨年嘛,即使不开心,也要使劲努力让自己开心!” 她一声不吭地接过去,一饮而尽,然后稍稍满意地重新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接着淡淡地拍了孙江宁一下:“走,我们狂欢去。” 船舱顶层的这家餐厅,像间三百六十度透明的温室。穿行其中,海上璀璨的星空和大片的烟火,一点不剩地全部都能瞧见,而那些呼啸而过的海风和无孔不入的寒冷,又都被轻轻隔离在了玻璃之外。餐厅每个角落都用细绳悬挂着几只玻璃罐儿,每一只玻璃罐儿里都装着零星的烛火,无声无息地放出幽暗的光。 无处不在的地暖,让整个空间和煦得恍如暮春。 孙江宁贴心地默默将齐小夏的手牵得更用力了一些,然后微笑着用日文问入口处的侍者:“请问许先生订的三人桌是几号,他已经过来了吗?” “许先生已经把三人桌改成两张分开的双人桌了,孙先生和齐小姐不知道吗?他就在靠近甲板的那边窗口坐着呢。”侍者低着头,淡淡地答道。 孙江宁抬眼望过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59 去,许和风也正遥遥地盯着他们这边,脸上除了风平浪静的沉默,空空如也。 齐小夏置身在餐厅中央的位子上,隔着好多好多人影和餐具能隐约瞧见许和风的侧脸。 他吃得极慢,极慢,目光也处于游离状态,既没有聚焦某一个人,某个方向,也没有落在他面前的食物上。而出现在他脸上的,是一种久违了的孤单神色,像是一夜之间又被带回了清冷寂寞的高中时代一样,在一片热闹之中压根无人理睬他,他却总是能在无声无息中让众人体会到他不可一世的骄傲。 那种骄傲不是简单的嚣张,没有看得见的棱角和形状,而是一份真正不动声色的骄傲。 小夏面对着满桌香气四溢的美食,连孙江宁叫她名字都听不到,她只觉如坐针毡,走神得厉害。 虽然不说,但是许和风永远都是这样,抢在她之前占领上风,做得如此无可挑剔。他真聪明啊,不等三个人围坐在一起陷入尴尬,就早早地主动远离,宁愿跨年之夜孤独一个人,也不希望看到她不小心任性地一闹,丢了他的面子。 恰在她这么失神地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玻璃外的甲板上突然间齐刷刷地放了好几枚烟火。细小的星火裹着淡淡的白色硝烟,就这么飞快地穿过黑漆漆的海面,待冲到了高高的寒空深处,才一个接着一个张扬无比地绽放开来,刺眼,明媚,漫长。 咚,咚,咚…… 小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情出了错,这声响明明紧凑而激烈,她却觉得透出一股寂寞又苍凉的味道,如此持续了十几分钟。 烟火腾空到最高处的一刻拼成的图案无比清晰,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和高脚杯,齐齐地仰头望着夜色里“2007”四个巨大而鲜红的数字。 漂亮的女主持人在这个时候挂着激动又喜悦的笑容走到餐厅中央的台阶上,大声煽动所有的客人一起站起身来,倒数2007年剩下的最后十秒时光。 十,九,八,七…… 齐小夏被孙江宁坏笑着拉着离开了座位,很快被动地汇入了喧闹混乱的人群里。 所有人都在笑,都在旋转,都在拥抱,都在充满孩子气地欢呼着。 她愣愣地在左右晃悠的人影里,像个小偷一样悄悄瞥着许和风的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 他一点都不开心,和她简直一模一样。 六,五,四…… 船舱走廊墙上的所有LED屏都开始播放东京和京都街头上的人们簇拥在一起跨年的欢乐画面。记者一路随机采访,问起男女老少对于这一年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有年轻的上班族男生对着镜头笑说是iPhone横空出世,而大多数日本人则都怀着悲悯的情绪选择了说出今年千岛群岛的那场八级的大地震…… 小夏忍不住在心底默默问自己,亲爱的齐小夏,这一年在遥远的北美洲,你过得好不好? 你记得些什么,又忘掉了些什么? 想了很久她还是难受地发现,从头到尾她一直都在失去。 活得那么奋力,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和风在身旁,没有大学的Offer,没有一个温暖宽敞的住所,没有一个看得见的未来景象。 她甚至有那么短短一瞬的怀疑,会不会离开自己待了十年的泳池,背离父母的希望,就是她凭着冲动和鲁莽而迈出的错误的一步呢? 三,二,一。 四周的人声和烟火几乎同时冲到了顶点,震耳欲聋,沸反盈天。 2007,再见。 2008,你好。 无论快乐不快乐,都先要跟着游轮上无比拥挤的人潮,仰头痛痛快快地大喊一声:“新年快乐。” 【第十五章】 唯愿一份稳稳的幸福 { 在所有伤人的话里,她总能挑出最尖锐锋利的一句讲出来,这也是一种残忍的天赋。 } “请问……我可以有幸请你跳2008年的第一支舞吗?” 都说在两个人之间的冷战里,率先认输的一方总是更在乎的那一方。许和风大约就是怀着这样索性认输的心情,在跨年之后甲板上幽暗的深夜舞会上,一步步穿过人群走到了小夏身旁,嘴角带着少年味道浓厚的明亮笑意,微曲膝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方才繁华刺眼的烟火,此时此刻都已经悉数坠落进了茫茫大海里,夜空重新恢复了静谧,微弱而皓白的星光也终于能清晰可辨。 乐队正在角落暗处演奏一曲小田和正的老歌《突如其来的爱情》,在那部无人不晓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许多桥段里,这段旋律曾经反反复复地出现,缠绵悱恻,那份浅浅的伤感也拿捏 -- 分卷阅读60 得刚刚好。 齐小夏不知所措地低着脑袋,而许和风更是忐忑地攥紧了拳心,那么高的个子,一身挺拔的米色西装衬得他又年轻又迷人,却偏偏是一脸等待她宣判命运的无辜羔羊似的卑微神情:“小夏……我在等你回答呢。” 她不深不浅地笑了笑,眼神像个没有光的山洞,摇头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淡:“对不起,太晚了,我很累,没有力气也没有兴趣和你跳舞。和风,你有这么一副颠倒任何女生都全不费力气的好皮囊,还差一个舞伴?” 他随之浅浅一笑,不挣扎,也不生气,只是俯身凑近她的耳垂,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的口吻告诉她:“齐小夏,你不要太过分。是,我们瞧着似乎就是那种无论怎么闹都没办法真正分开的两个人,多少次互相伤害,多少次互相对抗,似乎都不是终点……但是齐小夏,你也要知道,每一次的冷战最终都不是凭空消失的,两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人,要出来负责坚持。或许有一天,我们冷战得太多了,彼此背离得太远了,裂痕修也修不好了,就真的散掉了,算了。你……真的清楚吗?” “两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人,要出来负责坚持。啧啧,许和风,你不愧是从小到大的学霸啊,真擅长遣词造句。你的意思我都懂,坚持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你怪我不坚持。那我就要问问你,这十年里,你对我说过那么多的谎,那么多次把我蒙在鼓里,你还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我这个大傻瓜当着全世界的面,对你盲目崇拜,对你深信不疑!如果我早就抱着算了、散了就散了的心情,恐怕我们早就已经不联系了吧,你觉得呢?来,你倒是反驳我啊!我等着呢!” 和风是何时何地都维持礼貌的那种男生,他听得很耐心,待到越说越激动的她终于停下了咄咄逼人的声音,他才静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谦和、体面:“晚安。今晚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我先回船舱了。” 她不知为何,望着他沉在夜色里的过分俊朗平和的脸,更是焦虑极了,难受极了。于是她索性硬着头皮嗖地站起身,将肚子里蠢蠢欲动的酸楚,通通当作怒气狼狈地吼了出来:“许和风,趁着今晚气氛这么喜庆,我就顺便告诉你!是,我从很远很远的少女时代就无限迁就你,依赖你,觉得只要和你混在一块,骄傲啊自我啊什么的,我都可以不要!但是你知道我厌恶你什么吗,就是你永远都是这副面具一样温柔谦和的神情!你除了这种该死的礼貌修养,能不能稍微有一点让我刮目相看的血性呢!” 到这一刻,其实小夏已经在心底慢慢清醒过来,她知道自己又死不回头地将局面推入了一个难以转圜的困境里。 这就是最真实的齐小夏,从来都没有变过。 生气起来,悲伤起来,不知所措起来,就凭着脑子一发热把自己所有的路都堵死,在所有伤人的话里,她总是能挑出最尖锐锋利的一句讲出来,这也是一种残忍的天赋。 一向在这种情绪失控的情形之下,冷静沉稳的许和风总是会选择一声不吭地避开,留她一个人好好冷静冷静,待到她冷静下来再想出方法来耐心地与她和解。 但这一次,破天荒,许和风也倔强得很,板着一张冷脸,没有离开。 良久,他才不依不饶地大声反问她:“那么在你心里,谁身上才最有让你刮目相看的血性呢?” 她抬起头盯着他漆黑的瞳孔,微微一怔,说不出话来,只好沉默以对。 没等她反应过来,和风就耸了耸肩,抢先低低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番话来:“成,你不好意思,那么小夏,我就帮你说出来,孙江宁对不对?孙江宁身上就最有让你刮目相看的血性,对不对?我太和善了,长久以来让你无聊了,真对不起。” 他终于痛痛快快地点燃了这么久以来都在他心底打着转的一个导火索。总有一些细小的东西,如同爬虫一般,谈不上危及生命,谈不上何其紧要,却总会时不时鬼鬼祟祟地冒出来,让人暗自恼火却又无从大肆发泄。 “孙江宁”三个字,就是这段日子以来幽居在许和风心上的爬虫。 许和风没有想到,如此意外地发泄出来之后,心情竟陡然平静了下来。他默默将脸转到迎风的海面上,任由寒冷的气流穿过他的短发,还伸手一把扯掉了绑在衬衫领子上的黑色领结,像小时候在南街的河岸上抛掷小石头一样,跳跃起来将它高高地扔进了无垠的海水里,然后就一边用力揉着太阳穴,一边自顾自地浅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有短暂的释然,但更多的是漫长的茫然。 而齐小夏在两人这种紧绷敏感的气氛里,更是闷闷地气愤到了极点。她曾一厢情愿地怀着难受的心情罗列过无数她与和风之间出现的罅隙,比如他们俩的骨子里都太骄傲,比如她总是用尽力气也追不上和风的那份优秀……其中独独没有的一个因素,就是孙江宁。 孙江宁只是一个稍稍关心她 -- 分卷阅读61 的局外人啊,受她爸爸的托付尽量照顾她一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许和风到底是有疑心病还是有臆想症啊? 她就这样委屈地攥紧手心,发觉自己在这场对峙里落入了哑巴吃黄连的尴尬劣势之中。在呆呆地愣了好几秒钟后,她索性孤注一掷地大笑着走过去,紧紧拉住了站在人群前面的孙江宁,冲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和我跳舞!” 孙江宁不由得瞪大双眼,挤眉弄眼地苦笑着拼命摇头:“你们两位祖宗吵架,就请高抬贵手饶了我呗,打死我也不会跳舞啊!再说了,和风现在可是你老板,你现在是跟着人家去北海道出差,小心他一气之下让你个小员工卷铺盖立马走人!” “卷铺盖走人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她倔强地压低嗓音,生怕远处的许和风听见些什么,“反正我原本找一份工打,也就是希望能在你今晚十二点生日之前攒些钱,来给你准备礼物。现在我都已经准备好了,等到结束这次旅行回到加拿大,我就终于可以彻底离开许和风的魔窟了。” 她瞧着明明还是个没心没肺直来直去的小姑娘,原来竟然还一直记得,今晚十二点就是他的生日。 即使心思缜密如孙江宁,在听到她这么说的那一瞬间,也冷不丁一愣,有些意外地问:“你去打工,只是为了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对啊,不然我怎么可能会想要整天面对许和风那张僵硬没表情的脸啊。哈哈,他付的薪水可比在那些快餐店刷盘子高多了啊,我又不是傻子,较劲又不能当饭吃,其实……在哪儿打工不一样呢。”她轻描淡写地信口说着,就好像只要这么努力硬撑着,只要这么假装不在乎,她就可以当这些鬼话都是真的了似的。 “好啦,快点专心跳舞吧。”她使劲收回脑海里涣散的思绪,微笑着示意孙江宁跟着她的脚步一起动。 孙江宁倒是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完全不会跳舞的男生,瘦瘦高高的个子,手长脚长的先天好条件,却偏偏是一副怎么看都生涩极了也笨拙极了的步伐。这难免让她再一次想起了许和风,想起了他们还在南街的岁月,有一次在他狭窄的卧室里,两人生平的第一支舞。 她当然不知道,此刻一个人静静地攥着半杯啤酒,站在甲板最空落落的角落里冷冷盯着他们的许和风,也正不由得心酸地回忆着那一支舞。 算算距离那一幕也有三年了。可是为什么总觉得还一点都不遥远呢,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 记得当时许和风还是个害羞的毛头少年,听到她说跳舞两个字,就笨笨地把头摇得像只拨浪鼓,耸耸肩笑起来的时候,两排皓齿在阳光照射下像一小片纯净的雪:“我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个跳舞的细胞,从小到大只跳过全国小学生第一套广播体操……” 彼时的小夏也是目光敏锐,故意盯住少年不经意随着钢琴曲而温柔抖动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让人想移开视线都难:“和风,和风,你看,你的手指就已经等不及在跳舞了,它出卖你了啰。” 这么言之凿凿的一句,加上小夏主动将害羞的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他终于微微低下头,轻轻笑了笑,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傻乎乎地在卧室中央的一小块瓷砖上光着脚旋转着。落日安静地透过玻璃洒到和风的白T恤上,美得像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小夏跳着跳着就淘气了,趁他沉醉在钢琴旋律中,将自己的两只脚踩在比她远远大一号的许和风的双脚上时,许和风悄悄惊讶地挠了挠后脑勺,最终还是拍拍她的头发,一脸无限宠她的温暖笑容,任她这么轻盈地闹着玩…… 往事有多甜蜜,此刻隔着时光的长河伸头望过去,就有多哀伤。 思绪骤然回到当下,甲板上的乐队还在翻来覆去地演奏着那一曲《突如其来的爱情》,或许这是某位客人刻意要求的,或许这里面也有别人都不了解的秘密和故事吧。 あの风になる あの日あの时あの场所で 君に会えなかったら 仆等はいつまでも 见知らぬ二人のまま 我要变成风,温柔地拥抱你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一向都不算情绪化的许和风隔着半艘轮船,望着远处小夏与那年一模一样的漂亮步伐,柔软的身体左右摇晃,带着少女特有的淡淡的芬芳,忽然他就觉得鼻尖像是被谁冷不丁砸了一拳似的,很酸,很酸,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眶就仓促地灼热了起来,那种暗自汹涌的难过,如毫无预兆的海啸,压根是止都止不住的。 一瞬间,他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似的,猛地背过了脸,连招呼都不打,径直地背离人群,默默往船舱深处飞快地走去。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62 在和风心里,还是父母从小教育他的有点土气又有点固执的,男孩子嘛,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掉眼泪的。更何况在小夏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冷静如斯的许天才啊,天才就是要用来当她需要的肩膀的,天才更没有理由哭啊。 许和风当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其实舞会最中央的孙江宁在随着小夏缓缓舞动的同时,一直都淡淡地盯着和风,一瞧见和风钻进了走廊,他就很温和地低声告诉她:“得了,就演到这儿吧,他进船舱了,已经不再往我们这边看了。” 孙江宁是何其心思敏感的人啊,她这样用力地撑了整整一晚上的喜悦,究竟是何用意,他当然即使一声不吭,也懂。 他也在心底暗自淡漠地嗤笑这两个人,相爱啊,果然从来就没什么新鲜事,百转千回,千回百转,无非也就是彼此捉弄,彼此隐藏,再迂回也都是假的。 她却偏偏就是不愿承认,羊毛小皮靴在甲板上嗒嗒嗒地直作响,还一脸活泼的笑意,真像个毫无心事的喜宝:“干吗不跳啊,我就是喜欢跳舞,从前就喜欢,没有那个笨拙的家伙也好,只要你有劲儿陪我,我一直跳到船开到北海道都行。” 孙江宁邪气地笑了笑,一脸滑稽的哀求:“你饶了我吧,我一点劲都没有,这一晚上的舞,转得我浑身都直冒冷汗,生怕哪一步跳错了。” 她忍不住低着头笑:“我又没要求你必须跳多好啊,你怕什么嘛。” “你大小姐难得一回拿我当挡箭牌,那我这个挡箭牌不得尽心尽责,拼尽全力不给你丢脸啊。我知道,你斗志昂扬,摩拳擦掌,希望这一次能狠狠刺激到和风,但是何必呢,你为了让他难受,结果你自己反而比他还要不好受。” 口无遮拦一向就是孙江宁的习惯,她平日倒不当回事,今天大约是心里确实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于是憋足一口气就跟他杠上了:“啧啧,想象力够丰富的,我就是拉着你跳几支舞罢了,瞧你这心理活动复杂的,当你自己神探夏洛克啊,你哪只眼瞧见我不好受了?” 孙江宁闻声便歪起了嘴角,单手插口袋,单手淡淡地指了指她此时此刻跟兔子似的双眼:“这么振振有词,那你怎么哭了呢?” 夜色这么暗,周遭都是忽远忽近的海浪声,若不是他说起,她愣是没发现自己哭了。在摸了摸自己潮湿一片的眼角之后,她突然瞪着孙江宁,孩子气地恼羞成怒起来:“姑娘我就哭了怎么着吧!生平从来都没在轮船上跨过年,还不准我激动一番啊!少废话,少问我问题,走,回你房间给你过生日去!” 说完,她就气势汹汹地使劲拽着他大衣的袖子,朝他的房间走去。 他俯身望着她突然掐着腰生气的模样,先是坏坏地笑,随后才愣住了。 从前在南街,奶奶渐渐老去,对千篇一律的清苦生活已是得过且过的散漫态度,养活他这个儿子儿媳留下的顽劣小孩,都只当推托不掉的责任,所以别说为他过生日,连他生日是几月几号,奶奶都浑然不知,亦毫无兴趣知道。 后来他辍了学,渐渐有了一群朝夕厮混的所谓兄弟,大家倒是无比热衷互相过生日这样的事,只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说生日快乐,没有一个人当这是真正的生日,只是预订个包厢,要几打啤酒,往死里喝,往死里疯,即使第二天头疼得快炸了,那也终究是第二天的事了。 所以从漫长的过去到今天,孙江宁都一直坚持,生日不过就是恶心的虚假温情,自己很酷,永远都是一个不屑过生日的人。 但在此刻,不知是深冬冰凉的海风将他身体里的戾气都悉数吹散了,还是齐小夏的微笑太亲切真诚,他竟然很没有原则地挠了挠后脑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狡猾又暧昧的口吻,反问她:“小夏,你这架势是给我过生日,还是在武装挟持我做人质去?来,先说一声生日快乐给小爷听听,也不枉小爷给你撑了一晚上的面子啊。” “一口一个小爷,倒是挺嚣张的。”她颇不服气地冷哼道。 “我是寿星嘛,此刻不嚣张更待何时啊……少转移话题啦,到底说不说啊你?” 她摇摇晃晃地笑着,抬起眼睛望了望孙江宁沉在阴影里的脸,却没有望见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随意气息,反而隐约有一种温柔。那种温柔与许和风又是完全不同的,和风释放出来的温柔是无害的,清淡的,像夏日的阴凉,或者秋天的微风,而孙江宁眼神里流露出的这种鲜见的温柔,带着不易察觉的软刺,痒痒的、暖暖的,甚至扎得人微微有点疼。 “生日快乐,江宁。”她终究还是乖乖地说出了口。 他一向都无比信任自己的情绪自控能力,觉得自己从不对任何细小的温暖而动容,别人也休想用一点小打小闹的美好来换取窥见他心里的柔软之处的特权。 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他竟然像个羞涩的小男孩,紧抿着嘴,努力佯作若无其事地摸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63 了摸自己浅浅的青色小胡楂,喉咙深处却悄无声息地哽住了,短短一瞬间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江宁,你怎么了,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她疑惑地嘟哝了一句。 “没事啦,”他耸了耸肩,渐渐回过神来,露出牙齿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就轻轻拍了拍小夏的肩膀说,“我大概晚上吃多了,肚子有点不舒服,去一下洗手间。来,我房间钥匙给你拿着,我去去就来。” 独自进了船舱走廊尽头的男士洗手间之后,孙江宁还没来得及站到水池边,让自己为了刚才小夏那么冷不丁的一句“生日快乐”而好好愣愣神,整理清楚自己的心思,就一眼瞧见了靠着墙一声不吭地颓坐着的许和风。 “哟,许天才,一个人坐在这儿听了多久了?”孙江宁淡淡地蹲下身子,目光不咸不淡地与许和风保持齐平。 许和风一时间看不出他的立场与意图,只是闷闷地笑着答:“也没有多久,不过该听到的也都在无意之中听到了,小夏对你说的那句生日快乐,真是温暖得不像话啊,连我都没感受过呢。” 孙江宁当然听得出他话里这幼稚的酸劲儿,但那一瞬间他不知不觉竟然很羡慕和风与小夏之间这种由来已久的若即若离。虽然他们枉费了这么多年的青春,用来互相捉弄,互相较劲,幼稚得如同两个斗来斗去不肯先认输的小狮子,但两个人的心始终离得不远。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两个人都舍不得真正松手,其实除却那些不足挂齿的互相伤害,小打小闹之外,千军万马都无法让他们相忘于江湖。 “啧啧,许天才,你恐怕……是还没有搞清楚我究竟是敌是友吧?”孙江宁深深一笑。 “我没有搞清楚?你究竟是敌是友,是人是鬼,恐怕……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吧。”或许是出于莫名的直觉,也或许是这一整晚他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总之和风就这样极不友好地回了一句。 “那不如……就换我来问问你吧。”孙江宁的脸上毫无动怒的痕迹,整个人反而显得极为平静,不急不缓地迎上和风充满质疑的目光,游刃有余地笑着开腔,“你那么聪明,就不妨想一想,在多伦多这两年,你和小夏分开的时光占多数,她也一度难受地想要彻底疏远你。相反,这些日子里,每天给她送早餐的人,等她放学的人,为她收拾出租屋的人,偶尔替生理期的她在午夜挨家挨户送报纸的人,下雨天到教室里给她送伞的人,晚上怕她一个人吃饭会孤单而故意抱着好几个热腾腾的便当盒,去她家笑嘻嘻地吃饭蹭电视节目看的人,通通都是我。而你呢?” 他不依不饶地问他:“而你呢?” 话音就此戛然而止,和风的心忽而微微一冷,又敏感地猛然收缩,有些不是滋味。他努力背过脸闭上双眼,搜索脑海,竟然真的答不出来。在小夏放弃游泳之后追随他去了寒冷的加拿大的这两年艰难时光里,他为她做了什么? 是的,他想说,他每天睡前都想念她;他为了她独来独往,和因为眼盲而被排挤的高中时代不同,如今的他通身光辉,天晓得有多少姑娘或安静或张扬地恋慕他,但无论收到多少情书,他都不和任何女生恋爱……但说到底,这样百无一用的狗屁独角戏,和小夏有什么关系呢?能为小夏举步维艰的留学生活带来什么慰藉呢? 什么都没有。 和风恍然深知,这些小夏生命里他不该缺席的时光,他都已经缺席了。 不等和风艰难地开口,孙江宁便自顾自地讲起来,一字一顿,尖锐极了:“你忙死了,忙着考高分,忙着在实验室做研究,忙着结识有名望的教授,忙着在全多伦多的演讲大赛上赢得满堂喝彩……忙得像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越转越高,越转越远。如果我真的有心插足的话,她那么多脆弱的时刻,那么多防备单薄的瞬间,我早就可以下手!但是我没有啊,我这人虽然瞧着一肚子坏水,但对于小夏,我一直都很遵守游戏规则,从来都没有超出一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许和风有些不知所措地板着脸,沉默以对。 “哈哈,还真是有趣。你又不知道,你果然是除了考试学习赚钱,什么都不知道啊。好吧,那继续由我来告诉你!” 孙江宁一时间感到所有的声音都在他的脑海里混乱地打转,原本他只是要拿这两个苦涩恋人的关系当作达成他最终目标的一个跳板罢了,可是如今,孙江宁越发怀疑,自己是不是入戏太深了,甚至已经开始能感同身受小夏心底复杂的钝痛,以及和风的矛盾与茫然…… 怔怔地愣了数秒钟之后,孙江宁盯着和风那双写着想要知道答案的疲惫双眼,终究还是淡淡地如实告诉他:“因为我还没长大的那些岁月就混世好久好久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擅长读懂别人不肯说的心事。我晓得,就算我出手,得手的概率也毫无疑问是百分之零。齐小夏太依赖你,以至于你不在的时候,她宁 -- 分卷阅读64 愿选择处处靠自己,遇到事就一个人咬牙扛着,也绝不允许谁代替你照顾她。你知道吗?我花了两年时间想要融入她的世界,她还是对我礼貌得不得了,一点门缝都不给我,她心上的那道围墙太坚固。我孙江宁是谁啊,一身傲骨走天下啊,哈哈,就像当初我进游泳队之前,我就晓得,我一定会取代小夏的地位,成为无人能及的第一。所以啊,不能赢的事,我就压根不去做。” 这么一席话,如同长夜里辛辣又尖锐的当头一棒,令许和风寂寂地张着嘴,良久都发不出声音。从前,他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在他与小夏之间,坚持的那个人是他,此刻才觉得,自己不过是坐井观天的傻瓜,是掩耳盗铃的小丑,因为他没有看到,就认为她没有付出。 不知究竟沉默了多久,他竟然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卑微地低声说:“可是即便这些我都知道了,我又能如何呢?这次北海道之行,我唯一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圆小夏年少时候的一个梦想,来看看雪,她的脸上却根本没有该出现的那种喜悦。在多伦多的日子里,我费了那么多周折将她骗到了我那儿打工,而她也是对我忽冷忽热……我觉得我们都有些病了,都有些迷路了。” “天才也有蠢到家的时候。在我们的假想里,女生总是需要很多很多,可是你想过吗,她真正想要紧握在手里的,不过是你亲自给她的一份确定罢了。小夏总是特别敏感,也正因为敏感,所以总是患得患失。你过得不好,她睡不着,等到你的优秀终于被众人发现了,被簇拥起来了,她又怕自己显得太卑微,太难堪……说到底她只是需要一样东西,一样很轻很轻的东西,就足以成为她这一生的定心丸,让她在未来漫长的不确定的岁月里,都有继续爱你的勇气。” 孙江宁懂得点到为止,别人的爱情,终究是别人的,他不是上帝,他没有让整个世界都花好月圆的责任,相反……他猛然间再一次在心底一字一顿地警告自己,难道自己忘了吗?他生来就是恶魔,他要做的,只是摧毁。 这些都只是正式摧毁之前给他们一些小小的温暖的幻觉罢了。 而许和风则自顾自地站起身,双手用力撑住水池边缘,一声不吭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淡淡地接着说:“你说的这样东西,我知道。” 孙江宁嘴角勾起一个含义模糊的深笑,一副洗耳恭听的狡黠模样。 “一个吻。” 许和风深吸一口气,努力攥紧潮湿的掌心,没有更多犹豫地轻声说了出来。 他渐渐明白,有些事,并非真的是不可接近的禁忌,不过是因为自己每一次都习惯性地远远躲开,所以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由此制造出的虚无的恐惧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无孔不入。 要想得到一份稳稳的幸福,就必须先拿出与之对等的勇气与毅力,他当然懂这个道理。 齐小夏,如果战胜那些从童年开始就执着地尾随着我的一路挥之不去的灰色阴影,是我和你能好好在一起的唯一路途,那么即使面前是一堵厚厚的玻璃,我也愿意为了你闭上眼,拿拳头猛地撞碎它,然后擦着它锋利的碎片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不回头。 再大的阴影,只要咬牙熬过去了,等着我们的也终将是一万个和煦的晴天。 “喂,喂,许和风,”孙江宁在一旁当然瞧得出来他在思考些什么,等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拍拍他,“我们再在卫生间这么待下去,小夏该以为我们俩在这儿睡着了吧。那个……小夏今晚执意要给我过生日,快,我们俩一起去我房间。” 许和风一愣,下意识地拼命摇头:“她是要给你过生日,我可不想打扰你们。现在我们俩也算把话都说开了,从前我还曾经拿你当威胁,现在都不存在了。你们俩好好玩,我累了,先回船舱睡觉去了。” 孙江宁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苦笑着怨气满满地拉住和风:“得了,你们俩的犟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的,你们俩能互相喜欢这么些年,是不是就是一直靠着这么欣赏彼此的作死精神啊?我知道,你们都是好面子的主儿,刚吵完,你拉不下脸见她,她也低不下气儿见你,恨不得把这个看谁先投降的游戏再玩上个三百回合!但是,就算看在我居酒屋那晚帮你把她带过去的分儿上,你也帮帮我这个今夜的寿星啊,好不好?三个人总比两个人热闹嘛。” 他无言以对,只好浅浅微笑着,略有些茫然地自顾自地重复了一声孙江宁的话:“三个人……总比两个人热闹嘛……” 就这样,许和风被孙江宁推着一路朝孙江宁的房间去,脸上虽挂着老大不乐意的勉强神色,心里却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窃喜。他一遍又一遍地设想着,等过了今晚,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海道,他要如何给她那个她一直想要的惊喜,想着想着,就觉得原本许多盘踞在心里的忧愁都在方才卫生间那一会儿工夫里自行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全是一种隐隐兴奋的期待,就像小时候春游的前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 -- 分卷阅读65 暗的被窝里咯咯地偷笑,像个幸福的傻子。 因为房间门没有锁,许和风就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他似乎能隐约听到,门内的齐小夏也正发出细小的脚步声。 “生!日!快!乐!”电光石火之间,许和风就这样骤然听到小夏这一声巨大号叫,还没来得及摇头张嘴说话,只见头顶悬挂着的大半桶冰可乐像一场瓢泼大雨一样哗啦哗啦地砸了下来! 和风攥着两只拳头,嘴唇默默颤抖了好一会儿,他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个状况,只叹世事无常,飞来横祸也是有的。平息了良久,落汤鸡般的许和风才狼狈地抬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一边充满嫌弃地发现这可乐在皮肤上已经变得黏答答的了,一边冲着小夏低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齐……齐小夏!你是抽风了还是忘吃药了?我招谁惹谁了我!你大爷生日快乐啊!我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快乐!” 小夏站在和风面前,呆若木鸡,她万分抱歉地望着从头到脚都在凄惨地滴着可乐的和风,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理智让她想赶紧说对不起,但是痛快大笑一场的冲动却不断唆使着她,弄得她为了努力憋住大笑而使得脸颊涨得通红通红的。 她当然晓得这个误打误撞的意外惊喜,对于从小到大一向有洁癖的许和风来说,是一份多么沉重的打击。 他童年那会儿就干净得简直不像个男孩,领子袖口散发着皂角的淡淡清香,小衬衫永远跟云朵似的一尘不染,而她恰恰相反,永远都是个神经大条的小女汉子。小时候一块迎着朝阳上学去,小夏大大咧咧地拿自己刚刚摸过油腻腻的曲奇饼的小手,去扯和风的手,和风默默忍耐着,没有撒开她,却一路到学校都强迫症似的将五指张得开开的,经过水池连忙救命一般地扑过去,反反复复洗干净才终于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也就因为这个哭笑不得的小插曲,往后好多天,无论是一块做作业还是玩耍,小和风都一脸淡定地喊她“曲奇妹”。 当时的他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男孩,皮肤苍白,细胳膊细腿的,还总是握着他的那只折叠拐棍。而对比之下,同样年纪,她已经是南街游泳赛里儿童组的速度之王了,那健壮的体质自然不怕小和风,于是她揪着小和风的白衬衫领子,威风极了:“再叫我曲奇妹,我就揍你。就你这种成绩好又乖巧的家伙,姑娘我轻轻松松一个打三个。” 谁知小和风更是智慧超群,他默默地笑了笑,一脸平静地告诉她:“揍吧,揍完下个星期某人就休想交数学作业啰。” 学渣如她,顿时就哑巴吃黄连,乖乖地不吭声了…… 当下,和风当然也不傻,他像个小怨妇似的默默斜睨着齐小夏,一眼就看穿了她死活想笑的心思,幽幽地说:“齐小夏,别笑,你千万别笑,一笑我就揍你,用力憋着的感觉是不是很棒啊?” 谁知,和风身后的孙江宁率先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而且一时间弯着腰根本停不下来,好一会儿才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和风的肩膀,说:“谢谢啊,兄弟,谢谢你帮我挨刀了。” 是的,小夏原以为进房间的是孙江宁,想着这家伙今晚是寿星,又有礼物拿又有蛋糕吃,还能许愿,未免也太爽了吧。既然他平时那么爱喝可乐,不如就给他来一场可乐雨吧。 小夏忽然觉得这也真是神来之笔啊,困扰了自己一整晚的郁闷都一扫而空,此刻只觉心情倍儿舒畅。而和风听着更是气得直跳脚,冷哼了两声之后就气急败坏地钻进了孙江宁的浴室:“喂,借你地方洗个澡,你们两个浑蛋尽管好好过生日吧。” 听着许和风在淋浴间里传来的隐约水声,又望了望自己面前站着的孙江宁,齐小夏心底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她努力心无旁骛地微微一笑,将包里用这两个月给许和风当助理的薪水买的这台Mac Book塞给孙江宁,又变戏法一般地捧出一小盘精致的红丝绒杯子蛋糕,低着头,一边插着蜡烛,一边缓缓地解释说:“那什么,我也不晓得你究竟喜欢什么,只是有一天在语言学校的教室里,偶然看到你的笔记本电脑很旧了,又笨重,整天背来背去大概会很麻烦吧,于是我就自作主张,为你选了这个礼物……嗯……游轮上资源太有限,实在找不到圆圆的大蛋糕,我也只好买了几个小小的Cup cake,不过……其实只要认真许愿,我相信……都是一样的啦。” 将打架当作家常便饭的年少岁月里,他的手臂和双腿曾无数次挂着形状狰狞的皮外伤,然而全世界包括奶奶在内,无人注意,亦无人搭理他,而眼前这个性子直来直往的姑娘,竟然会将他那台三天两天就要送去修的老古董笔记本电脑记在心上。 被人关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可是出了名的恶少年啊,很多年都不念书了,语文也始终学得很差,吊儿郎当,不在乎面子,连成语都是张嘴胡乱用的,但这一刻,他在无声无息之 -- 分卷阅读66 中就可以很确定,它就像是大雪里被冻得通红发硬的双手,猛然之间冷不丁被人放进了暖暖的口袋里焐着一样,好麻木,好遥远,也好不真实,但是……竟然很舒服,让人不小心就会沉溺。 孙江宁有些失神地俯身凝视住她一丝不苟的认真模样,愣愣地使劲深呼吸,生怕被她看出他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情绪。 然而,他毕竟不是靠着芯片运转的机器人啊,就在忍不住陷入寂静的一瞬间,他原本刚毅的嗓音就忽然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有些痒痒的、哑哑的,说起话来带着柔软又脆弱的回音:“哈哈,你还真是用心。哎呀,我也算没有白白活到二十岁啊,生平第一次,我也终于有朋友了,朋友还给我过生日了,真是没想到呢。” 起初,小夏默默听着,只当他又在说些荒谬轻松的玩笑话来暖场,然而当她无意中将目光移到孙江宁低垂的眼角之处时,她才终于隐约察觉到,他的神情完全不是在开玩笑。一群人里最热衷玩闹嬉笑的他,竟然是个从来没有过过生日的男孩?她愣了愣,还是选择没有多问。她懂得,人与人之间,不到真正可以推心置腹那一步,总该礼貌地学会彼此保留才好。 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过往,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经不起太赤裸裸的揭穿。 盘腿围坐在地板上的齐小夏和孙江宁当然不晓得,此时此刻,抹着一头洗发水的闷棍许和风正像个外国大片里的秘密特务一样,一边将手脚紧紧靠着瓷砖,竖起耳朵使劲听着孙江宁和小夏的对话,一边聪明地将莲蓬头开到了最大。 狭窄的淋浴间里,水散发出滚滚的热气,白色的雾环绕着他那张倔强地吃着醋的脸,坚挺的鼻梁上也不断地冒出沉闷的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和风一直坚持哀怨地瞄着浴室外的状况,现在如果他有一只魔幻电影那样的透明的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伸过去,把孙江宁那个家伙的脑袋拽得离小夏远远的,说好是朋友的呢,俩朋友靠那么近干吗! 小小的杯子蛋糕发出雪白的光,她被烛火映亮的脸清瘦又好看,令和风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而一脸温和笑意的孙江宁正俯身吹灭烛火,说话也一反常态地正经起来:“小夏啊,我不瞒着你,只要下一个生日,我们还在一起朝着理想的路上,还都没有放弃追求我们想要的生活,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也浅浅地笑了,充满孩子气地皱着眉头责怪他:“喂,孙江宁,你懂不懂啊,愿望就是不说出来才会灵呢!” 暧昧! 你俩竟敢趁我洗个澡就暧昧! 实在让人忍不了啊,简直快要爆炸了啊! 躲在浴室门边,像个猴子似的缩着脑袋的许和风此时脸都快绿了,他一脸火烧眉毛的愤慨神情,再也沉不住气了,匆匆抹了一把满脸的水雾,就不淡定地抬脚冲出了浴室! 只见他一只手抓起浴巾揉着短短的头发,一只手冲过去不停地晃着她细细的手腕:“齐小夏,你是脑子掉了一个螺丝吗?送这家伙电脑当生日礼物也就算了,你帮助同学改善学习环境的刘三姐精神,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家伙现在居然许了个明年还在你身边的愿啊,你怎么能不毅然反对呢?明年在你身边的人,必须是我啊。” 小夏万万没有想到,从小到大,大部分时候都还算沉稳冷静的好好先生许和风,会突然玩这么荒唐的一出。 她几乎有些傻掉了,大脑空白了好几秒钟之后,才盯着孙江宁莫名其妙气得发白的脸,一股成功地逗到他的得意劲儿,噌地从她体内油然而生,居然还朝着他忍俊不禁地大笑了起来。 “我脑子掉了螺丝?许和风,是你脑子缺了一块钢板吧。你以为你谁啊,我们不是刚吵完架吗,现在还能好好一起玩耍吗?”她故意轻轻地顶嘴,嘴角有藏不住的偷笑。 “我是谁?我当然是你那富有爱心,慷慨地带着你来北海道度假的老板啊。怎么,你忘了?” 她察觉到自己有些占下风,又一不小心慌神地将眼神落在了许和风身上,他刚才大概只顾着大大咧咧地冲出来,连少年特有的结实而又温润无瑕的身板都没来得及遮好:“行,算你厉害。亲爱的许老板……请……先把您的浴巾围好了可以吗?我似乎……看到您那雪白鲜嫩的胸脯了……” 这下轮到许和风傻傻地好久说不出话了,他无言以对地用两手裹紧了浴巾,奋力思索,总算淡淡地撂给她一句:“齐小夏,瞧你那点出息,大惊小怪。不就是身体吗,以后咱们俩在加拿大大学毕业了,结婚了,早晚你也是要看到的嘛,多大点事啊。” 算他狠,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令她尴尬地从脸颊一路红到耳垂。她无奈地低下脑袋,气急败坏地小声感叹:“和风啊和风,你变得越来越像孙江宁了,以前的你可内向、可文静了。” “人嘛,都是处于变化发展之中的呀,以前的我哪能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67 镇得住你啊,现在也算扬眉吐气。”他略显得意。 倒是一直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的孙江宁,听到这里终于不乐意了:“什么叫变得越来越像孙江宁了,我怎么了,我很好啊!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小爷好歹那会儿也是南街一霸啊。” 这时候,屋内的三个人终于都轻轻地笑了,但是没持续一会儿,气氛又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之中。 有和风在一旁,平日总是滔滔不绝的孙江宁,也有些不爱说话了,至于许和风,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也不拘谨,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一笑,就坐下来抓起杯子蛋糕,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似的埋头闷声地专心吃起来。 之前甲板舞会上有各式各样好吃的,看到小夏和孙江宁翩翩起舞,他就忍不住赌气似的往嘴里塞点心和水果,这会儿自然一点都不饿,但不知为何,就像是体内某一种冲动情绪在无形中邪恶地强迫着他,操纵着他一样,他必须一刻不停地让食物充满自己那颗凉丝丝的胃,尽管那感觉并不舒服,甚至有一点头晕恶心的感觉,但他真的置身其中,无法抗拒……白色的奶油很快沾满了他俊朗有型的下巴,他也丝毫都没有注意到。 孙江宁大约也是怕尴尬,眼光一直落在电视上直播的日本棒球赛上,小夏则是默默假装看电视,却时不时偷瞄和风的吃相,见惯了年少时代那个退休老政委一样严肃古板的他,这样的他反倒令她觉得充满新鲜感。 谁知许和风这家伙眼睛极尖,幽幽地用余光发现了她的偷瞄行为,不依不饶地说:“小夏,你好好看球赛啊,一直偷看我干吗,虽然长得太帅并不是我故意的,但你这样瞧来瞧去没个限度,即使我们这么熟,也是要收费的呀……你们俩都不吃蛋糕啊?那我一个人全吃了噢。” 她的眉毛几乎撇成了个囧字,一脸满满的挫败感。他果然是学霸啊,观察力也太惊人了,她咬咬牙,恼羞成怒地接道:“吃吧你,慢慢吃,一盘蛋糕都堵不住你的嘴巴。” 当夜,当齐小夏和许和风离开孙江宁的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了。空荡荡的走廊上,他们俩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地走,最后终究还是和风鼓起勇气,低低地喊了她一声:“小夏……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你好好聊一聊。” 小夏转过脸看了他一下,没说话。 除去那些没完没了的嬉闹和玩笑,此刻顶灯照耀下像一张灰白素描画一样安宁又单调的许和风,她倒是觉得很熟悉。浓浓的眉毛下面,是深海一样安静的双眼,脸色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落寞,像是她小时候读过的《小王子》里那个始终在忙着寻找,却又始终很孤单的主人公。 因此她默默点了点头,说:“好,那就去你房间吧。” 和风没有打开房间顶上刺眼的白炽灯,而是留着一盏暖暖的鸭蛋黄色的小壁灯。在这样令人不由得心生安宁的氛围里,两个人都有了一丝回到他们陪伴彼此的南街的错觉。 那时候,他们是两座很相似的小孤岛,是注定被丢在角落的小孩,虽然他们并不晓得自己究竟哪儿不好,哪儿招人厌了,但全世界偏偏就是不愿搭理他们。没办法,他们只好彼此依靠,来打发无所事事的年少时光。 他嘴上说是要好好聊一聊,真的到了与她四目相接的一刻,反而默默将那些冒到嗓子眼的话都咽下去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过去的那些小事,或好笑或温暖,倚着墙壁的她听得很耐心,也很投入。 大概是因为之前任性地连吞了他们三人份的杯子蛋糕而刺激了胃,加上船舱里一直有些冷,正懒洋洋地说着话的许和风忽然就停下了声音,趴在榻榻米上疼得直打滚。 她刚开始看着他这么冷不丁把脸捂在枕头里,蚊子似的哼了好几声,还以为他又在胡闹,然而当她发现他脸色真的很不妙,才着急地冲了过去,慌乱地凑近他的脸:“到底怎么了呀?又是胃疼吧,唉,这么多年没撞见这情况了,我都忘了你从小就胃不好……等着啊,我去找药给你,我很快就回来!” 他倔强地噘着嘴,闷不作声,这么大一个人了,怎能还让她照顾呢,而且是一不小心吃撑了才这样的,以后不得被她笑上好一阵呀。 因此,正当她急匆匆地穿上鞋准备出门时,他坐起身不动声色地一把将她的手腕拉住。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挣脱,却甩了好几下都是徒劳。这家伙还真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了,已经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了,手劲倒依旧强势得很:“这是常有的事,怕什么啊?我真的不用吃药……来,你过来让我……抱一下。” 她难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气,胃疼的连锁反应难道是发烧吗?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嗓音却忽而变得有些结结巴巴:“别趁着病了就耍无赖啊,许和风,我不吃这一套的……再说了……要是真有用就怪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呢?”他何其聪明啊, -- 分卷阅读68 默默摆出一副也不强求她的样子,自顾自地靠着床边,灰溜溜地将自己的身子蜷成婴儿状,背过脸显得可怜兮兮的。 天晓得为什么,僵直地站了几秒钟的她到底还是妥协了,乖乖地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倾斜着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 许和风这些年虽然变了许多,但心思倒还是单纯得如小孩一样,说抱就真的只是抱,干干净净。 他嫌她动作太轻,一边忍着胃疼,一边主动加重了拥抱的力度,嗓音懒洋洋地传进她的耳朵:“害哪门子羞啊你。小夏,你晓得吗,我们都是普通人,虽然还很年轻,但是这辈子的拥抱终究是很有限的,经历一次,也就少了一次。所以啊我总是记住,每一次拥抱都要用力嘛。你从前可是女侠啊,是游泳健将,小时候揍我那么多,也没见你害羞过嘛……三,二,一,好啦,我的胃不疼了。” 她喜欢听他缓缓说话的声音,很认真,很安宁,总是能不知不觉地让她从如今麻木茫然的生活里找回一些安全感。 在加国的这两年,多少次她想哭拼命咬着嘴唇的时候,他都浑然不知,他很忙,他在远远地追逐他越来越见得到影子的理想。因此,这个久违的拥抱似乎来得有一点迟了,但毕竟终究是来了,她觉得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的手臂线条清晰分明,身体也比她宽得多,足以将她的身体轻轻松松地圈起来。他永远都是洁净的,不,准确说来,是过分洁净,让小夏总是傻乎乎地担心,自己靠近他,会不会弄脏了他。从小他的皮肤就细腻得看不到任何毛孔,每一根头发都清清爽爽,似乎汗水与油脂都是与他无关的东西,这点从过去到如今都没有变过。 也正因为这样,小夏不止一次自卑又挫败地猜测,会不会和风不肯与她接吻,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童年阴影,而是因为这是他不可侵犯的洁癖的一部分呢?一定是这样,他身上带着站在世界中央的骄傲,他的想法总是一旦出现便笃定如铁,谁也休想争辩,谁也无法改变,显然,他压根就不想与她发展到那一步。 一定是这样。 “想什么呢?小夏你真是改不掉的爱走神,小时候我给你补习功课,你就自顾自地转着铅笔神游山林,不一会儿就游得没了人影。居然连我要抱一抱你,你都要走神。快点,听话。” 说着,和风默默将加在她身上的力道放得更重了一点。她的脸被不由分说地闷在他脖子后领子边缘的一小块皮肤上,那种滑腻与粗粝并存的男孩特有的触感,结实又温暖,甚至让她忍不住感到晕眩,不舍得就此松开了。 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情绪恍惚地松开,盯着他心满意足地笑。她想,这家伙的胃疼一定还在吧,这招果然是没用的,不过……这至少能让他开心一点吧。于是她站起身,细心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之后,就一边出去一边淡淡地说:“得了,这下你也得逞了,喝点热水等等我,我去行李箱里给你找药去。” 谁知许和风忍不住温柔地笑了笑,悄悄从口袋里取出几颗胶囊,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瞧,你又天真了。我从小就总是胃疼,当然不会忘了带药啦。” 她站在原地,狠狠瞪着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牙齿直打战:“浑蛋!把拥抱还给我!” 他仰头用热水服下药,很快身体就恢复了舒服,转而惬意地半躺在枕头上,坏笑着朝她张开了两只手臂:“还给你就还给你,来吧,千万别客气。” 她也终于被他的这股厚脸皮的劲儿给逗笑了,弯起眼角望着他,嗓音变得很温柔,很缓慢:“我也回房间了。早点睡吧,许大老板,明早我们的船就要抵达北海道啰。” “什么许老板啊,叫我和风。”他轻轻地佯装责备的口吻。 “好,听你的。和风,晚安。” “那……就叫我‘和风思密达’吧,哈哈。”他忍不住狡猾地和她半开玩笑道。 “滚,得寸进尺,赶紧睡吧你!”她潇洒地撂下这最后一句,就大步流星地推门出去了。 【第十六章】 总有深吻似雪霜 { 一切都未经排演,每个细节却都恰到好处,完美无瑕得像个她连碰都不敢碰的白日梦。 } 在室兰的港口下了船,还是阳光明媚的温暖天气,谁知当许和风他们刚刚租下了一辆越野车,也上了高速,一起兴致高昂地朝着北海道最好的滑雪圣地富良野开去时,大雪就像是不期而遇的老朋友一般,铺天盖地而下,气温也陡然飕飕地降了下来,一直到黄昏都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雪落无声,无论是车窗内还是外面的空旷四周,一时间都安静极了。 渐渐地,高速两旁的积雪因为无人清理而越堆越高,快要与遥远的茫茫雪山混在一块了。 虽然这雪让 -- 分卷阅读69 车速一直无法加快,但和风他们仍然对此感到很喜悦。 一来,和风和小夏到北海道,不就是为了弥补从小在南方长大,一直以来只看过雨夹雪的损失,好好看一看天地之间大雪弥漫是怎样的情景;二来,北海道的公路实在荒凉得可怕,若没有雪,更是单调至极。 就这样,因为远离城市,头一晚他们只得草草地入住公路旁的汽车旅馆。条件有限,这家小旅馆本就是为前往富良野滑雪的背包客所准备的,类似中国各地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青年旅店一样,不分单间,全是大通铺,角落皆是火光晃动的大壁炉,大家都将鞋子和行李放在进门的玄关处,然后光着脚各自在长长的榻榻米上入睡。 和风当然懂,小夏毕竟是未经世事的女孩子,在男女混杂的未知环境里,在一片浅浅的鼾声里自然很缺乏安全感,于是他悄悄地在棉被里摸索过去,轻轻地一把牵住了她的手。 她原本是毫无防备地闭着眼的,此刻当然首先是冷不丁一惊,差点仰着头叫出声来,随后才发现那是和风的手。 和风浅浅一笑,将脸转到与她面对面的角度,为了安抚她,将掌心的力度温柔地加大了一点点:“嘘,睡吧。等我听到你打呼噜了,我再睡。什么都不用怕,有我保护你呢。” 有我保护你呢。 他大概是怕吵醒其他明早同样要赶路的旅人,因此声音很小很细,嘴唇呼出的热气几乎就暖暖地扫在她的耳垂周围,她像只仓皇失措的小鹿一样,一边下意识地将裹着她的棉被窃喜地朝他那边蹭了蹭,一边还忍不住浑身一颤。 就是这六个字,在这两年里那么多她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疲惫瞬间里,她曾经何其希望能亲耳听到他说出来,哪怕压根没有什么实际用途,被他温柔地糊弄一下,由此借来一点伸直膝盖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也是好的啊。 而此刻,她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却并没有想象中在得到后那种陡然安稳的感觉,反而觉得像是掉进幻境一样,好不真实。 夜不知不觉就很深了,周围的人都拥挤着沉沉入睡,而她就这么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捉迷藏似的望着他。他的脸被墙边干燥又温热的炉火照得泛出一种橙色的光,仿佛喝醉了,依然俊朗,却更多了点平日见不到的亲切感。于是她壮起胆子将手从被窝里拿出来,轻轻靠在他脸颊上,见他乖乖地睁着眼睛,并没有反对,才用手指仔细地滑过他嘴角淡淡的小青楂儿,有点扎手,但在同一时刻她心底落满的,却是一种空前的甜蜜和柔软。 “摸也摸过了,心满意足该睡了吧,女侠?”他努力压低嗓音,将她的手放回被窝里,又帮她将棉被一角重新紧紧地掖在脖子处,在昏暗之中眼神里依旧带着昭然若揭的宠溺劲儿,望着她。 “喂……别说得好像我这人多色的一样,我也就是……”她撇撇嘴。 “嘘,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并不等于消失。”他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一脸得意,眼角的笑意更浓,也更安宁了一些。 “好,你是老板,我是小员工,都听你的。” 虽然没脸说出口,但是她真的好开心啊,时隔经年又摸到了和风那英俊可人的小脸儿,又再一次被他叫了一声久违的“女侠”,自己今晚简直是人生大赢家啊!于是她愣愣地弯着嘴角,却又不敢放开声音,只好淘气地将自己的下巴藏在棉被里,咯咯地发出少女才有的那种蠢蠢的笑声。 她当然做梦都不会晓得,此时此刻平躺在许和风另一侧的孙江宁,只是始终寂静地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真的睡着。 他淡淡地听着身旁这对小恋人断断续续的碎语,慢慢失神地在心底发出了一串幽暗如沼泽的笑声:“爱吧,闹吧,腻在一起吧,尽管用尽你们的力气去折腾,反正呀……今晚距离你们的末日,也真的是不远了。” 但是这一晚,让自以为正掌握着一切动向的孙江宁有些疑惑的一桩事是,当小夏缩在许和风怀里沉沉入睡之后,和风枕头边的电话骤然震动了起来。 怪就怪在已经过了凌晨,困意袭来的和风却没有按掉电话,反而悄无声息地撑起了胳臂,盯着泛着冷光的屏幕怔了好几秒钟,然后就蹑手蹑脚地穿过榻榻米,推门出去了。 这家伙有了新恋人?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男生,天晓得他对小夏有多依赖…… 任凭孙江宁在被窝里如何敏感地留意着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他都并没有看到那一晚门外的情景。 很显然,和风电话那头的那个粗粝而低沉的嗓音,一直试图展现出该有的温和慈祥,但和风是何其聪明啊,当然听得出那一份掩盖之外的极度的疲惫和克制:“小风啊……那什么,爸也没什么事,就是今年冬天南街特别湿冷,已经下了好多天的大雨了,比往年都要难熬得多……爸就是问问你,在外头把自己照顾得怎么样啊,小子?我知道你们小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70 伙子体质好,不爱穿羽绒服,但要是真的冷就别硬撑着啊……你别嫌我啰唆,你妈也不在,我再不啰唆哪成啊?” 光是轻轻的“小风”两个字,就让和风盯着远处白茫茫的雪原,愣了许久。 从前世界上有两个人习惯这样叫他,后来妈妈中途离开了,就只剩下一个人这样叫他了。尽管他如今倔强地离开爸爸,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撑起自己生活的小天地,但何时何地,只要还能听到小风两个字,他就会默默松一口气,觉得纵使世界辽阔,他仍然是爸爸心里的小孩,天冷了,失败了,想放弃了,仍然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回的。 “爸……我……很好,恐怕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是你吧?”和风本能地答了一句,鼻子红彤彤的,泛着难忍的巨大酸意。 “嘿,你小子倒知道担心你爸啦,爸爸好得很啊,好得很……”听筒传来许爸爸的一阵乐呵声,在四处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干涩极了,僵硬极了。 从接起电话的一开始,和风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爸爸的情绪很不对劲,于是他很困难地深吸一口气,径直开口问:“爸,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吧,别骗我,我都满二十岁了,真的不需要被保护了。” “瞎想什么呢,你好好念书就成……这小子,也不知道遗传的谁呢,疑心还挺重的……” 和风在无声无息之中将手机攥得很紧很紧,直到指甲在一片寒冷夜风里传来钝痛的感觉才停下。 他了解自己的爸爸,这个男人就是如此,瞧着性情温和,轻声细语,对一切都淡淡的,但若是打定主意要隐瞒什么,千军万马也休想改变他的心思。 说起来……其实与和风的性子是一模一样的,还真不愧是一对父子。 正当和风在这头低下了头,忐忑地维持着沉默的时候,许爸爸突然像是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似的,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小风啊,你怎么一直退回爸爸给你的生活费呢?多伦多的消费那么高,你逞强又有什么意义呢?” 和风倚着身后屋檐下冰冷的墙面,目光依旧淡漠如雪,飞快地打断了爸爸的声音,草草地搪塞:“我既然还有力气逞强,没有饿死,也没有流落街头,就说明我靠着自己活下来了啊,爸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再说了,您都不愿意告诉我您那边怎么了,我又何必坦诚说出我的生活到底如何呢?” “小风你……”许爸爸心底忽然生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久久散不去。 这些年他渐渐发现,其实过分叛逆的小孩反而是容易对付的,只要给予一些温暖和爱心,都是可以改变的。反而恰恰是小风这种瞧着温顺乖巧,成长路上处处优秀过人的小孩,才是最不容易相处的。 “爸,今天就这样吧。我随时等着您告诉我,家里到底怎么了。晚安。”话音刚落,许和风便不动声色地挂掉了手机。 或许是积雪太亮,头顶的夜空竟然被衬得并不那么黑了,反而是一种很悲伤又很茫然的深蓝色。空气真的好冷啊,僵直地站着的和风不由得颤抖着缩紧了睡衣的袖口,却不愿意立刻回到屋内。 爸爸到底怎么了呢,他为什么总要一个人扛着呢? 究竟为什么? 隔着很远很远的陆地与海洋,谁能告诉他一声,家里发生了什么呢? 他的情绪突然从忧愁转变成了一种莫名的焦躁与恼火,拳头沉甸甸地落在又凉又硬的屋檐木桩上,在无边的夜色里压抑良久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传闻许和风他们三人这一次所撞见的,便是北海道半个世纪以来,最大也最持久的一场降雪,更难得的是,雪不停下,天空却还始终晴朗得没话说,大片大片浅青色的天空恍如温润又光滑的冰瓷。 也是,日光再暖,再亮,到底也还是不敌极寒的气温的。 进了富良野滑雪场他们才得以真正瞧见,什么才是一望无际的白雪皑皑,那种铺天盖地的震撼几乎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奇迹,整个世界如此广阔,除了白,没有第二种颜色。 小夏骨子里还是一个爱玩的小孩,一身刺眼的红色滑雪服刚刚换上,就不顾许和风在她身后喊着慢点慢点,也不怕摔倒,像只刚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囚鸟一样撒着欢,只见她不断蹲下,抱起粉末般的雪霜,再站起身来高高地撒向空中,玩得不亦乐乎。 奇怪的是,往日在加拿大的中国留学生圈子里,任何一场“玩咖”汇聚的通宵局都生龙活虎,从来不见掉链子的孙江宁,今天不知是车程太久了造成他很疲劳,还是心情不太好,总之整个人似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小夏一向思维单纯,并没有想到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兴奋地撞了撞孙江宁的肩:“嗨起来啊,弟兄,怎么了,跟病猫似的!” “小夏,你好好玩就成了,小爷我不爱玩乐。”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淡 -- 分卷阅读71 淡地回道。 “噗!”她当即就忍不住笑了,“孙江宁你不装深沉会死吗?‘不爱玩乐’四个字冷不丁从你嘴里冒出来,就跟和风突然来一句‘老子成绩太差了‘一样!” 孙江宁大约也是不好反驳,便歪起轮廓分明的嘴角,狡黠一笑,见小夏还是一脸不依不饶,他就突然幼稚地吼道:“小爷不会滑雪行了吧!非要逼我丢人吗!” “不会就学啊,你是八十岁老太婆,大老远从多伦多飞来北海道,就是为了晒太阳疗养的吗?我教你嘛。” 这时,趁着这边两人说话的空隙,已经闷头在大雪里热血地驰骋了好多圈的许和风,闻声过来插了一句道:“好啦……小夏,你随便江宁他自己就好了,想玩的时候他会尽情玩的,他一路和我轮流在高速开车过来,需要休息,懂吗?” 小夏这才叹了口气作罢,却也恰好在回过身的一瞬间,她骤然注意到了此时此刻逆着雪白的光,全身上下英挺无比的许和风。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像白杨树一样颀长清瘦的寡言少年了,肩膀已经这么宽了,个子都这么高了,线条硬朗的侧脸轮廓越发成熟迷人,像极了精致耐看的日剧男主角,还有……漫长的青春期里,他身上那股总是被欺负的文弱学霸的气息,也被一点不剩地洗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能清晰分辨的年轻男子干净细腻的荷尔蒙味道。 同一角度,许和风也在低下头愣愣地望着她,良久才在呵气成霜的温度里大大咧咧地抹了抹自己满头的大汗,利落地扔下了手套,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她,挤出一脸无辜,就差没躺下朝她打滚卖萌了:“齐小夏!你都愿意教江宁滑雪,怎么也不主动教教我啊……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根本就不会滑。” 她一愣,脸色瞬间就绿了,这该死的学霸这两年难道抽空去学了读心术吗?是的啊,没错,她刚才在孙江宁面前,也就是厚着脸皮那么随便一说嘛……但是照着她不撞南墙不服输的倔强劲儿,当然不会轻易承认:“真不巧,姑娘今天没心情剧烈运动,只想坐下来看看雪景,赏赏远山,陶冶一下闲情逸致,你自己玩爽点就成!” “所谓没心情,都是你没遇到真正会玩的人罢了。快点,我现在可是分分钟付你薪水的老板好不好!得了,你这犟脾气也别装了,我教你,行了吧?”和风蹲下了身子耐心地帮她弄好了装备,她便不知为何悄悄笑了,或许是暗自庆幸,他稍微坚持了一下子吧。 就像小时候,被别人家的叔叔热情地邀着吃雪糕,讨厌鬼如她总是为了在大人面前卖乖,一个劲地摇头说不要,却又忍不住偷偷狡猾地希望,能被叔叔再邀请一下就好了。 她傻傻地挠着后脑勺:“啧啧,还是被你识破了。” “齐小夏啊齐小夏,这么多年了你还没认命吗?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佛。”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冰凉又修长的手指,嘚瑟地笑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这才接着嘚瑟地说:“这样吧,好歹小夏你曾经也是祖国伟大体育事业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啊,第一轮呢,聪明帅气的许老师……也就是我本人,带着你滑,到了第二轮我们就正式比一局,看看究竟谁比较厉害噢!” “一言为定!输了你可别哭鼻子啊,许大天才。”她爽快地点了头。 “许老板,你行行好,可千万不能中途松手不管我啊!”原本仗着自己长达十年的游泳队训练功底而得意扬扬的小夏,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她被许和风带着从高高的斜坡上一路冲下万丈雪原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也许是巨大的离心力作祟,她整个人又激动又害怕,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大笑,粉末般的飞雪迎面朝她汹涌地扑来,而她的嘴角却始终都是放肆地咧开的。 途中,他们遭遇了好几次连同雪橇一起轻轻飞跃离地的瞬间,她怯弱地曲着身子,瘦削的脸一直想要往他结实的胸口处钻,钻来钻去,她心底的害怕还是无法驱赶,而和风却被挠得痒痒的,一时很想开怀大声笑。 和风不敢说出口,其实他何其眷恋这样和她一起在大风里急速飞驰的时光,倒不是真的有多迷恋这种感官上带来的运动刺激,而是好强如她,也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乖乖地以小女生的姿态依赖他,不逞能,也不硬撑,让他得以找回一点从前用尽全力保护她陪伴她的那种又心酸又美好的感觉。 眼瞧着快到终点了,她还是孩子气地缩着脑袋,悲壮得像是誓死攥紧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直到雪橇渐渐停下了,她都忘了要松开。 原来女侠也是会害怕的啊,他拼命忍住幸灾乐祸地偷笑一通的冲动,这么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却耍宝地嘟着嘴,低声毫不留情地调侃她:“一定要把我毛衣彻底脱了你才罢休吗,趁火打劫的小员工?别猴急啊,这会儿才是白天,反正你想要怎 -- 分卷阅读72 么折腾,我都陪着你。” “好歹也快成约克大学的高才生一枚了,许和风,要点脸!” 见她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许和风才放心大胆地咧着嘴笑了。 他很细心,也很别扭,非得挤出一脸嫌弃她的神色,才好意思抬手抹了抹她脸颊上因为惊恐而从眼眶里蹦出来的泪水,靠近她的一刻,语气忽然变得很舒缓,很温和,有一种故意温水煮青蛙的狡猾和宠溺:“你瞧瞧,小夏,你也可以很快乐,笑起来简直跟十八岁一样。” “姑娘我离十八岁本来就不远,好吗?”一句闹腾的玩笑之后,两人之间都巧妙地静了一会儿,时间不长不短,却让他们俩都足以无法忽略这种静。随后,她便沉默地皱着眉,一副“嘿,咱俩必须好好谈谈人生哪”的严肃架势,仰着头直接迎上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可真好看啊,像魔幻电影里杜撰出来的来自雪国的年轻王爵一样,傲气不显山不露水,却能从眼神里缓缓显露出来。踩着厚厚的积雪,通身英气逼人,五官年轻精致,眉毛和头发的颜色大概是因为光线折射的关系,显得很浅很浅,几乎是闪闪发光的银灰色,让人瞧着有种在看北欧美少年的错觉。 也怪许和风太貌美如花了,这么一走神,她原本蓄势了好半天想硬着头皮说出来的话,就又通通咽回了喉咙,剩下的只是在她唇边不断窜动的阵阵寒风。 他并不晓得她复杂的心事,却也发现她表情不太对劲,于是蒙蒙地问了句:“你这是……想小便不好意思说吗?还是……你又饿了啊?” 你才想小便不好意思说呢。 你才又饿了呢。 老娘是喜欢你啊! 老娘就这么跟做贼似的喜欢你好多好多年了啊!简直败给你了大闷棍! 她听了他迟钝的发问,瞬间就陷入了欲哭无泪的状态中,使劲平息了好半天无名的怒火,才恢复了精气神儿,板着脸粗鲁地撞了撞他的肩膀,略显沧桑地狠狠一甩头,说:“少废话!我好得很呢。这一圈也滑下来了,到底还要不要一对一地比上一局啦?” “你今天斗志还蛮昂扬的啊。”他微微一笑,说,“成啊!既然你想比,我就奉陪到底啰。” 从山顶往下,绵延了足有一千米的白雪长坡,她因为急于想要驱赶走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杂念,所以也顾不上害怕了,加上毕竟原本运动细胞也是有的,一时间勇猛无比,飞一般地开始俯冲。 他对于她这种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状态感到很茫然,于是他极力控制着速度,跟着她,心惊肉跳地看着她在带哨的风里狂滑不停。四周是无边无际不染尘埃的白色世界,而她飞舞的发梢上同时跳动着阳光和小小的雪花,金光闪闪,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就这样,他一方面隐隐地担心着她的安全,一方面却又仿佛进入幻境一般地看到了当年南街成排的香樟树下,那个眼睛乌黑乌黑,倔强而动人的小女孩,清冽的笑容依旧那么直来直往,明明并不太温柔,却让人一旦触碰了,就会暗暗地开始上瘾。 突然之间,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他耳边响起了那晚在轮船上的卫生间里,孙江宁的声音:“小夏特别敏感,所以总是患得患失。你过得不好,她睡不着,等到你的优秀终于被众人发现了,被簇拥了,她又怕自己太卑微太难堪……说到底她只需要一样东西,很轻很轻的东西,就足以让她在未来不确定的漫长岁月里,都有继续爱你的勇气。” 是的,她一点都不贪心,只是需要一个吻啊,哪怕是蜻蜓点水也可以。 但和风并非没有试过,他是天生骄傲又冷静的乐观主义,他深信自己的生命里遇到的每一种困难,本质上和过分深奥的物理题都是一样的,只要反复思考,反复求解,就终究会克服掉。谁知每一次当他俯身与小夏的脸不断靠近,他也会觉得一切干净又美好,但只要再朝前迈一步,那个小院子里静谧的午后,那些低沉隐约的喘息声,那个门缝之中妈妈被陌生叔叔高高抱起,疯狂地吻下去的可怕画面……就像是强迫他观看的倒带电影一样,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因此他又默默地将攥着雪杖的掌心收缩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冷不丁一转念,质问自己,许和风,你真的准备好了吗?确定可以做到了?不会再一次临阵脱逃,让她再一次感到被羞辱了吗? 好,就当作生命里一次最最危险的孤注一掷吧,他在漫长的深呼吸之后暗自做了决定。 终于,在他不着痕迹地偷偷放水之下,齐小夏一声不吭地保持着领先,这种稳稳当当赢一把的爽快感觉,自从天赋异禀的孙江宁半路杀进泳队里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她感到周围的噪声突然通通变得很轻,很轻,她就要率先冲过终点了,居然还有心思嬉笑着朝着无比蔚蓝的天空,高高地比出了一个胜利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73 的手势,谁也没有想到,她身后忽然飞快地传来了一阵吃痛的喊叫声,非常短促,毫无预兆。 是许和风! 这嗓音她真的太过于熟悉,无论如何都绝对错不了。 虽然她已经开始低头拼命减速,但大约还是由于操作滑雪板不熟,加上他的惨叫太让她分神,引得她忍不住那么仓皇地一回头,就此雪杖一不小心地离了手,她整个人也直直地撞在了厚厚的铁围栏上! 电光石火之间,远处的和风猛然盯着她脸色扭曲地捂着脚踝倒下去的样子,才飞快地收起了脸上恶作剧得逞的笑意,撂下滑雪板一路跌跌撞撞地狂奔,不由分说地将她横着抱起来,又转过脸拼命喊一旁坐着发呆的孙江宁,帮忙通知雪场边待命的救护车。 他一脸不断翻涌的内疚,蹲在她身旁紧紧地蹙着眉,又焦灼,又诧异:“你平时明明不傻啊小夏!我真不知道会搞成这样啊……你那么精明,小时候不是都能一秒钟就识破我的诡计的吗?” 这一次,自己的玩笑或许真的开得太大了。 他愣愣地垂着脸,用一只手臂给她当枕头,除了等待救护车尽快过来,真的别无他法。 而小鼻尖蹭着他的滑雪服胸口处的她,这会儿才拼命憋住想哈哈大笑的冲动,嘚瑟地抖了抖自己刚才一直假装受伤而死死捂住的脚踝,突然一脸笑颜如花:“哎呀某个小男孩当真啰。中招了吧,许和风?敢用惨叫逗我,姑娘我让你欲仙欲死!现在……你晓得我们俩究竟谁是孙悟空,谁是如来佛了吧?” 和风一时间傻了,哑口无言,他也确实是意外万分,赶忙很羞涩地收起了自己脸上刚才不知不觉露出的悲情韩剧男主角的神情,生怕被她笑话,嘀咕着:“简直中了邪了我,看到你撞在围栏上,居然真的以为你受伤了!” 她不依不饶,从他笨拙又温暖的大熊抱里嗖地坐起了身,回击道:“啧啧,恶人先告状。该是我说吧,中了邪了我,听到你那么虚假的惨叫,居然还真以为你摔倒了!” 这么一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人都低下头嘿嘿一笑,脸颊也都染着一股不自然的红晕,带着点蠢劲,也带着一丝口不择言之后的害羞,同时陷入一种怪怪的沉默之中。 闷闷的,又酸酸的,说不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最终,还是许和风率先打破了这种微妙的沉默。只见他默默抬起手,牢牢地揽住了她的脖子,不躲也不闪地睁着眼睛,盯住她,那种紧绷而用力的目光,像是年轻又傲慢的狮子盯住了猎物一样,着实让毫无心理防备的她吓了一大跳。 他们就发着愣,维持着这样傻傻的拥抱姿态,也根本不在乎闻声赶来站在一旁的孙江宁有没有在看他们,好一会儿小夏才敢真正抬起脸,望着他。 只见近在咫尺的他明眸皓齿,高高的个子衬着一身漆黑挺拔的滑雪服,周围则是连绵成片的寂静安宁的雪山,四下除了轻轻的风声,便是他那频率急促的呼吸声。 他干净的嘴唇在默默地逼近,口腔里还透出一阵淡淡的薄荷清香,让她不禁放弃了原本就非常假模假式的抵抗,温顺地闭上了她的眼睛,全部都任他处置吧…… 落在皮肤上暖暖恹恹的冬天日光,了无人烟的环境,周遭干干净净的寒冷空气……这一切都没有事先排演过,谁知每一个细节居然都恰到好处,完美无瑕得像是一个小夏根本连碰都不敢碰的白日梦。 他深色的瞳孔此刻被雪花映得明晃晃的,眼神里还带着少年十足的侵略性,不由分说地俯下身,终于在冰天雪地里给了她今生今世第一个吻。 真正的,白色的吻。 他很庆幸,或许真的是到了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吧,他提前设想过的每一种尴尬和停顿,都没有出现,一切都来得水到渠成。 随着他的吻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加深,她心底的紧张也一点点褪去了,原本攥紧了他滑雪服袖子的手,不知不觉地慢慢松弛下来,又慢慢亲昵地放在了和风结实的背上。 对于普通的男孩来说,吻,大概只是一种激动的情绪,而只有小夏懂得,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吻,对于怪人如许和风,意味着一份多么沉重的勇气。 她久久不肯睁眼,只觉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朝自己袭过来,像是山顶暴雪般气势汹汹,躲也躲不过去。而他高挺的鼻梁温柔地硌着她的睫毛,痒痒的,让她的双眼热热地泛着红…… 他在一吻末了之后才慢慢地松开扣住她肩膀的双手,凝视着她的脸,忍不住伸手轻轻一抚,竟然全是湿漉漉的眼泪,短短一下子,他就又被打回了那个敏感又傻气的自己,悬着心苍白地问:“小夏你……是不是我……没有征得你同意……” “你是不是傻啊……当然不是啊,都是雪花落在我脸上,一化掉就成了水……哦不 -- 分卷阅读74 ,是我太高兴了,太意外了。”她一时慌了,怕自己因为激动而落的眼泪吓到他,于是语无伦次地急着答,答完之后却不禁懒洋洋地仰着脑袋笑了起来。 他这才挠着自己落满细小雪花的短发,怔了怔,随后也很温和地在阳光下笑了起来,笑得很入神又很安宁:“好啊,小夏你高兴,我也就更加高兴了……” 这一刻,小夏几乎错以为他们俩就站在世界中央,是这颗星球上唯一一对在用尽全力拥抱的恋人,更是上帝的宠儿。 天地之间,再无其他。 【第十七章】 如果生活愚弄了我们 { 生活总在你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要抵达幸福时,给你最致命的下马威,如此循环往复。但它也会在你迷失在晦暗里时,给你最深的惊喜。 } 我们都不是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因此我们对于时间长短的判断,总会因为自己的情绪不同而失真。 就像在多伦多辛苦生活了两年的和风与小夏,一旦陷入疯玩也就慢慢忘了时间,转眼在富良野停留五天了,白天滑雪登山,静静地牵着手走过冰封的河岸,夜晚就在小镇上的家庭旅馆泡硫黄温泉,在他们眼里像是仅仅度过了一个下午似的。 这天午饭饱餐了一顿过后,许多天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的孙江宁,终于像是找回了魂似的伸了伸懒腰,精神十足地坐上了越野车的驾驶座,那个标志性的邪气笑容也终于重新出现在他轮廓鲜明的脸上。 因为方才烤肉时稍微饮了一点老板家酿的清酒,所以和风也不和他抢着开车,自顾自浅笑着和小夏一起摇晃着坐上了后座。 小夏当然也注意到了孙江宁雨过天晴般的心情转变,有一搭没一搭地调侃道:“怎么,我们的病猫大队长终于康复了?瞧这吹着口哨哼着歌的嘚瑟劲儿。” 孙江宁含义暧昧地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热地笑言:“哈哈,瞧着你们俩这好几天羡煞旁人的模样,我孤家寡人一个,再不装装如沐春风的样子怎么能行呢?” 一旁的和风敏感地从这话里嗅出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酸意,却默不作声,只是置身事外地跟着微笑。 谁知此刻正握着方向盘的孙江宁竟然主动出击,回过脸捶了捶和风的肩膀:“懒散了好几天,都还没能好好享受一下在这种世界圣地滑雪的感觉呢,和风你能这么贴心地陪着女朋友疯玩,也不知道肯不肯陪着自己弟兄好好玩一玩呢?” 小夏听到女朋友三个字从孙江宁口中冒出,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又很安宁地下意识攥紧了和风的袖口,那股黏人的幼稚少女症状一时显露无遗,而这一幕透过后视镜落在了孙江宁眼里,他却只默默感到了一份与他无关的甜蜜。 “到底怎么样啊和风,给个痛快话呗。这样如何,我们好好拿滑雪板到赛道上比上一局,就看谁能先越过后山,怎么样?”孙江宁继续神秘地笑,又淡淡地说了起来。 和风当然看得出,何时何地,不动声色地掌握局面,就是孙江宁最最擅长的一着棋。他这么一说,和风若是不答应,无疑就会立马显得自己既无趣,又不够义气。 “不就是你孙江宁也一直暗恋小夏,现在却眼瞧着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身边,就想要好好赢我一把,来挣回些许面子嘛。”和风沉默着如此一想,便淡淡地点了点头,一脸轻松的神色:“好啊,我当然乐意奉陪。” “不行!”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默默地没说话的小夏突然凑近过来,提高分贝,脸色难看地插了一句,“许和风,你傻了吗?你中午吃饭喝了清酒啊,怎么能去赛道滑呢?” 她这毫无预兆而且过分强烈的反应,让车内的两个男生都颇感不解,不长不短地愣了一下。 其实就连小夏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脑海里会忽而冒出一种听到他们俩要比赛滑雪就要立马反对的直觉。这种无形的直觉,了无声息地牵引着她,告诉她,趁还没有太迟之前,要大声地反对。 随后,许和风温柔地笑着拍了拍她悄然攥着他衣角的手背,耐心地安抚道:“连一整杯都不到的量,真的不打紧的。小夏你就放心好了,我自己心里有数。” “不要去。”她低着头,喉咙里只闷闷地蹦出这三个字。 “嗯?”和风这才隐约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于是侧过脸疑惑地与她对视了好几秒钟。 “不要去。”她眉头紧锁,再次低声重复道。 “小夏,我说了嘛,我自己心里有数的。” “好,你心里有数,永远对事事都有把握,我明白了,也不争了。”她背过脸默默望着窗外天寒地冻的远景,心不在焉地伸手摸着玻璃上浅浅的雪花。 “小夏,你生气了?”和风敏感地追问。 “怎么会 -- 分卷阅读75 呢,我不是那样的女生。”她勉强朝他一笑,耸了耸肩表示不解。 和风也只得回以微笑,虽然心里仍然有疑惑,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由此,车内的气氛经历了一两分钟极其古怪而压抑的静谧,好在这么一来,滑雪场的停车场也就到了。 真到了两个男生都以滑雪装备全副武装好了的时候,许和风却忽然静静地站直身体,打量着雪中连绵的远山。 顺着这里可以瞧见全部线路的漫长滑道望过去,其中有一小段几乎是贴着半崖的,他去了加拿大之后,心里一直想着要圆小夏年少时候那个小梦想,加上在寒冷的加国,冰球与滑雪本来就是人人都爱的运动,于是他总是一到假期就去多伦多市区附近的滑雪场一个人练习,也请过教练。 而至于孙江宁,虽然和小夏一样有好几年的运动底子,但似乎是压根从来没练过的…… 这么一想,他并非对孙江宁的安全没有担心,但当他一回头,瞧见孙江宁也正用一种亦敌亦友的挑衅眼神望着他的时候,他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小夏一路都很沉默,满脸都写着不作声的乖戾。许和风不放心地将她一直送上了缆车,温柔地揉着她露在毡帽外的几根刘海,又塞给她一大杯刚刚跑去买来的热拿铁:“别闹,乖乖在终点等我们。” 就这么一两秒钟接过热拿铁的工夫,她也毫不松懈地瞪着他,赌气似的红了眼圈:“好,你是老板,我不敢闹。好好的假期,不跟着江宁那个疯子玩这种听起来就危险的东西会死吗?真是个神经病。” “原来某人的嗜好……就是专门喜欢神经病啊。”他想要哄着她重新开心起来,于是厚着脸皮,在她耳边插科打诨道,暖暖的呼吸吹在她皮肤上,颇有预谋地要让她痒得发笑。这一招他偷偷用过许多次,对付她时常爆发的小脾气,简直屡试不爽。 谁知这一次,她偏偏还就是很争气地使劲憋住了,没笑。 “和风同学,还要我再说多少遍呢,即使当老板,即使是学霸,也要记得要点脸噢。” 说完,她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牙尖嘴利的样子简直幼稚极了。 作为旁观者的孙江宁此刻也凑过来淡淡地笑了,用开玩笑的口吻补了句:“嘘,怎么能好好说那个死字呢,呸呸呸……” 小夏听到这儿,便忍不住小声讽刺他:“你可是当年南街天不怕地不怕的头号古惑仔啊,怎么也跟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似的迷信这个,你床头不会还供奉着观音娘娘吧?” 这场两个男生互不让步的滑雪较量,一切都尽在许和风的预想中,孙江宁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事,但倒也没有闹出跌倒之类的笑话,只是一直速度提不上来,被和风甩在身后有那么一小段距离。 有那么几回,孙江宁默默放低身体重心,攥紧掌心里的雪杖,一副作势要一举超越和风的样子,却又终究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成功。 就这样,两个人终于闷声一前一后地冲到了那个半崖地带,许和风却猛然发现一下子听不到自己身后孙江宁的滑雪板一直发出的沙沙声了,沉住气再三辨别,还是没有,心里不由得开始有点担心孙江宁了,于是他索性一边减速,一边试着回头。 谁知就在这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撞了一下似的,因为左脚踏了空,整个人也就失去了平衡,由此飞快地滚落到了半崖之下! 慌乱之中,许和风终于看到了一旁眼神很是焦急的孙江宁,也隐约感觉到了孙江宁发疯似的扔下了滑雪板,匆匆跪倒在雪地上,无比敏捷地将手朝下伸了过来,可惜……还是来不及了。 绝望的许和风拼命地仰头往上看,他的视线里正变得越来越小的孙江宁,一脸惨白,双手颤抖,正对着电话情绪失控地用英文惊叫道:“救护车呢!救护车啊……” 那一瞬间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拉得很长,很长,许和风感到自己像是落入了老旧的默片电影里一样,整个世界又空旷又荒诞,全是阴冷的慢镜头,全是晃眼的大特写,却愣是浑身冒着冷汗,用尽全力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喊叫声…… 许是命里多福星吧,许和风的双脚在无限朝下滚落的过程中,刚好挂住了一棵青松巨大的树桩,整个人才得以在陡峭的半崖上稳稳地停住了。 富良野的救援人员效率很高,不仅很快就赶来了,还以最专业的方法和速度将他救了上来,这时救护车也闻信赶了过来,简单的检查之后大家都默默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因为滑雪服很厚很结实,和风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不停地打着寒战,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好起来的。 远远地,不知已经在漫天大雪里一个人跑了有多久,齐小夏正气喘吁吁地朝这边冲了过来。 当许和风劫后余生一般默默地站在了小夏面前时,不等他发出一 -- 分卷阅读76 丁点声音,她那两行因愤怒和惊恐涌出的眼泪就在猛然间夺眶而出,根本连止都止不住。 他望着她一点点逼近,脸色苍白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衣袖,生怕惹得她脆弱的情绪彻底爆发:“小夏我……” “怎样……许天才你比赛得胜归来了?今天我是不是够听话的,没有吵……也没有闹啊?”她愤愤地甩开和风的手,浑身仍旧颤抖不止,于是她一把扔掉了自己掌心那个被捏变形的拿铁纸杯,然后才怔怔地靠近他。 她从上往下地打量了他,确定他一点都没负伤之后才冲他肩膀就是狠狠一拳,连喉咙深处的哭腔都硬气得像个男孩子:“可惜了!没给你点后果,让你吸取每一次都这么狂妄任性的教训,真是可惜了!” “想管管我狂妄任性的毛病吗?那你得先等大学毕业,然后加把劲成了我媳妇儿,到时候让你管个够。”许和风故意细心地把嗓音控制得很小很小,除了她,周围没人能听见。 眼睁睁看着她在雪地里气得直跳脚,他也不给她说话的空隙,而是气定神闲地笑了笑,继续自顾自补充道:“齐小夏呀齐小夏,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爱口是心非。你想想看吧,我今天要是真的摔死了,看你还怎么……” 他忽然盯住了小夏深深蹙起的眉心,狡猾地停住了声音,见她仓皇地瞪大双眼才扯了扯嘴角,笑着继续低声说:“看你还怎么继续给我打工挣钱。” 哼,还以为这家伙在经历了生死关头之后能说出些什么有境界的话呢,果真是高估他了啊。 她站在原地,心底莫名地生起了一股被他耍的愠怒,于是使劲抹掉了眼角的潮湿,张开嘴却又无言以对,只好继续难受地伸出拳头,一次次砸在他胸口。 “啧啧,一副要毒打我的样子,却又舍不得用力……这么多年了,齐小夏你能不能出息点?”和风用他温热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又冲着她喃喃地笑,这么随口一句话便戳中了她心底最怕被他揭穿的小小软肋。 见她害羞地低下头愣住了,他赶忙趁势俯身张开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她牢牢拥抱住了再说吧。 她感到他结实的手臂在暗自用力,将她搂得越来越紧,于是原本发誓要帅气地一把推开他的心思也就被她悄然抛到了脑后,反而渐渐温顺下来,将自己的脸埋在了他厚厚的滑雪服里。 算了吧,总归此时此刻他还是毫发无损地站在了她面前,这不就已然足够了吗? 这么想着,她才安静了下来,像只受了惊的猫似的在他胸口懒洋洋地蹭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好,也就在这个时候,她一回头就恰好注意到了正一个人默默从救护车上走下来的孙江宁。 她低头望着孙江宁脚踝上绑着的两道绷带,不禁疑惑地问他道:“不是和风自己一个人摔下去的吗?你怎么也负伤了……” “我……当时是想拼命拉住和风的,还是怪我反应太慢了……不小心蹭到了树枝,这点小刮伤,不打紧的。”孙江宁低着头,断断续续的嗓音听起来充满了内疚。 就是这一种似有似无的内疚口吻,使得原本心底还对孙江宁有些埋怨的小夏也懒得计较了,她逆着冷风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鼻子,又朝和风望了一眼,然后便努力微笑着拍着孙江宁的肩膀:“江宁,你想什么呢,和风他这不是好好的嘛。折腾了这么一下午,我都饿了。今晚我们仨就什么都别想了,现在就开车回民宿饱饱地吃上一顿,然后继续泡汤去吧!” 孙江宁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随后才点点头。至于许和风,则是一路在仍然呼啸而下的大雪里默默开车,也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随后三个人一起的这顿晚餐吃得究竟有多寂静无声,就连小夏也微微察觉到了。 民宿附近这家喧哗不已的小酒馆人来人往,大多也都是观光客,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笑,甚至还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在酒过三巡之后举着雪瓷的酒杯,光着脚哼着歌跳起了乱哄哄的舞……在这样温暖热烈到极点的氛围里,他们三个人像是被某种透明结界隔绝了起来,坚守着沉默。 来日本旅行这么多天,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许和风性子本来便不太爱热闹也就罢了,可是孙江宁不是号称一向最爱在饭局上插科打诨了吗,他为什么也一整晚都低着头闷闷地吃饭呢? 最终打断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局面的,竟然是齐小夏的一个电话。 她下意识地盯住手机屏幕,一看到是陌生的国际长途号码,而归属地又是加拿大,她便觉得心里某一根弦猛然一紧。 从前没出国在家的日子里,她虽被父母管得一丝不苟,每天的时间表都被念书和游泳这两件事霸占得满满的,但至少……她从不用考虑除此以外的任何问题。 而如今,只要一个未知的电话响起,很可能便是一道 -- 分卷阅读77 催命符:水电费、暖气费、物管费、语言学校的资料费,报社打工相关的麻烦事……不知从何时起,她一个人的生活里就这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deadline,它们如同定时炸弹一般,如果一不小心被忽视了,便随时引爆,弄得整个世界都陷入硝烟弥漫。这让她心里很难维持一种真正的安宁,甚至让她开始怀念从前被父母牢牢管束的日子,如此想起来,没有自由……似乎也并没有那么不可忍受嘛。 但她也很清醒地晓得,怀念除了耽搁自己脚下前行的速度外,从来没有任何实质用途,从来没有。 她就这样一边乱糟糟地在心里给自己打着预防针,一边穿过一片杯盘狼藉走到了稍微安静一点的酒馆门口。电话那头的女声操着一口熟稔的魁北克腔,不知是这女人语速太快,还是小夏自己的心跳太难以控制,总之她没能句句听懂,但有那么几个令她几乎疯狂地想要仰头尖叫的字眼,她听得极为清晰。 “齐小姐,很荣幸地通知你,你正式被约克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录取了,请于开春后的四月前来入学,更多细节我们已经以邮件的形式发给你了……” 她意外地被约克录取了,那个会有许和风在的约克大学! 这样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从深秋到严冬,在压迫了她整整三个月之后,终于在今夜彻底落下了。原本她只是惆怅于迟迟尚未收到加拿大任何一所大学的Offer,甚至已经在心底犹豫,若真一无所获,该回国还是咬牙继续。 她甚至没有认认真真地奢求过,以她那平庸的成绩和寥寥无几的课外经历,可以有幸与和风在同一所大学度过往后四年的漫长好时光…… 她头一次愣愣地站在寒冷的夜色里,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却从心底热泪盈眶地感激生活。 尽管它不完美,它总是在她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就要抵达幸福的时候,给她一个致命的下马威,如此循环往复。但是你瞧,生活也会在她迷失在一片晦暗里的时候,给了她最深的惊喜。 见小夏一个人在外面好一会儿仍旧不见踪影的许和风,不放心地跑了出来。他转头一眼就瞧见了脸色异常的她,于是担忧地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她根本不晓得自己这副两颊挂着湿漉漉的眼泪,却还在不停地咧嘴傻笑的样子有多狼狈,多滑稽,只是任由自己的性子,一把跳上去圈住和风的脖子,在他耳边几乎是用一种称得上声嘶力竭的分贝激动地吼道:“许!和!风!四月份我们俩可以一起入学啦!” 他愣愣地听着,良久才无声无息地使劲点了点头:“真好啊……真好,小夏。” 为了能让此时此刻陷入欢喜里的小夏体会到他是真的为她开心,他用力将拥抱住她的手臂扣得更紧了一些,动作温柔地不断拍着她的后背,鼓励她尽管继续哭继续傻笑,但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勉强自己作何反应。 这个沉甸甸的惊喜,若是放在不久以前,他或许一听到就会禁不住疯狂地抱起小夏,在酒馆前的雪地上像两个大傻子一样拼命地打转,欢呼,相拥很久很久,因为小夏得到的这薄薄的一张Offer,几乎就是他们俩未来四年一个最美好、最理想的开端。 但是这一瞬间,他咀嚼着约克大学这四个梦寐以求的字眼,心里最深处像是回放片段一样快速滑过的两件事,都是此时此刻压在他一个人心底,让他在沉默里几乎喘不过气的两块大石头,小夏浑然不知,当然……他也暂时不愿让她知道。 一方面是孙江宁这颗总是如此可疑却又让人难以琢磨的定时炸弹;另一方面是那夜爸爸从家里打来的那个电话,他虽然暂时无从得知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一直告诉他,爸爸这一次真的是陷入很大困难之中了…… 和风就这样满心苦恼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很累,很困,于是便与浑身因为兴奋而不停发抖的小夏一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忍不住默然地质问自己,当这些潜伏在他生活之中的阴暗面通通显露出来之后,他真的还可以与小夏安安稳稳地再一起回加拿大念大学吗? 除了继续痛苦地等待,没有谁可以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没心没肺的齐小夏终究还是小孩子脾气,一旦兴奋起来,便失去了所有的观察力,因此她一整晚都没有发现和风表面的温和笑容之下是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当三个人一起走出小酒馆的时候,她便嚷嚷着不尽兴,说什么都要去再泡一泡镇上的硫黄温泉,还要和风给她买好多好多冰汽水喝。 一向情绪莫测的孙江宁此刻似乎也正有心事,于是淡淡地说:“是不是有点太晚了,今天这么累,和风刚刚经历了那场小意外,难免还需要调整心情,不如我们就先回民宿休息吧。” 谁知没等小夏开口说话,默默低着头的和风便牢牢地牵住了小夏的手,又有意无意地瞥了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78 孙江宁一眼,微笑着说:“既然小夏想去,我们两个大男生当然就跟着去啰。今晚对于小夏很重要,正是开开心心的时候,江宁你可别扫兴啊。” “好啊,没问题,那咱们就去。”孙江宁也不冷不热地迎上和风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同样浅笑着应允道。 这里曾是著名的火山地带,因此硫黄温泉分布密集,整个小镇在夜里处处静谧安宁,顺着昏黄灯笼一路走,每隔几米就是一家泡汤的店。 这些藏在各种院落里的露天小温泉,每一家都精致得不像话,池子四周湿漉漉地冒着气,从天而降的白雪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水里去,而旁边安静燃烧的木屑生起一小堆晃动的火,将热气腾腾的汤池照得闪闪发光,像是把头顶皎洁的月光碾碎了煮了进去似的。 虽是男女共浴,但或许是已经夜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别人。 孙江宁默默倚在离和风他们俩稍微远一些的一边,他一罐汽水都没有喝,只是在额头上卷了一条干燥的白毛巾,始终一声不吭地泡在水里。随着体温升高,他一向尖锐的双眼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的雾气,轮廓分明的眉骨和额角就溢满了汗水,他却并没有从漫长的思索里回过神,也没有抬手擦去。 小夏正懒洋洋地躺在和风的手臂为她在水里圈起的一小块区域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江宁你是不是中邪了啊,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这可完全不像你啊。” “怎么说呢,”孙江宁用一种含混不清的眼神盯着小夏的脸,口吻里有一种无法名状的脆弱和伤感,“就算是游乐园里蹦蹦跳跳的小丑,也还有下班休息的时候呢,我当然也没有办法从早到晚都嘻嘻哈哈的。” 这使得小夏忽而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勉强抱歉地笑了笑,便由此转过了脸。 她沮丧地悄然呼了一口气,淡淡地想着,人与人之间有一些透明无形的隔阂,迟钝笨拙如她,大概是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学会看清楚了。 这时候和风瞧见了她脸上一瞬间的忧愁神色,于是伸出他湿淋淋的掌心,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似的,嗓音压得极低极低:“喂……你什么都没有说错啊,今晚这么好的时光,开心一点嘛。” 他这个可怕的天才呀,难道是趁着她某一天睡着的时候,在她的心里偷偷安装了一个猫眼吗,为什么她任何一个倏忽而过的小念头,都能被他默默看穿呢? “反正春天以后,我还是能跟和风你在一起念书呀。现在什么困扰都没有了,我们再也不用互相捉弄,互相疏远了。这么好的时光又如何?咱们手里还有的是呢,哈哈。”她由此释然地笑了笑,仰起脑袋用发梢蹭着他清瘦深刻的下巴线条,眼角溢满甜蜜安稳的光芒。 流动的水光将他脸上那个一刹那的迟疑表情照得恍惚不清,只有他喃喃发虚的嗓音不小心透露出了一丝忐忑不安:“是啊……小夏你说得对……这么好的时光,咱们手里还有的是呢。” “哈哈看你那呆样儿,愣愣的,是不是高兴得快要晕掉了,某人往后四年估计是再也不用吃速冻水饺啰,以后啊,不管你忙实验忙到晚上几点钟,我都要好好给你做吃的。” “好……真好……我现在简直见到速冻水饺的包装袋都想吐啊……”他不打断她,只是配合着暖暖地微笑,浅浅地应声,希望不会被她察觉到什么他自己心里的异样。 她兴冲冲地仰头喝了几口又冰又甜的汽水,一脸孩子气的满足,继续天真地将自己脑海里的畅想通通讲给他听:“等三月末到了新的校园里,咱们应该还能赶上最后一茬花期,我要你骑着单车带着我,就像我们小时候在南街上学一样,车轮碾过的全是淡淡的芬芳……你从前呀还特别爱偷偷给我拍照,你记得吗和风?我要你背着你那个笨笨的宝丽来相机,你拍我,我就来负责拍你,我们还要找一个特别晴朗的午后,拍下我们俩挤在一起摇摇晃晃走路的影子。无论以后是在加拿大定居,还是一起回国,我都要在我们的家里把这些大学四年的照片贴满一面墙……” 汽水并不是啤酒啊,里面连一滴酒精都没有,可是为什么她感到自己脸颊滚烫滚烫的,变得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呢。 还好,和风寂静的脸上依旧是无限的宠溺,并没有任何一丝嫌她烦的神情。 和风并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始终在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心里的那份不安,其实一点都不多余。 因此他只能非常懂事地在小夏面前憋住心头一股莫名的酸涩,耐心地望着她,使劲点着头,又轻轻擦了擦她因为温泉水温太热而大汗淋漓的额头。 良久,和风忽然仿佛说梦话一般,淡淡地在小夏耳边说:“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硬是要把我们俩分开,我们的力量和它比起来特别渺小,特别渺小,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 分卷阅读79 “这样的东西不是暂时还没有出现嘛,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和风,你想过吗,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意外制造机,每天都有数也数不清让我们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比如下一秒钟等待我们的可能就是地震,海啸,火灾……但是我们呢,我们所能控制的,不过也就是在还在一起的时间里做到心无旁骛,全力以赴给对方最好的呀。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想着把每一秒都过得满满当当,不留遗憾,别的什么都不想。” 别的,什么都不想。 “瞧你像个小老师一样,说得一套一套的棒极了,反正这只是如果啊对吧,如果,就是只有很小很小的可能会发生啊。”他佯作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洋洋洒洒的和煦笑容。 何时何地,他总以为自己是两个人里面的强者,要永远护她周全,让她心生安宁,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如梦初醒地发现,小夏看起来是个脆弱清瘦的姑娘,但她却有一颗几乎胜过他的坚强的心脏。 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其实小夏这随口而出的一段话,让他冷不丁地想起了他那个终其一生信仰基督教的母亲,想起了他那段艰难地为了心底的一份执着怨念而去假装盲人小孩的童年时光,那么黑暗,那么漫长,像个压根没出口的山洞,他仗着一份年少轻狂,拼命地摸索着往前走,却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那时候,那个被儿子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女人,总是在小小的他耳边反复温柔地念叨一句话,也是到了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他在来到多伦多之后的那家语言学校的图书馆,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才偶然晓得那句话来自英文原版的《宁静祷文》:“愿上帝赐予我宁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物,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赐予我智慧,去分辨这两者。” 他暗自长长地深吸一口气,仰望着雪花与月光交织的广阔夜空,忽然用尽全力抱住了她,低声呢喃:“好啊,小时候我教你那么多数学物理题,现在也换你教我一回怎样?好好在一起了。我学会了,真的,把每一秒都过得满满当当,别的……什么都不想。” “到底是从小到大的学霸,觉悟不错嘛,戒骄戒躁,继续加油噢!”她望着他,咧起嘴傻笑起来。 他听着她咯咯的幼稚声音,也低下头笑了起来,笑得很暖,像个无忧无虑的干净少年,若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他心底的阴影已经没了,所有的不安也都褪去了似的。 也是在这一夜,泡完汤回到民宿的后半夜,周遭静谧一片,而孙江宁睡眼惺忪地去卫生间。毫无预兆地,他在走廊上撞见了一个人独坐窗口的许和风。 孙江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脚步并不停下,只是嘴上潦草地轻轻打了声招呼:“还不睡啊你?” 许和风很淡很淡地笑了一声,像是压根没听见似的,并不作答。 谁知就在孙江宁继续朝卫生间走的一刻,和风的声音却清晰地响起,如同长夜里顺畅汹涌的暗流:“江宁呀,从滑雪场回来的一路上,我想了很久,你在半崖上朝着我伸过来的那只手,究竟是把我往上拉呢……还是往下推呢?现在,我总算想明白了。我友情提醒你,谋划假象也要尽心点嘛,那滑道四周压根就没有细枝,但凡小夏心思敏感一点,你那所谓的刮伤,恐怕就难解释了吧?” “你什么意思?”孙江宁冷静地背过了脸,手却还是冷不丁一抖,脸色苍白地质问了好几声,和风却脸色异常平静,像是故意不搭理他似的。 于是孙江宁也不再出声,径直钻进卫生间,正要关紧的门却被和风默默用手挡了一下。在确保卫生间那个狭小的空间完全封闭,从外面是听不见的之后,和风才淡淡地说:“这不是头一次了吧?最早在那年秋游的时候,故意暴露我假装盲人的,是你;后来在我去加拿大之前,小夏过生日,在河岸上烤棉花糖的那一晚,轻轻松松几句话弄得我和她决裂的,也是你……你何必呢,这一次小夏她是真的不会离开我了,纵使你之前付出多少心力,也是白搭。人家姑娘不爱你,你就已经早早地输掉了。放弃这些小伎俩,想想如何能体体面面地回到你该去的位置上,这才是你该费心的吧,江宁?” 孙江宁闻声僵硬地笑了,他终于意识到,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靠撕破脸来转移许和风的注意力了。既然许和风他简单地以为这只是两个男生为了一个齐小夏而燃起的战火,那便将错就错好了。 因此孙江宁从容地清了清嗓子,拿出一贯的嚣张气势,将和风逼到了墙角,故意油腔滑调道:“你小子虽然是个书呆子,不过脑筋还是蛮灵光的嘛,很善于总结历史,分析形势啊。” 此时此刻,鲜少动怒的和风也终于被孙江宁激得大怒起来,一把将孙江宁睡衣的领子死死扯住,冷冷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孙江宁你差不多得了,你就不怕——” “不怕什么?我孙某人在你 -- 分卷阅读80 面前,还真什么都不怕。”没等和风说完,孙江宁就幽幽地打断了他,自顾自地笑,“你预备把这些事告诉小夏来威胁我吗?你好天真。这么久以来,小夏在多伦多过得一直很孤单,很不容易。起初吧,我只能算一个意外闯进她生活里的厚脸皮的家伙,但是现在呢,你自己掂量掂量吧,多少次她哭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觉得这种超负荷的留学生活过不下去了的时候,你没有出现,但我每一次都出现了。是,她一点都不爱我,但我对于她的意义,早就超过了一个好朋友,更像是家人,兄长。 “小夏她虽然那么擅长运动,瞧着也大大咧咧地能吃苦,但其实天性特敏感脆弱,在她已经被你许和风有意无意地欺骗过了那么多次之后,我倒要问问你,你还敢让她发现原来我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吗?你觉得……她会不会彻底崩溃呢?反正我呢,做人的最大准则,就是没什么准则,全凭我自己高兴啰。许和风,我可以提前告诉你,我和你这种伟大的情圣可不一样,你爱一个人,也不管自己得失,就一副韩剧男主角的德行,恨不得掏心掏肺让她好,而我,一旦得不到我所爱的,无论是人还是东西,不用犹豫就直接摧毁个干干净净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霎时间,和风突然坠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低着头,连挣扎的力气都全然没有。 他深知孙江宁所言非虚,孙江宁在南街曾经是一个怎样的狠角色,恐怕无人不知,即使过了青春期,那种危险的细胞也不会自动消失,而是会像定时炸弹一样埋在他的血液里,永远都有可能引爆,将所有人都炸得血肉横飞。 是,他不敢,也不能再让小夏经历这种后知后觉的痛苦了。无论是他瞒着小夏扮演了十年的盲人,还是他不告而别要去多伦多,都曾经让她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得以治愈,而且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痊愈……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次,他都不能再让小夏对她身边的人彻底丧失信任了。 和风瞥了一眼孙江宁,忽觉生活里的一切真是荒谬。眼前这个人,就像个可怕的精神病患者,一步步如此有计划,有预谋,他却始终没有深入地思考过,更毫无防备。 “你还真是魔鬼啊,我虽然怀疑过你的动机,却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这么没有下限。” “啧啧,我们的许天才刚刚还一脸愤慨激昂呢,现在怎么就哭丧着一张脸了呢?你说……学校里那些女孩子对你着迷,是不是就因为你这张美少年的小窄脸啊?”因为一字一顿说话太过用力,孙江宁的额头暴起了青筋,笑容也渐渐在顶灯下显得狰狞起来。 “少胡扯!”和风闷声说,“你说吧,最坏的情况……你除了在我身上玩手段,会不会把小夏怎么样?” “什么叫最坏的情况?只要我高兴,就不存在最坏两个字,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变得更坏。” 和风深吸一口气,继续问:“你想怎么样?” “我的想法很简单啊,这旅行眼瞧着结束了,请你立刻和小夏划清界限,告诉她你厌倦她了,懒得和她在一起了,你当年能把盲人的角色演得那么炉火纯青,我相信,这一次你会表现更出色的。你说呢?” 许和风毫无任何心理准备,一夜之间,形势会如此陡然剧变。 他就这样愣愣地继续在沉默里煎熬着,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之后,他才终于低低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成……我答应你。但你这个疯子只要违背你说过的话,再动小夏一根汗毛,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啧啧,够爽快,我喜欢。”撂下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之后,孙江宁便浅浅地笑着推开门,摸着黑回到了被窝里。 而仍旧被留在卫生间里的许和风,只觉自己整个人压抑得简直要爆炸了。 一切太过于突然,而他又必须对小夏只字不提,太难了。他将水龙头开到最大,谁知任由自己用尽力气,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日本老电影里那种憋不住,却又无从释放的焦灼与悲伤,和风第一次有了很深很深的体会。 而他做梦都没想到,这竟然还不是今晚他要面对的唯一困境。因为就在他麻木地站起身准备回去躺下时,一直沉寂的手机忽然尖锐地震动了起来。 是许爸爸的号码。 在那么很短很仓促的一刹那之间,他的第六感几乎已经很强烈了,他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一定是已经远远超出爸爸的控制了,所以爸爸到头来还是要说出那个一直隐瞒着他的家里的事了。 “小风……爸爸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告诉你……国内这边楼市遇冷,公司这半年来亏损得很严重,所有能补救的方法,我都试过了,银行死活不继续给我们贷款,从前交好的生意伙伴也都是你妈妈生前的人际关系,不买我的账……家里的生意,这次算是彻底完了。” 说完的一瞬间,许爸爸在绝望之余,也终于感到了如释重负。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81 而倔强的和风显然不是那种随意认命的性子,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咬牙反问:“所以,爸你就准备这么早早地坐等破产了吗?就这么放弃了?那是妈妈年轻时候家都顾不上而留下的产业,你有什么资格放弃它?爸,你知道我妈身上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不到真的死掉,她都不会轻易认输……这样,我回家一趟。我这儿还有当初你给我的信托基金,这两年,我也已经靠着好运气让它翻了好多倍……退一万步,哪怕真的帮不上你,起码我要陪着你一起走过这段。” 许爸爸明明还是壮年,听到这里,却心生无限愧疚,他感到自己是个只晓得老泪纵横的无用之徒,在妻子和儿子都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他终于还是独自把一切都搞砸了。 挂电话之后的和风反倒痴痴地对着洗手台巨大的圆镜笑了起来,到了绝望深处,反而莫名地安宁起来。 他冷静地盘算了一下,他只要以最快的速度抛售掉自己在加拿大那边的所有房产,然后连同所有流动资金一起,全部补给爸爸那边,应该可以暂时撑一下。 但从小就有一个精通生意的妈妈的和风,当然也深知,房地产这一行其实本来就只如泡影,无非就是起得快,落得也快,一夜之间可以如何大赚,就同样可以疯狂地加倍大跌。所以,他的这点积蓄,当然也就无异于杯水车薪,剩下的,唯有看运气。 接近天亮,心不在焉地平躺着数了几万只绵羊的和风,终于睁着眼死心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光着脚打开民宿房间角落的小冰箱,抓起冰冷的食物,也不顾好吃不好吃,只是绝望地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在喉咙被塞满的一瞬间,他终于感到了一丝麻木与轻松。即将面临必须失去小夏的痛苦和无力不见了,对爸爸和家里产业的担忧不见了,内心的最深处,所有的压力通通都短暂地化为了乌有…… 这是属于和风的个人秘密,从前念高中时,但凡是重大数理化竞赛的前夜,或是和父母以及小夏闹得不可开交的日子,他就这样疯狂地一个人蹲在冰箱前,一直吃到胃疼才停下。从青春期到如今,他一直都是清瘦单薄的体质,无论吃什么都没有丝毫改变,这更让他每一次在悲伤的时候,都更加肆无忌惮地选择拿吃当镇静剂。 这样的状况,或轻或重。 轻的时候,也就是比如这次在来北海道的轮船上小夏拉着孙江宁跳舞的那夜,他一个人闷声吃掉了三个人的生日蛋糕;在多伦多那些日子,和教授一起做实验,也有情绪严重不好的时候,他深夜回到自己的小公寓猛吃不止,第二天早晨只能选择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独自去医院打点滴。 就连他的父母,他深爱的小夏,也都只是少数了解他胃很不好的人之一,而他们当然并不晓得,年轻的他为什么会有那么糟糕而脆弱的胃。 【第十八章】 两个人的巧合,总有个人要坚持 { 当你爱一个人,爱得很深,而又无法给她什么,只能为她的生活徒增麻烦的时候,就是你该离开的时候了。 } 2008年4月,多伦多郊北下了好几场雨,每一场雨都很小,很细,温润得像是将整座城市包裹在初春淡淡的雾气里一样。 约克大学的入学仪式何其盛大,人潮翻涌,掌声雷动,只是备受瞩目的中国高才生许和风,自始至终没露面。一袭洁净小黑西装的齐小夏对此并不意外,她只是失落地呆坐在台下,无声无息之中将掌心缩紧,再缩紧,心底的难过却终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丁点。 她不由得回想起在从北海道往东京的轮船上,那些令她直到此刻仍旧难以置信的伤人画面。 整整两天的回程时光里,许和风一直莫名其妙地死守着沉默,齐小夏很敏感地问了好几次,他都是插科打诨,遮遮掩掩,于是她只好牢牢紧追着他的目光,试图从其中发现些什么,谁知他那双因为缺少睡眠而浮肿的眼睛里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 直到就要抵达东京的那个黄昏,在大风呼啸的甲板上,她终于厚着脸皮挤在他身旁,说出自己心底的猜测:“某人一副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子,是不是在担心旅行一结束,待会儿到了机场,再回了加拿大,我就会又躲着不见你啊?” 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她柔软温暖的嗓音,紧锁着浓厚的眉宇,清了清嗓子:“我今天不太舒服。懒得说话,先回房间了。” 她仔细地凝视着他急忙转身的样子,完全不晓得这看似平静的两天里对于和风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当这是和风的一段小小的胡闹情绪,所以她只是全凭感觉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像从前一样,试图一脸轻松地偷笑起来:“又胃疼?又想骗我的拥抱……好啦,少来这一套,跟个孩子似的,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躲着你了,相反,我要像毛毛虫一样黏着你,等开学了,你做实验我就跟着,你去图书馆我也去,让你甩也甩不掉…… -- 分卷阅读82 ” “没有限度地黏着别人,让人甩也甩不掉,小夏,你对此很骄傲吗?”和风的短发被海风吹得像麦浪一样柔软地倒伏,神情里却除了淡漠再无其他任何情绪,冷静从容得令她感到害怕。 空旷的甲板骤间沦陷在一片深不可测的寂静里,两人都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猝不及防的短短一句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真的说了吗?不是她胡乱的臆想吗?他还是那个永远好脾气的许和风吗,一定不是…… 时间一秒一秒无比难堪地挨过去,小夏终于小心翼翼地抬头望着依旧面无表情的他,开腔道:“和风,这下我晓得了,你一定是真的不舒服,我暂时不烦你了……你快回房间休息吧。” “你知道吗?”和风深吸一口气,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神色,“其实我压根没有不舒服,只是懒得搭理你。不用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地问个不休,问我为什么,问我怎么了,我又不是一本百科全书,我没有怎么样,生活和学业都顺利得很,只是对你厌倦了。穷追不舍你这么久,我没兴趣继续了,明白吗?” 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他说完,她才彻底像个植物人一样怔住了。 那一瞬间,她吃力地将两只手下意识地撑在围栏边,感到两条腿都发软。 真没出息啊,她在心里难受地嗤笑自己,但为什么就是感到自己像个被他戳破的气球一样呢,一丝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前两天自己还一心甜蜜和满足,还以为如今已经真的彻底得到全部的他了呢,原来只是她脸皮太厚,觉悟太钝。 “我懂了。”轻轻的三个字,字正腔圆,嗓音平稳,却意外地花光了她体内积蓄的所有维持平静的勇气。 恢复沉默之后,她就那样倚在巨轮边缘,橙色的夕阳余晖刚好将她重重包围,她的整张脸都被失落和愤怒的情绪占领,却又刚好因为光线角度的问题而被镀上了一层蜜糖的颜色,显得冲突而讽刺。 看着她暗自咬着牙的无助样子,他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她,但经历了一两秒不动声色的犹豫之后,又硬着头皮作罢了。 没过几分钟,令和风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稍微从惊诧与难过里缓解过来的小夏一步一步径直走近他身边,抬头望着她,然后二话没说,沉甸甸的一拳砸在了他的大衣上,她冷冷地一字一顿地丢给他一句:“虽然我懂了,但是你说出这么恶心人的话,我也还是要表达属于我的愤怒。”然后就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舱内。 和风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拳不包含任何撒娇和柔软的气息,真的充斥着满满的愤怒。 她尚且能够作出这样的反应,他总算得到了一丝很小很小的安慰。在孙江宁彻底暴露了之后,和风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否真的要将小夏赶出他的生活。然而经历了从黎明到午后的漫长考虑之后,他还是照做了。 因为在他心里,让小夏一时感到愤怒、失望、怨恨,总比往后让她陷入危险和背叛要好一点吧。这世界何其现实,但凡出了家门,处处都是冰冷的墙壁,和风所希望的,不过是她能过得稍微顺风顺水一点,好好念大学,踏实毕业,毫无负担地追逐她想要的人生。而鉴于孙江宁是如此危险的一个人,以及如今他自己家里的一片焦头烂额,他深知自己真的不能再给她什么了。 当你爱一个人,爱得很深,而又无法给她什么,只能为她的生活徒增麻烦的时候,就是你该离开的时候了。 至于那一刻远远地站在甲板另一端的玻璃幕墙后面,悠然地双手插在口袋旁观着小夏渐渐走远的孙江宁,与忽而转头的许和风眼神交汇了一下,懒洋洋地朝许和风伸出了大拇指:“Good job!果然没令我失望啊,许天才。” 直到此刻,置身在她一直那么急切向往的约克大学的阶梯礼堂之中,小夏仍旧想不通这一切。 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她太清楚,明明都是真的,也不掺任何一丝尘埃,那么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呢?她真困惑。是因为她的性子太折腾,太别扭,终于惹得忍了她十多年的和风也懒得忍了吗?还是因为她总是和孙江宁走得太近,和风仍旧在暗自恼火? 许和风这个死性不改的浑蛋,说好两人回到北美一起迈进的四年大学生活,终究还是要撇下她一个人先走。 不声不响,他总是不声不响,永远都不声不响。在他们两人之间,和风就仿佛是那个时常贪玩忘了归家的野孩子一样,任由小夏如何细腻地惦记,顽固地挽留,都没有用。平时瞧着那么礼貌温暖的一个少年,该消失的时候他还是会不告而别,任性得不像话,叫人恨得牙痒。 不,不该叫他少年了。 都这么多年了,早过了青涩轻狂的年纪了。她这样惆怅又疲倦地在心底纠正着自己。 小夏无论如何都没有 -- 分卷阅读83 料到,再一次听到和风的嗓音,就已是整整一年之后的初冬时节了。 当天铅云密布,天寒却无雪,整个多伦多都像是笼罩在某种莫名的阴影之中。她一进学校,就在公告栏上与国际留学生相关的那一块赫然瞧见了她自己的名字。 尽管入学这半年她一直很勤奋,从未荒废任何一天光景,但从小就成绩平平的她在风云人物辈出的这里太不起眼,压根与各种奖项殊荣无缘。也正因如此,她不免一边走近,一边睁大了双眼。 盯住那些英文的一瞬,她便陷入哑口无言的状态。 “经匿名举报,国际学部一年级学生齐小夏长期超时打工,此番校方给予吊销工卡警告,以及公开批评。”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一件小事。 虽然发生在正式入学前,并不归属校方管理,但加拿大政府对庞大的留学生群体,最最敏感的一点就是与打工相关的违规行为。这么一来,她既失去了继续打工补给生活的机会,又留下了恶劣记录。 她那时不过是抱着对方是她百分之一百信赖的许和风而不是别人的心情,没想到终究还是成了握在别人手里的把柄。 她木木地转过身,几个与她同班,甚至还曾拜托她跑腿领过书的福建女生,正睨着她,阴阳怪气地低语:“给有钱人打工嘛,深夜都不回出租屋的,对方就是华文新闻上那个我们国内的富二代许和风,据说除了长得帅,也确实很有本事呢,前两年在语言学校就靠着投资有了自己的产业,至于她……究竟打的是什么工……谁又知道呢。” 随之而来的是一串讳莫如深的笑声。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低语,虽然美其名曰低语,却摆明了就是要高调到十里八村的围观群众都能听到的。闽南话小夏虽不是句句懂,却能大抵明白。她像被人从后面冷不丁推了一把,原来往日与人为善都是没用的。 真到了这焦头烂额的一刻,她反倒异常冷静,骂不出来,也哭不出来,脑海里却井然有序地闪过每一条问题:现在该装作若无其事进教室准备上课,还是掉头离开?上周教授交给她的那个Project,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变?自己必须私下确认一遍。再想远一点,和风消失了这么久,摆明了是不愿意和她联系,而她又没了工卡,一点帮助都无处寻觅,生活如何继续…… 周遭口耳相传,越来越多的同学好奇地望了过来,就在她很冷静地独自撑住眼前一切的时候,一双令她安稳下来的宽阔手掌扶着她的肩膀,不声不响地将她带下了楼梯:“别想那么多,今天你先回去吧,我帮你请了假。没什么大不了,离天塌下来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你要是实在要用哭鼻子宣泄,我也可以借你肩膀,放心……不会找你洗衬衫的。” 是冷静如斯的孙江宁。 如果是从前,大概她立马就会在楼梯口狼狈地哭出声音来,如今她却礼貌地拍了拍孙江宁的臂膀,努力自然地苦笑了两下:“谢啦,我暂时不用什么帮忙,昨晚赶作业到太晚,有点困,先回去睡个回笼觉啦。” 孙江宁不傻,并不是时间让她成熟懂事了,并不是她真的没受什么影响,只是她一如既往地在他面前拼命克制,习惯性地推托,习惯性地维持体面,总之就是不愿让他瞧见她卸下防备的样子。 虽然孙江宁始终笃信,这么久了,自己对这姑娘并无什么真正的感情,但不知为何,每次面对她这种严实而拘谨的自我保护,他都不免会恼火,甚至心底隐约有一种失落。 但孙江宁是何其成熟的人啊,脸上并无半分异色,淡淡一笑:“那就好,成,我也先上课去啰。” 直到坐上回出租屋的电车,她才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开始死死压迫住她,让她的心变得忐忑,胸口闷闷地传来一阵钝痛。这就像是皮肤上划了一道口子,总是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才会渗出血珠的。 或许并非是这件事本身对她有多少伤害,只是在这孤单的一年里,她之前好不容易从和风身上找到的那种归属感再次随着他的消失而消失,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她很害怕。 没一会儿,晃动的电车上上来一对普通的加拿大母子,母亲提着食材袋似乎刚从便利店出来,戴着与校服配套的黄色小帽子的小男孩则静静地坐在妈妈左腿上,很乖很胆小的样子。 不过是个稀松平常的画面,并无什么感人细节,但或许是离家久了,加上此刻境况复杂,她鼻子一酸,想起了父母。 自从来到这里,她始终心怀内疚,觉得自己一手打碎了父母在老去之前唯一想完成的泳池梦想,虽父母最终让步了,但终究是她性子硬,逼着父母同意她来北美洲留学的。所以她没日没夜地打工,从不要家里一分钱,除了逢年过节,很少打电话回去,因为很怕双方无话可说,落得尴尬。 这样想着,她终于鼓起勇气打了一个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84 越洋电话到家里,迎来的却是一长串嘟嘟的忙音,父母大约碰巧出门了。她继续茫然地翻通讯录,手指在和风名字上发着抖停了很久很久,却终究没拨。 有那么几秒钟,她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原来在潜意识里,自己难过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愿意投奔索求安慰的人,除了父母,就是他了。 他竟是如此重要,往日她心里一直都是迷糊的。 但她咬住嘴唇,就是不肯率先打给他,她有她那该死的小骄傲。 谁知更加戏剧化的是电车恰巧经过了和风住所附近的站点。给和风打工的那段时间,她曾好多次在这里等车。还有一次午夜她送报纸,撞见了下楼去7-11买速冻食物的和风,最后她哭得眼红红的也是在这附近……隔着玻璃,每一棵枫树,每一栋房子,她都感到好熟悉。 不知具体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无形地牵引着她,就这样在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秒她闷头跳下了电车,忍住眼眶内冰凉的眼泪,几乎是以奔跑的姿态,沉默着直奔和风的住所。 她记得初中时,她与和风总爱倚在他的小卧室里用他的iPod的两只耳机一起听王菲唱的《夜会》,里面有一句林夕的词:两个人的巧合,总有个人要坚持。 多伦多这么大,处处人潮拥挤,稍一个不小心两个人就会走散。 他骄傲,她也骄傲,两个人又都紧抱着自己的骄傲,这样是注定走不了太远的。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决定去试一试,试着去做那个负责坚持的人。 你许和风毫无预兆地就翻脸,口口声声厌倦我了,倒是给姑娘我来个八百字的说明书,好好展示你的数理化思维天赋,分析一下你究竟厌倦我哪儿呀! “噢,那个年轻的中国男孩子啊?他最近大概很忙吧,从春天到现在,我们也一直没见到他。” 小夏敲了好几下和风的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赔着笑脸找到了隔壁阿姨。对方谨慎地半开着门,说完这么一句便面无表情,让她一点端倪都瞧不出来。 天才如他,一向都是赢在思维而非刻苦,并不是死读书的那一类男生,又玩心大发出去度假了还是仍在介怀北海道巨轮上她的那一拳?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她竟对他的去向如此本能地感到焦灼。 谁知正当她一脸心灰意冷地站在路口等电车回去时,迎面碰上了一个男生,定睛一看竟是孙江宁。 他又用那种知晓一切的眼神淡淡地盯着她,一脸心疼和责怪:“又骗我啊你,就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回去休息。既然想来找他,干吗不喊我陪你一起呢?” 对于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她心底并非不感动,却硬是咬咬牙,像是不在乎似的岔开了话题:“江宁……你能帮我找出那个匿名的人吗?我想知道,非常想。” 小夏说完便敏感地察觉到孙江宁暗自愣了一下,一脸有所知情的难堪:“真相其实……对你不一定好,小夏。” 她盯着他,心底那种倔强的好奇通通被激发了出来,于是更加不依不饶:“无非也就是江宁你认识的朋友多一点罢了,但你如果真的不帮我,我自己也会寻找到办法。认识好几年了,你知道我的,不撞南墙不会罢休……就由着我这一次吧。” “我尽力。” 在一段片刻的沉默之后,孙江宁神色拘谨地点了点头,正要陪着她上迎面而来的那辆电车,却又听到她故意用轻松自然的口吻,冷不丁追问了一句:“江宁……从日本回来之后,你见过和风吗?或者……你知道他最近忙什么去了吗?” “没有啊……谁知道啊,毕竟又是一个冬天啦,多伦多的阳光也难得这么好,那少爷大概又到郊区滑雪去了吧……” 小夏连忙无声无息地点头,小心翼翼,不再作声,心底却难受地想着,原来他还是没变化啊,还是当初那个四处不靠岸的孤岛,宁愿当一个骄傲无比的独行侠。 冥冥之中,小夏也觉得所有事都在寂静之中,发展得很奇妙。 仅仅时隔一两周,在将自己锁在卧室里接连昏睡了很久之后,仍然无心上课的齐小夏索性决定出来走一走,找找有什么工作可以做。毕竟如今一个人的生活里,她没有救星,或者也可以说,唯有她自己才是救星。 没了留学生的工卡,就意味着她不可以继续在快餐店便利店之类的地方获得合法工作,她的性子比男孩还硬,当初是自己哭着喊着要出来的,所以即使走投无路,也绝不向家里那对靠着退役运动员保障金度日的父母伸手。 就这样,她几经周折,终于在多伦多人来人往的闹市区一带有了新工作,排队。这工作的规则简单而粗暴,因为繁华地带的大型电器店总会定时售出一些极度便宜的商品,包括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所以小夏被要求必须在凌晨四点钟天色微亮就出门赶电车,来到集合地,在老 -- 分卷阅读85 板的指挥下站到队伍里,等到十点钟电器店正式营业,便可以拿钱离开。 即使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风里这样站到脚酸,拿到的报酬也真的很少很少,但在房租和交通费像两只无形的手一样,在身后紧抓着她不放的日子里,总是聊胜于无的。 也就是在某天,小夏正困意未散地站在清晨灰蓝色的天空下排队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许和风的电话。她不傻,一见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公用号码,就晓得他是执意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去向了。 “小夏。”轻轻两个字,便足以让她听出他嗓音里的不对劲,似乎很累……却又绝不仅仅是累而已。 “和风,我真想你现在就在我身旁。”在短暂而克制的几秒钟沉默之后,憋了这么久,她终于扔掉了所有的疑惑和埋怨,心底的理智也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渐次倒下。 周围排队的陌生人都在盯着她看,而她却满不在乎地蹲下身子握着手机,大哭不已。和风与从前没有变化,先不急着问她到底怎么了,而是温柔耐心地任由她发泄一会儿,哄她的声音缓缓的,带着沙沙的温暖,像是低吟给小孩的甜甜的安眠曲。 她后知后觉,暗自讶异,原来已经到这一步了,自己面对包括孙江宁在内的所有人的示好都不再脆弱,连眼泪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能立刻将她打回原形的人,唯有和风。 “好啦,说说吧,我的女侠这是怎么了……都哭成傻子了。”他终于忍不住柔声发问。 “脚太酸了,特别酸,今天在班里轮到我做repo……所以站太久了,忍不住就哭了。”她一边如此本能地搪塞,一边在心底自我安慰道,自己这可不算说谎啊,毕竟拜队伍旁边那个严苛的老板所赐,她此时此刻两只脚确实酸得快要断掉了。 “少来。”他只回了这两个字,一副太过于了解她的笃定语气。 “骗你干什么,你也知道我的,小时候就是爱哭鬼,屁大点事我就能把自己哭成粗壮版林黛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你兜圈子也行啊,我就在电话这头陪着你耗,直到你肯和我说实话,我可不管。反正我可以举着手机吃饭,举着手机睡觉,举着手机去卫生间,你也晓得的,我耐力不是一般的强大。”他又温柔又不讲理地出招。 她想象着一向过分正经的他此刻翻白眼的傲娇样子,忽然就破涕为笑,终于率先投降,一字一句告诉了他关于自己在加拿大这边的学校里被匿名举报的事。 令她惊诧的是,原本以为换来的起码是一些安慰和鼓励,而事实上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他在电话那头的呼吸清晰地停掉了一拍,绕过话题冷冷告诫她:“齐小夏,你怎么这么犟呢,过去的就过去了,干吗纠结真相,弄得你自己难受!” 毫无预兆,她被他陡然激动的语气吓了一跳。 从好多好多年以前在香樟树下和她一起玩耍,成长到如今,这是唯一一次他不可自控地冲她飙高了嗓音,没能维持住对她一贯温柔的姿态。 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和风的直觉太过于强烈,这件事一定又是孙江宁。这可如何是好,小夏早已接纳孙江宁作为她身边少数几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和风太害怕她知道真相,太害怕看到她一脸失望与痛苦的模样…… 而这些,小夏都浑然不知。 骤然间,她心底某一根这些日子一直一直拼命藏着的导火索,终于被和风这样古怪而武断的态度点燃了。她的指甲不禁发着抖划在手机冰凉的烤漆上,很酸很疼,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双眼也再一次蓄满泪水,还似有似无地透着一股黯淡的冷光:“许和风,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就是这么倔强,没办法,我就是好奇是谁要不声不响地把我推进火坑里去!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用教训我的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好好问一问你自己,你对我还有一丁点最基本的坦诚吗?没头没脑的一句厌倦了,就杳无音信地把我一个人丢在加拿大,你自己正常吗?从前说何时何地都不会丢下我的人,不是你,是一条谎话连篇的狗,对吧?” 和风哑口无言,只是吃力地张着嘴,胸口像是在无声无息之中被扫射了一枪似的,好一会儿才缓缓传过来一阵深刻的钝痛。 亲爱的小夏啊,对……你猜得对,我不正常啊,我糟透了,我的人生再一次陷入了一摊烂泥。 你知道吗?从前我说过何时何地都不丢下你,现在我也还是一样的心思,分毫不变。我只是没办法告诉你,现在的我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我面对着什么样的局面。 你大概不明白吧,当我无力地在一片幽暗的沼泽地里往上挣扎的时候,我心里唯一庆幸的就是,你没和我一起陷入这片沼泽地。 “你倒是说话啊?许和风,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她愤怒地发着抖的声音,终于将他从凌乱的思绪里一把拉了回来。 -- 分卷阅读86 他微微闭上眼,屏住呼吸,然后怔怔地挂掉了电话。 如此胡闹一通却还是被晾在一旁的她,无助地揉了揉眩晕的太阳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和风一定是脑子出毛病了,她曾陪着他一路走过他生命里那么黑暗的秘密,为什么现在他不肯让她在他身边呢?她只觉心里一刻不停凉丝丝地漏着风。 “下一位!下一位顾客到底怎么回事?买不买啦?” 陡然闻声,她才回过神来,俯身卑微地赔着笑脸按照老板指示买好商品,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长长的队,小心翼翼地赶着去一旁结算今天的工资。这世界没有那么多泛滥的温情与理解,不会因为你的楚楚可怜而停止转动,所以不想挨骂不想被嫌弃的话,还是要撑住一口气,尽职做好自己的事。 这是小夏独立生活之后,最深的体会。 而她看不到的一幕是,此时此刻,站在南街夜空下的许和风深深地蹙着眉,告知了一脸愁云惨淡的许爸爸一声,就径直到巷口等出租车,准备赶去机场:“爸,家里的事我们父子俩还能顶着,你别灰心,妈妈以前就说,生意人从来都是命里多风浪的,总能熬过去的……给我一段时间处理一些事,等我回来,我先急着回加拿大一趟。” 许爸爸太清楚儿子那副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别扭脾气,所以并不试图强硬地拦下他,只是很担心地望着儿子短短几个月已经迅速地瘦得脱了形的脸。 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尖锐双颊,让人看了心里就很难受,快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也不免红了眼眶:“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好,你尽管去,爸继续在这边撑着……你回国这些日子,日夜颠倒地帮着想办法,吃了这么多闭门羹,爸也一直都没有和你说,小风,爸感到自己很没用,很对不起你,把我和你妈留给你的信托基金全扔进了家里这个无底洞似的烂摊子里。” “说什么呢爸,公司是妈妈一辈子的心血,它在,就好像妈妈还在我们父子俩周围似的,我们没有理由不尽我们的力量放手一搏呀……我先走了,你儿子这么年轻,没事的,真的。”和风弯着眼角,又明亮又温暖地笑了笑。 那一瞬间,他试图让爸爸能感受到,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他笑起来还是有两颗整齐好看的小虎牙,他还是小时候那个很乖很不用他们操心的小风。 嘴上如此说着没事,在朝着城郊机场的漆黑一路上,和风还是本能地从包里拿出冰凉的切片面包,在暗中失去控制地将它们往嘴里硬塞,也不经过什么咀嚼,便狼狈地拼命吞咽,直到一阵猛吃之后感到小腹微微坠痛才愣愣地停了下来。 陌生的司机大叔一直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脸色难看地泛着浅浅青色的他:“年轻人,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您。您尽量快一点开就好。”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和风也没有忘了克制而礼貌地挂着微笑。 一到机场他便冲进了卫生间,砰的一声关死了独立夹板间的门,然后才浑身软塌塌地发着抖。 这样的状态自从回国来已经持续很久了,因此他很平静,蹲下来用手指不断触碰着自己的喉咙深处,弄得自己满脸都是因为刺激反应而掉落的眼泪,才算是让刚才狼吞虎咽下去的那些面包通通吐了出来。 是的,尽管和风始终不愿意承认,这就是催吐,也是他应对自己越演越烈的狂吃困境的唯一方法,尽管很痛苦,但他并没有更多的选择。 曾经,和风天真地以为每一次他喜欢在压力巨大或是悲伤难忍的时候狂吃一通,只是一种他自己对抗情绪的方式而已,就和有些人难过的时候喜欢疯狂地坐过山车,疯狂地唱KTV,疯狂地购物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这次回到南街的一年时间里,或许是家里生意的不断恶化加上对小夏的担心和想念,两重压力超过了他的承受底线,狂吃的次数越发频繁。他常常在失眠的深夜一个人下楼冲进便利店,买了东西就坐在街边狼吞虎咽,随之而来的后果就是他那本来就极度脆弱的胃,更加不堪重负了,体重也开始莫名其妙地一直往下掉,整个人越来越瘦…… 原本他还小心翼翼地瞒着,最终是许爸爸偶然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他床头柜里满满的都是白色的胃药,他这才彻底瞒不住了。 许爸爸当即带着儿子去了医院,医生的回答很简短,只有三个字:“暴食症。” 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总是很难想象,这究竟有多痛苦。照和风日记里写的话,是“忍住不吃,心里就很痛苦,吃了之后再躲在卫生间里催吐,身体就很痛苦。两种痛苦的程度都很深,我真的分不清孰轻孰重。” 然而在医生提出的几次心理干预和药物辅助治疗之后,和风的身体还是未见什么起色。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问题远远不是胃,而是心。他所有的痛苦、茫然、忧愁、困惑,全在于心,这也就是为什 -- 分卷阅读87 么他决定匆匆回加拿大一趟。 只要小夏她需要,无论多远他都必须日夜兼程地赶到。 但这一次他很清楚,他不能让小夏看到现在的他的样子。 他只是要默默安心地帮她处理好一切,让她在浑然不知中能免于孙江宁那个魔鬼层出不穷的手段,能继续念书,继续生活就好,剩余的……让他自己一个人沉沦就好。 “乘坐加拿大航班,前往多伦多的各位乘客,请尽快到42登机口准备登机……” 他愣愣地站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前,盯着自己刚刚用清水处理干净的瘦削而可怕的脸,那高高的颧骨几乎让他快要认不出自己了,随后便转身抓起行李箱,快步地上了电梯准备登机。 【第十九章】 给我一天,换你十年 { 这世上并非所有恋人,都能得到圆满,就好像有天长地久,也就必然会有分道扬镳。 } 一大清早,小夏的出租屋的门就被突突突急促地敲个不停。 她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于是飞快地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惺忪双眼去开门。远远地透过玻璃窗,她就瞧见了孙江宁那张脸色僵硬的脸。 电光石火之间,不用多说多问她就能预感到,关于匿名举报的事,孙江宁已然查到了些什么。 “能联系的朋友,我都试过了……也只拿到了当时打举报电话的这个号码,再往下就没法得知了。”听完孙江宁一脸平静地攥着字条说出了那串数字,她怔住的样子就像被无声无息地点了穴,本就憔悴的脸色更是几乎在瞬间如同死灰一般难看。 她不相信。 至少……她不肯相信。 这号码她太过于熟悉,这是放在和风多伦多市中心的那栋小公寓客厅里的座机。和风年少时留下的心理洁癖始终不变,那就是从不请家政阿姨来打扫,也并未邀请过任何朋友来做客,因此除了和风与她,全世界没有第三个人靠近过那台座机。 她甚至还清晰地记得,那年冬天,在她给许和风打工的那些日子里,他曾坏笑着凑近她的脸,夺过她的掌心,用碳素笔写下了这串数字:“哝,我的私人专线就勉强透露给你吧,做小员工嘛,就要尽心尽责,有事没事多和老板我沟通交流谈谈心呀。另外……想找人陪聊,找人诉苦也尽管打啊,许氏电台情感顾问,二十四小时竭诚为你服务……” 这就是和风最真实的一面,虽然在人前总是冷冷地很少说话,一脸高处不胜寒的神色,但在她面前却总是没个正经,像个厚脸皮又狡猾无比的小孩子,爱耍宝爱贫嘴。 所有在一起的时光里,他总是大大咧咧地朝她把心门大敞着,而她却怯弱地缩在门外,不敢轻易越过一步,因此这个号码,她虽然在不知不觉中烂熟于心,却很少主动打过去,并不是不想听到他的嗓音,而是怕和他在电话两端陷入没话说的状态,会尴尬,也会害羞。所以唯有在她等电车偶尔迟到了的时候,他才会气势汹汹地打来,孩子气地嚷嚷着要扣她薪水。 前些日子通话里他那种莫名其妙的严肃口吻,他这场长达一年的神秘失踪,他对孙江宁那一股隐约存在的敌意……许多细节此时此刻在小夏的脑海里巧妙地连接起来,将真相通往了她最最害怕、最最想要逃离的一个方向。 “怎么,你知道这号码是谁的?是身边的同学?”孙江宁若无其事地问。 “当然不是……我不认识这号码啊。”她下意识地撒谎。 “好吧……或许你还是想自己待一会儿,我先回去赶作业了,需要的话你就随时找我。”孙江宁眼神温柔而澄净,丝毫看不出来任何不对劲的神色,话毕他便轻轻出了门,谁知还没走几步,就在电车站台处和推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许和风四目相接起来。 孙江宁盯着许和风一脸与冬天时截然不同的瘦削疲惫的模样,隔着五米不到的距离,就癫狂地俯身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最后几乎是蹲下捂住了肚子继续痛快地发笑。 这可是往日里骄傲得浑身闪闪发亮的许和风啊,那个从小到大的幸运儿许和风啊。 一副天生英俊好皮囊,家世也令人艳羡不已,受尽老师长辈的青睐,有数不尽的姑娘悄悄恋慕他,他想要做什么都一帆风顺,优秀二字,几乎是他不需要刻意为之的简单本能,似乎全世界都总是识趣地为他让路,任由他一次又一次走得更高更远,用他的不凡凸显我们中的大多数人的寡淡晦暗的人生…… 但是此时此刻呢? 他厚实的靠山,他父母的房产公司轰然倒塌,濒临破产;他自己被这样的怪病弄得消瘦脱形,还即将失去他的挚爱小夏的信任和依赖。 和风无助地僵直站着,眼窝深陷,目光憔悴,原本就白净的皮肤大约是因为这段时 -- 分卷阅读88 间暴食症的折磨带来的负面作用,整张脸已经变成了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难看的青瓷色,加上日益单薄的背部和手臂,仿佛被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似的。他唯一没有变的大概就是那一对深褐色的瞳孔,只是事到如今,那瞳孔里也只剩下一份百无用处的深深疑惑与愤恨…… 真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一天,这一幕,孙江宁已经耐着性子等了太久太久,因此他任由自己笑了个痛快才重新站起身,幽幽地问和风:“好久不见啊,看样子许天才你最近过得不太好啊。” 和风不躲不闪地盯着孙江宁那种深邃寒冷到了极点的目光,虽然浑身无力,却仍觉拳头发痒,心里因为愤怒而灼热难忍:“孙江宁,你还真是魔鬼啊,阴魂不散。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不要打小夏的主意,万事都冲我来没关系。我越来越不懂,你如此折腾,手段繁多,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孙江宁还是一副不急不慌的悠哉模样,笑着反问和风:“比起问我我究竟想要什么,许和风,你首先应该关心的,是不是你们家曾经对我和我的父母做过些什么。没错,我这个游戏玩得很尽兴,但我再狠,也没有你父母当年的一半儿啊。尽管你和小夏早就被我锁定成目标,但我可没有取你们俩性命的念头啊,而你的父母呢?” 话到此处,许和风已然陷入哑然,他徒劳地使劲张着嘴,牙齿不由自主地轻轻打战,却连一个问句都说不出来,满脑子全是巨大的震惊与意外。 他何其后悔,枉自己一向自诩心思缜密,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对万事万物够敏感,对这个可怕如末世狂徒一般的孙江宁,他竟然从来都没有好好地怀疑过,推敲过。 如今再回头望过去,这几年,从2005年夏天孙江宁潜入小夏所在的游泳队,接近小夏,取得小夏的信任,到他插足独属于他们的班级秋游,为他们制造麻烦,不动声色地探查出和风眼盲背后的谎言,将这个定时炸弹有计划地引爆,再后来,高明地一边使得他们俩越爱越深,一边又不断地丢出一个又一个致命的裂痕,让他和小夏一起反复感受痛苦与煎熬…… 所有往事都不再模糊,一切脉络此时此刻都显得清晰无比,想到这里的和风几乎颓然跌坐在街角的台阶边,连狼狈也顾不上了。 还有,这个孙江宁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无端提到他的父母? “许和风,你不是问我究竟想要什么吗?我想要的一切,都是你家十几年前刚刚在南街做地产生意时欠下的,我不贪心,我只是要讨回罢了。当时你们家负责的一栋商品房临近施工,万事俱备,却独独卡在了拆迁这个环节上。当时你大概也就和我一般大,四五岁的年纪,你当然不知道我的爸妈,那对穷酸憋屈了一辈子的钉子户夫妻有多贪婪,他们把手里这套破旧的老房子当作这辈子翻身过富足日子的最后一个机会,觍着脸向你父母不断地加拆迁价码,从十万到二十万,再到四十万……直到你父母不耐烦了,他们是南街最早的一批房地产商,自然受尽当局优待,于是你父母的部下也有恃无恐,趁着晚上无人注意,用一台推土机了却了麻烦,我那对贪婪的爸妈,就在那个深夜因为死不肯放弃唯一的房子而双双没入了尘土废墟里,再也出不来了。 “真是世事轮回啊,看到你和你爸一起凄凉地面对家业败落,我开心啊,真的好开心啊。我不是没想过直接报复你爸爸,但后来呀,我弄明白了,让一个人痛不欲生的方法很多,但最好最有效的一个,就是让他最在乎的人代替他痛苦,所以我选择了让你替你的家人偿还这些。至于小夏嘛,是,她最初不过是我接近你的跳板,但我渐渐发现你对她的感情太深太深,我就决定先让你和她尽情腻在一起,然后再用误会折磨你们俩。世上最令人难受的事,大概就是被你自己喜欢的人厌弃吧。你瞧,现在小夏当你是那个打匿名电话而令她失去打工机会的人,而你又这副瘦骨嶙峋的德行,想必也不会傻到要去她面前解释一切吧?” 随着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孙江宁整个身体都不禁微微一抖。憋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释放的这一刻,他心底也有种不真实的震撼。但是江宁他自己也弄不懂,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让小夏被欺骗是他早就定下的棋局,但真的这么做了,他却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无限快感。 已经有好多次,孙江宁一再提醒自己,对小夏示好只是权宜之计,可是就好像一个谎如果说得久了,连自己都会慢慢潜移默化地开始相信一样,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然没有办法轻易从那种情绪里抽离了。 而和风在听完真相之后,也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晕眩,沉默良久,才深觉一切都讽刺极了。 孙江宁若无其事地朝和风指了指不远处小夏的出租屋的门:“啧啧,和风你看,你这么不辞辛苦地连夜飞回多伦多,现在你和你亲爱的齐小夏就隔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你倒是走过去,推开门呀,你倒是和她好好来一场感人至深的重逢戏码啊,你怎么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89 呢?你去啊!” 虽然是白天,但或许是屋内光线不太好,透过玻璃窗,和风能瞧见小夏的卧室亮着一盏雪白的灯,是的,她在里面。 只要他凭着冲动敲门进去,他就可以见到小夏,这些日子对她的想念也就可以告终了,不知是不是强烈的心理作用,他甚至都能听见小夏的呼吸声了……但真的见了面,他要如何解释一切?自己如今糟糕透顶的身体,如何能不拖累她风平浪静的大学生活? 所以和风用尽浑身力气,维持住了他一贯的冷静,淡淡地背过脸:“孙江宁,人们都说不能和魔鬼订契约,但是呢,这一次我愿意。你说吧,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让你就此罢手,不再造成更多伤害?” “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乖乖滚回南街去,再也别踏入加拿大半步,余生也都别再见到小夏,就行了。” 听到沉甸甸的余生两个字,明明孙江宁这阴冷的嗓音就近在咫尺,却给和风一种很遥远很遥远的感觉。 真的就只能如此了吗?除了彻底牺牲他和小夏的感情,就没有别的办法挽回了吗? 就在和风艰难地沉默之中,孙江宁又在他耳边说了句:“你考虑可要趁早噢,正因为我孙江宁一无所有,所以也就比较肆无忌惮。你一个不留神……我可不敢保证,我会把小夏怎么样呀。”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和风反倒闭上眼深呼吸,好久好久,他才嗓音笃定地小声要求道:“给我一个……告别的机会。” “这样吧,”孙江宁得意地蹙了蹙眉,说,“你可以在小夏出租屋的不远处待满明天一整天的时间,用来和她默默告别,但是你必须保证,不能让她知道你回来了,而且一到后天早晨,你就必须在我的监视下回国去。作为交换呢,我心底的仇恨从此都一笔勾销,你爱的小夏也可以继续在我的照顾下安心念书,安心生活,她永远都不必知道这些真相,我想,这是你愿意看到的最好的结局了吧?” 和风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炙热的乐观主义者,他相信,任何远方都可以循着地图抵达,任何命题都可以靠公式求解,任何事都可以靠努力坚持获得——包括和齐小夏一起共度余生。 但这一次,他似乎很清楚,这世上并非所有恋人,都能得到圆满,就好像有天长地久,也就必然会有分道扬镳。 因此比起圆满,他更希望小夏能够浑然不知任何阴暗面,能够一直如此简单安宁地生活下去。 所以最终,和风淡淡地回答孙江宁,双眼不躲不闪,充满一种到了悲伤深处反而激发出来的力量:“是啊,已经发生的事就很难挽回,很难改写……所以,这就是我愿意看到的最好的结局了。孙江宁,希望你心里还能剩下一点良知和底线,不要反悔你说过的话。” “彼此彼此啊。” 孙江宁爽快地点了点头,嘴角狡黠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说完他便心满意足地转身扬长而去,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示威般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友情提醒,只有一晚上的时光噢,不要一告别起来就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忘了时间就不好了。” 眼瞧着孙江宁彻底走远,和风才终于感到自己的双腿连一丝残余的力气都没有,仰起头,冬日午后的天空是大片大片寒冷又干燥的鸽子灰的云层,除了呼吸压抑外,他的太阳穴还源源不断地传出莫名其妙的痛觉,挥之不去…… 一切真的都糟透了。 路过便利店,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匆匆进去买了大堆面包,就着冰凉的矿泉水,他疯了般失控地往嘴里塞,直到胃再一次开始胀痛,才钻进卫生间跪在马桶边催吐了很久很久……折腾完了,他倚着背后又滑又冷的瓷砖,整颗心终于暂时得以安静了下来。 其实,故事到这里还少了一段。 当时,从北海道一回加拿大,和风就开始匆匆收拾行囊回国见他爸爸。正是约克大学入学的唯一时间,为了怕小夏知道了他家里的困境,会坚决要求与他共进退,由此耽误了她的生活,毕竟小夏性子有多硬,这些年他很了解。况且和风自己也不知,这一去需要多久才能回来,因此他忍住不和她告别,却孤注一掷地找到了孙江宁,与孙江宁吃了一顿希望过往一笔勾销的饭,恳求孙江宁能够安心待她。 和风毕竟不是神,没有预知未来一切的能力,当时他只以为孙江宁是因为暗恋小夏,所以将他当作假想敌,他凭着直觉简单地认定,既然江宁心里也是有小夏的,那么就一定会全力以赴代替他照顾小夏。 无意之中,这使得孙江宁的长线计划更加毫不费力。 于是毫无悬念,孙江宁那夜在多伦多市区他们常去的那家日式居酒屋,以各种理由不断灌和风酒。夜不知不觉深了,趁着和风摇摇晃晃失去清醒的工夫,他终于拿到了和风住所的钥匙,在和风趴在沙发上沉沉入睡时,用客厅里的座机不动声色 -- 分卷阅读90 地打了那个匿名电话…… 回忆到这里,和风竟然发现自己心底不再满是懊悔与愤怒,也不再继续纠结为什么那天自己要顺遂孙江宁的心意喝下那些别有图谋的清酒……此时此刻,他闭上眼只能看见一张脸,那是十七岁时的齐小夏。 剪水双瞳,发梢漆黑,在南街夏日拥挤的香樟树下,他握着那只熟悉无比的折叠拐棍,而她扯着他的短袖衬衫一角,她笑起来的声音很像泉水叮咚叮咚。 能看见她的时间不多了,他真的不想再浪费在别处,只愿一分一秒都踏踏实实地用在小夏身上。 他相信自己可以,让剩下的这一整天在小夏心里,绚烂深刻得如同十年。 【终章】 我们都不唱骊歌 { 所有曾璀璨过的梦,终于都像是天黑散场的游乐园灯光一样,一盏接着一盏渐次熄灭了。 } 对所有变故都一无所知的齐小夏,照常在早晨六点醒来,匆匆梳洗,打开一个人的小冰箱,抓起一块面包便出门准备等电车,只当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天而已。 硬要说有什么让她感到意外的事,无非也就是自己的窗台上无声无息地多了一罐酸奶。昨夜赶作业到很晚,此刻她攥着这晶莹的白玻璃瓶,只觉心情似乎陡然明亮了几分。等车的间隙,低头细看之下她才发现,瓶上有一行用天蓝色碳素笔写的字迹,是听来又突兀又傻气的“我很喜欢你”。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在拥挤的上车人群里荒唐地自我安慰:“齐小夏,你看看,果然吧,和风他还是偷偷回来了,酸奶都和从前送的一模一样呢,待会儿在学校见了面,你可不要没出息地跳上去一把拥抱住他啊,要好好摆摆生气的架子,不然这家伙下次又这样一声不响地撇下你怎么办啊!” 这样一厢情愿地幻想完,她才鼻子狠狠一酸,苦笑着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家了,想象力都丰富得快要能飞起来了。 是的,这不过是巧合而已,从前刚到多伦多那两年,她每天在午夜两点半披着星光与夜色,一个人踩着单车挨家挨户送整整五十斤的报纸,那时候和风总会悄悄在她的窗台放一瓶这样雪白的酸奶,让她一回出租屋就能看到。和风一向很细心,明白她常常为了省钱不吃早点,而这酸奶刚好可以让她当作早餐,带上电车喝掉。 她抬高左臂攥紧了电车上摇摇晃晃的把手,心底却幻觉般地出现和风笑起来时那种张扬又干净的白牙齿,她甚至继续失神地想起了去年冬天他们一起去日本时,那覆盖着大片大片白色的北海道,和他给她的那一个眩晕的吻。 如果和风一直不回来,那便是他们今世第一个吻,也是最后一个了…… 叮的一声,不知不觉就到站了,小夏用两秒钟整理了情绪,便微笑着随人潮下了车。尽管她自己不愿承认,但近三年的留学生活已经将她打磨成一个外人看来理智而坚忍的好姑娘。她知道,即使再重要的人消失在生命里,也不代表自己就有权利这样放弃所有,无休止地消沉下去。 在这车流熙攘的大都市里,每一天都有人痛失爱人,亲人,挚友,更别提千千万万的失恋者,失业者,但没有人真正因此停滞生活,毁灭自己啊。 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始终活在过去里。 接下来一整天都显然稀松平常,直到傍晚放学她推门而入,还没来得及踮起脚开灯,就瞬间一声不吭地惊呆了。 从自己的脚边开始,整整齐齐的一长串小瓶装养乐多,被精心排成了一段多米诺骨牌,而在这些养乐多的尽头,指引着她的是小餐桌上好多支雪白的蜡烛,以及被晃动的橙色火光簇拥起来的满满一瓷盘的烤串,她一时间忘了质疑是谁准备的这些,只是好奇地一步步凑近,这才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甜蜜味道,是刚刚烤好的热棉花糖! 她当然没有忘记,离开南街前她的最后一次生日,和风喊了一大帮同学在河岸上,他温柔地在众人的注视下俯身为她烤棉花糖,烤好了还大大咧咧地递到她嘴边,看着她大口咬下去,满嘴都是又暖又黏的甜味儿才得意地笑起来…… 她呆呆地坐下来,失神地像个手脚僵硬的玩偶,沉默良久才红着眼眶大口大口地吞咽下那些尚且还热气腾腾的棉花糖,猝不及防,眼泪就砸了下来,但这一次她竟然发现自己的嘴角是上扬的,原来她在笑,原来她还是可以露出笑容的。 若不是脑海还残存一丝清醒,她几乎就要迷迷糊糊地以为和风真的就在她隔壁躲着了,不然为什么这一切惊喜都那么那么像是和风会做的呢,太细致,太温柔,每一样都恰好落在他们俩过往的回忆里,无比准确地击中她的泪点,分毫不差呢? 被惊喜弄得头晕眼花的小夏,像所有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一样捂住嘴巴,热泪盈眶,半年多来她心底所有因无人问津而就要渐渐熄灭的灰烬,终 -- 分卷阅读91 于又再一次死而复生。 她当然不会知道,和风为了遵照那个契约,不被她发现他回了加拿大,像个小偷一样卑微而耐心地躲在她看不见的院落背面,缩着脚步不能进门,不能和她打招呼,甚至都小心翼翼地不能出声…… 他什么都不做,只是温柔而静谧地注视着她,从上午她一离开出租屋,便拿着曾经她给他的一把备用钥匙打开她的房门,一个人默默为她准备这一切。 而此刻多么讽刺,她望着温暖的烛光,冷静了片刻,还是苦笑着在黑暗里发了一条微信给孙江宁:“谢谢你,没想到曾经那么多他为我制造的美好瞬间,你这个旁观者,也都通通记住了。其实江宁,你真的不用搞这些来安慰我,今天在学校,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好了,真的,完完全全好了。” “别想那么多,我只是作为一个这么多年的老朋友,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点。”没一会儿,孙江宁的回复便传了过来。 而就在这时,小夏刚将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忽然就听到了窗外传来一阵轰隆轰隆地闷响,她隔着玻璃仰头一望,整片夜空一瞬间绚烂得像是白昼,连散落的星光都通通被忽略了,只剩下各种色彩的烟花高高地腾空,在漆黑而寒冷的天幕上留下一个完整而巨大的“夏”字。 或许此时此刻许多站着围观的加拿大人不懂这个汉字其中的含义,只有小夏猝不及防地睁大双眼,连捂住嘴巴都忘了,在骤然间便是泪如雨下。 那是她的名字。 冥冥之中她总是本能地觉得,只有真正深爱她的人才会想要这么做,将她的名字以最最璀璨的姿态写在夜空中,让全世界都看清楚。 “许天才,你真的就在这儿,对不对,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进来呢?你如果想走,我不会攥着你的手不放的,你先让我看到你一面好不好?” 那一瞬,无声无息之中,不知道是一种出于什么样子的复杂念头强烈地驱使着她推门出来,不顾一切地绕着自己的出租屋急迫地寻找了一大圈,直到确定和风真的没有躲在离她很近很近的一个角落,她才失落地停下了步子,在原地沉默地喘息着,愣了很久很久。 由着自己闹够了,她才一边跌跌撞撞地进屋,一边用力抹掉自己脸上慌乱的眼泪,喃喃自语:“你瞧,和风,我又犯神经了,还以为这一次你又会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呢。” 而同一时刻,高高地站立在小夏出租屋旁边那栋废弃的裙楼顶上的和风,缓缓地放下了手里刚刚为她放完的那些烟花棒的空壳,两只手都在悄悄地打着寒战。 他蹲下身子,将自己的拳头闷闷地一次又一次砸在了楼顶的铁质围栏上,直到手上由内而外的巨大疼痛几乎可以盖过他心里的声音,他才颓然作罢:“幸好我聪明,提前躲在了你不会注意到的这里,就知道你不甘心,可能会冲到屋外来找我……这么多年了,夏夏,我总是能赢过你,哈哈……” 和风那发抖的笑声在深不可测的黑暗冬夜里,比哭还要悲伤,这也是此生第二次,他开口叫她夏夏,而不是小夏。 小时候住在同一条巷子,小小的他就知道,只有她的爸爸妈妈才会叫她夏夏,那是与她拥有亲密血缘的象征。因此他一直在天真地等待,等有一天他也从恋人变成了她的家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这样叫她了。 今天,和风深知恐怕自己成为她家人的那一天是永远不会来了,所以他终于开口叫了,尽管与他只隔了不到二十米的她,在屋内根本听不见。 “夏夏,晚安。” 一如往常温柔地说完这四个字,他望着小夏屋内暖黄壁灯的微光,一个人在呼呼的风里将大衣裹得更紧了一些,倚着行李箱闭上眼。就这样了,明早醒来他就要直奔机场,再无归期,这就是他陪她入睡的最后一夜了。 然而他在这一刻当然看不到,屋内的小夏虽然对他的这场单方面的告别浑然不知,却也在关了灯的卧室里翻来覆去,无法入梦。 她弄不懂为什么,似乎是自己的第六感在作祟,她心底充满一种说不出来的忐忑不安。犹豫再三,直到过了凌晨四点,远处天边的曦光已经若隐若现了,她终于还是在黑暗里摸出了手机,直接带着胸口那一股就要彻底爆炸的怀疑与冲动,打给了孙江宁:“抱歉,江宁,这个时间还打扰你。” “小夏,出什么事了吗?没事,你慢慢说就好。”孙江宁在那头心不由得一紧。 “没什么大事,我就是突然心血来潮想问问你,你今天在我的家里布置那些惊喜的时候,摆了满满一地的那种果汁是在哪儿买的?你还真细心,那种果汁我从前特别爱喝,来加拿大之后就再也没在超市见过。”她鼓起勇气,带着微笑问。 “啊……是那个果汁啊……我托一个国内的朋友买的,你要是喝完了就告诉我,我再帮你买。” -- нàíㄒànɡSнùWù.C0M 分卷阅读92 “嗯,那……就先晚安啰。”小夏嘴角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僵硬掉了,却还是强撑着平静的情绪,一直到电话挂断。 显然,孙江宁根本不知道在她屋内摆满一地的是养乐多,因此今晚这一切,压根不是孙江宁准备的。那么……他为什么要一口认定全是他做的呢,是在隐藏些什么吗? 这样复杂地一想,小夏突然起身,快速地裹上了羽绒服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满心焦灼地告诉司机:“到约克大学,越快越好。” 上午九点半,和风如期在孙江宁的监视下抵达了机场,刚进了航站楼,玻璃幕墙外就下起了雪。令他很意外的是,雪势在短短十分钟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汹涌,像是要把整个多伦多都埋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中。 和风良久才收回视线,抿住嘴唇,心里不禁暗潮翻滚。三年了,从那次深夜飞机落地,到此刻即将离开,起点和终点都是这一座熟悉的航站楼,什么都没有因为他起起落落的爱情与梦想而改变,因此在旁人眼里,这些时光或许仿佛就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再见了,北美洲。 再见了,我的多伦多梦。 恰在这时,孙江宁毫无预兆地接到了小夏的电话,他一向心思缜密,默默用手快速地示意和风不用管他,先过安检和边检,他这才一边远远地盯住和风进入候机那边,一边微笑地对小夏说:“早安啊,小夏。” 而另一头,就在和风准备关闭手机之前的一秒钟,许爸爸打来了越洋电话,那声音有气无力,绝望如死灰:“完了,小风,全完了。公司的不动产都被查封了,房子也没了。” 和风沉默了一下,竟然并没有很痛苦,大概因为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这一年里,他都在做心理准备,况且或许该称作因祸得福,他本以为因为妈妈的意外去世,他和爸爸一生都不会有融洽相处的那一天,这场飞来横祸却渐渐使得父子二人都越发明白了,再决绝的对峙,再深的误会,都通通敌不过血缘这种最漫长、最坚固的关系。 于是他下意识地说:“爸,你别难过,事情再坏也就是如此了,我已经从加拿大出发回程,多少烂摊子,我们父子俩都可以一起收拾。” 虽然嘴上如此安慰爸爸,和风心里却忽然觉得这些都不太重要了,生活里所有曾经璀璨过的梦,终于都像是天黑散场的游乐园灯光一样,一盏接着一盏渐次熄灭了。妈妈离开了,小夏终于不属于他了,四年大学生活也被搁浅了,他恍惚地望着玻璃幕墙外汹涌漫天的大雪,突然很难受地微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就灼热地湿掉了。 忘了是什么电影里有过这样的台词,要做为她指引幸福的人,即使自己不是最后那个人。 时至此刻,这也就是和风能用来安慰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了。 而令和风做梦都想不到的是,另一头,小夏正冷冷地攥紧她自己满是汗的手心,在电话里淡淡地告诉孙江宁:“孙江宁,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匿名举报的是你,威胁和风不准他见我的,也是你。你够厉害的,真的太厉害了。” 往后好多年,孙江宁都忘不了这一刻。 黑暗的童年与流离的青春期让他习惯了玩转手段,而这是唯一一次,他在一瞬间尝到了惊诧与挫败的滋味。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她在那头过分冷静的嗓音,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他大脑一片空白,试图缓和气氛:“小夏,你先别胡乱下定论……你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你。” “不麻烦你了,我正带着我的行李和一张回国的机票,在来机场的路上。对了……忘了提醒你,和我同行的,还有当初见证你假借和风名义匿名举报我的几位学校工作人员,至于你恶意污蔑和风的行为,会得到什么惩罚,我就不清楚了。” 咚的一声,孙江宁掌心一颤,手机坠落在大理石地上。 他望了一眼已顺利过完安检的许和风,提醒自己沉住气,再沉住气,所有计划距离成功只剩一步之遥了……情况紧急,他除了硬着头皮尽量拖延时间,让小夏遇不上和风,进而软硬兼施将她留住,别无他法。 原来,就在昨夜,在知道了那些惊喜都不是孙江宁准备的之后,小夏心底强烈的直觉让她越发难以平静,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隐隐约约地觉得和风真的回多伦多来了。 她开始怀疑,为什么这么久了,孙江宁一直是一副对她关心有加的模样,却从未开口告白过。她又冷不丁想起,这几年里每一次但凡有孙江宁在,和风都必然遭遇或大或小的意外状况…… 在难以抑制的冲动之下,她只身带着那个和风家里的座机号码,赶在清晨去了一趟学校,无助地对相关的老师软磨硬泡,请求再三,甚至全盘托出了这其中的曲折过程,终于听到了学校对于那次匿名举报的录音存档。 -- 分卷阅读93 结果与她心底深处的某种猜疑一模一样,是孙江宁的声音。那一瞬,她并不意外,却满腔都是愤怒……但也只有愤怒而已。 “尊敬的乘客们请注意,从多伦多机场飞往上海浦东的AC87次航班,舱门即将关闭,感谢您选择加拿大航空……” 英文广播那么流畅清晰,而齐小夏的大脑对此早已没有任何反应。 她残存的唯一理智就是癫狂一般地跑,跑。除了这样朝着登机口狂奔,大口大口难过地喘气,她真的不知自己还能怎样来挽救自己余生的幸福和安宁。 “小夏你站住……我真的可以解释,你停下,你先停下……” 齐小夏死死抿住嘴,丝毫不理身后不断试图握住她手腕的孙江宁。孙江宁气急败坏,一脸雷雨爆发前的极致阴沉。 她散落在脸颊上的头发凌乱又狼狈,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攥紧那张临时买的救命稻草般的机票,谁知又在登机口前被人骤然拦了下来。 地勤人员用英文抱歉地告诉她:“小姐,不好意思,你的行李超出了随身的尺寸限度,需要立刻返回办理托运手续。” 越匆忙,才越会做这种没脑子的蠢事。 齐小夏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她满额冷汗,这一刻几乎就是能赶上这班飞机的最后一点时间,于是她不再多踌躇,咬牙一把将皮箱子重重地砸在孙江宁的小腿上,听着孙江宁在后面发出好大的吃痛声,方觉自己如同横下心丢掉了这几年的所有混乱和疲倦,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舱门。 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不忘转头撂下一通咒怨:“孙江宁,你这种魔鬼为什么能安然无恙到今天?你是真正的魔鬼啊,又阴冷又可恨的魔鬼,祝你往后再也没有朋友,没有恋人,孤独百年,一直到老……不,一直到死!” 孙江宁的小腿很快渗出了一滴细小的血珠子,这抹朝着脚踝往下淌的猩红刺眼无比。 他晓得再纠缠也是徒劳,索性挺直腰板,破罐子破摔,阴狠凉薄的眸子放出猫一般的冷光。 他远远地冲着齐小夏的背影笑起来,侮辱她、戳穿她、挑战她的承受极限:“谁也别瞧不起谁呀,我是可恶没错,但你齐小夏也是千年难遇的蠢,万人不及的傻,我孙江宁何曾对你费过手段啊?不是我不能,是你不配!我是魔鬼,那你对我死心塌地这么久又该叫什么,魔鬼的走狗、傀儡……还是女奴?” 谁知他吼得咬牙切齿,小夏却连脚步都没停过。 彼时孙江宁不懂,一个女孩若不是真的爱你,你再欺骗她、咒骂她,能得到的也只是有限的愤怒,而不是恨。 她未曾真正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对你倾注过感情,你伤不到她。 当齐小夏用尽力气甩掉了孙江宁的百般阻拦,终于赶在最后一刻登了机,她像个拼命挣扎的溺水者一样慌乱地在机舱里左右张望,内心固执地默念:“许和风,你一定要在这架飞机上,你个死浑蛋一定要在这架飞机上啊!听到没有!” 你必须在,这次就算横着千军万马,我也不松手了,真的,我说真的。 她终于懂得,大家都不是完美成熟的人,年少时,我们都偏听偏信,易悲易怒,走不出爱情里预设的关卡重重,唯有在这种命运紧绷成一根细线的瞬间,才能瞧见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 能抛下的是什么,而想拼死留在身旁的,又是什么? 直到她抵达最后端的舱位,不死心地一张张脸辨认过,又被为难的空姐微笑着按在座位上,强行系上了安全带,和风也还是没出现。 原来,她还是慢了一步。 小夏淡淡地摊摊手,缩着身体,将不住颤抖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苦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自言自语的嗓音不稳定地发抖:“没办法了,和风,果然我们之间还是缺一点点运气……永远都就缺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运气。” 机翼与气流不断摩擦,她瞧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雪中,高楼拥挤的多伦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街上的行人只如无声无息的蚂蚁,到最后什么都消失了,除了一片浩渺的深蓝,空空如也。 许和风,纵使时光手下留情,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你是怪人,更是天才,但你一定不知道,我爱你,我何其深刻入骨地爱你。 不过,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恰在这时,机舱后端有了一点很细小的躁动,此刻正需要好好安静的她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原来是一位空姐正在小心翼翼维持礼貌地敲着舱内卫生间的那扇折叠门,显然已经过了起飞时间,所有人都焦急地将目光聚了过来:“先生,不好意思,请您尽快使用完卫生间,飞机起飞上升期间,所有卫生间都必须停止使用,谢谢您的配合。 -- 分卷阅读94 ” 小夏默默皱了皱眉,心里想着不会又是什么醉汉之类的吧,但终究没有说话。 由此又是一两分钟的沉默,随后那位男乘客终于低着头走了出来,他那么年轻,那么高,目光涣散,一声不吭,脸颊因为过分消瘦而深深凹陷,整张脸散发出一种不健康的浅青色,嘴角蔓延起来的小胡楂也似乎很久没有处理过了。 舱内四下有窸窸窣窣的埋怨声,这人却毫不在意,疲倦地撑着手臂坐在了小夏后面一排靠窗的座位上。 失神地睁大了双眼的小夏,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手里装热咖啡的塑料杯已经被自己捏得严重变了形,只是那么怔怔地扭过脖子,盯着这张显然病了的憔悴的脸,良久才一把解开安全带,用一种哑哑的嗓音压抑地喊了一声:“许和风!” 这一刻两个人才终于目光交汇,拘谨而惊愕地彼此对视了几秒钟。 “小夏……是你……”和风深深地愣了愣,霎时间鼻子冷不丁一酸,他下意识卑微地逃窜出了座位,不知所措地在舱内四面张望,却没有一个小角落可以让他好好躲避。 他心深处,虽然万分不愿就此与她分开,却也本能地害怕在自己这样又狼狈又可怜的时刻遇见她。他刚刚闷在卫生间里,跪在马桶旁经历完一场每天都要忍受的痛苦的催吐,皱巴巴的衬衫还不小心弄脏了,此刻的样子一定难看得像个邋遢的疯子。 从童年到青春期,至少有十年了,何时何地都是他耐心温柔地陪伴她,帮助她,像个兄长一样背着她走过每一场生命里的风雪。所以他的自尊不允许他以这样一个弱者的身份,重新闯进她的生活里,给她带来数也数不清的困扰…… “许和风,你先不要跑!”她紧紧跟在后面,嗓音笃定极了。 他默不作声,直到没有地方可以走了,才在机舱两边座位之间狭窄的缝隙处停下脚步,难堪地蹲下了早已瘦得脱了形的身子,像个孤独又无助的小孩子。 “你为什么不敢望着我?你怕了吗?”她全然不在乎周围奇怪的目光,也在他身旁默默蹲下,憋住哽咽,努力硬气地低声问他。 “我没有怕!”他低下头,却忍不住毫不犹豫地驳斥道。 “那……请你拥抱我吧,现在,立刻,你就拥抱住我,像以前一样。快,我不怕丢脸,本来也确实没什么好丢脸的。”她鼓起勇气继续说,眼神很尖锐,却又很安宁。 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修长又苍白的手指在颤抖,却终究还是抿住嘴,纹丝不动。 “那好,既然你不肯,那让我来拥抱你好了。”她话音刚落就前倾身子,用她细细的两只手臂圈住他的肩膀,抱得那么用力,那么紧密,像是要让他就这样在沉默里窒息一样。 气味总是在某些时刻,恍如催泪弹一样,她将脸埋在他外套毛茸茸的领子上,闻着那种熟悉的柠檬草的味道,忽然就任性而痛快地哭出了声音。 他近在咫尺地听着她的哭声,一再忍耐,一再抗拒,终于还是认输了一般地伸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又默默将她拥抱得更牢固了一些,良久才在她耳边难受地说:“小夏,你可能还不清楚,现在的我……” “我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她脸上还挂着滚烫的眼泪,却不忘打断他,“你现在的样子,在我心里,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只要你还是许和风,我的眼睛里就只能看到你最好的那个样子,没有第二种。” “那你就这样跟我走了,多伦多这边大学里的课怎么办?”他温柔地望着她,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管怎样,我都先要和你在一起,回南街陪着你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时间。你爸爸一定也过得很艰难,我在旁边一定可以帮忙的。广阔的北美洲就在这里,一百年内都不会沉没;而我们的大学也就在这里,不会跑了,反正在北海道的时候,你说好要和我四年一起走过的啊,等到雨过天晴的时候,我们再回来念完就好了。许和风,你知道吗,我什么都不怕。”是的,只要他还在她身旁,她就什么都不怕。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一路陪他走过最好的时候,也遇过此刻这种最坏的时候。过往的漫长岁月,总是她厚着脸皮依赖着他,将他当作躲避风雪的唯一屋檐,这一次,她终于也可以体会到被他需要的感觉了。 恰在这时,飞机也刚好完成了上升,静静地穿梭在雪白雪白的云层里,像是要载着他和她去往下一段崭新而又美好的生活。 他们都一点也不怕,就这样并肩坐着,手臂放在一起,他将她小一号的手放进他宽阔的掌心,暗自决定,无论往后等待他们的,是泥泞还是美景,他余生都不会再松开。 全书完 谢宁远 最终稿12月9日晚上 于青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