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阁案录》 第1页 《东都阁案录》作者:觅丫【完结+番外】 双男主古风悬疑权谋。一个是昆仑派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道长,有个很仙(che+dan)的名号紫微仙君,生物化学逻辑max,识识草药,剖剖尸体,画画mind+map。一个是从小长在军营的东都阁拷圣,刑讯逼供max,心理学max,舌灿莲花,每次负责把凶手问到哭。背景可以当作大唐的一个平行世界,有繁华的盛世,缤纷的武林,出没的胡人,江南烟雨,大漠黄沙,碧海滔天……前期基调轻松愉悦,一边破案,一边游历天下,后期吃瓜人吃着吃着吃到了自己的瓜,每个成年人,最终都有自己的选择和需要承担的责任……少年意气行,游江湖,见众生,守忠魂。 内容标签: 强强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韬,唐无衣 ┃ 配角:唐景啸,蒲启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双男主悬疑破案,清水 立意:少年意气行,游江湖,见众生,守忠魂 第1章 紫微仙君一 在江湖众人心目中,昆仑一直是个高不可攀的地方。除了它确实很高的这个原因,还因为昆仑的道长们跟一般的武林门派不大一样,不大乐意收弟子。 此时正值武宗初年,大周经历了一系列战乱,元气大伤,教派林立,是以王侯贵族们多时兴把子弟送到名门正派修习,学一些傍身的技能,得以在乱世中保存。于是百余年来一些苟延残喘的武林门派狠赚了一笔,原本不过是数十人修行的小庙小观一下子蓬勃发展,就连新门派也如如雨后春笋般涌了出来。除了古已有之的少林、崆峒、丐帮等,还出现了蓬莱、唐门、天机、飞刀等一众武林新贵,一时间武林众人都是很发了一笔乱世财。 这里面却不包括昆仑。按说昆仑乃吕洞宾嫡传的门派,又是当今武宗最崇尚的道家一派,要是放放水收弟子,绝对可以把鸟不拉屎的昆仑改造成昆仑山顶级温泉宫,到时候每年接接皇帝老儿过来泡泡温泉炼炼仙丹,日子可以爽到飞起。结果昆仑道长们一个个眼睛长在脑门上,收弟子那叫一个苛刻,不仅要八字相合,骨骼清奇,最重要的是合缘二字。 门主季无妄一生只收了五个徒弟,都是昆仑长老,各有精通,各自收徒,之后就常年闭门谢客,任凭金银财帛古书名画一概入不了他老人家法眼,不管谁来都是一水的闭关,更别提收弟子了。 好吧,门主不收徒,退而求其次来求昆仑长老吧。 大长老金虚子长得五大三粗,专精外家剑法,一柄重剑使得出神入化,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收徒弟但求一个壮字,那些文文弱弱的世家子弟自是看不上眼,座下弟子多是什么角力手,昆仑奴,那些求他的世家弟子连重剑都提不起来,只需看他一眼无不吓得哆哆嗦嗦退出。 二长老净虚子倒是仙风道骨,习的是内家气法,轻功无双,据传是季无妄弟子中唯一可以御剑飞行之人。此人要求不高,只一条,终身在昆仑修行,不得入世还俗。这又苦了那些世家子弟,谁又想真心做道士,一生埋没在这苦哈哈的昆仑,不过是想练练身法,在江湖混个脸熟。 说不得再找下一个。三长老灵虚子,邋邋遢遢,常年在炼丹房,却是天下第一的丹药术士,收徒弟时,一视同仁,给出一排的丹药原料,限时十二个时辰炼丹药,最后不管炼出什么,都是用丹房统一养的灰耗子试验。耗子嗝屁的自然是无缘的,勉强还活着的也不算,非得耗子有肉眼可见的精神焕发,且十日不死的,才有缘做灵虚子的弟子。这一来,徒弟没收几个,耗子死了上千都有了。这门绝技,千余年后人称化学。 灵虚子这里眼看又没戏,只得去求四长老紫虚子。紫虚子入昆仑前是世家大族的清贵子弟,科举探花郎,当时殿试时清俊飘逸,不可逼视,于众考生中脱颖而出。高中后游街,鲜花香果砸了满身,迷倒多少长安姑娘媳妇。据说当时的长公主都对他青眼有加,差点做了驸马爷,后机缘巧合入了昆仑,一直坐着武林第一美男子之位。紫虚子收徒弟就是个好看二字,不仅得好看,还得非常好看,外加气质出众,熟读经史,琴棋书画精通。是以座下的弟子都是出生高门,颜值突出,惊才绝艳。但凡被紫虚子看上眼的出师后都是高门贵女眼中的香饽饽,尚了公主郡主的也有好几个。但好看且才华横溢的人毕竟少,到了紫虚子这里没被挑中,这昆仑之行也就算终结了,可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定有人问,那五长老清虚子呢?清虚子闻图南是季无妄座下唯一的女弟子,传说她降生时文曲星划过天际,从小过目不忘,尤通筹谋计算。长大后容貌倾城,一时一家女百家求,却没一个入的了她的眼,纵然是貌比潘安,才情突出,或是武功了得,全被她以一个“笨”字打发。直到摽梅之年偶遇季无妄,收为座下第五弟子,从此在昆仑如鱼得水,手不释卷,时或乔装出行,阅尽天下趣事,倒也自在。因着她的性子,这收徒一事便是难上加难,据她本人说,收徒只一个要求,不笨。可是这要求简直难于上青天。偶有一二资质不错的,她只随手扔三个数算题去,扬言只要都算出来便可收徒。然世家大族的子弟于算学多不重视,算筹都用得磕磕碰碰,更别说那些清虚子挑出的刁钻数算题,竟没有一个可以做出来三题,全被清虚子以“愚不可及”打发。久而久之,竟无人再去尝试,她也乐得清闲。 -- 第2页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十数年前,闻图南居然破天荒收了一个徒弟,一时江湖上各种传言,纷纷去打听是哪家的公子少爷。结果问下来却是个无父无母刚出生的婴儿!传说闻图南勘破天机,适逢紫微星下凡,闻图南于是自请下山,跟着天象指引于东都的善堂里寻到这个孩子,自此悉心教导,从己姓,赐名韬。 自此以后关于这个叫闻韬的孩子,江湖上便了无音信。 第2章 紫微仙君二 这日正值小寒,昆仑地险常年冰雪封山,近日更是天寒地冻,偏还有不死心的要来拜师,昆仑的看门弟子仔细一看,哟,又是那个吐蕃赞普的傻儿子松仁贡赞。昆仑虽然远离中原,离吐蕃倒是颇近。吐蕃王室不像中原严格讲究礼法,主张有才者居之,松仁不像几个哥哥能征善战,便希冀能得到昆仑垂青,有个昆仑弟子的名号不至于在几个哥哥中显得自己太不行。只可惜松仁第一次来就被闻图南盖章了“笨得清新脱俗”,又因经史不习,没得到紫虚子他老人家的青眼,惊惧交加中头昏脑胀炼的丹药又毒死了灵虚子的耗子,那一通昆仑之行给松仁天真的心灵投下了不少阴影。没想到他居然再次上山,还挑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时候。 这次松仁只带了两个护卫,比上次收敛了不少,并点名只要求见灵虚子。灵虚子从丹房出来接客,应该刚刚经历了几个小型爆破,一脸的黑灰,招呼松仁进丹房。他不到二十的年纪,面色较汉人更黑一些,面颊却很红润,眼睛圆而大,露出一派天真懵懂。相比上次满身锦缎珠翠,这次穿得比较低调,不过手里却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只见那猫如丝缎一般的长毛闪着光泽,松绿色的眼睛带着一股子贵气。 灵虚子已知他的来意,踌躇道:“此地天寒地冻,不适宜养猫……还请带回。” 松仁吃惊地看了一眼灵虚子,一副“谁说要把猫送你的表情”,灵虚子一时尴尬。松仁一想自己求师来的,手里抱着只绝世美猫,别人自然当作是束修之礼,这缓慢的脑回路转了一圈,方才露出抱歉的表情道:”道长不要见怪。这只猫是前些日子粟特商队进献给我父王的,它脾气古怪,不愿他人靠近,我……我也是机缘巧合,抱了它之后便只愿跟着我。这次又来昆仑求师,本来万不该带着它,不想它不吃不喝,我心有不忍就一路带着了,请道长见谅。“ 灵虚子道了句:“无妨。“指着丹房的一个小间道,”既是来求师的,还是老样子,给原料炼丹,十二个时辰。“松仁道:“我自知天分有限,唯制丹炼药从小喜爱,上次求师不成回去还遍访了吐蕃有名的术士,以求精进。” 灵虚子点头示意他进去,谁知松仁的猫还没到小间,大概是被丹房的气味刺激,挣扎着跳下来,窜到门口优雅坐下。松仁的两个侍卫想去抱它,被它左躲右闪避过。松仁只得道:“仔细看紧它,吃食在客房中的锦盒里。”说罢深吸了一口气,如临大考一般进了丹房。 一夜无话。 第二日十二个时辰一满,松仁从丹房中出来,刚把装着丹药的瓷瓶交给灵虚子,就见灵虚子的丹房外跪着一个两个人,都是松仁带来的侍卫,一见松仁,磕头如捣蒜:“松仁贡赞,不好了,猫儿死了。” 松仁两眼一黑,虽说这猫儿养的时间不长,但和他日夜不离,一急之下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往他的客房跑去,只见这雪白的猫儿窝在给它准备好的锦被中,已经气绝,锦被中还有少许猫的呕吐物。眼见这锦缎似的华贵猫儿死在自己面前,松仁性子良善简单,一时气血上涌,咿咿呀呀哭的惨绝人寰。跟着来一探究竟的灵虚子也不由大惊,虽说不过是一只猫儿,但昆仑乃清净之地,松仁又是吐蕃王室子弟,便赶紧报给门主季无妄。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季无妄吩咐众人齐聚太极观。太极观乃是昆仑的主殿,平时没事不开观门,灵虚子进观时昆仑几大长老已经到太极观。只见左边站着正经的金虚子和净虚子,右边紫虚子和清虚子却是一脸不耐,活像被迫去衙门上班的县官老爷。坐在正中的季无妄则是长须白发,仙气飘飘。 跟着一起进观的松仁抱着已经绝气的猫儿,因为已经哭了一阵,这会儿有点后继乏力,只在喉头发出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声,真是闻者心伤,见者落泪。季无妄叹了一口气柔和地道:“松仁贡赞,你的猫儿既是在本门被害,定会给你个说法。” 松仁抱着气绝的猫儿点头道:“我只想知道我的猫儿是如何死的,若是昆仑的人做的请门主公允惩戒。” 季无妄抚着胡须道:“我们昆仑忝为名门正派,请贡赞放心。”他沉吟片刻对松仁道:“这只猫儿目前死因不明,还请松仁贡赞将猫儿放下以供我查看,猫儿死前卧的锦被也请一并拿来。” 松仁的一个侍卫赶紧跑回去拿锦被。季无妄见那猫儿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只有嘴边有呕吐物,拿来的锦被里面也是一小团的呕吐物,心中大致有了一个轮廓,于是询问松仁的侍卫:“昨日一整日松仁贡赞都在丹房炼丹,都是二位照看的这只猫儿,除了二位,可有人接近过它?” 两位侍卫只有一个会说汉话,于是道:“贡赞的这只猫儿,平时只有贡赞可以近身,其余人都抓不住它。昨日贡赞进丹房后,这只猫儿一直坐在丹房门口,后来也自行在丹房中转一转,左等右等不见贡赞,它大概也是饿了,我们一叫它就跟着我们回了客房。吃食都是备好的,吃完卧在锦被中,不想今早就气绝了。” -- 第3页 另一个侍卫却好像记起了什么,用吐蕃话和松仁说着,松仁听毕眉头一紧:“我的侍卫说有一个昆仑的弟子曾经摸过我的猫儿。” “咦,你的猫不是不让人摸的吗?” “确实如此,我也不知为何让人摸了去。” “那个昆仑弟子样貌如何?” 那个不会汉话的侍卫露出一副崇敬之意,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松仁翻译道:“十几岁的少年,像昆仑神一样的神仙人物。” 莫非是紫虚子的徒弟?季无妄心里盘算,全昆仑长得好看的都在他门下,于是吩咐紫虚子把他现下在昆仑的徒弟都叫了出来,列了一排,真真一个个玉树临风,潇洒风流。哪知松仁的侍卫一溜儿看下来头都要摇断了,还露出鄙夷的神情,似乎是玷污了他的昆仑神。 季无妄捋捋胡子心下盘算了一阵,金虚子那儿都是莽汉,和神仙人物无缘,净虚子和灵虚子的徒弟天分高的有,长得特别好的似乎就没有了。噢,难道是那个孩子季无妄吩咐了身边的道童几句。 第3章 紫微仙君三 不一会儿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昆仑统一的雨过天晴色校服道袍,但通身似有仙气环绕,面色苍白如昆仑山顶的冰雪,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瞳仁的颜色有一些淡,是个极好看的少年,却莫名带着不易亲近的气质。 正是清虚子闻图南唯一的弟子闻韬。 因为闻韬平日深居简出,只在闻图南处修行,偶尔只会去一下丹房,是以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在场的昆仑弟子都是吸了一口气,那个侍卫叽里呱啦地比划,连耳背的季无妄都能大概听出来这就是那个神仙一样的人物。 吐蕃的三人也都在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超凡脱俗的人,纷纷忘了要给死去的猫儿找公道这件事。 那少年却是目不斜视,目光丝毫没有在昆仑子弟或者吐蕃的三人身上停留,开口道:“师尊找我前来何事?” 那声音如碎玉坠入空谷,听之忘俗。 “韬儿,吐蕃松仁贡赞的猫儿死了,他的侍卫说昨日你抱了那猫。”季无妄道。 闻韬想了一会儿对着松仁说:“不错,我平日常年闭关,甚少露面,昨日刚巧在丹房门口看见一只玉雪可爱的猫儿,我蹲下时那猫儿便跑来我怀里,我抱了它片刻就放下了,绝无逾矩。” “可是,我的猫儿平日决不让生人亲近。“松仁疑惑道,”你可是拿了什么吃食引它?” 清虚子闻图南轻咳一声道:“师尊,松仁贡赞,我的徒儿平日从无逾矩之举,请慎言。” 闻韬也道:“我平日吃斋,从不带吃食,那猫儿确是自己来我怀里的。” 那只会吐蕃话的侍卫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另一个侍卫翻译道:“定是道长长得神仙一样,连猫儿都要亲近呢。” 众人一阵尴尬,心想这长得好看真是好处多多,连个猫儿狗儿都能自动投怀送抱。松仁本想说什么,看着闻韬神仙般的人品,又是清虚子唯一的弟子,便闭了嘴。 这时不知是哪一位紫虚子门下的世家子弟平时自诩相貌才情过人,却不想这昆仑还藏着这么出色的人物,心中不忿,低声道:“这师弟长得是像神仙,可也不是神仙啊,而是害死猫儿的嫌犯之一,还是要好好查的。” 闻韬沉吟片刻道:“说的是,我既然碰了那只猫儿,确有嫌疑。”一面对师尊和清虚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若是众位信得过我,不若将这个无头官司交给我,给松仁贡赞一个交代。” 众人都觉得闻韬不仅人品出众,而且品行端方,纷纷点头同意。 闻韬却趁众人散去时转向灵虚子扯着嘴角软软道:“还要麻烦师叔借我几只灰耗子。” 灵虚子一听到闻韬这个语气,肝儿都要颤起来。清虚子这个徒儿他是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玉雪可爱,只是不易亲近,所以他难得软软求个人是没人能抵挡得了的。 只不过,灵虚子很快发现,但凡他求人,定是要让人肉疼的东西。比如他长到七八岁时第一次求灵虚子就是让他喂养他的验丹专用灰耗子,当时闻韬仰着小脸期期艾艾,把个年过半百成天丹房里泡着的灵虚子萌得心都化了,忙不迭地答应,结果没几天闻韬就把他的灰耗子折腾得快死绝了。这些耗子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剔除了体弱有病的,且保证它们体型胃口年龄大体一致,很是费了一番心血,结果闻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长相差不多的野耗子,不知带了什么急症,一时间耗子一片一片地死,灵虚子简直欲哭无泪。 后来季无妄出面,责罚闻韬在丹房养耗子,直到数量恢复如初为止。闻韬却像是正中下怀,每日把各种毒草丹药带进来喂耗子,还拿了一个小本本记录了每日耗子的状况。譬如,三月十二,朱砂二两,死二十,死状口鼻歪斜;三月十五,□□一两,死一十二,七窍流血等等。灵虚子每日心惊胆战,死掉的耗子也不忍去看,心下想阻止又怕他惹出更多幺蛾子。结果几个月后闻韬像是心满意足了,开始喂耗子一些正常的吃食,外加一些健脾强身的草药,耗子数量恢复如初,看着还比原来的健壮。 但此事给灵虚子投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是以,这次闻韬又求他耗子的时候,灵虚子本是想拒绝的,刚想开口,却见闻韬难得的眉眼弯弯,他那原本清冷的神情一下子如十里春风,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灵虚子只好拿眼睛一闭道:“罢了罢了,弄死的都给我补回来就是了。”闻韬咧了咧嘴,眼中似有万千星光。 -- 第4页 闻韬先和松仁及侍卫回到客房查看猫儿的吃食,只见猫的吃食收纳在一个锦袋中,都是吐蕃上等的牦牛肉干。闻韬用小刀割了一小块,在灵虚子的灰耗子中挑了一只试了一番,见那耗子吃得肚皮滚滚。 “明日来看这只耗子再来定论。”闻韬道。 第二日那耗子依旧活蹦乱跳,还有肉眼可见的精神焕发,显然不是在猫的吃食中下的毒。 “猫狗贪吃,大概是这猫儿误食了什么?”闻韬疑惑道。 “不会不会,我的猫儿非常挑食,除了牛肉干什么都不吃。”松仁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猫儿在丹房转了几圈,一定是丹房的东西不干净。”松仁会说汉话的侍卫说道。 闻韬若有所思,回到了丹房,丹房里数百种药剂原料和半成品,多是放在架子上的瓷瓶里,地上因为有人打扫,很是干净。他虽常年跟着闻图南学习数算筹略,经书典籍,但自小就出入灵虚子的丹房,于草药丹药十分精通,于是把丹房内可能致死猫儿的丹药一一挑出,用小瓷碗各自盛了一点,然后拿到他丹房后面单独的小间。他在这小间里准备了十数个小木盒,每次他试验耗子的时候就在小盒中完成。于是一只耗子一种丹药,分别混进耗子的吃食里,各自放进小木盒。 做完这些已是月上中天。昆仑地处群山之巅,此时雪已停,深蓝色的天空一片澄澈,只有一勾弯月似在触手可及之处,昆仑似乎睥睨着万千浊世,遗世独立。此刻四下寒气侵人,闻韬站在丹房门口,五官眉目在清冷的月光中更显俊美。 他无父无母,这一生恐怕都和净虚子的徒弟一样在这昆仑度过。虽说清虚子总告诉他世事虚妄,通读了经书,熟稔了数算筹略,自可通晓世间之事。但是他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总也想去看看昆仑山下的世界,比如京都的肃穆庄严,扬州的风月旖旎,洛阳的少林寺,明州的天机阁,乃至泉州城外的碧海滔天,玉门关外的黄沙连绵。便是这山脚下的吐蕃,自己都不曾看过。 第4章 紫微仙君四 第二日雪过天晴,昆仑上下一片冰雪茫茫,晃得人睁不开眼。 闻韬检查了一下小木盒中各只耗子的情况,暗暗记下,走向了吐蕃三人的客房。 这是个简单的小院,疏疏落落的两间房。松仁贡赞仪容齐整地给他开了门,问明来意后让他随意查看。松仁虽说是吐蕃王子,为人却很随和,尤其第一次求师不成后这次格外低调。闻韬的眼神一排排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直到看到门口一个小瓷碗,问道:“这瓷碗是用来做什么的?” “噢,是给猫儿盛水用的,因为怕它弄洒了,一般都放在门口。猫儿喝的水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我们烧茶前先给它倒水,这瓷碗的水是不会断的。”松仁答道。 真是细致的人。闻韬心想,倒是炼丹的好苗子。他蹲下端详起来,此时正值三九寒冬,虽有门,门口却还是冷风阵阵,闻韬看到那瓷碗中的水已经结了薄薄的冰。 猫儿被毒死那日,记得风雪交加,气温较今日还要更冷。闻韬心下了然,出了屋,在屋外仔细看起来。因为昆仑简陋,屋外的小院子里也没有过多的陈设,不过是一口井,几方石凳,临屋的几个大大小小的水缸,或是蓄水用,或是倒废水,或是在春夏之际放一些水养的花草。他细细察看,因天气寒冷,大多数水缸中的水都已经冻住,而常用的几个还未结冰。他俯下身轻嗅,忽然灵光一闪道:“我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了,好了,我们去回师尊吧。” 吐蕃的三人听说猫儿中毒之谜已解,纷纷喜出望外,一边的昆仑弟子闻言也赶紧报给门主。 太极观内,季无妄端坐中央,见他们来了,问道:“可是已有说法?” 闻韬垂首道:“是。” 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他,只见他缓缓道:“这次猫儿中毒事件,乃是意外,并非有人刻意下毒。若是刻意下毒,必有动机,然而猫儿死在昆仑,此事并不算大,若是查不出缘由,于昆仑折损一些面子,于松仁则是失去了心爱的宠物。涉事的人中昆仑派的只有我和灵虚子师伯,而我们对昆仑毫无二心,并没有毒死猫儿的动机。而另两个涉事人都是松仁贡赞的贴身侍卫,我昨日已与他们详谈,他们对贡赞忠心耿耿,且猫儿死后对他们也毫无益处,所以也不是他们。” 吐蕃的三人点头如捣蒜。 闻韬继续道:“那便只有意外。这两天来我注重的一直是猫儿的吃食,包括贡赞带来的吃食和丹房里猫儿可能误食的丹药。贡赞那边的吃食没有一点问题,丹药方面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排查。灵虚子师伯炼丹的药剂放得一向很有条理,毒性特别强的都是放在上锁的小间,这大厅中有毒性且可能会致死猫儿的不过朱砂,乌头,毒箭木,钩吻四样。我用师伯的灰耗子做了试验,其中毒箭木的中毒症状不包含呕吐,其他三样或可引起呕吐。然而我反复查了这几样丹药的瓷瓶,都封存完好,没有溢出的痕迹,地上也很干净。” 众人都露出不解之色。 闻韬接着说,“别说密封良好,就算是偶然泄出来一些,猫狗也是有灵性的,对这些毒物大抵也会警觉,并不太可能主动去吃,就算要吃也会闻一闻多方试探,当时两位侍卫都在不远处,所以我推断猫儿在丹房并没有误食什么。” -- 第5页 “那这猫儿是如何被毒死的?“松仁疑惑道。 ”是水。“闻韬答,”我们一直在观察吃食,却忘了猫儿也是要喝水的。” “不可能,它的水和我们是一样的。”松仁的侍卫赶紧说道。 “它常喝的瓷碗里的水是没问题的,只可惜昆仑天寒,你们来的那一天尤其天寒地冻,瓷盆放在门口,自然结了冰。你们的猫儿肯定不会去喝了。“闻韬答道。 “原来如此。”季无妄和吐蕃的几人恍然,“那我的猫儿到底误喝了什么?”几人都看向闻韬。 “在废水缸里。猫儿喝不到水,自会到处寻找替代,屋内并无水源,应该是趁人不备在院子里找水喝,别的水缸或是结冰,或是太大,只有废水缸,盛的多是你们刚用过的热水,不仅低矮,而且没有结冰。” “废水缸的水,最多不洁,何以会毒死猫儿?”松仁不解。 “是废茶叶水。”闻韬道,“我闻了一下,你们喝的是绿茶吧?” 两个侍卫点点头。 “我曾读过前朝一本市井集录,提到一只小哈巴狗,误食了主人的浓茶,第二日就死了。我猜茶水,尤其是浓的绿茶水中应该有猫狗无法消化之物。加之这猫儿渴了一天,碰上热的茶水,一下喝了不少,这才酿成惨剧。不过,保险起见,还要借师伯的灰耗子一试。”一边又朝灵虚子投去一个异常温煦的笑,灵虚子趁肝颤之前赶紧别过头,假装没看见。 那两个侍卫突然恍然道:“猫儿确实在我们晚上倒喝剩的茶水时跟着出去了,只是当时天色已暗,我们没有注意,后来叫了几声它才回屋的。” 说完二人扑通扑通跪在松仁面前:“贡赞恕罪,是我们照顾不周。” 松仁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也不怪你们,是我执意带它上山,酿成悲剧。“一边转向闻韬,”多谢道长解惑,我们之前还怀疑你,实在惭愧。” 闻韬只是淡淡道了两句“无妨”。 因着这个官司,闻韬在昆仑一下子声名鹊起,虽说昆仑本来也没有几个人,但本来大家各自修炼,很是佛系,这下昆仑子弟,并吐蕃众人开始到处颂扬闻韬的神仙人品,称当年清虚子闻图南果然是接了紫微星下凡。其实,这本来是件小事,奈何任何的小事放在特别好看的人身上都能变成大事。 不过三月有余,便有山下的请帖请昆仑长老并紫微仙君赴宴——对,短短几个月,闻韬已被传为紫微仙君。几个长老一向是个个不染俗事,一副不要打扰贫道飞升的架势,季无妄便以闻韬未及弱冠为由写了一封谢绝的回信,自己闭关去了。 结果一月之后闭关出来季无妄才知道闻韬在他闭关后,去各个长老那里使了一番软糯求人大法,竟是哄得众长老心软放他下山代表昆仑赴宴。季无妄一时间气血上涌,赶紧卜了一卦,见是个解卦,遇难则解。稍稍放下心来,若有所思地望向昆仑的重峦叠嶂,心道,藏无可藏,否极泰来也未可知。 窗外,天朗气清,正是惊蛰之时,惊雷百虫,天下动矣。 第一卷 归云喜殇 第5章 1.1青峰镇 楔子 惊蛰,电闪雷鸣。 豆大的雨珠敲在回廊上,打得芭蕉的肥叶一阵阵晃动,显得黑影丛丛。这回廊曲曲折折,通体朱红,一面临水,一面绕院。春日的雨夜,已过三更,更是绝了仆妇的身影。 回廊尽头是一间鲜有人至的幽暗小屋。小屋从纱窗透出一点灯光,却现出一男一女两个依偎着的剪影,女子轻叹一口气,幽幽道:“你我今生,只怕是终究无缘。”男子却急急道:“不会的!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知道,我是非你不要的!”女子像得了安慰似的,一双玉手缓缓抚过男子的面颊,却是相顾无言。两人都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在雷雨声中却如深秋无声无息的一片落叶,委地无声…… ———————————————— 青峰镇这两日格外热闹。 青峰镇本来只是秦岭青峰山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不过百十户人口,多数务农,也有些身强力壮的入山打野,采集名贵草药。十来年前,武林赫赫有名的神医夏侯兴云游至此,感叹其间风景秀美,草药一绝,遂在山上建了归云山庄,平时或是给人治病,或是上山采药,过得神仙一般的日子。 武林人物的各色疑难杂症送到归云山庄,治好了多少不知道,只知道因为山庄偏僻,道路崎岖,车马难通,原本奄奄一息的病人经过这一通折腾未到山庄就气绝的也是不在少数。不少武林人士背地里抱怨,这夏侯老爷子医术好是好,就是脾气古怪,明明是治病救人,却非要把山庄建在那么个偏僻之地,这不是成心为难病人吗?据说老爷子听闻了这些个江湖流言,只把胡子一吹,落下一句“爱来不来”,在山里足足待了三个月才回到山庄,又是等死了两个前来求医的病人,自此武林便只吹夏侯老爷子医术神通,能起死回生,俨然成了江湖活菩萨。 青峰镇上只一家客栈,这会儿却坐满了千奇百怪的武林人士,有光头长着癞子的和尚,有裹得严严实实带着西域口音的大胡子,有浑身破破嗖嗖的乞丐,有肩上站着一只鸟的青年,小二送菜时不小心碰到了那只鸟,那鸟居然开口道“哪个不长眼的?”定睛一看,却是个活灵活现的机械鸟,另还有几个容貌绝美的姑娘,只是女客独行,不像良家子的做派。看得老板娘和小二一阵阵心惊胆战。不过看在来的都是客,应该说是来的都是钱的份上勉力招待。 -- 第6页 小二刚把一盆白切牛肉送到一桌看着穿着稍微正常一点的客人处,却听一个客人道:“这破地方来回来去只有一间客栈,幸好来得早,不然地铺都没有。” 另一个客人道:“归云山庄的喜事,谁敢不来?以后得个病受个伤还能有条活路。别说打地铺了,就是挂在树上睡两天又有何妨?都是武林人士,怕什么!” 众人一阵赞同,这人又说:“最近的喜事还真多,过两日神策大将军要娶皇后妹,圣上说了要大操大办,普天同庆。我们武林赫赫有名的归云山庄也要娶新妇。却说这次归云山庄的少庄主要娶的新妇是个什么来历?” 这桌为首的客人年纪略长,抚了抚胡子道:“夏侯神医有两子一女,这次娶妻的便是长子夏侯白英。夏侯老爷子世代从医,他年轻时喜好舞枪弄棒,据说有过一番游历蓬莱的奇缘,回来后不仅武功大涨,医术也是一日千里,似是受了仙人的点播。他于黄帝内经中化出一套养心诀,按照各自的体质运气,不求杀敌,但求天人合一。据说练了这套心法的都是长命百岁。老爷子性格古怪,儿女一起授了医术和武功,只说要选个资质最好的继承山庄,却是长子天分最高,眼见婚后便是要主持山庄的。这次的新妇也是千挑万选,据说那夏侯白英身长玉立,英俊无双,比他老爷子风雅许多,又有一双圣手,这几年多半的病人却是他看好的,是多少姑娘求也求不来的好郎君。前几年眼看老爷子挑了夏侯白英继承衣钵,求亲的人便络绎不绝,不仅有江湖人士,不少朝廷的官员也想着把女儿嫁过来,好沾一沾神医的仙气,最后老爷子千挑万选才定了世交江南苏药王家的女儿。苏家也是世代行医,于制药和药理一行尤为精通,这苏家的姑娘也是从小耳濡目染了药理的,十岁上就开始跟着药王制药,倒是天作之合。” 发问的客人听得津津有味,尤不满足,低声问道:“那夏侯白英英俊无双,只是不知这苏家姑娘是貌堪匹配呢还是无盐之姿啊? 为首的客人瞪了他一眼:“苏药王年轻时候就被称为圣手潘安,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没有儿子,只两个女儿,江南的武林人士都拿她们堪比二乔,这次出嫁的便是大女儿苏冉冉。” “要说绝色,比得上夏侯夫人嘛?”发问的客人揶揄道。 为首的客人环顾一周,看到那几个花容月貌独行的姑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夏侯老爷子的原配在生完二子一女后不久就去世了,老爷子在几年前至益州采买药材,机缘巧合遇见了云裳坊西坊的花魁娘子,惊为天人,娶来做了归云山庄的夫人。云裳坊是赫赫有名的乐坊,在京都、扬州、益州、泉州都有分坊,里面的姑娘都是姿容出众,才艺了得,不想这夏侯老爷子老来却有这一段艳福。想来这客栈中的几位姑娘算是夏侯夫人的旧识,来道喜的。只是乐坊中的女子出身到底卑贱,夏侯老爷子不在乎,江湖人士却不宜拿着夏侯夫人的旧事津津乐道。正在尴尬间,一开始说话的客人却道:“听说夏侯老爷子几年前收了一个胡女做义女,见过的都道是绝色。” “呵,这归云山庄倒是美女如云,让人好不羡慕。”旁边的人不禁艳羡。 为首的客人道:“那是老爷子旧交的女儿。老爷子交友甚广,此女据说是粟特人,年少失怙,老爷子怜其悲苦,就收养做了义女。夏侯夫人毕竟出身乐坊,不善持家,据说都是此女主持治家。” 旁边的客人一听来了兴趣:“粟特人?我倒还没见过胡人的长相。” 为首的客人长叹一口气:“想我大周鼎盛时可是万国来朝,别说什么粟特人,就是回鹘人,鲜卑人,新罗人也是来往不绝,只是当今国运中落,不复当年盛况。” 那一桌子人正听得入神,门口却传来一阵骚动。 第6章 1.2仙君下凡 众人纷纷往门口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踌躇不前的少年道长。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面如冰雪,正带着一点迷茫望着客栈。众人再看他的穿着,纯阳冠,雨过天晴色道袍,袖口滚着吕洞宾当年亲画的仙鹤纹,居然是江湖许久不见的昆仑校服。 “昆仑的人!” “这次居然昆仑都来了!” 众所周知,昆仑在武林中一向淡泊出尘,又在绝高的昆仑之巅,除了他们自家的轻功甚少有人上的去,武林人士又不愿摸爬滚打地爬雪山,是以江湖各类大小事宜大家都习惯了昆仑的缺席。这次突然看到有昆仑的人前来,又因为他们家除了出师的弟子一向没人出来,是以不知来者何人。只见那少年虽俊美之极,但鼻梁高耸,面色沉静,似无可亲之意。 半晌,人群中才有人问道:“道长师从昆仑何人?” 那少年好像辨别了一会儿是谁问的,结果用余光扫了一圈未果,只好盯着空气道:“师从清虚子。” 众人哪里知道他是因为找不到问的人只好盯着虚空,只觉得他不沾凡尘,真真如神仙下凡,心下肃然,心想昆仑果然非我辈可比。偏偏此时正巧有一两个灵通的得知清虚子闻图南只收了一个徒弟的江湖旧事,恍然道:“原是紫微仙君,失敬失敬!” 少年似乎滞了一下。他们昆仑一派,名号都是要师尊亲自赐的,他未及弱冠,还未得赐号,哪里晓得自己被胡诌的名号竟然已经流传的如此之广。心下想这离群索居也有好处,大家没见过的人都往深不可测处揣测,自己年纪既轻,又无半点江湖历练,居然做了个现成的神仙。他本来也不易亲近人,懒得解释,因为又不知道是谁叫的他紫微仙君,只得又是向着虚空点了点头。 -- 第7页 这下大家都信了他真是紫微星下凡,不然若是肉身凡胎,这么年少,如何能见到这么多江湖门派而毫不露怯?一时闻韬身边像是多了一层生人勿近的结界,他方圆五尺内的人都不敢高声喧哗。闻韬随意坐在一张空位上,只要了一些素斋。因他从小持重乖觉,清虚子又是个颜控,对他仪容的要求极严,所以他一举一动都格外出尘,客栈内的众人均是看得赏心悦目,如痴如醉。 这时,原本坐在角落的癞头和尚忽而坐到闻韬身边,他已有些醉意,盯了会儿闻韬问道:“你们昆仑好久没人出山了,季门主可好?金虚子可还在练三才化生剑?上次输了他半招,和尚我倒想找个时间和他再战一次。” 闻韬心想,这应该是师伯的熟人,自古佛道渊源深,便问道:“大师可是无相法师座下弟子?” 那和尚笑道:“哈哈,你们昆仑弟子眼神儿真不赖。” 闻韬熟读经书,这些武林门派的渊源当年清虚子没少让他背。少林无相法师乃当今的少林方丈,座下四个弟子,为少林四大长老,都是明字辈。这个癞头和尚若是明字辈的长老,应为排行第二的明心法师,据说这明心法师武学天分极高,继承了无相法师绝大多数的武学衣钵,只是大字不识,不大遵从清规戒律,尤嗜喝酒,江湖诨名“酒和尚”,这次少林派他过来,估计也就是他一人又能吃肉又能喝酒,其他长老就算参加喜宴也只能干坐着吃斋饭。 想毕,闻韬恭敬道:“原是明心法师。” 那和尚一脸满意道:“哈哈哈,怪不得当年闻图南愿意收你,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只是你这名号怎么泛着傻气,不像季门主的手笔?” 闻韬一阵赧然,垂首道:“小道得师父赐姓,单名韬,未及弱冠,还未有号,这个什么仙君,都是瞎传。” 明心法师听闻又是一阵哈哈哈哈哈哈,道:“罢了罢了,你可比紫虚子座下那些矫揉造作的世家弟子强多了,给你个神仙名号也不亏。”一边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蹙眉道:“你怎么吃的如此清汤寡水?” 闻韬道:“我从小吃斋。” 明心法师一脸嫌弃:“你师父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你们昆仑尚且不禁荤食,你还如此。和尚我出自少林,却不管那些个清规戒律。不过这客栈酒不错,菜就次了点,你等我会儿。”说罢刷的起身,只带着他那根八尺来长的少林棍走出客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用了块麻布包了两尾鲜鱼。原来这青峰镇临溪而建,溪中有些上好的鲜鱼。 闻韬看了看那鱼却已经一动不动,皱了皱眉:“这鱼可是死了?” “没死,被我的棍打晕了而已。”法师道,他叫来小二,让厨房把鱼洗净了去鳞去头再端上来,一面对着闻韬道:“把你腰间那把青霄匕首给我。” 这青霄匕首是昆仑的宝器之一,这次被闻韬求了师父带下山防身用的,正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已被明心法师一把夺过道:“好刀就要用在此等场合。你可知这切鱼鲙的刀可是大有讲究,太厚便切不出薄如蝉翼的效果,太软便厚薄不均,如这青霄才是最适合的,削铁如泥,锋刃又薄。”法师一边解释,一边净了手,轻车熟路地在鱼的正反两面临着脊背骨切下两大片鱼肉,又把鱼肉置于盘中,顺着内中的鱼骨片下鱼鲙,那每一片鱼鲙都薄如蝉翼,几近淡淡的粉色。法师一边片鱼,一边又让小二端来蒜、姜、盐、酱,待片好后调了个简易版的四和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了一片,蘸了四和齑,往嘴里一送,畅快地叹道:“人间美味。” 闻韬从未见过此等吃食,他在昆仑被管教的严,此刻见明心法师吃得如此香,不禁馋虫大动,终于试探着夹了一块鱼鲙,蘸了四和齑,那鱼腥都被四和齑掩盖,只留下鲜鱼的清香滑口,他像被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通体说不出的舒爽。不觉得眉眼舒展,嘴角上扬。他气质出尘,平日总是一副不太好聊天的样子,只有在这难得的一笑中,才有十几岁满满的少年气。 紫微仙君,从此吃货属性开启。 第7章 1.3归云山庄 原本闻韬第一次下山,难免不通世事,又不愿主动求人,每次辨别方位都免不了夜观星宿,日拨罗盘,很是费事。这下和明心法师结伴倒是省了不少事,当下酒饭餍足,相约明日一齐去归云山庄。 第二日,明心法师直睡到日上三竿,而闻韬则已经晨练、早膳、读经一遍过了。两人在客栈用完了午膳才继续赶路。昆仑和少林都是武林的名门,于内功和轻功都有很深的根基。一路上明心法师故意走得飞快,想要试探一下闻韬的轻功,见他虽年岁小,但步法飘逸,轻功扎实。他之前与金虚子有一些交情,但金虚子练外功,以刚健为主,是以昆仑最负盛名的轻功一直无缘得见。据说季门主可御剑而行亦不知真假,这次见昆仑小辈都如此了得,明心法师不由心中暗暗赞叹。如此这般不到两个时辰已到了归云山庄。 那归云山庄建在青峰山半山腰,远看只见几个朱红色的尖顶和飞檐半隐半现在云海里,颇有些仙气,走近一看却是精致小巧的几个院落,门口竖着一块两人高的巨石,以汉隶写着归云二字,汉隶蚕头雁尾,虽古朴却不乏灵动。 此时院门大开,远远走出来一位着红衣的女子。只见这走出来的红衣女子肤白胜雪,却不是中原女子的那种白皙,而是冷色调的白得透明。她眉骨甚高,眼窝颇深,一双妙目比中原女子大了不少,瞳孔和发色都是深褐色,两片薄唇却是殷红如血。这显然是个胡女,着大唐女子常见的窄袖襦裙,但上襦和下裙都是胭脂红,不太遵从汉家女子的配色,虽然梳着常见的简单高髻,却没有一点金玉簪饰,只别了一朵紫玉兰,虽不及牡丹雍容华贵,却也很有一番风情。 -- 第8页 那姑娘福了福,但脊背太直略显僵硬。抬头看见闻韬时眼睛似乎一亮,她笑着开口道:“庄主已经吩咐过了,两位想必是少林的明心法师和昆仑的道长,少林和昆仑两派与庄主都渊源颇深,已给两位安排了房间。”说罢便转身引路,走了几步还回头望了闻韬一眼。 进庄后,明心法师和闻韬别过,各自有小厮带去自己的房间。 闻韬被分到一间套间,使唤的两个小厮侍候着,因为从来没见过昆仑的人,闻韬又长得格外出尘好看,因此两个伺候的也是十二分的殷勤。闻韬毕竟是少年人,一日奔波已是饿极,却因着性子冷淡不便开口,好在小厮乖觉,已听到他腹中的咕咕声。忙不迭送来了汤面,却见这碗素汤面以山间几种菌菇熬制的高汤为底,汤面上飘着青翠欲滴的几根青菜,当真令人垂涎。闻韬默默吃着,不过一会儿已经见底。小厮们见他虽是神仙人品,冷若冰霜,但汤面下肚,已是肉眼可见的容光焕发,此刻正心满意足不自觉地以手指轻叩桌面,便大着胆子道:“道长可满意?” 闻韬微微颔首。 另一个小厮赶紧沾沾自喜道:“那是自然,都是夏侯姑娘吩咐的,我们归云山庄虽然地处偏僻,却绝没有慢待了客人的道理。夏侯姑娘虽是胡人,管家却是一把好手,训练家丁,管理仆妇,上到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的日常起居,下到厨房每日的菜谱,还有过两日的大婚,哪个离得了夏侯姑娘?” 闻韬若有所思,微觉奇怪,心道寻常人家都是主母主持中馈,这山庄里却让一个胡女主持。他在客栈听闻了一言两语,知道这胡女不过是庄主义女。 小厮像是看出了闻韬的疑惑,正好也是个话痨,道:“老爷娶太太时已年过半百,太太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嫁过来时就提了双手不沾阳春水的,也就是老爷宠着。” “那你们老爷想必很信任夏侯姑娘。”闻韬道。 “那是自然,我们老爷虽说治病救人,性子却古怪,对谁也没个好脸色,少爷小姐里也就待见大少爷,讨论讨论医术,除了有时晚上陪夫人外,也就是见夏侯姑娘的多。你别说,夏侯姑娘做事极其认真,事无巨细各种账目都是一一汇报给老爷的。只是……”小厮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闻韬见他欲言又止,不问一下好像很对不起他。 “只是少夫人过门后,这管家大权怕是要交给少夫人了,我们私下都说可惜呢。” “可惜什么?” “原本我们看着老爷器重大少爷和夏侯姑娘,两人也是郎才女貌呢。” “别瞎说!”另一个小厮似觉不妥,接着道,“苏姑娘已经入府了还说这些。” 那个话多的小厮吐了吐舌头,见闻韬似乎听得兴致盎然,很想奉承一下这如神仙下凡的道长,解释道:“苏姑娘就是这次我们少爷要娶的新妇,可是江南苏药王的千金呢!上个月就到了,江南过来千里迢迢又带着好几大箱子的嫁妆,阵仗可是不少。后日就要大礼了,现在跟着太太小姐住在后花园呢。” “山路险阻,一路行来不易。”闻韬简短点评。 “正是呢,若是一般人家,只得让镖局承运了,不过这苏药王虽没有儿子,却有个外甥杨韵章武功甚是了得,从小养在苏药王身边,这次便是他带着人马亲自把苏姑娘送来的。杨公子现下也在庄子中,和二少爷甚为投契。要说这二少爷……”那话多的小厮正欲继续,另一个制住了他:“时辰已晚,我们还要给夏侯姑娘复命,道长累了一日也早点安歇吧。” 闻韬微微颔首,这小厮为了讨好他说了这许多话,闻韬也不吝报以一笑。这一笑真如三月陌上花开,话多的小厮瞬间觉得自己说的那许多话都值了。 待小厮离开,闻韬沉思片刻,拿出卦盘,以六爻测了一卦,却是个大凶的未既卦,未既者,诸事不当位还多有凶险。闻韬当下心中一凛,更多了几分小心。 第8章 1.4苏冉冉 辰时还未到,归云山庄的后花园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初晨的阳光如同在朦胧的薄雾上撒了一层金粉。此时已是初春,夏侯山庄后花园的池子里此时已有尖尖荷叶,滚着晶莹的露珠。几个月后便会有许多或粉或白的荷花间杂其间,铺满这山间的荷塘。 一个穿着鹅黄上襦豆绿罗裙的女子凭栏坐下,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体格清瘦,腰肢袅袅不足一握,瓜子脸,一双杏眼好似梅花鹿,闪着盈盈的水光。她望着这些荷叶,感受着山中春寒料峭,还间或有零零春雨,心中不免生出一阵阵凉意。 她的命运就这样突然地扔到了这离家万里的秦岭山中,离开了她所熟悉的江南烟雨,小桥流水,慈爱的父母,尤其是她一起长大的妹妹。她们姐妹从小容颜姣好,虽不轻易示人,却早有坊间把她们比作三国的二乔,她温婉清丽,妹妹活泼娇媚,原以为她的一生就是在江南陪着父亲制药,过几年安稳地嫁人,永远都有父母的庇佑,姐妹的陪伴,却不想父亲把她许到了夏侯家,苏冉冉仍然记得那是个草长莺飞的暮春,那绵绵的雨打在苔藓石板上,母亲的眼角红红的,父亲的脸却是坚毅得很:“冉冉,我们苏家世代行医自有我们的骨气,无论是官宦还是富商我们都无意攀附,江湖上只有同为医家的夏侯家堪为匹配。你是我苏家长女,此去虽然路途遥远,但对方家世人品都是万中挑一。夏侯庄主的医术是为父钦佩的,你这一去莫要失了我们苏家的颜面,为父还望你能把我们苏家的制药之术传承下去才好。” -- 第9页 苏冉冉听得一阵晕眩,深感自己如暴风中的一叶残荷,哪里由得了自己做主,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是没想过抗争,只是江湖之大,何处才是自己的归处?自己要的,一直以来也不过是在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过着平凡安稳的生活。 “苏姐姐,你起得好早。”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躲在墙后,露出桃花般的笑靥,银红和月白色的花间裙衬得她如花朵般鲜妍,这便是夏侯庄主的小女儿夏侯白芷,才满十四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夏侯庄主从小看她于武学和药学上资质平平,便只当平常女儿家养,她五官虽不及苏冉冉精致婉约,却有一股少女的娇憨。 “夏侯小姐。”苏冉冉福了福,真真如弱柳扶风。 “哎呀,苏姐姐,说了好多次了,叫我白芷就好了。” “白芷姑娘,昨日夫人让我去她那里用早膳,你也一并去吧。” 夏侯白芷一撇嘴:“我才不去呢,她又不是我的娘亲,再说她一定想着让你对付欢姐姐呢。” “白芷姑娘,此话怎讲?” “哎呀,爹爹喜欢她,我却看不惯她娇滴滴的样子,不如欢姐姐爽利能干。” “白芷姑娘,她毕竟是你名义上的母亲,我的婆母,我们也要尊敬一些才好。” “谁不知道她用钱大手大脚惯的,爹爹一生潇洒肆意,自打娶了她倒要去倒腾钱财银两讨她的欢心。若不是欢姐姐拿着家里的账本当面驳了她几回,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家底呢。”夏侯白芷薄怒微嗔,怎么也不愿意同去。 看着时辰还早,苏冉冉就试探着话起家常来:“你整日欢姐姐长欢姐姐短的,我来这半月也不怎么见到她,就是见了也从不多话,我还以为她不好相处呢。” “哎呀,欢姐姐就是吃了容貌的亏,好一个大美人,就是她们胡人面容不如我们柔和,她又不喜欢泡在娘子堆里,不屑做那笑面虎的勾当,在家赏罚分明,从不手软,我大哥常说,欢姐姐要是从了军做个官什么的定是个不让须眉的。爹爹也说要不是欢姐姐无心于医术,他倒宁可把山庄留给欢姐姐了。” 苏冉冉微微低了头,也不知自己这长媳能不能做好,也像夏侯欢一样得人心。 夏侯白芷似乎是看出了苏冉冉的心思,赶紧安慰道:“苏姐姐,你也是极好的。别担心,欢姐姐一定会帮你的。” 正说着,夏侯夫人的侍女过来请苏冉冉,苏冉冉赶紧跟着去了。 虽然已经见了不少次,但每次看到夏侯夫人苏冉冉都要被她勾魂摄魄的美貌镇住。她和夏侯欢不一样,夏侯欢美却不在意,甚至隐隐觉得她不太喜欢自己这充满攻击性的异域的美貌,而夏侯夫人则是美而自知,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把这美貌发挥得十成十。 这夏侯夫人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一头乌发虚虚挽了一个堕马髻,插了两支镂金镶红宝的花鸟簪,脸上敷了□□,额上贴了花钿,朱唇微启,鬓边描着细细的斜红。她身材微丰,对襟的上襦松松系着,露出里面朱红色的抹胸并一痕雪脯,轻轻摇着手里从益州商铺买来的丝扇。她嫁过来之前是著名的云裳坊西坊的花魁娘子,容貌绝色,风情万种,尤善清歌。当时不知多少公子贵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是她出生乐籍,这些非富即贵的子弟大多只愿纳她做妾,而夏侯庄主属武林人士,倒不在意这些,将她明媒正娶做了妻。 “苏姑娘,大礼之后,我忝为你的婆母,却长不了你多少,你只把我当个可以说话的人就好了。”夏侯夫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慵懒,空气里袅袅飘着香炉中若有似无的香气。 苏冉冉点头称是。 “白英这孩子,样貌,才学,武功都是一等一的,我知白芷那丫头调皮,前几日已经带你悄悄从屏风后见过白英了,想你是满意的。” 苏冉冉头更低了,夹杂着错愕,惊慌,还有微微的怅然。 夏侯夫人是云裳坊出来的,于人情世故拿捏的精准无比,见此情景,知她羞涩踌躇,便遣退了侍女,密密地和苏冉冉说起女儿家的体己话来。 第9章 1.5夏侯白什么 闻韬醒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不在昆仑,自胸膛升腾出一阵自由之意。他从小都严格按照昆仑的作息生活,从来都是自己起床,自己用膳,自己跟着师父修炼,如今陡然置身于纷繁的武林,颇有些不知如何行事。他从没被人伺候过,此时天色尚早,不知昨日伺候他的小厮现在何处,也不知怎么去叫他们,默默自己如常穿戴好,见四下无人,只好走出房门。 昆仑注重轻功,对子弟的调息修炼一向严格,是以闻韬这一阵行动竟然没有惊扰到任何家仆。也是因为他常年长在昆仑,五感较常人更为灵敏,下意识就会避开各种细微的人声,本是无意识的行为,却反而完美避过了他能招呼到的归云山庄家仆。因而除了女眷居住的后花园,闻韬整整在归云山庄绕了两圈还是没能成功找到昨日伺候自己的小厮。 正在踌躇间,忽见一边的亭子里放着一个食盒。这亭子临水而建,颇为雅致。而闻韬自从在客栈被明心法师开了荤,味觉一感有了质的突破,本来对食物只是淡淡,现下对各类食物的香气异常敏锐。此刻就闻到一股清晰的荷叶与糯米的香气,夹着浓郁的肉食与菌菇的香味,惹得闻韬馋虫大动。 -- 第10页 他本来受闻图南管教,从不逾矩,但此刻他各方寻小厮不着,又到了早膳的时间,心道,这食盒虽不知是给谁的,但自己是客,又放在自己房间附近的亭子里,十有八九就是给自己的,就好像在昆仑的时候,弟子的膳食都是到点送到弟子房的小院。因此轻轻巧巧取了食盒,也不知什么心理,既没有留在亭子里也没有回房间,而是顺势飞上了屋顶,像是找到了一个独属空间,这才打开食盒。只见盒子里放着两个蒸好的荷叶包,打开荷叶,是蒸的刚好的香菇糯米鸡,滋滋冒油。闻韬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大动起来,虽一举一动仍是相当风雅,但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已一扫而光,正打算飞下去把食盒还了,忽见远处走来两个年轻公子,一个看着吊儿郎当,一个却是恭顺内敛。 他们一边走向亭子,一边听得吊儿郎当的公子道:“杨兄,我一早就让小厨房做了荷叶香菇糯米鸡,那香菇是青峰山里的,外面轻易吃不到,你一定要……咦,刚才食盒还在这里的,哪儿去了?” 闻韬心中暗道不好,原来是特地做给别人的,却被自己偷吃了。只见那吊儿郎当的公子绕着亭子转了好几圈,又找来小厮问了一通,都答不知道。此刻闻韬在屋顶却在踌躇,他甚少与人交涉,不知怎么开口,不若等他们人走了再偷偷还回去,日后找个机会道歉。正在来回考虑间,忽听得那个吊儿郎当的公子道:“一定是白芷那个死丫头偷吃了,看我不去把她揪出来。” 闻韬一听因为自己的关系牵扯到姑娘家,深感不安,当下也没想好说辞就飘然从屋顶上下来。那两个公子只觉得眼前白光一晃,似乎有个仙人飘然而下,定睛一看,但见一个极冷极美的少年道长,仙鹤纹昆仑校服还随风飘着。 那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嘴巴张圆了,结结巴巴道:“昆仑……仙……仙人……”他身边恭顺内敛的公子也面露惊讶之色。 闻韬不知如何开启武林的客套对白,只知道要好好说明自己偷吃了糯米鸡的事,简短介绍道:“小道是昆仑清虚子之徒。”说罢停了一下,像是下了不小的决心道,“那个,食……” “啊啊啊啊啊,紫微仙君,我昨天就听家仆提起昆仑来了一个谪仙的道长,没想到当真是仙君下凡呐!我还听闻仙君神机妙算,万事万物只消一眼就可以窥破真相,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呐!”那吊儿郎当的公子一口气说了许多,闻韬还在思索那个什么神机妙算,什么只消一眼就可窥破真相是哪里传出来的,就见旁边的公子已经做了一揖:“在下江南杨韵章,见过闻道长。”那杨公子五官俊朗,虽不及北人魁梧,却自有一段潇洒风流,他见旁边啊啊啊啊的公子只顾着激动,于是帮着介绍道,“这是夏侯二公子,夏侯白……。” 还未说完,那夏侯二公子忽然抢话道:“哎,理会这名字做甚?在下名号玉面银狐。”只见这夏侯二公子浓眉大眼,憨态可掬,倒是那种长辈喜欢的相貌,只是他自封名字的水平实在堪忧,这长相叫熊猫还差不多,和狐狸差了十万八千里。 “白果少爷,好久不见!”明心法师远远走来,声如洪钟,夏侯家的二少爷忽然涨红了脸。 夏侯庄主的二子一女都以白字起首的药材入名,大少爷夏侯白英和小姐夏侯白芷都是极美的名字,只这二少爷的名字却是夏侯白果,大概是这少爷一生下来就圆圆胖胖,白净可爱的缘故。闻韬见他人如其名,微微一笑。 白果少爷尚在窘迫,明心法师已经完成了一轮寒暄,忽而问道:“明日才是大礼,怎的今晚就有筵席?” “这里的婚俗,新娘出门之时先在娘家摆喜宴,待入得夫家之门再行大礼。大嫂远嫁,来送亲的杨兄和管家仆妇现下都在庄中,今晚便当作新娘的出门宴。”夏侯白果解释道。 杨韵章在一旁微微点头。夏侯白果提到新娘又不免打趣:“杨兄,你和苏姑娘从小一起长大,都说苏家姑娘堪比江南二乔,未来的大嫂真是个大美人吗?” 杨韵章有点语塞,他送亲过来已经半月有余,虽都是武林人士,却从来遵守男女有别,苏冉冉一直和夏侯家的女眷居住,还没有见过夏侯家的两个少爷。要说苏冉冉的容貌,他自然是熟悉的,怎么能不熟悉呢?他父亲原本是个镖师,杨韵章年少时父亲运送一单要紧的货被人劫了,自己也受了重伤,回家不久就去世了,从此寄居在姨夫苏药王家。苏家没有儿子,苏药王待他如同半子,他每日最熟悉的就是苏冉冉的莞尔一笑和苏翩翩叽叽喳喳的笑声。他长她们五六岁,待她们如亲生妹妹一般。待到苏冉冉十二岁上下,杨韵章渐渐觉察出她的少女柔情来,这柔情隐藏得那么深,只在那偶尔的回眸中一闪而过。 他晃过神,淡淡一笑:“放心,我妹子是极美的。” “哎,以后我爹也给我说一门貌美的娘子才好,不能只便宜了我哥。”夏侯白果忿忿说着。 明心法师虽在佛门,却热心江湖众事,此刻也加入八卦:“你们夏侯家的那个胡女,也是夏侯庄主替她择选夫婿吗?” 夏侯白果道,“夏侯欢一早就和父亲说了,这辈子只愿活得逍遥自在,倒是合了老爷子脾气。她平时看见男子丝毫不假辞色,我看呀,她就是投错了胎,若为男子就合该去天策效力。” -- 第11页 “夏侯公子慎言。”杨韵章连忙提醒。原来这天策是大周□□留下的府军,历来由太子统辖,后来势力也渐渐渗透江湖,虽然是朝廷的人,却一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不想却在当今天子夺位时犯了忌讳,一夕倾覆,如今江湖再无天策二字。 几人正说着,一个小厮来请他们用个便饭,说是今日午膳就免了,申时就要开宴了。 第10章 1.6宴会有点无聊 这次的宴会设在山庄的正厅,归云山庄地处深山,并不以华美见长,夏侯庄主性情孤僻,尤爱奇木怪石,点缀其间,此刻虽已装饰上喜宴的红绸,仍有丝丝鬼气。 正厅最前排是庄主一家的主人位,左手一行的长桌留给苏家送亲的客人,以杨韵章为首,后面还有苏家陪嫁来的各个管事的,剩余的宾客坐在右手一行。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张短桌,布好了餐具,并一枝时花,甚是雅致妥帖。 闻韬到时人已经来了七七八八,今日能住在庄子上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除了少林的明心法师,还有昨日客栈见到的益州云裳坊西坊的女子,丐帮的罗长老,以及以机巧著称的天机阁的叶少阁主。当下大家各报家门,互相见过,还未坐下,夏侯庄主夫妇,夏侯大少爷还有夏侯欢就进门了。 夏侯庄主个子不高,头发花白却神清气爽,只是他长得不敢恭维,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一双三白眼,导致他不管看谁都好像在翻白眼,显得格外不好亲近。夏侯夫人则是峨眉入鬓,一双丹凤眼媚态天成,花钿点点,斜红灼灼,不负当年西坊花魁的美名,她特别向两个云裳坊的姐妹点头微笑,便携了庄主坐在主位。那夏侯庄主只有对着夫人的时候黑眼珠子才努力归位,脸色也格外柔和起来。 一旁的胡女夏侯欢还是一袭红衣红裙,略施脂粉,愈加显得肤白胜雪,不可逼视。夏侯白英则是年过弱冠,长身玉立,分开看五官和夏侯白果有相似之处,但合在一起一个是温文尔雅的少年才俊,一个是圆润憨直的公子哥儿。闻韬想起小厮们的闲话,眼神在夏侯白英和夏侯欢之间游曳了一下,见二人从外形上果然郎才女貌,但彼此似乎客气的很。夏侯白英娴熟地招待各位武林人士,礼数周全,面面俱到,那如沐春风的微笑时时挂在脸上。 因不是正式的喜宴,所以大家并未过分客套,夏侯欢已在主持布菜。夏侯白英做尽主人的姿态,不时向苏家和几大武林门派的宾客敬酒。闻韬第一次参加此等宴席,表面镇静,内心还有几分紧张,幸而明心法师就在旁边,此刻仔仔细细研究其中的一道水晶鸭,只见其晶莹剔透,每一片既有鸭肉的鲜味,又有猪肉冻的滑爽。明心法师一边回味一边道:“必是要将猪皮和鸭肉一起炖煮,晾凉,方得此美味。” 闻韬闻了一下道:“这里面似乎还加了一道甘草。”他于草药格外精通,一闻便知。明心法师大为赞赏,他立志吃遍天下美食,只不过常常是只知好吃,而不知为何好吃,此刻有了闻韬解惑,两人一来一往,就各道菜肴讨论个遍,最后一致得出夏侯欢治家有道,深谙厨艺。 正在觥筹交错间,忽听得主坐夏侯夫人对着夏侯庄主似是不经意似说道:“老爷,今日武林各大门派都济济一堂,这宴会却吃得好生无聊,欢儿也没有准备什么乐舞。”夏侯夫人出自乐坊,嫁入归云山庄前每日宴乐不绝,也难怪她抱怨。而夏侯欢却在一旁咬了咬嘴唇,山庄地处偏僻,要请乐班戏团却是过分难为她了。 夏侯庄主似乎对夏侯夫人甚为宠爱,赶紧讨好道:“夫人说的是,只是大家都是武林人士,哪里像夫人懂得乐舞风雅。” “这有何难?既是武林人士,便各自都有绝学,现下酒后尽兴,不如以剑会友,互相切磋,也可让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见识见识武林各家的风姿。”夏侯夫人巧笑粲然,环视了一周,忽而看到了闻韬,眼睛一亮道,“那位道长可是紫微仙君?昆仑剑法闻名遐迩,可是少有人见呢,道长风姿出尘,可否让大家一见?” 闻韬忽然被点名,虽说剑法轻功他都是被闻图南亲自教授的,但第一次出山,并不知道武林规矩,难道赴个宴还要卖艺吗?正在踌躇间,席间众人已暗暗摇头,心道果然乐藉女子不识大体,武林各家的武功绝学岂可轻易展示?就算要席间切磋,也不可擅自让客人出手,更何况是难得下一次山的昆仑。 忽听得一人出席道:“闻道长为客,怎好劳烦?不如由我献丑,以娱宾客。” 众人一看,正是夏侯白英,心里纷纷赞他懂事得体。 夏侯夫人见状也抚掌笑起来:“今日是出门宴,民间的出门宴,照例新妇娘家人是要考一考新郎官的,白英,你果有此心便不能输了咱们夏侯家的气势。理应让杨公子和你比试一场,考一考我们夏侯家配不配得上你们苏家。” 此话一出,在场的莫不击掌起哄。让客人比剑自然有些不客气,但若是出门宴上由新妇娘家人考一考新郎官,却是名正言顺且喜庆。杨韵章听罢不好推辞,苏家无男儿,他从小受苏家养育之恩,此刻正是帮苏家出头的时候,和夏侯白英各自拔出自己的长剑,摆好架势。二人都出自医家,杨韵章年少时受父亲指点,招式更加实用,轻功凌厉,而夏侯白英则不太重视招式,以养心诀护体,走位飘忽。 -- 第12页 在座的都是武林数得上的人物,即便是云裳坊的姑娘,也是见多识广,多有结交武林人士,大家一时看得出神。白果只看得个热闹,看二人身影纷飞,左挡右突,只顾喝彩。其他深谙武功的如明心法师,丐帮罗长老,乃至天机阁叶少阁主和闻韬都看出杨韵章明显差了夏侯白英一截。按说出门宴素有新妇娘家考验新郎官的习俗,但多是点到为止,而夏侯白英出招却越来越快,似乎不想相让,但见杨韵章逐渐捉襟见肘,夏侯白英剑锋却更加狠厉,电光火石间,杨韵章一个阻挡不及,左臂已被夏侯白英的长剑划出口子。 众人一阵惊呼,忽见一条白影闪过。 第11章 1.7道长脑子不够用 只见闻韬抽出拂尘,一个凌云步飞身,以拂尘绕住夏侯白英的长剑,一个鱼跃以脚踢开杨韵章的长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动作轻灵,举重若轻,众人皆是惊异,暗叹昆仑武功高明。 夏侯白英满脸诧异和愧疚,赶紧去看杨韵章的伤势,连声道:“杨兄实在抱歉,下手没有轻重。”他言辞诚恳,当真是抱歉至极。 主位上夏侯庄主已经骂开:“白英,下手不知轻重,怎可如此无礼?”他亲自查看了杨韵章的伤势,一边赶紧叫人拿来夏侯家秘制的金疮药。 杨韵章虽然被刺伤,但只是一道小口子,流血不多,赶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是我技不如人。夏侯公子剑法了得,这下我表妹嫁进夏侯家我们是放了一百个心了。” 他这一宽慰,席间的气氛就热络起来,再说武林人士受点小伤也是常见。夏侯庄主亲自给杨韵章涂好了金疮药,吩咐他一日三次,不出两日就可痊愈。 当下席上众人又开始互相商业吹捧,尤赞紫微仙君少年英豪,闻韬不善言辞,只淡淡应对,却是抽空将席上菜品一扫而光,竖着耳朵听各方的武林之事。只听得丐帮罗长老道:“明日山庄内大喜,今日外面也是普天同庆,唐将军也是艳福不浅呐哈哈哈。”原来这唐将军就是神策上将军唐景啸,乃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吕国公唐剑的后人。神策军乃当今禁军,直接受天子管辖,神策上将军自然也是当今天子极为信任之人,以皇后妹嫁之,足以证明其倚重之心。众人交口称赞之际,天机阁的叶少阁主冷冷道:“前朝废太子之人也敢重用,当今天子心胸也真是广。”那叶少阁主单名一个观字,乃天机阁的少当家。天机阁以善做机巧闻名武林,不仅武林上最上乘的暗器、□□等出自天机阁,有传言就连宫中都时不时地要天机阁上贡一些精巧玩意,供贵人们玩赏。叶少阁主一言,众人又冷了场,当今天子杀兄继位,是众所周知的禁忌。 这边厢众人吃着宴席,那边厢不宜露面的闺阁女苏冉冉和夏侯白芷两个正在苏冉冉的房间吃着小宴。春寒料峭,她们特地选在苏冉冉所居院落最里面的小间,也就是苏冉冉的卧房中吃宴。这个房间精巧而无窗,火盆中烧上炭火便温暖如春。夏侯一家在山中早已住的习惯,这个节气也不一定再用火盆,但是苏冉冉来自温润的江南,怕她畏寒,因此特地把这个套间给她居住,还给她烧上炭火。 两人让小厨房把宴席上的菜各上了一道,配了白芷藏好的西域传来的葡萄酒,倒也快活。因为没了旁人的拘束,冉冉喝得脸颊绯红,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脸上,不知是要做新妇的欣喜还是莫名的惆怅。白芷在一旁叽叽喳喳又是诌催装诗,什么“待画峨眉催装成”,什么“丝扇掩玉面,情羞向牡丹”,又是帮着冉冉检查了好几遍喜服,掩扇,珠玉簪环。冉冉只觉得自己醉醺醺的,看着白芷幸福地忙里忙外,心里却不断浮现着自己最喜欢的诗句“女曰观乎?士曰既且。”那是诗三百中的《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春日既好,溱洧之水涣涣,女子与她的情郎往而观之,赠之芍药。那是无数个春日的踏青,秋日的游山和冬日的观雪,女曰观乎?士曰既且,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已经到了子时,大厅的宴饮早已结束了一个时辰,夏侯欢也终于把侍女仆妇安排妥当,将大厅归置如前,主客都已经回房,交代完最后一个仆妇,她才如释重负坐在前厅的台阶上。她棱角较汉家女子分明,此刻笼在月华之中,越发显得肤白而深邃,鬓边的紫玉兰花也显得格外妖娆。她见过大漠中清冷的圆月,似乎触手可及却永远包裹着苦涩的风沙;此刻她看着的檐上挂着的温暖的弯月,似乎是一片深蓝的夜空中唯一的温暖。她从小失怙,被夏侯庄主收养,虽说不是亲生的孩子,但庄主对她甚为倚重,她无法想象,如果夏侯庄主没有收养她,她又会过着如何颠沛流离的生活。夏侯欢心下感慨,望着月亮,眼中微微泛泪。 不想这情景却都被飞上屋顶的闻韬收入眼底。他今日吃得满足,便在房顶消消食。他在昆仑时也是如此,常常一个人飞上昆仑最高的太极观屋顶,昆仑山上的群星格外璀璨,触手可及,若是遇上月圆之时,那硕大的圆月便把整个太极观裹挟其中。他是极其享受这种静谧而独处的时光,此刻天边只有一弯残月,并着几点星子,和昆仑比起来小了许多,也暗淡了许多。 闻韬看着夏侯欢坐在台阶前,望着月亮,若有所思。忽地,夏侯欢转过脸,闻韬猛地一怔…… -- 第13页 闻韬回到房间,细数他下山后遇到的这许多人。他天资极好,几乎和他师父一样过目不忘,只是从小到大,他接触的人极少,因而对人事人情极为生疏。和昆仑的熟识的师尊师伯师父相处不用费力,实在有想做的事讨巧一笑求一求便好,而这两天遇到的人数却是几何级数地上涨,他那于数算筹略草药极为灵光的脑子现在也有点卡壳。一一回想这山庄中的众人,除了脾气颇为相投的明心法师,还有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丐帮,天机阁,云裳坊等,夏侯庄主脾气古怪,夏侯夫人年少貌美出身乐坊,夏侯大公子稳重识大体却刺伤了客人,夏侯二公子看见自己就是啊啊啊啊啊,苏家来的杨韵章内敛稳重还挂了彩,没有露面的夏侯小姐和苏小姐,以及最让他困惑的胡女夏侯欢…… 闻韬一边想着一边用手蘸着茶水画着那个未既卦,诸事不成,恐有灾祸…… 第12章 1.8命案 是夜,闻韬正睡得昏昏沉沉,忽听见后花园一阵喧哗,间杂着侍女杂乱的脚步和惊呼。闻韬连忙起身,赶至后院的院中,明心法师,罗长老,叶少阁主,以及云裳坊的姑娘都闻声过来,只见一个侍女慌张向夏侯欢禀明:“不好了,苏姑娘不好了,还有杨公子,呃……” 夏侯欢脸色一凛道:“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那个侍女缓缓定了定神道:“刚才奴婢去叫苏姑娘梳新娘妆,无人应门,奴婢推门进去,见,见苏姑娘,还,还有有杨公子躺在房内,气绝身亡了!” 这一下如惊天巨雷,众人哗然。今日要进行大婚的准新妇死在自己房里,来送亲的男宾出现在了只有女眷居住的后花园,还是准新妇的闺房之中,到底是二人为他人杀害,还是二人之间有私情,或情杀或自杀,一时间谜团重重。 闻韬远远地都听清了,一时想起了那个未既卦,心中一片惨然。整个归云山庄陷入混乱,全靠夏侯欢一力支撑。只见她当机立断,先派了一拨侍女禀明庄主,夫人,少庄主,又另派了一拨小厮在青峰山半山腰给今日各路贺喜的武林人士赔礼,说明庄中突发急事,婚礼取消。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庄主,夫人,以及少庄主都已经聚在前厅,事关武林两大医药世家的颜面,夏侯庄主特地让庄内几个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包括闻韬在内一起做个见证。他屏退了无关的侍女小厮,严禁他们泄露任何详情,便领着众人一起进入后花园苏冉冉的房间。这本来是一个套间,前后只有两进,只做简单的装饰,苏冉冉也只是暂住,她的闺房在最里间,此刻苏冉冉和杨韵章的尸体携手并排在房间内,服饰倒是一丝不乱。 众人见此心下多有了判断,不时觑着夏侯白英,不知他见自己的未婚妻大婚前一夜和别的男子死在自己的闺房中有何反应。这是夏侯白英第一次见自己的未婚妻,虽然她已气绝身亡,仍然难掩她姿容清丽,楚楚动人,宛如还在世一般。白英觉得胸口一痛,扭头不再看。 “各位同在武林,如今我归云山庄出了这等事,必要给苏药王及大家一个交代。”夏侯庄主作了一揖,“在下已经飞鸽传书,请苏药王速来山庄。此事发生在归云山庄,在下便在众位面前给苏姑娘和杨少侠验尸,无论验尸结果如何,请各位务必保全苏家和我夏侯家的颜面。”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人是在归云山庄死的,夏侯庄主务必给大家交代。二人死状虽引人遐想联翩,但庄主已经表态无论如何也请大家保住两家的颜面。一番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心下钦佩夏侯庄主虽然为人古怪,但大是大非上颇有大量,当得起在武林中的一席之地。但这苏家是夏侯庄主亲自甄选了许多家才定下的亲事,眼下大婚前夜出了这等事,实在是让众人心中都颇不安稳。 只见夏侯庄主先在二人的口鼻处闻了一下道:“似乎是砒|霜。”众所周知,砒|霜是极易得到的毒药,若是有心寻死,十之八九都会选择砒|霜。今看这死去的二人没有外伤,脸色惨白,嘴边似有少许呕吐物,如果是砒|霜致死倒是大有可能。夏侯庄主接着拿出一套银针,取出一根适中的长度探至死者嘴里,不久银针发黑。 夏侯庄主面向众人道:“二人口中有中毒痕迹,毒药必从口入。今日宴饮,杨公子一直在宴席上,所食所饮和众人并无二致,宴会结束后所食却无从查起。而苏姑娘一直在后花园,不如审问一下她的侍女。” 众人点头称是。不一会儿,苏冉冉的侍女柳儿被带了上来。本来贴身侍女应该是从苏家带来从小服侍她的丝雨,不想丝雨因路途遥远,水土不服,一直在山庄别院休息,夏侯欢临时拨了家里一个上等侍女柳儿服侍她,二人也颇为投契,原本等着礼成之后由苏冉冉自己再重新安排屋里的侍女。 柳儿被带了过来,只见她容长脸,五官清秀,因为苏冉冉的死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目前还有些恍惚。 夏侯夫人见状,示意自己来问,便柔声问柳儿道:“柳儿,今日苏姑娘的晚膳是在哪里用的?” 柳儿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夫人的意思,怔怔道:“姑娘的晚膳就是在里间用的,和夏侯小姐一起。” 此刻夏侯欢出来解释道:“没错,下午夏侯小姐吩咐厨房把宴会上的膳食挑一些送到苏姑娘房里,她和苏姑娘一起用。二位姑娘吩咐不让伺候。” -- 第14页 此刻白芷早已听闻了噩耗,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见过这个,刚才一起欢笑喝酒的好姐妹此时只剩下冷冰冰的尸体。她蜷缩在自己房间的一角,哭一阵,惊悸一阵,头发散乱。夏侯庄主闻言,便让夏侯欢去询问二人吃过的东西是否已收了。 夏侯欢和白芷一向交好,白芷颤巍巍道她们吃得尽兴,时间已晚,侍女们就把吃剩的饭菜都收在了后花园的小厨房。因为厨娘都在前厅伺候,因此碗碟都只是堆在那里。 夏侯庄主带着众人行到后花园小厨房,用银针一一检查了吃剩的酒菜,没有任何被下毒的迹象。其实这也不过是为了保险起见,如果苏冉冉真的是因为酒菜中的毒,夏侯白芷也早该中毒身亡了。 “苏姑娘用完晚膳后,有没有再叫过什么吃食?”庄主问柳儿。 此刻柳儿已经比较清醒了,答道:“小姐回去后只说喝了酒头晕,没有叫过任何吃食,也没有叫我们服侍。” 事已至此,众人心下大致有了结论。夏侯夫人已经轻叹一口气,幽幽道:“造化弄人”。 众人也心下了然,山庄里的酒菜都没有中毒的痕迹,明日要出嫁的新妇在出嫁前一日和自己的表哥一起死在闺房之中,定是二人有私情在先。天不随人愿,苦命鸳鸯无法相守,这才有了婚前殉情这一出,当真惨然。 只有闻韬站在人群的最外面,此时天色已亮,那淡淡的金光洒在他身上,他的眉间清晰可见微微蹙动。 第13章 1.9苏药王 众人心下大体已有定论,见好好的一件喜事瞬间成了泡影,都心下沉重。事情出在归云山庄,夏侯庄主倒是行事磊落,此刻丝毫没有去为难苏家的意思。众人想此事还得等苏药王过来才能最终了结,因此都暂住山庄做个见证。 江南苏家,苏药王甫一接到噩耗,顿觉五内俱焚,不仅痛失长女,还痛失其左膀右臂杨韵章。他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当下绝难相信二人有私情,并一起在大婚前殉情,不由分说,只得日夜兼程赶往归云山庄。 不过几日,苏药王已到,他儒雅清俊,年轻时必是个美男子,但突遭巨变,又兼风餐露宿,此时已是一脸憔悴,让人望之不忍。 夏侯庄主亲自将他接回庄内,他们同为医门,于医理药理上颇为投契,此刻却不知如何开口,见曾经踌躇满志的好友如今失魂落魄,夏侯庄主一阵惨痛,他那平时不怎么看人的眼睛此时盛满哀痛,哑声道:“苏兄节哀。是我们唐突,不该如此武断为儿女安排婚事……” 苏药王没有回答,只急急道:“让我看一看他们。” 夏侯庄主当下急忙把苏药王引至前厅,苏冉冉和杨韵章的尸首已被暂时安置在此。苏药王见到不久前还青春鲜妍的女儿此时脸色惨白,再也没有那流转的眼波和淡淡的红晕,又见自己视为半子的杨韵章也是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一时急血攻心,顿觉双腿支撑不住,不由对着两具尸体跪了下去。 夏侯庄主想搀扶他,却被苏药王一把推开,只从喉咙里呜咽道:“容我在这儿呆一会儿,晚一点去见庄主。” 夏侯庄主了然,屏退众仆,留苏药王一人在前厅。 苏药王从日中一直待到入夜时分,方才支起早已麻木的双腿,茫茫然去见夏侯庄主。他此时神智已恢复,大体接受了女儿和外甥死去的事实,当下整顿心绪,只想弄明白二人死去的详情。夏侯庄主细细说明,从苏冉冉到达山庄开始,一切都风平浪静,直到大婚前一夜出门宴,二人于深夜双双死在苏冉冉房中,没有一丝外伤,只有口中所验出的砒|霜之毒。当天的饮食已由武林众人见证查过,均无异样。若不是二人殉情,杨韵章何以入得女眷所在的后花园苏冉冉房中? 苏药王自然也是验过二人所中之毒的,自知是砒|霜无疑。但此时仍然疑窦丛生道:“夏侯庄主,我也不瞒你,若是这两个孩子果真有私情,殉情而死,那是苏某教养之过,合当由我给庄主赔罪。可是,这两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我们苏家虽不是礼仪官宦之家,但对子弟也是管教颇严,即使他们二人互有好感,也绝做不出大婚前夜自尽的事。” 夏侯庄主点头道:“我自然是信得过苏兄。但,出门宴当天我归云山庄一切无异,所请武林人士也都是名门,实在想不到有谁会去害他们,苏兄若信不过,我可去把当日在场之人都请来。” 苏药王默然,夏侯庄主已把大家都请来。众人留到今日也就是为了给苏药王一个交代,不一会儿,当日在场的明心法师,闻韬,丐帮罗长老,天机阁叶少阁主,云裳坊两位姑娘,并夏侯家的众人都聚集一堂,连待字闺中的夏侯白芷也一起出来。苏冉冉之死,她深受打击。 苏药王见众人已来齐,对大家作揖道:“这次苏某女儿和外甥命丧于此,苏某知众人心中定想是苏某管教不严,做出这等丑事。苏某难以自辩,但心中着实有一个疑问,如没有解开,实难相信二人是殉情而亡。” 夏侯庄主问道:“请明言。” 苏药王道:“我苏家别的不敢说,但于制药一道还是颇为精通。我们自知死生有命,行走武林,若是真遇上过不去的事,我们苏家子弟至少可以死得从容。故而我们每个苏家子弟都备有一粒苏氏绝命丹,无色无味,外面是蜡丸,里面是粉末,放于吃食酒水中也是十分容易,服下后无苦无痛,立刻殒命。我们苏氏家训此药只可在绝境时自己使用,万不能害人。若是小女和小甥果真生了私情,想要殉情,为何舍近求远,不服苏氏绝命丹,要去用寻常的砒|霜,还要忍受穿肠之苦。小女尤其畏疼,寻常伤痛尤不能忍,此生死关节,苏某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弃家传绝命丹不用。” -- 第15页 众人听罢一阵窃窃私语。江湖从未听过苏氏绝命丹,想来也是,若是传扬开去,不知多少人觊觎这极品毒药。若是这苏氏果真有如此好用的绝命丹,苏药王的疑惑也颇为有理。 只听口快的丐帮罗长老说:“或许苏姑娘和杨公子当时心绪不宁,过于感伤,因此随便用了寻常的□□?” “哼,不会。”叶少阁主道,“这归云山庄地处深山,若要买砒|霜,必要去山下买,非但不方便,反而困难重重。若是从江南带来的,既然也一并带了绝命丹,何必舍近求远,不用绝命丹呢?” “哎,说了这么多,我们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这绝命丹,如真的在苏姑娘和杨公子处找到了,那此事或许真的有蹊跷。”明心法师道。 众人点头,夏侯庄主于是吩咐夏侯欢去找一下二人的住所。不一会儿,苏冉冉从老家带来的贴身侍女丝雨顺利找到了二人房中的绝命丹,各自放在锦盒之中。苏冉冉的锦盒放在妆奁的夹层里,杨韵章的锦盒放在随身的包袱中。果然如苏药王所说,苏氏子弟随身带着绝命丹以防万一。 苏药王拿出其中一个锦盒,将蜡丸打开,撒出一些粉末,试验了一下山庄中的活鸡,果然登时即死,死状安详。众人惊讶,心道难道此事果有内情?若二人不是殉情自杀,那苏药王岂可善罢甘休?可是,目前也没有证据表明二人是他杀。 正在疑惑讨论间,夏侯庄主道:“既然此事存疑,必不能草草揭过。若真是有人加害,害死了我夏侯家未过门的新妇,我也不会放过他。此间两条人命,不如请东都阁拷圣前来一探究竟。” 第14章 1.10东都拷圣 东都阁,众所周知,是当年天策军渗透在江湖的机构。江湖武林众人,常有恩怨血光之事,却不便由官府统辖,又不能完全逍遥法外,为所欲为,便由历朝太子一脉统领的天策军设立了东都阁代为管辖。东都阁虽是朝廷背景,却历来有公允之名,一向以江湖手段评判江湖之事,武林众家或有疑案纷争多可请其出面调停,如真有十恶不赦之徒,也可请朝廷力量清剿。后来天策一朝倾覆,当今天子重编神策军,却保留了东都阁,沿袭其在江湖中的作用。 如今东都阁阁主,唐无衣,乃神策大将军唐景啸的义弟,素有拷圣之名,尤善刑讯拷问,颇得武林众家叹服。是以夏侯庄主如此提议,众人皆附和,又因案件不明,众人皆有嫌疑,因而都暂时留在归云山庄。 世人皆传唐无衣是个狠角色,杀伐决断,手下无一冤魂。任人巧言令色,矫揉造作在他面前均无可遁形。 这日一早,听闻唐无衣已到,闻韬便跟着众人去山庄门口迎接,毕竟东都阁也算半个朝廷的人,众人皆不敢怠慢。原以为既是朝廷之人,必浩浩荡荡带着皇家的架势,不料山庄门口只站着一个高个青年,车辆马匹仆从一个皆无,青年二十余岁,腰身挺拔,双手负于身后,着玄色圆领束袖长袍,通身无一点装饰,高高的马尾,只在额间束一条银质发带,刻神策朱雀纹。那青年逆着光,初时看不清样貌,待转过身,才发现江湖令人闻之色变的拷圣居然生的明媚俊朗,两道浓眉上扬,一双外三角眼透着凌厉,面上轮廓遒劲,却舒展着笑颜。 “诸位不必多礼,早日结案为好。”唐无衣向诸位抱拳施礼。他从小长在天策,所学皆为天策骑射枪法,现虽身在武林,但行动之间不似武林人士,倒像是百万军中取对方上将首级的少将军。他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皆是他从前认识的,直到扫到闻韬时微微惊异,颔首问道:“阁下昆仑……?” 闻韬一滞,并未意识到对方在问他姓名,只是嘴巴微张,配上他清逸出尘的样貌颇为有趣。 唐无衣不由哈哈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那原本遒劲锋利的脸瞬间如光芒万丈。 闻韬这才意识到唐无衣在跟他寒暄,不紧不慢道:“小道师从清虚子,从师姓,单名韬。” 唐无衣又看了他一眼,不觉又是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背道:“哈哈,昆仑闻道长,韬韬小朋友。”说罢,直接进入山庄,留下闻韬风中凌乱。 唐无衣雷厉风行,进入山庄后让众人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派了几个小厮看守,禁止众人往来交谈。自己则是直接向庄主要了一间密闭小间,将山庄之人按涉案程度排好次序,一一叫来单独询问。 闻韬因为只是前来作客的,排在很后面,先默默扫描了一下脑中关于东都阁的记载,闻图南曾跟他提过东都阁现阁主唐无衣,为前天策大将军唐佑之义子,也就是现在的神策大将军唐景啸之义弟,从小生长在天策府中,和唐景啸一起习武练功,深得唐氏父子的器重。因身份关系不便从军,便执掌东都阁。 闻韬看天色尚早,估计等唐无衣询问到他要几个时辰之后,又不得随意走动,不由自己思索起这个案子来。本来苏药王未来之前,这个案子颇为明了,双双殉情的事虽说凄惨,但时有发生,并不足为奇。然而苏药王提到的绝命丹一事却让此案蒙上一层阴影,固然如罗长老所说,二人或许当时心智混乱,感情激荡,没有想起绝命丹,但若是此案有人以二人自杀的假象迷惑众人,也确有可能。 如果是他杀,控制了两人后再用□□伪装自杀,那第一个问题,杨韵章如何到达苏冉冉闺房。 -- 第16页 闻韬拿出一张纸,如树状图一般画了两个枝杈,分别写上:自愿,被迫。若是自愿,即杨韵章自愿在苏冉冉大婚前一夜进入她的闺房。若是此种情况,必是苏冉冉放他进门,或苏冉冉无行动能力,但房中有人放他进门。于是在这个枝杈上又分出这两种情况。若是被迫,即杨韵章无意识时被人带至苏冉冉房中,此种情况下,苏冉冉要么与带杨韵章来的人合伙,要么也被控制。要不然,深夜有人带杨韵章进她房间,她应该会惊扰到侍女。如此这般,也是两种情况。 闻韬于是一一扫视,排查在各种情况下情形可能如何。 情形一,杨韵章自愿进房,苏冉冉自愿放他进房。此种情形,二人必有约在先,可以提前屏退仆妇。二人同在冉冉房中,如果不是自杀,凶手必须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迅速控制二人,伪装成自杀。此种情形下,凶手必然武功高强,手法高明,可以迅速控制二人,且看不到任何外伤。闻韬沉吟,写上“苏杨同时被控,手法?” 情形二,杨韵章自愿进房,苏冉冉已被控制。此种情况,必有人深夜约杨韵章前来,很可能以苏冉冉的名义。杨韵章一进屋很可能立即发现情况不对,但无力反抗,瞬间被控,伪装成自杀。如此,凶手应该提前已在苏冉冉房中。此种情形下,凶手如何提前进入苏冉冉房间控制她,再以何种方式迅速控制杨韵章?闻韬写上点评“如何提前进入苏房间?杨迅速被控,手法?” 情形三,杨韵章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人带至苏冉冉房中,冉冉与带杨韵章之人合伙,自愿放他进来。此种情况下,只能是苏冉冉自己杀了杨韵章再自杀。但,一样的问题,若是冉冉所为,为何不用绝命丹?她的同伙又是谁?闻韬在这个枝杈上写上“苏杀杨,再自杀,绝命丹?苏同伙?” 情形四,杨韵章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带至苏冉冉房中,苏冉冉也已被控制,二人被伪装成自杀。此种情况下,凶手必要先控制苏冉冉,再控制杨韵章。思罢,闻韬在最后一个枝杈上写“如何掩人耳目,分别控制?” 闻韬从小练习数算经筹,于万事万物都是如此一板一眼推演。只是他不通人情世事,列出了这些可能性便陷入僵局,正在思索间,听得门外小厮让他去唐无衣处接受询问。 第15章 1.11韬韬 闻韬进入小间见四下一点装饰也无,似是个闲置的房间,无窗,只有一门,一案,两椅,桌上厚厚一叠写过的纸。唐无衣尚在行云流水地奋笔疾书,并未抬头,他身形挺拔,这案几于他略矮,他的一条腿便横着架在另一条腿上。若常人做此动作未免显得懈怠懒散,偏偏唐无衣脊背笔直,反增了他的气势。 “你是最后一个,坐。”唐无衣还是没有抬头,继续记录,一边道,“昆仑闻韬道长,首次下昆仑。进入山庄前不认识山庄中任何人,是否属实?”说到最后一句,唐无衣突然抬头,直接盯着闻韬,此刻脸上线条锋利逼人。 闻韬下意识吃了一惊,但还是平静看着唐无衣答道:“属实。”他眼眸眼色清浅,当真一尘不染。 唐无衣微微一笑:“案发当日,从申时宴会开始,道长分别做了什么,在哪些地方?按顺序说。” 闻韬略一思索道:“申时开宴,我申时进入前厅,坐在右手排宾客席。开宴后约一个时辰,夏侯大少爷与杨公子比剑,我出手分开二人。亥时宴毕,我回房休息。后子时左右至前厅屋顶休息。一刻钟后回房,再未去别处。” “就这些?”唐无衣问。 “就这些。” 唐无衣写了寥寥几笔,饶有趣味地道:“你是到目前为止在我这儿说的最短的。但,虽然短,却无遗漏,就是没有任何前因后果。” “前因后果?” “每个人行事都有缘由,复述自己行事的时候总会带上自己这样做的动机缘由,所思所感。若是实事求是,动机便和行事匹配。若是撒谎,必要虚构或隐瞒自己的行径,再加上虚构的动机,就难免露出马脚。如你这样,只有行为而无动机阐述,实在少见。” “你只问我做了什么,在哪些地方。”闻韬道。 唐无衣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加快语速道:“为何宴上分开杨公子和夏侯二人?” “杨公子受伤,夏侯公子未见收招。” “为何子时出门?” “腹胀不适。” “为何腹胀?” “吃得太多。” “为何前去屋顶。” “……空气好,无人发现。” “子时出门可见到何人?” “……有。” “何人?” “夏侯欢姑娘。” “何处?” “前厅台阶。” 唐无衣终于停下,他极快的语速让受讯者不自觉跟上他的节奏,答案几乎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许久,回复到正常语速对闻韬道:“好了,你没有问题,不过,你很有意思。” “啊?”闻韬又是那副微微张嘴的迷茫样子。 “哈哈哈哈哈,韬韬小朋友。”唐无衣咧嘴,那爽朗的大笑瞬间带走了刚才拷问时的压迫感,“我听闻你有紫微仙君之名,万事万物一眼可勘破。不知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名号是瞎传的。但我……确有一点浅见。” “哦?说来听听。” -- 第17页 闻韬把袖中刚才画写好的树状图打开,给唐无衣看了他排演的四种情形,一边道:“如自杀是假象,便只可能是控制后伪装自杀。情形一和情形二,均需要迅速控制杨公子。杨公子武功尚可,何以迅速做到而不惊扰任何人?情形三和情形四,需要在别处控制杨公子后转移,如何做到避人耳目?” “你很厉害啊,韬韬小朋友!”唐无衣大为赞赏,说笑道:“你跟我去东都阁任职如何?我就缺你这样的左膀右臂,就怕你们昆仑不放人。” 闻韬怔了一下,认真道:“那要回复师尊方可。” 唐无衣哭笑不得,这孩子初涉武林,人情世故甚为青涩,还分不清是不是玩笑话,于是只好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到闻韬的树形图上,沉吟道:“迅速控制而不留痕迹,只有点穴或迷药。点穴之法失传已久,除了几大武林宗师,山庄众人我还不知有谁武功已这般炉火纯青。迷药的话,寻常迷药都是放在饮食中或香炉中,片刻才可起效,这种迅速让人失去意识的迷药……”唐无衣摇摇头。 “夏侯家和苏家医术了得,或有这样的也未可知。”闻韬道。 唐无衣不置可否,继续道:“若是在别处控制杨公子后转移,必要对归云山庄极其了解……”唐无衣一边说一边看了闻韬一眼,闻韬也心下了然,如此了解,最大的嫌疑便是夏侯家的人。 唐无衣深吸一口气,望了望门外的天色对闻韬道:“韬韬小朋友,你我甚是投缘,我看你对这个案子也颇感兴趣,不如帮我一起查案如何?” 闻韬一怔,低声道:“可我不是小朋友。” “哈哈哈哈,”唐无衣又一阵大笑,他也有过十五六岁年少轻狂的时候,最忌讳别人叫他黄口小儿,稚子放肆等等,他当年一身天策战甲,挥得手中一杆长qiang猎猎破风声,可比闻韬暴躁多了。于是温和道:“你既没有字,名号也是别人胡诌的,不如就叫你韬韬吧。” 闻韬无言反驳,反正名号而已,都是虚的,左右比叫他紫微星君好些,于是也没有反对。 “今日与你一席话,给了我不少思路,我待要再好好看一下讯问笔录,明日辰时,你来找我,我们再议。” 闻韬点了下头,转身走进暮色之中。他走得平稳,衣摆带风,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唐无衣不禁想起自己的十五六岁,在天策府张牙舞爪的日子。当年的天策府坐落于洛阳城外的北邙山脚,编为天龙,天虎,天鹰,天玄四营,浩浩荡荡涧河环伺,东临演武场,西靠青骓猎场。天策男儿个个百里挑一,精忠报国,校场上常年响彻天策铁骑排兵练阵的口号。 每次唐无衣试图偷偷溜进大哥的天龙营,一窥天策绝学破军枪法的时候总能被大哥一眼识破,校场上便响彻大哥的长啸:“小岳岳,不得入营!”因他未及弱冠,不得编营,只得在演武场训练基本功。他早看准了天策最精锐的天龙营,枪法一骑绝尘,不仅威震三军,连在江湖武林中也有一席之地。他心中不忿,暴跳如雷,誓言要和天龙营中将士一较枪法,大哥只是哈哈一笑道:“小岳岳,再过几年,必收你入营!” 少年的唐无衣长|枪一指,怒声道:“不准叫我小岳岳!” 唐无衣,名岳,弱冠之年得字无衣。 第16章 1.12笔录精选 唐无衣擅长拷讯,时而压迫,时而与人娓娓道来,千人千面,尤其能用各种节奏各种角度的问题套出受讯者的话。因为执掌东都阁已有数年,在武林中也见惯了爱恨情仇,人心欲求。获得所有人的口供,就仿佛掌握了一张网,网里是人和人之间看得见看不见的种种欲念。绝大多数不过喜、恶、贪等,一眼可见。而一旦出现案件,其种种谜团的起点都必然来源于一个深深隐藏的动机。这个动机当事人必极力隐藏或矫饰,如此,这整张人情网便会出现不和谐的地方。唐无衣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不和谐处,再顺藤摸瓜,找到矫饰或隐藏之人。 他已经对山庄中所有的人讯问过一轮,虽然没有在场,却已经通晓了案发当日的情况。当日原本是苏冉冉和夏侯白英大婚前的出门宴。死者之一苏冉冉当时在自己的房间和夏侯白芷一起吃宴,结束后各自归置。而另一个死者杨韵章则是全程出席了在大厅的出门宴,其间还和夏侯白英比剑受伤,但伤口很小,由夏侯庄主亲自包扎。发现尸体的时间在第二日清晨。可见,二人死去的时间就在宴会结束后到第二日清晨这一段。这案发地点在后花园,一般只有女眷出入,尤其是深夜。唐无衣以手抚额沉思道:能够串联起正厅的宴会和后花园女眷的小宴;能够有独自行动且没有人能佐证的自由时间;能够在深夜自由出入整个山庄,尤其是只有女眷的后花园;能够有一个合理的动机杀死苏冉冉和杨韵章二人……想来想去还是那个人嫌疑最大。 唐无衣思索回忆了一下,但是有一些节点还是无法拼凑完整,甚至互相矛盾。他一一翻阅所有的讯问笔录,在其中抽出几份,反复比对验证。在以下内容上做了标记。 夏侯欢笔录: 案发当日何时回屋? 亥时宴会结束,我指挥仆妇们收拾了一下前厅,散了她们的时候还不到子时。我当时忙了一天,甚为疲乏,就在前厅的阶梯前坐下,嗯,看了一会儿月亮。大概过了子时才回屋。 -- 第18页 可有见到何人? (脸微红)我坐在前厅阶梯上时,抬头似乎看见了月下仙人,生的很好看。我吃了一惊,后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闻道长。 可有再见到何人? 没有。 苏冉冉侍女柳儿笔录: 夏侯姑娘离开苏姑娘房间后你去了哪儿? 奴婢去了前厅找欢姑娘。本来奴婢应该留下来服侍苏姑娘的,但当日苏姑娘晚上和夏侯小姐喝了点酒,说是头晕,自己早点归置了,不要人服侍。欢姑娘下午送菜来的时候让我们吃完后把剩下的送回去。不想姑娘们吃得尽兴,当时夜已深,她们吃剩的饭菜我们几个暂时放到了后花园的小厨房,好几个人手都在前厅帮忙,我们人手不够,就没能送回去。我是去回欢姑娘的。 你可见到了夏侯欢? (迟疑)见……见到了。可欢姑娘,奴婢看见,欢姑娘在哭…… 你知道她为什么哭吗? 奴婢,奴婢不知(迟疑)。奴婢见她哭,不好开口,就回去了。 小厮甲笔录 我听说你们管家是夏侯欢姑娘,你对她怎么看? 她呀,可是个大美人,万事做的妥帖。老爷可是很器重她的。哎,悄悄说一句,没有聘苏姑娘之前,我们都以为大少爷和欢姑娘郎才女貌,正好配做一对,交给欢姑娘管家,我们可是很放心呢。 哟,那敢情好,他们可也是心意相通呐? 唔……看不出来。大少爷一直很守礼持重,毕竟是要继承山庄的人。欢姑娘么,她自知身份,一直很避嫌的。哎,早知如此,就不要聘什么苏姑娘了嘛,惹出这一场惨剧,哎…… 夏侯白英笔录 夏侯大少爷,你的准新娘在大婚前死在了自己的闺房。 (脸色一滞)嗯。 你之前见过苏姑娘吗? 没有,父亲帮我定下的,想必是很好的女子。 那你现在见到了,觉得如何? ……很美。 苏姑娘和杨公子一起死在了房间,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握拳)无论如何,此事没有善终,我们夏侯家有责任。 你喜欢夏侯欢吗? 为何有此一问? 你只需回答我。 我是定过亲的人,虽然现在……没有,我待夏侯欢如妹妹一般。 那她喜欢你吗? ……不知。 夏侯白果笔录 小少爷,案发当天你在哪里? 我喝得大醉,什么都不记得了。应该是我的小厮把我送回去的,一觉睡到大天亮。 苏姑娘在庄上这些日子,你可有见过她? 怎么可能?我倒好奇想见未来嫂子来着,可是家里规矩严,我直到人死了才看见,啧啧,真是我见犹怜,太惨了…… 你大哥喜欢欢姑娘吗? 我猜喜欢吧……哎,啥?欢姑娘,夏侯欢?你问的是夏侯欢?哎你怎么问的颠三倒四,我还以为你问的是苏姑娘。说实话,大哥的心思我也不知道。他最喜欢《诗经》中蒹葭一诗,他房间还挂着一副蒹葭美人图。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苏姑娘应该是他喜欢的那类吧……夏侯欢,哼,谁敢惹她?管教起仆妇来一点都不留情,我看了都要撒腿跑的。 夏侯夫人笔录 案发当晚夫人在何处? 我呀,好不容易和从前的姐妹聚聚,直到宴会结束才散。以前家里有这样的宴会,我都是提前回去休息的。散了以后自然就是服侍老爷归置。 苏姑娘过门之后,你就是她的婆母,你对她可满意吗? 她来了山庄之后见过她几次,是个大家闺秀。不过我这个婆母只是名义上的,谁还真的瞧的上我? 那欢姑娘呢? 哼,她,老爷,家里的仆妇都信服她。我哪敢置喙她呀? 我可听说,她本来有可能嫁给大少爷的? 哼!管家也就算了,要做归云山庄的少夫人,她一个胡女,也配!老爷是昏了头了才私下提过一遭,被我骂回去了。 第17章 1.13夏侯欢 第二日辰时整,唐无衣的门口传来敲门声。正是准时来议事的闻韬,如前几天一样,他起得早,此时已经晨练、早膳、读经一遍过了。因为在山庄盘桓地久了,虽仍戴着纯阳冠,却换了一套月白色素袍,手上只持着一柄拂尘,并未佩剑。唐无衣刚起不久,额间还有几缕碎发。他一边给闻韬开门一边解释道:“离开军营久了难免懈怠。”一边拿起桌上的银质发带戴在额间,瞬间清爽了不少。 闻韬盯着他发带上刻着的朱雀纹道:“六羽朱雀,位同副将。”神策军阶,以朱雀羽数区分,最高者神策上将军唐景啸,七羽朱雀。不想这东都阁阁主,竟位同副将,高坐六羽之位。 唐无衣只是笑笑不置一词,转移话题道:“昨日又梳理了一遍众人供词,现下需要再去讯问夏侯欢,你可与我同去。” 闻韬点头道:“正有此意。此案夏侯家人作案可能性更大,若要移动外男进入女眷的内宅,夏侯欢作为管家行事确实更为便宜。” 当下二人结伴。夏侯欢的房间不在后花园,反而更靠近前厅。二人到时,门口已站着两个侍女,面露焦急之色。见唐无衣到来,当下惶恐。 唐无衣正色道:“夏侯欢姑娘呢?” 两位侍女道:“欢姑娘每日卯时二刻于中厅见众位家仆,布置一天的事宜,从无差池。今日,已过时辰,我们来寻欢姑娘,敲了一阵门却无人应答。” -- 第19页 唐无衣和闻韬均心下一紧,唐无衣敲门大喊两声无回应后,就一脚踢开,但见屋内整整齐齐,却空无一人。 两位侍女大为惊讶,当下四下寻找,唐无衣和闻韬也赶紧通知夏侯庄主,吩咐四下寻找夏侯欢。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听到有人大叫:“不好啦,不好啦!” 唐无衣和闻韬赶紧循声而去,发现夏侯欢的地点在后花园,正是苏冉冉和杨韵章死去的房间! 因为之前出了命案,苏冉冉和杨韵章的尸身都暂时转移至别处,这个小院就弃置不用了。因为地处偏僻,这两日山庄众人人心惶惶,便无人再去过问这一处院落。是以刚才众人搜索了各处都搜寻不到,才想到来这里看看。唐无衣和闻韬赶到时,正是最里面的小房间,只见夏侯欢伏在桌上,已气绝身亡。死状和苏杨二人类似,之前苏杨二人死时并没有找到毒药,只是检测出服过砒|霜,而夏侯欢的面前则是放了半盏喝过的酒。 她仍是一袭红衣,原本胜雪的肤色此时有些发青,她的头伏在桌上,发色较汉家女子浅一些且微卷,头上簪着的紫玉兰显得颓萎,一瓣花瓣已然凋谢,落在桌上。 陆续赶来的众人见状都大骇,尤其是夏侯庄主和夏侯白芷。夏侯庄主老泪纵横,颓然坐着,夏侯白芷更是连遭打击,先是苏冉冉,再是夏侯欢,都是她朝夕相处的姐妹,虚弱得根本无法支撑,由侍女们扶回去休息了。夏侯家的两位少爷,见此情景也很是悲痛,就连之前一直吐槽夏侯欢凶的夏侯白果都是眼眶微红。 唐无衣见此情景,和闻韬一起将夏侯庄主请到后花园的亭子中,泡了一壶茶,听他一诉夏侯欢的渊源。原来,夏侯庄主数年前到处游历采集搜罗药材。有一次远赴塞外采集草药时在沙漠中迷路,幸遇一支粟特商队路过,救了他一命,还带着他一起去了目的地龟兹。这支商队就是夏侯欢的族人。夏侯庄主与这支商队朝夕相处,互相扶持,直到了龟兹后才分道扬镳。但分开没多久,就听闻这支商队在行商途中遭仇家追杀,竟只留得夏侯欢一个孤女存世。她当时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夏侯庄主怜惜她,把她带回中原,当成女儿悉心抚养她。 “欢儿本来的名字,叫蒂哈吉,在粟特语里意为平安喜乐。”夏侯庄主望着远方,似乎又见到了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比中原的孩子大了许多,像一颗黑色的琉璃珠,在那漫天的风沙中瑟瑟发抖。他本以为,这个孩子能在他的庇佑下顺利长大,给她取的汉名也如她本名一样。 欢,平安喜乐为欢。 淅淅沥沥的春雨密密地下着,比山下的雨更急一些,也更冷一些。短短几日,这武林有头有脸的归云山庄,还是医学世家的夏侯家,已经一连死了三个人了。 送走了夏侯庄主,唐无衣还在亭子里,靠着朱色的柱子,他长身玉立,玄色的衣袍此刻显得格外压抑。他沉默良久,低低从喉间发出一句:“你怎么看?” 闻韬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在脑中一遍遍推演各种可能性,良久道:“最方便的解释,是自杀。” 唐无衣没有接话,他目前的判断也是如此。 首先是动机。杀死苏冉冉和杨韵章并嫁祸给他们自杀的动机。原本要进行的是一场婚宴,新娘死了,有什么动机要去杀害新娘呢?恨意,情杀,欲取而代之。然后嫁祸苏杨自杀被拆穿,先是苏药王,而后是唐无衣,她发现自己很快就要被拆穿了。或许就在昨日拷讯的时候。所以自杀,动机是内疚,或者赎罪。 其次是地点。苏冉冉死在后花园自己房间,谁可以提前进去,找机会控制她?女眷。谁可以把杨韵章一个外男带到后花园,或者以苏冉冉的名义把他约到后花园?女眷。在什么情况下,夏侯欢最可能出现在已被闲置,并且死过两个人的房间?自愿前往。 最后是时间,夏侯欢最后被目击是子时,她独自一人。之后如何,无人作证。 如果果真如此,那整个链条中缺少的就是手法,夏侯欢控制苏冉冉和杨韵章的手法。如何在深夜让两人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失去意识,由她摆布服毒。但,这一切还都没有证据……如没有证据,即使夏侯欢是最可能的那个凶手,夏侯家的人,尤其是夏侯庄主也难以接受。 东都阁出手,必要使各方信服。良久,唐无衣吩咐道:“今日便罢了,务必将夏侯欢死的房间封起来,落上锁,那个院落的钥匙只能放到我这里。无论如何,那个房间,不能再死人了。” 第18章 1.14流言 夏侯欢死时趴着桌子,桌上的半杯酒里不出意外验出了砒|霜。夏侯欢自己也和苏杨二人一样,口中有服用砒|霜的痕迹。虽说目前尚无定论,但庄内人心惶惶,众人心中多有自己的推断,流言以无孔不入的姿态在整个庄内蔓延开,在那些人后的窃窃私语中,一遍一遍刻画了每个人自以为认定的事实,并在主观上任意修改细节,以使最终这个臆断变得牢不可破。 因为唐无衣需要进一步讯问一些人,闻韬便向唐无衣要了一把案发现场的钥匙进去探查。其实这个房间之前苏杨二人死的时候已经被夏侯庄主和苏药王仔细探查过。这个院落是个两进的房间,白墙青瓦,门口一棵石榴树已经发芽,待到秋日,便有红色的石榴果累累结着,从墙外伸进来,也有多子多福的寓意,因此才特地将这个院落给苏冉冉居住。 -- 第20页 房间是两进,外间是起居间,里间是卧房,因山中天寒,两个房间之间用厚锦被相隔。外间用一个屏风隔出了一个简易卧榻,本是给冉冉贴身侍女丝雨居住的,但丝雨因为身体不适一直住在别院,而拨过来伺候的柳儿因为自己原本的房间离得不远,就临着这个院子,因此就没有搬过来,日间都是贴身伺候,晚间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里间则完全就是姑娘家的闺房,一张绣床,挂着浅绯色蝴蝶穿花纹的床缦,并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柜。出门宴当晚,苏冉冉和夏侯白芷就是让夏侯欢搬了一张桌子过来,两人在这里享宴喝酒,尽兴而归。 闻韬在房间里仔仔细细观察,留意到里间地面上一些遗留的炭渣,闻韬拿出一方帕子收集了一些,在烛火下仔细看了下,见这些炭渣大多为黑色,还有一些灰白色。正在端详,忽听得门外看守小厮的对话。 “你说,这唐拷圣还在查什么呢?” “大人们自有大人们查的道理,我等哪敢瞎揣测。” “得了吧你,刚才还见你跟丁二他们几个嚼舌根子,他们说了什么?” 只听得声音突然降低,似是在耳语,又有一阵惊呼:“居然死得一模一样?” “正是呢,若不是欢姑娘做的,怎么这房间,这死状都一模一样?她是用害了苏姑娘、杨公子的手段自戕了!” “为何要自戕啊?” “拷圣都来了,那日每个人都一一讯问过了,怕是拷圣大人那日就揭穿了她,她见罪行再也遮盖不了,就在自己犯案的地方了结了自己。” “啧啧啧,人心难测啊。之前谁不交口称赞欢姑娘治家有道,是个当家主母的料子。” “你还说呢,根子就在这里。她是治家有道,当家主母的料子,可她痴心妄想,妄想嫁给大少爷。大少爷是谁,以后可要继承山庄的!再说我们汉人的传统,同姓不通婚。老爷既然收她做了义女,让她姓夏侯,就是断了她和大少爷的可能,真是不自量力!” “她真的私心爱慕大少爷吗?竟对苏姑娘下了杀心?” “我听说,出门宴那一晚,宴会散了以后,有人看见她在偷偷哭呢!” “真有此事?平时她可是很要强的。” “一定是看见大少爷婚事已成定局,心中悲愤。听人说,她哭得可伤心了,从没见她如此,都不敢回话呢。” “哎,也是造化弄人,欢姑娘毕竟是个难得的绝色女子,又那么能干,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 闻韬静静听着,想起初见夏侯欢时她的明艳端方,想起夏侯庄主诉说的她的身世,在茫茫风沙中家族唯一幸存的小女孩琉璃一般的眼睛,还有那一日,出门宴后,他坐在前厅的屋顶上消食,瞥见的月光中的夏侯欢。看背影,她似乎是落寞的,但,她转过身看见他的时候,却是那种表情,以及听得不太清楚的一句话,似乎不是汉话。 真的是她吗?因为思慕夏侯白英不得,竟杀死了他的未婚妻,还污蔑她在大婚前夜与别的男子殉情,让她的娘家差点脸面全无。 闻韬第一次感受到,如若真是如此,人心之险恶果然如师父所说。难怪在昆仑之时,师父总是告诉他,读好万卷书便可了解世事,若怀抱赤诚之心入世,难免失望受伤。他自小性情冷淡,当时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不想现在刚下山不久,已能感到人心叵测,世事难料。 闻韬出了房间,落好锁,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对着门口的两个看门的小厮点头示意,都未曾分一丝目光给他们。他原想直接回房,却不由自主走到唐无衣的房门前,想去和他讨论一下案情。不过他从未主动找过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走到唐无衣门前便停下来,来回踌躇了许久。 此时已经入夜,雨势渐小,但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在雨中深吸一口气,鼻子还是凉的,却能闻到泥土和嫩草的香气,虽然不如昆仑纯净清朗带着冰雪气息,但却包含着无穷的可能性,或许有污秽,有肮脏,但也会有繁花满园,草长莺飞,所有或强烈或微弱或高尚或卑微的万象生命,都在各自的一方天地,蓄势待发。 闻韬没有打伞,月牙白的素袍上已有一层密密的水汽,他盯着唐无衣的房间盯了良久,屋里只他一人,纱窗上印着他修长的身影,双手抱肩,似在思索。 还是回去吧。闻韬终于下了决心,还未转身,门却吱呀开了,唐无衣见他正在门外,脸上瞬间明媚起来。他的脸,平时是遒劲而锋利的,一双眼睛似乎能直视人心,但他特别爱笑,是爽朗的来自心底的哈哈大笑,每次一笑就好像盛满了天下所有的善意,让人不由自主地亲近。 “韬韬,我正要找你,你就站在我门口,你说巧不巧?”唐无衣言笑晏晏。 闻韬略略有点窘迫,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杵在这儿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找他聊案情,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飘。 “快进来,我叫了两碗汤面,吃完了我们再来盘一下案情。” 闻韬饿了半日,现在才感觉饥肠辘辘,听到汤面二字一股愉悦之情溢满全身,眼中瞬时充满星光,对着唐无衣感激一笑。唐无衣第一次见他笑,本以为他少年老成,不想他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少年郎。如果说唐无衣的笑盛着世间的善意,那闻韬的笑则是无人之境深涧中的泠泠山泉,仿佛世间最初也是最后的纯粹。 -- 第21页 第19章 1.15证据 唐无衣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优雅地一扫而光。他好歹也是在军营长大的,见惯了粗犷的大老爷们如何风卷残云地吃饭,但闻韬这种不输速度却能依旧端方文雅的用膳风格他是第一次见。他自己还尚有小半碗,闻韬那边已经连汤带面吃完,此刻正满足地用手指轻叩桌面。 唐无衣又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小朋友,从见他第一次起就总是让他很开心。 “唐……阁主。” “唐岳。叫我唐岳即可。” “呃,唐岳,后来可有新的线索?” 唐无衣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矛盾重重。” “关于夏侯欢?” “正是。我又重点讯问了和夏侯欢接触较多的人,包括夏侯家的众人,一些仆妇小厮。他们所描述的夏侯欢,有诸多矛盾之处。” “何解?” “若夏侯欢为凶手,她杀苏冉冉动机就是情杀,那她必定思慕夏侯大少爷。但,虽然有几个仆妇小厮言之凿凿说夏侯欢确实思慕大少爷,却拿不出什么证据,只是私底下的流言。反而和夏侯欢更为密切的夏侯家诸人都没有如此提及。白芷小姐和白果少爷都提到夏侯欢个性强硬,在人面前不假辞色,夏侯夫人虽不喜夏侯欢,却只说了是庄主曾想过将夏侯欢许配给夏侯白英。她言语之中对夏侯欢颇为轻蔑,若她认定夏侯欢思慕夏侯白英,定要好好折|辱一番。” “亲近之人没有提及的事却由不相干的旁人言之凿凿定论,确实不寻常。”闻韬思索道,“若夏侯欢的思慕之意连仆妇小厮都可以言之凿凿,那没有理由夏侯家的人对此无动于衷。对了,夏侯白英怎么说?” 唐无衣摇摇头:“他神思恍惚,并没有说什么。” 两人正在一筹莫展间,忽然有小厮来传:“唐大人,刚才柳儿在鬼鬼祟祟烧东西,被老爷发现了,正在前厅审呢,让唐大人过去。” 两人起身,赶往前厅。 只见前厅夏侯诸人,并苏药王,武林诸人已经济济一堂,见唐无衣到来,夏侯庄主起身道:“唐阁主,刚才发现这侍女在后花园鬼鬼祟祟烧东西,赶紧把她带了过来审。” 只见柳儿一脸憔悴倒在地上,呜呜咽咽,手里只是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唐无衣凌厉地盯着柳儿道:“拿过来。” 柳儿只是摇头,旁边的小厮已经上去抢过了她手中的东西。那东西轻薄一片,已烧了大半,黑黄一片,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是什么?”唐无衣厉声问道,此刻满脸的线条都如刀刻一般。 闻韬示意唐无衣道:“我来看看。”他把那东西放到手里,触感似乎是什么花草,他精通药草,便在鼻下闻了一下道,“是玉兰花瓣。”又端详了一下颜色道,“紫玉兰。” 柳儿好像忽然被电击了一下,浑身开始发抖。 唐无衣盯着柳儿道:“柳儿,不用再隐瞒了。你为什么要烧这一瓣紫玉兰?这是谁的?” 柳儿还没有回答,闻韬已经开口:“是夏侯欢的。她一直簪着一朵紫玉兰。归云山庄只有一棵紫玉兰树,就在夏侯欢所住的小院里。” 柳儿闻言似是再也支持不住,哭声愈来愈大。 唐无衣已有分晓道:“让我来猜一猜,这瓣玉兰是你在一处捡到的,让你认定了一件关于凶杀案的事实。” “奴婢该死!”柳儿忽然放声大哭道,“这是奴婢在苏姑娘死的那天,在她的房间里捡到的!奴婢捡到的时候就认出是欢姑娘的。欢姑娘那几日从没来过苏姑娘的房间,庄上又只有她一个人簪紫玉兰。是以,是以奴婢当时就知道,是欢姑娘做的……” “那你为何不告发?”唐无衣道。 “欢姑娘于奴婢有大恩。奴婢本来只是一个三等丫鬟,是欢姑娘看中了奴婢,把奴婢提拔成一等丫鬟,还特地拨给苏姑娘做贴身侍女。奴婢,奴婢不能告发欢姑娘呀!呜呜呜呜呜呜……” “那你为何今日把这花瓣烧了?”唐无衣厉声问道。 “奴婢收了这花瓣,这几日都惴惴不安。今日听说,每个人的房间都要搜查,看看是否有和凶案相关的证物,奴婢一下子慌了,要是被搜出来,奴婢有口难辨,又不愿告发欢姑娘,奴婢,奴婢心里苦啊……”那柳儿哭作一团,万千委屈汹涌而出。 本来,夏侯欢死后,庄上众人心中已经疑心是夏侯欢杀人后自杀,只是没有证据,不好直说。这下,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第一个拂袖站起的就是苏药王,他对柳儿大声喝到:“卑鄙胡女,杀我女儿外甥,你还替她包庇!我女儿何辜,千里迢迢来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还把命送在了这里!我悔啊!当日孩子她娘就不舍得她远嫁,冉冉也是闷闷不乐,我原该听她们的……”他开始气急,说到最后却是悲从中来,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夏侯夫人这时也道:“老爷,我早就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夏侯欢平时就要强的很,居然干出了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一边又露出悲苦之色,“只是可怜了苏姑娘和杨公子,不幸殒命……” 厅上众人纷纷谴责夏侯欢,尤其说她虎狼之心,非我族类。夏侯老爷面上带着四分惊诧,三分痛心,三分犹疑。夏侯欢是他从小带大的。这孩子直来直往,从不遮遮掩掩,就是为人冷淡些,心也是好的。他现下还难以接受夏侯欢因为思慕夏侯白英不得,而杀害苏杨二人之事,但若不是她,还能有谁…… -- 第22页 满厅的人,只有夏侯白芷一个一直在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欢姐姐不会的!”她受了接连的刺激,原本娇憨欲滴的少女此刻脸颊瘦削,眼神苍白。对于一个豆蔻少女来说,这确实太难接受了,先是准嫂子暴毙,再是朝夕相处的欢姐姐,最后竟然是欢姐姐做了这一切的事。她无法接受,永远也无法接受。 唐无衣和闻韬冷眼观察了满厅的人,相视一眼,互相眼中都还有丝丝疑虑。 “诸位听我一言。”唐无衣突然朗声道,“此事还有若干疑点没有解开。东都阁做事,一向要水落石出。嫌犯现今死无对证难以服众,请诸位先回去休息,再给唐某一点时间,待众事清楚后再给大家一一说明。” 第20章 1.16旧事 第二日,雨已停,却依旧没有放晴,山中雾气深重。闻韬照例早起,侧耳细听,可听见清风穿林,虫鸣阵阵,流水潺潺,或有一二飞鸟掠过,留下白羽片影。若是极目而视,可见山中已有早开的杜鹃星星零零,是鲜妍的水红色,成片成片,纵是山庄院落里有一两株桃李开得千娇百媚,也万比不上这山中野杜鹃的漫山遍野。 “早啊,韬韬。”忽听得身后有人,见唐无衣一脸神清气爽,拉伸着胳膊走过来,他也换了一身衣袍,白色中衣,玄色交领束袖长袍,袖口处有绛红色朱雀暗纹。 闻韬盯了一会儿,忽然升起一阵好奇心道:“唐岳,这就是神策的神武朱雀纹?” 唐无衣轻轻一笑道:“正是。神武朱雀,三军至尊。”他的语气似乎一下子淡了。 “那,东都阁为何没有随神策军回京都?”闻韬阅遍天下书卷邸报,自知当今天子重编神策军后当年在东都洛阳号称虎狼之师的天策军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神策军,驻扎于京都西北,既是禁军,也是三军中至尊至贵的一支力量,随时奉命征讨四方。 “京都人员繁杂,他们未必希望看见我。”唐无衣苦笑道,“反正,东都阁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朝廷机构,这武林中的大小事情,我手下的人就够用了,不用劳烦他们。” “当年天策管辖东都阁时,不似如此。”闻韬看着远方道,“师尊曾说,当年唐门私豢兵甲,勾结吐蕃作|乱,残害武林多个门派,一时腥风血雨。后东都阁出面,靠着天策军策应,方才一举剿灭唐门。天策大义,武林众人并没有忘记。” “谢谢你还记得。”唐无衣低声说道。他以为不会有人再说起了,这是天子的忌讳,也是他如鲠在喉的一根刺。他实在并不喜欢这朱雀纹的衣饰头饰,只是大哥总是来信叮嘱他,他不好违逆。听闻韬如此说,他从胸口拿出一枚小小的银质发筘,古朴而有质感,刻着大篆的“天”字,轻轻道,“是我十五岁生日时,义父给我的礼物,原以为,总有一天会戴上天策上将军冠的。” 闻韬想象着曾经煌煌天策驻扎于东都的胜景,一时感伤道:“唐岳,我想有一天去东都北邙山脚下看看。” “一言为定。” “唐阁主,夏侯欢的房间已按照大人的要求搜查了一遍,请唐阁主过目。”此时一个小厮来报,两人便一齐往夏侯欢房间走去。 此案至此基本已经明晰,所缺的一环只有夏侯欢控制苏杨二人的手法。夏侯欢并没有学过武功,如何控制杨韵章并带到苏冉冉房间目前还没有眉目。是以一大早唐无衣就吩咐夏侯庄主,找几个可靠的小厮搜一下夏侯欢的房间。 夏侯欢因为是家中的管家,所住的院落颇为宽敞,离前厅很近,方面她里外操持。她并不用侍女,一应起居都是自己来,所以这院中之物都是她一人所有。这本来是个三进的屋子,却不合夏侯欢的心意,便把三进房间之间的门墙打通,变成一个特别宽敞纵深的大房间,一眼可以看到底。她因管家之事繁杂,房间整齐地堆了不少箱笼,一张宽敞的梨花木书桌上也放满了各种账本和书册。 唐无衣和闻韬到时,夏侯欢房间中的箱笼已全部打开验过,小厮回说外面堆着的十几个都是夏侯欢暂时放着,待归册整理后要放到庄上的储藏间的,并不属于她私人所有,而她自己的箱笼只在最里面。二人径直走进去,见一应装饰都很简朴,连床缦都没有花纹。只不过她该是很喜欢红色,衣柜中的衣物并床缦都是各种鲜妍的红,大红,石榴红,胭脂红。这样热烈而明快的颜色。 一一检查了一遍都是寻常之物,并没有异样。只有床边一个带锁的小箱子引起了二人的注意。锁已被撬开,里面只有两样东西。闻韬把东西取出来,一一铺在案上,先是一件小童的衣裙,白底绿花,花样不似中原所用,另一件模样甚为古怪,似乎是一件配饰,一条银链子系着一个琉璃球,那颗琉璃球晶莹剔透,呈现出深深的靛蓝色。二人一时看不出什么东西。 唐无衣道:“夏侯庄主说过,夏侯欢是他收养的,她原本是粟特人。这两样东西似乎不是中原之物,我们或可再问问庄主。” 闻韬点头。 二人来到庄主房间,拿出夏侯欢房间中的女童衣物和琉璃球道:“此物不知庄主可曾见过?” 夏侯庄主看见那件白底绿花的衣裙,眼中现出一阵感伤,他点头道:“确是欢儿之物。胡人多穿素服。这是欢儿从前的衣服。他们族人尚绿色,素服上常有绿色纹饰。我收养了欢儿之后,她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大概是不想记起从前的伤心事,再也不穿素色和绿色,所穿所戴都是红色。她从小生的好看,红色也很衬她。我都要忘了她小时候穿白衣的样子,哎……” -- 第23页 “那这个琉璃球,庄主可曾见过?” “这个琉璃球是欢儿族人的遗物,我只在带她回山庄时见过,因是她以前的东西,又是她族人唯一留下的遗物,她当时年龄尚小,我从没有问过她。” 二人走出庄主的房间,闻韬问道:“唐岳,你觉得这个琉璃球和凶案有关吗?” 唐无衣摇摇头:“目前不得而知,现在不比以前万国来朝,境内胡人也不容易找,要是几十年前,找几个来问问还是不难。” “不过,若真和凶案有关,能迅速控制人,那这个琉璃球需是和某种秘术相关。既是秘术,就算找来了胡人,也不一定能问出来。不如由我修书一封给师父,师父读书万卷,昆仑也有很多藏书,可以问问她是否听说过胡人的一种用到琉璃球的秘术,可以操控人。”闻韬道。 唐无衣一听,眉眼舒展,整个人都明媚起来,他笑着拍拍闻韬:“果然有你助我,不同凡响啊!” 闻韬被夸的也愉悦起来,嘴角上扬。 第21章 1.17秘术 昆仑地险,寻常书信难以送到,但东都阁和各武林门派都有联络,设有专门的信鸽系统。因此闻韬的书信由唐无衣经东都阁信鸽送达,不日已有回信。唐无衣收到后交给闻韬,二人一起打开,上面闻图南的一手卫夫人小楷清秀端丽,比之卫夫人还多了一分筋骨之气。只见信上写道: ……余曾于数年前游历西域诸国时听闻一种西域秘术,施术者善操控人心,可以咒语或摆件使人迅速入睡,而被施术者无所察觉。余又寻遍昆仑藏书,于一册《西域异闻录》中发现有前人记载此术,名为祝由术。此术无害,或用于小儿止其啼哭,助其入眠。至于此术实施步骤,各人殊异,或以咒语,或以香料,或以摆件。其摆件法流传甚广,以绳或链系一小物,以纯色球型为佳,或为银质,或为琉璃。施术时以摆件轻晃于被施术者目前,使其心神舒缓,盯视其摆动之物,或加之咒术,或数数,可使人迅速入眠。此术常人施之,成功者十之五六,于妇孺尤其有效…… “原来真有此术!”唐无衣道,“那个靛蓝色的琉璃挂件倒是很像清虚子道长的描述。如果夏侯欢果真掌握此祝由术,以琉璃球先让苏冉冉入眠,再以借口约杨韵章前来,让他也迅速入眠,之后再用□□毒害他们,此事就说得通了。” “嗯。”闻韬点头,但眉间仍没有展开,“那夏侯欢是怎么学会这祝由术的呢?她被夏侯庄主收养时只有五六岁。” 唐无衣略一思索回答道:“此术并无害,有时会用于小儿助眠,应该是她小时候族人哄她入睡时用过,她便记住了,之后自己勤加练习。” 闻韬点点头,仍有不解之色,问道:“此祝由之术果真有效?” 唐无衣看他认真的样子,爽朗一笑道:“你若不信,我们来试它一试。” 闻韬点头,二人来到较为昏暗适宜入眠的讯问房间,唐无衣以手拿着琉璃球的银链一端,在闻韬眼前轻轻左右摇晃,闻韬紧盯着球,他眼中渐渐只有这一片靛蓝色,好像昆仑的夜色,周围一切开始渐渐模糊。 他听着耳边唐无衣温柔的声音缓缓道:“韬韬,放松,看着这个球,我数到十,你就要睡着咯,看着球,放~松~,十,九……” 闻韬眼皮已经开始有点闭合。唐无衣暗暗惊讶,但依旧用更为轻柔的声音数数:“八,七,六……” 闻韬的眼睛已经闭上,但头还用手支着,长长的眼睫毛微微翕动。唐无衣有点失神,用更加轻缓地声音道:“五……四……三……二…………一” 闻韬的头已经靠在手臂上,呼吸轻缓,已然入睡。唐无衣未曾想到此术如此好用,竟然可以真的让人轻易入睡。他第一次看见闻韬睡着的样子,他肤如霜雪,甚至带一点冷色调的透明。他的鼻梁和眉骨尤其高,显得眼窝很深,此刻整张脸就笼在一片柔和的阴影里。 唐无衣不想马上叫醒他,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才把闻韬推醒。闻韬睁开眼,尚有些懵懵懂懂。唐无衣这才发现,闻韬的眼睛润而圆,是中原男子常见的眼型,但他的鼻和眉事实上比中原人高了不少,只不过平时通常只注意到他一双星目。 闻韬见唐无衣盯着自己,道:“我真的睡着了?唐岳,你在看什么?” 唐无衣问道:“闻韬,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胡人?” 闻韬想了想:“大概是昆仑距西域较近。我从小无父无母,就是有一些胡人血统也不是不可能。哎,我真的睡着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还真是睡得快,我还没数完十下,你都已经睡得很稳了。”唐无衣笑道。 “师父信上说,此术成功者十之五六。如果不能一击成功,必会引起被施术者的怀疑。唐岳,你也来试一下。”闻韬认真道。 “好。”唐无衣把琉璃球递给闻韬。闻韬依样画葫芦,在唐无衣眼前晃着靛蓝色的琉璃球,一边也是轻缓地让他放松,一边数数。不过闻韬毕竟不如唐无衣常年和各色人打交道,他向来冷淡,因而说得比较滞涩。唐无衣倒是很配合,眼睛一直盯着琉璃球,只不过,闻韬都数到二十了,唐无衣的眼神却愈加清明,似乎要穿过琉璃球直盯着闻韬。 闻韬直数到五十,终于放弃,疑惑道:“你怎么没有被施术?” -- 第24页 唐无衣迟疑地摇摇头道:“刚开始盯着琉璃球,确有一阵恍惚,但一旦把心神聚拢,就再无那种感觉。不过韬韬,你晃着琉璃球哄我睡觉倒是挺可爱的。” 闻韬气闷,如此看来是自己施术能力不行,不像唐无衣一次成功。 唐无衣见他郁郁,开解道:“我常年身处险境,就是夜晚睡觉也会留心四处动静。你师父信上说过,此术对于妇孺尤其见效,那换言之,对于刚健男子则未必。我猜此术成功与否与被施术者性情也有关,若是心地柔软,信任他人,大概更容易成功;而反之,若是戒备心强不易信人者大概不易被施术。” “可我也是男子。”闻韬抗议。 “都说了你是小朋友了。”唐无衣哈哈一笑。 闻韬愈加气闷,不理唐无衣。 “好了,说正事。此术果真存在,也果真有一定效果。琉璃球是在夏侯欢处搜得,这样所有的证据都对上了,她应该是凶手无疑。” 闻韬听他说正事,马上进入状态,不由点头,忽想起一事道:“你第一日审问众人时和夏侯欢说了什么?是否当时就怀疑她是凶手?不然为何她当晚就自杀了?” 唐无衣摇摇头:“此事我也不得其解。第一日讯问众人,并没有太多指向性,只是让每个人交代了案发当日行踪。我记得夏侯欢对答自然,并无异样。” “或许是你无意提到了什么,恰巧与命案有关,让她误以为你已掌握证据。” “有可能。我们再去看看第一日的讯问笔录。” 二人起身,刚走出讯问房,见一个女子正在门口踌躇不前。 第22章 1.18我心悦你 二人走近一看,竟然是夏侯白芷。她已休息了好几日,但仍然掩不住面色苍白,今日穿着浅碧色的交领衣裙,显得格外瘦弱。 唐无衣和闻韬忙向白芷施礼,白芷也福了一福,面上仍有犹疑之色。 唐无衣熟谙人性,单刀直入道:“夏侯小姐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白芷点了一下头,又看了一下闻韬。 唐无衣了然道:“不妨事,闻道长是自己人。” 夏侯白芷似乎是下了决心,问道:“唐阁主,是不是你们已经认定是欢姐姐做的?” 闻韬和唐无衣相视一眼,唐无衣对着闻韬轻轻摇了摇头,一面道:“还没有最后的定论。夏侯小姐何来此问?” “不是欢姐姐做的,肯定不是她做的。”夏侯白芷咬着嘴唇坚定道。 “此话怎讲?” “欢姐姐她,并不喜欢大哥,所以不会去杀苏姐姐的。” “哦?你如何得知?是夏侯欢亲口告诉你的吗?”唐无衣此时语气变得略微亲切,和煦地看着她,似乎给她勇气说下去。 “两年前,我曾偷听到父亲和夏侯夫人聊天,父亲很欣赏欢姐姐,说她治家有道,要是嫁给大哥打理山庄,他也放心了。结果,夏侯夫人很不高兴,说他们同姓不能通婚。父亲便说,欢姐姐的姓,是他给的,随时可以改回她原来的胡姓。夏侯夫人更不开心了,说她一个胡女,也不知父母都是什么人,怎么能来做夏侯家的女主人?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父亲见状,就依了夏侯夫人,后来也没提这件事,就开始在外面帮大哥物色嫂子的人选了。” 唐无衣点点头:“我知道这件事,夏侯夫人提到过。” 夏侯白芷继续道:“当时我很希望欢姐姐留在我们家,我怕哪天欢姐姐要嫁人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所以我就去偷偷问了欢姐姐,我想,要是欢姐姐喜欢大哥,那我也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在一起的!” “哦?所以你问过她?” “嗯,我找了一个机会,偷偷问欢姐姐,是不是喜欢大哥。如果喜欢的话我来帮他们撮合,让父亲给他们做主。结果,结果欢姐姐说,她们粟特女子,不听从父母之命嫁人,只会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而且若是喜欢上了谁,不会像中原女子这般躲躲闪闪,定是要当面告诉情郎,自己心悦他,让他娶自己的。欢姐姐说她来了我家许久了,若是喜欢大哥,早就告诉他了,不会等到今日。她再三让我不要插手。她说,她若有了意中人,一定会告诉我,她还教了我她们粟特话怎么跟情郎告白,叫什么塔法拂利瓦那,我还笑她不害臊呢……” “啊……”闻韬忽然一惊,道,“夏侯小姐可否重复一下那句粟特话?” 夏侯白芷扯着帕子道:“我也不是记得很清,应该是叫塔法拂利瓦那吧,就是,就是我心悦你的意思。”白芷一个少女,对着两个青年男子说起这个话题,羞得满脸通红。 唐无衣赶紧安抚道:“无妨,夏侯小姐,你继续说。” 白芷似乎平复了一些道:“欢姐姐既然这么说,两年前可以有的姻缘她都不要,为何要在苏姐姐进门以后来害她?她虽然要强些,但从没有这样弯弯绕绕的心思。所以苏姐姐不是她杀的,我也不信她会自杀!”夏侯白芷说到最后语气愈加坚定,望向唐无衣。 唐无衣颔首道:“谢谢夏侯小姐告诉我们这些。小姐今日告诉我们的很重要。” 夏侯白芷这才露出笑颜:“那唐阁主一定要还欢姐姐一个清白呀!” 唐无衣点头道:“自当尽力。不过,今日告诉我们的事,事关夏侯欢的隐私,请千万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 第25页 夏侯白芷连忙点头道:“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只是这两天心中想想实在不安才来告诉唐阁主的。” 唐无衣点头目送夏侯白芷回去。 白芷一走远赶紧问闻韬:“你刚才可是想到什么了?” “……嗯”闻韬点头,面色却有些怪异。 “你怎么了?” “那句粟特话,夏侯欢对我说过。”闻韬闷闷道。 “哈,啥?我心悦你?夏侯欢对你说过?”唐无衣乐不可支,“什么时候的事?” 闻韬想了想道:“就是第一件命案案发当晚。我曾在子时左右在前厅屋顶上消食,当时见到夏侯欢,她刚刚忙完,在台阶上坐着看月亮。一开始她似乎有点感伤,后来转头看见我在屋顶上,她就对我说了什么,我当时只道不是汉话,没成想竟是那个意思……” “哦?你确定是那一句?” “没错的,从小师父就训练我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就是那句,塔法拂利瓦那。”闻韬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韬韬,你也太有意思了,姑娘跟你告白你都不知道。就算你不懂粟特话,那姑娘当时脸上的表情也能猜出来吧?”唐无衣乐道。 闻韬气闷道:“我不懂。我从小长在昆仑,天下女子只见过师父一个。” 见他生气,唐无衣拍了拍道:“好了好了。原本只是夏侯白芷一面之词,尚不能断定夏侯欢是否思慕夏侯白英。既然她对你说了心悦你,反而佐证了夏侯白芷的话,她确实不喜欢夏侯白英。既然如此,这个案子要推翻重来了。” “那,夏侯欢就不是自杀?” “不错。有人想让我们以为是夏侯欢为情杀害了苏杨二人再自杀,好掩盖真正的凶手。” 闻韬惊讶地微微张嘴:“竟然如此狠毒,杀了三条人命。” “人心险恶。”唐无衣面色也严肃起来,“这个案子比我们原来想象的复杂。我们在被真正的凶手牵着鼻子走。先是伪装苏杨二人自杀,本来天衣无缝,不想被苏药王戳穿,把我请了来。又把夏侯欢推了出去,做成她杀了二人再自杀的样子,此人用心之深,行事之险恶令人发指。” “那我们如何证明夏侯欢不是自杀?”闻韬问道。 “去看尸体吧,三具尸体都只测出了服用pishuang的痕迹,想必我们还有遗漏。” “现在庄中眼线众多,我们不如晚上去吧。” “好。” 第23章 1.19验尸一 是夜,闻韬和唐无衣二人约定子时在前厅停尸处碰面。唐无衣来得略晚,对闻韬道:“我刚才单独找了夏侯庄主,说这两件案子还有疑问,可能需要剖一下尸体。若是寻常案件,尸体都存放在义庄,由仵作查看后方可入殓。这里却是按照江湖规矩办事,夏侯庄主说,夏侯欢的尸体他做得了主,可以自行查看,若真有异,由他出面,求请苏药王再查看第一个案子的尸体。” 闻韬点了点头问道:“唐岳,你会仵作之术?” 唐无衣摇摇头,一脸天真道:“我以为你会啊!” “你不会来看什么尸体?”闻韬愠怒道。 “哈哈,一般我查案子用不到,实在要用可以问各地的衙门借一下。你果真不会?” “只会剖耗子,不会剖人。”闻韬冷冷道,他从小折腾灵虚子的耗子,没少剖过。 “那也差不多,韬韬,我看好你哟。”唐无衣笑着双手抱胸,拿出一个包裹道,“虽然我自己不会,工具还是有的。”说完展示给他包裹里的验毒的银牌,皂荚水,还有剖尸要用的各种刀具、锤子、锥子等。 闻韬无言以对,看见那包工具比之自己在昆仑试验灰耗子用的精巧好用了不少,不由好奇心大起。他从小独来独往,七八岁起就自己试验耗子玩,耗子体量小,五脏六腑尚能被他剖析清楚,这次虽然第一次验人,倒着实已有不少经验。 唐无衣屁颠屁颠给闻韬找来好几盏油灯,瞬间照的敞亮。闻韬也不再推辞,跟剖耗子的手法一般,一刀剖开了夏侯欢的腹部,对唐无衣道:“如果夏侯欢不是自杀,那口中的砒|霜很可能是死后被灌进去的。她全身都没有伤口,只能先看看胃部有没有其他毒|药,或许才是她真正的死因。” 唐无衣点头附和,见闻韬轻车熟路找到胃腑,一刀剖开,一时气味难闻,唐无衣不由地转头道:“想我堂堂东都阁阁主,还是第一次亲自来看剖尸,韬韬你的面子也是大。” 闻韬轻哼了一声,他倒不惧怕这些异味,以前他花式折腾耗子的时候,毒死的,病死的,互相咬死的数不胜数,那些气味也是一言难尽。他拿出验毒的银牌子在胃腑中试了一下,拿到油灯下仔细查看。 光洁如斯。 两人对视了一眼。夏侯欢不是被砒|霜毒死的!她也没有服下任何毒|药! “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勒痕,腹中也没有毒药,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唐无衣道,眉毛拧在一处。 “如果夏侯欢没有服用毒|药的痕迹,苏冉冉和杨韵章很可能也没有。凶手用同一手法杀死三人,死后再灌砒|霜,伪造自杀的假象。”闻韬道。 “不错,如今情形有变,我明日来请求苏药王让我们验苏杨二人尸体。” 二人走出前厅,仍在思索案情。 “唐岳,你执掌东都阁多年,武林中这等离奇的杀人手法,你可曾见过?”闻韬问。 -- 第26页 唐无衣附手在身后道:“武林各家门派各有所长。比之寻常案件,也不过多出一些毒|药、暗器之流,再就是内功纯厚者可以断人经脉杀人。然此案并无经脉断裂的迹象。何况,如果真有此武功高强之人,何必如此费周章。” “唐岳,”闻韬忽然停住脚步,“你说,夏侯欢为什么非要死在苏冉冉的房间?” “伪造自杀假象?” “若是自杀,哪里都可以自杀。夏侯欢平时单独起居,在她的房间动手还要方便些。而苏冉冉的房间已经弃置不用,如我第一案所推断的,夏侯欢只能是自愿前往或者在别处被控制后由凶手转移过去。若是自愿前往,夏侯欢万一拒绝,凶手就前功尽弃。若是转移,还要避人耳目。为何凶手要选在这样一个增加行凶难度的地方?” “有道理。可是那个房间不管是苏药王还是夏侯庄主都已经检查过很多次,我记得你也曾经去过检查。”唐无衣继续道,“还能再查出什么吗?” “其实上次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还有些疑惑,本来觉得是无关紧要的,现在想来未必。” “一起再去看看。”唐无衣简短道。 夜色浓重,唐无衣和闻韬静静穿梭在归云山庄中,万籁俱寂,可听得松间清风阵阵。唐无衣道:“归云一去无踪迹,这夏侯庄主以归云命名此山庄倒不是个俗人。此处远离尘嚣,倒是个难得的清净所在。” 闻韬点头:“比昆仑常年冰雪多了很多意趣。” 唐无衣笑道:“昆仑位于绝顶,取遗世独立之意,然,水至清则无鱼,不若在这尘世中春观花,夏听雨,秋望月,冬煮雪。” 闻韬少年心性,加之从小长在昆仑,听到如此多的乐事,不禁点头赞许。 唐无衣笑着看看他道:“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这世上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的,在这天地之间,总有属于你的一份责任去坚守。” 闻韬尚在沉吟思索,二人已到了案发的房间。夏侯欢死后这里就落了锁,钥匙在唐无衣处,他吱呀打开门,点了两盏油灯,问闻韬:“你所疑惑的是何事?” 闻韬低声道给唐无衣,唐无衣一怔道:“如此的话,这里间和外间的隔断处可能会有痕迹。” “怪不得,我上次竟忘了查看。”闻韬恍然。这苏冉冉的房间因怕她畏寒,用的是厚锦被作为门帘,隔断了里间和外间。锦被厚重,以铜钩固定在墙上,二人在油灯下仔细查看,果然发现了锦被移动过的痕迹。 二人相视一眼,唐无衣道:“如此,死因有了。最有可能作案的,是那个人。” 闻韬点头:“可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需要潜入那个人的房间一探究竟。而且,苏杨二人的尸体还没有验证。” 唐无衣思索片刻道:“明日一早,我就去夏侯庄主处,请他出面让苏药王同意我们验苏杨二人尸体,只要其死因和夏侯欢一致,我们就立刻把庄上所有人都叫到前厅,由我来当众解释死因。你正好偷偷潜入那人房间查看,应该能拿到证据,可当面揭穿真凶。” “一言为定。”烛火中,闻韬眉目熠熠生辉,当真天地失色。 第24章 1.20验尸二 第二日清晨,禀明了夏侯庄主后,他亲自带着唐无衣和闻韬去见苏药王。初时夏侯庄主对于闻韬的在场还颇为惊讶,唐无衣解释道:“闻道长精通仵作之术,这次帮了我不少忙。”闻韬面皮微动,仔细想了下,觉得自己勉强可称为精通耗子的仵作之术,四舍五入唐无衣说的也不算太离谱,于是就没有作声。夏侯庄主不由大赞:“紫微仙君少年英才,昆仑果然当世名门。” 不多时,三人已到苏药王的房间。苏药王痛失爱女外甥,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前两天眼见夏侯欢杀害二人证据确凿,这两日不时要求唐无衣定案,见他们过来,立马上来道:“可是案子定下了?”他只看着唐无衣,因为夏侯欢乃夏侯庄主义女,他心生嫌隙,没有看夏侯庄主。 夏侯庄主施了一礼道:“苏兄,此案或许另有隐情。” “哦?人证物证具在,夏侯庄主是还想翻案不成?”苏药王向来与夏侯庄主交好,此刻却是横眉冷对,恶语相向。 “苏药王息怒。”唐无衣道,“唐某与闻道长昨日验了夏侯欢的尸体,结果发现她并非中毒而死。口中砒|霜酒乃是真正的凶手的障眼法。请苏药王允许我们也验一下令爱和令甥的尸首,若同样不是死于砒|霜,那凶手很有可能另有其人。” “什么?那胡女是被人杀死的?”苏药王惊讶道,“这……”他叹了一口气,“罢了,你们去验吧,本想完完整整把他们带回去,但,查明真凶要紧,不然他们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宁。” “苏药王不必担心,闻道长精通仵作之术,验过后必定完整奉还。”唐无衣大剌剌地说着。 啥?完整奉还?闻韬心中打鼓,他只管剖不管缝啊,昨天夏侯欢的尸首都没缝,怎么完整奉还?他瞪了唐无衣一眼。唐无衣只是朝着他飞快眨了眨眼。 “那便有劳闻道长。”苏药王对闻韬施礼道。 “请二位暂且在房间等候,我们验好后自有分说。”唐无衣说完和闻韬一起回到前厅。 走在路上,闻韬闷闷道:“哎,我不会缝。” 唐无衣开心地笑道:“没事没事,我有工具。我听说你们昆仑弟子都是自己浆洗缝补衣服,你就当缝衣服好了,再说,到时候套上衣服,什么都看不出来。” -- 第27页 闻韬闷闷哼出一口气,二人已经到了前厅。闻韬轻车熟路拿起唐无衣的工具开始剖,简单利落,两具尸体,胃里都没有毒。 “果然如此。”唐无衣道,“我去让夏侯庄主把庄上所有人请来,你去那个人的房间搜寻证据。” “慢着。”闻韬盯着杨韵章的尸首道。 “怎么了?” “他手臂的伤有异。”闻韬检查着杨韵章的左臂。 “我听说是出门宴上夏侯大少爷和杨公子比剑伤到的。” “不错,我在场,只是皮外之伤。但这伤口有异。” “哦?既然是皮外伤,看上去并没有恶化感染一类啊?”唐无衣奇道。 “有风茄的气味。”闻韬笃定道。 “风茄?此为何物?” “一种迷药,寻常不可得,可外敷也可内服。” “笔录之中,在场之人都说是夏侯庄主给杨公子上的金疮药,莫非他也牵涉其中?”唐无衣道。 “不可能,风茄药效很强,片刻就可起效。杨公子比剑后并未有困倦之色。” “有人之后给杨韵章下了药。”唐无衣道。 “不错,我记得夏侯庄主说,金疮药需要一日涂抹三次,应该是在案发前给他用了药,才能把失去意识的杨韵章转移到苏冉冉房中。” 唐无衣略一思索:“你觉得是谁?” 闻韬微微一笑,似乎已有答案。唐无衣心领神会道:“我猜也是,就是一会儿劳烦你多跑几个地方。” “这个不难,还要请你多拖住大家一会儿。” 二人随即分头行动。 归云山庄前厅。夏侯庄主已经把山庄所有人,包括宾客和仆妇小厮全部叫到了前厅。此刻前厅济济一堂。夏侯庄主,夏侯夫人,夏侯家两位少爷和小姐围坐一圈,苏药王,明心法师,罗长老,叶少阁主,云裳坊的两位姑娘也赐了座,剩下的仆妇小厮黑压压站了好几圈。 唐无衣站在众人中间,他倒是熟悉了此等场合,开门见山道:“各位,归云山庄三条人命,两个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唐某这就给大家一个交代,并录入东都阁案卷。”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一般要录入案卷就说明证据确凿,可定案了。罗长老道:“前两日不是已有定论,是那个胡女所为?” 唐无衣不置可否道:“诸位,在我说出凶手的名字之前,我们先来还原一下第二案,夏侯欢之死。夏侯欢死在苏冉冉的生前的房间,浑身没有任何伤口,只有口中有毒|药痕迹,正好桌上有一杯砒|霜酒,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像极了夏侯欢因为内疚自杀。” 众人都附和道:“确实如此啊。” “可是,如果夏侯欢真的是服用砒|霜酒自杀,她的胃中应该能验出毒|药才是。”唐无衣走到夏侯欢的尸体前,拿出验毒的银牌道,“可是我们试验过了,她的胃腑没有服毒的痕迹。你们谁若有疑问,可以现场来试验。”唐无衣以他锐利的眼神扫了一圈。 “不用,我们信得过唐阁主。”夏侯庄主赶紧道。这几具尸身放在一侧已是骇人,没有人想去再碰他们。 “那就说明,夏侯欢在服用,准确的说,是说被灌入砒|霜酒之前,已经身亡!所以,第二个案子,是他杀。” “是谁下的手?是否也是一样的人害死了我的女儿?”苏药王道。 唐无衣道:“苏药王,您的心情唐某可以理解。待我们一点点来看。夏侯欢是被杀死的,很显然,真正的凶手想用她来顶罪。大家还记不记得,在我来这里之前,在苏药王来这里之前,这山庄在大婚前的一夜死了准新娘,还是和她的表哥一起死在新娘的闺房,大家是怎么认为的?” 众人窃窃私语,当时待嫁的新妇和别的男人死在新妇的闺房,没有外伤,当时大家都私下说是二人殉情而死。 “自杀,又是自杀。当时庄上的所有人都几乎认定是两人自杀殉情而死。直到苏药王前来,提出绝命丹的疑点,庄主又把唐某请了过来,于是,真正的凶手慌了。他(她)本来做得天衣无缝,苏杨二人之死会被作为丑事被掩盖,也不会有人去查。不想,天不遂人愿,唐某被请来了。东都阁出手,一向要证据确凿,凶手大概害怕自己的手法被查出来,所以情急之下,如法炮制,又杀了一个人,伪装成自杀。”唐无衣侃侃而谈。 第25章 1.21解谜一 “这个凶手也当真是思虑缜密,不仅伪装了夏侯欢的自杀,还给了夏侯欢自杀一个很好的动机,让所有人几乎马上相信了夏侯欢杀人再自杀的说辞。”唐无衣道。 “是谁说的,看见夏侯欢在出门宴后哭得伤心,让人以为夏侯欢思慕大少爷不得,转而对苏姑娘痛下杀手?”唐无衣一边说,一边用目光盯着仆妇中的一个少女,正是柳儿。 “又是谁说,在苏姑娘被杀的那天,在她的房间捡到了一瓣紫玉兰?”众人都看向了柳儿,唐无衣目光更加严厉道:“你也当真使得好手段,简单地来告发紫玉兰花瓣,我可能反而会起疑。你便选在一个庄主会注意到的时机,假意维护夏侯欢烧毁证据。不过你却忘了,这不过是一瓣花瓣,并不是什么难以销毁的证据,你若真想销毁保护夏侯欢,你大可以在房间烧掉,或者随手扔在花园,哪一个不比你深夜在山庄还有人看的见的地方烧毁来得容易?” -- 第28页 柳儿吓作一团,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我确实看到了欢姑娘那晚哭泣,那个花瓣,那个花瓣真的是我在苏姑娘房间捡到的,我当时心烦意乱,也没想那么多……” “哼,柳儿姑娘,你再好好想一想,欢姑娘那晚是在伤心哭泣,还是仅仅就是望月感伤?这两者的区别可大的很。” “我……我不记得了,欢姑娘看上去很落寞,很伤心。”柳儿道。 “你倒是推的干净,那几日,庄内一下子流言四起,都说是夏侯欢思慕夏侯少爷不得而杀人,不过说来说去唯一的证据也就是夏侯欢那晚的哭泣。此事只有在我一对一审问你时你才提起,而且你也说过当晚你是唯一见到她哭的人。后来庄内流言纷纷,只能出自你口吧?你就是这样维护夏侯欢的?”唐无衣声音不大,但极有威势,最后一句尤其问得柳儿无可辩驳。 柳儿便往地上一坐,哭道:“我也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庄上出了这样的事,心中惶恐,终日害怕,为何就要无端被认作凶手?”她哭得凄惨可怜,大家不禁对她生出同情。 唐无衣微微一笑:“柳儿,你既然说不是你做的,你可否再按顺序仔细说一遍,苏冉冉死的那晚,你所有的行踪,要仔细,不要遗漏,每一处地点都要提到。” 柳儿定了定神道:“那日,苏姑娘和小姐在房内吃宴,吃得尽兴。子时方歇,我吩咐了几个仆妇和她们一起把吃剩的菜品放到了后花园的小厨房,然后去前厅找欢姑娘回话,因看见她……伤心,便没有回,直接回来了。” “去了哪里?” “我先去苏姑娘房间服侍她,她睡下了我再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呢?” “第二日寅时,我去苏姑娘房中催她起来化新娘妆,她和杨公子已然死在房中了。” “嗯,不错,不过你还遗漏了一件。”唐无衣道,“当晚吃宴天冷,苏姑娘的房中放了火盆,第二日却没有了。你是她的贴身侍女,你是何时撤走火盆的?” 柳儿微微一滞道:“是苏姑娘睡前撤走的,她说酒后有点发热,火盆太热了,想醒醒酒。” “好,柳儿,”唐无衣对着柳儿道,“你再反过来说一遍,从第二日看见二人死在房中开始,倒着说你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一直说到服侍两位小姐吃宴。” 众人一阵不解,不知道这侍女的行踪来来去去有什么好问的。但既然是唐无衣说的,也无人敢质疑。 柳儿于是犹犹疑疑道:“第二日寅时我去催妆时见到苏姑娘和杨公子死在房中。前一夜我服侍姑娘睡下,再往前,我去前厅找欢姑娘回话,但见她伤心没有回,再往前,我吩咐仆妇收拾未吃完的菜品,撤了火盆,再往前,我服侍两位小姐吃宴,她们吃得尽兴,子时方散……” “停!”唐无衣突然叫道。“柳儿,你说谎了!” “我……我没有。”柳儿辩解道。 “第一次按顺序说时,你是在苏姑娘睡前撤的火盆。而你倒过来说时,却是在撤菜品的时候撤了火盆。”唐无衣一字一顿道,“你说谎了。” “我,我只是不记得了,那日这么多事,我不可能一一记得那么清楚。” 唐无衣往椅背上一靠,把一条腿横着搭在另一条腿上,说道:“一般人说谎,会杜撰一条假的时间线,但因为是杜撰的,实际上并未发生,所以倒过来说的时候容易出现颠倒和漏洞。柳儿,你不仅说谎了,还暴露了本案的一个关键证据。” 众人一面看着唐无衣,一面再看看柳儿的反应,尚在狐疑是什么重要证据。只听得前厅的门吱呀一声,竟是有人此刻进门,待得来人走近,这才发现是闻韬。 “闻道长?”“紫微仙君!”众人一阵疑惑,按说所有人都应该在这里,怎么他现在才来。 “不必疑惑。”唐无衣道,“是我让闻道长去搜证据的。”说罢,眼光穿过众人落在闻韬脸上。闻韬站在门口,如清风霁月一般,朝他点了一下头。唐无衣心下放了一块石头道:“下面就让闻道长来解释火盆的事。” 闻韬不急不徐走到前厅中央。他和唐无衣不同,唐无衣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所有人的表情、动作和反应,通过不断的问答和情绪变化来捕捉其中的疑点,而闻韬则更像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他每次开口前已把前因后果全部排好,不管当事人是否承认,至少在他的系统里,前后逻辑缜密,不会出现错误疏漏。在他看来,探案和数算有诸多相似之处,只不过数算是正向推导,破案是逆向推导。就如同每一道数算题最后的答案都是确定的一样,每一个案件逆向推导,符合证据的真相也只会有一个。这整个过程,他并不需要别人认同或不认同,他只要像旁观者一样静静把真相说出来。 第26章 1.22解谜二 “本次归云山庄的两起案件,被杀害的三人:苏冉冉,杨韵章,和夏侯欢,死因是一样的,炭毒。”闻韬平静道。 “炭毒?”“何为炭毒?”众人一时不解,议论纷纷。 “冬日各家常用火盆,但如果房间密闭不通风,再加上炭火烧的不充分,人就会渐渐昏迷,失去意识,最后身亡。因为表面看并没有什么痕迹,所以此种方式身亡的人,别人常常不知死因。此为炭毒。” “那你为何知道?”天机阁叶少阁主兴致盎然问道。 -- 第29页 “我在昆仑之时曾读到过冬日用火盆,人中炭毒而死的记载,因而曾用过耗子试验。平常人家,房间疏阔,多有窗通风,不会有事。偶有乡间小户,房屋窄小而无窗,才有此等危险。” “怪不得,苏姑娘那间房没有窗,且相对狭小。”叶少阁主道。 “不错,不仅如此,苏姑娘的卧房和外间用厚锦被隔开,是一个标准的密闭不透气的房间。”闻韬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那道长的意思是否是说,只要房间狭小密闭,就会中炭毒?”夏侯庄主问道。 闻韬摇摇头:“房间狭小只是其中一个必要因素。还需要第二个因素,炭火燃烧不充分。我在昆仑做试验时,若炭火烧的充分,火焰旺而呈现红色,耗子并不会死。但是若是炭火不佳,或是炭火过多,烧的时候火焰不旺,呈现浅蓝色,则多有耗子中炭毒而死的情况。” “如此说来,这是意外?”夏侯庄主道。 “并非如此。”闻韬道,“归云山庄主人们所用的炭都是上等的瑞炭,燃烧持久且充分。而仆妇小厮多用普通木炭,则容易燃烧不充分,需要干燥后小心使用。苏姑娘的房中,按理肯定是用瑞炭的。但是我在房间中收集到的炭灰,却只是普通的木炭灰。据我所知,苏姑娘从江南带来的贴身侍女丝雨一直在休养,照顾苏姑娘起居的是柳儿姑娘。”闻韬这才看向柳儿,他的眼神不像唐无衣那样凌厉,只是平视着她。 柳儿似乎有些慌乱道:“苏姑娘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用火盆之时。其他房间也不用火盆了,是以庄上只剩下上一年冬天留下的炭火,那几日事多,一时拿错了也有可能。再说,即使烧的是寻常木炭,也不能证明他们是中了炭毒而死。我们下人们一个冬天用木炭的多了去了,也没有哪个因为这个什么炭毒死的。” 闻韬还是一脸平静道:“柳儿姑娘,若是燃烧充分的木炭,炭灰应该全部变成灰白色。而没有燃烧充分的木炭,则很多炭灰还是黑色的。这里是我在案发现场收集到的炭灰,大家可以看一下,黑色的多,灰白的少。”闻韬拿出一方帕子,展示其中的木炭灰。 “柳儿姑娘,刚才我去特地去查看了你的房间,在你的床底下发现了火盆和烧剩下的木炭。这火盆和木炭是杀人凶器,你自然不敢留在现场。这几日山庄看得紧,你若把火盆抱回储藏间也很容易让人生疑,于是放在你自己的房间是最好的选择。即使有人问起来,你只消说是苏姑娘活着的时候就撤走的。” “即使我房间有火盆又如何?确实是苏姑娘死前那一晚嫌热让我撤走的。”柳儿辩解道。 “不是死前撤走的,是死后撤走的。”闻韬道,“寻常烧木炭,一两块就够了,你在那小小的火盆里足足放了五六块木炭,堆堆叠叠,炭火如何能烧的好?更何况,我摸了一下,下面的几块木炭还是潮的。” “潮的木炭可不能用啊。”一个年长的仆妇插嘴道,“很难烧起来。” “是啊是啊,而且一下子放五六块炭火也烧不好。”另一个侍女也在窃窃私语。 “那么柳儿姑娘,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身为一等丫鬟做事妥贴的你,为何给苏姑娘的炭火准备得漏洞百出,弃用上等瑞炭,还用受了潮的木炭,五六块堆在一起呢?”唐无衣此时接过话,盯着柳儿,“安排苏姑娘房间炭火的,只可能是你。而且我猜,当晚在苏姑娘卧房中吃酒的提议应该也是你提的吧?” “是了!”夏侯白芷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本来让苏姐姐来我房里吃宴的,我那里宽敞,一应俱全。是柳儿你,在旁边不断的说,晚上天冷,不如在苏姑娘房间烤一个火盆!是你!” 柳儿此刻已被揭穿,她眼光扫过一人,忽而冷笑道;“是我又如何!我就是不服气夏侯欢是个胡女还能做归云山庄的管家。她虽提拔了我又如何?凭什么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就有这样好的运气,能被老爷收养。而我,累死累活,费尽心机,也就是一个丫鬟……”柳儿此刻面上完全是刻薄之色,和之前慌张发抖的样子判若两人。 “贱婢!我女儿又没有招你惹你,你为何要害她!”苏药王霍得起身,死死盯住柳儿。 柳儿并不看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可以吗?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凭什么这么好命!为什么她们都有这么好的命!我容貌也不差,我也很能干,苏冉冉她弱不惊风,什么都不会,却有这么好的命!”柳儿望着虚空,狠狠地道,“我家中贫寒,家中还有几个弟妹。每个月的月钱都是贴补家用,可是还是不够,永远都不够……我恨自己的命啊!” “那好,你既然承认都是你做的,你就来说说是怎么杀的三个人。”唐无衣歪着头盯着柳儿,用手托着头。 柳儿冷笑道:“那日宴后,小姐已经回去,苏姑娘也有些醉酒,在榻上休息,我便悄悄从我房中拿出准备好的潮湿的下等木炭,放入火盆中。原本的瑞炭已经基本烧完,这湿木炭放进去后就如闻道长所言,烧的不充分,淡蓝色的火焰,我就知道,炭毒已经出来了。我借故给欢姑娘回话,回来的路上告诉杨公子,说苏姑娘找他,骗他来苏姑娘房间。苏姑娘当时已经昏迷,我把床缦放下来不让人看出。等杨公子进去后,我骗他苏姑娘一会儿就来,杨公子在里面过了一会儿也昏迷了。我等到丑时二刻,预计两人都死了,这才重新进去,将隔断的厚锦被拿下来,开门通风,之后把砒|霜水灌进他们二人口中,把他们两个摆成携手的姿势。都做完后,把厚锦被重新挂上,带着火盆回自己房间。” -- 第30页 唐无衣看着柳儿,嘴角一扯,笑道:“柳儿,你说谎了。” 第27章 1.23解谜三 “我没有!”柳儿大叫道:“我不止杀了他们,还用一样的法子杀了夏侯欢给我顶罪!” “哦,是吗?”唐无衣用饶有兴趣的语气道,“那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杀了夏侯欢的?” 柳儿道:“本来苏冉冉和杨韵章死后,大家都认为他们是自杀。谁知道苏药王来了,提出了疑问,还请来了唐阁主。”柳儿怨恨地看着唐无衣道,“我怕事情败露,就放出消息说看见夏侯欢在宴会后偷偷地哭,一定是思慕大少爷。那日晚上,我告诉夏侯欢,说自己知道了杀害苏冉冉和杨韵章的凶手,证据就在苏冉冉房中,约她亥时在房里见面。我算好时间,提前烧好有炭毒的火盆,夏侯欢来的时候给她留了一张纸条,说我有事耽搁,一刻钟后就到。果然我亥时二刻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我又等了几个时辰,等确定她死了,又进去移开隔断的厚锦被通风,又给她灌了砒|霜酒伪装自杀,最后把厚锦被重新挂上,带着火盆回去。后来,如唐阁主所说,我故意拿了一片紫玉兰花瓣在庄主面前假意销毁,栽赃给夏侯欢。本以为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哼……” 众人一片哗然,柳儿说得具体详细,丝丝入扣,当下已有人开始谴责她,咒骂她。 “如此狠毒,真应千刀万剐。” “最毒妇人心!” …… 唐无衣看了一眼闻韬道:“闻道长,你来说说,柳儿哪里说谎了。”他成竹在胸,气势逼人。 闻韬则还是一贯平静的语气:“柳儿姑娘,你杀害杨韵章的手法不对。” 柳儿眼中现出一丝恐慌:“哪里不对?” “炭毒之毒,需要一直在房间中,才能不知不觉中毒。你杀夏侯欢的时候可以算好时间,她进房间时刚开始烧,可以不察觉。但,按照你的说法,你杀杨韵章时,房中炭毒已烧了许久,苏冉冉已经陷入昏迷。杨韵章是练武之人,五感更加机敏,他骤然进入充满炭毒的房间,肯定会有所察觉。更何况,依我所见,杨公子是守礼之人,你说的深夜把他约到苏姑娘的闺房,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闻韬还是面色平淡。 柳儿不正面回答,只是坚持道:“我说是我就是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道杨韵章不会深夜前来?” “哎,你好没有道理……”闻韬一向思维缜密,在他看来就像这些推导就像一步一步的数算步骤,怎会有人矢口否认,就好像他无法理解有人会不承认一加一等于二。 唐无衣心里一乐,笑着对着闻韬道:“无妨,我来。”说罢瞬间换了脸色,盯着柳儿道:“柳儿,你在包庇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夏侯欢。”他顿了顿,盯着柳儿的反应继续道:“你栽赃夏侯欢的时候,说她思慕大少爷。确实有一个人思慕大少爷,但这个人,也不是夏侯欢。” 柳儿现在的表情可以用惊恐来形容,她最开始的颤抖有演的成分,而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全身颤抖。 唐无衣站起道:“这两个案件很有意思,凶手一直让我们认为死者有私情。先是让我们以为苏冉冉和杨韵章有私情,再让我们以为夏侯欢对夏侯大少爷有私情。结果,真正有私情的,应该是凶手吧。是吧,柳儿?还有你思慕之人。” 唐无衣霍的转身,用手指向夏侯白英。“柳儿所爱慕的人是你,她也是为你杀的人。” 夏侯白英一脸惨白,默不作声。夏侯庄主大骇道:“怎么是你,白英?是你做的?” “夏侯大少爷,应该是主谋和帮凶,柳儿是执行者。”闻韬掷地有声,自己前后想了想,这个论断应该最为合乎真相,“这所有的事情,绝大多数都是柳儿姑娘做的,她自己也承认了。只是有一件,不是她做的。” “哪一件?”夏侯庄主问道。 “把杨韵章转移到苏冉冉房间这件事,夏侯大少爷,是你做的。”闻韬迎向他的目光道。 夏侯白英轻笑:“何以见得?” “风茄粉。”闻韬平静地说,“我在杨韵章受伤的手臂上,发现了风茄粉。”闻韬顿了一下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你在出门宴上伤到了杨韵章。你的武功明显比他强,按理说点到为止即可,可是你竟然毫不相让。庄主给杨韵章上了金疮药,并嘱咐一日三次。所以,当天宴会后你以赔罪为名,拿着加入风茄粉的金疮药去找杨韵章。你是男子,深夜找他又是赔罪,他肯定不疑。而风茄粉是上好的迷药,他应该不久就失去意识,而你,则把失去意识的杨韵章带到了苏冉冉的房间,和那边已经让苏冉冉昏迷的柳儿会合。” “空口无凭。”夏侯白英平静回道。 “我刚才,在你房间的架子上找到了一个空药瓶。是金疮药,但是夹杂了风茄粉的粉末。”闻韬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药瓶道,“请夏侯庄主和苏药王过目。” 两位都通晓药理,一看便知。夏侯庄主仍然不信,死死地盯着夏侯白英,似乎不愿相信是他做的。 “是我做的,过程就如闻道长说的,我无话可说。”夏侯白英认的爽快。 那边柳儿已经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少爷!少爷不是你做的,都是我,都是我啊……”她此时带着哭腔,仿佛魂魄已失,完全失去了一开始与唐无衣对峙的精气神。 -- 第31页 夏侯白英干脆道:“柳儿是我倾心之人。迎娶苏冉冉并非我所愿。我有次下山给人看病时知道了炭毒,只要在密闭空间不充分地燃烧炭火,便可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我把此法告诉柳儿。苏姑娘来到庄上时,我就在她侍女的饮食上做了手脚,让她无法服侍苏姑娘。柳儿自告奋勇去伺候苏姑娘,夏侯欢也赏识她,她就有机会到苏姑娘身边。我们相约此生携手,决不辜负彼此……之后一切,如唐阁主和闻道长所言。”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那边震惊了几轮的苏药王此刻已经有些恍惚,望着这个差点变成他女婿的人,怔怔发呆。 而唐无衣则走到夏侯白英面前,笑着盯着他;“夏侯白英,你说谎了。” 第28章 1.24解谜四 此言一出,连闻韬都看向唐无衣,面露不解。唐无衣环视一周对着夏侯庄主道:“庄主,此事最好暂且屏退众人,只留下夏侯家的人和苏药王即可。” 夏侯庄主转了下眼珠,心下了然,大概此事不宜宣扬,因吩咐了几个得力小厮,将其余众人先行带回。闻韬思忖自己并不属于夏侯家的人,正要随众离开,唐无衣赶紧轻声对他道:“韬韬,你走什么,跟我留下来把案子结了。”闻韬这才留下。 现在大厅中只剩下夏侯庄主夫妇,夏侯白英,夏侯白果,夏侯白芷,柳儿,苏药王,以及唐无衣和闻韬几个。 唐无衣继续道:“夏侯白英,你说谎了。” 夏侯白英刚想反驳,唐无衣制止道:“你不用说,我来说。”他转向柳儿道,“你现在只需用是和否来回答我的问题。” “柳儿,你是否思慕大少爷已久,大概从你到山庄开始,你就开始思慕他?” “是。” “是否之前大少爷对你并无回应。你可能用多种方式跟他示好,但他都没有理你。” 柳儿面露惊讶,咬牙道:“是。” “大少爷是不是在和苏姑娘的婚事定下之后,才对你有所回应?” “你如何知道?”柳儿一脸不解。 唐无衣轻轻一笑:“直到苏姑娘到庄上前后,大少爷才与你海誓山盟,发誓永不辜负,定会娶你为妻,是也不是?” “是……” “柳儿,其实以你的身份,你原本是否觉得跟了大少爷,做个妾室,已经很满意了。”唐无衣悠悠说出这句。 柳儿凄然道:“是……我自知自己的身份,从前对大少爷百般示好,大少爷都没有回应。后来听说定了苏家的姑娘,我虽难受,却也知道大少爷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心里想着,若是能讨好新少奶奶,大少爷愿意纳我为妾,我也是百般愿意的。可是,那天大少爷竟主动找我,说对我倾心已久,我当时好幸福啊,对大少爷说,既然如此,等少奶奶进门后就纳我可好?谁知大少爷竟动了怒,他说……”柳儿望着夏侯白英,眼中都是甜蜜的情意,“他说,他是把我当作正妻看待的,岂可再娶她人。我说此事千难万难,苏姑娘不久就要到了,他却说,无论上刀山下火海,他只愿和我在一起。若是有人挡在我们之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柳儿说到最后几句,眼中的狠戾之气又一次出现了。 “所以,你信了他要娶你做正妻,于是把苏姑娘看作挡在你们之间的人,他又告诉你炭毒之法,你就为他,也是为你自己杀了苏姑娘,是也不是?” 柳儿没有回答,面上却盛满了一种幸福之色,许久说道:“为了大少爷,我什么都愿意。” “你这是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还在为她人做嫁衣呢。”唐无衣冷冷道。 “不会的!”柳儿大叫道,“我和大少爷倾心相许,大少爷,大少爷!”她急急地看着夏侯白英,希望从他眼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是白英只是低着头,没有看她。 “他若是真心爱你,岂会让你涉险去杀人?他若是真心爱你,岂会事发的时候让你一力承担,直到最后藏无可藏才被迫承认?他若是真心爱你,又为何不早早言明,娶你也好,纳你也罢,岂会等到未婚妻上门再告知你?柳儿,你很能干,却不聪明,大概,这也是你被选中的原因,只可惜,你一叶障目,平白做了别人手上的刀。”最后一句,唐无衣一字一顿,眼神几乎要看的人灵魂出窍。 柳儿似乎瞬间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夏侯白英道:“大少爷,这不是真的,你看看我啊!” 夏侯白英这才看了一眼她,黑色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她曾在这双眸子里见过柔情,见过愤怒,但她一直忘了,自始至终,在他眸子里出现得最多的,就是这深深的,看不到底的黑色。柳儿像被电击一样瘫坐在地上。 “夏侯白英。”唐无衣看着他,“这一切的罪恶都源于你,源于你不能见人的,深不见底的私情。你爱的人,永远无法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这秘密日夜折磨着你。你大概尝试过拖延庄主为你安排的婚姻,一拖再拖。外人都说是夏侯庄主挑剔,选了好多人家才定了苏药王的女儿。我猜,这是你不断地找各种理由搪塞,直到苏药王的女儿,品貌相当,同是医家,我猜,你是挑无可挑了。” 夏侯庄主似是记起了很多往事,惊叫道:“原来如此,我只当你要求多一些,想求一个各方面匹配的女子。先是蓬莱阁阁主的女儿,你说不喜欢习武的女子,再是韩员外的女儿,你又说不想和官宦之女结亲,后来还有陆家的女儿,书香门第,你又说,想找一个懂医术的,志同道合的女子,原来,原来你……” -- 第32页 “不错。这些都只是借口。”唐无衣继续说道,“你爱着一个不可能的人,爱到无法自拔,深情而绝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听到此诗,夏侯白英的心理防线好像突然被击溃了,他跪坐下来,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你所爱的,如同这诗中的女子,横亘在你们之间的,是你们永远无法跨过去的鸿沟。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夏侯夫人?” 众人转向夏侯夫人,她雍容艳丽的脸此时已经一片惨白,嘴唇翕动。 “夏侯夫人,你和夏侯白英,其实没有差几岁。你嫁到庄上之时,夏侯白英正是个俊俏少年郎。你喜欢诗词乐舞,夏侯庄主却常年埋首草药之间,而夏侯白英却是和你志趣相投。你们谈诗论画,郎情妾意……” “不要说了!”夏侯白英吼道,“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和阿嫣没有关系!” “哦,阿嫣?夏侯夫人,这是你闺中小名吧?”唐无衣道。 “阿嫣?你在云裳坊时,不是叫魏紫吗?”夏侯庄主道。 夏侯夫人轻轻闭上眼,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第29章 1.25尾声 1.25尾声 “魏紫,哈哈哈,不过是云裳坊为了招揽顾客给我起的花名。夏侯兴,我嫁你多年,你竟一直以为魏紫是我的本名吗?”夏侯夫人怆然道,“我不过就是出身乐藉,纵然才貌绝色又如何?多少公子少爷给我捧场,不过就是把我当成个玩物!我是花魁娘子啊!是益州最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嫁一个自己真心喜爱的男子?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这么完了,直到,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白英,长身玉立,温和有礼。他不像那些花钱给我捧场的客人,他会给我施礼,会脸红着跟我说话。” 夏侯夫人似是在回忆当年的情景,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白英一双圣手,治病救人,从不推辞。白英还喜欢诗词丹青,我喜欢的那些他也喜欢……” “阿嫣,”夏侯白英看着她,“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你也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他的眼神,好像是春日里最轻最柔的一阵风,又像是八月半最明最亮的白月光。柳儿从未在他眼中看到如此神色,原来真心爱一个人,眼神是这样的,她顿觉五内俱焚。 “夏侯夫人,唐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唐无衣道。 “哼,事已至此,唐阁主请问。”夏侯夫人冷冷道。 “你既然不喜欢夏侯庄主,又为何嫁给他?” 夏侯夫人皱了皱眉:“愿意娶我的人不多,我没有选择。” “不,你有。云裳坊的花魁,想娶的人如过江之鲫。只要不是官宦人家,都可以娶你为妻。夏侯家地处偏远,也算不上富裕,庄主本人和你年岁也不相当。你嫁给他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唐无衣直视她道。 “哼……”夏侯夫人像是在自嘲一般,“我也想自己选,选一个自己中意的人。可是我有的选吗?啊……”夏侯夫人一阵惊呼,一枚飞镖已经射入她喉中,顿时血流如注。 唐无衣给了闻韬一个眼色让他盯住,自己向外追去,可是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忽听得前厅夏侯庄主一阵惨叫:“白英!白英!”唐无衣复又进前厅一看,见夏侯夫人已经气绝,而夏侯白英也用佩剑吻颈自尽,闻韬眉间微蹙对他道:“太快了,对不起。” 唐无衣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他所爱之人已死,他自己一心求死,谁了拦不住。”他转向夏侯庄主道,“请庄主清点庄内人员,有人暗杀了夏侯夫人。” 夏侯庄主已然有些恍惚,茫茫然叫来几个小厮清点庄内人数。 过了半刻钟,小厮回道:“只有云裳坊的几个姑娘失踪了,其余人都在。” “果然如此。”唐无衣低声道。 “怎么说?”闻韬问。 “用江湖术语,这个就叫清理门户。” 闻韬微微一怔,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药王在唐无衣破案当晚就带着苏冉冉和杨韵章的尸身连夜赶回,他不像前几日还执着于严惩凶犯,他感到自己的心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只恨自己从前没有多一些时间陪一陪女儿。他的大女儿总是很听话,他说的话从来不会反驳,只是柔顺地听着。早两年,冉冉还未及笄的时候常常和杨韵章还有妹妹翩翩一起去郊外游玩。那时候她总是那么开心,虽然不像翩翩叽叽喳喳什么都说出来,但她后来再也没有像那时那样笑过,开心过……苏药王心下一沉,大概冉冉和杨韵章,本来可以是一对很好的眷侣吧,可以陪在他身边打理苏家……他心下怆然,在青峰山清朗的白月光下,一点,一点回到江南,回到冉冉再熟悉不过也再也不想离开的地方…… 三日后,归云山庄门口。在此盘桓数日,来作客的武林人士已经陆续回去,这个案子最后的隐私并没有公之于众,唐无衣面上跟众人解释的还是柳儿和夏侯白英为真凶,夏侯夫人是意外身亡。现在,夏侯白英已经自尽,柳儿也会被送回东都阁伏法。 夏侯庄主在门口送别唐无衣。他本是个孤僻狷介之人,于中年娶得如花美眷,本想着顺着自己的性子好好把夏侯家的医术传承下去,不想却惹出这一番孽缘。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很多,原本是个脾气古怪的当世名医,如今已经像一个寻常的年过花甲的老头,眼神木然,不仅失去了妻子、最器重的长子和义女,更是失去了和苏药王的半生情谊。 -- 第33页 门口东都阁已了派了一辆车前来,车里跳出来两个着玄色朱雀纹长衣的青年,对着唐无衣施礼道:“阁主,蒲先生让我们把犯人押回去。” 唐无衣点头,让东都阁的人接管了柳儿。柳儿已经三天不吃不喝,如同缟素。唐无衣对夏侯庄主道:“庄主放心,东都阁一定秉公办理。” 夏侯庄主只是哑然说道:“劳烦唐阁主了,在下惭愧。” 唐无衣回礼道:“庄主请回吧,世事无常,多保重。” 夏侯庄主回庄后,东都阁的人问道:“阁主是否跟我们一起回去?” 唐无衣道:“还有些事没有查明,你回复一下蒲先生,我要去一趟扬州。” “扬州?可要在下护送阁主过去?” “不必,我自去便可。” “是。”东都阁的车马带着柳儿已经慢慢走远,唐无衣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到闻韬从远处慢慢走近。 “唐岳,你要去扬州,可是与云裳坊有关?”闻韬问道。 “正是。”唐无衣笑着答道,“原以为云裳坊是个寻常的乐坊,现在想来,这乐坊遍布各地,若看作一个门派,也是势力不小呢。” “那为何不去益州,夏侯夫人原本所在的云裳坊西坊?” “韬韬啊,你刚从昆仑下来,是不是不知道最近的大事?”唐无衣笑道。 “啊?” “每年的烟花三月,云裳坊各坊的花魁要齐聚一堂,美其名曰花魁制举。” “制举?如科考一般制举?”闻韬大疑。 “正是,还要评出状元,榜眼,探花。这花魁制举每年在各坊轮流举办,今年是东坊扬州的主场。若是要探一探这云裳坊,可得去扬州看一看。” “好!”闻韬难得如此高兴,眼中万千星光。 “我说了带你去了吗?”唐无衣邪邪笑道。 “啊……我精通仵作之术,还通晓草药和丹药。”闻韬想了又想,忽想起自己在昆仑的百试百灵的求人大法,对着唐无衣软软一笑道:“唐岳唐大哥,带我去吧~” 唐无衣如被电击,叫道:“谁教你的?”心想闻韬平时一本正经,偶尔服个软简直让人难以招架。 闻韬眨眨眼睛道:“管用就好。”心道,我用这一招,就是师父师尊也没办法。 “行吧……”唐无衣无奈摇头往前走,又似乎想起什么,声音从前方飘来:“你自己跟昆仑说清楚,我可不想季门主提着剑来找我。” “自然自然。”闻韬难得狗腿一次,匆匆跟上前人的脚步。 第一案,完。 第二卷 云裳花落 第30章 2.1下扬州 楔子 京都,平康坊。 一个女子跪在一个房间门口,她约摸三十出头,妆容与京都时兴的浓妆不同,只是轻扫娥眉,唇上也只涂了薄薄一层胭脂,斜红淡淡,倒显得清逸自然,别有一番情致。她等了良久,房间的门拉开,她赶紧低着头,眼角看见房间内垂下的珠帘,一阵龙涎香从里面飘散出来。 似乎有一阵衣摆摩擦的声音,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上等锦缎的衣料。 “今年东坊的准备如何了?帖子都送了吗?”里面传出一个男声。 “回大人,都送过了。扬州繁华又便利,这次要来的达官贵人和武林人士都比去年多。” “那就好……你也准备好一批能用的,制举是噱头,热闹便好。” “自然自然。” “可不能再出四年前的事了,晦气。” “那是那是,一定不会了。” “嗯……”里面的男人应了一声,房间的门霎那间被关上了…… ————————————————— 已是三月的天气,江上潮水微澜,清风夹杂着水汽,温润而微凉。两岸层峦叠嶂,连绵不绝。如在白日,可见山色渐翠,点缀着彩色的山花间杂其间。而此时,月出东山,靛蓝色的夜空飘着薄薄的流云,渗透出一片乳白色的月光。 江上水波不兴,只一条小舟缓缓顺流而下。船头站着一个飘逸俊美的少年,昆仑的雨过天晴色敞袖随江风飘荡,他的纯阳冠已经摘下放在床舱内,此刻披着发,平时白得略透明的脸上泛着两片红晕,双眼微闭,似乎要站不稳了。 “韬韬,”床舱内的玄衣青年半躺着,一双长腿搁在案上,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吃着小菜,“你没喝过酒别乱跑,别掉下去了。” “我没……没事。”闻韬道,一个不稳,趔趄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唐无衣大笑,在昆仑吃斋禁酒的闻韬下山没多久跟着少林的明心法师开了荤,这次出来又被唐无衣灌了酒,此刻正醉醺醺地在船头左右摇晃。唐无衣拍拍手上的花生屑,一个箭步把快要掉下船去的闻韬拉回来,揶揄道:“韬韬,小朋友就不要喝太多,喝多了还要下水捞你。” “哼,我不是小朋友。”闻韬醉醺醺的,闷闷道。 “好好好。”唐无衣哄道,“你师尊的回信我收到了,要你千万小心,有事可以随时向昆仑求援。事毕后立即回去。”说罢把昆仑的来信递给闻韬。 闻韬拿手一挥道:“不回去,回去又要我闭关。” 唐无衣乐道:“韬韬啊,你平时看着持重有礼,没想到是个不尊师嘱的。” 闻韬闭了嘴,头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了案上。 -- 第34页 唐无衣轻轻减去一截子烧黑的灯芯,烛光瞬间变得更加柔和,他望着已经要睡着的闻韬,脑海中浮现出昆仑季门主单独给他写的一封信,信中说,闻韬从小长在昆仑,从未下山,本来应终身在昆仑修行,但他对江湖心向往之,不忍阻拦。然闻韬于江湖世事不通,万望唐阁主看顾一二,如有急,可即刻报于昆仑,季门主可御剑前来相助……看来,不问世事的昆仑季门主颇为看重闻韬这个弟子,也难怪,闻韬天资卓绝,又飘逸出尘,应该是昆仑小一辈里极出色的人物。他想了想,把闻韬扶好躺在船舱中,盖好毯子。自己则继续独酌,直到感到自己也醉醺醺,望着星辰漫天,进入酣梦,真真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二日,闻韬醒时天光大亮,已是巳时,睁开眼见唐无衣早已醒了,笑着对他揶揄道:“道长起得好早。”闻韬从小长在昆仑,起居一向守时,不想这次出来竟大大打乱了自己的习惯,刚一挪动,便觉一阵头疼。 “别动,宿醉后多是如此。”唐无衣制止道,一边给他倒水。 闻韬喝过水后略微好受一些,问道:“唐岳,还有几日到扬州?” “不日便到。”唐无衣道,“我们此去以探查为主,不宜过分张扬。此次又是云裳坊盛会,虽说云裳坊一向以乐舞著称,但毕竟是欢场,你这身昆仑道袍是穿不得了。”说着扔给闻韬一包衣物补充道,“头冠也换了。” “那你呢?”闻韬问道。 “我们东都阁又不像少林昆仑禁酒禁色,我可是有云裳坊请帖的,这可不是人人都可得的。”唐无衣得瑟道,拿出洒金的桃花笺在闻韬面前晃晃。 “这么说,你本来就打算去扬州看这个什么花魁制举?”闻韬问道。 “切,我哪有那么空。不过韬韬啊,云裳坊可是美人如云,你这次可是能大饱眼福,一览春色。若是遇到个合缘的,还俗娶妻也未尝不可嘛。”唐无衣眉眼带着笑意开玩笑。 “我不要。”闻韬冷冷道。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上次心悦你的夏侯欢那样的你喜欢吗?” 说到夏侯欢,闻韬就一阵气闷,被人莫名其妙表了情,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人家姑娘就一命呜呼了。 唐无衣见他气鼓鼓的只好随口哄他,让他把外衣换了。 不日,扬州码头。两位年轻的公子刚从船上下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周围不少的目光。只见一个略年长,长身玉立,凌厉却盈着笑意,绛红色中衣,玄色敞袖长袍,腰带和袖口上都是神策朱雀暗纹。额发全部梳起,戴银质束髻冠。而他旁边的公子则俊美出尘,着竹青色敞袖素锦袍,鹊尾冠高耸,面色清冷,似不近人情。 “哪里来的郎君?好俊呀!”四周一片姑娘媳妇悉悉索索地讨论着。扬州民风较北方软糯,留下不少魏晋遗风,此刻一个卖花女走到二人面前,大着胆子道:“两位俊郎君,买朵花簪一簪吧。”她带着南音,甚是好听。 “好。”唐无衣心情颇佳,挑了一枝品红芍药自己簪了,又给闻韬挑了一枝月白琼花,趁他不备给他簪了,闻韬刚要拿下,唐无衣道:“此间风俗,此刻正是花季。莫怪杏园憔粹去,满城多少插花人。” “是呢是呢,两位郎君簪了好看的。”卖花女笑着盈盈而去。 此时,正是烟花三月,整个扬州城繁华而美艳。 第31章 2.2锦园 扬州通江淮,连运河,是极其富庶繁华之地,水道丰富,往来货品络绎不绝,所谓“南北大冲,百货所集”,更有商胡番客往来其间。但见扬州城内门楼精巧,灵动华美,街市曲折,热闹非凡。其中往来行人,无论男女,多五官精巧,皮肤白皙,衣着轻盈飘逸,笑语软糯。 唐无衣闲闲评道:“扬州风情,果然不同,这两年愈加繁华奢靡,实是个金堆玉砌的宝地。”闻韬不语,他一下子置身于此,顿觉五感被声、光、色塞满,头皮一阵酸胀。 “哎,韬韬,你不是挺想来的吗?怎么看着面色不佳?”唐无衣注意到闻韬似有不适。 “无妨。”闻韬道,“初来乍到,有点不习惯。过一两日就好。” “那先找个客栈休息下吧。”唐无衣说道,带着闻韬找了家上等客栈定了两间房。见闻韬困倦,让他先休息。待到华灯初上,闻韬幽幽转醒,感觉精力充沛,五感又恢复了机敏,即使只是静静坐在客栈中,也感受到了这个城市嘈杂的人声,远远的乐舞歌声,夹杂着初春草木初生,以及海风的潮气。 “咚咚。”一阵敲门声。 闻韬起身开门,见唐无衣端着托盘站在门口,朗声道:“饿了吧?” 闻韬心下感激,出门在外,多倚赖唐无衣照顾,赶紧把他请进门,给他倒茶。见唐无衣带来的托盘上,放着正宗的鱼鲙和八合齑,还有几碟江南时蔬和糕点。 “你上次说明心法师给你做过鱼鲙,所以特地点了正宗的扬州鲥鱼鲙,这几样时蔬一定尝尝这个凉拌鲜笋,别说别地吃不到,就是换个时节在此处也不易吃到。”唐无衣款款道。 “唐岳,你太周到了……”闻韬不善言辞,不知怎么把感谢说的比较不尴尬。 唐无衣道:“本来我自己也要点这些,难得来一次。赶紧吃,你不吃我就吃完了。”说罢已经举箸开动。 -- 第35页 闻韬不甘示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扫掉了一大半的吃食。 吃罢,闻韬问道:“唐岳,我们是不是该去云裳坊看看了?” 唐无衣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笑道:“怎么,等不及见漂亮姑娘了?” 闻韬语塞,过了一会儿道:“书上记载,一般乐坊酉时后方门庭若市。” “哈哈哈哈哈哈哈,韬韬,天下也就是你是从书上了解乐坊的吧!如此美事,当然要亲自体验,走吧。” 二人走在扬州街市,但见市桥灯火连霄汉,水郭帆樯近半牛。闻韬以为云裳坊这样的乐坊,定是在最繁华之地,不料二人走的方向,街边灯火却是渐渐黯淡,行人也渐渐稀少。 “唐岳,有没有走错方向?”闻韬问道。 唐无衣斜了闻韬一眼道:“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你还是个黄口小儿呢。喏,就是这里了。” 闻韬驻足一看,原来是一方园林,在扬州城的一隅,距闹市区不远,但此处幽静,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锦园?”闻韬见园林门口门牌上行云流水般的两字,潇洒飘逸,“此处是云裳坊?” “嗯,谁说乐坊非要在楼中?云裳坊四坊,以扬州东坊最为雅致,建于这锦园之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每日午后起乐舞不断,入夜后更是花灯万千,美不胜收。” 闻韬大开眼界,扬州本来就水道纵横,建筑多以精巧为主,将这乐坊建在园林之中,当真是巧思。怪不得云裳坊东坊素有雅坊之称,原来原因在此。 二人走到门口,两个执事问道:“可有请帖?无请帖不得入内。” 唐无衣拿出桃花笺的云裳坊请帖,两位执事一看,赶紧作揖道:“原来是唐大人,这一位是?” “是我朋友闻公子。” “既如此,二位请进。” 两人进去后,果见园内花影缤纷,烛灯相映,细乐声喧。闻韬奇道:“这云裳坊居然要请帖才能入内。” “平时也不用。”唐无衣解释道,“只不过每年的花魁制举,会来很多贵人,才会有无贴不得入内的规定。” “哪些人可以得到请帖?” “左不过是有头有脸的人,朝廷地方的达官贵人,世家子弟,富商巨贾,还有些武林名门的人。” “还有武林的人?” “现下多少武林门派座下收着世家子弟呢。”唐无衣道。 “云裳坊不可小觑。”闻韬沉吟道。 “上次归云山庄那个案子我就有疑惑,夏侯夫人言下之意似乎指她是被迫嫁给夏侯庄主的。若是如此,这云裳坊背后操纵之人有何目的就值得深究了,再者,能够操纵各地的云裳坊,此人来头必然不小。”唐无衣分析道。 “我记得从前读过,云裳坊是百余年前一位盛名一时的歌伎所开。她一生收了十数位孤女,将自己的技艺倾囊教授,弟子出师后散落各地,均以云裳坊为名开坊,以念师恩。后来云裳坊除了清歌也加入了琴、瑟、琵琶、软舞、戏曲等技艺,最终成为乐坊中的翘楚。”闻韬道。 “不错,虽是如此记载,但几个没有背景的孤女,何以在各地建成如此规模的云裳坊?就单说这锦园,占地数十亩,就在扬州城内,又岂是百金千金可得的?” “那你们东都阁此前就没有怀疑吗?”闻韬问道。 “云裳坊不是武林门派,其中的歌舞伎也不会武功,严格来说不在东都阁管辖范围内。再说了,我要没什么事干嘛跑来这种地方?”唐无衣嫌弃道。 “哦,为何?” “贵啊!我俸禄才多少,哪里来的起?也就是这次收到请柬了,不用我自己花钱进来。就算这样,我们也就是看看热闹罢了,要是想捧一捧哪个花魁,甚至一亲芳泽,那岂是我那点俸禄兜的住的?”唐无衣摇头道,“漂亮姑娘天下多了去了,下次我带你去各个武林门派走一走你就知道了。” “呃,不要,太麻烦了。”闻韬道,“我就想去天下各处看看。” 唐无衣哈哈一笑。两人走了一段,忽看见前方不远处灯火通明,一座锦楼三面环水,乐舞声大作。唐无衣凝神一看道:“哟,他也来了。” 第32章 2.3齐王 二人走到那锦楼门口,却见好几个带着刀的守卫。 闻韬微微诧异,心想好大的阵仗。唐无衣笑着解释道:“里面是当今的齐王,天子胞弟,第一等富贵王爷,你看,连自家的府兵都带过来了。”一边对这看门的守卫道,“大哥,行个方便呗,在下东都阁唐岳。” 显然唐无衣和齐王相熟,是以报上了唐岳的名号几个守卫面上表情都是一霁,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一个翩翩公子,穿时兴的胡领锦袍,满面堆笑道:“唐兄,想不到这次你也来了!殿下在楼上候着呢。” 唐无衣哈哈一笑道:“崔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嗨,唐兄不来京都,我们连个打马球的搭子都找不到。现下京都那些子弟,不是我说,差了唐兄和唐将军可不是一点两点。欸,这一位是谁,唐兄引见引见?”那个公子才发现闻韬。 “是我最近认识的好友,闻公子。”唐无衣简单介绍。 “噢!”那个崔姓公子给足了面子,“唐兄找来的朋友,真是俊美之极,潇洒之致啊。” 闻韬有点窘迫,微微点头示意。 -- 第36页 三人说着往里走,唐无衣抽空轻轻告诉闻韬:“博陵崔氏,崔岱崔公子。” 闻韬了然。在昆仑之时,除了武林门派,这些世家子弟错综复杂的历史、家谱以及官职也是闻图南要他熟记的内容。闻韬虽说博闻强识,当时于这些内容也觉得甚为枯燥,不想如今见到了真人方觉得世上的知识,当真都是有用的。 博陵崔氏,当今著名的世家,子弟多有送去少林、崆峒修习的。这崔岱崔公子,不学无术,也未曾去任何门派修习,整日的吃喝玩乐,倒是十分合齐王的脾气,平日常常带在身边。 几人到了二楼,见室内布置奢华,丝弦管竹萦绕于耳。主位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略丰,一脸贵气,正在欣赏乐舞。忽见三人前来,远远便到:“唐岳,你可来了!” 唐无衣不敢怠慢,施礼道:“殿下。” “哎,不必多礼,又不是在京都。去年和前年你都不曾来,今年倒是好兴致。”齐王嘿嘿笑道,“可是有什么看中的娘子要来捧个场?” “殿下说笑,唐某公务缠身,正好和友人路过此地,凑个热闹。”唐无衣道。 “是这位小公子吧。”齐王看着闻韬夸道,“一等一的俊俏,比昆仑紫虚子收的门生都俊俏。” 闻韬作揖道:“在下闻韬,也是师从昆仑。乃清虚子门下生。” “哦哟,怪不得怪不得。昆仑收的弟子都是一等一的资质。唐岳,你这朋友交得好。”齐王大笑道。 这边崔岱也开始跟着吹吹彩虹屁,几人顺顺当当落座。闻韬一个刚从昆仑下来不久的道士在此繁华富贵之所倒也不十分违和。 乐舞告一段落,忽然上来一个千娇百媚的侍女道:“娘子已准备好了。” 齐王大手一挥:“快请上来。” 待这侍女下去,齐王向唐无衣和闻韬介绍道:“这可是益州南坊送来的花魁娘子,我早听得她一舞动天下,一直无缘得见。” 崔岱揶揄道:“殿下这就找来了,也不怕芙蓉娘子生气,她还一直心心念念以为殿下这次来是专门捧她的呢。” 齐王摆摆手道:“花魁制举,就是要阅尽四坊的花魁,并要评出个一二三四。芙蓉在京都出尽风头了,本王也没少捧她。”说罢,丝竹管弦声又起,较之之前的雍容华贵,此刻的音乐更为灵动舒缓,仿若溪边潺潺流水。 忽而,一阵银铃声响,时急时缓,一个娘子袅袅走出来,赤足踏拍,两只足上各系着一串银铃。她身着艾绿色薄纱衫,身材娇小,尤其腰肢细软,盈盈不足一握。她以手袖遮面,媚态天成,时而极慢,却不能穷其态,只觉一举一动都让人目眩神迷,时而又极快,如回莲破浪,凌风飞雪,仿佛一阵风便可羽化登仙。这只是支时下最流行的六幺舞,却被她改编得灵动非常又极尽巧思。 在场的几人已看得呆了,齐王已经面露痴迷,崔岱也张着嘴巴,就连唐无衣也面露惊讶,思忖这云裳坊中果然是人才济济。闻韬虽从未看过乐舞,但他从小天资颇高,又一直以道家淡薄之心修炼,尚且觉得这一舞实是超越了声色五感,已臻化境。 一曲终了,那娘子盈盈下拜,微微抬首,见她肤白如雪,柳叶细眉,眼中含笑,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齐王大喜道:“南国有佳人,轻盈六幺舞。果然南地的美人风情不同,南坊好几年没有出娘子这样的软舞大家了。” 那娘子再拜。齐王忙不迭地问其芳名。 那娘子含羞答道:“小女素馨,忝为南坊花魁。此次花魁制举,以软舞娱宾客。”她来自泉州,口音较扬州又有不同,只觉声韵悦耳,格外动听。大周的乐伎,除了歌舞技艺了得,还要能和达官贵人们往来应酬。几人见齐王和她打得火热,便提前退下。 崔岱一边下楼一边叹道:“不想今年南坊送来的花魁竟如此出色。” 唐无衣道:“每年各坊不都是费尽心思,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崔岱笑笑,揶揄他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几人说说笑笑走到锦楼门口,却见一个女子在门口似乎是和守卫起了争执。 那守卫见到崔岱如遇大赦,赶紧求救到:“崔公子,这芙蓉娘子要见殿下,您看如何是好?” 只见锦楼门口站着一位盛装的高个女子,身材微丰,虽在夜色之中,也可见其绝代风姿。那女子微微带怒道:“崔公子,我想见殿下,还有不长眼的拦着。” 崔岱一阵尴尬。这女子正是京都北坊的花魁娘子芙蓉,一曲清歌可比当年的云裳坊开山鼻祖。在京都时,齐王对她万千宠爱,无有不从。 崔岱呵呵一笑道:“芙蓉娘子,殿下就是在这锦园四处逛逛,你可别多心。再者,你们四坊的花魁娘子都各有居所,此处是南坊素馨娘子的夏阁,你进来也不大好……” “哼,我们云裳坊一向以清歌为正宗,也不知哪里来的南蛮狐媚子以艳舞迷惑人。”那芙蓉娘子薄怒微嗔,胸口微微起伏。 崔岱少不得一通陪笑,才把芙蓉娘子送回去。 那边唐无衣已经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堂堂崔公子还要给乐伎陪笑。” 崔岱摇头叹道:“哎,这些娘子都是当世极品,一个也得罪不得。” 闻韬此时开口道:“她们在各自的领域都是大家,理应如此。” -- 第37页 “哈哈哈哈哈,还是韬韬此言不落窠臼,当浮一大白记之。”唐无衣大笑道。 第33章 2.4文举 唐无衣和闻韬一连两天在扬州各处逛逛,同时打探打探消息。这次阵仗颇大,除了扬州府的赵府尹,陆少尹,连江南道采访使都来捧场,更别提江南一带的盐商、茶商、布商大户。 锦园内日日笙歌,除了四坊的花魁娘子,还有很多本地东坊的出色歌舞伎,分布在锦园各处亭台楼阁中。获得请帖的客人可去园内各处宴饮,佐以歌舞。自然,想要看到四坊花魁娘子就要难上许多,一掷千金还不够,还需要东坊的坊主楚娘子首肯协调。这云裳坊坊主,不比寻常乐坊的当家人,在各色达官贵人面前还能排上一些脸面,尤其是每年花魁制举的时候,各路贵人云集,少不得楚坊主这样的协调应酬。 这日刚过午时,唐无衣已经要拉着闻韬去锦园。闻韬奇道:“为何今日去的如此早?” “这花魁制举今日开始。分两场,一场文举,一场艺举。今日便是这文举场,午后便开始。” “哦?何为文举?难道跟士子一般写诗作文?”闻韬脑补了一下一堆千娇百媚的歌舞伎娘子在大殿内苦思作文的样子,不经意笑出了声。 唐无衣难得见他笑,心情也大好,耐心解释道:“毕竟花魁娘子才艺兼备,虽说过两天的艺举是大头,但今日的文举也算个预热。每次文举都是提前定好一个题目,花魁们或写诗词,或作画,或编曲都可,到时候把作品一一展出来,由贵人宾客们掷花枚举。这一场文举,花魁们是不露面的,纯粹就是比文才。” “哦,那我们枚举之时,花魁们的作品是否也像科考一样,是封了名字的?不然不见得公允。”闻韬认真道。 “哈哈哈哈,”唐无衣见他如此一本正经,乐道,“名字是不题的,但其实每个花魁所擅长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要是特意想捧哪一位娘子,今日可是个好时机,多少贵人一掷千金,用千百朵花为娘子们捧场呢。” “那花是自己摘了就可以去掷吗?”闻韬天真问道。 唐无衣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云裳坊专供,二两银子一朵呢。” “还可以如此牟利!”闻韬恍然大悟道,“我们也要买吗?” “不用,我既然收到了请帖,都是附赠了一朵的,你是我带来的,自然也可以拿到一朵。再要多的话就要自己掏腰包了。” 两人一路轻快到了锦园,果见门口香车骏马已经排了一溜。闻韬道:“怪不得把园子建在这里,若在扬州城中喧哗处,早就把道路堵死了。” 唐无衣微微一笑,他今日不知从哪里淘得一把折扇,此刻已经拿出来扇了扇,倒是一改他平日凌厉的作风,很有些浊世佳公子的味道。他嘱咐道:“韬韬,今日是风雅之事,你就稍微装出两分对美人趋之若鹜的样子,注意力就不要放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 闻韬不服道:“我下山就是为了解天下事,但凡有悟,自然欣喜。” “行了行了,把你爱吃的劲头转两分在美人身上,也不枉来一趟。” 闻韬噎了一下,只好顺从地跟着唐无衣进园。进园时,二人各得了一朵时花,多有宾客已把时花簪在发间,一时花香满园,蝶舞纷飞。 “唐阁主来了,难得见唐阁主来我们东坊。”一个丽装女子给两人施礼。 “姜娘子好久不见,愈加年轻了。”唐无衣寒暄道,姜眉,东坊的副坊主,是楚娘子的得力助手。此刻楚娘子应该是在主持文举宴会,便由姜娘子来此迎客。 “楚坊主已在主持文举了,花魁娘子们的诗画都在缀锦楼的院子里,本次的题目是春和景明。”姜娘子笑盈盈道。 缀锦楼是锦园最为富丽堂皇的一栋,此刻更是宾客盈门。闻韬见人多,里面又是各种寒暄,一阵踌躇。唐无衣望了他一眼心下了然,知道他不愿意去,便直接和他去了后院。因为楼内楚娘子正在开宴,因而来后院的宾客并不是特别多。远远望去,四幅书画已经裱好,高高挂起,下面各放了四个江南翠竹编的花篮,供人掷花投选出最佳。只见那花篮虽不名贵,但造型别致,甚有野趣。 两人走到第一幅前,是一张浓墨重彩的牡丹,大红,朱红,玫红,艳粉,层层叠叠,用色大胆。虽细节处不及当世名家,但胜在一股雍容气度,非是凡品。 “此画像是北坊的手笔。”唐无衣道,“素闻北坊芙蓉娘子善丹青,牡丹乃花中之王,确实可以比她。” 闻韬记起那夜偶遇的芙蓉娘子,气度华贵高傲,确实和此画相合。 “咦,这个有趣。”唐无衣指着第二幅。 闻韬定睛一看,此幅并非书画,而是一副刺绣,题名“春和景明”,乃一张春日鸳鸯戏水图。只见桃花树下流水潺潺,一对鸳鸯交颈嬉戏,颇有小儿女情态。 唐无衣道:“若单论这女工,算不上极品,但这幅刺绣甚有灵气,不像出自乐坊女,倒像出自良家的待嫁女儿。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坊的手笔。” 闻韬仔细看了看道:“此绣以丝线绣成,针法多样,铺针细于毫芒,又以花鸟为题。应该出自南坊,和师父收藏的来自泉州的一副百鸟朝凤图颇有相似之处。” 原来是那日齐王见的软舞第一的美娇娘素馨绣的。那娘子年纪颇小,风流娇羞,却还有这一手出色女工。唐无衣暗暗叹道,已走到了第三幅前。 -- 第38页 “好字!”忽听得一声赞。唐无衣和闻韬循声而视,异口同声道,“叶少阁主!” 之前见过的天机阁叶少阁主此刻也正在观书画,他为人狷介,看到两人也只是淡淡拱手。 只见这第三幅一手行云流水的草书,完全可以冒充哪个才子所书,万想不到出自乐伎之手。 “这才勉强入眼。”叶少阁主道,一面将自己的时花投到这一幅的花篮中,便提前告退。闻韬低头一看,果然也是这一篮目前花最多,已有数十朵。 “竟是一首七律。”唐无衣惊讶道。大周以诗为尊,其中七律更是诗中魁首。这娘子竟敢以一首七律参赛,可见其才情了得。闻韬于是细细看起这首七律。 第34章 2.5西坊 只见此诗全文如下: 万缕晨霞染碧空,千重烟树嫩临风。山怀倩影春情暖,水映红妆两相融。 燕语莺啼催晓梦,鸡鸣蝶舞绕花丛。檐前屋后芳香溢,满目桃溪入院中。 “你觉得如何?”唐无衣问道。 “对乐坊女子而言,已经颇为不易。对仗工整,辞藻凝练,也很扣题眼。”闻韬评道。 “韬韬,你这四平八稳的,活像个阅卷的老先生。”唐无衣道,“我觉得就很好了,就是世家才子们诌诗也挺费劲的。这娘子已是大才。依我看,乐坊中能写出此等律诗的,大概也只有以诗才著称的东坊花魁翠筠娘子了。” “江南人杰地灵,可见一斑。不过,此次是东坊的主场,怕是要一争花魁状元的。”闻韬分析道,忽而问道,“这花魁制举的文举一项,是一直都有的吗?” “何来此问?” “歌舞乐伎比试文才本就有些突兀。而江南一向文脉丰沛,我猜,是东坊加的项目。” “哈哈,紫微仙君,果然万事一眼勘破。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这文举确实是东坊加的比试项目,只不过不是今年加的,而是四年前加的。”唐无衣道。 “哦?愿闻其详。” “四年前,东坊出了个惊才绝艳的花魁娘子蝶舞。一曲蝶飞花舞名动一时,偏偏她还能出口成章。无论五绝还是七律,无论如何出题,如何限韵,多则一柱香,少则立笔成诗。当时的花魁制举,正好也是东坊的主场,为了展示蝶舞娘子的诗才,这才加了文举这一项。后来各地云裳坊纷纷效仿,现下云裳坊的歌舞伎都要学一学诗词的。”唐无衣叹道,“此后,再也没有像蝶舞娘子这样的诗才了。” “那蝶舞娘子现在何处?” “香消玉殒,红颜薄命啊。”唐无衣叹道。 闻韬不忍问及详情,便去看那第四幅。算一算,应该是仅剩的西坊花魁娘子所作。 这是一首《清平乐》的小词,闻韬见写词人用的是端端正正的颜体正楷,笔力似有不济。 “哟,难为这个娘子了。”唐无衣一看道,“一般颜体为入门所临摹,这个娘子大概没学几年。也是,西坊远在益州,虽是繁华之地,乐坊女子多有来自附近乡野,难为她们了。” “慢着,”闻韬忽然道,“这首《清平乐》写得极好。” “哦?”唐无衣本来都不打算仔细看了,现下听闻韬一说才端详起来,只见那稍显稚嫩的笔触端端正正地写着: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春花缓归路,一霎柳絮飞舞。娇痴不怕人猜,合衣倒睡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妙人呀,哈哈。”唐无衣赞道,“娇痴不怕人猜,合衣倒睡人怀。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确实,词中妙龄女子与情郎携手看春花,和衣倒睡,旁若无人而极为大胆,最后分别又懒怠梳妆,实是个妙人。 闻韬道:“寥寥数个字,倒像是一出完整的戏,起承转合皆有。” “韬韬,你真是一算一个准。我之前才听说,这次西坊送来的花魁擅长的就是歌舞戏,想来就是这个娘子了。” “若以文才论,这首《清平乐》当属第一。”闻韬说着把时花放进了最后一个花篮。唐无衣也附和。两人正说着,缀锦楼中的大批宾客涌了出来,大概是楼内的宴饮告一段落,宾客们来掷花枚举了。 唐无衣给了闻韬一个眼色,两人在大批宾客到达之前溜到了旁边的一方回廊,正好可以看到这边掷花的胜景又不会太喧闹。 唐无衣背靠着朱色的回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此良辰美景,真是人间乐事。” 闻韬也嘴角弯弯,他还不时关注着那边掷花的情景,问道:“唐岳,你猜最后哪个花魁娘子会在文举中夺魁?” “还不是要看谁的后台硬了。像我们这样公允评选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无论是富商还是权贵,都要成百上千朵花地砸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已经传来报花人的声音:“京都灵宝阁阁主,赠第一幅牡丹穿蝶时花一百朵。” “益州黄公子,蓬莱阁谭少阁主,各赠第四幅《清平乐》时花二百朵。” “扬州府陆少尹,赠第三幅七律时花五百朵。” …… “啧啧啧,这才是挥金如土。”唐无衣道。 “唉,好像南坊素馨娘子的花不多。”闻韬支着耳朵听着,他数算极好,已经能大致推断出各个娘子所得时花数量。 “嗯,刺绣女工毕竟不登大雅,非书画正统。”唐无衣道。 -- 第39页 忽然,一阵高亢的声音传来:“齐王殿下赠第二幅春和景明刺绣时花两千朵。” 闻韬和唐无衣面面相觑,心想这齐王大手笔,一出手就是两千朵时花,这几千两银子都能在扬州买个豪宅了,真是一掷千金为美人。 “呵呵,只怕那北坊的芙蓉娘子又要拈酸吃醋了。”唐无衣打趣道。 闻韬摇摇头:“若是能把这些银两用在百姓身上,也就不至于加那么多赋税了。” 唐无衣沉声道:“当今天子有吞并四夷之心,他为魏王时就定回鹘,击吐蕃,诛高昌,以恢复当年□□时的荣光。只是,连年征伐,赋税也不堪重负……”唐无衣没有说下去,闻韬也默然,他很少和唐无衣谈及国事。不过他自己是熟读了经史的,深以为然。两人沉默了片刻,倒影在锦园的湖中微微摇晃。 忽然,一阵锣声将两人拉回花魁制举的盛况,大概是文举出结果了,缀锦楼那边已经是人头攒动,闻韬踮了踮脚,似有好奇。 唐无衣道:“自会大声宣布,在此处听着就好。” 闻韬懊恼道:“刚才漏听了好多赠花的,不然我早算好了。” 唐无衣笑道:“无需在这种小事上费你的神。” 只听得那边东坊坊主楚娘子的声音:“本次花魁制举文举一项,探花,北坊芙蓉娘子;榜眼,东坊翠筠娘子;状元,西坊丹凤白娘子。”说罢就是一阵喧哗的丝竹管弦之声。 “齐王一掷千金,素馨娘子还是未入前三。”唐无衣可惜道。 “东坊和西坊的花数应该很接近,此次东坊主场,竟在文举上惜败了。”闻韬道。 “走吧,韬韬,过两日艺举才是重头戏。” 第35章 2.6东坊 锦园秋阁。 此处是一个精致的阁楼,白墙,清水瓦,阁外是一片绿竹,此时已过春分,翠竹茂茂,鸟鸣声声。竹林中放着几方石凳,一个身着敞袖对襟衫,豆青束腰裙的女子正在拨弄琵琶。时下风俗,女子多爱穿窄袖敞领小衫,系齐胸长裙,外披轻罗帔子,酥|胸隐隐约约,越发显得风情万种。而这个女子却是穿着古制衣衫,典雅端方,纤腰一束,轻灵非常,颇有魏晋之风。 “姜副坊主来了。”远远走来一个侍女通报道,领着姜眉走来。 “姜副坊主。”那女子施礼道。 姜眉坐到石凳上,屏退了侍女道:“翠筠,你也坐吧。” 那女子抬头,一双含烟柳叶眼,鼻头小巧,唇薄而棱角分明,望之落落寡合,似有淡淡哀愁。她轻移莲步,也坐了下来。 姜眉看了一下这片竹林道:“已经把你最喜爱的院子拨给你住了,其他花魁住的几处院子,华贵的有,像这样雅致的就没有了。” 翠筠低下头道:“多谢姜副坊主。文举一事……是我轻敌了。” 姜眉摆摆手:“你也尽力了,那首七律也写得很好。只是没想到西坊的娘子剑走偏锋,博了个满堂彩。” 翠筠咬了咬嘴唇道:“我终究是比不上蝶舞娘子……” “快别提她了。”姜眉啐道,“多好的资质,非要看不开寻短见,不然,我们东坊这几年早就压其他各坊一头了。” “那西坊花魁娘子,是什么来头?”翠筠问道,“她文举已经摘得头筹,若是艺举也……那楚坊主的一番心思就白费了。” “哼,这你倒不用担心。说到这艺举么,南北两坊的娘子都颇为了得。北坊的芙蓉娘子善歌,南坊的素馨娘子善舞,都是云裳坊的正宗。不过你既然在文举上胜了她们一筹,便也不用担心了。你的琵琶一绝,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给她们的。那西坊娘子擅长的,却是歌舞戏。”姜眉面露带有鄙夷的喜色。 “歌舞戏?这是从哪儿想出来的?市井之流,不登大雅。”翠筠道。 “正是呢,也不知道西坊怎么想到送这么个人来。”姜眉笑道,“我已见过她,她扮的是那踏谣娘,从来的那一日起就穿着怪里怪气的胡服,面上敷着厚粉,扮着戏妆,疯疯癫癫的。” 翠筠轻轻一笑道:“我听说,那《踏谣娘》的歌舞戏,讲的就是个娘子和她郎君吵吵闹闹,哭哭啼啼。” “我们虽是乐坊,却也是在江南文脉丰沛之地立足多年,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技艺,也就是西坊那种蛮荒之地才想得出来。”姜眉道。 翠筠笑道:“我听说,益州附近有不少西域小国,也有很多胡人,胡风开放疏朗,大概与此处大有不同。怪不得西坊娘子的词也做得出格。” “嗨,她也不嫌害臊,在词里面就大剌剌写着投入男人怀里,哎呀呀真是……” “倒也有几分真性情。那西坊娘子,果真一直扮着戏妆吗?”翠筠本来以为歌舞戏都不登大雅,但听得西坊娘子扮的是踏谣娘,心中也略有好奇。 “可不是嘛,那粉可白了,还在眼睛上画了好重的黑影。”姜眉道。 “那不是跟女鬼一样了?”翠筠扑哧一笑。 姜眉摇摇头:“哎,你别说,她的戏妆还挺好看的,远远看上去,眼睛格外大,水灵灵的,嘴唇也不像我们只点一点,而是画足了整个嘴唇,红艳艳的。只是只可远观,近看的话还是觉得妆太重了些。” “欸,我听说北坊京都那边也是浓妆,女子都是敷几层白|粉的,斜红花钿也格外鲜艳些。最淡的就是我们江南这里了,从来只是略施薄粉。”翠筠道。 -- 第40页 “淡妆浓抹总相宜。前朝虢国夫人就是以淡妆冠绝六宫,可见浓有浓的好,淡也有淡的妙。” 翠筠也附和道。 “好了,时间不早了,明日就是艺举了,你的琵琶再好好练一练。不出意外,这次花魁状元还是我们东坊的,也好让楚坊主扬眉吐气一把。”姜眉吩咐道。 “是。”翠筠起身,盈盈一拜。 竹林中,琳琳的琵琶声和着竹叶的轻响,悠远而动听。 酉时刚过,翠筠已用了晚膳,因为明日就是艺举,今晚四个花魁娘子都是闭门谢客准备,没有客人来的。翠筠的琵琶已练了一个下午,此时颇感无聊,便想起下午姜眉提到的西坊娘子丹凤白。前几日她已见过了北坊的芙蓉娘子和南坊的素馨娘子,只有这西坊的娘子一直无缘得见,她见时辰尚早,丹凤白所居的冬阁离她的秋阁也不远,于是吩咐了一下侍女自己有事出去一下,便戴上帷帽往冬阁走去。 冬阁临着水,通着长长的回廊。翠筠顺着回廊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东坊娘子所居的小楼,楼里烛火亮着。翠筠走过去,院子门口并没有侍女守门。她就自行上了楼,左右看看还是没有看到侍女,只听得房间里有声响。翠筠走到房门口,轻敲了两下门,门内似有水声,却无人应答。翠筠轻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并没有锁,里面一个女子正在浴桶中沐浴,背对着她。 翠筠轻“啊”了一声,赶紧退出去,正好迎上走过来的一个侍女,质问道:“你是谁?我家娘子正在沐浴,不能进去的。” “实在抱歉……”翠筠道,一面快速下楼。 “阿清,外面是谁?”里面一个女子的声音。 “娘子,是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冲撞了娘子,已经下楼了。” “快去追,看看是谁。”里面的声音急促道。 过了好一会儿,阿清回来时,刚才洗浴的女子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房内。她皮肤略暗,但眼睛格外大,生动非常。 “娘子,那女子出了回廊往东边去了,奴婢实在是没有追上。”阿清抱歉道。她是丹凤白从西坊带来的侍女。 “东边,便只有东坊娘子住的秋阁和南坊娘子住的夏阁了……”丹凤白自言自语道。 “娘子啊,今日除了四坊的花魁娘子其他东坊的娘子都有客人的,想来是娘子你文举拔得头筹,怕是哪个花魁娘子想跟您认识认识呢。”阿清笑道。 “跑得倒快,又不是赶着去投胎。”丹凤白直言直语。 “娘子说话又这般不知轻重了。”阿清叹道,“算了天色已晚,看来是不会再来了,娘子还是把明日要用到的东西准备一下。” 丹凤白叹了口气,整理起明日所用的戏装道具。 第36章 2.7艺举一 这日,刚过了午时,唐无衣已经催促闻韬赶紧动身去锦园。闻韬自从来了扬州,也倦怠起来,不像原来起得那么早,此刻他正满口塞着扬州的三丁包子,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不是申时才开始吗?” “韬韬,今日的艺举是在锦园的湖心小岛上。座位是环湖随意坐的,能看得清楚的位置可不多,除了少数像齐王那样的有专座,其他的客人可就得早点去占个好位子了。”唐无衣一边整理白玉发冠,一边解释道。他今日没有再穿东都阁的玄衣,而是如普通的世家公子一样穿了件赤金色团纹锦袍,系一条翠玉腰带,通身多了一股子富贵气。 闻韬忙不迭答应着,一边往嘴里再塞了一个烧卖,一边费力戴好了鹊尾冠。 “注意仪态。”唐无衣一边伸手帮他整理一边道,“这鹊尾冠就是要清逸出尘的气质才压得住。” 闻韬从善如流,整了整衣冠,运了运气,再转头已经又是那个神仙下凡一样的清冷少年。唐无衣这才满意地带着闻韬出发。 走到锦园门口,果然已经是人头攒动,东坊的楚坊主和姜副坊主都在迎客,分身乏术。唐无衣没有惊动她们,和上次一样领了枚举的时花就和闻韬一起往锦园中心的湖走过去。因为宾客众多,没有哪个楼盛得下那么多人,所以东坊的传统,每次艺举都是在锦园的湖心小岛进行。环湖各处设了凉台和桌案,宾客们可以环着湖选一个观赏之地,倒也随意。而像齐王,江南道采访使,扬州府尹这样的贵客就会被安排在湖心小岛正对着的一处凌风阁里,备上筵席,十分周到。 此时正是扬州三月中的天气,温暖和煦,清风拂面。湖边杨柳依依,柳絮飞舞。远近桃李次第开放,蝶舞纷飞,花香满怀。 湖心的小岛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此刻已坐好了乐班的乐师们和鼓手,分作两排,已经开始奏一些丝竹管弦之乐。中间搭了一个舞台,铺好了红绸。临着湖心岛还停了一艘花船,无论是乐班还是一会儿表演的花魁娘子们,都由这只花船往来送渡。 花魁娘子们此前根据文举的名次已定了艺举演出的顺序,分别是南坊、北坊、东坊和西坊。 唐无衣和闻韬绕湖走了一圈,果然很多观看的绝佳地点已经占满了人,剩下的凉台或是嘈杂,或是视野不佳。闻韬四周看了一会儿,指着不远处一片高地道:“唐岳,去那边吧。那个小坡的高度和凌风阁也差不多,一般人想不到去的。” 唐无衣笑道:“正合我意。”二人顺了两张矮凳,往不远处的高坡走去。此处正好有一棵香樟树挡住阳光,视野又好,实在是个观景的好去处。 -- 第41页 此时正好已到申时,鼓声大作,那边花船已经开动,在岸边接了几个人往湖心小岛开去。期间鼓点越打越密,环湖的客人们的兴致也纷纷被吊起,不住地往湖心张望。 只见花船上先走下一个着枣红泥金帔子的丽装女子,发髻高耸,正是东坊的楚坊主。只见她三十出头的年纪,人情练达,十分老到。作为东道主,楚坊主少不得说了一箩筐场面话,难得她早年也是歌伎出身,声音清亮,宾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唐无衣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一边把脚翘在自己腿上摆着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反正此处无人,也没人看他的仪态。旁边的闻韬已是有些目光呆滞,唐无衣知道闻韬也不喜这些场面客套话,只是轻轻用肘碰了碰他,递给他水袋道:“你这才起来没几个时辰。” 闻韬没回答,喝了一口水,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忽听得鼓声节奏一变,他忽地睁眼,楚坊主已经回到花船里面,南坊的素馨娘子此刻却是已经站在湖心小岛的舞台上,盈盈给宾客们施了一个礼。 今日素馨娘子与那日见齐王时又有不同,只见她梳着飞仙髻,穿着月白撒金的舞裙,挽着碧青色的披帛,竟像是龙女的装束。闻韬仔细看着试图辨认,唐无衣已经呵呵一笑道:“刚才不好好听,素馨娘子要跳的是《凌波曲》。” 凌波曲,相传是前朝的天子梦中遇龙女所得。本朝还未有人能完整跳过。 须臾,乐声响起,如由远及近的仙乐,施施然而飘渺。素馨娘子飘然登场,她舞步轻盈,竟像是腾云驾雾而来。湖心小岛本就临水,素馨娘子绕着小岛临水翩然起舞,如同是在水波中跳舞一般,真真是还原了龙女梦中授天子舞的一幕。 她舞态轻盈,仿若蜻蜓点水,又似乎浮云软烟,随着仙乐的节奏或缓或急。她本就媚态天成,扮作龙女就如九天玄女下凡,一颦一笑都倾倒众生。舞到最后,她的月白舞裙越舞越急,竟像是要化作一阵青烟飘走一般。真如曹子建《洛神赋》所书,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直到结束良久,素馨娘子已经在台上再拜,宾客们才缓过神来,一阵阵喝彩和掌声。 “比上次更好了些。”闻韬评价道。 “这就是当世第一了,就是当年蝶舞娘子的蝶飞花舞,也就和此舞堪堪打个平手。”唐无衣扇着折扇赞道。 “哦,蝶飞花舞?也是轻盈见长的软舞吗?” “我只有缘见过一次,当时什么都不懂,就记得蝶舞娘子一身石榴红舞裙,金蝶翻飞,天地失色。”唐无衣回忆道。 “金蝶,如何有金蝶?”闻韬的关注点果然一向很奇怪。 唐无衣白了他一眼:“大概是金纸一类的。我那时才从军营里出来不久,这种事情当真是一窍不通。” 闻韬若有所思:“如果是金纸,只能飞舞一时,是难以一整支舞曲都如蝴蝶般飘飞的。” “好了韬韬,你看又成功错过了报幕。”唐无衣指着湖心小岛。那花船已经去岸边放下了楚坊主和素馨娘子,载着北坊的芙蓉娘子登场了。 第37章 2.8艺举二 这芙蓉娘子上次是在夜色中见的,看不分明,今天算是看了个仔细。只见她个子颇高,身材微丰,梳着高耸的百合髻,簪一朵硕大的洛阳红牡丹。金色卍字纹轻罗敞袖衫,殷红色花间裙绣着石青色的牡丹团花,松松地挽一条细长的紫棠色帔子,她雪白丰腴的臂膀在罗衫中隐隐绰绰,胸|脯高耸,一双丹凤眼风情万种。 “北坊和南坊,还真是环肥燕瘦。”唐无衣评论道。 闻韬道:“古人有云,燕女雍容,楚女窈窕。诚不我欺。” “你这小小年纪怎么成日跟个掉书袋一样。”唐无衣笑道。 闻韬欣然道:“师父总是跟我说,读了万卷书就可以了解世事。我之前总是不信,现在看来师父也是对的,不过,这亲自去看一看验证一番也是极好的。” 唐无衣心中很欣赏他万事求证的态度,笑着提醒他,芙蓉娘子要唱的是《丽人行》。 《丽人行》乃前朝诗圣所作,全诗雍容磅礴,气度华贵,很是适合北坊娘子。北方娘子善清歌,并不要太多乐班伴奏,只有鼓点阵阵,庄严沉稳。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第一句开口,已是惊艳全场。这锦园之湖,占地数亩,不可谓不大,然而芙蓉娘子喉啭一声,响传满园,直冲云霄,在场宾客均是头皮一阵发麻。 之后两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芙蓉娘子又是娓娓道来,声音雍容轻缓。而到“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两句,芙蓉娘子绕着舞台似乎自己和自己一问一答,甚得趣味。她一边唱,一边轻移步伐。她走起来不像素馨娘子那般轻盈灵动,而是如同画中美人一般的气韵天成。 此歌场面宏大,却以讽见长。寻常歌伎唱此歌,无不是将其宏大富丽的场面唱得入木三分,让人心生向往,却失了此歌本义。而芙蓉娘子唱此歌时,于描摹宏大场面之时眼中含悲,歌中含讽,格局之高,当世歌伎难出其右。待到最后两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声音高亢,其悲愤之感震人心神。 一曲高歌,满场又是络绎不绝的掌声。 -- 第42页 闻韬叹道:“果然个个都是翘楚,不枉此行。” “听说下一个东坊娘子也是一手绝技。” “何技?” “琵琶。” 琵琶不比歌舞大宗,受人追捧,而是阳春白雪,知音寥寥。也就只有在这花魁制举的大场合,宾客都是上流名士,才能品出这琵琶或雄壮慷慨,或细腻婉约的美感。 花船轻轻驶着,到了湖心小岛,走下一个梳着灵蛇髻的女子,头上只有素银装饰。她高挑清瘦,着雪青色交领敞袖绫罗衫,颇有古意,抱着琵琶款款而来,一举一动甚是端方典雅,正是东坊花魁娘子翠筠。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落在翠筠娘子身上,她原本清冷的雪青色衣裙也染上了红晕,多了几分温婉。 须臾,只听得一阵滚弦嘈嘈切切而来,那滚弦哀怨之极,寂寞之极,正是《汉宫秋月》的开头。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锦园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宾客都被带入了《汉宫秋月》的愁思之中。 翠筠娘子的美又和南北二坊的娘子不同。南坊窈窕轻灵,北坊雍容华贵,而东坊则是满腹才情又无处可诉的愁思婉转,只见翠筠娘子微蹙峨眉,一双水葱似的手在琵琶上上下翻飞,人与曲同,皆是情思万千,愁肠百转,听者也似被抓住一般,陷在这无边的忧思之中。 一曲终了,天色已暗,一轮圆月升起,在湖心映照出皎皎的影子,月华照在翠筠娘子身上,更是清冷非常,不可逼视。 “此曲当为第一。”闻韬叹道,“情景交融,无可挑剔。” “好是好,就是太悲苦了些。”唐无衣咧咧嘴,“让人心有不忍。欸,韬韬,下一个是热闹的,好好看。” “哦?歌舞戏?” “正是。历年花魁制举都无歌舞戏参赛,今年是第一次,不可错过。” 歌舞戏,起源于市井,原本不登大雅之堂,但胜在热闹欢快。放在《汉宫秋月》之后,倒是可以很好地换一换心情。 月光之中,花船靠岸,又载着人驶向湖心小岛。那花船这一次却没有直接停在小岛上,而是绕着湖心小岛转了一周,众人都在不明所以之时,只见那船上忽然灯火通明,点起烛灯万千,而一个胡装女子正俏生生站在船头。 只见她穿着翻领窄袖胡服,下着条纹裤,系着腰带,行动颇为方便。她脸上涂着戏妆,敷着厚粉,又如胡女一般在眼睛上描着黑线,涂满红唇。远远看去,倒别有一番风情。 她轻轻一跳登上甲板,脆生生说道:“我乃龟兹公主。” 又跳下来,戴上一个丑陋的昆仑奴面具,用低沉呆滞的嗓音道:“我乃龟兹公主的驸马。” 众人见她一人分饰两角,滑稽可笑,都觉得颇有有趣。 只见丹凤白娘子又跳上甲板,用龟兹公主的口吻哭哭啼啼抱怨道:“我乃金枝玉叶花容月貌的公主,奈何父王给我配了个丑郎君。你瞧他,呆头呆脑似木头,凸嘴黄牙不可看,呜呜呜呜,可怜我天生丽质掉泥沼。” 西坊娘子一时娇语若连锁,一时又婉转唱起曲词,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她的一双大眼睛上了戏妆后格外生动。而当她扮起驸马的时候又嗓音低沉,语带口吃,当真像个呆头呆脑的丑郎君。她并不下船,那上了烛灯的花船在湖中忽左忽右,随着公主和驸马的对话时缓时急,倒像个流动的舞台。 在座的宾客都看得有趣,不时抚掌大笑,或喝着彩。 到了戏曲尾声,只见那公主和驸马吵吵闹闹,非要驸马给他摘下满天星辰。那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驸马左右踌躇,忽然撒出一把灯蛾,如漫天的星辰般朝天飞去,经久不灭。那灯蛾在湖上久久不散,引得宾客一阵阵喝彩。 第38章 2.9火起 那西坊丹凤白娘子也随着一阵阵的喝彩声在船头甲板上左右摇晃,向各方的宾客致意。她艺高人胆大,踩在船头那一丁点儿地方却如履平地,整只花船也随着她的节奏左右晃动,仿佛一个不倒翁一般。 闻韬盯着花船左右晃动,里面的烛火也跟着忽明忽暗,他突然叫道:“不好,危险!” 唐无衣循着闻韬的目光看去,果然花船中的烛火已有几枝翻倒,起了一片火。因为花船中尽是烛火、绸缎等易燃之物,只一会儿,那花船已全部烧着,火舌吐着信子,发出一声哔哔啵啵之声。因为那花船还在动,眼见撞到岸上花木或者楼阁都会引发更大的火灾,因此无论是湖心的乐班还是环湖四面的客人都开始呼救奔逃。尤其是凌风阁的贵人们,本来视野极佳,此时眼看着却是离那艘燃烧的火船最近,阁里的王爷、官员并他们的一众伺候着的人都在慌乱撤出。 “西坊娘子还在船上!”闻韬道。一边就要往湖心方向走。 只见那只花船已经烧得火光冲天,烟雾四起,哪里还能辨别出西坊娘子在哪里。周围宾客都在呼叫逃窜,一片嘈杂之声。 唐无衣道:“现在下水太危险了。我们去凌风阁那边。那边地势高,离花船近,还可以试着扑扑火。” 两人于是一起疾步走到凌风阁,正碰上匆匆忙忙下来的齐王和崔岱。齐王似乎有些醉意,走得摇摇晃晃,全靠崔岱和几个侍卫拉着。崔岱见到他们道:“你们怎么还过来,赶紧跑呀,那花船就要撞上凌风阁了!” 唐无衣没有回答,做了一揖侧身让他们离开,自己则和闻韬一起逆着人流上楼。 -- 第43页 等二人上去的时候,阁里已基本没什么人。这里视野宽广,果然一眼能看到燃烧着的花船正朝这里来。不过大概是船已经烧得差不多,火势已有些变小,船身已经损坏,整个船舱都几乎烧没了,船身渐渐下沉,因此不像刚才那样急速迎向凌风阁飘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知凶多吉少。那烧剩的船基本只剩下几片船板还在冒着火苗,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或许,刚才西坊娘子跳水了?”闻韬道。 二人又仔细看了一眼湖面,除了几块烧着的船板,并没有任何呼救声和人影。 唐无衣对他摇了摇头:“这么大的火,一般会死于窒息,然后花船下沉的时候跟着沉入水中。也可能她第一时间跳水,但这个湖这么大,若是活着应该能看到她呼救……” 闻韬望着湖水沉思,此刻,连那几块船板上的火都渐渐熄灭了,整个湖上只有几块船板浮木。 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湖心小岛的乐班也已经呼救了好久,此刻东坊的姜副坊主从园里别处调了一艘花船来,风尘仆仆,一脸焦急,把湖心小岛的乐师们都载回岸上。 闻韬和唐无衣在岸边花船靠岸的地方等着,等姜眉靠了岸,送走了乐师们,唐无衣赶紧道:“姜副坊主,可有西坊花魁娘子的消息?” 姜眉眼色一暗,摇了摇头。她显然刚才也是经历了一番惊吓和恐慌,此刻面色沉重,有些无神:“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怎么出在我们东坊里了……”她说到最后,似乎已经支撑不住。 唐无衣赶紧道:“姜副坊主肯定今夜有很多事要忙,唐某就不叨扰了。若是有西坊娘子的消息,请及时告知唐某。我们东都阁或许还能帮上点忙。” 姜副坊主似乎这时才想起来眼前的唐无衣是东都阁阁主,如果江湖有疑案,东都阁可以出手查明。 她福了福道:“多谢唐阁主。今夜太过忙乱,西坊娘子目前失踪,一切都不好说。等我们今夜好好盘点一下,再努力找找西坊娘子,明日再来叨扰唐阁主。” “嗯,”唐无衣点头,停了一会儿道,“怕是要找人去湖里好好捞一捞。” 姜眉听言面露悲痛,点了点头道:“西坊娘子毕竟是客,无论生死定要找到的。” 唐无衣不便久留,告知了姜眉他们落脚的客栈就和闻韬一起回去了。 此时已经入夜,二人本来的好心情现在一扫而光,买了几壶酒,在房间里闷闷地喝起来。 闻韬一喝酒面上就泛红晕,此刻两眼无神,坐在案前,双手托着自己,似在思考。 唐无衣也喝了不少,不过他酒量一向好,此刻像他平时放松时一样,把脚搁在案上,沉吟道:“韬韬,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闻韬沉默了好一会儿道:“看上去很像意外。” “你好像并不赞同。”唐无衣斜眼看着他道。 闻韬喝了酒嘟着嘴道:“就是觉得怪怪的,说不上来。”他用手敲着自己的头,“哪里不对呢?” “哎哎,别敲头,你的头金贵。”唐无衣赶紧把闻韬敲自己头的手拿下来。 闻韬继续胡言乱语道:“为什么有船呢?为什么在那个时候着火了呢?为什么是最后一个表演的时候着火了呢?” 唐无衣没有理他,但他顺着闻韬的说法把注意力放到了船和火。 船是属于东坊的。最后使用花船的是却是西坊娘子。失踪的也是西坊娘子。或者说大概率已经死去的是西坊娘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唐无衣想到西坊娘子在文举上略胜东坊娘子一筹,可能就是动机。但是转瞬想到,花船着火,东坊整个锦园陷于混乱,那么多官场、武林有头有脸的人今夜心有余悸,对于东坊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今夜一场大火后,今年的花魁制举等于是已经毁了,东坊为今年的花魁制举付出的所有心血也已经付诸东流了。 难道,真的就只是意外? 唐无衣思索了一会儿未果,转眼看到闻韬又趴着桌子睡着了。他笑着摇摇头,少不得让闻韬平躺在榻上好好休息。他其实不算是特别有耐心的人,平时也独来独往惯了,但他每次看到闻韬偶尔流露出的少年气心中总是十分欢喜,就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一样。 第39章 2.10双案 第二日还未到辰时,唐无衣正在和闻韬吃早膳,客栈的伙计已经来敲了唐无衣的门,说是有人找。 两人相视一眼,赶紧让来人进门。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急急走进来,把门关好。她将帷帽摘下来,正是姜眉姜副坊主,只见她双眼下面一片乌青,发髻散乱,显然是一夜未睡。 “怎么了,可是西坊娘子找到了?”唐无衣问道。 姜眉点了点头,凄然道:“昨夜捞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才捞到。” “我也料到了,如有用得到唐某的地方尽管提。”唐无衣诚恳道。 “若只是西坊娘子倒好了。”姜眉道,“昨夜忙乱了一夜,谁知翠筠娘子又被人杀死了!” “什么?东坊娘子?” 姜眉提到翠筠,一阵难过,凄然道:“今早才发现的,在房里被人勒死了!这可怎么好,一日之间,在我东坊死了两位花魁娘子……” 唐无衣心下思索,西坊娘子丹凤白之死,或许还可以说是意外,东坊娘子之死却是明明白白的被人杀害。这一来势必要惊动官府了。 -- 第44页 “你们可打算报官?”唐无衣问道。 姜眉一脸欲哭无泪,简直就要失去支撑:“此事如果报官,我们东坊可就完了。何况昨日齐王,扬州府,江南道还有好几个官老爷就在我们东坊。这事扬州府可不敢接,谁敢去查那几个官老爷还有齐王?可是死了人,瞒也瞒不住……” “所以,你想让东都阁接手?”唐无衣盯着姜眉问。 姜眉闻言一下子跪在唐无衣面前道:“我听闻武林中有命案,如东都阁接了手,也不一定要报官。我们云裳坊虽不属于武林,但昨日来的宾客中也有不少武林人士,若是东都阁可以接手,不用惊动官府,查出来无论什么,由你们东都阁处置。只求一条,按照武林规矩,帮我们按下此事。算是我求求唐阁主了。”姜眉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唐无衣深知她和楚坊主操持整个东坊不易,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以后怕是再无云裳坊东坊了。 “姜副坊主请先起来。”唐无衣道,“此事东都阁可以管,不过,劳烦姜副坊主把昨日到场的齐王、江南道、扬州府的几位官老爷,还有武林的人士请过来。大家都无异议的话,可以按照东都阁的规矩办,官府不再插手,最后抓到凶手也交给东都阁处置。” “那是那是。昨日到场的贵客我已经送了请帖,大家今日都要来锦园赴宴,也算是我们东坊给贵客们赔个不是。届时唐阁主自然可以给大家说明。东都阁背靠着神策府,有神策大将军撑腰,料大家是没有话的。”姜眉道。 “嗯,大哥那里,我也会修书一封,这次齐王也在场,干系甚大。”唐无衣道,“那我们这就去锦园看看两具尸身吧。” 姜眉忙不迭答应。东都阁能接手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东都阁有朝廷背景,在武林也说得上话,由东都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既能摆平各方势力,又能最大限度减少东坊的损失。她赶紧殷勤地带着唐无衣和闻韬回到锦园。 今日唐无衣已经换回东都阁的玄色长袍和神武朱雀纹发带,同时带上了一些用得上的工具。他嘱咐闻韬也穿好昆仑道袍,免得之后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二人来到锦园,姜眉引他们到了百花楼,东西二坊娘子的尸身都在里面。 刚进去就看见一个少女跪在一具尸首之前,呜呜地哭着,还在帮尸身整理仪容。 “这是阿清姑娘,她说她是西坊娘子从益州带来的侍女,和西坊娘子感情极好。刚才听说找到了娘子的尸体,赶过来看看。”姜眉解释道,只见那少女呜呜哭着,鬓发散乱。 西坊娘子正穿着昨日表演时的胡服,脸上的戏妆在水中浸泡后都被洗干净了,整个脸都有些肿胀发白,眼睛紧紧闭着,尽管如此,五官看起来还是很清秀。西坊娘子丹凤白昨日先遇上大火,再掉入水中,目前尚不知道她是被烧死的还是被淹死的。她浑身上下有多处烧伤,尤其是颈部到胸口烧伤了好大一块。 “阿清姑娘,你先回去吧,这里就交给东都阁了。”唐无衣对着那少女道。 阿清点点头,呜咽着回去了。 两人再来察看一边东坊花魁娘子翠筠的尸身。她还穿着昨日弹奏琵琶时雪青色的衣裙,容貌与死前无异,只是更加苍白了。她的脖子上缠着细细的丝弦,勒出了血痕。她的双手也有挣扎过的痕迹,很显然,她就是被这几根丝弦勒死的。 “请问,这些丝弦是哪里来的?”闻韬问道。 “是翠筠琵琶上的丝弦。”姜眉答道。 闻韬仔细观察了一下,丝弦断口整齐,因该是剪子、小刀一类的从琵琶上割下的。 “姜副坊主,”闻韬施礼道,“这两具尸身,翠筠娘子死因很清楚,是被人用琵琶弦勒死的。丹凤白娘子,目前尚不知道死因,需要剖尸检验。” 姜眉一听“剖尸”二字,脸上一滞,不过很快明白过来道:“既然交给了东都阁,自然尸身随便你们察看。不过,我实在是看不了这些,能否允我退下?” “自然,姜副坊主自便。只是尸身放在百花楼里,这里还是锁上为好,劳烦姜副坊主将此处钥匙给我。”唐无衣道。 姜眉忙不迭把百花楼的钥匙交给唐无衣道:“那就有劳了。我先去楚坊主那边招待午宴,一会儿贵人们都到了我自叫人来接你们过去。” 姜副坊主走后闻韬轻车熟路打开唐无衣带来的工具包,用刀剖开了丹白凤的胸腔。 “咦,上次你剖夏侯家的尸身剖的都是下腹部,这次为何剖胸腔?”唐无衣问道。 闻韬胸有成竹道:“上次是要看尸身的胃腑有没有毒药,这次却要看她的肺有没有溺水的痕迹。如果是淹死的,肺里一般都会有水,甚至带有一些水草。如果不是淹死的,那肺应该是干净的。” 唐无衣哈哈一笑:“你果然精通仵作之术。” 第40章 2.11午宴 “快来看。”闻韬叫唐无衣。尽管唐无衣并不是很喜欢看死人的内脏,但还是认真地看了几眼。 闻韬把肺切开仔仔细细检查了道:“没有。” “那就是死于大火?”唐无衣问。 “应该是吧,你上次不是说死在火灾中的人一般都是死于烟雾窒息吗?”闻韬一边说一边检查死者口鼻,有点困惑地说,“不过她口鼻中没有黑烟。” “那也不奇怪,她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应该都洗干净了。” -- 第45页 闻韬点点头:“应该是死于窒息。你看,她胸口脖子这一片烧得这么严重,如果是生前烧到的,一定会尽量避开。” “嗯,大概是窒息死了以后有什么烧着的船甲板或者梁柱砸到她身上,引起这么严重的烧伤。”唐无衣道。 “看起来应该如此,整个脖子都烧焦了,太惨了。”闻韬有些不忍道。 正在此时,门外有个侍女吩咐他们参加午宴。他们净了手,往午宴所在的钟粹厅走去。 两人到时,钟粹厅中左右两列都已经坐满了宾客,齐王坐在上座。二人向齐王和众人施礼,也坐了下来。 楚坊主此时开口道:“各位贵客,本次花魁制举本是盛事,也多谢各位捧场前来,不料平地起风波,昨日惊扰了各位。今日特地设宴向大家赔罪。”楚坊主自饮一杯。 齐王摆摆手道:“楚坊主,本王听闻昨夜西坊花魁娘子已遇不测,今晨又出了命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宾客们一时也议论纷纷。 楚坊主道:“这也是我们把诸位请来的第二个原因。如昨夜诸位亲眼所见,西坊娘子的花船无故失火,船毁人亡。不料,今晨我们东坊的花魁翠筠娘子也死在房中。” “什么?东坊娘子也死了?”宾客们大多不知此事,此刻一阵惊骇。 “我们东坊立身不易。出了此等事,又把各位贵人牵扯进来,实在是万分抱歉。”楚坊主垂下眼,面露悲痛,“思虑良久,想到一个万全之策。昨日出事之时,东都阁阁主唐大人正好也在场。” 唐无衣听提到自己,起身做了一揖。 楚坊主继续道:“我们特地拜托东都阁接手此事。众所周知,东都阁乃神策府统辖,在江湖上也一向声名颇佳,听说前不久刚破了归云山庄的案子,此事交给东都阁,想必各位可以放心。” 齐王点头道:“诸位,本王对唐阁主是一百个放心。此事棘手,唐岳,你有什么想说的?” 唐无衣道:“各位想必听说过,我们东都阁接手的案子,必定是要人证物证俱全,上册归档的,人犯也都由东都阁处置。此案涉及之人既多且广,非富即贵,官府也很难接手。如若大家无异议,此事交由东都阁处理,唐某五天之内给大家一个交代。这五天,还要劳烦各位暂时留在扬州,唐某如有问讯之处,还请各位担待。” 唐无衣这一通话说得极为谦和,在场不管是在朝官员还是在野的武林人士都点头道:“理应如此。唐阁主有任何需要讯问的随时来问。” 唐无衣又示意闻韬起身道:“这一位是昆仑派清虚子道长之徒闻道长,正是他帮着唐某破了归云山庄的案子。昆仑乃武林名门楷模,由闻道长和唐某一起调查,相信不日就会水落石出。” 众人都知道昆仑乃武林正宗,又见闻韬飘逸出尘,自是没有反对意见。 于是当下主宾一派祥和,楚坊主和姜副坊主也终于落下了一颗心。 席间,唐无衣嘱咐楚坊主,虽然宾客不能限制其行动,但所有东坊的人这几日必须留在锦园之中,不得出园。楚坊主赶紧道,几个出口早就守好了的,请唐无衣放心。为了方便二人查案,楚坊主特地把锦园中的一处芳菲阁给他们居住。 宴毕,唐无衣和闻韬回到芳菲阁中。 闻韬一坐下就寻来纸笔开始画树状图。他不时眉头紧锁,涂涂画画,终于似乎是告一段落。 “如何?”唐无衣问道。 “第一个问题,两起命案有没有联系。”闻韬指着两个分叉道,“如果两案没有联系,又能细分成两种情况:其一,丹凤白娘子案是意外,翠筠娘子案是谋杀,谋杀翠筠娘子的凶手很可能在火起后趁乱行凶;其二,两起案子都是谋杀,只是第一起做成了意外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谋杀翠筠娘子的凶手同样是利用了混乱行凶。如果两案有关,甚至就是同一个凶手,那此人就是先设计杀害了丹凤白娘子,又趁着第一案的混乱杀害翠筠娘子。如果是这一种情况,那他(她)还会不会继续杀人?”闻韬条理清楚地阐述道。 唐无衣道:“翠筠娘子案的凶器就是她自用的琵琶弦。可见凶手可能没有准备行凶工具,如果这样的话,遇到第一案火起混乱的突发情况,临时起意去杀翠筠娘子比较有可能。” 闻韬想了想道:“未必,丝弦是用利器割下来的,为什么不直接用利器杀人呢?再者,凶手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杀害了翠筠娘子呢?是在丹凤白娘子表演之时还是火起之后的混乱之中?我们最好先去调查清楚翠筠娘子和丹凤白娘子当日的行踪。” 唐无衣笑道:“那是自然。这本来就是我的事。”他伸了个懒腰道,“我东都阁拷圣要出马了。” “你打算问谁?” “先从二人侍女开始吧。” “那我可以去听吗?”闻韬突然换了求人的语气。 唐无衣拷问,一向是在比较狭小的房间一对一,能够给被讯问者足够的心理压力。如果带着一个人,可能被讯问者的注意力就会分散。唐无衣有些为难道:“你可以看笔录啊。” 闻韬故技重施,用起求人大法:“唐大哥,我也很想听。”他满脸祈望之色。 唐无衣把眼一闭叹气道:“行吧,但你必须在屏风后面,什么声响都不能有。” “自然自然。”闻韬狗腿道。 -- 第46页 第41章 2.12行踪一 唐无衣在芳菲阁中找了一间无窗的隔间,搬过来一架屏风,让闻韬坐在屏风后。他自己照例是一案一椅,笔墨纸砚伺候着。 第一个带过来的是东坊翠筠娘子的侍女竹枝。因为翠筠娘子本来就是东坊的人,常年住在锦园,因而侍女多一些。那竹枝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虽不出众但稳重大方。 “你什么时候开始伺候的翠筠娘子?”唐无衣问道。 “翠筠娘子虽是东坊的花魁,但并不喜人伺候。她原本只带着竹叶的,后来姜副坊主把秋阁拨给了翠筠娘子居住,秋阁地方大,需要多一点人伺候,才把我拨过去。我伺候娘子不过几个月。”竹枝姑娘道。 “那昨日你去了哪里?” “娘子白日间一直在阁中准备,到酉时的时候,楚坊主派人来接翠筠娘子,说是快轮到她了,她带着竹叶一起去的。后来,娘子一个人回来了。” “何时?” “娘子弹完琵琶就回来了,大概不到戌时把。” “你怎知道?” “我们在阁里远远能看到湖心的表演,我记得,娘子回来的时候,西坊娘子在演歌舞戏呢。我们娘子是一个人回来的,看我们都在往湖心那边看,就说我们东坊难得有歌舞戏,竹叶就在看呢,让我们尽管都去看,她今日乏了,不用服侍她。我和几个打扫的丫头就一起兴高采烈去看歌舞戏了,后来……后来花船着了火,我们都吓死了,到处找竹叶。后来总算是找到了,我们几个会合后又和其他东坊里的姐妹说了好一会子话。” “你们何时回去的?” “已经过了亥时了。因为娘子吩咐了已经休息的,她的房间也熄灯了,我们就没去服侍。” “早上谁发现的尸首?” “是竹叶,她早上要服侍娘子梳状的。我们听她早上一阵尖叫,跑到娘子房间看时,娘子已经被人勒死了。” 唐无衣见她说话条理清楚,倒也没有太多破绽,只抓了一点问:“你们娘子平日休息得早吗?安置的时候一般需不需要人服侍?” “娘子不喜人服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又是才拨过来的,对娘子的习性知道的也不多。大人可以问问竹叶,竹叶是一直跟着娘子的。” “好了,你去吧,叫竹叶过来。” 不一会儿,翠筠的另一个侍女竹叶姑娘被带了进来。她显然刚刚哭过,眼睛有些肿。 “你怎么了?”唐无衣见状,语气轻柔。 “我家娘子……那么好的人,我心里为娘子难过……”她语带呜咽。 “你既然和你家娘子感情那么好,昨日她弹完琵琶你怎么舍了她让她一人回来?”唐无衣语气不变,却直接跳到了这个问题。 竹叶姑娘一滞道:“我和娘子是一起去的湖边,说是楚坊主让我们等片刻。一会儿,北坊的娘子唱完了歌,由花船送回来,再接我家娘子去湖心岛。我就在原地等她。过了一会子,西坊的娘子也来了,还跟我说笑了几句。娘子弹完后,真真是惊艳全场,当时天色已经暗了,花船接了娘子回来。西坊娘子看见我家娘子,笑着说了好一通夸赞的话。我家娘子面皮薄,也不善交际,也没有多答话。带着我就往回走了。走了几步,忽然问我,想不想看西坊娘子的歌舞戏。我……我自然是想看的,娘子就让我回去看了。” “哟,这么说倒不是你舍了她,倒是她让你留下看戏了。”唐无衣笑着,眼神却依旧凌厉。 “我不敢扯谎……”竹叶道,“我家娘子一向知我喜欢热闹。” “你看戏也就罢了,怎么回去之后都不去服侍你家娘子呢?”唐无衣道。 “后来花船着了火,竹枝她们几个好不容易才找到我,那时园里到处都是奔来走去的贵客,我们也惊恐的很。回到秋阁的时候已过了娘子安置的时候。” “你家娘子一般几时安置?” “亥时。娘子喜静,过了亥时我们都不去惊扰她。谁知今早我去给她梳妆,她已经……”竹叶说到此处,大概是想到翠筠娘子死时的惨状,又落下泪来。 唐无衣让竹叶也回去了。趁着空挡,问屏风后的闻韬道:“如何?” “二人昨日虽不是一直在一处,但证词对的上。应该没有问题。”闻韬的声音清澈平静。 “我也这么想。这么说翠筠娘子回来以后就是一个人主动留在秋阁她自己的房间的。”唐无衣道。 “情形一,她就是喜静之人,又对侍女们颇为照顾。情形二,她和人有约,支走了侍女。”闻韬道。 “韬韬,我就说你脑袋金贵,不能随便敲。”唐无衣道。闻韬那边瞬间没了声响。唐无衣哈哈一笑,让人把丹凤白的侍女阿清叫来。 阿清他们上午已经见过了,那时她发髻散乱,此刻已经梳好,但额前还是垂着发髻。只见她面色蜡黄,眼睛下垂,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 “阿清,你来说说,昨日你都在哪儿?”唐无衣道。 阿清咳了咳,声音低沉道:“我家娘子从益州只带了我来,我们住在冬阁。昨日酉时过了两刻,她们叫人请娘子去准备着,我就和娘子一起到了湖边停花船的地方。后来东坊的娘子弹完琵琶,我家娘子就上了船。我在岸边等着。后来着了火,我四处求人,还是没能救回娘子,在那儿守了大半夜,实在困得不行才回去休息……结果今早就听说娘子找到了,我赶紧去看,娘子,娘子也太惨了……”阿清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悲伤不能自持。 -- 第47页 唐无衣记录下,觉得目前并没有什么漏洞,对她道:“你暂且回去,你们娘子的东西一样都不要动。” 阿清唯唯诺诺地走了。 唐无衣叹了一口气道:“看来目前的突破口还是在东坊娘子那里。按照你的情形二,昨日翠筠娘子表演结束后约了人,而且,很有可能此人就是杀害她的凶手。” 闻韬挪开屏风道:“确实如此。就算西坊娘子没有出意外,这些侍女离开秋阁看歌舞戏的这一段时间也足够凶手行凶了。” “没错。昨日的流程,本来是四坊的花魁娘子轮流献技,然后由在场宾客掷花枚举名次,第二日再开宴庆贺。昨日楚坊主和姜副坊主必然忙得难以抽身,而能够在西坊娘子献技之时与东坊娘子有约,看来此人身份应该不低。”唐无衣道。 闻韬道:“不如先问一问南北二坊的娘子,至少从时间和身份上,她们均有可能。” 第42章 2.13行踪二 闻韬于是又躲进屏风后面。 因为之前楚坊主已经和锦园所有的歌舞伎,包括南北二坊的花魁娘子下过命令,这五日必须待在园内,且必须配合东都阁的调查。因此,即便是南坊北坊的花魁娘子,也是随叫随到。 “唐大人。”门口,北坊芙蓉娘子已经笑着款款走进来。她来自京都北坊,见王公贵族都是家常便饭,因而看到唐无衣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惊惧。 “芙蓉娘子坐。”唐无衣换上客气的笑容,“职责所在,麻烦娘子过来一趟接受问讯,请勿见怪。” “哪里,唐大人客气。”芙蓉娘子道。 “芙蓉娘子是否认识西坊丹凤白娘子?”唐无衣问。 “刚来的时候见过一面,不怎么熟。”芙蓉娘子淡淡道。 “此次丹凤白娘子文举夺魁,要是艺举也出色的话,可是有问鼎花魁状元的可能。”唐无衣闲闲说着,眼角却是注意着芙蓉娘子的反应。 芙蓉娘子只是轻轻一笑道:“花魁制举,我这已经是参加了第三年了。前年北坊主场,我第一次参加就拿了花魁状元。去年在南坊办的,我是探花。你说,我还会在乎这些名次吗?不过是帮北坊撑撑面子罢了。” 唐无衣觑着她,此刻才是他第一次仔细看她。她虽刚过二十,还是花一样的年纪,但眼角却已失去了少女的娇憨之气。欢场催人老,她此刻虽在人生的鼎盛,之后却是会不可挽回地衰落,为新人所取代,而出生京都的她,比其他人更懂得这种无情。 “那齐王呢?这才是你在乎的吧。”芙蓉娘子年少出名,或许不在乎今年的名次,但正是因为不在乎名,才会更在乎名以外的东西。以她目前的处境,激流勇退,于当红之时找到靠山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齐王的名字,芙蓉娘子神情一凝,片刻后又回复她自信风情的笑容道:“齐王不过是图新鲜。回到京都就好了。” “哦,是吗?”唐无衣身子前倾道,“齐王天潢贵胄,想带个人回京都还不是易如反掌,你说呢?” 芙蓉娘子面色一僵,轻哼了一口气,不再答话。 唐无衣赶紧转移话题:“那东坊娘子呢?芙蓉娘子熟悉吗?” “她?挺有才的,只可惜,喜欢女子有才的男人可不多。”芙蓉娘子道。 “那你昨日在湖心小岛唱完歌去了何处?可是在湖边看其他娘子的表演?”唐无衣语调一转。 “哼,我还不至于。”芙蓉娘子懒懒道,“这些歌舞琵琶看都看腻了,我唱完就回去了。” “可有人证?” “我的侍女容娘可以作证,她是我从北坊带来的。” “那你可知昨夜花船火起?” “不知,我住的春阁离湖远得很,我今早起来才知道的。” “谢芙蓉娘子,芙蓉娘子先请回吧。”唐无衣问完,把芙蓉娘子送出来,迎面碰上了下一个要问的南坊素馨娘子。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此刻齐王正陪着素馨娘子,他的几个侍卫在不远处盯着。芙蓉娘子见状脸刷的白了,转身就往反方向走了。 “齐王。”唐无衣施礼,“齐王怎么有兴致过来?唐某还想不到有什么要问齐王。” 齐王摆摆手:“你归你查案,不必管本王。本王是看素馨娘子昨夜被吓得不轻,特来看看她。” 唐无衣看齐王一脸怜香惜玉的表情,礼貌地笑笑,招呼素馨娘子进去讯问。 “唐岳,你可别问得太凶了。”齐王不忘嘱咐。 唐无衣咧咧嘴就算是答应了。 进去后,唐无衣直接开门见山:“素馨娘子,昨日你跳完舞后去了哪里?” “我……”素馨娘子咬了咬嘴唇,“昨日齐王差人要我跳完舞后就去凌风阁找他。我因穿着舞衣,不方面行动,因此先回了所居住的夏阁。沐浴更衣好,已过了一个时辰,回到湖边的时候,恰好看见花船着了火,所有人都在跑,我怕的要命,跑回了夏阁。” “你沐浴更衣,要有人服侍的吧。” “我没有带侍女过来,是东坊的楚坊主拨了几个来伺候的。”说到此,素馨似有自卑。 “那你可认识东坊或西坊的花魁娘子?” “东坊的娘子见过的,好有文采的姐姐。西坊的娘子,一直无缘得见,唯一见到的一次,就是昨日起火的花船上……不过我认识阿清。” -- 第48页 “哦,如何认识的?” “阿清是我一个远房的表妹,我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的。后来她父亲病死,她母亲改嫁去了益州。因为我们都在乐籍,也做不了别的营生。当时我已在南坊小有名气,就恳请南坊坊主给西坊修书一封,请她收了阿清妹子。自此我们就没再见面。直到前两日我在锦园里遇上了她,才晓得这次是她陪着西坊的花魁娘子来的,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呢。”素馨说起家里的事,她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明快的少女。 唐无衣道:“她这两日肯定心中郁结,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多陪她说说话。” “嗯。”素馨娘子点头道。 唐无衣暂时没什么要问的,把素馨娘子送出去,又把齐王请了进来。 齐王笑道:“本王还要被你小子问吗?难不成你还怀疑本王?” “不敢不敢。”唐无衣咧嘴一笑,“就是问殿下一点私事。” “哦?” “昨日王爷是不是请素馨娘子跳完舞就去凌风阁找王爷?”唐无衣特地换上纨绔的语气,似乎是世家公子聊艳事的表情。 “你小子,”齐王果然入套,“本王是让人叫她来着。她说要更衣,迟了好久,后来出了事也没见到她。” “殿下,老弟说一句,刚才芙蓉娘子在这里好生伤心,殿下也不能只见新人笑,不听旧人哭。”唐无衣用八卦的语气道。 “本王心里有数,谁不知本王是花丛里浪惯了的,啊哈哈哈。” 唐无衣微微一笑,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把齐王也送了出去。齐王便携着素馨娘子一起离开了。 第43章 2.14馄饨 一转眼已到了酉时,唐无衣的案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叠笔录。唐无衣尚在比对,忽听得屏风后一阵咕咕声。 唐无衣扑哧一笑:“韬韬,你是不是饿了?” 闻韬有气无力“嗯”了一声。半天下来,他虽然没有亲自讯问,但一直正襟危坐,再加上一边侧耳倾听讯问,一边飞快思索,着实耗神。 唐无衣刷地起身道:“走,去吃饭。”二人回到芳菲阁主楼,晚膳已有人送来。本来云裳坊的酒食都是一绝,奈何突生变故,锦园的人又不得出去,只得叫人送一些肉蔬进来应付着做,因此这饭菜不仅量不够,滋味也不甚佳。闻韬味同嚼蜡地吃完,唐无衣见状起身往门口走道:“去去就回。” 闻韬只当他要去扬州城内办事,也没跟上去,拿起唐无衣的讯问笔录,一张张仔细看起来,他尤为注意南坊和北坊娘子的笔录,不时用笔圈点。 不知过了多久,闻韬忽然闻到一阵香味,一抬眼唐无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拿着一个食盒,对他挑了挑眉。 闻韬五感极敏锐,嗅觉尤好,努力嗅了嗅道:“唐岳,你买了什么?” 唐无衣不答,只是把食盒往前一推,把盖子揭开。里面是一碗馄饨,扬州的馄饨,皮薄而汤醇,佐上干丝和紫菜,香气四溢。闻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过还是疑惑了一下:“怎么只有一碗?” 唐无衣道:“我不饿,给你买的。你还小,要长身体。” 闻韬也懒得跟他计较,直接开吃。他吃得欢快,又不耐烫,整张脸七歪八扭生动起来。 “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唐无衣道。 “唐岳,你怎么会给我买馄饨?”闻韬抽空问道。 “这可是扬州城著名的朱记馄饨。”唐无衣介绍道,“扬州本来吃食就比京都精细,这朱记馄饨又是闻名扬州,刚才我可是排了好长的队。” 闻韬有点不好意思,语气软和道:“唐大哥……” “别!”唐无衣道,“你可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别又来求我什么。” 闻韬一脸真诚道:“唐岳,我就是真诚地谢谢你。这趟跟你出来,你对我照顾良多。” 唐无衣见他目光亮如星光,心里莫名有些疼痛。他很想知道,当年大哥看到这样的自己,是否也是一样的心情。他对着闻韬笑道:“不用谢我,好好帮我查案就好了,这次案件棘手,我都没有什么把握。” “嗯!”闻韬馄饨下肚,精神焕发,满嘴油光道:“刚才我看了笔录……” “拿去擦擦。”唐无衣打断他,把自己的素白帕子给他。 闻韬赧然,拿过来擦了擦嘴,整理了一下仪态,端正地坐好道:“唐岳,刚才我仔细看了南坊娘子和北方娘子的笔录。从笔录看,无法排除二人的嫌疑。” “哦?可是素馨娘子和齐王有约,是齐王证实了的。” “她有一个时辰的沐浴更衣时间,未免有点过长。”闻韬认真道,“我算了算,半个时辰怎么都够了。” 唐无衣瞟了他一眼:“那你是不知道姑娘家和我们男子不同,” “啊?”闻韬一愣。 “姑娘家沐浴更衣又要抹油,又要敷粉,还没加上梳妆打扮的功夫。依我看,一个时辰也不算多。而且她的侍女我也问过了,并不是她自己带过来的人,证实素馨姑娘从回去到沐浴更衣出来,确实花了一个多时辰。不过出来之后因为花船起火,她们几个侍女本来就是东坊的人,都被调用去各处了。火起之后素馨娘子的行踪无法确定。”唐无衣道。 “所以她的嫌疑还在,只不过这样算来的话,只能是她趁火起的混乱临时起意杀人,而不是和东坊娘子提前有约了。”闻韬顺着思路推理道。 -- 第49页 “那北坊娘子,你怎么看?”唐无衣问。 “那个娘子,显然一心系在齐王身上。时间上则从表演结束后一直在春阁,有侍女容娘作证。” “那个容娘,是她从北坊带过来的,可信度算不上高。”唐无衣沉吟,“不过如果说她有杀机的话,也应该冲着素馨娘子。她言语间对东坊翠筠娘子的做派有些轻视,并没有把她作为假想敌。” 闻韬点头:“芙蓉娘子行事言语都很直率,不像隐瞒。” 唐无衣轻轻笑道:“你又知道了?跟你说,女子的话,不要轻易相信。” 闻韬撇了撇嘴,又道:“刚才有个侍女好像提到了鬼魂作祟。” “嗯。”唐无衣点头,“这个我也很在意。” “会不会跟归云山庄一样,是凶手放出来的烟|雾|弹?”闻韬道。 “不像。蝶舞娘子名动天下之时你没有见过,那真的是横空出世,惊艳天下。在她之后,东坊一直后继无人,侍女们提到她也属正常。”唐无衣一边解释,一边去笔录里找相关的流言。 “在这里,你看,东坊的侍女说,蝶舞娘子几年前就死在锦园的湖里,芳魂在湖中不得安息。见到新的花魁心生怨恨,先杀死了西坊花魁娘子,再杀死了东坊花魁娘子。”唐无衣道。 “哦?蝶舞娘子死在锦园湖中?”闻韬问道。 “具体情形我也不知。只知她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那凶手会不会也知道这个传言?” “知道蝶舞娘子去世详情的,只有东坊的人。东坊对蝶舞娘子之死含糊其辞,外人很难知道具体情况。”唐无衣答道,“从目前的两个案子看,凶案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和蝶舞娘子有关的线索。” 闻韬点头表示同意,沉思片刻道:“不过,我们最好明早向坊主好好请教一下蝶舞娘子之死的详情。” “我也正有此意。” “这个,就不算讯问了吧。”闻韬望着唐无衣,“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听吧?” 唐无衣咧咧嘴,明媚的笑容映在烛光之中:“自然带着你。楚坊主和姜副坊主昨日全程都在张罗,都有目击证人,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闻韬心满意足道:“那就好,今日在屏风后躲了半天,累死了。” 第44章 2.15蝶舞 第二日一早,闻韬和唐无衣就来找到楚坊主。经过这几日的奔波劳累,楚坊主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她见二人过来,急切地问道:“唐阁主,闻道长,目前可有眉目了?” 唐无衣施礼微笑道:“尚在查访,今日便是有事特来求教楚坊主。” “不必客气,有什么尽管问吧。” “我们想知道蝶舞娘子的事。”唐无衣开门见山。 “啊……可是与此案有关?”楚坊主吃了一惊。 “目前尚不知晓。不过我听说,蝶舞娘子是死在锦园的,是否属实?” 楚坊主皱了皱眉,似乎在踌躇。 “楚坊主,”唐无衣语气中加了两份压迫道,“此案事关重大,还请楚坊主告知。” 楚坊主叹了一口气道:“蝶舞那孩子,容貌倾城,舞技绝顶,更难得的是,她文采了得,是多少年都没出过的好苗子。四年前的花魁制举,也是我们东坊的主场,蝶舞一举夺魁,文举艺举均是一骑绝尘,遥遥领先。本来以她当时的声势,多少王公贵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是齐王也多次笼络,以求亲近,然而她孤高自傲,并未轻易许诺任何人。” “如此,倒是个有主见的女子。”闻韬评论道。 楚坊主继续道:“不料,不久后她竟然和一个武林的少主私定终身,再不接见任何客人。” 哼,云裳坊失了摇钱树,心中自然不喜。唐无衣心道。 闻韬倒是接了话:“若是如此,放了蝶舞娘子出去成婚就是了。” 楚坊主道:“闻道长说的是。我们后来也就答应她离开东坊了。谁料,那武林少主的家中竟是容不下乐坊的歌舞伎,那少主后来背约另娶她人。” “蝶舞娘子的性子怕是不得忍受。”唐无衣道。 “谁说不是呢,当时蝶舞刚打算离开东坊,得此噩耗,竟……竟是寻了短见。” “那请楚坊主告知,蝶舞娘子是如何死的?”唐无衣道。 楚坊主皱了皱眉:“她……她是沉湖死的,就在锦园。” “怪不得有此流言,请问蝶舞娘子沉湖之时可有异象?”唐无衣道。 “据说,蝶舞死前在湖中跳了舞。我并没有亲眼所见,据说她是凭空在湖心小岛跳的,跳的正是蝶飞花舞一曲,红衣翩翩,金蝶飞舞。”楚坊主道。 “怪不得,此次西坊娘子在湖中出了事,就有人说是蝶舞娘子鬼魂作祟。”唐无衣道。 “楚坊主!楚坊主!”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三人住了话头,楚坊主命人进来。 只见两个东坊歌伎慌慌张张进来道:“楚坊主,昨夜蝶舞娘子显灵了!真的是她的鬼魂!” 三人俱是一怔,没想到刚提到蝶舞娘子的旧事,就出了这样的事。 唐无衣道:“你们不要慌,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那两个歌伎跪下来,一个歌伎颤颤巍巍道:“我们是住在葳蕤阁的,能从窗口看到锦园的湖。昨夜子时前后,我出来小解,忽然看见湖心的小岛有个红衣女子在跳舞!我一开始以为是哪个乐伎娘子在练舞,后来一看,整个湖一只船也没有。那女子是凭空到湖心小岛去跳舞的!” -- 第50页 另一个歌伎赶紧道:“就是蝶舞娘子,是她的鬼魂在跳舞!我看见金色的蝴蝶在她身边飞!” “你们可曾见过蝶舞娘子跳舞?”唐无衣问道。 两位歌伎均是摇头,但一个赶紧道:“谁不知道蝶舞娘子死前就在湖心跳舞,红衣金蝶,那金蝶迟迟不落,就在她身边飞,不是她的鬼魂又能是谁?” 唐无衣迟疑了一会儿,对两位歌伎和楚坊主道:“不如今夜,我们就一起守在葳蕤阁,看看这蝶舞娘子的鬼魂是否真的会出现?” 楚坊主六神无主,也只得点头答应,让二位歌伎先不要声张,今夜由唐阁主、闻道长和楚坊主一起来定夺。 唐无衣和闻韬走出楚坊主的房间。此时锦园春光大好,二人心中却是疑窦重重。 “韬韬,你信鬼魂吗?”唐无衣问。 “不信。”闻韬说得干脆,“有人在利用蝶舞娘子鬼魂的流言。” “没错。蝶舞娘子死时到底有没有在湖中心跳舞已经不可考,但是昨晚一定有人冒充。”唐无衣道。 “唐岳,我们先去湖心小岛看一看,说不定那人会留下什么线索。” 二人于是找到东坊的人借了一艘花船,渡娘摇着船把他们缓缓送到湖心小岛。闻韬在船里思索着案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一会儿,已到了湖心小岛,二人下船。 这湖心小岛就是一片突起的平地,据说原本是有些亭子花草的,后来这片湖心小岛专门辟作锦园内大型乐舞表演之地,因此光秃秃的。要是有表演,就会铺上红绸等装饰。 闻韬和唐无衣仔仔细细看了湖心小岛的地面,干干净净,并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闻韬道:“那两个歌伎说,蝶舞娘子的鬼魂跳舞的时候有金蝶飞舞。我猜,应该不是真的蝴蝶。” “嗯。”唐无衣点头道:“很少有金色的蝴蝶,多是黄色白色,再说活物难以控制。” “你第一次跟我说起蝶舞娘子的金蝶的时候我就有疑问。如果蝴蝶不是活的,必是金纸一类,那其一,如何使金纸长时间飞舞;其二,如何能让地上毫无痕迹。”闻韬道。 “有没有可能她跳完后把金蝶都捡走了?”唐无衣问。 “有可能。但太冒险了。” 不错,此人是装神弄鬼,如果要花很多时间捡走地上的金纸,很可能会暴露她装神弄鬼的事实。 二人眼见在湖心小岛并没有什么收获,只好先坐船回去。二人走在回芳菲阁的路上,唐无衣突然道:“韬韬,今晚我们分头行动。” “怎么说?” “那女子既然是在湖心小岛出现,那除了葳蕤阁,别的地方应该也能看到。你找一个能看到湖心小岛的地方,不要太靠近,免得打草惊蛇。这样我们可以看得更加仔细。” “好。”闻韬道,“但愿此人还能出现。” 第45章 2.16鬼舞 葳蕤阁位于湖心岛的东南角,为了和唐无衣错开角度,闻韬在湖心岛正西找了一个亭子,离湖有一段距离,可以直接看到湖心岛。 唐无衣则和楚坊主,葳蕤阁的两个歌伎一起守在葳蕤阁。因为怕打草惊蛇,阁内没有点灯。几个人从亥时就守在里面,一直盯着湖心小岛。盯了将近一个时辰,几个人都困倦不堪,于是采取轮流盯梢,其余的人稍微休息一下,如此直到丑时刚过,忽听得盯梢的歌伎叫道:“鬼魂来了!” 几人瞬间清醒,顺着歌伎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湖心小岛上一个红衣女子正在翩翩起舞。唐无衣赶紧往湖上看,一艘船都没有! 另一个女子也叫起来:“你们看,没有船!” 楚坊主一脸惊异,望着那跳舞的女子,只见她体态纤细,动作柔美,如若无人之境。因为隔得远,并没有办法看到女子的面容。须臾,忽见那女子袖口一震,放出无数金蝶。那些金蝶环绕在她周遭,并不离去。楚坊主大骇道:“这金蝶,和蝶舞娘子放的是一样的!” “果然是蝶舞娘子索命!”那两个歌伎惊惶道。 唐无衣一边紧盯着跳舞的女子,一边问楚坊主:“你们可知当年蝶舞娘子的金蝶是如何做的?” 楚坊主摇摇头:“这是蝶舞自己的绝技,并非东坊所传授。我们也是不好问的。每次她跳蝶飞花舞一曲,均是如此金蝶翻飞,我是不会看错的。” “那这位女子的舞技和蝶舞娘子比呢?”唐无衣问。 “蝶舞娘子每次跳的舞都不会完全相同,这位女子舞技虽比不上蝶舞,但已是得其精髓了。”楚坊主道。 “那一定是因为变成了鬼魂,舞技弱了些。”那两个歌伎道。 “不好,她快跳完了。”唐无衣叫道,“我去追她,楚坊主,你们守在这里盯住了!”他说罢下楼往湖心方向去。 然而园内花木茂盛,下了楼就无法看清楚湖中小岛的情况,唐无衣追了几步往湖心一看,岛上的人影已经毫无踪迹。唐无衣心下大骇,找个一个视角好一些的地方往湖心仔细查看。只见平静的湖面上没有一丝波澜,湖心小岛上空无一物,仿佛刚才发生的一些都是幻觉。 唐无衣想先去问问楚坊主那边有没有看到女子是怎么消失的,刚往回走了几步,就见楚坊主正急急忙忙向他走来。唐无衣赶紧问道:“楚坊主,你可看见那女子是怎么消失的?” -- 第51页 楚坊主一脸惊恐:“唐阁主,她是忽然消失的!跟鬼魂一样!” “你别急。”唐无衣按下心中的疑惑,安抚楚坊主道,“你慢慢跟我说,那女子消失前的细节,越详细越好。” 楚坊主面上显出了迷惘之色,她似乎是回忆了一下道:“唐阁主,你下楼后不久那女子就跳完了。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们,似乎就是那么一晃,人就不见了。” “那金蝶呢?” 楚坊主又想了想:“跳到最后,似乎有金蝶落下来了,有些也看不甚清楚。” “好,有线索就好。楚坊主,你先回去,还是不要让那两位歌伎娘子泄露今晚的所见所闻。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楚坊主答应着离开了。 唐无衣此刻只觉得一头雾水,忽然想起来闻韬还在湖西边的亭子里,说不定有线索。他于是急忙向闻韬所在的亭子走去,到了亭子,唐无衣却大吃一惊,只见亭子里闻韬坐得笔直,眼睛正盯着湖心小岛。 “韬韬,你在看什么?”唐无衣问道。 “咦,唐岳,你怎么来了?有线索了吗?”闻韬一脸迷惘,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唐无衣更加惊异:“韬韬,你没看到湖心跳舞的女子吗?” “什么女子,几时出现的?”闻韬一脸震惊。 “什么?你什么都没看到吗?你是不是睡着了?” “我一直盯着,从亥时到现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女子出现了,丑时出现的!还挑完了一支舞,你竟没有看到?” “绝对不可能,我一直在这里。”闻韬一脸肯定,“她还是跳的蝶飞花舞吗?有金蝶?” “有。”唐无衣道,“我亲眼所见。后来我追出来那女子已经消失了。我让楚坊主在葳蕤阁一直盯着,她说那女子也是突然消失。” “突然消失?人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凭空消失?”闻韬疑惑道。 “为什么你看不到呢?”唐无衣也非常疑惑。 二人带着一肚子疑问在锦园走着,心中还是不甘。两人决定还是要去湖心小岛看看。此时正是半夜,没有渡娘,二人只好找了一条花船自己划过去。二人都没有划过船,船撑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到湖心小岛。二人一个箭步跳下来,和上次一样,在湖心小岛仔仔细细检查。 然而,依旧是毫无所获。 唐无衣皱着眉:“楚坊主说,最后跳完的时候,是有金蝶掉落下来的。当时那女子忽然就消失了,肯定没有机会捡走掉在地上的金蝶。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闻韬也在锁眉思考,尽管守了几乎一夜还一无所获,他现在却是格外有精神。 “唐岳,”闻韬道,“我们先统一一个前提,没有鬼魂之说,是有人在捣鬼。” “当然。”唐无衣道。 “那我们要解决两个核心问题。其一,这个女子的凭空出现和消失的手法。其二,金蝶之谜。”闻韬整理了一下思路。 唐无衣点了点头:“这个装神弄鬼的女子很可能就是凶手。为什么在两位花魁娘子已经被害以后,她还要再出现呢?这个动机我难以理解,即使她手法精妙,但一旦有所动作就多了一分被看破的可能。” 闻韬点点头:“前两个案件,我们基本毫无头绪。现在这个女子出来装神弄鬼,反而给我我们一点线索……” “除非她还要再杀人!”唐无衣忽然道。 “啊?” “现在蝶舞娘子索命的说法已经很难压下去了,除了葳蕤阁的歌伎,很可能还有别人也目睹了这个女子凭空跳舞。这时候,如果再死什么人,所有人都会觉得是鬼魂索命。” 两人都是同时吸了一口凉气,此时,东方已经泛白。 第46章 2.17曙光 第二日,闻韬和唐无衣都睡到了日上三竿。 果不其然,锦园中流言已经开始甚嚣尘上。除了葳蕤阁的歌伎,还有好几个人或是前夜,或是昨夜看到了凭空跳舞的红衣女子。唐无衣委托楚坊主,把声称亲自看到红衣女子跳舞的人一个个叫过来又审问了一遍。 他拿着新的一叠笔录进了闻韬的房间,闻韬则拿着一张锦园的地形图正在思索。 “可有什么新的线索?”闻韬抬头问。 唐无衣摇摇头:“跟我昨晚亲自看见的差不多,凭空出现和消失的红衣女子,时间也对的上。” “哦?都是谁见到的?” “凤栖阁一个侍女,香草楼几个舞伎,还有就是葳蕤阁的歌伎了。”唐无衣道。 闻韬眼睛忽然一亮:“你说的是凤栖阁,香草楼和葳蕤阁?” “正是,怎么了?” “你看,这几处都在一个方向,在湖心小岛的东南方。”闻韬指着地形图对唐无衣道。他眼中终于又出现了好几日都没看见的点点星光。 唐无衣一把抓住地图道:“原来如此!只有在这个方向的人才能看见。你昨晚在正西方,所以没看见。可是,为什么只有东南方向的人才能看见呢?” 闻韬也不得其解,他想了会儿问道:“唐岳,你再仔细想一想,昨晚你见到那女子跳舞时,可有什么异样?有没有任何一点不合常理的地方?比方说她的人影虚实,颜色,大小,动作……” “等等……”唐无衣的脑中似乎突然抓住了什么,“她的大小不对!” -- 第52页 “哦?” “我们在艺举当日坐的位置比较靠近湖,而葳蕤阁离湖稍远,所以昨日我看到那女子跳舞的时候身影比艺举看南坊娘子的时候小了不少,便以为是葳蕤阁的位置关系。现在回想,葳蕤阁就算离湖比较远,那女子的身影也不会小了那么多。” “身影变小了……唐岳,她不是在湖心小岛跳的舞!”闻韬恍然大悟,他指着地形图给唐无衣解释,“你看,湖心小岛在中心的位置,你昨晚在东南角,从你的角度看过去,以为有一个女子在湖心小岛跳舞。但,她真正跳舞的地点可能在这一片区域。”闻韬指着湖心小岛的西北角,“这里的地势稍稍低于湖心小岛,如果她在这边某处靠近湖的地方跳舞,从你的角度可以直接看到她,而她脚下的地正好被湖心小岛挡住,在你看来,她就好像在湖心小岛跳舞一样。”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看不到她,只有东南角的人才可以看到她!”唐无衣叫道。 “不过,我们还是要去那一片看看才好,如果只是在水边的空地,又穿着红衣,我昨夜应该也能发觉。”闻韬沉吟道。 二人心中第一次有了比较明确的方向,脚步生风。绕了大半个园子,终于到了锦园的西北角。这一带亭台楼阁不多,林木茂盛,曲径通幽。两人沿着小径走到湖边,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湖心的小岛和东南角的楼阁。闻韬道:“我们在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二人分头搜寻。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闻韬突然看见一座下沉的石质船舫建在湖边。一般的石质船舫依照真船的样式建在水边,人在上面有临水之感。这艘船舫则造得比较简易,除了平坦的船身,上面没有建造任何装饰,倒是个绝佳的跳舞场所。更妙的是,这石船舫旁边有一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挡住了视线,所以在正西方的闻韬看不到这个石船舫。同时,从东南角看,如果有人从树后直接转出来,或者从石船舫上直接绕到树后,就好像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一样。 闻韬心中一阵欣喜,他一跃跳到石船舫上,果然船舫上有零零星星的金纸蝴蝶。他大喜过望,弯腰刚捡了两片,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却不是唐无衣的脚步,像是女子的小碎步。 “是谁?”闻韬警觉,直起身来一看,见不远处似乎有女子的身影。 闻韬心中一凛,急忙追过去,然而这一片草木茂盛,小径丛生,很快,那女子就不知所踪。闻韬追踪无果,只好先和唐无衣会合。 他找到唐无衣,告知了他石船舫和女子之事。唐无衣见那石船舫之上果然有十数片金纸蝶,和他昨夜看到的无异,深信此处果然才是真正的女子跳舞的地方。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刚才你说的那个女子,不会就是跳舞之人吧!” “她过来……对了!她可能就是来回收金蝶的。”闻韬也恍然。 此处偏僻,那女子晚上跳了舞,留下了金蝶的证据,很可能需要在白天把金蝶捡走,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幸好我们早了一步。”唐无衣道,“不过,也让她溜走了。” “既然她看见了我,那她晚上应该不会再出现了。”闻韬有点怅然道。 唐无衣也觉得有点可惜。他们把石船舫上能找到的金纸蝶全部捡走,慢慢走回芳菲阁,边走边分析案情。 唐无衣道:“这样一来,谁都可以来这边冒充蝶舞娘子跳舞。只要连续跳几天,东南角那一片楼阁中总有人会发现传谣言,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还是可以稍微排除一下。比如这个冒充蝶舞娘子的人,应该不是北坊的芙蓉娘子。”闻韬道,他虽没有亲眼看到跳舞的女子,但芙蓉娘子擅长清歌,身材也比较丰腴。 “不错,我虽只是远远看了一会儿,但那女子身材纤瘦。楚坊主说她舞技也可算是得了蝶舞娘子的精髓了。”唐无衣道。 “南坊素馨娘子?”二人一下子异口同声道。 素馨娘子身材纤瘦,舞技高超,她如果模仿蝶舞娘子,要想形似也是绰绰有余。 “而且,艺举那一天,她是第一个完成表演的。虽然有侍女作证沐浴更衣了一个多时辰,但之后做了什么就无人可以证明了。”闻韬道。 “目前看来,确实她的嫌疑更大一些。不过……”唐无衣顿了顿,“没有动机啊。她刚刚得到齐王的青睐,为何要选在此时杀人?” “先不要想那么多,找到她再审问一轮,看看有无破绽吧。”闻韬沉静道。 第47章 2.18旖旎 素馨娘子住在夏阁,核心建筑就是一座三面环水的锦楼。唐无衣和闻韬才刚刚走近夏阁,已听到里面的丝竹管弦之声,院子里不出意外地站着齐王的几个守卫。 “齐王倒是好兴致。”唐无衣带着一点讥笑的口吻,“没限制他出入他倒自己天天杵在这儿,也不带怕的。” 闻韬摇摇头没有搭话。二人进了锦楼,除了齐王和素馨娘子,果然还有倒霉催的崔岱。 不同于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的齐王,崔岱此刻是一点儿也不愿待在锦园。他见到唐无衣和闻韬,如遇大赦一般赶紧问道:“唐兄,可是凶手抓住了?” 唐无衣和闻韬先端端正正给齐王施了礼。唐无衣答道:“目前有一些线索,但还不明朗。” “啊,还没抓到凶手?”崔岱一脸苦闷,“这个凶手一定还在锦园吧,殿下,我们还是住到扬州府吧。” -- 第53页 瞧崔岱的样子,定是这两日向齐王说了无数遍这个提议。 齐王摆摆手:“怕什么,谁还敢动本王?本王的府兵都带来了,有什么可怕的!” “殿下,听说是鬼魂作祟呢,我也怕得紧。”素馨娘子紧挨着齐王,眼中的惶恐之色倒不像是装的,“我听人说,这鬼魂就是冲着花魁娘子来的,已经死了两个了,我实在是心里害怕。” 崔岱一听更是汗毛都立了起来:“殿下,我们还是在扬州府等消息吧。” 见齐王似乎对这个提议有点动心,素馨娘子赶紧抓住了齐王的手,哀求道:“请殿下千万不要抛下我呀。”她本就生得娇美,如今眼中含泪,真是让人难以割舍。 齐王在京都时一直和芙蓉娘子打得火热,芙蓉娘子性子骄傲,想必是不会有如此小儿女的情态。齐王心中一软,安慰道:“好了好了,本王晚上再走。” 见崔岱在那边唉声叹气,唐无衣走到他身边悄悄问道:“这几日你和齐王一直在这里?” “可不是嘛?”崔岱一脸苦相,“也不知殿下怎么就中了迷魂汤。要不是实在不便住在锦园,我看殿下是一步也不会离开的。” 唐无衣笑道:“那你们每日大概几时离坊?” “自然是扬州城内一更后要闭坊了殿下才肯走。”崔岱翻了一个白眼。 闻韬在一边听着,心中盘算,一更为戌时,两夜红衣女子跳舞的时间为子时和丑时,齐王在素馨娘子这里只待到戌时,从时间上看,素馨娘子还是绰绰有余。 闻韬望了唐无衣一眼,唐无衣自然也推算出素馨娘子时间充裕,但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贸然问她恐怕会惹得齐王不高兴,于是对着闻韬轻轻摇了摇头。 那边素馨满脸哀戚地对齐王道:“殿下,就算这次我有幸不死。这件事过后,也是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回到泉州的,泉州山高路远,那时,就再也见不到殿下了。”她说着流起泪来。 唐无衣在心中暗暗发笑,这便是乐坊女子的高明之处,素馨娘子堂堂南坊花魁,又何至于孤苦伶仃,就算她眼下根基浅一些,过一两年也是能在云裳坊有一席之地的。如今被她说得似乎如孤女一般无依无靠,不过是想引起齐王的恻隐之心。想来泉州商贾固然多,但是像齐王这样的贵人就可遇不可求了。进可以自荐枕席,退可以做齐王府的家伎,素馨娘子做得一手好盘算。 齐王却似乎很吃这一套,收一个家伎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他道:“这有何难,等这事了了,本王带你回京都。” “真的?”素馨娘子破涕为笑,脸上的纯真和欣喜简直可以匹敌良家女子。 唐无衣需要的信息大致已经问到,于是没有多做停留,和闻韬先行告退。 唐无衣负着双手对闻韬轻声道:“素馨娘子有嫌疑,但嫌疑不大。” 闻韬点头,她的诉求很明确,就是攀附齐王。齐王既然也有此意,她没有理由横生枝节。何况,齐王此人并不在乎花魁制举的名次,文举时素馨娘子得花最少齐王还是愿意捧她,她没有理由为此杀害对她毫无威胁的东坊和西坊娘子。 眼见这条线索也基本断了,二人心中一阵苦闷,今日已是第三日,唐无衣自己保证五日破案,如果破不了,不仅东都阁名声受损,与此案相关的人也没有理由再拘在这里。 “走,喝酒去。”唐无衣道,“扬州的酒楼,还没带你去过。” 闻韬知他苦闷不好反对,跟着一起出了锦园,至扬州著名的云来酒楼点了一大桌子扬州菜:鱼翅羹,清蒸鲥鱼,狮子头,桂花糕,樱桃毕罗……闻韬看得眼花缭乱,唐无衣却吃得不多,一个人闷闷地喝酒。闻韬自知喝了酒以后胃口不好,于是先不沾酒,把桌上的菜扫了个七七八八。抬起头才发现唐无衣已经托着头看着他吃了好久。 闻韬见他眼神有异,道:“唐岳,你怎么了。” 唐无衣深吸一口气道:“我大哥要来了。” 大哥?唐景啸?闻韬思忖着,试探性地问:“神策上将军?” 唐无衣点点头:“他知齐王在此,出了命案,一定要来看看。看来我是真的搞不定。”唐无衣又仰头喝了一杯。 “唐将军过来,也未尝不是好事。”闻韬道,“或许还可以给我们一两日宽限。” “我不用他来帮我。”唐无衣皱了皱眉。 闻韬讶然,之前听唐无衣提起唐景啸语气总是很尊敬,他以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在军营的情分,不想唐无衣还有这层芥蒂。 唐无衣似乎今天喝得有点多,话也多起来:“若是从前他在天策的时候,一有棘手之事我便巴巴找他,有什么是他搞不定的?可如今,他在神策,还娶了皇后妹……”唐无衣握了握拳。 “唐岳,你……对神策是不是……”闻韬不知道该怎么问。 “嘘。”唐无衣把食指放在嘴上,摇了摇头。 这一晚,是闻韬把醉了酒的唐无衣扶回去的。之前几次都是唐无衣照顾他,这次终于可以投桃报李,闻韬心中欢喜。他把唐无衣安置好,自己也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帮唐无衣查出真相。 第48章 2.19南陨 第二日,闻韬起得很早,不过唐无衣尚在宿醉中,他没有去打扰,自己吃毕早点,读了会儿经书,练了会儿功。刚过辰时,唐无衣房间还没有什么动静,芳菲阁的大门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 第54页 闻韬赶紧去开门,只见姜副坊主一脸惊慌之色道:“闻道长,唐阁主在吗?” “他……”闻韬顿了顿,望向了唐无衣的房间。 姜副坊主知意,对他道:“闻道长,你去也一样的,是素馨娘子,素馨娘子出事了!” 闻韬觉得大脑轰的一声,赶紧随着姜副坊主往夏阁走去。 只见素馨娘子的房门口居然站着北坊的芙蓉娘子,她满脸焦急道:“姜副坊主,你可回来了,我已经把素馨妹妹放下了,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闻韬往房里一看,只见地上平躺着素馨娘子的尸首,早已没有呼吸,满脸苍白,已无血色,而梁上则挂着一条帔子,素馨娘子刚才,显然是挂在这里的…… “到底怎么回事?”闻韬盯着姜副坊主和芙蓉娘子问道。 姜副坊主道:“我今晨来看看素馨娘子有没有什么缺的,正好在半路遇上芙蓉娘子,她说她也来找素馨娘子说话。我们一起到了夏阁,因为素馨娘子没有带自己的侍女,所以三楼只有娘子一人住。我们到的时候侍女们说娘子还没有出来,我们就去敲门,一直没有人应。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用力推门,可是那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我们没办法,只好找来一张凳子使劲砸,最后把门闩砸坏了才进去。” “然后,然后就见素馨妹子吊死在这个上面,而且……而且下面没有凳子!是凭空吊死的!”芙蓉娘子叫道,“我们都怕的要死,我让姜副坊主赶紧去找唐阁主,我在这里等着,看素馨妹子太可怜了,就把她放了下来,然后,闻道长你就来了。” 闻韬仔细检查了一下门闩,果然是砸坏的,砸门闩的椅子就放在一边。他又仔细看了素馨娘子的房间,确实只有这一个出口。如此说来,素馨娘子是死在了密室之中! 姜副坊主和芙蓉娘子显然也意识到了,姜副坊主脸上惨白道:“她是一个人死在里面的!难道……难道真的是鬼魂所为?” 芙蓉娘子也开始怕起来,尖声叫道:“啊,那我就是下一个了!只有我还活着了!”确实,四大花魁的盛宴,如今已经死了三个了。 “都不要惊慌!”唐无衣的声音传来,他一身玄色衣衫,头发高高梳起,身影被早晨的阳光拉得格外长。闻韬逆着光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在归云山庄门口见到的一样。 闻韬走过去把情况大致说明了一下,唐无衣越听眉头锁得越紧。他的脸本来就带着几分遒劲,此刻更是满脸的肃杀之气。 他听罢,盯着姜眉和芙蓉道:“这么说来,尸身是你们两个一起发现的?” “正是。”二人道。 他又把眼睛盯在芙蓉身上:“芙蓉娘子,唐某如果没记错,你上次在我面前说到素馨娘子,用的还是‘南蛮狐媚子’,怎么,今日就做起姐妹来了?”唐无衣平时言笑晏晏,此刻眼光却像刀子一样。 芙蓉娘子哂笑一声道:“唐阁主不会在怀疑我吧?我的命都快要不保了,我倒不知道东都阁抓不到凶手,此刻却在这儿平白冤枉人!” 唐无衣冷冷道:“职责所在,但凡有疑问处,必要问个清楚。现在四坊的花魁娘子死了三个,外人要是觉得是唯一活着的北坊娘子你做的,也很正常。” “不会的不会的。”姜眉道,“我是真的和芙蓉娘子一起来,一起撞开的门,素馨娘子当时背对着我们就挂在上面,我是不会看错的。” “那好,芙蓉娘子,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你为何来此?”唐无衣紧盯着芙蓉不放。 “哼,这里也就我们几个,我也不怕说。”芙蓉娘子道,“还不是昨天听闻齐王要带素馨回京都,我想来探探她的口风,若是此事已成定局,将来在京都她可能比我混的还要好,不如早早跟她交好,回了京都也好说话。”芙蓉娘子言罢,眼中露出落寞之色。她原本是极其骄傲的人,在京都时风头也无人可及,此刻,居然也会在素馨娘子面前放低姿态。 唐无衣觉得此话一时也找不到破绽,沉思片刻道:“此案蹊跷,姜副坊主,芙蓉娘子,刚才唐某若有得罪,请多包涵。”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对着芙蓉道,“芙蓉娘子,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凶手是冲着花魁来的,你的处境就很危险了。”他接着道,“姜副坊主,请给芙蓉娘子那边多派一些人手,芙蓉娘子尽量在自己的房间,不要独自一人出行。”二人在侍女们的护送下回去了。 二人走后,闻韬道:“最好再讯问一下这里的侍女,虽说不是时刻跟着素馨娘子,但好歹一直在夏阁之中。” “正有此意。”唐无衣今日雷厉风行,气势全开。 不一会儿,几个服侍打扫的侍女就在唐无衣面前跪了一排。唐无衣道:“我知你们不是素馨娘子的贴身侍女,但昨晚素馨娘子的行踪有多少说多少!” 那一排女子抖抖索索,一个大着胆子道:“这几日,齐王每日都是午时来,戌时走,我们……我们也不便在他们眼前伺候。” “昨日齐王也是戌时走的吗?” “嗯,嗯。”几个侍女纷纷点头。 “然后呢?” 另一个侍女道:“素馨娘子去送齐王,她每日都送的,我们也不好跟着……” “送了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还多。”一个道,“昨日娘子送的时间格外久些,我们也不好问……” -- 第55页 “后来呢?” “后来娘子一个人回来了,自己直接进了房间,不要我们服侍。” “她昨日回来可有什么异状?” 几个人摇摇头,有一个道:“娘子好像在外面吹了风,咳嗽了两声。” “那之后你们可见过她没有?” “没有没有。”几个人都是拨浪鼓一样地摇头。有一个道:“今早也是姜副坊主和芙蓉娘子来了才发现娘子已经……” “那昨夜你们可曾听到任何动静?” 几个人面面相望,有一个道:“娘子住在三楼,我们几个都在楼下,离得远,并未听到什么。只是夜里风大,门似乎有些声响,也时有发生的。” “昨晚好像还有水声。”又一个道。 “哦?什么时候的事?”唐无衣问道。 “娘子去送王爷的时候,不过我们这里临着水,这时节有些水鸟会路过。” 唐无衣和闻韬暗暗在心中记下,吩咐几个侍女这几天就待在夏阁,不要乱跑。正说着,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第49章 2.20金蝶之谜 “素馨!素馨!”来人正是齐王,他应该是刚得到消息,直接过来了。 他拨开唐无衣和闻韬,直接去看地上的素馨娘子,只见昨日还陪着他的娇美人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尸首,他刚刚承诺会把她带回京都她就这样死了!因为这两日闭园查案,素馨娘子穿着东坊这里常见的蟹壳青的素纱衣裙,不施粉黛,更显得楚楚动人,命薄如丝。 齐王心中悲拗,他结识素馨娘子才几日,素馨娘子也算不上他怎么倾心的女子,但是他权势滔天,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保护的女子死在眼前,心中的悲愤之情难以抑制。 崔岱见状更是劝道:“殿下,连素馨娘子都……此处不安全,还是回扬州府吧。” 齐王没有理他,而是瞪着唐无衣喝到:“唐岳,你是怎么查的案子!都死了三个了,怎么还没有抓到凶手!” 唐无衣跪下道:“唐某无能,五日期满,唐某一定抓出真凶!” “哼,你就是抓到了,她也无法起死回生了。”齐王忆起素馨娘子绝顶的舞姿,悲从中来。 “殿下,若是一人所为,此人已杀三人,凶残非常,还请殿下回扬州府。”闻韬不卑不亢开口道。 “哦,是你啊。”齐王盯着闻韬,他虽然年少,但眼中清明一片。齐王顿了顿道,“那我就等你们一个交代。”齐王平时一副富贵闲人的样子,此时却也是气势逼人。 唐无衣见状赶紧拉着闻韬退下。 “我昨日不该喝酒。”唐无衣悔恨道,“明明之前已经考虑到还有凶案发生的可能性。” “没事的,一定能找到痕迹和破绽的。”闻韬安慰道,“我想剖一下素馨娘子的尸身,虽然看上去很像房梁上的帔子缢死的,但下面没有凳子,应该是被人放上去的,放上去前可能已经死了。” 唐无衣点点头道:“齐王此刻还在,等他走后我让楚坊主把尸身移到百花楼,我们再去看。” “那我们先回芳菲阁。早上我又查看了之前在石船舫掉落的金蝶,我当时提出了两个核心问题,我们解决了第一个,通过错位让红衣女子在我们眼中突然出现和消失,但是第二个问题,如何让金蝶飞舞不掉一直没有解决。” “或许和此案无关?”唐无衣道,“或许那个红衣女子只是想模仿蝶舞娘子。” “我还想再看一下,我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好。” 二人回到芳菲阁,闻韬拿出那十几片金蝶,这似乎是一种闪光的金纸材料。闻韬试着拿一片从空中飘下,尽管金蝶轻薄,但是仍然会慢慢下落,落到桌上。本来这金蝶下落的地方正好有另一片金蝶,然而这下落的金蝶快要碰到另一片金蝶的时候两片金蝶都往反方向移开,似乎不愿触碰在一起一样。 “咦?”闻韬奇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用另外的几片金蝶尝试,无一不是一旦要碰到就往反方向移开。不过试了几次之后,这些金蝶互相之间排斥的力度似乎越来越小。 “唐岳,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闻韬道,“这些金蝶用某种方法互相排斥,这样撒到空中之后金蝶之间互斥就好像一直在飞舞,久久不掉一样。” 唐无衣一边看一边思索道:“这是西域幻术的一种吧。” “西域幻术?” “嗯,胡人的戏法表演,前朝的时候很常见,有的点石成金,有的使人畜易形,更有甚者可以做出幻境,不过这西域幻术在本朝式微,严格来算,西坊娘子最后表演的灯蛾也算是幻术的一种。”唐无衣道。 “灯蛾!”闻韬惊到,“我当时只当是灯火,如今想来,西坊娘子撒了一把灯蛾久久不散,原理和金蝶是一样的!都是先用这种金纸材料剪成飞蛾或者蝴蝶的形状,然后用某种方法让它们相斥,最后抛洒在空中,因为互相排斥它们便可久久不掉!” “原来如此。”唐无衣道,“这幻术听上去也不难,可能当年蝶舞娘子也是使用此法。” “不错,但现如今在锦园谁会使用这个幻术呢?”闻韬思索道。 “唯一确定会使用的西坊娘子已经死了,还有……她的侍女阿清!阿清是从西坊来的,一直跟着西坊娘子,她很可能会这个幻术。”唐无衣兴奋道。 -- 第56页 “阿清……阿清,当日阿清带着西坊娘子一起到湖边,然后西坊娘子被接去表演歌舞戏了,阿清说她一直在岸边……”闻韬回忆着当时阿清的笔录。 “韬韬,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当时西坊娘子的船沉了,那船上的渡娘呢?”唐无衣望着他。 “渡娘!”这就是闻韬第一次去湖心小岛觉得有点不对劲的事。当时花船需要在湖心小岛和湖边来回摆渡,船上是有渡娘的,而花船着火之后整个湖面都非常平静,并没有呼救声。“会不会这个渡娘也淹死了?”闻韬道。 “不大可能,渡娘都识水性,一般站在船尾,着火肯定能跳水自救。”唐无衣笃定道,“我现在去找楚坊主,查问一下渡娘的事,你不是要去剖素馨娘子的尸体吗?我们一会儿百花楼见。” “好!” 两个时辰后,百花楼。 唐无衣到的时候,闻韬正在缝素馨娘子的尸身。俗话说熟能生巧,闻韬按照唐无衣的建议用缝衣服的方法缝了几具尸身之后他现在已经颇为老练,握着一根针上下翻飞。从远处看,还以为这个出尘清逸的少年道长在给自己补袜子呢。 虽说目前形势紧急,但唐无衣见状还是从心底生出几分愉悦。闻韬见他目中含笑问道:“可是有线索了?” 唐无衣摇头道:“真是奇也怪哉。” “哦?此话怎讲。”闻韬停下手中的动作。 “锦园一共三个渡娘,全部都在,我一个一个问了。当日锦园内颇为热闹,三个渡娘都当值,除了艺举时花魁娘子的花船,其余地方也有些宾客要用船。那日往来摆渡花魁娘子的是最老到的一个渡娘,前三个娘子都是她摆渡的,最后到西坊娘子的时候,有一个渡娘过来说,今日人多,她是临时来帮忙的,这最后一次摆渡就由她来。那个老到的渡娘因为正好在锦园另一处有个摆渡的活,就把花船给了这个临时渡娘。” “那个临时渡娘呢?” “奇了!凭空消失!” 第50章 2.21唐景啸 “什么?凭空消失?”闻韬也大惊。 “这个临时的渡娘,之前没有人见过,之后也没有人见过,就这么消失了!”唐无衣道。 “楚坊主呢,她知道吗?” “楚坊主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安排过什么临时渡娘。” “那这个人相貌如何?”闻韬问道。 “当时已经天黑,渡娘穿的又是普通不过的衣裙,谁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看来此人是第一案的关键。”闻韬道,“这样一个莫名混进来的人,很可能就是杀死西坊娘子的凶手。” “正是,当时在花船之中,只有渡娘和西坊娘子两人,她稍微动一点手脚,就可以让花船着火。”唐无衣道。“对了,你这里剖尸结果怎么样?” 闻韬这才把注意力转回来道:“素馨娘子是淹死的。” “淹死的?”唐无衣有点惊讶。 “没错,她肺里有水和水藻。” “这……从水里捞出来的丹凤白娘子是被烧死的,在房间里吊着的素馨娘子是被淹死的。”唐无衣自言自语。 “唐岳,你是否记得,夏阁的侍女说过,那晚素馨娘子去送齐王的时候有水声。” “记得,莫非……” “夏阁三面环水,想把独自回来的素馨娘子推入水中淹死绝非难事。”闻韬道。 “不对,那晚素馨娘子是回来的……啊,难道回来的那人不是她!”唐无衣恍然。 “不错,夏阁的侍女对素馨娘子并不熟悉,她深夜从外面回来,穿着云裳坊常见的蟹壳青衣裙,低着头直接走上楼,只要是身量差不多的女子,都会认为是素馨娘子回来了。” “所以,那个时候,素馨娘子已经死了,后来冒充她回来的凶手又偷偷把尸体转移到房中。”唐无衣道。 闻韬点点头:“不过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密室之谜,以及这个神秘的冒充了临时渡娘,模仿蝶舞娘子跳舞,又冒充素馨娘子的人到底是谁。” “以及,动机。”唐无衣道,“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动机浮上水面。” 闻韬暂时没有思路,只好在百花阁中对着几具女尸来回来去观察。这几人生前都是各坊的当□□舞伎,本来一起参加一场盛会,却不想命丧于此,芳魂难安。 忽然,他仔细对比了一下素馨娘子的脸和丹凤白娘子的脸,不时用手蹭着。 “韬韬?”唐无衣瞪着他,“你在做什么?” “唐岳,这两个人都是在水里泡过的吧。” “自然。” “你看,素馨娘子的胭脂还留了不少,丹凤白娘子脸上就什么都没有了。”闻韬道。 “丹凤白娘子在水里泡了一夜,素馨娘子大概一死就被拉上来了。”唐无衣道。 闻韬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道:“唐岳,你找个借口,把夏阁的侍女和冬阁的阿清拉到一处去讯问,随便问点什么,我去素馨娘子和丹凤白娘子房里顺点东西。” “你要找房里的东西直接去找就好了,何必如此麻烦?”唐无衣道。 “现在人人都有嫌疑,我不想打草惊蛇,万一此人还想动手呢?” 唐无衣想到还有一个北坊娘子在惴惴不安,于是采用了闻韬的方法,板着脸去做他的拷圣,吓吓小姑娘,走前还嘱咐道:“就一个时辰最多了。” -- 第57页 “够了够了。”闻韬报以一笑。 一个时辰后,唐无衣伸着懒腰进来,拍拍自己板得有点发僵得面皮,抱怨道:“可是累死我了。” 闻韬见状一乐:“你不是一直讯问人的吗?” “那可不一样,平时讯问都是问之有物,就是问上一宿也不累。今天却是在做戏,皮都僵了。”唐无衣道,“你东西都拿到了吗?” “拿到了,都在这儿呢。”闻韬一指,全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一类。 唐无衣笑道:“你不会是把两位娘子的梳妆台都搬空了吧?” “哪有,就是每种各拿了一点。” “那你预备怎么处理?”唐无衣用手戳戳那些脂粉,一脸嫌弃。 “我需要试验一下,可能要一个晚上。”闻韬道。 “那你是要一晚上在这守着?”唐无衣问。 “不用,不用,我安排好后把这里锁上,明日一早来察看就可以了。” 二人正说着,姜副坊主过来了:“唐阁主,正在到处找您呢。” “哦,何事?” “唐将军到了。” 闻韬见唐无衣的脸色一滞,低声对他道:“你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回芳菲阁。” 唐无衣整整衣服,跟着姜副坊主往外走去。走到钟粹厅门口,见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高大青年背对着他,一身轻甲戎装,背后的图案是一只硕大的七羽朱雀,正是神策军的最高统帅,上将军唐景啸。 “大哥。”唐无衣施礼道。 唐景啸回头,只见他豹头环眼,不怒自威。他眼睛一扫,姜眉赶紧带着屋里的侍女退下,把门关好。“无衣,怎么回事?”唐景啸问道。 “大哥,死了三个歌舞伎,正在查,很快就有结果。”唐无衣回道。 “齐王此刻在何处?” “齐王,还有江南道采访使,及几个扬州府的人,暂且都住在府衙。”唐无衣道。 “谁让你接了这个案子?”唐景啸问道。 “当时锦园中人物混杂,坊主求东都阁接手我就……” “草率!”唐景啸喝道,“此间并非武林,你的手何必伸得这么长!就算东都阁要接手,也可事先知会我一声。” 唐无衣低下头:“大哥……” “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此案虽说只是死了几个歌舞伎,但牵涉的人哪里是东都阁可以摆平的?”唐景啸盯着唐无衣,“若是齐王有个三长两短,你的东都阁如何收拾!” “大哥。”唐无衣仰头看着唐景啸道,“不必大哥的神策军来收拾,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江湖再无东都阁!” “放肆!”唐景啸摔了一个茶碗,“当初为了保住东都阁,废了多少心血,哪里是你说废就废的!” 唐无衣握着拳低声道:“天策没了,东都阁本就不该苟活。” “你!”唐景啸指着唐无衣,怒不可遏又说不出话,良久,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也不是一日两日,眼下先把这里的事情了了。你自己定的五日之期,明日就到了。你有几成把握?” 唐无衣思索片刻,不知为何想起了闻韬的脸,莫名感到了一阵心安,道:“八成。” “好,那我明日再来。如明日破不了,早些告诉我,我设法帮你宽限一两日。”唐景啸的最后两句,似乎又变成了以前为唐无衣遮风挡雨的大哥。 唐无衣抱拳对唐景啸施以军礼。 第51章 2.22最后一环 当晚唐无衣回到芳菲阁的时候明显气压很低。平常他总是言笑晏晏说不少话,今日却只在那儿沉思叹气。 闻韬想问问他见了唐景啸情况如何,奈何一向都是唐无衣开启话题,闻韬在自己房门口转了两圈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貌似轻描淡写又不会让唐无衣尴尬地开启一个问题。 “韬韬,你别转了,转得我头疼。”唐无衣道。 “啊?”闻韬开了门,露出脑袋,“唐岳,你怎么知道我在转?” “废话,你的影子就在窗口来回来去的,我能看不见吗?” “哦。”闻韬乖巧地出来,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良久,唐无衣道:“我没事。” “哦。”闻韬还是应了一声,道,“那要不要出去喝酒?” “太晚了。” “那要不要去屋顶消消食?” “我晚上又没吃东西。”唐无衣白了闻韬一眼,“算了,去屋顶透透气吧。” 二人走出芳菲阁,一阵轻功就飞上阁顶。 “唐岳,你轻功很不错啊。”闻韬由衷赞赏道。 唐无衣轻笑一声,靠在身后的屋檐上道:“东都阁拷圣,抓犯人的时候总不能跑得太慢。” “那你平时用什么武器?”闻韬猜测唐无衣武功一定不错,但从未见他用武器。 “我用惯了长|枪,使不出来啰。”唐无衣道。 也难怪,当年天策破军枪法威震三军,唐无衣自然以枪法为尊,只是作为东都阁拷圣,总不能提着一杆长|枪跑来跑去到处破案吧。 “那你也不能空着手吧,万一有恶徒袭击……” “哼,他们还伤不到我。” 闻韬想了一会儿,从自己的腰间拿出青霄匕首,递给唐无衣道:“给你防身用吧。” 唐无衣奇道:“这不是你们昆仑的宝贝吗?怎可随意给我?” -- 第58页 闻韬道:“借你一用,等你有趁手的武器再还给我。我身边既有昆仑剑,又有拂尘,不差武器。” 唐无衣笑着接过道:“那先谢谢了。”他歪在屋顶上,望着满天星月道,“韬韬,要是我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倒是不错。” “……”闻韬不知道怎么接口。 唐无衣自顾自说起来:“我的记忆就是从天策营开始的,我好像没有一点儿童年的记忆,自打记事起就在天策练武。大哥他对我从小就很严格,我那时就想,如果我有一个弟弟,一定对他好一点。” “那你预备如何对待令弟呢?” “带他去青骓猎场打山猪啦,去演武场和弟兄们打马球啦,还可以去北邙山踏青。” “你以后也可以带我去。”闻韬道,“不过我不会骑马。” 唐无衣看着他俊美白皙的脸,想像他在马球场满脸尘土,臭汗直流,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道:“算了算了,韬韬,你还是好好跟你师尊学御剑,御剑比较适合你。” 闻韬气闷地闭了嘴。站起来欲走,唐无衣躺得没了边,站不起来,对闻韬道:“拉我一把。” 闻韬无法,双手拽了唐无衣一把还没拽起来。他叹了口气,运了运气,这下双手一拽才把唐无衣拉起来。忽然,他电光一闪道:“唐岳,不对!” “怎么了?” “我这样双手拉你,尚且要运气才能拉动。素馨娘子被人推进湖里,凶手一个弱女子,怎么把她拉上来?素馨娘子的尸身浸了水,应该很沉才是,凶手在湖边蹲着拉她,根本使不上劲。”闻韬道。 唐无衣的脑子也飞快转动起来:“一个人拉不动……要两个人!” “不错,素馨娘子那个案子,凶手需要把尸身从水里捞出来,再拖到夏阁的三楼。就算当时夜深人静没人看见,但以一个弱女子的力气恐怕难以办到。” “那个凶手有同伙。”唐无衣道,“可是,同伙是谁呢?” 闻韬摇摇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如果有同伙的话……唐岳!我们现在去一趟夏阁素馨娘子的房间。” “怎么去?” “绕道屋后,轻功上去,从窗口进。大晚上的,就别打扰那边的侍女了。”闻韬道。 唐无衣哈哈一笑算是同意了。 二人不一会儿就来到夏阁素馨娘子三楼的房间。里面自然一片漆黑,不过二人已在夜色中待了很久,眼睛早已适应,倒也没有妨碍。 不过唐无衣还是吐槽道:“我们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在这里点灯搜查。” 闻韬抱歉地笑笑:“事急从权,我怕一拖时间,就找不到痕迹了。” “你要找什么痕迹?”唐无衣道。 “素馨娘子的尸体从水里捞上来不久,转移到这个房间后应该暂时放在一个地方。”闻韬道。 “难道不是直接挂在帔子做成上吊的样子吗?” 闻韬摇摇头:“如果我的猜想不错,应该不是夜里挂上去的。唐岳,你先帮我找找,摸摸家具,有没有受潮的痕迹。” 二人分开找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唐无衣低声道:“韬韬,这里。” 闻韬闻声赶去,原来就在素馨娘子的床前,有一只床腿明显地受了潮,仔细一看,地上的水渍还没有干透。闻韬在这个位置望了望门口,恍然道:“原来如此。唐岳,素馨娘子案的密室之谜我已解开。” 闻韬附耳三言两语就跟唐无衣解释清楚了。唐无衣眼睛一亮道:“你好厉害!如果按照你说的手法,那个人就一定涉案其中了。” “不错。”闻韬道,“不过,凶手的身份,我们还是不知道。” “没关系。有你在,果然非同凡响。我看你这个紫微仙君的名号一点都不瞎。”唐无衣笑道。 闻韬面皮薄,摆摆手道:“不过目前都是猜测。到时候还需要你的拷问之术让那个人亲口承认。” “这个包在我身上,我说过,言之有物的讯问,我一向不会失手。”唐无衣道。 “那我们眼下就差最后一环了。这一环解开,这个案子就通了。”闻韬道,“不过……” “怎么了?” “我能解开的只有手法之谜,动机什么的,我毫无线索也毫不擅长。”闻韬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有人处心积虑做这种事?” 唐无衣微微一笑,然而这笑中却带着一丝苦涩:“人心至远至近,至繁至简,不到揭开的一刻,你永远无法想象这背后的巨大深渊。” 第52章 2.23北亡 第二日是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日。为了节约时间,唐无衣和闻韬还是分头行动,闻韬去百花楼看他昨天安排的试验结果,唐无衣则要去找人讯问,然而他刚走出芳菲阁不久又遇到来找他的姜副坊主,看她的神情,唐无衣心道一声不好。 “唐阁主。”姜眉道。 “北坊娘子出事了?”唐无衣问。 “芙蓉娘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不是增派了人手看的吗?” “据容娘说,芙蓉娘子本来一直好好的待在房里,今早突然说要出去透透气,还不让人跟着。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姜眉已经完全六神无主。 “不好!”唐无衣道,“赶紧搜整个锦园,尽量先搜平时无人去的地方!” 姜眉赶紧吩咐下去。唐无衣在原地踱了几步,已把案件想得七七八八,只差闻韬那里的凶手身份。他于是先绕道百花楼和闻韬会合。 -- 第59页 闻韬见他来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问出来了?” “不是。”唐无衣肃然道,“芙蓉娘子失踪了!” 闻韬双眉一蹙道:“凶多吉少。” “不错,是她自己走出春阁的。”唐无衣道。 “也难怪。”闻韬叹了一口气,“唐岳,你看这里。”闻韬把他试验的结果展示给唐无衣,并稍加解释。 “这!……”唐无衣听后大惊,“居然是这样。” “不错,这个案子的后半部分,可以说是水落石出了。”闻韬平静道,“前半部分,我虽不知原因,但手法也已经通晓了。唐岳,你去通知你大哥,我来通知楚坊主,等找到北坊娘子,把人都叫过来,在这里结案吧。” “好。” 一刻钟后,北坊芙蓉娘子的尸身也找到了,就在锦园一处偏僻的角落,被人用刀当胸刺死。 至此,云裳坊东南西北坊的四大花魁娘子全部殒命,尸身一一放在了百花楼。 唐景啸和楚坊主得了消息,把当日在钟粹厅宴请的宾客及锦园内相关的歌舞伎全部叫到了百花楼。 百花楼陆陆续续来满了人。四位花魁娘子的尸首虽然已经用白布盖住,但在场众人无一不是目睹了四位娘子的绝代风姿的,现在四人在此处都已香消玉殒,想起艺举那一日的繁华盛景,众人不免在心中唏嘘起来。尤其是齐王,素馨娘子和芙蓉娘子都曾得到过他的宠爱,他虽流连花丛,但曾经喜爱的女子一一死在自己面前,无论如何不会好过。 此刻唐景啸站在众人中间,见人都到齐了,对唐无衣道:“无衣,你可以开始了。” 唐无衣点头。 他环顾了一下众人,朗声道:“各位,这个案子死了四位花魁娘子。也是云裳坊各坊最顶尖的歌舞伎娘子。从时间上看,第一个死的是西坊的丹凤白娘子,死在花船之中后沉入湖中被打捞出来;第二个死的是东坊的翠筠娘子,死在自己的房间,被琵琶丝弦勒死;第三个死的是南坊的素馨娘子,也是在自己的房间,但这次是一个从内部上了锁的房间,她在里面被人吊死;最后一个是今早死的北坊芙蓉娘子,死在锦园偏僻的角落,被人当胸刺死。” “这四位娘子,死状各不相同,甚至一开始,只有西坊娘子和东坊娘子被害的时候我们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人所为。” “那这四位娘子是一个人杀的吗?”齐王问道。 “可以这么说。”唐无衣这话说的有些含糊,众人都有不解之意。他继续道,“我之所以不斩钉截铁说一个‘是’,是因为第三个案子,也就是素馨娘子这个案子,凶手有同谋。” “无衣,此话怎讲?”唐景啸道。 “我们都知道,第三个案子,素馨娘子是死在从内部上锁的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手段奇诡,当时一度还有人传言是蝶舞娘子鬼魂索命。” “就是鬼魂索命啊。”“是啊是啊,现在一连四个娘子都死了。”锦园的歌舞伎们一阵嘈杂。 “闻道长,你先讲一下素馨娘子的真正死因。”唐无衣示意闻韬。 闻韬点头道:“各位,我检查过素馨娘子的双肺,她是被淹死的。” “淹死?她如何被淹死?她那日不是送走齐王后就回来了吗?”楚坊主奇道。 齐王也附和道:“没错,那日素馨娘子送本王到的锦园门口。” “殿下,我想请问一下,当日素馨娘子送您花了多少时间?”闻韬礼貌问道。 “大概和平时差不多,不到一刻钟。” “可是,夏阁的侍女说,那日素馨娘子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回来。”闻韬看向夏阁的几个侍女,那几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素馨娘子自己在园中逛了一个时辰?”齐王道。 “她是一个人走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被人推进湖里淹死了。”闻韬道。 “可是……那晚娘子后来回来了。”夏阁的侍女大着胆子道。 “很简单,回来的那个人不是素馨娘子,而是凶手。她和素馨娘子身量差不多,又穿着云裳坊常见的蟹壳青衣裙。你们中有人说过,娘子回来被吹了风,咳嗽了几声,应该就是凶手怕露馅,故意为之。”闻韬道。 “不对啊,那真正的素馨娘子呢?一直在水里吗?后来怎么就挂在她自己房里了?这具尸首是素馨娘子没错啊。”楚坊主道。 闻韬道:“这具尸首确实就是素馨娘子。是后来,很可能是半夜,转移到房间里的。凶手一人绝难做成此事,所以,她有帮凶,而且这个帮凶帮她制造了密室。” 闻韬问楚坊主:“楚坊主,我有一事相问。” “请说。” “那日你和芙蓉娘子一起发现素馨娘子的尸体之时,你是否亲眼所见?” “自然是亲眼所见。” “你亲眼见到了吊在上面的人是素馨娘子吗?”闻韬问。 “当时就是她吊在梁上。”楚坊主道。 “不对,楚坊主,那个人不是素馨娘子。”闻韬一言引起一阵喧哗。 第53章 2.24解谜一 “楚坊主,你看到的那个人不是素馨娘子。”闻韬道,“你看到的是一个穿着蟹壳青衣裙,吊在房梁上背对着你们的女子。因为是素馨娘子的房间,你后来找到我回到夏阁后看到躺在地上的也确实是真正的素馨娘子,所以你就想当然地认为,一开始你破门看到的挂在梁上的就是素馨娘子。” -- 第60页 “可是……芙蓉娘子她一直都看着……”楚坊主疑惑。 “自然要看着,不仅要看着,还要帮凶手下来,再把真正的素馨娘子挂上去。”闻韬道。 “啊!是芙蓉娘子!”众人恍然。 “这个密室也不难做。”闻韬道,“凶手先假扮素馨娘子进房间,等到深夜再和芙蓉娘子一起把尸身转移进房间,给尸身换上干净衣服。芙蓉娘子深夜先回去,等第二天一大早就第一个过来。此刻房间里是穿得一模一样的凶手和藏好的已经死去的素馨娘子,门是凶手从里面锁上的。等芙蓉娘子和楚坊主撞门的时候,凶手只要背对着门把自己吊一会儿,让楚坊主破门而入的一瞬间看到这一幕就好了。” “可是,我那日也是恰巧前来。”楚坊主道。 “不难,就算你不来,芙蓉娘子找一个夏阁的侍女做见证人,一看到这一幕就差遣去找唐阁主就好了。反正大多数人肯定不愿和尸首在一起,她就可以慢慢做后面的事。”闻韬道。 “那芙蓉她为什么要做帮凶呢?”齐王不解道。 唐无衣接过话头道:“我猜,推素馨娘子下水的,不是凶手,而是芙蓉娘子。确切来说,素馨娘子这个案件,杀人凶手是芙蓉娘子,帮凶是其他几案的凶手。” “本王都被你说糊涂了。”齐王道。 唐无衣继续道:“本案其她几位花魁娘子,都是一人所杀,而芙蓉娘子这个案件,很可能是此人目睹了芙蓉娘子把素馨娘子推下湖中,然后帮她善后。此人杀其她几人时,都是务求一击必杀,而推人下水这种手法,很可能淹不死人,或者被人发觉。不像此人风格。” 见众人还有不解,唐无衣道:“我来还原一下案情。素馨娘子送走齐王后,一个人往夏阁走回来。夏阁三面环水。芙蓉娘子因为齐王的事,尤其是听说齐王要将素馨娘子带回京都后怀恨在心,于是悄悄尾随,见机将她推入水中。正好这一幕被凶手看到,恰巧,此人对素馨娘子也有杀机,也在暗中尾随。此人见状就走了出来,芙蓉娘子当时必定惊惧交加。此人便说服芙蓉娘子联手,把这个案子善后好,做出密室杀人的奇诡之状,好推给鬼魂作祟。之后就如同闻道长所说。” “那这么说来,今早芙蓉娘子被杀,也是此人所为?”好久不说话的姜副坊主道。 “没错。”唐无衣道,“试想有谁能把芙蓉娘子在这种时候单独约出去呢?只有可能是她的同谋。极有可能这两天芙蓉娘子内心惶恐,大概想把杀素馨娘子的事情说出来。此人当然不能让她如愿,她有好几条命案在身,看到芙蓉娘子态度有异,就在今早把她约出来灭口。” “不错……”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是芙蓉娘子的贴身侍女容娘,“娘子她这一两日茶饭不思,夜间也睡不好。今早她用过早膳就一定要坚持出门,我劝了好久都没用。” “嗯,我猜,凶手是把约她的消息藏在了早膳的食盒之中。这两日园中管理混乱,随便做做手脚就可以办到”。唐无衣道。 “我有一事不明。”楚坊主突然开口道。 “请说。”唐无衣道。 “芙蓉娘子对素馨娘子有杀机我可以理解,”楚坊主说罢看了一眼齐王,齐王顿觉一丝羞愧转过了头,“可是,那个凶手为何要杀素馨娘子?她又是谁?” “好问题。”唐无衣接续道,“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请大家想一想蝶舞娘子的传言。” “我们确实,亲眼看到了鬼魂跳舞。”楚坊主道,“我是和唐阁主一起目睹的。” “蝶舞娘子鬼魂作祟这件事,凶手利用得很好。只可惜这次东都阁接手,她运气不好。否则的话,如果此案破不了,大概很多人就会以为是蝶舞娘子的鬼魂犯下了这些案件。”唐无衣道,“闻道长,请你来解释一下鬼魂跳舞以及金蝶之谜。” 其实,这些唐无衣也已经知晓,不过,既然是闻韬发现的,唐无衣很乐意看闻韬在众人面前一一解释。 闻韬从袖中拿出锦园的地形图,铺平在案上,有条不紊地道:“西坊娘子和东坊娘子死后,锦园内开始出现蝶舞娘子鬼魂作祟的传闻。我想,这个凶手可能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传闻,但是她正好又需要杀人,便利用了这个传闻。” 闻韬继续道:“连续两日,都有人在锦园的东南角附近的楼阁中目睹一个红衣女子夜半在湖心小岛跳舞。此女如同鬼魅,瞬间出现,瞬间消失,跳舞的时候金蝶翻飞,如同当年蝶舞娘子在世。” “没错没错!”“我们都看见了!”有几个目睹了鬼影跳舞的歌舞伎附和道。 “其实,此人并没有去湖心小岛,而是在锦园西北角一座石船舫上跳的舞。”闻韬一边说一边指着地形图,“你们看,目击者都在锦园东南角,而这个女子其实是在西北角跳的舞,但是那边地势略低,正好被湖心小岛挡住,所以从你们的角度,就以为是红衣女子在湖心小岛跳舞。你们仔细想一想,那个跳舞的人影,是不是比较小?” 当事人楚坊主道:“果然如此。我当时看到只觉得震惊,现在想来,那人影的比例和湖心小岛的大小不对。” 闻韬道:“这石船舫旁边正好有一棵大树阻挡,晚上就是一片黑影,此人只要从树后转出在船舫跳舞便能做出突然出现的效果。” -- 第61页 那几个目睹了红衣女子跳舞的歌舞伎这下都松了一口气,之前鬼魂杀人的说法她们几乎已经要深信不疑了。 第54章 2.25解谜二 “可是,虽说闻道长说起来不难,一般人如何想到这样的机巧?”楚坊主道。她们东坊一向以歌舞琴筝一类为正宗,绝难想到这样的方式,也很少看到这样的戏法。 闻韬解释道:“不知各位可曾听过西域幻术,在前朝尤为流行,可点石成金,变换人畜之形,甚至可以创造幻境。我刚才说的只是一点皮毛。不仅如此,蝶舞娘子生前跳舞时飞舞的金蝶,以及凶手冒充蝶舞娘子跳舞时身边翻飞的金蝶也属此类。总而言之,只要了解一点西域幻术,这些都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我一个外行人尚能大致猜出来其中机巧,若是正经学过的,简直易如反掌。” 众人窃窃私语之间,武林的天机阁叶少阁主突然发话道:“此言不错,我天机阁内就藏有不少前朝西域幻术的记载。西域幻术虽在本朝式微,但料想这些皮毛之技会的人还是一抓一大把。”叶少阁主于这些神怪异事一向感兴趣,他们天机阁也擅长做一些机巧玩意儿,因此,此言由他一说,众人皆是信服。 “可是,如今锦园之内,又有谁会这西域幻术呢?”楚坊主问道。 唐无衣哈哈一笑:“大家真是健忘,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还在大家面前演了一把西域幻术。” “是谁?”齐王疑道,“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耍这些花招!” 唐无衣笑道:“各位可曾记得,花魁娘子们艺举那一天,有一位娘子表演了一个戏法,撒了一把灯蛾,往天上飞去,久久不散,一时间仿若满天星辰。” “是西坊娘子!”姜副坊主道,“她的歌舞戏最后一幕便是抛洒灯蛾,那灯蛾和花船上的灯火交相辉映,当真让人难以忘怀。” “正是。”唐无衣道,“这个灯蛾和金蝶类似,都是利用相斥的原理让灯蛾或金蝶在空中长久不掉,是非常粗浅的一种西域幻术。” “可是西坊娘子早就死了啊。”姜副坊主皱眉道。 “她是死了,可是她还从益州带过来一个人呢,是吧,阿清姑娘。”唐无衣将眼光瞬间扫到阿清身上。她站在角落毫不起眼,发髻盖住了一点额头,低眉顺眼。 众人都把目光转移到阿清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对她毫无印象。 “阿清姑娘,难道你懂那个什么西域幻术?”姜副坊主问道。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阿清连连摇头。 “阿清,”唐无衣道,“你能在众人面前再说一遍你家娘子死的那天你都在哪儿吗?”唐无衣盯着她。 “我已经和大人说过几次了。”阿清唯唯诺诺道,“那日我家娘子是最后一个登台的,我们酉时过了两刻接到坊主的口信,要我们去湖边等候。” “没错,是我叫人喊她们的。”楚坊主证实道。 “我和娘子于是就到了湖边花船接送人的地方。那时东坊娘子尚在弹琵琶,她的侍女也在那边。我家娘子爱说笑,还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后来东坊娘子表演完,花船接了她回来,我家娘子就上去了,然后,然后就起了火……”阿清道,她说话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条理也清楚,众人都不觉得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阿清,你再告诉我一遍,你家娘子表演的时候,你在哪儿?”唐无衣只是盯着她,等她的答案。 “我……我一直在岸边。” 唐无衣一扯嘴角道:“阿清,你说谎了。” “我……我没有。” “阿清,我问过锦园所有的渡娘,那一晚,每个人都在当值,资历最老的那位给花魁娘子们往来送渡,可是她告诉我,到最后一个花魁娘子,也就是你家娘子的时候,有一个临时的渡娘来接了她的班。这个临时渡娘,就是你,阿清。”唐无衣道。 “我……我……”阿清一时语塞。 “不用你说,我来说。”唐无衣继续道,“大家回想一下,前几位娘子表演的时候,花船不过是把她们从岸边接到湖心小岛,再从湖心小岛接回岸上,并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对不对?” 众人回忆确实如此,都点头同意。 “那大家再回忆一下西坊娘子的表演,她演的是歌舞戏,她一上船,船上就立刻灯火辉煌,这艘点了很多蜡烛的花船先是绕着湖心小岛转了一圈,然后随着西坊娘子的歌舞戏忽左忽右,就好像一个流动的舞台对不对?” 众人回忆果然如此,那燃着万千灯火的花船和西坊娘子配合默契。而西坊娘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湖心小岛下船表演。 “若是寻常的渡娘,如何能跟西坊娘子配合得如此精妙?想来这花船也是西坊娘子表演的一环,她在船头表演,而在船尾控制花船方向的,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阿清。”唐无衣望向阿清。 他顿了片刻继续道:“阿清,你是跟你家娘子从益州过来的。你家娘子擅长歌舞戏。歌舞戏和一般的清歌软舞可不一样。清歌软舞,只要一个表演者就够了,而歌舞戏却常常要人配合准备道具。我听说,你们益州西坊那边的《踏谣娘》一般是两个人来演,主角儿演女角,那个不太重要的丈夫角色可以让侍女一类的客串一下。我想,你在益州的时候,也没少帮你们家娘子客串或者准备道具吧?” -- 第62页 阿清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唐无衣继续:“这次的歌舞戏是你们娘子精心准备的,她的歌舞可能不及别的花魁娘子,但用心精巧方面确是胜人一筹。她既然想把花船作为流动的舞台,那你无疑是她最好的搭档。她大概是怕此处是东坊的主场,提前告知要用花船做舞台可能会被驳回,于是让你扮作临时的渡娘,三言两语一说,此事就能成。就算后面东坊怪罪下来,艺举已结束,也没有什么大碍。” “所以,阿清,”唐无衣看着她,“你家娘子表演之时,火起之时,落水之时,你,都在船上!” 第55章 2.26解谜三 唐无衣一言,全场看阿清的目光都变了。西坊娘子死在花船上,而阿清当时就在船上,现在却安然无恙地在这里。一切不言自明。 楚坊主犹疑地看着阿清道:“阿清,翠筠也是你杀的吗?后面素馨娘子和芙蓉娘子也是你做的吗?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她实在难以理解,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女,为什么要连续杀害四位花魁娘子,她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在想不出她和花魁娘子们能有什么仇怨。 唐无衣道:“不错,楚坊主,以阿清的身份,做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但是如果她不是阿清呢?” “不是阿清?那她是谁?”众人更加不解了。 “你果然演得一手好戏,把所有人都玩弄于你股掌之间。你不做花魁状元真是太可惜了,丹凤白娘子!”唐无衣盯着阿清道,“低头低久了,还是抬起头来吧。” 那个大家都以为是阿清的女子把头缓缓抬了起来。她一直默默无闻,没有人记得她的长相,这女子抬起头,两道目光落在唐无衣脸上,众人惊呼:“好大的一双眼睛!” 这女子拿出一方手帕,把自己的脸擦了一下,她显然之前做过一些伪装,再加上垂下的发髻,又一直低着头,根本没有人能记住她。此刻众人面前的女子,肤色不算白,甚至有一点暗,但是那一双妙目灵动非常,让人过目难忘。 “你……你是西坊娘子?”齐王看着她还是不能肯定。 “正是。”唐无衣,“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没见过西坊娘子真正的样子!” 众人倒吸一口气。 唐无衣继续道:“西坊娘子擅长的是歌舞戏,所以自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是戏妆示人。戏妆厚重,我们印象中的丹凤白娘子就是艺举当天她的样子,皮肤雪白,眼上画了油彩,嘴唇是涂满的红色。但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丹凤白娘子真正的样子,所以楚坊主从湖里捞出了一具女尸,穿着丹凤白娘子当晚的戏服,我们就都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了丹凤白娘子。” “哼,口说无凭。既然谁都没有见过丹凤白真正的样子,你凭什么说死的那个不是丹凤白,我才是丹凤白?”那女子一双大眼睛盯着唐无衣,目光犀利。 唐无衣微微一笑:“那就要让闻道长来解惑了。”他朝闻韬示意。 闻韬一点头,走到大家以为的丹凤白娘子的尸首身边,掀起了盖着她的白布。这个死去的女子闭着眼睛,眉清目秀,众人确实很难确定谁才是真正的丹凤白。 闻韬开口道:“姑娘你看,这里几样是西坊娘子的戏妆所用的油彩和胭脂水粉,是我从西坊娘子的房间拿的。” 那个大眼女子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闻韬继续道:“我之前看到南坊娘子和西坊娘子尸身的时候就有疑惑,南坊娘子明明是淡妆,入水之后脸上还有脂粉痕迹,而西坊娘子明明是很浓的戏妆,这具尸身脸上却一点脂粉的痕迹都没有。” “会不会是在水里泡久了?”楚坊主道,“当时打捞了快一夜才找到的。” 闻韬摇摇头道:“我开始也这么想,但西坊娘子的戏妆并不是单纯的胭脂水粉,还有眼睛上的油彩。我昨晚在这具尸身的手上涂了西坊娘子戏妆用到的油彩和胭脂水粉,然后把这只手浸在水里,浸了一夜,今早来察看,香粉是褪了不少,胭脂还有一点痕迹,而油彩,则几乎没有洗掉。”闻韬向众人展示尸体手上的痕迹,只见那些墨色的油彩格外显眼。 “大家看这具我们以为的丹凤白的尸身,眼睛周围是非常干净的。所以这具尸体在入水以前,脸上根本没有化妆,所以就不可能是丹凤白。”闻韬看着那个大眼女子说,“而这位娘子,面色发暗,很可能就是常年化戏妆,脸上涂油彩所致,所以,你才是真正的丹凤白。” 那女子看着闻韬,忽然笑出来道:“精彩。道长说得精彩,我无可辨驳。” “你……那你为何要杀人?”在场损失最大的就是楚坊主,刚才以为是阿清做的她觉得匪夷所思,这会儿变成了西坊娘子做的,她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你的文举不是已经第一了吗?这次基本不是状元就是榜眼,你到底为何要杀人?” 丹凤白只是冷笑,并不回答。 唐无衣接口道:“我猜,你一开始并不想杀素馨娘子,你的目标应该只有东坊的翠筠娘子。你想杀死翠筠自己脱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死掉’。所以在花船上,你稍微动动手脚,比如把固定的花烛弄松一些就可让花烛在船身摇摆时掉下来引发大火。大火中,你勒死了你的侍女阿清,让她换上你的戏服。为了销毁你的杀人痕迹,你大概用燃烧的船板一类烧毁了她脖子这一块,让人看不出她的真正死因,然后她随着船沉入水中,你则见机跳船。我猜你水性极好,潜到岸边,就去杀了东坊的翠筠娘子。” -- 第63页 “哼,翠筠怎会乖乖让我杀。”丹凤白道。 “我也很想知道。”唐无衣道,“我猜,在翠筠娘子弹完琵琶上船的时候,你悄悄跟她说了什么,比如要单独见她一类。” “你如何知道?”丹凤白轻笑道。 “翠筠娘子在跟你说完话以后就屏退了身边的侍女,让她们都去看热闹,自己则一个人留在秋阁。她一开始带着侍女竹叶的时候并没有让她留在湖边看戏的意思,是在跟你说了几句话以后,突然让竹叶回去看戏的。我猜,你说的大概是只要同意跟你单独会面,就会让她获得花魁状元一类的话。她是此次主场的花魁,文举又稍逊你一筹,胜负心自然重一些,你一说这样的话,她一定会同意单独见你。” “果然是东都阁拷圣,既然让你猜到,你技高一筹,我还是无话可说。”丹凤白娘子虽然是笑着,但是她眼中的光确是极冷。 第56章 2.27解谜四 齐王听到此,已经有些稀里糊涂,不过他想知道的重点还是一向拎得清,他对丹凤白道:“我不管你跟翠筠娘子有什么私怨,素馨哪里惹到你了?她那几日一直陪在本王身边,根本没怎么见过你。” 唐无衣道:“殿下,她不一定会说,还是我来。她本来如愿杀完翠筠,也让阿清顶替了自己死了,之后她以阿清的身份走出锦园,就可以天高任鸟飞了。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阿清在锦园中居然遇到了熟人。” 丹凤白娘子听到此处,自嘲地摇摇头。 楚坊主问道:“是何人?” 唐无衣道:“无巧不成书。阿清在此处默默无闻,然而她却是素馨娘子的远房妹子。丹凤白,你运气不好,素馨娘子第一次被我讯问时她就告诉我了,我还让她多和阿清说说话,所以我猜,你的身份在素馨娘子那里露馅了。” 丹凤白道:“我还不至于那么蠢。那日素馨过来,说要找阿清,她都没意识到我现在的身份就是阿清,只是她的语气一看就是认识阿清的,我撤了个慌,说阿清暂时不在,让她明日再来。没办法,她之后早晚都要来,我的身份瞒不住,只好去杀她。” “所以,你从那时起就开始模仿蝶舞娘子?” “不错,既然要杀她,总要杀得漂亮些。”丹凤白道,“结果又被芙蓉那个蠢女人毁了。” “哦?我们刚才推理得不对吗?”唐无衣道。 丹凤白轻笑道:“那日素馨送完齐王回来,我确实和芙蓉都在盯着她,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存在。结果,芙蓉那个蠢女人,真是挑盐巴淹海——尽干傻事,居然傻到直接把素馨推下水!” 丹凤白对着唐无衣道:“唐阁主,你刚才还原的案情基本都对,就这里不对,要是芙蓉能把素馨杀死,我用得着操心给她擦屁股吗?我眼睁睁看到芙蓉把素馨推下去,素馨一直在挣扎,眼见就要喊人了,把我气得呀,只好出手把素馨摁到水里淹死了。” “原来如此。”唐无衣礼貌一笑。 “之后么,就只好按照闻道长说的法子善后了,谁让我能者多劳呢。”丹凤白冷笑道,“结果,芙蓉真是不成器。哎你们京都的女子看着厉害,一个个幺五幺六的,哼,做起事来真是一点不顶用!”丹凤白对着齐王一通吐槽。齐王被她突然带跑了话题也一下子感到无所适从。 丹凤白继续对唐无衣道:“才两天就憋不住了,昨儿晚上居然跟我说想跟你坦白。她这就是脑子被门夹了,脑袋被驴踢了!要是素馨是我亲自动的手,绝对不会有那么多破绽,也用不着最后把芙蓉也灭口了。” 在场的多是官场、武林的头头脑脑,各方面说得上话的,就是东坊的歌舞伎也都是走高雅路线的,这丹凤白娘子一通嘴炮打下来居然无人可接。 突然,好久不出声的叶少阁主笑道:“哈,丹凤白娘子好性情,哈,哈哈。叶某有眼无珠,当时文举没给娘子掷花。现在想来,娘子那首《清平乐》当真是哈,哈哈。” “好说好说,下次记得投给我就好了。”丹凤白大度道。 这突然带跑的节奏又让众人一阵尴尬,不是说好的破案吗? “都肃静!”这时开口的是唐景啸,他从头听到尾,已知晓了个大概,这时候画风跑偏赶紧拉回来。好在他声如洪钟,气势逼人,一句说完,大家都意识到现在站在面前的是杀了四个人的女魔头。 “丹凤白娘子,你杀害阿清姑娘,翠筠娘子,素馨娘子,芙蓉娘子,四条人命,你认不认?”唐景啸喝道。 “我认。”她直视唐景啸的眼睛。 “那好,你杀素馨娘子和芙蓉娘子的缘由我们已知晓。那你最初,为何要杀翠筠娘子?” “唐将军,你想知道?”丹凤白道,语气中似乎还有挑衅。 唐景啸怒极:“大胆!” 丹凤白道:“唐将军,此事若不是你来,我是不打算说的,既然是你来了,那正好,我可以说,但其他人必须走!”她刚才还在插科打诨,此刻却是极其严肃。 “你!”唐景啸是什么人,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 “大哥!”唐无衣制止道,“大哥,不妨听她一次。东都阁办案,务必水落石出。”他转向丹凤白道,“丹凤白娘子,此事是东都阁接手,请让唐某和闻道长也留下。” “哟,你就罢了,闻道长不是昆仑的人嘛?”她的眼睛在二人脸上一瞟笑道:“算了算了,我懂我懂。闻道长长得好看,留下也无妨。” -- 第64页 闻韬顿觉一阵尴尬。 众人都散了,百花楼中只剩下丹凤白,唐景啸,唐无衣和闻韬。 “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唐无衣道。 丹凤白并不看她,而是注视着唐景啸道:“唐将军,你可记得十年前的金城之役吗?” 唐景啸一听这几个字,浑身一颤。 丹凤白继续道:“唐将军,你当时少年英才,初出茅庐,就一战成名。你当时是天策少将军,破军枪法天下无敌。你们天策府本是太子一脉,你却和当时的魏王惺惺相惜,二人联手,以天策军和魏王的朱雀军一举攻破了高昌国。” “你是谁?”唐景啸眼中怒火灼灼。 “我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金城一役惨烈非常,我高昌子民,誓死不降。”此刻的丹凤白,完全不像个乐伎,她声音响亮,响彻百花楼。 “原来你是高昌人。”唐景啸冷笑道,“高昌背信弃义,首鼠两端,先臣服我大周,又去和西突厥联盟。高昌灭国,是你们咎由自取!” 丹凤白针锋相对:“在夹缝中生存的小国,有什么尊严可言?你要惩罚,就去惩罚高昌国的国主,为什么举着正义的旗号,屠光了金城几乎所有的高昌人?” “因为他们该死!”唐景啸喝道。 唐无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景啸,怒发冲冠,两眼喷火,他刚想劝阻,却被一只手制止了,闻韬看着他,摇了摇头。 第57章 2.28旧事 十年前,金城城门下的唐景啸和当时的魏王,当今的天子李枢,身后是十万大周军队,望着这座高昌国的国都。最初,他们并没有想过要屠城。 高昌不过一个小国,背信弃义,灭国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灭国之后,按照旧例,在此设都护府,高昌子民便可成顺理成章成为大周子民。 然而,李枢和唐景啸很快发现,高昌子民的斗志异常凶猛。明明已经围城三月有余,高昌子民却丝毫没有投降的意思。他们神庙中的火炬日夜不息,每夜所有的高昌子民都拜在圣火中祈祷,隐隐约约传来哀嚎和□□,而高昌子民的斗志竟然是越来越高昂。 李枢和唐景啸一筹莫展,于是派出一些军探探查城中情况。然而不久后他们就探知这些高昌国的子民都信奉一种西域传来的暹教,圣火就是他们崇拜之物。高昌国的子民,竟然每夜都在用俘虏或者被杀死的大周士兵来祭祀这圣火! 这圣火礼残忍非常,祭祀以活人为上,以增强圣火的力量。他们坚信,当圣火越来越强大的时候,就可以帮助他们打败大周的军队。一开始,尚有足够多的大周俘虏和已死的将士献祭圣火,但是到后来,高昌人竟是用自己的子民来祭祀圣火!那些被活活烧死的人在漫漫长夜发出接连不断的哀嚎,淹没在全城的祈祷声中,那情景,当真可怖至极! 当大周的军探探知这一消息时,李枢差点掀了军帐。他原想用围城的方式让高昌投降,留高昌子民一条生路,哪里知道高昌子民居然信奉如此残忍的邪术,他当即下令,屠城,一个不留。 凡是信奉暹教之人,生下来就会接受圣火礼,以烧红的烙铁在背心烙出一个圣火的标志。因此,大周破了金城之后,只要看到背心有圣火烙印之人,一律格杀勿论。高昌国的都城金城因此几乎被屠了个干净。 不仅如此,后来李枢灭了高昌之后回京复命,特地向先帝进言,暹教为□□,以活人祭祀,大周境内大凡抓到背心烙圣火印之人,一律格杀勿论。幸而除了高昌国内,大周其余地方信奉此教的人甚少,不过是零零星星抓到过几个,当然,一旦抓到,都是立刻处斩。 此刻,唐景啸盯着丹凤白,想起当年金城中被活活烧死之人的惨叫,重复了一遍:“因为他们该死!” “哼,我们该不该死,轮不到你来评判,自会由圣火来评判。”丹凤白道。 唐景啸两眼充血:“你们连妇孺孩子都不放过,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你们如何心安?天道又岂可容你们!” “我们的圣火礼,若是敌军被俘之人,那是他们活该,若是我们自己的人,献祭皆是自愿,便是孩童,也是父母自愿献上。干你何事?你们自诩天道,做的又是什么事?屠城的时候,城中多少老弱妇孺,你们照样格杀勿论。”丹凤白针锋相对道。 “信此邪术,便留不得!我们杀人都是一刀毙命,断不会将人活活烧死,使之忍受此等苦楚!” 丹凤白冷笑道:“生死有命,我们愿意怎么死是我们的自由。况且,高昌灭国之后,你们四处搜捕信奉暹教之人,那时早就无人再施圣火礼,你们所杀之人难道不无辜吗?” “哼,信奉邪术之人,只要找到机会,必然会故技重施。斩草需要除根!”唐景啸道。 “你们一点都不给人活路!”丹凤白突然声嘶力竭,“我有什么错!屠城之时我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我全家都死在屠城之中。凭什么我九死一生逃出去,一辈子都要生活在阴影之中!” 唐景啸这下明白了,丹凤白是金城之役的幸存者,然而她生下来就被烙上了圣火印,高昌灭国后,发现刻有此印者都是要立刻施以极刑的。 “哈哈……”丹凤白此时似哭似笑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在躲。我一个弱女子,做过乞丐,捡过破烂,八九岁的时候就在路边唱戏挣钱。时来运转被云裳坊看上了,我以为我能过上好日子了。我努力地学诗词,练字,练歌舞。我是没有你们中原女子能唱会跳,雍容多才,但我豁得出去!我的歌舞戏,无人可及,哈哈哈哈哈,我写的诗词,你们写不出来,哈哈哈哈!你们看,这次我不就差点得了花魁状元吗,哈哈哈哈……”丹凤白说到最后,已是满脸泪痕,但她的语气却是充满了嘲讽和恨意。 -- 第65页 “我知道了。”闻韬说道,“我知道你杀害翠筠娘子的原因了。她看到了你的圣火印。” 丹凤白自嘲地笑道:“我藏了那么久,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了,我一个年轻女子,除了以后嫁人,不会有人看到我的圣火印,我就可以好好生活了……我从不让侍女近身伺候,结果坊主非要我带一个人来照应着,我就带了阿清,她心思单纯,从不多问我的事。那日我在房中洗澡,让阿清给我拿点热水,就这么一小会儿,那个不长眼的东坊花魁娘子好死不死就在那时候自己推门进来了。哈哈哈哈哈,这大概就是命吧……” 闻韬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可以好好跟翠筠娘子说,让她帮你保守秘密。” “闻道长,你怕是脑子不好吧!”丹凤白道,“把这种生死攸关的把柄放在别人手里?你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处置暹教徒的,是吧?你要没见过,可以问问他!”丹凤白指着唐景啸。 唐景啸平静道:“无他。一旦发现,立即处斩而已。” “哼,立即处斩,你听听!”丹凤白厉声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就是要活!她们运气不好,不让我活,那我就只好杀了她们!” “丹凤白,别的我不予置评,我只想问一句,你杀死阿清,心中有悔吗?”唐无衣看着她。 第58章 2.29尾声 丹凤白听到这一句,忽然就安静下来。 杀死阿清,你有悔吗? 杀死翠筠,素馨,和芙蓉,多少都有不得已的理由,唯独阿清。阿清长得挺清秀的,不过歌舞都很平庸,为人很单纯,在美人如云的云裳坊只好做一个侍女。不过她从来都做得很开心,也总是被丹凤白逗得咯咯直笑。她开心地接受了丹凤白的提议,假扮渡娘,却从未想过,这就是她的催命符。她如同无数次排练过的那样,在船尾控制着船的方向,看着丹凤白一次又一次获得观众的掌声和笑声。她尤其喜爱丹凤白的西域幻术,看见那漫天的灯蛾如夏日的萤火虫,如天边的星光。 那一日,船上一向固定得很好的花烛掉落下来的时候,她一阵惊慌,赶紧扔了船桨就来扑火,她看见丹凤白娘子也进了船舱。她刚想问她怎么办,她的双手就已经掐住她的脖子。她满脸讶异,发不出声音。她一直觉得丹凤白是极爱说笑的人,那双大眼睛总是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鬼点子,可是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看见的,是她眼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丹凤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她从来不惧怕死亡。可是,唐无衣问她,杀死阿清,你有悔吗?她就忽然记起了掐死阿清的时候,她的眼睛,揉合了难以置信的懵懂。她不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杀死翠筠,一种不用牺牲阿清的方式,可是为了摘除自己的嫌疑,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更安全的一种。她从不知后悔为何物,因为活着于她而言已然是奢侈品,所以她总是很用力地把活着的每一刻都用到极致,乐坊里能歌会跳的女子很多,可是像她一样仿佛站在人群之上肆意嬉笑怒骂的女子,真的很少。 你有悔吗?有悔吗…… “算了,带回东都阁吧。”唐景啸道,“你让蒲先生亲自来接人吧。” “是。”唐无衣道。 “我先回京都了。”唐景啸看了一眼百花楼中剩下的几人,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往外走去。 “大哥!”唐景啸叫住他。他从来不知道金城之役,也不知道唐景啸当年扬名天下的第一场胜仗,就是和魏王一起并肩打下的。唐无衣当时只有十五六岁,只是个天策营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唐景啸没有回头,他沉声道:“不管她有没有悔,我没有悔。” …… 锦园终于回到了正轨。当时参加花魁制举的宾客不用再羁留在扬州,经此大变,锦园中一些歌舞伎也选择了离开。曾经名噪一时的云裳坊东坊,此刻显得格外冷清。丹凤白被关押在百花楼中,只等东都阁来接人。 唐无衣买了几壶酒,一个人在芳菲阁屋顶上喝。 闻韬在锦园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屋顶上的唐无衣,也飞上来。本来飞屋顶是他一个人的爱好,现在俨然唐无衣也染上了此等爱好。 唐无衣见他过来,分了他一壶酒。他突然问他:“韬韬,那个时候你为何拉住我?” 唐无衣说的是唐景啸对着丹凤白喊“他们该死”的时候。 闻韬平静道:“我曾读过金城之役,略略知道当时的惨状。另外,师父也曾给我说过高昌暹教。”关于暹教的记载各类书籍中自然早就被抹除了,但闻图南见多识广,曾经当作故事讲给闻韬听。 闻韬顿了一下继续道:“其实,知道暹教的人很少,认识圣火烙印的人也很少。可能翠筠娘子见到了也未必知道这是什么。” 唐无衣灌着酒道:“心魔罢了。心魔不除,人,永远都杀不完。” 闻韬默默地喝了几口酒,脸瞬间就热起来。 “韬韬,我们来的初衷是要探查云裳坊背景的,你现在怎么看?”唐无衣问道。 闻韬喝了酒就有些晕乎乎的,他想了想道:“不知。”过了一会儿补充道,“你大哥为什么会来?” “他说是因为齐王在这里。”唐无衣道,“齐王……大哥,只有圣上,只有当今圣上才能指使大哥前来!” -- 第66页 “嗯……嗯”闻韬已经在哼哼了。 唐无衣推推闻韬,他似乎已经睡着了。唐无衣笑笑,他也不乐意下去,就以星月为被,屋顶为床躺了一宿,做了一回扬州梦中人。 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东都阁已派人来了。闻韬陪着唐无衣把丹凤白押到锦园门口。 依旧是东都阁的马车,不过这一次,除了两位东都阁的青年,还下来一位先生。此人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发际线有些高,浓眉,眼睛细长,留着一小撮山羊须,姿容不凡,年轻的时候必是个美男子。 “蒲先生。”唐无衣施礼道。 那位蒲先生也恭敬回了礼。抬头的时候一眼看见了站在唐无衣身边的闻韬,瞳孔瞬间紧缩起来,倒吸了一口气。 唐无衣有些纳闷,此人乃东都阁的谋士蒲启明。虽名为谋事,但唐无衣一直以师长之礼待他。蒲启明博学多才,算无遗策,掌东都阁刑罚,行事一向稳当,不知今日怎么失态起来。 “蒲先生?”唐无衣提醒。 “这位是?”蒲启明望着闻韬。 “小道闻韬,师从昆仑清虚子。”闻韬道。 “原来是昆仑的人。”蒲启明道。 “蒲先生,怎么了?”唐无衣问。 蒲启明摇摇头:“无事,我很久没见到像闻道长这样的少年英才了。” “哈哈哈。”唐无衣道,“蒲先生,您什么时候会相面了?他的名号就是紫薇仙君。” “不……没有。”闻韬低声否认。 “紫微……仙君吗?”蒲启明眯着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 “时候不早了。”唐无衣提醒道。 “无衣,你大哥让我转告你,这次你跟我一起回洛阳。”蒲启明对着唐无衣道。 “啊?为什么?我还有事情没查完呢。”唐无衣望了望闻韬。 “莫要多言,走吧。”蒲启明声音不高,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 不仅是唐无衣,连闻韬也一下子愣在那里。他这次出来了一月有余,几乎一直和唐无衣形影不离。骤然要分开,他也一下子觉得不自在起来。 唐无衣心知,大哥和蒲先生让他回去,必然是有事情要处理。他对闻韬道:“我先回去,之后如遇到疑案,一定找你来助我。”他目光坚定,望着闻韬,如常笑了一下,然而这笑中却没有平日春风和煦的感觉。 闻韬莫名感到一阵失望,他眉头微蹙,面如霜雪。 “韬儿。”众人回头。 不远处,竟是昆仑的季无妄季门主亲自前来。 季无妄走过来,对着唐无衣道:“唐阁主,多谢照拂我昆仑子弟。” 唐无衣抱拳道:“理应如此。” “韬儿,我们也走吧。”季无妄没有再说什么。闻韬默默跟了上去。 东都阁的马车上,蒲启明还在盯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少年的背影发呆。 第二案,完。 第三卷 少林疑云 第59章 3.1兄弟 楔子 黑暗中,远远近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门上映着的黑色树影一直在摇动。 兵器相碰撞的声音,刀剑刺入□□的声音,惨叫声开始一点一点传过来。 案前坐着的人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像。 忽然间,门口印出了火光和飞溅的血迹。一个身着战甲的将军劈开了门,他的脸映在火光中,扭曲而狰狞。他用火把映出案前那人的脸,如一方美玉,俊朗温和。而此刻,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来人。 “我敬爱的王,你好啊!”那将军用刀指着坐着的人,“事到如今,你还不臣服吗?”他的语气狂妄至极,后面的随从都在起哄助威。 “你杀了我。”那坐着的男子只是重复这一句。 那将军恼羞成怒,用刀刺向他胸口,厉声道:“求我!快求我!” 那男人被刺了一刀,血流如注,只是平静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不会求你的。” 那将军被彻底激怒,把男子拎起来…… 在火光中,起哄声变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嘲笑,那将军的笑声如同野兽一般。 而旁边的隔间拉开了一条窄窄的门缝,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这一切…… 楔子完 —————————————————— 京都,观政殿内。 齐王耷拉着脑袋,垂着手,像被打了霜的茄子,承受着来自殿上之人的咆哮。 “胡闹,简直胡闹!你堂堂亲王,跑到这样的场合,出了命案还不肯走,你是要朕去乐坊给你收尸吗?”此人正是大周天子李枢,十多年来战功赫赫,击吐蕃,灭高昌,定回鹘,如今正是而立之年,周身龙气环绕,世人多有以前朝太宗比之。 齐王战战兢兢。他从小养尊处优,并没有经历什么风浪,奈何文武都很平庸,于是李枢登基后他便一心做个闲散王爷,惟愿斗鸡走马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平时李枢对他并没什么期望,所以待他宽和,偶尔他的玩乐点子还能得到李枢的赏识。 于是齐王大着胆子道:“皇兄,我也不是第一次去,去了几年了……” 他还未说完,李枢两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已经射了过来,齐王赶紧闭了嘴。 李枢叹了口气道:“你喜爱玩乐朕是知道的,不出格也就罢了。平日在京都你就是夜夜宿在乐坊朕也没说你什么。可是这次,你就带了几个府兵去了扬州,那杀人者乃高昌余孽,和你近在咫尺。她若想报仇,拿你开刀,你可有还手之力?” -- 第67页 齐王低着头,没话反驳。 李枢顿了顿,又道:“朕还听说你为了捧一个舞伎,一掷千金,花了上千两银子。” 齐王小声嗫嚅道:“云裳坊不是三哥在管吗?我撒点银子就当是送给三哥,助他生意兴隆了。” “你!”李枢一时气急,望着这个不成器的皇弟,摆摆手道,“滚回去思过,一个月内不准出宫!” “是,是,臣弟遵命!”齐王如蒙大赦,飞一般溜走了。 齐王刚走,大殿后面就转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王爷,面如冠玉,文质彬彬,一双瑞凤眼看起来格外和蔼可亲。他穿着青紫色锦袍,虽无纹饰,却是厚重华贵的料子。 “皇兄,不必和五弟置气。”他笑着开口,语气温和。此人正是燕王李栩,大周三王爷,李枢的胞弟。 李枢见是他,整个人松弛下来,扶了扶额道:“此事凶险,唐景啸报给朕时着实心惊。” “皇兄不必担心。东坊虽远在扬州,臣弟多少也会看顾一二。”李栩道。 听他提起了云裳坊,李枢面色一沉道:“你扶持云裳坊之事,朕一直不大赞同,你在朝廷上毕竟是朕的左膀右臂,若被有心人知道你乃云裳坊背后之人,于皇家颜面有失。” 李栩并不急着反驳,而是静静分析道:“皇兄目前根基尚不稳固,又常常御驾亲征,这天下百官之心,不可不防。纵然皇兄有经天纬地之才,所向披靡,但难保有人心中念旧,伺机而动。臣弟的云裳坊,不过是帮着皇兄监察一二这天下百官,乃至武林动态。回头臣弟好好跟五弟说明,保证他不再胡来。” 李枢道:“这次的事出格了些,要是此事东都阁没有接手,由扬州府捅上来,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李栩赶紧赔罪道:“臣弟知错,已换了西坊的坊主。是臣弟御下不周,选人不当,竟让暹教余孽混入云裳坊。” 李枢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一举攻破高昌,因暹教之事对高昌子民赶尽杀绝,是朕鲁莽了。” 李栩道:“皇兄何错之有?暹教乃邪术,应当赶尽杀绝。” 李枢道:“已过去十年了,罢了。你告知刑部,暹教徒格杀勿论这一条弃了吧,如有发现烙有圣火印者,暗中缉捕审问,如无异状,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皇兄……”李栩似乎还想劝说,李枢却是摆了摆手。 李栩见此事难以说通,又想起一事道:“皇兄,唐景啸此人,还是要防一防。” “哦?”李枢望向李栩道,“朕和景啸是战场上的交情,他又娶了皇后族妹,此事若不是景啸去善后,朕还不放心。” 李栩道:“皇兄,他毕竟原先是天策府的人,他父亲唐佑又……还有他那个义弟,掌管着东都阁的唐岳,臣弟也不放心。东都阁虽不是明面的朝廷机构,但看顾着武林,武林的势力不可小觑。当年的天策在武林中颇有威望。” 李枢笑了笑道:“天策能做到的,神策也一样可以。神策军中将士有一半是原来天策军重编的,景啸乃原先的天策少将军,有景啸在,朕放心。” 李栩道:“正是如此才不得不防。原先皇兄的朱雀军完全听命于皇兄,如今的神策军,虽然重编后人数翻倍,战力也增强了不少,却有不少是只认唐景啸不认皇兄啊。” 李枢喝止道:“不要再说了。三弟,你从未上过战场,不懂朕和景啸过命的交情。他如有异心,五年前就不会顶着一世的骂名弃了他父亲,来追随朕了。朝堂上的算计,你留着对付文官便好,朕的将军,信便是信。至于唐岳,既被景啸认作了义弟,是他信赖之人,朕便放心地用。你无须多言。” 李栩无法,恢复了温和的笑容道:“皇兄说的是,臣弟这就去整顿云裳坊。臣弟告退。” 大周三王爷李栩,世人称之宰相王爷者是也。 第60章 3.2闭关 昆仑,太极观。 季无妄坐在主殿之中,闻图南侍立一边,下面跪着闻韬。 “韬儿,你告诉我,你这次犯了哪些错?”季无妄语气平静,脸色却是不霁。 闻韬平静道:“其一,不该不通报师尊擅自下山;其二,不该擅自去扬州乐坊,有碍清修;其三,不该沾荤腥,饮酒。” 闻韬说完,季无妄的表情还是很阴沉,闻图南不禁担忧地望了一眼闻韬,刚想替自己的爱徒说两句好话,只听季无妄道:“韬儿,你说的这些,我固然不赞成,但未必罚你,你师父也爱游历天下,我并未阻止过。”闻图南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是季无妄最为喜爱的徒弟,来去自由,从未受限。 闻韬有些不解地看着季无妄。 季无妄道:“你最大的错,在不遵循游必有方这几个字。我已让唐阁主给你递信,让你千万告知我们你的行踪。本来归云山庄事毕之后你就应该回昆仑。结果你擅自和唐阁主去了扬州,期间一点音讯也无。你是我昆仑弟子,昆仑甚少插手武林之事,而你这次出山,好不威风啊。” 季无妄为人淡泊谦和,很少用这样的语气。闻韬闻言低头道:“弟子知错。” “我和你师父悉心教导你十几年,本以为你天资卓越,性情通透,安于修道,不想你入世之心如此之重,太让我失望了。”季无妄叹气道。 闻韬却抬起头道:“师尊,我非是有入世之心,而是师尊和师父都说,大千世界,世事万象,道在其中。我就算读遍万卷书,若不去亲自验证,又岂能真正了解其中之道?” -- 第68页 季无妄深深地看了闻韬一眼,他还是如从前般不染纤尘,但他的眸子却似乎亮起了星光。 季无妄似乎被噎了一下,良久道:“回去闭关反省一个月。” 闻韬恭恭敬敬向二人磕了头,从容走了出去。 闻韬走远后,季无妄对闻图南叹气道:“这孩子,是管不住了。” 闻图南道:“少年心性,在所难免。他天资卓绝,我早就猜到,昆仑关不住他。”闻图南笑了一下继续道,“师尊,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哪里能在家中待得住?虽是个女子,却也要隔三岔五乔装打扮闯闯武林的。他虽文气些,心却是大的。” 季无妄摇摇头道:“你和他如何能一样?” 闻图南打趣道:“我既愿意收他,也不介意徒儿和师父一个性子。” 季无妄笑着摇摇头:“他还是留在昆仑更好些。” 闻图南劝道:“您老也看开些,我看了唐阁主的回信,唐阁主年轻有为,言辞恳切周到,又掌着东都阁,是个可靠的。难怪韬儿愿意跟着他。” 季无妄道:“若不是有唐阁主看顾,我也不会放任韬儿去扬州。那日我去扬州接韬儿回来,看他们甚为投契,唐阁主还说韬儿帮了他许多,以后如遇到疑案,还想请韬儿帮忙。” 闻图南笑道:“韬儿从小长在昆仑,弟子中并没有和他投契之人,他们少年人,难得遇到天资、脾气相投的。这次韬儿能遇上唐阁主,也是他的幸事。” “唐阁主的人品我是放心的,只是东都阁背靠朝廷,我不想韬儿卷进去。”季无妄此刻不像个武林宗师,反而像个寻常人家操心孙辈的老人家。 “师尊,”闻图南正色道,“韬儿这孩子生下来就是那样的命格,岂是我们可以左右的。何况韬儿刚才说的在理,不入红尘,不见万象,如何成道?命格可能无法左右,他既有心求道求理,总是好事。” 闻图南不愧是季无妄最喜爱的弟子,三言两语说得季无妄心中好受了不少。 一月后。 闻韬出了关,还是如往常一样晨练、诵经,出入于闻图南处和灵虚子的炼丹房。他很想写信问一问唐无衣,云裳坊的事后来查得如何,江湖之中有没有什么新的疑案,以及,北邙山是否已经绿树成荫。可是他踌躇了好几天都没有动笔。跟着唐无衣的时候,他从来不用做那个开启话题的人。他常常梦到云裳坊案告破的那天晚上,他和唐无衣喝醉了酒,宿在芳菲阁的屋檐上。屋檐很硬,可是扬州的风很轻软。那些花魁娘子曾经惊艳的歌舞最终化成了他梦中破碎的琉璃。 “韬儿。”闻图南发现了发呆的闻韬,他从出关之后总是这样若有似无地放空。 “师父。”闻韬施礼。 闻图南毕竟是昆仑唯一的女子,看自己的徒儿比旁人更通透些。她似是不经意道:“韬儿,刚才师尊接到了一封信,是少林的明心法师送来的,呵,那字写得真是不敢恭维。不过他信中提到了你,你去太极观看看吧。” 明心法师?闻韬尤记得在归云山庄之时和明心法师相交甚欢,应了一声往太极观去了。 太极观中,季无妄正拿着一封墨迹点点的书信皱眉看着。见闻韬过来,已猜出了七八分来意,把信给他道:“你自己看看。” 只见那信上横七竖八地写着:“季门主安好。少林最近出了几桩奇事,寺中上下绞尽脑汁不得解。贫僧本不应打扰,然上次在归云山庄见贵派弟子闻韬脑子奇好,故而借他一用。少林事毕后立刻归还。万望准许。” 闻韬差点绷不住笑出来,什么叫脑子奇好,还事毕后归还。少林是没人了才让明心法师这么个睁眼瞎写信的吗? 闻韬故作平静道:“我和明心法师甚为投契。” 季无妄哼道:“知道,不然少林人才济济,何苦难为他来写信。” “那师尊,我……”闻韬望着季无妄,眼中闪过祈求之色。 季无妄心道,少林一向和昆仑交好,甚少开口求人,明心法师辈分又高,他着实难以拒绝,只好闭闭眼道:“你想去便去罢。” “谢师尊!”闻韬拜道。 季无妄叹了一口气:“不要像上次那样,了无音信,若有困难,及时告知。” “是,弟子谨记。” 闻韬离开太极观的时候,季无妄觉得自己眼睛有点花了。闻韬一向非常稳重,但他离开太极观的时候,迎着阳光,闻韬的发丝似乎都在轻轻跳跃…… 第61章 3.3重逢 少林寺建于嵩山少室山之间,与东都洛阳遥遥相望。 要去少林,必先去洛阳。闻韬自己都没想到是以这样的理由到了洛阳。 洛阳为大周东都,比之京都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的古朴恢弘,洛阳因之地利更为繁荣发达,凭着洛口仓堆积如山的食粮,洛阳的繁华带着气定神闲的底气。 洛阳虽和京都一般,以里坊为单位,整个城市如同一张四四方方的棋盘,但京都的宫城四平八稳,坐落于京都正北,而洛阳则别具风韵,飞扬灵动。洛阳以皇城、宫城和外城对应天象中的太微、紫微、天市三垣,轻盈散落在城中,城西的洛水如天上瑶池,洛河横穿洛阳城。洛河之上横跨着天津桥,白石为桥,灼灼临黄道。桥北为太微皇城与紫微宫城,殿宇林立,桥南为里坊,热闹喧嚣。 -- 第69页 闻韬望着洛阳城外远远的茂林翠竹,即为少室山的少林所在,而城北的北邙山,则是唐无衣跟他说过的天策旧址。想到唐无衣,闻韬心中微动,他所在的东都阁就坐落于洛阳。 闻韬在来的路上就有点疑惑,按理说若是少林出了不解之谜,他们首先应该想到东都阁,东都阁与少林相隔甚近,少林何苦舍近求远来求昆仑。正想着,闻韬忽而感到一道目光从街边二楼的酒馆扫了过来,闻韬抬头,正对上唐无衣笑脸盈盈对他举杯致意。 闻韬心中一喜,绽开笑容,这少年在这熙熙攘攘的洛阳街头便霎时明亮了起来。 闻韬上楼,欣欣然在唐无衣面前坐下,唐无衣今日未着玄色官服,而是穿了一件赤色长袍,配上他微醺的脸,显得格外生动。 “唐岳,你怎么看到我的?”闻韬问。 唐无衣看着他道:“我在等你啊。” “啊?”闻韬微微张嘴。 唐无衣被他的样子逗乐了,道:“我等你一起去少林啊。” “你怎知我要去少林?”闻韬奇道。 “废话,我让明心法师给你师尊写的信,还费了我两只烧鸡。明心法师最讨厌写字,宁可打架也不肯动笔。”唐无衣道。 “啊?那你为何不直接给我师尊写信?” “谁叫我辈分低,季门主看你看得紧,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没办法了。我只好请明心法师出马了。”唐无衣呷了一口酒道。 “那,你怎知我今天到?”闻韬还是不解。 这下唐无衣飘过去的目光就有点关爱智障的意味了:“韬韬小朋友,这里是洛阳,我东都阁所在之地,你这么扎眼的一个少年道士,无论哪个门进来,我能不知道吗?” 闻韬自己也不觉笑起来。一个多月不见,好像今天笑得格外多些。 唐无衣给闻韬又叫了好几个菜。东都洛阳,气象奢华,饮食虽不如扬州精致,但满桌的烤肉、羊汤、胡饼,基本上把闻韬一个月在昆仑落下的油水都补齐了。 酒足饭饱之后,闻韬正了正仪容道:“少林到底出了何事?” 唐无衣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再跟他开玩笑,正色道:“有几个少林弟子失踪了。” “失踪?可是自行下山了?”少林地处少室山中,弟子众多,偶有一两个弟子私自下山似乎也不稀奇。 唐无衣点头道:“第一个弟子失踪之时大家也并没有在意,那是个刚入门没多久的低阶弟子。十天前,又出了第二起失踪案,这次失踪的却是大长老明空法师的弟子玄镜,玄镜在大长老座下虽说品阶不算高,但一直帮着明空法师处理寺中庶务,是他的得力助手,从小长在少林,万没有私自下山的道理。那时少林已经修书给我希望东都阁来查一下。” “此事的确可疑,明空法师乃如今少林的临院,亦是方丈无相法师的大弟子,总览寺中事务,他的弟子想必在少林能有不错的前程。”闻韬道。 “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唐无衣继续道,“谁想到就在昨日,又出了第三起失踪案。这次失踪的是四长老明理法师的大弟子玄定。” “明理法师的大弟子?”闻韬似有不信。 “正是。”唐无衣蹙眉道,“明理法师乃少林的维那,掌寺中刑罚,最是刚正不阿。对座下弟子严苛非常,他的大弟子玄定一向颇得寺中众人赞誉,绝不会无故自行离寺。” “如此说来……”闻韬语气凝重,不该失踪的人失踪,最合乎情理的解释就是已经遇害。 “嗯,无相法师和寺中长老们也考虑到了弟子已遇害的可能性,这两日派众弟子搜了整座少室山,竟是一无所获。”唐无衣道。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闻韬和唐无衣都陷入了沉默。 “事不宜迟,唐岳,那我们这就出发吧。”闻韬欲起身。 “别急,今日天色已晚。”唐无衣道,“此处距少林还有一段距离,不如明日启程。” 唐无衣为东道主,闻韬自然不会反驳。不料唐无衣却起身道:“来,跟我走。” “嗯?去何处?” “去了你就知道。” 出了酒馆,洛阳的坊市人头攒动,竟是没有立足之地的感觉。闻韬不禁讶异道:“不想东都竟然如此繁华。” 唐无衣笑道:“非也,平时也没这么多人。你今日赶上了好时候。” “什么好时候?”闻韬一脸懵懂,几秒后反应过来,“哦,今日是佛诞节。” “正是。”唐无衣微微一笑,带着闻韬往天津桥走去。 大周百姓尚佛,每年的佛诞节,上至天子,下至王公贵族便会设酺招待各国使节和诸国首领。每到这一天,京都和洛阳都会举办盛大的百戏演出,君民同乐,甚是热闹。 远远望去,天津桥上的五凤楼已是熙熙攘攘,各地的戏团争相演出。王公贵族们在皇城中的楼阁里宴饮欣赏,而百姓则在天津桥上和桥南的里坊挤破了头看。 唐无衣轻车熟路把闻韬带进了紫微宫城,一边打趣道:“紫微仙君,这里才算你的居所吧。” 闻韬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 宫城巍峨,唐无衣找了个视野极佳的门楼,旁边的楼阙也都坐着王公贵族,世家公子,外国使节等。唐无衣遥遥给他们做了个揖,对身边的闻韬道:“今日这百戏要唱一天,你已错过了大半,就随便看看热闹吧。” -- 第70页 第62章 3.4兰陵王 百戏演出,既有高雅华贵的乐坊歌舞,又有各地的戏团,一时间,鱼龙曼延,跳丸剑,走索,马戏,屯刀等节目接连上演,五凤楼从艳阳高照,到夕阳西下,到入夜后灯火通明,整个洛阳城正沉浸在灯火和乐舞之中。 忽然,五凤楼上的乐鼓风格一变,从轻快热闹顿时变为庄严肃穆,本来喧哗的天津桥也顿时安静了不少,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盯着五凤楼上的表演。 “是《兰陵王入阵曲》。”唐无衣解释道,“每年都有这一出,不知今年跳此舞的是谁。” 大周尚武,《兰陵王入阵曲》正是歌颂北齐名将兰陵王在战场上指麾击刺的英姿。世传兰陵王俊美非常,便常年佩戴凶恶面具在阵前震慑敌军。此舞雄浑刚健,历来受到王公贵族的追捧,每年的《兰陵王入阵曲》也都由贵族子弟中相貌俊美,气度非凡之人来扮演。 片刻后,只见戴着面具,身穿华服的兰陵王举剑入场。此人身材颀长,一招一式虽有些许滞涩,但难掩其华贵气度,尤其举剑之姿不像一般的世家子弟流于浅薄的炫技,而是如临真正的战场,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此人似乎有武功。”闻韬观察后答道。 “嗯,内力颇为雄浑,不过招式滞涩。按理这《兰陵王入阵曲》每个世家子弟都是从小看到大的,闭着眼睛也能跳出来。”唐无衣点评道。 舞毕,台上的兰陵王向观众致意,他缓缓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异常俊美而带着些许邪魅的脸。肤色苍白,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孤傲而勾魂,两片薄唇带着些许轻蔑。 “原来是他。”唐无衣轻笑。见闻韬投来询问的目光,唐无衣解释道:“是新罗昭华王之次子,当今新罗王的亲弟金熹明,金王爷。” 这样的盛会本就会邀请外国使节,新罗与大周一向交好,新罗王爷出现在此也毫不奇怪。 “金王爷今年一直在少林修行,大概是遇上了佛诞节的盛会,受邀参加。”唐无衣道。 “哦?新罗的王室子弟也来武林门派修习吗?”闻韬问。 “少林乃武林大宗,又靠近东都,是很多世家贵族的修行首选。你瞧,这金王爷有少林内功加持,这《兰陵王入阵曲》可就舞得雄浑气派多了。” “这新罗王爷长得俊美,也不算辱没了兰陵王。”闻韬评价道。 “哈哈哈,”唐无衣乐道,“韬韬,你要是上去舞一个,还不是都把他们比下去了。” 闻韬不好意思地低头喝茶。 唐无衣道:“既然金王爷在此,崔公子一定也在附近。他们参加完佛诞节的盛会,必是要回少林的,我们可以一起前行。” “崔公子?可是上次齐王身边的崔岱公子?”闻韬问。 “呵,要崔岱那小子去少林受苦,再等上个一百年也不可能。”唐无衣哂道,“和金王爷一起在少林修行的,也出自博陵崔氏,是崔鹤公子。” 闻韬了然,崔氏子弟众多,这崔鹤公子和崔岱完全不同,听闻生下来时就颇有佛缘,自小就不时去少林修行,虽还是个青年公子,佛学修为已经颇深,在世家公子中很有佳名。 唐无衣尚在四处张望,结果过了一会儿,刚才扮演兰陵王的金王爷和一个身着绀蓝色素服的青年向他们走来。那青年面如中秋之月,耳垂长而厚,通身的装饰只有头上的一支白玉簪,他朗声向唐无衣道:“无衣兄。” 那金王爷却是为人倨傲,并未开口。 唐无衣笑道:“松高兄,好久不见。”又对着金王爷道,“金王爷方才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舞尽当年兰陵王入阵杀敌之肃杀之气,唐某佩服。” 此刻那俊美邪魅的王爷方才勾了勾嘴唇,道了句“客气。” 唐无衣又介绍了一下闻韬,闻韬见崔鹤果然慈眉善目,其字取“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 ”之意,颇有好感。 唐无衣请二人坐下后道:“东都阁受了少林的委托,要去一探少林子弟失踪之谜。明日就要启程去少林。” 崔鹤赶紧道:“那便同我们一起走吧,车马都是现成的。本来我们也不愿参加这等喧哗盛会,怕扰了清修,奈何金王爷身份尊贵,此等场合不可不来。” 唐无衣忙不迭道谢。新罗王爷和博陵崔氏均是身份尊贵之人,跟着他们的车马行动自然便宜许多。寒暄片刻,唐无衣问道:“两位一直都在少林,可知这少林子弟失踪的内情?” 金王爷嗤笑一声道:“不过是走失了几个低阶弟子,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身份尊贵,大概并不会把这些子弟放在眼里。 崔鹤却是温和地对金王爷道:“熹明兄,众生平等,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寻得他们的下落,也是一桩善缘。” 金王爷似乎很听得进崔鹤的话,崔鹤如此一说,他便对着崔鹤笑了笑。他不笑时俊美邪魅,此刻的笑却有几分天真之气。 崔鹤对唐无衣道:“无衣兄,此事多谢东都阁出手。这三个失踪的少林子弟整个少室山都没有寻到。现下寺中人心惶惶,不知少林这百年古刹到底冲撞了什么妖邪。”崔鹤神色中忧心忡忡。 “既出了子弟失踪的事,金王爷和松高兄身份尊贵,是不是暂且避一避?”唐无衣想起云裳坊一案的齐王,建议道。 -- 第71页 “哼,本王还不至于怕什么妖邪,有的话尽管来。”金王爷语气淡漠,丝毫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崔鹤道:“多谢无衣兄挂怀。我一心向佛,亦没有畏惧。何况,我们在的话,或许还能帮上忙。” 见崔鹤言辞恳切,唐无衣没有再坚持,当下约好第二日一早从洛阳城东一起出发去少林。 待二人走后,唐无衣叹了一口气对闻韬道:“既然金王爷也要待在少林,我得给大哥修书一封。你也别忘了给季门主报信,免得他又御剑问我要人。” 有了上次的教训,闻韬这次很乖巧地从善如流。 第63章 3.5少林 “哈哈,你们终于来了!”明心法师道,“等了你们好几天!闻韬,为了把你借出来,可费了和尚我不少气力。唐阁主非要我写个劳什子信给季门主,我可是写废了几十张纸才写成的。” 闻韬忍住笑道:“劳烦明心法师了。” 明心法师摆摆手道:“欸,下次再碰上这种事,和尚我直接去昆仑要人得了。” 唐无衣打趣道:“昆仑地险,大师爬上去的功夫,不如就练练字,写写信,还能得我的孝敬。” 说到孝敬,明心法师眉开眼笑道:“那烧鸡真不错,可是在田记铺子买的?” “大师舌头灵,一吃一个准。”唐无衣道。 “欸,明善法师可是掌管少林藏经阁的那一位?”闻韬突然小声问道。 唐无衣点头道,“明善法师现任寺中的库司,掌藏经阁。若要论四大长老的佛学修为,倒是这一位明善法师修为最深。金王爷和崔鹤都是他在教导。” “唐阁主,你对我少林如数家珍啊。”明心法师呵呵笑道,“方丈也是这么说,像和尚我嘛,练武还成,读经真是要了我的命。” “大师,你也别谦虚,整个少林你掌武,十八罗汉都是你麾下,武林上也是响当当的。”唐无衣的一通恭维说得明心法师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说话间几人已入了寺。明善法师道:“师兄,你可先带唐阁主,闻道长去禅房安置。”又对着唐无衣施礼道,“寺中子弟失踪之事,想必阁主已经有所耳闻。方丈已吩咐过,整个少林,唐阁主随处可查,随人可问。若此事能查出结果,少林必有重谢。” 唐无衣回礼道:“自当尽力。少林乃武林大派,此事东都阁不会怠慢。” 明善法师说罢带着金王爷和崔鹤去了藏经阁。 明心法师道:“方丈近日身体不豫,今日就不用见了。把东都阁请过来就是方丈的意思,你们只管查就好。” “大师,”唐无衣道,“我已知晓失踪的弟子中有两个是明空法师和明理法师的弟子,那第一个失踪的低阶弟子,又在谁座下?” 明心法师道:“玄镜和玄定的事,自可去找师兄和师弟询问。至于那第一个失踪的玄意,”明心法师挠挠头,“严格地说算是我的弟子。” “原来是明心法师的弟子。”闻韬道,“那可否请大师告知玄意的失踪详情。” 明心法师苦笑道:“虽是我的弟子,但是他才来不久就失踪了,我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哦?此话怎讲?”唐无衣问。 “历来少林新收的弟子,都要先要在厨房、柴房等处打杂一两年,再进行高阶修炼。这个弟子虽记在我名下,却才来不久,我并未见过几次,对他也没什么印象。” “原来如此。”闻韬道,“那这个玄意大概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听同一批进来的弟子汇报,大约是一个月前。因为是低阶弟子,一时不见也无人在意,大概是失踪了几天才告知于我。”明心法师道,“你们可去厨房和柴房问一问。” “多谢大师告知。”闻韬施礼感谢。 “不是我说,你们昆仑弟子还真是礼数周到。”明心法师本就和闻韬投缘,不吝夸赞道,“到底有武林大宗的气象。” “那是那是。”唐无衣笑道,“不然我们东都阁也不会向昆仑借人。” 闻韬和唐无衣简单安置后就先去了厨房,厨房和柴房的领事是个已近中年的少林弟子,肥头大耳,正在厨房油烟中忙活。此人大概入寺年久,又无经学和武学的佛缘,只得在厨房和柴房做个领事。 唐无衣和文韬说明来意,那领事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玄意那小子啊,人还是挺勤快的,洗菜,扫洒,各处的烛火,从不偷懒。”领事抹了把汗道,“人也长得清秀。本来以为他在这儿打杂个几年,之后还能被哪个长老看中提拔。要我看,他去明空法师那边就挺好,明善法师那边么,经书实在难了些……” “那,他是哪一天失踪的?”唐无衣打断道。 “哪天啊……左不过就是一个月前,”那领事转了转眼珠,“我这儿的子弟,白日在柴房和厨房打杂,晚上则轮流去各处添加烛火,哎,大晚上的也不容易,到处都黑黢黢的,有时候风还特别大。玄意那小子从不偷懒,大概是后来该轮到他夜间添烛火,找不到他人,才想起来好几天没见他了。你不知道啊,这群小子也不好管,有的白天偷懒,有的晚上……” “都去哪几处添加烛火?”唐无衣觉得要是不打断,这领事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除了各处佛殿,也就是塔林、达摩洞、钟楼鼓楼几处。佛殿里大家是都爱去的,就在寺中,钟楼鼓楼那里是明善法师负责,他敲暮鼓时多半自己也把烛火都加上了。只有塔林和达摩洞在寺外,大家都不乐意去,哎哟你不知道晚上的塔林,阴风阵阵,虽说是各位逝去高僧的安息之处,可毕竟是陵地,可是个苦差事……” -- 第72页 “多谢多谢。”唐无衣道,赶紧拉着闻韬走出厨房。 出来后不忘跟闻韬吐槽:“韬韬,你知道我讯问人最怕这种话特别多的,听的我头疼。” 闻韬轻轻一笑道:“好歹提到了一些有用的,我们先去塔林看看吧。” 第64章 3.6明理 少林的塔林乃历代少林高僧的舍利子安放之处。舍利子藏于地棺,而地上则根据每一位高僧的功德建造高低、样式各不相同的塔,参差不齐,形态奇妍。白日观之,如同茂林,故名塔林,而夜间观之,难免有可怖之感。 唐无衣和闻韬行至塔林,见一排少林弟子正跪在塔林之前,似在反省,一边立着一位站得笔直的少林长老,面色凌厉,正在训斥跪着的少林子弟。 “原来是明理法师。”唐无衣对闻韬道。 明理法师,无相方丈的第四个弟子,在四大长老中年纪最小,却最为刚正不阿,掌寺中刑罚。想来是寺中子弟犯戒,在此训诫。 唐无衣和闻韬走近,远远施礼。明理法师走过来行了单掌礼道:“唐阁主,可是有事要问贫僧?” 唐无衣道:“本来只是来看看塔林,正巧在此遇到明理大师。大师可是在训诫子弟?” “正是。”明理法师的声音不带一点感情,“这几人犯了杀生戒,还不悔改!” “杀生戒?”闻韬问道。 “正是,这几名弟子以弹弓射鸟。此刻暮春,多有怀孕的母鸟,杀鸟或伤鸟都有违佛法。”明理道。 大概是听到了明理法师的话,一个跪着的少林子弟喊道:“弟子不服!” 明理法师正要发作,闻韬道:“大师,不如让他自辩。不然即使受了惩戒,内心不服还是要犯。” 若在平时,明理法师根本不会听他辩解,此刻有外人在,闻韬说的还有几分道理,明理法师暂时按下心中怒火对那弟子道:“你说!” “小僧确实伤了飞鸟。不过,新罗那个王爷已经杀了好几只!他那个新罗带过来的□□,射程极长,射到的飞鸟都是穿心而过!为何不罚他!”那个弟子振振有词。 明理闻言,双拳紧握,骨节发白,沉声道:“他犯戒自有方丈责罚,你们有错,我来责罚!”他双目圆睁,那几个弟子都被威慑住,嗫嚅着不再开口。 明理气急,转身走了几步,一拳打在塔林边的石壁上。 唐无衣和闻韬走过去道:“大师,息怒。” 见明理稍稍平复了一些,唐无衣试探性地问道:“金王爷在寺中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明理哼道:“此人仗着新罗王室的身份,屡屡破戒,毫无敬佛之心,此等人就不该收入少林!辱我百年古刹!” 唐无衣心下了然,金王爷出生王室,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惯了,骤然过来修行,很多地方必然不习惯,再加上他为人高傲,自然成了掌管戒律的明理法师的眼中钉。 “可是,若他并无向佛之心,为何来少林修炼?”闻韬问道。 明理道:“新罗王室对大周颇为敬仰,大周以佛法为尊,特送王室子弟来修行。” “明理大师,”唐无衣道,“唐某还有一事请教。” “请说。” “关于大师的大弟子玄定,我听闻是前日失踪的,可否请大师告知详情?”唐无衣道。 提到自己的得意弟子玄定,明理法师皱了皱眉,叹气道:“玄定失踪,贫僧也焦急万分。”明理继续道,“四大长老中,贫僧收的弟子最少。大师兄掌管寺中总务,弟子也最多。二师兄掌武,所收弟子均有武学资质,三师兄掌经,弟子个个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而贫僧收徒,则只看中一个‘正’字。无论出生,性情,武学、经学资质如何,贫僧都不在意,只求他立身正,敬佛法,约束自我,刚正不阿。” 闻韬施礼道:“明理法师,师尊曾说,少林四大长老,他最敬法师持身正,行法严。” “多谢季门主抬爱。”明理道,“贫僧的弟子中,玄定是本性最为纯正,品行最为出挑之人。他自小在少林,贫僧也已经决定以后让他继承贫僧的衣钵。他平日严格按照寺中规矩行事,贫僧最后见他是前日晚课之时,他当时颇有所得,还说要回去再静坐参悟片刻。结果第二日早课,他无故缺席,房间中并无人影。着实蹊跷。” “大师说已打算将衣钵传于玄定,是否有可能他因此受人嫉妒?”唐无衣问。 明理苦笑着摇摇头道:“虽说贫僧和几位师兄忝为少林四大长老,但是愿意做贫僧门下弟子的却是最少的。这掌罚的维那一职并非什么肥差,也不如跟着二师兄,三师兄可在武学经学上有所得。贫僧实在想不出会有人因此嫉妒玄定。” “明理法师不用妄自菲薄。”闻韬道,“少林维那掌进退威仪,须得声如洪钟,面有佛像,一向是很受人尊敬的。想必玄定亦是如明理法师一般仪容非凡。” 明理道:“正是如此,他无故失踪贫道才更加焦急。还请二位费心了。” 唐无衣和闻韬别过明理法师,天色已近黄昏,二人先行回禅房休息。 寺庙以晨钟暮鼓计时,此时鼓声四起,天也下起雨来。时近小满,这雨落得大且急,淅淅沥沥从房檐下落,如断了线的珠子。 唐无衣和闻韬用过斋饭,在禅房中对窗而坐。 -- 第73页 唐无衣难得享受一刻这样的静谧,闲聊道:“你们昆仑是不是也和这里差不多?” 闻韬想了想道:“昆仑多雪,雪落无声,踏雪如碎玉声。而此处多树,落雨时,这穿林打叶声甚是好听。” “既然难得遇此好景,不如你和我手谈一局如何?” 闻韬欣然答应。 茗茶袅袅,雨声阵阵,二人在灯下敲着棋子,一黑一白,如两军对垒,也如世间阴阳二象。难得棋逢对手,二人都是兴致颇高,不觉已过去几个时辰,伴着不同节奏的鼓声,有斋鼓,浴鼓,更鼓,最后寺中渐渐归于平静…… 三局下毕,唐无衣伸了伸手臂放松道:“你赢了两局,棋胜一招。” “侥幸侥幸。”闻韬难得笑得开心,让人见之喜悦。 “明明是你,每一步都算得明明白白,我甘拜下风。”唐无衣道。 闻韬不答,眼睛望向窗外道:“这雨怕是要下一夜。”烛火微跳,在他眸子中变成了点点星光。 第65章 3.7尸体 第二日一早,寺中钟声悠扬,屋外雨已经停了。 忽然寺中众僧往来跑动,似有什么急事。唐无衣正欲找人询问,已有一个小僧来通知唐无衣和闻韬:“唐阁主,闻道长,今日去山中砍柴的弟子见到山涧的小溪中浮着一个人,正组织弟子们去察看。明心法师让小僧通知唐阁主和闻道长一并过去。” 唐无衣和闻韬相视一眼,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赶紧跟着众僧往山中走去。 昨夜下了一天的雨,山中道路湿滑泥泞,很不好走。唐无衣也就罢了,但见闻韬的浅色敞袖道袍已沾上了泥点。唐无衣停下来,拿出一条襻膊,帮闻韬把敞袖系好,便于行走,一面道:“是我不好,下次找你来帮忙,定帮你准备几件束袖便于行动的衣物。” 二人正说着,前面的僧众已经喊起来:“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唐无衣和闻韬赶紧疾步过去察看,他们此刻站在山石之上,正好可以看见山下的溪流。这溪流本来水量极少,但是下了一夜的雨后水量暴涨,水流湍急。从此处看去,一个人影正浮在水面上,被山石卡住,穿的正是少林的僧袍。 唐无衣见状心知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可是此处山石陡峭,根本难以接近溪流,把尸体捞上来。 众僧也是手足无措,既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也难以下山壁。 唐无衣道:“赶紧通知明心法师吧,此处地险,恐怕只有劳烦他手下的十八罗汉才能捞出尸体了。” 众僧听后赶紧回寺中报之方丈和明心法师,很快,明心法师就带着几个武功卓绝的武僧前来。几人飞檐走壁,以轻功下到山涧溪流之中。唐无衣和闻韬也一起飞下。 幸而尸体被山石卡住,没有被水流冲走。几个武僧齐心合力,终于把尸体捞回。唐无衣和闻韬匆匆看了一眼,只见这具尸身腐烂严重,难以辨识面目。众武僧赶紧用白布盖好尸体,重新飞上上面的山石,将尸体送回少林寺。 唐无衣和闻韬在发现尸体的地方稍微逗留了片刻。此处的水流还在上涨,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二人各找了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勉强站立,两边都是峭壁。 闻韬道:“看来,除了会轻功外,是无法下到这里来抛尸的。” 唐无衣点头道:“目前来看,只能在上面把尸体抛下来。” 闻韬道:“如果从高处抛尸,尸体承受重击,一定会出现骨折,尤其是肋骨和四肢。我们回去之后一验尸体就知道了。” 唐无衣点头,二人一提气,以轻功飞到刚才山上的山石之上,跟着众僧一起回少林。 快到山门之时,唐无衣突然道:“等一下。” 闻韬停下,唐无衣走到一棵参天的老松旁边,闻韬这时才看见树下的一只喜鹊,确切地说,是喜鹊的尸体。只见那只喜鹊毛色鲜艳,肥嘟嘟的,被一支利箭穿心刺死。闻韬心有不忍,以手抚摸,沉声道:“是只怀孕的母鹊。” “看来这就是明理法师所罚子弟的不服之事了。”唐无衣轻轻把箭□□,只见那箭做工细致,非常精巧,易于携带,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虽说王公子弟们热衷狩猎,但金王爷在此佛门净地杀生,确实不妥,难怪明理法师动怒,寺中其他子弟也不服气。”他把箭收在袖中,和闻韬一起进了少林。 之前只是少林子弟失踪,如今发现了尸体就坐实了命案。寺中的气氛一下子严峻起来。本来尚在修养中的无相方丈也露了面,在法堂中召集众僧。唐无衣和闻韬因为不是寺中之人,不好进法堂,便在外面等候。 过了片刻,无相法师率先出来,他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见了二位合掌道:“多谢二位相助。刚才几位长老已在里面认过尸身,虽然面目腐烂,但从身量上看,并非玄镜和玄定,应该是第一个失踪的玄意,失踪已一月有余。如能查得玄意为何被害,以及玄镜和玄定的下落,老衲定当重谢!”无相法师言辞恳切。 唐无衣赶紧道:“方丈言重了,既出了命案,东都阁接手在所不辞。还望方丈许我们剖尸检验。” 无相法师道:“请自便。” “另外,既然寺中已出了命案,若是无紧急事宜,寺中各人这几日就不要下山了。”唐无衣道。 “已经吩咐过了。”无相法师已给予东都阁查案最大的便利。 -- 第74页 待众僧离开法堂后,唐无衣和闻韬进去查看尸体。此人身量不高,身体已有多处腐烂,面目难辨。 闻韬道:“按照这个腐烂程度,确实应该是失踪最早的玄意的尸体。而且是失踪那时起就已经死了。” “嗯,”唐无衣点头,仔细看了看道:“腐烂是早就开始腐烂了,但泡在水里的时间不长。死因呢?能看出来吗?” 闻韬把尸体的衣物除去道:“有很多外伤,像是外力致死,一会儿验一下内脏看看有没有毒。” “他的外伤会不会是被抛尸后被山石撞到所伤?”唐无衣问。 闻韬摇摇头:“你看,他的伤口主要是瘀伤,青紫色的,说明是生前所伤。如果是死后伤的,尤其是死后三十多天后抛尸后再伤的,绝不会有这些痕迹。” 唐无衣点头同意道:“说到抛尸,赶紧看看有没有骨折之类的。” 闻韬仔细检查了一番道:“骨骼没有受损。” 唐无衣大惊:“那就不是从山上扔下去的!” “不错。凶手是从何处抛的尸,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疑问。”闻韬道,他叹了一口气,开始剖尸检验,尸体肺和胃都很干净,既不是淹死的,也不是被毒杀的。 “此案有些棘手。”闻韬对唐无衣道,“单从尸体看,已经是疑点重重。第一,死因为何?尸体腐烂程度太严重,只能大体推断是外伤致死,但找不到致命伤;其二,抛尸方法为何?那山涧没有轻功根本无法下去,就算是武僧,抱着这么重的尸体也难以达到。而从骨骼看又不是从山上抛下的。” 唐无衣点头:“这还只是一具尸身,如果另两人也被害的话,他们的尸身又在何处?” 第66章 3.8默契 验过尸身,两人回到禅房。 闻韬道:“唐岳,我要理一下思路。” 唐无衣笑道:“正好,我也要想一想马上要讯问之人。之前还未出命案时,我们的询问只是了解情况,这下又需要祭出拷讯之术了。” 两人在临窗的案边对坐,各自执笔思考。案台中间点着一炉檀香,檀香清幽。雨过天晴后窗外阳光正好,唐无衣偶一抬头即可见细碎的光线在闻韬的睫毛上跳跃。 一个时辰后,闻韬搁下笔。 唐无衣道:“思路理好了?” 闻韬点头,一边把手中的树状图递给唐无衣,一边道:“从玄意的尸身状况看,他在失踪后很快就被杀了,但直到今日尸体才被发现。所以假设玄镜和玄定的情况和他类似,那么第一个问题,这三人在何处被杀?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情形,在寺中被杀害或者在寺外被杀害。如果在寺中被杀,如何掩人耳目?如果在寺外被杀,如何将看上去毫无交集的三人约至寺外杀害?” “第二个问题,”闻韬继续道,“为何要抛尸?玄意的尸体是在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的,说明尸身已经在某处放了一月有余,那应该是比较安全的地方,今日骤然转移,应该也是两种可能,情形一,凶手主动抛尸,也就是说之前藏匿尸身的地方在这两日变得不安全,需要马上将尸体转移;情形二,应该不太可能,但理论上成立,即无意间抛尸,即凶手原来的抛尸地点因为某些原因这两日发生变故,导致尸体被发现。” 闻韬一向思路整齐清晰,唐无衣听完道:“如此说来,按照你的思路,需要找到杀人的地点和藏尸的地点,这两处有可能是一个地方,也可能是两个地方。如果这两处找到,那整个案子的手法就能大致了解。” 闻韬微笑道:“没错。现在不用我说你也能马上跟上我的思路了。”他从小天资卓绝,除了师父闻图南,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思路,唐无衣的查案方式虽然一直和他迥异,但几个案子下来,两人已经磨合得相当默契了。 “你那边呢,打算问哪些人?”闻韬问。 唐无衣道:“讯问之术,一般记忆越清晰的,越容易问出东西。这三起失踪案,一起发生在一月之前,一起在十日之前,一起在两日之前。前两起失踪案发生当日的情形,估计很多人都没有印象了。我打算先好好问一下两日之前,即玄定失踪那晚,寺中各人都在何处。” 闻韬点头道:“有理,我刚才问过方丈,每日少林寺都是子时关门,卯时开门。失踪案发生的三晚都没有外人进来,你讯问后可用笔录互相验证,看看有没有谁说谎。” “嗯,除此以外,抛尸的情形我还是很在意。如果不是从山上扔下来的,只能下到山涧处抛尸。我还是要好好问一下明心法师座下的武僧们,毕竟只有他们有可能下到山涧。” 闻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还有,我最在意的。”唐无衣叹道。 闻韬歪头一笑道:“动机。” “哈哈哈哈哈。”唐无衣大笑,“你对我的破案思路也是了如指掌。” “前面两案,我都没有探究过动机。”闻韬道,“但两案最后凶手说出动机时,我都非常震惊。如你所说,那些藏在某处或伪饰过的隐秘欲望,实在是有趣得很,如同冰山下巨大的阴影,如不去探究,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你这次也要来探究作案动机了吗?”唐无衣问。 “尽力一试吧。”闻韬咧嘴一笑,如沐春风。 二人当下分开行动。唐无衣照例找一间讯问室,而闻韬则在寺内和寺外各处探寻,看看能不能找到杀人地点和藏尸地点。想到杀人凶手很可能就在寺中,也不排除他会继续杀人,唐无衣担心道:“万事小心。” -- 第75页 闻韬点头道:“戌时,我们在这里见。” 一晃到了戌时。唐无衣已经讯问完毕,在禅房的案台上龙飞凤舞地整理批注笔录。闻韬吱呀一声推门而入,正好看见灯光下唐无衣的脸。他的脸本来遒劲锋利,可此刻,一半浸在烛光和檀香之中,一半沉在阴影里,竟是有了几分温柔。闻韬在原地顿了顿,心上涌出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你回来了。”唐无衣一抬头,脸上盛着笑意,“先别说话,斋饭在这里,吃好再论。” 少林寺中的素斋,虽不丰盛却也干净量足,闻韬拿起筷子,优雅而迅速地解决了斋饭。唐无衣也很快吃完道:“这几日先凑活一下,等这个案子结了,我还要请你在洛阳好好吃几顿。” “无妨。”闻韬道,“这里比昆仑的伙食还好些。” 唐无衣哈哈一笑,继而问道:“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闻韬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寺中各处都去过了,佛殿都有僧众打理,实在不像是命案发生地或藏尸之地。另外两处就是上次厨房领事提到的塔林和达摩洞。塔林我们上次已去过,达摩洞在少林寺后山之中,相传为达摩祖师当年悟道之处,是一个天然的山洞,洞中有祖师像。白日夜间都有僧众轮流点烛上香,因达摩洞为祖师悟道之处,也有些高阶弟子偶尔在里面修行,并无异处。至于寺外,只去到了寺庙附近,还未发现可以藏尸之处。我想明日还是去发现尸体的山涧处再仔细搜搜看。” 唐无衣安慰道:“杀人和藏尸的地方,毕竟不容易探寻。藏经阁那边你去看过了吗?” 闻韬点头道:“自然,少林藏经阁,我也一直向往的很,以后有机会可以在此多做停留。我正好在里面遇上了明善法师,他还想抽空来昆仑一观我们的藏经阁。后来正好是更鼓的时间,就跟着他一起去鼓楼击鼓,我才知道这击鼓敲钟也需要修为内力加持,方得这百年古刹的晨钟暮鼓之声。” 唐无衣道:“暮鼓晨钟,非少林长老不可掌。所谓‘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鐘暮鼓无休时’”。 “那你那边呢,可有发现?”闻韬问。 唐无衣抖了抖手中厚厚一叠笔录:“正在这里盘呢,一起来看吧。” 第67章 3.9笔录 唐无衣把笔录递给闻韬道:“据明理法师所说,他最后一次看到玄定是在晚课的时候,而第二日早上玄定就失踪了。所以我主要问的就是晚课结束的戌时至寺门关闭的子时这一段时间众人的行踪。” “首先排除嫌疑的是方丈,他那几日身体不豫,身边都有弟子伺候。”唐无衣道。 闻韬点点头:“那就从几个长老开始吧。”他拿出大长老明空法师的笔录,明空法师自称当晚一直独自在房中理账。他管理院中的总务,尤其是银两收支、以及寺院田的收租。此时正是春耕,账目多一些也是常理。 “对了,明空法师失踪的弟子,即十天前失踪的玄镜,他怎么说?”闻韬道。 “喏,在这里。”唐无衣抽出另一张笔录道,“明空法师座下弟子众多,玄镜是他比较得力的助手之一。会帮他管一部分账目。据他说,玄镜那几日因为忙于整理账目,并未去晚课,但每日入寝前会在明空法师处报告账目。他那日戌时三刻在明空法师处报告完账目后,第二日早课就失踪了。” 闻韬点了点头:“那跟玄定失踪的情况类似,差不多都是戌时到子时这一段时间。”他放下这一张笔录,继续去看其他长老在玄定失踪当晚的行踪。二长老明心法师及座下的十八罗汉并不和众僧在一处早晚课,而是在他们自己的武堂练武,每日由明心法师监督指导。 闻韬翻了翻道:“明心法师虽然看上去不修边幅,但御下甚严。十八罗汉吃住都在一处,每日都是一起练武,失踪当晚并没有异常。”只见那几张笔录写的都是:酉时二刻至亥时,武堂练武;亥时,就寝。 “哎,我刚才碰到几个武僧,他们说一般练完武后会先去洗浴,然后就寝。这里怎么没有洗浴的时间?”闻韬问。 唐无衣道:“说来也奇怪,大概是武堂离钟楼比较远,那日又下着雨,他们把浴鼓听成了二更鼓,错过了洗浴时间,就着雨水擦了擦身子。不过他们都说了,因为练武的时候全神贯注,他们错过浴鼓甚至练到三更的时候也是有的。我本来觉得以他们的武功有抛尸的嫌疑,今日问下来却是难以突破。” 闻韬也皱了皱眉,继续道:“三长老明善法师那晚又在何处?” 唐无衣指了指一张笔录道:“明善长老基本也能排除嫌疑。他每晚从戌时到子时都在藏经阁,每隔一个时辰敲钟击鼓。当晚其他僧众作证,藏经阁彻夜都有灯火,明善法师应该是整夜都在里面。” “四长老明理法师呢?”闻韬道。 “他的情形和大长老类似,无人作证,都是自己在房中。不过我看那日他说起玄定的情形,对这个弟子寄有厚望。他作为寺中维那,找到继承衣钵者本就不易。若要杀人的话,必是有什么隐情。”唐无衣道。 闻韬来回将这几份笔录看了一下道:“这么说来,几位长老里面,嫌疑比较小的是和十八罗汉在一起的明心法师和整夜在藏经阁并要每个时辰敲鼓的明善法师,明空法师和明理法师无人作证。对了,崔鹤公子和金王爷那里你问过了吗?虽说是客,但也几起案件案发时他们都在寺中。” -- 第76页 唐无衣笑道:“自然问过了。他们是贵客,应该不至于做这件事。崔鹤当晚亥时二刻去找金王爷论道,金王爷当时比较劳累,就没有出来见他。” “哦?那就是说金王爷的行踪无人作证?”闻韬问。 唐无衣摇摇头:“崔鹤在门外看到了金王爷。他身份尊贵,他的房间向来只有他一人居住。那时已是亥时二刻,应该没有时间再去杀人藏尸了。” 闻韬叹了口气道:“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杀人藏尸的地点。尤其是藏尸的地点,这个地方应该离寺庙不远,不然凶手来不及在一个多时辰内搬着尸体来回。另外,动机方面,唐岳,你有什么发现?” 唐岳目光炯炯道:“大长老贪财。闻韬,你数算好,我们寻个机会好好看看他的账。如果是账目亏空,他自己的弟子一定是一清二楚,可能就会有杀机。四长老掌刑罚,如果被他的大弟子抓到了把柄,要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说倒也合理,至于第一个死的玄意,可能是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不过,你怎知他贪财?” 唐无衣呵呵一笑:“最常见的动机,一为情,比如归云山庄那个案子,二为财。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少林寺这么大一个门派,有寺院田,还有这么多世家子弟来修习涉及到的金银财帛,大长老这个临院,可是个肥差。我假装闲聊问他去年寺中收支如何,他却跟我倒苦水,说少林这么大,人口又多,养起来不易。我又问他,寺中的账本可否一观,他嘴上打着哈哈说可以,却借口账本繁杂,要好好找找整理一番再给我。很显然,他的账本有鬼。虽说大多数的账本都不会干干净净,但是不知道少林的这本有没有严重到要杀人灭口的地步。” 一听账本,闻韬跃跃欲试道:“这个交给我。我师父曾教给我一种简易的记账法,可以很快算出来真实的收支,无论怎么做手脚都躲不过。” 唐无衣笑道:“想不到紫微仙君还会这等丝毫不沾仙气的做账之法。” 闻韬道:“那是因为师父嫌弃昆仑的账本冗长啰嗦,只用了一月就新创了新的记账法,又好学又方便。” 唐无衣又道:“还有一事,真是有些别扭。” “动机吗?”闻韬问。 “呃,也算不上动机。是新罗的金王爷。” “哦?” 唐无衣摇摇头道:“大概是我想多了。” “把你想的说出来看看吧,你自己说的,有别扭的地方,可能就是真正的动机被隐藏或扭曲的地方。”闻韬道。 唐无衣道:“他明明不敬佛,却一直在此处修习。他明明高傲冷漠,却似乎对崔鹤很依恋。” “大概是因为崔公子佛缘颇深,对金王爷也很照顾。”闻韬一本正经。 “韬韬小朋友,这个你就不懂了。”唐无衣挑眉对闻韬低声道,“我觉得,金王爷对崔鹤,是那种感情。” “哪种?”闻韬一脸纯良。 “分桃,断袖之情。”唐无衣道。 “啊……”闻韬似乎是被震惊了。 第68章 3.10山洞 见闻韬还在震惊,唐无衣哈哈大笑道:“见的事多了,就不奇怪了。新罗王室豢养面首还挺常见的,金王爷这样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崔鹤出自博陵崔氏,就是金王爷也只能对他敬重有加。” 闻韬似懂非懂点点头道:“不过崔鹤和金王爷那晚行踪都比较明确,应该和此案无关。” 夜已深,二人相约第二日再去山涧看一看。这一晚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 第二日一早,寺院虽是依然在钟声中开始,但寺中的人已经不像唐无衣和闻韬刚来时那么平和淡定,到处可见窃窃私语的僧众。闻韬和唐无衣从禅房走出时正好遇到往藏经阁走的崔鹤和金王爷。崔鹤眉间隐隐有忧色,金王爷还是一副冷淡骄傲的样子。 “松高兄,金王爷。”唐无衣和两位打招呼,继而对崔鹤道,“松高兄是否在担忧什么?” 崔鹤道:“刚刚看到了昨日找到的少林弟子的尸首,虽然佛法说无我,无相,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可是亲眼所见,当真还是可怖。” 金王爷对着崔鹤道:“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他平时目空一切,望着崔鹤时眼神却很柔和。 唐无衣道:“我和闻道长也正在为此事奔波查寻。昨日已问过两位的行踪,目前没有什么问题。若觉得此地凶险,暂时去洛阳避一避也无妨。” “哼。”金王爷眼中透出狠厉道,“量那人也不敢动到本王头上。”又转向崔鹤道,“我们留在此处便好。” 崔鹤似乎一开始还有顾虑,但见金王爷身份尊贵还如此说,也只好点了下头。 闻韬和唐无衣继续往山涧走去,闻韬突然道:“金王爷确实待崔鹤不同。” “哈,你也看出来了?”唐无衣道。 “嗯,他对其他人没什么耐心,语气也很无礼。对佛法似乎也……不敢说有什么造诣。但他每次和崔鹤说话之时就好像换了一个人。”闻韬道。 “难得连你也看出来了。”唐无衣道,“我昨日想起来之前就听说过传言,说金王爷性情暴戾,尤嗜围猎,每次围猎也不在意时节,要杀够了性才止,在新罗是个狠角色。不知怎么突然想学佛法就来了少林,想来和崔鹤不无关系。” -- 第77页 闻韬道:“也可能是佛度众生,崔鹤佛缘深厚,度化了他也是一桩好事。” 唐无衣笑笑,他见多识广,不太信这种故事,但想到闻韬是道教中人,也没有再反驳,意识到已经走了好一会儿,道:“这都走了半个时辰了,如果凶手来这里抛尸,时间大概不够。” 闻韬点头道:“应该就快到了,先去看看再说。” 二人又到了昨日发现尸体的山石上,连续两夜下了雨,山石下的溪流更湍急了。两人昨天已经试过,没有轻功无法下到山涧之中,现下只好四处探寻有没有隐蔽的小路。 山石泥泞,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忽然,闻韬脚下一滑,竟是直接往山下跌去!他轻呼一声,唐无衣一看,闻韬已掉进了溪流中,溪水汹涌,不知闻韬有没有撞到山石,有没有受伤。 唐无衣心急如焚,直接轻功飞下,也跳入溪流之中到处找寻。这溪流中的水已没过了人高,到处山石嶙峋,一不小心就会被溪流冲到山石上,轻则骨折,重则丧命,更别提还有溺水的危险。唐无衣想到闻韬长在昆仑,并不识水性,心中的焦急更是加重了几分。他如浪里白条一般上下翻滚,寻找闻韬的下落。 忽然,他在水中看到一个浅色的人影,似乎扒着一块山石,唐无衣赶紧游过去,正是闻韬在喘着气。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就是有些惊吓。 山涧的溪水轰隆隆地响,唐无衣赶紧抓住他大喊道:“我带你上去!”说罢抓着闻韬想提气用轻功,却觉得闻韬没有动,正在跟他说着什么,奈何周围水声太大,只见闻韬满眼焦急,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到。 闻韬无法,只好凑着唐无衣的耳朵喊道:“水下有洞!去看看!” 唐无衣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闻韬拉住,潜入水中,往一个方向游去。唐无衣脑中还轰隆隆的,只闪过一个念头,原来闻韬会游水,还游得很不错。 逆着水流潜了一会儿,果然看到有个一个水下山洞,洞口不小,二人不费力地就游了进去,须臾,二人浮出水面,里面竟是别有洞天,是个相当宽敞的山洞。只不过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唐无衣和闻韬紧紧抓着彼此,摸索着从水中出来。洞中寒冷,闻韬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行,此处又暗又冷,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唐无衣道。 闻韬受凉,语气有些断断续续:“我懂了,我知道尸体是怎么被抛……抛出去的。” “不行,韬韬,你这样会生病,我先带你回去!”唐无衣坚定道。 “唐岳,等一等。我们可以……可以不往回走。”闻韬打着寒颤道,“你在山洞地势高的方向好好找……找一找,应该有一个通往陆……陆地的洞口,可能被石头挡住了,你用内力推……推一推就能找到。” 唐无衣一向信赖闻韬的判断,如果原路返回还要入水,对闻韬的身体来说不一定承受的住,若是有直接通到陆地的洞口,自然是最好。他把闻韬放好,当下在山洞各处搜寻,尤其是地势较高之处,不时以内力外推试探。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果然找到了闻韬所说的洞口,用力一推,门口挡着的山石应声掉落,竟是直接通到了少林后山附近。 唐无衣赶紧把闻韬扶出来,他已经有些发烧。唐无衣道:“这里就在后山附近,我马上把你送回少林。” 闻韬道:“回去后赶紧搜索这个山洞,另……另两具尸身肯定就在里面。” 唐无衣答应着把闻韬带回了少林。闻韬是从山石上掉进山涧中的,体质又弱一些,不像唐无衣从小在军营里摔打,回去后就发起高烧。唐无衣刚把他安顿好,就赶紧按照闻韬刚才说的,通知少林的人去山洞仔仔细细搜查。 第69章 3.11病弱韬 闻韬醒过来的时候已接近亥时。他睁开眼的时候,唐无衣正在灯下整理笔录。闻韬起身发出了点声音,唐无衣赶紧过来忧虑道:“终于醒了。”他以手试了试闻韬额头的温度,终于放下心来,“已经退烧了。” 闻韬看看自己的中衣已经换成了少林的衣服,不好意思地对唐无衣道:“多谢。” 唐无衣假装板起脸:“身子弱就不要逞强。你这直接掉进山涧,要是撞到了山石,季门主该要提剑来见我了。” 闻韬软言道:“掉下去是不小心的,不过在空中的时候还是用轻功稍微调整了一下掉入水的位置。” 唐无衣又问:“那你怎么会游水的?” 闻韬得意道:“小时候贪玩,掉进昆仑的冰池,差点送了半条命,后来勤加练习就会了。” 唐无衣无奈笑道:“这有什么好拿来夸口的。” 闻韬叹了口气,叹的气从口中出来,因而两腮有那么一瞬间气鼓鼓的样子:“确实很久不去冰池了,这次落水后没多久就着凉了。” 唐无衣哭笑不得,只好回到正事道:“你怎么知道尸体在山洞中?” “哦?找到尸体了?两具都找到了?”闻韬裹着被子,目光闪闪。 “嗯,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唐无衣正色道。 闻韬坐在床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道:“我看见水中有洞时,就一闪而过一个念头,玄意的尸身可能是从山洞中被水冲出去,流到了山涧的溪流之中,被我们发现。” “那为何之前一个多月都没事呢?”唐无衣道。 -- 第78页 “因为雨水。之前一个多月,以晴天为主,而最近雨水忽然多了起来。”闻韬道,“那个山洞里的水连着山涧里的溪水。之前,山洞里的水很浅,尸身放在山洞中就很安全。后来下了雨,水位上涨,原来放尸身的地方被浸没在了水里,跟着水流冲了出来。至于另外两具尸身,既然第一具放在山洞里面很安全,另两具极有可能也在里面。” 唐无衣恍然到:“我竟没想到雨水。发现尸体前一夜,我们手谈了一晚,那雨下得又急又密,下了一整夜。那你怎么知道那个山洞还有别的出口?” 闻韬道:“我也只是猜测,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只有水下的出口,运尸体必然十分麻烦,凶手回来浑身湿透也很容易被人怀疑。所以我猜山洞有另一个通往陆地的出口,而且这个出口凶手一定会伪装好,不让人发现,所以让你用内力试探。” 唐无衣笑着拍拍闻韬:“这一方面,我自愧不如。若是只有我自己,我恐怕难以发现这个藏尸之处。” 闻韬问:“那另外两具尸体如何?” 唐无衣面上闪过一丝阴郁,皱了皱眉:“确实是玄镜和玄定。身上多处外伤,似乎是生前遭人殴打凌|辱。” 闻韬骇然道:“那和玄意情况类似。” 唐无衣轻轻摇头:“玄意的尸身虽可以看出外伤,但毕竟腐烂严重看不真切。至于玄镜和玄定……”唐无衣眉头紧锁道,“韬韬,你明日再去看吧,今日太晚了,你虽然退了烧,还是多休息一下,明天才好查案。” 闻韬依言乖巧点头,唐无衣递过来一碗白粥道:“赶紧吃点东西。” 闻韬一边吃,脑子还在一边飞速地转,问唐无衣道:“唐岳,你觉得藏尸的山洞是杀人现场吗?” 按照之前闻韬的思路,本案的关键在于杀人现场和藏尸现场,如今藏尸现场已找到,杀人现场还无法确定。 唐无衣道:“按照死者的状态,生前遭受殴打凌|辱,应该在比较隐蔽的地方。从这个角度看,山洞作为杀人现场还是比较合理的。不过,虽然这个山洞就在少林后山附近,但用什么理由在戌时之后把三位少林子弟约至此处呢?” 闻韬点头道:“没错,换言之,玄意,玄镜和玄定的共通点在哪里?他们师从的长老不同,品级不同,入寺时间长短也不同。即使是寺中位高权重之人,深夜将他们叫至后山的山洞也很容易让人起疑。” “还有就是,”唐无衣的眉间罩上阴影,“动机。到底是什么理由要如此对待三人?尤其是玄定,既然是明理法师指定的继承衣钵之人,品行是有目共睹的,究竟是何人对他们有如此的深仇大恨?” 闻韬轻声问:“寺中的长老怎么说?” “明理法师差点当场砸了法堂里的桌案……”唐无衣道,他自己的指节也微微作响。 闻韬心想,明理法师最是刚正不阿,岂可忍受座下弟子遭受这种屈辱,唐无衣大概也是难以释怀,于是想了想又道:“那明空法师呢?” “他为人圆滑,看上去甚为悲戚。” 闻韬道:“如你所说,他的账目还需要去查一查。” 二人又说了一阵,已近子时,唐无衣似乎还有心事。闻韬试探地问道:“唐岳,在东都阁,如果是故意将男子凌|辱致死,如何定罪?” 唐无衣的脸上线条锋利,此刻就是活脱脱的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拷圣。闻韬明白他平日虽然明媚爱笑,但于是非对错上从不含糊,看来这次死的少林弟子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此等人渣,杀无赦。”唐无衣狠狠道。 “唐岳,我有点好奇,你们东都阁定案,是否要经过神策同意?”闻韬问。 唐无衣冷笑道:“不用。” “为何?” “东都阁是当年天策设立的机构,天策从未干涉过东都阁定案,只以天策律约束之。现在东都阁虽然归于神策统辖,却不会贸然动东都阁的行事准则。”唐无衣道。 “何为天策律?” 唐无衣望着闻韬,面色却柔和起来道:“你先休息吧,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愿意来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唐岳,我……”闻韬还想说什么,唐无衣已经轻轻摇摇头,柔声道:“明日一早我来找你。” 闻韬睡了一天,其实一点都不困。他穿着少林的中衣,越发难以平静,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直到窗前冷白的月光一点一点消散才慢慢跌入酣眠。 第70章 3.12家书 第二日,唐无衣带着早膳来闻韬房中的时候,他已经穿回了昆仑道袍,他病了一日,脸上似乎清减了些,越发显得面色雪白,目如星光。 因为三起命案尸首都已找到,接踵而至有很多事情需要查,闻韬胡乱塞了几个馒头道:“去看尸体吧。” 唐无衣赶紧拉住他道:“现在别去。刚吃了早膳。” 闻韬心道按照昨日唐无衣的反应,大约是尸体状况可怖。不过他从小折腾灵虚子的耗子,其实并不太怕,不过见唐无衣态度坚定,也不拂逆他,跟他一起出了寺门。 藏尸的山洞昨日主要都在搬运尸体,并未好好探查,所以今日闻韬和唐无衣先到这里搜索一番。 这个山洞靠近少林后山的出口打通后,整个山洞亮堂了不少。这实在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山洞,四面山石环绕,中间是水池,隐隐有光,通向外面山涧的溪水。 -- 第79页 “另两具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闻韬问。 唐无衣走向山洞的一处,地势较为平坦,道:“就在此处,两具尸身是并排放着的。最早的一具,也就是玄意的尸身应该在这里。”唐无衣比划了一下两具尸身旁边的位置,“不过水涨了之后,原来放在这里的玄意的尸身就被冲走了。” 闻韬蹲下身来察看,山洞里泥土潮湿,果然玄镜和玄定原本尸身所在之处的泥土有被压过的痕迹。昨日寺中不少僧人过来帮忙搬运尸体,因此地上脚印杂乱。 “你看此处。”唐无衣指着地上两道痕迹,“这个好像是拖痕。” “是不是昨天搬运尸体的时候留下的?”闻韬问。 唐无衣摇头:“昨日我一直在此,是我让众僧把担架搬过来运的尸体,不可能有拖痕。” 闻韬再仔仔细细看了看地上的拖痕,有两道比较新,还有两道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闻韬顺着拖痕走到山洞出口,平静道:“是凶手留下的。两道拖痕,一新一旧,应该是把玄镜和玄定尸身转移过来的时候留下的。” “有没有可能先把失去意识的玄镜和玄定拖至此处再杀害?”唐无衣问。 “理论上有可能,但是要结合尸体被害的情况。唐岳,你见过的,你觉得可能吗?”闻韬抬眼问他。 唐无衣一想到尸身的情景,拳头又不自觉地握起来,他四处看了看,沙哑道:“不是在这里杀的,这里没有人为清理的痕迹。” “那我们还要找到杀人的地点。这里看来就只是藏尸地点了。”闻韬看了他的表情,转移话题道。 二人回到少林,唐无衣道:“我去找明空法师,他答应给我看账本。” 闻韬道:“那正好,我去法堂看尸首。”看到唐无衣面色不善,闻韬赶紧道,“唐岳,我没事的。” 直到闻韬看到玄镜和玄定的尸首,他才彻底明白为何一提到尸首,唐无衣火气就格外大。只见这两人浑身布满了淤青的伤痕,却没有一处致命伤。剖开脏腑,没有毒死或溺水而死的痕迹,但是五脏多有破裂出血。换言之,玄镜和玄定,包括玄意,都是活活被人打死的。更为可怖的是,闻韬在查看二人的尸首时,发现二人的下|体都有被凌|辱过的痕迹。堂堂少林的高僧,居然受此侮辱,难怪从明理法师到唐无衣都如此反应。 闻韬心下惨然,郁郁回到禅房,唐无衣已经在等他,抬眼望了望他道:“如何?” “果真……在此佛门净地做出这种事……”闻韬皱眉。 唐无衣脸色严肃道:“东都阁必不会放过此人!” 闻韬从未见过如此神态的唐无衣,似乎他胸中有万丈火焰即将喷薄而出。闻韬赶紧道:“明空法师的账本,给我看看。” 唐无衣这才稍稍缓了脸色,把一叠账本给闻韬道:“我粗略看了看,记得复杂至极,可能就是不想让外人轻易看懂。” 闻韬眼睛一亮道:“交给我便好。唐岳,你可否帮我一事?” “何事?”唐无衣知道闻韬大概需要几个时辰理账,自己目前没有特别要讯问之人,闻韬大概是怕他无事可做。 闻韬软言道:“帮我给师尊回一封信,大致把这里的情况说一下。上次师尊就怪我没有做到游必有方。” 唐无衣哂道:“你倒指使起我来。” 闻韬讨好地一笑:“唐大哥,我最不爱写这种信,每次绞尽脑汁写了两行还要受到师尊的责骂。不若你,详略得当,文采又好,上次师尊和师父都夸你的回信写得好。”闻韬虽是又使了一次求人大法,但写不来家书一向是他的软肋,唐无衣记起第一次审讯闻韬,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行踪交代完,一点前因后果所思所想都没有,又挑不出一点错处。若是平常的文书还好,若是家书,读信者肯定会憋出内伤。 唐无衣只好笑笑道:“好,我给你写。” 闻韬瞬时眉眼弯弯,粲然一笑。 于是两人依然是对案而坐,案上一炉檀香袅袅。午后又下起了小雨,不像前两天那么急,是暮春的细雨,若不是这寺中的杀人案,这山中时光倒也过得惬意,一转眼,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已是上灯之时。 闻韬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道:“看完了。有亏空,亏空还不小。” “哦?你怎么发现的?”唐无衣问。 “明空大师很聪明,把亏空的银两散布在各个条目之下,乍看之下每一条亏的都不多,但是加起来收支对不上。”闻韬道。 “那就好办了。”唐无衣嘴角一勾道,“你大致告诉我哪里几处不对,我可以好好诈一诈他。” “如何诈?”闻韬好奇。 “我一会儿就去找明空法师,回来你一看笔录便知。”唐无衣道,“喏,这个是你的昆仑家书,我用你的语气写的,你可以抄了交差。” 闻韬见足足十几页的家书,惊叹道:“唐岳,你也太能写了!” “那是自然。”唐无衣得瑟了一下,“总要把你的经历写得绘声绘色,让你收益颇多,这样我以后才能常常把你借出来啊。” 闻韬扫了一眼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明明是来少林破一件棘手案件,还颇有危险,在唐无衣笔下简直成了修道的绝佳经验,不仅于人心、事理有了深厚的见解,还能日涨修为,他简直想不到师尊看了此信后还有什么理由不放他出来。于是立刻狗腿地抄起来。 -- 第80页 第71章 3.13明空 明空法师看到唐无衣拿着账本到来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他原以为唐无衣出身军营,于庶务,尤其是财务一类应该不通,这么厚的账本他没有个三五天看不出头绪,不想这么快就已经拿回来了。 唐无衣礼数周到地进门,眼角扫了一圈,房间里只有明空法师一人,房间不大,外面天也黑了,唐无衣决定临时就在此处讯问明空法师。他转身,迅速将门关上,坐在明空法师面前,直视着他。 “明空法师,去年一整年寺中收支分别为多少?”唐无衣道。 明空法师笑了笑,平静报出两个数字。 唐无衣微微一笑,一边翻账本一边语速加快道:“寺院田收入多少?来修习的世家子弟束修总数又是多少?” 明空法师微微一愣,想了想,又报出了两个数字。 “那这么说来,少林子弟做法事的收入占了总收入的两成,是吧?”唐无衣似是不经意翻着账本道。 明空法师点头道:“正是。” 唐无衣突然抬头盯着明空法师道:“明空法师,你说谎了。” 明空法师愣了一下。 “明空法师,你作为少林临院掌管寺中总务,却在账本上做了假。”唐无衣注视着明空道,“这账本是你修改过的。应该是寺中账目出了亏空,你于是把亏空分摊到各个条目之下,为了把帐做平,你只好修改寺中收入。只可惜,你百密一疏,你记住了修改过的账目数字,却没有计算过修改之后每一项收支所占几成,所以我问你法事收入是否占两成时,你下意识说了‘是。’” 明空法师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法事收入确实占两成,不过不是从这本你修改过的账本上能算出来的,而是修改之前的真正的账本才能算出两成这个数字。明心法师,真正的账本你是一笔一笔记上的,每一项收支所占比重你自然清楚。然而这本假账是你临时改的,你虽然记住了数字,却难以记住假账中的各项收支所占的比重。所以,明空法师,你说谎了。这本账有问题。”唐无衣把账本一推道。 明空无言可辩,双手合十道:“唐阁主果然名不虚传。” 唐无衣身体前倾,显出巨大的压迫感道:“那,明空法师是打算自己说,还是由我东都阁来查?” 明空法师似乎还在犹豫,唐无衣道:“如果你自己说,还能把亏空补上,我最多知会方丈一声,此事属于你们少林内务,或许可以就此揭过;如果是我们东都阁查出来的,你知道,我们所查案件都要入卷宗归档的,到时候大师在江湖就难以立足了。” 明空法师叹了一口气道:“是贫僧犯了贪念。” 明空法师娓娓道来,原来去年年中少林寺曾做过一番整修,涉及到不少钱财。明空法师动了贪念,在砖瓦这一项私自改用了砖窑的残次品,将多余的整修款项据为己有。不料,今年年初的时候,几处用了残次砖瓦的佛殿纷纷出了问题,需要重新整修。明空法师不愿寺中人知道刚刚整修过的佛殿这么快就出了问题,只好多方掩饰,借着各种名义重新加固佛殿。这么一来,支出的款项如流水一般,竟比去年私吞的整修款还要多。明空法师心中叫苦不迭,一边做假账以掩人耳目,一边各方筹款填补亏空。 “贫僧身为佛门中人,犯了偷盗戒和妄语戒,愿受责罚。”明空双手合十道。 唐无衣道:“法师,你犯的戒律,还不止这两条吧。”唐无衣双手抱胸。 只见明空法师舔了舔嘴唇道:“请唐阁主明言。” 本来这一句只是唐无衣诈一诈他,不想明空法师舔嘴唇的表情显然是心虚。唐无衣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法师你刚才提到账面上出了亏空,因此想方设法筹款填补。请问法师,你一个佛门中人,如何筹款呢?” 见明空不答,唐无衣继续道:“是不是偷盗了寺中的物件拿出去卖?这样的事你自己不方便做,只好让弟子来做,难道就是玄镜帮你做了这些又被你灭了口?” “一派胡言!”明空法师振一振衣袖道。 唐无衣见他气愤至极,神色坦荡地瞪着他,明了刚才那个猜测应该是错的,不过将他激了出来就好办多了。 只听明空法师道:“贫僧从未动过寺中的东西。筹款之事贫僧确实在弟子面前暗示过,不过绝没有逼迫的意思,是玄镜自己跑来说一定能帮贫僧度过难关,筹到款项。谁知他不久后就失踪丧命,贫僧对他如何死的一无所知!” “原来如此。”唐无衣微微一笑,“谢大师告知。” 明空法师重重叹了口气。 禅房中,闻韬抄完了唐无衣给他的昆仑家书,有一些百无聊赖。他从前明明什么事情都习惯自己一个人做的,现在不知不觉似乎什么都要等唐无衣一起来做决定。 寺中更鼓又响了起来。先是斋鼓,然后到了落更的时候,一声重击,连着一串鼓声,后面又是各种各样的鼓声。这些鼓声肃穆悠远,在这百年古刹中,承载着戒律和规则。 不知过了多久,闻韬被一阵开门声吵醒。唐无衣见他已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此刻正朦朦胧胧地醒来看着他,眼中一片迷惘之情,只听闻韬含含糊糊问道:“唐岳,你回来了。几时了?” 唐无衣走过来坐下道:“亥时了。你怎么还不睡呢?” -- 第81页 闻韬费力地睁了一下眼皮道:“想等你回来问问明空法师怎么说的。” 唐无衣见他的样子不觉好笑道:“快睡吧,明早再告诉你。问得还挺顺利的。” “哦。”闻韬乖巧地回房休息,进去后又把脑袋探出来道,“明早一定要告诉我。” 唐无衣点头笑笑,帮他把案上的烛火熄灭。 闻韬刚躺倒床上,迷迷糊糊间耳边又传来了更鼓声,一声,一声,一声……这么晚了啊,闻韬脑子里自动转过这个念头,一翻身就睡着了。 第72章 3.14达摩洞 第二日,闻韬被一阵敲门声叫醒,来人正是唐无衣。闻韬刚想问昨日明空法师之事,唐无衣催促道:“快起来,金王爷死了!” 闻韬觉得大脑轰的一下,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金王爷?新罗的金王爷?死在少林了?” “嗯。”唐无衣一脸沉郁。 新罗的王室成员死在了少林,这不仅仅是武林的事了,恐怕天子那边都要被惊动。 “你大哥……”闻韬试探着问。 “已经写信叫他来了。新罗也很快会派人来。此事处理不好恐怕会有灾祸。”唐无衣道。 “走,去看看尸首。”闻韬迅速爬起来道。 金王爷的尸首是一大早在达摩洞中找到的。达摩洞闻韬几日前去探查过,是达摩祖师悟道时的一处天然洞穴。洞穴深处是达摩祖师像,而金王爷则在洞中被人一剑当胸刺死,用的正是他自己的佩剑,而身上其余的地方几乎没有伤口,只有两手有一些淤青,似是旧伤。 佛像前的尸首眼睛微睁,似乎还不瞑目,他面色俊美苍白,薄唇微微上扬。他的尸身横在达摩祖师像面前,竟如天谴一般。 闻韬骇然道:“唐岳,怎么会这样?” 唐无衣阴郁地看着达摩洞中的尸身,不置可否。 很快,寺中的僧众把金王爷的尸体搬到了法堂,崔鹤也过来看了一眼,悲痛万分。虽说金王爷为人倨傲,但对崔鹤一直敬爱有加,金王爷之死,他深受打击。 金王爷的尸身被搬走后,闻韬注视着达摩祖师像前被金王爷的血迹染红的蒲团,血迹渗透了蒲团,一直流到茅草地垫之上。闻韬心念一动,走上前去翻了一下地垫。居然在地垫的反面也看到了血迹,却不是新鲜的血迹。闻韬赶紧把达摩洞地上的地垫都翻开。 唐无衣奇道:“你在看什么?” “血迹。”闻韬道,“不是金王爷的。” 唐无衣赶紧和闻韬一起翻看。果然,达摩洞铺着的地垫,一大半反面都有陈旧的血迹,一看就不是昨日金王爷被杀留下的。 闻韬思索着走到达摩洞门口,四下看了看,果然,之前发现少林三具子弟尸身的山洞就离达摩洞不远。闻韬兴奋地对唐无衣道:“我懂了!” “如何?”唐无衣问。 “这里才是玄意,玄镜和玄定被杀死的地方。”闻韬道,“他们是被殴打凌|辱致死,多少会有一些血迹和痕迹,那个藏尸的山洞并没有这些痕迹。而这里,达摩洞,虽在后山,却也是少林的一部分,凶手把他们约到这里来就简单多了。戌时之后无人会来这里,凶手先在这里杀人,再把尸身运到后面的山洞藏起来,把山洞出口堵好,至于这里留下的血迹和痕迹,只要把地垫翻过来短期内就无人可以发觉。” “那金王爷呢?”唐无衣问。 闻韬想到玄意三人的死状,摇了摇头道:“金王爷并没有遭人殴打凌|辱,不过他和前面三人一样都死在达摩洞中。” “所以凶手是一个人?”唐无衣问。 “有可能,但不一定。”闻韬道,“如果是一人所为,那最大的问题就是,为什么金王爷的死状和之前三人不同?如果不是一人所杀,那为何要将金王爷杀死在前面三人被杀的地方?难道只是巧合吗?” 二人正在讨论,一个少林弟子过来说方丈有请。 二人心知此事非同凡响,赶紧回到少林寺中。 方丈室内,无相法师满面愁容,见到二人前来,赶紧施礼道:“唐阁主,闻道长。” 唐无衣道:“不必客气。” 无相法师道:“老衲从未想到此事竟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是少林寺中子弟所为,那以后少林如何在江湖立足?”无相法师一边说一边叹气。 唐无衣道:“方丈,此时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我大哥就在东都,今日就会赶到。” 方丈一听神策上将军唐景啸就在洛阳,今日便到,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只是,如果真是我寺中人所为,新罗那边怕是难以应付。” 唐无衣道:“方丈,如是寺中人所为,自有我东都阁来管辖,还轮不到外人插手。新罗那边,我和大哥一定尽力周旋。” “如此,老衲先谢过东都阁和唐将军了。”无相法师道。 “唐将军到!”外面僧众进来通报。 无相法师赶紧和唐无衣、闻韬出寺门迎接。只见唐景啸一人一马,满身戎装,提着一杆长|枪前来。他之前正好在东都,虽贵为神策上将军,但听闻新罗王爷身死少林,只身一人骑马而来,几个时辰就到了。 上次在扬州闻韬已见过唐景啸,不过那次唐景啸只穿着轻甲,不若这次满身铁甲戎装,高头骏马嘶嘶长鸣,一杆长|枪破风作响。这才是真正的神策上将,自弱冠之年便纵横沙场,赢得无数胜仗,令敌国闻风丧胆的神策七羽上将军唐景啸。 -- 第82页 闻韬看到身边唐无衣微微失神的神情,心想唐无衣最初也一定是想做个驰骋沙场的将军,就像他大哥一样。 唐景啸翻身下马,随着方丈、唐无衣、闻韬一起进了方丈室。 唐景啸不等方丈开口道:“无相法师,此事有我,不必担心。无论查出来是谁做的,由我向新罗方面解释。” 无相法师此时的表情可以用感激涕零来形容。就像当年天策府还在时,就是武林众人的后盾一般。如今的神策军,竟也能为武林撑起一片天。 唐景啸又转向唐无衣道:“无衣,查得如何?” 唐无衣道:“有些眉目,还未有定论。” 唐景啸道:“新罗使团不日就会来少林,包括他们的大将军李光兴。李将军此次前来就是讨说法的。只要杀人凶手是我大周之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唐无衣皱了皱眉。确实,整个少林寺只有金王爷一人是新罗人,此案无论怎么看新罗那边都要兴师问罪。 唐景啸道:“你只管查案。最好在新罗使团赶到少林之前有定论。剩下的交给我。” 唐无衣抱拳道:“是,大哥。” 第73章 3.15崔鹤 3.15崔鹤 唐景啸到少林后不久,一支几百人的神策军就紧随而至,将少林寺紧紧围住,整个少林都在戒严状态。 唐无衣一刻不停地讯问寺中所有人昨夜的行踪,整日关在逼仄的讯问室,没有露面。闻韬在达摩洞和藏尸的山洞又多方察看,也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 前几日在寺中查案尚且有几分惬意,还能得几刻和唐无衣手谈对坐的时光,而此时这紧张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已过了戌时,闻韬回到禅房,见房中灯已亮起,房门口映着一人的身影,发髻高束。闻韬心中一暖,推门而入道:“唐岳,你回来了?” 谁知屋里的人一转身,却是崔鹤,他面带抱歉施礼道:“对不住,刚才想来找唐阁主,他一直未回来,就擅自在屋内等候了。” 闻韬赶紧回礼,突然电光火石间,一个答案在闻韬脑中爆开,像烟火一般。他平复了一下问崔鹤道:“崔公子,我有一事相问。” 崔鹤面露疑惑,礼貌道:“闻道长请问。” “玄定失踪当晚,崔公子说亥时二刻去找金王爷,金王爷推脱劳累,未见公子,公子可是在门外见到了金王爷?”闻韬问。 “正是。” “那公子看到的应该和我刚才看到的一样,是门内的人影,是吗?” “正是,有什么问题吗?”崔鹤疑惑道。 闻韬深吸一口冷气,自然有问题。崔鹤并没有亲眼看到金王爷,只是因为那间禅房是金王爷一人所居,门内的人影身量又和金王爷极为相似,便理所当然把屋内之人当作金王爷。而真正的金王爷,那个时刻并不在禅房之内。 其实从最初看到玄镜和玄定的尸身之时,闻韬脑海中就浮现过金王爷在佛诞节扮演兰陵王之时的肃杀狠戾之气,再加上和唐无衣一起发现的被金王爷穿心射死的喜鹊,闻韬总觉得,如果整个少林寺中一定要找出一个人会将人殴打凌|辱致死,他能想到的只有金王爷。再加上,唐无衣曾提过金王爷对崔鹤…… 闻韬略略平复了一下,邀请崔鹤坐下,自己则烹茶焚香道:“崔公子,唐阁主这两日一直在讯问寺中各人,不如我们稍微……嗯,聊一下,我来转告他。”闻韬不善与人打交道,他其实是想向崔鹤了解金王爷的为人,不过一番话被他说的干涩无比。 好在崔鹤为人温和豁达,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是想向唐阁主询问一下熹明兄被杀一案是否有眉目,既然闻道长在,听说闻道长一向是和唐阁主一起查案的,我询问闻道长也是一样的。” 闻韬道:“此案目前尚不明朗。玄意、玄镜、玄定三人死状可怖,相信崔公子有所耳闻,如今金王爷又横死于达摩洞中,实在是千头万绪。” 崔鹤叹了一口气:“我知世人多觉得熹明兄倨傲,为人不喜,刚才来的路上还听到有僧众说他死有余辜……我心中有所不忍,特来相问。” 此言正中闻韬下怀,闻韬赶紧问:“那在崔公子眼中,金王爷是怎样的人?” 崔鹤呷了一口茶,道:“佛与魔,常在一念之间。熹明兄在新罗时杀伐过重,但他既然有心向佛,天资又高,自有参悟之时。”崔鹤佛缘既深,对万事万物本就有一颗慈悲之心。 闻韬听罢道:“那公子怎知金王爷是佛是魔呢?” 崔鹤目光清明道:“就算成魔,也有回头是岸的时候,他在我面前天真赤诚,绝不是伪装。” 闻韬平视着他道:“那崔公子怎知金王爷是心中有善念,还是对公子有执念?” 崔鹤微微一笑,如观音拈花,道:“闻道长乃道教中人,怎会看不透呢?世人皆说金王爷对我是执念,是私情,殊不知,只要心中有情,有念,便可能化众生之情,成无我之念。我是我,也是佛祖的万相之一,他如爱我,便也是爱佛祖,我又怎么会苛责与他?” 一席话,说得闻韬无可辩驳,但胸中涌过千万个念头,最终只是说了一句:“或许终有一日,魔也会成佛,可如果踩着别人的孽妄想成佛,也不过是缘木求鱼,痴人说梦罢了。” 崔鹤思索片刻道:“闻道长所言有理,受教了。” -- 第83页 送走崔鹤,闻韬在脑中将此案的拼图一一归位,只剩最后一块了,虽是最后一块,却也是最重要的一块。 眼看快要二更了,闻韬估计唐无衣快回来了,也没有时间吃晚膳,就去膳堂取了一些素斋,用碗扣好。寺中又响起了鼓声,先缓后急,连着一串鼓声。正在此时,唐无衣推门而入,他面色疲惫,虽然梳着高髻,额间却有一些碎发,他对闻韬温和一笑,不经意地说:“今日这浴鼓声倒响的很。” 闻韬问:“这就是浴鼓?” “嗯。”唐无衣道,“浴鼓在二更鼓之前,有时下了大雨听不分明,容易和更鼓混淆。” 闻韬忽然觉得脑中那最后一片拼图从天而降,抓住唐无衣道:“唐岳,这浴鼓是每日都有的是吗?” “自然。”唐无衣道。 “唐岳,你的笔录让我看一下。”闻韬道,他眼中的星光似乎就要溢出来了。 唐无衣笑道:“不用看了,我也猜到那个人了。” 闻韬愣了一下道:“唐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无衣盯着案上的油灯道:“也是今日审讯众人时想到的。” “那金王爷在玄定死的那日晚上……”闻韬问。 唐无衣淡淡道:“今日审讯崔鹤的时候想到手法了,看你的神情,也猜到了。” 闻韬微微有些诧异,他觉得今日明明解出了真相,可是唐无衣似乎一点都不兴奋。 “唐岳,你是不是在担心新罗使团?”闻韬问。 唐无衣叹了一口气:“他们明早便到。他们一来就把这案子结了吧。” 闻韬轻轻嗯了一声,把案上的素斋推到唐无衣面前道:“先将就吃一顿,等明天结了案,我们就去洛阳吃好吃的。” 唐无衣点了点头,似乎还是没什么兴趣。 闻韬又道:“唐岳,这次我请你,请你喝洛阳最好的酒!” 唐无衣这才露出笑容,那笑容中盛着冬日的暖阳,让人心安。 第74章 3.16新罗使 “李将军,好久不见。”第二日,唐景啸带着几百神策军在少林寺门口迎接新罗使团,为首的李光兴将军一身黑甲,在马上对着唐景啸草草施了一礼。 几年前,新罗一统百济、高句丽之时,大周曾派神策军支援,统领的将军的正是唐景啸。因而李光兴和唐景啸之间还有几分同袍之谊。若没有这一层关系,单凭新罗王弟命丧少林这一条,新罗王就可以直接陈兵大周边界,兴师问罪。 李光兴翻身下马,他熟识汉文,流利道:“王上命我接回王爷尸身。”他一面环视了一下少林,哼了一口气道,“堂堂武林正宗,百年少林,我新罗王爷命丧于此,就是拿少林陪葬也不嫌多!” 唐景啸微微一笑:“李将军,进去再说。” 李光兴于是让大多数的随从士兵守在少林大门之外,与神策军互相对峙,自己则带着几个亲信进入少林。他一入寺门,便高声叫道:“少林方丈在何处?他若不出来,我便屠了他的少林!”一面以剑指了一圈,旁边的少林子弟无一不是战战兢兢。 唐景啸以手拨开李将军的剑锋道:“少林方丈、长老、以及王爷的尸身都已在法堂。此案已有定论,请李将军跟我来,切勿滥杀无辜。” 看在唐景啸的面子上,李将军没有立即发作,盯着唐景啸道:“最好给我一个好一点的说法。王上念及新罗和大周的关系,让我小心行事。但我不在乎,左右不过是一个少林而已。大不了我屠了少林亲自去你们皇帝处请罪。” 唐景啸见他面色不善,也不反驳,平静道:“在我大周,就要遵循我们的法度。如我们有错,自当赔罪。” 李将军哼了一声道:“如此最好!”阔步进了法堂。 法堂中方丈,明空法师,明心法师,明善法师,崔鹤公子,以及唐无衣,闻韬都在里面,李将军视若无睹,直接走到旁边放着的金王爷的尸身旁边,双膝下跪,行了三拜之礼,口中道:“王爷,您身死异乡,我绝不会让您死不瞑目!” 法堂之中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唐景啸清了清嗓子道:“无衣,你开始吧。” 李将军闻言扭头道:“此人是谁?” 唐景啸道:“是我义弟唐无衣。掌大周东都阁,所有武林疑案均由东都阁接手,人证物证齐全后入册归档。” 李将军瞟了一眼唐无衣道:“行,看看你有什么好说的。” 唐无衣表情严肃,似乎少了几分往日自信洒脱之感,只听他开口道:“李将军,你初来乍到,只知道金王爷命丧少林,但事实上,这并非是少林唯一的命案。从一个多月前起,少林子弟中就陆续有人失踪,直到唐某到少林查案之时,失踪的少林弟子已有三人,后来三人的尸身全部找到了。所以,加上金王爷,少林一共发生了四起命案。” 李将军哂笑道:“呵呵,这少林倒成了个杀人魔窟了,还好意思叫什么佛门圣地!” 一言既出,少林方丈和几位长老的脸色都变得很不好看。堂堂百年少林,还有少林武功加持,居然一个多月内连死四人,还包括新罗王爷。方丈皱了皱眉。 唐无衣不理会,继续道:“李将军,金王爷是最后一个死的,所以我们一会儿再说他。先说前面三个少林弟子玄意、玄镜和玄定被杀的案子。” -- 第84页 明心法师插嘴道:“唐阁主,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三个少林弟子是一人所杀?” “正是。”唐无衣道。 “第一具被发现的尸体是玄意的,在失踪后三十多天被发现漂浮在山涧溪流之上。玄镜和玄定的尸体则是我和闻道长无意间在后山一个山洞寻得的。那山洞的出口就在少林后山附近,洞中有水,水通着洞外的溪流。所以很显然,这个后山的山洞就是玄意、玄镜和玄定被杀之后的藏尸之地。”唐无衣道。 “那玄意的尸体为何会漂浮在山涧的溪流中,而玄镜和玄定的尸体一直在山洞里?”明心法师问。 “雨水。”唐无衣看了一眼闻韬,继续道,“之前山中都比较干燥,我们来的那几天雨水充裕,山洞中水位上涨,淹没了玄意的尸身,尸身被水流带到了山洞之外的溪流中,被我们发现了。” 方丈和几位长老一副恍然的表情。明理大师则问道:“唐阁主说的山洞乃是藏尸之处,那玄意、玄镜、玄定三人是否也在山洞中为人所杀?”他此番痛失大弟子,因而比别人更想弄明白来龙去脉。 “非也。”唐无衣道。“玄意的尸身腐烂严重,但也能见到身上的外伤。而玄镜和玄定的死因就很明显了,相信方丈和众位法师都见过。他们是被人殴打凌|辱致死。李将军,你可以在此检验。”唐无衣一指旁边的几具尸身道。 李将军像是恍惚了一下,走到玄镜和玄定的尸身前,揭开白布,只看了一眼,就皱眉合上。 唐无衣继续道:“少林的三个子弟如此死状,必然会在被杀之处留下痕迹。而藏尸的山洞中并没有这样的痕迹。相反,山洞中能找到放尸地点到山洞口的拖痕。换言之,三位少林子弟被带到山洞中时已经死了。” “那他们在何处被杀?”明理法师问道。 唐无衣嘴角一勾:“不是很明显吗?金王爷死在何处?” “啊……”众人一阵惊呼,“达摩洞!” 唐无衣道:“正是达摩洞!这三位少林子弟,以及金王爷,都是在达摩洞被杀死的!” “可有什么证据?”明心法师觉得少林圣地,达摩祖师顿悟之处,居然是也是前面三起杀人案件的发生之所,实在诡异。 “自然有。”唐无衣道,“达摩洞虽属少林,但靠近后山,比较偏僻,平时很少有人去,只有少林子弟们会去轮流上灯上香。因此前面几人失踪后,达摩洞内并没有彻底搜查。这次金王爷死在其中,血迹渗透到地垫上,我和闻道长仔细翻看地垫,发现地垫背后有大量陈旧的血迹。而寺中近期可能会产生这么多血迹的,只可能是三位失踪少林子弟的被杀之地了。” 第75章 3.17解谜一 听闻少林的三位子弟被杀之地都在达摩洞,几位长老还是有些不信,一阵窃窃私语。明心法师沉不住气问道:“几个少林弟子品阶不同,似乎互相也不认识,为何都会去达摩洞呢?” 唐无衣道:“好问题,明心法师。事实上我在排查什么地点能让玄意,玄镜和玄定有交集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达摩洞。” 闻韬闻言望了望唐无衣,他原以为是在金王爷死后他和唐无衣才确定达摩洞是三位少林子弟被杀之所,原来唐无衣之前就注意到达摩洞了。也难怪,他执掌东都阁多年,在讯问众人时可能已经大致有了答案。但不知道为什么,闻韬觉得一阵隐隐的失落。 只听唐无衣继续道:“玄意是低阶弟子,白日在厨房和柴房打杂,但是晚上会轮流在寺中各处上灯。据厨房领事说,大多数低阶弟子争着给寺中各处佛殿上灯,而寺外的塔林和达摩洞两处因为地处偏远就没什么人愿意去,而玄意老实勤快,所以他应该常常在入宿之前去给达摩洞上灯,而入宿之前的戌时到寺门关闭的子时,正好就是三位少林弟子遇害的时间。只要凶手在达摩洞附近蹲守,很容易在夜间遇到玄意。” 明心法师作为玄意记了名的师父,恍然点头。 “至于第三个失踪的玄定,”唐无衣面向明理法师道,“法师说过,玄定当日参加了晚课,颇有所得,还说会回去再静坐参悟片刻,是也不是?” “正是。”明理法师道。 “玄定的禅房并不是一人居住,所以他回到禅房难以静坐参悟,他应该会另找寺中的一处静坐参悟。”唐无衣道,“他当然可以选择佛殿,不过佛殿亥时一刻就会落锁,只有一处,既僻静又无人打扰,玄定还可以静坐至子时。” “达摩洞!”明理法师道,“达摩洞乃祖师顿悟之处,玄定喜静,偶尔也会在达摩洞中静坐参悟。难道那一晚,他就是去了达摩洞?” “正是。至于第二个失踪的玄镜,”唐无衣望着明空法师道,“他那几日并没有参加晚课,戌时三刻在明空法师处报完账目后就不知所踪。那段时间,寺中多处佛殿加固翻修,如果我猜得不错,玄镜掌管的账目出了一些问题,所以各处找人筹款。凶手只需以此为饵,约玄镜在达摩洞商议此事即可。此事机密,达摩洞倒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方,玄镜一定会去。” 因为之前已经和明空法师聊过假账之事,此刻唐无衣没有在众人面前揭破。当时明空法师的账本闹了亏空,便在弟子中暗示,表明如果有谁能帮他解决账目的问题,就可升品阶。玄镜一向要强,只要以此事引玄镜上钩,简直易如反掌。 -- 第85页 明空法师赶紧道:“玄镜当时的账目出了一些小问题,确实在筹款。”他怕别的长老问起,帮着唐无衣打圆场。 唐无衣道:“如此,玄意、玄镜和玄定就在达摩洞有了交集。凶手定是个对达摩洞了如指掌之人,这几个人中,有的他是偶然遇见,比如玄意和玄定,有的是他故意约过来的,比如玄镜。但无论如何,他坚持在达摩洞中行凶。” 方丈和几位法师想到玄意、玄镜和玄定三人死前就在达摩洞中的达摩祖师像前,遭人殴打践踏凌|辱,胸中无不涌上愤慨之情。本来好好的佛门,竟被人侮辱至此。 明理法师尤其难以咽下这口恶气,握拳道:“到底是谁?”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野兽的嘶吼从喉间传来。 “明理法师稍安勿躁。”唐无衣平静道,“我们来看看玄定失踪那晚,每个人都在何处。” 想到此节,唐无衣对闻韬道:“闻道长,这里你来说吧。”唐无衣似乎有些力竭,坐了下来。平时他坐姿总是张扬肆意,今日却好像很累的样子,以手抚着额角轻轻摩挲。 闻韬把目光收回来道:“玄意和玄镜失踪都在七日以上,人的记忆可能就会出现偏差。所以我们主要排查的是玄定失踪那晚各位的行踪。” “你们的意思是,凶手就在我们几个之中?”明心法师品咂出闻韬话里的意思。 闻韬点点头。那边李将军又哼出了一口气。 闻韬道:“请各位听我分说。”他年纪虽小,却自带一副气定神闲的恬淡之气,加上他声如碎玉,纵然是满腔愤慨的李将军和少林长老,也不由安静下来。 “玄定失踪那晚,方丈身体不适,整晚有弟子服侍。明空法师独自理账,明心法师在武堂和十八罗汉练武,明善法师掌晨钟暮鼓,整夜除了敲鼓就在藏经阁,明理法师也是在自己房中,除此以外,崔鹤公子在亥时二刻去找金王爷,金王爷劳累没有来开门。”闻韬一边说一边环视各位,大家都点头没有异议。 “从表面看,无人能证明行踪的是独自在房的明空法师和明理法师,所以看上去也是他们嫌疑最大。” 闻韬还没说外,明空法师和明理法师就似乎想要起身解释。 闻韬朝他们温和道:“二位法师不用起身,不是你们。” 剩下的几个行踪有人可以证明的人反而面面相觑起来。 闻韬继续道:“这里面,第一个证词有问题的,是明善法师。”众人看向明善,他只是微微一笑道:“何以见得?” 闻韬道:“明善法师掌钟楼,鼓楼,以及藏经阁。从表面上看,明善法师是最不可能有问题的,入夜后钟鼓不断,先是斋鼓,紧击三通;然后是落更鼓,平击一通后一串鼓声;然后是浴鼓,先缓后急,连着一串鼓声;再然后是二更鼓,平击两通后一串鼓声;最后是三更鼓。” 闻韬一一说出各种鼓的打法,对着明善法师道:“明善法师,你作为寺中长老掌晨钟暮鼓,断然没有打错鼓的道理。可是为什么玄定失踪那一晚,明心法师和十八罗汉在武堂把浴鼓听成了二更鼓呢?” 第76章 3.18解谜二 寺中长老们在少林生活年久,对于鼓声已经不会那么在意了。少林寺的规则戒律早已刻进他们的生命,就算没有晨钟暮鼓,他们也几乎可以分毫不差地一日日按戒律生活。因此,闻韬说玄定失踪那一日,为何明心法师和十八罗汉把浴鼓听成二更鼓时,在场各位几乎没有一点印象。就算是明心法师,也就是当时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此刻已经忘得干净。 明善法师道:“武堂距钟楼较远,罗汉们大概是听错了。” 闻韬道:“练武之人,听力只会更加敏锐。而玄定失踪那晚,并不是一个两个罗汉说听错了,而是所有的罗汉都错过了浴鼓,这如何解释呢?” 明善法师道:“贫僧日益老迈,那日许是敲错了。” 闻韬道:“明善法师,晨钟暮鼓非少林长老不可掌,法师经学造诣深厚,又日日敲钟打鼓,怎么会打错呢?而且,就算当日无心打错,那,金王爷被杀那一晚,为什么浴鼓又是错的呢?明善法师,你打鼓打错的日子,为何这么凑巧,全部都是案发之日呢?” 闻韬此言一出,几乎就是要说明善法师就是杀人凶手了。众人看明善法师的目光突然变得不一样起来。李将军看他的目光尤为凶恶。 闻韬继续道:“明善法师,两次浴鼓都是错的,最可能的解释是,那两日敲鼓的人都不是你。既然不是你,很可能是你座下的弟子。只是,打鼓之事看似简单,其中关窍、轻重、缓急都有讲究。平日大家对更鼓最熟,而浴鼓和二更鼓时间接近,很容易混淆,所以案发的两日,帮你敲鼓的弟子所敲的浴鼓都有瑕疵,这就证明了,你在案发之日并不在鼓楼或者藏经阁中。” “废话少说,他的意思就是你杀了我们王爷还有这些人!”李将军拔剑出鞘,剑指明善法师胸口。 “并非如此,明善法师……” “是我杀的。”闻韬话还没讲完,明善法师已经打断了他,对着众人重复道:“是我杀的。” “明善,你……”最诧异的莫过于无相方丈,他的弟子之中,属明善佛缘最深,做事也最为稳妥,他指着明善问,“你杀了少林的三个弟子?” -- 第86页 “正是。”明善法师回答得波澜不惊。 “你还杀了金王爷?”方丈难以置信。 “正是。”明善法师缓缓闭上眼。 李将军口中嘶嘶作响,一提气,眼看剑就要刺入明善法师胸口,闻韬赶紧用拂尘把剑锋拨开。他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狠厉之感,却轻轻巧巧将剑挑翻在地,道了一声“得罪了。” 李将军对闻韬怒目而视道:“道长,你这是何意?” “李将军,你杀错认了。”一个声音传来,正是唐无衣,他直视明善法师道:“法师,你说谎了。” 明善法师正要说什么,唐无衣道:“闻道长,你继续。”他面色冷峻,此时的气势竟是不输唐景啸。 闻韬心中纳闷,明善法师确实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唐无衣为什么说他杀错人了?来不及思考,闻韬继续刚才的思路道:“刚才我说的第一个证词有问题的人,是明善法师。而他,并不是唯一证词有问题的人。”闻韬吸了一口气道,“第二个证词有问题的,是金王爷。” 李将军闻言道:“我敬你才叫你一声道长,我们王爷命丧此处,你们还想往他身上泼脏水!” 闻韬不急不怒道:“崔公子,玄定失踪当晚,你在亥时二刻去找金王爷,他并未出门见你,而你看到的,只是门内的人影。王爷平日戴冠,所以只要有人,甚至是僧人,戴上冠,穿上王爷的衣服,在门内模仿王爷的声音回答你,你自然会认为王爷就在里面。” “可是,熹明兄房中只有他一人居住啊,会有谁在里面冒充他呢?”崔鹤奇道。 闻韬道:“自然是证词同样有问题的明善法师。” “不对啊!”明心法师疑惑道,“三师弟为什么不好好打鼓,要去金王爷房间冒充他呢?” 闻韬道:“我不知明善法师为何如此,但在达摩洞中杀死三位少林子弟的,是金王爷。” “是我。”明善法师道,“是我杀死他们的。” 闻韬看着明善法师叹了一口气,他至今不知道明善法师为何要做这些事,只好对他道:“法师既然说是你做的,那请法师把双手伸出来。” 明善法师不明就里,把双手伸了出来,他肤色苍白,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是常年翻书的手,没有一丝伤痕。 闻韬走到一边,忽地把玄定尸身上的白布揭开,道:“他们三人是被人殴打凌|虐致死,你们看这些伤痕,并非兵器所为,是徒手伤的。杀人者的双手必然有瘀痕。明善法师,你的双手如洁白无瑕,你来告诉我,你如何用这双手杀了玄意,玄镜和玄定,并在他们身上留下这些伤痕?” 明善法师好像被噎住一般,慢慢把双手放下。 闻韬又将金王爷尸身上的白布揭开,举着他的手道:“这才是凶手的手,全是淤青的旧伤。” 崔鹤听到此处如被雷劈,失神道:“怎么会……怎么会是熹明兄?” “你怎么会不知道?”唐无衣此刻站起来,对闻韬轻声道,“我来。” 唐无衣厉声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喜欢男人?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生性暴虐,嗜血成性?寺中少林子弟被凌|辱,死去的三个弟子个个面容清秀,仪表堂堂,金王爷难道不该被怀疑吗?”他字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崔鹤像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知他喜欢男子,我也知他在新罗杀孽深种,可是……可是他在我面前一向敬重有加,我以为,只要多加引导,他总有被佛法感化之时……他竟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 唐无衣冷声道:“魔便是魔。成不了佛。”他又转向李将军道,“你说是不是,李将军?” 第77章 3.19解谜三 “李将军,别人也就罢了,你们金王爷在新罗声名如何,你会不知道吗?”唐无衣语带嘲讽对李将军道。 “这……”李将军一时语塞,金熹明在新罗豢养了诸多面首,喜欢男人的事在王室中早已不是秘密。但他是新罗王唯一的胞弟,因此也无人敢置喙。听说金王爷府上的面首每隔几个月就要换一批,而那些进府的面首很多都是下落不明。因此新罗民间多有将金王爷传成金鬼王,专食年轻男子精|元。后来金王爷一次出使大周之时偶遇崔鹤公子,便不顾一切要跟过来在少林修行。新罗王对这个胞弟很是头疼,听闻他要修习佛法,不再胡闹,开开心心把他送来少林,希冀他能改过自新。 李将军从鼻中哼出一口气:“我们金王爷金枝玉叶之身,不过是多养了几个奴才,还轮不到你们来说嘴!” 唐无衣道:“金王爷在新罗如何,我东都阁管不着,但是,在我大周境内杀人,自当偿命!” 李将军道:“不过几个区区少林僧人,就是我家王爷杀的又如何?我们新罗自有金银财帛送上赔礼。我现在问的是,谁杀了我家王爷!” “都别说了!”明善法师忽然一声长啸。刚才李将军和唐无衣你来我往,都忘了他一直站在原地,坚称自己才是凶手。此刻,只见他满面悲怆,苦不能言,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他缓缓地跪下去,望着众人道:“这一切,都算在贫僧身上,请方丈,唐阁主,李将军都不要再追究了。贫僧任凭你们处置,带回东都阁也好,带回新罗也罢,此事,到此为止吧。”他说完以首重重叩地,没叩几下额头已经殷红一片。 -- 第87页 闻韬赶紧过去将明善法师扶住道:“法师莫要如此。” 众人见他如此,一面深感悲痛,一面又疑窦丛生,正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只听唐无衣道:“明善法师,你不必如此。你这样也并不能帮他赎罪。有些事情,放在阳光下才能彻底干净。” 唐无衣顿了片刻,见明善痛苦万分,道:“你既不愿说,我来说。明善法师,你是新罗人。” “什么?”一片惊异之声,不仅几大长老瞠目结舌,连李将军都不可置信。 “方丈,明善法师是新罗人,我说的没错吧。”唐无衣问方丈。 无相方丈皱了皱眉道:“不错。明善是十五年前,新罗的壬子之乱时入少林的。” 壬子之乱,当时新罗的昭华王为王室贵族所杀,新罗一夕间动荡不安,王室血流成河,最后由武将拥立的昭华王的长子,即当今的新罗王重得政权,诛杀了当年叛乱的贵族,此事才得以平息。而那动荡的几年,无数新罗贵族外逃,不少就逃到了大周。 “我就是当年的世子讲师,教授当年的世子和金王爷。”明善法师缓缓道,“我本该时刻在他们身边护持他们,却在叛军攻破皇城,杀死王上之时胆怯逃脱。世子当时早已被送出去,而王爷则被留在宫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王被杀害凌|辱……”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少林的几位尚且不知道内情,但李将军,唐景啸和唐无衣多少是知道的。当年的叛军首领傲慢粗野,在众叛军面前将昭华王凌|虐致死,而当年的金王爷,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竟然生生目睹了这一幕…… 明善法师悲痛道:“我逃出来后就在大周遁入佛门,没有一日不在忏悔。几年前,偶然间又见到了金王爷,他的性情已经大变。他幼年时是个极其开朗活泼的孩子,特别爱笑。可是……那件事之后,他已经变成了民间所传的金鬼王,豢养、杀戮年轻男子。我心中悲痛万分,如果当年没有胆怯逃走,一直护持在他身边,金王爷绝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唐无衣道:“明善法师,所以这一次金王爷追随崔公子来少林修行,在此做下种种罪孽,你一直在帮他遮掩。” 明善法师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盯着崔鹤道:“王爷爱重公子,公子想必了解。” 崔鹤犹疑道:“我只想借佛法规劝与他。” 明善道:“我知崔公子是好意,开始时心中还很欢喜,以为王爷可以逃脱心魔。不想王爷对公子求而不得,竟是兽性大发。那一日,也就是玄意失踪的那一晚,我敲完三更鼓下了鼓楼,就见王爷踉踉跄跄往禅房走,面色大异,双眼血红。他神志不清,身上都是血污,我赶紧把他扶回禅房,帮他清理了衣服上的血迹。他稍稍清醒后告诉我在达摩洞杀了一个少林子弟。我心中大骇,赶去达摩洞时,看到玄意已死,满地血痕。我偶然得知后山的山洞,连夜将尸身藏进山洞,又赶紧处理了地垫,血污少的翻到反面,血污多的取了新的换上。我是寺中长老,各处的钥匙都有,忙完已近天明。” 明善继续道:“第二日,我见王爷并没有异样,以为他或许是一时失了神志。不想过了十几日,他竟对我说,谢谢老师护持,今夜还要请我帮忙。他当时的眼光当真如魔鬼一般,我劝了他几句,他却说当年壬子之乱,我欠他的……如此几番,到了玄定失踪那一晚,他说看见玄定去了达摩洞,玄定乃寺中第一仪表出众之人,他必要出手,他怕被人发现,让我在他房中冒充他,以免有人来时发现他不在禅房。因此我叫了一个弟子帮我敲鼓,我则如闻道长所说,待在王爷房中,正好遇到崔公子前来。” “所以,每一次都是明善法师你帮金王爷善后,处理现场,把尸身藏到后山的山洞。”唐无衣道,“你还真是他的好老师!” 明善法师将头重重叩在地上道:“贫僧有罪,罪大恶极……” 此时法堂内每个人心中都百感交集,这几起凶杀案背后,竟藏着这么多深深的罪孽。闻韬闭上了眼,似乎可以看到壬子之乱时幼小的金王爷无助而惊恐的眼睛,看到少林寺达摩洞中几个少林子弟在佛像面前无辜惨死,看到追悔莫及的明善法师深夜背着尸体,在赎罪的路上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直至坠入深渊…… 第78章 3.20解谜四 众人没有说话,却是李将军瞪着明善法师再一次用剑指着他道:“哼,你身为世子讲师,却在危难时刻贪生怕死。如今又是你杀死了金王爷,你要给他偿命!” 明善两眼浑浊,抬起头,望着李将军的脸似乎有一些迷惘和犹豫。 闻韬清楚地记得,在金王爷被杀当晚,他在禅房中听到的浴鼓也是错的。所以,和玄定死的那晚一样,金王爷死的那一晚明善法师不在鼓楼。他最初推理的时候,只知道明善法师在玄定失踪那一晚在金王爷房中冒充他,并不知其中缘由。现在,听到明善法师坦白了所有的动机和缘由,闻韬反而迷惑起来。明善法师一而再再而三纵容金王爷行凶,帮他善后,替他赎罪,又为何一剑将金王爷刺死在他行凶的达摩洞内? 他的目光落在身边被他掀开白布的金王爷的尸体上。因为他是当胸被剑刺死的,并没有剖尸的必要,所以此刻才看到剑拔出以后的金王爷的尸体。 那边唐无衣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不带一丝感情:“李将军,我都说了两次了,你杀错人了。” -- 第88页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李将军暴躁道,“他妈到底谁杀了我们王爷?” 闻韬此刻的目光聚焦在金王爷被刺的伤口上,那个伤口的皮肉已经收缩。闻韬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似被电击一般。 唐无衣道:“李将军,你稍安勿躁,你们的王爷……” “唐岳!”闻韬突然叫道。他平日说话总是波澜不惊,从未有如此急迫之时,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唐无衣,唐无衣也望着他,平静如水。 闻韬胸中似有惊涛骇浪汹涌而过,他定了定神道:“各位,我刚才发现了一个重要证据,需要和唐阁主还有唐将军讨论片刻。此案事关重大,切不可草率结案。请各位容我们在此处商量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们在此处继续。” 此刻的闻韬从表面看还是一如既往的睿智平静。少林的方丈和几位长老自然没有意见,只有李将军有些不满,狠狠道:“半个时辰后,你们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闻韬礼貌道:“自然。”他的笑本来是很清冽的,此刻却像带着一张假面。 众人走后,法堂中只剩下唐景啸,唐无衣和闻韬。 唐景啸疑惑道:“闻道长,到底何事?” 闻韬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目光投在唐无衣眼中,一字一顿道:“金王爷,是你杀的。” 唐无衣哈哈大笑起来,从认识他开始,唐无衣似乎一直在哈哈大笑,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笑得尽兴,笑得开朗,笑得天地失色。 “韬韬,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唐无衣笑着望向闻韬,闻韬却觉得自己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一样。 “唐无衣!怎么回事?”唐景啸怒目望着唐无衣。 唐无衣没有理他,只是笑着问闻韬:“你是怎么发现的?” 闻韬觉得所有的线索在他脑中炸开,似乎要把他撕裂一般,他口干舌燥,牙齿打颤,一字一顿道:“伤口。” 唐无衣看了一眼金王爷胸前的剑伤,有点可惜地说:“果然做的还不够好。” 唐景啸一头雾水道:“闻道长,请明言。” “伤口看上去是金王爷佩剑所伤,但仔细看其实有一个更薄更细的利刃的伤口在前,而佩剑是顺着原来的伤口刺下去,所以看上去金王爷是被佩剑杀死的。但其实,凶器是,青霄匕首。”闻韬望着唐无衣,“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青霄匕首的伤口,我一看便知。唐岳,你用我送给你的武器杀人。” 唐无衣道:“若不是你送我的武器,我是不会拔下来的。他该死,我不后悔。” 闻韬脱口而出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是金王爷杀了三个少林弟子?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那日你跌落山涧,我们发现了藏尸的山洞,后来你发了高烧,我把你安置在寺内,自己和僧众在山洞搜寻尸体,找到后我在附近转了转,看见达摩洞就在附近,而我在佛像的旁边,发现了这个。”唐无衣从袖中拿出两支弓|弩|箭,“之前我们一起发现过一支,是金王爷射鸟的时候留下的,而这一支,是一样的。” 闻韬望着这两支一模一样做工精巧的弓|弩|箭,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一箭穿心之人,他问道:“所以那时,你就知道是王爷杀的?” “那时只是怀疑,后来讯问了明空法师,知道了玄镜失踪前在到处筹款。这整个少林寺中,要说有谁既富且贵,那就只有金王爷了吧。”唐无衣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就把金王爷约了出来,到达摩洞对峙,他承认得爽快,还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唐无衣握紧了双拳,眉头紧锁。 “他还得意洋洋地说,不就是死了几个少林弟子,我能拿他怎么办?难道东都阁能把他抓回去吗?还不是赔点钱了事!”唐无衣清晰地记得金王爷当时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达摩洞中,如同地狱的鬼叫,他的黑影当时就罩住了整个达摩祖师的佛像。他继续道,“我本来并不打算杀他,也没有带武器,可是那一刻,我无论如何,无法原谅他!我握紧双拳,突然就碰到了腰间的匕首,是你给我的青霄匕首。我毫不费力地杀了他,但我不想你的匕首留在那种地方,所以用他自己的佩剑刺在了我杀他的地方。”唐无衣看着闻韬,直到此刻,闻韬才重新看到了他眼中久违的清明,那笼罩了唐无衣好几天的阴霾,此刻终于消散殆尽。 闻韬喃喃道:“所以,那晚你回来那么晚。你告诉我是亥时,其实我睡着的时候听到了三更的鼓声……” 此刻,唐景啸算是明白了整个来龙去脉,他既愤怒于唐无衣私自杀人,又对金王爷咬牙切齿,尤其听到金王爷说无法拿他怎么样,只能赔钱了事的时候,也不禁怒从心头起。 唐无衣此刻方才对着唐景啸道:“好了,大哥,现在可以把我交出去了。” 第79章 3.21大哥 唐景啸闻言浑身一颤道:“唐无衣,你要做什么!” 唐无衣平静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金王爷虽死有余辜,但我不该用私刑杀他。刚才我正要告诉李将军,杀他们家王爷的人,正是我。” “你疯了吗?”唐景啸吼道,“我怎么可能把你交给新罗人!” 唐无衣道:“不交给新罗人,把我押回东都阁,按东都阁的规矩处置也可以。” “你……”唐景啸脸上的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似是难以置信,许久,他似乎想明白了,但还不甘心,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 第89页 唐无衣粲然一笑道:“大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唐无衣此刻的表情,就如当年天策演武场上被阳光浸过的少年,那真是天下最干净最明亮的笑容,也是唐景啸发誓要一辈子守护的笑容。 唐景啸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飞速绕到唐无衣身后,一掌击打在他颈间,唐无衣应声倒地。 “唐将军?”闻韬一把扶住晕倒的唐无衣,语气急切而不解。 “闻道长,别担心,无衣就交给你了。他只是晕过去了,我打在他的经脉上,一日后便可苏醒。” 闻韬问稍稍放下一颗心,又急切问道:“那此事如何收场?” 唐景啸微微一笑:“自有我来应付,你不必担心,照顾好他便好。” “唐将军!”闻韬隐隐担心。 唐景啸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他醒来若问起我,只需告诉他,天策律,我从未忘记。” 唐无衣已走出法堂,高大的阴影被吞没在暮春的艳阳之中…… 法堂外,方丈,众位长老和李将军等候已久,见出来的是唐景啸,方丈犹疑地问道:“唐阁主和闻道长是否还在里面?我们是否还要进去分说?” “不必了。”唐景啸掷地有声道,“此案已经明了,不必再分说了。” “可是刚刚唐阁主……”方丈道。 唐景啸环视着少林众人,对他们道:“少林三位子弟之死已经清楚结案,凶手是金王爷,为他掩饰的人是明善法师。金王爷已经身死,明善法师东都阁自会来接人。所以此案已结。至于金王爷之死,”唐景啸转向李将军,“此事并非只是一桩凶杀案,还关乎大周和新罗两国的关系,少林诸位大师不便参与,唐某自会和李将军了结此事。” 此言一出,方丈和诸位长老纷纷点头,方丈道:“任凭唐将军处置。只是,唐将军打算在何处和李将军了结此事?” 唐景啸道:“佛门乃清净圣地,我们不便叨扰,自会在寺外解决。方丈和各位大师不必挂心。” 少林众人闻言各自退后。 唐景啸和李将军走到少林寺门外,神策军和李将军的随从士兵还在寺外对峙。唐景啸面向李将军道:“李光兴,金王爷一事便由我们在此处了结吧。” 李将军笑了笑道:“唐将军的面子,我还是要给几分的。不过,我总该知道,谁杀了我们金王爷。” 唐景啸笑道:“你们王爷在我们大周少林寺大开杀戒,这个账我还没有跟你们算。” “呵,我们王爷都死了,还要怎么算?”李将军语气渐渐冰冷,“几个少林子弟,无官无爵,我们王爷失手杀了他们是不对,但罪不至死。王爷岂可与庶民同罪!” “李将军,在我们大周,王爷犯法,一样有罪,王爷杀人,一样偿命!金王爷杀了人,现在偿了命,我们两不相欠。”唐景啸声音不大,但气势逼人。 “唐景啸!”李将军抽出长剑指着他,“你们不要欺人太甚!金王爷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他死于天谴!”唐景啸一字一顿道。 “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拿这种话来搪塞我?”李将军怒气上涌。 “不错,我只有这一句,他在达摩洞中祖师佛像前凌|辱佛门弟子,遭天谴而死。”唐景啸平静道。 “唐景啸!我再问一遍,我们王爷他妈是被谁杀死的?你到底在包庇谁?” “我没有在包庇谁,杀你王爷者,替□□道,若当时我在寺中,一样杀他!” “你!”李将军怒不可遏,“唐景啸,你别以为我们新罗国小民寡,就毫无骨气!” “自然。”唐景啸道,“你家王爷死有余辜,但,此事毕竟发生在我大周境内,我们地主之谊有失,自愿赔罪。” “赔罪?哼,你打算怎么赔?送点金银财帛了事?你可别忘了,金王爷是我们王上唯一的胞弟。壬子之乱,王爷遭遇大变,王上于此事一直心有愧疚,可不是什么金银财帛就能让我们善罢甘休的。” “哼,你也知道金银财帛于事无补,那你们的王爷怎么杀人之后只知道赔金银财帛呢?难道你们王爷是人,我们大周子民就不是人了吗?”唐景啸声如洪钟,声音直冲云霄。 “你!你们……好啊,你们是不打算赔罪了是吗?”李将军针锋相对。 “你们王爷行径卑劣,我□□上国不屑与他为伍。我唐景啸说了赔罪就是赔罪!”他说罢,将身上重甲一脱,露出赤|裸的胸膛,“你们王爷被人当胸刺了一剑,我也让你当胸刺一剑,这才是我们大周的赔罪!” 此言一出,神策众将士纷纷大喊道:“唐将军不可!” 唐景啸喊道:“都别废话。李光兴,你来吧,当胸一剑,生死不论,我大周绝无二话!” 此刻李将军彻底惊住了,他没有想到堂堂神策上将军居然让他还刺一剑!这份气魄,别说是他曾和唐景啸有过同袍之谊,就算只是敌军将领也被他此刻的气势所震慑。 只见阳光下,唐景啸坦着上身,一身肌肉上布满了各种战争留下的伤疤,他抬着头,没有一丝畏惧。这就是唐景啸,神策上将军唐景啸! 李光兴心念一动,缓缓举起长剑。周围全是神策军士的呐喊“神策!神策!”“唐将军!唐将军!” 他一咬牙,对着唐景啸的胸口,狠狠刺了过去…… -- 第90页 第80章 3.22有难同当 唐无衣转醒的时候只觉后颈一阵酸痛,浑身乏力。他睁开眼,看见一团竹月色的影子在眼前,便习惯性地道:“韬韬。” 那人似乎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叫了声:“无衣。” 不是韬韬,他从不叫我无衣。唐无衣昏昏沉沉地想,睁眼再仔细一看,居然是蒲先生从东都阁赶来了。他一直待蒲启明如师长,虽一直在军营练武,经史诗词却由蒲启明教授,他是从前先太子的太子太傅,弱冠之年就已是殿试榜眼,满腹经纶,有经天纬地之才。据说,当年先太子于殿试上直接点了蒲启明做他的老师。太子太傅历来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因为先太子的坚持,蒲启明成为大周最年轻的太子太傅。 意识到是蒲先生,唐无衣赶紧坐起来,被蒲启明止住了:“你已昏迷一天,此刻虚弱,无须多礼。” “蒲先生,您怎会在此?我大哥呢?”唐无衣道。 蒲启明表情严肃:“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自然要来。无衣,此事你做得太过鲁莽。” 唐无衣正襟危坐道:“是。” “你如此做法,将你大哥置于何处,又将东都阁置于何处?”蒲启明语调冰冷,他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此刻却似乎隐藏着丝丝怒火。 唐无衣低下头,却没有认错。平时蒲启明偶尔骂他偷懒,他都粲然一笑,哄得老师开心,今日却是倔强执拗。 蒲启明叹气道:“我知你为何如此,只是,你可知你大哥为了你……” 唐无衣刚醒来脑子还有些不清楚,这才想起昏倒前自己跟大哥说要出去认罪,大哥忽然劈了自己一掌,那大哥……他焦急地抓住蒲启明道:“蒲先生,我大哥呢?” “已送到东都紫微宫,陛下已经亲带太医前去了。”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去紫微宫?为什么陛下会来?” 蒲启明看着他道:“你说为什么!他不愿你去认罪,新罗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你把他们家王爷刺死了,你大哥也让新罗人刺了一剑。” 唐无衣如被雷劈,缓缓道:“大哥他……他还活着吗?” “重伤!”蒲启明瞪着他,“不然为何陛下会亲带太医前去。” 唐无衣瘫坐在床上,长剑入胸,那是怎样的凶险!他挣扎着起身道:“我要去东都!” “坐下!”蒲启明道,“你还嫌不够乱码?陛下雷霆震怒,你现在去了,陛下正好把东都阁裁了。” 唐无衣不再说话了,他知道,东都阁能被保留,全靠大哥一力坚持,若没有大哥,即使天子愿意保留东都阁,也断不会让自己做这个阁主,必然是要找一个亲信之人。一直以来,其实自己都在大哥的羽翼之下,可是自己总是因为五年前的事在心中埋怨大哥,这种撕扯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好了。”蒲启明道,“你在这里休息两天,我们回东都阁再议。” 唐无衣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道:“韬……闻道长呢?” 蒲启明脸上显出一种异样的表情,许久道:“你和他走得倒是很近。” 唐无衣搔搔头道:“他脑子好。” 蒲启明脱口而出道了句:“自然。” “哎,蒲先生如何知道?”唐无衣奇道。 “谁不知道你从小眼睛长在脑门上,除了你大哥,你还正眼瞧上过谁?这个闻道长,你认识没几天,恨不得天天带在身边。”蒲启明道。 “蒲先生,弟子对您可是相当敬仰!”唐无衣赶紧道。 蒲启明也不禁被他逗乐了,笑道:“闻道长一日来看你好几次,我去叫他吧。” 唐无衣咧嘴笑道:“谢蒲先生!” 蒲启明起身去敲闻韬禅房的门,敲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眼前这个少年道长睡眼惺忪,似乎是昨晚守了一夜现在在补眠,但看到是他时猛然惊醒道:“是不是唐岳他醒了?” 蒲启明盯着他,恍了恍神,良久反应过来才道:“他刚醒,道长可以进去了。” “真的!”闻韬整个眉眼都舒展起来,目光灼灼,就好像三月的春花在一瞬间开满了山野,又好像冬日的初雪在一瞬间落满了红梅。 蒲启明的“你”字还没有说出口,闻韬已经奔向了唐无衣的房间。 一向觉得闻韬很稳重的唐无衣几乎是张着嘴看见闻韬一阵风一样地奔进来,一把抓住了唐无衣的胳膊道:“唐岳你醒啦!” 唐无衣觉得太有意思了,哈哈大笑起来。 闻韬不明就里道:“你笑什么?” 唐无衣咧嘴道:“你果然还是个小朋友,看把你吓的。你说你师父看到你这样会不会被气死,哈哈哈哈哈哈!” 闻韬下意识放开了唐无衣。 唐无衣笑着拍拍他道:“没事,都过去了。” 那日发现杀死金王爷的人竟是唐无衣的时候,闻韬觉得那个瞬间天地都暗了下来,他调动了所有能用到的精力和说辞打断了唐无衣,赢得了和唐无衣、唐景啸单独对峙的机会。而最终唐无衣坦白承认并且要把自己交出去的时候,闻韬觉得整个人似乎都在下坠,如那一次坠下山涧一样…… 幸好有唐景啸…… 唐无衣拍拍他,闻韬却不像平时那样一哄就好,而是沉默着不说话。 唐无衣用双手扶着闻韬的肩道:“是我不好,刚才蒲先生已经说过我了。” -- 第91页 闻韬低声道:“你没有做错。你和唐将军都没有做错。你杀了金王爷,唐将军让李将军当胸刺剑,你们都没有错。如果事情再发生一次,你们还是会这样做的。在这一点上,我站在你们这边。” 听到闻韬说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时候,唐无衣扶着闻韬肩膀的手又抓紧了几分。 “可是,”闻韬站起来,直视着唐无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跟你一起想办法,想一个能让金王爷绳之以法但不会伤及你和唐将军的办法!你只是把我当小孩子,这样豁出命去的事情,却不告诉我。”闻韬神情激动,双眼微红。 唐无衣不忍见他如此,转过脸,放下手,却没有回答。豁出性命的事情,自然要自己扛着,又怎好累及旁人。 闻韬见他不答,胸中激荡道:“你既不愿告诉我,便把我的青霄匕首还给我!” 唐无衣此时垂着的手正好碰到了青霄匕首,他已经随身带了多日,带着他的体温。 “我不还。”唐无衣道。 “你……” 唐无衣咬了咬牙道:“好!以后有难同当,这种事再不瞒你!”他看着闻韬,眼中一片赤诚清明。 “那就一言为定!”闻韬一字一顿道。 第81章 3.23北邙山 唐景啸在洛阳紫微宫中暂时打探不到消息,唐无衣和蒲启明决定先回洛阳东都阁等候。 走出少林大门的时候,唐无衣忽然对身边的闻韬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北邙山看看。” 闻韬闻言粲然一笑。他原来笑得极少,但从昆仑下山以后似乎越来越爱笑。唐无衣对车中的蒲启明道:“蒲先生,您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蒲启明掀开车帘,看见阳光下站着的两人,笑容清冽,心怀善意,赤诚坦荡。他觉得心中似乎被钝器划过,撕扯的痛感和艳羡交织在一起,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先下了山。 两人一边下山一边又聊起了少林的案子。 “唐岳,金王爷既然是你杀的,为什么他被杀那一晚明善法师也不在呢?”闻韬问。 “此事我也不能肯定。大概是出了这么多次事以后,明善法师会格外留意金王爷的行踪。那晚他没在寺中见到金王爷,大概就猜到他可能又要去达摩洞行凶,就找弟子帮他敲鼓。” “所以,其实那一晚,明善法师也去了达摩洞。” 唐无衣点点头:“他去的时候大概金王爷已经被我杀死了。” 所以,其实明善法师才是第一个看到金王爷被杀的人,在金王爷多次行凶的达摩洞中,在达摩祖师的佛像之前,看到被佩剑当胸杀死的金王爷,大概在那一刻,明善法师也得到了某种解脱。他大概在那个洞中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最终独自回来,让这一切暴露在第二日的阳光之下…… 两人边走边说,轻功又都不错,走起来并不比车马慢,不过几个时辰已到了北邙山。 北邙山为秦岭余脉,地势平缓,疏朗空旷,土质以黄土为主,此刻已近初夏,龙柏茂密,碧草间杂期间。山脚下是平坦的一大片,还有几个已经闲置的瞭望台,在此处可以一览整个东都洛阳,远处的黄河则横亘天边,实在是虎踞龙盘之地。 “唐岳,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吗?”闻韬问。 唐无衣双手抱于胸前道:“自我记事起,就是在天策练武。”他用手指着西北方一块空地道:“那里就是演武场,旁边就是大哥的天龙营。”又指了指远处的一片:“那里是青骓猎场,常有虎豹出没,当时我们常常在里面围猎,射中猛兽最多者获胜。” 闻韬可以想象当时千万天策将士驻扎于此的胜景,响彻云霄的排兵布阵的口号,既有当时的天策上将军唐佑主持中军,又有初出茅庐锋芒毕露的少将军唐景啸,当时的天策,当真是大周的虎狼之师。 “唐岳,你不是会破军枪法吗?”闻韬捡了根长树枝抛给唐无衣。 唐无衣爽朗一笑,接过树枝,一个空翻跃至前方空地,树枝在他手上左突右刺,耍得眼花缭乱。天策枪法注重实用性,没有一丝花哨,所以比之武林各门派的武功,破军枪法算不上好看,但每个人都知道,遇上一个御马持枪的天策将士,是很难讨到一点便宜的。若是遇上一群御马持枪的天策军,陷入他们的九襄地玄阵,那就几乎没有一丝活路了。 闻韬抚掌大赞:“果然破军枪法名不虚传。唐岳,下次,你找一杆长|枪,我用昆仑剑法跟你对仗一场!” 唐无衣用树枝指向闻韬道:“一言为定!” 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滚着火烧云,赤橙色的一片。唐无衣和闻韬坐在北邙山脚,望着洛阳。 唐无衣道:“原本这里有一座天策府,别人都道恢弘雄伟,白玉长阶,我却常在那白玉的扶手上翻跟头玩。玩到黄昏的时候,夕阳就挂在天策府的屋檐上,照得上面的脊兽一片华彩。” 闻韬不知道该说什么,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怕唐无衣的背。他第一次主动拍他的背,触手宽阔而温暖。 “给你,如果你想喝的话。”唐无衣取出一个酒袋道,“刚才路过一家酒肆新打的酒。” 闻韬打开盖子,一口灌了一半。他一喝酒就头晕脸红,但此刻,如果不喝酒的话,也不知怎样去面对这一片已然荒芜的的东都虎狼之师的旧址。 -- 第92页 唐无衣接过酒袋,一口干了剩下的一半,他双手撑于身后,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唐岳。”闻韬晕乎乎地问,“天策律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问我这个?” “你大哥……你大哥说如果你问起他,就告诉你,天策律,他从未忘记过。” 唐无衣一愣,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他轻轻笑了笑说:“大哥永远都是我的大哥。”说罢躺了下来,目光盯着一点一点变暗的火烧云。 “到底什么是天策律?”闻韬继续问。 “天策已经不在了,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唐无衣淡淡道。 “你说过的,不再瞒我。”闻韬一字一顿,他喝了酒,眼睛微红,面颊也有一抹粉红。 “死沙场,诛奸佞,守忠魂。”唐无衣缓缓答道。 “唐岳。”闻韬也并排躺下。 “嗯?” “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闻韬的声音传过来。 “嗯?” “做你想做的事情,死沙场,诛奸佞,守忠魂。” “韬韬,你是道教中人,何必理会这些。” “唐岳,去做吧。我就在这里。” “嗯?” “我就在这里,追随你,保护你。” “你保护我?” “嗯。我自小长在昆仑,学什么都很快,于世事都无所求。我本以为那就是师尊说的道,可是认识你以后,遇到各种案件,人心,世事,我才明白,我其实并不要那种道。唐岳,我也想要有守护的东西,就像你守护天策律一样,就像唐将军守护天策律一样。” 唐无衣心下一热,低声道:“你可知,这条路艰险,当今陛下并不喜欢别人提起天策,我大哥他……他也已经是神策上将军。” “唐岳,守住本心即可,无关名分。当今陛下也好,唐将军也罢,若他们坚守的东西和天策律一致,也没什么不好的。” 唐无衣闻言似被似被电击一半,若他们坚守的东西和天策律一致,也没什么不好的。是啊,那自己一直以来纠结的又是什么,过不去的又是什么呢?是当日他在武林办案之时天策一夜倾覆吗?是义父唐佑身死吗?是大哥唐景啸投靠当今天子,做了神策上将军吗?他只觉得胸中万千情绪,却难以调和,如水火不容的两股气息,终日在他周身流窜。而闻韬一言如醍醐灌顶,无论过去如何,只要大哥所坚守的,当今天子所坚守的,和当日的天策律一致,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天策忠魂即便不在这北邙山脚下,也终会化成大周旌旗,化成神策军号,化成天子战剑,化成大周曾经的也是未来的荣光。 原来是这样啊……唐无衣喃喃自语。他推了推闻韬,闻韬似乎已经睡着。他总是这样,喝了酒之后就很快睡着。他轻轻一笑,注视着慢慢升起的一轮白月,心中长久以来的抑郁似乎在今晚全部消散了…… 第82章 3.24尾声 紫微宫。 重伤昏迷了三天的唐景啸终于醒了。 他恍惚记得自己是在少林寺门口受的伤,而眼前似乎是华丽的床缦,浓郁的龙涎香,金碧辉煌的殿宇,来来去去的人影,似乎是在宫中……他微微发出了点声音,忽然感觉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景啸,不要动!” 唐景啸心中一惊道:“陛下……” 在他面前的正是大周天子李枢,他见唐景啸醒了,赶紧握住他道:“唐爱卿,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旁边立着的太医赶紧道:“将军醒了,应该是脱险了。” 李枢松了一口气对太医道:“好好看顾着,务必不能出一点差池。” 唐景啸虚弱地问:“陛下,新罗那边……” 李枢道:“爱卿不要忧心,李光兴带着金熹明的尸身回去了。新罗王刚刚修书过来赔罪,要重罚李光兴,还上贡了很多珍稀药材给爱卿养伤。” 唐景啸道:“那便好,此事总算是了了。” 李枢道:“爱卿切不可再这样冒险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是大周第一上将军,不可以身犯险!” 唐景啸道:“臣知罪。只是臣弟少年意气,还望陛下不要追究。” 李枢沉吟片刻道:“唐岳此事做得确实不妥,朕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朕可以把他调到神策军中历练几年,一定能成将才,爱卿觉得如何?” 唐景啸思索片刻道:“谢陛下好意。只是臣弟毕竟不是我唐家嫡系子弟,按律非世家子弟不可入神策军。再者,他的性子也是无拘无束惯了的,还望陛下许他继续掌东都阁。” 李枢道:“朕是喜爱他一腔赤诚,为了少林几个弟子甘愿把自己搭进去,为将者需有此胸襟热血,切不可唯唯诺诺只求自保。”他顿了顿,端详着唐景啸的反应,见他似乎还是不为所动就道,“不过爱卿既然这么说,朕也不勉强,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入神策。” “谢陛下隆恩。”唐景啸心下感激。 “你先好好养着吧,朕见你无事,就先回京都了,朕等你回来。”李枢道。 唐景啸想起身,赶紧被李枢按了回去:“不必多礼。” 李枢走出紫微宫,早已有车辇候着,送他回京都。他步上车辇,燕王李栩已在里面候着,面如冠玉,神色温和。 “唐景啸醒了?”李栩问道。车辇已经开始行走。 -- 第93页 “嗯。” “皇兄,臣弟早就说了,唐将军不会有事的,皇兄不必亲自前来。”李栩淡淡道。 “不亲自来朕不放心。” “唐将军此事太过鲁莽了。” 李枢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他此事做得很好。” “哦?” “若是唐岳没有杀金熹明,案件大白,新罗那边不过是赔个罪,送点金银财帛。伤了少林的心不说,还显得我们大周子民低贱,被人杀了就杀了。” 李栩眼珠子一转,接上道:“臣弟懂了,唐岳杀了金熹明,唐景啸让李光兴当胸刺剑赔罪。一来,敲打新罗,在我大周犯法,即使是王爷也不能免罪,即使杀的是庶民也照样要偿命;二来,神策上将军亲自赔罪,又显出我们大周的胸襟,赔的不是杀金熹明的罪,而是作为地主照顾不周的罪。而李光兴那边,看到唐景啸亲自让他刺剑赔罪,必不敢真下杀手,要是唐景啸死了,我们大周就可顺理成章地陈兵新罗了。他骑虎难下,要是不刺,平白在大周折损了他们的王爷,这口气难以咽下去,要是在新罗军士和神策军面前刺了唐景啸,反而显得唐景啸义薄云天,他们新罗落了下乘。臣弟听说,此事之后,神策军中无不敬仰唐景啸,就连新罗军士都被唐景啸的气势所折服。” 李枢点了点头。 李栩悠悠道:“臣弟自愧不如。这唐将军不仅是带兵打仗一绝,这心计也不输当朝宰相啊。陛下,这唐将军好是好,不过这呼声和能耐未必太高了些……” “无须多言!”李枢打断道,“朕知你对他总是不放心。刚才这一通权衡利弊你虽然算的清楚,但你可曾被人当胸一剑刺过?权衡利弊容易,但是在那种情境下真的能毫无畏惧站在敌方将领面前让人刺的又有几人?景啸他能做出这样的抉择,靠的不是权衡利弊,而是任何时候都绝不堕大周威严的信心和决心。所以朕一定要来看他,他,就是我大周第一上将军!” 李栩没有再说话,他非常了解李枢的脾气,他是真正的枭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精通计谋,却不屑以计谋御下,心中所装的是整个大周的荣光。也正是因为此,从小李栩就一直仰望着他,他看着他一天天成长为真正的王者,如太阳般耀眼。李栩也因此逼迫自己跟上李枢的脚步,他要做那个永远追随在李枢身边的人。站在太阳下的人,可能不会去关心暗中滋长的阴影,那就让自己去做那个帮助李枢消除阴影的人,让他能够肆意在阳光下做大周最至高无上的人。 车辇一点一点驶向京都。车外是初夏的艳阳,照得人闷热而烦躁,没有风,知了在树上长鸣。 “停!”李枢突然叫道。他步下车辇,车辇后面带着几匹备用的高头骏马,他一跃而上,跨上马背道:“朕骑马回去,你们几个跟着。”李枢常年征战,并不爱坐车辇,此刻骑在马上,方觉周身舒畅,清风拂面而过。 “皇兄!”李栩大喊一声。他也步下车辇。他从小体弱,并不精于骑射,但是因为李枢出行常常骑马,李栩也私下练习好久,终于勉强习惯了骑马出行。 李枢回头望了望他,对他笑了笑,转身策马而去。李栩则是赶紧跃上另一匹骏马,两腿一蹬,马鞭一挥,骏马应声飞驰,自己浑身一震,硌得难受,但看见李枢的身影一点点浸没在艳阳之中,李栩想也不想,继续挥舞着马鞭,奔向李枢所在的那一片艳阳…… 第三案,完。 第四卷 五毒迷踪 第83章 4.1东都阁 楔子 城门被攻破的声音震耳欲聋。 那巨大的木桩撞击在铁门上,一击,又一击…… 他知道他是永远失去了自己的长子,那个从小就武艺高超,野心勃勃,被称作赤乌王的长子。 他本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发生,可是当看见他长子眼中燃烧着的雄火,在他面前勾勒出一个盛世的时候,他动摇了。他不忍心去扑灭长子眼中的火焰,他甚至希冀长子说的是对的,希冀那火焰终将再次席卷这片土地。 然而…… 败了,还是败了。 “爹!爹!”他的幼子跑了出来,七八岁的孩子,满脸惶恐道,“爹,他们说阿兄被杀死了!” 他缓缓地摸了摸幼子的头,他从小便虎头虎脑,惹人喜爱。 “爹,我要去找阿兄!”幼子拽着他,急切地说。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敌军杀入城中的声音,完了,都完了…… 幼子往门口跑去。 “你回来!”他大叫,把幼子拉回来,孩子奋力地挣扎,他却从袖中拿出一颗黑色的物什,强行塞入孩子口中,孩子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自己则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宿命…… —————————————————————— 闻韬是被一阵风铃声叫醒的,那风铃如山涧泉水,叮叮咚咚,不同的音律互相交织,如同天籁。闻韬微微睁开眼,看见这是一间深色古朴的房间,窗牖微启,清风徐来,挂着一个木制风铃,正发出泠泠的声音。 木制的?闻韬的第一个关注点落在风铃的材质上。声音不对,他脑海中闪现出这个念头,下了床榻,正端详着这个木制风铃,忽然传过来一阵敲门声。闻韬举着风铃开了门,正是唐无衣。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唐无衣托着食盘,看着散着头发赤着脚的闻韬,仅仅穿着素色中衣,举着风铃,那风铃还在泠泠作响,他肤白胜雪,颜色微浅的眸子望向他,当真是纤尘不染,似从世外桃源而来。 -- 第94页 “唐岳,这个风铃是木制的,声音却清亮的很。”闻韬道。 唐无衣笑道:“是西域那边传来的,这风铃筒是木制的,里面却有八根银管,音锤触碰到银管,在木制的风铃筒内共振作响,故而其音色不同于普通的风铃,如天籁之音。” 闻韬恍然,研究着手中的风铃半晌,忽然意识到遗漏了一些重要问题。 “唐岳,我们现在在哪儿?” 唐无衣挑眉道:“你猜?” 闻韬走到窗边,只见这是一处颇为宽阔的院子,制式拙朴,院子中一棵枇杷树尤其郁郁葱葱。极目远眺,院子外的里坊颇有市井之气,行人来来往往,只不过隔得比较远,那喧嚣声并不会传过来,此处倒是个闹中取静之所。 闻韬粲然一笑道:“唐岳,这里就是洛阳的东都阁吗?” 唐无衣嘴角一勾:“某人喝了酒以后睡得昏昏沉沉,被我拐到了东都阁都不知道。” 闻韬心情颇好,并不和他争辩,乖巧地坐下来,接过托盘,只见上面放着一碗清粥和几样爽口小菜。 “你昨晚喝了酒,今早还是吃得清淡些。”唐无衣道。 闻韬从善如流,一边吃一边道:“唐岳,这里就是你平时待的地方?怎么好像没什么人?” 唐无衣道:“这里是后院。前院有刀笔吏专门受理武林疑难案件,破案后归档入册。另还有东都阁书堂,收着东都阁十数个弟子,一些不用我亲自去的案件,就会派他们出马,由蒲先生平日教他们经史,我指导一下他们武功和刑讯之法。最后面的刑堂你就别去了,是专门行刑之处,刑堂下面是一个地牢,罪不至死者在地牢关押。” 闻韬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唐岳,你这阁主做得倒也自在。” “怎么,动心了?你也留下如何?”唐无衣试探道。 闻韬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道,“唐将军如何了?” “已经醒了,陛下已经来探望过,在紫微宫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唐无衣道,“我过两天亲自去紫微宫看望大哥,向他赔罪。” 唐无衣起身,带闻韬逛了逛东都阁,走到前院书堂的时候,见十几个身穿朱雀纹玄衣的东都阁子弟正在读经,个个目光清明,声音朗朗。 “唐岳,这些子弟你是从哪里找来的?”闻韬问。 “大多出自武林,若是世家子弟的话,修文可参加科举,习武可进神策军。” “那你……”闻韬想起在少林时唐无衣看到唐景啸戎装前来的神情,心想若是可能,他也一定愿意做征战沙场的将军,他一直没有问过唐无衣的身世,只知他是唐佑的义子,唐景啸的义弟,其中曲折却是一无所知。 唐无衣道:“据我义父说,他早年四处征战时在战场上收养了我,我父母双亡,无亲无靠。他虽如此说,我却没有一点印象,我的记忆就是从北邙山下的天策营开始的。义父待我视如己出,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一心想做天策上将军,后来得知非世家子弟不得入天策时,伤心了好久。”他顿了顿,眼神中似乎还有一分落寞,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意道,“不过义父早早就筹划把东都阁交给我,东都阁历史悠久,是连结武林和朝廷的重要机构,义父对我,实在是思虑深远……” 一阵风吹来,远远传来闻韬房中泠泠的风铃声,阳光在琵琶树下投下斑驳的阴影。闻韬静静听着唐无衣的过往,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滞了一般。 “无衣,闻道长。”来人对二人做了一揖,正是蒲启明,刚刚下了学堂早课。 只见蒲启明着装简朴,整个人自有一股高华冷傲之气。 唐无衣和闻韬回礼道:“蒲先生。”二人随着蒲启明走到他的书房,只见诺大的书案上放着一大捧二月兰。二月兰本是极为常见的植物,浅紫色,开得正灿烂。唐无衣记得,每年这个时节,蒲先生总要在桌上放上一捧二月兰。 唐无衣笑道:“蒲先生,洛阳的牡丹开得正好,我下次让人送一点进来,放在您书案上正好。” “不必。”蒲启明道,“此花就很好。牡丹太奢华,与我这书房也不太相配。” 唐无衣知道蒲启明的性子,没有坚持。他虽是这里的阁主,但平日各种事情都要敬蒲启明三分。蒲启明望了望闻韬道:“闻道长此番是要在这里长住吗?” 虽然是极其普通的问题,闻韬却觉得自己的耳根红了,此番是要长期在东都阁了吗,以什么名义呢? 唐无衣赶紧道:“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接了案子我们便一起去查。”他对他挑了挑眉,眼中含笑。 嗯,已经下决心要追随唐岳了。闻韬心想,和他一起游历江湖,解决疑案,虽不在军中,也可死沙场,诛奸佞,守忠魂。 闻韬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道:“蒲先生,唐岳,这次叨扰了。不日我就要回一趟昆仑。” “你要走吗?”唐无衣脱口而出,眼神微闪,语气中似乎有轻轻的颤动。 闻韬对他粲然一笑,他从未笑得这么灿烂,如清晨的第一缕划破层云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不仅是唐无衣,连蒲启明都望着闻韬微微失神。 “我回昆仑向师尊当面说明一下,之后就要麻烦你收留我了。”闻韬望向唐无衣。 唐无衣心中似乎有无数个小鞭炮炸开,他负在身后的手悄悄抓住了闻韬的衣袖,不动声色往闻韬那儿靠了靠,心中的温柔似乎要溢出来一般。 -- 第95页 “如此,也好。”蒲先生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不过此刻无论是闻韬还是唐无衣都无暇理会。他望着两人并肩离开,虽没有交流,但那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满足让他驻足凝视了好久…… 第84章 4.2明志 闻韬曾经无数次站在昆仑的山门口,但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么心情复杂。 本来唐无衣要送他回昆仑的,但闻韬婉言拒绝了。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从小他的一切就都被安排得很好,他也很顺从地接受这些安排,作为昆仑天资卓越的弟子,作为清虚子唯一的徒弟,他知道师尊一向对他有很高的期望,希冀他能在求仙问道一途上有所建树。可是,这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比起出世无为,他更想去真真切切地感受这个世界,更想去按照自己的心意去选择旁观还是介入,更想去坚持自己的守护。固然,这样免不了遍体鳞伤,免不了心灰意冷,可是那些热血和心跳却是在那些漫漫修道的平静岁月里永远也无法出现的。昆仑山终年不化的冰雪固然纯净不染,但他更想要春华秋实,夏葛冬裘,更想要感受世间极致的善与恶,并像唐无衣和唐景啸曾经做过的那样,遵从本心亮出自己的锋芒,无畏生死。 “韬儿。”闻图南在山门接他,但她一见到闻韬,就明显感到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从前是个故作老成的少年郎,目光清朗却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冰雪,而这一次,那些曾经的冰雪一消而散,亮得如同琉璃,本来一二点星光的眼眸此刻已是止不住的光芒万丈。 “师父,我想见师尊。”闻韬单刀直入,他从小便是这样,从不会拐弯。 闻图南微微皱了皱眉道:“师尊正在闭关,明日才会出关,你有什么先跟我说吧。” 闻韬点了点头,和闻图南走进昆仑。 “什么,你要出师?”闻图南纵然聪明绝顶也没想到闻韬提出的是这个要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以后准备去哪里?” “东都阁。”闻韬平静道。 “你……”闻图南在脑海中转了好几个弯,试探地问,“你是和唐阁主……” 闻韬直视闻图南:“师父,我已经决定今后都要和唐岳一起查案。” 唐岳,已经直呼其名了吗?闻图南在心中打鼓,她之前就看出二人投契,因为闻韬从小冷淡内向,她一直觉得他能找到投契之人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么快闻韬就决定要离开昆仑了。 她故作轻松问道:“那唐阁主那边?” “他乐意之至。” 闻图南好像被噎了一下,也对,唐无衣已经是阁主,并不需要去征求谁的同意。她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只是问道:“韬儿,你要不要再想一想?你从小一直在昆仑,骤然下山,难免觉得新鲜刺激。我从前也是这般,在家中总是待不住,一寻着机会就……” “师父,我决定好了。”闻韬打断道,他声音不大,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 闻图南莫名想起惨惨戚戚的儿大不由娘这一句,她虽没有生儿育女,但闻韬确实是她亲手抚养长大,与其说是他的师父,不如说亦师亦母来的恰当。虽说她为人通透,此刻却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惆怅。 见她如此,闻韬反而安慰起她来,软软一笑道:“我此去东都阁,又不是永不回来,必是要常写家书,抽空也会来看师父和师尊的,就和我下山历练是一样的。” 说到家书,闻图南扑哧一笑道:“你这次的家书倒写得格外好,师尊开心了好几天。不过我猜不是你写的,你哪能说这许多话?” 闻韬粲然一笑道:“确实不是我写的。” 闻韬没有说是谁写的,但闻图南一看便知。闻韬此刻如江南刚刚淋了雨水的茂竹,一往无前,向阳生长,那爆发的生命力让闻图南这样聪明而通透的人都受到了几分感动。 “韬儿,你长大了。”过了许久,闻图南悠悠叹道。她唯一的徒弟就这样从一个乖巧优异的昆仑弟子变成了会为自己做决定的少年,他的未来还有许多未知在等他,但他已经义无反顾地奔向前方。 “韬儿,师尊那边,我去说吧。”闻图南道,“他心中定然舍不得你。” 闻韬心中微动,轻轻道:“谢师父。” 一日后,太极观。 “不行,绝对不行!”一向淡泊无为的季无妄一出关就被闻图南这惊天的消息打了个眼冒金星,“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季无妄指着闻图南,雪白的胡子微微颤着。 “师尊,韬儿已近弱冠,您就是强迫他留在昆仑,也留不住啊!”闻图南道。 “哼,他怎可想出师就出师?” “师尊,韬儿所学已远超昆仑其他弟子,何况修道一事,本来就不可强求……”闻图南缓缓劝道。 “哎……”季无妄重重拍了拍扶手,叹道,“你是知道的,他的资质在小一辈中最为突出,我本是想,哎……” 闻图自然知道季无妄原本有意百年之后将衣钵传给闻韬,当下只好劝慰道:“我自然知道。韬儿资质顶尖,是昆仑多少年都没有遇到的好苗子,可是,道法自然,何况他的命格也远非我们可以左右。” 季无妄皱了皱眉:“我百年之后可还有什么脸去见……哎……” 闻图南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季无妄的背,幽幽道:“师尊,韬儿遇上的是唐阁主,大概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我们也左右不得。您若实在不放心,还让他记在昆仑的名下,日后若是想回来还能回来……” -- 第96页 季无妄垂着眼,一言不发。 三日后,昆仑山门。 依着闻图南的意思,闻韬虽已出师,却仍然记作昆仑弟子,因此还穿着昆仑道袍。此刻,他正望着太极观的方向,然而太极观的大门却依旧紧闭。 昆仑五大长老都在山门为闻韬送行,唯独不见季无妄。 “师尊他果真不愿意见我吗?”闻韬问。 闻图南道:“师尊一时心中过不去,你日后可要记得多回来看看。”闻图南说着不觉红了眼眶。连一旁一直以刚猛见长的金虚子都不觉难过起来。而一直没少被闻韬折腾的灵虚子更是送了大包丹药让闻韬带着。 闻韬伫立良久,见太极观依旧没有动静,于是放下佩剑和拂尘,在山门对着太极观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转身走下了常年冰雪漫天,遗世而独立的昆仑…… 第85章 4.3播州 昆仑山下,一棵大树脚下,正斜靠着一个青年。一身玄衣勾勒得他身材颀长而线条遒劲,一看便知是练武之人。此时已过了芒种,即使是昆仑山下,也已是一片茂密青葱,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浑身都冒着热气。那玄衣青年便在树下闭目养神,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倒是有几分酷雅之气。 他眯缝着眼睛,忽见山上走下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道士,便一骨碌站起来,双手负在身后笑起来,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与这初夏的明媚十分相配。 “唐岳。”那少年道士也笑起来,似乎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不然呢?”唐无衣挑眉,“我可是等了两日呢。” 闻韬想起上次去洛阳,也是遇到了在等着自己的唐无衣,心中十分熨帖,睫毛上的光影似在跳舞一般。 “都办妥了吗?”唐无衣问。 “嗯。”闻韬点点头,从此以后,他行动自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太好了!”唐无衣道,“我们这就去播州。” “播州?”闻韬疑惑,播州地处西南,距昆仑倒是不远,只是民风闭塞,以夷人居多,不知唐无衣又接了什么案子。 “本来还真不太愿意去。”唐无衣故意苦着一张脸,“据说那里都是毒虫和瘴气,这节气过去也闷热得很,不过嘛……”他一边说一边用一条手臂搭着闻韬的肩膀道,“跟韬韬去就不同了,毕竟,要是被什么蜈蚣、毒蛇、蝎子咬了你还能保护我是吧?” 闻韬不明就里,认真回答道:“我带了好多灵虚子师叔给我的丹药,就在这里。” “哈哈哈哈哈哈。”唐无衣大笑,闻韬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但他不再像原来那样逗他,而是看着他认真地说,“谢谢你保护我。” 闻韬满意一笑,二人轻快地向播州而去。 播州之地,历来为蛮荒之地,夷人杂居,前朝设播州,取番之有才者之义,由前朝杨氏一族据之,教化夷人,通水利,建沟渠,世代镇守已有百余年。十数年前,南诏兴起,与吐蕃勾结,攻陷播州、益州,直指中原。西南告急,当时的天策上将军唐佑领天策军平叛,诛灭南诏,终换得西南太平。 闻韬和唐无衣到播州时,果然天气炎热,蚊虫奇多。闻韬这种常年生活在天寒地冻之人尤其不适应,每次被咬都会肿起好大一块粉色的包,连灵虚子的丹药也不甚有用。唐无衣看着闻韬从脸上到颈上七八个粉红肿块还勉力忍痒的样子,真是又可爱又心焦。 好在不日就到了播州城,城内有当地的医馆,此处卖的并非是中原常见的草药,而是苗药,取当地草木动物为原料,以苗人秘传之法炼药。如闻韬这样的蚊虫叮咬之症,在此处极为常见,卖药的苗家姑娘笑嘻嘻地给了他们一包草药,嘱咐外敷即可。 唐无衣还不放心,在自己手上先试了试,果然顿觉清凉舒爽,才让闻韬敷用。他又在城内买了当地的丝麻衣衫,质地轻软,透气凉快。他想着之后探案难免要进入深山,因此买的衣衫都是束袖,长度也只到小腿中,很是轻便。 一日休整下来两人都多少适应了播州的气候,此时,正在客栈吃着当地的汤粉。此处饮食偏酸偏辣,粉面都以大米制成,与中原殊异。唐无衣走南闯北倒是无妨,只是闻韬第一次食如此辛辣之物,直吃得满脸通红。 唐无衣道:“若是吃不习惯就算了,我一会找找有没有白饼。” 闻韬摇头道:“虽是辛辣,却也好吃,不可错过。” 唐无衣笑着摇摇头,不动声色给闻韬倒了一杯凉茶。 夜色如水,入夜后的播州燥热不减。唐无衣和闻韬倚在客栈房间的窗边,唐无衣问店家要了一盆井水,井水阴凉,吹来的夜风经过井水的降温,房间中终于稍稍有了一些凉意。 唐无衣看着穿着束袖短衣的闻韬,印象中他总是一副飘逸谪仙的样子,而此刻除了肤如霜雪外还真是和一般的少年郎无异。 “唐岳,此番来播州究竟是什么案件?”闻韬此刻方觉心境微定,讨论起正事。 唐无衣叹了口气道:“事涉五毒教圣女。” “五毒教?以用毒闻名的五毒?”闻韬大骇。五毒教虽说也是武林门派之一,但一直为名门正派所不齿,五毒教众多为苗疆之人,以蛤|蟆、蜘蛛、蝎子、毒蛇、蜈蚣五种毒物制毒,辅以练蛊之术,传说五毒教众人为人残忍,若得罪了他们必会死无全尸。 -- 第97页 “正是。”唐无衣皱着眉,“若只是教内纷争也就算了,这次涉事其中的是播州刺史杨方的儿子杨翰。” “此话怎讲?杨氏一族在播州经营百余年,根基深厚,怎么会和五毒教扯上关系?”闻韬疑道。 “原本五毒教就是苗人自己的教派,虽以用毒闻名,但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在苗人中一向很有威望。十余年前南诏被灭后当地的苗人流离失所,愈加仇视汉人,有一位汉族士子董盛在南诏之役中家破人亡,他痛定思痛,立志要弥合当地苗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他自愿加入五毒教,最后竟做到了右护法。他入五毒教之后,一直致力于在五毒教中教化苗人,教他们汉人的耕田水利之术和汉家文化,最近几年,五毒教和当地汉人之间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 “原来如此,那播州杨氏又如何被牵扯了进去?” “五毒教教主一向由终身不嫁的圣女担当。五毒教圣女必须是妙龄女子,练圣女心法,可永葆青春容颜。只有一条,必须终生保持处子之身。” “这个我也有所耳闻。”闻韬道。 “旬日前,正是现任圣女岚苍月的教主接任仪式。五毒教前任圣女失踪已有多年,此次岚苍月接任教主,五毒教和所有苗人都极为重视,董盛认为这个契机千载难逢,于是邀请了包括播州杨氏在内的数个播州汉族世家也来参加这个仪式,来促进苗人和汉人之间的关系,不想却在仪式当天出了大乱子。” 闻韬心中涌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唐无衣继续道:“圣女仪式当天,岚苍月和杨翰被发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岚苍月被验身后发现已然失贞!” 第86章 4.4杨氏 原本旨在让汉人和苗人弥合矛盾的五毒教教主接任仪式,堂堂的五毒教圣女竟然和播州刺守之子…… 怪不得唐无衣无论如何一定要接这个案子,汉苗之间本就芥蒂重重,此事若是处理不好,西南恐又起战乱。闻韬忧心忡忡,唐无衣却笑着拍了拍他道:“我们一起办的案子,就没有破不了的。”闻韬闻言点了点头,终于在播州湿热的夜中缓缓睡着。 第二日,二人辰时就从客栈出发,先到播州的杨府。 前朝时,此地蛮荒偏远,当时的天子一纸诏书,招募天下勇士收复播州,于是太原杨氏一族千里奔袭,一统播州,永定斯土。因此,杨氏虽为播州刺史,却和别的刺史不同。其他州郡刺史均由朝廷派遣,唯有播州,念及杨氏守土之功,杨氏一族从前朝起就在播州世代任刺史,名为刺史,更似藩郡。 唐无衣和闻韬行至播州城正中,杨府便在此处,既是杨氏家府,也是播州府衙,因是前朝所建,沿用至今,因此制式古朴,又加入了播州当地的木制风格,隐隐有百年世家的气度,门口以汉隶书“杨府”二字。 唐无衣叩门,自报家门,很快朱门大开,出来一位中年男子,腰板笔直,显然是习武之人。来人抱拳爽快道:“多谢唐阁主前来!快请进。” 此人正是播州现任刺史杨方。杨氏一族自有一支杨氏府军镇守播州,因此历任家主均要习武,统杨家军。 “唐阁主,事不宜迟,小儿被五毒扣押,生死不明,既然唐阁主到了,我们便一同前去!”显然,写信向东都阁求救的正是杨方,他的儿子被扣押在五毒,他怎能不着急?他怕自己带着杨家军贸然前去反而会激化矛盾,因此一等到唐无衣到来就赶着过去。 唐无衣见他说风就是雨,心道这一任杨氏家主倒是个急性子,不过他们初来乍到,如不打听清楚,反而不好。他于是微笑道:“杨刺史爱子之心唐某理解。只不过此事我们所知甚少,如贸然前去要人,反而可能会激怒他们,于令公子不利,还请杨刺史将前因后果详细道来。” 杨方本已经打算起身走了,闻听此言,也只好坐下,回忆道:“上个月,杨某收到五毒教右护法董先生的请帖,说是本月十八是五毒教教主的接任仪式,邀请播州世家参加。哎,我们杨氏一族在此已有百年,与苗人总是龃龉不断,直到数年前董先生任五毒教右护法后才有改观。董先生原也是播州世家出生,这几年多亏了他往来周旋,两边才开始慢慢熟识。去年的苗年宴,是杨某亲自去的,我虽看不惯他们那些毒虫巫蛊之术,却对他们教中人印象颇佳,一个个都是真性情。所以此次他们教主接任仪式,杨某有公务缠身就让小儿代杨氏参加。” “那令公子是独自前去的吗?”唐无衣问。 “他是和蒋子明蒋公子一同前去的。那五毒教在高遥山深山里,过去一趟也不易,他们年轻人结伴去的,因为有董先生照应,我也没让小儿带府兵,早知道就……。”杨方叹了一口气。 “那前去的播州世家子弟除了令公子和蒋公子,可还有别人?” “还有一位黄公子。” “那他们现下在何处?如有可能,能否和我们一同前往?”唐无衣道,“到时候还可以做个见证。” 杨方一想很有道理,赶紧让府兵去问,不一会儿,府兵回道:“蒋公子还在五毒,黄公子已经回到了播州,黄氏家主听闻杨刺史有求,一会儿便把黄公子带到。” 几人一边等黄公子,唐无衣一边继续发问:“那现下杨公子是被扣押在五毒吗?董先生是怎么说的?” -- 第98页 杨方焦急道:“董先生派人传口信来说小儿竟然和五毒的圣女有了那等苟且之事,犯了他们教中的大忌,本应立即处死,但念在是杨某之子,暂且关押。董先生正在周旋。” “事急从权,那唐某就直说了,莫怪我唐突,依杨刺史看,令公子是否真做了此事?”唐无衣留意着杨方的反应。 只见杨方站起来跺脚道:“杨某绝不信是小儿所为!”他急切道,“我们杨氏子弟从小文武兼修,以礼自守,何况,小儿刚刚定了一门亲事,怎会在这个关口做出此等丑事!” “恕唐某直言,”唐无衣继续激他,“据说五毒圣女都是妙龄女子,貌若天仙,令公子会不会血气方刚……” “哼!除非他们用了什么妖法,若是如此,杨某必不能罢休!” 唐无衣见状,心下有了大概,和闻韬相视点头。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中年男子拽着一个青年正往门内走,一边走一边大声道:“杨刺史,犬子给您带来了!他前两日回来时我就骂他怎么能自己回来,现在好了,给他一个机会,跟您一起去把杨公子接回来!” 只见来人正是黄氏父子,也是当地有名望的汉人世家。播州当地以夷人居多,仅剩的几家汉人世家彼此关系紧密,同气连枝。只见黄氏家主国字脸,相貌堂堂,手中拽着的黄公子也是唇红齿白,仪表出众,只是眼中畏畏缩缩,似是不愿意前来。他低声嘟囔道:“那鬼地方,我才不愿再去呢。” “你这个逆子!”黄氏家主作势要打。 唐无衣赶紧施礼道:“多谢黄公子前来相助!唐某乃东都阁阁主,受杨刺史之托前来把此事探明清楚。听闻黄公子当时也在场,劳烦跟着我们一起去一趟五毒,我们此去会带上杨府的府兵,一定保证公子的安全。” “原来是东都阁唐阁主!”黄氏家主赶紧作揖,拍打了一下黄公子道,“还不快行礼!有唐阁主在,你休要再做出那等胆小怕事之举,丢我们黄家的脸!” 黄公子不情不愿行了礼,见去五毒之事已成定局,便闭了嘴。 当下,杨方清点了一支几十人的精锐府兵,领着唐无衣,闻韬及黄公子往高遥山进发。 第87章 4.5五毒教 高遥山距播州城几十里,五毒教就在高遥山的最深之处。 苗人最早并不事稼穑,以采集打猎为生,多居于深山。因而高遥山中也有不少苗人杂居其间。此时的高遥山,叶木茂盛,既有参天大树,又有不少灌木杂草,林间瘴气丛生,视野不清。 杨方嘱咐大家,山林间的瘴气可能有毒,让大家以帕子遮住口鼻,以防中毒。唐无衣见闻韬遮着自己口鼻的帕子是自己早先在扬州的时候给他的,他原本俊美的脸此刻只有一双明目露在外面,目光炯炯,如鹰隼一般观察着周围的情景。 越往山中走,瘴气越浓重,竟是遮天蔽日,不辨日夜。黄公子又在嘟囔:“我就说这鬼地方来不得。” 众人都没有理他,杨方更是以长刀开路,全速前进。他已来过几次,对道路很熟,又因救子心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同行的人走了这几个时辰已经疲惫不堪,后面跟着的几十府兵也喘着粗重的呼吸。 唐无衣见状,担心闻韬劳累,于是道:“杨刺史,我们稍微休整一下。” 见唐无衣开口,杨方不好坚持,众人各自在树下休息。此处已到大山深处,树下长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菌菇,色彩不一、大小各异的蝴蝶翩翩起舞,倒是怡然自得。闻韬的额头沁了一层薄汗,面色潮红,似是疲惫至极。 唐无衣道:“韬韬,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无妨,大概是山中瘴气之故。”闻韬道,“你呢,这瘴气对你有没有影响?” 唐无衣道:“稍微有些头晕,但无碍。我听说当地苗人出入深山都会在捂着口鼻的帕子上敷上草药,便可抵御瘴气之毒。我们走得匆忙,没顾得上。” 众人稍稍休整了一下又继续向前,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五毒的山门,一座木制刻满苗文的牌坊,正有几个五毒的弟子穿着苗人常见的花布短衫守着。 杨方说明来意,其中一个弟子赶紧回去通报,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穿着粗布长衫的中年人,身材明显高出几个五毒子弟一头,气度和夷人大异,正是右护法董盛。 董盛和杨方见过礼,杨方刚介绍完唐无衣和闻韬,便焦急问道:“小儿现下如何了?” 董盛眉中闪过一丝忧色,他往里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进去说。” 刚走了两步,忽见一对苗人夫妇挡住他们的去路,男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举着蛇杖指着他们道:“右护法,你这是何意?”他那蛇杖上盘着一条毒蛇,正嘶嘶地吐着信子。那女的则是个美艳少妇,叉着腰,抱着双手。正是圣蛇使和圣蝎使。五毒教,左右护法之下就是五毒使,各自精通□□、蜘蛛、蝎子、毒蛇、蜈蚣中的一毒。 董盛道:“二位圣使,圣女一事还存疑,杨刺史特地找到了武林鼎鼎有名的东都阁唐阁主来评判。” 那圣蛇使看了一眼唐无衣,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的杨氏府兵道:“你们几个可以进去,后面的就在此处等候。” 董盛朝着杨方点了点头,劝他隐忍,他带来的府兵就暂时歇在山门附近。 -- 第99页 董盛和两位圣使于是带着几人走进五毒。此处是一片高低参差的木制屋宇,房檐高翘,山门一进去就是一大片花岗岩的广场空地,中间是一尊赤|裸的女娲石像,四面点着火把,那火焰颜色带着诡异的蓝紫色。闻韬听说过苗人认母不认父,以女子为尊,不想这五毒教遵奉的竟是女娲,只见那女娲石像婀娜多姿,温柔多情,栩栩如生,不过闻韬余光一瞟到她脖子下面就赶紧收回目光。旁边的唐无衣却是将闻韬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 众人顺着百余级石阶向上,往最高也是最华丽的五毒圣殿走去。 五毒圣殿中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材低矮的苗人老者和一位面色焦急的汉人青年。那青年见到杨方顿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道:“杨刺史,您来了!”正是当日陪着杨翰一起前来的蒋子明蒋公子。而旁边的老者正是五毒使之首的圣蛤使。 圣蛤使显然和杨方熟稔,几人见过礼,众人一一坐下。唐无衣忽觉得有什么东西抱着他的大腿,低头一看,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女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脆生生叫着:“哥哥,哥哥,吃糖。” 唐无衣粲然一笑,蹲下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呀?大人们要说事情,你出去玩吧。” 那女童扭着身子道:“我不,我不嘛。”一边举着一颗糖递给唐无衣道,“哥哥吃糖。” 唐无衣接过糖道:“哥哥吃了以后你就要出去玩,好吗?” 女童点点头,唐无衣哈哈一笑将这小小的冰糖含进嘴里。 “小彤,你快过来!”那美艳的圣蝎使对着那女童招招手,女童恋恋不舍地望着唐无衣,跑到圣蝎使身后躲了起来。 唐无衣道:“圣蝎使,我们谈论之事还是不要让小孩子听到为好。” 圣蛤使解释道:“唐阁主您有所不知,小彤年纪虽小,却也是五圣使之一的圣蛛使,按例,教中讨论大事她也应该在场。”小彤躲在圣蝎使身后,对着唐无衣眨了眨眼睛。 唐无衣哭笑不得,只好和这一屋子男女老少议起事来。他开口道:“此事经过唐某已经大概知晓,不知圣女和杨公子现在何处?若要将此事彻底查清,还需要仔细讯问二人。” 圣蝎使哼道:“二人做了这样的丑事按教规应该一起处死!”那美艳少妇唇红欲滴,性感泼辣,气哼哼道,“枉她做了这么久的圣蜈使,我还一直拿她当亲妹子看,呸!” 闻韬心道,原来圣女岚苍月就是原来的圣蜈使,另外四使都在此,右护法董盛也在,那左护法又去了哪里? 正想着,只听她丈夫圣蛇使道:“那也未必,万一岚妹子是被人用了强呢?”他一边说一边瞪着杨方。 杨方拍案道:“小儿绝非此等禽兽不如之人!” 眼见要吵起来,唐无衣赶紧道:“各位听唐某一言,此事存疑,所以才要东都阁介入调查。我们东都阁定案,一向要人心服口服,请诸位先告知,圣女和杨公子现在何处?” 第88章 4.6岚苍月 唐无衣一言既出,众人安静下来,只听圣蛤使道:“二人现下分别关押在教内。岚苍月被关在蚩尤塔中,杨翰被关在祝融殿殿内。” 唐无衣皱眉道:“怎么被关在了两处?” 圣蛤使道:“唐阁主有所不知,蚩尤塔是专门关押五毒教中人之地,因此岚苍月被关在了塔内。杨公子身份尊贵,我们暂且把他关押在了一处废弃的神殿。” 唐无衣道:“我们先去圣女关押处,唐某需要单独讯问她。” 五毒众人讨论了一阵,圣蛤使道:“岚苍月既犯了重罪,不可轻易放出。若唐阁主不介意,可在蚩尤塔内审问岚苍月。岚苍月被关押在塔顶,塔顶房间的钥匙只有左右护法及五毒使才有。” 闻韬此时开口道:“诸位,右护法和五毒使都在此,请问左护法在何处?是否和我们一同前往?” 董盛赶紧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我们五毒的左护法一向不参与教中事务,而是以身养蛊,侍奉蛊王。此事并不需要她参与。” 闻韬心中一凛,眉头微皱。苗人的养蛊之法,就是将各种极致的毒虫毒物放于一瓮,令其自行厮杀,施以各种秘法,最后胜出者即为蛊王。蛊王的毒性又远在五毒的毒性之上,只不过需要用活人血肉供养,而这个人又必须和蛊王脾性相合,千万人中也难以找到一个。原来,这五毒教中供养蛊王之人就是左护法。 见闻韬和杨方面色微露厌恶之情,圣蛤使道:“蛊王虽是世间至毒之物,却也是世间大补之物。五毒善毒,也善医术。左护法以身养蛊,蛊王既是毒人的利器,又是救人的良药。五毒教恩怨分明,若是仇人,自然要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但若是恩人,我们便是散尽蛊王气血,也必要救他。” 众人闻言,心中各自思量,那个胆小的黄公子已经筛糠一般抖了几抖。 董盛和圣蛤使于是带着大家往蚩尤塔走去。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一轮圆月在天边隐隐绰绰,原本靛蓝的天空也被瘴气笼罩。蚩尤塔建在五毒圣殿的西北角,是一座木制塔楼,塔高数十尺,塔身绘着蚩尤图腾,那杀气腾腾的兽面在此刻显得尤为可怖。 “就是这里了。”圣蛤使道,“这蚩尤塔关押的楼层越高,罪行越重。岚苍月此刻正关在顶楼。”众人顺着塔顶向上望着,见塔顶的房间漆黑一片,正在纳闷岚苍月是否真的关在里面。 -- 第100页 忽然,只听得一声巨响从那塔顶传来,暮色中,一团白色的物什落了下来,众人定睛一看,圣蛇使大叫起来:“不好,是岚妹子!”只见黑夜中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穿着白色衣裙从塔顶飘然下落,月光中,她的眼睛半闭着,一张脸美艳绝伦。 “砰”的一声,女子重重摔在地上,圣蝎使大叫着跑过去:“阿岚!阿岚!”她刚才还对岚苍月的行径嗤之以鼻,此刻见她从高空坠下关心之情溢于言表,看来她们从前的关系果真极好。 从这么高的塔楼摔下来,肯定是凶多吉少。闻韬和唐无衣互相看了看,心中感叹,这不免也太巧了,刚要来讯问岚苍月,她就在所有人面前从塔楼坠了下来。她刚落地时,似乎还有些微意识,眼皮微动,似乎在寻找着谁,但很快就气绝身亡。五毒的人围了她一圈,地上满是血迹,死状惨烈。唐无衣不忍,别过头,只见刚才在圣殿见到的圣蛛使小彤正扒在塔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这里。唐无衣赶紧过去用自己的身形挡住小彤道:“别看了,别看了。”小彤的头靠在闻韬腿上,唐无衣似乎感到小女孩轻轻的啜泣声。 杨方见此情景,眉头深锁,心道圣女死后杨翰的事肯定更加棘手了。他担心杨翰安危,赶紧询问董盛,董盛遣去查看的五毒弟子回复说杨公子一切如常,还在祝融殿关押着,杨方这才稍稍心安。 唐无衣一直在注视着众人,见大家对岚苍月之死都是悲戚万分,连一直在此处等候杨翰消息的蒋公子都面露悲色,只有那一直胆怯非常的黄公子此刻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呆呆站在原地,瞪着地上满身是血的岚苍月。 岚苍月的尸身终于被五毒的弟子抬回了五毒圣殿。众人走后,闻韬在满是血迹的地上到处察看,捡到了一些窗框的碎木料。闻韬望向塔顶,看见岚苍月坠落的窗口似乎已经损毁,他赶紧示意唐无衣,唐无衣叫住了董盛道:“董先生,岚苍月被关的房间窗户是开着的吗?” 董盛道:“关犯人的房间窗都是锁死的。” “那我和闻道长可否去塔顶的房间看看。” 董盛点头道:“当然,请随我来。” 董盛带着唐无衣和闻韬走进蚩尤塔,塔门并没有上锁,但是每一层的牢房都挂着锁。董盛解释道:“蚩尤塔乃五毒教重地,专门关押教中有罪之人。牢房的钥匙只有左右护法和五毒使才有,当日就是我和五毒使一起将岚苍月关押于此处的。” 董盛说着已经带二人到了顶楼。这里只有一个牢房,牢房的门是一扇厚重的铁门。董盛用贴身保管的钥匙打开牢门,只见这牢房和普通房间区别不大,地上铺着茅草,有一张矮床,几张椅子,一张高案立于窗边。闻韬再仔细看窗,见整个窗棂都已损毁,只留下一个大洞,而岚苍月显然就是从这窗洞中坠落下楼。 闻韬道:“董先生,依你刚才说的,这扇窗原本是锁死的?” 董盛走过去看了看道:“这本来就只是一扇气窗,并不能打开的,看来是岚苍月损坏了气窗。” 闻韬问:“牢房重地,气窗怎会如此脆弱不堪?” 董盛道:“蚩尤塔的塔顶已经很久没有关押过犯人了。”他叹了口气道,“这气窗本来就是木制的,大概年久失修。再说岚苍月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本是圣蜈使,又练了圣女心法,她若一心求死,损坏这气窗也是易如反掌。” 闻韬不置可否,反复察看着残余的窗棂痕迹,而唐无衣也在房间中四处观察,看看有没有任何遗漏的物证。 第89章 4.7静好 夜已深了,因为播州闷热,苗人的房间都造得宽敞,唐无衣和闻韬被安排在一间,两张床榻分置左右。今日劳累了一天,晚上又遇上岚苍月坠楼的凶案,闻韬早已困得不行,沉沉睡去。唐无衣精力旺盛,仍在灯下整理案件,写到三更方止。 他灭了灯芯,窗外一缕幽幽的月光照进来,直照到闻韬脸上,他顺着月光走过去,看见闻韬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睫毛翕动,因为畏热,手脚都在外面。他皮肤本就是冷白色,此刻在月光中更是如同霜雪。他刚从昆仑山下来时,一言一行都极为讲究,此刻却穿着皱巴巴的丝麻衣衫蜷缩在一处。他之前从未和闻韬同处一室过夜,此刻莫名生出几分心虚,伸出手,指腹刚刚触上闻韬的发丝就不自觉收回了手。他们相识其实不过几月有余,却好像已经结伴很久,经历过很多生死一样。 当初在东都阁闻韬说从此就要唐无衣收留的时候他是意外而惊喜的,他和闻韬似乎是天然的意气相投,一起办案的时候他们互相的默契和灵感所带来的惊艳是唐无衣从未感受到的。那种惊艳感在唐无衣于昆仑山下等待闻韬的那两天中幻化出某种不真实,闻韬不过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又天资卓越,唐无衣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哪一天厌倦了这种到处查案的生活,然后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突然离去,和他相忘于江湖……唐无衣本是极其自信的人,此刻却生出几分妄想来,妄想闻韬永远如此,对他永不厌倦,他便可以永远带着他…… 第二日,早起的却是闻韬,他昨日睡得极好,早上起来灵台清明,不由地思索起五毒的案子。他习惯性地拿来几张纸开始画树状图。虽然还未讯问杨翰,但从目前的状况看,像极了岚苍月和杨翰做了越轨之事,岚苍月悔恨自尽。但尽管如此,还是要考虑各种可能的情况。 -- 第101页 第一个问题,岚苍月是否为自杀。若是自杀,是否果如董盛所言是岚苍月自己损毁气窗跳窗而死;若不是自杀,如何在所有人都在塔下的时候让岚苍月在被铁门锁死的密室中坠塔而亡? 第二个问题,岚苍月是否在教主仪式接任当天和杨翰发生越轨之事。若确实如此,为何选在时间地点都极不适宜的时候?杨翰必须要有令人信服的口供佐证;若并非如此,圣女究竟如何失贞,又为何会和杨翰共处一室? 闻韬刚打算搁笔,想起了唐无衣,嘴角不自觉上扬,又写下了“动机”二字。上次少林一案,闻韬回想起来,其实唐无衣一早就表现出对于杀害少林弟子之人毫不容忍的决心,是自己太迟钝,没有发觉,差点酿成大祸。于是闻韬强迫自己想想这个案子可能的动机。 若是杨翰和岚苍月果然在教主接任仪式当天发生不轨之事,导致岚苍月之后自杀,那是什么原因会让二人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间地点做这件事呢?莫非是一见钟情,情难自禁?闻韬想到此处自己都脸红起来,觉得这个扯淡的答案实在不应该第一个在脑海中冒出来。那什么是最符合情理的动机呢?此事五毒教圣女失贞,颜面大损,杨翰被指做此卑鄙之事,播州杨氏名誉也是大失……啊,难道是挑拨离间?闻韬突然一个激灵,董盛近年来一直在尽力弥合苗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莫非是有人从中作梗,希望将这些努力付诸东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岚苍月的死也大有文章,她一死,当日的真相就死无对证,只剩下杨翰一面之词了。 闻韬突然就明白了唐无衣一贯的破案思路,从动机出发,可以串起案件的前因后果而不会困于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挑拨离间才是真正的动机,谁又有此动机呢?涉案的人不是播州著名的汉人世家,就是五毒教中人,到底是谁会希望汉苗之间再起冲突呢? 闻韬在那儿独自思索了许久,才听到唐无衣起身的声音,唐无衣睡的一点都不好,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是永远走不出去的充满瘴气的高遥山深林。闻韬见他面色不佳,问道:“唐岳,你怎么了?” 唐无衣道:“无事,就是没睡好,大概是水土不服。” 闻韬道:“难得你也有水土不服的时候。”他望着唐无衣,除了在少林昏迷的那一次,这是闻韬第一次看见散着头发只穿着亵衣的唐无衣。上次在少林,闻韬为了唐无衣杀人之事情绪激烈,并没有太在意,这次却莫名不好意思起来。从认识唐无衣开始,他似乎永远自信满满,或笑或怒肆意洒脱,就是杀人这样的事也是自作主张。可今日看他,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晨间,唐无衣做了一夜的乱梦,略带疲惫地起来,竟然似乎和他拉近了一些距离,终于不再是那个一直成竹在胸,把闻韬照顾得滴水不漏的唐无衣了。 闻韬开开心心帮着唐无衣扣好中衣和外衣,对唐无衣道:“你今日精神不好,我替你梳头吧。” 唐无衣见他这么高兴,也就由着他。闻韬道:“我们现在在五毒教,不如我就按照苗人的样子给你梳头好了。”唐无衣笑笑就算答应了。 苗人男子不像汉人将头发全部梳起,而是以编发和披发为主。闻韬于是先把唐无衣头顶的头发梳一个小髻,再把他鬓边的头发编起来,盘在头顶的发髻上,剩下的头发则披在脑后。这么一来,唐无衣凌厉的五官多了几分野性和俏皮。闻韬大为满意,对唐无衣道:“把你的天策发筘给我,我帮你戴上。” 唐无衣一滞道:“不太好吧。” 闻韬笑道:“天高皇帝远,这里的人又不认识。你就戴两天。” 唐无衣无法,只好把发筘给他,闻韬正好把天策发筘戴在唐无衣的发髻上。那发筘是银质的,已经发黑,倒是和苗银类似,看上去一点都不违和。 “好看。”闻韬满意道。 唐无衣看着铜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中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第90章 4.8杨翰 这一日,梳着苗人发式的唐无衣站在五毒众人面前时大家都吃了一惊,口快的圣蝎使已经开口道:“哟,唐阁主今日倒是个俊俏的苗家后生。”她目不转睛看着唐无衣,倒惹得圣蛇使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唐无衣笑道:“入乡随俗。” 董盛和圣蛤使都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显然昨晚岚苍月的死给所有人心中都笼上了一层阴云。董盛赶紧道:“唐阁主,圣女已死,此事该如何收场?” 那圣蛇使态度粗硬道:“还能怎么收场!岚妹子已死,不管她之前和杨翰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都已经殉教。下面就该轮到杨翰了,玷污圣女者,死!”他拿蛇杖指着杨方。 杨方虽是个急性子,却知此刻不能和五毒的人争一时意气,他赶紧对唐无衣道:“还请唐阁主出手,把此事查明后再论。” 董盛兀自点头,却不便说话,倒是圣蛤使道:“正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冒失。” 圣蛇使重重哼了口气。 唐无衣道:“事不宜迟,带唐某去祝融殿吧。唐某只需一桌一案即可。”董盛赶紧去准备。唐无衣抽空对闻韬道:“你在五毒教内四处看看,是否有可疑之处。”二人随即分开。 祝融殿是五毒教内一座废弃的神殿,殿内依稀可见早已褪色的祝融像,满身火焰,雄壮威武。十数年前,南诏兴起时尤其崇拜祝融火神,这座祝融殿就是当时建成的。后来南诏被灭,五毒教又恢复了原本崇拜女娲的传统,这座祝融神殿就慢慢废弃不用。旷阔的神殿只有一处出口,已用门锁锁住,只是此殿废旧,有不少虫蛀鼠洞,窗牖也损毁严重,零落了一些,夜间甚是荒凉。唐无衣让董盛守在门外,自己带着纸笔进去,诺大的祝融殿便只有他和杨翰二人。 -- 第102页 杨翰已在此处关押了几日,头发散乱,嘴边和下巴也冒出了胡茬,但他盘腿而坐,腰板笔直,行止端方,一双眼睛和他父亲极像,透着威严和坦荡。唐无衣说明来意,就开始讯问。 据杨翰所说,他和蒋子明一起收到了十八日五毒教教主接任仪式的请帖,二人因想着山中路远,提前一日出发。走到半路,杨翰被毒虫咬伤,难以前行。因为五毒教地处偏僻,极易迷路,所以播州几个世家和五毒教之间约定好信号弹可互通有无,当下蒋子明点了一颗信号弹向五毒求救。过了几个时辰,董盛和左护法乌金花前来援救,乌金花身为左护法,以身养蛊,带着常用的药和特制的蛊药,找到杨翰后立刻帮他疗伤。当时杨翰已经陷入昏迷,乌金花用了蛊药后情况有所好转。因教中事多,且需要播州世家子弟出面,蒋子明和董盛先回五毒,乌金花则带着昏迷刚醒的杨翰慢慢走回五毒,到教中时已是第二日下午,因为仪式就在当天晚上,乌金花将杨翰带至客房休息。结果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女娲殿中,身边躺着一个美貌女子,而殿门突然大开,一群满脸惊异的五毒教中人指责他们行不轨之事,而他身边的女子竟然正是当晚要接任教主的圣女岚苍月。 杨翰思路清晰,力图将那日发生之事一一叙述完整。他自从被关押后,自知此事事关重大,这几日自己一直在来回思索当日发生之事,希望找到突破口证明自己清白。 唐无衣见他态度磊落,不像撒谎之人,因此将讯问重心放到了当日之事的细节上。 他问道:“你和蒋公子十七日几时从播州城出发?” “早上辰时。” “你受伤大约是什么时候?” “当时山中瘴气弥漫,难以从日光判断具体时辰,约莫是午时。” “你们发出信号弹后,五毒的人过了多久过来救援的?” “当时我正在昏迷,好像有几个时辰。” “那董盛和蒋子明是何时离开的?” “我醒来后他们不久就离开了。董盛说教中正在准备接任仪式,需要赶回去,蒋子明也需要出面,他们就先回去了。” “后来你一直和乌金花在一起?”唐无衣心道这乌金花想必是个女子,不知为何杨翰会和她单独相处。 杨翰答道:“嗯,乌金花婆婆医术了得,人也很和气,虽说练了蛊,但父亲说过,五毒左护法一直都是救人为主,我心中对她很是敬佩。” 原来是个老婆婆,唐无衣记下,又问:“那你们怎么在路上走了那么久?” 杨翰道:“我当时神志还不是很清晰,我们走走停停,乌金花婆婆不时要给我上一些药。我们在山中歇了一夜,还听到了象群的嘶鸣声,一路都是乌金花婆婆在照顾我。” “那你们到五毒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杨涵想了想道:“我们是从后山门进的,乌金花婆婆带我去后面的客房休息,路上碰到了小彤,她穿了新衣服,说过几个时辰仪式就要开始了,还问我们这新衣服好不好看。我想那时大概是未时吧。” “你进到客房后就直接睡着了吗?” “正是。”杨翰皱了皱眉道:“不知为何格外困倦,大概身上毒性没有完全清除。我觉得睡了好久,昏昏沉沉的,中间醒过来一次,还看到了月光,后来又睡了过去,最后醒来就已经在女娲殿了。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看到身边还躺着一个女子,正在疑惑,他们就推门进来了。” “你们是何时被众人发现的?” “接任仪式亥时开始,他们进来时应该就快到亥时了。” “你们是在女娲殿何处被发现的?” “是圣女的准备间。因为晚上在女娲殿进行仪式,圣女提前在那里准备,准备间就在正殿后面,里面都是圣女当日仪式需要的衣裙、发饰还有各种各样我没见过的苗人典礼用到的东西。”杨翰极力回忆。 唐无衣心下一沉,被发现的时候二人都是躺在地上,神志不清,周围都是杂物,这景象太像是男女偷情。何况事后岚苍月又被验出已经失贞,对于杨翰来说真是百口莫辩。 “你确定没有自己离开客房去女娲殿吗?”唐无衣问。 “我没有任何印象。无论是女娲殿正殿还是圣女的准备间,我都没有任何印象去过那里。”杨翰痛苦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你觉得有人在你睡着时转移过你吗?” 杨翰叹气道:“我也希望如此。” 第91章 4.9困境 唐无衣从祝融殿出来,眉头深锁,董盛心知此事恐怕难以轻易翻案,唐无衣根据刚才杨翰的证词又和董盛以及蒋子明印证了一番,总结了十七日至十八日的时间线如下: 十七日 辰时:杨翰和蒋子明从播州城出发 午时:杨翰受伤,蒋子明发信号弹 申时:董盛和乌金花前来救援 申时二刻:董盛和蒋子明离开 戌时二刻:董盛和蒋子明到达五毒教 十八日 未时:乌金花和杨翰到达五毒教,杨翰在客房休息 申时二刻:岚苍月进入女娲殿准备 戌时三刻:岚苍月和杨翰被发现在女娲殿的圣女准备间 唐无衣看着时间线正在思索,闻韬正巧从外面回来,把头凑过来一起看。他比唐无衣略矮,下巴正好靠在他的肩上,眼睛一扫就脱口而出道:“如果杨翰是无辜的,那就是要查十八日未时到戌时三刻这段时间每个人都在何处,必有一个人将他从客房运到了女娲殿。” -- 第103页 “哦?你就这么肯定杨翰是无辜的吗?”唐无衣问。 “我早上用你的动机论考虑了一遍,杨翰和岚苍月自觉自愿作出此事的可能极小。而此事更像是有人故意挑拨播州杨氏和五毒教之间的关系。”闻韬一副快来夸我的表情。 唐无衣拍着闻韬道:“韬韬真是长进不少,以后查案都不用我了。” 闻韬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却见唐无衣精神有些涣散,问道:“唐岳,你是不是不舒服?” 唐无衣无奈道:“昨晚没睡好,今日很困倦,注意力很难集中。” 闻韬用手探了探唐无衣的额头道:“并没有发热。要不要去找教内的苗医看一下?” 唐无衣看他满脸关切,心中一暖道:“查案要紧,我可以坚持,一会儿正好要讯问教内众人,可以问乌金花婆婆要一些苗药。” “乌金花?” “就是左护法,据杨翰说,是个医术极好的婆婆。既然杨翰可能被陷害的时辰已经确定,现下我需要去讯问教中各人当日行踪。”唐无衣把思路拉回来,一个个数道:“五毒教中需要问左右护法和五毒使。播州那边就要问蒋子明和黄公子二人,看看他们十八日未时到戌时三刻都在何处。” 闻韬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吧,你今日精神不好,就不要太逞强了,想不到的我来替你问。” 事急从权,唐无衣没有坚持用他的拷讯之术,毕竟,此术极为耗神,而且他今日已在杨翰身上用过一次。 二人先走到圣蛇使和圣蝎使的房间,只听见里面一个男声气哼哼道:“哼,就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汉人小白脸,你看你今天盯着那个什么阁主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二人赶紧停下脚步,闻韬偷偷看了唐无衣一眼,嘴角上扬。唐无衣无奈地扶了扶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一个女声道,显然是圣蝎使。 “哼,还说我血口喷人,上次上元节去赶集,岚妹子不就和一个汉人小白脸眉来眼去的,还当我没看见呢!”圣蛇使扯着嗓子道。 “阿岚本来就对圣女之位无意,实在是教中无人,小彤又太小了,只好让阿岚来做。不过她也太不知检点了,既然做了圣女,怎能做出这等事情!” “哼,依我看,就不该和汉人有什么纠葛!董盛来之前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和汉人纠缠不休!把那个杨方的儿子处死,剩下的汉人统统赶出去了事!” “你这个没脑子的,你也不看看,右护法来了以后我们粮食多种了多少,原来播州杨家跟我们势同水火,每年的冲突要死多少教内的兄弟!现在好几年都太太平平的了!” “哼……我还是觉得,不如南诏在的时候跟着当年的左护法攻城略地来的好!” “南诏南诏,你们男人家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当年左护法战死,前任圣女也不知被掳到哪里去了,收尸的人都没有!” 屋内的两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闻韬和唐无衣才假装刚来的样子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圣蝎使,看到是他们二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些不自然道:“唐阁主找我们什么事?” 里面的圣蛇使一听是唐无衣,脸就有些拉下来了:“还没结案吗?我们五毒只要求处死杨翰,你们剩下的人就都可以走了,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圣蝎使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口气缓和地对唐无衣道:“唐阁主,阿岚身为圣女失贞,按教中规定应该处死,她已经自杀殉教,而杨翰玷污我教圣女,如唐阁主核实无疑,请交给我们五毒处理。” 唐无衣客气道:“此案还未查明。我们过来正是为了此事。请问二位,十八日未时到戌时三刻,你们身在何处?” “你竟敢怀疑我们?”圣蛇使一听大怒道。 “不敢。”闻韬开口道,“只要把你们所有人的嫌疑都摘清,那剩下的杨翰就无可辩驳了。”他这话说得清冷,逻辑却很严密,圣蛇使听罢只是轻轻哼了声。 圣蝎使迟疑道:“十八日那天,左右护法和五毒使一直都在一起。” “什么?”唐无衣道,“所有人一直在一起?” “嗯,自从左护法将杨翰送回来后,从未时起左右护法、五毒使以及阿岚就一直在五毒圣殿之中进行祭拜仪式,直到申时二刻。然后阿岚就去女娲殿准备,而我们剩下的所有人都在大殿前的广场迎客宴饮。一直到戌时三刻,典礼快要开始了,我们到女娲殿门口却不见阿岚,进去之后才发现她和杨翰在准备间内。” “那播州另两位蒋公子和黄公子当时在何处?” “他们是播州来的人,右护法吩咐要一直招待着,他们从当日午后起就在大殿的广场,蒋公子本来要去寻杨翰,听说杨翰已经到了在后面休息就没有去。” 唐无衣和闻韬相视一眼,如此说来,闻韬一语成谶,当真是摘除了所有人的嫌疑,杨翰目前的处境更加困难了。 第92章 4.10乌金花 二人从圣蛇使圣蝎使处出来,心中愈加暗淡,这感觉就好像在瘴气丛生的密林,一只看不见的手暗中安排好了一切,而他们还毫不知晓将要面对什么。原本唐无衣精神充沛时总能在这样的时候活络气氛,逗逗闻韬,但他今日一整天都精神不济。闻韬忽然道:“唐岳,你看那边好像是一片山谷,我们去看看?” -- 第104页 只见五毒教西南方向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谷,谷内奇花异草,芳香馥郁,二人走过去,只见谷口写着苗文,不知是什么,正好远远走来一人道:“唐道主,闻道长,你们来药王谷做什么?”正是圣蛤使。 “我们正好路过。”闻韬道。 “非五毒教内人不得进药王谷。” “哦?为何?”唐无衣问。 “此处乃左护法养蛊炼药之处,是我们五毒的秘术,外人不可进。” “原来是左护法之所,我们正好需要询问她一些事情,圣蛤使能否行个方便?”唐无衣道。 圣蛤使想了想道:“那请随我进来。” 二人跟着圣蛤使穿过药王谷,来到一处山洞,圣蛤使道:“你们在此等候。” 那山洞里面看着颇为宽敞,大概就是左护法养蛊炼药之处。隐隐约约似有冷气散出。闻韬在洞口探了探道:“此处像是一个寒洞。我听闻很多毒虫畏热,想必这里面养了很多毒性顶尖之物。”二人想象山洞中爬满蝎子毒蛇蜈蚣等的场景,不禁后退了一步。 过了一会儿,圣蛤使带着一个婆婆走出来,那婆婆初时低着头,虽佝偻着背,脚步却很轻巧。一抬头,只见她五官变形,面目狰狞,是一张地狱厉鬼才有的脸。 闻韬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婆婆却笑道:“不妨事,老婆子相貌丑陋,吓到你们了。” 圣蛤使赶紧解释道:“左护法以身练蛊,自然会受到蛊王的反噬之力,历代左护法都是如此。 怪不得,五毒左护法总是深居简出,不怎么参加教内大事,想来是形貌骇人的缘故。 “除了当年……”圣蛤使突然闭口不言。 闻韬虽有疑惑,还是问起正事道:“左护法,当日杨翰在高遥山求救,是您和董先生前去营救的吗?” “正是,他们发的是受伤的信号,就由老婆子和右护法一起去了。那孩子大概是被毒性很强的东西咬了,伤得很重,用了蛊药才好的。”乌金花对答如流。 “何为蛊药?”闻韬问。 乌金花老婆婆解释道:“老婆子把蛊王养在身上,所以老婆子的血是一味药,配上草药可制成蛊药解毒,配上毒物则可制成蛊毒。” 闻韬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养蛊之人,他素来爱洁,此刻还是有一阵深深的不适感,眉头微皱,唐无衣不动声色地隔着衣袖抓住闻韬的手腕,让他定定神。 闻韬继续问道:“那后来是左护法带杨翰回来的吗?” “是啊,那孩子身子弱,在路上耽搁了一夜,回到五毒都快赶上教主接任仪式了。” “那杨翰休息的房间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吗?” “老婆子这就带你们去。” 几人刚走到谷口,忽见小彤一蹦一跳地走过来,抱着乌金花的手臂,甜甜地喊着:“婆婆”,一点都不畏惧她可怖的长相。她浑身缀着的银饰泠泠地响着,笑靥如花道:“婆婆陪我吃饭去,小彤饿了。”她忽闪着大眼睛,五官精致,一派天真。然而这一老一少,一丑一美却形成鲜明的对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圣蛤使刮了刮小彤的脸颊对乌金花道:“罢了罢了,小彤饿了,你和她去吧,我带唐阁主和闻道长去。” 三人继续走着,闻韬突然问道:“刚才圣蛤使说历代左护法受到蛊王之力的反噬,容貌都会有损,除了当年……敢问,当年有谁是例外吗?” 圣蛤使像是犹豫了一下道:“其实,五毒上一任左护法,就是南诏王室的大王子,赤乌王。我当时位卑,只远远见了他几次,但他也算得一个传奇。” 唐无衣和闻韬都是一惊,圣蛤使继续解释,原来这赤乌王天纵奇才,认为可以借助蛊王之力增长武功。他为了让蛊王认他作主,在蛊王出生之时用自己的血奉养他,并用特殊的内功将蛊王宿在自己体内,因此没有受到任何反噬之力。相反,凭着蛊王的神力,赤乌王武功卓绝,重振南诏,曾一举拿下播州和益州。但最终功败垂成,命丧于天策军的九襄地玄阵之中。然而,赤乌王死后,蛊王却凭空消失了。 蛊王生命力极强,要是被迫离开了宿主一般会自行寻找下一任宿主,普通人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了蛊王的毒性,不久就会毒发身亡,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成为蛊王的宿主。蛊王失踪后,五毒教到处寻找可能被蛊王寄宿之人,找了十年都没有找到,差点就打算放弃了,重新炼制蛊王。不想突然有一日,有一对祖孙找上了五毒,说是婆婆最近浑身不适,结果五毒的人一查看,竟然是蛊王现身了,就宿在婆婆体内。这对祖孙正是乌金花和小彤。于是乌金花成了名正言顺的左护法,而小彤的资质也很好,小小年纪就做到了圣蛛使。 “那你们如何确定蛊王就宿在婆婆体内呢?”闻韬问。 “用宿主的血一探便知。我们五毒有各种毒物,除了五毒使各有所长,我们当时还在炼新的蛊王,那些毒物,包括正在炼制的新蛊王一碰到婆婆的血全被毒死了,能有这么强毒性的,非蛊王莫属。” 闻韬暗暗心惊,心想这五毒教内藏着这么多毒物,怪不得在江湖名声不好。 “就是这里了。”圣蛤使停下,指着几间空屋道:“当日前面的客房都住满了,只有这里几间。这几间平时都是废弃的,所以布置很简陋。杨翰住的是中间一间。” -- 第105页 唐无衣和闻韬推门进去,果然陈设非常简陋,只有一张矮竹榻供人休息,因为天热,也没有被褥。 “这里距女娲殿有多远?”唐无衣问。 “此处在西北方向,女娲殿在东北方向,相隔甚远。” “没错,我到过女娲殿察看,从此处走过去要一刻钟的时间。”闻韬道。 唐无衣眉头深锁,他们今天问了一圈,基本毫无所获。五毒教内的人当日基本都在五毒圣殿和前面的广场,而杨翰所居的客房离女娲殿那么远,单程过去要一刻钟,一来一回就要半个时辰。难道真的是杨翰自己走过去的?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唐无衣忽然觉得耳鸣阵阵,险些晕倒,闻韬赶紧扶住他道:“你怎么了?” 圣蛤使也关切道:“要不要让左护法来看看?” 唐无衣扶着闻韬道:“无事,可能是前两天来的时候吸入了瘴气,现在有点不适应,休息一下就好了。” 圣蛤使将他们送回房间。圣蛤使走后闻韬问:“唐岳,你到底要不要紧?” “头晕,特别累……”唐无衣面色苍白。 闻韬搭了搭他的脉道:“脉象虚浮,是血气不畅之象。我不太放心他们的蛊药,我带了师叔给我的丹药,唐岳你服下试试。”闻韬从灵虚子给他的丹药里挑出通畅血气的一味,给唐无衣服下。唐无衣吃完药在榻上一闭眼就睡过去了。闻韬则一直守在唐无衣身边,注视着他的状况。 第93章 4.11杀人 在梦中,唐无衣看见了一座从未见过的但又似乎似曾相识的木制宫殿,里面的人都是苗疆人,他们激烈地叫着、笑着,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佩刀男子,那佩刀刀柄和刀鞘都是乌金木所制,刻着祝融火神的图案,刀锋闪闪发亮。男子裹着兽皮,半披半编着头发,背对着他。 场景一转,唐无衣又见到那个男子在沙场上左突右刺,领着千军万马作战,那柄乌金宝刀闪着寒光杀人如麻,鲜血顺着刀柄染红了上面的祝融火神图案。突然,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男子转过脸,然而,那张脸赫然就是唐无衣早上见到的镜子中的自己!一张梳着苗人发式的自己的脸!他对着自己一直在叫着一个名字…… “峻纬!”唐无衣叫着这个名字从梦中惊醒,才发现一直握着闻韬的手腕,闻韬的脸浸在烛光中,他的眼中印出的正是梦中男子的脸,自己的脸。 “唐岳,你怎么了?”闻韬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唐无衣手上。 “我梦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他是苗人,佩着一柄乌金宝刀,他叫我峻纬……”唐无衣望着闻韬瞳孔中的脸喃喃道。他此刻满脸苍白,脸上是梦境和现实交织的迷惑。 闻韬心中忧虑,却还是安慰道:“大概是你思虑太过,又中了瘴气之毒的缘故。你觉得怎么样?头还晕吗?” 唐无衣摇摇头:“还是觉得很累。现在什么时辰?” “子时了。”闻韬自诩对于丹药还是了解一二,可是为何给唐无衣服了畅通气血的丹药后他的症状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好转,反而还有加重的趋势? 唐无衣稍微吃了点东西又躺下了。他浑身困倦,眼皮似有千斤重。 闻韬从下午一直守到深夜,此刻已是疲惫不堪,见唐无衣躺下了,自己实在支撑不住也去休息了。 而唐无衣此刻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急速流动,他的梦境又变得清晰起来,这一次,他梦到的是白天去过的药王谷,但和白天不同,在梦中,他进入了白天没有进去的山洞。那山洞寒冷刺骨,蜿蜒曲折,他顺着山洞一直往里走,一直走到尽头…… 唐无衣猛然惊醒,似乎失去了一切判断和意识,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在梦境中。他只觉得梦中的山洞如磁铁般吸引着他,他下意识地就要继续他的梦境,往药王谷的山洞走去。四周一片黑暗,但他的五感却出奇地敏锐。他轻声走出房间,按照白天的记忆来到药王谷。这药王谷在白天郁郁葱葱,各色花木点缀其间,药香扑鼻,到了晚上,却只见树影斑驳,草丛中悉悉嗦嗦爬过的不知又是什么毒虫。 唐无衣顺着药王谷一直往里走,直走到白日他们没有进去的山洞。这个山洞从外部看平平无奇,但是一踏进去就觉得冰冷刺骨。若是常人,肯定绝难忍受这里的刺骨寒凉,但唐无衣本来就有内功护体,再加上此时意识不清,只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走到山洞尽头。山洞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唐无衣凭着梦境中的感觉往山洞深处最为寒凉的地方走去,他隐隐看到前方有光,朝着那光亮走了许久,直到看到寒洞深处的山壁亮起了一支火把,而那支火把竟然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冰棺。 那冰棺的大小正好可以放下一个人,唐无衣用手扒在冰棺上往里面一看,竟然真的有一个男人在里面,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穿着兽皮,披散着头发的苗疆男人!唐无衣心中大骇,他平生从未遇到过如此诡谲之事,为什么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被关在了药王谷的冰柜之中!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强自镇定去探冰棺中男人的鼻息。 然而,这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没有温度,早已僵硬。 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自己死了吗?难道自己在梦境中吗? 唐无衣靠着冰棺坐下,拼命抓着自己的头,想让自己清醒…… -- 第106页 醒来啊,醒来啊!他对自己说。 闻韬,把我叫醒,快把我叫醒! 可是,什么都没有……自己还在这个寒冷的山洞深处,靠着冰棺,冰棺中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的尸体…… 他似乎又陷入了梦境,梦中和他长得一样的苗人男子正在对他微笑,如太阳一般的微笑,他举着手中刻着祝融火神的乌金宝刀对他道:“峻纬,你长大后这把刀就是你的。” 那男子在阳光下笑着,举着宝刀对他说:“峻纬,快来拿走属于你的刀!”唐无衣在后面大声地笑着,拼命地追着,那男子越跑越快,一步跨进了祝融殿。 唐无衣此刻已近癫狂,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祝融殿,祝融殿……他跌跌撞撞走出药王谷,走向祝融殿。而他刚走,身后一条黑影就将这一切收入眼中。 祝融殿殿门从里面锁着,唐无衣推了好几次都推不开,而脑中那苗人男子的微笑如同来自深渊的手,推搡着他,撕扯着他。 唐无衣蓄足内力向着门闩狠狠一踢,一阵震天的响声,门终于被唐无衣踢开了。他跑进去,眼睛在殿内疯狂地搜索,他要找到那把刀,那把乌金宝刀,他的刀,峻纬的刀,他一定要找到…… 就在那里! 唐无衣忽然看到大殿的一角正放着这把刀,那把曾经佩在他身上的刀……他似乎看到了自己佩着这把刀集结起他的军队,看到了自己佩着这把刀所向披靡,杀敌万千,看到了自己佩着这把刀被拥戴为王! 那我是谁? 唐无衣又是谁? 我到底是谁? 被响声惊动的众人闻声赶来。这夜间突然出现的祝融殿方向的声响不仅引来了五毒众人,还有杨方,蒋子明,黄公子和闻韬等人。然而他们进入祝融殿后眼前的景象只可用石破天惊来形容。 角落中原本被押解着的杨翰已被一刀杀死,鲜血流了一地,血泊倒映着祝融殿已经废弃的祝融火神的脸…… 而唐无衣则满目血红,手中握着一把尚在滴血的乌金宝刀,鲜血顺着刀柄,染红了上面的祝融火神图案…… 唐无衣杀人了! 东都阁阁主唐无衣杀人了! 第94章 4.12百口莫辩 唐无衣杀人了…… 众人有惊讶的,有愤怒的,有不解的,只有闻韬直直地望着唐无衣。第二次,第二次了,在唐无衣已经答应过闻韬不再瞒他后,他,又去杀人了。 不对!闻韬突然意识到,唐无衣的状态不对。上一次在少林寺杀人,他虽然也有异样,但状态不是这样的,他当时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为什么杀人以及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的。而这一次,他的双眼是迷茫的,他虽然握着刀,但他似乎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况且,他没有任何理由杀杨翰。闻韬的大脑迅速地转着,今天一整天唐无衣的状态都很差,这根本不是平时状态下的唐无衣! “唐阁主,你这是何意?”第一个开口的是杨方,他一个箭步跑到自己儿子身边,见到人已经断气了,悲愤加上不解,用剑指着唐无衣质问。 “这……唐阁主,这是怎么回事?”已经一个头两个大的董盛怔怔看着这一切,他最初想通过教主接任仪式进一步调和汉苗关系,结果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局面,不仅涉事的圣女和杨翰都死于非命,连有朝廷背景的东都阁阁主都在此处被目睹当众杀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个局面。 “哼,杨翰本来就该死,唐阁主帮我们杀了也好,你们就此离开吧!”圣蛇使指着在场的杨方,蒋子明,黄公子,闻韬道。又转过头警告董盛,“右护法,我尊称你一声护法,五毒本来就是我们苗疆人的教派,你自愿加入我们容你,却不能再容下其他不遵我教派的汉人,你好自为之!” “慢着。”一声清朗的声音打破众人的讨论。众人一看是和唐无衣一起来的少年道士闻韬,他眉目如画,此刻周身却有一股气势,偌大的祝融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播州地处偏僻,大家并不知晓之前闻韬和唐无衣一起破了几个案子,只当他也是东都阁之人。 “闻道长有何高见?”圣蛤使问道。 “此案存疑。”闻韬一字一顿道。 “有何疑?”痛失爱子的杨方厉声道,“众人都听到祝融殿的破门巨响,唐阁主手持凶器在案发现场,还有什么疑问?他们五毒不追究,我却要质问一句,东都阁一向以公允著称,为何堂堂阁主私刑杀我儿?天理何在?杨某要去鸣鼓伸冤,状告东都阁唐无衣!”他声如洪钟,此刻响彻整个祝融殿。 “不错,东都阁一向以公允著称,必要人证物证齐全,犯人认罪。”闻韬走出人群,走到唐无衣身边唤他,“唐岳,唐岳!”唐无衣还是一副迷茫的表情,并未回答。 “你们看,唐阁主意识已失,我们根本无法判断他是如何杀人的。现在草率定罪,于唐阁主,于东都阁都不公平。”闻韬平静道。 “哼,不公平,我儿都被杀死了,你还在跟我说不公平?”杨方怒道。 “杨刺史,如果令郎真的是唐阁主所杀,东都阁必会承担罪责。可若是此事另有隐情,或是有人构陷唐阁主,那东都阁必要一查到底。”闻韬声音不大,但声音中隐隐有肃杀之气。 “唐阁主现在是嫌犯,必须关押起来,谁来查?你吗?你能代表东都阁吗?”杨方质问。 -- 第107页 “没错。我可以代表东都阁。此案由我来查,给我三日,若是果如杨刺史所言,令郎由唐阁主私刑杀害,我们东都阁必会承担罪责。杀人偿命,按朝廷律法处置。”闻韬字字清晰。 闻听此言,杨方才作罢,沉声道:“那就依你所言,三天为限,杨某和杨家军就在此处等候。唐阁主必须关押在此处,由我们杨家军看守。” 闻韬点头,补充道:“杨公子的尸首请暂时挪至五毒圣殿,我之后还要察看。另外,五毒众人这两日尽量待在教中,不要外出。” 董盛和圣蛤使都没有异议。众人渐渐散去,杨翰的尸首被转移了出去,唐无衣被绑在了杨翰原来被绑住的地方,门口多了几个杨家军看守。 闻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跪坐下来,扶住唐无衣,不断地试图唤醒他。可是唐无衣的眼神仍然是空洞的,他望向闻韬的眼光是没有焦点的。闻韬初步判断唐无衣是中毒了。本来五毒教就善毒,唐无衣非常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被人下毒,做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事。闻韬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这是他下山以来第一次独自面对这种凶险的状况,他不仅要救唐无衣的命,还要解开他杀人的谜团,而幕后之人可能就在附近窥伺着他……可是,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必须要独自走下去,这是他选择守护的人,他必须要护他周全。 闻韬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步,必须让唐无衣清醒,清醒片刻也好,他需要线索。 他想到灵虚子曾告诉他一个让人暂时清醒的针灸之法,即使是将死的弥留之人,用此法也可让人清醒片刻。他赶紧拿出灵虚子给他的丹药包,里面有一排银针,他学过粗浅的针灸之法,随即拿出一根长针,对准唐无衣的百会穴刺入,唐无衣的眼睛果然渐渐清明起来。 “唐岳!”闻韬唤他。 “韬韬……”唐无衣似乎恢复了意识,但是闻韬清楚,唐无衣体内之毒不除,这清醒也只能维持片刻。 “唐岳,长话短说。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闻韬问。 唐无衣意识到自己被绑了,有些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闻韬一把抓住唐无衣的手道:“什么都不要问,唐岳,你可能马上又会昏迷。你只要告诉我,你怎么来到这里的?”他的一双眼睛盯着唐无衣,一字一顿道:“信我。” 大概是闻韬的那一句“信我”触动了唐无衣,他虽有无数个疑问,此刻也只把注意力放到闻韬的那个问题上,答道:“我昨日做梦梦到了和我长相一样的苗人男子。” “不错,你说过。”闻韬道。 “我后来又梦到了自己进入了药王谷。所以我醒来后就跟着梦境去了药王谷的山洞。” “你夜间去了药王谷?” “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在做梦,但我竟然在药王谷的山洞中见到一座冰棺,里面正是我梦到的男子,早已死了,和我长得一样……”唐无衣说到此处,眼中还是止不住的惊骇和疑惑。 闻韬将手抓紧了几分:“后来呢?” “我又昏了过去,梦到了那个男子叫我峻纬,要把他的乌金宝刀交给我,我一路追他追到了祝融殿……” 闻韬心中大惊,唐无衣中了某种毒,让他产生某种幻象,将他指引到此。 “唐岳,你进来后有没有用那把刀杀人?”闻韬盯着唐无衣,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如果唐无衣在幻象的指引下杀人,那即使情有可原也毕竟是杀人重罪。 “杀人?谁死了?”唐无衣很惊讶。 “你有没有杀人?” “我好像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军队杀敌,我真的不知道……”唐无衣痛苦道。 闻韬心中一凉,但他不想放弃,还有机会。 “唐岳,唐岳!” 唐无衣的眼神又开始涣散,唐无衣片刻的清醒已过。闻韬握紧自己的双拳,剩下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 第95章 4.13转机 闻韬走出祝融殿,已是拂晓时分,但这处在深山的五毒却难以看到一点朝阳,只能看到蓝紫色的迷雾略略亮了一些。 闻韬只有三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千头万绪,似乎有无数个线头缠绕在一起。如果唐无衣记忆没有出现偏差,那么药王谷中是否真的存在一具和唐无衣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闻韬觉得这个念头太疯狂了,可是,正如他要唐无衣信他一样,他也同样,深信唐无衣。 他飞快走向药王谷,今天谷口并没有人,他朗声道:“左护法,我能否进来?”他一连喊了三遍,那面目可怖的乌金花婆婆慢慢从里面走出来。 闻韬施礼道:“左护法,能否允我进山洞探查?” 乌金花锁眉:“山洞是禁地,只有老婆子一人可以进出。里面有各种毒物和蛊物,你若进去,恐怕……” “婆婆,我师从昆仑,并不怕毒物蛊物。进山洞是为了查案,婆婆执意阻拦,难道是山洞中有什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吗?”闻韬一双星目直视着乌金花,语气虽不及唐无衣严厉,但冷若冰霜,不容置疑。 乌金花笑了笑道:“闻道长说笑了,你若是不怕,自然可以进去随意察看。” 闻韬见她没有进一步阻拦,心中暗暗疑惑,但还是快步走过药王谷,走进山洞。他昨日已在洞口探得洞内冰寒刺骨,不想真正进去后还是冷得直打寒颤。他练的昆仑心法和唐无衣的天策内功自然不同,体质较唐无衣更阴寒一些,当时在少林不过是浸了水就发烧着凉,此刻的寒气更胜当时,闻韬不得不催动内力御寒。 -- 第108页 山洞内叉道丛生,黑暗一片,闻韬拿着门口的一支火把,忍着严寒一点一点在山洞搜索,而乌金花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走到山洞最深处的地方,闻韬顿感寒气逼人,几乎就要支撑不住,可是他预感此处或许就有极寒极凉之物,他用火把一照,果然如唐无衣所说,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冰棺。闻韬心中大喜,赶紧用火把一照,结果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毒蛇蜘蛛毒蝎一类,正在互相撕咬、拉扯,恶心至极,闻韬惊得差点丢了火把。 他朝身后的乌金花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乌金花缓缓走上来道:“老婆子都说了,这洞里有很多毒物蛊物,让道长小心,这冰棺是专门练蛊用的。” 闻韬压下心中的不适之感,目光在冰棺上逡巡,这大小确如唐无衣所说,可以放下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唐无衣看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他看到的却是撕咬的毒虫呢?闻韬蹲下来拿着火把在冰棺四面仔仔细细察看着,耳边是毒虫蠕动撕咬的声音,让人一刻也不愿多待,而乌金花则一直在旁寸步不离。 忽然,闻韬注意到冰棺四面的一排痕迹,他皱了皱眉头,深为不解,但还是在心中暗暗记下。他起身道:“好了,这里都察看过了,并没有问题。” 乌金花道:“老婆子这里除了毒虫蛊物就没有别的东西了,闻道长要查案可以去别处看看。” 闻韬施礼离开。药王谷看来是没有太大的突破口了,下一步呢,该去哪里? 闻韬在心中将此处发生的事件按顺序排了一遍:先是教主接任仪式出了圣女和杨翰的丑事,二人分别被关押,唐无衣被请到此处查明真相。紧接着圣女岚苍月在众人眼前坠塔而亡,她被关押的地方是一个密室,而唐无衣则开始出现中毒的症状。最后是唐无衣手持凶器出现在杨翰被杀死的案发现场,祝融殿,同样也是一个密室,现场只有唐无衣破门而入的痕迹。 两个密室……然后是下毒…… 如果唐无衣可以被下毒,杨翰也可以被下毒。那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杨翰在中毒的情况下,被指引去女娲殿和岚苍月做了越轨之事,事后岚苍月悲愤自尽,而唐无衣则同样在中毒的情况下被指引杀了杨翰。可是,这个解释的问题在于杨翰此前并没有出现意识模糊的情况,相反,他一直在努力回想教主接任仪式当日发生的事,他的口供中只有昏睡的部分,并不像唐无衣彻底失去意识。何况,退一步说,就算两人真的都是因为被下毒做下种种错事,如今一个已死,一个意识模糊,他又如何在五毒这种用毒高手聚集之地找到真相呢? 闻韬就像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人,周围尽是魑魅魍魉。可是,他信唐无衣。信他,就够了。 闻韬不知不觉往五毒圣殿走去,他还想去看一看岚苍月和杨翰的两具尸体。还没到圣殿的后门,突然发现一条黑影闪过,似乎刚从后门出来。“谁?”闻韬一边叫住他,一边以轻功追赶。那人一阵发足狂奔,奈何怎么及得上闻韬的昆仑轻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被追上,闻韬将那人一把抓住,惊讶道:“黄公子?” 被抓住的正是和他们一起前来的播州黄公子,一路都抱怨不断,胆小怕事,没想到此刻竟然一个人来到五毒圣殿,两具尸体所在之处。 闻韬问道:“黄公子,你为何在此处?又为何要跑?” 那黄公子脸上一阵心虚,却嘴硬道:“我就是随便来看看,我看到有人抓我,我当然要跑,你干嘛抓我?” 虽说闻韬不及唐无衣洞察人心,但他此时差不多已陷入绝境,他敏锐地感到这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于是如鹰隼般盯着黄公子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想来五毒,你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吧。” 闻韬的讯问之术和唐无衣自然是无法相比的,但此刻的黄公子却是肉眼可见的慌乱,闻韬心中大喜,更严厉地喝道:“你犯下大错,若是告知于我,我还能帮你转圜,若是执迷不悟,你也知道五毒和东都阁的规矩!” 闻韬此言完全是诈他,若是经验丰富一些的人一眼便知,但是黄公子本就胆小,此时更是方寸大乱,他一听此言,竟是抓着闻韬的胳膊求饶道:“求道长救我!” 第96章 4.14私情 “求道长一定要救救我!”那黄公子抓着闻韬,苦苦哀求。 闻韬见四下无人,一本正经对他道:“黄公子,你的事情我已大概知晓,请跟我到房内将细节告知于我。东都阁一定秉公办理。” 黄公子点头如捣蒜,跟着闻韬进了客房。闻韬如唐无衣一般,拿来笔墨纸砚,直视着黄公子道:“你去五毒圣殿,是为了看他(她)一眼吧。”闻韬其实不确定黄公子去看的是杨翰还是岚苍月,只能语焉不详,让他自己说出来。好在闻韬冷若冰霜,让人见之生畏。 “是……”黄公子喃喃道,“是我对不住她,我前几日就该来看她的。” 前几日,那一定是岚苍月了,杨翰的尸身是今早才转移过来的。黄公子去看的竟然是岚苍月!闻韬暗暗欣喜,终于探到真相的一角了。 “你和岚苍月,究竟是何时相识的?”闻韬问道。 黄公子一听,更不疑闻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滔滔不绝起来:“是上元节……上元节当晚不设宵禁,播州城内火树银花,万千灯盏,很多高遥山里的苗人也出来过上元节。我……我就是在那天遇到她的……”说到此处,黄公子低了头,耳根红了起来。 -- 第109页 闻韬突然记起圣蛇使说过岚苍月曾在上元节和人眉来眼去,这个人竟然就是黄公子。因上元节不设宵禁,男女老少都会上街观灯,便常有青年男女在这一天私定终身,甚至相约私奔。看黄公子的样子,应是在上元节那日与岚苍月一见钟情。岚苍月正值妙龄,又美艳动人,黄公子也是仪表堂堂,二人年轻气盛,彼此年貌相配,本来倒也是一对佳侣。 “那你又是在何时和岚苍月私定终身,做出越轨之事的?”闻韬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岚苍月失贞之事是和黄公子有关。岚苍月练圣女心法,失贞后再练此心法必然会露出端倪,所以料想二人私定终身应该就在教主接任仪式前不久。 “……我们在上元节结识后,常常在高遥山中私会。我只知道她是苗家女子,她说她叫阿月,我并不知道她是五毒圣女啊!如果早知道她是五毒圣女,我是决计不会和她发生瓜葛的……”黄公子道。 “就算你不知道她是五毒圣女,但作为播州世家公子,你是绝不会娶她的,又为何和她做出越轨之事?”闻韬盯着他,语气冰冷。他虽不及唐无衣善识人心,但也能听出二人在山中幽会,绝不是正当嫁娶的打算。 黄公子的头更低了,他低声道:“她们苗人女子并没有这么多礼法约束,我们既然两情相悦,她又那么主动,我也很难拒绝啊……”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想着过了几个月互相厌倦了就好聚好散,反正也没人知道。” “你真是……!”闻韬心中气极,牙齿打颤,但又不知该骂他什么。岚苍月既然是五毒圣女,自然清楚与人发生私情的后果,失贞后圣女心法必会有异,而一旦被人发现,她就死无葬身之地。当时,岚苍月必然是一心系在黄公子身上,才会孤注一掷做出越轨之事,而失贞后的岚苍月,又是否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惴惴不安,一边甜蜜地思念情郎,一边又害怕被发现殉教。而她为之牺牲一切的情郎,心中想的竟然是过了几个月互相厌倦后好聚好散…… “那你在教主接任仪式那天,有没有见过岚苍月?”岚苍月既然早已失贞,那接任仪式当天的事情就大有可疑了。 黄公子道:“我并不知阿月是五毒中人,只当她是普通的苗女。我是十八日午时到的五毒,并没有见到阿月。约莫是戌时之后,听说女娲殿那边出事了,我跟着众人去看,他们把圣女和杨翰都押了出来,我远远一看才知道原来阿月竟然是五毒的圣女!后来我听人说圣女和杨翰出了苟且之事,圣女已经失贞,二人都要殉教。我怕的要命,我想要是他们发现是我让阿月失贞的,他们恐怕要我来殉教。所以,我连夜就赶回了播州。” 原来如此,所以黄公子一开始死活都不愿跟着他们来五毒,闻韬心道。他继续质问:“此事既然是你做的,你就该知道杨公子是无辜的,你见他被关押,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愧疚吗?” 黄公子犹犹豫豫道:“我也是无辜的,我又不知道阿月是圣女……闻道长,现在杨翰已经死了,我也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你能不能放我一马?” 闻韬快速在心中思索,现在岚苍月失贞之谜已解,但是教主接任仪式当天杨翰到底为什么和岚苍月共处一室还是个谜,而这个迷是后面一切发生之事的源头。现下岚苍月和杨翰都已死,唐无衣则被认作是杀死杨翰的凶手,此刻就算把黄公子和岚苍月的私情公诸于众,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相反,黄公子还会因玷污圣女见罪于五毒众人。 思及此处,闻韬道:“黄公子,此事诡谲,有一个隐在背后的人设计了这环环相扣的案件,而你和圣女之事,此人可能早就察觉并加以利用,就算我放过了你,东都阁放过了你,那个背后之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那……那我该怎么做?” “我们只有合力找到背后之人,救出唐阁主,你才能真正安全。” 见黄公子尚有一丝犹豫和迷惘,闻韬继续道:“你和圣女的私情,我现在不会和任何人说。但是,待我破解了此间所有案件的时候,你和圣女之事必须公开。” “那怎么行!我……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不会,等我找到背后操纵着一切的人之时,我会向众人说明,你和圣女都是被利用了而已。我一定会尽力保你性命。”闻韬信誓旦旦,见他仍然有犹疑之色,眼神一凛道,“你若不听我的,那背后之人随时都会找上你,那就是跑回播州也没有用。” 黄公子倒吸一口冷气,闻韬见他已被说服,嘱咐道,“这几天,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若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和杨府的人在一处。” 黄公子脸色变了好几变,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第97章 4.15南诏 闻韬讯问完黄公子出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尽管前路还是荆棘遍地,但至少,手中握住了一个线头,不再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 他带着唐无衣留给他的验尸包,走向五毒圣殿,两具尸体身上,应该还有线索。 他首先去看的是岚苍月的尸体。她是在众人面前从蚩尤塔塔顶坠落而亡,本来基本可以断定她是失贞后羞愧自杀,但如果她早就失贞于黄公子,她的自杀理由就不那么充分了。尤其是,当晚本来唐无衣是要去拷讯她的,如果她坦白了失贞之事与杨翰无关,那杨翰当晚就应该被放出,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闻韬心中一紧,有人要让岚苍月在被唐无衣讯问之前永远闭口!那她就极可能不是自杀,至少不会那么巧在所有人面前自杀。可是岚苍月坠楼的塔顶是一个密室,到底如何才能做到呢? -- 第110页 闻韬把注意力放到尸体上,岚苍月的尸体多处骨折,大量的血迹已被擦干,她的脸虽然瘦削苍白,但难掩她的绝世姿容。她身上穿的依旧是仪式当天的圣女白袍,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褐色。闻韬将她的白袍剪开,仔细检查她身上除了坠楼的伤口外是否还有别的痕迹。 突然,闻韬注意到岚苍月的小腿上有两片红紫色的痕迹,一片已经消退了大半,一片却还是新的。两片红紫色的伤痕中间有都一个细小的伤口,只不过一个已经结痂,一个还是刚咬不久的样子,似乎是被毒虫咬过的痕迹。他用银针一试果然毒性不小。此处毒虫众多,闻韬不能确定这个伤口是岚苍月不小心被毒虫所咬还是有人蓄意用毒虫害她。五毒教中从左护法到五毒使,包括岚苍月自己都是用毒高手,就是低阶弟子也都擅长用毒。但是从那个新的伤口可以断定这是在她死前不久被咬的,她死前一直被关在蚩尤塔顶层,一般毒虫难以攀到这么高的地方,况且她被关的密室并没有窗,那她是如何被咬的呢? 闻韬带着疑惑用白布盖住岚苍月的尸体,又去看杨翰的尸体。他这次看得格外仔细,确认杨翰的致命伤确实是刀伤无疑。他不由想起上次在少林金王爷被杀那一次,他原本以为王爷是被佩剑杀死的,后来仔细查看才发现是青霄匕首所杀,这才锁定了唐无衣杀人的事实。而这一次,他很希望能像上一次一样,找到杨翰是被其他凶器杀死的证据,这样就可以帮唐无衣摆脱嫌疑,然而,并没有。杨翰是明明白白被唐无衣手中握着的乌金宝刀杀死的。 这把被当作凶器的刀就放在杨翰的尸体身边。刀柄和刀鞘都是上等的乌金木所制,依稀可辨刻着祝融火神的图案,刀刃已经晦暗,上面还残留着杨翰的血迹。整把刀的制作工艺和纹饰都出自苗疆,对于闻韬来说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但让他非常在意的一点是,唐无衣曾清楚说过他梦到过的和他长相一样的男子就是佩着一把乌金宝刀,为何这把出现在唐无衣梦中的刀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闻韬在五毒圣殿边研究尸身边思索,丝毫没有意识到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他忽听得圣殿前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恍惚间,他似乎见到无数次推门而入对他微笑地唐无衣,然而这一次,却是右护法董盛拿着食盒来找他。 “闻道长,我到处找你,想来你还未用膳,多少吃一些东西。”董盛面色憔悴,显然这几天发生的事也让他心力交瘁。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闻韬可以找出真相,这两天教中希望和汉人断绝关系的呼声越来越高,他数年的经营眼看就要付之一炬,烛光中,他的眼角低垂,心事重重。 闻韬食不甘味地吃着东西,他并不擅长聊天,但是看到此刻的董盛,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深深的同情。 “董先生,你在五毒多久了?”闻韬憋了半天,想出了一个开场白。 “十年有余了。”董盛幽幽道,“从前觉得他们不过是蛮夷之人,后来相处久了,方才觉得苗人的喜怒哀乐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求也不过是平安喜乐。” “唔,董先生的家人……是殁于南诏之役?”闻韬想到他在五毒孑然一身,听闻他原先也是出身播州世家,家破人亡后才决定投身五毒。 出人意外地,董盛摇了摇头道:“南诏之役并未波及播州世家,当年的天策军宝剑出鞘,所向披靡,一举灭了南诏。但是南诏灭国后,当地的苗人并不臣服,大周的天策军已撤,苗人只好拿播州的汉人世家出气,我们董家才受到了牵连……” “依董先生看,当时的南诏国果真那么好吗?我似乎听圣蛇使说过怀念南诏的话。” 董盛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我看懂了,看透了,现在又渐渐觉得自己看不懂了。” “此话怎讲?” “此地本来有六诏,是为六个苗疆部落,部落间连年征伐,败者男丁妇孺全部沦为奴隶。后来南诏统一六诏,御下的苗人,只有少数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其余的大多数都是奴隶,终日劳作,一旦有战就必须充当先锋。我本以为天策军扫平南诏,当地的苗人会感激,可是我想错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南诏手下最惨最累的战奴们在天策军回京后对我们倒戈相向。他们宁可要他们的同族来压迫他们,逼他们流血、劳作,也不要汉人统领他们,善待他们。” 闻韬沉默了,他静静地听着,思考着,他想起了在扬州云裳坊时丹凤白所说的金城之役,她说她的族人自愿用活人献祭圣火,他们并不需要魏王来拯救他们。世间万事,到底孰对,孰错? 董盛继续道:“我一直以为苗人如此是因为对汉人缺乏了解,所以家破人亡后,我自愿进入五毒教化他们。最近几年我也看到了一些成效,看到苗人对汉人不再那么敌视,我以为我做对了,可是这两日仅仅因为圣女和杨公子之事,教内众人竟是纷纷叫嚣着不想再和汉人有瓜葛,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南诏复国……我真的不懂,我这些年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闻韬自己也没有答案,他坐了片刻起身,不小心碰到了身边的乌金宝刀,想起一事问道:“董先生,你看一看,这刀是否和南诏有关?” 第98章 4.16一半 “哦?”董盛这才注意到这把杀死杨翰的凶器,他端详了片刻道,“刀柄有祝融纹样,可能是南诏王室之物。” -- 第111页 “王室之物?”闻韬一惊,“那董先生可知是哪一位南诏王室的佩刀?” 董盛摇摇头:“我只知祝融火神是南诏崇拜之神,南诏王室尤其钟爱祝融纹样,非王室成员不得私自使用祝融纹样的饰物。当年南诏之役发生时,我还只是个少年,对蛮夷之人嗤之以鼻,现在看来,是我当时浅薄了。” 闻韬谢过董盛,董盛拿着食盒走出了圣殿,月光中,他的脊背似乎有些佝偻。他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里,到头来却不知这一切是不是一个虚妄。 闻韬回过神,再次端详着这把乌金宝刀,如果这把刀是南诏王室之物,那唐无衣拿来蓄意杀人的可能性就很低了,这把刀很可能是凶手故意放在祝融殿中引唐无衣拾起的。只是,唐无衣和这把刀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主动拿起这把刀呢? 闻韬思及此处,拿来一张纸,将这把乌金宝刀的式样仔细描摹下来。当夜,他给师父闻图南写了一封信,用了东都阁的信鸽,请她查一查南诏在覆灭前王室成员的记载,并附上了乌金宝刀的描摹画,看看能不能查到此刀的所有者。 做完这一切后已是月上中天。这偌大的客房如今只剩下了闻韬一人。对面的床铺原本属于唐无衣,如今已是空空荡荡,闻韬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坐下来,最后整个人都躺在了唐无衣睡过的床铺上。他的下巴靠在唐无衣的枕头上,似乎还可以闻到他的气息。原来,自己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 闻韬自诩从小清静持重,于万事万物有一种疏离的冷感,可是唐无衣就这样走进他的世界,如他第一次出现的那样,在阳光下盛着笑意,从此,带他前行,不再放手。 在少林的时候,他第一次意识到可能会永远失去唐无衣,他当时的惊骇之情是他长这么大从未感受过的,一种强烈的不愿意让此事发生的执念。也是在少林,他看到了唐无衣在笑靥和自信背后更为深沉的坚持,映照在那一日在北邙山上绚烂的火烧云中,如血一样的信念,死沙场,诛奸佞,守忠魂。从那一日起,他做了决定,追随唐无衣,守护唐无衣。 如今,在这被蓝紫色瘴气笼罩着的奇诡五毒教内,当唐无衣又一次深陷危险,闻韬意识到,自己对他,除了追随与守护,还有无法割舍的……私情,每一次唐无衣笑着望向他时的亲切与默契,他已经深陷其中,无法也不愿放手。所以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即使自己不再纤尘不染,即使自己手中也要站上鲜血,他也要将他带回。 闻韬如此想着,迷迷糊糊间感受到照进来的月光,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月光,月光…… 第二日,闻韬醒来时天色还早,但他的神经却很难松懈下来,三日之期,今天已经是第二日了。杨方的府兵这两日在山门口和五毒教众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尤其在杨翰被杀之后。尽管唐无衣被当众抓获,但是很多杨府的兵士都认为和五毒脱不了关系,他们本来就善于用毒用蛊,他们的少主死在此处让他们难以释怀。而五毒方面则一直坚信圣女失贞自杀是因杨翰而起,现下虽然被唐无衣失手杀死但是仍不愿轻易罢休。如此你来我往,□□味竟是越来越浓。 闻韬见状心头笼上一层阴云,他按照昨天的思路,先去了蚩尤塔。岚苍月如何坠塔,以及她小腿的伤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次他和唐无衣来搜查蚩尤塔时是在岚苍月坠楼后,当时天色已暗,除了一些年久失修的窗框木料,他们并未获得太多线索。如今,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性在闻韬脑海中渐渐成型,他需要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他提前向右护法拿到了蚩尤塔牢房的钥匙,拉开铁门,如同上次来查看时一样,窗棂留着一个大洞,正是岚苍月坠落之处。闻韬扶了扶剩下的窗棂,竟感到异常松动,他们上次检查时以为只是年久失修,如今看来这窗棂简直就像是纸糊的。他一双眼睛赶紧在剩下的窗棂上逡巡起来,仔细一看,窗棂连着墙的部分爬着不少白蚁,正在啃食着剩下的木料。本来,白蚁在木质建筑中颇为常见,可是此处是蚩尤塔顶层,如果此处都有白蚁的话那下面楼层的白蚁必然是只多不少。 思及此处,闻韬赶紧从上到下察看了蚩尤塔下面几层的牢房,却都没有发现任何白蚁的踪迹。蚩尤塔是五毒重地,建在相对干燥通风之处,并不像是容易出蚁患之处。若是窗棂因为白蚁的啃噬变得更为松动,那闻韬所想到的那种情形就更有可能发生了。那剩下的问题就是,谁布置了这一切? 闻韬又重新回到岚苍月坠楼的牢房。这一次,他几乎把所有铺在地上的茅草都翻了一遍,地上有各种草屑、灰尘,突然,闻韬发现了一具蜕壳,那蜕壳不大,失了水分,毫不起眼,但闻韬认识。 闻韬的瞳孔收缩起来,怎么会!怎么会是那个人! 如果是那个人,那祝融殿杨翰被杀或许也可以说得通!闻韬飞一般跑下蚩尤塔,奔向祝融殿。他们所有人一直以来认为的密室对于那个人来说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闻韬绕着祝融殿四周走了一圈,没错,这座破旧的神殿有太多可乘之机,那个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去杀人。 闻韬跑得满身大汗,他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这个案子,他已经解决了一半。可是这一半并不能使人信服,无论是五毒众人还是杨方,听到这个解释只会对他嗤之以鼻。他还有另一半更为重要的谜题需要解开,关于这个事件最开始的一幕,以及,动机。这个从来都是唐无衣负责解决的部分,这一次,他必须,也只能依靠自己。 -- 第112页 第99章 4.17月光 现在,闻韬已经可以坦然接受想起唐无衣时心中扬起的温柔,仿佛是昆仑山上的初雪,是扬州细密湿润的风,是少林灯花下的棋子,是洛阳酒肆盛在心头的微醺笑靥。正如他此刻正站在祝融殿外,一想到里面尚在昏迷的唐无衣,闻韬无论如何也难以挪开脚步。他和守门的杨府兵士说明了一下,在他们面前进入殿内看望唐无衣。 唐无衣的眼皮一直在翕动,这是入梦的标志。这次唐无衣的中毒似乎和梦有着莫大的联系,他曾说过梦到永远走不出的高遥山迷障,也梦到那个和他长得一样的苗人男子。每一个梦都让他精神憔悴,疲惫万分,乃至失去神志。此刻,唐无衣不知又梦到了什么,又是在怎样的迷障中深陷其中,难以解脱。 闻韬握了握拳,如果他可以,他愿意潜入唐无衣的梦境,带他离开,离开那个逼仄、阴暗、永远走不出来的地方。可是此刻,他能做的,只是用针灸之法唤醒他片刻。他不知道他中了什么毒,也不知道这样频繁唤醒他会不会对他有损,可是闻韬算了一下,唐无衣已经昏迷一天多了,若还是放任他昏迷下去一样于身心有损。 闻韬如上次一样,用长针刺入唐无衣的百会穴,片刻后,唐无衣悠悠转醒,他的眼中,是比上一次更为沉重的迷惘和疲惫。 “你是谁……”唐无衣声音沙哑,眼神浑浊。 闻韬握住他的手,注视着他道:“我是闻韬。唐岳,你清醒一点。” 唐无衣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道:“原来是韬韬。”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睡了两个时辰了吧。” “两个时辰,唐岳,你都睡了一天多了……”啊,闻韬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大脑飞快地转着,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在他心中。 唐无衣疑惑道:“我怎么还被绑在这里?” 闻韬盯着唐无衣瘦削下去的面颊柔声道:“无事,你下次再醒过来,我们就能出去了。” 唐无衣微微咧了咧嘴,疲惫道:“我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可是我又不记得我是谁,我一会儿是那个拿着乌金宝刀的苗人男子,一会儿又是个无知小儿……” 闻韬还记得他们曾在归云山庄试过祝由之术,唐无衣是一贯机警的人,意志力非常人科比,绝难被轻易蛊惑。真不知是怎样的毒,竟能让唐无衣一至乎此! 唐无衣说着说着眼神又开始涣散起来,闻韬一算时间,这次清醒的时刻竟然只有上次的一半,看来他所中的毒又加重了几分。待唐无衣沉沉睡去,闻韬心事重重地走出祝融殿。在这次的一系列事件中,闻韬不知道唐无衣到底被设计在了哪一环。最初,他以为凶手的目的是挑起播州汉人和苗人之间的冲突,可是当唐无衣被众人目睹出现在杨翰被杀现场的时候,闻韬隐隐觉得此事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他此刻刚刚因为唐无衣得到一个疯狂的灵感,在揭开幕后之人的目的之前,闻韬需要把剩下的谜题一一解开。他找到当时唐无衣审讯杨翰所做的笔录,杨翰在高遥山受伤是十七日午时,蒋子明和董盛先回五毒的时辰是十七时戌时二刻,杨翰和乌金花回到五毒是十八日未时,杨翰到五毒后在客房休息,一直沉睡,还看到了月光,月光…… 闻韬来到位于五毒西北方向的客房,也就是当时杨翰休息的房间,窗户都是朝西开的。闻韬锁了眉头,不对,如果是朝西的话,那就不应该在杨翰所说的那个时间看到月光。闻韬在心中盘算了一番,隐隐觉得这可能就是最开始杨翰被设计的那个圈套所露出的马脚。 为了确认,闻韬在客房等到了戌时三刻,也就是教主接任仪式那天杨翰和岚苍月最后被发现的时候,杨翰声称在此之前看到过月光。闻韬静静在房中等着,从酉时一直等到戌时三刻,从夕阳西下一直等到月出东山。他盯着朝西的唯一的窗户,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扇朝西的窗户,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月亮的影子,因为此时的月亮,只有从朝东的窗户才可以看到! 这只有两种解释,第一,杨翰不是在这个房间看到的月光;第二,杨翰看到的根本不是戌时三刻之前的月光! 闻韬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他表面随不动声色,但内心波涛汹涌。这个幕后之人从一开始就编织了一张大网,将所有人一步一步带到这个网中,环环相扣,招招见血,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最后的目的是什么,唐无衣于那个人,究竟是借刀杀人的工具,还是他目前毫不知晓的更隐秘的目标。 他从客房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女娲殿。果然如他所料,女娲殿准备间的大小,窗户的朝向,以及布置都和他料想的一样。 闻韬此刻已经完全没有接近真相的欣喜感,相反,他预料得越准确,他的眉头锁得越深,身上的涔涔冷汗也越密。最初,他以为只要他解开了这一系列谜题就可以救出唐无衣,但是直到这一步他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这重重迷障只是让他进入幕后之人布局的钥匙而已。 “闻道长,明日就是三日之期了。我可在等你们东都阁的说法呢。”闻韬毫无知觉地走出女娲殿,正对上杨方,他带着府兵已等了两日。他是习武之人,性子急躁,爱子先被五毒扣押,再死于唐无衣之手,他能忍到今日已是极限。杨方不似其他地方官有各种掣肘,事实上,在播州,杨氏就等于是藩王,他一怒之下不管是在五毒大开杀戒还是私刑处置了唐无衣,朝廷都很难直接降罪。 -- 第113页 闻韬颔首道:“明日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月光中,他面色坚毅,目光清亮。 杨方仔细看了看闻韬,见他不过是个未到弱冠的少年,却于此时顶住各方压力担起重任,心中生出恻隐之心,又想起刚死去的爱子杨翰,一阵剜心之痛袭来,叹气道:“杨某也不知当日请东都阁插手是对是错,若是当时直接带着府兵去要人,小儿或许还有救……” 闻韬理解杨方作为父亲痛失爱子的心情,但他深知此事绝不简单,淡淡道:“只怕未必如杨刺史所愿。” 女娲殿前的月光下,闻韬和杨方各怀心事,身后拉着两人墨色的影子。 第100章 4.18象谷 闻韬和杨方一起走到山门,山门口蓝紫色的火光映照着杨家军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他们的先祖曾随着杨氏家主从中原来此不毛之地开疆拓土,百余年来镇守此地,他们是泱泱大周最孤独的守卫,最遥远的锋芒。 闻韬走出山门,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杨方道:“闻道长深夜要去何处?” 闻韬想了想道:“杨刺史,您可曾在高遥山中见过象群?” “象群?”杨方眯着眼睛想了会儿道,“我曾听兵士说过五毒山门西南的方向,似乎有一个象谷,常有象群在那里休憩。杨某从未亲眼见过。” “可否借贵府府兵一用?最好是认识象谷的。” 杨方见他一个少年为了三日之期在深夜还在到处奔波,便叫来几个熟悉此地的府兵嘱咐道:“你们几个跟着闻道长,听他吩咐办事。”杨方此举,一来确实希望助力闻韬早日查明真相,二来却也是多个心眼。东都阁虽说颇具声望,但此处偏僻,现在阁主唐无衣又昏迷不醒,或许还有性命之忧,若是闻韬一走了之,此案可能就成了无头公案。 闻韬带着几个杨家军往西南方向走去。一般从播州过来走的都是东南方向的路,西南方向的路鲜有人走,偏僻荒芜。那几个杨家军一边用长刀开路,一边聊天道:“闻道长,真的是你们阁主杀了我们少主吗?我们哥几个看你和唐阁主不像坏人。” 那几个杨家军已经闷了好几天,只知道自家少主被唐无衣杀了,但一点内情都不知道。大概因为他们和闻韬、唐无衣都是汉人的关系,心中有天然的亲近感,只觉得自家少主和唐无衣似乎都是一来五毒就被陷在了里面。 闻韬一路向前走着,坚定地答道:“不是他杀的。” “真的?” “我就说肯定是苗人搞的鬼。” “这下弄清楚了,我们回去以后给少主报仇!” 几个杨家军七嘴八舌起来,虽然已是夜半,但个个群情激愤,恨不得立刻让五毒教众血债血还。闻韬初时不觉,此时不由得暗暗心惊。杨氏在此地镇守已有百年,和苗人之间仍有深深的隔阂。而他和唐无衣不过是外人,唐无衣目前还有深重的杀人嫌疑,这些人不过因为同是汉人的原因,就轻易相信他们是好人,都是苗人搞的鬼。他们如是想,五毒苗人大概也是一样的揣测。天下之人,居然都会因为这些浅显而毫无道理的原因作出好恶判断。闻韬似乎又看到昨晚月光下佝偻着脊背的董盛,那个将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用在消除偏见上的一个人,是否从头至尾都是在做一件虚妄之事。 “到了!就在前面。”一个府兵叫道。 几人走了接近两个时辰,来到一片山谷之中。此时已接近拂晓,雾气深重,袅袅的白烟穿过整个山谷,竟有几分仙境之感。山谷之中有几挂窄窄的瀑布,流出一汪清潭,水声潺潺。潭边野花遍地,彩蝶飞舞。稍远处卧着几只野象,伸展着长鼻大耳,间或发出一阵嘶鸣。 他们几人没有靠近,象群便也没有离开。那个府兵解释道:“我听此地苗人说,这里被称作象谷,因苗人视象为神物,此地鲜有人至。” 闻韬颔首。他记得杨翰的笔录中写道回五毒的曾路上听到象群嘶鸣之声,他们常走的那一条路离此地较远,不可能听到象群嘶鸣,那么,当时杨翰和乌金花回来的那条路很可能就在附近。 “拜托各位帮忙四处查看一下,此处有没有通往五毒的另一条路。”闻韬吩咐道,“应该通向的是五毒的后山门。” 几人虽不知闻韬的吩咐是何意,但都很忠实地执行,其中一个方向感极好的府兵更是凭着记忆推断出五毒后山门的大致方向,一直在瀑布后面的山谷中试探有没有能回到五毒的另一条路。 “这里有人走过的痕迹。”那个府兵找了一阵果然有所收获,兴奋道。 闻韬闻言赶紧过去察看,原来此处有一条极其隐蔽狭窄的小路,上面隐约有人走过的痕迹。他顺着小路往前走去,后面跟着几个府兵。初时,周围都是山壁,不辨方向,渐渐地,随着山壁将尽,周围的草木景物慢慢出现,他们竟是直接穿过了山谷,而山谷之后,赫然就是五毒的后山门! “这么快就到了!”几个府兵惊讶道。 “闻道长,你怎知有另一条回五毒的路?”几个人奇道。 果然如此……闻韬心道,这样一来,一切都通了。 如果是这样,那这一切精心设计的布局,最后的目标难道竟然是唐无衣?用这样一个精巧的诡计做成一个诱人的饵,目的竟然是引唐无衣入彀? 最终那个人又要唐无衣做什么呢?要他的命还是…… -- 第114页 闻韬浑身的肌肉又重新紧张了起来。此时已接近午时,今日层云消散,高遥山中难得的晴好天气。和他一起出来探路的府兵已经回去休息,而闻韬疲惫至极却没有一丝睡意。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死死盯着晴空万里。他在等一只信鸽,那只从昆仑回来带着他师父闻图南答案的信鸽。 闻韬从正午一直等到傍晚,直到那渐渐昏暗的天际终于飞来了那只他等了半日的信鸽,信鸽的腿上绑着闻图南的回信,附着一张从书页上撕下的画像。闻韬颤抖地将信卷展开,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真相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震惊。 他将手中的信卷撕碎,纸屑在他身后随风飞扬,播州湿热的风此刻吹在他身上竟有一丝丝凉意。他一步一步走向五毒圣殿。圣殿门口,杨方,五毒使,董盛,蒋子明和黄公子已经如约而至。闻韬面色冰冷,牙齿一直在微微打颤,他沉声道:“请把唐阁主和左护法也带过来。这个案子,我已经破了。” 众人闻言有惊讶的,有疑惑的,闻韬却是置若罔闻,他走进五毒圣殿中,眼中闪烁的尽是那一丛丛蓝紫色的火光。 第101章 4.19解谜一 昏迷的唐无衣被抬了过来,面目可怖的乌金花也蹒跚而来。五毒圣殿中点着火把,每个人脸上都投着或深或浅的阴影。闻韬的目光却只落在了唐无衣身上,他整个人都浸在阴影之中,双眼紧闭,像一具没有温度的木偶。这是他的唐岳,是他背弃了师尊的期望执意追随的唐岳,而他,即将独自战斗,誓将那个以拷讯之术闻名江湖,那个永远对他盛满笑意的唐岳带出深渊。 “闻道长,你说此案已破,那我儿是否为真的是唐阁主所杀?”杨方性子急迫,这是他最为关注的一个问题。 闻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缓缓道:“杨刺史稍安勿躁。此案需从十八日教主接任仪式那日说起。” “哼,那天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道还冤枉了杨翰不成?”圣蛇使轻蔑道。 “正是,杨翰是被冤枉的。”闻韬正色道。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变色。杨方双手握拳狠狠道:“我就知道是如此,我儿绝不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五毒众人则明显不信,圣蛤使谨慎道:“闻道长此言可有依据?圣女被验过身,确是失贞无疑。” “圣女确实失贞,只不过,并不在教主接任仪式当日,而且,令她失贞之人,也不是杨公子。”闻韬言之凿凿,说罢,目光转向角落中瑟瑟发抖的黄公子道,“你来跟大家说吧。” 虽说黄公子之前答应过闻韬可以将他和岚苍月的私情公诸于众,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时,他心中的恐惧之情大大超过了理智。他早已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此刻只是低着头,浑身发抖。 众人本来将信将疑,但一见黄公子的样子已经信了七八分,圣蛇使已经用盘着毒蛇的蛇杖指着他道:“原来是你!居然让你做了漏网之鱼,拿命来!” 黄公子见蛇杖上吐着信子的毒蛇早已吓得魂飞天外,此刻只是用手捂着头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闻韬见状叹了口气道:“且慢。圣蛇使,此事黄公子可以说是无辜的。” “闻道长,你什么意思!”圣蛇使不满道,“一会儿说是黄公子,一会儿又说他是无辜的,到底是谁?” 闻韬平静道:“和圣女发生私情之人,确实是黄公子。但是,黄公子当时并不知圣女的身份。” 黄公子闻言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道:“就是,就是。” “所以,道长的意思是圣女在教主接任仪式以前已经和黄公子发生私情并且失贞?”董盛问道。 “没错。”闻韬掷地有声,“所以,杨翰杨公子是无辜的,他并没有做任何侵犯圣女之事。而黄公子,直到教主接任仪式当天,也就是杨公子和圣女被拘押时才知道和他有私情的苗人女子就是五毒圣女。” 如此一来,等于说是岚苍月自己身为圣女却犯了教规,失了清白。黄公子不知者无罪,杨公子更是平白被冤。 “胡说八道!”圣蛇使显然难以接受,他指着闻韬大声道,“就算岚妹子之前跟这个姓黄的不清不楚,教主接任仪式当天杨翰那小子确确实实跟岚妹子共处一室,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难不成是我们冤枉了姓杨的?” 杨方听闻此言狠狠拂袖道:“你们自己的圣女不顾廉耻,还来污蔑我儿!” “谁不顾廉耻!那日大家都在前面,除了姓杨的自己,不然谁还能逼他去女娲殿不成?”圣蛇使道。 “不要吵了。”闻韬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杨公子出现在女娲殿,是有人设计的。”闻韬顿了顿继续道,“请大家跟我来杨公子当日所住的客房,一看便知。” 众人不明就里,除了几个杨家军留下看管尚在昏迷的唐无衣,其余人跟着闻韬来到西北角的客房。闻韬打开中间的房间道:“这里就是当日杨翰所居的房间,因为当日客人众多,前面的客房都住满了,便只有这边简易的客房供杨公子休息。” “此处有什么问题吗?”圣蛤使道。 “有。”闻韬道,“杨公子曾在唐阁主审讯他时说过,他到五毒之后一直在休息,中间醒过一次,看到过月光。”闻韬走到客房的窗边道,“你们看,这扇窗户是朝西的,按照杨公子的口供,他十八日未时到五毒,戌时三刻被发现在女娲殿,那他能看到月光的时间必然是在日落到戌时三刻之间。然而,月亮东升西落,戌时三刻尚在上半夜,月亮只会出现在东边,而这个朝西的窗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到月光的。” -- 第115页 众人闻言一下子议论纷纷,最疑惑的莫过于杨方,他赶紧问道:“闻道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杨公子不是在此处看到的月光。”闻韬简短答道,“他看到月光的地方,就在他被发现的地方,是女娲殿准备间。” “哼,天方夜谭。”圣蛇使和圣蝎使不以为然。 连董盛都道:“闻道长,女娲殿的准备间和此处大为不同,里面有大量的衣物和杂物,杨公子肯定会有所察觉。” “各位,此处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竹矮塌。而五毒教内大多数房间形制和大小都差不多,当时杨公子本就昏昏沉沉,对五毒又不熟稔。你们若不信,跟着我来便是。”闻韬说罢又把众人引到女娲殿准备间。这准备间在女娲殿后面,既可以通过正殿门进去,也可从后门直接进去。此番闻韬正是从后门带众人进入。 “这里虽是女娲殿,可是从后面看也不过是普通的平房。”闻韬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后门,他已提前把里面的衣物和杂物移到准备间外,此时一推门,俨然就是一间布置简陋的木屋,只有一张竹矮塌,和刚才的客房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所料不错,杨公子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他所以为的客房,其实从一开始根本就是女娲殿的准备间!”闻韬斩钉截铁道。 第102章 4.20解谜二 “哼,闻道长,你莫要信口雌黄。你这么说,不就是暗指老婆子我一开始就把杨公子带来了这里。”一直没说话的左护法乌金花冷笑道。确实,当日陪在杨翰身边的就是乌金花,杨翰第一次来五毒,若是乌金花故意一开始就把他带到女娲殿准备间,并谎称这就是客房,杨翰肯定不会起疑。 “左护法,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闻韬直视着乌金花,目光炯炯。 “闻道长,瞎话也不能随口就编。那日老婆子和杨公子未时才到五毒,按照你的说法,老婆子把杨公子直接带到了这里,那当时这里的衣物杂物肯定都暂时放在了别处。可是之后老婆子一直在前面的圣殿和广场,一刻都不曾回来过。你倒是说说,这里怎么又变回了堆满衣物和杂物的准备间?”乌金花理直气壮。 “就是,闻道长莫要欺人太甚,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五毒头上扣。”美艳泼辣的圣蝎使附和道,“左护法从未时之后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不只是左护法,我们左右护法和五毒使从未时起就一直在一处,难道这房间是自己变回了准备间的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戌时三刻我们来找阿岚时,这里可是堆满了东西!” 闻韬微微一笑:“二位说的有理。所以我之前就说,杨公子是被设计的,这个设计不单是指居所,还有时间。杨公子所认为的自己所处的居所和时间,都在幕后之人的设计之中。”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纷纷交头接耳,不得其解。 闻韬单刀直入:“很简单,杨公子以为自己是十八日未时到的五毒,而事实上,他到五毒的时间是十七日下午。” 见众人要发问,闻韬抢先一步道:“杨公子在高遥山被毒虫咬伤的时辰大约在十七日午时,董先生和左护法前来救援的时间大约是两个时辰之后,即十七日申时。因为杨公子受伤较重,蒋公子和董先生先行离开,他们到五毒的时辰是十七日晚上。这些时间都是杨公子、蒋公子,董先生以及左护法告知于我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闻韬扫了一遍众人,那几人都点了点头。 闻韬继续道:“左护法和杨公子都告诉我,因为伤重,他们走得慢,在高遥山中耽搁了一日。而事实则正好相反,董先生和蒋公子一走,左护法就带着杨公子抄了一条近路回了五毒,他们到达五毒的时间事实上比蒋公子和董先生还早,大概是十七日下午酉时左右,尚在白日。” “不可能,若是这么快就到了五毒,杨公子怎会一点都不知道?”蒋子明大奇。 闻韬轻笑道:“那就要问问用毒高手左护法了,杨公子被毒虫咬伤后本就神志不清,左护法借解毒之名给他用一些加剧他混乱的蛊药,想来是易如反掌。比如,杨公子明明只休息了一小会儿,却告知他已睡了一夜云云。反正高遥山中瘴气密布,不辨日夜,杨公子对左护法又极为信赖,想来左护法说什么杨公子都会深信不疑。” 乌金花闻言锁了锁眉,董盛却道:“按照闻道长的说法,从杨公子的受伤之处抄近路回五毒只要一个时辰左右。可我从来不知有这样一条路。”他和蒋子明当日回到五毒已是晚上,他难以想象乌金花带着受伤的杨翰居然可以在当日下午就回到五毒。 “杨公子的笔录中曾提到听过象群嘶鸣之声。”闻韬道,“而我们常走的那一条从播州到五毒正山门的路却不会通过任何有象群经过的地方。昨夜,我和几位杨氏府兵探到了一条路,经过象谷,可以直接穿谷而过,通向五毒的后山门。大家若有疑惑,之后可让几位兄弟带着大家走一走。我想,除了左护法,五毒使中应该也有人知道这一条路吧” 杨方面露恍然之色,圣蛤使和圣蝎使则是面色凝重道:“确有此路。” “所以,杨公子到达五毒的真实时间是十七日的酉时,他被左护法带到已经清理一空的女娲殿准备间,告诉他这是客房,让他好好休息。然后杨公子很可能被下了很重的催眠药,从十七日下午一直睡到十八日傍晚。中途他醒过来一次看到了月光。女娲殿准备间的窗户也是朝西,所以杨翰看到月光的真实时间是十七日的后半夜,就在女娲殿的准备间。”闻韬顺了一遍当日的发生之事,严丝合缝,条理清晰。这个关于时间的错觉是唐无衣给他的灵感,唐无衣昏迷了一日多,被闻韬用针灸刺醒时却以为自己只睡了两个时辰。那杨翰也可能拥有一样的错觉,在他的意识中,整个时间线都被挪后了一天,消除了所有人的嫌疑。而事实上,如果杨翰早在十七日下午就到达五毒的女娲殿准备间,那任何人都有机会在杨翰昏睡的十七日夜间或者十八日上午将女娲殿的准备间还原成原来的样子。 -- 第116页 “可是,就算杨翰提前在女娲殿的准备间,阿岚后来进去后怎么会没有发现呢?”圣蝎使道。 “很简单,她被下了毒。你们都是用毒高手,从五毒圣殿离开后岚苍月一定会直接去女娲殿的准备间,只要拿捏好时间,让她进入女娲殿后神志不清即可。我想,你们大概都没有注意到,最终被发现时,圣女大概还是神志不清的状态。”闻韬简短道。五毒使和左右护法一时都没有接腔。没错,当日的情形非常混乱,接任仪式将至,他们却没有在女娲殿的正殿找到岚苍月,所有人都焦急万分,大家推门进了准备间,却见一男一女躺在地上,周围都是杂物。这一幕太像男女偷情,以至于没有人去关心二人当时的状态。事实上当时杨翰刚醒,整个人都很迷茫,岚苍月更是在被绑之后才慢慢恢复神志,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无从辩驳。而岚苍月很快就被押去验身,验身结果石破天惊,这一切就没有人再去质疑了…… 第103章 4.21解谜三 “所以,道长的意思是,当时一直在一起的左右护法和五毒使中,有人在岚苍月去女娲殿之前给她下了毒?”圣蛤使品咂出了闻韬话中的意味,艰难地说道。 “正是。”闻韬声音清亮。 “一派胡言!我们谁会给岚妹子下毒?”圣蛇使大怒,“闻道长,你空口白牙在此胡说八道,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自然有凭据,你们跟我回五毒圣殿看圣女的尸身就知道了。”闻韬胸有成竹。 一众人又回到了五毒圣殿。闻韬走到岚苍月的尸身旁,揭开了覆在她尸身上的白布的一角,露出她的小腿。 “你们看,圣女的小腿上有两片被毒虫咬过的伤痕。从伤痕的颜色和形状看是同一种毒虫所咬,但是时间不一样。一个是旧伤,一个是新伤。” 众人走过去看了看,播州的几人完全看不出端倪,而剩下的左护法和五毒使都是用毒高手,但大多只擅长自己常用的毒,见状也无人指认,只在各自心中盘算着。 闻韬则继续道:“这个旧伤,应该就是接任仪式当日被毒的痕迹。” “那,这个新伤是怎么回事?”董盛问道。 “好问题。”闻韬评道,“董先生,圣女从十八日起就被关押在了蚩尤塔的顶层牢房,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所以,她的那个新伤,是在牢房中被咬的。” “阿岚难道不是自杀吗?难道她是被人害死的吗?”圣蝎使大惊道。 “不错。当日唐阁主本来要讯问于圣女,以唐阁主的拷讯之术,圣女很可能会坦白与她有私情之人并非是杨公子,那杨公子当晚就可能被放出来了。”闻韬道,“凶手是绝对不会让此事发生的,所以圣女在唐阁主讯问她之前必须死。” “不可能,阿岚是在我们面前自己跳下来的啊!”圣蝎使瞪着一双美目。 “我们看到的,其实只是圣女坠楼的一幕,至于她是自己跳下来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坠下来的,我们当时其实是不知道的。”闻韬平静地望着众人,众人回想起当夜岚苍月在众人面前坠楼,因为她被锁在牢房,牢房又是个密室,大家便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羞愤自尽。 “当时所有人都在塔下,除了她自己跳下来,还能如何坠下来呢?”圣蝎使继续问。 “教主接任仪式那天圣女被下了毒,让她昏迷。后来她又被下了一样的毒,所以很显然,这个毒可以让她在一段时间内失去意识。”闻韬分析道,“圣女是从一个气窗坠落的,这个气窗是封着的。大家试想,若是有人主动跳楼而死,应该会先破开气窗,再从破开的气窗洞口跳下。那就应该是先有窗棂碎块掉落,人再跳下来。而圣女坠楼那晚,圣女是和窗棂碎块一起掉下来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圣蝎使瞪着美目,还是没想明白。 “当然不对。圣女和破碎的窗棂一起掉落,说明她连气窗都没有破开就直接往外跳,这根本不是自杀的状态。”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圣蝎使急切道。 “第一步,凶手破坏了气窗。圣女所在的牢房气窗被人事先用白蚁破坏过,所以格外松动。虽说白蚁在木制建筑中很常见,但是没有理由下面的牢房气窗没有白蚁,顶层的气窗反而有白蚁,所以白蚁是人为放过去故意损坏气窗的。”闻韬顿了一下继续道,“第二步,凶手在唐阁主快要到五毒之时去牢房放出毒虫,咬伤圣女,让她失去意识。最后一步,把失去意识的圣女放在窗边的高案上即可。” 闻韬见众人还是一脸迷惘,叹了一口气道:“那高案紧邻着气窗。高案狭窄,躺着肯定不舒服,圣女苏醒后肯定会下意识地往墙的方向挪动身子,而墙上正是已经松动的气窗,圣女一用力,直接连着损坏的气窗掉了下来。而这一幕,正好被我们所有人看到。” “原来如此!”杨方叹服道:“闻道长果然是东都阁高手。” 董盛也喃喃道:“如此一来,凶手不用在现场就可以让岚苍月在密室之中坠楼而亡。” “闻道长,”圣蛤使一双浑浊地眼睛望着他,“你刚才说有人放了毒虫咬伤圣女。这个容易做到,只要在门缝中放出毒虫即可,可是要将圣女搬运到高案之上,此人必须有钥匙进入牢房才行。道长的意思是,凶手就在我们几个有钥匙的人中间,是吗?” -- 第117页 蚩尤塔乃五毒重地,牢房的钥匙只有左右护法和五毒使才有。若闻韬说得不错,等于就是宣判凶手就在他们几个之中。刚才提到将杨翰带回五毒并诱导他直接去女娲殿准备间的正是乌金花,如此说来,凶手难道就是从来不过问世事的左护法乌金花? 闻韬想了片刻道:“可以这么说,但没那么简单。” “请道长名明言。”圣蛤使道。 “打开牢房把圣女搬运到高案之上,确实需要有钥匙。可是毒害圣女,布置这一切的却未必是一人所为。” 闻韬此话说的模棱两可,众人都是一头雾水。闻韬道:“你们难道都不想知道圣女小腿的伤是哪一种毒虫所致吗?” “哼,他们一个个的都精通虫毒蛊毒,就是知道是哪种毒虫又如何分辨是谁做的?”杨方轻蔑道。 “非也。五毒使各有所长,左护法制毒则要用到自己的血。岚苍月既然是被毒虫所伤,毒应出自五毒使。”董盛解释道。 “哼,光看伤口也看不出来,再说蜈蚣、蜘蛛、蝎子,乃至毒蛇的伤口都差不多,左右不是我做的!”圣蛇使语气激烈道。 “伤口或许看不出,但牢房留下了证据。”闻韬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方帕子,里面是他将牢房翻了个底朝天后终于搜到的关键罪证。 那是一具失去了水分的虫蜕,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八脚蜘蛛的蜕壳! 第104章 4.22解谜四 “小彤!”圣蝎使和圣蛇使都大叫起来。他们平时待小彤如同女儿一般,众人今晚跟着闻韬在五毒中来来去去,谁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和他们在一起闷声不响的圣蛛使小彤。此刻小彤低着头,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神色。 “小彤,这蜘蛛是你放的吗?”圣蛤使也不信道,“闻道长,会不会是普通的蜘蛛蜕壳?” 闻韬摇了摇头道:“各位都是用毒高手,这蜘蛛蜕壳花纹斑斑,一看就是有剧毒的。我曾在《毒虫志》上看过这种蜘蛛,此蛛名为花边鸟蛛,人被咬上一口就会导致昏迷。若是经过圣蛛使淬炼,昏迷时间都可以很好地控制吧?此蛛在此地极为少见,其蜕壳却出现在了圣女死前被关押的牢房,圣蛛使,你有什么想说的?”闻韬盯着小彤,他表面镇静,内心则完全没有以前破案拆穿凶手时的自信,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和凶手的对决才刚刚开始。 小彤没有回答,闪烁的烛光中,她的一边嘴角却上扬了起来,那种表情,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 闻韬的浓眉拧了起来。小彤的表情,完全不怕他揭穿真相,只听她用童音清亮地说:“道长哥哥,你是不是想说我不仅杀了岚姐姐,还杀了杨哥哥?可是我一个小孩子为什么要杀人呢?道长哥哥是为了还在昏迷的唐哥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她顿了顿,像是不经意地说,“唐哥哥昏迷了这么久,会不会死掉呀?” 闻韬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不错,按照他的推理,小彤不仅是放出毒蛛害死岚苍月之人,也是杀死杨翰嫁祸唐无衣之人,甚至,她才是这幕后设计一切之人!可是,他就算在此揭发小彤的罪行,众人也不见得会相信他。更何况,小彤根本不惧怕被揭发,唐无衣尚在昏迷,很可能就是拜她所赐,他若轻易揭发一切,唐无衣有可能就没救了。此刻闻韬需要的,是要用手中还没打出的牌来和小彤做一次谈判。 “是啊,闻道长,你是不是搞错了,她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做种些事呢?”连杨方都难以置信。 杨方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五毒众人。在一阵窃窃私语的质疑中,闻韬看到小彤扬起脸,对着他轻蔑地笑着。 “圣蛛使,此事机密,涉及祝融殿的前朝往事,确实不宜当众分说。不如,我和圣蛛使单独对质。”闻韬故意以祝融殿前朝往事激她,暗指他已知南诏旧事。小彤果然神色一变。 小彤尚未表态,五毒使已经纷纷摇头道:“闻道长和一个小孩子当众对质,岂不是欺负我们五毒无人?” 闻韬沉声道:“不如这样,左护法陪着圣蛛使一起,我则带着唐阁主,我们四人对质如何?”闻韬不忘向其他人解释,“不是我故意隐瞒什么,实在是此事甚为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董盛听出了此事蹊跷,他看了看小彤和乌金花的神情,的确是有心事的样子,于是做主道:“我没有意见。左护法和圣蛛使觉得如何?” 出人意料,竟然是左护法用询问的眼光看了一眼小彤,小彤则在心中飞快盘算起来,能够和失去神智的唐无衣单独对质,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机会,现在虽然多了一个闻韬,但她愿意赌一赌。 小彤换上天真烂漫的神情道:“既然是道长哥哥要单独讯问我,有婆婆在,想来是没事的。不过我们都没有武功,还请道长哥哥封了自己的经脉,把佩剑留在这里,我们就在药王谷对质吧。” 闻韬心下一凛,如此一来,他就没有任何保护唐无衣和自己的能力了。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依言放下佩剑,自封经脉,转身对杨方道:“杨刺史,你们可在药王谷门口等我们。若我们两个时辰没有出来,你们可进来随意处置。”杨方看着闻韬的表情,未及弱冠却已有大将之风,此言之中更是藏着隐隐的死志。杨方也算是一方枭雄,闻言拍了拍闻韬的肩道:“杨某一定等道长出来给小儿之死一个交代。” -- 第118页 闻韬随即将昏迷的唐无衣背在自己身上,在众人的注视中,和乌金花、小彤一老一小走进了药王谷。 几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直接走进药王谷深处的寒洞中,一直走到洞底的冰棺处。乌金花将山壁上的火把点亮,洞中寒气重,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各自面前氤氲着白气。 “闻道长,是我小看你了。”第一个开口的是小彤,她完全改变了之前的童声,此刻就像是一个苍老的灵魂住在了一个儿童体中,诡异之至,“我以为只有唐无衣一人前来,他之前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解决案子的吗?这一次怎么带上了你?” “那是你运气不好。”闻韬冷冷道。 “哼,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小彤瞟着闻韬问。而此刻的乌金花竟然是垂身站在小彤身后,完全是一副侍者的模样。 “第一次怀疑你就是在此处。”闻韬道,“唐岳说他被梦境指引来到此处,在冰棺中看到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男子尸体,我后来进来察看,却只在冰棺中看到毒虫。可是,此处按理说只有左护法可以进来,但这个冰棺常常被人触摸的地方却明显矮于成年人的高度。”闻韬指着面前的冰棺,在他腰线的位置确实有很多被触摸过的痕迹。 “在五毒中,地位较高的身材矮小之人,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闻韬继续道,“不过圣蛤使说你和左护法本来就是祖孙,你能出入此地也不算意外,所以当时我虽然有疑惑却没有太放在心上,唯一让我在意的是,你小小年纪已经可以抵御此洞中的严寒,你的内力实在是深不可测。” “原来如此,竟是在此处就被你看出了破绽。”小彤轻笑。 “然后就是在岚苍月死前被关押的牢房找到了毒蜘蛛的蜕壳,我就基本锁定是你做的。如果是你,那祝融殿对你而言根本就是形同虚设,那里看着是一个密室,但虫蛀鼠咬的洞口实在太多了,我随意一看都能找到好几个你这样瘦弱的小孩可以钻进去的地方。你要杀杨翰,并栽赃给唐岳,易如反掌。” “哈哈。”小彤抚掌轻蔑地笑道,“那又怎么样呢?你没有证据,谁会相信我做了这件事?” 第105章 4.23阴谋 “大家看到的就是唐无衣深夜砸门而入杀人,有谁会相信你的说辞呢?”小彤挑衅道。 “我知道你不惧怕被揭穿,别说我没有你杀杨翰的证据,就算我有,你也根本不在乎。这些所有的事情,从教主接任仪式,到岚苍月,到杨翰,你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你的目标,从始至终一直就是唐岳!”闻韬下意识把唐无衣护在身后,语气激烈。 “你们果然感情深厚。我不杀你是对的,否则以后他醒了说不定还要埋怨我。”小彤望了一眼昏迷的唐无衣,眼中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温柔之色。 “你到底想做什么?”闻韬盯着小彤,“左护法根本就是听命于你吧,就是最早杨翰在高遥山上被毒虫咬伤也是你设计的吧?你们处心积虑在教主接任仪式上弄出这一场乱子,把唐岳引到五毒来,给他下毒,让他背负杀人罪名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哼,”小彤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我倒不是凭空去害岚苍月,她身为圣女却和人发生私情,本就该死。我不过是稍微做了点文章罢了。” “你怎知她早就和人有私情?” “失了贞的人再练圣女心法,气血经脉流动都会有异常,这太明显了。” “你怎么如此了解?难道你……”闻韬忽然恍然大悟,唐无衣曾说过前任圣女不知所踪,他指着小彤道:“难道你就是十余年前在南诏之役中不知所踪的五毒圣女?可是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闻韬终于了然了小彤的身份,她从进寒洞开始言谈举止根本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成年人,而能对圣女心法如此熟悉的,只可能是同样练过圣女心法的前任圣女。 “哟,又被你看穿了。啧啧,这十余年来,你是唯一一个看穿我身份的。”小彤道,“先不说我了,闻道长,你之前说事涉祝融殿的前朝旧事,你又知道多少旧事?”很显然,小彤在试探闻韬究竟知道多少真相。 “我大概知道了你盯住唐岳的理由。” “说来听听,看看我该不该继续留你一命。” “你处心积虑把唐岳引到五毒,是因为唐岳真正的身份。如果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南诏的王室子弟。” “你怎么知道的?”小彤此刻面露凶光。 “南诏最后一任王为隆峻,南诏是父子连名制,父名的末一个字为子名的头一个字。史书记载隆峻有二子,长子峻综善战,有一把乌金宝刀,人称赤乌王,在南诏之役中败于天策军,战死而亡。次子名峻纬,南诏之役死于战乱。那把乌金宝刀,我猜正是杀死杨翰的那一把。我师父藏书千卷,在一本孤本的杂录中找到了当年赤乌王峻综的画像,眉眼和唐岳几乎一模一样。当年诛灭南诏的天策上将军正是唐岳的义父唐佑,所以我猜,唐岳的真实身份就是当年南诏王室的二王子峻纬,他并没有死于战乱,而是被敌军首领唐佑收养。” “呵,这么说来连你师父都知晓此事了。”小彤眼中掠过一丝失望,“是不是意味着中原人很快又要来清剿我们了?”小彤呆立了片刻,脸上忽又现出一种癫狂之色,“没关系,中原人来了也不怕,赤乌王就要重生了!” -- 第119页 赤乌王……重生……闻韬在脑中整合了这些信息,她们到底怎么重生赤乌王?但无论手段是什么,唐无衣一定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不行!”闻韬将整个身躯护住唐岳,“他还在昏迷,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 “毒?”小彤似乎是成竹在胸,并不急于一时,“我下的是蛊啊,一个小小的拾忆蛊,就在他第一天来的时候我给他的那一颗小小的糖中。中了此蛊后,就会梦到我设计好的东西,我把赤乌王的记忆放进了他的梦里,他和他哥哥那么相像,他自然就会慢慢觉得自己就是赤乌王了。” 原来如此,闻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唐无衣的症状是从精神不济到慢慢地长睡不醒,这期间他做了很多关于那个苗人的梦,其实那些根本不是梦,而是他哥哥的记忆,所以他才会产生混乱。 “话说,我还要谢谢道长你呢。我原以为我的拾忆蛊要好几天才能奏效,结果你给了他活血的丹药,他当晚就去了药王谷和祝融殿,我自然要配合他,用乌金宝刀杀了杨翰,让他以为自己才是杀死杨翰的凶手。这样一来,他唐阁主名誉扫地,之后我们五毒扣留他就方便多了。” 闻韬此刻如被百爪挠心,竟然是他亲手让唐无衣的状况急剧恶化,竟是他的丹药间接加速了唐无衣的混乱,让他深陷于杀人凶手的泥沼之中。 “喏,你看,他还在做梦呢。准确的说,是在吸收峻综的记忆,他当年和他阿兄可是兄弟情深呢。”小彤深情款款望着唐无衣。 “他什么时候醒过来?”闻韬急切道。 “他不用醒来,他只要等着我把蛊王移宿到他体内。这只蛊王炼出时被他阿兄的血奉养过,认他阿兄为主,峻纬是他阿兄的血亲,峻纬成为蛊王宿主后他就是真正的赤乌王重生了,哈哈哈哈!” 小彤此刻的神情已入疯魔,乌金花此刻也是一脸敬畏道:“提前恭祝赤乌王重生。” 闻韬彻底了解了,她们的最终目的竟是要将唐无衣活活制成傀儡。苗人用蛊控制人的心念,就可以把人变成活死人,完全听命于下蛊人。只不过傀儡和蛊常常会发生排斥,她们想要再造一个赤乌王,最好找血统和他非常亲近的宿主。于是她们处心积虑探得唐无衣的身份,吸引唐无衣前来,就是为了把唐无衣制成傀儡,让他以赤乌王的身份去重振南诏。 闻韬感到自己和唐无衣此刻并不是如堕深渊,而是就在深渊。小彤之所以对闻韬毫无顾忌就是因为哪怕闻韬知道所有的真相,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唐无衣变成傀儡。 那个他初见时凌厉却漾着笑意的唐无衣, 那个在归云山庄问得凶手哑口无言的唐无衣, 那个在扬州芳菲阁的屋顶陪他喝酒的唐无衣, 那个在少林为了自己的理想杀人的唐无衣, 那个要从此带着他游江湖、守天策律的唐无衣, 那个他已情根深种的唐无衣。 即将变成一个活死人,在永无宁日的地狱永不超生。 第106章 4.24蛊王 小彤盘腿坐下,以内功逼出了体内的蛊王。那蛊王手指粗细,乌黑发亮,因为吸食了人的骨血异常健壮。 闻韬大骇道:“蛊王竟在你体内!” “哼,蛊王这样的神物,我怎可交与旁人。”小彤狠厉道,“我可是花了将近十年才把蛊王稳定控制在体内,结果蛊王的反噬之力太强,和我练的圣女心法产生了某种反应,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小彤自嘲道,“不过也好,至少不会像一般的宿主一样变得面目可憎。” 面目可憎?闻韬望了望一边的乌金花婆婆,如果说小彤才是蛊王真正的宿主,那她是怎么回事? 只见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乌金花慢慢挺直了背,手在耳后轻轻一撕,那遍布皱纹变形的脸竟然是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下面,是一个三十多岁面目清秀的女子。原来如此!闻韬心道,小彤作为五毒的前任圣女,在南诏之役后失踪,其实是找了隐蔽之地将蛊王控制在自己体内,以保存蛊王的力量。不想,她的容貌却因此发生改变,阴差阳错变成了小孩子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然而小孩子难以被人相信,她为了进入五毒,让她曾经的下属贴上人|皮面具,冒充蛊王宿主,成为五毒至高的左护法。五毒的人探验时小彤只要偷偷换上自己的血就可以蒙混过关。从此她们主仆二人联手,设计构陷杨翰,杀岚苍月灭口,最终引唐无衣入彀,意欲将他炼成傀儡。 “这些年,辛苦你了,也只有你还愿意追随我。”小彤望着乌金花,眼中泛着温情。 “能为圣女分忧是我的福分。”乌金花抬头道,“何况,赤乌王即将重生,奴婢受的这些苦不算什么。” “不错。”提到赤乌王,小彤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带着精神亢奋之人的那一分癫狂,“差不多可以了。”她一边说一边拨弄着手中的蛊王,那蛊王骤离人体,正在不安地扭曲着,似乎在找下一个宿主。 闻韬看得恶心至极,小彤的眼中却充满了兴奋:“有了蛊王之力,他的武功一定会大涨,南诏就要回来了,哈哈哈。” 蛊王……蛊王……闻韬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蛊王为世间至毒,也为世间至补……闻韬耳边忽然响起圣蛤使的话。至毒……也是至补…… -- 第120页 似乎在最深的绝望中,闻韬抓到了一缕光。他佯装挡在唐无衣面前,分散小彤和乌金花的注意力,一只手负在身后在唐无衣的腰间摸索。他知道,唐无衣一直将青霄匕首随身佩带,果然,他的手已经握到了匕首。 闻韬对小彤和乌金花道:“我无法阻止你们将唐岳炼成傀儡,但我知道,如果他有意识,绝不会希望自己的身体成为你们复仇作恶的容器。”他说罢将匕首瞬间扬起,刺入唐无衣胸口,顿时血流如注。 “不要!”小彤大叫起来。她自从和唐无衣、闻韬单独来到药王谷就开始有恃无恐,相信他们再也不可能逃出生天。她万万没有想到,闻韬竟做得如此绝,宁可杀死唐无衣,也不让她们得逞。 “你住手!你住手啊!”小彤冲过来夺过匕首,可是已经太晚了。这匕首本来就属于闻韬,用起来极为娴熟,此刻的唐无衣已是面色惨白,似乎很快就要支撑不住。 闻韬的脸上溅着唐无衣的血迹,他注视着小彤,紧紧抿着的嘴角竟是微微上扬。此刻,他是坠入深渊的杀人者,也是深渊中唯一清明的神。血染白袍,无所畏惧。 因为他知道唐无衣的坚守,那当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就让他来代他完成他的坚守。 “圣女,不好了,他就快撑不住了!”乌金花焦急道。 “你……你杀了他!”小彤尚在惊骇之中,乌金花用手捂着唐无衣的伤口,然而根本止不住血。 闻韬却是镇定至极,盯着她道:“你不是有蛊王吗?你可以选择用蛊王救他。” “你……”小彤这才明白闻韬的用意。她筹谋多年,历尽千辛保住蛊王就是为了找到唐无衣,将蛊王移宿进他体内,将唐无衣制成傀儡。如今,闻韬故意将唐无衣刺成重伤,若她袖手旁观,那唐无衣必死,她的计划也无从谈起;若她要救唐无衣,必要散尽蛊王气血,那她这么多年的筹谋也就付诸东流了。 小彤的目光如刀锋一般剐着闻韬,这个人,太狠了。 闻韬一整日都紧张彷徨,此刻反而置之死地而后生,平静地回望过去。 “你可以不救他,南诏王室一脉就此绝迹。”闻韬望着唐无衣,“我也自然会去陪他。” 绝迹……小彤骨节作响,浑身颤栗,她怎么能让南诏王室绝迹!赤乌王本来可以有很多后嗣,是因为她,赤乌王才英年早逝却孑然一身,她眼睁睁地看着南诏在她眼前覆灭,她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南诏王室唯一留下的血脉,她发誓要将赤乌王重新带回世间。如果眼前的人死了,这一切都完了,赤乌王将再也没有任何血亲存留于世,那曾经所向披靡的南诏国也将永远封存于历史之中。 蛊王可以重炼,可是赤乌王的血亲只有这一个了…… 小彤深吸了一口气,狠狠道:“我救。” 乌金花拿来几只石罐头,小彤双手颤抖着将蛊王在手中化为齑粉,又加入了几味药材,就要往唐无衣口中灌。 “慢!”闻韬道,“他原本就中了拾忆蛊,这个会不会于他身体有伤?” 小彤不答,只是轻轻哼了一口气。乌金花在旁解释道:“这是散尽蛊王气血制成的世间奇药蛊王散,能活死人,肉白骨,解一切蛊毒,小小的拾忆蛊算得了什么。”闻韬于是不再阻拦。 幽暗的洞中,三个人都死死盯着唐无衣。 不知过了多久,唐无衣的眼皮微微翕动,手指也似乎有了知觉。小彤大喜,俯过身来察看,唐无衣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这一次,不再有迷惘,也不再有疑惑,那是唐无衣的眼睛,那双盛着世间的善意望向闻韬的眼睛。 闻韬听到小彤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抓紧了这一瞬的空隙,拾起地上的青霄匕首,一步跃到小彤身后制住她,用匕首抵在她喉间道:“都结束了。” 第107章 4.25忘忧 “都结束了。”闻韬道。 “你……好啊!”小彤被匕首抵住,动弹不得,无论是下毒还是下蛊都无法做到。 乌金花刚想出手,闻韬喝道:“住手,你敢动一下我就杀了她。”他目光冰冷。 小彤冷笑道:“没想到最后竟输在了你一个少年手上,枉我筹谋了十几年。” 刚醒的唐无衣不明就里,见闻韬用匕首抵着小彤皱眉道:“韬韬,别冲动。”他失了不少血,此刻面色苍白,中气不足。 闻韬对他一笑道:“唐岳,无妨。我说过,你再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唐无衣还想说什么,闻韬只道了一句:“信我。” 那一瞬间,闻韬似乎不再是那个昆仑山下来的纤尘不染的少年,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是血污,可是眼眸中却带上了坚毅,让唐无衣想起了北邙山的天策军旗,想起了唐景啸在少林的如虹气势。 闻韬换了冷淡的语气对小彤道:“你没有机会了。蛊王已死,唐岳也醒了,你束手就擒吧。” 小彤不理会闻韬,却对着唐无衣冷笑道:“你这认贼作父的南诏叛徒!”她的目光盯着唐无衣的天策发筘,“天策军杀我南诏数万人,你居然戴着他们的发筘,呸!” 听到了“南诏”二字,唐无衣觉得一阵头痛。从刚才醒来起,他就感到脑海中似乎多了很多事情,那些他从来没有印象的在天策营以前的记忆似乎一点点在恢复。他记起了自己是个呀呀学语的黄口小儿之时,赤着脚在木制的宫殿中跑着;他记起了他阿兄是南诏的大王子,被尊为赤乌王,凯旋归来时对着他大笑;他记起了他阿兄说等他长大了要把乌金宝刀交给他;他记起了最后南诏被攻陷,他的父王抓住了他…… -- 第121页 看到唐无衣痛苦的表情,闻韬一阵心惊,叫道:“他到底怎么了?那个蛊王散到底有没有问题?” 小彤见状也疑惑道:“不可能,蛊王散能让人起死回生,解一切蛊毒。” 唐无衣抓着自己的头涩声道:“无事,我都记起来了而已。我确实出生南诏王室,但我不是赤乌王峻综,我是他的弟弟,峻纬。” 闻韬松了一口气。小彤却对着唐无衣讥讽道:“身为南诏王室却背叛南诏,我没有机会再把你炼成赤乌王了,但你背叛你的族人,合该以死谢罪!” 唐无衣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大致猜出小彤是幕后之人。他盯着她,轻出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为何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小彤眉头一紧,这确实困扰了她很久。按理说南诏和天策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峻纬会认贼作父,还在大周的朝廷任职,小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也正是如此,小彤才会给唐无衣下拾忆蛊,让他重拾关于赤乌王的记忆。 “小彤,我从前不记得,是因为我被下了蛊。我现在记起来,是因为蛊王散帮我解了蛊。”唐无衣道。 “下了蛊?谁给你下了蛊?”小彤急切问道。 “是我父王。我现在都记起来了,赤乌王兵败,天策攻进宫门之时,我本要出去寻他,我父王拉住了我,逼我吃了忘忧蛊。” “不可能!南诏王他怎么可能给你吃忘忧蛊!”小彤大叫,她眼中充满了不信。 “亡国之少主,与其在仇恨中挣扎一生,不如重新来过。”闻韬道,“南诏王爱子之心,你怎么会懂。” “我想也是。”唐无衣幽幽道,“我记得昏迷前父王告诉我,要我自己选择想过的人生。” “你们说谎……”小彤的眼中噙着泪水,她喃喃自语,“南诏王怎么会不想复国,他怎么会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失忆后认贼作父……” 此刻闻韬已经不用去控制小彤,她已经完全奔溃,跪坐在地上,乌金花则在不远处和她一起落泪。 难道这么多年来,她们历尽千辛万苦筹谋的一切,那个想要让赤乌王重生,让南诏复国的大业竟是虚妄?南诏王自杀身死前的那一刻竟然想的是让自己的小儿子重新过一次人生,让南诏永归历史? “闻道长!”已在药王谷外等满两个时辰的杨方、五毒教众人此刻闯了进来,只见闻韬用匕首抵着小彤,小彤却毫不在意,兀自失魂落魄,旁边跪坐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清秀女子,唐无衣已经清醒,但身上皆是血迹,脸色苍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杨方一头雾水,指着乌金花道,“你又是谁?” “杨刺史,把她们二人关押即可,我稍后来给大家解释。”闻韬疲惫地说。 杨方依言让府兵将小彤和乌金花关押,唐无衣的伤口也被包扎了起来。一行人回到了五毒圣殿,闻韬将小彤和乌金花的身份公诸于众,也将她们构陷杨翰,伪造岚苍月自杀,以及杀害杨翰嫁祸唐无衣的手法一一揭露。他特地隐去了唐无衣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说明小彤和乌金花的真实目的。唐无衣是南诏王室唯一遗留的血脉,他的真实身份多一人知道,他就多一分危险。 众人唏嘘不已,圣蛤使更是惊讶道:“小彤竟然是失踪的前任圣女罗茵!”他年纪最长,只有他认识前任圣女,他缓缓地回忆起十数年前的五毒,当时的左护法就是南诏大王子赤乌王,丰神俊朗,在战场上无往不胜,而当时的五毒圣女罗茵则是倾国之貌,二人联手,誓将播州变为苗人的天下,将南诏变为雄霸一方的王国。圣蛤使至今还记得赤乌王与圣女如一对璧人一般接受众人跪拜的情景,他那时地位卑下,只能远远看着,但二人的风姿却是深深刻在他脑中。若不是圣女终身不可嫁人,二人倒是可以成就一段佳话。 现下真相大白,杨方性子急,起身就想去杀小彤报仇,唐无衣赶紧制止道:“杨刺史,交给东都阁即可,不日东都阁就会派人将她们带走。” 此事虽然错在五毒,但五毒众人也被蒙在鼓里,谁也想不到前任圣女竟然筹谋数十年,以孩童的样貌重新混入五毒,挑起这一场大阴谋。犯人既然交给东都阁处置,五毒和杨方都不好再说什么,双方在殿中感慨,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当下播州杨氏和五毒教把酒言欢,言归于好。 殿外,一轮明月高高升起,右护法董盛仰着头,那盈盈的月光流泻在他身上,他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慰。 第108章 4.26尾声 唐无衣和闻韬又在五毒教歇了十日养伤休整,期间,东都阁已派了人将小彤和乌金花带回去处置。唐无衣的伤虽然看着凶险,竟然恢复得很快,不到三天已经生龙活虎。倒是闻韬此番伤了神,又在没有内功护体的情况下在山洞内着了凉,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又休息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月色如水,闻韬醒来靠在竹榻上,唐无衣正好推门进来,他的额发高高梳起,戴回了神策朱雀纹发带,那个神气活现的东都阁阁主又回来了。他知闻韬这两日胃口不好,便亲自下厨,给闻韬煨了白粥,做了几个小菜。闻韬许久不吃中原美食,此刻一闻香气已有了七八分的饿意。唐无衣不让他起来,就在竹榻上放了桌案,只见那白粥上飘着几片彩色的花瓣,煞是好看。 “唐岳,这是什么?”闻韬用筷子拨弄着花瓣问。 -- 第122页 “此间风俗,花瓣可入菜,我就顺手加了一些。”唐无衣的两弯梨涡在烛光中盛着笑意。 闻韬大快朵颐,体力终于恢复了一些。这次二人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如今劫后重生,有太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唐无衣只是深深注视着闻韬,空气中弥漫着丝丝暧昧。 闻韬突然记起一事道:“唐岳,我们还要去一趟药王谷。” 唐无衣本能地不想此刻的气氛被打断,却也不愿拂逆闻韬,只好道:“今日太晚了,要不明日再去?” 闻韬却坚持道:“不行,夜间行事才方便。” 唐无衣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去了药王谷。闻韬一路上问他道:“唐岳,你确实看到冰棺中有一具尸体对吗?” 唐无衣想了一下道:“我确定,可是和小彤对质那日我醒来时却没有在冰棺中看到尸体,只有各种毒虫。” “不错。”闻韬道,“你告诉我后我第一时间去察看就没有找到尸体。我猜,是那个冰棺有机关。” “哦?” “赤乌王当年战死,却连个坟冢都没有,我猜是小彤一直用冰棺保存着赤乌王的尸身,就在那个冰棺中。”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已来到了冰棺之前。闻韬指着冰棺四周道:“这里有很多小彤触碰的痕迹,所以,应该有一个机关。” 他俯身在冰棺四周摸索,上次来察看时乌金花一直盯着他的举动,他不敢打草惊蛇。这一次可以彻彻底底地搜查这个冰棺。他以手叩击冰棺下方,辨了辨回声道:“下面有夹层。” 唐无衣闻言也凑过来帮忙,忽然唐无衣触手摸到一个类似开关的东西,往下一按,冰棺发出声响,放满了毒虫的那一层冰棺往下沉,而下面赫然升上来一层,果真放着赤乌王的尸体。 闻韬只见过赤乌王的画像,这是第一次看见尸体,这尸体一直被放在这寒洞的冰棺中,因而面目仍是栩栩如生。他面容英俊,双颊凌厉,嘴唇紧紧闭着,和唐无衣确实有九分的相像,怪不得当时唐无衣神志不清醒的时候会产生混乱,把他当作自己。 “这是我阿兄。”已经恢复了记忆的唐无衣喃喃道。 闻韬轻声道:“唐岳,赤乌王不该被放在此处。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吧。何况,放在此处,万一被人发现,你的身份……”闻韬没有说下去,他知道唐无衣也一定了解,他的身份不宜暴露,免得又被有心人做文章。 其实这几日唐无衣一直在来回思索自己的身份之事。他很感激他的父王给他服下了忘忧蛊,留给他二十年无忧无虑的生命。如今,他已经足够成熟,足够坚强,能够自由地为自己做选择。他可以像小彤一样做一个永远不愿醒来的人,守着执念癫狂;他可以像他父王一样在梦醒的那一刻就走向自己的命运;或者,他还可以选择做自己,依旧去追寻一直以来自己认定的事,本来这件事就无关身份,无畏生死,如他义父平定南诏却收养了他,如他大哥追随魏王却以命救他,如当今天子弑兄夺位却以一己之力守护着大周的荣光。 无衣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概,当年他的义父唐佑给他取字之时已为他指引了方向,无论他是唐氏子弟,还是南诏遗孤,与子同袍便是心之所向,能遵从本心就是人生大幸。 死沙场,诛奸佞,守忠魂。如此而已。 闻韬见他没有说话,以为他尚在犹豫,迟疑道:“唐岳,你……” “入土为安吧。”唐无衣斩钉截铁道,像是和这个冗长迷幻难辨真假的梦境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我知道有一处可葬赤乌王,离此地不远。”闻韬道。 “好。” 苗人并不以棺木下葬,因此唐无衣和闻韬用一张竹榻将赤乌王的尸身抬到了象谷。夜色溶溶,象谷中的瀑布传来簌簌的水声,氤氲出一片片水雾。二人将赤乌王的尸身埋在一棵榕树之下,月光中,不远处的象群拍着象耳,发出轻声的呜咽。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赤乌王的相貌,也再也不会有人将东都阁的阁主和南诏遗孤联系在一起。唐无衣将最后一抔土撒在了坟冢上,默默地转过身走了几步,负手对月,他颀长的身影融在月光中,皎皎孤立。 闻韬并不想打扰他,独自走到一边的清潭边,赤脚拨弄着潭中的清水。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隐隐亮了一片,唐无衣回头想叫闻韬却不见他的踪影。他的心陡然悬起来,喉头发干,他在象谷中穿梭搜寻,在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结束了之后,唐无衣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此刻,他只想要找到闻韬,从此以后,再不放手。 终于,他看到闻韬背对着他,正对着瀑布出神。唐无衣一把从后面抱住他,轻声道:“对不起。” 闻韬本来正在发呆,陡然被人抱住,已是一阵心悸,听到唐无衣的“对不起”后更是不知所措,他哑声道:“什么?”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唐无衣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似乎就在耳畔。 “在少林,我杀了人,不该瞒你,让你担心。”唐无衣柔声说着,“还有这一次,我太大意了,我……”他觉得喉头有些哽咽,除了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一些,竟不知该说什么。 闻韬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不过他头脑清明,他声音有些滞涩道:“唐岳,我只知道,如果我没有把那个我在归云山庄第一次见到的唐岳带回来,我是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的。” -- 第123页 唐无衣轻笑起来,手中的力道却没有减少:“那你怎么确定小彤一定会用蛊王救我?她若不救,你可就是亲手杀了我。”唐无衣顿了顿,“不过,既然是你想杀我,我自然也只能甘之如饴。” 怀中的人忽然挣扎了一下,唐无衣下意识松了松手,闻韬转过身望着他道:“唐岳,若我真想杀你,你的伤怎会好得这么快?就算有蛊王散救你,你也不想想,三天就下地了,你这是看不起我们昆仑武功吗?” “啊……”唐无衣愣在原地,“你,你没有下杀手?” “唐岳,我永远不会对你下杀手。”闻韬认真道,说罢嘴角一弯道,“我只要让小彤相信我下了杀手即可,选一个不会刺到任何内脏但是会引起流血的地方,我说了,我精通仵作之术,这个不难。” 唐无衣心中的暖流几乎将他淹没,他再次抱紧闻韬,这是他的闻韬,即使在最危难最紧急的时刻也不会失去理智,也依然会在缝隙中找到那缕光的闻韬。而就是这样的闻韬,刚刚告诉他,如果没有把他带回来,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第一次,在闻韬面前唐无衣感到一丝丝的底气不足,他似是有些犹豫道:“你……不介意我是苗人吧……” 闻韬没有回答,只是用手反抱了唐无衣。 瀑布的水雾将他们裹挟,蝶飞莺啼,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第四案,完。 第五卷 天策忠魂 第109章 5.1端午 楔子—— 到京都的那一年,她正好是十二岁。 十二岁的汉家女儿,身量往往还未不足,但她刚满十二岁,已有了女性的曲线。 她穿着层层的厚织锦的交领窄袖缎袍,颜色是最鲜艳的海棠红,垂髻上插着金钏和步摇,学着汉家女子的样子贴了花钿。她的眉骨很高,一双眼睛怯生生的,眸子清浅,如清晨林中的母鹿。 她初来宫城,被数不清的回廊楼阁迷花了眼,一双脚走得又酸又疼,心中泛起阵阵委屈。她负气将身上海棠红的锦袍和层层的金钏步摇扔在地上,只穿着薄如蝉翼的金边雪白中衣,就着池水洗了把脸,洗去了脸上的厚粉和花钿,望着池水中的自己,眼眶就湿润了起来。她想念吉木萨尔的土丘,想念额尔古纳河上风茂的水草,想念在天山脚下奔跑着的骏马。 忽然,池水中出现了一张男子的脸,眼若星辰却隐着淡淡的忧郁,神色清冷却含着淡淡的笑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转过身,那湿润的眼眶尚在阳光中闪着亮晶晶的光影,可是那片刻前的委屈和惆怅在见到男子的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她便从这一刻起从不谙世事的女孩成长为一个满怀悸动的少女。 陌上花开缓缓归,从此阡陌多暖春。 —————————————— 闻韬留在东都阁转眼已快过去一年。 原先江湖只知东都拷圣,如今却是东都阁二圣齐名,唐无衣拷讯,紫微仙君断案,二人联手,江湖一时竟绝了疑案。乃至一些地方府衙手中遇上了大案要案都不免排着队请教东都阁二圣,盼着二位能匀出一时半刻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唐无衣和闻韬一时如抢手的香饽饽,竟是忙得如陀螺一般。时近端午,唐无衣见闻韬因公务日渐消瘦,坚持在唐景啸那里领了十日的休沐,闭门谢客,和闻韬躲在东都阁中休养生息。 闻韬虽是在昆仑长大,十几年都是被要求早起的,但唐无衣知道,若是无事之时,闻韬是宁可睡到日上三竿的。便如这几日,打着休沐的名号,闻韬日日睡得酣甜,非要唐无衣亲自来叫才愿起来。 已是快五月的天气,去年此时,二人尚陷在播州的重重迷雾之中,一晃已一年过去。初夏的风轻柔而温暖,唐无衣掀开竹帘,打开窗牖,风铃阵阵轻响,细碎的阳光照在闻韬的发尖上。他如同一只猫一样蜷着身子,这会儿被阳光刺了一下,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唐岳……” 唐无衣苦笑了一下,想他刚认识闻韬那会儿,他行止皆是一板一眼,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此刻在他面前完全是活回去了,有谁能想到仙气逼人的紫微仙君竟是要东都拷圣日日变着花样叫醒呢? “韬韬?”唐无衣试着叫醒他。 “嗯。”闻韬还是闭着双眼。 “今天我们要上街。” “唔……” “去田记铺子吃烧鸡和酱肘子。” “好。”闻韬突然双眼一睁,一骨碌坐起来道,“那我们走吧。” 唐无衣哈哈大笑,嘴边浅浅的梨涡里全是笑意。他一把将闻韬拽下了床,二人稍微收拾了下就上了街。 田记铺子一如既往地排着长队,唐无衣和闻韬在龟速前进的队伍里颇为无聊,唐无衣忽听到闻韬腹中一阵咕咕之声,斜眼看到闻韬委屈地苦着一张脸,不慌不忙从敞袖中拿出两个包子道:“先垫垫饥,一会儿好好吃。” 闻韬顿时喜笑颜开,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问道:“唐岳,今日出门,可是有别的事要办?” 唐无衣点头道:“端午将近,按例君臣之间互相送礼,我们一会儿去灵宝阁看看,到时候东都阁也是要送礼的。” “唔……”闻韬嘴中塞着包子道,“那岂不是很费钱?” “你个财迷。”唐无衣点了点闻韬的额头道,“这是朝廷礼数。端午不是大节,不必太过破费,但不可不送,不然失了君臣和睦。” -- 第124页 闻韬闷闷地点了点头,忽听得一阵童声传来,原来是不远处几个孩子正在唱童谣,二人起初并不在意,但扛不住排队等烧鸡的时间实在太长,听了几遍,终于听清楚孩子们唱的是: “大郎临天下,二郎守城郭,三郎设计间二兄,一朝成相宰。” 闻韬正在脑中盘算这唱的是哪一朝的旧事,一边的唐无衣已经眉头紧锁,闻韬也忽然意识到,二郎守城郭,当今天子为魏王时排行就是第二,三郎为相宰,当今丞相李栩正是大周的三王爷燕王,而童谣中的大郎,难道就是因谋逆被诛杀的先太子李桓? 闻韬紧张地看了唐无衣一眼,唐无衣已经抓住了一个孩子问道:“谁教你们唱的?” 那几个孩子陡然被人抓住,唐无衣脸色也不善,纷纷吓得大哭起来,引来众人围观。几个孩子父母模样的人赶紧过来抱走了孩子,一边嘟囔道:“大白天的吓坏了孩子。” 围观的众人作鸟兽散,闻韬过来悄悄拉走了唐无衣,低声对他道:“此事不急,可以慢慢查。” 唐无衣缓缓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闻韬终于买到了烧鸡和酱肘子,却仍见唐无衣心事重重,遂一边啃着肘子一边问:“唐岳,不过是童谣而已,就算事涉当今天子,你也不至如此。” 唐无衣负手道:“此事凶险。当今天子弑兄登基本就是犯忌讳的事,我对内情所知不多,只知道当年先太子被指谋逆,义父所辖的天策军拼死守护先太子,而大哥却投了魏王,难道此事还有燕王的参与?” 闻韬想了一会儿道:“童谣此时出现确属奇诡,但你去问那几个孩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静观其变,看看此童谣到底有多少人在传唱。” 唐无衣点了点头。二人说话间已到了灵宝阁。这灵宝阁也是大周的大商号,在京都和洛阳都有分号,专营奇珍异宝,是大周达官贵人常逛之地。果然一进去就见一棵二尺来高的红珊瑚树,灿若朝霞,熠熠生辉,一看就价格不菲。而另一边则放着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晶莹剔透。闻韬暗暗咂舌道:“若都是这样的宝物,我们也买不起。” 唐无衣不答,领着闻韬往后面走去,果然这边的东西亲民了不少,如铜镜,玉带,折扇一类。那领事的明显认得唐无衣,殷勤道:“唐阁主,可是要挑端午上贡的礼品?” 唐无衣勾勾嘴角算是应了。 “端午上贡,以铜鉴为上。”那领事的拿出一块制作精良的铜镜道,“江心镜,扬州工匠的手艺,神兽纹,前几日才送来的,阁主您看着做工。”原来,大周一朝,端午上贡天子铜镜乃是传统,取鉴人和自鉴之意。 唐无衣笑着摆摆手:“圣上端午这日收到的铜镜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唐某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说罢选了一把鎏金花卉纹银梳道,“就这个罢,圣上有几百方铜镜,配这梳子用着也算是我们臣下的心意了。” 那领事的忙不迭地找了礼匣装了梳子,唐无衣一转首却不见了闻韬,四处看了一圈却见他正在盯着一对白玉龙钩。唐无衣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只见那对龙钩十分精巧,龙首扁长,龙身栩栩如生,一龙龙嘴微张,颇具气势,一龙却是龙嘴紧闭,甚得意趣。 “你想要吗?”唐无衣问道。 闻韬陡然惊了一下道:“……不必了。” “你我之间,何必多言,我送你是应该的。”唐无衣款款道,说罢一并买下了那对龙钩,唐无衣见闻韬面色舒展,把那对龙钩揣在怀中,心中便十分熨帖。 第110章 5.2遇刺 二人回到东都阁时已近午时,便去书房给蒲启明行礼。 刚下了早课,蒲启明在自己的书房。唐无衣掀了帘子,见蒲启明对着案上一幅刚画好的二月兰微微愣神。蒲先生的丹青一向富有盛名,尤善花鸟,但他从不画文人热衷的松柏竹菊一类,平生最爱画的便是少人问津的二月兰,以深深浅浅的蓝紫色晕染,蓝紫色清冷却被他画得热烈灿烂,左上角两只黄绿色的红嘴玉鸟小巧可爱,正在鸣唱相和。 “蒲先生。”唐无衣和闻韬施礼,唐无衣笑道,“蒲先生又在画二月兰了。每年二月兰的花期蒲先生书案上的兰花是不断的,等花期过了,先生又画起来。这二月兰遍地都是,蒲先生倒是对此花情有独钟。” 蒲启明淡淡道:“花开年年不尽同。二月兰虽不名贵,却自得风流,待到芳菲尽,自有赏花人。” 唐无衣毕竟出身军营,于这些文人墨客的心思一向是一知半解,倒是闻韬侧着头思索了片刻道:“论起来,二月兰五月花期才尽,比起荼靡还晚些,愿意等到二月兰花落再以丹青入画,先生也是有心之人。” 蒲先生抬眼望了望闻韬,这少年住在东都阁虽只有一年,蒲先生却不时涌起一股似曾相识之感,目光越过他,似乎落到了虚空之中。 “蒲先生?”唐无衣叫了叫他。最近,蒲先生似乎总是不时陷入沉思之中,似有重重心事。 “正好有一事想托你们二人去办。”蒲先生抬眼望着他们道。 唐无衣赶紧正色道:“请先生吩咐,我们正好在休沐。”说罢咧嘴一笑,“乐得给先生跑腿。” 蒲启明也崩不住笑起来。他教过不少学生,最活泛的还属唐无衣,无论多大的事在他那里似乎都可以一笑而过,他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像他那样,抱诚守真,盛着天下的善意,守着自己喜爱之人做无愧于心之事。 -- 第125页 如果天下所有的事都可以那么容易翻过就好了。 “我前阵子送了一幅画在京都的荣古轩装裱,算算日子该是可以取画了。上次他们的小厮送画时弄折了画轴,就不想让他们再送了,这次本想亲自去取,但不愿落下子弟们的课。” “小事一桩,正好韬韬还没去过京都。”唐无衣一听是个美差,眼中全是笑意。 闻韬也道:“自当尽力,不过,洛阳的装裱店铺也不少,蒲先生舍近求远,可是有什么玄机?” 蒲启明微微一笑道:“无衣,你看看闻道长,见识和思路都在你之上,你一听京都二字,便只想到玩乐。” 唐无衣咧嘴一笑道:“先生知道我于这种小事上一向疏忽得很,再说,现在有韬韬在,我想不到的他都能提点我。” 蒲启明轻哼了一口气却是对着闻韬郑重道:“皆因寻遍洛阳、京都,只此荣古轩一家有手卷装裱之法。” “手卷装裱?”闻韬疑惑道。 “普通书画装裱皆是为了张挂。我这书房张挂的书画已是绰绰有余。前几年听闻京都的荣古轩独创了手卷装裱之法,将书画装裱在书册宽幅的卷轴之中,可以在案头展赏之用,倒是合了我的脾气。不愿张挂出来的拙作,以手卷装裱法制成手卷,收藏起来也妥帖。”蒲先生解释道。 “原来如此,料想荣古轩得此独创技艺,必不会外传。”闻韬了然道,“这一趟必是要帮先生跑的了。” “多谢闻道长。”蒲启明也回了礼。 “先生一碗水端不平,光谢了他却不谢我。”唐无衣道。 “可以啊,唐无衣,翅膀硬了跟我论起这个了?”蒲启明冷眼一瞟,唐无衣赶紧闭了嘴。唐无衣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当年唐佑也常常拿他没有办法,直到请到了蒲先生,每次横眉一挑,不怒自威,唐无衣便立刻服服帖帖。 当下唐无衣和闻韬从东都阁的马厩牵了两匹骏马便打算轻装简行出发。蒲启明将取画的凭证交给二人,唐无衣刚刚接过凭证,一支冷箭“嗖”地飞来,眼看就要射中蒲启明,闻韬眼疾手快,以浮尘轻轻一拨,箭偏了偏,擦着蒲启明射到了门柱之上。 唐无衣和闻韬相视一眼,唐无衣拍马就往箭射过来的方向追,闻韬则护在蒲启明身边。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东都阁门口并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唐无衣也骑马回来,远远地就对着闻韬摇了摇头。唐无衣翻身下马道:“没有找到,街市人太多。” 闻韬皱眉道:“这里也没有动静。” 蒲启明望了望那支箭淡淡道:“无事,这里是东都阁,各种人找上来的都有。” 唐无衣摇头道:“蒲先生,我们还是留在东都阁为好。那箭似乎是冲着先生来的。” 蒲启明却道:“若真是冲我来的,你们留在这里,那人反而不会动手。这两日我闭门不出就是了,反正阁中弟子也有武功傍身可以护我。” 唐无衣尚在犹豫不决,闻韬看了看射在门柱上的箭道:“蒲先生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尚不知晓那人射箭的用意。当时我们三人都在东都阁门口,想要一箭毙命并不容易。说不定那人是想用箭提醒我们或警告我们,若是如此,我们三人在阁中严整以待那人反而不一定再出现。” 蒲启明笑了笑道:“正是。何况已到月末了,你大哥照例要回洛阳几日整顿军务的,我这里真有什么事知会你大哥一声便是,你还是和闻道长好好去京都散散心吧。” 唐无衣似乎被说服了,开口道:“洛阳到京都,两日就到了,我们快去快回,先生不会有事的。” “何必着急,端午将近,京都想必热闹非凡。一支冷箭而已,东都阁办案无数,得罪的人也不少,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蒲启明道。 唐无衣把阁中弟子叫出来,仔细吩咐了一遍,这才和闻韬上马离开。二人回首向蒲启明挥手,只见蒲启明墨蓝色的身影清俊挺拔,如同寒夜中傲雪凌风的梅枝。 第111章 5.3京都 和东都洛阳的富贵灵动相比,京都更为气势磅礴,恢弘古朴。唐无衣和闻韬骑着马,远远地走近春明门,那灰色的城墙一点点变得清晰。 “到底是京都,定鼎之基永固,无穷之业在斯。”闻韬赞道。 京都与洛阳,虽都是四四方方,里坊遍布,但京都的宫城和皇城在城之正北,整个皇城以六爻之乾卦为本,透出隐隐的龙气。二人进城后,走过宽敞的朱雀大街,只见两边门楼鳞次栉比,繁华非常。 “你若喜欢京都,我也可以想办法把东都阁搬过来。”唐无衣见闻韬一路看得仔细,一双星目一直在来回逡巡。 “不必了。”闻韬答得干脆,“扬州奢靡而失之质朴,京都恢弘而失之灵动。”说罢,对着唐无衣微笑道,“依我看,还是洛阳最好。” 唐无衣知道闻韬是变着法儿地夸他,原本就咧着的嘴角几乎扬到了耳根。此时已近五月,初夏时节,清风和暖,朱雀大街上的姑娘媳妇们都换上了半袖的夏装,披着轻薄的纱衫,三两成群地走过,香粉扑鼻,笑语晏晏,对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唐无衣和闻韬指指点点,掩袖轻笑。 “韬韬,她们都在看你。”唐无衣调笑道。 闻韬微微有些脸红,闷闷道:“谁知道她们看的是不是唐阁主。” -- 第126页 唐无衣看着他微微窘迫的样子爽朗大笑,双腿一夹让马儿走近几步,附在闻韬耳边道:“她们哪有你好看。”说罢马鞭一挥,疾驰而去。 过了一刻钟,二人已到了荣古轩。此处坐落在皇城附近的醴泉坊内,周围都是高门大户,荣古轩不过是一进小小的院落,颇不起眼。唐无衣和闻韬将马拴在石桩上,刚进门就差点迎面撞上一人。 “哟,唐兄,闻道长,别来无恙啊!”正是在扬州见过的崔岱,他穿着名贵的夹缬印染的锦袍,摇着折扇,已挂上了青、赤、黄、白、黑五彩丝线扎成的端午时兴的长命缕,一派富贵公子气象。 唐无衣笑着拱拱手道:“你小子不在宫里陪着齐王,怎么跑来这里了?” 崔岱摆摆手道:“前不久搜罗了几幅画作,拿来这里装裱的。”顿了顿低声道,“齐王说非要做成手卷的,八成是要送给哪个娘子。咦,你们难道也是来装裱的?” “正是,来之前听说只此一家可以做手卷装裱,还以为是家大店,不想竟这么隐蔽。”唐无衣答道。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崔岱得意洋洋道,“这荣古轩的老板是个奇人,独创了这手卷装裱法却从不露面,也不扩张门面,客人只收固定的几个,是以这荣古轩出来的手卷在京都可是有价无市。你们又是通了谁的门路寻来的?” “哦,竟有这些曲折?”唐无衣暗暗惊异,“我们是替蒲先生来取画的。” “那就难怪了,蒲先生乃殿试榜眼,这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崔岱一脸恍然。 三人寒暄了一阵,崔岱忽然想起一事道道:“唐兄,难道你来一次京都,明日神策军中有一场蹴鞠要打,齐王和裘简都要来,你们要不要也来一试身手?” “裘简?他几时也跟着你们瞎闹了?”唐无衣奇道。裘简从圣上做魏王开始就一直在其麾下,原来是朱雀军的右郎将,后来神策军重编之后升了神策中郎将,治军甚严。而蹴鞠,一向是京都皇族世家子弟之间玩乐的游戏,每年天气转暖,到寒食节前后,这些子弟们便成群出游,在宽阔的场地上置两个球门,分列两队争相竞技,一时间画球轻蹴壶中地,彩索高飞掌上轻。唐无衣实在是想不出裘简怎么会玩起了蹴鞠。 “哎,唐兄,你许久不来京都,可不就落伍了吗?最近几个月,裘简一直以蹴鞠练军呢,又不枯燥,又能练其身法,圣上都夸了几次。怎么样,一起来吧?” 唐无衣本想拒绝,但耐不住崔岱一再邀约,只好应了明日午时见,几人又寒暄了一阵,崔岱先行告辞。唐无衣领着闻韬进了荣古轩,自有一个执事前来接应,看过了二人的凭证便带着二人往里走。二人穿过小院来到后堂,已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在等着,旁边站着一个伙计,低眉顺眼。 掌柜向二人作了一揖道:“蒲先生的画已装裱好了,二位是现在就取走吗?” “自然。”唐无衣道。 掌柜身边的伙计从里间取出一幅卷轴,以锦布包好,交给唐无衣,起身时望了唐无衣和闻韬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唐无衣刚想离开,闻韬忽然道:“慢着。” 掌柜和伙计都不由得看向闻韬,见这个眉眼如画的少年朗声道:“还是展开看一看,不是信不过贵店的手艺,只是我们不住在京都,来一趟也不容易。” 掌柜不徐不急道:“悉听尊便。” 闻韬便净了手,用帕子将手擦干净,在桌案上慢慢展开手卷。不出所料,蒲先生送来装裱的是他今年画得最得意的一幅二月兰,因手卷较长,蒲先生画了远近两丛。近处的一丛颜色丰富,深浅交错,远处的一丛以侧锋渲染,肆意烂漫,两只红嘴玉鸟展翅其间,栩栩如生。 “此幅果然更佳。”唐无衣评论道,“蒲先生每年画的都不尽同,今年的布局更大气了些。” 闻韬后退了几步看着画道:“装裱似乎过长了一些,若是手卷短一些更佳。”他对掌柜道,“这长度是蒲先生指定的吗?” 掌柜答:“正是,蒲先生说引首留长一些,他日后翻起还可以题词。” “原来如此。”闻韬点了点头,心道蒲先生每年画一幅二月兰,日后可能会翻阅比较,增添评注,因此才让荣古轩将手卷装裱得长一些。当下查阅无误,又将画卷收好,置于锦布之中。掌柜的伙计将二人送至门口,初夏的阳光直射下来,那伙计的面皮细而白,如邢窑的白瓷,闪着温润的光泽。 第112章 5.4西市 走出荣古轩,天色尚早,唐无衣道:“既然要耽搁一日,不如今日带你去西市逛一逛?” 京都的西市,一向是商贾云集,歌舞升平,所谓四方奇珍,皆所积集,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闻韬踌躇了一下道:“如果人多的话还是算了。” 唐无衣知道闻韬长在昆仑,喜静不喜闹,遇到人多的地方就喜欢绕道走,但京都的西市岂可轻易错过?唐无衣挑了挑眉道:“不去也行,就是错过了庾家粽子,萧家馄饨,蟹黄毕罗……” “我去我去!”唐无衣还没数完,闻韬那边已经馋虫大动,扯了扯唐无衣的袖子跃跃欲试。 唐无衣哈哈一笑道:“端午将近,我先带你去吃庾家粽子吧。小时候有段时间什么都不爱吃,有次蒲先生从京都回来给我带了庾家粽子,一口气吃了好几个,那之后,但凡蒲先生来京都,总会特意来一趟西市。” -- 第127页 闻韬心道蒲先生那样清冷的人,竟会为了唐无衣一次次去喧闹的西市,只是为了给他买几个粽子,心中也着实动容。西市紧邻着着醴泉坊,二人还没进到西市,已听到一阵阵喧嚣。刚过了午时,西市刚开市不久,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入,有商贩,有波斯商贾,有达官贵人,有歌舞伎,一时间摩肩接踵。唐无衣知道闻韬不喜与人触碰,用半个身子护住他,带着他抄近路到了庾家粽子铺。因开市不久,人还不多,二人坐定,唐无衣问伙计:“蜜淋凉粽可有了?” “有了有了,公子来的正是时候,每年快到端午蜜淋凉粽就上了,公子要几个?” “热粽和凉粽都来几个,另外再包几个凉粽带走,蜜汁另装起来。”唐无衣吩咐道。 “好咧。”伙计笑呵呵地忙碌去了。 唐无衣对闻韬道:“我去去就来,再给你买几样好吃的。” 闻韬知道唐无衣不愿他到处奔波,满含感激地望着唐无衣。唐无衣是见不得这种眼神的,大庭广众之下忍不住生出轻狎之意,只好笑着把眼睛瞟向别处,压一压涌上的情绪。 不一会儿,凉粽先上了。这是庾家粽子铺的特色,将煮好的粽子用冰水镇了,粽子白莹如玉,淋上金黄的蜂蜜,沁人心脾,香甜可口。闻韬等得心焦,实在没忍住偷偷吃了一个,不料不吃还好,一吃就停不下来,待到唐无衣回来的时候凉粽已经被闻韬解决光了,他不好意思地看了唐无衣一眼道:“要不,再要几个凉粽?” 唐无衣哈哈一笑:“不用了,不是还有热粽吗?热粽也别有风味,被誉为香粳白玉团。”说罢,又把买来的几样吃食拿出来,一样是冷胡突鲙,炖得鲜鲜的鱼片汤,另一样是蟹黄毕罗,将蟹黄油和蟹肉裹上面粉烤制而成,是岭南一带的特产。闻韬看得眼睛都直了,奈何肚中已有几个粽子垫着,有些后继乏力。唐无衣叫了两碗凉茶道:“先缓一缓,不急。” 二人在喧闹的西市吃得气定神闲,直到把面前的东西一扫而光,闻韬觉得已经吃到了喉咙口,多一口都塞不下去了,才吐了口气道:“实在吃不下了,不过这里的东西也太好吃了。” “若是你喜欢,我们常来就是了。”唐无衣轻笑道,“起来走一走吧。” 唐无衣结了帐,拿着带走的几个凉粽,和闻韬在西市走起来。 “那个,是给蒲先生的吗?”闻韬指着唐无衣手中的凉粽道。 唐无衣点点头:“蒲先生爱吃甜食,庾家粽子的蜜汁他是很喜欢的,再说,快到端午了,也算是应时。” 二人一路走着已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西市的店铺更加热火朝天起来,许多店铺为了招揽客户,便请了歌舞伎在门口载歌载舞,也有戏班子当街卖艺。二人闲的无事便走走停停,驻足欣赏。忽见一片空地上架着一块白布,白布后几个手艺人正在准备着皮影戏。唐无衣抚掌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难得有皮影戏,不如我们坐下看看?” 闻韬欣然接受。大周民风开放,尤爱诗词歌舞,评弹戏曲。皮影戏原本出自民间,后来也渐渐得了大周贵族子弟的亲睐,在京都和洛阳都风靡一时。此时天色已暗,白布后的烛光亮了起来,围观的人纷纷止了喧闹,盯着幕布看起来。 白布上先是出现了一个高贵的皇子模样的人影,沉声道:“我乃子虚国大皇子,未来君王是也。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侵他国之土,终非正统。” “大哥此言差矣!”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影出现在白布之后,“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我子虚国周围皆是夷狄,若不施以君威,扫荡其不服之人,何以使万邦来朝,教化众生?” 那大皇子朗声道:“教化教化,宜缓不宜急,以仁政化之,百年之后,自当缓缓臣服。” “大哥,西戎入侵,大事不妙!待臣弟戍边去也!”画面一转,那白布后面的将军一阵乒乒乓乓的武戏,打得西戎丢盔弃甲。 唐无衣和闻韬看得出神,闻韬评道:“这个戏倒从未见过,不像出自民间。” 唐无衣却缓缓皱了眉:“韬韬,你还记得我们在洛阳的时候听过的童谣吗?” “啊!”闻韬轻呼一声,当时他们在洛阳听到小儿念着‘大郎临天下,二郎守城郭,三郎设计间二兄,一朝成相宰,’似乎就在影射当今天子之事。如今这皮影戏中的大皇子正对应着童谣中的大郎,那个叫大皇子“大哥”的将军正是童谣中守城郭的二郎。唐无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继续看戏。 果然,不久之后白布后面出现了第三个皇子,只听他低声道:“如今大哥二哥君臣和睦,不方便我行事也。有了,待我寻一个美娇娘,不怕他们不反目,哈哈哈哈。”那三皇子于是带着一个美貌娘子走到大皇子面前道:“此乃西戎的公主,若是与我子虚国联姻,可保西戎安稳。” 大皇子点头道:“三弟此言有理,联姻远胜兵事,我便娶了这西戎公主。” 白布一暗,那三皇子又走到二皇子面前道:“西戎求和,特送了公主来和亲,西戎王仰慕二哥用兵神勇,特将公主嫁与二哥。” 那二皇子亦欣然笑纳。然一家女作两家配,那子虚国的大皇子与二皇子果然误会深种,兵戎相见,大皇子落得个兵败被杀的下场,二皇子登基,三皇子变成了辅政的当朝宰相。 -- 第128页 唐无衣看到最后已是双拳紧握,闻韬赶紧道:“唐岳,不可冲动。” “究竟是何人拿此事来影射本朝?”唐无衣厉声道。 “唐岳,这皮影戏真假难辨,尤其是西戎公主同时许给两个皇子是不可能的,此事恐怕另有深意。” 唐无衣闻言才稍稍镇静下来,思索片刻道:“我们去后面问问。” 第113章 5.5蹴鞠 唐无衣和闻韬悄悄走到白布后面,此刻皮影戏还未演完,正在结尾的高潮处,一时鼓声大作,观众不时击掌赞叹。闻韬在暗中看得仔细,这皮影戏班子也就四个人,班主三十多岁,三个皇子的皮影几乎都是他在控制,只有一个青年在旁边间或帮衬着。再就是一个娘子控制着女性角色的皮影和配音,角落里还有一个老头负责道具。 等到这一场戏结束,众人散开之时,唐无衣和闻韬走近那个班主道:“此戏真是新鲜,不知叫什么名字?” 那班主见是两个气度不凡的公子,赶紧点头哈腰道:“是最近刚排的一出戏,叫《双龙夺珠》。”说罢摸了摸嘴唇道,“在公子面前献丑了。” 唐无衣问:“此戏是你们自己编的吗?” “哪里哪里,我们这种粗人怎么编得出来?”那班主赧然道。他介绍自己叫赵二,因识得几个字,就组了皮影戏班子,取名□□喜班。他们是从陈州过来的,因为皮影做得生动,演的皮影戏又多,已在京都小有名气。为了推陈出新,不断上演新的戏,这赵二一直在各处网罗戏本,《双龙夺珠》就是他最近搜罗到的一个好本子。 “这戏本可否让我们一观?”闻韬问道。 赵二挠挠头,习惯性地摸了摸嘴唇道:“公子要看自然可以看,不过……不过这本子是我们春喜班先开始排的,能不能不要泄露给别的班子。” 唐无衣笑道:“赵班主请放心,我们就在此处翻翻。” 赵二遂欣然把戏本给他们。大周一朝,文人除了正统的诗赋外也常常作些传奇、话本等自娱,有些传到了坊间就被排成了歌舞戏或皮影戏。二人接过这本佚名的《双龙夺珠》,只见其文辞华美而不失正统,三位皇子的形象跃然纸上,大皇子心怀仁爱,二皇子一代枭雄,三皇子工于心计,二人一时看得出神,阅毕心中已经暗暗叹服。唐无衣问道:“赵班主,这戏本你是从何处寻得?” 赵二道:“是我常去的几家书肆中的一家,就在崇化坊中,那老板知道我常去搜罗戏本,跟我说最近进了一批,这一本《双龙夺珠》写得尤其好,我粗识得几个字,一看果然佳,就排了来。两位公子,这本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闻韬见那戏本上并没有署名,摇了摇头道:“无事,见这戏精彩,随便问问。”一边拿出几个铜板做赏钱。 赵班主放下心来,摸了摸嘴唇笑着接过赏钱道:“那就好,那就好,多谢公子。” 唐无衣和闻韬走远后,唐无衣道:“你怎么看?” “洛阳的童谣,京都的皮影戏,恐怕不是巧合。”闻韬道。 “嗯,有人想拿旧事做文章。”唐无衣的脸色严峻起来。 “那赵班主提到了崇化坊的书肆,我们要不要去查一查?” 唐无衣摇摇头:“书肆的书来源杂乱,戏本又是不入流的,怕是查不出什么。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还有一场蹴鞠要打,还是先休息吧。”闻韬从善如流,跟着唐无衣回到醴泉坊找了一间客栈安置。 第二日午时,唐无衣和闻韬准时到了和崔岱相约的地方。这是一片王公贵族们专用的蹴鞠场,宽阔平整,用修竹在球场中央竖一根三丈余高的球门,两队得球后将球踢入球门的风流眼即可得分。裘简所率的神策军将士已在球门右边列队完毕,每个队员额上系着神策的朱雀纹发带,裘简自然是球头,已站在球门前蓄势待发。 而球门左边的队伍由齐王任球头,多是些世家子弟,此刻正在清点人数,少不得崔岱帮着跑前跑后。见唐无衣和闻韬前来,崔岱双眼立刻放光道:“王爷,唐兄和闻道长到了!这下有赢面了!”确实,和裘简的神策将士比起来,齐王这里率领的十几个世家弟子球技参差不齐,不乏凑数的。但唐无衣和闻韬的身手齐王是见过的,一个出身天策军营,一个师从昆仑,就算不怎么上蹴鞠场,也可以一顶十。 齐王满意地对崔岱道:“到底是你会挑人,赶紧换下两个开始吧。” 崔岱正把将齐王队的金色头巾递给唐无衣和闻韬二人,只听对面的裘简哂笑道:“王爷,唐岳是我们神策的人,怎可轻易被王爷收拢了去?” 闻韬听裘简语气不善,直呼唐无衣其名,并未以字称之,不由得将目光投过去,只见那裘简比唐无衣略年长,身材魁梧,目光如炬,显然是军营中经年摔打之人。 崔岱赶紧打圆场:“裘将军那队人才济济,唐兄是王爷和崔某的旧相识,在王爷队中也是理所当然。” “哼,唐岳,你大哥随随便便就能改换门庭,想不到你也是一路货色。”裘简冷言道。 裘简此言就有些诛心了,唐景啸当年弃天策从魏王,一直被很多人视为污点,毕竟武将以忠为上,要不是圣上一力扶持,唐景啸恐怕难以服众。这裘简本是朱雀军副将,魏王登基后原本有机会做神策上将军,却被迫将这个位子拱手让给唐景啸,心中不忿之情可见一斑。 -- 第129页 闻韬担心地望了唐无衣一眼,谁想他竟也不恼,淡淡一笑道:“闲话莫提,球场上见真章。”说罢直接开球。 大周的蹴鞠比赛,以鸣笛击鼓为号,队员开球,颠球数次后由球头将球踢向风流眼,过者得一分。因而,队员间的相互配合尤为重要。唐无衣被裘简激怒后开球,言语上虽未发作,这球开得却是不稳,眼见接球的队员就要一个接不住,闻韬赶紧一阵轻功向前,以足轻挑球,稳稳送到另一个球员脚边,这球才算是被救了回来。唐无衣越过几个队员对闻韬粲然一笑,那笑意顷刻间浸满了他的眼底。 闻韬明白,这是唐无衣的感激。同行这么久,他们已经如同两棵互相缠绕的高树,纵有一时的风吹雨淋,也总会有彼此的扶持,不会再轻易跌落深渊,因为他们早已决定了携手向阳生长。 第114章 5.6噩耗 那接到球的队员赶紧把球传给齐王,齐王不负所望,以头击球,球顺顺当当过了风流眼,先下一城。那边的裘简不甘示弱,带着神策军士奋起直追,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在球场的飞扬尘土中,唐无衣远远看到闻韬左突右闪,灵巧中带着狠厉,别说是在一群世家子弟之中,就是在对面神策军那一队中也毫不违和。他记得在扬州之时曾取笑他说他不适合骑马,不如御剑衬他的谪仙之气。但其实这一年下来闻韬已在东都阁适应得很好,骑马、蹴鞠、练武,平时根本看不出他原本是个少年道士,如他此时将额发高高梳起,一身劲装,脸上颈上都是汗和尘土,眼中的好胜之心不输自己。唐无衣也终于在这一次次的观察和试探中放下心来,闻韬和他在一起,不只是为了他,而是他心中原本也向往着这样的生活,亮出自己的锋芒,不问前程。 “好球!”“好球!”一阵阵欢呼传来,是闻韬进了一个球,被世家子弟们团团围住,击掌相庆,那份喜悦浸入他眼中,灿灿如岩下电。 忽然唐无衣注意到场边跑过一个东都阁子弟,一身玄衣,正在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唐无衣心中涌出一阵不祥的预感。洛阳到京都不过两日的日程,他和闻韬出发前就说过一定会早日回去,事实上,原本他计划打完这场蹴鞠后就和闻韬回洛阳,而此时就有东都阁弟子来寻他,大概是阁中出了什么大事。 思及此处,唐无衣赶紧跑向换人区换了个世家弟子上场,自己则奔向那个东都阁弟子。 “唐阁主,可算找到你了!”那弟子满脸焦急,见到他时如释重负道。 “出了何事?” “蒲先生出事了。” “什么?”唐无衣面色一沉,“怎么回事?不是吩咐你们好好看顾的吗,究竟是谁能闯入东都阁?” 那弟子摇摇头道:“没有谁闯入,是蒲先生自己,他……他自戕了。” “什么!”大概是唐无衣这边的声音略大,引得闻韬也把目光投过来,这一望就发觉唐无衣双拳紧握,面色发青,闻韬也赶紧换了人跑过来。 “唐岳,怎么回事?”闻韬问。 “是蒲先生,蒲先生自戕了。”唐无衣颤声道。 闻韬心知蒲先生是唐无衣的授业恩师,这几年又一直在一处,情谊不比旁人,赶紧道:“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回去。” 唐无衣点了点头,和齐王说明了情况。齐王本来还有点不悦,一听竟然是蒲先生出了事,当下放了人,还借了他们两匹骏马。从京都回洛阳若是不换马需要两日,若是另带着两匹骏马换骑,只需一日就可到。 一日后,唐无衣和闻韬回到东都阁的时候,整个东都阁已是一片缟素。在一片雪白的灵堂中,蒲先生的棺木停在那里,唐景啸正跪坐着守灵,转首看到他们,他显然已守了夜,下巴冒出胡茬,眼下一片乌黑。 “大哥!”唐无衣跪下来,这一声已带上了哭腔。 唐景啸想用手扶一下,但是大概是跪坐了很久的缘故,露出艰难之色,哑声道:“你们回来了。” “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在唐无衣心里憋了一天,此刻终于可以畅畅快快地问出来,他心中有无数个疑问,蒲先生是怎么死的?他为何要自戕?有没有隐情?蒲先生自戕和他们走之前的那支暗箭有无关系? 唐景啸摇了摇头道:“你们去京都的那日下午我就回了洛阳整顿军务,东都阁的弟子报了我蒲先生差点被暗箭刺伤之事,我心中不放心,晚上就回了东都阁,见到蒲先生时一切如常。可是当晚蒲先生就服毒自尽了。” “蒲先生可留下了什么?”唐无衣抓着唐景啸的手臂追问道。 唐景啸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唐无衣道:“这是蒲先生走之前留下的,就放在床头。” 唐无衣赶紧展开,闻韬也凑过来看,只见信上写着: “余自殿试中榜以来,命途起伏多舛,虽一度春风得意,伴读于先太子身侧,终见罪于先帝,几砭为庶人。承蒙唐氏收容,于北邙山下,东都阁中亦有片刻欢愉,尤喜无衣长大成人,文韬武略兼修,余实无憾矣。 然余平生怀抱一秘辛之事,无可诉之处,亦无可告之人,然此秘辛如头顶之利剑,无处可逃,无处可避,故早早备之棺椁、寿衣、香烛等物。近日忽觉大限将至,其天地之大,终无可避之处,草草了此残生,勿念。 -- 第130页 余念唐氏之恩,感激涕零,再拜。” 唐无衣来来去去读了好几遍,不解地问道:“大哥,到底是什么意思?蒲先生到底知道了什么秘辛?又为何忽然自戕?” 唐景啸也一脸茫然:“我看到此信后在蒲先生的书房找到了棺椁铺的凭证,原来他早就备好了棺椁寿衣等物,掌柜的说他半年前就备下的。所以,这丧葬之仪的一切都是现成的。” “蒲先生早就备下了这些东西,想必这件秘辛关系甚大,事关生死。可他信上说‘近日忽觉大限将至’,他守了这件秘辛这么多年,忽然自戕,大概是受到了什么威胁。”闻韬分析道。 “不错,这两日守灵期间,我也做此想,不知蒲先生收了什么讯息或者威胁,竟逼得他自尽而亡。”唐景啸沉声道。 “是那支暗箭!”唐无衣忽然道,“那暗箭是我们走的那日午时左右射来的,我当时再三想要留下来都被蒲先生驳了回来,当晚先生就自尽了。” “如此说来蒲先生是故意支走我们?”闻韬道。 “如我猜得不错,那暗箭本身就是威胁的讯息,蒲先生怕我们留下来那人会对我们不利,因此赶紧支走了我们,自己当晚自尽。”唐无衣推理到此处,心中已涌起一股热血,眼睛也变得模糊,只记得他和闻韬去京都的那日回首看到蒲先生的最后一眼,一袭墨蓝长袍,如寒霜中的梅。那时的蒲先生大概已经知晓,那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第115章 5.7守灵 “那箭在哪里?”唐景啸问道。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个侍立的东都阁弟子道:“那日唐阁主和闻道长走后,蒲先生命我们把箭烧毁了,说是不祥。” 唐无衣吸了一口冷气道:“蒲先生不想我们卷入其中。”灵堂上,一阵风吹过,香烛的火焰闪闪烁烁,似乎是蒲先生的回应。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流云隐隐绰绰。 “大哥,你已守了两日了,今晚我来守吧。”算起来,蒲先生自尽那日唐景啸正好在阁中,事出突然,唐景啸一面赶紧派人去通知唐无衣,一面一力承办丧事。蒲先生无亲无靠,于唐氏一门以及阁中弟子皆有师恩,唐景啸作为唐氏门主自然要守灵。他本来在洛阳还有军务要办,因为蒲先生的事告了假,如今在灵前已守了两日,神情萧索,眼圈乌黑,纵是他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的熬,何况,蒲先生虽然对唐氏有恩,毕竟不是他的血亲,于情于理今晚都该唐无衣来守。 唐景啸摆了摆手道:“蒲先生天纵奇才却身世坎坷,我们唐氏一门世代习武,若不是机缘巧合哪里能得蒲先生的青眼?承蒙他不弃,在我唐氏一族尽心教习子弟近二十年,我唐氏竟无力护他周全,任他受胁迫自尽而亡,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这三日的灵定是要守满的。” 唐无衣闻言心中更加悲戚,如万蚁噬心,满腔悲愤却不知向着谁发,只得跪在唐景啸身后一起守灵。闻韬见状知道唐无衣心中不好受,他虽不是蒲先生的弟子,却也和蒲先生朝夕相处一年有余,在他心中蒲先生早已像家人一样,于是也默默跪下,灵堂前三人披着丧服,灵堂上的香烛一点点耗尽,似是闪着盈盈的泪光,烛光照在三人的脸上,谁都没有说话。初夏的夜风本是闷热难耐,此刻吹在三人身上,衣带轻轻飘荡,三人心中皆是冰窟一般的凉意。 守到快子时的时候,跪在最前面的唐景啸撑不住倒了下来。唐无衣赶紧去扶他,见他面色很不好,大约是劳累过度。尽管唐景啸还想再坚持,却无力阻止唐无衣让东都阁子弟将自己扶回房间休息。唐景啸被扶走后,唐无衣自然而然地跪在了最前面,夜已深,只剩灵堂前的烛光在唐无衣眼前闪闪烁烁…… 三日守灵满后,按例是出殡和下葬。唐景啸休息了一夜第二日继续作为唐氏家主主持葬礼,他脸色苍白,似乎并没有休息好。东都阁的子弟皆是身着丧服,排了长长的一列,将蒲先生的棺椁从东都阁抬到了城外下葬。蒲先生曾提过,百年后想葬于北邙山下,唐景啸便依着蒲先生生前所愿,让蒲先生长眠于天策府的旧址。城外风大,扬起的尘土遮蔽了视线,唐无衣望着蒲先生的墓碑,眼前一片模糊。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一切尘埃落定后,唐景啸和东都阁的子弟都回了洛阳城。唐无衣却不愿走,大概是很久没有来北邙山了,上一次来还是在破了少林案子那次,带着闻韬来看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一年来奔波忙碌于各种案件,二人再没有机会来此喝酒。如今蒲先生骤然离世,唐无衣再次置身于他曾经熟悉无比的天策府旧址,忽然间有一些恍惚。 “唐岳……”闻韬一直在唐岳身后不远处,此时周围没有人了才出声询问。 唐无衣知道闻韬是担心他,于是转首对着闻韬道:“我没事。这里……这里是我第一次见蒲先生的地方。” 那一年唐无衣刚被带回天策,只有七八岁,记忆全失,也不会汉话。他被唐佑带到了蒲先生面前,那时的蒲先生尚是个风神俊朗的青年,只是落落寡合,眼角透着难以言明的忧思,一袭深蓝布衣样式古朴,越发衬得他肤色苍白。他望着唐无衣,见这孩子的眼睛如一团星火,便收了这个学生。从此之后,开蒙,识字,四书五经,史传,诗词,皆是蒲先生一点一点教给唐无衣的。唐无衣幼时顽劣,尤爱甩枪弄棒,有无数次不愿练字背书都靠蒲先生严厉管教,不许他偷一点懒。他也曾有过不解,问蒲先生明明他的资质不算最优,也并不想走科举之路,为何蒲先生还是倾囊教授,蒲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用他一贯冷淡的目光盯着他,许久,为自己煎一壶茶,任唐无衣的疑问融入袅袅的茗香之中。 -- 第131页 “蒲先生是何时入唐氏的?我听闻他曾是最年轻的太子太傅。”闻韬听完,轻轻问。 “他入唐氏的具体时间我并不知晓。”唐无衣皱眉道,“我只知先生刚及弱冠就在殿试上大放异彩,锋芒一时无二。先帝本将先生的诗文点了状元,后见先生如此年轻,怕物议沸腾才点了榜眼。当时的太子也是年轻有为,神采飞扬,在殿试上和先生一见如故,意气相投,竟是不顾旧规破格让先生做了太子太傅。据说二人师生情重,甚至食同席,寝同榻。我想先太子才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不像我,总是不成器。”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蒲先生愿意收你,绝笔信中也说尤喜见你长大成人,文韬武略,他心中定是以你为傲。不过,依你所说的,既然先太子和蒲先生如此投契,又如何会见罪于先帝?” “具体的原因我不知道。我听说蒲先生做太子太傅不过一二年的功夫,先太子就犯下了重罪,从此失欢于先帝,被幽禁了好几年。而蒲先生作为先太子的授业恩师自是有教导不当之责。先帝本来只是让蒲先生贬官外放,不料蒲先生辞官不受,竟触怒了先帝,差点砭为庶人。当时义父求情,说唐氏一门世代习武,若是蒲先生能屈尊入唐氏为西席,他定是感恩不尽。先帝心中其实也有惜才之心,便准了义父之请。从此蒲先生无官无职,一心在唐氏教习,尽心尽力十余年。” “原来如此……”闻韬心中郁郁之情更是加重了几分。 远处,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月色清冷,夜色深沉。 第116章 5.8将军府 第二日,唐无衣刚起,就见唐景啸在整理行装,精神似乎还是比较萎靡。这次唐景啸回洛阳,一点公事都没有办,料想京都那边又要他去操劳。唐无衣见他精神不好道:“大哥,歇两日再回京都吧,你这样骑马回去,又是一顿劳累。” 唐景啸摇头道:“无衣,后日就是圣上的端午宴,你怎么忘了?我怎么能不去呢?” “是了,大嫂也要去的吧。”唐无衣道。自从唐景啸娶了皇后的族妹,圣上就御赐了一处将军府拨给他们居住,唐无衣平时住在东都阁,和这个大嫂并不相熟,只见过几面,左右不过是京都的贵女。 “你呀!”唐景啸戳了戳唐无衣的额头,“都一年多了也不见你来京都看看我们,成天在外面跑。这次端午宴,东都阁肯定也收到了请柬,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唐无衣平生最讨厌这类皇家宴饮的场合,他的东都阁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机构,所以就算收到了请柬也是能溜就溜。他自嘲一笑道:“大哥,你是神策上将军,那是麟德殿排得上位次的,除了各家的王爷,谁还能越过大哥你?我嘛,本来就在闲官散流那一档,每次排给我的位置离麟德殿都十万八千里了,连圣上的正脸都看不到。你就说我办案去了就行了,反正东都阁的端午礼已经送上了,也不算失了礼数。” “你真不去了?”唐景啸问道。 “不去了,蒲先生刚走,我心里过不去,我还想再查查。”唐无衣严肃道。 提到了蒲先生,唐景啸神情也是一滞,他虽然一向敬重蒲先生,但毕竟不像蒲先生是唐无衣的授业恩师,蒲先生刚去世,又死得迷雾重重,唐无衣不愿去端午宴也是情有可原。 唐景啸点了点头道:“也好,若是查出了什么眉目赶紧告知于我。”说罢就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因时间紧迫,唐景啸牵了两匹马打算在路上换骑。他刚踩上马镫,一个跨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落马下,幸好唐无衣眼疾手快在下面托住了他,“大哥,你怎么了?” “无事。”唐景啸道,“天气炎热罢了。”他取出水袋喝了一大口水,转身又上了马,刚打算走,唐无衣牵住马缰绳道:“慢着,我跟你一起去。” “哦?你不是要留下来查蒲先生的事吗?”唐景啸奇道。 唐无衣皱了皱眉,几天前就是在此处,东都阁门口,他和蒲先生告别,一别竟是生死相隔。如今他给唐景啸送别,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异样之感,这样的生离死别,他不愿承受,也再也承受不起了。 “大哥,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唐无衣坚定道,目光望向唐景啸,灼灼如火焰。说罢就转身进了东都阁随手抓了几件行装。 刚才在门外发生的一切闻韬都看在眼中,因此唐无衣刚回到阁中闻韬已经站在他面前道:“唐岳,我也去。” “你?”唐无衣愣了一下。他似乎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去京都不会一帆风顺,所以当他看到唐景啸翻下马时就决定了要与他同去。可是他并不愿意闻韬轻易涉险,京都之地,贵人云集,水太深,他自己都没有什么把握能够护身边的人周全。 “唐岳,蒲先生所知晓的秘辛,应该就在京都。”闻韬平静道。 没错,当然是在京都。蒲先生曾经离皇权那么近,在那两年任太子太傅的时光中,他有太多的机会碰上他一生无法摆脱的秘辛之事。所以,蒲先生即使自戕,也不愿唐无衣被卷进去,可是唐无衣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恩师平白死去? 见唐无衣还在踌躇,闻韬道:“走吧,东西都收拾好了,东都阁的马够用,我们一人两匹,明日就能到京都。” 当唐景啸看到唐无衣和闻韬一起出来时还是吃了一惊道:“闻道长也要去?” -- 第132页 “他是我东都阁的人,就以我随从的身份去吧。”唐无衣道。 三人不再多言,各自牵了两匹马,纵马飞奔而去。 第二日午后,三人已到了京都。他们还是从春明门进,直接拐到了皇城旁的永兴坊,圣上赐的将军府就在坊内。这不是唐无衣第一次来将军府,但每一次来他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大概这装饰华美,高墙青瓦的府邸总与他隔着一层,在他心中,属于他、他大哥、他义父的家永远是北邙山下已被夷为平地的天策府。 大概是将军府中早已得了信,几人到时侧门已经大开,一个丽装的少妇正在里面张望,见到唐景啸到来赶紧出门迎接,欣喜道:“将军总算回来了!”刚说完,意识到唐景啸身后还跟着唐无衣和一个少年人,有些羞赧地低了头,命小厮把唐景啸扶下马,再仰首对唐无衣和闻韬落落大方道:“唐阁主也来了,这一位是?” 唐无衣笑道:“大嫂叫我无衣就好了,这是我从东都阁带出来的随从。”那丽装少妇见闻韬气度不凡,容貌俊美,并不太信这是个随从。她虽在深闺,也听闻东都阁二圣破案一绝的传闻,心想莫非这就是与唐无衣交好的紫微仙君,听说这仙君出生昆仑,果然气度出尘,与京中子弟大异。 闻韬也见了礼,他见这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细眉长眼,虽不十分美貌,却有大家气度,身着茜色敞领小衫,间色留仙裙,华贵的赤金色帔子直拖到地上。闻韬听闻当今皇后出自河东柳氏,乃是百年的名门望族。这女子既是皇后族妹,料想也是出自柳氏,此刻正款款将他们迎进门去。 大家坐定后,柳氏命人奉了茶,才向着唐景啸问道:“此次去东都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唐景啸沉吟道:“蒲先生过世了,耽搁了几日。” 柳氏从未见过蒲先生,但也听闻他的才名,知道他和唐氏一门渊源颇深,闻听此言面露悲戚道:“可惜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柳氏道:“圣上的端午宴明日午时就开始了,你们奔波了一日,想必是累了,妾已准备了洗澡水,你们好好休息一下,明日的场面大,将军的衣饰妾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这次无衣也来了,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尽管告知,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 唐景啸温和道:“你有心了。” 第117章 5.9长命缕 是夜,唐无衣在将军府中沐浴熏香。大周宫廷盛宴华贵奢靡,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朝廷命妇无一不精心装扮,以显对于皇家圣眷的看中之心。唐无衣少年之时英武俊朗,也曾在这些宴会中受到世家子弟和京城贵女的追捧,如今年纪渐长,却越来越不屑去那些繁华盛大的场合,尤其在认识闻韬之后,那些盛会中所有的公子贵女的笑靥加起来都不如闻韬展眉一笑,不如他在五毒象谷告诉他的那一句,如果带不回他,他就不会原谅他自己。 唐无衣将头埋在浴桶中,脑海中浮现出无数和闻韬在一起的画面,比如在归云山庄时清逸出尘又略显懵懂的他,下扬州的小舟中喝醉了酒在船头摇摇晃晃的他,在少林的山洞发烧着凉却依旧头脑清明作出精准推理的他,以及,他在五毒深陷泥沼迷迷糊糊间,每一次醒来都发誓要把他带出去的他。他曾是昆仑门主寄予厚望的后辈,本可以一心修仙求道,不染凡尘,却因着他的关系和他驰骋在红尘之中,辛苦劳累却又酣畅淋漓,胜过千百次少年时期趋之若鹜的浮华与虚名。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因为不是在东都阁,这将军府中女眷众多,唐无衣赶紧起身穿好中衣去开门,竟然是闻韬在门外。唐无衣轻笑道:“你直接进来就好了,还跟我客气什么。” “这里不是东都阁,在这里我就是你的随从,不可放肆。”闻韬一本正经道。 唐无衣轻轻揽了他进门道:“好了,这里是我的房间,不用再讲那些虚礼了。”他一边给闻韬倒茶,一边从随行的包裹中拿出一套东都阁的子弟服给他道,“出来的匆忙,没时间给你做一套子弟服,我随手找了一件,明日反正我们离麟德殿远得很,没人注意我们。” 闻韬接过子弟服开心道:“在东都阁蹭了一年,总算有子弟服了。” 唐无衣奇道:“你要的话早说啊,阁里到处都是子弟服,也没见你要啊?” 闻韬略委屈道:“你又没说给我,我也不好拿。” 唐无衣哑然,确实,闻韬自从住到东都阁后,他们虽到处办案,但并没有严肃讨论过闻韬的身份问题,大多数时候对外还是称他为昆仑闻道长,或干脆就是紫微仙君。平心而论,若是闻韬可以正式入东都阁,唐无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他并不想给闻韬任何他可能不想要的束缚,他只愿他能从心所愿,不滞于物。若他愿意留在东都阁,那无论多久,唐无衣都开阁欢迎,若他有一日想离开,唐无衣也绝对不愿东都阁的身份成为限制他的枷锁。 闻韬没有理会唐无衣略微的迟疑,自己已经穿上了东都阁子弟服。子弟服和唐无衣的官服类似,都是玄色,只不过官服为敞袖,子弟服为束袖,官服在领口和袖口都有朱红色暗纹,子弟服则只在胸口有一枚朱雀纹。闻韬身量略单薄,穿着敞袖的昆仑道袍显得仙风道骨,而穿这种玄色劲装则显得格外清瘦。唐无衣第一次看他穿东都阁玄衣,只见他的一双星目在玄色的衬托下越发清亮,其锋芒竟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 第133页 “唐岳,唐岳?”那边闻韬已经叫了他好几次。 “啊,何事?”唐无衣还有些发愣。 “我是随从,这么穿就罢了,唐岳你是阁主,明日就穿官服吗?”闻韬道。 “自然,我穿官服习惯了。”唐无衣道。 “那就戴上长命缕吧。”闻韬一边道一边拿出青、赤、黄、白、黑五色丝线编成的长命缕,是端午最常见的配饰。玄色沉闷,长命缕鲜艳,倒是相得益彰。 唐无衣仔细端详了闻韬递过来的长命缕,发现下面还缀着一个白玉龙钩,正是不久前在洛阳灵宝阁买下的。再仔细看那五色长命缕,并不是外面常见的式样,而是配着龙钩打了一层精巧的珞子,其网格的细密程度绝非外面的行货能买到的。唐无衣大惊道:“难道是你自己做的?” 闻韬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这对龙钩就是你买的,我无功不受禄。当年在昆仑刚开蒙的时候师父为了练我的专注力让我练打珞子……总之,也算派上了用场。” 唐无衣想象着刚开蒙一丁点大的闻韬在丝线堆里打珞子的情景,不禁大笑起来道:“韬韬,你这个珞子打得可是胜过了京都手最巧的娘子啊。” 闻韬略长大一点就知道打珞子是女孩子家的功课,因而后来再也没碰过,这次要不是为了唐无衣他才不会重拾他孩童时期的巧技。听闻唐无衣如此说,略有羞愤地转了头。 唐无衣知他性情,他虽是个少年,其大智大勇有时连他自己都自叹弗如,故而只是用此话开开他的玩笑,见他不悦赶紧揽了他肩膀低声道:“你送我的,便是最好的。”闻韬这才面色转霁。 唐无衣忽想起一事问道:“当时的龙钩不是买了一对吗?还有一个你藏在哪里了?” 闻韬顿时耳根有些红,支支吾吾道:“并没有藏,还在。” 唐无衣见状已经明了,心中的感动已经泛了上来,他在闻韬耳边低声道:“既然做了一对长命缕,明天你也戴着。” 闻韬有点窘迫,摇头道:“没有随从和阁主戴一种配饰的道理。” “谁说你是我的随从!”唐无衣侃侃道:“外面不是都传我们是东都阁二圣吗,既然是二圣,戴一对龙钩怎么了,我倒要看看谁敢置喙!”唐无衣这么一说,把闻韬也逗笑了,唐无衣补充道,“端午戴长命缕也是为了搏个长命的好彩头,你也不用太小心了。古人云‘彩缕同心丽,轻裾映体鲜’,端午这日穿戴得鲜艳些也不出格。” 闻韬素来小心谨慎,听闻此言也放了心。唐无衣又细细告诉了他一些宫廷盛宴的规矩,只说到初更方歇。 第118章 5.10端午宴一 宴会从端午这日的午时开始。 这一日从巳时起,宫门口的马车来来往往就不曾停歇,一波一波的京官、世家子弟、命妇、外国使节都往麟德殿的方向去。麟德殿东临太液池,西近西宫墙,一次可坐三千人之多,殿外是一块宽阔的空地,每次天子宴请群臣便会有百戏上演,甚至可进行马球和蹴鞠比赛。 唐景啸坚持和唐无衣一起进宫,用的将军府的马车,唐景啸和柳氏坐在前面一辆,唐无衣和闻韬坐在后面一辆,查过唐景啸的令牌后从西宫门入了宫。大周尚宴饮,每年天子都会宴请百官数次,以麟德殿大宴最为盛大。若是一些大的年节,如端午,中秋,除夕等,女眷也可入席,甚是热闹。相传前朝开国天子在此处发现麒麟指印,引为祥瑞,便建此大殿以飨千人。唐无衣以前是麟德殿大宴的常客,从小跟着义父、大哥出入这些场合,后来接管了东都阁反而不怎么来了。 到麟德殿后,唐无衣本来欲带着闻韬往殿外低品级那一块的位置走去,不料却被一人叫住。 “唐岳!你这次终于肯来麟德殿大宴了?”来人正是齐王,前几天刚和他打了一场蹴鞠,今日不出意外也会有蹴鞠比赛,上次齐王见识了唐无衣和闻韬的球技,深为赞赏,今日正苦于找不到球技高超的世家弟子出战,见了二人目光也亮了起来。 唐无衣列咧嘴客套道:“圣上宴请百官,自然要来。” 齐王自然知道他并不怎么热衷这些宴会,笑笑不说破他,却不愿意轻易让他们离了自己的视线以防一会儿打球的时候找不到人,于是热络道:“既然来了就跟本王去前殿坐吧,唐将军也在那里。” 唐无衣推辞道:“宴会的座次都是排好的,臣下不敢僭越。” 齐王哈哈一笑:“你小子,小时候也没少在前殿坐着,现在倒生分起来。座次都是三哥排的,本王跟他说一声加几张案就好了,多大点事!”说罢,让二人在原地等等,他风风火火就进殿找燕王李栩去了。 齐王走远后,闻韬小声在唐无衣身后问:“齐王是去找当朝宰相了吗?” 唐无衣略略转身答点头道:“别担心,我在。” 二人稍等了片刻,远远就从麟德殿前殿走出一个面如冠玉,文质彬彬之人,身着栗色锦袍,得体而不奢华。齐王则紧跟其后。 “唐阁主,好久不见。”燕王和善道。 唐无衣赶紧施礼道:“见过王爷。” 闻韬第一次见燕王,只敢在后面微微抬眼,只见这王爷二十五六的年纪,保养得体,一双瑞凤眼,眼角优雅上翘,嘴角也和眼角一样保持着上翘的弧度,他笑着开口道:“唐阁主公务繁忙,常年在武林办案,难得来一次京都,赶上端午宴,怎么不提前知会本王一声,不然早就给唐阁主在前殿留一个位子了。” -- 第134页 “不敢不敢。”唐无衣谦恭道,“臣下位卑,不敢僭越,在殿外坐着即可。” “三哥,唐岳难得进宫一次,上次母后还念叨着这些世家子弟,说那会儿最调皮的就是唐家的二小子。母后年纪大了,难得出席一次宫宴,三哥你就让唐岳坐进去吧,也让母后开心开心。”齐王道。先帝与当今的太后伉俪情深,当今天子李枢,三王爷李栩,五王爷齐王,以及之前的先太子李桓都是一母所出的嫡子,故而这几兄弟格外和睦些。 李栩笑道:“当然,唐将军也在里面,你们兄弟坐在一处罢,本王这就去安排。” 唐无衣赶紧施礼致谢。李栩刚要往里面走,忽然瞥见了站在后面的闻韬,问道:“这位是?” 唐无衣小小吃了一惊,闻韬穿的不过是最普通的东都阁子弟服,站在唐无衣身后,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随从而已。还不等唐无衣回答,齐王已经介绍起来:“这是昆仑的闻道长,师从清虚子,断案断得好,蹴鞠踢得好,人也长得俊哈哈哈。”他这才注意到闻韬的子弟服,奇道,“道长,你入东都阁啦?不回昆仑了?” 闻韬一阵心虚,唐无衣赶紧打圆场:“昆仑那边已经知会过了,闻道长算是我们东都阁的人,要上册的。” 李栩的目光在闻韬脸上停了一下,顿了顿道:“唐阁主倒是会挑人。”他没有再说什么,先进殿安排去了,不一会儿就有宫人引二人进殿,就安排在唐景啸的下手位,连闻韬也赐了座。 午时,端午宴正式开始,乐声大作,帝后入席。闻韬第一次见到龙颜,只见李枢而立之年,龙气环绕,皇后和唐景啸之妻同出河东柳氏,自是有大家气度,母仪天下。太后也难得出席,由几个宫人伺候着坐在帝后身侧。一时君臣和谐,共庆佳节。 端午惯例,君臣互送礼品,臣下的礼单早在端午前就呈上了,端午宴上却是天子的回礼。天子一声令下,宫人抬来几箱子夏令扇赠与大臣。此番的夏令扇用的是苏杭的丝绸所制,格外雅致,天子还御赐笔墨,在夏令扇上提了“莺”“凤”“蝶”“龙”等字。群臣无不跪谢隆恩。 觥筹交错间,闻韬无聊地拨弄着宫宴中的百索粽子,这粽子平平无奇,不过是包扎的样式新颖些,配上了五色丝线,讨个彩头。唐无衣见他兴致不高,低声问道:“不好吃吗?” 闻韬摇摇头:“比庾家粽子差远了,又冷又硬。” 唐无衣轻笑道:“你就多担待些,等出了宫我再带你去西市。” 一听“西市”二字,闻韬立刻两眼放光,眼角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目光从前面传来,闻韬用眼角一带,见前方正是帝后、太后所坐的位置,此刻李枢正在和臣下遥遥交杯换盏,皇后正和几个命妇聊着什么,而一边的太后已有些倦意,实在看不出是谁刚在在看他。正在疑惑间,一位宦官款款走到唐无衣面前道:“唐阁主,太后娘娘要回宫了,说是走之前想见见几个世家子弟,点了唐阁主,阁主请。” 此人正是大明宫的大内总管杨吉,不辨年龄,声音柔和。 唐无衣起身欲走,杨吉又指着闻韬道:“太后说,这位公子长得俊,也想见见。” 闻韬心中一凛,唐无衣却转首用唇语说了句“无事。” 第119章 5.11端午宴二 闻韬心中惴惴,跟在唐无衣和杨吉的后面往殿上走去。刚才太后已见过了几个世家弟子,此刻已有些倦怠,皇后则在一边服侍。杨吉带着唐无衣和闻韬走上前,二人跪下请安。 太后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额头和眼角都是细纹。她年轻时和先帝感情甚笃,是年少时一起走过来的结发夫妻,一连生了四个皇子,都道她是福泽深厚之人。她伸出手对着唐无衣道:“是小岳岳吧,好几年不见你了,现下在哪里任职?” 听到“小岳岳”三字,唐无衣面皮一阵发紧,扯了扯嘴角道:“太后娘娘,臣下现下在东都阁领个差事。” “东都阁……”太后似乎是眯眼思考了一下,“哦,东都阁还在呀?” 这一声连李枢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来,东都阁以前一向是天策府领瞎,太后这一问恐怕又勾起了李枢心中的刺。李枢赶紧道:“母后,现在是神策管辖东都阁,唐岳差事做得不错,破了好几个大案。” “哦。”太后点了点头笑道,“小时候你们几个进宫的时候,就你最皮,现在也规矩了。”太后说着,眼光却往后飘到了闻韬那里道,“这个孩子也是你们唐家的吗?哀家怎么不记得唐家还有三小子?” 闻韬赶紧道:“草民乃东都阁子弟,是唐阁主的随从。” “长得真俊呢,抬起头来看看。”太后缓缓道。她这么一说,帝后的目光也都聚了过来。 皇后先乖觉地附和起来:“果然是个俊俏孩子。”李枢的目光在闻韬脸上停了一会儿,像是疑惑了一下又把目光挪到了别处。 “这孩子长得合哀家的眼缘,哀家有赏。” 太后此言一出,帝后都吃了一惊,不过皇后赶紧道:“那就仿着刚才的几个世家子弟,送内造的金锞子如何?” 太后点了点头,宫人递上来内府新造的金锞子,赏给唐无衣和闻韬。二人刚要跪谢,太后又道:“再把玉皇李拿一筺来,送给这两个孩子。” -- 第135页 玉皇李一向是贡品,形大,核小,甘美多汁,每年得的也有限,李枢都是孝敬给太后,不想此刻太后却想起来拿玉皇李赏与二人。李枢尚在疑惑,杨吉已命人拿了一小筐玉皇李赐于二人道:“还不快谢恩。” 闻韬一头雾水,唐无衣也疑窦丛生,只好磕头谢恩,拿着玉皇李走下去。 李枢刚想问什么,太后已经一摆手道:“年纪大了,看到年轻人心中欢喜,想起你们少年时候也是这般和和睦睦的。” 李枢闻言想起年少之事,心中也不免感慨了一下,皇后赶紧打圆场道:“母后常年在后宫,难免孤寂,应当多来些宴会,热闹热闹,看看这些子弟心中也高兴些。” 太后笑着摇头道:“年纪大了,折腾不起。哀家乏了,这就先回宫了。”帝后闻言不便再挽留,恭送太后回宫。 捧着玉皇李回到座位的闻韬恭恭敬敬把李子放在身边,疑惑道:“唐岳,太后是什么意思?” 唐无衣摇摇头:“我也好几年没有见到太后了,今日看她的样子,精神比前几年差远了,大概就是一时兴起吧。”一边说着一边凑到闻韬耳边道,“还不是韬韬你长得太好看了。” 二人正说着悄悄话,齐王已经风风火火走来道:“准备准备,马上要蹴鞠了!上次你们提前开溜了,今天可不准躲懒!” 唐无衣无法,只好和闻韬一起起身,往麟德殿殿前的空地走去。 殿上,李枢已把唐景啸叫到下手位,推杯换盏。除了夏令扇,李枢还额外赏赐了唐景啸紫服金鱼袋,是百官中绝无仅有的殊荣。二人望着麟德殿前的蹴鞠大赛,还是齐王领着一队,神策军裘简领着一队,少年郎们你来我往,生龙活虎。 “景啸,当年朕还是亲王时也嗜爱蹴鞠,可和爱卿比起来,到底是技差一筹。”李枢感慨。 当年的蹴鞠大赛,唐景啸领着天策军兵士为一队,李枢领着亲王和世家子弟为一队,也是在这麟德殿前,也是这初夏的时节,殿上坐着先帝,太后,唐佑,还有当时的太子李桓。春光烂漫,鲜衣怒马,少年意气。 “臣不敢当。”唐景啸赶紧道。 大约是被刚才太后走之前那一句“你们年少时也是这般和和睦睦”触动了心事,李枢斟了酒,拍了拍唐景啸道:“朕今日高兴,想想当年蹴鞠的情景,你虽是大哥天策麾下的少将军,却和朕意气相投,有几次踢完了球还跟朕跑到西市去喝酒。” 听到李枢提到“天策”和“大哥”,侍立在旁的杨吉不由变色,这么多年,还是李枢第一次主动提及。好在周围也没有别人,皇后已去了后殿找女眷说体几话了。杨吉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好让李枢和唐景啸无所顾忌。 唐景啸道:“陛下当年少年英雄,臣仰慕已久。”唐景啸说此话时,眼前却浮现出当年李桓和李枢双王并辉的胜景。李桓风神俊朗,才华横溢,诗文可比殿试三甲;李枢英武善战,威震三军,每次出征都战无不胜。世人都道此为大周盛世之兆。 李枢饮了一杯幽幽道:“景啸,大哥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望向前面的虚空。 唐景啸道:“先太子曾被幽禁数年,臣推测,大约是失了神志。” 李枢眼角有些泛红,这么多年来,他强迫自己不要去面对当年的事,可是今天,不知为何心中不断涌起当年的情景,时隔多年,那些腥风血雨早已过去,心中还记着的,竟是一样的麟德殿端午宴,蹴鞠场上的尚是少年的自己高高进了一球,对着殿内的大哥扬眉示意,大哥赞许一笑,如三月春花灿烂。 “景啸,这么多年,朕的身边也只剩你和三弟了。”李枢将思绪拉回,望着眼前跟着自己戎马半生的唐景啸道。 唐景啸也被触动心事,哑声道:“臣也只有陛下和无衣了,连蒲先生都……” 李枢也听闻了蒲启明自戕一事,皱眉道:“还是没查出蒲先生为何自尽?” 唐景啸摇摇头,神情落寞。关于先太子李桓的人和事都在一点点消逝,世人都道李枢弑兄夺位,以为他和先太子李桓不共戴天,但其实没有人比李枢更熟悉他的大哥,没有人比李枢更怀念他的大哥曾在他生命中投射下的点点光辉。 斯人已逝,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第120章 5.12命案 蹴鞠结束后已到了酉时,这次有了唐无衣和闻韬助阵,齐王的队伍赢了比赛。大家归了座,输了球的裘简一脸晦气,闷闷喝酒。李枢照例赏了所有的上场球员,一拍手,开始了乐舞表演。 大周一朝乐舞盛行,尤其流行百戏,不拘宫廷的阳春白雪,还是民间的各种曲艺杂耍,只要演得精彩,一概来者不拒。 闻韬打了一场蹴鞠已是有些力竭,看着没完没了的歌舞,又喝了些酒,温润的晚风一吹,他便有些昏昏沉沉起来。唐无衣看着他面色微红,给他拿了杯冰镇的乌梅汁道:“喝了醒醒酒,这宴会怕是要开到亥时。” 闻韬拿过了喝了一点,触感酸甜,冰凉爽口,胸中的油腻感一扫而光,不觉喝了小半杯。殿内的歌舞告一段落,宫人们抬上了一架白布,殿内的蜡烛也灭了大半,闻韬脱口道:“唐岳,这是要演皮影戏吧。” 皮影戏也属于百戏的一种,宫廷中也颇为流行,不过让闻韬和唐无衣惊讶的是垂首走上来的戏班子竟然就是他们几天前在西市偶然见到的赵二的春喜班。赵二大概是第一次进宫,整个人拘谨的很,头也不敢抬,自然也没有认出唐无衣和闻韬。 -- 第136页 皇后见状问道:“这次是谁选的戏班子?” 齐王起身答道:“回皇嫂,是臣弟选的,在西市演的甚好,这个班子□□喜班。臣弟自作主张,想着端午宴上百戏争艳,也不拘宫里的还是民间的,就把他们请了来。” “民间的戏好,端午佳节,朕正好可以与民同乐。”李枢赞赏道。他这个五弟一向文不成武不就,不过在玩乐上很是精通,每次选的百戏也很得李枢的赞许。 然而在西市看过春喜班《双龙夺珠》这一出戏的唐无衣和闻韬却是陡然紧张起来,当时看的时候就觉得影射了本朝,因为是偶然看到的就没有深究,这次竟然要在天子面前演皮影戏。闻韬不由得抓紧了唐无衣的衣袍一角道:“不会有事吧?” 唐无衣皱了皱眉,心中也不安稳,却还是安慰道:“既然是齐王选的,料想不会出岔子,齐王不是没有分寸之人。” 闻韬谨慎,尚没有放下心,赵二已经开始报幕,第一出戏是《麻姑献寿》,二人听闻都松了一口气。唐无衣道:“你看,我说了不用担心吧。” 《麻姑献寿》这种喜庆剧,每到年节都要演上一遍,殿上百官的表情都是淡淡,好在春喜班的皮影做得生动,虽说剧目陈旧,却演得生动别致。《麻姑献寿》之后,又演了几出史传传奇,都是选的李枢爱的本子,东汉曹孟德,前朝太宗旧事等,眼见天色也不早了,忽听得赵二报幕道:“最后一出戏是新排的,名曰《双龙夺珠》。” 闻韬和唐无衣相视一眼,一种不祥之感在二人眼中漾开,到底是谁,在洛阳、长安两处影射前朝旧事,又将这皮影戏引到宫中在百官面前上演?二人紧紧盯着白布,那前几天在西市中看到的剧情一幕一幕再现,果然,在出现三皇子离间大皇子和二皇子之时燕王李栩的脸色很不好看,眼角和嘴角虽还在笑着,却如同一张假面,在烛光中有一丝瘆人的感觉。而西戎公主出现的时候李枢已经变色,他紧紧抓着一只酒杯,面色有些发青。很多官员并不知先太子之事的详情,又宴饮了一整天,并未看出端倪,李枢当着百官的面也不好发作。 忽然,座下站起一人,正是刚刚输了球喝了好多闷酒的裘简,他指着赵二喝道:“哪里来的刁民,敢在殿前放肆?” 满座皆惊,正演着皮影戏的赵二赶忙跪下来,面色惨白,磕头如捣蒜,一句话也不敢说。裘简却不依不挠,走到赵二面前扯着赵二的领口道:“谁指使你演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裘简一身酒气,本就有些醉醺醺的,此刻双眼发红,拽着赵二的衣领,似乎就要把他整个人揪起来。 赵二吓得魂飞天外,双唇发白,颤颤巍巍却说不出话。 裘简是军旅之人,最看不得这种拖泥带水,今日输了球本来心情就不好,又见了这等胆大包天影射本朝之事,李枢不便发作,他却忍不了。他是从李枢为魏王统领朱雀军之时就跟着李枢的,哪里容得下这种沙子。他见赵二不答,怒从心头起,一拳就打在赵二胸口,满座惊呼。 被打的赵二一个踉跄被打飞了好几步,惊惧交加,裘简下手又没有轻重,赵二竟是吐了一口血。周围的人赶紧围了上去。大家都以为不过是被打了一拳,大不了受一些外伤,不料赵二却是昏厥了过去。李枢见状赶紧叫来太医,然而等太医赶到时,赵二已经气绝身亡! 裘简这下子酒都醒了,满殿的百官都看着他,他大惊道:“我就是打了他一拳,并未下死手!”转而面向李枢下跪道,“求陛下为臣作主!” 李枢满面难色,虽说只是死了一个平民百姓,但裘简确实是在百官面前打人致死,百口莫辩。 “陛下!”裘简还在磕头。 谏议大夫已经启奏道:“陛下,裘将军殿前杀人,不可包庇。”谏议大夫乃门下省的长官,掌监察,最是铁面无私,他既发了话,李枢也难以驳回。 李枢艰难道:“依爱卿的意思,此事该如何处置?” 谏议大夫再拜答道:“自然交由刑部处置。” “不可!”尚书令启奏道,“陛下大宴百官,这个班主死因不明,宜内查,不宜声张。若是交由刑部,大白天下,恐民心不稳,引为不祥之兆。” 此言一出,有不少官员纷纷附和,宫中出了血光之事,实在不宜大肆宣扬,而一旦交由刑部,此事恐怕就要物议沸腾,很难压下去。李枢正在踌躇间,忽然瞥见了坐在殿下的唐无衣,灵光一闪道:“唐岳,此事若交给东都阁,你可有把握?” 唐无衣忽被点名,赶紧跪下,听到圣上竟要将此事交给自己,心中一阵忐忑。他在脑海中飞快盘算,此事恐怕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这本《双龙夺珠》是谁所作,又是如何为春喜班所得,而春喜班又怎么会在天子百官面前演出来?这些都是疑点,他实在没有把握能查出个水落石出。他抬起头,刚想推辞,忽见闻韬用唇语说了三个字“蒲先生”。唐无衣心中一惊,不错,还有蒲先生的事,是否与此有关?他当时决定来京都的目的之一就是追查蒲先生究竟为何自尽,如果蒲先生的自尽和这次的事件有关,那唐无衣就必须要接下这个案子。 想到此处,唐无衣沉着道:“臣愿尽力一试!” 第121章 5.13雄黄酒 “好!”李枢闻言大赞。如今的局面,他骑虎难下,既不想让裘简被刑部革职调查,又不能当着百官的面公然包庇。燕王李栩作为宰相本来可以协调此事,然而刚才的皮影戏他也被影射其中,此刻反而不便介入此事。而东都阁办案经验丰富,虽不是正经的朝廷机构,但一纸诏书下去也可名正言顺地查案,就算出了篓子最后还有刑部兜着。 -- 第137页 李枢见唐无衣并未推辞,心中也十分欢喜,他对唐景啸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朗声道:“传朕的旨意,唐岳即日起为大理寺特使,全权审理裘简一案。裘简就先关押在大理寺吧,春喜班其他相关人等也一并先带到大理寺关押。” “臣遵旨。”唐无衣拜道。 经此一事,殿上的百官都有些兴致缺缺,本来旨在促进君臣和睦的端午宴此刻如鸡肋一般。百官们互相安慰着:“一定是那个班主本来就身体不好”“就是,不过裘将军下手也重了些”云云。李枢在殿上脸色就有些不好,皇后几次软言安慰都没什么成效,眼见已快到了亥时,按惯例,到亥时端午宴闭。往年亥时往往是乐舞的最高潮,百官尽兴而归,今年费心筹划了半天,却得了这么个下场,李枢不禁有些气闷,手指敲打着桌案有些心不在焉。 李栩本就是个七窍玲珑之人,这次的宴会也主要是他筹划的,在目前的窘境下他一直在考虑如何补救。刚才在殿上究竟是不是裘简一拳打死了赵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官的观感和态度。此事出得蹊跷,皮影戏中影射的本朝之事不知有多少官员看出了门道,要是看出了门道又目睹了李枢的亲信裘简打死赵二一事,难免会觉得裘简有灭口之嫌,这样一来李枢的根基就会大大受损,那些他继位时受到的非议恐怕又要卷土重来。 他微微锁眉,忽然计上心头,把大内总管杨吉叫过来,低声询问道:“杨公公,回鹘上贡的葡萄酒还有多少?够不够赐给百官,一人一杯?”大周一朝,虽早已得了葡萄酒的酿制方法,但葡萄还以回鹘的马乳葡萄为最佳,故而品质最佳的葡萄酒还得是回鹘献上的贡酒。 杨吉想了想道:“回王爷,节前陛下赐下去了不少,怕是不够。” 李栩皱了皱眉,杨吉见状赶紧道:“王爷,既然是端午,何不赐雄黄酒呢?宫里都是备下的,今年特地用了上等的汾酒做的雄黄酒,外面是买不到的。” “如此甚好,赶紧去准备,亥时赐酒。”李栩展眉道。 杨吉赶紧下去准备。李栩则走到李枢身边耳语告知此事,李枢一听,果然大喜,天子赐酒,是无上的荣耀,现下百官兴致缺缺,不若赐酒下去君臣共饮,定可使君臣一心,一扫刚才的气氛。 不一会儿,杨吉已经回来,朝着李枢和李栩点了点头,示意已经准备好。 李枢清了清嗓子道:“今日端午佳节,朕必要让各位爱卿兴尽而归,特赐雄黄酒,贺此太平盛世!” 百官听言纷纷拜谢,一时麟德殿内外一片称颂之声。殿外数以千计的官员已有内侍一一奉上雄黄酒,殿内的多是皇亲国戚和高品阶的朝廷官员,对刚才的皮影戏和裘简之事目睹得最为清晰,因而由李枢和李栩亲自奉酒。天子和宰相亲自奉酒,这是从未有过的殊荣,殿内的众人受宠若惊。李栩这边,第一个奉的就是唐景啸。杨吉托着托盘道:“王爷特地吩咐,唐将军有旧伤,不宜喝冷酒,这一杯是特地加热的。” 唐景啸和李栩的关系一向不咸不淡。李栩是李枢的胞弟,也是朝廷的宰相,文官之首,唐景啸则是武将头领,自古文臣武将便有诸多龃龉之处,更何况唐景啸出身天策,李栩对他便格外忌惮些。今日李栩放下姿态亲自赐酒,唐景啸心中也颇为感激,双手接过后一饮而尽。 李栩奉到唐无衣时,格外亲切道:“这次的事,事关陛下和裘将军的清誉,要劳烦唐阁主了。” 唐无衣赶紧道:“王爷言重了,能为陛下和王爷分忧,是下臣的福分。” 李栩笑着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对闻韬道:“本王早听闻东都阁二圣,唐阁主善拷讯,闻道长善断案,这次闻道长也来了,想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闻韬一惊,不想李栩对他的名号如此了解,赶紧要跪,哪想李栩一把扶住闻韬道:“不必跪了,好好查案要紧,本王拜托两位了。”李栩这话说得诚恳至极,又亲自奉了闻韬一杯雄黄酒,闻韬赶紧饮下。喝完后将空着的酒杯放回杨吉端着的托盘,抬首看见他白净柔和的脸,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在看什么?”李栩和杨吉走后,唐无衣忍不住问道。 “那位杨公公,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闻韬答道。 唐无衣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杨公公常年都在宫内,你又是第一次进宫,绝没有见过的道理。” “也是。”闻韬点点头,低声道,“大概天下总有长相相似之人。这位杨公公是什么来头?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做到了大内总管之位,想必也是个人物。” 唐无衣在闻韬耳边轻声答:“他也是沾了陛下的光。原来的大内总管李公公是先帝的贴心人,对先太子也极为爱重,后来……总之,陛下登基后,李公公的亲信和爱徒都不得重用,反而是杨公公与李公公没有瓜葛,人又机灵,这才一步一步坐上大内总管的位子。” 闻韬轻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杨吉也算得上是时来运转。 不一会儿,李枢和李栩赐酒毕,亥时已至,端午宴毕,群臣起身拜谢。偌大的麟德殿,人人都站了起来,离天子最近的唐景啸却还是坐着的姿势,双目微闭,似是醉了过去。 李枢走近他笑道:“唐爱卿今日不胜酒力啊。” 唐景啸不答。 -- 第138页 李枢有些疑惑,走过去拍了拍唐景啸的肩,唐景啸挺拔的身躯竟然直直倒了下来! 李枢大惊,赶紧去摸唐景啸的鼻息,这一摸石破天惊。 唐景啸,他的神策上将军,竟然死在了他的端午宴上! 第122章 5.14巨变 “大哥!”唐无衣大叫一声,奔过来扶住唐景啸。 这一切都太快了,刚才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所有人都喝了天子御赐的雄黄酒,其乐融融,唐景啸怎么会突然就命丧麟德殿呢? “传太医!传太医!所有当值的太医全部传过来!”李枢吼道。他虽然已经探得唐景啸没有了鼻息,但他还是本能地想要救他。 殿外的百官已经陆续离场,麟德殿内的则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杨吉眼疾手快,赶紧命宫人关闭麟德殿大殿的门,不让殿内的事情传出去。太医急匆匆地奔进来,只看了一下就一个两个全部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陛下,唐将军,已经……已经殁了。” 李枢直觉得热血上涌,几乎要支持不住,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此刻不断重复着:“查……查!给朕查!” 麟德殿内的官员全部跪了下来,不知所措,谁都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李枢才渐渐平复下来,看见麟德殿的大门已经紧闭,有些疑惑道:“门怎么关了?” 杨吉赶紧跪下道:“奴才自作主张了。” 李枢此刻头脑还有些混乱,刚想发作,李栩赶紧低声道:“皇兄,事关重大,殿外有上千人,殿内只有百余人,均为朝廷柱石,此事,殿内之人知晓就够了。” 李枢这才回过神来,对杨吉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做的好,过几日对外就报唐爱卿病逝吧。” “陛下!”唐无衣此刻天旋地转,如天塌下一般,听闻李枢这么说,以为要不了了之,磕头道,“大哥在大殿之上死于非命,陛下难道不查了吗?”他双目通红,竟像是质问李枢一般。 “唐阁主!”李栩一改温和的表情,肃声道,“此事全凭陛下定夺,唐阁主此言僭越了。” 李枢望了李栩一眼,那眼中含义不明,转向唐无衣道:“查,当然要查!朕的堂堂神策上将军,暴毙在朕的宫宴之上,怎可善罢甘休!” “那下臣自请彻查此案!”唐无衣将头重重磕下。他的大哥死在了这里,他必须自己来查,他不信其他任何人,这件事,必须由他唐无衣亲自查明。 李枢此刻却是长长的沉默。刚才裘简失手打死赵二之时,李枢亲点了唐无衣查案,他的身份在当时是最合适的。然而现在,死的是唐景啸,李枢心中有一些怀疑却不便明说,当着殿内官员的面,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唐无衣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这个案子必须由他来查,必须!他抬起头,刚打算开口,忽然觉得一个人跪在了自己身后,狠狠地扯了一下自己,他用余光一扫,是闻韬,正拽着他的衣袍,对他做着噤声的手势。唐无衣这才恢复了一点理智。他这是在麟德殿的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逼迫李枢让他查案。可是他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区区东都阁的阁主,在场刑部的,大理寺的官员一抓一大把,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查案? 唐无衣握紧了拳头,终于没有再说话,但还是重重地磕了头。 李枢思考片刻道:“今日时辰已晚,朕要回去慢慢定夺。殿上的众卿皆为朝廷柱石,想必知道此事的轻重。” 殿上众人赶紧磕头道诺。 李枢接着道:“今日麟德殿发生之事,无论是裘简,还是唐爱卿之事,众卿一个字也不许泄露。”他目光中锋芒一现道,“若被朕听到谁将此事传了出去,一律处死!” 众人赶紧道:“臣遵旨,绝不泄露。” 李枢叹了口气道:“众卿辛苦了,先回去休息,明日休朝一日。朕自有定夺。” 众人闻言赶紧磕头拜退,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唐无衣自然不愿起身,仍旧跪在麟德殿上,闻韬自然也是紧紧跪在他身后。待众人走后,李枢吩咐再次关上殿门,对唐无衣道:“你先起来吧。” 唐无衣抬了头,却没有起身。他的额头已经肿了一大块,目光直视着李枢。 “朕知道,你想查这个案子。”李枢扶了扶自己的额头缓缓道。 “望陛下成全!”唐无衣再次磕头。 李枢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神色,停顿片刻道:“明日午时,你进宫来见朕,朕自然给你一个说法。” 李枢如此说,唐无衣也不好再坚持下去,磕头道:“那下臣明日午时一定来。” 李枢挥了挥手让唐无衣退下。 唐无衣和闻韬走出麟德殿,柳氏迎了上来,焦急万分道:“无衣,你大哥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出来?”刚才柳氏一直在后殿和女眷在一起,自然不知道麟德殿内发生之事。唐无衣两眼通红,根本不理会柳氏的话。刚才李枢已经下过死命令,不得泄露一个字,唐无衣此刻根本没有精力来和柳氏周旋。 闻韬见状赶紧上前解释:“唐将军,呃,被圣上留下喝酒了,夫人莫要挂怀。”闻韬为人持重,此刻虽然也是方寸大乱,但好歹临时编了个理由。他依稀记得刚才李枢说了过几日就会报唐景啸病逝,既然麟德殿内的百官都被要求守口如瓶,便也不会有人告知柳氏唐景啸已经薨逝的消息,现下只要瞒过去一时就好。 -- 第139页 柳氏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疑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留在宫中?” 闻韬只好继续扯谎道:“唐将军喝了酒,有些醉了,圣上体恤将军。” 柳氏这才放下心,展颜道:“那妾身就和唐阁主闻道长坐车回将军府吧。” “我不回去了。”唐无衣突然道。 “啊?”柳氏有些惊讶。 唐无衣肃声道:“我还有些公事要办,今日就不回去了。” 见柳氏面色犹疑,闻韬赶紧解释:“夫人,刚才在殿上圣上让我们去查点事情,皇命为重,今日就不叨扰了。” 柳氏微微“哦”了一声,又接着问:“那明日还回来吗?” 闻韬感到唐无衣几乎一刻都不能忍下去了,赶紧替他答道:“明日再说吧,我们先走一步了。”说罢和唐无衣转身走进暮色之中。 第123章 5.15震怒 “啪!”一阵响亮的巴掌声响彻整个观政殿内。 李栩嘴角流血,摸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枢。而李枢似乎是忍耐良久,终于将一腔怒火爆发了出来,雷霆震怒,如海啸般铺满整个大明宫。李栩不是没有见过发怒的李枢,但李枢的怒火从未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地烧向他,他望着自己仰望了几十年的皇兄,委屈、悲愤、不解交织在一起,压在他的胸口,竟生生说不出一个字。 李枢这一掌打得力道极大,他不是不知道李栩从小体弱,骑马射箭都要比别人多学很久才能勉强上手,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三弟一心为他筹谋,论忠心无人可及,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在百官面前,他忍了,在唐无衣面前,他再一次忍了,如今,偌大的大明宫观政殿,只剩下他和李栩两人,他忍无可忍。 “皇兄……”过了良久,李栩终于缓过气来,轻轻喊了一声。 李枢转过身不看他,重重哼了一声。 李栩有些迷惑,询问道:“皇兄,你这是为何?” 李枢本来只是背对着他重重喘气,听闻此言,怒从心头起,转过身指着李栩呵斥道:“你现在来问朕?你杀唐景啸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来问问朕?” 李栩这才明白李枢为何如此震怒,他双膝跪地道:“皇兄,臣弟没有。” “你没有?”李枢指着他,“你忌惮唐景啸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三番五次地对他不放心,就前几日因为主持蒲启明的丧事在洛阳耽搁了几日,你就怀疑他心中没有放下天策,当时就想让裘简上位,朕不依你,你竟下了杀手,在朕的端午宴杀了他!” “臣弟冤枉!”李栩望着李枢,眼角微红,“臣弟没有杀他。” “哼!”李枢盯着他道,“你对唐景啸有无忌惮之心?” 李栩咬了咬牙,点了点头,却急忙解释道:“可臣弟没想过要杀他。” “去年唐景啸在少林寺单枪匹马对峙李光兴,让李光兴当胸刺剑的时候你就起了杀心,从前你容他是因为你以为他只是一员悍将,并无心计,后来你渐渐发现他胸中自有丘壑,又有神策军一半的天策旧部支持,便再也容不下他!”李枢目光灼灼,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李栩吞没。 李栩胸口起伏着,他的皇兄太了解他,每一句都戳中他的心思,但正是如此,他反而难以辩驳。没错,李枢说的句句都对,他对唐景啸的忌惮也不是一日两日,少林寺之事后他更是动了杀机,所以此时,他百口莫辩。 李枢继续道:“除了你,还有谁能在朕的麟德殿,当着百官的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皇兄,正是因为在麟德殿,当着百官的面,臣弟才没必要动手。”李栩突然抓住了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没错,臣弟是忌惮唐景啸,臣弟也承认动过杀心,但所有人都知道端午宴是臣弟在操办,所有官员的座次都是臣弟安排的。对,臣弟要在端午宴上杀他是很简单,但臣弟为何要选这么容易被人怀疑的场合呢?” 李枢闻言皱了皱眉,却还是不信。他太了解他的三弟,从小便是心眼最多的一个,小时候和他一起不小心打碎了御书房里父皇最喜欢的笔筒,父皇大发雷霆,却被李栩三言两语嫁祸到一个小太监身上,小太监当下就被拉出杖毙,他当时心中暗喜躲过一劫,却也记住了李栩当时眉眼弯弯,人畜无害却藏着无数心计的样子。 李栩望着李枢的神色,心知他还是不信,心中涌过一阵悲戚之感,声音中带上了一点哭腔:“皇兄,臣弟真的冤枉。” 李枢望着他,面如冠玉,一双瑞凤眼格外亲切。他不是不知道李栩做的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包括扶持云裳坊监察百官和各地的动向,但是水至清则无鱼,他需要有人去做这些事情,但他从不允许他越界,尤其是他最为重视的一些深入骨髓的带有军人烙印的东西。 李栩又何尝不了解他的皇兄,一见他的神情便知李枢还是不信他,当下朗声道:“皇兄,这件事,臣弟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怕人来查。” “哼!”李枢道,“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你手下的人,又怎会查到你头上?” 李栩咬牙道:“皇兄就是让东都阁来查臣弟也不怕。” 听闻此言,李枢对李栩的怀疑终于有所动摇。让东都阁来查,就是让唐无衣来查,唐无衣是唐景啸的义弟,看他刚才的神情,绝不会善罢甘休,唐无衣查案名声在外,倘若李栩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万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当然,有可能李栩真的没有杀唐景啸,也有可能他自信唐无衣绝对查不出来。 -- 第140页 见李枢尚在犹豫,李栩继续道:“皇兄,臣弟没有杀人。今日端午宴,先是裘简,再是唐景啸,竟然有人能在皇兄和臣弟的眼皮子底下构陷裘简,杀害唐景啸,臣弟知道皇兄对臣弟还有怀疑,但假如这件事真的不是臣弟做的,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李枢一听果然皱起了眉头,此事不宜声张,尤其是唐景啸之死,事关神策军的军心安定,只能报病亡,但,如果真的不是李栩做的,那这件事就非查不可,且必须要查得水落石出了。他盯着李栩道:“真的不是你?” 李栩磕头道:“不是。” “那,朕就真的让唐无衣来查了。”李枢盯着他试探道。 “全凭皇兄定夺。”李栩朗声答道。 李枢见他态度磊落,倒是信了他七八分,于是道:“朕已封他为大理寺特使,明日他进宫朕再命他查唐爱卿一案。至于你,这段时间手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先停一停,也避一避嫌,若是唐无衣查到你,也尽力配合。” 李栩赶紧道:“臣弟遵旨。” 观政殿外,乌云蔽日,几只寒鸦飞过,在宫墙上留下斑斑驳驳的黑影。 第124章 5.16刺杀 京都的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桌上横七竖八放了一堆空酒壶。 唐无衣已经醉了大半却还是想喝。闻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用手臂箍着他不让他再接近酒壶,温柔却有力。从唐景啸死在麟德殿的那一刻起,唐无衣的胸口就涌动着熊熊的烈火无处发泄,随时都要将他撕裂开,他想挣脱闻韬的手臂,但那双手臂的力道却丝毫不减,他双目通红,几乎发狂,喉咙中嘶吼着:“你放开我!” 闻韬提高音量道:“唐岳,你清醒一点,明天还要去面见陛下,你这个样子陛下怎么可能让你去查案!” 听到“查案”二字,唐无衣在闻韬的双臂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失了一会儿神,终于将头埋在闻韬的臂弯之中。从前唐佑和唐景啸再怎么管教他,甚至用军棍教训他都没有服过软,可是如今,在这重重的黑夜之中,他已经茕茕孑立,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 闻韬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此刻所有的语言都很苍白,他只能感觉到唐无衣的肩膀在抖动,自己臂弯的衣料湿了一大片。良久,他低声道:“唐岳,无论明日陛下是否准你查唐将军的案子,我总会陪你查清楚的。” 臂弯中的人似乎顿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发出了“嗯”的声音。 见臂弯中的人渐渐恢复了神志,闻韬轻轻舒了一口气,将唐无衣扶好躺在榻上,自己则去吹灭桌上点着的烛火。然而,烛火被熄灭的一瞬间,闻韬就感觉到不对,屋顶有人! 闻韬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赶紧将佩剑握在手中,同时仔细倾听屋顶的动静。那人似乎也停下了动作,双方在黑暗之中对峙。躺在榻上的唐无衣此刻突然陷入黑暗,眼睛有些不太适应,嘟囔了一声:“怎么了?” 闻韬暗叫一声不好,只听屋顶一阵巨响,一个黑衣人直接飞下,拿着剑直指闻韬。闻韬本来就严阵以待,倒也不慌,和黑衣人交起手来,然而剑锋相触的刹那闻韬就感觉到来人的内功在他之上,现在只能抵挡一时。他大脑飞快地转着,这个黑衣人虽然此刻和他交手,但最终的目标应该还是唐无衣。唐无衣今日殿前被封为大理寺特使,奉命查裘简打死赵二一案,莫非此案背后有巨大的黑幕,竟引得有人前来袭击?闻韬一边想着,一边手上的动作就慢了半拍,黑衣人瞅准时机一剑刺伤了闻韬的手臂,黑暗中闻韬轻呼了一声。 唐无衣本来已经是半醉,情绪刚刚平复下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打斗之声,正在疑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却听得闻韬的一声轻呼,瞬间清醒过来。唐无衣毕竟长在军营,又常年行走江湖,即使在状态最差的时候也是机警异常,一听闻韬的声音,知道不好,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拔出随身携带的青霄匕首凭着声音加入混战。闻韬见他过来,心中焦急,怕黑衣人对他不利,赶紧道:“你别过来!” 唐无衣却充耳不闻。他当然意识到黑衣人十有八九是冲他来的,他现下状态不好,万难取胜,但他又怎么可能放闻韬一人面对劲敌。眼下虽是二打一的局面,但闻韬受伤,唐无衣半醉,竟然渐渐处于劣势。更为奇怪的是,那个黑衣人在唐无衣加入混战后依旧将目标锁定在闻韬身上,剑锋越来越凌厉,竟是要下杀手的架势。 唐无衣心中大骇,他虽然神志还有些不清,但五感敏锐,能感受到来人剑锋中的杀意。他在几天内先后失去了蒲先生和唐景啸,现在他只有闻韬了,他绝对不能再失去他身边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人了。 思及此处,他的招式更为迅猛,却也不可避免地留出更多漏洞,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蒲先生和唐景啸他都没能留住,这一次,即使他死在此处,他也一定要保住闻韬。 闻韬何等的冰雪聪慧,马上意识到了唐无衣的意图。他们已经身处下风,捉襟见肘,唐无衣的进攻是舍命一搏,随时都可能被黑衣人抓住漏洞反杀。他本是谋定而后动的人,此刻却一时急火攻心,只想缓住唐无衣的攻势,又加上本来就受了伤,气息就有些不稳。 那黑衣人见状大喜,卖了一个破绽给唐无衣,果然骗得他出招,黑衣人却一个闪身轻巧避过,直接绕到闻韬身后,闻韬一心担心唐无衣,自己的招式就没有跟上,眼见就要被黑衣人刺中。唐无衣眼前一黑,那种无能为力之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突然,窗外竟飞进了另一条黑影。 -- 第141页 这新来的黑衣人身形清瘦矮小,却格外灵活,直接冲着第一个黑衣人而去,反而将唐无衣和闻韬晾在一边。本来以为闻韬要死在自己面前的唐无衣顿觉劫后余生,一把抓住闻韬向后退了两步。只见这一前一后两个黑衣人武功在伯仲之间,前者内功阳刚有力,后者内功阴柔灵活,打得上下翻飞,令人目不暇接。 唐无衣和闻韬一时愣住了,不知今晚为何有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过来,这会儿竟然自相打了起来,正在出神,忽听得第二个黑衣人对着二人低声道:“还不快走!” 二人恍然大悟,原来这第二个黑衣人是来救他们的,便赶紧发足狂奔,略一商量还是回到了唐景啸的将军府。夜已深,柳氏早已休息,二人从角门进,跟下人随便打了个招呼就回到了昨日的房间。二人惊魂未定,唐无衣忽然意识到闻韬还受着伤,赶紧吩咐下人拿来包扎的纱布和金疮药。他亲自给闻韬包扎手臂的伤口,幸好伤口不深,血很快就止住了。 闻韬却陷入了沉思,他忽然道:“唐岳,第二个黑衣人是个女子。” “嗯?何以见得?”唐无衣疑惑道。 “那人刚进来的时候就带着一缕熏香之气,此人身形较男子矮小,练的内功又是阴柔类的,以及,那人最后出声要我们走的时候明显压低了声音,所以,应该是个女子。”闻韬分析道。 唐无衣皱了皱眉:“那又如何?” 闻韬也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二人心下森森,意识到这次他们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漩涡中,但,他们又必须进到漩涡的正中才能查明一切真相。 第125章 5.17受命 第二日午时,观政殿。 唐无衣和闻韬如约前来,杨吉将他们领进殿内。殿内只有李枢一人,神色如常,正在批阅奏折,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他听到二人进殿的脚步声,并未抬头,只是道了一句:“你们来了。” 唐无衣和闻韬跪下见礼,闻韬手臂受了伤,跪下的时候动作稍微有些滞涩,气息不稳,李枢抬眼瞟了一下,并未置词。二人跪了半晌,李枢仍在沙沙写字,丝毫没有和他们说话的意思。经历了昨夜的刺杀,此刻唐无衣和闻韬都格外小心谨慎,唐无衣一想到自己昨夜竟在天子面前出言不逊,逼迫李枢让自己查唐景啸一案,不禁觉得一阵后怕,冷汗涔涔。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枢放下笔道:“唐岳,你昨日在殿上喝多了酒,今日可好些了?” 唐无衣知道这是李枢给自己昨日的殿前失态找了个台阶,赶紧道:“臣昨日酒后唐突,望陛下恕罪。” 李枢面色缓和道:“唐岳,你是唐氏子弟,是我大周的栋梁之材,无论何时都不可忘记自己的身份。” 唐无衣心中一怔,李枢当然知道他并非唐佑亲生血脉,而如今唐景啸横死,李枢这是在通过自己拉拢和唐氏之间的关系吗?唐无衣尚在咀嚼这话中的含义,李枢已经正色道:“大理寺特使唐岳接旨。” 唐无衣赶紧低头垂手准备接旨。 “限五日内查明裘简和唐景啸一案,特赐金牌一枚,可讯问百官,出入宫廷。查明后向朕禀明,不可外泄。”李枢将密旨递给杨吉,杨吉双手呈给唐无衣,唐无衣跪谢接旨。 “此案事关重大。”李枢换上了循循善诱的语气,“你大哥在军中威望甚高,若是此事泄露出去恐军心不稳。” “臣明白。”唐无衣抱拳道。 李枢点点头:“去吧,那个皮影戏班主的尸身和你大哥的尸身都暂时存放在大理寺,你自可去探查。裘简和皮影戏班的一干人也都秘密押在了大理寺,你用金牌进去讯问即可。” “谢陛下。”唐无衣说罢起身,带着闻韬告退。闻韬起身时李枢的目光还是在闻韬身上停了一下。 待两人走后,李枢叫来杨吉道:“去查一查,昨晚燕王那里有没有动静,马上报给朕。” 杨吉道了一声“喏”后匆匆告退。半个时辰后,杨吉回到观政殿,对着李枢轻声回复了几句,李枢闻言大怒,砸碎了手中一方砚台道:“传朕的口谕,燕王偶感风寒,在王府静养,无朕的旨意不得出门!” 杨吉赶紧低声道“喏”,又加了一句:“唐阁主那里,要不要让他们收手?” 李枢皱眉道:“不用,让他们查!朕倒要看看还有多少是朕不知道的!” 观政殿外,已经走出了宫门的唐景啸和闻韬一言不发,正在想着查案的思路。闻韬道:“唐岳,我们之后还是住在将军府吗?” 唐无衣叹了口气道:“还是暂住在将军府吧,昨夜的事我想想都后怕。” “可是,将军夫人那里……”闻韬一想到还要继续瞒着柳氏,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我来应付就好了。”唐无衣道,“我们查案,讨论案子还是要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将军府虽不及东都阁,但已是我们在京都最好的选择了。” 二人回到将军府,唐无衣少不得和柳氏虚与委蛇一阵暂时安抚住她,这才有了和闻韬在房间独处的机会,可以专心讨论案情了。按照他们一贯的查案思路,闻韬已经把树状图画好,递了过来。 “第一个问题,这次的一系列事件,线头在哪里?”闻韬一语中的,“按照时间顺序,第一件事是蒲先生被暗箭威胁,两日后蒲先生自戕。第二件事是春喜班得了一本影射本朝之事的戏本《双龙夺珠》,并受邀在端午宴上天子和百官面前演了这出戏,导致裘简将军失手打死了班主赵二。然后就是第三件事,端午宴闭宴的时候你大哥在喝完御赐的雄黄酒后身亡。” -- 第142页 唐无衣点了点头:“按照时间顺序是这样的,但是如你所说,这一系列事件的线头却未必是最先发生的,甚至可能还没有浮出水面。” “没错,我猜,这一系列事件的线头就是蒲先生自戕的那个秘密。”闻韬目光炯炯,“假设那个秘密因为某种原因被泄露了,蒲先生作为知情人之一被威胁,他自知躲不过就自杀了。” “这个秘密会不会和春喜班排的那本《双龙夺珠》的内容有关?”唐无衣灵光一闪道,“不管是谁用什么方式让《双龙夺珠》这本戏上达天听,这个秘密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被暴露了出来,所以,我大哥才被灭口了?” “唐将军和此事到底有什么关系?”闻韬压低声音道,“是和当今圣上登基有关吗?” 唐无衣检查了一下四周,确定环境安全后对闻韬耳语道:“当时先帝病重,当今圣上征战在外,先太子已被幽禁了几年。后有传言说先太子谋反,先太子一脉的天策军策应太子谋反,我义父战死。本来天策军在东都还有战力,但我大哥却在当今天子带着朱雀军回京清君侧之时投靠了当今天子,先太子身死,当今圣上登基。” “原来是这样……”闻韬喃喃道,“怪不得之前你和你大哥之间有那么深的间隙。” “我早就不怪大哥了。”唐无衣肃然道,“他有权选择他认为对的东西,再说,无论他在天策还是神策,他一直都是我的大哥。” “那,你觉得是怎样的秘密连你大哥都必须死呢?” 唐无衣闻言心中一凛,没错,当今圣上已经登基数年,声望颇为稳固,到底是怎样的秘密,先是先太子曾经的太子太傅蒲先生,再是原本出身天策,却中途跟随了李枢的唐景啸都必须死呢?而这个秘密沉寂多年,又为何在现在这个时候突然掀起了惊天巨浪呢? 第126章 5.18验尸 “先去大理寺看物证和尸身吧。”唐无衣起身道,“尤其是物证,大哥死前喝的那杯雄黄酒,不知道还有没有证据遗留下来。” “你觉得唐将军是死于中毒?”闻韬道。 “之前大哥一切正常,我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的原因。” 闻韬闻言,若有所思,并未置词,二人先到了大理寺。因为有金牌在手,进去很顺利,大理寺的官员把停尸间和物证间的钥匙交给了他们。唐无衣一心挂念唐景啸的死因,先去了物证间。昨日端午宴上唐景啸端桌案上的所有杯盘和吃剩的东西都拿了过来,都是大理寺的人经的手,手脚很干净。 唐无衣带着全套的仵作工具,一眼看到物证中唐无衣喝过的酒杯,他记得清清楚楚,唐景啸的酒是燕王李栩亲赐的。他用帕子拿过来看了一下,杯底还有些雄黄酒的残余,他大喜过望,赶紧用银针试探,等了半晌,银针没有变色。唐无衣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闻韬却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早就猜到了?”唐无衣问。 闻韬点点头:“如果在酒里下毒也太明显了。昨日端午宴,本来是没有雄黄酒这一节的,因为裘将军的事百官兴致缺缺陛下才赐了酒,经手的人都是陛下的心腹,很难临时下毒。而且,陛下和燕王各赐了一半麟德殿内的百官,凶手若是在酒里下毒,怎么确保有毒的那一杯给了唐将军?” “万一下毒的人就是赐酒的人呢?”唐无衣突然道。 “你怀疑燕王?”闻韬皱眉。 唐无衣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虽然燕王对唐氏一门一直很和气,但我也从来没有看透过他,他是陛下的胞弟,当年陛下登基的时候他就在宫内,应该是为陛下登基出过力的。” “按照你的说法,唐将军和燕王在陛下登基之时都在陛下的阵营,为何现在要自相残杀呢?”闻韬不解。 “除非……”唐无衣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陛下得位非正道。” 闻韬瞬间懂了,如果当年李枢的登基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那只要有一点败露的可能,所有的知情者都必须死,否则就将是政权颠覆。 “难道是……”闻韬脱口而出,却马上闭了嘴,如果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除了李枢自己,还能有谁呢?但若是李枢做的,又为何同意唐无衣来查案呢? 两人都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半晌后,还是闻韬打破了沉默:“还是先查案吧。” 唐无衣点了点头,用银针试了物证间所有的餐具、酒器和剩下的吃食,不出所料,都没有毒。唐无衣轻轻叹了口气,和闻韬一前一后去了停尸间。 因为唐无衣就在眼前,闻韬不忍心在他面前给唐景啸开膛破肚,他下意识就先往赵二那具尸身的方向走。唐无衣却叫住了他:“先验我大哥吧,我想知道。”唐景啸的尸身还穿着官服,闻韬先用银牌试了他的口鼻和咽喉,都没有变色。 “没有吸入毒气或者服毒的迹象。”闻韬简短道。 “那我大哥不是中毒而亡?”唐无衣疑惑道。 “还需要看一下腑脏。”闻韬一边道一边熟练地剖开尸体查看腑脏。唐无衣别过了头,负手等着。 过了一个多时辰,闻韬终于轻轻出了一口气,唐无衣赶紧问:“怎么样?” “脏腑大体无异,但是肝脏颜色有异。” “什么意思?” “死前中过毒,好像是朱砂之毒。”闻韬正色道。 -- 第143页 “什么?”唐无衣大骇,“我大哥怎么会中朱砂之毒?” 闻韬摇了摇头:“中了朱砂之毒不会马上毙命,而是在体内积累毒素,中毒之人身体不适,体质下降。” “积累毒素……”唐无衣喃喃自语,“一定是大哥日常接触的东西,将军府,还是在神策军营中?” 闻韬还是摇摇头:“下毒之人如果销毁证据就无从查起了。”停了一会儿到道,“再看看赵二吧。”说罢,又用熟练的技法查验了赵二。 赵二是在殿上被裘简一拳打死的,胸口淤青。闻韬剖开他的胸膛,仔细检查了一下锁眉道:“奇怪,虽然这一拳打的重,但没有伤到心肺,流血也不多,应该不至于当场咽气。” 唐无衣闻言过来看了看,见赵二嘴唇的颜色似乎较一般的尸身更加紫黑一些,便道:“查查毒吧。” 闻韬从善如流,银牌刚放进赵二口中,不多一会儿已经倏然变黑。 赵二竟然被下了毒! 闻韬赶紧检验了赵二的咽喉和胃腑,皆有中毒的痕迹! “是什么毒?跟我大哥一样吗?”唐无衣急切道。 “我需要拿回去验一下,我师叔给我的包里留下了各种试毒剂,不过从胃腑的损伤程度看,是剧毒,跟你大哥的不一样。”闻韬笃定道。 “这太离奇了。”唐无衣道,“以为被打死的赵二是被毒死的,看上去被毒死的大哥竟然死因不明,还中过朱砂之毒……”验尸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此刻的唐无衣心绪大乱,正在房中来回踱步,突然道,“如果赵二是被毒死的,那裘简岂不是被冤枉了?” 闻韬点了点头:“待我回去查明了毒源,只要是剧毒,并且确定是赵二的死因,那裘将军应该就是无辜的。” “既然如此,你先回去验毒,我在此处等你吧。本来要去讯问裘简的,如果他是无辜的,我的整个讯问方向都要改了。”唐无衣道。 “好。”闻韬答应道,“裘将军还是要好好问一问的,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对那一部《双龙夺珠》反应那么大。如果他不是打死赵二的凶手,那你之后一定要尽力问一问他知道多少内情。” 唐无衣咬了咬唇:“昨日是他醉酒之时,今日酒醒,估计不会吐露太多。” “尽力一试吧。”闻韬对着唐无衣笑了笑,“你是东都阁拷圣,哪有你问不出来的。” 从昨日到今日,唐无衣的胸口一直被一块大石压着,先是大哥遇难,再是自己和闻韬被袭,直到此刻见到闻韬的笑心中才觉得略略好受些,无论世事变化,总还有他和自己携手前行。 第127章 5.19讯问 半个时辰后,闻韬回来了,他把物证间的门关上对唐无衣道:“是鹤顶红。” 竟是鹤顶红!唐无衣料到是剧毒,但没料到竟然是只有宫廷才有的鹤顶红。鹤顶红和砒|霜类似,但纯度比砒|霜高得多。所以如果是服用砒|霜,一般要好几个时辰后才会身亡,而且中毒者痛苦难当,胃肠绞痛难忍。而服用鹤顶红,快则一刻钟,慢则半个时辰,中毒者立马身亡。 “不对啊!”唐无衣醒悟道,“如果是鹤顶红,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赵二班主的皮影戏演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被裘简打了,他从演第一出戏到最后被打,什么都没有吃,他是如何被下的毒?” 闻韬也眉头紧锁道:“看来春喜班的那些人也要问一问,事不宜迟。” 唐无衣点点头:“你也一起去吧,帮我记录一下,他们不可能拿到鹤顶红,所以不是嫌犯,我用不着拷讯之术。”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春喜班被暂时关押的房间。春喜班连上班主赵二一共四个人,原来就是一家子,负责道具的老头是赵二的大伯赵老伯,负责女角的是赵二的妹子赵娘子,还有个青年是赵二的幼弟赵四。这个春喜班完全是靠赵二一手办出来的,如今赵二暴毙,这几个人如无头苍蝇一般聚在一处愁眉苦脸,赵娘子更是脸上布满泪痕,见官差打扮的人进来,赶紧缩在一处,满眼惊恐。 唐无衣赶紧换上和煦的笑容道:“各位莫怕,我是来给各位主持公道的。” 那几个闻言赶紧磕头下跪道:“青天大老爷,您可算来了!我们冤枉啊!”赵四道:“我二哥不明不白死了,还把我们关在这里,求老爷救我们!” 唐无衣赶紧把他们几个扶起来,稍微安抚了一下道:“要让你们班主死得瞑目,一定要好好回想我下面问的几个问题,事情水落石出了,你们才有机会出去。” 几个人点头如捣蒜。 “你们的班子平素都在西市表演,是谁把你们请进宫的?”唐无衣问。 赵四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前几日二哥说有一个贵人找上他,说是看上了我们的皮影戏,请我们进宫在圣上的端午宴上表演。我们都欣喜若狂,虽说端午的百戏常有西市的歌舞班子被选上,我们万没想到自己也有机会进宫献艺。” 唐无衣点点头:“那端午那日,你们是什么时辰进的宫?” “二哥让我们巳时就在西宫墙外等着,到巳时二刻,有几个内侍给我们搜了身,把我们带了进去。” “你们进宫后可有吃什么,喝什么?” 赵四想了想道:“那几个内侍把我们领到一间院落,离后来去的大殿不远,里面都是端午宴上要表演的外面的歌舞班子。吃的没有,茶水有的。一海缸子茶水,想要的自己去倒。” -- 第144页 “你们都喝了吗?” “都喝了,怎么,那茶水喝不得?”赵四满脸疑惑。 唐无衣赶紧摇头道:“没有,随便一问。那你们自己带吃食进宫了吗?” 赵四尚在思索,赵娘子道:“原本是带了几个胡饼垫饥的,宫门的侍卫搜出来以后不让我们带进去,就没带。” “那你们进宫后什么都没吃,到晚上表演时岂不是饥饿难耐?”唐无衣问。 “哎,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挑个啥,能让我们一见天颜都是几辈子积的德了。”赵老伯道,“那日早上我二侄子特地让我们多吃点,进宫后倒也不觉得饿。” 唐无衣和闻韬相互看了一眼,果然,找不到毒源。进宫后除了大家都喝过的茶水,赵二并没有吃其他东西,那赵二口中的鹤顶红是怎么来的? 眼见问不到什么,唐无衣刚想收场,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们那出《双龙夺珠》是什么时候开始排的?” 赵四想了想:“约莫是一个月前吧,二哥说得了个好戏本,一定要排出来,肯定火。” 唐无衣想起第一次在西市问过赵二,这戏本是在崇文坊的书肆淘买的,看来要走一趟了,不如现在问问清楚,于是道:“你们班主淘买戏本的地方在哪里,你们可知?” 赵四和赵娘子都面面相觑道:“我们不识字,只知道在崇文坊。” “是一家叫‘百草阁’的,我勉强识得几个字,陪二侄子去过几次,在崇文坊的西北角,一打听就有。”赵老伯道。 “多谢!”唐无衣道,“此案我已有了些眉目,还要探查一番,一旦水落石出,一定把各位放出来。”闻韬知道唐无衣这话是在安慰他们,但看那几人一脸祈求的神色,也不忍心去拆穿。两人一前一后刚要走出房间,闻韬忽然被一个大木箱子绊了一跤。 闻韬不吃痛轻呼了一声,唐无衣赶紧过来察看:“怎么了?” “无事无事。”闻韬摆摆手。 唐无衣却被那个箱子吸引了目光,问道:“这是什么?” 赵四道:“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是我们春喜班的道具,带进了宫,没地儿放,一起搬了过来。” 唐无衣开了箱子察看,主要是白布,支架,还有好多做得栩栩如生的皮影人偶。唐无衣见做得精巧,便顺口问道:“这些人偶是谁做的?你们班主吗?” 赵老伯答道:“是老汉我做的。年轻的时候我出去跟过人家皮影戏班子,学了这一手做人偶的绝活,这些都是我一个一个做出来的。” 唐无衣点了点头:“做的实在精巧。”他一边拨弄了一下面上的几个人偶,都是最后一出《双龙夺珠》里的,有儒雅俊朗的大皇子,有英武善战的二皇子,还有那美貌的西戎公主。 “哎,那个三皇子的人偶呢?”唐无衣来回翻了翻,果然没找到。 赵老伯闻言也过来查看,来来回回翻了几遍满脸疑惑道:“怎么没有了?那日演出的时候还有的。” “会不会是后来整理的时候落下了?”赵四道。 赵老伯迟疑地点点头,对着唐无衣道:“怕是落在了麟德殿,若是老爷看见了,能给我们带回来就万谢了。这皮影人偶是我们春喜班的绝活,要是被别的班子拣去了,我们也就没了吃饭的家伙。” “若是捡到了,一定给你们送回来。”唐无衣点头道。 第128章 5.20裘简 唐无衣和闻韬走出了关押春喜班的房间,去了另一面关押裘简的房间。 “赵二不是被打死的,所以裘简不是凶手,只不过还有事情要问他,你和我一起进去吧。”唐无衣道。 二人推门而入,裘简正在角落里打坐。他是天生的武将料子,膀宽腰圆,国字脸,目光炯炯,见是他们二人,并未理会,继续闭目打坐。唐无衣知道,裘简是李枢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的神策军,一半是原来李枢的朱雀军旧部,一半是天策军旧部,这几年虽说大体和谐,但私下还是有雀派和天派之别,这雀派领袖自然就是裘简,其部下因不满裘简的官衔低唐无衣一头,总是和天派的将士暗暗较劲,裘简本人更不会给唐氏子弟什么好脸色。昨日大殿之上,不过死了一个草民,若不是当着百官的面,李枢何必要兴师动众彻查此事?想到此处,裘简不禁又悔又恨,悔自己酒后冲动,失手杀人,恨自己如今身陷囹圄,还要让唐氏子弟来彻查自己。他尚且不知唐景啸丧命之事,所以此刻对于唐无衣只有反感和漠视。 “简将军。”唐无衣抱拳,行的是军中的军礼。 裘简轻哼一声,没有答话。 “唐某认为,将军被冤枉了。”唐无衣开门见山。果然此话奏效,裘简忽地睁开双眼,狐疑地望着唐无衣。 “唐某认为,将军被冤枉了。”唐无衣重复了一遍,继续道,“若是将军配合唐某,不日便可真相大白。” “你怎知我被冤枉了?”裘简开口道。 唐无衣不便直接说尸检结果,此刻更为重要的是得到裘简的信任,获得他的证词。他解释道,“昨日唐某也在麟德殿内,将军出手的时候唐某看得清清楚楚,打的位置不是致命之处,所以唐某认为此事有蹊跷,但是要彻查的话还需要将军的协助。” “你想问什么?”裘简也是开门见山。 “昨日春喜班的皮影戏,将军为何出手?” -- 第145页 裘简冷言道:“他们的皮影戏演得狗屁不通,污了陛下的眼。” “依唐某看,那出《双龙夺珠》剧情新颖别致,环环相扣,倒是难得的不落窠臼之作。”唐无衣故意装作毫不知情赞叹道。 “哼,影射……”刚说了两个字,裘简就突然闭嘴了,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将军,”唐无衣还不甘心,“还望将军如实相告,方可找出此案真凶。” 裘简却只是冷冷道:“我酒后冲动,没什么好说的。” “裘将军!”唐无衣提高了音量,“你难道不想弄清楚背后是何人在捣鬼吗?” 裘简不为所动:“自有圣上裁决,我无话可说。” 唐无衣见无法再从裘简这边套出什么话,只好先和闻韬离开大理寺。走出大理寺,已是日暮时分,火烧云刚刚消散,天边一片蓝紫色。虽已日暮,暑气却不消,知了声阵阵,两人都是薄薄的一层夏衣,却都是刚走了几步后背就湿透了。 闻韬从小长在冰天雪地的昆仑,畏热,一出汗就容易过敏红肿。唐无衣见状道:“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去西市?”闻韬两眼放光。 唐无衣笑着摇了摇头:“西市人员混杂,我不放心,就去附近崇文坊的一家酒肆吧,是大哥原来的下属开的,我以前常去的。” 闻韬想起昨晚的惊险,附和道:“不错,如今局势不明,万事小心。”二人说话间已到了酒肆,那掌柜的显然和唐无衣熟稔,给他们开了一间包间,私密性极好,他们可以放心交谈。 二人坐下来,置身于这一间素雅的包间,移门隔开了楼下的喧嚣,仿佛有恍若隔世之感。好像从端午前的休沐开始,二人就再也没有静下心来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饭。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东都阁枇杷树的树荫,听见闻韬房间中清脆的风铃。午时的时候,东都阁的子弟们下了早课,三三两两在院中打闹,蒲先生就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肤色苍白,板着脸督促唐无衣温书,语气中却掩不住关切。有时,他的大哥也会突然从京都回来,牵着高头大马和几个随从就进了东都阁,查问着唐无衣东都阁的近况。唐无衣以为这样的日子他可以过很久,一直到那株枇杷树覆满整个院落,一直到蒲先生垂垂老矣,一直到大哥儿孙满堂…… 闻韬见唐无衣不说话,菜也夹得很少,轻轻道:“胃口不好?” 唐无衣从东都阁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如今孤身一人,若自己倒下了,那蒲先生的死,大哥的死,就再也不会有人会像他一样倾尽全力去查明了。 “我没事。”唐无衣道,“查案要体力,我们都多吃点。” 闻韬点点头,将话题转回案件上:“唐岳,《双龙夺珠》有问题。必是其中的剧情牵涉到了什么重要关节,不然裘将军不会当场失控打人。” 唐无衣点头:“我记得《双龙夺珠》上演的时候,陛下和燕王的脸色都很不好。” “根据赵四的供词,某一天有一个贵人找上了赵班主,我记得那日端午宴民间的戏班子是齐王选的,那去找上赵班主的贵人就是齐王了?”闻韬回忆了一下刚才记录的证词道。 “也未必。”唐无衣道,“齐王千金之躯,一般也就是让手下的人去西市搜罗看看,自己最后过目,不过我们寻着机会可以旁敲侧击去问一问。” 闻韬点头赞同,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桌上剩下的吃食。唐无衣又特地叫了夏日特供的井水冰镇过的乌梅汁,二人喝下后方才觉得神清气爽。他们忙了一整日,又是面见圣上受命,又是剖尸,又是讯问春喜班和裘简,此刻早已疲惫不堪。 二人走出酒肆的时候闻韬突然记起一事道:“此处在崇文坊吧?” “是啊。”唐无衣不明所以,“怎么了?” “赵二搜罗戏本的书肆就在此处。”闻韬过目不忘,虽然之前也说了要查那个书肆,但一天下来唐无衣早已抛之脑后,此刻经闻韬提醒,眼睛也亮了起来道:“走!” 第129章 5.21百草阁 闻韬记得赵老伯说过,百草阁就在崇文坊的西北角,他和唐无衣所在的地方离那边也就几个里坊的距离。二人虽然累了一天,但一想到百草阁中可能就有《双龙夺珠》来源的重要线索,脚步都不自觉地加快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已到了百草阁门口。这里与其说是一个书肆,不如说是一个书摊,不过一进很小的铺子,里间堆杂着经、史、子、集的书册,却没什么人问津,反而是门口摊了几个凉棚,摆了不少时兴的野史、小说、戏本、话本之流,翻看的人不少,有的就在一旁看起来,津津有味,有的掏了几个铜钱买一本回去,倒是客流不绝。书肆门口只有一个伙计坐着,招呼着客人。 唐无衣走过去,装作书客的样子,翻了翻书摊上的戏本,闲闲道:“最近有没有好的戏本和话本?” “有啊!”那个伙计眼睛一亮,开始介绍起来:“这一本《张生莺莺传》,是个大文豪写的,文辞特别好,真是缠绵悱恻……” “唉,我不爱看这些。”唐无衣适时打断,“有没有大老爷们看的,权谋,宫廷秘事这种?” “那看《三国》话本呀,买的人可多了。”那伙计又拿来一摞《三国》,唐无衣假装饶有兴趣地翻了翻又道,“都看过了,有没有新的?最好是那种前朝旧事,宫廷秘闻一类的。” -- 第146页 那伙计绞尽脑汁,勉强凑了几本,唐无衣一看都不是那本《双龙夺珠》,只好继续循循善诱:“我有一个朋友,几日前在你们这儿买了一本戏本,特别好看,我也想买一本一样的,名字里好像有‘双龙’二字,讲的是几个皇子夺位的故事,你们还有吗?” 那伙计一脸迷茫道:“从未听说过,不过我们家书多,堆在哪里也未可知。”唐无衣紧盯着他的反应,觉得不似伪装,心中诧异。那伙计并不想失去这一单生意,又返回里间摸索翻寻,找了足足一柱香的时间,一脸抱歉地出来道:“实在是找不到,客官没记错吧?” 唐无衣道:“这书肆就是你在管吗?” “嗨,本来是我们老板在管,选书进书的都是他,就雇了我一个人帮帮忙。结果昨日老板吃坏了肚子,竟然就这么送了命,真是世事无常。老板无亲无故,这书肆这两日就我在管……”那伙计一脸遗憾。 “什么?百草阁的老板的死了?”闻韬惊讶道。 “是啊,怎么了?”那伙计一脸疑惑。 唐无衣暗暗拉住了闻韬,给了他一个眼色,自己假装问闲事的语气道:“怎么好端端就死了,谁验的尸,谁敛的尸呀?” “仵作验的尸,收在义庄了,我这两日还想着去义庄把老板的尸灰带回来好好入土安葬了,他虽和我无亲无故,我却也得了他许多照顾,正打算这两日去一趟呢。”那伙计说的倒是很诚恳。 “你倒也是个有心的。”唐无衣道,心中却暗暗焦急,义庄的尸身一般都是火化的,要是晚了一步,恐怕就留不下任何证据了。 那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唐无衣便不再多做纠缠,刚打算走,那伙计却不想轻易失去这一单生意,尤不死心道:“客官的那位朋友是谁呀?我兴许有印象还能帮客官找到那本书。” 唐无衣想了想,还是冒险道:“春喜班的赵二班主,你认识吗?” “哦,赵班主呀,就是那个喜欢摸嘴的皮影戏班主呗,老主顾了,他跟我老板熟得很,一个月要来好几次呢。”伙计道。 闻韬突然感到一阵电光从脑海中闪过,但尚且不能确定是什么。 唐无衣道:“那赵班主最后一次来买的是什么戏本?” 伙计挠挠头:“是我老板卖给他的,我也不知确切的书名。” 唐无衣见找寻那本书的源头无望,急于脱身,买了两本《三国》就带着闻韬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轻轻在他耳边道:“走,去义庄。” 京都的义庄设在离大理寺不远的通化门外,凭着李枢御赐的金牌,二人顺利进到义庄里面,此时已近戌时,义庄只剩几个值夜差的,尸身原本定了要今夜火化的,看到他们来,就指给了他们百草阁老板的尸身所在处。二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那值夜差的继续说道:“这尸身是昨日送来的,仵作已经验过了,说是这老板本身就体胖脾虚,又贪杯喝了好多雄黄酒,碰巧他喝的酒雄黄放得猛,他脾胃弱就送了命。” 唐无衣顺口道:“这倒是世事无常,什么样的人喝酒容易丧命呢?” 那个当差的显然有些窘迫,喃喃道:“这都是我们这儿一个老仵作平时跟我们瞎掰扯的时候说到的,我们也就是随便一听,他说有些东西混在一起吃容易中毒,如什么硫黄畏朴硝,朱砂畏砒|霜什么的。不过你也别听他瞎说,他也就是掉书袋。” 唐无衣见这人并非行家,只好先和闻韬进了停尸间,检查百草阁老板的尸身。他不信这个老板死得这么凑巧,前脚刚把《双龙夺珠》卖给春喜班的赵二,后脚就在端午这日吃坏肚子死了。要不是春喜班的赵老伯还记得百草阁的名字,恐怕他和闻韬都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里,要是晚一步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尸身已经剖过了,你看看是不是那个仵作说的死因。”唐无衣道。 闻韬用银牌探了探道:“咽喉,食道和胃腑都有略微中毒的痕迹,但死者生前喝了不少雄黄酒,雄黄有微毒,倒也不算奇怪。” “那就查无可查了吗?”唐无一皱眉。 “谁说的?”闻韬狡黠一笑,“我下午回去验毒时特地把师叔给我的各类试毒剂都带来了。一般的仵作只能查出有毒,却难以确定是中了哪一中毒。我师叔灵虚子精通各种丹药的反应变化,就能探查出具体的毒药。” 唐无衣见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不觉笑了出来:“好好好,有你出马,胜过一个班的仵作。” 闻韬得了夸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唐无衣便拖了一张凳子在一旁静静地看他。今天一整天,他都逼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因为一旦放空,就像刚才在酒肆的时候,那些关于大哥的,蒲先生的,东都阁的回忆就铺天盖地地涌出来,他必须在自己的情绪能够消化这些之前用理智和意志力做他当下最该做的事。 “唐岳!”闻韬突然叫他。 唐无衣一个激灵,望向闻韬,闻韬的眼中映着灼灼的烛光:“是鹤顶红!” 第130章 5.22同心 “什么,又是鹤顶红?”唐无衣无比惊异。这只有宫廷中有能制出的毒药竟然接连在赵二和百草阁老板的尸身上查了出来,那么显而易见,赵二和百草阁老板都是被宫廷之中的人毒死的。 “唐岳,我知道了。”闻韬突然道,“我知道赵班主是如何被下的毒了。” -- 第147页 “如何下的?” “刚才百草阁的伙计一说我才想起来,赵班主有一个习惯,用手摸嘴。”闻韬道。 “我懂了!”唐无衣恍然大悟,“凶手将毒下在了皮影戏的人偶操纵杆上,应该就是那个失踪的三皇子的人偶。赵班主操纵人偶时手一定会染上剧毒,他又有摸嘴的习惯,几次下来鹤顶红的剂量足以致死。他就算当时身体不适,但肯定硬撑着想要完成表演,不想被裘简打了一拳,自然就毒发身亡了。” “正是!”闻韬目光炯炯。 唐无衣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肃声道:“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入宫了。” 义庄的昏暗烛光中,闻韬望向唐无衣,他遒劲的面部线条此刻带上了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坦然。他心念一动道:“唐岳,你难道是要去问圣上?” 唐无衣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毒源出自宫廷,秘辛之事涉及圣上登基前的旧事,我只能亲自去问陛下。” “如果,这件事就是……”闻韬没有说下去,眼中布满了担忧。 “是陛下亲赐我大理寺特使之职,蒲先生和大哥的死我必是要查明的。”他回望向闻韬,“无论生死,我必是要去的,你就不要去了。”他说得斩钉截铁。 “唐岳,你难道能绑了我不成?”闻韬声音有些发颤,但嘴角却扯了一个笑。 唐无衣无声地走过来,将闻韬整个的埋进自己怀中,低声道:“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如果真是我们所想的最坏的情况,能在死前知道大哥和蒲先生被害的真相,我也死而无怨了。可是你,韬韬,你还可以回昆仑,还可以过你想过的生活。” “可我不想回去。”闻韬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 唐无衣当然知道闻韬的个性,在倔强这一方面他们是半斤八两,是典型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想起自己在少林杀了金王爷要自首,大哥就直接一掌把他劈晕。此刻他也有那么一瞬间想把闻韬劈晕,由他自己来面对后面的事。但是他终究不是唐景啸,唐景啸会为他做决定,他却不想这样对待闻韬。连闻韬要不要正式入东都阁他都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来考虑,更不要说这样生死攸关的决定。即使心中百般的不愿意,他还是会把最终的决定权交给闻韬。 “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即使我们心意相通,你也不用为我做这样的事。”唐无衣道,“你能好好活着,我才觉得安心。” “可是,我并不要你觉得安心。”闻韬抬眼望着他,有点无赖道,“你要因为我一直觉得不安心才好呢。” 唐无衣也不由得被他逗笑了:“你这么多年的道都修到鱼肚子里去了,季门主是真的要被你气死了。” 闻韬笑着轻哼了一声,唐无衣心下却明白,闻韬是一定不会走的了。他既然做了决定,自己也就只能竭尽全力地护他周全,护自己周全。 “好,那我们明日一起进宫。”唐无衣道。 第二日二人到观政殿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虽然手持金牌进了宫,但在观政殿外还是被内侍拦了下来,李枢正在和大臣议政,没时间见他们。唐无衣倒也不急,垂手等待。约莫过了一刻钟,杨吉从里面出来,见了唐无衣和闻韬,不急不徐见礼道:“唐阁主,闻道长。” 唐无衣回礼:“案子查得有了一些眉目,不过有件事需要请教圣上,麻烦杨总管通融。” 杨吉垂手笑了笑:“唐阁主是陛下钦赐的特使,哪里要奴才来通融。只是,陛下正在和吏部尚书、吏部侍郎议事,一时半会不得空。” “无妨。”唐无衣道,“我们在此等候就好。” 杨吉像是有些可惜道:“要是燕王在,保准一时半刻就好了,就不用劳烦唐阁主等这么久了。” “哦?燕王不在里面吗?”唐无衣听出话中玄机。 “奴才多嘴了。”杨吉道,“燕王偶感风寒,这两日在燕王府休养,没有来议事。” 唐无衣若有所思,才出了端午宴的事,燕王就偶感风寒,这时间未免也太巧了。何况,李枢和李栩感情深厚,若是真的生病了,一定是在宫中由太医照料,万不会在王府中。李枢和李栩之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龃龉之事。 唐无衣料想这已经是杨吉最大限度能透露给他的消息了,他不便询问详情,却心念一动道:“陛下登基之时,杨总管已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吧。” 杨吉闻言原本和煦的表情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淡淡道:“奴才是卑贱之人,承蒙陛下错爱才有幸侍奉左右。唐阁主莫不是要请教陛下一些旧事?” 唐无衣见杨吉一点就通,也不避讳,直言道:“正是。此案牵涉到了陛下登基前的一些旧事,唐某只好亲自请教陛下。” “哦。”杨吉故作恍然之色,闲闲道,“陛下日理万机,旧事不一定记得清楚。” “那依杨总管之见,唐某应该找谁去请教呢?” 杨吉微微一笑道:“奴才见识短浅,唐阁主身负皇命,奴才不敢造次。”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一件事道,“太后赐的玉皇李,不知唐阁主和闻道长享用过没有?按照宫里的规矩,得了永安宫额外的赏赐,最好去谢个恩,太后娘娘年纪长了,最喜见你们这些少年人。” 太后!怎么没想到去问太后呢?唐无衣想道,李枢弑兄登基的旧事,他怎么可能对着唐无衣和盘托出。这宫里知道此事详情,又多少顾念着先太子情分的,只有太后娘娘了。李枢和先太子李桓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必然比旁人更知道这件事的详情。念及此,唐无衣对着杨吉深深作了一揖道:“谢杨总管指教。” -- 第148页 第131章 5.23永安宫 永安宫向来是大周太后的居所,离大明宫不远,却避开了后妃聚集之地,既尊贵又清净。唐无衣小时候没少跟着父兄进宫,当时的太后是正宫皇后,子嗣既多,与先帝感情也好,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格外喜欢世家中和皇子们差不多大的公子们,唐无衣自然也在其中,因为格外调皮对他印象颇深。 唐无衣和闻韬到了永安宫的宫门口,向宫人禀明道:“前日端午宴太后御赐了玉皇李,下臣特来谢恩。”宫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走出一位四十上下的嬷嬷,装束利落,走路带风,倒不像是深宫中浸润了一辈子的宫人,她开口道:“太后请二位进去。” 唐无衣和闻韬一前一后,走过那位嬷嬷时,闻韬突然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还未等他记起来,二人已被带到了永安宫内。太后一生荣华,为人却谦逊淡薄,守礼持重,李枢几次要大修永安宫都被太后驳了回来,宫殿制式古朴,只在摆设上堆了各种李枢逢年过节进献的奇珍异宝。 “见过太后。”唐无衣标标准准行了礼,闻韬也有一学一。 太后头发花白,只戴了两只白玉发簪,对着他们柔和道:“小岳岳,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哀家?” 唐无衣面皮扯了扯,一本正经道:“前日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赐,今日特来谢恩。” 太后笑道;“不用拿这种鬼话来糊弄哀家,你都几年不怎么进宫了,前日在端午宴上,哀家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唐无衣赧然地笑笑,这深宫之中,又有谁不是七窍玲珑心呢?他便也不兜圈子,直言道:“太后娘娘,下臣奉皇命查案,特来求教前朝旧事。” 太后闻听此言,面色略略僵了僵,目光投过来,似乎落到了唐无衣的身后。“卫嬷嬷。”太后向身边装束利落的嬷嬷示意了一下,她将殿内的宫人都散了,关上了宫门。 “是为了你大哥的事吧。”太后道,“皇帝竟把这差事交给了你,太不像话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唐无衣跪下道:“太后娘娘,是下臣自请查明大哥之事,还望娘娘成全。” “此事本轮不到你查,你们年纪轻,资历浅,何苦搅这趟浑水。”太后皱眉道。 “陛下已命下臣五日内查明真相,还望太后娘娘成全。”唐无衣磕头道。 “罢了,他既让你查,你也躲不开。”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想问什么?” “端午那日,有个皮影戏班子,演了一出《双龙夺珠》,影射了当今圣上和前朝先太子,下臣想知道,当日圣上和先太子,究竟为何反目?”唐无衣言之凿凿,一旁的卫嬷嬷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后却平静道:“他们兄弟二人从未反目。” “可否有一西域外族女子事涉其中?”唐无衣问。 “何来此问?” “皮影戏中有一西戎公主先后与二位皇子联姻,致使兄弟生隙,祸起萧墙……” “一派胡言!”太后难得动怒,此刻的气势却是威严十足,“皇家颜面,岂可让市井之辈玷污了去。” “所以,下臣恳请太后明言。此事若不查明,外面流言只会甚嚣尘上,下臣在洛阳也听闻了相似的童谣。” “什么?东都也在议论此事?”太后诧异。 “正是。下臣唯恐有人借题发挥,背后恐有更大的阴谋。恳请太后娘娘务必将实情告知,下臣方可查出真相。”唐无衣道。 太后沉默良久道:“确有一位回鹘公主事涉其中。”太后娓娓道来,先帝在时,大周与回鹘汗国交好,回鹘汗国幅员辽阔,兵强马壮。两国交好,互通贸易,永绝兵患。为表诚意,回鹘可汗将长公主送至京都为人质,并与先太子缔为秦晋之好。然而还未到二人成婚,回鹘可汗遭部下背叛杀害,回鹘汗国四分五裂,叛军首领南迁设立新的汗国,欲与大周重新缔约,要求大周将先可汗的长女交出。 “此女若是交给新可汗,必死无疑。”唐无衣评论道。 太后微微颔首:“她也没等到那一日,听闻父汗身亡,不过一年,郁郁而终。” “那先帝后来有没有与新可汗缔约?”唐无衣问。 太后点了点头:“回鹘乃西域重地,无论是谁掌权,大周都不可轻视。先帝虽不喜回鹘新可汗背弃旧主,却也不得不与其重新缔约,以保边境安宁。” “那有没有再和新可汗联姻?”唐无衣道。 太后的表情有一丝滞涩,冷淡道:“新可汗原本不过回鹘贵族的末流,就算侥幸获得汗位,亦不配与大周皇族联姻。” 如此说来,虽说确实有回鹘公主事涉其中,却只和先太子李桓有婚约,并未和李枢有任何瓜葛,更谈不上离间兄弟二人。但是,唐无衣并不死心,他记得蒲先生曾提到过,先太子见罪于先帝,被幽禁了好几年,从此储位不稳,乃至先帝驾崩时腥风血雨,李枢终于以非嫡长子之位继承大统。 “太后娘娘,”唐无衣道,“下臣请问,先太子究竟以何事失欢于先帝?” 太后端详着唐无衣道:“此事果真与此案相关?” “千真万确。”唐无衣肯定道。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桓儿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些。”太后继续道,“那孩子与回鹘公主有了婚约,便以未过门的妻子之礼待那公主,他们偶尔也能在我这儿见上一面,年貌相当,彼此都满意,本来倒可成为一对佳偶,不想她父汗出了事,她堂堂的回鹘长公主一夕间尊贵全无,还沦为了新可汗的眼中钉肉中刺。先帝顾及和新可汗缔约,心中也曾考虑把公主交出去以换取边境和平,不料,桓儿那孩子百般的不愿。他说,他既然和公主已有婚约,那无论公主身份如何,他必要将公主迎娶进门,怎可拱手交给叛军?” -- 第149页 “所以,先太子就是因为此事和先帝产生分歧,失欢于先帝?”唐无衣问。 太后望着他,点了点头。仅仅因为意见不合就关了先太子几年禁闭吗?唐无衣心中疑惑,但见太后语气笃定,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132章 5.24相思鸟 唐无衣和闻韬刚想退下,闻韬忽然瞟见永安宫墙上挂着一幅花鸟图,装裱朴素,纸张也有些陈旧,似乎和周围的陈设不太匹配。闻韬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见那花是常见的白玉兰,那鸟却是灰羽,额头和胸口几撮明黄色的羽毛,鸟嘴鲜红,似是在哪里见过。唐无衣见闻韬驻足,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脱口道:“这是红嘴玉鸟吧?画法倒是精妙。” 一旁的卫嬷嬷顺口道:“这不是相思鸟吗?民间相传相思鸟恩爱,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绝食而死。”卫嬷嬷抬了抬袖口,刚才在门口闻到的熏香味又一次传来,这一次闻韬和唐无衣都记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 太后见他们迟迟未走,也不由疑惑起来问道:“在说什么呢?哀家耳朵不好,听不见了。” 卫嬷嬷道:“在说画儿呢,唐阁主说,这相思鸟儿画得好。”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柔软而哀伤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语道:“是桓儿那孩子画的,几个孩子就数桓儿画得最好。”闻韬闻言心下一荡,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串联了起来。那边太后却是催促道:“小岳岳,快带着道长回去吧,若是不想查就算了,哀家来和皇帝说。” 待走出永安宫后,唐无衣和闻韬都很激动,唐无衣先开口道:“我有话要说。” 闻韬道:“巧了,我也有话。”奈何周围都是宫人,宫内也绝非可以畅所欲言的地方。 唐无衣使了个眼色道:“还是去上次那家酒肆吧。” 闻韬点了点头,二人到了酒肆的包间,甫一坐下,待小二离开,二人就异口同声道:“卫嬷嬷是那一日的黑衣人!” 二人言罢,不禁对视一笑,闻韬道:“是第二个救了我们的黑衣人,当时我就怀疑她是女子。唐岳,你说她今日是故意让我们知道她的身份吗?” 唐无衣点头道:“卫嬷嬷武功极好,又是太后的人,在宫内想必根基很深,若想隐藏踪迹,我们绝无可能发现。” “那你的意思是太后想让我们知道那一日是卫嬷嬷救了我们?”闻韬问。 唐无衣点了点头:“你还记得端午那日太后送了我们一筐李子,李,谐音为离,叫我们离开的意思。” 闻韬睁大了瞳孔:“她为何要我们离开?刚才不是都把你问的告诉我们了吗?” 唐无衣摇摇头:“刚才太后说的可能有所隐瞒,我听闻先太子丰神俊朗,一出生就是储君,难道仅仅因为和先帝意见不合就被幽禁了好几年?” 闻韬也皱眉思索了下,突然道:“唐岳,相思鸟,在蒲先生的画上也有!” 唐无衣眼睛一亮,不错,蒲先生让他们在荣古轩取的二月兰的画就有两只红嘴玉鸟,民间称为相思鸟,如今看来,竟和先太子大有关联。“走!去荣古轩。”唐无衣道。 闻韬却没有动弹,委屈地哼了声:“好饿啊。” 唐无衣自责道:“你看我,连吃饭都忘了。”一边叫来小二,点了满满一桌的菜道,“都是你的,努力加餐饭。” 闻韬嘴里塞满了吃的,却还是绽出了一个笑,唐无衣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把情话说得恰到好处,比如这一句分明出自游子思妇肝肠寸断的情诗,却被他说得如同一句俏皮话一般。 二人不敢耽搁,一吃完就骑马去了醴泉坊,然而,当他们到荣古轩的时候发现这家装裱店铺已经锁了门。此时正值未时,别说醴泉坊的店铺,就是西市的店铺也正是开门迎客的时候,怎么会在此时大门紧闭呢?唐无衣不甘心,走到隔壁的一家书画铺子问掌柜的,谁知那掌柜的竟说这荣古轩已经关了好几日,并不知是什么原因。 “难道荣古轩的老板也和百草阁的一样,被人灭口了?”唐无衣对闻韬道。 “如果是这样,荣古轩的老板必然是知道了什么。”闻韬道。 “荣古轩和这件事唯一的交集就是……蒲先生!”唐无衣脱口而出。 “是那幅画!”闻韬道,“蒲先生的那幅画是在荣古轩装裱的,当时他舍近求远一定要我们来京都取画。而他画的又是先太子画过的相思鸟。” “我们要回一趟洛阳。”唐无衣道,“那幅蒲先生的手卷装裱的画卷放在了东都阁。” “可是当时我们亲自看过那幅画,并没有什么异样,是蒲先生常画的二月兰。”闻韬疑惑道。 唐无衣眼神一转:“事不宜迟,那幅画如果真的有玄机我们要赶紧回去!”二人不再耽误,为节省时间,从将军府骑了两匹马,又带了快马换乘,即便如此,到达东都洛阳时已是第二日的下午,算起来已是李枢五日之期的第三天。 因是连夜奔袭,唐无衣尚且还好,闻韬已有些支撑不住,眼圈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你要不先休息吧?”下马后,唐无衣扶了扶闻韬的肩膀道。 “不用,看画要紧。” 唐无衣不再坚持,二人进入阁内,见阁中子弟井井有条,前厅依旧是蒲先生灵堂的布置。唐无衣叫来了一个子弟询问这两日的近况,确认一切无异后才和闻韬一起进了蒲先生的书房。上次的书画手卷是闻韬整理的,他打开书柜仔细找到蒲先生最后让他们去京都取的那一幅,展开仔细看了一下,才放心道:“唐岳,还在这里。” -- 第150页 唐无衣也放下了心。从百草阁到荣古轩,他们去查的每一步似乎都有人捷足先登,幸好,蒲先生留下的画还在。 长长的画卷上,浓淡相宜的蓝紫色,两只朱嘴黄羽的相思鸟正在转首相顾。 “确和先太子所画之鸟为一种。”闻韬笃定道。 唐无衣仔细翻了翻正反两面,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蒲先生做过先太子的太子太傅,所以二人画了同一种鸟?” 闻韬却仔细探了探纸张的厚度,又对着光前前后后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道:“唐岳,有夹层!” 第133章 5.25秘辛 闻韬指着手卷道:“唐岳,这个厚度不对。”他又拿了旁边的几卷手卷比对了一下,“这一卷明显厚一些。而且你看,这幅画其实并不长,但是装裱的手卷却长了不少。当时荣古轩的掌柜的说是蒲先生要求引首留长一些方便日后题字。但是蒲先生并没有题字的习惯,之前的手卷也都没有留过长的引首。这幅画后面应该藏了什么东西。” 唐无衣心悦诚服,二话不说拿出青霄匕首,沿着装裱线小心裁开,裁完三边以后果然在那幅二月兰下面发现了一封文书,纸质陈旧,但是被保存得很好,字迹很清晰。二人展开文书,唐无衣只扫了一眼就惊呼道:“是先太子李桓的书信!”他见闻韬还是一脸不解,解释道,“署名为‘桓’,为先太子李桓之名,这是一封书信,写给‘先生’,自然就是蒲先生。蒲先生做过太子太傅,先太子自然以‘先生’称之。” “原来如此。”闻韬恍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和唐无衣细细看起来。只见那书信写道: 桓白: 孤与先生相识已七年有余,然幽闭于东宫未见先生者亦有五年也。 往事倥偬,夜来入梦,常忆起先生于殿试之上飞扬卓绝,满殿文士不及先生文才之十之一二。及至孤于殿上与先生相见,如金风玉露之相逢,先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肃肃若明月之清风。孤年少任性,固求以先生为太子太傅,惟愿与先生谈尽世间文萃,以待来日助孤行孔孟之道,以仁政怀柔天下,使万民有枝可依,不复兵患之苦。 孤与先生于东宫相交之二年,实为孤至幸至乐之二年。尤记先生初至东宫,正当小雪之时,孤启门赏雪,先生携酒踏雪前来,一袭白衣立于红梅之中,孤方了然古人所谓玉树临风诚不我欺。先生粲然笑曰“王子猷造门不前而返,吾偏要约太子酌酒兴尽而归。”当是时,孤与先生拥炉坐于湖心亭中,宫墙朱红,四望皎然,唯有寒鸦数只如点墨落于天地之间。先生怅然曰:“人生在世,如蜉蝣耳,不若飞鸟翱翔天地之间。”孤笑曰:“待孤以正道御天下,先生高才,必可大展宏图,何故羡一鸟耳?”先生浮一大白大笑之。 未想不过一年有余,孤以阿朵里之事见罪于父皇。孤感先生拳拳相劝之情,然圣人曰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方有治国平天下。孤待阿朵里如结发妻子,万不可从父皇之命,乃至之后种种孽情伤人害己,实非孤之初心。如今阿朵里香消玉殒,先生亦见罪于父皇,皆乃孤之过也。 孤名曰省罪,实为软禁,东宫亦为囹圄。孤自思见弃于父皇,储位亦不可保,父皇爱重二弟之心日显,幸二弟文韬武略,实强于孤数倍,唯于杀伐一事过于狠厉,万望先生日后入仕,见机相劝。 孤本欲了此残生,待二弟得胜归朝入主东宫,亦可绝百官物议。然近日惊觉三弟之异动,孤多方查探,竟查得三弟有谋反之意。三弟心思深沉,为人狡诈,如今二弟带兵在外,孤被困于东宫,京都空虚,父皇病重,禁军尽数掌于三弟之手。孤恐三弟于此时谋反,天下大乱矣。 孤历经千辛万苦将此信与天策令牌交与先生之手,请先生将京都异动悉数告知天策上将军唐佑,并交之与令牌。天策军一向为太子一脉,见此信后必会出手。万望天运相助,使天策救大周江山社稷之将倾,诛奸佞以正道统。孤命不足虑,然大周百年基业悬于一线,万望先生念及与孤毕生知己之情相助与孤。无论生死,孤此生无憾,万一存其性命,亦会将东宫之位让与二弟,以成父皇之愿。 孤为子失之孝,为臣失之忠,为夫失之别,无储君之德,然心之亏欠甚者,一为阿朵里,一为先生矣。阿朵里贵为回鹘长公主,丧命于斯,再无人知其风华容貌矣,实乃憾事,孤心不忍,故以丹青入画,交予先生。而先生绝世之风姿,高洁之品性,孤亦铭记于心,无日不敢忘矣。望先生另觅良枝,成其大志,孤虽不可亲眼见之,亦感欣慰。 佛家有轮回之说,如孤有轮回之生,愿如先生所言,做一飞鸟耳。寒鸦清冷,白鹤孤寡,不若相思鸟于春日嬉戏于花丛,望之可亲,孤实慕矣。 於邑涕零,裁书叙心,桓白。 读罢,唐无衣和闻韬都是长久的沉默。 从最初的好奇,震惊,到最后深深的哀痛与感伤,唐无衣似乎突然明白了那么多他曾经看不懂的蒲先生的瞬间,比如蒲先生安于唐氏西席,从不提入仕,比如蒲先生的对月长叹,以及,在袅袅的茗香之中,唐无衣问他,明明自己并不想走科举之路,为何先生还要对他倾囊相授?蒲先生望着他,却似乎并没有在看他,而是落在了某个看不见的虚空之处。 原来唐无衣只知蒲先生与先太子师生情重,未曾想他们竟是毕生知己,而先太子在被幽禁后的最后时刻,竟是将这样一封关系着大周国祚的信送到了蒲先生的手上。此信真挚动情,又被蒲先生悉心保存多年,其中所述必为真相,如此说来先太子根本没有谋反,而真正谋反之人是三王爷李栩! -- 第151页 唐无衣尚在震惊之中,闻韬已经疑惑道:“唐岳,你看这封信的宣纸边缘有裁过的痕迹。” 唐无衣闻言一看果真如此,又重新看了一下李桓的信,恍然道:“先太子提到画了回鹘公主的画像。一般书画所用宣纸不同,但先太子当时被幽禁在东宫,写这样一封信又要掩人耳目,可能就是从一张纸上裁下的两半,一半写信,一半入画。” “那书信、丹青以及天策令牌应该是一并送到蒲先生手中,令牌交予了你义父,书信在此处,丹青去了哪儿?”闻韬问。 唐无衣也没有答案,两人把蒲先生所有的手卷都查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那幅丹青的踪影。 第134章 5.26朱砂 此时已过了酉时,从昨天到现在两人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也没合过眼,唐无衣见闻韬已有些体力不支,便赶紧让他坐下,吩咐阁中的弟子拿一些吃食过来。“汤面就好,卧一个鸡子,飘几片青菜。”唐无衣不忘嘱咐,他知道闻韬不惯骑马,长途奔袭,脾胃必然虚弱,荤腥还是少沾一些。 果然,汤面上来后闻韬吃得欢快,只是目光有些涣散。唐无衣道:“我已帮你烧了水,你回房后洗个澡就睡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闻韬点了点头,却反问道:“你呢,不早点休息吗?” 唐无衣柔声道:“今日已是第三日了,明日必要返程回京都复命的。我再整理一下这个案子,弄完就休息。” 闻韬便依言乖巧地回了房间。房内果然已放好了盛满热水的浴桶,闻韬素来爱洁,和唐无衣行走江湖免不了风餐露宿,但唐无衣总是尽最大的可能为他安排洁净的住所,只要有水的地方必会竭尽所能为他安排洗浴之用。现在回了东都阁更是如此。闻韬整个人泡在浴桶之中,疲乏之感略略散去了一些,思绪又回到了案子上。 李桓的书信一现,蒲先生受谁胁迫,为何而死就很清楚了。然后就是端午宴,唐景啸作为当年之事的参与人被毒杀灭口尚且说得通,但春喜班又是谁请进的宫,又是被谁毒杀的呢?闻韬想得昏昏沉沉,竟然不知不觉地在浴桶中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将他抱起穿好亵衣放在了床榻之上,闻韬依稀听见仲夏的风吹过风铃,如同一阵叮叮咚咚的呢喃,自己的面颊上便落下了一个轻吻。 第二日闻韬醒来时已过了巳时,之前都有唐无衣来叫醒他,今日醒来却是空荡荡的,闻韬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披好了中衣就往房外走去。唐无衣不在阁中,他的房间床铺理得整整齐齐,马厩中少了两匹快马。闻韬叫来阁中的弟子询问,果然唐无衣天一亮就出发去了京都。“唐阁主道,道长连日辛苦,不得打扰道长休息。”那弟子还不忘补上这一句。 闻韬一时气血上涌,但暗自一想,这确实是唐无衣能做出的事,他赶着回去复命,自然不会多耽搁,都怪自己大意,一觉睡到此时。他一向不是鲁莽之人,想明白后反而气定神闲地收拾起行装,还思虑周到地带上了东都阁的官印。毕竟李枢赐的金牌在唐无衣那里,若没有官印他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去。 收拾妥当已近午时,闻韬肚内空空,便在东都阁吃了一顿便饭,吃完经过蒲先生的灵堂,想起李桓的信,闻韬心中感慨,便在灵堂前端端正正行了礼,起身时眼睛似乎被什么晃了晃,定睛一看,是烧完的烛台,守灵第一日用的是蒲先生生前采买好的香烛,因保存了好久,颜色有些暗,带一些褐红,后面两日的香烛是后来采买的,颜色很新,白得发亮。然而闻韬被晃到的却是第一日的蜡烛落下的蜡滴,粘在烛台上,闪着光泽。闻韬心中大奇,用手捻了捻,仔细一辨,竟然是朱砂!朱砂色艳,却不宜放入香烛之中,皆因朱砂火锻后会产生剧毒,因而需要染成朱色的喜烛尚且不会用朱砂,何况是丧葬所用的香烛。闻韬稍作思虑后马上出门找到了当日蒲先生定好的棺椁铺,询问当日蒲先生所定之物,问毕,闻韬脊背一阵发凉,赶紧回到东都阁,带着两匹快马往京都疾驰而去。 大明宫观政殿内,唐无衣已立于殿下,殿中只有李枢,宫人都散了,只有杨吉侍立一旁。 “唐岳,五日之期已满,你都查明了吗?”李枢问。 “回陛下,已查明。”唐无衣沉声道。 “何人所为?” “燕王。” 李枢听罢,并未置词,而是背着手沉思了一会儿,转身问杨吉道:“燕王伤寒可好些了?” “回陛下,燕王昨日上疏道身子已经好了。” “那正好,传燕王过来,你亲自去接吧。”李枢道。 杨吉得令下去了,他自然知道李枢的意思,这一路不许李栩和任何人接触,也不许他带任何人过来。 待杨吉走后,李枢盯着唐无衣道:“真的是他?” “千真万确。”唐无衣笃定道,“臣有证据。” 李枢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等他来了当面对质吧。” 唐无衣不再多言,二人在观政殿沉默地立了片刻,杨吉便带着李栩进来了。几日不见,李栩清减了一些,原本面如满月的脸似乎多了一些棱角,原本和煦的微笑此刻也有些僵硬。他本来一进观政殿看到李枢时眼神似乎还有一丝悸动,然而下一秒看见唐无衣也在时那眼中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陛下,燕王已带到。”杨吉低眉道。 -- 第152页 “唐岳,你开始吧。”李枢挥了挥手。 唐无衣点了点头道:“这一切都要从一本《双龙夺珠》的戏本开始,这本戏本不知出自谁手,似是而非地影射了一些前朝旧事,流到了崇文坊一家名叫“百草阁”的书肆。”唐无衣接着道,“这家书肆是春喜班的赵班主常常搜罗戏本的地方,这戏本便被他得了去。因戏本写得好,春喜班就排了这出皮影戏,还在西市混出了不小的名声。” 在场众人都仔细听着,唐无衣道:“陛下的端午宴历来会请一些民间的百戏班子,本来皮影戏不登大雅之堂,不过近来却得到了世家子弟的认可,这西市的春喜班于是被选中在端午宴上在陛下和百官面前献技。” 李枢若有所思,唐无衣对着李栩道:“端午宴那一日,麟德殿内一应均是燕王安排的,是吗?” 李栩都没有看唐无衣,轻哼了声:“是。” “那一日本来一切顺遂,直到春喜班开始表演这出戏,王爷一见此戏便觉得不妥当,想要及时除去后患。”唐无衣言之凿凿。 “哦?那个班主不是被裘将军打死的吗?”燕王道。 “那是个意外。赵二的春喜班演了《双龙夺珠》,这戏一上演,王爷的脸色就很难看,但王爷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灭口,便只能暗中下毒。按照王爷的计划,赵二应该在表演途中腹痛而死,到时候按一个吃坏肚子的名头,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呵,本王竟不知自己如此神通,竟能在大殿上,百官面前不知不觉毒死一个人。”燕王道。 “陛下,”唐无衣面向李枢,“我们验过赵班主的尸身,他并非受到外伤而死,而是死于鹤顶红!” 第135章 5.27解谜一 “鹤顶红出自宫廷,赵二必然是在宫中被人下手毒死的。”唐无衣道。 “本王当日从未接触过那个赵二。”燕王平静道。 “你不用接触他。”唐无衣道,“赵二有一个习惯,喜欢用手摸嘴。我们查看了春喜班的皮影戏人偶,发现少了一个,是当日最后一出《双龙夺珠》中的三皇子的人偶。” 唐无衣对着李枢继续道:“此戏一上演王爷便动了杀心,为了让赵班主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便在后来出场的三皇子的人偶操纵杆上命人悄悄涂抹上鹤顶红,待到赵班主演到后半程,操纵三皇子人偶的时候,手上便沾染上了剧毒。赵班主喜欢用手摸嘴,几次下来,剂量足以致死。鹤顶红和砒|霜相类,只是纯度更高,赵班主中毒后必会觉得腹痛难忍,但当时正在殿上表演,他万般忍耐之际正好被裘将军打了一拳,当场毙命。” 李枢脸上露出恍然之色道:“这么说来,裘简倒是无辜的。” “正是,裘将军殿前打人虽然不对,但那一拳不致命。”唐无衣道。 李枢点了点头,并不去看李栩,继续问道:“那你大哥之死是怎么回事?” 唐无衣盯着李栩道:“臣大哥之死,王爷蓄谋已久了吧?” 李栩冷哼一声,并不回答。李枢也不置一词。 唐无衣道:“臣的大哥,生前被人下过朱砂之毒,毒素累积,导致大哥体质下降,连日操劳后毙命于端午宴上。大哥贵为神策上将军,若说要有谁能够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必是地位尊崇之人,而王爷,正是对他忌惮已久之人,除了王爷,臣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对大哥杀心如此之重,又能够做到手法如此干净。” 李栩冷笑:“你说了半天,赵二也好,唐景啸也罢,都是你凭空猜测,并没有一点证据。你可知污蔑当朝宰相是什么罪?” “王爷,臣今日前来就是为我唐氏一族讨公道来的,臣抱着死志,无所畏惧。我唐氏一族,先是臣义父唐佑,再是授业恩师蒲先生,再是大哥,尽数丧于王爷之手,就连臣的一条性命也差点不保,若不是有贵人相助,臣大概在五日前就命丧于王爷的暗卫之手了吧?”唐无衣提高了音量,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李栩。 李栩听到最后一句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悸动,他转过脸去看李枢的脸色,发现李枢双眼中含着怒色,也在看着他。他终于明白这几天他被迫在王府中“染上伤寒养病”的原因了,端午宴后,他第一时间派了暗卫动手,本来以为是轻轻松松的事,不料暗卫回来复命道任务失败,他还没来得及去查是谁从中作梗就被李枢一道旨意下来勒令在王府养病。他好几次上疏要面见李枢,但全部都被驳了回来,直到今日,李枢命杨吉来接他觐见,他以为终于可以和李枢当面辩白,不想竟是直接被领到了这样的场合,被唐无衣步步紧逼指认为凶手。 “暗卫是你派的,不错吧?”李枢盯着李栩问。 李栩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不发一言。 “跪下!”李枢厉声道。 李栩缓缓跪了下来。 李枢怒极反笑,盯着李栩道:“你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杀朕指派的大理寺特使灭口,还说什么唐景啸不是你杀的!你究竟要在朕的背后做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才肯罢休!” 李栩没有立马回答,只是抬起头回望着李枢,良久才道:“皇兄,你让他们都出去,臣弟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皇兄,绝不欺瞒。” “哼!”李枢冷笑,“上次你也说绝不欺瞒,结果都做了些什么!”李枢怒吼起来,声音响彻了整个观政殿。 -- 第153页 李栩的神色夹杂着不甘和让人看不懂的难过之色:“皇兄,你宁可信一个唐氏的后辈,也不愿信我?” 那一瞬间,李枢的脸色也有些复杂,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对唐无衣道:“唐岳,你说燕王害死了你们唐氏一族数人,讲来听听。” “是。”唐无衣道,“王爷之所以做了这一切,都和当年陛下登基之时的旧事有关!” “什么?”李枢没有料到唐无衣说出此话,厉声道,“唐岳,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唐无衣道:“陛下,若是没有把握,臣万万不敢牵扯出前朝旧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并没有亲眼目睹当年发生了什么,臣听闻先太子李桓谋反,天策军助纣为虐,陛下带着朱雀军清君侧,臣的义父身死,大哥则是投靠了陛下。” “不错。”李枢道,“当年先太子幽禁于东宫,朕统领朱雀军和东突厥对峙,父皇病重,未曾想大哥竟起了谋反之意,暗通东都的天策军逼宫,全靠三弟调配禁军死守宫门,直到朕带兵回来清君侧。景啸深明大义,带着一支天策军并未离开东都,待朕回师后接应于朕,与朕一起并肩作战,剿灭天策叛军。”李枢谈起旧事,望向李栩的目光柔和了几分。 “不对!”唐无衣厉声道,“陛下,先太子逼宫谋反,全是燕王一面之词!” “一派胡言!”跪在地上的李栩突然道,“先太子谋反,天策叛军直逼京都,百官皆可作证,岂可容你混淆黑白!”李栩一向温和有礼,此刻却是面有狠厉之色。 “陛下!”唐无衣道,“义父所领的天策军确实自东都而来,却不是来逼宫谋反的,而是来平叛清君侧的!”不等李栩反驳,唐无衣继续道,“当日宫中先太子被幽禁,先帝病重,禁军尽数掌于燕王之手。世人只知义父领天策军自东都而来,却不知他们为何而来。燕王道是先太子起了谋反之意,暗通天策军逼宫篡位。可是陛下,先太子虽被幽禁,仍在太子之位,为何要谋反?” 燕王哂笑道:“先太子德不配位,幽禁于东宫五年之久,他见皇兄日益受到父皇爱重,易储之事已成定局,内心不甘不忿,才出此下策,妄想以谋反篡夺帝位。” “哼,那只是燕王恶意揣度先太子之心。”唐无衣对李枢道,“陛下,先太子当年绝无谋反之意,他费劲千辛万苦召天策军前来恰恰是为了平叛而非谋反,而他所要平叛的,正是燕王的谋反!” 第136章 5.28解谜二 李枢闻言,瞪圆了双眼望着李栩,李栩面色平静,似乎没有什么波澜。李枢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难道这一切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不是大哥谋反自己清君侧,而是从头到尾就是另外一个故事吗? 唐无衣从袖中拿出先太子李桓的绝笔信,双手呈上跪下道:“请陛下过目,这封信是蒲先生留下的。蒲先生曾是是先太子的太子太傅,二人引为毕生知己。先太子获罪后,蒲先生一直在唐氏做西席。后先帝病重,陛下领兵在外,先太子惊觉燕王谋反之意,故写此信交予蒲先生,并求救于义父所领的天策军,欲匡扶社稷,以正道统。” 李枢接过信的手有些颤抖,他自然是极其熟悉先太子的笔迹,因此在看到的那一刻身体已经有些微微的抖动,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李枢阅毕,双拳已经紧握,指着李栩道:“竟然……是你!” 李栩迎着李枢的目光道:“哼,原来在蒲启明那里,当年在唐佑处搜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李桓暗通天策的罪证,原来被蒲启明藏了起来,呵呵,是我思虑不周。” “你……”李枢怒极,“所以大哥信里所说全是实情,大哥根本没有谋反,是你假意谋反,引大哥召来天策军,你顺势污蔑他暗通天策军篡位,再写信与朕让朕带着朱雀军回京清剿天策!” “皇兄!”李栩盯着李枢,“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皇兄!当时父皇病重昏迷,连遗诏都写不出来,若我不动手,皇位就是李桓的,他虽然被幽禁了几年,名分还是太子,皇兄,你让我如何甘心?” 啪!李枢狠狠打了李栩一掌,他眼角微红道:“那是我们的大哥啊!你竟然为了一己私欲让他含冤而死,还让他背上了谋逆的罪名,你让朕百年之后如何有脸去见他?” 被掌掴的李栩针锋相对:“皇兄,李桓仁懦,难成大器,当年为了一个回鹘公主竟起了妇人之仁,酿下大错,触怒父皇,他就不该坐那个位子。”他盯着李枢,眼中竟是狂热的神色,“皇兄,你才是天选之子,十几岁便征战沙场,灭高昌,击吐蕃,回鹘四分五裂后又是皇兄出兵平定乱局,难道仅仅因为皇兄生得比李桓晚两年就不能做天子了吗?皇兄不便出手,我出手。李桓他纵使没有谋反之意,他的存在就会让天策军誓死护卫,若没有我的筹谋,让天策军一举被灭,何来皇兄登基后的太平盛世?” 李枢本来还想再打他一掌,听到最后“太平盛世”四字愣了一下,举到半空的手也慢慢放下了。李栩说的不错,原本的天策军就是太子一脉,若是没有逼宫谋反清剿这一出,他若想登基障碍重重。平心而论,李枢在做魏王的时候对太子之位是有野心的,尤其是他军功越来越显著,在朝堂之上的支持越来越多的时候。而当时的李桓却是被幽禁于东宫,他看的出父皇眼中对自己的赏识,也看得出父皇对易储一事的犹豫。李桓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一出生便被当作太子,倾注了父皇太多的心血,即便后来李桓获罪,父皇也一直在观察他,看他能否改头换面,做一个合格的储君。 -- 第154页 李枢原本想着随着时间流逝,等到自己军功卓著之时,父皇终能将他立为储君,可是他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在他带兵在外之时,父皇病重,至死都没有立易储的遗诏。当年他听闻父皇病重的消息,要说心中没有不甘是假的,所以当他收到李栩的书信,说李桓勾结天策军谋反的时候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班师回京,他无法否认自己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途径东都时他见到了唐景啸和驻守在东都的一支天策军,唐景啸说唐佑接到太子密令带军去了京都,唐佑并未和唐景啸解释更多细节,因此李枢拿出李栩的信告诉唐景啸太子勾结天策谋反之时,唐景啸当下就信了。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唐景啸带着剩下的天策军投靠了李枢,这也成了唐景啸之后所有骂名和争议的来源。唐景啸出自天策,理应誓死护持太子,李桓谋反一事当年在朝堂上就有过争议,只不过被李栩压下而已。李桓虽然被幽禁了数年,但在朝堂上仍有不少的支持者,李枢带兵入宫清君侧之时,除了朱雀军,还带着唐景啸的一支天策军,便有一些人私下传言唐景啸早就暗中追随了李枢,背弃了唐氏。 李栩说得不错,李枢对于储位是有野心的,若没有李栩的筹谋,李枢的上位根本不会那么顺利,也不会有登基后的太平盛世。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认同李栩的做法,相反,刚才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李枢觉得万箭穿心,眼前浮现的都是大哥在大明宫被射杀的那一幕,他穿着明黄色的长袍,眼若星辰却映着深深的悲痛。他胸口中了一箭,是唐景啸射的,他一手握着箭,一手伸向自己,却说不出话。他一直以为那是大哥谋反事败后的不甘,可是如今想来,那竟是几年未见的大哥临死前对自己的误解,是那张曾经如三月春花灿烂的脸上露出的最深的绝望。 “王爷,陛下登基后我唐氏一族虽遭重创却没有覆灭,王爷对我们唐氏忌惮已久。”唐无衣将话题转到本案上,“想必王爷也听闻了东都之前流传的童谣,‘大郎临天下,二郎守城郭,三郎设计间二兄,一朝成相宰’,臣猜王爷听闻后内心惶恐,害怕当年之事败露,便怀疑此事和我唐氏一族相关。臣猜测从那时起王爷就开始给臣的大哥下毒,并暗中胁迫蒲先生。蒲先生担心手中先太子的绝笔信不保,不得已自戕,死前千方百计保全了这封信。而臣的大哥,在被王爷不知不觉下了一段时间的毒后,恰巧在端午宴那一日毒性累积,毒发身亡!”唐无衣声音洪亮,言之凿凿。如果说李栩当年果然一手策划了一切,那今时今日发生之事都是当年积下的因果。当年李桓向唐佑求救的真相李栩一直不确定唐氏之人知道多少,他甚至一度怀疑唐景啸是知道一切的,但是因为唐景啸早早投靠了李枢,李栩一直没能向唐氏下手,如今童谣骤出,他对唐景啸的的忌惮之心也愈加明显,如果暗中慢慢除去唐氏一族,那当年的秘密就可以永远尘封。 第137章 5.29解谜三 “所以,当年是你,端午的事也是你?”李枢质问李栩。 李栩跪在地上,腰杆却挺得笔直,他眼中的狂热似乎散去了一些,此刻有些自嘲道:“皇兄,当年的事既然被捅出来了,我也无话可说。但是,这一次的事,我只恨自己下手没有再狠一些。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皇兄都是不会信我的,但我还是要说,那个赵二还有唐景啸,我没有动过手。” “到此刻你还嘴硬是吗?”李枢的眼中夹杂着愤怒和哀伤,“若不是你动的手,你何必派暗卫去杀唐岳?” 李栩闭了嘴,狠狠看了一眼唐无衣,又望向李枢道:“皇兄,此事可否容我单独禀明?” 正在此时,原本在外侍立的杨吉突然进来道:“陛下,东都阁闻道长求见,说是有重要发现。” “哦?跟你一起的那个道长?”李枢问唐无衣。 唐无衣一阵迟疑,他特地漏夜赶回京都,带着李枢赐给他的金牌,就是打算让闻韬可以安安稳稳待在东都阁。此案查到李桓的绝笔信已经水落石出,唐无衣想不出闻韬还有什么理由前来。 “陛下,此案已水落石出,恐怕……” “哼。”唐无衣还没说完李栩就道,“你们东都阁自己的人查出来的东西都不敢听吗?” 李枢挥手道:“传!” 闻韬穿着东都阁的子弟服,玄衣窄袖,额发梳起,眉目如画,神采奕奕。李枢的目光在他身上又停了一会儿,似有几分迷茫,终于还是询问案情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闻韬刚要开口,一阵寒光飞来,唐无衣心下大骇,来不及思考就飞身挡在闻韬之前,竟是一枚暗器,自李栩的袖口飞出,此刻正扎在唐无衣的左肩。 “李栩,你!”李枢拔出佩剑,直指李栩,“简直丧心病狂!” 李栩见没有射中闻韬,仰天大笑道:“天不助我哈哈哈哈哈。”众人正在疑惑间,忽见他面露凶光,倏地站起,袖口微振,竟是打算对着闻韬再射一枚暗器。 李枢到底是习武之人,第一枚暗器射出时毫无防备,此刻却是早先一步出了手,一见李栩袖口微振,直接将佩剑刺向李栩,剑锋刺入胸口,血流如注。 李栩看着李枢,面目狰狞却还是笑道:“皇兄,你杀我?” 李枢刚才是下意识的反应,此刻见李栩中剑,伤口也在要害之处,面上露出悲痛道:“你一而再再而三行凶杀人,不知悔改!你究竟有无良知?” -- 第155页 李栩气息有些微弱道:“皇兄,自从做了当年的事,我从不奢求皇兄能够原谅我。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顿了顿,一抹笑意绽开道,“也好,当年之事全部算在我的头上,皇兄大义灭亲,给大哥平反之时百官定无二话。”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大笑起来,“皇兄仍是千古一帝,名垂青史!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栩的笑声断断续续,如鬼魅一般充斥着观政殿,直到这笑声渐渐微弱,终于归于虚无。 杨吉这才去察看,回禀道:“陛下,燕王已薨逝。” 李枢还有些失神,停了半晌才问:“燕王如何有暗器在身?” 杨吉赶紧下跪道:“奴才办事不力,去燕王府传燕王时并未搜身。” 李枢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着实想不明白李栩带着暗器上殿的用意,他缓缓道:“算了,他是王爷,你也不好搜他的身,起来吧。” 杨吉起身后问道:“陛下,唐阁主受伤,要不要传太医?” 李枢这才想起李栩的第一记暗器射中了唐无衣,此刻闻韬正在给他查看伤口,赶忙道:“快传太医,唐岳,暗器上有没有毒?” 闻韬刚才已经检查过,此刻回禀道:“回陛下,无毒,只是皮肉伤。” 李枢放下心道:“那便好。” 不一会儿,先是几个杨吉的心腹内侍上来,将李栩的尸首抬了下去,接着太医上来,给唐无衣包扎了伤口。刚才一阵惊心动魄,几人难免都有些倦怠。唐无衣不知闻韬为何前来,但此刻李枢就在眼前,他也不便问他。他不明白李栩为何要对闻韬下手,疑惑地看看闻韬,闻韬也满脸不解。刚才李栩中剑后歇斯底里之时,闻韬自始至终都在察看唐无衣的伤势。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暗器上有毒,闻韬大概会打断李枢和李栩的对峙。 杨吉见李枢神情有些涣散,奉上了八宝茶,李枢一口气喝了半杯,坐在观政殿的龙椅上,似乎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未几,太医处理好唐无衣的伤口退下了,殿上只剩下李枢,杨吉,唐无衣,闻韬四人。 “好了,到底查出了什么?”李枢盯着闻韬,本来他对这个东都阁侍从并没有太在意,但刚才李栩竟然三番两次想要谋害于他,他此刻对于闻韬查出的东西反而好奇起来。 “回陛下,唐将军不是燕王毒杀的。”闻韬平静道。 “什么?”李枢一阵头晕目眩,“他没杀景啸?” “唐将军是被蒲先生下的毒。”闻韬道。 李枢一脸不可置信,他对着唐无衣道:“怎么回事?蒲启明不是在端午之前就自戕死了吗?” 唐无衣对于闻韬自然是可以倾心交付的信任,但饶是如此,听闻此言后还是一脸迷惑望着闻韬。 “蒲先生在自尽前早就定好了棺椁、寿衣、香烛等物。他算准时机,先将唐阁主支去京都取一幅手卷,手卷中正藏着先太子的绝笔信。” “这个朕已知晓。” 闻韬点了点头继续道:“他自尽的那一日正好是唐将军每月例行回东都之日,他骤然离世,必要有人主持丧仪,唐阁主尚在京都,唐将军正好在阁中,一应的丧葬之物都准备好了,唐将军自然会作为唐氏门主主持丧仪。” “那又如何?”李枢问。 “蒲先生准备的丧仪之物中香烛只有一对,用在了守灵的第一夜。那一夜阁中在灵堂守灵之人只有唐将军,而蒲先生事先在香烛中做了手脚,加入了大量朱砂。朱砂火锻后有剧毒。草民特意去查了棺椁铺,老板说这对香烛并非出自他们铺中,是蒲先生吩咐和他的棺椁寿衣放在一处的。蒲先生筹谋好了一切,支开唐阁主,就为是为了在唐将军守灵的第一夜以朱砂毒害唐将军!” 第138章 5.30解谜四 李枢震惊道:“蒲启明,他为何要杀景啸?” 唐无衣想起李桓的绝笔信,突然灵光一闪道:“当年陛下带朱雀军入宫平乱之时,先太子死于谁手?” 李枢突然恍然:“是景啸,景啸一箭射杀了朕的大哥。” “那就对了。”唐无衣道,“蒲先生和先太子师生情重,引为毕生知己。先太子写信求救,蒲先生作为唐氏西席必然将此信交予臣的义父,却没有告知臣的大哥。所以臣的大哥并不知晓义父领天策军入京都的真实原因。后来陛下领朱雀军入京之时,天下皆以为先太子谋反,大哥追随了陛下自然将先太子视作乱臣贼子,进宫后射杀了他。而蒲先生并没有官职,不得入宫,他后来所见就是陛下和大哥联手剿灭了天策军,杀死了臣的义父和先太子,大哥还被封为神策上将军。在蒲先生眼中,臣的大哥大概早就暗中追随陛下,背弃唐氏,并亲手杀害了先太子!” “景啸他……”李枢一阵气血上涌,“景啸他从未暗中追随于朕,我们是听信了三弟之言才……哎……”李枢狠狠甩了甩衣袖,“景啸竟是因此丧命,朕对他不住!” 李枢扶着额头,将此事又想了一遍,突然道:“如此说来,景啸不是三弟所害,那个班主……啊!”李枢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用手撑着桌案,一开始只是以为自己有些力竭,但很快意识到不对,为什么自己四肢无力,他是被下了毒!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仔细端详了殿上的人,突然把目光落在一人身上,心下大骇,对着他喝道:“杨吉!” -- 第156页 杨吉像是早就料到一般,跪下道:“奴才万死。” 唐无衣和闻韬都一头雾水,望着两人。李枢对着唐无衣道:“快,快传人!” “不用传了。”杨吉道,“外面没有人,都被奴才支走了。陛下不用担心,陛下所中之毒奴才有解药。” 李枢面色铁青,对着杨吉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刚才的八宝茶中给朕下毒!” 杨吉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道:“奴才万死。刚才上殿之时奴才已服了鹤顶红,半个时辰内奴才必死。” 李枢诧异道:“你究竟为何如此?” 杨吉道:“刚才陛下问赵班主之事,奴才来回答。赵班主并非燕王所杀,是奴才杀的。”他平静如水,“其实最初,这个春喜班就是奴才推荐给齐王的,是奴才设计让春喜班在陛下和百官面前演了那出《双龙夺珠》,就是为了引燕王入局,再借东都阁之手翻出当年的旧事。” 唐无衣突然想起了一事,脱口问道:“那本《双龙夺珠》的戏本难道出自你手?以及百草阁的老板也是你灭的口?” 杨吉微笑道:“奴才没本事写出那么好的戏本。不过百草阁的老板,确实是奴才灭的口。毕竟他见过奴才的样子,奴才又授意他必须卖给春喜班。” “难道是蒲先生?”唐无衣大惊道,“你和蒲先生,难道是同谋?” 杨吉笑道:“唐阁主果然聪明。”他平静道,“蒲先生是奴才此生第一敬重之人,陛下是奴才第二敬重之人。” 李枢冷哼了一声。 杨吉继续道:“奴才当年在宫中默默无闻,受人欺辱。有一次在东宫外的甬道被罚跪之时偶遇了蒲先生,他不以奴才为贱鄙,为奴才仗义执言,过后还对奴才多加照拂,甚至教奴才读书写字。若没有蒲先生,奴才定是埋没于深宫之中。” 李枢此刻没有出声,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杨吉的情景。那时他刚登基,百废待兴,宫里的内侍全是先帝的心腹李总管的人,李总管一向偏爱李桓,先帝驾崩后李总管自请告老还乡,李枢急于找一个自己的心腹。他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的杨吉,虽然位卑,但不争不抢,办事妥帖,更为难得的是,杨吉粗通文墨。李枢大喜,一手将杨吉提拔上来,直到最后坐上大内总管的位子。 杨吉接着道:“先太子的那封绝笔信,其实就是由奴才带出的宫。当时燕王在宫内布了重重眼线盯着先太子的人,却没想到被我钻了空子,将信和天策令牌送出,亲手交给了蒲先生。” “之后先太子身死,奴才并不知详情,但听闻蒲先生大病一场,几乎丧命。后来奴才为陛下所提拔,对于陛下的敬重绝非伪装。”杨吉望着李枢,眼中一片赤诚,“奴才后来看望过蒲先生几次,他似乎已从往事中走出来,并未再提。直到今年年初。” 李枢仔细听着,杨吉继续道,“今年新年之时,奴才得了几日的假,便去东都看望蒲先生。蒲先生一反常态,对奴才行了大礼,请奴才帮助与他。蒲先生如同奴才再造父母,奴才万死不辞。” “他要你做什么?”李枢问。 “他将一个戏本子给奴才,要奴才给到一个戏班子将这出戏排出来,再在端午宴之时将这戏班子请到宫中在陛下和百官面前演出。”杨吉顿了顿,又道,“他还嘱咐奴才,端午宴上,必要让唐将军饮下雄黄酒,最好还是加热的。” “这又是为何?”李枢不解。 “奴才不知,蒲先生说,唐将军饮下雄黄酒后必死。”杨吉道。 “草民知道了!”闻韬突然道,“草民知道唐将军的死因了。” 李枢,杨吉和唐无衣都看着他,闻韬道:“草民听人说过朱砂畏砒|霜,雄黄酒本身有微毒,加热后形同砒|霜,不过剂量很小,单独饮下并不会致死,但是若遇上朱砂,则会形成剧毒。唐将军在守灵之时已中了朱砂之毒,又在几天后的端午宴喝了加热过的雄黄酒,两毒相互反应形成剧毒。所以草民在剖尸时唐将军的口中和咽喉中都没有中毒的痕迹,但内脏却显示了中毒!” “原来如此!”李枢叹道,“蒲启明思虑竟如此之深!” 唐无衣此时开口道:“杨总管,若蒲先生对大哥早就怀有杀意,为何直到今年端午才动手?之前数年,蒲先生有大把的机会下手。” 杨吉将目光一转,望向闻韬道:“因为他。” 第139章 5.31解谜五 闻韬满脸疑惑,喃喃道:“我?” “正是。”杨吉朗声道,“奴才曾和公子过有一面之缘,公子可还记得?” 杨吉已经将闻韬的称谓从“道长”改成了“公子”。闻韬仔细注视着杨吉的脸,突然恍然大悟:“你是那个人,荣古轩的那个伙计!”闻韬终于记了起来,他在端午宴上第一次看到杨吉就觉得面熟,原来是在荣古轩帮蒲先生取手卷的时候见过他。 “不错,荣古轩正是奴才所开,平日奴才很少过去。”杨吉道,“而那一日之所以公子会在荣古轩见到奴才,是因为奴才要确认一件事,一件蒲先生告诉奴才但奴才不敢相信之事。” “何事?”李枢问。 杨吉从袖中缓缓抽出一个卷轴,一点一点铺开。是一幅丹青,画着一个西域的美貌少女,眉骨很高,鼻梁高挺。落款写着:吾妻阿朵里。并一个先太子李桓的私印。 -- 第157页 李枢和唐无衣看着那幅画,再看看闻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实在是,太像了! 李枢惊觉为何两次看到闻韬都有似曾相识之感,他的五官有李桓的影子,尤其是一双眼睛,润而圆,如星辰一般明亮。可是他的眉骨和鼻梁却带着胡人的影子,因此两次竟都没有认出来。现在阿朵里的画像在前,闻韬的眉骨和鼻梁和阿朵里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你是,大哥的孩子?”李枢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从未想过,大哥竟然在这世间留下了血脉,而此时此刻,竟然就站在他的面前! 闻韬仍然非常迷茫,他本是来帮助唐无衣破案的,此刻望着阿朵里的画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画中的少女长得非常相像。 “不错,闻公子正是先太子和回鹘公主之子。”杨吉道,“蒲先生正是因为闻公子才会筹谋这所有的事。” “可是大哥并未和回鹘公主成婚,怎么会……?”李枢不解。 “回陛下,蒲先生告诉奴才,当年先太子失欢于先帝,并非只是因为不愿交出回鹘公主。先太子仁善,为了保住回鹘公主,不让她离开东宫,便和她私下拜了天地,行了夫妻之实。按律,侍奉过太子的女子终身不可出宫,先太子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保住回鹘公主。后来,回鹘公主有了身孕,此事再也瞒不下去,先帝知晓后震怒,命人给她服下打胎药,太子也因此获罪,从此囚禁于东宫。” 李枢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当年竟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内情,他问道:“既然服了打胎药,这个孩子……”他指着闻韬,欲言又止。 “奴才也不知,蒲先生也不知。”杨吉答得坦荡,“但蒲先生言之凿凿,他曾亲眼见过回鹘公主,他说闻公子一定是二人之子,他后来也曾私下探查,查得闻公子无父无母,从小被昆仑长老收养,绝无差错。奴才开始不信,蒲先生便把先太子所绘的公主画像给了奴才,并将闻公子支来京都荣古轩,奴才一见公子就知蒲先生所言非虚,闻公子确为先太子血脉!” “原来如此!”唐无衣突然插嘴道,“所以燕王三番五次要加害于你,先是客栈那一次,他的目标其实是你,再就是刚才,燕王他知道你的身份!” “三弟他……”李枢眯缝着眼睛想了想,“是了,三弟当年年岁小,一直养在母后身边,应该有机会见到回鹘公主,只要见过她的人,再见到你,一定能认出来。” “所以,蒲先生是见到我之后为了我安排了这一切?”闻韬此刻终于了然。原本蒲先生在先太子死后心如死灰,即便知道燕王的所作所为,即便知道唐景啸射杀了先太子,他也没有选择去报仇。他或许纠结过,惆怅过,夜夜被此事折磨,闻韬不知道蒲先生究竟为何没有动手,或许是李枢创下的太平盛世让他看到了当年他和李桓憧憬过的万民归心;或许是唐景啸做了神策大将军后依然四处征战,不堕大周之威;或许是在他彷徨无措之时收了唐无衣这个学生,而他那双赤诚的双眼或许让他记起了第一次见到李桓的样子…… 可是这一切在蒲先生见到闻韬的那一刻灰飞烟灭,闻韬和李桓相似的眉眼像是开关一样撕开了他十几年来尝试去抚平、去遗忘的东西。陈年的仇恨原来从来没有消亡,他其实从来没有原谅过李栩和唐景啸。即使李栩已是朝堂上万人称颂的宰相王爷,他也无法原谅他设计让李桓背负谋反的罪名,含冤而死;即使唐景啸是大周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第一上将军,他也无法原谅他背弃唐氏,在大殿上将李桓一箭射杀。他在见到闻韬的那一刻已经生出了一个念头,他要把他曾经亏欠李桓的全部要回来,双手奉还给他的儿子。 他从半年前就开始筹谋,暗通杨吉作为内应,在端午的前几日将唐无衣和闻韬支去京都取画,自己则佯装被袭后自戕,设计毒害唐景啸,又把当年的旧事翻出来。他算准了唐无衣必会一查到底,而在最后一切揭开的那一刻,由杨吉给予致命一击,将原本属于李桓的东西还给闻韬。 “陛下,奴才绝无伤害陛下的念头,奴才此举,实为报恩,这是蒲先生再三拜托奴才之事。陛下只要在这张诏书上盖上玉玺,奴才立刻将解药奉上。奴才即将身死,绝无欺瞒。”杨吉以头触地,双手呈上一封没有加盖玉玺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皇长兄李桓为宗室首嗣,仁孝至纯,为燕王李栩陷害,背谋反之罪名含冤而亡。今罪首已诛,道统已正。幸皇长兄留下嫡长子韬,俊秀笃学,颖才具备,立为皇太子,以慰皇长兄在天之灵。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李枢接过诏书,百感交集。他已过而立之年,只得了两个公主,尚未有皇子,望着眼前的闻韬,就好像曾经的大哥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清冽,眼中含笑。他轻笑道:“杨吉,你未免太小看朕了,这皇位原本就是皇兄的,枉你服侍朕多年,竟要给朕下毒才信朕吗?” 杨吉磕头道:“奴才万死。” 李枢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过手边的玉玺,郑重盖下,将诏书交给杨吉道:“这下,你总该信朕了。” 杨吉接过诏书,眼中似有泪光,他拿出一个瓷瓶,双手奉于李枢道:“解药在里面。奴才万死无憾,九泉之下也终于可以去见蒲先生了。”说罢,嘴边流出黑血,委地而亡。 -- 第158页 第140章 5.32决定 李枢接过瓷瓶,将瓶中的丸药倒了出来。唐无衣提醒道:“陛下,要不要让太医验一下?” 李枢想了想道:“不用了,他虽不信朕,朕却信他。”最初发现自己中毒的那一刻,李枢有深深的幻灭感,本以为天下尽在己手,竟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但是当杨吉声称自己是他生平第二敬重之人时,他其实是信的。他甚至对这个一直在自己身边小心妥帖服侍之人有了一丝感佩,若不是他,当年大哥的绝笔信无论如何也送不出来,而他对蒲启明竟能以命报恩,他扪心自问,即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思及此处,他不再犹豫,仰头吞下丸药,片刻后,顿觉筋骨一松,是解药无疑。 此时殿上只有李枢,唐无衣和闻韬三人。李枢身体无恙后,望着闻韬道:“你叫闻韬?” 闻韬点了点头。 “朕的诏书已盖了玉玺,你从今日起便是大周皇太子了,从皇室李姓,赐名李韬。” 唐无衣跪在后面,望着闻韬的背影,他从来没有觉得闻韬像此时此刻一样离他那么遥远,远得仿佛天边的流云,他竟是皇室血脉,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抓到的惊鸿,在他生命中短暂地明亮过一瞬,便要注定失去。唐无衣将自己的双拳紧握起来,撕裂之痛铺天盖地而来,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跪在原地。 闻韬跪下道:“草民不敢受命。望陛下成全。” 李枢眉头一皱道:“你是朕大哥的血脉,为皇室首嗣,何况蒲启明和杨吉为你思虑至此,就是为了将这一纸诏书送到你手,你若不受,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意?” 闻韬答道:“陛下,这一纸诏书并非是给草民的,而是蒲先生和陛下想还与先太子的。”闻韬神色清明,“草民并非先太子,他是他,我是我。草民从小长于昆仑,出师后追随唐阁主,于皇太子之位,既无心,也无才,望陛下成全。” 李枢望着眼前的少年,他说的不错,他在诏书上盖下玉玺,更多的是出自对大哥李桓的亏欠。那是从他童年起就在他生命中投射下点点温情和温暖的大哥,那个曾经教他握剑,给他讲诗,在端午宴的麟德殿看他进球后笑着看着他的大哥。尽管后来他们关于政见常常有分歧,他也不止一次地觉得大哥过于仁懦,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才是那个害死大哥的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虽然从未对大哥起过杀心,但是他的军功,他的威望让追随他的人将李桓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原本以为登基后的太平盛世是自己一手缔造的,是完完全全出自自己的文韬武略,谁知在他看不到的暗处竟累着层层的黑幕和白骨,而其中压在最深处的就是大哥中箭后望着他,迷惑,悲痛,欲言又止的一瞥。 他想把这张诏书交给眼前的少年,似乎那些他亏欠给大哥的东西就有了一个补偿,似乎他大哥就会像这少年一样再次对他微笑。 可是,这终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少年振振有词,他是他,我是我。如果大哥泉下有知,他若知道自己尚有一丝血脉留在人间,以他的性子,必是要给这少年一个他想要的人生…… “你想好了?”李枢盯着闻韬。 “是。”闻韬走到杨吉的尸首跟前,将他手中握着的诏书和阿朵里的画像都接过来。他将画像轻轻卷好,收在袖口之中,又将诏书双手呈给李枢道,“这份诏书,草民不敢受,望陛下收回。” 李枢伸出一只手,却停在了半空,不知要不要去接。 闻韬道:“陛下,如今四海归一,宗室安稳,草民出生之时未入宗室牒谱,如今年长日久,难以查明,若陛下一意坚持,恐引发宗室争议。望陛下收回成命,草民只愿回到东都阁,继续追随唐阁主。”说罢,闻韬回首望了一眼唐无衣,对着他粲然一笑。唐无衣像是被电击一般,他以为就要永远失去的东西竟在这一刻重新回来了,这种失而复得之感竟让他有想哭的感觉。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抿着嘴,用尽全身的的力气给闻韬回了一个微笑。 李枢这才收回诏书道:“如此,朕便也封你为东都阁阁主,朕听江湖人言东都阁有二圣,一善拷讯,一善断案,你们便共掌东都阁吧。若朕今后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还望不要推辞。” “谢陛下隆恩。”唐无衣和闻韬齐声道。 在李枢的目光中,唐无衣和闻韬一步一步走出观政殿外,他们的身影带着光晕,终于变成了两个小光点消失在远方。 殿外阳光正好,夏日的蝉鸣悠远绵长,朱红的宫墙映着碧绿的树荫,太液池的水静静漾着波澜,金红色的鲤鱼正在嬉戏游曳,一切都仿佛刚刚好。 唐无衣从出殿之后就一直牵着闻韬的手,十指相扣,没有再去避讳宫人的目光。闻韬紧紧跟在唐无衣身边,仲夏的日头晒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终于走出了宫,唐无衣把闻韬带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将他拥入怀中。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道:“对不起,没忍住,我等不到回东都阁再抱你。” 闻韬将头埋进唐无衣肩上道:“我知道,唐岳。” 唐无衣觉得他拷讯无数,却从未像此刻这么词穷,明明有千言万语涌在胸口,却说不出来一个词,憋了半天道:“你真是……太好了。” 闻韬笑道:“唐阁主,要不是陛下圣明,我还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正式入东都阁呢,现在好了,唐阁主的阁主之位要分我一半了。” -- 第159页 唐无衣哈哈大笑道:“只要你一句话,别说什么阁主之位,整个东都阁都是你的。” 闻韬的声音轻轻传来:“我不要东都阁,我只要东都阁的唐阁主。” 二人的笑声在夏日的艳阳中,仿佛一首最动听的诗,从此便是少年鲜衣怒马,执手仗剑天涯。 第141章 5.33尾声 永安宫。 李枢照例来看望太后,母子二人坐在宫内,宫人在一旁侍立,摇着蒲扇,二人说了一阵子闲话。太后道:“唐将军的丧仪已经办妥了?” “是。”李枢道,“景啸一生戎马,为大周建功无数,骤然病逝,着实让朕痛心。” 太后点点头,肃然道:“哀家听闻唐将军的夫人柳氏刚验出了身孕,你让皇后好好安抚柳氏,以后这个孩子便是唐氏家主了,唐氏也需要她好好操持。” “是,母后思虑的是。”李枢深知唐无衣毕竟不是唐氏血脉,他和闻韬的身份都过于特殊,并不适合入朝为官,如今执掌东都阁是最合适的选择。而唐景啸的这个遗腹子则可延续唐氏的血脉,延续唐氏一门世代习武的传统,他日再上战场,建功立业。 太后闲闲地吃了一片西瓜,给卫嬷嬷一个眼色,让她屏退宫人,永安宫中便只剩下母子二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永安宫的水墨砖石上投下一片光影,李枢记得小时候他也常常在母后宫中和母亲撒娇,母亲的脸浸在阳光中,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片回忆。 “你有什么想问的?”太后望着李枢道。 李枢像是下了一个决心,终于道:“母后,那个孩子是母后保下的吗?” 太后像是已经料到了这个问题,点了点头:“当年回鹘公主怀了身孕后,你父皇大怒。你皇兄是他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国祚的,岂可因为一时心软和已经失势的亡国之女再有瓜葛?他下令让阿朵里服下打胎药,你皇兄也被幽禁于东宫之中。” 太后望着窗棂,思绪似乎回到了当年:“我虽答应了你父皇办妥此事,但我看到阿朵里那孩子时心中着实不忍。那是个好模样的孩子,又单纯,又孝顺,他和你皇兄在我这里常常见面,彼此有情,我实在下不去手……” 太后接着道:“我瞒着你父皇将阿朵里养在我宫里,对你父皇说胎已经打下了。你父皇从不疑我,便以为此事了了。阿朵里自从知道你皇兄被幽禁后一直牵肠挂肚,胎像也不好,未到足月就生了,自己因为思虑过度产后大出血去世了。我知他们的孩子在宫里留不得,便托付给了昆仑的季门主。我娘家和昆仑有些渊源,我让人将这孩子送入东都的善堂,季门主派他的弟子前来接应,这孩子便养在了昆仑。” “母后是不是在端午宴上就认出了他?”李枢问。 太后点点头:“这孩子和他母亲长得很像,眉眼间又有你皇兄的影子,我一问确是昆仑弟子,心中便知道他的身份。我当时还不知道端午宴会出后来的乱子,一见到他,便想让他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所以母后当时赐了他们玉皇李,就是要他们离开的意思。”李枢道。 “正是。”太后接着道,“我不放心,还让卫嬷嬷暗中盯着,果然晚上出了事,你三弟的人竟要杀了他。我便知你三弟也知道了他的身份。你从未见过阿朵里,你三弟却是见过的,他定不会容下你皇兄的孩子。” “那母后对当年之事,究竟知道多少?”这个问题困扰了李枢很久,他很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才是那个从头至尾蒙在鼓里的人。 太后皱了皱眉:“当年我也不知情,我一直在宫中服侍你父皇,忽听闻唐佑带着天策军逼宫,你三弟死守宫门,只用了几千禁军一直守到你带兵回朝。我虽不愿信你皇兄会做出这等谋逆之事,但事实放在眼前,我也不得不信。” 她叹了一口气,似是不愿想起那些片段。“可是后来我目睹了你三弟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越来越怀疑当年你皇兄根本没有谋反,而是中了你三弟的圈套,连同唐佑和天策军一并被剿灭。如此一来,这天下便是你的。” “母后是如何看出来的?”李枢问。 太后缓缓道:“你们几个都是我生的,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的五弟最不成器,先不论。你皇兄从小就是心肠最软的一个,一心想要遵着孔孟之道行事。我虽是个女流,却也知道他把这世道想得太好了些。你呢,从小最皮,骑射都是学得最快的,你父皇其实心里最喜欢你,但不好说出来,心中时常懊悔立你皇兄立得早了些,后来再易储怕朝臣反对。你三弟是我最看不透的,心思最多,但纵使我看不透也知道他一心只为着你着想。小时候你的弓箭坏了,他便打骂你的侍从,要他们给你换上最好的。后来你在外征战,一打胜仗,他就格外高兴,还总在你父皇和我面前说你才配东宫之位。他从小体弱,不习骑射,便一心读书,我后来才知道,他早就存了心思要辅佐你。他和你皇兄不同,你皇兄读的都是四书五经,正统大道,你三弟却尤爱读史,佩服的尽是行王霸之道的始皇、炀帝之流。我当时就隐隐担心,不料终成祸患。” 太后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别人都道她福泽深厚,生的皇子个个是人中龙凤。此刻,她却希望自己的福气少一些,如果她只生了两个儿子,甚至只有一个儿子,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 第160页 李枢走到太后面前,像小时候那样,跪坐在地上,将头枕在太后的腿上。太后用手摩挲着李枢的头,终于缓缓落下两行泪,她想起年轻的时候,四个孩子都在她眼前的样子,李桓在炕上教着李枢练字,李栩支着脑袋紧紧靠在李枢身边看得津津有味,最小的齐王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她抱在手中轻轻拍着…… 那样的时光是再也不会有了…… 一个月后,天子下诏书为先太子李桓平反,追封为皇帝。李栩以谋逆之罪褫夺皇子封号,砭为庶人,不得葬入皇陵。唐景啸英年病逝,追封为英国公。 是年,李枢改大周年号,是为怀悌。 ——正文完,还有五章番外—— 番外 第142章 番外一 二月兰 蒲启明一向觉得仲春的东宫是最美的。 大概因为他自己和太子都恰巧生在谷雨前后,常年干燥的京都难得有一个多月的雨季,雨水绵密,朱红的宫墙上便打上了一层水雾。秃了一个冬天的树枝纷纷抽出新叶,在这充沛的雨水中茁壮生长。蒲启明的老家在南方,他觉得京都的四季唯有这一个月略略让他想起家乡的感觉。 刚过弱冠之年的蒲启明长身玉立,自带一股孤傲之气,双目之中含着隐隐的锋芒。世人称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他生来爱洁,素喜白衣,世家公子穿白衣常有飘逸之感,蒲启明穿之却是冷若冰霜,比之官服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除了他和太子李桓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名为太子太傅,蒲启明与李桓更像是朋友,是知己。如他今日,携着《文心雕龙》踏入东宫,春雨酥润,蒲启明撑着一柄伞,还未进门脸上已有淡淡的笑意。李桓亲自在门口接他,蒲启明收了伞,习惯性地将雨水洒了洒,不料正好洒到了李桓的衣角,洇湿了一片。蒲启明刚想谢罪,李桓已经笑起来道:“无妨,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承蒙先生这一洒,倒让孤沾上了谷雨之气。” 蒲启明舒眉一笑,他的眉眼挺拔,展颜笑时便有一股明媚之感,和平时的清俊大异。他看到李桓穿着青绿色的常服,半披着头发,若不是腰间佩着的上好的和田玉佩,倒像是个清雅的世家公子。 “太子这样让陛下看到,又要说失了皇家仪态。”蒲启明虽然嘴上如此说,态度却和软得很。 “也就是先生来放肆一下。”李桓眨了眨眼,难得的淘气一下。 蒲启明本想板一板脸有个太子太傅的样子,一见李桓如此自己绷不住先笑起来。倒是李桓正了正坐姿,恭敬道:“先生今日讲什么?” “曹子桓。”蒲启明清了清嗓子。 李桓道:“曹氏三人,孟德气势雄浑,子建文采飞扬,但依孤看,子桓长于思辨,不输二人。” 蒲启明抚掌叹道:“所见略同。《文心雕龙·才略篇》道‘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世人多叹子建《白马篇》《洛神赋》华美飘逸,却不知子桓的《典论论文》才是辩要的精髓。” 李桓轻呷了一口茶,突然感慨道:“子桓有那样一个出众的弟弟,心情大概很复杂吧。”他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思绪不知落到了哪里。 蒲启明了然,这两年李枢到处征战,锋芒毕露,朝中也多了很多支持的声音。李桓虽为嫡长子,却以文才见长,行事仁善,连圣上偶尔都会评价他缺乏帝王气概。他正色道:“太子不必忧虑,大周一向遵从儒道,殿下所行之道为仁政大统 ,不必自扰。” 李桓微笑,但眼角仍有淡淡的忧思:“先生,孤并非贪恋权位之人,若不是身份所限,孤宁可做一山野隐士,与先生坐而论道,岂不美哉?” “殿下切勿妄自菲薄,古今帝王从王道者众,从仁道者稀。为君者,爱民为先,蒲某引殿下为知己,势必一生辅佐殿下,成就殿下之大道。”蒲启明说完已要跪了下来。 李桓赶紧扶住他道:“先生莫要如此。”他的一双眼睛大而圆,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轻声道,“此生得先生为知己,如伯牙遇子期,嵇康遇阮籍,死而无憾了。” 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绝弦;嵇康早逝,阮籍哭于穷途…… 蒲启明想起这些,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砰”“砰”窗边响起一阵轻轻的敲打声。蒲启明和李桓往窗棂边望去,见窗外站着一个少女,无处避雨,正用手敲击着窗棂。 “阿朵里,你怎么在这儿?”李桓认出是回鹘的公主,也是他未来的王妃,惊讶道。 “我在附近采花,下雨了,没处避雨。”少女的头发都沾上了雨水,一袭银红色的宫装也湿了大半。 “快进来吧,站在外面别着凉了。”李桓和善道。 少女进了东宫,这是蒲启明第一次见到这个来京都作为人质的回鹘公主。她完全是胡人的长相,肤色雪白,眸子颜色清浅,眉骨和鼻骨高耸,和中原女子迥异。她一副天真烂漫之态,来东宫避雨,并未想到男女大防的一节。蒲启明本想出声提醒,但见少女一脸娇憨,捧着一束野花,仿佛世间再没有比她更自然更单纯的女子,蒲启明暗笑自己迂腐,便没有出声。 那少女打量了一下蒲启明,好奇道:“你是谁?” 蒲启明行了一礼道:“在下乃太子太傅。” -- 第161页 “哦,你就是太子的老师!”那少女眼角带笑,如春花灿烂,“那这个花送给你。”少女递上一大捧蓝紫色的花。 李桓笑道:“是二月兰啊。”他望着花沉思了一会儿道,“先生投孤以经世之学,孤报之以四月春花。这花儿虽不十分名贵,但胜在自然烂漫。蒲先生风姿绝世,气度高华,就屈尊收了此花吧。” 蒲启明笑着收下了。 那少女的汉话还不十分精通,虽不完全知道李桓话中的含义,但看见蒲先生收下了还是十分欣喜,绽开笑靥,竟比春花更绚烂些。 李桓吩咐宫人服侍公主更衣,自己则和蒲启明手谈一局。一局下完,李桓险胜半子,二人聚精会神,竟未发觉天光已大晴。里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阿朵里换上了樱草色的儒裙宫装,整个人如抽芽的柳枝一般鲜妍明媚。 “放晴了!”少女见到外面的阳光,眉眼弯弯,“那我可以回去了。” 李桓笑道:“好,孤送你到外面。” 蒲启明立于窗前,目送李桓和阿朵里的背影一点一点走出东宫。雨过天晴,飞过几只五彩的相思鸟,叫声婉约动听,鸟鸣嘤嘤,求其友声。阳光照在案上的那一捧二月兰上,蒲启明不自觉地漾起了笑意,他没有告诉李桓,今日是他的生辰。蒲启明从小失怙,而这捧二月兰,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 ——二月兰,完—— 第143章 番外二 明州 明州的码头上,万里无云,碧海滔天。 一艘五桅沙船正缓缓向码头驶来,从吃水深度看,这船上载满了货物,航行速度便有些迟缓。船头站着三个青年,两个是玄衣劲装的打扮,另一个却是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只是这个公子肩上站着一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甚是引人注目。 船靠了岸,三个青年下了船,那富家公子打扮的青年拱了拱手道:“此次多谢二位阁主相助我天机阁,不然这批机巧的行货就要陷在琉球了。”说话者正是天机阁的叶少阁主,因为不久前运送天机阁行货时被琉球的盗匪劫了去,不得已求助于东都阁。东都阁鼎力相助,唐阁主和闻阁主亲自前来,陪着叶少阁主出海,最终追回了这批行货。 唐无衣哈哈一笑:“叶少阁主莫要客气,这次能一举追回行货,多亏了叶少阁主的计谋,竟想出假扮胡商的办法。那些琉球岛民果然见识短浅,一下就上了当,等把货物运上了船,他们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叶少阁主邪邪一笑,对着闻韬道:“没想到闻阁主的演技竟如此好,穿上胡人的衣服几可乱真,阁主这胡语又是哪里学的?” 闻韬不好意思道:“不过是在昆仑的时候胡乱学了一些。” “欸,莫要谦虚!”叶少阁主道,“闻阁主学富五车,演技又如此了的。我叶某很少佩服人,对闻阁主,叶某当真佩服。”说罢又对着唐无衣调侃道:“唐阁主,你这可真是会挑人。当日闻阁主刚下昆仑在归云山庄之时,叶某也在,现在悔不当初。” 唐无衣得意地拿起折扇笑了笑。闻韬却不明就里道:“叶少阁主有何悔的?” 叶少阁主道:“闻阁主,你刚从昆仑下来就被唐阁主捡了去,叶某悔不当初啊。要是叶某当时也使点儿劲,现在闻阁主说不好就在我们天机阁了。这同样是阁主,做我们天机阁的阁主也不错,你说是吧?”叶观一边说一边就要把胳膊攀上闻韬的肩膀。 唐无衣眼疾手快,用折扇轻轻巧巧地挡了一下,决不让叶观近闻韬半步。他清咳一声道:“叶少阁主请自重。” 叶观哈哈一笑,命下人将这次的酬金给了唐无衣,三人便在码头分道扬镳。 唐无衣和闻韬走在明州城中,唐无衣将叶观给的酬金交给闻韬,闻韬一掂惊喜道:“好多钱!这次出来值了。” 唐无衣笑道:“钱倒在其次,主要是难得接了一个出海的案子,我想着你从未出过海,定是乐意来的。” 闻韬笑容灿烂:“这次出海真开心,我以前在昆仑就想着见见明州的碧海滔天,这次得偿所愿。” 唐无衣却佯装轻哼一声道:“我现在却有点后悔了。那个叶少阁主一肚子花花肠子,你跟他假扮胡商,他对你照顾得很,我是引狼入室了,哼。” 闻韬暗自好笑,双手拽了拽唐无衣的袖子,用起了百试百灵的求人大法,软软道:“哎呀,唐大哥不要生气了。我请你吃饭?” 唐无衣还拉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 闻韬不得已只好对唐无衣挑了挑眉,眨了眨眼。唐无衣绷不住笑道:“你呀,生得这么好看,把你带出来总是免不了被人惦记。” 闻韬反唇相讥:“谁说的,上次藏剑山庄庄主女儿还对唐阁主芳心暗许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拉扯着彼此的风流债,忽然,迎面走来一人叫住了二人:“唐阁主,闻道长!” 二人定睛一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夏侯白果,夏侯少爷!” 来人正是归云山庄的二公子夏侯白果,他比几年前成熟稳重了好多。 唐无衣奇道:“夏侯少爷,你怎会在此处?采办药材吗?” “正是正是。”夏侯白果乐呵呵道,“进了一批货,正要去码头交接呢。” 闻韬道:“夏侯少爷从此处将药材运到归云山庄也不容易。” -- 第162页 夏侯白果摇摇头道:“不是运回归云山庄,是运回姑苏。” “哦?”二人面露疑色。 夏侯白果道:“哦,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娶了苏药王的小女儿,两年前就娶啦!”他说罢挠挠头,眼中的喜色却是溢于言表。 唐无衣和闻韬心下盘算,当时苏药王的长女和外甥命丧归云山庄,竟然还能把小女儿嫁给夏侯少爷。 夏侯白果像是猜到了二人的疑惑,解释道:“那个……大哥的事情出了之后,家父消沉了好久,他还是不愿失去苏药王这个至交,便让我入赘到苏家,好帮苏药王打理他这片产业。我和翩翩,我们情投意合,我便也不在乎这些名分了,我们夏侯家欠了苏家的。” 唐无衣和闻韬恍然,心道这夏侯老爷子到底是个格局大的,竟能让自己仅剩的儿子入赘到挚友家中,来弥补曾经欠下的孽债。现下看到夏侯白果人老练了不少,言语之中和苏药王的小女儿感情甚笃,倒不失为一个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闻韬又问:“那归云山庄现下还是夏侯庄主在操持吗?” 夏侯白果摆摆手:“家父年纪大了,是我妹婿在主持。” “哦,夏侯小姐也出阁了吗?”唐无衣想起那个豆蔻少女,正是她的一番话让他们的破案思路有了转折。 “是啊,我来了姑苏以后,家父就常带着小妹出去采办药材。她本来立誓终身不嫁,帮着打理山庄,不想一次和家父出门的时候和一个胡药商一见如故,那胡人倒也精通药理,就和小妹成了亲。家父现在是甩手掌柜了,日日在山庄养生,高兴起来了就救几个人。” 唐无衣和闻韬哈哈一笑,心想这夏侯一家和胡人的渊源倒是颇深,先是收了夏侯欢这个义女,虽不幸殒命,却又收了个胡人女婿。三人寒暄了一阵,夏侯白果急急地赶往码头去了。 唐无衣和闻韬目送着夏侯白果远去,海边吹来的风吹拂着他们的面颊,一阵的心旷神怡。 闻韬轻轻拉住了唐无衣的手道:“我们以后每年便来明州出海几日如何?” 唐无衣嘴角上扬,反握住闻韬的手道:“自然可以,不过不许坐天机阁的船。” ——明州,完—— 第144章 番外三 中秋 怀悌三年,中秋,永安宫。 麟德殿的宫宴从酉时开始,此时刚过午时,李枢和皇后正在永安宫给太后请安,皇后去年诞下一位皇子,已过而立之年的李枢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嫡长子,起名为策。此时,这小婴儿正在皇后的怀中,闭目熟睡。 内侍上来通报,东都阁唐阁主,闻阁主,以及唐景啸遗孀英国公夫人柳氏前来觐见,已在门外候着了。 “快让他们进来。”李枢吩咐。 唐无衣和闻韬先走了进来,二人都穿着东都阁的官服,一个额发高束,面容遒劲凌厉,一个半披着头发,眉目如画。因为到处办案,二人的面上都多了些风霜,但双眸却是一样的赤诚明澈。 他们后面跟着一个少妇,衣裙素雅而不失身份,头饰以白玉和银饰为主,正是英国公夫人柳氏,她手牵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子,眼睛正骨碌碌地四处望着。 几人行了礼,李枢赶紧让他们起来。太后道:“裕儿又长高了,快到皇奶奶这边来。”太后对着那孩子招着手,那孩子倒也不认生,小跑着往太后怀里钻。 “裕儿,不得无礼。”柳氏嘱咐着。 “没事,没事,宫里的孩子少,哀家看着欢喜。”太后一面说一面抚着唐裕的脑袋,他长得虎头虎脑,走路跑步都比别的孩子快些,一看就是习武的料。 李枢给唐无衣,闻韬,柳氏赐了坐。李枢对着唐无衣和闻韬道:“难得今年中秋你们两个都在,晚上的宴会人太多,朕和你们说不上话,母后特地让你们早点过来,也想看看裕儿。” 唐无衣赶紧道:“谢陛下体恤。” 李枢又对着闻韬问:“吐蕃的那个案子查得如何了?听说你师门中人也牵涉其间?”原来,一个月前,吐蕃可汗竟在自己的生辰宴上猝死,当时宴请的宾客也包括了昆仑众人,掀起了好一阵风波。 闻韬道:“已经查明了,和昆仑无关,是吐蕃可汗的几个儿子内斗争权。吐蕃可汗日益年迈,吐蕃一向主张有才者得其位,几位贡赞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成想竟做出了弑父夺位之举。” 李枢闻言摇了摇头:“到底是番邦,无宗法规其行,无仁道正其心,难免出这种事。那现如今,是哪一位贡赞最后继了位?” 闻韬道:“说起来这继位的贡赞还和昆仑有些渊源。此次风波,好几位贡赞涉事其中,都失了人心,吐蕃的国师痛定思痛,下了决心此次继位的贡赞必要心地纯良,切不可杀伐之心太重。最后竟是不怎么起眼的松仁贡赞被选中了。松仁贡赞几年前在昆仑跟着灵虚子师叔修道,在制丹上也有了长进,学成回吐蕃后一直致力于悬壶济世,制丹医人,很得民心。此次他的几位兄长都事涉其中,死的死,获罪的获罪,倒是他独善其身,又得民心,便被国师选为了继任的可汗。” 李枢哈哈一笑:“如此甚好。之前吐蕃一直蠢蠢欲动,野心不小,如今松仁贡赞继位,又可太平一阵子。他既和你们昆仑有些渊源,便以朕的名义让昆仑备一份贺礼给他,让他知道我大周的善意。” -- 第163页 “是。”闻韬答道。 他们说了一阵子话,唐无衣又简述了其他几个案子,那边熟睡的皇长子李策已醒了,哇哇哭起来。这孩子哭得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听得在场的人一阵头皮发麻。 皇后一边拍他一边轻声安慰,却没有丝毫作用。那小皇子满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拳,哭得声嘶力竭。皇后无法,只好把乳母叫来,乳母赶紧把小皇子带到里间喂奶,可是那哭声却还是不停。 唐裕好奇,奶声奶气道:“他怎么一直在哭?我小时候就不哭。” 太后将唐裕抱在自己腿上道:“我们裕儿乖,小时候就不哭不闹,不像策儿爱哭。” 柳氏赶紧打圆场道:“皇子哭得中气十足,是大富大贵之象,哪是你小孩子能懂的。” 皇后闻言面露满意之色,唐裕却委屈地扁了扁嘴。 那边乳母喂好了奶,将李策抱出来,虽止了大哭,却还在抽抽嗒嗒,满脸泪痕。皇后赶紧用帕子把他的小脸擦干净,他却好像还是不满意似的,一擤一擤的。 李枢被孩子吵了半天有些不耐烦起来,走到皇后身边将孩子抱了过来。谁知不抱还好一抱这孩子刚刚止住的哭声又响亮了起来,饶是李枢半生征战沙场,此刻也有些手足无措。 太后笑道:“你每日骑射,身上一股子马味,孩子哪能受的住?快拿给哀家来抱。” 李枢依言将孩子递给太后,李策的哭声果然小了些,却还是没有止住的意思。李枢指着皇后笑道:“咱们的孩子也太挑剔了些,长大后怕不是省油的灯。” 一屋子的人都不由笑了起来,因为孩子一直在哭,柳氏,唐无衣和闻韬也不由得围了上来,看看能不能让他止了哭。那孩子眼睛骨碌碌在身边围着的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到了闻韬身上,小手指着他,发出“嗯,嗯”的声音,似是要他抱。 闻韬一阵尴尬,他从未接触过小孩子,并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场合。 李枢心中感慨,闻韬到底是大哥的孩子,大概冥冥之中自己的儿子就和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他对闻韬道:“不要怕,你抱抱他试试。” 闻韬只好硬着头皮抱起了婴孩。他软软的一团,带着温热的体温,闻韬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李策在闻韬怀中,好奇地望着闻韬的脸,伸出手在他脸上戳着,看了一会儿,果然破涕为笑,望着闻韬乐乐呵呵的。 皇后并不知闻韬的身份,惊讶道:“这倒奇了,这孩子和闻阁主倒是有缘。” 李枢和太后笑而不答,唐无衣轻笑道:“依臣看,小皇子是喜欢长得好看的,我们一屋子的人都没有闻阁主好看!”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直穿透永安宫,飘散出去…… ——中秋,完—— 第145章 番外四 罗茵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苗年宴,整个五毒都沉浸在一种狂欢的氛围中。 五毒神殿前的广场上摆满了一条条的长桌,搭上临时的土灶,将刚刚杀好的猪羊架上去蒸烤,香味飘散在整个五毒教内。苗家女子尤爱在这几日穿戴上亮闪闪的银饰,换上簇新的衣裙,和情郎对歌,跳舞。那成群的男女在蓝紫色的火焰下绽放着青春的身体,那赤|身的女娲神像此刻仿佛格外风情万种,印着火光,似乎随时都可以翩翩起舞。 五毒神殿内,一个姿容绝世的少女款款走来,她穿着圣女苗年祭祀用的白色衣裙,上面是苗家手最巧的绣娘做的重工刺绣,点缀了五彩斑斓的宝石。她戴着层层叠叠的苗银饰品,赤着脚,每走一步都发出泠泠的清脆声音。 她走到一个英武的苗人男子面前,那男子编着发辫,佩着一把乌金宝刀,面容遒劲,下颌凌厉,此刻却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柔声道:“阿茵,你好美。” 罗茵此时尚是个不足二十的少女,却是五毒乃至整个播州最美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可倾倒众生。她走到赤乌王面前,以柔荑般的手抚上了他的手腕之处,轻探片刻道:“蛊王的反噬之力已经压下去了,我明日再用圣女心法的内功给你疗一次伤。” 赤乌王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罗茵的话上,他只看到罗茵的无数银饰如蝴蝶一般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将他裹挟,让他沉溺。 他将罗茵一把抱入怀中,声音粗重道:“阿茵,我想要你。” 罗茵一闻此言就要挣脱出来,但是赤乌王的力道极大,一面紧紧抱着罗茵,一面已经开始吻她的后颈。 罗茵无法,只好在指尖蓄力,看准时机精确地点了赤乌王的穴道。赤乌王应声失了力道,被定在原处,他似是有些气馁又有些责备道:“阿茵……” 罗茵主动环住了赤乌王的腰,赤乌王此时无法动弹,但是罗茵温软的身子抱住了自己,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峻综,我是圣女,终身不可破戒。”罗茵叹着气。 峻综道:“这也不难,再选一个圣女就是了。” 罗茵摇摇头:“圣女的体质,命格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如今练了圣女心法进展神速,才能帮你压下蛊王的反噬之力。若是我们……那个之后,我的圣女心法全失,就无法助你了。” 峻综叹了一口气:“阿茵,有没有别的法子?这蛊王反噬之力也并不十分凶险,我受得住。” 罗茵抱着峻综道:“峻综,你不仅是五毒的左护法,以身养蛊,你更是我们南诏的赤乌王,我们所有的苗人都等着你大战四方,将汉人赶出我们播州!” -- 第164页 峻综闻言握紧双拳道:“阿茵,我答应你,一定将播州变成我们苗人的天下!” 罗茵闻言轻轻将头靠在峻综胸前,她泠泠的银头饰如无数细小的线缠绕着峻综的心。峻综动情道:“阿茵,若是有朝一日我统一了播州,将汉人从此赶了出去,到了那时,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五毒教中虽明言圣女终身不可嫁人,但若是有资质更好的少女接任了圣女之位,原来的圣女也未尝不可嫁人,生儿育女。尤其是赤乌王,本就是南诏大王子,英武盖世,是所有苗女梦寐以求的情郎,而他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罗茵一个人。 那是他作为左护法第一次见到罗茵的时候,十六岁的少女从女娲殿款款走出,如活了的女娲神像,美艳妖娆又凛然不可侵犯。她睥睨着向她跪拜的教众,没有一丝的慌乱,仿佛真正的女娲娘娘一般望着她的子民。峻综便是从那一刻起爱上了她,她是神女,却终将,也必将只属于他。 罗茵轻轻应了一声。 峻综道:“阿茵,你解了我的穴道吧,我保证不动你。” 罗茵娇俏着仰头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峻综道:“自然,你都答应会嫁为我妻。” 罗茵羞涩一笑,出手解了峻综的穴道。峻综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将罗茵轻轻揽在自己怀中,像是抱怨道:“阿茵,我都二十好几了,父王催我娶妃催了好多次。阿弟峻纬还那么小,父王说,就算没有正式娶妃,也要开枝散叶,不然南诏王室都无人了。” 罗茵将峻综一把推开道:“赤乌王自可去找别的女人开枝散叶,不用来找我。” 峻综又抱住她道:“阿茵,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只要你,孩子,我也只想要我和你的孩子。” “那你是什么意思?”罗茵薄怒微嗔。 “阿茵,既然我们要把汉人赶出播州,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将五毒教变为南诏国教,从此政教合一,众人归心,定可所向披靡。” 罗茵闻言目光也明亮起来:“如此甚好,一会儿的祭祀仪式我们便来筹备此事。” “嗯!”峻综点头道:“南诏王室一向崇拜祝融火神,依我看,便在五毒教内造一座火神殿如何?每次征战前祭拜,必能助我旗开得胜!” “我明日就来和右护法还有五毒使商量此事。”罗茵兴奋道。 祭祀时辰已到。 二人并肩走出五毒神殿,殿外的广场上,五毒的教众已经聚集起来等待着仪式的开始。五毒以圣女为最尊,其次是左护法。峻综身为左护法又是南诏大王子,如此一来在教中地位超然,剩下的右护法,五毒使等人只是站在殿下的长阶上,仰望着圣女和左护法。罗茵和峻综并肩而立,一个美艳绝伦,一个英勇无双,如女娲神与祝融火神一般,带着神圣的光芒。 他们平举双手,接受着众人的欢呼。也是在这次苗年祭祀仪式上,五毒教正式成为南诏的国教,一年后,祝融神殿建成。而峻综在祝融神殿第一次祭祀之后所要面对的对手,正是大周上将军唐佑所领辖的天策军,他自然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祭祀是他在祝融火神殿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罗茵,完—— 第146章 番外五 新年 新年伊始,百官照例有半旬的休沐。今年的洛阳雪格外多,新年的这几日下了好几场大雪,城内一片银装素裹。 闻韬在东都阁已半年有余,几个月前和唐无衣在播州经历了好一番惊险,好在这半年过得风平浪静。这么冷的天,正适合赖床,闻韬刚从床上爬起来,用被子裹着自己,开了一点窗眺望外面。天空还是铅灰色,因为是新年,家家户户都生起了火,炊烟袅袅升起,融了屋顶小片的雪,顺着房檐落下,结成了大大小小的冰凌。 一阵冷风吹来,闻韬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屋里的风铃响了起来。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唐无衣披着厚厚的毛氅走进来,身上落了一层雪,见闻韬还没起,赶紧反身关上了门,把案上的手炉拿起来,放上炭盆里的一块新炭,将手炉递给闻韬道:“别着凉了。” 闻韬接过手炉,又裹着被子在床上窝了一会儿。唐无衣脱了毛氅,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道:“给你买了汤圆,是扬州师傅的手艺,新年必要吃的。”洛阳地处北方,新年吃饺子的多,南方却流行吃汤圆。唐无衣料想闻韬刚起,不如吃一些汤汤水水的,就给他带了一碗扬州汤圆回来。 闻韬果然兴趣大起,忙不迭地穿好了中衣和锦袍,房中有好几个火盆,暖和得很,他便也懒得穿棉袄。几个汤圆下肚,闻韬觉得身心舒畅,闲聊道:“唐岳,你刚才就出去买了一碗汤圆?” 唐无衣笑道:“我倒是想只买一碗汤圆,拿回来轻便的很,只不过晚上大哥过来就没吃的了。” “你大哥晚上要来东都阁?”闻韬两眼发光,“那我们晚上吃什么?”若是唐景啸晚上过来,那必是要好好吃一顿,刚才唐无衣一定是去买菜了。 “吃暖锅呀。”唐无衣道,“买了上好的牛羊肉,鱼脍和菜蔬,已经让子弟们准备着了。” “太好了!”闻韬抚掌,“这么冷的雪天,配着暖锅最好了。”他又想了想,“买酒了吗?” “自然。”唐无衣的梨涡中都是笑意,“买了上好的汾酒,蒲先生和大哥都是爱喝的。 -- 第165页 “如此甚好。”闻韬眉眼弯弯。 “你一喝就倒,有什么好高兴的。”唐无衣揶揄。 闻韬眨了眨眼:“你们都喝得高兴,我自然也高兴。” 唐无衣心中一暖,闻韬来了东都阁半年,他一直不确定这是否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是此刻见他如此开心,大哥和蒲先生对他亦很和善,他仿佛有一种回到小时候天策府的错觉,在那里,有义父,有大哥,有蒲先生;而现在,有大哥,有蒲先生,有闻韬,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闻韬吃饱喝足,屁颠屁颠跟着唐无衣忙前忙后,在前厅摆了一张大圆桌,陶锅是现成的,中间放上炭火就可加热。唐无衣精心调了底汤,是时下最流行的菊花汤,清爽的汤面上点缀着几朵杭白菊,是前朝名士陶潜所创,颇为风雅,唐无衣猜蒲先生必定喜欢。 待到酉时,天色已有些暗,暖锅也准备得七七八八,唐无衣便去叫蒲先生。蒲先生披了一件雪白的毛氅,更衬的他气度高华,不可逼视。唐无衣惊讶道:“蒲先生平日总爱穿深色的,不想竟是这白衣更衬先生气度。” 蒲先生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曾经也有过只穿浅色的时候,那时真是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 几人落了坐,菊花锅的汤底已经沸腾起来,咕咕地冒着泡。闻韬去温了酒,便只等唐景啸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东都阁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嘶鸣声,正是唐景啸,翻身下马,阔步走了进来。他穿着神策上将军的戎装,披着黑色的毛氅,气宇轩昂,一进门便道:“我回来了!” 唐无衣大喜:“大哥回来了!” 唐景啸脱了毛氅和外袍,坐下道:“在宫里和将军府吃了几日的流水宴,头昏脑胀,还是在这里自在。” 几人笑了起来,闻韬已温了酒过来,给大家倒酒。唐景啸接了酒笑道:“既然有暖锅,便是冷酒也无妨。” 蒲先生道:“唐将军身上有旧伤,还是少喝冷酒。” 唐景啸感激道:“蒲先生说的是。” 几人喝了酒便开始烫肉烫菜,肉是最新鲜的牛羊肉,片得薄薄的,是闻韬亲自操的刀,学的是之前在归云山庄明心法师教的刀法。 唐景啸吃了一大口大赞道:“今日这羊肉格外好。” 唐无衣道:“自然,是韬韬片的,比往年的薄多了。” 唐景啸举杯向闻韬道:“闻道长好刀法,唐某佩服。”他饮了一杯,给自己斟满又道,“之前在播州的事无衣都跟我说了,要不是闻道长,无衣早就没命了,唐某敬闻道长一杯!” 闻韬不好意思地举杯道:“没什么,当时凶险,我也没有做到最好。” 他刚想要喝下,却被唐无衣一把夺了去:“他不能喝酒,我的命是他救的,我替他喝了。”说罢仰头灌了一杯。 唐景啸和蒲先生都不由哈哈大笑,蒲先生揶揄道:“今日闻道长的酒是一滴都沾不到了,都被你小子喝了。” 唐无衣厚着脸皮:“他吃肉就好了,反正都是他片的,多吃几片也无妨。” 几人又是一阵哄笑。 快到亥时的时候,唐景啸已喝得有些醉醺醺的,被子弟们扶去了房间休息,闻韬后来还是喝了小半杯酒,此刻已有些晕晕乎乎。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一个子弟去应了门,过来回道:“蒲先生,是找您的,说是您的一个故人。” 蒲先生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噢,我知道了,是我在洛阳的一位好友,说了今日来看我的。”他看了看还在桌上的唐无衣和闻韬道,“我先去了,你们慢用。” 唐无衣此刻的注意力都在闻韬身上,便随口道:“蒲先生请自便。” 蒲先生微微笑了一下,整了整衣衫,往门口走去,门外正站着一人,厚厚的连帽大氅盖住了半张脸,他见蒲先生来了,放下了帽子,那是一张如白瓷般不辨年龄的脸。 蒲先生深深作了一揖道:“杨吉,你来了……” ——新年,完——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