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心[无限]》 第1页 [无限流派] 《窥心[无限]》作者：吴留意【完结+番外】 文案： 位于和平路16号的精神卫生中心，是宋踏云母亲被收治的地方。 据说这里有位名医，无论多严重的精神病患，在他的治疗下都能迅速好转，可谓再世华佗。 救母心切的宋踏云，自然不惜高价也要请到这位名医为自己的母亲治疗。 第一眼，名医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年轻。 第二眼，名医似乎术业不精。 第三眼——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摧毁重构，名医向他伸出了手：“欢迎来到新世界。” 表面温柔实则腹黑控场攻x好奇心旺盛略病态受，虞焰x宋踏云 两人都是不怕死的主儿，武力值双强，偶尔还有点疯。 作者比较怂，所以应该不会太恐怖，解谜更多一点。 日更，欢迎捉虫。 内容标签： 强强 幻想空间 无限流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焰宋踏云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请注视我的双眼 立意：披荆斩棘，不畏险阻，互相救赎 第1章 序章（1） 出租车在路上辗转了一小时，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宋踏云扶着宋蕊下了车，付了车费后，还不忘冲着司机礼貌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足有三米高的镂空铁门正中上了把生锈的大锁，旁边挂块已然褪色的白板，由上至下写着九个大字——龙远市精神卫生中心。宋踏云凑上前去看了眼门牌号，和平路16号，没错。 由小门进入后，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数百平米的活动空地，可惜这会儿空空荡荡未见一人，一地的落叶薄灰看起来鲜少有人打扫。 “以后，你可以在这里散步、骑车，说不定还能跳跳广场舞。”宋踏云似乎对这块活动空地很是满意。 “啊，是。”宋蕊点点头，不见一丝的喜悦。 宋踏云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扶着她走进了门诊部。相较于外部的冷清，人来人往的大厅多了几分人气，医生护士行色匆匆，病人也都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中，而那些满面愁容的，则大多是病人的家属。 之前宋踏云已经在电话里预约过，因此宋蕊的入院手续并不算复杂。他帮着宋蕊把带来的行李安置好后，刚欲离开，转身便被一白大褂给堵了门。 来人身材高挑，形貌昳丽，看着约莫三十出头。白色衬衫配黑色西装长裤，未系扣的白大褂刚刚及膝，全部熨得平平整整，不见一丝褶皱。他微微垂眼望向宋踏云，鼻梁上架了副金属细框眼镜，使他的眸色有些许看不真切。 “您好，我是您母亲的主治医生，虞焰。”白大褂冲他伸出手来，附赠礼貌的一笑，双眼弯成极其温柔的弧度。 “虞医生您好，我叫宋踏云。”宋踏云同他轻巧地握了握手，“家母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虞焰从胸侧的口袋里取出一支镀金的钢笔，在纸上写了些医生特有的“鬼画符”，继续道，“由于您母亲是第一次住院，我们希望家属可以在此陪护一段时间，您看您方便吗？” “没问题。”对于这项规定，宋踏云一早已经得知，这次便一并将自己的行李也带了过来，他将行李箱从背后推出来，“我正准备去家属陪护病房安置行李呢。” “那看来是我打扰你了。”虞焰侧身给他让了个位置，却并没有离开的打算，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宋踏云身后。 未出十米，宋踏云停下脚步，略带疑惑地回头看向虞焰：“虞医生，您现在不应该去看看我母亲的状况吗？放心，钱我已经交了，不必再跟着我了。” “您母亲在省人民医院开具的精神诊断证明我已经看过了，短期内没有再诊的必要。她那边会有护士来照顾，我跟着你，主要是想和家属了解一下具体情况，顺便商讨接下来的治疗方案。”虞焰一席话说得极为诚恳。 宋踏云沉默地同他对视了几秒，虞焰也不卑不亢地回望着他，两人的神色都过分平静，将心底的波涛汹涌尽数掩藏。 半晌，宋踏云带着歉意一笑：“是我多心了。” 没出两步，忽然有位小姑娘举着画笔飞奔而来，冒冒失失的，给宋踏云的衣袖画了好长一道。 几乎是同时，宋踏云转身抓住了小姑娘握着画笔的手，微微上举，语气平添了几分严肃：“小妹妹，在走廊里乱跑是不对的。而且不用时，记得把画笔的盖子盖好。” “她已经不是小妹妹了，她比我还要大两岁。”一旁的虞焰忍不住开口道，“不过如果你说心理年龄的话，大概确实是个小孩。” 宋踏云循声回头看向虞焰，手刚刚松开些许，小姑娘便挣脱开来，一溜烟跑了。他垂下手来，感慨道：“得了精神病，还会让人变年轻的吗？” 虞焰沉思了片刻，抛出了四个字：“相由心生。” 转过一个弯，便是家属所住的陪护病房区域。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里面只有两架空荡荡的铁架床，连床单都还未铺，露出几块有些发霉的床板。 宋踏云径直坐了上去，指了指对面的另一张床道：“不介意的话，坐在这里和我聊聊吧。” “好的。”虞焰在对面坐了下来，两条长腿以一个舒适的姿势交叠着，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开口道，“经诊断，您的母亲患有重度的精神分裂症，伴随着轻度的被害妄想症，治疗建议是住院进行强制治疗。” -- 第2页 都是些宋踏云一清二楚的内容，他点点头未发一言，等待着虞焰接下来的话。 虞焰抬头看向他，藏在镜片后的双眼缓慢地扫视了他一圈，像在阅读一本书：“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有精神病的苗头呢？” 宋踏云回想了片刻：“大概是，我上大学之后，我母亲的精神状况就开始出现了问题，经常把幻想当作事实。” “大学后……”虞焰嘴里默念了一遍，用钢笔在纸上简单记录了下来，“对于病因，你有什么想法吗？根据之前的病历记录，你们家族似乎并没有精神病遗传史。是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你母亲性情大变的吗？” 宋踏云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之前就想了很久，也问过我的母亲，但最终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 “我明白了。”虞焰合上手中的文件，站起身来，“目前的治疗方案是，先吃药观察控制一段时间，后续我们再议。我先走了，不打扰你收拾房间了。” “虞医生。”宋踏云紧随其后站了起来，上前半步，“我母亲的病，大概多久能好？” 虞焰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精神方面的疾病，尤其是重度的，恕我们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治疗时间，你得做好长期治疗的打算。” “可是虞医生，”宋踏云故作惊讶地一挑眉，“您不是医术高超，不管多严重的精神病患，在您的手上也能很快痊愈吗？” 虞焰本把文件单手抱在胸前，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此话一出，他垂下手来，沉默地打量了宋踏云几秒，才缓缓开口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是些坊间的小道消息，谢谢虞医生帮我证实了它。”宋踏云格外爽朗地一笑，“那么我母亲的病，就拜托您了。” 虞焰的嘴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有种被耍的感觉。他点点头，似乎不愿再与其多谈，快步走出了病房。 来时已是下午，待到宋踏云收拾完房间，太阳早已沉入地平线。他带着宋蕊来到了食堂，这儿的饭菜自然比不上宋蕊的手艺，但此刻显然并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利。 “那位虞医生在治疗方面挺有一套的，妈，你放心，很快你就可以出院了。”宋踏云夹了一筷子肉至宋蕊的餐盘上，开口道。 “你吃、你吃。”宋蕊似乎不太想聊这些事，将肉又加倍夹了回去。 宋踏云有些担忧地望向宋蕊，但最终也懒得继续母子情深的推拉场面，将肉放进了口中。两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顿晚饭。 病房虽然简陋，不过应有的设施还算齐全。立夏刚过，气温便开始逐步攀升。向来畏热的宋踏云开着空调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早上一起床便傻了眼，头重脚轻，想来是给吹感冒了。 宋踏云强忍着不适前去探望了一趟宋蕊，她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护士喂药时也很配合。没待多久，他便借口上厕所溜了出来，打算找虞焰给他开个单子拿点感冒药。 虞焰的办公室就在病房上面一层，宋踏云轻车熟路地来到主治医师办公室，昏头昏脑的连门也忘了敲，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莹莹的光，照亮了虞焰的半边脸。听见开门声，他转身望向宋踏云，反光的镜片遮住了他的眼，语气里带着隐隐的不悦：“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宋踏云一开口，便是一声响亮的喷嚏。他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我感冒了，想麻烦您给我开点感冒药。” “啪”一声，屋内的顶灯被打开了。宋踏云这才注意到办公室内还有两个人，此刻同样带着不满的目光望着他。 这两个人宋踏云在医院的名单上见到过，男的叫方叙海，女的叫林晚吟，都是跟着虞焰的医生助理。 虽然不知道三人黑灯瞎火的在办公室里做些什么，宋踏云还是带着歉意对着两人欠了欠身，而后继续望向虞焰：“虞医生……” “我是精神科医生。”虞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我不会治感冒。” “可是我感冒了。”宋踏云苦着一张脸，带着求助的目光道。 虞焰轻轻舔了舔嘴唇，思索片刻后，果断地起身按下笔记本电脑，经过宋踏云身边时拍了拍他的手臂：“跟我来，我带你去找护士。” 两人走在走廊上时，宋踏云突然开口问道：“虞医生，目前我母亲在吃哪些药啊？” 虞焰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一滚，语气故作平淡道：“你可以去问护士，或者看取药单。” “可这些药不是您开的吗？”宋踏云反问道。 虞焰的脚步没有停歇，但躲在镜片下的双眼却不停眨动着，半晌后宛如背书道：“奥氮平、利培酮、齐拉西酮……” 宋踏云讶异地睁大双眼:“糟了，护士好像忘了给她喂齐拉西酮。还好问了您，回头我去提醒一下吧。” “不用。”虞焰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你明明知道你母亲在吃什么药，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您不是医生吗？”宋踏云忽闪着一双无辜的眼，似乎不懂他突如其来的不快。 虞焰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的和善一扫而空，冷冷地看向他：“说吧，你到底想问什么，别在这里拐弯抹角了。”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宋踏云干脆也摊了牌。这回，换他笑到两眼弯弯：“虞医生，我想问的是，您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是怎么当上医生的呢？” -- 第3页 第2章 序章（2） 相较于楼下的喧闹，这一层静得宛若太平间，每一间紧锁的办公室，就是一列墙上的暗格。 虞焰微微屈下身来，用食指将细边眼镜勾到鼻尖。他天生一双桃花眼，微笑看着对方时，总会给人一种温暖又安心的感觉，足以抚慰那些病人家属忧虑的心。 而此刻，这双眼里的善意全无，锐利得仿佛捕猎的雄狮，要用目光将猎物身上的肉一块块剐下来。如果此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手术刀刺杀自己，宋踏云也丝毫不会意外。 “虞医生……”宋踏云礼貌地试图提醒他，现在这副样子多少有些不得体。 “宋踏云，你到底是什么人？”虞焰一口打断了他的话。 “虞医生，你喊着我的名字，又问我是什么人，未免也太有趣了。”宋踏云当真独自一人笑了好一会，发现虞焰似乎没有同他一起笑的打算后，他略显遗憾地敛起笑意，“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吗，我是宋蕊的家属，目前大学刚毕业，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无业游民罢了。” “你很享受这种扮猪吃老虎的滋味。”虞焰冷静地给他下了结论。 “哪有。”宋踏云的眼中难得闪过了一丝慌乱，但很快继续面怀憧憬道，“打小我父母就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或者老师之类的，可惜我没这个本事。不过在虞医生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希望，我考不过执业资格证，可我也想当医生，能教教我吗？” 虞焰似乎并不打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更改你母亲的主治医生。” “虞医生，你是在……威胁我？” “这是建议。”虞焰纠正道，“我医术不精，恐怕不能让你满意，换个医生对你我来说都好。” “可我不想换啊虞医生，我就想要你。”宋踏云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孩撒娇的意味，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望向虞焰。 虞焰已经懒于看他这些伪装的小把戏，将眼镜推回鼻梁，镇定自若地继续往前走：“我带你去找护士拿感冒药。” 宋踏云三两步跟上前来，不依不饶道：“做不了您这种级别的医生，做个助理也不错啊。您那两位助理似乎都不是医学专业毕业的呢，刚巧我也不是，能把我也弄进医院吗？” “宋踏云，黑进医院后台很好玩吗？”虞焰反问道。 宋踏云灿烂一笑：“当然没有虞医生您有趣。” “到了。”虞焰停下脚步，推开眼前的门，冲着屋内喊了一声，“小沈，这位感冒了。” 很快，屋内跑出来一位护士，简单打量了一下宋踏云：“头疼吗，有没有发烧，我给你先拿点感冒冲剂吧。” “只是有点儿流鼻涕。”宋踏云羞赧地笑了笑。 护士小跑着前去拿药了，虞焰转身就打算离开，袖口却被宋踏云一把抓住。他极快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微拧着眉努力将袖口的褶皱拉平整，“还有什么事吗？” 宋踏云耐心地看着他和一只袖口较劲，半晌才开口道：“谢谢你，虞医生。” 虞焰似乎连一句“不用谢”都不愿留给他，抬起头来一言不发地朝来时路走去。 待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畔后，宋踏云先是微微扬起了嘴角，满眼愉悦的神色。而后笑意越来越浓，他忍不住一手捂住了嘴，笑到弯下了腰，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你、你还好吗……”拿药回来的护士看到这一幕，不安地问道。 宋踏云回过神来，直起身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两声，几乎是用抢的拿走了护士手上的药，而后咧嘴一笑：“谢谢护士姐姐。” 护士瞪大了双眼，略带惊恐地看着他过分标准的笑容，结结巴巴道：“每、每天三顿，饭前吃。” 好在感冒并不算太严重，服了两天药后，便顺利痊愈了。待在医院里的这些日子，宋踏云每天都百无聊赖，照顾完宋蕊后，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 虞焰没说错，宋踏云确实曾经黑进过医院内网，所有存储于云端的资料，在他眼里仿佛都是公开的存在。虞焰的证件照大抵是大学时期拍的，没戴眼镜，一张青涩稚嫩的脸，略显紧张地望着镜头。 宋踏云将照片存储下来，放大到占满屏幕，饶有兴味地欣赏了半天。比起现在那张戴了面具的脸，这个时期的虞焰明显要可爱多了。 作为一个从不吝啬自己夸奖的人，宋踏云果断将照片通过内网发到了虞焰的电脑桌面，配字“你真可爱”，来表达自己由衷的赞赏。 只可惜虞焰并不领情，从系统反馈回来的数据来看，虞焰几乎是一秒钟就关掉了那个页面。 在二进制的世界里“称王称霸”，能极大地满足宋踏云的虚荣心。没事他会写点便捷的软件，甚至还帮人黑过骗子的账号追回被骗的钱，当然偶尔也会做点类似于骇入系统的事儿。 大抵是他的道德观念与常人有别，这三件截然不同的事，在宋踏云眼里其实都是一个性质的。没人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从没有人找到过躲在屏幕背后的他。 事实上，忽然躺枪的虞焰并没怎么招惹他，无非就是没满足他的好奇心罢了。 然而宋踏云对于他人的隐私有种近乎病态的窥探欲，从前是用眼睛用耳朵，现在则是用键盘，用这一方小小的屏幕。 每个人在网上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现实可以伪装，网上当然也可以伪装，但是两者拼凑起来，便多多少少能刻画出其真实的形象。 -- 第4页 其实这些年来，宋踏云已经很少费心劳神地调查他人了，毕竟结果都很无趣，拼命隐藏在最深处的，也无非是那些人之常情。 可是虞焰太特别了。宋踏云调查了他所有的过往资料，公开的未公开的，包括每个平台上的发言，一条条看过去，居然依然无法解决宋踏云心里的疑惑。 得不到满足的好奇心令宋踏云百爪挠心，越急越乱，忍不住做出些出格的事来。 然而虞焰比他冷静多了。这些天，他无数次期盼着虞焰出现在他面前，质问他恳求他都可以。可是虞焰没有，一次都没有。 而这种过于镇定的反应，令宋踏云更加沉不住气。终于，他在看完了一部虞焰曾在社交软件上推荐过的电影后，翻身下了床。敌不动，那就我来动。 不愧是高分影片，看得宋踏云都忘了时间，走在黑漆漆的走廊上时，一看手表才发现已经十二点多了。 虞焰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了，宋踏云想起之前曾经在医院内网翻找过，医生宿舍应该是在办公室楼上。根据打卡记录，虞焰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工作日都是留在宿舍过夜。 而今天，刚巧就是工作日。 宋踏云一路摸到了虞焰宿舍门口，将这扇四四方方的门扫描般浏览了一遍。犹豫片刻后，他最终还是没有敲门，转身朝自己的病房走去。扰人清梦是件极其讨厌的事，既然自己等了这么多天，再等一晚也不算太久。 等到宋踏云在走廊上看见前几天握着画笔飞跑的女人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楼层了。家属休息病房应该在下一层，这层是医生办公室。 这回女人没有乱跑，身旁有个老妇人正搀扶着她。不过她的手上依然举着一支红色的画笔，犹如一盏火炬，而她就是圣火的传递者。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感应灯随之一节节亮起，又一节节熄灭，像是交错的钢琴键。宋踏云在黑暗之中站定，看着那盏不断远去的“火炬”，直到它被举进了虞焰的办公室内。 宋踏云本能地咽了咽口水，有酥麻的感觉从心底深处传来。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他知道，今晚一定不虚此行。 门短暂地打开又关上，老妇人被留在了门外。宋踏云留意到门内是黑的，同那天一样。 老妇人缓缓朝楼梯口走来，无意中看到站在原地的宋踏云时，吓得瞪大了双眼，险些摔倒。宋踏云赶紧上前扶住了她，耐心地带着她向楼下走去。 “婆婆别怕，我是医生。”宋踏云今天刚好穿了件白衬衫，乍一看有模有样的倒也能唬住人，“刚刚那个人，是你的孙女吗？” 老妇人似乎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长叹了一口气道：“那是我女儿。” 宋踏云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佝偻的背脊，满脸纵横的沟壑，说是七八十岁也不为过。他又想起那个女人，青春的面庞，稚嫩的目光，实在很难想象两人是母女。 相由心生。 虞焰曾经说过的这四个字忽然浮上了他的心头。女儿变成这样，老妇人大抵每天愁容满面，不知不觉便衰老至此。 “婆婆，您带着女儿去虞医生办公室是做什么呢？”宋踏云随口问道。 “虞医生要求我在没人的时候带她过去，我便照做了。至于做什么，我不知道。”老妇人摇摇头。 听起来都是些实话，宋踏云便也不再为难老人家。他耐心地搀扶着老妇人回到房间后，小跑着上了楼。 站在虞焰的办公室门前，宋踏云侧耳听了听，里面意外有些过分安静。他弯起手指抵在门上，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放弃了敲门，一把握住了门把手，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第3章 神笔马良（1） 屋内很黑，但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光，还是能窥到些许内容。 虞焰的白大褂被挂在侧边的墙上，乍一看像是一具上吊的尸体。此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内的正中央，他的两位助理握着他的手，三人围成了一个半环，被困在之中的，赫然是那位曾经举着画笔的女人。 然而火炬已经熄灭了，正安静地躺在女人的大腿上。女人坐在椅子上，面向虞焰的方向，双臂自然下垂，凝固的眼球没有一丝生气。 这样的场景，让宋踏云想起了某些宗教的祭祀仪式。而这个疯女人，便是他们的祭品。 屋内很静，静到宋踏云能听见走廊上声控灯熄灭的轻微电流声。再然后，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宋踏云心下一惊，赶紧将门关了起来。 关门的声音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屋内的这四人，令宋踏云一度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其实是四座仿真模型。那么真人又去哪了，电脑桌的下面？摆满文件的书柜？还是门后—— 宋踏云猛地回过头去，沉默的墙角正在嘲笑他。 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想来对方大抵只是经过了这层的楼梯口。宋踏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可惜实在是太黑了，只能窥见四具模糊的轮廓，以及两颗闪着光泽的黑曜石。 宋踏云这才发现虞焰并没有戴眼镜。四人都睁着双眼，其他人灯灭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可虞焰的双眸泛着淡淡的光，很轻微，但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显得格外瞩目。 如果这便是虞焰拼命隐藏的秘密，宋踏云有种伯乐般的喜悦，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他略略歪过头来，想要好好看看这双眼，然而未待他描摹仔细，灯亮了。 -- 第5页 周遭的世界一下子亮了起来，突然的光亮令宋踏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耳边有细小的碎裂声，像是在挤压麦芽糖里的气泡，脚下的地面在轻微地晃动，令宋踏云一时把持不住平衡跌倒在地。 地震了？ 这是宋踏云的第一反应。 习惯了光亮后他睁开眼，再睁开眼，继续睁开眼——他不断重复着单调的闭眼睁眼动作，大脑在瞬间宕了机，无法接受眼前的现状，只能逼迫着他反复刷新。 他仿佛来到了某个森林，只是这里万事万物的饱和度都太高了，正蓝色的天空，正红色的太阳，正绿色的树，没有一丝阴影和变化，毫无缓和地冲击着他的眼球。 瞬移了，并且视觉还出现问题了。 这是宋踏云的第二反应。 可是依然不对，太阳呈现一种诡异的椭圆状，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尖刺。他逐渐回归正途的大脑努力组合了一下，意识到这可能是太阳的光芒。 这绝对不是现实世界。 这是宋踏云的第三/反应。 目光下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直视了太阳那么久。太阳的“光芒”尖得几乎能扎破天空，但对他的双眼并没有带来任何不适。 而奇怪的不止是太阳。地上的每一棵树都长得大同小异，像是用三个绿色三角体拼凑起来，再加上四四方方的棕色长方体。 他想起来这像什么了。幼儿园时老师教小朋友们折纸，便是先用四张纸折成这样的形状，再挨个拼接起来，便是一棵树了。就连卡纸的颜色，也如出一辙的饱和度过高。 宋踏云支撑着站起身来，尝试着迈了两步，还好，身体尚且健康。棕黄色的泥土地很硬，他弯腰用手指按了按，仿佛按在一块玻璃板上，没有一丝凹陷。 这与其说是森林，更像是一个试图模拟森林的诡异空间。树不是树，泥不是泥，太阳也不是太阳—— 那真正的太阳去哪了，宋踏云猛地抬起头来。就连那天空未免也蓝得过于纯净，白云白到像是直接在上面剪了个洞。 耳边传来有规律的脚步声，伴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宋踏云赶紧找了一棵树躲在后面，探出一只眼观察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是人，又或者不是人。圆圆的脑袋，违反重力悬浮在半空中的双马尾，没有丝毫曲线的身体。 更重要的是，她比树还要高。 如果非要按照贫乏的常识来推断，她应该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只是她没有耳朵，眼睛像两面倒扣的白色圆盘，中间只有一个黑点在左右移动。她的嘴巴是咧开的，嘴唇是鲜艳的红，露出里面参差不齐却又洁白无瑕的牙齿。按照嘴角僵硬的弧度来看，她应该是在笑。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 小女孩的声音是正常人的音色，这让宋踏云松了一口气。 可是地上没有蘑菇，这么坚硬的土地，是不可能长出蘑菇来的—— 蘑菇出现了。 或者说，蘑菇被画出来了。 棕色的画笔凭空而降，在没有任何人操控的情况下，它自己动了起来。空气在此刻成了画板，被染成了棕色。先画出了蘑菇的大致形状，再然后被潦草地上色，紧接着画笔消失，蘑菇出现了。 蘑菇一个、一个、又一个地像这样被画了出来。它们有着相同的颜色，大差不离的形状，整齐地一行行排列在地面上。 “太——好——啦——” 小女孩显然很开心，拖着长音在庆贺。她的步伐加快了些，裙子却没有一丝波动，像是一块铁板被穿在她身上。她弯下腰来，挨个摘起这些蘑菇。 宋踏云赫然发现，她弯腰时，腰腿呈现笔直的九十度，脊背僵直，手臂也是垂直向下，整个人折成了标准的“门”字形。 而她的手，是由五根一样长的手指组成的。比起摘蘑菇，蘑菇更像是被粘在了她张开的手上。 “欸？” 小女孩忽然一点、一点、一点地扭过头来，她的腰还弯着，头像是卡壳般一顿一顿地转了九十度。圆盘中的黑点缓慢地绕了一圈，最后定住不动了——定在了宋踏云所在的方向。 “蘑菇！树干上的蘑菇！” 小女孩的嘴咧得更大了些，先是收起手臂与上身平行，而后慢慢直起身来，两条不符合人体力学的长腿交错地迈着步，膝盖没有一丝弯曲。 跑。 宋踏云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拿出大学体测时的力气，不管不顾地直向前冲，眼前的森林似乎没有尽头，景象也都相差无几。但他知道那个巨人小女孩还在后面，她的脚步虽慢，可腿比他整个人还要长，一步能抵上他好几步。 眼前忽然一黑，宋踏云惊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但额头并不太疼，这个诡异的空间居然还有柔软而且温暖的存在，他抬起头来—— “宋踏云？！”虞焰的目光里含着惊讶以及隐隐的愤怒。 如果宋踏云是基督教徒的话，那么此刻的虞焰就是他的上帝。 但就算是上帝，在不属于他管辖的范围内，大概也会觉得棘手。宋踏云抓着虞焰的手就跑：“有人在追我。” 这么个庞然大物，虞焰自然也发现了。他反客为主，用力捏了捏宋踏云的手，示意他和自己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和虞焰一同出现的方叙海与林晚吟，也紧跟在他的身后。 -- 第6页 跑，不停地跑，跑到喉咙里都能品出血丝味儿，宋踏云回过头去，那个小女孩终于消失了。 四人一齐停下脚步大口喘息着，宋踏云终于问出了从开始就在他心头打转的问题：“这是哪里？” “这是陈新绘的内心世界。” 陈新绘，应该就是那个拿着画笔的女人的名字。 未待宋踏云问出下一个话题，虞焰继续开口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踏云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我发现陈——陈新绘进了你的办公室，就好奇跟了进去。印象里，我好像是被你的眼睛给吸引，看着看着，就来到了这里。” “方叙海！”虞焰忍无可忍地喊道，“你又忘了锁门。” 方叙海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身子，小声道：“抱歉虞哥，我下次一定注意。” “又？”宋踏云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除了我，还有人因此来过这里吗？”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我们现在得赶紧找到路标。”虞焰说着便快步朝前走去，两位助理也一并跟了上去。 宋踏云三两步跑到虞焰身边：“路标是什么总能和我说说吧，万一我能帮你们找到呢？” 虞焰不耐烦地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解释道：“路标，就是路标。我们不知道它的形状、颜色甚至大小，但是上面写着‘和平路16号’几个字。” “和平路16号……”宋踏云喃喃地默念了一遍，“这不是医院的地址吗？” 虞焰快速地点了点头，算是个回答。 一行人顺着一条直路快步向前走着，森林里树虽然多，但排列都很整齐。四周都是大同小异的景象，想在这里找到一块除了文字其他一概不知的路标，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虞医生。”宋踏云忽然抓住了虞焰的衣袖。 “我说了不要再问……” 虞焰有些厌烦地开了口，但下半句却被鲠在了嘴边。 小女孩同刚才一样九十度弯着腰，而过大的圆脑袋又和脖子形成了九十度，停在了与他们平行的地方。 她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们。 第4章 神笔马良（2） “转弯！”虞焰拉起他的手就开始朝另一侧狂奔。 小女孩又像刚才一样一节一节地捋直身体，而后不疾不徐地朝他们走来，双脚有规律地敲击着地面，听起来就像是倒计时的钟声。 不同于宋踏云刚刚一条直路走到黑，虞焰则是带着他不断左转右转，等到自己都被绕晕时，小女孩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宋踏云一手扶着胸口，弯腰不断调整着呼吸。等他感到好些时，一抬眼才发现其他三人看起来神色自如，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运动。 “你平时是不是很少锻炼？”林晚吟来了个会心一击。 平日里酷爱宅在宿舍打电脑，体测都是临时抱佛脚擦线过的前废柴男大学生宋踏云，最终选择了默认。 摆脱了小女孩的追击后，四人便继续开始搜寻路标，然而没走出十米，小女孩明显比树要高一截的脑袋再次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天空。 宋踏云本能地握起虞焰的手就想跑，却被他反手拽了回来，压低声音道：“别动，她没发现我们。” 定睛一看，这个脑袋上果然没有那对圆盘，是个后脑勺。四人紧贴着树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个正缓慢转动的脑袋。 说是脑袋在转，实则是小女孩整个身体在转，可惜身子全被树给挡住，他们便也只能看到一颗悬浮在空中的头，以及那总是和脑袋呈四十度的双马尾，像一个弯了翅膀的竹蜻蜓。 这个世界倒也没有诡异到脑袋能转一百八十度，它总是在某些方面意外地符合常理，却又在你习以为然的地方突破你的常识。 宋踏云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半分钟，那颗圆脑袋终于转到了他们的方向，却又继续向右转去，似乎依然在寻找他们的藏身之处。 忽然，圆脑袋原本光洁无瑕的脸上出现了长长的一笔污渍，她霎时停留在了原地，咧着一张鲜红的嘴，那圆盘上的黑点一个朝左一个朝右，一时也忘了归位。 污渍越来越多，宋踏云定睛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画笔，这次是黑色的。它一道一道又一道地涂抹着小女孩的脸，紧接着画笔向下，他们有些看不真切了。 耳边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乍一听像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但很快宋踏云便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风，或者说没有画出来风，那是画笔划过画纸的声音。 此刻，小女孩的脸已经大半被黑色给盖住了，仿佛一颗黑气球悬浮于半空。“沙沙”的声音在某一刻戛然而止，而下一秒，小女孩的脸便按着那每一道黑画笔的痕迹开始分裂，越分越细，像是有一把无形的裁纸刀在沿线切割。 最后，空中只剩下一堆形状不同的黑色肉块，四散于空气中，越飞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宋踏云抬起头来，天空还是那么蓝，没有一丝杂质。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想问。”后背突然被按上了一只手，虞焰轻轻拍了拍他，声音也比初见时温柔许多，“等我们找到路标，我会给你慢慢解释的。” 漫无目的寻找了许久后，眼前的景象开始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宋踏云抬起头，发现太阳被繁复的云彩所遮掩，原本蔚蓝的天空此刻变成了彩色，比彩虹要更凌乱无章、色彩多变些。他艰难辨认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晚霞，看来这个世界也有基本的时间变化。 -- 第7页 “虞焰。”林晚吟忽然开了口，“我觉得我们得现在想办法先离开这片森林，路标应该不在这里。” “怎么说？”虞焰认真地望向了她。 “你不觉得这片森林的景象有些过于重复了吗？” 林晚吟一说，剩余三人便不约而同地开始环视四周。雷同的树木整齐地排成长列，如果闭眼转上一圈，大概能瞬间忘记自己刚才所朝的方向。 “这些树长得都好像，排列也很有规律，就像是……”宋踏云半是自言自语道。 “就像是复制粘贴一样。”虞焰接下了他的话。 “没错。”林晚吟点点头，“事实上我猜，这片森林可能就是由零星的几棵树开始，像复制粘贴一样逐渐延展，最终形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景象。” 倘若真如林晚吟所说，这片森林是不断重复的。那么他们刚刚找了这么久也没能找到所谓的路标，就表示路标并不在那被重复的一小块景象里，自然再怎么在森林里搜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其实这倒是件好事。”虞焰开口道，“如果路标藏在这种地方，那它早已被复制了成千上万次，我们还得从中找出最初被复制的那一块本体，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没法出去了？”方叙海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你又不是第一次来到别人心里了，怎么还这么笨。”林晚吟白了他一眼，“在我们找到路标之前，所有景物的创造都是为了‘主人’自己所服务的。也就是说，这片森林的创造目的不是为了困住我们，而是她单纯想要创造一片森林，却又懒于着墨，选择了偷懒罢了。” “我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森林的尽头，她到底复制了多少啊。”方叙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现在面朝……就当我们刚刚一直前进的方向是北吧，我猜这片森林大概率是南北朝向复制的，那我们在东西方向一定能找到出口。否则，她的内心世界基本被森林填满了，应该不至于如此无趣。”语罢，林晚吟笑吟吟地看向三人，“问题来了，向东还是向西？” “东！” “西。” 一人一个答案，目光全部聚焦到了刚刚捋清思路的宋踏云身上，他沉默了半晌，望向了虞焰：“那……要不向西好了。” “你们不觉得西这个方向特别不吉利吗？”眼见三人达成了共识，默契地朝西走去，方叙海只能无奈地跟上前来。 林晚吟握拳悬在方叙海头上，给他来了个“空气锤”：“少搞点封建迷信。” 在这种地方还能坚持唯物主义，令宋踏云很是钦佩。 “让你平时多观察观察病人，都观察到哪儿去了？”虞焰望向依然有些不甘心的方叙海道，“陈新绘床前有本儿童版《西游记》，都给翻皱了，想必是很爱读。唐僧师徒一行人去西天取经，如果她在创造时想到这一点，那么大概率西边会有不一样的景象，但也有可能——” “有可能我刚刚指的北其实是南，那么我们现在走的西便是东。但整体的朝向应该不会有错，毕竟我们每回的初次落脚点都是在世界边缘，假如西边真有新风景，刚刚走了几小时也没走到尽头的必然是南北任意一方，否则这个世界就大到不符合我们从前的经验了。”林晚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我真指错了，小海，到时候我会给你郑重其事道个歉的。” 一忘了锁门二没用心观察病人的方叙海哪好意思预约这个道歉，红着脸“嗯”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宋踏云想来想去还是开了口，“也许这些树木间的道路方向，并不是所谓的正南正北？” “方叙海，你有什么思路吗？”虞焰心里似乎有答案，却还是把问题抛给了方叙海。 “我想想……”方叙海拧着眉，全速运转大脑中，“我看过很多陈新绘的画，怎么说，都很循规蹈矩到失了创意。我想，她大概不会想到在方方正正的画纸上，画一片斜着的森林的，否则，角落里的空白会让她很焦虑。” 宋踏云突然想起了之前被画出来的那些蘑菇，也不像现实里的野生蘑菇般东一个西一丛，而是井然有序地生长在地上。大抵，陈新绘确实是一个非常注重整齐与规律的人。 “那，通过太阳来确定方位呢……”宋踏云说着抬起头来，但很快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通过晚霞来判断，此刻应该已经是傍晚，然而太阳还是高高地悬在正中，一如他最初看到的那样。 “不过多提点这些问题我是完全不介意的。”虞焰仗着身高优势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赏，“也许哪次就指出了我们陷入惯性思维后的盲点。” 宋踏云素来讨厌被别人当作小孩子一般看待，但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他决定还是少与虞焰争辩为妙。 倾倒的颜料盘般的晚霞消散了，太阳躲进了地平线，形状有些扭曲的正黄色月亮挂上了已经变成墨蓝色的天空，世界开启了它的夜晚。 虞焰领着头，方叙海殿后，四人排成一列，沉默地疾步朝前走去。夜晚让四周的景象像是笼罩在雾气中一般，四人只能摸着树前行，让触觉弥补上消失的部分视觉。 “前方有灯光！”方叙海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喊了起来，明明排在最后，看得倒是比别人要远。 -- 第8页 果然，就在正前方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光点在闪烁。四人加快了脚步，未走几米，最前方的虞焰突然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人来不及反应，多米诺骨牌般撞上了前方的人。 “你怎么——”撞得晕乎乎的宋踏云揉了揉脑袋，刚欲发问，嘴巴却被虞焰反折的手一把捂住。 他有些不解地歪了歪脑袋，从虞焰身后探出一只眼，望向刚刚闪着光点的方向，却只看到了一面正中摇晃着黑点的圆盘。 第5章 神笔马良（3） 难道是小女孩又复活了？ 虞焰的手慢慢松开，宋踏云却也自觉地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望着前方，心里不断擂着鼓。 圆盘逐渐上移，最终来到了和刚刚小女孩脑袋同样的高度，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没有头发，留着一圈粗糙的胡子，这应该是个男人，只是部分脸部细节的刻画和那个小女孩有些雷同。 也许在这个世界里，像小女孩以及这个男人一样的所谓“人”还有很多，而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男人看起来有点颓丧，八字眉，嘴巴是一座拱起的桥，仿佛下一秒就要掉眼泪。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这四人，只不过被方叙海刚刚突然的喊叫声给吸引了罢了。这会儿没有听到其他动静，他便转过身，沉默地向远方走去，先前被他所遮掩的光点再度出现了。 男人离开后，四人又在原地沉默地等待了几分钟，才继续向前。光点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座立在拱门边的路灯，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 眼前似乎是一座小镇，黑色的石板路两侧排列着一幢幢民宅，烟囱上冒出来的烟是一团团的，像一只只逐渐变大的乳白色气球。 宋踏云好奇地低头按了按，看样子，石板路和刚才的泥土路只是颜色不同，质地都是一样的坚硬。 “进去看看吧，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林晚吟首先向小镇走了过去。尽管房屋很多，路上却见不到一个人，刚刚那个男人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两边的房子看起来也大同小异，众人一度怀疑这些是不是也像森林一样是“复制粘贴”出来的。不过仔细看来，每幢房子之间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窗户有圆形的、方形的、甚至三角的，门的边缘很粗糙，不是这里有块凹陷，就是那里凸起一块。 “这个地方有点奇怪。”林晚吟一句话，似乎把大家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宋踏云抬眼环视着四周：“每个房子都黑着灯，但烟囱里还有烟——那是烟吗——冒出来。” 方叙海紧跟着道：“而且这些房子，对于我们刚刚遇到的巨人来说，未免也太小了吧，哪里塞得下。” “这些都是陈新绘的作画错误。”虞焰终于开了口。 “作画错误……”方叙海本能地重复着他的话，垂着眼似乎在思考。 虞焰平静地道：“你们小时候没有画过这样的画吗。人物线条僵硬，比例也失常，人比房子还要大，比树还要高，只要有烟囱就必定画上几团烟圈，追求各种形状的窗户，却忘了给里面点上一盏灯。” 方叙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这其实是陈新绘画出来的内心世界？” 林晚吟睨了他一眼：“你才发现吗？” 方叙海努力为自己辩解着：“我们从前也遇过爱画画的患者，他们的内心世界无非是挂了很多画而已。我没想到陈新绘居然直接用自己的画，构造出了她的内心世界，还这么……别具一格。” “陈新绘拒绝与他人交流，只爱好画画，所以她的心里全部都是画。但她很少看别人的画，固步自封不断重复着自己小时候的画作。因此在她的想象之中，画出来的世界就该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虞焰解释道。 方叙海恍然大悟：“那咱们是不是该庆幸她没爱上什么抽象派之类的，现在这个丑是丑了点，但好歹能认出画的都是啥。不然画出一堆不知所云的方块线条，都不知道在哪落脚。” 一番话逗得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但笑声消失得也很快，尽管已经走出了森林，可眼下的最大的任务——找路标——依然没能完成。一行人在这寂静的小镇上走到口干舌燥，腰酸背痛，横竖都看不到一个像路标的东西。 “不应该啊……”林晚吟有些纳闷了，“像陈新绘这种内心特别纯粹干净的人，没必要把路标藏在什么我们找不到的犄角旮旯里啊。”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宋踏云冷不丁想起这句话，“会不会路标就放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只是我们太钻牛角尖给错过了？” 想来也是，一路上四个人跟侦探似的把这小镇来了个地毯式搜查，每幢房子用几块砖砌成的都快给人数出来了，似乎就可劲儿地往细微的方向找，指望找出个给蚂蚁看的路标。 “那啥……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方叙海怂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快说。”林晚吟一个眼刀飞过去，锐利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刑警大队干过，还是专门负责审讯的那种。 方叙海给吓到脖子都快缩没了，怯生生道：“有个事儿我一直特别想不明白，咱们刚进来的那个大门，左边不是有盏路灯嘛，就是我们在森林里看到的亮光。但是，右边那盏居然是熄灭的。也就是拿黄色画笔添两道的事儿，按照陈新绘那性格，不应该犯这种错误啊。我本来想说，但看你们都直接进来了……” -- 第9页 “下次有话早点说！”林晚吟几乎是吼出了这一句，而后果断朝来时的路飞奔，不忘顺便牵上被吓傻在原地的方叙海。 等到四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到小镇大门时，终于看到了右侧那盏“路灯”——赫然就是一根竖立的路标，仔细辨认，顶端的标牌上确实写着“和平路16号”。只是天色已晚，路标被笼罩在黑夜里，再加上左边就有盏明亮的路灯，自然容易误把它当作是一盏熄灭的路灯。 “呵……”看到这么一根明晃晃的路标就竖在这里，想起刚才四人埋头找了那么久，林晚吟简直是哭笑不得，“这么明显的东西都找不到，我们简直是废了。虞焰，刀——” “不至于吧，林、林小姐。”虽说林晚吟看起来是挺视死如归的，但因为这种小事就动刀倒也不至于。眼看另两人都过于冷漠，宋踏云在心寒的同时，本着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决定还是出声阻止一下这种冲动行为。 林晚吟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口，虞焰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精巧的手术刀递给她：“喏。” 宋踏云简直给看傻了：“提供凶器是犯法的……” 林晚吟接过刀，果断在指尖划了一道。虞焰接过她还来的刀，也和她一样在指尖划了一道，而后将刀递给方叙海，顺便含笑望向宋踏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基本的法律观念？” 宋踏云没搭理他，目光紧跟着那被不断传递的手术刀：“你们这是……又在搞什么宗教仪式吗？” “我不信教。”不论身处何种超乎常理的世界，都坚定自己是唯物主义者的林晚吟女士纠正道。 “给你。”方叙海划完自己后，将刀递给了宋踏云。 宋踏云手握着刀柄，看着另三人望向自己的目光，干脆懒得发问了，埋头也给自己指尖来了一刀，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将刀还给虞焰时，宋踏云突然听见他随口道：“下次把锋利的物品递给别人时，记得将尖的那头朝向自己。” 宋踏云刚刚悬在半空还刀的手，突然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虞焰将刀丢回口袋，格外自然地抬手揽过宋踏云的肩，朝路标那边靠近了些：“不过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个，只是也许其他人会在意。” 宋踏云垂着眼一声不发。事实上，从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为人处事最基本的礼貌。他就像一个自由生长的野孩子，于某天开始学会了包装自己，却总是会在无意间被人戳穿本质。 虞焰的声音很温柔，不是教导的姿态，也没有丝毫嫌弃，可越是这样，越让宋踏云感到无地自容。 宋踏云用拇指悄悄抵住自己刚刚划过的手指，将伤口按得开裂了些。虞焰的手还揽着他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似乎是在宽慰他。而原本几近凝固的伤口，开始涌出大滴大滴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流淌，疼痛终于让他稍微忘记了自己刚才的窘迫。 “来，我数三二一。”四人围着路标站成了一圈，林晚吟开口道。 “然后你就把刚刚划破的手指按在路标上，像按手印一样。”虞焰松开了揽着他的手，微微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补充林晚吟省略的话。 宋踏云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认真地等待着林晚吟的口令，倒计时结束后，他同其他三人一道伸出手，将指尖的血迹印了上去。 几乎是一瞬间，路标在黑夜中微微闪了一下。不同于那粗糙的“太阳光”，这道光是朦胧的，它均匀地笼罩着路标，稍纵即逝到让宋踏云一度以为自己花了眼。 “找到路标了，我们总算能稍微松口气了。”虞焰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找个房子先过夜吧。宋踏云，刚好我可以给你好好解答一下你的疑问。” 第6章 神笔马良（4） 四人再次回到了小镇上，开始寻找今晚过夜的地点。 “就选临近大门第一幢吧，要是镇子里有什么奇怪的人，住这里方便逃跑。” “那要是森林里来了敌人，第一个就吃了你，选中间位置吧，向哪边跑都方便。” “不如住小镇尾部好了，镇上应该没有我们要找的人，明天一早我们就直接离开镇子。” 小镇里的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全是些粗制滥造的“危房”，外观没得挑，众人便较位置争论了一番，并且最终像之前一样，再度把目光投向了宋踏云。 宋踏云自己脑子都一团乱，等着虞焰给他慢慢解答呢。望着众人恳切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抬手指向了虞焰。 “……下次还是别问他了。”林晚吟半是自言自语道。 最终，获得了宋踏云支持票的虞焰，带着大家在小镇中部挑了幢还算规整的房子。 房子共两层，规划也很分明，虽然只有基本的设施，但也已经够用了。一行人在客厅围坐了下来，本该柔软的沙发摸上去像石板一样硬。 宋踏云组织了一下语言，憋了太久的他此刻一肚子问题，然而方叙海快他一步开了口：“虞哥，我饿了。” “是啊，我还渴了。”林晚吟难得赞同了他。 刚刚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一行人连走带跑行了几小时都没喊一声饿，这会儿终于可以放松了，源自身体最深处的饥/渴也开始逐渐侵蚀着胃部和喉管，他们已经半天未进粒米了。 虞焰舔了舔同样干涸的嘴唇：“不知道镇上有没有商店一类的，我去找找吧。” -- 第10页 “我跟你一起。”林晚吟开口道。 “虞哥，我也去！”想到马上能有吃的了，方叙海瞬间跟打了鸡血一样，看起来再走几小时也没问题。 虞焰点点头，将目光移向了宋踏云：“你要不在这里休息一会吧，刚刚走这么久的路，肯定累了。” 宋踏云站起身来：“我看了不少恐怖片，别的没学到，就知道一点，绝对不能落单。” 虞焰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被逗到忍不住轻笑起来，给他竖了枚肯定的大拇指。 看样子，整个小镇上只有大门口的一盏路灯。四人借着昏暗的月光，寻找着疑似商店的房子。 众人几乎把整个小镇都逛了一圈，终于接受了事实——这根本就是个大型小区，还是基础设施特别不全面的那种，住进去物业都得给你每月倒贴钱。 唯一看着有点希望的，也就是零星几棵果树，和镇尾的一口水井。四人分工合作了下，比较高的虞焰和宋踏云负责采果子，另两人则负责打水。 树干又粗又滑，踹一脚枝叶都不带晃的，想要爬上去更是无从落脚，连个结节都没有。宋踏云只能跟跳芭蕾舞似的踮着脚，够着底部树枝上缀着的鲜红果子，顺带有几分担忧道：“这些果子会不会有毒？” 虞焰：“这些树是在我们找到路标之前就长在这里的，陈新绘应该没那么无聊去画些毒果子。退一万步讲——饿死还是毒死，你选一个。” 宋踏云目光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我选择活下去。” “那……我尽量。”虞焰似乎很容易被他一些稀松平常的话给惹笑，都谈到死生这种事了，居然还能笑得那么温柔灿烂。惹得宋踏云目光怪异地看了他好几眼，思考着这人的笑点是不是和常人不太一样。 一行人收获满满地回到了屋子里，方叙海迫不及待地拿起果子就咬了一大口，还没嚼几下，便锁起了眉头：“这什么味儿啊。” 宋踏云拿起咬了一口，果子很硬，有种啃军用压缩饼干的感觉，没有一丝水分。至于味道，根本是没有味道，想来也是，味道这种抽象的东西，确实无法用画笔来确切地描绘。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能填饱肚子就已经算是万幸了。就连方叙海也没再多言，默默吃完了两个果子。好在果子的饱腹效果倒是一流，众人吃饱后，甚至还余下了明天早餐的量。 吃饱喝足后，林晚吟望向宋踏云道：“我们先给你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林晚吟，是虞焰的助理，也算是他的半个姐姐吧。” 虞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 方叙海紧随其后道：“我叫方叙海，也是虞哥的助理，顺便、顺便算是半个弟弟吧！” 然而这回虞焰却无动于衷，对他的贸然攀亲没有任何表示，令方叙海很是心痛。 两人似乎并不知道宋踏云早已摸清了他俩的底细，宋踏云便也装作一副刚刚知晓的模样点了点头：“我叫宋踏云，虞医生是我母亲的主治医师。” 虞焰将他的举动尽数收进眼里，终于开口道：“你之前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治疗病人的，事实就如你所看到的一样，我可以进入病人的内心世界，将他们从荒诞的幻象之中救出来。” “那……我呢？”对于自己为何会误入这个世界，宋踏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虞焰似乎也有些不解：“通常我会长久地注视患者的双眼，寻找进入的机会，而在这个时刻，他俩触碰我便能与我一起进入。但……你是在我们之后进入的，按理说，那时候就算触碰也没有效果了。” 宋踏云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碰你，我只是看向了你的眼睛，因为它……在黑暗中会发光。” 虞焰忽然突兀地靠近了宋踏云，两人沉默地对视着，一个疑惑一个惊讶，最终都没能望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小宋同学天赋异禀。”在屋内气氛变怪之前，林晚吟及时打断了他们。 “好吧。”虞焰坐直身体，“进入到这个世界后，就没有回头路了。既然你来了，我还是把通关这个世界的方法尽数告诉你吧。 “首先是路标。这个世界是由患者创造出来的，他们便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拥有绝对的主宰权。你刚刚看到那个消失的小女孩，就是由于陈新绘不喜欢她，便把她给涂掉了。而我们找到路标，按上血指印，就像是一道指令，将我们与那些‘人’区分开来。虽然会因此引起主人的警惕，遭遇更多的危险，但至少不会像被创造出来的那些‘人’一样，被如此简单地随意消灭掉。” “也就是说，那些画笔对我们无法造成伤害？”宋踏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是。”虞焰点点头，“那些画笔，是她创造这个世界的工具。然而我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自然也无法被工具给轻易改变。” “但她也可以用画笔改变其他东西，变相地除掉我们。”林晚吟默默泼了一瓢冷水。 “晚吟姐，”虞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人家初来乍到，别吓到他了。”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宋踏云没留意他这句话，垂眼琢磨着他刚刚说的内容，自言自语道。 虞焰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顺带收获了林晚吟嘲笑的目光：“人家可比你想象的勇敢多了。” 方叙海忍不住哀嚎道：“怎么新人都这么厉害，难怪虞哥越来越嫌弃我了。” -- 第11页 “我没嫌弃你。”虞焰安慰道，虽然听起来并不是很真诚。 “虞焰，你有想过让他以后一直跟着我们吗？”林晚吟忍不住问道。 “不可能。”虞焰否认得很果断。 “为什么？”宋踏云终于回过神来，“虽然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但我可以学啊。能进入到别人的内心世界可太有趣了，虞医生，以后都带着我好不好，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虞焰不满地看了眼林晚吟，叹了口气道：“宋踏云，别闹。” 林晚吟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难得认了怂：“都怪我，不该提这一嘴。宋同学，你还是听他的话吧。” “不。”宋踏云眼中蓦地迸发出了明亮的神采，目光灼灼地望着虞焰，“虞医生，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进入了。就算你不答应，下次我还会跟进来，不如咱们各退一步，一起进来，不好吗？” 虞焰：“下次我亲自锁门。” 宋踏云突然笑得很开心：“我知道医院的备用钥匙存放在哪，那里前几年刚换了联网的智能锁。” “……”虞焰从没想到，有朝一日高科技居然成了低安全性的代名词。 “牛逼。”在一旁不明觉厉的方叙海忍不住默默感慨了一声，这个新人确实是个狠人。 “算了，睡觉吧，后续的事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你和方叙海一屋，别落单。”虞焰起身就往楼上走，似乎暂时不太想看到他。 “虞医生，我想和你睡。”宋踏云三两步堵在了他面前，“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宋小弟。”方叙海从一旁探出头来，“有时候话得说完整，别漏字，尤其虞哥他是个……” 虞焰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锐利程度和林晚吟不分上下，倒真有几分亲姐弟的感觉了：“晚吟姐，有劳你了。” 林晚吟心领神会，揪着方叙海的耳朵就往卧房拖。方叙海凄惨的嚎叫声在屋内久久不散，简直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宋踏云这头正饶有兴味地看戏，视线却被虞焰给遮挡住了：“想和我睡是吗？那就来吧。” 第7章 神笔马良（5） 两人一同来到了楼上的卧房，推门就傻了眼，里面只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床，被子又硬又重，盖一秒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好在这个世界的温度还算适宜，两人干脆直接背对背躺在了被子上。黑暗中，宋踏云冷不丁开了口：“虞医生。” “嗯？” “如果我逃不出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虞焰沉默了两秒，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会死。” “现实里的我……也会死吗？” 虞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宋踏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背脊都缓慢地弯曲了些许，可他的声音依然很镇定：“你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现实世界里，成为一桩永远的失踪案。” “你……是怎么知道的？” “睡觉吧。” 宋踏云终于难得地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几分颤抖。 背后的呼吸声逐渐趋于平缓，似乎真的睡着了。宋踏云尽可能轻地一点一点转动着身体，面向了虞焰所在的方向。 平整乖顺的发，修剪得极其干净的发梢，肩膀比宋踏云要宽上些许，但这会却微微缩起，整个人呈现一种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 这是一个宋踏云从没见过的虞焰，他一时失了手，就这么轻易地展示了他脆弱的一面。 宋踏云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背脊，细细描摹着每一处细节，似乎要把这幅画面牢牢刻在脑海里。半晌，耳边冷不丁传来一句：“看够了吗？” 被抓包的宋踏云一时慌了神，试图掩盖自己慌乱的表情时，才想到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你怎么知道的？” “我感觉到你的呼吸了——你靠得太近了。”虞焰平静地提醒了他。 宋踏云尴尬地将身体又转了回去，背后的人听到动静，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宋踏云瞪大双眼，望着空白的墙壁开口道：“你能进入我的内心世界吗？” 他很好奇，自己刚刚这些奇异的想法，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被虞焰尽数收进眼底。宋踏云头一次体会到了被他窥探的人的滋味，那些被他所嫌弃的秘密，对于被窥探者，都是曾小心翼翼深埋于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 空气安静了好几秒，以至于宋踏云有一瞬怀疑他是不是又睡着了。片刻后，虞焰才开口道：“我只能进入到病人的内心，因为他们的内心构造与常人不同。” 成功藏起秘密的宋踏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舒心与畅快。 - 半夜，虞焰忽然觉得一阵口渴。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刚刚踏上走廊，便在尽头处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惊得他瞬间后退了半步。 林晚吟循声回过头来，歉意地一笑：“吓着你了？” 虞焰整理了一下情绪，摇摇头从容地走上前，和她一同站在狭窄的窗口边，望着外面沉默的夜色：“我出来倒杯水，你呢，怎么想起赏夜景了。” 林晚吟苦了一下脸无奈道：“小海今天大概是太累了，鼾声都比之前要大。” 果然，就算站在离卧房这么远的走廊尽头，都能听见从他俩房内隐隐传来的鼾声。 “要不我俩换一下吧，宋踏云睡觉时还挺安稳的。”虞焰提议道。 -- 第12页 “不用了。”林晚吟摇摇头，“刚好我也不太困，站在这里看看风景放松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思路。” 说是风景，不过就是一排整齐的房屋，和天边一轮畸形的弯月，连星星都看不到几点。虞焰沉默地陪她看了会窗外，忽然半是自言自语道：“我又想起林教授了。” 林晚吟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未发一言，似乎是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我看到宋踏云……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他，我对不起他。”虞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林晚吟重新看向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我爸的牺牲，不是为了让你后半辈子每次想起他，都带着歉疚的。” “我知道。”虞焰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可我每次看到宋踏云时，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总怕……总怕他会像林教授一样突然离开我，哪怕我和他并没有认识很久。因此我希望这次结束后，别让他再参与进来了，但他的性格……” 林晚吟不解：“连你也没有办法解决他么？” 虞焰抬起眼，似乎是在观察什么东西，视线却完全没有聚焦，良久的沉默后，他摇摇头：“他很特别。” “小时候我爸常常教育我，人要为自己所做出的每个选择而负责。”林晚吟半是回忆道，“所以，这也是他的选择，你不需要为别人的选择而担忧甚至自责……包括我爸的。”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跳进火坑而不管不顾。” 林晚吟拍拍他的肩：“不要总觉得自己才是唯一的救世主，那样会很累。何况，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呢，我总觉得你低估那孩子了。” “我只是……”一下子被说中的虞焰，本能地试图给自己找些虚无缥缈的借口来掩饰。 “只是什么？”林晚吟一挑眉，含笑看着他，“我看他比小海还要细心善观察，你怎么不担心担心小海？” “算了。”虞焰放弃了抵抗，回身往楼下走，“我喝杯水就睡了，晚吟姐你也早点睡。” 见他认了怂，林晚吟看着夜空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角蓦地掉下一颗泪来。 - 虞焰下到客厅，开始寻找之前喝剩下的半桶井水。他的目光艰难地在黑暗中搜寻着，看到墙角的木桶时，刚欲上前，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客厅太暗了，几乎没有一丝光亮，他抬眼看向门上镶着的四格窗—— 透明的窗玻璃此刻变成了白色，在其中一格内，还有缓慢转动的黑色圆点。 虞焰连水也忘了喝，快步跑回楼上。林晚吟被他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刚欲开口，就听见他急声道：“你回房看着小海，我去看着宋踏云，那些‘人’又来了。” 林晚吟不再多问，小跑着回到了卧室。虞焰打开房门，宋踏云正面向房门这侧，睡得格外安稳。 虞焰轻手轻脚地将椅子搬到了宋踏云身边，坐在上面沉默地看着窗外。卧室的窗户不知何时也变成了一片暗沉的白色，那颗黑点毫无规律地转动了半天，最后定在了虞焰的双眼上，他甚至能感受到黑点在轻微地收缩，那是聚焦的动作。 “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虞焰看得出了神，一时没留意宋踏云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两手放于膝盖坐在床上，面朝窗户那一侧，平静地发问道。 “你醒了？”虞焰问了句众人常说的废话。 “嗯。”宋踏云略略歪头观察着那只比例过大的眼睛，“如果我来的时候带支画笔就好了。” “没有用的，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你无法和主人一样用画笔来改造它。” 宋踏云颇有几分遗憾地叹了口气：“那你的手术刀呢，能把他眼珠子给扣下来么，我看得心烦。” 虞焰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刀，猛地戳到床上。一松手，刀便摇晃着倒下了，被子上只留了一道浅浅的坑：“我觉得它还是比较适合切肉，但我想那些玩意儿，应该不是普通的肉组成的。” “那他要是闯进来了怎么办，比如——” 黑点在急速地后退，月光总算见缝插针漏进来了些许，但下一秒，圆滑光洁的头顶在他们眼前不断放大，一声巨响过后，玻璃渣碎了一地。 “真是豆腐渣工程。”宋踏云说着翻身下了床，站在虞焰的身边，“跑，还是打？” 虞焰摇摇头：“大门口已经被堵住了，应该不止一个‘人’，跑都找不到出口。至于打，他怕是一手就能把你拎起来。”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召唤，一只五指一样长的手猛地从打碎的窗口伸了进来，几乎要贯穿整个房间。 可惜这只手没能拎起宋踏云，他侧身一个闪躲，从虞焰的口袋里摸出那把手术刀，给巨人的手指来了一下。 到底勉强算是个人，还是要比被子柔软些许的，虽然最终也只留下了一长道细细的划痕，但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是让对方停住了动作。 宋踏云后知后觉地轻微“啊”了一声，望着自己被误伤的鲜血淋漓的手，将手术刀再次放回了虞焰的口袋：“它果然很适合切肉。” 这种伤敌八十自损一万的方法想来是没法用了，虞焰侧眼看向他镇定的表情，无暇关慰他的伤口，拉着他就往门外跑：“先出来。” 意料之中的，走廊上两人刚刚看夜景的窗户，这回也被打了个粉碎，窗外的人头挤来挤去，似乎都想弯腰看看屋内的风景。他们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而为了一个好的观景位置，那些人竟也忘了宽容谦让的美德。 -- 第13页 虞焰领着他来到了另两人的房间门口，方叙海的鼾声早已经悄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慌的寂静。他一手按在门把手上，另一只手紧握着宋踏云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推开了门。 像是一种生锈的机器在“吱呀”运转的声音，真正意义上的血盆大口在两人眼前缓缓张开，露出里面尖耸耸的白牙，长舌宛若红色的波浪，卷着边向两人翻涌而来。 第8章 神笔马良（6） 虞焰一抬手，横臂将宋踏云强行按在了墙上，两人紧贴着墙面，看着舌尖在面前寂寞地卷了个空。 男人的脑袋几乎霸占了整个卧室，他的脖颈颇为痛苦地被卡在窗框上，实在难以想象刚刚是如何钻进来的。 虞焰的目光在室内缓慢游移着，终于看到了蹲在墙角的另两人。方叙海已经给吓得梨花带雨，一手拼命捂着嘴，眼泪汪汪的。对上虞焰的目光，林晚吟比了个“OK”的手势，但看着也不过是强装镇定罢了。 刚刚一口咬了个空，脖颈还被牢牢卡死，男人颇为痛苦地嚎叫了几声。声音在密闭的空间内不断回响，脚下的地板甚至都在隐隐震动，相较之下，之前方叙海的鼾声就显得可爱多了。宋踏云毫不意外，在被咬死之前他们可能会被活活吵死。 终于，在耳膜被穿透的前一秒，男人停止了嚎叫。但紧接着，他的脑袋开始上下左右胡乱地拼命击打着四周，似乎是想努力从窗框中挣脱出来。整个房间开始剧烈摇晃，原本牢固的书桌椅柜也随着节奏一并敲击着墙面。 这个房间看起来没多久就要散架，虞焰同宋踏云站在门口，想要脱逃并不困难。然而另两人缩在内侧的墙角，安着窗户的那扇墙此刻看起来已经有了蛛网般的裂痕，随时有可能砸到他们头上。 “快出来！”虞焰冲他们大声叫喊道。陷入癫狂的男人似乎并没有留心他的声音，正为着自己的一点点成果而欣喜，并且加倍努力着，像台不知疲惫的永动机。 另两人自然也明白自己此刻的现状，却依然纠结在原地。房间本来就窄，男人毫无规律的运动令虞焰根本没法接近他们，只能焦急地等在门口。 “妈的，这小子腿软了！”林晚吟努力试图架起方叙海，但两人的体重相差到底有些大，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林晚吟也累到气喘吁吁，只能尽可能地缩在墙角，以免被男人给误伤。 “咔嚓嚓”，那是墙体在逐渐开裂的声音，裂缝眼看越来越大，虞焰望着男人那仿佛深渊般的嘴，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 但未待他做出下一步动作，肩膀便被人用力一按，令他险些摔倒在地。虞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宋踏云借着他的肩膀奋力一跳，蹬上了男人的侧脸。 “宋踏云你疯了吗？” 虞焰心里又急又气，抬手就打算将他拉回来。却见宋踏云抓着男人寥寥无几的头发，奋力爬上了头顶，而后坐滑滑梯一般，径直滑到了林晚吟那侧。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虞焰伸出的手甚至还僵停在半空中。 动作太快了，快到男人在宋踏云落地后，才后知后觉地停了两秒，他的眼珠奋力转动着，但到底看不到后脑勺的方向。搜寻无果后，他开始更加卖力地撞起墙来，看样子只要再努力一分钟，他的脑袋就可以自由了。 在林晚吟的帮助下，方叙海被扶到了宋踏云背上，腰带也被一并抽下，将他的两只手牢牢固定在宋踏云前胸。 “你一个人没事吧。”出发前，宋踏云看了眼林晚吟道。 林晚吟点点头：“你快带着他走，别管我。” 时间紧迫，宋踏云便也不再多言。这回，他一脚蹬在墙壁上借力，脱落的砖块给他的肩膀结实地来了一下，他甚至来不及皱眉，跳着试图去拽男人头顶稀疏的头发。 一个成年男性的负重到底夸张了些，宋踏云脚下一滑，险些带着方叙海一并滚下地。即将失去平衡之际，身后忽然被人奋力推了一把，他便顺水推舟地抓紧了男人边缘的头发，使出浑身力气攀了上去，在手里的头发断裂之前，及时地抓住了另一大把，稳住了两人。 宋踏云回过头去，刚刚推那一下，林晚吟也给反作用力压到跌坐在地，他刚欲开口，却被林晚吟狠狠骂了一顿：“你他妈是不是傻，这时候回什么头，快啊。” 在这种时刻，言语是特别无效的东西。宋踏云便也不再多言，尽可能冷静地分析着面前的局势。刚刚一个人没有负担，可以快速地从男人头顶滑下去，然而现在速度降低了许多，要是攀至头顶时，男人猛地抬头，他俩极易可能在头顶和天花板之间被挤成肉饼。 身后的方叙海多多少少恢复了一点神志，他两手将宋踏云抱得更紧了些，面对其突然的停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宋小弟，你……” “闭嘴，你好吵。”宋踏云毫不留情地喝止了他。 看样子队内除了自己，各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方叙海也自知心虚，只能抬脚蹬着男人的后脑勺，试图帮宋踏云减轻些许压力。 两人整整在男人的后脑上僵持了半分钟后，宋踏云突然埋头开始解扣着方叙海手腕的皮带。惹得没搞清楚状况的方叙海一阵不安：“宋小弟，你、你要抛下我吗，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说了让你闭嘴。”宋踏云顺利解下皮带，反手扔到了地板上，“等会儿你别乱碰乱抓，手和脚都放松，别问为什么。” -- 第14页 方叙海哪还敢多言，没了宋踏云的帮助，他在男人剧烈晃动的头上都撑不过半秒。他忽然感觉自己右手手腕被宋踏云用力抓住，而后整个人被强行从背上翻了过来，脑袋磕在男人头上，砸得都有些犯晕。 “虞焰！”宋踏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两手奋力一推，方叙海宛若一张印度飞饼般打着旋儿快速划过男人的头顶。虞焰心领神会，在方叙海落地前一秒，跳起来接住了他，虽然下一秒，自己也被砸了个七荤八素，但对上宋踏云的目光后，居然还能默契地笑出声来。 方叙海早已晕到找不着北，被虞焰反手甩到了暂且安全的走廊上稍作休息。稍微恢复了体力的林晚吟试图从下方做突破，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爬着，在男人的下巴落地之前，虞焰一把抓住她的手，猛地将她拉到了安全地带。 现在只剩下还停留在男人脑袋上的宋踏云了，虞焰向空中张开了双臂，似乎随时准备好迎接他。 宋踏云紧咬着牙，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刚刚那块砖直接砸到了他的右肩，他本没留意，还用右手将方叙海翻了过去。这会儿疼痛忽然从骨头深处渗透出来，右臂几乎无法动弹分毫，少了一只手的助力，能在男人头上停稳就已经是极限了。 眼看情况不对，虞焰也奋力向上一跳，试图爬上男人的头。可男人哪会允许他们把自己的头当作猫爬架，脑袋猛地往右边一甩，虞焰整个儿被砸到墙上，五脏六腑像被碾过了一般，咳都咳不出来。 宋踏云惊到瞪大双眼，想让他别乱动，然而力气好像藏在紧咬的牙里，一开口就会漏干净。唯一让虞焰安稳下来的方法，大概就是自己快些过去了。 刚刚那一甩，虞焰虽然伤得不轻，但倒是让宋踏云离头顶更近了些。他便也不顾受伤的肩膀，牙根几乎都被咬碎，撑着一口气手脚并用，奋力爬向了出口的位置。 虞焰顾不上难受，赶紧给他搭了把手。指尖刚刚触碰的瞬间，一声巨响传来，开窗的那面墙终于被整个儿砸碎了，连带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也开始落雨般掉下零零碎碎的石块。 重获自由的男人兴奋地晃动着自己的脑袋，在宋踏云被甩落的前一刻，虞焰一把将他拽到了自己怀里。两人同时跌倒在地，抱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在门框砸下之前，顺利翻滚到了走廊上。 男人的头一点点地缩回了窗外，但眼前的卧室也开始逐渐崩塌，地面上很快垒满了砖石，成了一片废墟。 虞焰低下头，望向自己怀里的宋踏云，惊觉他已是满脸泪痕，每一颗眼泪都是硬生生疼出来的。 “小宋同学，没想到你运动神经这么发达。”四人算是逃过了一劫，望着刚刚最大的功臣，林晚吟由衷赞叹道。 宋踏云无奈地笑了下：“我只是耐力不行。” 对于宋踏云惊人的反应力，虞焰一直看在眼里，没想到他的爆发力也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强。虞焰想起了林晚吟之前说的，也许自己当真低估了宋踏云，他乍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的，但认真起来时有一股狠劲，迸发出来的力量强到甚至有几分可惧。 耳边落石的声音一直响个不停，林晚吟担忧地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可能快塌了，我们还是先下到一楼，想办法出去吧。” 众人陆陆续续站起身来，虞焰将宋踏云的左臂绕过自己的肩膀，右手揽着他的腰，扶着他快速下了楼。刚刚走进客厅，就听见门外一阵吵闹的声音，看样子，正门是没法走了。 “这里，快来！”先行一步的林晚吟从厨房探出头来，冲他们挥手道。 众人赶忙挤进了厨房，在这里找到了整幢房子里唯一一块完整的窗户。透过玻璃看出去，是大片大片的草地，房子的后方暂时还没有被占领。 方叙海扫视了一圈窗台，抄起木制锅盖就往玻璃上砸，奋力砸了好几下，也不过砸出了几道裂缝。他似乎想努力证明自己，不死心地继续砸着，林晚吟抬手拦住了他：“别砸了，把他们引过来就不好了。” 好在方叙海最大的优点就是够听话，他放下手中的锅盖，沉默地等待着其他人的指示。宋踏云仰着头，半晌后忽然开口道：“试试烟囱呢？”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烟囱的宽度似乎刚好够一个人爬上去。方叙海自告奋勇道：“我帮你们探路！” 见没人反对，方叙海果断跳上灶台。烟囱内看着还算干净，他撑开双手双脚，艰难地向上攀爬着。烟囱的高度并不算太高，不消半分钟，他便一把抓住顶端，将整个上半身探了出去。 “咦？”眼前突然冒出了个小东西，巨人弯下腰来，好奇地望向方叙海。 第9章 神笔马良（7） 方叙海给吓得瞬间松了手，整个人呈自由落体掉了下来，痛得他捂着屁股支吾了半天，才抬手指了指烟囱：“有、有人。” 虞焰抬头望向黑黢黢的烟囱，惊觉有什么东西正急速靠近，在那只手成功着陆之前，他抄起锅盖，毫不留情地堵上了洞口。 又一条路被堵死了，不远处的砸门声一下下传来，预感要不了多久，大门处便会被攻陷。 宋踏云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你们每次都这么刺激么。” 虞焰看了他一眼：“可能你运气比较好。” “那要不要更刺激一点？”宋踏云眼睛一下子亮了，整个人兴致勃勃道。 -- 第15页 “小宋同学……你想干吗？”林晚吟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我们——从那里出去。”宋踏云一抬手，径直指向了大门的方向。 “宋、宋大哥。”方叙海给吓得辈分都乱了，“这也太过刺激了，别闹了啊。” 虞焰上前挡在两人之间，面朝宋踏云道：“你继续说。” 宋踏云：“你们没发现，那帮家伙对声音比较敏感吗，而且视力似乎不算太好，白长了那么大一双眼睛。等会我上二楼，随便扔点东西之类的弄出声响，把他们吸引到房屋侧面，你们不就能直接从大门出去了吗？” 乍一听似乎可行，但细究下来还是有很多不确定性。一旦哪处不符合设想，后果都是难以承受的。三人沉默地思考着，已经说出自己想法的宋踏云一脸轻松，再次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对于自己被外边这帮家伙扰了清梦很是不爽。 片刻后，虞焰擅自替其他人做了决定：“我跟宋踏云去二楼，晚吟姐，你带着小海守在门口，等到门外的人散尽了，就赶紧溜出去，咱们在镇尾集合。” 方叙海张了张口，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只乖乖点了点头。林晚吟长久地看了虞焰一眼，最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们俩要注意安全。” 分工结束后，虞焰和宋踏云把厨房彻底扫荡了一遍，带着一堆锅碗瓢盆上了楼。刚才那间卧室已经整个儿塌了，露/出几片深沉的夜空。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上来呢？”宋踏云盯着被分成好几块的夜空出了神，忽然发问道。 “宋踏云，你是不是就没想过活下来？”虞焰忍不住质问道。 宋踏云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虞医生，这个问题由我问你还差不多。我可是满满的求生欲，倒是你，在我去救方叙海之前，你上前盯着那怪物的嘴望什么，想给他送外卖啊？” 眼看自己那点小动作全被看在眼里，虞焰也懒得辩驳，两手抄着厨具踏进碎石堆：“那就一起死好了。” 宋踏云紧随其后跟了上去：“虞医生怎么又说胡话了，才不呢，我要你和我一起活下来。” “如果我不跟着你上来呢？”虞焰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冷冷看向他道。 其实两人都把彼此的心思摸得门儿清，却还总想着对方能亲口证实自己的揣测，虽然最终只会在文字游戏上浪费大段时间。 然而此刻时间紧迫，宋踏云爽朗地一笑：“那虞医生活下来就够了嘛。” 得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虞焰看着却并不怎么高兴，他皱了皱眉：“我以后绝对不会留你一个人行动。” 虽然虞焰的想法特别纯粹，但这话被宋踏云听进耳里，就莫名多了几分暧昧。 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这会儿冒出个和他一样不怕死的，义正词严告诉他不许这么做，他心里突然漫上一股雄兽之间的争斗心，想要解决，怕是必须得倒下去一个。 两人站在废墟之上，刚好能平视那些巨人的腰际，看起来数量并不算多，但哪怕只有一个都够他们受的。此刻，他们正在迷茫地望着屋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眼皮底下的“小矮人”。 虞焰在空中摆出“三二一”的手势，倒计时结束后，宋踏云毫不犹豫地朝前飞出了一只碗，瓷碗穿过人群，与石板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方法很快奏效了，巨人们缓缓转过身去，开始寻找声响的来源。见状，虞焰抡起一把铁锅掷向了另一侧，试图混淆他们的视听。 可惜这些巨人的耐性实在够差，一时半会找不到声源后，便选择了放弃。两人只能不停制造着各种响声，锅碗瓢盆全扔一遍，顺便就地取材，化身人工投石机。夜幕下，奏起一曲重金属的摇滚乐。 然而这样还不够，大门口依然零星有三两个巨人在徘徊，不把他们引到侧面，另两人还是没法出逃。 宋踏云弯腰在臂弯里垒了几块砖石，看了眼屋顶：“虞医生，推我一把呗。” 虞焰瞬间猜出了他的想法，手脚并用三两步蹬上了屋顶，留着伤了一只手臂的宋踏云在原地干着急：“虞医生，你可太赖皮了，这是我先想出来的。” “等你手臂好了，不想上来我都逼着你去。”虞焰边说边弯腰捡起屋顶的瓦片，朝着正门的方向走去。 虽然窗户似乎不太抗揍，但是和墙体同等材质的大门倒是意外的坚/挺。正门口的两个巨人似乎有些累了，攻速都降低了不少，虞焰蹲下身来，像小时候打水漂那样，把瓦片飞到了他们身侧。 声音刹时被擂门声给遮掩了，一块不够响，那就两块、三块，碎片叠着碎片，巨人终于被引起了注意力，停下了手中的攻击，转头望向了侧面。 奏效了！虞焰心下一喜，一点一点向侧边推进。两个巨人茫然地看着前方，排着队犹如飞蛾扑火般朝声源走去，只要再往侧面来一点，大门处应该就被完全让开了，向右、再向右—— 脚下突然踩了个空，虞焰瞬间在倾斜的屋顶上失去了平衡。他抬手胡乱抓着，试图寻找一个支撑点，然而瓦片轻巧地被扒了下来，落雨般砸到身上，反而加速了他的坠落。 噼里啪啦掉落的瓦片霎时吸引了巨人们的注意力，他们缓缓地朝这边汇聚而来，步伐整齐到宛若死亡的晚钟。 -- 第16页 世界一点点暗了下来，虞焰闭上眼，想起了那片陡峭的山崖，一眼望不到底。 林教授落下悬崖时，虞焰眼前的世界也是这样逐渐变得黯淡，他在真与假的幻境之中穿梭，而林教授则永远被留在了那片虚无。 那之后，虞焰便决定永远封印自己的这项能力。他向来不是什么圣人，如果救助陌生人的代价是至亲的离去，他宁愿自私一点。 直到某天，林教授的办公室内闯进了一个毛头小伙。正在收拾遗物的虞焰抬起头来：“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方叙海挥了挥手上的锦旗：“我是来感谢QFZL林教授的，我本以为我妹妹这辈子都会在精神失常中度过，还好遇到了他。” 虞焰的手停顿了一下，摇摇头低声道：“你要找的人不在这。” “林教授去哪了？我得亲手把锦旗交给他呀。要不找个有空的时间，我带上全家一起请他吃顿饭，帅哥你要一起来吗……” 眼前的人喋喋不休着，听得虞焰一阵心烦。他攥紧手上的文件，心头像被埋了枚开了倒计时的炸/弹，于某时刻终于归了零：“他死了，你明白吗，他死了！他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你要找他，那就去地下找他吧。” 方叙海被他突如其来的失态吓到怔在了原地，片刻后才缓缓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锦旗铺在了林教授的桌面。 柔软的缎面触碰到指尖的那一刻，虞焰忽然就掉了眼泪，在锦旗上染了一块深红。 后来，两人坐在沙发上聊了很久，方叙海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想成为和林教授一样的人，你能教教我吗？” 方叙海自然没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只有在虞焰的帮助下，他才能进入他人的内心世界。 虞焰本想拒绝，但看着对方赤诚的眼神，忽然想起当年和林教授相识时，自己似乎也怀揣着这样的一颗心。 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没有活人知道在那里死去后会去往哪里，如果可以与林教授再遇，倒也不是很糟。 而此刻，在林教授将他推回现实世界之后，自己得以多活的这些年，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虞焰的心里没有惧怕，平静到像是飘落在湖面上的一片羽毛，他就这样慢慢放开了自己的手，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手心忽然一热，身体瞬间有了支撑，悬在半空缓缓摇晃着，耳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怒意：“虞焰，你他妈闭什么眼啊，快点儿，我要撑不住了。” 预想中的林教授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宋踏云因为疼痛而稍显扭曲的一张脸。他出于本能用惯用的右手抓住了虞焰，这会儿疼痛打着旋儿奔向了全身，一波波像过电一般，可他不能放，甚至还抓紧了些。 站在近六米高的屋顶上，虞焰望着未知的黑暗，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护着宋踏云的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10章 神笔马良（8） 短暂的风声过后，两人跌进了一片草地之中。万幸，这个世界的青草还保留了一些基本特质，至少没有硬到像石头一样。 “我们现在先去镇尾与他俩汇合吧。”虞焰压低声音道。 宋踏云点点头，此刻的他根本不敢开口，完全靠紧锁的牙关来抑制住最本能的声音。右臂比起最开始的疼痛，已经逐渐有了些发麻的感觉，而在这种地方，就算有所谓的医院，大概也是不能去的。 两人沿着房屋后侧的小路，一路快走着向前。巨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回头看去，似乎仍旧在原地徘徊。 等到两人算是暂时脱离危险后，宋踏云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啧，真疼。” 虞焰关切地扭头望向他，语气很是诚恳：“还能坚持吗，我背你过去吧？” 宋踏云愣了下：“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 这会儿的沉默，比起刚才又多了几分别的意味。两人不再同刚才一样焦急地赶路，而是并肩向前，步伐默契得惊人。 月光斜着洒下来，受限于屋顶只能照亮虞焰的半边脸，他将目光移至黑暗之中：“你刚刚为什么要来救我。” “虞医生，你是不是傻。”宋踏云似乎就等着他问出这一句，回答得格外快，“我可做不到见死不救。” “如果失败了，那很有可能就是我俩一起死。死一个还是死两个，小学生都会做的数学题。” “虞医生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你……特别冷漠。”宋踏云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这种冷漠不是对于他人，而是对于你自己。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让我死，但当你自己遇到危险时，求生欲却低到可怕。” 虞焰轻轻叹了一口气，言语里听起来很没有底气：“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那不是正好么？”宋踏云居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咱们俩互相监督，谁要是出事儿了，那就是对方的大失责。” 虞焰没应声，只是长久地望着远方，算是默许了他的提议。虽然两人也清楚，在陷入二选一的境地时，只有一个人能真正履行自己的承诺。 到达目的地后，等在巷尾的两人早已趁着闲暇，准备了些果子和水。四人简单地补充了一下/体力，便开始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那些怪物半夜突然出现，而且准确无误地围聚在我们所选的房子四周，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虞焰率先提出了自己的不解。 -- 第17页 林晚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要么是房子本身有什么问题——但我总觉得我们不至于那么倒霉，要么就是，我们可能不该长期停留在一个地方，这样会让主人察觉到我们的所在地，虽然我不清楚是以何种方式。” 方叙海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满眼倦意：“陈新绘怎么比那些996的资本家还黑心，觉都不给人睡的。” 林晚吟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个世界毕竟有些特殊，它不是主人幻想的实体，而是陈新绘用画笔一笔笔画出来的，大概会比别的主人拥有更多的权力。” “不知道这个‘长期’的界限在哪里，完全不睡觉是不可能的，或许我们可以轮流让人守夜，睡一段时间赶一会路。”虞焰提议道。 “我知道时间。”宋踏云扬了扬手腕上的手表，“之前我们进屋时我看了下，是十二点四十分，而现在是……十二点四十三分？！” “内心世界的流速都是很慢的。”虞焰解答了他的诧异，“通常我们将患者从幻境中解救出来后，回到现实再看时间，可能才过了不到一小时。” “难怪你们都不带钟表之类的。”宋踏云有些遗憾地垂下了手。 林晚吟:“其实如果用心记录下来的话，也能计算出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的时间大致流速比例。不过之前，我们也没有遇过这种事，那时候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很重要。”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宋踏云突发奇想道。 “没错。”方叙海故作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也有可能延着延着就直接没命了。” “既然情况特殊，我们最好快些完成任务回到现实补觉。”虞焰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接下来，我们还是先找到人吧。” “人？”宋踏云颇为惊讶，“刚刚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这会儿还得把他们给找回来？” “宋小弟，你想什么呢，当然不是那种人啦。”方叙海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普通人？” “除了我们四个，还有其他人也来到了这里吗？”宋踏云依然有些不解。 “他看起来和我们一样是现实世界里的人，但事实上他是患者内心最重要的人的化身。只有找到他，我们才能通过其提供的线索找到患者。”林晚吟解释道。 宋踏云点点头，看向远方。夏日的天亮得很早，黑暗在一点点散去，整个世界被深灰色所笼罩：“那么陈新绘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呢？” “我想，在找到他之前，大概只有陈新绘自己知道。”虞焰上前两步同他并肩，一同望向了未知的前方。比起刚才排列整齐的小镇，面前似乎是一片零落的村庄，有山有水有树，也有星星点点的平房。乍一看有些无序，细究起来也能感受到陈新绘对于规整的某种追求。 四人沿着平缓的斜坡向下走去，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要不了多久，太阳便会在云层中露头，开启新的一天。 不同于前面那些生硬的场景，这座村庄刻画得很有生活气息。院子里铺一地的谷堆，晾衣绳上微微飘动的衣服，随意倚靠在墙角的自行车，唯一少了的，就是真真正正的人。 “我有预感，我们会在这里找到我们要找的人。”林晚吟随意推开一户的门，望着没有狗的拴狗绳开口道。 “我有看过陈新绘小时候的照片。”虞焰望着远方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她从小在农村长大，我猜，这里很可能就是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因此，才会画得如此逼真。” 看完前面那些不着调的画作后，再望到这些栩栩如真的景象，宋踏云一度有些恍惚。原来陈新绘也能画出这样的画作，虽然笔触还有些幼稚，线条也不够流畅，但细节都格外写实动人，甚至能体会到她在创作之时所蕴含的情感。 她把童年最珍贵的记忆，都搬到了心里。 唯一遗憾的是，村庄里没有一个人，如果有的话，可能也像之前那些怪物一样，有着比例失常的五官和身体。 “我之前一直在想，也许陈新绘不善观察，也不太会学习，所以就算她画了几十年，也依然是儿童时期的水平。”林晚吟显然也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吸引，“现在我才明白，我的想法过于肤浅了。”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从种种细节来看，村子里应该是有人住的，为什么陈新绘不把他们画出来？”方叙海不解道。 “也许，因为她很少观察身边的人。”对陈新绘并不太了解的宋踏云，有些大胆地下了自己的结论。 “我和你想法一致。”虞焰带着肯定的目光望向了他，“我认为她是有一定绘画天赋的，但仅限于对自己仔细观察过的事物。所以，她能画出如此生动的村庄，却画不出每天在她身边来来往往的人。” “我突然在想……”林晚吟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角，“也许那些‘怪物’，其实就是她眼里看到的人最本真的模样？” 陈新绘的模样再次浮现在宋踏云的脑海，看着极为幼齿的长相，个子也不高，可能都不到一米五。之前被自己一手抓住时，不急着辩解，也不会哭闹，只是想拼命逃离。 众人沉默了片刻，似乎都对林晚吟的猜测有了自己的答案，却又不敢轻易表达自己的想法。 虞焰上前一步：“还是先去找到任务人吧，到时候问题也会逐个迎刃而解了。” -- 第18页 太阳已经完全挂上天空，甚至意外地遵守了现实世界的规律，是从东边升起的。整个村庄笼罩在晨晖之中，零星有几户人家开始升起炊烟，不同于之前在镇上所见的“白气球”，而是真真切切的一缕缕白烟。 无人控制的自行车从身后晃晃悠悠驶来，众人慌忙避让，却发现它似乎并没有攻击的意思，而是沿着田埂继续一路向前。 小溪里，凭空出现了几件衣服，在自己洗着澡，一旁的树枝上，还迎风挂着几件湿衣服。 小镇已经伴着晨光苏醒，就算没有人的存在，它也在如常运转。 众人行走在这怪异的景象中，一切仿佛有空气化作的人在操纵着。走近一户稀松平常的人家时，虞焰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里看起来有点眼熟，我……” 虞焰的话语仿佛是被木门推开的“吱呀”声给生硬切断，有位女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第11章 神笔马良（9） 这个女人不同于之前见到的那些“怪物”，而是和他们一样真真切切的人。女人看着约莫二十出头，两条油黑发亮的麻花辫躺在肩头，一身洗到有些泛白的花布裙，布鞋上打了好几个补丁，唯独背上背了个不太协调的登山包，给她的背都压得有些弯曲。 女人似乎有急事要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埋头快步朝前赶路。宋踏云忍不住抬手将她拦了下来，指腹触碰到肌肤的那刻，女人身上的凉意由此度到他身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这个女人身上的体温远低于正常人，但纯朴的红晕倒是明晃晃地挂在两颊。 被抓着手臂后，女人也不恼，甚至没有抬头看宋踏云一眼，而是机械地重复着刚刚的动作。两腿交错朝前迈进着，手臂随之有规律地摆动，可惜被限制住了自由，看起来仿佛走在一台无形的跑步机上。 “这里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正常人吗？”看着眼前的怪异景象，方叙海忍不住吐槽道。 “这个女人我有点眼熟……”林晚吟走到女人面前，微微弯腰仔细审视着她的脸，“这是刘女士年轻的时候吧？” “刘女士……你是指陈新绘的母亲？她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任务人，这会儿是要带着我们去陈新绘所在的地方？”方叙海看着很是激动，“宋小弟，你快放开她，看看她要走到哪里。” 见状，宋踏云赶紧松开了手。女人果然沿着刚刚的频率，继续朝前迈进着。 一行人跟在她的身后，以为就此便能寻到陈新绘在其内心世界的藏匿之处。虞焰看着却并不太乐观：“我想她应该不是任务人，不过跟着她，大概也能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话音刚落，女人便消失在了村庄门口，像是躲进了空气之中。面对凭空消失的人，一行人先是怔在了原地，紧接着又把这附近来来回回搜了一圈，但再也没有看到女人的身影，她就这么消失在了众人眼皮子底下。 “她是躲到哪里去了？还会隐身的不成。”方叙海不死心，还在埋头拨弄着门口的稻草堆。 “她已经离开村庄了。”虞焰回答道。 这回连林晚吟都有些不解了：“我刚刚有出去看过，村庄外面很空旷，根本藏不住人。女人的速度又没有那么快，能跑去哪呢。” 虞焰将目光转向村庄内，微眯起眼缓缓扫了一遍：“我猜……这个村庄类似于一个结界，其实我们已经误入陈新绘的回忆了。” 眼见另两人瞬间心领神会的模样，仍蒙在鼓里的宋踏云不禁开了口：“结界是什么，回忆又是什么？” “这里暂时比较安全，我可以慢慢和你讲。”虞焰拍拍他的肩，一行人再度向村庄内走去，“每次我们来到病人的内心世界，为的都是探寻他心底最深层的记忆，也是将其困在自身的小世界中、拒绝与外界接触的原因。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先遇到任务人，在他的指引下，逐个查看患者的记忆。记忆所存放的地方，我们便称为结界，里面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不过在这里，他们只是一个个尽责的演员，负责重演当初的回忆，无法与你互动，而走出结界之后，演员也会自动消失。” 宋踏云再次回想起女人刚刚的表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么刚刚她演的是……她要离开这个村庄吗？还有，任务人和这些所谓的演员，会是同一个人吗？” 虞焰摇了摇头：“很遗憾，并不是，所以我们还得继续寻找。” “如果林小姐刚刚没认错，也就是说，对于陈新绘来说，最重要的人并不是她的母亲？”这点似乎比刚刚的事更让宋踏云难以理解。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心里最重要的人一般都是父母，就算结婚生子后，这个情况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有意思的是，在我们曾经探寻过的那些病人内心世界中，父母是任务人的比例占得很少。”林晚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什么父母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也是大多数病人患病的原因之一。” 宋踏云像是听到入了迷，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林晚吟的方向，细究起来却又根本寻不到焦点。虞焰忍不住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他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略显僵硬地抬头看了虞焰一眼，眼神空洞到看不出任何情绪。 “怎么了？”虞焰微微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 第19页 “没事啊，我只是觉得这个结论很有趣。”宋踏云灿烂一笑。可惜这些天的相处下来，这个他惯用的伪装对于虞焰来说已经不管用了，他笑得越是开怀，越证明了在努力掩藏着些什么。 “呃，小宋同学……”林晚吟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这些都是我从经验里简单推测出来的，不够严谨，也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你随便听听就好，别放在心上。” “我觉得你推测得很有道理啊。”宋踏云依然是一脸标准的笑容，“让我受益匪浅。” “那个，宋小弟，你……”这回连神经大条的方叙海都察觉到之中的不对劲了。 宋踏云看着这些满面愁容的人，愈看愈奇怪，不明白他们在担忧着什么：“难道对于你们来说，最重要的人不是父母吗？” “是。”虞焰第一个应了声，接着又等来了两声带着迟疑的“是”。 宋踏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不就行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找找对于陈新绘来说，最重要的人啊。” 破天荒的，宋踏云成了团队的领路人。众人紧跟在他的身后，频繁交换着目光，但又默契地不发一言。 路过女人刚刚离开的那户人家时，四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看起来是户很常见的砖瓦砌成的民房，木门上的漆已被锈蚀脱落了大半，露出扎手的木刺。门上贴了副对联，应该是住家自己写的，右书“春回大地”，左云“福满人间”，只是从红纸的褪色程度来看，兴许并不是今年贴的。 大门没上锁，众人轻松地推门而入。先入眼帘的是一片破旧的庭院，满地的尘土，角落里已经发霉的苞米，唯独一口水井看着干干净净，证明这儿至少是有人长住的。 “这就是陈新绘小时候的家吗？”林晚吟从角落里捡起一个做工粗糙的布娃娃，轻轻掸去了上面的灰，发现布娃娃的眼睛是两颗纯白的纽扣，中间用绵线缝了个黑点。 “那我们会在这里找到陈新绘吗？”宋踏云望向房屋的正门道。 虞焰轻轻摇了摇头：“我想应该不会。患者通常会躲在他们喜欢的、令他们有安全感的地方，我觉得这里不太像。” 房屋的正门同样也没上锁，里面的布局很是简陋，都没几件像样的家具。正中的餐桌上放了两只碗，里面盛着格外寡淡的稀粥，宋踏云伸手探了探碗壁，居然还是温热的。 “新绘，出来吃饭了。”声音是从角落里发出的，仿佛是强行自喉咙深处扯了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了位老人，身体佝偻到像一只虾，身着和沙发颜色相近的布衣，就这么坐在没开灯的客厅内，仿佛在阴影之中隐了身。 有脚步声从侧边的房间里传来，小跑着一路靠近。紧接着，老人缓缓来到了餐桌边，未待她动手，椅子便被拉了出来，待到老人坐下后，另一侧的椅子也凭空移出了桌底。 一阵玎玲声响起，瓷勺开始擅自舀起了稀粥，在半空中停顿几秒后，勺中的粥像是被吞进了空气般消失了。 “这应该是小时候的陈新绘吧，只是她没法自己演自己。”宋踏云试图为眼前的诡异景象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没待其他人回答，老人开了口：“新绘你知道吗，你妈那个没良心的今早也走了，就给我留了一百块，让我怎么活？当初算命的说你阴气太重，你妈不信，非把你给生出来，这下好了，克死了我儿子，又克死了我老伴，现在把你妈也给赶跑了。啥时候把我克死了，你就快活咯！” 空无一人的那侧，瓷勺在空中僵停了好几秒，又缓缓落进了瓷碗里，再也没有动过。 老人仍旧在喋喋不休着：“也不知是祖上造了什么孽，自从你出生后，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你看看你，一天到晚苦着个脸，搞得跟我欠你的似的，也就小卖部那个疯婆子跟你投缘，你俩才理应是一家人！” 接下来的话语，全是些难以入耳的谩骂，饱含着浓厚的封建迷信思想，听得林晚吟一脸不悦，却又没法对着个假人发泄。 “我觉得我们不用再听下去了。”虞焰率先跨过门槛向外走去，顺带拍了拍反应最为强烈的林晚吟，“关于任务人的位置，我们应该已经有线索了。” 第12章 神笔马良（10） 四人刚刚走出庭院，便惊觉身边被带起一阵风，伴着疾而轻的脚步声，落满尘灰的地面上留下了几个小巧的脚印。 “快跟上！”虞焰第一个反应过来，挥手向他们示意道。 幼年的陈新绘在乡间小道上飞速奔跑着，蜿蜒的泥土地似乎永无尽头，载着她不断前进再前进。他们甚至能听见空中隐约传来的轻微喘/息声，伴着些许被拼命隐藏的哭腔。 “小绘呀，又被奶奶赶出来啦，是不是你把妈妈给气跑的呀？”路边洗着衣服的妇女听见脚步声，抬头望了一眼，随口调侃道。 脚印明显停顿了一下，而后开始更疾速地向前，惹得四个人高腿长的大人也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前。 此刻已是中午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长路上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有的悠闲有的忙碌，但都顶着一脸蜡黄且粗糙的皮肤，那是日日向阳劳作的“馈赠”。 有位孕妇提着尿壶，蹒跚着走出家门，未出两步，便被丈夫连拖带拽拉回了家：“让你别乱跑，怎么不听呢！没看见那扫把星又在外头瞎逛了么？回家用柚子叶好好洗个澡，要是肚子里的宝贝儿子沾染到什么脏东西，你别想好过！” -- 第20页 那尿壶一时脱了手，打翻在地，一片腥臊的气味。过了半分钟后，男人单独从门内探出了头，捡起尿壶，狠狠关上了大门。 陈新绘只管跑，踩上那一地脏东西也未有半分停歇，仿佛眼里只有前方那无限延展的路。 “老陈家的小孙女怎么又跑出来了，注意看好娟子，别让她和那个小灾星一起玩。” “她妈妈今早也走了，你听说了么？她家里就剩吴大娘一个了，真是作孽呐。” “哈哈，要是哪天吴大娘也不在了，她是不是就得克村子上的人了，好生害怕哟。” 村民的眼里泛着无尽的神彩，带着充沛的热情吊着嗓门交流着，一个比一个反应夸张，仿佛一位位演技拙劣的戏剧演员。 陈新绘还在跑，但未出几步，脚步声急促地停了下来，有位中年女人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一天到晚在这里瞎嚼蛆，我看你们真是闲得很！也不回头瞅瞅自家那堆破事，搁这里替别人操起心来了。” 这个女人同陈新绘一样看不到模样，只能听见声音。众人对望了一眼，宋踏云开口道：“这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任务人了吧。” “没错。”虞焰点点头，“不过，我们还是得找到她的实体才行，对着虚无缥缈的空气，也问不出任何东西。” “诶哟，疯婆子又发癫啦，就不怕新绘把你也克死咯。”有个半秃的老汉长长地吸了口烟，吐着烟圈惬意地骂道。 “你天天抽这么多烟，回头肯定死得比我早！”女人不甘的反击声在空气中飘了出来。 听见自家老伴被人给咒了，门里又跑出了位围着围裙的婆婆，锅铲还拿在手上，指着空气道：“我看她俩就是一个大疯子一个小疯子，天生一对！老头子，咱们回家吃饭去，别沾了晦气。” “我看你俩也是一个糊涂一个眼瞎，天生一对！”女人的嘴凶得很，没一会就把左邻右舍都给骂回了屋，片刻后，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新绘，来店里坐坐呀。” 众人这才发现旁边俨然是个简陋的小卖部，玻璃柜台都已经蒙上了一层垢，里面放了几条未拆封的烟。随着脚步声走进店内，两排破旧的货架上零星摆了些杂货，已经成了蜘蛛精挑细选的结网基地，似乎鲜少有人光顾。 做生意都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女人显然是差得远了。 碗碟自内部飘到进门处的可折叠餐桌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女人开口道：“小绘，午饭吃了吗，要不要和阿姨一起吃点？” 虽然听不见陈新绘回答的声音，但两个饭碗里都被盛上了米饭。 “……我饿了。”眼前只是些普通的家常菜，但连啃两天没味道的果子后，再看这些就跟见了山珍海味似的，惹得方叙海发自内心感慨了一句。 “所以……这些能吃吗？”民以食为天，宋踏云问得很诚恳。 虞焰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寻找吐槽他俩的字句，但搜寻无果后，对着饭菜扬了扬下巴：“那你试试。” “跟人小姑娘抢饭吃不太好吧？” 宋踏云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本着好奇与身体本能的渴望，冲着那盘春卷伸出了手—— 拿不动。 春卷炸得焦香酥脆，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可任凭宋踏云怎么使劲，它们都跟黏在盘子里似的，怎么都拿不起来。最后，宋踏云似乎是较起了真，试图把一整个盘子都端起来，然而也未让其挪动分毫。 “省省力吧。”虞焰含笑把他拉了回来，“记忆里的景象是不会因为外人的闯入而改变分毫的，所以你还是别想了。” “我这儿还剩几个果子，要么？”林晚吟从口袋里摸出红艳艳的果子冲他挥挥手道。 宋踏云一愣，为难地笑了下：“算了，我还是去现实里吃吧。”被他暗中嫌弃的医院饭菜，这会儿想起来都是美味无比。 一顿饭过后，桌面被无形的手给收拾干净，一盒画笔从货架上飘来过来，女人道：“这是阿姨前几天新进的，比上次那个多了六个颜色呢，你试试，好不好用？” 画笔在白纸上自由挥动起来，整齐而茂密的森林，背着背篓的小姑娘，俨然是他们初入内心世界时见到的景象。 “小姑娘背着背篓，这是在干什么？”女人问道。 “……采蘑菇。”众人终于听到了陈新绘说话的声音，稚嫩又纤细，带着点含混的口音。 女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半晌后道：“那，蘑菇在哪呢？” 画笔这才后知后觉地动了起来，画了一排排蘑菇。 “真好看。”画纸悬到空中，似乎是女人在细细观赏，“我还进了几个画框，特别好看，阿姨帮你裱起来，好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一块彩色的儿童玩具画框被拆开，细心包裹起这幅简笔画。 “来，送给你。”裱好的画被递了出去。 “我不能要，我奶奶会生气的……”陈新绘怯生生地答道。 “那阿姨留着，阿姨把它挂起来。” 泛黄的墙面，因为这幅画的参与，而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众人又等待了许久，却再也不见任何声音，以及任何动作，记忆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然而任务人的真身依然不见踪影。 “我想那位任务人，会不会就在这个店里，毕竟这里是她的家。”林晚吟环视了一圈店内，指了指货架后方的门，“去看看吧？” -- 第21页 一行人从货架中间穿过，污浊的空气中，灰尘多到几乎肉眼可见。尽头是一扇木制的推拉门，宋踏云尝试着推了推，门开了。 女人看着约莫四十多岁，穿一袭黛色的长裙，披散的黑色直发中掺杂着零星几根银发。她提着毛笔，在宣纸上耐心描绘着，重峦叠嶂碧水清波，在她的笔下缓缓铺开。 “你们来啦？”听见声响，女人将毛笔搁在砚台上，抬头含笑看着他们，声音听着比刚才衰老了些许，“我可在小绘的心里等了你们好久，你们终于来了。” “您能告诉我我们，陈新绘现在在哪里吗？我们会带她回到现实世界的。”虞焰问道。 女人垂下眼似乎是在思考，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小绘她似乎不想回去呢。” “阿姨。”林晚吟上前一步，“新绘的处境不同于以往了，她已经长大了，她完全可以选择告别过去，开启自己新的生活。也许迟了些，但总比永远沉湎其中要好不是吗？” “你们这些人呀，就是能言善道。” 语罢，女人便不再言语，低头拿起毛笔继续画着。 方叙海有些着急，上前一步想再问些什么，却被虞焰给拦了下来。四人围在桌前，看着女人完善她的画。 和陈新绘的画风不同，女人似乎很擅长水墨画，寥寥几笔，万千世界便跃然纸上。低矮繁复的山丘一排连着一排，有溪流在之中穿过，断断续续的道路几乎连不成线，间或能看见几处人家。 画完这副画后，女人便转身离开了。众人匆忙跟了上去，追问着陈新绘的更多消息，却得不到丝毫回应。 女人的脚步愈来愈快，身影也愈来愈浅。最后，她在四人的眼皮子底下，悄然遁入了空气之中，看不见，摸不着。 “她还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呢。”对于任务人的突然消失，方叙海很是不爽。 四周确实再也不见女人的身影，包括刚刚坐在家门口喝茶谈天的那些人，也都不知不觉消失了，村庄再次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宋踏云垂眼盯着一处，努力回想着女人刚刚说的几句话，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却怎么都寻不到任何头绪。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汪水塘，反射着已经升至头顶的烈日。宋踏云刚欲看向别处，却发现水塘里的水似乎少了些许。 纵使是炎夏的正午，水也不至于蒸发得如此之快。本以为这个村庄至少在自然科学方面还是符合着逻辑，没想到还是出现了这种明显的错误。 但下一秒，宋踏云忽然意识到，并不是水消失了，而是水塘，甚至是整个地面的颜色，都在逐渐变浅。 他心下一沉，猛然抬起头来。村庄像是被一层层蒙上了雾化的滤镜，慢慢变得虚幻难测。 第13章 神笔马良（11） 整个村庄开始逐渐变得透明，像是用了墨水见底的彩笔，每一笔都比之前要淡不少。 宋踏云着了迷似的看着眼前的变化，肩膀却被人狠狠拍了一把：“宋小弟，快跑，这座村庄要消失了。” 这三人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此刻正焦急地向外赶路。没走几步，虞焰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冲向了女人开的那间小卖部。 “虞焰，你干什么——” 林晚吟心焦地试图喊住他，宋踏云先她一步，拔腿追上了往回赶的虞焰：“虞医生，你又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啦？” 虞焰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似乎无暇应答，一脚迈进了小卖部，在狭窄的货柜之中穿梭，径直冲向女人刚刚呆着的卧房，两侧的货物被碰翻了一地。 四周的景象似乎在一点点融入空气之中，有些看不明晰。宋踏云只能紧跟在虞焰身后，看见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画，胡乱地塞进了口袋里。 眼看任务已经完成了，宋踏云转身打算给他让路，手腕却被一把抓住：“走这里快一点。” 几乎是下一秒，只听耳边一声巨响，窗户被虞焰一脚踹得粉碎，散落了一地碎片。虞焰率先撑着窗沿翻了出去，而后朝宋踏云伸出双手：“来。” 宋踏云来不及发问，刚刚搭上他的手，便被狠狠一拽，整个人猛地扑出了窗外，带着巨大的惯性将虞焰给压倒在地，身下的人本能地闷哼了一声。 但很快，虞焰灵活地打了个滚，翻身站了起来，顺便不忘拽上宋踏云，整个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奔跑。 那些灰白的墙，浅蓝的天，已经淡到彻底看不见了。脚下的道路也变得虚实难辨，每一步都踩不实，若不是虞焰拼命抓着他的手，宋踏云只怕自己下一秒就会踩空。 喉咙里已经泛起了铁锈味，心脏像被人用手狠狠攥紧，睡眠不足而导致的偏头痛愈发严重，就连空空如也的胃，这会儿也加入了抗议的大军。宋踏云开始后悔起来，之前就该接下林晚吟递来的那只果子。 世界由白转黑之前，耳边最后听到的是虞焰焦急的呼喊声，仿佛从远方飘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身体在失去控制地向下倾倒，迎接自己的不是广袤的沃土，而是虞焰温暖的胸膛。 他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宋踏云心里想着。 - 逃也似的离开村庄后，林晚吟同方叙海来不及休息片刻，便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还充满生机的村庄，已经彻底化为虚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色彩毫无变化的深棕色泥地，有着坚硬的质地，一同最初在森林里遇到的那样。 -- 第22页 四周静得吓人，仿佛这片村庄从未存在过，只是片幻想中的海市蜃楼罢了。 “好险，就差一秒，咱俩可能就跟村子一块消失了。”方叙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半晌忽然想起来，“你说他俩……应该没事吧？” “有虞焰在，应该没事。”话虽如此，林晚吟脸上却是满满的担忧，“虞焰经验丰富，他怎么行动我都没任何异议，只是那个宋踏云……对一切都一知半解的，就知道跟着虞焰跑，要是出了事儿，我们怎么跟他家里人交代啊？” 好歹之前救过自己一回，方叙海对这个“宋小弟”的印象还不错。本想为他讲几句好话，但看林晚吟似乎是真生气了，方叙海只能尴尬地赔着笑脸：“晚吟姐你别担心嘛，有虞哥在，肯定没事儿。” “虞焰是专程给他擦屁股的吗？老老实实跟着我们走是有多难。”林晚吟旋即把怒火转移到了方叙海身上，“我告诉你，下回再碰上这种事，咱们一人拽他一只手，看他再乱跑。” 想到宋踏云那能把自己给抡飞的臂力，方叙海对这个提议很不乐观，但自然不敢实话实说：“行行行，晚吟姐，你别生气，咱们就在这等着，他俩肯定马上就到。” - 再度睁开眼时，那轮围了圈劣质尖刺的太阳再度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宋踏云扭了扭头，想看看村庄现在的模样，却不小心对上了虞焰的双眼，跟寒冬腊月的冰窟窿似的，看一眼能给人在三伏天都冻到打哆嗦。 宋踏云尴尬地倒吸了口气，赶忙从虞焰的腿上爬了起来，还没开口，就听见虞焰冷冷道：“任务人消失不久，存放记忆的结界也会消失，如果没有及时逃出去，就会被一并吞噬。所以——你刚刚为什么要那么鲁莽地跟上来？” “我怕你又去做危险的事。”宋踏云自知理亏，没敢看他的眼，小声道。 这头虞焰的声音倒是提高了不少，难得地暴躁了起来：“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快就能解决，但你跟过来，啧，确实危险了不少。我奉劝你，做事儿能不能别这么冲动？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有多少？行，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刚刚差一点，就是我俩一起送命，这样你就高兴了？” 宋踏云低头望着地面，喉结上下一滚，没应声，但呼吸声凝重了不少。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半分钟后，虞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如常的温柔：“不好意思，我刚刚言重了。” “虞医生，我并不想当你的累赘。”宋踏云带着淡淡的鼻音开口道，“我如果知道后果这么严重，是不会跟上来的。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意料之外的，宋踏云竟乖乖道了歉。虞焰静静地打量了他片刻，那双长得过分的睫毛此刻在不安地颤抖着，像是遇险的蝶。虞焰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行了，过去了就翻篇了，我们现在先去和他俩会合。” 宋踏云默默同他一起站起身来，朝前走去，没几步突然开口道：“虞医生，之前你拽着我跑时，手心里好多玻璃渣哦。” 虞焰抬手一看，手心血淋淋的一片，全是刚刚翻窗户时扎上的，他偏头望向宋踏云垂着的手：“是不是扎到你了？疼吗？” 宋踏云忍不住沉默了好几秒，语气里满是无奈：“我想问的是你啊虞医生，是你疼不疼。我这个‘二道贩子’，再怎么着也没你严重啊，你能不能凡事先考虑一下自己。” “哦，不疼。”虞焰回答得很是冷漠，显然没把最后一句话听进心里。 “医生首先得保证自己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有余裕去治疗患者。”宋踏云语气故作老成道。 虞焰淡淡白了他一眼：“遇上你这种患者，身体再健康也没用。” 得亏那两人乖乖留在了原地等候，四人顺利会合后，虞焰从口袋里拿出那幅画，在地面上平整地铺开。意外的是，上面的笔墨都还清晰可见。 “这就是你刚刚冒险拿回来的东西吗？”林晚吟语气里还带着隐隐的不悦，但依然蹲下身来仔细浏览着这幅画，“和陈新绘截然不同的画风，看起来画技很成熟，但除此之外，我就看不出更多信息了。” 乍一看，是幅再平常不过的山水画，不是高山巨浪的壮阔美景，而是溪水叮咚的秀丽景致。常见到有些不够抓眼，但搬到宣纸上，倒也别有一番风光。 宋踏云向来没什么艺术细胞，简单瞟了几眼后，便起身看向远方，思考着接下来的道路。 前方依然是寻常的农村景象，稀疏的小树林，蜿蜒的河流，连绵的山丘。唯一不同的是，陈新绘的画技再度直线下降，使得画面看起来生硬无比。 原本充满治愈的自然景象，被毫无过渡的色彩覆盖后，看起来就格外令人疲累了。宋踏云收回目光，刚想挤进看画的三人，却忽然觉得面前的景致似乎有几分眼熟。 “我猜，这应该是一幅地图。” “你们快看那里！”宋踏云的声音几乎和虞焰同时响起，惹得众人惊讶地抬头望向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是一片矮山，虞焰起身面朝群山，将画举至半空。这画虽然不够写实，但倒是足够令人意会。 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虞焰开口道：“我想陈新绘应该就躲在这片山里。” “可是这个范围未免也太大了些。”方叙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眼的绝望。 -- 第23页 “说是地图，那上面一定就有具体的点。”虞焰伸出食指，点在一个看起来毫无特别之处的位置道，“去这里看看吧。” “等一下，为什么是这里？”这回连林晚吟都有些犯糊涂了。 虞焰将画调转了一百八十度：“咱们把这幅画倒过来看，连成一线的山中间有一个明显的转折点，整体看来，像个开口过大的‘V’字形，而这两条弯曲的小溪，一左一右很是对称……” “所以……加起来是组成了一个心形？”方叙海似懂非懂地在空中跟着比划了一下，“可是，我还是不懂陈新绘为什么会在那里，怎么说也得在心形的正中央吧。” “这里，有一条小型的瀑布，而对应的另一侧却没有。”虞焰垂下放着画的手，“准确来说，它构成的是‘心’字的甲骨文，而陈新绘，就是补上残缺的那一点。” 第14章 神笔马良（12） 就算虞焰这么说，宋踏云也完全想不出甲骨文的“心”字是怎么个写法。他带着几分佩服看了眼虞焰，却发现对方也正含笑看着自己，语气满是玩味：“你对我这么了解，应该知道我大学是汉语言专业的吧？” 对于这点，宋踏云确实曾在档案上看过，还颇为奇怪对方居然不是医学专业的。不过这会儿，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宋踏云尴尬地笑了笑，话里有话道：“虞医生知道的可真多。” “彼此彼此。”虞焰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拍了拍他的肩，强行揽着他向前，“走吧，看看陈新绘是不是在那里。” 山丘虽然又多又密，但好在足够平缓，徒步攀上去也毫无压力。众人行走在群山之中，没有和煦的风，也没有悦耳的鸟鸣，眼前的山坡全是一个色调的灰白，简直像在录影棚里攀爬假山模型。 越过了不知第多少个山头时，四人猛地停住了脚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近百平的深坑，四面环山，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少得可怜，黑洞洞得有些看不清。 “难道就是这里？”方叙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可惜身为队里视力最好的一个，这会儿也望不出什么名堂来。 宋踏云蹲下身来，努力用目光丈量了下，大约有个两层楼深，隐约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然而光看是没用的，宋踏云站起身来，刚准备和众人商量该怎么下去时，背后却突然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宋踏云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跌了下去，耳边有疾速的风声，疼痛来得很快，四肢百骸像被打散重组了一般，更别提本就受伤的右臂，这会儿直接毫无知觉了。 他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叫喊都没了力气。还没待他抬起头，耳边“咚咚咚”三声闷响，一转身，三人赫然龇牙咧嘴地出现在了他身边。 “你们……”宋踏云一时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虞焰第一个起身，拍了拍身上没人能看得见的尘土，望向洞口道：“看样子，他们一时半会应该不会下来。” 宋踏云这才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洞口挤满了人，还全是那些好久不见的畸形巨人。个个头抵着头，好奇地看着洞底，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 刚刚推自己下来的，指不定就是其中一个。宋踏云痛到一肚子火气，试图随便找个人给他安上“罪魁祸首”的名号时，却发现他们的长相有些特殊。 陈新绘画技虽然差，但抓神韵还是很有一手。不管是天真懵懂的小女孩，还是满面愁容的中年男人，纵使有着大差不离的身躯，也能就着那张脸，分出性别和年龄来。 而此刻，在这些巨人中，宋踏云看见了满脸沟壑的老者，头顶光滑到能溜冰的男人，束着麻花辫的女人。还有一位，甚至不用看脸，凭着那比常人要大上好几倍的肚子，也能清晰分辨出她的身份。 这些巨人，赫然就是之前回忆里那些伤害过陈新绘的人，在她笔下的再构造。 “看样子，我们应该没来错地方。”惊讶之余，意识到这些人似乎并无太多威胁性后，宋踏云便也懒得再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道。 林晚吟接下了他的话：“是没错，不过陈新绘到底躲在哪里？” 宋踏云这才发现，这个坑洞里有好几个出口，全部黑黢黢的看不清内容。 “你们下次进来时能不能带把手电筒？”向来热爱光明的宋踏云同志终于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虞焰回答得很是淡定：“你觉得你从现实里带来的灯光，能照穿陈新绘画出来的空气吗？” “那，难不成一个个试吗？”宋踏云挨个凑近看了看，可惜他也没有第三只眼，实在辨不出之间的差别。 虞焰沉默了半晌，从口袋里摸出手术刀，晃晃手臂蓄了蓄力，用力抛进了其中一个洞口。一声急促的闷响后，世界再次恢复了安静，始终没能等到手术刀掉在地面的清脆声响。 很显然，洞里有众人未知的危险，万一选错了道路，后果不堪设想。 意识到这点后，众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里也太危险了吧——”最终，方叙海第一个憋不住气，颇为痛苦地嚎了一声。洞内的余音久久不散，像是在从四面八方附和着他。 “欸，你再喊一声。”宋踏云突然三两步走上前来，跟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方叙海的胳膊。 方叙海一脸的不解：“啥、啥意思啊？” -- 第24页 “我让你再喊一声。”宋踏云有些不耐烦地重复道。 方叙海本想继续问，但听这语气，还是象征性地“啊”了一声。 “大点声。”宋踏云把手向上抬了抬，颇有指挥的风范。 “啊——”方叙海干脆也不问了，乖乖照着做，吊嗓子似的喊得格外饱满响亮。 “继续，继续。”宋踏云满脸欣喜的神采，鼓励道。 方叙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在胸口停滞了好几秒，最后从丹田爆发出了一声能吓到“千山鸟飞绝”的叫喊，惹得林晚吟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走这里试试。”方叙海嘴还张着呢，宋踏云却似乎不打算让他继续喊了，指向了其中一个洞口道。 “就封你做我们组里的‘人形声呐’吧。”虞焰第一个反应过来，颇为赞叹地拍了拍方叙海的肩，“辛苦你了。” 方叙海挠挠头，跟着走进洞里时，才意识到刚刚宋踏云是拿他的回声来测距了，他忍不住带着哭腔撒娇道：“宋小弟，我喊得嗓子好疼啊。” “出去请你喝饮料。”宋踏云敷衍道。 看着这位榨干价值后就狠心抛弃自己的“渣男”，方叙海已经心如死灰了。不过下一秒，他就被洞穴深处隐隐约约的灯光给吸引住，随着步伐的逼近，灯光愈来愈亮，甚至都有几分刺眼。 一直到洞穴的尽头，众人终于看到了陈新绘。她正坐在角落里，双手环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看见众人的到来，她缓缓抬起头来，语气里有几分遗憾：“还是被你们给找到了。” 宋踏云惊讶地发现，眼前的陈新绘赫然是之前在医院里看到的模样，面庞稚嫩而青春。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不同于之前的呆滞空洞，而是满溢着神采。 “每次被家里人骂了，我都会跑出来躲在这里，跟大家玩捉迷藏。阿姨有时候会来给我送好吃的，她还给了我一只手电筒，让我不用害怕黑暗。”陈新绘垂眼看向右下方，似乎是在回忆，“我躲了好多好多年，没有人比我捉迷藏更厉害了，不是吗？” “你输了。”虞焰向她伸出手来，“你被找到了，跟我们走吧。” 陈新绘皱了皱眉，别过脸去，似乎很是不满杵在眼前的这只手：“我又没有在跟你玩捉迷藏。” 林晚吟蹲下身去，语气极其温柔：“新绘，你已经长大了……” “没有必要和她多言。”虞焰突然弯下腰来，强行将陈新绘打横抱了起来。 巨大的体力差异让陈新绘几乎不能动弹分毫，那点儿可怜的挣扎都无需让虞焰费心去对付。 众人跟在身后，一道朝出口走去，林晚吟柔声劝解道：“你大可以对他们温柔一点的。” “你在这里和她说再多的话，出去后也不会被记得一句，你想说，出去后说好了。”虞焰的语气异常的冷淡。 林晚吟轻轻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噤了声。 一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那帮巨人已经散开了，然而足有六七米的高度，想要上去还是有些困难。 虞焰放下陈新绘，背对着她半蹲下，用命令的语气道：“上来，我背你。” 陈新绘似乎并不打算接受这个提议，林晚吟正准备上前劝说时，宋踏云突然轻轻将陈新绘一推，半是强迫地让她的手穿过虞焰的肩膀，借此机会，虞焰也轻松地带起她的腿弯，一把将她背了起来。 “你们……真是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啊。”林晚吟听着有些无奈。 “我想虞医生应该没有耐心等待。”宋踏云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评价。 虞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惊讶、不解，以及些许揣测。可惜最终，他没能从宋踏云的眼里看出任何答案，对方含笑的眼，把一切都隐藏了起来。 内里虽然黑，但还是能用手摸出结实的突起，足以用来攀岩。身体轻巧灵活的林晚吟第一个爬上了洞口，环视了一圈四周。 巨人确实已经消失了，怕是往后的路上也不会再遇到了。毕竟主人已变作“人质”，被挟持于他们手上。 虞焰一手攀着高处的突起，有些吃力地一跳，两腿蹬着洞壁，将把着陈新绘腿弯的另一只手也松了开来：“不想摔下去的话，就抱紧我。” 陈新绘是个聪明人，她权衡了片刻利弊了，还是乖乖环紧了虞焰的脖颈。虞焰也特地放缓了速度，格外稳当地向上攀登着。 将陈新绘带回洞口后，虞焰弯腰向下伸出手来：“来，我拉你。” 方叙海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这话是说给自己的，他主动上前抱住宋踏云的腰，有些吃力地将他向上送了送。 宋踏云顺势攀上半空，仅靠着一只胳膊勉强向上攀了几步。虞焰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悬在洞口处，确认好距离后，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攀在岩壁上的手，咬牙将他拉了上来。 再度重见光明，宋踏云头一次觉得这个蹩脚的太阳也有几分可爱。待到方叙海也爬上来后，宋踏云望向虞焰开口道：“回到现实的出口，你有什么头绪吗？” 虞焰缓缓地环视着四周，眉头轻锁：“出口一般位于不合常理的地方。当然，由于是在病人的内心世界，你也可以理解为，最正常的地方反而是出口。” 第15章 神笔马良（13） 宋踏云环视了一圈四周，大片毫无特色的重复景象，想在这之中找到出口，无异于大海捞针。 -- 第25页 陈新绘看起来很平静，眉眼里不再是孩童的稚嫩，有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她极其缓慢地将目光扫过了每个人，最后对上了同样在看着她的宋踏云—— “这是你创造的世界，你应该知道出口在哪里吧？” 陈新绘眨了眨眼，看着有几分疑惑：“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吗？” 虞焰垂手将宋踏云朝自己身边拉了拉，低声道：“准确来说，这个世界是由现实里那位陈新绘创造出来的。而眼前这个，只是在之中被囚禁了几十年的存在。她不会像我们一样遇到危险，但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全貌，她也全然不知。” “我不太想离开。”虞焰的话一并被陈新绘听进了耳朵里，虽然不太理解，但她明白自己似乎即将被带离这个世界。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林晚吟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虞焰本想说些什么，对上林晚吟否定的眼神后，还是止住了话头。 “这个世界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太多了，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符合陈新绘创造这个世界的规律……”宋踏云的大脑在全速旋转中，恨不得把每一幅景象都罗列成数据，让计算机来挨个推导。 林晚吟正耐心地安慰着陈新绘，剩下的三人交换了下目光，似乎都没有确切的头绪。 “天快黑了。”虞焰看了眼天空，太阳虽然依旧悬挂在正空，但周围的天色明显暗了几分，“我们要么快点找到出口，要么找个过夜的地方。” 众人开始沉默地向山下赶路，上山容易下山难，一群人拖着个饱经疲累的躯体，再加上这渐沉的天色，每一步都走得极其不易。 当然，陈新绘是个例外，她乖乖地被林晚吟牵着手，看起来一脸轻松。 好不容易下到山底，方叙海扫了眼四周的寻常景象，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要我说，就数之前那个村庄看着最正常，画得怪有生活气息的，可惜是个结界。” “那我们还有办法再进去吗？”宋踏云抬眼望向虞焰道。 虞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似乎也在尽力思索着。 众人霎时陷入了僵局之中。四周的景象看着确实怪异，一个个都跟初学者的电脑建模似的。但考虑到陈新绘的画工如此，太过精细逼真的，反而可能是通往现实世界的出口。 可惜放眼望去，似乎并不能找到这样的存在。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休息一晚吧，说不定精神充足，思路也会拓宽一点。”林晚吟提议道。 虞焰点点头，扫视了一圈四周：“我们要不往回走吧，前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休息的地方，倒不如加快点速度，还能赶回小镇上。” 没了巨人的威胁，小镇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休憩地点。眼前其他人都没有异议，虞焰带头开路，阔步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 经过村庄的所在地时，那些逼真的景致果然早已尽数湮没于空气之中。眼前赫然是一大块褐色的空地，毫无疑问，地面按上去有着玻璃板一般的手感。 “多可惜啊，画得最好的反而消失了。”方叙海看起来是打心底里为此惋惜。 “可是那里，存放的大多是她不愿意记起的回忆啊。”林晚吟说着，带着慈爱的目光看了一眼陈新绘，可惜对方似乎并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同情。 “明明就有这水平，画点别的也好嘛。这路走得可真累……”方叙海还在絮絮叨叨地做些无用的抱怨。 望着这片空地，想起之前曾在上面升起的村庄，宋踏云也多少有些遗憾。也不知以后，这里会被填补上怎样的景象—— “以陈新绘的性格，她会容许这里有这么一大块突兀的空地吗？” 宋踏云的脑海里，仿佛有根绷紧的弦在某刻恍然断裂。 陈新绘爱整齐，爱规律，所以她会画出整整齐齐的树木和房屋。同样的，她也无法忍受那些无法填充的空白，因此，她会顺着画纸的边际，来画出平行于此的景象。 而且就连那些树，都生长得格外挤/逼。若是在现实生活里，会因为无法吸收到充足的营养，而无法茁壮生长。包括那些房屋，每栋之间的距离都格外狭窄，现实生活中，采光也一定会受到影响。 陈新绘当然没有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她会这么画，无非是她讨厌大片的空白罢了。 如果把她的整个内心世界比做一张大的画纸，这片空白的存在便过于突兀了。以她绘制那些蘑菇的速度，想要填满空白，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然而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一个下午了，却未见陈新绘添上任何一笔。 而想要解释这片空地为何存在，大概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虞焰的语气里有着惊喜，也有着淡淡的不确定：“你的意思是，通往现实世界的‘门’，可能就在这里？” 这是个格外大胆的猜想，毕竟放眼望去，不过是一大片平平无奇的空地罢了。 “可是，就算确实在这里，也总得有个具体的入口吧。”林晚吟看起来有些将信将疑，“就算是挖地洞……这也根本挖不动啊。” 而第一个提出这个想法的宋踏云，倒有种莫名的释然，饶有兴味地看着为此苦苦思索的几个人，甚至还有余裕走到陈新绘身边，俯下身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去？” “你说错了。”陈新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是你们强行把我从家里带了出来，不让我回家。” -- 第26页 宋踏云刚想继续问些什么时，却听见方叙海激动地叫了起来：“你们看那块土地，颜色是不是稍微浅一点？！” 众人循着方叙海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片一平米左右的土地，和周围的土地颜色明显有些差别。 然而再怎么样，这也不过是块土罢了。宋踏云刚想问要怎么进去时，却见第一个踩上那片土地的方叙海，瞬间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快去！‘门’被开启不久后便会消失！”虞焰一把抓住看呆在原地的宋踏云，快步向前跑去。 几乎是双脚踩上那块土地的同一时刻，周围的世界便开始分崩离析。一如最初进来时一样，有着眩目的白光，脚下的地面也在轻微地晃动。 宋踏云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前大片的黑暗让他一瞬有些迷茫。 “啪”一声，顶灯被打开了。虞焰将细边眼镜重新架回鼻梁，扫了眼宋踏云：“感觉还好吗？” “所以，我们这是顺利回来了？”整洁的办公桌，摆满文件的书柜，以及挂在墙上的那件白大褂，这里赫然就是虞焰的办公室。 “嗯。”虞焰看了眼已经睡着的陈新绘，“等会我会把她带回病房，明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明天……”宋踏云看了眼手表，现在才不过是凌晨的一点十五分，而日期，则没有变动分毫。 有趣的是，右肩的疼痛这会儿业已尽数消失，甚至那极度的饥饿，此刻也不再折磨着他的胃。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场大型的梦境。 到底已经是凌晨，林晚吟同方叙海有些犯困，便提前回了宿舍。虞焰弯腰将沉睡的陈新绘打横抱了起来，宋踏云则跟在他身后，一同朝病房那层走去。 “她这就已经被治好了吗？”看着睡得正香甜的陈新绘，宋踏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虞焰：“嗯，被长期禁锢在内心的真正的自我已经被我们带出来了。接下来，只要配合心理咨询师的引导，很快便能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原来这就是你治疗的方法。”宋踏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初在网上看到那些传闻，我还以为你是从哪来的位江湖骗子。” “知道我是江湖骗子，还上赶着来找我受骗？”虞焰带着笑意瞥了他一眼。 “虞医生，你是骗不了我的。”宋踏云冲他眨了眨眼，瞳孔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 “你这过分的笃定，就是基于你在网上的那些小伎俩吗？” 宋踏云喉结上下一滚，轻轻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你幼儿园是在白云路上的，你最讨厌喝草莓味的牛奶，喜欢巧克力的。初一那年你和初三的学长打架，闹到险些要被学校开除。高二分班时，你选了理科是因为你和教历史的老师曾在课堂上闹过矛盾……呵，你上学时可真不让人省心。”虞焰忽然如数家珍般报出了一串宋踏云从前的事。 宋踏云的眼里难得泛出一丝慌乱，有几分惊恐地望向了虞焰。眼前这个自己曾以为对其了如指掌的人，突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甚至有几分可怖。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尽管宋踏云奋力隐藏，还是被虞焰精妙地捕捉到了之中的颤抖。 “你这么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怎么轮到自己时，就这么害怕了？” 陈新绘的病房到了，虞焰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耐心地帮她掖好被角。 轻轻带上门后，虞焰似乎并不急着离开：“我还知道你有个特别喜欢的娃娃，从小陪你到大，去上大学那年，母亲帮你收拾房间时随手给丢了。你放假回来知道后，和她大吵了一架，甚至闹起了绝食，看不出你还喜欢玩娃娃……” “不要再说了。”宋踏云几乎是带着哀求从喉咙里逼出了这一句。 第16章 间奏 作为医生，虞焰在病人和家属之间的风评通常都很不错。他足够温柔，有着充足的耐心，令每一位都如沐春风。 不过面对宋踏云时，他逐渐意识到这点肤浅的温柔，只能惹来对方的变本加厉。这位特别的存在，令他有时候不得不“坦诚”一点。 比如现在。月光在宋踏云的脸上刷了一层白釉，那双总是闪着狡黠目光的眼，此刻充满了不安与恐惧，仿佛一只受惊的鹿。 虞焰抬手轻轻把住宋踏云的后脑勺，他能感受到手边的人条件反射地颤抖了一下，而后他顺着对方柔顺的短发，一点一点滑到后颈，轻轻拍了两下：“怎么突然这么怕我？” 宋踏云垂眼似乎并不想面对他，将右手越过肩头，反手握住虞焰的手腕，略显强硬地试图拿开他的手。 可惜虞焰这回也用了劲，死死地卡住他的后颈，手背青筋乍现，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一番沉默的较量后，宋踏云松了手：“虞医生，你要掐死我吗？” 虞焰识趣地松开了手，甚至带着安抚性质轻轻摸了摸他的后颈：“我是在想，这些听着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秘密，你怎么会这么害怕？还是说……本质上你只是害怕别人调查自己？” 宋踏云抬眼看向他，有些发懵地眨了眨眼，最后从喉咙里含混地哼了一声。 “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虞焰忽然笑得很开心，有种孩童拿到新玩具后向同伴炫耀的神采。 宋踏云的瞳仁迟缓地转了一圈，思维在变慢，语速也在变慢：“你会告诉我吗？” -- 第27页 “我向来很坦诚的。”虞焰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些，都是你母亲曾经亲口和我讲述的。” 烂透了的答案。 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宋踏云的脑海里涌过了无数种可能性。甚至一度开始怀疑起虞焰的存在，他能够进到病人的内心世界，是不是也有着别的特异功能。 结果，真相简单到令人发指。 “所以啊，想要调查一个人，其实有很多很简单的方法。当然最简单的，你可以直接去问他本人。比如，宋踏云，你对我还有什么疑问吗？”虞焰认真地注视着他，语气难得的诚恳。 对于虞焰，宋踏云确实满腹疑问。不过在陈新绘心里走了一遭后，解决了七七八八，又冒出了更多的新问题。兴许熬夜当真会令人思维迟钝，那些解决的、未解决的问题糅杂在一起，让宋踏云没法精准地从中挑出一个。 最后，方叙海的脸突然出现在了他脑中，连带着那句说了一半的话：“你是同性恋吗？” “我是。”虞焰回答得极其果断，这个问题简单到令他一度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已经算是个公开的秘密了。 “哦。”宋踏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见到同性恋。” 语罢，宋踏云微微皱着眉，借着微薄的月光毫不掩饰地观察着虞焰的脸，像在做什么古董鉴定似的。 虞焰耐心地让他看了半分钟，终于在第三十一秒憋不住了：“怎么，同性恋是长得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我是比别人多了一只眼睛还是一张嘴？” “你长得比别人……好看一点。” 也是稀奇，见面第一天就阴阳怪气说些揶揄话的宋踏云，这句话的语气居然格外的朴实。不是客套的夸奖，倒也没有过分的憧憬，似乎就是特别寻常地随口说了句心里话。 以至于虞焰一时半会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难得有几分害羞，刚刚端起的架子这会儿统统分崩离析，只能也打心底里道了句：“……谢谢。” “不谢。”宋踏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逼出了几滴眼泪后，泪眼朦胧地再度望向虞焰，“我有些困了，虞医生，你也早点睡吧。” 虞焰忽然觉得困倦时的宋踏云一下子变得格外讨喜，不再故意地耍些小聪明，说话直来直去，笨蛋有时候果然比装腔作势的聪明人要可爱多了。 “晚安。”他认真地道了一句，但却没等来什么回应。宋踏云看起来确实是困了，像头企鹅似的摇摇晃晃地就进了自己的病房。 当然，那到底是期间限定版的宋踏云，可遇不可求。第二天，虞焰正在办公室办公时，满血复活的宋踏云便格外自来熟地径直进了他的办公室，顺手打开了顶灯：“虞医生，你怎么总不开灯，难怪会近视。” “……”虞焰的喉结上下一滚，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一点，而后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脸侧的眼镜腿儿，“我不近视，我只是眼睛有点畏光。” “啪”一声，顶灯又被关上了，宋踏云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啊，你是……吸血鬼？” “宋踏云，把你的脑洞收一收。”虞焰努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开个玩笑。”宋踏云随手抽来一把椅子，在办公桌侧坐了下来，“我这回来是有正经事儿的。” 虞焰随意“嗯”了一声，他是不相信这人能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儿可说。 宋踏云刻意忽略了他的敷衍，一手托着下巴半是回忆道：“还记得那个对陈新绘很重要的女人吗？今天上午我查了一下，她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你又去调查别人了？”虞焰睨了他一眼，“不过这也很正常啊，她可以一直活在陈新绘的回忆里。” “我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宋踏云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知道女人是怎么死的吗？她患有很严重的双相，好像也是个精神类的疾病，我有看到市医院的诊断报告。不过她似乎并没有接受治疗，某次发病时，跳到河里后溺水去世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想，陈新绘的病应该不是她导致的。” “你不理解。”宋踏云打断了他的话，“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些村民，他们称她为‘疯女人’。我本以为那只是个随口的蔑称，没想到，他们其实没说错，那个女人确实有精神问题。” 虞焰终于停下手上的工作，将目光移向了宋踏云，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但我又想到，他们和那个女人对待陈新绘的态度之间的差别，我突然……我突然分不清疯子和正常人之间的界限了。你不觉得有趣吗，他们做出那些行为，有病的不是他们么？” 虞焰长久地注视着宋踏云，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些什么，半晌冒出一句：“今天护士找你了吗？” “什么？”宋踏云有些不解。 “你今天没有去看望你母亲吗？” “去了啊……话说回来，虞医生，我母亲的病你什么时候去治呢？” “你也知道，我名气很大的。”虞焰的语气莫名有几分欠揍。 宋踏云有些无语地笑了笑：“虞医生，哪有你这样自夸的。” “这是事实。”虞焰纠正道，“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你母亲还得再等一等。” 宋踏云眨眨眼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虞焰抬手按下笔记本电脑，起身套上白大褂：“我得去查房了。” -- 第28页 “我跟你一起去啊。”宋踏云“嗖”一下站了起来，眼里闪着光。 虞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是我的助理，还是哪位护士？” “我是你的……预备助理。” “我不认。”虞焰拒绝得格外果断，推开门就往外走。 宋踏云三两步跟了上去，还不忘帮着带上了门：“你下次要去谁的心里？也让我事先看下情况嘛，到时候就不用总问你问题了。” “我要是说不同意，你是不是还是会跟上来？” 宋踏云思索了片刻，点点头：“虞医生，你真聪明。” 虞焰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很是无奈：“那来吧。” 虞焰领着他一路来到了住院区楼道的尽头，不同于宋蕊的病房，这间病房里有着各种各样正在运转的仪器，顺着吊瓶的输液管一路向下，床边安静地放了一只手骨，上面有一层格外敷衍的皮肤，发皱得厉害。 躺在病床上的，赫然是一具人形骷髅。薄被将她的身体掩盖了大部分，但透过半开的领口，依然能看见根根分明的胸骨。那双脸上，颧骨过分凸起，眼框又过分凹陷。法令纹深到仿佛是日暮之年的老人，整张脸上满是不明的斑点，头发稀疏到能看见半透明的头皮。 察觉到宋踏云的目光，女生冲他友好地笑了一下，整张脸的肌肉纹理看起来都因为这个笑而十分吃力。 宋踏云却不安地移过了目光，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一种无意识的冒犯。 林晚吟同方叙海已经提前赶到了病房，看起来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虞焰翻了翻手上的资料道：“刘先生，烦请您下周一凌晨十二点左右将她带到我的办公室。” “谢谢医生。”家属满面愁容，声音听着都有些发颤。 “纤纤，最近感觉怎么样？”虞焰在床边坐了下来，温柔地问道。 “我一直很好呀。”刘纤纤笑着答道，声音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沙哑。 “那护士怎么告诉我你连水都不肯喝了呢？”虞焰故作不满道。 刘纤纤听起来有些委屈：“那根本不是普通的水，里面肯定还放了别的东西。” 虞焰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她，最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好吧，那周一记得和爸爸一起来找我。” “虞医生，你又要骗我吃东西吗？”刘纤纤的神情里，勉强能辨认出属于小女生的撒娇。 “我不骗你，你什么都不用吃。”虞焰温柔地安抚道，而后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家属，“刘先生，那我们就先走了。” 离开病房后，未待宋踏云开口，虞焰便将手上的资料一股脑扔进了他怀里：“进食障碍伴随中度抑郁，剩下的你自己看吧。” 第17章 美丽枷锁（1） 宋踏云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地抱住这一叠资料，但想起刚刚那个女生的模样，他突然有些不忍翻阅。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副躯体，在这具骨架之中居然还有生命在延续，着实是个奇迹。 “刘纤纤，女，21岁……” 默念出年龄时，宋踏云愣了一下。那皱巴巴的、毫无光泽的皮肤，那深深的法令纹，那极尽疲态的双眼，居然属于一位成年没多久的姑娘，本该是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却拥有着这么一副皮相。 目光移到体重那一栏的数字上时，宋踏云好几次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米七二的优越身高，体重却只有31kg，实在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成年人的体重。 “看完了吗？”一路回到办公室，虞焰把门推开，回头看了眼一直跟在身后的宋踏云道。 下面的内容，大多是些身体检查数据，治疗建议和记录等，宋踏云抬手将资料还给了虞焰，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是不是消化系方面有什么问题？怎么会轻到这么夸张。”宋踏云忍不住问道。 “倒不如说是消化吸收能力太好，吃什么都容易胖。”虞焰长叹了一口气道，“以至于她为了减肥，拼命抑制食欲，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 说起减肥，高中时宋踏云总听见班里那些姑娘嚷嚷这件事。大部分都是些身型正常的女孩儿，却总是纠结于腰上的几寸肉，两颊的一对婴儿肥，三天两头要么不吃，要么吃些稀奇古怪的减肥食品。 不过最终，也基本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初的热情比谁都高涨，过不了几天，便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分些高热量零食，倒也算是青春期常见的光景。 “她都不会想吃东西吗？我初中那会挺胖的，也试过减肥，没多久就坚持不住了，好吃的可太多了。”方叙海忍不住挠了挠头，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一度还挺羡慕那些厌食症的人，居然都不会想吃东西，现在想想……当初真挺蠢的。” 虞焰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准确来说，患了厌食症的人并不是对食物失去了欲望，他们和正常人一样有食欲，但他们更害怕进食后可能导致的体重上涨。对体重的过度焦虑，令他们产生了对进食行为的反感，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意志力强到惊人。” “然而瘦成这样，已经完全不在美的范畴了啊。”宋踏云忍不住道。 “没办法，因为她的心里已经生病了。”林晚吟道，“她根本没法对自己的身形做出一个客观真实的评价，就算现在这样，她还觉得自己不够瘦。” -- 第29页 “还不够瘦？！”方叙海惊到几乎是喊出了这一句，换来众人不满的目光后，他干笑了两声，用接近自言自语的音量道，“可是再瘦下去，她就要死了啊……” “所以我们要救她。顺便，我让你对进食障碍这一疾病做点功课，你根本没做吧？”虞焰有些不耐烦地在电脑上敲打了几下，“回去查阅下邮箱，在周一前把资料都给我看完。” “遵、遵命。”被说中的方叙海弱弱地应了一声。 从小都不太在意身材的宋踏云，很难想象一个小姑娘是如何把自己减成这副模样的。虞焰手上有的，也都是她入院后的数据，宋踏云很好奇在这之前，刘纤纤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身份证号都有了，想要调查刘纤纤过往的生活，对于宋踏云来说确实不是什么难事儿。 掀开笔记本时，虞焰曾说过的话突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他甚至狐疑地环视了一圈病房，唯恐虞焰在哪处监视着自己。 不过最终，旺盛的好奇心还是令他敲打起了键盘。他想救救这个姑娘，虽然这个理由多少有些冠冕堂皇。 刘纤纤似乎并不是一个懂得保护隐私的人，不用多费力气，关于她的资料便在网上铺天盖地而来。 因为个子高，长得也不错，高中时她便开始兼职模特。给些网店拍试衣照，和一些个人摄影师合作写真，还上过几本少女杂志的内页。 她还有个几万粉的微博，不过一年前就已经停更了。最后一条微博说是身体不太舒服，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从配的自拍照来看，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疲态，双颊也下陷了不少。 令宋踏云惊讶的是，从头到尾，刘纤纤根本就是一个常人眼里的瘦子。她合作的网店店家都有将她的身高体重标注出来，最重时也不过51kg。不过大部分时候，她的体重都在45kg左右徘徊，对于她的身高来说，这个体重未免有些过轻了。 为什么这个体重的姑娘，还会对减肥如此执着。大概更多的秘密，只有等进到她的内心世界后才能被解开了。 虽然虞焰并没有邀请他，不过周一那天，宋踏云还是好好地睡了个午觉。并且离十二点尚有一刻钟时，便赶到了虞焰办公室。 依旧是没有开灯的环境，只有电脑屏幕发出一束莹莹的光。长久待下去，大概能锻炼出优秀的夜视能力。宋踏云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时间，顺带不忘问上一句：“虞医生，你为什么总在半夜三更做这个，白天不好吗？” “因为我是吸血鬼。”虞焰的语气过于认真，以至于宋踏云居然当真了几秒。察觉到对方惊异的表情后，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因为待会不能戴眼镜，所以得挑晚上。还有就是，这种时刻大家一般都睡了，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比如我吗？”宋踏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 虞焰冲着林晚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只是第二个。因为这位大小姐，我特地推到了十二点。结果又冒出个你，看样子改天还得往后推。” “看不出来啊林小姐，咱们挺投缘。”宋踏云忍不住向她投去了赞叹的目光。 “我跟你可不一样。”林晚吟似乎并不打算接受他的套近乎。 “时间快到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走到了55分，虞焰按下了笔记本，站起身来，“宋踏云，你站到椅子前，我告诉你等会的准备事项。” 宋踏云听话地站起身来朝前走去，林晚吟和方叙海也早已起身围在椅侧。他面向空荡荡的椅子，想象着等会即将坐在上面的人。 “坐到椅子上。”虞焰命令道。 “不是只有患者才坐在这上面吗？”宋踏云有些不解。 “咱们今天换种方式，你先坐上去再说。”林晚吟解释道。 宋踏云犹豫着转过身来，但越想越觉得不对：“不对啊虞医生，你们是不是在骗我？” “少废话。”话音刚落，林晚吟忽然对着他的腹部就是一个肘击，毫无防备的宋踏云根本反应不能，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未待他开口，两手忽然被方叙海和虞焰一把抓到椅子后，交叉的手腕被迅速地绑上，打了个无比牢靠的死结。 短短十秒钟，宋踏云就被牢牢地定在了椅子上。 方叙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啊宋小弟。”然而下一把，他就同虞焰一起，抬轿子般把椅子搬到了门后的角落里。 “虞焰、虞焰、虞焰你……”宋踏云简直被气到有些失语，只知道不断重复着“罪魁祸首”的名字。 “我是为你好。”虞焰看起来十分从容不迫，“那里太危险了，我不想你去冒险。” “你放屁！”宋踏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虞医生，你等着。” “如果你想要打我，不急，过上一两个小时，待我们从刘纤纤的内心世界里出来后，我会帮你解开，让你发泄一下的。”虞焰炫耀般向他摊了摊自由的双手。 “我看起来有那么暴力吗？”宋踏云忽然笑了起来，“我是让你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等等我。” 虞焰脸色蓦地一沉，三两步走到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长段医用布条，将其中一根丢给了方叙海：“脚。” 两人一左一右在宋踏云的身侧蹲了下来，试图捕获他灵活的双脚。最终，虞焰牢牢卡死了他的右脚脚腕，毫不留情地将它贴近了椅子腿。 -- 第30页 “虞医生，你脸长这么好看，我真舍不得踹上去。”宋踏云就没受过这么大屈辱，都快气到冒烟了，还得顾忌着表情管理，脸上的笑容简直骇人。 “等我们回来后，你想踹哪踹哪。”虞焰耐心地打了个死结，不忘在上面加了个格外嗲的蝴蝶结。 “那老子要踹到你断子绝孙。”宋踏云咬牙切齿道。 虞焰弯下腰来，轻轻拍了拍宋踏云满是怒气的脸蛋，神情同语气都格外温柔：“你知道的，我是GAY，本来就没有后代。” 拳拳都打到了棉花上，偏偏自己还动弹不得。宋踏云刚准备继续用嘴巴输出时，却见虞焰从抽屉里取出一件白大褂揉成团，毫不犹豫地堵上了他的嘴。 “新的，我还用酒精消过毒了，放心。” “放心你大爷。”宋踏云“唔唔”了几声，只能试图用双眼将这句话传达出去。 十二点一到，办公室的门被准时敲响。刘纤纤佝偻着背走了进来，每一步看起来都迈得十分吃力。 “请坐上来吧。”虞焰搬了一把新的凳子放到办公室中央，柔声细语道，“因为是催眠，所以我没有开灯，别怕。接下来，请注视我的双眼。” 第18章 美丽枷锁（2） 短暂的白光过后，世界恢复了昏暗。方叙海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却猛地被绊倒在地。 “什么玩意儿啊。”方叙海不满地嚷嚷着正准备起身，惊觉自己的手脚不知被什么给缠上了，越动越乱越动越紧，简直像是被蛛网捕获的猎物，只能一步步束手就擒。 “别乱动！”林晚吟低声喝住他。习惯了周围的黑暗后，她终于能勉强辨认出眼前的景象。 三人像是置身于走廊的尽头，背后是一堵牢靠的墙。面前唯一一扇门虽然是开着的，却被交叉纵横的长条给封了个大半。方叙海此刻正跌坐在地，被布条牢牢缠着，动弹不得。 虞焰从口袋里翻出把崭新的手术刀，干净利落地割了上去，布条应声而断。但下一秒，这些布条像是有生命一般，从四面八方延展而来，将刚刚分开的空隙再次填补上。 “虞哥，你悠着点，我快被勒死了。”像是怕被布条听到似的，方叙海都不敢大声说话，哼哼唧唧地抱怨请求着。刚刚那一划，他的身体上又被多缠了几根布条，有几处都给勒出肉来了，他只能拼命仰着头，从夹缝里努力呼吸着。 “抱歉。”眼前的新奇状况，令虞焰也有几分着急。割不断又挣不开，到时候别说方叙海了，三人全都得在这小地方被活活困死。 “等一下，这不是简单的布条。”林晚吟眯着眼凑上前看了看，身子努力保持着平衡不触碰到这些怪玩意儿，“它上面有好多刻度……这是量身用的软尺！” “刘纤纤这是什么意思啊，哪有这样给人测量身体的。”方叙海听着都带上哭腔了。 “软尺……量身……”虞焰半是自言自语地默念着这些词，环视了一圈四周后，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只留一件薄T，顺便望向了一旁的林晚吟，“晚吟姐，你的外套借我一下。” “虞哥，你耍流氓啊。”刚刚还怕得快哭出来，这会儿倒能嬉皮笑脸地开起玩笑，也不知道方叙海的心态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不想死就少说两句。”面对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虞焰毫不留情地回了一句。 林晚吟神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外头的梭织夹克脱了下来。晚上天凉，她便特地添了件外套，没想到这会儿倒派上了用场：“你拿这个要做什么？” 虞焰拿着两件衣服埋头就开始鼓捣了起来：“既然是尺子，那肯定得量东西。我想，咱们做个东西给它量，让它量出满意的结果，会不会有效。” 林晚吟的外套面料还算挺括，虞焰便把自己的衬衫团了团塞在里面，顺带将外套上的松紧腰带拉至极限打了个结，又简单将四周扯平整。举起一看，已经有几分人台的样子了。 “你这是要造个‘人’给它量？”林晚吟一面觉得有些逗趣，一面倒也挺佩服虞焰的脑洞。 “硬攻不能只得巧取，试试咯。”虞焰扫视了一圈外套，将腰部又扯紧了些，“还差两条腿，晚吟姐，要不等会你将手臂举起来充当一下。” “哪有这么细的腿。”林晚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但想到刘纤纤那简直就剩腿骨的双腿，她沉默了半晌，“行，我试试。” 一切准备就绪，虞焰有些不安地滚了滚喉结，将外套举至一人高的位置。林晚吟也配合地半跪在地，伸直两臂，将双手藏在了外套里。 就在外套贴近布条的一瞬，这些软尺便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先是缠上那可能都不足五十厘米的腰，再裹上那平坦的胸脯，由中间开始，一圈又一圈向上下两侧延展，最后甚至缠上了虞焰的手腕，怕是连头围都得测个仔细。 出现了新的测量物，原本缠着方叙海的软尺也兴奋地奔赴而去，惹得他又被缠紧了几道，呼吸都快有些不畅，却不敢多抱怨一句。三人的性命这会儿几乎全部捆绑在了虞焰的孤注一掷上，要是失败，那便一个也逃不脱。 虞焰一瞬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决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缠在这具假人上的软尺沉默了几秒，每一秒都被拉到无限长，令三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终于片刻后，软尺重新有了动静。 -- 第31页 先是缠在腰际的软尺在飞速前进，像是有人在一旁将它抽开一样，它在腰上轻巧地绕了一圈，便消失在了目光之中。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布条开始被抽离，一根又一根四散在空气里。原本狭隘的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 待到最后一根布条被抽离后，一面完整的入口显现了出来。重获自由的方叙海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无力地依靠在墙上：“虞哥，你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虽然猜想成功了，但虞焰心里仍有几分后怕。换做从前，他大抵不会如此破釜沉舟。同伴向来毫无二心地给了他百分百的信任，他却拿此来做赌注。 虞焰猛然回过头去，迎接他的是沉默的墙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重新穿上衬衫后，虞焰纠结地拉了好几下上头的褶皱，确认无法拯救之后，他才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三人像是进到了一间博物馆，又像是误入了某个秀场。裸露的地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字母“T”，四周打着昏黄色的壁灯，“T”字两侧的空白处，是两条展台，上面罩着透明的防尘玻璃。 “咱们进去参观，是不是还得走猫步啊。”方叙海看着这天然的T台道。 “你试试。”林晚吟冲他扬了扬下巴，饶有兴致地建议道。 说做就做，方叙海当真扭着屁股就走上去了。不过没两步，他便意识到自己那是毫无走秀天赋，两腿拧麻花似的直接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 身后的两人被他逗得刚笑了几声，便见T台突然亮了起来，一个个方块字开始竖着滚动起来，合着这还是一个LED屏。 眼前蓦地出现一个“死”字，给方叙海吓得不轻。他连爬带滚地费劲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完整的内容是“要么瘦要么死”。 “这姑娘要不要对自己这么狠啊。”方叙海心有余悸地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上面滚过去的就没一句好话。 死胖子、死肥猪、就知道吃、胖子没前途、控制不了体重的垃圾…… 一个个方块字平静地滚动过去，却像是一把把毫不留情的利刃。仿佛人生全部交由体重计上的数字来审判，让那一圈圈标满刻度的软尺将自己缠绕成身形“完美”的木乃伊。 面对这些不堪的字眼，众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约莫半分钟后，屏幕忽然黯淡了下来，一切又归为了平静。 众人犹豫着刚想重新走上去时，从T台的尽头忽然款款走来了一个人。 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具行走的骨头架子。她未着寸缕，却并不因裸/露而有丝毫的性吸引力。根根分明的肋骨，腹部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关节处是胳膊和腿最粗的地方，那可怜的皮肤薄如蝉翼，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骨头给刺穿。 “刘纤纤？！”方叙海本能地叫了出来，但很快便意识到，从那头骨的轮廓以及明显矮一截的身高来看，眼前的只不过是另一个陌生的可怜人罢了。 女孩面带微笑，迈着猫步款款而来，姿势极尽标准，却毫无美感，只让人担心她会不会下一秒就散架。 女孩一直走到尽头，在他们面前来了一个完美的定点，而后微微昂着头，面带期盼道：“我走得怎么样？” 她的喉咙里像是装了一台破旧的鼓风机，声音有着不同于年岁的沙哑与沧桑。众人愣在了原地，半晌后，林晚吟才结结巴巴地违心道：“很、很好看。” “谢谢你。”女孩提起无形的裙子，右腿后迈，两膝微微弯曲，如同中世纪的西方贵族般来了个致谢。而后她带着审视的目光，由上至下打量了一圈林晚吟，语气有几分刻薄，“你如果再瘦一点，就能像我一样在T台上表演了。” 头回被人说胖，林晚吟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多年来在各个内心世界不断闯荡，充沛的运动量令她有着一身漂亮的线条，整体看来是格外紧致健美的身材，并且也不乏女性的柔美。 “你的身材已经很好了，不必听她乱说。”虞焰扭头望向满脸不快的林晚吟，低声安慰道。 林晚吟有些不屑地扬了扬嘴角，望向女孩道：“我对我自己的身材已经很满意了。” 女孩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让人担忧那两颗眼球是否下秒就要夺眶而出，她反手指向T台道：“那你上去走一走试试啊。” 刚刚方叙海在上面走了两步，女孩也完整走了一遍，看起来，这个T台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林晚吟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当真踏了上去。 然而下一秒，T台再次亮了起来，那些难听的字眼又开始继续滚动，突然的亮光惊得林晚吟脚下打了个绊。 “哈哈，你看那些字，你快看！”女孩扯着破锣嗓子几乎是嘶吼了起来。 林晚吟看了，却依然还在走着。T台仿佛真有什么魔力，走在上面就让人忍不住幻想自己是蓝血御用的顶级名模。林晚吟不太会走猫步，但这并不妨碍她用自信的步伐走到尽头，而后落落大方地回头走向众人。 “晚吟姐，你也太美了吧！”方叙海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就连虞焰也忍不住鼓起掌来。 可女孩看起来却很不高兴，她跪在地上拼命拍打着地面，望着这些自己被奉为圣经的字句，难以置信道：“你看不到这些字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胖？你怎么好意思走在上面的？” 林晚吟带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原地，她在女孩的身边蹲下，神情甚至有几分怜悯：“我看到了，但是我并不生气也不羞愧，我很满意我的身材。” -- 第32页 女孩一点一点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眶之中，那双眼越睁越大。就在眼皮破裂之前，她猛地伸出双手卡住林晚吟的脖子，一把将她扑倒在地。 第19章 美丽枷锁（3） 林晚吟惊恐的呼喊声被一把掐断，留下氧气在气管中艰难穿行的声音。女孩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略微弯曲的背脊之上，一节节脊骨像是蠕动的虫，随着她激烈的颤抖而摇晃着。 虞焰一把上前薅住了女孩的头发，手上却突然失了力，略显狼狈地跌坐在地，徒留一手稀薄的黄发，以及女孩头顶一块突兀的秃斑。 方叙海赶忙握住女孩的两臂，试图扯开她的手。林晚吟痛苦地仰着头，像是濒死的天鹅，两手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脖颈，却根本不敌女孩发狠的劲。 看起来瘦弱的存在，却仿佛拥有无尽的气力。女孩死死地盯着林晚吟，仿佛对方是自己的毕生之敌。 虞焰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一个手刀朝女孩的后颈飞去，力道大到再强壮的男人也得晕上几秒。女孩却只是短暂地静止了一下，而后更加奋力地扼住林晚吟的脖颈。 此刻的林晚吟已经被掐到隐隐翻起了白眼，原本护着脖颈的双手也逐渐垂了下去。虞焰抄刀朝着女孩的胳膊就是一下，锋利的手术刀顺利地划开了女孩的皮肤，露出内里惨白的臂骨，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 这点小伤口，似乎并不能给女孩带来任何影响，她依然沉浸于扼杀的快/感之中。虞焰眼前的世界却突然开始变得花白，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就像林教授离去时那样。 右肩忽然被人狠狠向后掰去，虞焰顺势倒了地。眼前闪过一道残影，一声短暂而急促的尖叫之后，女孩的头猛地后仰，连带着身体也向后倾倒。见状，方叙海趁机掰开了女孩的双手，一把将林晚吟从她身下救了出来。 宋踏云收回右脚，弯腰朝虞焰伸出了手：“虞医生，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怜香惜玉啊？” 得救了的林晚吟猛地瞪大双眼，急促而贪婪地将空气吸入肺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碍。虞焰缓缓伸出手去，还没握住对方，就看见那手腕上骇人的血痕，足有两厘米宽，此刻还渗着血珠。 “你……”虞焰颇有些难以置信，“你直接强行挣脱开了？” 宋踏云有些尴尬地缩了缩手，尔后强行将虞焰从地上拉了起来：“你们医院的布条质量也太烂了，是不是被采购部私吞公费了。” 看这血淋淋的样，与其说是质量烂，倒不如说宋踏云这种人疯起来，那是铁丝也拴不住他。虞焰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他的手腕上，言语里说不清是不满还是心疼：“为什么一定要跟过来？” “你不谢谢我，还要训我吗？”宋踏云故作委屈道，“咱们之前约好的，不会让对方单独冒险。虞医生，你怎么说话不算话的。” 虞焰抬眼望向一旁的林晚吟，此刻她的呼吸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面色还有少许潮红。对上目光后，她向宋踏云点了点头：“谢谢你，小宋同学。” “小事。”宋踏云不介意地一摆手，目光飘向依然躺在地上的女孩，此刻她的脖颈后仰近九十度，两眼圆睁，整个人一动不动，他有些不安地抽动了下嘴角，“不会真被我一脚踹死了吧。” 虞焰上前两步，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谨慎观察着地上的女孩，片刻后道：“与其说是死了，倒不如说，她本来就是一具没有血肉的骨架，只是会说会动罢了。” 像是在回应他的召唤，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女孩的脖颈猛地回到了原位。众人慌忙后退了好几步，将林晚吟护在了身后。 女孩一点点站起身来，眼皮缓缓地合上，又猛然睁开。四人正准备做出应战架势时，却发现女孩的眼里全无刚才的凶光，甚至有几分柔和同自信。 “要我给你们表演一下走秀吗？”女孩两眼弯弯笑道。 “……请。”林晚吟迟疑地应了一声。 像是被按下了开关，女孩款款朝前走去，在尽头转向了另一个展室，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她……是不是变了？”方叙海犹豫着道。 林晚吟点点头：“我想，应该是被刘纤纤还原重启了。” 确认四周再也没有第二个骷髅人后，众人这才继续朝前走去。刚刚踏上T台，那些字又开始滚动起来了。头一次见的宋踏云开始还稀奇地望着，而后眉头越锁越深，别开了目光。 “你们不觉得有些奇怪嘛？为什么我们一走上去就会滚这些字，那个女孩在上面却不会？”方叙海忍不住发问道。 林晚吟：“大概是……我们太重了？” “你没猜错。”虞焰冲着T台的右上角扬了扬下巴，上面赫然写着256KG，“我想，只有符合她设定的体重标准，才不会现出这些字吧。” “那恐怕是个正常人都得挨骂。”宋踏云撇了撇嘴。 到底是个展览馆，众人却只有这时才有空去好好看看两侧陈列的展品。玻璃展柜之中，全是些剪裁贴身，花样繁复的衣裙，并且，它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正常身材的人根本不可能穿上。 “这是腰吗？这得比我的胳膊还细吧？”方叙海伸出手臂在一旁比划了下，满脸的不可思议。 “其实这些裙子的式样还挺好看的，如果尺码再做大些就好了。”林晚吟说着忍不住惋惜起来。不少衣裙的设计都格外新潮，和那些奢牌的走秀款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知确实是现实秀款的再现，还是刘纤纤自己的设计，可惜剪裁紧窄到怕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穿上。 -- 第33页 “别光顾着看，说不定路标就藏在这之中。”虞焰提醒道。 方叙海看起来对这些小衣服还挺有兴致，虞焰这一说，他更是两手贴着玻璃壁，眼珠子几乎都快贴在上面，仔细打量着。 没待方叙海看仔细，隔着他的玻璃板忽然凭空消失，他的上半身猛地失去了平衡，栽到在展柜上。众人循声望向他，却见他面前的衣服突然好像活过来一般，开始主动往他身上套。 这是件缀满蕾丝花纹的连衣裙，还算宽松的下摆轻松穿过了方叙海的头，一路到腰际的部分，却再也下不去，死死卡在了他的头上。 方叙海痛苦地发出“唔唔”的声音，隔着布料都能看出他整张脸的形状。虞焰当机立断冲向前去，对着连衣裙的下摆就是一刀，而后双手一扯，做工精美的蕾丝长裙就这么被他撕成了一块破布，安静地躺在地上。 得救了的方叙海按着胸口，干咳了好几声才缓过神来。没待他开口，周围的玻璃罩便开始一个个消失，前赴后继地朝他奔涌而来。 “退后！”虞焰抬手将方叙海扯到了一旁，在那些衣服接近方叙海之前，握着手术刀从空中便把它们一斩两半，动作利索到看起来从前没少玩《水果忍者》。 宋踏云好奇地随手从空中拦截了一件衣服，未待他看仔细，这件套头薄衫便瞬间转移了目标，两个袖管灵活地裹上了他的手臂。 虞焰眼疾手快上前就是一刀，瞪了他一眼道：“好奇心能不能别这么重？” 破碎的薄衫瞬间失去了动力，宋踏云轻松地将它扯到了地上，怂巴巴地点了个头。 片刻后，两排精美的衣裙，便变成了地上的一摊摊破布，只剩下探射灯在孤单地照着空荡荡的展台。 虞焰手持手术刀，似乎暂时还不敢收回。他一瞥眼，便见到宋踏云手上好长一道血痕，似乎是自己刚才不小心误伤到的。 “没事吧？”虞焰将刀揣回口袋，上前两步握起宋踏云的手臂。手腕上的血痕已经有些斑驳了，小臂又添了这么长一道，血珠越渗越多，聚成束顺着光洁的手臂一路下滑。 “小伤口而已。”宋踏云抽回手臂，随意在衣服上蹭了蹭。 “稍等一下。”虞焰回头看了眼另两人，而后脱下衬衫，“哗哗”两刀割下一块布条来，强行又将宋踏云的手臂拽了回来，低头仔细包扎着。 宋踏云本想收回手，愣了下还是乖乖任由虞焰将棉质的衬衫裹上他的伤口。眼前的人垂着眼，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法算不上多标准，倒也是极尽认真。 “这么贵的衬衫，拿来包扎多浪费啊。”宋踏云瞥了眼衬衫内里露出来的商标道，“而且，在内心世界里受的伤，回到现实不都会自动痊愈吗？” 虞焰略显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你的话怎么这么多，我可不想你等会因为贫血在这里给我们拖后腿。” “哦。”宋踏云闷闷地应了一声，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平整的包扎之上，还被习惯性地系了个蝴蝶结，“虞医生，没想到你还挺有少女心。” 虞焰睨了他一眼，果断抬手就将蝴蝶结给扯散了，而后健步向前走去。 宋踏云三两步追上前去，刚准备为这蝴蝶结继续同他扯皮时，却发现众人已经来到了T台尽头。而在这两侧，各有一个毫无任何标识的出口。 第20章 美丽枷锁（4） 这两处与其说是出口，倒更像是两扇传送门，门口笼罩着薄薄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里面的内容。 虞焰低头捡起自己的衬衫，顺着裂痕一撕两半，揉成团扔进了右侧的门内，衬衫瞬间消失在了薄雾之中。他转身将另一半扔进了左边的门里，换来了同样的结果。 “你们还记得，刚刚那个女孩最后是从哪里离开的吗？”林晚吟突然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着沉默了半晌，方叙海突然后退了好几步，学着女孩的姿态朝前走去，而后拐向了右方：“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这里。” 但任凭四人左看右看，这两扇门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就算女孩选择了右侧的门，谁也不知道她引导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刘纤纤刚刚既然能让那个女孩重新站起来，我想她应该没必要再将其销毁。”方叙海看起来似乎比较倾向于右侧这扇门。 林晚吟扭头望向了左侧的那扇门：“然而那个女孩刚刚试图掐死我却失败了……对于一个没能完成任务的产品，刘纤纤对自己都那么狠心，我不觉得她会仁慈到让它继续在这个世界里存活。” 破天荒的，虞焰这次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宋踏云：“你呢？” “你们个个身经百战的，怎么次次遇上选择都找我来决定。”宋踏云为难地一皱眉，还是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这个T台会按体重来决定是否显示那些字，我想……或许出口也是一样。” “按照你的意思……”虞焰微眯起眼像在沉思，“女孩选择了右侧，那我们反而应该选择左侧？” “虞医生，你来决定吧。”宋踏云笑眯眯地把烫手山芋又抛了回去。 虞焰定定地望着一处，沉默了许久后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先走左边试一试。” “想什么呢虞医生。”宋踏云二话不说抓住了他的胳膊。“我和你一起。” -- 第34页 “别想着单独行动啊虞焰。” “就是。” 另两人也都走上前来道。 “要是选错了怎么办？”虞焰垂眼看着三人，不安地滚了滚喉结。 “这种问题，早在决定和你一起冒险时就想过了。”林晚吟果断朝左侧的门走去，经过虞焰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虞焰，你今天状态很不好。” 虞焰像被说中了般紧紧一闭眼，再度睁开眼时，宋踏云正微笑看着他：“走啊虞医生，林小姐都先进去了。” 比起现实世界里的雾，眼前的这团雾气似乎密度更大些，不仅把视野挡得严严实实，踏进去时更是有一瞬的窒息。 虽然不知道右侧的门后是怎样的世界，但至少所选的世界暂时是安全的，四人踩在踏实的地板上，勉强松了口气。 眼前似乎是一间健身房，各类器械应有尽有，唯独采光不太好，看着有些昏暗。 在这些运动器械上，女孩们正挥汗如雨，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 刚刚的女孩是瘦到极端，那么眼前的就是胖到极端了。比起人，更像是一坨坨肉山在艰难移动着。层层叠叠的赘肉宛若米其林小人一般，只不过投射在三次元的世界里，就没那么可爱了。 因为过度的肥胖，她们的皮肤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溃烂红肿，有些甚至正流着泛黄的脓液，液体一路滚进肉/缝里，积攒到一定数量后，又被挤进下一个肉/缝。 垂坠的胸脯几乎遮住了肚脐，肥硕的腹部又一路垂至胯部，手腕脚踝已经统统看不见了，肉团之下，露出比例显得有些畸形的小手小脚。 此刻，这些女孩正专注于眼前的运动，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突然闯进来的这几人。现实世界里，胖到这种程度怕是都无法独立行走，而在这里，她们甚至可以跑步，怕也是刘纤纤对于重度肥胖的另一种自我想象。 这幅场景算不上美观，甚至还有几分令人不适，众人努力回避着目光，穿行在运动器械之间，试图先寻找到路标。 “咚”一声闷响，方叙海猛然摔了个屁股墩。他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这地好滑啊。” 说着，他回手拍了拍衣服，却觉得手上沾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举到面前一看，厚重的黄色液体正顺着掌心一路下滑。 “这地上……是油吗？”宋踏云蹲下身来，用食指沾了一点。地板是深橘色的，这些液体流在上面乍一看并不显眼。然而凑近了就会发现，地面上显然已经成了一片汪洋。 “噫——”方叙海嫌弃地一皱眉，举着手都不知向哪擦。 宋踏云的目光缓慢移动着，液体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跑步机的边缘上，它们正在缓缓滴下。而由此向上，那些胖女孩们挥洒的根本不是汗水，而是脂肪。她们个个都像是被烈日曝晒的糖人，正一点点融化蒸发。 众人一路向前，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生怕像方叙海一样滑倒。这些女孩们目不斜视，机械地做着动作，脂肪正不断从她们的毛孔中流出。 而越往前，这些女孩似乎就越瘦。走到尽头的地方，他们惊觉跑步机上已经都是些身材正常甚至偏瘦的人了。可她们还在跑，本就所剩不多的脂肪奔涌而出，流干那一刻，或许就同在T台上所见的女孩一般了。 “你们有找到路标吗？”四人之中，大概只有虞焰还记得任务了。 “我看这里都是些健身器材，哪有路标啊。”方叙海摇了摇头。 “路标也有可能被伪装在这些器材里面。”话虽这么说，可惜虞焰自己也没见到路标的任何踪影。而在健身房的尽头，只有一扇门，不管能不能在这里找到路标，怕是都得进去。 虞焰上前握住门把手，犹豫片刻后按了下去：“那我们先进这里面看看吧。” 门刚刚推开，众人便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干呕的声音。然而当他们完全走进后，真正的呕吐声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式冲击他们的耳膜，连带着嗅觉和视觉也被一并拿下。 眼前似乎是个卫生间，左右各摆了一排马桶。不过此刻，这些马桶容纳的不是排泄物，而是女孩们的呕吐物。 身材消瘦的女孩们跪在地上，一手环抱着马桶，一手刺激着喉口，胃部一阵痉挛后，呕吐物从食道逆向喷涌而出，一波接着一波，像是下水道上涌的污水。 天知道女孩们已经过分平坦的腹部到底是如何容纳下这些呕吐物，它们满到从马桶边沿溢出，稀稀落落地滴到地面。里面有些未成形的，还能勉强分辨出从前是些米饭香肠，而大多数的，早已被胃酸腐蚀成了糊状，有的粘稠有的稀疏，以不同的速度朝四面八方流去。 比起视觉的冲击，不断强行钻到鼻腔里的酸臭气味才最令人难耐。像是肉制品在炎夏室外放置了数天后的腐烂味道，甚至能凭空想象到在上面蠕动的密密麻麻的蛆虫。 有的女孩明显已经吐光了存货，却还在发狠地刺激着自己的喉口，从嘴角流出断断续续的酸水来。牙齿早已把关节磕破，鲜血顺着指尖而下，又被胃液冲淡了颜色，汇入了地面的呕吐物中。 四人的表情看起来都不太好，低头找着干净的地方落脚，个个像跳《小天鹅》般踮着脚尖快步向前。 虽然知道这些并不是现实里存在的人，然而看到她们完全抛却了尊严，坐在呕吐物之中伤害着自己的身体，林晚吟还是感到一阵心疼。 -- 第35页 有个女孩的嘴里吐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液，林晚吟清楚，这是从胃部直接流出的血，颜色纯正到骇人。动作先于理智，她忍不住低头轻轻拍了拍女孩凸起的肩胛骨，试图劝说她停下。 虞焰本想抬手拦住她，却已经迟了。女孩回过头来，整张脸因为呕吐而涕泪横流，脸颊涨得通红，眼里绽满血丝。两侧的嘴角都有着撕裂的伤口，新伤叠着旧伤，不知破了多少次。明明身体瘦到一把皮包骨，脸庞却比平常人要肿上一圈，整个人像个怪异的大头娃娃。 “要我给你让个位置吗？”女孩友好地一笑，露出一嘴被腐蚀了的牙齿，堪比七老八十的缺牙老太太。 “不用。”林晚吟谨慎地后退了一步，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不干净啊。”女孩迷茫地摇了摇头，“还有我的血，我的胃，我的心脏我的肝肾，把五脏六腑统统吐出去，我就能变得更轻啦。” 女孩越说越兴奋，双眼显露出不同于这副虚弱身体的明亮神采，她抬手试图将林晚吟拉过来：“一起吐啊，我来教你。” “不用了。”虞焰拦下她的手来，顿了顿后补充道，“我们知道怎么做，那里还有几个空位，我们等会去哪里。” “哦。”女孩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手，转身继续面对那已经满溢的马桶。 “不会吧，你……”方叙海有些惊讶地望向虞焰，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后，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虞焰拉着他前进了好几步后，才压低嗓子道：“在这里，你最好顺着她们的话说。” 同健身房一样，这里的女孩们似乎也是按顺序排列的。一路走到尽头，地上遍布的已经不是呕吐物，而是各种脏器。几米的肠子缠在一起，心脏似乎隐隐还在跳动，胃已经薄到像个破旧的塑料袋。 “我不行了。”林晚吟捂着嘴向前跑去，见到门就径直打了开来。 “你终于来啦，我等了你好久呢。”T台上曾经见过的那个女孩正站在门后，微笑着看向她。 第21章 美丽枷锁（5） 林晚吟下意识地就想把门关上，但想到背后那令人作呕的场景，一时没了主意。 虞焰侧身挤上前来，望向女孩道：“有什么事吗？” “我本以为你们会和我走同一扇门呢。”女孩看起来颇为失望的样子。 “另一扇门……”宋踏云的目光飘向了另一侧，没有边际的迷雾遮挡住了视线，令人看不真切。 “不过你们这么胖，也走不过来吧。”女孩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奋力舒展着自己的身体，肋骨几乎要刺破皮肤，“怕是走上去就会掉下来，真遗憾没能看到啊。” 四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满满都写着后怕。 “话说你们既然选择了这扇门，一路走过来都没有丝毫触动吗？”女孩满脸的不可思议，抬眼一个个扫过去，越看越嫌弃。 “触动可大了……”方叙海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吧！”女孩眼里闪起了光，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方叙海的胳膊，愣是把他吓得僵在了原地，牙齿都在不自觉地发颤，“是不是觉得自己可胖了？是不是很想变瘦？是不是很羡慕我……啊，可是你怎么还是这样？” 最后一个问句，女孩一点一点歪过头来，几乎能听见颈骨摩擦的声音，她就这么望着方叙海，目光里由最初的不解，逐渐染上了几分愤怒。 在女孩攻击林晚吟之前，也曾是这样的目光。 虞焰心下一沉，刚准备拽回方叙海，却见视野被遮住了大半。宋踏云一个手刀强行劈开两人，挤上前笑眯眯道：“小妹妹，怎么不和我也聊一聊。” “宋踏云你疯……”虞焰压低嗓子，话未说完，便发现女孩正以一种格外诡异的频率不断眨着眼，仿佛机器出了故障。足足眨了半分钟后，才睁大双眼看向宋踏云，之前的愤怒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最初的自信与兴奋。 “她是不是一次只能同一个人相处？”方叙海低声猜测道。 林晚吟：“准确来说，是在确认攻击目标后，一次只能应付一个人。一旦被打断，就会变成这样。” “那宋小弟岂不是很危险。”察觉到虞焰不善的目光后，方叙海赶紧夸张地捂住了嘴。 女孩的眼里暂时还尚未显现出攻击的意味，虞焰单手插兜，紧握着刀柄，站在一旁不安地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你看起来比他要瘦一点。”女孩倒挺会先礼后兵，和颜悦色地夸了宋踏云一句，“如果你向刚刚那些人学习，变得更瘦一点来见我就更好了。” “可我就喜欢胖一点的女孩儿。”宋踏云学着她摆出为难的神色，“你能不能向我学习，每天吃好喝好，变得更胖一点来见我？” 这话显然极度不符合女孩的审美观，虞焰刀都拔出一半了，却见女孩好似卡壳般停滞了好几秒，说话都有些打磕巴：“你……不喜欢我吗？” “我喜欢！”不愧是宋踏云，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双眼含情脉脉。要不是宋蕊说他只爱宅在家里，跟个旧社会的大小姐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虞焰还真差点以为他是哪个流连情场的浪子。 见鬼了，一刀砍到骨头都见不到一滴血的女孩，居然还有脸红的设定。满脑子都被体重计上的数字给填满了，竟然还能春心萌动，被宋踏云望得一顿七荤八素，眼里的神采是之前众人从来都没见过的。 -- 第36页 旁观着的三人一时也摸不清头脑，不知改进该退，少女的心思果然难猜。 宋踏云则更是得寸进尺，抬手轻轻摸了摸女孩稀疏的头发：“你也喜欢我是不是？面对喜欢的人是不是该坦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会告诉我的对吧？” 女孩害羞地垂下眼，娇滴滴地应了一声：“好。”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宋踏云贴近女孩的耳朵道，“路标在哪里？” 看戏看得正上瘾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虞焰算是确认了，这小子怕是根本没谈过恋爱。 果不其然，女孩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只是想套话？” 宋踏云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在哪，他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不懂女孩突然的情绪波动：“我喜欢你，和我想知道路标的所在地，这两者并不矛盾啊。” “你骗人。”女孩恢复了理智，沉着脸后退了一步，“你根本不喜欢我。” “可是……” 这头的宋踏云还想狡辩，却被虞焰一把拉到了身后，女孩的目光显然又开始显露出从前的愤怒了。 果不其然，女孩抬手朝前抓去，却还是迟了虞焰一步，一把抓了个空，狼狈地跌倒在地。 一连串沉闷的破碎声后，女孩在地上摔成了一个正常人无法呈现的姿势。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团被打碎的骨头，堆成了一座小山。 四人沉默地望着地面，心里已经有了预想。果然，片刻后，这堆骨头开始自行拼接起来，重启后的女孩一截一截地站起身，友好地向众人笑了一下，便走向了深不可测的云雾之中，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四周再次恢复了长久的安静，最终还是林晚吟打破了僵局，语气分不清是夸赞还是戏谑：“小宋同学，刚刚的美男计施展得可以啊。” “可还是失败了啊。”初战告败的宋踏云看起来很是失望，瞥到满脸笑意的虞焰，他忍不住问道，“虞医生，刚刚我的表现哪里有问题吗？” 虞焰清了清嗓子，努力止住脸上的笑：“宋踏云，你没谈过恋爱吧？” 被说中了的宋踏云太阳穴猛地一跳，嘴角尴尬地扯了扯。片刻后，他像是豁出去了一样，三两步凑到虞焰跟前，仰着脸望向他：“虞医生，你是不是很有经验，那你教教我啊。” 只要虞焰轻轻一弯腰，他便能亲上这张不服输的嘴。不过最终，他还是伸出食指一点点推开宋踏云的额头，摆出一股子欠揍的酸腐书生语气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宋踏云真是后悔，之前怎么就没狠狠心一脚踹上去算了。 短暂的打趣过后，众人再次陷入了迷茫之中。背后是令人作呕的卫生间，而在这说不清是走廊还是房间的区域，除了背后的门，便只剩下那个女孩刚刚离开的出口了。 层层叠叠的雾霭仿佛置身于云端之上，抬手进去搅一搅都能感受到隐隐的阻力。眼前似乎并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如果走上去，女孩的话再次浮上了众人脑海，超出预定的体重，怕是会直接掉下去。 当然，这个标准定然是个正常成年人都没法达到。大概要么回到臭气熏天的房间，要么掉入一无所知的深渊，横竖都没个好选择。 宋踏云倚靠在墙上，两眼失了焦点，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手百无聊赖地搅和着雾霭，像是在游戏一池丰盛的泡沫水。 “宋小弟，你等等……”方叙海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激动地出声叫住了他。 “嗯？”宋踏云回过神来，站直身体转身面向他，“有什么事吗？” 方叙海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朝一旁让让：“你挡住了。” 宋踏云虽然不解，却还是听话地顺着他挥手的方向朝旁边挪了挪。一步、两步——本就站在边缘的他，脚下忽然踩了个空，心脏比身体先行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随着重力向后倒去。 “宋踏云！”虞焰几乎是从胸腔深处吼了出来，本能地抬手朝前抓去。宋踏云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心，像一把不见刃的刀，悄无声息地给他的心剖了个千百道。而后这把刀随着他的主人一起，被雾霭瞬间吞噬。 一切都很快，快到试图从回忆里挖出这段刚刚经历的片段时，大概也只能记起一团残影。 “虞焰你疯了！”虞焰整个人保持着伸出手的状态，像是时针般缓慢下沉。林晚吟发狠地抓住他的手臂，连带着方叙海两个人才勉强把虞焰稳在了平台上，“你也要跳下去吗？” 虞焰停顿了许久，才一点一点转过身来，双眼像是被拙劣的画师忘了蒙上高光，他轻轻皱了皱眉，像在思索，又或是迷茫到大脑根本空无一物，只能机械地轻轻眨着眼。一张嘴明显是动了的，但却听不到一个中国字，好似有人拉了拉琴弦生锈的大提琴，勉强奏出了一个音节。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好吗？”林晚吟眼眶不知何时泛了红，她抬手扶住虞焰的双肩，知道对方根本没在看自己，却还是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我想，小宋同学肯定也不希望你这么冲动。” 虞焰抬头看向天花板，眼里强行被泪水打了一层光泽。他张了张嘴，好似失声的人重新恢复了语言功能，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我从来……从来握不住任何人的手。” -- 第37页 第22章 美丽枷锁（6） 当初林教授去世时，林晚吟还在忙着读研。当晚回到出租屋时，她看见一个长相青涩的男孩站在门口，昏黄的路灯之中，男孩厚重黑眼圈下的双眼又红又肿。 她清楚这个男孩的名字，父亲曾向自己提起过他，每次都满脸夸耀的神色。林晚吟知道父亲的工作是什么，不过父亲从不让她参与其中。偶尔，她会很羡慕那个男孩。 两人面对面站了大抵有半分钟，林晚吟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因此她选择缄默，让对方先开口。 虞焰不敢看她的眼睛，在门口等待的这段时间内，他曾反复构思着等会见面要说的话，但最终，只有一声哑着嗓子的“对不起”。 那会儿是秋天，晚风吹得林晚吟忍不住将外套裹紧了些。有落叶被风打着旋儿卷来，她一把截停在手中，摩挲着已经发脆的叶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爸去哪了。” 在落叶被掌心窸窸窣窣裹碎的声音中，虞焰断断续续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林晚吟将手揣进口袋，伸开五指，碎屑轻飘飘落了下来，她打开门走了进去，用猛然的关门声代替了话语。 她得一个人静静。 林教授被报了失踪，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于自己的办公室内，曾和他共处一室的虞焰自然成了嫌疑人。他被拘留了很久，但由于没有任何证据，最终还是被释放了。 林晚吟曾问他还会继续父亲留下的工作吗，他说再也不会了。 生活还得继续，研究生毕业后，林晚吟步入了社会，和虞焰也早已彻底断了联系。 某天，有个林教授很早之前曾经治愈的患者找上门来，说是这些年赚了些钱，要好好感谢QFZL一下林教授。 林晚吟把父亲失踪的事告诉了他，两人相对感怀了许久后，她突然想起了虞焰。 虞焰不知何时竟然成了“红人”，随便一搜就能找到他。当林晚吟看到他在本地的精神卫生中心工作时，心里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他在网上被吹得神乎其神，只有林晚吟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某日结束工作后，她驱车前往了位于郊区的医院。到达医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她顺着导诊员的指示，顺利来到了虞焰的办公室。 推开门时，满眼的漆黑让她险些以为虞焰已经离开了。后来，她才发现屋内一动不动的三个人。 林晚吟从没看过父亲工作的样子，眼前的一切看着有几分诡异，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虞焰的手臂，想要问些什么，眼前的世界却瞬间开始分崩离析。 - 虽然已经同虞焰共事了这么多年，但林晚吟偶尔还是会觉得特别累。在林教授去世这件事上，虞焰比自己要脆弱敏感得多。 林晚吟不是不难过。自她记事起，母亲就不在身边，后来她才知道，母亲不知怎的信了教，决心归隐山林，了却人间尘事。于是这些年来，全是林教授一个人拉扯她长大。 打小父亲就教育她，虽然是女孩子，也得独立自强。她曾被前男友嫌弃说没有女人味，说她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撒娇，说她从来没有依赖过自己。 这些年她多少读过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书籍，女性自幼如何同父亲相处，某种程度上也会影响到日后和另一半的相处模式。 所以林晚吟逐渐释然了，毕竟父亲告诉过她，不要为了讨好别人而强行改变自己。 可是她也不是什么无坚不摧的人，每次扮作成熟去安慰虞焰时，她也会感伤。 “虽然你治好了那么多人的心病，但我始终觉得，你根本不懂人心。” 林晚吟曾经格外露/骨地对他说了心里话，不过意料之中的，虞焰并没有读懂。 但是她能读懂虞焰的心，比如他的不安，他的失落，他的焦躁，以及大抵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对宋踏云的感情。 他俩不论哪位，横看竖看都不是一个好的伴侣，凑在一块简直就是灾难。但有时候爱情来临时，可能正像一场无法预料的灾祸。 当然，被迫失去时，也是一样的。 - 林晚吟像安抚小婴儿一样，轻轻拍打着这位比自己要高上不少的弟弟。虞焰突然轻轻看向了她：“对不起。” 这声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林晚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便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青涩的男孩子站在门口时，也是这样对自己道了歉。 这位不懂人心的弟弟，好像突然长大了一点。 方叙海站在一旁，内心满满的自责。他蜷缩着手脚，嘴唇都在微微地发颤。他能感受到虞焰的目光在逐渐移向自己，他想跑，想躲，但最终还是心一横闭上眼道：“虞哥，对不起，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虞焰有些痛苦地咳嗽了两声，摇了摇头：“我只想问你，你刚刚为什么要让他退开。” 方叙海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一路都在观察虞焰的脸色，而后他伸长胳膊，慢慢将雾霭搅散，声音里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你、你看那个……是不是很像路标？” 雾霭之中，似乎隐隐能辨认出有个白色的指向标。 虞焰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还得继续往前进。如果他在这里懈怠了，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另两个人的不负责任。 于是他用力揉了揉有些模糊的双眼，点点头，声音有些僵硬：“嗯，我们得想办法过去。” -- 第38页 然而哪里有路，往前一步，就是宋踏云此刻置身的深渊。真想过去，怕是只能回过头去向那些女孩们学习，把自己瘦成一副骷髅架。两种死法，不过是快慢的区别罢了。 “我们是不是要被困死在这里了……”方叙海声音里透着绝望，顺着墙壁一点点滑坐在地。 “至少……至少我们知道了路标的所在地，还是有点进展不是吗。”林晚吟的声音越说越小，看起来似乎也很不乐观。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三人交换了下目光，迅速贴墙站在了离门口最远的位置，警惕地望着逐渐增大的门缝。 先是探出来一只脚骨，有个女孩侧身从门缝走了出来，身上瘦骨嶙峋，看不见一丝血色。要不是长相多少还有些区别，众人差点以为她就是那个T台女孩。 女孩温柔地望向三人，礼貌地笑了笑，而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雾霭之中，轻巧地踩着云雾，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这是……把那些血肉器官都给吐干净后，就可以出来了吗。”想起那些画面，方叙海有些犯恶心地咧了咧嘴。 没过多久，门再次打了开来，又一位瘦成骷髅的女孩走了出来，径直朝雾霭走去。 出来的女孩越来越多，就像是一条大型的生产线，经过一系列流程后，产出一个个拥有“完美”体重的女孩。 不知道在雾霭之后，等待着她们的究竟是苦尽甘来，还是更深的地狱。 这里再次成了第二个T台，女孩们迈着类似的猫步，好似美术生桌上的关节小人一样，每一步都能定格下来用作人体参考。 随着女孩数量的增多，雾霭内的情况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女孩们先是向前走去，而后交错开拐向了两边，在这些云雾之中，应该不止一条路。 而她们似乎都有意识地避开了路标，在到达那里之前，就率先转了弯。 虞焰微微歪着头，试图在交错的云雾和女孩们的身体之间，将路标周围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些。 路标是乳白色的一块箭头，像是悬浮在半空之中，看不到下面的支撑物。它看着还有些反光，女孩们细到有些发皱的脖颈在上面一遍遍略过。 虞焰眨了眨眼，他看见路标对自己也眨了眨眼，那双眼令人如此的熟悉。 或者说，是路标里的自己，眨了眨眼。 “这是块镜子。”虞焰果断地下了定论，他回过头来，望着那面空无一物的墙道，“真正的路标在墙上。” “什么？！”方叙海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三两步扑到了墙边。 乍一看，这是块再普通不过的墙面，涂了层常见的乳胶漆。装修师傅的水平似乎不太好，油漆看着有些坑坑洼洼的。 而伸手摸上这些凸起，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和平路16号……”林晚吟用指尖一个个划过去，默念道。 他们曾经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都发现过路标，墙上这个位置，说起来倒不算太稀奇。 虞焰从口袋里摸出手术刀，第一个划开了自己的指尖，将刀递给了下一个人。 刀被转了一圈递回来时，是刀柄面对着自己。虞焰愣了下，接过来后将刀放在了地上：“我想把刀留在这里。” 林晚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深感言语在此刻的无力。 站在路标前的人又变成了三个，指尖按上墙面后，鲜血像是被瞬间吸走了，没有留下一点污渍。 有一圈淡淡的光芒从中间向四周游走开来，意外的，这次光芒并没有消失，而是在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方形。 虞焰伸手轻轻推了推，墙面顺着光芒划开的边沿，向后缓缓转去。 第23章 美丽枷锁（7） 三人犹豫着，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门内。 比起之前遇到的那些地方，这里明显要亮堂不少。这似乎是一个大型的超市，一排排货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各种食物，生食熟食冻货应有尽有，布局格外宽敞大方。 “咕噜噜”，方叙海的肚子格外应景地叫了一声。 “饿了？”虞焰瞥了他一眼，“要不我们在这里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方叙海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确认这是句真心话后，才迈步走向了最近的一个货架。 一盒盒常见的饼干井然有序地垒在上面，和超市相比也不过少了个标签牌而已。方叙海随手拿起一盒，左看右看都没寻出什么问题来，便放心大胆地撕开了包装。 饼干特有的酥香味探入了鼻腔，方叙海谨慎地咬了一小口，但也仅限于第一口罢了，食欲被勾起之后，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了好几片，还不忘向另两个招招手：“这些应该就是普通的食物。” 虞焰扫了眼货架，随意拿了盒饼干下来，望向一旁迟迟没有动作的林晚吟道：“吃啊，人是铁饭是钢，饿着肚子还怎么往前走。” 看到了那些令人作呕的场景，又遇上了宋踏云这件事，林晚吟确实没什么食欲。不过她清楚，虞焰比自己要更没胃口。每一口饼干都塞得格外艰难，像是在品尝什么毒药般，眉头紧紧打了个结，口腔机械地咀嚼着，似乎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将食物运进胃里。 这是三人在内心世界里吃得最沉默的一顿饭，虽然食物的内容很是不错，远远看去还有不少诱人的熟制卤味挂在铁架上，光滑透亮的皮上泛着油光，不过谁都没有心思去取。 -- 第39页 本着填饱肚子的目的塞完食物后，众人正准备向前，却看见不远处走来了一个留着齐刘海的女孩。 和之前见过的那些女孩不同，齐刘海穿戴整齐。从露出的些许胳膊腿来看，虽然也瘦得过分，但绝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骨头上覆层皮。算是在大街上溜达一圈，间或能见到几个的那种瘦女孩。 齐刘海推着一个半人高的购物车，里面已经堆满了各种食物，看到三人，她一边继续从货架上取零食，一边道：“好吃吗？我可喜欢这个口味了。” “还不错。”林晚吟礼貌地微笑回应道。 齐刘海看着心情很不错，英雄所见略同般朝着林晚吟点了点头，哼着小曲儿开始拿饼干。 能在这里见到个正常吃东西的女孩可太难了，但看着那明显过载的购物车，虞焰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排货架似乎是最后一站，将饼干扫了大半丢进购物车后，齐刘海吃力地推着可能比自己还要重的车，走向了角落的用餐区。 橘黄色的桌椅，暖白的灯光，齐刘海坐上长凳，将食物在桌上整齐地码开。 一层、两层、三层……齐刘海伸长胳膊，用指尖将最后一盒巧克力小心谨慎地推上顶层后，心满意足地交错着拍了拍手。 她审慎地扫了一圈面前的食物，最终选择先打开了一瓶汽水。充满二氧化碳的糖浆尽数泻进她的喉咙里，一瓶见底后，她满意地舔了舔嘴唇，色素将她的舌头都染成了绛紫色。 接下来，齐刘海的目光锁定了那包分享装的薯片。拆开塑料包装后，她先是快速地捻起几片丢进嘴里，大概是嫌不过瘾，干脆仰起头来张大嘴，一股脑地将薯片往嘴里倒。 小巧的嘴巴瞬间被填满，她似乎都无需咀嚼，用舌头略微压一压便把它们尽数送进食道里。稀稀落落的薯片屑落满了她蜡黄的小脸，又沾上她的衣领，裤脚，连地面上都洒了大半。 “这姑娘的吃相……挺豪放的。”方叙海斟酌了一下，勉强从知识储备里拎出个还算礼貌的形容词。 齐刘海依然尚未停止进食，袋装吐司成了她的下一个目标。雪白柔软的吐司被她略显粗暴地揉成球，囫囵塞进了嘴里，她的喉口极其困难地收缩了一下，脸都被憋得有些泛红，显然一口塞下一片有些过多了。 然而下一口依然如此，十片吐司被她在一分钟内解决完毕，留下一嘴的残渣。她草草卷起袋子扔到一旁，伸出手去够下一个食物。 如此快的速度，再加上吞咽时痛苦的表情，这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享受美食。就算是为了果腹，以她这个瘦小的身板来看，胃里应该早已被填满了。 酸奶、巧克力、沙琪玛……齐刘海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她的胃里输送食物。她甚至干吃了好几盒方便面，盖子被撕开后，她将面饼捣碎，仰头倒进了嘴里。略显锋利的面饼似乎划破了她的嘴角，鲜血掺杂着碎屑，纷纷扬扬落了满身满地。 “她这么吃下去肯定会出事的。”林晚吟的双手纠结地握在一起，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里，自己不能贸然救人。然而她也难以如此淡定地看着这一场“自我虐/杀”在眼前上演。 虞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要不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 语罢，虞焰转身向货架深处走去。林晚吟犹豫地跟上前去，几乎是一步三回头，最后一眼时，女孩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宛若十月怀胎，她狠狠抿了抿嘴，快步朝前走去。 走出第一个货架后，三人惊讶地发现超市里的人要比想象中多得多。都是些身材正常或瘦弱的女孩，但此刻全部在如牲畜般机械地填食。 刚刚那个齐刘海的吃相，对比起来倒可以说是“优雅”了。眼前多的是站在货架边，甚至坐在旁边吃东西的人。个个蓬头垢面，两腿一叉，未拆开的以及吃光的包装袋统统丢在一起。 齐刘海好歹有所挑选，她们则是看到什么吃什么，相同的面包塞了十几袋，还在继续拿下一袋。两眼泛着血红的光，好似永不知饱的狼，不断寻觅下一个猎物，吃到嘴角开裂也不放弃。 林晚吟特地回避了齐刘海最后可能会发生的惨状，但此刻，这一幕还是难以避免地被呈现在了眼前。 四肢纤瘦的女孩坐在地上，腹部却大到惊人。最先裂开的是衣服，而后是皮肤，像是过熟的西瓜自己开了口，流下一地的瓤。 她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依旧在往嘴里塞着馒头，那一个个雪白的馒头被胃液搅成糊状，又从肚子里漏了出来。让林晚吟想起小学时常做的数学题，那个一边放水一边进水的游泳池，就是这个女孩的肚子，泳池里飘满了粘稠的白馒头，混杂着不知来自胃部还是口腔的鲜血。 “快走吧。”林晚吟别过脸去，近乎恳求地说了一句，快步穿过人群朝前走去。 之前遇到的那些女孩，遇到他们时多少会瞥上一眼。然而这些人的眼里似乎只有食物，哪怕林晚吟步履匆匆不小心冲撞到她们，只要手里还有食物，她们便像无事发生一般，摆正身体继续吃。 当然，如果手里没有食物，那就不一样了。 这一格空荡荡的货架似乎已被这位留着时髦长卷发的女孩扫荡一空，她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着动作幅度，肚子里的东西稀稀拉拉滴落了一地。 -- 第40页 不远处似乎有个出口，林晚吟强忍着恶心疾步走去，两人肩对肩相撞时，长卷发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在《动物世界》的镜头之中，野兽遇到心仪的猎物时，会露出别样的目光。而此刻，长卷发的眼里也闪着同样的目光，她张大嘴巴，口水顺着嘴角滴落，喉咙深处泛出近乎野兽的“呼噜”声。 林晚吟被拉在原地，她使出浑身力气试图掰开胳膊上的手，用力到指尖都开始泛白却还是无济于事。长卷发似乎已经准备就绪，将本该已经撑到极限的嘴巴不知怎的又张大了些许，埋头一口咬了下去。 一声闷响在宽广的空间内爆出，长卷发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嘴里被虞焰强行塞了一包薯片，此刻正哗啦啦地往下掉。 长卷发顺着声响低下头来，像是饿了许久一般，径直松开了抓着林晚吟的手，一把卧倒在地，下巴抵着地面，两只手宛若小狗的前爪，不停地往嘴里扫着掉落在地的薯片。 “快跑！”虞焰抓起林晚吟的手腕，快步朝出口奔去。将眼前的食物吃完的女孩越来越多，以这种可怕的进食速度下去，扫光整个超市可能也无需一小时，而到那时，这三人便是她们天然的食物了。 超市尽头是一道厚重的铁门，上面上着一把锁，结实程度大概足以用来战时防御。三人扫了一圈四周，怎么也没发现任何钥匙状的东西。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来自于地面，众人本能地回过头去低下眼，长卷发糊了满脸的薯片碎屑，长发拖在地上，张着一张血盆大口，犹如鳄鱼一般缓缓爬行而来。 第24章 美丽枷锁（8） 长卷发一路爬，那些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就一路漏，好似蜗牛留下的粘液。任凭三人怎么锤怎么推，铁门宛若一位恪尽职守的守卫，不肯让步分毫。 抬眼扫视超市内，除了最初进来的那扇门，便只剩眼前这道铁门了。而那些不知餍足的女孩已经消灭了大部分食物，眼里闪着渴望的光，巡视着一切可以吃的存在。 三人疾步前行着，一面躲闪着身后的长卷发，一面避免着引起其他女孩的注意。地面逐渐变得湿滑无比，一股股酸臭味弥漫开来。 “要不我们回去入口处躲一躲？”方叙海提议道。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虞焰瞥了他一眼，“等到食物被彻底吃光，你一进来就会被分食。如果一直耗下去，我想，先被饿死的肯定是我们。” “可是……”方叙海想了想，还是停止了不合时宜的抱怨。路变得愈发难走，四处乱丢的包装袋混杂着漏出来的腐烂物，他得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保证平稳前进。 瓦率过高的白炽灯照得人隐隐有些晃神，连带着眼前的道路都有几分虚实难测。 “当心。” 手臂忽然被人猛地抓住，方叙海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下一阵打滑，整个人不受控地后仰，抬头望向了天花板，全靠着虞焰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着。 方叙海站稳身子，低头揉了揉发花的眼，过亮的白炽灯一直在眼前晃个不停，任凭怎么眨眼都抹不去，固执地投影在他的视野里。 在视线逐渐恢复正常的前一刻，换方叙海一把握住了虞焰的手臂。 “怎么了？”虞焰一惊，本能地朝后望去，在他们的左绕右绕下，长卷发已经不见踪影了。 “你看那里。”方叙海伸手指向天花板，“是不是可以出去？” 虞焰微微扬起头来，便忍不住抬起手臂遮光。他眯起双眼，在强光的照射下艰难地辨别着。在光线笼罩的天花板上，赫然开着一处天窗。 “我们可以从货架上爬上去。”方叙海抬手开始比划起来，“我感觉高度应该足够我们够到天窗，或者拿那边的桌子椅子垫一垫啊……” 虽然方叙海平时看着挺笨手笨脚的，但某些时候脑子倒还挺灵光。虞焰颇为赞赏地拍了拍他，找到一排已经被搜刮空的货架，一个起跳攀了上去。 “别急，我帮你们探个路。” 货架是由一排排薄薄的硬质塑料板分层的，放点食物是没啥问题，虞焰这一脚踩上去，就肉眼可见地往下陷了。整条长板弯成一个极其危险的弧度，逼着虞焰连半分迟疑都不能有，刚踏上另一块塑料板，刚刚踩的那块便“咔”一声断开了。 好在货架顶还算结实，虞焰稳着身子在上面站直，抬手够了够，似乎还差半臂的距离。 “怎么样？”站在下面的方叙海有些看不真切，焦急地问道。 “可以试试。”虞焰蹲下身来朝下面喊道，“你们拿两个椅子过来。” 两人快步跑到一旁的用餐区，却陡然停住了脚步，一声声清脆的“咔嚓”声在这里响起，几个女孩们正一人一个塑料椅子，大口啃食着。 锋利的塑料碎片划伤了她们的脸同口腔，每一口进食都鲜血淋漓，她们却仿佛毫无痛觉一般，只知道机械地啃咬吞咽。 “快跑！”林晚吟抬手猛抽了一下看呆在原地的方叙海，开始试图寻找下个能垫脚的物品。 目光所至都是些毫无支撑力的垃圾，两人疾步在之中穿行着，方叙海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什么，带起一阵清脆的嗡响，以及四周女孩们的注意力。 “糟了糟了。” 方叙海被望得一阵发怵，正打算跑，却见林晚吟弯下腰来伸长手臂：“快拿啊！” -- 第41页 他这才发现，地上堆了几个铁制的饼干盒。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掏空，但比起那些纸盒，这个看起来好歹还有点用。 林晚吟一手拎了一个，方叙海则把三个垒在一起，抱在了怀里。然而已经迟了，那些女孩们逐渐聚上来围在他们的周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手里的饼干盒。 方叙海急匆匆地将盒子内部展示给他们看：“空的，是空的啊！” 可过于旺盛的食欲已经裹挟了她们的理智，包装盒上的饼干剪影此刻在她们看来都格外诱人。 “各位姑奶奶们，这玩意儿真的不能吃啊。”眼见女孩们越围越近，方叙海的声音听着都有些发颤了。一旁的林晚吟紧抿着唇，却还是能从下巴的颤抖感受到那打颤的牙齿。 终于，有个女孩按捺不住自己，缓缓地伸出手来，朝着铁盒上的饼干图案抓去。紧随其后，愈来愈多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大多数人的手指都沾满零食屑和血迹，指甲也早已被磨秃，带着食用香精混杂着油脂的气味卷来。 “妈的。”方叙海心下一横，猛地抬起脚来，愣是从人群中踹出了一个出口。他刚准备拉起林晚吟一起逃，便意识到自己刚才惹了祸。 在这个世界里，不主动招惹她们还好，一旦自己率先动了手，那就别想好过了。 女孩们的喉咙里泛出有如野兽的低吼，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来，方叙海手脚并用，结果脚下一个打滑，特没出息地跟一姑娘在地上扭打起来。 林晚吟心里头把这鲁莽的家伙骂了十万八千遍，却还是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抡着还算有力的拳头，快狠准地对着眼珠子就是一下。 然而没辙，这帮人已经完全是畜生般的存在了。一时看不见不要紧，那就用嗅觉，用触觉，用听觉，个个不管不顾地四处乱抓乱咬。林晚吟的肩膀被结结实实地来了一口，她紧咬着牙让自己不叫出声来，眼泪却被逼得哗哗直流。 耳边是凌乱的撕咬扭打声，看不见的女孩们纷纷把同类都当成了自己的目标，一点一点地啃食起对方来。纵使如此，被围困在之中的林晚吟依然难以顺利脱身，好不容易爬起身来的方叙海，也在艰难地试图拨开钳着手臂的双手。 “蹲下！” 两人来不及迟疑，膝盖一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几乎是下一秒，头顶有风声掠过，虞焰抡着折了一半的塑料板，对着女孩们的脖颈精准地扫了过去。 这个力道对于普通人来说，轻则晕眩，重则颈椎断裂直接死亡。然而这些女孩们只是在原地停驻了半刻，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没多久又开始继续播放。 趁着人群停滞的瞬间，两人侧身挤了出来。率先恢复意识的女孩伸手精准无误地抓住了方叙海的胳膊，林晚吟抄起饼干盒对着女孩就是一下，一不小心失了手，铁盒掉落的巨大声响瞬间将那些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连带着面前这个女孩都松开手弯下腰来，循声摸向铁盒。 误打误撞重获自由的方叙海拉着两人就打算跑，却见虞焰停留在原地，伸长胳膊从人堆里够了一个饼干盒出来。 方叙海一边惊叹着这家伙的心理素质，一边心焦地拍了拍他：“行了，拿一个就快跑吧。” 虞焰却并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抡圆了胳膊，如同掷铁饼一般将手中的饼干盒奋力抛了出去。 铁盒撞上墙壁，爆出一声巨响，回音久久不散。几乎是下一秒，尚且围在地上的女孩们纷纷朝那处奔去，踩踏事件一遍遍发生着，就算跌倒在地，爬着也要往前赶。 不到十秒钟，眼前忽然就恢复了清静，虞焰弯腰拎起剩下的几个饼干盒：“走吧。” 刚刚那侧的货架已经被虞焰给踩塌了，三人只能转向另一侧。虞焰伸长胳膊将饼干盒放到自己能够到的最高一层，而后三两步爬了上去，经过饼干盒那层时，顺手将它带到了货架顶。 三人挨个爬上货架顶后，虞焰踩上饼干盒，踮起脚来够了够，刚好能摸到天窗。他把着窗把手，用力向下一压。 一声清脆的声响后，虞焰顺利地把窗把手给拆了。 兴许是年久失修，窗把手早已生了锈。这下倒好，被虞焰这么强行一拉，窗把手直接断了，天窗算是被彻底给封死，怎么推都推不开。 另两人还没回过神来，便感觉脚下在不住地晃动。方叙海伸长两臂努力保持着平衡：“不会吧，这里也能地震啊？” 然而事实却没比地震要好多少，空空如也的货架似乎已经成了女孩们的下一个觅食目标。在他们所站立的货架之下，正有个女孩在歪着脑袋啃食着边缘。 “你俩往后站一点。”虞焰努力平稳着呼吸，向后摆了摆手，而后仰起头来，一把将不锈钢的窗把手向上抛去。 天窗瞬间被打出了一条裂缝，然而窗把手也掉落在地，被女孩好奇地捡了起来。 “虞哥，试试这个！”方叙海提溜起多余的饼干盒举给他道。 虞焰接过饼干盒，用盒角对着天窗的四个角各来了一下，天窗瞬间炸开了四团蜘蛛网般的裂缝。他垂下手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胳膊道：“低头，闭眼。” 而后，他抬头望向天窗，找准位置后，抡起手臂闭上了双眼。 一声清脆的巨响之后，碎玻璃有如下雨一般散落了一地，有两块巧妙地掠过虞焰的脸颊，给他留了道狭长的吻痕。 -- 第42页 天窗外，是淡蓝色的天空，有浮云在流动。虞焰抬手攀上天窗，用臂力支撑着整个身体，顺利爬上了屋顶。 他无暇观赏四周的景象，弯腰向下伸出了手：“快来。” 货架晃动得愈发严重，林晚吟踩上饼干盒，紧紧握住虞焰的手，一把被拉了上去。 只剩下方叙海了，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刚欲抓住虞焰，整个货架却难以避免地向一侧倾斜，几个饼干盒宛若坐滑梯般顺势滑去，连带着方叙海也一并向下倾倒。 第25章 美丽枷锁（9） 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担在了右臂之上，脚下的饼干盒早已滑落，方叙海踮起脚尖，紧紧回握住了虞焰。 身体在一点点上升，他甚至能感受到虞焰的汗水顺势滚到了自己的臂弯。待到双眼能看到屋外澄澈的天空时，方叙海伸出左臂把着窗口，整个身子探出天窗之际，脚下传来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被屋顶遮挡着有些听不真切。 眼前似乎是条寻常的街道，只不过见不到一个人影。三人站在屋顶上环视着四周，方叙海忍不住缩了缩胳膊：“虞哥，一直握着不太好吧。” 虞焰低下头来，这才惊觉自己一直紧握着对方的手忘了放。他赶紧松开手来，方叙海的手背都被他握出了一片红痕。 终于有一次能握住对方的手，而不再是一片虚无的空气，虞焰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众人顺着屋侧的排水管道顺利滑到了街道上，沿着房屋密集的一侧朝前走去。随着步伐的深入，三人似乎是走进了一片住宅区，两侧都是些单门独院的房子，间或能见到有身形正常的人在院内活动。 “我们在这里，是不是能找到刘纤纤的任务人？”难道见到了些正常人，方叙海敏锐地产生了预感。 刘纤纤入院半个月以来，三人也没少找她谈心。她是个热爱时尚的女孩，说起流行搭配来头头是道。但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方面，倒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倾向。 住院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刘父在忙东忙西，偶尔有些刘纤纤的亲戚朋友过来探望过她几眼。虞焰自然也问过刘父，刘纤纤的母亲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是两人已经离婚了。 但要说对于刘纤纤来说，最重要的人是她的父亲，似乎也不尽然。两人相处时，似乎一直保持着某种疏远的礼貌，对着虞焰，刘纤纤偶尔还会撒娇几句，面对刘父时，却从来没有过。 “记得纤纤和我提起过，说她小的时候，特别爱在院子里学着电视上走秀……她家会不会就在这里？”林晚吟忽然道。 “可我们又不知道是哪幢……难不成得一家家敲门去问。”方叙海有些迷茫地挠了挠头。 一户户门口都只有标了数字的门牌，对于户主的信息基本是一无所知。就算入院时曾填过住址信息，也没人会费心去记。 “诶，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人。”眼神贼好的方叙海突然抬手指向远方。 三人上前了几步，终于在刘纤纤的内心世界里见到了第一个男人。他正弯腰在街边的水龙头边洗着手，背对着众人光裸着上半身，宽肩窄腰，背部线条流畅而结实。 方叙海一脸八卦的神情小声道：“这是不是刘纤纤喜欢的男孩子啊，不过怎么不穿衣服的。” “他会不会就是任务人？”林晚吟默认了方叙海的猜测，扭头望向虞焰问道，却发现对方怔怔地望着远方，双眼一眨不眨，似乎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虞哥……虞哥？”方叙海也发现了虞焰的异常，忍不住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下一秒，方叙海的手被虞焰无情地打开。他三两步冲向那个男人，动作近乎粗暴地掰过了对方的肩，溅起的水花有一瞬迷了他的眼，水珠顺着眼窝一路向下滚。 “你别碰我……”宋踏云有些抗拒地缩了缩肩，往后退了半步。 “是你对不对？你没事对不对？”虞焰跟没听到似的，宋踏云退半步，他就进一步，反倒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双眼细细地描摹着宋踏云的五官，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高仿。 “宋小弟没死！” 方叙海满脸惊喜地叫出声来，正欲上前，却被林晚吟一把拦了下来：“他俩好像有话要说，你别去烦人家。” 热衷于帮朋友解决情感问题，自己却一直母胎单身的方叙海愣了好一会，才明白林晚吟话里的意思，一脸坏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懂了。” 林晚吟翻了个白眼，提溜着方叙海的衣领愣是给人转了个身。 虞焰丝毫没留意到身后的波涛汹涌，抬起手来又把住了宋踏云的另一只肩，生怕人逃走似的。 “是我、是我！”宋踏云被看得有些发毛，很是无奈地强行掰开了虞焰的手，“你闻不到吗，我一身的味儿，还没洗干净呢。” 这一提，虞焰的嗅觉才逐渐恢复了工作，确实有股腥臭的油脂味在不断往鼻腔里探。定眼一看，宋踏云深色的长裤上也凝结着几处黄斑。 “闻到了。”虞焰淡淡应了一声，却依然没退后分毫。 “我逛了一圈，连个男装店也没找到。这味儿熏得我自己都想吐，没忍住就把上衣给脱了……”宋踏云说着说着，却发现虞焰只是很专注地盯着自己，并没能把他的话听进去，“怎么啦虞医生，发什么呆呢。” -- 第43页 虞焰不知为何突然轻轻笑了一下，直笑得宋踏云满脸不解。他横着食指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你再叫一声。” “叫什么？”这回轮到宋踏云开始怀疑眼前这个虞焰到底是真是假了。 “叫我啊。”虞焰有几分急切道。 “叫你什么，虞医生？” 话音刚落，虞焰便笑到低下了头，像个终于得到了憧憬已久的玩具的小孩，喜悦全部写在了脸上。 “怎么了虞医生，每天在医院里这么叫你的少说也有个好几十声吧，我喊得有什么特别的吗，也没人夸过我声音好听啊……”宋踏云一脸状况外的表情。 虞焰按住笑意，清了清嗓子格外认真道：“那我夸你，你声音很好听。” “……”宋踏云停滞了好几秒，才干笑两声道，“虞医生的声音也好听。” 虞焰满足地点了点头，回头望向另两人：“怎么不过来？” 得到指示的两人这才走上前来，方叙海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还没开口，林晚吟抢先道：“小宋同学，你掉下去之后没出什么事儿吧？” “别提了。”宋踏云耸耸肩，埋头不断冲洗着手臂。 - 坠下去那一刻，宋踏云是有想过死的。不过，他心里没太多特别的感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于自己的境遇，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到过分冷静的人。 耳边有呼啸的风声，直轰得鼓膜有些发疼。或许只是几秒的旅程，却在脑海里拉到了无限长，每个感官在此刻都格外敏感。他闭上眼来，享受着最后的坠落。 等到异味窜进鼻腔里时已经迟了，背部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下，整个人径直拍进了粘稠的浊液里，全身被一点点包裹起来。 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宋踏云猛地睁大双眼，拼命滑动两臂。这液体的阻力可比泳池水要大得多，他奋力才浮上了液面，一点点游至岸边，赶紧爬了上来。 回头望着自己游来的地方，宋踏云差点没吐出来，一池子橘黄色的脂肪缓速流动着。但再看向另一池，忽然就觉得这些脂肪也不是那么糟了，至少没掉进那池还在冒泡的呕吐物里，一池子污七八糟的颜色，看一眼就觉得胃部泛起了酸水。 宋踏云埋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只觉得浑身油腻腻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小脚，脚骨根根分明，他顺势往上看去，T台女孩冲他笑了笑：“你来啦。” 看样子，这个女孩已经被重启过了，浑然不记得自己之前试图从她口里套话的事。宋踏云特标准地冲对方一笑，得亏是背部先落地，脸还算干净：“小妹妹，能帮我个忙吗？” 女孩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赧，甜甜应道：“可以呀。” 虽然三番两头玩弄人小姑娘的感情确实不太道德，但到底还是活命要紧，宋踏云含情脉脉地望着人家道：“你知道这是哪吗，我想去……想去那个健身房，你知道要怎么上去吗？” “这是下水道。”女孩答道，“我被安排在这里，等待那些因为体重超标而掉下来的人。你要是想上去，得把这两池子东西给舀空。” 女孩的回答听着可格外冷静，似乎根本没被宋踏云迷惑到。也不知道是系统吃一堑长一智给升了级，又或者根本只有这一条路。 宋踏云扫了眼这两个几乎无边的池子，倘若不吃不喝将它们舀空之后，那离瘦成皮包骨怕也是不远了。 “我们明明提供了两个很好的减肥方法，却都被你拒绝了，那就只能这么办了。”女孩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小妹妹，你带我上去好不好，我错了，我这就回去跑步。”宋踏云不死心道。 “好呀。”女孩眨了眨眼，按下了墙上的按钮，一台跑步机竟当真从那池脂肪里升了起来，还稀稀落落滴落着油花，“请。” 第26章 美丽枷锁（10） 宋踏云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下，目光一点点地飘向“铁面无私”的女孩：“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女孩有几分不耐烦地上下打量着他，摇摇头：“你怎么什么都不愿意做？” 眼见从这个女孩嘴里是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宋踏云敷衍地笑了笑：“哪有，我先休息一会，待会就去跑步。” 女孩嫌弃地蹙了蹙眉，似乎对于他的懒惰有几分不满，但到底也没多做督促。 露天下水道内看着很是宽敞，不过难免有些潮湿，深灰色的水泥墙面上挂满了青苔，一摸一手滑。四周连个像样的搭手处都没有，想要爬上去基本同登天无异。 而这两池看一眼就令人作呕的污糟物，存在的意义大概就是恶心人。就算池底真有个什么通道之类的，宋踏云宁可死在这儿也不想潜进去。 宋踏云有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觉着刚刚还不如摔死一了百了，总比在这儿被慢慢折磨死要好太多。 “休息够了吗？”女孩宛若一位尽职的健身教练，时间还未过几分钟，便忙不迭地提醒道。 “够了。”宋踏云硬着头皮走上前来，面对那一池油腻的脂肪，踯躅着将将迈出了半步。 跑步机似乎和现实世界的里的不同，踩在上面，脂肪会以倍速流出身体。若能付诸于现实世界，或许还当真能成为热销产品。当然，使用者绝不包括宋踏云。他不太确定，如果自己身上的脂肪流空了，是否还能同那些女孩一般活着。 -- 第44页 而流空之后，又该如何上去——宋踏云再次扫了眼下水道，没寻到任何入口后，将目光定在了女孩的脸上：“等我瘦下来，我要从哪里上去？” “真是心急呀。”女孩笑了笑，语气里竟能品出一丝宠溺，她转身抬手摸上墙壁，揩了揩墙上的青苔，只有“上”键的电梯按钮居然从中显露了出来。她按下按钮，覆满青苔的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只不过，电梯的底部是由一团厚重的雾霭组成的，女孩察觉到宋踏云眼里的渴望，笑道：“你现在踩上去，也会掉下来的，再往下坠，那可就没有挽回余地了。” 宋踏云认真地注视着电梯内部，底部是一团雾霭，而顶部则是空的，透过这里能隐隐望见上面的天空。 电梯门自动合了起来，女孩望向依然目不转睛的宋踏云道：“怎么样，有动力了吗？” “有。”宋踏云冲她灿烂一笑，上前重新按下了电梯按钮。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无奈地摇头道：“别傻了，你站不上去的。” “谁说我要站着了？” 电梯门打开之际，宋踏云一个助跑，按下女孩的肩膀猛地往前一跳，几乎是整个人扑向了电梯壁，指尖勉强够到了电梯的顶部边缘，身体悬在半空慢悠悠摇晃着。他咬紧牙关，指甲都绷到泛白，一脚蹬上电梯壁，另一脚又踩上垂直的另一面墙壁，总算分担了些许手上的压力。 宋踏云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一并攀上了墙壁边缘，将身体向上抬了抬，换作手掌撑着顶部，整个肩膀都探出了电梯顶，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女孩被他一掌按到跌落在地，脆弱的骨骼再次断裂，重启后，她望着眼前的景象，大脑紊乱了好几秒，才急匆匆地上前试图阻止。 “实在对不起了，小妹妹。”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秒，宋踏云腾出一只脚来，猛地踹开了试图拽下他的女孩。他甚至能听到骨骼在他脚下裂开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位倒霉的女孩遇上他们几个后，被重启了多少次。 电梯缓缓升至了顶部，宋踏云像跳马似的翻了出去，干净利落地着了地，眼前赫然是一条长长的街道。他无心细细浏览景致，看着周围没什么人，第一件事儿便是赶紧脱掉油腻腻的上衣，好好把身上给洗一洗。 - “别搓了小宋同学，你还是回到现实世界后再洗一洗吧。”望着宋踏云身上被自己擦出了一道道红痕，林晚吟忍不住道。 宋踏云尴尬地咧了咧嘴，总觉得在淑女面前这副样子着实有些跌份儿，但最终还是停住了手。 “所以，你还没有在路标上按上指印吗？”认真听完后，虞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路标？你们已经找到路标了吗。”看样子，宋踏云对此确实是一无所知。 虞焰回头望向了超市的方向，有一瞬在脑中思考回去的可能性，却被林晚吟敏锐地察觉到了：“虞焰，现在回去无异于就是送死。” 宋踏云掰着指头道：“我看这个刘纤纤还挺仁慈，报废了又给人重启。不像之前那位，画几道就让人灰飞烟灭了。说不定，没找到路标也没那么危险。” “但你不觉得你的体型很不符合她的标准吗？”虞焰对宋踏云的盲目乐观有几分不满。 “难不成……我会被她强行改造？”看宋踏云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我们回去。”虞焰不由分说，拉着宋踏云的手就往回走，顺带望向剩下的两人道，“这里应该比较安全，你们可以先找一找任务人，待会儿，我们就在水龙头这边集合。” 宋踏云跌跌撞撞的被他拽出了好远，根本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虞焰在某些事上有种不容分说的执拗，与外人眼里通情达理的形象截然不符。 “这是超市吗？”望着门口的标牌，宋踏云咽了咽口水，“刚好我饿了，里面的东西能吃吗？” “我想……里面可能已经没有东西了。” 宋踏云看了他一眼，揣摩着话里的意思，最终没有多问，而是将目光移向了紧锁的铁门，摸索着打开的方式。 “你打不开的。”虞焰再次浇了冷水，“里面也被锁上了。” “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虞焰抬手指向屋顶：“那儿。” 宋踏云抬头看去，倾斜着的屋顶上，赫然有一处被打碎的天窗。他在超市外围逡巡着，最终抬脚踢了踢排水管：“从这儿上去？” “聪明。”虞焰难得肯定了他，率先攀着水管上的结节，灵活地爬到了屋顶之上。 宋踏云紧随其后也爬了上来，甚至为了争先，快步走到了天窗旁，不由分说正要跳下去时，被虞焰一把抓住了手臂：“你疯了？现在下去就是在送死。” 耳边隐隐能听见从脚下传来的奇怪声响，宋踏云跪坐在天窗边往下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把这里说作是人间炼狱，也丝毫不为过。各种货架早已坍塌得七零八落，在垃圾堆之上，细胳膊细腿却唯独有个大肚子的女孩儿们在互相撕咬着，她们已经完全抛弃了人类的理智，宛若野兽一般为了饱腹而同类相残。 这头咬下一口同伴们的肉，还未品尝仔细，而背后又被他人咬了一口，鲜血自伤口汨汨而出。不知腥也不知痛，只知道循着本能进食。 -- 第45页 不用想也知道，如果这时候从天而降两个人类，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那我们该去哪儿？”宋踏云急匆匆地别开了眼，不想再看第二遍。 “我想一想。”虞焰深吸了一口气，扫视着四周，抬手指着一处道，“我们应该是从那里——也就是你掉下去的地方——来到了超市，那扇门的背后，就是路标所在。” 宋踏云疾步走去，在虞焰指的那处向下看，宛若游戏地图的边境，空空阔阔没有尽头。 “应该是这里。”虞焰估算着距离，走到了一侧，“如果没猜错的话，由这里跳下去，就是来时的地方。” “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跳下去看看。”宋踏云走到虞焰的身边，看着朦胧的下方道。 “想什么呢宋踏云，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下去。”虞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到宋踏云都有些发痛。 “虞医生……”宋踏云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下面很脏的。你要是走歪了点。掉到了那池呕吐物里，噫……” 虞焰的脸色肉眼可见差了好几分，他强装镇定道：“那又怎么样。” “你想想，多恶心啊，那种玩意儿把你从头跑到脚，洗都洗不干净……” 宋踏云像是寻到了乐趣，存心拿虞焰取乐，声情并茂地越说越夸张。虞焰逐渐失去了耐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手上一使劲，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了下去：“反正到时候你也逃不过。” 脚下猛地一震，膝盖一软，跌到了一处硬物之上，再往旁边几厘米，便是那无边无际的雾霭，虞焰赶紧将宋踏云朝内拽了拽。 再次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那扇门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原样，看起来只是一面普通的墙。虞焰抬手摸了摸，指尖感受着“和平路16”的凸起。 那把手术刀还躺在原地，宋踏云心领神会，割开食指按了上去。墙壁同之前一般闪过一圈金光，构成了门的形状，久久没有散去。 “虞医生，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出去？” 第27章 美丽枷锁（11） 眼前这扇门一旦推开，则无异于羊入虎口。然而左侧是一路走来的单行道，回去也毫无意义，而后方是宋踏云曾经坠下的深渊，抬起头来，天花板将天空遮了个严实。 “这或许不是普通的天花板。”宋踏云定定地望着上方，一双眼扫描似地将其细细浏览了个遍。刚刚两人跳下来时，一路畅通无阻，根本没有这玩意儿在下面阻挡。 又或者——宋踏云的脑中冒出了另一重猜测——这根本是片虚构的天花板，用了些特殊的材质，令刚刚急速下坠的两人直接穿透了它。 然而左看右看，那也不过只是一片雪白的普通墙壁。这回装修师傅总算上了点心，刷的漆肉眼可见的平滑规整，就算抬手去摸，大抵也摸不出什么字。 “虞医生，你抱我一下试试。”宋踏云收回目光，面向虞焰站得笔直，两手大大地摊开，一脸真诚地求抱。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怪要求，虞焰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迈步上前，微微弯下腰来。轻轻环抱住宋踏云光裸的腰肢。也不顾那些污垢，牢牢地将他贴近自己纯白的T恤，下巴轻轻蹭着他一侧的碎发，隔着薄薄的棉布共享着心跳。 “……”宋踏云举成“T”字的两臂显然并没有回抱住虞焰的打算，他沉默地等待了半晌，虞焰的气息蹭在他的耳边，并由耳廓处一路扩散开来，一直绕向心头，周身都环绕着酥酥麻麻的奇怪滋味。 确定虞焰是真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后，宋踏云觉得自己是时候制止这种奇怪滋味的延续，他伸出手来。抬手推开了虞焰的双肩。 “然后呢？”虞焰有几分意犹未尽地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注视着他。 “然后我抱你。”宋踏云的语气里写满了无奈，他弯下腰来，一把圈紧虞焰裹着西装裤的小腿，咬了咬牙，将他整个儿抱离了地面。 显然，宋踏云是低估虞焰的重量了。 虽然套上白大褂时，虞焰偶尔还被人评价过清瘦。然而身上的每块肌肉可都是实打实的份量，透过薄薄的T恤就能窥到隐隐的线条轮廓，这会儿抱在手上，更是沉到让宋踏云牙根儿发颤，思考着这家伙到底是哪来的时间去健身练成这样的。 好在虞焰也不是傻的，无需宋踏云从紧咬的牙缝里逼出几个字，他便心领神会地一手撑着宋踏云的头，一手摸向了天花板。 确实是水泥墙面的手感，而且格外平整，摸不出任何字迹。虞焰甚至还不死心地屈指敲了敲，实心儿的。 确认完毕后，宋踏云只觉得心口紧提着的那口气瞬间松懈了下来，连带着手腕一酸，两人直接狼狈地摔作了一团。这会儿不止手臂受罪，虞焰整个人砸了上来，压得宋踏云“嗷”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肋骨“岌岌可危”。 “下次还是我抱你好了。”虞焰赶紧翻身将宋踏云扶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尴尬，“你以后把话说清楚点。” “虞医生。”宋踏云坐在地上就开始试图与其理论，“能不能动动你聪明的脑袋瓜想一想，如果不是这个目的，我刚刚好好地让你抱我干什么？” 这个问题提得可太有建设性了，毕竟虞焰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根本就没想过还得动一动脑子。就见着宋踏云两手张开站在自己面前，然后下一秒，好似吸铁石的正负极一样，莫名被牢牢吸引过去了。 -- 第46页 “所以以后把要求提清楚，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虞焰的脸上强装镇静，纯熟地把锅又甩了回去。 眼见这人理论不清，宋踏云也懒得多做纠缠，甩着酸痛的手腕便站起了身，思索着等宋蕊出院后，每天去健身房举他个百八十下铁。 又一条路被堵死了，两人站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进不得也出不去。只觉得愈发的压抑。 “实在不行，大概只能再跳下去一回了。”虞焰望向层层的雾霭，思考着行动的可能性。 “你当那姑娘是傻的吗，同样的伎俩让我们用两次。”宋踏云抬手摸上了门边的金光，有种冰冰凉的触感，“你说，万一现在推开门，里面的人都给自相残杀干净了呢。” 虞焰皱了皱眉，警惕地望着宋踏云放在门上的手：“跳下去只用应付一位，而如果在这里赌失败了，那可是一群见人就吃的‘丧尸’。” 从前遇到分歧时，都是宋踏云被莫名拉出来当裁判。而这会儿可没人给他俩当裁判了，两人在沉默里较着劲，似乎都更认可自己的想法。 “虞医生，我数三二一，然后我们就——”宋踏云忽然眼珠子一转，眸中溢出了久而未见的神采。 “你做梦。”智商重新上线的虞焰一眼识破了他的伎俩，牢牢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俩不可能再分开了。” 宋踏云忽然觉得虞焰之前指责自己的那句话，也可以用到他本人身上。宋踏云衷心希望他能秉持写论文时的客观翔实与准确，少说点让人浮想联翩有歧义的话。 尤其是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那怎么办呢，咱俩石头剪刀布么，谁赢了听谁的？”宋踏云无奈道。 虞焰垂眼看了看他，又望向了闪着金边的门，沉默在空气里拉得很长，而后他面向路标：“不用了，我和你一起走这里。” 突然被“谦让”的宋踏云抿了抿嘴，有几分不适应这种被过度包容的滋味。 不过此刻倒也不是互相推拉的好时刻，宋踏云伸出手来摸上墙壁，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稍稍用了下力，门便被轻松推开了。 “啪”！眼前突然洒满了纷纷扬扬的金色彩带，四周此起彼伏着近似于游戏的音效。 就算是宋踏云只在天窗上简单看过一眼超市内部，他也清楚绝不是眼前这样的。 两人似乎误入了一个节目录制现场，下面坐满了一排排皮包骨的观众，个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舞台，倘若不是偶尔还动一动眼珠，差点就同假人无异了。 而入口处便直达舞台的正中央，两人踩在洒满彩带的木地板上，追光灯正牢牢聚焦于此处，连带着台下观众的目光也一并锁定着两人。 短短的时间内，超市绝不可能瞬间被改造成演播厅。或许，不同的人推开门，见到的景象是不一样的。又或者，宋踏云第二次激活了路标，也改变了门后的世界。 虞焰拼命试图为眼前的奇怪场景找个合理的解释。然而对于独属于刘纤纤的世界来说，或许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一切的答案。 “铛铛铛铛！欢迎来到《你问我答》，今天来参赛的有两位嘉宾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来欢迎他们！”不知从哪里上来了一位主持人，贴身的无袖长裙包裹着毫无曲线的柴火棍，整个人仿佛一根硕大的棒棒糖。 话音刚落，下面便响起了整齐的掌声，仿佛是把一个人的掌声扩大了一百倍。 “虞医生，你说我们能拒绝参赛么。”宋踏云抬眼看向虞焰，小声道。 “不可以拒绝喔。”主持人的听力简直是满分，抢答也是满分，她巧笑倩兮地走上前来，“请问两位是选择合作模式还是对抗模式呢？” 节目的花样没想到还挺多，宋踏云看了眼两侧的大屏幕，上面似乎并没有给出介绍：“合作和对抗，具体有哪些分别吗？” “我们选合作。”这回轮到虞焰抢了主持人的话。 主持人的嘴刚刚张开一半，两眼快速地眨了好久，似乎因为被抢了话而有些许死机。调整完毕后，她重新挂上完美的笑容：“合作呢，就是两个人共同答题，通关成功一起获得奖励，失败了，也会一起受到惩罚哦。而对抗模式，则为两人抢答，最后按积分排名，赢家获得奖励，输家获得惩罚。” “奖励和惩罚都是什么？”宋踏云逐渐对这场节目起了兴趣。 主持人忽然极尽矫揉造作地扭了扭身子，满脸羞赧：“你们……想不想见到主人？” 宋踏云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主人”是指刘纤纤：“赢了我们就能见到她吗？” “请看那边！”主持人伸出手来指向舞台的正对面，灯光聚焦之处是一个透明的隔间，而刘纤纤正身着华服端坐在里面。刘纤纤那现实里会觉得有几分可怖的身材，在见多了那些纯粹皮包骨的女孩后，看起来居然顺眼了许多。 这个奖励对两人来说无疑是最好不过的了，然而有奖必有惩，打在刘纤纤身上的灯光熄灭后，主持人忽然敛起眼，一脸的故弄玄虚：“如果输了，你们俩将会堕入地底，进行永无尽头的劳作。” “喔，那个地方我熟悉。”宋踏云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按在了心里。 “接下来，闯关便将正式开始，两位准备好了吗？”又是一连串古怪的音效响起，伴随着漫天的廉价彩带雨。主持人睁大双眼，一脸期待地望向两人。 -- 第47页 第28章 美丽枷锁（12） 舞台上的活动地板被自动打开，缓缓升上来两把铁制的椅子，主持人微微欠身摆出欢迎状：“请坐。” 宋踏云斜睨着这两把铁椅，怎么看都宛若审讯室内犯人所坐的椅子，坐上去定然不会有好事发生。 “不用了，我们站着就好。”虞焰尽量礼貌地拒绝道。 “按照规则，必须有人坐上去，游戏才能开始。”主持人冷漠地要求道。 台上的三人一瞬间陷入了僵持之中，铁椅散发着冷冽的光，默默等待着即将上座的倒霉蛋。 “只有一个坐上去，游戏也能开始吗？”宋踏云的脑袋瓜不知道又蹦出了什么新主意，含笑望向主持人道。 虞焰静静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铁椅之上，眉头微锁不断思考着。 主持人睁大双眼，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带着略显八卦的目光扫了一眼两人：“你们选择的可是合作模式。当然，为你们开一开特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有一个人坐上去，游戏就可以开始。” “我明白了，谢谢你。”宋踏云点了点头。 “那么，决定好了吗，由谁入座呢？”主持人眨着眼，带着好奇又憧憬的神情道。 虞焰抬手摩挲着椅背，感受着金属的冰凉质感，还没开口，却被宋踏云一掌拍上手背。 四目相对的时间很短，仿佛只是一次凑巧的目光相撞。宋踏云眼里闪烁着狡黠的神采，虞焰瞬间心领神会，嘴角上扬得比他还要明显，等待着好戏的降临。 “决定好了。”宋踏云上前一步，虞焰停留在原地，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是你呀。”主持人惊讶地一挑眉，再次欠下身来，朝着铁椅伸出右手。 然而这回，她的手没能顺利收回，宋踏云一把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边一拽，而后左手揽上她的腰际，看着像在跳交际舞一般。主持人惊慌地被拉着转了半圈，话筒一时失了手，砸落在舞台上，发出长久而刺耳的嗡鸣声。而下一秒，宋踏云便毫不犹豫地将他的女伴按在了椅子上。 “咔哒”两声，就在主持人落座的瞬间，铁椅上自动弹出两道锁，牢牢固定住了主持人的上半身和脚。这个坚固程度，虞焰的那点布条是远不能及的，换成宋踏云坐上去，怕也得乖乖认栽。 “实在不好意思。”宋踏云弯腰捡起话筒，十分绅士地双手呈了过去。 主持人一脸的惊慌失措，高频的眨眼将系统此刻的紊乱尽显无疑。这次的死机比之前都要久，久到宋踏云都懒得装下去了，强行掰开主持人的手将话筒塞了进去。 虞焰由衷地对这位主持人产生了一丝心疼。 “你这种行为是不合规的。”勉强恢复了正常运行的主持人，开口第一句便斥责道。 “你可没说主持人不能坐，快点开始吧。”宋踏云的耐心尽失，眯了眯眼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你违规了，游戏无法正常开始。”主持人的语调比之前少了不少起伏，比起本人，更像是系统在透过她直接与宋踏云沟通。 “是你没有说清楚规则。” “你违规了，游戏无法正常开始。”主持人机械地重复道。 “刚刚不是能为我们开个特例吗，这回不如也通融一下吧。” “你违规了……” 很显然，不论宋踏云说什么，主持人都只会回答这句。面对这台毫无作用的复读机，宋踏云懒得多费口舌，伸手便将台本从主持人手里抢了过来。 “你违规……” “知道了知道了。”宋踏云不耐烦地应了一句，顺带将话筒也拿到了自己手里，还有余兴试了个音，“喂，喂喂。” 简直就像个顽皮的小孩，视规则如无物，用自己的方法把一切玩弄在股掌之间。 “宋大主持人，怎么，你决定亲自主持这档节目吗？”一直从旁围观的虞焰，愈看愈觉得这人真是无赖又有趣。 “虞焰选手你好，对于这次的比赛，你有信心吗？”宋踏云便还当真装模作样的主持了起来，说完将话筒举到了虞焰嘴边。 虞焰含笑看了他一眼：“连主持人都是我们的人，你说呢？” “那，我宣布——两人闯关成功！”宋踏云说着举起双手，等待着通关的音效以及漫天的彩带。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台下的观众也是一脸木然。 “看样子过度作弊也是不行的。”宋踏云耸了耸肩，饶有兴致地翻开手上的台本，对着读道，“接下来，比赛开始，请看大屏幕——” 仿佛是听到了宋踏云的命令，一串诡异的音效后，屏幕上当真弹出了一道问题。 “一千卡路里等于多少焦耳？A.10000，B.4186，C.7240……”作为一个尽职的主持人，宋踏云念完之后还不忘自己把题目给答了，“选B.” 话音刚落，屏幕上的B选项便被打了一个红圈，无聊的五秒悬念倒计时后，欢快的音效响起，答对了。 倘若都是这类课本上的问题，刚好宋踏云学理虞焰学文，两人互补着答完似乎也不是很难。宋踏云的表情轻松了不少，还不忘给自己鼓了鼓掌，这一鼓，台下观众便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般，机械地一同鼓起掌来。 “下一题，下列食物中GI值最高的是？A.牛奶，B.猕猴桃，C.胡萝卜……”宋踏云眉心打了个结，不解地望向了虞焰，“GI值是什么？” -- 第48页 虞焰没急着回答他，两眼紧盯着屏幕像是在思索，抿成一条线的双唇半晌才动了动：“应该是C.” 不太肯定的回答，但C答案上还是被打了红圈。虞焰这会儿才有余裕看向宋踏云：“GI值指的是升糖指数，我母亲有糖尿病，所以我大概有了解一些。” 这还是虞焰第一次向自己提起他的家人，宋踏云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笨拙地“哦”了一声。应完之后，整个人却有种没来由的惋惜，比答错题还让人难受。 欢快的音效响起时，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下一题很快出现在了大屏幕上：“请问女生正常的BMI值应该是多少？A.12，B.20，C.28.” 又一个宋踏云不太了解的名词，他向虞焰飘去了求助的目光，对方也胸有成竹地回答道：“选B.” 然而，五秒的倒计时后，却响起了一阵失败的音效，选项A被划上了正确的标志。 “疯了吧。”虞焰皱起眉来，“一米七的身高，按照这个BMI值来算都不到七十斤，哪里正常了……” 不用待任何人回答，他自己便得出了答案。刘纤纤自身的体重便差不多是这个BMI值，很显然，这是按照她自己心里的标准来划分所谓的正常和不正常。 更为夸张的是，失败的音效后，两人刚刚好不容易积起的20分，这会儿直接被倒扣成了-80分。答对一题不过是加10分，而答错一题却得十倍倒扣。 “如果最终成绩为负数的话，则视为闯关失败……”宋踏云默念着台本上的台词，表情有几分凝重，谁也不知道每道题的正确选项到底是书上的标准，还是刘纤纤心里的答案，而这夸张的积分规则，几乎是把必然失败也一并写在了上面。 “下一题……”宋踏云深吸了一口气，闯关还得继续，“如果想要断食减肥，最长可以坚持多少天？A.7天，B.21天，C.36天。” 虞焰：“我记得，一个人如果只喝水不进食的话，大概能活一个月，会不会是选C？” 宋踏云对此完全一无所知，茫然地摇了摇头。屏幕上，C答案被打上了红圈。 然而，又是一阵失败的音效，两人的分数被扣到了-180，想要转为正数，怕是难如登天。 “我忽然想起来了。”虞焰有些懊悔地皱了皱眉，“刘先生和我说过，刘纤纤之前为了减肥，最长二十多天没吃东西，他送过去的饭全被倒在了垃圾桶里，堆到都生了虫，最终还是刘纤纤晕倒送医后，才被强行输了营养液。” 宋踏云：“也就是说，这根本就是按照刘纤纤自己的经历出的题……就算让她的父亲来答，怕也不能满分吧。” 又一道荒唐的题目出现在了屏幕上，三样常见的美味食物作为答案，问的却是哪一样更容易吐出来。 “我想我们不必再答了。”虞焰不顾“嘀嗒”作响的倒计时，带着暗示的目光望向宋踏云，“在这里答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她不可能让我们成功的。” 向来都是宋踏云最热衷于打破规则，这会儿，倒是虞焰抢了先。宋踏云不甘落后，垂下拿着话筒的手，将目光由大屏幕移向了观众席，寻找着离开的出口。 很显然，这是个消防安全评分负数的演播厅，连绿色的紧急逃生出口标示都没有。宋踏云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观众席的灯光太暗，他决定亲自下台找一找。 然而，他刚刚靠近舞台边沿，面前便“腾”地燃起了一圈火。 这种为了舞台效果的冷焰火，宋踏云也经常在电视上看过。但猛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还是被吓了一跳，握着台本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台本在半空中散落开来，轻飘飘地落进了火光之中，下一秒，便打着卷变成了黑灰色的灰烬。 第29章 美丽枷锁（13） 宋踏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火焰翻涌而来的热浪蒸得他额角都沁出了汗珠。这并不是所谓的道具焰火，而是真正能将人灼烤吞噬的火。 连紧急出口都没有的演播厅，自然也不会有灭火器的存在。面对环绕着舞台的炽热火焰，下面的观众却出乎意料的平静，面无表情地注视前方，仿佛这只是节目录制中的一个寻常环节。 大屏幕上还在不断刷新着新的题目，两人的最新积分已经来到了四位数，自然是负的。 被锁在铁椅上的主持人此刻大抵是进入了待机休眠状态，不再重复着无谓的话语，面对舞台上的种种状况，却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比起这个狭窄的舞台，倒不如说整个演播厅便是一个真人秀现场。观众和主持人不过是按照流程演戏的演员，而他俩就是镜头下的楚门，所有的状况只为他们而设定。 “如果跳得足够高……”宋踏云横着手掌在身前比划了下，火焰的顶端大抵在他的腰际位置，“可以无伤跃过去吗？” “只有一次机会，我劝你不要赌。”虞焰冷静地按下了他不安的双手。 “没有水，也没有干粉……”不算广的舞台一眼便能扫尽，光秃秃的打蜡地板上两把椅子三个人，怎么看也没个能灭火的。 宋踏云仍有些不死心，谨慎地上前两步，伸出食指同拇指掐向火焰的尖端，从他极速后退的步伐来看，似乎是确认了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火。 虞焰有几分不悦地睨了他一眼，略显强硬地掰开他的手。好在他缩回得够快，指腹只是被灼得有些红肿，并无什么大碍。 -- 第49页 “既然你答应了我在这里绝不拖后腿，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爱惜自己的身体。”虞焰的语气听起来极其不友好。 “别生气嘛虞医生，我皮实得很。”宋踏云笑眯眯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却没换来对方同样的笑容，“话说，既然在这里受的伤，回到现实世界都会恢复，那么——” “宋踏云！”虞焰忍无可忍地提高了音量，“谁都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路，我可不想拖个伤者在身边。” 宋踏云自知理亏，缩了缩肩暂时打消了硬闯过去的想法。但一直僵持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除了彼此，没有人会给他们更多回应。 火焰依然在熊熊地灼烧着，宋踏云有几分惊讶地发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火焰不见增大，也不见缩小，甚至连范围都没扩大半分，尽心尽责地只绕着舞台的边沿燃烧。目的似乎只是为了把他们困在舞台上。 难不成这题目是非得答完不可，宋踏云叹了一口气，再次望向大屏幕，只扫了一遍，便果断放弃了。 “虞医生，你看，我们加速跑过去蹬上墙，落地后赶紧打滚灭火……”无果，宋踏云只能再次试图说服虞焰。 “你为什么坚持要越过这圈火？”虞焰打断了他的话。 宋踏云被说得怔了一下：“……因为，我得想办法找到出口啊……”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宋踏云的声音越说越轻，两人的目光缓缓交汇，虞焰的喉结上下一滚：“你有没有想过，出口可能就在舞台上。” 刚刚两人进来的那扇门，已经在发光的大屏幕之中被隐匿了起来，藏在LED板自身的细格之中。只有走到近处，才能摸到那不自然的门缝凹陷。 而另一扇门，或许也以这种捉迷藏的方式，隐匿在了演播厅某个稀松平常的角落里。至少在贸然下台之前，得先把舞台好好搜一搜。 两人扒在大屏幕前，被这忽闪的灯光照到双眼快要暂盲，又摸又敲又看，终于确定了刘纤纤没有无趣到把两扇门都藏在同一个位置。 既然大屏幕上没有，宋踏云将目光锁定在了边沿的墙壁上。两人一左一右分工合作，像位恪尽职守的检修员，一寸一寸地检查着墙面。 整个舞台是偏复古的风格，说白了就是有点儿土。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霓虹彩灯，摆成了节目标题的字样。宋踏云扯着灯串左看右看，还用力扯了好几下，“问”字被拽到歪斜了半边，却没能拽出想象中的门来。 三面都检查完了，剩下的便是正前方依然在不知疲倦燃烧的火焰。也不知到底是用了哪个助燃剂，一缕黑烟都没冒出来，除了实在有些热，两人的呼吸都还通畅得很。 “大概是我猜错了。”虞焰望着眼前的火墙，眉心紧锁，“或许我们还是得逃出舞台。” 眼看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宋踏云却又不甘心地用两眼搜索着舞台。主持人端坐在铁椅上一动不动，面对宋踏云的突然靠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她不会回答你的。”看着宋踏云又打算折腾这位可怜的主持人，虞焰开口道。 “我也没想问她啊。”宋踏云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抓紧扶手，咬牙将椅子向上抬了抬。 既然两把椅子能从地底升上来，就说明这块地板是活动的。两人刚刚似乎短暂地陷入了思维定势之中，门有立着开的，自然也有躺着的。 很可惜，宋踏云用力到太阳穴都隐隐凸起，铁椅依然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固定在了地板上。 “难道是我猜错了？”宋踏云转身走近另一把椅子，依然没能搬动。 “椅子是从下面升上来的……那，我们向下按一按试试呢。”虞焰说着走上前来，虎口卡着椅背，用力向下推，地板却依然稳如泰山。 “既然向上向下都不行……”宋踏云垂眼半是自言自语道，言语里带着不确定，眉眼中却写满了跃跃欲试，他抬手慢慢攀上椅背，“说不定这是道旋转门呢？” 宋踏云用力将椅背朝自己的方向拉去，地板上终于溢出了难得的“吱呀”声，伴随着轻微的抖动。而后，抖动的幅度愈来愈大，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宋踏云一时失了手，顺着倾斜的地板向下滑去。 落地的时间或许还不到一秒，宋踏云在地板上坐了个严实。待他摸着疼痛的尾骨“哼唧”着站起身来时，就见到虞焰牢牢地抓着固定在地板上的铁椅，悬吊在半空中，一个松手，特优雅地落了地。 只有自己一个人摔了个屁股蹲儿，宋踏云表示很不爽。 不过这会儿倒不是纠结落地姿势的时候，宋踏云努力适应了四周的黑暗，艰难地扫视了一圈，这儿似乎就是个光秃秃的地下室—— “有门。”夜视能力满分的虞焰走向前方，轻轻扣了扣门上的铜环。 “怪复古的啊。”宋踏云跟上前来，木门已被腐蚀了大半，油漆脱落得严重，轻轻一拉铜环，门便开了。 这回总算见着了太阳光，不过只有极小的一捧。两人似乎身处天井之中，半径大概还不到一米，两个成年男人站在里面显得格外拮据，只能勉强贴在一起。 庆幸的是，天井一侧有个金属制的长梯架在上面，一路通向出口。不过，从锈蚀程度来看，似乎并不那么可靠。 宋踏云只简单用手晃了晃，铁梯便缓缓摇动起来，他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这能撑得住我俩吗，别爬一半又掉下去了。” -- 第50页 虞焰深以为然：“那你等会千万别松开我的手。” “不是吧虞医生。”宋踏云对于虞焰在某些方面的执念有些无奈，“这么窄一□□，咱俩手握着手要怎么爬啊。” 虞焰想了想，埋头就开始解腰带。 “虞医生，你这么体面，别当众耍流氓啊，给彼此留点美好的印象不行吗……”宋踏云的嘴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得闲。 虞焰抬手将皮带抽了下来，西装裤向下掉了掉，最终卡在了胯上，将T恤扯出来一遮，也不论宋踏云想没想，反正最终他是什么都没看着。 下一步，虞焰抓过宋踏云光溜溜的手臂，将皮带裹在上面，穿过扣环，牢牢地卡在了上面，而另一侧则被自己紧握在手中。 “虞医生你知道吗，我很不爽。”宋踏云嘴上这么说，全程倒没反抗过半点，“怎么感觉你像在把我当狗遛。” “那应该直接栓你脖子上。行了，你先爬。” 虞焰说着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皮带，晃动一路带到了宋踏云的手腕上，好像真有了那么点儿意思。虞焰暗自觉得好笑，拼命隐忍着笑意，掰了掰宋踏云的肩膀试图把他转过去。 “虞医生你在笑，我看见了。”宋踏云黑着一张脸道。 “你看错了。”虞焰说着将手向上抬了抬，不再执着于宋踏云的肩膀，而是稍显粗暴地直接推起了宋踏云的头。 虞焰还特地完全张开宽大的手掌，有点不留情地按在宋踏云的脸上，试图遮掩住他的目光，毕竟忍笑可不比忍喷嚏要容易多少。 宋踏云的视野被遮了个大半，掌心磨蹭得他的鼻尖有些发痒，连带着思维也有些迷迷糊糊，鬼迷心窍的，他突然伸出舌尖，轻轻在虞焰掌心舔了一下。 虞焰的手本能地退了几分，僵持在半空之中，有风卷过，吹得他手心的那一处有些发凉。 “……宋踏云，你真的是狗啊？” 第30章 美丽枷锁（14） 宋踏云也被自己突兀的行为吓了一跳，好在他脸皮够厚，转瞬即逝的窘迫之后，他笑眯眯地望向虞焰，格外自然地来了一句：“汪！” “……”只要宋踏云不尴尬，那么尴尬的便是虞焰。望着他湿漉漉的双眼就这么紧盯着自己，好像一个劲地望到了心里似的，让虞焰多少有点不自在，忍不住伸出两只手来，这回终于强行把宋踏云给转过去了，“快爬。” “虞医生怎么这么严肃呐。”宋踏云嘴上这么说着，手脚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攀上了铁梯，一脚上去，仿佛是奏响了生锈的小提琴，刺耳的“吱呀”声连绵不断，总觉得下一脚就会被踩断。 待着弯折的皮带被一点点拉直，虞焰紧随其后单手攀了上去，尽可能地放缓自己的动作，每往上挪一格，心里头都吊着一口气。 此刻的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仿佛那点细微的声波也会影响到这架已至暮年的长梯。宋踏云扬头，看到的是一点点扩大的天空，纯净无暇，若是夜晚，怕能看到久而未见的繁星挂满天际。 而虞焰扬起头来，望见的是宋踏云被包裹在长裤之中若隐若现的腿部线条，自此一路向上，常年未见光的腰际白到发光，乍一看虽有几分窄，却能从侧面窥见隐隐的鲨鱼线。 “虞医生，你怎么不动了。”还差一两步便能攀至顶端，宋踏云一抬手，忽然觉着一股阻力自手腕处而来，他忍不住挥了挥扣着皮带的手，艰难地转头问道。 “哦，马上。”虞焰略显心虚地收回目光，用力一蹬，快速向上攀爬着。 速度突然加快，铁梯的摇晃幅度也一并加大了起来，“吱呀”声已经强烈到过分刺耳。断裂就在一瞬间，宋踏云抵着墙面的指腹突然感到一阵疼痛的摩擦，他心头一紧，抬脚将铁梯向下踩得又坠了几分，顺便借着这最后的力，伸长胳膊扒上了顶端，而扣着皮带的那只手此刻被迫承担了整个人的重量，一侧的肩膀几乎要被拉到脱臼。 虞焰当初本想靠着这根皮带在关键时刻拉上宋踏云一把，也不知那会儿是不是心烦意乱搞错了顺序，反倒让自己成了对方的累赘。铁梯在空中拆分成几节，急速坠进了井底，发出轰然的声响，回音在天井内打着旋儿上升。 他微微眯起双眼，能隐约看见宋踏云扒着顶端的那只手在一点点往下滑，手背上青筋乍凸，一根根虬结着延向手臂。握着皮带的那只手好像隐隐出了汗，虞焰轻轻摩挲着上好的皮面，埋头望向了井底。 “虞医生——虞焰！”宋踏云的喊声惊得他抬起头来，“我警告你，不许松手，不然我和你一起跳下去。” 他知道宋踏云当然会说到做到，长梯此刻已经摔成了一堆废铁，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井底。肉身自这么高的地方坠向这堆铁块，怕就成了那击石的卵。 “嗯。”虞焰简短却肯定地应了一声，将无意中松开些许的手又握紧了些，一脚蹬着眼前的墙面，另一脚微微侧过身来，踩在了另一侧的墙面，整个人在半空中有些艰难地劈了个叉，尽量减轻几分宋踏云的负重。 宋踏云紧咬着牙关，一点一点向上抬着身体。原本只有两段指节卡着顶端，慢慢变成了整个手指，直到整片手掌都牢牢按在了有些粗糙的地面上，他暂缓了动作，调整了一下呼吸，用力向下一按，带着一侧的腿也往上一踢，愣是将半边身子都移到了地面上。 -- 第51页 顺着这股向上的力，虞焰收回横在空中的腿，换作两只手紧握着皮带，像是抓着了攀岩绳一般，向上攀爬了几步。 接下来便轻松得多了，宋踏云强行在地面上打了个滚，整个人仰躺在地上，而后小心翼翼地跪坐起来，两手撑着地面，虞焰便顺着皮带，轻巧利索地一并爬了上来。 躺在粗糙却平实的柏油路上时，虞焰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紧握着皮带的那只手却久久未放。这回，换作宋踏云笑眯眯地晃了晃皮带，可惜虞焰正闭着双眼歇息，没留意到他的玩乐。 宋踏云看了眼搭扣上显眼的字母，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明晃晃的光：“虞医生，你的皮带质量真不错。” 虞焰这才一点点地坐了起来，没说话，只是突然伸出两手环向宋踏云的脖颈，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种时刻，虞焰自然还是没有松开皮带，它便顺势绕上了宋踏云的一侧脖颈，在他紧紧的拥抱之下勒得有几分呼吸不畅。 宋踏云却没急着提醒，虞焰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比起纯粹的拥抱，更像是整个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支撑。后颈有温热的鼻息扑来，交替着凉爽的微风，冷热交替着说不定是会发烧的，宋踏云想。 然后他又记起不知道是哪位“诗人”半念半唱着道“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他想自己刚刚的预感真是准，或者应验得有些过分快了，他的大脑此刻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像是蓦然起了高烧。 可惜虞焰这个半调子医生，连小感冒都治不了，哪里治得来这场来得轰轰烈烈的高烧。宋踏云忽然整个人也软了下来，急于寻找一个支撑，于是他伸出双手，攀上虞焰凸起的脊骨，回抱住了他。 皮带在他俩之间打了个大大的斜杠，宋踏云的呼吸变得简短而急促，有种濒死的感觉。可他不怕也不抗拒，反倒有种莫名的享受。 “虞医生。” 虞焰的手掌扣得很紧，于是宋踏云一说话，他便能准确摸到那胸腔的共鸣，震得他手心发痒。 “嗯。” 宋踏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在窒息之前本能的求生欲，还是为了下面这句话说得更顺畅些：“你喜欢我吗？” 虞焰本来低垂着的双眼突然猛地朝上看去，大脑里像是有根绷紧的弦一下子断了。他张了张口，仿佛失语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直很怕你是不是讨厌我。”宋踏云似乎并不急着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已经很久没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调查你，我以后会努力克制一点，不过……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彻底停止。” 本以为是一记直球撞了上来，结果到最后似乎是两人的理解上出了偏差。对于这个无比纯粹的“喜欢”，虞焰心里竟然难得有几分空落落的。 “我不讨厌你。”就算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虞焰暂时也不打算贸然把“喜欢”说出口。 “喔。”宋踏云心头堆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松开双手，感受到他的动作，虞焰也配合地松开了手。呼吸终于恢复了顺畅，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顺便让冷风好好将他泛红的脸给吹得平静些。 两人这才终于可以好好观察周围的环境，像是进入了同之前的一样的街道，大差不离的街景，只是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身处哪个位置。 “如果有人可以让我们问路就好了。”宋踏云顺着街道一路向前走去，看着两侧紧锁的门窗道。 “这里应该是存放刘纤纤记忆的地方，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除非——” 眼前走来一位娉娉婷婷的女子，身材虽然纤细，却并没有瘦到夸张。个子很是高挑，粗略一看怕有个一米七五，裹身的半裙将她身上的玲珑曲线尽显无疑，浅棕色的大波浪披在肩头，随着她的步伐轻微跳动着。脸上化着精致的全妆，五官生得很是完美。整个人的打扮虽然有几分过时，却反倒有种复古的美。 经过两人身边时，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女人的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朝着他们轻轻眨了眨眼。 宋踏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抓住了女人的胳膊，动作突然被打断，女人却没有机械地在原地重复，而是转身面向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娇俏的不满：“你可真是太粗鲁了。” “抱歉。”宋踏云赶紧松开手来，看着女人细腻的雪白肌肤上都被自己握了一道红痕，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 “你就是任务人吗？”虞焰察觉到女人的异样之处，开口问道。 “抱歉？”虞焰不解地皱了皱眉，这个“喜欢”，肯定和宋踏云那个不是一个意思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看不出来吗？纤纤挺喜欢你的。不过你好像年纪稍微大了些，但是长得还算年轻……”女人像在菜市场买菜一般，对着虞焰挑挑拣拣了一番，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评价，“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就是刘纤纤的妈妈。” 第31章 美丽枷锁（15） 细细看来，女人的眉眼之间确实与刘纤纤有几分相似，不过眼前的她看着约莫二十多岁，应该是刘纤纤童年记忆时的模样。 “您好。”虞焰克制地与其握了握手。 “你倒也不必为难，我了解纤纤，见着个帅小伙就容易动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女人笑道。 -- 第52页 “我明白。”虞焰倒也不是看不出刘纤纤的那点少女心事，可惜横竖是没半点可能了。 宋踏云旁观着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回忆起刘纤纤与虞焰之间的相处，要是没有女人这一说，他怕是怎么也看不出小姑娘对人有半点意思的。 不过虞焰凭着那张脸，以及人前极尽温柔的态度，讨人欢心可谓轻而易举。然而小姑娘到底是错付了，毕竟人家是个GAY……宋踏云的太阳穴兀地一跳。 “怎么不说话？”虞焰察觉到了宋踏云的分神，开口强行打断了他的思路。 还没待宋踏云回答，瞅见两人之间还没解开的这根皮带，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虞医生的爱好……还挺特别的。” 虞焰只觉得尴尬从脚板底一秒窜至天灵盖，整个人一个机灵，马不停蹄地把皮带给解开了：“您误会了。” “什么爱好？”宋踏云好奇地问道，手腕上一下子没了束缚，他望着浅浅的一道红痕甩了甩手，竟然莫名有些不习惯。 虞焰就当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问道：“我听刘先生说，你们俩离婚了，纤纤住院以来，你也没有去看过她。” 女人抬眼望向远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爸跟我说，纤纤的这些坏习性全是被我传染的，哪里还会准我探望她。” “你知道刘纤纤现在在哪里吗？”宋踏云问道。 “我先带你们回家看看吧。”女人说着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两人快步跟了上去，和女人保持着一臂的距离。穿街过巷之后，首先看到的是林晚吟同方叙海焦急的脸。 “你们终于来了……这位是？”方叙海的话随着女人的靠近骤然停止。 “这是刘纤纤的妈妈。”四人总算再次凑齐，虞焰来不及叙说分开之时遇到的种种事，目光牢牢锁定在女人窈窕的背影上。 众人这才发现，距离最初相聚的地方没多远，便是刘纤纤幼时的家。 “我不能进去了。”女人的脚步停在了大院门口，“我想，‘我’应该就在屋子里。” “那待会，我们要去哪里找你？”虞焰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女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话音刚落，便踩着高跟鞋快步远去，虞焰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再追。 院子的门没锁，推开院门，十几平的小院里，放了各种各样的儿童玩具。迷你泳池，塑料木马，带着辅助轮的小车，五颜六色的堆满了院子。 由正门进入便是客厅，刘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当然，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尽责的演员，在恪尽职守地饰演刘纤纤记忆里的父亲。 儿童房在二楼，循声推开房门，见不到一个人影，却能看见凭空走动的芭比娃娃。 芭比娃娃身着华丽的长裙，金黄色的长发被精致地盘了起来，脸上似乎也用彩笔化了妆。默默走了一路后，芭比娃娃似乎是累了，弯腿坐了下来。 “妈妈，以后我也要和你一样做模特，去T台上走秀。”稚嫩的童音响起，小手似乎还在不安分地摆动着，洋娃娃的头也跟着一晃一晃。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连带着旁观者的心也一并沉了下来：“妈妈没法走秀了，妈妈太胖了。” 回想起刚刚见到的女人，玲珑身段怎么也谈不上胖，只是腹部确实有着些许明显的凸起，那是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后留下的“礼物”。 芭比娃娃停止了抖动，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地上，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哭腔：“妈妈，对不起……” 有脚步声从门内走向门外，芭比娃娃没了支撑，身子一歪躺在了地上。众人赶忙随着脚步声走下楼去，刘先生依然坐在沙发上，只略略偏了偏头：“你妈妈呢，怎么还不下来做饭。” 脚步声不断向外延伸，众人随之一路走出家门，在长街之上奔跑着。 直到来到一家摄影棚时，脚步声才逐渐放缓。门被凭空推开，有位蓄着长发的男人走了上来，一身的打扮要么是个流浪汉，要么就是位艺术家，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对着空气睨了一眼：“你就是新来的那个？” “徐先生您好，很高兴见到您。”不再是稚嫩的童声，换成了有些怯生生的少女音色。 “要不是实在缺人，也不会选你啊。”这位徐先生也不知是不是眼镜度数不够，眯着一双眼，由上到下毫无掩饰地将对方打量了一番，“肩太宽，背太厚，腿太粗，我们要的是少女感，你懂什么叫少女感吗？说白了，一个字，瘦！” 铿锵有力的一个字，砸得室内静了约莫一分钟，要不是没有任何脚步声响起，众人一度以为刘纤纤已经离开了这里。 “……我知道了。”比起刚才更没有底气的声音响起。 走出摄影棚，是繁华热闹的商区。大屏广告之上，体重远低于BMI标准值的女星身着0码的洋装，将身体扭曲到极限，对着镜头露出自信的微笑。 药房的门口明目张胆地摆着减肥药的广告牌，对比图上，明显瘦到脱相的女人咧嘴对着镜头一笑，颧骨耸得老高。 有穿着校服的两个初中女生走过，就算在宽松的校服之下，也能从卷了边的裤脚之间，窥见用一只手就能圈起的纤细脚踝。 “我男神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好瘦啊，好像都没有八十斤。”情窦初开的女孩脸上，露出了青春期特有的苦恼神情。 -- 第53页 “没关系的，只要你瘦下来，说不定他就喜欢你了。”另一个女生安慰地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道。 “真的吗？只要瘦下来就可以吗？”女孩的眼里闪起希望的光芒。 脚步声再度响起，刘纤纤不断穿梭于健身房、学校与超市之间。众人被绕到筋疲力尽之际，脚步声停在了马路中央，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妈妈，我好累啊……” 可是没有回应，刘纤纤的哭声回荡在空阔的街道之上，于某刻戛然而止，而后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我们得赶紧找到她妈妈。”虞焰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的回忆应该已经播放完了。” “我们刚才就该派一个人跟上去好了。”方叙海为难地挠了挠头。 “不用跟。”虞焰果断地回头快步前进着。 另三人交换了下目光，显然没明白虞焰此行的目的地，不过看他这副肯定的模样，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众人再度回到了最初的街道，方叙海有些不解：“她不是已经离开这儿了吗？” 虞焰没应声，只是推开刘纤纤家的院门，走了进去。 女人果然就在这里，此刻她正坐在儿童小车上，到底是给儿童用的，对她来说还是过分拮据了。她的腿有些不舒服地弯曲着，百无聊赖地拨动着儿童泳池里的水，听见众人的脚步声，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微笑道：“都看完了？”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宋踏云有些不解。 “我想，大概是因为刘纤纤长大了，在这之间，她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家。不过，其实任务人心里还是很想念这个家吧，所以等到记忆里的她离开后，任务人便再次回到了这里。”林晚吟推测道。 “您作为一个母亲，一定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变成现在这样吧，能告诉我她的位置吗？”虞焰劝说道。 “可惜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女人低下头来，指尖轻轻地点着水面。 林晚吟深深地看着女人，长久而真挚。宋踏云悄悄观察着她，总觉得她仿佛不是在看任务人，而是在看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称职的标准是什么？又是谁制定的呢？您没必要让别人的话来束缚自己。”虞焰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不管过去如何，至少现在，你不想看到你女儿陷在困境之中吧。” 女人一点点抬起眼来，眉眼里没了那股傲气，多了几分悲惋，她轻轻笑了一下：“原来我女儿的眼光，有时候也挺不错的。” “等到你女儿恢复之后，她会有机会遇上比我更好的男人的。”虞焰的目光很是真挚。 “出门，向右拐，于街角的岔路左转，你会看到一条河。那是她小时候我经常带着她散步的地方，如果我对她来说真的这么重要，我想，她会在那里的。”说完，女人便起身快步穿过众人，朝门外走去。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遇到把患者所在地点说得这么清楚的人。”方叙海感慨道。 “因为她是母亲啊。”虞焰站起身来。 林晚吟沉默着，看那泳池内的水纹一点点变得平静。 “不过此刻，还是赶快逃吧，结界应该很快就要坍塌了。”虞焰推开“吱呀”响的院门，此刻它已经由黑色变成了深灰色。 第32章 美丽枷锁（16） 四人冲出小院，循着女人刚才的指引在长街上一路狂奔。闪烁的广告牌上，女明星雪白的四肢已经淡到融入进白色的背景里，只留下那红裙勾勒出的纤细腰肢。 一直跑到尽头，身后的街景已经彻底归为虚无，留下一片广袤的大地。 女人没有撒谎，走街串巷之后，终于见到了那条河流，水面已经变得翠绿，上面漂浮着藻类同垃圾。岸边栽着稀稀落落的树，个个长得歪瓜裂枣的，一地的落叶杂草无人打理。 刘纤纤就坐在岸边，此时的她身型还算正常。棉布裙之下，可怜的一点脂肪到底还是遮住了她的臂骨腿骨，让人不必担心她是否动一动就会骨折。 “这条河都发臭了。”众人走上前去，刺鼻的气味瞬间探入鼻腔，惹得方叙海皱起眉来，禁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刘纤纤闻声抬起头来，饱满的面庞之上，五官精致小巧，将母亲的美貌尽数遗传，算是走在路上，不论男女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类型。 于是只轻轻一眼，就看得方叙海一阵羞赧，对方还未开口，他自个儿倒是先道上了歉：“实在抱歉啊，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我没别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没关系。”此刻刘纤纤的喉咙尚未被胃液所腐蚀，嗓音甜美而温柔，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裙角的泥土，“和我童年记忆里相比，确实变脏了不少。” “纤纤，和我们一起走吧。”林晚吟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刘纤纤却并没有握上去，只垂头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了已经不再流动的河流：“我不会和你们走的，我要留在这里。” “你此刻留念的真的是这条又臭又脏的河吗？”虞焰上前一步，毫不留情道，“总是沉湎在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快些走出来，说不定，你还能再见到记忆里的人。” 刘纤纤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对于内心世界里的这个她来说，还是头一回见到虞焰。她的两颊瞬间刷上一抹绯红，语气里带上了少女的撒娇：“不会的，妈妈不会想见我的，她很讨厌我，虽然……我很喜欢她。” -- 第54页 “你错了。”虞焰厌恶于这些煽情的戏码，但还是耐着性子哄道，“跟我们走吧，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到底错在哪里了。” 语罢，虞焰向她伸出手来，甚至微微弯下背脊，带着诚恳的邀请意味。 刘纤纤不敢看他的眼，也不敢看他的手，双唇紧张地抿着，像是在和自己做内心交战，最后心一横，搭上了他的手。 “虞哥你居然‘色/诱’人家，好卑鄙。”方叙海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本以为这回又得耐心劝诱半天，或者干脆打横给人扛出去。反正刘纤纤这小身板，估摸着连林晚吟一个人都能q制服。没想到虞焰嘴皮子一动，就给人姑娘牵走了。 “闭嘴。”虞焰毫不留情地飞过去一个眼刀。 宋踏云在一旁围观着，百思不得其解，同样是哄女孩子，怎么虞焰三两下就成功了，而自己费心掰扯了半天，结果还不如不说。 “怎么不跟上来？”虞焰回头看了眼还停留在原地的宋踏云道。 很温柔。眼神温柔语气也温柔。哪怕手里还牵着一位，但一开口就让人觉着是只真正记挂你一个人的。 沉迷于思考的宋踏云整个人都没设防，就这么被虞焰对着心房来了一击，整个人晕乎乎的，略显笨拙地跑上前去。 回过神来时，宋踏云才忽然意识到好像这便是虞焰吸引人的地方。他在脑海里不断咂摸着刚刚的片段，最后无奈地得出一个结论，这种魅力是天生的，自己怕是学不来。 沿着长河一路向前，是稀松平常的老街街景——当然，仅限于建筑。 寻常的早点铺，缝纫店，修鞋铺，带着市井的气息。只是要么关着门，要么都是些身型畸形的人在打理，又或者说，在刘纤纤眼里，其实这种身材才是最正常的。 该找的人已经被牵在手里了，就待寻找一个出口。此刻已是夕阳西下，这么折腾了一番，其他三个人好歹在超市里吃了点，宋踏云那是滴米未进，他拖着步伐勉强跟在众人身后，眼前的世界打着旋儿，那不是即将要回到现实的表现，而是被饿的。 街边面馆的香气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费尽心力挑逗着宋踏云的味蕾。只是马上就要回去了，还非要吃上一顿着实有些耽误时间。 “是不是饿了。”虞焰忽然停住脚步，宋踏云昏头昏脑地就撞上他的背，他赶紧伸手扶住宋踏云，“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便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何况距离上一顿在超市里的饭，已经过了大半天，众人多少也有些饿了。 面馆布置得很是简朴，五个人直接在露天的木桌边坐了下来。 一个围着围裙，瘦骨嶙峋的男人走了上来，眼眶凹陷，脖子上的皮肤满是皱纹，他笑问道：“要吃点什么吗？” “五碗阳春面，谢谢。”虞焰替众人答了下来。到底时间紧迫，还是点些简单的最好。 锅里本就已经煮上了好几把面条，虽然一个客人也没有，仿佛就是特意煮给他们吃的。没多久，男人便把面捞进碗里，倒上高汤淋上香油，再撒些葱花，五碗色鲜味俱全的阳春面便做好了。 面一上桌，众人便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大快朵颐起来。唯独刘纤纤握着筷子，一点点搅动着面条，却没夹上一根。另一只放在桌下的手则纠结地握成拳，拇指不安地摩挲着指节，满眼都是抗拒。 “如果不想吃的话，不用勉强自己。”虞焰察觉到她的异样，开口宽慰道，虽然在现实里怕是不能这么纵容。 刘纤纤瞬间放下了筷子，望着虞焰像看到了救命恩人似的，缭绕的雾气之中，两眼雾蒙蒙的。 大概作为一个正常人，都无法理解这些患者对于食物的极端抗拒。不过没有人为此多问一句，方叙海本想夸赞一句面条真好吃，想了想还是给吞进了肚子里，大家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但连汤都喝干净的光碗，还是代表着对老板的无上赞赏。 饱餐之后，众人再次踏上了寻找出口的路。不同于陈新绘的内心世界，这里怎么看都是条再正常不过的街道，哪哪儿都挑不出毛病。 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之中，路灯及时地一盏盏亮起。明明一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却偏偏卡在了最后一步上。 众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写着焦虑，唯独刘纤纤脸色恬静，甚至有几分欢欣，她并不介意延长些和虞焰共处的时间。 “怎么办？”脚板底都给走疼了，方叙海依靠在路灯上，问出了一句废话。 旁边是家缝纫店，有个骨瘦如柴的女人穿着旗袍，正埋头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一路传来，搅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宋踏云盯着这个女人望了半天，看她手法娴熟的样子，似乎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继续走吧，也许就在前面呢。”话虽这么说，林晚吟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众人再次埋头上路，小卖铺门口，老板娘躺在长椅上扇着蒲扇，手腕每动一下，就让人担心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弯折。 而五金店内，也有个女人在昏黄的台灯下，用改锥修理着电器。细胳膊完全使不上劲，转改锥的动作好像被加了慢动作。 宋踏云一个个店铺细细望去，尤其在意那些忙着各自生活的人。只是怎么看都挑不出毛病，每个也都瘦得很符合刘纤纤内心的标准。 -- 第55页 又路过一家水果摊，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诱人水果旁，老板娘正一手撑着下巴打瞌睡，听见脚步声，缓缓地掀起了眼皮。 不过这会儿吃饱喝足，众人暂时没有光顾的打算。可宋踏云却留在了原地，一双眼不知在看些什么。 “有你想吃的吗？”平时倒还没看出宋踏云嘴挺馋，虞焰有点儿无奈，但还是陪着他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都是女人？”宋踏云突兀地问了一句。 虞焰皱眉品着他的话，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一路上这么多店铺，除了刚刚那个面馆是男人，其他店里都是女人，你不觉得这个性别比例过分失调了吗？”宋踏云解释道。 虞焰无奈地笑了一下：“因为进食障碍这种病，它的患病人群就是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的，女性的病患数约为男性的十倍。” 宋踏云没应声，垂下眼来像在思考。虞焰刚准备领着他继续向前，他却猛然抬起头来：“你说，在这里，刘纤纤真的认为这些人是病人吗？” 这回，换作虞焰长久地沉默着。刘纤纤的眼里写满了懵懂，目光在两个人之间不断流转着，似乎不太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而另两人也面面相觑着，仿佛开口都是一种叨扰。 “回头吧。”虞焰主动打破了沉默，看了眼众人开口道，“我们去找面馆老板聊一聊。” 第33章 美丽枷锁（17） 看到众人再度回到了面馆，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带着和善的微笑道：“还想来点什么吗？” “不用了。”虞焰果断拒绝道。 男人便也不再应声，埋头搅着下面条的大锅，蒸腾的雾气之中，他的脸有些许看不真切。 面馆内部的空间不大，一左一右摆了两个方桌，此外便是一个收银台，算是现实里常见的布置。 众人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走动着，敲敲这儿摸摸那儿，怎么也找不到异常之处。男人就像没听到一般，始终低头忙活着手上的事儿。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虞焰一扭头，宋踏云在他身旁低声道：“你不觉得这个男人很不符合刘纤纤的审美吗？” 男人穿着薄薄的T恤，宽松的长裤，系带的围裙暴露了他过窄的腰肢，更别提转过身后，那一脸的凹陷。 常人怕是难以接受这种身材，但对于把自己瘦进了医院的刘纤纤来说，倒还算寻常。 虞焰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明白宋踏云的意思。 宋踏云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神情：“……他喜欢的男性，应该是你这样的才对。” 后背忽然一阵发凉，虞焰的喉结上下一滚，瞬间心领神会。 刘纤纤对于自己，对于女性的审美是病态的，但对于男性，她的审美明明很正常。她喜欢的从不是什么和自己一样的骨头架子，而是虞焰这种身型正常的男人。 包括之前宋踏云在网上调查时，看刘纤纤曾经交往过的那些男朋友，全部都很正常。有一位甚至有些胖，然而照片里的刘纤纤一点儿也不介意，微笑着依偎在对方身边。 既然是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然是任由自己的喜好编造。那么这个明显不符合审美的男人，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不好意思，请问……”虞焰抬手拍了拍男人的手臂，然而下一秒，就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他就是门！”林晚吟第一个醒悟了过来。 男人此刻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僵停在原地，眼角眉梢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一尊雕像。 宋踏云走上前去，轻轻触碰了下男人的背脊，同之前一样，眼前的世界开始重组。 从一个夜晚来到另一个夜晚，这次，双眼很快就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只是一看到一地的布条，宋踏云忍不住冲着虞焰翻了个白眼。 夜视能力满分的虞焰自然是看到的了，不过他佯装没有察觉到，打横抱起昏睡过去的刘纤纤，往病房处赶。 当天一早，宋踏云又不请自来，他在虞焰桌上拍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 宋踏云：“这是刘纤纤妈妈的电话，你答应人姑娘的，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虞焰收下字条，很是无奈：“果然就没你弄不来的信息。” 宋踏云撇了撇嘴，算是默认了。 于是半吊子的虞医生，这回算是认真当了回心理医生。一上午周旋在两夫妻之间，终于把人给说通了，同意刘纤纤母亲下午过来看望她。 事情解决的那一刻，虞焰觉着这比自己去患者心里走一遭还要累得多。 下班时间一到，林晚吟便出了医院。她在大门外停留了一会，很快，一辆黑色的揽胜从地下车库内驶了出来，虞焰按下车窗：“上来吧。” 工作日虞焰一般是不出医院的，不过今天不一样，他交代完剩余的工作后，便匆匆赶了出来。 医院本就在郊区，汽车却继续朝着更偏远的地方驶去。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最终抵达了目的地——龙远市墓园。 仿石头音响里播放着哀乐，时候已晚，墓园里几乎没什么人。两人沿着小径一路向前，最终来到了林教授的墓前。 虞焰俯身放下在门口买的一束花，望着墓碑上林教授慈祥的笑脸，沉默矗立着。 “难怪你今天状态这么糟糕。”林晚吟轻轻瞥了一眼虞焰道。 -- 第56页 虞焰长叹了一口气：“第十年了。” 林晚吟没应声，蹲下身来整理着墓前的鲜花。除了他俩之外，今天还来了许多人祭拜林教授。她理着理着，突然摸出了一支玫瑰。 白色的玫瑰在这一堆黄色的菊花里，显得格外的瞩目，这怎么看，似乎也不太适合拿来祭奠。 虞焰注意到林晚吟突然停下的动作，顺着向下看去，留意到了她举在手里的那支白玫瑰。 “谁会给他送这个？”林晚吟抬起头来，不解地晃了晃手上的玫瑰。 水灵灵的玫瑰，枝叶修剪得很整齐，应该是今天才送来的。 虞焰想了半天，不知该不该说，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会不会是……你母亲送来的。” 林晚吟怔在原地，好一会后才随意将玫瑰丢进了花堆里，站起身来：“真难得，已经皈依佛门的人，还能想到来祭拜我爸。” 对于林晚吟父母之间的事儿，虞焰多少有所耳闻。他心知作为外人自己不该多言，便只是站在一旁未做回应。 这回的沉默比起之前来，又多了几分尴尬。再度开口时，林晚吟忽然哑了嗓子：“其实偶尔我也能理解我妈，和我爸谈恋爱，确实有些受罪。” 虞焰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林晚吟继续说着：“我爸作为丈夫不合格，作为父亲，其实也不太合格，最合格的，可能就是作为老师吧。有时候真想和你互换一下身份，只是单纯地作为他的学生，应该会对他有更纯粹的感情。” 作为父亲，林教授一直是一个格外严格的存在。林晚吟又怕他又爱他，却又在某天看到他对着学生和颜悦色时，蓦然醒悟过来，他的严厉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他的不负责任。 他把林晚吟教成一个绝对听话的、让人放心的小孩，于是他无需在家庭上耗费太多时间，能把一切心血都留在学校。 这好像还是林晚吟第一次在他面前“批评”林教授，虞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眼泪就像决了堤一样，不受控制地往外涌。这还是虞焰头一次看到哭得这么伤心的林晚吟，就算是在葬礼那天，她也不过是红了眼眶而已。 虞焰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按了一下林晚吟的背，于是对方就自然地倒在了自己的胸口。 在这种时刻，不管是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弟弟，还是一个男人，适当提供一个可以哭的胸膛还是很必要的。只是他向来有些抗拒和女人过度的亲密，这会儿他背脊挺得笔直，两手贴着裤缝，不知是在站军姿，还是在装成一堵墙。林晚吟似乎也只是需要一个依靠而已，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两臂自然下垂，沉默地掉着泪。 虞焰的双眼不安地扫着四周，却在望向前方时，心脏骤停，浑身刷一下冷了下来。 最近的路灯离这儿也有几米远，于是在阴影之中，他看见了一张雪白的脸，白色的T恤似乎有些宽松，随着风吹过不断打着卷儿，仿佛一面旗帜。 宋踏云上前两步，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虞医生，你怎么又抛下我了呢。” 就算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虞焰，也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撞鬼了。 林晚吟被惊得站直身子，回头看到宋踏云时，本能地退后了好几步：“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打扰你们了吗？”宋踏云露出一副苦恼的神情。 虞焰只觉得一阵无名火在从心底往上窜，他上前不由分说地抓着宋踏云的胳膊往外走，迈出好几步后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看向林晚吟：“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先回去吧。” “好。”林晚吟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跟上前来。 “虞医生……” 宋踏云才刚喊个名字，便被虞焰一把打断了：“闭嘴，回到医院再和你算账。” 毫无疑问的，虞焰生气了，连带着抓着他胳膊的动作，都格外粗暴，整个人像是在把宋踏云向外拖。宋踏云勉强跟上他的节奏不至于跌跌撞撞，还有余裕用余光观察着他愤怒的侧脸，甚至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好在虞焰的自控能力尚可，车一路开得还算平稳，就算后座的宋踏云一路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侧着脸观察他。虞焰真是全程都在深呼吸，才忍住没有急刹车把他甩出去。 到了医院后，虞焰简单跟林晚吟打了声招呼，便快步将宋踏云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轰”一声关上了门：“解释。” “解释什么？”宋踏云满脸无辜。 “第一，你是怎么跑出医院的。第二，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虞焰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些。 “要出医院还不简单吗？”宋踏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放在了虞焰的办公桌上，“员工出口，刷的你的卡。对了，要不要赶紧去补刷一次？不然你明天岂不是要被记旷工。” 虞焰紧紧闭了闭双眼，“啪”一声拍上桌子，拿走了自己的卡：“第二点，继续解释。” “虞医生，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宋踏云软着语气，甚至能品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虞焰冷笑了下：“我现在就在生气。” “那我不说了。”宋踏云眨了眨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第34章 间奏 宋踏云本能地闭了闭眼，下巴向上扬高了些，使得侧面流畅好看的下颌线更为明晰，脆弱的脖颈也尽数暴露在虞焰眼前。 -- 第57页 颈动脉在虞焰的手中奋力跳动着，当然，只要一个用力，就能使它归于安静。 “虞医生，你好慢呐。”宋踏云不耐烦地眯起眼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望着虞焰，“你是使不上劲吗？” 虞焰本来一肚子火，但在这种时候，看到宋踏云一副欠揍的脸，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跟一中二病小孩较劲特没意思。他垂下手来，无奈地舒了一口气。 宋踏云尚未反应过来，半晌才缓缓低下高扬的头，后背依然倚靠在墙上，漫不经心道：“你该掐死我的。” “我不想因为你去坐牢。”虞焰平静地整理着被弄皱的袖口。 袖口才刚刚被拉平整，却又被宋踏云一手给抓皱了，虞焰不悦地抬起眼来，宋踏云笑道：“刚入院没多久时，我在你的手机上装了定位，只是一直忘了解除，真不好意思啊。” 看宋踏云的表情和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虞焰唠家常。 虞焰确实有点后悔自己刚刚那么快就松了手，但跟这种人赌命又是件很没意思的事，他一个穿鞋的，何必去招惹光脚的。 然而问题是，先招惹上来的明明是对方，虞焰掏出手机丢到桌面上：“删了。” “得在我的电脑上删。”宋踏云笑眯眯道。 “那我们现在就去。”虞焰像之前在墓园里一样，不由分说地拖着宋踏云往病房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荡起回音，感应灯一排排亮起，于是虞焰的脸也在明灭交错之间变得陌生。 宋踏云很听话，到了病房后主动掀开笔记本，点开程式，按下了“delete”键。 虞焰对计算机只有点基础的了解，但好在他足够了解宋踏云，望着做了错事的对方这会儿竟然一脸邀功的表情，他冷冷道：“你没删干净吧？” 猛一上挑的眉毛暴露了宋踏云的小心思，他一脸无赖的笑：“咱们得过且过嘛，虞医生。” 虞焰忽然一手按上他的左肩，迫使两人保持着一臂距离，一手勾下眼镜：“宋踏云，你看着我。” 宋踏云乖乖照做，歪着头对望了好一会：“虞医生，你真好看。” 虞焰默默翻了个白眼，将眼镜推回鼻梁，左手一使劲，宋踏云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床上，两眼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电脑我没收了。”二次元斗不过他，那直接在三次元把源头解决了就行。虽然这行为有点不厚道，但和宋踏云比起来也就是半斤八两。 虞焰单手抱起电脑，还没起身，领口忽然被人猛地一揪。他一时来不及反应，顺势向下倒去，笔记本从手里滑落，不过半米的高度，但还是在瓷砖地上砸出了骇人的声响。 余音在狭小的病房内回荡着，等到周遭彻底恢复了宁静，彼此的心跳声又开始在耳边一阵阵放大。 虞焰侧了侧脸，嘴角便轻轻印上了宋踏云的脸颊。他皱眉试图起身，两手还没发力，便觉着腰上被人按住。宋踏云这个小不要脸的，两条小腿麻溜地一左一右缠上了虞焰的腰，给人锁得严严实实的。 中间卡牢了，前后再怎么动也是徒劳。这种近乎格斗技的锁法颇为无赖，虞焰挣扎了半天，思索着不玩阴的赖的要怎么挣脱，无果后，干脆又趴了回去，反正被压得难受的又不是他。 “虞医生，赔我电脑。”宋踏云哼哼唧唧道，一部分是在佯装撒娇，一部分是因为虞焰这分量确实压得他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让我起来，我现在就下单给你买新的。” “可里面的资料你要怎么赔给我？” “明儿一早我就去电脑城找人帮你修。” “我的电脑很特别的，一般人修不好。” 虞焰想了想，把“那你他妈自己修不行吗”吞进了肚子里，换了个较为委婉的说法：“那你想怎么办？” 当然，语气一点儿都不委婉。 “我不知道啊。” 虞焰到底也不是什么圣人，这个贱兮兮的语气终于突破了他的底线。他如法炮制地再次卡住了宋踏云的喉咙，这回可比之前用力多了，宋踏云本就呼吸不畅，此刻他瞪大双眼，满脸通红，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走，虞焰腰部一使劲，便顺利站起了身，也一并松开了手，弯腰捡起电脑，掀开屏幕，亮得好好的呢。 “别玩这些小把戏了行吗宋踏云？你都大学毕业了，还当自己是八岁小孩儿呢。”物理攻势结束，虞医生又开始了心理攻势。 宋踏云躺在床上痛苦地咳嗽了好久，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两眼染上了一丝疲倦：“虞医生，你真狠。” “真他妈没救了。”虞焰低着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将电脑随手甩到了空的床铺上，按下门把手就打算离开。任宋踏云爱监视就监视吧，反正他那向来两点一线的生活也没啥好看的。 可是不成，宋踏云先他一步推开了他的手，卡在他和大门之间，气息有些沉重：“虞医生，我也不想的，但你总是丢下我。” “我是你爸还是你妈？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带着你，去哪还得向你报备？” “我只是怕你离开我。”宋踏云回答得很坦然。 这个人总是能格外大方地说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虞焰的喉结上下一滚，含混地“嗯”了一声，推了推宋踏云的身子就打算出门。 宋踏云干脆反手把门给反锁了，整个人不依不饶起来：“虞医生，你怎么又要走，又要丢下我。” -- 第58页 虞焰的语气很平静：“我希望你先搞清楚一件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并没有亲密到那种地步。” 宋踏云的目光有一瞬的呆滞，仿佛这是句很难理解的话。于是在理解失败之后，他干脆无赖地抱住了虞焰的腰：“不行，你不能走。” 虞焰稍作犹豫，也俯身抱住了宋踏云的腰，一个用力，抱着他在空中转了半圈，一把扔到了床上，而后用最快的速度打开门，飞奔出去。 脚步声很快在身后响起，虞焰不敢回头，仿佛搏命一般朝前奔去。打开药房的门时，他的手都在抖，钥匙对了三次才终于插进了锁孔。 “虞医生，你……” 宋踏云紧随其后闯进了药房，刚刚开口，手臂忽然一阵刺痛，虞焰冷静地将一管镇定剂注射了进去。 药效来得很快，世界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虞焰忽然有了重影，他不安地辨认着，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虞焰。 等到宋踏云闭上双眼时，虞焰及时地扶住了他，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虞焰就这样抱着他在昏暗的药房里站了很久，耳边的呼吸声很是平稳，身体是温热而柔软的，毫无保留地倚靠在自己身上。 最终，虞焰把他抱回了病房。宋踏云安详的睡脸可比他咄咄逼人时要可爱太多了，虞焰没忍住，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手机的原始镜头下，宋踏云的脸被月光刷了一层薄釉，脸上的绯红还没有散尽，在苍白的底色上显得格外显眼。 虞焰中了邪似的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最后觉着自己不太对劲，又匆匆删了照片，起身离开了病房。 不过，在他洗漱完毕，准备阖眼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掏出手机，从回收站里恢复了这张照片。 第二天，虞焰照常来到了办公室，忙活了一上午，都没有见到宋踏云的身影。 以往让他别来，他都得每天过来刷个脸，跟打卡上班似的。而昨晚闹了这么一番，这会儿却没现身，这显然不太对劲。 吃完午饭后，虞焰终于没忍住用内线打给了护士，担心是不是药效太过了，结果小护士告诉他，人早上还笑眯眯地跟自己打了招呼呢。 于是一下午，虞焰都在如坐针毡中度过。林晚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终于在下班前没忍住敲了敲他的桌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别憋心里给人憋坏了。” 换作普通人肯定是这个理，然而对方是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宋踏云。两位助理都离开后，虞焰一个人在转椅上转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决定了，自己一个无证医生，昨儿擅自给人用了药，去查个房也是件很正常的事吧。 虞焰轻车熟路来到了病房门口，透过小窗一看，对方正躺床上敲电脑呢，看起来精神好得很。虞焰敲了敲门，里头的人抬头看了眼门口，明明都四目相对了，却还装作没看到，又低下头去。 真是小孩子脾气。大人有大量的虞焰干脆径直走了进去，吐出准备好的台词：“头晕吗？有没有什么不适的症状。” 宋踏云按下电脑，笑着向虞焰张开了双臂：“虞医生，您看我有没有问题呢。” 虞焰毫不留情：“身体看起来没问题，但是脑子有点问题。” 宋踏云扁了扁嘴，将笔记本再次掀开，像是赌起了气。 虞焰在一旁呆站了许久，确定对方不想跟自己说话后，转身就打算走，但心里又憋着一股气，没忍住道：“喔，我来顺便是通知你一声，等会要去看下一个接受治疗的患者，你爱来不来。” “我要去！”宋踏云一个打滚翻身下了床，几乎是一秒钟便闪现到了虞焰身边。 第35章 亦真亦幻（1） 其实两方明明约好的是明早再见面沟通，于是虞焰推开门时，病人家属明显有一瞬的惊讶：“虞医生，您怎么……现在就来了。” “刚好没什么事，顺路来看看。”虞焰强装镇定道。 宋踏云默默瞥了他一眼，努力捺下了笑意。 房鉴，32岁，间歇性人格分离。 宋踏云脑中闪过刚刚短短几步路上，虞焰告诉他的三个信息，并且试图把它们和沙发上的男人联系起来。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男人身形消瘦，乌黑的短发有些凌乱地纠结在头顶，肤色是常年不见光的白。此刻他正在小口地啃一只苹果，顺着声响随意看向了门口，刚好对上了宋踏云的目光，眼神冷漠而疏离。 “房先生……”同家属寒暄完后，虞焰走上前去。 “我不是房先生。”房鉴抗拒地皱起眉来，整个身体一瞬间绷紧，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不用紧张。”虞焰尽力安抚着对方，放慢了步伐。 短短一句话显然无法安抚房鉴紧张的情绪，终于，在虞焰突破了他的心理安全距离后，他狠狠地将手里的苹果砸了出去。 虞焰精准地在空中拦截下了那只被啃了一半的苹果，弯腰把它放在了茶几上：“那你能让我和房先生说几句话吗？” “你们为什么都想见到他？”房鉴瞪大双眼咄咄逼人道，“他有什么好的？” “你误会了，我也很想见到你。”虞焰微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么周四凌晨的时候，你能来我的办公室找我吗？” 房鉴本能地朝一旁退了退，保持着距离，带着狐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虞焰，犹豫着点了点头。 -- 第59页 “合作愉快。”虞焰伸出手来，略显强行地抓起房鉴的一只手握了握，起身走向了家属。 房鉴留在原地，双手交结在一起，满脸的紧张和不安，虞焰压低声音问向家属：“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中午吃完饭后，突然就……就这样了。”家属无奈地笑了笑，“虞医生你放心，周四我说什么也会把他给带过去的。” “有劳你了。”虞焰点点头，看向了一旁全程无言的宋踏云，“看够了吗，该走了。” “哦。”宋踏云应了一声跟上前去。 房门刚被打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热情的男声：“虞医生！你什么时候来的呀，都不和我打声招呼，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宋踏云惊讶地回过头去，眼前的房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眉眼带着笑意，像是酒桌上最能和领导推杯换盏的那种人。 “刚来，刚来。”虞焰笑着迎上去，礼貌地和房鉴抱了抱。对方没留情地在他背上拍了两掌，“啪啪”两声听着就够用力。 “诶呀，也没什么东西能招待你。”房鉴为难地扫了一圈病房，最后从袋子里取出两个苹果，没忘记给宋踏云也扔一个，“只能凑合一下了。来小伙子，也给你一个。” 宋踏云全程呆若木鸡状，也就在接苹果时伸了伸手，而后两手虔诚地捧着苹果站在原地，活似一尊炎帝雕像。 “和我哪用那么客气。”虞焰拍拍房鉴的肩，“时间有点紧，我就长话短说了，周四凌晨来我办公室找我一趟怎么样。” “虞医生都开口了，我能说‘不’嘛！”房鉴爽快地应了下来，“放心，我肯定去。” 再次走到门口时，宋踏云一直揪着一颗心，等到踏上走廊时，他才确定刚才的景象不会上演第三次。 “送你了。”虞焰随手将鲜红的苹果丢进了宋踏云怀里。 宋踏云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儿，迷迷糊糊地就接了下来，两个兜各塞一个苹果装得鼓囊囊的。 “刚才那个，是不是就是他的两个人格啊？”宋踏云小声问道。 虞焰点点头：“嗯，热情的那个是主人格，怕生那个是副人格，所幸也就分裂了两个。” “还真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格……话说他们都不记得彼此发生的事吗，明明是在同一具身体上啊。”宋踏云忍不住追问道。刚刚房鉴热情地走上来打招呼时，让他有种恍若置身平行世界的感觉。 虞焰无奈地耸了耸肩：“两个人格共享潜意识，但是并不共享记忆。” 宋踏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办公室，虞焰没急着开门，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还要跟我回办公室吗？” “没有没有。”宋踏云恍然回过神来，粲然一笑，“周四不见不散，这回你可别再绑我了。” 虞焰不置可否，侧身进了门，关门声权当是回应。 对于好奇心满分的宋踏云来说，不调查一下房鉴是不可能的。然而对方的信息少得可怜，从小学起就在特殊学校上学，结束义务教育后的大部分时间便在医院里度过，辗转了好几家后，才终于来到了这里。 至于社交账号，房鉴一个平台也没有注册。常年住院的他似乎也和社会脱了节，对于时下流行的软件一概不知。 周三夜里，宋踏云提前来到了虞焰的办公室。对于他的早到，虞焰并不意外，一边敲着键盘，一边随口道：“又要来汇报什么信息了吗，小黑客。” 宋踏云一摊手：“很遗憾，什么有效信息也没有。” “难得啊。”虞焰抬起眼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是改邪归正了，还是技不如前了？” 宋踏云抽出一张椅子拖到虞焰办公桌边，自来熟地坐了上去，单手托腮：“是房鉴这个人太无聊了。” 虞焰主动将电脑屏幕向他那侧歪了歪：“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可靠信息，看起来家庭挺美满，不知为何小学就患了病，家族也并没有遗传病史。 宋踏云反客为主，自己拿过鼠标翻看着。看他这副过分主动的样儿，虞焰在一旁忍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今天护士找你了吗？” “干嘛？”宋踏云睨了他一眼，“对人家护士这么关心，要不是你说你是GAY，我还以为你对她有意思。” 虞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瞳孔刚刚归位，宋踏云的脸便在眼前放大了好几倍：“虞医生，你真的是GAY吗？” “你对我这么了解，连我的性取向都不清楚吗？”虞焰本能地向后仰去，宋踏云却又靠了上来，身后便是坚硬的椅背，他根本退无可退。 “……存疑。”宋踏云想了想，丢了个较为严谨的判断。“毕竟我也没见过你记录什么恋爱历程，看你那些发言都挺正儿八经的。我按照所谓鉴定GAY的八大方法去套，一个也没套中。” “……宋踏云，你真的好闲啊。”一想到宋踏云拿着那种东西去比对自己的认真模样，虞焰就想笑。 “成天在医院躺着，能不闲吗。”宋踏云又贴近了些，两人的鼻尖几乎都快要擦上了，他似乎觉得靠得越近，越能从虞焰的眼里读出更多东西，“所以虞医生，GAY这种说法，是不是你拒绝烂桃花的一种托辞？” 虞焰抬手把他的脸蛋拍得“啪啪”响：“给我把脑洞收收。” “那虞医生，你要怎么证明你没有说谎？”宋踏云似乎还真是不搞清楚不罢休了。 -- 第60页 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能一根根地数出宋踏云的睫毛。黑黢黢的瞳孔此刻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咄咄逼人的嘴这会儿因为坚决而抿成了一条线。 虞焰想了想，歪头亲了这条线一口。 又轻又快的一个吻，像是春日悄然降落在湖面上的一片花瓣。宋踏云只觉得虞焰的双眼猛然逼近又急速退后，大脑在一瞬间宕了机，耳边响起长长的忙音。 见对方半晌没有回应，虞焰一时有些慌张，抬手在宋踏云眼前晃了晃。天地良心，他可不是故意夺人家小男生初吻的，纯粹是这张嘴实在太烦人，这个问题又实在太荒谬。 “虞医生……”宋踏云终于开口了，虞焰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你没有必要为了骗我而为难自己的。” “有病。”虞焰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按上宋踏云的脸把他给推了出去。 这个人根本从里到外就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理解，虞焰觉着自己刚才所有的情绪在他面前都是浪费。 可惜剩下的时间确实不够宋踏云再纠结这个问题了。林晚吟和方叙海同时赶了过来，看起来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接龙一样各打了个哈欠。 十二点一到，房鉴也准时来到了办公室，现在的他似乎是主人格在先，格外热情地朝四个人都打了声招呼。 这回虞焰果然没耍什么花招，宋踏云顺利进入了新世界，眼前白茫茫一片，让他揉了好一会儿眼。 “这是镜子吗？”视线一点点恢复后，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面前，宋踏云吓了一跳。 仔细看去，似乎还不止一面镜子，每个都高达好几米，围成了一个没有开口的房间。 林晚吟上前一步，刚刚一睡醒就赶了过来，这会儿刚好照个镜子，看看脸上有没有什么污渍。 除了鼻翼有些出油外，一切都很完美。林晚吟满意地直起身来，却一不小心失去了平衡，她本能地抬手扶向镜子，刚刚光洁平整的镜面却猛然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湖，吞噬了她的整个身躯。 第36章 亦真亦幻（2） 众人一瞬间睁大了双眼，疾步奔向了那面镜子，却还是没能抓住被吞噬的林晚吟。 “一面镜子应该就是一扇门，我想，他不至于上来就置我们于死地。”虞焰的手已经悬在了镜面的边缘。 方叙海点点头：“别多说了虞哥，咱们进去吧。” 虞焰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侧，宋踏云也回望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伸手触上了镜面。 起初摸起来是微凉且坚硬的，就像是普通的镜子一样。而后下一秒，手好像被缠进了漩涡之中，有一股蛮力在不断将人向内拉。宋踏云放弃了挣扎，整个人像一尾鱼，顺滑地沉入了镜面之中。 像是来到了一条长长的街道之上，宋踏云回过头去，却没能看见进来的那面镜子。他抬手触了触空气，五指顺利地穿透了前方。 不过此刻，宋踏云倒也无暇去关心入口，街道上的诡异景象很快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街道两旁是一排排常见的店铺，五颜六色的招牌在尽力招揽着客人——当然，应该不包括宋踏云，毕竟这些店铺，屋顶高度也才到他的腿弯而已。 宋踏云就像是站在玩具模型摆成的城市里，又或者是误入了哪个小人国。所有的店铺都是等比微缩的，他俯下身来，用指尖轻轻掀开门帘，内里的场景精致到令人赞叹。 “小宋同学！” 背后传来一声呼唤，宋踏云回过头来，林晚吟正小跑着奔向他。四周都是明显矮一截的商铺，想要找个人可太容易了。 “林小姐，你没事吧？”宋踏云关慰地问了一句。 林晚吟正弯腰扶着胸口调整呼吸，一张脸红扑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事儿，就是有点被吓到了，这里也太奇怪了。” 宋踏云的太阳穴猛地一跳，总觉得林晚吟的语气比起从来要温柔不少，甚至隐隐品出了些许撒娇的味道。 “没关系，跟着我就好。”宋踏云敷衍地安慰了一句，扭头看向了四周，“话说，他们两个人呢。” 这么高的两个人，应该能一眼看到才对。在他进入之前，另外两个人看起来也是准备好跟着进来的，难不成是屋内发生了什么事，阻碍了他俩。 “好奇怪，他们是不是不想进来啊。”林晚吟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嗔怪。 “不可能的。”宋踏云一口否决了，他俩想要进来救林晚吟的心，明显比自己要强烈得多。 “要不不管他们了，我们自己先逛一逛吧？”林晚吟说着便自来熟地挽上宋踏云的臂膀，几乎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林小姐，你、你不舒服吗？”宋踏云有些别扭地缩了缩身子，到底不好意思对女生太使劲，轻轻抽了两次胳膊都没能抽出来。 “没有啊。”林晚吟无辜地眨了眨眼，“你看这些小房子，像不像仿真模型？多可爱啊。” 这话说的，仿佛刚才喊着害怕的不是她。宋踏云带着求救的目光再度看向四周，始终没能找到另两个人的身影。 “林小姐，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是在哪个位置？”宋踏云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林晚吟思索了一会，抬手指向了一个方向：“那里！” 这与她刚刚跑来的方向，完全是截然相反，看起来，她逛得还挺快。不过这至少也证明了一点，不同人进来后身处的起点是不同的，或许另两个人此刻被传到了别的地方。 -- 第61页 “我们还是去找找他们吧。”宋踏云建议道。 “好～”林晚吟甜甜地应了一声，挽着他的胳膊似乎是不打算放了。 如果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这理当是个情侣逛街的甜蜜场景。然而此刻宋踏云觉得自己浑身僵硬，思维都转不过弯来。他很想问问林晚吟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对自己如此亲密，又觉着这么冒昧发问不太礼貌，于是整个人深陷于纠结之中，都忘了寻人的目的。 “你看那里……”林晚吟忽然用指尖戳了戳他。 “嗯。”宋踏云都没听清她的话，含混地应了一声，循着本能向前走去，却被林晚吟拽停在了原地。 宋踏云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朝侧方看去，似乎是座高耸入云的石柱，乌黑的颜色，意外的还有些光泽。他循着柱身一点点抬头向上看去，却发现了一对向两边伸展开的——触角？！ 不只是触角，还有那脑袋两侧黑黢黢的双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着宛如一对圆月。这哪里是石柱，根本是一只巨大的蚂蚁。 这里与其说是什么小人国，倒不如说是把现实的场景全部来了个颠倒。微不足道的小蚂蚁，这会儿来了个彻底的翻身，仰仗着巨大的身型睥睨起了人类。毫不意外，人类在它们眼中也像从前的蚂蚁一般，指尖一使劲就能掐死。 “快跑！”宋踏云本能地带着林晚吟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跑着跑着却突然陷入了绝望之中，他们再怎么狂奔，对于这么巨大的蚂蚁来说，可能也就是一两步的距离。何况在这里，处处都是自己一脚便能踏碎的房屋，根本没有一个足以藏身的地方。 两人在长街之上一路疾奔着，一直来到了路的尽头，眼前赫然是满眼的翠绿，一根根攀上了天际，散发着青草的芳香。 既然已经无路可退，宋踏云抬手推开一条缝隙，拉着林晚吟侧身钻进了草丛之中。 两人一进入草丛，就像是旅人误入了沙漠，彻底迷失了方向。四周遍布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草，每一根都粗如儿臂，将视野遮盖了个彻底。 宋踏云只能依照直觉努力走一条直线，林晚吟不安地握着他的手，声音打着颤：“好可怕，我们会不会走不出去。” “不会。”宋踏云随口应了一句，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没个底。 这敷衍的一句回答显然没能安抚到林晚吟害怕的心，她紧紧握着宋踏云的手，睁着一双茫然的眼，在草丛中摸索着。 夜幕逐渐降临，宋踏云抬起头来，天空已经成了灰白色。太阳自然是没了踪影，若按照这里颠倒的比例，那怕是已经缩成连显微镜都很难找到的一个点了。万幸的是，阳光倒是一点折扣没打，尽情撒满了大地，直到此刻的黄昏。 “怎么还没走出去啊，会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啊。”林晚吟颤抖的声音听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宋踏云皱了皱眉头，在这种情况下说丧气话实在有些过分讨嫌。然而碍着面子，他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没关系的，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 垂下手后，宋踏云特地朝旁边挪了一步，尽可能地保持些许距离。林晚吟却一把将他的手捞了过来，把他整个人朝自己的方向拽去，发抖的身躯贴着他的小臂，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从这个角度，宋踏云只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眼里的神色此刻有些看不真切，说着娇弱的话，夺回他的手的动作倒未免有些过分粗暴。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青翠的青草也被染成了墨绿色。宋踏云终于忍无可忍地拔开了林晚吟的手：“林小姐，你在领着我绕圈吗？”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宋踏云掌握了主动权，林晚吟只不过是个依附在他身边的胆小女人。然而一路上，宋踏云发现，自己的方向似乎总是会被林晚吟拽偏一点点。 她的恐惧看起来真情实感，因为害怕而过于用力倒也情有可原——直到宋踏云决定彻底让对方引领着自己，大抵是她也有些心虚，没留意到宋踏云已经放弃了领路，于是那总被拽偏的一点方向，这会儿看起来就过分明显了。 “你在说什么呀。”林晚吟无辜的脸孔，在夜色下居然有几分惧人。 从第一次加入到这个队伍时，林晚吟对自己的态度就并不太热情。想来也是，自己是个违规的闯入者，还对她相交甚好的弟弟死缠烂打，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日在墓园搅和了他俩，这会儿对方终于决定把自己给解决了。宋踏云唯一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另两个人到底被她藏到了哪里。 “林小姐，你不用装了，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和我有任何肢体接触。”宋踏云顿了顿，喉结上下一滚，“我向来不打女人的，但是威胁到生命安全时除外。”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林晚吟一双眼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我本来方向感就不好，困在这里又害怕，我哪里知道我走错了方向，明明我也很想出去……” 如果说是演技，这未免演得也太过逼真了。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哭得梨花带雨的，让宋踏云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觉着自己是不是想法太阴暗了些。 “不好意思林小姐……”宋踏云的态度瞬间软和了下来，主动牵起了她的手，“是我误会了，我带你出去吧。” -- 第62页 “好。”林晚吟小声应了一句，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这一回，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晚吟全程静静依偎在自己身侧，手乖乖被自己牵着，没使一点劲儿。 再度拨开青草时，看到的终于不是另一簇青草，而是另一番广阔的风景。宋踏云感慨万分地长叹了一口气，刚准备回头安慰林晚吟时，另一侧空着的手却突然被人牵了起来。 “小宋同学，快跑！” 第37章 亦真亦幻（3） 宋踏云一时难以反应，被迫松开了林晚吟的手，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视野因为疾奔而变得模糊，有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于是这时触觉便变得格外敏感。手心里握着的那只手柔软而细腻，带着浅浅的体温，他垂下眼来，这赫然是一只女人的手。 一种奇妙而不安的预感涌上了宋踏云的心头，他一点点转过头去，从发型到衣着，还有那目不斜视的侧脸，绝不会有错，此刻牵着他的正是林晚吟。 那么刚刚被迫松开的又是谁的手，宋踏云迷茫地看了一眼自己还残余着些许触感的另一只手。两人已经奔离了许久，此刻就算回过头去，也早已看不清人影。 只是眼前的林晚吟，似乎和刚才有些不一样，这种感觉上的微妙差别，无法描述，却又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 不管了，那就跑吧。到底还占据着体力上的绝对优势，宋踏云虽然对她有所戒备，但并不至于过分恐惧。他得闲望向四周，两人似乎误打误撞来到了一座大型的露天体育场，只是四周的座椅似乎都缩了水，大抵只有小婴儿才能坐上去。 林晚吟这才停下脚步，瞬间松开了宋踏云的手，也不顾任何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宋踏云犹豫了下，坐在了她的身边。 天幕一片漆黑，月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稀稀落落地在地上洒了几分，不至于两眼一摸瞎，但都跟涂上了高比例的高斯模糊一般。 “林小姐，你为什么突然拉着我逃跑？”宋踏云终于问出口来。 林晚吟带着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圈：“你是不是傻？都没意识到自己之前牵了个冒牌货？” 如果是在动画里，此刻必然有“叮咚”一声的效果音出现，画面里便是宋踏云恍然大悟的脸。 一路上他都在纠结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林晚吟怎么能瞬间移动到了另一侧，但如果真相是这样，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你的意思是，有两个你……？” 林晚吟无奈地笑了笑：“这不是废话么，不然和你待在草丛里的那个是谁。” “难怪我觉得之前那个……那个你，有点怪怪的。”说不出什么道理，宋踏云潜意识里觉得，眼前这个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林晚吟。那种急躁又无奈的语气，再加上略显无言的目光，如果身边坐着的是更为相熟的方叙海，怕是直接一巴掌拍后脑勺上去了。 “假冒的那个你，也挺怪的。”林晚吟一脸嫌弃地摇了摇头，“哼哼唧唧全程拽着我衣角，活像个没断奶的小屁孩。” “……”宋踏云简直没法想象，自己的身体和脸做出那样的行为，会是怎样一副雷人的风景，“居然也有假冒的我，还……这么恶心。” “你真没留意到？”林晚吟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是在草丛里就看到你俩了，本想着叫住你，但是在草里根本辨不出方向，逃也很难逃。所以出来后，我特地跟那个假的拖延了会时间，总算看到你俩也出来了。” 宋踏云摇了摇头，那会儿他完全沉浸在对假林晚吟乃至对自己的深深怀疑之中，虽然听到草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根本没放在心上。 对于拥有截然相反两个人格的房鉴来说，捏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性格的人，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儿。 “对了，你有看到那两人吗？”林晚吟突然发问道，“他们没跟着你进来吗？” “我是第一个进来的，在这里，我也一直没能找到他们。”宋踏云看着也一脸的担忧。 林晚吟长叹了一口气，望着没有一粒星星的天边，半是自言自语道：“这么久都没能找到，怕是他们根本没能进来。我想，休息完后，我们早点想办法出去吧。” 宋踏云点点头，两人静默着坐了许久，他突然突兀地问道：“林小姐……你讨厌我吗？” “啊？”林晚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用问句来回复问句，大概率答案不是自己想听到的，宋踏云苦笑了下：“随口问问。” “说实话呢，你最开始闯进来，可能不够有礼貌，所以我对你的第一印象不是特别好。”林晚吟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诚恳，“但后来我觉得，你是个挺不错的人，只是可能有时候……你明白吧？” 向来心直口快的林晚吟，难得委婉了一回，宋踏云当然也清楚她的潜台词：“那次在墓园打扰了你们，真的很抱歉。” “如果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小宋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林晚吟转过头来，特别认真地望向他，“你不知道虞焰他……呃，毕竟是隐私，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向你开口……” “你是指他是GAY这件事吗……是真的？”宋踏云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虞焰可能对自己撒谎，但林晚吟那是根本没必要。 -- 第63页 看着宋踏云复杂的表情，林晚吟似乎有几分不悦：“小宋同学，我想跟你说，虽然他喜欢同性，但是你放心，他这个人行为处事很是规矩，绝不会随便动手动脚，不信你去问方叙海……” 宋踏云当然信，因为不停在动手动脚的明明是他自己，当然，那个一言难尽的吻除外。 林晚吟还在不断为他的好弟弟解释着，宋踏云只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热，感谢QFZL夜色将一切都遮掩了起来。他不自然地站起身来：“我们赶紧想办法出去吧。” “哦。”林晚吟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也一并站了起来，心里忍不住心疼起虞焰怎么好死不死喜欢了个直的，还疑似有恐同倾向，简直就是地狱难度。 两人沉默着向体育场出口走去，眼前忽然闪过一阵白光，循迹看去，赫然是一个直径足有好几米的巨大足球，弹跳着滚向了球场中央。 既然有足球，那必然也有运动员上场——两只足有几层楼高的腊肠犬直立着身子走了进来，似乎正准备展开一场对决。 对于正常人类来说足够大的球场，对于这种体量的它们来说，就过分狭窄了。两条狗只用脚指尖轻轻踢来踢去，足球慢悠悠地在场内滚动着，仿佛是两位老人在做复健运动。 “走吧。”林晚吟扯了扯看得入迷的宋踏云，在他耳边低声道。 虽说球速足够慢，但以这种体积来看，稍一偏了方向滚到自己身上，怕是分分钟被拿去糊地。 然而出口还得横穿球场，两人对视了一眼，决定干脆就地穿过这数排座椅。 迷你的塑料座椅虽然小，但是数量足够多，一层层叠上去，最高处也足有两层楼高了。 不过对于翻了那么多墙的宋踏云来说，这点高度再加上这么缓的坡，根本是小菜一碟。他一脚踩上座椅，空着手像走台阶一样一级级向上迈，一旁的林晚吟也身手敏捷地穿梭在座椅之间，速度丝毫不比他慢。 眼看顶端就在眼前，宋踏云伸了伸手，还差一点距离，他刚准备再跨一层座椅，后颈忽然卷来一阵凉风，他低下头来，一只巨大的足球贴着他的头皮飞出了体育场。 “汪！汪！”突然丢失的足球让这两条腊肠犬似乎很是不爽，他们瞪着黑黢黢的双眼朝这边走来，只轻轻一脚，就踩塌了好几排座椅。 “快！”宋踏云猛地一跳攀上顶端，单手撑着平台翻身转了出去，落地后麻利地打了个滚，感谢QFZL这片吸饱了夜露的土地还算柔软。 下一秒，林晚吟也紧随其后翻了出来。足球已经滚到了远方，看起来似乎和寻常足球差不多大了。 “轰”一声，背后传来了建筑物倒塌的声音，两人再次冲上了疾奔保命的道路，眼前似乎是一片旷野，稀疏的几颗树就像是凸起的石子，只长到了脚踝的高度，一不留神—— 宋踏云脚下突然被绊倒，膝盖擦着地面滑了出去，一阵钻心的刺痛。然而他来不及低头看一眼，借着林晚吟的力勉强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跑着。 体育馆的一侧已经彻底被踩塌了，两条腊肠犬迈着快步走了上来。它们似乎已经放弃了追赶足球，而是将目光锁定了这两个更为新鲜有趣的猎物。 每一次迈步，都能带来地面隐隐的震颤。像是连绵不断的余震，也像是一种示威的号角。 纵使腊肠犬的身材比例再差，放大到这种高度，迈一步也足够两人搏命逃上好久，更何况宋踏云还有着腿伤，奋力拖着他前进的林晚吟也消耗了过多的体力。距离在难以避免地不断缩短着，他们已经能隐隐听到两条狗低喘着气的声音。 脖颈上忽然有些发凉，似乎是落了雨，又是一滴，干脆顺着领口滑了下去，再一滴是鼻尖，雨珠似乎也过分会找地方落了，宋踏云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回应他的是一片黑暗，以及像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口，露出里面鲜红的、流涎的长舌，富有生命力地向他的脸颊靠去。 第38章 亦真亦幻（4） 腊肠犬口腔里那股腥臭的气息已经强行钻入了两人的鼻腔，涎水断断续续地滴落到宋踏云的额角，顺着脸颊一路向下缓慢流动，他恶心得闭了闭眼，僵立在原地，只剩一对眼珠在四处找寻着出逃的间隙。 搀扶着他的林晚吟此刻也开始细不可察地发起抖来，气息变得短暂而急促。如此的庞然大物，只消一口就能将两人全部吞入腹中。那尖利的獠牙，猩红的长舌，暗示着他们的最终归宿。 舌尖在一点点下坠，最终停留在了宋踏云的鼻尖，恶臭惹得他本能地屏住呼吸，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宣判。 舌尖向上灵活地一卷，轻轻松松涂了宋踏云的半张脸，而后再一下，换到了左脸颊，又一下，改到了右脸颊。宋踏云似乎被它当成了一支冰淇淋，只用舔一舔就能品出味来。 只是在这种恶臭的熏染之下，宋踏云巴不得它干脆点，一口朝脖子上招呼得了。来个痛快的，总好过被熏死。 “乖，听话。” 耳边传来林晚吟的声音，宋踏云缓缓转过眼去，勉强透过粘稠的口水，看到她正伸长胳膊，安抚着另一只腊肠犬的头。 “……”宋踏云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腊肠犬整个人伏在地上，就算如此，贴着地面的头都要比林晚吟高上不少。然而此刻，它正眯起双眼，享受着林晚吟的爱抚，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满足声。 -- 第64页 眼前瞬间变得模糊起来，又是一口直接舔上了宋踏云的眼睛。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抬手抹去了脸上的口水，抬头看了眼自己面前的那只，透过那纯黑的双眼，竟然能品出那么一丝委屈。 宋踏云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接下来，那宛若婴孩的哼唧声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虽然由于这过分庞大的身躯，将这本该细微的撒娇声放大了无数倍，甚至有几分炸耳。 在安抚宠物这方面，宋踏云没有任何经验，但依葫芦画瓢到底是不难的，他起身一跃，跟灌篮似的——扇了腊肠犬一个巴掌。 坏了坏了，宋踏云心下一沉，小步着后退就想跑。腊肠犬缓缓俯下身来，半张的嘴越凑越近，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拽上林晚吟一起逃，就见着自己这只也瘫在地上，继续发出震耳欲聋的撒娇声。 想来也是，宋踏云那一巴掌，对于它来说，大抵也是一种爱抚。宋踏云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轻轻摸着腊肠犬的脸侧，便见它缓缓闭上了双眼，一脸享受。 狗果然是狗，不管身躯如何庞大，身上的那股子奴性是刻在基因里的。 虽说暂时逃离了危险，但也不能一直在这里逗弄它们。两人苦笑着对视了一眼，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宋踏云率先停下了手，转身朝远处走去，步伐很慢，余光还一直在观察着那只孤单的腊肠犬。便见它迷茫地睁开了双眼，而后缓缓站直身子，却不似最初那样双脚直立，而是四脚站立，慢悠悠地跟上了他，之前的那股子攻击性荡然无存。 “看来只能让它们跟着我们了。”宋踏云停下脚步，望向林晚吟道。 “好。” 林晚吟说着，小跑着朝他们迎来。身后一下子没了爱抚的腊肠犬却顿时睁大了双眼，喉咙里溢出不满的声音，瞬间站直了身体。 “小心！”宋踏云心下直觉不好，抬手想要将林晚吟拉过来，却见眼前一道黑影划破夜空，猛地跃过林晚吟的头顶。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后，两条腊肠犬不管不顾地扭打在了一起。林晚吟慌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脸的惊魂未定。 每一次激烈的扭打，都能带来大地疯狂的震颤。两人隔了近百米远，却还是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气势。 两条狗以最原始纯粹的方法互相撕咬着，那尖利的獠牙最终没有迎向人类，而是插入了最为相像的彼此。伸出的长舌不再是示好的舔舐，而是奋力将肉块卷进腹中。 隐藏在指腹的利爪此刻也一并亮了出来，毫无章法地挥向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那双眼不管曾经是委屈、陶醉抑或愤怒，此刻都被对方划到鲜血淋漓，却依然不减其中的杀气。 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从外形再到动作，它们仿佛都是彼此的复刻，是无比同步的两条狗。唯一的错位发生在刚才，一条扑向了林晚吟，一条扑向了另一个自己。 对于这场厮杀的结果，两人心里都有着共同的期盼，却囿于过分渺小的身躯，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宋踏云本想领着林晚吟快些离开，可脑海里不断现出刚刚乖乖跟在自己身后的那条腊肠犬，满眼的依赖与忠诚，令他根本没法不管不顾地走开。然而看着它被撕咬到血肉模糊，却也是另一种程度的折磨。 血液在地面越聚越多，本来自于两条狗的血管，最终却紧密汇聚在了一起，而后顺着田野向四方蔓延，铺就了一片巨大的擂台。 在地平线一点点亮起来的时候，终于有一只狗倒下了。在混乱的扭打之中，宋踏云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但胜利的那只仰头长啸了一声，而后扭头看向了宋踏云。 原本乌黑明亮的瞳孔，此刻已经被血染红，但这不要紧，宋踏云清楚，自己的期望成真了。他张开双臂，等着它乖乖走过来。 它垂下前爪，变成四只脚着地，而后一步——再也没有下一步了，它的身子一歪，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踏云的双手僵在空中，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缓缓垂了下来。曾经紧密无间的两条狗，死后也是头依偎着头，如果擦去那些斑驳的血迹，还以为它们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走吧。”林晚吟的嗓子有些泛哑，她拉了拉宋踏云的袖子，低声道。 清晨的原野很美，虽然看不见太阳，但日光是如实一点点包裹住这片土地的。两人脸上都带着通宵后的疲倦，一双眼布满血丝。 “为什么它最后会攻击你……”按照宋踏云的设想，两个人领着两条狗在原野上漫步，原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我猜，它们其实是同一条狗，拥有着两种性格，并且被具象化了。”林晚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条是彻底的忠诚，一条则是伪装成忠诚的模样来换取利益。” 小时候写作文时，宋踏云常常爱这么写。在遇到一件事时，心里永远有正反两个小人在打架，最终正义的小人获得胜利，主人公欣然听取了它的意见。 只是这种争斗□□裸地在眼前展示出来时，却并没有作文里那么美好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怎么能败给我自己，或者战胜我自己呢。 疲倦之后，大脑便会变得迟钝。宋踏云已经无暇再去思考这些事，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或者赶紧回到那个四面是镜子的房间。 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虞焰和方叙海，他们俩此刻到底在哪。 -- 第65页 太阳似乎已经升至了中天，四周一片亮堂，两人沉默无言地朝前走去。 “你看。”林晚吟忽然顿住了脚步。 宋踏云抬起疲倦的双眼，却突然来了精神，站在不远处的，赫然是另一个自己，以及另一个林晚吟。 “要跑吗？”宋踏云同她交换了一下目光。 两人谁都拿不定主意，便见那两个人一点点逼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仿佛是在照镜子。 宋踏云甩了甩胳膊，打一个假冒的林晚吟不在话下，但是对上假冒的自己那就说不定了。更何况现在自己腿上有伤，精神也极度疲惫，情况极不乐观。 “还是跑吧。”宋踏云说着转身就打算跑，后背却被飞来一脚，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地，咳出了一口血。 林晚吟惊呼一声，刚准备去救她，却见到冒牌的林晚吟伸出手来，一把薅住了自己的头发。 宋踏云强撑着跪坐了起来，想着如果是自己，这会儿一定会补上一脚。于是他猛地背过手去朝空中一抓，精准握住了冒牌货伸来的脚踝，而后朝前一拉，冒牌货瞬间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倒在自己面前。 最了解自己的，不就是自己吗。宋踏云突然起了兴趣，弯腰就是一拳猛砸。刚刚身上的那脚还在不断作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出手。 可惜冒牌货也早已猜中，抬手抓住宋踏云挥来的那拳，一个翻身，两人再度上下颠倒。 被这种假冒伪劣产品打败，那可太跌份了。宋踏云屈膝向上一击，偏巧冒牌货也一个肘击，两人异口同声“嗷”了一句，那个地方被打中，属实是痛到要飙粗口。 宋踏云越想越窝火，既然一时半会起不来，他干脆伸出手来，扼住了冒牌货的脖颈。 不必多说，冒牌货也死死掐住了他。两人的脸颊都因呼吸不畅而变得通红，双眼圆睁。手里的力道却依然没减半分。 人在死之前，脑海里总会现一遭人生走马灯。也不知是时间太短，还是事发太突然，宋踏云眼前浮现的，是那两条腊肠犬。 它们彼此玩乐着，扭打着，最终也死在了一起。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有声响从远方传来，模糊到像是来自于灵魂深处。被自己杀死，多荒谬的一件事。 第39章 亦真亦幻（5） 世界好像于一瞬间黑了一下，再度亮起时，宋踏云看见了自己的脸，他毫不犹豫地一拳抡了上去——接下这拳的是坚硬的镜面。 他眨了眨眼回过神来，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个由镜子组成的房间。 不管是腿上，背上的伤，还是喉管被掐紧的濒死感，这会儿统统荡然无存，只剩下刚刚那一拳砸得他关节泛红。 自己不但没死，还逃出了那个世界。 林晚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边，想必刚刚也和冒牌货进行了好一番纠缠。不过这会儿她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谨慎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我们这是又回来了吗？” 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只有六面镜子所围成的房间，毫无疑问就是最初落脚的地方。只是—— “他们两个去哪里了？” 如果说他们没跟进来，这会儿应该在房间里等着自己才对。然而放眼望去，只能在镜子里看到两人迷茫的双眼。 “他们会不会还困在里面。”宋踏云说着，便朝自己刚刚逃出来的那面镜子伸出了手。 指尖抵上光滑的镜面，十秒、二十秒，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镜面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一触即溶，坚固到仿佛在嘲笑他。 “难道出来之后，就没法再进去了吗。”林晚吟走上前来，也抬手触上镜面，最终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宋踏云抬眼环视了一圈房间，每一面镜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再试试别的镜子呢，会不会也是一个入口。” 说着，宋踏云便转身朝另一面镜子走去，伸出的手还没触到镜面，却被林晚吟一把拉了回来：“快看！” 宋踏云被拽得一个踉跄，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半天，后脑被林晚吟使劲一拍，低下头来，雪白的地面上赫然写着一对血字—— 等我。 宋踏云蹲下身来轻轻碰了碰，鲜血已经干涸了。这个字迹，他在虞焰昔日的博客上看过，年轻那会儿，他居然还爱在网上晒字，一手硬笔行书写得像模像样的。当了医生后，写了这么多年的鬼画符，没想到偶尔也能正儿八经写两个字。 “等吧，我相信他俩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林晚吟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 - 当初宋踏云率先冲进镜子里后，虞焰也紧随其后触上了镜面，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任何事发生。方叙海赶紧伸手试了试，却也是徒劳。 “为什么我俩就进不去？”方叙海满脸的不解，难不成进个镜子还得有什么标准的，偏巧把他俩给卡了下来。 虞焰摇了摇头，对此他也是一头雾水。他现在想要闯进镜面的欲望比谁都强烈，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换个镜子试试呢？”方叙海说着，便抬手触上了旁边的另一面镜子。 “等等！”虞焰直觉每面镜子后都是不同的世界，赶忙出声阻止。然而已经迟了，方叙海整个人沉进了银白色的海里，不过几秒便被彻底吞噬。 虞焰焦急地走上前去，在触上镜面的前一秒停了下来，从手里摸出那把手术刀。 -- 第66页 方叙海一个人呆在里面，他肯定是不放心的，然而他也不希望另两人出来后，又跟无头苍蝇似的乱闯。这样下去，四人怕是永远都没法凑齐了。 虞焰先是用手术刀在宋踏云陷进去的那个镜面划了两道，刺耳的声音让他皱起了眉，然而没有用，镜子上没有任何痕迹。 现实里带来的物件，在内心世界里似乎都失去了它的大部分作用。虞焰心下一横，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指尖，至少这汩汩流动的血液，还能留下些许痕迹——除了在镜面。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面镜子，却轻而易举地消除了鲜血的印记，不论他怎么涂抹，都坚决保持着镜面的一尘不染。 虞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来在地面上划了一道，等了几秒后，见没有消失，才放心地写下字来。 而后，他起身走向方叙海陷入的那块镜面，伸手沉了进去。 眼前看起来似乎是个格外热闹的集市，人潮涌动，一派市井气息。虞焰艰难地在人群里寻找着，终于看见了方叙海正在不远处的商铺里，正弯腰好奇地看着摊面上的书。 “看什么呢。”虞焰走上前去，同他一起俯下了身。 杂志同报纸一摞一摞地码在一起，最近一本杂志封面上赫然写着“新一期小镇居民考核大会即将开启，评分最低者将成为新一任镇长”。 虞焰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这座小镇的镇长不用选拔也不用投票，而是由一个所谓的考核大会来决定，更奇怪的是，反而是评分最低者当选。 “是不是分越低越厉害啊？”方叙海也注意到了这本杂志，开口问道。 “想什么呢，当然是分数最高的最厉害了。”店主反驳道，语气听上去很不友好。 “哦，那还真奇怪啊。”方叙海莫名其妙被冲了一句，心情有些糟糕。然而人在异乡，他决定还是忍下来算了。 可店主似乎没打算停嘴，继续咄咄逼人道：“有什么奇怪的？这个选拔明明很公平，你不懂就把嘴给我闭上！” “我们只是问一问，你的态度没必要这么差吧。”在一旁的虞焰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 “不懂还在这里乱说，让他闭嘴怎么了？”店主瞬间将矛头转向了虞焰，“你们这种上等人，被骂了就给我乖乖受着。” “……上等人？”虞焰神情复杂地重复了一句，同方叙海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身寻常打扮，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上等人。更何况，这种待遇，可一点都不像是个上等人。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店主不耐烦地一摆手，“快滚，你们两个上等人。”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方叙海一把拽住虞焰就离开了商铺。只是两人脑子里都有点懵，天知道这个小镇的等级制度是如何划分的。 “你说，那个老板是不是像有些人仇富一样，仇上等人啊。”明明已经离开好一段距离了，方叙海还是心有余悸，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俩算什么上等人。”虞焰自嘲地摇了摇头。 说来也是，虞焰虽然是个受多数人尊敬的医生，然而现实生活里，也并没因为这重身份受到过多优待。都是凭自己双手打拼吃饭的人，谁还比谁高上一等呢。 两人继续在集市里闲逛着，沿街两侧都是些寻常店铺，也没什么特别吸睛的新奇商品。大家各忙各的，似乎谁都没闲心搭理他们。 眼瞅着快走到街道尽头了，虞焰忽然被人猛地一拉，险些跌倒在地。他有些不满地转过头去，对上一张满是污垢的脸。 眼前的人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出一股令人屏息的恶臭。头发不知多久没洗，油光发亮地虬结在一起。一张脸几乎变成了灰黑色，成了各种泥渍分泌物的培养皿。 看他这满脸的凶相，兴许还有些精神不正常。虞焰便也懒得计较，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便打算离去。 “你他妈是不是没长眼啊？”“哐”一声巨响，眼前被砸了一个不锈钢的破碗，许是用来讨饭用的。男人伸出食指指着他，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见到老子不下跪磕头就算了，居然一分钱也不进贡？” 这究竟是讨饭的，还是霸占一方的地头蛇。虞焰带着疑惑的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还没开口，眼前又飞来一样东西，他抬手从空中一截，张开手心一看，一块已经发硬发干，边缘生了霉的白馒头。 虞焰嫌弃地皱了皱眉，抬眼找到了垃圾桶，一个精准的定点投篮扔了进去。 “你是不是反了？居然敢扔乞丐大人送你的东西？”没待那人开口，一旁的路人倒是主动主持起了正义。 “那馒头已经不能吃了……”虞焰下意识地辩解着，转念一想有些不对，“乞丐……大人？” 现实里有这么嚣张跋扈的乞丐，怕是直接进去吃公家饭了。更何况再怎么表示自己的同情，也没必要用这种奇怪称呼吧。 没料到这种奇怪的人还不少，人群渐渐聚集了起来，一部分拼命朝乞丐献着殷勤，一部分唾沫横飞地指责着虞焰，仿佛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这帮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被迫一起被团团围住的方叙海忍不住低骂了一句。 不进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平心而论，走路上险些被人拽一跟头，那人不仅不道歉，还反逼你给他捐钱，放哪这都是对方的错，当然，在这个小镇除外。 -- 第67页 虞焰懒得同他们理论，同方叙海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默数了三声，同时迈步冲出了人群。 “快追上他们！”身后的大部队很快便跟了上来，轰隆隆跟坦克碾过似的。两人奋力在集市之间穿行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大型跑酷。 眼见着快跑到终点了，集市出口突然冲进来一人，一嗓子划破云霄：“镇长来了！” 第40章 亦真亦幻（6） 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两人难得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集市尽头处，走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一头的发蜡打得油光水滑，从那块明晃晃的金表看来，怕是捞了不少油水。 虞焰本想同镇长伸伸冤，但看这模样，决定还是多观察一会儿，没成想下一秒，这镇长“扑通”一声给众人行了个大礼。 村民们的表情都很平静，唯独这两个外乡人睁大了双眼，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跪在面前的这位确实就是镇长。 “这是什么特别的仪式吗？” 方叙海好奇问了一句，结果这镇长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仪式，那不管放在哪儿，也是下级对上级，活人对死人的。 “赏你的。” 一块发霉的馒头顺着抛物线落到了镇长的脚边，不用看，这种东西也只有那位乞丐能拿出来。 镇长伸手捡起馒头，囫囵吞进了嘴里，用膝盖一点点挪到了乞丐身边，而后整个人虔诚地贴在地面上：“谢谢乞丐大人的恩赐。” 虞焰真谢谢自己刚刚没有一时冲动，让镇长来主持正义。 镇长的跪拜还没有结束，那些村民不管男女老少，脸上纷纷露出了轻蔑的目光，镇长一个个跪了过去，听着那些人的嘲讽谩骂，没敢说上一个“不”字。 最后，这种荒谬的行为甚至来到了虞焰脚边。镇长一头的发胶已经被磕乱了，原本挺阔的西装裤这会儿沾满了尘土。虞焰没阻止，但也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到底内心世界的人都只是虚构的存在，不该对他们赋予过多个人的感情，这是虞焰从数百次的来回穿梭之间学到的。 镇长磕得灰头土脸的消失在了集市的尽头，虞焰同方叙海正准备离开，那群人却又不依不挠地围了上来，说什么也要让他们给乞丐道个歉。 虞焰算是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长幼尊卑是被颠倒过来的。作为一镇之长，反而拥有最底下的地位，而四处乞食的乞丐，就算物质上如何贫穷，却拥有了无上的尊敬。 眼前的人群越围越多，个个声嘶力竭的，只是为了给骑在自己头上的人讨一个说法，不然自己昔日无尽的哈腰讨好，那就都成了个笑话。 虞焰被吵得有些烦躁，脸色愈来愈沉，给一旁的方叙海看得都有些心惧，正准备出声同这群人辩驳几句时，就见身边的人忽然矮了一截。 不就是乞丐吗，这玩意儿又没有任何入门门槛。虞焰一秒瘫坐在地上，还扯开了白衬衫两个扣子，随手捡了半个西瓜皮往面前一放：“老子是乞丐，给我捐钱。” 方叙海在一旁憋笑憋得脸都涨红了，在人前打扮得像模像样的，处事言语勉强算得上一个优雅的虞焰，这会儿跟撒泼的三岁小孩似的，坐地上装起了乞丐。 不过既然在外头，那就得给足朋友面子。方叙海二话不说，也搁他身边坐了下来，把西瓜皮拉到两人中间，同他一起伸出了手：“我，乞丐，捐钱！”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怔得静默了数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临摹下来怕也能像《最后的晚餐》那般留待后人探讨一番。有个人甚至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指尖捏着一枚铜币，身旁有人猛拍了他一掌：“你在想什么呢，乞丐岂是他们这种人想当就能当的。” 这一掌拍下，铜币顺势落进了西瓜皮里，虞焰捡起铜币，抬手一丢，铜币从众人头顶上飞过，落进了乞丐的碗里，他拍了拍手：“行了吧。” 这招果然是行不通的，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虞焰拉起方叙海便疾速向前跑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个人到底是跑惯了，一顿七绕八绕，先把领头的那个绕晕，后边那群也就自动被带跑了。 眼前看起来似乎就是普通的小镇人家，小桥流水还怪诗情画意的，如果没有那番奇怪的规矩，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放松地点。两人在乡间小路上慢慢走着，尽量避开两侧的人群，以免又惹上哪位不知名的“大人”。 “您好！”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虞焰正心说这人挺有礼貌，手里便强行被塞了张单子，一旁的方叙海也没被落下。 “欢迎参加新一期小镇居民考核大会，这是报名表，请你们填一下。”来人一身廉价西装，看起来大抵是在乡政府里打杂的。 “不好意思，我们是外乡人，不参加。”虞焰总觉得这里头埋着坑，伸手把表格递了回去。 “抱歉，您无权拒绝。”男人脸上带着礼貌的笑，语气却暗含着威胁。 虞焰同方叙海交换了下目光，正准备商量一下时，却见男人取出了手机：“拒绝参加是犯法的，如果你们坚持不填写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别生气嘛老哥，我填，我填。”虽说平日里为人还算坦荡，但因为从小被父母用“不听话会被警察抓走”来威胁，方叙海一介良好市民向来对警察有种超越罪犯的恐惧。一听这话，他抓起笔“唰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 第68页 虞焰哪能让他一个人冒险，只得硬着头皮也填了表格。男人收起填好的表格，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人继续在小路上走着，天很快便黑了。虞焰发现，只要你去遵守这个小镇的规矩，其实当地的村民都挺好相处的，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同级，遇上新出现的，多观察观察他人的反应，很快也能学到该怎么应对。 韩信连□□之辱都能承受，为了保命，对几个人鞠躬哈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人就这样一路察言观色地吃了顿饱饭，甚至还睡进了招待所里。 虽然就是现实里普通乡镇招待所的装潢，放进内心世界里，那也算是很不错的休息场所了。两人还算安稳地睡了一晚，翌日天刚蒙蒙亮，便被村头的大喇叭给吵醒，居民考核大会开始了。 考核大会的现场，设置在放露天电影的地方。桌椅都被撤了，众人填满了整个广场。虞焰正张望着考核官是哪位，就见着那乞丐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众人面前，身上的味儿比昨天似乎还大了些。 第一位村民走了上去，手里端着一饼干盒，打开一看，里头放着自家做的糕点，乞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40分。” 第二位村民三两步跑上前来前鞠了一躬，而后奉上了两瓶上好的白酒，乞丐的眼里露出了几分笑意：“还不错，70分。” 接下来，村民们一个个地上前给乞丐进贡，实在拿不出东西的，那就绞尽脑汁说上几句奉承话，也能混个八十分，不至于沦为镇长。 虞焰怎么也没想到，这考核大会能水成这样。起这种冠冕堂皇的名字，说白了就是一拍马屁鉴赏大会。 又是一位村民走了上去，虞焰晃神间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人简直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他和你好像啊。”方叙海也发现了这一点。 这已经不仅仅是像了，不如说根本是同一个人。冒牌货走上前去，先是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哈腰递上一支点好的烟，乞丐接过来吸了一口，冲他脸上吐了个烟圈，期待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表现。 好家伙，这位冒牌货直接带了个行李箱过来，打开一看，各色精致糕点，上等烟酒，以及两大块金条，也不知是不是实心的。 乞丐两眼瞬间放了光，几乎是喊了出来：“100分！100分！” 底下的人瞬间开始议论纷纷，有些有眼力见的，已经开始讨好起了这位新一任的乞丐。 虞焰看着这张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却做着自己绝不会做出的表情，只觉得一阵的反胃。 面前的人在一排排少去，很快便轮到虞焰了，他走上前去，本想说点什么，但想起刚刚那一幕，愈想愈恶心，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估摸着脸色也差得很。 乞丐看着他就这么走过自己面前，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瞬间转为了愤怒：“0分！” 打出这种极端的分数，基本上，这镇长同乞丐的身份就已经被定下来了。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对他投来了侧目，还有几个趾高气昂地走上前来，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下跪。 虞焰懒得理这些人，他只想去弄清楚那个冒牌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劳虞焰费心去找，不远处被众人团团围着的，便是那位新乞丐，他走上前去，还没开口，刚刚通过考核的方叙海突然跑了过来：“你看那位，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 虞焰辨认了好一会，才知道方叙海说的是那个满脸快被泥灰给糊满的人。一排蓬头垢面的人坐在了一起，个个打扮的都同那位乞丐差不多，一个比一个脏，想来大抵是历任的每届乞丐。 “你为什么不给我下跪，新镇长？”虞焰这头正观察着那排乞丐，耳边突然响起了自己的声音，那冒牌货正趾高气昂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是镇长？”虞焰反问道。 冒牌货愣了一下：“你拿了0分，这可是最低分……” “我拿的明明是满分。”虞焰微笑着纠正道，“该下跪的是你。” 第41章 亦真亦幻（7） 冒牌货的脸有一瞬的抽搐，不知该怀疑对方还是怀疑自己。虞焰这过分笃定的语气，惹得围观的众人眼中也出现了一丝疑惑，他们反反复复打量着这两个简直是双胞胎的存在，小声地议论着。 “怎么不说话了？”虞焰抬高了几分语气，“不如，我们去那位乞丐大人那儿去问一问，到底是谁拿了满分？” 这个活动到底潦草得过分，别说没有公证人，连计分的都没有一个，全凭那乞丐一张嘴。事实上，活动的重点不过也就在满分和零分都花落在了谁家，只要记住这两位便足矣。 然而当这两位变成了同一个人—— 望着面前极尽殷勤的这两人，乞丐也陷入了迷茫之中。冒牌货的礼已经送完了，这会儿也只能靠嘴皮子功夫，可惜对于虞焰来说，违心说几句奉承话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乞丐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着。虞焰突然抬手按上他的肩膀，轻柔地按了按：“您忙了一天是不是很辛苦，我帮您按一按。” “是他！我给了他满分！”一只黑灰色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向了虞焰。 冒牌货一下子惊在了原地，又逐渐转为了愤怒，望着虞焰挑衅的笑容，想到刚刚说到口干舌燥的那些违心话，他怒不可遏地冲着乞丐大声质问道：“是我，明明是我。我给你送了那么多礼，你这个老眼昏花的东西……” -- 第69页 “放肆，怎么跟乞丐大人说话的！”围观的人群像一束自由的潮水，涌向每一处需要他们的地方，纵情指点江山。 冒牌货愈想愈气，正准备转头冲群众理论时，两肩忽然被众人一把抓住，强行向下按去—— 被自己下跪是件很奇妙的事，可惜冒牌货的两膝刚刚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世界忽然开始消散。 沸腾热闹的小镇，变作了那安静的镜子房。虞焰尚且没能从这种转换中适应，一扭头，便看到蜷缩在地面上熟睡的两人。 宋踏云的眼皮子轻微地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一半，而后打着长长的哈欠坐起了身来，下巴扬得高高的看了虞焰一眼。 “不好意思，我把你吵醒了吗？”虞焰轻声道。 宋踏云缓缓摇了摇头，还没开口，耳边便传来了一声惊叫：“我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虞焰刚准备抬手捂住方叙海的嘴，却已经迟了，被惊醒的林晚吟脸上还带着倦意，声音有些泛哑：“你们都回来啦。” “是，不好意思给你吵醒了。”虞焰开口道，而后侧身看了眼方叙海，“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去找我那冒牌货，问他怎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结果他说我对他不尊重，我两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等我刚把他按到地上，就回来了。”方叙海看起来显然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你呢。” “和你差不多。”虞焰一耸肩。 “接下来该怎么办？”林晚吟站起身来，“我们尝试着进入你们进入的那面镜子，结果根本不行。想来是不是一面镜子只能进去两个人？” 虞焰无奈地点点头：“我们也试过你们的那面，一样的结果。” “看样子，我们必须得两两行动了。”林晚吟环视了一圈三人，“是维持现状，还是换个组合？” 没待其他人回答，虞焰第一个开口道：“就这样吧，挺好的。” 宋踏云一双没睡醒的眼突然睁大了些，目不转睛地盯着虞焰。虞焰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欲盖弥彰地别过了头，却还是没止住他的发问在屋内突兀地响起：“虞医生，你是不是在躲我呀？” 围观的两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林晚吟率先把方叙海拽了过来：“我还是跟小海一起吧，咱俩比较熟悉。” “啊，对对对。”方叙海赶紧连声附和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其实我无所谓的，跟宋踏云一起也不是不行。”虞焰露出了一个常常对陌生人展露出的假笑。 “虞医生，你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宋踏云的关慰听着甚至还有几分真诚。 虞焰主动走上前去，揽住他的肩，轻声道：“我觉得你可以少说几句。” 林晚吟已经不想再看这副戏码了，赶紧开口道：“那咱们同时进入下两面镜子吧，这样也能一块回来。” “好啊。”宋踏云欣然应允。 房间是由六面镜子围成的，一侧的两面镜子已经都进去过了，众人转向了另一侧。每面镜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除了镜子里倒映的那探询的脸。 宋踏云率先伸出了手，镜子顺利地一触即融，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闭上眼，静静地陷了进去。 悠扬的乐曲声在耳边响起，木马在机械地一上一下旋转着，中央的圆柱上闪烁着彩灯，映照在乘客微笑的脸上。 这应该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园，温馨的木马，看起来毫无挑战性的过山车，矮到不如站在自家楼顶眺望的摩天轮。 在旋转咖啡杯边，宋踏云看到了四处张望的虞焰，他主动走上前去：“虞医生，你在找我吗？” 虞焰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而后开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活似个鉴宝专家，就差手上拿把放大镜。 宋踏云仰着脸乖乖让他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虞医生，你数出来我有几根头发了吗？” 虞焰的喉结上下一滚，心里多少有了答案，却还是问道：“你要怎么证明你就是宋踏云。” 怎么证明我是我，倒是个有趣的问题。宋踏云一点儿也不介意虞焰的多疑，他踮起脚来，下巴抵在虞焰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声道：“虞医生，你之前是不是趁我睡觉的时候偷拍了我？” 这么近的距离，宋踏云能清楚听见虞焰陡然加快的呼吸声，窥见那不安眨动的双睫。他笑笑退了半步，饶有兴致地等着这位“偷拍犯”的回应。 “你要是介意，我可以把它删掉。”否定或者解释都近乎于自取其辱，虞焰淡定道。 宋踏云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笑道：“不用了，进来之前，我特地远程把它设置成了你的手机壁纸，可惜，你怎么都不爱看手机的。” “我回去马上删。”恼羞成怒的虞焰近乎一字一句道。 玩够了的宋踏云也懒得继续调戏他，一脸心满意足的微笑。反正彼此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接下来的旅途就降低了不少难度。 他抬眼望向四周，距离上次去游乐园，可能已经过去十年了。在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他素认为自己过分的格格不入。 “要先玩一玩吗？”虞焰灵敏地发现了宋踏云眼里的憧憬，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这有什么意思，都是小孩儿玩的东西。”宋踏云摇摇头，快步朝前走去。 -- 第70页 虞焰忽然强行抓住了他的手，朝过山车那侧走去：“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儿。” 宋踏云的呼吸有一瞬的停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虞焰的声音温柔且自然，惹得他忽然一阵绝望，那猛然加快的心跳声，使得他之前自以为是的一番戏弄都成了一个笑话，自己未免输得有点儿过分彻底了。 游乐园向来是情侣们的打卡圣地，在内心世界里也不例外。男男女女们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依偎在一起，宋踏云被拉着手在之中穿梭时，总有种奇异的错觉。 过山车的规模看起来并不大，最高点大抵都不超过二十米，两人特地坐在了第一排，扣上安全带后，随着工作人员的播报，过山车缓缓启动了。 前期的爬坡速度并不算太快，宋踏云一脸淡定地靠在椅子上。待到它终于“吭哧吭哧”爬到顶端时，他才勉强来了点兴趣，稍微坐正了些。 冲刺来得很突然，一个近乎九十度的俯冲，宋踏云只觉得安全带死死地卡着自己，心脏传递来强烈的失重感，耳边的风声响到近乎刺耳，四周的景色已经全部成了残影。自己仿佛成了一只残了翅膀的鸟，毫无防备地投入了大地的怀抱之中。 这种久违的爽快感，令宋踏云忍不住欢呼出了声，脸上的笑容真切而热烈，甚至在过山车停止时，还为这旅程的过分短暂而感到了一丝惋惜，也不知刚刚嫌弃这些“小孩儿玩意”的都是谁。 “虞医生，我们要不要再坐一次？” 宋踏云兴冲冲地提议道，一扭头，却见着虞焰的脸煞白到不自然，眼神都有些发飘。半晌才察觉到宋踏云的目光，勉强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 难得看到虞焰这副虚弱的模样，宋踏云本想调笑一番，不过这会儿他心情过分的好，决定还是放过对方一马。他将朝着过山车入口处走去的虞焰拉了回来：“我突然不想坐过山车了，咱们去坐旋转木马吧。” 虞焰暗暗松了一口气，口上倒很自然：“都行。” 对于宋踏云来说，旋转木马着实不够刺激。然而对于虞焰来说，却刚好能让他稍微休息一下。 虞焰随意挑了匹白马，单手扶着长杆，等待着机器的启动，腰间却突然被环上了一对手，宋踏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们坐一起吧？” 第42章 亦真亦幻（8） 没待虞焰回答，旋转木马便启动了。不愧是各大商家最爱的理查德克莱德曼，《梦中的婚礼》缓缓从音响中流出，跳跃的音符之间，木马在缓慢地按照既定轨迹旋转着。 宋踏云的侧脸贴着虞焰的背脊，两只手未经允许地环着他的腰际，透过薄薄的衣衫，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喧哗的游乐场之中，这处竟然有种难得的僻静。 “原来坐旋转木马是这种感觉。”宋踏云忽然半是自言自语道。 虞焰垂眼看向腰上的一双手：“你之前没有坐过吗？” 宋踏云摇了摇头，碎发擦过对方的背脊，他知道虞焰能感受得到。 一曲结束，木马应声而停。宋踏云刚准备下来，两只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被迫将对方环得更紧了些，他甚至能感受得到虞焰开口时的震动：“再坐一遍吧。”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足够有趣的娱乐项目，甚至有些过分枯燥了。木马慢悠悠地转上一圈又一圈，配着泛滥的钢琴曲，如果只有一个人，宋踏云根本不会坐上来消磨时间。 但是这会儿，他能切切实实地把握着虞焰。对方就在自己的怀里，不会逃，不会消失，只会和自己一起进行着这趟无聊的旅程。宋踏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乐趣，有一瞬甚至希望木马永远都不要停，在梦里永远行进下去。 “虞医生，我们以后一起去现实里的游乐场玩一次好不好？” 这似乎是个有些亲密的邀请，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之际，虞焰松开握着宋踏云的手：“好啊，等你母亲出院之后吧。” 两人再次踏上了地面，比起游玩，先搞清楚这个镜中的世界才是更重要的任务。 不过，周围的景象看起来都很寻常，各类游乐器材正常运转着，来来往往的游人脸上带着笑意，看不出任何异样。 眼看出口就在前方，虞焰加快了些步伐：“不如我们先出去看一看吧。” 宋踏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却忍不住频频回头。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可他总觉得在这之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奇怪的直觉纠结在心里，像是一口喘不上来的气。 “虞医生。”即将踏出游乐园的门之际，宋踏云开口叫住了他，“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虞焰愣了下：“现实里……应该是星期三，不过如果按照这里的时间流速，可能已经星期四星期五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踏云并没急着回答，而是回头望着园内，定定地站着：“孩子们是都去上学了吗？” “什么？”虞焰顺着他的目光向内看去。 人来人往的游乐场内，洋溢着欢声笑语，不过，它们似乎都来自于成年人。上至蹒跚的老人，下至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个个咧着嘴，并不介意这发自内心的笑容给脸上再多添一道皱纹。 游乐场当然不是孩子的专属，但一个全是成年人的游乐场，也是格外不正常的。更何况，里面的游乐器材大多比较温和，年迈的老人都能游乐，孩子们都去哪儿了呢。 -- 第71页 两人快步再次在园内穿行着，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过每一个游人。可就算再驻颜有术，成年人也是很难伪装成孩童的。望着尽头的铁栅栏，两人停住了脚步。 这个游乐园里确实没有小孩。 “也许，这个游乐园比较特殊，只有成年人能进来。又或许，这是一个停止繁衍的世界，过了这么多年，全部都成为了成年人。”虞焰给出了自己的猜想。 宋踏云没急着回应，他伸出手来，拦住了一对中年情侣，开门见山道：“请问，你们有孩子吗？” “有啊。”女人笑吟吟地回答道，首先便否认了虞焰的第二个猜测。 “为什么不带着你们的孩子一起来玩呢，他是在上学吗？”宋踏云继续问道。 男人带着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宋踏云一眼：“他得工作啊。” “工作？”宋踏云不解地重复道，没待他继续发问，那对情侣便匆匆离开了，仿佛他是什么难以理喻的怪胎一般。 “看他们的年纪，如果生小孩比较早，这会儿孩子可能已经毕业了，忙于工作也不是不可能。”虞焰推测道。 可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能解释那对情侣脸上复杂的神情。两人心里带着疑虑转头向出口走去，经过旋转木马时，虞焰放慢步伐看向宋踏云：“还想再坐一次吗？” 宋踏云心底埋着疑问，此刻并不想劳烦理查德再弹奏一遍，他刚欲摇头时，工作人员主动走上前来：“请问，你们要坐旋转木马吗，它马上就要启动了，请尽快上去。” “不用……” 宋踏云的话猛然鲠在了嘴边。工作人员个子不高，大抵只有一米五出头。宋踏云低下头来，压低的棒球帽之下，并不能看清长相。不过声音却是能切实听见的，那是个清脆的童声。 “请问你多大了？”宋踏云迫不及待地问道，可对方却一溜烟小跑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启动了旋转木马。 “去问问吧。”虞焰也察觉到了异样之处，同他交换了目光，开口道。 悠扬的乐曲再次在这方小小的空间环绕着，工作人员坐在高凳上，两腿都够不着地，背脊挺直地监督着旋转木马的运行。 “打扰一下。”宋踏云走上前去，“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工作人员抬起头来，帽檐之下半边阴影半边光亮，但至少能勉强将长相给看清。吹弹可破的肌肤，黑亮的瞳孔之中闪着孩童的天真，鼻头小小的，整个人看起来还没长开。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工作人员犹豫着问道。 “你这么小，怎么会来这里工作，你不用上学吗？”宋踏云问道。 工作人员迷茫地摇了摇头，似乎没法理解宋踏云的问题。 “你的父母呢，是他们要你来工作的吗？”宋踏云不死心地追问道。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工作人员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还要工作，能麻烦您不要打扰我了吗？” “抱歉。”宋踏云退到一边。两人在一旁静默着站了许久，看着她熟练地开启停止旋转木马，协助着游人的进出。一位位成年人在孩童的指引下进行游玩，这番画面总觉得有些怪异。 可这似乎也是这个游乐场的既定规律。两人继续朝外走去，这次，目光更多地聚焦在了那些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身上，他们的个头大多不高，走近些看，全是些稚嫩的脸庞。本该在学校吸收知识的年纪，却在这里劳碌着。 “如果向这个世界的警察举报游乐场使用童工，你说他们会受理吗？”宋踏云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脸上带着无奈的笑。 “与其说是童工……”虞焰垂眼斟酌着字句，“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特色。” “特色？”宋踏云抬眼看向虞焰，“就是让这么小的孩子们工作来养育父母吗？” 游乐场之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虞焰抬手拦下了一辆计程车：“当然，你也可以去举报试一试。” 计程车平稳地停了下来，两人坐上了后座，司机率先开口道：“请问你们想去哪里？” 尚未变声的童音在车内响起时，宋踏云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他的手握上了车门把：“不用了。” 虞焰却一把拉回他准备开门的手：“去最近的公安局，麻烦你了。” “好的。”司机应声一踩油门，计程车便疾驰在公路之上。 “你疯了吗？”宋踏云压低声音道，“这么小哪里有驾照。” 透过前视镜，刚好能看见司机的脸，那显然还是个孩子。驾驶位似乎被特别调整过，方便那一双短腿去踩油门。 虞焰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你再换一辆车，可能还是小孩子在开。” 司机的年龄虽小，可车技却并不赖。计程车平稳地来到了公安局前，两人走到保安室时，宋踏云忽然不想进去了。那身着制服坐在玻璃窗后的，显然还是个孩子。 “要去报警吗？”虞焰笑问道。 “难道要我向小孩报警吗？”宋踏云苦笑着摇摇头，朝街道上走去。 尽管有些令人难以接受，可在这个世界里，于各个岗位上奔波的，正是那些尚未发育完成的孩童。也是奇怪，那么小的年纪，工作起来却格外熟练。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成年人们看起来都很悠闲，不紧不慢地散着步，身着正装行色匆匆的，都是些半人高的小孩。 -- 第72页 远方有钟声响起，宋踏云迷茫地找了一圈钟楼，才发现声音来自于前面的学校。 “树人中学……”宋踏云默读着校名，看向了虞焰，“既然孩子们都在工作，那在学习的难道是——” “进去看看吧。”虞焰率先走了进去，满脸童稚的保安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进入。 第43章 亦真亦幻（9） 教学楼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好几处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灰白色的水泥面。此刻正值上课时间，广场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 两人放轻脚步，来到了一楼的教室旁。透过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窥见里面的课堂。 毫无疑问，举着教鞭站在讲台上的，是位童稚的女孩，黑板上写着的分明是高中的课程了，宋踏云很是怀疑这位老师自己有没有学明白。 而在下面整整齐齐坐着的，看起来都是些青年人。学生们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埋头苦思，当然也有些开启了小差。如果忽视年龄上的异样，这和现实里的课堂基本无差。 “你们两位是哪个班的学生？上课时间怎么在走廊上闲逛？”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童音，两人转过头去，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孩正背着手抬头望着他们，看这架势，少说也得是个教导主任。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这里的学生。”虞焰开口解释道。 教导主任抬眼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们一圈：“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虞焰正试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宋踏云忽然开口问道：“请问这里的入学年龄是多少？” 教导主任愣了一下，露出了和之前那对情侣同样的异样眼神，不过这回，他好歹还是回答了问题：“只要你年满三十四岁，并且修完了初中的课程，通过考试即可入学。” 宋踏云突然笑出声来，抬手拍了拍虞焰的肩膀：“虞医生，好可惜，你太年轻了。” 虞焰有些无言地看了他一眼，转向教导主任道：“那二十三岁能去哪里上学？” “二十三岁？”教导主任将目光锁定在了宋踏云身上，“不是应该在幼儿园里待着吗？” 虞焰忽然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宋踏云是该回到幼儿园重修些基本礼仪道德。 该问的都问完了，翘课的初中生同幼儿园小朋友不顾教导主任的质问，急匆匆地溜出了校园。对于这个世界的新奇秩序，两人基本有了一些了解，想要彻底弄清楚，大概还得去一个地方。 再次坐上孩子驾驶的计程车时，宋踏云的心态已经很坦然了。汽车平稳地驶到了妇幼保健院，这个众人生命起点的地方。 如果不是在内心世界里，虞焰大抵一辈子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两个大男人在这里穿梭确实有些奇怪，时不时有医生前来问他们是哪位的家属，两人只能尴尬地打哈哈。 产房外，穿透房门的啼哭声之中，那些新手爸爸的脸上或是喜悦或是担忧。宋踏云忽然开口问道：“虞医生，你说这些爸爸的心里都在想什么？” 虞焰没当过父亲，以后也没有机会体验，这个问题着实问错了人。不过就像那些长年单身的人最擅长解决他人情感问题，虞焰也努力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努力揣测道：“他们大概在关心母子的安危，对于即将诞生的新生命，也怀揣着爱意在期待吧。” “爸爸都会爱他们的孩子吗？” 比起在问虞焰，这个问题更像是宋踏云在自言自语。以至于虞焰沉默了好一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 就算是常常被歌颂的母亲，散发出来的母爱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孕激素的影响，是一种本能而难以抗拒的情感抒发。而与孩子没有直接联系的父亲，这“如山”的父爱，或许也因为像山一样，需要经年累月才能形成。 但虞焰相信，宋踏云此刻所需要的大概并不是一个理性的答案。有人疾步在走廊上跑过，他抬手将宋踏云揽到身侧：“会的，只是有些埋在心里。” 宋踏云轻笑了下，很显然并不认同这个回答。 “生了！是个千金，六斤四两。”有位医生推开产房大门宣布道。 虚弱的产妇被缓缓推了出来，宋踏云好奇地朝床边望去，却没见到小婴儿的身影。有几位家属陪着孕妇去了病房，剩下的则团团围在原地，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爷爷好！奶奶好！” 声音像是来自于……地面，宋踏云疑惑地蹲下身来，在众人腿缝之间看见了声源。脸上的皮肤还皱着，稀疏的毛发贴着头皮，很显然就是刚刚出生的那位千金，只不过，这会儿已经稳当当地站在地上，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这个世界的小孩都是神童吗？”虞焰不知何时也在他身边蹲下。 没待宋踏云回答，小婴儿便发现了这偷偷观察她的两位大人，她推开人群走上前来：“你们是谁呀？” 宋踏云没急着回答，反倒给对方抛去了一个千古哲学难题：“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叫倩倩，今天刚出生，是一名建筑师。”小婴儿字正腔圆地答道。 宋踏云没忍住笑出声来：“不好意思，不过，你对建筑很了解吗？” “当然了，我……” 倩倩刚欲回答，一双大手却突然把她抱了起来，女人看起来很是着急的样子：“咱们得去建筑院实习了，没空和你们聊天。” -- 第73页 一行人又匆匆离开了走廊，两人交换着目光，异口同声道：“疯了吧。” “很显然，这个世界的小孩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定下了方向，刚落地，便会直接按照既定轨迹进行工作。”虞焰开口道。 宋踏云接下了他的话：“然后工作到十八岁，反而要回归校园？” “之前经历的那两个世界，和现实都有一定程度的颠倒。我猜，在这里，颠倒的是人生的轨迹。”虞焰一边朝外走去，一边推测道，“现实世界的童年、学习直到工作，在这里则完全相反。” “那他们只用工作十八年，听起来怎么还挺不错的。” 已经工作多年的虞焰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你想在这里直接享受退休生活吗？” 退休暂时是没法退的，两人的年纪正值学龄期，刚刚踏上街道没多久，便有恪尽职守的警察走上前来盘问：“你们都是哪个学校的？怎么没去上学？” “我们是……” 宋踏云支吾着，还没编出答案，便被人强行一拽：“跟我们去局里走一趟。” 警察的年纪虽小，力气却不比成年人差。两人稀里糊涂地被绑上了警车，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来到了公安局，“咔咔”两张照片一拍，资料一调，警察摇了摇头：“他俩的工龄为零。” 宋踏云还没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从几位警察的表情来看，事情似乎还挺严重，他急忙辩解道：“我们是从……从外地来的。” “你在说什么？”警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分说地就赐给了他一对银镯子。 宋踏云心下一沉，侧身就打算躲。可他显然低估了这几位警察的反应能力和臂力，明明个个都比他矮一大截，却分分钟把他压制到毫无还手之力，强行推进了关押室之中。 不到一分钟，虞焰也被推了进来。看起来，他吸收了宋踏云的教训，并没吃上多大苦头。 两位现实里的良好市民就这么体验了一回看守所的生活，虞焰看起来还算淡定，但说出的话倒怪唬人的：“我听他们说，故意逃避工作似乎是个很严重的罪名，可能会被执行死刑。” 宋踏云将被铐起的双手举到半空中看了看，这可不是虞焰的布条，没那么容易逃脱。他环视了一圈关押室，连个窗户也没有，铁门的缝隙窄到伸出一只胳膊都费劲。 “或许我们可以学安迪，找个东西挖它个十头八年。”宋踏云用指尖刮了刮墙面，有粉末纷纷扬扬落下。 “我猜你可能没有机会被押到肖申克慢慢做鼹鼠，而是直接被送往死刑场。”虞焰半倚在铁床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虞医生。”宋踏云坐回床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准备坐以待毙吗？” 虞焰忽然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拉，宋踏云整个人栽倒在他身边，虞焰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好好睡一觉，保存体力。门总会开的，到时候你得让它不要关上。” 作为一位医生，除了需要精湛的医术，能够迅速抚慰病人的情绪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昏暗的室内，宋踏云望着虞焰沉静的双眼，心底的烦躁慌乱忽然被一点点扫净。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半晌后，宋踏云静静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得其实并不舒坦，狭窄的单人床上仅铺了层薄薄的床单，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硌得疼。两人的脸色还算平静，不过内心早已泛起了万丈波澜，等待着铁门打开的瞬间。 用塞进来的几个白面馒头填饱肚子后没多久，便有几位警察围到了门口，这之中还多了个新面孔，看穿着似乎是法院的人。 泛着光的银色钥匙插入锁孔，旋转，“咔嗒”一声之后，两人同时摒住了呼吸。 把两个人关在同一个关押室，这里的警察到底年轻了些，着实是考虑不周。铁门刚刚被推开一个缝隙，宋踏云便“腾”地起身上前一脚踹了开来，侧身便打算挤出去。虞焰紧随其后，半点不留情面地抬脚便向人脸上招呼，强行开了路。 人群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瞬间乱作一团，跌的跌倒的倒，两人手腕被铐在一起，突破重围姿势怪异地向外冲去。选些孩子来担任这么重要的职位，果然不可取。 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宋踏云加快了步伐，可双脚尚未跨出公安局，后颈突然一麻，下一秒，象征着自由的蓝天便成了一片黑暗，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44章 亦真亦幻（10） 宋踏云再度睁开眼时，是在于公路疾驰的警车上。虞焰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一左一右两位警察宛如两大护法，将他牢牢卡在警车后座。 后颈尚有些许刺痛的感觉，头脑也有些晕乎乎的，刚刚被电击的那一下着实不轻。宋踏云轻轻活动了下双手，手铐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引来了两侧人警惕的目光。 “警察叔……同志，刚才和我一起的那位去哪了？”宋踏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随意些。 “不要多问。”警察冷冷地应了一句。 宋踏云识趣地噤了声，将身体坐端正了些，目光锁定在窗外，仔细观察着街景。 后座中间这个位置的视野着实很不好，半天也没能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前排的导航上显示着距离目的地不到五公里，宋踏云的大脑在焦急地运转着，思考要在哪里找到一个突破口。 十字路口处，警车平稳地停了下来，开始等待红灯。宋踏云盯着那一秒一秒减少的红色数字，心跳一并与之陡增。 -- 第74页 还剩十秒，司机将手重新放回了方向盘，悠闲地打了个哈欠。还剩五秒，放在油门上的脚不安地动了动，准备一脚踩下。最后一秒，信号灯由红转绿。 那一脚终究只踩了一半。从车外来看，汽车似乎刚刚起步便熄了火，尴尬地卡在十字路口中间。而在车内，宋踏云举起双手，钢制的坚硬手铐此时反倒成了他的武器，干净利落地敲在了司机的后脑勺。 左右两侧的警察伸手试图拉住他，却还是迟了一步。宋踏云一个猛扑，整个人几乎是摔到了前座，他翻身坐在驾驶台上，后背抵着车窗，抬脚刚好一边解决了一个。 两个警察猛地摔回到了座位上，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几秒，宋踏云俯身正打算拉开车门时，汽车却在公路上不受控制地疾驰起来，令他一个惯性摔回了副驾驶位。 宋踏云慌乱地看向司机，此刻的他依然晕倒在座位上，额头砸在方向盘上，车笛发出持久而刺耳的蜂鸣声。然而兴许是刚刚宋踏云过大的动作幅度，让司机整个人都向前倾倒了些，搭在油门上的那只脚一把踩了下去。 汽车在公路上飞速前进着，道路虽然空阔，但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出现什么。两个警察艰难地抬起身来，一位试图去扒拉方向盘，一位试图去抓住宋踏云，整个车厢乱作一团。 纷乱之中，不知是谁推到了司机，原本搭在方向盘正中的额头向左/倾斜了些，而后慢慢下滑，最终随着重力沉沉垂了下去，带动方向盘几乎转动了一百八十度。 车笛声骤停，取而代之的是极速转弯的漂移声。尚且清醒着的三人都被不同程度地甩飞，宋踏云的后脑和车顶来了个亲密对撞，整个人都有些泛晕，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不能晕，现在还不能晕。 宋踏云咬了咬下唇逼自己清醒些，眼前的世界一点点褪去了模糊滤镜，然而透过车窗看见的，赫然是向着自己微笑的虞焰。 挺括平整的白衬衫，下摆掖在黑色的西装裤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角弯起像一对新月，虞焰就这么站在原地，温柔地笑着。甚至还抬手挥了挥，似乎是在向他打招呼。 “虞焰！你快跑啊！”宋踏云扯着嗓子奋力呼喊着，可是没有用，他的声音回荡在车厢内，震得他耳膜都有些泛疼。 汽车依然在疾行，司机的腿已经被完全卡死，油门一刻也没有松开。不出三秒，这辆车就会结结实实地撞到虞焰身上。 第一秒，宋踏云眨了眨眼，希望这只是一个意识模糊下的错觉。可虞焰依然站在原地，骤减的距离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第二秒，宋踏云奋力旋转着方向盘，然而双手被拷死，施力非常有限，汽车向左偏了些许，这点距离远远不够。 一声闷响在耳边响起时，宋踏云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出事的明明是对方，可自己的脑中却跑过了人生走马灯。 最后一个画面，是被他偷偷设了屏保的手机，他预想了无数遍虞焰打开手机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最终却也只能留在想象里了。 虞焰邀请他再坐一遍旋转木马时他怎么没去坐呢，宋踏云想不明白。 宋踏云闭眼躺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意识到车内不该有这么一片平整的空地。再度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他缓缓坐起身来，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通红的双眼。晃一晃双手，那对手铐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他又一次回到了最初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宋踏云像一只孤独的陀螺，在房间内打转了许久。然而丁点儿大的地方一眼就能望遍，无论他转几次身，都没法看见那个期望的身影。 最后，他只觉得一阵腿软，不顾形象地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背脊是一把弯弓，脑袋几乎要垂到了地面，静静地聆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那童年无数个瞬间，他一个人窝在小房间里，像这样坐在角落里。不同的是，那会儿门外是嘈杂的争吵声，而此刻，则是令人心慌的寂静。 他不想再去闯剩下的两面镜子了，也不想回去了。如果可以，他想在这里一觉睡到末日。 梦里，他终于能看见虞焰慢慢蹲在自己面前，笑容很是恬静：“你怎么了，怎么这么一副表情。” 宋踏云没应声，只是一把扑了过去。动作幅度有些大，虞焰措手不及地躺倒在地，后脑敲在地面疼得他一咧嘴，最终还是犹豫着伸出手，也揽上了宋踏云的腰，语气温柔而无奈：“怎么了嘛……” 脖颈处忽然一阵湿润，虞焰稍稍侧了侧头，就看见宋踏云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有些慌张地抬手帮他拭去，却越抹越多，仿佛怎么也流不尽。 “你……” 声音戛然而止，宋踏云湿润的双眼在极速靠近，下一秒，刚泛出一个音节的嘴被不由分说地堵上。 于是那些泪水在两人的皮肤之间艰难滑行，最终也洇进了虞焰的唇缝里，他轻轻卷了卷舌尖，咸咸的。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但也很笨，宋踏云只会像一枚印章般按在他的嘴上，然后便再也没有然后，静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虞焰犹豫着，最终也只是收紧了环着宋踏云腰际的手，闭上双眼静静等待着印章刻入他的骨髓里。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宋踏云才缓缓直起身来，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虞焰的脸，像是在品鉴一件上好的瓷器。虞焰一动也不敢动，就连瞳仁也牢牢锁定着他的眼。 -- 第75页 “虞医生，你不要离开好不好。”宋踏云带着哭腔的嗓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虞焰苦笑了一下：“我想走也走不了啊，不管去哪不都能马上被你找到。” 宋踏云的眉头微妙地打了个结，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他犹豫着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泛起一片红痕。 “不走不走不走。”虞焰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自虐行为是缘何而起，只能像哄小孩一般将他又抱回了自己怀里，“我不就在这儿吗，我能跑去哪，我还要带着你和他们平安回到现实呢。” “……虞医生。” “嗯？” 宋踏云忽然一个翻身，在虞焰身边坐了起来，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一双眼里写满了慌乱和躲闪。虞焰不解地直起身来，怎么也没想明白两人暂时分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方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刚刚那个吻在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宋踏云悔恨地又拧了一把胳膊，疼痛来得切切实实，这并不是梦。 释然来得其实也很快，眼前是现实，是虞焰还活着的现实，是他刚刚一直在盼望着的现实，除了那个昏了头的吻。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 “我以为你死了。”宋踏云打断了他的话。 “……”虞焰沉默了半晌，“你对我就那么没信心？” 宋踏云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才把之前遇到的事都一并告诉了他：“……所以，你并没有被撞上吗？” “哦，是这样。”虞焰摇摇头，“你知道载着我的司机是谁吗，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劲儿还挺大，我一个对付三个差点送了半条命。我想你那会儿看见的，大概也是冒牌的我。” “好吧。”宋踏云闷闷地应了声。 望着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虞焰没忍住轻笑出了声：“所以你以为我死了，以为刚刚是在做梦，然后就……” 可怜虞焰一句话又没说完，宋踏云强行用吻堵住了他的嘴，轻飘飘地亲了一下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然后就亲了，怎么了？” 虞焰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嘴角一点点上扬，先是轻声地笑，而后整个人难以自抑地埋头捂住了肚子，仿佛遇上了什么特好笑的事儿一般。 宋踏云被他笑得一阵发麻，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又羞又恼，火气快要逼到头顶之前，虞焰才咳嗽着止住了笑：“没怎么，你这副故作镇定的样儿，挺可爱的。” 这种总是被对方拿捏在手里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宋踏云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刚刚的那些情绪全部都是浪费。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虞焰这个人太对他的胃口了，少给这个吻附加太多含义，一切就变得轻松而愉悦了。 第45章 亦真亦幻（11） 两人先行进入之后，林晚吟也紧随其后踏入了下一面镜子。在整个人完全陷入镜面之前，她伸手一把抓住了方叙海的手臂，世界一番重组之后，她垂下眼来，那只毛茸茸的胳膊还握在自己的掌心。 “晚吟姐，够聪明的啊。”方叙海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便猛地跌了进去。没成想进来之后，两人直接穿到了同一个地方，直接省了费心去辨真假美猴王的事儿。 林晚吟故意扬了扬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赞扬。 两人此刻正身处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到处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来往的行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闲自在，都在奔向各自的目标。 林晚吟漫步在街面上，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眼锐利到堪比特工，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个世界的特别之处。不论怎么观察，这和大城市的商业街都没什么区别，连布局也都大同小异。 一路行进到十字路口中央，四周高楼林立，正对面的高楼上铺了块巨大的LED屏，正一刻不停地播放着广告。 林晚吟好奇地停下了脚步，屏幕上，身着黑裙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昂首阔步，镜头一路向下，锁定到了她手上的奢牌皮包上，而后特写放大，皮包填满了整个镜头，每个字母都闪着金钱气息的品牌LOGO缓缓现在了屏幕中央。 “……咦？”林晚吟本能地轻道了一声。 “怎么了？”方叙海不解地望向她，这个广告他也跟着一起看了，可惜他对这些奢牌包兴趣全无，一只电脑包就能背着走天下，全程只顾着盯着模特的脸，“晚吟姐，你喜欢这包啊？” “喜欢啊。”林晚吟的眉头越锁越深，“我本来打算这个月领了工资去买来着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它……” 方叙海显然没理解她的疑惑：“不稀奇啊，很多内心世界就是现实世界的再构造，同步卖包不是很正常嘛，要不待会一起去看看实物。” “可是我没见过这支广告。”林晚吟转过头来认真地看向方叙海，“这只包一出来我就关注了，因为太喜欢了，我把它所有的宣传物料都看了一遍，今天进来之前还刷到了品牌的新推送，不可能错过这么一支完整的广告的。” “这个……”方叙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他对这些东西实在不感兴趣，也不觉得林晚吟的疑惑能说明什么，“可能就是……你不小心给漏了呢。” 林晚吟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算了。” -- 第76页 气氛忽然有一丝微妙的尴尬，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再度看向了大屏幕。奢牌广告没有再重播，取而代之的是五光十色的舞台，有男人在台上载歌载舞，因为打着远景，两人看不清男人的脸，喧哗的车声也把音响掩盖了个干净，只能干看着画面。 约莫半分钟后，背景舞台逐渐变模糊，一行字打在了正中央：LESLIE“春夏秋冬”演唱会将于今晚七点于体育馆举办。 “le……leslie？”林晚吟不解地念了出来，“难道是什么模仿秀吗？” 方叙海同样迷茫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也可能是同名同姓吧。” “我们去看看吧。”林晚吟两眼一亮，忽然激动地提议道，“看看就知道了。” 距离七点还有几个小时，两人干脆百无聊赖地逛起了街，一路吃吃喝喝好不快活。林晚吟还特地跑去了商场，在店里见到了她那只梦中情包，爱不释手地拎着在镜前左看右看，方叙海坐在长椅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果然不管在哪，陪人逛街都是他最讨厌的事儿。 在内心世界，对于他们这些外来者，似乎是没有金钱的限制的。只要林晚吟愿意，随时可以拎包走人，当然，终究只是没法带回现实的南柯一梦罢了。 最终，林晚吟还是没有带走那只包，便匆匆同方叙海赶到了体育馆。外面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大量的人潮，没想到这位冒牌leslie的号召力还挺高。 两人顺着人潮涌进了馆内，既然不花钱，自然得挑个好位置。在内场中央的椅子上坐下后，两人怀揣着紧张而激动的心情默默等待着开场。 七点一到，馆内的灯光熄灭，下一秒，聚光灯“唰”一声尽数打到了舞台中央。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随着温柔的歌声响起，男人身着纯白的西装，从舞台下缓缓升起。 在四周激动的欢呼声中，林晚吟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虽然不追星，可林教授一直是leslie的忠实歌迷，于是她从小耳濡目染，连演唱会的光碟也看了不少遍，每首歌唱了下句她便能接上下句。 眼前这个，如果说是模仿，未免相像到有些可怖了。 “好像啊……”方叙海对leslie没什么情怀，但这会儿也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一曲唱罢，男人热情地向台下打着招呼，也换来了观众热烈的回应。他操着一口好听的粤语，嗓音温柔地说着些俏皮话，这些话都是林晚吟在从前的演唱会光碟里没听过的，但如果真正的leslie说出这些话，她也毫不意外。 接下来是一首舞曲，男人随着鼓点尽情扭动着腰肢，亦邪亦媚，完全投入其中。台下的观众也全部被调动了起来，跟着节奏纵情欢呼。 这种舞台感染力，是林晚吟很多年没能看过的了，她的脑中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台上这位，恐怕是真正的leslie。 演唱会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走出体育馆时，林晚吟还意犹未尽，像是做了一场舍不得醒的梦，穿进了从前的那些光碟里。方叙海作为一个纯粹的路人，这会儿也禁不住口里的夸赞。 凉凉的晚风卷过面庞时，林晚吟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可那个想法依然占据着大脑，没有一丝改变：“小海，你说……那位leslie，会不会是真的？” 方叙海愣了一下，一场下来，他显然早已把真假这个问题抛至脑后了，糊里糊涂地顺着本能答道：“大概吧……或许房鉴特别喜欢他，然后就在心里构造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复刻，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林晚吟没应声，似乎是默许了他的猜测。两人顺着长路往回走，准备找一个旅馆先休息一晚。再度经过十字路口时，林晚吟的背后突然蹿上一阵凉意：“不对。” “又怎么了……晚吟姐。”方叙海总觉得今天的林晚吟有些一惊一乍，令他摸不着头脑。 林晚吟抬手指了指大屏幕，这会儿似乎在播什么名贵珠宝广告：“如果刚刚那位是真的leslie，那时间线少说也得是十多年前，可今年才发售的那只包为什么会一并出现。” 方叙海张了张口，一时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来糊弄。除了在回忆的结界里，内心世界的时间线总是固定的，创作者或许可以捏出稀奇古怪的、现实并不存在的人，但他没法改变现实里已然发生的事。 如果那是真的leslie，现在的时间一定是在那个黑色愚人节之前，可是那只新包的出现，就没法解释了。 “或许……是他的模仿者吧。”回答说出来，方叙海自己都有些不信。 “连灵魂也能一并模仿的模仿者吗……”林晚吟苦笑了下。 两人都清楚，将这个问题弄明白，大抵就能找出这个世界的异样。然而此刻天色已晚，两人随意找了一间旅馆，决定先休憩一晚。 洗漱完毕后，林晚吟独自躺在房间里，打算先看会儿电视培养一下睡意。娱乐新闻里，正巧在报道今晚的那场演唱会。 长焦镜头怼得极近，连额角的汗珠都能窥见。林晚吟一个起身跑到电视机前，两眼几乎贴在了屏幕上，仔细地描摹着他的五官。 新闻切到了下一条后，她后仰着倒回了床上。除非世界上还有leslie的同卵双胞胎存在，否则，她不信哪里会找出如此相像的模仿者。 翌日，两人再次回到了街道上闲逛，很显然，经过一晚之后，谁都没能给出那个问题的最优答案。 -- 第77页 不过此刻，先填饱肚子才是最紧要的。两人找了家最近的早点铺，各自点了一碗面。 鲜香诱人的阳春面很快便端了上来，方叙海一口半碗没个正形，林晚吟一边笑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卷着面。再转一下，面就能卷好了，可她却突然松了手，筷子砸回碗里，汤水溅了埋头吃面的方叙海一脸，他迷茫地抬起头来：“怎么了？” 林晚吟没应声，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被夺了舍一般。 方叙海直觉不对劲，脸都忘了擦，放下筷子回过头去。有位中年男人正埋头吃着面，从穿着打扮来看，似乎还是个精英人士。 男人的相貌令方叙海隐隐有些眼熟，可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谁。他正准备回头去问林晚吟是不是在看这位，背后忽然溢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声—— “爸……” 第46章 亦真亦幻（12） 下一秒，方叙海便看见林晚吟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那位中年男人身旁。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晚吟如此失态的模样，眼泪挂了满脸，几缕头发沾着眼泪贴在了脸庞上。 “林、林教授……？”方叙海终于从记忆深处记了起来，这位曾经治好自己妹妹的人，他曾想去亲自致谢，等来的却是对方离世的消息。 而此刻，他却切切实实地坐在众人眼前。从脸上纵横的纹路来看，岁月似乎停留在了他离去的那一年，尚是中年男人意气风发的时刻。 “小吟？”林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甚至伴着慌张和不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爸，真的是你……”林晚吟顾不上回答，伸出两臂颤巍巍地试图抱住林教授，激动到连声音都在抖，“原来你没事，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们一起回去吧。” “傻孩子，你在说什么。”林教授忍不住轻轻推开了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只有离世的人才会住在这里。难道你……” 林晚吟的表情有一瞬的停滞，悲伤和震惊混合在一起，令她失语了好几秒，半晌才低下头来喃喃道：“所以你真的离开我了对吗……” “你还没有给我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林教授的表情逐渐归于严肃。 一如小时候犯了错一般，林晚吟满脸慌乱，支吾了半天后，才将一切娓娓道来。每说一句，她都在怯生生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以为会遭到一番狂风暴雨的责骂，等来的却是一个拥抱。 林教授主动伸出手来，将自己这位懂事到过分的女儿揽进了怀里，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聊以安抚。林晚吟的头埋在他的胸口，想起上次这样被父亲抱着时，好像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方叙海坐在一旁，完全不敢打扰这一刻的父女情深。林教授的表情看起来很镇定自若，不带一丝情绪，大抵人到中年，总爱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底。 约莫过了一分钟后，林晚吟才缓缓直起身来，眼泪已经止住了，可双眼还是红得像只兔子，她颇为不舍地看着林教授：“所以……你不能和我回去对吗？” 林教授轻轻摇了摇头。 “那……那你能陪我走一会吗。”林晚吟小声请求道。 “当然可以。”林教授微笑着看向她。 待到三人离开早餐铺时，方叙海才终于上前进行了自我介绍，顺便传达了迟了多年的道谢。没想到林教授还记得他，格外热情地同他握了握手。 “所以……我们昨晚是看了一场真正的演唱会？！”再度走在街头，方叙海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爸，你昨晚有去看吗？”林晚吟满脸憧憬地望向林教授，“是你最喜欢的leslie，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你总放他的歌。” 林教授却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摇了摇头：“爸爸老了，早就不追星了。” “这样……”林晚吟颇为遗憾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来，三人不知何时又走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大屏幕依然在一刻不停地播放着广告，此刻刚好在重播那只奢牌包宣传片。昨天，林晚吟的目光全部都锁定在了那只包上，而今天，她开始留心观察起片里的女演员。 瘦削挺拔的身材，一张厌世的脸，一双长腿走路生风，把这只包的主要营销对象——都市女性诠释得几近完美。 林晚吟愈看愈觉得熟悉，她忍不住望向方叙海：“你还记不记得，有一位特别出名的超模，去年因为车祸意外去世了。” 这么一说，方叙海瞬间想起来了，他抬头望着大屏幕：“难不成正是她拍的广告？！” “我猜没错。”林晚吟点了点头，“在这里，时间线是和现实一致的，只是人……” 林晚吟说着说着，声音又几近哽咽，她缓缓看向了林教授，却发现对方正目视前方，似乎并没有留心到他们的谈话。 “……爸？”林晚吟轻声叫了一句。 林教授这才回过神来，满面笑容地望向林晚吟：“怎么了小吟？” “哦，没什么，只是……绿灯到了。”林晚吟犹豫了下，目光一转，借着已经变了好几秒的信号灯随意找了个借口。 三人继续在繁华的商业街上走着，却似乎各怀心事。转过一个弯，两边的楼房逐渐矮了下来，林教授忽然在一个商住两用的楼房前停了下来：“小吟，爸爸就住在这里，你要不要去坐一会。” -- 第78页 “我……”林晚吟抬头看向楼房，面露犹豫。 “咱们父女俩可以坐沙发上一起谈谈心，你不是喜欢leslie吗，咱们可以一起听……”林教授还在热情地邀请着。 林晚吟忽然转过头去，看向了一旁沉默的方叙海。两人对视三秒后，方叙海开口道：“林教授，我想让晚吟姐陪我去买点东西，您家住几楼，等会我们去找您。” “要买什么？我陪你们去吧，免得你们迷了路。” 方叙海看起来很是为难：“这个……可能不太方便。林教授，就几分钟，几分钟后我们马上回来找您。” 话已至此，林教授也不好再强求，他点了点头：“我就在楼下等你们，你可别对我女儿有什么不轨行为。” “您、您放心！”方叙海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而后牵起林晚吟的手，飞速朝前跑去。 风声充斥在耳畔，林晚吟猝不及防就被他带去了好远，直到林教授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方叙海才停住了脚步。 林晚吟转目看了一圈，这似乎是越跑越偏，直接跑到居民楼了，哪有什么商店：“你要去哪买东西？” “你不觉得你爸很不对劲吗？”方叙海两手把着她的双肩，轻轻摇了摇，“你可能不爱听，但我总觉得，他好像没怀好意。” 林晚吟仰头看向他，静默了许久，才缓缓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我只是……舍不得和他分开。” 方叙海松开手来，抿了抿嘴唇，忽然道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林晚吟整个人放松地靠着墙边，半是自言自语道：“他很少对我那么温柔，我上了初中后他就没抱过我了。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喊我，从不会叫什么昵称。在他离世的前一个月，我还在他的车上听到了leslie的歌，而且，他也知道，不爱追星的那个明明是我。” “所以……你早就清楚……”方叙海面色凝重地看向他。 “一开始只是怀疑，疑点越来越多后，我心里就明白了。”林晚吟苦笑了下，“可是他和我爸爸长得一模一样，还对我那么温柔，我真的很想多见见他。” 路边的人来人往，方叙海忽然低头牵起林晚吟的手：“那就去见见吧，我保护你。” 林晚吟被他突如其来的男子汉行为逗得笑出了声：“就算是冒牌货，以我爸那体格，四十多岁还能跑去参加铁人三项，我怕你够呛。” 逞强失败的方叙海脸上瞬间有点挂不住：“那怎么办，咱俩找个地方躲起来？” 林晚吟敛起笑意：“你没发现，到现在我们都没找到各自的冒牌货吗。我总觉得，想要从这个世界出去，可能必须得见一见我爸。” 两人再次踏上了回头路，不过这会儿，心情多了些许沉重。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彼此交流来看，想要逃出镜中的世界，大概必须得让那位冒牌货遭殃。 林教授按照约定，依然站在楼下，看到两人回来，他面露笑容：“来，上去吧。” “爸。”林晚吟站在原地，同他保持一米的距离，“我虽然这么叫你，但是……你不用装下去了。” 空气静了好几秒，林教授脸上的笑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他面无表情地望向林晚吟：“你要杀了你爸爸吗？” 林晚吟垂着眼没应声，只是眼泪“啪嗒嗒”掉个不停。 “看着我。”林教授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惹得林晚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你要杀了我吗，是吗？” 片刻后，林晚吟默默摇了摇头。 林教授忽然温柔地笑了，将林晚吟搂进怀里：“乖，我的好女儿。是真是假又如何，你不是一直很想见见我吗，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方叙海站在一旁忍不住干着急，眼看着林晚吟整个人好似被抽去了意识，就要顺从地跟上楼了，他赶忙上前拦在两人面前：“请你放开她。” “你是哪来的浑小子。”林教授皱了皱眉，“我和我女儿谈谈心，轮不到你在这多事。” 语罢，林教授一抬手将方叙海推到了一旁。他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又冲上前去，冲着林晚吟几乎是嘶吼道：“醒醒啊晚吟姐，快点醒醒，他会害死你的。”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林教授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上了这个捣蛋鬼。 这一脚正中腹中，方叙海痛得额头沁出了汗，好半天才站起身来朝电梯处跑去。电梯门正缓缓关上，林晚吟站在里面，面带微笑张开了口。 “可是，我心甘情愿死在他手下啊。” 第47章 亦真亦幻（13） “晚吟姐……林晚吟！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方叙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电梯旁，拼命按着上行键。然而没有门禁卡，电梯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在电梯门彻底关闭之前，他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强行卡住了电梯门。 门尚未合严，电梯便无法上行，林教授焦急地拍打着关门键，电梯一遍遍地尝试着关门，方叙海的手背被夹出一道瞩目的红印，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向。 刚刚那一脚也不知道具体是伤了哪儿，方叙海只觉得五脏六腑揪心地疼，疼到他只能耗尽全身力气抓紧电梯门拖着时间，甚至都没有余力强行掰开它挤进去。 林教授伸出手来，开始试图掰开这耍赖的手指。然而方叙海抓得极牢，指甲都已经泛白，仅靠指尖这点着力点想要扒开他，可没刚才踹一脚那么容易了。 -- 第79页 方叙海跪坐在门口，用力到浑身发抖，近乎求救地呼喊着林晚吟的名字。可她却只是静默站立在原地，头稍稍偏了过去，无声地掉着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林晚吟如此让人不忍，却也如此惹人讨厌的样子。把她抛在这里自己单独出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容易，可方叙海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他毫不怀疑，如果此刻鬼迷心窍的那个是自己，林晚吟也绝不会抛下他。 林教授已经厌烦了这点小较量，他伸手强行将电梯门又打开了一点，一把握住方叙海的手腕，试图将他将外推。这次，方叙海终于松手了，然而旋即，他便一把反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两人就这样牢牢扣住对方的手腕，没有丝毫退意。这个狭小的缝隙显然极大程度地限制了林教授的行动，他不耐烦地伸腿卡了进去，一点一点将电梯门撑大，在另一只脚刚迈一半的时候，手腕处忽然传来一股拉力，方叙海几乎是整个人躺倒在地，林教授被拽得一个踉跄，猛地扑了出去。 身边的人一下子空了，林晚吟这才转头惊讶地看向电梯外。眼看没了限制的电梯门即将关上，她赶紧按下了开门键，却依然站立在原地，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出去。 而此刻的方叙海已经完全无暇顾及她了，把林教授拉出来对他来说着实不是一个好的决定。没了那些束缚后，林教授先发制人屈膝抵着他受伤的腹部，把他牢牢压制在下面，而后一个冲拳毫不犹豫地挥了过去。 “唔……！”方叙海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鼻腔里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下半身被压得动弹不得，他抬手想要反击，最终却被又一个冲拳逼成了防御的横臂。 在内心世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林教授的体质根本不是普通人能相较的，他像是发了狂一般把这个妄图英雄救美的后生往死里打，拳拳到肉毫不留情。方叙海已经彻底失了反抗的气力，双臂横在脸前做着聊胜于无的防御，完全被动地挨着打。 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耳边也响起了持续不断的蜂鸣声，液体从四处流散开，连眼角也有泪水往外涌，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在后悔自己刚才的愚蠢抉择。 就在方叙海以为自己快要死在这里时，雨点般砸落的拳头骤然停止，痛感从四面八方逐渐扩散开来，方叙海不敢掉以轻心，一点点睁开了双眼。从双臂间的缝隙里，他看见林教授的脖子上横了一只手臂。 那是个格外标准的裸绞动作，林教授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痛苦，头被迫后仰，因为呼吸不畅而憋得面部通红，他抬手试图掰开卡在脖颈上的手臂，却几乎使不上力来。 这个动作，在林晚吟小时候被流氓骚扰时，林教授曾当面用过。后来，也在家亲自教过她，也不知是过于严苛还是粗枝大叶，在自己亲闺女身上示范时也没留情面，卡得林晚吟一度以为自己要被亲爸给谋杀。只是不知道，这个冒牌货有没有这段记忆。 而此刻，林晚吟回忆着父亲教授给她的要领，如法炮制在了他身上。她抬头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手上的力道没有减轻分毫。眼泪把视线给彻底模糊了，她干脆直接闭上了眼，而下一秒，就觉得身体陡然一松。 她惊慌失措地张开了眼，看见的却是百无聊赖坐在地上等待的两人。虞焰抬眼看了看她：“小海呢？” 林晚吟没应声，她茫然地晃了晃双手，尚有触感残余在上面。她坐在背后，看不见林教授的脸，但她能感受得到他宽厚的背脊，嗅得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也听得见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求饶声。 就算是冒牌货，可林晚吟没法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陌生人。那是她曾经的依靠，曾经的自豪，曾经的目标，她在小学作文里曾写道以后要成为一个和爸爸一样的人，然后她做到了，然后她扼死了她的父亲。 “你没事吧……”虞焰察觉到她脸上的异样，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 “小海他……我不知道，我想他暂时应该没有危险了，可能，可能很快就会过来……”林晚吟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现在问的是你。”虞焰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凝重，“你怎么了？” 宋踏云依然坐在原地，抬头沉默地望向她，然后看着她颤抖着道了一句：“我看到……我爸爸了。”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整个人躺了下去。他在想有些人死了还能再见面，而有些人就算活着也永远无法相见。 林晚吟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了下来，终于把这面镜子里的来龙去脉都同他们分享了。听到林教授出现时，虞焰垂下了眼，宋踏云歪头望着他，不知他是不是在后悔和自己去了另一面镜子。 故事断断续续讲到尾声时，方叙海终于平安从镜子里出来了。身体上的伤痛虽然很快痊愈了，但精神上的疲倦难以掩饰。 林教授晕死过去后，方叙海走出了大楼。没多久，便也遇到了针对自己的那位冒牌货——他那已经去世多年的外婆。 如果没有林教授的冒牌货在前，他可能就把眼前这位面露慈祥的老人当真了。在他小的时候，父母都很忙，他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两人简单地叙旧谈心后，方叙海知道，自己想要出去，就得摒弃这点恻隐。可他没法对女人，尤其是一个老人动手。 -- 第80页 没想到最终，是对方动的手。她从口袋里摸出的那把有些生锈的水果刀，曾给童年时的方叙海切过很多可口的水果。然而这会儿，刀尖却对准了他。 方叙海不想碰她，甚至都不想看她，只顾着埋头疾步地跑。老人的动作很慢，却依然锲而不舍地追着他。穿过一条马路后，他听见身后传来刺耳的汽车急刹声，而后，他便回到了最初的房间里。 四人再次聚齐了，只剩下了最后两面镜子。对于这趟旅途，众人都已经疲倦至极。这种劳累不是来自于□□，而是心灵上的反复折磨。此刻，他们只想速战速决。 面向各自即将进入的镜子时，宋踏云忽然开了口：“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虞焰看向了他，另两人也停下了脚步。 “只剩最后两面镜子了，可我们还没找到路标。”宋踏云开口道。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四处环视着。然而这空荡荡的房间一眼就能望遍，如果路标藏在其中，肯定早就找到了。 而已经进去过的四面镜子也没法再踏入了，四人停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贸然闯进那最后两面镜子。 天花板和地面是干净的，四周的镜子也是光可鉴人的。不管怎么摸怎么敲，也没法找到路标的存在。 一番无用功后，众人有些疲倦地围坐在房间中央。虞焰的表情严肃，抿着嘴思考了半天后，犹豫着开口道：“我在想，是不是根本没有路标，或者我们不需要找到路标。” “什么意思？”方叙海抬眼不解地看向他。 “找到路标的意义，是为了把我们这些外来入侵者，和‘主人’创造出来的人区分开，以免我们被随意改造摧毁。但是在这里，我总觉得他主观上对于内心世界并没有太大的操控欲望。” “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者吧。”林晚吟接下了虞焰的话，“虽然有主次人格之分，但我想他分裂出来的人格和他本人应该是平等的，当然，也是互相排斥的。” 虞焰点了点头：“毕竟，主宰者只能有一个……或者没有。否则，两个主宰者发出不同的指令，那就彻底乱了套了。” 方叙海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也难怪，这个世界和我们之前去过的差别好大。” “那我们赶紧把剩下这两面解决吧。”虞焰站起身来。 其他三人也陆陆续续起身走向镜子，宋踏云先行一步，虞焰紧随其后。林晚吟的心情还是有些沉重，拖着缓慢的步伐朝剩下那面镜子走去时，却见到方叙海糊里糊涂地向那两人走向的镜子伸出了手。 “小海，你走错了，是这面。” 林晚吟抬手指了指，却还是迟了一步。已经进入了两个人的镜子，依然将方叙海吞噬了进去。 第48章 亦真亦幻（14）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林晚吟一人孤独无助地站着。她望着最后两面镜子，思来想去，还是尝试着探向了另三人进入的那一面。 世界一番天旋地转，林晚吟刚刚站定，便见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晚吟姐，我就知道你也会来！”方叙海看起来很是激动的样子。 虞焰帮他把话补完整了些：“看到他也进来了，我俩吓了一跳。他说你或许也能进来，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了。” “所以这面镜子，四个人都能进？”林晚吟依然有些不解，怎么这面镜子突然改变了规则。 虞焰点了点头：“我们简单看了一圈，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房鉴回忆的结界。” 众人此刻似乎正身处一条破旧的老街上，居民楼外甚至都没有刷上一层漆，深灰的水泥墙面露在外，看起来灰蒙蒙的。人群来来往往，各自忙着各自的生活，从他们的穿着打扮来看，少说也是二十年前流行的装束。 “我猜，这可能是房鉴小时候的家。”虞焰抬头看向了这栋五层高的楼。 “只是这么多住户，也不知房鉴住在哪一家。”方叙海有些迷茫地挠了挠头。 此话一出，虞焰习惯性地将目光转向了宋踏云，连带着另两位也飘来了充满期待的目光，看得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辜负大家期望了，我这次没查这么细。” “不要紧。”虞焰率先走进楼道，“那我们挨家挨户去看一看吧。” 楼道看起来很久没人打扫了，踏一脚便飞起一鼻子灰。电梯自然是没有的，木质的扶手早已斑驳，摸上去尽是倒刺。 众人一户一户地向上寻去，开始还礼貌地敲门等待，耐心磨尽后，干脆直接上手开门。眼看还剩最后一层了，宋踏云没抱希望地按下生锈的把手，长久刺耳的“吱呀”声响起，门开了。 屋子并不大，布局很是狭窄局促。客厅和餐厅共用一室，在只能坐下两人的沙发上，有个男人正在打着座机电话。从这张熟悉的脸来看，毫不意外便是房鉴的父亲。 “卢老板，听说您家少爷下周就要过生日了，我这边准备了点生日礼物，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但也是我一片心意，您看方不方便让我送给你……”就算面对的是黑屏的电视，男人也极力咧着一张嘴，脊背微曲，极尽讨好的神色同语气。 那头似乎回应了些什么，男人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但语气依然没变：“这样啊，那劳烦您给小少爷送上我的祝福，祝他学业有成越长越帅！也祝卢老板事业辉煌，发大财，天天……” -- 第81页 对方似乎是直接挂断了电话，男人的祝福生硬地戛然而止。他将听筒在耳边放了很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沉了下去，而后一把将听筒摔回了槽里，砸出一声巨响。 “哭什么？你个小丧门星。”男人扭头对着空气道了一句，众人这才发现，沙发旁摆了个矮矮的儿童座椅。 这通不顺利的电话让男人积攒了一肚子火气，他有些烦躁地在房内踱着步，最终两眼一亮，像是终于寻到了目标似的，一脚踹开了厨房的门。 烟雾缭绕的厨房内，有个围着围裙的女人正做着饭。男人走上前去，端起尚且蒸腾着热气的青椒炒肉就往地上一砸：“一天到晚就知道做这几个菜，还难吃得要死，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女人似乎是习惯了，只在瓷碗落地那一刻本能地露出了点惊慌，然后面色沉静地关掉灶台上的火，拿起扫把准备收拾。 可扫把却被男人一把夺了过去，木质的长柄毫不留情地抡到了女人的手臂上：“说啊，老子天天在外面给人当孙子，就为了养你们一大一小两个废物，你他妈到底有什么用？” 女人没有理睬他，抬手想要拿回扫把，却又被抽了一下后，干脆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我他妈最讨厌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男人说着便肆无忌惮地单方面打了起来，女人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只是眼泪难以自制，落了满脸。 “爸爸、爸爸，不要打妈妈了！”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响起，伴着一声急切的童音，听得林晚吟鼻头一酸，禁不住别过了脸去。 “小兔崽子，给我滚一边去！”男人抬脚对着空气一踹，发出一声闷响。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幼年的房鉴似乎又站了起来，三两步后，依然在狠狠哀求着。 男人血红着一双眼，举着扫把往地上就是一下，换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后，他满足地冷笑了一下：“这下开心了吧，欠揍的玩意儿。” 全程，女人没有看男人，也没有看她那可怜的儿子。她的目光锁定于窗外，似乎是在看那漂浮的云。不管身上有多少疼痛，不管屋内是怎样的鸡飞狗跳，她就像一具木偶一般，没有一丝情绪。 在回忆的结界里，作为旁观者的他们自然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只能被动地观看。眼前的画面就像是一部制作低廉的CULT电影，粗劣而残暴地叩击着心灵，令人作呕。 这场家暴，以男人的精疲力尽为结。女人蜷缩在角落，包裹严实的衣服把伤口都给隐藏了起来，本就黯淡无光的双眼这会儿已经近乎翻起了白眼，成了字面意义上的“要死不活”。 得到了释放后，男人的心情好了不少，说起话的语气也没那么凶，甚至还浮起了微笑，他向地面伸出了手：“来，今天爸爸送你上学。” 一大一小两个脚步声响起，众人只能赶紧跟了上去。没有人有空去管那位可怜的女人，这份跨越了时空的同情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有天上的云，多年之后仍在静静地漂浮。 幼儿园就在老街的一角，规模不大，只有一间教室，一个活动的广场。男人把他送到门口后，便转身离开了。 不到百平的小广场上，有十几个小孩正在玩耍。小房鉴的声音在一个穿戴整洁的男孩身边响起：“虎哥，你上次带来的那辆车可真帅，听说还是进口的，我就知道，整个幼儿园里只有你能买得起它。” 被称为“虎哥”的小男孩被夸得心情很不错，满脸笑意：“那当然，我爸又从美国给我寄了辆新的，回头我带给你看看。” “你爸爸居然在美国，好厉害！怪不得我看着你，就觉得和别人都不一样，虎哥，你也太有气质了吧。”实在很难想象，这番话居然出自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之口。 无缘无故被贬低了的其他小朋友脸上，都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小房鉴依然在不加掩饰地不停吹捧着，其他人则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好讨厌呀，每次都只知道夸张虎。” “我觉得他根本不想和我们玩，我们也不要和他玩！” “可是上次张虎没来上学时，我看到房鉴坐在角落，很孤单的样子。” “那是他活该！你忘了他上次在张虎面前说你又土又丑，比不上张虎的妹妹吗。” “呜哇……！”小女孩似乎被勾起了回忆，瞬间大哭起来。广场上闹作一团，老师急匆匆地跑上前来维持秩序，听见周围小朋友七嘴八舌的告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显然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房鉴，和我来一趟。”老师招了招手道。 在教室旁，还有一个不过几平的小屋子，似乎是老师的办公室。老师坐在椅子上，低头面色凝重：“房鉴，你要学会多交朋友，多和其他人相处，更要学会尊重他人，明白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喜欢和张虎玩，但你也要学会多发现他人身上的闪光点，不能用金钱这种东西来简单粗暴地衡量他人，知道了吗？”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最终，老师满脸倦容放弃了对牛弹琴：“算了，你回去上课吧。” 一阵小跑声后，众人再次回到了广场上。张虎已经和另一位朋友相谈甚欢了，在不远处，有个小女孩突然对着空气开口道：“房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捉迷藏呀。” -- 第82页 “不要烦我！”房鉴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小女孩像是被凭空推了一把，后仰着跌倒在地。 “老师！房鉴又打人了！”小朋友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告起状来。 “房鉴！”老师愤怒地喊了一句，“你给我去办公室罚站，我马上让你家长把你给带回去反省！” 没等到通往办公室的脚步声，等来的是眼前世界在一点点变淡，那些小朋友忽然停住了动作，一点点融进了空气里。 见状，众人赶紧向外跑去，寻着逃出结界的出口。 “可这面镜子进来就是结界，想要出去，是不是就得想办法逃出镜子。”方叙海跑着跑着，忽然想了起来。 像是在回应他的召唤，在路尽头，四人顺着唯一的方向转了个弯，挡在面前的，赫然是一面镜子。 “这是……出口？”宋踏云说着，试探地上前摸了摸，可触到的却是坚实的镜面。 “怎么出不去呀？”方叙海也好奇地上前摸了摸。 “这面镜子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肯定有它的作用。”虞焰也上前摸了摸，“或许，想要进入它得用别的方法。” 三人纷纷宣告失败后，林晚吟走上前去，没抱希望地伸出手来。指尖刚刚触及到镜面的那刻，明镜突然融为了一汪水，将她整个吞噬了进去。 “晚吟姐！”方叙海焦急地喊了一句，可是已经迟了，世界忽然变成一片炫目的白，下一刻，三人又回到了最初的房间。 第49章 亦真亦幻（15） 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着，虞焰率先探了探最后那面镜子，却根本无法进入。众人不死心，又把其他五面镜子挨个试了一遍，可触碰到的都是坚实无比的镜面。 “没关系，晚吟姐一定能顺利出来的。”方叙海率先开口试图缓和气氛。 另两人抬眼看了看他，并没有应声的心情。 房间此刻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不见入口与出口，六面都是坚实的壁垒，封锁了一切可能。除了等待，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环形的镜子全方位反射着他们的倦容，在这里时间的概念被抹去，看不见白天与黑夜，仰头只能望见一片纯白。 没有人知道等待了多久，久到从最后那面镜子里走出一个人时，宋踏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眼前这位赫然就是房鉴，他看起来表情轻松，嘴角含着笑意，悠哉游哉地扫视了他们一圈。 “林晚吟呢？”虞焰偏过头向他身后看去，确实只有他一个人出来了。 “她出不来了。”房鉴的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 “……什么意思？”虞焰眉头紧锁，心里涌起了不好的预感，但依然抱着些许希望问道。 “虞医生，我的话很难理解吗？”房鉴耸了耸肩，“我和她只能出来一个，而结果嘛……如你所见。” “你……”虞焰咬着牙上前一把揪紧房鉴的衣领，把这个刚过一米七的男人拽得几乎双脚离地，他看着对方无所谓的双眼，一时间惊讶到连问责的话都说不出。 “虞哥，别激动。”方叙海赶忙上前试图分开两人，“房鉴，你把话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 独自一人穿进镜子之后，林晚吟迷茫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自己此刻正身处一个巨大的祭坛边缘，层层石阶似乎没有尽头。 “这是什么鬼地方……” 话一开口，林晚吟惊讶地摸上了自己的脖颈，奋力清了清嗓子，而就连这咳嗽声，也粗犷无比。 “喂？你好？这是我的声音吗？” 指腹之下，能清晰感受到声带的细密震动，可随之发出的，却是一声声男声。 如果每一面镜子背后，都在某方面与现实进行了翻转，那么在这里，改变的大概就是性别。林晚吟环视了一圈四周，确认空无一人后，小心翼翼地向自己下身摸去，拢上一团突兀的鼓包时，她忍不住低骂了一声脏字。 林教授打小把她当男孩子养，但怕是他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的闺女真变成儿子了。 不过按照之前的规律，出了镜子应该就能变回去。林晚吟决定不再进行无谓的纠结，纯当进行了一场短暂的奇遇。此刻更重要的，是寻到出口。她举目望去，四周一片荒芜，脚下连绵的长梯仿似一条天路，指引着她前进的方向。 像是来了一场登山，可能走了有近千级后，林晚吟才终于来到了祭坛顶端。她打心底里期望出口就在这里，不然这漫长的回头路，想想就令人发怵。 而这巨大肃穆的祭坛中央，居然只摆了一面光秃秃的镜子，看起来格格不入。林晚吟走上前去，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个女人。 难道自己没变性，还是走一半变回来了。林晚吟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但镜子里的两手依然垂在身侧。 “你好。”女人率先开口道，“我是房鉴。” “房鉴……”林晚吟默念着，“你不是男人吗？” 话一开口，她便自己想出答案了。如果眼前的房鉴是个男人，反倒不符合这个小世界的规律。 “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林晚吟开口道，她没想到这次寻到患者居然如此之容易。 “当然。只不过……”房鉴顿了顿，认真地注视着她道，“我们俩只有一位能出去。” 林晚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 第83页 “如你所见，这是一座祭坛，而这里需要一个女人作为祭品。如果你想救我出去，你得代替我成为祭品。” 林晚吟轻轻摇了摇头：“我想我爱莫能助，你没见到我已经变成男人了吗？” “只要你进入这面镜子，你就能变回去，而我和你交换后，也能恢复原样。咱们都能变回自己真正的模样，不好吗？”房鉴说着，朝前伸出手来，指尖透过镜子，带着引导的姿态摊在林晚吟眼前。 林晚吟低头看着那只手，沉默了片刻：“我和你交换之后呢？” “我就能恢复正常，就能带着你的朋友回到现实。否则，不止是你，连他们三个也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房鉴，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是谁？”耳边有呼啸的风声卷过，林晚吟忽然想起，自己一路走来，似乎都没有遇到一个人。 “我的那两个人格，好像都有什么很看重的人吧，但对于我来说……没有，谁都没有我自己重要。” “两个？”林晚吟有些惊讶，“你一共有三个人格？” 房鉴无奈地笑了笑：“他俩把我给关在了这里，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也很正常。你只需要明白，我才是真正的主人格，如果你把我救出来，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那我呢，我会怎么样？”林晚吟面色平静地问道。 房鉴微笑看向她，化作了女性的他，眉眼里居然能品出一丝媚态：“很遗憾，你也知道，当患者恢复正常之后，他们曾经的内心世界就会被摧毁。” “然后我会死……对吗？” 房鉴没有应声，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莫名的，林晚吟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脑中一瞬闪过了无数画面，却一个也捉不住，她抬头望着天，想起了之前那个女人仰望的姿态，也不知她们看到的是不是同一片天空。 她从来不想成为一个牺牲者，也绝对不是一个舍己为人的圣母。但是在此刻，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无端的渴望，像是来自于云际，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得留在这里，然后——等待死亡。 她又想起了那个冒牌货，虽然演技有些拙劣，但着实让她感受到了一阵久违的温暖，让她很想再去感受一遍。 “我之前去了一个小世界，在那里见到了我的爸爸，虽然是假的，但我在想，人死后真的会去往那么一个世界继续生活吗？” “我不知道。” “等这个世界消失时，肉/体的蒸发是一瞬间的吗，会很疼吗？” “我不知道。” …… - “她真的问了我很多很多问题，可惜我都没法回答她。”房鉴耸了耸肩，“没想到她还是个话痨。” “然后呢。”虞焰眼里的怒意几近满溢，从牙缝里一字一顿道。 “然后她就握住了我的手……”房鉴伸出手来，一如之前一样，他仰头望向虞焰，微笑着道，“你也要握住我的手吗，我带着你们一起回到现实……唔！” 一记重拳猛地砸向了房鉴的鼻梁，他整个人后仰着栽倒在地，鼻血糊了满脸。这一次，方叙海没有上前阻拦。 “你们爱走不走！”房鉴极其狼狈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冲向最后一面镜子，原本坚固的镜面化作一滩水，瞬间将他给吞噬。在他消失之后，镜子依然保持着液态，只是在缓缓凝固着。 “回去的通道被打开，不赶紧离开就会马上关闭了。”方叙海睁大双眼看向虞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虞焰当然清楚这一点，当初为了那个即将关闭的出口，他亲眼见到林教授坠崖。他突然近乎着了魔地轻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去，仿佛那道出口是个可怕的黑洞，充满引力却也充满危险。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宋踏云望着镜面，很显然，它很快又要恢复成固体，再也无法打开。 “虞医生，我们先回去吧，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救出晚吟姐……”方叙海摆出哀求的姿态道。 “你们走吧。”虞焰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别说傻话啊！”方叙海一下子急了，声音都带着哭腔，“就算晚吟姐真的不在了，她做出那个选择，肯定也是希望我们能平安回去的，你不能辜负她的期望啊。” “快点走吧，不然我们都得困死在这里。”虞焰的脸上，挂起了抚慰病人时常见的微笑，自以为是地安抚完方叙海后，他将目光一点点飘向了宋踏云，像是在试图寻找一位同类。 他总觉得，宋踏云会明白自己的。他甚至在想，宋踏云或许也会和自己一同赴死。 同类果真走了过来，却突然反了水，一脚将毫无防备的他踹到跪坐在地。 “虞医生，我看你得好好治一治自己的病。”宋踏云冷冷道。 虞焰苦笑了下，晃悠悠地试图起身，一个踉跄又摔了下去。宋踏云一个眼色，方叙海瞬间冲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了他，强行冲向了出口。 “放开我……放开……” 世界开始分崩离析，将他的尾音也给一并吞噬了进去。 第50章 间奏 又回到了熟悉的办公室，鼻腔内是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如常的布局之中，唯独身边空了一个人。 房鉴靠在椅子上，尚处于熟睡状态，虞焰低下头来，忽然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领。 -- 第84页 “唔……虞医生，你……”房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望着眼前的人暴怒的模样，一脸的不知所措。 “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虞焰低下头来，目光宛若一把弯刀，几乎要将对方的眼珠剜出来。房鉴哆哆嗦嗦着，茫然不觉地被迫望着他。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管怎么看，虞焰都再也进入不了他的内心。 房鉴已经恢复正常了。 “虞医生，你到底怎么了啊。”一点点回过神来的房鉴小心翼翼地试图掰开他的手，可这只手却向上滑去，扼住了他的脖颈。 “救命啊！杀人了！快救救我！”虞焰的手还没有用力，房鉴便爆发出阵阵呼救声，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走廊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宋踏云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捂住了房鉴的嘴。手下的人在剧烈挣扎着，但到底拗不过两个人。可虞焰却突然松开了手，浑身的力气像被一点点抽干一般，跌坐在了墙边。 恢复自由的房鉴，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跳起来，飞跑了出去。 “虞哥……”方叙海蹲在他身边，试图说些什么。 虞焰轻轻摇了摇头：“你出去。” 方叙海一点点直起身来，犹豫了许久后，还是静悄悄地离开了办公室。 宋踏云没说话，只是默默倚靠在他身边的墙上。虞焰甚至都没看他，用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道：“你也出去。” 声控灯尚未熄灭，透过窗户在虞焰身上打了一道长长的白班，像一把利刃将他的身体劈成了两半。他的双眼失了焦距，毫无目标地静默看着前方。明明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这会儿却成了角落的一滩烂泥，缩成了一小块，仿佛在一点点融进地面里。 轻微的电流声后，声控灯熄灭了，宋踏云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 虞焰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他睡眼惺忪地起身打开门，刺目的日光让他眯了眯眼，惊觉自己居然在地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护士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抬手指了指门边。 虞焰低下头来，看见宋踏云靠在走廊上熟睡的身影，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点点头谢过了前来提醒的护士，埋头打算把宋踏云拖回办公室。 “还有，虞医生……”护士犹豫着开了口，“房鉴及其家属今早投诉了你，说你昨晚对他实行了暴力行为。” 虞焰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去忙吧。” 护士离开后，虞焰低头架起宋踏云的双臂，往办公室内带去。才刚刚拖一半，他便醒了过来。虞焰松开手，转身戴上眼镜关上房门，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身上的衬衫，嗓音带着刚刚苏醒的哑：“所以，你在门口睡了一晚？” 宋踏云不紧不慢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逼出了两滴眼泪，口齿不清道：“我本来想等你，没想到你一直没出来，然后……然后好像就睡着了。” 虞焰忽然抬起手来，帮他把眼角的眼泪给揩净。宋踏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给吓得不轻，一双眼瞪得圆滚滚的看着他。没料到这还没结束，虞焰微微弯下腰来，给了宋踏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在他耳边低声道：“谢谢你。” 这声道谢很真诚，只是和昨晚的失魂落魄相比，恢复得这么快反倒显得有些反常。宋踏云僵立在原地，一时忘了反抱住他。 过了几秒后，虞焰松开手来，回到办公桌开始整理东西。理着理着，忽然从桌下抽出一个纸箱，把笔记本和文件一股脑放了进去。 宋踏云心底莫名涌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虞医生，你……” “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吧。”虞焰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我打算辞职了。” “为什么……”虽然有些明知故问，可宋踏云还是说出了口。 虞焰手上的动作略微顿了顿：“我想，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我做不到有治无类，更无法忍受以后还可能救治更多像他一样的病人。想来也是，我没有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或许我本来就不该跨行成为一名医生。” 宋踏云忽然深感语言的无力，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他呆站在原地，看着虞焰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 最后，桌上只剩下了医院的一些材料，和他的一部手机。虞焰拿起手机按亮，在锁屏界面停留了许久，忽然轻笑了起来。 “你还没有删了它啊。”黑漆漆的屏幕上，勉强能辨认出自己的睡脸。 虞焰走上前来，抬手揽过宋踏云的肩：“这张太黑了，咱们拍张新的，把它给换了吧。” 宋踏云有些局促地靠在他身边，想了想还是挤出了一个微笑。虞焰看着屏幕里自己呆滞的脸，迟迟没有按下拍摄键。 “虞医生……”宋踏云的嘴都快笑麻了，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虞焰眨了眨眼，放下了手机：“算了，不拍了，还是从前那张好。” 语罢，虞焰将手机丢回纸箱，向他摆了摆手：“我走啦，宋踏云。” 这好像是虞焰第一次用这么温柔轻快的语气喊他的名字。 虞焰离开后，宋踏云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了很久。他在椅子上低速旋转着，眼前的一切像走马灯般缓缓掠过，最后转回空荡荡的书桌时，他忽然好难过。 他在这里偷偷用过虞焰的笔记本，在这里和他吵过笑过，也在这里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初吻。 -- 第85页 从前他都是一个人，小小的笔记本里装着他的全部世界。虽然对他人有着近乎病态的窥探欲，他却从没想过要真正地接近对方。而这个人却不太一样。 他想他好像是喜欢上虞焰了。 坐了几乎一个小时后，宋踏云才回到了自己的病房。护士向他投来了关切的目光，给他递去了今晨的果汁，一口饮尽后，他掀开笔记本，犹豫许久，还是没忍住点开了那个程式。 虞焰猜得没错，他确实没有删干净。 他看着虞焰一直在医院里打转，大抵是在处理辞职的相关事宜，然后一路向外来到了地下停车场，接着，坐标便静止不动了。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宋踏云甚至刷新了好几遍，屏幕里的坐标依然一动不动。他心下一沉，合上笔记本飞速冲了出去。 一路跑到职工电梯，熟练地按下早已被破解的密码，宋踏云顺利来到了职工停车场。他简单环视了一圈，拔腿冲向角落里那辆黑色的揽胜，奋力拍打着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虞焰一双通红的眼：“你怎么来……算了。” 宋踏云猛然松了一口气，一时间想哭又想笑。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后，他主动走向了副驾驶，开门坐了上去。对于他的行为，虞焰并不意外，只是一点点关上了车窗。 车静静停留在原地，虞焰似乎并不打算发动它。宋踏云静坐了一会，忽然一把扑过去紧紧抱住了虞焰，明明想说自己很想他，很担心他，但开口却是：“我有点后悔，之前你抱我的时候，我没有伸手抱住你。” 虞焰极其温柔地轻笑了一下，于是这回，他也没有抬手抱住宋踏云。他看着眼前这个人将自己抱得死死的，像是抓住了激流上唯一的浮木。他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渴求与需要，可他却悲哀于自己似乎并不能继续做对方的依靠。 “你能带我走吗？”宋踏云埋在他怀里低声问道。 “我不能。” 宋踏云原本揽得紧紧的手忽然一下子松了开来，但整个人还靠在虞焰身上，他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道：“虞医生，我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宋踏云并没打算得到任何回应。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留下任何遗憾。说完后，他便直起身来，手握上门把手打算离开，身后却突然压上来一个人，让他被迫略显狼狈地紧贴着车门。 他能感受到背后的人在轻轻颤抖着，然后抽泣声愈来愈大，眼泪顺着他的衣领一路往里滚。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虞焰，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把所有的脆弱都坦诚放在了他面前，毫无保留。 宋踏云就以这样别扭的姿势坐了许久，等到身后的人一点点静下来后，他才缓缓转过身去。 虞焰哭得很狼狈，头发乱糟糟地凌乱在额前，两眼肿得像对核桃，眼镜也被眼泪给糊满了，蒙上了一层雾。 宋踏云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取下他的眼镜，抽了张纸巾一点点擦拭着。金属的眼镜框略有些分量，擦干净后，他垂眼端详了好久，才抬头看向虞焰，准备帮他戴回去。 虞焰轻轻吸了吸鼻子，有些耻于自己刚刚的失态。他犹豫着抬眼望向宋踏云，四目相对之际，世界突然开始分裂重构。 第51章 无垠桎梏（1） 对于虞焰来说，宋踏云着实不是一个省心的病人。 病历上显示，他有着重度的精神分裂同轻度的被害妄想，入院第一天就和护士吵得不可开交，坚持得病的是他的母亲。 偏偏他还有着一身蛮力，无奈，医护人员只能陪着他把戏演下去。面对儿子糟糕的精神状态，宋蕊的脸上满是疲态，不担忧也不怜惜，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 其实这样的病人，医院里并不少。他们都躲在各自的内心世界里，竖起一道坚韧的高墙。苦了医护人员每次看到他们，都得想想这是哪出戏的角儿，自己又该扮演怎样的配角，每天换上数个身份，没变成精分也是不容易。 而宋踏云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不像别人一样，喜欢拉着人对戏。大部分时候，他还是格外安静省心的。他关心的重点只有两个，一个是他那宝贝电脑，还有一个，就是倒霉的虞焰。 电脑是宋踏云强行要求带进来的，虽然给他断了网，不过谁也没想到，他自个儿蹭上了医院的内部WIFI，每天用得美滋滋。 有了电脑，宋踏云便拥有了在自己的小世界所向披靡的武器，而身为主治医师，虞焰自然首当其冲。 单纯是个精神病，倒还没那么可怕。但当疯子和天才结合在一起，威力便堪比核武器。 虞焰从没有哪刻如此厌恶甚至恐惧打开电脑，不知道宋踏云又会给他发来怎样的骚扰信息。身为一个医生，似乎不该和自己的病人斤斤计较，尤其是在知道对方精神不正常的情况下。可惜这位总是在他的忍受底线反复横跳，偏巧虞焰还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虞焰进不去他的内心。 宋踏云的眼睛很好看，又圆又亮像猫眼一般。当然，也同猫一样阴郁狡黠，让人捉摸不透。 不管虞焰怎么看，都没法进入到他的内心，以至于虞焰甚至有一瞬信了他的瞎话，觉得他可能是个正常人。但转念一想，正常人的标准要是定到这么低，未免过分荒诞了。 每一次深深的对视，他的心里都有一股力量，在阻拦着虞焰的侵入。像是电脑里的防火墙一般，轻而易举地抵御了虞焰这种低级黑客。 -- 第86页 而后来，事情开始失控，这位天才精神病居然同他一起闯进了别人心里，再后来，一切就更匪夷所思了，虞焰惊觉自己居然对他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感情的萌生，就像是丢进可乐里的曼妥思，在一瞬旋转升天，热烈而磅礴。蒙上一层滤镜去看宋踏云，居然还能品出一丝可爱。以至于林晚吟曾经评价过他俩简直天生一对，什么锅配什么盖，虽然那时候虞焰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并没能品出她的弦外之音，以为只是一句简单的揶揄。 虞焰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他好像有些享受起同宋踏云携手作战的滋味，甚至忘了他才是自己最该救治的病人。 然而，就在他已经做好自己一辈子无法进入宋踏云内心世界的准备时，世界突然给他开了个玩笑。 这是虞焰第一次独自踏入他人的内心，他的头脑还因为刚刚失控的落泪而有些昏沉，好半天才勉强辨认出此刻身处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像是误入了哪部科幻电影里，一列列半透明的代码在半空中滚过，伸出手去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 抬头望去，是高高的穹顶，当中垂下一盏中世纪风格的吊灯，此刻尚未被点亮。整个空间明明格外宽广，却莫名感到压抑。 而在两侧，则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牢房。每一间都关了一个人，明明身处囹圄之中，却神态自若地进行着自己的生活。 虞焰随意走近一间牢笼，里面关了一个男生，看着约莫高中的年纪，此刻正俯首案边为作业而犯愁。 而在门上，则附了一面电子的显示屏，虞焰一行行浏览过去： 杜源，龙远一中14级学生，家住平安小区7栋2单元505室，父亲…… 往下看去，从身份证号手机号这种私人信息，再到微信微博等公共平台的信息，全部详尽地写了上去。甚至还根据其社交平台上的发言捋出时间线，逐条分析了他的行动轨迹同兴趣爱好。 而14级，刚好和宋踏云同届，如果他没记错，这好像也正是宋踏云所上过的高中，甚至这位，可能就是他的同学。 虞焰足足翻阅了五分钟，才走马观花式地把这些信息大致浏览完，他的背后一阵胆寒，在宋踏云眼里，对方似乎根本没有隐私可言。 而下一位，下下一位，每个人所处牢笼旁的显示屏上，都把他的所有信息剖析了个遍。大到基本的身份信息，小到个人忌口，只要在网络上能查询到的，统统被罗列了上去。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间空的牢房，可显示屏还是亮着的，虞焰好奇地抬手点了下，一串信息便弹了出来： 虞焰，就职于龙远市精神卫生中心，家住水岸国际18幢…… “咔哒”一声，门不知何时开了，原本扶着牢门的虞焰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进到了牢房里。身后一声清脆的落锁声，虞焰转过身来，门已经被锁实了。 看样子，这里就是给虞焰量身打造的牢房。门口的电子屏上写着他的信息，内里的布置也几乎是把他的办公室给原样照搬了过来。衣架上挂着的白大褂胸口，还别着他的名牌。 虞焰好奇地上前打开电脑，他还从未在内心世界里接触过这些电子产品。从现实里带来的全部都无法使用，不知这里自带的能不能派上一点用场。 电脑顺利地打开了，桌面上的文件夹看着都是自己曾经创立的。虞焰正好奇地将鼠标移向浏览器图标，却突然弹出来一个页面，自己大学时的证件照霸占了整个屏幕，还附上了一句“你真可爱”。 记忆好像瞬间被拉回了刚认识那会儿，当初见到这个页面，虞焰几乎是一秒就关了它，满心的嫌恶。这会儿，他倒饶有兴味地浏览了起来，只觉得自己刚入学时眸中的腼腆伴着青春朝气，真是令人怀念。 虽然当初宋踏云“夸”出那句“你真可爱”，十有八九是没怀好意的。不过此刻虞焰懒于同他计较，甚至燃起了跨时空回复的兴趣，可惜他在对话框里左点右点，也没找着回复键，最后，他干脆打开记事本，在上面打了一行“谢谢，那能给我看看你18岁时的证件照吗”，还重重敲了一下回车键。 虽然这个行为有点儿傻，不过当初宋踏云高强度监督着他的电脑，能看到这行字也不意外。虞焰耐心等待了许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异想天开，打算关掉页面时，桌上却突然弹出了一个快捷图标，署名“给你”。 居然真能收到回复，虞焰迫不及待地点开图标，成百上千个弹窗瞬间霸占了他的屏幕，每一个里面都打了四个宋体大字“上当了吧”，毫不掩饰地嘲笑着他。 真是小孩脾气，虞焰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开始耐心地一个个叉掉弹窗，叉到一半时，却突然看见一个特别的弹窗，里面没有字，只有一个彩色小方块。 虞焰赶紧停住叉掉弹窗的手，将这个弹窗放至全屏后，才发现里面藏了个缩小的证件照。 换做别人，虞焰定是没这个耐心玩这种无聊游戏的。不过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他用快捷键调出放大镜，就这么别扭地一寸寸浏览起这张证件照。可惜实在是缩得太小，怎么看都只能窥见一个轮廓，别说是不是宋踏云了，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正当虞焰打算放弃之时，屏幕上突然弹出一行字：算了，给你看看吧。而后，一张正常尺寸的证件照弹了出来，旁边还带着十秒倒计时。 -- 第87页 虞焰没有哪刻同现在一样看得如此认真，四年前的宋踏云留着一头中长的发，交叉凌乱的刘海几乎完全盖住了眼，没得近视也是难得。挺翘的鼻梁之下，一张嘴略显用力地抿着，下半脸稍显局促不安，可若从刘海里细细辨认过去，双眸里的目光却是冷静甚至有些阴郁的。 如果按照宋蕊的说法，这时候宋踏云的精神状态应该还是正常的。虽说光靠面相看病不太专业，可凭着这幅眉眼，虞焰总觉得，在那时，甚至更早的时候，宋踏云的精神便已经有较大波动了。 十秒一到，照片便准时消失了，连带着一串弹窗也一股脑地没了。虞焰想了想，在记事本里又打了一句话：谢谢你。 对方很快回了过来：虞医生，你真有趣，居然都不会生气的。 换做从前的虞焰，当然会有些不悦，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对宋踏云在这些方面的小打小闹，他好像拥有了无比的包容心。 没多久，对话框里又弹出了一句：虞医生，你真的不愿和我分享你是怎么医好他人的吗，我会帮你保密的。 虞焰反反复复读了好几秒，心头一阵疑虑，他将鼠标移至右下角的日期栏，上面赫然显示的是一个月前的日期，那正是宋踏云入院的第二天。 第52章 无垠桎梏（2） 此刻位于屏幕那头同自己对话的，正是初相识的宋踏云。彼时的他尚未误入陈新绘的世界，对自己最大的秘密一无所知，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刻。 虞焰心底陡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面对的是冰冷的屏幕，但他仿佛能穿回过去，看见宋踏云对着电脑满脸好奇的模样，以及近乎病态地搜寻他一切信息的渴切。 “你现在过来我的办公室，我亲自告诉你。”虞焰在记事本上输入道。 充满仪式感地按下回车键后，虞焰转过头来望向门口，明知希望渺茫，却还是怀着一颗憧憬的心，满腹忐忑。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空荡荡的走廊上没有出现一个人这座监狱似乎连位狱警都没有。虞焰略显失望地回过头来，屏幕上一行愤怒的大字： “你骗人，护士说你今天休假。” 这行字和之前相比，明显加粗加大了，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宋踏云兴冲冲地跑到他的办公室，吃了闭门羹后愤愤不平地敲下这行字的模样。 “因为此刻我在你心里啊。”敲下这行字后，虞焰怎么读怎么觉得别扭，他长按退格键，斟酌了好久后，还没打下新的内容，对方又回复了：“虞医生，你说话好油腻。” 莫名被盖章“油腻”的虞焰简直有苦说不出，他正准备为自己辩解时，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从这刻开始，换种方式与宋踏云相处，那么现实里的结局会不会改变。甚至，他有没有可能拜托宋踏云，告诉未来的自己，不要去救治房鉴。 说做就做，虞焰飞速地敲击着键盘，一串看似极其土味油腻，但好像也有几分心里话意味的内容现在了屏幕上。 “宋踏云，你相不相信，一个月之后你会喜欢上我。” “只是那时候我好像没能来得及告诉你，我也很喜欢你。” “虽然你占有欲太强，不尊重他人隐私，有时候还有些无理取闹。” “但我想那都怪我没能早些进入你的心里，将真正的你带到我的身边。” “……” 没待虞焰继续打下去，对面忍无可忍地发来了一串省略号，紧接着又来了一句：“虞医生，我相信医者不能自医这句话是真的了，请你快些向别的医生请求帮助吧。” “你真可爱。” 发完这句话后，虞焰终于难以抑制地伏案笑了起来。看到这句话的宋踏云，想必满脸的疑惑不解，带着莫名被调戏了的愤怒，而这副样子一定可爱极了，虽然大概也只有虞焰能领悟到。 好不容易止住笑后，虞焰抬起头来，对方似乎没有再回复了，他颇为遗憾地关上记事本，点开了浏览器的图标。 大大的“404”出现在屏幕上，他把收藏夹统统点了一遍，终于意识到所有网站在这里都已经被屏蔽了，唯一能对话的，也只有从前的宋踏云，虽然这会儿大抵已经被自己给吓跑了。 在找到出去的方法前，也只有调戏调戏宋踏云能解解闷了。虞焰点开记事本，想着该说些什么把对方给哄回来，尚未敲下第一个字母，世界突然开始疾速变化。 和之前不同，世界不是瞬间改变的。周遭的一切像是被按下了倒放键，场景在飞速却有规律地变化着，从牢笼回到了走廊，再从走廊回到了车里，虞焰抬手扶上方向盘，持久尖锐的车鸣声在他耳边炸开，他转过头去，窗外正是地下停车场。 自己好像回到了现实，可他还没能治好宋踏云。虞焰回过头去，副驾驶座上空空荡荡的。按亮手机屏，上面的日期赫然正是自己辞职的当日，屏保变成了系统的默认壁纸。 下一秒，虞焰打开车门，甚至都忘了落锁，匆匆忙忙朝电梯跑去。一路来到住院区，他飞速跑到宋踏云的病房打开门，里面的人抬起头来，满脸惊恐地看向他。 “宋踏云……” 虞焰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可宋踏云却略显嫌弃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虞医生，你已经不是我母亲的主治医师了，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 第88页 “我、我……”对方眼里的冷漠和厌恶如此真实，以至于虞焰一度失了语，支吾了好半天后，手指探上鼻梁，勾下不知何时戴上的眼镜，“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 宋踏云拿出最大的修养与耐心，盯着虞焰这双情绪复杂的眼对视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质问道：“虞医生，我知道你的眼睛很好看。所以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像是最开始看向宋踏云那样，一股没由来的力量在阻止着他的侵入。虞焰推回眼镜后退两步，轻轻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打搅你了。” 离开病房后，虞焰失魂落魄地往楼上走去，经过助理办公室时，他推开门来，方叙海正埋头翻看着资料，而林晚吟的位置则空无一人。 “小海，晚吟姐去哪了？”虞焰上前问道。 方叙海抬起头来，满脸沉痛：“虞哥，你不要太难过，晚吟姐她一直在我们的心里……” “你说清楚一点，林晚吟到底去哪儿了？！”虞焰一拍桌子，猛地打断了他的话。 方叙海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吓得周身一抖，结结巴巴道：“虞哥你不记得了吗，她、她留在了房鉴的内心世界里……”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甚至变得更糟糕了。宋踏云同自己成了陌路人，林晚吟也没能被救回来，虞焰痛恨自己一时的突发奇想，把事情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虞、虞哥，你还好吗……”看到眼前人呆滞的模样，方叙海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不好意思，刚刚有些失态。”虞焰随口应了一句，转身朝楼下走去，如果想要把一切扭转回来，宋踏云是唯一的出口。 看到虞焰再次回到了房间，宋踏云看起来并不意外，但是脸上的厌烦也更为明显了。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虞医生，你能遵守一点基本医德，不要随意骚扰病人家属吗？” 虞焰在床边坐了下来，假装没看见他向墙角缩了缩的动作，语气认真而诚恳：“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可能有点长。” 宋踏云轻轻摇了摇头：“虞医生，我很忙的，没空听你开故事会。” “这个故事和你有关。”虞焰一字一顿道。 宋踏云眼里闪出一丝惊讶，语气相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可是我和你之间……能有什么故事？” “你之前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救治病人的吗，我现在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能进入到病人内心，把真正的他给解救出来。” “噗……”宋踏云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欲盖弥彰地揉了揉鼻子止住笑意，“虞医生，你这故事编得……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虞焰没有搭理他的质疑，继续道：“后来，你和我一起去到了他人心里，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而最后一次，我闯进了你的内心，但是我犯了蠢……把你给弄丢了。” 最后一句，虞焰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的不舍是没法装出来的。宋踏云一度被感动了，满眼的同情，他一只手握住虞焰的手，一只手轻轻在上面拍了拍：“听起来挺动人的……虞医生，我把我母亲的主治医师介绍给你吧？” 就算是个精神病人，对不上电波，大概也没法相信他这一番荒诞的说辞。虞焰低头苦笑了一声：“宋踏云，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不好？”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可能我之前说过一些话，让你对我的印象不太好。能不能拜托你，把那些都忘掉，就当是第一次见到我，好不好？”虞焰的语气近乎恳切。 宋踏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虞医生，我跟你道个歉，我当初不该骚扰你。何况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换了主治医师后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我不太明白你现在是在上演哪一出。” “算了……”虞焰站起身来，微微欠了欠身，转头向外走去。 “虞医生。”在他刚刚握上门把手时，宋踏云忽然叫住了他，“虽然不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太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会努力的。”语罢，虞焰推门走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后，看到空荡荡的桌面，虞焰才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已经辞职了。他在门口呆呆地站定了许久，将这番熟到不能再熟的场景重又刻进自己脑海，才转身向地下车库赶去。 将纸箱从后备箱拿回驾驶位后，虞焰埋头将笔记本翻了出来。在这种恍若梦境的荒诞世界里，应该会允许这种大胆的想法存在—— 他打开系统设置，将电脑日期调回了他同宋踏云认识的第二天，而后牢牢地盯着桌面，在心底读着秒。 一分钟之后，自己青涩的证件照霸占了整个电脑屏幕，旁边附了一行字：“虞医生，你真可爱。” 第53章 无垠桎梏（3） 虞焰不安地滚了滚喉结，心头猛然被揪紧，手指放在键盘上却迟迟不敢敲下一个字。 如果循着最初的记忆，他应该快速关闭这个弹窗，像没看到一般不给宋踏云任何回应。而接下来，宋踏云会擅自闯进他的办公室，误入陈新绘的内心世界，紧接着，两人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之中感情升温—— 虞焰转头看向窗外昏暗的停车场，虽然电脑上的时间被调整了，可他此刻身处的，到底是现在，还是一个月前。 为了确认这一点，虞焰打开记事本，输入了一行字：“宋踏云，你能来地下车库找我一趟吗？停在C区的黑色揽胜，车牌号……” -- 第89页 对方很快便回应了，彼时的宋踏云，对虞焰尚且怀有无尽的兴趣：“虞医生是想找我算帐吗？我很期待。” 看回应，应该是确认赴约了。虞焰调整了一下呼吸，对着车内镜简单整理了一下仪表，开始等待着宋踏云的出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没能等来宋踏云，却等来了一行话：“虞医生你可真无聊，我把停车场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你的车。” 虞焰忽然就明白了，他始终只能存在于一个时空之中，而过去的宋踏云无法跨越时空找到他，他自己更无法跨越时空—— 不对，他刚刚明明就进行了一场小型的时空跃迁，尽管只跨越了短短的几小时，但足以把过去一个月的轨迹尽数改变了。 虞焰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之中，他现在所需要做的，是再进行一次跨越，将这一个月重新编排。能把林晚吟救回来是最好的，如果实在无法实现，至少也要把一切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而这一切的关键点，似乎全在于宋踏云对他的态度。可两人现在无法见面，他不知道仅凭着隔着屏幕的对话，能把感情加深到何种境界。 “宋踏云，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虞医生，你不知道我很记仇的吗？你刚刚耍了我，这么快又让我帮你，就不怕我使坏么？” “我不怕，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对面沉默了许久，久到虞焰一度以为他不想理自己了，才终于发来一句话： “虞医生，我想你似乎把我想得太好了。不过，你说吧。” “我知道你现在无法见到我，那麻烦你去找林晚吟和方叙海，就是之前你在我办公室见到的两位助理，让他们通知我，不要去救房鉴。如果可以，也请你把这句话贴在我的办公桌上，拜托你了。” 按下回车键后，虞焰的心跳在逐秒增快，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他握紧双拳，两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屏幕，等待着对方的回应，他相信宋踏云，他也只能相信宋踏云。 回应终于等来了——世界开始再一次飞速变化起来，如果说上次是后退，这次就是前进。从停车场到监狱走廊，一直到隔间之中，虞焰再次回到了那个为他量身打造的监狱里，更糟糕的是，他这次无法根据周围人的变化来确认事情发展到了何种地步。 虞焰将目光移向笔记本的右下角，系统时间不知在何时改变了，来到了他和宋踏云相识的第三天。如果按照记忆，此刻他和宋踏云应该刚刚从陈新绘的内心世界里逃出来，两人似乎简略地争执了一番，而后，宋踏云应该很快就睡了，大概没有空去翻看电脑，监视他的屏幕。 不过现在，只要有一丝可能性，虞焰都要去试一试。他打开记事本，键入道：“宋踏云，你睡了吗？” 出乎意料的，对方很快便回应了：“真是难得啊，虞医生居然主动找我了。话说回来，你怎么现在打开电脑，大半夜的还要工作么？” 不对，这还是不对，如果是和自己进行了一场冒险的宋踏云，绝对不会问出这个问题。虞焰单手握拳抵着下巴，思考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只是请宋踏云帮忙提了个醒，并没有表现出过多惹人厌的好感。相反因为这个莫名的提醒，宋踏云可能被激发出更多对他的兴趣，也更容易发现他的秘密，强行加入其中。 可是从宋踏云的回复来看，他好像还是被蒙在鼓里。 但至少，在对面身处的时空内，林晚吟应该还是活着的。虞焰想了想，输入道：“不止我要工作，我的助理也得工作，不过他们好像给忘了，能再拜托你帮一个忙吗，请你去员工宿舍把他们叫醒，让他们来我的办公室一趟，好吗？” “虞医生，你不要太过分了。” 虞焰心头一紧，惊觉自己好像又做错事了。让刚认识没多久的对方帮这么多忙，难免会引起反感。 他刚试图挽回，宋踏云很快又发了一长串内容过来。 “上回，我就被您的两位助理给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更何况，大半夜的让我闯女生宿舍，您那位女中豪杰的林助理，还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我。还有啊虞医生，你之前用更换我母亲的主治医师这事来威胁我，让我离你的办公室远一点，看你的快递信息，似乎还买了阻门器，怎么这会儿，就不怕我跟着他们强行闯进你的办公室了吗？” 看起来，上次的提醒很不顺利。不过宋踏云还是本性难移，连自己的网购记录都没放过，简直是令人发指的全方位窥探。 而虞焰似乎疏忽了，在这之中，除了宋踏云外的另一个巨大变数，那就是一个月前的他自己。 如果是最初的那个自己，看到宋踏云发来的提醒，根本一个字都不会信，只会觉得厌恶，然后加倍地防范着宋踏云。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宋踏云除了讨厌还是讨厌，如果谁和他说他一个月后会喜欢上这个烦人鬼，他只会让对方强制入院好好接受精神治疗。 事情好像陷入了僵局，唯一能让两人感情迅速升温的，可能只有共同去他人的内心世界里闯一闯，让伟大的吊桥效应，把两人强行串联在一起。 而陈新绘的内心世界显然已经错过了，虞焰不敢随意更改时间，看来只能让他去刘纤纤的内心世界里试一试了。 “下周一凌晨十二点，请你去我的办公室。你可能会看到一幅诡异的场景，不要怕，请注视我的双眼，然后，你的一切疑问将会得到解答。” -- 第90页 “虞医生，你可别拿阻门器把门给堵上啊。” “我不会的。”虽然虞焰自己心里也没底，只能默默祈求从前的自己能稍稍降低点警惕。 敲下回车键后，意料之中的，世界再次开始回溯，几秒之后，虞焰重又回到了地下停车场，身边依然没有宋踏云的身影。 不管怎样，现实的世界还是比监狱要好很多的，至少他能清楚确认到眼前的时间，以及事情具体进行到了哪一步。 这次，虞焰将电脑随身携带着，而后匆匆下了车往楼上赶。经过助理办公室时，他推开门，林晚吟正埋头认真办公着，他惊得松开了手，电脑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虞焰，你怎么了？”林晚吟抬起头来，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对啊虞哥，你怎么这副表情。”方叙海抬手指了指地面，“电脑可别摔坏了。” “你、你还活着……”虞焰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晚吟伸出食指在空中绕了一圈，确认虞焰的目光锁定的是自己后，缓缓地将指尖指向了自己：“我？你在说什么啊虞焰。” “不好意思。”虞焰轻笑着摇了摇头，“对了，你们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方叙海虽然奇怪，但还是乖乖报了日期，这应该是众人从刘纤纤的内心世界里回来的第二天。 看样子，这次他又往回跨越了一点。至少现在，林晚吟还活着，而他和宋踏云的关系，应该也已经亲近些许了。如果可以，他能把结局扭转到他最想要的结果。 “谢谢你小海。”虞焰弯腰捡起电脑，“不打扰你们了，我去找一趟宋踏云。” “虞、虞哥……”就在虞焰转身打算离开之际，方叙海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怎么了？”虞焰不解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却看见方叙海一脸的沉重与不忍。 “虞焰。”林晚吟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措辞，“我知道你很自责，我们也都希望回来的会是四个人。但是，我们最终还是得面对现实，宋踏云他……已经不在了。” 虞焰只觉得自己的耳边“嗡”一声炸开了，林晚吟明明还在开口说些宽慰的话，可耳边长久持续的蜂鸣声却让他听不清一个字。他手足无措地站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后，才后知后觉地离开了办公室，朝着病房一路疯跑。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走廊上狂奔，撞到了人连一声道歉也没有，最后几乎是撞开了病房的门，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发出了一声近乎野兽的悲鸣。 第54章 无垠桎梏（4） 门边很快围了一群人，看热闹是大众的天性。有护士急匆匆地闯进来，试图安抚虞焰的情绪。他埋头揪着宋踏云曾经睡过的床单，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房间里空荡荡的，似乎已经被人收拾过了，抹去了宋踏云大部分的生活痕迹。窗是半掩着的，有穿堂风闯进来，卷起一地凉意。 虞焰就这样静默坐了许久，才起身离开病房，不顾众人的侧目，疾步朝助理办公室走去。他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结果成定局，一定还有什么办法能扭转过来。 “虞哥，你还好吧……”刚刚在病房引起的一波骚动，似乎已经传到了他们耳中。方叙海面露关切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没事。”虞焰摇了摇头，思考着措辞，“我……我的记忆好像有一点模糊了，宋踏云他……是不是在刘纤纤的内心世界里发生了意外？” 如果说什么穿越之类的，怕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而现在的这个借口，配上他极度憔悴的精神面貌，倒挺有说服力。 林晚吟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你的潜意识在试图遗忘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重新让你记起。毕竟他是新人，擅自闯了进来，经验还不够，你已经很努力去救他了，甚至差点搭上了自己的命，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不要这么自责。” 不，虞焰很是确定，这就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的要求，宋踏云不会试图闯进他的办公室。他明明能想办法让两个人都平安无事地活着，就算他和宋踏云的关系可能有些疏远，但他还有半辈子的时间来慢慢拉近，而不是现在这样，似乎总要告别一位。 “我明白了。”虞焰随手抽来一把椅子，落座后掀开笔记本。大不了再穿越一次，就像游戏闯关一样，无限读档，总有一次能打出完美的结局。 按下开机键后，屏幕上现出了品牌LOGO。然而开机画面却卡在了这一刻，紧接着，电脑开始变成蓝屏，发出长久的报错音，一声刺耳的电流声后，彻底黑了屏。 透过漆黑一片的屏幕，虞焰看见了自己彻底失去神采的脸，简直下一秒可以入殓。 虞焰开始不停地按着开机键，动作愈发暴躁，这位陪了他五年的老功臣却固执得很，再没给他一丝回应。方叙海察觉到他的异样，赶紧捧上了自己的笔记本：“虞哥，你急着用电脑吗？我的借给你用吧。” 然而虞焰很清楚，好奇心旺盛如宋踏云，对自己的关注也是远超常人的，他应该没有耐心再去24小时监控方叙海的电脑。自己所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电脑，而是能和宋踏云交流的工具，让一切重新编排。 “不用了。”虞焰带上笔记本，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去，一路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刚刚握上方向盘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 第91页 从监狱穿越回来后，他现在所身处的，是众人离开刘纤纤内心世界的第二天。只是刚穿回来的自己，在上班时间为什么会坐在车里。 自己那时候是想要去哪吗，虞焰埋头沉思着，可他却不能拥有彼时自己的任何记忆，就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在推测他的行踪意图。 虞焰惊讶地发现他居然都不了解自己，靠着他人的只言片语，和此刻所看到的现状，完全无法推理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又或者，他只能在监狱同地下车库这两个坐标之间来回穿梭，不论身处的时间是几时。意识到这一点后，虞焰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然而他已经不想在这些头脑风暴上浪费时间了，宋踏云离去的事实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快些赶到电脑城，把电脑给修好才是正事。 此刻正是工作时间，职工停车场几乎没什么人。虞焰将油门踩到底，飞速朝前冲去，满目只有透着亮光逐渐靠近的出口。 眼看出口近在前方，侧边突然冲出来一辆大型SUV，虞焰根本来不及躲闪，脚还踩在油门上，两辆巨型铁包肉来了个结实的对撞。出口的亮光在眼前不断放大，最终充斥了整个画面，紧接着，不知是谁拿起了遥控器，世界猛然熄了屏。 - “晚吟姐，你说虞哥刚刚是要去哪，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虞焰离开没多久，方叙海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林晚吟停下手中的工作，轻轻叹了口气：“欸，你别多想了，他可能就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 话音刚落，走廊上突然传来飞速奔跑的声音。林晚吟好奇地起身走向门口，随手拦下了一位护士：“小张，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有哪位病人出事了吗？” “地下停车场发生了一起车祸，我们得快些去抢救。”答完后，护士便快速离开了。 “小海……”林晚吟只觉得后背陡生一股凉意，声音都在抖，“我觉得，你的预感可能……” 剩下的话，她不敢说出口了。 两人顺着人流，一起冲向了地下停车场。看到那熟悉的车牌号时，两人定在了原地，林晚吟抬手扶着柱子，支撑着自己突然失去力气的双腿。 急救人员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片，可这里到底是主治精神疾病的医院，很快，院内急救车便驶了过来，一群人将两位伤者抬上了车，准备送往市医院。 急救车扯着铃一路驶远了，人群也逐渐散开。车祸现场看起来格外惨烈，从左侧驶来的SUV刚好撞向揽胜的驾驶位，两辆车的车头都严重凹陷，看起来情况并不乐观。 “我们要不要……去市医院看一下虞哥。”方叙海小声提议道。 林晚吟点了点头，两人失魂落魄地朝前走去，都不敢多看一眼两辆车。离开了地下停车场后，两人一路来到了医院门口，却猛然停住了脚步。 “小海，今天早上那位病人的录入信息你看了吗？”林晚吟忽然转过身来，神情平静，健步走向医院大楼。 方叙海紧随其后跟了上去：“诊断结果是有重度的癔症，目前已经办好入院手续了。” “好的。”林晚吟点点头，按下电梯上行按钮，“那我们去看看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 虞焰睁开眼时，一台闪着荧光的笔记本正放在他的面前。他第一反应是将目光移向右下角，时间又变了，变回了宋踏云刚认识他的第二天。 再度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监狱，虞焰抬手摸向额头。印象里他似乎是出了一场车祸，两辆车对撞时的巨大声响还在脑海里回荡，接下来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 原本受伤严重的头部此刻却一片光滑，浑身上下也没有丝毫不适的感觉，虞焰迷茫地伸了伸胳膊，自己像是从未经历过那场车祸一般，从头到尾都好得很。 如果只是单纯的穿越，不该有这番神奇的治愈能力才是。虞焰看着桌面上意料之中弹出来的自己那张证件照，难不成这次自己是重生了。 虞焰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看到这张证件照了，那头的宋踏云还在乐此不疲的调戏他，可他却只觉得身心俱疲。再好玩的游戏，不断重复同一个关卡也会觉得乏味，何况，每一次重来几乎都像在对他的心理进行一遍凌迟。 倘若按照最初那样，他不去搭理这番骚扰。大概事情就会顺着最初的轨迹一路前行，林晚吟会离去，紧接着他会闯入宋踏云的内心世界。 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可虞焰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扭转这一切，他已经尝试了这么多遍，似乎总是愈来愈糟。 他将手指放上键盘，几近生锈的大脑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运转着。穿越的条件，似乎是要让宋踏云对他的态度发生转变，然后他便会穿到与初始流程相悖的那个节点。 如果他想拯救林晚吟，又不愿让宋踏云出事。他所需要做的，就是让一切先按照原定轨迹发展，然后想办法穿到众人进入房鉴内心世界之前，阻止这一切。 虞焰抬手握住鼠标，叉掉了这张照片，没再打一个字。这样，宋踏云可能会因为好奇而闯进他的办公室，就像最初那样。 可他不想要原始的结局，他希望林晚吟能活下来。 电脑上的时间按照正常速度平缓流动着，宋踏云确实没再给他发任何骚扰信息。虞焰打开系统设置，思考了片刻，将时间定为了众人离开刘纤纤内心世界的翌日。 -- 第92页 彼时的前一晚，宋踏云情绪极度不稳定，纠缠了他好一会。被他打了一针镇定剂后，才终于睡去，第二天破天荒的没来找他。 “宋踏云，你在吗？” 虞焰郑重其事地按下了回车键。 第55章 无垠桎梏（5）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虞焰的绝望也在随之加深。长久紧盯着屏幕的双眼酸涩得都泛出了泪，他抬手抹了一把，屏幕上突然现出一行字。 “真难得，我还以为虞医生再也不想理我了呢。” 虞焰忽然鼻头一酸，彼时的宋踏云没有死，甚至还能同他说些俏皮话，在数个轮回之中，他终于看见了一线希望。 “宋踏云，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林晚吟的母亲联系上了我，说她有些事想和林晚吟当面谈一谈。麻烦你去通知一下林晚吟，让她下周三去x市寺院一趟。” “可我们周四凌晨不就要去房鉴的内心世界里了吗，x市那么远，林小姐能赶回来吗？” 终于提到这个名字了，虞焰心头一紧，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 “这次我们三个人去就好，麻烦你了。” “虞医生，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说？” “我和她闹了一点矛盾，不太方便。” “我明白了。” 一切都很顺利，按照预想，没多久便要进行穿越了。虞焰双手放在膝上做着准备，满腹的忐忑不安。 穿越很快便开始了，可这次却有些特别，四周的景象在无规地胡乱变幻着，各个场景糅杂作一团，像是信号接收不好的电视。他本以为会在停车场那帧停下来，可最终，他还是回到了监狱里。 自己这是穿越成功还是失败了，虞焰有些迷茫地看了眼电脑，时间陡然回到了他和宋踏云初相识的第二天。 虞焰垂下头来，额头抵着桌面，他已经不想看到那张证件照了。 这次的读档出了一点问题，虞焰努力地复着盘。房鉴内心世界的设定，似乎注定需要一位牺牲者，并且必须是一位女性，与他进行交换。而这一次，没有了林晚吟的牺牲，他们三个便永远地被困在了那里，达成了失败结局。 所以现在，他并不是穿越了，而是再次重生了。 但至少，改变时间是可行的。所有糟糕的结局都来了一遍，虞焰惊觉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只是有着无尽的疲倦。他抬起头来，熟练地叉掉弹窗，将系统时间调至众人离开刘纤纤内心的第二天，同上次一样和宋踏云打了声招呼，并且如常得到了回应。 果然，房鉴的内心世界就是一个死局，不是支开林晚吟就可以解决的，而是根本不能去。 虞焰开始思索，要怎么通过宋踏云，让过去的自己，那个以为穿上白大褂就能成为医生的自己，放弃拯救一个患者。 “宋踏云，我现在是从未来向你发起对话，你相信吗？” “我相信你。” 虞焰敲着键盘的手突然就停了下来，他本来已经准备了一堆话想向对方慢慢解释，可宋踏云无条件的相信，让他在数次轮回之中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安慰。 “谢谢你。傍晚时分，我应该会去找你，然后我们会去看一位患者，他叫房鉴，我们会在下周四凌晨进入到他的内心世界。我想拜托你，在这之前，请你务必拦下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好，千万、千万不要让我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什么办法都可以吗？” 宋踏云的关注点可真是奇怪，虞焰苦笑了下，脑子里忽然冒出无限糟糕的预想，又或者，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什么办法都可以。” 敲下回车键后没多久，世界再次开始变幻，这回，虞焰正常回到了地下停车场。他长舒了一口气，却见挡风玻璃上蓦地贴近了一张脸。 “虞医生，你别以为开了车就想跑。”宋踏云在车外狞笑着喊道，简直能本色出演《闪灵》，就算下一秒他抄把斧子砍破车窗，虞焰也绝不会感到意外。 这个“什么办法都可以”，好像又让宋踏云犯了病。但至少，他还活着就好。 虞焰打开车门，一条腿刚刚迈出来，就被宋踏云一把揪倒在地，单膝抵着他的心口，居高临下道：“虞医生，你跑不掉的，今晚你哪也别去，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我不跑。”虞焰伸出一只手来，还没怎么样，便被宋踏云按在了地上，他干脆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宋踏云的手背，“你相信我，我真的不跑，我们一起待到天亮吧。不过……别以这种姿势。” 宋踏云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抵着他心口的膝盖移到了一旁，整个人朝后退了退，跪坐在他的大腿上，而后伸手搭上他的腰，开始解腰带扣。 “宋踏云，不行！”虞焰急得语无伦次，抬手试图拦住他，“这里有监控，好歹回到宿舍行吗，不对，现在根本不是做这个的时候，你……” 宋踏云轻松抽下他的皮带，像之前虞焰对他做的那样，把皮带扣在了虞焰的手腕上，自己拉着另一头：“虞医生，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虞焰欲盖弥彰地别过了脸。 扣上皮带之后，虞焰总算能站起身来了。宋踏云抓得极近，两人之间几乎是零距离，虞焰随便迈上一步，都能换来他狐疑的目光，以及手腕处突然的揪紧。 -- 第93页 “首先，我不跑。”虞焰站定在原地开始试图和他商量，“其次，我们找个地方稍微歇一会吧。” “医院暂时不能回去，我怕你那两位好助理追杀我。”宋踏云抬眼看了一圈，“回车上吧。” 虞焰心下一喜，林晚吟还活着。此刻，应该就是打算进入房鉴内心世界的那天凌晨，没有了他，其他人是无法进入的。 两人径直坐上了车后排，没有了中控的阻拦，更方便宋踏云掌控和他之间的距离——比如现在就是零。 明明车内的空间如此宽敞，宋踏云偏要紧紧贴着他，顺带把皮带另一头在手上绕了好几圈紧紧握着，两人的手背几乎都强行贴在了一起。 宋踏云似乎刚洗完澡没多久，沐浴乳的清香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钻。刚刚宋踏云坐在他身上时，一双修长素白的手解着他皮带扣的画面再度在脑海里回放，虞焰只觉得周身一阵没由来的燥热，他忍不住伸出暂且自由的左手往中控台够去，察觉到身边人锐利的目光后，赶紧解释道：“宋踏云，我开个空调可以吗？” “不可以，开了我会冷。”宋踏云拒绝得很果断，“你要是觉得热，你可以脱衣服。” 虞焰近乎绝望地又躺了回去：“那你离我远点，贴这么近太热了。” “不行，我怕你会跑。” “我不跑，我说了很多遍了我真的不跑。”虞焰显然已经有些烦躁了。 “不行，你忍一忍。” 虞焰的喉结上下一滚，微微侧脸看了过去：“宋踏云，我有和你说过我是GAY吧？” “说过啊，所以呢？”宋踏云不解地扭头看向他。 “所以……”虞焰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上去。之前那些浅尝辄止的亲吻，充其量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两人的手腕被紧紧缠在一起，这着实不是一个方便的姿势。虞焰干脆伸出左手揽上宋踏云的腰，把这个被亲得七荤八素的小东西转了半圈，顺利坐在了自己腿上。 “我告诉你，我是从未来穿越到你面前的。”虞焰稍微向后仰了仰，离开了他的脸，“在那个时候，你说你喜欢我。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可不可以预支一点你的喜欢？” 宋踏云单手抵着他的肩，茫然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焰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儿无耻，但是已然绷在弦上的箭，不是射出，就是等待弓弦自行断裂。他抬手揽上宋踏云的腰，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对方骤升的体温。 “虞医生，那你喜欢我吗？”宋踏云睁着一双未免过分懵懂的眼问道。 虞焰像是被问住了一般，停滞了好几秒，而后他抬手抚上宋踏云的背，把他按在自己的肩头：“喜欢，很喜欢。” 两人的侧脸相贴着，虞焰忽然什么也不想做了。身上的这个人虽然疯起来令人生惧，但此刻偎在自己怀里时，却变得脆弱而单薄。他轻轻拍着宋踏云的背，像是哄小孩入睡一般，拍着拍着，将自己也哄睡了过去。 要问最难受的睡觉姿势，这绝对算其中一个。宋踏云尽管轻，压一晚上也有够受的，以至于虞焰双腿近乎麻木，下车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宋踏云睡得倒还凑合，顺便大发慈悲地把皮带还给了他。两人一路向外走去，宋踏云忽然拉住了他：“怎么不走电梯？” “我想先回趟宿舍，从外面走更方便一点。”虞焰解释道。 可宋踏云却忽然强行握住他的手：“陪我走电梯吧。” “哦。”虞焰乖乖折了路。 电梯门开启的一瞬，虞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甩开宋踏云的手，奋力向外飞奔着。 身后传来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虞焰终究还是先他一步晒到了晨晖，医院的门口，赫然被和监狱一样的铁栏杆围了起来，他抬起头来，太阳被强行割成了几块。 第56章 无垠桎梏（6） 虞焰上前轻轻摸了摸铁栏杆，终于明白自己折腾了这么久，终究还是在宋踏云的内心世界里打转。他以为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把一切扭转为最好的结局了，原来一切都是无用功。 一路紧跟上来的宋踏云，看见虞焰沉默的样子，整个人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是真正的宋踏云吧？”虞焰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踏云没应声，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系统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回去吧。”虞焰牵起他的手往回走，“在车上待了一夜了，回去洗个澡，等会儿一起去吃早饭吧。” “好。”宋踏云短暂而机械地应了一声。 宿舍的水温很是适中，虞焰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换上整洁挺阔的新衣服。路过助理办公室时，两个人愉快地向他打了声招呼，虞焰也笑着挥了挥手。 从病房接到宋踏云，两人一块赶往了食堂。早餐依然是那几样，豆浆油条配碗稀粥，谈不上有多美味，但兴许是饿了，虞焰吃得很是满足。 吃完饭后，虞焰便回去工作了。得先应付不满的房鉴家属，然后察看新入院病人的资料，做足准备工作。 还算充实的一天结束后，虞焰推门准备回宿舍休息，却见到宋踏云站在门口。 “怎么了？”虞焰关切地问道。 -- 第94页 “你要去哪？” “回宿舍啊，怎么，你要和我一起睡吗？”虞焰甚至有闲心开了个玩笑。 宋踏云没应声，或者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虞焰将办公室锁好，正准备往外走，便见宋踏云挪了一步，上前挡在了他面前。 “你不该去的。” “不该去哪，宿舍吗？”不该看的也都看过了，自己早上明明刚回了宿舍，没发现任何异常，虞焰实在不太明白眼前这位宋踏云的话。 “不要去。”宋踏云摇摇头，极为固执地拦在他面前。 “给我一个理由。”眼见走一步宋踏云拦一步，虞焰只能停住脚步，好声好气地试图同他商量。 “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宋踏云听起来有些着急了。 “是碍于系统的设定，让你只能这样和我打哑谜吗？”虞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宋踏云惊讶地看向了他。 “对啊，我知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可我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不可以吗？” 宋踏云垂下眼来，两人沉默地对峙了许久，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应该这样的。” 虞焰忽然伸出手来，将宋踏云抱了个满怀，整个人几乎失了力，完全靠了过去，下巴抵在宋踏云的肩头，近乎自言自语道：“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你就当我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我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结局，让我自欺欺人，多享受一会好吗？” 宋踏云没应声，只是沉默地当着他的支点。虞焰双手环得更紧了些，近乎贪婪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我知道你们是假的，都是一堆被设定好的数据。但是没关系，我可以把你们当作真的。你不要拆穿这一切，尽心饰演你的‘宋踏云’好吗？背叛系统是不对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虞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把对方说服了时，宋踏云忽然开了口：“虞医生，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像是一道闪电，准确无误地击开了他用以逃避的堡垒。虞焰心下一惊，直起身用力把着宋踏云的双肩：“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宋踏云张了张口，却忽然失了声，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最终只能拼命地摇头，整个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没关系，没关系。”虞焰抬手安抚着试图发声的宋踏云，“我知道了。” 宋踏云的眼里不知何时盈满了眼泪，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虞焰，千言万语都藏在了里面。虞焰低头在他眼角轻轻吻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奋力向外冲去。 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求救信号。来自于真正的宋踏云，也来自于往后的自己。倘若他就此止步，沉溺于幻象之中，未免过于自私了。 虞焰无法想象宋踏云的内心此刻有多不稳定，明明他最擅长编程了，可创造出来的人物居然就这么公然违抗了系统的指令。虞焰不忍辜负他的背叛，因为在这里，反抗的结果必然是被消亡—— 望着坚固的铁栅栏，虞焰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有找到路标。 和平路16号，正是这个医院的地址。虞焰走到门口，从栏杆的缝隙看过去，门牌尚且好好地挂在上面，折射着一层金光。 这可能是最好找的路标了。事发突然忘了带刀，虞焰只能用牙齿奋力一咬，指腹活生生被咬下一小块肉来，鲜血随之汩汩而出。 虞焰从栏杆里努力将手臂挤了出去，而后颤巍巍地按上了路标。一阵流转的光芒之后，四周的围栏开始逐渐变淡，就像每次结界消失那样。 看起来，自己仍然待在医院里。虞焰尝试性地从正门向外走去，顺利无阻地走出了医院。 站在大门口，看着对面密密丛丛的树林，这副熟悉的景象却让虞焰有些迷惘，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踯躅了半天后，虞焰终于还是回头朝大楼走去，他想看看那位宋踏云还在不在。 原本属于宋踏云的病房，不知何时住进了新的病人。虞焰尝试性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对方像是没听到一般，依然对着漫画书傻笑。精神病院里，这种沉迷在自己世界的病人虞焰没少见过，此刻他也懒于拿出医生的耐心和负责，转身便离开了。 路过助理办公室时，虞焰推开门，见到里面坐了两位陌生的医生，此刻正忙于手上的工作。虞焰抱歉地打了声招呼，将门带上。看起来，幻象已经被解除了，虽然依然在医院里，但早已换上了不同的人。 虞焰忽然很好奇，自己的办公室里，又会坐着个怎样的人。他满怀好奇地擅自打开了门，却像是照镜子般看到了一张脸。 “虞……虞焰？”明明是自己的名字，但念起来莫名觉得无比陌生拗口。 对方转过身来看向他，似乎并不惊讶：“总算等到你了。” 恍然间，虞焰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房鉴的内心世界。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生怕这个“冒牌货”突然袭击自己。 “你等我干什么？”虞焰忍不住问道。 对方苦笑了下：“我还想问你，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这位‘窥探狂’心里最重要的人了。” “……啊？”虞焰的大脑忽然变得无比迟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上浮起遮掩不住的笑意，“所以，你就是任务人对吗？” “我奉劝你。”任务人屈指敲了敲桌子，“出去之后还是尽快远离他吧。” -- 第95页 虞焰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察觉到对方脸上的不满后，才勉强止住笑：“那我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后来你会喜欢上他。” “你疯了吗？不对，我疯了吗？”任务人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也觉得我疯了。”虞焰的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 “你到底喜欢上他哪点了？”任务人掰着手指开始数落他，“难不成你享受被人窥视的乐趣？还是你觉得他那副总是故弄玄虚的贱兮兮语气和你一拍即合？又或者你单纯看上了他的脸？不是吧虞焰，我记得我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啊。” 虞焰津津有味地看着任务人痛心疾首的样，忍俊不禁：“看起来我最初，还真的挺讨厌他的。” “那当然了，你也知道你不是什么圣人，遇到这么讨厌的病人，拱手让给他人不就好了。”任务人悔不当初地摇了摇头，“不过看样子，你还是进来救他了。你不觉得你自己有时候很虚伪吗，打着大义的名号救死扶伤，其实心里对一些病人根本厌恶极了对吧？” 虞焰嘴角含笑看着他，不置可否：“你骂起自己来，真是毫不留情。” “因为我累了。”任务人仰头靠在转椅上转了一圈，“有时候挺迷茫的，总觉得当初毅然决然成为医生的决定过于草率了。”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虞焰微微俯身凑近了他，“我辞职了。” 任务人怔了一下，满脸的难以置信：“为什么？” “你说得对，我没有那么包容的心。因为遇到了一个令人生厌的病人，带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做医生了。病人是治不完的，但我的人生只有一次，我想尝试一下新的生活。” 原本咄咄逼人的任务人，这会儿却突然沉默了许久，指尖轻轻摩挲着桌面上的文件，半晌才开口道：“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虞焰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在想，毕竟我是活在过去的。理解不了你居然喜欢上了宋踏云，也难以想象……你居然真的辞职了。”任务人抬起眼来，目光越过虞焰看向了远方，“我只是希望，我不会后悔。” “但愿吧。”虞焰长舒了一口气，“既然看到了你，我应该是在他回忆的结界里。那你能告诉我吗，我要从哪里看到他过去的故事？” “很遗憾，你错过了。”任务人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像他这种精通计算机的人，总能把某些文件夹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那段记忆，被他打包放进了监狱里。其实只要当初你一路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关押着宋踏云的监狱。所以在这里，你什么也无法找到。当然，除了我，毕竟系统根文件是很难篡改的嘛。” 任务人以为自己打了个精妙的比喻，自行笑了起来。虞焰的脸色却越来越沉：“可我想了解他，我想救他。” “我觉得有些事真的很奇妙。”任务人起身揽住虞焰的肩，“比如有些病人烂俗的回忆故事，你根本毫无兴趣，只是走过场般浏览完对吧。偏偏你想看的回忆，被你自己给错过了。但其实，如果只是让他恢复正常，根本不一定要了解他的过去的。” “我想可能是你太久没有喜欢上一个人，已经难以理解我的想法了。” “我就是你，怎么可能不理解你。”任务人哑然失笑，“不就是喜欢上了一个窥探狂，然后变得和他一样，对他的过于也充满了窥探欲嘛。” “……”虞焰心头一阵无语，“我觉得你可以换个更委婉的表述方式。” “这点我就和你想的不一样了，我觉得你要是继续和我抠字眼，可能就得死在这里了。” 虞焰不解地抬起眼来，猛然发现周围的景象在逐渐变淡，结界已然濒临消湮。 第57章 无垠桎梏（7） 虞焰转身准备出逃，还没迈出半步，本能地回头抓起了任务人的手向外冲：“快告诉我，宋踏云在哪。” “我可以告诉你逃出他内心世界的出口在哪……” “听不懂我的话吗？宋踏云！我他妈问的是宋踏云现在在哪，你知道的，你告诉我啊。”虞焰简直想一拳栽晕从前的自己，惹人厌时简直没比犯病的宋踏云好到哪去。 “快说，我求求你了，快说……”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医院门口，大门已经淡到只有一层轮廓。虞焰的声音都在发颤，他能看到面前的人愈来愈模糊，很快便会被空气所吞噬。 “你不该喜欢他的。”任务人看起来有些困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彻底消隐之前，空中飘出了一句话，“或许你可以回到他尚未患病时呆过的地方。” 眼看结界就要消失，虞焰侧身一个打滚，卡在最后时刻艰难脱逃，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空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据宋蕊所说，宋踏云是在大学时开始发病的。虞焰在公交车站等了许久，居然真的等来了一辆，几乎跨了半个城的距离，他终于来到了宋踏云曾经就读的高中——龙远六中。 此刻似乎是假期，学校里空无一人。虞焰抬手攀上铁门，轻松翻/墙越了进去。没走两步，挂在主教学楼上的LED显示屏突然亮了起来，滚动起一行血红的英文字：YOUAREBEINGWATCHED. 虞焰本能地停驻在了原地，四处环视却未见一人，墙角的监控探头灯也是灭的。整个校园看起来处于沉寂状态，唯独这面特别的显示屏。 -- 第96页 “有人在吗？”虞焰试探着问了一句，又想起对方大抵是个外国人，“HELLO？” 而他收到的回应，则是显示屏开始剧烈闪动起来，虞焰眯起双眼，生怕错过任何细节，最终，显示屏上的字母变了。 “LOL~” 看到这个极具挑衅的波浪号，虞焰无奈地舒了一口气，很显然，这不过是个无聊的玩笑。他没空陪这个躲在后面的小鬼玩游戏，他只想早些找到宋踏云。 虽然知道宋踏云曾在这里就读，但虞焰并不清楚具体是在哪个班。他走近布告栏，想看看上面有没有班级名单表，却被新贴上去的一张保证书吸引了目光。 “《保证书》：本人于上周一擅自黑进学校后台，操控学校的显示屏用来恶作剧，给前来视察的领导留下了极为糟糕的印象。在此，我严正反思……” 目光一路下移，看到结尾时，虞焰忍不住会心一笑—— “保证人：高二（9）班宋踏云” 虞焰快步离开了教学楼，抬头再次看向显示屏，却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但至少，宋踏云的班级信息已经得到了。虞焰顺利找到了9班的所在地，翻窗溜了进去，黑板旁的公告栏上，正贴着一张座位表，一行行找去，宋踏云的位置居然在最角落。 看起来充满岁月气息的书桌很是斑驳，虞焰伸出手来，像盲人读书般一点点摸去，指腹忽然感受到一串凹陷，他仔细看去，桌面上用刀刻了一行小字：IMISSU.6.21. 看样子，宋踏云的青葱岁月也曾喜欢过哪个人，6月21日大概是个对他很有意义的纪念日。虞焰轻轻摩挲着这行小字，想象着彼时刻字的宋踏云怀着何等的少男心事，也不知被他喜欢的那个人长什么样，是什么性格，对他的喜欢又有何种回应。 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教材和习题册。虞焰拿起来简单翻阅了一番，宋踏云的字不错，只是看起来偏科明显，理科作业基本都是勾，而文科的作业上一堆密密麻麻的订正，明明英语这么烂，偏偏没事就爱秀几句，还给秀到了领导面前。 不过很可惜，在这里似乎并没有宋踏云的身影。虞焰在校园里简单逛了一圈后，最终又翻了出来。而下一站，则是宋踏云曾经就读过的初中——龙远市实验初中。 初中的大门可比高中好翻多了，虞焰轻轻松松落了地，入眼就是一地红色的斑点，他伸手轻轻沾了些许，在指腹摩挲了下，是血。 不远处的墙角，被随意丢弃了一根生锈的铁棍，尖端一片红色，大抵和地上的那滩血脱不了干系。 虞焰本能地后退了两步，眼前这幕，总觉得像是误入了哪个凶杀案现场，就差从教室里顺两根粉笔，画个人形轮廓了。 然而伤者却凭空消失了，地上也没有任何行走拖拽的痕迹。虞焰在原地留心观察了许久，再没得到任何发现，只能将其抛掷脑后，继续前行。 此刻已然是深秋，校园内一片肃穆，这张贴在布告栏上的玫红色大纸便格外吸引人目光，迎面就是四个黑体字标题：通报批评。 “4月7日傍晚放学时分，三（6）班陆洋、杜昕睿，三（7）班赵博磊与一（4）班宋踏云在校门口发生争执，并进行了打架斗殴。该次事件影响较为恶劣，经教务处决定，给予四人留校察看处分，特此通报。” 虞焰知道宋踏云初一时曾经和高年级学生打过架，还差点因此被开除。看这则通告，没想到还是一对三。他突然有些担心地回头望向那滩血迹，却发现地上空空如也，连墙角的铁棍也消失了。 一（4）班就在教学楼一楼，从讲台上贴着的座位表，虞焰找到了宋踏云的位置——靠窗第三排。 看起来，那时候的宋踏云个子还没怎么蹿，虞焰在这个对成年人明显有些狭窄的座位挤了下来，桌面上看起来还挺干净。 初中时的宋踏云，偏科似乎还不怎么明显，看起来成绩都还不错。虞焰翻着翻着，居然摸出了一本作文本，简直翻阅了下，尽是一堆熟悉的语句，简直就是素材作文拼贴集锦，极为敷衍。 翻着翻着，纸面上突然出现了大片空白，虞焰向回翻了两页，这篇作文的标题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 写了这个开头后，宋踏云就没有再往下写了。老师用红笔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问号，批语“周五前补好交给我”，但很显然，宋踏云并没有补这篇作文。 而后面的作文，虽然依然是好词好句拼凑起来的，但至少全部糊弄到了标准字数，唯独这里留下了大幅度空白。 《我的父亲》这种泛滥的作文题，想要找点摘抄素材可谓轻而易举。可宋踏云却没有这么做，甚至看起来有一瞬是想尝试着自己写的，只是不知为何没能写下去。 虞焰摩挲着空白的纸张，中间有些不自然的皱褶，似乎是曾经沾过水。他惊觉自己对宋踏云的了解似乎过于浅薄，所经之处皆是疑问。 而这里也没能寻到宋踏云，虞焰顺着石板路，绕着教学楼向前走去，难道从初中起，宋踏云的精神状态就出了问题。 而宋踏云曾经就读的小学……虞焰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起来，好几个类似的小学名称在打架。直到看见地上红色的塑胶跑道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操场。 虞焰举目远眺，操场规模不大，一圈尚且合规的四百米跑道，中间围了个足球场，旁边还有两个迷你的篮球场，除此之外，便是绕着边缘栽种了大半圈的树，看起来不止一个品种。 -- 第97页 而在树木的间隙之中，虞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那个抱膝坐在地上的人，没有错的—— “宋踏云！” 虞焰拔腿横跨操场跑了过去，抬手扶着树才勉强稳住身体，而后弯腰紧紧抱住了宋踏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宋踏云从他的臂弯里艰难抬起头来：“虞医生……” “我在。”虞焰肯定地点了点头，在宋踏云内心世界里经历了数个轮回，他总觉得像过了好几年一般漫长，以至于看到真正的宋踏云被自己拥在怀中，总有种莫名的不真实感。 “我们要去哪呢？”被虞焰牵着手站起来后，宋踏云迷茫地问道。 “我要带你回到现实。” “现实……”宋踏云低声重复着，“这里不是现实吗？” “不，这里只是你内心构建起来的虚构世界，虽然和现实很像，但它不是真的。” 宋踏云眼里突然泛起了光亮，抬眼看向虞焰：“这里找不到爸爸，那在现实里能找到他吗？” 虞焰一时哑了口，躲闪着他的目光，犹豫了半天后才撒了谎：“一定可以的。” 不过，就算是个谎言，虞焰也会奋力实现它。 两人共同翻出了校园，沿着长街向外走。虞焰此刻一点儿也不着急，他知道自己身边的是真实的宋踏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不管身处现实还是梦境，都不重要了。 不过，宋踏云似乎还心心念念着他的承诺，不断问着他回到现实的办法。虞焰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你的爸爸在哪里工作吗。” “白云路上的汽修厂……不过，等我上了初中后，他就去外地了。” 虞焰不是很确定，在宋踏云的心里能不能去往那个“外地”，不过此刻，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去白云路看一看吧。” 汽修厂看起来已经被荒废了，门匾都被尘灰掩埋了大半，虞焰尝试着提了提卷闸门，没料到当真给举了起来。 “进去看看吧。”虞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厂里没有开灯，看起来一片黑暗，虞焰伸手在墙上摸索着不知是否存在的电灯开关，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爸爸！” 虞焰急忙回过头去，靠着尚可的夜视，勉强能辨认出宋踏云在向前扑去，而后下一秒，便消失在了空气里。 第58章 尾声 如果宋踏云曾经说过的话是真的，他在这里是不该看到他的父亲的。虞焰一瞬间反应了过来，飞奔过去抓住了那个男人，世界如意料之中开始解构重组。 看到熟悉的方向盘时，虞焰还有些许恍惚，总觉得自己依然没能逃出那个轮回。但身边的宋踏云是真切存在的，此刻他倚靠在副驾驶座上，睡得很沉。 虞焰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了宋踏云身上，而后自己轻手轻脚下了车向外走去，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活动广场之上，有少许家属陪着病人在散步。有几位尚未得知虞焰辞职了的，还笑眯眯地和他打了招呼。没有了铺天盖地的牢笼，他是切实回到了现实之中。 距他初次来到这家医院已经过去近十年了，快到就如弹指一挥间。它坐落在郊区的一隅，数年没有翻新过，和城市的繁华与喧闹彻底隔离开来。以至于虞焰每次回家时，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总觉得自己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 与病人相处，尤其是与精神病人相处，对医生的心理也是一种极大的考验。比起那些需要经年累月面对同样的病人的医生和护士，虞焰这种特殊情况实在是好太多了。可就算如此，当他回到城市时，看着身边的人来人往，总会不自觉地犯起职业病，放大路人每一个略显怪异的行为，甚至开始擅自想象起他人的内心世界。 不过以后，这些问题都会被慢慢解决了，自己终于要离开这家医院了，虞焰的心理说不上欢欣，但也谈不上不舍，只是觉得很不真实，就像当初决定要来到这里时一样。 “虞医生。” 虞焰回过头去，宋踏云的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站在日光之下看着他，眼里的神情很是平静。 “醒啦。”虞焰走上前去，帮他把外套又裹紧了些，“马上，你就能办理出院手续了，我们说不定可以一起离开。” “哦。”宋踏云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虞医生以后想做什么呢？” 辞职的决定太过冲动，以至于虞焰确实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沉思了半晌开口道：“可能会考虑回去考研，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我的专业的。你呢，想去做什么？” 宋踏云抬眼看了看他：“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从现在才刚刚开始一样，我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虞焰轻轻揽过他的肩：“随心去做吧，不要害怕，我会努力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 宋踏云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低着头未发一言。 办理出院手续还需要主治医师的签字，虞焰陪着他回到了医院。将一切都办妥后，虞焰忍不住去了助理办公室一趟，方叙海正倚靠在转椅上发呆，看见他进来后，别过脸去似乎有些不想看他。 “对不起小海……”虞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轻声道。自己离职之后，方叙海大概也得另觅出路了，以后可能就四散天涯，重新变回陌生人的关系。 -- 第98页 “虞哥，你不用跟我道歉的。”方叙海摇了摇头，“我就是、就是需要一点时间自我消化一下，你明白吧。” 说着说着，方叙海的声音便有些哽咽。虞焰伸出手来，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离开办公室之前，方叙海突然走上前来，给他递了张照片。像素极低的画面里，林教授揽着一个小女孩冲着镜头温柔地笑着。 “这是我妹妹，前段时间她收拾旧手机时，翻到了这张照片。我想办法把它打印了出来，本来想一份给你，一份给晚吟姐……” 虞焰将照片郑重其事地放进了口袋里：“我想……此刻她无需照片，也能见到她的父亲了。” “嗯。”方叙海别过了脸。 一切都很顺利，虞焰开着车把母子俩送回了家。一路上，车内的气氛都很沉闷，对于儿子的痊愈，宋蕊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 宋踏云的家位于老街的一个旧小区内，道路极其狭窄拥挤，简直就是对虞焰车技的一大考验。开开停停总算将两人送到了小区楼下后，虞焰长叹了一口气，开始应付看起来更为艰难的回头路。 在这条街上，汽车是最慢的移动工具。二八大杠打着铃在他旁边灵活穿过，他还得停在原地，盼望前面骑着电动车的妇女，早些与路边的水果摊老板讲好价。 车窗忽然被敲响，虞焰转过头来，宋踏云正弯腰站在窗前。 “怎么了？”虞焰摇下车窗问道。 “我想出去坐坐。” “那上来吧。” 宋踏云上车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直到不远处的妇女买到了价格满意的橘子，骑着电动车一路远去时，虞焰才一脚油门，顺便开了口：“和母亲相处得不太愉快吗？” “也不是。”宋踏云摇了摇头，“就是想见见你。” 虞焰的心情突然变得很不错，看着面前拥堵的人潮也不觉得急躁了：“好啊，备考这段时间我应该会很闲，咱们随时可以见面。” “话说……我之前是不是很喜欢你。” 前方突然一个“鬼探头”，惊得虞焰赶忙踩了刹车，两人随着惯性向前倾去，虞焰尚且心有余悸，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等会坐下慢慢聊。” 两人在路边随意找了家茶餐厅坐了下来，虞焰的指腹无意识地点着咖啡杯沿，神情有些沉重：“宋踏云，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我现在的感觉很奇妙。我拥有我生病期间的所有记忆与情绪，但是，我总觉得它属于另一个人，我不能理解我那时为什么会那么做那么想……” “也不能理解那时候为什么喜欢我，对吗？”虞焰没忍住打断了他的话。 宋踏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我很确定我是喜欢你的。只是……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理解它。” 虞焰埋头用长柄勺轻轻搅拌着咖啡：“你现在对他人的秘密，还有窥探欲吗？” “完全没有了，甚至好像，对别人连最基本的兴趣都消失了。” 从前治好病人后，对方便会很快出院，有些隔了许久后还会回来感谢QFZL他。但是虞焰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当他们刚刚成为正常人时，会拥有怎样的心路历程，要如何接受与适应这些年的不正常。 而眼前的宋踏云，似乎变回了他最本真的样子。看起来淡漠而疏离，与之前简直截然相反。 “我在想一件事……”宋踏云抬手搓了搓自己的头发，看着似乎有些纠结，“你还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感情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萌发和消失都不讲道理。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千百种理由，也可以毫无原因。就像被丘比特的箭强行连结在了一起，会在某些时刻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对方，但绝对不会怀疑自己对对方的感情。 虞焰认真地看了他很久很久，就像是初次见面那般。彼时他是想确认宋踏云的心，而现在，他想要确认自己的心。 终于得到答案之后，虞焰点了点头：“你知道吗，我在你的内心世界里见到了‘我’，那时候他很惊讶地问我怎么会喜欢上你，我答不上来。但我很确定，我就是喜欢上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那份喜欢都不会被动摇。” 宋踏云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是那种自作聪明，倨傲鲜腆的笑，而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发自内心的笑。让虞焰想起了那张快要给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的证件照，彼时的自己，脸上洋溢的应该也是这种笑容，宋踏云说到底，还没脱掉学生的稚气。 回去的路上，为了避免挪一步赌三步，虞焰干脆把车停在了原地，步行送宋踏云回家。 老街上人潮攒动，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两边的摊铺争相吆喝着，间或有邻里之间扯着嗓门的争执，居然也能听出几分人情味来。 两人一路走，一路买，就跟刚出狱似的，看什么都新鲜。宋踏云认真吃着纸盒里的打糕，肘弯里还挂了袋点心。虞焰两手提了两袋水果，准备等会一并给他带回家去。 眼看快要走到小区门口，虞焰的裤脚突然被人拉住。一低头，有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正坐在地上看着他，似乎是在要钱。虞焰为难地拍了拍口袋：“不好意思，我没带现金。” 现在乞丐也都与时俱进，挂起了收款二维码，可惜眼前这个好像还没有。虞焰想了想，给她留了一袋水果。 -- 第99页 老太太却看都不看一眼，依然固执地抓着他的裤脚，嘴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念着些什么。虞焰弯下腰去仔细听着，似乎在喊一个名字。 “她不是乞丐，她住在街尾那边，偶尔会来路边坐着，听说她儿子就是在这里走失的，然后她就疯了。”宋踏云解释道。 虞焰弯腰看着她，感受得到老太太在努力想表达些什么，可惜口音太重，让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但眼里的渴切，却是能清楚感受到。 “虞医生。”宋踏云看着他专注而不舍的模样，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想你的考研计划，可能又要推迟了。” 第59章 宋踏云个人番外 “大家好，我叫江踏云。” 在上初中之前，我一直这么介绍自己。直到小学毕业那年，父母彻底分道扬镳，我便被改了母姓。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姓名那一栏，我的姓总有着涂改的痕迹，每次我都没法一次写对。 我很难去形容我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用电脑窥视到大多数人的秘密，但是他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团看不清甚至也摸不着的迷雾。我的母亲对他又爱又恨，我不爱他也不恨他，我只是希望他能看看我。 小学二年级，我第一次去同学家里玩，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家庭都和我们家一样。他的父母看起来相敬如宾，对他疼爱有加，对于我这个外来的客人，也表现出了无限的关怀和体贴，让我在受宠若惊之余，甚至有一丝抗拒和害怕。 他的爸爸在院子里和我们一起玩赛车玩卡片，弯腰小步小步追着我们跑，跑赢了的会得到他的奖励——被他一把举上天空。我有幸被举过一次，他的爸爸喊着“起飞咯”，然后将我举过头顶，我低头看着他充满慈爱的双眼，恍惚间差点把“叔叔”喊成“爸爸”。 但如果让我真的做个选择，或许我还是会选择我的父亲。尽管他总是对我不闻不问，在我跌倒时不会扶起我，在我哭泣时不会帮我抹眼泪，他甚至都不会看向我——他总爱看着天，以至于我回想起他时，记忆里最多的画面，便是他背着手站在窗前，烟雾从他嘴边缭绕而上，模糊了他的身影。 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那双深邃的眼，不知蛊惑了多少少女，当中也包括我的母亲。我知道我的母亲很爱他，眼里的情意是隐藏不住的，但我不喜欢她小心翼翼讨好我父亲的姿态，这让她看起来卑微又可怜。 我的父亲从不沾吃喝嫖赌，也没有家暴等不良倾向，抽烟算是他唯一的陋习，但也并不频繁，一包烟能在茶几上放一个月。这么听起来，他似乎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只是他看向我母亲的眼里总是带着疲态，而看向我时——哦，他的眼里并没有我。 我开始嫉妒起别的同学。哪怕他们的父亲大腹便便，咧开黄黑的牙，酒气满溢而出，总是骂骂咧咧的，间或还爱动手打人。但是他们对孩子是有爱的，一边说着“就知道花钱”，一边还是买了汽车玩具，前一天用皮带狠狠抽了被留堂的小孩，翌日还是会抱着他说“爸爸都是为你好”。 可惜这些同学似乎无法理解这种爱，总是不满地抱怨着自己的父亲，撸起袖子展示着皮带留下的鞭痕。可在我眼里，那红色的鞭痕，就像是炫耀的缎带，每一根都写满了鲜血淋漓的爱。 五年级的某个夜里，喝了太多汽水的我，大半夜被尿憋醒，摸黑去上了厕所。回头的路上，我听见父母的房间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我在原地静默站了许久，惶恐不安地看着窗外的一轮弯月，不知该通往哪个方向。 夜风袭来，穿着单薄睡衣的我本想逃回自己的房间。可刚走一半，我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来自于我的父亲之口，犹如神谕一般，让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父母房间的门口，耳朵贴着木门，屏气聆听着。 “我已经受够了。” “你不要以为靠孩子就能捆住我。” “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责任了，但是宋蕊你知道吗，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你别拿江踏云要挟我了，我当初就该逼着你去打掉。” “你骂我吧，我不爱你，更不爱那个孩子。” …… 很奇怪，那天明明是两个人的争吵，可我的耳朵里只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就算在吵架，他的声音听着也很平静，他总是那么的沉稳。 自此之后，每次路过父母的房间，我总是忍不住将耳朵贴上去听一听。我近乎饥渴地听着父亲的声音，听他平和而有条理地说着一些好像有点过分的话。 母亲在歇斯底里地哭，在扯着嗓子尖叫，可我统统听不见，只是在耳朵离开房门，父亲的声音消失的那一刻，这哭喊声才终于传到了我耳畔——然后我伸手捂住了耳朵。 小升初考试结束那天，父母终于告诉我他们离婚了。我也拥有了一个新名字，读起来是那么的拗口，像在喊一个陌生人。后来我回想起来，我的神情不该那么平静，像是很早就猜到了一样。 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终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倒影。他张了张口，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好好孝顺母亲，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回头看向我的母亲，那个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神情呆滞而空洞的女人，恍然间发现，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看向她。 -- 第100页 我想我会孝顺我的母亲的，我会努力赚钱给她买房买车，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我好像没法去爱她。 我有时候在想，父母其实很像是一对独/裁者。孩子是没法选择是否要来到这个世上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爱而出生，还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出生，抑或为了养老而出生，再或者，为了成为一个要挟他人的筹码而出生。 我就是那个失败的筹码，我想我的母亲一定也很后悔，我没法回到她的肚子里，成为医用垃圾桶里的一滩肉渣。 一个没有事业的单身女人带着孩子是很不容易的，我尽可能变得懂事些，我不吵也不闹，会一个人上学放学，也会给自己做饭洗衣。但我明白，很多事我没法帮她分担。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她的累赘，我希望她能快乐地去笑去爱，而不是在我这里耗尽全副心力。 但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对金钱好像没有太大的欲望，也从没想过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亲情上的回应，她只是在机械地过着每一天。我想真正的她，在我父亲离开的那天就已经死了，往后，她只是以我的母亲这一身份在延续着生命。 我恨这个世间给母亲加注了太多道德枷锁，用力去赞颂的同时，也是在一层层对其划定标准与要求。而我更恨自己像个吸血虫一样，安然享受着在过高的道德标准之下，母亲不得不施予我的照拂。 从此以后，没能听到我父亲声音的那些日子，我开始留心起了其他不想让他人听到的声音。这些声音有的来自声带，有的来自纸面，有的来自网络。 网络是我最得心应手的一项，它足够的理智有规律，无需我去猜去感受，只要输入既定代码，就能得到预想之中的回应。我喜欢这种理智，像我的父亲一样。 后来……后来我好像就疯了。我是在我痊愈的那一刻，才意识到我原来是不正常的。我一直以为，疯的是我的母亲，我以为她终于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被逼疯了，可是她没有，她的眼里依然没有任何情绪，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自然也谈不上疯不疯。 可是我想，我得感谢QFZL她。感谢QFZL她把我送到了这里，让我在成为和她一样没有感情的人之前，过了二十多年后，头一次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说过了，就算我如此渴望我的父亲看我一眼，我也是不爱他的。可是我想，那个总是穿着素净的白大褂，看向我的眼中带着矛盾的嫌弃与包容的人，好像让我陷入了爱情。 我喜欢总能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我喜欢他训斥完我的无理取闹后还是会抱着我，我喜欢他愤怒地让我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喜欢他在强装镇定之下流露出的真情实感，我喜欢他亲我、抱我、甚至在我肩头哭，我也喜欢他扼住我的脖颈，仿佛在掐死我的下一秒就会和我一起赴死。 我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所有爱意，此刻终于无可挽回地倾注到了他身上，像是终于回归自然的野兽一般，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他想不想要。我想和他道个歉，可我不会悔改。 我想他也是爱我的吧，他看起来是个很不会说谎的人，就算他真的说了谎，也请求他行行好，就这样骗我一辈子。往后我想与他一起看朝升暮落、细水长流，和他做遍所有细碎平常的小事，我想看白霜攀上他的鬓角，沟壑铺满他的面庞，在他阖眼之前，我会轻轻在他的耳边说“我爱你”，然后与他共赴下个轮回。 但是我不会怕，我知道这一次当我摔倒、当我哭泣时，会有人扶起我，揩掉我的眼泪。他会认真地注视着我，只要看着他的眼，我便无所畏惧。 第60章 虞焰个人番外 我出生那天，老家房子因为电路老化而意外失火。所幸大家都聚在产房，并无人员伤亡，但由于灭火不及时，整个房子算是给烧没了。 在十岁之前，我过得都挺快乐的。作为家里的独子，享受着两代人全力给予我的宠爱，甚至一度让我变得有些骄纵。 我永远记得那个春节。年二十九的时候，家里的大人都在忙着准备年夜饭，我一个人在阳台孤单地拍球。那时候的阳台都是开放式的，我一个用力，球越过阳台落下了楼。我踮起脚尖向下看，发现球落在了楼下一户支出来的晾衣台上。 我哭喊着跑去找我爸，告诉他我的球丢了。他一听，立马丢下手里的活，和我一起去楼下敲门。可惜那天，楼下那户人不在家，敲了很久也没开门。我爸蹲下来帮我揩掉眼泪，和我商量说明天再去取球好不好。我本就不满大人们都在忙，没人陪我玩耍，这会儿连球也没了，我更是不依不挠地让他马上把球取回来。 对于我所有无理的要求，我爸基本都是尽力满足。于是，他和我一道回到了阳台，看了眼距离后，俯身伸长手臂开始帮我够球。 我爸弯腰够球，我就在一旁为他打气加油。听着我兴奋的叫喊声，我爸的手越伸越长，大半个身体都探出了阳台，最终，指尖顺利触上了球面。 “儿子等着，爸爸这就帮你把球拿上来。”说完这句话后，我爸踮起脚尖，腰际都越过了阳台，终于稳稳地抓住了那个球。 我在一旁高兴地又蹦又跳，大喊着“爸爸好厉害”，下一秒，就看见我爸整个人翻过了阳台，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我有些木讷地转过头去，看着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最终，我两手攀着阳台边沿，一点点踮起脚尖，低头看到了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的画面。 -- 第101页 那个球被我爸下坠的身体带到，晃悠悠地落了地，在我爸的身体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远方。 五楼的高度，让我爸没有马上断气，在ICU里过完了这个春节。 大年初二那天，我爸被推出了ICU，我激动地围到了他的床前，眼泪鼻涕一股脑全抹在了他的床单上。我爸硬撑着睁开了眼，每一个字都带着呼啸的风声，断断续续连不成句。 他说这不是我的错，让我不要自责。他说他很爱我。他说祝我春节快乐。 当晚，我爸便去世了。自此之后的很多年，别人家欢度的春节，都成了我们家最沉闷的一段时期。 而和我爸一样，我妈同爷爷奶奶都没有怪我，反倒在不停安慰我鼓励我。我看着他们同样哭红的双眼，终于被迫长大了。 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法接受我爸的死，但是日子还得继续过。我开始厌倦起那些课外活动，将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学习上，顺利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中和高中。高考时发挥稍微失了常，但也进了所还不错的一本，读了个感兴趣的专业。 我是在大二遇见林教授的。那会儿我的眼睛总是迎光流泪，去看了医生也查不出毛病。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走在从食堂回宿舍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林教授关切地走上前来，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我摇摇头，告诉了他我的小毛病。 林教授把我拉到了角落，细心查看着我的眼睛。我心说我们学校好像没有医学院，但还是乖乖让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最后，林教授在便利贴上写了个地址递给我，让我晚上去他办公室找他一趟。 在办公室里，林教授把他的猜测告诉了我。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总觉得他是个爱开玩笑的老顽童，抑或他口中的那些精神病人，其实是指他自己。 可能是学业太过悠闲，又可能是好奇心过于旺盛，尽管我并不相信他，可我还是按照和他的约定，再次去往了他的办公室。 这次，办公室内多了一个人。她看起来很平静，但我能感受得到，她的精神应该是有点问题。林教授把我带到了她面前，而后拉起我的手，让我认真地注视对方。 自此之后，新世界的大门就在我眼前敞开了。 我开始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也开始沉迷于这番新奇的冒险。有了林教授的陪伴，我总是很安心，不管遇到了怎样的艰难险阻，他总能从容镇定地给出解答。这让我忽然想起了我爸，小时候的我牵着他的手，天不怕地不怕，因为我知道他会一直挡在我身前。 自此，每天的课后时间，我便会去找林教授，有段时间甚至还耽误了自己的学业，被他下了好几个月的“禁入令”。每次家属前来致谢时，也总有我的一份，这让我那偷偷隐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其实一开始，林教授是不太同意我这么频繁地和他一起出入内心世界的。到底这是份极其危险与不确定的任务，他比我的经验丰富很多，总能通过患者的病情来推测出对方内心世界的危险程度，如果还算安全，才会让我一同进去练练手。 可我那颗不安分的心却无法接受这个安排，终于，在我的软磨硬泡，以及奋力表现之下，林教授答应每次都把我给带上。此后，我闯过了很多危险而精彩的世界，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而这份刺激是会上瘾的，甚至愈发难以满足。 后来，林教授的办公室里又来了位新患者，他患有重度的躁狂症。我见到他时，他刚被打了镇定剂，睡着的睡脸看起来无比安详。 林教授说，他联系了一个外地的老友，同样具有进出他人内心的能力。因为这个患者病情严重，内心世界的危险程度也不可小觑，所以他决定和老友共同攻克。而老友赶来那天，正值我的考试日，所以我没法参与这次冒险。 我突然有点遗憾，觉得错过了会很可惜。也有点委屈，觉得林教授不够信任自己。思索再三之后，我把我的心情都坦白了出来。林教授看起来很为难，他坐在椅子上思索了良久，一遍遍地询问我的意见，得到的都是确定的答复后，他说他做了个任性的决定，要和我单独前往。 为了这次冒险，我偷偷瞒着林教授，没有复习备考，而是把时间都拿去研究这位患者。自认做了充分的准备后，我同林教授一起进入了那位患者的内心世界。 林教授没有说谎，他的内心世界确实凶险异常。很多次我都站到了死神的镰刀之下，又被林教授搏命拉了回来。对于不断拖后腿的自己，我感到很是后悔与抱歉。 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总算找到了藏匿在角落的那位患者。我们三人一道来到了悬崖之巅，如果林教授的推测没有错，出口应该就在这里。 最终，我们顺利找到了出口。荒芜的坚石之上，那株绿草长得太不寻常了。 患者率先踏上了出口，消失在了我们眼前。我正欲上前，负伤累累的林教授突然一个踉跄，一只脚踩了空，向悬崖下滑去。 林教授一只手扒在岩壁上，原本就受伤的肩膀这会儿又撕裂渗出了血。我急忙伸手想要拉住他，可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坠了崖。 我站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出口很快就要关闭，如果不及时出去，我将和林教授一起永远被留在这里。 其实只有几秒钟，但在我眼里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我做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抛下了林教授，选择了活下去。 -- 第102页 我想林教授和我爸一样，是不会责怪我的，可是我永远没法过得了我心里这一关。 参加完林教授的葬礼之后，我回了老家一趟。那片废墟至今还留在那里，一直没有被修缮。有着轻微洁癖的我，大剌剌地坐在了尘土之中，看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其实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出生时烧的那场火，好像真的预示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方叙海，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燃起救治他人的欲望。救了再多的人，也换不回一个亲近的人的生命，仿佛总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可我想，如果我真的就此停止，怕是会让林教授很失望。我当初的愿望，可是要做他最得意的门生啊。 自此，我便开启了近十年的医生生涯。其实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一名医生的，我总觉得这个头衔过于高尚遥远，和我简直格格不入。但是看着那些家属祈求我、信任我、感谢QFZL我，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成为别人的依靠。 宋踏云入院前两天，我刚过完了我爸的生忌。那段时间我的心情都很沉郁，偏巧还遇上这么个烦人精，简直是对我莫大的折磨。 那些总是神神叨叨，爱缠着别人的病人其实我遇过不少，但是他们的目标是接近他们的所有人。宋踏云不一样，我无比确定，他的目标只有我一个，这让我很不解，也让我很困扰。 谁也没想到，他缠着缠着，竟然缠进了别人的内心世界里。那一刻我万分不安，他让我突然体会到了林教授当初的心情，肩上一下子负担起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没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 万幸，宋踏云比当初的我要聪敏许多，甚至还救了我不止一次。我在想或许这也是一种我羡慕不来的天赋，不是说疯子与天才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吗。 我已经记不起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宋踏云的了，更不知道是缘何而起。如果是那奇妙的吊桥效应的话，持续的时间未免也太过长了。他开始长久地住在我的心上，他的安危比我自己还要重要，可是，一个称职的医生是不该和自己的患者产生感情的，这是极为可耻的趁人之危。 我开始试图抗拒他，躲避他。但是宋踏云这个人太特别了，你越这么做，越是变相地在勾引他。最终，我选择了缴械投降。 好吧，可能我确实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医生。 谢天谢地，这份感情是有回应的，他对我热烈的感情索取，并不只是单纯的由疾病驱使的好奇，而是掺杂了爱意的。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宋踏云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爱上我，我想就算我问他，可能他也答不出来。 或许这也是我们之间的一种缘分，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很有趣。很多事情，并不是像做题一样，一定要求出一个标准答案的。 只是每次牵起他的手时，我总有些不安。我不知道过了而立之年的我，是否真的长大了，是不是已经能够为他人挡风遮雨，而不是把风雨带给亲近的人。 但是我想，这并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那场大火始终在我的心底蔓延不散，可能我所需要的并不是浇灭它，而是同它和平共处。 今天，我又去了我爸的墓前。走在墓园里，我抬头看见一朵很好看的云，我忍不住把它拍下发给了宋踏云。 半分钟后，宋踏云回复了，他说，我也想你。 第61章 番外（1) 宋踏云没猜错，虞焰一口一个自己不称职，心倒是比谁都软，尤其见不得老人受苦。说好的送宋踏云回家，变成了把两位一同载到了虞焰家。 没经任何人允许，这位无证医生便私自行了医，当然，也把宋踏云给一块拽上了贼船，虽然后者很显然是自愿的。 这次的冒险还算顺利，老太太的神志终于恢复了正常，不会再死死拽着虞焰神神叨叨个不停。只是她整个人看起来消沉悲苦，依然满心惦记着她那位走失的儿子。 虞焰忽然明白，自己治得了病，但治不了心。有些事不是精神正常后就能忘却的，它长久地楔在心底一隅，没法彻底拔除的话，谁也说不清清醒和疯癫哪个更好。 他突然就想起了宋踏云。 第二天，虞焰又把宋踏云给约了出来。正值深秋，他身着鹅黄色的薄绒卫衣，看起来精神不错，怪青春的。相比之下，虞焰的衣柜就素多了，一件白色的长风衣，乍一看还以为他把白大褂给穿出来了。 “虞医生。”就算虞焰辞职了，宋踏云还是爱这么叫他，“怎么突然想着喊我出来了。” “我想和你说件事。”今天换了个稍微高级点的咖啡厅，但点的还是那些内容，虞焰漫不经心地搅着咖啡，注意力全在对面这位身上，“你想过去找你爸吗？” 宋踏云正埋头切着三角蛋糕，一听这话，手一抖，刚叉起的一角又掉回了盘里，半晌才应道：“想过。” “对个陌生人，你都能把人祖宗十八代调查得清清楚楚……”虞焰顿了下，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妥，看着宋踏云没什么变化的脸色，才继续往下说，“那想要搜索你爸的行踪，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为什么不试试呢？” 宋踏云突然变得格外拘谨，整个人往卫衣里缩了缩，用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道：“我不敢。” 虞焰停下手中的动作，长久地观察着他。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他真的很想一把把宋踏云揽到怀里。 -- 第103页 “儿子见爸爸，天经地义。”虞焰的语气很是笃定。 最终宋踏云还是没经得住劝，第一次在电脑里键入了江勇这个名字。他毫无负罪心地窥探过很多人的隐私，虽然也有着疾病的驱使，但不管是清醒还是患病时，他都不敢调查他爸的一丝一毫，哪怕这是他心底最浓烈的好奇。 一个没什么保护隐私概念的中年男人，并不难查。不到一小时，江勇的所有资料都被调了出来，还包括一封裁判文书，尽管只是个没什么重要性的民事诉讼。 不过在这上面，江勇的现居住所写得十分清楚。判决书是两年前下发的，不出意外，江勇现在应该依然住在那里。 “去看看吗？”虞焰提议道。 宋踏云没应声，目光毫无焦距地望着墙面。片刻后，他突然转过头来，整个儿扑进了虞焰怀里，像在寻一个支撑。 虞焰抬手将他圈在怀里，心里总觉得宋踏云可能还没长大，一直停留在他爸离开的那一天。 说走就走，翌日早上，虞焰便载着宋踏云，按照上面的地址一路开了过去。全程宋踏云都很安静，侧身倚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高速千篇一律的风景。 从龙远市到江勇所在的邻市，也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这短短的路程，却阻隔了他们十年。如果没有虞焰强行提出来，或许就是一辈子了。 最终，两人寻到了一幢破旧的居民楼。宋踏云站在黑漆漆的楼道前，脸上显出了少有的害怕，虞焰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我陪着你。” 采光糟糕的楼道内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一鼻子带着岁月气息的霉味。耐着性子陪着宋踏云来到江勇门前时，虞焰本打算敲门，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 宋踏云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紧张，他和罚站似的站了许久，好不容易有点动静了，结果却是忽然转了个身，刚好撞进了虞焰怀里。 虞焰伸手把着宋踏云的双肩，将两人稍稍拉开了点距离：“没事的，迈出那一步你就知道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不明白，他……” 宋踏云话刚说一半，耳边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两人霎时被钉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就看着这扇门被从内缓缓打开，有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脸上虽然已经爬满岁月的痕迹，但不难想象年轻时的相貌大抵很是英俊，他带着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两人：“你们是……” 虞焰没应声，只垂眼看着宋踏云。宋踏云被看得没辙，只得一点点转过身去，头都不敢抬一下。 “踏云，是你吗？”江勇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个几乎和自己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他将门开大了些，“进来坐坐吧。” 三人围坐在沙发上，各有心事。江勇略显局促地给两人倒了杯水：“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说从网上调查来的，肯定不太合适，眼见着宋踏云没有回答的打算，虞焰帮着开了口：“我们想办法四处打听来的。” “哦。”江勇对此没有多做怀疑，倒是把兴趣聚焦在了这个陌生男人身上，“冒昧问一句，你是……” 虞焰正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去形容，从前的医生？朋友？还是—— “我男朋友。”宋踏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江勇本能地睁大了双眼，无措地眨了两下，似乎在慢慢消化这句话。好一会儿才露出了一个生硬的微笑：“男的啊……男的，也挺好。” 很显然，那个“也挺好”听起来勉强极了。 像是突然摒除了心魔似的，见着江勇不自在了，宋踏云反而放松了下来，终于正眼望向了他爸：“你……你过得还好吗？” “凑活吧，就这样。”江勇不安地挠了挠头，“你呢，你妈怎么样？” “不好，我们都不好。” 这本是一句客套的问话，换来了走心的回答后，江勇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从前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儿子，好像突然成了个刺头儿，说的话句句都让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接。 虽然他拢共也没和他的亲生儿子认真说过几句话。 “你妈一个人拉扯你长大肯定很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那你爱我吗？”宋踏云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又抛出了一句让人没法接的话。 江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眼里写满了疲态，面对宋踏云咄咄逼人的目光，他长叹了一口气：“我对不起你。” “哦。”宋踏云赌气似的应了一声，“我没什么想说的了，我走了。” 江勇依然坐在原地，面对宋踏云的起身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只是略略偏过头去，望着墙上的挂历发呆。 一直走到门口时，宋踏云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我永远不会再来找你了，你放心。” 其实一个人把永远轻易说出口时，往往代表着他还不够成熟。江勇没应声，或许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两人回到车里后，虞焰才敢开口：“这不是你的错，我希望你不要拿你爸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不管怎么样，至少你迈出了这一步……” “你不用安慰我。”宋踏云反客为主地抬手覆上了虞焰的手背，神情轻松自如，“我想通了，真的。其实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一直都知道，之前一直不敢面对，现在反而无所谓了。所以我挺开心的，我不会再想着他了，就从他从没把我放在心上一样。” -- 第104页 虞焰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来。 “虞医生。”宋踏云突然伸出手来，两手环着他的脖颈，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擦到一起，“见过我爸了，你要不要再去见见我妈——我是说，正式一点的那种。” 虞焰歪着头轻轻亲了他一口，代替了回答。 - 对于这种传统的家长来说，不可能不在意自家儿子是个同性恋。江勇这种完全不关心儿子的，也勉为其难才憋出了句“也挺好”。虞焰此刻的心情比高考还要紧张，拎了两手五花八门的礼盒，头发还特地抹了发胶，嘴抿成一条线，生怕一开口就把那蹦到嗓子眼的心给一并吐了出来。 打开门时，宋蕊显然愣了一下，她不太明白眼前这架势，但还是尽可能礼貌地把人请进了家。宋踏云姿态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一副吃瓜看戏的表情。 将礼盒都放下来后，虞焰婉拒了宋蕊让他入座的请求，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宋阿姨，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医院的事，而是为了……我和您儿子的私事。” 这显然不是个优秀的开场白，宋踏云脸上浮出笑意，忍不住别过了脸。宋蕊显然还是不太明白：“你们……怎么了吗？” 虞焰深吸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驾驶：“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体贴他，请您……能接受我的请求。” 宋蕊这副木楞眨眼的样，居然和江勇也有点儿夫妻相，实在是颇为讽刺。她舔了舔嘴唇，转头看向了宋踏云：“你们是认真的？” 宋踏云起身走到了虞焰的身边：“妈，我们很认真。” 宋蕊沉默了许久，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不同意。虞医生，你把你的东西拿走吧。” 虽然也是预料之中的答案，可虞焰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是没听到宋蕊的逐客令一般。 “妈，我已经长大了，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宋踏云上前一步道。 宋蕊扶着桌子，像是站不住一般，跌跌撞撞地后退着坐在了椅子上，冷笑了下：“你和你爸，真的一个比一个不是个东西。” “我去见过我爸了。”听到这句话时，宋蕊惊讶地抬头望向了他，宋踏云直直地看着她的双眼，继续道，“我不想去评判我爸的对错，但是妈，你有哪怕一分一秒站在我的立场上去考虑吗？” 宋蕊低下头来，未发一言。 宋踏云继续道:“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其实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您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不管您接不接受，它都是个没法改变的事实。” “滚出去。”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听起来像是耗尽了宋蕊的全副气力。 宋踏云抓起虞焰的手便转身冲了出去。 回到车上后，虞焰突然觉得自己挺不是个男人的，在那种情形下，却大脑短路只会傻杵在那。 他刚准备道歉，却见到宋踏云笑得不合时宜的灿烂，偏头往虞焰肩上一靠：“虞医生，带我私奔好不好？” 第62章 番外（2） 这似乎不是一个负责任的解决方法，但虞焰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宋踏云的手：“好。” 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眼前的宋踏云。 说是私奔，但怎么走也走不出这龙远市，算来算去不过是从宋踏云家奔到了虞焰家。没有任何人追找的所谓私奔，未免过于自由了。 两人倒挺享受这份自由。出走得过于突然，宋踏云所有行李就是他那身衣服，于是他只得天天穿着虞焰的睡衣在家晃悠，袖子裤管都长一截，每次虞焰看他飘过去，总觉得他要开口唱段大戏。 这两无业游民天天在家坐吃山空——主要是吃虞焰的，不过宋踏云倒也不是白吃白喝，厨房基本被他给包揽了下来。到底打小经常给自己做饭，宋踏云煎炒煮炸都熟练得很，每天的样式都不带重的。 只是宋踏云可能没料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的口味好像被自己给养偏了。 宋踏云是会做饭不假，不过当初学做饭，纯粹是为了饱肚，因此也没在口味和技艺上多下功夫，能入口就行。包括有时也会在家做饭的宋蕊，同样本着这一思想。久而久之，两人都习惯了这种口味。家里一年到头也没个客人，因此根本没人告诉这娘俩，他们做的饭的也忒难吃了点。 宋踏云第一次要给自己做饭时，虞焰那是又激动又欣慰，站在旁边一边打下手，一边致力于全方位夸赞这位宋大厨。从他的刀工好——虞焰不知道他夸的这土豆条，在宋踏云眼里其实是土豆丝；颠勺厉害——就是偶有几块不安分的肉，热衷于投入火里接受最原始的炙烤；再夸到宋踏云穿围裙也好看——这点总算没夸错。 等到饭菜上桌后，在宋踏云期待的目光下，虞焰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嘴里顿时被最原始的肉腥味给占据，当然还有炒到泛苦的青椒来中和，看着是放了挺多调料的，就是不知怎的一入嘴统统不见了。 “好吃吗？” 虞焰怎么可能说不好吃呢，他又夹了一筷子炒土豆条，特别满足地点着头：“可好吃了。” 要让一个人爱上做饭，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停夸赞他做的菜，这样这样你就会收获一名厨师，一日三餐都有人负责，还负责得乐在其中。 -- 第105页 宋踏云是乐在其中了，但虞焰似乎不是很快乐。宋踏云这种味觉是需要经年累月培养出来的，虞焰一介凡人还需要多修炼修炼。 但直接开口说，未免有点儿打自己的脸，指不定以后自己再夸人，宋踏云就不信了。于是虞焰左思右想，跟研究课题似的，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 终于这天，虞焰起了个早，去菜场大采购了一番。回到家后，宋踏云正鼓捣着他那打着阳春面名头的白水煮面，一看这一桌子菜，乐了：“怎么突然买这么多，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做。” 虞焰笑笑，把端着面的宋踏云轻轻推出了厨房：“咱们宋大厨不如休息一天，我在旁边偷师学艺这么久了，你今天来验收一下。” “有吗？你什么时候学的。”宋踏云吸溜着面努力回忆着。好像除了第一次虞焰给他打了打下手外，就再也没进过厨房，当然也没夸过他。 “我一直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你。”虞焰一边掰蒜一边说了句莫名契合的烂俗情话。 其实虞焰自个儿也不太擅长做饭，小时候在家都是妈妈做饭，出门上学吃食堂，工作了也吃食堂，一周也就回去个一两天，要么弄点速食要么点个外卖，认真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这些天，虞焰一直在努力研究着各类做饭视频，全都打着“快手易学”的旗号，成品看起来也都像模像样的，让他升腾起了一股莫名的自信。 就像下棋开车都不爱别人在旁指点，做饭也是一样的。宋踏云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按捺住自己想要下厨的这颗心，决定把厨房彻底让给虞焰，别说指导了，看都没进去看一下。 只是听着厨房里这“噼里啪嘭”的声音，看着连吸油烟机都来不及工作、间或飘出来的炊烟，宋踏云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一番拆家之后，饭总算好了。虞焰满面笑容地挨个端上了桌，腰间还围着围裙，看起来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而后，他双手递上筷子，一脸期待：“尝尝看，好吃吗？” 宋踏云做菜味不好，但是色泽还是很有欺诈性的。而眼前这几盘不知道什么东西，让他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尝试性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用毅力逼着自己咀嚼了几下后：“虞医生，我觉得你的手……比起拿锅铲更适合握手术刀。” 虞焰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开口道：“其实我觉得你的手……比起拿菜刀更适合敲键盘。” 这回换宋踏云沉默了，他有种世界观被颠覆的迷茫感。眼前这位之前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但现在的话听着也不像是负气，更像是在心底憋了许久才不得不说。 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下：“虞医生，不如咱们以后还是点外卖吧。” 事情就这么被解决了，虽然过程和虞焰想的不一样，至少结果是相同的，不，还是有点儿区别——按照虞焰的设想，应该是他靠自己的厨艺惊艳宋踏云，然后宋踏云甘拜下风，决定把厨房天天让给他。 但至少，现在两个人都对自己的厨艺有了个最起码的认识，那些新鲜水灵的蔬果鱼肉，也不至于再被糟蹋了。 不过事情好像还没完，当晚，两人美滋滋地吃了顿外卖，一番洗漱准备休息时，宋踏云又穿着那随时能上戏台的睡衣跑到了虞焰的房间。 虽说一天一次好像有点频繁，但也不是不能接受。虞焰拉开床头抽屉准备拿东西时，宋踏云却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虞焰有点纳闷，但还是乖乖躺回了床上。 宋踏云抬腿在他身上一骑，冲他耳垂舔了一口：“虞医生，我做的饭是不是特别难吃？” 居然还惦记着这事儿呢，虞焰颇为哭笑不得，只好哄道：“也没有，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哦——”宋踏云故作漫不经心地玩着虞焰睡衣上的纽扣，继续道，“那我以后继续做给你吃，好不好？” 民以食为天，为了自己往后的天空不再是一片阴霾，虞焰不得不开口道：“其实我觉得吧，点外卖挺好的，你看自己下厨多麻烦啊，忙活半天……” “你就说愿不愿意嘛。”宋踏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滑到腰际了，跟小孩玩橡皮筋一般弹着他的裤腰。 虞焰的呼吸已经有些不稳了，宋踏云这戏服又宽又大，从他的角度刚好能向内一览无余。但有些事儿还是不能妥协：“我可能……不太愿意。” “这样啊。”宋踏云一听，灵活地滚了下去，趿拉着拖鞋就往外走。 虞焰赶紧上前给人拽了回来，撩拨到一半就跑这算个什么事儿，宋踏云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虞医生，你干嘛啊。” “我说我不愿意吃你做的饭……”虞焰翻身压了上去，“没说不愿意吃你啊。” 宋踏云伸手就捂住这张往自己脖颈处靠的嘴：“不行，我不愿意。” 这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食欲和性/欲如果只能满足一个，到底怎么选。古人云，饱暖思淫/欲，既然饱排在第一个，虞焰心下有了答案：“愿意，我什么都愿意，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没办法，人都是活在当下的，眼前的情况，那就是已经饱暖了，大脑只剩下淫/欲了。 宋踏云偏着头没忍住一笑，再转回来时又是一脸严肃，不紧不慢地推开虞焰乱摸的手：“那你明天想吃什么？” -- 第106页 虞焰哪还有心思想菜，满脑子都是脏东西，硬着头皮把第一天做的那几样菜报了出来。 “哦，好的。”宋踏云像一尾鱼一样从他的身下滑了出来，甩着水袖往外走。 虞焰上前拽着他一个急刹，两眼已经是雾蒙蒙的：“你要去哪。” “回我自己的卧室啊。”宋踏云满脸清纯无辜，“早点睡吧，明天等着我的大餐。” “那今晚的大餐呢？” “今晚不是吃了外卖吗？”宋踏云继续装傻。 “可是我想……” “想什么，想聊聊后天大后天的菜谱吗？”宋踏云居然自个儿又躺回了床上，“都列出来吧，我记性可好了。” 这无异于是一种酷刑，虞焰抬头望着天花板，希望这一片洁白能让他的心灵稍微纯洁一点时，宋踏云又主动骑了上来，强行占据他的视线：“虞医生，想吃什么呀？” 总之这晚，虞焰被折腾得不轻。他宛若报贯口一般说了一溜的菜名，都快报到明年的了。整个人头昏脑胀，半硬不硬的什么饱暖淫/欲都不想了，偏偏宋踏云姗姗来迟地起了兴致，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拉着他各种姿势都来了一遍。 自此之后，虞焰明白了人绝对不能撒谎。 不过第二天，端上餐桌的不是宋踏云的菜，而是精美的外卖——还是宋踏云亲自点的。虽然看这些菜式，虞焰总觉得晚上又得是一场大战。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ω＼*) 第63章 番外（3） 每天的日子过得稀松而平常，除了必须得依靠外食，一切都很完美。 睡到自然醒后，两人会一起看着电视吃早餐，接着分工明确地做着各自负责的家务——两人的自理能力都很不错，如果不提烹饪这个意外的话。 上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吃完午餐后，虞焰会翻看一些备考的书籍，宋踏云则埋头在笔记本前，最近好像正忙着开发个新程序。彼此互不打扰，却又能默契地在同一时间走出房间，一起商量着晚饭吃什么。 这大概就是虞焰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了，如果可以，他非常希望一辈子和宋踏云这么过下去。 但他心知这应该不是宋踏云想要的生活。离家太过突然，宋踏云什么证件也没有带，一直蹉跎下去，怕是要失去应届生的身份，至于远门更是没法出。虞焰并不介意一直养着他，两人的物欲都很低，哪怕虞焰从此不工作，靠着存款大概也能凑活一辈子。 可是宋踏云绝不是那种甘愿做米虫的性格，尽管他没明说，但虞焰看得出来，时间愈久，他看起来愈为焦虑，只是每次对上虞焰的目光，又是一对弯弯的笑眼。 在宋踏云和宋蕊之间，虞焰到底是个外人，可他没法将自己彻底脱身出去。甚至到现在，他都在思考，如果自己没有出现，宋踏云到底会是怎样的取向。长期的情感缺失，让他似乎对爱情的开窍来得太迟了。 虞焰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是GAY，他向来坦然承认这一点，但他也深知这一身份即将带来的荆棘。如果宋踏云本可以不用面对这一切，那就是他自己再一次把风雨带给了最亲近的人。 关于出柜这件事，虞焰很早就和家里明说了。一家人向来都是比较开明的思想，尽管如此，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还是沉寂了很久。 虞焰很感激他们，甚至有些内疚，他们自己私下消化了心中的波涛翻涌，没有发泄在他身上。在他忐忑不安等待回应的时候，年逾古稀的奶奶认真握住了他的手，告诉他一家人都支持他的决定，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那天，虞焰没出息地哭了很久。 可是宋踏云却没能拥有这份幸运，虞焰每次看着他，都难以自制地萌生出一种虚伪的怜悯。虞焰似乎总会被这些东西所困，什么悲悯、慈爱、医者仁心之流，他深知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以至于每次产生这些高尚到格格不入的情绪时，总是伴随着对自己的憎恶。 如果不快些解决这件事，别说宋踏云了，大概虞焰自己也会被情绪给击垮。看起来温馨美好的日常，原来只是一串一捅就破的绚烂泡沫。 终于这天，虞焰借口朋友有事相找，单独出了趟门。他再度买了些包装精美的礼盒，虽然并不知道最终它们能不能留在宋蕊的家里。 见是他上门拜访，宋蕊沉着脸就欲关上门。虞焰略显强行地卡进去一只胳膊，将门牢牢抓住。一个本就憔悴的女人，自然没法在力量上与他抗衡，象征性地抵抗了几下后，宋蕊像是赌气般一脚把门彻底踹开，摇晃着坐到了沙发上。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端，虞焰犹豫了下，还是踏了进去，将门轻轻带上，把礼品都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 “我不要你的东西，看着就晦气。”宋蕊冷冷道。 虞焰再次忤逆了她的命令，轻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宋阿姨……” “啪”一声，一个结实有力的巴掌径直打上了虞焰的脸颊，看起来它似乎耗尽了宋蕊的全部气力，以至于她收回手时浑身都在颤抖。虞焰分明是看到这只冲自己而来的手的，如果他愿意，轻而易举就能躲过去，可是他却一动不动，平静地接了下来。 “阿姨，如果您想打我，您就打吧，我不会防卫更不会反抗。”说完这句话后，虞焰又为自己高高在上的虚伪感到厌憎，眼前这个女人，能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简直少得可怜，“不过，等您打完之后，我还是想和您认真聊一聊。” -- 第107页 宋蕊没有应声，但也没有再动手，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像一尊雕像。 虞焰自作主张率先开口道：“我知道，对于同性恋这件事，可能您一时半会无法接受……” 听到“同性恋”这个词时，宋蕊整个人轻微颤抖了下。 虞焰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我也知道，这条路很不容易走，妈妈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肯定不忍心他吃这种苦。” 宋蕊依然没应声，只是有滴泪蓦然从眼眶滚了出来，最后陷在了脸上纵横的沟壑之中。 “可越是这种时候，踏云他越是需要您的支持和鼓励。那天他冲动离家，看似是在发泄对您的不满，但其实，是因为他太渴望得到您的肯定了。” 宋蕊原本平放在两膝上的双手一点点蜷缩了起来。 “而我也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体恤他、尽全力给予我所能给予的一切，您大可以放心地让他和我在一起……”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宋蕊终于开口了，转过脸来对着虞焰一字一顿道，“身为医生，以职位之便，哄骗患者和你在一起，你就是医生中的耻辱。” 被说中的虞焰定定地坐在原地，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再也蹦不出一个字。他只是用着满怀无用歉意的双眼看着宋蕊，像在老师面前乖乖听训的学生。 可说完这些之后，宋蕊却又低下了头，眼泪成束往下滚。虞焰犹豫着将纸巾递给了她，宋蕊反手想打掉，却顿在了半空，略显生硬地又接了回来。 明明只是五十出头的年纪，宋蕊看起来要比同龄人衰老很多。那张脸大抵从未做过保养，蜡黄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白发快要抢尽了黑发的地盘，过分佝偻瘦削的背脊，让人总觉得她似乎随时都会折断。 眼泪流尽之后，宋蕊用虚弱的声音道：“你走吧。” “我……” 虞焰还想说些什么，宋蕊吃力地打断了他：“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会支持你们，但也不会反对，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或许这已经是最为极限的让步了，虞焰不忍留在这里再刺激她，站起了身来：“您多保重。” 回到家时，原本该待在次卧的宋踏云，出乎意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他的归来。四目相对之后，两人都把对方想说的事抿了个七八分。 “你都知道了？”虞焰脱下外套，平静地上前坐到了他身边。 “你真的是个不太擅长撒谎的人。”宋踏云苦笑了下，“我发誓，从那之后我再也没看过你的行踪哪怕一秒。只是今天，你的神态过于反常了，我没忍住，就去查了查……回头我会把它删干净的。” “不用删。”虞焰伸手覆在了他手上，“以后你想看随时都可以看，不过大概也没有必要了，我不会再向你隐瞒了。” 宋踏云勉强点了点头：“我想说的说完了，你呢，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虞焰整理了一下情绪，把今天的对话都告诉了宋踏云。他的反应和宋蕊有些相近，整个人一点点在沙发上蜷缩起来，那是个寻求保护的姿势。 最后，虞焰开口道：“……还有一点，我想你或许该抽空陪着她去医院检查一次。她走路看起来很容易失去平衡的样子，鉴于她的年龄，这一般是脑血管出现问题的征兆。” 宋踏云忽然抬头看向了他，片刻后，生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一整个下午，两人再没说一句话，彼此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生疏与尴尬。直到晚饭时间，还是虞焰先开了口：“你想不想回去一趟。” 原本准备去厨房倒水的宋踏云猛地定在了原地，片刻后轻声道：“好。” 两人冒着夜色驱车再次来到了宋蕊家里，与上次不同的是，虞焰看起来很是坦然，而宋踏云却显得紧张又畏惧。 老式的居民房没有门铃，宋踏云也没有带钥匙，虞焰轻轻敲了敲门，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苦笑了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自己的拜访，让她对此产生了警觉。 可随着敲门声愈来愈频繁，里面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应答。虞焰有些疑惑地看向宋踏云：“这个时间点，你妈妈一般会去哪里？” 宋踏云却没有回答，而是粗暴地一把挤开虞焰，一脚朝门上踹了过去。 整个楼道都回荡着这巨大的声响，虞焰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后突然回过神来，在堆满杂物的楼道间扫视了一圈，翻出一个满是锈迹、已经钝到不能用的老式菜刀递了过去：“试试这个。” 宋踏云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后退半步，抡着胳膊用菜刀砸上了门锁。已经有些年岁的门锁，在宋踏云砸第二下的时候，就不堪重负地开了，木门“吱呀”着向内打开。 “妈！”宋踏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被虞焰赶紧一脚踢到了旁边。 宋蕊似乎已经意识不清了，她看起来是在沙发边跌倒的，半边身子靠在沙发上，半边身子倒在地上。听见宋踏云的叫喊，她极为吃力地抬了抬眼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踏云整个人都在不住地发抖，大脑一片空白，一把车钥匙忽然被扔到了他手中，虞焰上前打横抱起了宋蕊：“快，你去把车门打开。” 宋踏云这才缓过神来，飞速朝楼下冲去。虞焰紧随其后，小心护着宋蕊的头，尽量又快又稳地朝楼下赶去。似乎是为了节省时间，宋踏云居然将汽车无证驾驶到了楼底，虞焰来不及说些什么，将宋蕊放进后座后，便飞速上了驾驶位。 -- 第108页 一路上，虞焰也顾不上什么交规，又是超速又是闯红灯，风驰电掣地朝医院赶去，一趟下来，大抵吊销驾照都是轻的。宋踏云坐在副驾，整个人还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他其实也说不上自己有多爱宋蕊，可他实在难以接受她会离自己而去的可能。 顺利赶到医院急诊后，尽责的医生迅速开始实施抢救。两人在走廊长椅上不安地等待着，虞焰这才得以松一口气，轻轻抚摸着宋踏云的背脊。 “她会死吗？”宋踏云轻声道。 虞焰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宋踏云的脑袋揽进了自己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你放心，她一定会没事的。” 检查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和虞焰猜的没错，突发性脑溢血。但因为送医及时，经过简单处理之后，宋蕊目前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后续好好调理的话，有很大希望可以完全康复。 这无异于是不幸中的万幸，宋踏云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像是紧绷着的弦终于被扯断了一样，整个人埋在膝上哭个不停。哭声似乎是从身体深处呕出来的，带着几分歇斯底里，或许并不仅仅是在为宋蕊的事情而哭。虞焰头一次不敢去触碰他，只能心焦地坐在一旁看着他。 晚些时候，两人终于可以进病房去看望宋蕊。她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十分虚弱，但至少可以开口说话了，第一句便是：“家里的银行卡和存折放在衣柜里面的隔层，密码是你爸的生日……” 宋踏云站在原地，似乎有点惊讶，等宋蕊把家里那点可怜的家底交代完后，他才开口道：“你对我……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宋蕊抬头看向他，目光里是难得的慈爱与歉意，而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随时可能会离开你，你能找个人照顾自己，也挺好的。” 似曾相识的“也挺好”。这对夫妻，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蕊很快便顺利出院了，宋踏云也搬回了家里。虞焰有事没事便往他家跑，看起来殷勤得很。宋蕊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好了许多，又或者，她深知自己也只能认命了。 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立冬那天，虞焰收到了林晚吟葬礼的讣告。 葬礼的规模不大，至少在法律意义上，林晚吟尚且处于失踪状态。虞焰偶尔也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盼，如果林教授和林晚吟真的只是失踪就好，或许在某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遗照选的似乎是一张证件照，在锦簇的花团之中，林晚吟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带着自信坦然的微笑。只是黑白的色调，给她蒙上了一层不该有的阴霾。 在葬礼上，虞焰第一次看见了林晚吟的母亲。她戴着白色的绒帽，下面露出了少许青色的头皮，整个人看起来从容而平静，带着出世的洒脱——哪怕是在女儿的葬礼上。 方叙海也赶了过来，带着他那位小妹妹。她和照片上相比长大了不少，到底已经过去十年了，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只是一双眼哭成了核桃仁。 “虞哥，你以后打算干什么？”方叙海忍不住问道。 虞焰本想答自己最近在备考，可他看着小妹妹的那双眼，不由自主地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好。” 听到这个回答，宋踏云抬头默默看了他一眼。 作为丧主，林晚吟的堂哥简单进行了一番致辞，他满脸都是倦容，一度哽咽到无法继续，最后他道：“……希望我这位勇敢、聪慧、善良的妹妹，能就此安息。我们会永远牢记她的奉献，她会一直活在大家的心中。” 葬礼结束后，大家沉默地四散开来。虞焰和宋踏云正打算离开时，方叙海突然追了上来。 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着，方叙海分明是有什么话想说的，可却嗫嚅着道不出一个字。 “小海。”最后还是虞焰先开了口，“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回到医院里继续工作。” “有！虞哥，我随时都可以！”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句话一般，方叙海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下来。 对于虞焰的这个决定，宋踏云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他扭头看向虞焰，目光炯炯：“虞医生，我想和你一起。” 虞焰垂眼看着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想拒绝的，但慢慢地他忽然想通了，宋踏云绝不需要他这份多余的担心。 作为医院的招牌医生，医院当然全力支持虞焰的归来。之前的那份投诉，在了解清楚状况之后，也早已经被撤销了。 恍然间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一切又回到了当初。只是那个空着的位置，在虞焰的要求下，再也没有人去补。 而虞焰向来朴素的办公桌上，这回多了三张照片，一张是林教授和方叙海妹妹的，一张是他和方叙海之前同林晚吟的合照，还有一张，则是他和宋踏云的合照。 宋踏云头一次穿上了白大褂，眉眼里还是有着未脱的青涩，但整个人看起来英气洒脱，足以与虞焰比肩。 这家医院依然人来人往，三人不知疲倦地在每一个世界冒险奔波着。他们窥探着他人的内心，也在无意之中，一遍遍检视着自己的心。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自此终于彻底完结啦！能按照自己的计划顺利将这个故事完整讲出来，还是挺开心的。我个人还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呈现出来的结果似乎有些不尽人意，以后大抵会找个时间大修一遍（就是拖延症实在太严重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修_(:зゝ∠)__ -- 第109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