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觉晓》 第1页 《大梦觉晓》作者:藤藤小猫【完结】 文案: 一场意外的谋杀,将归隐江湖,四处云游的李星河重新带回到那波云诡谲的江湖争斗之中。 南方的扶摇山庄,北方的天刀关府,三不管的申州地界。 再度踏上江湖的李星河,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一场场错综复杂武林纠葛之内,遥城七子的往事随之喧嚣尘上。 若所知的过往只是一场阴谋,那人究竟该如何面对未来?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三教九流?阴差阳错?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星河 ┃ 配角:风静如,杨楚、风文如等 ┃ 其它:墨无书 一句话简介:李星河的中原游记 立意: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01# 含冤 墨无书墨公子智冠绝伦。 “这鬼天气,真是热得要人命。” 一茶馆内,杨楚没滋没味地喝了口茶,没精打采说道。 天气太热,导致杨楚连喝酒的兴致都没了,而他的伙伴,江南大侠风辰逸之子风静如,却认真地听着这小小野店里的说书先生所讲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说来,杨楚也觉得稀奇。这一路上,他们所经过的茶馆酒楼,十个有九个都在说南北联姻之事,只有这家酒楼不同,它所讲的不是近来人尽皆知的南北联姻,而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烈日当空,外面的官道上,鲜少有人经过,只有一杆酒旗被吹过的风扯出“飒飒”的声响。 只见那说书先生一拍面前桌案,煞有其事道:“要说这二十年前啊,西域罗刹教试图染指中原,倾全教之力进攻中原,中原群侠闻之,纷纷奋起反抗,可奈何各门派没有一个统一的领导,而被罗刹教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说书先生故做神秘地停顿了会,再道:“就在这时,天玄老人出现了!天玄老人在各门派争论不休,内斗不止的情况下出现,以一手快剑大败当时组成武林同盟会的五十六个帮派的代表,而被这些帮派的掌门奉为武林同盟会的第一任盟主,随后天玄老人率领中原群侠,向罗刹教发起反击。” “要说这天玄老人,实乃一代宗师,他不仅自己武功超绝,教出来的七个徒弟也是各个优秀,皆非池中物,七个未及束发的孩童,却已深得天玄老人的真传,在对抗罗刹教的那一役中,瑶城七杰的名声不胫而走。” “七杰对十恶,天玄老人座下的七个弟子甫一出手,便一举歼灭了罗刹教麾下的十个堂口,一战而名动天下!” “天玄老人不仅将罗刹教逐出中原,更是一举重创了当时的魔教教主,令他退回西域,二十年内罗刹教教众都不得再踏上中原一步!” …… “我说阿静,这故事你都听过多少回了,怎么还这么入神?”杨楚兴致缺缺道。 “天玄老人的一生,跌宕起伏,令人神往。”风静如面含钦佩,郑重道。 杨楚嗤笑了声:“有什么好钦佩的?还不是晚节不保,若非他教出来的那七个好徒弟,中原如今何至于南北对垒,南武林在那之后的厮杀乱局,全拜他们所赐,你佩服他,还不如佩服江南大侠,你的爹亲。” “杨楚!”风静如闻言,当场冷脸,横眉怒目地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提风辰逸,我不想听!” “阿静,你……”想到这父子两越来越差的关系,杨楚不觉头疼,“他好歹是你爹,做人儿子直呼父亲名讳,可是会遭雷劈的。” “哈。”风静如嗤笑了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间,他连眼睛都红透了,不是悲伤,而是忿恨,恨不得把骨头咬碎,磨成粉末一点点吞下去的忿怒,“我宁愿自己根本没有他这个父亲。” 杨楚张了张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道:“风伯伯,他也是不得已。” “够了。”风静如彻底不耐烦了,声音里带着冰渣子般的寒意,“别再提他了!” “不提不提,就提你最敬重的天玄老人好吧。”杨楚连哄带拐,借势转移话题。 风静如从善如流,顺着杨楚的话语接道:“玄门祸乱,那都是天玄老人的身后之事,与天玄老人无关,我不准你侮辱他!” “好好好,我的错,我赔失礼。”杨楚双手合十,对着斜上方虚空处拜了两拜,“是我侮辱了一代宗师,我不应该,我道歉我忏悔。” 嘴上虽说着抱歉,但从杨楚的表情上看,简直毫无诚意,他的语气也是,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杨楚与风静如是同门师兄弟,二人师从剑圣慕天星。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故而平时说话也会随意一些。 风静如,单纯刚直、血气方刚,人不如其名,一点也不文静。此时见人作态,他更是怒上眉梢,恨不得痛揍杨楚一顿。 但杨楚是谁?剑圣所亲口认证的小滑头,脸皮比剑刃更厚。 再说了,风静如这恼怒的模样杨楚见的多了,所以杨楚不仅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自娱自乐地哼起歌来。 “你!”风静如见状,更火大了,可他又拿杨楚没办法,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真地揍人吧?虽然杨楚这人是挺欠揍的,可自己若真的动手,那岂非太小心眼了? 风静如第不知道多少次地扭过头,决定不理杨楚。 -- 第2页 可杨楚完全不会看人脸色,继续道:“别你你你我我我的了,你是休息够了没有,够了我们就出发吧,说起来这地方离碧春的村子不远,我们都到这了,不如去看看她吧?” “哼,随便你!” “那就走吧。” 话毕二人起身结账,随后并肩离开了酒楼,举步踏入烈阳之下。 在他们身后,说书先生仍旧慷慨激昂地继续道:“墨无书墨公子智冠绝伦,是天玄老人钦定的接班人,天玄老人死后……” 而在另一边。 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焦点的李星河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为落荒而逃的冲动。 李星河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像现在这样,被一个小姑娘护在身后。 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时六月,几近正午,明媚日光,灼人眼球。 漫天的海棠花瓣,随风洋洋洒洒。 怎奈,并无人欣赏。 一群人,一群很普通的人,或拿着锄头或握着铲子,零星地围在烈日下的古道旁,在没有任何遮挡物的情况下。 这群人中,有老有小,各个皆面含恐惧,却又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而被这群人围在中间的,正是本故事的主角,昨夜偶经此地的李星河。 李星河的身前则护卫般地站着一个样貌普通却泼辣劲十足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满面怒火地看着面前村民:“你们这些人除了搬弄是非,就是冤枉好人,怎么,害死一个还不够?现在还打算无凭无据的再害死这个是不是?” 听闻此言,有个村民立马不乐意了,明明是自己村子里的人被外人杀害,这个碧春就算再怎么讨厌自己的村落,也不该在这种时候胳膊肘往外拐,只见那村民一脸悲愤又难以置信道:“碧春!你这是什么态度?” 名唤碧春的少女瞥了那人一眼,冷哼一声,道:“你平时用什么态度对我,那我现在就是用的什么态度对你。” “你!简直不可理喻!” 碧春:“难道我说错了?” “好了!”就在那人上前打算与碧春好好理论一番时,人群中一位年长者跺了跺手中的拐杖大声道。 见是老者,那村民立即闭嘴退回,碧春虽面有不甘,却也不再出声。 只见那位老者上前,直视李星河道:“这位先生既然自称云游而来,想必是个学问人,老朽不知你与潘嫂有何恩怨,非要置她于死地,但你应该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说罢,村长眼神示意身后的村民上前拿下李星河。 碧春见状往后退了退,堵在李星河身前大声道:“村长,无凭无据你不能这么做,你以前明明不是这种不问缘由的人。” 村长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仿佛叹息一般道:“碧春,人命关天,大潘如今不在家,他的媳妇却突然被人杀害,我们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村长,跟他们客气什么,我看杀人凶手就是他,我们村子平静了这么多年,他一来就出了人命,还死的那么惨,头都没了,不是他还能有谁。”接话的正是刚才与碧春争论的男子。 “头没了就是他做的?简直笑话,无凭无据,你不要血口喷人。”那人才说完,碧春立马接上,“除了嚼舌根和冤枉人你还会做什么?” 那人指着碧春:“那你又凭什么说他不是凶手?” 碧春:“他从昨天入村到现在一直跟我待在一起,我怎么不能证明?” “睡觉的时候也待在一起?” “你!”听到这种话,碧春立即涨红了脸,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不再理会那人,转头一脸真诚的对村长道,“村长,我真的能证明他的清白,他从昨天到今天早上,一直都跟我待在一起,我没有撒谎,村长请您相信我。” 碧春一字一句说的很用力,很清晰。 烈日之下,李星河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被太阳晒的脸颊泛红,且貌不惊人的女子有着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魅力,仿佛就连飞舞在她身侧的灰尘都带着金色的光晕。 “村长,我们村已经因为不问原由嚼舌根害死过一个人了,现在不能再让另一个人也平白无故的蒙冤而死。”说到这,碧春垂下眼,掩去眸中神伤,却更显其周身萧瑟,“村长,您想想晚清吧。” 听到这个名字,本脸色还算镇定的村长,颓然间也变得满面悲伤,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握着拐杖的手上,青筋暴起。 见人如此,碧春有些不忍,可她还是继续道:“村长,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一定会找出凶手,证明他的清白。” 村长沉默良久,说道:“现在老朽可以不处决他,但这个人必须关起来,我收到消息,今晚大潘就会和阿金一起回村,到时候大潘要如何做,那就不是老朽能干涉的了,毕竟出事的是他家的人。” 知道这是村长所能尽的最大努力,碧春也不再强求,这段时间在找个机会把人放走就好,她已无法忍受任何人在她面前因蒙冤而死了。 见碧春不再说话,村长又一次示意村民将李星河绑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观察众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李星河突然开口道:“老丈,不知是否能让我见一见死者的尸体?” 李星河本就长的清俊端庄,温文尔雅,这一开口,柔和的嗓音带着从容优雅的声调传入耳膜,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 第3页 一时间,众人似乎可以理解为何碧春会如此坚信这个人不是杀人凶手。 但仅仅只在一瞬之间。 “你想干什么?”过于警惕的声调,说话的是方才一直和碧春对呛的人。 “你们都说人是我杀的,而现在我只想看看这个死在我手上的人一眼,这要求,不过分吧?”李星河微微一笑,完全没有受制于人的窘态。 这一笑,似让整个寂寥的花雨瞬间鲜活了起来。 围观众人又是一怔。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 “真得只是看一看?”那村民表示怀疑。 “放心,只是看一看,而且你们这么多人看着,不管我想干什么,你们都会阻止我的,不是吗?”李星河摆了摆手,以示自己只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毫无威胁。 “好,那你们就带他去看看,看完以后,就把人关到我家柴房去。”村长的视线在李星河身上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一副不想再多说的模样。 “是,村长。”那村民颔首,而后没好气道,“你,这边走!” “你凶什么凶。”极不友好地回呛,当然,说这句话的人并不是李星河,而是碧春。 02# 受困 这种简单到不能更简单的嫁祸竟然也会被自己遇上。 关于李星河为什么会如此不幸,这还要从昨夜开始说起。 一路云游的李星河,是在昨日酉时左右到达这个小村落的。 这是个栽满海棠树的村子。 时六月,正是海棠花谢的季节。 尚未入村,李星河便被眼前这片花海所吸引。 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近,李星河能看到其中有一棵海棠树生长的特别茂盛,未及入村的李星河在看到那片花海的瞬间,就做下了决定,入村后他一定要去那户人家拜会一番。 可才一入村,所见与想象大为不符。 这是个相当落后且保守的村落,不同于李星河以前经过的其他地方,这里的村民对陌生人带有相当强烈的排斥,甚至有些厌恶,他们自给自足,整个村落里竟然没有一处可供路人落脚下榻的小客栈。 这让原本打算投宿游览的李星河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李星河准备出村露宿森林时,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少女正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身上的水囊早已空空荡荡,下个村落距离此处也还有段距离,李星河略一沉吟,便抬步向对方走去。靠近时,李星河脸上带着温和友好的笑意道:“这位姑娘,在下路经此地,身上的水已经喝完,不知姑娘能否行个方便,给在下一口水喝?” 那姑娘眼神不带转地看着李星河,直看得李星河快笑不下去的时候,才冷哼了声,转头就走。 这一举动令一向聪明过人,善于揣测人心的李星河也不由愣了下,僵在原地。 何意?我是哪里得罪她了吗? 那姑娘走了几步,见人没有跟上,便回过身来,一脸嫌弃道:“喂,你还站在那干嘛?光站着水会自动跑到你嘴里去?” 哦,这……李星河决定先闭嘴,跟上再说。 之后,李星河得知了这个长相并不出众,虽然说话刻薄,但实际心地很好的姑娘名唤碧春,也知道了一些有关这个村子的小事情。 比如他们不喜欢外人;比如碧春不喜欢这个村子,不喜欢这里的村民;比如这个村子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外人经过了,除了一个傻子;比如那颗最茂盛的海棠树是这个村的村长家的。 最后李星河还得了允许,在碧春家中借宿一晚。 由于碧春是一个人生活的,所以一开始李星河是拒绝的,毕竟男女共处一室对碧春的名声不好。 但,李星河最终还是败在了碧春姑娘的冷嘲热讽之下,住宿了一晚。 今日一早,打点好一切,用了早饭的李星河,起身准备告辞离开,却被碧春堵在了房门前。 对方一句“吃好喝好睡好不贡献点报酬就想走?”言罢,碧春指着房门前的一堆柴火,命令李星河劈柴抵债,而且拒不收钱。 于是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李星河不得不屈尊降贵亲自拿起柴刀劈柴。 等到一切完毕,终于背上行囊走出碧春家大门的李星河,却意外的又被一大群悲愤的村民堵在了古道之上。 也就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所谓天降横祸。 这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赶鸭子上架,还是处于被动的那一方。 哎。 村长家的柴房里。 各种碎碎念从中传出。 “烂村子,烂邻居,呸,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烂地方!” 狭小的柴房内,转了好几圈的碧春见李星河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顿时气上心头,指着李星河破口大骂:“都是你,要不是你,本姑娘哪用得着跟那些多话又白痴的人浪费时间!” “辛苦姑娘替在下周全,星河感激不尽。”说着,李星河站了起来,微微躬身以表谢意。若非对方,自己现在只怕也没有机会好好坐在这里,虽然这些村民并非自己的对手,但动手实非李星河的初衷。 碧春此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见人如此,不觉面色悻悻,出口的声音也弱气了些许:“你知道就好。” 李星河仿佛看不出她的尴尬一般,微微笑着,心下念头一转,开口问道:“碧春姑娘,方才听你说村长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 第4页 “是啊,这村子里的人各个都是爱嚼舌根的烂人,只有村长明事理,不会那样。”碧春说着,叹了口气,“不过这事儿也怪不得村长,若不是我昨天遇见你的时候正好有看到潘嫂回家,若不是我肯定你没有杀人的时间,换了是我也怀疑是你干的。” “那死者,也就是潘嫂与村长可有什么关系?” “关系?”碧春闻言,一脸疑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村子就这么大,虽然不想承认,但每家每户都是沾亲带故的,村长应该是潘嫂的表亲,除此之外并没什么特殊的关系。” “那潘嫂平时可有什么仇家?” 碧春摆了摆手:“能有什么仇家啊,你也看到了,我们村子就这么大,有也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不至于弄出人命。” 说到这,碧春的脑海不由又浮现潘嫂那丧失头颅的尸骸,顿觉有点凉飕飕。 同一时间,屋外有风乍起,夏日的风透过窗隙吹进屋内,发出“呼呼呼”的声响,碧春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浑身一颤。 “碧春姑娘不要害怕,只是风。”李星河见状,有些想笑,但他忍了下来,不然还真不知这姑娘又会怎么数落自己。 给对方一点平复的时间,好一会,李星河又问道:“那潘嫂和她丈夫的感情如何?” “你这人怎么和那些村民一样八卦!恶心!”听闻此言,刚被吓一跳的碧春立马炸了。她有点害怕,但她知道怕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害怕而怜悯你,所以她不得不找个点来发泄自己内心的情绪。 “在下只是想为自己洗脱罪名,所以还有劳碧春姑娘如实告知。”聪慧如李星河自然知道碧春内心的情绪,但他并没有点明,只微微俯下身,一脸诚恳地说道。 “那你不逃吗?”碧春有些诧异,差点叫了出来,幸好她及时捂住了嘴。 “既然出了人命,那在下岂能毫无交代地逃走?逃了,不就等于默认了吗?”李星河仍是一副不咸不淡,悠闲从容的模样。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碧春都快以为这人是来这柴房游历的了。 不过碧春心里的那点恐惧也确实因为李星河的这几句话而消散了不少。 碧春再一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李星河,最后她开口回答他的问题:“据我所知,他们的关系并不好,大潘以前经常殴打潘嫂。” “以前?” 碧春想了想,放低声线继续道:“自从大潘和阿金哥,也就是村长的儿子一起合伙做生意之后,大潘对潘嫂的态度才开始好起来,他经常外出工作,所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常呆在家里,一有不顺就动手殴打潘嫂出气。” 李星河略一沉吟:“那阿金又是个怎样的人,村长只有他一个儿子吗,村长家里可还有其他亲人,或者佣人?” 李星河这问题一出,碧春脸上又出现了刚才在烈日下的那种神情,同时开始了长久的沉默,而李星河似乎也料到她会有此反应一般,只在一旁默默静待,并未催促。 屋内光线黯淡,屋外有风吹拂,光影破碎地交织在李星河与碧春二人之间,轻轻地晃动着。 很安静。 长长一声叹息后,碧春缓缓开口道:“村长还有个女儿,叫晚清,不过她在三年前就去世了,村长的妻子也在去年失踪,现在村长身边只有阿金一个儿子,并没有佣人。”微顿了顿,碧春的面色出现异样,“阿金以前是个很憨厚的人,很孝顺,最喜欢的就是看书和收集古籍,可自从去年他母亲失踪后,他就开始性情大变,我经常看到他弄死一些猫啊狗啊的小动物,不过最后他还是会给它们收尸,对人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礼貌,大概是一时不能接受母亲的离去吧。” 李星河:“那他可有将猫狗分尸的习惯?” “当然没有。”碧春似想到什么一般,指着李星河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怀疑……”碧春边说边连连摇头摆手,“不可能!阿金哥和大潘是上个月一起出去的,两人至今没有回来,村长刚刚不是说了吗,他们两今晚才会回来,所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吗? 一时间李星河没再发问,良久他道:“碧春姑娘,劳烦你再帮我四处找找看,可有什么偏僻的地方能找到潘嫂的头颅。” 碧春咬咬牙应下,走到门口,她又回过身来,略有些犹豫道:“现在已经快申时了,你确定不用我帮你逃跑吗?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多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见对方仍旧一脸担心的模样,李星河不由有些想笑,他若真想离开,这个小柴房又岂能困得住他? “你放心,我会没事的。” 李星河说这话的语调依旧平缓温和,但一字一字娓娓而出,却让碧春不自主的去相信他。 “我马上去找,一定把潘嫂的头颅找出来!”话毕,碧春打开房门飞奔出去,丝毫不理在门口看守的村民。 那村民看了看离去的碧春,又看了看房内好好呆着的李星河,“呸”的一声关上房门,并从屋外落了锁。 李星河轻笑了下,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好,再无其他动作。 这种简单到不能更简单的嫁祸竟然也会被自己遇上。 哎,真是倒霉啊。 一声叹息后,唯有静。 寂静。 -- 第5页 除屋外不间断的虫鸣声和偶尔传来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外,再无其他声息。 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 03# 晚清 毕竟,实在是太巧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夕阳已淹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月升起,星满天。 漫天清辉之下,离开许久的碧春终于再次出现在李星河的眼前。 再出现的碧春姑娘不见了惯常的刻薄,满眼满脸全是歉疚。 “对不起,我找了很多地方,可还是没能找到潘嫂的头颅,对不起……” 看着眼前少女,李星河突然有点想听一听她的故事了。对于李星河而言,这是极不寻常的一种念头,他很少会对别人的事情提起兴趣。 李星河宽慰笑笑,温声劝慰道:“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找不到才是正常的啊。 “不,这是我的错,今早如果不是我刻意刁难,你早就离开这个见鬼的村子了,是我害了你,是我……”碧春泫然欲泣,若非她刻意阻止,事情又何以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 都是她的错。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说着,碧春慢慢蹲下|身去,半垂着脸,密密的睫羽盖住她的眼睛,碧春再出口的声音也带上了呜咽,“我只是想多跟你说会儿话,跟你交谈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晚清,我知道自己的个性不讨喜,自从晚清死后,便很少再有人能心平气和的同我讲话,你是唯一一个,我只是想多留你一会儿,我真得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又是晚清…… 这已是李星河今日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 李星河垂目看着眼前少女,沉吟了会儿,跨步至人面前蹲下,抬起的手在对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不知者无罪,碧春姑娘你无需自责,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 碧春闻言抬眸,怔怔地看着李星河,又仿佛只是透过李星河在看另外一个不存在的人,良久,碧春道:“你跟晚清真得很像。” 李星河神色不动,略显好奇问道:“是你口中那位村长的女儿?她跟我很像,那为何从村长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碧春点了点头,随即解释道:“我说得相像不是指你们的外表相像,而是你们给人的感觉很像,同样气质温和、待人有礼又不热络,可无论我的语气态度有多差你们都不会感到生气,总是淡淡的,波澜不惊,却能予人以轻松之感。” “哈。”听了碧春对自己的评价,李星河自嘲一笑,不想温和的面具戴的久了,竟然让旁人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碧春没有看出李星河的异样,继续道:“其实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你们到底是哪里相像,就是有那种感觉。” 李星河表示理解,想了想道:“所以昨夜你才会留我在你家过夜。” “嗯。”碧春颔首,“我本来也只是想给你一口水喝而已。” 李星河笑了笑:“你是个心肠软的好姑娘。” 碧春闻言,也笑了,笑容满是苦涩:“我长这么大,除了你,只有晚清这样夸过我,便是杨……那个傻子,也只会说我脾气坏很难搞。” 见人不觉流露赧态,又忽然与不详焉,李星河虽倍觉诧异,却也没有追问,那个傻子,大概是碧春姑娘的心上人吧。 月,渐渐高升。 李星河与碧春先后站起。 这时,李星河注意到自己本被月色拉得长长的影子,已逐渐变短,极短,短到只需提脚便能踩到。 李星河透过柴房的缝隙看了眼屋外天色,内心估摸了下时辰,回首问道:“白日村长说的大潘和阿金还没有回来吗?” 碧春摇头:“还没有,眼下天色已暗,他们今夜可能不会回来了。” 难道是自己推测错了? 李星河心下疑惑,思忖半晌,李星河开口打破寂静:“碧春姑娘可愿意将晚清姑娘的事情说给在下一听?” 月色朦胧,四下悄寂。 良久,碧春慢慢开口说道:“晚清是我的好朋友,唯一的朋友,她与我不同,是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姑娘,上有父母宠爱,下有兄长疼惜,街坊邻居们也都很喜欢她,她本该嫁个好人家,过着幸福美满的人生,可谁知……” 碧春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再道:“晚清爱上了一个江湖人,那人是偶然经过村庄的,我们这村的村民不喜外人驻留便将那人赶了出去,晚清心善,不忍见人露宿荒野,便悄悄带了水和食物给那人送了过去,可这一送就结下了孽缘,她与那人时常在村外相会,可过不了多久,那个男人就莫名消失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人失踪不久后,晚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李星河惊诧:“身孕?” 碧春点头:“未婚先孕,从此晚清在我们这村子的境况可想而知,村民们以前有多喜欢她,知道之后便有多厌恶她,她的父母也是,唯有阿金哥护着她,为了找到那个男人,阿金哥离开过村子一阵,晚清独自在众人的眼光和批评之中辛苦地活着,我的劝慰对她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直到两个月后阿金哥孤身回来,晚清便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个男人了,她被骗了,可村民们的指指点点仍然没有半分消停,最后晚清承受不住,选择了上吊自杀。” -- 第6页 李星河即可断定,那位晚清姑娘与自己不仅不像,简直完全不同。 “晚清死后,阿金哥跟疯了一样,大吵大闹了几天,不过最后也看开了,只是他变得不愿再理人。”停顿了下,碧春凝目看着李星河,坚定道,“但阿金哥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我相信潘嫂的事情绝对不是阿金哥做的。” 李星河张了张嘴,可还没来得及出声,身前的木门便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男子一脸悲愤地拿着把柴刀冲进来,满怀怒火地指着李星河道:“是你,是你杀了阿香!” 碧春见状,当即回身挡在李星河面前,然未及站稳,便被她身后的李星河拦腰抱起,两人同时后退,堪堪避开了挥来的刀刃。 碧春已顾不得惊吓,大喊道:“大潘哥不是他!” “不是他还能有谁?你说!”大潘提刀指着碧春,劈头盖脸地质问,“为什么他一来香儿就出事了,你说啊!” 一时间碧春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毕竟,实在是太巧了。 04# 脱困 晨曦,总是喧嚣的。 就在三人对峙之际,其他的村民也陆续赶了过来,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四起。 “这位大潘兄,能否听在下讲几句话?”李星河冲碧春点了点头示意对方放心,便前踏几步与大潘对视。 “你还想狡辩什么?”说话的是早前质问李星河那人。 李星河并没有回答那人,仍旧看着大潘,面容淡淡,却有种内敛的气势。 直面这气势的大潘不由被震住了。 “你……你说!” 李星河微附身表示感谢,随后缓缓道:“今天中午我去看了贵夫人的遗体。” “那又如何?”大潘很是不耐,“要说什么你就说,我没兴趣跟你打哑谜!” “绫罗翠衣,色泽娇艳,是大潘兄给尊夫人准备的吗?”略微带着些打趣的口吻,李星河出人意料道。 听了这话,大潘眉峰一皱,他从来没有给妻子买过衣物,不过他这一年跟着阿金哥也赚了不少钱,香儿自己给自己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人表情,李星河断言道:“观大潘兄的反应,看来那衣衫并非是你为尊夫人准备的。” 大潘:“她自己去买几件衣服并不需要向我报告。”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李星河抬眼,视线在身后围观的村民身上缓缓扫过,当看到其中一个上午并未见过的红衣年轻人时,李星河微微笑了一下,“我说过我看过尊夫人的遗骸,不才在下懂得点验尸之道,根据尊夫人尸骸的僵硬程度可以看出她是昨天夜里被人杀害的,这一点,想必不少见惯尸体的村民也都知晓。”讲到这,李星河停了停,见没人反驳才继续道,“女为悦己者容,大潘兄以为半夜三更,一个女子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如此郑重地打扮自己?” 越听李星河的言论,大潘的脸色越是灰败,他也曾怀疑那个女人背着他偷人,但是这种事情……大潘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众人,怒道:“这跟你杀害她的事情没有关系!” “非也,在下初经此地,断不可能与尊夫人有所关联。”李星河不觉有些好笑,以前他还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也需要处理这种完全没有疑点的案件。 真是世事无常啊,李星河的脑中闪过这样一句话。 最后他真的笑了出来。 周围百姓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笑起来的青年,虽然很养眼,但是…… 果然有问题! “既然尊夫人盛装打扮不是为了我,那又会是为了谁?她昨晚见了谁?那个人又去了哪里?” 一问落下,再接一问,大潘被李星河的一个个问题砸得不知所措。 见面前人仍是一副愤怒不解的模样,李星河心下一叹,循循再道:“那我便斗胆在说的明白一点。”说话间,李星河抬眸看向大潘身后,视线直接对上那个红衣青年,“昨日与你一同在外的人是否离开过,而且时间不短。” “金哥原本是要比我早一日回来的,只是在迎春阁耽搁了一夜,就只好与我一同回……”话至此,大潘突然停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随便这么一问。”顿了顿,李星河笑道,“如此看来是有了。” 大潘转过身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阿金,并否认着:“金哥?怎么可能?” 只是眼下大潘视线里的人,完全不是他平时所见到的样子。 那个名叫阿金的红衣青年紧紧地盯着李星河,扯开嘴角笑了起来,没有说话,却透着股诡秘的意味。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阿金的身上,恐惧感由心而发。 人也不由得都从阿金身边退了开去。 “你血口喷人!”打断众人恐惧的是老村长,他站在阿金的身边没有动。 听村长一吼,众人才缓过神来,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被这个外人带着跑了呢?阿金那么乖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杀人?还是那么残忍的手法,这绝对是污蔑! 这么想着,众人看向李星河的眼神变得愈发不友善起来。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村长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李星河微侧着头,不卑不亢的说着,行为举止没有丝毫逾越,却隐隐有股迫人之势,“潘嫂的头颅和以前那些被他虐杀而死的动物应该都是村长你安排埋葬的吧。”李星河望着村长,语出惊人,“就在你家门前的那颗海棠树下。” -- 第7页 一时间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李星河:“这确实只是我的推测,但要证实这推测是真是假,也很简单。” 村长闻言,本能地颤抖了起来。 盛夏的夜晚,空气清新,月色皎洁,但这些平时令人倍感心旷神怡的景色,眼下却愈加衬得气氛迥异于常。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诡秘的笑声打破寂静,是阿金,“老头子,我早就说过,你是阻止不了我的,你也瞒不住什么,这次不过是杀个人而已,我玉金戈不偷也不抢,她吃我的花我的用我的,命当然也是我的,我拿走有什么不对?哈哈哈哈。” “金哥真的是你?”大潘不敢相信,“为什么?” “别问我理由,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遇到坏事,谁问你理由?你遇到好事,谁问你理由?所以理由根本就不重要。”玉金戈看着大潘,嘴角扯出残忍的笑意,一字一句道,“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潘你该感谢我替你杀了她,你才能得以解脱,还有你们——” 玉金戈抬手一挥,一一指过在场众人:“你们不是最看不起不知检点的女人吗?那个女人就是啊,我不过勾一勾手指,她就自己贴了上来,不知廉耻,这种人最该死了不是吗?” 看着玉金戈眼里那扭曲的癫狂,村民们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纷纷再退。 不仅村民,便是李星河都不由为之侧目。 那是走火入魔的眼神。 玉金戈见状,又笑了起来,泛着阵阵冷意,森寒的、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替你们把她给杀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露出这种表情呢?当初晚清死的时候你们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阿金哥你是为了晚清。”碧春闻言上前一步,迫切道。 玉金戈转头看向碧春:“当然不是,荡|妇都该死,晚清自然也是该死的,只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不然我一定剖开她的肚子,当着她的面把那个孽种取出来喂狗。” “住口!”村长粗喘着气,大声喝道。 玉金戈怒道:“老头子你叫什么叫,你以为我会怕你?我可是练过武功的,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是这样吗?”李星河闲闲反问,所展现出的,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凛冽之气。 “不自量力。”玉金戈言罢,当即攻向李星河。 玉金戈捏指成爪,招招阴狠。 李星河足尖轻点,轻轻松松避开攻击,而后一掌拍向对方脊背,以内力震断对方的全身筋脉,再一扬手,直接对着玉金戈的后颈劈下。 玉金戈武功尽废,惨叫昏迷,前后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围观的村民全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们一直以为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不想他居然会武功。 碧春同样呆住,她也没有想到。 是大潘的嚎啕大哭声重新唤回了众人的神志。 “村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提问的是碧春。 村长仿佛一瞬之间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心力一般,一下子变得垂垂老矣,他看着李星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星河:“碧春说你原来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 “只这一句话?”村长有点想不通。 对于别人而言,这也许只是一句话,李星河如是想,心底微微泛起苦意,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拥有这种能力。 “早前你的话,漏洞不止一处。”李星河缓缓解释道,“你不同于以往的态度说明你想要掩盖什么,玉金戈与大潘是上个月出门的,离开之时不可能将归来的日子算得如此准确,而你却能断定他们今夜一定会回来,而他们也真得回来了。再加上潘嫂的装扮,碧春口中玉金戈的改变,这些事情无一不佐证了我的猜测,最后在从大潘口中得知玉金戈昨夜并没有与他待在一起,也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村长恍然:“原来如此。” 李星河侧头看了看碧春,又转回头继续道:“碧春姑娘翻遍全村也没有找到潘嫂的头颅,那说明头颅已经被埋了。” “你们家并没有女子却有一颗异常茂盛的海棠树,原因只有一个。” “那下面埋着尸体。” “被玉金戈害死的小动物,潘嫂的头颅,还有……” 月亮在天,银辉满地。 “你的妻子。” 第二天清晨。 艳阳东升。 晨曦,总是喧嚣的,即便是这个刚经历过阴暗面的小村落也一样。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初升的太阳更加富有朝气,它用它短暂的生命,唤醒世间所有的一切。 李星河在向碧春辞行。 “告辞。” 看着李星河的背影,碧春突然很羡慕,她要离村的愿望究竟何时才能实现?现在已经不是银子的问题了,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杨楚,那个傻子,还会再来看她,所以她固步自封,留在原地。 也不知他与清和姑娘怎么样了,是否已有情人终成眷属? “喂,你下一站打算去哪?” “一路向北,走到哪算哪?”李星河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又走出几步,李星河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笑道,“其实你并不讨厌这个村子。” 05# 跟踪 为何要跟踪自己? 得月楼是临安城里最大的酒楼。 -- 第8页 已是日落时分,西斜的阳光,映着“得月楼”三个字龙飞凤舞,闪闪发亮。 正值晚饭之际,得月楼内一片喧嚣。 在这个面积不小的酒楼里,聚集了不少的人。 龙蛇混杂,虽各自盘踞着一桌一角,但所谈论的话题却无一例外。 南武林泰斗扶摇山庄与北武林领袖天刀关府的联姻事件。 现今中原武林,以申州为界划分南北。 北方以天刀关府为首,而江南武林则以扶摇山庄马首是瞻。 自十二年前,中原最大的帮盟——武林同盟会,因内乱瓦解后,中原武林便再度进入到群侠并起,以武逞凶的年代。 尤其以江南一带最为典型,武林同盟会坐落于江南瑶城,同盟会瓦解后,因为没有一个大帮坐镇,小门小派各个都想出头,却谁也不服从谁,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闹得官府数次出面镇压,民不聊生。 直到八年前,扶摇山庄的天下第一才子风辰逸为四年一度的科举考试进京,一路北上期间,风辰逸有感世道倾颓,遂放弃了举人身份,弃文转武,于临安城横空出世,以绝对的武力和高洁的品行,一举征服南方诸派,晋为群龙之首,并重新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 南方派门不得聚众斗殴,更不能随意误伤无辜百姓。 而在北方,各门派虽然也是冲突不断,但因有位处北方的名门——天刀关府坐镇,震慑各派,故而虽小闹不断,却一直没有发生太大的冲突,比之南方要太平得多。 由于风辰逸之故,南方后来居上,隐隐有超越北武林之势,本默默无名的扶摇山庄,更是在短时间内,名震天下。 这一现象引发了北人的强烈不满,此后更以申州为界,划分南北。 南北武林势同水火,十数年来,争斗不止。 南方诸派视北方武林为绿林暴徒,天刀关府更是暴徒中的暴徒。 而在北人眼中,江南武林所谓的侠道,不过是说着好听而已,实际上尽出些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在这些伪君子中,以风辰逸为最。 所以这十数年来,南北武林一向摩擦不断,积怨难解。 而此番,双方之所以达成联姻的共识,乃因二十年前被武林同盟会打退的西域罗刹教似有卷土从来之势,罗刹教的顶级杀手梅花剑客已入中原。 最早发现梅花剑客重入中原,是在四个月前。 彼时,正是姑苏季家庄庄主幼子的百岁之日,季家庄庄主季羽人称“铁掌乾坤”,一手逍遥掌法使的出神入化,在当年的抗魔一役中贡献重大。 季庄主育有三女,两年前原配夫人因故病逝,而娶了续弦夫人,可谁知却在年近花甲之年喜得一子。 老来得子,季庄主很是欢喜,遂广邀江湖好友前来同贺。 百岁之礼的那天早上,季庄主书房的榻椅上曾出现过一朵绽放的梅花,春日的梅花虽然罕见,却也不算稀奇,故而起初,并没有人在意。 直到当天中午,典礼即将进行之时,季庄主迟迟未至,掌事派人去请,却发现对方已死在了书房之内,而那朵梅花则被放置在季庄主的心口之上。 这手法,让在场的武林名宿为之神色一变。 风辰逸查探后,发现季庄主死于一剑穿心,凶手使剑的手法非常快,力道十足,透肤而过,季庄主全无反抗之力,连身上的血液都不及流出,就当场断气身亡。 更重要的是,季庄主胸口的伤痕处有一道梅枝般的痕迹。 这剑伤,这手法,无疑正是二十年前在中原横行的罗刹教杀手梅花剑客。 众所周知的,梅花剑客所使的梅花剑,剑身中就有一道梅花枯枝痕。 就在众人揣测梅花剑客的目的之际,一个月后,燕京林府同样发生命案,林老英雄惨死于怡红院内,死法与季庄主一般无二。 随后,江湖上接二连三地发生离奇暗杀事件,死者无一不是当年参与过诛魔一役的人,每个人死前,都以梅花预警,而后便连反抗都来不及,就被一剑穿心而死。 此后三个月,梅花剑客四处作乱,并逐一暗杀了南北十数位武林名宿,更重伤了天刀关府的三当家——断魂刀关峋。 关峋至今昏迷。 断魂刀,其刀法之绝伦,当世鲜少有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一个高手居然也遭重创昏迷,是以风辰逸与天刀掌门关缺达成共识,联合南北,共抗罗刹教,为表诚意,双方决定联姻,由天刀关府的少庄主关雩风迎娶扶摇山庄的二小姐风眠霜。 作为南北武林的领导,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更何况是联姻这等大事? 况且此事并不仅仅于此。 据传准新娘在几日前被人劫走了。 …… 离开碧春所在小村落的李星河用了五天的时间一路游山玩水,终于来到临安城内,眼下他正身处在得月楼的喧嚣之中。 洗去一身风尘,李星河坐在酒楼内,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口饭一口菜慢慢地吃着。 不过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发光体,不管他多么的低调行事,也总会有人暗暗地注视着他。 而李星河,或许就是这样一种人,因为他已经被人跟踪了整整三天三夜。 但这三天下来,跟踪他的这两个人,毫不顾及会被他发现,他们甚至有意要让李星河发现他们的存在。 -- 第9页 行事作风与之前跟踪自己的人完全不同,他们非是玄门中人,李星河断定。 那,又为何要跟踪自己? 想到这,李星河心下不由长叹了一声,真是不得安宁啊。 不过一直放任他们跟着自己也不是个办法,是该解决了。 打定主意的李星河放下手中碗筷,招来小二结账后,便走出了酒楼。 既然已经到了临安城,哪有不出去走走的道理? 反正眼下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至于其他事情,之后再说吧。 李星河缓步向大门走去。 耳旁,喧嚣讨论之声一刻未停。 “你说这准新娘都失踪了,风大侠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难道真是北武林的人阳奉阴违,掳走了风家小姐企图开战?” “哼,那群狼子野心的人,战就战,我们会怕他们?” “可我听说是风家小姐自己不想嫁去北方,跳河自尽了,你们也知道北地多是穷山恶水,跟我们江南不一样。” “胡扯,风二小姐会跳河?你傻了吧?” “就是就是。” “我听说是北边的小公子不愿意娶风二小姐。” “放屁!风小姐那么漂亮的人,他还敢看不上?” “说的好像你见过风小姐似的。” “我……我是没见过,但你用点脑子好好想想啊,顾月夫人可是我们临安城的第一美女,再看看风大侠,他们的女儿是能差到哪里去?” “呃,这……说得也是。” “好了好了,照我看啊,这新娘根本就没有失踪,只是有心人故意散步谣言,企图破坏南北联姻而已,如果新娘真的失踪了,风大侠哪有可能毫无动静?” “有道理。” “诶,听这位仁兄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所以风大侠才会懒得解释,任由猜测,反正二小姐还在扶摇山庄里好好呆着,就算北方来人质问也不怕,反而是他们无礼,给那些莽夫一个下马威,妙啊!” “不错不错!” “有道理。” 伴随着这些言论,李星河来到大门前,一脚刚跨出大门,迎面就袭来一阵轻风,江南的晚风吹起他束着的发丝,扫过脸际,迷了眼,李星河略转头,抬手拨下眼前的发丝,流转的目光刚好落在酒楼内的另一个角落里。 那角落里坐着四个人,各个身材高大,细看之下风尘仆仆,并随着众人的讨论,面面相视,眼神交流。 06# 小试 穷怎么了? 江南的夏,不同于春日,不见了漫天飘雨,只余满城柳色和浅淡花香。 当然如果没有眼前这吵吵闹闹的气氛,和身后跟踪的那两个人,一切就更完美了。 嗯? 李星河略略侧首,脚下踏出的步伐不觉微微一滞,原本在他身后跟踪的人在他未曾注意之时已由两人变成了一人。 是什么时候? 李星河尚未来得及权衡这个转变究竟算好还是算坏,他便又一次被动地卷进了是非之中。 原本在不远处争论不休的三个人,突然同时迈步向李星河走来,并七嘴八舌各说各话,各喊各冤。 旁边看热闹的人们围了一层又一层,跟着那三人走了一路,这些人大都只是看着,也有少数出口劝的,但明显效果不佳。 不多时,一众人便吵吵闹闹地将李星河围在了中间。 再看争论三人组里的其中两人,他们全然不理会李星河的疑惑,顾自辩解。 “我刚才分明有看到,就是你趁老板收摊的时候拿走了他的银子,居然还贼喊抓贼诬陷是我做的?”其中一富态之人指着另一个衣着狼狈的人道。 狼狈之人一听不乐意了,立马出声为自己辩解:“简直岂有此理,我明明只是从那烧饼摊经过而已,而且在老板大喊说自己的银子被偷的时候,那边上分明就只站了你一个人,我好心好意帮忙捉贼居然还不得好报?” “呵呵,谁能证明老板的钱不是在你靠近他的时候被偷的?前后连晃神的功夫都没有,你回头的时候我已经用手指着你了,正打算叫人抓贼,我看你是怕自己暴露了,所以才先下手为强,慌乱之间就逮着离老板最近,又指着你的我说事。”富态那人边说边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狼狈之人,“也不看看自己这一脸的穷酸样,,还说自己没偷?谁信!” 此话一出,周围的“窃窃私语”之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大多数人都觉得此言有理。 人群中甚至已有不少围观群众直接喊话那个年少的嫌疑者,让他老实交出银子。 年少那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被人如此指指点点却半点不示弱,骂骂咧咧,直呼大伙儿冤枉人。 “怎么?穷怎么了?穷就得去偷?你们少看不起穷人了!这年头多得是装富人的骗子,就是看准了你们这个心理!况且我这衣服贵得很,只是不小心弄脏了而已!” 围观群众一听,也觉有理。 最近临安城里确实有不少穿着富态的贼人,而且这些人大都团体作案,令人防不胜防。 富态那人见众人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自己,心里不由咯噔了下,忙道:“大伙别被这小子给带偏了,他就是狡辩,就这破衣衫还贵呢,呵。”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要是不相信,我让你们搜身,看看身上可有老板丢了的那些银子。” -- 第10页 “丢的是银子,银子上面也没有记号,混一混谁还认得出来哪些是你的哪些是这老板的?” “这么积极,我看钱肯定是你偷的,想抓我做替罪羔羊是不是?” “小子,你可要对自己的话负责!我老骆虽然不是临安城里的人,但在边上的萧山村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平常见到我都恭恭敬敬的叫我一声骆员外,你小子居然诬赖我是小偷?走,我们见官去!” 闻言,狼狈那人略微有点不自然,手一挥,道:“我说了没偷就是没偷,为什么要跟你去见官?” 骆员外一听,立马指着对方道:“小子你果然做贼心虚,大伙看啊,他不敢去见官。” 围观人群见状,又是一阵嘈杂。 年轻人怒视骆员外,忿忿道:“你少血口喷人!” “不是心虚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见官?” “我说没偷就是没偷,我为什么要随你起舞?” “大伙来评评理啊,他是不是心虚?”骆员外也不跟年轻人多废话,直接转头让众人评理。 一时场面混乱,说什么的都有。 “那可是我辛辛苦苦赚了一天的银子啊,老婆子还在家等我回去买米做饭呢。”被偷了钱的烧饼铺老板见状,手足无措,来回扫视了半天,转头看向李星河,泫然欲泣道,“这位先生,刚才你的朋友说你能帮我分辨出这两人究竟谁是小偷,还请先生帮忙。” 我的朋友? 哈。难怪跟踪的人突然不见了一个。 仅一瞬,李星河便明白了前因。 也罢,反正也不是什么伤脑筋的大问题,这么想着,李星河侧目看向一直争论的那两个人。 年纪稍轻的衣着狼狈,甚至有泥泞覆于衣上,但也算不上穷酸。 而另一人则浑扮阔绰,身材圆润,倒还真担得起员外两个字。 李星河打量了会儿便转回头,看着烧饼摊老板,问道:“老人家你可还记得你的银子是如何被偷的吗?” “我平时卖饼的银子都是收在第一个格子的碗里。”那老板边说边指向自己做饼的台架,围观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通道,“今日最后一个大饼也卖光了,我就收摊准备回家,可谁知不过转身整理东西的一会儿功夫,回头一看,碗里的银子就全没了。” 那老板边说边摊手,这该如何是好,他实在不知。 嗯……?李星河闻言,若有所思。 “而你们两个。”李星河先指了指那个年轻的,道:“是你先经过这位老人家的摊子。”再指了指骆员外,“你是在这位兄台的后面经过老人家的摊子,而且按照你刚才所说的,你是亲眼看到这个人偷走了老人家的钱,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我只看到他鬼鬼祟祟地站在这老人家的摊子前,当时还以为他是要买饼,不过见他看了两眼就走,走的时候手上也没拿着烧饼,我虽感疑惑却也并没往那方面想,直到老人家大叫钱被偷时,我才反应过来。”骆员外闻言,不慌不乱地解释着。 李星河颔首表示了解,又道:“原来如此,老人家说自己的钱被偷走的时候你才反应过来,便指向了这位兄台,正想说钱是他偷走的,可谁知前面这位兄台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你指着他就反过来抓你了?”说完,李星河顿了顿,微笑道,“你是这个意思吗?” 见有人把自己的意思从头至尾再说了一遍,骆员外很是高兴,边说边指着那个年轻人道:“是的是的,先生果然好学问,我看啊,一定是这个人偷的。” “胡说八道,我明明是听到老人家说自己的钱被偷了,回头正好看到你这人举止可疑鬼鬼祟祟,一看就是小偷,才帮忙抓人的。”年轻人坚决不认。 李星河略一沉吟,很是为难道:“两位各有各的说辞,也都有各自的道理,一时之间在下也不好分辨,不如我们就将这事交给上天判定,如何?”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在场之人纷纷面面相觑。 什么叫交给上天判定? 07# 就你 昭昭天理,何曾公平? “我说你行不行啊。”窃窃声四起的人群里,突然传来这样的男声,懒洋洋的,透着些许漫不经意,“不知道谁是小偷就别勉强自己了,直说,没有人会笑话你的,照我看就是那个滑头小子偷的。” 李星河寻声望去。 那是一个少年,身穿蓝衫,剑眉星目却又带点痞气,腰间挂着把剑,一看就是上品。他的身旁还站了个练达老成,相貌英俊却略显凶煞的白衣少年。 烧饼摊老板看到蓝衣少年,先是一怔,而后抬手指着对方,一脸不敢相信道:“你,你不就是刚才那个叫我找……” 烧饼摊老板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那蓝衣少年打断了。 只见蓝衣少年盯着李星河,踱步上前,略带些挑衅道:“如何,你要是真不知道可千万别勉强,交给上天裁决还不如就交给我这个天才剑客——杨楚来裁决。” 李星河闻言,还未回话,眼角余光便瞥见那个年少的嫌疑者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人的下意识反应最是能够暴露其内心所想。 这人有问题。 李星河心下断定,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好友既然已向老人家推荐了在下,那我自然不能让你失望,所以还请好友你静静看,别多话。” -- 第11页 杨楚明显被李星河这话给噎了一下。 看来对方已经猜到是我建议的烧饼摊老伯来找的他,嗯……碧春说得没错,这人确实有几分聪明。 杨楚心下权衡,决定先闭嘴,看他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不多时,李星河便在围观众人的帮助下,找来两个干净的盆子,提来一桶水,每个盆子里都倒上八分满的水。 “水?”走向太过诡异,以至杨楚觉得自己不能再闭嘴了,遂指着两盆水不敢置信道,“你说的交给上天判定就是指的这两盆水,我说你没毛病吧?这种三流悬疑话本里必有的情节有必要真实上演?” 李星河瞟了杨楚一眼,自动无视了他的问题,而后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打开,往两个水盆里各撒了点白色的粉末。李星河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有刻意避开众人的视线,所以没有人看清他究竟往水里撒了些什么,但杨楚可以肯定,那一瞬间他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李星河收好纸包,指着两盆水,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就连脸上也挂着温雅的笑容,对两位嫌疑人道:“这已不是普通的水了,此乃神水,你们两个人各自将手置于其中清洗干净,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洗干净,这水会告诉我们谁才是真正的小偷。” 围观群众满脸哗然。 这人看起来人模人样,不想居然是个神棍?同为嫌疑犯的两人也难得的心思同步了。 虽然满脸质疑,但是两人还是按照李星河说的,将手放入水中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 待两人收回手后,李星河上前打量了两盆水,除了年轻人的那盆水比骆员外的那盆浑了点外,毫无其他区别。 李星河心下明了,便回身对那卖饼的老人家道:“他们两人都不是小偷,那看来小偷只能是老人家你自己了。” 老人家像被吓住了似的,连手都在抖:“先……先生,你刚才说什么?小偷是谁?” 李星河重复了遍:“是你。” “我说这位兄台,你有没有搞错啊,是这个老人家丢了银子,然后请你帮他找出那两个人里面到底谁才是偷他银子的小偷。”杨楚的手在三个人身上一个个地指过来。 “就是,我说这位先生你行不行啊,有没有搞错,小偷一定是这小子。”骆员外也指着那年轻人道。 “本天才也是这么感觉的。”杨楚走上前,与李星河并排看了看两盆水,“你看他的这盆水这么脏,一定是他!” 那年轻人这次倒是没有回嘴。 应该说自从杨楚出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完全不似一开始时的嚣张,仿佛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星河转头看向杨楚,略有些无奈道:“你怎么不说他的衣服也比较脏?” 话毕,李星河不再理会杨楚,转而看向卖饼的老人家,前踏一步,缓缓开口。 “我说过这是神水,它能告诉我们谁才是真正小偷。”李星河边说边抬手指了指两盆水,“老人家你是做烧饼的,所以你的手上全是油渍,因此经过你手的银子,必定沾有油腥,如果真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拿走了你的银子,那他们的手上也必然留有油渍,然而你们看,他们已经仔仔细细地洗过手了,但是水中并无浮油,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拿过你的银子。”讲到这李星河停了停,才继续道,“既然能作案的只有他们两人,而这两个人都不是小偷,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老人家你的银子根本没有丢失,你,在骗人。” “我……”老人家强自笑道,“先生你可真会说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在下只是人,并不是神。”李星河笑了笑,直视对方的眼眸深不见底,令人难以望穿,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冷冽,“但是按照你方才所说的,家里正等着你这些银子买米做饭,既然这些钱如此重要,那我相信不论是谁在收摊时第一个想到收起的就是银子,而不是其他东西。” 老人家一时无语,挣扎了好半响,才颓废般地跪倒在地。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啊,儿子去年上山打猎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们花了不少的银子才保住他的命,但命是保住了,可身体却一直不见好,再也做不了农活。”老人家边说边捂着脸,哽咽道,“这几天催租的人天天上门要租金,放话说要是我们再不给钱就要收回给我们种的地了,上面栽的庄稼也要全部没收,我是真得没有那么多的钱,所以我才……” 确实是令人唏嘘的遭遇。 但自己的不幸,真的能成为你伤害别人的借口吗? 这个问题,李星河没有问出口。 世道太乱,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身不由己,在他这不算长的一生里,已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 好人做好事一辈子不得好报,恶人做坏事也不见得尝恶果,更甚者,因此而逼得好人亲自动手解决坏人,最后反倒还要来治好人的罪。 昭昭天理,何曾公平? 但这滚滚红尘,也并非只有不平事。 这世间有刚正不阿的君子,便有卑鄙无耻的小人,有贪赃枉法的奸佞,便也有廉洁奉公的清官。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最后还是由杨楚出面,给了那老人家一点银子,并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 -- 第12页 老人家连连答应,就差跪拜致谢,杨楚用了好一会功夫才将人打发走。 围观群众也渐渐散了开去。 骆员外虽有心继续闹事,但是碍于杨楚腰间的配剑,和他身边那个略显凶煞的白衣少年,也只能悻悻离开。 至于那个年轻的嫌疑人,早已不知所终。 那人悄悄离开的时候,李星河是有注意到的,但李星河秉持着闲事莫管的原则,并没有拦阻那年轻人离开。 诸事尘埃落定。 李星河看着白蓝衣衫的两人,气定神闲地抚了抚衣摆,道:“那么接下来,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了,好友。” 好友两个字,李星河说的时候刻意加重了一个调。 “都是朋友,说问题就太见外了,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别客气。”杨楚没脸没皮,当即顺着李星河递出的杆子往上爬。 哈,李星河笑笑不语,直接抬步往回走。 08# 谈判 你们为什么跟踪我? 太阳西沉的时候,将天地笼罩入无边的夜色里。 得月楼。 某间客房之内。 一灯如豆。 李星河正襟安坐,脸上带着丝浅淡到近乎刻意揣度的微笑,静静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少年。 风静如和杨楚。 沉默,无声,微微风尘中,夹带着股恼人的压迫,慢徐的呼吸,亦掩盖不了那尴尬到极致氛围。 所谓做贼心虚,风静如倒不必多说,已经心虚的恨不得起身离开。便是一向以脸皮厚度著称的杨楚也快被李星河这刻意的眼神看得快不好意思了,就在杨楚琢磨着究竟该如何解释才好的时候,李星河开口了。 “你们为什么跟踪我?” 见人先行开口打破沉寂,这种时候若还不顺着杆子向上爬,那杨楚大概就不叫杨楚了。 “什么?我说这位兄台啊,你可别胡说,你又不是大姑娘,我们为什么要跟踪你?”想了想好像有哪里不对,杨楚立马又改口道,“不对不对,就算你是大姑娘我们也不会跟踪你,本天才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我可是有心上人的!” 李星河嘴角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眉目间却隐隐透着股锐利:“你们两人已经整整跟了我三天,虽然在下并不害怕,但是被人这样在背后赤|裸|裸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好,所以两位有何目的不妨开门见山。” “喂喂喂,你别说得好像我们暗恋你似的,本天才对男人没兴趣,就算你长得还算好看也没用,至于这傻小子……”听了李星河这话,杨楚很是夸张地往后倒向椅背,顺便侧首去看风静如,说得煞有其事,“他也许会。” “杨楚!”那个一直未开口的少年终于说出了他今晚的第一句话。 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只是一个名字,虽然出口的声音很是气急败坏。 “别叫得这么大声,我听得到,开个玩笑而已嘛,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杨楚边说边掏了掏耳朵,随后又对李星河道,“不过我说兄台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所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又凭什么说是我们跟踪你?我们不过刚好顺路而已。” “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巧合。”李星河淡淡道,“所谓巧合地诞生,只存在一种动机与一种目的。” “是何动机,又有什么目的?”杨楚问。 “试探与阴谋。”李星河答。 杨楚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星河的表情,闻言,内心咯噔了一下,这个人不好糊弄,可杨楚并不打算就此将心下所想和盘托出,摆了摆手,道:“我说你这人的想法怎么这么偏激啊,都说了只是巧合,我没事骗你作甚?” “哈,是这样吗?”李星河歪了歪头,很是可惜道,“那不知接下来我们是否还能有缘继续同行?”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杨楚接道。 李星河微微笑了下,略显冷冽的面庞,在烛火地映照下,竟也暖意沁人。 “我们脚下所踩的这片大陆,广阔无边,各处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景,我有想过去极北之地体验烈烈寒风,想想若是能以剑芒对抗风雪,那必定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我也有想过去南疆的小竹林,端坐竹楼之内,静看毒蛇捕猎蝴蝶的自然循环;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江南,在一个烟雨蒙蒙的下午,一条不知名的小湖上抚琴泛舟;又或者可以远渡东海,在崂山顶峰静候太阳升起。”说到这,李星河顿了下,笑意愈深,“我眼下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看你们年级轻轻的,想来也不会缺,就是不知道你们的亲朋好友是否也一样了?” 闻此言,那白衣少年皱起了眉目,很不悦道:“杨楚,你要不要说,你不说我说。”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杨楚与那少年对视一眼,点点头,又转首对李星河道,“我叫杨楚,他叫风静如。” 大街上杨楚自报身份的时候,李星河就已猜到那个少年是谁了,故而也不感意外,转头看向白衣少年,神色不变问道:“风静如,风辰逸之子,扶摇山庄的风静如?” 杨楚:“哇哦,没想到阿静你居然比本天才要出名,不过不要紧,总有一天我天才剑者杨楚的名字一定会排在你的前头。” “哼。”风静如毫不领情地哼了一声,“风静如就是风静如,并不是什么扶摇山庄的风静如,更无需风辰逸之子这样的名头。” -- 第13页 “阿静,你……”杨楚指着风静如,却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一叹。 李星河看着气氛明显有变的两人,有故事,但李星河并不打算过问,知道的太多,对眼下只愿寄情山海的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 夜深人静,外头戌时的更声有节奏地重复着,回声在无人言语的室内显得诡异无比。 又打量了面前神色不佳的两人一会儿,李星河的耐心宣告终了。 李星河自认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今夜他已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没必要的事情之上,他没有闲情,也没有义务再等杨楚与风静如二人平复心绪。 想了想不久前所听到的流言,李星河开口道:“所以我早前在得月楼里所听到的,关于风二小姐被绑架的事情是真的。” 说罢,也不理会杨楚二人的反应,李星河直接下结论道:“你们是因为这件事跟踪我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还什么都没说。”杨楚上下打量了李星河,心下疑惑,难道他们的计划出了差错被人看出来了? 不可能! 李星河牵了牵嘴角,仍是淡定自若:“你们的计划很好,没出任何差错,我之所以会这样断定,是因为风静如就在眼前,若非出事,眼下风静如应该身处扶摇山庄忙于南北联姻之事,而非出现在此,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这下杨楚真的惊到了:“真是见了鬼,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真是见了鬼,听到这五个字,李星河不觉一怔。 他有多久没听人讲过这几个字了?有十年了吧。 一晃神后,李星河再道:“我怎样知晓,这并不重要,你们的计划确实不差。”李星河突然没了同杨楚扯皮的兴致,“风姑娘被绑架的消息,若我判断无误,应该是绑架她的人放出的,对方这么做的原因,还有待确定,但你们已落于下风,所以唯一要做的就是稳住,在想办法让这个真实的消息变成谣言,而要制造一个谣言最好的方法便是让民众充分讨论,越是夸大,可信度也会随之大大降低,所以得月楼内才会有那样的风声传出。” 话至此,李星河笑了笑,又道:“风大侠这一招虚虚实实,确实漂亮,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风静如与杨楚面面相觑了会儿,心想:跟大哥(阿文)说的一样。 最后风静如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起身对李星河拱手一礼,道:“这不是父亲的主意,是我大哥的。” “大哥?”李星河闻言不由一惊,讶异之色尽显眼梢。 良久,一片静谧中,只有李星河一个人的声音飘荡在房间之内。 “江湖传闻风辰逸的长子风文如,在十三岁那年,离开扶摇山庄外出游历时,不幸被风大侠的仇家所绑,受尽虐待,更被斩断全身经脉,被救出时险险丧命,后来虽由药王亲自出马捡回一条命,但其全身经脉已断,终生不得习武,听闻自那之后他便一直隐于佛门不问世事,想不到一个与世无争的少年竟有这等智慧。” 风静如与杨楚两人再次面面相视,但是这次他们都没有说话。 见风静如和杨楚两人的反应,李星河又是一叹:“好吧,我无意探听你们山庄之事,换一个问题,你们为何会找上我?” 见李星河如此识趣,杨楚从善如流接上:“是碧春告知我们的,她说你很聪明,在被关着又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都能找到凶手,说如果是你,也许能帮到我们。” “原来是碧春姑娘,那你就是碧春姑娘说的那个傻子?”李星河看着杨楚问。 “……”杨楚咬牙切齿,“这母老虎又黑我!” 李星河笑了下,垂眸思索片刻,又道:“既然风文如有这等智慧,那这件事情你们完全可以自己处理,没必要告知外人,徒增暴露的危险。” 风静如:“大哥有其他事情要处理,而且既然碧春姑娘信任你,我们相信碧春姑娘,所以我们也信任你。” “哈。”李星河牵起嘴角,笑容清清淡淡,却带有讽刺之意,“那可真多谢你的信任,但是我,没义务回应你们的信任。” 闻言,杨楚立马起身走向李星河这边,一副哥俩好的模样道:“兄台啊,别这么说嘛,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就该相互帮忙才是啊。” 李星河摇头:“我们并不是朋友,而且我另有事情要做,看在碧春姑娘的面子上,这件事情我会当做没听过,但我也不会插手,你们离开吧。” 杨楚显然不会轻易离开:“喂喂喂,你不会真的见死不救吧,你刚刚还说自己要游山玩水,一转头就说有要事待办,这不是驴我吗?” 李星河:“请。” 09# 应邀 这与我何干? 听着二人言论,风静如目含诧异地望向李星河。 风静如没想到碧春姑娘口中那个可以帮助自己的朋友,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对方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这让风静如感到不解。 风静如为人刚直,是一个直白而热烈的人,他相信情义,也相信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于他而言,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若朋友有求于他,刀山火海,他义不容辞。 “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杨楚明显也感觉到了不对,出口话中的玩笑之意散去,隐隐多了几分探究,“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嘛。” -- 第14页 李星河:“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此事关乎南北联合,你就算不看碧春的面子,也不该置之不理。”杨楚试图对李星河晓之以理。 但李星河显然并不吃这一套:“这与我何干?” 李星河是真得不在意这些,天是蓝是白,云是深是淡,风是冷是暖,人是死是活,这都与他无关。如今的他只是一个退隐江湖的逍遥闲散人,又怎么会在意南北联姻这样的江湖大事? 杨楚闻言,眉峰皱起,内心同时大悟,难怪自己离开村落的时候,碧春会突然那样幸灾乐祸地给自己支招,原来她早就料到了眼前之人不好说服…… 这个母夜叉,下次再见,我一定要战她个三百回合泄愤! “要怎样,你才愿意帮助我?”这次开口的是风静如,他的脸,无比严肃。 李星河定定看着风静如,良久一叹道:“你可以让你大哥来处理,他既能想到用这种方法压制流言,那找出绑架之人也是早晚的事情。” “大哥现在就在扶摇山庄。”沉默片刻,风静如缓缓开口道,“大哥不便出面,你也说了那个方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大哥也是这样说的,关府随时都有可能派人前来确认,我们家只有大哥不曾露面,所以他必须呆在扶摇山庄,必要之时以……” 风静如别过眼,握紧拳头,“以二姐的身份接见来者。” 对于这个答案,李星河倒也不觉奇怪,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 连这一步都想到了,这个风文如当真不简单啊。 一时间李星河竟对那个武功尽失的少年感到好奇,不觉开口问道:“对于风姑娘的失踪,你们知道多少?” 风静如摇摇头道:“毫无头绪。” “哦?”李星河略略侧了侧头,唇边顺便带起一个微笑的纹路。 风静如:“先生以为扶摇山庄作为江南武林龙头,在临安屹立多年,却从来没有人敢擅自闯入是何原因?” “是因为机关。”李星河道,“听闻扶摇山庄内的机关与申州白玉京的同样,皆由鲁家巧匠制造,扶摇山庄内的机关阵法甚至比白玉京的还要更加精密。” 风静如点点头:“不错,鲁家巧手,设计的机关阵法相信以先生的见识定有所耳闻,扶摇山庄之内各处假山竹林,暗合奇门阵法,白日并无任何异样,但每到夜里便会发动,共有七七四十九种变化,每晚,庄内会发动哪一种阵法除管家顾珏之外,即便是父亲也不知情,所以多年来从没有人能在入夜后擅闯扶摇山庄而安然离开,即便是我们,没有顾叔的告知,也没有办法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离开山庄。”说到这,风静如的表情变了,一种糅合了忏悔、不甘与无能为力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可二姐却在入夜之后神秘失踪了。” 杨楚闻言,拉过风静如至一边,小声说道:“阿静你怎么都说了?” 风静如不答反问:“不是你说的可以相信他?” “我……”杨楚哑口无言,我虽然是说了可以相信,但你也不能什么都说了啊,这还真是…… 李星河没有在意他们的举动,思考了一会,问道:“你确定风姑娘是入夜之后失踪的?” 风静如再次点头:“风……父亲他很忙,但每月十五这天,无论如何都会回家与我们一同用餐,二姐失踪的那天正是十五,我记得那天结束晚餐的时候已是戌时。” 李星河将思路在脑海中重新整理了一遍,略略皱眉:“照你之言,以扶摇山庄的机关严密程度,在没有熟悉之人的带领下根本不可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更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人掳走,甚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连你们要想不惊动任何人离开也是不可能的。” “是。” “但风眠霜却这样失踪了。” “是。” “这样说来,这个事情确实有点小麻烦。”李星河默然片刻,叹了口气,“可我还是不想过问此事。” “你!”问了这么多,来句还是不想过问,那你倒是一开始就别问啊,向来冲动的风静如很想上前与人拼命。 奈何被杨楚拦住了。 “阿静!冷静冷静,别冲动。”杨楚眼神示意风静如,交我处理就好。 待稳住风静如,杨楚才转头对李星河道:“碧春跟我说过,你欠她一个人情,想要偿还这个人情,你就得帮我。” 李星河摇头:“我不认为碧春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碧春不能说这样的话?” 李星河扬了扬眉,不置一词。 见状,杨楚无奈一叹,道:“碧春真的有这样说过,我不骗你,她说如果我们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而你不同意,那我们便可以用这个人情作为交换请你帮忙,只是这么做,是有代价的。” 嗯?李星河眼带疑惑,再次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好一会儿,才将视线定在杨楚身上,道:“然后换你答应碧春姑娘一件事情?” “这不用你管。”说罢,杨楚向李星河伸出了手。 李星河垂眸看着杨楚伸到眼前的手掌,半晌,长叹一声,感慨道:“哎,俗事缠身,难得逍遥啊。” 杨楚:“你答应了?” 李星河:“难道还有我拒绝的余地?”。 那是一枚暗器,形似花瓣,薄且利的边缘,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抹魅惑人心的妖艳银芒。 -- 第15页 这是李星河离开村落前,碧春交给李星河的东西,是当初晚清替那个男人处理伤势时,从伤口上取下的暗器,也是那个男人唯一留给晚清的东西。碧春将它交给李星河,希望李星河能替她找到那个男人,她想问一问他,为何突然消失,为何要辜负晚清,他是否从未真心爱过晚清? 但眼下,碧春的这个委托转落到了杨楚的身上。 “想不到碧春说的是真的。”得到李星河肯定的答案,杨楚明显松了口气,虽然此举等于把自己给卖了,但也不妨碍杨楚心情大好地转头对风静如挤眉弄眼,那叫一个得意,“虽然本天才又要被那个凶女人使唤,但是也算值得。” 说着说着杨楚突然停下,不满道:“不过我说兄台啊,你做事也太无头无尾了,那玉金戈那么危险变态的人你居然不解决掉他就离开了?” 李星河:“我离开的时候,玉金戈已经被捆绑关押,那毕竟是条人命,况且我并非那个村落的人,自然不好轻言发落。” 任务圆满完成,杨楚又开始欢脱蹦跳,用极夸张的表情道:“玉金戈那种人有什么不好发落的?你难道不知道他有多危险吗?他根本就是个变态!杀害自己的爹亲不说,那天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碧春他们就危险了!那变态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让村名们都分成两组,两两猜拳,输得就死,人头落地!” 李星河闻言诧异,他分明已废了玉金戈的武功,即便有人给他松绑,他也没有能力凭一己之力,威胁全村之人。 李星河心下犹疑:“所以是你救了碧春姑娘和村民们?” “那当然,我天才剑客杨楚出马自然手到擒来,虽然也有阿静那么一点点的功劳。”杨楚时刻不忘自夸,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个变态死后,身上的皮肤竟然开始脱落,看着怪恶心的。” 这大大超出李星河的预料之外,闻言的一瞬李星河神色大变:“皮肤脱落?” 杨楚被李星河这一瞬间的变脸吓到,吞了吞口水,声音都小了很多:“是啊,就像烂掉的泥像一样,一层层的脱落,死状非常吓人。” 一瞬之间,李星河便恢复了常态,好像刚才变脸的人不是他一般,脸上的神情恢复从容不迫,但心下却已陷入沉思。 这种症状……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杨楚见状不由问道。 风静如也是一脸好奇。 “我暂时还看不出什么问题。”李星河摇了摇头,顺便挂起一个人蓄无害的笑容,“走吧,我们先去扶摇山庄看看。” 风静如和杨楚互望一眼后,点点头:“嗯。” 杨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们总不能一直兄台兄台的叫你吧。” “在下李星河。” 注:白玉京是杀手组织。 10# 入局 以有余弥补不足未尝不是个好方法。 行至扶摇山庄,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天上一丝薄云也无,几近满月的清辉,如水般泼洒而下,四下静且寂,除偶尔划过耳旁的赫赫风声外,再无其他声息。 凝寂的黑夜最是适合沉眠,却也最是危机四伏,因为一旦入睡,就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扶摇山庄大门前,李星河明显感受到了杀气。 不是来自门内,而是来自门外,但这杀意一瞬即敛,风静如与杨楚对此更是浑不在意。 李星河不着痕迹地扫了二人一眼。 看来这扶摇山庄的戒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严实。 “那是小弟派来保护大哥的人。”风静如开口为李星河解开心中疑惑,并抬手在大门的狮子上一按,“先生请在此稍候片刻,顾叔随后便至。” 李星河斟酌一番:“就这么进入吧,在下略懂阵法,我倒想看看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闯入扶摇山庄,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风静如犹豫一瞬,点点头,率先进入。 夜晚的扶摇山庄有种静谧之美,有别于其远扬在外的威名,就像是盛装过后的美人,落尽铅华,彰显出另一种完全不同于白日的安详之感。 李星河随着风、杨二人走进山庄。穿过层层假山,条条水榭,其间偶有铃声大作,惊动四下护卫,但对方见来人是风静如,询问后得知对方是外出归来时,便躬身离开。 原来如此,李星河心下明了。 一扇房门前,三人停步。 风静如上前敲门。 “嘟嘟嘟”的敲门声过后,风静如径直推开房门。 门甫一开,烛光未及人眼,檀香、药香便伴随着细碎的翻书声,迎面而来。 屋内的人,正在看书,光润的指尖在书页上流连,但眼下他是抬着头的,正看着门口的三个人。 桌旁一角烟雾袅袅,是药,炖煮着的药炉使得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大哥。”此情此景,就是风静如也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阿静,杨楚。”只见那人放下手中书本,缓缓站起,他身上所穿的是白色锦袍,乌发松挽,身形羸弱,脸色更是彷如病态般的苍白,一会儿,低幽中隐带分超脱于世的音调从对方的口中传出,“这位是?” “大哥这是我跟杨楚的朋友李星河,可以信任。”风静如边向人走去,边开口解释道,“事情我已经全部告诉他了,请他帮忙解决。” -- 第16页 李星河抬眼与人对视,只见对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浅浅的感激,使得那双本就与世无争的眼眸看上去更加柔和了。 他对李星河点了点头示意,说道:“在下风文如,麻烦先生了。”微顿了下,风文如又开口道,“不知先生从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这件事情可会耽误先生?” 李星河也笑了笑,缓步上前,踏出的脚步轻而优雅,长衫微扬,给人一种踏云而来之感,一举一动虽略显慵懒,却有一种近乎出尘的闲适感。 “从来处来,去往去处,我们不过萍水相逢,既然前尘并无交集,那在下的后事也便不劳阁下费心。”说着,李星河话锋一转,再道,“至于这件事情,我既已答应帮忙,那对于自己以后的行程,自会加以更改,公子不必费心。” “是文如多问了。”风文如略略躬身低头,以示失礼,“既然先生已经知晓缘由,那我也不再拐弯抹角,不知先生对此事有何看法?” 距离风文如几步之遥,李星河停下,并抬手托住风文如,示意对方不必多礼:“与其由你问我看法,不如让我来问你,对于此事你有何看法?这虽是你们的家事,但现在却要由我来处理。” 风文如顺势而起,抬头道:“可眼下我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哎,同样的话,一日之内我却要说上两次。”李星河垂下眼,微微一叹,再抬目时,一反刚才的温和随性,而略显咄咄逼人道,“在下只是一个凡人,也许头脑要比一般人聪明一些,但说到底仍旧是个普通人,如果你认为我能在诸位不愿配合的情况下将这件事情理清,那就太高估我了,李星河只能在此请你们另寻高明。” 风文如面露诧异,问道:“先生此话何意?” 李星河眼含无奈,接道:“都到了这一步,阁下仍在隐瞒,如此不得信任,难道在下的面相很奸诈吗?” 一阵沉寂。 好一会,风文如才轻笑出声,解释道:“先生说笑了,并非文如不愿告知,只是此事已不仅仅只是扶摇山庄之事,它更牵涉到南北武林的和平,文如非常感谢先生愿意出手相助。”说到这,风文如又是躬身一礼,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可虽然如此,仍不能改变我们对于先生的出生、来历以及能力皆一无所知的事实,同样我也不知三弟究竟告知了先生哪些信息,所以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啊。” 哈,试探过后,还想再弄清我是否有能力吗?这般年纪就有此等心思…… 李星河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风文如,脸上笑意仍在,神色里却隐含了几分叫人无法揣度的深沉。 眼前这个少年的眼里有着完全不同于其外表的坚韧,如果没有八年前的那件惨案,这个少年也许会是他们兄弟几人中最出色的一个,只是如今,却只能在重重保护之下,终日与药石为伴。 李星河头一次为一个人感到了可惜。 李星河侧目扫一眼风静如,仿佛有意将风文如的话,带向另一种意境般似的,说道:“你很聪明,只是可惜,你的兄弟比起你来差的太远,他已将知道的全部信息都告知我了,所以除了信任配合我,你别无选择。” 闻言,风静如皱眉,上前一步正打算接话,却因风文如突然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而停住。 风文如微微一笑,再出口的语调带着种佛门中人特有的不急不缓,让人听了非常舒服:“先生说笑了,文如并非这个意思,我相信阿静的判断,正因如此,所以才更希望先生能有所表示。” 李星河:“你希望我怎么做?” 风文如:“有些事情我希望能由先生开口问,而非在下和盘托出。” 李星河轻叹了声:“也罢,总是要有人率先跨出第一步,否则永远都只是僵局,既然如此,还是由我来吧。” 李星河停顿了下,出言说道:“风眠霜无故失踪,而风静如却在此时外出,这不寻常。” 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的杨楚终于逮住了开口的机会:“我跟阿静外出找人帮忙,这有什么不寻常的?” “那你们要找的人呢?”李星河侧首看向杨楚,“为何最后会听从碧春姑娘的意见,找上毫无交情的我?” 杨楚看向风静如,风静如则别开脸,不愿开口。 “是四弟。”风文如解释道,“山庄出事,四弟在外耳目众多,我们希望他能回来帮忙。” 李星河当即了然:“冥殿之主。” 世间正邪就如那黑白棋子,纵横交错,泾渭分明,一个人或是正或是邪,只能取其一,但总有人是不同的,他们糅合了黑白二色,成就了楚河汉界中间的灰色地带,将正派口中的仁义廉耻踩在脚底,同样也送妖魔邪道踏上黄泉之路,他们做事向来只看自己的喜好。 而冥殿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风文如点点头:“是,原来先生也知道那件事情。” 李星河嘴角轻扬,不亢不卑:“以扶摇山庄在江南武林的地位,在整个中原的地位,我就是不想知道也困难。” “哈。”风文如轻笑一声,这其中夹杂的各种情感,局外之人根本无法理解,顿了顿,风文如转首看向风静如,浅淡的眼神,低沉的声线,“但小弟还是不愿意回来,是吗?阿静。” 风静如转回头看了风文如一眼,再次转过脸。 -- 第17页 一时气氛凝重。 最后还是李星河轻咳一声,转回话题:“那你认为,有没有人能从扶摇山庄里毫无动静地带走一个人?” 风文如神色严肃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这我也不敢肯定。” “这绝对不可能。”说话的是风静如。 杨楚点头附和:“刚才我们带你进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没有顾珏的告知,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在不惊动到其他人的情况下安然离开。” 李星河点头赞同:“确实如此,对于机关之术,在下也略懂一二,方才进来时,我观察过了,以这里的机关布置,就算是我,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通过。” 杨楚好奇道:“那你有多少把握?” 李星河:“八十。” 杨楚不敢置信:“什么?八十,不是你在吹牛,就是我听错了。” 李星河:“哈。” “事情总是越琢磨越复杂难解。”风文如紧皱眉头。 “大哥你先休息,别太辛苦了,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的。”相对于兄长的烦恼,风静如更担心风文如的身体。 风文如摇摇头:“三弟,我没事。” 李星河略一沉吟,随即恢复一脸从容:“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已处于后手,要想拿回主动权,当务之急要做的,是欺敌。” 风静如不解问道:“欺敌?什么意思?” 李星河笑了笑:“想要骗过你的敌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受敌欺骗,让他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风文如颔首赞同:“将计就计,让对方以为我们已经成功受其阻碍,毫无办法,只能放弃先机,另寻他法。” 李星河:“没错,这种时候以有余弥补不足未尝不是个好方法。”顿,李星河牵起嘴角,带出笑意,“既然我们已经掌控了大部分的流言,又何妨让流言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风文如当即领会:“不知情的人会认为这个传言越传越离谱,没有一点可信度。” “但是心中有所盘算的人,就不会这样认为。”李星河抬目直视,眼中带有一股足以透视人心的锐利,“当一件事情超出预期之时,无论你有多理智,都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 风文如敛目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但是此举同样会引起北边的怀疑。” 李星河:“北边已经来人了,就在得月楼。但出事之后,你的决定非常正确,眼下关家已被迷惑,他们不敢直接上门逼问,只会采取迂回战术,这之后就是你的问题了,我相信你能解决。” 风文如点点头:“我明白。” 11# 诱饵 可惜没有如果啊。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但很遗憾,在场的四人并非全是聪明人。 “拜托一下,你们两个说人话好不好?”听得云里雾里的杨楚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风文如与李星河二人的对谈。 李星河与风文如交换了眼神,各自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感叹。 “我记得风大侠有个胞弟名叫风辰祁,除了名字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更没人认识他。”李星河看向杨楚,浅笑开口,不紧不慢,没有丝毫紧张之感。 风静如点头接道:“但二叔喜好游山玩水,常年不在家中,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二叔几面,便是我们兄弟几人,对二叔的情况也知之甚少,眼下我们根本不知二叔究竟人在何处,况且这件事情找二叔回来有什么用?” 李星河不答,反问风文如道:“大公子认为呢?” 风文如微俯身道:“文如方才的试探,是迫于无奈,实非故意为之,还请先生切莫放在心上。” 李星河颔首表示了解:“自然,但有来无往实非在下的做事风格。” 风文如闻言失笑:“真没想到先生竟是这般‘记仇’之人。” 李星河扬眉:“我的记性一向不差。” 见二人又云里雾里的聊上了,杨楚不由向风静如的方向靠了靠,抬起手肋戳戳风静如的臂膀,问道:“阿静,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风静如严肃摇头,一本正经:“我不知道。” 杨楚看着风静如的模样无语了一秒钟,自我安慰:“原来我不是一个人,那就好。” 不解就问,一头雾水的风静如,皱眉问道:“你们两到底在说什么?” 轻咳了声,李星河将话题导回:“既然眼下我们毫无头绪,无从下手,那何不将局面搅和得更乱一些?让敌人自乱阵脚,转而来找我们。” 风静如还是不明白:“让谁来找我们?他们为什么要来找我们?这又和二叔有什么关系?” 李星河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钓人啊。” 杨楚作势转身:“我去准备钓钩。” “杨楚!”风静如瞪了杨楚一眼,转回视线,严肃再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南大侠为何只能有一个女儿?”李星河歪了歪头开口,语气温润和善,如沐春风,“也许应该这么说,江南风家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女儿。” “我是还有一个堂妹。”风静如接道,突然停下,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瞪大眼看向风文如,“哈?大哥你们不会是想让堂妹……不行!阿漓还是个孩子!” “阿静你别冲动,阿文应该不是这个意思。”杨楚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拦住风静如。 -- 第18页 风文如拍了拍风静如:“三弟你放心,大哥有分寸的。”顿了顿,风文如接上李星河的话意,继续道,“既然没人认识二叔,那二叔为何只能有阿漓一个女儿?” “哦哦哦,我明白了。”杨楚恍然大悟,“你们是想再放流言,伪造出风家其实还有第二个可以出嫁的女儿的错觉,以混淆视听。” 风文如点头:“不错,如此,幕后之人必然心生怀疑,前来确认。”说着,风文如转首对李星河道,“这事儿就麻烦先生了。” 李星河:“自然。” “阿文,阿静可在你房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风静如闻言,当即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顾叔,您找我?” 门口的人往屋内看了看,视线在李星河的身上停顿了几秒,道:“听说你带了个外人回来,我过来看看。” 风静如连忙往旁边让了让,抬手示意李星河对顾珏道:“这位是我这次外出结识的新朋友,名叫李星河。”说着,又转头对李星河道,“这位是顾叔,扶摇山庄的一切事物都是由顾叔打理的。” 李星河微笑颔首:“幸会。” 顾珏回一礼,可打量着李星河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探视。 风文如上前几步,道:“夜深了,先生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们不妨明天再说。” 李星河:“也行。” 风文如看向顾珏:“安排客房的事情就麻烦顾叔了。” “说什么麻烦呢,交给我就好了,大晚上了,你身体又不好,快点去休息别熬夜。”顾珏催完风文如,又转头抱怨起风静如,“还有阿静你也真是的,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非得大晚上的带外人来打扰你大哥?” 风静如:“顾叔您说的对,是我疏忽了。” 杨楚适时接上道:“那阿文我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风文如点头,对李星河道:“先生请。” 李星河:“请。” 离开风文如的房间,与众人告别之后,李星河便在顾珏的带领下,来到一间客房之内。 客房位处东面,与杨楚等人的房间相隔不远。 “先生请,这几天你就先住这,屋内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知会我。”顾珏引人进入,将灯点上。 顾珏人不高,长相寡淡,是非常容易被人忽略的面相,唯有右眼下方的一颗泪痣有些特色,此时他正抿着唇,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不舒服。 李星河倒不在意,闻言只点了点头。 顾珏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转身退了出去。 计划已定,李星河的动作很快,次日清晨就交代好一切事宜,由杨楚着手去办。 杨楚口才不错,这种事情由他出马正合适。 这是风静如建议的,当然风静如的原话,大概比这直白了十倍不止。 午间,扶摇山庄设宴款待李星河。 席上的人不多,也就风文如、风静如两兄弟,外加杨楚和李星河四人。 风辰逸忙于梅花剑客之事一直未归。 大家也算熟人了,故而客套话不多,一顿寒暄过后,四人便各自开始用餐。 “大哥你多吃点。”饭桌上,风静如一个劲地往风文如的碗里加菜,直把风文如面前的碗堆成一座小山。 “阿静,你自己也吃,大哥会自己照顾自己,你不用担心。”风文如面上神情颇是无奈,但出口的语气却满是笑意,可见他的心情很好。 “大哥你吃的太少了,让我如何能不担心。”风静如边说边又往风文如的碗里加了筷子青菜。 便是小酌的杨楚都看不下去了:“我说阿静你差不多点就可以了,阿文现在吃的已经比以前吃的多多了,小厨房另外给他的加餐他也有好好吃,这会儿吃不了那么多可以理解,你别再夹了,你是想撑死你大哥啊。” 风文如点头:“是啊三弟,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胃口也大了些,你放心我不会饿着自己的,不过你再夹我可能真要撑到了。” 话虽如此,可风文如还是把风静如夹到碗里的菜一一都吃了。 一旁同坐的李星河看着这兄弟相处的模样,甚觉趣味,当弟弟的把哥哥当成小孩子照顾。 不过…… 李星河的视线不由落到了风文如身上。 眼前少年有着一张足称端丽无双的容颜,却透着股过于病态的苍白,是与其弟所迥然不同的孱弱,素白的衣裳包裹着瘦弱的躯体,仿佛没有任何力气留存。 是的,仿佛。 因为风文如的手。 昨夜屋内昏暗,所以李星河并没有注意到,但今日一见风文如,李星河就注意到他手上的茧子了。 “让先生见笑了。”察觉到李星河的视线,风文如稍稍仰起一点脸,对李星河微笑了一下。 李星河略略摇头:“你们兄弟二人手足情深,着实令人艳羡,何来见笑一说?” 风文如脸上的神情缓缓变得落寞:“我这身体,这么多年来,确实让父亲和兄弟们费了不少心思。” “大哥你别这么说,你本来就是我们兄弟几人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如果没有发生当初那场绑架,而今江湖少年一辈定以大哥你马首是瞻。” “可惜没有如果啊。”风文如一笑,声音沙哑,但在他的勉力自持下,竟也没流露出分毫异样,看着很是云淡风轻,“不过阿静你也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闲时品茗下棋,偶尔捣捣暗器,只是懊恼帮不上你们的忙。” -- 第19页 风静如对此很不赞同:“大哥你说什么呢,你怎么会帮不上忙?这次二姐的事情,若不是大哥你正好在家,帮着出谋划策,现在还不知局面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风文如笑笑不语。 李星河却是恍然大悟:“难怪看大公子的虎口处留有老茧,原来公子精善暗器。” 风文如谦逊一笑:“精善倒也说不上,只是闲暇时刻随意摆弄摆弄罢了。” 杨楚道:“阿文你也太谦虚了,你做出来的暗器可不比蜀中那群护短的家伙差。” 风静如频频颔首,难得赞同了杨楚一次。 “你们啊。”风文如失笑摇头,声音轻了下去,可还是带着浓郁的笑意。 12# 流言 都是风辰逸的错。 盛夏,骄阳炽人。 正午时分,即便是临安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小摊贩及正闷头赶路的三两个行人。 道路两旁的几间茶铺里倒是挤着不少的人。 有些走的累了,便进去坐坐,去晚了没位子的,就蹲在一旁,好乘凉。 今年的太阳比往年这时候的要毒辣很多,因此若非真有要事,一般人也多半不会选择在此时出门干活,所以托这天气的福,这几家茶铺的生意格外兴隆,铺主们虽各个大汗淋淋,却也笑得甚为开怀。 这条街的尽头,有座楼。 一座名满天下的酒楼。 弈雪楼。 临安城坐落于江南水乡,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城市,三面临水一面靠山,而这弈雪楼的背后,正是临安城那座名响天下的高山——断水山。 断水山,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山如其名,以一山之力拦截了临安城所有北上的水路。 山崖之下,三面流入的水在此聚集,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湖中的水势瞬息万变,一时似大浪淘沙汹涌急流,一时又如万年深潭波澜不兴。 这里是江南武林人士名正言顺的决战圣地。 只要来到了这里,那生死有命,与人无尤。 断水山,所截断的从来不仅只有水。 因着断水山响彻天下的威名,断水山下的弈雪楼亦成了江南武林的纠纷调停之所。 没有人知道弈雪楼是怎么出现的,它仿佛是在一夕之间突然出现在断水山下一般。 平地起高楼,绝非一蹴而就,要成立一个有模有样的组织,资金、人脉缺一不可,而弈雪楼能悄无声息的备齐这些条件,其背后的势力绝不简单。 楼起之初,江南大侠风辰逸曾只身造访弈雪楼,没有人知道风辰逸在弈雪楼里遇见了谁,又与他谈论了什么。只知道进楼半个时辰后,风辰逸便出楼离开。 风辰逸离开后,弈雪楼便正式在江南武林立足,成为名动江南的江湖纠纷解决之所。 是临安城内江湖人士最多的地方。 近几日,无论哪座酒楼所谈论的话题,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扶摇山庄的。 弈雪楼亦同。 大堂内。 “话说,我最近听到一个新的消息,保管你们都不知道。”略略停顿了会儿,一大汉故作神秘地对同桌人道,“据说扶摇山庄这次与北方和亲的对象根本就不是风眠霜风二姑娘,而是另一个人,就是风大侠胞弟的女儿。” 那大汉的话虽是对同桌人说的,但他的嗓门却一点儿不小,一时间他周围那一圈的人都听到了,纷纷侧目看他。 “你瞎说的吧?谁不知道风大侠的侄女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送她去联姻,亏你说的出来。” “想什么呢你,当然不是年仅十岁的风雪漓,是风大侠另外一个侄女,也就是风雪漓她姐姐,据说这姑娘的年纪跟风静如差不多大。” “风家有这么一个人?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 “呵,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那大汉仰着头,说地颇为自豪。 “那你赶紧具体说说,这是从哪传出的消息?” 那大汉往前凑了凑,视线扫过众人,缓缓道:“我家婆娘的一个表叔,是扶摇山庄的帮工,每天都要给扶摇山庄送菜,昨日他送菜去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庄里的人提及此事,他们发现我表叔不小心听到之后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那表叔千万不要到处说,我看这消息啊,八九不离十了。” “居然是这样。” “原来如此。” …… 外边大堂,窃窃私语如浪潮,二楼的雅间里,却是一片静谧紧张。 雅间内的两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那人背对着门口弯着腰,令人一时无法看到他的脸。 而坐着的那人,是一个少年,模样瞧着比风静如还要年轻一些,身着黑衣,一张脸英气无比,却又无端地透着些许邪魅。 良久,只见站着那人躬着身子上前一步,抖着嗓子对坐着的少年道:“殿主,其实这次……” “闭嘴。”然没等他把话说完,便被坐着的少年懒洋洋地打断了。 站着那人闻言,微微抬起头看去。 若是李星河在此,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站着的这人,正是当日烧饼摊偷盗事件那个年轻的嫌疑者。 “嫌疑人”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再次开口道:“殿主,属下冤枉啊,我是真得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一开始风向明明都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的很好,可后来突然就……” -- 第20页 “风十六,我叫你闭嘴,你是听不到吗?别让我说第三次,若否你……”说话的少年人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懒懒笑着,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就死定了。” “殿殿……殿主,这次真不是我的错,我明明就是按照您讲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加,属下无辜。” “哦?”少年人笑了笑,慢悠悠放下架着的大腿站起,缓缓靠近对方,“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喽?” 风十六连连摆手摇头,差点就要跪下了:“属下不敢,属下不敢,殿主您当然没有错,都是属下……不不不,属下也没有错。”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那你倒是好好说说这究竟是谁的错。” “是……是……是风辰逸的错!对!都是风辰逸的错,要不是他同意的南北联姻,二小姐也不会失踪,二小姐没有失踪,殿主您也不需要操这个心,那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所以这一切都是风辰逸的错!” 听闻此言,少年脸上的笑容顿时散去,略显婴儿肥的脸上,全无表情,而越发衬的其面容冷峻可怖:“这你说的倒是不错。” 见人赞同自己,风十六顿时有了底气,滔滔不绝再道:“风辰逸这个伪君子,为了保住自己江南武林第一人的名号,居然打算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真是太过分了,不过我听外面的人说他其实并不打算……” “闭嘴。”少年人突然冷声喝道,“我说过不要让我讲第三次,风十六你是听不懂我的话,还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风十六慌忙请罪,却又因为少年人的一个刀眼而捂住嘴巴,惊恐地瞪着双眼,不敢再置一词。 13# 蜚语 果然风辰逸一开始就没打算牺牲自己的女儿。 眼前这个被称为殿主的少年人,正是冥殿的新一任首领,同时也是江南大侠风辰逸的小儿子风雅如。 五年前,频死的风雅如被冥殿的前任殿主聆季所救,并被其收为义子。 风雅如天资聪颖,深得聆季地欣赏,两年前聆季携夫人外出云游,归期不定,遂将冥殿交给风雅如管辖。风雅如也不负其所望,将冥殿打理的井井有条。 但眼下的风雅如,是不甘的,很不甘。 按照他的计划,这会儿明明应该是北方关府的人上扶摇山庄问罪的时候。 可流言却在一夜之间脱离了他的掌控,越传越不靠谱,越来越往神经病的方向发展。 听着从大堂里不时传进的喧嚣之声,风雅如微微皱起眉峰。 真是失策啊,风雅如重新坐回椅子上,把玩着手中酒杯,心下如是想着,但念一转,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关府的人迟早总是要上门的,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何时。 轻呵了一声,风雅如再度微微笑起。 堂姐…… 难道二叔真有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女儿? 也许,自己也是时候回山庄一趟了。 这时候,雅间外的大堂里,本不一的争吵声也慢慢统一了口径,逐渐往同一个方向发展。 “原来如此,难怪关于这几天的流言风大侠都没有表示。” “是啊,他果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你胡说什么!当年为了救人,风大侠可是连自己的儿子都能牺牲,更何况是这次,风二小姐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 “当年的事情和这次的岂能相提并论?” “就是就是,当年歃血盟丧心病狂,同时绑架了蝴蝶村上百名村民与风雅如,意图威胁风大侠,当初这事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人是江南大侠,群龙之首,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他能不选择村民吗?” “不错,换了是我,也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私底下的事情谁知道呢。” “没错没错。” 咣当一身,杯子落地的声音在无一人说话的雅间内显得尤为突兀。 不时传进的喧嚣声亦随之散去。 静寂,是风雨欲来之态,沉闷,是生死攸关之刻,风十六屏息凝神地向风雅如望去。 风雅如目色幽深,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风十六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此刻他只想离面前这个煞星越远越好,就怕对方一个不满意,直接拿自己开刀泄愤。 然大堂里的人,并没有风十六这样的感触,照样自说自话。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越说越离谱,风大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我倒不觉得,这并非是不是那种人的问题,是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归宿,风大侠也是人啊。” “这……” “说得也是,而且你们也知道风静如的个性,让他的二姐去北方和亲,我看结仇还比较快一点。” “没错没错,就风少侠那个性,有道理啊。” “果然风辰逸一开始就没打算牺牲自己的女儿。” “想不到,他居然是这种人。” “有私心也是正常的,人风辰逸又不是神。” “就是就是。” …… “十六。”一直缄默不语的风雅如突然开口。 风十六闻言抖了一抖,硬着头皮上前道:“在!殿主有何吩咐?” -- 第21页 风雅如慢慢转过视线,落到风十六身上,他此时的目光带着股令人心惊的偏执和癫狂。 人生三毒贪嗔痴,竟盛满了他的双眼。 不寒而栗,风十六对那样的眼神瞬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风雅如:“滚。” “属下遵命!”话毕,风十六上前打开房门,再回来躺到地上,一圈一圈,艰难地滚了出去。 风雅如是愤怒的,很愤怒。痛苦、悲忿、可笑各种情绪参杂,就是为了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风辰逸要牺牲了自己。 当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风雅如的视线仿佛穿过时空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身白衣染尘,缩卷在寒风凄凄的牢狱之中,斑驳的栏杆上红色的铁锈清晰可见,宛如死者身上的斑斑血迹。他听见牢房外的风声从狭窄的天窗外吹进来,呼啸,嘶哑,阴森可怖,那声音仿佛马上就要挤进牢房,争着抢着要来撕碎牢房里手无寸铁的自己,但风雅如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一定会来救他。 他的父亲是江南大侠,是大英雄大豪杰,是他最崇拜的人,他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一定会的。 风雅如等待着。 可最后,风辰逸没有来,他选择亲手断送自己亲儿的性命,而去保护那群永远不知感恩的杂碎,这荒唐的命运,还能更加荒唐吗? “哈哈哈。” 风雅如笑了。 笑声似泣,仿佛魑魅魍魉,徘徊盘旋在雅间之内,令人闻之,心胆俱裂。 半晌,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风雅如的眼底猛然闪过一丝暴虐,近似于疯狂的暴虐,而后他站了起来,勾着嘴角推开雅间大门走了出去。 大厅里的武林人士仍在愉快交谈。 出口的一字一句,尽是对风辰逸的恶意揣度。 圣人跌下神坛一向是民众最喜欢的戏码,即便只是阴暗的揣度,也总有人乐此不彼。 “诸位聊得可还高兴?”缓缓走下楼梯的风雅如这样问道。 众人闻言侧目,但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只闻一字“杀”。 爆涨的剑气,似一道黑风,瞬间划开喉咙,在场的十数人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已人头落地。 大堂里随之出现了七个黑衣人。 风雅如抬步,一步一血印地踏出弈雪楼。 “清理干净。” “是!” 弈雪楼顶层。 有一人斜靠窗边,唇角含笑,静静地看着风雅如一步步走出视线。 在他身后,亦有另外一人,身着黑衣,单膝跪地,正等其发话。 良久,窗边那人开口道:“既然他已命人收拾干净,那我们也不必理会,弈雪楼本就是江湖仇杀之所,技不如人,死于非命,何足道哉。” “是,属下告退。”话毕,黑衣人飞快消失。 14# 亲缘 情义两难全,自古皆如是。 昨晚夜间,临安城里下过一场雨,暴雨。 大雨过后的清晨,云散初晴,景色空蒙,雾霭浅浅,甚为宜人。 见此情景,早起的李星河洗漱完毕后,便在扶摇山庄里闲逛了起来。 扶摇山庄的景色很好,是典型的江南韵调,假山精巧,花繁叶茂,小桥流水更是随处可见。 朝阳缓缓升起。 顾珏找到李星河的时候,李星河已从扶摇山庄后院的卧房闲逛到了中庭处,眼下他正在中庭的荷花池边赏景。 阳光照耀下的池塘闪烁着粼粼波光,偶有花叶飘落,搅乱一池碎金。 听闻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李星河微微牵了牵嘴角,却没有回头,他已知身后来者何人。 这是李星河来到扶摇山庄的第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只要得了空,李星河便会在扶摇山庄内闲逛,可每一次,顾珏都会站出来以各种理由打断李星河。 顾珏似乎并不希望李星河在扶摇山庄里随意走动。 顾珏走至李星河身侧,略略躬身道:“李先生,该用早饭了,少爷们都在厅堂等你。” 仿佛此时才注意到对方到来一般,李星河诧异回身:“不想竟已到了这个时辰,劳烦顾管家相请。” “先生客气。”顾珏面无表情起手示意,“请。” 李星河点点头,起步往大厅走去,行走间,李星河微笑道:“传闻扶摇山庄的管家顾珏精通奇门遁甲,对于算数命理亦有研究,在下近来正好对此道颇感兴趣,不知阁下能否抽空指教一二?” “先生过誉,顾珏一介粗人莽夫,担不起。” 李星河闻言停步,侧目:“顾管家可是对在下有什么意见?” “岂敢。”顾珏同样停下,面不改色,淡淡道,“先生是阿静请来的客人,便是扶摇山庄的客人,顾珏作为山庄管家,岂敢在客人面前造次,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扶摇山庄的山石布局暗合机关遁甲,并非临安城其他寻常旅游胜地,以先生的聪慧,当知晓在下何意?” 不就是让我不要随便四处看嘛,李星河心想,道:“自然,阁下说的很明白了。” 盛夏的天候,温度攀升的尤为迅速,卯时刚过不久,日头就渐渐变得毒辣起来。 话已至此,二人也不再多言,略略示意后,李星河抬步继续前行,沿着蜿蜒小径向厅堂走去。 -- 第22页 顾珏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紧随其后。 不多时,眼见厅堂近在眼前,顾珏便转身离开,押送的意味不言而喻。 哈,有意思。 大堂前,没等李星河踏步进入,内里的杨楚便走了出来。 见是李星河到来,杨楚仿佛见了救星一般,连眼神都亮了,迈着大步向他走来。 看得李星河一阵莫名。 杨楚边走边抱怨道:“我说星河老哥啊,你真得是来帮我们找人的吗?我怎么觉得你是来蹭吃蹭喝的?” 这不怪杨楚抱怨,李星河已经到扶摇山庄三天了,可这三天里他什么事也没做,每天就吃吃喝喝到处乱看。 李星河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道:“可不就是杨大侠你亲自请我来蹭吃蹭喝的吗?” 杨楚觉得不可思议:“从你的外表,还真看不出你居然是这么厚脸皮的人。” 李星河面上笑意依旧,不卑不亢道:“过奖了。” “是先生来了吗?”温润而清亮的声音,清澈无浊,来自风文如。 风文如从堂内走出,夏日的风将他高束的乌发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嘴角勾出的弧度形似半月,常年不见日光的肌肤白皙清透,而此刻被太阳照到的地方,更是温润皎洁得宛如千年古玉一般,透着动人的光泽。 “父亲回来了,眼下正在内中,还请先生入内一叙。” 风辰逸。 李星河眼中有亮光闪过,随即点了点头,跟着风文如一同进入。 踏进堂内,李星河总算明白为什么杨楚看到自己就仿佛见了救星似的模样了。 堂内的气氛异常紧张。 风辰逸与风静如各自立于屋内一角,看风辰逸的表情,他似是想上前与风静如交谈,但风静如一脸冷漠,眼里完全没有他这个父亲。 见人进入,风辰逸收起面上欲言又止的神色,含笑看向李星河,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小儿请来帮忙的李先生吧,辰逸这厢有礼了。” 风辰逸说话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如清泉流水,玉石击缶。 “风大侠客气了。”李星河拱手回礼。 风辰逸:“先生的计划,吾儿文如已全数告知风某,先生大才,小女的下落就劳烦先生了。” 风辰逸的话语甫落,李星河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那边的风静如就先愤怒道:“怎么?你又要干什么去?你又要抛下自己的亲人干什么去?” “阿静……” 风辰逸上前一步,欲作解释,却被风静如扬手打断。 “你不要叫我!一切都是因为你,若非你一意孤行订下这场婚约,二姐又怎么可能会无故失踪,现在你还要将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你算什么父亲?” “风静如!”杨楚闻言喝道,“你客气一点,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那可是你的父亲!” 风文如同样上前劝诫:“三弟,你冷静,梅花剑客仍在中原肆意,为了大局,父亲必须出面阻止,若否,将会有更多的侠士因此而受害。” “又是责任,又是大局,在你的眼中,永远只有别人,永远没有自己的亲人!”风文如的话,不仅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令风静如更加愤怒,他抬高了声音,咄咄逼人地质问风辰逸,“当初小弟的事情是这样,现在二姐的事情也是这样,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父亲?” “阿静!”杨楚想劝,却又不知如何劝解,最终只是无言。 风辰逸垂目不语,静如所言,皆是事实,他无力辩解。 李星河为风辰逸的背负而感唏嘘。 情义两难全,自古皆如是。 李星河看着风辰逸,看着这个被千斤侠义压得双肩沉重的武林支柱,不禁由衷问道:“这柄名叫正气的双刃剑,不伤人,先伤己,风大侠又何苦背负?” 风辰逸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轻轻一叹,说道:“世事总是难以尽美,阿静说的没错,我确实枉为人父。” 李星河再问:“风大侠就没想过折剑归隐,逍遥山林吗?至于这三尺红尘,糜烂也好,清正也罢,全凭造化便是。” 风辰逸含笑摇头,但没有立即开口,他顿了会,似在思考,然实际却是为了使出口的话语更显郑重:“除恶维安,是每个人都应尽的责任,风某若没能力也罢,既有能力,就该有所背负,为苍生为百姓尽些心力。” 李星河转头看了风静如一眼,最后收回视线,重新落到风辰逸身上:“为了这些遥远难成的理想,而辜负眼前的亲情,这样值得吗?” “亲情的可贵,风某深知,可正是因为知晓亲情的可贵,所以风某才希望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天下为武林多做贡献,让更多的家庭得享天伦。” 李星河顿了会,郑而重之道:“风大侠的情操令人钦佩。” “此乃风某的家务事,而今却要劳烦先生出手解决,风某真是惭愧。”说罢风辰逸作揖附身一礼。 李星河见状忙抬手托住对方。 风辰逸为人儒雅,个性持重,其样貌更是俊逸非凡,二十年前他便是这江湖上最出名的美男子,彼时年纪不大的李星河便一直想见他一见,却苦于没有机会,而今总算是见到了,能一睹名人风采,这一遭也算没有白来。 李星河微微一笑道:“风大侠客气了,风家的事就是江南武林的头等大事。” -- 第23页 风辰逸闻言,涩然一笑,这本该是他一人的背负,而今却要他的子女也共同踏上这条路,想到此,风辰逸不由转头去看风静如,对方依旧冷着张脸面对着大门的方向,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父亲。 风辰逸心下一叹,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虽不悔,却也难免遗憾。 “无论如何,此事就麻烦先生了,梅花剑客行踪飘忽,日前又在金陵犯下命案,这次死的是金陵老叟黄大师,我必须前去一探。” 李星河不由愕然:“没记错的话,梅花剑客上次杀人是在十五日前,地点是奉天。” 风辰逸点头:“不错。” 李星河:“十五天的时间从奉天赶至金陵,快马加鞭或许可以做到,但如此奔波之后,还能一剑杀害黄大师,这梅花剑客似乎比二十年前所听闻的还要厉害。” 风辰逸:“此事确实玄而又玄,但风某目前尚无头绪,眼下事态紧急,请恕风某先告辞了。” “风大侠请。” 风辰逸再次看向风静如,欲言又止,终是离去。 目送风辰逸离开,风文如转头看向风静如。 风文如可以理解风静如的悲愤,但他同样也能理解风辰逸的苦衷,从十年前,风辰逸决心踏入武林开始,他们的父亲就已不仅仅只是他们的父亲了。 轻声一叹,风文如说道:“阿静,父亲也是迫不得已,他是风辰逸,是江南大侠,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武林走向;一忧一思,也必须站在大方面考虑,他不能,也不仅仅只是我们的父亲。” “所以呢?我们就该体谅,得宽容,要牺牲,用自己的幸福去成全别人的幸福?”怒上心头,此时的风静如面露凶相,色厉内荏,“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阿静。”风文如轻唤一声,眼中恍惚有惊涛骇浪不断翻涌,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这之后,几个人都没再说话,眼看着尴尬的气氛就要无止境的蔓延下去了,李星河左右看看,率先打破了平静道:“所以我们可以吃早饭了吗?” 杨楚见状,从善如流接上,语气神态十分夸张:“你果然是来蹭吃蹭喝的。” 有心缓和眼前气氛的李星河闻言,难得的与杨楚抬起了杠,眨了眨眼,微笑道:“你跟我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我可是阿静的师兄。”说着,杨楚凑过去抬手搭上风静如的肩膀,流里流气道,“师弟照顾师兄是应该的,对吧阿静。” 知道对方是为了缓和气氛,本来还有些感动的风静如一转头,就看到杨楚的表情,顿时心下一抽,摆出嫌弃脸推开对方:“哼,等你哪天断手断脚了再来找我寻照顾吧。” “居然诅咒自己师兄断手断脚,好你个风静如,看我今天不教训你。”杨楚抬手覆上腰间的剑柄,作势要拔剑。 “我怕你不成?”风静如乐得奉陪,能打一场发泄,他求之不得。 15# 无书 放下过去,不就等于放下了自己? 园中亭。 这世上有很多名叫园中亭的亭子,它们虽形式各异,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园中亭往往都建立在花园的最中心。 眼下李星河所身处的这座亭子也不例外。 环绕亭边的小径,通幽曲折,其间花草葱郁,一条狭窄的溪流沿着亭子的四周流过,为亭内的人捎去几许凉意。 南瓜粥、土豆饼,外加一碟爽脆的糖醋萝卜干,简朴却也足够养生。 李星河与风文如正在亭中用早点,间或交谈几句,但二人的专注力无一不在亭子的外面。 亭外。 晨风吹拂,花叶纷飞,执剑的两人,于一片静默中相对而立。 风静如与杨楚,自幼便拜入剑圣门下,从少至今,二人时常切磋较量,可即便如此,每次他们两人再交手时,周遭的气氛仍会随之覆盖上一层萧杀之意。 风,蓦然变大。 对立的人影,对视的眼神,微风加剧沸腾的战意。 一片花瓣亦随之被风带起,翻卷而上,飘至杨楚与风静如二人之间,而后风止,飘荡的花瓣顿时落下,对视的眼神有一瞬受阻。 当二人的视线再度交汇时,风静如手中的剑已缓缓出鞘,韶华剑尖直指杨楚。 杨楚同样拔剑出鞘,举步轻踏,掌中的光阴剑,随步翻动,就在寒芒闪烁照映的瞬间,杨楚发出一声重喝,举剑攻向风静如。 风静如不慌不乱,手腕反转,剑身一抖,剑气激射而出。杨楚见状,攻势丝毫不减,只在剑气扑面之际,翻身避开。 爆射而出的剑势,削落杨楚身后的三两枝木槿花,霎时花瓣纷纷而落,似雨如雾。 长剑交接,一者轻灵多变,一者雄浑霸道,虽是切磋之战,但双方皆有争胜雄心,毫不妥协,互不相让。 足下花叶飞旋,辨不清是谁的脚步,同出一脉的剑路,虽使剑方法不同,但剑势却是一样的。 快,快的人眼花缭乱。 日光与剑光交错,红花并绿叶飞旋,目之所及,一片纷乱,李星河不知何时已起身来到亭边。 “当年抗魔一役,我曾有幸目睹剑圣拔剑的风采,翩若游鸿,矫若惊龙,至今难忘,他的弟子倒也有几分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向成竹在胸,不疾不徐的李星河,面上竟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感慨的神色,他的语气似悲似喜,又似无悲无喜。 -- 第24页 这令一旁的风文如为之侧目,这是风文如这三日来第一次在李星河的脸上看到这种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 不仅神态,李星河的话中之意更令风文如感到惊讶:“当年的抗魔之战,先生竟也在场?” 李星河愣了下,眼眸微闪,但他的反应很快,在风文如察觉有异前便恢复了常态,侧首反问道:“你觉得不可思议?” 风文如点头:“看先生的年岁,二十年前,先生想来尚不足十五。” “不足十五又如何?”李星河眨了眨眼,晨光映入他的眼中,漆黑的瞳孔也因此而覆了一层暖橘的火光,被这样一双眼眸注视着,很容易让人忽略了这人在言辞上的犀利,“当年天玄老人座下的七个徒弟各个都不足十五,不照样都参与了那一战?” 风文如仿佛被李星河说服了般,甚表赞同道:“确实,以先生之能,足以与瑶城七子相提并论,是文如少见多怪了。” 李星河闻言,凝目看着风文如。 风文如含笑与之对视,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李星河却在风文如一如往常的神色中,觉出了一股难以言说的违和之感。 “哈。”半晌,李星河轻笑了声,惯来素净温雅的脸上也露出更深的笑纹来,随即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亭外比剑的二人,淡淡道,“不过是在人群中远远一见罢了,当年在青田校场上,慕天星与墨无书的那场切磋较量,围观之人不知凡几。” “原来如此。”说话间,风文如起身走至李星河身旁,与之并肩外看,“据闻就是在青田校场上,天玄老人以一手快剑大败天下群雄,被尊为武林盟主,不想这其中竟还有墨公子与剑圣的一场比试。” 庭院里,剑网交织。 眼下杨楚的剑势显然比风静如的要快上几分,风静如已被杨楚的剑意团团围住。 然风静如不闪不躲,从容有度,找准时机,风静如提手一引,雄浑霸道的一剑当即突破围式,更如狂风暴雨般朝杨楚席卷而去。 锐不可应其锋,杨楚唯有退,闪退。 李星河见状,神色一亮,他在为杨楚的临时应变能力感到欣慰。 “当年天玄老人一战而惊动江湖,人们谈起此役,皆心向往,久而久之自然忽略了其他比试,墨无书与慕天星那一战之精彩并不亚于数年前剑圣与江景渊在断水山上的那一战。”李星河边说,边将目光转到风文如身上。 闻言的刹那,风文如的眼眸是空的,仅一瞬,快得不及眨眼,但还是被李星河捕捉到了。 风文如声色如常,笑笑道:“瑶城七杰各个聪慧,其中以七杰之首墨无书为最,传闻此人心思缜密,智高近妖,不想剑法竟也如此了得,竟能与初出道便被誉为剑道天才的慕天星一较高下。” 李星河注视着风文如,没有点破他的异样,只道:“但墨无书已死,而慕天星还活着。” 风文如迎上李星河的目光,神情平静,眼眸里却闪现一抹探寻,感慨道:“瑶城七子,各个都是天纵英才,只是可惜,未屠妖魔,先损己身。” “说到底,不过是野心作祟。”李星河轻笑了下,眼眸弯起,风流慰藉,可嘴上却毫无顾忌地将风文如话中的真意彻底撕开。 风文如诧异,清亮的虹膜上映出李星河含笑的面容,疑问:“先生似乎对瑶城七子颇有成见。” 李星河摇头:“非是成见,而是定见。” 风文如:“愿闻其详。” 李星河微一侧身,斜倚亭柱,看着风文如,站姿慵懒,不过倒衬出几分随性洒脱来,目光灼灼,眉间眼底,坦坦荡荡:“同样都是未及束发出道江湖,遥城七子名满天下,而我却碌碌无为至今,难道还不准我羡慕嫉妒吗?” 着实不料对方会有此一言,风文如先是一怔,随后笑了:“先生此言未免偏颇,以先生之能,若真有心名扬天下,自是不在话下。” “嘘。”李星河竖起一根手指至唇边,故作神秘,“看破不说破啊少年人。” “先生教训的是。”知道对方有所保留,但风文如也明白对方无意再言,便不再追问。 李星河很欣慰,跟聪明人讲话就是这点好,永远识时务,永远懂分寸。 不过事无绝对,总有异数,在李星河的生命中,就曾出现过一个惯于恫吓的聪明人,他不滑头,不幽默,也不随波逐流,身上甚至没有一点聪明人该有的圆滑,可他却是李星河平生所见最天才的天才。 墨无书…… 怎会又想起他了? 自己近来似乎总是想起他,这并不是个好兆头,也与李星河四处云游的意志相悖。 然这世间情爱易散,唯恨长久,此话亦是不假。 时间年复一年不过是包裹在外,越来越厚的空壳罢了,揭开表层,内里的记忆之核,始终如初,洗亮如新。 那些至信至敬的孺慕,至悔至怨的仇恨,从来都没有变过。 墨无书啊墨无书,所以即便到了生命的终点,你也还是选择了欺骗我。 哈。 李星河心下自嘲,人总会下意识的回想过去,怀念原来的自己,但却永远无法做回原来的自己,挽不住的流年,回不到的过去,造就了一个人以后的人生。 但也好,放下过去,不就等于放下了自己? 16# 殿主 眼下不是时机。 -- 第25页 “居然又是平手!”杨楚归剑回鞘,满脸愤恨不服。 风静如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中,兴奋未消,战意更是扬狂露骨,显然同样意犹未尽。 “你们两人的功力相差不大,剑术造诣亦不相伯仲,要想真正分出胜负,除非生死相搏。” 一道清雅的声音自二人右边的亭里传出,杨楚二人转头看去,只见李星河缓缓从亭中走出,步履从容,不疾不徐。 “哦?”杨楚挑了挑眉,问道,“你也懂剑?” 李星河谦虚一笑,出口的话音带着笑意,如春风拂柳,令人心生愉悦:“不敢说懂,略知一二。” 风静如闻言,却甚感不喜,眉峰不觉皱起,李星河此言显然言不由衷,观其神态吐息,其武功造诣绝不在自己与杨楚二人之下,甚至足可与师尊比肩,略知一二?当我们是傻子?风静如个性刚直,向来不屑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冷冷看向李星河道:“何必故作姿态,你这见解与……” 可话才出口,风静如又因眼角余光瞥见正从李星河身后慢慢走来的风文如而生生止住了话头。 风文如小小地冲风静如摇了摇头。 “与什么?还请赐教。”李星河不仅没有在意风静如的态度,反而微笑着等他的后话。 风静如转开目光,冷淡道:“与师尊一般无二。” 嗯?李星河双目微眯,定定地看着风静如。 风静如会如此停顿,李星河本以为他口中之人乃是风辰逸,所以李星河才会刻意追问,不容其逃避。 你既然不给我好脸色看,那我又何必要让你好过?这,是独属于李星河式的处事风格。 可风静如却说是慕天星,既是慕天星,那风静如又为何要吞吞吐吐含糊其词? 有古怪。 这时,风文如也走了过来。 李星河转头看他。 方才风静如的视线虽是对着自己,但同时也是朝着风文如的方向,难道这与风文如有关? 这千丝万缕究竟该从何处着手呢?李星河不由疑惑,扶摇山庄的事情,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很多。 “你也懂剑那正好,我们来切磋一番。”杨楚战意未消,不由对李星河发出了邀请,打断了李星河的思路。 李星河转过视线,看向前方,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笑道:“眼下不是时机。” 杨楚不解:“为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声线突然传入。 “让我来看看我们另一个英雄小妹是谁。” 李星河微笑示意:“因为这个。” 风静如闻言转首,顿时喜形于色。 前方走来的少年,一袭黑衣,面对着阳光,嘴角含笑,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风流恣意,仿佛真有三千桃花雨在他的眼底灼灼盛开一般,眉目俊秀,然气质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邪魅。 “小弟!”风静如一扫之前的低落,跨步上前,兴奋道,“你回来了,你还是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帮忙的!” “三哥你别每次看到我都这么激动,你这样会吓到你小弟的。”风雅如往旁边一躲,避开了迎来的风静如,转而走向一直含笑看着自己的风文如,乖巧唤道,“大哥。” 风文如看着风雅如,眉梢眼角无不含笑,绽放出难以言表的动人神色,这是李星河这三天来,第一次看到矜持的风文如笑得如此开怀。 “阿雅用过早饭了吗?” 风雅如摇了摇头:“还没有,要大哥陪我一起吃。” 一个要求,也不管风文如吃过没有,风雅如提得甚为直接,语气里甚至裹挟着一点理所应当的神气。 风文如注视着面前的弟弟,对方微侧着头,眉眼弯弯、明朗跳脱,仿佛一个在想怪主意刁难别人的孩子般,一身通体全黑的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却丝毫不显沉郁,异常俊秀好看,风文如不由柔和了面上的笑容,抬手摸了摸对方脑袋:“好,大哥陪你,你愿意回来就好,大哥很高兴。” 风雅如张了张嘴,斟酌了会,还是对风文如说道:“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回来帮忙的,我只是回来看看我们那个可怜的未曾见过一面的堂妹而已。” 风文如闻言面色一僵,笑意如潮水般,瞬间从他的脸上退去,并转过脸与李星河对望一眼。 “没想到我们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表妹,二叔年轻的时候原来这么风流的吗?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风家?三哥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看来我果然已经被逐出了家门,太令人伤心了。”说着说着,风雅如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看着很是伤心,也很是浮夸。 “小弟,其实事情是……” 风静如欲做解释,可他的话未说完,就被李星河打断了:“风静如,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是啊,三哥介绍一下这个新面孔。” 风静如来回看了看两人,道:“小弟,这位是山庄的朋友李星河,这是我的小弟风雅如,先生应该知晓。” 李星河颔首示意:“自然,冥殿殿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了风小公子。” “这种时候还让一个外人在家,风静如你的头坏掉了?”想了想,风雅如摆摆手,“算了算了,你的头脑本来就不好使,不过怎么连大哥你都头脑不清醒了呢?” 风雅如转头对风文如讲话时,语音不自觉地降了一个调,他从不忍心对风文如说一句重话,口气大声点都不行。 -- 第26页 就李星河这几天地观察发现,风家的人,上至风辰逸,下至扫地的仆人,每个人对着风文如讲话时,声音都会不自觉地降下一个调。 看来所有人都还记得那年的惨案。 所有的人都是小心翼翼、兢兢业业。 反而风文如自己没那么介怀。 风文如没有回答风雅如的问题,倒是风静如好脾气解释道:“他是来帮我们的。” 对着这个小弟,风静如有着超乎平常的耐性,他是个很重情的人。 “帮,怎么帮?”风雅如边说边绕着李星河转一圈,“虽然长的不错,但是毕竟是个男人啊,我可没听说关府的小少爷有断袖之癖。” “小弟,不要胡闹!”风静如皱眉喝斥。 风雅如努了努嘴,也没再说什么。 李星河却道:“听风静如说你并不愿意过问此事,可看阁下获悉消息的速度,似乎对此事颇为关注啊,既不愿过问,还如此关注,这实在是令在下感到惊讶。” “能为小爷的作为感到惊讶是你的荣幸。”听了李星河的话,风雅如的瞳孔猛地一缩,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可李星河却看得分明,并无声地笑了一下。 李星河看了眼风文如,再转头对风雅如道:“包括将二小姐失踪的消息放出去吗?” 17# 牺牲 人生若是无悔,那得多无趣。 “嗯?”风雅如双眼微眯,下意识将视线扫向风文如,风文如目色淡淡,看着自己的眼里有明显的失落,一瞬间,风雅如便明白了前后因由,他冷冷一笑,睥睨李星河,傲慢道:“哦,原来是在玩我啊,好玩吗?当心戏耍不成,反而搭上一条命。” 李星河略略躬身一礼,温文尔雅:“在殿主面前谈戏耍,小巫见大巫啊。” “原来是那片舌头在作怪,不如割掉吧。”这样暴戾恣睢的残酷之语,风雅如却说得温柔深情,甚至带有几分缱绻之意。 风静如显然此时才回过神来:“什么?小弟是你?是你绑走了二姐?” “三哥你可别乱说话,随便冤枉人可是要下地狱的。”风雅如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讽刺的,带着些许寒意的笑容。 “那你……” “小弟没有带走二妹,他只是将二妹失踪的流言放了出去。”风文如向风静如解释,他看着风雅如,双目一眨不眨,这目光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凝定,凝定的让风雅如甚至感到了几分拘束,可拘束的同时,风雅如又觉得委屈,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表妹,一切都是大哥在算计自己。 风静如不敢相信:“小弟你怎么能这样做?” “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冷沉中带有一丝不屑的语调,风雅如的目光透着股显而易见的不以为然,“风家的事情就是江南武林的事情,大家都是一家人,二小姐都失踪了,总要让家人们都知道不是?” 风静如依旧不能接受:“你怎能如此?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我为什么不能?三哥你到是说说我为什么不能?”风雅如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可亲,说话的口气同样云淡风轻,实际上,心头的血液早沸腾成烧开的水,怒气掀翻天灵盖,理智从头顶一路窜了出去。 “这事若是闹大,南北联姻失败,中原武林以后便再无联合的可能,那要如何对抗西域罗刹教?”风静如动之以情。 “那又如何?”可风雅如仍是不管不顾,凉薄地勾了勾下唇,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身上那股阴沉之气还是彻底地显露了出来,“我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死活?不过是些不知感恩的蝼蚁,死了就死了,他们哪里值得二姐用自己的终身幸福去换?” 风静如呵斥道:“父亲此举我也不赞成,但你不该这样做。” 风雅如闻言,装模作样地考虑了片刻,而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好的三哥,我知道了三哥,但我下次还敢。” “你!” “小弟,你不该如此。”微风吹过,林木沙沙作响,枝叶透露的阴影之下,风文如缓缓抬起眼眸看着风雅如,沉静的眼瞳宛如一汪深潭,出口的声音清越中含有一丝怅然,“这世上有好人就有恶人,有人背信弃义,那自然也有人一诺千金,蝼蚁虽小,可这天底下最多的就是像蝼蚁一样的人,终其一生,碌碌无为,却始终努力地活着,他们只是想活着,如此微小的愿望,我们既有能力,又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 “大哥啊。”风雅如痛心疾首摇头,“我早就让你不要继续待在寺庙了,你看你,都快成佛祖了,怎么的,你还打算割肉饲鹰不成?可你们现在割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肉,而是二姐身上的。” “喂喂喂,小弟啊,这么说就是你的不对了,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文和阿静也很无奈。”杨楚听不下去了,为了这事阿静和风大侠彻底闹僵,他不该承受这样的揣测。 “无奈啊,我懂的,不就是百善孝为先,父母大过天嘛,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满不在乎的语气,风雅如漫声说道。 他确实比谁都懂,因为他曾经也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被人日日虐待。 痛,太痛了,筋骨断裂,皮肉狰狞,他不住地痉挛发抖。 可他没有喊过一句痛,哪怕苍白的指节已在地上抓出一道道的红痕。 -- 第27页 他是风辰逸的儿子,又怎能在恶人面前露出软肋来? 他的父亲会来救他的,一定会来的,风雅如一直如此坚信。 想到当年的事情,风静如难受的别开头。 风文如轻声一叹:“小弟,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为什么不能,人生若是无悔,那得多无趣?”说完,风雅如也不管众人的反应,摆摆手,“好了既然没戏可看,那我就先走了。” “小弟,答应我,你不要再掺和此事。”风静如抬步拦住他。 “知道了知道了,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局面,不管我再怎么煽动流言也没用,既然是无用功,我当然不会再掺和,浪费时间。” 得人承诺,风静如放下心头的大石,想了想再道:“小弟留下吧,我们一同找回二姐。” “二姐我当然会去找,但是抱歉啊三哥,我是不会跟你们一道的,我若是找着了二姐,一定带她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这个家。” “小弟,当年没去救你,父亲也是不得已,他不想的,他也很心痛。” “心痛又如何,他还不是做了,就像现在,他还不是选择用二姐的幸福去换取南北武林的和平?在风辰逸的心里,我们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女,而是他用来安定武林,守护他人的棋子!”风雅如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是说你们就没想过二姐根本不是被绑架,而是她自己走掉的吗?” 风静如断言:“不可能。” 对方如此肯定,风雅如讶然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风静如紧了紧五指:“事发之前我想过带二姐离开,但二姐她拒绝了我。” “哈。”风雅如笑了,叹道,“三哥啊,你真不应该劝我留下,而是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阿雅。”风文如突然道,“你可知父亲为什么放任你接掌冥殿而不加以干涉吗?” 风雅如侧目凝视风文如。 风文如:“因为你当年,并没有去找那群被父亲救下的人的麻烦。” “哈哈哈哈哈。”风雅如又笑了,大笑出了声,“我当然不会去杀那群人,因为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我若真杀死他们,那就成了报复,如果驱使自己行动的念头只是报复而已,那所有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所以我不会这样做,我要做的是凌驾在所有人之上,既然我们风家的人承受了该承受的责任,那自然要享受该享受的权利,谁敢说三道四,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完风雅如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这话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李星河看着风雅如离去的背影说道。 杨楚却不赞同:“人不能一味地挣扎在过去的痛苦里,过去的痛苦若不能放下,那谈何将来。” “并不是每一份痛苦都要规避,很多时候,是痛苦让我们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痛苦和快乐就如同一个事物的两面,不经历痛苦,就感知不到快乐。”风文如接道,他脸上的神情,似悲恸,似怀念,似岁月的余恨,又似刻骨的遗憾,但不管哪种感情,无疑都是非常郑重的。 风静如摇头反驳:“我了解他,小弟不是一味流连过去的人,若否他也不会有此番成就。” 李星河闻言,眸光一闪,神色若有所思。 杨楚起手抵着下颚思索了好一会后,扬起手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是如何判断阿雅他只是放出二姐被绑的消息,而不是他将人绑走的?” 李星河笑了一笑,和煦道:“他没有这个本事。” 杨楚闻言,转头与风静如面面相觑了会:“我说李兄,你能不要用这种腻死人的表情说出这样呛人的话吗?” 李星河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很无辜。 风静如口气颇为不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静。”风文如上前一步,解释道,“十五那天父亲在家。” 李星河依言接上:“观风雅如对风大侠的态度,风大侠若是在家,那他绝不可能回来,但风静如你曾说过,二小姐是在十五那日失踪的。” “那万一雅如他算准了你们会这样想,所以故意在那天回来呢?”以风雅如的个性的确如李星河所言不会回来,可虽然认可了李星河所言,但杨楚很不喜欢对方那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由抬杠道。 “所以我方才说了,他没有这个本事。”李星河没有顾虑风静如的态度,不疾不徐又重复了一遍,“要悄无声息的在夜间潜入扶摇山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杨楚继续抬杠:“冥殿高手如云,就算雅如自己做不到,也不能保证冥殿的其他人都做不到。” 李星河侧目,淡淡地看了杨楚一眼:“二小姐失踪的那日,大公子也在扶摇山庄之内。” 这下也不用李星河再解释了。 杨楚了然,风静如亦同。 以风雅如对风文如的紧张程度,他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属下来破解扶摇山庄的阵法? 对于风文如而言,扶摇山庄是他最大的保护障。 这不仅仅是因为山庄里高手如云,更是因为这里的护持阵法。 所以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风雅如也不会这么做。 “大少爷。”就在这时一个下人抱着个盒子进来对风文如道,“这是小少爷刚折回来让我交给您的。” 风文如抬手打算去接,却被风静如捷足先登。 -- 第28页 风静如觉得自己还在这站着呢,这种粗活当然是我来做,怎么能让大哥来? 接了个空的风文如收回手,看了风静如一眼,失笑摇头,再对那下人道:“小弟没有进来?” 下人点点头。 风静如打开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一根人参,看成色有个上百年左右。 风文如看着眼前的人参,脑海里浮现风雅如当时的表情,内心腾起的不悦一大半变成了无奈。 “这小弟啊。” 风静如却很高兴:“正好给大哥你补补身体,还是小弟想得周到。” 18# 客来 只是可惜啊。 盛夏时节,接天莲叶无穷,朵朵红莲摇曳,隐约还能见到清可见底的水里,鱼儿们团团簇簇地来回游动着的样子。 杨楚找到李星河的时候,对方正在扶摇山庄的东苑。 连接东苑的是一条广阔的河流。 四周草木充裕,阳光破碎在茂盛的枝叶之间,成就了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碎片,反射出夺目的光彩。 景色如斯,杨楚却无心欣赏,只见他快步走向李星河,迫切道:“北边来人了。” 李星河闻声侧首,看向杨楚:“这么快?”话虽如此,但李星河的面色却丝毫不见紧张,口气甚为平和再道,“比我想象中竟还快了一日,眼下可是风文如在接待?” 杨楚点头:“现在怎么办?阿文毕竟是男子,拖不了多久的,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二姐。” 说这话时,杨楚眉峰紧皱,焦躁感不言而喻。 可李星河却仿佛完全感受不到杨楚的迫切一般,默默沉思了会儿后,不疾不徐转回身,略昂首注视着河流尽头的远山。 天青的远山浅浅淡淡,隐约可见一抹转瞬即逝的蔚蓝色。 良久,李星河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走遍了扶摇山庄上上下下所有的角落,发现这座府邸,不愧是江南武林的枢纽所在,山庄的内部布局不仅暗合了奇门遁甲,各处假山亭台的分布亦规整有度,可进可退,堪称景色绮丽、巧夺天工。” 然景色再好,杨楚也无心欣赏,听闻此言更是气急败坏,不觉口气不善道:“现在谁还有功夫跟你谈论这些?重点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星河再度转过身看着杨楚,神不变,声亦不变,淡定从容:“你先别慌,我相信风大公子他能处理好。” 见人还是这般不紧不慢,杨楚终于憋不住了,气得抬手指着李星河,直接跳脚道:“喂,我说你够了啊,我们请你来是帮忙找人,而不是让你来参观扶摇山庄的。” 略顿了顿,杨楚突然上下打量了李星河一番,犹疑道:“你不会真像顾珏说得那样,其实是趁机来探查扶摇山庄的内部机关布置的吧?” 李星河闻言,耸了耸肩,嘴角勾起淡淡的笑纹,温柔道:“我要真是,那你可就罪孽深重了,毕竟我是你请来的啊。” “……”杨楚作势握上光阴剑柄,“我的剑就快要控制不住了,要出鞘了怎么办?” “别慌,我来帮你压回去。”李星河依旧笑着,那神情仿佛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风二小姐的行踪,我已在调查。” “你?在调查了?”这张口就来的说辞,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便是脸皮厚如杨楚都看呆了,见过不要脸的,他还真没见过比自己更不要脸的,杨楚都被气笑了,“这几日下来,你除了吃就是在山庄里到处乱逛,顾珏都警告过你多少次了?要我给你数数吗?正事一件没干,居然还好意思说自己已经在调查了?” 李星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不切实了解扶摇山庄的地形,我又怎能判断二小姐是如何失踪的?” 杨楚一怔,惊喜道:“你知道二姐是怎么失踪的了?” “呃,这个嘛……”见人神态,李星河不觉轻咳了声,避开杨楚看来的目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二小姐现下人在何处。” “你!”意识到自己又被人给带偏了,杨楚一时无语,而后更怒,“既然重点是找人,那你刚才说的不都是废话!找人,我们找你来是帮我们找人的!不是参观的!” “冷静。”口言冷静,但李星河面上的神色依旧潇洒自若,并不因杨楚的语气态度而受分毫影响,“其实关于找人之事,并非在下不为,而是实在无能为之啊,就眼下这些情报,在下着实无法判断风姑娘究竟身处何方,这天地之大,要想毫无头绪地苦寻一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话毕,见人依旧一脸不悦,李星河心下一叹,妥协道:“你忘了吗?找人这事已有冥殿出面,冥殿堂口众多,这事交给他们可比我们几人来的合适。” “那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什么也不干吧!”这个解释,杨楚勉强可以接受,但这会儿杨楚已严重怀疑起李星河的办事能力了。 “谁说我们什么也不做的?此前不是正在等人吗。”李星河也不在与杨楚打趣,转身抬步,“不过现在人已经到了,走吧,我们一同去见见这关雩风关小少侠。” 杨楚随后跟上,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来的人是关雩风?” “不是他还能有谁。”李星河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但是他并没解释什么,只是将话题岔开,语气温和问道,“风大侠仍在金陵吗?” 杨楚点了点头。 -- 第29页 “那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一句话,李星河说得异常笃定。 杨楚却听得莫名其妙:“你凭什么这样说?” 李星河想了想,道:“因为我会算命啊。” 杨楚嗤笑:“你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吧,风伯伯忙于追踪梅花剑客之事,正四处奔波,短期内不可能再回临安。” 李星河侧目看向杨楚,笑容在光影摇曳下慢慢晕开,故弄玄虚道:“你就等着看吧。” 风辰逸一定会回来的,而且很快。 杨楚闻言怒了,他虽比不得风静如冲动,但也向来心直口快,最是受不了别人遮遮掩掩、神神秘秘:“我发现你这个人很讨厌。” 李星河:“那太好了,要是被你喜欢上,可就麻烦了。” “……” 日光被繁密的树冠搅得错落摇曳,当李星河携同杨楚踏着铺满落英的青石路走来时,便看见不远处的凉亭内,对立坐着的两个人。 白衣的女子轻纱遮面,仪态万方。 蓝衣的男子品貌非凡,翩翩少年。 远远望去,倒真如花树堆雪,琼枝旃檀一般。 只是可惜啊。 李星河心下叹息。 19# 雩风 果真后生可畏啊。 察觉到李星河与杨楚二人走近,凉亭内的风文如与关雩风双双站起相迎。 暖绒的日光照在风文如的脸上,眼角睫毛因染上了光斑而微微颤动着,轻纱覆盖下的嘴唇略略有些上扬,厚薄适中的唇畔,因涂抹了唇脂而透出鲜嫩健康的红润。 因身体之故,风文如本就体虚瘦弱,再加上江南人的骨架又占了先天优势,故而穿上女装的他,除了略高些以外,其他地方竟无半分不妥。 二人走进凉亭,杨楚极为不满地瞪了关雩风一眼,而后冷哼着别开视线,一副不愿与之多谈的模样,就差把“我们不欢迎你”这几个字给扣在脑门上了。 杨楚如此无礼的态度,关雩风见了,竟没有变脸,而是微笑上前,对李星河道:“想必这位便是眠霜姑娘所提到的李星河李先生了。”说话时,关雩风拱手一礼,“晚辈关雩风见过李前辈。” 如此泰然自若的气度与心胸,令李星河为之眼神一亮。 江湖传闻天刀关府的关小少爷自幼天赋过人,关府祖传的十三路沧浪刀法,他早已练全,并应用自如。 但凡天才,身上都免不了有些自傲的小毛病,例如杨楚与风静如。 而关雩风却与他们两人完全不同,不自骄,不自傲,练达持重。 李星河着实没有想到,关雩风年纪轻轻,竟已有如此定力。 果真后生可畏啊。 “关少侠客气,在下不过一介闲步山水疏懒人,不敢自称前辈。”李星河拱手回礼,施施然再道,“数年前我曾有幸见过令尊一面,关少侠与令尊威严霸气,不怒而威的形象倒是不甚相似。” 听闻此言,关雩风的眼中掠过一抹黯然,但很快便被他掩了下去,不卑不亢道:“在下自知仍远远不及家父。” 李星河将对方的异样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反而道:“遥想当年天刀之主关缺初出江湖,便败尽北地各路英豪,一刀出而天下惊,当时在北地横行无忌的玄冥十三坞,我记得也是灭于他的刀下,现在的你要跟你父亲相提并论确实为时尚早。” 听了这话,关雩风心下苦笑,心尖的地方紧随隐秘地刺痛了起来。 这前辈未免也太直接了些。 比之江南一带,北地民风开放,武林人士更甚。 在北武林,叫得上号的侠客们大都性情豪迈,他们或刚烈,或狂傲,或潇洒,或霸气,如关雩风这般的性子,在北武林并不受人待见,李星河深知此点,故而也知晓对方为何黯然伤神。 “我却不这样认为,星河以为少侠将来的成就必然会超过你的父亲。”李星河凝目看着关雩风,漫然开口道,只见他眉目带笑,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少侠年纪轻轻就有此等定力,这已然不凡,而且你胜在够年轻,你比你父亲,比现今武林上的所有泰斗都有资本,时间总是把老一辈慢慢杀死,再将年轻一辈推上浪尖。” 不料对方会有此一言,关雩风有些讶异。 李星河转头看了眼杨楚,最后看向前方疾步走来的风静如,笑笑再道:“属于你们的年代还没有开始,但这江湖早晚总是要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的。” 身披女装的风文如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至极的神色,可待李星河定睛一看,却见风文如眉眼幽幽,明眸清瞳,干净得仿佛青天碧水,全无杂质。 此时风静如也已走上前来,对风文如道:“二姐,其他人我和顾叔都安排好了。” 风文如小小的嗯了一声,点点头。 跟随在风静如身后的一汉子也走至关雩风身侧,眼神示意一切已准备妥当。 关雩风意会,上前对风静如拱手:“多谢,这几日就叨扰了。” 风静如瞟了关雩风一眼,随即别开头去,从风静如的脸色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很不好,碍于暂时无法发作,他的一双剑眉拧得更紧了,上身略微倾斜,整个人如一把瞬间便可出鞘的利刃。 杨楚见状适时开口,顺着风静如的态度给出一个下马威:“说到底,你们还不是因为听信了外面的流言而对我们有所怀疑才来探查虚实的,毫无信任,还联什么姻!” -- 第30页 站在关雩风身后的男子见状,含笑上前道:“杨少侠此言差矣,我等此番乃携满满诚意而来。” “诚意?我可看不出来。”杨楚嘴角一勾,将得理不饶人的精髓发挥的淋漓尽致。 那男子见状,也不恼,他的语调极为有礼,行为举止亦是相当合宜:“虽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想来让我们少爷与风姑娘在成亲前先彼此了解,培养感情,对他们以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话说的毫无破绽,杨楚一时无言以对。 “先生此言极是,我亦赞同。”风文如出口的声音很低很哑,仿佛勉力才能发出声音一般,他转眸看向关雩风,“只是我最近喉咙不适,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关少侠见谅。” “是我唐突在先,无妨的,你嗓子不舒服就不要说话了,不要紧。”关雩风表示谅解,也很体贴。 关雩风自幼便对江南有向往之心,他想象中的江南,小桥流水,烟笼寒水月笼纱,初见风姑娘之时,甫一对上那双眼睛,关雩风便觉是与风月相逢,江南的山水俱在其眉目之间。 而这个人,将是他未来的妻子。 关雩风感到庆幸。 杨楚闻言见状,不觉眼皮一跳,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不由转头看向风静如。 但风静如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犹自怒视关雩风,身上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抑制自己,让自己忍住不要对这个北方来的“蛮子”动手。 “那我等就先去收拾了,诸位请。”关雩风一拱手后,便带着那人转身离开。 待人走远,李星河问道:“你有何想法?” 此时风文如也恢复了正常的语调,说道:“可以瞒,但不能久瞒。” “可令妹的下落,我至今仍无头绪。”李星河皱起眉头,目光中,满满得全是惨淡,“整个扶摇山庄,外有冥殿高手护卫,内有阵法加持,在如此严密的防护之下,我实在是想不通,这背后之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风姑娘给掳走的。” 风文如:“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沉吟了瞬,李星河长长叹息了声,道:“是星河无能,只怕要辜负诸位对在下的信任了。” 见人如此,风文如摇了摇头,柔声劝慰道:“先生不必自责,这是我们风家的家务事,劳烦先生,已感过意不去,若先生因此而责备自己,那文如实在惶恐。” 杨楚一直看着李星河,他觉得自己可能见了鬼。 什么情况? 你刚刚对我可不是这个态度! 难道大家对阿文都是这样包容的?杨楚想想自己,再想想风静如风雅如,还有刚刚离开的关雩风。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也是,阿文聪明机智,为人又温和谦逊,长得还好看,谁会不喜欢他? “大公子此言,我若是再自我责备反而是难为你了。”李星河勾唇笑笑,继而看向风静如,转开话题,“眼下找人的事情,只能先交给冥殿处理,关于梅花剑客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没想到李星河会突然问起此事,风静如诧异道:“你问这个干嘛?” 风文如思付了一瞬,说道:“先生认为二妹的失踪与梅花剑客有关?” 李星河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因为梅花剑客的出现,才造就了南北联姻的新局面,现下我们既然毫无头绪,与其漫无目的,不如从头开始,理清思绪,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 风文如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风静如给打断了:“大哥你该去休息了,这事交给我和杨楚来说就好,你先去休息,这个时间该是你用点心的时候了。” 李星河讶异:“想不到大公子还有日日用点心的习惯?” 风文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让父亲和弟弟们担心。” 风静如皱眉看了李星河一眼,在转头对风文如道:“走吧大哥,咱们去厅堂用,我陪你。” “不了三弟,我有点乏了。”风文如摆摆手,目含怠色,“而且你看我这身衣服,还是让人送到我房里来吧。” 风静如见状,连连点头:“也是,那大哥我送你回去。” “嗯。”风文如颔首,并对李星河道,“先生请。” “请。” 风文如转身离开前,对杨楚点头示意了一下。 20# 后生 口是心非不是女人的专利。 “真是个懂礼貌的后辈啊。”李星河注目着风氏兄弟离去的背影感叹道,“不过他们兄弟两人的个性还真是截然不同。” 杨楚同样看着那个方向,难得的对李星河的话语表示赞同:“阿文谦逊有礼,阿静刚直冲动,阿雅机敏聪慧,他们兄弟三人的性情虽各不相同,但感情却意外的好,还有二姐,也是温婉贤淑,只是可惜啊,他们生在了风家,从风伯伯决意担起江南武林安危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全变了,尤其是阿文……” 闻言,李星河目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到原先的模样:“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看大公子悠闲自在,与世无争,似乎并不介怀当年之事。” “阿文一向如此,但不介怀,不等于没有遗憾。”杨楚轻叹了声,似是陷入了沉思,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李星河的异样,继续道,“近几年江湖上少年英豪辈出,天资聪颖者亦不在少数,关雩风、阿静,还有我,都是被大家所津津乐道的少年天才,可论及天份,我们中的任何一人也无法与阿文比拟。阿文五岁成诗,六岁能武,不出三载,名声便传遍中原,足可比肩昔年的瑶城七子,若非天柱山的那一场绑架,导致阿文全身筋脉被毁而终身不能习武,他现今一定与阿静同样,仗剑江湖,除魔卫道,而不是被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终日与药食为伴。” -- 第31页 关于这点李星河却持不同态度:“未必仗剑杀人,波澜壮阔,才称得上江湖一片,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同样也是一片江湖。” 杨楚轻笑了声,转首望向李星河,没有惯常的张扬,只是单纯地笑了一下,淡淡叙述着:“你不了解,这么多年来,阿文一直避世静养,若非这次梅花剑客四处作乱,作为风辰逸的儿子,外面对他而言存有危机,阿静也不会特意接他回来,再加上事态紧急,风伯伯无暇顾忌,我们也不会让阿文来筹谋这些事情,这对他的身体是很大的负担。” 杨楚此言不是解释,也无关说服,但他明显不赞同李星河的话语。 李星河听了也不介意,并顺势道出自己的疑问:“你们老说大公子的身体不好,可我看他的胃口挺好的啊,还需要加餐。” “……”身体不好和加餐有联系?杨楚瞪向李星河,“加餐怎么了,阿文吃的那么少,怎么能不加餐?” “大公子三餐虽用得比常人要少,但他甚少运动,体力消耗并不算大,以目前的食量足矣。”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足够了?”杨楚恢复到惯常的抬杠模式,抱臂看着李星河,很是不解道,“我说你这人好奇怪啊,正事不管,老关注些有的没的,你不会是个写书的吧?” 李星河从善如流露出惊恐脸:“这都被你发现了。” 杨楚大吃了一惊:“什么?你真的是!” “嘘。”李星河故作神秘的竖起食指,“这是秘密哦。” 很好,这人又在糊弄自己,杨楚双眼微眯,漫然道:“秘密,那岂非要我为你保密?” 李星河温文尔雅笑笑:“有劳杨少侠了。” “没有问题。”杨楚嘴上应承,人却瞬间后撤一丈,光阴剑起,提至身前:“只要你打赢我,我就替你保密。” “这要求也太……”李星河面含为难,微微侧着脑袋,思考措辞。 杨楚非常善解人意:“行吧,要打败本天才确实是难了点,那我给你降低要求,只要你的武功能入本天才的眼,我就替你保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星河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目,轻飘飘地看了杨楚一眼,“败你,太简单了。” 杨楚一听,怒了。杨楚从小天赋过人,性情跳脱,且喜争胜,但凡身具这些特点的人,都免不了有些自傲的小毛病。 杨楚自然也不例外。 “很好,你很有自信嘛,那就来吧,希望你输了以后别哭鼻子。” 有风过,吹下一树落叶。 李星河右手扬起,以气劲拂去身侧散落的碎叶,再向下,定格为请战之姿:“请。” “等一下。”杨楚喊停,“你的兵器呢,拿你的兵器出来,没有兵器,就等阿静过来,韶华剑可以借你,免得你到时输了,给自己找理由。” “不必了。”话甫落,李星河并指成剑,起手与肩齐。 杨楚见状,心下怒气更甚,对方此举,是对他的侮辱:“你看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不再多言,光阴剑出,杨楚的动作极快,踏叶追光,身形倏动,一剑启战。 李星河抱元提气,手腕一转,力注于叶,尚未落地的片片树叶,瞬间化为最绵密的剑气,直袭杨楚而去。 便是发招,李星河面上的神色仍旧闲适优雅,仿佛完全没有把杨楚放在眼里。 杨楚见之,心下怒气不满越是升腾,光阴剑转,剑光乍起,如虹似芒,星星点点,交织的剑网,顺利突破围式,可就在这快不眨眼的瞬间,李星河破空而来,抬起的剑指直指杨楚,胜负底定。 杨楚睁大的眼中满是惊惧,一滴汗水从他的鬓旁滴落。 李星河目视杨楚,而后缓缓收回右手,垂至身侧,温雅和煦,笑意淡淡,仿佛刚才落招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良久,杨楚收起光阴剑,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星河笑了笑:“我是李星河。” “观你剑意,已达臻境,便是师尊与你对上,也难以轻胜。”杨楚凝目看着李星河,面上的表情已褪去了往常的嬉笑散漫,严肃再问,“你到底是谁?” 李星河看着杨楚,面色不改:“我是李星河,是你特地请来帮你解决问题的李星河,至于其他,你不妨去问风文如,他想必已有了相当的推论,就差你这最后的证实了。” 杨楚被李星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那眼神很是坦荡,杨楚不由信了三分,随之放下戒备。 “放心,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李星河又笑了笑,面上露出一个这段时间来极少出现的表情,异常严肃的神情,“比起我是谁,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何会败吗?” “对上你这样的高手,现在的我并无赢的可能。”不是杨楚妄自菲薄,便是再争强好胜,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堪比师尊的对手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打败的。 但…… 杨楚双目灼灼望着李星河,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会打败他! 李星河为杨楚的目光感到欣慰,解释道:“因为你被愤怒蒙蔽了剑心,若否,以你的实力,三招之内我不可能败你,但是方才我败你只用了一招。” 杨楚细想从头:“所以你刚刚是故意激怒我的?” 李星河点头:“没错。” 一瞬,杨楚便明白了李星河的意图,但口是心非不是女人的专利,我们的杨少侠同样精擅此道。 -- 第32页 杨楚表示:“你真得很无聊。” 李星河笑笑不语,他知道对方已经懂了。 不过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需多加提点就是了。 “姑苏的季庄主,燕京的林玉,云梦山庄庄主苏湛,崆峒派掌门沈峰……最后是金陵老叟黄大师,”李星河将近来惨遭梅花剑客杀害的人名一一道出,“这梅花剑客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悄无声息地杀害这么多响当当的人物。” 杨楚提醒道:“你还漏了一个重伤昏迷的断魂刀关峋。” 李星河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仿佛对这个特例没有任何兴趣一般再道:“也就是说除了头两个死者中间的间隔时间是一个月以外,此后便是每隔半月死一人,而且前后被杀的人分别位于南北两端。” “我说,你是听不到我的话呢?还是间歇性失明看不到这册子上的字?”杨楚觉得自己被无视了,抬手指着李星河手里的书册再次提醒他,“沈峰死后不出三日,梅花剑客便找上了关峋。” “我看到了,但我不认为关峋的重伤与梅花剑客有关。” “什么?”杨楚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脸莫名地瞪着李星河。 李星河温柔提醒:“你没有听错。” “除了他还能有谁,关缺那老头都已经亲口承认了,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同意与扶摇山庄联姻,希望尽快促成南北联合的大势,以对抗罗刹教。” 李星河将手中的书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说道:“可这情报上说,发现关峋的地方并无梅花踪迹,且四周血腥味甚浓,与其他案发现场截然不同。”说话间,李星河转头看向风静如,“出自冥殿的情报当毋庸置疑?” 风静如点头断言:“当然,冥殿的情报网便是空缺也不会记录错误的信息。” 杨楚觉得李星河在胡搅蛮缠:“关峋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断魂刀,是与阿静他们二叔齐名的人物,若连他也被梅花剑悄无声息地拿下,那这梅花剑的武功早在中原横行了,还需要这般躲躲藏藏?” 李星河挑了挑眉,反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认为梅花剑为什么要找上关峋?” “这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他。”杨楚莫名其妙。 21# 雅如 我偏要反其道而行。 李星河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杨楚,长叹了声,随即将手中的书册摊在一旁的木桌上,转首对风杨二人道:“那我们便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人。” 杨楚与风静如对望一眼,而后双双靠近低头。 李星河指着书册上的名字,问:“在你们看来,这些人有何共通之处?” 风静如垂眸看着书册,陷入了沉思。 杨楚想了想道:“都是江湖中人。” …… 见没人理会,杨楚再道:“都是男的。” 风静如皱眉喝道:“杨楚!够了,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杨楚耸了耸肩,示意李星河,“是他在闹,这些人遍布南北,有名门正派,也有三教九流,哪有什么共通点。” 风静如闻言,眉间的皱痕更深了,抬目盯着李星河,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李星河见状,笑了笑,起手将关峋的名字掩去,再问道:“那忽略关峋,你们再看,剩下的这些人还有什么共通之处?” 沉吟一瞬,风静如道:“除去关峋,剩下的这些都是当年参与过抗魔一役的人,梅花剑客是在为当年罗刹教惨败之事报复中原,这原本便是我们最初的认知,包括你方才所说的每隔十五日死一人之事。是关峋的重伤,将原有的结论推翻,风……父亲才不得不四处奔走,南北联姻也因此达成。” 说这话时,风静如的眼中仿有万般情绪,千种悲愁,心口的刺痛也宛如潮起潮落般,一浪接着一浪,令他无比难耐不安。 李星河看着风静如的侧脸,摇头:“你错了。” 风静如侧目与之对视。 李星河也不等他问,微勾了勾嘴角,经悠然再道:“这些人其实并非全部都参加过当年的抗魔一战,比如他与他。”说话间,李星河抬手在苏湛和黄大师的名字上方一指,“江湖之中,沽名钓誉者众,再加上时过境迁,二十年前的旧事传至今日,你们这一代的人没有经历过当年的事,被有心人误导不稀奇,但梅花剑客岂会不知?他可是亲历者。” 风静如凝目注视着李星河,半晌,道:“大哥说你当年也参加过那一战,竟然是真的,你那时才几岁?” 李星河摆了摆手,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不过是初入江湖,意气风发,故而随波逐流罢了,并没贡献多少力量,你不必惊讶,但当年的事情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所以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杨楚起手抵着下巴,看着这几个名字,琢磨半天,说道,“都是些老头子?” 风静如:“……”这个杨楚! 李星河:“……还有呢?” 风静如向来没什么耐性,也没兴趣在听杨楚胡扯,直接问李星河道:“你直接说,别打哑谜。” 李星河眨了眨眼,说:“这些人无一不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 杨楚闻言立马提出异议:“这你就冤枉人了,季庄主膝下只有三女一子,在原配夫人去世后才娶了续弦,怎么就三妻四妾了。” 李星河:“所以他是第一个死的。” -- 第33页 杨楚不解:“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李星河没有理会杨楚的问题,而是转头问风静如道,“你能要到当时去往季家庄参加宴会的人员名册吗?” 风静如点头:“这个不难,但你要这个干嘛?” 李星河微微一笑:“我有一个问题需要证实一下。” “什么问题,不妨说出来,我来替你证实。”轻佻拖沓的声线从门边传来,三人回身看去,门口站着的竟是风雅如。 眼下已是傍晚时分,日头落得很快,余温散尽的夕阳,在天边染上一层血红的色彩,亦为门边的风雅如镀上一层金橙暖光。 得见来人,风静如内心一喜,嗖得一下回身,大步走向门边:“小弟!” “三哥。”看人走近,风雅如诺诺叫了一声,抬掌示意人不要再靠近,“我来看看大哥,他人呢,怎么不在房里?” “大哥他……”风静如慢下脚步,正想告知,却被杨楚出声打断。 “不在房里当然是出去散步了呗,阿文就算身体再不好也不能天天闷在房里,闷出毛病来可怎么办?”杨楚看着吊儿郎当,却只用三言两语就毫无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我说小弟啊,你每次来都是看大哥,怎么不来看看你三哥啊,你看他见了你多激动,也顺便看看你楚哥我嘛。” 风雅如一脸嫌弃:“你们有什么好看的,三哥他有事没事就上冥殿找我,我早就看腻了。” “你总不着家,三哥当然要经常去看看你。”即使被人这般嫌弃,风静如也不生气,就连面上的神色都没变一下,一副好哥哥的模样。任何事情一但碰上风雅如,风静如就永远无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是李星河头一回在风静如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不觉讶异。 还真是一饮一啄,自有克星啊,古语诚不欺我。 风雅如愣了一下,他呆了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许久,才不敢置信道:“三哥你竟然管这里叫家?” 风静如点头:“自然。” 风雅如瘪了瘪嘴:“可我不稀罕。” “小弟!”风静如突然厉喝一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声地呵斥过风雅如了,这一喝,竟震落了墙角瓶上的几株红花,“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我知道你有怨,但你不该这样说这个家。” 李星河有些被风静如的这一喝给震住了,就连杨楚也是。 反而是被呵斥的那个人没有,依旧轻松自在。 “就因为他生了我们,所以我们就得事事听从他?”风雅如从小就爱和风静如作对,那件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事情未发生之前,风静如也从来不和他客气,他们是打打闹闹着长大的,就像眼下,被风静如这么一吼,风雅如反而笑了起来,微昂首,笑得十分猖狂,人也顺势走了进来,“我偏不!世间所有的规矩都是正确的,与之背道而驰的人就是错误的,这谁能断定?我偏要反其道而行。” “有胆识好气魄。”李星河出声赞叹。 如果说风家的人都深陷在责任的迷雾之中固步自封,那眼前的风雅如大概就是那阵能卷起这迷雾的飘逸罡风。 风雅如闻言眼角上挑,眼珠浅浅转动,往李星河那边扫去:“你很有眼光吗,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星河微微一笑:“在下李星河。” “李星河。”风雅如点头,“我记住你了。” 李星河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那在下有一言相赠,殿主可要一听?” “看在你刚才那句夸赞的份上,我勉强一听,你说吧。” “你很聪明,你哥哥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你却可以掀风起浪,但殿主需知风浪转瞬即逝,逐浪而行,才能静水流深。” 听闻此言,正值大好年华的少年眼中,汹涌蓬勃的生命力像肆意燃烧的火焰般燃起,蓬勃张扬,热烈狂放,肆无忌惮地侵略着靠近他的一切。 风雅如凝目看着李星河,下颚微扬,意气风发,他眸中闪着的那点光亮,就像春夜江面上浮动的雪白月光,轻而易举地让人随着他的话走:“你的话或许有理,但像我这样的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李星河笑了起来:“李某很期待你将来的成就,希望未来即使你登临绝顶,也依旧如初,保有一颗无暇热切的赤子之心。” “你这个人看着不大,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风雅如挑了挑眉,眼里全是恣意的笑容,那是初生牛犊特有的蓬勃朝气,“你刚才要证实什么?” 李星河:“季家庄的满月之礼,燕京林府可有派人前去。” 风雅如:“有。” 李星河:“是谁?” 风雅如:“林家少主林柒枫。” 季庄主死后,下一个遭遇不测的便是燕京林家的林玉,也就是林柒枫的父亲。 似是想到了什么,风雅如有一瞬迟疑,而后浑身僵住,脑中仿佛劈下一道惊雷,一些原本怎么也不会产生的念头,突然浮现脑海:“你怀疑林柒枫弑父?” “不可能!”风静如闻言,想也不想便断然否定。 此时风雅如面上的表情令风静如感到惊慌。 “为什么不可能?根据冥殿的情报记载,北方的每个案发现场,可都有林柒枫的身影哦。”风静如的惊慌勾起了风雅如内心深处的快感,这一瞬间,风雅如只觉自己全部的恶意都从心底的烂泥里翻搅了出来,呼喊着,叫嚣着,宣泄而出,即便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的不靠谱,“况且林玉这个人,骄奢淫逸,私生活极其混乱,江湖传闻他的发妻,也就是林柒枫的生母,便是被他活活气死的,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作为人父?” -- 第34页 “小弟啊,你这结论未免也得的太不严谨了。”杨楚及时上前,拦在风静如怒喝之前,截住了他的话头,“这可不仅仅只是北地的事情,咱们南面死的人可也不少,再说了这名册上的人各个都是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就林柒枫那武功,杀的了谁?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说的也是。”沉吟了会儿,风雅如嗤笑了声,转首看向李星河,“那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随便问问,而且我的问题也还没有问完。”李星河眨了眨眼,很是无辜,“除了关峋以外,其他死去的人,他们的亲属当日可也有到场?” 风雅如想了想,摇头:“没有。” “哦……”李星河了然颔首。 这就有意思了。 22# 指教 你太心急了,需要静心。 姑苏,季家庄。 季大小姐季若溪,也是如今季家庄的当家人,此时正站在卧房的窗边遥望,仿佛正等待着什么。 蓦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前方传来,满院葱绿中,忽的现出一只白鸽,拂风拨云般穿过一枝茂密,向季若溪飞来。 季若溪见之神色一亮,抬手接住白鸽,取下其上信件,观视。 然随着信中内容入目,季若溪的神色也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看完信件的那一瞬间,季若溪的眼眸是空的,灰的蒙尘。 但很快,她又缓了过来,眼底随之闪过暴虐,近似疯狂地将信件毁去,一步一步,转身走出房间。 天青欲雨杯,红泥小火炉。 石桌案上所摆着的,是黄金美人;对面端坐着的,是端雅君子。 此情此景,任谁路过看了,都难免心生欢喜。 但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杨楚。 因为这样的场景,在这短短数日的时间里,杨楚已见过不下七八次了。 故而杨楚认定,但凡李星河摆出这种岁月静好的温馨场面,定是为了找自己麻烦。 杨楚双目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李星河。 即便在这样的视线冲击下,李星河也依旧不受影响,神色淡淡,不笑也不怒,只静静地翻着书。 见人如此,杨楚内心不觉一阵阵地发堵,指节扣着桌面,看了看面前一沓的书,又看了看对面正看书的李星河,强忍再三,终于爆发。 “你让人找我过来,难道就是让我来看你看书的?”杨楚一脸不耐地看着李星河,不满道。 与上回相比,发作的时间要晚了一刻左右,嗯,有进步。 心下如是想着,李星河自书册中抬起头来,微笑道:“是啊,杨兄向来风流不羁,平生自负不可空樽对月,不可辜负美人,这样的大好时光平白放过岂不可惜?所以我特别邀请你来一同赏景。” 这美人二字莫非说的是他自己,杨楚为李星河的话语感到震惊。 太不要脸了! 李星河说这话的时候,有片花瓣落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他手中的书页上,李星河抬手将那片花瓣拈起,放入身后的荷花池中。 一条鱼正好探出水面,吞食了那片落花。 时已入秋,繁花谢去,金桂飘香,捎着些许凉意的晚风,吹得人醉。 一切都是缓慢的。 杨楚张了张嘴,末了仰天长叹:“你是有多无聊啊,答应我,自己无聊不要带上我好吗,本天才可是很忙的!” 顿了顿,想到此前数次被对方坑拐的理由,杨楚决定先下手为强,彻底把对方的后路堵死。 “不要再说什么你是本天才请来的人,所以本天才需要为你负责的话了,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你找阿静去!他才是请你来的人,而且他还是扶摇山庄的主人。” 李星河摇了摇头,非常善解人意:“风静如那么忙,我觉得我不应该去打扰他。” 杨楚一字一顿说道:“我也很忙!” “根据我的观察,你是在瞎忙。”乍听似乎是带有一点嘲讽意味的话语,但李星河说这话的语调平常至极,仿佛只是单纯的陈述一个事实,不带丝毫恶意。 “你!”杨楚猛然站起,一拍桌子,大有要跟人拼命的架势。 李星河不慌不忙,仿佛有意要惹怒杨楚一般,不咸不淡,意思意思规劝道:“冷静,别生气。” 杨楚不笨,虽然平常洒脱了点,但观察力也是一流的,他早就看出了李星河最近一直找他麻烦是另有目的,只是这人一直不说,上一回为此,他甚至又和对方打了一架。 怎奈何,不仅说,说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过人家,杨楚泄气,又重新坐了回去,无可奈何道:“你到底要干嘛?” “你太心急了,需要静心。”仍是不慢不紧的语调,但李星河话中的规劝之意已相当明显。 杨楚闻言不敢置信,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脸义愤填膺:“那你更应该去找阿静,他才是最心急的那一个。” 李星河摇头:“风静如虽然个性冲动,但看他那一板一眼的做事方法就知道这人顽固的很,一般的规劝方法对他没用,尤其是眼下这局面,若是把他逼急了,反而适得其反。” 杨楚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看我好欺负对吧?” “你可以这么想,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风静如转变的契机不在此时。”李星河目色微闪,笑笑道,“但,也快了。” -- 第35页 后面一句话李星河说的很轻,杨楚根本没有听清,不由撑着桌子前靠一点,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李星河挑了挑眉,侃侃而谈道:“我说,你的好胜心太强了,好胜是好事,但你的性情洒脱冲动,如此容易误判情势,这点在对战中极有可能成为你的致命伤,上次你应该已经见识过了,需得好好修心,这样你在武学上才会有更大的进步。” “你为什么要帮我?” 李星河此人惯来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通过这阵子的相处,杨楚发现这个人骨子里非常自信,他对自己、对事态的发展都充满了强烈的掌控欲,在杨楚看来,李星河待人处事的温和,并不仅仅只是他对他人的尊重和体贴,而是另一种不动声色的傲慢。 杨楚曾向风文如问过李星河的身份,也将自己被对方一招打败的消息告知了风氏兄弟。 风静如不信,意欲前去挑战,却被风文如阻止。 风文如也没有告诉他们李星河究竟是谁,只叫他们两人都听李星河的。但从风文如的表情上看,这人的背景绝不简单。 为此,杨楚感到疑惑,对方为何要来帮助自己。 仿佛听到杨楚内心的疑问一般,李星河说话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因为你们是这个江湖的未来。”李星河拂衣站起,素来行止雅正的人,竟也显现出几分落拓狂气,“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时间和见闻来维系的,就好比一朵鲜花,需经能人巧匠的精心打理,才能完美绽放,若非行路万里,何以得见天地之广阔?这期间若能得良师益友提点,那更是事半功倍。” “哇。”杨楚有一瞬被李星河的话语给惊讶到,但他很快就回复了常态,并极其夸张哇了一声向后避了避,“还自比良师益友了,我发现你这脸皮也挺厚的。” 李星河闻言挑了挑眉,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得不对。 知道对方所言在理,杨楚接受了李星河的建议,但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 插科打诨的手段杨楚使得一点都不心虚,嘿嘿笑了两声便把话题敷衍了过去,转而问道:“到了你这岁数,那你是想做我的良师呢?还是益友呢?” 李星河比杨楚要大上十来岁,刚好卡在不大不小的中间,称师显嫩,道友显老。 不过李星河并没有被这个问题难住,微微笑了下,依旧温和:“以你与我对话的口气来看,我觉得我还是自比益友好些,免得让你背负离经叛道,不尊师长的罪名。” 一向能言善道的杨楚顿时被怼的哑口无言:“……那我可真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 “阿静一直夸我的嘴巴厉害,我发现比起你来,我还是输了。” “过奖过奖,阁下能力还是有待磨练啊。” 就在李星河与杨楚你来我往相互调侃之时,不远处,风静如正缓步走来,日光随着他行走时的动作在他绑起的发尾上飞舞,少年挺拔的身姿仿如临安城那一面巍峨耸立的高山一般。 诚如李星河所说的。 风静如很忙,非常的忙。 尤其是关雩风到来之后,他变得更加忙碌了,便是杨楚也很少见到他。 见人走近,杨楚起身问道:“阿文人呢?” 风静如顿步停下,微转身对李星河稍稍点了点头以示见礼,而后便在二人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又被关家那小子请出去游湖了。” 杨楚闻言,面色略略一僵,有些迟疑,有点踌躇,但还是说道:“阿静,风家那小子有事没事就约阿文出去游山玩水,你不觉得他很是居心叵测吗?” 风静如转头看向杨楚,不解道:“他本就是来找二姐培养感情的,不约大哥出去,难道还约你出去不成? “你也说了那是你大哥。” “可关雩风又不知道。” 杨楚对风静如的迟钝表示痛心,跳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吞吞吐吐:“那你就不怕,你就不怕……吗?” 风静如对杨楚的含糊其辞感到莫名其妙:“不怕什么?” 见人模样,杨楚顿时泄气,长叹一声:“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未免也太不解风情了一点。” 风静轻哼一声,不屑一顾:“风情?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罢了,我不需要了解。” 23# 现踪 清晨送花,晌午死人。 闲话一二,风静如突然沉下脸来,也不再与杨楚多聊,转而看向李星河。 “今日冥殿送来最新消息,梅花剑客将在近日现身临安。”随话出口,一道凌厉的杀气自风静如的眼里显现,无穷数量的寒气如墨一般,翻腾而起,微顿了会儿,风静如强压下心中躁动,沉声再道,“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关雩风。” 闻言的两人,同时诧异。 杨楚:“梅花剑客要杀关雩风?” 风静如:“不错,关雩风若真在扶摇山庄的地界内出事,我们到时只怕无法向天刀关府交代。” 沉思一瞬,杨楚眉峰皱起,说道:“看来罗刹教是铁了心要破坏南北联姻,只怕二姐的失踪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石桌上,风静如最终还是撕破了压抑许久的伪装,任由愤怒盈满阴鸷的眼。 “可恶!他们到底把二姐藏到了哪里!” “阿静你先冷静,这只是我的猜测。”杨楚见状,忙出言劝诫风静如,见旁边的李星河一直没有出声,杨楚不觉侧首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 第36页 风静如闻言,同样转头看向李星河。 今日有云,半空浮云时聚时散,不时遮挡日头。 此时头顶的日轮正好挣脱云影,阳光重新洒落,零碎的光线透过花影树影洒到李星河的身上,平白的给人增添了几分暖意。 二人视线中的李星河,半垂着脸,沉吟半晌,抬眸看向风静如,问:“你确定这消息没有错?” 风静如见状,稍稍找回点理智,颔首:“来自冥殿的情报网,不会有错的。” 李星河:“这不合常理。” 不料李星河竟是这样的反应,风静如不由问道:“此话何解?” “梅花剑客的行动向来悄无声息,清晨送花,晌午死人,往往都是人命发生过后,我们才得知他在该地出没过,可这次却这么早就露出了风声,这不合常理。”李星河指节轻叩桌面,细细说来,“再者,梅花剑客若真有意要对关雩风下手,又为何要等到现在?早在关雩风来到临安,且未与扶摇山庄接触之前下手,得手的机会岂非更大一些?” 风静如:“十日前梅花剑客尚在北方,也许他到此时才知关雩风人在临安,并下此决定。” 李星河依旧摇头:“那他又为什么要对关雩风动手?若真如你们二人所言,二小姐此刻人在罗刹教的手中,那罗刹教又何须画蛇添足,再将矛头指向关雩风?他们当有更好的办法阻挠南北联姻才是。” 风静如闻言,陷入了沉思,可对于冥殿的情报,风静如有十足的把握:“便是不为阻挠南北联姻,梅花剑客亦有其他理由这么做,冥殿的情报网是不可能出错的。” 李星河转头问杨楚:“你以为呢?” “如此看来,确实有问题。”杨楚点头赞同李星河的观点,“仔细一想,梅花剑客以往所杀的,都是传闻中参与了当年剿灭罗刹教一役的武林泰斗,这次为何选择对关雩风下手?” “关雩风是关缺的儿子,当年罗刹教入燕京,便是关缺率领天刀关府与之对抗,而后才有天玄老人创立武林同盟会,驱逐罗刹教。”作为天玄老人的忠实拥戴者,风静如对二十年前那段历史知之甚深。 “那情报又是如何泄露的?”李星河提出了质疑,“已经死了这么多人,至今都没人发现过梅花剑客的踪迹,那这一次他的行踪又是如何泄露的?” “多行不义必自毙,做过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痕迹,只是正好在此时暴露,这并不奇怪。”对于李星河的顾虑,风静如可以理解,但他并不赞同,“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但眼下已经有了消息,那我们同样不能放任这个消息不管不顾,既然如此,比起追究因由,我认为更应该排好后路。” 云霞变化,丹砂绘彩,日头缓缓爬至山崖上方,清丽的暮色自远天浮现。 李星河注视着天边云霞,半晌,道出心中疑问:“风雅如眼下不在临安城内?” 要确认这个消息并不麻烦,只需向风雅如问清原委便可,可风静如却避开了这一途径,那理由显而易见。 风雅如点头:“小弟日前亲自带人出城去找二姐了。” 杨楚疑惑:“出城去找?” “以冥殿和扶摇山庄在临安城内的势力,花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没找到人,那人很有可能已不再临安城内。”李星河出言代风静如解释了杨楚心中的疑惑,而后再转头对风静如道,“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风雅如为何会选择在此时离开临安。” 风静如面色略有尴尬:“日前小弟在得月楼里见到了关雩风和大哥。” 此言一出,杨楚与李星河两人瞬间明了,以风雅如对风文如的在意程度,看到自己的大哥穿着女装跟一个男人呆在一块,结果可想而知。 李星河敛目沉思了阵,事态发展至此,稍稍有些脱出他的掌控,但大体上并无影响。 “那风大侠要回来了吧。” 提及风辰逸,风静如面色一变,冷漠道:“我已修书给他。” “阿静你……”杨楚见状出声,却又不知说些什么,他们父子间的恩怨,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评判的,即使他和风静如情同手足。 不过风伯伯真的要回来了? 杨楚不由想到几日前李星河那一脸笃定的模样,下意识朝他看去。 李星河正好也看着杨楚,惯常波澜不惊的眼里,浸染着点点笑意,仿佛料准了杨楚会看向自己一般。 ……这人不会真的会算命吧。杨楚震惊。 临安城郊。 一匹快马,正向着临安城门飞驰而来。 马上之人,头戴幕离,遮蔽脸容。 有风乍起,撩开面纱,藏在幕离下的容颜,顿时显露了出来,流风回雪、清秀脱俗,马上之人正是季家庄的季若溪。 自其父季玉死后,季若溪便一直在追踪梅花杀手的踪迹,南方一带,但凡梅花杀手出没之地,季若溪必然会至。 日前,季若溪获悉了梅花剑客有意在临安城犯案的消息,便一路快马赶了过来。 她誓要为父报仇! 24# 对策 为什么总是他们风家的人要牺牲? 黄昏稍过,暮色渐合。 苍穹之下,万物似齐被暮色染上暖暖余晖,橙红照映深碧,林木葱郁的扶摇山庄,在日暮的照耀下,堪称美轮美奂。 关雩风与风文如便是踩踏着这样的落日余晖,回到扶摇山庄。 -- 第37页 早早在大堂等候的风静如等人将今日所得的情报告知关雩风,并叮嘱他,让他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以防不测。 可得知这个消息的关雩风,却不言不语,陷入了沉默。 大厅内,关雩风来回踱了数步,最后走至风静如面前站定:“梅花剑客在中原肆意许久,如今已有数十位武林名宿死在他的剑下,此人行踪飘忽不定,父亲与风大侠率众多次追捕也没能将其抓获,这,是一次机会。” 风静如闻言眼神一紧:“你想以身为饵,诱他上钩?” 关雩风点头:“不错,这是擒获梅花杀手最好的时机,只是……” 说话间,关雩风不觉转首望向风文如。 风文如安静地站在一旁,薄薄的面纱下边,是微微牵起的嘴角,此时风文如正认真地听着关雩风与风静如二人的交谈,温柔而又安静,就连岁月风波都不忍惊他半分。 触及关雩风的视线,风文如先是一怔,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冲人微微笑了笑,并小小地点了点头。 关雩风见状,心底蓦得变得空落落的,像是突然之间被人深深剜去了一块。 “只是什么?”关雩风突然看向风文如的举动令风静如内心腾起一阵莫名的惊惶,不觉皱眉问道。 关雩风收回视线,然一时之间,他亦不知究竟该如何开口才好。 见关雩风面含踌躇,知晓他言下之意的李星河与风文如对视了眼,接道:“只是要瞒过梅花剑客的耳目,不引起他的怀疑,那关少侠接下来的行动便不能有所变化,风姑娘势必也要与之同行。” “什么!”风静如怒喝一声,当即往前跨了一步,凌厉视线直扫关雩风,想也没想地拒绝道,“不行,这太危险了。” “可这是抓捕梅花杀手最好的机会。”关雩风毫不相让,据理力争,“我们好不容易才获取了有关他的情报,若让他逃过此劫,日后要再寻他的行踪只会更加困难,倒时,便不知又要再死多少的人。” 话至此,似是为了让出口的下一句话更显郑重一般,关雩风停顿了下,缓缓再道:“我会保护好她,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 “你拿什么保护他?我说不准就是不准。”风静如冷笑了声,第一句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第二句话却是斩钉截铁、不容违逆。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风文如抬手抓上风静如的右手,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梅花剑客是何等高手,那么多在武林上响当当的人物都命丧他的剑下,我不能让你去冒险。”风静如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放缓声线对风文如说道。 抬眼、凝眸,风文如神色坚决,他压着嗓子,艰难出声道:“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该这样做。”这是什么道理?风静如忍不住想反驳,可才开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阿静,我们不能放任,再让更多的人死去。” 低低哑哑的声音,不温不火,清清洒洒,很是好听,可落在风静如的耳中却掀起一阵惊涛拍浪,他的心脏不自觉地收紧,犹如被荆刺绑缚,痛得风静如几乎不能呼吸。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他们风家的人要牺牲? 这究竟是为什么? 一入江湖岁月摧。 从父亲踏入江湖开始,这十数年来,江湖风云变幻,大小门派崛起跌落,正道邪教常有更替。 可为什么只有他们扶摇山庄,他们风家的人必须始终如一? 风静如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风雅如被绑架时,他所看到的场景。 怀疑、猜忌,那些自诩正义之师的人们将满满的恶意加诸在当时备受煎熬的风辰逸身上。 他们义愤填膺,字字沾血、句句诛心。 “风辰逸你是不是想放弃我们去救你的儿子?” “风辰逸,你是江南大侠,你不能这么做!” “是啊,风大侠,你救救我们吧,你儿子只是一个人,我们这里有几十个,我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风辰逸你今天要是选了你儿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风大侠你不能自私。” …… 够了,真的够了! 往事纷纷涌上心头,逼得风静如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 难以宣泄的压抑,难以宣泄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那就让他们去死!为什么总要牺牲我们去成全别人!”风静如仿佛无法抑制般地大吼出来,语气急促非常,他真得很愤怒,气的肺都快炸了。 “风静如!”一直没有开腔的杨楚突然怒喝了声,“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杨楚给人的感觉是潇洒不羁的,可一旦他严厉起来,单是声音便带有相当的威严。 一声怒喝,稍稍唤回了风静如崩溃的情绪,可他还是气,气到双目泛红,喉头酸涩:“难道我说错了吗?” 回应风静如这个问题的,是自屋外吹进的一阵朔风,风卷起他话语最后的疑问,消散在空气之间。 室内的人,也随着这阵风静默了许久,任由更多的晚风穿堂入室而来。 静默良久,杨楚上前,抬手在风静如的肩头拍了一拍:“阿静,人的一生,所作所为,不是这样衡量的,我知道你能明白。” 杨楚并没用多大的力气,可向来硬气的风静如,却好似无法承受一般,肩头垮下,头也随之垂了下去。 -- 第38页 “对不起。” 极低极轻的一声呢喃,不像是对杨楚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发颤,随风吹拂而过,细不可闻。 对不起。 极普通的三个字,却道尽了他身为风家人的极致悲哀。 众人都看着风静如,唯有李星河,他在打量风文如。 从李星河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风静如说对不起时,风文如的眼中所掠过的一丝寒意,但很快便恢复了平常,风文如覆在面纱的嘴角似乎勾了勾,近乎叹息般地说道:“因为我们姓风啊。” 风静如闻言,轻呵一声,面上随即露出一个这段时间来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嘲讽的笑。 “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若能一举擒下梅花剑客,那关少侠跟二小姐的婚事也便无需着急了。”李星河此言,算是给了风静如一个下台的阶梯。 风静如右手手指动了一下,却还是停了下来,朝关雩风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风文如见状,上前几步,目含歉意地看着关雩风,可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关雩风就摇了摇头。 “他的心情我能明白,你别说话,对嗓子不好。” 一旁的杨楚和李星河默默对视一眼,而后极有默契地一同转开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晓色入高楼。 弈雪楼。 早秋的微风轻抚湖面,温柔的宛如情人的呼吸。 弈雪楼下烟波万顷,水光连天,片片帆影中,水鸟迎风翩跹,波光滟涟,将初阳的倒影摇碎,幻作千万缕霞光。 高楼之上,有人把酒临风,但奇异的是,那人的醉翁之意,却不在这如诗如画的山水之间,眼波流转,所注目的是他手中的一小张纸。 纤长匀净的手,漫不经心地摩搓着手中的宣纸,一张粗糙泛黄的宣纸,衬得那只手仿佛是被羊脂美玉所精雕细琢而成的一般,不含半点瑕疵。 这只手的主人,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裳,片尘不染,雌雄莫辨的脸上,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星河原来你没有死啊,真是太好了。 25# 暗杀 拥有这些特质的你,又何须我的指教? 秋末,夜渐变长。 月亮早早便升了起来,半空有浮云几许,不时遮挡月色,而更显天色昏暗。 晚饭过后,应杨楚的强烈邀请,李星河勉为其难,又同他切磋较量了一番。 说是切磋,实乃李星河对杨楚的单方面吊打,毕竟二人的实力相差悬殊。 但杨楚既乐此不彼,李星河也乐见其成,权当饭后运动。 后院。 满堂花醉三千客。 飞花落叶在剑光月影间漫天飘舞。 剑气所到之处,如波泛起,花叶颤动。 杨楚在李星河气定神闲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然李星河仿佛有意引导杨楚一般,一招一式,都留有让对方招架的余地。 月上中天,兴尽。 李星河收手负背,即便动武过后,李星河的吐息也依旧很淡,他就这样站在夜幕里,宛如一道月色凝结出来的幽魂。 杨楚则瘫倒在一地落叶之中,大口喘息,他看向李星河的眼里,溢满了流光。 “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打败你!” 李星河闻言,挑了挑眉,心中暗自笑了一声,可笑意却如有传染,一星半点绽在心头,只消片刻,便爬上眼底眉梢:“你加油,我等着。” 话毕,也不等杨楚再说什么,李星河直接转身离去。 剑客一日一日地用着剑,磨练着挥出的一招一式,最后把自己也淬磨成剑。 不畏艰苦,不惧失败,杨楚的成长,值得期待。 运动一番,神清气爽,李星河闲步走在扶摇山庄弯绕曲折的回廊上,打算回房沐浴。 绕过一株郁郁葱茏的丹桂,银白月光中,李星河与迎面走来的风文如不期而遇。 风文如的手里,拿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桂花糕。 见是李星河,风文如微颔首道:“先生。” 李星河凝目看着风文如手里的盘子,半晌,笑道:“大公子晚饭没吃饱吗?” “倒也不是,就是……有些嘴馋了。”风文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温声道,“让先生见笑了。” 闻言见状,李星河忍俊不禁,却没再多说什么,毕竟对一个男人而言,可爱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话。 “大公子这是打算回房?”李星河顺势转移话题。 风文如点头。 “我也是,同行吧。” “嗯。”风文如应了一声,二人沿着回廊一路向卧房方向走去,“近来顾叔可有再打扰先生?” “说不上打扰。”李星河回道,“他的顾虑,我可以理解,无妨,大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风文如甚觉宽慰:“那便好。” 银白月色之下,两条背影缓步走着,沉默,是两人心中的暗流,亦含风雨欲来的试探。 月色漫过廊檐,残星不语时,风文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其实当年对抗罗刹教的那一战,顾叔也参与过。” “哦?”李星河诧异侧目。 风文如微微一笑,再道:“对于瑶城七子,顾叔向来钦佩,三弟对天玄老人的极致推崇便是源自顾叔,如果让他知道你便是七子之一,想来顾叔定不会再疑心于你。” -- 第39页 虽然知道李星河的身份,但此前二人一直心照不宣,这还是风文如第一次当着李星河的面捅破他的身份。 有那么一瞬间,李星河的面上似是带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审视,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叹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事情无需再提,现在的我只是李星河,也只做李星河。” 清风起,枝叶动,一片枯黄树叶,随风飘离树枝,轻巧无声,就此隐没在黑暗之中。 风文如侧头看着李星河,问道:“当年同盟会内部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李星河默念起这两个字,语气枯涩得仿佛冬天落光叶子的树,“不过初心不复,命运作弄罢了。” 顿了顿,李星河停下脚步,回看风文如,反问道:“大公子以为,一个人要历经多少磨砺,才会变成自己原本最厌恶的模样?” 风文如有一瞬诧异:“文如不明先生此言何意。” “哈。”李星河笑了笑,风文如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唯独置于身侧的手抖了一下,李星河看在眼里,却没点破,“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我房间到了,今日就此别过,大公子请。” “先生请。”风文如颔首。 走出几步的李星河突然再次停下回头,说道:“桂花糕是由糯米制成,饱腹感很强,夜晚吃多了容易积食,大公子还是少用一些较好。” 风文如闻言僵住了,脑中瞬时劈下一道惊雷,然草木焦败过后立马又还原出本来的面目,得体道:“多谢先生关心。” 旭日东升,崭新的一日拉开序幕,扶摇山庄内的夜间护庄阵法也随之归位,了无踪迹。 早膳过后,关雩风如往常一般,邀请风二小姐外出游览。 随着二人离开,扶摇山庄外的冥殿护卫也跟着一并消失。 这些冥殿之人本就是风雅如调来保护风文如的,以往风文如携同关雩风外出,暗地里总会跟着一群人保护,这也是为什么关雩风敢引蛇出洞的理由之一。 不过今日有一点不同,在这些冥殿的护卫中混了一个杨楚进去。 风静如因要留守山庄处理日常事务,故而并没有跟去。 就在一干人等离去后,有数道人影,悄然潜入戒备放松的扶摇山庄内。 那些人影运起轻功,沿着墙沿阴影朝后院飞掠而去,畅如流水的身形,不消半刻便来至中庭。 扶摇山庄的中庭处有一汪清潭,内中潭水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秋来湖泊周围那几株桂树散发着暗暗幽香,泛黄的树叶落在静静的湖面上,实在赏心悦目。 李星河近日来一直在这潭中的亭子里看书赏景。 诚如他所言的,看遍扶摇山庄内的景色,便等同看遍了江南美景。 已是秋末。 快入冬了啊,也是时候离开江南去往北国,看看那白雪皑皑的壮观景象了。 李星河放下手中书册,看向亭子外边,心下如是想到。 蓦然,李星河目色微凌,心下已起警兆。 十二个人,内息沉稳,功夫不错,若隐若现的杀气则表明对方的来意不善。 李星河笑了一下,提壶为自己倒了杯茶。 “不必躲了,出来吧。” 声音平稳如静水,很是儒雅。 语音初落,四近林间突起一阵骚动,而后数十名黑衣人闪身而出,举起兵器直攻李星河。 这些人手中的兵器是一把长刀。 李星河身形飘飘,不慌不乱地避开攻击。 但来人似有防备,他们仿佛已洞悉了李星河的武功路数一般,两两结阵,四周迅速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场,场中刀气纵横,剑拔弩张!此时,哪怕是一只飞蛾扑来,也会被他们的刀势瞬间绞杀! 李星河速来平和淡定的面容终于变了,他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谁派你们来的?” 回答李星河的是一拥而上的刀刃。 李星河冷冷一笑,你们不答我就不知道了吗?念头一转,李星河不再留手,足尖点地,整个人霎时腾空而起,身如片叶浮空,了不着力。 有风乍起,李星河借着风势,倏忽间,便脱出一众杀手的包围圈,与此同时,袍袖一震,十指散如兰花,在距离他最近的杀手身上轻轻一拂。这一式“撩云拢月”,李星河使来姿态甚是闲适优雅,看似轻柔,其中却蕴含了好几重厉害的杀招,中招之人当即重伤倒地。 十二去其一,刀阵被破的同时,李星河收指握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其他十一人袭去。 李星河出招的速度实在太快了,那些人很快便败下阵来。 一击不成,一众杀手互看一眼,而后扶过重伤的同伴急速后退,毫不恋战。 李星河也不去追,但不知何时到来的风静如却是大喊道:“哪里跑!” “别追了。”李星河见状,连忙抬手将人拦下,“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你的仇人?”风静如问道。 李星河怔了怔,道:“算是吧。” 这样的回答,风静如听了必然不喜,可李星河却没有等到风静如的疑问,诧异之间,李星河不由抬目看去。 只见风静如正看着自己,目光灼灼。 这就是高手,此前风静如曾听杨楚说过李星河的武功,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再加上风静如自己就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少年高手,故而并未放在心上。 -- 第40页 而今亲眼所见,对风静如的震撼可想而知。 这才是高手,即便江湖英雄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也没有被这巨浪所淹没,而是登上了更高的位置。 “杨楚说你最近总找他麻烦。” 李星河闻言挑了挑眉,但还没等他说点什么,风静如又再出口道:“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不是,你是在指点他。” 风静如站在那里,微微泛白的光影晃动,衬得他的脸色很苍白,白得近乎透明,可他的身板却挺的很直,笔直,眼神也是异常的明亮锐利,一呼一息一静一动间,傲而绝,然后他说:“不知先生对于静如可有指教?” 李星河凝目看着风静如,许久,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指教你的。” 风静如闻言,面色一暗。 李星河见状笑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指教你。” 风静如错愕抬眸,满脸满眼都是疑问。 李星河其实不大会安慰人,因为他很少会产生那种要和某人好好相处的欲望,万事不强求是他的行事准则。 他平日总是一副风姿卓然的模样,对事待人也算得上和颜悦色,却也是实打实地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但这一次李星河给出了解释。 “你或许冲动,或许莽撞,或许不懂人情世故,但你是江南大侠风辰逸的儿子,是中原剑圣慕天星的徒弟。当然,你是谁的儿子谁的徒弟与我能否指教你无关。”李星河缓缓道,“可你的出身,你的遭遇,决定了你的品性,你的人生观已经形成,并且你意志坚定,难能撼动。” 话至此,李星河微偏了偏头,用他那惯常不温不火的口气再道:“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人生在世,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可贵了,拥有这些特质的你,又何须我的指教?” 风静如似乎没有听懂李星河的话一般,敛目沉思了许久,李星河也不催促他,就这么静静的在旁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风静如抬起头来,豁然开朗道:“多谢先生赐教。” 顿了顿,风静如再道:“浮名遮眼,巨利动心,今我唯仗三尺青锋,凭一腔孤勇,逞匹夫之力,为天下之先。” 李星河闻言抚掌,微微提起嘴角,总算露出个让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并不那么寡淡的真正笑容:“说得好。” 无言一瞬,李星河岔开话题:“你找我有事?” 风静如:“我要出府一趟,所以过来问问你是否有意同行。” 李星河想了想,点点头,随即,二人一同转身向外。 “风大侠快回来了吧。” “嗯,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就能回来。” 26# 失踪 那些他不愿回想的往事溯流而上,席卷而来。 李星河遇袭当下,另一边,风文如正独立园中赏菊。 正值暮秋,按理说应是个百花枯败、秋风瑟瑟的日子,可临安城北面的观菊园,也就是风文如眼下所处之处,却并非如此。 秋菊满园,金桂飘香,菊园里下了场罕见的金丝细雨。 微风缱绻迷蒙,捎着金桂,沙沙作响,似携微语留寄人间,宛如情人的悄声呢喃。 就在风文如愣神之际,前方有步声传来,一侍婢装扮的女子,手拿托盘,伴着满园金灿的清光,缓缓向风文如走来。 见有人靠近风文如,躲在暗处观察的杨楚神色戒备,死死盯着那人。 只见那女子走至风文如身前,二人低声交谈着什么,没过一会儿,那女子微微屈膝,而后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旁边的石桌上,便离开了。 庭院再次归于宁静。 风文如孤身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阳光透过树荫撒下,拂来的秋风将他长长的裙摆卷起,和被拖长的人影融为一体。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不知出于何故,这一瞬间,杨楚突然觉得眼前的风文如,离他离得好远好远。 漫天飘飞的金色桂花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把风文如和凡尘俗世隔了开去,无论外面多么焦躁热闹,他所处的位置都是寂静的。 孤独且凄凉。 这种令人窒息的凄凉弄得杨楚下意识想要转身走人,但他不能,一时间,杨楚只觉得喉咙处像是堵了团黄连浸过的棉花似的,又酸又涩,闷得人心口发痛。可他也不能现身说点什么,一腔怒意与委屈无处排解,杨楚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别过头去。 直到下一刻,关雩风走进了风文如的世界。 周遭一切,又明亮了起来。 风文如抬目看向关雩风,没说一句话,关雩风却已然读懂了他的眼神,笑道:“四周都查看过了,没有异样。” 风文如闻言,似松了口气,宽慰笑笑。 关雩风垂眸凝视着风文如,名花解语,这令关雩风感到欣慰的同时,也莫名觉得心疼。内心长长叹息了声,关雩风缓缓再道:“抱歉,将你卷进危险中来。” 风文如笑笑摇头表示无妨,可见关雩风仍旧一脸愧疚,想了想,风文如伸手指了指关雩风的手。 几日独处,两人早有默契。 关雩风见状,立马抬手递至风文如眼前,风文如眨了眨眼,虚虚托着关雩风的手,一笔一笔写道:“你之所想,亦是我之所愿。” 关雩风:“我明白,但我……” 没等关雩风把话说完,低幽中隐带几分慰藉的话音已从风文如的口中脱出:“无妨的,我相信你。” -- 第41页 我相信你,会保护好我。 风文如唇角扬笑,双眸对上关雩风复杂的视线,良久,明了其话中之意的关雩风也笑了起来,神情转为轻松:“别说话了,我刚让人送了点雪梨汤过来,你喝一点,对喉咙好。” 风文如点了点头。 南方人喜爱甜食,一小碗雪梨汤下肚,风文如的脸色不觉带上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欣喜,双目直盯着石桌上剩下的雪梨汤看。 见人模样,关雩风莞尔一笑,又打了一小碗给他,道:“雪梨性凉,喝多了对身体无益,就这一小碗,你不能再喝了。” 闻言,风文如略感失落,想了想,抬手将剩下的雪梨汤尽数倒在另一个碗里,递给了关雩风。 关雩风笑笑接下:“用完我们去看花吧。” 风文如又点了点头。 这厢扶摇山庄。 将一切交代完毕,正准备离开山庄的李星河和风静如,走过中庭,来到前院,二人尚未跨出府邸大门,便被拦了下来。 “阿静,阿文不见了!”首先传来的是杂沓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杨楚紧随其后,向两人冲来。 “什么!”风静如一时错愕,反应过来后目疵欲裂,疾步迈向杨楚,抬起的手狠狠地揪着对方的肩膀,“你们那么多人跟着,怎么会失踪?” 杨楚别开脸,任由紧张与愧疚盈满双目:“今日阿文与关雩风是去了城北的观菊园赏菊,我带人守在四周,一直相安无事,中途阿文有些累了,关雩风便扶他去了室内休息,期间我也一直看着,并没发现任何可疑分子进入,却也迟迟不见他们二人出来,我放心不下,便潜进去一观,不料内中竟空无一人,凉亭里唯留此物。”说话间,杨楚摊开手心,掌中赫然绽出一朵红梅。 由红纸折叠成的梅花,栩栩如生,散发梅香。 夺命血梅。 风静如垂目看着这如血红艳的梅花,呆住了。 怎会如此? 那些他不愿回想的往事溯流而上,席卷而来。 多年前风文如面色灰败的沐浴在鲜血之中,手脚经脉齐被斩断的模样,再次浮现。 风静如察觉到自己空洞许久的内心骤然被填满了,他嗅到了血腥味,那只骤然出现在他内心的狮子,饥肠辘辘,磨牙利爪,蓄势待发,正准备鲜血淋漓的饱餐一顿。 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守护不了。 “阿静……”紧捏着自己肩膀的手一点一点慢慢放松,可风静如却依旧没有任何言语,杨楚不由开口唤道。 风静如正陷在极度的疼痛之中,杨楚的一声呼唤令他从剧烈的痛楚中醒来。 “梅花杀手!”风静如咬牙切齿地推开杨楚,跨大步往外走。 “阿静你干什么去?”杨楚见状,急忙将人拦住。 风静如埋头打算绕开杨楚:“找人。” “你是要去哪里找人,你先冷静。” “冷静?我大哥不见了!他的处境很危险,你叫我怎么冷静!”风静如冲杨楚大吼大叫。 “那你这么没头没脑的出去又有什么用!”杨楚大吼回去,试图让风静如静下心来。 “你给我闭嘴,若非你看管不利,大哥又怎会失踪!” “这我不否认,但你要冷静,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理一理,阿文到底被绑去了哪里,距离十五日的期限分明还有两日,梅花杀手又怎会突然提早动手?” “我不想管这些!我现在只想找回大哥!” “你……你怎么就是说不听!” “你懂什么!那是我大哥!不是你大哥!” “风静如!”杨楚闻言怒了,“你再说一遍!” 杨楚是孤儿,师从剑圣,从小便与风静如待在一块,他们二人情同手足,早已将对方的家人兄弟视做自己的亲人。 除去血缘,杨楚亦是风家的一份子。 风静如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当此之时他拉不下脸来道歉。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有一冥殿装扮的人跑来,对风静如道:“三公子,有门徒在天柱山附近发现了大公子的踪迹。” 天柱山。 风静如与杨楚对视一眼,二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天柱山,那正是八年前风文如被绑架的地方。 一瞬惊惶过后,风静如的表情迅速冷硬下来,淡淡的怒气尚未在眼底完全成形,脚下的步伐便已踏出:“我马上过去。” 杨楚紧随其后:“我跟你一起去。” 一直没有出声的李星河却在此时上前拦住二人:“等一下。” 风静如不耐烦道:“干什么!” 风静如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威胁。 今天谁也别想阻拦他! 27# 请君 而君,亦走进瓮中。 橘红色的晚霞,映得天际一片通红,当风辰逸踩踏着落日余晖,回到扶摇山庄时,庄内一片悄寂。 作为江南武林的枢纽所在,这样的安静,显然是极不可思议的。 可风辰逸却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寂静一般。 因有护庄阵法的加持,扶摇山庄内的护卫并不多,风辰逸虽育有四子,然长子文如隐居寺庙,三子静如外出闯荡,甚少归家,四子雅如更是叛出家门,无事绝不踏进山庄一步。 唯有二女眠霜,一直待在家中。不过眠霜喜静,所以除却每月十五那天,扶摇山庄一惯非常安静。 -- 第42页 再加上如今属多事之秋,眠霜下落不明,阿文又身体不好,静些该然,风辰逸便也没有多想。 晚霞落,星月升,扶摇山庄内的护庄阵法悄然开启。 风辰逸缓步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两边灯火只能勾勒出他约微的轮廓。 陡然,前方有脚步声匆匆传来,风辰逸抬目看去。 “庄主您回来啦。”顾珏自前方走来,喜迎道。 “嗯。”风辰逸点点头,“我不在的这阵子,庄内事务劳烦你了。” 听了这话,顾珏面上顿生不满,皱眉:“你跟我客气什么?每次回来都要如此客套一番,太见外了。” 风辰逸笑了笑:“应该的。” 顿了顿,风辰逸再问道:“阿文和阿静呢?” 顾珏:“阿文正在房里休息,阿静他们出去了,至今未归。” 风辰逸闻言顿步,阿静突然出府,莫不是有了眠霜的消息? “庄主,怎么了?”见人停步,顾珏诧异。 风辰逸回身问道:“顾叔您可知阿静他们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没说。”说话间,顾珏眉峰皱起,语带不满,“依我看啊,这都是那个李星河搞得鬼,他出的这都是些什么鬼主意,居然让阿文假扮眠霜,男扮女装,太不像话了!” 风辰逸没有理会顾珏的抱怨,再问道:“最近可有眠霜的消息传回?” 顾珏摇了摇头,见人一脸凝重,不由劝慰道:“庄主您也不必担心,阿静武功高强,还有杨楚在身边,一定不会有事的,您才刚回来,还是先洗漱一番,休息休息。” “也好。”风辰逸沉吟一会,点点头,“我先去看看阿文吧。” “庄主,阿文这几天,日日都同关府的少爷外出,回来后就睡下了。”说这话时,顾珏面上再现不满,言语间对关雩风诸多责怪,若不是因他到来,阿文用得着天天穿女装陪他出门? 也不知眠霜小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希望阿静他们能早日找到线索。 风辰逸在外奔波期间,风静如已传信告知了关雩风到来的消息,故而风辰逸闻言也不感奇怪:“那还是让阿文好好休息,他身子弱,我先回房吧。” “好咧。”顾珏点头,“我去给您烧水。” “劳烦顾叔了。” “不劳烦不劳烦,只要你们啊,多回来住住,我就开心了。” 扶摇山庄里伺候的下人不多,跟主人的关系也都很好,或者不应该称呼他们为下人,而是亲人,顾珏更是看着风文如他们兄弟几人长大,彼此感情深厚,可见一斑。 辞别顾珏,风辰逸起步向自己在后院的房间走去。 走至门前,风辰逸抬手搭上房门,正打算使力推开,却听见身后有人道。 “风大侠。” 风辰逸诧异回首,得见来人,不由愣住:“星河先生?你不是与犬子一同外出了吗?怎会出现在此?” “我为何会出现在此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扇门风大侠你还是不要打开的好。”李星河笑了笑,用那样一种平淡却万劫不复的嗓音继续道,“否则,名震天下的江南大侠可能就要成为这天下间的头号伪君子了。” 风辰逸疑惑更甚,收手转身,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我想大公子应该知道在下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不如由大公子来做解释?”话毕,李星河转首看向其中一个方向。 风辰逸也同样转头看去,那个方向有极弱的呼吸声传来,整个山庄,唯有他的长子,经脉尽断,身体受损,呼吸虚弱至此。 “阿文?” 无人回应风辰逸的呼唤,过了良久,四周仍是一片安静。 夜幕降临,黑夜彻底笼罩着这一片天地,残月惨光冷冷倾洒。 “既然大公子不愿多言,那便由在下为风大侠解惑吧。”李星河轻轻一叹,再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根本不存在什么梅花剑客,有的不过是一个为父所弃的女儿,在得知母亲死亡的真相后,心怀不甘,选择弑父为母报仇而已。” “没有梅花剑客?”风辰逸虽非上智之人,但其心思之缜密亦是当世难见,听闻李星河此言,再结合近日所知,风辰逸立马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先生的意思是季庄主是死于其女之手。” “不错,季姑娘偶然间得人相赠了一件暗器,并借此暗器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但很不巧,季姑娘弑父的这一幕被另一个人看到了。” 风辰逸略一沉思:“林家少主林柒枫。” 李星河点头:“燕京林家同样家务难断,林玉虽大节无过,但生性好色,灭妻宠妾,更流连青楼,家人深受其害,林柒枫得知季姑娘动手的真相后,便向她要了那件暗器,回京后以此物杀死自己的父亲,而后他们两人更是达成共识,每隔半月轮流杀害一人。” 李星河说话的时候,风辰逸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然后风辰逸发现了一件事。 眼前这个人仿佛没有情绪起伏一般,他口言杀人事件,可语气却和日常招呼没有任何不同,仿佛死人对他而言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气定神闲,处事不惊,要练就这等气度,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这人究竟是谁? 以他的智慧,以他的定力,不可能在江湖无名。 -- 第43页 须臾,风辰逸道:“先生这推测何来?” 李星河侃侃说道:“根据冥殿提供的情报,北地出现死者的地方都有林柒枫的身影,南方亦同,季姑娘以报仇为由现身在每一个死于梅花剑客人士的家中。” “为父报仇,这并无不妥。” “哦?那风大侠是认为,发生的这些命案,真的能以一人之力做到?”顿了顿,李星河再道,“方才,在我说季姑娘弑父的场景被另一个人看到的时候,风大侠为何立马就想到了林柒枫?阁下其实也早有怀疑,不是吗?” “风某确实存有怀疑,但……。”轻叹一声,风辰逸道,“无凭无据,在下认为不可断言。” “确实,这些都只是在下的推测,诚如风大侠所言,我虽有怀疑,却不足以印证这些怀疑。”李星河似乎又笑了一下,缓缓再道,“所以,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请君入瓮。” 轻微的爆裂声后,一旁檐下的廊灯内,灯火转暗,复又明,一两缕灯芯烧焦的气味随之散出,倒是给这严肃的话题添上了几分温度。 “而君,亦走进瓮中。”李星河侧目看向风文如的方向,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28# 原委 请君入瓮,原来如此。 “请君入瓮,原来如此。”黑暗中突然传来这样一句感慨,其声清越,令人听之如清风拂面,满心舒畅,微顿了会儿,那声音再次开口道,“文如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解惑。” 李星河望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微颔首示意:“大公子请讲。” “关于梅花剑客的这些情报,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得知的?”黑暗中的风文如缓缓提出疑问。 “自然是冥殿。”李星河轻笑了下,侃侃说道,“关于此事大公子心知肚明,从在下踏入扶摇山庄开始,我的一举一动岂非尽在大公子的掌握之中?” 风文如闻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不解道:“那就怪了,若文如没有记错的话,先生在获悉这些情报之前便已暴露了身份。”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风文如再问道:“不知文如究竟是哪里露出的破绽?” “我前面所说的那些,确实是在暴露身份之后才知晓的,但……”李星河盯着暗处的风文如,笑了笑,“用十五天的时间,横跨南北两地杀人,还不止一次,这样的暗杀一般人根本做不到,所以从一开始我便断定凶手有两人,而两个人是不可能使出同样的剑痕,要做到这一点,唯有暗器。” 风文如并不赞同:“一般人或许做不到,但那是梅花剑客,二十年前他便是横行中原如入无人之境的顶级杀手。” 李星河摇头:“梅花剑客已经死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风文如蓦地变了脸色。 “不可能是梅花剑客。”李星河眸中带笑,但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柄大锤,重重地向风文如的心口砸下,“因为梅花剑客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我亲手杀的,头身分离,绝无复活的可能。” 听闻此言,风文如顿时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旁听许久,风辰逸又岂还不知这背后的一切,他难以置信地向前跨出数步:“阿文,你早就知道?暗器也是你给的?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拦?” 但风文如并没有理会风辰逸的疑问,他依旧在沉思。 “原来如此,所以当你知晓我精善暗器时,你便将我列为了怀疑对象。”沉默、无声,稀薄的风中,夹带着压迫的气氛,慢徐的呼吸,仍掩盖不了内心的恍然错愕,“哈,原来是算漏了这一点,传闻中的人物果然轻慢不得,经历决定胜败,这一局是我输了。” 虽言语认败,但风文如出口的语气却甚为不甘。 李星河闻言叹息,摇头道:“你算漏的,远不止这一点。” 咣当一声,木桶落地的声音骤然响起,突兀地打断了二人地交谈。 是顾珏。 没人注意到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究竟听了多少,眼下顾珏正站在月光可以照到的地方,惊恐地盯着风文如,满眼满脸全是不敢置信。 风文如见状,低低喟叹了声,从黑暗中走出,迈向顾珏,将歪倒的木桶提正,再将呆愣的顾珏扶至旁边的干燥处。 “阿文你……”顾珏抖着嗓音,期期艾艾。 “顾叔,抱歉。”风文如避开顾珏的视线垂眸。 “你让我监视他,是为了算计庄主?你怎么能让我做这种事情……?”顾珏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反手紧抓着风文如的手臂,“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父亲!” 看着顾珏怒火中烧的神情,风文如内心竟莫名升起一股隐秘的欣喜来,然只是瞬间,这欣喜便被升腾而起的怒火焚毁,只剩下压抑不住的黑炎,似要突破闷到发疼的胸口,化为漫天火光,烧尽他不想看到的一切。 风文如一点一点掰开顾珏抓着自己的双手,绕开对方,走向李星河,温声问道:“不知文如还有何处疏漏,还请先生指点。” 风文如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仰着头,目光温柔专注,面上神色极为敬慕。 从头到尾,风文如都没有看过风辰逸一眼。 静谧的夜,稀薄的月,风文如清瘦的身影暴露在月光之中,投下一束虚弱的影子。 李星河看着他,回道:“从一开始。” “哦?” -- 第44页 “刚到扶摇山庄的头两天,我便走遍了扶摇山庄上上下下所有角落。” “所以?” 李星河的行踪一直在风文如的掌握之中,这事风文如当然知晓。 “梅花剑客肆意之际,你便被风静如从凌云寺接回扶摇山庄,期间风雅如一直派人严密地保护着山庄,再加上扶摇山庄本身有阵法护持,要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破绽的地方掳走一个人,在下苦思多日,但很遗憾,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沉默须臾,李星河再道:“而这世间很少有人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的认知里,只有一人,而那个人,已经死了。” 自信、笃定,李星河说得很是自然。 细密的鸦色长睫轻颤,最后无声息地敛了下去,风文如恍然大悟:“所以你便怀疑二妹她根本没有被人绑架,由始至终她一直都在这山庄之内。” “没错。”李星河颔首,“碰巧你还有加餐的习惯,如此,要在屋内藏起一个人,不难。” 二人对话期间,风辰逸身后的大门打开。 风静如搀扶着面色苍白的风眠霜走了出来,他们之后还有杨楚和脸色苍白的关雩风。 “眠霜!”风辰逸见状,上前扶住爱女,“无恙否?” 风眠霜摇了摇头,望向风文如,她的声音很虚弱,“大哥你回头吧。” “回头?”风文如转首与风眠霜对视,良久,他移开目光,落到风辰逸身上。 这是风文如今夜第一次看风辰逸,他的目光似是含着寒冰,又仿佛流着业火,冷漠至极,仇恨之极,但仅一瞬,风文如又转开了视线,重新看向风眠霜,近乎叹息般地问道,“二妹,我走错路了吗?” 从决意执行计划的那天起,风文如便学会了演戏,他完全隐藏起自己的心思,那里面有痛、有悔、有恨,还有更多的,是连他自己都难以用言语表诉的复杂情感,继而在周遭众人面前展现着他们所期望的模样。 但现在他不想再演戏了。 风眠霜安静地与风文如对视,她很平静,眼里看似没有任何波动,却又仿佛藏着万般情绪:“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哈,一句话就能抹灭为人父母对子女所犯下的过错?”风文如说着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眸中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为人父母还真是为所欲为啊。” “大哥……” 风眠霜意欲再劝,却被风文如抬手拦下:“该说的,能说的,这些日子你已经说的够多了,二妹你说服不了我的,况且如今再说也已没了意义。” 风眠霜张了张嘴,终是无言。 似是感受到局面的剑拔弩张,夜风骤停,月光暗淡,四下寂静无声,连高耸乔木的树梢也一动不动。 风文如不再理会他们,压抑着起伏的心绪,嘴角再次挂起微弱的笑意,转回头重新看向李星河,缓缓说道:“季姑娘与季夫人是凌云寺的常客,每逢初一十五,她们母女都会前来烧香礼佛,我时常会为她们讲经,直到一年前,来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一个。三个月前,季姑娘突然来向我求一件暗器,她说她要杀一个仇人,一个杀妻弃女的伪君子。” 李星河:“你帮了她。” 风文如点头:“是的,暴力,有时候或许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但一定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微顿了会儿,风文如再道:“不过既是伪君子,那想必名望不低,我就将自己最新制作的梅花匣给了她,那是我闲来无事,照着院子里的寒梅做的,二十年前,罗刹教刚好有这样一个杀手,我便建议季姑娘祸水东引,免得惹祸上身,为了那样一个败类送上自己的性命并不值得。” 眉目蕴笑,目色温柔,从风文如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李星河却仿佛有意要揭开他内心的伤疤一般,问道:“你知道她要杀的是自己的父亲吗?” 风文如隐在衣袍下的手指骤然捏紧,如猛然收缩的心脏,狂躁跳动,暴如擂鼓,轰然到四周全都陷入无声,隐于衣袍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再松开,须臾,风文如缓下呼吸,道:“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一个月后,季姑娘突然再次上门,她说她将暗器借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与她同样,因为伪善的父亲受尽屈辱,所以她想再要一个暗器,她要匡扶正义。” 问句,但李星河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你给了她。” 风文如反问:“我为何不给她?鲜衣怒马仗剑江湖,路遇不平拔剑相助,这一直都是我的梦想。” “你就不怕她以此为非作歹?” “相交数年我深知她的品性,她也答应我,她绝不会错杀一人,如有错手她愿以命相抵。”风文如眼里忽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神光,似温柔,似向往,又似愤恨,“很令人欣赏不是吗?快意江湖本该如此。” 李星河无意与他在这点上多做纠缠,继续道:“没多久梅花剑客肆意中原的消息就传了出来,风静如到凌云寺接你回府。” 风文如点了点头。 “回府后我才知道南北联姻之事,哈,他算什么父亲?”风文如的目光再次落到风辰逸身上,两只眼里充满痛苦,手上青筋暴起,“三次,你有三次的机会,可每一次你都选择了你的责任,没有一次是我们。” 这目光彷如一柄出鞘之剑,凌厉地扎在风辰逸的身上,竟令风辰逸动弹不得。 -- 第45页 29# 真相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夜风旋起。 透骨寒意,乍然袭至。 但那不是风所带来的寒气,而是,杀气。 当风辰逸的目光直直地对上风文如看来的视线时,那股凉寒意便缓缓顺着风辰逸的肌肤,渗进他的血肉,直达心脏,呼吸因而一窒。 他的长子,望向他的眼里,全是恨意,刻骨的恨意。 直到此时,风辰逸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从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的长子。 李星河来回看了对视的父子两人一眼,低低叹息了声,半晌,开口打破逐渐僵化的场面,将话题重新导回:“因为这个理由,你开始了你的计划,风姑娘失踪的消息其实是你透露给风雅如的吧,你知道风雅如得知这消息后,一定会到处散布,他与你同样,都不希望风姑娘因此而失去选择的权利。” 风文如闻言敛目,默默收回视线。当他再抬起头时,他身上那股闲淡出尘的气息又弥漫了开来,先前的杀意恨意仿若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不错,届时我只要再适时出手,引导流言走向,北边必生疑惑。” 风文如注视着李星河,笑了笑,再道,“而事实也确实如我所想,顺利推进。” 沉吟一瞬,李星河问道:“你就不怕北边来的人不是关雩风?” 风文如笃定摇头:“不会,来的,一定会是关雩风。” 李星河:“哦?何以见得?” “先生心知肚明,不是吗?”轻声回问,但无需对方回答,风文如娓娓述说道,“流言传得神乎其神,如此情境下,关府的人根本无从判定真假,直接上门求证未免难看,但若以培养感情唯由,便可名正言顺。” 眼前这个少年确实聪慧,只是可惜了,李星河内心感慨非常。 “关雩风的到来,你开始了你真正的计划,梅花剑客不日到达临安,目标关雩风,这些都是你放出的消息吧,为此你甚至将风雅如调离临安城,他是你的小弟,他的聪慧,身为大哥的你,想来非常清楚,一个来历不明的情报必会引起他的怀疑,若真惹动风雅如的疑心,那之后的计划难保不会露出破绽。”顿了顿,李星河声冷如锡铁,字字烙入听者心中,“冥殿里边,有你的人马。” 风文如佩服道:“先生明鉴。” 李星河:“你授意顾珏引导回府后的风大侠直接回房休息,就是为了避免风大侠发现不对之处,但我猜以你心思之缜密,天柱山上,你想必也已做好了相应的安排,风大侠若是意外得知你被绑架的消息前去天柱山,那他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风文如顺了顺袖口,温和道:“怎么会?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要的是他身败名裂,而非他的性命,不过先生所言不假,天柱山上我也确实做了点布置,入夜后进入天柱山的人,所将要面临的是无法轻易脱身的机关阵,排布虽然严密,但以父亲之能,性命无虞。” 轻微的杀意,飘散空气中,淡薄而锐利,灿烂在月色之下。 “若风大侠真去了天柱山,你打算怎么做?”李星河转首,视线缓缓扫过关雩风,最后定在风文如的脸上,一字一字缓缓问道:“亲自推开那扇门,亲手杀了内中昏迷的关雩风,再栽赃嫁祸?” 闻言当下,镇定自若的风文如,心绪在瞬间有了难得的激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道:“自然。” 意料之中的答案,李星河不觉意外,再问道:“你是怎么擒下关少侠的?下药?” 风文如点头:“今早我在给关公子喝的茶里下了迷药,然后联合冥殿人马,悄无身息地将人送到风辰逸的房里,排布好一切,只要那扇门被推开,安置在内中的暗器就会发动,他必死无疑。” “若顺利进行,那江南大侠风辰逸便坐实了梅花剑客之名,毕竟他是为数不多,能做到在十五日内来回南北两地杀人的人选之一。”李星河笑了一笑,不吝称赞,“环环相扣,一步步操纵出自己想要的局面,真难想象你的年纪还这样轻。” “可这一切都被你看透了,一招就断了我所有的后路,瑶城七子果然名不虚传。”风文如同样感慨,他的语调很轻很柔,就仿佛那三月的春风,甚至带着一点江南的水意。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纷纷怔住,下意识都朝李星河看去,眼中的震惊肉眼可见。 瑶城七子,有那么一瞬间,李星河的目光抖得厉害,但须臾之后,他又笑了起来,喟叹道:“都是过去的称呼了,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风文如同样笑了,嗤笑:“前尘往事,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李星河并不赞同:“一个人能背负的东西是很有限的,而怀念太危险,要走下去,就得适时忘记一些,抛弃一些。” 风文如静静听着,静静看着,面上神色尽数敛去,良久,他道: “可我忘不了。” 随话出口,那个温柔的,宽容的,眼睛里充满感激的风家大公子终于彻底消失了,眼下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难以解读,却有无懈可击的另一个人。 李星河叹息:“你太执迷了。” “执迷?”风文如惨然出声,“这世间何人不执迷?便是看起来最光洁无尘的人也有污秽不堪的愿望,若非如此,武林同盟何以瓦解?” -- 第46页 李星河一时无言,焦灼的氛围助长了往事如潮汐般漫上心头的嚣张,令他恍然了短短一个瞬间。 在这期间,风文如悲愤再道:“为什么牺牲的总是我家的人?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为了别人的幸福放弃自己的幸福,太悲哀了,这样的人生太悲哀了。” “阿文。”沉默良久的风辰逸闻言,不觉跨步上前,意欲靠近风文如,但对方所说的一切风辰逸都无能反驳,最后只能缓缓顿步停下,“是父亲对不起你们。” “是啊,对不起我们,我知道,你的内心是歉疚的,我明白,我懂,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对不起我们的,可那又如何呢?”看着面前之人,风文如笑了,笑得恣意,笑得讽刺,薄薄的唇深深地勾起,明净的黑眸倒映着风辰逸的面容,那副样子,令观者不寒而栗,“可到最后,你还是会选择成全大义,抛弃亲人,不是吗?” 风辰逸闻言沉痛,但他无法否认:“是父亲对不起你们,但我只能这样做,这武林若再度陷入混乱,那将是无数人的人间地狱,我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风文如:“所以你就选择牺牲我们!” 不过短短几个字,却是一字一顿,像是随着心头涌现鲜血运送到舌尖,再轻轻地吐出一样。 带着渗人的温度。 说不出的憎恨,以及说不出的眷恋。 他怎么能不憎恨? 当年,若非风辰逸插手江南水路之事,他又怎会被人绑架? 若风辰逸能早些赶到,哪怕只是一刻钟,他又怎么会被人斩断手脚经脉。 但是,他又怎么……能不眷恋? 那是他的父亲啊,他从小便发誓要成为如他一样的英雄。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毁在了八年前的那个寒夜里。 “为了拯救这天下更多的人,少数人的幸福就可以牺牲,少数人的悲恸也可以无视,哈哈哈哈。”悲戚的笑声,风文如的言语里莫名的带着一股疯狂,“风辰逸,其实你才是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你根本不配为人父,可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儿子?” 风辰逸嘴唇颤抖着,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半个字来。 看着这样的风辰逸,风文如的眼神又变了,变得无比的同情。 可内心又随之生出一种残酷的快意来。 那快意是那么的浓烈,浓烈到完完全全盖过了其他情绪。 让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下去,一字一顿的,无比清晰的说了下去。 “你为什么会是我的父亲?” “你不配!” 时移,月移。 月亮悄然躲到了云层之后,四周蓦地暗了下来,唯有几盏廊灯散发着幽幽光亮。 异常安静。 就在拨云见月之间,一人长身而出,目光空茫地望向风文如。 “可是大哥,就算你有意见,就算你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你也不该……你也不该……” 风静如开口,他至今仍不敢相信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早前他是那样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救自己的兄长,可是却被人告知这一切都是他兄长的算计。 不信,当然不信,风静如甚至因此对李星河动了手,没有人可以污蔑他的亲人。 没有人可以! 可当风静如真的在风文如的房中找到风眠霜的时候,这一切就由不得他不相信了,脚心冒出一股寒气,恍如藤蔓缠身,将风静如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但即便如此,风静如也还是不信,一定有什么误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大哥不会这样做,他也不可能这样做。 直到现在,风静如才知道,他错了。 是他错了。 他不该以为时间能淡化一切,他不该以为经过八年的时间,大哥心中的怨恨会有所减退,郁结仍在,恨又怎可能就此消失? 大哥的天赋,大哥的自尊,一向是他们兄妹几人中最强的。 原来大哥他,从来就不曾原谅过父亲。 有风吹过。 呜呜声在树梢间徘徊,如怨如慕,催人泣下。 风静如听着耳边不断呼啸的风声,内心从来没有这样乱过。 面对风静如的质问,风文如难以无动于衷,这么多年来,山庄和弟妹一直都是风文如最重视的人和事,他如今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终结绑架在他们身上的枷锁,这一次若非风辰逸为了南北联合不顾风眠霜的幸福,压下这最后一根稻草,那他也不会顺势布下这样一个局。 虽觉抱歉,但风文如并不后悔,他没有做错,他只是输了而已。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小院的四周在风文如话后便笼罩着一股凝重的气氛,除了野草与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响外别无其他声音。 就在此时,关雩风动了,只见他缓缓抬步,穿过众人,走到了风文如的面前。 这是关雩风第一次看到风文如藏在面纱下的脸,与他所想的样子其实相差不大,唇上虽略失血色,却仍掩不住那一段柔婉风情。 “风文如。”关雩风看着他,一字一字唤道,他出口的声音很平稳,但是风文如却看到了,关雩风的嘴唇在微微发抖,“那我呢?” 30# 有愧 唯有关雩风不能。 那我呢? 三个字。 出自关雩风口中的三个字,让风文如的心,翻来覆去,不可抑止地震痛起来,面上血色尽数退去。 -- 第47页 檐下廊灯明亮,关雩风背对着灯光,暖融的色调笼罩在他的身上,竟衬出几分莫名的缱绻意味来。 风文如下意识别过脸,避开关雩风看来的视线。 他不敢看他。 在风文如所精心刻画的整个事件里,无论对谁,他都能毫不犹豫地说一句,我问心无愧。 唯有关雩风不能。 因为他是他计划里所必须牺牲的那个无辜之人。 不能否认的现实,恍如一口吞不下的腐蛆,却实实在在地堵在风文如的口中,漫溢出一股苦与涩交杂的酸味。 恶心至极。 风文如紧盯着他视线所在的那片黑暗看了很久,直盯得两眼发酸,也不愿收回目光。 呼吸沉沉,他所吞吐的每一口呼吸都是那样的深重,像在拼命从外界汲取什么养分,然后用力输送进每一寸五脏六腑里去。 痛,强烈的痛楚随着空气窜进肺腑,使得风文如的肩膀不可控制地耸动起来,过多的歉意和难言的情绪在他的内心奔腾翻涌,最后化成最尖锐的尖刺,刺进骨头,揉进血水。 他终究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关雩风垂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之人。 看他悲痛难抑,看他愧疚万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风文如脸上的悲恸神色也随之一点一点敛去。 良久,风文如重新抬起头来,面上微微带着笑,天真地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关雩风,一直看着,直看得关雩风越来越心凉。 就在关雩风想要转开目光的时候,风文如笑了,放声大笑,然后他说:“可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问句出口,风文如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殆尽,眉间仅剩霜雪寒意,神冷,声更冷。 “在此南北联合闹得满城风雨的当下,此事根本不宜公开,也不能闹大,若否你们一直以来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所以你要怎么处置我?又能怎么处置我?废我武功吗?我本就不会,收押?不过是换个地方虚度光阴罢了,与在凌云寺中的日子并无不同,还是你打算直接斩断我的双手?嗯……这个主意似乎不错。” 夜风吹拂而起,然言语已冷到了极致,即便再猛烈的风也吹不散这四周满布的浓郁哀愁。 无所谓了,真的无所谓了。 风文如心想。 时间分明是流动的,可他的时间却早在八年前就已停滞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每日所做的事情都是重复而无趣的,这样的人生他早已厌倦。 他所期望的,是一场伴随着刀光剑影的江湖路,在他的江湖里不需要倚红偎翠,也不必有血海深仇,只愿有,十年夜雨,桃李春风。 既然他已做不到他的希望,那他的不愿总要设法剔除。 恨我吧,然后狠下心肠,就用我的命,来偿还我对你的亏欠。 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干。 关雩风看着风文如,看他嘲讽冷笑,看他言辞激烈,仿佛他重来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哈。 关雩风心下冷嘲,自己又何曾真得认识过他?此前的一切,不过是场虚假的幻象罢了。 不想一时情起,竟成如今这荒谬之局。 内心杂乱之际,关雩风的脑海骤然浮现他离开关府时,关缺对他的嘱咐,思绪兀然清明起来。 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关雩风垂目,最后再看风文如一眼。 此时风文如已低下头去,关雩风比风文如要高出半个头,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风文如半敛的眼睫,睫毛浓密,其形如扇,关雩风恍惚间又回到了今日清晨,园中有花,有水,有他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人。 哈。 又是一阵自嘲。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这江南终究不是他的江南。 关雩风合上双眼,半晌,再睁眼。 再睁眼的关雩风转过身,完全无视了面前的风文如,对风辰逸道:“风大侠,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的人无不将视线转投至风辰逸的身上。 唯独风文如,他依旧低着头。 “天刀关府需要一个交代。”静默中,关雩风冷然再道。 风辰逸低声一叹,说道:“我明白,风某定会给贵府和关少侠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一语落下,风文如低垂着的脑袋顿时抬起,凌厉视线直扫风辰逸。 事情暴露之时,风文如便已料到了会有这一刻,然预想与面对,全然不同。 他的父亲,果然又要牺牲他了。 风文如眨了眨眼,掩去眸中神色,直直地看着风辰逸。 廊灯的光,照映着风文如的眼睫,投射下一排凹凸不平的暗影,水润的眸子里全是辨不出情绪,良久,风文如弯起眼睛,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森然阴冷的微笑来。 风辰逸见之痛心非常,沉默良久,风辰逸才再开口道:“但阿文说的没错,此事的确不宜声张,至于如何处置,还请关少侠允许风某斟酌。” 关雩风轻轻嗯了一声:“该然,晚辈相信前辈会给出一个完美的处置方案。” 关雩风没有发表过多的意见,似乎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并不足以勾起他的兴趣:“风大侠的家事,晚辈不便参与,但关于梅花剑客的事情,我要即刻传书通知父亲。” -- 第48页 “该然。”风辰逸点头,拱手抱拳,“风某多谢少侠体恤。” “那晚辈告辞。”话毕,关雩风转目深深地看了风眠霜一眼,却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李星河看着关雩风离开的方向微眯了眯眼。 不对劲。 “父亲你不能处置大哥,大哥只是一时走上歧途,而且大哥此番也并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见人离开,风静如率先出声,他步伐焦急,语调迫切地拦在风辰逸面前。 风辰逸:“阿静,关少侠虽未言明,但关于此事我们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这一次虽未造成实质伤害,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不会有下一次的!”风静如断言。 风辰逸闻言,却是静静不答。 风静如见状,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你想的都是这些,你为什么不想一想那是你的亲儿子!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愧疚吗?” 风辰逸心下长叹,他如何会不愧疚,如何能不愧疚,可他再愧疚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就算有千百苦衷,万千理由,也不能改变已经犯下的过错,否则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是不是都有踏入歧途的正当理由?”风辰逸的语调并不多么激昂,却有一种铮铮而不容置酌的威严,“阿静,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该因为自己的私人感情,而将无辜之人拖入死亡的深渊。” “风伯伯,阿文他只是一时行差踏错,况且现在最坏的局面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杨楚接上劝道,他边说边靠近李星河,悄声道,“你倒是也说几句。” 李星河看了杨楚一眼,摇头:“一名领导者需要在决策时理性,裁断时绝情,所谓的人情只是不必要的包袱,所以我们的意见根本不重要,风大侠他早有决断。” 李星河的话令风辰逸内心一恸,可他确如对方所言,早有决断:“多谢先生体谅。” 李星河凝目直视:“你是个好首领,却不是个好父亲。” 风辰逸一叹:“风某的确愧为人父。” “你想怎么处置大哥,你想怎么处置你的儿子?你说啊。”风静如怒喝道,他的一双剑眉拧得死紧,上身略微倾斜,整个人宛如一把瞬间便可出鞘的利刃。 风辰逸再一次失语,关于此事必须处置,但究竟要如何处置,眼下风辰逸也不得而知。 风静如不管不顾:“总之我不准你处置大哥,谁也不准!” 31# 变数 一定要拦着小弟,快啊! “阿静,父亲也不愿如此,但梅花剑客之事,我们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若否武林将乱,你不要……” 然没等风辰逸把话说完,风静如便愤怒打断道:“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哈哈,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你就要牺牲自己的儿子?可笑,真是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苍凉的笑声,响彻黑夜,压抑的情绪,无能为力的自责,风静如再也忍受不住,仰天悲笑,发泄这满身悲伤。 风辰逸无言相对,好半晌,才叹息道:“风某自知不配为人父。” “你确实不配!我是不会让你伤害大哥的。”说着,风静如冷下脸来,上前拉过风文如便欲离开:“大哥我带你走。” 风辰逸见状,抬手将人拦下:“阿静!不要胡闹!你这是要置扶摇山庄于不义之地!” 风静如:“若所谓的仁义就是要我看着自己的兄长去死,那这仁义要之何用?” 风辰逸:“父亲向你保证,无论如何都会保住阿文的性命。” “那是你该做的事情!”风静如大声怒喝,“你的事我管不了,但我的事,你也别想管,今天,我一定要带大哥离开。” 说罢,风静如拉着风文如绕道往外走。 期间风文如一直没有出声,只半仰着头,怔怔地看着风静如,原本澄澈清亮的眼仿佛蒙上了薄雾,内里流露着丝丝迷茫。 电光火石间,风文如脑中,不觉回想起今日清晨他与季姑娘的那一番交谈。 “你真决定这么做了?” 一切商量妥当,离去前,扮作婢女的季若溪最后确认道。 乍闻此问,风文如沉默了。 真要这么做吗? 真要对自己的父亲下手吗? 这个问题,风文如思考过无数次,他知道他的父亲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的,可对方也曾真心实意地放弃过自己。 八年前的那场悲剧,其实风文如并非不能理解。甚至关于二弟之事也是一样,在多数人的生死面前,一个人的生命流逝本就微不足道。 那场悲剧最终难以归咎,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谁对不起了谁,似乎都有,也似乎都没有。 所以这数年来,风文如心中徘徊的恨意一直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它们飘忽不定,时隐时现。 很多次,风文如都刻意选择遗忘曾经。 可遗忘总归是暂时的,总有那么一个深埋在心底的声音,不断地将仇恨拉扯到□□之下,反复地提醒他,他该恨,恨苍生,恨尘世,恨风辰逸。 尤其在风文如知道风眠霜要前往北方联姻时,这股恨意便再也压抑不住。 他们风家的人,何以总要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 二妹绝不能因此外嫁,为此哪怕要他手染鲜血,他也在所不辞! -- 第49页 沉默良久,风文如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自嘲又偏执,但很快又恢复到他原本温润如玉的模样。 “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犹豫、挣扎、痛苦,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顿了顿,风文如冷然再道,“我也不需要别的选择。” 见人模样,季若溪当即放弃了想要劝说的心思。 没有人比季若溪更了解风文如,这种挣扎忐忑的心情,季若溪也曾体会过,她再清楚不过。 “我会助你。” 有风拂过,吹得衣发翻飞,风文如没有理会衣摆随风上下飘动的纠缠,只顾兀自出神,整个人就宛如一尊提线木偶,任由风静如来去拉扯。 见人一意孤行,风辰逸别无他法,长叹一声无奈,随即掌出如电,将风文如拦了下来。 风静如见状,意欲反抗,然风辰逸出手的气劲看似绵柔,实际却如钢铁般不容忽视,风静如根本没有从风辰逸手下将人抢回的能力。 “风辰逸!”风静如大怒,韶华剑出,眼看就要与风辰逸动起手来,却被眼疾手快的杨楚拦腰抱住。 “阿静!你冷静!儿子打父亲,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算是什么父亲?他算狗屁的父亲!” “那你这么带着阿文又能到哪去?” 一个问题,浇熄了风静如心头的怒火,是啊,事到如今,他又能带着大哥去哪里呢? 见人冷静下来,杨楚缓缓放开对方,再道:“让阿文留在扶摇山庄才是最安全的,你不要忘了,关雩风还在山庄里。杀人的暗器虽是阿文做的,可动手的并非阿文,死得那些人本就私德有亏,江湖仇杀罪不及武器制造者,会危及阿文性命的,从头到尾,只有天刀关府。” 风静如恍然回神,不错,杀人者并非大哥,只要天刀关府不予追究,那大哥就不会有事。 就在风静如沉吟之际,扶摇山庄内骤然铃声大作。 有人闯入。 怎会?众人俱是一惊。 杨楚率先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掠去,他的速度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余下之人面面相觑,而后纷纷转头望向风文如。 风文如见状,微笑着摆了摆手:“不是我,我不知道。” 风辰逸与风静如对望一眼,二人齐齐朝杨楚离开的方向追去。 见人离去,风文如暗暗松了口气,也不再紧绷着表情,转头看向一旁,温声道:“顾叔,时间不早了,您先带二妹下去休息吧,她被囚多日,一直不曾饱腹,还要麻烦您给二妹煮点清淡的小粥垫垫肚子。” 顾珏面露踌躇,并向人靠近了两步,道:“大少爷……” “有劳了,顾叔。” 风文如显然并不想再提,直接开口打断了顾珏。 见人态度坚决,再看风眠霜也确实面色不佳,顾珏不再坚持,叹了一声,上前对风眠霜道:“二小姐,我扶您。” 风眠霜点点头:“有劳顾叔了。” “大哥。”风眠霜走到风文如跟前,低低唤了一声。 风文如静静地看着她,等人后话。 萧索秋风无情地呼啸着,破坏一切般地掠过头顶的天空,枝木摇曳,呜呜作响。 这是一个充满真相与虚假的夜晚,他们之间那些平凡而又卑微的感情,终被无情地摧残践踏。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风眠霜微微垂着头,再道:“大哥,人生苦短,只有放下了,才能再拿起来。” “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无法放下的,也总有些人,是回不了头的。”风文如轻笑道,他仿佛又变回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一双眼,清澈纯净得宛如山间清泉,“这阵子苦了你了,去休息吧。” 风眠霜闻言一叹,也知再劝无意。 离去前,风眠霜最后深深地又看了风文如一眼。 仇恨就像一只吞噬生命的怪物,往往舍了自己还不够,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要一并填进去,最后化作皑皑白骨,可这真得能让被仇恨痛苦灼烧的灵魂稍感安息吗? 风眠霜不知。 在场人士先后离去。 秋夜幽静,虫鸣无声,骤然空寂的四下,有着风雨降临之前的宁静。 但李星河全然不受影响,他看着面前少年,不急不缓道:“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风文如微附身垂首,彬彬有礼:“先生有意,文如自当听从。” 李星河静静看着朦胧灯火下,身姿挺拔如竹的风文如。 这名少年,虚弱却不损风骨,失败也难折傲岸,可称当世第一流的风流人物,却命运多舛,折堕至此,便是李星河也不由感到遗憾。 “请。” 当二人走至地方时,闯入者已被制伏。 杨楚一甩手将被制住的人一把扔到了地上:“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擅闯扶摇山庄?” 那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抱着脑袋,口中连连说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冥殿的人。” 远远走来的风文如,眉目温润,神气自若,可一看到那人,眼波乍然变得深寒入骨,大步上前:“你怎么会来这?” 李星河也顺势看去。 咦? 这个人,李星河见过,就是那一日烧饼铺旁,被误当作小偷的那个年轻人。 难怪他当初要躲避风静如。 -- 第50页 那人,也就是风雅如身边的仆从风十六。 风十六一见风文如,便连滚带爬地爬了过去,抓住风文如的裤脚:“殿主……殿主他回来了,而且还得知了您受困天柱山的消息,他……他冲了过去,属下……属下拦不住他。” 风文如霎时如遭电击一般愣在了原地,大喊道:“阿静!快!快去天柱山,一定要拦住小弟,快啊!” “大哥?”风静如惊诧,“怎么了?” “风雅如有危险。”李星河见状解释,“天柱山的机关是风文如根据风辰逸的武功造诣而设下的,能困住江南大侠的机关,又岂是风雅如可以对付的,他有危……” 李星河话没说完,风辰逸已率先冲了出去,杨楚和风静如紧随其后。 风文如在颤抖,止不住地颤抖,全身上下每一根血脉都在颤抖,他似乎正在忍受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一般。 “先生。”风文如抬眸看向李星河,乞求道。 李星河明了其意,微微一叹,随即抬手将人揽入怀中,身形一动,纵上屋脊,向着天柱山方向奔去。 32# 悲戚 那是初生牛犊特有的朝气蓬勃。 天柱山。 星垂平野,草木沉寂,这样的夜晚,注定步步杀机,绝不平静。 然而当李星河带着风文如赶到之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地。 天地昏暗,阴云沉压,凄风吹散了空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想将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尽数扫清殆尽。 可存在过的东西会因此消失吗? 不会。 草木破败,鲜血交错,猩红的痕迹顺着残破的地表汇成一个一个浅浅的水洼,目之所及,是完全破败的希望。 他们终究还是来不及。 他们所有的人,都没能来得及。 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此刻正浑身浴血地倒在他父亲的怀里,往日飞扬的眉目紧闭,双手却如溺水之人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揪着风辰逸的袖子。 有风声凄厉,在耳畔如鬼长嗥。 从八年前起,风文如便一直不断地说服自己,毁灭的力量远比包容广阔,恨比爱更勇敢,无情无心才是天地至理。 这世间不存在永恒的真情,所谓的常开不败,无非是一场错觉。 可每当他就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他的小弟,便会带着炽热的温度出现在他的眼前。生机勃勃,纵情恣意,那是初生牛犊特有的朝气蓬勃。 真好啊。 看着那样的风雅如,风文如不可抑止地宠溺着、羡慕着,又强烈地……嫉妒着。 身在江湖,他担心风雅如会遭人算计,毕竟小弟是那样的年轻任性,故而风文如不着痕迹的在风雅如身边安插人手,而后又一点一点慢慢地将自己的触手渗入到冥殿的势力范围之内。 到后来,连风文如自己都无法清算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保护风雅如,还是因为那点嫉妒心作祟,而用手段来证明自己能做的比对方更好。 但如今,不管嫉妒也好,羡慕也罢,一切都不重要了。 风文如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失神的眼中倒映着一片荒芜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将目光转到一旁的季若溪身上,愤怒与恐惧在他眼睛里积聚如云。 重伤在地的季若溪见状,撑着身后嶙峋的岩壁,勉强站了起来。她的腹部仍在剧痛,痛得她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可季若溪已无暇顾及。 季若溪清楚风文如的一切,自然也知道风文如对风雅如的感情,可如今他的小弟却死在他们两人的共同算计之下…… 但季若溪只是眼神怯懦地飘忽了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对上风文如审视一般的严厉目光:“公子。” 一声呼唤,令风文如彻底回过神来,随后,锥心的痛楚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又起风了,风里带着潮气和血液的苦涩气息,树叶哗啦啦地响着,像是有人在悄悄交换秘密。 风文如怔怔地推开李星河,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短短一段路,他却走了长长一段时间。 风文如在风雅如的身前蹲下,颤抖的双手抬起,缓缓地覆在风雅如依旧温热的脸上,然而指尖却再也感受不到对方那温热的呼吸。 红艳的鲜血,映在眼中,竟无任何感觉。 顷刻的时间,风文如的世界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里面,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杂乱无章,好似下一刻就会从心口跳出似得。 “小弟他……死前最后的愿望,是让父亲去救你。”悲愤交集,风静如脑中那最后一根理智之弦终于断了,肝肠寸断的痛楚,带来了释放地怒喝,“他让父亲快去救你!他让父亲去救你!哈哈哈,他让父亲快去救你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风文如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风文如脸上的苍白随着风静如的话语,片片碎了,所有的一切,通通化为灼烫的烙铁,烧得他悔不如死。 这一瞬间,天山裂脊,江河泛滥,风文如的眼里,这世间最后的色彩也消失了,他失神地跌坐在地。 天宇漆黑,大地上洪流涌动,将天地一起吞噬。 明明那些该流的泪,该有的脆弱,都在八年前一并耗尽,可为何他仍感眼眶发热? 这是什么? 风文如抬手在脸上一抹,满手水渍。 -- 第51页 这是什么? 为什么我的脸上会有水? 明明没有下雨啊? 无法停止的泪水,空洞的凝视着手指的双眸,许久,风文如崩溃了。 “啊啊啊!” 他的声音不复清透,低沉暗哑,难听至极。 风文如抓住风辰逸怀里的风雅如大力摇晃:“小弟,你醒醒,你醒醒,大哥求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最压抑的情感再难掩藏,滚烫的泪水滴滴落入尘土。 记忆中那关切的眼神,恣意的神色,依旧清晰,那些难以忘却的关怀,字字句句,犹然在耳,而今斯人已逝,再也无法回应他的要求。 一别生死,悔意无限,千言万语,皆空言。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风文如扪心自问,他从不曾想过,原来那些他曾以为可以抛弃的感情竟是自己最在乎的羁绊。 “风文如,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风静如也在问,不停地问。 但这,只是单纯的一句话,一个问题,一个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 声声悲鸣,徘徊许久,终于再次听入风文如的耳中,侵入心中。 入耳的疑问,是彻底破碎的亲缘。 无穷无尽的绝望铺天盖地地朝他侵袭而来,将他拖入比无尽永夜还要更加令人无望的深渊里,风文如意识到,从此以后,斗转星移,万物荣枯,此间山河依旧,却再也无人会与他同行了。 风辰逸抬目看了风文如一眼。 只一眼。 却让风辰逸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晦暗的仿佛地底下经年不曾流淌的暗河,黑黑沉沉,毫无生机。 这一刻,风辰逸意识到——他的长子,心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很短的一章,却也是最难写的一章。 33# 岚雪 风辰逸做不到的。 烛火悠悠,风雨潇潇。 跳动的烛光,所映照出的幽暗光辉正影影绰绰地跳动着。 风文如孤身坐在卧房之内,面色冷漠,眼神空洞。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的房中,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他的眼前唯有一片浓重的黑暗,牵扯着来自地狱深处的梦魇,接连不断地折磨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神志。 期间顾珏曾来过数次,可每一次,顾珏都踌躇不前,最后,只能叹息着离开。 风文如知晓顾珏的动向,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双目一眨不眨,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处。 风文如仍在坠落。 从黑暗往更深的黑暗深渊中坠落。 这是他今日的第二次坠落。 风文如想不明白,一个人,究竟要历经多少光阴迢递,遭遇多少世事更迭,才会成为自己曾经最厌恶恐惧的模样。 阴冷,狡黠,躁郁,孤注一掷,这样的自己,这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所最讨厌的人。 难以宣泄的压抑,难以宣泄的情感,太多情绪堆叠,风文如的内心反而感到空落,就像是被人深深剜去了一块,这世间他最珍贵的宝物再也不在。任何挣扎,都只是徒劳。 时间缓缓流逝。 大约是挣扎得久了,也明白自己无能改变现状。 雅如已死,要接受这个事实很难,但接受之后也就这么接受了。 既然注定只能在现状里僵持,那不如就用我的命,来了断我这一生的荒谬吧。 放弃一段执念,与背叛无异,风文如深知自己是个执着的人,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死,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想通了这一点,风文如不觉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然他的眼角,却同时有泪水滑落。 感受到脸颊传来的湿润,风文如仿佛迷了心窍似地伸出手去接,他想要留住这滴泪,却只能眼看着泪水在掌心里风干。 哈。 伴着一声自嘲,风文如缓缓抬起了脸,幽暗如墨的眼,在黑夜的映衬下更显沉静冷漠,然其眼眸深处却又熊熊燃烧起令人无法忽略的烈焰之火,那火焰炽热到让任何接触到的人都感到由衷的惊诧与畏惧。 一股巨大的无力瞬间席卷再次到来的顾珏,将他也拖入到光与声都无法抵达的黑暗深渊里面。 天旋地转,顾珏本就苍白的面容霎时失色成骨。 不知哪来的预感,恐怖的顾珏遍体生寒。 “阿文……” 风文如依旧没有理会顾珏。 顾珏在门边游移不定了会儿,转身离去。 而在另一边,风静如也在沉思,他在发抖。 黎明已至,夜晚即将过去,可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风静如还是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他们父子兄弟之间所存在的问题,他明明全部知晓。 父亲的无奈,大哥的傲骨,小弟的意难平。 明明这所有的一切他都知晓,可他却偏偏没有在意。 一直以来他都在逃避。 他总想着会好的,总会好的。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逃避的代价居然来得这么快。 逃避的苦果竟会这般难以承受。 昨天夜里下过一场雨,滂沱大雨。 急雨过后,按理说应是一个清亮的晨。可好天气才持续了没多久,天色便再度昏暗了下来,天幕灰蓝,细雨绵绵,地面很快便积起水洼,飞檐掩映在密雨中,远远看去,唯有黑黝黝的一片。 -- 第52页 顾珏找到李星河的时候,李星河正立身檐下,凭栏看雨。 晨风微凉,带动李星河的衣摆哗哗作响,远远看去,飘飘欲仙之感迎面而来。 “岚雪公子。” 身后突来一声叫唤,李星河闻声回首。 是顾珏,预料之外,却也算是情理之中的访客。 李星河回身颔首:“顾总管。” 顾珏盯着李星河,似要将人整个看透一般,良久才道:“真的是你。” 李星河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顾珏俯身作揖:“此前诸事,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三公子勿要放在心上。” 李星河摇摇头:“顾总管在其位而从其事,何来得罪之说。” 此前顾珏对李星河的态度不可谓不恶劣,可李星河却始终文质彬彬、守礼疏离。 这样的人最好说话,因为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气。 同时,这种人也最难说话,因为你永远也不能从他的外表看出他内心的真正情绪,他究竟如何做想?他的态度究竟如何? 故弄玄虚,这也是顾珏之前会防备李星河的最主要原因,可如今一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瑶城七子之一…… 这份高深莫测似乎也便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顾珏默然,然后低下了头:“阁下不介意便好。” 江南的秋,寒气要格外重一些,尤其是在阴雨天里,丝丝凉风夹杂着微雨,将人晨起后的倦意,一点一点地从骨子里剔去,再轻轻拂上面颊,凌厉而又温柔,好似一把藏了锋的利刃。 略略踌躇半晌,顾珏斟酌再三,还是出言问道:“当年你手刃长风公子为天玄老人报仇雪恨后,本有机会重组武林同盟,可你为何选择就此消声匿迹?” 听了这话,李星河的眼里微微有了一点笑意,如嘲似讽:“我为何一定要重组武林同盟会?” 顾珏见状皱眉,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李星河居然会是这样的反应:“同盟瓦解,武林从此再入动荡,江湖仇杀不止,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这一次,李星河是真的笑了,笑得嘲弄,却也笑得坦荡:“刀光剑影,快意恩仇,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江湖本就如此,妄想以章法约束武林简直痴人说梦。” “当年的武林同盟就做到了!”顾珏厉声说道,声音高亢,语调短促,完全就是呵斥。 “也不过短短几年时间。” “那是因为长风狗贼!”李星河身为瑶城七子,却否认了武林同盟会的成就,顾珏勃然大怒,“若非他丧心病狂,杀师灭祖,天玄老人就不会死,同盟会也不会因此瓦解!” “就算师尊不死,同盟会也维持不了几年,若否,又岂会师尊刚死,武林便立马陷入动荡?”略顿了顿,李星河又笑了,他的眼里第三次掠起笑意,平心静气再道,“顾总管,江湖不是朝廷,这是一个让人身不由己的地方,它根本不存在章法,也没有人可以以章法去改变它。” 李星河的态度,令本就不满的顾珏更是怒不可遏:“你这是在否定你师尊所做的一切!” “师尊对武林的贡献,并不会因我的看法而转移。”关于武林同盟会,多的是不足与外人道哉的腌臜往事,李星河不想,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淡淡说道。 顾珏失望之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满心敬仰的瑶城七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荒唐!你根本不配做天玄老人的弟子!你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庄主一定能做到!” 顾珏厉声严词的怒斥久久回荡在空旷寂寥的长廊上,而那个被毫不留情抨击的人却依旧从容地伫立在那里,脸上笑意敛去,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精致的宛如这世上最完美的艺术品。 等因过于激动而大口喘气的顾珏恢复平静后,李星河才轻轻摇了摇头,断然说道:“风辰逸做不到的。” 天光黯淡,天雨漫漫,李星河漫不经心地瞟了顾珏一眼,便转开视线,看向雨幕,他的侧脸映照在潇潇落下的雨幕里,出口的声音平静:“风辰逸如果做得到,那断水山下的弈雪楼便不会出现在江南武林。” 顾珏忽然躁动了起来,浑身颤抖着,他的双手因为愤怒而紧握成拳,指甲嵌入皮肉之中,割开条条血丝。 来此之前,顾珏曾为李星河当初的销声匿迹想过很多种理由,但顾珏无论如何也没想过竟然会是因为这样。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配做天玄老人的弟子!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并没有错!顾珏勉强忍着,才忍住了冲上去一把捉住那人,狠狠揍他一顿的想法。 微风轻抚,一阵湿润的触感从顾珏的皮肤上划过,令他从极怒中回过神来。 冷哼一声,顾珏转身欲走,李星河却道:“你特地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询问这些前尘往事的吧。” 疑问的句式,李星河却以肯定的语气说出。 顾珏闻言停步,冷厉的视线如寒刀冷剑般向李星河刺去,浓烈的杀意毫无掩饰地释放出来。 李星河毫不畏惧地挑了挑眉,等人后话。 半晌,顾珏合上双眼,待彻底冷静下来,才转回身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去看看阿文。” 说这话的顾珏,面色沉静,可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他紧攥的手指微微泛白,喉结挪动着似乎在吞咽什么,眼神透着平静,睫毛却在悄悄颤抖。 -- 第53页 李星河:“好。” 34# 醉酒 你并不如你自己所想的那般绝望。 人一旦没了兴致,神态也会跟着变得萎靡,浑身上下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死气沉沉。 眼下的风文如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 从黑夜至白昼,风文如一动不动,就一直这般,静静地坐在窗边,无视了岁月时间,无视了身外世界,只安静地坐着,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窗外有树,随风飘摆。 光影随着树影摇曳,映照着窗前专注的容颜,以及这满室静寂。 此刻的风文如,内心无比平静,是一切尘埃落定的平静,亦是一切即将得到解脱的平静。 时间悄然流逝,也不知究竟过去多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 是李星河,手里提着一个酒坛的李星河。 李星河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室宁静。 但风文如本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闭目塞听,死气依旧。 对此,李星河毫不在意,在门边站定对窗边的人道:“风大侠昨晚便离开扶摇山庄了。” 窗旁的人低着头,仿若未闻。 “关于梅花剑客一案,影响深远,兹事体大,风大侠必须亲自前往处理,这点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李星河仿佛完全遗忘了昨晚的经历一般,仍如从前一样,将面前的风文如当成昨日之前那个善解人意的翩翩佳公子交谈。 风文如依旧没有回答,只低低地笑了一声,似嘲,如讽。 李星河:“风大侠离开的时候,一并带走了季姑娘。” 风文如顿时侧首,双目冷厉,像是含着两块寒冰。 四目相对。 在对方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李星河有注意到—— 那一瞬间,风文如的眼眸,是空的,灰的蒙尘。同时又有一股惨淡的光晕,一直披拂在他的四周。 “季姑娘这一去,只怕生死难料。”口气温和,然姿态强硬,李星河不容风文如逃避般地继续说道。 风文如愣了一下,随即目带不解地看着李星河。 李星河微牵了牵嘴角,扬起一抹悠然笑意。 风文如见状默然,他不理解,不理解李星河为何如此。 自己在逃避现实,但李星河却在逼迫自己面对现实。 “是吗?”过了许久,风文如再次垂下眼去,轻轻地说着,既虚弱又哀伤,“这样也好,总是要面对的,这对若溪而言,是好事。” 话毕,风文如轻轻呼出一口气,一副引颈受戮的顺从。 可李星河却因对方的话语而稍稍松了口气,还能有此判断,说明风文如的精神状况还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为什么?” 风文如说的很轻,离得太远,李星河一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风文如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再次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空洞的眼中也泛起一丝凄凉的意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并不如你自己所想的那般绝望。”李星河微笑着,声音温柔得如同拢着轻雾,“你还有期待。” 风文如麻木的面庞瞬时被唤起一丝痛苦的神色:“我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 “顾珏让我带一句话给你。”略顿了顿,李星河再道,“他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 风文如不答反问:“先生认为呢?” 屋外雨势渐大,哗啦的雨声带起烟云般的水汽。 李星河说:“我只知道你若死了,你还活着的弟妹会很伤心。” “……”无言相对,风文如眨了眨眼,漆黑的睫毛扑扇着,仿佛黑蝶的翅膀。 李星河心下叹息了声,随即转移话题问道:“有兴趣来一杯吗?” 说着,李星河抬起右手,向人示意了手中的酒坛。 风文如的目光从李星河的脸慢慢下移,最后定格在李星河手里所提着的东西之上,面露不解:“这是……?” 李星河:“酒。” 风文如眨了眨眼:“我没喝过。” 这下轮到李星河惊讶了:“从来没有?” 风文如颔首:“从来没有。” 看着这样的风文如,李星河竟莫名有些恍惚。 一烟一人生,一酒一江湖,此乃流传于各大酒楼茶馆所有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句话。 对于江湖人士而言,江湖与酒,向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而眼前这个少年,一心向往江湖,却对此毫不知情。 李星河凝目看着他,问道:“那你想喝吗?” 风文如没有回答,似在沉思,亦似疑惑,他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李星河见状也不在意,缓步上前,在风文如的对面坐下:“陪我喝一杯吧。” “先生怎会突然有此雅兴?” “来此的路上看到的,就忽然想请你喝一杯。” 风文如看着被李星河放在桌上的酒坛,摇了摇头:“酒会乱人心智。” 晨光里,风文如的声音听着彷如幼猫,虚弱又清晰。 听闻此言,李星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起身至一旁拿过两个茶杯。李星河踏出的步伐很轻,仿佛飘在水上,没有一点声息。 待重新落座,李星河才缓缓开口道:“你岂非正需乱一次?”顿了顿,李星河再道,“酒是个好东西,不仅可以令人放松,偶尔还可以令人放纵。” -- 第54页 风文如:“但醉酒并非好事。” “醉了有什么不好?”李星河笑一声,道,“醉了,就什么忧愁烦恼都没有了。” “一时的忘记,不过徒增痛苦而已。”风文如淡淡说道,“还是醒着的好。” 李星河无意与之争辩,只再问道:“那你想喝吗?” 风文如抬目,他眼前的人,虽然笑着,可神色却清冷淡漠得恍若雪山上的冰水,一时间竟令风文如的脑子也跟着清明起来。 沉吟半晌,风文如笑了,抬手拿起李星河放在桌上的酒坛,开封,斟酒。 酒水过喉,风文如皱起眉眼,没一会儿,便被酒水辣得连连咳嗽,灼痛燃烧着喉管,更是引得他剧烈地干呕起来。 李星河侧着头,看着他,微笑着,丝毫不为对方的狼狈所动,拾起酒杯,缓缓送到唇边。 “太呛,也太辣,不好喝。”止住咳嗽,风文如做出评价。 李星河:“因为你还不习惯。” 风文如:“我又为何要去习惯这种东西?” “说的也是。”想了想,李星河冲人举杯,“要碰一碰吗?” 风文如垂眸看了自己面前这杯还未喝完的酒水,点点头:“好。” 二人碰杯,风文如小心翼翼地饮了口杯中之酒,烈酒滑过喉间,也不知为何突然烧得他越发觉得渴,于是他又喝了一口,再喝一口,一小杯酒很快便见了底。 李星河放下杯子,有些好笑地看着这样喝酒的风文如,然他视线里的人,却慢慢得,慢慢变了神色。 一股酸涩的情绪,不觉漫过风文如的心头,浅淡,却又无法忽略。他醉了,尽管才过了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尽管他只喝了小小的一杯酒。 原来醉酒是这样的感觉啊,风文如心想。 摇曳的树影透过雕花的窗,打在他的脸边,他的眼眸带着茫然,眼角一弯,那些阴影就全铺陈在他的眼下。 一些陈年旧事,也随之涌上心头。 那是发生在风文如还没有出事前的日子,他的母亲也还活着的时候。 彼时,风辰逸尚未正式踏足江湖,他们一家六口和和美美,共享天伦。 后来,母亲因病过世。 再后来,父亲为参加科举考试进京,却在路过南北交界时,亲眼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的人间惨剧。 江湖人士仇杀不止,而导致盗匪肆意,民不聊生,可官府却以朝廷不得干涉江湖为由而拒绝派兵出面制止,更甚者,暗中与盗匪勾结打家劫舍,强抢民女。 风辰逸不忍见此惨状而放弃了举人的身份,一脚踏入江湖。 他们兄弟几人也都赞成父亲的决定,甚至以父亲为荣。 接着就有了之后的风风雨雨。 回忆像是被压缩扁挤的马车,急促撞裂在山石壁上,碎片乱飞,使人看不清半点内容。 “你还好吗?”李星河见状问道。 风文如没有回答,只半垂着头,看起来像是在闻酒香,但他的沉默中却又仿佛燃烧着一股无处安放的欲念——阴郁、贪恋、渴望、却得不到舒缓。 过了好一会儿,风文如开口了。 “时间真得能淡化一切吗?” “我愿意忘掉,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忘记,但是先生……我做不到,忘记比死亡还要更加令我感到害怕。” “其实你并没有资格劝我,岚雪公子,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像我们这样的人,内心早就被腐蚀完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最后只会毁灭自己。” 顿了顿,风文如嘲讽地扯了下嘴角,他的眼中倒映着一片荒芜的情绪:“这大概便是所谓的聪明人的通病吧。” 李星河笑了笑,视线略抬,看向正面对着的窗户外边,看清风吹着如雾般的迷蒙细雨,吹过树梢,吹过窗台,斜斜飘进屋内。 35# 告别 天意如刀,人力有竟。 李星河离开扶摇山庄的这一日。 临安城上,正飘着雨。 这雨已飘了整整七日有余。 斜风细雨,山色空蒙。 李星河便是在这样的雨幕中向风眠霜道别离去的。 风眠霜并未挽留,道谢后,亲身送人出府。 这七日里,李星河再没见过风辰逸与风静如,就连杨楚也是。 江南大侠身负武林安危,南北联合之事,梅花剑客之事都必须由他亲自出马善后,他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时间。 至于风静如。 这是属于他的转变契机,而李星河相信,他能跨过去。 往后迢迢江湖路,他们必能再见。 李星河回头,最后再看一眼这名满天下的扶摇山庄。 七日前所发生的一切,危机、怀疑、生死都成了镌刻在这山庄壁上的一道印痕。 而它,将背负着这道深刻的印痕继续前行,继续守护临安,守护江南,乃至整个中原武林。 “风姑娘,回吧,不必再送。”李星河收回视线,对风眠霜道。 风眠霜点头,而后微屈膝一礼:“眠霜再次感谢先生,多谢先生为大哥周全。” 李星河闻言摇头,淡淡道:“关于此事,风姑娘不必言谢,他已受了最大的惩罚,对令兄而言,也许死才是解脱吧,” 想到已经死去的风雅如,李星河的心中止不住地犯上一阵久违的遗憾。 -- 第55页 天意如刀,人力有竟,可惜了。 “眠霜却不这样认为。”眼前的少女,双目清透,一股与方才所截然不同的宁定油然而生,“失去了性命,所有的一切,才会化为一场空烟,人只要不死,再深的伤口终会结疤,愈合,最后留下一弯红痕为记,所以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将来,才有希望,我相信大哥一定会走出来的。” 温柔平和的话语,却直接击中了李星河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那部分其实早就千疮百孔,布满了不能愈合的伤口,如今被再次戳中,痛不可挡。 曾经有个人,也跟李星河讲过同样的一番话,一番他至今也不能理解对方为何会同自己讲的话。 墨无书。 瑶城七子之首,李星河的大师兄。 当自己手中的剑穿透他的心脏时,他说:“我败了,哈,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会输……但输就是输了,三师弟,人是不能在争斗中获得平静的,师尊已死,如今我也快死了,还活着的你,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至于玄门就让它散了吧,时间会将过往的记忆慢慢淡化。” 檐外的世界被雨连成一片,雨声落在檐上,在檐下放大,静谧中缓缓流淌着对立两人的浅淡呼吸声。 李星河在走神,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走神,最近这几日他似乎总在神游。 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日光流转的速度忽然变得异常缓慢,日影从东墙移到西墙所要耗费的时光,有着超出李星河想象的漫长,以往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白日竟有那么多光阴可以虚度。 过多的时间,让他频频地想起那些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往事,以及那些已经埋葬在旧时光里的人。 这不是个好兆头,人死如灯灭,活人的思维本就不该为死人所扰。 李星河拉回思绪,开口道:“如心已死,那眼中又何来这世间繁华?” 风眠霜神不变,声亦不变,娓娓道来:“无声之处尚有惊雷,无色之处亦存繁花,眠霜相信,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人的性命更重要,要活着,只要还活着,再枯萎的心,也有逢春之时。” 可惜人的生命还是不够长啊,区区百年如白驹过隙,所以很多事情,到头来都逃不过至死方休。李星河想。 可看着眼前少女坚定的面庞,李星河张了张嘴,终是将此话吞回,道:“姑娘风骨,在下佩服。” 风眠霜闻言,垂了垂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谬赞,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 “很多时候,有一点想法就够了。”李星河似乎颇为感慨,他突然抬起手搁在自己的腰间,缓缓开口,清冷温润的音色,将出口的后半句话咀嚼出一点无以名状的微妙韵味,“人生大抵如此吧,前半生在犯错,后半生在忏悔。” 风眠霜见状,不由呆怔了下,她终于在李星河那温文尔雅到堪称是面具般的脸上,看到了一次近乎于“人”的表情,内心不由感慨道,原来他也不是没有软肋的。 风眠霜斟酌了好一会,徐徐说道:“幼时,我反应很慢,行为笨拙,时常出错,每每弄砸一件事情,总会失落难过很久,可每当这时候,父亲都会抱着我,不耐其烦地对我说,错了不要紧,下次改正就好,人要向前看,一个人若沉浸了太多的回忆,就会阻却自己前进的脚步。”话至此,风眠霜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先生,他并非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他只是心怀悲悯,顾虑太多,而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很多人的父亲。” 李星河心思缜密,心细如发,又怎会不知风眠霜此言是在为那夜他所讲的那句‘你不是一个好父亲’而做解释。 略显诧异的扬起眉梢,李星河微微俯身,极轻极缓,却又一字一字郑重其事道:“是星河失言了。” 对方如此郑重,风眠霜自觉失态,同样俯身致歉:“抱歉,我无意指责先生。” “无妨,你说的不错,在下并非当事人,确实无置喙的余地。”见人神色仍有歉疚,李星河摆摆手,转移话题道,“风静如,他如何了?” “三弟已离开山庄。” 原来是离开了啊,难怪一直不见他,李星河也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眼前少女……李星河沉吟一瞬,劝慰道:“风姑娘,请保重自己。” 风眠霜笑了下:“我明白,三弟他只是不能接受罢了,三弟他知道父亲没有错,但他认为父亲不该,这世间不能用对错来辨别的事情太多了,我会在这等他们回来。” 飘飞的细雨,似烟。 朱红的大门,胜火。 而风眠霜就站在这朦胧雨中的大门前,清清冷冷,却异常坚定地站立着。 她,其实才是最坚强的那一个。 李星河眨了眨眼,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先生请。” 36# 相逢 别说得好像当年互道兄弟之时,你投了多少真心似的。 时间是否真能淡化过往所发生的一切? 对于这个问题,最开始的李星河是不信的,彼时的他,骄傲、聪慧、武学天赋极佳,是个人人夸赞的少年英才,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是豁达健忘的类型。 但自从与墨无书一战之后,李星河便尝试着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去相信对方的临终之言。 ——那是他无所不能的大师兄,所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 第56页 这十数年来,李星河四处云游,他尝试着去相信墨无书所说的时间能够吞噬过往,可将近二十载光阴过去,李星河不得不承认,即便到了生命的终点,墨无书也还是欺骗了他。 时间根本无法吞噬过往,反而是过去的执念一点一点慢慢吞噬了时间。 正如那日最后,风文如对他说的一般:我愿意忘掉,但是先生……我做不到,忘记比死亡还要更加令我感到害怕。 雨还在下。 江南的雨向来缠绵,就仿佛天空柔柔飘下的十里轻纱,飘逸,无声。 李星河手执一柄水墨写意的油纸伞,缓缓分开雨幕前行。 许是因为有雨的缘故,长街之上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可李星河丝毫不受影响,其步轻缓,慢悠悠地走在微雨中的长街之上。 进,静,天地悄寂,一片无声。 蓦然风起,天雨错落,轻微的杀意,飘散在空气之中,淡薄而又锐利。 李星河无奈停步,两道清秀的长眉稍稍向上挑起,叹息道:“虽说不是春雨,但这雨润如酥,也算极好的景致,你又何苦前来破坏。” 回应李星河的,是极轻极细的一声笑。 笑声是从李星河所站位置左前方的二楼上传出的,与此同时,一株灿黄色的菊花也从那个方向飞出,隐于暗处的十几道黑影仿佛得了指示一般,毫无预兆地同时攻向李星河,来势之快,眼不能及。 但李星河的动作更快,只见他手一抬,纸伞向后上空抛去,身形随之向后一跃,仿佛一片鸿毛飘飘飞起,一柄沁亮的长剑自其腰间滑入手中,大片剑光却是无视了面前围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笑声传来的方向袭去。 这一剑去的太快,也太轻柔,轻得宛如一阵风,柔得似是一滴雨,挡无可挡,杀意逼人。 偷袭众人先是一怔,而后大惊,纷纷向着李星河追击而去。 但,都太慢了。 剑意暴涨,寒光迫面,眼看高楼上的身影就要被李星河狙杀剑下之时,李星河却停了下来,剑尖堪堪抵在了那人的后颈处。 又是一声轻笑传至。 “十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敏锐啊,老三。”那人边说,边扬手向后示意。 围杀众人见状,当即躬身隐去。 “这雨,你还记得吗?” 无关人士离场后,那人的说话声再次响了起来。 李星河缄默不语,只静静看着他,手中的剑,也依旧纹丝不动地指着对方。 静、寂,四下回应的,唯有风声。 那人也不在意,自问自答继续道:“你当然不会忘记,细雨飘飞,烟雾迷蒙,这天候就跟大师兄死的那天一样,拖沓的紧。” “其实现在回想,不止是那一天,自从师尊死后,你们的关系便一直如这天气一般,暧昧不明、纠缠不清。” “彼此不停的试探,又不停的相互容忍,只是最后先支持不住,对他下手的那个人是你。” “对于这点,我倒毫不意外,你本就比他要沉不住气。” “天下间最寂寞的人,最终还是死在了他最后牵挂的手中,真是令人唏嘘啊。” 听闻此言,李星河微微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块阴影,可他的嘴角却缓缓扬了起来。 “瞧我,说这些干什么。”那人耸了耸肩,随后上前走了两步,从方才至今,那人便一直背对着李星河。 略微沉默了一会儿,那人突然抬起手向外探去,接住了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江南的雨啊,总是如此,越细越缠绵,连绵数日不绝,在这样的日子里面,无论做什么都是消耗光阴,辜负诗书也辜负雨,倒不如立身檐下,静静看一看这茫茫天地。” 李星河还是没有回答,也依旧举着剑,凌厉的剑意未退,反而一丝一丝沁进冰凉的微风中去。 感受到杀意,栏边那人缓缓笑了起来,随即悠悠转过身来,正面看着李星河,他出口的声音很轻,温柔得宛若冰蝉吐丝,能让百炼钢瞬间化作绕指柔。 “当然若能与故人一道观赏,更是再好不过。” 转过身来的人,生得异常明艳,弯眉粉唇,雌雄难辨,漂亮的触目惊心,便连那肌上的皮肤都凝白细致的晃人眼球。 细雨霏霏,不见骄阳,小楼之上本就稍嫌暗淡,这人翩翩伫立在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眸清齿皓,风神隽朗。 只见那人缓缓垂目,再慢慢起手,轻轻地捏起直指着自己的剑尖,甚至还故意轻划过剑锋,留下一抹殷红,似喟似叹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想我今生竟还能再见这柄炼柔剑。” 李星河凝目看着眼前之人,一直看着,一直看着,似乎要将人看进自己的心里,又似乎要把对方记在自己的心里一般,好半晌方道:“好久不见了,二师兄。” 那人闻言,笑了起来,眼勾而带媚,朱唇轻弯,而越发显得他相貌倾城,若是旁人看了,只怕三魂七魄已然飞走了四魄,但李星河却仿佛见惯了般,完全不受其影响,不动如山,就连直指着对方的软剑都不曾抖上一抖。 这人,便是苏慕华,瑶城七子之二的荻花公子。 苏慕华见状也不生气,只无趣地抿了一下嘴,倒是诡异地带上了几分天真:“你就是这么跟师兄打招呼的?” 李星河眸色清冷淡漠,不咸不淡道:“盟会已散,共同的敌人也已不存,我不认为这虚假的师兄弟情谊还有继续的必要。” -- 第57页 “哈。”苏慕华笑了一下,稍微仰起一点脸,伸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绕道耳后,无不嘲讽道,“别说得好像当年互道兄弟之时,你投了多少真心似的。” 李星河眨了眨眼,叹道:“既有此认知,那二师兄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苏慕华摇了摇头:“师弟此言差矣,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毕竟当初大师兄才是用真心待你的那个人,可最后还不是死在了这柄炼柔剑下。” 李星河微勾了勾唇,嘴角噙着笑意,眉目间却悄然染上了寒月风雪,格外冷凝:“若非有二师兄你出手相助,凭我的资质,又岂是大师兄的对手。” “师尊养我教我,我自然得为师尊报仇啊。”苏慕华边说,边歪了歪头,眼下他逆光站着,檐外的光遥遥照在他的身上,从李星河的视角望去,眼前之人仿佛都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更衬得其人如清风明月,飘逸非常。 37# 谈判 师兄弟做到这个份上,天下间也算独此一份。 瑶城七子。 他们是最名动天下的师兄弟。 可在他们的这场同门情谊里,处处都是陷阱,他们互相算计了无数次,都曾冷静理智地思考过如何杀死对方,并且也都着手付诸于行,没有过任何犹豫。 尤其是在天玄老人死后。 师兄弟做到这个份上,天下间也算独此一份。 李星河转腕收回软剑,往腰间一卷,锦衣束带,衣袂微扬,风采卓卓,周身杀戮之意顿消。 “苏慕华,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想见你。”李星河说得冷淡。 闻言见状,苏慕华微眯起眼,线条流畅的朱唇一抿,竟生生地带出一个含情羞怯的笑容来,衬得那姣好的容颜,如秦楼楚馆挂牌的花魁娘子般,妖娆万分。 可从他口中吐出的字,却是一字一字,阴森迫人:“你在我的地盘上动了手,竟没见我的打算?” 微顿一顿,苏慕华再道:“真是可笑。” 四字甫落,苏慕华动了。 他的右手捏成爪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李星河手腕的脉门划去,他紧握的五指之间,捏有一根银针,针尖隐隐呈现乌兰之色,分明喂了剧毒,哪怕是被划破半点皮肉,便要毒气攻心。 李星河早有防备,见毒针袭来,脸上毫不动容,脚下滑开半步,左手食指闪电般弹出,后发而先至,反过来疾取苏慕华的脉门部位。 李星河的这一指夹带了极强的内力,发出锋利的破空声,锐不可挡。 苏慕华知道厉害,不敢直面其锋芒,足下一退,虚步点地,身形旋闪而出。 苏慕华所擅长的是暗杀之道,而非武道。 暗杀之道最是看重时机。 然时机稍纵即逝,一个好的猎手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我,那唯有退,闪退。 苏慕华向后跃去,轻绸衣衫如柳絮飘飞,随风扬起。起身、浮空、落定,这几下动作流畅得宛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简直漂亮之极。 苏慕华腾身而出所带起的气流拉动檐下风铃摇曳,铃声在薄纱般的微雨中悠远晕开,沾着湿气,仿佛一笔被晕开的水墨。 瑶城七子中的二公子,善使毒,主暗杀,轻功身法更是独步天下,前后不过短短弹指的功夫,苏慕华便冲入雨幕,又借风势,飘飘然落在屋外的树冠之上。 李星河也不追击,卸力收指,无不嘲讽道:“你还是一样的卑鄙。” “你倒是不同了,居然没有在我身上留个咕隆就收剑,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这还是当年那个睚眦必报,受不得半点不公的三师弟吗?”雨幕中的苏慕华,青丝微乱,眼下扬眉一笑,反倒衬出几分随性洒脱,风流入骨来。 李星河看着苏慕华,语气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情绪:“二师兄若是怀念,我不介意现在为你补上一剑。” 苏慕华不以为意,右手翻转,指尖寒芒再现:“论武功,我或许不如你,但以你我现在的距离,想要伤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星河明白对方并非妄言,苏慕华的轻功,本就是他们师兄弟七人中最好的一个,甚至师尊在世也未必能及,自己若执意逼杀,最后极有可能反遭其暗算。 “说吧,你找我何事。”无意再与对方纠缠,李星河淡淡问道。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苏慕华收起指尖的毒针,对着李星河嫣然一笑,刹那间百媚横生,光彩四射,衬得那雨迹斑斑的脸庞,亦明艳不可方物,直如天人一般。 “不要再笑了,故作姿态,令人作呕,很难看。”李星河翻了个白眼,出口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似乎只是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激在苏慕华心中,却比冬雷夏火还要更加轰隆,更加灼热。 对于自己的容颜,苏慕华向来自信,也向来在意,他花在脸上的时间,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你若是瞎了,我不介意帮你把那对无用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是你废话太多。” 闻言,苏慕华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施施然抬起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动作优雅之极中又带着无比的娇媚:“何必这么无情呢师弟?想当年你我也曾雪夜谈月,论剑到天明啊,初见之时你便赞我人比花艳,还说长大了要娶我呢。” 一句话,苏慕华说的轻且浅,却在话尾处添了些许晦暗不明的情愫,融进微雨里,撩人心魄。 -- 第58页 “哦?你很怀念?”李星河微微笑起,一扫之前的不耐,覆着冻雪的冷漠眼睛,霎时春风吹过,冰消雪融,“你我当年,也曾雨中决裂,拼生死,你左肩的那道剑痕还在吗?师兄若真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师弟倒也不介意努力一试,帮你回想当年。” 话毕,李星河慢慢抬起右手,向腰间探去。 苏慕华见状蹙眉,一抹戾气稍纵即逝:“师弟,你可别忘了,自己现在是站在谁的地盘之上。” “自然。”李星河眉眼带笑,却自有一股冷傲之意腾起,“所以我正设身处地的为师兄你的要求考虑啊。” 苏慕华长长叹息了声:“真是逼人杀人啊。” “这里可不是断水山,更不是弈雪楼,所以三思啊二师兄,若是惹动了江南大侠的猜疑,那你可就很难再在江南武林呆下去了。”李星河有恃无恐,侃侃而谈。 “断水山、弈雪楼,哈,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你既敢派人来暗杀我,就该有此觉悟。” “你跟风家,混得不错嘛。” “冥殿的情报网,确实比想象中还要令人赞叹。”说到这,李星河又笑了起来,“你可要当心了二师兄,很多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情,其实我都知道了。” 口中的谈笑,藏不住风中的杀机,气氛一时僵持。 沉默良久,李星河再道:“无畏的试探可以省下了,直接切入正题吧。” 苏慕华轻呵一声,从树梢掠下,重新回到檐内。 “林溪村的事情,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林溪村? 李星河有一瞬困惑,但很快他便了然,杨楚曾经说过,玉金戈死后,他的尸体片片脱落。 “那与我无关。” “死后表皮脱落,此乃玄门秘术,根据我的调查,尚存的师兄弟中,只有你经过那个村子。”苏慕华来回踱了几步,泛着水光的黑发,在微风中拖出一根根又长又细的弧度,他出口的声音,徐缓舒远,嘲讽意味十足,“李星河啊李星河,无凭无据,空口白话的否认,还不如颗石子,扔到水里至少还有声响。” “玉金戈是生意人,常年在外奔走,未必是在家中学的秘术。”李星河神情恬静,语气不咸不淡,似乎对苏慕华所提之事并不如何关心。 “哦?这么说来,你此次并非是去验收成果的?那你又为何不动手杀了玉金戈?” 这问题实在太可笑了,可笑到李星河只允许它在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很短的瞬间。 比一瞬还要短的时间。 “如果真是我做的,你认为你有发现的可能?” 冷淡的语气,亦难掩其间的笃定自信,苏慕华不由抬目看去,他视线里的李星河,眸色清冷,神色淡漠,莫名地像那个人,却又带着不可忽视的斧凿痕迹,反显突兀。 过往种种,有关墨无书的一行一动,那些苏慕华一度以为已被自己抛诸脑后的往事骤然跳入脑海,走马灯似得闪烁不停。 半晌,苏慕华笑了,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很长很长的一声。 “此情可待成追忆。”说话间,苏慕华挑起一侧眉梢,他的眉目极薄,微微一动便带着股渗人的锋利,“彻底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怀念,三师弟你说天下间真有这等愚蠢之人吗?将自己最看重的人往死路上送,却又在那人真的死了以后,不由自主地学起他的一举一动,甚至……那咄咄逼人的说话方式。” 38# 共识 说与做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雨,似乎变得更大了。 漫天雨幕之中,李星河的面庞,一点一点,慢慢变得青白起来,心脏也仿佛被人一把握了住,以至喉咙发紧,喘不上气。 苏慕华弯起双眼,笑盈盈地看着面露痛苦的李星河,悠悠说道:“你现在的表情可比刚才的真实多了,这才是我所熟悉的三师弟嘛。” 李星河没有说话,只死死地盯着苏慕华。 苏慕华从容回视,眼尾带俏,天真地注视着李星河,眼神看着无辜得要命,口中却说着最恶毒的言论:“作为一个杀人凶手,师弟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他已经死了,看不到的。” 许是一会儿,许已过了好一会儿,李星河蓦地笑了起来,衣摆下紧握的双手也随之缓缓松开,不急不慢道:“我只是感到惊讶罢了,想不到二师兄你居然这么关心我,关心到连师尊的教诲都尽数忘却了。” 苏慕华挑了挑眉:“哦?” 李星河依旧笑着,他是个爱笑的人,惯常以笑化干戈为玉帛,却又蕴藏锋刃于其间,伤人无形:“你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我?你以为从墨无书下手就能伤到我?”反口一问,但并不需要回答,李星河施施然再道,“你所看到的一切,无论表情也好,说话方式也罢,都是由我来展现的。” 听闻此言,苏慕华脸色乍变。 “你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我,你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捏住我的软肋,但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表现给你看的,以此得出的推测,是真是假,主导权……”李星河扬起嘴角带出一个美妙的弧度,出口的语调,温柔、和缓,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味道,“在我。” 冷嗤一声,苏慕华轻蔑道:“怎么?你想说你刚才的失态都是装的?” “你不妨猜猜看?”李星河不为其态度所动,淡淡反问道。 -- 第59页 苏慕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各中推论我自有见地。” 李星河点头:“自然,我也只是提醒师兄,过于相信眼前所见,便是被误导的前提,随后等待你的,也许就是失败。” 带着水汽的风迎面吹打而来,凄冷异常。 李星河顺势抬手,感受着划过掌心的清风,缓缓道:“师尊在世的时候,经常教导我们,以天地为尺,则苍生为蜉蝣,转瞬即逝;反观之,若以蜉蝣为尺,那人之须臾亦可为沧海桑田,所得的结论不同,不过是因为感受的角度不同罢了。”顿了顿,李星河摇头再道,“如此看来,这数年间师兄的耳畔所闻,尽是些顺耳甜言,那你可要小心了,顺境使人安逸,所谓物极必反,祸福相依啊。” 一字一字,李星河说得轻松淡然,其间却蕴含了无限杀意。 气氛瞬间直转急下。 苏慕华双眸微眯,但他并没有动手。 口舌上的交锋往往只为图一时之快,说与做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大约是僵持得久了,知道谁也不会先动手,既然无法打破僵局,那再僵持下去,也不过徒劳。 “你真没有要试验的想法?”言归正传,苏慕华再次问道。 “师兄怎会以为我有?” “我为何不能这样认为?” “怀疑,便是角力的开始,看来你是真不想在江南继续安稳下去了。”李星河微微一叹,便是咄咄逼人,也显气定神闲,从容淡定。 苏慕华亦毫不退让:“威胁,不过彰显你的心虚。” “随你怎么想。” “何必如此冷漠呢?还是师弟你打算尽快摆脱我,找个无人的角落,舔舐心上的伤口?” “我确实有事待办,但这与你无关。”想了想,李星河意有所指再道,“每个人都有不愿被人窥探的秘密,秘密或许会让人和人变得疏远,但它也能保证你的安全。” 苏慕华:“你在威胁我?” 李星河显然已无意再与对方纠缠,淡声道:“我最后再说一次,这件事与我无关,如果我真的出手,那结果就不会只是这样而已,我的手段你应该清楚。” 苏慕华闻言,却是笑了,魅惑动人:“三师弟,你是心急了吗?怎会如此,你的悠闲气度,你的从容淡定呢?” 李星河凝目而视:“苏慕华,再假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确实。”斟酌一瞬,苏慕华说道,“那就直接切入正题,已经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日后你所经之处,我不希望再看到同样的尸体,若否,你也应该清楚我的手段。” 李星河遗憾:“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林溪村之事与我无关。” “玄门秘术,除去已经死掉的,这世间唯有我们三人清楚,要怀疑那每个人都不能放过,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寄情山水的你。” “那么你自己呢?” 苏慕华怔了一秒,好笑道:“我当然不会去练,你知道理由。” 李星河似是并不认同:“人是会变的。” “现在主导权在我,你没有质问我的余地,我若真有心要杀你,风家,保不住你,至少他们保不住现在的你。”言谈间,苏慕华微微抬起右手。 这一瞬间,独属于苏慕华的气势终于不自主地喷发了出来。 同时,周遭杀意再起,如蛆附骨,如影随行,将李星河团团围住。 李星河见状,眼梢微动,神色却淡然依旧,说道:“若非如此,刚才那一剑我不会就那样收手。” “很好。”苏慕华手腕一转,扬起的手指顺势抚上自己的鬓角,将其上的发丝勾至耳后,“看来,你我已达成了初步的共识,这很好。” “话说完了的话,就叫你的走狗全部退下。” “真是无情啊。”苏慕华感慨,同时打了个手势。 四周杀气敛去,稀疏微雨依旧。 李星河也不在理会苏慕华,径直转身,足尖轻点,轻飘飘地跃下阁楼,拾起了早前被他遗落在雨中的油纸伞重新遮挡雨幕。 油纸伞面上窸窸窣窣地落了些雨粒,风一吹又滑了下去。 李星河依旧在走,一步一步,慢慢在微雨中穿梭。 四周也依旧静寂,仿佛刚才的逼杀对峙都不过幻觉一般。 苏慕华就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目送李星河,看着对方慢慢走出自己的视线,迷蒙烟雨,莫名为苏慕华的视线添上几许朦胧,乍看起来竟有种温情脉脉的错觉。 39# 关峋 刀意如人,狠艳倔强。 雨依旧在下。 李星河撑着伞,慢慢走过长街,穿过城门,来到郊外。 少了遮挡的城墙,目之所及处,山林含翠,烟水茫茫。 眼下正值初秋,临安城外的枫叶已开始转红,零星的丹红点缀在葱绿的林间,落叶缤纷,景象甚是宜人。 蓦然,有纷乱的枫叶被风卷起,旋转着从李星河的眼前掠过。 李星河信手拈起一片落叶至眼前。 这只是一片普通的落叶。 却又有不普通之处。 这不是一片完好无损的枫叶,叶身上有一道新鲜又清晰的划痕。 李星河颇感兴趣地来回打量了一会,片刻后,眉梢微动。 是刀劲。 刀势磅礴,而今刀势虽失,可刀意犹在。 李星河微微一笑,随即松开手指,任由手中的枫叶随风旋走,并抬步,缓缓往清风深处走去。 -- 第60页 拥有这样刀法的一个人,让他如何能拒绝一会? 枫林深处,有一人默然站立。 是的,站立。 只是站立。 没有刀刃翻动,亦不见寒芒如雪。 那人的刀连着鞘,被抱于怀中,然无边刀意却已融进这纷落的红叶之中。 刀意如人,狠艳倔强。 漫天的红枫为刀气所动,纷纷扬扬地遮去了那人的面容。 李星河踏步走来,可还未等他有所表示,惊虹乍起,一道刀光自红枫中飞出,来势凌厉无匹! 冷风起,杀意动,落枫如血漫天。 但李星河早有防备,虚步点地,身形旋闪,堪堪避开刀气,同时,右手手指闪电般地弹出,凌厉的刀势便被卸到了一边。 自枫叶中冲出的人见状惊诧,李星河的手指看似仅在防备,然实则,指力已从刀光中透入,所取的部位正是他这刀招里唯一的弱点。 是高手。 念头一起,那人当即横刀,劲力涌出,罩向李星河。 刀割裂了风,发出微微刺耳的鸣声。 李星河二指并拢,凌空虚点疾刺。 一连数招,快,快得不及眨眼。 只听得嗤嗤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但见纵横气劲摧得枫叶碎落,飘飞如雨。 一声铿然声响过后,衣袂飘动,惊起一缕清柔的风。 过招二人,错身而过,枯指寒刀,遥指前方,眉发尽扬。 遍地碎叶与雨水融汇,更衬得方才的战斗之惨烈。 那人所使的刀法,气劲雄浑,内息沉稳,走的是横扫千军的霸道模式。 若单论内力,李星河或许并不如他。 但李星河胜在身法灵动,眼光毒辣,极擅长在出招之时寻找对方的弱势之处,再以巧破之。任你海浪滔天,波涛翻腾,我自有一叶轻舟浮在水面,随波逐流,任其方圆。 “呛”一声长吟,那人收刀负背,回过身,视线一寸一寸地扫过李星河,久久地停驻在李星河的脸上,极具侵略性和压迫感,半晌,那人挑眉道:“这一式撩云拢月,阁下已练至精深,瑶城七子果然名不虚传。” 李星河也已转过身来,他的手,垂回衣摆之下,抬起的眼眸安静地看着面前之人,目光清而灵,湛而盈,看着甚为温和无害,出口的两个字,却暴露了李星河最令人恐怖的地方。 他说:“关峋。” 关峋双眼微眯,却也不否认,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李星河:“我还知道你们关府有求于我。” “哦?”不长不短的一声哦,平铺直叙,却已明确地表明了关峋的不悦,刀者一怒,其后果可以预见,“你说求?哈,我们天刀关府统领北地多年,有什么事是你能做到,而我们做不到的?还需要求助于你?” 李星河抬步走到近前,侃侃说道:“扶摇山庄的事情已经了结,风二小姐完好找回,当此之时,关雩风突然借风文如之事向在下提出委托……”微一停顿,李星河笑了起来,“在下别的本事或许入不了天刀关府的眼,但这找人的功夫嘛……还是可以的。” 距离关峋一丈远处,李星河顿步停下,悠悠再道:“所以你们当然也是需要我来帮你们找人啊。” 关峋面不改色:“关府并无人失踪。” “是吗?”李星河挑了挑眉,语气礼貌而疏离,姿态优雅而从容,那双惯常带笑的眼,却像是能看穿一切一般,“如此看来,在下怕是要失信于关少侠了。” 关峋冷冷看着李星河,双眼微微眯起。 “北武林的天刀关府,向来以能人辈出而名动天下,在下才疏学浅,武功低微,除了找人以外,其他的忙我确实也帮不上。”轻声一叹,李星河无奈再道,“看来在下只能先告辞了。” 话毕,李星河再度抬步,款款上前,一步一步,与关峋错身,向着来路走去:“还要劳烦三当家给关少侠带句话,就说这一趟李星河已经来了,答应他的事情我已做到。” 关峋冷冷看着李星河一步步走来,与自己错身。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关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问道:“你是如何断定,我们需要你帮忙找人?” “猜的。”李星河脚下迈出的步伐未停,眉目间也依旧漾着笑意,但关峋隐隐还是能感觉到对方所散出的不悦。 关峋斟酌着,眉心间微微拧出一条浅而细的线,一会儿,他说:“还请阁下赐教。” 清风乍起,风过时有呜呜声徘徊耳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以关缺的野心,断不可能因为一个梅花剑客就同意南北联合之事,除非天刀关府内部已存隐忧。”李星河顿步停下,话至此,他转回身,看向关峋,再道,“关府军师西海棠,自年初病重后,便一直不见好转,至今未现身人前,我猜她不是病重,而是失踪了。” 一时间,关峋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李星河。 关峋长得不错,可惜鼻高眼利唇薄,天生自带七分阴沉。 李星河浑不在意,悠悠再道:“军师无故失踪,关府如断一臂,这才是关缺同意南北联姻的最主要缘由,而你所谓的重伤,不过是借梅花剑客之名退居幕后,以便暗地调查西海棠失踪之事,同时也给了关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与南方联合,毕竟风辰逸也不是傻子,太过突然,难保他不会有所联想。” -- 第61页 日前,尚在申州查探消息的关峋突然接到关雩风的飞鸽传信。 关雩风在信中告知关峋,瑶城七子中的岚雪公子欠他一个人情,对方已答应帮他一件事,而今他让对方来找自己,至于是否要告知对方实情,便由自己自行判断。 关峋打量着李星河,眼前人剑眉斜飞,眼若秋水,气质斐然,他虽全程带笑,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冷淡疏离的,就像大漠夜晚冰冷的弦月一般,足够悦目,足够疏离。 沉默半晌,关峋道:“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推测。” 李星河也不否认:“真相本就可以根据已知的情报推论而出。” “包括扶摇山庄里的一切吗?”关峋眼神如冰,冷声道,“你就不怕自己错了?” 李星河安静地站着,微扬起脸,沐浴在微雨之中。 他手中的那柄油纸伞早在之前的比斗中脱手,而今也不知被刀气指劲扫向了何处。 风吹叶缭乱。 良久后,李星河缓缓说道:“我可是岚雪公子啊。” 瑶城七子,各个都是天纵奇才,未及束发之龄,便能左右江湖局势。 而其中的三公子岚雪,擅控时,主攻心。 “海棠是在申州失踪的。” “我猜到了。”见人疑惑,李星河解释道,“关雩风七日前才发出的飞信,这短短的时间,根本不够你从北方赶到此处。” “阁下果然睿智。”瑶城七子,关峋早有耳闻,如今一见,倒也符合传闻,关峋斟酌一秒后,不再试探隐瞒,直接道,“我们怀疑海棠的失踪与江景渊有关。” 李星河双瞳不由一缩:“申州江景渊。” 关峋点头:“不错。” 地处南北武林交界的申州,不属于南北任何一方。 风辰逸曾经想过要将其纳入管辖范围,却遭到北方武林的强烈抗议,甚至一度引发南北争端,风辰逸不得不就此作罢。 同样的,天刀关府若是插手,南武林也决计不会妥协。 故而申州,因其特殊的地理背景,反而成了当今天下最出名的三不管地带,这里有整个中原最美的美人、动作最快的伙计以及杀人最多的刺客。 因为申州城内有三座楼。 揽星阁、白玉京、九阙楼。 这三座楼分别是青楼,杀手组织和赌坊。 这三座楼中的任何一座,无一不是名动天下,可有传闻称这三座楼的幕后老板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江景渊。 这个传闻虽未得到证实,但毫无疑问的是江景渊在申州的地位极高,几近一呼百诺。 40# 新局 西海棠和江景渊有何关系?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远山轮廓起伏似东海之浪,微雨过后残存的薄雾宛如幽灵一般,飘荡在苍莽林木之间,远远望去一片幢幢灰影,只见群山尽头,仿佛海天相接之处,突然荡漾起一线绮丽缠绵的亮光。 竟是朝阳冲破云层,在天幕中露出头来。 李星河静静注视了眼前景色良久,方转头对关峋道:“在你正式告知一切之前,我要提醒你,推论与事实完全不同,所以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你就没有退路了。” 不料对方会有此一言,关峋微怔了下,随即笑了,眉峰挑起:“退路太多的人,反而不敢前行。” “没了退路,岂非赌命?”李星河闲闲一问。 “身在江湖,岂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关峋从容反问。 “哈,这样的江湖不呆也罢。” “你欲摆脱江湖,可江湖却不会放过你。” 李星河本只是同人闲话,听闻此言,当即敛了笑意,他盯着关峋的眼睛,问:“那依阁下之见,何为江湖?” “何为江湖……”关峋摇头,“我不知道。” “哦?是因为身在江湖所以品不出江湖?” “不。”关峋又摇了摇头,“单纯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追寻这个结果。” 秋雨虽停,然秋风依旧吹拂不止,风里渗着瑟瑟寒意。 隔了一会儿,关峋淡淡再道:“但江湖始终无处不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意气奋发的江湖,互相换命的江湖,还有,不死不休的江湖。” “说得好。”李星河懒怠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可有可无地赞叹了一声,随即道,“那便直接切入正题吧,西海棠和江景渊是何关系?” “他们是棋友。” “棋友?” “不错,海棠擅弈,五年前亭云阁主东方饮于申州开局,广邀天下棋手前往对弈,那一次海棠也去了,并在对弈之中遭遇了江景渊,他们两人下了一盘。”关峋似是陷入了沉思,缓缓道,“那一盘棋,他们下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却以和棋收尾,之后五年的每年元宵,海棠都会前往申州与江景渊对上一局,可今年海棠赴约之后,便再未归来。” 一盘棋,整整下了三天三夜,那是何等高超的棋艺,以及定力,李星河心想。 “江景渊那边呢?可有其他线索?” 关峋摇头:“没有线索,我甚至有没见到江景渊,他的居所早已人去楼空。” 李星河略一琢磨,说道:“有传闻称江景渊是申州三楼的幕后老板。” 关峋看了李星河一眼,也不隐瞒,直接道:“那三座楼里,都有我们关府的暗探,事发之后我们亦有派人前去查探,并无任何异样,江景渊也不再那三座楼中。” -- 第62页 李星河起手抵着下颚,沉吟道:“这么说来,江景渊与西海棠是一同失踪的。” “不错。” “以天刀关府在北方的势力,历经半年之久也无法找到的人……你怀疑他们藏身江南,关雩风此番南下其实另有目的。” 关峋:“若他们不在申州城内,那便只有江南。” “南面虽不比北地旷大,但山脉众多,湖泊交错,地形极为复杂,再加上先天劣势,关府要想在这样一个处处受制的地方寻人,无异大海捞针。” 关峋定定地看着李星河,没有回话。 “天刀之主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随话出口,李星河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他素来爱笑,脸上也惯常挂着微笑,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却极少像现在这样,笑得嘲弄。 “赞同联姻,是风辰逸自己的判断。”关峋看着李星河,面上故作平静,但其实内心也很不满,以雩风的终身幸福为代价,大哥算计的太过了,“风辰逸又何尝不是赌上了自己女儿的后半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耳闻目视,关峋的微妙变化并没有逃过李星河的眼睛。 李星河笑了笑,淡淡道:“虽是同样的抉择,但所代表的意义却完全不同,风大侠为武林和平而奔走,而奉献,他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却担得起侠之一字。” “有些人,生来便不属于某一个小家,一如天上之月,千山同一月,这月光,乃世所共有,不单单独属于谁。 ” 短短一席话,李星河说得漫然从容,却也足够掷地有声。 关峋:“你很欣赏风辰逸。” “又有谁能不欣赏风辰逸呢?”李星河闻言挑了挑眉,不假思索地反问。 “哈。”关峋笑了,他想到了他的大哥。他的大哥,对风辰逸咬牙切齿,恨不能与之搏斗,却又不得不钦佩对方。 “听你方才话意,你似乎并不认为江景渊已离开了申州。”言归正传,李星河问道。 关峋道:“也许。” “也许?”李星河反问。 “我们的人并未见他出过申州,但申州城内也确实没有他的踪迹,他与海棠同样,都仿佛从申州城里凭空蒸发了一般。” 李星河一笑道:“如此笃定,看来你们在申州埋伏了不少的人。” “府邸二当家时常造访之地,该然,尤其是海棠入城后,申州城内所有的暗哨都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加倍注意。”顿了顿,关峋的眼眸中染上一片晦暗,蕴蓄着海面沉沉的狂风骤雨,又包含无尽深意,一声叹,他道,“可二当家还是失踪了。” 闻言,李星河却想到了另一个层面:“我记得西海棠并非关府嫡系。” 关峋点头:“八年前,大哥路经承德时,带回了重伤的海棠,从此以后她便留在了关府。” “以关缺的多疑心性,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要取信于他已是不易,西海棠却还能坐稳关府二当家的位置,这……” 关峋微微眯眼,冷声道:“这与此事无关。” 李星河挑了挑眉,也不追问:“必要之时,我会再向你确认。” 李星河与关峋两人,一个面热心冷,一个寡言少语。 诸事交代完毕,四周不可避免的安静了下来。 山泉涓细,落枫飘飞,尽显清冷。 沉默的李星河细细回想从头,将关峋所言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而后转身。 “走吧。” 关峋有一瞬诧异:“去哪?” 李星河勾唇一笑:“当然是去事发之地看看,不过虽然同去,但你我还是不要同路的好。” 关峋自然也明白对方的意思,一拱手,便转身离开了。 41# 偶遇 在下李星河,有缘望能再见沈姑娘。 与关峋分道后,李星河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与往常同样,一路走走停停,四处观赏。 他需要一点调整情绪的时间。 这段时日的经历,不论是扶摇山庄的变故,还是与苏慕华的重逢,对李星河的影响都不可谓不大。 多年来寄情山水,看云起潮落,听风雨涛声,李星河也曾认为自己早已将过往抛却。 事过境迁。 可一旦被勾起记忆的头,往事便如潮水一般,蜂拥而至。 那些曾在无名谷相互陪伴的日子,那段瑶城七子纵横江湖的岁月…… 太久远的记忆浮上海面。 便是李星河,一时之间也不免有些恍然了。 少时所结起的缘,辗转了数十年载的光阴,却仍旧还是解不开这恩与怨的缠结。 墨无书。 这三个字,难道真得会成为自己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心魔? 一路向北,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一日清晨,李星河起床时,看见窗外一片莹白,似是落了雪,可细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雪,而是铺天盖地的霜。 秋分已过,越是靠近北地越加很冷。 待李星河抵达申州,已是半月后的黄昏。 天边霞光尽数消逝,一轮皓月的清辉盈盈洒落。 暮色冥,星月升。 月光朗照下的申州城清晰可见。 夜,本该无比黑暗。 可申州的夜不同。 它不仅不暗,还很亮,灯火通明。 就连天空都仿佛有火烧的云彩在滚动,这是人间骤然沉入地府才能造就的血腥天空。 -- 第63页 这本就是一座罪恶与财富并存的城市。 踩着这样的夜色进城的李星河,很应景地被打劫了。 李星河左右看了看围着自己的几个壮硕劫匪,深深地叹了口气。 “识相的就快把身上的荷包和重要物品都交出来,不然的话……哼哼哼。”劫匪中的一人,约莫着是头头,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威胁道。 李星河抬手从怀中摸出荷包至眼前看了会儿,又收了回去,客气地拒绝道:“抱歉啊兄台,在下身上并无贵重物品,而这荷包我随身多年,很是喜欢,所以恕难从命。” 见人拿出钱包,那劫匪还当对方果然识趣,内心一喜的同时也不觉有点得瑟,自己的眼光一向毒辣,守在城门,不好招惹的就放对方进去,像这种好拿捏的,就拦下打劫,从没出过差错。 可实在没料到,眼下这人竟会如此动作,顿时被气得不行,怒道:“谁要你这破荷包,老子要的是里面的银子!” 李星河一听,果断再次拒绝:“那更不行了,这可是在下的盘缠,给了你们,我就要露宿街头饿肚子了。” 那匪首被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由勃然大怒:“老子管你饿不饿肚子,识相的就快把钱交出来,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匪首边说边挥着刀,带着一众属下一齐逼近李星河。 李星河不慌不乱,仍是一副很好脾气的样子,劝诫道:“别生气啊兄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动手动脚,有辱斯文。” 匪首冷冷一笑:“斯文?就让我的大刀告诉你什么叫斯文!” “一群大汉欺负一个文弱书生,真是不要脸。” 骤然,有一女子的声音传来,清冷透骨,覆盖着冰霜般的肃杀之意。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女子从城外缓步走来,月光在其身后,故而并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见其身形细长,背后却背负着一把极不相称的粗狂长刀。 那女子踩着月光步步走来。 近了。 更近了。 月色投下的光晕散去,可众人还是看不清她的长相。 其面上的嵌珠面具,掩去小半张脸。 气氛急速下降,一众贼匪见状,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领头的人嘴上仍旧叫嚣道:“你……你你,你不要多管闲事!” 那女子闻言眼神一扫,浓重的杀意骤然弥漫空中。 这女的不好惹。匪首见状,心下警铃大作:“不过是个娘们!别以为背了把刀,我们就会怕你。”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 不待言,身以动。 女子慢慢抬起右手。 洁白如玉的手,握住身后通体全黑的长刀,将刀提至身前。 这只又白又好看的手,在巨大长刀的衬托下,显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弱感。 可就是这一只修长又柔弱的手,所发出的一个横扫,竟惊沙万里,裹挟着破杀千军之势。 强横无比的刀风旋起,扫的面前劫匪七零八落,尽数倒地。 “滚。” 一声冷叱,一众劫匪甚至都没有看清她是怎么舞刀的,只觉得那股森冷可怖的气息将他们都笼罩进无边的恐惧里,纷纷抱头窜逃,连滚带爬,顷刻便消失无踪。 女子见状,当即收好长刀,冷冷瞥了李星河一眼,便抬步离开。 李星河一直在观察她,虽只露了半边脸,但细细一观,也还是能看清这女子的相貌,秀雅如画,如碧水出清莲,圣洁无比。 “多谢姑娘相救。”斟酌一秒,李星河踏步跟上。 “是我多事了。”女子自顾走路,目不斜视。 若说一开始她没有注意到李星河是否会武,但方才自己的那一击,已用了八分力道,可对方却丝毫不受影响,一步未退,可见对方不仅会武,而且还是个高手。 对方根本无需自己相救。 李星河彬彬有礼说道:“姑娘路见不平,无论如何在下都欠姑娘一个人情。” “既是路见不平,那又何须言谢?” “姑娘侠心,不求回报,李星河深感钦佩,那不知姑娘能否告知芳名,在下也好铭记在心,时时感怀。”女子闻言停步侧头,看向李星河。 李星河微笑回视,是温润如春风的笑。 不过几步的路程,二人已从城门走至城内,面前是一个分岔口。 月光并着周围灯火,灿烂的如同晚霞余晖,李星河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的脸,一半隐在面具里,一半浸在光晕中,过分白皙的肤色,几乎像要羽化在暖光之下,如梦似幻。 沈辞衣淡淡道:“随手而已,不必了。” “诶,姑娘此言差矣。”不知为何,李星河一反常态,热情洋溢道,“相逢即是缘,而机缘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佛法不能度,许多人成日将其挂在嘴边却不知抓住珍惜,对此行径,在下深感惋惜,故而从不轻易放弃任何一次上天给予的机会,还望姑娘成全。” 沈辞衣冷冷地盯着李星河,月影连同灯影,撒在李星河的眉眼之间,在如此光线的映照下,李星河整个人都被镀上一层暖光,他的外表虽看着持重,可眼下微微笑起的时候却有种狡黠的孩子气。 良久,沈辞衣收回视线道:“沈辞衣。” 李星河抱拳附身:“在下李星河,有缘望能再见沈姑娘。” -- 第64页 沈辞衣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沈辞衣,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李星河饶有兴致地注目着对方离去的背影。 亦或者说,是注视着对方背上的那把刀。 通体全黑,长达七尺的大刀。 ——皓星天华。 是九年前,在江南武林行侠仗义的刀界惊鸿沈白月的佩刀。 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女子的身上? 她又是沈白月的什么人? 在李星河的记忆中,沈白月只在江南出现了一年。 他行踪飘忽、行侠仗义。 可自风辰逸正式一统南方后,沈白月便消失了,只留下这样一页令人赞叹的惊鸿传奇。 沈白月的失踪会是巧合吗? 沈辞衣的突然出现,又仅是偶然吗? 哈…… 带着这样的疑问,李星河转身向另一条路走去。 42# 客栈 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 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一家很普通的客栈。 内里的摆设也很简单,方桌长椅,四周零星地坐了几个人。 非要说这间客栈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 除了柜台处有一个由黑布所包裹着的巨大物件外,那大概就是这家悦来客栈的老板和店小二要比别家客栈的老板、店小二更不会做生意一点。 从李星河进店至今已过了将近半刻钟的时间,可依旧没人过来招呼他,就任由他这么不尴不尬地坐在空无一物的桌子旁。 店堂处,坐有一个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 看他所在的位置,应当是这家客栈的老板。 李星河左右四顾看了会儿,起身上前,温和道:“店家,在下想要住店。” 那人闻言,头都没抬一下,恶声恶气道:“你住店就去住,跟我说干什么?” 李星河奇了怪了:“我要住店,不跟店家说,难道还自己去随便找间房子住下不成?” 那人笑了:“你说对了,就是自己随便去找间房住下。” 李星河莫名:“那若房内有人……?” 听闻此言,掌柜的终于抬起头,看向李星河,道:“年轻人你是新来的吧。” 李星河点头:“在下今日初来此地。” 店老板站了起来,抬手往右侧一指:“房间在楼上你自己挑,吃食在后院你自己拿,房间与食物皆已明码标价,算好自己用了什么,吃了什么,离店前来我这结账。” “……”纵使李星河游历四海,见过无数奇人异事,可对于这样的操作,也仍旧不免感到惊奇,还能这样做生意?? 李星河眨了眨眼,问道:“我若不小心进了有人的房间?” 老板:“那是你们的事情,与我们客栈无关。” 你们,指的是李星河,与那间房里原本的人。 有意思。 李星河挑了挑眉,再问道:“无人看管,若是我少算了银钱呢?” 老板抬手一指他面前柜台上那个由一块大黑布所遮挡的物件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星河进店之时,便已注意到这个由黑布所盖的东西。 长达九尺,形状圆滚,放在此间,很是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李星河问。 老板冷冷一笑,抬手揭开黑布。 黑布下罩着的是一巨大的琉璃石柱,中空的内里所装着的,是断手残肢。 血骨堆叠,阴森可怖。 然老板随后出口的字句更加阴森恐怖:“以钱换物与欠债还钱一样天经地义,想赖账,那就留下两只手。” 老板说话的速度很慢。 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的,因为他是商人,只要从他嘴里出来的话,他就绝对负责。 所以他不愿说错一个字。 李星河看着面前断手,却丝毫不觉害怕,也没觉半分不妥,依旧平和道:“这东西摆在大堂,掌柜的就不怕吓走来客?” 老板哼了一声:“买卖自由,我们客栈从不强买强卖,若不想留,大可出门。” 李星河点点头:“有劳掌柜的告知,在下明白了。” 老板:“明白了,很好,那你可还要住店?” “住,当然要住,但这东西还是遮一遮的好。”李星河的口气变了,抬手指着面前的手骨,语带不满,看他说话的神情似乎已将自己当成这地方的老板一般。 看似脾气不大好的老板听了,居然不生气,甚至还照李星河的话做了。 完后,那人不再理会李星河,垂首继续坐在柜台玩纸牌,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果然,只要决定了住店,便可当自己是此地的主人。 真是有趣的地方啊。 李星河心下感慨,而后转身,准备离开柜台,可方才跨出一步,视线内就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刚别后不久的人。 那人看着依然苍白,但在客栈暖灯的映照下,好歹也多了那么一点人气。 “沈姑娘,这么巧?” 从楼上走下的沈辞衣显然也看到了李星河,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惊讶闪过。 屋外有风旋起,客栈门窗大开,穿堂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沈辞衣凝目看了李星河半晌,却未置一词,良久,她移开目光,径直转身向后院走去。 -- 第65页 李星河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对方,也没什么表示,就这么看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拐角处,才转身拾阶而上。 巧,真是巧啊。 二楼。 一间间厢房依次排开,外边分别挂着两种牌子。 一种是绿色的,一种是红色的。 绿色的牌子上头标有价码,红色牌子上则空无一字。 多数悬挂着红色牌子的屋内,不时有响动传出,到也不难判断哪些房间可以住人,哪些不可以。 李星河挑了间悬挂着绿牌的屋子推开。 房间不大,有桌有椅,整洁干净,也算对得起牌子上所标的价码。 稍作歇息了会,李星河推门再出。 不出所料,他房间外的牌子果然从绿色变成了红色。 哈。 李星河勾唇笑笑,转身下楼。 缘分有时,会来的特别没有道理。 楼道上,李星河再一次与端着吃食的沈辞衣不期而遇。 “一个晚上,短短几个时辰,却偶遇了三次,我们可真是太有缘了,沈姑娘,不如下楼一叙?” 沈辞衣许也对这频繁的偶遇感到惊奇,竟同意了李星河的邀请,点点头,转身下楼向大堂右侧的位置走去。 她还是一样的冷。 人冷,气氛也随之变得越加僵持,沈辞衣缓步走着,步履声沉闷而厚重。 于一桌旁落座,沈辞衣放下手中吃食,抬目盯着李星河。 被这样一个女子,以如此眼神看着,李星河却丝毫不觉尴尬,从容自若,施施然入座。 待李星河落座对面后,沈辞衣开门见山问道:“你为什么跟踪我?” 李星河闻言也不感奇怪:“姑娘不相信我们的相遇是因运气使然?” 沈辞衣的面色突然变了,似缅怀,似悲悯,又似不屑,她道:“运气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姑娘似乎很有感触?”李星河好奇一问。 沈辞衣冷冷一瞥,并不作答。 李星河笑了笑:“不过巧的是,我也认为过多的巧合不是巧合。”顿了顿,李星河再道,“但在下确实没有跟踪姑娘。” 已至深夜,客栈内烛火跳跃,为目之所及处泼上一层黯淡的金辉。 沈辞衣坐在火光落处,冷声道:“证明。” “我证明不了。”李星河摇了摇头,略微沙哑的声音,娓娓道来的语气,不紧不慢,很舒服的说话方式,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继续听下去,“但我有一个想法。” 沈辞衣眼神示意对方请讲。 “如果这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就是有心人刻意而为。” 沈辞衣:“不就是你?” “我已经说了不是我。”李星河无奈耸肩,“若我们的相遇不是巧合,亦非你我刻意而为,那会是谁呢?” 沈辞衣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算计我们?” “这未尝不是一个方向。”李星河出口的语调轻松惬意,与世无争,但他那双沉潭一般幽深的眼眸里,又分明将胜负得失都算了进去,“在下之所以会来到申州,并非自愿,而是出于某个不得不来的理由,不过很抱歉,这个理由在下还不能告知沈姑娘。” 沈辞衣面如凝霜,不见悲喜,仿佛方才出口要证明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李星河未语先笑,抚掌道:“好问题。”话毕后,李星河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抿着嘴,似乎想绷着,可到底还是溢出一点笑意,“这个在下也回答不了,但我知道姑娘你一定会相信我,因为你并不打算对我动手,至少目前如此。” 沈辞衣紧盯着李星河,锐利的眼光仿佛要将他看透,良久,她说:“你很有自信。” 李星河不置可否,笑道:“既然你我皆迷路失途,何不结伴投石问路?” 沈辞衣略略思索了会,拿起桌上的筷子,一口饭一口菜慢慢地吃着。 “所以,我们这算是达成了初步共识?” 沈辞衣抬眸看了李星河一眼,未言一词。 也算是一种进步,李星河心态很好的自我安慰了,微笑:“既然误会已经解开,我请姑娘喝一杯吧。” “天寒露重,不宜饮酒。” “如此不是更该饮上一杯,暖心。” “酒,暖不了心。” “酒只暖不了两种心,一种是看透世态炎凉的麻木之心,另一种,则是做尽坏事依旧无动于衷的冷血之心,不知姑娘的心……是哪一种?” “还有一种。”沈辞衣抬目看着李星河,她的眉,带着远山般的迷惘,可她的眼又过分锐利,这样一双锐利的眼配着迷惘的眉,便成了薄雾环绕的春水,深不可测却又风情万千。 赏心悦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没有人会讨厌与拥有这样姿容的人交谈,便是李星河也不例外。 李星河问:“烦请姑娘解惑。” “漠看聒噪之心。”话毕,沈辞衣起身,拿起自己的吃食,抬步踏离。 哈,李星河失笑目送。 43# 花魁 可顾清风不是个男的吗? 天清,气爽。 李星河沿着申州城的街道,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 眼下正是人群如织的时候,微微的喧闹,带着市井特有的人气。 -- 第66页 李星河缓步行于其间,他看上去很悠闲,一点也不像有事待办的样子。 日光灿烂,朝晖满地。 阳光不愧为万物复苏的先决条件,晨曦照耀下的申州城散发着完全不同于黑夜的气质,堪称朝气蓬勃。 一切都很美好。 可有光亮的地方就会有阴影,最明媚灿烂的阳光之下,从来不乏黑暗,此乃亘古不变的真理。 一个孩童突然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向前冲着撞进了李星河怀里。 “你没事吧?”李星河将人扶好,微笑问道。 那小朋友仿佛被吓到了一般,右手推了李星河一把,同时整个人快速向后退开,微侧过身,紧张地搓弄着自己右边的衣服袖口。 李星河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那孩童的衣服袖口,同时微微笑了起来,人亦上前,温和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你家大人呢?” “在那边。”小朋友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随即转身就跑,迅速闪过人群,钻进一条胡同里。 李星河也不去追,甚至没有往那孩子所指的方向看上一眼,就这么站在大路中央,半阖的眼帘下泻出些许浅浅的流光疏影。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已经空了,他的钱袋,不翼而飞。 一丝嘲讽似的笑意浮上李星河的唇角。 “哈。” 一连外出数日,这一日,李星河难得没有出去走动,而是斟了一壶小酒,独自坐在客栈的大堂啜饮。 月色朦胧,李星河小口饮着酒,脑中则细细回想着此前关峋所给的信息,以及近日入城后的所见所闻。 居然没有人跟踪自己,难道是我想错了?但…… 李星河抬手摸着胸前原本放荷包的位置。 难道那真得只是普通的偷盗? 细细思索间,李星河动了动坐姿,腰间遂然传来玉佩相击的叮叮声。 不可能! 夜渐深,大堂内零星的几人也慢慢散去,周遭异常静谧,烛光燃在浓稠如墨的无边黑暗里,晕出一方带着些微暖意的亮色。 那现在,究竟该从哪里开始查起呢?李星河沉思。 一切仿佛都还陷在五里云雾之中,如此情境,便是李星河也全无头绪。 李星河扫视了客栈四周,暗叹一声。 这个活,还真是接得不值,风静如啊风静如,经此一遭,你可欠我欠大发了。 就在这时,客栈里突然进来几个歇脚的人。 他们进门后,也不理会大堂的掌柜,径直找了张桌子坐下,并拿出自带的酒水花生,若无旁人的交谈了起来。 看样子是当地人,深知这悦来客栈的规矩。 “诶诶诶你们都听说了吗?由揽星阁经三年一度才评选出来的次席花魁易秋辞,今日就要在揽星阁正式登台亮相了!” “是吗?” “是啊是啊,而且我还听说这一届的花魁,是揽星阁有史以来最亮眼的一个,不仅长歌善舞,四书五经、琴棋诗画亦样样精通,而且那长相啊,冰肌欺雪,独占春风。” “真有这么美?难道比现今的次席花魁兰吟妹妹还要貌美?” “听说是的,比兰吟妹妹要貌美数倍。” “真的假的,我不信。” “我也是听说,具体我也没见过,不好说,但貌美这种事情,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对对对,去看看就知道了。” “去看看?你说的好听,今天可是十五,十五夜的揽星阁哪是我们说去就能去的?” 众人闻言,无不唏嘘遗憾,方才的哄笑场景,荡然无存。 旁听了会的李星河很是好奇,不由开口道:“次席花魁?这位易秋辞姑娘若真如几位所言的明艳动人,又怎会只是次席?” 听了李星河此言,那边有人嗤笑出声道:“小子,你是新来的吧?” 小子……? 就算我长得嫩,也不至于是小子吧?李星河心想。 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来,轻咳了声,点点头:“在下确实刚到此地不久,兄台好眼力。” 一顶高帽,带的那人甚是愉悦,不觉语带优越道:“不说这申州城,但凡是有点见识的江湖人士,谁还不知道揽星阁的头牌是属于北武林第一美人顾清风的?一看你就是个没眼见的乡下人。” “顾清风?”李星河面露诧异,“是我想的那个顾清风吗?” 那人见状,仰起头,得意道:“这天下间何来第二个顾清风?” 李星河摇了摇头,说道:“兄台会这么说,那定是没有了,不过在我浅薄的记忆里,顾清风一向浪迹天下,从不在一处驻留。” “看来你也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嘛。”那人的口气,因为李星河的有些见识而变得更加不屑。 人,大都如此,喜爱卖弄。可若被卖弄者没有一定的见识,无异对牛弹琴,所以只有当那人对事情有一定的了解时,才是表现自己的最好时机。 李星河深知此点,也乐得顺手推舟。 他的强项本就在于不管别人怎么想,他都能按照自己的思路把对话进行下去,并且将话题的主导方向发展到自己想要的这一边。 闻人此言,李星河当即露出不满,怒形于色,而更衬得他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般,他极力抑制着心中的不满,仿佛有意找回颜面似得,傲然说道:“身为江湖人,当知江湖事。” -- 第67页 说罢,李星河给自己到了杯酒,喝上一口继续道:“传闻顾清风相貌倜傥、琴剑双绝,所过之处引得众多侠女追捧注目,但顾清风生性喜静,不喜人群,故而从不在一处逗留,八年前,顾清风突然现身申州,并发帖挑战了与他同样琴剑双修的申州江景渊。那一战,引得无数江湖人士的瞩目,纷纷前往观战,但一指峰上,地势陡峭,且终年雾霭茫茫,常人根本无能登顶,故而见证者甚少,可据闻那一战,琴决剑斗致使天地失色,便是剑圣慕天星也为之侧目,赶来申州一观。那一战最后以顾清风败在江景渊手上为终结,胜出的江景渊同时向当时在场的剑圣慕天星发出挑战,三月后于临安断水山一决高下,剑圣应邀,但最后江景渊不敌重伤,从此落下病根,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提及断水山一战,李星河面露向往,微顿了顿后,将话题导回,“我记得申州一战之后,顾清风便消失武林了,怎会还在申州地界,并成了揽星阁的头牌?” 那人见李星河知道的不少,心中卖弄之意更甚,遂起身到李星河这桌上坐下,道:“确实是这样没错,当时顾清风败于江景渊,便待在揽星阁内养伤,这期间他在揽星阁中遇见了当时年仅八岁的江清和,顾清风惊讶于江清和的那双眼睛,从此便留在了揽星阁,还收了清和姑娘为徒。” 李星河目色一闪:“在青楼养伤?” 那人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顾清风的仇人绝对想不到他居然会在烟花之地养伤,而逃过了一劫。” “并成了揽星阁的头牌?” “不错。”那人点头,“说来也是不可思议,江景渊与顾清风并称江左江右,琴惊北地,剑指南天,他们二人一向不对盘,可却都对清和姑娘疼爱有加,他们两人一个是清和姑娘的义父,一个是清和姑娘的师傅,虽同在申州城内,却再也没有起过事端。不过顾清风虽是揽星阁的招牌,却不常出现在揽星阁内,他也无需接客露面,他要做的,是发掘美人,训练美人,揽星阁现在的花魁兰吟姑娘和即将登场的秋辞姑娘据说都是顾清风一手发现培养的。” “原来如此。”李星河恍然大悟,而后又再问,“可顾清风不是个男的吗?” “男的怎么了,男的就不是人了?” 李星河一时无言以对。 “……不,你说的很对,是在下浅薄了。”想了想,李星河再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十五夜的揽星阁为何无法轻易进入?” “我方才不是说了,顾清风虽留在了揽星阁,但他从不轻易见人,只有在十五的夜晚,他才会携同揽星阁的花魁现身弹上一曲,虽然他还是不露面,但顾清风亲手弹奏的曲子啊,人间难得几回闻,所以这一日揽星阁的门禁格外森严,若无门牌,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进不了揽星阁的大门。” 李星河:“门牌何来?用钱买吗?” 那人点头:“一张门牌二十两。” 李星河默默算了算自己余下的盘缠,缓缓道:“也不算贵。” “黄金。” “……”这是明目张胆的打劫! 那人很满意李星河脸上的表情,再说道:“可即便如此,每月十五揽星阁的进门牌仍是申州城内最抢手的东西,不过揽星阁每个月只会发放一百张的进门牌,不多不少,当然身上若有携带信物者可无门票入内。” “哦?是什么信物?” “这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是扶摇山庄和天刀关府的人才有的信物。” “哦……”李星河恍然点头。 揽星阁,顾清风。 似乎很有趣的样子。 又同众人闲话了几句,而后看时间差不多了,众人纷纷起身往揽星阁走去,即便进不了门,能在门外一听内里传出的琴声也是值得的。 李星河沉吟了一会儿,随后跟上,手里把玩着一枚不知何时抓在手中的小小玉佩。 这是他离开扶摇山庄最后一次见关雩风时,对方给他的。 44# 再遇 杨楚是个对自己很好的人。 日薄西山,漫天红霞挥毫写意,为目之所及处,泼上一层绚烂的金灿。 关雩风站在李星河面前,神色严峻:“雩风之命有赖先生之助才得以保全,先生所提的请求,雩风本不该拒绝,但此事干系重大,我也已传书告知父亲,所以请恕雩风不能答应先生的要求。” “不,你会答应的。”李星河笑了笑,口气温和,姿态却很强硬。 有风乍起,庭院萎落的柳叶经风一吹,纷纷扬扬飘了满天。 “先生何以会如此判断?”关雩风淡淡问道。 “风文如的事情若是暴露,南北联合势必瓦解,我想这不会是关缺愿意看到的结果。”李星河紧盯着关雩风,锐利的眼光仿佛已将他看透,“至少目前绝对不是,需要我具体说明是为何吗?” 关雩风闻言并未作答,只微微眯起眼来。 落日静谧的余辉中,李星河与关雩风两人就这样静默对立,空气中隐隐有焦灼的气息弥漫开来。 良久,李星河笑了一下,焦灼的氛围顿时散去:“你不该露出这样迟疑的表情。” 关雩风:“还请先生指教。” 李星河嘴角微弯,双眼含着温润的笑意,说道:“善信人者,易成为人之工具,在没有确认对手的目的与事实之前,任何情绪的变化都有可能成为对方看透你的破绽。当然,也不能一味地保持同一种表情,虚实应用,方可隐藏自己真正的目的,关少侠日后可要当心了。” -- 第68页 善观气象者,望云知变,瑶城七子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如此,雩风受教,但我有一问。”关雩风俯身拱手,微顿了顿,再道,“先生为何要帮他?” “风雅如因故身亡,对风文如而言,已是最大的惩罚,对很多人来说,性命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与其说我帮他,倒不如说是惩罚他。”李星河说,“当然我也并非有意要惩罚他,我想要帮助的人,是风静如。” 天边霞光已尽数消逝,一轮皓月的清辉盈盈洒落,月光朗照下,扶摇山庄东面一角的红檐隐约可见,那是扶摇山庄的灵堂。 风静如身处之所。 每一个少年人的成长,都是从认识自己的无能为力开始的。 而风静如现下正在经历这个阶段,只要跨过去,那他将来的成就,绝不亚于他的父亲。 “先生很欣赏他。”关雩风颇为感慨道。 “因为他值得欣赏。”李星河转身侧首看向关雩风,落拓闲散之姿,却依然予人一种皎皎清辉,松风劲节的凌峻之意,唇边的笑意蓦然深刻,“你也同样,你真得能看着他去死吗?” 一个问题,关雩风闻之,不觉长长叹息了一声。 经过这数日的时间,关雩风早已接受了事实,从最初的震惊到悲伤再到现在的心如止水,说一点都不难过是假的,只是往事不堪回首,多想无益罢了。 稳下心神,关雩风负手在背,将主动权拿回,道:“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但作为补偿,先生你必须答应帮我一个忙。” 李星河挑眉示意人继续。 “七日后从北门出临安城,会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你。”想了想,关雩风递了一枚玉佩给李星河,“这是天刀关府的信物,先生可戴在身边,以便行事。” 李星河挑了挑眉,抬手接过。 回忆戛然而止,李星河手握关府信物,在同来几人震惊的目光中,悠然踏步走进揽星阁。 跨入大门,但见室内美人轻舞,莺声燕语,衣袂飞扬。 笙歌燕舞,满楼红袖招。 烟丝袅袅,脂粉幽香萦于鼻,恍若置身仙宫一般。 入夜后的揽星阁,灯火如昼,人声喧嚣,四周皆是重纱垂幕,银铃压坠,遍地织锦,满目绮罗间,忽闻“铮”一声响。 而后满堂皆寂。 随后,琴声泻出。 悠扬琴音,时而清澈透明,时而古朴浑厚,和着室内流淌的轻悦水声,飘荡于大堂之内,琴音绕梁,宛如玄音。 众人静静聆听间,忽然灯光闪耀,流光轮转,眼前但见一紫衣女子缓步扶栏而下,步履娉婷,姿态婀娜。 颜如舜华,美目盼兮。 紫衣美人的身形随着琴音飘舞而起,举手投足,回旋舞袖,随意流转间,还附加秋波一转,微愁蹙于眉目之间,轻笑陷于梨涡处,舞惊天阙。 衣袂飘飘,玉指葱茏,巧笑倩兮,一时间四周的灯光仿佛都聚拢到那美人的身上一般,就连室内所栽种的娇花都只为她一人绽放。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饮酒谈笑的心思,直直地盯着这个漂亮到足堪杀人的美人儿。 流出的琴,静、镜、警、净。 跳动的舞,娇、骄、矫、姣。 琴美,舞美,声色俱美,揽星阁果真不愧其远播之艳名。 曲终,舞歇,大厅内,既无喝彩,也无掌声,唯有出神的沉默笼罩。 就在此时,老鸨猛然打了一个响指,击缶声大震,众人纷纷回神,同时掌声轰隆,灌酒叫好声接连四起,揽星阁内顿时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景象。 “这就是秋辞姑娘吗?” “这一定是秋辞姑娘!” “太好看了!” “简直仙女下凡!” “顾清风的眼光,果然够毒辣,佩服佩服。” “……” 欢呼声此起彼伏的响着,在场所有的客人一一都站了起来。 “冰肌玉骨,颠倒众人,不错,这位啊正是我们揽星阁的头牌顾清风花费半年时间所培养出的新一任花魁姑娘。”老鸨子扭着细腰上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故而顾公子给她起名易秋辞。” “名副其实。” “名副其实!” 老鸨很满意众人的反应,继续道:“今晚依旧是老规矩,哪位公子爷出得起高价,咱们秋辞姑娘就陪他一个晚上!不过我们揽星阁的规矩大家都懂,可不要未经许可对我们的花魁姑娘做出不该有的举动哦。” 老鸨的话音刚落,喊价的声音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价钱就被抬到了令人咂舌的高度。 李星河举目四顾,默默打量了四周一众争的脸红脖子粗的人们,这其中也不乏有被尊为老前辈的武林名宿。 哈,老色鬼。李星河心下嘲弄。 陡然间,李星河游移的视线竟在人群中看到了两个意外的身影。 而这时,那两个身影正从人群中走出,来到老鸨的跟前。 老鸨见状有些诧异。 从未见过的两个人,是初来者,老鸨心下思量,面上讨好笑道:“不知两位公子出价多少?” “我没有钱,我也不找她,我要见顾清风。”其中一个人道。 这下老鸨是真的怔住了,但很快她便恢复常态,再出口的声音也不似刚才友好,平添了诸多冷意:“顾公子不见外客。” -- 第69页 “我今天一定要见他。” “你凭什么?” “凭我有剑。”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时,那少年手中的剑也随之出鞘。 剑体通直,剑身湛蓝呈半透明状,好似一抹将歇未歇的挽歌。 光阴剑。 不错,出现在揽星阁内的两个人,正是杨楚与风静如。 杨楚的话语甫落,揽星阁内的气氛陡然一冷。 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冷,与杨楚平日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 李星河见状惊讶。 在李星河的认知里,杨楚是个对自己很好的人。 所谓的对自己好,就是他从不自寻烦恼,对每一件事都往最好的方向去想,知足常乐是他的处世箴言,所以他总能笑容满面地度过每一天。 可是现在的杨楚,愁容满面,戾气满身。 是出什么事情了? 45# 冷月 清和姑娘失踪了。 “哪里来的野小子!居然敢在揽星阁撒野?” 老鸨尚未发话,有几个客人便已杀气腾腾地向杨楚二人围了过去。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没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 风静如神色冷漠地盯着靠近之人,暗暗戒备。 可杨楚却是不管不顾,只冷眼盯着二楼之上,方才传出琴音的那个房间,他在等一个回答。 摩拳擦掌,围上的几人仿佛都有意要在美人面前显摆自己,以得青睐一般,相互留心,各自防备,跃跃欲试。 眼见围上之人就要动手,李星河无奈叹息了声,认命般地踏步走出来。 一身白色锦衣,剪裁合度,而衬得李星河高挑挺拔,气势从容,仅是随随便便地负手踏步,便流出一种无可言喻的高雅气质,前行间,李星河看着那几人,笑道:“几位仗义相助,令人钦佩,不过这两位少侠也只是想一见故人罢了,老板娘尚未发话,我劝几位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风静如吃惊地看着突然走出的李星河,杨楚同样转过视线。 你怎么会在这? 李星河以眼神示意他们稍后再说。 现场焦躁的氛围,随着李星河的出现而停滞了一下,但也仅只一瞬,很快便腾起比刚才还要更加激烈的喧嚣。 “你小子又是打哪来的?”其中一人这样叫嚣道。 李星河眨了眨眼,温和回道:“当然是与你们一样,从门外堂堂正正走进来的。” 此言一出,那几人面色略有迟疑。 能在今晚进入揽星阁的人,非富即贵,且李星河衣着锦绣,一片光风霁月,看着很是不凡,这令他们心生些许踌躇。 不想这身花大价钱做的冬衣竟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李星河心下莞尔。 “这不关你的事,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那人道。 “诶,兄台此言差矣,美人在侧,却喊打喊杀,实在大煞风景,在下是不忍坏了美人的兴致。”李星河边说,边还往易秋辞的方向看了一眼。 易秋辞对李星河笑了一笑,两颊随之旋起两个深深的酒窝。 美人一笑,风华绝代。 众人见之不觉都痴了,呆了。 但一想到她这一笑的对象不是自己,又深深地嫉妒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方才说话的人怒火中烧喝道。 李星河没有回话,而是抬步穿过人群,站到了杨楚身前。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我们确实认识。”李星河。 “我看你们是故意来闹事的!” “可就外表而言,我觉得你看着反而更像是个闹事的。”李星河侃侃说道,颇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 “你!”那人气结,眼看着就要动手,却再次被人打断。 二楼阁内忽来响动,随后一婢女走出,对杨楚几人福了福身道:“公子有请。” 话毕那婢女上前在老鸨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鸨子闻言,跟变脸似得当即又恢复了原来的媚笑:“原来几位都是清风公子的朋友啊,早说嘛,动什么刀剑,徒惹误会,快快快,里边请里边请。”说完,又冲着楼中客人喊道,“误会,都是误会,各位爷,我们继续,继续。” 叫嚣之人闻言,脸都气绿了。 其他人虽略有抱怨,但很快便被安抚了下来,说到底还是不愿错过与美人独处的机会,纷纷继续叫价。 “你怎么会在这?”上楼期间,风静如小声寻问李星河。 李星河看了面前婢女一眼,笑道:“揽星入怀,人在此间,自然是为一睹美人风采而来,倒是你们,看着像是来闹事的。” 风静如闻言,不觉侧头去看杨楚。 杨楚依旧冷着张脸,沉默不语。 这反常的有些过头了,李星河见状,心下诧异更盛,今日的杨楚简直沉默的不可思议。 究竟是出什么事了? 虽然疑惑,可李星河并没有多问。 眼下,还不是时机。 台阶的尽头连着一道门。 三人在婢女的带领下穿过那道门,热闹熙攘被尽数留在了身后。 几人缓缓行至一栋处于梅林中的阁楼之内。 时已入冬,此间梅花开的正艳。 有风拂过,哄然而落的花雨刹时扬了漫天漫地。 -- 第70页 信步前行的李星河在看到墙角一株尚未绽放的梅花时,神色一亮。 树冠不正之倒卵形,干深紫灰褐,大小枝直立及斜出。不会错的,那一株正是梅中上品,别角晚水。 这是晚梅的一种,可惜了,眼下并非花期。 李星河有些遗憾。 出高楼进小楼。 晓月楼。 楼檐四角皆系着一串绯色宫铃与红绸彩带,与周遭散发的清冷梅香格格不入。 这里便是北武林第一美男子顾清风常年驻足之处。 四周很静。 窗外,月映寒梅,冷香阵阵。 窗内,典雅精致,温暖如春。 “几位贵客请稍后片刻。”那婢女将人引入屋内落座,便躬身退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待人离去,李星河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清和姑娘失踪了。”风静如看了杨楚一眼,说道。 “清和?”李星河讶然,“江景渊的义女江清和?” 风静如点头。 “你们……”李星河游移的视线不由落到杨楚身上。 李星河一直知道杨楚有一个心上人,只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江景渊的义女。 看来此行不虚,西海棠失踪一事,有入手的点了。 但见杨楚神色,李星河压下心中他想,问道:“你们如何确定江姑娘是失踪而非出了远门?” “一个月前,阿楚与清和姑娘有约。”杨楚仍是不语,风静如见状,心下一叹,对李星河解释道,“他们约好下月初十,也就是五日前在申州河岸的流水小筑相见,可我们到约定之地等候,却迟迟不见清和姑娘到来。” 一个月前……可据关峋所言,江景渊与江清和早在元宵之后便一同不知所踪了。 李星河心下沉吟,嘴上却道:“许是有事耽搁了吧。” 风静如摇头:“最开始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便在那多等了几日,可五日过去,却仍旧没有等到人,我们便直接去了清和姑娘的居所找寻,但也没有见到人。” 李星河眼神微沉,状似漫不经心问道:“那江景渊呢?你们可有向他询问?” “江景渊也不见了。” “父女两同时不在家中,他们可能一同外出游历去了,我听闻江景渊一向喜爱游山玩水。” “不可能。”这次回答李星河的是杨楚,久未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一个月前,我们便是在她陪同江景渊游历江南,途经临安时见的面,清和说那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他们不日便会返回申州。” 李星河闻言,心中疑惑更甚,这与关峋所给的信息完全不同,究竟是谁弄错了? 还是关峋有所隐瞒? 李星河:“许是计划有变?” 杨楚还是摇头:“清和与我有约在前,她是个很守约的人,就算计划有变,她也不会如此毫无交代就更改计划,她会让人通知我。” 杨楚静静说着,出口的语气仿佛轻柔聚合的云,听在耳中,飘渺得不真实,想来是担心过了头。 一时间,竟令李星河无法再别有目的地继续追问下去。 慕天星与江景渊同为当世剑道高手,当年江景渊下书挑战慕天星,却落得大败而归,江湖一直盛传他们二人乃是死敌,可他们的传人确有这样的纠葛。果真世事无常,李星河不觉感慨。 “所以你们来此是为了向顾清风询问清和姑娘的下落?” 杨楚点头:“他是清和的师傅,他们二人一向亲厚,顾清风也许知道她的下落。” 李星河闻言没有马上回话,倒是杨楚凝目看着他,一字一字道:“你……你会帮我,对吗?” 李星河微微一笑,就在他准备回答之际,月华突临,一道身影伴夜而来,清逸脱尘,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李星河抬眼望去,他看到了月,明月。 月在门外,天边。 月亦在屋内,眼前。 那人站在门边,他人在月下,脸上也借了月亮的光,轮廓分明得不似凡人。他的脸如月,月色如刀,冷,那种透明的冷,似从亘古一路冷下来,明明没有下雪,却有雪意,比雪还冷,比冰更寒。 冷艳无双! 眼前人是完全不同于苏慕华与风辰逸的另一种绝色。 如心间明月,青山冷泉,不似人间客。 46# 失踪 顾清风,他在说谎。 “清和在哪?”得见来人,杨楚立马站起前跨,迫切问道。 “他是江景渊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你问错人了。”门口的顾清风冷冷瞟了杨楚一眼,出口的声音虽如利剑清越,却洋溢着不自觉的高傲和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顾清风一向不喜杨楚,他从不认为杨楚配得上清和,所以顾清风对杨楚的态度一直不大好。 江景渊亦同。 若放在平时,杨楚还会与顾清风斗上一斗,但眼下的杨楚完全没有这个心思。 “她是你的徒弟,她现在人失踪了,你会一无所知?” 顾清风依旧淡淡道:“她只是我的徒弟,她的行踪自然无需向我报告。” “连你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杨楚仿佛脱力了般,后退数步,撑着一旁的桌子站稳,面上神色也不觉带上几分薄薄的无措,双眼微微睁着,目色幽暗深沉,喃喃自语,“那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 第71页 “出去玩罢了,她又不是第一次不告而出,你这是什么反应?”听闻此言,顾清风终于抬眼正视杨楚,面上也紧随露出询问之意。 杨楚涩然:“她失踪了。” “胡说八道,半月前清和才来找过我,说自己要同江景渊出一趟远门,短时间内不会再来看我。”顾清风平静的说着,声线毫无一丝波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江清和的行踪。 “不可能!早在一个月前清和便已同我做下约定。”杨楚断然否决,“我们当时约好了一个月后申州再见,她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顾清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许是发生了更重要的事情,令她不得不改变计划。” “我说了,这不可能!”杨楚突然又大声再重复了遍,双眼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顾清风。 闻言见状,顾清风略怔了一下,似是沉思,良久才道:“同时离开申州的还有江景渊,有他在,清和不会有事的,你不用多想。”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意?”杨楚强压下心中怒意,虽然焦急,但到底还算冷静,“清和已与我约好五日前在申州河岸相见,她的为人你我都很清楚,她不是那种毫无交代就毁约的人,她一定是出事了!” 顾清风闻言不语。 夜凉如水,新月如钩。 顾清风双手负背,站在月光之下,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杨楚。他的眼眸,清冽如水,无波无澜,却有着如永恒黑夜般静谧的魅惑,可让观者不自觉沉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期间,李星河一直在暗暗观察顾清风。 虽具体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李星河总觉得顾清风身上有一股很强烈的违和感。 聪明如李星河,也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人,有问题。 顾清风神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淡声说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离开,正是清和给你的答案?” 杨楚一时不解其意。 顾清风继续道:“你是慕天星的徒弟,他是江景渊的义女,王不见王,你们之间注定是不可能的。” 杨楚闻言,缓缓垂下了眼,搁在身侧的指尖不觉微微蜷曲起来。 气氛颓然陷入到诡秘的沉默之中。 良久,杨楚抬起头,凝视着顾清风,眼中的神情又是黯然又是决绝,坚定道:“即便如此,清和也不会不说一声就消失,她不是个软弱的人,她承诺过的事情决无反悔,便是江景渊也不能左右她的决定。” 顾清风笑了:“你很了解她。” “所以她果然是出事了?”杨楚闻言前踏数步,紧盯着顾清风问道,锐利的眼光仿佛要将顾清风看透。 “我不知道。”顾清风摇了摇头,“你所说的或许在理,但我最后一次见到清和时,她并无任何异常。” 本期望顾清风能知道些什么的杨楚听闻此言,倍感无力。 这是他最后的线索,若连顾清风也不知情,那清和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难道真如顾清风所言,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此事我爱莫能助,若无它事,几位请回,今夜我不便多陪。”说完顾清风转身欲离。 “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杨楚意欲阻拦,却被李星河抬手拦下:“每月一日,清风公子若离开太久,揽星阁只怕无法交代,该说的他也都说了,你就让他去吧,再说了清风公子可是清和姑娘的师傅,他都不担心了,说明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说话间,李星河看向顾清风,温笑道,“请。” 顾清风双眸扫向李星河,目色幽暗深沉,恰似破晓时分星河欲沉的模样,氤氲着几分探究,像霜,如雪,又似刀般,定定地打量着李星河。 四目相接,却是无话,李星河从顾清风的目光中察觉出一些微妙的情绪,仿佛是深海中显露出的冰山一角,却全然看不透浸没其下的神秘。 一瞬后,顾清风转身离开,消失在流淌的月色之下。 这个人很不简单。李星河心下断言。 “你为什么拦我?”杨楚怒极。 李星河放开杨楚,不慌不忙道:“顾清风,他在说谎。” 杨楚一听急了,眼看着就要去追顾清风,让他把话说清楚。 风静如忙抬手压下杨楚,示意他冷静,再问李星河道:“何以见得?” 李星河:“感觉。” “李星河!我现在没有兴致跟你打哑谜!”杨楚是真的急了,刚才在顾清风面前拼命强撑出来的冷静裂的一点不剩,声音干涉的仿佛不是自己,努力的喘了两口气,才勉强出口道,“清和她可能有危险。” 李星河与风静如对望一眼,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清风一直隐居,所以他并不了解我们,我与清和虽一直吵吵闹闹,但关系却很融洽,我爱她,我确定她也是爱我的。”杨楚稳了稳心神,继续道,“我与江景渊虽互看不顺眼,但为了清和,我们两人都愿意后退一步,容忍对方的存在,一个月前,清和经过江南时来见过我,她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但彼时扶摇山庄的事情刚出,我无暇抽身,便与她约定好一个月后申州再见,可她却失踪了。”说到这,杨楚眼神一暗,一颗心蓦地沉了下去,“在她身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 第72页 想想刚才顾清风的态度,李星河问道:“江景渊既然不喜欢你,那有没有可能是江景渊见你们感情越来越好,遂带走了清和姑娘?” 杨楚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我与江景渊两人,彼此不停的试探,彼此不停的容忍,彼此不停的退让底线,我们两个人早就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江景渊这个人,虽然心思深沉,但他是真的疼爱清和,他不会逼迫清和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情。” 风静如沉吟须臾,接道:“不错,我与江景渊接触的不多,但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疼爱清和姑娘,况且他与师尊的关系并不像江湖传言的那么不堪,他们算是知交。” “不行我要去找顾清风问清楚!”说着杨楚就欲往屋外冲。 李星河再次抬手将人拦下:“既然他刚才不愿说实话,那他便已决定不告诉你真相,你再问也没有用,谎言带出的只会是骗局。” 杨楚急不可耐:“那怎么办?” “阿楚你先别着急,以江景渊的实力,这世间能左右者甚少,也许他们真得只是远游未归。”风静如出口劝慰杨楚。 李星河闻言不由侧目看去。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眼前这少年比之初见之时,已沉稳了很多,不在偏听偏信,他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突逢大变,行事却越来越沉稳缜密,这在李星河的意料之内。磨难使人进步,可风静如所经历的一切,无异于拔苗助长,一时间李星河竟也不知这对于风静如本人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杨楚眼中积攒的怒意因为风静如的话而舒缓了许多。风静如的话语似是一股沁凉的清泉,瞬间冲散了他心头萦绕着的焦急怒气。 江景渊的实力,杨楚还是认可的。 李星河见状,建议道:“不如我们先去清和姑娘的下榻之所看看吧,也许会有什么线索留下。” 杨楚点点头。 顿了下,杨楚突然上前死死地抓着李星河的肩膀,问道:“你能帮我找到清和的,是吗?” 李星河先是一怔,然后笑了,抬手拍拍杨楚,无比认真道:“我会尽力。” “多谢。”杨楚慢慢放开李星河,扯起嘴角笑了笑,“走吧,我带你去江景渊的住所看看。” “嗯。” 47# 现况 预设立场,只会被误导现况。 三人先后掠出,纵上屋顶,一连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揽星阁内。 晓月楼外的梅林深处,有一本该离去的人,此时正默默地注视着杨楚等三人消失的方向。 半晌,顾清风缓缓合上双眼,眼睫轻轻颤动了下,待再睁开时,眼底眉间流淌着几分寥落,几许遗憾。 经天纬地所织就的一张网,随着那个人的出现,已彻底张开,而今,恐怕任谁也无法脱网而出了。 夜晚的风,拂花渡叶沁人心骨,尤为寒凉。 清和,我终究是对你食言了。轻叹一声,顾清风转身沿着小径离开。 头顶星辉散乱如棋局,脚下万千灯火迤逦。 美景如斯,怎奈无人欣赏。 李星河等三人一路飞奔,不多时,便来到靠近郊外的一处庭院里。 不同于申州城内的其他地方,此处有着完全不同于别处喧嚣的静默。 这庭院占地不大,却是假山鱼池,精舍曲桥,应有尽有。 此处的梅花比之晓月楼外的还要更加艳丽,绯红如云霞。 有风吹过,月光之下,片片红梅凋飞乱舞,洒得漫天席地,花荫深处,隐藏着一幢小小阁楼,白墙黑瓦,景致雅趣。外围墙上有藤蔓缠绕,可以想象春来时,绿意葱葱之景。 杨楚对李星河道:“就是此地。” 李星河却没有回应杨楚,而是看着不远处的角落里,一株没有绽放的梅花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杨楚见状,不由也侧目朝那个方向看去。 “没什么。”李星河摇摇头,“我们走进看看。” 杨楚点头。 三人一同穿过曲桥,踩踏着细鹅卵石子铺就的小径,缓缓向阁楼走去。 足下落英满地。 靠近阁楼处,有张石桌,其上搁置着未了的残局,黑白棋子交错,其间满覆尘埃落花。 院里正堂的屋门完好无损,想来此前也并未上锁。 进入室内。 李星河扫视一周,屋里的布置并不奢华,但却很舒适。 李星河打量期间,抬手在经过的桌子上一抹,指尖顿时蒙了一层灰。 “看着屋子的积灰程度,这房子至少有半年的时间没有住过人了。” “怎么会?”杨楚同样抬手在桌面一抹,看着这一手的灰尘,杨楚惊讶皱眉,“可我两个多月前传至此地的书信,清和她一直都有回复。” 早前杨楚虽与风静如来过此地,但当时不过匆匆一看,二人便调头前往揽星阁去找顾清风,所以并未仔细检查。 李星河闻言问道:“你确定是清和姑娘给你的回信?” 杨楚点头,无比肯定道:“字迹语气皆是清和的手笔,一定是她,我确定。” “这就怪了。”李星河疑惑。 “有没有可能是许久没有收拾了?”风静如见状,不由问道。 “不可能。”杨楚摇头,“清和素来爱干净,她若在不可能放任房子积灰至此,而且江景渊那老头有洁癖,他根本见不得灰尘杂乱。” -- 第73页 李星河沉思不语。 又在四周翻看了会儿,风静如皱眉道:“既然这里看不出端倪,那我们不如回去揽星阁,找顾清风问清楚,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杨楚想了想,摇头道:“也未必是骗,顾清风与江景渊关系恶劣,从不呆在一处,这里是江景渊的居所,顾清风自然不会过来,每次见面,都是清和去找他的。顾清风不喜与人相处,连我至今也只见过他两次,加上刚才那次。” 从见到顾清风那一刻起,便有一股怪异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李星河的心头,此时再听杨楚此言,心中的那股怪异,越加浓烈了。 李星河不由问道:“你以前只见过顾清风一次?” 杨楚点头,但他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只敷衍道:“我只在三年前的中秋跟清和一起去送月饼的时候见过他一次。” 中秋,八月十五,每月十五…… 顾清风为何要选每月十五这一天在揽星阁登台? 李星河虽心有疑惑,却也没再追问,转移话题道:“你再仔细想想,一个月前和你见面时的清和姑娘可有什么异常?” 杨楚努力回想,但他根本静不下心来。 良久,杨楚抬手捶着自己的脑袋,压抑说道:“我当时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可现在再回想,只觉得她从头到尾都很不对,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发现?若我能及时发觉,那清和就不会出事。” 风静如见状,上前劝慰杨楚:“阿楚,那不是你的错,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清和她失踪了啊!”杨楚本沉郁的脸上顿时浮现愤怒的表情,然转瞬又灰败了下去,同时心中的不安也无限地扩大起来,尾音都不觉发了颤,“我根本冷静不下来。” “杨楚,你必须冷静!”李星河厉声呵斥,“预设立场,只会误导现况,你还想不想找回江姑娘了?” 杨楚抬目,堪堪对上李星河的双眼。 李星河不过冷冷一扫,竟是犀利如剑,扫得杨楚内心一寒,不由自主地冷静下来,抛除既定的立场,重新回想当时的情景。 顷刻间世界都陷入寂静,杨楚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杂乱无章,快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永远停住,可心绪却是难有的清晰。 清和的异常…… 彼时,因为风雅如之故,扶摇山庄上下乱成一团。 杨楚也是同样。 那一日,当他踩踏着落日余晖回到扶摇山庄时,却在山庄的门口看到了孤身一人的江清和。 杨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以为是不是因为自己日有所思而看到了幻觉。 “杨楚。”察觉身后有人,江清和回过身来,唤道。 “清和你怎么会来这?”回过神来的杨楚,快步上前,笑道,“难道是太想我了,所以特地来找我?” “□□你做什么梦?” “我的睡眠质量很好,躺下之后一向不做梦,所以只能白日做点梦。” 江清和白了杨楚一眼,简直懒得理他。 杨楚见状,更来劲了:“诶诶诶,你怎么不说话,沉默对于我来说可是最残忍的对待方式。” “哼!” “你不应声就算了,还哼一声,莫非你是在责怪我都不去看你吗?” “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口是心非,若否你又为何要来找我?” 他们二人的交流一向如此,带着亲昵的斗嘴,乐此不彼。 “我只是跟义父出游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而已。” “行行行,来都来了,你别走了。”说着,杨楚抬手去拉江清和的手,却被江清和侧身避了开去。 杨楚疑惑。 江清和没有理会,看着杨楚,神色郑重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一个月后的初十,我在申州等你。”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现在说?”江清和一向直接,从不拐弯抹角,此时突然如此,杨楚心下诧异。 “现在,你忙的过来吗?”江清和不答反问。 “……”杨楚闻言一时无语,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江清和下垂的眼帘,那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然而神色又非常镇定,无论在什么场合里,只要看她一眼,杨楚觉得自己总能莫名的定下心来。 再一想风静如的状况,杨楚点点头:“成吧,那到时候见,这阵子你跟江景渊在外走动要多注意一点,天气日渐转冷,可别着凉了。”话毕,杨楚又有些不放心,问道,“别不是江景渊那老家伙又拿我们的事情闹你了吧?” “义父才没你想的那么幼稚,而且他也不□□清和为杨楚的想法莫名,没好气道,“不说了,义父还在等我,我先走了,到时候见。” “这就走啊,你来都来了,好歹去见见阿静他们,也顺便给阿雅上柱香。” 江清和侧目看了眼身前的扶摇山庄。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整个山庄,这被称为江南武林枢纽所在的地方,在血阳秋风里静静矗立,此时看来竟有几分残破和凄冷之感。 江清和摇了摇头:“不了,依照他们现在的状况,我一个外人还是不去的好,静如本就不喜我义父,而且若是让义父知道我背着他来找你,他可怜能真如你所愿要闹事了,你带我问候静如,他明白的。” 话毕,江清和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 第74页 杨楚也没有阻拦,她总是这样正经,旁人看起来是不通人情,可杨楚却认为这是江清和身上的出彩之处,他很欣赏。 回忆戛然而止。 杨楚沉吟须臾,肯定道:“当时清和并无任何异常,她是在与江景渊一同出游期间经过临安的,那时雅如身死的消息喧嚣尘上,清和便没有多留,只告知我一个月后的初十在申州相见便离开了。” 李星河起手支着下颚,陷入了沉思。 撇开其他疑点不谈,不论是根据杨楚所言,还是依照顾清风的意思,江清和与江景渊两人都是有计划的外出。 可这明显于屋内的现状不符。 房子没有落锁,以及屋外那盘未了的棋局,都兆示着房子的主人是突然离开的。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能预料的事情,他们才会突然离开。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没有异常? 李星河犹疑不解。 这团迷雾越滚越大,眼下根本看不清源头。 48# 杂乱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真的没有任何异样?”沉吟须臾,李星河不由再次确认道。 杨楚闻言,又想了想,依旧摇头:“没有。” 李星河不解皱眉,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还是这屋内的摆设本就是有心人摆来误导进入之人的一个局? 以刻意留下的证据,来引导他人走向错误的方向,这往往比毁灭一切证据来的更加有效。 若真如此,那这幕后之人的目的,怕是很不简单。 “等一下!”李星河细细沉思间,杨楚突然大声说道,“清和说她要送我一条鱼。” “鱼?”李星河纳闷,“什么鱼?” “是江景渊养的一条红龙鱼,江景渊对那鱼宝贝的紧,甚至几度让清和称呼那鱼妹妹,以往清和只要跟江景渊闹脾气,就会威胁他,要将那鱼给煮来吃了。但也只有清和说出这样的话才不会惹得江景渊发火,我曾经也开过一次玩笑,江景渊差点没剁了我。所以那日清和突然说要将那红龙送我,我便只当她是跟江景渊赌气,所以并未多想。” 说话间,杨楚起身出门,重新回到曲桥。 曲桥下边放有一个鱼缸。 鱼缸上飘着些落花,缸底堆着水草与鹅软石。 随后跟上的李星河垂下眼,便看到鱼缸内那条肥硕的红龙鱼。 它此刻正睡在石草之间,看着懒怠的很,漂浮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只死物。 李星河仔细打量着这条鱼,屈起手指,夹带内劲,重重地在鱼缸边缘敲了一下,内里的那条红龙终于惊醒了过来,臃肿的身体在水中灵活得打了个转,随后冒了上来,似是在等待投喂。 这条鱼很胖,肚皮鼓胀,腹间一片片赤红的鱼鳞,在月光的照映下,泛出黑色的影点。 等了许久依旧无人喂食,那鱼动了动,探头直接咬走水面上的一片落花,又重新潜回缸底。 杨楚与李星河对望一眼。 李星河小小地冲杨楚点了点头。 杨楚喉结微动,而后伸出手将那条鱼抓了起来。 许是只食落花,饿的太久,亦或别的什么原因,骤然离开赖以生存的水域,这鱼竟没挣扎几下就认命般地躺在杨楚的掌心不动不弹。 杨楚感受到鱼肚的凹凸不平,微微睁大了双眼,继而徒手剖开红龙肥硕的肚皮,食指探入鱼腹,将内中的硬物勾了出来。 李星河与风静如同样惊讶的看着这一幕。 硬物被杨楚从血污中取出,抹去血腥,竟是一个精致的小铁盒。 杨楚在鱼缸里洗去手上的血迹,再将铁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颗莹白色的药丸。 “这是?”杨楚拿起药丸递给李星河。 李星河抬手接过,凝视着手中药丸,陷入了沉思。 重新回到阁楼内,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中间摆放着不知何时被掰成两半的药丸,这是风静如的杰作。 “你也不知这是何物?”风静如转头问李星河。 李星河摇头,这药无色无味,李星河端详了很久都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江清和以如此迂回的方式指点杨楚发现这样一颗药丸,这背后不可能毫无意义,可这药丸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李星河的目光又落在了杨楚脸上,可他的视线只在杨楚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便移了开去。 杨楚紧攥着手指,骨节劈啪作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越发阴沉,杨楚忍不住自己的焦虑,仿佛有一只爪子在他心里四处乱挠,挠得他血肉淋漓,半是痛楚半是烦躁。 就在二人一筹莫展之际,风静如突然大声道:“你们看那药丸!” 李星河与杨楚双双侧目看去,视线里的药丸竟慢慢地石化了。 “千石引!”李星河突然站起大声道。 李星河惯常平和笃定的眉眼间全是掩不住的震惊,相识几近半载,风杨二人还从未在李星河的脸上看过这么失态的模样,两人俱是一怔。 杨楚问道:“那是什么?” 在药丸彻底变成两半石头的刹那,李星河脸上的震惊消失殆尽,皆在眉间凝成霜雪寒意。 见李星河不语,杨楚出口再问:“这到底是什么?” 有风从大开的窗外吹入,屋内的灯烛在寒风中摇曳明灭,摇晃的烛火半明半暗地打在李星河的脸上。 -- 第75页 “这是千石引。”李星河抬手拿起半颗已完全变成石头的药丸,“千石引出自西域,乃天下十大奇毒之一,其本身无色无味,一旦投入吃食之中,就连银针也探不出任何不妥,是这世间最令人防不胜防的毒药,便是这世上最神的神医也察觉不出它的毒性,千石引之毒只有用一种特殊的玉石才能进行辨认。但千石引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很难存放,它必须密封保存,一旦见风,一刻钟后毒性便会自行散去,变成石块。” “来自西域的毒?”杨楚疑惑更甚,清和为什么要提醒自己这个事情?江景渊又怎么会有这种毒药? 李星河看着他,缓缓道:“千石引是罗刹教八大法王之一,阿修罗王的独门秘毒。” 静。 四周突然陷入到一片诡秘的沉寂之中。 令杨楚不觉想起他在断水山下第一次见到江景渊时,对方的样子。 浑身浴血,面似修罗。 那些试图趁江景渊方了大战,身受重伤,前来寻仇的人无一不死在他的剑下。 寻仇不成反被杀,这种事情,在这江湖上,每时每刻都会发生,杨楚并不奇怪,而让杨楚所不能忘怀的是,江景渊当时的眼神。 江景渊眼神如冰,无视那些垂死之人的挣扎,他只是冷眼看着,静静冷看,看着一条条生命,在他面前缓缓消逝。 最后江景渊将目光转向了躲在树后的自己。 那是杨楚平生第一次如此靠近死亡。 还是因为江清和的及时赶到,缓解了空气中的杀气,卸下防备的江景渊顿时晕倒在地,自己也随之从林后走了出来。 那同样也是杨楚与江清和的初遇。 恍恍惚惚间,杨楚脑中忽然清晰地浮现出,这几年来,江景渊那些于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别样神色。 一忽儿好似一个孤寒人影,一忽儿又仿佛有寒芒闪动。 每月十五,江景渊总会消失三天。 恰好这时,风将门吹开,发出“碰”一声响,风吹之下烛光不停跳动,映得房内的影子忽长忽短,杨楚目不转睛的看着李星河手中的药丸,心里暗流涌动,几乎能发出嫩芽来,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渐渐在他心底成型。 杨楚几度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出声道:“阿修罗王当年不是已经被诛杀了吗?我记得他是死于墨无书墨公子之手。” 墨无书。 李星河置于身侧的左手手指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曲捲了下,眉峰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个名字,只是听闻,李星河就排斥的很,好似兀然有一只手出现,用力的在他心口按压,揉出两团乱麻交错在他的心间,一时五味杂陈,隔着迷雾,数不清自己真实的感受。 苏慕华说的不错,自己越来越像他了。 当一个人太过在意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得去看他看过的书,走他走过的路,做他做过的事,时间久了,便会变得越来越相像。 当年五师妹每每受到墨师兄的冷遇就会一直撒娇抱怨,还直言让自己离墨无书远一点,免得玄门里出现两个冷口冷心的墨师兄。 时过境迁,一语成谶。 李星河的神情蓦然暗了下来,当年他抱着一颗碧血丹心加入玄门,转眼物是人非,门破人亡,手底心下冷了个遍。 墨无书啊墨无书,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师尊? 已这么多年过去,可为何我还是放不下? 李星河心下一嘲。 如何能放得下? 他们也曾,一腔热血灌桃李,三杯冷酒倾玉山。 他们曾经是这世间最亲密的师兄弟。 李星河稳下心神,说道:“当时我们便有所怀疑,因为他死的太快了,为了诛杀阿修罗王,墨……师兄总共布下了三道杀招,层层算计,可阿修罗王却死在了第一道上,这很不合常理,但当时情况紧急,我们也来不及细查,而且自那之后,阿修罗王就消失无踪,便是之后罗刹教溃败也不曾见他出来力挽狂澜,故而我们推断他也许是真的死了,尸骨无存。”打量着手上的千石引,李星河再道,“没想到时隔多年,千石引居然再现江湖。” 杨楚一副焦急又恐惧的样子,他想追问,却又因害怕知道真相而不敢问。良久,才缓缓问道:“你认为江景渊为何会拥有此药。” “千石引是阿修罗王的独门秘药,当年阿修罗王从西域甫入中原,便是凭借此毒一举杀害了五岳联盟中的八位泰斗,因为千石引的特性,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中毒的,此毒曾一度引发中原动乱,直到后来大师兄布局在华山上诛杀了阿修罗王之后,此毒才终于绝迹江湖。”微顿了顿,李星河凝目看向杨楚,“我认为这世间除了阿修罗王,并无第二人知晓此毒究竟如何制作。” 杨楚回看李星河:“你的意思是……” “当年我与师兄就一直怀疑阿修罗王并没有死,只是迫于当时形势紧迫不及细查。” “这不可能。”杨楚摇头否认,“申州江景渊更早于阿修罗王出现江湖,他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 李星河略一斟酌:“那你认为,清和姑娘指点你发现这枚药丸的用意是什么?” 杨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清和当时一定已经出事了,清和为人一向直接,从不拐弯抹角,可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她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而要这样迂回?” -- 第76页 一直未语的风静如想了想,也说道:“不错,清和姑娘向来心直口快,她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威胁了?” 杨楚不确定,皱眉道:“那江景渊呢?江景渊又去了哪里?以他的能耐,这世上能威胁者甚少。” 风静如颔首赞同:“可若出事的人是江景渊,清和姑娘又为什么不直接向我们求救?” 李星河皱眉: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49# 朋友 他当然相信,因为他已当他是朋友。 听着风静如与杨楚二人的交谈,李星河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在窗前站定。 他所站位置的视角很好,抬眸望去,正好可以看见庭院内的景象。 寒梅傲立,倏忽阵风洗过,风舞影从,窸窸窣窣几片红梅落下,荡起桥下水面涟漪,映在水面上的明月也跟着一同起了波折。 一定还有什么,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细节,是被他们所忽略了的。 李星河闭上眼睛,细细回想从头。 根据关峋所言,西海棠是在元宵之后失踪的,同时江景渊的居所也随之人去楼空,江氏父女双双失踪。 可杨楚却说自己三个月前寄来此地的信件仍有得到回复,并于一月前,在临安城内见到与江景渊一同外出游历的江清和,二人约定本月初十在申州相见。 照这屋子的荒废程度可以判断,这房子起码空了有半年多的时间,也就是说江氏父女在元宵过后,便从这小筑里消失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关府暗探在西海棠失踪之后,就迟迟找不到江景渊的下落。 那杨楚三个月前所收到的回信又作何解释? 还有,顾清风所言的,曾于半个月前在揽星阁内见过江清和,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星河眼睫轻颤,脑子转得飞快,一缕一缕,慢慢抽丝剥茧。 关峋需要自己帮他找回西海棠,所以他不可能骗我。 杨楚更加不会。 那是顾清风在撒谎? 可顾清风为什么要撒谎? 还是顾清风没有撒谎,是江清和偷偷潜回来过? 那江清和又为什么要回来? 她指点杨楚找到这颗千石引的目的又是什么? 江景渊又为什么会有千石引?他真得是曾经生死不明的西域阿修罗王吗? 再者如果江景渊真是罗刹教的阿修罗王,那当年他既已逃出墨无书的追捕,又为何不重回罗刹教,而是选择就此销声匿迹?既然他已决定抛弃阿修罗王这个身份,那又为何在此时暴露千石引? 这一切都太不合乎常理了。 …… 不,不对,暴露千石引的人是江清和,而不是江景渊。 对,是江清和。 那江清和又是如何知道红龙鱼的肚子里藏着千石引? 她在这中间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 她找上杨楚的目的为何? 她又是从何时开始知道江景渊就是阿修罗王的? 照杨楚之言,江景渊十分疼爱江清和,阿修罗王,这个身份极为危险,江景渊又为何要告知江清和自己就是阿修罗王? 亦或者江景渊并没有告诉过江清和,那江清和又是怎么知道? 江清和分明在半年前就已经离开这个居所,期间却一直以信件的方式稳住杨楚,明显是不想将杨楚牵扯进来,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令她突然决定找上杨楚。 一个月前,扶摇山庄…… 李星河突然睁开双眼,轻放在窗框上的手随之一紧,心里像是推开了一扇敞亮的大门,所有纠缠在一起的线都根根捋顺。 一个月前,正是扶摇山庄的事情刚刚落幕之时。 弦月西移,四下悄寂无声。 杨楚与风静如早已停下交谈,他们知道李星河正在反复思量,便不再开口扰他思路,只在一旁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窗边的李星河回头问杨楚道:“听闻江景渊是在罗刹教南下时捡到的江清和,此后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视其为己出?” “是的,不管江景渊是不是罗刹教的阿修罗王,他都不会伤害清和。”杨楚点头,回视李星河,笃定道,“江景渊他就是自己死,也绝对不会伤害清和。” “那就对了。”李星河闻言笑了起来,“这就解释得通了。” 杨楚却是诧异更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星河从窗边走回,边走边道:“照这屋子的积灰程度可以看出,半年甚至更久之前,这房子里就不在有人驻留,可你却说你三月前传至此地的书信依旧有人回复,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有个人在冒充清和姑娘给你回信。” 微顿了顿,同时李星河走至杨楚面前站定。 “一个不仅熟悉清和姑娘的秉性,还能模仿清和姑娘字迹的人。” 杨楚随着李星河的话语思索,而后突然瞪大了双眼:“你是说,江景渊?” 李星河点头。 杨楚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随即是不解,最终消融在妥协之中,如果回信之人真不是清和,那确实唯有熟悉清和的江景渊可以做到。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稳住你,因为失踪的人是江清和,从始至终失踪的都只有江清和一个人。”屋外的棋局也好,门锁也好,给杨楚的回信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而故布的疑阵,“一个月前你在临安城内见到的人也不是江清和,而是江景渊。” -- 第77页 杨楚觉得李星河简直胡说八道,气极反倒笑了:“江景渊是男的,他的身形与清和完全不同,我不可能会认错。” “缩骨术虽不常见,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极为精通。”李星河眨了眨眼,道,“阿修罗王。” 杨楚没有回话,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慢慢攥紧手指,月光落在他的眼里,又被轻颤的眼睫搧走,最后眼底里只剩一片苍白,沉默持续着,李星河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杨楚,没有给予他任何避开的机会。 好半晌,杨楚迟疑着开口道:“你还是怀疑江景渊就是阿修罗王。” “不是怀疑,是断定。” 李星河这句话的语气极为平淡,却在风杨二人心中激起千层巨浪,连一直面无表情的风静如也为之悚然动容,杨楚更是把持不定。 “一张连你也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如此巧夺天工的工艺,普天之下,除了出身七巧阁的江景渊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来。”李星河道。 杨楚心下半惊半忧:“可江景渊并非凭空出现的人物,他的出身成长皆有迹可循,他又怎么会是罗刹教的阿修罗王?” “江景渊的行迹确实无人不晓,可阿修罗王呢?对他我们一无所知,当年大师兄几次明察暗访也寻不出他的来历。”李星河直视杨楚,说道,“江景渊虽更早于阿修罗王出现江湖,但江清和确是在阿修罗王失踪后的那一年才出现在江景渊身边的。” 杨楚轻噫一声,惶恐道:“你的意思是说江景渊是为了清和才抛弃罗刹教阿修罗王的称号的?” 李星河点头:“不错,当年江景渊为了江清和而放弃了阿修罗王这个身份,如今为了江清和,他又重新拾起了这个身份。还有顾清风,被誉为北武林第一美男子的顾清风,与江湖上最负风流盛名的多情公子江景渊,他们二人合称江左江右,琴惊北地,传闻,江景渊从容一剑,就可以断送无数武林豪杰的性命;顾清风淡然一笑,便能撷去万千少女的芳心,这样的两个人,这样互为敌手多时的两个人,却因为一个小女孩而握手言和,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杨楚沉默不语,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李星河叹道:“江姑娘的身世怕是不简单。” “这不合常理。”风静如皱眉沉吟半晌,出声道,“依你所言,江景渊是为了稳住杨楚才冒充清和回信给杨楚,那他一个月前又为什么要去找杨楚,还特别交代了这颗千石引。” “一个月前,正是梅花剑客的案子告一段落的时候。”李星河移开视线,不再看风杨二人,眼眸转向重新被放回桌案的千石引上,似笑非笑的牵动嘴角,“他要找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 一语落下,激起万丈波澜。 杨楚错愕抬眸,却没有回话,李星河的耐性也是出奇的好,杨楚不开口他也就不说话,一动不动静静站立,一时间只听到屋外的风一阵阵盘旋呼啸。 杨楚沉吟良久,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星河想了想,说:“眼下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便是正确的判断也不能改变已经确定的局势,江清和已经失踪,那我们所能做的唯有等。” 杨楚不解看他。 李星河笑了笑,从容不迫道:“既然对方已放了诱饵给我们,那我们就等,等到了一定的时候,自会有人心急,心急了,那他自然会来为我们指路。” 杨楚觉得不妥:“可清和她……这对清和来说太危险了。” 风静如接道:“不错,多等一刻,清和姑娘的处境就多危险一分,我们该主动出击。” 李星河侧目看向风静如:“那你觉得,我们该往哪里出击?” 风静如一时愣住。 “少年人不要太急躁了。”李星河注视着风静如,忽然笑开,闲闲一挑眉,仿佛回到他们初遇之时。 风静如被李星河的举动整得有些受宠若惊,心脏触动一瞬,感觉到了久违的暖意,层层的冰封裂出一道小口子。 李星河看着这个与以往大不相同的风静如,顿觉万分感慨,眼前这个少年胸有宏图,李星河从不担心他被命运摧磨,只怕他会被命运摧折而变了模样。 “既然幕后之人是想用江清和来威胁江景渊,那他们定然不会让江清和出事。”李星河转头对杨楚道,“再者你也说了,江景渊是绝对不会让江清和出事的。” 李星河出口的语气很坚定,是不容置喙的坚定,然眼里却是带着笑意的,强势的姿态却不迫人,反而因为盈了笑的眼而显得有几分温柔。 杨楚依旧不放心,他无法以江清和的安危冒险:“可万一……” 杨楚话没说完,李星河便打断道:“万一两字太过绝对,但若有了空间,万一便可转为万无一失,相信我。” 杨楚直视李星河,仿佛有意要从他的眼中找出点什么来。 李星河不闪不避,与之对视。 最终杨楚别开目光,问道:“那我们要等多久?” 李星河沉默须臾,道:“七天,如果七日之内没人来找,也没有再提供其他线索,那你们就再去找顾清风一次。” 杨楚问:“那你呢?” 李星河一笑:“七天的时间足够了,若是还没人来找,那说明我的……一部分推论是错的,对方根本不需要我帮他找人,那我们就没必要在一道了。” -- 第78页 杨楚不解道:“可是你答应过我,你会帮我找到清和。” “是的,我答应过你。”李星河微笑,“那你相信我吗?” 杨楚点头,相信,他当然相信,因为他早已当他是自己的朋友。 风静如闻言沉思片刻,上前在杨楚的肩上拍了拍,他已被李星河说服。 杨楚沉吟须臾:“好。” 李星河闻言,对二人道:“天快亮了,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50# 交心 亲缘手足,深浅自知。 天光破晓,晨曦微露,渐升的日头,照去薄薄的雾气,忙碌的一天也随之拉开序幕。 江家小筑。 杨楚正在整理江清和的房间。 “听闻江景渊有个藏书室,里面收藏了很多失落的江湖典籍,你知道吗?” 杨楚将桌上的茶具收到一起,闻言点了点头:“知道,就在后院。” 李星河:“这几日得空,你帮我找找看有关于皓星天华的信息吧。” “皓星天华?”杨楚收拾茶具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李星河:“那把大刀?” 李星河点头:“对,就是当年在南武林行侠仗义的刀界惊鸿沈白月的佩刀。” 藏书室就在后院,李星河却委托杨楚找寻资料而不是自己去,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得了空而乱想,才拜托自己处理此事,杨楚面上的神色不由变得有些苦涩起来,不过杨楚毕竟是杨楚,任何情况下都找得出攀谈的话题:“你找这个干什么?” 李星河斟酌一瞬,道:“我近日遇到一位姑娘,名叫沈辞衣,这把皓星天华目前在她的身上。” 杨楚收拾好桌案,转而去整理墙角的花瓶,边将内中枯萎的花朵拿出,边道:“是沈白月的传人吗?” 李星河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清楚。” “好,我帮你找。”杨楚也不多问,便颔首应下此事。 李星河又问了杨楚几个细节,便不再打扰他,转身走出房间,来到庭院。 院中梅花开的正盛,蔚如云霞,花朵熙熙攘攘地拥簇在树梢上,细细的风一拂,落下一地缤纷,衬着长了青苔的园中石砖,当真锦绣如织,完全不似冬日凄凉。 梅树底下,站着一个少年,听到身后响动,转过头来。 见是李星河,风静如微点头致意。 李星河抬步上前。 寒露满布的庭院中,李星河与风静如比肩静立。 面前的梅花瓣上,微寒的露珠缓缓凝聚着,越积越多,越积越多…… “大哥的事情,多谢你了。”伴随风静如出口的话语,枝上的露珠终于滴落尘土。 对于风静如的感谢,李星河没有任何表示,只微牵了牵嘴角,转而问道:“你大哥回去凌云寺后,你可有去看望过他?” 风静如不想李星河会有此一问,怔了下,良久,半垂下脸,叹道:“看不看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虽然看不到风静如脸上的神情,但他这句话中的黯然无奈之情,却是在明显不过。 这样的风静如,无异于一端系着千钧重锤的蛛丝,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随时都会崩断,长此以往,难保日后不会剑走偏锋。 “你得去看他,你也该去看他。”李星河凝目看着风静如,眼眉斜斜上挑,一股独特的凌厉感,无声的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李星河郑重道,“逃避只会让心中的纠结越缠越杂,时间一久反而易成心魔。” 风静如抬目回视。 眼前人临风而立,朝阳之下,就连李星河身上那件织锦的外袍都泛起一抹淡淡的柔润光彩,朝阳暖融,映在李星河澄澈如水的眼眸之中,隐隐流动着无声的期盼。 “你为什么要提点我这些?” 风静如静静与李星河对视,当关雩风告诉他,李星河是因自己才出面为风文如求情的时候,风静如就一直不解这是为何。 “你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我?” 李星河闻言笑了起来,眉眼间泻出柔水一般的清浅笑纹,意味深长,而后又轻轻一叹。 “因为我羡慕你,你和杨楚,你们二人唤醒了我骨子里那消失已久的少年子弟笑傲江湖的遗憾,所以我想看看你们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微顿了下,李星河上前几步,附身拾起地上的一朵落花至鼻端清嗅,“你身上也确有过人之处,但即便是块上佳的璞玉,也需琢而成器,只有跨过了这一步,你才能算真正的成长。” 李星河记忆里的血雨早已褪尽色彩,坟塚堆砌,故人几何,他能行至今日,已是幸运。至于当初的壮志早已不复存在,是风静如与杨楚的出现,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江湖习性。 话毕,李星河放下手,回身道:“我想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满园声势浩大的花海在李星河身后怒放,更衬得他风骨如玉,眉目似画。 一缕清风拂过,顿时吹散了风静如心头聚集许久的燥意,他的面容一点点安静下来,那双眼里未及渲染的伤惧缓缓褪去,最终变成无措和茫然。 “我明白父亲他没有错,而大哥他……他错了,他不该。” 随着风静如话语的出口,他清秀的眉毛紧紧地锁着,别开的视线紧盯着院内碧色沉沉的湖面,目光连连变幻,错综复杂,难以解读。 风静如不是不知道风文如做过些什么,但他仍然做不到责怪对方。 -- 第79页 唯有责怪自己。 倘若自己能早一点发现大哥的不对,便能及时制止大哥。 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风静如曾无数次这样责怪自己,无数次痛彻心扉。 如果…… 可这世间根本没有如果。 短短两字,剜人肚肠。 “但终归是父亲先对不起的大哥,是我们这些做兄弟的先忽略了他,这么多年来,大哥他一直独居寺庙,而我却从没想过他一个人呆在凌云寺会不会习惯,会不会孤独,每当我兴致勃勃地对他讲述自己在外闯荡的经历时,我也从没想过,他会不会向往,会不会受伤,我从来没有为他想过。” 风静如扪心自问,满心自责,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胸中那令人喘不上气的疼痛似的。他从不曾想过,那些自己最不在意的旁枝末节,竟是毁灭一切的根源,如果他能多关心大哥一点,那如今这一切,是否就会不同? 这个答案没人知晓。 来者犹可谏,往者不可追。 李星河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风静如,眠霜姑娘说的不错,风辰逸并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风家的教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妥帖。 凡事第一反应是检省自己,这是常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境界,但眼前这个少年却做到了。 哈,看来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命运亦无法将他摧折变样。 “你父亲没有错,你也没有错,这个世间不能用对错来辨别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了。”李星河出口的声音不高不低,抑扬顿挫,听在耳中有着说不出的舒服悦耳,“每个人只要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就足够了,你不必去承受别人的人生。” 风静如怔了一下,双眉微微舒展,然眼瞳之中依旧泛着波澜:“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李星河:“你明白,但你放不下。” “是啊,我放不下,所以我同杨楚一起离开了扶摇山庄,这阵子我时常会怀念以前,怀念那些与三弟打打闹闹的时光,与大哥雪夜煮茶的日子。”说着说着,风静如很怀念地笑了起来,到底也不是什么远古的事,而今想起来也依旧鲜明,记忆画面里的人都着了彩,生动的如在眼前,“可是那些都过去了,最是人间留不住,花开必有花败,世间万事大抵如此吧。” 话已至此,李星河也不再多言。 一杯茶,是温是凉,或能探个分明,但亲缘手足,深浅自知,旁人可以提点,却也无权置喙。 风静如缓缓敛下心神,人是极端矛盾的动物,日子过得越安稳,内心反倒感觉不安,反之亦然。师尊以前常说自己最缺的就是这种居安思危的紧迫感,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想到这,风静如心下一嘲。 “今日与你一谈,我好多了,多谢你。” 李星河摆了摆手:“无妨。”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二人又静立了良久,就在李星河转身准备踏离时,风静如突然开口这样问道。 “嗯?”李星河站定,诧异回首。 风静如踌躇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当年瑶城七子为什么会内乱?” 闻言的当下,李星河的目色变了,他猛然偏过脸去,眼中隐隐闪出一抹嗔怒怨恨的寒芒,稍瞬即逝,渐渐变为淡淡的惆怅。 可风静如还是看到了。 风静如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动,果然,当年的事情并不简单。 就在风静如沉吟之际,李星河徐徐转回身来,双眼澄明无波,神态从容冷静,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风静如的错觉。 “没什么。”李星河微微勾起嘴角,只是那笑意却未能到达他的眼底,“不过是初心不存了而已。”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短短一瞬的时间,李星河又变回了他们初遇时的那个李星河,在那个李星河的面前从来没有可是,只有该怎样就怎样。 话毕,李星河转身离开。 哈,明明是一个愈合到以为消失了的伤口,被人这么不经意地撕裂开,那痛楚的感觉竟然还是这样清晰啊。 有心结的其实是他。风静如看着李星河进屋的背影想到。 51# 三遇 我还需一个论证。 日头渐渐高升。 毫无温度的橙色暖光撒下,竟也能稍稍驱散一点彻夜后的渗骨阴寒。 李星河等三人出门的时候,街上尚且人流稀疏,然不过一刻钟过去,大街上便又开始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起来。 李星河领着风杨二人至路口的一家早餐店里坐下。 这家店里的人不多,想来也并不出名。 “人是铁饭是钢,无论做什么总要先吃饭,尤其是早饭,至关重要。”李星河随意点了几份早点,并对杨楚说道。 杨楚面无表情,没有回应。 看着一脸食欲不振的杨楚,风静如不禁也出言劝慰道:“阿楚你多少吃一点。” “我吃不下。”杨楚别开视线摇头。 可就在杨楚移开视线之际,他的目光突然死死地定在了早餐店一个角落的方向,激动站起,冲了过去。 “清和!” 杨楚冲到其中一张桌子面前,一把抓起面前那人拿着筷子的右手。 被杨楚抓住手的女子抬头,冷冷地看着杨楚:“放开。”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在瞬间抽空了杨楚所有的力气,他哑然了,默默放开手,茫然地立在原地。 -- 第80页 眼前女子的右边眼上带有半张嵌珠面具,虽掩去其一小半容颜,但也还是可以看出她绝非江清和。 “不好意思,他认错人了。”这时,风静如和李星河也走了过来,风静如见状,忙抱歉道。 “无妨。”那女子抬起头,看了走近的李星河一眼,又重新垂目吃面。 “沈姑娘,真巧啊。”李星河微微一笑道。 风静如诧异:“你们……认识?” 李星河点点头:“入城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可多亏了沈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才能免于一难,目前我们同住在悦来客栈。” “原来如此。”风静如颔首表示了解。 “以你的能耐,那些贼匪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当日是我多事了。”沈辞衣淡淡道。 李星河挑了挑眉,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好奇道:“悦来客栈远在城中,这大清早的沈姑娘怎会特意来到这边用早饭?” 沈辞衣抬起头,反问:“我不能来?” 一字一字像初春的冰河解冻,一粒粒的碎冰相撞,冷冽的清脆着。 “能,当然能。”李星河答。 李星河此前几次遇见沈辞衣都是在晚上,夜晚虽有光亮,但到底看不明晰。眼下□□,艳阳高照,此时再观沈辞衣,李星河只感一股说不出的矛盾涌上心头。 沈辞衣的容颜清秀端丽,甚至带点稚嫩,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可她浑身上下所展现的气质,以及那于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撼人气场,都昭示着她远远不止这个岁数。 当然感觉只是一个方面,朝阳之下,李星河可以清楚地看到沈辞衣微眯起眼时,眼角所折起的小细纹。 面前女子究竟年岁何几? 她会是自己推测中的那个人吗? 过了一会儿,李星河不着痕迹地将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开,转到杨楚身上,笑问道:“你怎会认错人?难道沈姑娘竟和清和姑娘长得很相似?” 杨楚没有回答。 风静如见状接道:“乍一看是有些相像,可细细一看却不尽相同,是我们唐突姑娘了,还请见谅。” 沈辞衣闻言放下筷子站起,冷目横了李星河一眼,垂手拿起被她靠在桌上的长刀,绕开三人走了。 “沈姑娘。”李星河叫了一声。 沈辞衣顿步停下,略略侧首。 李星河微微一笑,风度翩翩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这顿我请。” 沈辞衣依旧没有回话,却也没有结账,便直接离开了早餐店。 “是个真性情的奇女子。”李星河目送赞叹。 风静如颔首赞同:“这点也与清和很像。” 三人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李星河看了眼杨楚,随即转过头问风静如道:“江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风静如正打算说话,杨楚便已开口道:“清和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看似沉默寡言,十分冷淡,实则善解人意,很会为人设想。”顿了顿,杨楚问,“刚才那姑娘手里的佩刀就是皓星天华?” 李星河点头:“不错。” 杨楚又不说话了,转开目光,视线落在了虚无处,脑中思绪快速翻搅,恍如走马观花。 良久杨楚重新看向李星河:“你来申州,并非只是单纯的游历对吗?” 李星河闻言挑眉。 不等人言,杨楚摇了摇头直接定论道:“你不是来游历的,你会来申州是因受了关雩风的托付。” “哦?”李星河看着杨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为何会这样想?” 杨楚凝目回视:“在扶摇山庄,你找上关雩风为阿文求情,之后便出现在了申州城内,你一向不喜多管闲事,当初为了请你帮忙,我跟阿静二人费尽口舌,甚至连春梅都请了出来,可这次你却一反常态的让我帮你查找皓星天华的资料,前后串联,这不难推测。” 李星河笑了笑,道:“不错,我会来到申州确实是受了关雩风之托,至于究竟何事,抱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 杨楚点头表示理解,顿了顿,又问道:“与刚才那位沈姑娘有关?” 李星河不动声色反问:“你很关心她?” 杨楚:“她……跟清和很像?” “嗯?”李星河不觉转头与风静如对视了一眼,不是说不像吗? 杨楚见状解释道:“不是单纯外表上的相像,那位姑娘的五官,细看起来确实不像清和,但很多时候,一个人静态的五官并不足以成为她全部的外貌特征,不论身形还是寡言的气质,她给我的感觉都跟清和很像。” “方才已是我第三次偶遇沈辞衣了。”李星河沉吟了会儿,说道,“诸事可一不可再,过多的巧合,便是刻意而为,她是在故意博取我的关注。” 杨楚闻言皱眉。 风静如没搞明白两人的话中之意,想了想,语出惊人道:“她看上你了?” “噗。”李星河正在喝豆浆,听了这话,一口豆浆当即喷了出来,猛地就是一阵咳嗽。 风静如:“……我说错了吗?” “废话!”声音陡然拔高,李星河怒视风静如,一时间温和不在,风度尽失,看着活力十足,充满了人气。 话语落下,三人都呆愣了住。 自己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在人前展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了?李星河骨节分明的手摆在桌上,扪心自问间,手指不觉微微颤抖了下,一时竟乱了方寸。 -- 第81页 哈,李星河心下嗤笑。 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慌乱的,自己也不是没有保留着以前的一些脾性。 譬如嗜好风雅、譬如恣意率性、譬如口舌刁钻,只是这些脾性在千帆历尽后被往昔蹉磨,磨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留下些微末且模糊的框子。 眼下所为,不过是不经意间将那框子抹了开去罢了。 良久,李星河轻笑出声,道:“我很久没这样同人讲话了。” 见人起了个头,风静如如蒙大赦,也不再刻意回避,道:“你应该多些表情,这样才更像一个人。” 清风浮动,吹着店门口的旗帜飘飘扬扬,并透过敞开的大门,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和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李星河看着那交叠的影子发了一会儿呆,开口道:“先不管这些,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江清和的行踪。” 杨楚轻叹:“可我们并无任何线索。” “也不尽然。”迎着杨楚激动的目光,李星河气定神闲道,“事件的原貌,正在慢慢浮现。每一种说法,都会因为陈述的人不同而带来不同的结论,我们只要将相对的立场抽离,便能看清真实的事件。” 杨楚倾身靠近李星河,迫切道:“你已有眉目?” 李星河点了点头:“但我还需一个论证。” 杨楚:“那需要我们做什么?” 李星河摇头:“你们什么也不用做,就按照昨夜说的,等上七天便可。” 52# 矛盾 一路顺风。 七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在这不长不短的一小段时间里,李星河一直与杨楚和风静如呆在一块。但他并没有退掉在悦来客栈定下的房间,每天晚上,李星河都会踩踏着月光回到悦来客栈里休息。 白日出门前往江景渊所在的郊外小筑与风杨二人会面,入夜后又回去客栈用饭安寝。这行程,看着到与一个外出游览山水的人无异。 在这期间,李星河又与沈辞衣不期而遇了数次。 同住一家客栈,同在一座城内,不时进进出出,二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碰面,有时甚至还会同坐一桌用餐,也会不时交谈几句。 风静如就碰到过一次。 那一次,杨楚将李星河所需要的关于长刀皓星天华的信息整理到一起交给对方,可李星河离开之时却忘了将资料一并带走。 不知这些讯息对方要来何用,斟酌之下,风静如将杨楚整理的资料拿上,亲自给李星河送去。 那是在李星河定下的七日期限的第五个晚上。 时间已过去了一大半,可杨楚等人却依旧没有收到来自江景渊的任何消息,这与当初李星河所说的完全不同。 风静如再三劝慰,杨楚也极力说服自己冷静。 可尽管杨楚已经努力压制自己的急躁,但李星河与风静如两人还是能从他的面色上看出他的不耐烦来。 风静如带着资料来到悦来客栈。 彼时李星河正与沈辞衣同桌,在悦来客栈的大堂用餐。 见风静如来到,李星河丝毫不感讶异,放下碗筷,从容不迫地起身接过风静如递来的资料。 “要坐下一起吃饭吗?”李星河含笑发出邀请。 风静如微垂目看了依旧自顾用餐的沈辞衣一眼,摇了摇头,他不放心让杨楚一个人呆着。 李星河见状,也不勉强,就在风静如转身欲走之时,李星河突然出口邀请风静如明日黄昏至悦来客栈后院的凉亭,闻香品茗。 风静如虽感疑惑,却也还是应下。 经过此前几月的相处,风静如深知,李星河不是个没事找事的人,他所有行为的背后,都含有特别的意义。 风静如告辞离去。 一旁的沈辞衣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吃着饭。 她只在李星河将手中的几本书册放到桌上时,抬头看了那些书册一眼。 最上面的那本是《江湖兵器谱》。 沈辞衣本就是个寡言之人,这并不奇怪。 李星河目送风静如离开,便回座用餐。 一时间,只闻碗筷接触时所发出的轻微响声。 沈辞衣的话不多,她与李星河之间的交流近乎为零,但自从那天晚上他们谈开以后,沈辞衣也不会刻意躲避李星河挑起的闲聊话题,从不多的几句交谈中,李星河已获取了足够多的信息。 比如沈辞衣来此并非没有原因,她是来等人的。 又比如沈辞衣来自北地,不是北武林的北地,而是比北武林更北面的西域。 一顿饭用毕,二人没有告别,没有寒暄,各自收拾各自的碗筷送至后院,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李星河便没再出门,而是一直待在客栈里等候。 风静如来到之时,已是日落时分。 李星河正在悦来客栈后院一角的凉亭里煮水浇壶。 这个角落很偏,亭子也不大。 冬日清寒,近几日又是罕见的低温天候,听客栈里新进城的人士说,北地已下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一片白,南方地界也同样飘起洋洋小雪。 可偏偏位居中央的申州地界,不见飞雪。 天候倒是与下雪天别无二致,阴沉的很,日头时隐时现。 托这天气的福,客栈的后院根本没几个人,而这本就偏僻的凉亭也便跟着闲置了下来。 -- 第82页 风静如坐在李星河对面,看着他。 看他煮水、浇壶、泡茶,最后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上不多不少的一杯推过来。 茶水碧透,香味浅淡。 风静如举杯品尝后放下,顺了顺袖口,抬眼注视着园中景象,云霞迟暮,夭华渐逝,仅有的一株寒梅,迎着寒风怒放。 天色晚了,然花色尤盛,不远处的房间里随之亮起暖黄的光。 “杨楚这几日还好吗?”李星河边又给风静如倒上一杯茶,边出口问道。 “在还没有找到清和姑娘之前,他是不会好的。”风静如敛目看着李星河的动作,末了又拿起茶杯,没滋没味地喝了口,“今夜已是最后一晚,若还是没人来寻,那说明你的推论错了,可你看着似乎并不担心?” 李星河闻言挑了挑眉,一脸平静淡然,然出口的语气却夹着浓浓的惆怅:“我当然不担心,因为我已经知道结论了。” 风静如诧异看去。 李星河拿起面前的茶杯,慢慢饮尽,似笑非笑地看了杨楚良久,长叹一声,怅然道:“我的推论,是错的。” 李星河面上的神色与出口的语气截然不同。 这令风静如倍感不解,这人又在搞什么鬼? 然未待风静如表示疑惑,李星河再次出声道:“所以你们不用再等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顿了顿,李星河又是一叹,道,“这一次是我错了。” 满口怅惘,不知情的人听在耳中,还以为他很是失意。 可李星河又在说话的时候,默默以眼神向风静如示意了右边墙角。 风静如不由一怔,侧目看向李星河所指的那个方向,视线内仅有一面墙,一株梅。 何意? 风静如不解皱眉,沉吟一会儿,却也没去追问,转回头问道:“那你呢?” 李星河对风静如的这个问题很满意,眼前之人总算会看人眼色行事了,这么一想,李星河的脸上不觉牵起笑意:“扶摇山庄一行结束后,我本就打算北上赏雪,是因收到你与杨楚的飞书拜托,才会特地赶来申州帮忙,既然眼下我已帮不上忙,那自然是离开这里,继续自己原本的计划。” 风静如越听越糊涂,也越听越纳闷,这李星河今日是怎么了?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什么时候飞书拜托过他? 风静如不悦道:“你到底……” 可话才出口,风静如直视而去的视线便直直地撞进李星河的眼底,澄明无波的眼眸,看不出半点异样,也寻不见一丝胡说八道的痕迹,但这从容冷静的神态,却无端地让风静如察觉到了压迫之感。 风静如被李星河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收住声。 李星河提起茶壶,为自己酌满一杯清茶。 劣质的陶瓷杯中水光潋滟,晶莹得几乎酌人的眼球,李星河叹息道:“杨楚那边我就不亲自道别了,你帮我转告他一声。” 这样的李星河,是风静如所完全不熟悉的,宁静深沉,不怒而威,可出口的字字句句却又堆积着剪不断理还乱也化不开的淡淡无奈与轻愁。 矛盾,一股说不出的矛盾,充斥着李星河。 难道…… 风静如再次往墙壁的方向看去。 难道墙后有人?这不可能啊……若是有人,自己岂会毫无察觉? “浪费了他这么多天的时间,想来他也不想再看到我。”没有理会风静如的疑问,李星河自顾说着。 如若墙后真得有人偷听,那得是多高的修为,多深的造诣,才能让自己毫无知觉?风静如目带疑问地看向李星河。 李星河冲他点了点头。 风静如若有所悟,双目闪动了下,他似乎通过李星河的异状看到了眼前这局势继续延续下去的结果。 心念一定,风静如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李星河:“明日一早。” 风静如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举起茶杯,向对面微一示意:“一路顺风。” 李星河同样举起茶杯,如执酒樽。 随后二人便没在继续这个话题,闻香品茗,间或闲谈几句。 落日静谧的余辉中,二人就这样静静对坐着,舒适且不尴尬的沉默中,隐有宁定的气息缓缓弥漫开来。 时光流逝,月上柳梢头,大地上的暖光如潮水一般尽退后,深浅不一的影子就此搁浅在了石板路上。 风静如起身告辞。 李星河同样站起,并将一直放在桌上的三本书递给风静如。 “这几本书酒麻烦你帮我还给杨楚了。”说话间,李星河以食指轻轻点了点最上面的那本《江湖兵器谱》,似是别有意味。 风静如紧了紧握书的手,重重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这偏僻的后院只有一盏灯。 这灯刚好悬挂在李星河所在的凉亭上。 昏暗的灯光亮起,照着亭前干燥的土地,夜风卷起地土,一根枯草在冷风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蓦然,一条身影从唯一的梅花墙后翩然滑落,如一片飞羽般无声无息落在院中。 李星河凝目看去,诧异道:“沈姑娘?” 沈辞衣略一颔首,侧目扫过李星河面前的茶案,转身离去。 李星河笑了笑,却不走人,仍旧在亭子里坐着。 -- 第83页 不出一刻钟,沈辞衣又重新走了回来,她的手里,还端着她今日的晚餐。 53# 试探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之人。 夜色渐深,静谧月光临空洒下,婆娑银辉跑满整个小院。 冬日的夜晚,不闻虫鸣,四下静且寂。 对坐的李星河与沈辞衣之间,充斥着无声的沉默。 一个慢慢用饭,一个静静饮茶,波澜不兴,一如既往。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无需人情上的斤斤计较,自然也不用多余的闲话客套。 如此,你吃你的,我喝我的,清风明月两不相干,倒也不觉尴尬。 将杯中最后一滴茶水用尽,李星河微微抬起眼眸,悠悠一笑道:“沈姑娘等的人还没有来吗?” 沈辞衣闻言,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她仍在吃饭。 做一件事的时候要专心,同一时间也该只做一件事情。 故而沈辞衣食时不语。 直到她将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抬目看向李星河,摇头:“还没有。” 李星河叹息一声:“让姑娘家如此久候,真是太不应该了,若有机会遇到,在下一定替沈姑娘好好说说那人。” 李星河有意拉近话题,可沈辞衣没有掩在面具下的脸上,一丝波动也不见,只微微侧目瞥了李星河一眼,眼神无喜无怒,冷淡如霜。 李星河见状也不在意,依旧好脾气道:“若是方便,沈姑娘不妨将对方的名姓特征告知在下,明日我就要离开此地北上,这一路上,我可以顺道帮你打听打听。” 说话间,李星河撩起袖袍为人倒上一杯茶水,推过。 李星河举手抬腕的姿态极尽从容优雅,沉静的气质里带着说不出的儒雅平和,这样潇洒风流的人物,如此飘逸空灵的风采,无不令少女心动。 只是可惜,对坐的沈辞衣并不是寻常见花落泪,望月伤春的娇柔女子,她是冷漠的。 沈辞衣垂目看着被李星河推至跟前的茶杯,缓缓摇头道:“萍水相逢,我不知你的来历,你也不明我的目的,今朝相遇,是缘是计尚未可知,他日再见敌友难辨,请你帮忙,不过是让自己欠下一个人情罢了,不必。” 听闻此言,李星河猛地瞪大了双眼,煞有其事,万分惊奇道:“这么多字,这还是你我相识以来,沈姑娘所说的最长的一段话,离别之际能听此一言,星河甚幸。” 沈辞衣没有回应李星河那过于夸张的惊讶,神色不改,面上也依旧没有表情,只那双眼,变得越发孤寒清冷起来。 做戏没人看,便是心态良好如李星河也不免有些尴尬,轻咳了声,随即拿起面前茶杯对沈辞衣示意道:“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就此别过吧,他日有缘再见。” 沈辞衣闻言,一动不动,只定定地看着李星河。 李星河见状也不催促,就这么举着茶杯,等人回应。 许是一会儿,许已过了好一会儿,沈辞衣才开口问道:“你真打算离开此地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哈,李星河垂手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自然,你刚才……不是已经听见我们的谈话了?” 肯定的句式,却被李星河说出了疑问的口吻。 一语双关,要明不明,意味模糊,温温吞吞地踩在那根敏感线上,至于要不要跨过,取决权,全在沈辞衣。 沈辞衣自然也明白李星河的意思,不觉眯起眼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萦绕耳畔。 过了好一会儿,沈辞衣才一字一字缓缓说道:“拙劣的试探。” “哈哈。”被人当面戳穿,李星河也不心虚,脸不红气不喘,出口的声音仍旧优雅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虽是拙劣,却也简单直接,沈姑娘应当不会反感才是。” 话语也好,故作的神态也好,甚至昨日那明晃晃地摆在二人饭桌上的《江湖兵器谱》也好,这些都是李星河故意用来试探沈辞衣的底线的。 只是此前沈辞衣一直回避,可今日却直接出言点破,默认了李星河所言。 果然还是得有人先跨出关键的一步,若否永远都只会是僵局,必要时候的一手推波助澜,放在任何时候都很有用。 毕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之人。 李星河心下感慨非常。 满目萧瑟空寂,染得满院倦怠,风里凉意已满,吹得人无端紧绷起来。 “我不反感是因为你这样做没有意义。”沈辞衣的气质变了,她说话的语气变得恬淡,宛如问候久别重逢的老友,但眼中的神情又异常冷漠,出口的措辞亦咄咄逼人,“皓星天华背后的故事,不是你该探究的,也不是你探究的起的。” “哦?”沈辞衣之言,不仅没令李星河却步,反而更激起李星河的兴致,“愿闻其详。” 沈辞衣看着他,双目如炬:“探寻自己所不了解的领域,当心因此惹祸上身,最后赔上一条性命。” 李星河笑了一下,饶有兴致道:“从十多年前退出江湖至今,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逼命的刺激,若真有此机会,岂能放过?” 沈辞衣紧盯着李星河脸上的笑容,突然抬起一只手,握住了被她放置在一旁的皓星天华,同时一抹愤恨的神色,如一片乌云般掠过她的眉目之间,出口的声音里暗暗蕴含着不易觉察的森冷之意,她问:“你不怕死?” -- 第84页 李星河微微一叹:“怕,没有人是不怕死的。”顿了顿,李星河又笑了起来,胸有成足,“但我入局只是为了玩,而不是为了玩命。” 沈辞衣冷嗤一声:“入局之后,又岂能由你。” 李星河眨了眨眼,从容的气度,自有风仪:“我已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 沈辞衣扫他一眼,寻思一会儿,又扫他一眼,摇头:“准备是一回事,正式入局又是另一回事,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李星河:“你认为我做不到?” “不止是你,没有人可以做到。”沈辞衣的眼眸突然充满了痛苦,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但她并没有逃避,仿佛只要她还握着这把刀,那她就还拥有力量,“玄门已灭,这世间再没人能够做到,这江湖的悲哀在于永远的强者为王,孤身一人,即便你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也只是徒劳,强弱之势相差悬殊,败,是注定的天命。” 沈辞衣的话,越说越多,越说越长,李星河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得越来越惊讶。 待人话毕,李星河目含疑惑地看着对方,指尖搭在杯沿,微微皱着眉心,似乎在犹豫,良久,李星河才出声问道:“若沈姑娘真是如此认定,那你我如今又为何还会在此地相遇?你我初遇之夜,不过是对付几个宵小之辈,沈姑娘却用出了皓星天华,磅礴刀势,不就是为了吸引在下的兴趣?” 说罢,李星河放下手中杯子,再道:“你等的人,其实就是我吧。” 沈辞衣闻言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亭檐下的灯火忽明忽暗,映着沈辞衣即便被面具掩去一大半也依旧如画的面庞,仿佛不忍见美人难过一般,李星河妥协性地叹了口气,说话的语气也不觉变得温和起来。 “若沈姑娘真如自己所讲的这般认定,那我该奉劝你一句,早日离开此地。” 沈辞衣垂眸:“你若真猜到我所有行为的目的,那你便该知晓,我无法离开。” “那沈姑娘如此殷殷切切,是希望我能听你劝告,激流勇退,江湖止步?” 沈辞衣抬目看着李星河,突然微微笑了起来,两颊旋起两个浅浅的梨涡,这笑,安静且不动声色,就像是微风拂过的一池春水,波光潋滟。 沈辞衣凝视着李星河,如炬目光渐渐和缓下来,她问:“你会吗?” 李星河闻言低下头去,认真思考起来。 沈辞衣也不催促,静静等候。 李星河相貌俊朗,他低头的样子十分秀气,颈子弯折的角度也恰到好处,就像他整个人,无论哪里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完美,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多一分则太过,少一分则寡淡。 好半晌,李星河抬起头来,说道:“我不会。” 沈辞衣轻轻一叹:“可你说你明日就要离开此地了。” “沈姑娘这般聪慧之人,岂不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李星河微笑起身,缓步走至亭边,昏暗的灯光褪去,月光如雪一般染满他素白的衣袍,长风吹起他的发梢与衣角,“即便玄门已灭,但玄门中人仍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没有定语,利索干净,不容辩驳。 沈辞衣轻声叹息:“想不到你竟是如此痴愚的人。” 李星河回身,挑了挑眉,意味深长,良久,也跟着轻轻一叹:“白痴对疯子,岂非刚好?” 沈辞衣一怔,略有些僵硬地别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星河见状,不为所动地将话题直接敞开:“九年前,沈白月持皓星天华出现在当年动乱不止的江南武林,如今想来,当时若非风辰逸横空出世,只怕江南已在沈姑娘背后势力的掌握之中了吧,你说你来自西域,若西域势力已壮大到能再次入侵中原,沈姑娘奉命南下,却将这些讯息透露给了我,那岂非正将自己往绝路上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54# 明王 你以前遇到的人,都太谦虚了。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沈辞衣闻言惊诧,内心疑问腾起。 弦月西移,月光缓缓照进亭内。 沈辞衣不觉拿起面前茶杯,掩饰般地送至唇边,是很一般的毛尖绿茶,入口极苦,一口下去,只感一股淡淡的清香苦意在舌尖绽放。 杯内的茶水早已冷透,沈辞衣只小小抿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月华入杯,晃动的茶水带动光影浮沉,使得沈辞衣落在杯中的面庞也随着光影的晃动,而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沉默良久,沈辞衣摇了摇头,波澜不兴道:“我并没有向你透露什么,你我之间的交流并不多。” “透露信息也不一定非要以口头交流的方式啊,沈姑娘的行踪举止已告诉我足够多的信息了。” 李星河从容一笑,眼中闪烁着几分狡黠,活像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如新雪般清新的银辉打在他的眉梢眼角,竟令沈辞衣莫名失神了一阵。 不知怎地,看着眼前这个按照自己的计划而踏入局中的人,沈辞衣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如她自己所想象般的那样欣慰。恰恰相反,一丝郁闷烦燥的情绪蓦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甩之不脱…… 难道自己真在无意之间透露了不该透露的信息? 有一瞬间,沈辞衣的眸光抖得厉害,但很快,便又重新镇定了下来。 不可能!沈辞衣断然否决。 -- 第85页 那自己内心这股不安的躁动又是因何而起呢? 然不待沈辞衣理清内心情绪,那边的李星河又再说道:“只是我有些奇怪,别人都是先礼后兵,怎么到了沈姑娘你这里,却生生地反了过来,先兵后礼?” 这种明明处于上风却还是心生疑虑,步步小心,惶恐谨慎,唯恐哪里出了疏漏的感觉,令沈辞衣不自觉地戒备了起来,她放下手中茶杯,一把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缓缓由她的口中传出。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李星河笑了一下,点点头,说道:“也许我该先问一问沈姑娘,而不是这般自顾自定论。”李星河边说,边往回走了几步,“我们的相遇,真得是偶然吗?” 大半的月光,随着李星河得缓缓靠近,而被他留在了身后,暗黄的灯火随之将其笼罩,橘色的烛火轻轻摇曳,在李星河的身上晕开一层暖意,染着他白皙清雅的面颊,映在其眉间眼底,赏心悦目。 夜风拂来,吹过两人之间,携着冬梅独特的清香,恰好的凉意吹醒了沈辞衣混乱的思绪。 是了,眼前之人,风姿俊秀,却要跨入这样一个局中,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这原本就是让人感到萧瑟而无可奈何的事,所以自己才会如此躁动。 想到这里,沈辞衣豁然开朗的同时,又忽然觉得有些落寞,禁不住地抬起头,望向李星河,轻轻喟叹了声,道:“这个问题,当初我问过你。” 李星河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沈辞衣的异样一般,含笑再道:“而今身份对调,沈姑娘是否也该给在下一个回答?” 沈辞衣已敛下心中异样,微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可说出的话却冷淡如旧:“我没有跟踪你。” 李星河点头赞同:“你只是守株待兔在原地等我罢了。” “哦?”沈辞衣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抬起的手再次拿起面前的茶杯,将内中的茶水尽数倒了,提起茶壶,慢条斯理得重新又倒了杯茶,放在嘴边,却没有去喝,似乎是在看到里面的茶色时想到了什么一般,抬目向旁边的李星河看去,“壶里的茶也冷了呢。” “冷茶,亦别有一番滋味。”李星河上前落座,拿起先前剩下的半杯冷茶,小小地喝了一口。 沈辞衣不置可否,将话题导回:“刚刚你口中的守株待兔,何解?” 李星河笑了笑,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没头没脑的问道:“沈姑娘觉得这悦来客栈如何?” 沈辞衣实事求是:“差强人意。” 李星河颔首赞同:“尤其是服务态度,自游历以来,在下住过的客栈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我从未见过有哪一家客栈的掌柜小二比这家客栈的态度更差。” 沈辞衣眨了眨眼,问道:“你很气愤?” 李星河耸肩:“气愤不过徒劳,只是我一直很好奇,凭这样的态度,为何这家客栈的生意还能如此兴隆?” 沈辞衣问:“那你可有解开这个好奇吗?” “自然,我一向是个惯于刨根问底的人。”说这话时,李星河眉目蕴笑,淹在碎金一样的灯火里,温柔得不像话。 “经阁下这么一点拨,我也有些好奇了,还请解惑。”沈辞衣略略起手示意。 微徐的风蓦然变得更大了,夜风卷挟着墙角的梅香,盈满鼻息,连带着几朵梅花也飘飘然落进亭内。 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一开始你就在申州城外等我,所以我踏入申州的同时你也来了,我核实过,申州城内能够歇脚的客栈只有这悦来客栈一家,所以当时你我虽在那个岔口分道扬镳,但最后总会在这家客栈内聚首,这是必然的结果,可当日你却发难指责我跟踪你。”李星河再次离开位置,附身,拾起那几朵掉进亭内的落梅,搁在桌上,垂下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沈辞衣,“这其实是一种提示。” 沈辞衣不闪不避,抬起的视线直直地对上李星河的目光,坦然道:“这是你事后核实才得到的信息,我与你同样,都是第一次来到申州城,在不了解城内情况的前提下,认为你在跟踪我,这并不奇怪。” 李星河笑了:“你真得是第一次来申州城吗?” 沈辞衣一怔,而后眉心微蹙,万般惆怅一叹,露出一个半真半假的苦笑来:“我的经历,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 “这几日我有很多时间,走过不少的路,从你我分道的那个岔口出发,我们所走的那两条路,到悦来客栈的距离相差不多,撇开不定因素,你大概只会比我早到客栈五分钟左右。”李星河垂着一双眼,眉目之间颇有点烟波浩渺的意味,居高临下的视野极好,沈辞衣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李星河皆一觑便知悉,“悦来客栈的招待方式,闻所未闻,第一次到来的人根本无从下手,可我到达之时,沈姑娘你在干什么?你的举动可不像一个初来者。” 闻言,沈辞衣果然变了神色,虽然她极力掩饰,却依旧逃不出李星河的视线。 沈辞衣紧绷着脊背,故作镇定:“仅凭这一点,你就断定我在跟踪你?” 李星河撩袍落座:“你曾说过,运气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沈辞衣:“你也说过,过多的巧合不是巧合。” “可你我这几日的巧合未免过多了点。” 沈辞衣沉默了一下,深沉的眸中所流转的坚持,一丝一缕的被冲淡,最终缓缓归于沉寂,她仿佛不想再争辩了,轻声道:“就算我跟踪你好了,可我又透露了什么信息给你?” -- 第86页 “在下虽然武力不济,但观察力还是不错的,十丈以内任何声息都逃不出我的耳朵。”说话间,李星河突然抬手向沈辞衣伸去。 沈辞衣下意识向后一躲。 但李星河的动作更快,两指轻轻一捏,便从沈辞衣的发梢间拈出一片落梅。 “沈姑娘跟踪在下多日,方才又在墙外站了许久,可我却完全没有发现,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微顿了顿,李星河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西域罗刹教的不动明王。” 话毕,始终从容淡定的李星河终于彻底敛去身上的随和,严峻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平日里的泰然自若:“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不动明王,明王不动无人能知,罗刹教八大法王之一的不动明王,所修习的龟息大法,是这江湖上最出色的闭气功法之一,唯有此法,方能瞒过我的耳目。” 辗转多时的夜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空气,连同李星河的话语,一路尖啸,猛得灌进沈辞衣的耳膜。 沉默,静默,缄默,却并非因为词穷。 半晌,沈辞衣长长叹了一声,随后再出口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开始的冷漠,她道:“从你的外表,你的神态,真的看不出来,你是我平生仅见,最猖狂的人。” 李星河微微一笑,不卑不亢:“你以前遇到的人,都太谦虚了。” 一顿,不给对方发言的时间,李星河再道:“到了如今地步,我想合作会是比试探更好的选择,毕竟沈姑娘你还需要我的帮忙,试探结束,我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 “瑶城七子果然名不虚传。” “若非如此,你们又怎会找上我?”李星河毫不谦虚地接下这个赞美,态度自然无比。 55# 前尘 人就是这样。 冷风拂过,寒意惊人。 静默中,沈辞衣突然站了起来,慢慢向亭边的栏杆走去。 李星河的目光,紧跟着沈辞衣的脚步而动。 沈辞衣踏过灯光,走进了月光里,抬目而望。她的面色很冷,月光撒下,恍如月芒映刀锋,尽是逼人的寒傲冷意。 眼前是一片萧索残败的景象。 这个客栈的服务着实差强人意,再加上他们所处的这个庭院本就偏辟,周遭荒废不堪,一眼望去简直连院子也算不上。零零星星的杂草遍地,人工开凿出的矮小假山毫无美感地散落着,唯有的一株冬梅顺墙而生,不过难得的是,这里的灌木较多,四季皆青的灌木掩映着散落的假山,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李星河看着沈辞衣的背影,虽有意继续追问,却也不急着去做那扰人情绪的坏角色,干脆也不出声了,弯下腰,捡起就近地上的好些朵落梅放在石桌上。 一时间,四周又陷入到长久的静默之中。 一轮虚弱的残月挂于苍穹,漫漫散照出一层死白的光辉。 良久,亭边的沈辞衣回身凝视李星河,道:“二十年前罗刹教举教南下,意图染指中原,却遭遇了当时正盛起的玄门,在天玄老人与瑶城七子的介入下,罗刹教溃败如山倒,作为当事人之一,这些往事三公子该最清楚不过?” 李星河点头:“当年一役,罗刹教的八大法王被尽数歼灭,从此元气大伤,再也无能整合。” “哈。”沈辞衣挑起眉眼,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眉眼弯弯,大笑了起来,好像她方才听到的是这世间最为好笑不过的事,“若八大法王尽数歼灭,那我是谁,江景渊又是谁?” 李星河不闪不避,迎着沈辞衣嘲讽的视线,淡然道:“我想过阿修罗王可能还活着,但确实从没想过不动明王居然也还活着。” 见其神色,沈辞衣的笑意僵在脸上,须臾,嗤笑了声,说:“侥幸逃过一劫罢了。”顿了顿,沈辞衣施施然再道,“罗刹教当年确实元气大伤,但根基未毁,转而隐至暗处发展,十五年前同盟会因内乱瓦解,本是罗刹教出手的最佳时机,可当年一役对教中的伤害实在太大,我们无能浑水摸鱼,直到十年前才稍稍好转。当时我奉命南下,以沈白月的身份行走武林,北武林有天刀关府坐镇,难能撼动,可江南一带不同,因为没有一个大帮稳定时局,江南武林的局势几度紧张,更容易掌握一些。只是天算终究不如人算,谁也没料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风辰逸,他的出现彻底毁了我们所有的布置,不得已之下,我们只能让沈白月在南武林消失,静待时机。” 沈辞衣所言,与李星河的推论相差无几,但…… “还有一个疑问。”李星河看着沈辞衣,说,“根据传闻沈白月是个男子,还是个身长七尺的俊美男子,以沈姑娘的能耐,要改换面容虽非难事,可要改变身形却也困难。” 沈辞衣:“除了仁刀,沈白月还有另外一个称号,公子可知?” “自然。”李星河点点头,“雾公子,传闻沈白月出现的地方总是缭绕着淡淡的薄雾,宛如仙境。” 沈辞衣勾了勾嘴角,说:“蜃楼。” “嗯?” “来自西域的十大奇毒之一,它无色无味,也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只会让中毒者产生幻象,继而看到他们内心所想要看到的景象。”沈辞衣又笑了笑,“传闻中那个完美无瑕的仁刀沈白月,不过一场海市蜃楼。” 原来如此,沉思一会,李星河转开话题再问:“所以这几年你一直藏身中原?” -- 第87页 “不错。”沈辞衣点了点头,随后不觉惘然一叹,“为图后事,我一直以游侠的身份在中原游历,我的父母是罗刹教众,我生于罗刹教中,自小便见惯了烧杀抢掠,人性之恶。将近十年的蛰伏时间,太平静了,平静的不可思议,可平静的日子过久了,便是我,也不由得开始反思起自己此前的征伐,以前所做的那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环境可以改变人心,日子一旦有了规律,就会像流水一般,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仿佛只要不提起,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就会被彻底埋在冰山之下,不复存在。 沈辞衣转过头,昂首看向天幕,缓缓继续道。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那些征伐以外的得失,那些日出而做日落而歇的平凡,开始慢慢地扎进心里,在枯萎的荒芜中冒出新芽,且兀自顽强生长,继而敲响了沉寂已久的心扉。” “罗刹教为何一定要南下入侵中原武林?昔日的中原与西域对立,而今的南北相争,就算是一个门派,一个家族,内部也有派系之分,也会有兄弟闫墙,说到底,争的是权力,抢的是利益,夺的是名声,可就算最后得到了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这种念头一旦兴起,便难能抑制,从没有过的想法,令我不自觉的开始怀疑起自己曾经的取舍,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随着一个个问题地出口,沈辞衣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渴望,这些心事压在心里太久太久,没有人分享,这无疑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李星河没有回答沈辞衣的问题,而是给出了新的问题:“所以你想到了背叛?” 沈辞衣嘲弄一笑,回身摇头,说话的声线轻柔的仿佛一团迷梦,一瓣花影。 “当然没有,平静都是别人的,不是我的,我不过是个旁观者,今日萍水相逢,他日敌友难辨,这是人的劣根性,我还没有伟大到为别人的平静而压上自己的性命。” 月色朦胧,李星河不言不语,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辞衣,等其下文。 “直到一年前,我来到申州,遇到了江景渊。”沈辞衣闭上眼睛,半晌再睁开,说道,“让我真正下定决心退出组织的原因,是江清和。” 夜渐深,水汽迎面打来,沾湿衣襟,空气也在骤然间变得凝重起来,就连轻飘飘的风都仿佛有了重量。 “清和,我的女儿。” 李星河闻言猛地瞳孔微缩,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打量了沈辞衣半晌,惊诧道:“江清和是你的女儿?” “不错。”沈辞衣坦然回看李星河,“清和是我和阿修罗王的女儿,当年我生她的时候,正是罗刹教濒临溃败之际,我逃过中原武林人士的追捕诞下了她,并将她寄放在一处农家,可等事情过后,我再去找时,我的女儿和那处人家都不在了。” 李星河尚未从震惊中回神。 关于沈辞衣和江氏父女的关系,李星河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母女这一层,因为从沈辞衣的外表,真得看不出她有个江清和这么大的女儿。 沈辞衣不闪不避,娴静地站着,任由李星河上下打量自己,眸中隐有水色潋滟荡过。 李星河微微皱起眉头,待细看,对方眼底一片冷淡,沉默了会,李星河再问道:“是江景渊将孩子带走了?” “嗯,阿修罗王虽号修罗,却是罗刹教八大法王中最惜人命的一个,他也并非西域之人,他来自中原。”微停顿了会儿,沈辞衣轻轻一叹,再说道,“修罗是为了我才加入的罗刹教,我刚怀孕的时候,他就劝我收手与他一同离开,退隐江湖,是我不愿,当日华山之上,修罗王假装中计身亡,金蝉脱壳离开罗刹教,也离开了我,从此以后,这江湖上再没有罗刹教的阿修罗王,唯有申州江景渊。” 不少陈年往事随着不急不缓地叙述就这么涌上心尖方寸之地,满满当当,逼得沈辞衣不得不去一一回想。 当年,为了腹中孩儿之事,她与江景渊争执过无数次,每一次当她完成任务归来,迎接她的都是江景渊的怒火。 江景渊怨她对他的隐瞒,怨她不顾身体。 因为这个孩子,江景渊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以毒杀人。 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孩子,江景渊选择与自己分道扬镳。 酸涩的滋味,一层一叠揉满整个胸腔,沈辞衣悔不当初。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总是不珍惜那些一直出现在你眼前的人和事,等到真正失去了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那些自己曾经最不在意的,那些最平淡的过往,早在不知不觉间填满了心中的所有沟壑。” 56# 往事 你想赎罪? 这世间什么是不会变的? 人心和岁月都在变,江湖也在变。 沈辞衣静静地站在庭前,默默地看着头顶的夜空。 “当年的我,无论如何的也想不到未来的自己居然会得这般畏首畏尾,哈,世事无常啊。”沈辞衣轻声感慨。 夜风旋起,一阵阵冷风直灌衣襟而来。 不,不对,很不对。 尽管沈辞衣言之凿凿,可李星河却还是本能的觉得不对。 沉吟须臾,李星河敛下心中杂念,问道:“依你所言,当年的你,竟不知江景渊就是阿修罗王?” 江景渊年少成名,是更早于阿修罗王的存在,他们既是夫妻,那沈辞衣又怎会不知阿修罗王的本来身份? -- 第88页 沈辞衣闻言,扯起嘴角,自嘲一笑。 冷风入喉心作痛,不及出口的衷情,凝成了嘴角最苦涩的弧度,半晌,沈辞衣才开口道:“你也觉得很奇怪是吗?可我是真得不知道。” 夜深人静,雾气潮湿,沈辞衣突然觉得很冷,浑身各处的骨头缝里都传来钻心的疼痛,几欲要她性命,沈辞衣没有被面具挡住的脸也不由变得越来越惨白起来,唇瓣更是半点血色也无。 “我不知道啊,少时壮志凌云,当年的我,野心勃勃,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我与修罗是在太湖相识的,他对我一见倾心,从此锲而不舍,我本打算杀了他,却意外发现他的功夫不错。会与修罗成亲,也是因为这样能令他对罗刹教,对我更加死心塌地罢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他,对他的过往我一无所知。” 李星河不可思议重复道:“你与他成亲,且育有一女,却对他的过往全然不知。” 说话间,李星河顿起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只是这份警觉,没有半分被摆在脸上,他看起来依旧气定神闲。 “是。”沈辞衣不闪不避,抬目直视李星河,良久,沈辞衣别开目光,又是一声自嘲,眼波流转间尽是苦楚和嘲讽,思及过往,沈辞衣胸腔震痛,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似的,“当年我只想着如何让罗刹教入主中原,我以为自己根本不爱他,我确实不配为人妻为人母。” 那一年,在太湖上的惊鸿一瞥,令江湖上最负风流盛名的多情公子江景渊陷入情网,至此难忘。 此后心肠所挂,魂魄所牵,唯那无心无情之人的淡然一顾。 他追着她,从太湖到燕京再到西域。 他为了她,加入魔教。 他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原则,运毒杀人。 生下清和之后,江景渊最后一次请求沈辞衣与自己一同归隐山林。 可沈辞衣一如往常地予以拒绝,并头也不回地离开。 静默无言中,江景渊突然察觉到,于他而言,她妻子的背影,竟是如此模糊难辨,原来他们两人之间,始终都有着无论怎样也拉不近的距离感。 这一切,到底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凡物各自有根本,种禾终不成豆苗。 最后,江景渊选择了离开。 “当年得知修罗死在了华山,我甚至没觉得自己有多难过,我们都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恰恰相反,我身经百战,从小见惯了人性之恶,早就锻炼出一副旁观人世冷暖的淡漠面孔,死,我见得多了,能为圣教崛起而死,是他阿修罗王之幸,哈,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铁石心肠。” 沈辞衣仿佛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一下,眼神也有那么一两秒的散乱。 “然,在这近十年的游历里,我看了太多平凡的温情,都是些不足道哉的小事,却一次又一次的打动着我,经年累月,在坚硬的心,也会破开一道小口,在不经意的触动下,发出淡淡的回响。” 沈辞衣静静地讲述着,她似是陷入到过往的回忆里不能自拔,所以无可避免的失态了。 “我本以为,按照自己的性格,往事就如同酒坛子里的陈酿,丝丝缕缕化入喉间,也便这么过去了,不想那一点醉意却如此恼人,在恰当的时候,晕出醇厚的滋味,一点一点蚕食心境。” “清和的出现,彻底激发了那一点醉意,令我不觉变得踌躇,最终开始后悔。” 这些话若是放在平时,沈辞衣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夜间的寒意凌厉似刀,夜风绵延,草木呼呼,刮刻着地表的落花沙烁,悲鸣的仿佛哀歌。 这是旁人的私事,李星河无意劝解,也无能劝解,只静静坐着。 好半晌,沈辞衣稳下心神,继续道:“过去的事情我无能改变,可如今,我只想与我的丈夫女儿一同退隐江湖,安安稳稳的生活。” 一朵梅花被李星河捻在手指之间把玩,艳红的花瓣在白皙的手指间,来回翻覆打转,对比强烈,动人心魄。 闻言,李星河停下跳动的手指,抬眸看向沈辞衣:“你想赎罪?” “如果犯下的罪真能被救赎,那我愿意为此做任何事情。”沈辞衣扯了扯嘴角,随后垂下眼,掩去眸中倦色,“可过去却不愿放过我,我的女儿因我而遭受灾难。” 李星河:“是罗刹教的人抓走了江清和。” 说话间,李星河的手指又动了,鲜红的颜色再次在他的指尖跳动起来,然不过两圈,李星河又停了下来,转而抬起另一只手去揪那朵梅花的花瓣。不多时,那花上的花瓣便被他一片片揪了下来,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花蕾。 沈辞衣点了点头,她没有理会李星河的小动作,一颗心如坠冰窖,冷言冷语,出口的字字都透着冰渣:“因为我的一些反常举动,教中之人发现了修罗还活着的事实,他们找上修罗,要求修罗继续为罗刹教效忠,可修罗却已不愿再与罗刹教有任何纠葛,申州地处中原,罗刹教众不敢聚众生事,以修罗的能耐,他们也奈何不了他。” 以江景渊的势力,确实,李星河:“所以罗刹教选择了对清和姑娘下手。” 沈辞衣点头,沉痛道:“三个月前,清和突然被罗刹教的人绑走,经过这十数年的暗中发展,如今的罗刹教足以成事,我与修罗虽不惧它,但清和落在他们手中,我们无法投鼠忌器。” -- 第89页 李星河缓缓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僵,只一瞬,又探了去,拾取另一朵梅花继续蹂|躏,他的手仿佛停不下来似的,微蹙的眉头昭示着他在沉思,半晌,李星河微眯着双眼,问:“你们为何不将此事告知杨楚?” 提及杨楚,沈辞衣的态度变了,是冷漠,亦有不屑,淡淡道:“清和不希望我们将他牵扯进来,若非你的缘故,我们甚至不会让他知道清和失踪的消息。” 李星河并不赞同:“他们是爱侣,这对杨楚来说并不公平。” “告诉他何用?以杨楚的秉性,这事他根本帮不上忙,反而徒增打草惊蛇的危险,置清和于危险之地。” “你太小看他了,杨楚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他虽自傲却也自知,更懂得不变可应万变之理。” 沈辞衣垂了垂眼眸,神色淡淡的,仿佛在讲述与自己完全无关的闲事:“是你高看他了,他配不上我的女儿。” “夫人爱女心切,在下可以理解,但夫人此言,仍是差矣。”李星河挑着眉,偏头向沈辞衣的位置望去,眉目中还带着一点不大常见的柔软笑意,“须知后生可畏,所谓前不见古人,后却有来者,尘寰众生,如攒灰积薪,一向都是后来者居上。” “时局紧迫,我没有那个心力去深入了解其他。”沈辞衣摆了摆手,她无意与李星河在这点上多做纠缠,继续回到原本的话题上,“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扶摇山庄内有玄门弟子出现。” 57# 出城 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看清自己。 沈辞衣淡淡地讲述着,怅怅然的话音飘荡空中,久无人迹的小院,年久失修,在寒冬腊月里更是孤寒冷清,残破的仿佛风烛残年的老者,透出一股沉沉的暮气来。 可李星河却在这样的氛围中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意从内心深处慢慢滋生、弥漫,继而传遍全身,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不觉变得感慨了起来。 有多久了? 自己的名字有多久未曾与他人有过关联了? 哈。 感慨须臾,李星河不动声色笑笑道:“但你二人的行踪已被罗刹教的人监控,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危及到江清和的安危,你们不敢打草惊蛇,让罗刹教的人发现我的存在,所以你们不敢直接与我接触,不得已之下,你们找上了杨楚,引导他发现江清和失踪的事情,借杨楚之故引我入局。” 见其神色,沈辞衣目中的寒冰有一刹那的消融,她似乎对李星河所得出的结论感到非常满意,眼里也随之泛起一丝淡淡的温暖,点头:“不错,一切皆如你所言。” 李星河想了想,又问道:“那当日,在扶摇山庄外与杨楚见面的江清和又是谁?” “是江景渊。”沈辞衣解释道,“清和与杨楚的关系虽不算天下皆知,但也并非秘密,稍有情报者皆能获悉,杨楚的身后是剑圣慕天星,是冥殿,是江南龙头扶摇山庄,便是罗刹教也不敢大意,所以江景渊以清和的名义给杨楚寄出的飞书是在罗刹教的允许范围之内的,他们也不希望杨楚因为发现清和失踪的事情而介入局中,因此而过早的惹上江南势力。” 这一点,也与李星河所想无差。 “所以江景渊会以清和姑娘的名义前往江南面见杨楚,也是你们暗中做的手脚。” 沈辞衣点头:“不错,只要给他们造成清和若不亲自前往一趟,杨楚就会立马赶来的错觉,他们便不能拒绝。” “好算计。”李星河抚掌赞叹。 如此毫无破绽的说辞,也确实值得自己这一赞叹,李星河心下暗自笑了一声,可笑意却如有传染,一星半分绽在心头,只消片刻,便晕上了他的眼底与眉间。 “环环相扣,釜底抽薪,以两位之能要救出江清和应是不难,那你们如此迂回地找上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要救人确实不是没有机会,但我们被困申州,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清和是我们的女儿,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不敢冒险。”顿了顿,沈辞衣深吸一口气,眼神里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况且这次救回了又如何,只要罗刹教还存在一日,我们一家就不可能平安归隐,他们是不会放过叛徒的,无论是我还是修罗。” “那你们更不该瞒着杨楚,有他在,便可笼络江南势力,如此,再一举歼灭罗刹教也不是不可能。” “我说过,我们不可能拿清和的生命冒险。”听闻此言,沈辞衣冷下脸来,出口的声音也不觉带上一股冰渣子般的寒意。 李星河没有回话,只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抱歉,是我失态了。”其实话一出口,沈辞衣就后悔了,别开目光,第一次在李星河面前示弱。 “无妨。”李星河道,“那你们找我是为了什么?你想要我帮你,再一次灭了罗刹教?” 沈辞衣点头,平缓道:“不错。” “哈。”李星河看着对方,轻飘飘一笑,甚至笑出了声,可他脸上的笑意却很淡,淡的仿佛嘲讽。 对方无言,沈辞衣也不催促,只凝目看着他。 李星河抬手打开面前的茶壶盖子,就着昏暗的夜色看着内里飘浮的茶叶,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夫人可知此为何茶?” 沈辞衣摇头:“我不了解这些。” “此茶名唤黄山毛峰。”昏暗的灯火下,李星河明亮的双目紧盯住沈辞衣,“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这黄山毛峰,只生于黄山之巅,别的地方是决计无法种植的,即便勉强培植出来,口味也必然大变。” -- 第90页 沈辞衣微眯了眯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看清自己,高估和低估自己都无法将自己的能力最大化,所以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沈辞衣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这也确实是瑶城第三子——岚雪公子的一贯作风。 “以我一人对抗死灰复燃的罗刹教,你们未免也太高看我了。”李星河万分感慨道。 虽是拒绝之意,但从头至尾,李星河始终文质彬彬、温文守礼。 这种人最好说话。 因为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气,永远都是一副温文和气的样子。 但沈辞衣深知。 这样的人也同样最难说话。 因为你的要求态度,都无法影响到他的决定,从他的脸上,你根本看不出任何波澜,也无从得知他的态度究竟如何。 沉默半晌,沈辞衣的脸上,骤然显现出一种既痛恨又坚决的表情:“是我心急莽撞了。” 顿了顿沈辞衣再道:“对抗罗刹教之事,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功成,凭我们几人也确实勉强,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但在此之前,我仍有请求,我请求你,请你帮忙救出我的女儿。” 说话间,沈辞衣从亭栏边往回走了几步,她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面具取下。 清丽无双的面容,比之霜雪冷三分,比之冬梅更艳绝。 拥有此等面庞的人,就算明知此人冰清雪欲,霜华凝胸,也仍教人无法移开视线。 也难怪当年江景渊愿意为了她而加入罗刹教。 摘下面具,暴露面庞,便等同将自己的所有全部押上,为了救回爱女,沈辞衣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她的眼里一片墨色,隐约可以从眼角看到一点岁月的痕迹,但她的轮廓依旧还是曾经少女的模样。 沈辞衣固执而又坚定地看着李星河,微微弯下腰,一字一顿,言辞恳切:“拜托你。” 李星河抬目凝视着沈辞衣,静默半晌,一叹道:“她人在哪里?” 闻言,沈辞衣松了口气,答道:“临沂,罗刹教在临沂北山有个最大的据点。” 李星河:“你们与我同往?” 沈辞衣摇头:“未得允许,一旦我们离开申州城外三十里,清和就会丧命,我们可以伪装,但难保不露破绽。” “好,我去救她。”李星河抬着头,缓缓移开注视着沈辞衣的视线,放眼去望空中皎洁的明月,良久,李星河笑了一下,这一笑,仿佛冰破雪融,大地回春,“不是帮你,我帮的是杨楚。” 沈辞衣微侧过身,顺着李星河的目光望去,胸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无论如何,我都要多谢你。” “夜深了,夫人回去休息吧。” “请。”沈辞衣将面具带回,转身离去。 沈辞衣离去后,李星河又孤身静静坐了一会,他的手指在石桌案来回轻点,似沉思,又仿佛只是闲坐。 月头升至中天,亭内的廊灯倏忽一闪,缓缓灭了下去。 是内里的烛火燃尽了。 李星河怔了怔,悄寂的黑暗中,李星河微微笑了起来,右手手指压在石桌面,轻轻一转,而后起身离开。 最后一丝声响散去,这个偏僻的后院彻底陷入了死寂。 半空有云,月忽而藏至云层之后,黑暗笼罩了这一方天地。 时间缓缓推移,就在拨云见月间,一道身影从墙外跃入,轻飘飘地行至凉亭之内。 那人黑衣蒙面,凝目向石桌看去,赫然便见石桌上躺着“临沂”两个大字。 那是以艳红的梅花花瓣所堆叠出来的两个字。 获知信息,黑衣人抬手一拂,而后,转身从来路离去。 在他的身后飘落的残花,撒了满满一地。 次日李星河收拾了不多的行李,下楼。 早饭的时间,大堂内坐满了人,喧嚣一片,可李星河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沈辞衣。 和她的刀。 沈辞衣总是随身带着这把刀,这把通体全黑,长达七尺的大刀。 李星河嘴角上扬,带出笑意,迈开脚步,大步走向沈辞衣的对面坐下。 沈辞衣又恢复了以往冷漠的样子,仿佛昨夜那个失态的人并不存在一般。 李星河看着她,笑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沈辞衣抬头:“不送。” 李星河眼神一扫四周,悄无身息地递出一张对折的宣纸,小声道:“半月后,此处再见。”说话间,李星河倾身站起,以正常的语调,温和道,“沈姑娘,在下告辞了。” 话毕,李星河转身,前去柜台结账。 沈辞衣不着痕迹地收下李星河递来的宣纸,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打开观视,那是一份简易地图,地图上写着临安,看地图上标注的位置,那地方应在断水山左近。 断水山…… 沈辞衣默默将地图收入怀中。 李星河离开的这一日,申州城内竟难得地飘起了雪,薄霜覆石,檐顶皑皑,微弱的寒意不至沁骨,却也足够冷峭。 雪不大,李星河也没有打伞,忽略他背上的小包袱,旁人还道他只是信步赏雪的公子哥。 这场申州初雪,真的太小太小了,落雪好似粉末细沙,扑簌簌地下着,沾在肩头迅速融成一小圈水痕,将寒未寒的冷意并不明朗,倒是将空气熨贴的十分清新。 -- 第91页 看着眼前景象,李星河甚感遗憾。 好景却不能赏,果真时不我待啊。 58# 北上 不动明王,果真名不虚传。 这一程,李星河没再如以往那般拖拖沓沓,游山玩水。救人如救火,出申州城前,李星河买了一匹马。 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临沂。 越往北走,风雪越大。 行路途中,李星河突然勒马回身。 雪,依旧不断地落着,来路与前路,皆成茫茫一片。 还好自己买了匹黑马,不然恐怕就要融进这天地之中,难以寻见了。 哈。 李星河笑了笑,轻叱一声,策马远去。 许是由于风雪肆意,出门人数骤减的缘故,这一路,李星河走得异常顺利,不说拦路打劫的山匪,便是往常游历路上所遇到的小麻烦都没有一桩。 平静得简直不可思议。 古城临沂坐落北地,四时冽风呼啸,入冬后更是大雪埋原。 雪是白的,可城墙却是由一色的黑石所堆砌建成,故而并不会如寻常建筑那般被大雪淹没。 远远望去,只觉黑白分明,凛冽大气。 李星河策马来到了临沂城下,头顶上,“古城临沂”四个黑底金字的匾额古朴拙重。 仰头静静看了城门一会儿,李星河因赶路而长久下垂的嘴角竟微微牵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半晌,李星河牵马进城。 李星河入城当夜,风雪骤停,飘飘扬扬的雪花不知何时散了去,渺远的青灰色被如水寒凉的月夜所替代。 疏浅的月光透过完好的窗纸洒进屋内,映照着内里睡得正深的李星河。 光影浮沉。 一夜平静。 第二日清晨,天空也终于露出了全貌,铅灰色的浓云消散,彷如雨洗般纯净的底色上,朵朵白云的轨迹也比往日来得更为清晰一些,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 歇了一夜的李星河,再次启程赶路。 斜阳下,一群归鸦惊起,掠过树林,复又振翅高飞,远远越过坐落前方半山腰上的庙宇,隐入群岚之中。 李星河停下马,昂首望向被自己惊飞的归鸦方向。 眼前是一座荒山。 荒不是荒芜的荒,而是荒凉的荒,举目望去,杳无人烟。 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路自山下延伸,蜿蜒而上,没入丛生的杂草间。纵然如此,石阶却很干净,仿佛日日有人清扫,又仿佛杂草灌木,皆敬畏钦服,不敢驻足其上。 就快到了。李星河心想。 半山腰的那座庙宇便是沈辞衣所说的罗刹教在中原的据点。 琅琊殿。 一座伪装成道观的楼宇,江清和就被关在里面。 策马再走一程。 暮色渐重。 此时日已偏西,冬日的太阳本就落山的早,山中更是如此,大概只需再过一盏茶的时间,天色就会完全黑下来。 李星河看了眼前方山道,略略思索了会后,纵身下马。 前方山路越来越崎岖难走,已无法再骑马前行。 李星河抬手拍了拍伴他数日的马儿,将它背上的马鞍卸下扔在一旁,笑道:“走吧,以后你自由了。” 这马仿佛通了人性一般,嘶鸣了两声,伸脖过来在李星河的衣服上轻蹭了蹭。 “走吧。”李星河又抬手再拍拍马颈。 马儿又鸣了一声,方迈蹄奔走。 夕阳,残如血。 晚霞,美如画。 目之所及,皆被夕阳晚霞映染成一片炽色,冬日的黄昏也可如血般红艳。 沁骨的寒风袭来,带起枯叶千重。 风雨前夕的寂静里,李星河遥望着那座庙宇无声地微笑起来,抬起的手状似无意的在腰间轻轻一按。 待李星河放下手时,身影倏动,一瞬之间便已飘出数丈之外,身侧林木不断倒退。 转眼,李星河便已来到山脚之下。 天边的霞光渐渐消逝,一轮皓月的清辉盈盈洒落。在月光的朗照下,山上庙宇的一角已隐约可见,李星河足下功力再运,施施然向山腰掠去。 不多时,李星河便穿出山林,来到半山腰上。 此时月已升至半空。 今日的夜色极好,天上一丝薄云也没有,几近满月的清辉撒下,照得周遭环境一目了然。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庙宇坐落在空地之后。 右手边则有一口不算大,也并不小的小水池。 水池的不远处种有一颗松树,估摸着有千岁之龄,粗壮的枝干上,悬着一口古钟,因松叶太过繁茂,长年累月,那口古钟便被那葱绿随缘盘上,颇带禅意。 庙门朝南,潺溪流过,是极好的坐向。 李星河抬步向水池边上走去,池水清澈见底,那些色彩斑斓的锦鲤皆若空游,艳丽的鱼身映衬着婀娜飘摇的深色水草,仿佛琉璃碗里搅弄好的色彩油墨一般,翻卷出一层层迤逦的浪。 李星河见状不禁咂舌:“连鱼都要养的这么肥,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贪婪,没有分寸啊。” 顿了顿,李星河再次自言自语道:“不过也是,若不贪婪,你可能也不是你了,等闲变却故人心,乃这世间最惆怅的事情之一,而你还一如既往,倒也令我欣慰。” 说这话时,李星河的眉眼淹在薄纱笼罩的月光里,温柔得不像话。 -- 第92页 却也诡秘的不像话。 天幕清透,星河浩瀚,潭水倒映着朔月繁星,李星河在水池边自说自话了会后,便起身走至巨大的松树下面,半靠在树干上微微眯着眼,像模像样的假寐起来。 风声飒飒,吹得枝叶窸窣作响。 四周不由陷入到更诡异的沉默之中。 良久,李星河的嘴角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至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控制力变差了,轻声一叹,李星河睁开双眼,对着无一人的空旷大地道:“你出来吧。” 四周没有人,自然也不会有人回应于他。 又静等了半晌,李星河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将他背后的小包裹取下,打开。 包裹里只有一个琉璃瓶子,而瓶子里所装的竟是一只蝴蝶。 活的蝴蝶。 此时这只蝴蝶正挥动着翅膀向正面对着李星河的方向飞扑着。 不知疲倦地飞扑着。 已不知它究竟这样飞扑了多久。 可它依旧还在不知疲倦地飞扑着,仿佛直欲冲破瓶子一般。 “不动明王,明王不动无人知,果真名不虚传。”李星河悠悠说道,他的唇边含着一片月色,“沈姑娘,你已跟了在下一路,不累吗?” 微顿了顿,李星河感慨再道:“这一路,我用尽全部的心力想要找出你的位置所在,却还是没能成功,佩服佩服啊。” 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语就这样被李星河轻轻巧巧地说了出来,宛若寻常的问候,煦如春风。 四周仍是一片沉默,衬得李星河仿佛是个自言自语的傻子。 可李星河却并不在意,缓缓开口,继续自说自话:“这是迷叶蝶,此蝶向来成双成对,双蝶之间互有感应,百丈之内,便是刀山火海,雄蝶也会义无反顾地扑向雌蝶。” 说话间,李星河突然起手将禁锢蝴蝶的盖子打开。 一朝得了自由,雄蝶冲出禁锢,一路向它盼寻已久的方向飞扑而去。 蓦然风起。 轻风自前方拂来。 随着夜风同时而来的,还有刀。 比风还要更加轻柔的刀光。 比之月色还要明亮的刀气。 黑暗中有人扬手起刀,一道银线直入,如秋霜切玉,割开月色。 刀锋锐利,月光太凉,三尺之前,蝶未近身,便已被刀气斩落。 未尽的刀劲,破开空旷的平地,迎面直袭李星河。 李星河稍稍抬起右手,并指成剑,指尖一点寒芒,划出的流光如云线迤逦,剑气逸出,极似山岚起远山。 月光下有刀,清风中有剑,刀劲与剑气交汇之处,月光柔和了夜风,一切归于平缓。 黑暗中,有人抬步走出,来到月光之下。 是沈辞衣。 沈辞衣凝目看着李星河,一向淡漠的她,此时的眉眼间竟也有了薄薄的怒气。 李星河见之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能将龟息大法练到这个地步,当世只此一人,李清河是真心地赞美沈辞衣,尽管这话听上去实在很像挑衅。 沈辞衣在距离李星河两丈远的地方停下,凝目看着他,她的瞳孔很黑,也很亮,盯着人的时候,十分锋利冷酷,却又含着难以言说的迷离情绪。 沈辞衣问:“雌蝶……是什么时候?” 59# 摊牌 你终究还是入了瓮。 李星河看着沈辞衣,闻言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我给你的那张地图。” 虽是问句,可李星河却是以肯定的语气说出的。 沈辞衣怔了怔,似有所悟,双目闪动间,抬手将怀中的简易地图拿了出来,但这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张纸。 李星河徐徐起身,为她解开心中疑惑:“画出这张地图的墨水里,掺杂了从雌蝶翅膀上采下的鳞粉,这种粉末极细,一旦掺入墨中便再难察觉,唯有雄蝶能受其感应。” 原来如此,沈辞衣了然的同时,内心的疑问却更深了。 与李星河接触以来,沈辞衣自认掩藏的很好。 她从不小瞧自己的对手,所谓搏狮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对上李星河后,沈辞衣处处小心,步步谨慎,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李星河仿佛能看到沈辞衣内心的想法一般,直接开口为她解除疑惑。 “你确实足够谨慎,但你还是漏算了很多。” 圆月渐渐升高,即便站在林木葱郁的半山腰上,也已经可以看见天空那轮明亮的圆弧。远山则被铺天盖地的树影所笼罩,站在山腰看去,平添了几分苍凉之感。 “是吗?”疑问间,沈辞衣缓步前踏,边走边将手中的宣纸撕碎,对着地上雄性迷叶碟两半的尸体撒下,“你究竟是如何看破我的身份的?” 李星河无视她的举动笑了一笑。 “我会在那时来到申州,确实是因受人所托,但所托之人却并非杨楚。”李星河眨了眨眼,漫声道,“而是关峋。” 李星河的神态还是那么的文质彬彬,皎洁的月光,衬得他气质清华,可是他出口的话语,却让沈辞衣的内心阴云横生,片片乌云,携裹着暴雨雷霆将她团团围住。 “所以你入局的初衷是西海棠的失踪事件,而非江清和失踪一事。” “不错,江景渊与西海棠的元宵棋会,江清和真正失踪的时间,我早就一清二楚,我与杨楚,是那之后在揽星阁内偶然遇见的,从一开始我便已获取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的消息。”李星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辞衣的面色变化,侃侃说道,“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从我进入申州城起,你便一直在跟踪我,想以此来控管我所得到的情报,只是可惜,此举反而将你自己的嫌疑提早曝光了。” -- 第93页 “原来是算漏了这一点。”沈辞衣润了润嘴唇,出口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浅浅的喟叹,“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与西海棠失踪一事有关,我故意暴露给你的皓星天华与不做防备的肆意跟踪反而成了最大的破绽。” 李星河:“不错。” 沈辞衣沉吟了一会,仍有不解:“可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什么,我也可能与西海棠失踪一事完全无关,我给你透露的情报是可以成立的,你与扶摇山庄来往密切,天刀关府因对你有所防备,而刻意模糊时间节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也曾这么想过。”李星河先是点点头赞同,随即又摇了摇头,声色俱柔,“但你所暴露的远不止这一点,最致命的那一点你还没有发现吗?” 沈辞衣微微眯起双眼,沉吟一瞬,说道:“愿闻其详。” 李星河:“江景渊。” 沈辞衣闻言皱眉,随即笃定道:“不可能,江景渊所有的举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江清和还在我手里,他不可能暴露什么,他也不敢。” 真是自信的女人,李星河一哂,问道:“事成之后,你可有去江景渊的居所看过?” “当然。”沈辞衣并非鲁莽之人,她当然会去检查,她不可能会让江景渊留下任何线索。 李星河闻言一叹,似乎很失望:“我是说之后,几个月之后。” 沈辞衣目含疑惑地看向李星河。 “江景渊的居所,满布灰尘,从积灰程度可以看出,那屋子起码有半年时间没有住过人了,可你却说江清和是三个月前失踪的。”李星河抬目,一字一字地说,“这足可证明说谎的那个人,是你。” “原来如此。”沈辞衣恍然,关于这点她确实没有想过。 “暴露千石引,以罗刹教法王的身份,正式引我入局,这,是江景渊给你的建议吧。” “是又如何?” 李星河没有回答,而是道:“西海棠的失踪之谜,我本只当是普通的江湖仇杀,是千石引的出现,让我开始产生了戒心,我完全没有被人跟踪的感觉,却总在与你偶遇,这一切都一再再的指向了你的身份极有可能就是当年的不动明王。可你若真是明王,再加上一个出身七巧阁的江景渊,要隐藏自己何其容易,何必次次都被我撞破,除非你是故意的。” “那一日我邀请风静如至后院品茗,那看似是一个为了证明你的身份而设下的局,但实际上要证明的,根本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是否会有意地将自己的身份故意暴露给我。” “当日在后院,我所得到的情报仅仅只有你发间的一朵梅花花瓣而已,那根本不能算做证据,你只需说自己是经过时无意间沾到的即可,可你却承认了,你的承认证实了我的猜想。” 随着李星河的话语,沈辞衣脸上的血色缓缓褪去,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起白来,她几度张嘴想要出口反驳李星河的话,都以失败告终。 被算计了。 “我就不该给他机会,当时我就该直接一刀杀了江景渊。” 沈辞衣微微仰起脸,悠悠一笑,她虽语气温柔,面色平和,可眼里的血丝却鲜红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 沈辞衣长得真的很美,美人变色,任谁看了都会心疼,便是李星河也不例外。 见人如此,李星河不由放缓了语速,他的声音本就十分好听,刻意放缓的语速更是让出口的话语温柔的不可思议。 “可你为何要将身份泄露给我呢?” “那一夜我们摊牌之时,你的话太多了,无论是关峋口中的西海棠,还是传闻中的不动明王,都不是多话之人,关峋更言,西海棠是个冷漠的人,她向来不屑,也从来不向他人倾吐自己的心事,所以他们无法分辨西海棠失踪的真正原因,而你却恰恰相反,你的话很多,情绪也一度崩溃。” 轻轻一叹,李星河继续道:“这又是为什么呢?是我的猜测错误,你根本不是西海棠,但你偏偏又承认了自己就是沈白月。” “我让风静如查过冥殿的情报网,西海棠出现在关府的时间正是沈白月在江南武林消失的那一年。” “太巧了,过多的巧合必有人为干预,如此在串联从头,便只有一个解释。” “你是为了说服我,说服我相信你已放弃权力欲望,说服我帮你去救人。” “可你根本不在乎江清和的生死啊,若否你也不会说谎骗我,那你苦心积虑,千方百计拉我入局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 事已至此,愤慨无意,想清楚这一点,沈辞衣心下翻腾的怒意,渐渐平和了下来。 闻言,她甚至很配合地接话问道:“是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我啊,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我,虽然我还不知是何理由,但从假的江清和出现在扶摇山庄外开始,你的目标便一直是我。”李星河为沈辞衣快速平复的心绪而感赞叹,不愧是明王,难怪她能将龟息大法练至臻境,“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断,虽合情合理,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佐证。” 沈辞衣恍然:“原来如此,所以你顺势接受了我的请求,并留了这张地图给我,自己则带着迷叶蝶上路。” 李星河点头:“不错。” 沈辞衣依旧疑惑:“可蝶在瓶中,你何以如此自信?就不怕推测错误,放出雄蝶当场打脸。” -- 第94页 李星河摇了摇头:“不会的。” “哦?” “从申州到临沂的这一路,太平静了,平静的仿佛早有人将这一路的障碍铲除,只为能让我顺利到达此地。”李星河笑了笑,“如此再串联前后,沈姑娘以为还会错吗?” “哈,据闻瑶城七子中的三公子星河,擅控时,主攻心,传闻果然不假,佩服佩服。” “你也不必谦虚,如此布置,甚至不惜以自己的亲生骨肉为饵,不动明王也同样一如传闻,毒辣似蛇蝎。” “我当然不谦虚,这一局我还没有输。”沈辞衣神色淡淡,眼里却闪过一点亮光,“你的分析确实不假,但眼下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你还没有解决。” 李星河不解道:“是什么问题?”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你深入虎穴,如今你要如何脱身?” 随着沈辞衣的话语落下。 琅琊殿前的几处廊柱上,火把亮起,映得这一带恍如白昼。 沈辞衣侃侃而谈道:“虽然过程漏洞百出,但我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你终究还是入了瓮,如今你又要如何脱出升天?” 李星河笑了笑:“原来是这个问题,这一点我并不担心。” 沈辞衣眉心微蹙:“哦?” 李星河好整以暇:“若只是想要杀我,你们可以有更直接的办法,如此迂回地引我来此,无非是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沈辞衣不屑:“是又如何,你还有的选择吗?” 李星河仰头,看头顶星河浩瀚,夜风极尽温柔,揉着雪的清新,带着雾的湿凉,扑在脸上,沁人心脾。 真是美好的夜晚,与这对峙的气氛格格不入,李星河觉得很可惜。 他不愿辜负时光。 “比起这个,我更想与你探讨另一个问题。”收回视线,不愿辜负美好夜色的李星河硬是在山雨欲来里,窃取了几缕空闲。 沈辞衣也不着急,挑了挑眉,道:“还有时间,你说吧,我不急。” 李星河眨了眨眼,问道:“阁下以为,关缺此人如何?” 沈辞衣思付一会:“虽威严霸气,但生性多疑,绝非明主。” “不错,多疑谨慎,稍微了解过关缺的人都知他的秉性,这样的人最是难以取信。”李星河抚掌凝目,带着满眼满脸的好奇朝沈辞衣看了过去,“沈姑娘并非关氏血脉却能取信关缺,还成了天刀关府的二当家,不知是何缘由?” 沈辞衣平淡无波的脸上起了细微的变化,她不易察觉地皱起眉来。 眼前这人的洞察力,实在太可怕了。 但幸好,此人已入瓮中。 60# 七子 打蛇打七寸,林子彦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月,持续攀升,如水银辉,毫不吝惜地披洒在对立而站的二人身上。 吹拂的风带动松叶,寂寞地掠过天空,夭折在大地之上。 那飘落也好似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韵味。 李星河注目落叶,轻叹一声,继续道:“你告诉关缺,说你是墨无书的传人,以此来取信关缺。” “哈。”沈辞衣轻轻嘲弄了声,“关峋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你了。” 李星河转过目光,凝视着沈辞衣,半晌,摇了摇头,道:“一开始,关峋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沈辞衣有一瞬惊讶,随即道:“这不可能,从你进入申州开始,你便一直在我的掌控之内,若非事先告知,你们根本没有互通情报的机会。” 李星河:“太过自信,是你这次暴露的最主要原因。” 听闻此言,沈辞衣的脸色蓦然变得难看起来,她逆光站着,收起面上所有的巧笑嫣然,一双秋水瞳里含着锋锐的冷光,说道:“那你们究竟是如何串通的。” “申州城内的悦来客栈,无论服务还是食物,都是极差的一家客栈,但这家客栈,却有一个其他所有客栈都没有的优势,自由,入住这家客栈的房客拥有绝对的自由,只要当事人没有提出意见,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出他的房间。”微微笑了笑,李星河缓缓再道,“关于这点……沈姑娘应该很清楚才是,毕竟你也曾去过我的房间啊。” 沈辞衣的面色更差了,阴着张脸,死死地盯着李星河。 李星河没有理会沈辞衣的失态,笃定道:“墨无书根本没有传人,你骗了关缺。” “那只是你认为的而已,瑶城七子各自为政,你又了解他多少?” 沈辞衣淡淡道,她出口的声音里,似是隐含着无以言说的蕴意。 那蕴意听在李星河的耳中,瞬间便化成这天下最沉重的巨锤,凌空砸下。 李星河被这柄巨锤迎面击中,当即被砸的血肉模糊,嘴唇不可察觉地抖了抖。 你又了解他多少? 李星河缓缓闭上眼,在心里重复这个问题,语气枯涩至极。 他们师兄弟间的过去早已烟消云散,即便偶有想起也恍若隔世一般,并不真切,最后那唯一一点清晰到刻进骨血的片段,却是自己最不愿意想起的。 但李星河永远记得。 师尊死的那个大寒雪夜,当他撞开府门冲过回廊时,淡定从容尽失的李星河没有见到安好的天玄老人。 薄凉的雪地里躺着的是一具浑身冰冷、毫无温度的尸体。 还有站在一旁,浑身浴血的墨无书。 -- 第95页 李星河神游似地走过去,缓缓蹲下来,僵硬又慌乱地伸出手,试图推醒天玄老人,然而指尖所触及的却是一阵彻骨寒冰,那寒气顺着他的血脉一路流淌至心肺,太冷了,以至李星河至今也忘不了那宛若凌迟般的寒意。 思绪每每触及这点,李星河的胸腔便会充斥起血液奔流的声音,与胸口处传来的钝痛交相辉映,那些镌刻在骨子里的自责悔恨,瞬间化为最锋利的刀,一片一片凌迟着他的心脏。 墨无书,单单这三个字,李星河便一生难以释怀。 他恨他。 这个人,他最崇拜的师兄亲手杀了他最尊敬的师傅。 “墨无书若真有你这样一个帮手,那他当年根本不可能会失败,所以你不会是墨无书的传人。”李星河压下心中杂念,适时睁开双眼,淡漠地看着沈辞衣,“在当年对抗罗刹教的那一役中,关缺曾被围重伤,是墨无书救了他的性命,此后关缺便对墨无书推崇之极,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 微顿了顿,李星河再道:“也就我们师兄弟七人而已,所以你背后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就是那个人,助你取信的关缺吧。” 听前半句时,沈辞衣的面色尚算平常,可当李星河的后半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变了,彻底变了,淡漠的眼波突然幻作千百把锋利的小刀,朝李星河直射而去,恨不得将其万仞穿心。 可李星河却已不再看她。 忽视、漠视、无视,仿佛眼前佳人,完全不值得他为之侧目。 李星河起步前跨,缓缓走至空地的中心位置。 有风拂过,衣袂飘动间,似乎有一丝淡雅的清香散漾而出,仿如晚间木叶的味道,隽永而又清灵。 李星河的视线落在琅琊殿的大门处,似笑非笑地牵动嘴角:“好久不见了七师弟,你不打算现身一会吗?” 然,无人回应。 静默间,空气中突然传出诡异万分的窸窣声,一股森然阴冷的气息蓦得涌出,而后是一声轻叹传来。 “我就知道她瞒不过你。” 自黑暗中走出的人,很高,也很瘦,那是一种近乎枯朽的瘦。 他瘦的病态。 他也确实有病,且病的不轻。 瑶城七子中的第七子林子彦生来就有不治之症,这点天下皆知。 天玄老人的最后一个徒弟是个病秧子,这不知是让多少人庆幸同情的事情。 这本就是人类的劣根性。 当年天玄老人在收了第六个弟子元策之后,就不打算再收徒弟,可当他云游四方,看到被病痛折磨的苦不堪言的林子彦时,动了恻隐之心,才会将林子彦收为关门弟子。 李星河面含微笑地注视着林子彦,温和道:“你变了很多。” 林子彦点头:“我有病,我的病会要了我的命,而今我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李星河听了这话,不由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这几年你一定过得很不好。” 林子彦淡淡道:“至少我还活着。” 李星河:“你要见我,又何苦这么麻烦,说一声不就好了吗?” 林子彦侧目,不闪不避地回望李星河,闻言,笑了一下。 可惜他的这个笑容并不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他单单只是往那一站,就仿佛平地刮起风雪,便是出口的声音,也好像是在冰河里浸了再浸,确认再无一丝热度了,才发出来的一般。 “我怕你不来,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三师兄你一向坚守本心,除了大师兄之外,再也没人能左右你的决定,我又算得了什么?”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李星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一幅十分兄友弟恭的模样。 林子彦也很谦虚:“三师兄赞缪了。” “师弟何必谦虚,在众师兄弟的眼皮子底下,师弟都敢不动声色地勾结罗刹教的不动明王,并在罗刹教覆灭后,暗中笼络其残余势力为己用,此等胆量,我这一句夸奖你当得起。” 仿佛真的只是在夸奖林子彦一般,李星河缓缓道来的语气依旧和煦,唯有他抬眼时,才能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一丝掩饰不去的肃杀与决断。 林子彦不为其语所动,轻轻叹息一声:“果然,这也瞒不过你。” “你了解我,所以你知道要引我入局,光靠编的故事是没用的,但你也不可能告诉我所有的真相。”李星河微眨了眨眼,似乎想绷着,可到底还是溢出一点笑意,彷如容器里溢满了清水,轻轻一动便掀起涟漪,可是下一刻,洒出来的那些水又尽数凝结成冰,如刀般锋利逼人,“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的事实最是能令人放松警惕。” “哦?”林子彦略略起手,他的手瘦骨伶仃,没有一点血肉,“还请师兄指教。” “师尊曾言,所发生过的每一个事件,都会因为记录者的立场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说法,有时甚至会因为某一些不得而知的目的以及叙述者本身的立场,而去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说法。”李星河的视线扫过沈辞衣,在回到林子彦身上,“所以我只要将这些立场抽离,就能从中看到事情的原貌。” 林子彦赞同点头:“确实如此,还请师兄一述,让师弟看看师兄可有推测错误。” “在沈辞衣的描述里,不存在的是她对江氏父女的感情,存在的是关于罗刹教的一切,而所隐瞒的,是振兴罗刹教的幕后黑手。”说话时,李星河微微侧了侧头,他那张轮廓柔和的脸庞在侧首的瞬间,恰好被光影分割,风采翩翩,养眼非常。 -- 第96页 “三师兄果然天纵英才,难怪当初大师兄对你特别照顾。” 林子彦是故意的,故意一再地提起墨无书,因为他知道,那是李星河的软肋。作为一个旁观者,林子彦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也比任何人都要接近当年的真相。 少时,墨无书与李星河二人便经常结伴一起,同吃同住。 林子彦的身体不好,故而时常呆在房里,尤其是冬日天冷的时候。 当年有很多次,林子彦立在半闭的窗前,看着他最羡慕的两个师兄一步步从他的窗前走过,而他则透过斑驳的褐色枝干,看着他们二人行走在飘雪的小径里,投下的影子在霜雪上缓缓移动,重合又分开再重合,恍如漂浮的白云,亦像流动的光。 打蛇打七寸,林子彦从不做多余的事情,便是话语也要压着对方的要害下嘴。 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林子彦的话语就如同一枚细小却满是倒钩的钢针,精准的扎进李星河心底最脆弱、最不可触碰的地方,不翻搅个血肉模糊绝不罢休。 ----------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 61# 初心 可最后教他的那个人,却自己变节了。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琅琊殿内,突然传出爆炸声响。 火光伴随着哀嚎冲天而起。 月明星稀,微风徐徐,今晚的天色很好。 可这样一个美好安宁的夜晚,却没有发生一件与之相匹配的美好安宁的事情。 “快!快拦住他们! “他们往这边跑了!快追,快!” “啊!” 又是一阵惨叫传来。 同时有零星的几束火光纷纷往一个方向奔去,紧接着是更多的惨叫声传来,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周遭又重新归于平静。 不多时,有一人匆匆跑来,靠近林子彦耳旁小声地说着什么。 林子彦闻言,微微眯起双眼,视线死死地盯着李星河,似欲将其碎尸万段。 不知那人又说了什么,林子彦猛得转头,冷厉视线直扫沈辞衣而去。 沈辞衣被这冰冷刺骨的眼神一扫,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她尚不明所以。 对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李星河丝毫不觉意外,依旧如兰芝玉树般地立在原地,压低了声线缓缓道:“看来杨楚他们已经成功救出了江姑娘。” “你是什么时候?”沈辞衣闻言大惊,“所以刚才你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李星河挑了挑眉,却没有回答沈辞衣的问题,而是看向林子彦。 林子彦同样凝目与李星河对视。 他的三师兄,健康、俊美、温和、彬彬有礼,可林子彦很清楚,这些都只是表象,撇开这些光鲜的外在,李星河的身体里所流淌着的,是与他同样的,再典型不过的冰冷血液。 他们师兄弟七人,除去墨无书,其实都是冷漠的利己主义者,李星河甚至比他们大部分人还要更加傲慢。 “你是怎么做到的?风杨二人与你同样,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他们可没有去过你的房间。”林子彦收起眼里外溢的情绪,冷冷道,“我相信明王的本事,你究竟是如何瞒过她的眼睛将临沂的消息传递出去的?” 沈辞衣僵硬着身体,最初的震惊过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直如油尽灯枯般的黯淡着,却在听到林子彦的后半句话时,猛然一亮,重新熠熠生辉起来。 “可不就是在明王的眼皮子底下将消息传出去的,师弟你了解我的,我岂会排没后路的局?”李星河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来回打量着林子彦与沈辞衣。 异样的感觉悄然浮起,沈辞衣对林子彦的态度太奇怪了,究竟是出于何种缘故,才会令她如此惧怕七师弟? 像沈辞衣这样的女人,这完全没有道理。 林子彦闻言不置可否。 沈辞衣沉吟了一瞬,上前对林子彦道:“主上,属下前去一看。” 林子彦还没开口,李星河却率先道:“不错,你该让她去,若否,你可就要为她一人同时惹上天刀关府与申州江景渊,哦,对了,也许还有杨楚背后的扶摇山庄和剑圣慕天星。” “三师兄,不用挑拨,没用的。”短短一会儿的功夫,林子彦心下已有方案,他没有理会李星河话语中的试探,转头对沈辞衣道,“去吧,十几年前的旧事,是该做个了结了,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 顿了顿,林子彦牵了牵嘴角,从容不迫:“江清和带不回来也无妨,眼下,我们已有了更好的祭品。” 沈辞衣闻言,心下的焦急被抚平些许,微俯身:“是。” 随后转身离开。 月色凄凉,将四周映得一片惨白。 “祭品……”李星河双眼微眯,重复林子彦的话语,“什么祭品?谁?我吗?” 三个问题,林子彦闻之笑笑不语,不做回答。 李星河见状也不在意,前跨几步,与林子彦错身而过,负手看着头顶的圆月,漫然道:“不管是什么祭品,做什么用,也要你能拿得下才行。” 说话间,李星河转回身来,其身侧有剑流飞洩而起,在眼角余光未及之处,在转身不急回旋之处,气势迫人。 林子彦的视线一直追着李星河的身影,看他意气风发,泰然自若,这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真是年轻啊,林子彦不觉感慨,他的三师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勃勃生机,不像自己,老的这么快,明明比他小,明明才三十出头,头发却已开始稀薄。 -- 第97页 “擒比杀要难上数倍,以师兄之能要在不杀你的情况下抓你,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师兄不也是认定了这一点才敢深入虎穴?” “你果然很有自知之名。”李星河此言,看似称赞,实则讽刺意味十足。 “自然,三师兄的武功,不仅尽得师尊真传,更深受大师兄指点,一向是我们是师兄弟几人中的佼佼者,以我这病躯,岂有本事拿下。”林子彦也沉得住气,四两拨千斤的直接从李星河的要害下手。 又是墨无书,李星河置于身侧的手不觉微微蜷曲了下。 “你知道就好。”李星河淡淡道。 林子彦耸了耸肩,将话题岔开道:“比起这个,我实在是好奇,没想到三师兄你居然会这么好心,自己深入虎穴也要帮助杨楚救出江清和,这可不像我了解的李星河会做的事情,不知是何缘由?” 李星河饶有兴致反问道:“你了解的我是怎么样的?” 林子彦答道:“看似温文有礼,实者冷心冷情,对谁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从不浪费心力在与己无关的事情之上。” 李星河:“人是会变的。” “确实,三师兄这一路上,助人为乐,提携后辈,又为朋友两肋插刀。”说到这,林子彦轻轻叹息了声,“嘴硬心软,看似冷酷,实则仁厚柔软,看来你果然深受大师兄的影响。” 还是墨无书。 更甚者,林子彦的话,李星河无可辩驳,之前苏慕华就提过此点。 李星河张了张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今晚这个名字,真得出现的太频繁了,即便李星河知道这是林子彦在故意刺激自己,但他却不得不受其影响。 当年,在一切悲剧都还没发生前的那些年,李星河与墨无书是所有是兄弟间最亲厚的。 天玄老人一生一共收了七个弟子,但这七个弟子并不是同时收的。 先是墨无书,再是苏慕华,而后是李星河。 他们师徒四人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之后才有四师弟,五师弟…… 在他们师徒四人相伴的那几年里,李星河与墨无书因个性原因时常一起行动。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一起睡觉。 墨无书自持年长,虽然也没长个几岁,却很有责任心地认为自己该护着李星河,剑术上的一招一式,书册里的一疑一问,但凡李星河有所疑问,墨无书必尽心教导,他纵容着自己的小师弟。 当然来自墨无书的纵容也很有特色,风轻云淡,若不用心很难注意得到,却又佐着无法言说的周到细致。 李星河记得墨无书教过他各种为人处事之理。 他说人生在世,仗剑江湖除魔卫道也好,风花雪月游历天下也罢,都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永垂不朽的精魄只会存于风骨之间,而不会依附在争名夺利之心上面。 所以要守住初心。 可最后教他的那个人,却自己变节了。 至于那几年里的苏慕华…… 苏慕华是没有空理会别人的,他沉浸在自己的美貌里面,对外界的声音完全没有半点兴趣。 充斥脑海的过往,被李星河强行驱散,就像山巅上遥不可及的冰雪被风摧折,飘落掌心,却被手中的温度融化一般,毫无痕迹。 李星河嗤笑了声,淡淡道:“你不必用墨无书刺激我,没有用的,我承认他确实可以影响到我,但一个名字而已,还左右不了我的判断。” 林子彦赞同点头:“我也没有天真到,认为用一个名字就可以左右师兄你的判断。” 李星河冷嗤:“那无聊的试探,省下吧。” 林子彦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的撕心裂肺,天旋地转,咳得微微弯下腰去。 好半晌,才缓了回来,林子彦再抬起的脸上,是一片病态的苍白,颧骨高耸的地方,泛起不健康的红,出口的声音也因咳嗽声而变得闷闷的。 “当年一役,罗刹教元气大伤,根基已毁,早已不成威胁,剩下的不过只是一小部分死士罢了。” “这点在证实沈辞衣幕后之人是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没有人能在师尊……”微顿了顿,李星河再道,“和墨无书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是啊,没有人。”林子彦微微昂首,迎面一股清风拂来,吹散了他披着的长发,“当年为了诛杀大师兄给师父报仇,我们师兄弟六去其三,唯有你、我和二师兄三个人活了下来,太强之人不能入世,入世则受天罚。” 听闻此言,李星河的脑海骤然浮现墨无书惨死时的模样,心口一震,然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李星河忽然笑了起来,大笑,笑得开心却仍显有三分温文尔雅,然后他道:“怎么,七师弟这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林子彦一怔,道:“你说的不错,是我失言了,生来便携天罚降世的我,确实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一句话落,林子彦似乎觉得这两句话还是不够一般,破天荒地开始啰嗦起来,继续道:“渺小如我,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并不起眼的一个,又岂有资格与身怀经世之才的大师兄相提并论呢?” 62# 天意 这天太不公平! 满月如冰轮,悬挂半空。 李星河因林子彦的话语而沉默了许久。 夜风带动枯萎的落叶,旋转着从二人眼前吹拂而过。 -- 第98页 半晌,李星河长长叹息了声,缓缓道:“但你,仍是该死。” 一语而断人生死,明明是那么狂傲的一句话,李星河却偏偏用这世上最柔情似水的声音娓娓道出,且让人生不起半点轻慢之意,这是独属于“李星河”式的说话语气。 林子彦闻言,放缓了语速,诺诺道:“三师兄你莫不是忘了,师尊曾说过,我们师兄弟之间,要团结,要互爱。” “可笑,胆敢用活人来做实验的你,真得有将师尊的话放在心上吗?”李星河面上的表情依旧和缓,就连说这种杀气腾腾的话也完全不见半分凌厉,“你究竟将师尊的教诲置于何地?” 林子彦眨了眨眼,不慌也不乱:“他们都是自愿的,长生不老,谁人不想?”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长生不老。”李星河的表情变了,神如雪寒,目似冰坚,他的右手随着出口的话而缓缓抬起至腰间。 今夜,李星河已下定决心,要清理门户:“所谓自愿是建立在知情的基础之上,而非欺瞒。” 看出李星河目中的杀意,林子彦微垂下眼,视线扫过李星河的右手,但他依旧从容自若,缓缓道:“我并未承诺什么,也没有保证一定可以成功,但他们都愿意一试,你遇到的那个人叫玉金戈吧?” “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正如你明白我的底线一般,你的手段我还不知道吗?”李星河冷冷一哂,“欺瞒、利用,这是你一贯的做风,你要以此行走江湖,我不管,但你不该再用玄门秘术。” 玄门秘术四字一出,林子彦的脸色稍稍变了变,他看着李星河,没有立即回话。 夜风呼啦啦地刮着,呼啸声一阵压过一阵,李星河身后那棵巨大的松树被月色染的透亮,在风里摇晃下一地涟漪波光。 静默良久,林子彦低下头去,他似乎想笑,他也确实牵起了嘴角,可却没带起丝毫笑意。当林子彦再抬起头时,那双眼睛如刀子一样,锋利逼人:“可是三师兄,我不想死。” 李星河闻言怔了怔,一叹,瞬间周遭寒意敛去。但李星河并未放下腰间的右手,他说:“你还活着,我们师兄弟七人,已经死了四个,而你依旧还活着。” 林子彦也是一叹:“我虽活着,但我已被病魔折磨的不成样子。” 林子彦生来带病。 在他的有生之年,病痛一直折磨着他。 伤痛磋磨着他的筋腱、骨骼、肌肉,昏沉侵蚀着他的神智、风采、光华。他在煎熬中支撑着病体,也支撑着瑶城七子震惊天下的威名,尽管他已然被病魔折磨的脱了型。 “这十数年来,我费劲了法子,试过各种手段,却还是治不好自己的病。”说到这,林子彦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什么可笑的事,眸中还带着一点讽刺。 隔着皎洁的月光,林子彦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星河。 这个人仿佛还是当年的样子,岁月从他身上流过,却没带走他任何东西,反而将他打磨得更加温润平和,如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令人见之生喜。 与枯槁、干瘦的自己截然不同。 他的三师兄,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昨夜西风凋碧树。 李星河心上的那一树红花也已尽皆凋零,如今只剩下一棵枯树,孤零零地立在乌江岸边,仿佛刻在茫茫风雪中的一道苍老刀伤。 李星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眼高于顶的江湖子弟,他已能平常地看待命运的不公。 又是一叹,李星河说道:“当年师傅以心血为引,创下玄门秘术这一邪门武功,为得就是治好你的病,但事实却证明了此法并不可行,你的病无法可治,无药可医,你便是赔上再多人命也只是徒劳。” “哈,玄门秘术,你竟然以为这只是一门武功?”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一般,林子彦笑了,笑得疯狂,也笑得凄凉,良久,他才止住笑声,冷冷说道,“你竟认为这门武功的存在只是为了治好我的病?” 狂风在二人身侧呼啸,吹得枝叶摇晃,灯火散乱,在地上映出深浅变换的昏黄色。 林子彦突然以无比怜悯的口气对李星河道:“我真是心疼你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李星河犹疑非常,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果真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这样的李星河,林子彦不觉有些羡慕,羡慕的同时又无比强烈地嫉妒着,嫉妒对方的无知,也羡慕他的幸运。 这世上,从没有人像保护李星河那样地保护过自己。 可他李星河凭什么如此幸运?健康的身体,惊人的才学,他拥有自己所向往的一切。 当年的事情,墨无书将他瞒得死死的,为此甚至以自身为饵,将当年参与过那次事件的人尽数除去。 人性可怖,诡谲无常,由人的贪婪野望所衍生出的丑恶与卑劣,根本无法事先预见,知晓当年所有真相的林子彦,突然无比好奇,无比迫切,也无比难耐的想知道。 ——当李星河知道一切,知道墨无书和天玄老人所做的一切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想到这,林子彦那颗悬挂在不知名处狂怒的心,忽然停下永无止尽的风暴,慢慢沉寂了下来,他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语气温和地问道:“三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你是不是至今都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大师兄要动手杀了师尊?” -- 第99页 意料之外的问题,李星河闻之浑身一颤。 将对方所有的反常都看进眼里的林子彦微微笑了笑,说:“当年的事情,我是知情者。” 李星河冷目看着林子彦,没有说话。 李星河有预感,林子彦即将出口的话语,必会掀起惊涛骇浪,他不该听,他该直接动手杀了对方,以绝后患,这也是李星河此行的最终目的。 可事关墨无书,李星河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探究的欲望。 当年大师兄究竟为什么要杀师尊?这个问题彷如一根刺,一直横亘在李星河的心头。 良久,李星河缓缓放下置于腰间的右手。 见人不语,林子彦也不在意,李星河没有直接动手,那自己便已占得上风,再见人放下右手,很好,自己赌赢了。 林子彦笑了起来,不慌不忙地将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继续叙述道:“当年同盟会瓦解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医治自己的方法,我以为我能赢过命。” 林子彦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说话间,林子彦置于身侧的手突然颤动了起来,颤得就像在抖筛子,双目死死地盯着李星河的脸,带着一种不清醒的狂热,笃定的声音也在瞬间抖成了那个频率:“可后来我才发觉,我赢不了天,你说得对,我的病是天意。” 原该封锁在冰雪中的情绪,随着出口的一字一句,宣泄出难以掩藏的,比火更烈的恨意。 “但我不甘,我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凭什么?”林子彦突然怒喝一声,声音癫狂,神色扭曲,青筋一根一根迸出来,举指骂天,“这天太不公平了!它竟要将我活活逼死,它竟然想逼死我?它竟敢与我为敌!” 怒意在林子彦的心中翻腾,咕嘟咕嘟在胸腔里冒着泡,蒸腾上来的怒气冲的他喉头发甜,良久,他仿佛脱力般地垂下指天的右手,平复心绪,嘴唇抿的发白,牙齿咬得发酸,却还是压不下沸腾着的血腥与杀意。 “那我便与天争命!” “然后我想到了玄门秘术。” 在另一边,顺着李星河留下的暗号,关峋来到琅琊殿左近。 最先传来的是惨叫声。 关峋寻声飞奔而去,浓烈的血味随之迎面扑来。 而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被血染红的大刀,鲜红的刀刃此时正一寸一寸,慢慢地从一个黑衣人的胸口里抽出,有血迹翻卷着染上了握刀之人的洁白袖口。 遍地尸骸,青苔染血,惨不忍睹。 环顾一周,最终,关峋的视线还是定格在那双被杀意染得极为艳丽的瞳孔之上。 杀人者,是沈辞衣。 沈辞衣显然也注意到了关峋。 四周蓦然一静。 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沈辞衣缓缓抬起眼,第一次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关峋。 关峋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沈辞衣。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打在沈辞衣的身上。 关峋微微皱起眉,比月光更冷,比刀刃更寒的杀气,瞬间锁定了沈辞衣,避无可避,笼罩全身。 沈辞衣见状,不仅不慌,反而微微笑了起来,只见她垂下手,拖着刀,缓缓越过满地横陈的尸体,一步一步向着关峋走来。 沈辞衣脸戴面具,玉屑似的银芒散落其周身,缥缈如梦,于无声中,拓开一幅带凶绝艳。 她说:“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63# 秘术 当然是因为墨无书。 长夜尚未过去。 夜空中,星河欲转,月华敛,云淡霜天曙。 林子彦昂首看天,轻轻说道:“玄门秘术,是我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于是你便重新开始研究这门武功,并以长生不老为噱头,利诱他人成为你的试验品。”月色下,李星河的面孔微微泛着苍白,而越发显得他怒不可遏,“你为了让自己活命,而残害其他无数条生命,你能活至今日,这背后究竟有多少人为你而丢失了性命?” “那都是些空有抱负却无能力的仇世者,他们本就心术不正,死有余辜。”略停了停,林子彦的眼中突然露出极度残忍,又几近疯狂的光芒道,“我以秘术功法,传授他们武学,让他们摆脱平凡,在人生的最后关头,突破极限,成就自我,他们应当感激我才是。” “一派胡言!”李星河怒目一瞥,反手就是一道剑气直斩而去,“玄门秘术,这门武功之所以会被灌以秘术之名,就是因为它的阴邪特质,对于没有武功基础的人而言,此秘法无异于勾魂毒药,必乱其心志,使其堕入魔道,为祸苍生。” 李星河的这一式,虽剑未出鞘,然剑光却如雪片飘扬,举重若轻,直取林子彦的咽喉要害。 林子彦见状,丝毫不敢大意,脚下滑开半步,往后急退了三丈。 同一时间,李星河动了。 灵动如蛇,迅疾如箭,腰间的炼柔软剑也随之出鞘。 毫无预兆,无声无息。 任谁都能看出这一剑的威力,这是可夺人心魄的一剑。 林子彦自知无法与之硬扛,瑶城七子之中,他的武功一直都是最差的那一个。 唯有退,再退。 林子彦再次后退,一跃退出四丈之外,可他没有停下,他还在退。 动作流畅优美,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舞蹈的韵味来,与林子彦那苍老干瘪的相貌极不相称。 -- 第100页 李星河停下时,林子彦已退至六丈之外,平地边缘的栏杆处。 “你还能再退?”李星河嗤笑。 “你还能再追?”林子彦同样微微一笑,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缓步走回。 李星河视线微转,看了眼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 这些人,黑衣蒙面,正是此前立在大殿门前的护卫们。李星河出手的毫无预兆,猝不及防,这些人许是来的太过匆忙,他们的手里还拿着用以照明的火把。 李星河朗笑一声,随即又是一剑挥出。 这一剑,不带半分杀气,恍如泼墨挥毫一般,在空中虚画出一道华彩,一笔妙到毫巅,说不出的洒脱飘逸。 围着李星河的一众黑衣人,被剑气逼的纷纷后退一步。 “就凭这么些人,也妄想从我的手下保住你?”说话间,李星河笑意微敛,两道清秀的长眉斜斜一挑,目光也在霎那间变得冷峻坚定起来,“不自量力!” 林子彦不慌不乱,自崖边缓缓靠近,说道:“凭他们自然不能,但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师兄不想听了吗?” 李星河:“我又为何要随你起舞?” 林子彦眨了眨眼:“当然是因为墨无书啊。” 夜寂静,寒声碎。 林子彦微抬了抬手,紧围着李星河的火把稍稍向外退了一些,同时林子彦跨步走进包围圈内。 光晕一圈一圈扩散,李星河眯眼去看站在对面的林子彦,对方也在看他。 林子彦似是好脾气地笑着。 但因这火光,林子彦脸上的笑容落进李星河的眼中,竟透出满脸的阴寒怨恨。 “师兄方才所言不错,玄门秘法确实是这天地间最阴邪的存在,可师兄切莫忘了,创出这一阴邪武功的人,可是你心中最光明正大的师尊啊。” 一缕剑气凌空直射而出,削落林子彦耳畔的一束发丝。 “林子彦你小心点说话,师尊创下这么武功的初衷是为了救你的命!”李星河平日说话极为温和,便是处于弱势也能不卑不亢,娓娓而来,可现下却是言若冰霜,显然心中已是恨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子彦闻言笑了,大笑,讽笑,讥笑,“李星河啊李星河,你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得我不忍欺负你,你最敬爱的师尊,他根本就不是你心里所想的那种人。” 不等李星河出口辩驳,止住笑声的林子彦以极荒唐的语气再道:“为了救我的命?” 一问出口,林子彦自答道:“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会虚弱到连房门都跨不出去?就是因为天玄那个老匹夫的毒打,他逼我修炼邪术!” 李星河想也没想地出言否认:“这不可能!” 林子彦突然放缓声调道:“你忘了吗三师兄,那年元宵,你与大师兄无意间发现我身上的伤口,然后你跑去质问了师尊。” 李星河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出声道:“师尊说,你因修炼秘术,时常迷失心智,所以需要通过鞭打来唤回心智。” “是啊,然后你跟师尊大吵了一架,你说男儿生于天地间,当有磊落情怀,只要有这一身豪情,那便是活过,没有必要为了性命而活得如此狼狈,如此生不如死。”说到这林子彦笑了一下,“你这人看似温和,实则冷漠,唯有对自己上心之人才会如此,我很高兴,你能为了我而失态愤怒。” 李星河:“当时是你劝住了我。” “是,因为我不想死,没了最后的价值,天玄老人会杀了我的。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没有在乎过我的死活,他会授我这门心法,不过是拿我当小白鼠,助他找出不足之处,以完善这门阴邪武功罢了。” “我将玄门秘术用在那些人身上,并告诉他们此法可以长生不老,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对于玄门秘术这门心法,在当年,李星河就出言表示过自己的不认同,那次之后,他因此跟师尊争辩过很多次。 随着林子彦的话语,李星河的脑海清晰的浮现当年师尊在提及这门心法时所表现出的不自然。 瞬间,李星河脸上血色尽褪,到最后更是宛如白纸一般,一点红丝也不见。 见人这般模样,林子彦的心中,隐隐间竟有一种痛快的感觉。 他冷冷道:“当然是因为这个秘术本来就是为了长生而创的啊。” 话毕,林子彦又笑了。 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肝肠寸断,笑声犹如血海深仇,魑魅魍魉,犹如兀鹰,徘徊盘旋在宫殿上,令人望之,心胆俱裂。 夜长风淅,四下死寂无声,月光清寒,照得四周,如霜覆白石,冰冷无温。 而更衬得林子彦笑声中的荒凉。 笑声苍凉,与眼中的空洞交织。 李星河惊讶于林子彦眼中的神态。 那双空漠沉静,宛若残梦惊起的眼眸。 那双绝望苍凉,宛若一匹重伤后的狼对月长啸的眼眸。 “七师弟。”李星河不由出声唤道。 林子彦闻言一怔,似是被他的呼唤惊动,姿式不变,目光不由自主缓缓移动,慢慢落入李星河的眼底。 浮云聚散,风雨如晦,凄落与悲喜,心痛与不解,俱在其间。 一瞬之间,林子彦神清智醒。 那些往事,不过是场做了五年的浮生大梦罢了。 “你以为天玄那个老匹夫为什么会收我为徒?心疼我?可怜我?”林子彦自问自答,“都不是,他所看上的,不过是我这副病躯,我生来带病是他最好的掩护,当年他以为我治病为由,要走了多少武林人士,你可还记得?” -- 第101页 这些都是光明正大之事,李星河自是知晓:“那些都是恶徒。” “是啊,你说的对,那些人都是恶徒。”林子彦又笑了,一笑即收,“所以天玄将他们刨心挖肺,抽干他们的血液,以最残忍的方法折磨他们都成了名正言顺,残杀同类,不仅没有被世人讨伐,反而还得了世人的称赞,江湖中人甚至视之为楷模。” 李星河张了张嘴:“这不可能,师尊当时说了,他只是要那些人试药罢了,他这么做是为了……” “是为了治好我的病。”林子彦接下李星河的话,继续道,“当年他在武林同盟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请求各大门派掌门,如果有罪大恶极者务必都交给他处置,他说他想治好我的病,但他也没有把握,所以他需要有人为他试药。”一顿,林子彦赞叹道,“多精妙的一招啊,仅此一着,便有源源不断的小白鼠往他的实验室里去,他不仅不用背负草菅人命的骂名,还得了好师傅的名声。” 李星河摇头:“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三师兄你是没有见过,师傅将药给那些人灌下,然后再让我以秘术心法灌入他们的体内,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苦苦挣扎。”林子彦眨了眨眼,用最温柔的声音继续道,“还有一些人,明明还没有断气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肚腑被刀划开,心脏被活生生地取出来,只为了观察药性对心脏的影响情况。” 李星河闻言几欲作呕,他已不想再听,师尊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可就在这时,林子彦又说话了,他出口的声音一反常态的清淡温和。 “那些人的作用根本就不是试药,而是炼药,玄门秘术也根本不是一门武功。” “你所熟悉的内功心法只是秘术的其中一部分而已。” “以至刚至阳之人的全身血液为引,秘术搭配秘药,便可成就长生不老之态。”顿了顿,林子彦突然又发出低低的笑声,问道,“师兄可还记得自己的出生时日?” 李星河不解望去。 林子彦迎着李星河的目光,故意用温和的语气扬声讲着话,一字一句,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实体化了般,欲将李星河死死缠绕起来,层层叠叠,勒得他几近窒息。 “你就是那个至刚至阳之人啊,你以为天玄老人为什么会收你为徒,你以为他为什么从小就护着你,因为你便是他长生计划里,最终那个被推上高位的祭品。” “而墨无书,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会下手杀了你最敬爱的师尊。” “可你却不知图报,反而联合他人,害得他葬生火海,尸骨无存。” 64# 长生 当然,他也算漏了我。 风呼呼,吹动庙前唯一的那一株松木沙沙直响。 李星河怔怔立在原地,仿佛一头失伴的孤狼,浑身上下,无不透出一股隐在巨浪狂涛下的无措。 在李星河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正止不住地往外冒,但无奈思维和逻辑突然罢工,以至一时无法串联。 林子彦静静看着李星河,他的眼睛深邃又漆黑,氤氲着流光。那眼神,像是在可怜李星河,又像是在嘲笑对方。 李星河张了张嘴,可同时,他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讲不出任何话语,置于身侧的两只手也跟着轻轻地发抖起来,就连双脚也感到了凉意。 时间在静默中缓慢流逝。 空气中,突然飘起一股淡淡的清香,悄然透过李星河的鼻息潜入其心肺之间。 气氛极度紧张,可李星河却控制不住地分神,去回想他与墨无书初遇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下雨天。 天玄老人虽已收他为徒,但因有要事在身,便将他交给了大弟子墨无书。 彼时他的师兄撑着伞,站在堤岸上迎接他,青衣素冠,就连所执的伞面也是透静的艾绿色。 与从在垃圾堆里捡吃的的自己完全不同。 可对方完全不介意自己浑身的脏乱,墨无书上前牵住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了无名谷。 画面一转,又变成了墨无书教他断文识字的场景。 无名谷,落英缤纷,凉亭之内,李星河正对着墨无书。 一个且听,一个且讲。 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随后画面再转,决裂的场景取而代之。 那是大寒来临的后一日。 天玄老人身死。 远天一叠细微之时,雪白的鹅毛从半空倏倏而至,仿若落了场洁白的梨花雨。荒废的街道之中,他们两人中间,就在墨无书身前一步之远,李星河举剑,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隔开了二人。 从此恩断义绝。 过往在脑中一幕幕闪过,李星河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如同落山的太阳,一寸寸地往下沉,终于全部沉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一点光亮。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又过了许久,李星河仿佛终于找回了神智,凝目看着林子彦,眼带讥诮,冷嗤道。 “当年天玄老人用来炼药的实验室就在里面,师兄要是不信,大可亲自进去一观。”林子彦边说边靠近李星河,并对他伸出了手。 见林子彦伸手靠近,李星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神冷漠而愤怒,可激烈燃烧的眼眸深处,分明涌动着不易察觉的软弱与惊惶。 林子彦还在靠近,放低声线,缓缓道:“只要进入,你就能知道真相。” -- 第102页 “进入?”李星河轻轻重复了一遍。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香气突然变得更浓郁了,李星河骤感一阵晕厥,而后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对,进入,只要走进去,你就可以知晓一切,三师兄,门在那边。” 李星河顺着林子彦抬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眼底却是一片模糊,但又似乎能看到一青衣素冠之人正握着一把霜青的纸伞在前方等着他。 朦胧的画面令李星河不喜,他想要看清楚。 于是,李星河抬腿迈步,慢慢地向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见此情景,林子彦晦暗深沉的眼眸,再也坚持不住地迸出灼灼业火来,红色的烈焰仿佛一柄长剑,活生生地将观者的筋骨血脉焚毁殆尽。 他成功了。 他就要成功了。 只差一步,就只差这最后一步。 只要李星河踏出这一步,那自己就能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那厢,李星河木然跨过大门,霎时一股阴气逼人而来。 李星河的脑海有一瞬清明。 掐准时机,李星河咬破舌尖,顿时清醒了过来,回身怒道:“你是什么时候对我下的药?” 紧随其后的林子彦挑了挑眉,转头看向正在关闭的大门外,那些不久前将李星河团团围住的火把。 李星河看着被关上的大门,略略沉吟一瞬,道:“清风逍遥散。” “三师兄果然聪慧。”林子彦抚掌赞叹,“不错,正是逍遥散,这药的药性低,只要稍加防备便不会中招,若非方才你心神涣散,我也不可能得手。” 清风逍遥散,与千石引同样,乃天下十大奇毒之一,此毒可在短期内乱人心志,中毒者三天内不得动武,若否,轻则重伤,动武过度者,必然筋脉尽断,而且这毒的毒性不高,只要稍加防备就不会被药物所控,这也正是清风逍遥散能位列天下十大奇毒的最主要原因。 谈判之时,暗下此药,再以言语刺激,那对手必然中招。 此毒无色无味,唯有在中招时才会嗅到香气,闻到的香味越重,所中之毒便越深。 李星河反复推算着眼下形势,冷声道:“你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 “以师兄的防备心,除了逍遥散,其他的迷药根本奈何不了你。”林子彦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字一字,听起来语气平淡至极,但字字句句如嘲似讽,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你为鱼肉我乃刀俎的傲慢,“进都进了,师兄何不就此一证师弟方才所言?” 李星河注视着林子彦,酷寒的杀气,在他的眼眸深处猎猎凝聚,略停滞了会,李星河双目一凌。 手一抬,剑出鞘,腕一转,剑招出。 这似乎只是随随便便挥出的一剑。 然这一剑,清而亮,丽而夺目! 惊艳一剑! 林子彦见之脸色大变,一团浅碧色的刺影当即挑起,如蛇一般去接李星河的那一剑。 “叮”的一声轻响过后,林子彦往后弹开,可额头上却已沁出一缕血丝。 林子彦方才还淡定从容的神态,此刻看来,锐利怨毒,森寒带煞,一股杀气凭空而起,尖锐凝重,直直袭向李星河。 李星河挑眉回视林子彦,微微笑了起来,腕一转,炼柔重回腰间:“七师弟,不要得意,要杀你,我还是做得到的。” “中了清风逍遥散竟然还敢动武,看来你是不想活了。”林子彦的眼,燃着火,藏着剑,狠戾无比,“怎么?愧疚了?想去陪他了?” “别说的好像我放弃挣扎,你就会留我性命似得,我只是想告诉你,就是死,我也有能力拖你一同下地狱。” 话毕,李星河不愿在与对方多做纠缠,抬步走进主殿。 这是一座道观。 道观里供奉着三清神像。 主殿的门窗全都大开着,夜风吹入,将殿内的灯笼吹得歪歪扭扭,神像影子随着灯火忽高忽低明灭变换。 李星河举目四顾,在外面时尚且看不出来,入内一观,他发现眼前地势比之外围较低一些,地底似乎还有水脉,更衬得此地阴气逼人。 这是典型的阴宅大凶之地。 林子彦抬手往右侧一指。 李星河顺势看去。 林子彦道:“就在那边。” 李星河可以感受得到,血腥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出的。 稍稍稳了稳心神,李星河再次抬步向前。 靠近后,李星河注意到,这是一条地道,地道内另有通风口,空气流动时,吹过石缝管口,想来这条地道是经过特殊设计的,那细微的风声听起来就如同嚎啕鬼哭,又如有人在窃窃私语。 又向前走了一阵,血腥味越来越重,仿佛入了幽冥血池一般,昏暗的通道内一身白衣的李星河似是发了光的玉石,将满堂光线涤荡了个光明洁澈,可他自己的面色却是越发的苍白病态。 随着脚步的越加深入,四周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前方拐角处有火把燃起,也不知这些火把是用的什么油脂,整个通道都弥漫着一股毛发焦糊的味道,混和地道内的血腥味,以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恶臭味,令人闻之欲呕。 最后再往前走了一段路。 林子彦带着李星河在一间石室外面停下。 黯淡火光下,李星河定睛一看,他发现石室的墙壁与地下有大块大块的暗色血渍,也不晓得是什么年月留下来的,就如那暗道尽头的累累白骨,有的已隐隐发黄,开始风化。 -- 第103页 石室中间有一石床,四周散乱着各种刀具剪子。 这些工具的上面隐隐泛着红光,那是经年侵染鲜血才能造就的红芒。 “你要的真相就在那里。”林子彦抬手一指室内唯一的那一张木桌。 李星河起步走进。 木桌上,有一青铜盒子。 铜纹古老拙朴,全身铭文,分明已锈迹斑斑,可在幽暗的大殿内竟如寒光乍现。 李星河抬手将盒子打开。 “玄门秘法为何而创,如何而来,这里面记载的清清楚楚,上面的字迹出自于谁,这些笔墨痕迹究竟是否为我所造,以三师兄你的智慧,想来不用师弟多言。”林子彦也跟着走了进来,他出口的语调森寒,毫无起伏。 而李星河,在看到铜盒里的内容时,全身仿似僵住,一时间竟然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宣正三十五年,于姑苏拾得幼童一名,乃至刚至阳之命格,他日于吾长生之途必有大用,遂收其为徒,赐名星河。” 看着这样的李星河,林子彦本能的感到了痛,感同身受的痛,撕心裂肺的痛。 真得太痛了。 那些年,他被折磨的苦不堪言,每日每夜,他双目模糊,意识不清。 林子彦不知道那个时候,那个他以为是自己救赎的师尊,究竟是用怎样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一道道地裂开、愈合、重叠,再裂开、再愈合、再重叠…… 那个时候,放弃远比坚持容易很多,尤其是在知道,他的师尊根本不是他的救赎的时候。 但他不甘心。 他不想死! 昏暗中林子彦目光闪动,剧痛之后,他的心神反而变得异常清明。 很快自己就能健康的活下去了。 林子彦一步步靠近李星河。 “大师兄和二师兄是他正经八百收的徒弟,你是因为体质,老四老五老六根本就是他的刽子手,而我则是他用来做人体实验的理由,当年大师兄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一切,才会动手杀了他,并在与我们的冲突中,一并解决了老四老五老六三人。长生不老,天玄老人所创下的长生不老术,即便尚未功成,也同样能令天下人趋之若鹜,此事绝对不能曝光,最后大师兄将所有关于秘术的一切证据集齐,与他一同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 话至此,林子彦叹了一声:“只是天算不如人算,大师兄他到底还是算漏了这个地方。” 说这话时,林子彦已走至李星河身后。 李星河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宣纸,林子彦说话时那微弱的呼吸浅浅地拂在他的耳畔,喉咙处哽住的鲜血如火焰一般烧灼着,令他痛到喉咙发麻,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如刀割算什么? 看着李星河,林子彦心想,自己的那里早就已经是一滩血了。 “当然,他也算漏了我。” 话语落下,林子彦抬手一掌,直截了当地劈晕李星河。 无边黑暗如海潮般漫卷袭来,将李星河全身淹没,昏迷前李星河似乎又回到了无名谷。花开时节谷中暗香浮动,白梅如雪红梅如火,花影里尚且年幼的他与大师兄二师兄一起围在师尊身边打转的情景。 世事大梦一场。 65# 容色 半是瑶池仙子,半是修罗恶鬼。 丑时,夜色正浓。 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静谧森林,被缓缓晕上一层朦胧的水汽。 清清冷冷的月辉,透过氤氲的薄雾,静静洒下,偶有风过,枯萎的落叶宛如幽灵,飘荡在影影憧憧的苍莽林木之间。 沈辞衣自林中姗姗走出,眸如秋水横波,容若清莲初绽,神色欣然,可她身上裹着的衣衫却早已被血染的看不出原本白色的衣角,她露在外面的脸和脖颈是同月光一样皎洁的白,眼眸则亮得惊人,像是某种以月光为食的鬼魅。 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沈辞衣,关峋沉默不语。 两丈远处,沈辞衣停步站定,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青年,一直看着,一直看着,似乎要看进他的心里,又似乎要把他记在自己的心里,半晌方道:“你都知道了吧。” 好似有人轻柔地往心头吹了口气一般,关峋有些禁不住地皱起眉来,轻轻一叹,随之出口的声线虽柔,却蕴含了无限杀意:“我真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沈辞衣微微一笑,血污也丝毫不损其大方气质:“你可以选择不出现在此。” “只要看不到,便可当做不存在?哈。”说着,关峋也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眼神极尽讽刺。 “关于我,你逃避的还少吗?”沈辞衣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优雅地提起裙摆,淡然跨过一具尸体,翩然来到关峋身前。 关峋闻言,呼吸有一瞬凝固,心脏的鼓动声如雷贯耳。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表面所见的这么简单,她是他内心破碎的白玉龛,是他曾心之所系,却未能如愿的心上人。 “阿峋,你该站我这边的。”沈辞衣边说,边又笑了起来,明明是极好看的一张脸,又是极温柔的笑容,落在关峋眼里,却透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关峋突然很不解,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让沈辞衣变得如此残暴。 还是说……眼前这幅模样,才是她的本性? 电光火石间,关峋蓦然想起了当年,沈辞衣初掌关府刑堂时,便毫不犹疑的亲手将一犯事的管事一刀一刀刮了的模样。 -- 第104页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她说自己需要以此来建立威信,最后她也确实做到了,刑堂之内,无人不惧。 往事浮光掠影般在眼前闪过,关峋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 人前的沈辞衣,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相交多年,可关峋从未见她有过真正心绪起伏的时刻,她就像一座冰川,就那么冷冷地浮在水面上,分外剔透,看着好似温柔体贴,实际十分难以接近。 关峋还记得自己初见沈辞衣时,对方的模样。 那是一个黄昏。 天光之下,沈辞衣的大半张脸被余霞染透,为那双无悲无喜的眉眼平添了一分殊丽之色,清清冷冷、艳丽无双。 任是无情也动人! 真得很难想象,像她这样的人,居然会是凶残暴虐的类型。 静默中,关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开口道:“我老了。” 乍闻此言,沈辞衣面上的神情兀然一变。 谁能不老? 每个人踏上江湖的最初,都以为自己能永远年少恣狂。 然时间却赐予每一个人同等的刻痕。 身在江湖,谁能不老? 没有。 “这么多年的时间,让我弄懂了一件事。” 沈辞衣定定看着关峋,等其后话。 “仰慕与爱慕是不同的,人在年少之时,总会情不自禁的对容貌艳丽又实力强大之人心生向往,这是人类的共性。”顿了顿,关峋再道,“可等年纪大了,见识够了,这种向往便会慢慢淡去。” 说话间,关峋缓缓抽出了刀,他的刀不长,刀弯处有一个极为优美的弧度,好似绝代佳人的纤腰。 沈辞衣敛目看着那把刀被关峋慢慢抬起,刀尖直直地对着自己。 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一朵红艳的梅花,正正好落在刀尖之上。 关峋举着刀,简直叫人错觉他只是为了送出这朵花而举的刀。 然而,扑面的杀意和气劲告诉沈辞衣,这是朵要命的花。 果然,刀光乍起,如虹如芒,星星点点,直袭而来。 当然,沈辞衣的刀也动了,一缕暗红色的刀光夹杂着一阵摄人心魄的魔啸飞去。 双刀相击,带动气劲如波泛起,激荡纵横。 锋快残影,刀快无声,刀光如电,沈辞衣甫一出手便是杀招。 可关峋运刀,却明显有所保留,一缕刀光如电闪云飘直削中路而去,招式灵动无方,似左似右,凌厉之至,却不致命。 双刃相接,再分开,刀光起处木叶纷飞,一丈方之内都被这股威势所笼住。 “叮”一声响,刀刃再次相接,二人双目正对,沈辞衣心下一凛,与出手的招式不同,关峋的双眼,冰冰冷冷,没有一丝温度,也不带一点感情。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只因要擒下自己,交给关缺处置。念头一起,沈辞衣慌了,瞬间的分神,已露空门。 关峋再次扬刀,沈辞衣慌忙避开要害,可刀气却顺势破开她脸上的面具。 随后,关峋目睹了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记忆中绝美如梦的倾世容颜,被生生毁了四分之一。 沈辞衣面具下的脸,竟遍布烧焦疤痕,一块一块红肿的小疙瘩像鳞片一样爬满她的右边眼角眉梢。 半是瑶池仙子,半是修罗恶鬼。 无比丑陋,更无比恶心。 关峋见状惊惶,不敢置信道:“你的脸……” 沈辞衣一怔,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捂上右眼,手心感受到一片粗糙,沈辞衣顿时尖叫了起来:“脸……我的脸,药,药,我要药!” 疯狂的招式,伴随着疯狂的神态宣泄而出。 惊诧之间,关峋已落下风,反击不得,只能招招避让。 沈辞衣也不纠缠,虚晃一招,脱身便走。 关峋错愕地愣在原地。 海棠的脸,是什么时候?什么药?难道她的脸一直如此,是靠药物维持的样貌? 昏暗的密室内,烛光闪烁。 跳动的烛火,映照着深沉的眼,眼中,迷离着一阙浮世炎凉。 注目着晕倒的李星河,林子彦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强行压下内心腾起的躁动,林子彦上前,将李星河抱了起来,放到石室中间的石床上。 多年夙愿即将达成,林子彦心痒难耐,从木桌到石床,短短的几步路,他花了十来步才走至,动作生硬,琐碎的细节太多,踏出的脚步亦拖沓无序,滞止呆板。 将人放下后,林子彦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匣子,缓缓打开。 霎时间,空气中似是有诡异万分的窸窣声音响起,哀嚎满室,一股森然阴冷的气息蓦得涌出,浩浩汤汤,遮天蔽日,仿佛一个来自地府冥界的死亡邀约,令人如坠寒冰深渊。 这颗药,是天玄老人花了上千人做实验,是林子彦用了上百条人命才炼就而成的。 林子彦的秘术功法已炼至臻境,只要将李星河身上的至阳至纯之血换入自己体内,在服下这颗药丸,他就能摆脱病体,一飞冲天。 至于长不长生,林子彦并没有那么在乎,他只想无病无痛的活一遭。 他想知道,那样的身体,那样的人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活下去。 -- 第105页 这世间的大部分人总是想要活着的,就算不知道为什么要活,怎么去活,也还是想要活着,就算日子日复一日咀嚼地失了味,还是愿生如草木,逢春则绿,秋来则枯。 室外有一人捧着盏油灯与锋利的匕首走进来。 林子彦垂首深深地看了李星河一眼:“不要怪我啊,三师兄,要怪就怪你的命不好。” 顿了顿,林子彦对那人道:“动手吧。” 那人点点头,拿起泛着寒芒的匕首伸向李星河,沿着手腕动脉轻轻划下。 林子彦也对那人伸出了右手。 66# 落幕 情谊这种东西,向来诡异莫测。 就在刀锋抵上林子彦的手腕时。 通道内突来两人,一前一后,匆匆闯入,神色惊惶。 “主上,不好了,外面突然来了大批人马,将琅琊殿团团围住。” “不好了主上,有黑衣人潜入殿内,我们的人已无声无息地死了大半。” “什么!”林子彦猛地收回右手上前,“明王回来了没有?” 其中一人摇头:“尚未。” 林子彦皱眉沉思须臾:“给他止血,你们三个留在这里,务必看住他,我出去看看。” “是。” 究竟是何人包围了此处? 天刀关府?还是扶摇山庄? 不可能,这两者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中,若有大批人马调动的迹象,自己不可能毫无知觉。 难道是江景渊? 也不可能,江景渊那边沈辞衣已前去处理。 江景渊虽与申州三楼有莫大联系,但三楼各自的掌柜皆有自己的利害权衡,江景渊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人马点齐。 待他点齐人马,自己早已功成,离开此地。 林子彦边走边想,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从这个计划进行开始,林子彦便预先设想了所有的变动,亦做好了相应的防护。 李星河会看透计划从中作梗,更是在林子彦的预料之内。 但眼下局势,仍旧脱出了林子彦的计算。 到底是算漏了哪里? 凝神思索间,林子彦的思路似乎越来越清晰,又似乎越来越混乱,孤身走在通道里,不知何处的风不断吹来,隐约间有刺骨凉意不断漫起。 可当林子彦走出密道,跨过大堂,看到前院里负手而立的人时,他便明白了一切。 林子彦有一瞬恍惚,自己与他,与眼前这人,其实并没有太深的交集,虽然他们是同门师兄弟。 此时已是后半夜,微寒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木叶的清香,月亮隐去,房檐下灯亮如豆,林子彦双目微红,死死盯着前方那人。 察觉身后动静,那人悠然转身。 微微上挑的眼睛上,是一对浓淡纤宜的眉,一抹不薄不厚的唇,乌发白衣,秀丽俊美,端得是雌雄难辨。 看到林子彦,那人笑了,露出整整齐齐的牙齿,他的牙既白又小巧,仿佛珍珠米粒似得,笑起来显得格外漂亮。 他说:“好久不见了,七师弟。” 林子彦虽是思绪澎湃,但思路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此前所迷惘的一切,逐渐贯穿融汇,一一捊顺。 原来如此啊。 “怎么,没想到我会来吗?”苏慕华嘴角向上挑了挑,笑得分外漂亮。 林子彦脸色铁青,他自负聪明,以为自己设下了天衣无缝的圈套,只等李星河入局,却不想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确实好久不见了,二师兄。”林子彦轻声接道,然一开口,他便发现自己的喉咙极为干涩,干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苏慕华闻言,也愣了一下。 静默一瞬,苏慕华缓缓地露出一个极致温柔的笑容来:“你看起来并不想见我。” 林子彦默然不语。 “是你。” 良久,林子彦才再开口出声,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宛如在夜风里飘摇的残叶,听着有些模糊不清。 “不错,是我,一直是我。”苏慕华也笑了笑,笑意悠然,“瑶城三子现身扶摇山庄的消息也是我放出去的。” 林子彦闻言惊诧:“关于秘术,你都知道?” “我是事后查探才得知的真相。”顿了顿,苏慕华喟叹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秘密,存在过的事情,必然留有痕迹,只要顺着那点痕迹总能找出事情的真相,就像溃于蚁穴的千里长堤。” “可大师兄已将一切掩埋。” “不照样留了这么一个地方为你所用?” 林子彦凝目看向远天,乌云密布,早前天幕上的无数星辰,已尽数被云层遮去,轻风吹来,深深浅浅的树影婆娑起舞,沉默半晌,林子彦如无力一般悄声道:“这不可能,墨无书的销毁,再加上我的事后收寻,断不可能还有蛛丝马迹留下,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的真相。” 低低一声叹息,苏慕华缓缓道:“无名谷内,师尊的琴室里有一个暗隔,里面记载了有关于长生秘术的最初始信息,虽然比之此地所留的不过凤毛一角,但结合大师兄死前的一切措举,足可推断。” 说完,苏慕华又是一声轻叹,叹息声中充满了惆怅之意:“其实当年大师兄的态度就是最大的破绽,当局者迷,三师弟关心则乱,无法察觉异样,但我,从始至终都是个旁观者,所以我看的很清楚,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清楚。” -- 第106页 “哈哈哈哈。”林子彦突然笑了,笑的讽刺,再出口的话语更是尖酸刻薄到了极致:“算漏了这个地方,算漏了我,又算漏了你,墨无书他枉称天纵英才。” “无知!”苏慕华闻言,猛地断喝道,“你以为你是他算漏的,你以为你真的能瞒过他?” “难道不是?”林子彦冷冷反问,语调平常,眉目间却似刀锋碎骨,凶兽出笼,他额上那一道被李星河的剑气所激出的红痕还未退去,衬着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宛若修罗厉鬼一般。 “他确实算漏了我与此地,却不包括你,你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你是他的小师弟,他希望你能活下去,即使你活不了多久。” “笑话,你以为我会信?墨无书的眼里只有李星河,他们才是师兄弟,我根本就什么也不是!”话虽如此,可林子彦的内心,在闻言之际,已不受控制地失了方寸。 这世间,真的有人,曾在意过我的生死吗?内心最隐蔽处,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希冀再次偷偷冒了出来,像是干涸已久的荒地上,悄悄支起的嫩芽,脆弱却又显眼,让人无法忽视。 苏慕华见状冷笑,人跃出,指并起,轻飘飘的一掌,倏忽而去。 苏慕华的轻功是何等之快,心神俱乱的林子彦根本无力可避,轰然一掌正中丹田,一股阴柔内力透肤而入,林子彦的五脏六腑登时全被震碎。 林子彦生生扛下这一掌,一口血顿时喷出,可他全不在乎,他的眼里,燃着火,踱着光,几乎能够锁魂束骨,林子彦死死地盯着苏慕华,一字一句道:“你果然在骗我。” 苏慕华收掌负背:“当年那个给你机会,留你性命,期盼你好好活下去的人,已经死了,那个人叫墨无书,不叫苏慕华,真相我已告知于你,信不信在你,我没有义务为了别人做过的事情而向你证明什么。” 师兄啊师兄,你怎么竟做这种无聊的事情,苏慕华心下冷嘲,情谊这种东西,向来最是诡异莫测,坚强又脆弱,单看人怎么想,而眼前人早已偏激成狂,多言无益。 “墨无书如何我不知道,但在我苏慕华的心里,这世间确实只有一个师兄一个师弟。” 视线渐趋模糊,脚步似已踏在回溯的途中,翻搅着不愿回首的记忆,无数喜怒哀乐或是其他,穿花错影一片繁杂,天旋地转中那些因修禁术而遭受的疼痛,趁虚而入,心魂的摧残,皮肉的抽打,林子彦忍不住痛苦地呜咽出声,他几乎是站不住地半跪了下去。 记忆中无数景象掠过,蓦然,一枝梅花突然出现眼前。 寒冬腊月,花开之时,自己因身体之故,只能待在房中,每到这时,墨无书都会为自己捎来一束鲜花,插在屋内墙角的瓶上。 大师兄你真的……曾经想过要救我吗? 分不清是真是幻,亦或是内心深处的渴望,一个念头稍纵即逝,记忆中,那人似乎有对自己笑过。 手臂抬起,指间剑气纵横,伴随轻轻一扫,苏慕华一击划上了林子彦的咽喉。 血雾喷薄而出。 林子彦瞪大双目,眼瞳渐渐被血红盈满,那些过往,点点滴滴汇聚脑海,终成一道仰然倒下的悲凉弧线。 林子彦跄然倒地。 “主上!”凄厉的女声骤然划破夜空。 殿外一重伤女子,浑身浴血,跌跌撞撞跑入,趴在林子彦身上死命地摇晃着他。 “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要药,我要药,给我药!”那女子边说,边去摸索林子彦的尸体,竟还真让她在林子彦的身上摸到了一个盒子。 那女子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药丸,那人拿起药丸,正打算服下,一柄剑穿胸而过,她的手顺势一滑,圆滚的药丸兀然从手中滑落。 那女子见状,惊叫起来,扑过去欲将药丸拾起吞下,却在扑倒的当下,动弹不得。 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苏慕华侧头去看收剑之人,笑道:“你终于舍得下手了?” 那人也笑了笑,眸光晦涩:“她不该动清和。” 狼狈倒地之人,就是面目尽毁的沈辞衣。 而一剑将其击杀的人,是一如月皎洁的男子,顾清风。 顾清风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一切都按你的计划顺利进行。”沉默一会儿,顾清风淡淡道。 苏慕华:“是啊,老七还是死了。” “你很欣慰?” 苏慕华挑了挑眉:“自然。” “哈。”顾清风淡淡一笑,不像嘲,亦不是讽,说不清是何意味。 苏慕华闻之也不在意,说道:“你等着看吧,我这段时日在他身上种下的因,到了最终收成之时,必会如愿结出胜利之果,就快了,我简直要迫不及待了。” 67# 往昔 是我杀了他啊 沉眠中的李星河,在梦中回到了少时的无名谷。 彼时,他刚拜入玄门不久。 那是一个下雨天,清风习习,雨润如酥。 外出归来的李星河,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走上石桥。 桥上落了些残花,桥下游着几尾锦鲤,而桥的另一边,墨无书正迎面款款走来。 墨无书并没有打伞,他身上的青衫已被微雨打湿了一大半。 李星河记得,这是他的大师兄。 -- 第107页 虽然自那次对方将自己领进门后,他们便再没讲过一句话,但这是除了师尊以外,第一个对自己表示善意的人,所以李星河一直记得对方。 见人靠近,李星河握了握拳,含笑上前道:“雨天难行,师兄怎么也不打把伞?不如让师弟……” 然,没等李星河把话说完,墨无书就已抬手拿过他手里的伞,自个儿撑着走了,远远的,还飘来一声多谢。 李星河本来想说的是——让师弟送师兄一程,但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好好的雨天共伞变成了师弟让伞,李星河想趁机套近乎的主意也落了雨,泡了汤。 当天晚上,李星河顺理成章地染上了风寒。 天玄老人得知此事后,将墨无书狠狠训了一顿,还责令他日后好好照顾李星河。 他们两人就是在那场风寒中拉近的距离。 …… 当李星河睁眼醒来时。 天已大亮。 室内飘着淡淡的茶香,以及醇和的檀香。 “醒了。” 李星河只动了动手,耳旁就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李星河顺势看去,好半饷,才道:“是你。” “感觉好些了吗?”苏慕华点了点头,问道。 李星河撑着手,慢慢从床上坐起。 室内熏了香,醇和的香气从一旁的鎏金炉子上方扩散开来,微微晕染了苏慕华精致的眉目。 在看到苏慕华的那一刻,所有的线索都一并涌进李星河的脑海,诸般事项一一串联。一时间李星河也推断的差不多了,但他仍有一事不明,当下问道:“玄门秘术的真正用途……你是如何发现的?” 苏慕华:“师尊在无名谷内还留有痕迹。” 李星河闻言一怔,隔了半晌,方道:“原来如此。” “这么多年,你都不曾回去看过吧。” 李星河眨了眨眼,无言相对。 没人说话,四周兀然陷入到一片悄寂之中。 良久,李星河突然起身下榻,抬步走至窗边。 这里已经不是昨晚的琅琊殿了,屋外是一片竹海,凌晨时分,应该下过一场雨,竹叶上犹自滴着清响。 “七师弟他……死了吗。”一个问句,李星河却用肯定的语气讲出。 苏慕华:“不想知道,就别问。” “哈。”李星河闻言,却是笑了,似嘲似讽,“你这算关心我!” “你也可以当成看不起。”苏慕华不为所动道,“我看不起。” 又是一片静默。 寂静中,有一人,推门而入。 李星河侧目望去,他在白天,看到了月。 如月般无双的人。 男人。 李星河:“江景渊。” 那人笑了:“你该叫我顾清风。” 李星河没有回答,而是来回打量了苏慕华与江景渊一番,最后,他将视线定格在苏慕华身上,缓缓道:“当年江顾之战的另一个人,是你。” 苏慕华点头:“不错。” “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李星河慢慢眨了下眼睛,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是为了引出慕天星,从而促成断水山上的天下第一剑之争。因那一战,断水山名震天下,成了诸多武林人士眼中名正言顺的决战圣地,断水山下的弈雪楼也因此成了江南武林的纠纷调停之所。”轻声一叹,李星河出口的声音就像在风雨里飘摇的残叶,飘忽不定,“最后这个,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 苏慕华抚掌赞叹:“仅凭一点线索,便能串联前后,抽丝剥茧,得出事情的真相,三师弟,不愧是你。” 李星河:“你倒是煞费苦心。” 苏慕华闻言挑了挑眉:“地盘也不是那么好争的。” “当年江顾一战定在一指峰上,一指峰地势陡峭,且终年雾霭茫茫,你们能瞒过天下人这并不奇怪,但我没想到竟连杨楚也不知江景渊就是顾清风。” 江景渊笑了笑,神态甚为嘲讽,问道:“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李星河摇头:“我不知道,方才之前,我只当江景渊与顾清风关系非浅,却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 “一直存在的人,始终都是江景渊,顾清风只是我少时用来寻花问柳的一个称号而已。”回想起那段荒唐却又欢快无忧的日子,江景渊不觉又是一笑,“直到后来,我遇上了沈辞衣,多情风流的顾清风便从世间消失了,可江景渊却仍旧不是江景渊,而成了西域罗刹教的阿修罗王。” 顿了顿,不待李星河问,江景渊再道:“八年前,我察觉有人要对清和不利,便找上了慕华,设法让顾清风这个身份重出江湖,以便隐于暗处收集情报。” 李星河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头看向苏慕华:“你们认识?” 苏慕华点头:“故交。” 李星河眨了眨眼,良久,他唤道:“二师兄,你直接告诉我吧,我不想再猜了。” 苏慕华闻言一叹,倒了杯热茶,上前,递到李星河的手里。 “当年我就觉得大师兄瞒了些什么,他的举动太矛盾了,苦寻之下,终于让我在无名谷里找到了真相,同时我也知道了你原来竟是师尊……” 苏慕华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星河,点到即止,顿了顿,他再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或许就是大师兄的期望,所以我没有告知你真相。” -- 第108页 “直到几年前,中原境内,突然有大量的尸体在死后表皮层层脱落,我便怀疑是有人在重启玄门秘术。” “但我不能肯定那人到底是谁,我怀疑过林子彦,可我没有证据。。” “一直以来,我都在追查那个人,但他太狡猾了,我根本抓不到线索。” “直到年初的时候,江景渊突然来找我,让我帮他救他的女儿,无意间我得知了江清和的出生日期。” “五月初五,江清和与你同样都是至阳之日出生的,不过江清和她生于辰时,且是女儿身,不是至阳至刚的最佳人选,若绑走她的人就是玄门秘术的幕后黑手,说明那个人已经到了极限,于是我便有了个计划。” 李星河捧着茶杯,未置一词。 苏慕华再道:“查得你在扶摇山庄的消息后,我便伙同清风,着手开始了这个计划。” 李星河:“江景渊会在那时假扮江清和来到扶摇山庄,与杨楚立下约定是你们算计好的。” 苏慕华点头:“不错,我们早知西海棠失踪的消息,你既为风文如求情,关雩风自然会向你提出请求。” “他若不呢?” “他会的,便是不会也有备案,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屋外,朝阳如常升起,日晖昌盛,浮云如絮,一切如常。 李星河淡淡一笑:“原来如此。” 原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哈。 苏木华见状轻轻一叹,道:“抽空去无名谷看看吧,大师兄……就葬在那里。” 听闻此言,李星河握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不知何时,屋内的人都离开了,只剩李星河一人,沉默静站,感受着五脏六腑传来的绵绵痛意。 尘封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加明晰起来。 墨无书身死当日,李星河便匆匆离开了瑶城,一刻未作停留,就连自己身上的伤都没有及时处理。 墨无书的死,是玄门辉煌时代的黯然落幕,也是岚雪公子年少时期惊鸿一瞥的最仓促葬礼。 李星河恨墨无书,恨他冷漠,恨他凶残。 所以一直以来,李星河都拒绝去深想和面对他们决裂之役的违和之处。 为什么墨无书没有动手杀了自己?他明明还有这个余力。 为什么墨无书死前最后的遗言是让自己放下过去?这与他何干? 只要一想到这些,李星河就觉得喘不上气。 如果师兄真有苦衷,那亲手杀了他的自己又算什么? 李星河庆幸过、唏嘘过、感慨过、回避过…… 什么都有过,唯独没有难过与悲伤。 可这一刻,李星河突然无可抑制的悲伤了起来。 原来墨无书才是他们所有人中最纯粹的那一个,心志坚定、始终如一。这个至始至终的理想主义者,从没有一刻违背过自己的初心,作为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他的大师兄依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李星河这般想着,缓缓眨了下眼,眼睑一片干涩,磨得眼珠子都疼了,却始终流不出泪来,一滴也没有。 ——是我杀了他。 李星河在心底单独咀嚼着这句话。 ——是我杀了他啊。 李星河闭上眼,数十年的仇怨懑怼,走马灯似的倏忽而过,那些阴诈权谋,血雨腥风仿佛在这瞬息之间都消弭殆尽了。记忆长河中磨不去的、荡不开的、压不下的,只有那一双诚挚而清透的眼,或喜或悲,或愁或痴,或深情或执着,或固执或释然。 身是眼中影,念是镜里花。 皆是虚妄。 这将近二十载的光阴与己而言,原来不过世事大梦一场。 68# 转承 不知方才那招何名? 天幕昏沉,雨,将落未落。 后厨房。 风静如正在煎药,他的神情,认真又专注,时而拿起蒲扇扇风,时而打开盖子让内里的蒸气排出,时而将药液倒出,再加入适量的热水,举手投足,尽是熟练。 炉上文火轻煨,药香随着空气流动款款弥漫了整个厨房。 这是风静如所熟悉的味道。 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这种药香一直陪伴着风静如。 那还是发生在风文如刚刚受创不久的时候。 彼时的风静如尚且年幼,却因为太过担心兄长的伤势而终日揣揣不安,顾珏见状,便将他带到了厨房,并耐心地教导他如何煎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风文如所喝的药,都是由风静如亲手熬制的。 眼下,风静如已在此间呆了个把时辰有余,衣上发间皆被药香沾了个遍。 将最后一滴药汁倒入碗中,风静如拿起药碗,起身离开厨房。 屋外,阴翳的天色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也为入冬后,这本就不甚明朗的天气更多添了几许深沉的寒意。 瞧着如此天候,风静如不禁皱起眉来,脚下踏出的步伐也随之加快了些许。 走过长廊,不多时,风静如便来到一间卧室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内里有说话声传出。 “甜吗?” “很甜,你也吃点。” “你喂我?” “那你别吃了!” “哈哈,这是特别给你削的,我看着你吃就好。” “不仅知道削皮,还知道把苹果切成小块,你进步不少啊。” -- 第109页 “那是,本天才每时每刻都在进步!感动吧,感动你就多吃点。”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体贴?” “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苦毒了你似的。” “苦毒到说不上,充其量也就是折磨吧。” “……哎,你跟着江景渊都学坏了。” “义父的这么多本领当中,就属这个本事我学的最好。” “伶牙俐齿。” “不喜欢你可以走人。” “谁说我不喜欢了?我最喜欢伶牙俐齿的人!” “油嘴滑舌。” 温言软语,屋内的氛围充满了令人脸红心跳的脉脉温情。 风静如尴尬地站在门口,看着手里的药碗,想了想,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杨楚,是我,我进来了。”随话出口,风静如推门走入。 一缕暗淡的光线随之斜斜照了进来,将风静如修长的身形包裹在内。 屋内的杨楚和江清和闻声抬头,正正好看到了逆光走来的风静如。 “清和姑娘的身体可有好些了?”风静如缓步走近,并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杨楚。 杨楚接过药碗,道:“她好着呢,都会跟我抬杠了。” 江清和睨了杨楚一眼,起身对风静如道:“我好多了,谢谢你煎的药。” “都是自己人,你客气什么,是吧阿静?”杨楚边说,边将药碗递给江清和,“喝药吧,这些苹果留着等会再吃,正好可以缓和药味。” 江清和蹙眉看着药碗,没有接。 江清和不喜欢药,但她又不得不喝药,这药更是从她出生起就一直伴随着她。 杨楚见状,放下药碗,拉着江清和一同坐回,说道:“怎么?还不喝是想要我喂你吗?” 江清和看了看还在旁边站着的风静如,随后恼怒地瞪了杨楚一眼,也不说话,拿起药碗就喝。 “慢点慢点,别喝呛到了。”杨楚半点不觉尴尬,脸皮厚得很。 江清和小口小口喝着药,相比刚刚的温情,这会儿倒是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兴阑珊。 室内的暖炉烧得正旺,四下一时静极,唯余炉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响。 天色晦暗。 入夜后,空中又飘起了雨,小雨。 细碎的雨丝里还夹杂着几点不细看便无法发现的雪晶。 小雨加细雪,是北地一整年都难得见一次的天候。 夜深露重,寒意料峭。 杨楚还在陪伴江清和。 风静如不便久留,便悄悄离了开去。 此时风静如正孤身一人走在回廊上,他打算去往东苑看望李星河。 整个事件的前后因由,包括当年的玄门往事,风静如已从江景渊的口中知晓了大半。 天玄老人一直都是风静如最钦佩的武林泰斗,可风静如怎么也料想不到对方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 毫无人性! 毫无底线! 根本不配为人! 乍听玄门往事,风静如整个人都愤怒了,出离的愤怒,前所未有的怒火席卷而至,韶华剑离鞘而出,剑尖挽起杀气,将室内的桌案劈成两半。 最后,风静如还是在杨楚的劝诫下,方平息了满腔怒火。 自己不过是个外人,便如此愤慨难当。 那,李星河他…… 该不会偷偷躲起来哭了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风静如便被自己这个天真的想法吓得不轻,甩甩脑袋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去。 李星河怎么可能会哭?别开玩笑了,他又不是杨楚! 不过想到李星河,风静如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不透这个人,可能聪明人的必备本领就是让自己变得高深莫测,情绪内敛吧。 回廊曲曲折折,环绕四周的池是活水,能听见清晰的水流声,夜晚回廊的灯笼发出幽幽的光,廊外细雪纷纷。 一路往东行走间,一朵红梅突然从前方飘至,花瓣的边缘处有个月牙形状的小缺口。 风静如见之诧异,附身拾起花瓣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抬步前行。 可随着风静如越往李星河所在的方向靠近,越来越多的花瓣飘飞而至,且每一瓣花的边缘都带着一个小缺口。 是剑气。 明了此点,风静如不觉加快了脚步,很快便来到了院内。 白的衣,乌的发,红的花,满院缤纷。 可风静如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剑。 一柄长锋软剑,那剑通身都泛着幽幽的蓝光,仿佛冰面下燃着的一团烈焰。 十分轻盈飘逸的一把剑,剑身柔软如娟,剑刃却锋利无比,吹毛立断。 此时那把剑正被一只白皙的手握在掌中,随人舞动。 道道寒光没入雨中。 没入这凄冷的,晦暝的烟雨之中。 察觉有人到来,李星河手上动作一滞。待看清来人,李星河剑势一转,手中寒芒迸绽,三尺青锋携微雨湿意迎面袭向风静如。 这一式,似浓墨淡洒,剑意融入灰朦细雨,剑光却如雪片飘扬,举重若轻,没有半点杀气,更像是泼墨挥毫,一笔妙到毫巅,带着说不出的洒脱飘逸。 风静如见状,眼中华光闪动,手比心快,心下念头未落,便已起手翻腕,韶华剑出,流光一闪,挡下攻势。 然李星河的剑,是软剑。 -- 第110页 长剑韧软,勾挑拨划皆比寻常剑势更难以琢磨,再加上李星河在剑术上的造诣本就高出风静如许多,这令风静如根本无能招架。 明明尚在眼前的剑尖,风静如正打算举剑抵挡,可眨眼之后,剑尖便从眼前消失,转而跳到了风静如的后脑空门,防不胜防。 但风静如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就缴械认输,只见他偏头一躲,让飞驰而来的剑气堪堪擦过鬓角,随即催腕一抖,剑气灌入,手中长刃如臂使指般携磅礴气势而去,一力降十会,愣是将那变幻莫测的剑锋压下,剑气四散斜打,园庭中的花叶枝条都平白遭了秧。 李星河目色一亮,口中轻轻哦了一声,随即软剑一挑,手腕翻动,旋即下压,庞大的剑意将软剑凝得笔直,一道寒芒乍然浮现。 霎时清风长吟阵阵,不利不啸,宛若丝竹轻响,而这响,却是应着漫天剑光而来。 如斯写意,却又如此霸道的一剑! 风静如应对之间,左右支拙,尽显颓然之相,很快便败下阵来。 李星河举剑遥指,定定看着风静如,问道:“剑是什么?” 风静如答:“剑就是剑。” “那什么是剑?” “握在我手中的便是剑,万物皆为剑,丢在地上的是铁,是木头,是草。” 李星河望着他,良久,笑了,一双星眸笑得微微弯起,睫下淡影之中,却隐约有剑气泻出:“说得好。” 风静如同样一笑,收剑回鞘,赞叹道:“你刚才那一招,妙极。” 李星河反手一卷,软剑随即缠上腰间,整个人又恢复往常模样,看着气定神闲,完全不似携带了兵器,特别无害。 “有招不一定就是好事,方才对招,你虽落于下风,但细算起来,你比我出色。” 风静如闻言不解:“我不明白。” “剑之一道,其精髓便在于本真二字,观想存思,可精进剑术,有的人观想清风,有的人观想流水,有的人观想山岳,但其实这一切的观想,都不及对自己的认知,最好的剑术,正如你方才所使的那般,从心所欲,依圆就方,随意之所至而出剑,达至无招胜有招的最高境界。” 寥寥几句,如同冥冥中的一只大手,横空出世,挥开了眼前在重重迷雾所阻碍的真知灼见。风静如只觉心神一轻,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像是懂了什么,又像是放下了什么。 见他有所领悟,李星河微微一笑,目含欣慰。 “多谢先生指教。”风静如起手抱拳示意,“不知方才那招何名?” 一问出口,四周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69# 成长 你失望吗? 众人眼下所处的地方是苏慕华在北地的临时居所。 这个宅子很大。 苏慕华根据春夏秋冬四季的特性将整个宅子分成了东西南北四大块。 李星河歇息的东苑,所对应的正是冬季。 庭内红梅环绕,就连从枝叶吹来的风都带着点红梅的清寒味道。 听了风静如的问题,李星河微抬起头,看向前方漆黑的天幕,任由满庭风雪拂其面。 细雨中的雪晶一点一点聚拢、膨胀,最后变成一片片雪花,并渐渐地取代了微雨的地位,从空中缓缓飘落。 大雪纷纷,飘飘洒洒,且做飞花赏。 李星河注视着雪花良久,才缓缓答道:“夜雨拈花不沾身。”随话出口,李星河的心也跟着变得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深深剜去了一块,“一个故人起的。” 风静如看着李星河,有那么一瞬间风静如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对方的眼泪,很薄的一层,在李星河的眼里升腾又消失。 好似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风静如兀然不知所措了起来,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才可说可不说的接了一句:“好名字。” “人在雨中,花在雨中,雨中拈花又岂有不沾夜雨之理。”李星河笑了一下,眼眸空空荡荡,没有笑意。 面色苍白如雪,眉如泼墨山河,浓郁而又冷淡,在夜色下观来,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尖锐靡丽,这种神情,本不该出现在李星河的脸上。 李星河唇畔笑意未敛,反而更加深了些许,满是自嘲,眸中隐有寒意荡过:“确实好名字啊。” 风静如很难用言语去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情,他只知自己并不喜欢对方露出这样的神态。 李星河这个人,看似极好说话,和谁都熟,和谁都能说上两句,不过风静如明白,对方其实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身上一直若即若离着股距离感,那是很微妙的一种感觉,但风静如已经习惯,可这会儿的李星河却又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令他更加难以接近的状态。 这让已将李星河视为好友的风静如倍感不适。 一阵夜风拂过,庭院萎落的寒梅飞雪经风一吹,席地而起,纷纷扬扬了满天。 天风吹夜凉,风静如默默地看着李星河,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里,衣上雪迹沥沥,背影萧瑟,恍如一页将残未残的挽歌。 “你……”风静如紧盯着李星河,小心翼翼问道,“还好吗?” “自然,我能有什么不好?”李星河收回流连半空的视线看向风静如,眉梢一挑,带出笑意,可眼神却还是沉着的。 四目骤然相对,风静如不觉一愣,他望进了那双眸子,深沉,幽暗,内里包含了太多未及遮掩的复杂感情。 -- 第111页 一时间,风静如竟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见人模样,李星河又笑了笑,呵出一口淡淡的雾气,四两拨千斤地带过这个话题,问道:“你失望吗?” “嗯?”话题转得太快,风静如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你如此仰慕师尊。”李星河出口的声音冷清,仿佛山顶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却又带着隐晦难察的暗涌,“可原来传说也夹杂了算计,久远的真相竟如此锈迹斑斑,你不失望吗?” “我自然是失望的,不仅失望,我更愤怒。”风静如闻言,情绪震动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可逝者已矣,我便是在愤怒也无济于事,反倒是你……”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师兄身死那日所发生的一切,只要深思,便不难窥破,但那些都被我给忽略了。”李星河淡淡说着,身形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下,随即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在这将近二十载的光阴里,我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断地逃避着,我拒绝去想墨无书死前所表现的异样,我告诉自己,我应该恨他,恨他绝情,恨他歹毒,更恨他的背叛。”他忽的又慢了下来,眼中的光亮同雪的洁白凝在了一处,柔声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将他放在心底。” 李星河是个要强的人,这种人是绝对不会在人前流露出痛苦和软弱的,因此他那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也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到头来,背叛我们之间情谊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这么说着,李星河嘲讽地笑出了声,“但你说的不错,逝者已矣。” 微微勾起的嘴角,让李星河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了一些温度,却始终掩不住从内里散发的那股悲凉。 “这天可真是无情啊,不论人间是何种光景,它都准循着自己的意愿一天又一天的变动着。” 风静如一直默默看着李星河,没有说话。 是无话可说,是无言以对,亦是无需赘言。 风静如虽然不聪明,却也深知,一个聪明的人一旦固执起来,比傻子还要难劝。 良久,李星河收拢思绪,平静地问风静如道:“你来找我何事?” “我只是路过,因感受到此地传出的剑气,故而前来一观。” 虽有意关心李星河,可风静如的个性与杨楚不同,他并不像杨楚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与人熟络,只能憋着一张脸,分明心中有万般情绪,可嘴里说出的,就只是冷冷淡淡的一句话。 李星河偏着头看着风静如,长长的睫毛像是压低了的蝴蝶翅,明明看起来那么正经温厚,但却从骨子里飘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烂漫,良久,他笑了一下,转开话题道:“你的剑和之前不一样了。” 风静如诧异,问道:“有何不同?” “方才虽只过了数招,但我看得出来,你的剑,比之以前更坚定了。”微顿了顿,见人依旧一脸疑惑,李星河出言再道,“因为你的心更坚定了,出剑的手自然也变得更加坚定,这样的手所使出的剑势自然也更加坚定。” 想到使自己产生转变的理由,风静如不觉一叹,再问:“这是好事?” 李星河点头:“这自然是好事,在你这个年纪,就能有此成长,这很难得。” “是吗?”得此夸奖,风静如不仅不开心,反而突然变得难过起来,轻轻一声叹息。 风静如从来不曾这样难过过,他是风辰逸的儿子,是慕天星的徒弟,世人眼中的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以往他虽受制身份,他虽心有埋怨,可他仍是幸运的,他过的很潇洒,很意气风发。大哥和师傅都说他“心大”,大得能装下整个天地,能装下这世间各式各样的人和事,可如今却有人对他说,他变得不同了。 他也确实不同了,在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又有谁还能一如既往? 知道对方想到什么,李星河抬手在风静如的肩上按了一按,抬起的右手指节处因寒冷而微微泛起了红。 “世间诸事一向如此,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越是艰难困苦,才越能锤炼出一个伟大的灵魂。” “其实我一直都能明白父亲的期望。”风静如看了李星河一眼,随后转眸看着眼前雪景,缓缓说道,“父亲从小便一直教育我们,仇恨是一道双方共同铸成的枷锁,每一次的报复都只是更加巩固这道枷锁,必须要有一方先停止,我们才有可能从互相报复的因果循环中解脱出来,所以他从不允许我们寻仇。” 雪势越来越大,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掉光叶子的枝桠上,已经白雪皑皑,不少雪花跟承受不住似地往下抖落,在树下堆积了薄薄一层雪晶。 “风家的人,只报恩,不报仇。” 雪夜凄寒,冷风不止。 李星河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起手引着风静如至一旁的檐下避雪。 70# 再会 江湖这么大,哪里不是去处? 二人行走间,有风自侧面拂来,捎着风静如身上的气息,飘进李星河的鼻腔之内。 “嗯?”李星河诧异转头看向风静如。 风静如见状不解,问道:“怎么了?” “你身上怎有药味?”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风静如虽仍不解,却还是如实答道:“我来着之前,一直在后厨给清和姑娘煎了药,是那时沾上的吧。” “这药香里闻着似有熟地的气息。”李星河眨了眨眼,目光温和,眼底却带了一丝尖锐的质询,“江清和有心悸症吗?” -- 第112页 风静如不疑有他,点了点头:“清和姑娘生来就有此症,但情况不算恶劣,只要按时服药便可。”想了想,风静如再道,“这也是当初江景渊会反对清和姑娘和杨楚在一起的理由,同样也是他后来会同意的原因。” 李星河闻言若有所思。 风静如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好奇问问。”李星河笑了笑,再说道,“爱越深,心绪起伏便越大,随之可能承受的痛也就越多,感情这事最是难以掌握,江景渊的想法倒也不难理解。” 风静如点头表示赞同。 雪,越下越大。 不多时,墙角的一树红梅上面,就落满了莹白的雪色,隐于雪色下的鲜红,纤弱而温柔,凝着霜露,芳菲幽淡。 蓦然又是一阵夜风旋起。 风吹过的时候,地上的雪晶卷起一片悉悉索索的低响,犹如时间久远的鸣泣。 二人静静站了一会儿,风静如突然又想起了自己来找对方的初衷,不觉侧头去看李星河。 李星河面容平静,不可思议的平静。 风静如觉得讶异,经过这一阵子的相处,风静如深知,李星河并不是个冷漠的人,他所表现的无所谓也并非出自本真。非要说的话,那其实是种刻意为之的冷漠,是看透世事炎凉的淡然,他根本无所谓别人喜不喜欢他。 但这么大的事情,对方不该如此平静。 风静如所不知道的是,李星河已整整舞了一整日的剑,在他没有到来之前的一整个白日,那么长的时间,已足够李星河平复心情。 再者李星河又是个善于伪装的聪明人, 这样的人,是不会给别人机会将自己看透的。 李星河方才所流露的情绪起伏,已是他所能泄露的最大极限,同时也可看出他是出自真心地将风静如视为好友。 踌躇着,犹豫着,半晌,风静如慢慢道:“长风公子的事……我都听江景渊说了。” 李星河:“你觉得可笑吗?” “嗯?”风静如诧异侧目,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李星河的半张侧脸,眼下,李星河昂首看着面前飘飞的雪花,神情似是悲哀,又似落寞。 见人不解,李星河轻笑了下,道:“我自诩聪慧,岚雪公子以善控人心而闻名江湖,可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看透,当年的事件唯我一人被蒙在鼓里,栽得如此惨烈,简直可笑。” 李星河边说边转头去看风静如,那双沉郁的眼睛如同天幕下燃烧的明月,即沸腾又冷冽。 银白的身影立于眼前,如修长秀雅的松柏,乌发白衣,风姿卓然,成了这夜色里唯一不同的颜色。 风静如默默看着李星河,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问出原先李星河问他的那个问题:“天玄老人那样对你,你……会失望吗?” 李星河闻言一怔,密密的睫羽缓缓敛下,盖住了他的眼睛,令人无法看清他内心的真正想法,良久,李星河转开视线看向前方,说道:“我的命是他救下的,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不论当初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救得我,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又何来资格失望?” 话至此,李星河蓦然沉默下来,面上的光一点一点慢慢暗沉下去,些许怆然之色腾起。 “我只是觉得唏嘘罢了,不想曾经所有的年华,那些轻蹄快马,仗剑红尘的时光,那些壮志抱负,那些循循教导,原来都是假的。” 一字一句,李星河说得很平静,可风静如却从他平静的语气中感觉出深深地寒凉,像是玉轻轻破碎的声音,风静如心下没由来一惊,侧目看着李星河平静的侧脸,问道:“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李星河反口回问,语气淡淡,举重若轻,“你若是特地来劝慰我的,那大可不必,江湖中人,在腥风血雨中讨生活,于刀尖剑刃间求生存,杀人者,人杀,就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天地一片静寂,仿佛连风都收了声似得。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最后还是李星河开口,打破了寂静。 “杨楚会同清和姑娘去往申州,至于我……”风静如静静注视着前方,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慢慢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年纪很还轻,可眼底已有了霜雪,“你说得不错,逃避无法解决问题,我逃避了这么久,该是面对的时候了。” 李星河闻言侧目,细细打量着风静如,半晌,突然勾唇笑了起来。 “那你呢,之后打算去哪?”风静如见了也不在意,反问道。 “北上,去无名谷。”李星河深吸一口气,而后如往常一样笑着道,“我与你同样,这么多年了,也该是时候去面对属于我的心魔了。” 雪色飘飘,清风熹微,极似一道沉默的深渊,划分了世界两端。一端是烈火岩浆,一端是冰山寒海。 风静如:“那后会有期?” 李星河:“后会有期。” 第二日清晨,又下雪了,新雪盖旧雪,树枝不堪重负,悄然断落。 风飘飘,雾渺渺,一片白色的渺茫中,有一人自前院走出,拉开别院的大门,一步一步,走进潇潇风雪之中。 大雪压城。 李星河就这样,孤身离开了别院。 风声赫赫,雪片絮絮落下。 长风呼啸间,一阵话音骤然从身后传来。 -- 第113页 “这就走了?”苏慕华双手抱臂靠在门边,看着前方李星河的背影。 李星河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嗯,我该走了。” 轻轻叹了一声,苏慕华道:“其实也不必急于一时。” 李星河闻言,回头看了苏慕华一眼,没有说话。 苏慕华也在看他,二人对视了良久,仿佛妥协了一般,苏慕华轻声问道:“之后呢,那之后你打算去往何处?” 仿佛被戳中笑点一般,李星河突然笑了起来,微歪着头,道:“江湖这么大,哪里不是去处?” 苏慕华见状一怔:“哈,也是。” 话毕,苏慕华转过身去,摆摆手:“那就江湖再会吧。” ---------- 作者有话要说:出去玩了,今天有点短哈。 71# 意外 那是因为你遇过的人都太谦虚了。 黄昏是寂寞的。 寂寞而又苍凉。 而雪,是最纯洁无暇的存在, 那寂寞黄昏中的漫天飞雪又是怎样的呢? 它是否能阻挡那些仍在雪地里孤行的人们的脚步? 还天地以寂静? 不能。 至少现在还不能。 寂寞黄昏,大雪纷飞,无定河沿岸已见不着活着的鸟兽,唯有一杆酒旗被烈风扯出“飒飒”的声响。 李星河打着伞,缓步走在大雪纷飞的黄昏之下,不出一刻的时间,便来到酒旗所在的小小野店门前。 此时的店内,气氛焦灼。 内里有两拨人,虽各自占据了小店的一左一右,可眼神却同时盯向了柜台的方位,神色凶狠,风雨欲来。 但他们视线里的人,却与他们面上的神色完全不同。 柜台处,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右手支着脸颊,一本书册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左手正微微掀起书页的一角。眉眼低垂,细长的睫毛柔顺地搭下来,看着既平和又温馨,仿佛在这苍茫北国里,亦有十尺温软江南。 与大堂剑拔弩张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 飞雪居。 ——是这个野店的名字,它虽然只是无定河畔的一家小店,可在这附近方圆百里都大有名气。 飞雪居的老板娘姓谢,名知非,善酿酒,是陕甘一带有名的酿酒师,最拿手的便是桃花酿,传闻她酿出的酒,可以让这世上最厌恶酒的人也能在闻到之后立马爱上酒。 十年前,谢知非因拒绝为当地一名鱼肉百姓的贪官酿酒,而遭其迫害,家破人亡,最后更被构陷入狱,后得一名路过的书生出手相助,谢知非才侥幸脱罪,听说那书生是一名进京赶考的学子,那个贪官最后也在那名书生的指证之下,暴露以往所作所为,终被革职问斩。 后有传闻称,那名学子正是当时欲进京赶考的江南大侠风辰逸! 曾有人向谢知非求证过此事,然谢知非只是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当然这是后话。 彼时,孤生一人的谢知非选择离家北上,最后在无定河畔开了这么一家小店。 因着谢知非出色的酿酒手艺,吸引了不少好酒之徒,其中又以武林人士居多,好酒者大都豪迈随性,故而谢知非在这一代吃的很开,一般没人敢找她麻烦,就连当地官府也会给她几分薄面。 延州的知府李元,也很喜欢谢知非的桃花酿,每年五月,李元都会派人前来飞雪居买酒。 谢知非背后的靠山可见一斑。 当然,早些年也不乏有心术不正的混混想打谢知非的主意,但在吃过教训之后也都俯首帖耳叫她一声大姐头。 眼下店内的这些人便是最好的例证,他们虽各个面露凶相,却没有一人敢真地拿谢知非如何。 因为他们不敢,若真动了谢知非,在这一带便再难有他们的立足之地,这是共识。 时值严冬,大雪已经刮了整整三天三夜,无定河略微狭隘的河段上已经冻上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这种程度的冰冻向来最是恼人,无法行船,亦无法踏冰渡河。 所以河岸边的飞雪居里,有不少被迫驻足的行人。 不过这大雪纷飞的,若非有急事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所以飞雪居里的客人并不多,看着似有目的而来。 察觉有新客到来,柜台前的谢知非抬目一笑,眉眼间除了江湖岁月的沧桑竟还保存着些许少女般的稚气,笑起来甜蜜可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情,完全不似已过三十的人。 “这天寒地冻的,我还以为今日不会再有客人上门,公子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进门的人,正是李星河。 李星河诧异地看了看老板娘,再转目看看从自己推开大门起就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两拨人,先是一怔,而后微笑着对老板娘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谢知非见状笑了,单手支颐,幽幽道:“无定河冰封了,前路不通哦,离开这里,你便只能从来路返回,来路茫茫一片,外面还下着雪,郎君如此白嫩,冻着可就不好了。” “比起死,我更怕麻烦。”李星河没有回头,笑笑作答。 谢知非仍是支着脸颊,头却微微往上抬了些,望着李星河道:“你都没有同情心的吗?没看到我一个弱女子正被这么多人包围着?” “如阁下这般的弱女子,只怕比这满屋的壮汉都要来得可怕。”话毕,李星河也不多做停留,抬步欲走。 -- 第114页 他着实不想再想上回一样,无端地牵扯进什么莫名奇妙的事情离去,眼下的李星河只想尽快离开此地,之后…… 这是他必须完成的责任。 然,没走出一步,下一刻,李星河便与另一个要进门的黑衣少年撞到了一起。 一个要进,一个要出,门口又狭小,一时间,两人僵持在了门口。 就在这时,屋内右手边的一个大汉看见了欲进屋的黑衣少年的脸,当即拍桌起身:“就是这个小子!” 屋内众人顿时站起,亮出兵器,刷刷几下,巴掌大的店里立即刀光闪耀,好不晃眼。 “居然敢动我海沙帮的人,小子你今天死定了!” 屋内的人边说边向门口的黑衣少年围了过来。 而无关人士李星河就这样被夹在了中间,退回去不行,但出口又被人堵了,那黑衣少年不进来,他根本出不去。 斟酌一秒,李星河向后退了几步,并往旁边让了让,起手示意黑衣少年先进来,然后自己再出去。 黑衣少年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李星河。 四目相对,李星河下意识就想开口澄清——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但细细一看,李星河又发现那少年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只有纯粹的好奇。 李星河:“……不知兄台与人相约在此,在下无意相扰,还请借过。” 黑衣少年总算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走进来,将出口让开。 但李星河还是没有出去的机会。 因为就在黑衣少年进门的瞬间,门口又快速地被另一拨人给堵住了。 那些人边堵还边叫嚣道:“小子,我看你往哪跑!” “…………”就不能先让我出去??李星河突然想骂人。 将黑衣少年与无关人士李星河围住之后,带头的大汉得意洋洋道:“小子胆子不小啊,打伤了人居然还敢回来。” “我的梦中情人还在这呆着,我为什么不敢来?”黑衣少年突然拔高声音,目光也朝谢知非方向看了过去,而后又慢慢降了声调,悠悠道,“我不仅要来,我还要天天来。” “你认不认得爷爷我是谁。”大汉闻言怒了,指着自己。“爷爷我可是海沙帮的二当家,你小子居然敢在我们海沙帮的地界欺负我们海沙帮的人!简直找死!” “哼。”黑衣少年收回目光,瞟人一眼,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李星河见状侧目,饶有兴趣的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人,这人有一对浓淡纤宜的眉毛,一双微微上挑的眼,一抹不薄不厚的唇,这无疑是一副少有的好相貌,他虽着一身黑衣,却在衣角绣了压边的金线,贵气里透着一点轻佻,衣服浪荡公子哥的做派。 被人如此无视,大汉目疵欲裂,显然被气得不轻:“还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这么猖狂,小子你有种。” 话音未落,二当家便势如疯虎地向黑衣少年冲了过去,手里的刀顺势砍下! 但黑衣少年又怎会被他伤着分毫? 只见黑色身形飘然闪动,黑衣少年便已闪身至大汉身后,并狠狠踹了对方一脚。 “那是因为你遇过的人都太谦虚了,井底之蛙。” 大汉闻言怒不可遏:“你居然敢小看我!” 其实大汉的武功并不弱,若否也无法做上海沙帮二当家的位置,只是天外有天罢了。 “从未入眼,何来小看?”轻蔑的语气,却又带了点慵懒的味道,黑衣少年双眼微眯,施施然,坦荡荡。 “你……!” 二当家险些被气吐血,他身后一人见状,忙上前转移话题:“二当家的,别跟他废话,我们一起上,拿下这臭小子!看他还敢不敢再嚣张。”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对!拿下他!” “就用你的性命来忏悔吧!”说罢,二当家举起手里的刀,“大伙一起上,杀了他!” 话语甫落,酒杯酒坛、茶杯茶壶、筷子瓷碗、桌子椅子一股脑纷纷向李星河与黑衣少年飞了过来,围着两人的壮汉们也提着刀,嘴里喊杀,一并拥上。 两人侧身闪避,黑衣少年更是直接接住飞来的椅子架开混乱中刺向自己的兵刃。 李星河左闪右闪,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在躲避间,闪身进了小店的正中央。 真是可恼。 此情此景,饶是李星河脾气再好也不由有些怒了。 但索性,脱离战圈之后,海沙帮的人便没在继续攻击李星河,而是一股脑地全部冲向了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拔出了佩剑,与围杀之人战到一起。 剑光雪亮,如一钩冰冷弦月。 凌厉,凌厉的写意。 尖锐,尖锐的漂亮。 华光起落,那黑衣少年的身边顿时倒了一片,哀号惨叫,黑衣少年本人却连衣角都没有乱上半分。 好轻功,李星河见状,眼神骤然一亮,心下不由赞叹了声。 但对方人多势众,未下杀手的黑衣少年很快又被重新围了起来。 72# 宋逍 江湖又有什么不好? 谢知非不知何时走到了李星河身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这打斗场面。 “他们在你的地方打斗,老板娘不担心吗?”李星河笑笑问道。 谢知非侧目看过去,双眼开合,长睫投下蝶翼般的剪影,笑笑反问:“我担心他们就不打了?” -- 第115页 “哈。”轻笑一声,李星河道,“说的也是。” “其实你应该加入他们。” 默默打量了李星河半晌,谢知非突然这样说道。 李星河一怔,问道:“为什么?” “你丢了东西。”谢知非回答,她的眼底闪动着快活的光芒。 谢知非的话一出口,李星河就愣了一下,而后似是品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滋味一般,他凝目看着谢知非,眼中含着重若千钧之色:“我丢了什么?” “麻烦。” “麻烦?” “是非。” “是非?” “不错。”谢知非点点头,她说话的语调轻快,甚至带着些调侃的意味,尾音微微上扬,很随意,却也很郑重,“你丢了麻烦,丢了是非,丢了江湖恩怨,难道不该去找回来?” 李星河凝目看着谢知非,一直看着。 谢知非无辜地歪过头,笑了笑,一副“我说的有错吗”的样子。 李星河也笑了,对方确实没有说错。 背对着他们两人的黑衣少年仿佛一直在留意这边的动静似得,突然挥剑逼退围攻自己的人,回头开怀笑道:“除此之外,也许你还能获得另外一样东西。” 李星河问:“什么东西?” 然没等黑衣少年回答,一道银光骤然呼啸而来,极快极寒,宛如自幽冥而来的一道闪电,瞬间冻住了黑衣少年的目光。 因为那道银光是迎着谢知非而去的。 那是一把脱手而出的长刀。 “知非!” 凄厉的叫声,裹挟气劲,在室内轰鸣而起,瞬时震落屋外檐角的一团雪。 但那把刀并没有如愿刺上猎物的喉咙,有一只手从旁边飘过来,打偏了它。 修长、白净、指节分明的一只手。 是李星河的手。 见人无恙,黑衣少年松一口气的同时,杀意随之暴涨而起。 “你们该死!” 话毕,黑衣少年反手一剑将方才向谢知非掷刀的人连手带臂一并削了去,同时足尖点地掠过去,刹那间,剑光大亮,血雾飘飞。 海沙帮做的是□□营生,仗着朝廷不得干涉江湖之事,踩着这条底线,做尽了恶事。 黑衣少年名叫宋逍,他的父亲叫宋二,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二而得此名,宋二是个打铁的老实人,在他安安分分打了十年铁后的某一天,他在自家铁铺门口救了一位受伤的姑娘,半年后,那位姑娘成了他的妻子。 一年后,他们有了儿子宋逍。 宋二也是在他们有了孩子之后才得知自己的妻子竟然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寒山女侠唐艳艳,一位来自蜀中唐门的年轻高手。 唐艳艳直率豪迈,为人义气,一心想着行侠仗义,成为一代女侠,虽然最后栽在老实人宋二的手上,但也不妨碍她给下一代灌输同样的思想。 因为母亲的关系,宋逍从小便立志要做一名英雄,许多人也毫不怀疑的认为宋逍能够成为英雄。 会有此结论,主要基于三点。 其一,宋逍样貌端正,身材高大,与很多人印象中的英雄形象相符,俗话说相由心生,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直观的感受,通常都是来自他的相貌。 其二,宋逍很能喝酒,他可以一口气喝下三坛二十斤白酒而不醉。酒量,岂非正是行走江湖的必备技能? 但这两点都还只是其次,最重要的一点,是宋逍很有正义感。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与海沙帮对上的原因。 数个月前,海沙帮一个小头目当街强抢民女,刚好被宋逍撞了个正着,宋逍便出手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顿,梁子就这么结了下来。 人在江湖,结仇本是常事,况且这些个海沙帮的人,在宋逍眼里本就该死,若非为了谢知非,宋逍早已杀上门去,为民除害。 可这群人却偏偏不知好歹,反而要来招惹谢知非。 剑是明器,纵然宋逍剑法不错,却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怒火中烧的宋逍见状,当即收剑挥袖,一朵美丽的银花随之轻轻飞起,同时,一声轻响,那花散了开来,一蓬银针自花蕊处射出,那些花瓣也分了开来,一片片袭向周遭大汉。 针很快,花也很快,不多时大堂地上便躺倒为数不少的人,他们无一不是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搞定海沙帮众,宋逍快步走向谢知非,关切道:“你没事吧?” “没事。”谢知非摇了摇头。 但宋逍眼中,明显有一丝后怕的惶恐,他紧握在谢知非肩上的双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下。 见状,谢知非心下重重叹息了声,手随之缓缓抬起,轻轻地覆在宋逍颤动的右手之上。 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宋逍仿佛痴了一般,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知非。 被人这样看着,饶是谢知非也不觉有些难为情起来。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既尴尬又暧昧。 过了好一会,稳下心神的谢知非别过头,拂开宋逍握在她肩膀上的双手,指着一地狼狈,半假不真地把脸上的窘态转化成嫌弃:“把我的店弄成这样,你是让我怎么做生意?” 虽是满地尸体,但谢知非并不在意。 在谢知非看来,杀这种无良之辈叫做替□□道,放过才是妇人之仁,况且本就是他们动手在先的。 -- 第116页 宋逍顺势看去,眼一挑,情致生动的眉眼凌然横出傲岸,那般理所当然,却又不叫人生厌:“那就不要做生意了,我带你走。” 谢知非轻笑了声,不咸不淡道:“带我走?去哪儿?跟着你去闯江湖吗?” 宋逍看着她,目光深邃,眼底含着化不开的情谊:“江湖又有什么不好?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聚在一起,仗剑管尽不平事,温酒斩尽恶人首,那是何等自在。” 听闻此言,谢知非眼中掠过一丝向往,清亮的眸子闪了闪,但很快又沉静了下来,眉如远山,目如秋水,浅淡而又平和,仿佛冬日凝冰的无定河,冰川之下,静水深流。 不长不短的一段沉默后,谢知非幽幽叹道:“可女人需要的,是安定。” 宋逍笑了,笑得灿烂:“但你不是。” “……”无言相对,一时间谢知非竟叫宋逍这句回答给噎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你说我不是女人?” “不。”宋逍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想要的不是安定。” 宋逍的眼神温柔而怀念,仿佛天上的神明落到人间:“若追求安定,你就不会开这样一家酒楼,若求安定,你当初也不会救我。” “这么说来,我救你反而救错了?”谢知非简直就要被气笑了,“这是什么道理?” 宋逍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她,坚如磐石,利如剑光,那是连谢知非都不得不为之目眩的神色。 宋逍是个很潇洒的人,意气风发,风流恣意,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为了自己,驻留在这一方小小野店整整两年之久。 谢知非曾问过宋逍为什么。 爱情有时来的,就是这样毫无道理,情之一字,近不得远不得逃不得怨不得碰不得少不得,来时无影去时无踪,有它便增三千烦恼,可若失却这一字,纵然一生风云叱吒,白首回头时,也觉此生无趣。 这是宋逍的回答。 谢知非会和宋逍认识。 是因为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那时谢知非刚开了这家客栈,名气尚未传出,生意也没多少,三两天不见一个客人上门。 有一日,因为实在太过清闲谢知非便关了店出门,在无定河畔四处游览,顺便了解四周的山石走势。 那日的天气很好,阳光碎碎地散下来,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 闲逛的谢知非就这样被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给撞了个正着。 那人身受重伤,一看就是个大麻烦。 可谢知非还是将人捡了回去。 本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的原则,谢知非将人带回店里,悉心照料。 可谁知这一照顾,竟引来一顿孽缘。 少年人炙热的感情无时无刻不灼烧着谢知非。 谢知非当然不可能回应少年人的心意。 自己可是比他整整大了十三岁啊。 但习惯真得是很可怕的东西,不动声色的占据心灵的一个位置,然后缓缓地蔓延覆盖。 没有人能不喜欢宋逍。 这是谢知非在与宋逍相处后所得出的结论。 这个小她十三岁的少年,热情、朝气、生机勃然。 他虽算不得顶俊俏,却有一双无比透彻的眼睛,清清亮亮、黑白分明。 他的脾性虽傲,却从不自大。 他热爱那些不拒绝他的热闹,喜欢那些向他投来的,好奇却不含恶意的目光。 他怀着真诚与热忱对待每一个人,无论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 面对这样一个人,又有谁能真的讨厌得起来? 谢知非自认不能。 73# 蔷薇 我见过这样一片花瓣。 李星河默默站在一旁,视线游移,气定神闲地打量着室内布局和眼前倒了一地的人,不该看的一点没看,不出声,也不打扰,相当识趣。 但很快,李星河的目光便被大堂中央的尸体堆里的一片花瓣给吸引了住,形似蔷薇,色泽娇艳,仿佛刚被人从花苞上摘下来一般,边缘处尚凝着几颗鲜红的露珠。 是血。 那是一枚暗器。 由黑衣少年所打出去的暗器,形似蔷薇,锋利无比,与当初碧春交给李星河的那枚一模一样。 一抹异色于李星河的面上一闪而过,令他不觉转头向宋逍看去。 这厢的两人也已从暧昧的氛围中反应了回来,察觉视线,宋逍迈步走向李星河,道:“你还能获得的另一样东西,是朋友。” 李星河闻言愣了一下。 “我的朋友。”宋逍看着李星河,郑重而缓慢道:“你救了知非,你就是我的朋友。” 李星河笑了一下:“顺手而已。” “若非顺手,你便会见死不救?” “也许,但这重要吗?” 宋逍摇头:“这不重要,所以无论你是出于何故,救了她,你就是我的朋友,不管你怎么想,即便今生不再相见,你也仍是我宋逍的朋友。” “你就是宋逍?”李星河眼神一亮。 “我就是宋逍。” “传闻宋逍是个仗剑四方的游侠,剑挑名剑山庄,终南山力克七虎,塞北除魔,大漠伏凶,出道不过三年便已名动江湖。”顿了顿,李星河状似无意地瞟了眼谢知非,施施然再道,“不仅如此,据闻宋逍还是个风流公子,曾于秦淮河岸艺惊花魁,倾倒天下红颜,诗剑两风流,花间尽销魂的宋逍公子,今日一见,倒是名不符实了。” -- 第117页 宋逍一听急了,眼神一个劲得往谢知非那边看,这些他曾经的“辉煌史”,尤其是李星河后面所讲的那些,在谢知非面前全成了黑历史。 见谢知非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宋逍松了口气,讪讪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竟是这么有名的人。” 李星河同样一笑,却没再说什么,抬步上前,捡起人堆中的那枚暗器,腕一抖,花瓣上的血珠簌簌落下:“这是你的?” 宋逍点头:“是我的。” “这么美丽的暗器,我还是第一次见,不知何名?”细细打量了暗器半晌,李星河赞叹道。 宋逍同样看着李星河手中的花瓣,闻言,也笑了,起手从怀中摸出一朵完整的蔷薇花来,薄且利的花瓣层叠雍容,栩栩如生,眩人眼目:“此物名唤蔷薇刺。” “蔷薇刺。”李星河盯着宋逍手中的蔷薇若有所思。 “这是由我娘设计,再经我爹亲手制作的暗器,这世间除了我爹娘,再无人能可打造。”说话间,有柔和浅淡的笑意从宋逍的眼底漫上来,一抹寂寥的傲气亦随之涌上眼梢。 “你娘专门独有?” “不错,但现在不是了,三年前,我离家闯荡,我娘便将这暗器传给了我。” “三年前啊……”李星河心思缜密,心细如发,闻言当即问道,“你可有用此暗器伤过人。” “伤?”一声淡笑,宋逍把玩这手中银花,侃侃说道,“蔷薇刺总共有十六片花瓣,花蕊则由二十枚银针合成,只要搭配特殊的手法与心法发出,花瓣、银针齐散,挡无可挡,避无可避,中蔷薇刺者向来一击毙命。” “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 “那就怪了。”李星河轻身说道。 怪?见人模样,宋逍似有所悟,双目闪动:“你见过蔷薇刺?” “我见过这样一片花瓣。”李星河起手示意了自己手中的暗器,“是从一个人的伤口上取下的。” “谁?”宋逍看着李星河,表情看似平静,实则内心非常吃惊。 宋逍面上的微妙变化并没有逃过李星河的眼睛,但李星河也没有点破,只摇了摇头:“不知,所以希望阁下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宋逍皱眉陷入了沉思。 室内忽然一片寂静,只听得外边风擦着屋檐而过的声音。 大雪飘飘,天色本就昏沉,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越来越深的昏暗如潮水般慢慢将整个飞雪居笼入静穆。 屋外晚风萧飒,对立而站的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沉默无言。 谢知非见状,无声地为屋内点上了烛火。 沉吟良久,宋逍抬起了头。 “也许有。”迎着李星河的目光,宋逍缓缓再道,“三年前,我初入江湖,曾游览到江南萧山一带,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雨,无意间撞破了一次秘密聚会,那些人为杀我灭口一拥而上,逼使我不得不用出蔷薇刺,我当时判断在场有十三人,但最后清点尸体时却只有十二人,那夜的雨很大,所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你说的也许就是当时消失的那个人。” 说到这,宋逍面上的钦佩之意油然而起:“居然能避开蔷薇刺,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个人的轻功造诣有多高深。” “那夜你听到了什么?”李星河沉吟了会儿,问道。 “我什么也没听到。”宋逍苦笑了声,叹道,“我不仅什么也没有听到,甚至连什么也没有看清,那晚分明下着很大的雨,却不知为何会有一丝一缕的雾气浸透开来,四野八荒都是一片茫茫的白,若非他们杀上前来,我甚至已经离开。” 李星河闻言也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极短,几乎让人听不见,但离他很近的宋逍还是听见了。 宋逍不觉问道:“那个人是谁?” 李星河摇头:“不知。” “不知你还找他?” “我答应过一位姑娘,要为她寻一个人,了一桩事。”想了想,李星河再开口道,“罢了,这事已交他人负责,那片花瓣如今也不在我身上了。” 宋逍没有追问,只道:“关于蔷薇刺,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四下悄寂,唯闻窗外,风声此起彼伏。 李星河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你救了知非,又答应为一个姑娘寻人讨公道,这样的人又岂会是恶人?”宋逍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熠熠生光,似乎能够照亮他们所暂时栖身的这小小野店。 “你错了,即便是再坏的人,一生之中也会做上那么几件好事。”李星河淡淡摇头道。 宋逍问:“那你是恶人吗?” 李星河将目光从宋逍身上移开,望向大堂唯一半开的那扇窗户之上,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室外夜色沉沉,冰冷的积雪在沁凉的月下竟反出浅浅的柔光。 上一刻尚且大雪纷飞,下一刻却变得碧空如洗,月色皎洁,大自然还真是奇妙啊。 李星河想罢,轻轻一笑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他日是否再见也未可知,深究无意。” 宋逍:“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说过,就算从此不再相见,你也依旧是我的朋友。” 李星河:“江湖路崎岖,有所交集,不代表并行,你执着了。” 宋逍静静地看着李星河,一种奇异的矛盾感骤然涌上心头。 -- 第118页 无论是言谈还是举止,李星河给人的感觉都是淡然而随性的,然与此同时,他的周身又萦绕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距离感,仿佛他永远都只是孤单的一个人。这种经年积染的距离感是不动声色,又深入骨髓的,让人完全摸不透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一向如此?”宋逍问道。 嗯?”李星河闻言疑惑。 少年剑客突然笑了起来,他越过李星河走了几步,在窗下悠然回首,笑意慵然,意气风华。 “人生若无朋友,该是何等寂寞。” 疏浅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宋逍身上,有那么一瞬间,竟另李星河产生了这月色是为眼前这少年才取代的落雪一般。 没等李星河回应,一声轻笑响起。 是一直没有发话的谢知非。 谢知非的这一笑,如冰雪中忽绽的春花,室内二人见之不觉一怔。 “或许,你们需要坐下来喝一杯酒。”谢知非说,字字清脆,像六弦琴上跳跃的音符,“这样的交谈意义不大,男人的友谊,通常少不了杯中物的催化。三杯黄汤下肚,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两人捻土为香,成了异姓兄弟的先例可不少哦,但首先嘛……”谢知非眼神示意了这一地狼藉。 “说得有理,我来。”宋逍二话不说就动手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 “天色已暗,阁下今夜不妨住下,至于宿资……” 李星河无奈动手。 谢知非很满意:“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 两人风卷残云地收拾了一地尸体。 74# 逃避 确实是在空磨自己。 夜风呼啸。 新月一抹,随风漂隐在若有若无的薄云之间,光线昏昏暗暗,朦昧不明。 待李星河洗去满身污垢下楼的时候,谢知非已坐在大堂里温酒。 厅堂两旁的窗户大开着,朦昧月光随之泄了进来,融合着屋内的烛光,在窗前不远的地方划分出一段泾渭分明的界点。 右边窗外,栽有一株红梅,夜风习习,暗香扑鼻。 早前所发生的一切,对垒、屠杀、尸体皆如梦境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此时的谢知非也换了一身衣衫,她穿了件精致的雪缎长袍,削润的指尖自衣袖中伸出,竟比那衣上颜色还要莹润三分。 宋逍则难得安静地坐在谢知非对面,一双眼,柔情覆柔情,定定地看着谢知非温酒。 谢知非不时抬眸与之对视,蒸腾而起的雾气模糊了谢知非的颜容,便连那干净透彻的眸光都似多了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 气氛很是旖旎。 李星河虽无意打扰有情人的相处时间,但眼下他必须现身。缓步走下楼梯,木质的阶梯,一脚踏下去后所发出的轻响声,惊动大堂内的两人。 见人到来,谢知非道:“先生请坐。” 李星河依言坐到四角桌的其中一面,也不出声,只默默地看着面前蒸腾的酒气。 谢知非与宋逍对看了一眼,同样没有出声。 一室之间,恍然只有淡淡的酒香,以及,彼此足以相闻的呼吸。 窗外仅有的一株梅花开的正艳,寒梅吐蕊,大有一斗寒霜的架势。 气氛一度十分沉默,但宋逍是个容不得冷场的人。 “你身体不好吗?”寂静中,宋逍突然这样问李星河道,“虽然从外表看不出症状,但你的气息明显不对,凭你的武功,你的呼吸不该如此浑浊。” “你很敏锐。”一声夸赞,李星河点头道,“我确实中毒了。” “我的背景你应该知道了吧,我的母亲来自唐门,所以你身上的毒,我或许能解。”宋逍看着李星河,很诚恳,很郑重,“你愿意让我一试吗?” “我的毒,你解不了。”李星河笑了笑,肤色苍白,漂亮的眼微微眯着,给人一种漫不经心和慵懒的感觉,仿佛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夜不成寐,辗转反侧,此毒乃心病所致,这世间已无药可解。” “心病岂非最是好解?”谢知非突然接道。 闻言,李星河转头看向谢知非,目光灼灼,三分是浮于表面的巡视,七分是潜在底下的探究。 思忖半晌,李星河不答反问道:“谢姑娘以为,人在怎样的情况下,才会刻意逃避近在眼前的选择,直到避无可避?” 谢知非:“做这种事情,岂非是在空磨自己?” “确实是在空磨自己。”李星河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先生既然明白,何不去面对?”谢知非紧盯着李星河,眨了眨眼,再道,“心坚意定,心魔自可不药而愈。” 李星河闻言不置可否,略勾了勾唇,说:“谢姑娘还没有回答在下刚才的问题。” 谢知非回想了想,仍旧不答:“愿闻先生高见。” 一声轻笑,笑出了声,李星河说:“自然是为了逃避更加难以接受的事情,根据现状可窥见未来,所以就算只是看到一点点的不安,也宁愿留在原地,不让预设的结局过早到来,直到避无可避,这是很多人的惯性。” “太痴愚了。”宋逍不甚赞同道,“正视所有的事情,然后面对,这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不困难吗?”李星河边说边侧目看了宋逍一眼,而后再将目光转回谢知非身上,“谢姑娘以为呢?” 谢知非似是想到了什么,仿遭电击一般,身形颤动。 -- 第119页 良久,谢知非笑了,如嘲似讽。 “哈……” 李星河:“比起一直呆着这里,我想他更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谢知非一怔:“你知道我留在这里的原因?” 李星河点头:“传言,往往其来有自。” “他当初救我,只是单纯的救我,并未要求我为他做任何事情,我一直都明白这一点,留在这里是我自己的选择,若是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他也会为我高兴。” 谢知非讲话的时候,宋逍一直看着她。 谢知非说着说着,视线不知何时也转到了宋逍身上,四目相对,谢知非悄声再道:“如你所言,这确实只是一个借口,我在逃避。” 明白对方这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注目着谢知非的宋逍突然笑了起来,笑容灿烂,仿佛在说,我会等你。 一直等你。 谢知非见状,如受感召一般,也跟着笑了起来,内心随之开启一扇敞亮的大门。 酒很快就温好了,是上好的桃花酿,入口微涩,但喝下去,却是唇齿留香,回味甘甜。 “清冽甘醇,入口融合,真是好酒。”宋逍放下酒杯直赞叹。 “你觉得如何?”谢知非转头问李星河,她现在的心情很好。 李星河同样放下杯子,笑道:“好酒。” “敷衍我?”谢知非皱着眉,神情看着颇为不满。 微顿了会儿,谢知非再问道:“你若觉得好,好在哪里呢?” 李星河看了谢知非一眼,道:“清冽甘醇,入口融合,确实是好酒。” “这是他的答案,不是你的。” “我与他的答案相同。” 谢知非叹了一声,起手托腮,半阖的眼帘下泻出些许浅浅的流光疏影,慢慢融进夜里,一丝浅淡的笑意随之浮上他的唇角:“你果然在敷衍我。” 李星河听得出谢知非在故意作弄自己,因为自己刚才的言论。 这“仇”记得……李星河不觉生出几分好气又好笑的荒唐感来。 门外月光满地,宛如一片银白湖水,撑头的美人便如同那出水芙蓉。 当真是美人,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眼波流动间深情无限,她的笑容也是懒散的,像午后那朵半开不开的花,偏偏有点得逞的小得意藏在花蕊里,无端生动了些许。 “他的答案甚好,我拾其牙慧足够。”李星河说。 宋逍:“有眼光!” 谢知非看着李星河失笑:“你还是第一个夸他会讲话的人。” 李星河:“我说的是实话。” 宋逍点头:“确实不是假话。” 谢知非转而看向宋逍,不敢置信道:“你都不会受之有愧的吗?” 宋逍:“既然是实话我又为何要受之有愧?” 谢知非:“皮厚。” 李星河点头:“也确实不薄。” 不想李星河居然会跟着一起起哄,宋逍与谢知非面面相觑了会。 “……” “哈哈哈。”三人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谢知非:“看来你是必须夸一下我的酒了,不然有的人怕是就要上天与那太阳肩并肩了。” 李星河:“温纯芬芳,别有风味,引人微醺旖旎,过真好酒。” “还是你会说话。” 经这一席,三人渐渐也能说上一些话,虽然大都是宋逍再说。 室外月色莹莹,室内酒香萦萦,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残火余烬中,三个人突然找到了共路的方式。 这一夜,风声不歇,李星河又梦到了往事,一帧一帧如昨日重现。 自从那日知道所有的真相后,每一个夜晚,李星河都被梦靥缠身,梦里翻来覆去都是墨无书死时的模样 ——可他并不曾亲眼见过墨无书的死状。 墨无书是死在大火之中的。 李星河记得,那晚的夜色很好,月亮高高地挂着,是黄澄澄的满月,万里无云,无数繁星缀在墨色的天璧上,将火光冲天的同盟会整个笼罩了进去。 夜将尽,天欲明,然室内的空气中,还残存着桃花陈酿醇厚的香气。 李星河轻轻推开飞雪居的大门,便被细密的小雪粒打了一脸。 屋外天刚蒙蒙亮起,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半空飘飞乱舞,李星河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起步走出屋外。 “公子要走了吗?”轻柔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是谢知非。 李星河闻声回首,笑道:“是啊,昨夜有劳谢姑娘款待。” 谢知非:“不等他醒了道个别?” 李星河摇头:“不用了,有缘自会相见。” 叹了一声,谢知非递过一把伞,轻轻地说:“江湖多风多雨,公子善自珍重。” “多谢。”李星河抬手接过,想了想,道,“江湖其实很有趣,姑娘不妨去看看。” “这是公子的建议?” “你可以当做是。” “那我是否也可以理解为……”谢知非看着李星河,笑了笑,道,“其实你已将他视为好友,并切身实地的为他设想,才会特别为他开口劝诫我。” 李星河闻言怔了怔,随即笑了,笑出了声。 笑声里,李星河摆手转身,大步行去。 一步步,将自己融进漫天飞雪之中。 谢知非目送那袭白衣在熹光里渐渐远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李星河!” -- 第120页 她视线里的年轻剑客,此时已撇去了所有表面的轻浮,眉眼郑重,掷地有声。 他说:“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但此去一别,再见时你若作奸犯科,我必拔剑相向,绝不手软。” 飞雪中的白衣人闻言微扯起嘴角,往身后挥了挥手,便转过小径不见了。 宋谢二人站在飞雪不断的飞雪居前,目送李星河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雪片絮絮落下,很快连最后那一点足印都被掩了去。 天地静默,唯余茫茫。 李星河,出现得毫无预兆,亦消失得不存痕迹。 75# 孤坟 现在再说这样的话,还有意义吗? 夕阳西下。 血色的残霞,染红了半个天幕。 无名谷内,一条僻静的小道上,李星河正缓步行于其间。 途中,一只漆黑的乌鸦扇动羽翼,悄无声息地落在旁边枯无一叶的树梢上,黑漆漆的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星河,仿佛监视一般。 李星河对此置若恍闻,今日的他,并无心关注这些。只一步步向前,缓缓穿过积雪的廊桥,桥下结冰的水面倒映出李星河那浅蓝的身影,冰面光影变换。 天地缄默,往事尘封,而越发显得脚踩枯枝时所发出的声响是那么的刺耳,刺耳的惊起了在树梢上停歇的那几只鸦雀。 不多时,李星河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住了脚步。 院前,寒梅开得正盛,红花黄蕊凌霜傲雪,李星河静静看着这座年久失修的屋子,心跳倏而变得剧烈起来,在这静谧的山谷里声声阵阵,清晰地好似要在胸腔内炸开。 往事如昨,瞬息翻涌而上。 就是面前这座不起眼的宅子,承载了李星河这一生所有的美好记忆,他在这里成长,识字、习武。 当他们师兄弟三人离开这里,走出无名谷入世时,所有的一切就都发生了变化。 公子长风,背负着杀师的罪名死在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里。 公子岚雪,则远走他乡,在这十数年的光阴里,从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而公子荻花……哈。 推开几近破败的大门,李星河抬步走进院内。 这院子不大,仅有四间房,一正厅三卧房,白墙黑瓦,窗格上糊着褪色的银纱。 正厅门前挂着的铜锁,也已经很锈了,呈现出饱经岁月风雨的铜绿色。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此地已多年未曾有人踏足。 李星河没用多少气力就打开了正厅的大门。 屋里的布置并不奢华,但很舒适,能看出以前主人对它的上心。 游山历水,李星河已一个人在这尘世里走了太久,他见过最美的风景,饮过最烈的酒,杀过最恶的人,却始终不曾回顾往昔。 李星河曾一度以为自己会这样过完一生,但看人世变迁,十年,也不过如此而已。 然直到此时,李星河再次来到无名谷,这所木屋跟前,他才惊觉这十年到底有多漫长,漫长得他茫然无措。 恍惚的神态,颠倒错乱的记忆,一再重复着失去的心痛,致使李星河的身影看着,是那样的苍凉无依。 约莫站了一刻钟左右,李星河转身离开正厅,跨出院子,再向无名谷的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越荒凉。 遍地杂草,不复往日绿意葱葱的后山谷,今朝只剩孤坟一座,冷对残阳。 但依旧可以看出当初选墓地的人应该颇费了一番心思,背靠青山,碑刻正对着桃花流水,很是安宁。 李星河在坟前站定,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孤坟。 脑中,则不断徘徊着已经变色的过去。 “长幼有序,不可没大没小,罢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手要稳,腕要平,这样使出的剑才会有力。” “四时流转,气候分明,现下才是秋末,你便穿得如此厚重,到了冬天会很难熬的,把身上这件换下来,觉得冷就冷着,早些适应。” “生病的人只有白米粥可用,不喝就饿着。” “再偷懒,我就把你扔下山去。” …… 那时的一切都是缓慢的,流水绕过脚踝,缓缓流淌而去,那人垂下的长睫,端粥的手,轻声细语的声音,都仿佛放慢了许多个节拍。 直到那个决裂之夜,自己在刀光剑影里孤独地站着,迎接自己的,是那个人风流又冷漠的眉眼。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李星河站在坟前,回忆像掠上水面的浮沫,各个露出狞笑的面容,转瞬破裂而去。 有风乍起,带动坟前不知何时燃尽的香灰,从李星河的眼前吹拂而过。 墨无书。 这个名字,将会成为李星河生命的最高和最低点,是他过去引路的明灯,是他追之不及的过错,他的后半生都将背负着这个名字去选择,去舍弃。 静默无声中,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空谷足音,由远及近,李星河转头看去,瞬时撞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 来人步履轻盈,眸清齿皓,风神隽朗,眉梢眼角暗含风情,拥有这样绝代姿容的人,舍苏慕华其谁? 仿佛早预料到对方会到来一般,李星河定定看着苏慕华,神色平淡,无波无澜。 苏慕华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李星河身边。 -- 第121页 茕茕孤坟,静立在前,于此长眠的人,仍被记挂在心,两个迟来的人,一座冰冷的墓,无声相对,唯有无声的沉寂,染布了整个山谷。 半晌,李星河说:“你来了。” 苏慕华:“你知道我会来?” “这是独属于瑶城七子的最后时光,你当然要来。” 苏慕华闻言,转头看向李星河,道:“你的脸色看着不大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做噩梦吗?” 李星河点了点头:“自从那天在你的别苑醒来之后,我便一直在做梦。” “甫知这样不堪的真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很正常。” “这正常?”李星河侧首,对上苏慕华看来的目光,轻轻问道。 “正常。” 苏慕华笃定道,微顿了顿,苏慕华叹息一声,“你梦到他了?” 李星河再次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他了。”李星河说着,声音像是投入深潭中的石,未及腾起涟漪,便沉落了下去。 李星河从前并不怎么做梦。 他的体质很好,每日的行程也满,往往一沾枕头就会睡去。 但自从那日知道真相以后,他就开始变得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一次,梦里也总是那个人。 有时是淡漠的侧脸,有时是模糊的背影,但更多的是,不言不语亦不愿抬头看自己一眼的姿态。 梦中的景象折射到现实,就好似某一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又被鲜血淋漓地撕了开去。 太痛了,像针扎骨头似的疼,深入骨髓流于热血,硬生生地把李星河一寸寸瓦解拆开,在梦中的那一个瞬间,李星河终于明了,他的师兄,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认清楚这一点,李星河的梦里便再没出现过墨无书。 他的梦里只有他自己,在一片空茫中踽踽独行,到最后所行之地全部塌陷,而他落下去。 那是一个永不见底的深渊,四周所充斥着的,唯有黑暗。 苏慕华的身后,晚霞照着未化尽的积雪,在地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等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该对你说什么。”李星河紧盯着苏慕华,视线热烈,眼里的劲,寂静燃烧。 “哦?”苏慕华挑了挑眉,施施然与之对视。 “大师兄他……手诛师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焚毁了所有关于秘术的记载。”说到这里,李星河不觉落寞了起来,禁不住抬起头,望着天际霞光,轻轻喟了一声,“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被抹杀掉呢?一把火,根本阻挡不了人心啊。” “你一直想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吗?”苏慕华问道,他的声音很轻,事实上,从刚才到现在,苏慕华说话的声音一直都很小声,他看着李星河的眼神也很谨慎,如同在看一件易碎的瓷瓶一般。 李星河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是什么?你想对我说什么?” 李星河眨了眨眼,浅色的眸中有碎光跃动:“无名谷的桃花……我真的很想与你一同再看上一看。” 苏慕华一怔,随即道:“有机会的。” 苏慕华说话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分量却很重,重得李星河眼眶发热。 “二师兄,现在再说这样的话,还有意义吗?” 76# 疯子 我不后悔。 “你果然察觉到了。”苏慕华只稍稍惊了一惊,便稳了回来,出口的语气如平常般散漫自若 ,那神情,分明存了算计,可看着却仍是一派无辜纯良,“有点意思。” “如此煞费苦心的算计,何止有点意思?”李星河只淡淡扫了苏慕华一眼,便转开目光,望着远方薄暮的残阳。 天边的一缕鲜红倒影进李星河的眼里,极似血。 “你是何时发现的?”半是疑惑半是闲聊,苏慕华浅声问了一句。 “其实那日从别苑醒来,我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了。”几下启唇,终于从喉间寄出一句沙哑又低沉的话来,随后再出的话语,李星河越说越顺畅,“你跟江景渊,你们出现的太及时了,不早不晚,正正好卡在那个时机出现,你们口中的每一个事件也都衔接的非常巧妙,太过巧合,反而让我产生了戒心,但这,还并不足以验证我的猜想,直到那晚,我从风静如口中,得知了江清和生来便患有心悸症。” 苏慕华嘴角噙笑,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有什么问题吗?江清和患得只是普通的心悸症而已,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她依旧活得很好,这病并没有要了她的命。” 李星河没有正面苏慕华的回答,而是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跟江景渊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又是何时认识的,你知道他是顾清风,那你又是否知道他其实就是罗刹教的阿修罗王。” 苏慕华闻言,挑了挑眉,示意李星河继续讲。 “你并不是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可你对江景渊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信任。”李星河说话的时候,视线紧盯着苏慕华的脸。 薄暮的晚霞毫不吝啬地打在苏慕华的脸上,以至他的眼眸都带了揉碎的光,眼梢含笑,仿佛就要融进这无限萧条的晚阳之中,格外幽艳,好看极了。 李星河缓缓再道:“像你这样心机深沉的人,却完全信任江景渊这种背景复杂的人,你认为这,合乎常理吗?” -- 第122页 “听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值得怀疑。”苏慕华微微垂眼,眸光有一瞬的幽深,“但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于长生,我可没有兴趣。” 话语落,平地突起一阵风,吹过对立而站的两人,勾动着苏慕华脸侧的几缕头发至其眼前。 当风停的时候,便有那么几缕垂丝顺势落到了苏慕华的脸上,挡住那双仿若藏了山河湖海又布满春意的眼瞳之上。 李星河见状,上前两步,抬起手轻轻地为人拂去面上发丝,腹指堪堪拂过苏慕华脸颊上的肌肤,滑腻的触感,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你对长生或许没有兴趣,但你对不老绝对不会没有兴趣。”李星河抚摸着苏慕华的面颊,“毕竟你最在乎的,就是你的脸。” 苏慕华真得很好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看,说是天赐的皮囊也不足为过,便是俊秀如李星河都曾忍不住疑惑,到底是何等造化才能孕育出如苏慕华这般的倾色容颜。 苏慕华一动不动,由着李星河这极似轻薄的动作,缓缓道:“三师弟你莫不是忘了?使用玄门秘术的下场可是浑身溃烂,惨不忍睹啊。” “所以最可悲的还是七师弟。”说到这,李星河收回了手,表情也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冷声道,“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而不自知,至于江景渊,是为了彻底治好江清和的病,才与你同流合污的吧。” “江清和的心悸症并不会要了她的性命。”苏慕华似乎被李星河那突然变化的表情取悦了似的,微微翘了下唇,“单凭这点,依旧不足以印证你的怀疑啊三师弟。” 说话间,苏慕华悠然行走了几步,与李星河错身而过。 “你的怀疑或许只是多虑而已,以江景渊的能耐,要想与我结交又岂是难事?” 李星河不为所动:“江景渊的能力如何,与你是否信任他何干?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与他人交心的。” “哈。”轻笑一声,苏慕华喟叹道,“这是当年墨无书对我的评价,你还真是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啊。” 李星河没有理会苏慕华这故意挑衅的言语,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江清和的心悸症虽然不会要了她的命,却会令她无法孕育后代。” 一阵沉默。 半晌,苏慕华耸了耸肩,唇角忽而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来:“好吧,就算你说的都对,但这些也都只是你的猜测,你没有证据。” “不,我有。”李星河转身定定看着苏慕华,落日余晖笼罩着他,为其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证据就在你的身上,只要你脱下衣衫就能看见。” 苏慕华闻言怔住。 “我见过那枚暗器的主人了,当初与晚清姑娘私定终生的那个人,就是你吧,你骗了她,最终害得她自杀身亡,不仅如此,你还将前来寻你的玉金戈引导至七师弟的身边,你知道七师弟不会浪费送上门来的小白鼠,他一定会拿玉金戈来做实验。这样的事情,你定然还做了不少,隐于幕后,纵览全局,进而一步步操纵出自己所想要的局面。” 话至此,李星河已难再说下去,喉咙里淹着火,几乎撕裂喉管,却犹然不动声色。 “真是好算计啊,苏慕华。” 苏慕华挑了挑眉,半晌,轻轻一叹,道:“看来你真得全部都知道了。” “就为了你的脸,你害死了这么多人!”李星河气极也怒极。 “就为了你的脸?”苏慕华仿佛听到了什么听不得的话语一般,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眼中也莫名带上一股疯狂。 果然,下一秒,他怒了,雪白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起。 “我这样的脸,难道不值得永存?”几个字,苏慕华说得很用力。 李星河冷冷看着他,亦冷冷道:“疯子。” 苏慕华闻言,笑了,笑得疯狂,笑得明艳:“你又能奈我何?”苏慕华脸上的表情已彻底变了,那傲然如烈焰,几乎要将李星河灼伤:“你不觉得身体难受?” 李星河微一怔,半晌方道:“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对我下毒呢?” “我跟林子彦可不一样,他想要你的身体,所以他不会杀你,但我只要你的血,你全身所有的血。”苏慕华的目光中充满了自信,“这几日的时间,已足够我将林子彦留下的信息全部融合贯通,所以你的命我随时都可以取走。” 李星河问:“你是怎么下的毒?” 苏慕华展颜一笑,偏偏又跟卖个关子似的,丢开这个话题不谈,反而问道:“还记得那日你在别苑醒来时闻到的熏香吗?” 李星河想了想,点头:“清香淡雅很是好闻。” “那是提取了几种花蕾方才制成的,其中有一种便是款东的花蕾,那花虽样子不甚美丽,可味道却好闻得很,对了,她还有个别名,叫做‘寡妇花’,当然‘寡妇花’是没有毒的,最多也只能放大闻者内心的惶恐,导致人夜难成寐,噩梦连连,不过……若有人在闻过寡妇花后的半个月内又同时接触了‘武陵色’的花粉,就麻烦了。” 李星河闻言,却不为所动,似是等人后话。 苏慕华也不在意,嘴角噙笑,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下去。 “当‘寡妇花’遇见‘武陵色’,二者本身都是有益无毒,混在一起却成了极厉害的蚀骨奇毒,缠绵纠竭,至死不休。” -- 第123页 笑意盈然,言语温柔,不知情的人听在耳中,还以为两人相谈甚欢。 “对了,所谓的‘武陵色’便是春日开满此地的桃花哦,三师弟博学多才,应是知晓?” 李星河还是没有回答,而是低着一双眼,看着地面的尘土出了神,早前风起的时候,这地上的灰尘曾吹了他满头。 “此间地面,到处都是桃花的花粉啊。”右眉轻轻一挑,嘴角微微一扬,一丝极淡的笑痕从苏慕华的面上徐徐蔓延了开来,直上眉间眼角。 此时,李星河也已抬起了头,正定定地看着苏慕华,虽是男子,但这样的笑容看在李星河眼里,亦觉得只能用“明媚”二字方足以形容。 “当日的熏香你也闻了。” “我下的药,我自然有法可解。”说到此处,苏慕华笑意骤敛,双目随之倏然一寒,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路可退吗?时间越长,你中的毒便越深,到不如现在动手,或者尚可放手一搏,可运功,会导致毒素加速蔓延,你只会死的更快,所以……要动手吗,三师弟?” 李星河笑了笑,乍然出招! 苏慕华早有防备,可对结局仍是惊讶。 李星河的一掌,气势磅礴,竟直接将苏慕华轰至数丈开外。 苏慕华口呕鲜红,大惊道:“你没有中毒?” 施施然收回手,李星河漫声道:“既然你身上的‘寡妇花’可以消失,我身上的又为何不能?” 抬手,轻柔地拭去唇角血渍,苏慕华问:“是谁给你解的毒?” “宋逍。” “唐门的人。” “不错,当年打中你的那枚暗器,正是出自宋逍之手,那是他的母亲,寒山女侠唐艳艳的独门暗器。”顿了顿,李星河掷地有声再道,“我说过,存在过得事情,不可能毫无痕迹,苏慕华你的阴谋,已被……” 然李星河话未说完,苏慕华双手激扬,撒出两把寒芒,右足尖一点,更弹射出一柄锋锐的匕首,分自三个不同的方向攻向李星河!与此同时,一道银光从苏慕华袖中急射而出,那仿佛只是一根极纤细极眩目的琴弦,却在苏慕华内力的冲袭之下,如离弦之箭般向李星河疾飞而去。 眼看李星河全身上下都罩在暗器和丝弦的攻势里,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然李星河显然根本没有打算躲避,只见他袍袖微扬,袖间双掌电光火石般倏然轻合,仿佛正对苏慕华这天衣无缝的突袭表示击掌赞叹一般,从容优雅到了极点,却也诡异辛辣到了极点。 李星河五指挥动,只听叮叮叮一连串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悦耳的撞击声后,苏慕华发出的暗器不但被尽数截回,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射而去。 苏慕华不得不变动丝弦走向,用以扫落回流的暗器。 “破月弦!”看着苏慕华手中的琴弦,李星河冷冷说了三个字。 “不错,正是破月弦,这武器跟你的剑一样都是金大师的作品。”苏慕华笑了笑,一双眼弯成新月的形状,闲闲瞟了眼地上的暗器,叹道,“我果然还是打不过你。” 视线上移,李星河定定看着苏慕华的眼睛,幽幽道:“江景渊不会来的,你不必再等了。” 苏慕华闻言悚然一惊,但他掩饰的很好,只脸色微变了变,淡淡道:“师弟此言何意?” “师兄知道飞雪居吗?” “距离无名谷最近的客栈。” “除此之外呢?” 苏慕华忽然不说话了,微眯起眼,紧盯着李星河打量。 “你太有自信了,你应该了解的更详细,探查更多的情报,才不会疏漏这么大的破绽。”李星河的语气稍稍变低了些,如同自言自语,但苏慕华还是听得分明,“当年救了谢知非的那个书生,正是江南大侠风辰逸。” 一股冷意骤然自苏慕华的脚底窜起,一直升到后颈,冲入脑门。 “风辰逸早就怀疑你了,亦或者说,他早就开始怀疑玄门,所以他暗中安排了谢知非这步棋。”深深呼了一口气,李星河再说,“你将一切想的太简单,你在江南所有的动作,风家怎么可能不会怀疑,风辰逸可不是个蠢人。” 苏慕华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雪,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霞光明媚的傍晚看到雪。 但雪很大,漫天的飞,狂风呼啸而过,风声里,有一个青色的人影站在那里,如修长秀雅的松柏,乌发青衣,风姿卓然,是这茫茫白色里唯一不同的颜色。 那人张嘴说着什么。 飞雪声有,风声也有,可苏慕华却独独听不到那人讲话的声音。 苏慕华不觉上前走了几步,猝不及防的,他的视线与一双乌黑的眼瞳对了上,那双眼,如同极夜天空的星辰,清清冷冷,不含情绪。 随后,苏慕华听到那人说话的声音。 他说:“苏慕华,你会后悔的。” 苏慕华猛然回过神来,瞪着一双有些赤红的眼,看着面前墨无书的墓碑出神。 为何会突然想到那时的场景?苏慕华不解。 那场景发生在苏慕华第一次向墨无书发出挑战的时候,为了战胜墨无书,苏慕华用尽了各种卑劣手段,下毒、暗袭,无所不用其极。 结局却是惨败。 过了很久,苏慕华才从回忆中找回神志,开口道:“你让谢知非去通知风辰逸了,江景渊因此被人牵制。” -- 第124页 一字一字,苏慕华说得很慢,许是因为沉默了好长一会儿,苏慕华说话的声音骤然变得干涩又沙哑。 “不错,眼下的无名谷,也已被扶摇山庄和天刀关府的人层层围住,你逃不掉的。” 苏慕华直直站着,脸色铁青,一双眼冰冷地看着李星河。 “他们之所以没有进来,是应了我的要求。”彤云密布,霞光满天,李星河静静看着眼前这被染成橘黄的墓碑,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仿如涟漪一般,徐徐扩散,飘进苏慕华的耳中,“今日,我要亲手终结你的罪孽。” 话甫落,炼柔出,李星河的腰间瞬时绽出一片华光。 “好!今日我不逃不避,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苏慕华毫无惧色,目中反而光芒大炽,“我早就想与你一战了!” 不待言,苏慕华凌空跃起,手中的丝弦武器挥洒而去,一道银芒闪现,前仆后继,风驰电掣,袭向李星河。 长剑一摆,李星河注力挥剑,荡开破月之弦,随即旋身,剑尖一扬吐出朵朵剑花,将苏慕华团团围住。 然苏慕华步法轻灵,连环快剑根本奈他不得,不仅如此,破月弦更是宛如毒蛇吐信,缠得李星河左支右绌。 李星河清啸一声,长剑一引,挑上破月弦上力尽之处,就如击中毒蛇三寸一般,那段丝弦立时软了下来,剑光一滞再陡地涨开,一剑刺上苏慕华。 这一剑并不灵动,却正正好刺中了苏慕华的心口。 丝弦落地,苏慕华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软剑。 李星河:“你输了。” “我输了,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会输?”苏慕华满心不信,随之眼前又再次浮起了墨无书修长的身影。 他依旧再说:“苏慕华,你会后悔的。” “不!”苏慕华陡然喊了出来,“我不后悔,我不会后悔!我这样的容貌,我这样的脸难道不该永远保存?” 问句出口,却无需回答,苏慕华又开口了,他的声音轻柔的仿佛像是说着一团迷梦,一瓣花影。 “我这样的脸,当然值得永远保存,为此死多少人都是应该的。” 话落的同时,苏慕华缓缓倒了下去,面目朝下,一张绝美的脸,亦沾满了血污与落尘。 天已经暗了。 夜风拂过。 今夜的风其实并不特别冷,但李星河却觉得很冷。 真是一个疯子。 一个偏激又痴迷的疯子。 77# 尾声 世事不过一场大梦。 李星河是被脚步声惊醒的,转身看去,便见一名从未曾谋面的男子,正迈着矫健稳当的步子缓缓走来。 他的身上,带着一柄刀。 是天刀关府的人。 李星河心下思量间,那人已走至近处。 踏步而来的人,身形高大雄壮,虽不十分英俊,倒也称得上五官鲜明,别有一番阳刚之美,但看其架势,却并不像是来询问李星河的。 “你就是岚雪公子?”那人完全无视了满地的打斗痕迹,及途中苏慕华倒地的尸体,走至李星河身前站定,顾盼间英气飞纵。 李星河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隔了会儿,李星河回以一笑,然那笑并没有温度,就像冰化成的水,寒冷侵肌。 “你可以叫我李星河,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天刀关府,厉萧。” 话音甫落,厉萧骤然出刀,攻向李星河。 刀光一闪,刀刃劈至。 但李星河的动作更快,只见他身形一动,便从厉萧的眼前消失,随即又出现在厉萧的身后,与此同时,一点剑光自李星河的手中暴起,无声无息,却气势磅礴,剑气恣意如狂,吟声带动气流,发出嗡嗡声响。 厉萧大惊之下,根本无能招架,只得狼狈躲避。 可李星河却并未就此罢手,手中软剑恍有灵性似的向其追击而去。 灵动如蛇,迅疾如箭。 一招,只一招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厉萧。 剑尖直指厉萧咽喉,剑气将其脖颈上的肌肤激出一个个小小的疙瘩,一滴冷汗不觉从厉萧的额头滑落,而他面前的人,神色依旧沉静,稳如古岳沉山,半分波澜不惊。 只差毫厘,自己的咽喉便会被对方手中的软剑给捅个对穿,这个认知让本欲给李星河一个下马威的厉萧,不觉愣在了当场。 天刀关府作为北方龙头,时常会有一些传闻中的人物前来造访,厉萧性情跳脱,遇人便会出面与之比斗,虽偶有落败,却也能得几声夸赞,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他这倨傲的个性。 也因此,厉萧对此次南北联手诛恶却不是由天刀关府所主导,颇有微词,但碍于关峋在场不敢发作,收到功成的信号后,厉萧第一时间赶来,他要会一会这名传闻中的人物,给他一个下马威! 当然厉萧也有骄傲的资本,他的悟性极佳,在整个关府的年轻一代里,除了关雩风,就属他的刀法最好。 只是很遗憾,他这次遇上的人是李星河。 李星河虽看着没什么脾气,也没什么架子,有时会让人忘记他的身份。 但他可是瑶城七子啊,那个武林中,所人人欣羡的江湖传说。 他若有心,便是关缺也不一定会是他的对手。 厉萧一动不动,他对自己的刀法有绝对的自信,不想此番动手竟会败得如此轻易。 -- 第125页 李星河的那一剑,看似只是随随便便地挥出,不带半点杀气,实则举重若轻,剑光清而亮,丽而夺目。 四周顿时寂静无声,意欲找事的厉萧被如此写意,却又如斯霸道的一剑的所惊艳,一时间就连看向李星河的目光都是呆滞的。 半晌,李星河收起软剑,漫声道:“让风辰逸来见我。” 厉萧弱弱点头,踉跄两步,才走了开去。 当晚霞彻底消失天地的时候,明月并未如愿升起。 然四周却并不黑暗。 因为夜幕降临时,不远处的山峦上,有火光依次亮了起来,一束接着一束,排成长龙,最后连成一线,如银河蜿蜒,照耀着整个无名谷。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偶有夜风呼啸,漫天飘飞的细雪也被火光照的透亮。 风辰逸来到的时候,李星河正站在墨无书的墓碑前,半阖着眼,他的身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远远看着,仿佛与这夜色融在了一起。 又靠近一些,风辰逸看到了苏慕华的尸体。 那具尸体,显然已被人收拾过,此时正平平整整地摆在地上,双手交错,放置在腰腹之脸,那张苏慕华生前最看重的脸,沾了血,带了灰,衬着昏黄的火光,显得格外艳丽又可怜。 风辰逸不觉停下脚步,静静看了半晌,方再次抬步,走到李星河身边,与之并肩一同看着眼前的坟墓。 这里面躺着的,是一个传说。 有关瑶城七子的江湖传奇,正是因他的死而走向衰亡。 知晓李星河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所以风辰逸只是静静站着,并未出声打扰。 但李星河却没有让风辰逸等得太久,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听见他说:“苏慕华死了。” 风辰逸闻言,忙将目光转到李星河的身上,附身致意道:“此番功成,公子功不可没,风某在此代天下人多谢公子相助。” 听闻此言,李星河骤然笑了起来,然那笑意只浮在表面,并未到达眼底。 半晌,李星河转眸重新看向墓碑,说道:“大仁大勇、无怨无悔,或许你跟他才是同一类人。” 风辰逸摇了摇头:“长风公子的情操魄力,风某远不能及。” 这是出自风辰逸真心的夸赞。 “风大侠谦虚了。”李星河略略勾了勾唇,视线扫过已冲天而起的火光,缓缓道,“为绝后患,一举烧山,风大侠的魄力堪称当世无双。” 李星河出口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不像质问,也没什么疑惑,仿佛只是单纯阐述一个事实。 “抱歉,此事涉及天玄老人与瑶城七子,风某不得不谨慎对待。”沉吟一瞬,风辰逸再道,“但公子请放心,各处位置风某皆有让人把守,决不让火势蔓延他处,屠害无辜生灵。” 李星河没说什么,而是道:“苏慕华已经死了,以他的个性断不会将自己还未实际获利的事情透露给别人知晓,所以关于玄门秘术的重要信息都会随着他的死而消失,至于是否会有书册遗漏……这些事情都交给风大侠全权处理便好,我没有意见。” “自然,此乃风某该为之事。” “所以火灭之后,你们便离开吧。”淡淡一句话,不带一点感情,就这么冷冷地从李星河口中飘出。 风辰逸错愕抬眸,下意识看向李星河,随后悚然一惊。 李星河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那双眼,明亮,锋利,简直像月光倒映在冰冷的刀刃上,叫人不觉心里发寒。 这是风辰逸第一次见识到李星的冷漠。而此前风辰逸印象中的李星河,是随性的,是温和的,与眼前人完全不同。 雪,似乎下的更大了。 洋洋洒洒,飘飘荡荡。 李星河抬眸注目着雪花,淡声问道:“风大侠还不放心?” 风辰逸也已恍过神来,思忖半晌,摇了摇头,道:“风某明白。” 话毕,风辰逸又默默看了李星河一阵,他似乎瘦了很多,距离上次分别不过短短几月的时间,他脸上的轮廓都瘦的有些变了,心下一叹,风辰逸再道:“公子之后有何打算?” “世事不过一场大梦,自是该如何便如何。” “来此之前,风某与阿静打过照面,得知我会与你见面,他让我问你好。” 听闻此言,李星河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表情缓缓松动了,那种冷漠的不似常人的神情从他的面上消退,他的脸上首先闪过一丝疲惫,而后便是淡淡的微笑。 他说:“我也是,有劳风大侠代在下问他一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