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 书名: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 作者:菠萝炖蛋 文案: 满长安城都知道裴天人对一个小方士情有独钟,喜欢到为他洗心革面,连纨绔都不当了。 可偏偏方士福南音却在裴家提亲当日,留下了一封不是断袖的绝笔信,无情离去,踪迹难寻。 后来,裴天人成了杀神太子李裴,率领大军兵临漠北城下;却发现城上拼死护主的漠北国师竟是他寻而不得的福南音!可惜以为敌太子与国师有旧仇的漠北王为保命,毫不犹豫将挡在身前的人从高墙上推下去。 慌忙飞身接住福南音的李裴一低头,看到那宽松衣袍下隆起的小腹:肚子怎么回事? 福南音:六个月了,你的种。 双c 1v1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裴(裴天人),福南音 ┃ 配角: ┃ 其它:下本开《攻略死对头》,求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惊!万花丛中过的长安纨绔竟然是 立意:主动做出努力,真诚友善待人,就能收获双赢的结果。 ============ 第1章 漠北王宫。 炉内袅袅香烟弥漫在空荡的大殿上,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正跪坐在王座的下首处,极为专注地誊抄着什么。 漠北王从殿上之人提笔后便静静看着,半盏茶功夫过去,后者手上的笔只停了一瞬,之后行云流水,仿佛对纸上的内容当真毫不介怀一般。 将你送去中原,国师不会怪本王吧? 此时中原的铁蹄已经踏破漠北多座城池,屹立了百年的王朝岌岌可危,可它如今的主人却是胸有成竹,面上半分惊慌神色也不显。 国师福南音正巧在此时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敛袖将紫毫放回笔山上,先是低声笑了笑,而后不动声色地低首答道: 三个月前是大王将臣从叛贼的刀下救出,如今正是报恩之时。若是能用臣换漠北王室平安,臣虽死而无憾。 这般表忠心的话从他口中说起来显得格外讽刺。果然,漠北王听后脸色一黑,冷笑道: 并非本王施恩图报,是国师深明大义。 漠北王不信他当真会在意王室的死活,福南音是谁? 手段狠辣干脆的擅专之臣,只用了三个月便肃清朝中一切反对自己的势力,杀了无数文臣武将也叫漠北在中原面前彻彻底底失了还手之力。 他能答应得如此爽快,只是不相信中原太子会因他退兵罢了。 若不是近日得到了一些足以扭转乾坤的消息,漠北王还不知福南音在中原那段时日竟与那太子李裴阴差阳错有了一段,叫他这一国的死局也有了做活的法子。 桌案上的宣纸上留下数列工整的汉字,漠北王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等待着,也像催促着什么。 国师这一手汉文即便是叫那中原太子看了,想必也会叹为观止。 福南音感觉得到自己头顶那道探究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在这王宫大殿内换做旁人大抵早就惶惶不安了,但常年身处高位、伴在君侧的他却丝毫不杵,对漠北王那句莫名的夸赞也未置可否。待到宣纸上的墨迹干透了,他才慢慢地将两份公文递交到漠北王手上。 这是臣译好的议和书,请大王过目。 一张是用蒙兀语写的原稿,一张则是福南音方才用汉文书写的译稿。 这几个月来无数场战役都透露出向来骁勇的漠北兵力不殆,远不敌来势汹汹的中原大军;与其以卵击石的苦战,倒不如在最后城破之前,将王室投降的诚意献上,说不定尚能有一线生机。 而所谓的诚意,便是这位狠戾之名远扬的漠北国师。 漠北王虽接过了两张纸,却看也没看,直接在落款处盖上了金印,干干脆脆将其交给了候在殿外的礼官使者。 他不懂汉文,但知道以福南音的自信绝不会在公文译卷上做手脚。漠北本有不少汉人朝官,翻译议和书一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如今尚大权在握的国师来做,可漠北王就是想看看他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如今看到了,漠北王心中稍安。 福南音到如今也根本不知道李裴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与中原大军达成任何私下的协议别人不知道,但漠北王却清楚,福南音虽然长在漠北,身体里流的却是纯纯正正汉人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得不防。 那么臣就祝大王得偿所愿。 福南音起身,再合手一拜,这样气定神闲的语气却让漠北王心中隐隐有几分恼怒。自己用他换漠北王室最后的荣光,又何尝不是成人之美? 只是他实在不想成全这个搅的他朝堂不宁的福南音,若不是此人,朝中也不会连个能领兵的将军也没有。 可如今孤注一掷,他和他的漠北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从漠北王都赶来的使者快马加鞭,只用了两日便抵达了中原大军所在的幽城。 如此距离,至多再用半个月,漠北王都必然被攻陷,这座几十年前最鼎盛辉煌时甚至能与中原王朝争锋的王国便再也不复存在了。 三个月 他们的主帅,中原的太子殿下仅仅用了三个月便能灭一国,这将是多么煊赫的功绩! 殿下英明神武,领兵的风采不输□□年轻的时候 主帅屋中上赶着溜须拍马的何将军抱拳朝着北面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对着太子李裴道: 想必赶在上元节前班师回朝,圣人定会对殿下刮目相看,属下也能跟着沾点光,加官进爵,兴许良田美人 自从五年前太子因许家获罪、母亲许皇后被废储后便失了踪迹,朝中上下无不震动;直到三个月前太子归朝,虽有人欢喜有人忧,但至少向来拥护正统的大军是支持李裴的。 如今李裴带着他们立下战功,周围皆觉扬眉吐气。 话虽如此,眼看着心直口快的何俾越说越离谱,一旁的人赶忙将他衣袖拉住,就怕他的话犯了太子忌讳,白白因当年皇家那事受了迁怒。别看此时太子端着一副笑脸,可在座谁都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杀神模样 众人不由抖上了一抖。 可若不是凭着这一股骇人杀劲,大军也不可能用如此短的时间便攻入了距离漠北王都不远的幽城。 果然,李裴听后眼神轻飘飘朝着何俾的方向瞟了过去,他嘴边的笑意还没消,却让后者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要说沾光,孤倒是真心感谢漠北国师。 他眼神中带了些讥诮,手指在沙盘中王都的某一位置随意敲了敲。是若非多亏了福南音替他们将漠北断头断臂,杀了其左相和大将军,这对面的几万大军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漠北本是游牧民族起家,若要比搞阴谋玩政治,自然与千年文化积淀的中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打起仗来却勇猛异常,这么多年来中原在他们手下没少吃亏;如今偏偏出了个福南音 被李裴这么一提众人这才想起,最初他们刚打进漠北的时候,战局并没有如此顺利,其中有几场仗甚至叫对方占了大便宜。只是后来听说是漠北朝中动荡,几个坐镇王都的大将都被下狱处决,他们这才能在战局上占据绝对优势。 说起这位国师,无人不觉得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何人也?又究竟是怎样的缘分,竟然冥冥之中帮他们至此 殿下!漠北王派使者送了议和书, 通报的士兵的声音打断了众人思路,他将一封包裹严密的羊皮卷递到了李裴案上,请殿下过目。 打开,里面卷了两张宣纸。李裴随手将一张写满鸟语的丢到一旁,边将用汉文写的那一份铺平,边习惯性地讽刺敌人: 漠北王心态倒是不错,离亡国临门一脚了,竟想起来跟孤议和 只是在他目光触及纸上熟悉字迹的时候,话音戛然而止。确认再三,李裴这才错愕地抬起头,问那通报士兵: 使者人呢? 声音竟可疑地带了几分急促。 感觉到太子情绪的变化,身旁还算了解他的亲卫都被这一连串古怪的反应吓了一跳,更何况是那位什么也不知道士兵?后者一愣,赶忙战战兢兢回答道:人在前厅。 原本还热闹的屋中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将军们不知道为何太子忽然这般着急要见一个小小使者,更不知议和书上写了什么蹊跷的内容,只是被太子周身散发出的冷寒之气所影响,个个噤若寒蝉,头埋得如鹌鹑,一个赛一个低。 大概过了半炷香那么久,远在前厅的漠北使者终于被带着进了李裴和众将军所在的议事厅。那使者见屋中气氛怪异,再一想到中原太子的杀名,不由也缩了缩脖子,慌慌张张行了礼。 李裴被这笔字弄得心中有几分乱,没耐心说半句废话,开门见山地问: 这议和书是谁写的? 使者不明就里,更不知道里头究竟写了什么骇人的内容,只能耿直又尽职尽责地答道: 此议和书是我朝大王与诸位重臣共同商议了几个日夜,抱着对贵国的诚意敲定后,再由国师大人亲自翻译誊抄 国师?这名字他刚还同屋中众人提及,如今却又以更为荒谬的方式出现。李裴一愣,下意识便有些怀疑写这封新的人,竟是那个在中原大军攻入漠北之时凭一人之力几乎屠尽所有可用之将的国师福南音? 他紧紧盯着那几列字,眼中神色变了又变,攥着纸的指尖竟也控制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他满中原找了整整三个月的人 竟然藏身漠北,成了国师? 明明与记忆中那人的行事并不同,可字迹却做不了假。满满一整页的白纸黑字,秀丽颀长,一笔而下 怪不得当初他从未怀疑过福南音汉人的身份。 当真是写了一手好字。 过了很久屋中都没有声响。直到李裴忽然想通了什么,再度将那份译过的议和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心一落,嘴角却扬起了一抹危险的笑意。 拿国师换太平?漠北王倒是打得好算盘。 福南音竟然也愿意,还一笔一划地将自己卖给了中原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的手上。 太子的话被一旁的何俾等人听到了,当场便被这等荒唐之言惊呆了,仿佛不信,又大着胆子凑上去看 这漠北王怕不是疯了,竟拿区区一个臣子换我们撤兵?简直荒谬至极! 李裴心中想的,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愤怒还是欢喜,透过手中这张纸,李裴仿佛看到了三个月前躺在裴府的那封绝笔信。一张是要绝情绝义,一张却是要投怀送抱。 既然如此 派去议和的使者迟迟未归,中原大军却势如破竹,再攻下漠北两座城池,眼看就要逼入王都。 正如福南音所料的,但凡李裴没有得失心疯,就不可能会用唾手可得的胜利去换一个于自己丝毫没有价值的敌国国师。 只可惜安稳了没过两日。 国师!城城外出事了! 相比与府中小厮的慌张,福南音面色平静,如今漠北兵荒马乱,王城权贵尚且粉饰太平。他想到了此时城外能发生的一切可能,问道: 中原军到了? 大军终于兵临城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小厮听了一时不知是该先点头还是摇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火急火燎地喊道: 是中原的太子!他的人带来了一座金鸟笼,说是 他小心翼翼端详着国师的神色:说是要用它迎国师回中原! 作者有话要说:  福南音:金什么笼??? 推一本基友的文 《穿书后摄政王他不干了》 by 抹茶青团 一觉穿书,沈沐成了古早文中心狠手辣的摄政王。 书中的他权势滔天,时刻想将新帝训练成听话的傀儡,最后却被萧繁反杀,万箭穿心后挫骨扬灰。 洗白之路漫漫无尽头,沈沐最后只得卷铺盖逃离,不料却被萧繁捉个正着。 小暴君双眼沉沉,如一只亮出獠牙的毒蛇,指尖捏着沈沐下巴,冰冷眼刀在人脸上寸寸剜过,声线低凉如水,亚父,你不要乱跑。 逃跑不得,沈沐反被圈禁皇宫之中,过上了端茶送水、递笔研磨、暖床陪/睡的悲惨生活。 终于有一日,他受够了提心吊胆的生活,决定奋起反抗。 后来,端茶送水、递笔研墨、暖床陪/睡的换了个人,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一声令下便屠人满门的小暴君抱着枕头坐在他的门前:亚父,好多血,我怕,你不要乱跑。 沈沐:我信了你的邪! 注【高亮】:亚父在古汉语中表示尊敬的称呼,本文则指摄政王沈沐地位极高 黑切白恋爱脑攻 X 冷静淡定事业脑受 年下,1v1,HE,SC 第2章 福南音很久都没有失算过了,国师府上的小厮望着自家主人这副惊愕的模样,心中忽然就没了底。以往不论是应对朝堂之事还是大王的发难,福南音都仿佛早有盘算,轻松应对自如,可如今 看来府上真是要出大事了! 李裴的人马可是驻在北门? 是 还有一事小厮本没放在心上,如今看国师这副反应,竟忽然感到一丝蹊跷来: 大王的人一早便将王城四个大门围了起来,似乎是早就得了消息。 若是方才福南音面上仅仅是对李裴此举的不解,那么如今他忽然冷下来的眼神便是看明白了漠北王与那中原太子联起手来,将他算计了个彻底。 多古怪的阴谋,显而易见的布局者,却叫人看不透这阴谋背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李裴图漠北什么?届时破国擒王,这里的一切难道不都属于中原吗? 我曾经庆幸漠北王头脑平平, 福南音在长长的沉默后只说了半句话,那带着愠怒和轻蔑的笑声叫这间屋子中侍候的人心头多了几分不安国师从不曾妄议国君。他们不敢听,皆跪了下去,只是这窸窸窣窣的声音却让上首的人忽然冷静了下来。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 如今却希望他能聪明点。 他与皇室无仇,也曾安心在国师一位上做漠北王的傀儡刀俎,至于左相和那些铡刀下的将军们不过是私仇。可如今国难当前,漠北王和李裴竟如此折辱于他,真当他被送走后漠北便安稳无虞了吗? 宫里来人了!就在外面侯着。 府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听声音是漠北王身边的亲信与府兵起了冲突。那小厮朝外探了探,得知大王已经派人强押福南音出城,语气中满带着忧虑道: 国师,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福南音摩挲着袖中那柄故人赠的短刀,抬首朝着漠北王廷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笑了。 王大人,您说那福南音真愿意坐这个? 中原军中的武将们即便上阵杀敌用的也是光明磊落的手段,这座竖在敌国城外鸟笼形状的囚车侮辱的不仅是城内的人,也是这些一向正直的将士们。 况且福南音向来是个狠角色,他如何忍得? 王陆跟了太子八年,对其了解如斯尚因为太子下答应了漠北王的议和而费解,如今更是看不懂一向杀伐决断的太子怎么就想出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来。 他那双紧盯着王城大门的眼睛里原本透着几分不满,可是见到那从城中走出来的人时,却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一松,语气也变得四平八稳起来: 殿下安排,用不着何将军瞎操心。 何俾无故被怼,心中正莫名其妙着,就见城门大开,一位身着暗紫色朝服,披着黑色大氅,头戴金玉莲花冠的男子从中缓缓走了出来。 虽然未走近看不清模样,众人却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贵气怕是个养尊处优,又极其讲究的人,不是他们这等混迹军营中的大老粗能比得上的。 何俾眼盯着他头上的金冠,半发问半感叹道:这便是漠北那位大名鼎鼎的国师吧?我如今有些理解殿下为什么 见证过一些旧事的王陆瞥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 说罢,也不理身后的何俾,带着几个人便向前去迎福南音。只是走得慢了些,转眼后者已经踏雪走到那座金笼跟前了。王陆再抬眼,王城大门依然放心大敞着,仿佛知道李裴得了国师便不会攻城进犯;而城门后面竟聚集了不少的漠北百姓,不出声,也不上前,只是静静地朝他们的方向看着。 国师,太子吩咐在下来接您。 王陆收回了好奇的目光,还算善意地朝着福南音拱了拱手。他是李裴手下的得力谋臣,对着一个降国的俘虏本不必如此,李裴这态度所有人又都看在眼中,可此时王陆面对福南音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些不确定来。 心中同样不平静的还有福南音。 他在出城之前便料想过李裴会给他安排怎样一个囚车,但当这座三十二根金柱造的鸟笼出现在眼前时,福南音一向平和的情绪却险些失控。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鸟笼上,并没有在意耳边传来的人声,甚至不曾看王陆;心中掠过万千思路,周身的气息陡然冷了下来。 王陆看得出来福南音气极,但他是太子的人,自然听太子吩咐,替太子着想。于是他侧身指向囚车,又提大了几分音量对着福南音道: 国师既然都看见了,也知道太子的意思,那就请吧。 仿佛此时才注意到王陆这个人,福南音如刀锋利的眼神划过他,可真当看清王陆这张面孔时,却当即愣住了。 怎么是你? 他对王陆并不算陌生。曾经在长安的时候,王陆是裴天人身边的书童,亦仆亦友,他与这二人相处了近两年,却是今日才知,他竟也在军中任职。 王陆对这句发问并不意外,徐徐道:在下是太子的谋臣,中原军的长使。 福南音眼中忽然露出几分迷茫来。他先是因为想到裴天人而乱了思路,然后又因为王陆的话而生出来一种古怪之感。 你是太子的人,那他 他,福南音没有将那个名字轻易说出来,两人却心照不宣。可他这般聪明的人早在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便想到了。如果王陆是太子的人,那么裴天人自然也是,还有可能也在军中。 更或者 原本对李裴和漠北王的愤怒忽然之间不知被什么浇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久违的无措自从离开长安重拾权柄后便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他的心被钝钝地磨出几分酸涩来,有懊恼,还有害怕。 他也来了? 嘴边的话换了一种方式问出来,福南音心中那个荒谬的预感越发强烈。李裴,裴天人,连字都一样,他竟此时才想到。 王陆诚实回答:自然。 他不但来了,还一手计划了今日的重逢。这些王陆没有说出来,只是知道他们已经在此耽搁太久了,太子殿下素来不是有耐心的人,在福南音的事上不知究竟何态度,恐怕待会又要发怒。 说起来太子的脾气会变成这样,也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王陆一抬眼,表情便肃了下来,再不等福南音反应便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国师,赶紧的吧。 福南音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不是不会忍辱负重,相反,这是他从坐上国师之位后惯用的伎俩卧薪尝胆,睚眦必报;他甚至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应对和报复李裴漠北王等人的方法,国师府的暗卫也悄悄埋伏在了周围,等他到长安后还有更重要的事着手。 可一切的前提是,裴天人不能是李裴。 裴天人应该在长安等他,而不是拿这样一座金笼来戏弄他。 这个猜想太让他心疲神劳,近来福南音总觉得困倦,如今又仿佛一下被抽干了力气。他踉跄了一下,却拒绝了王陆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走上囚车的阶梯,三九天里手扶着好似灼烫的金栏杆,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缓缓坐了进去。 城门里的王城百姓在这一刻才终于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呼声,有惋惜,有愤怒,但他们不敢高呼,只是安静地用目光护送国师离开。 没想到这些漠北百姓竟是来送行的。 王陆原本还好奇为何福南音身后远远有如此多百姓跟随,看热闹?落井下石?可如今一看,却又不是。 看来我的恶名已经传到了中原。 此时福南音合着眼,已然从方才的失态中平复回来,即便坐在囚车中也是一副矜贵模样,只是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惋惜。 漠北百姓不懂朝堂诡谲,只知道我舍身换给他们一国太平,一路上感激我大义。倒是叫他们失望了。 国师该不是在怀疑太子殿下会言而无信? 福南音没有回答王陆的话,而是睁开眼,望着不远处那顶赤色蟒纹的宽轿。他那一双雀眼中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情绪,意有所指地问了声: 李裴为我备下这般大礼,竟不想出来看看我收礼的模样吗? 王陆一愣,似是没想到福南音如今境况还会主动提起要见太子,仿佛并不在意这份折辱,又像是猜到了什么。 在下这就去传话。 只是王陆话音刚落,那轿帘便被人掀开,李裴手中捧着个暖手炉似笑非笑地从里头走了下来。而那深色的鹿皮靴刚踩在厚雪中便有随军的仆从要为他披上一身大氅,却被李裴抬手拦下了。 远远望着金笼中的福南音,李裴眼色一紧,但也就是一瞬,他再度笑了起来,笑声传到周围人的耳中,似乎是对眼前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衣服给国师送去,天寒地冻的,笼子又漏风,孤怕国师的身子骨撑不住。 此声一出,福南音的心猛地跳慢了一拍,紧握住袖中短刀的手仿若讽刺一样,突然松开。 果然是他!裴天人当真便是中原太子李裴! 明明方才就料到了,明明言语中也试探得七七八八,他以为自己看到真相的这一刻会释然,继而坦然,却不曾想他此时望着一身太子常服的裴天人,才真正感受到了何为三九天里,如坠冰窟。 怪不得。怪不得中原太子会放着漠北不要,偏要来换一个他。福南音曾翻来覆去地想,怎么可能呢?他对中原能有什么用?可若是裴天人,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可又为什么?明明是裴天人,明明提前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偏要在重逢的时候用出如此不堪的法子? 他们不是 不是 当最后一个念头浮现在福南音脑中的时候,李裴已经走近了,他隔着一道栏杆望着里面的人,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就消失了,却留下了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缅怀和一丝荒谬的不解。 国师如此高傲的人,怎么忍得下如此折辱,甘心如一断翅家雀一般被囚于笼中? 虽只过了三个月,却仿佛走过了半生。一个从长安的浪荡纨绔成了太子;一个本是云游四方的术士,再见却变成漠北国师。 可断翅家雀? 此时一股委屈和愤怒郁结在福南音胸口,继而方才上囚车之前的晕眩和无力感又猛地袭来。他一只手颤抖着握紧了冰凉的栏杆,想要站起身来,直视李裴。 可原本藏在袖中的另外一只手,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朝着藏匿于人群中的暗卫下达了新的命令。 他要如何咽下那口气?可亲手将他送入囚笼的,是裴天人这一路上脑中所谋划的一切一切在料想到李裴身份时便被搁浅,又在看到李裴那张熟悉的脸时忽然宕机。 他如何能对裴天人做那些? 甚至他的手段也都是跟裴天人学的。 王陆和靠得近的将士随从都悄悄散去了,囚车附近只剩下二人,李裴俯身在福南音耳边说道: 你不是喜欢跑么,阿音? 第3章 阿音。 再次听到曾经二人亲密时的称呼,福南音却没有给囚笼外的李裴反应,反常地,他脚步猛地向后一退。 这两个字就像一个引子,将他这三个月来压抑的情绪都勾了出来懊恼他竟为躲开漠北杀手而选在那个日子离开长安;又气他派人传了那么多信回去却没有半分裴天人的消息;而当后者如今以敌国太子身份站在他面前,福南音忽然觉得自己三个月来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怪不得自己往长安派去的暗探都找不到人,算算日子,李裴以太子身份挂帅,发兵漠北之时,便是他重回朝堂着手复仇的日子。阴差阳错之下,他们就错过了彼此的消息。 登时,不知是情绪起伏还是近来频出问题的身体作祟,他感觉自己胃中有什么在翻涌,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从未体会过的异样感觉在浑身蔓延着。福南音的手死死压住腹部,但这副模样落在对方眼中便变了味。 李裴脸色沉了下来,他看到里面的人想要躲开他,故意退到了他碰不到的角落。 好歹故人重逢,这么不给面子,不让碰? 他冷笑着问道,句句戳在福南音心上。后者此时不发一言,低着头,极力忍耐着什么。 可这种沉默对于李裴来说更像是无声的拒绝和不在意,他倒希望福南音发狂,愤怒,也比此时的躲避和无言来得叫人舒服一些。 孤倒是忘了,国师当初说自己不是断袖,不喜欢被男人碰。可如今漠北王将你献给孤,阶下囚了,可由不得你的性子。 裴裴天人,我有点疼 李裴知道福南音平日多善忍,可待他终于开口,话音中却透着几分难得的脆弱和痛苦。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李裴眼睁睁看着他勉强站着的身体一点点滑了下去,终于跌坐在金笼之中。 他刚才叫自己裴天人。 他说他疼。 李裴似乎是愣在了原地,脑子里不知是在缅怀这个久违的称呼,还是在反应福南音突然的昏迷。从这个方向,他似乎看到了王城高处的城楼上,漠北王和几位当朝权贵朝他投来的遥遥笑意,只是此时落到他眼中,则变成了一张张谄媚讨好的,别有深意的嘴脸。 来人! 猛然反应过来。 原本退到一边的将士们听到太子倏地一声高喝,俱吓了一跳;只有被叫到的王陆似乎早就料到了李裴的心思,雪地里他站过的地方前前后后被他踩出了大片鞋印,显然就等着太子唤他上前。 殿下,可是要将国师请出来? 李裴警告一般的眼神瞥过王陆,显然是不喜他不合时宜的自作聪明,却仍因顾及福南音的身体,语速极快地吩咐道: 立刻将人带上孤的马车 只是王陆伸手轻轻推开金笼的囚门时,旁边的人才猛地反应过来,这门虚掩着,根本就不曾被锁住,仿佛是知道里面的人不会待太久一般。 李裴的话音戛然而止。 但也就是一瞬,一声叹息之后,在身后的中原军以及对面漠北势力的注视之下,堂堂太子殿下亲自将囚车中的人横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 饶是中原军的纪律再如何严明,此时仍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私语之声。 太子因此人放弃灭掉漠北,为此人造金笼,如今又将他抱入自己的马车这些在军中打磨多年,铁骨铮铮如钢铁一般的汉子们忽然意识到,他们似乎与眼前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城楼之上。 原本假意屈从于福南音的右相如今正恭身站在漠北王旁边,望着中原太子将人从金笼中捞了出来,还紧紧抱在了怀中,脸上原本幸灾乐祸的神情渐渐变得有几分愕然。 大王,这李裴太子对福南音的态度怎么如此奇怪? 原本被一国当成人质献出,又被敌国用金笼囚车羞辱,如何想也该只是个玩物罢了。右相当这曾高高在上的国师一朝被踩入泥中又该多精彩,这才到城楼看上一看,谁知却瞧到了这一幕。 怎么看都像是那种关系。 李裴对他是好是孬有何关系?福南音只要能保住漠北,也不枉本王这些年对他的善待。 漠北王轻飘飘的声音落在右相耳中。他心中有些不可思议,却不敢再此时质疑漠北王的话即便自从福南音坐上国师之位后,这位将人一手扶上去的大王便对他不闻不问,若不是福南音此人当真有些本事,几年前不用等左相的人出手他便早已在漠北朝中尸骨无存了,又谈何善待?可如今漠北没了左相和大将军,又失了国师福南音。右相心中明白得很,他如今唯一的倚仗只能是漠北王。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 大王所言极是。 他又恭了恭身子,一如从前在福南音面前那副顺从模样。只是余光望向撤兵远去的中原军,以及那辆空荡荡的金鸟笼囚车时,右相脑中朦朦胧胧飘出一个想法,这让他整个人一凛,忽然感觉到一丝冷意。 谁说福南音想要保下漠北? 若是他一开始,便计划着亡国呢? 李裴只带了两千轻骑接人,因此军医并未随行。几千人奉命快马加鞭打算赶回营地的时候,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的福南音却缓缓睁开了眼。 一睁眼,正与在拿着勺子为他吹汤水的李裴四目相对,后者眼底的焦躁和担忧还未来得及掩饰便叫福南音看了个分明,那一瞬间现实与记忆重合,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曾经的裴天人,而不是如今虽威名在外却没有半分温度的太子李裴。 福南音心中一动,两眼却落在了那柄勺子上。 怎么会晕倒? 明明此时做遮掩不过是此地无银,李裴却在他的直视下将那勺温度正好的甜汤信然放到了自己嘴中,旁若无人,毫不做作。可问话时的语气仍是冷了几分,显然是心中对福南音的芥蒂未消, 漠北王给你下了药? 他想到那时福南音紧紧按着腹部的痛苦模样,又记起临行前高楼上那些人的古怪笑意,心中便有了猜测。 漠北王急功近利,为防止福南音逃跑而下药,似乎也说得通。 下药? 佯装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福南音抿嘴悄悄濡湿了有些干涩的嘴唇。昏睡半个时辰后的他灵台格外清明,像方才那样突然而强烈的不适感已经褪了下去。只是随着李裴的话想到漠北王,他似乎当真回忆了一会儿,最后摇着头轻声笑了笑,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边否认道: 不会。一则国师府戒备森严不会有被人动手脚的机会,二则漠北王没有这颗精于算计的脑袋。 马车中的气氛因福南音的笑声渐渐松弛下来。 李裴静静看着福南音,见他的脸色不再如方才那般苍白,甚至在说话时眼中更带了几分从前在长安时不曾见过的风采;他明明放心了些许,却又不知哪根筋搭错,忽然就接了句: 若不是被他算计,国师此刻又如何会在孤手上? 漠北王再蠢,却仍是这世上唯一知道李裴与福南音关系的人。两人在长安以假身份相遇,又在分开后用尽手中势力寻找对方,可惜皆用错了路子。倒是多亏了这个漠北王的设计,才叫二人终于以这副模样相见。 殿下说得对, 福南音顿了顿,语气中有着棋差一招的无奈,可话再说出来偏又让人听出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来:只是若非殿下一座金鸟笼,故人相见倒是件额手称庆之事。 不在意为中原俘虏,倒是记恨自己城门折辱;不为家国,只为自己。倒是符合福南音一贯的作风。 即便回到漠北,福南音也不会是什么忠臣良相。 所以他当初不管不顾离开长安,也根本不是为了漠北王。可那究竟是为什么?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在裴府下聘的前一夜,连句解释都没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此,李裴反倒忽然嗤笑出来,他朝着福南音凑过身去。马车虽宽敞,可坐在角落的人无处可躲,感受着李裴身上猛然袭来的冷香,下颌温热却有力的指尖,还有耳边炸开的发问: 你心中除了自己,究竟还在乎什么? 福南音心中一钝。 只是还未等人反应,马车却骤然停下,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殿下金安。 李裴眼色一敛,有些可惜地放开了福南音,缓缓起身推开车窗,前后已是中原军的军府驻地,再入眼的则是方才出声之人。两条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一张脸,但李裴仍是从这身官袍的颜色以及那熟悉的声音中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礼部琐事繁忙,柯侍郎怎么亲自来了? 福南音方才被李裴一弄,身子尚斜靠在马车的软枕之上,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从他的角度也看不到除了李裴之外的旁人。可那一声柯侍郎却让他当即想到了什么,旧情绪刚褪下,此时又生了几分警惕,不觉坐直了身。 不敢。殿下亲征漠北劳苦功高,臣此次只是奉圣人旨意迎殿下凯旋。 与方才的冷脸不同,李裴面上摆的是得体的悌下神情,清清楚楚落在福南音的眼中。 柯侍郎一路辛苦。既然父皇有旨意,待孤回府更衣后再随侍郎到前厅接旨。 外面的人再说了什么福南音没有听见,他只是看到马车门再次阖起,方才一直隐忍着的气息散去,那个在脑中回响了无数遍的名字终于到了嘴边: 柯顺哲? 李裴的手一顿,转头,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神色:国师记性倒好。 两年前福南音刚到长安的时候误闯了藏在赌坊下的军机重地白虎节堂,当初他脖子上那把锋利得刀尖反光的长刀,便是握在柯顺哲的手上。 而后,这个人的名字就像噩梦一般围绕在他和裴天人的身边。 你怎么能忍得下他? 福南音望着眼前这个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几分不在意笑容的青年,忽然感到一阵荒谬,而后便是细细密密的酸楚和心疼。这种痛感由心而起,随后再次蔓延到了腹部,叫他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他们在长安最难熬的那段时间,裴天人曾告诉他,柯顺哲此人害死了他的舅舅,逼疯了他的母亲。那时他语气中的恨意,福南音至今都记得。 可今日 孤曾经便是因为忍不下才离开东宫,做了五年的废物纨绔,叫储君之位被满朝垂涎,可到头来,孤身边还剩下什么? 李裴意有所指地望着福南音,随后理了理衣裳,起身便要从马车上下去。只是临走前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回头朝福南音说道: 倒是感谢国师三个月前的那封信,彻底点醒了孤。 我在乎你。 彼时李裴已经下了马车,被很多亲卫簇拥在中间。望着李裴的背影,福南音头一次将这句话说出口,是对他那被打断问话的回答。众目睽睽,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李裴自然听得见,可脚步却没有停。 裴天人! 本可以头也不回地走,却因为一句裴天人而生生停住了步子。福南音看李裴慢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封早已被翻折得皱皱巴巴的信,随手丢在了马车前。 寒风一吹,信翻了个个儿,那熟悉的字体便赫然落入福南音眼中裴天人亲启。 那是三个月前,他写给李裴的绝笔信。 福南音的心再次狠狠揪了起来。恍惚中,他听到李裴的声音远远飘来: 孤这儿不是龙潭虎穴,国师不用将忍辱负重委曲求全那一套再使一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和支持感谢在20200818 10:34:03~20200819 14:1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团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这座军府原是幽城守将的住所,城破后便叫中原军占了去。因为那漠北勇将在最后一刻拼死疏散了城中百姓,如今幽城中空空荡荡,只余下了李裴的驻军。 李裴回府的时候天色便晚了,此时已是夜幕沉沉。 屏退了闲人的前厅气氛有些压抑。 柯顺哲宣完了圣旨,双手举着卷轴看似恭顺地立在一旁,等待着上首之人的反应。 太子因为许家一案意气用事离宫了五年,东宫空置,朝中大臣对此早有不满,废储的折子如雪花一般堆在门下省的案头,朝上朝下这么多年过来,圣人即便再偏疼太子也该有所动摇。 可李裴回来了,不但如此,圣人还许他领兵十万攻打漠北。柯顺哲这几个月在长安瞧着一道道大捷的军报坐立难安,担心他攻克敌国立下大功,朝中太子党的势焰又将重振旗鼓,届时再想扳倒身负军功和众望的李裴,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谁知在民间荒废了五年的太子当真是不长进。曾经为了一个小术士闹得长安沸沸扬扬,如今又为了一个漠北国师,连到手的降书和金印也不要了。 臣,遵旨。 李裴微微皱起了眉,两只手刚一握上圣旨的玉轴,那凉意便侵入了掌心中。 圣人震怒,也带着朝臣添油加醋的成分。李裴领着中原军打下了漠北数座城池,此番功劳竟抵不过破王城那临门一脚;这满篇的圣旨皆是对太子此作为的失望和怒言,连带着那个身不由己被送做俘虏的福南音都受了殃及。 坊间皆传那国师是妖星下世,害死良臣大将拖垮了漠北,如今又要来中原祸害他们的太子。 柯侍郎也觉得孤做得不对? 他问向柯顺哲。眉心早已松开,话说出来又是另一层情绪。倒是被圣人斥责后还能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来,让柯顺哲看着意外了几分。 想来太子离开大明宫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少年时承欢父母膝下的感觉,久到对他父皇所表现出的失望和不满已经没有了当年那样强烈的抗拒和倔强。 臣不敢置喙殿下是非。 柯顺哲从官场最低端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坐上礼部侍郎的位置,场面话说得比谁都要老练。他朝着李裴拱一拱手,一顿,还是不忘赘加一句: 不过想必此举一出,不光漠北,整个天下都会感谢殿下仁义。 李裴眼一抬,望向柯顺哲的眼中冷光在一瞬中聚起,又在触及人脸时缓缓化开,继而笑出声,仿佛耳边这句话当真有多有趣一般。 柯侍郎不愧是御史台出身,话中藏刀的本事多年又见长了。 为了一人放弃一国,功败垂成,叫天下人耻笑。 好讽刺。 柯顺哲没接话,原本跪坐着的身子从从容容朝前一拜,圣人旨意带到,若殿下没有旁的吩咐,臣就告退了。 李裴看着眼前人的头朝着自己深深低了下去,然后没等回应便拖着宽大的绯色官袍衣袖躬身退到了门前。 他却在沉默后忽然开口。 侍郎可是要此时回京向圣人复命? 柯顺哲脚步一顿,臣没 李裴打断他:几万人拔营行军走得慢,柯侍郎不如先行一步,向大明宫报声平安,也省得叫父皇久等。 自从太子回朝后柯顺哲与之打的交道不多,可不论是这几年在坊间的意外相遇还是从旁人那处听到的零碎风评,他都知道李裴心情不好时极少这般好言好语地对一个下臣说话。 柯顺哲狐疑中带了几分警惕,他再次抬头,望向李裴面上那与方才无二的笑意,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孤在赶你走,侍郎听不懂吗? 语气中忽然的嘲弄和轻蔑让如今在朝中被人捧惯了的柯顺哲脸上险些挂不住。他的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对上李裴那有几分不耐烦的目光,以及指节敲击桌面的催促低响,嘴边的话还是便被咽了回去。 臣明日一早便动身。 李裴仍不满意,今晚。娄副将,他低声唤道,很快门口便多了一道回应的声响,让来不及反应的柯顺哲一愣,转而便又听太子吩咐: 快马护送礼部侍郎回长安。 军中处处都是李裴的令行禁止,没有朝堂文臣弯弯绕绕那一套。柯顺哲心下一凛,难得被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逼迫着看清如今的局势,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与李裴再生龃龉,顺了顺心中的气,那半笑不笑的语调还是服了软。 多谢殿下体恤,臣今晚就走。那么殿下多多保重。 前厅的雕花门打开了又再次合上,桌案上蜡台的烛光颤了颤,屏风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王陆在屋中不知听了多少,如今终于走了出来,跪坐在太子对面。 殿下冲动了。漠北国师一事已经对我们不利,何必再在此时与柯顺哲撕破脸? 李裴正伸手续上一盏温茶,听到王陆这话的时候,想起马车上福南音问他的那句话,面上不由便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奸邪鼠辈,孤为何要忍他?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不是殿下教臣的吗? 王陆只当他是又想到了许皇后和国舅的那桩旧事,正要宽慰几句,便见李裴饮过了茶,明明左右遮掩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及: 国师那边如何?可有安排合适的屋子?军医去看过了? 以为一连串的问题只要说得足够快就可以变成一个,却将王陆原本酝酿好的安慰之言皆堵在嘴边。 安排在了您南边那间,他下午的时候着了风,如今屋中没光,应该是睡了。 王陆见过两人在一起时的模样,也陪着太子从长安坊间回到东宫,将用了五年的身份和名字一朝抛弃,见他从意冷伤情到愤恨再到如今的看似释然,王陆几乎能感同身受。 他原本也怨过那个将太子一腔情意践踏后转身就消失无踪的福南音。 可今日他又偏偏看着福南音在马车前冒雪站了一个时辰,头顶肩头都积了雪,手中却还紧紧攥着那封他三个月前留给太子的绝笔信。 他没有告诉太子,福南音根本不是睡着了,而是再次晕倒在了雪地里。 睡了?李裴狐疑地看了王陆一眼。 此时虽然早已入夜,可福南音从不是个爱早睡的人,这毛病两年都没改,他不信短短三个月就能让人转了性。 孤去看看。 说着,李裴搁下茶碗便起了身。 王陆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不由低声提醒了一句:殿下既然要去,不如带个军医一起 走到福南音屋外的时候,屋中果然半分烛光也没有。 太子所宣的军医已早早提着医箱候在门外,见人来了,赶忙弯下腰行礼,那黑金色的衣摆在他眼底一闪而过,再抬头时,便是被太子的人扯着腰封带进了了屋中。 四五只蜡烛一点,屋中稍稍带了点光,却不足以叫醒榻上闭目的福南音。 一张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从锦被中露出来,李裴坐在榻边,看清了这张脸,有些讶然。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 他记得自己下车离开的时候福南音面色不是这般,不明白几个时辰过去,为何人就又羸弱了几分。只是猛然想到最后与他说的那几句话,还有那封信,李裴有些后悔了。 是他的话说重了。 李裴几次想伸手上去摸摸榻上人的脸,却碍于屋中其余的二人,又几次收了回去。 半晌,他无声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对干站了半天的军医道:给他看看,到底是哪里毛病,怎么一见就是这般弱不禁风的。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福南音的身体虽没有常年习武之人一般好,却也并不算差。李裴记得初见他的时候,福南音穿着一身黑色劲服,手上一把用得不怎么好的柳叶刀,像是在躲仇家,可身形看起来却是像小时候吃过苦的,而非两年中被纨绔裴天人锦衣玉食养着后的模样,更不似如今漠北国师身上那股清冷矜贵。 军医小心翼翼地将福南音的右手从被中移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将两指搭了上去。 李裴站在他身后,看不清军医脸上变了几变得神情,只觉得时间一点点过去,他那只号脉的手却始终没有动。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军医终于将福南音的右手放了回去,却又意外地起身,试探着摸了人左手的脉搏。 半炷香过去 军医统共只说了两个字。 奇了。 王陆知道福南音昏睡前发生了什么,心中有些忐忑,不由问:可是风寒? 是有风寒之象。军医没有回头,单调的音色应了一声,仿佛区区风寒根本不值得他一提。 可有中毒的迹象? 只是在李裴一句话问完后,榻上人睫毛颤了颤,似是要醒来一般。军医原本面上带着惊异,即便确认再三后仍旧有几分不敢置信。他朝着李裴摇了摇头,站起身后低声对李裴道: 此事太过蹊跷怪异,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和收藏! 第5章 这位军医原来在太医署便是医科翘楚,奉圣人命照顾身为主帅的太子才随的军,医术自然无可挑剔。如今见他对福南音的病情竟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裴心中难免就生出了些不好的猜测。 军医对着身后的太子说罢便兀自出了屋门。 后者看了一眼榻上的福南音,依然沉沉睡着,仿佛方才那要醒的迹象只是错觉。昏暗光下,他对着立在不远处的王陆低声说了一句:先回吧,不必等孤。 漠北的冬夜不比长安,寒风夹雪能吹透人身上的几层棉衣,在廊檐下候着太子的军医只站了片刻便不由哆嗦起来。 李裴拢了拢大氅的领口,走近了:刘医工,他究竟怎么了? 走出来的这几步里他想了很多。福南音如今这副虚弱的模样与之前判若两人,李裴原本怀疑是漠北王为了控制他而在他身上下了奇毒,可马车上福南音偏又否认得十分干脆。 是什么罕见之症? 他自己知道吗? 还是说三个月前他便是因为这不治的病症才会硬下心肠离开长安,又在漠北做出那般狠绝之事? 在李裴的印象里,其实福南音并非是那种会用阴谋诡计构陷朝臣之人,或许在他身上当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须臾时间里,压在李裴心头整整三个月的愤懑、怨郁之气竟因为他这毫无根据的猜想清散得七七八八,还剩了几分隐隐的懊悔。 若真是这样,那他 漠北国师这症状,臣如今尚不能完全确定。原本臣该建议殿下等一等,待臣回到长安后与太医署同僚会诊后再行论断,只是 刘医工抬眼望着太子面上并没有刻意遮掩的忧色,迟疑道:殿下若是有心要保住国师,还是莫要让旁人知道为妙。 刘医工从屋中出来后,心头那份惊异已然平静下来,只是语气中的郑重却依然提醒着李裴,此事并不简单,甚至是远远超出了李裴的预料。 李裴袖中的手不由攥得紧了紧,方才诊脉的结果,你说。 刘医工从太子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难得的紧张。这位披甲出征至今,众人皆惧怕他的独断和喜怒无常,却没想到他在面对漠北国师的时候,竟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他对二人过往机缘一概不知,也无端生出了些感慨来。 国师的脉象是滑脉。 李裴愣了愣,似乎没听明白军医话中的意思,抬起的眼中透出几分实在的疑惑, 什么? 是怀胎的迹象,殿下,国师可能有孕了。 刘医工的话听似天方夜谭,于李裴而言却仿若平地惊雷。 他极为意外地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怀孕。 寂静的雪夜里,军医讲话说完便静静地垂首立在一旁,于是空院中另外一人的呼气声便被放得格外明显。 又是半晌无言。 倏然,李裴那毫无征兆的低笑声打破了这种空寂。 只是在笑声后,他的声音却冷了下来,带着几分被耍弄的薄怒,一把抓住了军医的衣领,扯近了,警告一般提醒着:可福南音是个男人。 刘医工身子本就快被冻麻了,又一下被太子突然的举动吓到,脑子一空,险些晕过去。过了片刻才战战兢兢答道:臣不敢断言,但不知殿下可还记得二十年前秦国公主府的那桩旧事? 那是皇家永远不会公之于世的丑闻,尚公主的驸马都尉竟怀了别人的孩子。驸马出墙,男子怀孕,整个宗室震怒,最后秘密处死了驸马,并将这件事遮掩了下来。 当时为驸马诊脉的太医中,刘医工便是其中一个。 多年后李裴曾在卷宗中看到过此事,却因太过出格离奇并未深信。同女子一般拥有怀孕能力的男人被钦天监断为不祥,因此刘医工多次提醒此事不论结果真假,都不可为外人道。 望着眼前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吓得哆嗦的军医,李裴此时也没了再问的兴致,松开他,摆了摆手叫人下去。 只是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在人走了几步后问出口: 若是真的,他几个月了? 大概四月有余。 军医昨夜问诊之事除了太子和王陆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几乎翻遍了带来的医术典籍,连夜写出了几张兼顾风寒和保胎养身的方子,做完这些后自己则病倒了,好几日都没见到人。 福南音一觉睡到第二日未时,醒来的时候屋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整间屋子与他的国师府相比布置简洁得几乎空荡,不消福南音几番打量便立刻找到了那股药味的源头。 桌上放着一碗药,远远看去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被温过了一遍。 他似乎迷茫了一瞬,不知身在何地,今夕何夕。直到屋门毫无征兆地被人推开,逆光的身影随着走近而慢慢清晰,他的记忆终于回笼,脑中不由跳出几个字来。 李裴。 中原军大营。 还有那封信。 在福南音看来,端着药走到榻边的李裴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他身上带着与屋中暖意格格不入的冷冽。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李裴的衣袍干燥,因此福南音不会知道他在听到屋中动静之前又在外头等了多久。 自己拿着喝了。 见福南音一直不动,只是沉默看着自己手上的药碗,李裴权当他信不过这碗药。倒也正常,换成是自己也不会在敌营喝一碗来路不明的东西。 治风寒的,国师的命可值漠北一座王城,孤怕你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撑不到长安。 他嘴上随意说着,舀起一勺药汁,自己先喝了,正要说一句没毒,余光里却见靠坐在的榻上的人微微将嘴张开了。 李裴眉毛一挑,原本入口的药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他将药碗搁在福南音榻边的矮几上,看着那人慌忙补救一般抬手到嘴边佯装打了个呵欠,再仿佛若无其事地将他刚放下的药碗端了起来。 只是那柄勺子却半天没抬起来。 孤以为国师向来谨慎多疑,没想到原来是金贵,习惯喝药都叫人喂。 福南音心中也有几分尴尬,却忍着不在面上表现出来。从前在长安时他每次病得狠了,也是裴天人将苦药一勺勺喂到他嘴里,那时他感觉不出来,头几次的时候甚至以为顶着纨绔之名的裴天人定然与那些莺莺燕燕相处的太久,竟拿这一套腻腻歪歪的用在他一个男人身上。 后来却惋惜这样的机会太少了些,连回忆都没有几次。以至于方才看着李裴端着药碗的模样,不由得便有些恍惚。 他轻轻呼了口气出来,臣没有那个意思,是殿下误会了。 原来是孤误会了,李裴也不在意,斜身倚在一旁的屏风上,国师方才张嘴那一下是做什么? 福南音被他问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稍稍别开了眼,顾左右而言他道:殿下来此可是因大军要拔营了?臣不好耽误 没等他说完话,李裴却笑了,不想叫孤拿着勺子喂还张嘴,难不成是想要孤喝的那一口? 李裴忽然俯下身,两人鼻息相交的距离,福南音还能闻到他嘴边的一丝药味。 早说,孤已经咽了。 一切叫福南音来不及反应,他手上的汤药险些被撞洒,有些慌张的身子本能向旁边一躲,两人间的距离便被拉远。彼时他看见李裴眼神中的笑意渐渐淡了。 福南音知道这段时间李裴的脾气变得十分古怪,便以为他又要发怒,可等了一会儿,李裴只是重新站直了身子,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语气稀松平常道: 罢了,看来国师不喜欢这种玩笑。喝药吧,再过半个时辰大军拔营。 李裴是看着榻上人仰头喝尽了一碗苦药之后离开的。 只是当福南音望着他的背影时,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他自己也解释不通的酸胀和古怪之感。 浑身依旧有些乏力,福南音掀开被子想要从榻上起来,却忽然听到窗边一阵窸窣。窗棂上传来几下独特节奏的响声。 福南音轻轻咳了一声,下一秒,一个人影便破窗半跪在他面前。 属下来迟,可要助主人离开此处? 幽城门前大军已整装待发,所有人都到齐了,除了方才折返军府的太子殿下,以及至今未醒的漠北国师福南音。 王陆在李裴的马车前做最后清点,抬眼便瞧见了那位沉着脸的殿下独身一人回来了。 昨夜军医给福南音号了脉后他便回去了,不知道福南音的身子怎么回事,却感觉出了太子对那人态度上细微的变化。 从前是由爱生怨,一面装作释然,一面又总想在福南音身上执着什么;如今明明有掩不住的在意,却偏要佯装一副仍旧怨愤的模样。 王陆压下心头不该有的好奇,规矩问道:国师还没醒? 而李裴心中都是福南音那躲闪的神情,只随意地应了一声,刚醒,再等半个时辰。 昨夜知道福南音有可能怀上自己骨血时,李裴几乎一夜无眠。庆幸,窃喜,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前自己以裴天人的身份求娶他的那一晚。 他几乎已经不在意福南音那时究竟为什么而离开。 李裴只是不愿承认,若没有当初那一场意外,或许福南音真的没有断袖之癖。 王陆了然,只是目光触及队伍后那座刺眼的金笼时,话音迟疑了一下,那为国师备下的囚车 李裴终于回了几分神,他看向王陆,眼里的情绪叫人害怕: 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の风クチナシ、我能怎么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200820 16:12:37~20200821 14:20: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能怎么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可如今叫几万将士空等福南音一个,多少便会生出些闲言。 咱们是拿了个人质,还是迎了尊祖宗? 何俾骑在马上回头朝着另一位将军埋怨着,余光正巧看到了太子的暖轿帘子被掀了起来,里头坐着的人正阖着眼闭目养神。他想到了什么,心头总觉得这半个时辰过得有几分奇怪。 大军的将士们几乎尽数在城门集合,军府中可谓空荡;既然方才殿下确认那位国师已经醒了,如今留他一个人在府上,着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何俾心直口快,说话又一向不会收声,这一问便叫旁边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万一人跑了怎么办? 他话方一落下,周围气氛忽然冷了下来。这顾虑本就没错,用如此方式问出来又像是一个引子,将人心中不信任的情绪带了出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又纷纷望向了军府的方向,见那条路上已然空荡不见半个人影,心中便纷纷生了焦躁出来。 若福南音跑了,中原与漠北的议和便会失效。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折返王城,再次与漠北死战;要么,便担下失职放走质子的罪责,带着几万将士无功而返。 跑。 福南音会趁此机会逃跑吗? 原本在轿中坐得稳当的太子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对着身旁的王陆问道: 什么时辰了? 王陆也有些担心,答道:离申时还有一刻。 算时间那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若是福南音此时还未出来,的确可能是生了逃跑的心思,或是已经在离开的路上了。 李裴自然也想到了此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故技重施,又要不告而别? 王陆一直小心翼翼揣摩着李裴的脸色,见人动了心思,赶忙问道: 殿下,可要派人去找? 李裴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福南音如今的身体状况,腹中极有可能带了胎儿,若是路上颠簸,他受不了。可偏偏从福南音的态度看,他自己对这一切并不知晓。 缓缓叹了口气,李裴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失望,也有些无奈,找,无论如何也要找到。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 几乎怕手下的人做事不稳妥,他多说了几句, 别难为他,也别磕了碰了,给孤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王陆在头一句的时候还应了声,反倒等李裴将该吩咐的都吩咐完了,人却没有动。 李裴经了昨夜对福南音的态度的确是软了下来,可不代表他对旁人也有这份耐心。他眉心微蹙,语气并不好:还站着做什么? 臣应该不必去了,王陆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个人影,国师他来了。 李裴一愣,竟直接从暖轿上走了下来,朝着王陆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人显然是从另一条小路上追来的,马驾得很快,却急坏了身后护送他过来的侍者。 他穿的那身雪白大氅衣摆被寒风吹得飘在了后面,斜阳微光打在福南音的身上,叫他看起来难得有几分暖洋洋的感觉。 离着还有十几步距离,李裴似乎想要迎过去,他的步子已经朝着福南音的方向迈了半步。 殿下, 王陆赶忙低声唤道。 昨日您与国师在王城前之事怕已经传回了长安。 他不敢多说,点到为止。 好在太子听懂了,再没有动作,只是再次多看了福南音一眼,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暖轿之中。 圣人已经对他放弃攻打漠北之事降旨斥责,柯顺哲为首的朝臣对他的身份早有不满,定会借着他与福南音之事发难于他。此时想必长安已经起了不少风言风语,只等他班师回朝,一并作文章。 李裴缓缓吐出一口气。 原本想拿下漠北,先以军功平息朝中的反对之声,坐稳东宫后,再一点点向柯顺哲清算当年许家之事。可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竟在漠北找到了福南音。 既然找到了,就不会再放他走。 给他单独安排一辆马车。若人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 王陆看出太子语气中的不放心,虽然比不上二人曾经在一起时的模样,可即便是这一丝的转变也足够叫王陆感觉到久违了。他不知道这一夕之间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只是想想这几个月太子是怎么过的,王陆忽然便释然了。 只要太子高兴。 他干脆应道:臣遵旨。 不远处传来了勒马的嘶鸣声,福南音从小在漠北练得一身好骑术,虽然现在身体还虚弱着,但他下马的动作麻利,两三步便朝着李裴这顶绣了蟒文的暖轿走来。 却被王陆拦下了。 国师止步,请随在下往这边来。 福南音有些狐疑,就要问:太子他 只是触及王陆带着几分暗示的眼神,他虽不知内情,却也不由明白了几分。 王陆脸上的笑意比昨日那私事公办的更多了几分善意和真诚,福南音心中对此多有猜测,却并不确定此事是否源自于李裴。 他被带到另一驾马车上,比李裴的小了不少,里面的布置摆设却五脏俱全。暖炉,毯子,热茶小几皆摆在了显眼的位置上,一旁还有些暗格,提前备下了福南音或许能用得上的东西。 今日怕是要夜路行军,国师若是有什么需要的 他四顾一番,低声道:不要通过旁人,直接叫人找在下便可。 一路上大军前进的速度并不快,却一直没有停,福南音便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夜幕彻底降下,福南音忽然被一阵冷风吹醒。 有些古怪。 他心中警惕,两眼缓缓睁开后没有急着起身探看,待到彻底驱散困意五感归位后,他听到了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下午王陆那番话中欲言又止,他便觉出了几分猫腻。 中原军中果然有问题。 马车里没有点灯,此时又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福南音一时不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只能凝息等待着他先弄出声响,自己再找机会出奇制胜。 只是等着等着,另一个人却忽然翻了个身,正撞到他的右肩上。 福南音: 并不清晰地,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人的口中传来: 怎么不跑呢 福南音一愣。 车上的人竟然是李裴? 只是想到此时李裴的头正靠在自己的肩上躺着,福南音下意识地就有些无措,缓了许久才找到一副平静些的语气:殿下为何会在臣的马车上? 李裴半晌也没有回应。 继而,福南音发觉李裴的呼吸声再次均匀地响起。再回想方才他说那句话的声音,的确带着几分未醒时的低哑。 原来那是句梦话。 为什么不跑?下午在军府中他的暗卫也曾问他。原本即便中原大军当真攻破了王城也无妨,他早已备好了金蝉脱壳之计,并不会受到殃及;可如今成了被送去中原的人质,在长安的日子定然是危机四伏,或许此时离开才是最好的保身之道。 福南音头转向另一边,将胸腔中的闷气长长地舒了出去。 其实我有些也想念长安了。他轻轻地自语,怕惊扰了身旁的人。 与漠北终日死气沉沉的茫白不同,福南音更喜欢长安落雪,静谧又带了几分生机。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个人陪他度过了这十八年来最自在的日子裴天人。 他当初被迫回到漠北的时候便在想,若这次能将朝中那些终日想要他性命的势力拔起,再无后顾之忧了,这么这世上他唯一想去的地方也只会是长安。 如今就要去了,他又怎么会跑呢? 在福南音看不见的地方,李裴忽然睁开眼。 他不知道自己趁夜潜入福南音的马车,是否只是执着地想要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跑不跑又有何关系?左右已经离开过一次了,他也并非不习惯一个人,明明五年里的头三年都是这般无亲无友无情无义地过着。 可当李裴听到福南音那句轻叹后才恍然意识到,自从他走后,自己便再也没有好好看过长安。 其实,也有些想你了。福南音这句话声音比刚才那句更低,若非李裴耳力一向聪敏,定是要错过了。 李裴的心被猛地一敲。 他的手在虚空中抬了起来,小心停顿着,却始终没有落在福南音的身上。 似乎是怕对方发现自己醒来,方才那句话便会消失。 而此时,马车外却忽然传来了王陆低声催促的声音, 殿下再不回去,国师就该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裴:哔(消音) 感谢在20200821 14:20:16~20200822 15:04: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SF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自从那夜李裴在马车上装睡后被人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地抓包之后,王陆发现自己每次提到国师时太子的表情都有几分怪异;而福南音则有四五日没有私下里见过李裴了。 大军出了漠北,在中原行军的速度就快了不少,一路朝着东南而下,很快就抵达了京畿。 按规矩,中原军驻在长安以外三十里,只有太子与漠北降臣福南音等人可以先行入城。 李裴骑马在前,福南音则坐在马车中。明明该是得胜归朝,论功行赏,偏偏长安百姓都只是冷眼看着这一行人,街道上安静得沉重而压抑。 仿佛根本不是功臣得了漠北的议和书及俘虏,倒像是卖国罪臣被押解归京。 圣人已经在大明宫内多等了两日,自从李裴派人将柯顺哲先行送回长安,他又听了后者对漠北王城前那一幕的转述,这个在龙椅上坐了十几年,以为见过、忍过世上难事的皇帝还是感到了一阵头疼。 分明李裴从小便是他最予厚望的孩子。 大家,太子已经入城了。此时传召还是等 等?还要等? 圣人伸手按了按眉心,打断道:立刻叫他滚进宫来。 冯内侍刚要领旨退出大殿,龙椅上的人又道:顺便将那位一顾倾人城的漠北国师也一并带进来。 能让他悉心培养了十五年的储君在战时做出如此荒唐的决策,想必那一位当不仅仅如传言中那般只会搅乱朝堂,耍弄阴谋诡计那么简单。 圣人传召的口谕很快抵达了东宫,冯内侍亲自宣旨相迎,好言好语地半天,没想到太子从府上更衣出来的时候依旧只有一个人。 殿下,圣人还召了漠北国师一同入宫。 李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冯内侍,国师刚到中原水土不服,正病着,不宜面圣。 内侍面露难色,可这 彼时李裴已经越过冯内侍朝前走上了辇,显然没心思在这件事上多说,有些不耐道:圣人面前孤会解释。力士,不走? 冯内侍是圣人身边的老人了,从太子小的时候就见惯了他那上房揭瓦折腾人的本事,无法无天,除了圣人和皇后外谁说的话都不听;却没想到一番变故五年过去,太子连圣意也会忤逆了。 待到李裴入殿时,圣人下首已经零零散散站了几位六部的官员,包括柯顺哲。 虽然太子班师百官理应拜见,可此情此景李裴心中清楚,当然不是见一面那么简单。 夺储的风波从那场许家冤案时期便开始了,只要他在位一日,所有当年牵扯其中的朝臣都不可能高枕无忧。太子无能无德这句话在东宫空悬的时间里已经被说得太多,始终无法在圣人心中真正得以印证,所以此次漠北之战的草草收场便给了他们一个极好的噱头。 李裴漠然的目光在这些弯腰垂首之人身上一一扫过,走到了刻着张牙舞爪五龙纹的御案旁,抬臂行礼。 圣人。 两个字,短促而平淡。 皇帝没有回应,其他人更不敢在这对父子对峙之时出声,大殿一时静了下来。 冯内侍低着头,小心看了看圣人脸色,又抬头瞧了瞧太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个月前太子即便是回了宫,也再没叫过一声父皇。 终于还是皇帝最先忍不住,将手上的茶碗咣地一声磕在了御案上,对着李裴道: 走之前是怎么跟朕保证的?不破漠北不还朝,朕给了你十万大军。三个月,漠北还是漠北,你干什么去了? 李裴沉着的脸忽然动了动,摆出一个讽刺的笑来。 他听到身后的某个朝臣适时地惶恐道了句,圣人息怒,想来殿下也是无心之失。 好一个无心之失。 李裴缓缓站直了身子,并没有回头,眼神虚落在御案那一叠厚厚的奏章之上,孤可是打了败仗? 方才说话的兵部刘侍郎知道太子这话是冲着自己,却也是说给圣人听的,面上有一瞬的难看,抬头极快地朝着龙椅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又低下头答: 殿下并未败兵。 李裴侧过身,再问,大军可有伤亡? 思及近来兵部收到的几份捷报,刘侍郎只能硬着头皮道:十万大军几乎没有折损。 孤又攻下多少城池? 一十二座。 看着李裴一进来就把底下臣子问得一副战战兢兢模样,圣人反倒被气笑了,没拿到漠北王印,太子反倒有理了,觉得自己没做错? 李裴重新转过身,对着上首再一拜, 若是圣人要的只是漠北的金印,臣知罪,也无话可说。倒是如今漠北已是强弩之末他一顿,语气中带了几分嘲弄,话却叫身后的大臣听得清清楚楚:谁想拿这份大功,毁了两国的议和书,但去无妨。 你对漠北心软,是因为那位国师? 半晌,圣人沉了声问道。 李裴抬起头,是。 一个字,坦坦荡荡。 好啊,圣人叹了声,听不出喜怒,只是静静地盯着李裴,朕的好儿子,好出息。朕要宣他进宫是不是也被你拦下了?但凡敌国质子需见过天子,经六部再做安排,太子二话不说将其带回东宫,是当自己能在长安只手遮天了? 做皇帝的向来忌讳自己在位的时候叫储君掌握过大权力,因此这句话从圣人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严重了,所有的朝臣都噤若寒蝉,低头不敢言。 李裴面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进入大殿后便一直不曾弯折的膝盖忽然跪了下来。 就在众人以为太子这次终于要服软的时候,他再次说出惊天之言:所以臣今日斗胆,请圣人将漠北国师赐给臣。 偌大的东宫空了整整五年,如今仍留下的仆从算下来并没有多少人,但该有的禁军守卫却一个不少。 福南音前段时间在漠北养的暗卫中,尧光是轻功最出色的一个,一路跟随大军到长安都始终没有被发现,只是在进东宫高墙的时候却险些被禁军捉住,惊险地折腾一番才终于见到了福南音。 望着换上守卫制服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尧光,福南音心稍安。 如今李裴入了宫,王陆仍在军中,福南音也不再瞒。他坐在上处的矮椅,胳膊往身前的长几上一搭,露出了一段光洁的手臂来。 尧光抬起头,正听福南音简单吩咐: 帮我号脉。 尧光一愣。 主人在军中不曾叫军医诊过吗? 他清楚记得王城前福南音晕倒那一幕,本以为太子李裴对主人的态度不会连一个军医都吝啬给,可此时为何又 福南音摇了摇头,忆及那几日,李裴的确说要带军医过来给他诊治,可究竟是他因过于谨慎而回拒了,还是那所谓的军医始终不曾出现,福南音竟恍惚起来。 这段记忆格外模糊,从他到幽州军府后,短短一日他似乎一直在昏睡。 但后来在归京路上他身体也一直没有大碍,便再没想到此事。 大抵是没有。 直到方才从马车上下来,两脚一沾地,那种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又再次出现,头也晕了几分。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 这已经是几日里的第三次了。 我记得你从前学过医,给我看看,胃里有些不舒服。 尧光的确略通些医理,只是除了今日,他也从未给人号过脉。心中难得带了些慌张,他跪坐在福南音的对面,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搁在人的手腕上。只是还未等一会儿,他那两根手指就像是给火烧了一般,蹭地一下收了回来。 福南音奇怪地抬起头,正看到尧光那略显惊恐的眼神。 看出什么来了?他皱了皱眉,问道。 主主人您说的胃里不舒服,难道是时而犯恶心想吐? 也会头痛,福南音没有否认,进而问:可是中毒? 他记得李裴问他的话,即使他向来小心,若硬说漠北王是否有法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下毒,也并非一点可能也没有。 可若真的是毒药,这些症状对他来说着实是太轻了些,福南音想不出来漠北王这么做有什么必要。 您的脉象圆滑,并无其他病症迹象,可 见主人这副认真郑重却又一无所知的模样,尧光心沉了沉,嘴边的话又变得更加难以启齿。他忽然站起身,退了几步,朝着福南音拜下, 是属下医术不精。 福南音被他的行为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缓缓将衣袖展了下来,手腕顺势支颐,之前在长安我便经常听到医术不精这四个字,一旦大夫这么说,病人多半是救不了。所以 他看着尧光,竟是莞尔笑着将下面那句话说了出来:依你看,我是活不成了? 不怪福南音多想,但凡病者,最怕大夫吞吞吐吐。 尧光被福南音问得身子一抖,不不是 他在这两者中艰难地权衡了半晌,主人可能需要有个心理准备,即便是要去外面找大夫来看,也不能不能这样。 哪样? 福南音更是一头雾水,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妥来。他再抬头的时候便正瞧见尧光一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表情,但说话的声音却又小又含糊: 您有喜了。 福南音:? 半个时辰后,依然穿着侍卫衣服的尧光掩护着一个侍女打扮的高个女子偷偷溜出了东宫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发文的时候忘记算字数,下周四之前可能会挑一个良辰吉日断更。前一天作话会说,请大家放心。 感谢支持,爱你们 第8章 福南音从尧光摸脉那副模样中大抵感觉出了他并没有撒谎他的医术的确不够精湛。 出东宫的时候他自然不信那句荒谬的有喜了;女子装束也是在尧光欲言又止的劝慰下,一向能屈能伸的国师为了遮掩自己敌国质子的身份才勉强换上的。 虽说福南音的身型个头都比寻常女子高大了些,但长安的西域胡姬不少,茶楼酒肆随处可见,达官贵人家中也时常豢养着,百姓早已见怪不怪,因而对福南音这身打扮并没有人十分在意。 只是来来回回去了三四家医馆之后,福南音的脸色越来越沉;尧光虽然在把脉的时候就已经被震惊过了,此刻却依然对此事接受无能,浑浑噩噩地跟在福南音身后。 医馆中的情景着实不忍回想。 大夫甲:夫人这是害喜了 大夫乙:回去告诉家中郎君,人听了一定高兴。 大夫丙:胎儿都四个多月了。中间没同房过吧? 有个医馆坐诊的丁大夫话格外多,拉着福南音和尧光又细细说了不少孕期同房的注意事项。当时福南音围着面纱遮住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又不说话,等闲之人猜不出喜怒,那大夫只当她是害羞了,最后捋着须安慰道: 在下是医者仁心,万没有任何淫邪的意思,夫人放心。 福南音露在外面的那双雀眼微微眯着,冷冷地笑了一声,半字未说,转身便走。 丁大夫似乎常常受此冷待,也不恼,只是叹气道:脸皮薄气性大,看来是头胎 按理说福南音对长安街巷应该是颇为熟悉的,此时足下生风,却带着一个不识路的尧光在东市走了整整三圈,后者竟也没发现。 尧光始终不相信一个大男人能怀孕的奇谈,即便那滑脉他自己也清清楚楚摸了出来,即便这个结论被不同的大夫确认了四遍,他依然选择不相信。 主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相比于尧光的脚步虚浮,气息不稳,福南音却显得镇定了许多。他步子一顿,半眯着眼也不知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在笑, 怎么回事,六个月之后不就知道了? 尧光一愣,登时脑袋灵光一现,道:对啊!到时候看看能不能生出来孩子不就行了? 他的话音一落,福南音呼吸微不可查地一窒,难以置信地望过来。 尧光向来是只按吩咐办事,不善动脑的那种暗卫,如今看着国师的表情,有些艰难地分辨了一番,试探着问道: 若是真能生下来怎么办? 福南音无力地阖上眼。 他本以为之前那夜的事自己和裴天人都并非有意,即便事后两人之间便总有些暧昧不明的气氛,却也没想到裴天人当真会下聘,而偏他走得那般赶巧更没想过自己会有孕。 如今他们二人变成这副光景,若是真生下来 福南音自己都不敢想。 见主人没有回答,尧光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出了差错,面上就有些讪讪。可还有些奇怪的问题便因此萦绕在了他的心头,比如主人究竟是这孩子的爹还是娘?,日后一个男人若与女人交合是不是也有怀孕的风险?,以及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四个月前,那个时候福南音还在长安,尧光等人也被留在漠北为他盯着左相的一举一动,暗卫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与裴天人那段往事。 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为何国师走了两年,肚子就被搞大了。 当然,也或许这长安的医馆里坐诊的都是庸医。 在东市里绕完第四圈后,福南音与尧光终于累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找回东宫的路。 正巧面完圣的李裴与三两议事堂的官员从皇宫中出来,李裴坐着辇,其他几人则跟在后面走着路。 太子惯是不爱在臣下面前露出半分情绪的,倒是几个朝臣不知刚才在大殿中听到了什么,面色不怎么好看。正抬头,却瞧见了近处朱雀大街上走了一个眉眼标致的胡姬,后面还跟着个小厮,看行的方向,似乎是同他们一路的。 那个方向,是朝中五品上大臣们的官宅虽然三个月前刚一归朝的太子将自己的私宅也搬到了那处,可饶是其中任何人也不会将眼前这个久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与一个胡姬联系在一起。 毕竟太子半个时辰之前还跪在那大明宫的金殿之上,求圣人将漠北国师赐给他。 这些朝中的文臣们明面上兴许站在不同的阵营里,私底下却最是风流。过了方才殿中沉闷的劲头,一面在脑中偷偷想着太子这些年的韵事,一面拿眼瞧着街上风景。 几人不由对视一眼,你们猜这又是谁家新买的宠姬? 虽然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可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影影绰绰的倒更叫看的人好奇得心中发痒。 身后的窃窃私语皆落入了李裴的耳中。 从出宫后他的嘴角便是微微向上扬着,没人看得出来他此时的沉郁。 方才在大殿上圣人便驳斥太子荒唐,最后漠北的质子被一纸诏书送进了安泰公主府旁的那座常年失修的空宅。 李裴亲眼看着圣人着笔写下了诏书,宣了中书和门下省来,当着他们的面又将玉玺也盖了上去。 那时他便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笑着,两眼望着宣旨官将圣旨领走。他跪在地上的膝盖仿佛麻木了,语气却带了几分不在意, 不赐也没关系。 瞧着倒是眼生得很,之前在殿上被太子怼过的那位刘侍郎此时倒是笑得开怀,侧头对着身旁的同僚道:卢舍人若是喜欢,何不上前问问去? 李裴听得有些烦躁,正要沉声呵斥,可抬头的功夫却正巧将那胡姬的半张脸瞧进了眼里。 那从在大明宫中便不曾变过的冷淡笑意忽然在此刻一僵,变成讶然。 身后的臣工出了议事堂仿佛对此等风月之事变得更肆无忌惮起来,即便是跟在太子的辇后,那议论的说笑声仍是渐渐从耳与耳间的窃窃私语变得更加堂而皇之。 那胡姬闻声望了过来。 一双大而明的雀眼正与辇上之人的撞了个正着,登时显出了几分意外和慌张。他有好几步都错了方向,抬手堪堪挡住了剩下的半张脸,以及那双眼睛,似乎是在催促身旁的小厮朝着另一个胡同走去。 哎这胡姬怎么回事? 卢舍人见人要走,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失神地喊了出来。 适逢李裴望着福南音的身影,轻笑了声。 朝臣分辨不出太子这声笑究竟是什么意思,此情此景只得往不好的地方想,赶忙肃了脸躬身拜下去, 殿下恕罪。 李裴又笑了一声,问:卢舍人真想知道那胡姬是哪家的? 卢舍人等人虽不喜李裴,但太子驾前毕竟是他逾矩在先,答得自以为慎重:臣不敢,方才是臣与同僚玩笑,一时忘形才 怎么,不想知道? 却不知为何李裴听后话音突然冷了下来,卢舍人一愣,用文人那弯弯绕绕的脑子一想,又试探着答道: 臣想? 太子这喜怒无常的脾性实在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便看着他身子一跃,从四人高抬的辇上稳稳着地,一手拂了拂这朝服上的压痕, 孤就告诉你, 那是东宫的人,莫要肖想。 言罢,不再理身后面露惊诧的几个朝臣,径直朝着方才胡姬消失的那个胡同走去。 福南音一直知道李裴的功夫极好,却不知他轻功也如此精湛。分明尧光已经带着他南北越过了三条街,短短半炷香时间还是叫李裴追上了。 看着抱臂斜靠在灰墙上的太子殿下,福南音早上刚消停的头晕症又犯了。 出门前千算万算:最好是赶在李裴从宫中出来前便回到东宫;差一些是被他发现自己离过府;最差的结果,也就是现在,便是穿着这身女子的衣裳被李裴从头到尾瞧了个正着。 唯一庆幸的是,李裴不知道他去过医馆。 更不知道他肚子里可能怀了崽。 同样看到来人的尧光下意识便要挡在福南音身前。只是看清了李裴的身份后忽然便有了几分迟疑。 接受了会怀孕的设定后他一路上都在想主人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可想来想去,只觉得那中原太子对主人的态度有几分蹊跷,时而视同仇敌,时而又过分关怀,极像是中间有过一腿的。 莫非 惊骇地望向李裴,尧光的脚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般,鬼使神差给前面的人闪出了一条道来。 听说东宫旁边的官员府上新买了个胡姬。 李裴仿佛没看见尧光这个人,一步步朝着福南音走近了,见他朝巷子里退了一步,挑了挑眉,又跟上,直到将人逼到死胡同里。 中书省的舍人特意托孤来问问,究竟是谁家的。 李裴一张嘴胡言乱语,看着福南音无处可躲的模样,笑了,伸手便将他那围在面上的绯色丝缎掀了起来。 啧了一声。 福南音心中一堵,左右也逃不开,冲着李裴干笑道:太子殿下,巧了。 他太了解裴天人捉弄人的恶劣手段,曾经这样的手段没少用在旁人身上,他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不少。两年中的头几个月福南音在裴天人身边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哪日便会碰上他的心血来潮。倒不曾想躲过了之前那两年,却在今日翻了船。 福南音甚至已经猜到他后面的话了。 孤当这是谁呢, 李裴果真似笑非笑地看着福南音,原来是国师啊 作者有话要说:  福南音:幸好李裴不知道我肚子里怀了崽。 李裴:福南音应该不知道他肚子里有崽了。 角落里的尧光吃着瓜,意犹未尽道:dbq,人类的本质是磕cp 第9章 孤与国师也算是相识多年, 李裴一双眼将这副模样的福南音从发髻到缎履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最后落在了他胸前那一片平坦上,嘴边的笑就带了几分意味不明, 今日才知,原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又一暗,俯在他耳边道:国师的花样竟这么多。 福南音已经叫他那眼神弄得折磨不堪,恨不得能飞天遁地离开这个地方,偏又加上耳边的气息又轻又痒,他不由一抖,气恼得要命, 臣没有这个嗜好,殿下莫要胡说。 自从那日在车中福南音对着李裴说了一句想他后,李裴便终日在脑中猜测他这话的意思,究竟是故友那样的想,还是情人一般的想,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可他又总忍不住想问出口。 孤没听懂,国师说的是什么嗜好? 他面上虽显了几分疑问,眼神却带了十足的认真, 是指扮成胡姬的模样在街上乱跑,引得朝臣和太子都为你垂涎? 这话说得叫人听来离谱,福南音听了前段便想要反驳,偏偏李裴的声音却在他之前又响了起来, 还是指断袖之癖? 福南音浑身一震,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我 福南音本想说他不知道,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7) 若是三个月前他匆匆收拾行李离开裴府的时候还不知道,可是之后孤身在漠北屡屡面对敌人的杀招,几次用及从裴天人那处学到的权术计策时,他都忍不住失神;那日在军府门前得知裴天人在他走的当日抬的聘礼堵了整条巷子,欢欢喜喜说要娶他却找不到人时,他心中又积满了恐慌和自责。 还有这个孩子。 他的头低了下去,目光从李裴的脸上渐渐转移到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半晌,低声道了句, 是前者。 两人身后的那面灰墙上有一扇门,因为常年不会被打开,几乎所有人都忘了它的存在。可巧就巧在福南音话音刚落,那扇门忽然被人推开,见是一男一女躲在墙角,正要叹一句世风日下,却被一直捂着耳朵听了半天墙角的尧光一柄刀架在了脖子上。 救两个字只说了一半,那人惊慌下朝着李裴的方向瞥了一眼,却愣住了, 裴裴掌柜? 此时李裴与福南音都听到了动静,看过去的时候,却没想到竟然也是熟人。 方才走得急,竟没发现这条胡同的后面便是开元赌坊。 两年前。 被漠北王拉上国师之位的福南音刚满十六,朝中无势力,身后没靠山,就那样孤苦伶仃地给漠北王当着权臣的傀儡靶子,又亏得自己背着人养了些忠心的暗卫,才堪堪在左相祖开和大将军联合派出的杀手刀下逃了出去。 三天三夜,骑马狂奔了八百里,千难万险才躲开的追踪,藏身在了祖开等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长安。 彼时福南音初见长安繁华,偏又饥肠辘辘,身无分文,不知怎么想的,便一头扎进了那座朱雀大街上的开元赌坊。 而后一输,便是一千两。 开元赌坊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大的主顾了,除了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掌柜,几乎上下所有的伙计打手都出动了,只为堵截这个欠了人一千两的少年。 福南音有些身手,与这些人纠缠了小半个时辰。原本身上的衣袍太过显眼,他便随意捡了一身赌坊打手穿的黑色劲服,又拿了一柄从未使过的柳叶弯刀,藏藏躲躲便入了赌坊的地下的暗道之中。 那里昏暗而安静,与上面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 福南音有些狐疑一庄赌坊里竟会藏着如此地方,本能想要退出去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打手追捕的嘈杂脚步声。 只有一条路,若不往前走,便会被擒住。 福南音没得选,硬着头皮走到暗道的尽头,一扇石门推开后,眼前被忽然地光线照得一恍,待他再看清时,脖子上已经抵了三四把长刀。 清清楚楚地,他听到持刀之人厉声喝道: 擅闯白虎节堂者,杀。 白虎节堂 饶是福南音身在漠北,却也听说过中原那处司管军机密报,握着军权的衙门。 可又怎么会设在一庄赌坊之下? 福南音面上不由露出了惊憾之色,手心之中也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渍来。 难道好不容易躲过了祖开的追杀到了长安,今日便又要不明不白地亡于中原朝廷的刀下了吗?他心中不甘,一只手动了动,想要去摸腰间那一把捡来的柳刀。 你是赌坊的人? 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叫福南音的手一顿。 他抬了头,前面有几个坐在檀香木矮案后的人,一个个穿着紫色和深绯色的官袍正气凛然的模样,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 出声的便是坐在最上首的那一位。 福南音不知他那句话中的意思,没有轻易回答是与否,却从他这一问中嗅出了一丝生机。 杜相何必同一个下人多言?旁边一个绯袍朝臣冷冷笑道,本朝以来无故辄入节堂之人便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他又朝着福南音一作打量,何况还带着刀。 那位杜相似乎犹豫了片刻,听闻这赌坊的掌柜御下向来有方,三年来未叫外人踏入过节堂的密道,今天倒是奇怪了。 他这话是对着福南音说的,其他官员显然不明白为何堂堂国宰会在此时提起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来,他们今日正在商议对漠北出兵之事,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进了人,众人心中不免便生了戒备警惕。可杜相心中想的又显然与旁人有几分不同。 您是心软还是糊涂了?漠北之事决不可被外人知道 漠北? 听到这两个字,福南音瞳孔一紧,眼睛不由便向那矮案上的军报处瞟去。只可惜他离得太远,并不能看清上面的字。 只是那人话刚一出,杜相眼光忽然冷冽地扫了过去,柯大人慎言。 派人去知会裴掌柜一声,他的人闯了节堂,杜相斜睇了睇一言不发的福南音,见他尚淡定的模样,倒是有几分讶异,待我们审完了人,别忘了过来收 哟呵,人还活着呢?一声轻佻的口哨声打断了杜相的话,看来是我来早了。 倚在门口的人出现得实在太过悄无声息,以至于屋内的官员和侍卫们竟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又听了多少进去。 福南音猛地转头,便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穿得花里胡哨,吊着眼梢的青年难道这便是他那个所谓的生机? 大胆!区区草民怎敢在此无礼? 裴天人先是看到坐在末处的柯顺哲伸出手来指向了他,那副模样他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与当年构陷许家时的嘴脸一模一样。 面上的笑意虽然未减,可身后那两只手却早已紧紧地攥了起来。 彼时满座的节堂大臣中唯独官阶最高的杜相先站了起来,裴天人看出他的两手颤着似乎有要行礼的样子,却碍于自己曾经的告诫,将那副本能生生压了回去,可那双老眼中带的宽慰和感慨又几乎要顺着眼眶溢出来了一般。 裴天人有些无奈,胸中那股被柯顺哲带出来的气不知怎么的就散了去,握成拳的手一松,抬起来拱了拱: 杜相,别来无恙。 今日之事虽然是个意外,可裴天人却清楚地知道杜相那点心思。 三年前舅舅枉死,母亲被废后之事叫他与父亲之间生了龃龉,朝中亦一直对他这位久不露面的太子颇有微词。他早已不愿去猜那位圣人的意思,但也知道很多时候都是杜相为他从中斡旋。 杜相曾经多次明里暗里想办法劝他回宫,只是从去年千秋节那次之后他便避而不见,再没叫人寻到过他的踪迹。 时隔一年,没想到杜相竟在这等着他。 直到最后,裴天人才将目光缓缓移到那位罪魁祸首的身上。 他今早便听说,有个不懂规矩的愣头小子到他的赌坊里砸场子来了,竟欠了他一千两银子不还,身手不错,跑得也快,愣叫十几个人追了一个时辰都没找着。 若不是他今日偶然想起了这条白虎堂的密道,倒是不知有人竟能胆大不怕死到这个程度。 瞧着这个是有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裴天人忽然笑了一声。 不但胆子大,眼睛也大。分明从里头瞧得出来是紧张了,还要装成一副老成镇定的模样,倒是比当时的自己强上一些。只是看着不像是长安富贵人家养尊处优长大的,那样的身型和功夫,若没有与人真刀真枪的打过,绝练不出来。 裴天人眼中难得露出了一丝欣赏,也有几分惋惜。 可惜了,命短。 你便是这赌坊的掌柜,姓裴? 兴许是裴天人那声笑太过肆意和目中无人,叫堂中的几位朝臣十分不舒服。他们本做惯了居高临下之人的派头,偏偏方才身为上峰的杜相站了起来,众人虽不明就里,心中不愿,也不得不跟着站起,平视着门口中这个放肆的草民。 裴天人将福南音打量够了,慢慢收回了目光, 正是。倒是不知在下来早这一步,诸位大人是准备将人先审再杀,还是先杀再审? 福南音原本迎着此人的目光打量,如今却因他这句话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这叫什么话? 但很快,他似乎又释然了他从未见过此人,又如何敢奢望旁人救他。趁着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福南音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那柄弯刀,慢慢绷紧了身子,准备伺机而动。 柯顺哲从裴天人一进来便感觉到一丝无形的压力,却因两人身份的悬殊而生出了怒气来,如今更是被人这句浑话气笑了,反问道: 荒唐!人如何能先杀后审? 裴天人眼光幽幽地瞥了过去,旁人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只听他道: 杀人灭口,再栽赃嫁祸,听闻这便是刑部和御史台一贯的断案作风。 话音一顿,裴天人仿佛没看到柯顺哲那张忽然黑下来的脸,迎着他的目光虚心问道:这位竟不知道?还敢问您是哪处的郎官? 柯顺哲几乎被他讥讽得说不出话来,隐隐又觉得哪里带了些蹊跷,本官乃礼部左侍郎。 原来是礼部侍郎,失敬。 分明笑着,裴天人那声音冷得都能掉出冰渣子来,叫一旁的福南音听了都不由一哆嗦。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见那位左侍郎忽然离座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率先抽出了他腰间的刀。他的手猛地一松。 裴掌柜花言巧语。可惜你方才说错了,这桩事根本不用审,按照律例,无传召进入白虎堂者,就地格杀! 柯顺哲冷笑,裴掌柜说了这么多,该不是想要救人吧? 只是他根本没打算给裴天人回话的机会,当即举起刀。 福南音被几个侍卫控制着,身子挣扎不得,终于无力地闭上了眼。 可过了很久,白刃始终没有落下来。头顶是那位侍郎沉重的呼吸声,福南音缓缓睁开眼,却见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那人提刀的手腕。 我原本没想救人。 裴天人嘴角带笑,望着柯顺哲怒极的模样,可既然侍郎都如此提议了,在下倒也不妨试试。 他一个用力将福南音带到自己臂弯, 一条命,无量功德。况且侍郎看起来又如此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磨磨蹭蹭写到现在,之前说的挑一天断更,终于要在明天应验了。 感谢大家理解和支持,这个坑我一定会快点挖的! 第10章 裴天人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整个堂中除了杜相之外的人都是一副愕然的模样,半晌,甚至有人嘲弄地笑了出来。 彼时福南音胃里空虚,经历了几波人的追杀,方才又命悬一线后,他脚下失了力,被裴天人那么一拽,就刚好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人的怀中。 说来自己也不轻,裴天人的右臂却始终没受力一般托着他的腰,只是不知为何一直不将他扶起,反倒愣叫他这样半倒不倒的靠着。 福南音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来,轻咳了一声,一面感叹裴天人的底盘之稳,一面小心翼翼扶着他的右肩重新站起来。 只是抬眼瞧见柯顺哲手上那把明晃晃的刀,又下意识往裴天人身后一藏。 柯顺哲被眼前之人唬了一下,恍惚间感觉他这番像极了一个人那位长在东宫之中从小便被传天资极高,往后必有治世之才的太子殿下。 怪不得他从第一眼见到裴天人就觉得如此排斥。三年前柯顺哲还是御史台的一介中丞,却因为在朝中极力弹劾势力大起的外戚许家,又助刑部大理寺查出了许国舅的定案罪证,逢迎圣意将外戚之患拔地而起,却不想也亲手将那位被寄予了厚望的储君逼出了东宫。 柯顺哲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赌坊掌柜,忽然便想起了多年前在金殿上偶然瞥见时那张还未张开的脸,带着天家贵气,从容宽和;而如今 裴天人的神情中带了几分狷狂肆意,并未将堂中旁人放在眼里,却唯独对上柯顺哲的时候流露出几分似有似无的敌意。 他方才说,侍郎既然提议了,在下倒不妨试试。 柯顺哲本有些警惕,可他以为这三年太子离开朝堂,若不是圣人因为许家之事所有迁怒,便是太子自己与圣人生了嫌隙。无论如何,这父子二人都是刚硬性格,太子即便是有心,亦不是轻易能回得去的。 于是他忽然便笑了,反问道:试试?本官倒是好奇,裴掌柜能拿什么试?这里是白虎节堂,若非圣人 正说着,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制牌,通体黑金,中间大大地印了一个节字。 话音戛然而止。 裴天人将这制牌勾在手指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柯顺哲,侍郎怎么停了?接着说。 堂中其他人见到制牌猛地一愣,纷纷拜了下去,可心中却都不由开始狐疑这白虎节堂的制牌只有一块,多年来也始终没有在人前出现过,他们以为圣人即便是要给也会放在杜相的手上,毕竟这段时日一直是他主持堂会;却怎么也想不通,区区一介草民如何可能握有这般军机大权。 似乎因此确认了心中所想,柯顺哲手上握着的弯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阴沉地看着这块制牌。倒是他身后有人忍不住出声: 你怎么会有此制牌? 福南音原本还怀疑这位赌坊掌柜哪来的通天本事能从节堂救人,如今越过几人再看杜相那隐隐缓了口气的神色,忽然便明白了几分。 他从听到杜相开口的一瞬便知道,这裴掌柜并非一简单角色,何况为何这般巧,如此隐秘重要的军机重地会建在一个人来人往的赌坊地下? 果然,他听到身前裴天人轻声笑了笑,冲着发问那人答道: 蒙杜相信任,命在下看守白虎堂。怎么,他不曾同几位说过? 杜相一年未见太子,本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用一个赌坊下人的命试探一二,虽也未报几分期待,可见太子出现在门口时,这位老大人还是颇有些欣慰感动的。可他怎么能想到原来太子救人竟是这么个救法,不但没有想要回宫的意思,竟还甩起了锅。 那制牌分明就是太子十五岁束发生辰时圣人钦赐予太子的,连带这节堂本也该归东宫管辖。那时圣人是当真想要太子学着监国,谁知这节堂还未建完,偏偏就出了许家的事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8) 听着裴天人这番子虚乌有胡说八道,杜相不由在心中缓缓吐了口气出来,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艰难点头道: 确是本官给裴掌柜的。 杜相本就是不会说谎之人,除了这句缓慢从口出道出的话外,其他半个字也不肯多解释了。 裴天人向杜相回了一个领情的眼神。 全然不出所料的福南音侧头看着杜相那副惋惜的神色,又听众人忽然而起的窃窃私语声,心中再次升起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杜相此举万万不妥,白虎堂的制牌怎么能落在一个草民手上?此事圣人可知道? 杜相下意识看向李裴,只是这道目光十分隐秘,众人也不会往旁的地方想,自然没人注意到。 除了福南音。 李裴错开了目光,没有理会杜相看向了别处。桌上有一份军报,他记得方才有人提到漠北的时候,身后的少年曾短暂地变了脸色,朝着军报看了一眼。 漠北的探子? 李裴眸底一暗。 杜相糊涂!此事下官定会如实禀给圣人。见杜相迟疑,几人眉头紧皱着,颇有几分不满道。他们其中也有支持废储之人,与做过太傅的杜相在许多事上政见不合,如今不要说是杜相理亏,即便是圣人当真允准过,这些人也难免不会借题发挥。 那么,我的人可以带走了吗? 似乎并不在意堂中几个人说话,裴天人适时地将福南音拉近了几分,不论是说出口的话还是动作,都叫人忍不住朝着奇怪的方向想去。 几位朝臣古板,见裴天人这轻佻模样,原本皱起的眉头陷得更深了, 裴掌柜拿出这制牌来不就是算准了我等再拦不住吗? 裴天人低声笑了句多谢,正要走,便又听那位被他笑声刺了耳的朝官说道: 可你也别太得意,待本官向圣人禀明今日之事,这后果,怕是连杜相都要掂量掂量,又遑论你与这闯了节堂之人? 一旁的柯顺哲一向以善于揣测圣意自居,此时竟也有些拿不准眼前这事。若是眼前这个裴掌柜真的是那个失踪了三年的李裴太子,那么他手上一直握着白虎堂制牌却到今日才现身,若是叫圣人知道,也不知是会震怒他公私不分,还是会将此事成为李裴重回东宫的白玉阶? 他眼神在裴天人与福南音之间扫了扫,不曾想那个最是端方宽和的太子流落坊间后竟会染上如此习气,心中生出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 裴掌柜, 他要回去再想想。只是走过裴天人身边的时候,柯顺哲步子一顿。脸色没有之前那般阴沉,反倒是难得好言好语地对着裴天人道了句, 可要好好保重。 今日政事自然再商议不下去,好几位朝臣都赶着回家写弹劾杜相的折子,匆匆出堂之前还不忘朝着杜相拜一拜,再朝着裴天人和福南音那处皮笑肉不笑道一句保重。 杜相微耷了脸,走到裴天人身旁,福南音特意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担忧, 圣人那边 李裴不以为意道:无妨,随他们说。 虱子多了不怕痒,这些年朝中说他的难道还少吗? 杜相叹了口气,临走前似乎仍有些不甘心,又道: 当真不回吗?若是你回去了这些宵小又如何敢一句一个草民,当真是放肆。 裴天人还没发现他的手始终搭在福南音的腰上。刚才几位想要他命的人尚没走,福南音不敢动;此时这二人又一直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他连插话的机会也没有,只顾着观察二人神色,于是便渐渐将此事给忘了。 直到听裴天人沉沉笑出声,将杜相的游说再次拒绝:这会顶多是易躲明枪,可一旦回去了,便是每日每夜的暗箭难防。 他笑,福南音却感觉那只在自己身上的手用了三分力,显然是牵动了什么情绪出来, 当初母亲如此骄傲之人,为了我不受牵连自愿去了那般不见天日的地方。我此时回去便能讨个公道了吗? 福南音管中窥豹,不知想到何处,不由瞪大了双眼。 杜相碍于外人在此不便多说,只叹息了一声,抬脚离开了。 福南音意犹未尽,转头望着杜相的背影,身子也向裴天人靠了靠,低声道了句: 我看你爹对你也挺好的,怎么就一定要留在外面? 裴天人手一抖。 紧接着,福南音见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露出了几分杀意,只是嘴角危险地却弯了起来: 你知道,聪明人话一定要少。 抬脚挑起了地上的柳刀,裴天人就那么将其把玩在手里。 然后意料之外的,他又极快地将弯刀白刃抵在了福南音脖子上,救你,不代表我不会杀人。你知道多少? 福南音一愣。 他原本也有些功夫,却在裴天人面前连对方要动手都反应不过来。 福南音有些懊恼自己刚死里逃生便这般多话,脑中快速想了不少逃生的法子,却在裴天人那双冷淡的眸子里忽然宕机。 杜相虽然对不起你娘,却不忍心让你流落在外 裴天人握着弯刀的手一抖,在福南音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有些荒谬地蹙起眉, 你在说什么? 见了血,福南音心中一慌,嘶了一声,人却仍是不明所以:你爹把白虎堂的制牌给你,对你可谓是器重,又听不下旁人叫你一声草民,毕竟你也是清流高门之后 裴天人见福南音一字一句说得真诚,生怕自己听不懂他的荒唐之言一般,心中一堵,及时打断, 闭嘴! 他冷笑了一声,手上的刀却没扔,蹊跷了,我还有些问题想听你解释解释。 没等刀下人反应,他便发问:不是长安人,为何说话却带了长安口音? 福南音低头,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脖子上留下来的血抹了,云游术士,哪的话都能说几句。 裴天人不置可否,又问:进了赌坊,故意欠下天价赌金,却能意外闯入白虎堂? 肚子饿没钱吃饭才来赌,被追得慌不择路,运气差罢了。 裴天人抬眼打量了福南音一番,进了白虎堂,又偏偏对漠北军报很感兴趣 这下福南音不知如何解释,张了张嘴,迟疑间却听暗道口远远有人大喊了一声, 裴掌柜,原来您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两年后再次响在耳边,福南音与李裴两人面色有些复杂地望着这位开元赌坊的冯管事,那人堪堪被尧光从刀下放了出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只是定睛望清楚李裴身后之人样貌后又是一愣, 裴掌柜,原来福郎君那事儿对您打击这般大,竟找了个如此像的胡姬来? 只是话说完后没看福南音那冷下来的脸,语气中竟露出几分欢喜来,虽然声音不大,却叫当场几人都听到了。 倒也好,喜欢男人有什么用?不成体统,也生不出孩子来,裴家的香火不就断了吗? 闻言,三人心中同时一个咯噔。 作者有话要说:  我 回 来 啦 嘻嘻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药罐罐、西瓜瓜炒肉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SFY 2瓶;惨绿少年 10瓶;butterfl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被冯管事这么一打岔,两人间原本说话的气氛便没了。 李裴的面上挂了几分扫兴,心想下次要将此事与福南音说明白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马月。他横眼冷扫过一旁浑然不觉的管事,正要将人轰走,却忽然瞧见巷口几道一闪而过的人影。 自从太子回宫,身后便总有无数势力的眼睛盯着,不论朝堂还是军中,长安或是漠北,时时便会出现几个探子,偷偷监视着李裴的一举一动。只是此时赶巧,他刚从大明宫出来,辞别了几位朝官,就有人跟到此处来。 做什么?看他与胡姬调情? 殿 福南音见此处不是说话的时机,实在受不了这身打扮,正要出声道一句回府更衣,不防那位带了五分警觉的太子殿下忽然俯身,一根食指掩在他嘴上, 收声。 没来由的,福南音感觉自己浑身都颤了一下。 在他怔愣的目光中,李裴又无声地对他比了个唇语:有人跟踪。 因为两人声音极低,靠得又近,即便是这样正经的话竟也显出了几分暧昧来。 并非没有与李裴如此距离待过,只是这次旁边有不少人看着,他身上又穿成这幅样子,福南音难得红了耳廓,想要朝着旁边避一避,却忘了,他早已被李裴逼到死角,是没有地方躲的。 李裴余光看着福南音的小动作,自己有些意犹未尽地蜷了蜷那根沾有他唇畔气息的手指,轻轻呼了口气出来。 转头,看向依然沉浸在自己思路中的冯管事, 有福郎君什么事? 彼时,怕暴露出端倪,福南音的面纱已经被重新遮起来。 李裴顾忌着什么,动作小心翼翼地扶上他腰身,将人从冰冷的墙角揽到自己怀中,却因为无意触到了后者泛凉的手腕,那副伪装的笑意并没有持续太久,继而眉心一紧,却不想给后面这句话平添了几分真实的情绪进去。 某美人在怀,冯管事当真会煞风景。 裴天人的那些情场韵事,长安百姓这五年来实在是吃了太多瓜,甚至要比那些民间话本更是精彩有趣。冯管事虽然年纪比之大了许多,可向来理解不了裴天人所倾心的风月之事。之前还以为这位小掌柜总算为一个人定了心,却没想到另一个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没心肝的。 今日当冯管事又以为裴天人终于弃暗投明的时候,却被他这句话、这番动作弄得一愣,才反应过来这哪是什么正道?怕是又掉到曾经那芙蓉脂粉堆里去了哟 他面上透着几分讪讪,心中却是惋惜,只道: 小的不会说话掌柜是知道的,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二位甜蜜了。 李裴没理他,却低头软着语气问福南音:身上冷吗? 不 许是很久没听过李裴如此温柔的声音,福南音有些恍神,下意识便要回答。 却忽然想起了方才李裴叫他收声之事,只说了半字,便摇了摇头。没想到李裴问这话的时候根本没打算听他的回答,竟直接将他的手从袖中掏了出来,捂在自己手中。 不冷?李裴反问,话音忽然又变得比福南音的手更凉了几分。 这样的脾气怎么就反复无常的,福南音心道。 却也是真的冷。 他那身女装只是样式层层繁复,实则并不保暖。福南音原本的风寒本就还没好利索,今日又穿着它在东市走了一个多时辰,那双手早就被冻得通红,几乎没知觉了。 下次若再这么自己忍着 李裴握着福南音的手,轻轻搓了搓,想要弄暖一点,又想说些狠话出来叫他长长记性,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不知如何说了。 自他们二人相识以来,福南音何尝不是一直如此?生病受伤时向来从不告诉旁人,都是自己忍过去;等到挨不住了,拖着高烧昏睡个几天,才终于瞒无可瞒,被迫叫他照顾一二。 每当那个时候,李裴明明恨得牙痒痒,却又如此时一般,冲着人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想着如今他肚子里可能存在的那个孩子,李裴叹了口气,松开了福南音的手,也终究没有将那句话说完。 若是日后时机成熟,他定要将这事告诉福南音。 只是现在,还不行。 两只手终于回温,福南音却忽觉它们无处安放起来,怔愣着悬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裴伸手将朝服外那身黑色的大氅解开了一些,扯着一角对发着呆的福南音道:进来。 福南音有些踟蹰。 不愿意?李裴挑眉,那么算了。 他将衣袍重新披回自己身上,看着福南音那双带了狐疑的眼睛,说道: 这大氅颜色不好,怪不得你不喜欢。既然如此那么孤便只好在这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将你横抱回东宫了。 也不为难你,大氅还是孤的怀抱,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两个选项虽然荒唐,李裴的声音中却不带丝毫的不耐烦,似乎十分乐意见到福南音这副明明不甘被人拿捏,却又进退维谷的模样。 福南音眉头轻蹙了蹙,终于在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骂人的时候,李裴再次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什么。 只是听完后,福南音目光中先是露出了几分迷茫,继而低了头,步子僵硬地走入了李裴那袭厚暖的大氅中,身上却并未感受到多少暖意。 低下的双眼中悄悄掩去了些许似有似无的失落。 原来,只是演给旁人看的。 原来,只是因了他穿的这身胡姬的装束。若他此时是以漠北福南音的身份,怕也只能以君臣之礼跟在李裴的身后,连与之并肩的机会都没有。 当朝太子,原来连跟男人这般亲密地行走都会被人诟病,只能靠一身女人打扮来遮掩。 他此番又要演什么?演给谁看? 福南音忽然想到方才冯管事那番话。 与一男人在一起便称是不成体统,倘若那男人还怀了孕,那又该如何? 怪胎。 进去收拾一下。 快到东宫正门,一路跟在他们身后的几道人影终于消失。李裴将大氅解下整个披在了福南音身上,终于不用像方才那般佯装笑意。 福南音抬头:什么? 李裴悄悄掩下眼中情绪:国师在长安的宅院已经安置好,圣旨很快就会下来。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9) 见福南音没有做声,李裴的语气也顿了顿:虽说敌国质子留在东宫多有不妥 再抬起眼,其中便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让福南音看了有些难受, 可若国师死缠烂打偏要留下,孤倒是可以进宫去找圣人疏通几分。 福南音心中一揪,刚被暖回来的指尖再次一节一节冷了下去。 死缠烂打。 偏要留下。 半晌,李裴似乎听到福南音冷笑了两声,不带任何感情的,叫他心一沉。 福南音低下头退了半步,朝着李裴恭恭敬敬拜了下去:殿下说笑了;此等规矩章程降臣还是拎得清的,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黑氅大了一截,将人严严实实裹在了里面。 李裴衣衫单薄立在原地,静静地望着福南音的背影,嘴角那抹笑意终于带上了几分苦涩。 或许方才他说的话的确重了,却未尝没有放些许的期望在里面。 若是福南音言语中有半分犹豫,他就算是在大明宫中跪上三日,也要将人求来。 柯府。 方才几位与太子同路的臣工看似机缘地聚在了礼部柯侍郎的府上,交杯换盏间,几人面上都显了几分心不在焉,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谁能想这天家父子之间的嫌隙竟到了这般程度。卢舍人将茶碗搁在桌上,抬眼去瞧那位在殿上一言不发的柯侍郎。 虽说两人官职差不了多少,但朝中不少朝臣都看得明白,礼部尚书早有告老之意,柯顺哲又承蒙圣恩,用不了多时,这位靠着扳倒许家而官途亨通的年轻侍郎便能右迁三品尚书,一脚迈入政事堂了。 说不艳羡那是假的,可若是细细算来,当朝又有何人能像这位柯侍郎一般,五年前便敢与炙手可热的许国舅一族针锋相对,又将堂堂东宫逼走庙堂? 究竟是哪般程度,本官怎么没瞧出来? 柯顺哲朝卢舍人瞥了一眼,半笑不笑地抿了口茶,倒是将那上峰的语调拿捏得刚刚好。 卢舍人一愣,道:圣人今日如此拂太子的意,殿中那般气氛,柯侍郎竟都没留意吗? 圣人的意思,柯顺哲摇了摇头,并没有急着将这句话说完,反倒是先朝着屋中几位同僚看了一圈,见众人都是一副不明就里,又洗耳恭听的模样,嘴角带了几分满意,可话中的意思却又是让几人心思沉了下去。 圣人知道朝中有人想拿太子与国师之事做文章, 屋中想要做文章的诸位都有些惶恐地抬起了头。 那道圣旨一下,便是有心帮太子与那人撇清关系了。可至于太子愿不愿意配合 侍郎,您派出去的几人回来了 管家话音一出,等候已久的几位朝臣皆不由朝着门口看了过去。 那几名暗卫此时正恭敬站在院中,就等着柯顺哲一声传唤,他们便能将今日跟踪获得的情报一一呈上。 说吧,看到了什么? 卢舍人等人还记得太子临行前是去追那位掩面的胡姬了,只是这么多年坊间皆传他与一男子暧昧不清,甚至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又在殿上求一敌国质子,其癖好可见一斑。因此众人对他方才所为颇有怀疑,究竟是真的追人,还是故意作态? 为首的暗卫跪在屋中,如实禀道: 太子与一胡姬在胡同墙角亲热,又给那胡姬捂了手;后来本想抱着胡姬走,但那胡姬没同意,两人便共披一氅回到东宫。 屋中几人: 瞧瞧,多荒唐啊! 太子身上这坊间习气卢舍人面上有些难以置信,后面那半句话酝酿了半天才道:可当真有辱斯文啊。 这要是亲眼看见可真的要人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冯管事/卢舍人/柯顺哲:这恋爱的酸臭味 福南音/李裴:这苦涩的爱情 评论区好凉,是我扑了吗(嘤)? 这章留评发红包!!!! 谢谢大家爱你们哟 感谢在20200827 14:08:55~20200828 14:1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因圣人的态度,当日大明宫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几人外并没有外传;反而太子在胡同中与一胡姬私会之事倒又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即漠北之战后御史台又有了事做,上了不少弹劾的折子。 而太子与那国师之间的微妙关系,则终于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圣旨很快就下到了东宫,福南音离开漠北的时候便身无一物,如今也根本不用收拾,更衣后孤身上了那辆宫中派来的马车。 走的人未留下只言片语,留下的那个也始终没有出现。 只是福南音刚走,李裴便在他暂居屋中的卧榻上见到了那件被人随意丢弃的漆黑大氅,上面似乎还沾了他身上的些许余温。 那一瞬,李裴仿佛失了浑身力气一般。 蜷在衣间,他难得失神唤了声:阿音 安化门西边有座荒废了很多年的空宅,今日封条才刚刚撕下。福南音走过门前的时候,甚至闻到了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灰白的蜘蛛网从门框一直爬到府墙上,叫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微微皱起了眉,朝着身后多问了一句: 就是这里? 他在长安生活过两年,从来不知竟有这个地方;曾以为京城都如朱雀街那般繁华,楼台庙宇,高门庭院;如今轮到他了,竟也有如此断壁残垣。 驾车护送福南音来此的全是大明宫内身手了得的金吾卫,带头的那个执刀径直将府门撞开,摆了个请的手势,肃着表情道: 正是这里。 半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福南音心下一凛。 他怎么可能住过这等地方。 往近了说,在漠北位极人臣,也算不上什么清廉角色,福南音家中财富自然积了不少,早就习惯了养尊处优。往远了说,没当上国师的时候他随着师父在王城中讨生活,住得即便没有多么讲究,却也是干净的屋宅,况且那段记忆算算也过去多年了,都说由奢入俭难,半点不假。 在门口犹豫了片刻,那只脚还是没能迈进去。 没来由的,他便忽然想起李裴那座雕梁画栋的东宫来,似乎连他那间厢房中都挂了李斯和和顾恺之的字画,床头还摆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想自己国师府那所谓的金山银山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为何不留下? 毕竟两年前初来长安的时候,他为了不叫祖开的人发现,便是死乞白赖留在裴天人府上的。 几个时辰前入耳的那句话早在他脑中反复思量,再不像是一句单纯的嘲讽,反倒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意思。 见福南音果然不入宅院,那位抱着刀的金吾卫虽然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却还是拿着刀鞘将门前的蜘蛛网三两下拨了下来。 圣人钦赐的宅子,国师不好一直在外面站着,还是进去看看为好。 这副语气算得上是提醒,福南音恍了恍神终于反应过来,只是眉心皱起之处始终没有松开。他朝里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见那几位金吾卫依然守在门口,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便是奉命要将他软禁于此了。 福南音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来。 出漠北王城的时候他便想到会有今日,只是因为一路上有李裴的存在,他差点都忘了,自己在长安早已不是那个无人在意提防的术士,而是漠北王为苟安而千里迢迢送来的质子。 或许这样的安排对于敌国的人质而言也算是合理,可福南音却从不是个认命的人。他能在漠北屠尽居心叵测之人,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自然不会被中原皇帝圈在宅中任人拿捏。此时也不过是忍辱负重些时日,等 等到 走到正房的时候,福南音嘴边那野心交织着嘲弄的笑意忽然僵住了。 他一向自诩控制得很好的神情中竟露出了一丝愕然 屋中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龙眼木的屏风上雕的是他喜欢的鹤纹。 左边的墙壁上挂了一副秦代名家的小篆。 榻边的左右小几上还摆了两颗夜明珠 可惜此时正值隆冬,院中的花木早已只剩一枝枯杆,不然福南音也会发现墙边新翻的土下早已除去了杂草,种上了他自打初见便一直赞赏不断的洛阳牡丹。 从在朱雀街胡同里便隐了踪迹的尧光此时正在房顶上擦干净最后一片瓦,在如此冷的天气里竟也累出一身汗来。他四仰八叉一躺,眼望着天,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被人扣在东宫,以为就要被当成漠北探子受刑发落的时候,那位太子却难得给了他一张好脸。 国师向来金贵,必然住不惯光华门的宅子。 李裴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往事,眼底铺了一层缅怀。只是也就那么一瞬,等再看向尧光的时候,方才的温和笑意便没了。 他的声音一冷,尧光便感觉自己颈后抵着的那柄刀更亮了些。 两个时辰,找几个人将那院子收拾干净。 半晌,又再次吩咐:做得隐蔽些,别叫人从外面瞧出来。 正巧尧光手上那片瓦还没有铺回去,他一侧头,便见到底下屋中的福南音还在对着墙上那副仔细裱起来的字发愣。 尧光不识汉文,自然不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只是想到方才在东宫的时候,太子也是这般静静望着那幅字。 是秦人誊抄《诗经国风》中的一首, 没头没尾的,李裴忽然说了一句,只是神情中却带出几分伤怀来,想来是什么忧国忧民的诗了。而后他又忽然命人将其从墙上取了下来,装到了为国师准备的那满满一箱子东西里。 他从来都对这种东西仔细得很,肯定是知道的。 福南音立在墙壁前,望着那看起来有几分晦涩的字体,竟自然而然地便念了出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分明也是久别重逢,他又何尝不想对李裴道一声云胡不喜 方才为何不留下? 好歹也是曾在漠北呼风唤雨的国师,即便李裴从未对他说过中原朝堂之事,今日也只是简单暗示了那几个尾随在身后监视的探子,福南音却已经将那其中关节想得清楚明白了。 李裴离开东宫有多少年了?身后的拥趸又还剩了多少? 朝中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想挑出他的错处来好重提废储之事,如今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实则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漠北之战已经让那些人嗅到了什么,在此关头,便决不能再传出他们之间的任何关系。 若他留在东宫,那便是给了那些朝臣再做文章的机会。 福南音眸色一沉,忽然觉得此时这般无力的样子,竟比两年前在裴天人羽翼下安享太平的那个自己更可憎了几分。 他分明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空了多年的院子里没有安置仆从,起先只有通过门口的金吾卫跑腿带些吃食日用回来。院里清净,也不曾有人探视干扰,就这样平静得过了好几日。 可长安注定是不可能平静的。 波澜自然又是因东宫而起。 传闻那日他与那位胡姬进了府中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芙蓉帐里不知度了几个春宵。 原本李裴离宫后流连坊间的那五年就足以被御史诟病,此时朝中的不少臣工都想起了他那些风月,在朝会上为此吵了个不可开交。 而后便有人忽然想起来了,半月前不是还说太子是因中意那位漠北国师才同意的退兵,怎么如今才过了多久,便又与一个胡姬纠缠不清了? 再而后那个安化门边上的刚挂上匾的质子府终于再次被人想了起来这位国师一没有面圣,二没有参加过朝会,从入京的头一日便被软禁在府上至今,还是那么个偏僻的常人都寻不到的地方,倒是这么些年来破天荒头一回。 只是再一打听便发现虽然圣人一直不曾传召,可门口守着的十名金吾卫到今日就剩下了五个;又传这位国师的日子过得寡淡得很,不但从未要求出过府门,未见过任何人,就连平日里向门口提的要求都极其简单。 漠北国师的名声众人都听过,若来了长安是个能折腾的,或许旁人还不会如此好奇,此时却对这个偏安一隅的福南音生出几分想要拜会的心思来。 太子与他之间的关系或许难以从前者身上看出端倪,可若是能从福南音口中探听出什么 率先做出反应的便是向来以柯顺哲马首是瞻的礼部郎中赵顺才。 他的随从抬轿硬生生走了半个多时辰的路才堪堪到了质子府外,几人叫苦不迭,连问赵郎中为何偏要来这个晦气地方。 赵顺才倒是对柯顺哲的吩咐一向铭记于心,今日散朝之时他便听出柯侍郎话中有这个意思毕竟曾经再如何厉害的角色到了异国总是需要些倚仗的。 若福南音的倚仗是东宫, 柯侍郎朝着前头李裴的背影一望,嘴角便扯了起来,那事情便简单了。 赵顺才问:可若不是呢? 可若不是,这满长安中想要成为他背后倚仗,借其之手扳倒李裴的人难道还在少数吗? 说完柯顺哲便笑了出来。 他自己不就是其中一个吗? 只是质子府门一开,赵顺才那刚摆好的假笑便一寸寸凝结了起来,心中盘算好的寒暄之词也通通在口中打了结。 你 他见过这张脸,或者说他绝不会忘掉这张脸。 你你不是 甚至就在几个月前,在长安,他们才打过最后一次照面。 怎么可能是他? 他怎么可能是漠北国师?!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0)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上一章的评论,我呜呜呜呜 糖快来了,这两天把我也给虐吐了。去去它的大纲!! 文中诗句出自《诗经郑风风雨》 感谢在20200828 14:11:04~20200829 14:4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utterfl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你是福南音? 两年前赵顺才科举再次落榜,因着家中在长安也有些头脸,于坊间便放肆了些,常常喜欢将自己与那位百姓口口相传其事迹,却鲜少露过真面的裴天人相比较。 显然纨绔圈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只是赵公子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京中第一纨绔的名号会落在一个门第不煊赫,全靠一家赌坊赚取不义之财的小子头上。 他的舅舅可是大理寺少卿 往大了说,他们三人结下的是见血方休的梁子。 赵顺才下巴上那道拇指长的疤,便是叫福南音划的。 几个月前赵顺才因着他舅舅的助力,终于进了朝堂,混了个五品的闲散官职,第一时间便是想要找到这二人,不惜官压民也要撒撒这两年的怨气,却不想裴天人转身成了太子,可笑他如今还要在人身后恭恭敬敬行着大礼。 裴天人就算了。 怎么当年那个小术士如今也成了漠北国师?? 赵顺才在府门口惊愕了半晌。 对面福南音也没想到在府中等了这么多日,来的人居然会是赵顺才。眼见他面上笑意褪尽,又将他穿的那身并不起眼的官袍打量过几遍,最后忍不住在这冷天里假咳了一声,才慢慢张口道: 原来是赵大人,公事? 虽有私怨,可穿的却是朝服,看到自己时面露讶异,怎么想也不像是寻仇的。 见外面的金吾卫并没有要拦人的意思,福南音索性侧身倚在门框上,自然而然便给赵顺才留出了进门的空间。 赵顺才堪堪回神。既然是故人相见,他也不装,聊胜于无地随意拱了拱手,没想到竟然是你。 又想起曾经那些宿怨,他摸了摸下巴,边往里走边道, 更没想到国师三个月前才回到漠北,如今却又被以这种身份带了回来,可真是世事无常。 福南音听出了他话中的几分讥讽,面色不由一沉,怎么,你今日是来落井下石的? 赵顺才近月受的官场磋磨太多,之前那份咄咄逼人多少收了些,反而干笑了一声,佯装不懂: 落井下石?听国师话中的意思,是不愿意回来了? 临屋门一脚处,赵顺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又露出叫福南音熟悉的神情来:也是,当日你留书一封回绝了裴天人的求娶自己跑了个没影,倒是叫他被长安百姓嗤笑了很久。 他本以为要探出漠北国师的话来如何也要费一番功夫,却因实在想在他舅舅和柯顺哲面前邀功,这才硬着头皮来的。如今老天开眼,竟让他发现了如此秘密。 所以裴天人不堪坊间议论,无法待在那伤心之地,无奈回了东宫。 赵顺才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总算在自己的猜想中为与裴天人多年的比较中找回了一点场子,即便在旁人看来,他们二人的身份隔着天堑,悬殊的攀比实在是荒唐又可悲。 他自己想不到这一层,只是又强行抑制住了嘴角的笑意,道: 福南音,你几个月前那一举可真是高招!叫裴天人情根深种,再狠狠将其甩了我怎么没想到如此好的主意? 即便早已知道赵顺才是怎样一路货色,福南音仍是被他的话刺得胸口抽痛。那日的事早已成为他不可说的痛脚,旁人踩了,一向沉得住气的他总会忍不住动怒。 是吗?福南音冷笑了一声,好话反说:竟有如此有趣的事。 赵顺才对此浑然不觉,继续讽刺道:只不过裴天人睚眦必报,又专程追到漠北羞辱你,千里迢迢将你带回长安囚禁在此处,此时又跟一胡姬搞在一起 他此时抬头,颇有兴致地端详着福南音的脸色:大国师,不知你如今是恨呢,还是悔? 福南音不想对上他那双令人厌恶的眸子,慢慢阖上眼,自顾自地低声苦笑道: 又恨又悔。 悔自己为何不早早开诚布公,同李裴将自己的身份和在身后的杀手之事说了;又恨他那时竟猜不出李裴对自己那不同寻常的情意,白白叫人家空喜欢了那么久,又因他枉受了旁人的嘲笑指摘。 须臾,福南音睁开了眼,凌厉地望向了赵顺才:可关你何事? 后者摆了摆手,没有立刻回应他。 只是赵顺才抬腿迈入正堂的时候忽然一愣,伸手迟疑地指了指屋内的这些珍贵摆设,你这是哪弄的?方才有人送的?你这儿被人捷足先登了? 多少势力盯着,柯侍郎吩咐,要他先下手为强。 福南音看都不用看便知道他惊讶的都是什么东西,瓷器花瓶,绫罗字画,珍奇异宝,还有从他头一日踏入这荒府的时候便瞧见的那只巨大的檀木箱子他当时伸手比了比,堪堪放得开那些宝贝。 有人送是真,被人捷足先登也不假。 他稳了稳气息,从后面慢悠悠走了进去。将赵顺才那根手指按了下去,学着李裴那扯谎不眨眼的语气轻飘飘道了句, 从漠北带来的行李,不多,也就一小箱而已。 不多? 也就? 一小箱? 这质子府倒是货真价实的败絮在外,金玉其中。 赵顺才家里也有些底子,与裴天人比着做纨绔那些年对这些东西着实仔细研究了一番,如今看着他只在书上见过的宝贝都叫福南音在漠北搜罗了来,又堆在了这座外头破烂的质子府里,他心里酸得要命。 半晌,赵顺才一跺脚,恨恨叹了句:漠北真当伐也! 福南音见他此时才起了几分兴致,与记忆中那毫无头脑的绣花枕头形象简直分毫不差,沐猴而冠四个字不由浮现在脑中。 他忍了半天,终于由衷问了句:你究竟是如何穿上这身官袍的? 自然是我舅舅和柯侍郎举荐。赵顺才抬手一拱,道。 丝毫不以此为耻。 说着,他便熟门熟路朝着堂中一矮椅上坐定了,一面端详着他面前的一只夜光杯,一面拿余光瞧了瞧福南音,寒暄完了,说说正事。 福南音回想了一番他进门后的寒暄,冷哼了一声,坐在赵顺才对面,自斟自酌了一杯,直接戳穿:你是来试探我对李裴的态度? 赵顺才一愣,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国师莫不是当我傻?自打本官入了这质子府便知道你对东宫定是愤恨不已,极想摆脱之而后快。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事难道还需要试探吗?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福南音的面色更有几分复杂。他抿了抿唇,长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是不需要试探。 可赵顺才却像是来劲了,认真同福南音探讨了一番自己是如何这般快便推测出他态度的: 三个月前裴天人曾下聘于你,而你受不了挚友将你视为女子心生爱慕,此乃一辱,于是你惊恐之下逃回漠北。 半月前他以金鸟笼相迎,此乃二辱。 如今又让你囚禁于此,不闻不问,此乃三辱。 赵顺才饮尽了杯中酒,感叹道:旧友反目,强取豪夺,囚禁□□当真是刺激。 福南音忍到极点,实在听不下去了,手上的夜光杯铛一声重重落在小桌上,所以? 这一声叫赵顺才一阵心疼,却当是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 可惜从柯顺哲那处学到的话没有说到语气的精髓,所以国师在长安伶仃一人,为了不再受太子痴缠,总需要个倚仗,你看 这话听着古怪,福南音皱了皱眉,竟有些不敢置信:赵大人是想要做我的倚仗? 赵顺才不置可否,只要国师在后面帮衬着做点小事,待太子倒台,我们便能助你重回漠北。 竟是打着让太子倒台的算盘。 福南音心中一冷,面上去仍然带着几分兴致:我帮你们扳倒李裴,你助我回漠北? 赵顺才理所当然地点头:他这般羞辱你,换你只是叫他失了储君之位,国师难道还心软不成? 若是真的,福南音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回道:自然合作。 那便成了。赵顺才满意了,又拿着那夜光杯把玩了一会儿,才道:来之前柯侍郎叫我投其所好,给你送些东西来聊表诚意,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 果然是柯顺哲指使这个蠢材来的。福南音思及此,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也不知若是那位柯侍郎得知他的下属今日在他这所说的话,还能不能在府上安稳坐得住。 赵大人觉得我想要什么?他反问。 赵顺才似乎只记得当年这小术士便喜欢烧钱的玩意儿,可如今见他满屋安置的如同一个聚宝盆,心中阵阵泛酸,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便忽然想到了福南音当时临走前写的那封信。 看着空空荡荡的质子府 不是断袖,那不就是喜欢女人? 在漠北时有那般权势,自然也该尝尽情事滋味了吧? 灵光乍现,他朝着福南音诡秘笑了一声:长安女子的红袖添香,国师可有兴趣? 赵顺才虽在政事上靠不住,可这种纨绔常做的歪门邪道倒是极为擅长。 当日入夜李裴便听说质子府上被人送去了两位水香榭的舞姬,说是给福南音怡情,他对着桌上的探报一笑置之。 第二日,质子府便将其中一位舞姬留了下来。 第三日,朝中其他有心的大臣听了风声,也纷纷往质子府中塞去了不少人丫鬟,厨娘,花匠,甚至还有女护院;妙龄女郎,应有尽有。 可李裴却依然随手将那份探报搁置,一派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彼时王陆已经从军中回到东宫,见证一路上二人相处的他有些意外太子的态度。 柯、赵等人既然想要招安,自然需要给质子府灌些迷魂汤;而福南音想取信于人,嘴边的汤能不喝吗? 王陆被点明,叹服道:殿下英明。 只是当晚,太子屏退了众人,手上提着两坛西凤烈酒,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未眠。 丑时的时候,终于喝了个七八分醉。 也不知何时下的决心,借着那酒劲以及自己顶好的轻功,躲过了护院和金吾卫,便那样翻出了府 作者有话要说:  走剧情章节 第14章 茫茫夜幕之中,长安城中没有半分光亮,只有朦朦胧胧的月色,仿佛是陷入了沉寂。 李裴离开东宫的时候显然只是心血来潮,并没有穿上厚重的狐裘,衣衫在这样的冷夜中显得十分单薄。手上的烈酒还剩下一坛,他紧紧握着,极快地翻了几条街巷,没有半分阻碍,从长安的东北角斜贯西南,竟也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坐在一座早已荒芜的高台上,李裴手中的西凤一滴未洒,最后又灌入了他的喉咙中。 刺骨烈风吹面,却尚有好酒暖身。 也不差。 两眼迷迷蒙蒙地望着仅有几步之遥的质子府,那牌匾昏暗不清,里面也是半点烛光也没有。 丑时过半,福南音如何都该睡了,只是不知道他的榻上又是否伴着佳人。 都到这了,李裴从不知自己竟也会踟蹰,即便是隔了五年再回到曾经生活的大明宫中,去永巷探望生母废后许氏时,也不过是此时心境。 进去看看又能如何。 轻声一叹,李裴喝尽了最后一滴酒,将酒坛稳稳放回高台廊下,足尖一点,就在守夜的金吾卫看不到的地方,翻身跃入了质子府中。 府中从三日前便多了不少闲人,李裴虽醉着,可身手依旧轻而敏,摸黑绕开了几间偏院厢房,最后径直推开了福南音的房门。 迎面扑来的脂粉味叫他不由皱起了眉。 原本是不愿信的,李裴善于为表象找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如今两坛酒下肚,白日里的理智早已抽离,他便忽然想起那名被福南音刻意留下的舞姬来了。 心中忍不住想,便就忍不住委屈起来。 蹑手蹑脚将两扇门合上,没了院中月光照明,屋中的一切便如同蒙上了一层黑缎。李裴什么都瞧不见,摸着墙壁一点点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的呼吸声向来清浅,可如今冷风吹后仍剩了五六分的醉意却放大了这种声音。 榻上人几个月来一路辗转,回到漠北又重返长安被困在这质子府中,想想已经很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如今形势逼人,他不敢,生怕万事还未有一个结果,这长安哪来的仇家便会趁夜先将他一刀结果了。 福南音此时自然是十分警醒,半梦半醒中耳朵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异响,一双眼立刻便睁开了。 听声音分辨,有人从门口一路摸过来,若是快,再有个七八步便能走到榻边。 他将放在被中的手缓缓伸出来,小心翼翼地去摸枕头下面的那把防身匕首。 三 二 一 心中数着,福南音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就在那最后一步要靠过来的时候,他猛然坐起身,手上寒光一闪,夹带着凛冽的刀风,便这般毫无征兆地朝着李裴袭了过去。 福南音的白绸亵衣上有琥珀香,李裴记得他这日日拿中香炉熏衣的习惯还是在裴府的时候从自己这里学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依旧用的同一种香。 就连手上的短刀 他嘴角不由扬了起来,动作不如醉酒前一般利落敏捷,在白刃刺入骨肉之前侧身堪堪躲过,于是寂静的屋中顿时响起了绫帛破裂之声。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1) 短刀是十年前他生辰时,教他习武的师父特地命人锻造的,他本是当作贺仪一直收着,却不想后来便被福南音搜罗了去。 据说可斩人无血,削铁如泥。 福南音方才那一招,分明是没有留手的。 李裴怕他再动,伸手扯住了福南音持刀的那只手臂,后者另一只手同他极快地过了几招后不敌,便被李裴交叉着两臂拉入了怀中。 福南音被人制住,心中微惊。 可此时闻着身后之人呼吸中的酒气,他又忽觉一阵古怪。 若是杀手死士,不会在执行任务前饮酒。可若不是为害命,难道 他侧头,却忘了此时根本看不清来人的样貌。 是采花劫色? 他心里一阵荒唐,在对方还未将他拖到榻上去之前,一手紧握着刀,问: 你是谁何人派来的? 听出了福南音语气中的警觉,李裴低低地笑了。 他一个用力,两人便一同滚到了那张仍带了些琥珀香暖意的榻上,与此同时,一道金属落地之声响起。福南音手一松,有些出神地感受着身后人一起一伏的胸膛,意外地道出两个字来, 李裴? 他喝了不少酒,身体沾到福南音的床榻,竟勾起了一丝迷迷胧胧的困意。右臂仍箍着人,左手却在被褥间胡乱地摸了摸,半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果真没有旁人。 没有娇媚舞姬,没有暖床丫鬟,没有厨娘花娘女护院,统统没有,只有福南音一个。 但此时榻上,还有他。 李裴的话说得没头没尾,福南音起初不懂,后来将他今晚的来意反复想了半晌,试探着问: 你以为我将那些女人收下,是为了做那等事? 李裴没有立刻回答,但这份沉默已经足够让福南音确定他的猜想。 他很是惊诧,说话声音不由便大了些:殿下对朝堂之事向来运筹帷幄,利害关系看得分明,如今怎么犯起傻来?我将他们收来,是 阿音,李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在吃醋。 吃醋的时候,要什么运筹帷幄,利害分明? 福南音在李裴怀中抬起头,松散开的发丝蹭在李裴的颈间,后者有些痒,松手将人放开,长长呼出口气来。 又是重重的酒气,可他此时心中却又因此而无比庆幸。 李裴叫他阿音。 李裴说自己在吃醋。 福南音心中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漾开了丝丝的甜意来。 自从他们在漠北重遇后,那桩事就像是一堵厚厚的围墙将二人远远隔开,偏又要摆出国师和太子的姿态来,避开旁人,于是便一次次错过了倾诉衷肠的机会。 可很快,他又感觉到自己背后一空,李裴已经同他拉开一段距离,似乎是还记得他曾经的话,不喜欢被男人碰。只是这样的动作在此时难免便有了几分委屈和赌气的意味在里面。 那晚离开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当面与你说,对不起 他说起三个月前的事,本以为李裴还是生气,再质问他什么,却没想到他只是低声笑了笑, 无事,都过去了。 云淡风轻的,叫福南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裴天人,我说对不起。 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呼出来,又小心翼翼问道:你这样说,难道是准备一直怨我,不打算原谅了吗? 漠北左相祖开派人追杀你两年,当夜死士埋伏在长安城内,你为不连累我便连夜逃走,又碰巧被漠北王的人带回王城。此事从头到尾都怨不得你,不必向我道歉。 你知道?那你在气什么? 福南音一愣,忽然翻身过去,却正撞在李裴的胸前。 唔 这样的投怀送抱,李裴都忍着没有碰,心中痒得很,却偏执意要让福南音将心中那个芥蒂真正解开不可。 我气的是什么,你自己想。 李裴的胸膛很硬,福南音听着头顶人的声音,伸手摸了摸撞到的地方,有些不想好好说话了,你今晚上究竟喝的是什么酒?来我这里胡乱撒气了? 陈年的酸酒,李裴显然是故意的,方才明明说完了的话又绕了回来:所以你真没碰过那个舞姬? 没有。 那几个丫鬟呢 福南音不耐烦:也没有。 那 都没有,他有些不堪其扰,都没碰过,看都没看一眼。 李裴有些可惜地摇头,看来是赵顺才挑人的本事不精进,若是你需要,东宫倒是有些门路 福南音受不了了,翻身趴在李裴身上,一双手摸摸索索半天终于将他的嘴捂住, 用不上,谢谢。我对女人兴趣不大,不劳太子费心。 李裴忽然便松了口气,借着所剩无几的酒劲,反身将二人位置调换,居高临下望着福南音。他那双桃花眼中带着三个月来头一回的真切笑意,可惜下面的人并不能看清。 对女人兴趣不大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这暧昧动作太叫人羞恼,李裴的话又太过明知故问,黑暗中的福南音两耳有些泛红,却在此时恍然李裴想要听的是什么。 我 福南音似乎头一次去想这个问题。感受着李裴身上的气息,他迷迷糊糊便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喜欢男人。 语速快得不像话。 半晌,却听到李裴低笑了一声。 好。 鼻息之声渐渐靠近了,近到就要贴面,福南音感觉李裴像是要吻自己,心中一紧,握着被子的手心也渗出了汗。 可等了很久,他只听到了李裴静静躺在他身边的声音,自然得就如方才的对话都没有发生过。 福南音忽然有些失落。 我会照顾好你们。 李裴的声音很轻,气息却莫名的有几分乱。 他差点便耐不住了,方才差点就 若不是福南音腹中还带了一个,他也不须这般顾忌。 福南音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侧过头,在再次无声的夜中细细想着李裴的话。 一盏茶功夫后,他忽然察觉出一丝古怪。 什么叫你们? 他反问出声,可李裴却没有反应。 什么叫东宫有些门路? 李裴依然再没有回答。 第二日鸡鸣的时候,天还未大亮,屋外便忽然传来了金吾卫的敲门声。 屋里都是警醒的人,可折腾到大半夜,李裴宿醉酒未醒就被人吵了,便有些头疼,更积了很大火气。 两人同时睁眼起身,纷纷想去质问屋外究竟是谁胆大包天敢惊扰他们清梦。只是被衾被对方一扯动,李裴和福南音同时转头,俱在对方眼中看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来。 似乎听到里面动静,敲门的金吾卫大声问道: 国师醒了吗?昨夜似有贼人入了府中,您这儿没事吧? 福南音此时的面色中除了复杂还多了几分绝望。 是昏了头吗? 怎么能让李裴留宿在质子府? 如此关头,若是让朝堂那些人知道怎么办! 屋漏偏逢连夜雨,李裴此时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声音近乎呓语,却很是狐疑地问: 孤怎么会在此处? 第15章 福南音找了理由暂且打发走了门口的金吾卫,再看向李裴。 昨夜他便躺在旁边和衣而睡,那时屋中太暗,福南音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原来他竟拿刀在李裴衣上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 胸前位置,若是李裴动作慢了点,或是再深一寸,怕是 李裴此时已经从榻上起来,顺着福南音的目光往下看了看,正见到那处痕迹。眸底一暗,看来昨夜发生之事,非常刺激。 从前的李裴几乎滴酒不沾,福南音未见过他的醉态;如今他却不知李裴是何时开始饮酒的,又以为李裴的酒量十分好,毕竟昨夜他说话时逻辑清晰,吐字清楚,也不像是会喝得不省人事、第二日早上全然忘记今夕何夕的人。 于是福南音话中便有些难以置信。 你竟不记得了? 李裴侧头望着他,嘴角动了动,问道:难道是昨夜国师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需要让孤记得吗? 说了什么话? 福南音想到昨夜竟承认了自己有断袖之癖,眉心便紧了起来。 做了什么事? 福南音又想到他趴在李裴身上说的那话,尴尬地合上了眼。 便看不到李裴嘴边露出的一抹笑来。 半晌,福南音轻轻呼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他从榻上起来,走到屋子背面的窗边路过李裴的时候没有停顿也没有抬眼,只是轻轻推了窗,如今情况特殊,不方便让殿下走正门,就从这 什么都没发生? 李裴不知何时跟着走了过来,挡在福南音和窗口中间,就那般旁若无人地斜靠着,吓得福南音赶紧又重新将窗关了起来。 国师说孤昨夜醉酒跑到你的质子府,却什么都没说,什么事也没做?这合理吗? 见李裴这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福南音心中也存了几分气。 明明半夜搅乱人心神的是他,逼他说出那种话的是他,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也是他。这也就罢了,他有肚量,何况谁不会忘? 可偏偏李裴此时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福南音此时不想开口,冷冷挑了挑眉,正要去屏风上取下外袍披上。至于李裴,则爱走不走。 没想到李裴在他转身的时候忽然伸手,扯着福南音白缎亵衣的衣带便将人拉了回来。 佳人在怀,衣衫零散。 李裴面上的神色又柔又缓,眼神没忍住便往人脖颈下面瞥去,边瞥还不忘问道:国师怎么不说话? 福南音眼一抬,并不装聋作哑,只是哼笑:不巧,我也忘了。 而后背过去,就要将衣袍拢好。 身后李裴笑出声,怎会这般不凑巧 说罢,又出人意料地两臂从后环住了福南音的腰,既然如此,孤也没办法,只好今日再冒险夜探一回质子府了。 福南音本想躲,只是听到他的话时忽然一愣,转过头去。 你 望着李裴那副认真地神色,他终还是没有戳破,叹了口气道:今夜别喝酒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这儿有。 李裴走后,福南音坐在前厅望着那位金吾卫忙前忙后整院搜捕贼人,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狐疑。 李裴或是清醒时的李裴做事向来谨慎不留痕迹,为何昨夜便这般容易就被人发现了?可若是连守着府门的金吾卫都能发现蹊跷,是不是长安中的其他势力也会对此事有所察觉? 思及此,福南音忽然有些懊悔方才李裴在时,他竟没有忍住答应了那等荒唐要求。 折腾一次还不够,竟还要来第二次,难道朝堂中那无数双眼睛就因为是在夜里便能集体失明吗? 宋将军可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还是府中有人少了什么东西?为何如此笃定昨夜有人闯入? 喝了三碗茶后,福南音望着仍是一无所获的金吾卫将军,终于忍不住问起。 宋将军并不怀疑福南音对此的不知情,他面上露了几分疲色,还有些自己都解释不清的莫名其妙, 怪就怪在此处。昨夜守门的兄弟说一切正常,府上的东西经查看也一样都不少,反倒是 他转身朝着身后的金吾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人端着一个空酒坛走了进来。 院中不知为何,多了一只酒坛,就摆在前厅与正门之间的那片空地上。 端端正正,便在两个门的正中央。宋将军今早取证时叫人特意量了,两边的距离竟然只差了五寸! 福南音抬眼一看,这坛子有那金吾卫两个头那么大,这才知道原来李裴昨夜来之前竟是喝了这么多酒 喝了就罢了,把酒坛放在他院子里是什么意思?李裴到此一游? 他端着茶碗的手一僵,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随意迎合了句:倒真是奇了,除了这酒坛竟没有别的踪迹。 宋将军深以为然,面上却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丝愤懑之色, 本将在大明宫当值这些年,还未见过如此猖獗的贼子!他如此行为便是笃定了金吾卫定然抓不到他,跑来这里炫耀示威了! 福南音: 宋将军莫急,这说不准是个误会。 怕只是醉酒的人随手放的罢了。 误会?那将军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是不是误会今晚就知道了。 今晚 福南音猛地一怔,继而试探着问道:宋将军的意思是? 若那贼子有心作案,今晚定会再次夜探质子府,到时候本将便加派人手候在这院中,一旦人出现 宋将军冷冷一笑:便给他来一个瓮中捉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身体不舒服写得少了,明天我争取多写一点。 谢谢大家 第16章 到了未时,质子府的气氛已然变得有几分凝重。 府中金吾卫的人数比平时多了两倍有余,宋将军甚至拿出护卫大明宫的劲头来,分派人到四处角落埋伏着守株待兔,就等李裴前脚踏进来,不论是翻墙走井还是爬狗洞,都一并给他捉了。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2) 就在得知宋将军计划后的五六个时辰里,尧光为福南音屋中的香炉里点了好几片安神香,却始终没能让人安下神来。 福南音作为漠北送来的质子,按照圣人和百官的意思,是不该踏出这座府邸的。 府上的仆从都是柯顺哲等对东宫虎视眈眈之人塞进来的,若叫这些人出府向李裴透露风声,无异于自投罗网。 尧光身为暗卫本该能悄无声息地出去,可惜这府上天罗地网都是为这些轻功极佳之人准备的,一旦他动作被发现了,金吾卫立刻便会立刻明白自己与昨夜之事脱不了干系。再此关头,他决不可招惹任何叫人抓得住把柄的是非。 偏偏如今最大的是非便是李裴。 主人,还是让属下去试试,万一成功了尧光看见桌下被丢弃的无数张废宣纸,叹了口气,忍不住宽慰着。 福南音笔头原本刚沾足了墨汁,闻言手一顿,一个墨点便在他手下的宣纸上晕开来,一幅花鸟图便再次给毁了。 他有些烦躁地呵笑了声,伸手再次将这张宣纸揉搓后丢到地上,也不抬头, 若是失败了呢? 如今是进退维谷,要么被人发现李裴夜探质子府,在朝中掀起风雨;要么便叫人知道他漠北国师暗中勾结贼人,那么这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可就大了。 尧光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可他没有福南音那般谨慎又瞻前顾后的性子,只想着若是他这次出的去,既不让金吾卫发现,又能提前知会东宫,便能给主人和太子免除一道祸事。 可惜正当他打算再劝福南音几句时,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踮着脚走路的脚步声,鬼鬼祟祟的。 尧光是练家子耳力极好,于是立刻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说,福南音也不催,重新拿起笔开始勾勒新画。 门口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人再说话,登时便明白是自己行迹被发现了,有些讪讪地扣了扣门,唤了声国师 给她开门。 听出是赵顺才送来那名舞姬崔旖儿的声音,福南音嘴角一勾。他那日将人挑了留下,便知道赵顺才和柯顺哲定然会动心思;偏他又将人晾了好几日,想来这几个人都要坐不住了。 果然,崔旖儿进来后,不由朝着屋中四周瞧了瞧。先看见了那些贵重摆置,又发现福南音脚边凌乱散着不少废纸团。待都观察完了,这才又刻意地露出了几分怯意惶恐, 奴家方才路过的时候不慎听到了国师与旁人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朝着福南音的方向瞧了眼,国师是不是生气了? 一旁的尧光原本很是戒备她,可见了她这副弱柳扶风又佯装娇弱可怜的模样,忽然心中便动摇了几分;又发觉中原人的美人计倒是厉害,这位舞姬不论是身段还是脸蛋都生得极好,若非国师如今情况有些特殊,他当真担心国师会沉迷其中。 福南音抬头瞧了她一眼,虽不是第一次见,眼中仍是露出了一抹惊艳,遂道: 你既然是无心,我自然不会计较。 以为国师是要将人拉进来审问的尧光:? 福南音的雀眼带笑,他生得本就是一副昳丽模样,如今这般望着她,崔旖儿不由心中荡漾了几分,面上更是一喜。 松了口气,又听国师问: 只是你听到什么了? 崔旖儿正想找个由头将话往方才之事上引,她远远听到福南音与他的护卫说什么出府成不成功,下意识便觉得此事定然有蹊跷,正想探听一二好禀报给她的主人柯侍郎。 谁知福南音二人在她靠近后偏又不肯说了。 国师是打算出府?她试探着问道,奴家方才听见您的侍卫想要出门,却被您拦下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果然叫她听见了。 尧光心中一凛,目光下意识便向福南音看去,等待着后者的裁决。 却见福南音无所谓般笑了笑,倒是听的不差。 手上的笔随意丢入了笔洗之中,他并没有看崔旖儿,而是低着头仔细端详自己只勾了竟寥寥几笔的画。 尧光的心提了起来他作为国师明面上的护卫,这扇质子府的大门,他亦是没资格走的。可崔旖儿却听到了他想出门。 金吾卫今日正忙,本想叫尧光出去替我买些东西,可左思右想仍是不合规矩。 见国师一面胡扯,一面信手将那张连雏形都没画成的纸再次丢弃,尧光的心放了回去。 崔旖儿不由问,话中竟带了些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殷勤:国师需要的是什么东西? 金武居的纸墨。福南音话中没有半分犹豫,此时正抬头,我作画向来只用金武居的纸墨,若是没有,我便会很不开心。 他招了招手叫她走到自己桌案前,一脸笑意温和,像是在看一个正一步步迈入陷阱中的漂亮猎物, 天快黑了你可愿意代劳? 彼时李裴对质子府之事尚一无所知。 他今夜十分讲究地为自己的衣裳里里外外熏上了不浓不淡的檀香后,望一眼流得极慢的更漏,再看上一页书时便有几分心不在焉。 离丑时还有三个时辰。 也不知道福南音此时在做什么 殿下。 他正出神,没留意屋门被下人轻轻打开,又有人低声唤了他。东宫的下人不会如此没规矩,不经传召便私自进入他的寝处。 李裴察觉出什么,忍下呵斥的话,回神望向门口处,果然见到了大明宫中内侍打扮的人垂首立在一旁,等候着他的反应。 何事? 那小内监一拜,回道:圣人传召,请太子殿下即刻入宫。 大明宫。 烛光跳动,映在圣人那张日渐苍老的脸上。他一只手支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旁边的奏章已经半个时辰没有再动过了。 昨夜有人夜闯质子府之事,金吾卫的宋将军已经禀报给他了,还又带走了一支左金吾卫本该用以巡防的人手,便是要捉住那个神秘贼人。 他也准了。 可冥冥之中他便有一种感觉,此事与李裴有关。 福南音的人白日可有出府? 此时圣人声音暮沉沉,似乎带了些疲累。他抬了抬手,叫人将龙案上的奏折一本本归拢起来放在案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回大家,国师和他的护卫都不曾出门,倒是未时三刻的时候,柯侍郎送去的那位舞姬匆匆出了府,小半个时辰才回。 质子府中谁送了什么人,谁去看过福南音又对他说了什么,这位执掌权柄十几年的皇帝自然是了如指掌。 他一切都知道,却只是这般静静看着,不鼓励,却也从未阻挠。 漠北这位国师 圣人声音一沉,身边的冯内侍便以为他要发怒,正要跪,却又听人忽然笑了。 不愧是杀了漠北十余臣将之人,心思真是又邪又妙。 柯顺哲留了人在他身边探虚实,他便顺水推舟拿人出来障眼挡箭。 若是今夜无人出现在质子府,那么柯顺哲手下之人通风报信的嫌疑怕是极难洗掉了。 可他怎么就不怕,万一李裴当真去了呢? 圣人面上带了一丝冷意,太子的辇到何处了? 正问着,殿外便传来内监太子至的喊声。 李裴今日面圣穿得随意,并不是符合礼制的太子朝服。 圣人不爱点香,金殿中气味原本寡淡,于是他便轻易闻出了李裴身上那阵似有似无的檀香味。 不知圣人夜里传唤是为何事? 李裴拜过礼,开门见山问道。 圣人眼神朝他看了半晌,最后伸手指了指案头那一叠奏折,朕今日累了,劳烦太子帮朕批批折子。 说罢,便端起桌上已经不热了的茶喝上了一口。 圣人叫太子代披奏折这种事五六年前也曾发生过,李裴本该熟门熟路,可如今多年已过物是人非,他再望向那叠奏折,面上却不由冷笑了一声。 都是弹劾我的?倒真是不少。 圣人端茶的手一顿,没说话。 自然不是。 临淄王封地大旱,请求朝廷拨发赈灾粮款 那些弹劾李裴的折子早在过了议事堂的手后,便被圣人看也未看一眼地焚了,五年来那纸灰都能装满整整一马车。 如此,两个时辰过去。 李裴朱笔落得越发潦草,在批完最后一本时,终于耐不住了。 圣人慢慢查阅,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就告退了。 马上便要到丑时了。 圣人年纪不再鼎盛,面上也露出了困乏之色,冯内侍方才给他披上了一层毯子,如今正为他按着太阳穴。 圣人忽然睁开了眼, 莫急,还有一摞昨日的折子,太子既然来了,也一并批了吧。 李裴气笑了,反而问道:圣人不会是还要留臣宿吧? 不然是要看你再夜探质子府,成为整个长安的笑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剧情章~ 感谢在20200901 16:06:41~20200902 14:4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戏志才 22个;菠萝少女KK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810926 150瓶;大可爱 140瓶;呦呦兔 10瓶;星辰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李裴并不介意忤逆天子,可这一次,他的脚却顿住了。 他没有动,那股执意要在丑时前离宫的劲头像是忽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下去。李裴抿着嘴,望向龙案处的目光带了些晦暗不明,半晌,他忽然笑道: 既然您都知道了,臣今日出不出现在质子府门口又有什么关系? 圣人心中一堵,将身上披着的毯子扯了下来,坐起身道:你以为在这皇城中要防的是谁?是朕吗? 李裴讽刺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对母亲和舅族之事始终难以释怀,兴许因他从小见的是父母恩爱琴瑟和鸣,这才更难以接受圣人当年会为了皇权而纵容佞臣构陷,又冷血地望着母亲交出凤印,一步步走入永巷。 若说对御史台和大理寺之人怀的是憎恨,那么李裴对他这个老子便是失望和多年都化解不开的心结。 连发妻都可以弃,儿子怎么就不可以了? 质子府中的金吾卫只听天子令,李裴索性走到门边,斜倚着这扇天底下最为高耸肃穆的金门框,说出口的混账话险些将龙椅上的圣人气得站起来。 若圣人此时下令调他们回大明宫,或是封口,这朝中便无人会知今夜去的人是谁。 圣人冷冷笑了一声,李裴,你当真是不要脸皮了。 只是同面上神色不同,圣人见李裴如今竟是这副荒唐犯浑的模样,已然完全无法与之同记忆中那个温润听话的孩子重叠起来,心中的自责和无奈是多过失望和愤怒的。 皇帝从来都是忌讳说老的,可他近来一段时日却实实在在经常想起小时候的李裴,五六岁的时候便能读懂晦涩的文章策论,在弘文馆时就连最为严厉的杜相也忍不住三天两头夸奖太子聪慧,心性也正,将来必成明君。 将来? 臣只是建议。 彼时的众人定然想不到天家父子会有这样一段将来。 圣人与其在这里陪臣耗着,倒不如从禁卫下手,毕竟他们才是这大明宫中听话的傀儡。 李裴是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的,可落在圣人耳中却是有几分残忍了。他听得出来,如今所谓的父子亲情还比不上李裴对待一个敌国的质子。 这让一个父亲感到挫败,还有愤怒。 不论你今夜去与否,金吾卫的计划不会变。 李裴猛然抬头。 圣人对于福南音的存在是极其敏感的,不单因为李裴为他所表露出的特殊态度,还因为这个人身后所代表的,是中原对漠北那一场本不该戛然而止却无功而返的战争。 中原不需要漠北议和书和质子,真正要的,是王城,王印,以及漠北王室臣民的彻底降服。 李裴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心中顿然一惊。 他知道龙椅上的人对漠北的执着,在位之功,传以千秋;却不知他竟然已经固执到不惜用这样阴险的法子。 李裴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他握起拳,问:我若不去,圣人想让金吾卫在质子府抓到什么人?漠北的探子? 质子勾结暗探,心怀不轨,便是漠北先一步破坏议和,中原再行攻打便是师出有名。 若真到那一步,福南音只能是刀下亡魂,没有半分活路。 圣人未置可否,唤冯内侍上了两碗新茶。 李裴看着他,没有动,像是当年嫁祸许家一般,这次又要对福南音下手吗? 他这样的声音让圣人心中一窒,旧事重提,可有些事圣人不愿回想。半晌,他从李裴的话中品出了什么,眉心一皱: 那位国师在你心里的位置,就那么重要? 想到福南音,李裴神色缓了缓,他的命与我而言,重于泰山。 挑着眉梢,他朝着殿中央的方向折返了几步,轻声笑道: 臣不像圣人那般冷血,为了权柄连心爱之人都可以弃之不顾。您今日若要栽赃嫁祸于质子府,那么这宫门,臣即便是闯也要闯出去。 李裴,你简直反了天了! 圣人气急,一碗冒着热气的新茶还没来得及喝便被猛地砸在地上。 一旁的内侍们被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怒吓到,跪了一地。 站着的便只剩了李裴一个。 他就这样不冷不淡地望着自己怒起的父亲,为了福南音,半分也不肯服软。 两人的眼神在无声对峙着。 圣人缓了好几口气才冷静下来,你是储君,而他是敌国的国师,还是个男子。你方才那番话意味着什么,自己清楚吗?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3) 李裴并未犹豫:自然清楚。 圣人冷哼了一声,看着他:若是到头来你仍是一厢情愿,三个月前之事重演,你也不后悔? 李裴先是一愣。 圣人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一直提防朝中人知晓福南音从前在长安的身份以及与自己的关系,就是怕在此如履薄冰之时,有人知道漠北国师曾在长安待了两年,自己曾求娶过漠北国师,漠北国师又将他甩了,他最后拿一国安危将漠北国师换了回来。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黑料。 但至少昨夜之事他弄清了几分,我并非一厢情愿。 李裴说得笃定,倒是另圣人意外了一瞬,继而嗤笑了一声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福南音与柯顺哲等人密谋之事,你不会猜不到。 那日赵顺才到质子府的行踪并不隐秘,东宫既然有心,自然会知道。人胸有成竹进去,又喜笑颜开出来,所为何事根本想都不用着想。 柯顺哲一党一直想要废储,如今有了漠北国师这一潜在的盟友,他们自然是想尽办法也要将人拉拢过去。 八成便是扳倒我,换一个自由。李裴说得随意。 你不信?圣人紧盯着他。 福南音不会走。 呵呵呵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圣人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无奈,有嘲讽,也有恨铁不成钢。 朕的儿子怎会如此天真。 他福南音是何人?心思深沉看中权势,在漠北说是佞臣也不为过;如今被你掳了来关在质子府,你说他不会走?他凭什么不走? 圣人看惯了局势,他从未见过福南音,却猜得出人心。 可李裴与福南音日夜相处了两年有余,他的性子如何,圣人却不会比他更清楚。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马车上福南音对他说的话。说他想念长安。 他不会一直留在质子府。 你是储君,不可能同他沾上那种关系。圣人沉着脸,再次出声提醒:若漠北在一日,他一日为质;若漠北亡,他便是毫无价值的丧家犬。怎么,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裴天人,能再不顾皇家颜面和世间流言求娶他一次? 刚说完,圣人深知其脾性,此时决不能将一个问句抛给李裴,又当即自己补道:绝不行。 李裴同样沉着一张脸,没有费力去反驳圣人的话,甚至没有再去看上首之人一眼,径直朝着殿门走去。 只是几个内侍知道圣人的意思,今夜是坚决不能让太子殿下离开大明宫的,于是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身,硬着头皮挡在了门前。 圣人看着李裴的背影,忽然就有几分无力。 让他走。 大家冯内侍有些担忧。 话都说尽了,圣人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处,剩下的,你自己定夺自己承担。 李裴仍是没有回头,在殿门打开的一瞬间,决然离开。 大家,您又何必冯内侍话没有说完,圣人的眼光便扫了过来,前者识趣的闭了嘴,低着头扶人往寝殿走。 冯内侍要说什么,圣人清楚。 原本的计划是等福南音与柯顺哲等人行动起来,他再将计就计以意图逃跑之罪斩杀质子,责问漠北,而后出兵。 可其中牵连了太子。 都说圣人冷血,可他的心又是最偏。 李裴的储君之位,绝对不能动摇。 大家,听说临淄王为了旱情之事,递了上京的折子 质子府中。 福南音等到半夜也未见李裴来,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下来。 金吾卫是圣人派来的,府上出了事,宋将军定会进宫禀报,圣人知道了若是没让李裴来,那么其态度便也明了。李裴的储君之位尚且稳妥。 却又同时在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 丑时三刻已过,他的房中依然点着灯,这在往日是极其反常的。 宋将军在院中巡逻的时候正巧路过他的房前,扣开门问了句:国师怎么还没睡? 虽是再正常不过的问话,福南音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古怪来,就像是知道他在刻意等着什么人一般。 你们弄出如此阵仗,福南音掩口打了个呵欠,我很难不好奇。若是再过一刻钟仍是无人,我便要睡了。 宋将军笑了笑,谁不希望那贼人识趣一点,早些 将军! 正说着,外院处埋伏的金吾卫忽然来了动静,疾步朝着宋将军跑了过来,只是见到福南音时,他目光一紧,而后在宋将军耳畔说了什么。 福南音心中那丝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了。 宋将军听完后,脸上也露出了异色。他看了一眼屋门口的福南音, 国师今夜怕是睡不了了。 福南音一愣。 那贼人抓到了,是个漠北人。宋将军顿了顿,所以还请国师现在同本将往天牢走一趟,明日一早再又圣人亲审定夺。 宋将军! 一波未平,有一金吾卫从院外着急忙慌跑了进来,看了一眼福南音,又朝着宋将军道: 太子殿下带着人将质子府围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2 14:44:42~20200903 14:5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hmylove、九月scy、卿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灰吖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宋将军做梦都没想到太子会深夜出现在质子府外,等福南音和他手下的金吾卫一同赶到府门口接驾的时候,果然看见五十余率府卫身穿铁甲,手举着火把和刀剑将府外墙围了起来。 李裴坐在辇上,待到门开了才慢慢将头抬起来。 一眼便看到了尚安然无恙的福南音,他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可福南音的心却提了起来。 他以为圣人今夜无论如何也会将李裴扣在宫中,这样不但可以除掉自己,名正言顺攻打漠北,也能将李裴从漠北之战后的漩涡中摘得干干净净。 可李裴却带兵出现在此处。 福南音眉心蹙起,一个念头便从脑中冒了出来他定是与圣人闹翻了。 身前的金吾卫皆半跪行礼,而宋将军面上露出了明显的意外。 李裴微挑了眉,从辇上走下来,随意抬了抬手叫人起来,问:孤听说金吾卫在抓人? 宋将军本打算即刻入宫复命,此时却被太子的人堵在门口。他怕耽误了时辰,又不知太子来意,有些警惕地抱着刀起身。可一句太子怎么来了还未问出口,便又被先发制人,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李裴的问题, 回殿下,人已经抓到了,正要 李裴眼底之色一变,打断道:漠北人? 宋将军一愣,下意识便问:此事殿下是如何知道? 明明他今日入宫时才得到的消息,一切又是秘密行事,除了圣人与他之外不该有其他人知道。可太子是怎么 李裴冷冷一笑:抓到了漠北人,所以此事牵扯到了国师? 宋将军的脸色再次变了变。他此时来不及想太多,只担心自己的左金吾卫中出了奸细,这才将消息走漏了出去。可这等心思不能叫太子瞧出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心中的惊骇,敢将头抬起来,道了声是。 孤刚从大明宫出来,倒是听了桩有趣的事。 这是李裴从圣人意思中猜到的最坏结果,他路上叫东宫的探子摸清了今日质子府的所有动静后,点了一支东宫禁卫便朝着此处奔来,片刻不敢耽搁,只怕等到他到了,质子府早已人去楼空。 一旦福南音踏出府门,这桩莫须有的与漠北密谋之罪便会传遍长安,届时即便他强行将人救出来,福南音身上的脏水也再不会轻易洗掉了。 昨夜有人夜探质子府,宋将军请了圣人令布下天罗地网就为找出那一贼人,府中之人皆知此事 李裴越过宋将军迈入大门,望着里面被几个金吾卫按住手臂的福南音他面上分明并无喜悲,只是冷淡望着眼前的一切,可这却偏偏叫李裴心中一紧,声音也沉了下来。 国师自然也知道。传个信的事,他却选择坐以待毙等着漠北探子被你们抓住,着实令孤费解 宋将军紧跟在李裴身后。 他听出了太子话中的意思,句句是在维护漠北国师,于是心中的警惕更甚,生怕太子冲动之下将人给放了,叫他在圣人面前无法交代。 可方才又听太子说,他是从大明宫出来,率府虽受东宫管辖,动辄出兵却亦是听命于圣人。天家的事他们不敢胡乱猜测,可万一太子此行也带了圣人的意思 国师不便出府,消息传不出去也不稀奇。 宋将军虽有几分犹豫,可他此番为圣人办事,在得到新的谕令之前不会轻易动摇。 这可是生死攸关之事呐李裴说着,却像是自言自语,国师身边的暗卫尧光轻功佼佼,想要出府传信何其容易? 宋将军却自信答道:金吾卫已在质子府中做了万全的准备,便是连只能通风报信的苍蝇也飞不出去。 万全的准备?李裴一笑,反问:听说府上一个舞姬在未时出了门,畅通无阻,宋将军又如何解释? 宋将军愣了愣。 他险些将此事忘了。从宫中领了圣谕后他便将吩咐埋伏在几处正侧门和墙角的金吾卫防好了福南音和尧光这两个漠北来的人闯出府;至于府中其他人都是各处朝臣送来的,为不兴师动众,他便下意识对他们放松了盘查。 那个舞姬是柯侍郎的人,出去时说要买纸墨作画,宋将军懒得琢磨这些妇人文邹邹的习性,并未在意便将人放出去了。 府上今日众人不免人心惶惶,也只有这个崔旖儿出过府。 如今听太子问及,宋将军心下一凛,终于忽然觉出几分奇怪来,殿下的意思是? 孤的意思崔旖儿引诱漠北人在今夜丑时入府,构陷国师通敌。 李裴抬了抬手,他身后持刀待命的率府卫便快步纷纷入了府,有几人径直朝着质子府的后院而去,显然是去拿人的。 另外的率府卫则是与门口的金吾卫呈对峙之势。 宋将军险些被李裴的话绕晕了。 可惜他不傻,知道今日的漠北人是从哪来的。退一步说,他即便对圣人下的命令半知半解只是奉命办事,如今也听出太子是想为国师找一个替罪羊。 那舞姬是谁的人?平白无故陷害漠北国师做什么? 太子,您此话不妥。宋将军抱着刀一拜,质疑道:若您说今日的漠北人是有心人暗中安排,可昨夜有贼人入府也是千真万确,总不能也是崔旖儿叫来的吧? 李裴瞥了他一眼,也不瞒:昨夜的确另有其人。 宋将军问:那是谁? 似乎感觉到了李裴的意图,福南音心中一惊。 漠北的事已经叫李裴在朝中足够麻烦,昨夜之事,绝不能叫外面的人知道。 他嘴唇动了动,对着身旁的人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声音低低说了句, 李裴,不要 这四个字叫李裴这样的人听了难免想多,原本有些沉重的心中忽然便漾了起来。 独独无视了这句话中的真正意思。 他嘴角一勾,抬手轻轻摸着福南音的下巴,而后顺着向上点了点他微凉的嘴唇,动作太过暧昧又太过肆无忌惮,一旁的几十号人不敢看,赶忙低下了头。 宋将军却带着惊愕将这一幕看了半天,以至于用了半晌才将太子那句随之而来的话听清楚。 昨夜的人,是孤。 福南音显然没有料到李裴竟有如此反应,自然也不知竟是自己纯洁的告诫导致对方彻底不当人,此时竟毫不顾忌后果,不但不该做的做了,不该说的也说了,眼中便带了几分诧异和恼怒以及担忧和不认同。 李裴安抚地笑了笑,冲他比了个唇语,无事。 殿下宋将军忽然回过神来,下意识便觉得太子说话可信度极低,为的便是帮福南音脱罪,自然不信他胡扯,还有心提醒道:此等事可不能乱说! 圣人意在漠北,却是万万不愿让太子牵扯其中的。 昨夜孤醉酒,不想将酒坛落在院中 那时李裴实在醉得厉害,记忆中分明是将酒坛放在府外那座高台上了,可最后不知为何仍是带着它进了府。 若孤没记错的话,那是坛西凤。 宋将军猛地愣住。 西凤酒,这件事除了他和两个接触过酒坛的金吾卫之外,甚至连圣人都不知道。东宫的探子不会查到这个消息,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 昨天夜探质子府的人,的确是李裴。 殿下,您宋将军面上有几分复杂。他此前从未想过这种情况,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终于道了句:就算是国师夜夜会您,也是不合规矩的。 看来宋将军还是不明白。 李裴冲着那两个还按着福南音胳膊的金吾卫比了个手势,那二人一怔,不由朝着宋将军看了一眼,见后者没有阻止,赶忙松了手退到一边。 如此李裴便没了阻碍,一只手放肆地搭上了福南音的腰间。 后者越躲,他却偏搂得越紧。 众人纷纷没眼看,只有李裴一人在寒夜里依然粉面含春,嘴角带笑。 昨夜是孤喝醉了,偷偷潜入了国师的屋中,他侧头,望着福南音那双讶异的圆眼,继续道:趁着他睡得正沉,便将人压在了身下,做了些不便与人说之事。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4) 众人此时更是没耳听了。 李裴说着不便与人说,却仍是将晚上的事半分不差地说了出来。 夜中看不清那张变红的脸,福南音只觉自己一口气堵在胸间。他在李裴说话的时候一直瞪着他,可惜收效甚微,直到人话音落下,他才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了句: 殿下你给我慎言。 他果真是趁他睡时,压他在身下,逼他说了些不可说的话。 李裴如何看不懂福南音的意思,可事到如今,他早已半分退路也没有。 哦,孤差点忘了,于是错开与他相视的目光,李裴眼神轻佻地落在宋将军身上, 昨夜的事国师原本并不知情。 他笑了笑,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孤本来不想告诉他,宋将军,此事怪你。 宋将军实在不想听太子这般真真假假的风流韵事,两条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最后忍不住深吸了口气,恭恭敬敬朝着李裴拜了下去: 殿下恕罪。臣今日奉命办事,不论殿下与国师之间有何内情,都该待入宫等待圣裁后再论。 李裴的脸沉下去。 宋将军,孤身为储君,与你在这好言好语 跟随李裴而来的率府卫在院中安静了半天,终于得到了太子的会意,纷纷长刀出鞘,寒光冲着宋将军身旁的金吾卫。 你不会这般不识时务吧? 宋将军心中一凛,握着腰间刀柄的手送了又紧,臣不想得罪,不过 宋将军!门口缓缓落了一小轿,而后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从上走了下来,先对李裴拜了拜,转身见却宋将军手上握着刀,内侍脸一板,道:有圣喻。 宋将军慌忙将刀入鞘,便见内侍将一张盖着皇印的纸恭恭敬敬展开,借着火把的光念出了上面短短四个字: 听太子话。 宋将军先是一愣,继而竟松了口气,臣谨遵圣喻。 有了圣旨,金吾卫和率府卫很快便将捉来的假漠北探子和崔旖儿分别带走,府中嘈杂了半日,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今夜之事,李裴搂着福南音的手一直没放开,似乎全然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劳烦宋将军瞒一瞒。 了解了圣人的意思后,宋将军也十分识趣,眼神往福南音腰间飞快一瞟,拱了拱手问道: 不知殿下指的是昨夜探府,还是方才的误会?或者是今夜的留宿? 此时的福南音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妙 果然在宋将军走后,李裴望着他的背影低声笑了笑,叫左金吾卫的三品将军守区区一座质子府,实在是太委屈了。 福南音心中存了气,便索性在此时发了出来:殿下纡尊降贵来质子府,也是委屈了。 话刚说完,他便感觉到李裴的手探入了自己衣袍里,指尖落在他腰腹间最软嫩的地方,轻轻画了个圈。 福南音浑身一震,你 求求国师有点良心,李裴话中带了委屈,嘴角却挑了起来:孤可是为了救你,连自己的名节都不要了。 福南音本想讽刺他哪来的名节,可又忽然冷静了下来。 为什么要来?不知道朝中多少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吗?若是让他们知道了 李裴打断了他的话:若这储君之位要用你的命来换,我宁可不要。 福南音想,此事并未到要交出性命这一步。又问:在宋将军面前为什么要将我摘干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次,李裴没说话。 这样福南音便不会成为柯顺哲等人的眼中钉,他们之间的合作也可以继续。 最后说不准他还可以离开长安。 半晌,他搂着福南音轻佻地笑了一声, 没为什么,刚才演得太入戏,不自觉说出来的。 第19章 待到西厢的崔旖儿被从屋中衣衫不整地带走,太子的率府卫与大明宫的金吾卫都撤了兵,府中那些莺莺燕燕才后知后觉今日发生之事究竟是什么。 显然并不是一场简单的偷盗而已。 那惊魂未定的哭声仿佛仍在耳畔,几间房中的人慌忙将门窗关严,半根蜡烛也不点,生怕做了继崔旖儿后的第二只出头鸟。 四下沉寂,月黑风高,李裴边走边侧头望了望福南音,心头忽然便生出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头来。 长安暗流涌动,他不知道如今的安稳局面还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福南音还会在这里待到何时,更不知道 他低头往下处看了看,趁着福南音目光寻过来之前赶忙又佯装若无其事地抬起头,长安的冬天不比漠北干冷,你这些日子还适应吗? 这都已经是第三个了,福南音有些奇怪地望过去,我以为我与长安的二月还挺相熟的。 李裴轻咳了一声,他不敢将那话说得太明白,只道:若是哪有不舒服,别去找外面医馆的大夫,叫刘医工来给你看。 可福南音却闻弦知意,不由怔了怔,此时才忽然意识到自从到了长安之后,他身上那些古怪的反应竟日渐减少了。从前三天两头便要吐一回;苦苦忍了一个月,好在如今至少不会每日头晕,亦不会饭前作呕。 朝堂纷杂多艰,福南音日日劳神那些明枪暗箭,并无暇注意这样的改变是何时发生的,正如他不知自己如何会孕吐一般,自然也不知道这反应如何就没了,便下意识以为那些医馆的庸医误诊,他只是有病,没有孕。 好在李裴对自己曾经这份猜想一无所知,不然定会以为他是疯了。 随军的那位刘医工? 可思及此处,福南音的心中又有几分复杂。谁也不知道六个月后会发生什么,在漠北多年养成的利己本性让他不愿为这个异数承担风险,此时他无疑是有几分庆幸的,可这种情绪里却掺杂了太多其他。比如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失落。 太医来质子府诊病不妥,况且我身子已经无碍了。 李裴脚步忽然定住。 刘医工从未对福南音滑脉之事断言。男子怀孕非同小可,他那般高明医术也只是说需同太医署的同僚会诊才知。只是回到长安后几番风波不定,此事便也随之耽搁了下来。 当真没事了吗?李裴又问了一遍,语气在今夜里是难得的认真,却也带了试探:我见到你在漠北 想到那时两人的尴尬记忆,他又忽然改口,在东宫的时候,吐过。 福南音不知李裴看到多少,只是抬起头,笑意中带了几分故作的放松,放心,已经好了。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你看,长安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看不清李裴的神情,只是隔了很久,才听李裴轻轻呼了口气,那就好。 好什么 他不是本也觉得男子怀孕荒唐吗?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此深信不疑的? 两人心中都有些苦闷,走在回廊中的步子也沉了许多。福南音拢了拢被风吹透的外袍,忽然便有了分莫名的冲动。破天荒的,他忽然转身朝着身旁的人郑重道了句: 殿下,您 抱我好吗? 大明宫的昨夜如质子府一般并不安宁。圣人连发了两道诏,一道去了金吾卫,一道去了东宫,皆是让所有出现在质子府上的人将听到看到的烂在肚子里。 翌日没有朝会,原本除了当值的朝臣外都不需早起。 天还未亮,仍在被子里大睡的赵顺才手搭着娇滴滴美人半露的香肩,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夜之间长安城发生了什么,以及此时此刻他的府中又发生了什么。 公子!快醒醒! 直到门外一阵嘈杂。 赵府的小厮叫了半天的门没有反应后斗胆径直推门进去,走到榻边后一只手捂着眼,留另一只手大力摇着赵顺才,生怕人再不醒,整个赵府都要跟着掉脑袋。 嘶哪个龟孙在这手劲这么大 公子快别睡了,圣人宣您进宫呐! 睁开半只眼的赵顺才刚要发怒便听到小厮慌忙说出的话,整个人身子一震险些从榻上滚下来,半分睡意也没了。 跟着内侍一路走在甬道的时候赵顺才始终战战兢兢,反复想自己一个五品闲散芝麻官究竟何德何能,竟得了传召有幸入宫面圣。 昨夜圣人也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卯时刚到便在看一份官员名单。 冯内侍看着圣人为太子操心了整夜,如今方起身便又眉心不展,便担忧得要命,劝了几遍都没用。好在圣人最后总算在那名单上的赵顺才三个字后落了笔,又半点不耽搁将人传进了宫。 这个赵顺才似乎是从前太子流落坊间的时候与之有过交集的,本是个不着四六的纨绔,后来沾了家族荫庇,得大理寺少卿的举荐才入的仕。 冯内侍一面瞧着这个名字,一面在脑中想明白了几分。 还是为了太子殿下。 或许是为了与那位国师有关的一些往事。 赵顺才入殿后便颤颤巍巍跪在了地上,不知圣人有何吩咐,一直未敢抬头。 这是他除了初一十五与百官一同参与大朝会外头一次单独入宫,平日赵顺才都是站在人群最末,从未离圣人如此近过。若仔细看,还能发觉他肩头的颤抖。 上首的人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皱起了眉,难以想象便是这样的人在坊间对太子不跪不拜,以平语相称了整整五年。 站着说话。 赵顺才谢了恩,垂着手立在旁边,手心却结了一层汗。 圣人将眼光移开,前几日你去了质子府,见过了漠北国师。 这不是一个问句,圣人只是告诉赵顺才,他知道此事。这对后者来说也不是一个好征兆,圣人对太子的维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那时去质子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圣人不用猜,却更容不下。 赵顺才想不那么清楚,却是知道那桩与扳倒太子四个字相关的交易绝不能说,他没有柯顺哲那般有个好脑子,能揣测圣意,更没胆子对圣人说谎,话音一抖便将那日所发生的事挑拣着能说的说了。 臣也不知竟与那漠北国师是坊间旧识,拜会过便聊了几句。 哦? 圣人之所以选了这个看起来一无是处的赵顺才入宫问话,便是看准了他人傻,能在毫无意识的时候便将自己想听的说出来。 冯内侍正给龙案上摆了几碟果子,圣人大发慈悲赏了赵顺才一碟,准他站着吃。 边吃边说。 赵顺才原本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结果一碟果子下肚,就了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他便有些飘了,感觉圣人并非是为那日之事兴师问罪的,反倒与他聊起了旧日与太子在坊间的趣事,于是整个人便放松下来,说话也渐渐少了顾忌。 太子当初对福南音很是上心,处处回护着,四处搜寻来的宝贝都是第一时间便送了去;后来又情根深种,百般宠着 圣人眼一抬。 赵顺才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满满的都是酸意,嘴上便没有留神,臣那时候想不明白为何裴太子总向一个男人献殷送东西,区区一个小术士哪里配得上如此多的珍宝?可偏偏他又识货得很。 彼时赵顺才当福南音定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想用五十两换裴天人给他的一副前朝大都风俗图。可惜那个小术士邪门得很,不但一口回绝了他,还将那风俗图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又把他的人从裴府中轰了出去,叫他那几日挨了坊间好多骂。 他这段讲得兴起,又自以为讲故事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有趣。 可惜圣人听得不耐烦,眉头越皱越紧。 你说,太子何时对福南音很是上心的? 赵顺才喜于圣人的与他的互动,低头想了一会儿,一直 却也想不出个确切的时间来,似乎从他见到这两人凑在一起时,李裴对福南音的态度便颇有些暧昧不明。 殿下对他一直都是那副样子,甚至现在都没怎么变。 可惜福南音是个直的。 赵顺才语气中的扼腕之情非常明显,此时唯一能理智处理的便是将心中那份幸灾乐祸收了起来,却仍是没防住圣人脸一沉,手上的茶盏也不轻不重落在桌案上。 你说他后来又是何时开始情根深种的? 这个问题赵顺才倒是有几分印象,他那天当日便瞧出了古怪,后来事情果然越发诡异起来。 是在五个月前前东园茶会的时候。 他这次答得并不犹豫,倒是叫圣人都有几分意外,不由便在心里将这个时间又念了一遍。 五个月前,便是福南音离开长安前的那一个月。 可笑李裴动了真心,可福南音却是打算一去不回。 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又问:那次如何? 那日的宴会男女并未分席,好些高门贵女和青年才俊都去了,自然殿下与福南音也在。而后 赵顺才早将这件事在脑中回忆了好几遍,可面上仍是带了几分费解:而后殿下不知为何在中途便离席了,身后还跟着几个男女,后来福南音也跟了去臣本想跟去看看,却在门口听到杜相家公子说什么太子情蛊。 圣人不想听他废话,低喝了一声:挑重点的说。 赵顺才一个机灵,赶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后面的话一口气说完了:臣当时不解其意,可事后殿下对福南音的态度就变了,臣便大胆猜想,那日太子许是真的被下了什么能一见钟情的蛊,偏又阴差阳错之下看到了福南音,就 虽然这般说着,赵顺才心中仍是感到困惑和惋惜。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5) 要知道,福南音可是个直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 今天好卡哦 写的时候感觉自己智障了。 感谢在20200903 15:06:02~20200905 15:5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棠 2瓶;灰吖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太子殿下自东园茶会那日起便对福南音生出了别样的情思,道一声情根深种并不为过。 可惜赵顺才向来喜欢在一个简单的故事中添加些细枝末节,有时是临时想起来的,有时却是自个臆想的就比如那日在质子府他同福南音的一番推测,又比如那所谓的情蛊,便是方才他在自己说得起劲时脑中忽然出现的。 话本中常说一人身中苗疆情花蛊,便会对另一人死心塌地。赵顺才觉得将这段搬到裴天人与福南音身上实在是妙极,却不想圣人并未同他一般沉浸在这故事当中,面上反而蒙了层阴霾。 赵顺才最终被几个内侍拖出了金殿,又被扔在了大明宫人来人往的甬道上。 冯内侍知道圣人被气得不轻,赶忙端了参茶上来,一面为其揉着太阳穴,一面小心翼翼问道: 大家可信赵郎中方才所说? 那赵顺才说话向来不着边际,冯内侍只怕圣人多信了几分,气坏了龙体。 却听圣人轻哼了一声,将参茶往外一推,一派胡言! 他自然不信情花蛊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只是再次想起赵顺才所提到的那个时间五个月前他方才只往福南音身上想了,倒是有个名字让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近来被他遗忘的事。 杜相似乎就是在那时告老还乡的。 至于他府上那位不成器的儿子杜东林,亦在早些时候被杜相送去了西北大营历练,远离长安了。 圣人起初只是为杜相这等股肱辞官感到惋惜,可今日听了赵顺才的话后再一想,便又察觉出几分蹊跷来。 思及此处,他沉声对着身后的冯内侍道:查查,东园茶会都有谁去了,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蛊毒不可能有,只是别的什么东西却不一定。若当真有人在储君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圣人眼底一厉。 即便是两朝元老的儿子,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赵顺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从金殿上出来的。 他此时两腿发颤,双目无神,浑浑噩噩地走在大明宫中,冷不丁被身旁的宫人撞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却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待到那宫人告罪后走远了,他才注意到自己手中被塞了一纸条,打开一看,竟是柯顺哲的字迹。 崔旖儿在昨夜下落不明。 赵顺才将字条随意收入了袖子里,用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崔旖儿是谁,又用了好一阵子才理解了什么叫下落不明。 崔旖儿不是应该在质子府吗? 赵府的轿子就停在宫门口,小厮在外左等右等,见他进去这么久终于出来了,总算是松了口气,赶忙迎上去。 公子,咱们快些回府吧。 难道福南音他将人给 赵顺才刚要迈入轿子的脚悬在了半空。 他因为此等猜想才堪堪将自己那颗在圣人面前惶惶不安的心放安稳了几分,又难免因为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而震惊。 质子府有金吾卫守着,崔旖儿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丢了。 福南音既然答应了跟他们合作,那么崔旖儿变相来说便是自己人,他没理由对一个姑娘家做什么。 况且谁都知道他对那娇滴滴的舞姬十分钟意,定不会叫人就那么没了。 除非 赵顺才在坊间秦楼楚馆流连这么些年,对于那些达官贵人某些床上的习性还是颇有几分心得的,即便是他,偶尔也 他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那丰厚的两瓣嘴唇紧紧抿了起来,抬着的脚终于落在轿子里,另一只脚极快跟上,再没看外面的小厮一眼,便直接将轿帘扯了下了。 火气旺的年纪当真不能在白日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 赵顺才端坐在轿子里时似乎已经忘了方才恐惧,甚至隐隐为自己发现了什么隐秘而激动。他真是没想到福南音当年在裴天人身边的时候藏得如此乖巧,私底下竟也有那般癖好。这样上乘的演技,难怪能坐上漠北国师的位子。 公子府上有位大人递了话,说有要事相商。 赵顺才刚在金殿被圣人狠狠呵斥过,心中对所谓要事十分抵触;况且他一个闲官散职,有什么要事非要同他说?他此刻只想去那芙蓉帐销金窟快活快活。 想着,遂有些不耐烦道: 不去! 小厮一急,可那位大人似乎是柯侍郎! 柯侍郎? 赵顺才一愣,心中又立刻明了。 定是为了崔旖儿失踪之事,真是没完没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想着柯侍郎比他大不了几岁,虽然对朝堂政事极为上手,但终究是太过正派,那风月情场的事了解得实在太少。 福南音夜里将人折腾得太过,可这种事又怎么好当着同僚的面商议出来? 咳柯侍郎那边,今日就不去了。 那小厮是知道自家公子平日对柯顺哲的殷勤态度的,闻言一惊,那怎么好交代? 就说,赵顺才低头想了想,待我去教坊中再寻几个貌美舞姬给质子府送去,此事便算过去了。 然而一顿,他又改口道:不,还是先去趟质子府。 此刻那位夜里将人折腾太过的福南音定然想不到他在外人口中的风评竟变成那样。 他在夜里向来乖顺,是从不折腾人的。 即便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了,他在榻上被人从后面抱着起不了身,福南音也是一声不吭,仿佛半分脾气也没有。 他只是有些懊恼为何昨夜要在回廊中对李裴说那样一句话。 什么叫抱他好吗! 福南音把头侧着埋在被衾中,不由感到一阵难为情。 当时寒夜肃杀,他还沉浸在失去一个孩子的莫名其妙的沉重里,此情此景他便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冲动地想要来自李裴的些许安慰。 他记得那一刻李裴像是没听懂一般,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福南音险些便要改口了不必抱,即便是拍拍他也好。 不必有动作,就是说些什么,也别让四下寂静得如此尴尬。 可最终李裴仍是伸手抱住了他。将他从地上珍之重之地抱在了怀中,一步步走回了屋子里,又轻轻放在榻上。 又没完没了地抱了他一整夜。 终于将昨夜之事完完整整地回想了一番后,福南音的脸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背后的李裴听到了一阵很轻的声响,也睁开了眼便见福南音拿被子盖住了头,独独露出了一只耳朵,被几缕墨黑的发丝一衬,更显得通红。 醒了。 李裴的声音很低,带着刚睡醒的懒散。 然后他感觉到福南音的身子轻轻一颤,将头慢慢伸了出来。半晌,才故作若无其事地道了一声嗯。 殿下可以放开臣了。只是一句话中偶尔总会露出一两个字的不自在来,臣要下床更衣。 二月里天本就明得晚,如今窗外已然大亮,他们二人无论是谁都不曾起得这般晚。况且此时李裴不在东宫,竟还躺在他质子府的榻上,若是待会叫人撞破,实在是不太像话。 明明拿手焐了一晚上,没焐热,此时称呼仍如此生分。 李裴不太愿意,手上非但没松,一个用力又把人往自己身上揽地更紧了。 昨夜不是国师求着孤抱你,结果求完了人竟连句谢谢都不说?李裴一笑,就想着把孤用完了推开? 福南音一噎,最后僵僵地说了声谢殿下。 他们二人此时贴得紧,福南音甚至能感觉到李裴身上的每一分纹理,只是有些硌。 可惜李裴显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就说句谢谢便能将孤用完了推开了? 这是被无赖缠上了。福南音深深呼了口气,记得刚认识裴天人的时候,他便总喜欢说些浪言浪语,自己那时是当真有些害怕;只是后来二人相熟,一起历了些事,他嘴上反倒稳重了许多。 如今看来,李裴这是旧疾又发作了。 福南音不想接李裴的话,用力挣扎了几下想要强行解开禁锢。 可惜身后之人的力气多少比他大亿些,就如那天牢里捆犯人的死结,他越动,扣得便越紧。 福南音的衣带因为他一番动作倒是松了松,李裴的指尖意外碰到他温热肌肤的时候猛地一顿。 两个人都愣了。 多谢殿下昨夜抱臣回来,请殿下松手。似乎是怕李裴误会,福南音多解释了句:府上不少人奉命盯着我的举动,想来待会儿便要有人来了。 李裴的手缓缓抬了几分。 可下一秒,他便猛地将原本侧卧的福南音身子掰平。后者的双眼猛然对上他的,有份慌乱,还有些恼意。 李裴的眼神从他的面上移开,慢慢下移过去,看着他零散衣衫间露出的肌肤,隐隐约约,别样勾人。 若是他不曾怀孕,是不是就可以 裴天人你在闹什么! 看你这样的反应,倒不像只被孤抱着睡了一晚。 李裴低声笑着,伸手拨开了福南音嘴边一缕头发,语气中有些意犹未尽,倒像是被孤狠狠睡了一晚 福南音没想到李裴竟会说出如此轻浮浪荡的话来,当场便无法接受地闭起了眼。 黑暗中,他又听到李裴自顾自笑了一会儿。 以及门外忽然而来的禀报声。 主子 尧光原本在屋顶艰辛地捂着耳朵放哨,如今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慌张, 赵顺才来了。 顿了顿,更慌张了:他已经走到前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5 15:57:59~20200906 14:4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月sc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辰 5瓶; 【感谢在评论区催我快更新的小天使:不点名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赵顺才为什么会来,屋中二人心里都有了明确的猜测。昨夜的动静闹得并不小,府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或许他们能瞒住一时,可是那被押入东宫的替罪羊崔旖儿一旦失踪,这便是瞒不住的。 只是没想到柯顺哲的人消息如此灵通,只用了一个早上便知道了。 此时赵顺才已经到前院了,也就是最多不过半刻他便能走到屋前。质子府外面看着寒酸,拢共就那么大,届时李裴就算是想走也走不了。 福南音心里不免有些急,身子动了动,一双眼望着李裴,其中带了满满的暗示。 可惜后者不为所动。 你不走? 李裴笑了,抬眼望屋外的方向瞥了一眼,孤为何要走?见不得人? 福南音一愣,反问道:难道殿下真想让你我之事闹的长安人人皆知吗? 你我之事。 李裴在心中慢慢品着这四个字,竟觉得有几分意思。 原本他的确顾忌朝中的势力会因为他的特别态度而盯上福南音,还有圣人对待质子府的态度。他以为将福南音放在长安一隅冷处理,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那么他在此处至少是安全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圣人早早知道他们的关系,柯顺哲亦是派人联络了福南音。 他再躲,除了叫自己难受之外便没有任何意义。 李裴抬手,端起了福南音的下巴,轻佻道了句:孤对你的情意,难道不是半年前便已经闹得长安人尽皆知了吗? 那时几乎坊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只有福南音自己不知道。 这些事近来被反反复复想起,又听李裴用这般毫无芥蒂的语气提及,没人会无动于衷。 福南音微怔,那原本到嘴边的催促之言忽然便卡住了。他的手摸到了身下尚且平整的床单,一扯,仰着脖子问: 你现在呢?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叫李裴去猜。 心中的几分焦躁变成了紧张,说出口了又有几分懊恼。 现在对他还有情意吗? 会不会是因为旧情?会不会因为那件事而不甘心? 他原本不是会说如此直白露骨话的人,青天白日里不会,大敌当前时更不会,如今最多便也只是说到这个份上。那在人前永远是运筹帷幄模样的国师,此时心中却是胆怯,甚至隐隐希望李裴最好不要做声,不要回答。 即便他心中是猜到了七八分的,可若最后碰到了那三分,是否定的答案,他或许往后真的不知如何面对李裴。 现在?李裴眉尾扬了扬,拇指在福南音下巴上轻轻蹭了蹭,也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他那一对敏感的耳廓渐渐染上红色。 他呼了口气出来。 就在福南音以为他终于要回答的时候,李裴将手收了回去,翻身平躺在了榻上。 现在,去开门吧。李裴闭上了眼,赵家那个蠢材到了。 果然李裴话音刚落,福南音便听到外面脚步声越发清晰,随后便是尧光强行掩饰但无用的紧张通禀: 主人,赵大人到了。 似乎是因为两人曾经是冤家路窄,如今他到这质子府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赵顺才并不甘于老实站在门外。他皱着眉头见尧光通报完又麻利藏身于屋顶,而屋中的声音却并不能听得真切,便有些不耐烦,终于一手敛着宽袖,一手重重地拍了拍那并不怎么结实的屋门。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6) 福南音! 一副纨绔习气。 屋门很旧,与里面的陈设不同,并不是什么好木头做的。他一拍,便发出了一声吱嘎。 福南音总算在他拍第二下之前打开了门。 赵大人。 怎么不先下个帖子?他眼神将赵顺才随意打量了一番,空着手来了。 与此同时赵顺才也在打量福南音,只是同后者比起来,他面上显然就没有多平静,尤其是看到福南音这身衣裳 屋门半开,福南音一人便将里面光景遮了个严实。 赵顺才啧了一声,刚要抬脚进去,又有几分犹豫地放下,先问:国师这是刚起? 福南音无可否认,嗯了一声。 照规矩应该请赵大人在前厅等一会儿,可惜府上人手太少,竟无人去招待侍候。 这便是说赵顺才自己没规矩擅自闯了主人家的屋子。 可惜福南音忘了,这弯弯绕绕的话对方听不懂。只是听不懂便罢了,就怕他思路清奇,想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赵顺才果然摆出一副了然的神色。 这是嫌美人少了。 他的目光不由再次朝着福南音露出来的亵衣带瞟了瞟。即便福南音开门前给自己披了身外袍,又简单地将散下来的头发冠住了,只是衣带松松垮垮,玉冠也是歪的。 国师放心,赵某都明白。 福南音向他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却没深究,也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只是语气有些冷淡地问:赵大人今日来又是为了何事? 赵顺才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自从猜到崔旖儿的去向后,他虽然感觉福南音在床事方面实在有些过了,却也不免生出了些知己惺惺相惜的感觉,脑中对福南音的印象也骤然改观。 思及昨夜的激烈,他没有顺着福南音的话切入正题,反倒摆了摆手,正事不急着说,我看国师这副睡意未褪的模样,想必定是晚上咳,不如再寒暄几句? 为了何事而来,两人明明都心知肚明,方才话中更是已经提到晚上二字,福南音难得有些想不通赵顺才的反应,只是在人想要迈脚进来的时候,他一抬手拦在门框上,将人挡在了外面。 赵大人还有什么想兜的圈子可以慢慢兜,福南音似乎听到榻上的李裴弄出了点声响,心中一紧,担心赵顺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屋子便别进了,不方便。 奇怪的是赵顺才倒是从善如流,也不恼,反而再次露出了那副了然的神色。 应当的,赵某明白。 当他说出第二个明白的时候,福南音心中的疑惑已经到达顶点,他皱起眉头,实在忍不住多问了句: 你究竟明白什么? 赵顺才当他明知故问,面上笑容逐渐变得古怪起来,崔旖儿国师可还满意? 福南音心下一凛,不知他这一抹笑意是什么意思,也不知他得了多少昨夜的消息才有如此一问,谨慎起见不好多说,便有几分警惕地看了赵顺才一眼。 你也别担心,这种事我自然不会说出去。后者果然会错了意,抬手拍了拍福南音的肩膀, 区区一个以色侍人的玩物,能入了贵人罗帐,即便得此下场 赵顺才遐想着,感觉自己实在做不到福南音这个份上,虽有些不忍,还是宽慰道:也并不可惜。 福南音愣住。 脸上明显便是一阵难以理解的荒谬。 若是他没听错的话,赵顺才的意思是他对崔旖儿做了那等脏事,才致使了人的平白失踪。 即便他认识此人多年,更是老早便见识了那颠倒黑白信口开河的能耐,却没想到此时此刻赵顺才竟能将如此荒唐的猜想编排到他身上。 福南音眸子一点点沉了下去。 半晌,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赵顺才,你可当真是好思路,好头脑,好眼力。 同道之人,过奖过奖。 被曾经的死对头一连夸了三个好,赵顺才心中那股遇知音的劲头再次受到鼓励,随后便喋喋说着他在教坊遇见一位娇娘,姿色身段是崔旖儿不能比的,甚至说起来比那位传闻中东宫的胡姬更勾人,改日定要叫福南音尝尝。 说起东宫胡姬便又扯到了那位近来神出鬼没的太子殿下,叹他回长安后竟一次都没来过质子府,亏得曾经对福南音情深似海,如今倒是无情无义起来。 听到姓赵的话锋急转扯到李裴身上,福南音暗道一声不好。 说起来今日清早圣人传召我入宫 福南音没有注意听赵顺才的话,倒是不出所料地听到屋中传来一声脆响,也不知李裴随手砸了他哪件值钱的宝贝。 赵顺才显然也没料到屋里的动静,一愣,伸手指了指福南音身后,这是 话音戛然而止。 在福南音身体挡不住的地方,他看到一张熟悉面孔,青丝微乱,剑眉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赵顺才浑身一抖,正要行礼,目光向下时又见这一位竟比国师更加肆无忌惮些 李裴认识赵顺才的时间比福南音要早,他盘腿坐在在榻上听人在外聒噪了半晌,前半段是意料之中的荒唐,他尚且能坐得住;直到赵顺才提及教坊娇娘和东宫胡姬,李裴面上笑意才渐渐淡了下去。 他走下榻,伸手随意拉扯了几下亵衣露出胸膛大片肌肤,又取下束发的金簪,这才走到了门口。 赵郎中继续说啊,拘束什么?就当孤不在。 李裴一手揽着福南音的腰,尤嫌不够,正想要在福南音那泛红如桃花的面上小啜一下,却被人僵着脸躲开了。亲密的模样叫旁人一眼便知昨夜屋中发生了何等香艳之事。 你你们? 赵顺才犹豫着朝李裴拜了个礼,慌乱中带着些惊讶,迷惑里偏又有些颠覆和动摇。 福南音不是厌恶李裴吗?他明明说过不喜欢男人,昨夜不是该跟崔旖儿在一起吗? 那身旁这个衣衫不整的李裴又是怎回事? 难道他们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6 14:49:05~20200907 14:1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月sc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眼前的冲击太大,赵顺才瞪着一双眼将二人反反复复打量了好几遍,这一次终于没能想明白。 赵顺才这些年里一直单方面同裴天人势同水火,如今即便人前他需要对李裴行君臣之礼,可就算是硬装出一副恭敬模样来,却仍是叫人看着别扭。 听说教坊有个舞姬身段甚好,你还想要给国师尝尝? 赵顺才此时脑子正宕机,没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竟被李裴听了去,一愣,莫非殿下也想尝尝? 见李裴没有应声,面上的笑意又带了几分危险,赵顺才反应了过来,下意识便抬头望了望太子怀中的福南音。 不过那舞姬自然是没有国师的身段好。 可左思右想,嘴里仍是蹦出了这么一句。 福南音眼神忽然便冷了下来。 这话或许是赵顺才苦思冥想出来的奉承之词,可此情此景又不由叫福南音想起了他方才那句话 以色侍人的玩物,入了贵人罗帐,不知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以质子身份被圈禁在长安,福南音那丝在平日里被压制得很好的迷茫不安今日便毫无防备地被这句话勾了出来。 他没说话,身体越不由带了些几分僵硬。 李裴自然感受到了怀中人的变化,宽袖遮掩下轻轻握了握福南音的手。 赵郎中, 对着赵顺才的面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地模样,可眼底却显然已是一片冷色。 听闻令尊年轻时曾在宋阳公主的花宴上舞剑一曲,惹来不少长安贵女青眼 说到这赵顺才还不知李裴为何忽然提起自己的父亲,竟夸的还是几十年前的传闻,他正要点头,便听李裴又道: 想想那时赵斐的容姿身段应当也是年轻郎君里一等一的,他看了看赵顺才,眉心一蹙, 可惜儿子不肖其父。 极少有人会在儿子面前直呼父亲名讳。听到赵斐二字的时候,赵顺才猛一抬眼,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提及他父亲的旧事,便是借着容貌身段两样,将他们父子二人一并讽刺了。 赵顺才脸一下涨得通红,仿佛又见到了在坊间那个嘴上不饶人,令人厌恶的裴天人。可他抬手正要同从前那样指着裴天人反驳回去时,看到一旁福南音的眼神,又恍然想到李裴的太子身份,那团无处发散的气便堵在了心头,还有他自己不愿承认的那一丝对李裴本能的惶恐。 是臣言语不当,冒犯了国师。 赵顺才朝着福南音和李裴的方向拜了拜,虽然堪堪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话中的不妥,但更后知后觉的却是李裴对待福南音的态度。 竟将人护得如此之紧,连旁人半句的冒犯都容不下。 他开始有些担心,福南音若是背叛了他们的合作,转而投向太子 倒是很久不见赵斐,听闻他现在正在自己小舅子手下做个中丞。想想当年英姿,倒是可惜。 李裴轻哼了一声。他此时倒也不尽是为福南音逞一逞口舌之快,赵斐与赵顺才的舅舅同在大理寺任职,柯顺哲又向他投去了橄榄枝,这些人当初都参与了许家的旧案,蛇鼠一窝,他向来都是不吝于嘲讽的。 想来赵顺才听了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 曾经不知李裴身份的时候还敢与他掐着腰在坊间打个有来有回,如今却只能憋着气,弯腰称是。 李裴正觉有些无趣,忽然感觉怀中的人动了动,一双手摸上了他那身单薄又漏风的里衣,带着暖意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胸腹处。 他眼底一暗。 福南音的手法并不熟练,慢慢地帮李裴将衣带系紧,又抬眼看了看那个低着头的赵顺才,转身进了屋。 身上顿时有了几分暖意,李裴知道福南音的意图,没有强留,也抬脚走了进去。 原地只剩下了一个赵顺才,望着一下子就空下来的门口,总觉得有些奇怪。左思右想,亦是忐忑地进去了。 进门是一张巨大的画屏,再里面便是矮桌和榻了。赵顺才端详着,见屋中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糜乱,竟还有一丝雅致的琥珀熏香味道。 奇怪。 正狐疑时,又听福南音对着李裴道: 东宫事多,殿下早回。 声音不轻不重,并没有半分恋人惜别的缱绻。 赵顺才心中刚道出了第三声奇怪,一抬头便看到李裴不知何时已经穿好了衣袍,大氅随意搭在身上,竟真是一副要走的模样。 他赶忙低头,道了声:恭送殿下。 李裴着他面上这一抹疑惑的神色实在持续了太久,心头竟生出了几分同情来在坊间的时候犯蠢便罢了,如今入了朝堂,还跟柯顺哲牵扯在一起,就凭赵顺才这样的心智,恐怕安稳不过多久。 然而同情归同情,他也只是临走前对人稍加提点了一句。 擦身经过了那个躬着身下拜的赵顺才,李裴脚步一顿,便感觉到后者的呼吸显然被屏住了一般。 聪明点,今日你来过质子府之事,最好别告诉柯顺哲。 后者心不在焉地点头称是,直到李裴出了屋门,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走到福南音身旁的矮凳上不请自坐了,面上仍带了几分没来得及消退的惶惶。 你现在很怕李裴? 福南音身上半披着衣袍,右腿蜷坐着,有些好笑地望着他。 从前不是很喜欢在裴天人面前耀武扬威吗? 今日倒是骂不还口。 赵顺才被人戳了痛脚,脸色当即就变了,谁怕了?我只是敬他太子的身份! 这话倒是不假。 只是看向福南音的时候,赵顺才面上又多了几分警惕。 怎么,国师重获太子殿下的温柔宠爱,该不是改主意了吧? 宠爱?福南音慢慢抬起头,嘴边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来,难道赵郎中看我像是愿意爬太子床榻仰人鼻息的人吗? 赵顺才被他眼中忽然一闪而过的厉色吓了一跳,立刻想到早先柯顺哲对他说的,福南音此人善忍又爱权,自然不会甘心被困在异国当什么质子男宠。 见识了福南音在长安人畜无害的两年,又听说了他回到漠北后的暴行,赵顺才一直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他又朝着福南音身上看了看 相比于方才刚睡醒时被李裴揽在怀中的慵懒倦色,此时他倒更像是旁人眼中的那位漠北国师,精明果决,运筹帷幄。 即便是囚徒 也不可能喜欢男人。 更不可能是被压的那一个。 赵顺才思绪纷乱,摇了摇头,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望着茶碗中的茶叶被水冲得上下起伏,他狐疑道: 所以今日这一切,都是假的? 福南音冷笑了一声,看着他:按赵郎中看,太子的反应像是真的还是假的? 半晌,灵光乍现。 赵顺才一拍脑袋,再看向福南音的眼神中便有些肃然起敬。 国师当真是高义啊! 他方才还觉得太子回了长安便将福南音抛在一旁颇有些寡情寡义,若是福南音一直接触不到李裴,届时即便帮着柯侍郎拿到了扳倒太子的证词,红口白牙的痕迹也未免过于明显,惹人怀疑。 或者福南音临时倒戈,他们到时候打草惊蛇,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却没想到这位国师为达目的竟能屈伸到这个份上,主动做了太子的入幕之宾。 要说心狠怕是没人能比得上福南音,对自己都这般,怪不得曾经也能在长安忍辱负重蛰伏了两年之久。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7) 更没想到太子也争气,兜兜转转竟仍然对福南音深情如此 恍惚间,赵顺才忽然就想起来金殿上圣人问他的话,这才记起自己今日来质子府的正事。 对了,今日圣人一大早宣我入宫,特意问了些你跟太子的旧事。 旧事? 这二字就像是一声提醒。 福南音低头摆弄着手上的琉璃盏,心中却因此生出一阵惊骇来圣人竟知道他与李裴一早就相识? 而李裴知道。 怪不得昨夜李裴甘冒风险也要带兵救他脱困,原来圣人对他起了杀心根本不仅仅是因为漠北,还有两年里他与裴天人的这一层关系。 没有帝王会允许自己的储君在朝堂上拥有如此荒唐的软肋和绊脚石。 你都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尽量平稳,没有叫赵顺才听出异样。 我以为圣人只是好奇,便讲了你们二人的一些琐事给他老人家解闷,虽添油加醋了些说到此处,赵顺才面上也是有几分费解, 可圣人偏要问太子是如何对你情根深种的。 福南音尾指一颤,半晌,才问: 那你又是如何说的? 赵顺才倒是面不改色,我同圣人说了东园茶会的事,还有杜东林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哐当一声。福南音手上的琉璃盏落在了矮桌上,滚了两下后落在地上,又是一声闷响。 看着满桌满地的水渍,赵顺才有些意外,你这是怎么了? 福南音缓缓抬起头,似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你怎么知道东园茶会那件事? 赵顺才先是一怔,想了想他在殿上对圣人讲的那个故事,而后圣人震怒,他便被禁卫拖出了大明宫。 彼时他那颗榆木脑子里尚且带着睡意,并不能想通圣人究竟为何震怒,他所讲的内容又有什么问题。直到此刻他看到福南音的表情,似乎朦朦胧胧间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 他试探着凑近了身子,问出了他今日所来的真正好奇: 东园茶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福南音:两个小学鸡今天怎么不吵架了???【看戏,吃瓜】 报告一下: 这一章真的好难写,一改就是两天,写完一抬头已经凌晨十点半了(bushi) 不说了我继续写了QAQ 感谢在20200907 14:13:34~20200909 10:3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辰、叁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东园那日的事,福南音这辈子都不会想让人知道。 五个月前福南音是长安朱雀街上一个名声不显的小术士,唯一值得去说的便是那一副生得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容貌。 可惜两年来未有人垂涎。谁都知道,福南音是被坊间那一位出了名的纨绔罩着的;他们更知道,两年前福南音刚来的时候,裴天人便为他招惹上了白虎节堂,原以为民不与官斗,这二人定是讨不到好,却不想此事最后竟不了了之。 强龙不压地头蛇,裴天人便是后者,所有人看得清楚,更有人动了心思。 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投其所好奇珍异宝,字画古籍,这是福南音的所好。而裴天人的所好,好些人都看出来了,便是福南音。 那日裴府上来了帖子,指名道姓写的是裴天人,里头一字一句写得却显然是给福南音看的。如今长安人皆知,若想请动裴公子上脸宴席,必是要小术士先开口。 却没想到杜相府上亦是如此。 裴天人同福南音坐在一辆马车上,听他念叨了一路的焦尾琴。 前者将手搭在他的后脑勺,半眯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夏景,有什么喜欢的跟我说,怎么非要去别人的宴上看? 语气中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的不耐烦,可就是叫福南音听出来了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太子离宫五年来几乎销声匿迹,朝臣权贵不知他的下落,只有杜相一人抱着颗赤胆忠心,每次想方设法引他出来,再孜孜不倦地劝他回东宫。往常这样的茶会他是从不参加的,可身边自从带了个福南音 这已经是入春以来的第三个宴了。 他看到帖子上有杜相府的标记,以为今日又要去听那一套老生常谈。 我看过你赌坊的账目,福南音知道自己今日是强人所难了,可一想到裴天人自己的进账出账,以及他这段时间给自己搜罗来的东西,忽然便有些底气不足, 总不好叫你把赚的银子都花在我身上。 他喜欢这些玩意儿。从前在漠北虽然手上没有太多实权,可底下想要借他上位的蝇营狗苟之辈每日送来的好东西却也是数也数不过来的。 中原福南音不知道还能待多久,有些东西不看上一眼摸上一摸,若是他哪日真被祖开的人杀了,倒算真的难以瞑目。 却不好连累裴天人。 要不然我就去他有些踟蹰。 无妨,裴天人睁开眼,轻轻挑起了眉,况且我喜欢。 福南音一愣,并不觉得他是喜欢来东园茶会的意思,又问了一遍:什么? 裴天人侧过头,望向就在眼前的相府别院东园,随口道了句: 我就喜欢把银子花在这种没用的东西上。 裴天人没有料错,东园此时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到了,果然有不少熟悉面孔。除了主办这次茶会的杜相长子杜东林之外,还有几位朝臣家的郎君贵女,以及那个赵顺才。 满席几乎只有杜东林知道裴天人的身份,显然是等得久了有些着急,见人来了才松了口气。他悄没声起身朝着裴天人拱了拱手,难得亲自下来将他与福南音引入席。 只是两人望着席间零散的几个空位,不由蹙了蹙眉。 杜东林这一手安排得巧妙,席间这几位都是眼高于顶又拎不清的,一向瞧不上裴天人的纨绔习气,又不明白为何长安近来都爱请他到宴上装点门面,此时自然不会给裴天人面子,有人甚至直接将头转开,连个照面也懒得打。 裴天人似乎早已习惯了,面上并不恼。 倒是福南音在朱雀街这两年被裴天人惯得厉害,早已习惯了进出府邸和赌坊都被人捧着,见到今日在东园被人如此怠慢,不由变了脸色。 杜东林都看在眼里,面上装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低声与裴天人商量: 这几位不懂事,今日也不好计较。既然连着的位子腾不开,裴公子不如 说着指了指前面那张略显得更为宽敞的矮桌,距离上首主位更近,却是单人的。 您往那坐,叫福小公子在这委屈委屈? 说是商量,却觉得福南音定然不会拒绝,一只手已经随意地伸出来,将他往一旁的空座上引了。 福南音脚下却没动。 他抬眼看了看裴天人,对方显然知道他的意思。 府上席位金贵,裴天人冷冷一笑,语气中便带了几分嘲弄:今日的茶会,杜公子就当我们来过了。 杜东林一愣,望着两人这便要走的架势,显然是意料之外的。 他抬眼瞪了瞪一旁席上安坐着的一个锦衣郎君,赶忙阻拦: 贾越今日同我有些话说,便不占着裴公子的席位了。您二位留步,莫要因为这等小事闹不愉快。 直至他两人连席坐下,福南音望着东园侍女送上来的两壶酒,两只一红一蓝的琉璃酒盏,眼中仍然带着几分迷茫和恼意。 那个时候的他在裴天人面前是从不会掩藏情绪的。 杜府前日那般精心下的帖子,如今算什么,下马威? 说着,他脸上又忍不住带了几分愧色,一边看着侍女将红色的酒盏推给了裴天人,那只蓝色的推给了自己。 我不该强拉你过来的,其实那把琴不看也行。 红色的琉璃盏中倒入冰凉的甜葡萄酒,在白日里也有流光溢彩之感。 裴天人亦对方才之事感到几分蹊跷,按理来说,若今日之事是杜相安排引他过来,便绝不会允许他的儿子对自己耍那样拙劣的心计。 那便是杜东林自己的意思了。 他眉心轻轻蹙着,同时也嗅到了一阵葡萄酒的香气。 杜东林倒是不吝啬好酒。 裴天人举起琉璃盏到嘴边,本打算品上一口,余光里却见福南音的朝他酒盏的方向瞥了过来,像是下意识地,伸出舌尖飞快地舔舐了一下嘴唇。 裴天人心猛地一跳。 拿酒盏的手一顿,便又直直放回了桌上。 半晌,他似乎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轻笑着将那只沾过自己唇的酒杯递了过去, 换换?这酒盏同你今日的衣裳很配。 福南音下意识接了酒,又愣愣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这身红衣, 哦,好。 彼时杜东林正在与户部尚书家的人交谈,并未看到这一幕。 你说的那种药 王尚书家的嫡女王颂仪此时正与杜东林相对而坐,一手拿着团扇遮住了半张脸,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问道: 下到他酒里了吗? 酒里? 杜东林轻蔑一笑,我将那药涂在了红色琉璃盏的内壁之上。半炷香时间便会叫下人换盏,时候若是盘查起来,酒中无毒,盏已洗净,便是一个死无罪证。 可惜没能将裴天人弄到身边坐着,便能眼盯着他喝下去。 不过他方才瞥了一眼,人倒是已经举杯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王颂仪知道他办起这种事来一向稳妥,点了点头,可心中却仍是带了几分忐忑,即便今日不事发,日后呢?若李裴日后真想查,又有多少事能瞒得过皇家? 可他毕竟是太子,我们如此算计他 杜东林抬头:是你想让太子酒后乱性嫁入东宫;而我想借你之事逼太子回宫以稳定朝中储君一党的位置。如今箭在弦上,王三小姐该不是打退堂鼓了吧? 听到东宫二字,王颂仪眼神中闪出光来。她从小爱慕太子,可近日却听到父亲王尚书想要将她许给京兆尹的儿子。 若不是婚事迫在眉睫,她又何必铤而走险? 三刻之后,你先将太子领入厢房。 她另一只手攥紧了宽袖,终于下定了决心,待有动静了,我便假装送水的丫鬟,悄悄混进去。 一炷香后,裴天人被小厮借着杜相的由头叫走时,福南音仍在贪杯。 不知为何,今日的甜酒竟然格外好喝。 裴天人见他这幅样子,有些失笑,你待会儿喝醉了,还看不看焦尾琴了? 焦尾琴?福南音险些忘了。他将手上的琉璃盏放下,仰头对着裴天人道:若是有幸,我用它给你弹一曲高山流水。 裴天人的笑意淡了些。 高山流水,那是赠友人的曲子。 后来模糊间,福南音听到裴天人似乎说了一个好,又叫自己等他。 许是酒喝多了,身上有些许的燥热。 福南音伸手扯了扯衣领,露出半截微微泛红的脖颈。 席间仍在交杯换盏,很快,他桌上的琉璃酒盏被侍女收走,又换上了新的酒杯和酒壶,福南音却没有半分心思喝了。 他想站起来,却不知为何两腿有些发软。 裴天人呢? 他扶了一把矮几,缓缓站起来,手心和额前都冒了一层虚汗。 身旁的人以为他是在席上喝多了,并没有在意。倒是当福南音走过园末的拐角处,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顺才正拿着一柄折扇挑着一名侍女的下巴,口中不知在说什么淫词浪调,叫那侍女听了面红耳赤,又惊见福南音朝着自己这边走了过了,吓了一跳,挣扎了半天终是从赵顺才的魔爪中躲开了。 后者自然不悦,脸一下便黑了。 福南音,又是你! 只是刚喊完,又见他这副满脸通红路也走不稳的样子,惊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福南音不知方才看到那二人在墙边如此暧昧时,身上起的是什么反应。可当赵顺才伸手想要扶他一把的时候,他却猛地一下躲开了。 身子一抖,两腿又是一软。 你看到裴天人了吗? 赵顺才收回手的时候有些不高兴,心中也不想理这个醉鬼了,抬着扇子朝东边一指, 那儿吧?你去找找? 福南音险些要撑不住,沿着赵顺才指的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却在一片竹林假山中迷了路。 相府地方不小,他又是第一回 来,没有人引路很难找到各条回廊的通向之地,更不知如何找到裴天人。 他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越发明显,有些艰难地大口喘着气, 裴 一阵天旋地转前,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在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啦!!! 球球大家支持一下 嘤感谢在20200909 10:37:34~20200910 14:3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辰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从前与杜相议事都是在前厅,而今日裴天人却被带入了一个装饰雅致的厢房,着实有几分奇怪。 他等了半晌,却不见杜相出现,心中那丝蹊跷之感便更甚了。 屋中的香炉中点着一丝甜腻味道的熏香,叫裴天人闻着有几分烦躁,他正想端起手边的茶壶将那香炉浇了,却发现茶壶是空的,一滴水也没有。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相府侍女打扮的女子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见裴天人手上还握着那个空壶,面上划过一抹了然。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8) 殿下是不是很渴?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媚意,可仔细听却又有些颤抖,想来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 王颂仪将茶壶放在桌上,顺势便摸上了裴天人的手,指尖一点点向上蹭着, 殿下身上怎么这么热? 裴天人静静地看着她。 这样的伎俩他这些年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坊间那些秦楼楚馆女子的活儿要比这一位好上不少,熟练,自然,不做作。 她? 唯一不同的是,她叫自己殿下。 大明宫外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人都在相府,这人可以是杜相,可以是杜东林,但绝不会是一个端茶递水的侍女况且区区侍女也不会有如此细腻的手,和如此大的胆子。 你在勾引我? 裴天人轻佻笑了,伸手摸了摸王颂仪那张算得上不错的脸蛋。 那殿下喜欢吗? 后者以为是太子身上的药效起了,心中兴奋又有些忐忑。她闭上眼,等着裴天人下面的动作,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只是等了很久,却只等来对方一句淡淡的问话, 你父亲可在户部任职? 王颂仪一愣张开眼,没想到太子竟会在此刻问起这个,又想着待会儿事成之后自然是要去尚书府提亲的,心中一喜,下意识便点头道: 家父正是户部尚书。 裴天人嗤笑一声,将手收了回来,眼中的轻佻缱绻不见,倒是剩下了一片冰冷厌恶, 真是相像。 倒不是说的样貌,太子远离朝堂这些年早已忘记那位尚书长什么模样,只是这副为了权势地位宁可自荐枕席的模样真是父女相承。 王颂仪被裴天人这副反应吓到,后退了一步,此时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指着人,惊疑道: 难道你你没中那药? 药? 若不是她提及裴天人还不会往那方面想,只是她这么一问,从方才入门以来到现在所有发生之事便完整窜连起来了。 杜东林联合王家女给他下了催情之物,再将他引入厢房,趁机行事。 你没中毒,可那杯酒又是被谁喝了? 王颂仪的计划全被打乱,方才不慎又被太子知道了父亲身份。那那可是死罪!她此时心中惶惶,不知所措地跌坐在地上,尤像是不信一般喃喃道。 话落入裴天人耳中,却叫他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一个名字不受控地出现在脑中。 阿音。 裴天人从厢房中出来的时候,福南音在竹林中跌跌撞撞地走,一身红衣与翠竹相衬,十分扎眼。 方才他心中便有一阵不好的预感,如今终于见了人,稍稍放心了些许,快走了几步想要带人离开,可福南音却在他走到身边的那一刻忽然失了力气,整个人晕倒在自己怀中。 虽是八九月,天气却没有多热了。 裴天人将福南音整个人抱在怀中,看着后者那袭深红色的衣袍已经被冷汗浸湿,一双眼并不安稳地闭着,他那双眉毛便紧紧皱了起来。 那杯被下了药的酒是被谁喝了,如今已然不必再问。 殿下! 方才从厢房中慌忙出来,他并没有在意那个被吓得出了神的王颂仪。可如今她显然是回过了神,亦提着裙子追出来,又在相府宽阔的后花园中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句。 茶会宾客所在的东园离这里不过一个回廊的距离,王颂仪的声音不小,极有可能被人听到。 裴天人的脸沉了下来。 他抱着福南音转身,冷眼看着那个斗胆给储君下酒里下毒、妄图借此攀附皇家,此时却一副泫然欲泣表情的王家嫡女。 几乎是头一次,他的眼中竟对一个女子动了杀意。 怀中的人动了动,在短暂地昏迷后浑身再次恢复了知觉。 他睁开眼,模糊中先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而后在一声心安的喟叹中,福南音道了句: 裴天人原来你在这儿啊 只是这道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那原本清润的嗓音如今却像是被火燎过了一般。 王颂仪那一声殿下,他并没有听见或者他现在耳中只有裴天人一个人的声音。 裴天人抱着他的手一紧,思及方才那盏酒是自己亲手递给福南音的,他眼中的冷意渐渐散开,却又带上了几分愧疚。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阿音 福南音身上的药效已经彻底发作,眼中带了几分迷茫,似乎无法理解裴天人为何要对自己道歉,只感到身上像是有一波一波的热潮涌来。他的心跳得很快,本想要伸手再将衣衫扯开些,只因被裴天人限制住了他的手,福南音有些难耐地扭动了几下身子,两唇张合: 我身上 裴天人的眼神一寸寸暗了下去,喉结一滚,听着福南音将那句话支离破碎地讲完。 有古怪。 此时不只是裴天人,不远处惊魂方定的王颂仪也看明白了她与杜东林下的毒没有被太子喝下,反倒是叫他身边这个小术士阴差阳错间挡了。 至少如今太子无事。 想到此处,王颂仪不知是该遗憾还是松一口气,但面色中却是露出了几分不甘来: 殿 刚说出半个字,她被不知从哪听到动静的杜东林从旁慌忙捂住了嘴。 他飞快看了一眼裴天人怀中的小术士,心中暗道了一声不好,迎着那道可怕的目光,杜东林迎着头皮道: 误会裴公子,今日之事都是误会。 这个误会,杜相还不知道吧? 裴天人嘴角一勾,抬起头,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可却就是让在场的两个人心下一凉。 告诉他。 福南音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嘴边不自觉便发出一声低吟。 若是方才出东园的时候还只当自己酒喝得有些多,那么此时福南音如何也感觉出来了,他的身子不仅是有古怪。那热涌叫他生出了从未感觉过的渴望,他如今就在裴天人怀中,那人的手紧紧箍着自己,可他却莫名的,想要更多。 这个药,王颂仪方才看着福南音这副模样的时候便要说,若不是杜东林忽然掩住她的嘴,她早就出声提醒了。 只有与人交合才能解。 正是因如此,王颂仪才会大着胆子铤而走险。一旦太子中了情毒,他必定只有与她做那事一个法子,而以她的高门身份,只要将下毒之事撇干净,太子事后也只有回朝迎娶她这一途。 可笑如今事情败露,他们却只能求着太子晚些回宫,在此之前若能将功折罪,说不准可以免去毒害储君的罪责。 不然 那便是祸及满门的大罪。 杜东林带了几分讨好地说道:相府上有不少未经事的侍女,干净着,裴公子你看是不是能给福小公子解个急? 王颂仪也道:我身边也有只是她一个姑娘家,这话终是不好说出口,您若是需要,尽可知会。 本是些正经法子,裴天人也知道此时也只能先找人将福南音身上的毒解了,可想到那二人口中说的人,心中便不由生出了些不甘不愿来。 可他在此处已经耽搁太久了。 他朝着方才那间厢房走了两步,却又猛地顿住脚。 他低下头,见福南音脸上那一层异样的潮红,心中动了动。 裴天人 福南音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慢慢抬起眼,声音也很轻, 帮帮帮我难受。 裴天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被福南音传染了,也带了几分哑意: 能忍住吗? 福南音眼中有一瞬的清明,望着这座陌生的宅院,抵着身体的阵阵燥火,他咬紧了牙关,又轻轻阖上眼。 有一行眼泪便从他眼角滑了下来,落入早已被汗浸湿的发丝中。 忍得住。 因为事急从权,杜东林将裴天人二人从相府的侧门送了出去。 彼时裴府的马车尚在外面候着,裴天人将人小心翼翼放在车内的小榻上,又将马车的几扇门窗关了个结实。 一沾榻,福南音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马车里闷热,身子又燥,他又要伸手撕扯自己的衣裳。彼时领口早已大开,再一扯,那宽袍便松垮地落在身上,只有腰封处仍紧紧将他剩下的衣物包裹着。 裴天人关了门,一转头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露出的肌肤因为药物所致,呈一种病态的绯红色。 福南音曲着腿,那只刚扯开衣袍的手似乎不知何处安置,便本能地朝着那不该的地方探去。 裴天人一愣,下意识想要别开眼。 等回府,我去给你找个女人。 他这句话说得很艰难,心中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情绪。他似乎知道这种情绪来源是为什么,自从福南音留在裴府与他朝夕相处后那种感觉日渐强烈。可他也知道,断袖之癖在世人看来一向荒唐,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强迫阿音。 听到了裴天人的声音,福南音那只手忽然一顿。 在药物的控制下他难以寻回往日的理智,遵循本能,他硬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虚弱却执着地朝着裴天人的方向而去。 他身上原本的琥珀香似乎在此时越发浓烈了。 裴天人眼底一暗。 半晌,他滚烫的手抓住裴天人的胳膊,半是低吟,半是哀求 我忍不住了。 更直白露骨的话福南音说不出口,他长长呼了口气,似乎预料到了待自己清醒后,往下的一幕将会让人多难堪多无地自容。 但裴天人终究还是从他那双仿佛蒙了水雾的眼中读出了什么。 你是想让我做点什么,帮帮你吗? 他望着福南音,像是在等他最后的回答,可手却先不受控地掀起了福南音的长袍一角。 多谢 马车行得很慢,从相府东园到朱雀街的裴府原本只需要三刻钟,车夫特意绕了清净无人的小路走,竟用了半个月时辰才到。 福南音已经睡了过去。 裴天人将一块已经沾湿了的帕子丢在一旁,又为他重新穿好了衣袍。 正要抱他下去,余光望见福南音那副虽过于疲累却露着安稳的睡颜,眼尾处还挂着两滴未干的泪。 他心中一动,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人的眼睛。 五年了,裴天人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开怀。 他抱着福南音下了马车,裴府的管家很快便迎了上来,似乎没想打两位公子今日赴宴,竟这么早就回来了。 只是见到裴天人怀中的人,衣裳穿得还算平整,只是头发半散着,看上去并不想是赴一场茶会那么简单。 酒喝多了, 似乎看出了管家眼中的狐疑,裴天人挑了挑眉,难得开口答道, 撒了点酒疯。 说着,便想到马车上福南音那阵阵挠人心尖的低低叫声,嘴角便不自觉扬了上去。 只是将福南音在房中安置好后,裴天人见管家仍然跟到了门外,还问需不需要煮一碗醒酒汤。 他摆了摆手,半边身子倚着门框,对着不明就里的管家道: 这几天着手去准备准备,裴家可能快要有喜事了。 管家一怔,自家公子嘴角那抹难以遮掩的笑意,本想问是哪家姑娘的话就生生噎在了嘴里。 不论是哪家姑娘,公子都不会露出这样的笑来。 他在裴家前三年并不怎么见过公子露出真心的笑来,可自从福公子搬进来,裴天人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身上便多了些少年的生气。 这些年公子对福公子的好,管家都看在眼里;就连今日他抱人回来时那副欢喜,都是遮不住的。 谁与谁的喜事,再清楚不过。 三书六礼都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若是放在往常,这些事都是交由礼部张罗,裴天人对繁琐的礼仪一窍不通,索性都甩手交给管家去做。 后者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宽慰,也有些难说出口的担忧。 本朝这么些年还从未有过两个男人成亲的先例,公子也就是高堂不在身边才会如此大胆妄为。可此事终究仍是会惹来坊间的非议 还有, 裴天人不知管家心中在想什么,他转头望屋中方向看了一眼,用很轻但极温柔的声音道, 瞒着点,先别告诉他。 自从李裴回宫后长安的朱雀街上便再也没有裴府了。 原来那位陪了裴天人与福南音多年的管家被人送去了乡下养老,他所知道的事也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就像那一场在下聘时便夭折的婚礼一般,再也不会有后续。 福南音望着对面那位什么都不知道却敢在圣人面前大放厥词的五品朝官赵顺才,忽然觉得中原的朝廷似乎也没有比漠北明聪几分,像眼前这一位,便是滥竽充数的。 你说了东园茶会上杜东林,他怎么了? 事情过去了半年不说,那日福南音中了药后整个人便仿佛失了记忆,并不记得当初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更不知是何人在酒中下了料。 只是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李裴在他身边,手上端着一碗苦得吓人的补药。 他从未见过李裴那样的神情,像是宠溺,又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一般。 福南音一坐起来,便感觉某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又看了看身上那些痕迹,即便是从前再不通人事也该懂了。 只是他并未等到李裴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几日他见到李裴的时候总会有些异样之感,心焦,紧张,又有些不安福南音将其归结为两人为权宜之计做了不该做之事而有的羞耻心。 后来便是得到了漠北的消息,区区一包要不了命的药便被福南音抛到了脑后。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19) 如今再听赵顺才提起杜东林这个名字,他不由感觉到一丝古怪。 于是赵顺才又把自己在金殿上编的话对福南音说了,不过有了圣人那里的前车之鉴,他这次说得谨慎了些,先对福南音挑明了这只是个存在于他脑子里的故事。 但那日我货真价实听到杜东林同一女子提到了太子,还说什么红色琉璃盏 赵顺才出宫后便忍不住一直回想当时的事,毕竟那时无人知道纨绔裴天人竟然是太子殿下,他便没有将那日的事与杜东林所说联系在一起。可如今 他望了望地上遗落的那只,同样也是琉璃盏,旁边还洒出来不少酒渍,如今洇开了,地毯便暗下去一片。 福南音细细咀嚼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那日自己的确拿了李裴的红色琉璃盏喝了酒,想来是杜东林想对太子下手,却不小心让自己中了招。 可是杜相明明是最看重李裴的,他的儿子又为何在宴上用出那等阴毒手段?那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间思绪太多,并不能立刻理清楚。在他沉默时,便被赵顺才钻了空子。 国师大人,您快说说为何那日之后太子便对您转了态度,变得那般殷勤? 殷勤? 福南音仿佛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何意思,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又想到似乎他已经将这个问题问了两遍了。 赵大人似乎对我与太子的感情之事格外关心? 他笑了笑,将落在地上的琉璃盏捡起来反扣在桌上,难道是起了什么心思,也想学学? 赵顺才自认为一向与李裴不对付,如今又是反对东宫的那一派,听了福南音这句话自然恼羞成怒。 才没有的事!我只是想看看李裴是如何被人迷得五迷三道,再被骗得丢了储君之位的! 话音刚落,他与对面的福南音俱是一愣。 咳 在质子府中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守着府中各个角落的皆是大明宫的金吾卫,圣人的眼线,赵顺才这一句话,是要完。 福南音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圣人知道我与你和太子是旧识的事,也是那日你来时传出去的吧。 大明宫的那位耳听六路,什么都知道。福南音忽然便想起,那日他为了取信于柯顺哲等人说的话,圣人又不知信了几分。 不信,尚且已然让圣人心生了杀意;若是信了,便是罪加一等,落不到一个好死的下场。 他不由想起了昨夜李裴对他说的话来 若是储君之位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宁可不要。 多天真 福南音面上的笑意有些苦涩,又有些惋惜。 你我之间的交易,怕是做不成了。 赵顺才这才发觉事情有些脱离掌控,他猛然站起身,因为全然没有想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知福南音忽然这幅样子是为什么。 你这是反悔了?你不是要报复李裴吗?! 圣人知道了。 福南音抬眼看着他,将这个结局一字一句向赵顺才挑明,语气中带了几分同情同情他,也是同情自己。 我与太子的旧事;我与你们欲意扳倒太子的密谋;你们助我逃回漠北的计划,圣人都知道。 赵顺才猛然惊醒,怔怔地望着福南音。 就连你此番到我府上同我说的这些话,也会很快传到大明宫。 他不知道为何柯顺哲会将这件事放心交给眼前这个毫无心机和城府的人来做,连福南音自己都知道,赵顺才此人做件正事必定不可能成功。而柯顺哲一向善于揣摩人心,知人善任,自然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即便起初当真不知道,可当赵顺才头一回到质子府与他说了那么一番话后,他也该有所察觉才对。 整件事都透着诡异和蹊跷。 福南音微微皱着眉。 赵顺才终于感到了一丝后怕,他的手心结了一层薄薄的汗,嘴巴张合了几下,惶惶道: 那怎么办? 去求求太子吧,福南音没有抬头,声音也很轻,他若想保你,便能从柯顺哲手上保下你。 赵顺才刚感到半分清明的脑子又再次陷入了一阵迷惑。 什么叫从柯侍郎手上保下他? 他不是柯侍郎的人吗? 又怎么能去求太子? 他与太子不是对立阵营的人吗?平日又水火不容,太子凭什么要保他? 他想不明白,望着福南音的眼神中便带着你在耍我四个字。可惜后者没看到,也没心思解释,摆摆手便是送客,打算让他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可那日东园究竟 福南音起身,一手将他从屋中推了出去, 想要活着,这件事就永远别打听。 赵顺才被他这几句话唬得本就有些惊疑不定,刚踏出门转身便见几步外的金吾卫宋将军,浑身吓得一抖。 便见宋将军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本将送赵郎中出去。 说罢,又朝屋中的福南音看了一眼才走。 赵顺才起初只觉得被困在质子府的人是漠北国师福南音,可真当到了此刻才惊觉,自己也像极了被囚禁在笼中之人。 不出福南音所料,近几日的大明宫和长安都十分热闹。 昨夜太子一夜未归的消息首先被秘密呈到了龙案之上,今日近午时的时候倒是回去了,只不过在质子府上与那位前脚刚出了金殿的赵郎中碰了个正着。 圣人龙体欠安,脸色不太好,仍是硬撑着将案上的几叠密报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福南音, 圣人拿着手上那几叠东西朝着桌沿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叹了口气, 手段好生厉害。可惜了,却是个漠北人。 冯内侍深知圣人近些年对于漠北的执念皇帝在位数年,眼看过了春秋鼎盛的年纪,却是无功无过,政绩平平。可偏偏如今漠北强弩之末,只要中原大军轻轻一推,曾经的宿敌便可纳入版图,成我囊中之物,试问有哪个当权者能经得住这样的诱惑? 毕竟这一来一回,差的又是多少后世歌功颂德的笔墨 大家何不就将那福南音宣入宫中? 便叫他再不能与朝中大臣来往,断了太子与他的往来,更是方便为漠北之事做打算。 毕竟质子朝见天子是再正经不过的规矩。 圣人摇了摇头,头一回朕宣国师入宫觐见,太子为其称病,挡了过去;昨夜朕设计将国师带入宫中,太子又点了东宫亲卫为了质子府,大有不放人不罢休之意。 他合了眼,头靠在了软枕之上,有些无奈叹道: 若这一次朕再宣那福南音,你说太子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冯内侍不懂,那大家的意思是不见了? 圣人闭着眼沉声笑了笑, 见,当然要见。 龙案上还压着一份密报,上头写着临淄二字,便是关于那处大旱,以及临淄王上京一事。只是圣人近来为太子和漠北的事烦心,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于是那张密报便被无数本后来的消息压在了下面,如今依然未见天颜。 冯内侍刚转头的时候瞥见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在心中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了那份折子。 大家,还有一份临淄来的密报,他的语气中带了点试探,可要老奴给您念念? 临淄? 圣人依旧没有睁眼,想来是这几日睡得太少,实在是乏了。半晌,才又道, 念吧,朕听着。 冯内侍将那份厚厚的密报草草翻看了一遍,不知是哪个密探写的,记录了临淄王在路上的衣食起居,还有临淄大旱的情况。他皱了皱眉,最后总算看到了什么, 临淄王连夜赶路,今早已经过了渭河了。 过了渭河,想来不用两日便能到京。 圣人嗯了一声,他是公事,不必住回大明宫。 冯内侍立刻明白,点头道:老奴命人收拾一座宫外的府邸给临淄王。倒是临淄王小时候最爱粘着太子殿下,想来隔这么些年未见定是想得紧,不如就挑东宫不远那座? 圣人不置可否,似乎本也没有将这件事当回事,还嫌这老奴吵,竟摆了摆手命人下去了。 渭河南。 一身锦衣白裘的青年从马车中下来,正准备叫身后队伍修整片刻再行赶路。 离开长安三年,没想到此次竟是借着这样的由头回去的。 听说裴哥哥也回宫了。 他嘴角扬了扬,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 六殿下。 探子不知何时回来的,倏然跪在白衣青年的脚下,他不由朝后退了一步,问: 探到什么了? 回殿下,这是礼部侍郎给您的密信。 暗探从腰间掏出一封薄薄的信来,恭恭敬敬递了上去。 柯侍郎的动作倒真是快啊。 李皎一双细眼含笑,慢慢将信展开,又慢慢将上头每个字都读了下来。 最后,他的笑中带了些疑惑,望着不远处的长安城,轻轻叹道: 一个被裴哥哥用金笼捉到长安的可怜人,柯侍郎为何要叫我小心他?可真是怪事啊 第25章 每逢初一十五大朝会,质子府难得清静,连院外的金吾卫也仿佛松懈了许多。 尧光身为暗卫尽管他的身份早已彻彻底底暴露在明处,平日上房揭瓦的时候金吾卫也早已见怪不怪,但仍是习惯早上先趴在质子府最高那处的房顶观察一会儿,再磨磨蹭蹭去主人屋门外问问有什么吩咐。 只是自从那日起晚后,福南音便疲懒了不少,常常等到日上三竿才从榻上起来,吃上饭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尧光照例伸手敲了敲门。 主人,您醒了吗? 屋里分明有动静,他却没有听到回复。 片刻,尧光狐疑地推开门,见他的主人身上还穿着亵衣站在榻前,也未束发,显然是一副刚起的模样。只是他两手撑着一件石青色的袍子,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尧光看着福南音那两条手臂不自觉有些微颤,似乎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仪式,只好走进来接下了福南音手上的衣袍, 属下给主人更衣。 中原皇帝好阴险的手段。 尧光将两只衣袖都给福南音套进去,正要系衣带,听到身前人的话后疑惑抬头:? 将我囚于质子府,不短吃喝又不闻不问,便是打算使我麻痹大意,再磨平的我心智 他在漠北向来是辰时就起,还有不少朝中政务要处理,不像如今,若是外面的人不登门,便是整日整夜无事可做。 所谓心宽体胖 尧光听不懂福南音在说什么,又在遮掩什么,却莫名觉得他这副口吻有些像一个人。 直到他为福南音系了第二次衣带时,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惊讶抬头: 主人,您是胖了吗? 福南音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虽然淡漠,却也是无声默认。 之前穿着还合身的袍子今日便有些紧了,若是将衣带系紧则有些勒。 也只是在质子府住了一个月而已,明明是千里迢迢被押送过来当人质的,谁成想人不但没有因忧思而清减,反倒还胖上了,想想倒是有些讽刺。 可惜他的胖与中原皇帝没有关系,起得晚便更沾不上边了。 尧光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己进门的时候福南音会那般迷茫地站着或许是每日相见的缘故,他从福南音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这腰身 等等,腰? 尧光的眼神再次往福南音的肚子上看了看,虽然有衣裳遮着,仍然能看出那原本平坦的小腹上似乎多了几两肉。 医馆那日的事再次从脑中涌了上来,他欲言又止地抬起头,便刚好与福南音四目相对。 御史台那位大人送来的厨娘手艺不错。 福南音的语气自然,叫人几乎察觉不出他情绪上的丝毫波动。 食欲好,吃胖了也是正常。 福南音的话不知是在说服尧光还是安慰自己,后者将信将疑地听着毕竟他也没有证据。 况且那些古怪的反应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李皎一行人不知何故,过了渭河后便慢了下来,第三日才到的长安。 他从小便是宫中极受宠的皇子,虽然比不上太子那般有嫡长子的身份,自小又聪慧有才德,但彼时李皎年纪小,性格乖软嘴又甜,惯会哄圣人开心。 他先去了圣人的立政殿。后来再去生母张贵妃寝宫时已经到了传午膳的时辰,李皎陪母亲说了会话,总算将三年未见的人脸上逗出了笑意,他看了看天色,便有要走的意思。 皎儿,你不留膳?张贵妃疑惑地抬头,面上的笑意也浅了。 李皎倒是笑着,宽慰地握了握母亲的手, 父皇在殿上刚答应了要过来,儿臣今日不想打扰爹娘 他见母亲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和惊喜,心中一钝,又道:儿臣这次又不急着走,以后每日都进宫与母亲用膳可好? 张贵妃从前在大明宫一直圣宠不衰。可李皎却知道,在他远赴封地建府的这三年里,父皇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母亲的寝宫了。 李皎出了大明宫后并未乘轿或坐辇,只是裹紧了他那身厚重的白毛裘,手捧着暖炉沿街慢慢走着,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他去临淄那年只有十五岁,裴哥哥离宫出走那年也是十五,冥冥中倒是带了几分巧合。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0) 临时的府邸就在东宫不远处,李皎脚尖一转便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着人通报后,东宫大门微张,出来一个率府卫。 太子殿下不在?李皎愣了愣。 今日他回京的动静不小,消息如何也该传到东宫了。难道裴哥哥不打算见他吗? 他去哪了? 旁人是不敢打听太子行踪的,但这位六殿下从前同太子的关系一直很好,便也没什么顾忌。只是 那率府卫低着头道:属下不知。 从东宫门前沿着朱雀大街向西南走一会儿便是临淄王府。 阿翡,着人抬顶轿子来。 那位叫阿翡的随从看了看两人身后的王府牌匾,一愣,有些迟疑道: 殿下这是要去哪? 质子府。 可刚说完这三个字,李皎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一般,抬眼望了望大明宫的方向。 算了。 抬手拍了拍阿翡的肩,轻声道:先回府吧。瞧我今日,好像有点多余啊。 李裴的确不知临淄王今日归京。 多事之秋,案头的密件攒了不少,今日下了大朝会后他只是回府简单换下了朝服,连王陆都没见到他的面,又悄没声从侧门离开东宫。 太子这次回长安后,只有去一个地方的时候不会告知众人。 是哪里,大家心知肚明。 说了,就很没必要;瞒着,自然也很没必要。 巳时三刻质子府后门的金吾卫换岗。 尧光耳力好,忽然听到院落的某处传来一声轻响,他下意识握刀的动作一顿,叹了口气出来,又闭着眼重新躺平在了屋顶上。 中原太子又到他们府上扒墙头了呢。 院外宋将军似乎同尧光做了相同的反应,他眼皮一跳,面无表情地走向了另一堵墙。 福南音今日因为衣袍事件有些烦闷,好在最后想通了自己左右也出不了府,索性便开着衣带,叫宋将军送进来一箱典籍来读。 屋中火盆烧的旺,福南音竟一时没有察觉最南侧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李裴便从这缝隙中看到了屋中人正坐在案牍前专注看着什么。目光一转,却又不自觉看向了那随意披在身上的石青色衣袍,微张的领口,时而微动的喉结 桌案上摆了几册书,像是已经看完的。 中原风俗志,水经志,国史? 李裴的声音忽然响起,福南音一惊,便见他推开窗从外面翻了进来,轻车熟路的像是将这事做了百八十遍一般。 他走近了,索性坐在福南音身前的案牍一角,好奇问:看这些做什么? 福南音想起事先对尧光说的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以及知己知彼,一顿, 入乡随俗。 李裴嘴角一勾,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福南音在这道目光下将手上的书一合,动 作并不慌张,却在底下悄悄试图将衣带拉紧一些, 殿下怎么来了? 李裴自然瞥见了他的小动作,起了些心思,坐在案上的身子朝后者的方向倾了倾,一手点着他的下巴。 自然是要将那日没做完的事补上。 那日,便是赵顺才不请自来的那一日。 福南音心下一怔,不自觉间想起两人亲密躺在一张榻上的情景,脸上有点烧,可白日里似乎又有点荒唐。 殿下,你我现在的关系 嘘,李裴放在他下颚的手一抬。猛地,两人凑得近了,气息交汇。 屋中那个炭炉此时像是燃起了暧昧,四周越发热了起来。 别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三个字,就轻易叫福南音的心有些痒,要说的话果然咽了回去。 福南音看着李裴近在咫尺的唇,想到他们当时阴差阳错做了那事,却从未亲吻过。可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会亲吻 他怔怔地,看着李裴嘴角扬起的一抹笑意,还未想清楚什么,心跳得便快了起来。 两人的唇便要碰上,李裴那句逗你的还在嘴边犹豫要不要说时,却见福南音先一步伸手掩住了嘴 呕 便是一声突兀的干呕声。 李裴:? 第26章 呕 这一声古怪后,两人都愣在原处,半晌没有动作。 李裴原本嘴角的笑意一顿,有些怔愣,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场景放在几日前的福南音身上,合情合理,可那夜试探过后李裴又好不容易说服了了自己,那只是个误诊。 不是不吐了?不是已经好了? 福南音对他说的话清晰回响在耳中时,李裴极为难得的迷茫了一瞬。是福南音对他说了谎?可自己与刘医工将这事瞒着,他分明该不知道才是 心中想了不少,李裴看了福南音一会儿,却没有问,终于只是叹了口气,面色复杂地说道: 阿音,知道我们方才在做什么吗? 福南音的面色本有些苍白,听到李裴的问话又忽然莫名其妙红了脸。 他自然也感觉到了脸颊的温度,特意不将掩在面上的手拿下来,慢慢吞吞,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摸上了桌案上的茶盏,想喝,却又躲不过李裴的目光。 最后,他低下头,刻意没有说那两个字:知道。 李裴笑了笑,从他的案头上站下来,一派正经地理了理衣袍, 那你知不知道在做那事的时候,其他事就要忍一忍? 福南音一听便有些气,心道那呕吐的反应来得毫无征兆,又急又猛,他又如何能忍得住?况且从前每每难受的时候他都要吐个昏天黑地,这次也不过是干呕了一下罢了,李裴还 只是这般想着,他又忽然一愣。 李裴居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仿佛不在意,又仿佛早就知道。可他分明已经告诉过李裴,他的病已经好了 福南音心中不由就忐忑起来,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心思。 早些时候他便从衣袍的尺寸上发觉了不妥,之前整整一个月他都以为自己有孕,于是便对这样种事极为敏感。只是那个时候他还能信誓旦旦地对尧光说,他不是,他没有,他只是胖了些,男子怀孕这种事情终究只是个谬论,更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身上。 可现在 边想着,福南音面上的表情就越发不自然了,他将掩在面上的手收了过去,一口温茶入喉,试图让心中的某些情绪平缓下来。 然而这些都被李裴看在了眼里。 还是说你方才那样,是厌恶,反感孤? 他的话音沉沉,听上去像是生气;只是福南音没有抬头,便看不到他眼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福南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李裴的话一出,他原本想的被打乱,心里却莫名一揪。 我没有。 没有? 李裴刻意拖长了尾音,既然不讨厌,那便是喜欢了? 即便是没有像方才那样再做任何亲密的举动,只是简简单单问了他一句话而已,福南音面上堪堪消退下去的那抹红又再度泛了上来。 福南音抬起头,便看到李裴半分戏谑也没有,端着一副认真模样望着自己。 喜欢吗? 似乎他从来都没有对李裴说过这两个字,即便是他与李裴做了那件羞于启齿的事后便总是生出些奇怪的念头;即便是那天晚上被逼着说了断袖,却仍然从未明明白白去想过,他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只是喜欢李裴。 可此刻,他似乎想通了什么。 李裴等了一会儿,见福南音迟迟没有回答,也不催促毕竟这么长时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他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福南音抬眼,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 而后,他听到李裴道了声: 金吾卫, 站在窗边,李裴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叫原本在巡视的脚步声猛地一顿。 外面的人似乎没有想到这人竟会如此的明目张胆,宋将军叫他们当没看见也就罢了,太子居然也连遮掩一下都不肯,竟直接站在屋中使唤起人来。 殿下有何吩咐? 虽然心中腹诽,外面的金吾卫仍然恭敬地回了一声。 派人去大明宫,传刘医工来。 福南音一怔。 那金吾卫也愣了,反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太医署的医工从来没有出宫看诊的先例,殿下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上一回,福南音也是这般说的。 不合规矩是吗? 隔着一扇窗,太子的声音并不非常清晰,可金吾卫仍是没有漏过他语气中的那一丝嘲弄。 就说孤在质子府晕过去了,再问问太医署,能不能替孤破个例。 金吾卫显然是新来的,并不熟悉太子睁眼说瞎话的习惯,站在外面如何也想不明白太子怎么就晕过去了,又怎么在这中气十足地要宣医工看诊? 况且这要是被圣人知道了 偷偷把太子放进来也就罢了,结果太子还在质子府晕倒了,那他们整个金吾卫今日恐怕都难以交代。 半晌,终于等到那金吾卫支支吾吾说了个是,李裴挑了挑眉,便知道是宋将军来了。 破天荒,他朝着外面道了句多谢。 等李裴再回头看福南音时,便见他垂着头不发一言,显然是在想什么出神;而仔细看看,还能感觉出他的几分紧张和不安来。 李裴失笑:什么时候有的这讳疾忌医的毛病? 福南音坐着,身子向前倾了倾几乎靠在案边上了,又伸手将身前的衣带系了系。通过他略有些泛白的手指关节来看,这动作是带了几分力气的。 如果 他的声音有些不稳,看向李裴的时候,又带了几分商量:如果是隐疾,也要这样不给遮不给掩的看吗? 隐疾。 不给遮不给掩。 李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才再次将福南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福南音刚系的衣带处时,一顿。 是有些紧了,难怪他进来的时候见福南音连衣裳都不好好穿。 原来他也是察觉了吗?是刚知道的? 兴许是金吾卫向太医署传话的时候添油加醋了些,也兴许太子晕倒这件事本身就足以惊天动地,刘医工半句话也未说便火急火燎地赶来,快到安化门的时候,竟也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李裴见福南音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中不免猜到了几分,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想要怎样,才算得上是有遮有掩? 福南音没有立刻回答他,只见他呼吸不由快了几分,踟蹰着,那句话却如何也难以当着李裴的面说出来。 殿下,国师,太医署的刘医工来了。 福南音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李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了,讶异着正要问,便见他走近了,压低声音道: 所谓遮掩,见刘医工之前臣可能要福南音深吸一口气,换一身女装。 这句话在李裴脑中反反复复过了七八遍,他终于明白了福南音的意思。 只是在他反应的空档,后者已经走到了屋门口,估摸着就打算推门出去,到东西厢房的那些女眷屋中借衣裳了。 李裴都要气笑了,起身快走了两步便将人拽着手腕拉了回来。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李裴你放手,有些事迫在眉睫,福南音尽力叫自己看上去还算从容,给我点体面,让我换身衣服见人。 那日在朱雀街遇见福南音的时候,他便是一副女子打扮,还被误会为胡姬。那时李裴只当他想要易容逃出东宫,还气他竟宁可扮成女人也不愿留在自己府邸。 可如今看来,似乎是他想错了。 殿下可还安好?让快让臣进去 这二人就站在门边,外面刘医工那略显聒噪的嗓音便直接传了进来,声声入耳,两人的眉头立刻便皱了起来。 这门不结实。 福南音忽然想起。 他两手被李裴控制着,等到后者松手开门时,刘医工的手已经将这门拍了两遍了。 殿下,殿 随着屋门敞开,刘医工看到太子与漠北国师完完整整站在自己跟前。他嘴还张着,声音却戛然而止。 进来。 李裴扫了他一眼,手自然而然地便搭在福南音肩上,给刘医工闪出一个进屋的位置来。 福南音面色有些复杂,看着那位传言在太医署医术卓绝的刘医工手抱着医箱进门,时不时用余光看他们一眼,从最开始的震惊到狐疑再到了然,便觉得有几分古怪。 可是给国师号脉? 自从刘医工见太子无碍后,整个人便稳了下来。虽说他这话问得不错,答案也是显而易见,可福南音却偏偏从他的语气和偶然与李裴的对视中看出了点猫腻来。 更加古怪了。 国师,劳烦您伸个手。 福南音手犹犹豫豫伸了出来,下意识看了一眼李裴,很快又将手腕反扣在桌上,低声商量: 殿下您不然先避一避,就当是给我个体 一个面子还未说出来,就见刘医工从他的医箱中翻出了几样东西,其中有张纸不小心落到了福南音跟前。 这纸上虽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但几乎每各几行便有一个孕字,紧挨着的,又是个男字。福南音敏感得很,看着那两个字,面上表情一下就变了。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1) 这是什么? 刘医工忽觉不好,抬头看了看李裴,还想遮掩补救:这 李裴呼了口气出来, 两个月前在军中,刘医工给你开的诊方。 第27章 屋中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不论是福南音还是刘医工都有些不解地将头转向李裴,前者似乎没有明白何为两个月前在军中的药方;后者的面上则是露出了几分惊慌和担忧来。 刘医工还记得当初太子是如何坚决地要瞒着国师,但今日一看,似乎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等能要人命的辛密,换做旁人连遮掩都来不及,如何还会这般大大方方说出来? 不过至少挑明了说,今日看诊之事便容易多了。 想着,刘医工便要伸手去把福南音的脉。 只是屋中却没有安静下来。 你不是也已经猜到了吗? 福南音的手指忽然一蜷,心中那些七零八落的思绪再次涌了上来。 刚入长安城那日,他扮成女子与尧光寻了不少民间医馆,大夫口径一致说他是滑脉的时候,福南音心中其实便有了判断。 而那日,他在街上遇见了李裴。 那么方才刘医工进门之前他想要故技重施便显得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想来那时李裴就猜出来了。 福南音紧抿着唇,半晌,却对着另一人道。 刘医工,原来你我不是头一次见了。 被点到名字的人一愣。原本刘医工眼中只有漠北国师那条白皙但是肌理分明的小臂,他迟迟没有下手号脉也只是想等旁边两位贵人讲话快些说完了,可他现在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望向福南音那双探究的眸子。 后者不回答太子的话,却转头来问了自己,这让刘医工有些惶恐。 是臣有幸在军中见过国师一面。 只是那时他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闭着眼,因此刘医工不曾像此时一般将这张脸看得如此真切。明明是两个人,可他脸上那副嘲弄的笑意却又与身旁的太子殿下如出一辙。 怪不得 李裴在两个月前就对他身上的异样有了诊断,刘医工给他看过病,开了诊方,他那几天甚至日日都在喝李裴递过来的药。 可笑他自诩还算是个警醒的人,入口的东西,却当真信了那只是治风寒的药。 也怪不得,李裴从端药来的那日态度便古怪起来前一日还在漠北城前对他横加羞辱,要用金鸟笼押他到长安,隔日却和颜悦色地将他送入了马车。 福南音对这些往事似乎记得很清楚。 可越是想清楚,他的脸色便越冷了下来。 李裴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心中便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他轻轻握住了福南音放在桌下的那只手,道了声, 阿音 刘医工被旁边两人这声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两耳一麻,好在福南音没有再说话,他才终于能垂着头安安心心给人将脉把了。 四处便沉寂下来,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尴尬。 福南音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任由李裴握着,便忽然感觉到手心里一阵酥麻。 他心中一颤。 李裴用指腹在他手心写下了几个字 我心悦你。 福南音缓缓抬起头,看着李裴眼中的认真神色,心中某处忽然就松动了几分。 那日他便问,最终被不速之客赵顺才打断,之后心中虽然耿耿于怀,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去问了。我心悦你,这四个字,在福南音的手心仿佛染上了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又在他心头绕了无数个圈。 只是越想,便越发停不下来。 雀眼中的冷色渐渐化开。 半晌,李裴的手指又动了动 很久。 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喜欢上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术士了。 那时,李裴为了他才愿意一点点暴露自己隐瞒了五年的身份,再次与那些朝臣接触。 也是为了福南音,他才会将自己的软肋露出来,恨不得叫所有的长安百姓都知道自己有断袖之癖。 他想大张旗鼓地迎娶福南音。 此刻,亦然。 福南音怔怔地看着他,眼角不觉就泛了红。 刚把完脉的刘医工抬头看了一眼,又默默地将眼神挪开。 咳二位可要听臣说一句? 李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说你的。 后来刘医工才发现,他的钢铁正直在这个环境中实在显得格格不入屋子三人中从头到尾尴尬的只有他一个。 李裴两句话,福南音一整日不安的情绪便被安抚下来。 国师近来可还有呕吐,头晕的症状? 福南音原本下意识想摇头,手上传来了李裴指尖的温度。他嘴角一扬,好些日子没有了,只有今日干呕了一次。 刘医工提笔将这句话记了下来,又问: 还有什么别的症状吗? 有些显怀了。 这句话是李裴替他说的,语气中竟还带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刘医工的笔一顿,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从没肯定地说过漠北国师就是怀孕,或许是误诊,是别的病症,虽然只是有九成的概率是前者;今日也不过来复诊。可他一个大夫还没下论断,旁边的两位似乎已经自己决定好了。 若是他再诊得慢一点,大抵太子能一口气将这腹中胎儿的男女也定下,顺便再取个名字。 虽然这般想着,刘医工仍是叹着气将显怀两个字写在了纸上。最后他一手拿着今日的诊方,一手拿着两个月前的那张,又并在一起看了看,也不只是怀着什么心情说的下面那句话。 那就恭喜二位了, 不敢想二十年前因为一男子怀孕而牵扯出的宫闱惨案,刘医工语气复杂道。 一顿,补充了一句,腹中胎儿已经六个月大,还有些要注意的臣会一一写下来。只是 只是这世人皆知女子怀孕要如何如何,给男子开的安胎药方实属头一回,医术典籍上没有记载,刘医工也只能按着以往给宫中贵人们的方子勉力为之,却不知有没有效。 福南音心中清楚,也不在意,只是摆摆手道了句,有劳。 刘医工前脚刚出了门,李裴便将福南音抱在了怀中。 阿音。 两个字,短促却带了缱绻,落在福南音的心里,就像被猫挠过一般。 我们有孩子了。 李裴的反应让福南音微微有些意外,可心底又忍不住有几分满足。他缓缓抬起手,抚上了李裴的背,轻轻应了一声。 那时候知道,为何要瞒着我? 李裴一愣,语气尽量自然道:那时你我关系我怕你不想要。 福南音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是吗? 他想过很多答案,或许这也算是其中一个,若是放在旁人回答,福南音根本不会怀疑。只是他与李裴一起经历了不少事,从他的语气中又直觉地察觉出了一丝古怪。 定然不是这个原因。 福南音轻轻推开了李裴,他斜靠在矮几上,眼中看不出情绪,男子怀胎,如此怪异之事,刘医工会上报天子吗? 你放心,刘医工知道轻重,不会说了一半,李裴抬起头。 福南音意识十分敏锐,即便自己与刘医工什么也没说,他却仍是从中猜到了几分。 而李裴的反应,却又 刚好证实了他的猜想。 或许在中原,这样的怪事,并非头一次。 李裴的脸色变了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告诉他真相,说二十年前有位驸马因怀孕而丢了命?还是继续遮掩着,说这种奇闻怪谈是头一遭? 可就在他心中纠结的时候,福南音反而笑了。 我不问了,今日也算是个好日子,殿下陪我吃顿饭吧。质子府的厨娘虽然带了点小心思,但手艺却是极好 还有四个月。 这四个月中不知会发生多少足以叫他丢了性命的事,似乎眼前这一桩便显得没有那么可悲了。 李裴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在福南音的话后微微蹙了蹙眉。 他还叫他殿下。 他看着福南音走到门口,对着门外的尧光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又坐回了原先那把桌案旁的椅子上看起了书,仿佛今日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再也不会在他心上激起什么波澜。 李裴心中忽然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他伸手松了松叫他有些闷热的领口,跟着福南音,又走到了那个最初的位置上。 我会护着你。 见福南音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仿佛不信,李裴又再次一字一顿说道, 孤会护着你。 像从前在裴府上那样,他会用这个他五年来最为厌恶的身份和权力,将他喜欢的人护在羽翼之下。 福南音手中的书终于轻轻落在了案上。 两年前他不明白裴天人身上背负的是中原的储君之位,为了躲避政敌刺客的追杀他自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躲在那个有些势力的纨绔身后。 可如今,他们身后却是两个早已兵戎相向的国家。 福南音站起身,仰起头望向李裴。 好,我信你。 一句话落下,李裴忽然感觉到唇间一抹温热,他愣了片刻,便嗅到那丝清淡的琥珀香。福南音的吻十分生疏,可他的唇很软,本想浅尝辄止的他刚要逃离,便被李裴两手箍住了腰,又将人带了回来。 两唇再次相碰,李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狠狠吻了下去。 第28章 自从刘医工开了诊方之后,福南音每日的吃食中便多了不少从前没有的菜样,什么鲫鱼汤,红烧猪蹄,麻辣兔头,都是福南音之前在裴府上最喜欢吃的。 巳时的时候榻上的人还没醒便隐隐约约闻到了屋中的香气。 他有气无力地半睁开眼皮,见李裴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床榻旁的矮桌前,抬手往身前的白瓷碗中盛了两勺热汤。 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眼前的景象也清晰起来,他那双带了醒后迷茫之色的眼便立刻落在了李裴手中的汤碗上。 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矮桌前的人忽然转过头来。 抱歉,是不是我把你馋醒了? 福南音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那张不大的矮桌上板板样样摆满的菜便彻底映入了他眼中。 狗太子竟然还没走。 他自言自语轻声抱怨了一句,后背靠在软垫上,却没有要下床的意思。 此时显然不是福南音近来起身用膳的时间。他伸手取了榻旁小几上的茶盏,正要喝一口润润睡了一夜干涩的喉咙,也是掩盖一下自己被这味道馋得津液直流的不堪事实。却不曾想,这盏茶竟还是温热的。 原因不言而喻。福南音有些愣,转头看向李裴。 习惯一个作息很慢,但习惯身边总有一个人陪着,却又很简单。 李裴听到了他那句小声说的话,没恼,却是挑了挑眉站起身,手上还端了那只刚盛满鱼汤的碗。 昨夜不知是谁在榻上硬抓着孤的手不让走,醒了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福南音发誓自己对这件事半分印象也没有,可若是在梦中无意识的时候做的两个人那般亲密地躺在榻上,的确时常可能发生一些不受控制地事情。 或许那时候他想抓着的是被角,只是李裴的手放得比较赶巧罢了。 他一边猜想一边自我宽慰,没看到李裴眼中染上的那抹笑意。 我逗你的, 李裴坐在榻边,舀起一勺鱼汤来,先放在嘴边吹了吹,这才将勺子轻轻抵在福南音嘴边,便是要喂他喝。 其实是我夜里使劲抓着你的手,不想回东宫。 福南音就知道李裴嘴里说的话就没有几句可信的,可他将那勺被吹得温度刚刚好的汤咽下去时,却品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滋味,明明该是咸口的汤,又为何会变得那么甜。 一勺一勺,福南音人还在榻上没起,不觉却将一碗汤喝净了。 李裴就那样喂着他,半分不耐烦也没有,只是最后将碗放在小几上的时候,扬着嘴角说了句: 真是金贵。 福南音便忽然想起来,那时在军中李裴端药给他喝的时候,嘴上说的也是这句话。只是那时他的话中似乎带着嘲讽,不似此时这般温柔。 怀着孕的人心情说变就变,刚才还开心着,如今脸上忽然便沉了下来。 你骗我喝风寒药的那日, 李裴听出他语气中的质问,竟还有那么一丝的不悦和委屈。他挑了挑眉,为了配合福南音的问话,也不动了,便就那么正襟危坐地等着。 端着药进来,是不是也想要喂我? 李裴略想了想那日的情景,记得他以为福南音是对那碗药心有戒备,便想为他试毒打消疑虑,却不想他的阿音竟是那般想的,还耿耿于怀到现在。 是想要喂你喝的。 李裴没忍住笑出声来,低头亲了亲福南音的唇气息扑在面上,在旖旎中,他道: 这样喂。 福南音的手猛地抓紧了被角。 即便昨日两人已经吻过了一次,甚至还 是他自己主动的,福南音仍旧没有习惯这般亲密的举动,却又不舍得将人推开。 直到门外的宋将军的声音传来,李裴才堪堪放开榻上的人。 殿下,宫里来人了。顿了顿,又道,是圣旨。 宋将军的话说得含蓄,却叫屋中的人俱是一愣。 圣旨?给谁的圣旨? 福南音望向李裴,下意识便觉得这道圣旨是给自己的。此处是质子府,即便大明宫要颁旨,自然也是颁给这座府邸的主人。 中原皇帝将他在长安养了这么久,终于要动手了。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2) 别怕。 李裴起身走到门前,将屋门打开了一个缝隙,以免屋外的冷风灌进来,再让福南音受了凉。 宋将军果然抱着刀站在屋外,可令人意外的是,他身后手捧圣旨的人并非大明宫的内侍,而是礼部那位炙手可热的侍郎,柯顺哲。 臣,拜见殿下。 与李裴对视了须臾,柯顺哲才低低地弯下腰朝着他行了一礼。起来时没有急着张口,亦是等着屋中的人先说。 那时李裴便猜了出来,这道圣旨并非颁给质子府,而是给自己的。 柯侍郎不是奉命宣旨吗? 李裴从屋中走出来,反手将屋门合上,走到了柯顺哲跟前。 在等什么? 自从太子昨日离开东宫,已有十多个时辰不曾现身了。从建朝以来储君的东宫都被安排在大明宫内,只有眼前这一位,竟迁府宫外不说,还叫朝臣和属官们几日几夜找不到人。 当真是荒唐。 柯顺哲垂着眼,面上看似恭敬地将手上的圣旨递了上去。 此时,这位在朝堂之上与太子公然叫板对立的礼部侍郎也不过只说了两句话。 临淄王昨日回京了,圣人在大明宫摆了家宴,宣太子殿下即刻入宫赴宴。 这是一句。 东宫传旨无人,臣等实属无奈才将圣旨带到了质子府,殿下恕罪。 这是第二句。 李裴拿着那卷圣旨,面色果然便沉了下去。 有劳柯侍郎跑这一趟。 可最后仍是冷然笑了笑,孤换身衣服就来。 彼时屋中的福南音已然先一步理好了衣袍,又束了发。桌上的饭菜还剩了几分余温,福南音却没了心思,正要推门,便见李裴手上握着一卷明黄圣旨,先一步走了进来。 福南音面上的狐疑没有遮掩,这圣旨 圣人颁给东宫的。 福南音没有说话,紧紧抿着唇,心下却是一凛。 李裴近来频繁出入质子府,虽明目张胆了些,可终究是提防着长安的朝臣眼线。可今日一道本该颁到东宫的圣旨却被送到了这儿,又是在没有朝会的休沐日,实在是不得不令人引人联想。 圣人派来的宣旨官是柯顺哲。 福南音猛地抬眼。 他? 圣人宣召,质子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李裴无法多耽搁,承诺了一句会早去早回,便匆匆出了府。 极冷的天,福南音只穿了一身并不厚重的外袍,远远看着李裴走出了院子,又踏出质子府大门,上了马车离去,心中却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一转身,发现柯顺哲竟仍在府上,没有跟着离开。 隔着六七步的距离,他看到了记忆中那张熟悉却令人毫无好感的脸。 柯顺哲亦然。 漠北国师,久仰。他拱手。 福南音随意扯了扯嘴角,柯侍郎,久违。 这不是他们上次在白虎堂别后的第一次遇见,只是当初柯顺哲到漠北向李裴所率的 中原军下圣人旨意之时,并不知道福南音便是那位叫漠北朝廷抖了三抖的国师。 现在看来,也不像。 柯顺哲笑了笑,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 深藏不露,能屈能伸,在下往日竟没看出来,实在是失敬。 福南音不喜欢中原文臣一来一回的客套话,他走近了,开门见山地低声问道: 柯侍郎曾派人与我立下合作,我助你扳倒太子,你放我回漠北,可是作数? 柯顺哲的目光在此时一顿,他望向福南音的一双雀眼,其中透着几分认真,神情也不似做伪。 自然作数。 福南音眼色一松,便请柯大人提点一声,要我如何帮忙? 他话音刚落下,耳边便传来一阵笑声。柯顺哲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福南音的肩膀, 国师可能不知道, 福南音抬眼,心中不知为何,便是一沉。 你这些时日,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29章 柯顺哲并不打算多说,也没有要向福南音解释的意思,两个人虽然有那么一层合作关系在,气氛却像是多年未见的仇敌一般。 也确实如此。 福南音微微一侧肩膀,避开了柯顺哲那只手。 多谢柯侍郎的夸奖。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柯顺哲看了福南音一会儿,他以为后者会问,可并没有,甚至只有一句模棱两可的客套话,就像是一切当真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 国师放心。他最后面无表情地道了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了。 宣旨官虽是礼部朝臣,但身后跟着的却是大明宫的仪仗。有几位内侍赶着与柯顺哲回宫复命,半晌也不见人出来,不由便想要在门口探头看上一看。却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下了,动静闹得不小。 柯顺哲余光朝外一瞥,而后敛袖向福南音拱了拱手,再未说什么,便大步朝着府外走去。 彼时福南音紧紧攥着拳头,不知道为何,又想起了那日在白虎节堂时候脖子上冰凉的弯刀。 当初的柯顺哲身上的戾气更重一些,并不像如今这般寡言;但此时的他,却更加令人感到一丝威胁,毒蛇吐信一般的威胁。 福南音又朝前走了两步,忽然看见一向冷清的质子府外多了不少来看的百姓,不知是得了什么消息,一个个手指着他头顶的牌匾,窃窃说着什么。只是忽然见到他出现在门口,便有人惊呼了出来。 表情都十分古怪。 宋将军赶忙命人将质子府大门关了,横着他那把带鞘的刀在福南音身前,沉声道: 国师,请回吧。 似乎是听到了他与柯顺哲那几句话的内容,连语气也冷硬了很多。 李裴从质子府出来坐着的是大明宫派来的马车,圣人就差用御辇来接他了,驾车的是堂堂右金吾卫的左史,想来是被催得紧,车驾得极快。 这个时辰不开市,坊间却热闹得有些诡异。 李裴没有开窗,甚至无心去听外面的百姓在议论什么,他只是靠在马车座位的软垫上,闭着眼轻轻转着拇指上的指环,低头思索着。 上次栽赃质子府之事,圣人虽瞒下了他的行踪,但有了赵顺才那一遇,风声必然会传到柯府,而以李裴对那位在御史台时便对百官行事闻风弹劾作风的了解 他不担心柯顺哲知道,甚至还想看看此人究竟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只是没想到他拖到了今日,又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到质子府来颁旨,显然便是想要借此将事闹得朝野人尽皆知。 他头一次夜探质子府,柯顺哲沉默;第二次翻墙入质子府,柯顺哲亦是不曾表态;昨日将太医署的医工传召到质子府,柯顺哲今日便来宣旨显然是算计好的。若李裴此时再说一句偶然,无人会心,如何也洗不清。 李裴冷笑。 这么长时间,他倒是能忍。 殿下,到了。 马车外传来金吾卫长史的声音,然后一道很轻地脚步声,想来是圣人宫中的内侍,很快替他打开了马车门。 李裴随意地应了一声,睁开眼,却正与一双含着笑的眸子对上了。 那人在马车外站着等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正想要爬上马车,便听李裴终于开了口,是令人久违的声音。 小六。 李皎笑着应了,裴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也不知说的是今日李裴来得迟,还是五年前宫中巨变后他的不告而别。总之这个终于,便让李皎的声音中染上了一层喜色。 那时候六皇子年纪尚小,不知道那个向来照顾他的太子哥 哥从大明宫中一走,便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便是今日。 李皎将手伸进马车,伸到李裴跟前,拉你出来。 里面的人面上有些莫名其妙,并没有用到那只手,起身径直下了马车。见身旁的人还保持着原本的动作,有些讪讪地模样。 走了,李裴伸出手,循着记忆想要揉一揉李皎的头,却见他头顶玉冠束发,再不是从前的总角少年。手一顿,落在了后者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圣人和张贵妃都在殿中了? 李皎感受着肩头这道力,没留神自己说了什么, 父皇和母妃已经等了一阵了。 今日说是为临淄王李皎回宫设的家宴,实则只有四人。其他的藩王远在封地,而宫中其他妃嫔自然是没有资格入宴的。 包括李裴的母亲,废后许氏。 李裴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立政殿中那二位,是李皎的父皇和母妃,这场宴又是为李皎而设,他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不该出现的外人。 旁边的李皎敏感地注意到了太子脸色,心中一沉, 我不是那个意思,裴哥哥你别误会。 李裴将手收回了宽袖中,看着这个从小便喜欢黏在自己身后的幼弟,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什么都没想,也没误会。 那个时候李皎并不知道许家败落,更不懂中宫废黜,兴许无知稚子尚能在心中留一些天家亲情。 立政殿三字金匾高悬,叫旁人看了心中难免便有些压迫。 李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听说临淄大旱,你可是为此事进京的? 李皎点头,面上也露出几分难过之色:整整半年无雪无雨,田地都旱死了,三个月前便颗粒无收,如今更是遍地饿殍。 皇子封王赐地极有讲究,李皎是圣人的幼子,深受宠爱,自然分得的便是京畿外最为富庶的地方。临淄有大片丰田,佃户也多,本是不愁吃穿钱财的富贵宝地。 可天灾之事,实为难料。 李皎轻轻叹气,我如今是藩王,不能在长安久居,这次也只是请父皇放三个月的皇粮赈济临淄难民 他的话没说完,两人便已经走到殿中了。 今日本是家宴这等开心的日子,李皎立刻收了声,面上又摆上了一副单纯的笑,朝着上首两个人行了礼,便被张贵妃亲昵地拉着入了席。 李裴就那样静静看着旁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甚至连一向严肃的圣人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 圣人,贵妃。 他抬手一拜,生硬的声音叫殿中原本融洽至极的声音忽然一顿。 张贵妃先反应过来,朝着太子颔了颔首,原本的笑意也收敛了不少。 来了,圣人抬眼,说话的声音仍是沉沉的,一个家宴都让人三催四请,太子殿下好大的架子。 李裴站起身,走到席上坐了,耳边听着圣人的讥讽之词,并没有说话。 方才因为他没到,桌上只有几碟干果茶点,无酒无菜,寡淡的很。此时殿中的内侍才堪堪取了酒壶来,摆上了四只金樽,瞧见桌上气氛压抑,又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张贵妃在宫中听说了太子与圣人之间的龃龉,自从半年前回宫后,每每面圣更是常有争吵之声,便知道李裴自然不会服软了。 她见圣人面色不虞,正要说几句软话缓和气氛,却不料被那位同样沉着眼的太子抢了先。 叫圣人久等,臣自罚一杯。 李裴端起桌上那只斟满酒的金樽,一饮而尽。 桌上人除了李皎之外都有些意外。 而圣人此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没说话,也抿了口酒。 那件事之前李裴展露出的性格十分温和恭顺,圣人也并非发觉;直到五年前李裴因为许家与废后之事,就在这座大殿上头一次顶撞了他,那时他才看清了,他这位储君性子其实极为刚硬,从来不会轻易对人低头。这么多年来圣人一度担忧,若李裴始终如此,这样的性格是否堪当大任。 可此时这一杯酒,却是李裴回宫后第一次低下头,说了自罚这样的字眼。 尽管是无关痛痒之事,却让圣人心底生出几分高兴来。 儿臣今日本想与裴哥哥一同入宫,李皎望着桌上那只空樽,忽然说了句。 可惜裴哥哥不在东宫,想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才会来迟。 李皎也举起了酒杯,嘴上说着逗圣人与贵妃开心的话,便将这杯酒了个半杯下肚,父皇何必为这种小事生裴哥哥的气? 李裴斟酒的手一顿,半晌,嘴角弯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 张贵妃还在一旁应和,阿裴毕竟是储君,日理万机;不像阿皎这样闲散,随便一个通传便能入宫来 李裴忽然觉得耳边有些聒噪。他记得母后搬入永巷那日,不知是谁放出的流言,说张贵妃马上就要封后,而他的储君之位也会因为许家一族的败落而被动摇,或许便要落在那位颇得圣宠的六殿下身上了。 李皎的封地是临淄,那里也曾是座王都,藏着千年的紫薇龙气。 而如今,临淄王回京了。 圣人听到李裴不在东宫,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神便望了过来。 不在东宫,李裴去了何处便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了。圣人的眼中有些失望,其中更带了几分警告。 可李裴此时却无所谓地勾了勾唇,继续将酒樽续满,缓缓喝了一口。 柯侍郎将圣人传召的圣旨颁去了质子府,隔得远,这才来得晚了。 李裴的余光中,李皎在听到柯侍郎三个字的时候,刚拿起的那块梅花糕点因为手上不小心的用力,碎了几瓣,残渣皆落在了桌上。 你说他去了质子府? 圣人将这句话再次复述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外,以及恼意。 柯顺哲曾经的确很会揣测圣意,只是这一次当圣人三番五次展示出对待太子的态度时,柯顺哲仍旧大张旗鼓地将太子行踪透露出去,便实在有些不识抬举。 质子府?李皎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带了几分好奇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这顿家宴本是张贵妃操持的,旨在为临淄王接风,可惜这多了一个李裴的一家人在桌上各因琐事烦扰,一顿饭吃得不咸不淡,圣人也没有像昨夜一般在贵妃的宫中留宿。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3) 而李皎的那个疑问在第二日的朝会上很快便被解开。 昨日的圣旨之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 太子李裴终于厌倦了府中那位胡姬,已经多日不曾返回东宫了。圣人四处寻人不见,最后派礼部一道圣旨,终于在那位漠北国师所在的质子府上找到了失踪几天的太子。彼时宣旨官到的时候,太子仍衣衫不整,搂着那位国师睡在榻上,叫了几遍才醒。 长安百姓不少都知道坊间有位叫裴天人的纨绔,是出了名的断袖,曾求娶过一名小术士未果,而后便销声匿迹;百姓也知道太子隔了五年回朝后身上沾了不少风流之事。可他们却如何也想不到,太子竟会跟那位男国师纠缠在一起,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更没想到原来李裴便是那位纨绔裴天人。 御史台洋洋洒洒将昨日一天听来的坊间传闻在朝堂之上高声念了出来,最后还不忘加上几句有失体统,荒唐至极 李皎第一次站在金殿上,见竟是这样 一副场面,有些担忧地看向李裴,却见他嘴角竟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平静地听着那位御史的叫嚣。 太子竟对漠北国师存了私情,如此看来漠北之战失利之事也不是偶然。 有大臣忽然站出来说道。 因一己私欲弃中原利益于不顾,如此之人如何当得起一国储君! 此话一出,金殿上的文武臣工们果然躁动了起来,纷纷侧头低语,自然有人对此支持,有人则始终坚持着东宫正统。 太子归朝这几个月行事越发荒淫无度,如今竟还与一男人闹出此等笑话,实在是为皇家蒙羞! 只是自从杜相辞官归乡之后,朝中能够替太子说句话的人便越发少了。 如今倒像是柯顺哲等人的一言堂。 你说,李裴一直垂着头,望着自己手上那枚翠玉指环,面上或是语气中都辨不清喜怒,他们何时会说出改立临淄王为储这句话? 李皎与他站得极近,李裴的音量控制得刚好,只有李皎一个人能听得到。 后者浑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裴哥哥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藩王,不日便会返回临淄,又怎么会对你的储位产生威胁? 不日便会返回临淄? 李裴笑了笑。 那你怕是走不了了。 恐怕,也不想走吧 请圣人废太子之位,等到朝上的气氛被推得差不多了,柯顺哲适时站了出来,高声建言道,改立贤者为储君。 第30章 太子回宫后的所作所为,朝中大臣一桩桩一件件说得非常详细。 他与漠北国师福南音在这些日子里又做了什么苟且之事,且不说长安坊间的传言,便是堂堂御史台,也能凭着猜测在金殿上张口就来。 圣人面上的严肃之色比平日更甚几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五年间那样将这些弹劾四两拨千斤地驳回去。他望着御阶之下未发一言的李裴,沉声问: 太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他为李裴守了五年的储君之位,如今人自己回来了,他倒要听听,做下这些荒唐事的人究竟能如何解释。 回圣人,李裴的声音平静得无波无澜,即便在此前被那些朝臣如此攻讦指摘,甚至泼了不少他自己都不知何时做过的脏水,他面上依然没有半分的激动或恼羞成怒。 臣无话可说。 他立在离御阶最近的位置,身上那身储君的朝服此时显得格外刺眼。 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分外刺耳。 那些像柯顺哲一般选择扳倒太子的朝臣心中自然清楚方才的谏言之中掺杂了多少水分,习惯了舌战群儒的文官们甚至已经为下面的话准备好了腹稿。 没有人能想到李裴竟在圣人和满朝文武面前连一句辩白都不愿说,只是这句默认偏偏又像极了讽刺,是在嘲弄那些政敌,即便他身后无数人反对,即便他什么话也不说,那东宫的位置依然固若金汤。 金殿上安静了一瞬。 继而终于有朝臣忍不住心头的不忿,从前后左右还未回过神来的同僚队伍里迈了出来,站在了一个极为显眼的位置,义愤填膺道: 太子李裴难当大任,臣恳请圣人立临淄王为储君! 他的话音一落,李裴那一声压抑得很低的笑声便传入了李皎耳中。 后者面上忽然染上了几分慌乱和难堪,他没有转头去看李裴的神色,却小心翼翼地抬了头,远远望着龙椅上的人那一下微不可查的皱眉。 儿臣对储君之位绝无半分非分之想!他朝着上首之人深深拜了下去,语气中也有一抹想要急忙撇清怀疑的惶恐,儿臣明日便启程回临淄。 圣人抬眼,虽然话是对着李皎说的,可眼神却是望着李裴,几年回一次长安,不必那么急着走。 李皎再拜,儿臣遵旨。 况且对临淄大旱的赈灾粮款之事,户部还未拟出个章程来。 还沉浸在储君废立之事的户部尚书猛地被圣人点名,有些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反应了半晌才想起赈灾之事,心中一个激灵。 臣知罪,臣马上去办 圣人冷笑了一声, 百姓如今水深火热,朕的股肱臣子们却两眼只盯着东宫,一心想着掺和朕的家事。 圣人将冯内侍方才递上来的一道折子重重往地上一摔。 又是礼部的折子,这些人不但选好了在今日弹劾太子重提废储,更是上了一道劝立张贵妃为后的谏言,倒是真想替临淄王铺路,连那嫡脉的身份都算计得稳稳当当。 只是殿上的臣工早已习惯了圣人每每提及废储和立后之事便发怒的旧例,今日也在一片跪地告罪之声中听到了冯内侍那声尖锐的退朝。 一切似乎都与曾经的每一次一样。 只有一点。 临淄王回来了。 下朝后李裴一人慢悠悠走在前面,众人不知是因为规矩还是其他什么,始终等在他身后,直到太子乘着辇离开了,那些朝臣才会纷纷走出金殿。 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李裴刚朝外走了几步,临淄王便跟了上去。 裴哥哥,等赈灾粮款下 来我一定立刻离开长安,你别多想,我真的不会觊觎储君的位子 李裴脚步一顿,那个位置,他望着李皎拉在自己宽袖上的手,笑了,又轻轻将那只袖中扯了出来, 不是你想或是不想的问题。 可我只是想做个闲散的藩王。 柯顺哲望着李裴离开的背影,太子方才的话说得不错。 他的声音足够大,叫几步外的李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临淄王想不想做藩王或要不要回封地,与臣等拥护您入主东宫一事,没有半点冲突。 自从那日柯顺哲来质子府颁旨,带着李裴入宫之后,后者便再也没有出现了。 三日里,□□,跳窗,甚至硬闯质子府通通都没有。 福南音夜里睡得越发不踏实,第三次醒来的时候,见窗外仍是漆黑一片,榻边也是冰凉,他终于缓缓叹了口气出来。 尧光,什么时辰了? 屋外有了一点动静,尧光的声音带了点熟睡乍醒的迷茫,丑时三刻了,主人。 又是丑时。 福南音略带了几分自嘲地笑了笑。他掀开被子,走到屏风处取了身厚些的外袍披在身上,而后忽然推开了屋门。 一阵冷风吹到了眼中,福南音眯起了眼。 而就在此时,尧光也立刻出现在他跟前,无法理解主人为何要在这个时辰出来。 今夜屋顶的月色好看吗? 福南音忽然问道,又叫尧光一愣。后者实在是一头雾水,只下意识回了句: 好看,这几天晚上无云,月色都挺好看的。 福南音似乎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木然地点了点头,又问: 质子府的西边是不是有座高台? 尧光想了想,似乎的确有那么个地方。 长安许久没下雪,院中只有一片萧瑟的枯枝。福南音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人影,那日他穿着赤红绣金的袍子,没有带那身熟悉的大氅,突然便闯入了自己的房中。 福南音再没说话,转身回了屋中。 可就在尧光以为他主人终于结束了这场心血来潮的夜谈时,便又见福南音折返了出来,手中还拎着一坛酒。 今夜吹得是东风,最适对愁饮。 于是在寅时前,巡夜的金吾卫便见到漠北国师与他的暗卫坐在屋顶之上,对着西面的高台和明月无声饮着酒。 起初他们以为福南音想要逃跑,几个人手持长刀在围墙四处警戒着。只是等了很久他们才渐渐意识到,这位颇有闲情逸致的国师似乎当真只是在寅时秉烛夜游,在屋顶上赏月喝酒罢了。 高台离质子府其实并不近,即便已经坐在质子府的最高处,福南音远远从下往上看去,却也只能看着那边被夜幕笼罩,以及半个人影也没有。 李裴不在高台上。 福南音本也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此时被这冷风吹了许久,那从被窝里带出来的几份执念和幻想终于渐渐清醒了下来。他端起酒坛那是整整半坛的烈酒,他却如同毫无知觉一般,生生灌了好几口下去。 尧光在一旁看得心惊,正要劝,却被福南音抬手将他到嘴边的话拦下了。 没有人往质子府传信,他在漠北的心腹如今只有尧光一人,在偌大的长安城中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旁人便以为外面的事情他猜不到。 相反,他什么都知道。 太子的行踪一旦被公之于众,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朝中大臣不会轻易放过他,圣人自然也会看紧了他。而那位临淄王 福南音长呼了口气,眼前便冒起一片白雾。 想通了 ,他此时便有些庆幸。 李裴不该来质子府的,从一开始便不该出现。就像他刚认识那个人的时候,从他身上学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明哲保身,也从不轻易暴露自己的喜怒和弱点。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裴变了的? 从安化门的那座荒芜楼台走回东宫,以李裴的轻功只需要三刻种。今夜也不知怎的,他忽然便想再去那个高台上看一看。 丑时一刻的时候,他便坐在那个一眼变能瞧见福南音屋门的方向,静静看着那个毫无光亮的地方。 他来前没有喝酒,清醒得很,自然知道福南音不会在此刻醒来。 他也没有期待福南音会醒。 丑时三刻的时候,李裴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黑氅,望着越发黯淡的天色,无声地笑了笑。 离开高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正巧错过了质子府最中央那座屋中倏然亮起的烛光。 福南音几乎一人喝尽了整整一坛酒。尧光在一旁暗自感叹了许久,见他眼中仍带着几分清明,不似旁人醉酒后那般两眼迷离的模样,想来是酒量极好的。 在漠北的时候国师滴酒不沾,谁都以为他定然是不胜酒力才会如此,今日得见,叫人大跌眼镜。 主人,您怎么不醉呢? 福南音转过头看他,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是啊,怎么不醉呢 两人在屋顶坐了有大半个钟头,自从金吾卫确定福南音并没有逃走的打算后,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夜深了,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难免有些困倦,守夜的几人打了几个呵欠,在各自的墙角握着刀眯起了眼 突然,一道破空之声在福南音耳畔响起。 主人小心! 好在尧光反应极快,迅速将福南音从原处一拉,躲开了那支流箭。 望着身旁深深嵌入砖瓦的箭头,福南音那原本便没有多少的醉意终于彻底消退了下去。 箭下插着一封信,正在寒风中发出微弱的沙沙声。福南音面上的惊魂未定只存在了须臾,他一双眼静静盯着那封单薄的信纸,似乎定在了原地。 院中的金吾卫因为尧光刚才那声惊呼又再次警觉起来,几个人围在了屋檐下,为首的那个朝福南音问道: 国师,刚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福南音没动,也没说话。 尧光以为自家主人是吓傻了,正要说话,却被福南音不着痕迹地挡下了。 无事。喝多了没坐稳,尧光拉了我一把。 从下面金吾卫的角度,看不到那支流箭。那几人见院中四处没有动静,屋顶上的人亦毫发无伤,也不疑有他,劝了福南音几句早些歇息后,便再次散了下去。 主人刚才为何不说? 尧光将人带了下来,见他将那封信收入了袖中,那支箭反倒随意地丢在了屋顶,面上便露出了几分不解。 屋中那颗夜明珠很亮,迎着光,福南音将那封信缓缓展开汉文,尧光看不懂,那迷茫之色便越发明显了。 方才在屋顶待得太久,福南音两只冻僵的手摸到暖炉之后,浑身忽然便流过了一丝困倦,那阵一直压抑得很好的酒劲也渐渐爬了上来。 不觉已经过了寅时了。 中原朝廷里,倒是当真有人对我这质子府上了心。 这支箭是来自哪家府上,信又是出自何人之手,福南音此时或许并不能准确地说出来,可他脑中却不受控地划过一个名字出来。 临淄王。 尧光,你想回漠北吗? 半晌,福南音终于开了口。 尧光被问得一愣,猛然抬起头来,主人有 办法离开了? 他就知道凭着主人的能力,绝不会甘心为人所俘虏,一直留在长安为质也必然是在韬光养晦。他一直在等着福南音对他说这句话,而在此处待了一个月后,他总算等到了。 福南音将外袍解下,随意搭在了屏风之上。走到榻边时,他的余光再次不经意落在那张纸上。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4) 短短几个字,却足够搅起朝堂风浪了 明夜丑时三刻,城门敞开,有人接应,国师可放心离开。 第31章 李裴回去得很迟,睡下的时候已经是卯时了,于是第二日便睡到了天大亮。 东宫属官王陆大清早便候在李裴的寝殿外,来来回回叫人通传了四五遍,才终于在将近午时的时候见到了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起身的太子殿下。 王陆是从大明宫便一直陪在李裴身边的亲信,五年来在坊间也不曾离开过,李裴在他面前向来没有什么戒备,此时带着几分刚醒的不悦,脸上黑得有些难看。 怎么了? 王陆显然是习惯了,朝他拜过后,面色不杵,话上也是言简意赅, 大明宫昨夜来了人。 他在外面候了两个时辰中便已经猜到了,如今又见太子这副模样,心中自然笃定了下来太子昨夜又出了东宫,或许还去了质子府。 几日前的朝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如今长安上上下下关于太子的流言满天飞,东宫的处境说一个摇摇欲坠也半分不夸张。王陆却没想到李裴竟还能在此时火上浇油,又出了府。 至少不应该老实待在东宫,消停几日吗? 大明宫?是立政殿还是 李裴说了一半的话忽然停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真是没睡醒,他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若是放在往日或许还有做分别的意义,可如今李皎的府邸就在旁边,若是想要探听他的行踪,又何必多此一举叫宫中的张贵妃出手? 自然又是圣人。 李裴对于立政殿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态度十分矛盾。许家与废后的事是他解不开的心结,原本对于这场旧事来说,废储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他没有。 殿下又去见了国师?虽然是明知故问,可王陆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 去了,李裴转身,走入了屋中,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没见。 只是远远的看了一会儿,甚至没有看到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去看什么,只是那一瞬间十分想要顺从自己的心意,想着什么就去做了。 王陆松了口气,顺势跟了进来,又把房门关严了。 没见就好没见就好哎,臣叫人换一壶新茶来 不必。 李裴心不在焉,半杯茶下肚,又问: 大明宫的人可有带话过来? 王陆一愣,话倒是没带。这才想起来了什么,抬手指了指书房的位置,不过几个内侍抬了一箱东西进来,御赐之物臣等不敢乱翻,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顿了顿,王陆又道,领头那位内侍叫人将东西放下后,说了句话,圣人提醒太子勿忘本分好像是这句。 那时夜已经很深了,王陆代替太子出来迎人,本就迷迷糊糊的,实在难为他将那句话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在李裴一听便明白了。 这样的事不久之前刚发生过一次,圣人为了不叫他离府去找福南音,用的招数都一样。 这次又叫人带了一箱奏章过来 李裴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正要起身往书房去,可走了几步后,两脚却又忽然定住了。 并非如上次那般简单。 我不明白 兴许是跟福南音待得有些久了,李裴渐渐很少用及孤这个字眼。他面上难得带了些迷茫之色,不是看不穿什么朝中的阴谋诡计,而是在恍惚间,对自己这多年以来的某个执着产生了片刻的松动。 王陆抬起头。 他一向看中权柄和皇室利益,为什么要再三帮我? 王陆虽然不是有经天纬地才学之人,可这么多年来对这天家父子的恩怨纠葛也看懂了几分。有些 事当局者迷,可偏偏皇家的事却又是他这个旁观者无胆置喙的。 于是这位属官张了张嘴,也只是叹了口气。 臣不知。 李裴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喃喃:他看得清楚,如今的我并不适合再坐储君的位子。 王陆面上有几分复杂。 太子不愿回宫,他从五年前离开东宫藏身于开元赌坊开始的每一天都在排斥着自己储君的身份;若不是因为那为失踪的小术士,他至今都不会回到这里。 王陆曾经为太子抱了很久的不平,天家亲情寡淡,这两年好不容易遇到了能叫他打开心防的人,偏又在最后一刻将太子的希望打碎,一声不吭地离他而去。这究竟要做多少孽才能遇上的劫? 可如今瞧来,却发现自己都想错了。 那位漠北国师的情意,或许殿下心中自有论断,只是 圣人比谁都知道。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的熊心豹子胆,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王陆才破天荒敢对着李裴道,这天下不会有人比您更适合储君之位了 临淄王,也不过是圣人试图叫醒殿下所摆的一枚棋子罢了。 质子府清净了很多日,自从流言四起,福南音这位漠北国师在中原朝廷里那些大臣眼中的价值便没有了,不论是赵顺才还是六部御史台的人都再也没有与之有过半分联系。 这处荒宅终于再次被人遗忘。 平静的日子过得便有些慢,尤其是距离出城的这天,即便仍是春寒料峭,尧光却又嫌白日变得格外长。 还有很久才到丑时。 尧光本也不期待主人能将屋中的物件收拾打包,福南音虽喜欢搜集珍玩,却不会在逃命的时候平添累赘。只是自从清早后者醒后便一直坐在那只矮凳上,望着桌上那张昨夜收到的信纸出神。 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或许是在想今夜出城的事。福南音一向谨慎,即便对方在信中说了万事备妥,他也依然会在行事前将所有的风险考虑一遍,最后做出最为周全的打算。 尧光对他十分有信心,从不怀疑福南音做任何事其后的道理,自然也不会问为何他又将那张只写了寥寥数字的信纸前后翻看了那么久,反而尽职尽责地询问了福南音晚膳想要吃什么。 福南音领口往上露出的一段脖颈泛着微微的绯色,一直蔓延到面上。只是他坐在了背光的地方,旁人看不分明,只当屋中的暖炉烧得有些热了。 做丰盛些。 福南音的声音带了几分低哑,晚几个时辰做,子时送来。顿了顿,又道,再温一壶酒。 尧光有些懵。要说晚膳丰盛他尚且能理解几分,毕竟马上要走了,也当是个离别宴;可他记得约定离开的时间是丑时三刻,子时用膳是不是太晚了点? 况且,怎么又要喝酒 可即便他想问,屋中的人却半分要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这两句话说完便摆手叫人出去了。 福南音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头晕体热,想来是昨夜吹了冷风,导致今日一早就烧了起来。 可惜今夜麻烦太多,为了不打草惊蛇,福南音知道自己改如何做最好静观其变,什么都不要做,也别叫大夫,更不能再叫刘医工出宫为他诊脉。 剩下的半天对于时刻想要离开的人来说便十分难熬。 虽然一个多月以来从未踏出过府门,尧光却对质子府外的布置大致有数。他们这座府邸虽然偏僻,却离着安化门只有半炷香的距离,若不是府外里三层外三层的金吾卫盯着,又有城门的护卫严防死守,他想要带主人离开长安简直易如反掌。 因此若是那送信人当真能将府外和城门的禁军引开 ,尧光自认为今夜的计划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必要。 但福南音似乎一直在等着什么人。 相比较于尧光心底抑制不住的躁动,福南音面上始终很平静,甚至比平日更寡言了许多,仿佛今日真的会无事发生。 夜里子时过半的时候,府中终于隐隐有了几分动静。 福南音的屋中没有点蜡烛,只有一颗榻旁放着的夜明珠发出幽幽亮光。那张矮桌上满满摆了六七碟不同的菜色,两双筷子安静整齐地摆在一旁,福南音一口未动;两只酒樽里也早已斟好了纯酿,他同样一滴未喝。 尧光站在福南音的身后,上午还为要离开长安而雀跃的他此时明显带了几分戒备,一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屋门处,似乎是怕再像昨夜那样,一支流箭射过来,伤了主人分毫。 木门上被人扣了三声,传来很轻地嗒嗒声。 这竟是这么久以来这道们受过最为温和的待遇。福南音无声地勾了勾唇,抬手叫身后的尧光开门。 夜风中夹着一丝久违的潮湿,大抵没有人想到一向干燥的长安会在初春下这样大的一场冷夜雨。福南音的目光与门外之人一对,竟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那人解下了身上被雨淋过的狐裘,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在昏暗的屋中也显得有几分亮眼。 福南音抬手请他入座。 国师知道我要来? 福南音从袖中取出了昨夜插在流箭上的那封信,展开,中间还有一个不大的圆孔,却刚好避开了心上所有的重要内容。 他的声音很低,与平日那副清亮的嗓音有些区别。 丑时三刻,城门大开,有人接应。 福南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会傻到因为这十二个字便信了一个连面都不敢露的报信人,连命都不要了六殿下。 第32章 李皎没想到这位漠北国师竟然在他刚进门就认出了自己,面上极快地闪过了一丝讶异。借着夜明珠的光,他不由抬头将福南音上下打量了一遭。 我听过你的事,李皎说,很精彩,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他用的是几个折中的词。 福南音静静地听着临淄王对自己这番评价之语,未置可否。半晌,他低声喃喃,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时务? 他昨夜在见到那支朝着自己射来的流矢之时便已然猜到了几分,或许那封信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自从临淄王回京后他与李裴之事便在长安彻底发酵,这不得不令人怀疑。 所谓的时务便是,朝中如柯顺哲一般的重臣不但想要废黜李裴的太子之位,更是早已选择站在了临淄王的身后。 所以牵扯到他质子府的归宿,临淄王不会不出现。 李皎低头看向桌上的酒樽他早已闻到了这股香醇,是难得的佳酿。将手举起樽来,他犹豫地片刻,还是小酌了一口。 眉心很快便舒展开。 听闻国师答应与柯侍郎合作,又着实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那么之前应允的,帮助国师回到漠北之事,本王自然义不容辞了。 福南音这才抬头认真地看了看对面的这个人。 李皎还未到加冠之年,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是有几分沉静温顺的模样,若不是方才亲耳听到他话中的野心,福南音很难相信他竟盯上了李裴那个皇储之位,想要与他一较高低。 所以如今外面关于我与太子的流言,其实也有六殿下的推波助澜。 这难道不正是国师想看到的吗?李皎反问,但他面上却是带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好奇, 柯侍郎同我说,国师与太子之间存了旧怨,同样也是希望颠覆东宫之人,你们这才一拍即合,各取所需。难道不是吗? 这句话落下后,屋中静了须臾。 自然。福南音话音中没有半分起伏,手却不由自主端起了桌上酒樽,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辛辣中带了几分微微的苦意。 那就好,我还以为李皎望着福南音的眼神中带了些奇怪的意味,国师也对太子动了什么无妄的心思,那可就有麻烦了。 也。 是李裴对福南音动了情在先,行事荒唐,落得如今下场。 或者,是还有什么人对李裴存了这俗世间难容的心思,却不许得旁人同样觊觎。 后一个猜想实在太过荒唐,福南音自然没有往上面深思,思绪在前者身上打了个弯,而后他手上的酒樽吧嗒一声落在桌上。 东宫未倒,六殿下却忽然要将我放走,实在蹊跷。 福南音没有再跟他兜圈子,他能感觉到随着夜深,自己身上的不适感正一点点加重,即便是在炭炉烧得如此旺的室内,福南音依旧觉得有些冷。 但他的声线依旧是平缓的,虽然带了些若有若无的嘶哑,但好在李皎对他并不了解,也丝毫没有发觉。 国师由此疑虑也是正常。李皎见他言语中并没有透露出半分对李裴的维护,心中带了三分狐疑和七分轻视,面上却不显。 本王的确想要再留你一段时间,他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偏偏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听懂一般,但感觉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六殿下如此自信,看来是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了。福南音的笑声漾了出来。 李皎难得没有掩饰对这道笑意的不悦,望向福南音的眼神中再次带上了些许的探究,还有些旁人看不懂的深意。 我曾久仰国师大名,想一睹风采,可今 日我竟看不清国师究竟是敌是友,这真是怪事。 罢了,他并没有给福南音说话的机会,仰头饮尽了金樽酒,一盏空樽被随意地被摆在了桌上。是我没想明白,但国师已经为本王解惑了。 外面的雨仍在下着,但除了雨声之外的动静却渐渐小了下去。 此刻福南音的听觉已然不如往日那般灵敏,仿佛被人捂住了双耳,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层声音。但他知道,府中的金吾卫已经被李皎不知用何方法引开了。 李皎站起身,重新披上那身在炭炉旁被烤得半干的狐裘。 本王留给国师的人就在府外,他会带你们出城。离开长安,见机行事。 他的话到后面忽然变得很简单,语速又快,便让人感觉他的时间不多了,想来是怕金吾卫发觉,急着走。 福南音撑了一把身前的矮桌,也缓缓站起身。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5) 我的确是很识时务的人,六殿下可以放心。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能叫人轻信的力量。 李皎面上再次挂上了一个轻松的笑意,点了点头,那便祝国师一路保重。 直到李皎推门出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福南音终于难忍那份身体的难受,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上。 被尧光眼疾手快地接住。 只是碰到他那已然滚烫的手臂,尧光心中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呼了一声:主人,您身上怎么这么烫?可要叫大夫来 只是话说到一半又忽然卡住。 这个日子,这个时辰,他要去何处找大夫来?况且明明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是约定好出城的时间了,只是主人如今这幅样子,又如何能在长安几万禁军眼皮底下冒险? 尧光此刻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将福南音扶到榻上,可刚一撒手,便见主人明明有些迟钝的动作却是循着本能,将自己紧紧裹在了两层厚棉被之中。 他用了一整日的时间在思考晚上来的人会是怎样的目的。 又用了半晚等着李皎,只为了他方才的几句话。 或许有些得不偿失。 尧光没有得到命令,整个人就那样直直地立在榻旁,没有走。 临淄王派来那个接应的人 因为浑身都在发冷,福南音的声音中带了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他紧紧咬着牙,尽量让尧光听清他说的每个字尤其是后面一句,极为关键,决不能有半点差池。 你找到他,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下来,在尧光耳中是极其的平静,却又带着些许的寒意, 杀了,利落点,别留下痕迹。 这是福南音在尧光面前头一次下一道杀人的命令,要的还是扬言要帮助他们逃脱之人的命。尧光毫无意外地愣在了原地。他刚才脑中纷纷乱乱还在想,主人要如何逃走,却没想到他的想法从最初便是错了。 福南音,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要以这种愚蠢的法子离开中原。 可又是为什么? 他是福南音从漠北便一直养在身边的暗卫,更是一名合格的杀手,主人下的命令他不会违抗,只是有些担心和疑虑。 难道就要这样错过一个得以回到漠北的机会吗? 福南音背对着尧光,半晌没有听到回应,也没有后者出屋门的脚步声。 临淄王,有诈。 福南音今日曾反反复复地想,李皎最想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是借他让李裴丢掉太子之位吗?那么只要东宫犹在,他福南音便仍有利用价值,不能走。 还是除掉他,再借此攻下漠北,手握不世功勋的筹码,再去谈储君资格? 或者, 是其他? 属下立刻去办。 当有诈二字入耳,尧光猛地回神。此时便不再犹豫,干脆地抬脚走到屋门前,又忽然一顿。 主人的身子 无妨,有人照看我。 陷在被中的福南音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并非得不偿失。至少,他保住了半条命。 金吾卫被李皎的人调虎离山,事后马上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宋将军立刻带人冲到了福南音的屋外。 身后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长史本想踹门而入,脚都抬起来了,却被宋将军拦了下来。 国师可在?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不好的猜想。 今夜的事实在太过蹊跷,极有可能便是漠北国师为逃跑而设计出来的招数。他们早就听说了这位国师的阴险城府,只是这一个月来质子府上过于太平了,他们险些忘了福南音在外的风评。 若是他逃了,那么看守质子府的数十金吾卫都要遭受圣人的雷霆之怒,抄家灭族,什么都有可能。 屋中没有人回应,本也正常,如今的时辰福南音本也不该醒着,一时睡得沉了听不到外面声响,自然是无可厚非。只是此时的无声对于宋将军等人,却实在是难熬。 宋将军又唤了一声。 屋中传出了一阵可疑的声响。 金吾卫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轻轻推开了门。 与院中雨后的湿冷相比,屋内的闷热似乎更叫人感到不适。宋将军走在前面,一手举着火烛,一手将屋中的蜡烛一支支点了起来,堪堪看清了室内的全貌。 矮桌上的狼藉早已被简单收拾过,只能看到几碟没怎么被动过的吃食。再往里是隔断的画屏,穿过去,宋将军便看到了榻上棉被下微微鼓起的形状。 他不由松了口气。 走近了,见到福南音睡得似乎很不安稳,眉心紧蹙,面上还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微红。 宋将军那口刚松下来的气又再次提了起来。 他试探着伸手,将手背贴在了福南音的额头上,终是被那样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人没有跑,却烧起来了,若是耽搁了 他也不知为何,脑中忽然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想到如今那人在朝中的处境,又记起福南音那日与柯顺哲的对话,宋将军面色紧了紧,终于还是打算撒手不管,随他自生自灭。 烧个两三日应该也不会死人。 烧傻了?那更好,他们便不会担心人突然哪日便要逃跑,也不会再有狼心狗肺之人利用完太子的情意,再在背后捅人一刀。 身后的金吾卫同僚没有跟着进来,隔着画屏问道:将军,跑了吗? 宋将军淡淡应了句:没跑,人好得很。 他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一声几位微弱的梦呓。 裴天人 声音中还带了几声颤抖,叫宋将军一时分辨不清他说的是哪几个字。唯一确定的是,他说了一个裴。 裴天人 宋将军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而后,他又折返了回去。 你在叫谁?裴天人,是太子的名讳? 福南音再没有声音了。 宋将军皱着眉,又紧紧抿着唇。他是圣人的心腹,自然也是护着太子的,便就不会当真看着太子心上的人如此受罪。 国师发热了。快去太医署,叫刘医工 画屏后的几个人没有动,显然此事不合规矩,今日又没有一个可以装晕的太子在质子府顶着,没有人有这个权力到太医署去喊医 工。 宋将军自然也是想到了,倒是觉得自己此时也像烧傻了。他摆摆手,吩咐:去医馆抓个大夫来,快点! 这才有人动了。 福南音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什么声响,可眼皮却似千斤重,如何也睁不开。 宋将军:剩下的人守好了质子府,我去东宫一趟。 第33章 东宫烛光一直亮到丑时末。 属官与侍从们最近些日子似乎已经习惯了太子的晚睡,今夜更是不时有侍从进出书房为李裴添茶磨墨准备宵夜,连动作也更加殷勤了些。 近来朝中对太子的攻讦越发严重,东宫众人不免对自己的前程担忧起来,唯一的期望便是太子莫要再沉迷质子府上那一位,多将心思放在国事上。因此今夜看到太子在书房批阅奏折到深夜,众人心中忽然便欣慰起来。 从前 那也是五六年前了,圣人时常会拿着朝臣的奏折与太子商讨到这个时辰。 东宫的旧人还记得,那时候圣人时常夸奖太子对政事心中有丘壑,后者为圣人分忧之时更是尽心尽力,从未懈怠过。 可李裴此时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提着笔许久也未在纸上落下半字,总觉得有事发生。 宋将军夜访东宫之事做得十分隐秘,直到一路被人带过正堂,离着太子书房只有几步远了,却忽然被一位东宫属官拦了下来。 属官自然知道宋将军的身份。金吾卫,还是圣人面前的红人。 可他如今守的是质子府,这么晚来找殿下,自然为的也是那个漠北国师。 殿下已经睡了,您还是请回吧。 是吗?那为何书房还点着灯? 属官执意横在前,唯恐让质子府的人再在风口浪尖之上给太子惹半分麻烦,宋将军心中都明白,可今夜却不知为何,想到那二人在一起的模样,直觉感觉自己今夜若是走了,以后怕是要后悔。于是便与前人僵持下来。 不觉又耽搁了一盏茶的时间。 直到书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李裴从里面走了出来。 宋将军? 显然没有料到此人会在此刻站在自己门外,李裴怔愣了一瞬,心中却不由想到了那个被自己刻意遗忘了一晚上的名字。 殿下,宋将军也不寒暄,朝着李裴拱手拜了拜,直截了当地说,国师出事了。 国师出事了可能需要您帮忙,可能要去宫中带刘医工出来,或者,可能要您走一趟虽然下意识便能想到太子对他前一句话的态度,可他仍是没有急着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因为那位东宫属官的态度,宋将军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之下,太子需要在国师与储位之间理智地做出选择;而他只是来将消息告诉太子,至于最后如何选,宋将军不该有任何左右的倾向。 李裴脸色果然一变,似乎是毫不犹豫地,下意识便道。 带孤去看他。 殿下!一旁的属官见到太子出来后便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自然是担心太子会不顾后果去找漠北国师。可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裴这话一出,他当即悲呼出声。 您想想您的处境!想想东宫 想想您的属臣们啊 李裴的目光毫无温度地落在那位属官身上,孤不用想。 不用想,他的答案早已在圣人要构陷质子府的那晚便有了,储位与福南音,他选后者。 看到太子的选择后,宋将军在一旁竟然长舒了口气。他是圣人的心腹,本不该对此事抱有任何的倾向;可说来荒唐,这近两个月来,他对太子一次次夜探质子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习惯了,竟隐隐对他们二人生出一丝奇怪的心思来。 听到国师与柯侍郎合计陷害太子而愤怒失望,现在又希望太子为了国师而顶风作案 宋将军为自己的想法心惊,对圣人感到几分内疚。可对上太子那双带着询问的桃花眼时,他又下意识将方才隐去的话说了出来。 国师不知几时发的热,如今烧得意识不 清,臣已经派人去叫了大夫,不知道是否需要请太医署的人也去看看,毕竟 什么! 李裴本有些心焦,可当他从宋将军的话中捕捉到几个极为关键的字眼时,整个人忽然一震;他眼中立刻迸出的危险之色叫宋将军心中一惊,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怔愣在原地。 你叫了大夫? 李裴声音中带了几分颤抖,明明冷静了下来,却仍带了几分慌张。 是 真是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东宫的内侍吩咐,去太医署将刘医工待到质子府,立刻去,若是耽搁了分毫,孤会杀了你。 明明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口吻,可四下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由感到遍体生寒,仿佛此时当真有一把寒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此时太子眼中的杀气半分都不曾遮掩,那个内侍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却因为李裴一句立刻去,他哆嗦着应了一声后撒腿便往外跑去。 宋将军此时也从太子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自作主张。虽然不知道国师身上究竟有什么猫腻,可他看着太子此时的眼神,丝毫不怀疑若是那位大夫当真诊出点什么来,一定无法活着走出质子府。 出神间,李裴身影早已不见,宋将军赶忙跟了上去。从东宫的隐秘之处绕出去,两人脚下都带着轻功,一时竟不输快马,疾步奔走在清冷无人的朱雀街上。 宋将军心中生愧,便将今夜质子府古怪之事对身旁的太子说了几句。 府中不太平,臣带殿下过去有把握不被朝臣的眼线发觉。 雨后的下半夜空气中带着些独特的味道,湿冷的寒风一吹,李裴也清醒了不少。原本已经对福南音怀孕之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宋将军的话又叫他心中忽然生了几分猜想和警惕出来。 他面上没有显,可脚下的步子不觉慢了几分。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宋将军一向只听命于圣人,为圣人办事。 李裴皱眉,你这么做,是圣人的意思? 宋将军一愣,想到自己那奇怪的心思,又想起圣人对太子私下里过分容忍的态度,心中有些复杂。模棱两可道:算是吧。 金吾卫半夜找大夫此事本就不靠谱,更何况宋将军当时下的命令还是抓。 几人带着刀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可惜这支平日里在城中巡夜保护长安的禁军风评实在太好,饶是他们在门外威胁恐吓的话说了一堆,几家医馆的大夫都通通不理,大门紧闭,显然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最后还是有个金吾卫花了三十两银子才请到了位大夫出来,却离着出府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了。 质子府附近一向冷清,尤其是是这个时辰,从未像此时一般热闹过。 等到金吾卫带着那位医馆的大夫回去的时候,正巧与赶来的李裴和宋将军撞了个对脸。 那位长史显然是有些惧怕宋将军的,担心后者因为他带人回来晚了而责骂其办事不利,还未回神给太子行礼,下意识便抬起手来用力将那位大夫推进府门里,这才谄媚地对宋将军道: 您回来得真快哦,大夫已经给国师带回来了,还花了三十两银子。 宋将军: 他抬头想看看太子此时的面色,可惜李裴心中担心福南音,没有耐心在外面耽搁半分,紧抿着嘴半句话没说便走了进去。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6) 将那大夫送回去吧,国师用不上他了。宋将军望着太子很快便不见的背影,忽然松了口气。 啊?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腰间摸出三十两银子朝着那 一脸狐疑的长史丢过去,运气真好。救了人一条命,今夜少了个冤死鬼。 原本还担心自己被责骂的长史握着银子:? 福南音的屋子门窗紧闭,有些闷,但十分暖和。 可就是这般,榻上的人仍是下意识缩着身子,两手拽紧了身上的棉被。 李裴原本极快的步子忽然放缓,在迎着屋中微光看清福南音面色的时候,他心中不由一揪。 分明只是四日未见,分明那日他从这道屋门出去的时候福南音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如今怎么就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李裴朝着榻边走去,伸出手,轻轻覆在福南音的额头上。 他刚从外面进来,手上还带了几分凉意。 福南音原本紧皱的眉心忽然一松,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睫毛也动了动,像是就要睁眼的模样。 李裴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榻上的人醒来,反倒是在下一刻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吟,模模糊糊,可李裴却听清了。 裴天人 李裴一愣,听着这三个字,他原本眼中的冷然倏地散尽,化作了一片缅怀和温柔。 裴裴天人 福南音又唤了一声,像是在做一个不安的梦,这一声比刚才更带了几分慌张和急促。 我在,阿音。 李裴忽然感到一阵心疼。他坐在榻上,隔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怀中,轻轻拍打着福南音的后背,想要安抚住他梦中那不安稳的情绪。 福南音果然平静了下来,半晌,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再次传来,却是带了几分欢喜和满足。 你终于回来了 明知道以李裴的处境,就该远离质子府,不跟他有任何的牵扯;也知道近来流言漫天,李裴定然有数不清的事要做;更知道中原皇帝为了保住李裴的储君之位,必定会将他困在东宫 可白日清醒时所有的理智和坚强在这一刻通通卸下后,福南音仍是想要他在自己身边。没有什么太子国师,更不沾染半分的国仇家恨,只有裴天人与福南音,向从前那般简简单单地生活。 李裴何尝又听不出来? 那日进宫赴宴的时候,他答应了福南音,快去快回。 终究是食言了。 殿下,刘医工到了。 外面金吾卫将屋门给刘医工打开,那位年过六旬的老太医被东宫的侍从火急火燎带出来,整个人还是懵的。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又再次来到了质子府,这才终于清醒了几分,将手上的医箱往地上一搁, 可是国师府中胎儿出了什么问题? 彼时李裴仍旧抱着福南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就一紧,似乎是刚刚反应过来什么,坐起身喃喃道:胎儿? 他太过忧心福南音的身体,竟忘了如今还有这样一层顾虑阿音烧成这样,孩子可会有什么影响? 刘医工让太子的反应弄得有些狐疑,不是?那殿下半夜叫臣来干什 他边走边说,走近了,也就察觉到了福南音的异常,话音一顿。 如此热的屋中福南音仍旧紧裹着两层棉被,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浸湿了,面上甚至还带了些病态的红。 他伸手一摸,滚烫的。 发热了。刘医工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又给福南音摸了摸脉象,眉头忽然便皱了起来,风寒引起的发热,原本不严重 刘医工话音一顿,还未等李裴松一口气,又道,可惜烧了太久,病人还饮了酒。好在孩子命大,没什么事 他看了李裴一眼,臣可以开一剂猛药,让国师的烧降下去,可难免便会伤及 腹中的胎儿。 李裴怔怔听着刘医工的话,眉头越皱越紧。他不知道福南音为何会烧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为何要饮酒,可这样的未知让他忽然没来由一阵后怕。 他四日未来质子府,不知为何尧光也不在。 若是宋将军今日没有到东宫找他呢?福南音又要在这病种被折磨多久? 若是叫寻常大夫看了,又察觉出了他怀孕的事,被捅了出去,又会如何? 他不敢想。 只要能治好他 李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刘医工意会到了。 下什么猛药都可以,只要能治好国师,甚至不必在意胎儿。 后者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明明上次在这间屋子里给人看诊的时候将孕期注意之事写得明明白白,还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张药方。 照这个抓药,连喝三日就能退烧,至于病好后胎儿如何,还要再看。 只是这句话说完,刘医工忽然感觉到几分不对屋中没有其他下人在,他竟然对着太子吩咐这等事,实在是胆大包天 刘医工低头,余光偷偷打量了太子神色,却见他面上没有半分怒意,只是认真将那张药方看了一遍。 孤知道了。 只是如今天还没亮,根本无处抓药,除非 李裴将药方看过后重新递了回去,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轻笑了一声。 那就劳烦刘医工了。 刚熬出来的药被李裴拿在手上,泛出来的味道叫整个屋中都沾染上了一层苦意。 李裴舀起一勺汤药,先自己含在口中,又慢慢渡到福南音的嘴里。 药味弥漫在唇齿间,他却忽然感觉到几分甜腻。 两年前在裴府上的时候福南音惯爱逞强,每每将自己弄到病得不省人事才肯叫人来照顾。在出了那件事之前,李裴唯一能光明正大同他如此亲密的时刻,便是给福南音喝药的时候。 那时他便幻想着能像此刻一般,亲吻他,喂他喝药;而福南音似乎从来都对他止乎于礼,从未有半分多余的心思。 好在如今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守着一份无妄的感情,也终于能完成当时以为是奢望的夙愿。 他的阿音,也喜欢他,依赖他 福南音醒来的时候头还有几分阵痛。 嘴里也仍是苦涩的,却隐隐带了几分熟悉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眼,似乎在这个过程中心里还存了几分期待和忐忑,明明是想要见到什么人的。 他在昨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一年前在裴府的时候,似乎是是因为什么落了水,之后亦是烧得昏天黑地。从前裴天人对着他总是啰嗦的,会一面喂他喝药一面数落他多么不会照顾自己,又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可在梦中的裴天人却一言不发,也不喂他喝药,反倒是借着喝药的由头,吻了他。 想到梦中情景,福南音心跳快了几分。 光线忽然映入眼中,他起初有些不适应,眯着眼,便瞧见榻边立着一个人。 裴 主人,您终于醒了! 福南音听清了这道声音,是尧光。 心中忽然便蒙上了一层失落。过了半晌,他才哑声问道: 事情处理干净了吗? 尧光道:主人放心,临淄王手下三人已被尽数截杀,痕迹也抹干净了,不会有人查到咱们身上。 福南音不想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正要摆手叫尧光出去,却又犹豫了一瞬。 昨夜 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踟蹰,还 有人来过吗? 尧光将李皎的人处理完之后便立刻折返了质子府,那时候他倒是见到宋将军端了碗药进了屋中,彼时的他还在感叹主人神机妙算,当真有人主动为其请动了太医署的刘医工。 于是他便将自己看到的两个人名同福南音说了。 没了? 尧光看着主人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失落,忽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太子殿下 福南音眼神果然一亮。 太子殿下他没有来过。 第34章 福南音抬起手,有些出神地摸了摸嘴角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个人熟悉的柔软。 若昨夜真是一场梦,倒当真是有七八分真实。 眼中的情绪只有一瞬,福南音叫尧光将他扶着坐起身来,靠在身后的软垫上。 刘医工开的方子十分奏效,只昨夜喝了一副,虽然浑身依旧乏力,福南音的烧却渐渐退下来。屋中弥漫的苦味久久没有消去,他口中亦是苦的,往一旁看去,果然又看到了一碗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浓药汁。 福南音刚要伸手去拿,尧光却快了他一步,先将药碗端了起来。而他看向尧光的时候,一只盛好了药的白瓷勺已经伸过来了。 福南音有些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那只药碗利落地一饮而尽。 我有手,不必你喂。 尧光一怔:可是昨夜 福南音的眼神看过来,却被尧光躲开了去,迟疑道:昨夜宋将军说要属下好生喂主人吃药。 福南音面上狐疑之色更甚几分,难道你是说昨夜喂我喝药的人,是宋将军? 尧光下意识便要否认,可嘴边的话转了一圈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肯定。 是。 是吗?福南音忽然觉得身上一松,信手将药碗放回到榻旁的矮几上,轻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或许在福南音刚刚醒来的时候质子府中便有了些动静,只是一向机警的二人都在想着什么心事,便并未将屋外那细微的变化收在耳中。 国师醒了吗? 谁也没有料到此时会来质子府之人有着怎样的身份。 却意外地听出了门外宋将军问话时声音中的一丝恭敬和小心。 福南音嘴边笑意一敛,宋将军有事? 边问边看了一眼旁边的尧光。 而后者藏不住心思,因为方才借了宋将军做幌子而有些不自在,眼神不由乱瞟起来。 国师既然醒了,便请移步正厅宋将军的声音忽然断下,似乎是有人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什么。 福南音摸了一颗蜜饯放在口中,总算驱散了舌尖的苦涩。等他掀开被子缓缓踩下地,才发觉身上的确半分力气也没有,双腿绵软,站直的时候还有一丝目眩。 想起那夜在屋顶美其名曰的饮酒赏月,福南音心中难得升起了一丝懊悔。 此时宋将军的声音才再度传来,有位贵人在正厅等您。 知道了,马上就好。 尧光为福南音换上了干净的衣袍,见后者垂着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宋将军方才的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就如同平日里任何一位来客一般,又故意隐去了来人的身份,只用了贵人二字。 他却从未在前厅接待过任何人。 最后发冠束好,尧光正要扶着福南音出门,却被他抬手拦住。 你不用跟着我,守在屋中就好。 尧光下意识感觉到主人的语气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究竟怪在哪。他自然不知道,平日里一向处变不惊的人,此时竟难得带了几分紧张。 大病未愈的人步子又轻又慢,福南音从房中出来往正厅走的路上,宋将军便一直跟在他身后,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更像在等着福南音亲口问一句。 可惜直到走到正厅门口了,福南音都未发一言。 国师 福南音知道他要说什么。 无非便是昨夜的事,以及正厅里面的事。前者已经过去,他不想多谈;而后者福南音从到 长安的第一日便在想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因为临淄王的参与,这件事变得又复杂了不少,他还未来得及想。 但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无论如何,都多谢宋将军。 请刘医工也好,为那人作掩护也罢。 宋将军看着这位漠北国师慢慢走近正厅,大门闭合挡住了他最后的背影,心中忽然便生出几分不忍和惋惜来。 将军,还不走吗?一旁的内侍和金吾卫同僚催促道。 毕竟如今的阵仗搁谁也都能猜出来过了今日,他们便不必再守着这座质子府了。 质子府的正厅不大,背光,将四周的门窗关合之后便更加昏暗了几分。 所有的侍从在他进去后便退到了门外,厅中只剩下了一人,虽只是坐在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椅子上,其身上无意带出的威压却又如同坐在金殿龙椅上一般无二。 降臣福南音,见过圣人。 福南音朝着上首的人按照中原礼节行了礼,原本来的路上心中生出的惴惴忽然淡了些,许是因为到了这个地步早已没有了不去面对的可能;再者,他竟从这位并不年轻的帝王身上,看到了几分李裴的影子。 他们是父子。 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会见到朕。 圣人抬起眼,将这位漠北国师此时面上的神色尽收眼底。 降臣一个月前便在等着今日。质子面圣,是常理。 一双雀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迷茫,显然不是对自己将要面临的结局一无所知。福南音因为昨夜的发热未愈,此时脸色仍有些病态的苍白,却也难以掩盖住他身上平和从容的气质,分明洞悉一切,又半分也不着急。 与传闻中那个阴险毒辣的形象不一样。 这是圣人看到福南音时的第一个念头。 不仅如此。 他竟因为福南音而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二十年前便被皇室秘密处死的人。虽然隔了太久,可那双大而明的雀眼又与故人如此相似,一瞬便将圣人那老旧的记忆勾了出来。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7) 可惜,福南音是漠北人。 这种意外和惆怅只存在了须臾。 圣人收回目光,直截了当地问:昨夜质子府与城门都未设防,你怎么不逃? 临淄王的计划圣人不可能不知道。福南音甚至已然猜到了若是昨夜他当真与那几个接应的人离开长安,不用半个时辰,埋伏在城外的禁卫便会将他与尧光抓回来,甚至就地格杀,而漠北自然也会因为他的逃跑而再次陷入灭国存亡的战火之中。 想到后面,他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臣是漠北送来中原议和的质子,身后是一国安泰黎民太平;若是逃了,漠北必亡,臣便是千秋万世的罪人。 虽是如此说着,福南音语气中却带了几分不在意。 圣人垂着头,听到这儿的时候手指敲了敲桌面,下了论断, 你察觉出了临淄王的意图。 因为知道逃不掉,所以静观其变,却也在同时猜到了他今日会来质子府。 是李皎布局的时候小瞧了福南音的心思。 不光是李皎,就连他也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如此年轻的漠北政客,居然能在被囚异国、没有半分势力和帮助的情况下,抽丝剥茧,看穿人心。 圣人冷冷地笑了一声,朕那个孩子,比不上你。 他话中说的是李皎,可福南音却忽然抬起头,眼中似乎带了什么情绪他心中想的,却是李裴。 可你与太子,没得比较。 圣人的声音原本并没有什么起伏,可在提到李裴的时候却忽然冷下去几分。 福南音便是在坊间叫太子喜欢了两年的那个小术士。东园茶会上的详细经过前几日已经摆在了圣人的龙案上,他越看,心越沉。 杜相的儿子联合朝臣之女竟斗胆意图对太子下情毒,而那药最后却下到了福南音身上。 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几乎不言而喻。 荒唐! 这福南音可是个男子!李裴是疯了不成? 彼时圣人拿着那份密件,气得手都抖了,半晌才将堵在心头的那口气顺了下来。 而如今他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青年,心中又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福南音,你注定是千秋万世的罪人。 这句话听上去很重,福南音心中一沉。可他在来时早就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圣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在他脑中仔细转了一圈,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质子府。 中原不会放弃攻克漠北。 而眼前的皇帝,已经等不及了。 既然国师什么都猜到了,朕这里有两条路给你选。果然,圣人很快便又开了口,看着福南音的眼神中又带了几分施舍的戏谑,一条,你认下通敌的罪名,朕不杀你。 顿了顿,又道:另一条,你现在可以回漠北。 抬头间,福南音看清了这位漠北皇帝眼中的深意,他心中一紧,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 怪不得会说他注定是漠北的罪人。 看似是给了他两条路,实则没有半分区别同样都是背叛漠北,要么便永远被囚禁在异国的牢狱之中,永不见天日;要么回到漠北,他这个叛国之人即便不是死在漠北朝廷的刀下,最终也会死在中原军的铁蹄之下。 如此狠辣诛心的算计,当真不愧是中原的圣人,李裴的父亲。 您知道降臣与太子是故交。福南音忽然站起来,可惜他的身体此时过于虚弱,从跪坐的姿势改成站立后,眼前忽然一黑。他忍着晕眩和无力,倔强地抬着头,平视这位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圣人没想到他会有这副反应,冷冷地审视着他,不置可否。 想必您也知道太子殿下心悦臣,不惜做出不少荒唐之事。 圣人眯起眼,落在福南音身上的目光忽然带了几分危险的杀意。却仍旧没有打断他的话。 您更是已经算到了,以臣的性格,在听到这两条路后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选第二条。圣人不仅是想要臣的命,还想 福南音笑着,可带了些哑意的声音竟忽然颤抖起来,叫太子对臣彻底死心。 让李裴看着,那个背叛离开过一次的人,这一次再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多么不值得原谅 圣人的面色沉了下去。 许久,他道:国师通透,朕的确不想让太子再对你抱任何心思 臣也喜欢他。 福南音低哑的话音忽然响起,头一次叫圣人怔了怔,竟忘了说完后面的话。 后者皱着眉,似乎没听懂福南音说了什么此时此刻,那位来自漠北的质子正在对他这个一国之君说什么荒唐之言。 我爱李裴,就如他对我的感情一般。所以我不会离开,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对我死心。 那张虚弱苍白的脸上坦露的是一种怪异的坚持,这一刻圣人再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位故人。 他觉得很荒谬。 半晌,圣人的手指再次扣了扣桌面,似乎没有耐心再想了,反而直接给这件事定音。 所以国师的意思是,想选第一条路? 福南音望着上首之人,目光灼灼。 不,臣选第三条。 第35章 圣人仪驾摆到质子府的消息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传到了长安各处,与之相应的,还有昨夜丑时那令人寻味的几件蹊跷之事。 安化门的守城禁卫被换了一批,连看守质子府的宋将军及其他金吾卫也被圣人遣回了大明宫,仿佛是要清理什么证据关于漠北国师的证据。 直到一个时辰后圣人的御辇回到大明宫,却并没有新的禁卫收到看守质子府的命令,那座关闭了两个月的大门就这样随意地敞开着,像在昭示着什么 圣人终于决心要动漠北国师了吗? 这件事几乎毫无悬念,太子当初收下福南音为质给漠北的短暂和平,终究也会因福南音之故而再次被打破。 开疆拓土的祖训并不会被任何一段儿女情长所阻拦。 但朝野上下等了很久,质子府内安静异常,连一卷圣旨也没有下。 安化门的事,左金吾卫那边找到三具尸体,一早上的时间已经查到了些眉目,那位负责此案的上将军正要向圣人回话,走到立政殿外,却被冯内侍拦下了。 一切都透着几分诡秘。 大家,临淄王派去的人 圣人头没抬,声音中带了几分疲倦,压下去,叫左金吾卫不必再查了。 冯内侍一愣,是。 方才圣人与漠北国师的谈话,旁人一无所知,但其态度的前后变化又太过明显。虽然冯内侍不知道正厅里发生了什么,却能猜到龙椅上这位多年来算无遗漏的帝王,在那个敌国的降臣质子面前失了算。 临淄王布的局,本是为了引福南音上钩;逃出长安,他与漠北都是死路一条。 即便福南音不上钩,结果也并没有任何改变。可是圣人却要将此事压下去 那漠北国师,大家是打算杀还是留? 冯内侍从前一向将分寸掌握的很好,从不好奇也不多嘴,可今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斗胆将话问了出来。 圣人难得并未在意,他缓缓将目光抬起来,落到龙案一角那份被他看了无数遍的密报上。 杀还是留? 他想起质子府上福南音虚弱苍白脸上那双自信的眸子,透出一股刺眼的胸有成竹。从未有人敢与他如此谈条件,他想不明白,福南音哪来那样的胆子和底气。 福南音那样的人圣人的声音忽然响起,若是能收为己用,杀了实在可惜。 福南音早就是降臣,可从未有人想过要招安那是在漠北一人之下的狠角色,众人下意识便觉得,漠北一日不灭,他又怎么可能易主? 冯内侍面上也带了几分惊诧。 圣人信他? 毕竟那可是漠北王的心腹之臣,又如何肯替中原卖命? 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下,圣人原本紧蹙的眉心渐渐松开。他忽然想起了福南音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 说来可笑,臣虽长在漠北,身上流的却是汉人的血。圣人说非吾族类,倒是同漠北王心中想的如出一辙。 福南音是汉人。 又与那人如此相似。 这真是巧合吗? 圣人手指敲了敲桌沿他今日似乎在质子府染上了这一习惯,对着那个叫他意外迭出的青年,圣人往日对朝臣的震慑也失了效用。 可不可信,很快就能知道了。 门外的上将军已经离开,但很快又传来几声喧哗。守门的内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通禀, 圣人,临淄王正候在殿外,说是要来请罪。 福南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正厅走出来的,圣人离开后,质子府忽然空荡了很多。 彼时他与圣人的博弈仿佛耗尽了心力,此后脑中一片混沌,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宋将军已经走了,府外也没有金吾卫把守,甚至连此前对他动了心思想要监视他的朝臣,也在几个时辰之内将送来的仆人堂而皇之地收了回去。 福南音很想笑,可惜他没什么力气,最后只是无奈地勾了勾唇。 或许在很多人眼中,他已经是个毫无用处的死人了。 可惜这么多年来,不论是在漠北还是中原,他最喜欢的把戏偏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昨夜下了很久的冷雨,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可福南音仍感觉到迎面刺骨的冷意。他的病还没好,吹不得风。 正午的光有些刺眼,刚从昏暗屋中出来的人一时有些不适应,拿手挡了挡眼,却忽然感到一件厚重的袍子在身上压了下来,貂绒的帽子遮着头,也挡住了阳光。 他侧头,望见了一脸担忧的尧光。 外面说圣人要处置主人。 即便福南音临走前交代了尧光要待在屋中,他却难得没有从命。在听到宋将军传话时那古怪语气时,他头一次不迟钝地感觉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府中厨娘和花匠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圣人对质子动了杀心,待在这里已经没用了 即便尧光心底信任福南音可以化险为夷,却仍是坐不住了。 而后便看见了安然无恙走出正厅的人。 您没事吧? 听到身边人的问话,恍恍惚惚的福南音才终于回过神,长长松了口气。 没事,他嘴边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不像是要说出下面一句话时该有的平静表情。 不过是要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漠北了。 尧光扶着他的手猛地一紧,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中原皇帝肯放国师回去? 称呼都变了。这两个字似乎对很多漠北之人都是一个心中的印记,或恐惧,或提防,或厌恶,或感恩。尧光便是后者,他受了福南音的恩惠,与其他所有的暗卫一样。 福南音看出了尧光两眼露出的喜色,可他却忽然觉得有几分遗憾。 与他不一样的是,漠北对于尧光来说才是真正的故国,是家乡。可他接下来要做的却是与之信仰背道而驰的。 尧光,福南音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忽然有些郑重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若是漠北亡了,你当如何? 尧光愣住了。几个月前中原军攻入漠北,鲸吞蚕食其城池的时候他便想过,漠北要亡。青年骨子里带了些血性,下意识便道: 自当屠尽来犯之兵。 福南音甚至没有意外,点了点头,又问, 那若叫漠北亡国的人是我呢? 对面的人有些艰难地抬头,对上福南音那双十分平静且认真的眼神,张了张口。 他的主人从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尧光心中十分清楚,他甚至在看到福南音从正厅中出来的时候便猜到了几分。他的直觉还从未如此敏锐过。 您与中原皇帝谈的条件是这个吗? 福南音没有否认,只是道:你虽是我的暗卫,但我不会强迫你跟着我。出了长安之后,你便走吧。 他一时没有等到尧光的回答,只是感觉到那股扶着自己的力道一松。 福南音有些惋惜地扬了扬眉峰,正要走,便听扑通一声闷响。 尧光受过主人大恩,不走。 跪在地上的人声音中带了几分倔强和决绝。福南音担心他想不清楚,正要说话,尧光又抢先了一步。 上刀山下火海,尧光陪着主人;做不忠不义之事,尧光也陪着主 人。漠北亡了,只要主人还在,尧光就不会离开。 福南音心中一钝,此时才真真正正意外了,还有几分难得的动容。他抿着唇,伸手拍了拍尧光的肩膀, 你起来,我扶不动你。 尧光赶忙站起来再次将人扶好,两人打量着这座无人的府邸,心中皆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来。不觉已经来长安两个月了,可这两个月却又从未踏出过外面那道大门,也不曾好好看看长安的雪景。 如今又要启程。 主人何时出发? 原本昨夜尧光便以为要收拾行装逃出长安,好些东西已经备好了,谁知这短短一天里竟有如此起伏变故,当真是世事无常。 最早今夜,最晚明日。 福南音想起与中原皇帝的约定,忽然垂下眼来,摸了摸袖中那块还未捂热的硬石。他即便是表现得再云淡风轻,心里终究是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惶然。从走入正厅起手心里渗出的冷汗便滋入那块玉石中。 圣人大方,在京畿为我准备了一份厚礼。 在众人翘首以盼漠北国师下场之时,一人一马却趁着黑夜将福南音与尧光带出了城。宵禁时分,那驾马之人在城门前掏出了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尧光跟在那人身后,总觉得这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8) 与此同时,东宫灯火通明的书房中,一份密报从桌案一碟厚重的奏章中露出一角。 他昨夜出府之事被东宫的属官们捂得严严实实,偏生那些为了保其储君之位稳妥的属官自从见到太子回来后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联合起来将有关质子府的消息都挡了下来。 今日圣人摆驾何处,长安如何猜测质子去留,入了东宫大门后所有人便一概不知,一概不谈。 却没想到李裴仍拿到了那份密报。 彼时他正饮一口浓茶,眼尾余光扫到了那一片与周边折子格格不入的薄宣纸。 他伸出手将其抽了出来,几行字落入眼中。 李裴望着那个在自己脑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名字与剩下的字句连在一起,先是带了几分怀疑,只是越看,他眼中越发晦暗不明,面上也渐渐凝起了一抹冷色。 进来换茶的侍从被眼前景象弄得一惊,须臾,他呼道:殿下,您的手! 李裴的左手还保持着握茶杯的姿势。 兴许是方才力道太大,手中的白瓷杯已经被震碎了,瓷片刺入手心,滴下来的血洇红了桌案上的那张宣纸。 他被侍从这句话叫回神,低头去看时,正见那三个字被一滴鲜红的血盖住了大半。 阿音他喃喃,不是说信我吗? 信我会护着你。 李裴苦笑了一声,松手,几片碎瓷片落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其实你根本不信 第36章 太子受伤,这是可以叫东宫鸡犬不宁的大事。内侍去请了太医署的人来,正要为李裴剔出手掌中的瓷碗碎渣,上药包扎,可还没等药糊涂在李裴那刺眼的伤口上,后者猛地站了起来。 不必包了,孤要出去。 一旁的侍从和医工皆怔住。望着太子那还在往外渗血的手,正要惊呼,又对上那一双阴沉如寒冰般的眸子,众人瞬间便噤了声。 李裴没有说他要去哪里,做什么,但白日里那些口口声声隐瞒质子府消息的属官们此时却清楚,那消息被太子知道了,太子要去找漠北国师了。 只是如今谁也不敢开口拦人。 从马厩中选了一匹快马,李裴牵着马朝外走,眼前大门闷着声开启。 夜幕中,李裴看见了府外的人影。 马蹄与脚步声融在一起,走近了,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瞬。 裴哥哥。 李皎不知在东宫外站了多久,手中捧着的暖炉已经凉了,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白,连声音中都带了几分颤意。 李裴本想问他的来意他此时心中都是福南音,有几分乱,不愿再叫无关之人的杂事占自己半分心神。只是话到嘴边,又连应也无心应,点了点头便要上马离开。 我在这等了你一整日。 李裴上马的动作一顿,侧着头看他,眼中带了几分莫名其妙。 你找我,怎么不进去? 李皎面上的笑意有些奇怪,原本想再等一会儿就不等了。或许与其在这儿等到裴哥哥,我宁愿你今日不要出来。就算不知道也好,不在意也罢,都比现在这个情景好上几倍。 或许这话旁人听还需要想上那么一会儿,可此时的李裴却一瞬间便懂了。 方才夹在奏章中的密件上只有寥寥数语,还有让他猜测福南音为何离开的余地。或许是有苦衷的,像上一次那样 你知道了? 李裴的声音很低,带了几分压抑得很好的情绪。 李皎惯于察言观色,在感觉到那丝不同后,他抿了抿嘴,又朝着李裴方向走上前,父皇今日一早去了质子府,长安无人不知,入了夜国师府就空了。 李裴没说话,李皎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以为那个时候裴哥哥定会有所行动,可东宫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所以下午的时候我便入宫见了父皇,想要帮裴哥哥问问 说到这他似乎也觉出话有几分不妥,忙跟了句:毕竟国师是裴哥哥喜欢的人。 李裴拳头握起,两眼却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其中带了几分讽刺:所以,你问出什么来了? 对上李裴的眼,李皎怔了怔,脱口道:国师不甘为质,与父皇谈了条件想秘密回漠北;而父皇为了你的储君之位答应了。 不甘为质,拿了他的储君之位要挟圣人,只为回到漠北 李裴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垂下眼,慢慢呼了口气。 半晌,他松开了手,马脖子上的缰绳随之失力垂了下来。他却不知自己是要朝哪个方向去了。 裴哥哥,你别生气,至少至少在父皇的眼中,你仍是储君的唯一人选。 李裴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孤为何生气? 只是再抬眼时,那原本汹涌的情绪却再次被他很好地压了下去,即便表情上仍然带了几分淡漠, 夜深了,回去吧。 他像是从前一样拍了拍李皎的肩。 后者一愣,嘴角不自觉就扬了起来。 以后再有什么事,不必在外面等,直接进来找孤。 裴哥哥不去追 李皎话中那 个名字还未来得及说出来,便被人适时打断。 孤还有两本奏折没批完,今夜要送去立政殿。 待李裴牵着马的身影被重新合起的东宫大门完全遮住,李皎脸上的笑意仍然没有消减,甚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更灿烂了几分。 身后忽然出现的阿翡为李皎换上了新的手炉,有些担忧地问道:殿下,太子他会信吗? 你也觉得我在骗他? 李皎的目光终于从那扇漆红的门上移开,他转身接过那热度刚好的手炉,不紧不慢地朝着王府的方向走去,面上还带了几分无辜的笑意, 可我分明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福南音的确与父皇谈了条件,亦回了漠北;父皇也的确是为了李裴的储君之位。至于他们二人密谈的条件是什么,既然没有人探听的到,此刻便也没什么所谓。 可若是太子知道了您昨夜去过质子府之事 李皎的脚步一顿,父皇既然将此事压了下去,就不会让裴哥哥知道。至于福南音 此时他的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残忍的神色,而阿翡看在眼中,竟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他选择离开长安,怕是再也不会有开口的机会了。 东宫众人原本因为太子的离开而慌作一团,有几个属官甚至正架着那位无辜的太医署医工,威胁他不得将太子离开东宫之事说出去,结果几人抬眼间,却见太子又折返了回来。 手上的伤口本就没有止血,方才因为他的动作又再次裂开,一只手都被染成红色,在此刻便显得格外灼目。 嘈杂的屋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几人怔怔看着李裴重新坐到桌案前那张椅子上,并未管那只还在渗血的左手,翻开最后的几本奏章重新提起了笔。 笔速很快,半炷香便将最后一本奏章合起,随手丢入在了案上。 将东西送给圣人,滚出去。 那名医工似乎想要说什么,刚张嘴,李裴那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滚都不会? 医工身子一颤,也不敢再提包扎之事,拎着医箱便跟着那群抱着几摞奏章的侍从一同出了书房。 四下再次归于宁静,李裴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似乎是在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神才木木地落在自己的左手上。血已经自动止住了,伤口旁还存了些暗红的印迹,斑驳狰狞。 他勾起唇,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感觉不到那处半分的疼痛。 去了一趟大明宫的侍从去而复返,似乎想要到书房向太子复命,只是又想起他方才那副可怕的模样,侍从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离去了。 李裴没有抬眼,他一直垂着头,身子缩在狭小的椅中。 直到房里的蜡烛终于燃尽,最后一抹烛火挣扎着跳了一下,四下沉浸于一片黑暗之中。 书房的门终于吱嘎一声,开了。 太子那边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或许等了李裴一整日的人不仅是临淄王一个。 立政殿中,圣人眯眼望着冯内侍为自己续上的热茶,那茶盏旁还静静摆着一份年代久远的卷宗,里面的几张纸隐隐已经起了毛边,显然是被人翻看过很多次了。 冯内侍闻言,将眼神不着痕迹地从那份卷宗上移开。 圣人一向不希望太子与漠北国师走得太近,如今见到了太子的无动于衷,冯内侍以为圣人会欣慰,会满意,可此时他却没有捕捉到任何类似于这两者的情绪,只是单纯地,带了几分狐疑。 是,大家。东宫的人回禀说,太子今日一直在书房中批阅奏章。 圣 人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殿外传来几声动静。 冯内侍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不该有人如此没规矩,在此时打搅圣人休息。他将茶续好,几步走到殿外听守夜的小内侍禀报了几句。 心中的意外散去,他叫人打开门放东宫的人进来,老脸上带着笑快步朝龙椅方向去。 大家瞧,太子已经叫人将批好的奏折送来了。 伴驾这么多年来,冯内侍自然知道圣人多么在意这位储君,更知道如何能叫圣人宽心。 果然,圣人的目光落到那箱东西上时,总算有了点好脸色。 拿上来。 冯内侍看了眼天色,劝道:三更天了,大家还是明日再看吧太子批过的奏章您还不放心吗? 不放心吗? 从前对于李裴,圣人自然是放心的。可如今 见圣人坚持,冯内侍叹了口气,叫下头的人将箱子搬了上来,他一打开,竟一时有些正愣昨日送到东宫的奏章少说也有百本,圣人平日都要看个好几日,他原想着太子至多不过是送个一半回来。可这 他弯腰从箱中一摞一摞将奏章抱了出来,又在心中暗暗数了一遍。 昨日是他为圣人放的奏章,如今看来,竟一本不差。 冯内侍出神的功夫,圣人已经将最上头那本取来看了。 工整严谨,挑不出错处。 他摇了摇头,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又紧接着翻开了第二本 直到冯内侍有些疑惑的声音响起:大家,您看这 在一摞奏章中间,隐隐夹着一张宣纸,从他这个角度还能看到上面的笔墨。 他将手上没看完的奏折随意丢下,信守抽出了那张纸,亦是寥寥数语,与那注批明明是出自一人之手,可这张纸上的字迹却更带了几分缭乱狷狂。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当真是李裴能做出来之事。 冯内侍看清了上头的内容,吓了一跳,正要跪,却听到头顶一阵古怪的笑声没有半分怒意,反而是释然? 明明太子威胁圣人若是漠北国师出事他便再也不回中原,圣人居然觉得释然,这不是太荒唐了些吗? 半晌,圣人将太子的手书放在了那份旧卷宗之上,平静道: 他还是出城了。 此事这个他不言而喻。 冯内侍本想问是否要将太子带回来,可一想到刚才圣人对此事的反应,他又忽然拿不准了,只好问: 大家的意思是? 听说太医署的刘医工曾两次奉太子之命到质子府问诊。 冯内侍不知圣人为何忽然提及这八竿子打不着之事,低头道了句,是。 而后,头顶便没了声音。 冯内侍觉得有些奇怪,抬起头,却见圣人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份卷宗上,带了几分犹豫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是二十年前秦国公主的驸马意外暴毙之案。圣人这些年似乎总是频繁想起这桩旧事,连带着这份卷宗,都已经看了不下百遍了 将刘医工叫来,朕有话问他。 距离福南音出城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了,人是从北门离开的,按照正常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出了京畿,往咸阳去了。 以李裴的身手,想要悄无声息地出城并没有半分困难,可他仍是拿出了东宫的令牌,还从守城的禁军手上抢了匹快马。 等那位守城的禁军首领心有余悸地送走了一脸冷意的太子,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迷茫之色。 今夜是怎么了?先是金吾卫的宋将军,后是太子殿下难道长安要不太平了? 第37章 夜路行军。 福南音的风寒还未好,实在不能与尧光他们一同骑快马,便一人躲在马车中补眠。可说是补眠,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他却仍然睁着一双眼,清醒地望着马车的顶篷。 外面是京畿大营的两千禁军,连金吾卫那位守了他的质子府两个月的大将军宋韶仁,也被圣人再次送到了他跟前。虎符在手心握着,早已带上了他的汗渍和体温。 马车行得很慢,他将一侧的车窗推开,仰头望着挂在空中的明月星辰,忽然便想到了几个月前的那夜,亦是在行军的马车上,只是那个时候,他的身侧多了一个人。 冷风灌进来,福南音缩了缩脖子,放开了那只眼看就要凉下去的手炉。 从前他的身子没有这么弱不禁风的,用不上手炉,穿不得大氅,更是从不怕初春的夜风。他摸了摸衣袍下已经有些弧度的小腹,竟忽然有几分恍惚和怅然。 这腹中的胎儿竟然已经有六个月了 主人,该喝药了。 尧光不知何时又驱马到福南音的马车旁,手上还捧着一个酒囊形状的东西,他迎着月光看清了主人的动作,那只手尚小心翼翼地放在肚子上尧光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件最近一直被他忽略的事。 自从那日他为福南音更衣,后者糊弄他只是胖了后,他便再没想过此事。 手上的药明里是退热驱寒,暗里也是为安胎,可惜尧光后知后觉,竟一直不曾想到。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29) 荒郊野外,你何时煎的药? 直到福南音疑问声起,尧光仍未从那震惊的情绪中回神倒不是因为主人当真有孕了,这个他早已震惊过一遍;而是主人自己明知身上有孕,仍要答应圣人的条件,往漠北走这惊险异常的一趟。 福南音见他没回答,也不知在想什么,索性自己伸手接过那只酒囊,拧起眉头饮了一口。 是温的,而且很苦。 比早前喝的那两碗药都要苦。 此时尧光才终于有了反应,堪堪想起主人刚才问的那句话。是如何煎的药?他没有将这个问题细想,只是照实答道: 药是宋将军给的。 福南音举着酒囊的手一顿,最后一滴药汁便顺着他的下颚流入了领口中,有些微微的痒。 又是宋将军? 又是? 尧光被他的语气问得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上次他为了隐瞒太子的行踪,拿了宋将军作挡箭牌之事。只是一来二去,倒是有些巧了。 福南音比他想的更多一些,却没有再问,只是随意地勾了勾唇,将手上喝空了的酒囊丢了出去。 替我谢谢宋将军,他对我这身病当真是有心了。可惜这酒囊不保温,药有些凉了。 尧光心中那丝不怎么强烈的怀疑随着福南音的话声而被打散。他接着酒囊,不疑有他地应了一声,又扯了扯缰绳掉转马头回了队伍的后头宋将军所在的地方。 也不知应当算是前面的两千禁卫行得太慢,还是李裴策马的速度太快,原本差了两个时辰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便追上了。 看着前方马蹄踏出的滚滚烟尘,李裴勒住马,心下恍然,面上却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久,福南音究竟为何执意要返回漠北,又到底与圣人之间立下了什么条件。 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并且坚信不疑阿音绝不会为了漠北的权势地位而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今夜的离开,定是另有安排。 或许放在之前,李皎那几句挑拨离间之言的确会令他动摇,可两年的相处,重逢后那么多夜的耳鬓厮磨,他听着那人羞赧却坚定地说的那声喜欢 福南音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已深深记住,刻入骨血。 何况如今他的腹中还有了他们二人的孩子。 他有千种万种理由去相信福南音,又怎会被几句谗言,一场不知目的为何的阴谋而再度对他生疑?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福南音偏偏要在所有人都知道圣人有意剑指漠北的时候回去,他的病未痊愈,又怀着孕,却仍要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他看到前面的几千禁军轻骑,一切疑问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李裴伸手摸了摸衣袍前襟处的那块凸起,原本是滚烫的,却在这一个时辰中被寒风吹的渐渐凉了下来。他赶忙又将大氅向中间拉紧了,想要阻止那夜里的寒冷侵进来,却忽觉那东西后面的胸口处传来一阵钝痛。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声中尽是讽刺和心疼。 世人都当福南音逃离中原,是赶着回去做他那风光无限的漠北国师。 可又有谁能料到,这位漠北国师敢带着中原两千轻骑折返王都,取他昔日旧主的项上人头。 若是只为了活命,福南音何必要担这史笔后世骂名? 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他的储君之位,或是帝位。 李裴深吸了口气,再次扬鞭追了上去,只是小心尾随在队伍的最后,一手握缰,一手紧紧捂着放在胸口的那只用他身体温着的酒囊。 药凉了就不好喝了 离咸阳还有二百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福南音同其他人一般都没怎么睡,直到此时宋将军下了原地休整的命令,这两千禁卫才堪堪有了合眼小憩的机会。 福南音对行兵布阵一窍不通,对着中原皇帝夸下了海口,却握着那虎符有如烫手山芋。因此他昨夜在质子府见到宋将军的时候显然是松了口气。 只是他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一脸警惕之色的尧光朝他这边走了过来,像是要避开什么人一般,低声说道: 主人,属下察觉似乎有人一直跟在咱们队伍后面。 福南音眼皮一跳,却不动声色地问他: 宋将军与你一起,就没发觉吗? 听到这句话,尧光面上那警惕的神色更甚了几分。他凑近了,贴在福南音耳边悄声道: 那马蹄声十分明显,但凡习武之人都能听出来,可奇怪的是宋将军却说自己没听到。所以属下怀疑,那人是与宋将军一伙的,都是来监视主人。 福南音抬眼,佯装担忧,或许不是监视,而是想要趁机暗杀我 尧光一愣,显然是随着福南音的思路想到了这一层,眼中寒光一闪,当即便道:先下手为强,属下这就去将人杀了! 福南音本是随口逗一逗尧光,如今见事大了,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忍笑。 别忙,再等等。那人若是还跟着 他抬头望着东南方向,黑压压的禁卫正在休整,一眼望不到边际,更看不见什么人影。 我便亲自去会会他。 自从担心身后跟了个杀手之后,尧光便不与宋将军一起走了,反而半步不离地跟在福南音的马车旁,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主人便被人伤了分毫。 而福南音亦是说到做到之人,在到咸阳城郊外扎营时,他再次向尧光确认了一遍。 而这次尧光却摇了摇头。 之前是在队尾,属下很容易便能探听到,可如今属下跟在主人身旁,太远了,听不到。 福南音: 他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你叫宋将军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尧光急了,万一那宋将军真的与那杀手一伙的,想要害主人怎 么办? 福南音心想宋将军的确是与杀手一伙的,可是不是想要害自己,那可就不好解释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何必要开这个玩笑去逗尧光,于是安抚道: 我只是问问他昨夜的药是在哪熬的,不会有事。 想到药的事,尧光总算是将注意力拉回了一点,想起来自己主人的身子还没好利索。那太医说这药得喝上三日,今天才是第二日,除了昨夜宋将军递过来的药,他的确不知要去何处给主人煎药。 是他不周到 属下这就去。 只是走了几步,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是宋将军在药里下 看着福南音骤然沉下来的脸,尧光嘴上的话一下就消了音。他讪讪捂上嘴,骑上马朝着队尾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宋将军便过来,身后依然跟着一个如临大敌的尧光。 宋将军自然也感觉到了尧光态度的变化,此时看着福南音,话中也存了点气。 国师是什么意思? 福南音愣了愣。他靠在马车边上,手捧着暖炉,倒是没有同人解释什么,只是当真像是与尧光说的那样,问了句: 今日宋将军可有煎药? 煎药? 宋将军面上先是带了些错愕,而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找补道:方才有些匆忙,还在不是,还没煎 福南音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看来是我的意思不够清楚,抱歉。 这笑声透了几分诡异,宋将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我其实想问的是,他朝前一步,找了一个其他禁卫看不到的角度,低声问: 太子殿下在何处? 宋将军彻底愣住了,国师是如何知道 福南音眼神微冷,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可这对于他来说却半分也不难猜或者连宋将军一早便知道太子会跟来,这才故意将行军速度放慢,就是为了等人跟上。而那壶药实在是不能再明显了。 太子在东边的小树林里。 福南音满意了,这才朝着宋将军点了点头,多谢。 福南音是一步步走着过去的,百步之外,李裴听不见;百步之内,李裴也来不及躲。 只是走到树林后,他远远便看见那个向来矜贵的男人将自己那身黑色大氅随意丢在地上,身前生了火,火上烧着一壶什么东西;福南音看不清,却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熟悉的苦涩味道。 果然是在煎药。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竟然蹲在地上为他一个敌国质子煎药当真是荒唐。 福南音眼中也不知是何情绪,任凭自己的两脚麻木地朝前走着。 直到踩上了枯枝,发出一声不小的脆响。 要拔营了吗?马上就 他以为是宋韶仁,下意识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那个他几次望而却步只能远远跟着的人。 阿李裴面上有一瞬的错愕和慌乱,却又很快将这种情绪掩藏了起来。 他笑着站起身,明明前一秒还在为人煎药,此刻说出的话却带了几分疏离和虚伪。 国师是如何知道孤在此处的? 李裴的红金蟒袍上沾了些土和炭渣,手也是黑的,显得有些滑稽。 孤听闻你又连夜逃了,正要将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便忽然抱住了他,两手紧紧环在了他腰间。 知道。 李裴心忽然停跳了一瞬,那两只沾了黑炭的手却不知放在哪: 知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你也什么都知道。还有 他稍稍松开了手,仰头望向李裴那双还来不及伪装的,满是温柔的桃花眼。 那晚的药真甜。 第38章 李裴仍是有些恍惚。 他看着福南音那双笑得弯起的雀眼,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沉溺。刚才似乎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只是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又不记得嘴上说了什么,只是那句真甜还依然徘徊在他的耳畔。 你李裴只说了一个字,忽然便收了声。 福南音说得没错,他们二人对于彼此皆有猜测,心照不宣,实在没有必要去问一句你如何知道,也不必再去纠缠一个为何不告诉我。 如今的交颈相拥,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你要回漠北。 半晌,李裴道,话音笃定,并不是在问一个问题,而只是在阐述事实。 取漠北王首级,替圣人拿到王印。 福南音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又极为清晰而自信,仿佛这等王朝更迭国家覆灭之事到了他的口中,就像是今日要吃雪花酪一般容易。 可就是这样的语气落在李裴心上,如同无数根细针轻轻刮蹭,又痒又痛。 他猜到了,可听到福南音亲口说出来,还是叫他怔愣了一瞬。 与其说是替圣人拿到王印,倒不如说是替他。 那一瞬间李裴脑中想了很多,他当初将福南音带离漠北,从未想过要让他独自面对中原朝堂的杀机。他那时大意了,冲动了,是他没有护好自己喜欢的人,忘了圣人想要漠北,还想要漠北国师的命。 这明明都是他的错。 阿音,你不必如此。李裴的嗓音有些紧,那两只手本来想要回抱住对面的人,却又不愿弄脏他那身浅色的衣袍,竟有些狼狈地在自己那身象征储君威仪的蟒袍上擦了擦。 孤不会让圣人动你。 福南音听着李裴的话,却没有等到他的动作,率先松开了手。 李裴两手一顿。 你说过,我知道。 他看到福南音微微扬起了眉,露出了一丝叫李裴一时难以理解的笑意。眼前人的样子与记忆渐渐剥离,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从前一向喜欢躲在自己身后偷懒的那个阿音,也不是被困在长安的质子。 李裴唯一看懂的,便是这笑中的谢绝之意。 可是我厌倦了。 福南音笑着说。 脚边的火堆仍在噼啪作响,声音肆意,就像是想要盖过一旁人的交谈之声;而空气中的苦药味道越来越浓,熏得李裴蹙起了眉。 你刚才说什么? 他当然听到了,听得一字不差;只是几个字合在一起,他又仿佛没听懂,或者是在本能地抵触着厌倦二字。 福南音起初并未察觉对面人的情绪变化,正要解释,却忽然对上李裴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睛。他忽然一怔,似乎在其中看到了几分不解和委屈。 十分熟悉,像极了那日清晨尚被蒙在鼓里的自己。 说我厌倦了啊 于是福南音改了主意,又重复了一遍。还是相同的语气,并没有半分不耐烦。 李裴的手还停顿在那个擦拭的动作,只是手上的黑色炭渍不少,一时没有擦净。他终于听懂了,又忽然背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抱歉,是我不该带你到长安。 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李裴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窒,苦笑着,那你为什么要 我为什么要被困在质子府,中原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看着朝臣在我身上打主意,算计你,想要将你拉下太子之位,而我却只能与他们虚与委蛇,成为你的软肋,旁人眼中太子身上的污点? 福南音忽然打断了李裴那句未说完的话,他声音显然不似刚才那么稳,一口气说了长串,叫李裴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以为你一路跟过来便是知道。 李裴身子一颤。 福南音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件被随意抛掷的黑色大氅,抖了抖上面的枯枝和灰尘,重新为李裴披上的时候,两手便顺便搭在了他的肩上。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0) 原来你也不是全都知道。 李裴忽然抬手,握住了福南音的指尖,声音中难得带了些恳求:我愿意你做我的软肋 就像过去那两年一般。 半真半假的话,忽然便因为李裴这一句而哽住。 福南音心中钝了钝,紧紧咬了下唇。 知道那日我与圣人密谈,最得意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福南音微凉的指尖被一片温热包裹住,忽然蜷了蜷。他赶忙笑了一声出来,试图化解两人之间此时有些沉重的气氛。 我说我心悦你,他停顿了一下,怕李裴听不清这一句,然后才继续道:我想要成为你的助力,盟友,忠心的辅臣,而不是累赘和绊脚石。 福南音垂着眼,似乎是在回忆那日质子府中的情景,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明朗了几分。 却不小心将圣人吓坏了,他唔 李裴在听到第一句话后便倏然转回身,却一眼便对上了这人脸上没心没肺的笑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方才心中如此煎熬的时候,福南音平静话语背后竟是带着这样一副神情。 他该庆幸?虚惊一场?还是该气恼福南音故意那般说话,骗自己忧心惴惴了这般久? 五句,他一共说了五句叫人伤心的话,李裴都一一数着。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可明明该是气着的,堵在心中的那一大片郁结却又无声无息忽然便散了;紧接着,一丝甜意漾开。 他抬手挑起福南音的下颚,忽然便吻了上去,将后者那未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 福南音显然没料到他的动作,怔怔睁着眼,本想挣扎几下,却忽然看见李裴眼中那一丝被耍弄后的恼意。这弄得他有些心软,犹豫了片刻,仍是缓缓闭上了眼。 只是李裴却仿佛要扳回一城一般,那唇齿间的攻势在福南音的纵容下越发猛烈。他们二人原本也有过这样的亲密,蜻蜓点水,至多不过唇间动作,从未有过这般撩拨。 福南音还带着孕,在这种情况下尤其受不住,由心软变成了腿软,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几分。 李裴本是借着这吻在宣泄什么,此时也显然发觉了怀中人的异样。 阿音 鼻尖相抵,他看见福南音面上一抹不自然的绯红,从脸颊一直到耳廓。 你以后不许再欺负孤了。 两人之间这股暧昧的味道似乎遮掩住了什么,而后便引来了循着气味找来的宋韶仁,以及始终跟在他身后极为不放心的尧光 便因此看见了树林中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靠得极近,似乎正在做一些令人遐想的事情。 只是宋将军与尧光遐想之事显然不一样。 果然有刺客对主人不利 尧光喃喃了句。偏生动作比话更快,宋将军一时反应慢了,还未来得及将人拉住解释,只见尧光早已足尖点地运功朝着两人方向奔去,手中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利刃,寒光直直便冲着黑衣的李裴刺去。 李裴心下一凛,下意识将福南音稳稳护在身后,后退了几步,抬手便要去挡尧光的攻势。 而尧光也是在那一刻才堪堪看清李裴的脸,一愣,刀锋刺空,却被李裴掌中力道一震,利刃脱手落到了地上。 咣当一声,众人回神。 太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完全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其中一位知情人宋将军下一刻才姗姗赶到,颇有些惊魂未定地将李裴浑身仔细打量了一番,殿下,您没事吧? 李裴却看向了另一个知情人。 福南音一只手还紧紧抓着李裴的衣袖,此时面上的潮红褪了些,有些讪讪,低声道: 是我错了。 平日里自然是不好当着下属的面说这四个字的,只是方才显然是将李裴气得狠了,没想到自己的属下又做了这等鲁莽之事,不道歉实在有些难以收场。 福南音飞快瞥了一眼尧光和宋将军,这才将自己两只手缩回了袖中,坦白道: 好吧,是我气不过你那晚明明来过,却连同尧光一起瞒着我,就同他说 尧光正讶异主人竟知道了那晚的事,忽然见太子望过来,有句话脱口而出,将福南音卖了个干净:主人说有人伙同宋将军尾随在队伍后,或意欲行刺。 福南音有些无力地阖上眼: 真糟糕。 谁知李裴听完先是一愣,而后竟笑了出来。自从半年前在长安走散,他已经许久未见过这样有生气的福南音了 只有宋将军面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远远便看到了太子与国师在做些旁人不宜靠近之事,也远远便嗅到了树林中那越发古怪刺鼻的味道。若不是尧光这个二愣子忽然上前搅和了那一场,他或许会一直犹豫着,不忍去提醒那一句话。 殿下,这药糊了。 糊了至少有一刻钟了。 从前对于漠北国师的势力与手段,众人知道的不多,都是道听途说。 即便是到了长安,在质子府中,福南音自己不说,李裴也从未主动问过。直到过了咸阳,再往西北五百里便是漠北的地界了,望着悄无声息出现在马车中的信鸽,李裴头一次在面上露出了未经掩饰的意外。 要知道,虽然临近国境,可此处仍是中原。 福南音手法熟练地将绑在信鸽脚上的密件取了出来,就那么大喇喇放在身前的小桌上,也没看,低头抿了口茶。 显然是在引诱着谁。 果然,李裴的余光不由朝着那张字条上瞟去。 可惜是用漠北的文字写的。 李裴张了张嘴想问,却见福南音喝完茶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半分理他的意思也没有。 自从那日他在小树林中煎药被福南音发现后,李裴便索性赖在了后者的马车上,白日与人腻在一起,夜里又耍花样,逼福南音带着哭腔将那句我心悦你说了好几遍才肯罢休。 只是昨夜显然没有握好分寸,导致福南音已经晾了他一个时辰没有与之说话了。 怪了怎么在此处会有人向你传信? 最后李裴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自然他更想知道这密件上写的是什么,可惜了,此时话只能一句一句问还不一定能得到回答。 福南音的嘴角悄悄一扬。 半晌,他才慢吞吞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来, 求求我,就告诉你。 第39章 李裴愣了愣。 他从出生便是被立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曾对人说过求这个字? 福南音自然又是知道的,便算准了李裴不会低头。他不急,更不催促,只是那合眼后靠着软垫的坐姿依旧算得上是端正,叫人一看便能感觉到,他在等待着什么。 李裴转头,看着他那副胸有成竹又洋洋自得的模样,心中忽然就有些痒。 也不是不能说。 他在福南音面前,似乎向来都是没有底线的。 你真想听孤求? 李裴声音很低,这个时候自称倒是不用我了,落在人耳中便带了几分别样的刺激。 却又有几分奇怪。 福南音原本也只是想捉弄他一番,撒一撒夜里受的气,并未真的想听他求自己,自然也没打算将密件上的内容瞒着他。 可李裴这般问出来,反倒颠倒黑白,像是他偏想要听人说那句话一般。 这些日子他明显感觉到李裴与从前在质子府时对他的不同。同样是独处,甚至同床共枕,彼时的李裴虽然嘴上占了不少便宜,举动至少未出格过,向来是点到为止;可这几日却越发放肆了几分。那夜里对他一遍遍哄诱的声音,竟与他方才说话的语气有几分像。 福南音面上表情虽然未变,脑中却又不由想起了昨夜的事,呼吸一紧,语气中也带了几分不自然。 罢了,这次就先 李裴喉结一滚,忽然开口:想要孤怎么个求法? 毫无征兆的话忽然撞入耳中,将福南音那句算了堵在了口中,终究是没有说出来。细细听来,他那句话中的确有不得已为之的无奈妥协,只是福南音却又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些许的兴致来。 下意识觉得古怪,他猛地睁开眼 便对上了李裴那十足认真的沉沉目光。 福南音心一颤,不由生出了些不好的念头来。 他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肩膀抵在马车那铺了鹅绒软缎的车壁上,侧头将两人那胶着的眼神微微错开,故作镇定。 我改主意了,不用你求。 李裴低声笑了笑,带了几分纵容和宠溺,倾身朝着福南音压了过去。 当熟悉的气息扑来,福南音下意识闭上眼,感受着唇上忽然覆上来的温软,一股火苗被不经意间点了起来。 说来羞耻,他分不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即便平日里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可身体却不由自主渴望李裴的靠近,想要他的抱,他的吻,还有更多。 兴许是他想明白了自己对李裴的感情,连带着某些回应也坦诚了许多。 福南音思绪神游,一个吻亲得并不踏实。直到感觉有只手轻轻将他的袍子撩起到腰上,又隔着丝缎的里裤这个地方不让写。 ! 福南音还没来得及回神,一股酥麻感觉便顺着脊柱蔓延全身。他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李裴。 车中很静,便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禁卫和尧光的马蹄声,马偶尔的嘶鸣声,甚至是风声。 以及福南音自己断断续续时而强烈时而压抑的呼吸声。 你做什么? 李裴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那只手。 那日刘医工复诊的时候便隐晦地提过孕期的女子比平时更依赖人一些,或许男子也是一样,需要适当地纾解。只是福南音似乎习惯了将自己的依赖心强压下去,除了半年前在东园中了情毒的那回外,竟从未主动示弱索取过什么。 甚至夜里无人时,他被自己照顾得受不了,也不过忍到后半夜自己偷偷解决 李裴眼神带了几分晦暗不明,即便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觉这个地方不让写,他的右手不让写。说出的话音带了些低哑: 孤在求你。 福南音眼神涣散,张着嘴,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喟叹。 李裴换了个姿势,将手不让写。 福南音起初还毫无作用地抵抗了几下,却很快便在那阵动作及马车的颠簸中软了身子。被混混沌沌刺激着,他弓起身,原本抵在车壁上的肩膀移了几次位置,最后靠在了李裴身上。 他将头埋在李裴的颈窝,许是怕叫车外的人听见动静,那喘息和低低的叫声便扑在李裴耳边,又如猫爪子一般,一下一下挠在他心上。 只是快到顶端时,李裴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 夜晚的时候,他看不到怀中人那副动人的模样 福南音果然抬起头,李裴便顺势看到了他眼中一层迷蒙水雾挂着的迷茫渴求,再不是平日一贯的清冷忍耐。他不禁又想到了半年前的那天,亦是在马车上。 忍得住吗? 彼时的福南音在那欢愉前的临界之处,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他的手紧紧抓着李裴的衣袖,明明难受得不行,却咬着唇半晌也不肯回答他。 李裴笑了,指腹似无意般蹭过那不让写。 福南音身子又一抖,却紧咬着下唇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别过脸,露出了半截红透了的脖颈。 李裴忽然感到一阵燥热,他总是低估这人的倔强和毅力。眼看人不上当,他便打算不再逗他,正要上手帮福南音泻火,耳边却传来一声闷哑,还带了丝委屈。 忍不住,让我 越说声音越小,求求求你了 福南音最后仍是没忍住,弄了些声响出来。 尧光在外面听到了,当即便要进来,却又被他主人死死挡在了外面,声音因为窘迫都高了几分。 这位国师大人在旁人面前极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李裴一边拿帕子擦净了手指上的粘稠,一边饶有趣味地望着福南音,却冷不丁撞上了那双三分羞七分恼的眼中。 原本想要弥补昨夜过失的李裴身上又添了一条新的罪状,情况雪上加霜。 马车狭小的空间中弥漫着暧昧过后的气味,时刻提醒着李裴方才究竟做了多么禽兽不如之事。福南音有些脱力地躺在软垫上,还不忘恨恨地瞪上李裴一眼。 等在外面的尧光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那封密件出了问题,为防后面的中原禁卫听到,特意压低声音用漠北话问了一句。 李裴皱了皱眉,将那张不知何时掉到地上的字条捡了起来,只是看完后,面上的表情却是一变。 福南音打发了尧光,转头便看到李裴这副神色。 手上还拿着那张用漠北文写的密报。 他有些意外,你看得懂? 李裴否认,半蒙半猜。 李裴方才并非装模作样,他的确不懂漠北的文字,起初也没看懂那密报上写了什么。只是在领兵攻打漠北的几个月里,倒是审了不少那边的细作俘虏,也学着能听懂几句话。 直到他在营帐中收到福南音誊写的那两份议和书。 一份汉文,一份漠北文,他在闲暇时将这两份手书不知看了多少遍,不自觉地便将那些奇怪字符的意义记在了脑中可惜福南音写得太少,也只是不逾百字罢了。 方才听了尧光与福南音的交谈,倒是与他脑中仅有的一点东西对上了。 漠北王察觉了。李裴蹙了蹙眉,他想对你做什么? 相对而言福南音面上则显得轻松许多。 他推开窗,外面新鲜的空气和冷意彻底将他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拉了回来。他将狐裘半盖在身上,遮住了贴身棉袍下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又恢复了那副理智冷静的权臣政客模样。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1) 你应该问,他已经对我做了什么。 李裴一愣,下意识便想到了漠北王将他送给自己为俘虏,来换一国太平之事。 抱歉 福南音抬眼,轻轻握住了李裴的手,竟少有地露出了一丝狡黠笑意。 还好你是中原太子,不然 没有人能逼他以那种方式回长安。 只有李裴。 身旁的人还在等着听他说完后面的话,福南音便已经说起了正题。 他这几个月将我在漠北留下的势力清除了七七八八,动作倒是快。 李裴闻言眉心微微蹙起,想起这次要擒王的任务,心中不由便担心起来。只是福南音嘴角还噙了笑,毫不在意地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他看着手心的字条,反应过来:那是谁在给你报信? 起初他的疑心是对的,福南音的势力既然能将手伸到中原,说明他在漠北的力量只多不少。 暗卫。 果然。 只需要两个字,李裴便明白了。 福南音在漠北养了不少暗卫,原本计划在中原太子将他带走的当日劫囚,却不想太子竟是裴天人,他临时改了主意,这才随着中原军到了长安。 身边也只带了尧光一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掩人耳目。 漠北王费心费力清扫了福南音明面上的势力,或许是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一支潜藏的暗卫,或许知道了却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不论哪一种,都足以叫人对眼前这位国师侧目。 李裴胸中有一种情绪涌动。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福南音 阿音,孤很庆幸。 庆幸相遇于微时,爱上了彼此落魄的模样,又在有能力保护对方的时候重遇。 有人教我的。 福南音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他从不觉得庆幸的人该是李裴,若不是当初他选择逃到中原,在开元赌坊误打误撞入了白虎堂,又被李裴救起他或许一辈子都会安心做漠北王手心里的傀儡国师,忍辱负重,得过且过。 也不会知道能在一方自由之地肆意活着,不做旁人的提线木偶的日子有多么好。 还有爱的人 他大口喝了半碗茶,堪堪压下眼中升起的某些情绪,道:等入了漠北地界,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裴来了兴致,哪? 开元赌坊。 马车里静了静,李裴忽然想到了什么。 然后便听福南音道: 我说了,是有个厉害的人教我的。 开元赌坊,多年前建于长安,是太子的私有物,这五年来却成了是他不少军政势力的大本营。 他的嘴角微扬,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福南音的指尖,就如方才那事时的那个动作一般。 看着人忽然变红的耳垂,李裴低声道: 不,是你学得快。 第40章 过了咸阳后行军的速度便快了许多,只用了一日半便到了漠北境内。 福南音安插在各处的暗卫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将两千的中原禁卫严严实实地藏匿起来,又不着痕迹地送进了王城。 却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 原本福南音只想自己独身去见漠北王,将李裴留给宋将军和禁卫毕竟以他中原太子的身份出现,实在是过于冒险。可惜这位太子粘人得很,在第二次悄悄尾随被发现之后,福南音最终妥协。 前面就是王城大门,二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李裴换了身极其普通的衣袍,暂且充当了尧光的角色。 自从你我在这道城门前重遇起, 在此处说汉话的好处是足够隐秘,旁人听不懂,有些话便不需要避讳,殿下做得决定都不怎么高明。 比如今日。 若不是见李裴千里迢迢跟着他重回漠北,福南音在布好局之前是坚决不会允许李裴踏入王城的。这里的权贵同中原朝臣不同,不会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他们性子野手段又直接,若是发现了李裴的身份,绝不会让他活。 届时他的计划会被打乱,而暗卫的势力或许并不足以帮助两人全身而退 福南音的眉头皱紧,声音中也带了几分不满意。 而李裴相比之下便显得轻松了不少,仿佛是被前几日马车上指点江山的福南音感染了。 两个多月前他曾率中原军兵临城下,原本直捣黄龙覆灭漠北轻而易举,却为了眼前人将机会拱手相让。这的确不太高明。 明知此时入城有多危险,仍是执意要陪着他,这也十分不高明。 只是 他轻声笑了一下,孤愿意。 话音刚落,李裴望着身前人为了与他对话而微微侧头,半抬的下颚于光下甚至能映出一层细细的茸毛。他嘴角噙笑,反问一句: 国师难道不也是吗? 明明可以随暗卫逃出生天,偏要随他回中原为质。 此时也可以强硬地甩开他,却仍是纵容自己跟着入城。 彼此彼此罢了。 福南音闻言一愣,眉心也渐渐松开。他没有说话,只是驱马的速度慢了下来,便让李裴有机会赶上去,与之并驾齐驱。 李裴,你信我吗? 福南音这句话漾在并不和煦的风中,软软地扑在李裴耳中。 他从未问过福南音在与圣人立下这份军令状时心中究竟有几分把握,这一路上在宋将军与那两千禁卫面前,他始终保持着自信的姿态;昨日他手下的暗卫将人带走时亦是有条不紊的,叫人不由生出几分敬服。 可他将自己代入王城前的一刻,却问出这般不确定的话来。 李裴心中忽然生出些古怪的念头。 他见识过福南音的自信,也知道他计划周密。 如今的不确定,只是因为担心他。 信,李裴俯身靠近福南音,在他耳边说道:我自然相信阿音能在这漠北护好为夫的周全。 热气扑在一旁,惹红了整片耳廓。福南音僵着身子半晌无言,直到李裴重新坐直在马背上,才忽然听到一句十分不确定的重复,带着几分迷茫和讶然, 为夫? 李裴挑了挑眉,你一直没说当初用漠北与圣人交换了什么条件,让孤猜猜 是不是东宫的 福南音侧头看向他。 储妃? 福南音张了张嘴,最后仍是没有回应李裴的话,眼中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那便是猜错了。 李裴心中有些遗憾,面上却显得并不在意,这个条件你可以提。当然,你若不愿也不急在一时。 他低笑,声音也低。 早晚。 只是这两个字福南音没有听见,他两腿间用力,叫身下的马跑得更快了几分,便与李裴重新拉开了一段距离就要到城门前了。 有几个守卫手握着长杆枪立在城门口,看见几个可疑之人还会上前盘查几句。 福南音与李裴两人都骑着上乘的马,在一群普通漠北百姓中便显得十分扎眼。 负责盘查的守卫下意识便朝他们看去,只是对上福南音那副熟悉的淡漠目光时,几个人纷纷愣住。 这是 国师大人? 王城中大到王侯权贵,小到普通百姓,没有几个人不认得福南音这张脸。只是世人皆知他们那位国师大人两个多月前便已经被大王送给中原当了人质,如今又如何能出现在此处? 因为被守卫唤住,福南音勒了马,立在城门口,就那么居高临下地回应着四下投来的目光。 是我。 半晌,他说了两个字,算是对众人心中疑惑的解答。 那位曾经震慑漠北朝廷的国师毫无征兆地回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只是守卫与百姓面上的神色却显然大不一样。领头的那位守卫回神后带了几分惊慌,在原地僵愣了一瞬,才记起摆出一副笑脸道: 国师稍后,容小人去王宫通报一声。 这等怪事,的确是该去向漠北王通风报信。 或者,还有这朝中下一位被捧到高处的王的傀儡。 王城已经变天了,他在明面上那些势力早已被漠北王清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着在朝中曾经依附于他的朝臣,也早已再次见风转舵地投向了旁人的阵营。 福南音嗤笑一声,显然没有在意守卫那句稍后。他驾马入城,身后还跟着将周身贵气掩藏得很好的李裴。 即便他已经离开漠北许久,但积威仍在,守卫中无人敢拦着他,愣愣地看着两匹马缓缓穿过人群,百姓显然是激动的,一面作揖一面歌功颂德,将福南音与守卫远远地隔开。他们耳边震震,只听到国师淡淡说了句: 告诉大王,臣就在府中静候他的王令。 曾经门客络绎的国师府已经空无一人,上到管家下到仆从,皆没了踪迹。 李裴将两人的马牵到马厩,三分意外七分感叹道:你府上的下人倒是干脆,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不留。 他不在的那五年东宫旧人虽也有离开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不是不能理解,却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国师府竟能败落成这般 倒是与那座荒凉了多年的质子府最初的模样差不了几分。 福南音伸手给马喂了些干草,眼神朝着四处打量了一圈, 漠北王动的手。他的语气中听不出半分喜怒,只是平淡地在阐述一个事实,将国师府的仆从带走,审讯,然后杀尽了。 惯用的手段。 李裴一愣,眼中的意外变成了七分。 他早就知道漠北人骨血中带着未去除的野性,茹毛饮血杀人如麻,原以为这只是对战场上的敌人,却不想对待自己人,手段仍旧卑劣狠毒。 那福南音 李裴望着身前的人,看他静静地给白马喂了一把干草,然后转身朝着中庭的方向走去。 那道背影叫他再熟悉不过,完全无法与那个传闻中行事狠戾的形象相融合,他也一直觉得,那些被旁人曲解过的消息,不足为信。 此刻他也只是有几分好奇而已。 感觉到李裴没有跟上来,福南音有些疑惑地转身,看见前者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漠北人行事的确与中原不同,我以为你带兵攻打前有过了解。 孤知道。 李裴说完,面色如常地抬起头。 听了漠北的不少事,对这里也知道一些。 他抬脚,几步走到了福南音身边,两人便再次朝着中庭走去。沿路上的回廊中因为无人清扫而生了些蜘蛛网,福南音有些洁癖,向来忍不下这些,一路上都是紧皱着眉的。 李裴便抬起手,拿他宽大的袖子为福南音严严实实遮住了头顶,将那些肮脏的污秽的东西,通通挡在了外面。 孤只是有些讶异,毕竟同是漠北人,你却与他们都不同。 头顶落下了一片阴影,福南音嗅着李裴身上独有的熏香气味,心神不由便恍惚了一瞬,也错过了他语气中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试探。 自然是不同的他嘴角勾起,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而减少了那个笑中的冷意。 他与漠北人,没有半分关系。 只是这句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原本寂静的府中便多了几道嘈杂的脚步声。 宫中来人了漠北王身边的内侍。 意料之中的快速,福南音和李裴甚至能从这内侍走路的速度中感觉到漠北王此时的震惊和担忧。 看看,原本送去中原的质子如此安然无恙地站在眼前,一颗烫手山芋又回到了国师府。 在他来之前,福南音又将方才城外那句话问了一遍:李裴,你信我吗? 李裴微怔。 那内侍寻着声找到了福南音,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气质,根本不需要确认。他躬下身子,就如从前一般对着人道: 当真是国师回来了大王知道您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如今以及命人摆了 前殿还是寝宫? 内侍的话被打断,一愣,是寝宫。 知道了,走吧。 内侍又一愣,看着国师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犹豫问道:您不需要更衣吗? 福南音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嘲弄笑意。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袍,中原的款式,没有半分漠北气息,宽大的衣袍松松系着,外加一身狐裘,将自己小腹上那暂时见不得光的起伏挡得严实。 大王叫得急,这些礼数想来他不会太在意。 内侍不敢再说什么,恭恭敬敬地朝前头带路,只是走了几步,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少了一个人的。 国师身后的人没有跟来。 当内侍第三次停下步子的时候,福南音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内侍战战兢兢:大王有令,这位国师从中原带来的仆人也要一同入宫面圣。 接着,便传来了福南音一声冷笑着的重复: 你说仆人? 第41章 福南音的反应太过奇怪,以至于那内侍不由再次伸头将不远处的李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虽然身上只穿的是一身极为普通的衣裳,也低着头,却的确不像是他在漠北看惯的仆从模样,倒是带了几分叫人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 像是 压迫。 内侍抬眼看了看福南音,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许的疑惑若国师从中原带回来的不是仆人,那又能是什么身份? 当内侍面上露出那副思索模样的时候,李裴已经朝着二人的方向走过来。虽然方才离得远了几步,他仍依稀听到了内侍对福南音说的那句话。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2) 面色倒是没怎么变,对上福南音那双担忧的眼,甚至还无所谓的笑了笑。 看来是没听懂了,福南音心道。毕竟当初在马车上时只让李裴说一个求字,他都要那般报复,更何况这内侍竟敢用那两个字称呼他,李裴定要气急。 毕竟两人说的是蒙兀语,听不懂也是正常。 况且李裴说的是汉话,身份又极为敏感,带着他去见漠北王实在是太过危险 他不福南音正打算冷下脸来回拒内侍,李裴却赶在他前面说完了那句话。 让我去。 福南音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内侍也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很简答也短促的一句话,李裴用并不熟练的蒙兀语说出来,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他的声音很低,说得又快,遮掩了其中的生疏。内侍虽然听着感到几分奇怪,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又看了李裴一会儿,便朝着显然面色不虞的福南音躬了躬身,道: 那国师,咱们走吧? 福南音最初的计划里没有李裴,即使后者尾随禁卫两日后坐上了他的马车,福南音便想若有他在中原的禁军中,亦是好的;后来李裴随他入了王城,福南音又想偌大国师府,又有暗卫护着,藏一个人也算容易;可此时李裴却在随他入王宫的路上 福南音没有坐那顶内侍带来的轿子,也没有骑马,一步步朝着宫门走。 而不论福南音走得或快或慢,身后的李裴始终走在离他三步之后。 一路上两人未说一句话,一种压抑的沉寂横在这三步的距离之间。 福南音蹙着眉,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烦躁,排斥着走入眼前那道他走过了无数遍的宫门。而李裴则面色平静,眼神始终落在身前之人的背影上,叫人看不出半分的异常。 内侍带着圣令,一路畅通无阻。 守着宫门的卫兵将手中长杆枪抬起,低着头恭迎昔日那位只手遮天的权臣入宫,仿佛一切都是熟悉的情景,却又早已不同。 临门一脚,福南音突然顿步转身李裴不防,在他面前半步堪堪回神,眼中闪过一瞬的怔愣。 你现在回府,来得及。 福南音用着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着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懂的话。 李裴低着头,忽然勾起唇角。 漠北王既然想见我就让他见,躲躲藏藏反倒令人生疑。 福南音眉紧蹙着,听完李裴的话,心中却又忽然一钝。听说他初到长安,中原皇帝下了圣旨宣他入宫面圣,是李裴替他抗了旨,才叫他有机会在质子府尚算安稳地度过那两个月。 李裴可以,如今易地而处,他却不能吗? 可你的身份 李裴知道福南音的顾虑,却没让他再讲话说下去:放心,他们觉得我是什么身份,那就是什么身份。 福南音怔住,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此时是个什么表情,讶异,荒谬,担忧,自责 你真是疯了。 半晌,他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气来。 前面的内侍又在催了。 再次转身朝着宫门走,听着着身后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福南音慢慢松开袖中紧握的手,不知何时手心中渗出一层汗来,被风一吹,冷得冰凉。 漠北王显然是等急了,坐立难安地在寝宫中反复踱步。 半年前那个被他亲手扶上国师之位的傀儡终于还是挣脱了他的桎梏,险些让他将漠北的基业都毁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将他送给了中原太子换了一纸议和书,这只过了短短不到三个月,福南音怎么又回来了?! 他怎么可能回得来? 难道是逃回来的? 若真是如此,那议和书 大王,国师到了。 漠北王一转身,入眼的便是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一点点从门口走近了,面容和神情渐渐清晰起来,看上去依旧是平静得毫无波澜,与这么多年未变分毫,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他两眼紧紧盯着走近的人,看着那张脸低下去,如往常一般朝着他行了礼,淡然地道了声: 大王。 忽然的声音响起,将漠北王从怔愣中拉扯出来,也同时将他这两个月苦苦编织的美梦以及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狠狠打碎。 福南音,他的国师,真的回来了。 只是在福南音行礼的瞬间,他的身后便突兀露出一个陌生的人影或许并不陌生。漠北王本能觉得他曾经见过这张脸,只是细细想了须臾,并未从脑中找到一个结果。 身后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探究的眼神,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弯了弯,学着福南音的模样,亦行了一个礼。 漠北王心中的怪异之感便更甚了。 只是此时他脑中显然有着更重要的事,无暇对一个奇怪的仆从分心。很快将眼神收回来,漠北王坐回了他的王座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给福南音赐座,而是直接问道: 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几个月前国师曾在这里说过 他紧握着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紧张。 要报本王的救命之恩,说拿你一条命换漠北王室安然无恙,死而无憾。 福南音直起身,那双雀眼中终于带上了几分波动,却是不自觉笑了起来, 臣的确如此说过,只是中原人似乎并不满意臣这条命。 福南音表情落入眼中的时候,漠北王忽然怔了怔,连带着两手都一松。 他终于知道福南音与之前的不同究竟在何处了。 他都忘了第一次见到福南音是什么时候了,那时那个青涩的少年按照自己的意思接掌国师之职的时候尚会忐忑,也会恭敬地对着自己笑。后来福南音手中的权力慢慢变多,也有了自己的势力,不再满足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在他面前即使依然恭敬,眼中却总带着疏离和提防。后来他再被带回漠北的时候,那对待所有人的冷漠和铁石心肠便再也遮掩不住。 继而,福南音变成了令他这个帝王所厌恶和忌惮的噩梦。 可如今 他从未见过那双冷淡的眸子里闪出的柔和,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笑就像是猎豹收起了要人命的爪牙,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沾染在里面,让一个向来处事不带一丝感情的人竟多出了些温度和风情。 漠北王忽然便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木木地问道:中原人可有为难你?那个太子 福南音一直在等着漠北王的质问,他一早就打好了腹稿,自信以他对后者的了解,必然能一席话让人深信不疑。 却万没想到漠北王问出口的,竟是这一句。 讶异只在一瞬,虽不知王座上的人为何有此一问,福南音仍是收起了嘴边的笑意,淡淡道: 一切如大王所愿,臣在长安为质的日子过得非常有趣。 从踏入这道宫门开始,福南音对于身后的李裴始终带了几分担忧,怕他不知漠北的规矩轻易引起漠北王的注意,怕他做出冲动之事,怕他听不懂蒙兀语露出马脚 但直到方才漠北王提到李裴时,身后的人并没有任何反应,福南音才忽然有些庆幸,李裴并不能听懂他与漠北王的对话。 臣与中原太子的关系大王一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与其说是用臣一条命豪赌漠北安宁,倒不是说是在赌臣于中原太子心中,究竟值几钱。 听着福南音一如往日的冷淡语调,漠北王那带了无数古怪念头的脑子终于被降了温,渐渐回笼理智。 只是听他提及中原太子的时候,不知为何后面那个一直低着头的仆从眼神忽然瞟了过来,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危险。 漠北王眉心再次蹙了起来,那人的目光叫他不适,福南音这副语气叫他更加焦躁。他想不明白为何在长安过得非常有趣,索性直接问道: 所以照你的意思,是中原太子放你回来的?还是说你忘了当年对着本王发的誓,枉顾漠北王室和百姓死活逃回来了? 说道后面,漠北王的声音却因为紧张而带了些轻颤。 那是他自从得知福南音回到王城后便反反复复想了上百遍的问题,而对他来说,能接受的答案只有一个。 几个月前席卷而来的十万中原军就像是一片散不开的黑云,久久压在这个强弩之末的帝国中。朝堂混乱,有兵而无将,城池一座座失守 他知道拿福南音换来的太平维持不了多久,所以近月来一直在重编境内的漠北士兵,亦提拔了不少能领兵的将军,可是要对抗当初李裴率领的中原军,却远远不够。 可这一切,又全是拜福南音所赐 想到此,漠北王那带着几分恼怒和恨意的眼神如毒蛇吐信,突然地扑在对面人身上。 福南音本想反问一句若是自己当真是从长安一路逃回漠北又如何,只是对上漠北王那双眼,便忽然打消了再次激怒他的心思,甚至连面上那还未来得及露出的嘲弄都收得干干净净。 沉默,等待。 又是那副恭敬疏离的模样,其余半分多余的神色也没有。漠北王无从猜测他下面的话,而这种未知则让人不安。 放臣回来的人,是中原皇帝。 终于,福南音开了口。 与此同时,漠北王那颗被高高提起的心也归了位,紧握的双拳彻底松开。 中原太子并不知情。 后面这句话的语气与之前并没有丝毫不同,却叫漠北王本能地嗅到了一丝蹊跷。放松下来的帝王此时才有心情真正去打量这个两个月多未见的人,旁人口中他曾经的宠臣。 即便是在温度不低的寝殿中,福南音依旧穿着厚大的狐裘,除了双手及脖颈以上的位置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漠北王从不知原来他这般怕冷,或者他开始猜测这位一向高傲又有手段的国师大人在长安为质的时候,究竟过得是多么有趣的生活,那被遮掩的身上又是不是有了些不可见人的猫腻。 听说中原皇帝手下的禁卫审讯人十分有一套。 而若是那天家父子之间为了一个敌国的国师起了龃龉的话 来人,赐座。 福南音似乎并不在意漠北王方才那几度变化的神情,倒是李裴的余光将其尽收眼底,又颇有些叹服他这套本事,短短几句话竟能将人的情绪操控至此,甚至连漠北王自己都没发现叫他生忧便生忧,叫他生怖便生怖,如今再让他麻痹大意,动了一些不该动的念头,更是轻而易举。 内侍麻利地将一张高椅抬了上来,一切似乎又像从前福南音当政时一般。只是此时的福南音偏又适时表现出了几分怔愣和意外,这幅表情深深取悦了正斜着身打量他的漠北王。 等着福南音坐下,漠北王才道: 让国师暗中回到漠北,中原皇帝的条件是什么? 终于开始了。 福南音缓缓道:议和作废,中原军卷土重来。 漠北王握着酒樽的手一紧。中原军这三个字就如一把明晃晃的刀悬在头顶,福南音每提到一次,便像是将条那悬刀的绳子撕裂几分。 难以控制地,他背后生了些冷汗。转念又想到福南音手上并未带着中原皇帝的战书,他也并未受到任何消息,那便是此时尚且有的谈。 半晌,他吞咽了口酒,还有? 福南音抬头,嘴角带出了一个笑来,没什么隐藏的意思,却叫漠北王看得头皮发麻, 交出王印,漠北向中原称臣。 这句话说完,不但是漠北王,连带着他身后的李裴也听懂了,有些惊诧地看向他,似乎没想到福南音竟会这般早便将这最后的选择抛给漠北王。 此时此刻,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单枪匹马,人也不对。 漠北王怨毒的眼神刺了过去,手中的力道就要将酒樽握碎一般,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酒樽的晃动洒了出来,灼眼得很。 大王莫急,还有一条这次福南音没有等到漠北王慢慢平息怒火,主动开了口,只是不知是否是方才在路上着了风,他胸腔中一颤,便在此时响起了一阵突兀的轻咳声。 李裴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蹲下身为他轻轻拍着后背,等待着福南音咳劲过了,慢慢平息下来。 漠北王看清了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交流,再看那人一张似曾见过的脸,总觉得事情说不出的古怪,就像是 他方才在福南音咳嗽的时候叫内侍备了一碗温水进来,如今送到了,又被那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似乎是要喂,却被福南音侧着头避开了。 漠北王的眉心越蹙越紧,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对福南音露出那样的神情?他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想出答案的时候,一道很低的声音从那人口中说出来,因为离得远,漠北王隐隐听到他说的是 慢点喝主人。 只是在他说完最后两个字之后,福南音那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胸腔忽然再一阵猛烈起伏,咳得竟比方才更狠了些。 瞧着那人在福南音面前一副认真恭顺模样,漠北王疑心一点点散去。 听说福南音从中原带了个人回来,他原本还有几分戒备,可如今看来,或许真的只是个仆从罢了。若真的是什么要紧的人,就凭那人小心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带到宫中叫他看到? 主人 慢点喝 不知是因为呛了水还是什么,福南音涨红着一张脸,雀眼中也染上了一层雾气,而在这层雾气之下,有迷茫,有震惊,还有些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就在李裴学着尧光的语气对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福南音脑中似乎有一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脑中一片空白。 他从未想过李裴在王宫门口对他说的那句话竟是这个意思他们觉得我是什么身份,我就是什么身份 国师? 福南音不知道漠北王已经叫了他几声,等他再度回神之时,座上的人已经因为不耐烦而沉了脸。 他忙将手中的水碗搁在一旁,起身告罪道:臣失态,大王恕罪。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3) 漠北王摆了摆手,告诉本王,中原皇帝还说了什么。 福南音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方才的古怪情绪带了出去,是还有条路可以选,换一个叫中原皇帝满意的质子送去,可至于是谁 他看向似乎松了口气的漠北王,道:还需要大王自己定夺。 不派兵进犯,不要王印和臣服,只是换一个质子而已 漠北王心中显然是有了选择,福南音静静看着他,竟然破天荒感到了一丝惋惜。若是他选第二条,乖乖交出王印,写下降书,或许彼此的路都会好走许多。可偏偏直到此刻,漠北王心中依旧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说大王在整兵。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漠北王两眼一眯,转向福南音的眼中流出一丝危险的光。他没问后者是如何在长安也得到的消息,因为思绪没有完全从方才中原皇帝那三个条件中剥离出来,漠北王似乎是本能地问道: 怎么,见过了李裴的中原军,觉得本王在不自量力? 福南音一愣,继而笑了出来。 臣不敢,只是想告诉大王一个好消息。 又是一副那样的笑 漠北王忽然觉得身下的王座有些硬,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福南音面前迎着他那副叫谁人看了都会新奇的笑意,居高临下地问: 国师想告诉本王什么好消息? 可就在他刚在福南音椅子边站定时,一直顺从地站在福南音身后的人忽然挡在了人前,敏捷得叫人看不清的身手,带出来一阵凌厉的风。 漠北王不由向后退了半步,面色阴沉地朝着李裴看去。 中原皇帝召回了六子临淄王,其与太子李裴大有分庭抗礼之势,即便是中原军再度出兵,那领兵之人或许也不会再是中原太子。 仿佛看不到身边两人间的暗涌,福南音抬起的手轻轻抵在李裴身上,无形做出了挡和的意味。他站起身,平视着漠北王,口中说着近乎蛊惑的话,又在人那颗惯于警惕的心中埋下了种子。 从前漠北与中原交战数年从未落下风,半年前中原军进犯时正当朝野动荡说到此福南音话音一顿,语气似有几分愧意。 他当初动手斩了漠北数位名将导致大战惨败,几乎是朝堂上下人人皆知之事。众人亦知一个稳定的政局对于战争而言有多重要。 于是很快,他又继续道:但如今中原朝廷夺储之争日烈,上苍的眷顾落到何处,这又是怎样的机会,大王应当明白。 漠北王的脸色果然又再次变了变,他抿着唇,目光似乎一直落在福南音身上,又似乎在出神。 偌大的宫中久久再无人说话。 福南音知道自己今日言尽于此,正要躬身行礼告退,却又听人犹豫着,沉着声音问: 那年,国师还记得对本王发过的誓吗? 彼时福南音已然转身,面对着那扇紧闭的宫门,没人看见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古怪而讽刺的笑意来。 臣自然记得。 内侍为人打开宫殿的大门,一束刺眼日光登时入眼。福南音站在这光影间,听着身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恍惚之感。 国师为漠北受了委屈,本王会给你足够的赏赐作为补偿 只是那曾经被福南音夺去的权柄,漠北王却是要一点不留地收回来。 大王放心,臣日后在王城定会安守本分。 正踏出寝殿,迎面便撞上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右相不知已经在这道门外候了多久,见到福南音出来,长久以来对那人存的恐惧叫他本能要行礼,只是前者那声安守本分又在他脑中持续回响着,不断提醒着他被福南音震慑、胁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日后,他才是漠北王最宠信的臣子。 于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右相终于重新直起了腰杆,面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挑衅的笑意。 然而福南音却并没有想要为之停步的意思,平淡而短暂地朝他点了一下头,便带着身后的人径直走了出去,迈着如往常一般四平八稳的步子,渐渐走远了 右相眼中划过一丝愕然,而后则是一声不加掩饰的厌恶冷笑。 福南音。 自从左相倒台他投于这位国师的手下,朝中所有人都笑他是福南音的走狗。 如今风流轮流转,他倒是要让人看看,究竟谁才是那条走狗。 出宫没有内侍领路,可福南音的步子似乎要比进宫时更快了几分,总叫人觉得是要甩开什么人一般。 李裴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知道出了宫门,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条没什么人的街上,李裴那副懒洋洋的声音这才再次响起。 走这么快做什么,主人? 福南音脚步猛地一顿,连那双缩在袖中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李裴用蒙兀语学着尧光的调子喊出那两个字已经足够吓人,却没想此时听着他用最熟悉的汉话说着,竟然如此的 刺激。 福南音深吸了一口气,半僵着身子转过身。李裴看他红着脸,一句话说得有些不连贯, 太子殿下,您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跟着他入宫,与漠北王对峙,喊他主人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样是堂堂太子该做的? 李裴低头笑了一声,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朝着福南音走近,想要伸手碰一碰这张过于红的脸,只是碍于街上人多眼杂,没有动,反而忽然问道: 国师当年对漠北王发了什么誓? 福南音忽然一怔,似乎没想到李裴连这句也听懂了,更不知他方才在宫中究竟听懂了多少。犹豫间,他还是如实答了, 此生永不背叛漠北。 只是看着李裴嘴角笑意渐渐淡了几分,他又匆忙道,当年是为了保命,只是权宜之计。 李裴那只抬起的手终究没有落在人脸上,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带了几分无所谓道: 知道,我信你。 半晌,待两人继续朝着国师府走了,李裴那带着一丝轻叹的声音再度响起,很轻,也很快消散在漠北的春风之中,叫人来不及听清。 国师真真假假的手段,今日才见,当真是精湛。 操控玩弄人心,叫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才是被效忠的那一个。 可真相,究竟谁知道 第42章 圣人从不曾想到区区一个太医署的医工口风竟会那么紧,单问他两次去质子府究竟问了谁的诊,又问他那漠北国师究竟得的是什么劳师动众的病,这就用了整整两日的功夫。 两日后看着那张明显有所遮掩的供词,圣人倏然升起的怒气中甚至带了几分荒谬。 本不屑于用前朝酷吏的手段,大明宫中的金吾卫这些年暗中审理的不少皇家辛密案件皆不曾有失,多难撬开的嘴也都撬开过,却不曾想竟然折在一个御医身上。 风寒? 圣人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医工,他本没想让人在天牢中吃什么苦,不过是几个问题的事,只是这般遮遮掩掩却更显得蹊跷。 刘医工显然也是这么多年头一回遭罪,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回圣人真的只是风寒。您若不信 龙椅上的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了声:跟着太子去了一趟漠北,忘了谁是大明宫的主人了? 刘医工身子一抖,前额重重磕在地上,惶恐道:臣不敢。 圣人没耐心与他虚与委蛇,将那张供纸极为随意地握成一团丢在龙案之上,不想得罪太子,没关系。 天子与太子,这对父子不论是为何事产生半分对立,传出去都对朝野上下绝无好事。圣人深知这点,即便是面对臣工的欺瞒,仍然意外地纵容着。 朕问,你答。 刘医工不知道圣人究竟知道了什么,此时心中却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将头缩了缩,听着头顶传来的声音,两腿果然一软。 漠北国师有孕,是不是? 是。 若孩子是太子的,算算日子应该已经五六个月了。 圣人英明。 刘医工感觉自己后背已经有汗渗了出来,他不知道圣人是从何得到的消息。此事统共只有三个人知道,他,太子,国师。后者自然不会说出来,他这两日更是没有露过半点风声,按理说按理说圣人是不该知道得如此详细的。 只是上面的人却没有再说话。刘医工心中惴惴,不敢抬头,只是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宣纸翻阅之声,缓慢,便衬得四下更为寂静。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刘医工浑身趴跪得都有些僵硬了,才再次听到话音。只是这道声音很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了些旧意。 二十年前秦国公主府上那个负责的医工,也是你。 刘医工还是被这句话吓得眼前一黑,嚅嚅半晌未答。 圣人见到他那副样子,自然便知道了为何刘医工会为一个敌国质子身上的猫腻守口如瓶二十年前那桩震动了皇室丑闻的悲剧,但凡是涉事之人,都不愿见它再次重演。 夕阳映不到的地方,早已年逾半百的君王面上露出一丝悲伤和缅怀,连带持着卷宗的手也微微颤抖了几分。 也不知是谁给刘医工的胆子,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正看到了圣人那副出人意料的神情。而后,这位见证了大明宫两朝主人以及诸多辛密的医工便猛然想到了一些几乎要被人遗忘的旧事。 似乎圣人刚登基不久,龙椅还未坐稳之时,也曾短暂地彻查过那桩旧案,以及那个人的下落。 自从事发后,那位秦国公主驸马的名讳便成了整座大明宫的禁忌,这曾是先帝下的命令,而那个时候,当今圣人还未被立为太子。 再之前,早得就要被人遗忘的一段年岁里,驸马还未尚公主,曾是宫中皇子的伴读,当时暂住的,正是圣人所在的含元殿。 宁胥 这两个字被念的很轻,甚至带了几分叫人难以察觉的缱绻。 刘医工伏地紧张地听着,那个名字在他脑中缓缓转了几圈,像有灵性一般终于为他打开了一道尘封多年的记忆那被设为皇室不可说禁忌的名字,属于秦国府驸马的名字,正是宁胥。 宁为所愿,君子乐胥。 他忽然不敢再听了,想要闭目闭耳。一个将要告老的太医,刚从天牢里出来,生怕再度牵扯到秘事之中,丢了性命。 原来你当初,是去了漠北吗?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是不想听,圣人那道声音越是往他耳中不住地钻,仿佛在告诫着他,从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坐在秦国府为宁胥把了第一道脉起,他就被永远地捆在这桩旧事之中。再次为漠北国师把出滑脉是命,此刻听到君王秘事也是命 往事已矣,斯人已逝,可圣人却仍然用这样的语气叫着驸马的名字,显然是从未将曾经的遗憾从心中剔除过。 若不是当年宗室阻拦,又逢藩王作乱,或许 太子去了漠北。 一句话,将两个沉浸在往事中的人都拉了出来。刘医工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半抬着头等待着圣人后面的意思。 挑一匹快马跟上,见了人莫说是朕的意思。 刘医工依旧一头雾水,并未反应过来圣人的意思又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直到浑浑噩噩走出了大明宫,他有些混沌的头被初春的夜风一吹,陡然清醒。 宁胥驸马的悲剧不但不会重演,圣人似乎还想要护着那位漠北国师 虽然一国之君背着朝野做这种事实在有些荒唐,可若真要算起来,即便国师沾了故人的光,这份迟来了二十年的荒唐仍是叫人有些唏嘘。 从那条街到国师府的路上,两人再走得无言。 李裴一句我信你起初轻飘飘落在福南音心上,可随着沉默的拉长,却又变了质。 他的心里有些慌乱,明明面对漠北王的时候尚能冷静地不动半分情绪地撒网,耐心候着人一点点上钩;可此时面前的人成了李裴,对方只是不说话了,他反倒不安起来。 从前肃穆有序的国师府安安静静的,踏入门后,李裴兀自便往东边走了。即使从未来过这座府邸,他的直觉却很准,那里有一座两层的小楼,牌匾是福南音亲手提的,蒙兀语他看不懂,却不妨碍他推开门。 是间藏书阁。 福南音就跟在他身后,看他随手拿起的书,汉文;再往下看,依旧是用汉文写的书;一列列看下去,汉文竟比蒙兀语的更多。甚至还有几本是曾经在长安之时他从裴府顺走的,竟也一路带回了漠北 李裴眼中带着化不开的疑惑。 你在怀疑。 福南音走近了,轻轻碰触到李裴的手臂,却忽然感觉到后者一阵排斥的轻颤。他呼吸一窒,话音也有些不稳, 在不安。 李裴捧着书的动作没有变。他从头一回见到福南音的时候就看出了那人的聪慧,也曾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环境能让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临危之时还能冷静地察言观色;直到此刻真随他来了漠北才知道,福南音竟真在一个个杀局之中练就了能看穿人心的本事。 只是从前不曾对他用过。 我说了,我不会怀疑你。 这句话却不知劝慰的是福南音还是李裴自己。 福南音睫毛轻轻垂下来,显然没有被那句话轻易说服。 即使一切不对是从那句他对漠北王的誓言开始的,可福南音却知道,李裴在殿中定是听懂了什么可惜他的怀疑和不安却并不来自于懂的那部分,而是被遗漏的,他所听不懂的空白。 李裴是天生握着权柄掌控局势的人,潜意识里最容不得的便是那份未知的留白。 殿下想问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 福南音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叫李裴的眼神彻底暗了下来。他借着门外的光将手上的书随意翻了几页,当真便问: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4) 那么国师如此精通的汉文什么时候学的? 福南音一愣,似乎没想到李裴会问出这个问题,顿了顿,道:自小就会。 为什么要学? 这句话对中原皇帝说过,福南音并无可瞒,径直道:臣是汉人,自然要会说汉话。 李裴忽然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你是汉人? 他将话重复了一遍,语气由狐疑到恍然,又到庆幸。但很快,他又蹙了蹙眉,继续问道:如何证明?出身,父母,为何到漠北可有证据? 出身。 父母。 为何到漠北。 福南音似乎是被李裴问得怔住了,眼中露出一丝迷茫之色,却又同时带出了几分古怪的情绪。 他忽然便想起,为何多年前那个带着他的老术士要一遍遍告诉他,自己是个汉人,却偏偏从未讲过半分与他父母,甚至与中原有关的事?又为何漠北王一定要让他发下那样的誓言? 他曾为自己的身份感到理所当然,可真当李裴问起,他却忽然有些无措。 他为什么是中原人? 万一不是呢? 没有出声,甚至没有抬头,李裴却仍旧感觉出了身旁人的异样。 阿音你 李裴将书丢在一旁,想要伸手抱福南音,却忽然听到后者喃喃道:无从证明,没有证据 福南音缓缓抬起头,臣许诺了知无不言,殿下抱歉。 李裴心一揪,猛地将人拉入自己怀中,听着他惊讶的呼气声,又伸手小心翼翼地轻拍着他的背。 不想了阿音没关系 即便是两人间这般亲昵的动作,福南音的身体仍然僵直着,没有半分要放松下来的意思。李裴有些懊恼, 我不问了,我信你,什么都信。 话音刚落,李裴感觉到怀中的人轻轻推开他,摆脱了这个怀抱。福南音看他的眼神中带了几分失意,为他这无效的安慰和看似的敷衍而失意。 你在殿上 李裴妥协,看他终于又打起几分精神来,只好哄着人问道, 听我叫你主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以为福南音会像前两次那般红了脸,可等了很久却直等到后者那双湿漉漉的雀眼紧盯着他,缓缓说出了那句叫他几乎当场失控的话 想要你。 第43章 藏书阁的门窗常年都是合起的,是怕漠北的阳光太强,晒坏了国师心爱的珍藏。 此时屋中并不明亮的光线下,李裴那因为意外而露出的迷茫渐渐散去,垂下的头挡住了眼中一抹惊喜之色。那三个字就如远古神只的低语,洗涤人脑中一切杂念,直至心中眼中都只有眼前一人,再想不到其他。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暴露了心头的迫切,叫福南音感到丝毫的唐突。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直的身子,朝着门口走了两步。 却被身后的人忽然扯住了衣袖。 在他有反应之前,那只手又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狼狈地收了回去。 我带你去尝尝漠北的奶皮馕 李裴脚步猛地一顿,那句去屋里便再也没说出口。他伸手轻轻捏了捏福南音的指腹,声音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别急,我去关门。 别急 福南音心明显乱了,脸上也忽然泛起了层绯色,颇有些难为情地转开头。 这辈子头一次的主动求欢甚至还未过脑便在李裴的注视下脱口而出,而他以为李裴的回应是拒绝,毕竟就在前一个问题时,他的答案听上去还那么拙劣,怎能取信于人 可方才他在想什么? 万一李裴不想要,怎么办? 门关了,旧书卷的味道被重新锁入了这间久无人踏入的屋子里,此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琥珀香气。前日风尘仆仆地回到王城,他还未来得及熏衣。 李裴的脚步一点点走近,终于重新在他跟前停下,眼前便落下一片阴影来。 福南音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头低垂着,一向冷静自持的国师头一回有些茫然无措地望着李裴那墨缎的鞋尖,连开口问一句的勇气也没攒出来。之前说出口的话要怎么圆?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不是想要我吗? 头顶传来李裴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就让福南音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后者没说话,两只手却紧紧抓住了身后的书架隔层的木板。 头一次说这般没羞没臊的话,李裴却当了真。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这个要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他面对李裴时心中一直压抑着的渴望,即便相互坦露心迹后的多日,在马车上李裴也为他纾解了很多次,可是不够,显然不够 两人间唯一的一回,甚至都是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做完的。 不会? 李裴看他这副反应,心中登时便明白了,嘴角的笑意却越发灿烂了几分。他伸手抬起福南音的下巴,本是十分轻佻的动作此时做来却又带了些挑逗的意味。 而后是一个轻缓的吻,舔湿了那两瓣温软,又如羽毛般划过福南音的唇角。那一声细微的抽气声忽然响起,与此同时李裴伏在福南音耳边压低声音道: 没事,我教你。 看着方才还在漠北王的大殿中运筹帷幄设局之人露出这副慌乱的眼神,那明显急促起来的呼吸,颤抖的喉结 自持者破欲,没有几个男人可以受得了眼前美景。 李裴的心砰砰跳着,明面上是一副把控全局的模样,心中却又不比福南音镇定。 他将福南音两只紧抓着书架的手握起,一点点诱导着他将其放在自己腰封的位置,那里有一根带子,只要轻轻一扯,李裴身上的外袍便会打开,而如今他将之一端放在了福南音手中。 不但交出主权,亦是交出自己。 福南音的手指轻轻颤着,踟蹰着,他的耳根都红透了,抬头看着李裴那看似好整以暇的笑容中甚至带了几分揶揄,心中一急,手上的力气便没控制好,大了些。 衣带应声而断。 这突兀的声音在四下寂静的藏书阁中仿佛一个暗示,两人脑中最后那根与当下无关的理智的弦也断了。 而后便是锦帛落地的声音,以及忽然粗重的呼吸声。 福南音将李裴的身子按在身后的书架上,青涩又迫切地吻着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鼻尖,嘴角,耳垂 同时他又感受着李裴落在自己身上的手,那习惯握着刀剑而磨出的硬茧在皮肤上缓慢而有技巧地摩挲着,所到之处就如星火,引人战栗,寸寸燎原。 福南音唇齿间传来几声隐忍的呜咽,又被迫学着那人的样子两手在李裴身上胡乱摸着。 就像这样 低哑的嗓音一遍遍在耳边响起,福南音身子每抖一下,李裴便咬着他的耳垂问上一句, 学会了吗? 海妖夜歌,蛊惑人心魂。 福南音从不知道李裴竟有这样一面,明明做着如此暧昧之事,坏心逼得他节节败退,却又半分不贪婪不急迫,温柔地像是对待什么绝世珍宝。 六个月的小腹没有衣袍的遮掩已经现了形状,李裴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见福南音腿软得似乎已经站不稳,便揽着他的腰。 还想要吗,阿音? 一切动作骤停,福南音的手还紧紧攥着李裴身上那件未来得及脱下来的亵衣,脸上潮红未褪,胸口起伏着,轻喘着气。 从最初到此刻,福南音看似握着主动权,却偏又每分每秒都受李裴牵引着,不断满足着他的索求。 媚眼含情。 这四个字毫无征兆地撞在李裴心里,心又跳慢了一下。 他眼神微暗,听见了福南音那细如蚊呓的应允,当即将人小心翼翼放在铺好了几层衣袍的地上。 居高临下,李裴压抑着声音中的情绪,低声道: 打开,乖。 藏书阁的门被敲了三声,外面的人似乎犹豫着是否要进来。 主人,有密报。 听到前面二字的时候,福南音仍是带了几分恍惚,直到密报二字入耳,他那双沾染上情瑟的眸子缓缓从李裴身上划过,最终落在那道门上,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屋中依然是旧书的腐气,那丝琥珀香不知何时已经淡得闻不出来了,连带着方才那丝旖旎一道消散无踪。 福南音还摆着羞人的姿势,此刻却只觉得一阵尴尬羞恼。他的脸上烧得红,嘴唇却被咬的有些泛白。想要从地上起来,只是腹中月份渐渐大了,身子也重起来,试了几次,最后还是叫李裴扶着起来的。 他身子又是一抖。 这次却是气的。 气自己竟白日里在藏书阁意乱情迷。 李裴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若不是身上没有把趁手的刀,若不是此时尚在漠北国师府,若不是门外的人是阿音的暗卫,为的又是公事,他倒当真想要杀人泻火。 屋中的气氛倏然就变了。 念。 福南音利落地穿着衣裳。亵衣亵裤,里袍,外袍,最后将衣带紧紧系了一个死结。他的声音很低,又透着冷硬,与方才那伏在李裴肩上轻喘的判若两人。 城外劫下一人,从中原快马而来,自称是个大夫,姓刘,要见国师一面。 刘医工。 屋中二人脑中不约而同想到了此人,可惜却不是了然,而是更深的疑惑。 太医署的医工从不为皇族之外的人问诊,从前在质子府上也是卖了太子面子,已然是破例。可如今却从长安千里迢迢到漠北王城来,只是为了见那位质子国师。 蹊跷。 两个时辰后,带人过来。 是,主人。 直到门外再次归于平静,福南音面上带了几分疲惫的忧色。 李裴面上同样带了几分疲惫的忧色。 两人互换了眼神,福南音没开口,让李裴先说。 这府上到处都是你的暗卫 福南音一怔,眼中忽然划过一丝心虚,别过头否认: 平时没有就有事才会来。 见人没再说话,四下再次安静得有几分尴尬,福南音深吸了口气,轻扯了扯他的袖边。 李裴抬头,眼中带了几分期许。 要不我还是带你去尝尝漠北的奶皮馕吧 第44章 漠北的夜幕来得比长安更早一些。 漠北王白日的话说到做到,一箱一箱的珍宝往国师府送,向着朝野上下做足了姿态。福南音不嫌烫手,有几颗夜明珠被单独取了出来,端端正正摆在了书房的角落之中。 屋外月色皎皎,一室恍如白昼。 福南音闲适地坐在案前翻着一本方才从藏书阁中带出来的典籍,似乎是他早前未来得及看完的,批注只做了一半,只是从墨迹干涸的颜色看,应是过了几年了。 今晚的奶皮馕并不合中原太子的口味。李裴腹中有些不适地在书房中走了好几圈,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那张桌案旁边,看着福南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一页一页轻轻翻过桌上的古卷,指腹时而划过字里行间,然后某些存在于不久前记忆里的触感便不由自主冒了出来。 极其压抑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却正巧与半个时辰首次抬头的福南音视线交缠了一瞬。 若是实在闲着 福南音握着茶盏的手忽然紧了紧,只是垂着眼,叫一旁的人看不清神情。 就将被丢到院里的老太医带进来。我家的暗卫做事欠了些规矩,外头更深露重,再晚点刘医工怕是要遭罪了。 李裴面上先是带了些意外,推开门朝着院墙根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人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蒙了眼,堵了嘴,看上去十分难受地挣扎着。 一把年纪还有力气折腾,显然是刚被丢进来不久。 细细想来外面动静本该不小,可惜他出了神,没有听到。 却也不该到丝毫没有察觉的地步。 堂堂太子头一次纡尊降贵地为一个医工松了绑,又解开了蒙在他眼上的黑色布条,面上的神色极为复杂,似乎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支暗卫被他低估的力量,以及福南音与之相配合的默契。 屋中亮光骤然映入眼中,刘医工下意识拿手遮住了眼,待看清了身边的人后,忽然有些惶恐地转过身跪在了地上。 殿殿下? 李裴正蹲在他的身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刘医工,稀客。 被点到名字的人有些机械地转过头,正看见漠北国师从宽大的扶椅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朝他点了点头, 听说你想见我。 即便是见过了几次的人,刘医工竟在此时感到了一种诡异的陌生感。他的目光由下而上慢慢打量着福南音,若不是那未曾刻意遮挡的小腹和未曾改变的容貌,刘医工甚至觉得他认错了人。 被困在长安的那位质子性子收敛,即便有时眼神也凌厉了些,可说话做事终究是不温不火的。可眼前这位,虽然装束与从前无异,身上带着的威压与锋芒,竟不输给身旁那一国太子。 放虎归山。 刘医工脑中不断回响着长安那些臣工贵族对质子离京一事的论断,他起初还不以为意。直到此刻,他忽然觉得对于此人,有些忌惮也并非是多余的。 原来这才是漠北国师原本的模样。 眼前这位老太医的怔愣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福南音并不催促,而是侧过身,伸手将李裴拉了起来。 地上凉,去椅子上坐着。 不是躲在太子身后那位任人宰割的囚徒,而是手握权柄的擅专之臣对太子都能是这般强势的口吻,叫太子冒着寒风将自己带进屋中,叫太子蹲在地上给自己松绑,又叫太子去一旁坐着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5) 再不是那个一口一个降臣殿下的国师了。 李裴非常从善如流,原本还在思索的人此时嘴角挂了几分玩味的笑,低声说了句好,就坐在了福南音方才坐过的那只扶椅上。 屋中安静下来,只有炭盆噼啪燃烧的声音。兴许是太旺了,刘医工有些热,额角渗出一层汗来。 是臣不放心国师腹中的胎儿,所以 中原皇帝也准了? 刘医工一愣,低头道:臣告了假,圣人他还不知臣到了漠北。 他实在不适合扯谎,一句话即便预先想过,还是说得有些难为。 这样也算是欺君了,看来刘医工为了我这一胎是打算弃暗投明,彻底离开中原,为我漠北效忠。 福南音随意笑了两声,却把刘医工吓蒙了,眼神不由就朝着上首太子那儿看去。谁知李裴也只是朝着福南音淡淡扫过一眼,并没有要做声理会的意思。 刘医工不知道圣人与国师之前有什么谋划,可凭借着离宫之前圣人的态度也该知道,那便是要为了太子和那位故人护着福南音的意思。可偏偏眼前这人话里话外却分明是回了漠北,又要与中原作对,竟真是传闻中那副阴险自利的模样。 话还未说,刘医工一张老脸便皱了起来。 福南音眉峰一挑。 圣人这般好意,没想到国师却如此辜负。既然您是这个意思,恕臣这趟来错了 所以刘医工这趟,也是圣人的好意了? 福南音忽然出声,叫门口的人脚步忽然一个踉跄,正要反驳,便又听人开口,语气中透着一股化不去的嘲弄: 圣人知道我怀了他宝贝太子的种,叫你来给我安胎? 刘医工惊诧地转过身,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望向福南音: 国师是如何知道? 然而后者并未答他,甚至再没看他,反而回身后意外捕捉到了李裴的视线。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福南音轻笑了一声,道:最后一个问题, 旨意上是杀父留子,还是一尸两命? 李裴看清了福南音笑意之下的冷色,就在后者话说完的一瞬间,他手上那卷书应声而落,方才还假装乖顺的人忽然站起身,将福南音护在了身后,警惕地望着那个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走向的老太医。 不 刘医工面上带着急于自证的慌乱,圣人只是叫臣来为国师安胎,自然是要母子平安 顿了顿,改道:父子。 是吗?那就是我想错了。福南音见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却没有半分要放过的意思。他的手按在李裴肩上,力道并不轻,显然是带了其他的意味在里面, 那就再问一个问题好了。 上一个怀了身孕的男子下场如何了? 没有了福南音与李裴的长安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朝中的臣工少了攻讦的目标,一个个偃旗息鼓,在朝会上也暮沉沉失了些往日舌战群雄的生气。 如今最热闹的地方便当属昔日东宫之外的那座临淄王府了。 只是今日不知是何缘故,府门紧闭,不收帖不待客,不少前去拜谒的朝臣新贵们都吃了临淄王的闭门羹,只有在日暮西斜的时候,一顶柯府的轿子落在府门前,里头的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被迎了进去。 临淄王看上去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上好的酒温了好几壶,难得在人来的时候没有藏私,倒是露出几分古怪。 什么都瞒不过柯侍郎。 进门后尚一句话没有说的柯顺哲淡淡朝着座上的人看了一眼。 借着临淄旱灾与漠北之战将朝中站在太子那边的官员大换血,如今李裴不在,就是我们绝佳的机会。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李皎的头微微抬了抬。 他怎么还要去漠北找福南音啊?如今朝中的局势,难道他看不透吗?还是根本不在乎? 柯顺哲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对于临淄王这忽如其来的心思似乎早早地习以为常。 不论什么原因,殿下只需要抓住机会。 抓住机会,将杜相和李裴在朝中的势力一点点清除,即便圣人再偏心太子,总有护不过来的那一日。朝中事终究需要朝臣去做,没有了簇拥之人,太子在朝野将会步履维艰。 他们这么多年一直在布一个局,不日便能摧枯拉朽的死局。 李皎将手中的酒樽丢在桌上,咣当一声,打破了屋中的寂静,也像是要撕碎一直以来那张被压抑的的假面。他嘴角一扬,俯身朝着柯顺哲道: 本王今日是不是该先向柯侍郎道一声恭喜,入仕七载,马上就要坐上尚书之位了。 柯顺哲面上却没带几分多余的神情。 臣先行谢过殿下。 李皎那双盯着他的明眼眨了眨,恍然:原来这也不是柯侍郎想要的位置。他笑了一声,我这里的确有更好的,只要侍郎帮我坐上 可惜说了一半话,他忽然又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低声喃喃道: 你说裴哥哥知道我在这时候趁虚而入,占了他的位置,一定会很失望吧 就因为这句话,柯顺哲那副一直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带出了几分情绪,有不屑,有惋惜,也有不解却不知是为李皎,还是李裴。 殿下心中不也为李裴准备了一个更好的位置吗? 他嗤笑,也没有什么可失望的,从他十五岁决定离开东宫的时候,便不再适合做储君了。今日即便没有临淄王,也会有其他的殿下去夺他的位置。 李皎侧着头,看着柯顺哲说完话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戳穿道: 离宫?怎么会是因为他的离宫呢。难道不是因为李裴身上那一半的血姓许? 柯顺哲并没有否认。只是在他出门之前,又听到李皎自语一般不依不饶地问了句: 那个福南音不过就是一条丧家之犬,裴哥哥他真的为了一个人连皇位都不要吗?可是没了权柄,他又还能做什么? 那本该充满权欲的眼神中带了些复杂的情绪,挣扎,困惑,还有不甘 柯顺哲本想劝他在尘埃落定之前莫妄下结论,只是话到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45章 福南音曾经的手段太过狠戾果决,即便他中间离开漠北两月有余,留在朝野的势力早已清的清,散的散,却仍有威慑的余波未减。 光是他当真只带了一个仆从回来这件事就被漠北王来来回回查了整日,更别说王城中其他忌惮的势力在那座空荡的国师府守了不知多久,直到所有的探子都回禀毫无所获后,众人才真正相信,福南音对他们当真是没有威胁了。 福南音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也并不在意。 大抵是许久未睡过这张榻了,福南音一整夜睡得并不踏实,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便睁开了眼,脑中全都是昨夜那离奇又荒诞的故事。 从第一次清醒地接受刘医工诊脉时,他便从人的反应中想到了那个同他一般可以受孕的男子,也从李裴谨慎小心的模样中猜到了那人的结局,唯一不曾料想到的便是他的身份,竟然是秦国公主的驸马。 尚了公主的驸马,竟然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即便不是因为男子受孕这一奇事,单是这桩红杏出墙的丑闻,中原皇室也断不能容。 刘医工断续忐忑地讲完了那桩二十年前的旧事,明明一句卷宗上宁驸马于大明宫被秘密处死就能盖棺定论之事,偏又在他迟疑中多了个只是。 只是 宁驸马没有死,谁也不知他当年是如何金蝉脱壳。 可即便远走,终究仍是叫那位留下的人唏嘘半生。 刘医工抬眼看了看同样不知内情的太子,似乎不敢将那日在立政殿想起的辛秘说出来,踟蹰了半晌,轻叹了口气,将话锋转了转: 圣人这次的确没有想要对国师动手的意思,若是有可能 算算日子,至多四个月便该临盆了。刘医工也起了在漠北常住一段时间的念头,索性便提议: 国师就在漠北将孩子生下来,长安无人发觉,届时再回去便能瞒天过海。 刘医工自然不会知道圣人与国师之间谈了什么交易,更不知这看似不长的四个月对于漠北和中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用不了多久,那所谓的漠北王室便只能存于史书,而那个时候 但愿一切顺利,他能全身而退。 他枕着胳膊仰面望着头顶的纱幔,心中便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担忧和烦躁来从未有过这样瞻前顾后的感觉,陌生得叫人不安。 从前选择效忠漠北王,与左相为敌,为此招致杀身祸事,他也不过凭着一身求生的本能破釜沉舟。 身在异乡,无亲无故,本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忽然感觉到腹中似乎被什么踢了一下,福南音明显一愣,全然不知这是个什么变故。 他伸出一只手来,犹豫着放到了肚子上。 却是一片平静。 面上闪过一丝错愕,本能地,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处方才被踢过的地方,像是在安抚着谁。 别害怕, 话头一打开,福南音就那么对着虚空说着,虽然我也有些害怕。 他从未在人前这般真心实意地示弱,多年前便被人推倒权力之巅,逼着独当一面,也有几次生死一线,他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安,甚至已经可以自信平静地接受一切结局。 可如今却有一种结局是他无法接受的。 但至少有七成把握能让我们三个安稳地回到长安。 福南音不知道为何有宁驸马的先例在前,中原皇帝仍愿放他一马。若只是因为他腹中孩子是李裴的,这原因也实在太过站不住脚。 一国太子,终究会与不同的女子绵延子嗣,那才是世人眼中的正统。 他的这个,究竟算什么? 如此想着,福南音一双眼便沉了沉,心中忽然有些难以启齿的酸涩。那只原本覆在小腹上的手朝上挪了七寸,重重压在了胸口处,又缓缓呼出口气来。 李裴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福南音。 醒了?他走近了,看到福南音那并不好看的脸色,一愣,忙问道:哪里不舒服? 福南音没动,只是将眼神缓缓移到了李裴的身上,平静,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叫李裴看得心沉了沉。 夜里没睡好,不用担心。半晌,福南音仍是随意扯了个笑出来,你呢?忙活了一夜,可是找到我布置的暗卫都在何处了? 李裴眼神一敛,颇有几分无奈地摇头。 他只将外袍和靴子脱了,平躺在福南音身边。 国师高明。 自从昨日藏书阁被扰后李裴便忌惮上了被福南音训练出来的这支暗卫,而这种忌惮又在见到院中被捆了个严实的刘医工时达到顶峰。他本想着半夜等福南音睡后自己便在这座国师府上搜寻一圈探探虚实,却不想找了一整夜,连半分蛛丝马迹也没有。 他们的确不在府中,可惜殿下不信。 李裴侧过头看着福南音那张平静得有些不像话的眼神,丝毫没有因为他的不信而带出一丝波澜,他心中忽然便有些烦躁。 现在信了。 想要补救,四个字却带了几分苍白。 福南音勾了勾唇角, 入城那日你问我当初拿漠北与圣人交换了什么条件。 李裴看过去。 我是个爱权之人,全天下都知道。当初成为国师虽并非我所愿,却也一步步将漠北的大权攥在了手中,虽然用了些不磊落的手段 他笑了笑,却叫李裴不由皱起了眉,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从你踏入这座王城开始,就便对我生了疑,不论是我对漠北王的态度还是我手下那支暗卫,你表现得都太过在意。 起初福南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在入宫前第二次问李裴是否信他的时候,那明显的迟疑和始终不曾得到的答案便足以说明一切。 他与李裴印象中的人不一样,不是那个与裴天人朝夕相处了两年的、甘于躲在人身后受人保护的福南音;也不是因为棋差一招被李裴带回长安圈禁了两个月的漠北质子福南音。 我向圣人要了个官职,他的声音很轻,却叫李裴听得清清楚楚:拿漠北的金印换你们中原朝廷一个三品尚书,辅佐你坐稳太子之位。 李裴忽然坐起身,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音,你真是 他说自己爱权,却拿倾覆一国的青史骂名换区区一个三品尚书,而这样的冒险和代价,只是为了帮他坐稳太子的位置。 殿下是觉得臣这一交易亏了吧? 可福南音仍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嘴角甚至还带了几分发自肺腑的笑意。 也不亏。漠北早就是强弩之末,与其让中原大军再次踏破城门,血流成河,倒不如由我动手。不战屈人之兵,给黎庶一条生路。况且 他的手不自觉落在了小腹上,面上神色就淡了淡。 若是终究要回到长安,总也要给自己铺一条好走的路。殿下,臣是真的很爱权 福南音。 李裴此时终于听不下去,低声止住了他的话。 你说好走的路就是一个礼部尚书? 福南音没说,他却知道这个三品尚书意味着什么柯顺哲,那是这个人做梦都想坐上的位置,为此不惜在五年前构陷作为国舅的许家,拿一族五十多条命做他官途的登云梯。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6) 许国舅也曾算是柯顺哲半个恩师。 昨日在书房,他偶然从那本福南音正在批注的书中发现了几张夹在其中的密报,其内容正是与当年许家冤案有关。 福南音不仅仅是想要帮李裴坐稳东宫,更是要帮许家翻案。 殿下又不信? 福南音不知道李裴此时眼中的暗涌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说出哪个问句的时候,嘴角微微挑出了几分讽刺来。 可不过半秒。 眼前很快投下了一片阴影,紧接着,唇上便传来一阵微痛。 嘶 李裴却不打算停下来,一面狠心咬着福南音的唇,下一秒却又心疼地在那处舔舐着,循环往复,显然是被惹得有些恼了却又无从发泄。 直到他被福南音用力朝旁边推开,入眼的便是一张带了几分怒意的脸。 李裴倒真是被人这副模样气笑了, 我是不信,阿音,你自己信吗? 这句话当真算是福南音回了漠北之后说得最蹩脚的谎话了。 你知道,那条最好走的路是什么。只要你求一声,孤立刻叫礼部准备三书六礼,以太子妃的仪仗将你迎入东宫。 反正李裴一笑,这件事也不是头一次做了。 福南音怔愣地望着李裴,似乎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半晌,他轻轻摇着头,露出一个失望且荒唐的笑来。 李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是个男子,身世不详无父无母,身上还带着一个敌国国师的名头,凭什么能入中原皇室? 况且,那所谓的中原皇室,给他的不过就是一个处处受制的宫闱,一个名头,在他眼中与那座牢笼般的质子府并无半分区别。 这些话到了嘴边,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反倒是缓缓撑起了身子,侧着头带了几分嘲弄地问道: 你的太子之位,当真是不想要了吗? 冲冠一怒为红颜,阿音不喜欢吗? 李裴此时却好似冷静了下来,并没有半分恼意显露出来,反倒抬手轻轻挑起了福南音的下巴,望着那双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的雀眼,轻声笑道: 还是国师真的以为孤对朝中那些人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两人一个倾身坐着,一个手撑着床榻微微向后仰着身子,姿势看上去有几分暧昧。 李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福南音的下颚,酥酥痒痒,引得后者微颤。 之前那么乖,现在倒是对为夫半点信心也没有,可怎么办呢 第46章 福南音的气息有些乱了,半眯着眼,任由李裴的手指在下颌尖上刮蹭着,难得的乖顺。 若是是裴天人,无论他做事多么张扬恣意我自然都喜欢。 短暂的喘息,福南音又道:可你如今是李裴,想到日后辅佐的是个色令智昏的帝王喉间一滚,将津液吞咽下的动作无形中勾起了对面人的兴致。 李裴眸色一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俯身轻轻地舔舐了一下那凸起的喉结。 恕臣嗯 原本的话无以为继,续上的却是一声没来得及抑制住的闷哼。 恕你什么,阿音?而这一声刚好取悦了李裴,他轻笑了声,我还以为比起那些终日只知道规劝君王的良臣,你更喜欢反其道行之,做个佞臣。 没有半分嘲弄,可正是如此,却让福南音更加不自在。 只是两人靠得太近,李裴说话时的气息扑在他的脖颈上,福南音脑中思绪忽然停滞了一瞬,原本想说的话也遗失在口中。 说说正经的。见人被逗得狠了也不说话,李裴嘴角噙笑,索性转了话锋。 柯顺哲想要趁我离开中原在朝中换上他的暗子,那就让他换;他想要拿我与漠北国师之事做文章,便任他做 福南音讶异的便是他这副放任自流的模样,即便知道李裴手中不会一点底牌也不留,可终究太过麻烦。他不懂什么逗猫的乐趣,也懒得事后苦心步步为营,只喜欢防患于未然。 他将手抵在李裴肩上,微微用力一推,两人之间便拉开了几分距离。 将计就计。可殿下的计又是什么? 李裴顺势扯住了他那只手腕,将人直接从身前拉到怀中。力气的确大了些,却有分寸,另一只手小心护在了福南音小腹之前。只是这一来一回,拉拉扯扯,两人的气息又再次纠缠在了一起。 没有回答,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都是湿漉漉的。 李裴那点见不得光的坏心思起了,一时半会自然停不下来。他昨日偶然发现了福南音耳垂上的敏感点,此刻便那牙齿反反复复轻轻咬着,看怀里的人眼中清明再次蒙翳,双颊上泛红,偏紧紧咬着唇不发出声。 孕期的人,真的很容易情动。 国师那么聪明,不如就猜猜看。 说完,他又在那红透了的耳垂上亲了亲,引得人一颤。 你先停下。停下我猜。 李裴一笑,猜对了,我就停下。 福南音忍得在他怀中蜷了身子,急促的喘息像是在掩饰什么,你 李裴是知道他脾气的,自己将他欺负得这般狠,这一个你字后面怕是要跟不少怒言了。他本就没指望福南音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开口与他分析什么将计就计,正要松口,没想到怀中人却说了话。 柯顺哲手上的暗子是你的人 李裴未置可否,眼中的笑意却又更深了几分。 还有呢? 在耳边的低语太过撩人,福南音别开脸,反过身仰头靠在李裴的肩上,慢慢缓着气息。 另一个 他闭着眼,感受着李裴的手从他扬起的脖颈一点点滑下去,探入里衣,在胸前滞留了一会儿,再向下时又克制地停在了那隆起的小腹处,轻轻打着圈。 我猜不到。 身后的人了然一笑,低头间嘴唇蹭过福南音的耳廓,那地方便登时热得如烧起来一般,红了一片。 你猜到了,阿音。我冒着群臣口诛笔伐也要同你扯上关系,那是因为 李裴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福南音愣了愣,想要侧头去看他,却反被衔住了唇。 唔 唇齿相融,连带着那句疑问也被掩埋在了两人缠绵的吻间。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时,福南音竟感到了一丝缺氧的晕眩。他失力地靠在李裴身上,无处可放的手却摸到了抵在他后腰上那东西。 都是有的,福南音登时便懂了,面上那还未褪去的潮红更艳了几分。他抿了抿唇,手却没有松开,听着身后李裴陡然沉下去的喘息声,道: 说点正经的,殿下。 我将府中的暗卫尽数支了出去,除了昨日传信和将刘医工带来的那个外,国师府中的的确确只有你我二人。你起初不是不信吗,现在猜猜,为什么 隔着两层布料,福南音手上并不留情地动了两下,感觉到李裴身体猛地绷紧了几分。他勾起唇报复一般笑了声, 猜对了,就给你。 即便早就知道福南音的性格根本不会如此乖顺地任他摆弄,李裴却如何也没想到在这方面一向懵懂谨慎的人会想出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 李裴忍着那股从脊骨传来的酥麻刺激,忽然有些后悔昨日他藏书阁中教给福南音的太多了。 漠北王对你心存忌惮,所以你便以退为进。 他叹了口气,既然将你送走后会将你留在漠北明面上的势力拔干净,自然也会怀疑你这次回来是否真的两手空空。 只有确认了福南音彻彻底底地失势,漠北王才能放下戒心,相信他从长安带来的情报。 因此,国师府外此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福南音,但凡又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这次的计划不但会落空,他们也不一定能轻易离开此地。 不论是在漠北还是中原,福南音的处境竟没有一刻轻松过。 李裴忽然想起在他们二人回到长安的路上,一架狭小的马车中,福南音那句我也有些想念长安了。或许那两年,尚且算是他那么多年来最为无欲无虑的日子了。 思绪发散着,竟不知道福南音何时松开了手,就那么好整以暇地靠在床榻另一端,与他相对坐着。 榻不小,两人之间便隔了老远的距离。 李裴对上福南音那双正打量着他的雀眼,笑问:怎么,国师说话不算话? 一边说着,一边探过身作势要将身上的袍子脱了。 不是说我猜对了,你便给我吗? 福南音任他说了一会儿,在他凑过来之前曲腿拿膝盖抵住了他的腹。 别急。 他将手臂垫在脖颈与榻后的冷墙壁之间,抬手时微微扯开了些里衣前襟,露出一片白皙凸起的锁骨。李裴眼神暗了暗,那句别急对于他而言与其是一声拒绝,此时更像是动听的邀请。他想再往前靠去,却发觉福南音腿上的力道不轻,竟牢牢地将他挡在了原地。 他有些无奈,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哑声道了句,好。 府外自然有漠北王派来监视我的眼线,可这王城中盼着我失势的人实在太多了。仇人,政敌,那些在我手上吃过苦头的,还有曾经的下属,心腹想必从我进城那日起便已经在国师府外盯着了。 福南音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李裴听到后面却不由皱起了眉,重复了句, 下属,心腹? 福南音抬起眼来看他,耐心地回忆着:左相和叛将祖开被杀的那日,有个漏网的同党在天牢里跪在我脚下求我救救他,说他不想死,说会效忠于我,做我手下的鹰犬。 话音一顿,他嘴角便浮出一个嘲弄的笑意来。 虽是个见风转舵之人,我看他涉案不深便将其带了出来,又看他在政事上颇有些手段,就提他做了右相。 想到昨日从漠北王寝宫出来后,昔日旧人脸上那副得意而残忍的神情。 意料之外,也情理之中。 曾经的右相在他面前有多谄媚,多狼狈,如今身份一朝转换,那想要施以报复和折辱的恨意便有多深。 福南音没有说出来,李裴却全都听懂了。两人都有过从云端坠落的经历,那极为相似的旧事,两年前原本已经坦然和释怀的李裴也曾再度用一种委屈和不甘的语调对着福南音诉说过。 如今却换做他听福南音讲出来。 或许这种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如此深切的感觉,反而换作自己在意的人,李裴心头仿佛被细密的针尖戳透了,生疼。 想来那些想要探望我的旧部马上就会登门,便不能陪殿下尽兴了。 他看出了李裴面上那有些沉重的神情,才故意换了轻松的语调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膝盖上的力道一撤,未防李裴忽然欺身上来,用力地抱住了他。 阿音,我陪着你。 亦如曾经福南音对他说的那句,裴天人,我陪着你。 福南音一愣,伸手拍了拍李裴的背,嘴角却不自觉扬了起来。 正如他所料的,外面果然传来了几声嘈杂。因为府中没有多余的小厮,连带着通传的都是右相带来的人,说几位朝臣已经候在了前厅。 要一起出来见见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两人都心照不宣。 其实我没有为他们的背叛而遗憾,福南音看着李裴为他束好了发,又戴上了那顶象征着国师身份的莲花冠。 只遗憾的是,前厅那些人高兴得实在太早了。 第47章 明明是在自己的府邸,福南音却是被旁人的小厮领着一步步朝着前厅走,这感觉实在怪异得很,他转头与李裴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透了几分无奈和好笑。 福南音今日终于换下了在中原穿惯的宽大衣袍,漠北国师的服制一套上去,果然是有些紧了,从侧面能轻易看出小腹的轮廓。出门前李裴给他披上了件白色狐裘,虽然堪堪遮住了身形,却也将那鲜红得仿佛染了血的朝服遮了七七八八,整个人便显得柔和了不少。 到达前厅的时候,几位漠北如今的权臣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还当自己是被恭捧着的国师大人呢,这是在跟咱们摆架子? 别这么说,另一个将军模样的倒是不紧不慢,见众人目光都朝自己聚过来了,才继续道:这福南音好歹也在国师的位置上坐了不少年,总是有些眼力的。这么久没出来怕是料到了我们今日来的目的,害怕了吧? 说完,几个身着不同色朝服的官员脸色慢慢松开,很快,又相继笑了起来。 这几位有些是一早便在暗地里瞧福南音不顺眼的,只是在其当政时暂避锋芒,如今才来落井下石;但更多的比如今日领头的那位右相和刚才发话的那位新贵晁将军,都曾是对福南音百般顺从讨好的属臣。 而今日一朝得势,则成了反捅旧主的刀。 福南音在门外站了一会,面色如常地听完了里面的人为讨好右相而对自己所出的恶言。虽然是些熟悉的面孔,可当人脱下假面说出那些他从未听过的恶毒嘲讽时,仍有些说不出来的奇妙感觉。 说他以色侍君。 说漠北王玩腻了后便将他转手送给了中原太子。 如今再逃回到漠北也不知道身上是什么光景。 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李裴,见他嘴紧紧抿着,目光沉沉,显然便是生了气。而此时两人四目相对,李裴没想到福南音竟是这副平淡的样子,一愣,便见他淡笑着用汉文低声道: 想看他们为今日所言付出代价吗? 李裴定定地看着他。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7) 别说话,别抬头,等着。 就等到漠北倾覆那日,也不会很久。 直到众人的哄笑声渐渐小了,福南音这才缓步走了进去。 他扫了一眼端坐在主位上的右相,又看了看众人面上明显揶揄的表情,就停步站在了门口,不动声色地道了句: 诸位久等。 这句话就如往常的每一次朝会,这样的神色又叫人太过熟悉,几个跟着福南音时间长又心志不坚定的竟不受控制地站起了身,正要朝着昔日的主子行礼,就被右相一声轻咳拦了下去。 气氛变得有几分诡异。 上首的右相与门口的国师遥遥无声对峙着,一旁的属臣们一时摸不清深浅,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那日在王宫两人匆匆一面,右相还不曾细细打量过这个两月未见的人。他原想从福南音身上看出一丝颓气和挫败,可惜后者面上始终挂着那副叫人厌恶的从容神色,就如从前他噩梦中的一样,虽从高处坠落泥潭,却丝毫不改。 真是讨厌极了。 右相这次来本就是有心奚落羞辱福南音,他依附漠北王成了朝中如今的话事人,自然要让朝野上下都瞧瞧曾经威震漠北的国师大人在他身前伏低做小的模样,不单是为了立威,也是为曾经的自己出一口恶气。 心中带着这些想法,他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自然率先沉不住气,对着福南音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这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道: 听说国师费了不少周折从中原回来,本相昨日公务繁忙未来得及给你接风,今日索性带了几个老熟人一起 他眼神朝着四处打量了一番,昔日门庭若市的国师府如今冷冷清清,不但没了仆从,更少了珍宝点缀,显得寒酸了许多。 早前他帮着漠北王抓人搜府的时候纵容手下的人将这府上不少好东西抬了回去,那时才知道原来福南音做国师这些年竟搜罗了那么多宝贝,令人又恨又眼红。 正好热闹热闹。 几个人在看右相起身的时候便也纷纷站了起来,有些胆小的虚虚朝着福南音行了个礼,还有些机灵的听出了右相话中的意思,面上不由便露出了了然笑意。 话音一落,右相拍了拍手,门口的小厮手上端了一小盘东西上来,随后绸布一掀,露出了真容。 小厮捧着东西停在福南音身边,倒是李裴先朝着那托盘上看了看,两眼随即微不可查地一眯。 方山露芽? 福南音也有几分意外,拿起了拇指大的一块,端详了片刻,甚至有意让身后的李裴也看得清楚些。这东西他在长安那几年是见过的,而李裴对此更是熟悉 方山露芽是只有中原皇室才喝得到的贡茶,从前在裴府的时候他不知李裴的太子身份,只当这是他从闽州的茶商手中高价购得的,后来进了质子府,在宋将军异样眼光中才知道这东西竟大有来头。 可远在漠北的右相又是如何弄到的? 右相您瞧,这等东西国师果然认得。晁将军转头对上首的人道,面上带了着显而易见的谄媚。 既然是中原的玩意儿,国师一来二去与中原那般有渊源,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晁将军这次算是找对人了 右相随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目光却始终落在福南音的身上,见他面上的从容被几分疑惑替代,却尤嫌不够,想要将上面那清高的神色一点点打碎,想看他愤怒,羞辱,露出失态的表情 于是右相开了口: 听晁将军说这是中原的贡茶,本相不懂,倒是不知今日能否有口福喝上国师亲手煎的茶? 福南音手指间那一小块茶饼兀地被捏碎,也正如右相所期待的,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一下便沉了下来。李裴虽然听不懂右相对福南音说了什么,但看着后者的反应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只是想到福南音进门前的话,忍着没有抬头。 屋中因为右相的话而短暂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门口的国师,不想错过他面上每一分细微的表情。然后便见他与身后那位一直垂着头的仆从低语了几句,最后面色渐渐化开,这才一步步朝着上首的座位走去。 满屋的人都知道,此刻,好戏才算真正开始。 右相要我给你煎茶? 福南音走到人跟前,居高临下地将手指间碾碎的茶末一点点洒了下去,正落在右相身前。他嘴角随意弯起的弧度熟悉却骇人,右相看着,不由便将其与自己印象中那张带着十足威压的面孔联系在了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向后躲了躲。 长时间内印在心头对福南音的恐惧一时半会都克服不了,等到右相反应过来的时候,心中又气又恨,黑着一张脸瞪向他,沉着声道: 怎么,国师这是不会,还是不愿意? 怎么能不会呢?一旁的晁将军起哄道:据说这算是长安那些皇亲国戚最喜欢的东西,就那个中原太子 他看了福南音一眼,嘴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太子喜欢的东西,国师自然不可能不会的,或许这两个月已经驾轻就熟了。 这话一出,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几眼,有些没敢在明面上笑出来,但有胆大的却是直接笑出声。 毕竟那日在王城门前的那座金鸟笼简直令整个漠北震动,此后百姓议论纷纷,更有不少达官贵人作为后院情趣竟也效仿起李裴来,造出了鸟笼在家中藏娇。 而他们这些人曾在城楼上目送福南音被李裴打横带走,自然更是预想到了眼前这位国师大人在中原将要面临的命运。 权贵的玩物 托着方山露芽的盘子被搁在了他跟前的高几上。 身后的笑声渐渐淡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福南音低头或是等着他愤然拒绝,而后再用更为羞辱的方式逼迫他低头。 随着屋中安静的时间被拉长,众人的耐心耗去了不少,可心中那份阴暗的兴奋感却不由高涨着。 叫我煎茶不难。 福南音静默了一会儿,此时说出来的话在人听来便是妥协。只是右相的嘴角还没来得及得意扬起,又听他道: 只是有些问题要先问明白。 他说完,没有再看右相,反而转身望向了坐在第二位的晁将军。那位脸上的神色还未收敛,见福南音朝他看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错愕。 这方山露芽是闵州直接上贡给中原皇帝的东西,晁将军是如何拿到的? 因为茶是贡品,皇商不敢叫其流入民间,更不会与别国贸易。若是唯一能落入一个漠北将军手中的路子便是 晁於是漠北王为操练护城禁卫新提拔上来的将军,官阶不大,如今还需要依赖右相扶持,但却是能接触到漠北王那支亲卫的最佳人选。 晁将军以为以福南音的性子,怕是受了气想要找人开刀,却没想到他在这个当口想问的竟是这个。或许对旁人这的确是个敏感的问题,可福南音好不容易从中原逃回来,如今手中无权无势,在王城中除了一副空壳子便是任人宰割的状态,说了又有什么所谓? 这东西是中原那个 晁将军。 右相不知想到了什么,在晁於就要将那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制止了他,一双眼若有所思地落在了福南音身上。 而后又鬼使神差地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的仆人。 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福南音也不急,随意地坐在了右相左边的位子上,又拿手捻起一小块茶饼。 不急,反正右相也知道,我巴不得你们不回答这个问题。 晁於也不明白,戏台子都搭好了,不知道右相临门一脚还在顾忌什么。相比较那个人展示出的诚意,他们今日更想看福南音为他们倒水煎茶。 于是也不顾还在思索着什么的右相,晁将军直接将那个人名说出了来。 是你那位中原太子的劲敌,临淄王李皎。 福南音的余光扫过了身后的李裴,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眉心仍是轻轻蹙了起来了。 那层兄友弟恭的假象,李皎这么快便要撕掉了。 第48章 几位漠北朝臣乘兴而来,出门的时候反倒各怀心思,对今日之事闭口不言。 福南音前后只问了那一个问题,晁於答后他也不曾食言,当真就在前厅、众目睽睽之下敛袖煎起茶来。 彼时众人还等着看他的笑话,只可惜漠北人没见过中原的茶道,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单是煮水就花了一刻钟,而后再看福南音从容不迫地碾茶,起火煎,而后还有几道连他们都看不懂的步骤,前前后后用了近一个时辰,早早便将他们的兴致磨没了。 好在福南音煎茶的时候无意间向他们透露了几件在长安时的趣事,右相那张沉下来的脸松了松,原本对晁将军说出临淄王那件算是朝中秘事的迁怒也消了几分。 李皎十五岁受封临淄,此前在宫中娇生惯养,从未入过军营,更不会带兵。 福南音将煎好的茶末倒入罗筛,抬眼看了看座上那位仍未听出端倪的禁卫将军晁於, 他想夺了李裴的太子之位,朝中已有不少拥趸,可惜身上没有军功,便始终差了人一截。所以 想要光明正大地抢,李皎抢不过。要么便是让李裴彻底失了圣心民意,储君一废被赶出朝堂;要么,便是看看在下一场与漠北之战中,他能不能先李裴一步,将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收入囊中。 所以漠北与中原之战的机会在临淄王身上? 还是右相最先从福南音的话中品出了几分意思。从前他向来以这位国师马首是瞻,即便此刻两人身份对调,他仍是下意识便顺着福南音的话问了出来。 福南音的手一顿,笑了。 如今为漠北决策之人是右相,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敢越俎代庖。 好不容易等到茶水入碗,他起身将半热的绿色汤汁递给了右相,见后者伸手的时候面色的确露出了些遮掩不住的愉悦。 只是在长安的时候有幸与临淄王接触了几次,在他想要的朝堂声望上小推了一把。 他说完便转开了眼,目光越过李裴落在了在座其他几位朝臣身上, 诸位也想尝尝? 等了这么久,晁於自然不愿放弃这个折辱福南音的机会。只是他正要开口,却感觉身旁有人将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再抬头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右相那带了几分深意的眼神。 而后便是匆匆告辞,有人志得意满,有人满心莫名,有人却显然是没有尽兴,却碍于右相的面子未敢妄动。 只是出门之后,右相那副表情却终于变了几分,掏出小厮递上来的锦帕,用力在嘴边擦了擦。 国师府最终仍是再次安静下来。 福南音坐曲着腿坐在软垫上,似乎对那煎茶的东西十分有兴致。李裴看着他从茶鍑中舀出来一勺茶汤,小心盛在了手边另一只茶碗中,仔细嗅了嗅,这才两手端着递给了他。 殿下,请。 李裴站着没动。 他打量着福南音面上的笑意,确认了的确是毫无芥蒂之后,伸手接过来,抿了一口。 他从未见过福南音煎茶,右相方才喝过第一口茶汤时李裴甚至瞥见他眉间不由抽动了一下,虽然很快便将这一抹异色掩下了,李裴仍然猜得到那茶的味道定然不会好。 他猜错了。 先涩而回甘,留在舌尖后的馨香馥郁,是好茶,好手艺。 李裴挑了挑眉,见福南音悠哉饮茶的模样,恍然。 右相喝的 是茶渣。 听他语气理所当然,李裴一叹。 早该想到。 只是好气氛没有随着厅中的茶香和袅袅热气一般延续下去。福南音只是随意抿了口茶便将茶碗搁在了矮几上,面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有件事要提前问清楚。 李裴抬头,少见与福南音独处时他这般严肃的神色。 你问。 临淄王有心夺储之事,你知道吗? 李裴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起李皎的事,犹豫了须臾,点了点头。 朝中那些反对我的臣子大多站在了小六那边,柯顺哲有心扶植他成为新储,可惜形势逼人,生在皇家他没得选。 福南音看了他一会儿,眉头不由蹙在一起。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 抛去朝堂争斗,你与他关系很好。 李裴没有否认,答道:从前的确要比其他兄弟亲一些,只是我与他很多年没见了,离宫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 李皎是圣人的幼子,从小便在万千宠爱中长大,那时他乖巧又粘人,十分喜欢跟在李裴身后。只是李裴想到不久前他在东宫门前拦住自己时说的那番话,两眼又沉了沉。 人长大了,心中杂念也多了。 他想得多了,没注意到福南音听他说话时的神情,可惜等他有心要看时,后者早已面色如常。 圣人来找我的前夜,临淄王到过质子府,说要放我走。 福南音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得很,像是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可李裴习惯性去探寻其深层的意思,总觉得福南音在此时说出这句话,意图不会如此简单。 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 福南音看着李裴那双半眯起的狭长眼眸,嘴角勾起了一道讽刺的弧度。 临淄王知道我与柯顺哲的交易,将我视作你身边的祸害,于是将我送走,也是帮你一把。 正该如此。 李裴垂下眼,在心中将前事仔细理顺了一遍,就如福南音所说一般,毫无破绽。 可他却又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古怪。 问题问完了,还有一个请求。 屋中温度本就不高,如今过了一阵,桌上的茶汤已经凉了。福南音手扶着矮桌缓缓站起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起坐都显得有几分吃力,从前的四五个月福南音除了些妊娠反应外在人前并不会显出什么来,但随着月份大了,且不说小腹越来越明显,连行动也不便起来。 李裴与他坐得不近,想要伸手去扶,但福南音终究快了些。站稳了,看着李裴那只还未来得及伸出来的手,他想要露出一个笑来,最后却轻轻叹了口气。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8) 明日动身回长安吧,太子殿下。 什么意思? 李裴仿佛没听懂这句话,抬头有些不解地望着福南音,可手上微微晃动的茶碗却暴露了他此时的不安。 这就是你的请求? 如果是顾忌我腹中的胎儿,如今有刘医工在,不会有事。如果是担心我福南音错开目光,朝着门外那株已经冒了新芽的云杉树看去。 从中原朝堂烧起来的火还没灭,太子纡尊降贵跟在我身后当个仆从,不讽刺吗? 眼看漠北也开春了,没有了严酷的寒冬作为天然屏障,中原军的铁蹄很快便会更进一步。 李裴也站起来。 他走到福南音正跟前,后者不看他,他却偏要盯紧了那双佯装并不在意的眼。 我说了,我愿意留下来,朝中的事我早有安排,不需担心。可你要拿下漠北王印并不容易,我可以帮忙 帮我?福南音终于舍得将眼神落在他身上,你知道我都与方才那些人说了什么吗? 李裴一哽,声音不觉便低了几分。 蒙兀语我可以学。 你什么都听不懂,在这里半点忙也帮不上,我却要日日担心你的身份是否会被漠北王等人查到。要说帮忙,我养的暗卫似乎比殿下更有用一点。 似乎要验证福南音的话,彼时刚好有只传信的白鸽扑着翅膀落在窗棂上,福南音将拴在鸽子腿上那封卷成一小条的密件从头看到尾,中间没有分出半分眼神给李裴。 他知道,李裴在等他像往常一般将密件上的内容翻译给他听。 可这次福南音却当着他的面将那张字条丢入了一旁的炉火之中,动作干脆地就如他口中的话一般没有半分余地。 走吧,现在这个关头由不得你做毫无意义的事。 李裴喉头动了动,那一刻不知咽下了多少句难以说出口的话。 在踏入这间屋子之前,李裴从未想过福南音会用这样一副无奈又嘲弄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忽然想起了许家将要被抄斩,母亲被逼交出凤印那段日子,他曾跪在立政殿三天三夜,想求父皇重审许家冤案,还母家清白,可那时向来对他宽厚疼爱的父皇却只是叫冯内侍传了一句话 今日的奏章批注完了吗? 直到最后一日,他拿出自己仅剩的一个储君之位相要挟,圣人从殿中出来见他时,也说了与福南音相似的话。 他们身上背的是天下社稷,没有资格在无意义之事上分心神。 那一刻李裴才明白,从前看上起百般恩爱举案齐眉的元妻其实是毫无意义之人,给中原百万黎庶看着的正义清白是毫无意义之事,只有那至高无上权柄才是终要握在手中的东西。 可他从小看的是双亲和睦,兄友弟恭;学的是明君正道;想的是造福社稷。即便中间不乏阴谋权术,却总要与前者殊途同归。 若是不做太子 他曾为了这个想法矛盾了五年。若是期间有哪一刻是他唯一强烈地想要将权柄握在手中的,便是半年前福南音不告而别,那时他甚至动了用强权将人找到再扣在身边的念头。 若是李裴的声音很轻,我没有保住那个位子呢? 福南音怔了怔,似乎当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从未试探过李裴对太子之位的态度,却在此时感觉到了他心中某种微妙的排斥。 且不说临淄王会不会给我留活路,我堵上性命回到漠北,断没有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所以你若是败给李皎 福南音抬起头,忽然看到李裴一点点沉下去的眸色,心神不由一乱。 成王败寇,等到他带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我或许只能从高城跳下去 却听一声脆响,李裴手中的茶碗坠地,涓涓液体渗了出来,明明是绿色,在两人眼中却像极了人殷红鲜血。 第49章 茶碗的破碎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平静。 李裴低头看着渐渐蔓延开的茶汤,嘴角一扯,竟荒诞地感觉到一丝可惜。 离开正厅前,他逆着光立在门口静静听完了福南音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年前我以为你善谋,若是为官在朝定能有一席之地。只是相比于玩弄权术,不出三个月从中原领兵打到漠北王城,这般能耐竟要更甚一筹。 李裴没有回头。 他也看到了院中那棵蹿了新芽的云杉,似乎几日前他们刚到国师府的时候还不曾有这一抹翠色。 春天真的来了。 李裴甚至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夜便准备在暗卫的掩护下出城。 前厅一别后,似乎已经将话说尽了,空荡偌大的国师府中两人默契地保持着距离。刘医工和不知何时回来的尧光在福南音屋中进进出出好几回,却从未提起另一个人的名字。 福南音在书房坐了四个时辰,李裴便在院中远远看着屋中被烛光映在窗上的人影,亦站了四个时辰。 主人 尧光看着福南音手中捏着一封早已看了数遍的信,不由低声唤了一句。却没想到正在出神的人肩膀猛地一动,竟有些恍惚地抬头望向他。 半晌,福南音眼中才恢复了清明。 想问什么? 您为什么一定要赶太子殿下走? 尧光是见着李裴一路从长安追过来,又在马车中陪着赶来几日的路,入了漠北王城更是一个人照看着福南音,若是再猜不出这两人之间的情意,那尧光的眼睛和脑袋就都可以不要了。 此时李裴站在院中那副样子,即便是一言不发,任谁也能看出来他是舍不得走的。 可就是这般,福南音仍旧没有半分要松口的样子。 实在是狠心。 尧光心中的天平不由朝着中原太子那边倾斜着,面上也没忍住表现了出来。 你继续盯着宋将军和中原兵,不用留在我这。福南音将目光从朦朦胧胧的窗纸上收回来,落在尧光的脸上。 尧光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家主人,似乎没想到这才几日不见,眼前的人便成了这副冷酷无情说一不二的样子。他也只是在心里为太子说了几句好话而已 从暗卫里找个同李裴身形相似的,调过来。 这话一落,尧光两眼又不自觉瞪大了,对福南音这一通操作明显是难以理解的模样。 明明正主就在门外站着,一句话,甚至勾勾手指就能将人挽回来,为什么偏要等人走了再大费周章找个替身回来? 况且要找到太子那副模样的替身也并不容易。 福南音看着他面色变了又变,想继续问什么却偏偏又难以说出口,忍得实在难受。 若是李裴此时对我说他想清楚了,想要留下来,我不会拦着他。 尧光眼睛一亮,见福南音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十分有眼色地伸手去扶。可不想后者却只是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沉默地与外面同样沉默的李裴对视了一会儿。 可惜,他不会。 半晌,福南音也不知是对谁说了这么一句。 尧光已经彻底放弃思考这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那份困惑还挂在脸上,静静看着福南音没有再将窗户合上,任由凉风从窗缝中灌进来。 他知道一旦自己中原太子的身份被察觉,我们今日在漠北布置的一切便会前功尽弃,漠北王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扣住,向中原提条件。 尧光蹙了蹙眉,忽然感觉这一段似乎有几分熟悉。 敌国质子的滋味,我们不是尝过一遍了吗? 福南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似乎带了几分感慨。他在长安的时候没吃什么苦,李裴将他护得很好,可终究是人为刀俎,失去自由和行动力的感觉让习惯了握着主权的福南音难以喘息,仿佛一把刀高悬头顶,想要他命的人越多,那把刀落得便会越猝不及防。 他尚且如此,身为太子的李裴自然更甚。 尧光有些不忍地朝外看去,因距离太远看不清太子脸上的神情,可他却仿佛能从那抹单薄的身影中轻易看出几分落寞伤情来。 心中有些挣扎。 要保证太子周全,不让漠北王发觉,暗卫也不是做不到 福南音抬起头,嘴角带出几分讽刺的笑来。 如果漠北王已经发觉了呢? 即便进宫那日蒙混过去了,还有今日那么多朝中重臣,不论是右相还是晁於如今都是大王的心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能瞒而不报。 他府上仆从的每一分猫腻和猜测都会一字不漏地传入王宫之中。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临淄王那封信 那才是李裴不论如何都要离开漠北的理由。 早上的时候暗卫意外拦下了一封从长安送往王宫的密件,尧光回府的时候便将那封信的译件一同带了回来,落款是李皎,内容除了提及太子不在长安外,其余尽是拉拢谈和之意。 福南音转身走向案台,屈指对着那封还未收起来的信纸敲了敲,示意尧光去看。 信不长,逐字逐句看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能看完。 可尧光却着实沉默了太久。 临淄王就是上次说要帮助主人离开长安的那位吗? 尧光语气中带了几分迟疑。 他想要陷害太子,将人永远留在漠北,然后自己当上储君? 福南音却笑了。 也许临淄王想得要比我们更多些。 在信中告知漠北王李裴的踪迹,兴许并不在于令人警觉,而是想要让李裴手上的势力与漠北王拉扯小莫,鹬蚌相争,临淄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到时候耗尽了漠北最后的兵力,他再举兵,便能真正万无一失。 看来太子的确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可真是这样吗? 尧光看完了,福南音便又将那封信拿起来,眼神在上面随意扫了扫,继而在前者错愕的目光中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这不是临淄王送来的第一封信。 两人早已有了往来,可他在漠北留的暗卫这么长时间从未截获过任何从长安来的密件,偏偏这一次他与李裴刚到王城没过几日就能收到暗卫截获的信件来。 福南音不可能不会怀疑,这封信根本不是李皎写给漠北王的,而是专程写给他的。 可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尧光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聆听对象,也并不明白福南音话中的弦外之音。 但至少他有自知之明。 虽然现在说有些晚,尧光不由蹙起眉,眼神在地上的纸屑和福南音那只依旧悬在身前的手上来回看了几圈,而后道: 可为何主人不将这封信给太子看看? 为什么要给他看?福南音语气中带了几分困惑,动作却并未犹豫,抬脚径直踩过那张密件的碎骸,重新走到了椅子边上。 这个方向一抬头便能看到李裴所立的位置,可惜亦是风口,冷风强势地朝着福南音身上吹着,叫此时的他半分也不觉得自己身在烧着炭盆的暖屋中。 天寒地冻,就仿佛同李裴并肩而立。 告诉李裴,他一向信任疼爱的弟弟背叛他,想夺了他的太子位,甚至要杀他。 福南音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院中的人,虽然隔出三丈外,他却能感觉到李裴也在看他。在福南音的感觉中,那道视线本该带着些沉重和不解,或许还有委屈。 只是外面的李裴抿着唇,一双眼中实则带着难言的温柔眷恋,还有几分福南音从前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坚定,正像是在给出一个什么承诺。 我猜不出李皎的意图,若是此时将这封无从核实的信交给李裴,是要让他亲手撕碎那层皇家亲情的假象,还是逼迫他信我? 当年不知他身份,李裴顶着裴天人这层身份同他说了不少宫闱秘事,虽然从未明说,福南音知道他极重情义,即便如今与圣人闹得这般僵,却终究是因为曾经太过在意了,心中存了芥蒂,才一时半刻难以消减。 或许对李皎也一样。 不论是他们两兄弟的纠葛,还是他对皇家的执念,旁人插不上手,最后仍是要李裴自己看清楚,走出来。 天又暗下来不少。 福南音如今的身子骨实在受不得冻,最后还是叫尧光将窗放了下来,也将那道身影再次挡在了视线之外。 主人真不打算为太子送别吗? 不知为何,尧光手上动静忽然弄得大了些,手上一松,木质的窗板重重落了下来,发出一声扰人的声响。 福南音靠坐在铺了貂绒的扶手椅上,侧了身子看过去,眉心也轻轻蹙了起来,语气中倒是没带几分责怪的意思。 我发觉你今日对李裴的关注是不是太多了点?他偷偷给你什么好处了? 尧光面上忽然划过一丝不自然,他错开目光讪讪道:属下只对主人忠心耿耿,不敢拿太子好处。 福南音笑了笑,也没在意。 我就不见他了,李裴走的时候你去传个话。 他看着尧光身后的窗纸,不知何时已经看不清院外人的身影了。福南音的声音微不可查地低了下来。 中原杂事处理好了,记得将长安城门打开 轻轻呼了口气。 替我和儿子接风洗尘。 福南音眼神虚落的时候,尧光也不由看向了福南音身后那个人影。张了张嘴,却又忽然得了什么指示,提线木偶一般点了点头。 是,主人。 福南音知道李裴的意思。 既然说了不见,这一次,就不必回头了。 第50章 为了不让王城中的眼线和禁军发觉国师府的动静,暗卫没有给李裴准备马匹,几人趁着夜色走入一条偏僻安静的巷子,眼前似有灯火。 巷子少见的曲折而长,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眼前突兀地被一片暗红色的灯笼彻底照亮。看清了灯笼后的建筑,李裴在一种熟悉中感到些许错愕。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39) 这是什么地方? 带路的暗卫竟也是通晓汉文的,他对李裴的回答恭敬中更带了几分简洁: 开元赌坊。 顿了顿,似乎是担心身后的人不放心,又解释道:是主人的产业,地下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城外。 暗卫说完后见李裴似乎是在想什么出神,便没有再出声,与赌坊的小厮对了几句暗语后将人带了进去。 李裴忽然想起在来的路上,福南音对他说过漠北王城的开元赌坊,还说若是有机会也要带他来看看,没想到他终是被带到了这里,却是在离别的时候。 踏入门,里面亦如长安的赌坊一般热闹,每张赌桌前都挤满了人,连装潢都与长安的相差无几。 阁下请往这边走。 带他进来的暗卫见李裴站在门口愣神,不由出声提醒了一句。 可李裴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般,鬼使神差地朝着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来路模糊在夜幕深沉中,那座肃穆的国师府因为距离太远,也早已看不清了。 轻轻叹了一声,李裴转回头去对着那个等在两步外的暗卫应了一声,抬步走向人声喧闹的赌坊中,推开暗门,果然是一条难望尽头的密道 国师大人,大王有请。 漠北王身边的内侍脸上挂着恭敬而疏离的笑意,只是不见了曾经那份似有似无的谄媚模样。 福南音手上还捧着那本未批注完的旧书,连眼也没抬,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奇了,这半夜三更,不知大王传我入宫是为公还是为私? 内侍答:自然是公事。 福南音依旧没动,手上的书页翻了过去,似乎半分没有受眼前这不速之客的干扰。 那就更奇了。如今我身上无权无职,大王深夜传召我谈公事是什么意思? 内侍蹙起了眉。 从前福南音在漠北握着大权,即便行事嚣张也无人敢触他霉头。可如此明明已经落得如此田地,再摆什么架子拿什么乔就实在不识相了。 国师是聪明人,既然心中明白大王的意图,又何必在这跟小人装腔拿调? 内侍又朝着周围瞧了瞧。进府的时候四下寂静空荡,若不是书房处亮着灯,他还以为这是座空宅。 这府上可有旁人?大王可是有令,宣您和府上一干人等尽数入宫 算算时间,此时李裴应该已经到开元赌坊了。 福南音嘴角勾了勾,挂上了一个释然的笑。他将手上的书一合,这才抬头朝那内侍看去趾高气昂的,倒真有种狐假虎威的模样。 还有个中原大夫,用惯了的。既然要入宫,就把他带上吧。 内侍等了一会儿,见福南音没有提到旁人,眼中便带了几分警惕和狐疑。 上次陪国师入宫那个仆人呢? 大王派他来时特意提到了那人,想来身份十分不寻常,说要将国师府所有人带上,其实醉翁之意也不过都在那人身上罢了。可若是福南音想要将人藏下 门外带了一支漠北王的禁卫,就怕以国师的脾性不会乖乖就范。 出府了,去办点事。 福南音看着那内监一副怀疑的模样,还有那只隐隐要抬起来朝着门外禁卫打什么手势的右手,不由挑了挑眉。 我这国师府不是已经被大王搜了个底朝天了吗?这会儿又犹豫什么? 他抬了抬手,替那内侍给外面的禁卫下了指令。 可外面的人没动。 内侍朝外望了望,也一愣。 随后从那群禁卫的包围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目光警惕地看着屋中的内侍,进来后乖顺地对着福南音道了声: 主人。 极为熟悉的语调,福南音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也怔了怔。 回来了。 福南音声音低低地问了句。 是,主人。路上耽搁了,主人恕罪。 流畅自然的蒙兀语,虽然乍一看与李裴的轮廓极为相似,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漠北人。福南音让尧光从暗卫中选出一个与李裴相像的替身来,他以为如何也要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 内侍见大王要找的人到了,国师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倒是自己带的禁卫没有派上用场,不知怎么心中便带了几分可惜。 说话间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毫不知情的刘医工已经被带到了门外,内侍朝外看了一眼,冲着福南音躬了躬身。 既然人都在这了,国师,就请随小人走吧? 福南音从善如流。 走时他又朝着那个酷似李裴的暗卫投去了目光,后者也适时抬起了头,快步走到福南音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小人叫宗谈,其实是 福南音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在人错愕的眼神中道了句: 不必说出来,我知道了。 王宫之中,漠北王依旧在寝宫中踱着步。 自从几个月前将国师从长安带回漠北后,他的日子就没有一天能安生度过的,不是忧虑要打进来的中原军,便是为朝中的一言堂和他岌岌可危的王权而焦虑难安。 如今中原撤兵,大权也再次回到了自己手上,可不知为何,漠北王心中依旧不安。 仿佛如今眼前都是美好虚无的幻象,随着福南音的出现,漠北的一切终将会再此脱轨。 他的榻边上放着几封已经拆开的信,一旁的高几上搁着喝了一半的酒,蜡烛就要燃尽了,便有内侍进来换上新的。 只是在一阵窸窸窣窣后,内侍立在漠北王身边,恭恭敬敬道了句: 大王,国师已经到了。 漠北王一愣。 这么快?他还以为今晚之事要费一番波折 转头看了看榻上那几封从长安送来的密件,漠北王眯了眯眼,压抑着心头某些不知名的躁动,沉声道: 带他们进来。 他们。 内侍会意,不一会儿就将福南音以及他身后的刘医工和宗谈都带了进来。 原本安静的寝殿中便传来几道或沉或轻的脚步声。 福南音躬身向漠北王行了礼,跟随的二人照葫芦画瓢,可漠北王的目光却只在福南音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便锁在了宗谈的身上。 那日他就觉得这个仆从十分可疑,明明是身份低微之人,身上却隐隐带着几分不屈人下的气势和威压。若不是今日右相也提醒了他,那日在城楼上看到的中原太子,似乎便是这副模样的 你,抬起头来。 他走到宗谈跟前,那叫人抬头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若他真的是中原太子 还需要怕什么中原军? 可惜他走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福南音那微微勾起的嘴角,笑意中尽是嘲弄。 临淄王心思狡猾,大王最好莫要与之谋皮。 他也看到了榻上那几封信看来李皎果然与漠北搭上了线,就是不知道两人已经到了哪一步。 漠北王此时的心思全然不在福南音身上,他的目光始终聚在那张渐渐抬起的脸上。 他等了整整一晚。 连临淄王的心中都说,李裴如今并不在长安。 既然不在长安,为什么不可能是在漠北,他的眼皮底下? 宗谈将整张脸抬起来的时候,正看到漠北王眼中那份期待和兴奋一点点褪了下去。 你 困惑极了。 这似乎的确是那日跟在福南音身后的人,可又不是。 这个人的身上没有半分可以引起人注意的气息,再寻常不过的眼神,再熟悉不过的恭敬顺从模样,就如一个真正的仆从若是中原太子,定不会是这副样子。 漠北王还记得那日他靠近福南音时,那人猛然抬起头,露出的骇人犀利眼神。 你叫什么? 回大王,小人宗谈。 漠北王两眼紧紧盯着宗谈,原本困惑的神情终于被一片冰冷和被愚弄的愤怒替代。他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猛地回身看向站得笔直的福南音。 好啊好警觉,好手段,不愧是本王亲手选的国师大人。 福南音看向他,面上适时带上了几分不解。 大王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一招移花接木,将李裴送出王城,再换一个假的应对。他倒不知道,没了朝中旧势的福南音竟还能有这般通天本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手脚动得如此干净,甚至连他都是此刻才发觉。 漠北王怒气反笑,眼中却不慎透露出了一丝杀意。 不论福南音对他是否有威胁,也不论他在百姓心中是个什么地位,有这样不可控的人在漠北始终是个极大的隐患,决计不能留了。 你方才说临淄王心思狡猾,倒真是有意思本王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能叫国师说上一声狡猾的人。 漠北王眯起眼打量着福南音。 初见的时候他才十三不,或者更早。他帮那中原方士保守了秘密,本以为换来了一条能在朝中为他清除障碍的忠心的狗,可惜如今看来,流着中原的血,终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惜了这张好皮囊。 那日他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即便是此时这副蹙着眉的模样,都竟有几分勾人的味道。 你说本王今日若是杀了你让中原太子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伸手摸上了福南音的脖颈,感受着那因为紧张戒备而收紧的皮肤肌理,终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 就是这样。 恐惧,臣服 他早就该做这个决定了,杀了福南音。 所以大王是在中原太子和临淄王之间,选择了后者吗? 那期待中带着颤意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如从前一样,自信的语气中竟还带了几分轻蔑。漠北王有些不满地看着被自己扼住喉咙的人,甚至慢慢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本王选?他的脸上带了几分阴霾,冷冷笑着,托国师的福,本王跟漠北现在没得选。 临淄王向他抛来橄榄枝,实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即便那日福南音与他说了不少中原朝中之事,却终究是猜测,李裴与临淄王再如何斗下去,中原军终究要踏进漠北疆土。 他是在整兵,可若是有一丝不战而和的机会,漠北王也不想错过。 对了,想要你命的人可不只是本王,甚至临淄王也不想看你活着。 他手上用力,看着福南音渐渐涨红的脸,以及越发微弱的挣扎,目光再次落到了他身后的人身上。宗谈紧紧攥着拳,想要上前阻止,却仿佛是被福南音阻止,一直抑制着不敢动作。 漠北王讽刺地笑了一声。 若是那日那一位,怕是半秒也忍不住 果然只是个听话的奴仆。 可惜被福南音制止的人只有宗谈,原先一直云里雾里听不懂屋中人在说什么的刘医工看到福南音就要被人掐着脖子双脚离了地,吓得魂都要出来了,也顾不上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几步上去就要救人。 他身上可是带了圣人的旨意,要护漠北国师父子平安的,若是今夜国师真的死在这,他便是抗旨,是要杀头的 刘医工吓出一身冷汗,一边想要扒开漠北王恰在福南音喉咙上的手,一边小心护着人的肚子,生怕冲了撞了。 漠北王本也没打算真的在此时掐死福南音,可看着他身后的仆从半步未动,反倒那个中原大夫如此激动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些古怪来。 他收回手,冷冷看着猛地续上一口气剧烈咳嗽着的福南音,以及小心扶着人,又护着他肚子的大夫 肚子? 漠北王的眼神落到实处,看着原本被狐裘遮挡住,而此时却因为福南音弓腰而显出来的隆起的小腹 他先是一愣,而后那个原本不可思议的念头便闪了出来。 漠北王紧紧蹙着眉,看着眼前这副荒诞的景象,终于慢慢将胸中的浊气吐了出来。 若是换了旁人,他或许不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可是福南音 你怀了李裴的孩子? 漠北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福南音也终于从方才那股窒息中缓了过来,虽然眼角还留了一丝湿润,说话时声音也有几分沙哑,可当他笑着将下面的话说出来的时候,漠北王却猛然发觉,眼前这个机关算尽的人才是真正扼住他人喉咙的最后赢家。 如果臣说是的话,大王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臣方才的话中原太子和临淄王,您究竟想要选择谁? 第51章 漠北王将国师请入王宫后便再没打算送人回去。因为是深夜传召,动静不大,即便是消息灵通的几位朝中大臣也是第二日才知道。 王宫的禁卫连夜陆陆续续派出了好几批,右相从朝会下来,见晁将军一副魂不守舍的疲倦模样,这才后知后觉了国师府昨夜的事。 大王定是疯了,李裴怎么可能会在漠北? 旁人自然也是这般想的,堂堂中原太子,怎么可能会以为一个玩物远赴敌国,让自己身陷险境? 右相:没有线索? 李裴之事他昨日进宫时向漠北王提过几句,原本也只是怀疑,却没想到大王会当机立断出兵搜查,想来是从旁人处又拼凑出什么,在福南音那里得到了验证。 那日在国师府上看到的仆人身份的确有问题。 晁於摇了摇头,又理所当然道:怎么可能有线索?我看大王要么是癔症了,要么就是被那福南音搅和糊涂了 旁边的人还在胆大包天地喋喋不休,右相却忽然敛下了神色,脑中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有再理会晁於,转头朝着王宫的方向走去。 他下午入宫,漠北王晚上传召,中间不过短短三四个时辰,在被控制如铁桶般的王城中想要偷天换日放走一个人有多困难不必说,可那么多禁卫出城搜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线索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0) 究竟是那本该被拔掉了爪牙的福南音在漠北藏匿了什么强大的势力,还是中原太子已经偷偷将手伸向了众人本以为安全的王城之中? 不论是哪一种,对于早已与临淄王达成共识的漠北众人来说,都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时正是漠北春来回暖的前夕,夜里刚下了一场夹着雪的冷雨,小窗外投进来的微弱光线显然不足以驱散眼前的湿冷。 刘医工和宗谈都没想到漠北王会将国师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王宫中的地牢,除了石壁上造出来的一个半头大的通风口外,几乎隔绝了他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似乎是因为冷,福南音在石榻上蜷着身子,身上盖了两身棉袍,依旧睡得不太安稳。 相比较于他,其余两个人显然更惨一些,蜷缩在角落里,几乎是一夜未睡。 刘医工没想到自己在太医署任职了几十年都平安顺遂,临到告老前徒生这般多的波折,从中原大明宫中的天牢里被放出来没几日,又陪着国师坐进了漠北的地牢。头顶一束曦光洒下来,宗谈看到他灰白沧桑的脸上透着几分绝望的恍惚。 似乎是注意到了旁边人的目光,刘医工不由转了头过去,两人便默默对视了一眼。 有时候一些情绪的到位,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刘医工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人说点他腹中酝酿了一整晚的苦水。可惜有时候一些情绪的消散,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宗谈是漠北人,语言不通。 下一秒,刘医工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面上的神情更加绝望灰败了。 我能听懂。 刘医工一愣,木木地睁开了眼。 是太子殿下派我来的。 刘医工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地看向宗谈。 所以您刚才是想说什么?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那满腹的苦水算是有了归处,刘医工欣慰地握着宗谈的手,但仍是顾忌着福南音,一番话说得极其低声克制。 昨夜我在国师头上摸了一把,又发热了,孕期的人身子娇贵,哪能吃这种苦! 宗谈静静听着,眼神便望着那个唯一亮着的通风口。 本以为国师在漠北家大业大,无论如何也得比在长安当质子的时候过得舒坦,谁知竟被关到这种地方来了! 声音不大,絮絮地又说了很久,一夜未眠的宗谈的目光渐渐涣散。 别说是质子府了,就算是长安的天牢,也没有这般阴冷难忍的!好歹是一朝国师,漠北王怎么能 没什么奇怪的。 福南音不知道是何时醒的,说话时声音带了些哑意。他盘坐在石榻上,将棉袍和狐裘一齐披着,面色在冷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刘医工的话突然止住,以为是自己将睡梦中的福南音吵醒了,正要告罪,便听他有些干涩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漠北对待中原人的态度一向如此,能杀则杀,能辱则辱,绝不留情。 刘医工有些困惑。虽然他是个中原的医工,宗谈也姑且是中原太子的人,可就算迁怒也不该算到漠北国师的头上。 可您 更何况我对于漠北王来说不但是个汉人,还有可能是漠北的叛徒 四下静了静。 刘医工愣住了,半晌没有找到自己在那段话中迷失的思绪。 您说自己是汉人? 福南音看向他,恍然:我以为圣人都告诉你了。话音一顿,他又道:不过此事除了你们和漠北王知道外,倒也算是个秘密。 刘医工心中已是惊骇不已。他不知道国师话中这个你们都包括了谁,可单是圣人知道便已经叫他有些恍惚了。 宁驸马 他脑中再次出现了这个名字,可就是一瞬,刘医工浑身忽然一个激灵。 他抬起头,目光中难得透出几分惊疑几分睿智。 国师可认识一个叫宁胥的人? 福南音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便将头靠在潮湿的石壁上。他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有什么波动,只是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 宁胥 刘医工的心都提了起来。 若真是如他猜测的那般,想来圣人也会欣慰的吧 没听过,不过是个好名字。 刘医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丁听到福南音的回答,整个人愣了一下,却尤是不信,挣扎问道: 那国师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身份? 这一句话问完,他半晌没有听到福南音的回答。 石壁上蓄了昨夜的雨水,滴答滴答流下来,有些不慎落入福南音的衣襟中,冰凉刺骨,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眉头也不皱一下。 刘医工是不是想暗示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淡淡的,可里面藏匿的滔天情绪身边两个人却半分也没察觉出来。 那位因红杏出墙而被中原皇室处死的秦国公主驸马便是我的父亲,而他机缘巧合活了下来,逃到漠北生下了我。 福南音抬起头,嘴角扬着,却让刘医工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寒意来。 所以我不但父不详,被中原皇室驱逐后还做了敌国皇帝的 他最后两个字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冷冷笑了一声,说了句荒唐。 中原皇帝态度的反常,刘医工那日在国师府中讲出的旧事,被漠北王刻意隐瞒的身世,还有今日这模棱两可却又极具指向性的两个问题,福南音就算是再迟钝之人也该猜到了。 况且他一向敏锐。 地牢中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刘医工感觉到国师对这段身世的排斥,在大明宫中多年的生存法则教会了他不要好奇不该好奇之事,所以在福南音变相的否认中,他便再次开始感叹起来。 没想到原本以为此处只有自己一个孤独的中原人,就在半炷香时辰里,竟变成了一屋子中原人,当真是可歌可叹 而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他撑着身子艰难爬起来,走到福南音身边又给他把了个脉,摸了摸额间的温度。 摇了摇头,刚轻松的神色又凝重起来。 不太好 烧没退。福南音近来忧思过多,身体实在亏空不少,昨夜被漠北王一激,又在这种寒气重的地方睡了一夜,怕是给所有的痼疾症结撕开了口子,要一起发作出来了。 国师还是尽早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要不然 呵 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刘医工的话。 随后一阵更刺耳的声音响起,身后地牢的铁门被打开。想来是直接从朝会处过来的,右相身上暗紫色的朝服未换,可身上干松鲜亮得与此处环境十分格格不入。 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昨日在贵府上本相可不曾想到还能看到今天这一幕。 许是得了指示,右相身后看守地牢的禁卫殷勤地为人搬上一把椅子来,而后又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国师想要出去? 他看着一身狼狈的福南音,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被锁在牢中,无助等死的自己。那时手握权柄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便是用着一种对蝼蚁一般轻蔑的眼神望着他,看他小心匍匐在地上,低声下气求人给自己一条活路 甚至此刻的福南音仍是这般平静地望着他。 右相心中似乎在打什么有趣的主意。 福南音道。 右相眼中忽然划过一丝厉色,心中那股阴暗的情绪如鬼魅一般爬了出来。他慢慢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打量着福南音那张苍白的脸,因缺水而有几分干裂的嘴唇,以及几乎很难看出来的、被压抑得很好的因冷意激起的轻微战栗。 是有用的建议。 他森森笑出声,还记得从前吗?国师想要离开这座地牢跪下来,好好求求本相,便放你出去 第52章 在众人压抑的缄默时,地牢中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笑。 原来右相一直记仇。 福南音侧着头,有几滴水顺着他的额间流了下来。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呵成雾团,让那张带着几分病倦的面孔短暂的模糊起来。 右相看着他,明明已经是如此狼狈的模样,眼中却看不出半分慌乱。 他知道,能将国师那个自古毫无实权的闲职从冷板凳做成人人畏惧的权臣之人,不论是手段还是心智绝非常人可比,连右相自己这些年也实实在在地领教过了。可此时他看着福南音,那双被长袖遮住的手紧了紧,心中仍是忍不住生出些怨怒的恶气来。 角落里那个身形熟悉的仆从先是朝着右相那边警惕地看了一眼,又低声对福南音说了几句话,见后者安抚地摇了摇头,这才略有不甘地扶着人站起来。福南音的动作有些踉跄,显然正如那个中原大夫所说,在这地牢里病得不轻。 他微微蹙起眉,眼神从福南音的身上短暂移开,又扫过了宗谈 果然不是昨日那人。 王城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竟真将人掉了包 他想着,心便猛地沉了下来,没防福南音从石榻上下来,走到了他跟前,又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色。 右相心一窒。 从前福南音站着,他跪在人脚下。如今福南音依然未发一言站在他面前,他坐着,竟仍显得气势矮了一头。 国师这是想通了,要求人了? 因为方才的心思,右相眼中微不可查地划过一丝惊疑。只是咫尺之间,他又忽然想起了曾经还是左相掌权之时,福南音不也是居人之下,低头弯腰任人搓揉?本就没有杆铁脊梁,凭何就要在他面前装清高? 福南音看着右相面色的变化,目光落在他最后那略显得意的嘴角上。 右相伸出手,朝地上指了指,带了几分挑衅地看着福南音。 毕竟国师曾经也在这地牢中做过不少善事,即便是报答,本相也舍不得看恩人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等死。 宗谈一直在福南音的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右相。太子给他下的命令是保护福南音的安危如今看着人身陷囹圄已经算是天大的失职,此时就绝不能再让他受一个漠北狗贼的折辱他从前没有与福南音接触过,不知道他一向的行事风格,心中戒备着,攥紧的拳头中甚至生出层冷汗来。 右相的人都候在门外,若是打起来,他有胜算。 福南音又向右相跟前走了半步,停下来,端详着他那只指地的手。 真的吗?我不信。 福南音说着,眉峰便扬了起来。 他倾身靠向右相,近距离望着那双带了些意外和惊疑的眼睛,道: 方才坐得太远,怕说话右相听不清楚。 右相面色一变,脱口便问:国师想说什么? 无非就是些心照不宣的话。他一笑,看着面色沉沉的人:右相心中清楚,大王分给你那些残羹剩饭的权力,在这地牢中根本做不了主,我也不会受你折辱摆布,可你还是来了。 即便是事实,右相听后眼神仍是明显地冷了下去。这段话在他耳中不亚于是极大的嘲讽,福南音如今的确是今非昔比,甚至成了阶下之囚,旁人都以为他右相替代了昔日国师的位置成了漠北王的心腹重臣;看似风光无两,可有了眼前这位叫漠北大权旁落的前车之鉴,大王自然不可能再将权力分出去一星半点。 他这个右相,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罢了。 不但谈不上放人之权,甚至他此时来地牢探视福南音之事也已传到了大王耳中,想来请他面圣的内侍此时已经候在牢门外了。 看右相终于收起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福南音也敛了脸上笑意。他缓缓站直了身子,背过身望着那道光口。已经巳时了,铺进来的日光终于将地牢照得亮了几分。 右相也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半晌没说话。 福南音等得有些疲倦了,便索性开口:既然杀不了也救不了,右相最好还是离远一点。你之前至少忠心对我,到时清算起来,我不想手段太难看。 右相此次本有心试探,却被他这句话震了一下,那些曾经在福南音手下时见过的场面早已深入骨髓,此时不受控制地再度被回忆起来,尤其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他不是没有想过,福南音有本事将左相和祖开将军多年的势力一朝拔起,自然不只是靠着朝野那些明面上的盘根错节。 只是漠北王几个月中明明已经将王城所有可疑的角落翻了个底朝天,连带着曾经与国师府有过一丝半毫关系之人皆被严刑审问,更没有放过一个活口,自问不该有任何遗漏。 而福南音回到王城这几日,也的确没有跟任何势力接触过。 若是这般,他依旧隐藏了部分势力 忽然之间,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城楼时朦胧飘入脑中那个骇人的念头若是福南音从头到尾的计划,都不是保下漠北,而是毁了漠北呢? 半晌,右相终于动了动嘴。 国师的意图,大王当真知道吗? 将朝中重臣一一斩杀,独揽大权,再联合中原太子,内耗外战,彻底拖垮漠北。 福南音侧过身,只给了右相一道似有似无的余光。只是被窗口的光线一映,右相分明看清了他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此时此刻,着实叫人毛骨悚然。 右相的确是个聪明人,只是有时候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我从未想着要布什么局,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如你看到的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他的话很明白 左相和祖开等人派了杀手想要他的命,那么自然要做好东窗事发后被赶尽杀绝的准备,这本就是漠北人一向的行事方式,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只看谁棋高一着。至于阴差阳错逃亡长安时遇到了化名裴天人的中原太子,又被察觉到什么的漠北王以此作为议和的筹码,皆不过是机缘。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1) 右相眼中尽是怀疑。 可不论如何,地牢内外都是漠北王的人,不论福南音本事如何滔天,入了这铜墙铁壁,外面的势力便再休想得到他半分消息。 原本被人激起的忧虑因此得以平复,右相心中稍安,语气中带了几分遗憾。 可惜国师最后仍是将堵住下在了中原太子身上,就凭此一条,想来你日后的自保和清算可不简单了。 福南音面上的笑渐渐淡了,似是在出神。 右相今日探出了国师府下藏着的东西,已然足够。他见福南音没说话,倒是冷笑一声,也不欲多留,正准备离开,偏忽然听人又出了声: 其实我也想问右相一句。 步子一顿,右相嘴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 大王的意图,你又可曾真的知道? 最后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后,右相终是沉着脸走的。地牢的铁锁再次栓紧,刘医工和宗谈两人齐齐松了口气。 我就知道他笑不到最后。 刘医工虽然听不懂两人方才说了什么,却能感觉得到那不寻常的气氛,尤其是右相在福南音面前忽强忽弱的气场跟昨夜的漠北王几乎一模一样。 他说着,没有注意身旁的福南音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一头栽倒下去,被宗谈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主人,您没事吧? 本就发着热,与右相说完这番话算是耗尽了福南音最后几分力气。被两个人搀着躺回石榻上,福南音浑身都忍不住轻抖了起来。 看来不必再想办法了 福南音的话音中也带了几分颤意,漠北王现在不敢让我死,让右相将消息从地牢里带出去想来漠北王很快就能放人。 刘医工惊呆了,身为大夫又忍不住生气:别告诉我这是苦肉计!若是太子殿下在这定会 李裴若是留下,想来他们的处境会更惨。福南音心中想着,却没忍住猛地咳嗽了几声,咳得狠了,眼角就渗出几滴泪来。 可说话的时候,面上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如今前路已经铺垫好了,剩下的就靠李裴了 这句话声音很低,像是人烧糊涂时候说的胡话,可刘医工却隐隐察觉出什么来,难道国师一早就布好局了? 拿命去赌的事,不得不步步为营。福南音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也缓了下来。 不过若是他当初没有从长安追出来,如今的局面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简单? 刘医工和宗谈环顾四周,眼中纷纷露出几分惊愕。只是他们也发现了,今日国师提到太子殿下的次数,似乎格外多。 京畿外的禁卫营众人奉命搜查从西北方向意图入京之人身份,至今已经是第五日了,所有上报的名牒中显然没有上头的人想要的那一张。 柯大人, 禁卫营的上将军原本只奉皇命,从未想过要参与什么皇储之争。多日前柯顺哲所托之事太过隐晦,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如今五日过去,再迟钝之人也该嗅出几分猫腻来了。 您这几日要搜查之人,该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武将说话向来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他开门见山之余,面上的神情也将心中所想透了个明白柯顺哲所托京畿大营之事,因为牵扯到了敏感之处,他不会再帮忙。 柯顺哲面色未变,显然是对上将军的决定并不意外,甚至不曾为这个结果感到一丝遗憾。 早就知道上将军只忠圣人,从不参与朝中这些站队的蝇营狗苟之事,今日倒是见识了。 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盏一搁,柯顺哲道: 无妨,本也没想要叨扰京畿禁卫这么久。既然太子这五日内不曾归京,那便是 直接去了西北大营。 柯顺哲嘴角一勾,心中不由叹了一声 果然李裴的一举一动,临淄王都猜得分毫不差。 第53章 西北大营。 听说当值巡守的都尉抓了个从漠北来的奸细,只是并未过审便将人关入了牢中。 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可能要委屈殿下几日了。 牢门重重的落了锁,响声在半空的牢房里回荡了一圈。奉命候在营外的都尉虽幸不辱命地将人擒住,面上像是惧怕忐忑的,恭恭敬敬朝人说着话,却又在将牢门锁好后信手把钥匙丢入了身后的炭火盆之中。 火苗便噌得冒起,很快将异物吞噬。 李裴眼中神色一暗。 说来可笑,他竟在自己带过的军营外被自己的兵突袭,头上扣着的还是漠北奸细的帽子。 有人早就计划好了,知道他跟着福南音去了漠北,也知道他近日会折返西北大营,甚至已经洞悉了他之后的计划。 那人想要一直关着他。 敢对孤动手,你奉的是临淄王的命? 能够用来关押太子的牢房自然特殊,没有其他的犯人,四下安静得只能听到炭火烧起来的声音,因而李裴说话声很轻,门外的人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都尉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小心端详着太子的神情,见他脸虽是冷的,却不似几个月前在军中时那副狠戾冷酷的模样,仿佛当真如朝中人说的一般,成了只拔了牙的老虎。虽不知太子短短时间脾性因何而变,他总算一颗心归位,便大了胆子道: 太子殿下明察秋毫。 显然是李皎下的命令,都尉也没有隐瞒,隔着一扇铁门堂而皇之说:临淄王几日前命小人在此恭候殿下,还特意留了句话叫小人转达给殿下听。 李裴垂下眼,忽然便想到在王城那日,福南音与他说过的话 临淄王有心夺储,你知道吗? 抛去朝堂争斗,你与他关系很好。 看来福南音一早就知道,却未对他透露半字。 虽被关着,牢中床铺桌椅倒是齐全。李裴嘴角嘲弄地勾了勾,问:他说了什么? 临淄王说殿下既然无心政事,那就索性别插手朝堂,也别再管漠北和福南音之事。他会让一切尘埃落定,您便安心静候佳音便好。 这番话说得算是极其不客气。都尉边说边打量着太子的神情,果然见人蹙起了眉头,周遭温度仿佛也骤然冷下去了几分。 李裴心中也道了一声果然。 偏偏李皎话中还提到了福南音。 从意图协助他逃离长安,到刻意阻拦自己出城追人,再到今日李皎放在福南音身上的关注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叫他不得不心生疑窦。 屡屡将矛头对准阿音,究竟为什么? 临淄王将我扣在这,可有说他准备何时来见我? 都尉怔愣了片刻。 李裴从被擒住后到现在都表现得异常平静,都尉有些警惕地朝着牢门内看了一眼,即便他早已收了临淄王的好处为其卖命,可心中总隐隐担忧以太子的本事,不会甘心被困在此处。 这个小人可说不好。 接到临淄王命令之时他还担忧过,一国太子失踪,如何能做得如此悄无声息?直到柯大人为他点破迷津 五年前太子已经一声不响离开朝堂了一次,在朝野百姓的眼中,有一就有二。 这样的人,为储都做不好,遑论日后为君。 望着牢中那颀长身影没了往日在军中的气势,都尉摇摇头撇开心中的忧虑太子在朝中早就成了孤家寡人,如今被关在此处更是无人知晓。临淄王与柯侍郎向来算无遗漏,看来这一次,朝堂真是要变天了 王陆在朝会后被圣人传召之事本无人知晓,出了大明宫正往东宫走,沿路便被久候的叶吉昌拦下了。 王大人,殿下这些日子究竟去了何处?为何早朝不见人,臣等的拜帖递进去也是石沉大海?这都十日了 太子离宫、杜相告老后,朝中不少曾经支持太子的臣工群龙无首,为了明哲保身极少出现在东宫。只是如今临淄王和柯顺哲的动作越发频繁,尤其是在官员调度之上,恨不得将三省六部的要职都尽数换上自己人。 对储君之位的觊觎,简直其心昭昭。 太子殿下的行踪又岂是我等属官下臣能打听的? 他看着面露忧色言语急切的叶侍郎,原本在大明宫中那纷乱的思绪终于找到了些许的头绪。 还是说叶侍郎真正担忧的不是殿下在何处,而是户部下任尚书的人选?听说今日礼部尚书在朝上告老,朝中不少要职也出现了空缺 叶吉昌本也是太子营中之人,只是太子多年来似乎从未对政事再上过心,漠北之战后又对一个敌国质子态度那般荒唐暧昧,他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再入东宫。 王陆这番话的确点出他所忧之事。王尚书不知因为何事惹了圣怒,这位置迟早是要让出来的。他在户部资历最老,原本是最佳之人,可如今满朝都是临淄王的党羽,自然是有心安插自己人。 只是叶吉昌却又从话中听出其中的几分讽刺来,倒像说他是眼中只有汲汲营营,见风转舵的贰臣! 原本还因为其是太子亲信,给了几分薄面,如今叶侍郎脸一沉,收了话中的好言语。王大人以为本官在担忧什么?若是太子殿下当真还有几分在乎自己的储君之位,这朝野如今还能是这副局面? 老大人为官多年身上不免有些脾气,朝着这位东宫属官一甩官袖,转头就要走。 只是抬脚走了几步,又顿下。 听听那些临淄王的拥趸们都是如何说的御史台,礼部,若是再加上一个户部,太子在朝中还剩下什么? 王陆手心还握着圣人赐下的密诏,令他快马赶赴西北大营支援太子。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太子殿下人竟在西北大营 或许叶侍郎不必如此悲观。 半晌,王陆道:静候佳音便是。 他与绥安将军何俾入夜前便快马加鞭往西奔去,并不知道自己白日里一语成谶,那几道委任的圣令自一颁下,满朝哗然。 柯顺哲所安排的人无一遗漏,皆在任书之上。 乍一看去,朝堂文武要职几乎都被临淄王的势力拿捏在了手中。太子一党虽自五年前式微,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输得一败涂地。 只是仔细看去,又有些古怪。 叶吉昌手上攥着正三品的尚书鱼符,想起了上午在东宫门前王陆说的话,心中竟有几分恍惚。 他愣了半晌,转头对着府上小厮问道: 打听打听,王府和柯府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这丝古怪的气息弥漫在长安城中,或许是情理之中,或许是君心难测。夜里两府灯火通明,却无人知道是否该去道喜。 原因无他,今日委任圣令本由礼部尚书告老而起,朝中众人皆知下一任尚书必然是在当年外戚许家案立功,又辅佐临淄王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柯顺哲柯侍郎。 可微妙的是,圣人似乎有意在此事上装聋作哑,礼部侍郎的位置没有给到柯顺哲,至今依旧空悬。 反倒是破格将纨绔出身的礼部郎中赵顺才提拔成与那一位平级的右侍郎,像极了一声讽刺谁不知道曾经的赵郎中一向以柯侍郎马首是瞻,就是他手下的哈巴狗儿;而如今两人在礼部一左一右,倒真是狠狠打了柯顺哲的脸。 李皎起初也未曾想到事情会成今日这般,到柯府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 柯顺哲面上明显带了几分倦色,朝着李皎行了礼,道: 若是殿下也是为了圣令而来,那便恕臣无心招待了,请殿下自便。 李皎一愣,反倒是笑了。 柯大人该不是如外面所传那般,真为父皇搅乱京中浑水的几道圣旨弄得心灰意冷了? 柯顺哲原本垂首立在一边,余光看着李皎坐在主位之上,笑着打量他,倒也不再装了,索性抬起头来,朝着一旁的椅子上甩袍坐了。 臣果然没看走眼。殿下颖悟绝伦,当真是储君不二人选。 柯顺哲虽觊觎那个位置多年,却也不必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坐上去。只要帮李皎将储君之位拿过来,又何止区区一个三品尚书? 圣人这次虽拂了他的意,可朝中那些要紧的职缺却依旧握在他们手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多简单的道理。 李皎听着他说的话,嘴边的笑意却不由淡了几分。 请君入瓮,成了。裴哥哥被扣在西北大营,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柯顺哲眼中划过一丝满意,信手为李皎倒了杯热茶。 殿下做得很好,只是李裴在军中的威望不可小觑,西北大营终究不是个稳妥的地方,殿下还需要尽快向圣人拿到虎符,将漠北之事了了,到那个时候 临淄的大旱已过,李皎仁德之名也已传开了。朝中的造势加上漠北的军功,临淄王的风头将彻彻底底盖过李裴,不光是朝野,中原的百姓也会真心实意地拥护临淄王。 那个时候,裴哥哥不喜欢的太子之位就交给我。有了权柄,我可以保护他,让他重新像从前那样开心 也会将他身边的阻碍一一清掉。 比如那位漠北国师,福南音。 第54章 漠北王终是没有让福南音等太久,人朦朦胧胧睡过去的时候还在地牢中,意识回笼时已经躺在软榻上。 炭盆里火很足,福南音是被热醒的,棉被下的身子上沾着黏腻的汗液,十分不舒服。他正要伸出手将被子掀开一角,谁知身边的人动作竟更快, 先别动。 随后一只手摸上了他的额间。 屋中充斥着浓郁的药气,迷蒙中他看到了身边一道熟悉的轮廓,一点点靠近,而后又剥离。一时间福南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长安,却不知道是身在多年前的裴府还是那座质子府。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2) 有两个字似乎在他舌尖已经转了一圈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刘医工,烧已经退了。 双眼适应了屋中的光线,渐渐清明;与此同时这道声音也清晰地落入耳中。 忽然就将他从梦中拉回了现实。 福南音扯了扯干涩的嘴角,声音中依旧带着几分嘶哑,宗谈,今天是第几日了? 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一句,宗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愣愣地与端着药碗过来的刘医工对视了一眼,才慢吞吞试探着答道: 从地牢开始算的话,漠北王已经关了主人四日了。 那便是李裴离开的第五日了。 快马加鞭,李裴今日便能到长安了。若是顺利,立刻从圣人那里拿到虎符,想来再过半月中原军便能打进来;可若是与临淄王拉扯起来,就不知何时才能到西北大营。 福南音蹙着眉,任由宗谈将他扶起身,又在他身后放了一个靠垫。 主人,喝药了。 从地牢到这间屋子,漠北王始终对他存有十分的忌惮,真到了铜墙铁壁插翅难飞的份上,与外面的通信断了,福南音无从知道李裴如今面临的是何种境地,全凭猜测。只是自从醒来后,他心中便隐隐带了几分不安。 见福南音面上全然一副木然神游的模样,宗谈只好将药一勺勺舀起来。温热的白瓷勺碰到唇畔,福南音便机械地张口,似乎不知道自己喝的是多苦的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从医这么多年,自认为在太医署什么都见过了 喝完了药,刘医工又伸手给榻上的人把了把脉,一张脸紧皱着由衷叹道:倒是真没见过这般多灾多难的一胎哟 身旁的两个人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福南音后知后觉的感到舌尖一阵苦涩,他的目光越过这二人,无声打量着这间屋子门外自然有王宫的禁卫守着,窗户打不开,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漠北王来过吗? 宗谈将耳朵从刘医工絮絮的话中带出来, 除了那日派人将您待到此处,没有动静。 刘医工的话不停,穿插在几人的话音中,便显得有几分突兀。 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国师要还是这么劳心劳神病病歪歪的,不说对胎儿好不好,能不能顺利生产都是个问题 漠北王那里没有动静至少算是好事。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长安的动作,皇储之争,漠北一战漠北王和福南音都在赌。 赌临淄王和太子谁能拿到那块号令西北大营的虎符。 若赢的人是李皎,漠北王自然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届时他这里便注定不会平静。 国师大人,您听到老夫说的话了吗? 为防真有那么一日 尧光如今与宋将军那两千人仍藏身在城外,若是没有晁於手下的禁卫,潜入王城取漠北王首级似乎不难。 只是想要将晁於调出王城,那就要看看漠北王与李皎之间的合作究竟有几分真了。 即便在质子府的时候福南音亦是杀机不断,日日忧思,却远不如此时身在漠北后的步步为营,没有半分行差踏错的余地。 他合起眼,感觉如今连身体的状况也大不如前,只是想了一会儿便感到疲倦晕眩。再睁眼时就看到刘医工那张板着的脸,嘴紧抿着,显然是刚才生了好大的气。 这是怎么了? 福南音一句话轻飘飘地问出来,刘医工脸色又是一变,没好气道: 国师此时竟还问臣怎么了?您在这躺了十多个时辰,一睁眼不该先问问您自己怎么了,腹中的孩子怎么了? 刘医工当初听说这位漠北国师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埋伏在王城,要颠覆一个王朝政权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他是从太子亲征漠北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知道国师怀了太子孩子的时候还在感叹一对有情人偏生是这般敌对的阵营,也不知前路有多少磨难艰险等着,却如何也没想到国师竟下得去狠,直接为太子灭一国。 那时他恍惚间竟觉得他们太子殿下像极了野史上蛊惑君王亡国的祸水。 后来猜出国师身世后,这种震撼便平复了几分,刘医工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身上那道圣旨要照顾一个有孕之人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可要他去照顾一个要去亡漠北一国的有孕之人,这这简直是要他的老命啊! 福南音却难得在此时从善如流起来,一面伸手揉了揉疲倦的眉心,一面听话问道: 我跟腹中的孩子怎么了? 刘医工瞪着老大一双眼,没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福南音当真是一句都没听到,张了张嘴,竟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最后,刘医工沉着一张脸,对着榻上这位用少有的颓然语气说道: 是臣医术不精,不知道如何为国师大人安胎。只是若您再被多关到地牢中一回,就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孩子保不住 屋中静默了一阵。 连宗谈也没想到刘医工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是不认同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带着几分担忧地打量着福南音的神色,生怕还在病中的人情绪不稳定,心里会难受。 可出人意料的,福南音只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一双眼向下望着被棉被遮盖住的小腹,鼓鼓囊囊的,叫人再也无法轻易忽视,这里面藏了一条小生命。 看来再抬起头的时候面上依旧是一副平淡的神色,甚至还扯了扯嘴角:或许该将这番话无意地透露给漠北王,在临淄王没拿到虎符之前,他还能将我当祖宗一般供起来。 刘医工惊愕望过去。 怎怎么会有你这么当爹的?不提那道圣旨,一想到太子这几个月对国师这一胎上心的模样,就忽然感到一种所遇非人的惋惜。 宗谈,我要沐浴。 却没人看见福南音方才低头时掩下目光中的一瞬错愕和无助。 不是没感觉到身体上的异样,他只是 不敢想。 在这盘动辄一子下错便能丢了性命的棋局上,他怕自己往那边多想一秒,就做不到落子无悔。 礼部尚书一事,圣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拂了临淄王和柯侍郎的意,三日后的朝会上讨论领兵出征漠北时,李皎那块虎符竟拿得出奇顺利。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皎临行前,柯顺哲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春风得意,竟比当年拿到许家罪证一举将百年簪缨打落尘泥时更为兴奋。 漠北已经安排妥当,被安抚住的漠北王当真信了他们的计划,而有福南音在王城搅乱浑水,他们再攻其不备,柯顺哲实在想不到这场仗如何能输。 临淄王自 然也是如此想的,只是他一路上手握着那块足以号令三军的虎符,心中却忍不住去想那个被关在西北大营暗牢中的人。 根据他的消息,李裴已经被关了七日了,除了都尉早晚为其送吃食外,大营中不会有任何人靠近这座暗牢,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向外递出任何消息。 李皎踏入这座空旷牢房的时候是申时,都尉已经送过晚饭,不会再来。泥与石砌的墙壁隔绝了日光与月华,只有几盏油灯依稀亮着,此时又正照在李裴的背影上。 七日,比我想得要快,看来朝堂已经落在临淄王手中了。 站在牢门外的李皎此时收起了在柯顺哲面前那副胜券在握的气焰,他静静望着李裴的背影等了一会儿,见人似乎不想转身看自己,面上明显带了几分失落。 裴哥哥,你会恨我吗? 两人对话的时间十分长。李裴默然望着墙壁上几道毫无意义的划痕,过了许久才问他: 你做了什么让我恨你的事吗? 我要抢走你的太子之位李皎这次没有犹豫,将这曾在人前几度掩饰的意图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还有 可说完后面两个字后,话音却又兀地顿住了。他望着李裴慢慢转身看着他,那双眼中没有怨愤,淡然中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笑意,在灯光下便极为刺目。 还有什么? 李皎心中一钝,想到那夜在东宫门前,眼前人提到福南音时那副截然不同的神情,身上便一阵阵发冷。 还有,恐怕日后都要将裴哥哥关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李裴缓慢地朝着牢门处走过来,眼中映着李皎的模样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漂亮软糯的幼弟;如今张开了,记忆中那双大大的杏眼也会随着蹙起的眉毛而眯起来,露出贪婪危险的光。 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皎紧紧盯着他:那时候,我不会让裴哥哥受委屈,也不会让你做不喜欢的事,也会将你的母亲从永巷放出来 李裴的脚步一顿,眼中先是划过一丝迷茫,只是看着李皎忽然变得狂热的目光,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中皆是荒唐。 你竟对自己的兄长动了心思? 我从小就喜欢你,记得十岁那年在崇文馆 李裴站在牢门前,一手握住了铁栏杆,便与李皎只隔了半步的距离。他垂着头,似乎不愿与后者对视,又似乎是在看着什么。 别说了。 李皎似乎仍在自己的思绪中,不防身前的铁门咯哒一声,开了。然后那只原本握在栏杆上的手便倏然压在了他的肩上,不似之前兄弟间亲密的拍抚,而是一股无形中的威压,叫他一动也动不了。 我等了你七日,本想听一个好一点的借口,我甚至想过你有什么苦衷 却万万没想到,他等到的竟会是这么荒唐的,叫人不适的理由。 那一刻李皎才迟钝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心中想的却是 门被打开了。 他果然还是关不住裴哥哥。 颓然,也不甘。 把虎符拿出来吧。 李裴一步步从牢中走出来,没有再看他,只是道:既然还没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日后不会为难你,也不会将贵妃送进永巷。 申时过半,西北大营火光通明,何将军率兵候在暗牢之外。而跟随临淄王而来的那队人马早已消失得无声无息。 牢门再次上锁的时候,门内外的人已经换了位置。 李皎两手握着门栏,一双眼紧盯着李裴离开的背影,只是方才起伏的胸腔却缓缓平复下来 还 没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李裴问他做了什么叫他记恨之事。 似乎还有一件,他尚未来得及说 第55章 漠北王将国师关在王宫中一座久无人问津的偏殿之后,便自此罢了朝。尽管朝野上下对此纷纷往风月的方向遐想了一番,可偏偏在第八日夜里,一封从中原卷着风尘而来的密报悄悄送入了漠北王的案牍,彻底搅乱了王城的宁静。 临淄王李皎拿到了虎符,将号令中原的西北大军,再次踏破尚未得以喘息的漠北山河。 朝野上下一片惶惶。 只有得知漠北与临淄王之间谋划的右相和晁於几人心下松了松。 可惜这股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连夜进宫不多时,本已宵禁的王城四处倏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在城中人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汇聚在一起。悄如鬼魅,而刀光直指王宫之时又嚣张至极。 一身甲胄的尧光与宋将军并骑在宫门前,眼神虚落在原处层层殿宇之中某个方向。他身上带着战前的森然冷意,只是默然间,心中却是旁人不知的挣扎。 国师有令,王宫之内 不留活口。 殿中点了安神香,在一室幽光中袅袅升着。 子时已经过了。 以往这个时辰福南音若是仍醒着,刘医工定然又会一边兀自发着脾气一边念叨着,将人往榻上赶。可今日似乎格外不同。 宗谈不知所踪,刘医工也在一旁屏息不语,殿中便只剩下了炭火噼啪作响,以及福南音页页翻书声。 这座殿太偏,听不到外面的刀剑声,也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因此当殿外那阵急促而突兀的脚步声响起时,落在人耳中便格外清晰。 福南音翻书的手一顿,抬起了头。 与其同时,殿门被砰一声大力踹开,承受着来人的滔天怒气,在骤然袭来的冷风中回响着余震。 福南音!本王真是小瞧你了 有一路护着漠北王而来的禁卫搜遍了全殿,将仅剩的一个刘医工拖出去后便守在殿外。 殿中只剩下二人。漠北王手持着一把三尺长剑,剑光幽冷指在福南音喉间。后者缓缓从座中站起身,那剑便跟着一寸寸向上,半分不离。 臣见过大王。 福南音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朝着漠北王行了个礼。只是手背仍是不免贴上了剑身,带着寒夜的冷意,福南音感觉自己的手轻轻一抖,那柄剑也一抖 漠北王的手兀地握紧,眼神也沉了下来。 外面那些中原骑兵,是你带进来的。 并非一句发问,答案太过显而易见。可漠北王只是想听福南音亲口答应,告诉他是如何在被困宫中孤立无援的时候仍能调动那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且还是中原人。 福南音垂着眼,说出口的话却偏不如人意。 既然中原之争临淄王胜了,也到了臣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他从未想过李裴会输。 也从未想过从中原皇帝那里拿到的两千精兵竟是要用在这样毫无胜算的当口。晁於和那几千禁卫依旧守在王城,要取眼前人性命简直难于登天。 而即便他当真杀了漠北王,中原军不战而胜,李皎却是最后的受益人。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3) 福南音无力地勾了勾嘴角。 一时竟不知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破釜沉舟? 漠北王却也冷笑了出声,长剑朝前送了半寸,正抵在他凸起的咽喉之上。 你对着本王发过毒誓,此生不会背叛漠北,今日却将中原人引入宫中,要本王的命福南音,记得你发誓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福南音轻轻阖上眼。 那八个字似乎很遥远,被漠北王生生从记忆里拉出来,血淋淋不堪去想。 被逼着发下毒誓那日,他被漠北王带入王宫,顺理成章成了王权的傀儡。临走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微不可查的闷哼,那个一直陪着他的术士就倒在他身后,而他强忍着,不敢回头。 他事后一直在想,是服了毒药,还是刀剑入肉,疼不疼为何连死了都是消无声息的?只是想了很多年,唯一能想起的便是术士最后看他那一眼并不似解脱,反倒是带了些缅怀。 福南音在一片黑暗中感受着喉间的冰凉,幻想着剑锋刺入的瞬间若他临死前,最想见的人是李裴,那么那个人那时又在想着谁? 半晌,毫无所获。他睁开眼,带着几分平静的笑意,臣本以为大王今夜会自顾不暇,没想到还有心情来兴师问罪。 看国师这副模样,该不会以为自己今日还能活?告诉你 臣的身世,大王知道吗? 话被打断的漠北王皱起眉,却又因为福南音的问话而一愣。他抿着唇,紧盯着眼前的人。看着看着,便忽然想通了什么。 他就说一向听话的狗如何会反咬主人,原来是知道了什么。 呵漠北王笑出声,你知道了,自己是中原人。可那又如何?生你的是中原人,养你的却是漠北。 养我的福南音喃喃重复。 他抬起眼,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的小心翼翼便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术士,叫什么名字? 他竟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他教福南音汉文汉话,让福南音记住自己是中原人,却又对中原的一切避而不谈。 太蹊跷了 喉间兀地一痛。 漠北王的剑没拿稳,白刃刺破了皮肤,殷红的鲜血便流了出来,始作俑者却依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无声对峙。 都要死了,劝国师还是别好奇那么多。外面那是中原皇帝养的两千精锐吧很厉害,可杀不了本王。 漠北王仔细端详着福南音面上的神色,他想看看这个一向自诩算无遗漏之人,在苦心布了一局好棋后,一面用苦肉计示弱,一面挑拨他与临淄王的结盟,先瞒天过海,又破釜沉舟,可步步为营后看着自己最后一个棋子也被拔起,赢面变成死局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 临淄王早已将福南音转投中原,秘密带了精兵潜入漠北王城之事告诉了他。 漠北王自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得知这一切后当即便调了边境五千兵驻在城外,就等敌军一动,他便黄雀在后。 可是上次与中原一战后,漠北只剩了五万兵。 这一举,便是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临淄王身上。 也幸好,临淄王终是拿到了虎符 本王的增援就在宫外,国师想看看吗? 看着福南音果然一点点沉下去的眸色,漠北王愉快地笑出了声。仿佛是看出了眼前人败局已定,他索性将手上的长剑丢了,不想给福南音这个痛快,一手扯住后者的衣襟,作势要将他拖出殿外,真叫他看看宫外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王城四处都埋伏着我的暗卫 福南音突兀地说了一句,漠北王手上动作一顿,却又笑得更大声。 怎么,国师这是破罐破摔,要将自己的底牌都交出来,叫本王一网打尽? 福南音挣扎着将漠北王的手脱下,近七个月的身孕叫他的动作带了几分笨拙和狼狈。他慢慢平复着呼吸, 大王今夜不能将臣带来的人屠尽,天一亮,王宫失守的消息经百姓之口传了出去。中原,五州大王以为临淄王那时候还会安心与您结盟吗? 他两手紧攥着,面上却是一派镇定。 甚至,若是临淄王从未真正想要与您结盟呢?边境只剩了四万五千漠北军,而中原的西北军,有精兵八万 漠北王只知道临淄王不善领兵,这八万人到了他手上不过是漠北一敌二,即便当真毁约,他也有几分把握,可若是八万精兵落在李裴手上,那便是摧枯拉朽,半分机会也没有这才是他选择李皎的真正原因。联弱敌强,纵横之术。 国师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漠北王原本蹙起的眉心渐渐松开,又轻轻挑起,看着垂死挣扎的福南音,竟头一次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几个月前还是漠北不可一世的国师,如今却这般狼狈地苦苦求生。 漠北人骨血里的残忍叫嚣着,漠北王本该此刻便砍下福南音的头颅,献给李皎,完成他们二人的盟约。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多看看,福南音是如何求他的。 臣可以让外面的中原军和暗卫退出王城。 漠北王听着,笑了。 你求什么?你知道,临淄王想要你的命,而刚好本王也想,你活不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福南音的肚子上,似乎有几分恍然,又道:当然,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活不了。 福南音的手心带了汗,在这句话后,两手甚至微微颤了颤。 臣想见临淄王。 漠北王以为自己听错了,面上的笑意中兀地掺杂进了些许的意外。他想过以福南音的狡猾多端,定然会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找机会逃脱;而他只要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磨掉福南音的希望,折磨他,看他想尽办法,却仍是逃不过一死的命运。 不,不仅是死 众叛亲离,死无全尸。 他当年发下的毒誓,正在一点点应验。 可福南音竟是要见李皎? 漠北王自然不会拒绝,他只是想不明白。 福南音,你竟然嫌自己命太长沉吟半刻,漠北王收了嘴边的笑意,最后说出来的几个字还带了点不屑。 这就没意思了。 却是答应了。 没意思吗? 福南音紧握的手猛地松开,脱力一般向后踉跄了半步,身子堪堪抵在了桌案边缘。 他看着殿中的禁卫进来,任由他们缚住了自己双手,推搡着跟在漠北王身后。 似乎还有一旁刘医工的呜咽声 他向来不信李裴会输。 这一次,这一刻,他才是真正地破釜沉舟了 第56章 刀剑的喧嚣掩藏在层层宫殿之后,越往外围走,入耳的声音便越惊魂。 直到鲜血顺着一条甬道涓涓流了出来,被夜幕褪去了刺目的鲜红,却又在幽冷月光下映出一中诡异的暗色。腥气早已充斥在鼻息间,福南音低下头,任鞋底踏血,脚步中隐约带了几分迟疑。 再往前有一道门,脚下的血便是从那门缝中渗出来的,源源不断,就如耳畔响起的金属碰撞,绝望哭喊,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声声入耳,绝无法忽视。 国师该不是怕了? 明明有如此多的杂音,漠北王的声音却无比清晰。他转身,果然看见福南音顿下的脚步。一个手上从未少沾鲜血的人,因为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兵戎刀剑,也不知何为尸横遍野,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茫茫然生惧。 可这不是你亲手布下的炼狱修罗场吗? 漠北王的话音透着冷意。不论今夜之事成败,被朝臣带敌军血洗王宫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自漠北立国后从未有过,他为王的尊严就被眼前这个身上流着低贱中原血液之人狠狠踩入泥中,此刻那道门外的一切都像是对他无能的嘲笑,而一切皆是拜福南音所赐。 方才在殿中那堪堪平复的心情再次被牵动,漠北王冷笑了一声,轻轻抬起手,身后的禁卫便冲到了二人前面。门锁被砍断之声湮没在四周嘈杂中,前有百人肉身为墙,小心护着漠北王的安危。 赤红的宫门骤然打开,眼前仿若是几十步人间与地狱连通的阴阳路,福南音眯起眼,仍是看见了门外冲天的火光。 两千中原精锐深陷杀戮之中,手中握着屠刀不住指向漠北禁卫或是宫中手无寸铁的宫人,极端残忍,却因为宫外不断加入的增援而渐渐呈现出疲颓之势亦是困兽之斗。 终于有人在举刀的空隙瞥到了他们。 眼神越过层层禁军,落在了那人一身刺眼的帝王朝服之上。 杀了漠北王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无数剑光便冲着这一边而来,杀气和冷意夹带着春寒料峭,一切发生得真切又急促,福南音却后知后觉。 额前的发丝因一阵剑气而猛地扬起,福南音定定看着离自己的眉心只离一寸的刀尖。 举剑的之人眼中露出错愕和惊慌来,手颤着,那柄沾了不知多少人鲜血的长剑便直指着人的头颅,也轻轻颤着,却进退两难。 纷乱的修罗死地有一瞬忽然陷入了沉寂。 中原军与漠北禁卫迟钝地朝着那扇门前的人看去 国师的双手捆在背后,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刻,显然是被人推到漠北王身前挡刀,而若是那持刀剑之人反应慢上半分 主人,您 那道王宫之内不留活口的命令犹在耳畔,尧光知道,福南音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就没有再做活着出来的打算,而给他们的唯一任务,便是杀了漠北王。 福南音没动,尧光手上的剑虽抖,却也丝毫未动。 此时耳边似乎想起了一阵突兀的笑声。 福南音反应了半刻,这笑声似乎来自于漠北王,也似乎是他自己荒诞又嘲弄。 叫宋将军退兵吧 尧光愣了愣。 宫外还有五千漠北军。 加上晁於的禁卫,漠北王手中有近万人,而他们只有两千。地上尸体横陈遍布,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兄弟,尧光没有去看,张了张口,却道出两个字: 我们 失败了吗? 福南音伸手握住了他的剑身即便动作不重,手心还是淌出了血。利刃划破皮肤,一涓温热混着冷风凉血,尧光的剑在他的力下咣当一声落地。 你们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将尧光的话锋生生转了个弯,宽慰一般,落在邻近的那些中原军耳中。 剩下的就交给我 远一些的则只能听到刀剑落地的声音,沉闷得逼人。两千中原军来时未想苟活,只有一个信念;而如今那个信念随着刀剑脱手,一股绝望的无所适从便这么压在了众人心头。 漠北王宫的禁卫为一行人让出一条路,所有人不知道国师将被带去何处,却猜得到他的结局。 太子败了。 国师也败了 你们不是誓死效忠国师吗?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人群中,宋将军显然不愿接受缴械退兵这个命令。他右手紧紧握着长刀,不知杀过多少人,刀竟卷了刃;他脸上还带着未干涸的血渍,一双杀红的眼紧瞪着尧光。 当初接下圣人密旨之时,他这条命便已经与福南音的系在了一起。 主人有命,令宋将军退兵。 尧光难得有这般认真的神色,与宋韶仁冷冷对视着,生硬重复福南音话时声音中却还是带着掩饰不住的哭腔。 宋将军胸间猛地起伏了几下,再开口时声音却低了几分。 也不能为国师和太子报仇吗? 尧光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低下头,望着那把沾着福南音血的剑,又弯了弯腰将其捡起来。因为长时间的杀戮,他的衣袖上都是被风吹干的血,黏硬贴在胳膊上。尧光便用袖子将剑上的血小心翼翼擦拭去,而后缓缓地,指向了对面的人。 宋将军若是不顾主人的命令,为了太子而妄动,我和暗卫拼死也会拦住你。 由王都到幽城只消半日。 几个月前中原太子带着二十万中原大军一路攻城略地,打到王都外不远的幽城后,却色令智昏因一漠北福南音同意议和,在中原朝野眼中与无功而返无异。 如今八万西北军再次驻在幽城外二十里,整个中原都知道,这便是堂而皇之地向漠北昭示着那迟来的结果。 可惜就在这种当口,漠北王竟将举国十之有一的兵力调守王城,仿佛当真信了他与临淄王之间那条本就荒诞的盟约。 殿下,可要下令即刻攻城? 天蒙蒙亮,晨间雾霭未散,若是幽城城楼上的守兵在此刻朝下看上一眼,便能见黑云压城,今日偏又比往日更冷上几分。 兵贵神速,原本该在二十里外的八万大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城门外。 漠北国师果然好本事,为我等牵扯了五千兵力。殿下若此时攻城,幽城必破! 而后便是王都,直捣黄龙,漠北可灭。 只是今日收到城中暗卫传书,漠北王宫子时生变,恐怕等到幽城失守那刻,王都不定又是如何一番景象 无论如何,三军早已做好准备,只等端坐高马之人一声令下。 可还未等那位银甲□□的殿下抬起下达攻城令的左手,面前的城楼上却先有了动静。 幽城自古便是易守难攻之地,漠北王将四万余精兵布在此处,便是为这个强弩之末的国家竖起了最后一道坚硬的屏障。随着雾霭散去,这座城池骤然苏醒,守城的漠北哨兵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正准备整军奇袭的西北大军,意外,惊愕,却也只是慌乱了片刻而已。 城下竖着西北二字的大旗在寒风中肆意挥舞叫嚣着。 而半炷香后,幽城的城楼上亦竖起了一杆旗,上头没有写半个字,只是隐约间能看到旗杆上捆着一个人被一身宽大的白色狐裘遮住了身形轮廓,又因太远而看不清神情样貌,可俯仰间却是蕴藉皎皎的好气质。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4) 城下不明就里的 中原将士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中皆有了猜测。 茹毛饮血的族群,即便是出战,亦透着残忍和荒蛮漠北是要在中原军面前,以此人的鲜血祭军旗。 城下是大战前的宁静,意料之中,又处处透着诡异。 临淄王殿下 气氛诡秘到了极点之时,城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别扭的汉话,也不知是冲着何处喊的,三军皆低下头,心道了一句果然。 这是我们大王为您准备的厚礼,您可还喜欢? 厚礼? 王陆此时才认出了那道模糊的身影,若仔细看去,狐裘的一角被寒风高高吹起,隐隐约约能露出腹间的弧度。 殿殿下这不是 竟是漠北国师! 脑中似有一根弦,砰的一声便断了。如果被捆在城上的那位是国师大人,那么 王陆愕然转头看向身旁的李裴,却见他一路上蹙紧的眉心释然般一松。后者是想笑,可终是没有笑出来,紧抿着唇将目光从那人身上强行移开了。 直到半晌,他才又低低道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巧不巧,漠北王也来了。 福南音不知道,今日的风能这般大,竟模糊了耳畔的声音,也将他眼中吹出几滴迎风泪来。 他睁圆了眼,想要在城下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惜却看不清;此刻唯一清楚的便是漠北王的人在城墙上高声对临淄王喊出的那句话。 莫非当真是李皎吗? 可城下却没传来半句回答。 漠北王手上握着的那把利刃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国师? 福南音的嘴角无声勾了勾这一刀划破喉咙,当血流尽,便是漠北军鸣鼓出征之时。 漠北王究竟是从哪一刻得知李皎背信,与中原军一战终不可免的?即便背水一战,也要他血祭三军。 倒真有一个问题福南音攥了攥捆在腕上的绳索,他微微仰身,低声向漠北王问道:宁胥他是你杀的吗? 他能感觉到漠北王的刀就在他喉间的皮肤上游走着,你好奇那术士是如何死的? 漠北王笑了笑,那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耳边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些,连带着漠北王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最后一句话,大王。 手上的绳结不知何时被解开,福南音本就立在高墙之上,如今失去了最后的束缚,仰起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 下面,是百米高的城墙。 一个纵身,便是粉身碎骨。 我不想死在你的手上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着,福南音似乎看到了漠北王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连面对李皎率大军压城都面不改色的漠北王,究竟在怕什么? 直到这一刻,福南音的心反倒平静下来,唇角带笑。四下的景象急速闪过,他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人。 一切发生得太过始料不及。 城下的大军之中,一人骑着马发疯一般朝着他下落的方向疾驰着。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马骑得这般快,生怕晚上半分,就要来不及了。 阿音 他听到那人喊。 李裴 第57章 周围似乎很静。 身后是中原整装待发的万马千军,城楼上是后知后觉乱了阵脚的漠北王及其禁卫。一门之隔,幽城内关了四万余漠北军这本才是漠北王是为李皎准备的真正的厚礼,却因主帅之人换了李裴,城门一开,皆成待宰鱼肉。 众人皆以为太子要在此时攻城是想出其不意,却不知李裴心中想的却是只有幽城立破,以最快的速度带兵赶到漠北王都,才有几分可能在晁於的禁卫和那五千增援军的刀下救出福南音。 短暂的晕眩后知觉复苏,福南音感觉在一个人的怀中,银甲坚硬带着寒风冷雪的气味,一双手箍着自己的肩膀和手臂,硌得生疼。 呼 呼 沉重的喘息由头顶处传来。他抬头,却是呼出的白雾先行入眼。 而后,福南音便看到了那张熟悉到每日每夜都能见到的脸白日在脑中,夜里入梦来。 我知道 他从不相信在与临淄王争取西北军军权的二人博弈中李裴会输,更不信在笑到最后这件事上漠北王会赢。但还好今日来的是李裴,尽管福南音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终是不愿自己苦心布置的一切被拱手让人。 我就知道是你。 李裴眼中尚带着一丝余悸,听到福南音张口说的话,真真切切的,活生生的,才仿佛从方才那种窒息般的恐惧中清醒过来。 一个时辰前王城传书,福南音动用了暗卫和埋伏的两千精兵,随后便是幽城中少了五千漠北军的消息。那一刻李裴才忽然意识到,或许李皎与漠北王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中的更多。 李皎他想要的不是漠北,而是福南音的命! 他从未想过福南音会出现在城楼之上。 更从未想过他会那般决绝地从城楼上跃下不,或许不是 电光火石间,李裴忽然想起在国师府那日也曾问过福南音,若是他败给李皎会如何。后者带着戏谑的玩笑话言犹在耳,转瞬却几乎成真 成王败寇,等到他带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我或许只能从高城跳下去 一切早有端倪,甚至福南音将一切前尘后路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可他又说,我知道是你。 于漠北一事中本只有冰冷的算计,偏在其中添入了丝丝缕缕的温情来。李裴恍然惊觉,原来福南音对他的信任竟到了以命相交的地步。 你 李裴心中酸胀,却又庆幸至极。只是纵有千百句想要对福南音说的话,可此时此刻又半句也说不出来。他低着头,看着福南音眼角那抹其实是被冷风吹出来的眼泪,一怔,又猛地生出几分无措来。 怎么还哭了? 李裴平生只见过他的阿音流过两次眼泪,偏偏两次都是在榻上。只有这次,小别重逢,劫后余生。 他有些慌乱地想要为怀中的人擦去眼泪,只是刚抬起一只手,却被福南音轻轻反握住了。 后者眼眶中其实并无泪意,澄澈的眼神望着他,无声的提醒。那只被握住的右手抬起,举过了肩,落入了身后的传令官眼中。 那是八万中原将士等候已久的手势。 攻城 福南音不必说出口的二字被身后人高声喊了出来,而后便是一声震天的号角之声。原本还沉浸在国师坠城与临淄王变成了中原太子的漠北众人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中原军当真要打进来了! 千军万马的呼啸声从身边擦过,却有两人仿佛在这片动荡山河中静止了一般。那匹通体漆黑的大宛马背上,李裴一手揽着福南音的腰,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握,两人便 这般静静对视着。 两年前在长安的开元赌坊时兴许谁都没有想到,两人隐姓埋名时相识,改头换面再重遇,兜兜转转竟已经历经几番生死。一条无形的线捆住两头,便使他们再难分开。 半晌,福南音的唇动了动,慢而轻。 说了什么,谁也听不见。只有李裴看懂了几个字的唇语,那一刻,缠绵而动人。 李裴,我爱你。 声音轻易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又一遍遍地,回响于听的人心头 身侧马蹄卷起的尘土四起,头顶也仿佛有疾风。紧接着,似乎偏生要打断这段情人间的嘤咛旖旎一般,几支流箭飞快的朝着两人的方向袭来。 破空之声在耳边炸开,几乎同时,李裴本能地将福南音护在自己身下。 别抬头! 几支箭撞在李裴手中的银枪上,发出铮鸣脆响。几支深深地插在了地上,箭后的翎毛因为后劲发出一阵猛烈的颤抖,像是在叫嚣着城上之人毫无掩饰的恨意杀心。 箭雨繁密,又快又狠。 身前的中原士兵也当即察觉了,个个如临大敌一般将两人护住。 漠北王后路被断,是要赶尽杀绝了。 福南音虽然刚被李裴压低了身子,堪堪躲过几支夺命的流箭,可他话中的语气却平静地就如置身事外一般。 你下的命令是擒王? 与漠北不同,中原军一贯的作风是不斩使臣,不斩主帅,自然也不会斩漠北王。 李裴蹙起眉,嘴边那个是显然不必再说出口。他凝神望着城楼之上那几架蓄势待发的□□算着上一发放箭的时间,就是此刻了! 他的身体紧绷着,一面护着福南音,一面随时准备着应对下一秒的杀招。 而等待似乎格外漫长。 一秒,两秒,三秒 却什么也没发生。 自城下的攻城号角吹起之后,漠北王的身影便早已消失在了开阔的高城上,因此李裴无法领略福南音话音后那阵笑声的意味,也不知道幽城内的黄雀在后。 直到福南音说:而我下的命令,只要他的尸首。 李裴忽然一怔。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缓缓松开了压在福南音脊背上的那只手。他难以想到后者竟如此从容将那句话说出来,仿佛漠北王此时当真已经变成一具冷冰的尸首。 心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阿音,李裴问,你还有多少布置是我不知道的? 福南音十分缓慢地直起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面色显得比方才更苍白几分,连声音中都带了隐秘的颤意。 是有很多 李裴眼神一暗。他早就知道福南音身为漠北国师手段狠绝,不会给人留半丝后路 可所有的一切都基于站在这里的人是你。不然便只有福南音抬起手,指了指他曾立过的城楼。 那杆无字的军旗已经被中原士兵一刀砍下,终于还是沾了漠北人的鲜血,碎在泥里;只剩光秃的木杆孤零零竖着,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事,真切而讽刺。 那一途。 他若死了,世上再无暗卫,所有的谋划和布置都会随着那一跃而归尘归土。 只有李裴胜了,他才能活着,之后的一切才会有意义。 李裴紧抿着唇,最后仍是将人小心拥入怀中。 他也知道福南音对自己更是狠绝,总爱以身犯险,却每每偏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只是不想在福南音的计划中,永远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幽城的守军本就弱势,漠北王一死,中原 军士气高涨,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破了漠北这座自古便被称为天堑的最后屏障。 眼看王都只剩一步之遥,只要大军踏破那座最后的城池,漠北便彻底地灭了。 太子与国师只带了一千精锐骑兵先行朝着王都而去,令何俾将军与王陆带大军休整过后紧随其后。半日的路程在快马颠簸下被缩得短了又短。 从福南音离开质子府回到漠北前后已经过了一个月。冬去春来,一个月并不算长;可对要亡一国而言,一个月又太快,快得叫人不愿去相信,曾经那个与中原抗衡了整整百年的帝国,竟就这样被以摧枯拉朽之势送上了绝路那是由一人之计,千万人的鲜血铺就的绝路 数匹快马在官道之上飞快疾驰着。 宋将军和那两千精锐仍旧被困王城。只要将晁於和漠北王留下的最后一点势力清除掉,便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带着那个术士的一切一起回到长安了 可总像是忘了什么一般。 李裴始终跟在福南音半个马身之后,策马的速度太快,他看不清后者身上的异常,直到他嗅到那股熟悉又极为不合适的味道。 众人也终于察觉出了古怪之处,不由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 四处是空旷的荒田,没有人烟。 众人临行时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并未有新的伤口。 而此时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时浓时淡的血腥气,地上亦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古怪。 李裴心中本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循着地上的痕迹一点点看过去那都是福南音驾马走过的地方。再往上,雪白的狐裘被染红一块,那一块衣摆又被寒风吹得高高抛起,一抹艳色仿佛就在李裴的眼前,刺得人恍惚间竟有一瞬的晕眩。 阿音,你等等 前面的人头轻轻垂了下去。 阿音,停下来! 第58章 再往前十五里便能看到王城,快马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起初福南音始终驾马在一队人的最前端,一骑绝尘。如今马匹失了控制,眼看座上之人便要一头栽下去。李裴本在幽城就惊魂方定,如今险些灵魂出窍,慌忙纵身跃到福南音的马上,一手紧攥着缰绳,一手拢着怀中人,将马吁停。 脖颈连着后背紧贴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之上,福南音缓缓睁开眼,朦胧间转头朝着身后的李裴看去。 好久没骑这么快的马了 他苍白的面上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笑,与李裴那张沉着的脸上掩藏不住的惊惶对比鲜明。 后面的中原骑兵不明就里,没有太子的命令不敢靠近,却因为面前二人那不寻常的压抑气氛吓得噤若寒蝉。 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李裴的声音中打着颤,却不敢再往人身下多看半眼。 白衣浴血,这兴许是李裴此生见过最可怖、能扯碎人肝肠的画面。 幽城外那几支流箭射来的时候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5) 一句话间缓了两口气,福南音失力地将头靠在李裴肩上,那双好不容易睁开的雀眼就要再度闭回去,他却强撑着眼皮,执拗地要去抓那条缰绳。 马蹄在原地踏了几下。 李裴才恍然再次感受到颠簸,一股深深的自责和恐惧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军医呢?军医何在?! 他突然转头朝着身后的那一队骑兵高声吼道。 那几支流箭冲他们射来的时候李裴攥着缰绳的手骤然缩紧,那根粗糙的皮革嵌在手心的皮肤之间,本该有的痛感却像麻木了一般。 那一刻为了躲避破空而来的箭矢,是他毫不犹豫地将福南音的身子低低压在马上,却忘了后者早已怀了七个月的身孕,那一下正撞上马背,福南音痛得苍白的脸,强行忍耐在话音中的颤意,他竟没有半分察觉。 身后的中原兵皆愣住了。 为首的将军显然听出了太子语气中的急切,踟蹰间却又答得有些忐忑, 殿下,咱们没带军医。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李裴亲自点的兵,又如何不知道这支千人的精锐都是西北大营中行军攻城的翘楚,却又根本没有懂医术之人 那原本因为慌乱而紧绷的身体疲惫地泄了气,他忽然无措地望着怀中的阿音,松开缰绳的手心显出一道红痕,两只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突然紧紧地抱住了福南音。 不会有事的,阿音。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腹间阵阵的钝痛让福南音蜷缩着身子,却咬着牙半声也不吭。他这一路都是这般忍下来的,原本若不是在马背上那阵忽然的晕眩,他相信自己能坚持到王城那里有被他留下的刘医工。 从未低头看过股间渗出的鲜血,福南音并不知道为何李裴面上会露出那样惊慌的神色。 刘医工早就对他说过了,再有半分闪失,这个孩子绝保不住。可这条满是杀机的路上,最多又最难避免的就是那所谓的闪失。 不能再耽搁了。即便不懂医术也没有见过人生产,李裴却下意识明白,血一旦开始流,往往便预示着最后关头。 没有别的办法,李裴心中终于做了决定,将福南音小心横抱在臂弯之间,似乎又怕他看到衣袍上的血迹,腾出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别怕,剩下的路我带你走。 李裴驾马的速度很快,可他却将福南音抱得很稳,避免着他再受一丝颠簸。 身后的将士见势也立刻追上,直奔漠北王城而去。 此时距离幽城城破不过一个时辰,消息 还未来得及传回王城。天蒙蒙亮,除了一场刚开始便因始作俑者的缴械而失败的宫变之外,这座繁华了百年的都城亦如往日一般,迎接新一日的起始。 城门缓缓打开,守城的禁军照旧准备检查出入城门之人的行碟。 没有人预料得到下一秒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马蹄声震碎了清晨的宁静,滚滚烟尘遮住了守城人的视线。 直到对面的人马渐渐近了又近才看清 那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甲胄的痕迹透露着中原军的身份,手上的枪剑在刚升起的太阳底下泛着银光,直指城门的方向,显然是有攻城之势。 守城的禁卫没上过战场,更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正愣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里是王城啊! 王城外有漠北的五万大军驻守天堑幽城,中原军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骑兵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更快,几个守卫还未反应过来事情起末,更未来得及将城门关上,为首的那匹马便倏然闯入了那道大门,竟直奔王宫的方向而去。 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幽城破,漠北王已死,弃城不杀! 迎面而来的话叫城门附近的禁卫和百姓都陷入了一阵诡秘的沉默。短短十二个字,在众人脑中反复回荡着,却仿佛是这世间最难理解的句子。 一时间无人说话,如雕塑般立在原地。 幽城破了? 大王死了? 这里是漠北的王城都会,若是弃城,那意思便是 漠北要亡了! 荒谬犹如天方夜谭,明明中原的骑兵就在眼前,他们不信。明明不信,这道消息却不胫而走,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王城的每个角落。 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质疑和惶惶之中,只有那个守门的禁卫在面对眼前刺目骇人的铁甲寒刀时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似乎有一匹马穿过了城门,疾驰而去了。 而那匹马上有两个人。一个银甲带煞,一个白衣皎皎却又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像是 像是被囚在宫中的那一位。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那守卫兀地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身朝后望去。可遥遥只能看到远处的王城宫阙,那匹马早已隐匿在了一片茫茫晨色之中。 彼时外面的消息王宫内众人却是最后知道的。 相比于宫外百姓对昨夜之事的一无所知,他们亲眼看到大王带着福南音和一队人出了宫,却又不知他们往何处去了,而今早说大王死了漠北的禁卫们面面相觑,都从身旁的人眼中看到了一股无从怀疑的惊惧。 可偏偏当幽城二字飘入耳中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太蹊跷,又太凑巧了! 都是领过兵打过仗之人,即便在权谋城府上略逊一筹,可如今再迟钝也该想到了。驻守在幽城外的中原军出了问题:临淄王临时反悔了,或是来的人根本不是李皎。 熬了一夜的晁於两眼通红,似乎刚从那阵迷茫中回过神来,脑中不断回荡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念头:若外面传的都是真的,那么他究竟要负隅顽抗,还是缴械投降?福南音与中原军能放过他吗? 福南音下令退兵,晁於将军却未答应放人,两边对峙了一夜,终是因为国师与漠北王的命令,没有擦枪走火。可此时,这种平衡却因漠北王的死而被打破了。 回头望向宋韶仁与尧光的时候,晁於心中那一丝侥幸终于化作了不甘。 那时漠北众人胜券在握福南音手下残留的全部势力皆被困在此处,外面有驻守的五千精兵和禁卫,又有中原临淄王的支持,他们仿佛早已知道自己会立于不败之地,因而漠北王想要做 什么、去哪,旁人根本不会阻拦。谁知必胜的局面,仅仅过了几个时辰便天翻地覆,幽城破了,漠北亡了。漠北要亡了吗? 晁於的手握在入鞘的刀柄之上,只要他动作再快几分,一旦□□,漠北最后所剩的几千禁卫和将士便正式与中原军宣战了。 即便无法力挽狂澜,至少能将宫内这不到两千人的命留住 宋韶仁两眼紧盯着对面人的动作,屏息间能看出他嘴角所带的紧张。他低声对身旁的尧光说了几句话,而后者又并未犹豫地将宋韶仁的话用蒙兀语对着晁於说了出来: 晁将军应该知道国师的手段,即便是你们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将我们两千余人尽数击杀,等他和中原太子带着大军进来,你们的下场真的能承受吗? 晁於笑了。 他从头到尾都不在福南音的阵营里,甚至在前些日子还与右相一起将人羞辱了一番。他的确知道福南音的脾性和手段,到时候他怕是想要个好死都不能。 我与他是宿怨,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死前痛快些 尧光也笑了,他一边听着宋韶仁在他耳边的话一边说,这次眼神却是对着晁於身后的那些踟蹰不前的漠北禁卫。 你与国师有宿仇,那他们呢? 煽风点火。 只是宫门口忽然一阵响亮的马鸣声传了过来,突兀地打断了几人的对话。晁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望过去。 却见身着银甲的男人毫无顾忌地策马闯入了宫门,沿着甬道直奔他们的方向而来。 在他的怀中,一人柔软无力地被箍在马上,面色就如他穿着的那身狐裘一般白。可若仔细看去,狐裘上沾了血,鲜红与暗红色娇相映着,仿佛一朵朵惑人的罂粟。 晁於认出来了,那是福南音。 福南音他死了? 低声喃喃着,晁於却因这个猜测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他早该想到,漠北王带着福南音一同赶赴幽城,没有道理一人死了,另一个却苟活的。 只是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倏地生出一股凉意。 李裴动作快得似风,叫他根本没有见到刀光,鲜血便已经不受控制地喷溅了出来。 最后一刻的时候他看清了,马背上那个穿着银甲的男人,正是那日在国师府上见到的那个福南音身后的仆人。 他 他是中原太子,李裴。 他不会死,倒在血泊中的晁於的意识逐渐模糊,却听到了如同鬼魅般的低语,终将他拉入地狱。但你会。 第59章 整夜的对峙,清早的噩耗王宫中的众人疲惫而迟钝地消化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个身穿甲胄的男人单枪匹马闯了进来,而后对着禁卫首领晁於手起刀落。 ! 倒在地上的人脖颈处涓涓流出来的血在他身旁那片灰白色石板上蔓延着,而他已经停止了抽搐,一动不动了。 此时两方不论是漠北禁卫还是中原兵都魔怔了一般,愣愣地看着那个马背上的男人。 只是他似乎没有因为自己杀了漠北所剩唯一的统帅而有半分情绪起伏,在宋韶仁和尧光面前勒马,珍珍重重抱着怀中昏睡的人下了马。他那双黑缎靿靴踩在沾了血黏腻的石板上,甚至不曾看过这二人,一步不停便朝前走去。 目光落在李裴怀中衣摆带血的福南音身上时,尧光终于反应了过来,失声呼道:主人! 宋将军也兀地清醒,快步跟了上去,殿下 刘医工在哪? 即便是隔了老远,众人也听出了太子语气中的煞气。这一声如平地惊雷,将所有还处于浑噩惶惶的众人从怔愣中拉扯了出来。 尤其是那些漠北禁卫,惊然意识到自己的将军此时正躺在地上,气息全无。 死了 中原人显然是深谙擒贼擒王的道理,在幽城先诛杀了漠北王,于王宫又杀了晁於。其实半年前漠北就无将可用了,军队像是一盘散沙。漠北王这几个月整兵选将,可是将材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他企望着能从中原拖些时间,先用福南音,又靠临淄王 可惜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明。 强撑在漠北人心中最后一根弦就这么被李裴一刀砍断,不知是谁先悲戚地喊了一声要亡国了!身后无数人丢下了手上的武器,面对着随时可能如昨夜再次举起屠刀的中原兵,竟终于放弃了求生抵抗,低声恸哭起来。 殿下,怎么办? 即便在接到圣人密旨的时候便已经料想到了漠北今日的结局,可当亲眼见到时,宋韶仁仍是感到了几分震动和不忍。 眼前这些人昨夜还是持刀忘死护卫君主的战士,今日他们性命犹在,却已国破家碎,成了丧家犬 李裴没有回答他。 宋韶仁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着身后之人看去 四方楚歌声,尧光面上似乎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是颌骨收得很紧,紧得像在发颤,显然是在咬着牙忍耐着什么。 感觉到宋韶仁的视线,尧光抬起头极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很快,他错开了目光,快走了几步跟上了李裴和福南音。 但宋韶仁仍是看到了,尧光眼底那抹突兀的红 他身上亦流着漠北的血,却仍是一路帮着福南音倾覆了自己的国家。莫要说什么正邪什么恩情,至少这一刻,他只是漠北的罪人。 李裴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蜷缩着身子睡着的刘医工。 冷风吹在这个年逾五十岁的老人身上,他在睡梦中瑟瑟抖着,显然睡得不沉。半梦半醒中听到一阵沉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自己跟前。 似乎是怕自己在这漠北的王宫中死得不明不白,刘医工挣扎着睁开了眼。 朦胧中,在他能平视所及的地方是一片垂着的狐裘衣摆,上面沾着不少血迹,甚至有鲜血顺着那衣裳的边沿依然一滴滴落着。 刘医工本能地心一沉。 眼前登时清醒了不少。再往上看,狐裘中裹着一个男子,虽然在昏迷却依然虚弱得颤抖着。而后,便是一张熟悉的脸。 刘医工望着这张脸一愣,喃喃道:太子殿下,您 救他。 一阵凉风, 一声命令,刘医工浑身一个激灵,忽然便意识到了什么。他再往太子怀中投过一眼,那颗心不由沉到谷底。 国师果然出事了! 几人没再耽搁,朝着距离最近的宫殿而去。 刘医工顾不上睡麻了的腿,并不利索地跟着,直到进了殿中将人放到榻上,他脑中仍忍不住回忆着李裴方才的神情明明是身份尊贵的储君,面上却带着一种难言的脆弱和慌乱,最后那句话颤抖着竟带了几分恳求,说: 救救他 唯一庆幸的是,四下都是对漠北王宫各处了如指掌的暗卫,轻功身手又是一等一,刘医工所需之物几乎有求必应。 炭火烧得很暖和,尧光小心为榻上的福南音将外袍里衣一层层脱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湿透了上半身是冷汗,下半身是血。 情况并不好。 刘医工在太医署几十年不知为宫中多少怀孕的贵人看过诊,可不知为何此时他脸上的神色尤其复杂,若是仔细看,那只慌慌张张为人把脉的手都是抖的。 他转头,面色凝重地看向一旁的太子,几度欲言又止。后者紧紧握着福南音另一只手,头低垂着,竟不敢去看刘医工的脸色,生怕他皱一皱眉,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此时殿中除了刘医工和李裴之外只留了尧光一人。 刘医工又仔细检查了福南音身下的动静,默了默,终是半红半白着一张老脸对着李裴道: 国师他 李裴缓缓抬起头,两眼有些泛红。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6) 救得过来。 刘医工先捡着好的说了,看太子果然松了口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要救国师,便要将他腹中的孩子取出来,只是 将孩子取出来? 李裴的心狠狠一揪,哑声问:孩子已经 刘医工赶忙接上:孩子还活着,臣现在正是要为国师接生。只是不知从何下手罢了。 为男子接生实在是破天荒头一回,即便是刘医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只是眼前这个显然帮不上什么忙还总是往坏处想的太子却实在不好再待在这张榻前。 没人发现福南音是何时醒的,直到一直试图将太子请出产房的刘医工最后屈服于其淫威之下,眼看着李裴跪坐在榻前给福南音擦着额间的密汗。 后者合起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 李裴一愣,眼中立刻迸出些许惊喜和安心来须臾前刘医工刚为福南音止住了血,却担心福南音不醒孩子便生不出来,他正要转头叫刘医工过来,便见福南音嘴唇翕动,虚着气道了两个字出来: 出去 李裴微怔,可我怕你 一向没说过怕字的人忽然哽了一下,让我陪着吧,我怕你们有事。 刘医工果然下一秒便察觉福南音醒了,此时半刻都不敢耽搁,叫尧光拿热水热毛巾垫在人身下,学着给女子接生的架势就要将榻上人的两腿弓起来,福南音却道: 等等。 醒来后钝痛感便一阵接着一阵,即便福南音这些年过得并非养尊处优,颠沛,被追杀,下狱受过的伤大大小小数不清,却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他咬着唇扬起脖颈,轻轻喘息片刻,才又对李裴道: 有刘医工和尧光在我不会有事。外面禁军,漠北朝臣这些事不能假手于人 殿门被重重合起,李裴立在外面的石阶上,他那副好耳力依稀听到里面那压抑了许久终于发出来的闷哼,喘息渐渐变成低声的呼痛,还有那句有些艰难的可以开始了,告诉我如何做 李裴站了一会,紧攥的拳失力地松了,最后苦笑了一声。 不 是为了那些不能假手于人之事,只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但凡有一丝清明,也不忘逞强。 三丈之外,宋韶仁静静候着,看太子终于转身下了石阶,才抬脚走了上去。 国师他 如今太阳已经高起,光线打在李裴带着疲色和几分苍白的脸上。 无事。 漠北王宫从未如此安静过,没了漠北王,没了禁卫内侍,空荡荡的像是一座死城,一片残垣废墟。李裴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已经抽芽的云杉树。 漠北王室的人,一个不漏,先找个偏殿关起来。 半晌,李裴吩咐道。 宋将军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本想说这件事国师手下的暗卫已经去做了,只是犹豫了片刻,道了声:臣明白。 宫外那些朝臣的府邸上可有什么动静? 晁於死了,那些禁卫缴械后在宫中哭了一阵便降了,连带着当初漠北王从幽城调来的五千精兵,一共是八千俘虏,如今都被迁至城外二十里处,等待发落。 至于朝臣 宋将军想到方才宫门口那场闹剧,眉毛一扬,语气终于带了几分松快:那些个没有骨气的鼠辈,听到风声便纷纷降了,一早竟将漠北那位右相捆了送到宫门口,说是 他想起其中一个会说汉话的朝官面上用力讨好又带了些惶恐的神色,以及那句原话,那畅快的语气中不免添了几分不解, 说是送给国师的厚礼,叫国师高抬贵手,能放了他们一家老小。 宋韶仁只接触过被困质子府的福南音,自然不知道他在漠北那令世人胆寒的狠戾手段。只是想起那朝臣的话,李裴不屑地笑了声, 他们漠北人倒是真喜欢送人当厚礼。 殿下,那些漠北朝臣要如何处置? 降臣收押,三日后遣送长安。拒降的李裴顿了顿,五品上一同押送,剩下直接诛杀。 宋将军听到最后微怔,杀杀了? 中原不杀降臣,对于拒降的囚俘大多以劝降为主,其余若不是十恶不赦的也不过是关押囚禁而已。况且坑杀俘虏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更是大忌,有损其贤德之名 看到宋韶仁这副错愕的模样,李裴却笑了。 告诉你为何宫门口的朝臣对国师都是那副反应。 殿前的院中简单修了个雅座,李裴曲腿坐在带了些初春凉意的石凳上,拿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那时福南音与暗卫联络的暗号。 果然,很快便有一人从一隐蔽之处现身。他看了看李裴和一旁的宋将军, 太子有何吩咐? 李裴面色淡淡的,禁卫,漠北王室和降臣,国师交代你们如何处置? 暗卫仿佛知道他有此一问,不打算隐瞒,正要开口,李裴却指了指一旁的宋将军:跟他说。 须臾后,听完暗卫一番话的宋韶仁白着一张脸,张了张嘴,却是舒了口气。 幸好 幸好他在看守质子府的时候不曾为难过这位漠北国师。 宋将军遵照吩咐离开后,殿外便只剩了李裴一人。 在旁人面前强装的笑意一寸寸褪了下去,李裴又坐回到殿门口那级石阶上。宫中四下安静,更衬得殿内的一丝一毫动静都格外清晰。 他从不知道时间竟能过得这般慢。 中间有几次李裴听不到福南音的声音,慌慌张张从石阶上站起来。知道福南音不想他在此时进去,便敲敲门,尧光会告诉他殿内的情况。 并不是非常顺利。 刘医工将女子生产那套法子用在福南音身上并不是非常奏效,腹中胎儿没有足月,即使用了催产汤,始终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这样折腾了三四个时辰,眼看着天渐渐暗下去,阿音喊的动静却一声弱过一声 李裴整日未进食也未喝过水,一直守在这里,若是换了寻常人定然已经顶不住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再次没了声响。 李裴赶忙抬手去扣门。一声,两声,三声 尧光没有出现。 他慌乱地从地上站起来,用手用力拍着门,阿音阿音怎么样了! 依旧没有人回应。 李裴等不了了。他的嘴唇干得泛白,眼睛却瞪得通红,就要撞门闯进去 吱嘎一声,殿门开了。 开门的是刘医工,他面上带着难掩的疲惫之色,身上,手上沾着未来得及洗净的血迹。是阿音的血迹。 他李裴的声音颤抖着,他怎么样? 刘医工长长叹了口气,国师睡过去了。 李裴大脑宕机,一时无法理解什么叫作睡过去了。他一双眼紧紧盯着殿内,面上强撑的神情都是在忍耐着什么。 直到尧光将一个小小的布包裹抱了出来,却没有出殿门,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那布包裹递给了刘医工。 李裴看过去。 刘医工便将怀中的布包裹朝着李裴的方向挪过去一小截,也只是一小截。然后道:国师睡之前叫臣将这个给殿下看一眼。 李裴这次却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那布包裹里面是个是个孩子! 因为不足月,这婴孩的脑袋只有茶碗那么大,眼睛紧紧闭着,也像是睡着了。只是李裴刚一凑过去,孩子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 一直沉浸在自我温情中的李裴被忽然吓了一跳。 他伸手小心将布包裹掀起一角,看到了这孩子的性别后,心中长叹了一声,果然。 福南音说只给李裴看一眼便真的只有一眼,在门外的人还怔愣出神的时候,刘医工又将这位李家的皇长孙送回了殿中。 都说七月活,就是国师这一遭当真是不容易 第60章 福南音一觉睡了整整十个时辰,醒来的时候正值午时,殿中点着熟悉的琥珀香。 他久闭的睫毛动了动,入眼的首先是满室日光,而后是李裴。 那股迷蒙劲儿似乎还没过去,福南音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眯着的眼逐渐适应了室光,完全睁开了,仍是一双漂亮的雀眼。 他看着李裴,似乎忘了今夕何夕。 两人相处的几年时间里,他很多从昏睡醒来,裴天人都是这般驻守在他榻前,熬红一双眼,累白一张脸,再长舒一口气,语气不善地对他说两个字:醒了。 此刻。 李裴熬了一整夜,眼睛有些发涩,只是对上福南音的目光,他却如猛然惊醒一般。先是将人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又重新朝他面上看去,确认再三,见福南音当真是睁着眼的,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阿音?你醒了? 眼中的迷蒙终于散了个干净,福南音面上的古怪一闪而过,眨了眨眼看着李裴。 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福南音感受了一下他躺得有些久了,浑身还麻木着,一时感觉不出疼痛来,便轻轻摇了摇头。 殿中又安静下来。 福南音始终不说话,李裴心中便忽然生出些无措。似乎经过昨日,两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有几分微妙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将阿音早产之事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也或许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如今的境地。 太令人措手不及。 大局未定,他与阿音之事还没有个结果,这个孩子却提前三个月出来了。 是了,孩子。 在福南音无声的注视下,李裴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赶忙道:孩子在刘医工那里,已经睡着了 前者面色不觉柔和下来几分。 李裴看在眼中,以为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不由松了口气,又道:刘医工说小家伙身子是弱了些,好在漠北王宫好东西不少,好好将养几个月,要补回来也不是难事。 一顿,宋韶仁和王陆三日后动身,大军会带着漠北王印和降臣回京。这三个月我留在漠北照顾你和孩子 似乎怕福南音再反对,他这句话说得语速极快,又极诚恳。 半晌,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福南音果然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字。尽管气息还是有些虚,声音也有些干哑,倒也清楚: 水。 李裴从短暂的愣神中后知后觉,下一秒便心虚地站起身,强装镇定地应了声,而后慌慌忙忙去给福南音准备润喉的蜂蜜水。 他就说为何阿音一直不说话。 福南音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无声扯了扯,刚才那被从两年前的记忆中扯出来的思绪却如何也飘不回去了。 李裴回来得很快,手中捧着一碗温度正好的蜂蜜水。这件事他从前做过无数次,本该轻车熟路才对,今日却不知为何显得尤为笨拙。 将最后一勺喝尽,福南音轻轻呼了口气,道: 刘医工早前说孩子保不住。 李裴本就愧疚,此刻福南音突如其来的沉重又让他心一紧,下意识便道: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们。 福南音一愣,被李裴这声抱歉生生弄出几分愕然来。 不关你 他在榻上躺了十个时辰,手脚都有些僵,正要侧身活动活动,却撕扯到了身下的伤口。 嘶 他本想说不关李裴的事。怀孕的时机不对,这个当口的明枪暗箭太多,自保尚且费力,更何况还带着孩子;又想说是他自己大意了,若是 提早与李裴坦诚临淄王之事,在谋划上互通有无,兴许可以省去不少苦头 可惜最后两个字还是没说出口。痛感从源头蔓延至全身,顺带着将昨日那从早到晚噩梦般的记忆重新从脑中勾了出来。福南音脸色变了,眉心紧紧蹙在一起,额间渗出一层冷汗来。于是彼时心头便只剩下一个念头的确怪李裴,若是不怀孕,倒当真可以省去不少苦头。 可这想法也只停留了一瞬。 李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慌。他赶忙握住福南音的手,哪里疼吗? 痛意随着时间逐渐趋于平缓,而后到能够忍耐的程度。福南音方才紧咬着牙关,脑中却一直回荡着李裴那句问话。哪里疼? 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福南音试探着蜷了蜷腿,刚带了几分血色的脸又白了下去。 没事。 可分明浑身都在疼。 他知道昨日刘医工几乎将漠北王宫里头的好药材都给他用上了,不知道煎了多少碗苦药才让他吊着命将孩子生下来。 他尚且如此,当年那个生他的人呢? 从中原一路逃亡颠沛到漠北,避着人偷偷生产,他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如果自己这都算疼,他当初又会有多疼? 也不是很疼。 李裴因为福南音这句口是心非的话愣了半晌,心头终于被激出了几分火气,语气也硬了下来。 疼就说疼。 有些事李裴始终耿耿于怀。 幽城外福南音那句情真意切的爱字还言犹在耳,可转身布下的所有险局都瞒着他,感到腹中胎儿不好的时候亦是不说,疼的时候他便咬牙自己扛,连生的时候都要将他赶出产房 这般想着,李裴这几个月积压在心头的委屈和不满便都涌了上来,原先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终于被陡然冷下来的神色替代。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7) 福南音本在出神,却不防被榻边人忽然拔高的声音唤回了思绪。他转头朝李裴望过去,对着后者那张冷脸,非但没有讶异或不满,反倒轻轻笑了。 这才对。 李裴显然没懂,就问道: 什么对? 我方才就在想,你当初是裴天人的时候明明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赌坊掌柜,在人面前却凶巴巴脾气又臭,守在榻前的时候一等我醒就冷着脸数落人。 福南音顿了顿,眼中那丝回忆的神色渐渐散去,目光落在李裴的身上,可如今作为中原尊贵的储君,反倒像是只被拔了牙的老虎,任凭差遣,连句硬话也不敢有。你这是怎么了? 李裴愣了须臾,多年前的记忆也断断续续在脑中浮现出来。 那时候的他经常在阿音面前冷脸吗? 似乎也不能算是冷脸吧 李裴垂着头自我反思了一会儿,只是最后的时候,脑中却只剩了福南音的那句你这是怎么了? 他怎么了?爱生忧。李裴觉得福南音也该知道,这是明知故问。于是他从鼻间轻轻哼了声,反而不答先问: 为何总要在我面前逞强? 福南音抬了抬眼,露出几分货真价实的狐疑来:何来的逞强? 李裴一双眼沉沉地望着他,本想说昨日,说幽城,甚至将这几个月中的每次刻意的隐瞒和回避都摊开质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只是问了句:真的不疼吗? 后者反应了一瞬,忽然笑出声来。 疼啊,不过已经疼麻了。 李裴也笑了,只是笑的时候又带了几分心疼。他轻轻握住福南音的手,尝到了甜头便开始得寸进尺地小心试探,那昨天 昨天为什么不让他留在殿中。 的确不是为公。 李裴, 福南音闻弦知意,却没想到李裴会将这事挑破。他心中一紧,不由将头歪向一边,仿佛是在遮掩什么就连忽然低下去却强作平静的声音都像是在遮掩着什么。 七个月之前的事我其实没有印象了 果然还是因私。 只是福南音这话说得隐晦了些,李裴在一旁着实反应了一会儿。 所以你我算是无名无实,实在没到 实在没到那种场合里可以坦诚相见的交情。 第61章 国君死了,军队降了,王室和朝臣被尽数收押,这片土地再也不能称之为漠北,至于往后叫什么皆由中原皇帝的君恩;而旧王城中的那座巍峨气派的王宫,如今仿佛也成了中原太子的行宫。 或者更为确切的说,是带兵踏破漠北山河的太子李裴与他们那位好国师福南音的行宫。 亡国之仇,百姓对于李裴敢怒而不敢言,而福南音却从当初那位舍身救国的忠臣义士成了勾结敌军弑君叛国的万恶之首,人人得而诛之。 宫外流言恶语纷纷,福南音或许能猜到,早就猜到了,李裴却封了两边亲信的悠悠之口,偏不让他听。 一日两日里,李裴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全然替过尧光的位置,衣不解带地陪着试药喂饭,解闷哄睡,却半字不提漠北和中原那冗杂后事,似乎极怕福南音再为其废半分心神。 甚至连孩子的事也没有提过刘医工亦是衣不解带,夜里偶尔能听到偏殿婴孩十分微弱的哭声,昭示着中原太医署圣手名不虚传,这个不足月便出世的小生命依旧努力存活着;有几次夜里半梦半醒的时候,福南音似乎在幽暗烛光下看到过李裴从偏殿的方向回来,面上带了几分疲惫,却也有几分释然。 于是一个有心不提,另一个索性识趣不问。面上看似一片岁月静好,福南音却逐渐察觉到了李裴时而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生生被咽了下去;他故作不知,每日表现的风平浪静,仿佛当真只一心养病,忘了宫外之事,也忘了偏殿之人。 几日过去,福南音的身子终于有了转好的迹象,可以下床走动了。 李裴每日喂药的手法日渐娴熟,只是今日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福南音看着黑褐色的药汁从白瓷勺中洒出大半,湿了他身前的衣襟,呼吸一窒,终于问:你这几天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李裴忽然回神,看着福南音端着碗将要一饮而尽,话再次到了嘴边,却又想到那日榻上人醒来后对他说的话 其一,虽有情意,可无名无实,有些事还是太快了。 其二,漠北王没有否认,他的父亲是宁胥那是圣人胞妹的驸马,却荒唐怀了孕生了他,若真是沾亲带故,他们之间又算什么? 那他们的孩子又算什么? 一口气憋在胸间,却莫名其妙烟消云散,李裴无声叹了口气,接过了福南音手上的空药碗,道: 宋韶仁这几日就到长安,届时论功行赏的圣旨很快就会颁下,你向圣人立的军令状既已兑现,日后回中原便名正言顺,无人再会难为你。 似乎没想到李裴要说的是这件事,福南音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只是你我若是滞留漠北过久,中原朝野怕要乱。况且临淄王那边,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李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思在强行转移到政事后又被几句话悄无声息地带回了原点。 福南音就真的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吗? 还是因为真的不在意?整整七八日,一句都没有提起,一丝一毫都不在意? 可就如这几日一般,李裴不回答,福南音就静静等着,直到最后殿中安静得过分,前者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了句: 宋韶仁要向圣人回禀的,不仅仅是漠北的事 西北大军押解漠北一干人等回京,不入长安,就候在京畿大营,等的是处置的圣旨,也是那道犒赏三军,论功行赏的旨意。 宋韶仁身上带着金吾卫将军的职位,亦是圣人身边的亲信。他一个多月前护卫福南音赶赴漠北王城,今日却独身回来,又趁夜悄悄入了大明宫。 圣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入殿门先是晋升左金吾卫上将军的隆恩,宋将军怔了怔。 他在圣人身边待久了,猜到这位龙椅上的人今夜传召他究竟想听的是什么。除了漠北明面上那些事外,漠北王城中那座开元赌坊,遍布各处的暗卫势力,福南音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步的布置,以及身处其中感受到漠北人对他们那位国师真切的畏惧和忌惮 圣人似乎早有所料,面上没有露出几分意外来。 宋韶仁在质子府先入为主,对福南音的真面目后知后觉,可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圣人同意一个敌国质子回到故国又命他从旁辅之的用意并非是为了给太子铺路,而是当真知道福南音有这个能耐。 冯内侍手捧着那卷明黄圣旨,待宋将军将话说完,却仍然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不上前,宋将军自然不敢接旨,只是目光迟疑地朝着上首的方向望了一眼。 圣人似乎是听倦了,老迈的身子斜靠在龙椅上,手上还端着碗提神的酽茶,只有那双矍铄的眼睛盯在宋韶仁的身上,打量着,等待着。 后者被看得冷汗涔涔,但他比刘医工识时务,亦是有人提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经了内侍的手,恭恭敬敬呈到圣人面前。 李裴亲笔手书国师怀孕七月,生了。 纸张翻阅的声音成了寂静殿中唯一一点动静,宋将军一颗心砰砰直跳。 临行前太子说,若是圣人问起,就将这封信呈上去;若是不问那就烧了。彼时宋韶仁不明所以,以为太子心中偏向的是后者,却不知刚好相反。 他还问:殿下这是孤注一掷,想在这个当口逼圣人答应? 信厚厚一叠,从这孩子是如何怀上的,到那日生产,生怕看得人不知道两人这一路有多不容易。只是尽管国师在漠北之事上立了大功,男人生子便是犯了皇家大忌,他作为大明宫的禁卫,自然对多年前的某件辛秘略有耳闻,知道一旦国师怀孕生子之事入了圣人耳朵,怕是再大的功劳也 可太子却像并不在意,扯着嘴角道:叫圣人看仔细些,到时候皇长孙的百日宴上,还等着这位皇祖父给起个好名字。 圣人果真看得很慢,很仔细。只是越看,面色便越沉,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那口气才长长呼了出来。 宋将军求情的话已经到嘴边了。 只是头顶的雷霆暴怒并没有出现,晴空万里,面上甚至带隐隐带了几分欣喜和感慨。 生了 这是李家的皇长孙,亦是宁家的后人。 从前他与宁胥做不到之事,他们的儿子做到了。只是 信纸上沾了圣人手心的冷汗,边缘处有些潮湿牢狱之灾,高烧不退,马背颠簸,城楼高坠,战场冷箭,又是早产 好家伙,他这个好孙孙在爹胎里便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想来是个有后福的,日后怕是要比李裴更能折腾。 半晌,满心复杂的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一旁的冯内侍吩咐了句:传钦天监,礼部的人来见朕 钦天监! 当初那位驸马死前亦是由钦天监定的罪,难道圣人还是要对国师动手吗? 他慌忙跪在了地上,正要开口请求,龙椅上的人似乎改了主意,罢了 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 今天太晚,明日再说。 圣人话音落下,正瞥见忽然跪在地上的新任金吾卫上将军,微怔,蹙眉道:怎么还没退下? 显然是将殿中这个突兀的人给忘了,他一摆手,便将满脸惊疑不定的宋韶仁带着那张来之不易的右迁圣旨赶出了立政殿。 虽说灭漠北之事早已通过各种途径传回了长安,可不论坊间如何闹,当西北军的副帅 何俾在大朝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缴了兵符以及漠北的王印之时,就如盖棺定论一般,众人心中那份震动才真正发了出来。 没有什么比开疆拓土更能证明一个帝国的强盛,一位君主的开明。这是无上的功勋,后世有为,不负宗庙。 朝中三跪九叩,一片歌功颂德。 只是当这些声音轻了,弱下来,有些人便觉察出了什么来 似乎何将军方才说,此次带兵大胜,绞杀漠北王的主帅是太子?可一个月前在这大殿之上亲手接过圣人兵符的不是临淄王吗? 这太子明明已经不知所踪几个月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漠北? 有人便问:何将军是不是搞错了,灭漠北之人该是临淄王殿下吧? 何俾面上带了几分古怪,反问:虎符始终在太子手中。临淄王?本将从未见过什么临淄王。 那人一愣,先朝着前面的柯侍郎看了一眼,见其低着头垂着眼不发一言的模样,无法,又朝着龙椅上看去。 众臣工皆朝着龙椅上看去却见圣人坐得四平八稳,面上端得无波无澜,像是对何俾此言的默许。 众人彻底愣住了。 若是带兵的是太子殿下,那么临淄王又去哪了?毕竟如今漠北大捷,不论谁是主帅,总要回来一个才是 大殿上原本高涨的气氛忽然变得有几分微妙。太子阵营中的臣子不明所以,临淄王一党的又惊惧不定,方才还热闹的殿中竟忽然变得噤若寒蝉。 直到一份冗长的圣旨被内侍用尖锐的嗓音一字一句念了出来论功行赏也分先后,能在金殿上宣的,都是头功。 名字不多,众人跪在地上听着,心头各有思量。 直到那个名字响起时,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福南音。 漠北国师福南音! 几乎是同时,那些臣子们目光皆聚到了柯顺哲的身上。那个背影,伏在地上静静聆听圣旨,从头到尾头都不曾抬起,即便是听到了紧跟在名字后面的那个官职。 赐封三品上礼部尚书 柯顺哲扳倒许家,得罪太子,又苦熬了五年想要的那个三品上礼部尚书。 漠北王宫。 这些日子李裴为了照顾殿中那一大一小,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如今难得福南音能下床了,李裴也终于支持不住,在临殿的寝宫,头一沾枕头便梦会周公。 寅时天未亮,福南音只披了身单袍,他似乎还未习惯身上少了这几两重,走路时习惯先扶着小腹,只是如今却空落落的。 从床榻到偏殿他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的时候发觉还点着灯,他一愣,却发现里面是还在煎药的刘医工。 对方见到福南音时也有些愣神。他顺着人的目光看了看小榻上睡熟的婴儿几日过去,依然小得可怜,身子只有人的手掌大,只有小脸上的褶皱比刚生出来的时候消了些,隐约能看出有李裴影子。 半晌,刘医工终于反应过来,小声问:国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一顿,医者的本能叫他皱眉数落道:你身上还没好利索,就下床了,还吹了风? 福南音被他说的讪讪,我记得他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哭,以为 刘医工眼神朝人身后一瞟,又很快收回来,语气倒是比刚才缓了缓:小皇孙那是饿了哭,正常。哎你再这么站在风口这几天的药就白喝了,赶紧回去休息 福南音眼神依旧黏在那个小东西身上,无事,我就看看。 话音刚落,他听到了身后的笑声,似乎是压抑久了的忽然释然,又怕吵醒了孩子而压得很低。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 下一秒,一身还沾着人体温的大氅将他从头到尾包裹了起来。 原来是想偷偷来看。 第62章 被风吹透的身上重新归于一团暖意之中, 大氅之下的福南音身子却微微颤了颤。 他的确没想到李裴会醒,半刻之前,尧光禀告说后者在临殿的寝宫中睡得很沉。 这些日子李裴一直极力隐瞒着那块方榻之外所有事, 漠北的,宫外的,甚至是偏殿的。他虽消息闭塞却会忖度人心漠北臣民将他当做亡国奸邪, 中原走狗,宫外恶言若能杀人早已将他削肉剔骨。这些他都不在意, 可那怀了七个月的血肉,他却着实半分不利的字句都不敢听。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8) 李裴能放心睡下,说明至少此时孩子没有大碍。 你不是去睡了吗? 李裴从他身后走出来, 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味道。 刘医工一人顾不过来, 喂奶这种事我又不敢假手于人就只能夜夜过来。 这句话听着有几分熟悉。 李裴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刘医工手边的矮几上后,便去了内殿。福南音抬起头, 果然看到那味道的源头一只奶囊。原来乳母的奶水混着刘医工煎的苦药,这个不足月的孩子便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安然活过了最危险的几个日夜。 福南音心中忽然涌出些赧然,缺席了几日的他站在门口竟显得有几分多余来:怎么不叫我 刘医工一手扇着药炉, 人困得迷迷糊糊,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打着哈欠道:你一个伤病,又没奶, 凑什么热闹。 福南音一怔, 随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 说罢也觉得没意思, 目光最后在榻上安睡着的那个小小人儿身上流连了须臾后,转过身一手按着大氅,一手便要去推门。 刚去洗净了手的李裴一出来便看到门口人的背影, 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来。他两步挡到门前,迎着福南音那双失意还未褪却又染了几分错愕的眸子,声音有些紧:要走?困了吗? 虽然是问句,声音却是在挽留。 李裴的背抵在门上,两人隔得很近,说话时他那股独有的檀香气息便扑过来几日不曾好好休息,原来李裴几个时辰前竟还沐了浴,又熏了衣裳,果真再狼狈也改不了这位太子殿下身上的矜贵习气;可这神情又有些可怜的意味,从前没发觉,李裴竟这么会诱哄人。 福南音望着面前这张脸出了神,不觉摇了摇头,叹气:白天睡太久,不困。 李裴喜形于色,赶忙握了福南音的手往那张小榻边上走。 既然睡不着,就留下来一起看看孩子吧 刘医工眼神有些古怪地望过来,正好对上李裴那露着喜气和满足的眼睛。 果然国师一来,殿下精气神都变了。 许是这几日在漠北王宫同吃同住照顾小儿的情谊横在中间,也是殿里两个病患都仰仗着自己,有些身份的界限便变得模糊了起来后,太子和老医官倒是相处得颇为亲近了。 刘医工不像曾经那般战战兢兢,无视了李裴投来的眼刀,反倒用一副稀奇的语气说道: 前些日子臣问国师看不看小皇孙,您说他病着不能动;臣又问要不要将孩子送过去,说不要打扰国师养病。结果又一个人在这唉声叹气 李裴面上带着被戳穿的不自在,余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福南音,果然见他嘴边带了几分玩味的笑意。 唉声叹气? 李裴转头看向刘医工的眼中带着恼羞成怒的成分,只是见眼前的老医官手脚慢吞吞将煎好的药滤到壶中,又朝着福南音推了过去,李裴嘴边训斥的话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好无力地摆了摆手叫人先回去休息,说下半夜有他和国师守着。 刘医工年岁大了, 如今早已困得不行,走起路来也虚虚晃晃的,到他身边的时候才敷衍地说了声谢殿下。 李裴朝着四下看了一圈,忽然发觉他堂堂太子,竟在殿中被眼前这几个人狠狠拿捏住,半点脾气也没法有。 殿门轻轻合了起来。 福南音坐在榻边,看着那个不占方寸的睡熟小人儿,目光一寸寸软了下来。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却又显然顾忌着什么,在临碰上那只攥成小小的肉拳前,停顿在了半空。 李裴挨在人身后坐着,一张温热的手掌覆上了福南音的手,又将那只小手也包裹起来。三个人的手贴在一起,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便顺着手心传入四肢百骸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李裴另一只胳膊从后面揽着福南音,下巴蜷在人的颈窝中,是十分眷恋的姿势。异国他乡,陌生而冷清的宫殿之中,只因为身边这两个最爱之人,他竟在此刻感到了短暂的岁月静好之感。 当初因许家案而离宫后,李裴在大明宫十五年所拥有的家人温情几乎一夕幻灭,前尘过往皆成虚妄,他曾以为这样的感觉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 你昨日不是说名字留给圣人取吗? 福南音倒是愣了愣。 李裴仿佛早已摸清了圣人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尽管如今不曾昭告天下,可皇长孙的降生事关国体,连取名都要先由钦天监推测吉凶,再由礼部草拟,最后送入立政殿由圣人从几个备选中挑出一个,正式纳入宗室名牒。 繁琐的过程在李裴脑中走了一圈,他揽着阿音的手臂又紧了紧:他起他的,不用管。 怀中的人不解其意,眉心一蹙,转头去看他。 取个乳名吧,你想一个。感受到福南音的目光,李裴话音一顿,软了声解释:我怕旁人给咱们儿子起的名字不合你心意。 咱们儿子。 福南音此刻当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李裴诱哄人的功夫已经精湛到登堂入室,叫他都抵抗不住的地步了。 他衣衫上的檀香气阵阵入鼻,福南音静了一会儿,才确认一般重复道:所以你想让我取一个我喜欢的? 李裴也不应,只是在福南音颈间点了点头,蹭出了些耳鬓厮磨的意味来。 福南音想了想便笑了,笑意中带了几分狡黠的深意。他凑到李裴耳边说了一个字,声音很轻,撩的人心一动。可后者偏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道: 是哪个字,有斐君子的斐?还是如翡如玉的翡? 福南音没有收敛面上的笑,却也一本正经地回他:你既然说是乳名,自然不会如此清雅。况且殿下没有认真听,不是上声,而是阳平。 他看见李裴眸中一闪而过的赧色,而后强装镇定地想了一番,蹙起眉问:难道是阿肥? 福南音挑了挑眉,对着他不置可否,却将头转向榻上,手指尖与那个小到夸张的小拳碰了碰,像是达成某种共识一般,轻声唤了句:阿肥。 室中静了静。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小肥。 似乎也挺可爱的。李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手,靠在榻边的雕花床栏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 肥肥。 阿肥,小肥,肥肥。李裴方才脑中电光火石间闪出了一个念头,在福南音不断地重复刺激下确认着。只是榻上的小人儿在他们进来前刚吃饱喝足,如今睡得正酣,并没有被自己的爹爹们打扰,更对这个陌生的乳名没有丝毫敏感。 相对敏感的是这殿中的另一个人。 我忘了,我们阿音博古通今,这乳名即便不是出自阳春白雪如《诗经》,至少也 是《广韵》。 福南音听懂了,却装糊涂。他没看李裴,只给了一个字的回应。 嗯? 《广韵》中裴字刚好是符非切,念为肥。阿音,你取的这个名字究竟是在叫谁? 李裴似笑非笑地将这句话说完,只是将眼前这个人完全容纳入两眼之中的时候,心中也是酸酸胀胀的,仿佛曾经千锤凿出的缺憾都获得了圆满。 阿音 他忍不住又唤。 嗯? 李裴便在想,现在无名无实也没关系,左右孩子就在这,人终于是跑不掉了他与福南音对视着,眼中的神色很是郑重。 你想先要名还是先要实?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福南音怔了怔,这才想起那日与李裴说的话,耳廓便兀地红了。要名,便是向圣人讨一个东宫的名分,昭告天下他与李裴的关系;要实,便是圆房。 前者难于登天。 后者难以启齿。 福南音破天荒没了那份从容不迫,十分别扭地错开了目光。 现在还都不是时候。 李裴却笑了。他赞同地点了点头,知道,还是后者简单一点。 福南音一惊,望着李裴逐渐靠近的身体,竟忘了向后躲,低呼道: 我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圆房! 福南音极少有这般惊慌到失态的时候,李裴忍着笑,一寸寸靠近,而后将人轻轻拥在怀中,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感受着那猛地僵住的肩膀,而后一声李裴,你是禽兽吗?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音,叫我 怀中的人忽然默了默。 什么? 叫我夫君,阿音,给我个名分,行吗?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慢,福南音的脊背在李裴的安抚下渐渐软下去,只是后者看不到的面上却一寸寸泛了红。 夫君。 这一声石落深潭,涟漪一圈接着一圈,一颗心像是被击了一下,李裴低声满足地笑着,揉了揉福南音的耳垂,果然是烫的。 困不困?天要亮了,回去睡一会儿。 还未等福南音反应,今夜被深深鼓动的李裴忽然伸手将人直接怀抱了起来,径直便朝着主殿走去。 大氅从肩上滑下来,拖到了地上。福南音挣扎了一下,惊问:你等等,孩子怎么办! 谁知李裴竟比他还要轻车熟路,走到门外的时候忽然抬声道: 尧光。 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便果然从暗处闪了出来,只是面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李裴和他怀中的主人,而后识趣地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走入了殿内 第63章 明明已经是三月,长安却仿佛热闹得像过年。相比于乡里坊间对这场漠北之战的议论,朝中的暗流涌动却更叫人在意。疆土版图的扩张都是后世留在帝王身上的笔墨,而这张龙椅将会传到谁的手中,这才是朝臣们真正关心之事。 只是要说夺储,眼下的形势又实在怪异了些。 东宫亦如从前那般冷冷清清,临淄王府邸亦落了锁。随着太子出征的将军谋臣得了封赏,纵有不少人拜贺,可这整条朱雀大街上最为络绎不绝的却要数那位官场失意的礼部侍郎柯顺哲的官邸。 整整一日,柯府的门槛快要被人给踏破了。 朝中站了队的臣工同僚,五品上的端端正正坐在会客厅,品阶低数不上的也托人递了帖子来,无非便是想知道临淄王的下落。 只是众人等了近半个时辰,最后便见柯侍郎沉着一张脸进来,也不客套寒暄,只是抬手朝着在座虚虚一拱: 方才大明宫来人,叫诸位大人久候。 听到大明宫三个字,这些朝臣们心中一凛,却又很快猜到了始末这个说法自然不会是圣人旨意,而这个当口却又只能有一种可能,张贵妃听说了临淄王的事,问不得圣人,出不得宫,亦问到了柯侍郎这里。 这柯侍郎的确是临淄王的心腹,又是朝中年轻一辈中极有手段的一位,原本这个礼部尚书早该是他的囊中之物,可惜 厅中数来有七八人,瞧着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朝服,官职竟有高有低,都是中原的肱骨之臣,可此时他们却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才是众人的主心骨。他们都在朝中毫不掩饰地支持过临淄王,若是后者当真倒了台,他日太子登基,他们这半辈子好不容易挣得的仕途都要给新帝的人腾地方。 不,根本不需要等到那个时候。 近在眼前的,不就有那个占了礼部尚书之位的福南音吗? 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必要对来意藏着掖着,御史台的一位开门见山地问道:柯侍郎这些日子可有临淄王的消息? 没有。柯顺哲径直坐在厅中主座上,虽然面色也不是很好看,话中却没有半分犹豫和拖泥带水,殿下入了西北大营后便没了音讯。 他想到当初李皎告诉他已经将李裴扣押在了大营的暗牢之中,那时还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虽有怀疑,但仍然不曾多想。毕竟在他心中临淄王虽年纪不大,可论心中城府以及手腕心狠,都不是李裴那个纸糊的老虎比得上的。 只是偏偏忘了,那是西北大营。 呵一声冷笑在大厅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众人寻声望过去,正看到柯顺哲面上那一抹嘲弄的笑意。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柯大人,您笑什么? 在座都是文官,怎么可能知道西北大营意味着什么?他本也是不知道的,若不是两年前有幸入了那个地方 柯顺哲面上的表情越发古怪,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似乎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咱们这位太子殿下。 众人一怔。 毕竟手中握着白虎节堂的军机大权,区区一个西北大营 李裴明明比谁都了如指掌,又如何困得住他?可笑临淄王还以为自己在那处的布置出其不意,却不知人家早已是黄雀在后。 还是轻敌了。 不过还好,只是个漠北罢了。战场上的高下本就不是临淄王的擅专柯顺哲眼神扫过厅中这些人,尚书省六部御史台,他们手中握着的力量不可小觑,李裴想要坐稳太子之位,要过的终究还是朝堂这一关。 况且不是还有个礼部尚书福南音在李裴身边吗? 依柯侍郎的意思,临淄王 的失踪当真与太子有关? 没有明说,但在座的大臣也都听了出来这其中的弦外之音。或许众人早有推断,毕竟若不是在漠北才失了踪迹,这中原之内敢动亲王的,也就只有东宫那一位了。 只是想到此处,那问话之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是太子,那如今临淄王的处境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49) 诸位若是信我,便放宽心,临淄王此刻尚安然无恙。 柯顺哲的话中带着安抚的力量,虽不知其自信是从何而来的,屋中一干人心中那丝忐忑却仍是消散了不少。 而他自己却是当真知道,李裴不可能对李皎下手。 后者对他的兄长还存了那种心思,在没到最后一步之前,不论是李裴还是李皎,都不可能将事情弄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只不过柯顺哲抬起头望向大明宫的方向,秦御史,按照本朝律例,囚禁亲王私设刑堂这是个什么罪状? 从长安而来的圣旨见得光的和见不得光的,一道接着一道送入了旧日的王宫,又堆满了李裴的案头。 中原的宣旨官终日快马加鞭,踏得王城尘土飞扬,弄得百姓更为人心惶惶。 起初李裴也觉得古怪。虎符他早早地便交给了何俾,漠北后续之事本该皆交由六部处理,即便是要行封赏也可等他们回了长安再行下旨;可一连五日,圣人派了十二个宣旨官,劳师动众得叫他以为是大明宫出了什么事。 直到他将圣旨密件一封封拆开看了,无奈之余又颇觉几分感慨这向来昭示着生杀予夺的朱笔玉印之下,那位圣人洋洋洒洒写的竟更像是家书,三句不离福南音和孩子,独独与他这个明面上接旨之人没关系。 可半晌,李裴又一愣。 心中生了疑窦,他挑挑拣拣,只从中抽出一道黄卷,还有一封薄薄的信来,单将这二者看了许久。福南音进来的时候,正见他手还端着支云毫,墨汁顺着笔尖滴了下去,正洇了宣纸上那两个遒劲的字。 福南音朝之看去,目光却一紧 宁胥。 宁驸马他葬在哪? 察觉到了身后的人,李裴难得没动,也没有回头,只是低声朝人问去。 即便从未证实过,两人却早已对宁胥这个名字心照不宣。十多年前诈死逃离长安的驸马,却在漠北生养了福南音。而当初这位宁驸马的卷宗中寥寥几笔,只写了他身为男子却有孕,却未说他究竟是与何人暗结了珠胎。 李裴的声音中带了某些怪异的情绪,可与福南音那冷到彻骨的话碰到一起,却显然落了下乘。 他啊,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李裴错愕地转过头,便看到福南音嘴角带着淡漠的笑,手中还端着半碗没喝完的苦药或许他舌尖上残留了太多的苦涩,才让后面的话说得那般叫人心揪。 漠北人视之为常,可到了中原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叫挫骨扬灰。 李裴能听出他说最后四个字时强行抑制住的颤抖,于是原本脑中那些纷杂的思绪一下便忘了,空了。 阿音,过来。 他伸出手想要将人拉入怀中,而福南音却在他面前径直铺展开了那卷明黄的圣旨。 三品上,尚书。我当初随口说的礼部,没想到圣人果真言而有信。照这样来看,日后皇长孙的名字还是要经我的手 后者面上挂着并不走心的笑意,看向李裴:当然,你若有了别的小皇孙,名字也是我来拟。 只是屋中的气氛却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而轻快起来。福南音亦沉默下来,像在等待什么。 李裴不会忽然问及宁胥。 更不会莫名在宣纸上 写宁胥的名字。 阿音,圣人想要将宁驸马请回长安,葬入李家陵墓。 只是这句话在得知故人归途后,便显得尤为残忍和可笑。被宗室视为不祥之人,死后挫骨扬灰,拿什么回长安? 宁胥也根本不想回那个地方。 只是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福南音忽然想起了宁胥临死前的那个眼神,惋惜,追忆,不甘他忽然便有些不确定起来。 真的不想回去吗? 还是最后一刻都在等待着什么。 圣人是天启元年登基的吧,十五年前那时候宁胥已经化作沙尘了,他一叹:太晚了。 没头没尾的话。 药碗轻轻搁在了桌案上,福南音没有看李裴面上的异色,又仔细端详了一遍那卷圣旨,似乎这一瞬间便忘了宁胥的事。 原来钦天监还会推演易经算凶吉,算出阿肥五行缺水啊 钦天监。 就如他对待御史台的厌恶,福南音对钦天监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对。 李裴仿佛感觉到了身边人话中的冷意,他轻轻握住福南音的手,又想要岔开话题哄诱人。 你方才说别的小皇孙名字也是由你来拟? 福南音点在圣旨玉印上的指腹稍顿,嗯。 那你的意思便是拟几个名字,就给孤生几个小皇孙? 指尖一颤,福南音即刻否认:自然不是。 李裴分明想的是,圣人与宁驸马的关注如何看都太过了些,若只是为胞妹的驸马洗罪,未免说不过去。 可他却又如何都问不出来那句话 你可知,你的另一个父亲是谁? 第64章 无人知道临淄王的下落,在太子率兵漠北大胜后,这样的未知足以在朝野上下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起初有官员上书猜测临淄王许是在往西北大营的路上被歹人劫持了。这算是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可劫持一国亲王算得上是抄家灭祖的大罪,这位胆大包天的歹人究竟是谁,不论是说者还是听者都心照不宣。 坊间朝堂,虚虚实实间传言越发嚣张,众人早已深信不疑,却唯独不敢将那个名字宣之于口。毕竟诽谤太子不比任何一个足以断了仕途的罪名要轻。 直到几日后柯侍郎从临时驻扎在京畿的西北军中找到了一个人,这片山雨欲来之势被推上了顶峰,而后一声平地惊雷,终于将那众人私心里暗底下才敢说的话摆上了宣政殿。 纸包不住火,最后总有人愿意开口。 那位西北大营的士兵说看见过临淄王和他的护卫队,就在大约一个月前的深夜隔了校场和一片云杉林仍能看到伶仃的火光,一切罪行在黑暗无声中进行;随后临淄王失踪,随他而来的那支亲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西北大营的将士仿若太子私兵,竟将那夜的事瞒得严严实实,可那毕竟是临淄王,太子怎么能 宣政殿上鸦雀无声,任谁都听得出这士兵话中骇人的弦外之音。 圣人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金殿中逐渐传来了低声切切私语,他有些疲乏的眼皮终于动了动,颇带了几分威压地朝着西北营士兵看过去。 你的意思是,太子关押了临淄王,又杀了护卫他的一千亲随? 殿上那位证人头一次朝见天子,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回了个是,想要转头去看带他上殿的柯顺哲,但似乎是在顾忌着之前某种叮嘱,又堪堪停住了动作,将头垂了下去。 不论如何,这席话中又有几分真假,他都说完了该说的一切,答案已经十分显而易见。朝臣,或者说是临淄王的簇拥们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借口,抛砖引玉,好叫他们光明正大地说出下面的话来。 视西北营几万将士为私兵,扣押亲王这些似乎不在储君的权限之内。 柯顺哲率先开了个口子,后面的话便好说了。 刑部的大臣道:太子这次逾权行事,实在是不将圣人放在眼里。命西北营杀亲卫队关临淄王,这若是往严重了说,那可是造反哗变! 不知何处几位大臣附和道:臣恳请圣人严惩太子! 最后兵部尚书叹了口气,站出来道了声:太子之事的确该查清楚,可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临淄王从西北大营救出来。 若今日殿上的指控是确有其事,如今太子人尚在漠北处理善后,此时朝廷派人去营救临淄王,原本不会与太子真刀真枪地碰上 臣斗胆,请圣人派十六卫协助营救临淄王。 说话的是柯顺哲,他作为李皎一派在朝中主要的话事人,能借旁人之口说出来的话从来不会自己说,面上也一向不会显露半分多余的情绪;可此时他的语气却带了十分的恳切,眼中可以称之为忧心忡忡的古怪神色叫一旁的臣工都有些意外。 圣人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随意靠在龙椅上的身子一动,坐正了,问他: 为什么?太子人在漠北,又已经将兵符交了回来,难道西北大营还会抗旨不成? 不,太子一定会来。 柯顺哲心道,却说:因为执掌中原所有军队调度之权的除了圣人的虎符,还有白虎节堂。 当他说出这个朝中大半人不曾听说过的名字时,圣人双眼果然眯了起来, 而白虎节堂的真正话事人正是太子殿下。若是太子有心不交出临淄王,西北大营的确有抗旨的可 能。 白虎堂,圣人在早于五年前便将一国军权交到了李裴的手上,这样的信任放在毫不犹豫便能废后、将许家连根拔起的当今身上实在是荒唐。若不是亲眼见到了两年前开元赌坊底下那一幕,柯顺哲如何也想不到竟会这样。 圣人却低声笑了笑。 这笑声中不至于带着怒意,却也已经有了几分不满的意味。 金殿上气氛古怪,众臣工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噤若寒蝉。 那么依柯侍郎的意思,多少禁卫才能敌得过太子的西北大营? 甚至今日圣人在朝上也不曾提过那位失踪了近一个月,疑似被太子扣押起来的临淄王,反倒开口两句话都是关于太子。 也是在此时,柯顺哲心头忽然浮出一个极其不好的念头来临淄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他,关于今日的计划,或者是关于他们所有的计划。 回圣人,三千足以。 因为方才的那个念头,柯顺哲说这话时的气息有些不稳,只是龙椅上的人却没有要对此回味一番的意思,几乎就在其话音落下的同时,道了声: 准了。 一切明明完全按照柯顺哲的计划进行着,可他却觉得金殿上的一切都透着古怪和荒唐。圣人,临淄王,朝臣,以及他自己。 传统意义上大病初愈、刚刚出了月子的福南音重获自由,在李裴紧张兮兮的陪伴下从国师府到王宫走了好几个来回,爬上爬下将多年来搜罗的珍贵藏书分门别类放入几只木箱中。 李皎还被你关在西北大营? 藏书阁里的李裴心都快停跳了,伸着手徒劳地在一旁护着随时可能从凳子上摔倒的福南音,却被后者嫌碍手碍脚。只在拿书的间隙中十分随意地问了句。 早放了。 率西北军再入漠北后虽只过了一个月,李裴却仿佛过了半生那么长险些与他的阿音经历生死相隔,当了父亲,日夜带娃于是与李皎在中原那些事,又在西北大营的那一面就像是一圈早已消散的涟漪,若不是忽然被提及,李裴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 李皎设计关我七日,我便关了他十四日。何俾率大军回京的时候便顺路去西北营放人了。想想再慢这几日也该回长安了。 是吗?福南音手一顿,右上架子上那卷已经看不清写了什么的竹简便毫无征兆地落到地上。 你怎 李裴正要弯腰去捡,就见福南音面色带了几分古怪地望着他,边望边从袖中掏出一封今早刚从暗卫处得来的密件早前福南音病着的时候便叫人将所有的情报都交给李裴,自己在殿中乐得清闲;只是这些暗卫终归是国师大人养起来的,并不十分认同中原太子在他们主人这里的名分,待福南音病一好,那些堆放在李裴案头上的密件登时空了,又回到了前者的手中李裴也乐得清闲。 此刻却乐出问题来了。 李皎失踪,中原朝堂上都说是你将人扣住不放。 福南音将密件塞入李裴手中,自己也再没什么兴致去整理藏书,手扶着架子从凳子上下来,与李裴并肩而立。 若是何俾半个月前便奉命将李皎从地牢中放了出去,那么他为何没回长安?如今朝中的风向矛头再次指向李裴,若是扣押监禁临淄王罪名定了,他的储君之位 李裴将信看完,侧头对着阿音笑了一下。 国师如今不得了,暗卫不但遍布漠北,连长安都安插了你的眼线,朝中发生了何事竟这么快便知道了,看来日后更是要只手遮天了。 福南音蹙着眉头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微微叹了口气,像是配合一般与他道:毕竟日后便是你们中原的 礼部尚书了,新官上任前总该摸摸清楚。顺便看看我的太子殿下身上又多了多少桩麻烦。 李裴似乎不介意什么麻烦,只是挑眉,抬手揽着福南音的肩膀将人往怀里一带。那只揽着人肩膀的手中原本还拿着信纸,如今却被搓揉得皱成一团,也不知道人是故意还是无意。 尚书这还没走马上任,关系倒是先攀得明明白白。不过说得不错,的确是你的太子殿下,我的福爱卿 福南音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 他捏着人的下巴情轻轻往自己这边一扯,而后嘴唇便覆了上去。先是温柔而缓慢的摩挲,缱绻又带了些不舍的情愫在其中。他唤: 卿卿 我的卿卿 后又不等福南音反应便用舌头撬开了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地深吻着,宣示主权一般地吮吸撕咬,直到后者呼吸渐渐有些不顺了,才从中退了出来,又不舍地在他嘴角短促地亲了一下。 看来西北大营我还是要走一趟。 福南音胸腔还在微微起伏着,他被那一吻弄得有些脱力,便索性将身子靠在李裴肩上,是该去见见朝中派来救李皎的人。 李裴促狭地笑了,低下头,却正瞧见福南音眼底眸光带水,面色泛红,一副叫人心痒的勾魂样。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0) 有些心猿意马,李裴心底那丝不舍便又出来了。即便两人还没名没分的,却在漠北过着如同新婚燕尔般的一个月;自然,偏殿还有多出来那一个。 先留在这儿跟阿肥把身子养好,乖乖等我回来接你们。 福南音却摇头,正要说话,却被李裴忽然打断。 知道你舍不得夫君,但是听话,西北大营的事不算棘手,我很快就能回来。 不必回来。 福南音将李裴掩在自己嘴边的手挪开。他没有对李皎的计划是否棘手再做论断,也没问李裴的很快是多久。他说,不必回来。 我们长安再见。 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一碰,而后便又默契地各自转向了两边。 半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或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本沉浸在一片黯淡的冷色中李裴忽然又对着身旁的人说了句: 我在漠北留下的所有人手,你都带走。 福南音勾了勾唇,这次没有拒绝。 好。 第65章 出了金殿,御辇缓缓行在大明宫的甬道上。 众人看得出圣人面色不虞,一个个都不敢多说话,只有冯内侍伴驾久了,多少能猜出圣人心中所想,待御辇行到立政殿外,才缓缓于辇边上恭声道: 当日奉旨去西北大营的沈将军正候在殿外,圣人可要宣他回话? 御辇上的人默着,未抬眼,只是半晌后微微抬了抬右手的两指。 冯内侍知道,这便是一个字的命令:宣。 他望着立政殿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当初圣人身边用着趁手的宋将军尚在漠北协助福南音和太子办事,这个沈将军算是宋韶仁在左金吾卫的同僚,这些年两人一直为了一个上将军之职暗自较着劲,却没想到只一道口谕叫他到西北大营放人,他却办得这般不得力。 也难怪如今的左金吾卫上将军之职落到了宋韶仁囊中。 沈将军自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种地步,候在殿外时一颗心高高悬着,明明是春寒料峭,冷风扑面时,他额角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门外内侍监唱驾声响起,圣人下了辇缓着步子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沈将军依然跪在了地上,那神情与其说是回话,更像在等待提审。 交给你的事,没办好? 圣人原本想叫沈将军进殿回话,可看到地上之人这副模样,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必要。绣着龙纹的衣摆停在眼前,沈将军不敢抬头,也不知道他此时在圣人眼中已经被下了定论远不如宋韶仁。 回圣人,臣臣当初到西北大营的时候,临淄王已经不在地牢了。 这件事沈将军并未向圣人回禀。 太子殿下早些时候已经将人给放了。 人是太子扣押起来的,圣人当初的态度是默许;如今大局已定,太子将毫无威胁的临淄王放出来,本就是最为合理的处置。他去的时候,地牢早已空荡无人,临淄王也的确不在西北大营之中 已经放了,那临淄王人呢? 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后者不敢抬头与之对视,便看不到圣人眼中那丝隐隐包含的怒意。是你看到了,还是有别人看到了? 难道太子叫何俾明为放人,其实是将临淄王转移到了一个连圣人也不知道在何处的地方? 沈将军仿佛醍醐灌顶,继而伏地叩首道:恳请圣人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将功折罪? 沈将军本以为圣人会问他打算如何将功折罪。他在左金吾卫中负责典狱审讯多年,自然知道很多能将犯人嘴巴撬开的法子,想要找到临淄王的下落是不难。况且圣人方才在金殿上既然打算派出三千禁卫到西北营,自然是在心中有了取舍,那么他 三日后跟着宋韶仁去西北大营,朕让你知道如何折罪。 所有的话哽在喉中。沈将军听到宋韶仁三个字时面色一变,没有意识到后面那句话的意思,他错愕抬头,却见圣人已经往殿中去了。 远远地,他断断续续听到圣人对着冯内侍说着:在外面藏了半个月胆子越发大了兔崽子 也不知在说谁。 这声兔崽子,叫的定然是太子吧沈将军在心中这般想着。 西北营横在长安与漠北王城之间,甚至要更靠近漠北一些,早前多年与漠北的大战让这座营场养着比中原其他三座大营更多也更训练有素的军士。除却随太子上了战场又凯旋归京的几万人,营中仍驻守了足以令任何一方胆寒的精锐之师。 李裴出王城的时候没带一兵一卒,策马行了三日,便到了营门前。 主帅! 去暗牢。 李裴下了马,闲话半句没说,马鞭随意缠在手掌上。他步子很快,原本守在营门前的一个士兵便也不得不快步跟在他身后。这里是军营,只有将军令行禁止,无人知道中原发生了惊天动地之事,甚至无人知道那位足以与太子争夺储位的临淄王早前的一段时间就被关在这里的暗牢中。他更不知道为何太子会在今日突然出现在营门外 却又对此没有半分疑问。 何俾来过? 李裴问,步子却不停。 士兵看着他一身黑色的大氅在骑马跋涉中沾了些灰尘,却依旧遮不住身上的贵气与威仪,绕在手间的粗糙马鞭亦如刀剑。不提白虎节堂,不提军权,也不提太子之位几十年来中原军与漠北的宿怨在无数场失败的战役中越结越深,李裴的出现却仿佛化腐朽为神奇,一次次的大胜和攻城略地直至灭了漠北,亦成了他们的信仰。 士兵肃然的表面下心中并不平静,可仍努力一板一眼答道: 是,何将军半个月前回来过,但只待了一个时辰便离开了。 他绕过校场一直走到那座平日无人的暗牢门前,立住了。 可看到有人同他一起离开? 没有,何将军是自己离开的。 士兵那日并非当值之人,却对当日发生的事意外地清楚。那时何俾带着凯旋的大军回京畿,满营的士兵与有荣焉,头一次顾不上纪律地围着他问东问西。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何将军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离开的时候身边也没有旁人自然,众人顾不上问他这次回营的原因,只当是公事。 李裴摩挲着手中的马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后他抬脚便朝着暗牢走去,士兵要跟,也被他抬手止住了。 西北干燥,牢中也只是阴冷,没有别地的湿意和霉气。李裴一步步下了石阶,缎靴落地甚至发出了阵阵回响,他走到那间曾经关过他和李皎的牢房前,伸手一推,门开了。 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磨去这里曾有人住过的痕迹,也说明在李皎离开后,这座暗牢便像是彻底被人遗忘一般,并无人踏足。 床铺桌椅,桌上一盏已经燃尽的油灯,尚留着残余液体的酒壶,笔墨纸砚 目光触及那张压在镇纸下的宣纸上落了几行字。李裴很多年不曾见过李皎的字了,同样是严正的楷体,他没有福南音的肆意筋骨,留下了多年临摹名家字帖的匠气,至多还能从中看出几分小心隐忍来。 从那封留书的内容上,李裴似乎能想象出李皎对着他说出这番话时的模样,得意或伤怀。 那日在牢中对着裴哥哥说那番话的时候,实在没想到裴哥哥那么好骗,心又软,只是将我关在这里十几日便又舍不得地叫人放我出来。你托何将军捎来的话我收到了,不过我想知道的是 裴哥哥心里也在意我吧?还是仅仅因为那个有幸被哥哥放在心尖上的漠北国师还活在世上? 我对哥哥说的很多句都是不得已的谎话,只是喜欢你那一句是真的,还有一句你也一定要信。 李裴眼中冷意骤起,信纸被两手的力道猛然揉做一团。 最后一句话李皎没有写,既不留下任何凭据,却也让李裴当即便猜到了他的意图想要让国师消失这件事,也是真的。 士兵站在牢外候了很久,他不知道太子下去这座空牢是为了何事,只是原本那阵漫长的静默突然被一道响亮的鞭声打破,而后便是什么破碎的声音,回荡在暗牢之中,仿佛带着太子的满腔怒意,格外骇人。他一个激灵,惶惶记起方才太子手上的确握着一直马鞭,可是难道下面还有别人? 从暗牢中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外面多了些动静,李裴知道,是朝廷的人到了 。 他攥着那封信,良久,才将其丢入了门口的火盆,而后踏着一只单薄木椅的残骸踏出了暗牢大门。 宋韶仁听闻太子已经先一步到了营内,便将所率的三千兵马留在了营外。待见到太子的时候,他已经与昔日老对头今日的下属沈将军冷脸相对一段时间了。 殿下。 宋沈二人是带着圣旨的,不好在此处多做寒暄,便开门见山道:圣人命臣等接临淄王回京。 朝中之人或许以为临淄王仍被太子关在西北大营,可是眼前这两位却是知道这道旨意的意思或者说这两人分别掌握着圣人的两层意思。 沈将军上前一步道:请太子交出临淄王。 宋将军却又多走了半步挡在前面,恭声劝道:请殿下随臣先回长安。 李裴眼神掠过宋韶仁,落在沈将军那副带了几分警惕的脸上,忽然便嘲弄地笑了出来。 圣人派了左金吾卫两位将军来,想来营外还有几千兵马,莫不是怕孤会倚仗西北军抗旨不遵? 想到这几日朝中对东宫的议论攻讦,两人面色一变。沈将军摸不透这位太子的脾气,又想起那日在立政殿外圣人的态度,蹙着眉道: 您只要将临淄王的下落说出来,臣等绝不会为难殿下。 宋韶仁前阵子与太子同在漠北的时候知道临淄王与漠北王那些勾当,皆是因为太子的吩咐才将此事瞒下不曾上禀圣人,便自然知道临淄王失踪之事与太子的瓜葛不大。 想来圣人是知道的,甚至起初将人扣在营中亦是有圣人默许。可如今情况变得棘手起来,若是临淄王一日不出现,太子身上的嫌疑便一日不能洗清。 殿下还是先随臣等回去,朝中之事还有圣人 只是李裴没有理宋韶仁,反倒朝着沈将军处走了几步,手中的马鞭抵着人的喉咙,狠声问:你半个月前曾奉圣人之命来此放人,那时李皎就不见了,你为何不禀? 喉间一痛,沈将军下意识要挣扎,却被迫抬起头对上李裴那双带着怒意和威压的双眼,忽然脑子一顿,愣在了原地。 这句话本是当初圣人问过的,如今反倒被太子再问及一遍,他却不知何如答了。 他曾以为圣人下令与太子下令,既然都是放人,便殊途同归,人已经不在西北大营那便行了。可如今 不是太子动的手脚。 沈将军惶惶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喉咙的麻痛之感叫他说出来的话有些嘶哑:太子恕罪,臣臣办事不利 宋韶仁从未见过李裴这般外露的情绪,仿佛下一秒那只鞭子就要抽在沈将军身上。他正想要拦,可真当下一秒来临的时候,李裴却忽然冷笑了出来。他收回了手中的马鞭, 是沈将军的所作所为在为难孤,叫孤不得不抗旨不遵了。 沈将军松了口气,向后踉跄了半步,正被宋韶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后者看向李裴,似乎猜到了事情的始末,道:临淄王从大营离开后藏匿起来,想要借此构陷殿下? 他想构陷的人不是孤。李裴冷淡地说着,目光依旧没有从沈将军身上移开,知道圣人派你来的意思吗?三十军棍,沈将军可领罚? 将功折罪沈将军忽然想起自己在立政殿外说的话,而圣人回他的话中却不曾提到将功 朕让你知道如何折罪 沈将军心中一凛,臣领罚。 旁边的宋韶仁显然没想到这一出,有些意外地朝着李裴看过去,却见他再没多看沈将军一眼,而是将方才那句只说了一半的话接了下去: 李皎在地牢中留了一封言语不详但足以让我脱罪的信。他想要害的人不是我, 而是阿音。 宋将军心头一震。 只是在这个关头他只能自动忽略太子对福南音这声肉麻的称呼,一脸严肃地问道:那封信呢? 烧了。 宋将军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可仍是忍不住向李裴问道:您为什么要将信烧了? 他看到李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扯了一下嘴角,而后又极快地恢复了之前那副淡漠的神色,虽然不知道李皎究竟要用的是什么手段,为了家中妻小的安危,这盆脏水还是泼在我身上比较保险。 他顿了顿,问:宋将军成家了吗? 后者心中的猜想渐渐走向现实,可他仍是诚实地摇了摇头,还不曾。 那你不懂。 第66章 从漠北王城一路向南的官道上是一片愁云惨淡。 刘医工这一个多月来已经适应或者说已经依赖上了王宫中那应有尽有的药材,以及平日只需要照看两个病人还有太子亲自下手帮忙的清闲日子,本以为自己还能再在此处赖上个两三个月,却不想昨日夜里太子前脚刚离开,早上国师便利落下了启程回长安的命令。 宽敞的马车并不颠簸,放着暖炉瓜果茶水甚至还有些惬意,只是刘医工一路上都十分怨念,一会儿朝着福南音盯过去,一会儿回头担忧地看看他从爹胎里就照顾上的小皇孙,想着若是现在这个情况叫圣人知道了,定然会龙颜大怒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福南音这次终于叫人将自己的几箱藏书带上了。此时手上书翻过几页,他朝着对面仍旧面色不虞的刘医工瞥过去,抬了半只眼问道: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1) 怎么了刘神医,上个路这么不高兴? 原本一路上敢怒不敢言的刘医工是没打算提的,可偏偏福南音问起来。他一怔,下意识想要反驳上路这两个晦气的字眼,却在福南音那副冷淡样子下忍气吞声了,随即拿小皇孙说事: 您说说孩子才一个月,如何受得了舟车颠簸? 福南音点点头,阿肥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都在睡觉,在哪睡都一样。 刘医工看着角落里睡得香甜的小皇孙,一时语塞,却又不甘道:那些药材 叫尧光都带上了,就在后面的马车上。 刘医工沉默了一会儿,那 漠北不太平,太子此时不会在西北大营多做耽搁,骑马又本就比马车要快,若是今日出发他尚且要在长安多等上六七日。 六七日? 刘医工上回从长安到漠北王城统共也只用了五日,他们这一路行得不慢,如何会叫太子多等那么久? 看出了刘医工眼中的疑惑,福南音短暂地抬了抬头,语气轻松地为他做了一个模棱将可的解释:这条路上有些豺狼虎豹,比较麻烦。 这句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从下午开始他们一行人就遇上了三波漠北流匪,人不多,却都是指名道姓冲着卖国求荣那位昔日国师福南音来的。 好在李裴事先留的人手不少,对付这种小角色甚至是杀鸡焉用牛刀了。斜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的国师显然没有将这几只豺狼放在眼中,对着守在外面的尧光简单地下了三道命令:派十个出来就够了,剩下的继续藏好,打慢点。 尧光对于福南音的命令向来是无差别不思考地遵从,他不问为什么,福南音自然也不会解释,便只留刘医工一个人一边紧张惊恐地捂着小皇孙的耳朵一边满头雾水。 什么叫打慢点? 卯时一过天便渐渐亮了,官道四周那些稀疏的云杉林做不了什么遮障,一丝一毫的动静便能被发觉。因为头一回与儿子在不出五步的距离中待了一个早晚,福南音夜里睡得十分警醒,第二日面上便带了几分疲惫的苍白。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对于自己过早启程的决策真心实意地后悔了须臾。 国师不下马车走走?刘医工不知何时醒的,显然也是没睡好,长长地打了个呵欠道:您现在这身子骨不能总是蜷着,得多舒展舒展。 福南音侧头,并不置可否,面上却露出了一个让刘医工看不懂的、极有深意的笑来。 等等,豹子就要来了。 清晨的林间还带了些雾霭,马车摇摇晃晃又动了起来。 再往前便是金城,若是快的话再行两个时辰便能到。 若是慢的话 外面传来几声马的尖锐嘶鸣声,马车再次停住了。只是这次没有流寇的叫嚷喧哗之声 书也是男女通吃的风流种,只是不知裴哥哥知道吗? 尽管说话时仍旧四平八稳,可他极力掩饰的怒意仍是从眼神和声线中丝丝缕缕地透露出来。李皎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马鞭,那似乎是一种暗示,空气中隐隐带着拉满弓的声音。 裴哥哥? 福南音却仿佛未闻一般,只低声将李皎那句称呼在口中慢慢咀嚼了一番,而后轻声重复着。那诡秘的违和感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为何李皎说不会伤害太子; 为他他三番两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原来他对自己的兄长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主人小心! 满弓箭一放,便如疾风一般朝着福南音射来。尧光和在林中埋伏已久的暗卫闻声而动,就在对面弓箭手有动作的一瞬间从四处冲了出来,挡下了几支飞来的利箭,将福南音死死保护在身后。 六殿下手上一千兵,想杀我? 不再隐藏的太子亲卫也随即从暗处现了身,与福南音的暗卫成掎角之势,便将李皎的骑兵队围困起来。 李皎在看到那密密麻麻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暗卫时面上尚且没有半分动摇,可这些身着东宫甲胄的率府卫为何会在此处 裴哥哥去西北大营之前竟将自己的亲卫都给了这个福南音? 李皎堪堪回过神来,眼前的情景就如嫉妒的绵针刺,一根根刺在他的眼中、心间。他不禁朝着福南音看过去。 远远的,李皎看见他的上下唇碰了碰,似乎极为恶意地,吐出了几个字 你输了,李裴他爱我。 第67章 他输了? 那句无声的唇语如钉子一般深扎在李皎心头,任身后刀剑声骤然响起,鲜血与嘈杂凄厉的喊叫之声回荡在森幽林间,他却却麻木了一般,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面前悠然站立着与之对视的福南音,那个胜利者笑意,将他的双眼刺得鲜红。 怎么可能输呢? 李皎转了转僵硬的脖颈,看着福南音手下的暗卫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将他身后原本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毁于破碎这些暗卫不是为沙场而训练的士兵,而是杀手,屠夫,嗜人血肉的恶鬼,却忠诚地执行着福南音的命令:杀尽敌人,或者说,让那一千骑兵在这条官道上彻底消失。 这样的场景太过触目惊心,从深宫到临淄富丽王府的李皎从未见过,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紧攥着缰绳的手指节泛了白才没叫自己摔下马去,可是再看向几步之外的福南音时,那张苍白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意。 刚透出的熹微再被阴云遮盖,似乎马上便会有一场瓢泼大雨,冲刷净地上的腥红血迹,也掩盖住此刻正在发生的罪恶。 可真正的罪恶却是遮掩不住的。 他为福南音准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这才是漠北国师的行事作风啊 李皎的声音中还带着几分颤意,他从小娇生惯养到现在第一见到这般真切又残酷的杀戮,强撑的镇定马上便要到强弩之末。他知道福南音应该是在顾忌着什么那个马车里的婴孩,所以才没有让自己在这样炼狱般的景象中煎熬太久。暗卫的动作极快,待一切归于平静后,杀人者尚在处理着地上凌乱四散的尸体和残肢,令人作呕的腥气混着清晨松林的气息,更添了几分阴森。 不杀了我吗?我现在可是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了。 李皎觉得这世上最荒诞之事便是福南音方才那句李裴他爱我。福南音手段毒辣不留后路,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他才会破釜沉舟般出现在这里。可裴哥哥天性宽仁重情,眼前这个人,究竟哪里值得他爱? 我若是六殿下,这段日子就会乖乖找个地方藏起来,借着朝野之势让李裴麻烦一阵,而不是选择埋伏在半路试图劫杀我。 一阵嘶鸣,尧光手上剑光一动,李皎下意识闭上了眼,脸上被溅了一滩温热黏腻的液体。福南音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就落在他的耳边。 可惜弄巧成拙,六殿下失了这次机会可能这辈子也做不了储君了。 李皎的马被斩,他在血泊中僵愣了片刻,又慢腾腾地从满是血渍的地上站起来,踉跄了两下,却仍讽刺地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他跟前的福南音。 储君?皇位?看来裴哥哥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你嘛 今日注定不会是个艳阳天了。亮白的闪电短暂地劈开阴云,混杂着李皎话罢那个意犹未尽的尾音,福南音面色微怔,不知为何从中感觉到一丝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没有急着追问,直到一道沉重的惊雷声在须臾之后落下,福南音才渐渐从那股压抑的心绪中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知道究竟是以为李皎此人太过精于算计,每次以为他穷图匕现之时都会陷入他新的圈套;还是因为他那一声声的裴哥哥总是无时无刻提醒着福南音,眼前这个被李裴当做手足之人,正对他的兄长存着那样龌龊不堪的心思。 这让福南音感到非常地不适。 想不出来吗?李皎看着福南音的脸色,忽然笑出声。 圣人从未想过要改立皇储,那张龙椅始终都是为裴哥哥准备的,而我只是他给那个完美储君准备的磨刀石罢了 他边说边笑,带着十足的嘲弄和挑衅,那 神情与他此时的满身狼狈全然不同。 裴哥哥他早就知道,派人将我从暗牢中放出来的时候告诉我棋局终了,让我回临淄,之前的一切他都既往不咎。你看,他的心多软 福南音眉心渐渐蹙了起来,似乎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向后退了半步。 这局棋的确结束了,我不会再做那对父子的棋子,现在李皎仰起头,直直地盯住福南音,嘴角诡异地扬了起来, 我要提前拿回我的奖励了。 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砸在地上,让周围那股腥湿之气更加刺鼻了。福南音头顶和身上都没湿半分,尧光的伞遮掩得非常及时,可直到李皎被暗卫按住手脚压在雨帘中,福南音始终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会对这朵自幼娇养在大明宫的娇花,一个年纪甚至比自己都小上几岁的少年产生这般威胁警惕之感。 他忽然想到了柯顺哲。 若是李皎说的是真的,那么柯顺哲从头至尾都被其蒙骗,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为了帮他去夺那个本就不存在的储君之位,还以为终于可以借人之手将李裴拉下马,他便能将许家一案的伪证永远揭过去,在朝堂高枕无忧了可当真是可怜可笑。 隔着细细的雨线,李皎浑身都被淋透了,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了白色的狐裘之中,福南音看到他的身子因为失温渐渐颤抖起来。 主人,现在怎么办? 自从李皎开口之后,福南音便再也没有任何表态,甚至面上也没有露出半分表情来。饶是尧光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猜不透主人究竟要如何处置这位太子的幼弟,中原的六殿下。 是要杀了? 还是 你说的奖励是李裴,还是我? 雨声很大,将福南音那声低喃轻易地掩盖住了。李皎没听见,甚至不知道原来福南音张口说过话。他只是努力睁着眼,要看清眼前这个模糊的身影,而后高声道: 你的暗卫屠尽了黑甲军,现在要如何处置我?杀了我?将我关押起来?还是扭送长安?福南音!你 尧光!福南音没有回应那个在雨中有些疯癫的李皎,他在后者这句话中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想要回到马车上,放了他。 什么? 只是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太重了,在手指碰到马车沿的时候就如火灼般将手收了回来。他顿了顿,又朝着后面一辆无人的马车走去。可刚走了两步,他听到了耳后雨水混着血水溅起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他那句放人的命令,身后的暗卫并没有拦住李皎,后者那只湿漉漉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福南音的肩膀。 ! 主人! 福南音眼皮一跳,下一瞬却选择伸手止住了尧光对李皎的动作。 他转身极为平静地看过去,望向李皎那张苍白的脸,失了血色的嘴唇,以及一双因为兴奋而泛红的眼睛。他在李皎的双瞳中看到了自己那平静表象下的忐忑,被反将一军的狼狈失态。 你猜到了,福南音,你果然很聪明。我一早就说过了 李皎笑了,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我不会伤害裴哥哥的,我想杀的人一直都是你。关押藏匿一国亲王,杀亲卫,这些罪名若是放在太子身上,父皇自然会想法子为他洗脱罪名,可若是你呢,福尚书?一定会死吧?哦对了,你马车上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真可怜 孩子。 雨水实在太冷了,他想。尽管头顶的油伞和身上的貂裘将所有的冷雨和寒气都挡在了外面,福南音还是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向四肢百骸蔓延着。 半晌,他才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六殿下,你若是死了,是不是就死无对证了? 李皎那两根秀气的眉毛抬了起来,如此风口浪尖,圣人甚至不需要证据,你就是裴哥哥最好的替罪羊。所以我说,今日便是你拉我一起下地狱的最后机会了真的不想杀了我吗? 福南音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迟疑,这阵迟疑实在是持续了太久,足以让李皎以为他已经成功了。 而一旁的尧光被李皎的话激得惊怒不已,早便想掐断眼前这个临淄王的脖子,只等着福南音一个字的命令。 让他走。 主人!他这样算计您,今日就这么放他离开,若是到了长安您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皎的眼神犹如一条吐信毒蛇,裴哥哥与我都是父皇的子嗣,即便在他心中的分量不同可你,又算什么呢? 一个连母国都能出卖的降臣。 一个靠色相蛊惑储君的佞臣。 主人,您让属下杀了他!尧光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他的手腕,像冷水浇火一般,他忽然怔愣了一瞬,只是看到这只手的主人眼中那隐蔽却熟悉的神色时,心中那股唯有见了血才能平息的怒意和躁动终是平息了下去。 只是福南音的语气中却带了几分苍白的无奈,认输般的困兽之斗,一字一句落在李皎的耳中。 不,你的裴哥哥不会让我死的,他舍不得我死。他会救我,即便是将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即使不要这个太子之位当年他没保住许家和先皇后,这样的遗憾,他怎么会允许在我身上重演呢? 李皎的脸色果然变了,那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福尚书,你真是又卑鄙又自负。 福南音微微叹了口气,孤注一掷罢了,六殿下,赌一把吗? 你恨我,福南音,因为知道了我对裴哥哥的感情,你动了私心让暗卫用那些下作法子杀光了黑甲军。是你的嫉妒将自己推入我的圈套之中的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2) 如今却要让裴哥哥搭上一切救你。 卑鄙。 李皎的话没有说完,福南音已经转身进了马车中,那扇马车门砰的一声关严了,阻断了外面的雨幕和李皎怨愤的视线。 只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声音传了出来。 临淄王真的很会蛊惑人心,怪不得连柯侍郎都能甘心做你的马前卒。可惜 马车内,福南音将身上的衣裳里里外外换了下来,尧光为他系着衣带,又忍不住问道: 主人早就知道临淄王说的话都是唬人的吧? 福南音靠在软垫上,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 不,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尧光手一抖,衣带结便打错了:那那我们要怎么办? 赌吧 福南音侧头看向尧光,眼中带了几分无奈和坦然。李皎的确十分了解他的行事作风,才会先是那般肆无忌惮地激怒他,又笃定地将屠尽亲王护卫这道罪名算计进去。可李皎又对他其余的一切一无所知 赌赌看我在圣人和李裴心里究竟算什么。 第68章 福南音计算的没错,李裴回京的速度的确很快,快得叫朝野上下都有些始料未及。 原本公卿大臣们对此事最好的打算不过太子痛快交出临淄王,两人一同回长安,而后再论功过;再坏则是太子倚仗西北军负隅顽抗,西北大营前一场交战;最坏则是临淄王凶多吉少,与太子两败俱伤。 可谁都不曾想到,如今宋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带太子返京,而临淄王却仍旧毫无踪迹。 不在西北大营,又会在何处? 太子还要审吗? 若是要审,此事该论作皇室私案归属掖庭还是公案交由三司? 早朝的鸣钟尚未响起,众人立在宣政殿外一个个在心中打着腹稿,直到余光中瞥见那个身穿赤色绣金蟒袍的身影从远处走近了,由内侍亦步亦趋护着,越过了一干文武朝臣,又畅通无阻地率先进了金殿之中。 众人抬起头望着那个背影,愣住了。 太子有罪,这几乎是朝野所有人的共识。可当看到那个自带威仪之人目不斜视地从容走上御阶,身后几名内侍战战兢兢对其仿若众星捧月一般,朝臣们不免又有些恍惚起来。 难道此事最后是要交由掖庭了吗? 这秦御史袖中还带着几日前便拟好的折子,想着待会按照柯侍郎的意思,将太子关押临淄王之事在圣人和群臣面前好好做做文章。可见着离朝几个月的李裴今日甚至没有与众人一般候在金殿外,这是从未有过的特权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秦御史转头望向一旁的柯顺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后者一双眼正紧紧盯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反应,甚至身边的众人目光都似有似无虚虚实实地落在太子的背影上,真正怪的是柯顺哲的眼神,不再是原来他看惯了的胸有成竹,反而带了些迷茫和警惕。 看来太子身上有柯侍郎想不明白的事,秦御史心道。 可想到此处,他心中却更为糊涂了。 直至那一声早朝的鸣钟将众人思绪打断,内侍监领着一众臣工入了宣政殿朝拜圣人,亦见到了先一步入殿的李裴。 只是短短几月,他们惊觉那道立在群臣之首的身影威压似乎又强过几分,这次甚至连柯侍郎也始终垂首不发一言。那些早先打的腹稿堵在了喉间,弹劾的奏章缩在袖中,金殿之上的众人都在压抑着,等待着,祈盼圣人能够首先将太子之事拿出来说道,抛玉引砖,他们才敢张口进言。 于是宣政殿微妙地安静了下来。 龙椅上圣人似乎并未察觉出底下的异样。对于一个稳稳握着权柄十余年的君王来说,御阶之下或是吵闹或是安静似乎都不会对他的反应产生任何影响。他那双老迈却有神的眼睛始终看着李裴这个他多年来最为器重满意的儿子,看他亦对身后无数道各怀心思的眼神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那仅有的半分疑窦也消了。圣人那张叫人看不清神情的脸上终于带了些笑意。 安静得太久了。 久到臣工百官以为今日的朝会就要在这样诡秘的沉默中结束了,圣人那平稳的声音却忽然从高处悠悠传了下来。 太子有功。 众人震默,有些隐蔽的眼神不由朝着龙椅处看了过去,有些则留在了李裴身后。惊愕,探究,不甘等等复杂的情绪就在宣政殿中酝酿着,交织着,却没有人敢在此时做第一个开口的人。 太子的确有功,斩杀敌首,灭漠北,取金印,是惊世之功。 可若真要咎其始源,该领兵漠北的主帅是临淄王,太子夺虎符在先;而临淄王至今就如消失了一般,半分踪迹也没有,这与太子亦脱不了干系。 当务之急,圣人不问临淄王身在何处,却道太子 有功。 将态度摆了个清楚。 圣人,临淄王下落不明,如今太子归朝,是否该先问个明白 有朝臣着实不甘,曲折婉转地将欲要审问太子扣押李皎之事提了出来,想着一个是储君一个是亲王,都是天子的子嗣,如何也该一碗水端平才是。况且这不仅是人命关之事,也不仅是触及了例律后的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自古以来帝王家的忌讳储君之争,手足相残。 却没想到圣人不说话,反倒将前去押送太子回京的宋将军宣了上来,对着满朝一字一句道: 圣人半个月前便将临淄王带离了西北大营,临淄王失踪之事,是旁人所为,与太子无关。 一直低着头的柯顺哲直到这一刻才带着意外和困惑的神情抬了头,他先是朝着圣人看去这显然是圣人有意为太子脱罪的托词,临淄王被扣押在西北大营一月有余,若圣人当真放了人,为何之前朝会上的时候没有透露半分?还要派宋、沈两位将军率三千金吾卫赶赴西北救人?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圣人仍旧要纵容着太子? 难道一个李裴,竟能让这位龙椅上的帝王不惜看着十多年前皇家那场可怕的旧事再度重演吗? 可李裴身上有一半流着的是许家的血,这也没关系? 只是当柯顺哲的目光落在李裴身上时,那心中的疑惑却更甚了几分。 后者那愕然间不知是否该在殿上反驳圣意的模样,显然是不知圣人会有此安排。可即便是不知情,罪名得以洗脱,他又为何会露出这般想要否认的神情?尚存顾忌,欲言又止;究竟是为了谁呢? 福南音吗? 一场筹谋已久的朝会无疾而终,好些臣工直到走出大殿都没有明白过来,浑浑噩噩地朝着宫门前的甬道上走着。还有些聚到了柯顺哲身旁,有些担忧地问道: 侍郎,圣人这是打算护太子到底了?那临淄王这边 他曾对着同僚信誓旦旦地说过,临淄王在西北大营安稳无虞。可如今人不在,一切都解释不通若是李裴下的手,圣人今日在殿上不会是这般反应;可若不是李裴,后者方才又露出那样的神色难道是福南音下手了? 还是说 一个想法在心中成了形,可柯顺哲却再也没有之前那般笃定。他不知道李皎究竟瞒了他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已经渐渐失控了。圣人的态度,太子的反应,李皎的失踪通通都不对! 侍郎?柯侍郎? 一旁的人见他半晌没有反应,忍不住又催促了几声, 往后咱们该怎么办,您倒是给句话啊? 怎么办? 柯顺哲缓了缓心中那团理不清的乱麻,缓缓抬起头,又是那副叫人信服的老练权臣模样, 盯紧了那位要走马上任的礼部尚书,他身上或许有临淄王的线索。 不是李裴,那么这件事中福南音和李皎总该有一个是那位撒网的捕猎者。 立政殿中。 多年来关系不太和睦的天家父子隔着一道龙案就那么平静地对视着。 一旁的内侍战战兢兢低着头,想着二人上一次以这般静谧而又诡异的气氛对峙还是几个月前的晚上,最后两人为了漠北国师大吵了一架,太子甩门而去转头便率东宫亲卫将质子府护了起来。 如今明明质子府已经没了,漠北国师也立功奉了礼部尚书,怎么还 漠北之事,自古不论是君臣之间,还是老子与儿子都没有前者先低头的规矩,可到了李裴这里倒是都反了过来。圣人开了金口,算是妥协,做得不错,想要什么封赏? 李裴似 乎知道圣人会有此一问,甚至他一直等着圣人问他这句话。 等了很久了。 可他仍是反问了句:您觉得,我该要什么封赏? 光下投映着圣人的影子。 帝王从不将喜怒露在脸上,可那龙案下的剪影却无意中暴露了什么。 那双手交叠放在案下,不知动了怎样的情绪,竟缓缓地磋磨起来。一道低沉之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之前福南音向朕求了礼部尚书之职,那时朕不知他有孕。如今既然已经诞下皇长孩子,你若是想要他在东宫有个位份,也未尝不可。 李裴短暂地沉默了须臾,心中一块大石在这句话中落了地,可此刻偏偏又有什么念头在他脑中叫嚣着。他合了合眼,像是在权衡。 可就是这极短的间隙中,圣人也反常地想要填补些什么进去:太子妃之位不是轻易能许的,你不要想着向朕讨价还价。他们二人何时回长安? 李裴睁开眼,嘴角微不可查地朝上扯了扯。 圣人还记得半年前臣自坊间归朝,自请出征漠北时,对您说了什么吗? 冷。 守在殿门口的内侍虽然无法听清太子对圣人说了什么,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那股逼人的冷意和威压从龙案处四散开来。地上的剪影忽然动了,那只手似乎想要端起案上的热茶,只是在触及茶盏的时候又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才没将这连杯带茶砸在太子身上。 时至今日,你还想为许家讨一个公道? 是。 圣人忽然笑了。 他的手带了些轻微的颤意,却仍是将茶稳稳地端起来,极慢地喝了一口。 你知道,福南音是宁家的后人,他的生父是昔日秦国公主府上那位宁驸马。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李裴怔愣了一瞬,心道原来圣人果真知道了阿音的身世。可转瞬间,理智回笼,他又不由蹙起了眉。 臣说的是许后母家,国舅安平侯治下的许家。那五年前被颠倒黑白的冤案,圣人不该还之一个公道吗? 李裴,你记住,许家有罪。 半晌,圣人才道。 李裴一愣,不可置信地问道:您说什么? 五年前圣人不是这么说的。 他跪在宣政殿门口,苍白无助地求他的父皇放许家满门一条生路的时候,眼前之人说的是 权柄。 是了,权力、功勋,当他什么都不曾沾染上的时候,圣人叫他学会先将无上权柄握在手中;可真当将那些东西攥在手中之时,圣人又怎能这般轻飘飘地告诉他,许家有罪? 不,李裴讽刺地否认着,当年御史台,刑部三司以及柯顺哲手上的那份证据是伪造的,臣已经查到了。 圣人早就知道,却默认了朝中所为,甚至提拔了以柯顺哲为首的几位涉案的臣工。 你查到了? 圣人亦冷笑了一声,只是那句想要提醒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有些倦了,本不愿再提起这些毫无意义的陈年旧事,却不想他这个儿子竟将此事记挂了这么多年,甚至有了福南音和子嗣后仍旧 茶盏啪嗒一声被搁在桌上,圣人抬手做了个去的手势。 许家究竟配不配公道二字,你自己去查吧 查到了? 还差得远呢。 许家,半分都不清白。 第69章 当日朝会上风波的余震还未来得及到达长安坊间巷口,立政殿太子与圣人之间的密谈更是无人可窥得天机。因而李裴从大明宫安然出来的时候众人还有些怔愣,闻了风声候在东宫外的属官们一个个翘首以待,直到步辇落在府外,这才一股脑围了上去。 殿下,没事了?王陆一手虚扶着太子下辇,一面问道。 虽然王陆一路跟着太子,对于这个结果早已心明如镜,可因为李裴不在长安这段时间,东宫不明就里的从属们实在是提心吊胆了太久,因而他这一问便更像是对众人的一种安抚。 李裴只半抬了眼,短短地嗯了声,抬脚就要踏进府门。 然而东宫这场酝酿了几个月的迎接显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王陆在得到了太子的回应后立刻朝着某个方向拍了拍手,便有一干仆从不知从何处抱来了几挂鞭,说着便要往东宫门前挂。 从圣人处回来后李裴的兴致便不怎么高,只是身边吵吵闹闹仍叫他不由顿住了脚步。 王陆看着李裴的目光正在一点点往那喜气洋洋的红色挂鞭上瞟,继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紧绷的下颌线忽然便柔和了许多,眼神也缓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李裴问道。 不知道大红鞭炮最常用于婚嫁之日这个常识的王陆赶忙笑着解释道:这不是殿下从战场得胜凯旋,近来朝中又出了那些糟心事,臣便想着放几挂鞭,给您去去晦气么。 李裴面上的笑意淡了,去晦气? 王陆点头:臣听说坊间都是这么干的。 那便放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陆感觉太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寡淡的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危险的冷意。 临淄王尚不知所踪,坊间流言不止,赶在这时候放鞭倒是正好可以将整个东宫和晦气一起送走。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3) 王陆望着那道逐渐消失在府门后的背影发了会儿愣。彼时一旁的仆从还在问他是不是要赶在吉时点火,属官们聚在他身边十几张嘴张张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后他终于灵光一现,在周围这片红得有些刺眼的热闹气氛中抓到了些端倪。 先撤了。 刚挂好鞭炮的仆从手一顿,一边的属官们也静了静,狐疑地朝着王陆看去。只是后者说完那句话后便跨门而入,追着太子的步子匆匆朝着书房去了 等太子妃回来之后再挂上 那余音未散,众人皆在惊疑的目光中面面相觑。 太子妃? 东宫何时有的太子妃? 没了旁人在,王陆将书房的门合上,见太子正理着桌案上那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密件,便恭恭敬敬地问道: 那件事圣人还没允? 这些密件都是这几年来东宫安插在御史台大理寺以及六部的亲信陆续查到的关于当年许家冤案的线索。 随着那些埋进朝中的钉子步步高升,他们便离着那个真相越发接近。而李裴手上拿到的那一封,正是几个月前查到的柯顺哲五年前呈给圣人的、令三司断定许国舅有罪的关键证据 强娶官妇在先,东窗事发后又将其秘密埋尸荒野 知道是伪证,却仍是不愿给许家翻案。李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白纸黑字上与曾经卷宗所述矛盾的痕迹,剥茧抽丝后真相明明早已摆在眼前,可到了圣人那里分量却又远远不够。 他说让我记住,许家有罪。 王陆跟了太子十余年,从看着后者下步辇的时候便猜到了这个结果。虽然他不知道圣人为何执着于定许家的罪,可天家父子为了 这件事已经闹了太久的别扭;一个是帝王,一个是储君,都是社稷根基。眼瞧着这五年多朝堂明里暗里的激流动荡皆是因为储位不稳,而最终解决的一途不过是有一个人先妥协 于情于理,那个人都该是太子。 殿下,要不然还是 王陆想要规劝,可正试探着开口说了几个字,李裴忽然将手中的密信丢在了案上。动静不小,将他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既然圣人这条路走不通,那就罢了。 王陆心中一喜,殿下英明 让柯顺哲开口也是一样。 李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相比于他嘴上说得那般志在必得,圣人在立政殿对他说的话却着实扰人心神,将这些年来始终让他看不透的那滩水搅得更加浑浊起来。 许家当年的确是被冤枉的,可圣人却说其有罪,究竟是迁怒,还是另有隐情? 蹊跷的是许国舅当年在三司最后一次受堂审也是圣人亲临那次,终是亲口承认了官妇之死 殿下! 门外传来率府卫的禀报之声,将李裴的思绪拉了回来。 金城郡有加急文书送入大明宫,是关于临淄王失踪之事。 话音刚落,书房内便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门忽然开了。 那名率府卫本当开门的是王陆,以为殿下是要他进门回话,刚要动作,抬头见入眼的却是一身赤色朝服,一愣,猛地又跪下去。 不知是殿下 金城郡何事? 虽提的是临淄王,在听到金城二字是李裴便想到那是从漠北王城到长安的必经之处。即便早已猜到了李皎会对阿音出手,他却没想到会如此快。 察觉到太子语气中的郑重,跪地之人心中一凛,赶忙将方才得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禀道: 金城郡外五百里处的官道旁挖出了疑似临淄王手下黑甲军尸骸,约八百具。仵作推算过时间,那段时间只有新任礼部尚书的车马经过,所以初步推测临淄王极有可能是被其劫持。 虽说是劫持,可见过那些被挖出来的尸体之人心中都有了一个极为不妙的猜测或许临淄王已经凶多吉少了。 早就听闻那位福南音还是漠北国师的时候手段就极为阴狠,没想到这次中原竟是引狼入室。这些黑甲军本是挖不出来的,若不是老天有眼,那几日金城外大雨连下了三日的大雨,将泥土冲得松了露出端倪,或许日子久了这件事便再也没有见天日的机会了。 死相极惨,有很多甚至零零散散平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 李裴紧紧抿着唇,脸色又沉了几分。 率府卫低着头不知太子如今是何神色,只规规矩矩将所知道出:半炷香前宫中内侍监传旨,宣了六部几位大人入宫议事。 想来议的便是这件事。 亲王命悬一线,凶手并不是太子,而是圣人钦点的尚书,这件事足以震惊朝野。若是坐实了后者罪名,简直极刑不足以惩其恶。 礼部柯侍郎也入宫了? 回殿下,圣人只宣了赵侍郎,并没有传给柯侍郎府上的旨意。 没有柯顺哲? 反而宣了赵顺才? 李裴眼中划过一丝意外,随即便想到了昨日圣人在立政殿提到福南音时的态度,与想要利用再除后患的几个月前判若两人。若是那时他还可以理解为是因为还未昭告天下的皇长孙,那么今日明明是关于临淄王之事,却独将后者的心腹之臣撇在外,这样微妙的行为又是因为什么? 备辇,孤要出府。 身后王陆对金城郡之事听了个大概,自然知 道此时形势对于他们未来太子妃来说委实不利。他沉着一颗心,下意识便问: 殿下是要入宫? 李裴单手系着外袍,另一手吩咐率府卫下去,心中还想着那些尚未想通的疑团比如他提到许家时,圣人却偏说起了福南音,以及宁胥 去柯府。 王陆紧随其后,闻言惊道:您此时去找柯顺哲? 思及太子方才说要让柯顺哲开口颠倒五年前构陷许家之事,王陆心中不由感到一丝荒谬。往日太子那般在意福南音,不说两人最初在长安那两年,就是几个月前太子还为了人豁出命去漠北王城 王陆的思绪在此处戛然而止。 他望着径直朝着府门走去的李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太子当日追去漠北真是为了福南音?还是为了铺好之后那条漠北的亡国之路?毕竟他当初请战漠北前向圣人提的请求本就是许家。 想到此处,王陆的眼神变了变,终于叹了口气出来。 五年前之事就像是一个梦魇,他曾以为福南音是能将太子从中拉出来之人 柯府内外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宁静,有小厮一直立在门前等待着什么,李裴猜他们是在等内侍监带来入宫的宣召,可惜事与愿违,等来的却是太子仪驾。 都知礼部侍郎素来与东宫不合,后又倒向临淄王,因而太子头一次亲临柯府,满府惊愣。 连柯顺哲看到来人的时候,面上都有一刻难掩惊诧。请人上座后须臾,他才恍若了然般向李裴问道: 殿下可是为福尚书一事而来? 他并不否认金城郡的加急文书之中一些内容有他推波助澜的痕迹,可这件事他做得隐蔽,况且与福南音杀尽一千黑甲军之事相比实在无关痛痒。 若是如此,殿下此时不该去大明宫吗? 李裴看着他,面上并没有柯顺哲意象中的焦急失态,反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泛黄了的信,朝着他推了过去。 孤这次来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一桩旧事。 柯顺哲有些意外地朝着那封信上瞥了一眼,并不需要打开,只是看到那几行字的时候,面上反倒定了下来。 安平侯的案子,圣人金口玉言定的铁案,殿下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耿耿于怀? 虽是问句,可朝野上下都知道太子与圣人五年来变成这般不亲不近的局面,就是因为这个铁案,这个耿耿于怀。柯顺哲却又比旁人知道得更多一些,他这么说,便是有心要膈应李裴了。 只是极为反常的,后者竟半分不恼,反倒摆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 孤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请柯侍郎赐教。 柯顺哲:不敢,殿下请讲。 安平侯当年与秦国公主驸马宁胥之间的事,侍郎可听过? 此话一出,柯顺哲面上忽然一变。 第70章 安平侯当年与秦国公主驸马宁胥之间的事,侍郎可听过? 这句话推翻了柯顺哲方才对李裴所有的猜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却不由坐直了身子。这个动作泄露了他的警惕和紧张。 李裴只是静静看着他,虽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会让一向滴水不漏的柯侍郎失态但也只是一瞬,柯顺哲面上便恢复了原本的神色,甚至还反诘道: 殿下拿皇室之事问一介外臣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况且国舅与驸马这桩二十年前的旧恩怨,臣当时不过垂髫之龄,怎么可能知道? 旧恩怨。 不知道?还是不方便说出来? 那三个字让李裴与自己心中那个猜想又近了一步,他的眉心蹙紧了又分开,却没有在此刻继续追问下去。 在二人相互沉默打量的间隙,李裴指节再次敲了敲那封特意为柯顺哲带来的、未拆封的信,明面上先退了一步。 是孤疏忽了,以为这个问题对柯侍郎来说不大要紧,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寒暄。 柯顺哲皮笑肉不笑地抬眼,重复道:寒暄? 朝堂这趟水自从漠北之战开始后便越发浑浊起来,柯顺哲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浑水摸鱼之人,却没想到坐在自己跟前这位许后所生的太子不知何时开始竟叫他越发看不懂了。 即便是今日,不知多少人因金城郡之事坐立难安;可事关福南音,李裴却能在这言笑晏晏地跟他拿二十年前之事寒暄,也不知他当真是薄情寡义,还是另有所图。 柯顺哲此刻不知道自己面上露出了难掩的郑重之色,又尽被李裴收入眼中。后者将压在信上的手指收了回来,提议道: 侍郎真不想看看这个?当年那桩官妇的案子,孤觉得很有意思。 殿下这么多年为何不死心柯顺哲没动,语气中带了几分隐隐的不耐,却被李裴用两个字打断。 证据。 半晌,屋中传来一阵窸窣翻纸的动静。柯顺哲起初一目十行,只是越到后面,他眸光一紧,翻看的速度亦慢了下来,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想要将这封信中的每个字都印入眼中。 即便柯顺哲面上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夸张的反应,李裴却从他不再平和的呼吸中听出了他的怀疑,惊愕和不安。 原本是不会被人发觉的,当初圣人亲自为他抹去了痕迹,这些年三司中皆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 五年过去了,埋在地底下的尸骨都凉了,积压的卷宗落了灰结了网,明明是天衣无缝的铁案,可那份安平侯自己都认了的证据怎么能被李裴再翻过来? 死人开口说话了不成? 柯顺哲将信上最后几个字看完,双眼眯了起来。 殿下为了这份证据费了不少功夫吧? 自然不会是死人,能开口并且将这么多三司六部之中绝顶隐秘之事透露给李裴的,只能是活人会隐藏,会伪装,会背叛的活人。 事到如今,李裴也不避讳,非也。反而多亏了柯侍郎和临淄王几个月前无心插柳,三司六部如今要职上坐着的大多都是孤的人,做事倒简单不少。 柯顺哲猛地抬头。 几个月前他趁着李裴无诏离开长安时暗中将朝中要职换上了自己的心腹,却不想他以为这是对李裴的掣肘之举,反倒成为他人做嫁衣裳! 殿下手段真高明啊,臣这么多年竟不曾看出来。 用五年布局,在朝中埋下钉子,不知何时才能收网,却依旧耐心蛰伏。他从前从未看出来李裴竟是这样的人。 李裴嘴角轻轻一扯,好说。 可是殿下即便拿到了这份证据也是白费功夫,不 论是借此扳倒臣,或是为许家。圣人根本不会承认您手上的证据,更不可能会为许家翻案。 李裴注视着柯顺哲那双顷刻间已经归于平静的眼睛,多么笃定自信。 可那夜圣人却的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尽管他手上握着足以翻案的如山铁证。 孤知道,所以这份证据,孤想送给柯侍郎。 柯顺哲有些狐疑地望向李裴,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孤还是想听侍郎说说,许国舅与宁胥之间的旧恩怨究竟是什么? 那封信被重新放回了两人之间的矮桌上。对于柯顺哲来说,李裴的这封密信并没有什么用处;可与此同时,安平侯与宁胥之事与他而言亦不是不可说,只要不提及那一位 这一刻柯顺哲有预感,他与李裴之间所交换的并非只是一封信和一桩旧事。有些不可控的事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曾经被以为尘封的恩怨似乎并没有因为许家的消失而终结,它已然随着李裴一点点抽丝剥茧挖出的证据一同浮出水面了。 殿下知道圣人当年亲审官妇案,安平侯最后认了罪。 许久,柯顺哲终于开了口,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当年圣人用了十年布局,为已故的心爱之人讨回的公道;如今太子又用五年拆局,势要将那分公道再讨回去。 若结局本该如此,多年前他为博龙颜在许家案中出的力,五年来一路平步青云却又战战兢兢为扳倒太子所做的一切,竟显得极为可笑。 安平侯认下的那位官妇,正是宁胥。 可结局当真如此吗? 明明自己心中那个猜测已经极为接近事实,可听到这句话时的李裴却仍觉得一股寒意渐渐漫了上来,而方才还在东宫酝酿着让柯顺哲开口的那番话却紧紧黏在了喉咙中,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4) 过了惊蛰,雨水就多了。 只是因为金城郡出了那等骇人听闻之事,当长安淅淅沥沥下起雨的时候,坊间却流出来传言:三月不祥,皇城底下也要见血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仿佛是要给流言底下加一把柴火,福南音回来了。 而福南音回来了,临淄王却仍旧没有踪迹。 自那几驾马车到达京畿后弥漫在长安中的气氛便十分古怪,众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那日金城的文书送入大明宫后,听闻临淄王的生母张贵妃在立政殿哭晕了好几回,定要圣人杀福南音为幼子讨公道。而后受诏议事的六部大臣又在宫中留了大半日,出来后偏对此事缄默不言,半分圣人的态度都不肯吐露。朝野上下就在这种压抑不安的氛围中熬了三日,才终于等到了福南音的马车。 京畿外有三处禁卫大营。 福南音的马车安然走过。 长安城门亦有金吾卫把守。 最前面那辆沉香木制的宽敞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城,安静却招摇地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畅通无阻。无数道目光时不时朝其望去,只是迎上那位骑马护在一旁之人锐利的目光,却又极其顾忌地远离着。 国师,咱们已经入城了。 刘医工转头看着靠在软垫上阖着眼的福南音,不知其是睡是醒,踌躇了半晌才开的口。只是这声音中却带了明显的不安。 那日在金城外的官道上,刘医工和阿肥一老一弱被留在马车里,外面的声音隐隐传进来,尤其是那一个时辰里遮掩不住的惨叫之声即便是在漠北王宫那一晚也不曾有这样的惨烈他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便要丢了命,还是客死异乡。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怕,两手都用来护住小皇孙的耳朵,直到 直到听到了那 道熟悉的声音在离马车极近的地方响起,他手一抖,阿肥便又开始哭。 是临淄王。 是临淄王设计了国师,用自己的失踪,想置国师于死地。 或许李皎都不知道福南音的马车中竟会坐着一个中原的御医,更将他的计谋听了个一清二楚。刘医工曾经问福南音他是否能为其证清白。后者却道: 所有人都在做戏给圣人看,满朝的臣工心想的不过是戏够不够真。唯有临淄王与我赌的却是圣人愿不愿意信。 如今已经入了长安,大明宫仍旧没有圣意传出,是不是就意味着 刘医工的话落了一会儿福南音才睁眼,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望着车顶的眼中仍旧带了几分恍惚。 须臾后,他侧过身,望着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 阿肥仍在安静地睡着,似乎不论是在漠北还是中原,富丽宫殿还是舟车劳顿对他都没有半分影响,甚至因为刘医工的尽心尽力,那张原本透着病态虚弱的小脸也日渐红润起来。 已经到长安了? 福南音将目光从阿肥身上移开,低声喃喃了句,似乎没想到过程会如此平静。他正起身想要抬手将马车的窗子打开,却又被刘医工慌忙拦住: 国师!这个节骨眼,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外面的尧光似乎听到了声响,赶忙问道:主人,我们现在去哪? 去哪? 质子府自然是不合适的,福南音如今已经不是漠北国师,更不是质子;圣人给了他礼部尚书的官职,他手中握着圣旨,却还不曾面圣,也未上任,更没有自己的府邸;大明宫?可他们入城的消息应当早就传入宫了,此时却还没有宣召的圣意 福南音最后仍是打开了窗子。 长安的春雨似乎比漠北和金城的更为温和一些,潮湿的空气卷入马车中,其中弥漫着的熟悉的味道叫刘医工那张老脸上带了些怅然。 至少现在最坏的结果,也不算客死异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医工这句话,一直望着窗外的福南音面上也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和失落。 马车再往前行,远远驻足之人似乎多了起来,相比之前那些眼神中的警惕和忌惮,这些人的面色有些古怪,望着福南音马车的方向,有人了然,有人惊愕,再有便切切私语起来。 尧光表面上还在等着主人的命令,实则早已自作了主张。 兜兜转转,似乎每次重新踏入长安都会走上这条熟悉的朱雀大街。福南音望向巷子的尽头,那座极为肃穆恢弘的府邸外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地似乎在往门前挂着什么东西,红得有些刺眼,又有些与之格格不入的滑稽。 福南音一路紧抿着的嘴角终于微微扬起。 去东宫。 第71章 一向安静的巷子里传来逐渐清晰的车辙声 关于迎接太子妃这件事,李裴做得可谓招摇,不但在东宫正门前挂了鞭,隔着东宫三条街的巷子口都能见着点红;只是这种偷偷摸摸的喜庆事却叫仍旧浸在压抑气氛里的长安百姓不明就里。 也叫马车中的人颇带了些无可奈何。 若是我这两年在长安的记忆没有出错,这种爆竹和红绸缎应该是年节嫁娶的时候才挂的? 若不是在巷口的时候福南音无意间瞥到了李裴匆匆挂好东西又一闪而过的身影,眼前这架势他定会以为是哪位同住在朱雀街的达官贵人今日成婚。 刘医工不知这事与太子有关,抬起头有些迷茫地反问:难道不是有人成婚? 车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福南音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时竟哽住了。 彼时马车已经稳稳停在了东宫门口,刘医工顺着半开的车窗朝外看去,惊觉路上所见的装点竟不如这熟悉的府邸门前半分多,不但鞭炮爆竹,甚至地上还摆了火盆他后知后觉,难以置信地看着福南音: 竟是东宫有人成婚? 刘医工这一声不小,就顺着还未来得及打开的车门缝隙传了出去。 原本守在东宫门口的属官们早已经翘首以盼了几个时辰,藏在朱漆的大门后,就想看看能让他们那位风流名声在外的太子殿下亲手在府门口挂喜竹的究竟是哪位名门闺秀。只是刚才那一声显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有几位胆大的属官耐不住窃窃私语。 马车里听不分明,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字落入有心人耳中。听到太子妃三字的时候,福南音正要开车门的手一顿,弓着腰打算下车的动作仿佛静止了,就那么僵在了原处。 不对,能在东宫挂红的只有太子殿下啊 刘医工再次后知后觉,自言自语了一句后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视线先落到了愣怔着的福南音身上,难道 又看了看怀中抱着的乖巧小皇孙,可是 最后犹是不愿相信,无力又不忍地闭上了眼,圣人果然还是信了临淄王好在挂念着皇长孙,连太子妃都给选好了。 福南音: 若不是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李裴自己挂上去的,就凭刘医工这番不输赵顺才的脑补能力,他或许真的就信了。 车外嘈嘈切切,车里念念叨叨,福南音一时也没了下车的兴致,再次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国师,要不然您逃吧? 逃? 福南音眼皮一跳。马车外那道熟悉的声音似乎贴得很近,也不知站在车外多久了,尧光竟半声不吭 刘医工胆子越发大了,竟敢教唆朝廷命官私逃? 刘医工也没想到太子会在他说这个字的时候忽然出现,老脸紧张得一白;只是想到几人当初在漠北时相处的几个月,心中又拿不准起来,张张嘴想要告罪,却听这时吱嘎一声,车门被打开了。 殿殿下 李裴半边身子探进来,没管那位战战兢兢的老御医,一眼便瞧见了面色古怪的福南音,方才说话时身上那副气焰立刻就灭了下去,一双眼中似乎点了光,里面的笑意都在发亮。 阿音,他伸出两只手过去,回家了。 因为太子殿下这旁若无人的模样,车中瞬间弥漫着一股只有刘医工能闻到的酸臭味,就连这春寒料峭的凉风也吹不散。 福南音看了他半晌,才终于低头轻轻抿了一下唇,重新站起身,扶着李裴的两只手下了马车。 外面的雨不知是什么 时候停的,石板上积着未干的雨水。福南音踩在地上时激起了湿漉漉的水花,有些溅到了一旁的火盆中,滋啦一声响。 只是他甫一现身,藏在东宫大门后等了半天的属官们却纷纷惊疑不定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 这难道不是当初那位漠北的 如今还未走马上任的 叫殿下白担了一个月无妄罪名的那位 太子妃? 听到动静的福南音目光不由从火盆上移开,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扇虚掩着的朱漆大门后面还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见人眼神瞟过来,顾不得心中惊涛骇浪,赶忙躲得更严实了几分。 用这个架势迎接朝廷命官殿下是什么意思? 这话中几个词都透着一股生疏,李裴心中一紧,小心打量了福南音的神色,确定他没有恼的意思,这才借着当初王陆的话软声解释了一番。 说完还不忘加上一句:听说这是中原民间的风俗,旅人归家前都这么干 福南音果然被李裴唬得愣住了,指着门上那大红绸缎又狐疑反问道:去晦气? 李裴面色不改,斩钉截铁地点头,又一边指挥着福南音迈过身前的火盆,去晦气。 去晦气!? 车里的刘医工不知何时也听到了这句话,抱着阿肥探出半截身子来,颇有些难以置信地再次将东宫门前这副摆设打量了一番,最后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荒唐,嚷道: 老臣在中原生活了几十年,竟头一回见如此去晦气的 刚跨完最后一个火盆的福南音步子一顿,而后缓缓转头看向了李裴,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叫后者浑身一震,赶忙道: 这些都是王陆告诉我的。 似乎是怕身边的人不信,他又补了一句:那日回东宫的时候王陆也给我准备了,不信你可以问他。 藏在属官中间一动不敢动的王陆: 这件事不谈,那太子妃呢? 彼时二人已经入了府,那些属官们早已在看到太子那双凌厉目光后作鸟兽散了,四下安静得只剩下了沉默的脚步声。 李裴似乎怔了怔,他没想到东宫的人竟真敢将这三个字说出来,更没想到福南音竟听到了他又想起那晚在立政殿的时候,圣人曾问过他要什么封赏,亦提到了太子妃,可他却说了许家。 属官们说笑的。 李裴说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将头转开了几分,下颌也紧绷着,显然是在紧张。福南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后来李裴再回望过去的时候,并没看出他眼中半分多余的神情,似乎方才的问话的确是一句说笑。 你的率府卫被我留在京畿外的禁军营了,除了圣人外不会有人知道。 两人并肩走着,福南音从袖中掏出了那道符令递给李裴,存了一路,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 李裴无声地接过那块温热的石头,面上的神情像是想要说什么。 你 是我的暗卫杀了黑甲军。却被福南音抢了先。 李裴脚步忽然一停。 福尚书,你错了。 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福南音。明明是宽慰的眼神,可话中却是十足的告诫。 也许是山匪杀了临淄王的黑甲军,也许是临淄王自己杀了黑甲军,你那日不过是带着几个仆从路过金城外的官道,什么都没看见。 福南音眼中短暂地划过一丝错愕。 原来是这样 虽然他对李裴的笃定心生不解,却仍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只当山雨未到,而李裴事先做 了绸缪。 唯独思及圣人的态度,福南音心中尚带了几分难安。李皎那日一句话说得不错,他与李裴都是圣人的儿子,自己不过一介外臣,若论亲疏,自然没有受包庇的道理。 正想着,福南音忽然察觉眼前落下一片阴影,而后还没待反应过来,自己的眉心便传来一阵温热。 ! 这是个十分短暂的吻,蜻蜓点水,却化开了福南音自己都没有觉查到的眉间愁绪。 怎么劝了半天还拧着眉头?不信我? 东宫仆从来来往往,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对于两人方才的动作半分也不敢看。可福南音余光朝旁边一瞟后,仍是红了耳尖,低声恼道: 都被人看到了! 李裴半晌没说话,福南音一抬头,发现他正在望着自己笑。两人目光碰到一起,仿若三月春回暖,一种微妙的气氛便蔓延开来。 不过几日未见罢了,两人所历之事却像是经年。 李裴心中动了动,忽然伸手顺着福南音的腰将人揽了过来,故意俯在他耳畔道: 进了东宫的门就是孤的人,之前夫君都叫了,还怕人看? 福南音身子一僵,显然是没想到李裴竟能说出这样一套厚颜无耻不计后果的说辞来,愕然道:你我在中原明里是君臣身份,总不能叫朝野知唔! 剩下的话都被一道绵长的吻堵在喉咙中。他不知道自己被吻了多久,只感觉到李裴按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是要将两具身体揉在一起一般 阿音你想做 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忽然顿住了。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5) 什么? 两人鼻息间尚带着几分意乱情迷,福南音轻喘着问道。可李裴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拿拇指极其温柔地将对方唇上的津液擦拭去。 那样神情而迷茫的眼神落在福南音眼中,让他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安来。 李裴有事瞒着他。 刚才是想要问什么? 福南音面上的潮红渐渐散去,心中那丝疑惑却不见清明。只是尽管不知道李裴那半句未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愿追问,而是反客为主地笑答。 我想做。 第72章 没想到会得到回答,尤其是在自己尚未将剩下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李裴忽然感到一丝不知所措,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福南音已经洞悉了一切。可明明他为此辗转多日,却不敢宣之于口。 许家有罪,罪不在五年前的莫须有,却早已被埋在地底十八年。 李裴为等这日准备了太久,从未想过真相会那般不堪。他这几日来也感到不甘、无力,或说服自己只要安平侯五年前的确清白无辜,他仍旧可以为其翻案,却唯独无法面对福南音。 十八年前,宁胥才何其清白无辜。 可是知道那件事后,李裴却又有些自私的庆幸,至少福南音不是宁胥与圣人的孩子。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也是,以福南音的聪明才智,即便真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测到了什么,也绝非难事。 他不知道。 福南音的确在脑中一遍遍回放着李裴方才神情中的挣扎和动摇,他心中困顿不已,不知道在这几日里究竟有何秘密偷偷露出了尖,只大抵猜得到,是关于自己的。 这样怪异的情绪像会传染,他面上佯装的了然笑意马上便要撑不住了。 既然一时试探不出来,那就且算了吧 其实我 没想到我竟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然而李裴此刻却刚好结束了那场天人交战,心中有了倾斜,神色也多了几分做了决定后的释然,而后眉眼间又染上了些欣喜:阿音,我真的没想到我真高兴你竟这么主动。 他以为按照福南音的性子,这句话定是要等到他来说然后福南音再大义凛然地拒绝他,他便狠狠得磨,直到多年过去,铁杵磨成针,他才能抱得美人归。 却没想到他的阿音竟自己开口,说想做他的太子妃! 我这就叫王陆去准备! 李裴前后的神情反应变化太大,从迷茫到雀跃转变的时间又太快,福南音揣测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有些狐疑地望着他。 这道审视的眼神短暂地拉回了李裴几分理智,他发觉自己的确表现得有些过了头,于是肃了肃神情,又换了一套稳重些的语气道: 那我就叫王陆去准备了? 福南音越发困惑了。 准备什么? 李裴那一刻以为福南音在嫌他这里的规矩太过繁琐,可毕竟是东宫请旨赐婚,有些流程不能省。他捏了捏福南音的下巴,好言哄劝道: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好好准备一番 等等,什么重要的事? 福南音终于等到了李裴主动吐露出蛛丝马迹,当即反问。 李裴怔了怔,你不是说你 看了福南音半晌,李裴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本扬起的眉峰向下耷了耷,无奈而失意地笑了一下,是我想错了,这的确不是你能说出来的话,我昏了头了 说罢,他一个人朝前走了几步,一路上累了,我叫人备了热汤,给你洗洗尘。 连说出来的话都低了几分。 对方情绪的起起落落叫福南音心中一钝。他究竟想说什么重要的事?自己忽略的又是什么? 福南音立在原地没有动,怔愣地望着李裴的背影,又仔仔细细将从进府前的情景和两人的对话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能让李裴那副反应的,难道 此时院中安静,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感觉到福南音没有跟上来,李裴脚步一顿。 你方才是想问我 李裴回过头的时候,正看到福南音原本平静的面上泛起一片可疑的红,两唇张张合合半晌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无措地像是面对什么难以启齿之事。 想到了? 看,即便是想到了,一福南音的性子仍是说不出口。 李裴方才转身后的须臾早已收起了面上的失落。他不愿强迫福南音在没准备好的时候做决定,更不愿见他如此为难。 没关系 想不想与你圆房? ! 福南音说完这几个字后便将头转向了别处,躲开李裴的目光后,才又缓慢而理智地分析道: 你问我想不想做,说我主动,又说这是重要的事让王陆去准备我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件事最为可能。 李裴起初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脑中一空,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开了;他恍恍惚惚听着福南音强撑着平稳话音中的紧张颤意,脸上的惊愕后渐渐变得有几分复杂。 那你 刚要说出口,他又匆匆将话音扼住。 圆房? 他们之间连夫妻名分都没有,遑论圆房? 阿音又凭什么与他圆房? 李裴想将实话说出来,只是在这样的误会下不知该如何开口。要如何说自己在许家与他之间难以抉择,唯一做决定的勇气还要福南音这个尚不知道自己身世的人来做?又如何告诉他,当年是自己的母亲和许家将他的父亲害得怀了孕又流落漠北? 他是要说。 他本想等今晚福南音休息好了,再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可方才意乱情迷间不小心说出口的那句话引出的一切,又实在令他措手不及。 李裴眼中露出了两难,轻叹了口气: 阿音,我们晚些再谈这件事好吗? 你可以让王陆去准备一下了。 什么?李裴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福南音朝着他走了过来,又在半步外停下了,仰起头从李裴的角度看,那颊上飞红不但没消减,反倒越发艳了。 虽然答应的时候不知道你说的是这个,可惜君子一诺,我既说了总不好反悔。 李裴倏然睁大了眼,不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在脑中闪过:他是说,愿意跟我圆房?可是 可是你在漠北的时候分明 拒绝了。 福南音有些想不起在漠北时他分明如何,临产前他与李裴也有几次擦枪走火,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可他感觉得出来,李裴是想的。 于是他故意说:漠北?所以殿下是在提醒臣现在是在中原,若是敢说了不做,则是欺君? 李裴喉结一滚,心中的那丝犹豫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瓦解着 威逼利诱,没有哪个男人承受得住这样的邀请,更何况是在心爱之人面前。 几乎是下一瞬,李裴立刻有了动作。他抬手将福南音拦腰抱起,在后者不明所以的低呼中凑到他耳边,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和语气道: 这种事不需要王陆准备,我来就行了。 福南音还在忽然凌空的晕眩中,这句话入耳后他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两人走到了回廊,再往前便要到房中了,他才逐渐品出了几分古怪来。 这种事不需要王陆准备。 这种事 李裴方才说的并不是圆房这件事?! 一股被人耍弄的怒意升起,福南音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问道:李裴!你方才究竟是想问什么! 李裴脚步未停,闻言倒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福南音被这声嘲笑再次激怒,用力挣扎起来,说!不说不让做! 李裴低头亲了亲福南音的额头,将怀中张牙舞爪的人安抚了一番,最后仍是在其威 胁额目光中坦诚,重新问道: 你想不想做我的太子妃? 福南音一愣,我 李裴却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你答应了,若反悔就是欺君。他又将人抱得紧了些,别人家都是先成亲再圆房,你倒是心大。不过左右咱们孩子都有了,也不在意这些顺序 话音戛然而止。 李裴低下头,正对上了福南音同样惊骇懊恼的目光。 孩子 阿肥呢? 还跟刘医工留在马车上 第73章 这个插曲叫两人心头泛起的那些旖旎心思都散了个干净,李裴亲自往府门口走了一趟。方才进门的时候的确没有立刻安顿阿肥和刘医工,可这件事古怪得很,刘医工即便是老糊涂了也不会抱着皇孙一直坐在马车中,那么怎么没有跟上来? 李裴蹙了蹙眉,步子不觉便加快了不少。 东宫的门房见到太子去而复返,有些奇怪,打开了府门刚一转身,便见殿下双眸一缩,而后面上的神情骤然肃了下来。 门口的马车呢? 此时府外空空荡荡,早已没了那辆载着阿肥和刘医工的马车,甚至地上连那几个火盆也被收了起来,只剩下被车辕压过的水洼旁尚留下一丝痕迹。 马车? 太子话中的冷意吓得人心一抖,门房脑子一空愣愣地看着门口,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赶忙道: 方才宫里来人将刘医工请回去了,还吩咐了不要声张。小的想着殿下方才也没别的吩咐,医工本也是要回太医署的,就没去传话 李裴宽袖中攥起的手松了一下,宫里?是圣人的人? 门房只稍想了一下便肯定道:对,是立政殿冯内侍身边的人。小的还想怎么冯内侍会亲自派人宣刘医工回宫,会不会是圣人龙体 说到这就不能再往下说了,门房只得垂下头安静等着太子吩咐。 圣人龙体自然没有问题,只不过是想看自己皇长孙心切,竟派人偷偷到他府门前偷孩子来了。 虚惊一场。 李裴确定了阿肥此时是在立政殿,不由松了口气。想来圣人有了事做,没有朝会的这两三日内定然不会再用这种法子将阿肥送回来别看圣人平日面上不声不响的,对他那一直没见到的皇长孙可是急得很。 只是释然之余又不由带了几分烦闷,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来得及看儿子一眼,竟被自己老子捷足先登了。 无奈叹了口气,李裴决定拿儿子换个清净。圣人这几日不会宣召福南音入宫,朝野对于金城郡之事的议论也会因为这种刻意的冷处理而平息几分;而他们二人也有些事不得不说清楚。 朝着门房摆了摆手,李裴朝着内院边走边道: 这几日闭府谢客,谁也不见。 若是到时来人问起来,就说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峰:孤与礼部尚书有重要的事做,不想被打扰。 门房:是。 李裴回去的时候福南音正从那一池为他洗尘的热汤中出来,衣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细长而乌黑的发上滴滴答答流着水,湿了肩头和胸前那块布料,隐隐约约能看到些身形轮廓来。 阿肥呢? 福南音赤着脚正要往榻边走,一手拧着垂下来的头发,听到推门声自然而言地抬起头,却见李裴两手空空回来,脸一下便沉了下去。 李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人,竟一时忘了回答。继而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反手便将门重重地合起。 阿肥被圣人接走了。李裴便说便往榻边靠近。 三月了,他怕福南音身子虚,屋中仍烧着炭盆,热气将水沉香的味道蒸得更浓郁了几分,可叫某些人嗅在鼻中,却带了些暧昧的气息。 福南音似乎没想到圣人得知他回京后不宣他入宫反倒先带走了阿肥,他不清楚圣人的态度,也不知自己的身世,想到临淄王那日威胁的话后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担忧: 圣人可说了什么时候将阿肥送回来,还是要一直养在宫中? 说道后面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若真是后者,便是个极为危险的信号了 他的手紧了紧,发间未 擦干的水便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在地上落了一小滩水渍。李裴便是在这个时候走到他面前的,似乎没有察觉出福南音情绪的变化,低声道: 只是这几日,阿音 福南音抬头,听李裴道:我们去榻上好不好? 他一愣,偏头警惕的朝后退了一步,却不知如何想的,虽然不同意,却也没拒绝。 方才在热汤中沐浴时已经将他那残留的情欲洗去了大半,如今六根清净的福南音,根本不知道他此时这副美人出浴的模样在李裴眼中有多招人。 他仰起头的时候露出半截曲线优美的脖颈,再往上是精致的下颚,被湿漉漉的碎发贴合着,更显得皮肤白皙。福南音怀阿肥这段时间过得实在辛苦,颠沛忧思,生产完人便瘦了下来,甚至如今养了几个月后仍带了些纤弱之感。 李裴看着,既心疼,又喜欢。 地上凉,别这样站着 换了一副说辞,他话音一落,没有等福南音回应便将人径直抱上了两三步外的榻上。 李裴似乎还意图为他宽衣解带,半俯着身子,一只手便朝着他腰间伸去。福南音一慌,抬起脚抵在李裴胸前将两人的距离强行隔开,那那圣人不打算宣召我吗? 近日都不会。 衣裳都湿了,贴在身上容易着凉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6) 嘴上满是冠冕堂皇的话,李裴眸色深了深,一手握住了福南音那只光滑的脚腕,另一只手再次摸下去要解他的衣带结。这次福南音挡不住,终于挣扎着被李裴按在榻上将湿透的亵衣扯了下来。 唔李裴!你先等等 拉扯间再次勾起了两人腹间那股无名之火。只是失去衣裳的阻隔肌肤骤然暴露在空气中,福南音不禁打了个寒颤,再抬头的时候,李裴看到他因为方才的挣扎而泛红的眼角。 后者便当真停了下来,再没有对他多做什么。 三日后的大朝会前圣人应当都不会宣你入宫,朝中的人也不会来打扰你,这几日你便在东宫安心住下,一切有我安排。 福南音逃出了人禁锢,赶忙扯了一旁的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连脖颈都不放过,只留出了脑袋在外面。这让他一时间获得了些虚假的安全感,脑中理智回笼,不由道: 太子金屋藏娇,将礼部尚书留在东宫整整三日,圣人跟朝野岂不是要疯了? 李裴冷笑道,疯了好,先逼疯了,日后请旨赐婚就容易了。 他坐在榻上,伸手摸了摸福南音的头,而后手指勾上了一缕仍旧潮湿的头发,一圈一圈绕着,犹不死心地问: 现在真的不能吗?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福南音一脸正气地斜了李裴一眼,心下却忍笑道:这会儿说正事呢,只能委屈殿下再忍一忍了。 一顿,又将自己这些日子的担忧问了出来:金城郡之事后,圣人为何不派兵打探临淄王下落? 李裴又是为何如此笃定圣人不会治他的罪? 李裴见他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无奈一叹,终究还是将心头那丝荡漾的情绪压了下去。 圣人一早就知道李皎的把戏。视而不理,不过是给他留几分薄面,自己站出来说清楚,不然 福南音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从漠北之事其临淄王便始终都是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将朝野愚弄得团团转,使其矛头先对准李裴,后又指向他;可圣上始终不曾表态。 那句不然指的是若李皎继续沉默,想这么隔岸观火下去,没有圣人的配合和信任,他不但达不成自己的目的,更终将会如自己散播出去的谣言那般,死与祸乱中,彻底失去临淄王的身份。 可就是因为听懂了,福南音才更觉出几分意外和愕然。 若圣人是要保全李裴而以这般决绝的态度处理李皎,尚在情理之中。可明明如今有了更好的办法:拿一个他保全两个儿子。 荒诞的是,他和李皎之间,圣人选了他。 为什么? 福南音眼中露出了几分迷茫,他看向李裴,语气极轻的问了句:是因为你吗?还是因为 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而后恍然大悟。这个猜测顷刻连通了所有的关节,福南音想通了一直以来李裴语气中笃定和平静的原因,出声问道: 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世了,是不是与圣人有关? 李裴是打算将那段旧事讲给他听,却没想到福南音猜得这么快又这么准,竟然在三两句话之间便瞧出了端倪。 是。 他道,却迟迟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福南音在等待着什么,也知道若是将这段陈年恩怨坦白,福南音一旦知道了,以他爱憎分明的性子,许家便再也难以翻案了。李裴阖上眼,没想到他想来想去竟觉得最糟糕的不是许家的案子,而是若让福南音知道,他们之间牵扯上了上一辈那理不清的情仇,会不会就心生退意了 阿音,李裴声音有些紧,在说你的身世之前,我有个请求。 福南音一愣,什么请求? 你方才答应过我的事,一定要记住。 福南音想了想,不知是太子妃还是圆房那件,他有些好笑地看向李裴,你到这时候想的竟还是风月之事 可李裴的话却说得极其郑重:答应我,好吗? 福南音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说话算话。可以说了吗? 李裴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半晌,他转开脸,望着壁上那副禽鸟图缓缓道: 当初的一切,都开始于我母亲偶然间发现了父亲与宁胥之间那段不同寻常的感情。 福南音心中一沉。 宁胥根本没有尚公主,他被带去了安平侯府,而后一年忽然有了身孕。那时候父亲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夺储尚要倚仗许家的帮持,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向了最终那般。 再后来,父亲成了圣人,就有了五年前许家的案子 福南音的面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你说他为了宁胥,杀光了许家人? 第74章 他语气平静地为福南音讲着多年前的旧事, 其中每个字、每一个细节都在这几个等待的日夜里被推敲了无数次,同时心中又在忐忑翻涌着,怕福南音接受不了宁胥的过去以及自己的身世, 更怕福南音会恨自己,朝他讽刺地问一句: 你是想替许家翻案吧? 可你又凭什么替许家翻案?他们本就是将宁胥害得那副田地的凶手啊! 许家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屋中很热,热得李裴额间都渗出汗来, 可又觉得心中极冷。 你说他为了宁胥, 杀光了许家人? 而后,他没想到福南音会问这一句,怔愣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道:不,没有杀光。 安平侯的罪说起来没有那么重,本该连累不到旁人。只是事后墙倒众人推,在御史台和大理寺的推波助澜之下, 又陆陆续续找到了这个簪缨大族中不少被掩埋的罪行, 真真假假早已叫人百口莫辩,最后宗族之中的确剩不下几人了。 旁支小辈不算, 若论五服之内, 还剩下了母后和我。 许后被废,关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永巷;而他才是唯一被择得干干净净的那一个, 圣人似乎全然不在意他身上那一半许家的血脉, 五年间将他那被群臣攻讦的储位护得稳稳当当。 他曾偷着去永巷看过废后几次, 失了家族和权柄的女人不复从前的贵气雍容,被磋磨得只剩下一副失意躯壳。 许是不愿让李裴看到她狼狈模样,又怕连累了他的太子之位,许后在半月后发了几次疯,叫李裴再不要踏入永巷半步;只是将李裴赶走前, 又魔怔般拉着他的手喃喃着:难道是许家的罪过吗?明明是他自己的罪过 李裴当初听不明白。 而直到现在,也依旧不明白。 这句之后,两人果然默契地再没开口。李裴只是看到了福南音面上闪过些极其复杂的神色,却又半句话没说。 他似乎在消化着方才的信息,将脸埋在了锦被里,遮挡住了一切得以窥探的神情。李裴能听到他扑在缎面上的轻缓鼻息,一滴滴落入榻上的发间的水,再就没有其他声音了,屋中安静得吓人。 李裴呼了口气出来,他猜不出福南音心中正在想什么,而随着一分一秒过去,这样的未知叫他越发不安。明明他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事半字不漏地透露给了福南音,便是再没有给自己留半分退路。 原本想着不论福南音给他的结局是好是坏,他都认了。不说许家是不是当真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对不起他们一手扶植的圣人,单是对宁胥和福南音而言,却是有罪的。 只是这一刻,在榻上之人半晌没有回应之际,李裴却有些后悔了。 为什么非要在今日? 他们二人甚至还不曾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又过了半炷香,李裴终于忍不住。 你饿不饿?他话中带着小心翼翼,我叫人送些吃食进来好不好? 许久没说话也没有动作的福南音终于低低嗯了声,听不出半分情绪。李裴便踟蹰着从榻边上站起来,往门口走。 李裴。 被叫到之人开门的动作一颤,怎么了? 安平侯与许后是亲兄妹吗? 李裴愣了愣,想到曾经百年大族中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名义上是,不过当初许家大房嫡子夭折,安平侯是从二房过继后才承袭了爵位。 只是这件事太过久远,许家又有意将安平侯过继之事隐了去,因此知道这一层的人并不多。若不是福南音问起,李裴也一时记不得。 彼时福南音已经将头抬了起来,隔着层层屏风帘幕望着李裴隐隐约约的背影,忽然释然般扯了扯嘴角,而后低声呢喃了句, 不是亲舅甥就好。 李裴依稀听到福南音说了话,却又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等了一会儿后,才终于在门口低声吩咐了要厨房准备的东西。 太子寝宫中地龙烧得很旺,福南音本也不冷,被这层棉被捂了一会儿后身上又起了一层薄薄的汗。趁着李裴不在,他便索性从榻上走下来,摸了摸地上的那件里衣,见仍旧湿了个彻底,又只好光着上身走到旁边的衣柜中随意取了身素色的袍子暂且披上了。 只是这衣袍尺寸到底大些,李裴从门口回来时便见原本埋头被子里的人正松垮地披着他的衣裳,斜身靠在实木屏风上,端着一双眼平静地打量着他。 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没笑,更没恼,偏就看得李裴喉间无端有些干,心中也紧张起来。 我叫下人备了你喜欢的鹅鸭炙和千金圆,你 李裴忽然说不下去了,胸腔间咚,咚,咚响着,他知道,要来了。 你都想好了吗? 福南音向来都是果决的,一旦心中想清楚了便不会再与人虚与委蛇,就如半年前那次般,走个干干净净。 知道了宁胥是为许家所害生下了他,又知道自己与许家的关系,以及圣人和宁胥的旧情 他会和自己划清界限吗?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阿肥呢? 此刻李裴才惊觉福南音和他之间竟从未有过什么承诺,他唯一能借以挽留的借口便只有阿肥了;甚至连这个孩子都是偷摸背着人跑到漠北生下来的,若最后落了长孙名牒,不知有没有机会叫世人知道那是他与阿音的血脉。 李裴苦笑了一声,忽然不敢去看福南音的脸,害怕他说出那句话,害怕看到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可他仍是无法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直到他看见福南音伸手解开了衣襟最上端的两颗盘扣。 不知道后者究竟有没有看出李裴的紧张,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李裴心中正在做怎样的挣扎,想了多少豁出脸皮挽留的话;福南音只是静静靠在画屏旁,身后是雕的是肃穆的洛阳山水,身前襟领半开,他伸手若无其事地摸了摸锁骨处未干的薄汗,语气平缓无澜地说了两字: 热了。 李裴怀着心事,挨着每分每秒等待宣判,最后没等到,却被福南音这副言行搞得有些惊疑不定,最后眼神从前者的脸上滑到了那片露着的锁骨,而后看着福南音方才摸向锁骨的两根手指上,定住了。 他怎能在此时做如此香艳露骨之事? 要我把窗打开一点吗? 这道声音莫名有些低哑。 福南音方才选的袍子的确比他的身段大了不少,不但肩袖宽了,衣摆也松松地落在了福南音的脚背上。他斜倚着的时候看不太出来,等到此时站直了,这衣袍的不合身感便明显了。 只是说不合身也不对。 在李裴的眼中,却又太合身了些。 我去吧。 在李裴那压抑着某些情绪的双眼注视下,福南音转身朝着最近的那处窗边走。几步间,李裴的目光一寸寸深了下去。他忍了又忍,终是没等到福南音将窗支开,两步过去抵在了窗前,又执拗地问: 阿音,你都想好了对不对? 给我个痛快。 福南音抬起眼,似乎有些意外,给你个痛快?现在? 李裴阖上眼,有些无力道:对,就现在。 对面的人似乎在犹豫。 下一刻,李裴便感到唇上传来一阵温热湿润。福南音踮着脚吻了上去,舌尖轻轻描着他的唇间的纹路。李裴忽然颤了一下,而后猛然睁开眼,有些错愕地与福南音四目相对;但只是一瞬,他便揽过福南音的腰用力地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唇齿相抵,方寸间来往小心试探后又大胆攻城略地。直到气息都有些乱了,眼中都染上了清欲之色,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这是你的答案吗?李裴小心地问。 福南音轻轻地喘,半晌却低笑着摇头。 不是。 李裴一愣,心中又平添了几分不安,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松开了福南音腰上的双手,不经意退了半步,警惕地问:难道这个吻,是要与我断情绝义前给的甜头吗? 断情绝义。 福南音面上的笑一滞,恍然大悟。 果然,这才是他说的痛快。 他抿了抿唇,也正色起来:你说我身上流着宁家与许家的血,我知道了。 李裴声音有些发颤,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福南音朝前走了半步,再次将二人拉回方才的距离。他的手在李裴腰间比划了半天,只是在那根衣带旁徘徊久了又生了怯,终是犹豫着没有去碰。 我在院中答应你的事说话算数,那档事我没做过,你也给我个痛快。顿了顿,又学着李裴的话补了一句,就现在。 李裴彻底愣住了。 你你不介意? 一点也不介意?知道了许家与宁胥的旧事后竟不悲不喜,还愿意跟他做那档事?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7) 介意过。福南音坦诚: 起初听你说的时候,介意我是不是宁胥和圣人的儿子;后来听完了后想了想,又介意安平侯是不是你的亲舅舅,生怕与你乱了伦常 你故事讲得不清不楚,我想了许久才理出了些头绪。总之既然不在五服内,成亲洞房自然也没关系了 成亲,洞房! 李裴神色中的戒备和紧张终于因这一番话而一点点消融下去。他眼中一亮,不知是在盘算着什么,低头在福南音唇上一啄,阿音,我们还是先成婚吧,先成婚再圆房。 福南音错愕抬头:不是,刚刚我 我想过了,我是要三书六礼娶你入东宫的,若不清不白地先圆了房,总是显得不太郑重。 说罢,不等福南音回答便又在他额间亲了一亲,如待珍宝一般郑重不已。 福南音眼睛都瞪大了:可我都把 明日不,我今晚就去大明宫请旨,待朝会那日便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太子妃,到时候过了门再行事,既合了礼数规矩,也不会委屈你。 福南音委屈地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将衣襟上两颗盘扣又重新系了起来,拢了拢衣袍,也不理在背后絮絮念叨的李裴,兀自朝着床榻走了过去。 走到榻旁时看到地上散着的亵衣亵裤,很是无力地叹了口气。 不争气。 第75章 李裴套着一身平整绣蟒朝服被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直到被冷风一吹,忽然一个激灵,意会到了方才福南音为他理着衣裳时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以及说的那句话中深意 那就请殿下别耽搁了,现在就入宫请旨吧。 现在就入宫。 请旨吧。 即便今日请旨,临淄王之事尚未了结, 圣人不会在此时轻易下旨赐婚, 惹朝野议论。就算圣人当真肯下旨,后日朝会上昭告百官,择良辰吉日筹备大婚也要几个月真要到那个时候再圆房, 美人在怀能看不能吃,哪个男人忍得住? 哪个男人都会憋死。 灵台一清明,李裴当即反应过来方才放出的豪言壮语究竟让自己错过了什么。他懊恼地在门口踱了会儿步,最后还是忍不住抬手扣了扣门, 软声道: 阿音, 方才是我昏了头了,咱们要不要再商量商量? 他本以为自己还能磨一会儿, 不想话音刚落, 门内便传来福南音一个字的命令, 去。 他便知道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改不得了。 从寝宫道大门的路还是不得不走了第五回 , 太子一脸丧气, 仆从们吓得不轻,匆匆忙忙备下了步辇。 结果流年不利,李裴入宫求见圣人的通禀被拦了下来,立政殿外冯内侍赔着笑脸向这位向来不受召就不入宫的太子解释道: 殿下白跑一趟,圣人已经歇下了。 李裴抬头看了看尚且大亮的天色, 狐疑地盯着传话的冯内侍,对于这个全然不走心的托词显然不满意。倒是想到多日前他与圣人那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恍然: 去告诉圣人,孤今日是为礼部尚书之事而来。 冯内侍没有动,只是腰弯得更深了,恭恭敬敬回道:圣人的意思是朝会前谁都不见,包括太子殿下您。 李裴眼色一沉。 冯内侍没有抬头,却能猜到太子此时的表情,又宽慰了句:殿下放心,小皇孙在立政殿一切都好,圣人喜爱得不得了。您就先回府,且候上两日? 皇长孙的名号当真好用,李裴满腹的话仿佛是被这位老内侍一记化绵掌堵在喉中,缓了半天终于有气无力地应了句,孤知道了,照顾好小皇孙。 东宫消息传得快,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阖宫上下便都知道了那位未过门的太子妃堂而皇之住进了太子的寝宫,受宠得很。 只是没过几个时辰,三两成对的仆从属官们又在墙角讨论起了另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太子殿下的铺盖衣裳都被太子妃丢去了书房,人也被赶出府了,如今衣冷衾凉,好不可怜。 这位未过门的太子妃好狠! 李裴自然是最后知道消息的那一个。 自他回去后便感到东宫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莫名其妙地看着仆从低着头畏畏缩缩从他身旁行礼走过,而后又聚在不远处小声嘀咕着什么 直至他走到寝宫门口,见到了握着刀守在门口、正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的尧光。 李裴心中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这是连门都不让进了? 这些日子尧光虽然没少偏帮李裴,但终究是还是听福南音的命令。如今是在旁人家屋门口反客为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道:是。 李裴感到一阵荒谬委屈,扬了扬声问:这什么道理,怎么还没等嫁过来就不让夫君进门了? 屋中始终没有声音传出来,也不知道福南音听见了没有。尧光独自面对屋主的控诉,只能再将手中的刀鞘握紧一点以获得虚假的安慰,再次硬着头皮转达: 主人问殿下可是拿到赐婚圣旨了? 李裴一哽,半晌无言。 何止是没拿到?他连立政殿都没进得去。 尧光见他这副神情,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主人说了,既然殿下觉得没有名分就住在一块不合东宫的规矩,只能委屈您书房将就几个晚上了。 睡书房?李裴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眼,看了看头顶鎏金字的匾额,又回头看了看这偌大的东宫,张了张口就要说话。 尧光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太子一个口不择言,主人事先备好的那句许要伤情分的话便要派上用上了。 没想到李裴话音落下,那语气中透着一股被人欺负般的悲悲切切。 阿音是我不好,不该一时高兴就忘乎所以许出那样的话。 屋中没有回应。只是门口二人都是自幼习武,自然听得见福南音一页页的翻书声,那不回答便单纯是不想回答了。 是我想岔了,咱们都有阿肥了,的确没必要顾那些虚礼,你想怎样就怎样,行不行? 屋中人依旧没有回应,这次甚至连翻书的声音也没了。 阿音,我真的不知道那时候你是想要的,我也是看到地上的里衣裤才知道你已经准备好 李裴话音未落,房门却猛然被打开。 屋中暖意溢了出来,其中还掺杂着淡淡的琥珀熏香气味。福南音面上明明还是那副再正常不过样子,李裴却偏从中看出了几分羞恼。 阿音,不气了好不好? 福南音目光越过他,落在门口死死低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尧光身上,以及院中努力藏身在根本藏不住人的树丛中那些仆从处,呼吸不由一窒。 李裴,你、故、意、的? 后者见他这会儿耳尖都红透了,面上偏还要端出一副正经的样子,也不知下午那个当着他的面解衣扣的人是谁。只是这样的极端反差又让李裴心中痒了起来,进了屋反手将门关严,低声哄道: 我现在可以进门了吗? 福南音望着早已关得严丝合缝的房门,再看向笑得十分无辜的李裴,面上露出一丝难言的荒唐。半晌,才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却仍旧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可、以、了。 室内不知正在烹着什么茶汤,香得很。李裴跟在福南音身后亦步亦趋绕过了几扇画屏,打量四周忽然感到几分叹为观止他只是进个宫的功夫,这寝宫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彻底带上了福南音的痕迹墙上画卷装点,香炉间气味,案头的书,甚至杯中的茶 仿佛填满的不仅是这一室,还有李裴的心,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福南音,一丝空余的位置也没有了。 我恍惚间记得,我的生辰好像要到了李裴伸手解着外袍,状似无意般提及,是今天吗?还是明天? 福南音脚步忽地一顿,太子的生辰在九月,还有半年。 画屏外传来一阵水声,李裴洗净了手,端了碗热茶进来,试探着问道:那你的生辰是不是 福南音正要开口,李裴便将茶盏往人手心一放,那时你在漠北,没来得及给你庆祝,今日补一个吧 彼时福南音被漠北政敌派来的杀手寻到了踪迹,阴差阳错间捡了命,又从长安一路逃回漠北,连句道别也没同裴天人说,那时候生辰自然更没有过了。只是想起这一段,福南音心中仍是对李裴存了几分愧意,不由软了态度,顺着他的话问道: 你想怎么补? 李裴眼中一亮,顺坡就驴道:今天下午的事 他没说完,给对方留了个意犹未尽的尾音。 手心中的瓷茶盏透出正适合的热度,福南音不急不缓地低头抿了口茶,直到那话音从耳畔到脑间都彻底消散了,才缓缓露出一个深思后仍不得其解的笑意来: 今天下午有什么事吗? 李裴面上平静心中忐忑地等了半晌,见福南音这不置可否的装傻,下意识扯住了他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那刚在冷水中反复洗过的手带了些凉意,激得福南音微微一颤。 再给个机会吧,太子妃 距离一经拉近,那被压抑了半日的情愫便再次被勾了出来。福南音仰起头,两人鼻息便纠缠在一起,还未开口,气氛就先被染上了一层暧昧。 若不 李裴轻吻上他的唇,将那未说出口的给字堵了回去;只浅尝辄止,便又低着头静静看他,也不催。 福南音别开眼。 机会就一次,你若做得不好 故技重施,李裴仿佛根本容不得福南音说一个不字出来,一面亲吻着怀中的人,一面用那早已预谋洗净的手挑开了他的衣结。 细瓷茶盏重重被搁置在身影旁的矮几之上,继而那扇鸳鸯交颈的画屏内传出另一声克制的闷响。 须臾后,李裴才将人打横抱到榻上,又俯身在其耳边低声蛊惑着: 会让你满意的 隔日过了未时,太子寝宫内的两位贵人仍旧没有半分动静。这实在反常,当值的仆从习惯了辰时为太子备膳更衣,今日却碍于梁上那位提刀的侍卫几番威胁,吓得连敲门都不敢,更不敢听里头动静,只得畏畏缩缩地在门口候了好几个时辰。 最后还是王陆慌慌张张从前院赶过来,用力拍了拍门在外头喊道: 殿下,起身了吗? 半晌,屋内传来一声刺耳的碎瓷声。 王陆听懂了,这便是没起,要赶人了。于是拧着眉头更用力拍了拍门。 殿下,十万火急,您跟尚书大人赶紧起身吧,门口 正说着,门开了。 李裴半披了身里衣,满面不善地盯着王陆,眼神中的冷意仿佛是要将眼前之人在这三月天里给活活冻死。 不会小声说话?究竟怎么着? 即便猜到了太子这个时辰仍未起身是因为哪档事,可猜到归猜到,终究没有亲眼看到那些薄衫遮不住的抓痕来的震撼刺激。王陆咽了咽口水,努力将目光从李裴的脖颈处移开,尝试着用冷静的语气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宫里来人了,送了些东西给尚书大人。 李裴抬手便要关门。 王陆眼疾手快挡住。 圣人也来了,已经在书房了 第76章 昨日不是说不见人吗? 隔着一道门, 那道勾人火气的声音仍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 怎么圣人金口玉言,也有不作数的时候? 书房里那位顶顶尊贵的帝王已经候了整整一个时辰,手边的蒙顶石花换了三盏,案头的三两本书都要翻完了, 终于还是把门外这道大逆不道的话给等来了。 老子等儿子, 不像话;皇帝等臣子, 更不像话。 冯内侍不在,一旁伺候的是东宫的仆从,本已经战战兢兢了,此时又没见识地被自家太子殿下这两句话吓了一跳, 犹豫着看向座上的圣人。 后者早已习惯了,面上并没有恼意,甚至连头都没抬,任书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只有一人的脚步声,跨门而入,最后停在离桌案三步外。 圣人眉心微微蹙起, 须臾后, 才将手上没看完的书丢到桌上,道: 是没打算见你, 朕钦点的礼部尚书呢?叫他来。 说完后才缓缓抬起眼朝着李裴瞥了一眼。 却猛地一愣, 眉心都蹙了起来。 那圣人来得不巧, 阿音还在用膳。 这话分明便是昨日冯内侍用来敷衍太子的。李裴说得理所当然,却叫身边仆从听得一窒,膝盖一颤就要跪下了。他活了这么久, 哪里见过天子召见,还能在屋中安稳用膳的臣子?即便是太子妃也万万没有这个规矩的。 圣人的目光终于慢慢从李裴脖颈处的几道红痕上移开并非有意要看,只是后者似乎并不想要遮掩, 反倒将立领大开着,在倒春寒的嗖嗖凉风中生怕别人瞧不见一般,偏要露出来,将那暧昧不明的痕迹和一夜的春宵缠绵昭告天下。 用膳?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便在这样的气息中将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是该先斥责李裴的行事荒唐?还是该放任心底那丝并不该有的欣慰留得再久一点? 眉心渐渐松了,正好朕也没用午膳,就叫上人一起吧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8) 李裴似乎没想到圣人竟要一起用膳,拒绝的话正要说出来,门口另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将书房内几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李裴心一紧,刚酝酿好的半句话也忘了。 臣来迟,圣人恕罪。 两人的目光在门口一碰,福南音的嘴唇微微一抿,又逃似的移开了眼。 与李裴不同,福南音的领口扎得又高又紧,像是刻意在掩盖什么痕迹,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福南音,一次是在质子府,后者以漠北降臣身份不卑不亢地与他谈条件,将死局做成生局,那时圣人便觉得这个年轻人虽危险,却可堪大用,还有一张似极宁胥的脸,不由动了几分帝王不该有的恻隐;如今一晃几个月再看这个人,这张脸,却深觉庆幸。 圣人站了起来,一手阻下他要行礼的动作,朕见过阿肥了。 他差点就抹去了宁胥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阿肥很像你,很好 圣人今日将阿肥带回了东宫,已经安置在偏殿睡着了。福南音赶着面圣,还未有机会去看一眼,听后却也安心了不少。 他听出圣人话中更深的情绪,心有所感。 圣人今日有话对臣说? 圣人出宫未摆仪驾,瞒过了朝中眼线,自然不仅仅是为了送阿肥的;现在看来,也不是为了临淄王,那便只有那桩事了。 他眼中带了些复杂地望过去,果然听圣人开口道: 太子,你先出去。 平日不必圣人开口,李裴向来不愿多留,可今日他两脚却像黏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自然不仅仅是脚,连带着那一双眼,都在自福南音进门后不曾离开过他的身半刻。 那种回护在意的眼神,圣人很久都没在李裴身上看到过了。 若是关于礼部尚书,臣不必回避;若是事关太子妃儿臣就更没什么可避的了。 连儿臣这个称呼,亦是五年不曾听了。 圣人叹了口气,似要妥协。 家中长辈的旧事。说话的是福南音,他没有去看李裴,甚至没有抬头,便将李裴那些为了留下而强行牵扯上关系都择了个干净。 李裴反应不及。 只是福南音嘴上说着叫人出去的话,宽袖中的手却遮遮掩掩地抬了起来,伸出的尾指悄悄在李裴手心蹭了蹭:你先去偏殿看看阿肥,他想爹了。 李裴原本也有话要对圣人说,可他却只依从地低声应了句,对着圣人行了道礼,转身出了门。 坐下说吧 。 走到门外的时候,他依稀听到圣人说了句。 臣就不了,站着便好。 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李裴攥了攥手心,竟莫名其妙地扬了扬嘴角,快步朝偏殿去了。 书房的门被紧紧合起,室内便只剩下了圣人与福南音二人。 原本有李裴在的时候,屋中没有像此时这般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时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圣人不知道要对福南音先说哪一句,只有一道缅怀追思的目光放在他面上,透过他,仿佛就能找到那个叫他想了十余年,又悔了十余年的人。 他对宁胥的执念一直被克制压抑着,五年前被化作了对许家的恨意,之后许家倾覆,他便迷茫起来。直到去年举兵漠北,福南音受俘押解长安直到他圣驾质子府。直到今日。 圣人不说话,福南音也垂着头。 半晌,头顶似乎传来一声叹息,像越过往昔的遥遥记忆,终于回到了现世红尘间。 他方才叫你太子妃。圣人语气中带了几分感慨,却抬起眼,反问他: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他当初应的是东宫官属,为臣为辅;圣人依诺封他做礼部尚书,肱骨之职,许他入朝,给他在中原的一席之地。偏他又诞下皇长孙,得了太子青眼,后者要为他求一纸赐婚诏书,三书六礼,迎入东宫。 鱼与熊掌向来不可得兼。 前者早已有了圣人相助,被铺成了坦途;而后者,他作为男子,即便与世间其余男子有些不同,可伦理纲常祖宗规矩,对他太子妃的身份难容,注定是前路荆棘。 福南音昨日扬言要李裴入宫请旨,脑子却是极为清醒的,就如此刻一般清醒。 想了良多,可距离圣人方才话音落下却没有过很久,他问: 若是当初宁驸马与安平侯之事没有发生,圣人会如何选? 屋中便再次静了下来。 这次当真是过了许久,久到福南音以为圣人不会回答了,那道声音才飘忽断续地再度响起:朕也想能有得选。 圣人慢慢合起眼。 没有选择。 他与宁胥,从来都没有选择。 要保命,不得不夺储;要夺储,不得不倚仗许家;而倚仗许家,却又不想放弃宁胥,他藏啊藏,终究是被许氏瞧出了端倪,捅到了安平侯那里。 宁家虽是世家门第,却世代清流,不会攀附权贵,更护不住宁胥。他当初想,只有做了皇帝,只有将无上权柄握在手中,才能保住宁胥,有选择的权力。 可后来,宁胥怀孕了,怀的却是安平侯的孩子 圣人睁开眼,目中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旧事在脑中想了千万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刻在心中的痕迹明明越发深刻,却再也无法透过这具身躯的任何一寸透露出对此的丝毫波澜。 朕与他二人,没有你们的命这般好。 坐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受万民臣服的圣人,天命所归,皇天眷顾说他没有眼前之人的命好。 多荒唐! 可偏偏圣人语气如常,言罢忽然抬眼看了看依旧在思忖的福南音,转锋一转,问: 知道了多少?李裴给你讲的? 原本只是皮毛,圣人来之前臣心中还有很多疑窦,但现在似乎又知道了不少。 圣人深深地看了福南音一眼,欣赏,宽慰,惋惜他没有掩藏这些情绪,只可惜福南音也不曾抬头看。 一卷带着岁月的画轴被递到福南音身前。 原本想着若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个故事便由朕来给你讲。罢了 不讲也好。 讲了伤心。 看看吧,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装裱的白玉轴被摸得透亮滑润,那画像已经泛黄了,墨迹也老久了很多,却仍能看出来被保存得极好。福南音打开得很慢,很小心。他知道画卷上这个男子在漠北陪伴自己的那活生生的十余年,圣人便是捧着这样一卷死物,看着虚妄的丹青画像睹物思人。 画轴一展到底,黛青褪了色,那青衣衫亦由此泛了黄白,这该是十六七岁时的宁胥,比此时的福南音还要小一些。目光由下往上缓缓移着,最后落到那张脸上时,福南音却一愣。 他 是宁胥吗? 像吗?圣人问。 福南音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蹙眉紧盯着这张熟悉却又极度陌生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与宁胥的长相的确相似,从眉眼,到脸型,甚至身形也像。小时候不曾发现,也没有人同他说过,那个他一直当做师父的人竟与他有那般相似的模样。怪不得漠北王会知道,即便是宁胥不肯说,旁人也能看得出来。 可这画上的人,一双杏圆的雀眼那么亮,嘴角含笑,面上带着少年该有的自信神采,意气风发,与他记忆中那个在漠北寡言少笑的人,半分都不像。 这真的是宁胥吗? 原来十六岁的宁胥竟是这样的吗? 福南音握着卷轴的手一颤,头一回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见圣人的目光也在这幅画上,并不年轻的眼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仿佛回到了当年。 在弘文馆的时候他的文采是拔尖的,策论也很好。那时他常常跟我说等到年岁到了便去科举,若我封储君,他便做东宫属官,若我登基,他便做辅佐之臣。 圣人没有用朕,当真沉浸在那段岁月之中。 可惜最后宁胥都没有等到那一日。 福南音没有再去看手中的画,他将卷轴一寸寸重新卷起,依旧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逝去的人和记忆都一同重新锁入了画中。 方才圣人给的选择,臣想好了。 将卷轴放在桌案上,福南音在圣人面前缓缓跪了下去。 恕臣贪心。学识不厚,愿辅储君;得一人心,亦不敢负。 两者,臣都选,请圣人成全。 成全的不仅是福南音与李裴,也是二十年前的宁胥和圣人自己。 第77章 圣人静静望着脚边额首贴地诚心叩拜的福南音, 那锁在心中繁繁杂杂不可说不敢想的情绪便像是裂了一个缝隙,一点点渗了出来。 他笑了一声,短促而压抑。 都选。 好一个都选。 而后是渐渐放声的笑, 抒怀吗?释意吗?那明明是他登基以来日日夜夜想要说出来的两个字, 如今兜兜转转,却借了福南音之口说了出来。 第二次了。 圣人与福南音仅仅的两面之缘里,福南音的选择从未叫他失望过。他设局,福南音破局, 寻一条生路, 得到的却非对一人的成全。 这件事并非一日之功,也不是朕下一道旨意那么简单,你可想明白了? 福南音将头抬起, 这张与宁胥十分相似的面上带着令人羡慕的坚定和自信, 即便是在所有灾难未发生时、在那段最无忧的少年岁月里,圣人也从未在宁胥眼中见到过这样的锋芒。 臣明白。 至少漠北十余年,福南音已经被打磨成一把不畏艰险的利刃,足以伐去前路荆棘。 与太子比肩那条路,若圣人不阻,臣愿自己铺就。 好在他不是宁胥, 不是养在长安一朵易摧折的娇花, 李裴也不是自己, 朝中更再不复外戚许家。 五年前许家之事,臣还有话说。 圣人似乎没听清,目光仍虚落在那副旧画卷的玉轴之上。 许家? 思绪回笼, 他慢慢抬起眼,那双原本还带着和煦神色的眼中重新带上了一丝打量。 李裴说动了你,让你来做说客? 说客?福南音眼中有一瞬的怔愣, 但很快便反应了回来。他想通了昨天,想到了更早,两年里或是重遇后,在长安或是在漠北,李裴对于为许家翻案一事的执念,以及如今得知真相后的无力与彷徨。 福南音忽然笑了笑,与他没有关系,是臣自己的意思。 的确没有关系。这件事若要慢慢清算,也之是宁胥与安平侯之间强取豪夺之怨,是圣人与安平侯因为情仇的秋后算账。李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当许家是圣人淌过权力之河后拆的桥,弹尽飞鸟后藏起的弓。他这五年,为的只是许后和安平侯的一个公道。 你想为许家翻案? 若是冯内侍在侧,便能看出圣人此时面上是怒前的平静,若是说话的人聪明,便该知难而退了。 可惜冯内侍不在,提点不了福南音。可便是提点了,福南音的决定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或许圣人始终迈不过去宁胥这个坎,即便许家倾覆,这个案子深埋,旁人也始终不敢提。就只有太子多次因为此时惹怒圣颜,依旧能全身而退。 朕实在好奇,为什么? 五年前的天子一怒,他并不知道宁胥已经逃到了漠北,更不知道宁胥在漠北生下了一个孩子,叫福南音。 安平侯也是臣的父亲。 安平侯玷污宁胥,令他意外怀了身孕,害他为皇室所不容,这是圣人平生最恨之事。他愿意接受福南音是宁胥的血脉,善待他,便是弥补宁胥;他甚至可以忽略福南音身上与宁胥所有不相像的地方,可唯独不愿接受的,便是这些星星点点的不同皆是来自那一个人福南音身上亦流着安平侯的血。 不能恨吗? 这究竟算什么? 五年前圣人以官妇案影射当年,捏造证据,逼迫安平侯伏诛是真。 圣人目中的和缓终于消尽,眯起眼来目光危险地盯着福南音。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宁胥不是官妇,福南音面上并未露出半分畏惧,眼神依旧坚定,只是声音中带了几分莫名的颤抖, 他不曾枉死于长安,一尸两命,更不曾埋于荒郊,尸骨寒凉。臣不知当年是谁助他逃出升天,但他生了臣,在漠北陪了臣十余年,最后用命换了臣一个漠北国师的身份,他的杀身之仇,臣几个月前已经报了。 圣人静静看着地上的人,似乎觉得荒谬可笑:所以这就是你原谅许家,要给许家翻案的理由? 只是因为宁胥当年没有死在掖庭的白绫鸩酒之下? 只是因此,就胆敢将安平侯对宁胥犯下的罪孽都擦干抹净吗? 是。 五年前,许家无罪。 圣人不明白。不但不明白,更怒不可遏。 即便你是宁胥的儿子朕也 宁胥无辜,圣人拿官妇掩其名,臣斗胆,深以为不妥。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福南音忽然想起这句诗,他曾见宁胥写了千百遍,那时候懵懵懂懂,如今阴阳两相隔,他才替宁胥见到了那个曾经想要结发终老之人。 可宁胥他不是啊 他究竟同谁结发?又同谁终老? 他乡客死,一身污名,仅此而已。 圣人一愣。那一刻他原本愤怒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茫,可脑中却又极为清醒。 福南音每说一个字,他便更清醒一分。或许是屋中太暗,他将眼前说话的人下意识当做了十余年前的宁胥,而后听他说,以官妇二字留作身后名,不妥;皇室卷宗上那朱笔勾下的不祥,不妥;那百姓口中的皇室逸闻,不论是宁驸马对公主不忠,或是与人暗结珠胎,这都是大大的不妥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59) 杀了安平侯一家,真的够了吗? 真的是宁胥想要的吗? 他真的做错了吗? 可圣人再回神的时候,眼中身影仍是福南音,那个乖顺跪在地上的人,与记忆中同样的明眸雀眼,可那里头藏的东西却叫他都无法掉以轻心。 你 不,这不是福南音真正想要的。 圣人忽然想明白了,为何福南音会在此时提起许家的事,提起官妇案,又为何要提醒自己他是安平侯与宁胥的儿子。他明白了,什么叫那条路,他自己铺。 福南音,你真是太大胆了。 臣谢圣人。 屋中默了良久,圣人似乎不愿再言了。 乘兴来,败兴归。 绣龙纹的靴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又渐渐行远,而门开之前,那带了几分凌厉的声音忽然再次和缓下来,像是家中长辈在说些体恤小辈的话,安宁得仿佛方才的对话并未发生过。 带了些东西给你,在前厅,待会儿去看看吧。 圣人的面色并不好看,即便书房内的交谈不曾有第三个人听到,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圣人离开东宫时那不加掩饰的压迫之感。 李裴在偏殿只待了半刻便听身边仆从道圣人已经离开了。 从始至终没有召见他,也没有与他交代半句话。 前所未有,蹊跷至极。 李裴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古怪之感。他为熟睡中的阿肥掖好了被角,吩咐了殿中老嬷几句后便要朝着书房去,却再次被传信的仆从唤住了。 圣人赐下的东西还摆在前厅,殿下要如何安置? 李裴脚步一顿,赐的什么? 似乎有件紫色的官袍,鱼符,还有些书卷什么的。 官袍鱼符李裴忽然记起,明日便又是大朝会了。自福南音回京,不面圣不受诏,听不到朝野坊间的流言攻讦,住进东宫避世偷得的三日闲,终要结束了。 李皎仍没有半分下落。 积攒了三日的浪头,究竟是会慢慢平息退潮,还是蓄足了力狠狠拍下 衣服叫人洗好熨干了,送到寝宫。 今日他与福南音实在是起得太晚,如今已经过了阳光最好的时辰,余温渐渐散了,风也冷下来。从偏殿到书房几步路,李裴怀着心事,步子便慢了,竟走了半盏茶那么久。 可即便那么久,当他跨了门槛进到书房中时,福南音仍是跪着的。 你怎么 李裴的心忽然便提了起来,三两步走到人跟前,将其抱在怀中,轻轻叹了口气。 地上凉,别跪着了。 他最终还是没问福南音为什么跪了那么久,也没问福南音与圣人说了什么,只是让后者坐在自己腿上,拿手轻轻地给他揉着膝盖。 疼不疼? 福南音微微侧了头,面上说不出是个什么神色,落在李裴眼中却是添了些凄冷无助和欲语还休。 疼的。 定是逆了圣人的意思,被几句重话训得委屈了。李裴心道。 他这位父皇平日瞧着是个好脾气的,实则越是老了越发阴晴不定起来。 但阿音终究是宁胥的孩子,圣人即便口头上说了什么,最后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他脑中想了不少,揽着福南音的手渐渐紧了些。后者那副欲言又止的矜持终于还是没绷住,他蹙着眉头,拿手将李裴朝外推了推。 ? 真的疼,你硌到我伤处了。 李裴手一顿,装模作样后知后觉地往下看了看,抱歉。 那去榻上,帮你揉揉。 而后没等福南音说话,便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朝着书房外走去。 李裴! 尚书大人,圣人送了你明日的朝服来,咱们去试试? 福南音在无人的书房里尚做了几下无用的挣扎,而后也不知是因为出了门,还是正巧李裴这句话音落下,提醒了他什么。 放我下来,东宫这么多人看着他埋脸在李裴胸前,你行行好,我这个礼部尚书还想留点清名。 李裴低声笑了笑,东宫的人谁不知道你是孤的太子妃?今日本想将你我之事同圣人说明,可惜没寻到机会。你若是着急,我明日在朝会上请旨 别请旨。 李裴一愣,笑意也跟着敛了几分,怎么了? 福南音声音淡下来,合了眼,再等等,我还没准备好。 眼前黑了,仿佛就看到了多年前的宁胥留给他的最后一面无奈,不甘,怀念 那个漠北的冬天太冷,即便大火烧了那么久,依然烧不暖人心。他将脸埋得更深了,环着李裴脖颈的手也更紧,再也没有要从这个怀抱中逃离的意思。 感受到福南音动作中的眷恋依赖,李裴心中的欢喜终于驱散了那些莫名的不安。 好,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成婚。 李裴,有句诗你听过吗? 什么诗? 回廊中两人身影越发远了。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李裴,我想与你结发终老 我也想与阿音鸳鸯被成双,梨花压海棠 转角处有人看到那位准太子妃猛地抬起头,蹙着眉捂住了太子殿下的嘴。 说正经的,明日朝会 第78章 早年许家尚在时圣人三日一朝, 如今无事七日一朝,有朝臣犹嫌多了些。多年没有这样一日了,稀星未散, 朝野上下捏着头上一把汗,杵在宣政殿外候着点卯。 金城郡的折子在三省六部早已传遍了,临淄王至今仍旧半分消息也没有,这是本该震动长安的大事,可大明宫没有动静, 东宫没有消息, 三日里平风浪静, 反倒让所有人更加惴惴不安。 都知道那位涉案的新任礼部尚书福南音,原本是漠北质子的身份,旧居质子府内,可他自从回京至今始终龟缩于东宫之中, 面都不露一个。 若金城郡一事当真, 那福南音便是死罪,若不是躲在东宫避日, 恐怕早就被三司带走了。圣人可真是给足了太子殿下脸面。 长安最不缺的便是无端的揣测和流言,小到街头巷尾, 大到丹凤门外的甬道, 由我口出入得他耳,在这个时辰简直便是醒神的良剂。 从前不是说福南音与太子有仇怨?听说当初在漠北可是被太子囚于金笼带回来的, 这般折辱岂是常人能忍下的? 说这话的是户部的郎中。彼时柯顺哲到的晚了些, 正听到他这句话,在心中嘲弄地笑了笑,便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他的身前尚留了一个空位,便是那位正作为百官谈资的尚书大人, 福南音。 也不知今日他会不会出现在朝会上。 或者说,还有没有机会在出现。 郎中莫不是在跟一个漠北蛮人谈风骨?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笑话!一旁的同僚不屑地笑了声,若是能保命,榻上之辱又算什么? 况且那可是太子殿下的床笫,辱没不了他。 整整三日啊 今日的丹凤门嘈嘈杂杂,不知从何而起的议论不再仅仅是醒神汤,驱走了清早的困意,如今更像是寒食散,叫人浑身经络都热了起来。 福南音入东宫整整三日不曾露面,他他如今好歹也是三品朝官,圣人尚未罢他的官定他的罪,他竟与储君之间简直不成体统!有辱斯文! 离天亮还早,内侍便在这阵难得的嘈杂声中将昏昏欲灭的宫灯换了下来,又添了几盏上去。不远处几道暖光打下来,正映在一顶宝蓝色的软轿上。 有眼尖的朝官瞧见了,立马端站着噤了声。 那是东宫的轿子。 你们说,福南音该不会已经被太子殿下收为禁脔了吧? 只是从那顶轿子中走下来的却并不是太子李裴。 听闻太子虽风流,可口味却着实刁钻。若当真如此,也不知那位礼部尚书得要生出个什么勾人模样。 一身紫服的朝官放眼丹凤门也没有几位,众人皆知朝中那几位三品上的老大人向来勤勉,不会晚于卯时一刻候朝,因而当那抹紫袍入眼的时候,在列的朝官皆愣住了。 此人瞧着不过弱冠年纪,灯下映着一张柔和带笑的脸,若是遮住那双暗藏锋芒的眼眸,很容易便叫人误以为是哪个书香世家养出来的温顺谦恭公子。 可此情此景,此时此处,在短暂的怔愣后没有人会对眼前人的身份有半分存疑。 眼生的三品朝官,如此年纪,除了那位刚被人讽刺生出了勾人模样的福南音,不会有别的可能。 且不论福南音是谁,三品尚书或是所谓的东宫禁脔;不论其如今处境如何,安坐高位抑或判罪入狱,但凡在列皆知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向来非君子所为。他们都是熟读孔孟圣贤书的,如今在背后捕风捉影说人坏话被撞破,一个个都带了几分尴尬。那位方才提及福南音容貌的户部郎中脸上更是一阵臊热,不由抬手朝人拱了拱, 是下官失礼,还请福尚书莫怪莫怪。 以色侍君实在是对臣子的莫大侮辱,中原文人最重风骨,即便是再有涵养之人听了也会生出几分怒意。故而众人此时都在屏息等待,一面担忧着朝会前的闹剧若是惊扰了圣驾,这大不敬之罪怕是要牵连到丹凤门外的所有人头上;可与此同时又在隐隐期待着,想看看这位人前受辱的礼部尚书究竟能如何怒,如何闹,又如何提自己辩白。 看清了吗? 什什么? 此处宫灯光线正好,众人愕然怔愣,看着尚书的面上无喜无怒,轻飘飘说出了句谁也没想到的话。若是这些凑得近的同僚再仔细瞧瞧,便能从那双被认为是凌厉的眸中看出几分未退的困意,想来是方才酣睡间被强行拖拽起来的。 诸位方才不是好奇本官的模样么?此时可看清了? 这不是常人该有的反应,一旁朝官虽然意外失望,却仍是讪讪点着头应着,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软轿内,一个身着贵重蟒袍的颀长身影走了出来,一步步朝着这一列文官处走来。 旁人不明就里,被福南音这副好说话的模样唬住了,李裴方才却是见识过的。许是昨夜折腾得晚了,福南音早上睡不醒脾气大得很,以罢官为要挟,定要叫堂堂太子睡书房才罢休。李裴自己在这件事上不占理,低声下气哄了一刻钟才将人从被衾中给哄出来,又亲自给人穿了衣裳自然,李裴觉得自己一早上三纲失二,心中委屈,便又在这个过程中又忍不住与人温存了一会儿。 于是到现在两人未吃早膳,也未赶上圣人朝会前体恤臣工而赏赐的肉汤。 福南音心中定然是存了气的。 还未同几位同僚正式见过,你们对我心存好奇本是平常。 他却仍是给了几人台阶下了,在官场混迹之人都懂如何维持表面功夫,在圣人不曾给福南音判罪之前,他便仍旧是礼部尚书,放眼朝中比这个官职更高权柄更大之人寥寥无几,没有人会愿意当面得罪这样的人原本几个月前,享受众人这般微妙态度的还是柯顺哲。 柯顺哲? 李裴忽然想起了这位礼部侍郎,余光不由朝一旁看去,见他竟就着灯光安安静静看着手中的一本奏章,对方才的热闹全然无睹。 倒是沉得住气。 所以有句话正好借今日与诸位大人说明一下。 本官并不姓福。 正走到福南音身旁的太子殿下脚步一顿,显然是听岔了。只是他袖中还藏着路上偷偷叫人买的饼馁,捏在手中,忽然不知该不该在此时给出去。 所以莫要叫我福尚书。 可惜没有等到福南音多解释,朝会的钟鸣了,众人的神色忽然便肃了下来。趁着百官入殿的空挡,李裴将那还热着的奶酥饼往福南音怀中一塞,便若无其事快步走到了队伍前端。 等了这么多日的朝会,朝臣们早已憋坏了,不知在自家书房中写了多少本上奏的手书,就等着今日圣人身旁的冯内侍喊那一声有事起奏。 自然是有事的,金城郡外一千士兵的骸骨陆陆续续被运回了家乡,户部给其家中发了不少银钱恤金,可终究是要讨个公道的。而那位证据所指的凶手如今正立在金殿上,身着紫袍手握笏板,讽刺极了。 圣人,臣有事上禀 进言是挡不住的,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当初因为临淄王失踪之事怀疑太子,圣人尚且为其四两拨千斤地遮掩了,如今一个漠北招降的三品尚书,群臣诘问起来比之前更有了底气。 而这一次,圣人也的确没有再出言阻拦。 连传闻中与福南音牵扯不清的太子殿下亦是不发一言。 至于被群臣攻讦的那位 有人抬头朝着那方向看去,见福南音深深低着头,举着笏板的两手高高抬着,总感觉他在鬼鬼祟祟地从袖中掏着什么。继而片刻后,一股淡淡的乳酪香气便飘了出来。 那位大臣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而荒谬的想法,可惜他是个克己守礼的,一面想着一面又觉得不可能,最后纠结地紧紧盯着福南音,直到后者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子,仿佛方才的事只是个幻觉,并未真实发生过,他才松了口气。 怎会有人敢在金殿上吃饼馁?那可是大不敬!福南音罪名未定,除非他彻底不要命了才会在金殿上吃饼馁。 除非他不要命了 福南音, 许是圣人终于受不了臣下的聒噪了那越发尖锐的言辞和激烈的攻讦叫整个宣政殿都乌烟瘴气,可偏偏当事之人就如闭目塞听一般,丝毫不受其害。圣人伸手按了按眉心,将他推了出去。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0) 你当着群臣的面自己说,黑甲军之事是不是你做的。 彼时福南音刚咽下最后一块酪饼,又细细咀嚼了圣人那句当着群臣的面的意思,于是便从那位置上走了出来,越过身前的两位仆射和尚书令,又越过了储君,最后立在了御阶之下。 金城郡守上报给朝廷的那份手书 金殿中的窃窃私语声顿然停歇,众臣皆抬起了头,目光落在这位年轻的尚书身上。 而福南音那一刻只对上了李裴的双眼。后者轻轻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不足为信。 关于我坑杀一千黑甲军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红口白牙,尚书可知单凭一句话是无法为自己脱罪的。 此前大理寺与刑部一直为主审此案较劲,等了这么久,大理寺卿早已耐不住了,当即便站了出来,借着殿审的机会直问道:证据何在? 福南音垂首思忖了片刻,慢慢答道:我是文臣,没有私兵。 可本官听说太子殿下当初给尚书留了两千率府卫,可有此事? 底下的臣工中,沉默已久的柯顺哲听到大理寺卿的问话,闭了闭眼,心中暗道了声蠢货。他前几日终于收到了临淄王的信,得知了这一切计划的始末,更知道那一千黑甲军的确死于福南音之手。 单靠这一条坐实了,福南音必定难逃一死。 可柯顺哲此人一向谨慎,这些日子不曾动作便是有一事想不明白:临淄王本已经将证据通过金城郡守辗转送到大明宫了,圣人即便心存疑虑,也该下旨将福南音交由三司候审。可为什么三日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圣人要包庇福南音? 荒谬。 确有此事。三日前臣已将率府卫交还京畿大营,福南音说话点到即止,却叫众人很容易听出其中深意,两千精兵,未有伤亡。 若是当真与黑甲军有过一战,损兵折将在所难免;若是想要全灭一千黑甲军,即便是率府卫也不可能无一伤亡,大理寺卿的推论,立不住脚。 柯顺哲无奈摇了摇头,正要站出来问话,却听圣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动作一顿。 临淄王失踪几日了?圣人问的是左右内侍,底下的臣工只能屏息候着。 回圣人,再有三日便满一个月了。 殿中再次静了下来,众人都听得出方才圣人那句话中的寡淡都说天家亲情淡薄,可笑的是圣人对他那幼子的关切程度竟还比不上金殿中这些外臣。 福南音背对龙椅,目光正巧与柯顺哲一碰,若方才只是猜测,那么这个对视之后柯顺哲心中那丝不好的预感便更为强烈了。他的手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难道真的 若是三日后仍没有消息,就报丧吧。 圣人的话再次响起,平地惊雷。 满殿哗然。 这便是不再调查此案,彻底放弃临淄王了吗?那福南音呢?黑甲军呢?众人还想再问,却又不敢再问。 柯顺哲手中的笏板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弯腰捡起,再抬头时福南音已经受准回了原先的位置,也就看不到他那毒辣不甘的眼神,正落在其背后之上。 可本以为今日朝会便这样结束了,那位从头至尾没说过半句话的太子却站了出来, 禀圣人,臣有事奏。 相比金殿上群臣那失魂落魄模样,圣人与福南音这次才真正抬起了眼。 五年前安平侯所涉官妇一案,臣近日查到了新的证据,与之前三司定案时有些出入,请圣人下旨,重新彻查此案。 ! 若方才朝臣们还沉浸在天家帝王的绝情之中,如今再看太子,心中不由便带了些惊愕和怜悯出来。那是圣人亲自定的案,安平侯那是君要臣死,这个案子只要圣人在位一日,便翻不了。 而太子在这个档口触天子逆鳞,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所有人都如此想,只有柯顺哲记起那日太子登门说的话,心中一个咯噔。 果然,圣人缓缓叹了口气,准奏。 三司重审安平侯旧案,太子从旁协理。 !! 朝臣目瞪口呆,相互对视几眼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疑问:这是在做梦吧?梦还没醒吧?难道是君臣集体梦游了? 第79章 自圣人登基以来, 没有比这更为荒谬的朝会了。 直到散朝后,众人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有一些心思活络的渐渐品出了些东西,那是从前不曾思及之处, 如今想来却令人后脊发寒。 临淄王当真是失踪吗?当真是被人掳了去? 似乎圣人这副任由失态发展的态度从派人去西北大营探过后便已有端倪,只是朝野一心都在找出临淄王和凶手之上,反倒是忽略了某些细节。 若此事只是李皎为夺储而做的自导自演,那么圣人与东宫的一切反常便说得通了。 那位最先反应过来的秦御史也曾是临淄王的拥趸,从前在朝中没少弹劾过太子, 此刻心中察觉出了几分不妙临淄王不能倒, 这丧决不能报! 传信! 散朝后群臣三三两两而行, 他越过旁人,眼尖地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柯侍郎!下官有些话 可他忘了,柯侍郎身陷许家旧案之中,本当自顾不暇。 那人果真当没听到一般, 垂首跟在两位紫袍白须的老大人身后。若不是那看似有些凌乱的步子暴露了他心底那丝不安躁郁, 单看那绯衣笔挺的背影,着实与平日一般无二秦御史忽然想起来, 似乎福南音仍是漠北国师的时候,是曾有人将他们二人拿来比较过的;一个阴郁多谋, 一个绝情狠辣。 如今再看, 众人也只能叹一句:礼部危矣! 此刻柯侍郎在听着一桩骇人之事,几句话直指了谜底, 他听得指尖都在发颤, 脚步却不听话一般跟着,半步不落。 徐老有没有觉得那位礼部尚书生得有些面熟? 尚书令也瞧出来了?下官还以为是自己是老眼昏花,想不到啊。二十年了,若是杜相尚在 一位尚书令一位左仆射, 都是历经两朝的老臣子了,方才在金殿上除了太子殿下,便是这二人距离福南音最近,看得也比旁人清楚些。 那张脸,或许年轻一些的朝臣并不认得,可二十年前尚书令和左仆射都曾跟着杜相在弘文馆授业,对那位年纪尚轻却文采斐然的宁家伴读印象甚是深刻。 宁胥,本等着他再大一些便能登科授官,可谁知再在这宣政殿上看到那张相似的脸时,早已物是人非,有人盼得生了华发,有人化作黄土一抔。 斯人已逝,宁家如今只剩了些不成气候的旁支,这个福南音原是漠北人,怕就是个巧合吧 宁宁家? 所有的疑窦终于因为这两个字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答案像是要呼之欲出了。 那日李裴凭何信誓旦旦要为许家翻案?又偏偏提及了宁胥? 金殿上圣人对福南音表露出来的偏袒又是从何而来?为什么要放弃亲生儿子去袒护一个外人? 福南音究竟生得像谁? 柯侍郎!您走慢点,等等下官啊 此时已经出了丹凤门,天也已经大亮,有些朝官径直朝着各自的衙署去了,甬道上稀稀拉拉只剩了几位不当值的大臣。尚书令与左仆射本没有在意身后的动静,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突兀的喊声入耳,两人齐齐一愣,转身朝后看去。 这一看,便瞧见了一路跟在自己身后的柯顺哲。 这变故出乎意料,后者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从朝会上便因惶惶而苍白的脸在光下显得更为憔悴了几分。半晌,他才突然回神,望着身前两位早已察觉他行踪的上司老大人匆匆拜礼, 下官失礼 尚书令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柯顺哲身上一扫而过,继而落在了那位出声的秦御史身上。 按理说,御史台手握监察百官之职,是不该与他们尚书省的官员走得太近的,不过眼前这位礼部的柯侍郎似乎也是御史出身,只是圣意揣测得好,踩了安平侯的尸骨平步青云。 秦御史,大明宫内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便是这样监察百官言行的? 秦御史一愣,他方才只顾着追赶柯侍郎,压根没瞧见前头两位正是尚书省的正副丞相,此时遭人训斥,一张脸涨得通红,嘴上却不敢反驳,只道: 尚书令训斥得是 明日递个自省的折子上来。尚书令说罢,才腾出空来重新将一旁的柯顺哲仔细审视了一番。 同在尚书省,自然认得。若是没有福南音横插一杠,这位柯侍郎就要成为柯尚书了。 不过弄权之人,倒不可惜。 徐老与尚书令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柯顺哲此时跟在他们身后怀的是什么心思。 福南音神似十多年前已故的宁驸马,这种话他们两个老伙计说说也就罢了,可若是传了出去且不说当初那桩皇室辛秘,单是流言本身,长安这些日子便已经传得够多、够荒唐了,何必再去添这么一桩。 既然秦御史有话要对柯侍郎说,本官与徐老就不耽误二位慢谈了。不过还是要提醒一句,御史台与尚书省之间,还是界限分明些好。 待两位老大人一走,秦御史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抬头想要将自己想到之事与柯侍郎说解说解,却正对上后者苍白面上一双冷彻的眸子。 秦御史心一紧,侍郎这是怎么了? 柯顺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骂一声蠢货。可常年在朝堂行走的习惯叫他如何也无法当人面道出这二字,只有那阴冷得快要结了霜的脸透露着他此时的怒意。 就差那么一点!尚书令便要将答案说出来了 许家要翻案。圣人为什么要为许家翻案?十余年的执念究竟是为谁而解开的?太子?福南音?或许当真知道了,很多事便尚有转圜的余地。 可都被眼前这个蠢人给毁了! 他看了秦御史半晌,在后者惶惶却莫名的眼神中,终于还是恢复了些理智,尽管声音中带了些冷硬。 何事? 秦御史被眼前几番变故搅得险些忘了来意,就着甬道中的冷风好不容易想起来,便将方才自己在金殿外想到的与柯顺哲说了一遍。又问: 若此事当真是临淄王一手策划,会不会圣人已经知道了,所以今日才以报丧为要挟,逼临淄王现身澄清一切? 柯顺哲这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御史有些时候,脑筋竟有些好用。 秦御史一愣,您这话说得 圣人在朝会上的话一经传出去,临淄王别无选择,自然会现身。柯顺哲一番话说得不甚在意,与从前那副忠心殷勤模样大相径庭,这叫秦御史心中生出几分古怪。可还未等他反应,便又听他道: 临淄王料准了圣人即便瞧出端倪也会帮他兜着,处置了风口浪尖的福南音。此时回头看看秦御史,你说是不是十分有意思? 有意思? 若是单听这句话,秦御史定然觉得柯顺哲疯了,他们与临淄王都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临淄王若是有什么岔子,他们便通通辞官得了。只是对上眼前人那双阴沉沉的眸子,秦御史心中一个咯噔,便觉得这句话中似乎有什么令人难以理解的深意。 圣人他这是为了保福南音? 不,这太荒谬了。 一个外臣,一个亲子,如何也不该是这个结果。一定不会是这个解释。 似乎看透了秦御史的想法,柯顺哲不依不饶地问:若是福南音长得很像一个令圣人念念不忘的人呢? 长得像? 若不是此时气氛太过诡异,秦御史此刻倒是十分想笑,笑这个荒唐的猜想。 柯侍郎糊涂了?您若说福南音是圣人心心念念之人倒还能解释得通。或者退一步,福南音是那位的骨血?罢了这样荒谬的猜测下官是不信的。 柯顺哲没有说话,但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秦御史见他似乎在自己那句话后微微颤了一下。 等了半晌,秦御史候不住了,自己找补道:既然您都说临淄王无事,下官这就放心了。至于福南音只要临淄王有心,日后总有机会除去的。 待秦御史走了许久,久到已经出了几道宫门了,柯顺哲才渐渐从那番极为震惊挣扎的猜测中摸爬了出来。即便没有将尚书令与左仆射的话听到最后,他仍是林林总总拼凑出了那个残缺的真相。 没有 没有机会了 福南音生得像极了那位故去的宁驸马。 可即便再像又有什么用? 除非,他便是宁胥的儿子是那位让圣人执念了半生的心上人,是生前被安平侯玷污受孕的官妇,是死后拉着许氏一族下地狱的索命孤魂的儿子。 因为如此,临淄王的自导自演成了触怒龙颜的拙劣把戏。也只有他,才能让圣人松口,重理许家的旧案。 可为什么! 他不是宁胥的儿子吗?让许家为为宁驸马陪葬,不好吗?他难道不是帮了宁胥一把吗? 柯顺哲转过身,望向重重楼宇外的庙堂金殿,忽然发觉自己五年来所筹谋的竟那般脆弱不堪,仿若沙堡,只是一个福南音,风一吹便叫一切成了空。 不。 不不不,谁说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日头渐升,太子与礼部尚书二人是最迟从宣政殿中走出来的。一个背手走在前,一个手捧的折子卷宗都要摞到下巴了,走在后面看路都有些困难。两步外便是那道长玉阶,身后的人犹然不觉,就要摔了 一只手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腰,慢点走,好好看路。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1) 福南音将头转到一边,并不愿搭理他。 尚书怎么这么没规矩,孤同你说话,都不理人的? 福南音一脸荒谬地呵了一声,臣没规矩,臣好没规矩。 走了几步,福南音步子不稳,手中早已摇摇欲坠的卷宗最终仍是难逃命运,散了一地,也终于将人憋了一上午的火气彻底勾了出来。 只可怜受的气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他看着地上散落的几册卷宗被风吹出老远,也不知又要废多少功夫才能拣完,遂闭了闭眼,攥了攥拳,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殿下, 你知不知道金殿上不能吃饼馁?! 一块饼馁,罚抄礼部十年典章旧卷。 他这个尚书做得当真是开门红了。 第80章 朝会后的第三日辰时, 大明宫终于收到了那位失踪已久的临淄王的亲笔手书,悲悲戚戚解释了自己是如何在回京路上遇到了流窜的山贼,黑甲军又是如何全军覆没的。从山贼刀下侥幸活命的亲王身无分文, 又失了自证身份的信物难以求救府衙,这一个月在民间过得好不凄惨 因为这封信未经三省直接送到了大明宫, 具体所写的内容并未公之于众, 朝野也只知道了临淄王安然无恙,黑甲军之事也的确与礼部尚书无关,而是山贼所为。 自然有朝臣察觉出了其中解释的牵强之处,奏章都写好了, 可惜圣人反倒十分乐得相信, 摆出来一副不必深究的态度,众人便不好再提。只有御史台上了几道弹劾金城郡守治理不善的折子, 还有上书剿匪的, 皆没翻出什么风浪来。 唯独有一封特殊奏章越过了政事堂,直接递到了立政殿的案头上。 钦天监道临淄天灾人祸实乃不祥, 奏请圣人择一新的封地给六殿下。 监正观星测出的几个富泽之地被圣人用朱笔在一卷羊皮的地图上赫然圈了出来, 冯内侍无意间瞥了一眼,登时大骇 皖南, 岭南,潮州, 琼州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吏部始终没有给福南音安排官邸, 朝会后因黑甲军而惹出的风波过去,他本可大大方方搬出东宫自行置办居所,却不知是何原因一再耽误了。 书房中一青一黛两个身影相对而坐,皆埋头提笔写着什么, 两人中间处堆满了礼部这些年的卷宗,愣是将桌案隔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来。 等李裴勤勤恳恳帮圣人批注完最后一本奏折的时候,福南音也终于将去年的卷宗誊写完十之二三。他虽长在漠北,那笔汉文却深得宁胥的精髓,沉着中带了些大气,而字如其人,即便是已经写了几个时辰了,下笔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每个字都写得浑然饱满,不输筋骨。 李裴坐直了身子看过去,不觉就愣了神。 你真的不用去大理寺看看? 福南音不知何时停下的,将笔搁在架上,半抬了眉眼看他。只是语气有些淡,想来要誊抄这些繁复冗杂的卷宗仍是让他心中生了几分不悦的。 今日已经是第五天了。 许家旧案重审之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这五年多太子更是为了等这一日不惜与圣人反目,明里施压暗中部署;可当真等到了,李裴身上带着圣人金口玉言的协理之权,却一次面都不曾露过,甚至连东宫大门都不曾迈出去。 孤如今是金屋藏娇,怎么可能将太子妃丢在府上去理那些庸脂俗粉? 福南音似乎被这样过于直白荒唐的句子震慑住了,任由李裴将桌上卷宗推到一旁,把他手腕握在手中慢慢地揉着。 力道正好,他的目光放空了一瞬,似乎在想大理寺的庸脂俗粉,又像是在想别的半晌,才道了句: 想来这案子今日就有结果了。 李裴嘴角的笑意一顿,望着对面的人无奈叹了口气。 有时候真的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阿音,你两年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福南音却对李裴的感叹不甚在意。他扫了眼桌上余下尚未打开的几叠卷宗,慢吞吞将手抽了出来。 为君者选贤举能,臣若不够聪明,何以做好殿下的辅臣?至于两年前我对着一个赌坊掌柜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前半句李裴尚听得满意,可惜后面越发不像话起来,于是佯怒道: 怎么,这是攀上权贵就瞧不上赌坊掌柜了? 李裴眯起眼,抬手点了点福南音的下巴,当初是谁哭着赖在赌坊掌柜府中不走的?是谁花光了赌坊掌柜存了五年的血汗钱?又是谁不但骗财骗色 他话音一顿,食指从下颚滑过喉结,向下虚点了点,还怀上了赌坊掌柜的孩子? 用完了就丢,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那一瞬间福南音忽然不知道应该先捂住李裴的嘴还是自己的耳朵,只能先将身体向后靠了靠,以躲开李裴那只不知道还要如何乱动的手 继而没想到自己那些丢人的旧账还会被翻出来,他耳垂一热,慌忙为自己两年前的清白做着无力地自证,可惜一时不知从何处下口,想了半天,最后决定从第一个字开始。 你别乱说!我当初求你的时候可没哭过! 李裴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其实当初也是哭过的,阿音只是不记得了。 福南音怔愣了须臾,就着李裴那古怪的笑意和语气才终于意识到了他话中那层意思。他脸皮不像李裴那么厚,做不到面不改色地白日宣淫,原本只聚集在耳垂的热度迅速蔓延到了脖颈和脸颊。 实在不愿在书房谈论这些,嚯地一声,福南音从椅中站了起来。 左右卷宗快誊完了,我去一趟政事堂 李裴也跟着起身,狐疑道:你今日又不当值,去政事堂做什么? 福南音低着头,胡乱地将桌上那些誊过的卷宗聚拢起来,明明说着瞎话,语气却又偏一本正经的, 自然是去问问吏部能不能预支今年的俸禄,官邸又什么时候给,不然债主一面催着还银子一面要将我扫地出门,堂堂礼部尚书流落街头晚景凄凉,简直亲者痛仇者快 谁是你债主,我是你夫君!李裴都要气笑了,从后面抱着福南音,顺便挟制住了他要拿起卷宗的两手,恶狠狠的:听好了,不许还我银子,不许有官邸,你什么都不欠,是 结果说着,语气就莫名其妙软了下来:是我做得不好,是我欠你的。 那日丹凤门外的非议李裴也听到了,即便两人都摆出一副没事的模样,可李裴终归是介意的。那是他想要三书六礼娶进东宫的太子妃,是他要放在心尖上疼一辈子的人,怎么能被人说成是 其实你若真想搬去官邸也 福南音似乎猜到了他此时所想,安抚般拍了拍李裴的手背,收起了语气中的戏谑,正八经解释道: 我自上任还不曾与礼部同僚好好见见,尤其是那位左侍郎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十分想见我。趁着大理寺还没去拿人,我会会他。 他知道柯顺哲这几日心急得很,向东宫递了几次拜帖,却回回都被李裴挡了回去。 果然,李裴听到这句话后眉心忽然一蹙,许家案一结,他在礼部待不久,你何必见他? 柯顺哲是帮着圣人扳倒许家才坐上的礼部侍郎之位,如今既要翻案,他这位诬陷安平侯的帮凶圣人自然不会再庇护半分,到时候罢官是轻,八成还会获罪入狱。 只是他话音一落便当即意识到了什么。李裴忽然松开了手,面色也肃了下来。 除非你无意让他离开礼部。李裴盯着福南音,你想用他做什么? 福南音沉默下来。 他并没有否认。 李裴先是感到一丝困惑。他自从得知真相以来心中再没有那分想要为许家翻案的执念,却也不是没有暗自感激过福南音愿意在圣人面前替他迈出那一步。原以为那是念在安平侯与他血缘上的联系,兴许或多或少的也有自己的成分在 可这种感激中偏又带着抹不掉的自责和愧疚。他怕,怕福南音当真是因为他而放弃为生父鸣冤的机会。这几日他始终被这千丝万缕额复杂猜测困扰折磨着,却没有勇气问一句。 但这一刻,李裴知道自己想错了。 福南音为许家翻案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安平侯是害了宁胥一生的罪人,以福南音的性子,绝不会让他清清白白地离开。 该清白的,从来都是另一个人。 阿音,你究竟如何打算的? 他其实已经想到了,想得清清楚楚,却还是多此一举地问了出来。 不去政事堂福南音扯了扯嘴角,显然是早已下了决心,因而语气中并没有多余的起伏,又要去哪找一个更适合替我讲故事的人? 果然。 曾经那个能当着朝野将官妇案讲得如此绘声绘色之人,自然也能将故事最初的那个版本讲得令天下人信服。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在泥土中尘封了二十年的往事,终于要血淋淋地再现人间。 李裴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心痛吗?他这么多年来所幻想的那份公道终归不属于许家,洗去一层冤屈,露出更可憎的罪恶和污名。欣慰吗?至少福南音为他的生父争得了一身清白,宁胥这个名字终于不用躲躲藏藏避于暗处,不必被人指指点点说是不贞不祥。 可更多的仍是庆幸 至少没有那桩莫须有的血案,安平侯爵位便得以保留,他的母后或许也有离开永巷的一日。 至少福南音没有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牵累,委屈着自己,为旁人做着可笑的成全。 这终归是件好事。 大好事。 像是释然般将胸中多日来的郁结之气舒了出来,李裴也笑了笑,你去吧 福南音转头看他。 李裴便在他额间印下一吻,对上那一双好看的雀眼时,又忽然踟蹰了一瞬。 不行,还是得跟你一起去。 柯顺哲这个人心思深沉,我怕他欺负你。 福南音一愣,想他在漠北何等凶悍的政敌和杀招没有应付过,正要反驳说这满朝谁能欺负得了自己,却看到李裴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关切,心中没来由的一暖,到底还是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走了,去换身衣服。 这些本该属于上一辈的前尘过往,就快结束了。 第81章 晌午留在政事堂用膳的大臣不多, 太子与礼部尚书进去的时候连候在门口的内侍都有些昏昏欲睡。 屋中点着醒神的熏香,柯顺哲手握着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茶,两眼虚落在案头那卷铺展了几个时辰未动的公文上, 甚至不曾听到内侍的唱驾。直到两个身影走到跟前了,尚坐着的人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见到来人, 他那死气沉沉的眼中忽然亮了一瞬, 并不明显,却仍是叫人看见了。 殿下。 柯顺哲望向福南音时,面上带了些复杂和犹豫,须臾后, 仍是拱手一拜, 宁尚书。 大理寺的速度要比众人想象的更快,重审安平侯旧案后的第五日申时, 当初提供了许家罪证的几名朝臣便被连夜带走候审。 彼时宫门未关, 那位曾经靠着此案平步青云官居四品的礼部侍郎亦难以幸免,原本刑不上大夫, 他却是被镣着从政事堂带走的, 叫不少同在办公的同僚讷讷怔愣心有余悸了许久。 又过了不到两日,那些被尘封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 五年前, 许家无罪。 即便在圣人下旨重审的时候众人心中便早有了猜测,可真当亲眼看见亲耳听闻时, 仍旧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年那震惊朝野的官妇案竟然从头至尾皆是被诬陷捏造出来的! 那可是安平侯啊!是百年承爵的大族,十多年前一力辅佐圣人登基, 这一代还出了皇后的许家掌舵之人,竟认了罪,埋骨于一桩可笑的冤案之中。如今满门凋零,门楣不复 众人震惊之后便是更大的困惑。 安平侯究竟是被何人构陷?又为何明明清白, 却要在最后关头认了罪? 对五年前之事有些印象的朝官忽然想起,那时安平侯原本是抵死不认的,直到彼时尚在御史台的柯顺哲拿出了手中的一份关键证据,而后圣人入大理寺亲审,只用了一个晚上安平侯便在供纸上画了押。 如今再看,众人心中都有几分惊疑:究竟是怎样的伪证,能让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甘愿认下一桩足以令他丧命的罪状? 许家翻案,恢复爵位的圣旨降去了那座早已成残垣的安平侯府。 那日长安一向热闹的朱雀街显得格外肃穆,驻足的百姓静静地看着自大明宫而来的宣旨官和内侍抬着一箱箱迟来的赏赐,去往那座早已被人遗忘的府邸。褪色的封条终被撕开,可惜朱门蒙尘,庭院荒芜,曾经的高门侯府早已没了可以接旨之人。 这种压抑的肃然一直持续到第二日丹凤门外八声晨鼓再鸣。朝会之上,大理寺卿递上了柯顺哲的证词,不但答了众人心中疑问,更是带出了另一桩更为惊天的秘密出来。 即便这一年仅过了短短三个月,诸臣工却有了一种历尽千帆的沧桑之感。从漠北大捷到临淄王失踪,再到安平侯翻案,朝臣们本以为自己受了足够多的刺激,已经麻木了,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了,谁知就在这熟悉的宣政殿上依旧翻了船,没有防住被大理寺的这张证词震得眼前发黑两腿发软,不知今夕是何夕。 别说是朝臣,甚至连那位早已从柯顺哲口中翻来覆去听了七八遍真相,又兀自消化了一整晚未睡的大理寺卿,亦仍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当日将供纸递给内侍的时候两手颤颤巍巍,生怕圣人阅后大怒,治自己一个欺君之罪。 太荒唐了。 太荒谬了。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仍是那位在众人口中无辜清白可怜冤枉的安平侯,二十年前居然强行玷污了秦国公主的驸马。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2) 驸马都尉宁胥曾被安平侯囚于府中数月 听到这时,朝臣面色皆变得古怪又震惊。安平侯府上妻妾成群,从未听说过他有龙阳之癖;况且那宁胥如何也是名臣之后,做过皇子伴读,还尚了公主这样的身份,安平侯怎么会平白无故招惹? 可惜大理寺卿并没有对此解释分毫,他那因为紧张而带了几分嘶哑的声音在金殿上断断续续回荡着。明明是说着一件早已过去了二十年的旧事,却叫今人听得后脊阵阵发寒。 仍是那位被玷污宁驸马,对外皆传言是恶疾而亡,可众人心中清楚,那是皇室为了掩饰其对秦国公主不忠惩处后而披给世人看得遮羞布。而真正的恶疾,则是他腹中那个属于安平侯的孩子。 三个月后,太医署诊出宁驸马腹中有了身孕,不敢欺瞒,上禀了先皇。 金殿上一片冷寂。尽管背对群臣,大理寺卿仍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惊异的目光不止是惊异,混乱,倒吸冷气,嗤笑他是审案审得疯魔了,各种反应混杂在一起,皆不足以复刻他最初听到这一往事的心情。 定然是疯了。 不然男子如何能怀孕生子?简直亘古未闻。 听闻当年为宁驸马诊出滑脉的医官就在太医署,臣昨日见到了那位刘医工,亦拿到了证词。 大理寺卿将手中另一份证据亦呈了上去。 经证实,宁胥当时的确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剩下的事便不可说了。 先皇惊怒之下将宁胥秘密处死这是记录在掖庭卷宗之中的结局。而后来那个李代桃僵的故事则成了一桩永远不得而知的辛密,宁胥是如何逃出的掖庭,又如何到的漠北,大理寺无从得知,在场之人更不知道。 这桩案子因交到大理寺主审,御史台虽亦属三司却知道的并不多,就不免好问了些。 那若是太医署当年误诊了呢?或许宁驸马根本就没有身孕,毕竟 毕竟在卷宗之上,这位驸马便是死在一个月后,腹中究竟有些什么,谁又能知道? 这世上仍是不愿相信男子能怀孕的人居多,更何况立在金殿上的这些都是男子,是自小熟读孔孟圣贤,视男女阴阳分工为天地定律,若是男子当真能诞育后代,那他们一个个又成什么了? 于是御史台此言一出,群臣纷纷附和起来,皆说二十年前定是太医署误诊,而宁驸马那条人命也是该算在问诊医工头上的。 原本安静的宣政殿登时吵闹起来。 只有尚书令和左仆射两位老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先是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朝着身后那位礼部尚书看去 从大理寺卿将柯顺哲的供词上呈圣人后福南音便是这般垂目深思的模样,无人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的早有绸缪,因而这样的表情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同不甚在意一般。 尚书令和徐老并非那些旁人,宁胥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而是曾经寄予过厚望的门生。起初看到福南音的第一眼便有所怀疑了,他与宁胥实在太像了,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双眼睛而如今漆黑睫毛挡住了双眼,就如宁胥本人立在金殿之上,平静地听着那些无知朝臣的众口铄金,将他原本就并不顺遂的短暂人生再抹上一层世人并无善意的猜测。 只是看似平静中,在那宽大紫袍之下,福南音那笔直的脊背挺得发僵,藏于袖中的手冷得发颤。 此情此景,徐老别过头不忍再看,微微叹了口气。 或许真是宁胥在天有灵呢 尚书令却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与酷似故人的脸,事在人为啊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手中的茶都冷了下来,殿中的争论仍然半点消停的意思都没有。原本是为了安平侯平冤昭雪而来,此刻这些压抑久了的腐儒们却为了宁胥当初是否有孕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兴许是当真以为此事是死无对证了,才在这肃穆金殿中如此丑态百出。 圣人看着底下的闹剧,心中竟不知是该感到荒唐可笑还是愤怒不已。尽管他此时面上并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可当那个被他埋于心底二十年的名字这样血淋淋地从这些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仍是感到一丝无措。 执掌天下大权十余载的帝王听到曾经恋人的名字,感到的竟是心酸和不知所措。 他实在是将宁胥藏得太久了,久到连一个名字都不忍去听 太医署没有误诊。 今日圣人一直是沉默的,以至于百官听到这一从高处徐徐传来的声音时,皆怔愣了片刻况且帝王说话永远都是模棱两可的,丢出半句,剩下的叫群臣去吵;除了杀伐决断之刻,圣人极少用出这般笃定而陈述的语气。故而众人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十分谨慎地噤声抬起头,又望向龙椅的方向去小心翼翼地核实。 宁 圣人果然欲说什么。他想叫一声宁胥,可只是说了一个字话音便戛然而止。 宁尚书,你说。 宁尚书?朝中六部尚书之中何来宁姓的?百官以为圣人今日听宁胥这个名字太多遍听糊涂了,正要出声提醒,便猛地见那位年轻的礼部尚书就如几日前那场朝会上一般,手捧笏板缓缓从那列之中走了出来。 他福南音他姓宁? 不少人被这变故搞蒙了头,眼中尽带着惊疑。 徐老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满心复杂地看向尚书令,他是 后者无声地点了点头。 刘医工没有误诊,宁胥虽是男子,却的确怀了身孕。而后机缘巧合逃到漠北 福南音的脸上也是肃着的。他顿了顿,在朝官们尚存疑窦的目光中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生下了我。 第82章 什么叫宁胥在漠北生下了他? 尽管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全然不似官场文臣酸腐那一曲三绕的一套;尽管众人心中对真相也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可当真听到的时候却不知是不肯相信还是在心中有意规避着什么,让一句极为简单的话生生变得难理解起来。 福南音是在说他是宁胥的儿子吗? 是宁胥与安平侯被迫交合而怀孕生下的孩子? 似乎过了很久, 当那令人震惊不已的句子在金殿上回荡了几遍,最后消沉了、匿迹了之后, 群臣脑中才堪堪浮现出这个念头来。 圣人显然早已知晓, 高坐在龙椅之上不发一言。那些曾经见过宁胥的老臣也似乎已然相信了这样的说辞, 在这方才的沉默中竟无一人出声反驳。这种缄默让不明所以的后生们忽然失去了质疑的立场,愣愣地望着端立在群臣之前的人。 福南音。 宁尚书。 再将此事深深想过之后, 有些曾经被忽略之事赫然变得清晰起来。 为何福南音身为漠北国师, 却说的一口连他们都听不出异样的汉话;为何圣人会放福南音回到漠北;又为何福南音肯与太子里应外合颠覆了那本该是他母国的政权。 他们原本曾对眼前这个漠北的叛徒降臣不屑嘲讽,更质疑他连母国都能背叛,又如何会真心为中原尽忠效力。青史本不该为他刘芳,一个叛国的罪人, 有什么资格? 可谁能想到,福南音竟从头到尾都是中原人是了, 漠北王知道,福南音自己知道, 可这么多年来他的族类却不知道。 该清醒的糊涂,该糊涂的清醒。 殿上已经足够安静了。 圣人手指轻轻敲在他那把龙椅扶手的金漆龙头上, 明明很轻, 却在这些朝臣心中放大了无数倍, 叫人震了震, 复又抬起头。 宁尚书, 颁给安平侯府的那道圣旨 说来可笑,许家五年前遭此横祸,嫡系死的死罚的罚, 旁支四散逃离长安,墙倒众人推,一座侯府早已是人去楼空。昨日圣旨下的时候众人在旁看得心中酸涩发笑。人没了,旨意颁给谁? 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慰问地下那缕冤魂。 你去接了吧。 即便经了今日朝会,知道了二十年前安平侯对宁驸马做的事后,纵使故人既去、皇室间纠葛不会再审,不会有人再提许家的冤情了。本以为昨日那道圣旨也不过是圣人装装样子,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 却不想这一语平地惊雷。 诸朝臣心情起落太大,反应得也越发迟钝起来,只愣愣看向那位被叫了名字的宁尚书。 叫那位接旨,这又是什么意思? 而后又堪堪想起,从血脉上说,福南音的确是许家嫡脉,颁给安平侯府的旨意他是有资格接的。可是福南音怎么会愿意?况且圣人既然叫他宁尚书而不是许尚书,这不是说明 一向善于揣测圣意的臣工无暇分辨圣人方才语气中的意思甚至圣人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对福南音说起这句话时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他是着实不愿承认安平侯血脉的。 可两日前福南音离开政事堂后曾到立政殿拜见他,两人那段对话令人始料未及,又在此刻的脑中太过喧嚣,他无法不答应;虽畅快,可作为帝王却更难以叫好。 他那时知道福南音欲在朝会上宣布身世,便道: 宁家旧时的府邸朕已经叫人收拾出来了。认祖归宗也好,在朝为官也罢,大婚前住在东宫总归不方便,也惹人非议。 官邸也给了,身世也认了,大婚更是许诺了。圣人自觉这句话说得足够好,放在朝中任何一个臣子身上,都会感激涕零。 他不会要求福南音感激涕零,即便早已习惯了自己对众人雷霆雨露皆君恩,他对福南音仍表现出了十分的偏袒和纵容。 可福南音却没有谢恩。 他甚至摇了摇头,看似恭谨的笑意间带了些不经意的锐利。 臣想向圣人求个恩典。既然都是官邸,朱雀街五年前上了封的敕造府邸,臣想要那一座。 因为近日给许家翻案之事闹的,圣人几乎当即便反应了过来福南音口中所说的是哪一座。 曾经的安平侯府。 圣人面上的温和消解了,眯起眼打量他。 许家案一旦昭雪,曾经褫夺的爵位便会还给许家,安平侯府解封。而福南音心中清楚这一点,却对他说,想要住进那座官邸。 你所谓的认祖归宗那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和失望,难道是想姓许,想要袭爵? 福南音垂首。 圣人既然要下旨归还安平侯爵位,与其做做架势,不如给臣。 对面是雷霆震怒,地上茶盏四碎飞溅,他这次却没有跪。 不但没有跪,那端端立着的身板挺得笔直。 臣便是要让安平侯改姓宁。他强逼了臣的父亲,臣就将这安平侯的爵位洗得干干净净再收入囊中,让他许家再无爵可袭。 让许家再无爵可袭。 金殿上圣人被这句清晰荡在耳边的话刺得忽然回过神,他看到福南音在九级御阶之下叩谢圣恩,看到臣工面上或震撼或惊愕的神情,也看到了太子的欲言又止。 那日后,便是宁侯了 不知是谁勘破迷雾后的真章,低声似是慨似是叹了句。 漠北国师,质子降臣,礼部尚书,安平侯 群臣悄悄地朝着福南音看去,眼中不知是敬,是羡,或是妒。他们猜不到这个明明看上去只是弱冠年纪的男子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可即便是到此为止了,也足够叫天下熙熙攘攘追逐一生了。 太子终究没有在宣政殿中说什么。 安平侯府不比昔日宁府,后者书香之家,又是清流,官邸小而简。可许家铺张惯了,况且侯爵规制摆在那里,是如何也不可能寒酸了的。于是修起来便耽误了些时间,新袭了爵的宁侯无处可去,依旧只能住在东宫。 那些自福南音回长安后不曾缺席朝会的臣工们似乎当真是麻了,竟无人对堂堂侯爷赖在太子宫中整整半月之事提过半个字,都得过且过,看破不说破。 只有些不明真相的坊间传闻,对于宁胥生子与福南音的身世仍旧存了些怀疑。 千百年不曾有过男子怀孕的先例,宁胥如何就能怀了? 既然孩子是宁胥逃到漠北所生的,彼时也无人亲眼看见,如今更是死无对证,如何就能证明福南音不是冒认的? 只是坊间传言终究上不得台面,在茶馆里说一说就罢了,是万不敢传到福南音耳中的。或许他听到了,却不曾理会过。 他的确是无暇理会的,因为这几日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其实这本该是如安平侯平反一般顺理成章之事,可比起先皇在时那热闹的大明宫,当今圣人治下的宫闱实在是太死气沉沉了些,除了近来贵妃因为临淄王失踪的事哭晕过几次,又因传言临淄王就要成岭南王而闹过几次外,实在无事发生,便显得此事格外重大。 被关在永巷五年之久的许氏被恢复皇后之位,迎回了蓬莱殿。 福南音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李裴朝会当日想说的话,但毕竟是五年不曾见的生母。宫中圣旨一下,李裴便当即入了宫。 他等得太久了,太迫不及待了。若是对于安平侯和许家其他人他尚且能以一个储君的理性明断是非曲直,因他们实在对不住宁胥而不再怀有什么恻隐之心;可对于许皇后,他不能。 他始终觉得,许皇后是因为曾经那位安平侯而被圣人迁怒的。 福南音起初并不打算随李裴入宫,去看这对母子重聚其乐融融。 他在偏殿逗了会儿阿肥,又看着乳母给阿肥喂饱了奶水便要将小家伙哄睡,于是不知怎的,他忽然便出了声。 等一下。 又道: 你先下去。 宫中的乳母和医官都是挑得最好的,奉了圣人之命更是对这位小皇孙尽心尽力。阿肥精神气比从前好了许多,也不像开始那般嗜睡,殿中这位乳母便以为是福南音想要再与小皇孙玩一会儿,顺从地出去了。 皇后还朝,恭贺拜谒的官妇争抢着入宫,马车滞在了宫门外。 福南音如今有爵位在身,本不用候在门口等着这些人先行的,只是要将前面的马车一辆辆挪开,再给他腾出位置来进去又太过费力。 今日有艳阳,他在马车外徘徊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还是折返回东宫,或者便去安平侯府看看他的官邸修得如何了。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3) 毕竟原本他也是不想来的。 当年事的始末他已经清楚,有些事能论对错,而有些恩怨却偏偏论不得。若没有许后告密,或许宁胥不会被许家带走,也不会怀孕,死里逃生被迫远走漠北。 可许后当年忍不下也是常事。换做他 若是今日得知李裴心中一直揣了个女人,他也是忍不下的。 而且许后到底是生了李裴的人,按辈分上也是他的婆母日后早晚还是要见的。 可是他如今袭了他婆母家的爵位,夺了他婆母家的府邸,又抢了他婆母的儿子,若是此时见了面,会不会闹得不愉快?若是不愉快,日后要是他与李裴成亲了,又该怎么相处 福南音脑中从未这般纠结凌乱过,他试图将这些思绪一条条理着,却反倒越理越乱,最后揉成了一团再也解不开了。 这样的情绪太过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还是心虚,明明在朝堂上他都能运筹帷幄,也不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头,可此刻他竟隐隐担心起来。 若是许皇后不喜欢他怎么办? 若是许皇后曾经厌恶宁胥,如今更加憎恶他,李裴会不会难做? 福南音的手紧紧捏着衣摆,思绪也不知飘去了何处,甚至没有听到不远处的人早已叫了他好几声。 阿音?你怎么来了? 见宫门前的官妇跪了一地,福南音才意识到什么,转头便见李裴立在他身旁正狐疑地看着他。 该不是在等我? 福南音一怔,也不好说自己是在犹豫要不要入宫拜谒许后,索性迎着李裴十分感动欣慰的目光点了点头。 且刚好,李裴都出来了,自己再去蓬莱殿也太过古怪了些,就不用纠结了。于是他面色如常道: 走了,回去吧。 等等, 李裴拉住了福南音宽袖下的手,母后她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触到了对方手上一层湿漉漉的薄汗,愣了愣,却又忽然反应过来,眉峰一挑,阿音真是在这等我出宫的? 福南音似乎很怕被人看破意图,他甚至不敢告诉李裴他将阿肥也带了出来,于是佯装镇定地嗯了声,又赶忙岔开话题问: 你方才说母后怎么了? 李裴听到他那句称呼后又扬了扬眉, 母后说,想见见她的儿媳。 福南音身子明显一僵,! 第83章 李裴假传皇后懿旨, 算是临时起意。 但即便如此,宫门外等着入宫的官眷仍是被遣了个干干净净,待到福南音与李裴坐在马车中摇摇晃晃入了大明宫, 又过了丹凤门后,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我 李裴原本是在抱阿肥的, 听到一直不做声的福南音终于开了口, 赶忙转头,便看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如今只是过了丹凤门还好, 再过了前面的龙首山可就是内宫了。 福南音将马车的木窗合起,犹豫着说:我是外臣,再往前不合适的。 他想说的是,以如今的身份入蓬莱殿觐见皇后, 终归不合礼法。 福南音这张退堂鼓自以为打得内敛含蓄,实则落在李裴耳中早已噼噼啪啪震耳欲聋了。若不是在宫门口便看出了此人的小心思, 他也不会明明已经出了宫仍决心再将马车上这一大一小拉进宫来。 放心,李裴单手抱着阿肥, 腾出另一只手来去牵福南音,宣召的旨意是母后下的, 人是孤带进来的, 没有人敢说不合适。 的确是福南音多虑了, 本以为大明宫内会如漠北王宫一般养着佳丽三千人多眼杂, 可一路上除了三三两两的宫人外便不曾见到旁人, 偌大的内宫竟显得有些冷清萧索。 这种古怪之感一直延续到了许后的蓬莱殿。 兴许是经了五年永巷蹉跎,皇后的殿中素净得很。不仅是大殿,甚至连她的人亦是如此, 那身凤袍上不带半分缀饰,一个人便那么安静跪坐在蒲团上,面朝着墙壁上那副不知是何神佛的画像,背对着来人。 或许不该以蹉跎形容许后的。 她的脊背挺直,仍旧带着昔日侯门贵女、一国之母的傲骨,从不曾弯折。 两人前来,门外的内侍已经禀报过了。许后并未打算从蒲团上起身,只是听到脚步声,抬了抬手叫李裴和福南音走近了。 太子说想带一个人给本宫看看,是你吗? 她没有回头,所以这句话问出来后,福南音忽然生出几分局促忐忑来,即便初见圣人生死一线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怪异的感觉。 她说的是带一个人。 没有提是什么人。 李裴与许皇后究竟说了多少? 说过他们的关系吗?说过他的身世吗?说过他是男子吗? 许后还在等着他回话。 福南音不敢犹豫,脑中却像是宕机了一般,忽然跪下身规规矩矩行了个君臣之礼。 臣礼部尚书福南音见过皇后。 这句话后李裴面上的表情终于变得微妙起来。他不是没有告诉许皇后自己要带来给她看的人便是日后要迎娶的太子妃,甚至连阿肥都带来了,便是想借今日机会让他的母后认下这个儿媳。 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不盼着儿子成家的,何况身旁的人还为皇家诞下了长孙。 却不想福南音一出声便乱了他的章法。 不是母后,他是 他正要解释,却见福南音身子崩得很紧,露在外面的耳廓红彤彤一片,显然是忐忑的,忐忑到明明那般聪明的人竟想出这样的蠢主意欲盖弥彰。 李裴忽然有些想笑,那到嘴边的话也终究没有说出口。 许皇后却是知道的。 可就因为知道才更意外。她的章法也被打乱了,愣了一瞬,面色古怪地看了李裴一眼,这才又转身朝着一旁跪拜行礼的人望去。 男子。 外臣。 礼部尚书。 太子的心上人,日后要聘入东宫的太子妃 她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身份一同冠在眼前那人身上,只能暂且道一句起身。 于是福南音那张脸便清楚地落入了许后的眼中。 本就带了几分尴尬气氛的蓬莱殿更加寂然了几分。 你长得皇后显然是惊愕的,那句欲要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唐突,她顿了顿,最后却仍是说了出来,像极了本宫认识的一个故人。 于是福南音便知道了,刚从永巷出来的许皇后对朝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李裴什么都没来得及对她说。 福南音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一句您怎么会不认识呢,又想提醒一句臣与那位故人何止是像,可此时皇后的神色实在是太奇怪了,反倒叫福南音拿不住起来,他垂着头静静听着,没有再妄言什么。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皇后像是在对身后的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那个孩子大抵也跟你这么大,可你姓福,那便不是了也不知他这些年可还顺遂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模糊,即便李裴与福南音都能听出皇后所说的故人便是宁胥,便也仅此为止了。 却不知此时卷帘后那双黛色金龙纹的皂靴猛地顿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圣人来时未让人唱驾,屋中几人不曾注意到他,也不知许后意思中的异样,便继续说着先前的话。 皇后若问的是臣的生父宁胥,他多年前已经亡故了。 圣人若不是在出神,定然不忍去听这句话。他此时想的是多年前先皇秘密处死宁胥的那个深夜,他求遍了能求之人,自己却被关在寝殿中无计可施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宁胥必死无疑。直到很久之后,久到他已经登了基,才辗转从宁家人口中得知当年那尸首并不是宁胥的,他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出金蝉脱壳,宁胥并没死在掖庭那晚。 此事除了宁家人之外本该无人知道,除了 除了那个帮助宁胥逃走之人。 可许后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 兜兜转转,竟还是这个结局。许皇后面上神色很平静,却又十分复杂。她没有意外福南音的身世,也没有意外宁胥的死,只是望着墙上那张佛光普照的旧画,沉默了良久。 这样的神色和反应绝不是福南音曾经设想过的。他本能地察觉到许皇后身上必然隐藏着什么与当年之事有关的秘密,不然一切单一情绪就可勾勒的全貌,在她这里为何会打翻了浓墨重彩却依旧只展现出了一角? 若自觉无辜,这幽禁的五年便会怨怼;若是有愧,面上亦不会这般坦然;若当真坦然,提到宁胥亡故时也不会露出那种惋惜的神情。 太古怪了。 李裴自然也看得出来,可他的立场要复杂得多,怕母后对福南音生怨,亦怕福南音对母后心有芥蒂。可两人此时面上都太过镇静,只是一个陷入回忆,一个陷入困惑。只有他一人在旁边显得有些焦着。 其实五年未见许后,纵使亲生母子依旧有些生疏。更何况他今日的目的哪里是再谈旧日纠葛?他分明是为了赐婚之事而来的。 方才他单独见许后的时候便提过了,更说起了阿肥,本该顺理成章,可惜变故丛生。 巧在乳母在偏殿刚为小皇孙喂完了奶,正要将孩子抱进来,却见到立在卷帘后一言不发的圣人,吓了一跳,手上险些不稳。 似乎生身母亲与孩子之间都有些特殊的联结,福南音在乳母还未进门时便下意识转过头去了,等到余下几人反应过来时,福南音已经几步过去稳稳地将阿肥接在怀中,未来得及向圣人拜礼,也没来及斥责那位乳母,崩到紧致的身子透着一股心有余悸的后怕。 彼时那位跪地的乳母意识到自己险些闯了大祸,早已抖如筛糠。圣人显然也是动了怒,沉着脸将人拉出去处置了。 只有阿肥什么都不知道,婴孩的咿呀声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危机过去,半晌,福南音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李裴和许皇后都抬着头看向他。 圣人来得晚不明就里,却也转头看向他。 礼部尚书。 许皇后缓缓道出这四字称呼。 若是一介外臣,对小皇孙的这套动作也太行云流水自然熟练了些,落在何人眼中都是明晃晃几个字:这是我生的。 福南音:大意了。 他一时不察的反应将方才进门时的欲盖弥彰终于戳破,耳垂有些泛红,下意识朝李裴看去,却正撞入那双满带着温柔笑意的狭长眼眸中。 不解释解释吗,宁尚书? 却说着如此添油加醋的话。 脸红归脸红,福南音神情上仍强撑着镇定,不愿在许皇后面前失仪,只是看向李裴的眼中却带了几分羞恼。他将手上的阿肥往人怀中递了递,低声威胁道: 这种话不该由殿下解释吗? 李裴极少见到福南音这般恼羞成怒的模样,嘴角都要咧到耳后了,却仍忍着笑意一本正经点头道, 宁尚书当真要孤来说? 两人中间虽隔着一个阿肥,但靠得距离仍是很近,那股情人间心意相通的旖旎气氛是遮掩不住的。许皇后在一旁看着,也无声地笑了笑,从前的她或许会想看向一旁的圣人,如今却早已没了这样的习惯。 见到儿子能找到真心属意之人,不必像她与圣人那般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她是宽慰的。 见到那人竟是宁胥的孩子,她心底又隐隐带了些如释重负。 终究是好的。 儿臣今日带礼部尚书入宫,一则是为一个月后的宫宴。宁尚书上任不久,不通其中关巧,还请母后和父皇能派人从旁指点一二。 李裴边说着,边将怀中的阿肥抱去给许皇后和圣人看。 他背着身,只听声音,却仿佛看到了福南音面上的怔愣,以及那迟疑不解的神情,什么宫宴? 李裴笑意更甚,却没回头:宁尚书不知道吗?自然是皇长孙的百日宴。 阿肥两个月前早产于漠北王宫,再过一个月便满百日了。 皇长孙的百日宴历朝都是普天同庆的大宴,届时圣人赐名,正式记入皇室名牒,昭告天下。一个月看似有些仓促,但福南音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待他们仍在漠北时圣人便已经命人着手准备了,他这个礼部尚书只需要走个过场便可。 更何况他除了是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层身份 圣人不知道屋中这几个人是要搞什么名堂。他本是听说太子和福南音都到了蓬莱殿,想要将二人大婚之事与许后说了,也好择日下旨。结果因为方才皇后那句话心神不宁了许久,险些便给忘了。如今又听李裴在皇后跟前对福南音一口一个宁尚书地叫,还以为这小两口闹了什么别扭。 再看看福南音那古怪中隐约带了些委屈的表情。 果然是闹了别扭了圣人心中想着,不由就瞪了李裴一眼。 圣人:百日宴的事不大,主要是 父皇!李裴方才就感觉到圣人的眼神不对,赶忙打断了他的话,迎着那显然不悦的龙颜,五年来头一回软着性子低着头解释,您别急,宁尚书要儿臣说的。 圣人蹙着眉头看他,却被一旁的许皇后笑着安抚住。 李裴转头看了一眼福南音,而后朝着帝后跪了下来,郑重其事道: 二则,儿臣心悦宁尚书多年,此生非卿不娶,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赐婚。 那刻福南音脑中忽然一空。 他没想到。 一切都仿佛猝不及防。 即便理智上知道今日李裴带他入宫的目的,却不曾想到李裴会有这样的求娶,会在此处,这一刻,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是在那样一句话之后 听不到圣人与皇后说了什么,听不到耳边的笑声,看不清眼前的神色,只是朦朦胧胧见,有个人唤他的名字。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4) 阿音 太子妃 宁尚书 那三书六礼,东宫的聘礼几何,太子妃的嫁妆几许,便多劳礼部尚书费心了 第84章 安平侯的官邸终于在半个月后修葺成了, 福南音从东宫搬了出来,便是遂了百官的意要避太子嫌;只是当这位圣眷正隆的宁尚书将礼部府衙也一并迁入侯府后,望着那白日里进进出出的朝堂官员宫中内侍, 众人忽然嗅出了一丝古怪来。 往日礼部尚书的确是疲懒不爱去政事堂当值办公,可来往的若只是礼部之人也就罢了, 圣人身边的冯内侍偶尔去传话也就罢了, 为何连皇后的蓬莱殿都屡屡派人到安平侯府? 礼部似乎是瞒着朝野在暗中办什么差事。 这想法一出可是吓坏了每日两眼紧盯百官、最怕有什么暗中操办差事的御史兰台。朝堂问询的折子满天飞, 御史台又明里暗里在侯府外蹲守了几日,总算是窥出了二字来 宫宴。 这不年不节的何来宫宴? 可很快众人便琢磨过来了:许皇后受了五年永巷苦, 如今的确是该为其办一场宫宴热闹一番, 去去晦气。 继而那些闹得凶的御史们也纷纷释然了:圣人和皇后频频派人到礼部衙署之事解释得通,这场宫宴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宁尚书将礼部搬到侯府,想来也只是因为懒罢了。 只有礼部的同僚们日日听着外面一波三折的揣测和议论, 心中有苦嘴上难言。他们手中在做的何止是区区一场宫宴那么简单的事? 不论是给皇后的家宴,给皇长孙的百日宴还是给太子的赐婚宴, 那都是个宴席罢了,至少有个章程可以参照。 难的分明是向太子妃下聘的那份礼单啊! 原本此事礼部也是有章程的, 赵侍郎只需要按照前朝先例拟出个样儿来即可。可偏偏这位收聘礼的太子妃便是整座礼部的话事之人,因而底下人拟单子的时候战战兢兢写了三日, 生怕拟少了惹宁尚书不快, 又怕拟多了坏了规矩。本以为这已经是最难的了, 谁知 谁知礼单到了宁尚书手中, 人家皱了皱眉说一句太多了;转手到太子手上, 这位偏又动了脾气嫌少了。 如此每日反反复复,礼部的人也不知是该添还是该减,竟将此事生生拖了十日。 本以为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 谁又知 谁又知宁尚书终是将礼单悬而不定之事迁怒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嫌殿下每日来府衙捣乱耽误了礼部办公,一气之下便将人从正堂赶了出去。此后礼部同僚果真不曾见过太子了,可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现宁尚书也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直到那日赵侍郎拿着份公文想去侯府内院寻宁尚书,却见太子的亲卫和尚书身边的尧光肃着脸持着把明晃晃的大刀挡在外面,说太子与尚书在屋中议事。 赵顺才当即就懂了 太子是与太子妃有事要办。 或许曾经的赵顺才还能因为脑中那些旖旎心思笑上一会儿,可如今身为礼部侍郎的他只想哭。 如此一恍便到了宫宴那日。 四月末的雨水渐渐多起来,从早下到晚,官道上也变得泥泞不堪。 申时后长安城四方城门皆关,是为宵禁。又过了约一个时辰,西面城门外的官道上传来阵阵车辕压路声。 开城门。 蹊跷极了。 宵禁后除持皇令者与加急军报不得入城,世人皆知的规矩。禁卫手中举了火把,正照着那位从马车上探出半截身子之人,夜幕雨帘之下,竟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乎是 来者可是临淄王殿下? 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禁卫身后那片阴影中笼着一个人,李皎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但那熟悉透顶的声音叫他当即便反应过来了。 柯侍郎? 李皎在外藏匿这些时日一直等着福南音被处置的消息,可谁知最后等来的却是五年前许家案的昭雪和福南音的身世。柯顺哲下狱,朝堂变天,一切仿若一夕之间他向大明宫递了不知多少请罪的折子,却像石沉大海一般。 福南音绝非仁慈之人,不会让他好过。李皎自知头顶悬刀,却不愿提心吊胆任人宰割,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这才特意赶在宫宴之日回京群臣皆在,父皇但凡顾忌皇家颜面,不会不让他入城。 却没想到他旧日拥趸柯顺哲竟会出现在此处。 不,不对 你如今不是被收押大理寺 那阴影中的人缓缓走入光下,绯色朝服上沾了雨水,颜色被洇得很深。柯顺哲袖中露出了些端倪,明黄色的,叫马车上的李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柯顺哲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像是刻意在此等着他的。 圣人早已知道了他的行踪,守门的禁卫也不会为他入宫传话,今夜的一切都会结束在此处了,因为 圣人有旨意,请六殿下接旨吧。 他没有向李皎解释什么,只是将手中的两卷圣旨依次展开,就着雨声四平八稳地宣读着。 是两道圣旨,皆是寥寥数语。 一道改赐岭南郡为封地,封岭南王,食邑不变。 一道许他继续做临淄王,却永世不得再入长安。 李皎僵了许久。 他跪在雨水中,忽然干干笑了一声,喃喃道:永世不得回长安? 这两个月他不知藏身在何处,整个人消瘦憔悴了不少,如今又淋了雨,更显得病弱。到底是曾经旧主,柯顺哲微微叹气,伸手想要将李皎从地上扶起来,却听他忽然问: 今日宫宴宫宴都不能让我去看看吗? 柯顺哲手一顿,殿下若接了第一道圣旨,自然是可以入宫的。 第一道圣旨,他今夜尚能见裴哥哥一面,只是从此便山高路远,要去那无人烟的偏远之地度过余生。 却也好过第二道圣旨,永不相见。 李皎从不知他的父皇竟这般狠心,他捏着衣角的手指节都泛了白,最后仍是苦笑一声,好,我就接那第一道旨。 他伸出两只手,柯顺哲却没有给他,只是手心里落了雨水,沉甸甸的。 臣斗胆劝您一句,前路还长,殿下最好放下执念,别再走岔了。 今日宫宴上,圣人已经为太子和福南音赐婚了。 李皎一愣,猛地抬起头,似乎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可笑至极。 赐婚?柯顺哲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两个男人如何成婚?这也能拿来糊弄本王? 不论您信与不信,福南音如今已是太子妃身份柯顺哲话说了一半,地上的李皎忽然站起身,伸手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襟,眼尾在光下带着一抹极为隐忍的红色。 他也配太子妃三个字?这天底下没人配做裴哥哥的太子妃太荒谬了,他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凭什么他可以 殿下 柯顺哲手中还紧护着圣旨,没来由见到李皎这般模样,那记忆中从来不骄不躁又笑脸迎人的表象忽然破裂,变得癫狂而不堪。 殿下!他低呵,失望,也有些无奈。臣言尽于此,日后要做临淄王还是岭南王都是您的决定,只是圣人等着臣回宫复命,耽误不得。 您好好想想。 岭南王临淄王李皎的手猛地碰到柯顺哲怀中圣旨,他如火烧般立刻收回了手,灵台似乎清醒了片刻。 雨中柯顺哲那张脸,精明圆滑,是个注定会仕途顺遂的模样。这个人曾经也尽心尽力为自己谋划过,可惜那时圣人将他当刀剑当棋子,他便将柯顺哲当刀剑当棋子。 太子他唇瓣一动,忽然吐出两个字来。 他当初若是不做圣人的刀呢 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李皎慢慢地擦了擦手上的雨水,而后抽出其中一道圣旨。 若没有许家案你与太子之间本也不会有龃龉。我知你经纶,太子竟肯不计前嫌保你出来,果然果然更适合那个位子。 我 我日后便在临淄,等着看皇兄的治世太平,海晏河清。 城门忽然打开,夜幕中缓缓行出另一辆马车来,那沉香木雕花的车壁上刻着大明宫的样式,而驾车的竟是圣人身边的金吾卫沈将军。 圣人有旨,若是六殿下仍是选了临淄,便许张贵妃与殿下一同就藩,即刻启程。 城外是雨蒙蒙悲戚戚,宫中却是酒酣丝竹其乐融融。 只是瞧这四处布置得也过于喜气了些。虽说皇后重回蓬莱殿也是一件喜事,可这含元殿的布置着实古怪了些,就像是 群臣先是被唬了一跳,紧接着搜肠刮肚半晌才终于想到一个形容:就像当年帝后大婚的喜宴,虽然喜气,却又四处透着隆重。 帝后喜宴他们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问题在于,即便是为了皇后,也不用到这个地步吧? 可礼部的人只是苦苦一笑,对于同僚们的疑惑不解仍旧三缄其口。 百思不得其解便罢了,今晚还有更古怪的:直到开宴前,那位为操办宫宴忙了整整一个月的礼部尚书福南音竟都没出现。 有不少动了心思想要在这位宁侯爷、宁尚书面前露露脸的臣工举目殿中三品朝官的席上没有,公侯宗亲的席上亦不见人,而吏部人说他今日分明是不曾告假的。 另外有眼尖又大胆敢联想的便发现了,太子殿下的席上亦是空的。 不应该啊! 怎么敢呢! 这是宫宴啊! 直到冯内侍唱出开宴二字,各怀心事的群臣才从思绪中回神,噤声抬头,便见圣人向来严正的面上竟带着笑意,许皇后亦是。 朝臣已经五年不曾见帝后同席了,如今见二人仍旧是那副相敬如宾的和睦模样,似乎一切都没变。 今日设宴众卿,是为了两件朕家中的喜事,却也是国事,想拿出来与卿家们乐一乐。 两件喜事? 还是国事? 皇长孙今满百日,合该同庆 皇孙初诞,国祚方熙。 的确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只是这含元殿中的众人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先笑还是先惊,或是先问上一句,这皇长孙是从何处而来的?! 圣人似乎并不在意群臣的反应,继续道:朕已经为其取名为怀琼 李怀琼,怀瑶象而佩琼。礼部拟的几个名字都甚为不错,有了福南音从旁帮衬,圣人没怎么费心,便以这个名字将阿肥上了皇室的宗谱名牒。 可此时宴上的臣工们却是快要炸开了,一张张脸上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不容易等到圣人将话说完,这才终于敢问上一句: 圣人,这皇长孙究竟是何人所出?据臣等所知,太子这些年并未纳女子入东宫啊 未娶妻亦未纳妾,哪来的孩子?! 圣人瞥了眼那位开口的臣子,并未做什么反应,只是接过了许皇后递来的酒樽,露出了一个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来, 至于第二件事,冯内侍,宣旨。 席上众人: 本以为圣人只是打定主意自说自话了,几位御史还想着一会儿要如何谏言,问清楚这位皇孙以及其生母的身份。实在不行,也能从太子身上着手。这是事关国祚的大事,如何能马虎了?自然要弄个清清楚楚。 想到此处,立刻便有臣工反应过来 皇长孙百日宴,太子为何不在? 甚至连宁尚书也不在 这两人间的关系在朝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之前宁尚书又在东宫住了那么久,难道会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吗? 今日这宴本就是宁尚书一手操办的,难道会不知道这是为皇长孙准备的百日宴吗? 定是知道的。 定是知道太子与旁人生的孩子封了皇长孙,而自己还要为这个孩子办宴,愤然离席倒是正常;太子追去哄人也是正常;可圣人竟没有为此发怒,倒是不正常 群臣的八卦之火来势汹汹,眼看就要燎原,正想着圣人今日这第二件喜事恐怕就是要册封皇长孙的生母了。 果不其然。 冯内侍宣旨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提过了诞长孙,提过了些无用的溢美之词,终于念到了赐婚二字。 众人一愣。 这便是正妻,是太子妃了。 看来也是个名门贵女,可惜尚未成婚便怀了孕殿中腐儒们一面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一面却反倒更好奇是哪户人家的女儿了。 一般女子闺名是不会写在圣旨之上的,众人也只能通过一个姓氏窥探一二。 心中正急着,却猛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福南音。 是名字撞了这是众人心中头一个念头。 可惜这份圣旨也不知是谁拟的,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是哪个福南音一般,偏要在名字前面加上什么安平侯什么礼部尚书,每说一个,便在臣工们心中重重锤上一下。等到圣旨宣完,殿中听旨的众人终于都被锤愣了。 所以直到一身盛装的太子拉着同样服制的福南音的手入殿接旨时,众人依旧浑浑噩噩在想,福南音生了皇长孙?他便是太子妃了? 可他怎么能是太子妃呢? 太子妃怎么能是个男人?这简直是亘古未闻的荒唐事,难道圣人也糊涂了?两个男人成婚,难道要让皇家绝后吗? 可是 可是福南音他诞下皇长孙了啊! 赵侍郎,怎么圣旨都宣完这么久了,下头还没动静?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5) 礼部同僚有些不安地对赵顺才低声道但若是仔细听,则能听出他语气中那丝可疑的跃跃欲试和期待:按照常理,这时候御史台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老家伙们不该开始死谏了吗? 他们特意将含元殿的柱子擦得锃光瓦亮,就等着秦御史带人撞柱。 然而一刻钟过去了,殿中风平浪静。 该不会没人要反对这桩婚事吧? 半个时辰过去后,礼部郎中亦颇有些失望地感叹。 赵顺才听了,眉心一颤,怎么,你还想反对? 那郎中赶忙摆手解释,不不不,这不是太子殿下之前吩咐了下官准备好几份应对御史台进言之策,下官借鉴《兵法》挑灯夜战了多日写出了十余份来,本想着能派上用场。谁知御史台这般不中用? 赵侍郎: 彼时福南音正坐在李裴的太子席上,小口小口地吃着他以权谋私在席上备的透花糍。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李裴看到他淡粉色的舌头舔了舔白瓷勺漏的白马豆。 要命。 桌前正摆着两只红色的琉璃盏,内侍为两人倒满了暗红色的葡萄酒。兴许是方才的吃食太过黏腻,福南音端起酒盏饮了一大口下去。 李裴便是从此刻开始有些不对劲的。 他一会儿看看上首处正低头逗弄阿肥的帝后,一会儿又拿余光朝下面的群臣瞥去,看到赵顺才的时候,忽然十分不自在地抿起了唇。 你怎么了? 感觉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揽过自己腰间,福南音微微一愣。 你觉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李裴的语气也有些奇怪。 福南音越发狐疑地望着他,可此时在李裴那双眼中却只有三样东西 红衣,美人,琉璃盏。 一切看似开始于一年前东园春宴上的阴差阳错,可李裴却知道,他与福南音的这段故事开始得比他想象中更早。 阿音刚才喝下这杯酒,我觉得你我大抵会三年抱俩。 你说什福南音猛地惊愣住,似乎有什么难堪的记忆正破土而出。半晌后,他面色变得有几分难看。你的意思是这酒里有东西? 若当真如李裴所说,这宴上的酒水出了问题,他这个礼部尚书怕是要引咎请罪了 此话当真?你如何知道? 李裴见他如此紧张模样,忍笑道:阿音叫一声好夫君我便告诉你。 这便是假的了。 福南音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低声叫了句:好夫君 李裴满意了,揽着福南音腰的手也不由紧了紧:傻阿音,当然是假的。 不过三年抱俩是真的。 或许连李裴都不知道,这段纠缠不清的故事是从多少年前开始的,又是如何开始的。 可那又何妨,他们至少看得到结局。 红色琉璃盏交杯共饮,一瞬间仿佛再无觥筹交错,再无丝竹乱耳,只剩两人的声音。 我爱你,阿音。 直至白首。 我爱你,李裴。 直至偕老。 (正文完) 第85章 赐婚圣旨下了多日, 尚沉浸在震惊犹疑中的大臣们才渐渐反应过来那是关国祚,重要程度足以令朝堂吵上半个月的太子妃,日后的国母人选, 竟就被圣人一道圣旨不由分说地给定下来了! 而那个人,又是福南音! 前一段时间的朝会上他们还想过,继礼部尚书和安平侯之后, 这位宁家的后人还会有如何际遇;即便他与太子那些风月情事众人嘴上不提但心里门清, 却如何也想不到圣人肯让一个男子嫁入皇家, 坐上太子妃的位置! 纵然是能生育的男子,到底也是男子啊 从前只听说圣人因为与宁胥曾经在弘文馆的同窗之谊对其子偏疼有加, 可宁胥当初不过是伴读罢了,若只是为此,圣人对福南音的态度实在是太过了。 这道圣旨实在是打了百官个措手不及,宫宴上没来记得说的话,之后几日皆被写在奏章之中,雪片般纷纷落入政事堂之中。 而巧的是,那几日宁尚书颇为勤勉,偏偏便去坐堂了。 为尚书整理案牍的职官战战兢兢地将奏章摆在福南音眼前从御史台到中书门下,甚至尚书六部的折子被分成三摞,堆如山高。 这都是弹劾我的? 福南音抿了抿唇, 除此之外面上显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半晌才从最左边一摞中随意取出一本来。 太子妃他话音一顿, 说我是承宗庙之重,识朝廷妇德?圣人圣断英明? 前一句就罢了,妇德是什么? 那政事堂的职官听宁尚书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的是哪一摞奏折,赶忙解释道: 下官怕尚书看不过来, 就按着里头内容将折子粗略分了分。左边这一摞是拍马是恭喜您的,中间是催着您与太子大婚的,只有剩下这一摞 职官的话便到此为止了。 福南音随之看向了右边寥寥几本奏章,取了一本出来,上上下下扫了一眼,那原本因为惊愕而蹙起的眉心这才缓缓松开了。 秦相廉,秦御史,又是这位。 起先跟在临淄王和柯顺哲身后之时写了不少弹劾李裴的折子,朝堂之上也时有激愤之语,本以为是个墙头草;可如今临淄王倒了,柯顺哲投诚,这位秦御史却依然如故,写起折子来笔耕不辍,活活为自己添了几分骨气。 说中原自古没有后宫为官的先例,更何况外戚乱政,我若要入东宫便需辞官? 福南音这句辞官并未收声,政事堂中明里办公暗里偷偷听着这边动静的大臣们一下便将头转了过去。他们显然是都看过秦御史这份折子的,言辞大胆至极,从第一个字起就能将这位风头正盛的储妃尚书得罪个彻彻底底。 若福南音是君子,肚里能撑船,那么秦相廉就是借此哗众取宠。可福南音谁不知道?秦相廉此举哗众,却是在作死。 如此谁不想知道福南音的反应? 说的也不无道理。 可出人意料的,福南音却笑了。 他将秦御史的奏章合起来重新放了回去,本官虽家中无人,官爵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却也勉强算是个外戚;这几朝历代也没有哪位太子妃在朝中任过职。 众人一愣。 那职官就站在福南音身旁,从后者面上着实看不出半分怒意,这反倒令他更忐忑了几分,宁尚书,御史台那些人的话您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是拣什么难听说什么的 福南音抬手止了他的话,手指点了点案牍。 将秦御史几本和那摞拍圣人马屁的送去立政殿。 职官迟疑问道:那大婚的 你说什么? 望着宁尚书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职官猛地反应过来,连声说了几个明白之后抱着那两摞奏折出了政事堂,往立政殿去了。 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心中却不由打鼓:宁尚书与太子待久了,连某些时候的神态也越发相像起来,方才那明明是带了笑的眼神却露出那丝若有若无的威压,当真是吓人。 自政事堂那日后,朝中便不知从何处先传出了风声来 待到东宫大婚那日,太子妃为避外戚之嫌便会辞去礼部尚书之职。 可几日之后风声一转,又变成了宁尚书舍不得自己的仕途,暂且不与太子大婚了。 听到第一句的时候李裴尚能一笑置之,对着自己的属官道:不论太子妃做不做官,孤都不会看轻他,辞便辞了。又斜眼望着底下牙酸的属官,乘胜追击:看什么?你们十个人脑袋凑在一起都比不上太子妃一个。 众属官: 结果很快李裴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觉后面那句话并非空穴来风。 那时流言肆虐朝野的两日后,太子殿下尚有闲情逸致在半夜偷偷溜进安平侯府想与准太子妃共度良宵,并以待字闺中的恨嫁女一般催着福南音: 我听说钦天监推算了不少好日子,送礼部看了吗? 福南音被李裴圈在怀中,一边看着上年春闱三甲写的治世策论,一边似是不在意般答了句:圣人不是赐过婚了吗?大婚不过是个仪式,我又不是个女子,不计较的。 李裴敏锐地察觉出了他话里的避闪和不积极,心中某种猜想一闪而过,他警惕又故作轻松地试探: 近来朝中有些风言风语,说你为了官位不想跟孤大婚了,真是太荒唐了! 福南音捧着卷宗的手果真一顿,侧头去看李裴。他夜里没有束发,漆黑又顺长的发丝便轻轻刮蹭在李裴的颈窝间,酥酥痒痒的。 后者有些心猿意马,便在心中想着:此时也太可笑了,阿音这般爱他,如何会不与他大婚呢? 不然要怎么办? 什么?李裴一愣,下意识便问道,而后心猛地一沉,方才那可怕的猜想再度浮了出来,难道这话真是你传出去的? 福南音并没有承认,只是仰着头看向李裴那双露着不解的眼睛,偏固执地问:李裴,你想要我辞官吗? 辞了官,如历朝历代的后宫女子一般,囿于方寸天地。 这是一道送命题。李裴就着这句话前后一想,当即便懂了,眼尾便带了些无奈:你真是 他此时断然不能将那日同东宫属官说的话再说一遍,尤其是福南音方才说过,他又不是女子,不计较仪式,可李裴知道,他有他的计较。 你不用辞官。 福南音眼睛一眯。 与秦御史一同上疏之人不多,却不妨碍他的意思也代表了那些迫于福南音权势不敢言之人的意思。 宁尚书怎么不拿出往日父皇为难你时候那股破局的狠劲了?李裴摸了摸福南音脑后的头发,见怀中的人搁下了手中卷宗,反身抬手环住了他的腰,像是一只得了好处而餍足的猫,莫名乖顺起来。李裴不由失笑道: 按照你的作风,不是该大大方方都选了吗?礼部尚书,安平侯,太子妃,你都给收入囊中? 福南音埋在李裴胸前的鼻间轻轻哼了声,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对人道:臣向来谋定而后动,那日放出第一道风声之后殿下与属官说了什么,王陆都与臣说了。 !李裴心中怒骂了句王陆不是东西,忙试图补救:朝中的事交给我,你这几日你明日记得看看钦天监择定的吉日。 八月的话是不是有些仓促?福南音心道自己已经看过了,面上偏又状似无意地问道。 李裴一愣,待反应过来时看着福南音的眼中当即便染上了层光彩。 不仓促,越快越好。 啊? 这场大婚我已经筹划了很久了,一整年了。你不知道,阿音,这一次我可不会让你再一声不响的跑了。你只能嫁给我,十里红妆入我罗帐。 最后四字落下,榻前银勾一落,帷幔倾泻遮住了满室烛光。 李裴的话果真说到做到,满朝文武不知道安平侯府一夜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太子殿下自从听说了宁尚书不欲与他大婚之后,整个人都坐不住了,平日里只有朝会才能见一面的尊佛身份,这几日不是坐在御史台便是在中书门下省的府衙。 尤其是御史台最为遭殃,太子在那里整整待了四五日。 他去了却也不做什么,只是坐在堂中主位上静静看着诸人办公,时而手中带了卷书从早看到晚,时而叫大明宫的内侍搬来圣人要他批注的奏章从早批到晚。即便一整日也不与下头的人说些什么,可就是这样沉默无所为的劲儿最为可怕。众人心中忐忑惴惴,偏生又不知是何处惹到了太子殿下,做不好事又不敢问,难受得紧。 最后还是一位刚调来的小御史实在是忍不住了,顶着上司们疯狂暗示他闭嘴的杀人眼神,哆嗦着问了句:殿下已经来了几日了,可有什么公事上的吩咐? 彼时李裴正饶有兴致地翻着自己名下的宅院,计划着大婚后他与阿音去何处游玩上一段时日,嘴上便带了几分笑意。听到这平日聒噪近日安静如鸡的御史台终于有了点动静,他好整以暇地抬起头,笑眯眯道: 公事上的吩咐没有。 只是私事上,诸位也知道孤与礼部的宁尚书要成婚了,这种君臣间的爱情实在来得脆弱又不易,孤倍感珍惜。所以这几日来此也是想要听到几位向来直言不讳的御史们 他将目光落在一旁缩首的秦相廉身上, 一句发自肺腑的新婚祝福罢了。 第86章 近日来, 无人察觉不出朝野上下气氛的古怪,压抑,惊心动魄。 作为天子喉舌、百官头上利剑的御史台破天荒沉寂了整整七日, 终于在第八日的时候递上了一份联名奏章, 言道太子大婚实乃国事, 既然圣人下旨, 自然是拖延不得, 合该早日举行大婚。宁尚书乃朝中肱骨, 百年难遇的贤臣,虽嫁入东宫, 却也不是非要辞官的 听这口吻,着实不像那些刚正不阿的御史之手笔。 不不好了! 自宫宴后礼部衙署终于从侯府搬了出去,一跑腿的小文书手上还抱着一摞公文来不起放下, 慌慌张张从外跑了进来,对着衙内红红绿绿官袍熨整的诸位大人们喘着气断断续续呼禀道: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6) 太太太太太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 几人一听这二字, 有些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心中俱是一个咯噔 今日终于还是轮到礼部了吗? 多年来李裴在朝臣百姓心中的形象经历了数次巨变, 如今更是濒临崩塌。 五年前的太子温良恭谨, 孝顺帝后,待人更是宽和;弘文馆中少师会夸一句太子有大才,朝堂臣工会赞一声他日当为仁君。 也因此,臣子对于日后的朝堂和中原是有憧憬的。 可惜后来李裴回宫后实在做了太多荒唐之举屡触圣颜, 风流韵事不断,加之先前漠北之战荒谬的议和那些憧憬接连残酷地破灭了。 即使如今看上去一切再次走上正轨,天家父子破冰,漠北入中原版图,李裴带着军功将储位坐得稳如磐石。可偏偏众臣工眼中的太子殿下却日益脱轨起来。 尤其是自从朝中那不知道哪个羔子传出来来宁尚书不欲大婚的流言后, 太子几乎将三省九寺二十四司全都折腾了一遍,本以为礼部能得以幸免,可今日看来,太子殿下当真是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 李裴没有摆他的五里街东宫仪驾,两条腿仿佛夹了风一般走得很快,于是衙内听到风声没多久,诸人便见太子穿着一身素净中不乏喜气的雪青色蟒袍大步迈入了大堂中,手中握着一卷书,身后跟着几名内侍小心抬着一只木匣。 礼部官员们瞳仁一震,心中大呼不好:这简直与尚书省其他五部的同僚描述的一模一样。 想来这尊活佛接下来便是要 太子殿下今日也是来问我礼部众人要一句发自肺腑的新婚祝福的? 就当众人陷入恐怖的遐想之时,一道清冽温润的声音传来。 宁尚书跟柯侍郎正巧从衙后的内堂一前一后走进来,想是刚谈完什么正事。前者手上还端了碟下属孝敬的透花糍,便见到眼前这一幕,一时间原本严肃的面上忽然有了几分松动。 礼部诸人闻言后也恍然回神。 对啊! 他们的宁尚书不正是太子妃吗! 就算太子真想要将三省九寺二十四司一口气全挑了,也总该留下太子妃的娘家人吧?这太子妃的娘家人放眼整座长安,不就是在他们这座礼部的府衙之中? 妙极! 这般一想,他们看着李裴的眼神中便有了几分底气了;一有底气,一些方才被忽略的细节便显眼了起来 比如太子今日这身紫袍的颜色与宁尚书的官袍极为相似。 比如那只木匣打开后似乎是宫廷画师绘后装裱好的卷卷画轴。 再比如 诸位辛苦,孤叫了桌晚香楼的席面,马上就到。李裴话虽是对堂中众人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福南音身上,从门口到他跟前细细数来十五步,太子走得不疾不徐,面上笑若门口吹的三月春风,看得人心发痒自然这个人只是宁尚书罢了。 李裴看着福南音碟中那颗吃了一半的透花糍,嘴角弯了弯,凑在他耳边道:饿坏了吧?点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福南音没想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李裴会贴他那么近,幸好那被温热气息吹红的耳廓掩藏在发后。他抿紧了唇半晌才道:你来就为了来送顿饭? 自然不是。 李裴笑道,回头指了指地上的木匣,叫内侍抬近了,取出一卷卷画轴展开,那色彩登时映入福南音眼中。 历代皇室大婚的喜服,你看看喜欢什么样的,要改哪里,这几日我便让尚衣局赶工。 说完未待福南音反应,便又将手中那册子丢给了柯侍郎,并冲衙堂内正低着头非礼勿视的娘家人们吩咐道: 孤这几日对大婚有些点子,劳烦众卿看上一看,若是能用的上,也好做筹备。 话中虽留了余地,可那不由分说的口吻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众人:本太子的点子必须用上!这大婚办的好了诸位就是娘家人,若是办得不如意,那么今日这桌晚香楼的席面便算是东宫来日送的断头饭了。 众人自然知道太子的点子与礼制绝不可共存,于是心头一紧,纷纷向宁尚书投去求救的眼神。 与此同时,李裴也向他的太子妃投去了甚是诚恳甚至带了几分讨好的眼神。 福南音: 想起几日前李裴在自己面前可怜巴巴地说,他早在一年前还是裴天人的时候便偷偷筹划二人的婚礼,一直想的便是一场独一无二的大婚,福南音心头一软,舒了口气出来。 是以须臾后,他抬了一双极不近人情的雀眼扫过在列的礼部同僚,甚是偏心地用冷淡严厉口吻道: 都造反呢?还不听殿下吩咐! 众人惊愕间又不由咋舌:果然泼出去的宁尚书,嫁出去的水。 恩威并施的李裴以恐吓方式吓退了御史台,又以一顿饭贿赂了礼部后,他与福南音的大婚总算是在天下人的瞩目中提上日程。 婚期按照李裴那越快越好的意愿,终于定在了四个月后的双七兰夜。 最初的几日,由大明宫抬出来的赏赐加之礼部择定好的聘礼捆着红绸,被金吾卫护着,礼官和内侍领着一箱箱抬入安平侯的大门内。可惜的是连通大明宫与侯府的是朱雀街最末一段,掩匿在满是达官高门的巷中,无法叫长安百姓皆驻足观赏那样的盛景;可即便如此,那稀稀寥寥有幸得意观瞻之人仍是将忍不住惊叹,转身转述给了旁人听。 根本数不清多少东西,那街上满目鲜红,内侍来来回回运了多久你们能猜到吗?足足两个半时辰!从午时一过到宵禁时分,一刻都没停! 往后的几月,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百姓们并不在意那位准太子妃是男子,只会以此为津津乐道的谈资。不少茶馆和书馆为了吸引人眼球,龙阳本子风靡一时,甚至连带着男风馆都盛行起来。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太子大婚那一日,想看看这两位不顾世俗禁锢和眼光在一起的男子还能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花样来。 他们的确是猜不到的。 因为福南音并不喜欢青绿色的婚服。 这件事其实早有征兆,李裴与他接触的两年中便从未见过福南音穿任何与青绿色沾边的衣裳;那日在礼部时,后者看着卷匣中各式婚服也是极为隐忍地皱了皱眉,只说他再想想,可现在想来,他那时拒绝的神色便已经十分明显了。 宫中的尚衣局日日小心翼翼地催促,李裴也日日小心翼翼地好言哄着:向来两人成亲都是一绯一绿,总不好 福南音就抬眼看他,反问:总不好? 于是太子穿着一身蝶红色礼服驾马到安平侯府迎亲的当日,众目睽睽之下迎出来的便是同样绯红婚袍,手中却握着柄遮面团扇的太子妃。 队伍中的鼓乐之声似乎停了一瞬,那位跟在太子身后的礼官也怔愣了片刻。 安平侯府中没有太子妃的高堂,没有送亲的兄弟,除了不多的仆从外便只有几位礼部同僚不伦不类得立在他们的宁尚书身后,柯顺哲不自然地别着头,倒是那位赵顺才今日恢复了几分旧日神气,在如此尴尬的气氛中仍旧朝着李裴笑眯眯道: 新郎官儿,您这会儿该做催妆诗了!按照规矩,您若不作上个十首八首的,臣等可不会放尚书跟您走 自然没有催妆诗的。 因为他们的宁尚书并没有化妆。 因为太子的新嫁娘在那本该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的时候吃了一碟黄金圆和透花糍,边吃着边翻了翻案头上那本从西街书馆中新买的龙阳话本,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个时辰 彼时七月长安已经热起来了,福南音被身上婚袍层层压叠弄得有些燥,本以为他亲自着手筹备的大婚不过便是走个形式罢了,可如今这阵仗落在眼前了,他反倒迟钝地感觉到了一丝紧张和不自在。 别耽搁了。 雀眼飞快扫过李裴身后的花车,又看了看李裴来时骑着的那匹换上红鞍,颈上带着红绸花的马,踌躇了半晌后下意识拿团扇点了点那架车,走了 阿音,却被李裴轻轻握住了手。他看了眼福南音手中的团扇,然后将目光落在那张被绯红喜服映得竟如桃李的脸,宠溺又无奈地笑道:这个团扇不能现在拿下来。 福南音一愣,啊? 都叫旁人看到了。 李裴执意将团扇再次遮到他眼下,牵着他的手送到的花车上。 福南音却更加困惑:周遭不都是同僚和内侍监么?又不是不认得 隔着花车上的珠帘,两人一高一低福南音俯身,李裴仰面,咫尺之间,后者眼中流过一丝莫名执着的光彩。 不行,今日太子妃只能让孤一人看。 那是毫无遮掩的爱意和占有即便他可以是如愿袭爵的安平侯,是朝中说一不二的宁尚书;可福南音,他的太子妃却只属于李裴一人,一辈子,彻底,永远。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侯府到含元殿,拜过帝后,又受百官朝拜,这才回到东宫。 彼时早已是弯月挂柳梢,含元殿设宴群臣,东宫又摆了家宴。三杯两盏后李裴便离了席,迎着庭间华光踏月走到屋前。 殿下回来得这般早? 候在门口的礼官赶忙要给李裴开门,可立在门口的人面对这间两人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却忽然踟蹰起来。 屋门大开,一室烛光随即洒出来,将李裴偷偷拿喜服擦拭手心汗渍的模样照了个清楚。 按照大婚的规矩,宫中的礼官还要陪着他们走完五礼。而后合卺结发,便是礼成。 待到屋中烛影摇红只剩下二人,那柄早已被人握得温热的团扇终于被丢在了一旁。福南音两手撑在榻上,微微仰面望着李裴。 现在可以了吗? 后者也在看他看他因为饮酒后微微泛红的面颊和眼尾,看他不论多少遍都精致得找不出一丝瑕疵的面容,看他眼中明明欣喜,羞赧,紧张却要在强作镇定的模样;看他唇瓣一张一合,问他是不是可以了。 李裴反应有一瞬的迟缓,什么可以了? 团扇撤了,现在只有你可以看你的太子妃了。 李裴又一愣,随即失笑。他本想的是 累了半日,我叫人给你备些宵夜来。 只是话音刚落,却见福南音半撑着身子,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似笑非笑地歪了头。 我下午吃过了手上一用力,怔愣中没加防备的李裴便被他扯近了身子,两人身上佩环和金饰玎玲碰撞声倏然响起,李裴俯着身,听着福南音低声道:夫君,我已经吃过了,所以现在可以了吗? 此情此景,李裴断不会再问一句:什么可以了。 他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面映出的是自己意外却惊喜的模样。 什么都可以。 这一刻李裴脑中忽然闪过了很多画面,有他的童年安逸,少年青葱,有他当初看到福南音的第一眼,有无奈离别怨憎,有重遇艰辛两难最后这些画面都化作眼前人这张满带着羞怯邀请和浅浅笑意的脸。 方才院中那轮皎月是上弦月吗?为何他记得是满月? 阿音 李裴不觉唤了出来,之后珍而重之地亲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鼻尖,最后皆融在唇齿濡沫间。 第87章 自从太子大婚之后, 圣人上朝的次数越发少了,大多时候都是叫太子监国,自己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会在宣政殿上坐一坐, 听冯内侍念念百官的折子, 听那满朝文武在金殿上再吵闹吵闹。 于是便有些大逆不道的流言传了出来, 说圣人的放权是因龙体染疾, 有心无力, 这才不得将太子拉出来。毕竟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皇帝尚在, 太子便独揽大权的;历史早已佐证了无数遍,手握着滔天的权柄, 即便是亲生父子,也难逃鲜血之争。 第二年深冬,圣人的病越发重了, 一道让位诏书便毫无征兆地公布于天下也并非是毫无征兆,只是无人会想到圣人、或是太上皇竟没有耗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便如此轻松而利落地将这天下大权交了出去。 整个中原闻声震动,朝堂更是险些乱了套。 三省九寺五监无不在震惊中紧张筹备着来年春的退位登基大典, 改元建新, 片刻不敢停歇。而这些忙成陀螺的部门中首当其冲的便是福南音的礼部。 李裴已经三日不曾见过他的太子妃了。 他去礼部衙署,里头的官员说宁尚书今日一早便去了政事堂。 他去政事堂,屋里的职官又道宁尚书半个时辰之前匆匆出去了。 李裴气得牙痒痒,沉着一张脸当即便去了圣人的立政殿, 他倒是真想问问这位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的父皇,究竟为何非要在儿子新婚燕尔的时候搞出这些幺蛾子来。 有些秘密是深锁在大明宫之中的。 圣人习惯了做戏做全套,半年来太医署的刘医工为了夜以继日地为圣人诊脉喂药,便特准留在了立政殿的偏殿之中。 此时殿内正点着安神香,余味顺着殿门的缝隙飘了出来与之一同飘出来的还有门内两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冯内侍守在门口, 见到头顶明明白白写着讨说法三个字的太子,有些莫名其妙。 殿下稍后,圣人正在跟太子妃说话。 是与太子妃说话,而不是与宁尚书议事,那便不是政事了。不过得知自己等了整整三日的媳妇就在里面,李裴的心情稍霁,冲着冯内侍摆了摆手, 巧了,正好孤找父皇和太子妃也有事,开门吧。 冯内侍:是。未来新皇惹不起的。 殿门一开,李裴才发觉这股浓郁香薰之下竟掩盖了一层淡淡的汤药味。 刘医工在煎药,而那位被传龙体有恙的圣人知道他进来了,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无声望着龙案上那张沾了墨的宣纸。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7) 福南音坐在圣人对面,脸色有些泛白。 你们在说什么? 这场景出乎了李裴的意料,他眼神在两人间逡巡片刻,几步走到福南音身边,却见后者抬了抬手,指向龙案上那张宣纸。 父皇的字极好,只是故事太悲了些,我听了有些难受。 遇时始束发,今来发已霜。 李裴看着这寥寥十个字,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他从未见过圣人如此不加掩饰地表露出这副春秋不复的疲态,一代帝王服了老,当真不愿在这把龙椅上再坐下去了。 父皇您究竟是为何难道真的是身子 屋中的药味更浓了些,应当是刘医工的药快煎好了。 朕无碍。 此时圣人才抬起头,朝着李裴看了一眼,而后越过了他,又望向了对面的福南音,缓声道: 没有冢也无妨。好在漠北被打下来,不论骨灰落在哪,他也算是回家了。 圣人叹了口气,一顿,又道:让他等了这么多年,朕现在终于能去陪陪他了。 福南音抿了抿唇,半晌道:儿臣在漠北留了些人手,若是父皇需要 两人来来回回说了几句,李裴听得心中大骇。他没想到圣人退位竟是为了去漠北,为了去陪那位连尸骨都没有留下的宁胥。 他正要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汤药来了。 李裴回头,看着刘医工小心翼翼端着药碗朝着龙案的方向走过来。他心中再次沉了沉。圣人如今若当真身体有疾,怎么能再往那西北荒蛮之地去?他若他日登基,自然不能随意离开长安,届时若是离宫,那么太上皇的身份也是要瞒下的;可叫生身父亲一人去到千里外过所谓闲云野鹤的日子,他又如何放心得下? 外面传圣人龙体有恙。 可那传言分明是为掩人耳目的借口。 父皇真的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太子妃,药来了刘医工端着药碗走近了,猛地见到太子殿下站在旁边,眉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尤其是看到后者那怔愣的神情,老太医更是来气。 殿下您怎么做人夫君的?太子妃这肚子里怀着呢,您就不护好了?回回都这样,这都第二胎了还不长教训 李裴大脑宕机了一瞬,继而猛地转头去看正低头一小勺一小勺喝着涩得发酸的汤药的福南音。 阿音你怀了? 福南音手上勺子一顿,慢吞吞抬起头,微微有些泛红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嗯,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什么?刚知道?!刘医工惊愕地看着他们二人,痛心疾首道:这可都两三个月了,你们这方才幸好是在殿中,太子妃晕的好是地方!若是晕在外面,小皇孙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立政殿中忽然吵吵闹闹起来。 圣人并没有喝止,他看着身为太子的儿子此时半跪在地上,满目心疼地将福南音抱在怀中,又一勺勺地给人喂着安胎的汤药;看着一旁的刘医工絮絮叨叨责备着二人 看,至少他们的孩子们如今是幸福的。 他无声地笑了笑,又低头看向宣纸上那孤零零的十个字遇时始束发,今来发已霜。 遇时始束发 念完这句话,圣人眼窝中忽然带了些湿意。他愣了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眼睛 的确是泪,还是温热的,落在手指上却忽然凉却下来。 已经十余年不曾流过泪了,更是不曾为宁胥哭过。帝王是不可为儿女情长落泪的,他只能将心中的痛苦和想念深深压抑掩藏着,让旁人猜不到他所念所爱,让所有人以为当年死去的宁胥只是与他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伴读而已。 后来的几年里他甚至自己都快要忘了,更不知流泪是何滋味。 怎么会哭 太荒唐了。 真是圣人心想。真是太好了。 二十余年前。 三皇子李容到了快要束发的年纪。其生母宝淑妃便求着圣人为李容从世家子弟中择个好学的伴读出来,总想着能让她这儿子在读书上争争气,日后也能得圣人个青眼,封王出宫时换一块富庶的封地。 可惜做三皇子的伴读并不是个好差事。长安这些世家高门想得深远,如今圣人不曾立储,所谓伴读便如娶亲一般,成了拉拢各家势力的橄榄枝。 李容不受宠,学业不上不下,母家更是弱势,名门权臣的子弟不屑于往他跟前凑。 就只剩下些清流纯臣。 比如兵部宁家。 胥儿,你当真想好了?陪皇子龙孙读书可不比做太学生 宁胥还在小心包着自己亲自选的束脩,闻言抬头看了眼这位平日总是惜字如金的宁大人,颇有几分无奈道: 爹,您都问了我八十回了。不就是给三皇子做伴读吗?我读我的,不过给他做个伴儿罢了。太学可比不上弘文馆,您再问我多少遍我都是愿意的。 彼时在弘文馆授业的正是那位才名满天下的杜相。 宁胥幼时便是读着杜相的文章开蒙的,这十多年来唯一的心愿更是拜在杜相门下。可惜如今杜相担着少师的名声,自然不可能再随意收旁的学生,入弘文馆做皇子伴读便成了宁胥心愿得偿唯一之途。 宁大人虽然嘴上啰嗦,却知道名字已经报了上去,如今即便是再反悔也来不及了。可是听到宁胥方才那般说辞,心中的担忧却不减反増。 你 宁胥虽然只有十三岁,却已经是一众太学生中的翘楚,宁大人一早便知道他这个儿子眼里只有学问文章,此时却不知时好时坏,只能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你入了宫,跟着杜相读书可以,千万不要跟皇子们走得太近。就是那位三皇子,你虽是他伴读,最好下了学也别有太多牵扯,以免卷入朝堂之争。知道了吗? 宁胥巴不得如此,此时更是忙不迭应了下来,将手上的束脩塞入书笈中后,便起身要将宁大人往屋外赶。 知道了爹,全听着了,都知道了,您往后瞧好吧 宁大人还想再说什么,只是想到三皇子的资质,又稍稍放心了些。没人会觉得这个无才无势的皇子能与储君皇位有什么关系,胥儿如今做了三皇子伴读,总比日后入了朝被那些得势的皇子拉拢来拉拢去要好得多。 可谁知道便是这一举,冥冥中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第88章 宁胥第一眼见到李容是在含凉殿外。 那正值长安桃花开遍的三月里, 殿外湖水解冻后泛着春暖,宁胥便坐在一块平整的太湖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上的《左氏春秋》, 一面等着要结束束发之礼的三皇子从殿中出来, 他拜过了,再一同去弘文馆。 宫中的内侍是掐着时间将他领进来的, 因而没等多久,宁胥便见到一个头上束着青玉色锦带的少年从殿中走了出来。 李容的个子要比同龄人高些,那承袭了淑妃好容貌的脸上却意外带了些野气。他似乎知道今日会有位世家子弟入宫给他当伴读,此时有些不耐烦地朝四下打量了一番。宁胥借着花木遮挡没有被李容发现,只是后者那明显不友善的神情落在眼中,他怔愣犹疑片刻,便没有立刻现身。 于是这也让他有机会看见了接下来这一幕 一位看上去有五六旬年纪的嬷嬷从含凉殿中匆匆出来, 手上提着个书笈,喊了声三皇子! 李容回过头, 脸上神色也缓了缓, 竟乖乖笑应道:杨嬤。 变脸之快,宁胥看得啧啧称奇。 杨嬷嬷走近了, 将书笈给李容背上, 又为他理了理衣裳, 这才问道:云仙儿啊, 那位宁家的伴读还未到吗?要不然老奴先送您去弘文馆? 宁胥猛地一愣。 云仙儿? 谁是云仙儿? 李容鼻间轻哼,低声说了两个字,只是隔得太远,说了什么没有传到宁胥耳中,但后面那句话却是没有收声的,在空旷的院中清晰响起。 云仙儿:这些不懂规矩的世家子弟, 果真是欠修理 三皇子。李容。 云仙儿,李云仙。 宁胥被震得不轻,不论是这个名字,还是李容方才那恶狠狠说要修理他的语气。慌乱中他手中的《左氏春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外面人的注意了。 谁在那?! 眼看几人警惕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宁胥电光火石间竟做了一个极为惨绝人寰的决定他当即躺在了那块太湖石上,闭着眼摆出一副睡沉了的模样,却竖着耳朵仔细听着那踩在花泥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宁胥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他甚至在黑暗中能感觉到李容打量和探究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逡巡着。过了许久,李容似乎信了他装睡的把戏,嗤笑了一声,又将那词说了一遍。只是这次宁胥听到了,这是非常清晰的、也非常不屑的两个字: 纨绔。 是杨嬤将他摇醒的。 宁胥一睁开眼便见到李容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看着他,问: 你就是宁胥? 宁胥弯腰捡起地上沾了土的书拍了拍,塞回书笈里,这才朝着李容作了一揖, 正是,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伴读了。 李容皱起眉来,似是有些生气,又像是偏要摆出个架子来一般:什么你你我我的,宁家没叫你对着本殿下要称臣吗? 宁大人的确不曾在这方便对他多加叮嘱,宁胥早前更没与皇家的人打过交道,面上闪过一丝错愕,却也多多少少被这位三皇子颐指气使的态度激出几分文人气节来,索性背起书笈,挺直了身板对李容道: 人虽常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宁家世代清流纯臣,自然只效忠圣人和储君,我也只需对他们称臣。 李容脸沉下来,眼睫飞快一垂,重新抬起来的时候却再次露出那份不屑嘲弄的表情来,嘴上重复了遍:清流纯臣。 可笑。 说什么纯臣,还不是捧高踩低,看不上他这个无人撑腰的皇子罢了。说白了,他进宫做伴读存的也是同样心思,不正是上赶着攀附他那些得势兄弟,想要在日后借着从龙之功在朝堂分一杯羹? 当日的早课要比往常迟一些,待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弘文馆,杜相已经到了。宁胥朝着首席看去,步子猛地一顿。 李容又嗤笑一声。 转瞬便见这位眼高于顶的伴读恭恭敬敬朝着杜相行了个大礼,又将手中小心握了一路的束脩奉上。 学生宁胥拜见老师。 宁胥的束脩遵循了孔孟时的古礼,只是简单的肉脯罢了,却比得宫中皇子们那些珍玩更叫杜相舒心。 杜相显然也是听说过宁胥在长安的才名的。兵部宁家的独子,太学中最为聪慧的学生,为了拜在他门下才入宫给三皇子为伴。弘文馆中向来授业不苟言笑的少师竟破天荒笑着将宁胥从地上扶了起来,虽未多赞赏什么,可这份礼遇却仍是被旁人看在了眼中,当即变了味。 李容蹙了蹙眉,那捧高踩低的印象外又多加了一条:巴结谄媚。 三皇子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总是不免往坏处揣测。尽管在接下来的几日中他渐渐发觉这个宁胥的学业当真是拔尖的,不论是功课还是堂中问答,向来出色。可此时再想起当日他那句只对圣人与储君称臣,三皇子心中很是沉郁;又想宁胥每每下学后便匆匆出宫,摆出一副对他的含凉殿毫无兴趣的清高模样,则令他更为恼火。 旁人的伴读也如你这般? 李容手指了指那几位跟在其他皇子身后亦步亦趋小心奉承的世家子,看着一只脚正要踏出弘文馆的宁胥,道:我这是找了个书童,还是请了个大爷? 宁胥不明所以:那三殿下想我如何? 做个称职的书童,日后的功课,你帮本殿下写。 宁胥怔了怔,而后拿一副不思进取的眼神将李容上下扫了一番,却问:老师若是看出来了呢? 李容冷笑道:皇子犯错,当罚伴读。你以为我将你选进宫来是做什么的? 宁胥深吸了口气,又问:若我不写呢? 李容看着他,眼中带了一丝恶意的玩味:我知道,你瞧不起本殿下在宫中无势;可即便如此,我想要修理一个伴读也绰绰有余了。 说着,他倾身抬手捏起了宁胥落在肩上的一缕头发,终于逼出了后者眼中些许惧意:区区兵部侍郎的儿子不服就试试? 那日后,宁胥每日要写的功课便多起来,李容尝到甜头后更是肆无忌惮,于是宁胥从下学每每写到午夜子时,屋中烛火长明,倒是叫宁大人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胥儿,你这几日怎么睡得这般晚? 宁胥提笔的手微微发颤,桌上摊的是临摹李容字迹不成的废纸,还有只沾了几滴墨汁却被揉成了团的。 我 若是宁大人仔细听,便能听出这个字背后的哽咽。不过宁胥终是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没叫父亲在此事上深究下去: 老师留的功课我不会做,想再看看。 杜相留的功课的确是难的,若是叫李容自己写自然是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是一连五日,这位平日成绩平平的三皇子文章不但一次不落地交上了,其内容甚至颇为别出心裁有根有据,饶是杜相也忍不住赞上一句宁家小公子果然不凡。 杜相自然看出来了。 第六日他给这些皇子皇孙们留了一道策论,那是叫三年前中原几百贡生都不禁挠头的治世之策,杜相实在想看看,这一次宁胥还能不能一日之内以两人字迹写出观点截然不同的文章来。 卯时钟鸣,李容等得有些不耐烦,眼看杜相就要到了,他眼神不住朝着门口瞥去。好几日不曾睡足的人头一次比往日来得迟了一刻,眼底泛了点淡淡的乌青。见了李容也只是粗粗作了礼,便将手上的一叠纸递了过去。 恋耽美 渣了敌国太子后我怀崽了——菠萝炖蛋(68) 他知道李容想要什么,也向来不与李容多言。宁胥太困了,将笔墨纸砚从书笈中拿出来后便跪坐在案边合起了眼。 李容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是在杜相进门的当刻才皱着眉转开了眼。 今日弘文馆气氛有些沉闷。 杜相不紧不慢地看着手中唯一一份的策论,众人便安静而忐忑地候着杜相,像是头顶了一顿训斥,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只有李容不明所以,低头玩弄着手中一支狼圭笔。 半晌,杜相终于抬起头。 宁胥,你的策论呢? 宁胥面上似有愧色,起身一拜,道:这道题目太难了,学生不才未写出来。 直至这声落下,李容忽然有所反应,诧异地看向宁胥。 他没写? 这道题很难吗? 可宁胥方才分明给他了那一份难道是乱写的? 正想着,便听杜相道:无妨,的确是难了些。昨日出题的时候我也没想着你们能写出点什么。 众人一听,皆松了口气。 倒是我手上这一份 只有李容那口气忽然提了起来。 写得颇有见地,文与质兼备,就算是放在当年的殿试之上,也是不差的。杜相说着,却看向了宁胥,至少也是二甲。 李容一愣,看向宁胥的眼神更深了几分,正见到宁胥那双雀眼亮起,即便几度克制却仍流出了些惊喜和骄矜。 不是乱写的。 那他为何要落我的名字? 这样好的文章,不正该在杜相和他那些兄弟们跟前好露露脸吗? 屋中只剩了杜相一页页翻过纸张的声音。 李云仙?他语气中带了丝迟疑,这是哪位殿下的名字? 李容猛地抬头,而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的宁胥。而若仔细看,便能在他的眼神中瞧出些羞愤和恼怒来。 宁胥也是被这个名字吓得一个激灵,当即便清醒了。 他一夜没睡,今早写下最后一个字后迷迷糊糊落了款。所以他写的是李云仙? 他竟然写的是李云仙?! 完了这是宁胥脑中唯一剩下的念头。 果然,下学后李容便提着宁胥的衣襟将他拖进了弘文馆后的假山洞中。 那地方昏暗而逼仄,宁胥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壁,不敢抬头看李容那张沉得可怕的脸。 这个名字只有本殿下身边的人叫过,你怎么会知道?可问完了李容似乎当即知道了答案,不用白着脸的宁胥回答,他便自己接上了:原来那日在含凉殿外,你听到了,然后装睡,骗我? 李容个子比宁胥高出不少,他拿手不轻不重地拍着后者的肩膀。这是一个少有尊重的压制性动作,似乎感受到手下人身子的僵硬,李容稍稍俯身,在他耳边道: 这个名字,你最好忘了。若是再叫我听到你叫一次,我便 宁家世代书香,宁胥玉树芝兰。这些簪缨规矩讲究,即便熬了一个通宵,宁胥身上仍穿着琥珀香熏过的衣裳,淡淡的香气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便格外明显。 李容话音顿了顿。 可这样的静默却更令人心生惧意。 两个人距离太近了,李容的鼻尖差点就能碰上他的耳廓。宁胥咽了咽口水,也不敢动,这一刻他是真的怕了宁家不过清流,他没有位高权重的父亲能将手伸到大明宫来护他周全,相反这些受皇权庇护之人甚至不需要亲手做什么,便有无数种法子能断了他日后的仕途。 若是往日他想不清,那么今日在弘文馆中,当杜相说他的策论当得上一个二甲之时,他第一次有了那般强烈的冲动,他想要入仕,想要如老师一般穿着紫袍立在金殿上为生民立道。 他不能折在李容手里。 殿下宁胥别过头,声线头一次带了些恳求。 是我错了。日后绝不会再叫错了。 李容没想到他会这般快服软,一时还未想到这次要如何威胁他。若不是宁胥此时正歪着头,定然会发现这位刚才语气还恶狠狠的三殿下眼中忽然划过一瞬的茫然。 半晌,李容终于朝后退了一步,语气冷硬又干巴巴地道了句: 知道就好,滚吧。 经此一事,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李容没有再让宁胥替他写文章,宁胥每日仍是头一个到弘文馆的勤勉学生,只是两人间除了见礼外便没了其他话,生疏而勉强地维持着皇子与伴读之间的关系。 或者说,是宁胥刻意避开了李容从相邻的位子坐到了对角处,早早得来又匆匆得走;不是眼高于顶,而是战战兢兢。偶尔感觉到三皇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他会不自觉地僵了身子,之后的半刻钟内都显得如坐针毡 只是天不遂人愿,日子越过去,宁胥却发觉身后那道目光投来得越来越频繁,停留得也越来越久。 李容对学业极少上心,一日堂上他难得没有盯着宁胥看,而是提着狼圭并不熟稔却极为认真地在宣纸上勾着一支桃花。 含凉殿外邻水有片桃花林,初见宁胥的时候,眼前是开得正艳的桃花,他枕在碧水畔的太湖石上睡得正沉。但那时候李容不知道宁胥正在装睡,只是脑中忽然想到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好不容易用了一个时辰,胭脂点染最后一瓣桃花,再抬头时弘文馆早已人去楼空。李容静静看着宁胥方才做过的位置,一炷香后,才慢慢将案上的纸笔连同那副画一起收入了书笈之中,又慢慢走出了弘文馆。 又是几个不咸不淡的日夜过去,晚膳时淑妃忽然问起了宁胥。 你那个伴读,怎么没跟着搬进含凉殿? 李容不小心咬到了银箸,牙硌得生疼。半晌才含混着答道: 他喜欢住在自己府上,左右我下了学也用不着他。 后宫女子的感觉一向是敏锐的,淑妃立刻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端倪,肃了脸道: 云仙儿,你不喜欢这个伴读?他若是不好,娘再去 再去求求你父皇,给你换一个。 李容食之无味地咽下一口菜,听到淑妃后面那句话,心中忽然一揪,别去 他伸手覆在淑妃手背上,安慰道:宁胥他很好。 像是在对淑妃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挺喜欢的。 隔日的弘文馆,李容到得格外早。卯时的钟还未响,他快步踏过地上早已落败的桃花瓣进了大门,带进来清晨一缕凉气。 他面上也是冷的,嘴唇不自然地抿成一条线。 弘文馆静悄悄的,只有那个位置坐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在听到身后动静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又极快转了回去。 李容看到他身体明显的僵直,须臾后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站起身朝他行了一个礼。 三殿下,早。 宁李容朝他走了过去。 屋里太闷了,我去外面走走。宁胥当即道,打断了李容尚未说完的话。 屋里,太闷了。 李容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这句话中,不由皱了皱眉。 谁让你躲着本殿下的?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好,宁胥步子猛地一顿。就在这个间隙中,他见李容快步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重复了刚才那句话:你躲着我做什么?你是我的伴读,一个月中同我说的话甚至比不上 比不上你自言自语得多。 宁胥朝后退了一步,却卡在了墙壁与书案的缝隙里。退无可退,他深吸了口气,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李容,道: 我没躲着三殿下,只是怕再说错话罢了。我是你的伴读,殿下有什么话就直接吩咐。 李容一愣。 那股久违的琥珀香气又缠在他的鼻间。 算了,让你叫就是了。李容看着他,头一次收起了那种讽刺和不屑的假面,我让你叫那个名字还不行吗? 啊哪个名字? 李容一哽,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 就那个李云仙。 我让你叫我云仙,你别躲着我了。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几分:含凉殿,你要搬进来吗?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