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快穿]》 第1页 [穿越重生] 《万物有灵(快穿)》作者:浮生无望【完结】 文案: 万物皆有灵,一盏灯、金步摇、双棱锏、竹骨伞……都藏着一段故事。 琉璃奉师父上淮仙君之命,照看着这些有故事的灵物—“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师父稀罕着什么劲。” 琉璃如是说。 终于有一日,灵物们忍受不了她的吐槽,纷纷开始离家出走。而要将它们寻回,只能走入轮回,全了它们一段故事。不仅如此,还要灌之以爱意,锻之以柔情。 琉璃:“……当事人就是很后悔。” 一盏灯:冷傲首辅与落魄小姐 “那盏灯啊破破烂烂,从不燃起。” 双棱锏:温雅器师与江湖小贼 “双棱锏满是杀气,我不喜欢。” 竹骨伞:落魄少年与痴情公主 ……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快穿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琉璃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万物皆有灵。 立意: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一盏灯下死 春寒料峭,素雪尚且未融,曲栏回廊侧浅色弥漫。楼檐朱红,冬梅嫣然,原本寂静偏僻的的朔雪小阁中,忽然传来一道惊惶的尖叫声,刺破耳膜—— “小姐!你不要想不开啊!” ——想不开? 耳畔蓦然惊起这句话时,琉璃思绪飘忽,眉间恍惚,清眸微敛。 她想不开? 开什么玩笑。 她乃上淮神君的座下弟子,居于九重天上。因师父神名远重,诸仙君对她平素礼让有加,不敢怠慢,她平日里为所欲为横行霸道……咳,平日里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如此畅意仙生,她作什么要想不开? 除了仙途漫漫,前些时候师父出门历练,她奉师命照看神殿中的灵器,稍显无趣了些,也没什么……等等,神殿里的灵器?!! 琉璃心中一震,记忆纷至沓来。 是了,她是九重天上的小仙,前些时日,奉师父上淮神君之命照看着神殿里的灵器,灵器们破破烂烂,还满是冤魂残念。琉璃嘴毒,便时常吐槽—— “一堆破烂,不知师父稀罕个什么劲。” 终于就在昨日,灵器们似乎“伤心欲绝,不堪其辱”,纷纷离家出走,坠入了三千世界中了! 平日里怨念冲天的神殿,顿时空空荡荡。玻璃心,绝对的玻璃心。 当时的琉璃三分震惊,三分愧疚,万分的头疼。 虽然是一堆破烂,可终究是师父吩咐她照看着的破烂,若师父历练归来,发现神殿空空如也,她该如何交待?偏偏九重天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仙们闻讯前来,你一言我一语道—— “灵器入了凡间,回到了前世之主身侧。要将它们寻回,只能追随而去,入它们主人之身,历经世事轮回。” “不仅如此,灵器刚烈易折,要完善归来,还需以爱意浇筑,柔情灌溉,全了它们一段美满故事方可。” “听闻这些灵器的前任主人都凄惨无比,啧啧啧。” “……” “哈哈,活该。” 被琉璃拔掉了十八根红绳的月老幸灾乐祸笑道。 “琉璃。” 好友司命仙君同情地瞧了瞧琉璃,道:“我送你入凡间,佑你每历经一世,便忘一世,你且好自为之,能寻回几件,便是几件吧。” 立在高处不胜寒的九重天上,望着众仙君看戏的面容,琉璃心生寒意,当下浮起“世态炎凉”四个大字来。她衣衫单薄,神色悲愤,孤苦伶仃之际眼前浮现起师父上淮神君的身影。 师父,你徒好苦! 然而不想不打紧,一想起上淮神君,琉璃的愧疚感却蓦然加重。师父虽性情冷淡,不喜言辞,但待她多番纵容,很是宽厚。仙界的神仙们都说,上淮神君待她啊,那像是欠了几千年的债似的。 师父待她这么好,她怎么能弄丢他心爱的破烂……心爱的灵器呢。 琉璃仰天长叹一声,秉持着一去不返的决绝之心,跳进了轮回道中。 …… “那是一盏破破烂烂的灯,从不燃起。” 要寻回的第一件灵器,名为一盏灯。 晋国京城,安太师本有一女,名唤琉璃。后发妻病逝去,安太师续弦,又有一女,名为锦玉。 虽生母故去,继母冷淡,二妹刻薄,但因为安太师位高权重,一朝得势,故而安琉璃过得并不算太差。 直到晋元三十一年。 彼时先帝驾崩,安太师扶持的三皇子因蓄意谋反而被幽禁。四皇子登基,行事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上位后肃清了不少反臣。 太师府中人人自危,安太师险些愁白了头。当新帝派了权臣容盛前来府上时,太师府惊惶更甚。 安太师险些愁白的头,已经不再是险些。 容盛何许人也? 将门之后,却无侠义风骨,行事锋芒毕露,剑走偏锋。一身容貌朗艳绝伦,浑身手段却令人闻之色变。京城有言,道他乃冷面修罗,杀人不眨眼,可止儿夜啼。 这般反骨,如何贿赂于他,让他在殿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呢? 安太师苦思无果,直到无意间瞧见了自己的女儿安琉璃,竟然捧着一盏灯,小心翼翼地递到容盛面前。 -- 第2页 而容盛神色清冽,未曾推拒。 安太师仿佛瞧见了一线生机。 他唤来安琉璃,神色悲绝,道满府生死皆在她一念之间。全然忘了此前发妻,临终前说要将琉璃嫁与外祖父家的表哥。 安琉璃神色苍白,声如蚊响:“不是的……” 或许府中人都忘了,多年前,太师府门庭若市,年幼的容盛曾随祖母前来赴灯宴。彼时琉璃的宫灯被人摔破,还被嘲笑“没娘教养”。容盛无意路过,一脚便踹飞了那人的宫灯,与他们殴打在一处。 琉璃养在深闺,哪见过这般场面,只能哑着嗓音让他们别打了。 众人退去,留下一身是伤的容盛,地上的灯早已破烂不堪。他垂眸,额间一道血痕,不知在想什么。 安琉璃缓缓在他身侧蹲下,不敢言语:“……” 他侧目斜了一眼,目色如雪,冷若寒霜:“不要让人说你没娘教养。”说罢,便冷冷起身离开。 安琉璃错愕愣住,良久良久,才捧起那盏灯,自卑而伤怀地想—— 其实没有错啊。娘亲走了,她确实没有娘亲教养了。 后来再相见,容盛已是一方权臣,孤傲无比,而她,仍旧身陷囫囵,落魄不堪。 父亲要她为了安家而讨好容盛,要她玷污那份年少的爱慕,她竭力反驳,但生性懦弱,难违父命。又遭继母与二妹奚落,最后不堪其辱,寻了一根麻绳打算了结此生。 然天不如人意,侍女察觉,府中闹出好大动静,最后竟引了容盛过来。 彼时父亲神色苛责,恨铁不成钢,二妹言语厌恶,安琉璃其实都不太在乎。令她深陷仿徨的是,立在廊下的容盛淡淡垂眸,遥望而来,仿佛在瞧什么无用之人。 一身傲骨的权臣容盛,看不起这样软弱自卑的安琉璃。然软弱自卑的安琉璃,最终却还是嫁给了容盛。 君王的权衡之术,将残存的旧党与新臣以姻缘相连,无视小小一个安琉璃的意愿,不算什么。 只是不知容盛是何感想。 嫁到容府以后,安琉璃依旧沉默,始终待在冷清的清竹院里。 容盛待她淡淡,但锦衣玉食,从来不苛刻一分,只当府中多养了一个吃饭的人似的。 直到容盛的表妹出现。 那是个张扬明媚的小姑娘,金缕衣,九节鞭,说话时犹如黄莺,清脆不绝。 立在容盛身旁时,很是相配。连府中人也笑着说,“大人与表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若不是夫人碍事,他们早就……” “哎呀,夫人你在啊。” “夫人,侍女失言,您不会计较的罢?” 灯明夜,容盛难得来了落寞的清竹院,问她:“……祖母让我纳她,你乃我妻,我来问一问你。” 安琉璃唇畔微张,袖手紧攥,最后还是卑微地道:“……那样也好。” 容盛久不言语,不知何时起身离开,再没来过清竹院。 夜里,安琉璃点燃了那盏年少的灯,在灯下枯坐一夜。灯渐渐熄灭,她伏在灯下,渐渐阖上了沉寂的眼眸。 没有人,再需要她了。 一切落了幕,只有一盏灯,载着亡魂,留存于世。 安琉璃的一生自卑怯弱,一盏灯便仿佛与默默无闻的安琉璃一般,落满尘灰,从不明燃。灯中的残灵告诉琉璃,要寻回灯,便要将咽下的苦悉数吐出来,继母冷漠,二妹刻薄,生父无情,便要奋起反抗。下人猖狂,便反手还击,不要善良退让,不要逆来顺受……要将对容盛爱慕说出口,在他来问时,将“那样也好”变成“我不喜欢”。 一生太短,要快活很长。 一切……如今重头开始! ……个鬼! 望着眼前粗壮的麻绳,琉璃满脸的麻木。她来的时机很不妙,正好是悲痛欲绝要上吊之际。 再过不久,安府的人和容盛便会前来,若是一时不慎,便会像前世那般落得难堪收场,也会让容盛与她起了嫌隙。 小侍女泪眼朦胧,嚎啕大哭:“小姐,您不要想不开,不要丢下小青一个人!” “不,我……” 琉璃欲言又又止,心想该如何将“上一刻还在上吊的我这一瞬突然不想死了”这种有病行为阐述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一些。 “……小姐?” “小青……是小青吗?” 秉着要承上启下,适当过渡的原则,琉璃咳了咳,楚楚道:“是这样……虽然你小姐我母亲病去,父亲不疼继母又不爱,还窝窝囊囊时常被锦玉欺辱,如今还被逼去讨好容盛,自己逆来顺受不会反抗,简直是个废物,想了想也只能去寻死……” 说了很久,那个“但是”却迟迟没有出现。 琉璃陷入深思。 小青泪如决堤,呜呼哀哉:“小姐,我命苦的小姐!您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您想死!呜呜呜……” “不,其实我也不是那么……” 琉璃卑微开口。 小青神色决绝:“不用说了小姐,听您一言,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了无生趣!您想死便死吧!别怕,小青随后也一起来。” 话落,悲痛欲绝地踹倒了琉璃脚下的凳子。 琉璃震惊:怎么会这样? 措不及防之下,她身形一晃,往前一仰,回过神来时,那优美纤弱的脖颈已经套到麻绳里。 -- 第3页 ……不要啊! 窒息与压迫感,瞬间侵占了琉璃的意识。她灵动双眸已然流下悔恨的泪水—— 祸从口出,是祸从口出对吧? 山重又水复 好疼,全身都好疼。旧事好像走马灯般,一幕幕地在眼前掠过。年少纵马肆意张扬的容盛,在灯下执卷默读的容盛,一身雪衣,轻挑珠帘的容盛。 究竟是……有多爱慕他啊! 临死之际,就不能想一想活命的法子吗?! 琉璃心中恨铁不成钢地想。 受残存的亡魂影响,琉璃或多或少继承了原主的心性。故而濒死之际,看到的也是容盛。 ……要死了啊。 视线模糊,琉璃郁郁地想道。 一枚暗器却忽然破空而来,精准地划破了那根麻绳。琉璃瞬间下落,跌倒在地。 “咳……咳咳!” 琉璃伏在地上,双目泪盈盈,抚着衣襟长叹一声,是哪位好心人拔刀相助?然抬眸一望,猝不及防的。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她脸上。 “逆女!” 安太师一身官服,怒火中烧,指着琉璃痛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竟如此不爱惜,行出自尽之事,简直是大不孝!” “……” 琉璃久久回不过神。 “父亲,您莫要气。姐姐一定是太想念娘亲了,才一时想不开……” 安锦玉抿唇而笑,居高临下道:“姐姐啊,人死灯灭,黄土一抹,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呢?” 她语气刻薄,暗藏讽刺,那股幸灾乐祸的劲着实令人感到不适。 琉璃抹了抹唇畔的血,笑了一下,起身,抬手,照着安锦玉的脸落下,干脆利落。 安锦玉捂着脸,难以置信:“……你打我?!” 安太师眉间一皱,喝道:“安琉璃,你疯了!” “你才疯了。” 琉璃揉了揉手腕,语气恶劣道:“父亲,从母亲去后,你就疯疯癫癫的,礼仪廉耻全都抛诸了脑后。我母亲乃周大学士之女,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岂容安锦玉妄议?” 提及故妻,安太师嘴角翕动,最终拂袖道:“这便罢了!为何在府中自尽?” “为何在府中自尽……” 听闻此话,琉璃丽眸微潋,指着安锦玉:“她娘逼的!” 安锦玉瞪大双眼:“你骂人!” 琉璃:“就是你娘逼的你娘逼的你娘逼的!” “你!” “够了!” 安太师终于忍无可忍:“她娘逼你什么了?!” 话落,沉默一下。 琉璃丝毫没有眼色地噗笑一声。 安太师心头狂悸,狠狠瞪了瞪她,沉声道:“安琉璃,你好好说话,锦玉的娘亲,到底逼你什么了?” “父亲,您怎么忘了?” 琉璃拂了拂袖,捂着心口道:“前几日,容大人来了我们府上,夫人却道我谄媚,不让我去见容大人。唉,您知道的,我多爱慕容大人啊,虽然嘴上不情不愿,其实心里可欢喜了,毕竟容大人……呃。” 不太夸过人的琉璃一时词穷了。 安太师却忽略了她的文盲行径,神色古怪道:“你当真,如此想?” 琉璃不明所以,道:“自然了!若我所言有假,就天打雷劈!” 心中却想:雷震子,你若是敢劈我,回了九重天就打烂你的锤子。 安太师长叹一声,神色松缓道:“你若能如此想,也不枉容大人救你一命了。” 琉璃:……什么? 侧目一望,见中庭下,长廊边,朦胧熙光渡下,花树潋滟,郎君松松垮垮地披了一身松墨羽织长袍,修长手指把玩着一枚凛凛匕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他唇畔似笑非笑,目色悠悠,望着天色。那神情,仿佛在等着这晴空万里落下一道惊雷似的。 而下一瞬,长空中仿佛如他所想般,当真轰鸣一下,雷声震耳。琉璃僵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怎么回事,莫不成这容盛也是九重天来历练的神仙? 而容盛深眸微敛,笑意更深。 安太师亦是久久缓过不来。 最终,还是容盛淡淡笑了笑,侧目望来,意味深长道:“安小姐,你所言……有假。” 语气中,冷意弥漫,震慑人心。 琉璃神情凝结,朝前一步道:“容大人!没有!是老天不开眼……” “轰!” 又一道惊雷落下。 琉璃颤了颤,悲愤难表,忽然抱住容盛的衣摆,扬声道:“原来我对容大人的爱天地不容,既然如此,那便让它劈死我好了!” 容盛垂了垂眸,语气清雅如玉,戏谑道:“可是……你抱着我,想让雷也劈死我吗?” 琉璃一僵:“……” 确实,她料到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是趁机报复,才降下天雷。也料到他们不敢劈容盛,才…… 容盛忽然俯了俯身,无暇容色在琉璃眼前放大,那双眼瞳宛若远山空蒙,九洲辽阔,蓦然间,便令人深陷其中。 他轻声开口,声音好听得如闻仙乐:“……嗯?” 琉璃一时恍了神:“……” 容盛皱了皱眉,长指在她眉间轻轻一点:“回神。” 琉璃蓦然清醒,猛地摇头道:“……不是,我这么爱慕您,怎么舍得您被雷劈呢?” -- 第4页 容盛笑而不语。 其实自琉璃与小青相谈时他便在了。琉璃不知,他耳力敏绝,远远听见琉璃要寻死,才引安太师来此地。 琉璃的反复无常,他全看在眼里,琉璃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 可是安太师府的这位小姐,当真是位妙人啊。比起朝中那些愚不可及的大臣们,这位安小姐,有趣多了。 容盛垂眸轻叹,把玩着手中匕首,一言不发。匕首泛着寒光,映在琉璃眉间,一点寒意。 琉璃想起坊间关于容盛心狠手辣的传闻,轻轻捧住他的手,柔声道:“大人,这东西危险得很,不要玩了。” “哼。” 容盛却忽然冷笑一声,侧手避开琉璃,将那枚匕首抵在琉璃眉前,笑道:“……你这么爱慕我,那便来说说,我的官职?” 琉璃顿时僵硬:“……” 她回了回眸,想瞧一瞧安太师,却见安太师连连摇首,面如土色。 再回首,容盛的匕首已经贴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拍打两下:“怎么,你不知道?” 琉璃笑笑,故作轻松:“大人,您怀疑我?” 容盛不为所动,亦笑道:“说错一个字的话,就拧断你的脖子。” “您说笑的吧?” “当然是说笑的。” 刚松下一口气,却听见容盛似笑非笑道:“还是划破脸来得轻巧一些。” 琉璃沉默很久:“……” 晋国的官名冗长,容盛这样的权臣,定是身兼数职,加之品阶、勋官、爵位,更是难记。 容盛:“你睡着了?” “司土!” 琉璃忽然大声开口。 容盛被她吼得怔然一瞬,且莫说晋国已革新政权,不再设有司土一职,便说他白衣相卿,执掌内阁,何曾任过此等低阶之官? 看来安太师府的这位小姐,当真是口不择言了。 容盛眉梢微敛,眸泛寒光,已然从琉璃的蓦然一吼中回过神来,手中匕首卿卿往前送了几分。 琉璃却忽然轻轻捧住他的手,柔情万千道:“大人,你定是司土,掌良田万亩,要不然,我怎么栽在了您的手中呢?” “……” 落声以后,空气忽然变得很稀薄。 安太师嘴角抽动,一副不忍直视之态。安锦玉瞪大双眸,仿佛石化的雕像。 人群之中,容盛倒是很淡然。 他眼眸稍微动了动,随即淡淡垂下,疏影之中,那张清冷的脸上喜怒难辨,犹如古井般不起波澜。 琉璃心中赞叹一句:不愧是当今权臣,瞧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多么的有礼。 然下一瞬,容盛却轻轻抽出了手,利落起身,退后半步,眼睑低垂,淡淡道:“别说话了,丢人。” 说罢,拂袖离开,远去无影。 “容大人!” 安太师匆匆追上,途径琉璃时还不忘瞪她一眼。 安锦玉回过神,哈哈大笑:“安琉璃,瞧你那丢人现眼的样,还想得容大人青睐?痴心妄想。” 琉璃拢了拢墨发,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锦玉啊,话不能说得太满,若容大人日后青睐于我,你去食矢吗?” “你!” 安锦玉满面通红,显然被琉璃的寡廉鲜耻所震惊,堪堪反击道:“若他不青睐你,那你去食……食矢吗?” “非也非也。” 琉璃却悠然自得地拂了拂云袖,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怎能食亲妹。” 安锦玉:“……安琉璃!!!” 久住冰川里 自从琉璃闹了一出,安府中一时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府中人暗暗道,大小姐自尽未遂以后,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过流言蜚语只在一时,府中人最初还诧异,过了几日,便渐渐不再谈论此事。 毕竟安琉璃素来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可怜。而这府中真心关怀她的,大抵只有侍女小青。 流言过后,又是一年建安花灯节。入夜时分,安府门前灯花阑珊,人影憧憧,众人身着锦衣,在繁华景色中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而琉璃所在的朔雪小阁,昏沉如墨,无人问津。 小青立于一侧,神色伤怀道:“小姐,听闻老爷还是执意要将您嫁给容大人。那容大人虽有权有势,可实在难以揣测,老爷怎能为了权势,就耽误您的终生呢?” 琉璃正捧着一盏灯凝眸观望,闻言不禁一笑,随即又正襟危坐,严肃叹道—— “此言差矣,容大人有权有势,俊美无俦,能嫁给他……不,能睡到他,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何来耽误一说,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睡、睡?!” 小青被琉璃的流氓发言所震惊。 琉璃却将长指抵在唇畔,轻嘘一声,悠悠道:“噤声,莫要扰了我做花灯。” “小姐,您为何要亲自做花灯?” “因为……我要去钓鱼啊。” 小青满脸困惑:“什么鱼?” 琉璃拭了拭掌中灯盏,动作温柔,神色柔和道:“久住冰川里,无情又无义的美男鱼啊。” …… 莲花畔,夜色如墨。 容盛端坐在案前,听暗卫禀告着近日里安府的动静。 唯恐圣上降罪,安太师近日里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殊不知圣上此前已肃清不少反臣,为了稳固政权,恐怕不会再动百年世家的安太师府。素来老狐狸的安太师如今当局者迷,倒是糊涂了。 -- 第5页 不过…… 安太师在他面前称赞安琉璃温柔贤惠、兰质熏心时的模样,真的很好笑。 容盛漫不经心敲了敲案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张容颜来。 虽如海棠妍丽,楚楚动人,但温柔贤惠、兰质熏心,与她可有半分关系? 这一侧,暗卫正禀告着安府动静,却忽然发觉自家主子神色散漫,唇畔含笑,一副“没在听”的模样。 “……大人?” 暗卫迟疑开口,语气里些许震惊,自家主子素来不会走神,如今这是? 思绪被打断,容盛不动声色地敛了笑意,垂眸瞥来,目色寡淡。暗卫顿时冒出冷汗,连忙恭敬道:“还要听安太师的事吗?” 容盛神色微敛,道:“……不听了。” 暗卫如释重负,正打算告退,却又听得容盛语气轻轻,喜怒难辨道:“说说安琉璃。” “安小姐?!” 暗卫语调拔高,如临大敌。 容盛眉梢缓缓敛起,笑意不及眼底:“怎么,有何难言之隐,安小姐……说了我的坏话?” “不、不是……” 暗卫抿了抿唇,几番斟酌,才小心措辞道:“安小姐不曾说您坏话,反而夸您有权有势、俊美无俦。” 容盛不为所动,淡淡道:“虚情假意,继续说。” 都说人家虚情假意了,怎么还要继续听? 想起在朔雪小阁中的所见所闻,暗卫神色挣扎,沉默许久,才硬着头皮道:“安小姐还说,能睡到您,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此话一落,室中一地寂静。 暗卫心中大道不好,然急匆匆抬眼一望,却见容盛目色深沉,薄唇一抿,语气不轻不重笑道:“……难得说了句实诚话。” “……” 容盛摆摆手,示意暗卫下去。 夜色已深,建安城的花灯冉冉升起,在无边苍穹中明燃,如三千星河,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莲花畔清净,安太师好文雅,建了一道曲水流觞,此刻碧波荡漾,声声回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特别是一盏花灯,沿着流水悠悠飘来时。 容盛敛了敛眸,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 他起身,拢上云锦羽衣,踱步至流觞畔。拾起那盏花灯,见一张洒粉花笺斜插在灯中,花笺上落笔犹新,字迹秀雅,写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风一拂,细碎的金粉轻轻落满衣袖。 “容大人,您也在这里?好巧啊。” “……” 耳畔传来一道盈盈笑声,侧目一望,见安小姐立在曲水流觞旁。她着了一身海棠色罗裙,亭亭玉立,拢着三千如瀑青丝笑得眉眼弯弯,似天上的月牙。 容盛回了回神,淡淡一笑:“朔雪小阁离莲花畔相去甚远,能在此处瞧见安小姐,当真是好巧啊。” 他语气轻轻,如闻仙乐,唯将那“好巧啊”说得一字一顿。 琉璃故作不知,翘了翘唇:“容大人怎知我住在朔雪小阁,又怎知朔雪小阁离莲花畔相去甚远?容大人——这么关心我啊?” 她说着,朝前俯身,素手在容盛眼前比划出一段距离,随后娇俏望来。 容盛一顿,目色微凝,呵笑道:“……安小姐,太师府中危急存亡,安太师如履薄冰,食不安寝,你怎么还有闲心放花灯?” 听闻安太师如履薄冰,食不安寝,琉璃险些都要笑出声了。安太师打过她一巴掌,她可是记仇至今。 然容盛到底还在,顾及形象,琉璃只能抿唇一笑,柔声道:“父亲从前做错了事,故而于心难安,可我浅薄无知,就是那尾被殃及的池鱼,谁也不会怪我的……” “……” 或许是被这宽厚如海的脸皮所震惊,容盛难得沉默些许。 他眼睑缓缓上扬,眸若远山,在琉璃面上落定,道:“安小姐的脸皮,真是厚如城墙。” “追人不就是要胆大心细脸皮厚咯”司命常常如是道。 琉璃深以为然,又在九重天上混了好几百年,区区脸皮厚根本奈何不了她。她不以为意,反而轻浮道:“容大人怎知我脸皮厚,您又没摸过……您摸摸看,说不定薄得很呢。” 说罢,仰着脸探到容盛跟前,弯弯的眼眸盛着几分挑衅。 容盛清眸一敛,衣摆下的长指微拢:“……” 这张脸白皙似雪,细腻如羊脂膏玉,在月色下泛着朦胧的霞粉,近在咫尺时娇媚无限,让人心中如投石入湖,情难自已。 他当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在琉璃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二人忽然陷入沉默:“……” 琉璃容色微绯,捂着脸难得娇羞:“你真摸啊……” 月色无声,星辰熠熠。 容盛薄唇翕动,袖手停滞在空中。 许久,他才侧了侧身,语气微沉道:“……安小姐,你我素昧平生,相知寥寥,缘何来纠缠我?” 琉璃一愣,抬眸瞧见容盛的侧脸渡了层朦胧月色,如玉无瑕,罕见的温和。或许抛开虚情假意,他这一句是出自真心。 她唇畔翕动,低声道:“容大人,您不记得了吗?” 想起一盏灯的故事,琉璃心中微动,叹息道:“从前我被欺负,您为我出头,狠狠揍了京城的几个世家纨绔。大人说我们素昧平生,其实年少相逢,早已深入我心……” -- 第6页 说着说着,被灯中残灵所波及,不禁也些许苦涩,些许动容。 容盛无声倾听,闻言却敛了敛眸,道:“不记得了。” 琉璃语气一顿:“……” 我好不容易走了心,你说你不记得了? 揪起容盛衣襟,琉璃眼眸中浮起几分雾色,可怜又不甘问道:“怎么可能不记得了?” 见她生动神情,容盛心中好笑,面色却淡淡道:“真的不记得了。” 他倒也不曾骗她,毕竟世事烦杂,他从不记无用之事。 琉璃面色变幻几许,垂死挣扎道:“可是,那时大人揍那几人时的身影,是多么地狠……不对,哦对了,他们乃是御史家的二公子,侍郎家的大公子,还有睿王世子……” 说出他们来,总该记得了罢? 谁知容盛垂了垂眸,似略作思索,随即淡淡道:“你会记得你踩过几块石头吗?” 琉璃:“……” “大人,您好嚣张,我好喜欢。” 琉璃就势拍了拍容盛衣襟,道。 容盛轻轻拂开她的手:“……别说话了,有些丢人。” 夜色已深,二人不知不觉竟在流觞旁说了许久的话,容盛终究还是让琉璃回到朔雪小阁中去。 琉璃走后,他独自在流觞旁立了许久。 星辰寂寥,夜色沉沉,容盛拢了拢云锦羽衣,正移步打算回到室中,却又蓦然顿了一顿。 他唤来暗卫,道:“……去问问御史家的二公子,侍郎家的大公子,睿王世子,我从前可曾打过他们。” 暗卫嘴角一抽:“……” 虽不知为何要问此事,但照着他们主子这秉性,十有八九是打过的。而去问的他,十有八九是要挨打的。 …… 果不其然,翌日,跑到几人面前询问时,暗卫便被怒气凶凶地扔了好几只砚台——“好一个容盛,我都不寻他算账,他还来旧事重提?简直欺人太甚!” 暗卫顶着满脸的唾沫回到莲花畔,向容盛禀告。 容盛顿了顿,清冷眉间微微舒展,竟有几分笑意,道:“……哦。” 暗卫望着他笑意,怀疑人生:“……” 打过几个人,是那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殊不知容盛运笔落字,心中却想:安琉璃,原来不曾骗他。她是真心爱慕他? 杏花雨纷纷 回到朔雪小院的第二日,庭中杏花纷纷,挂在小轩窗下的一盏灯,流光浅浅,明亮些许。 琉璃捧着灯端详,心中欢喜,笑意掠过眼底。只待这一盏灯盛满了爱意,便能将它从凡世间带走,她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只是…… 琉璃戳了戳灯盏,忽叹一声:“只是这么一点点的爱,便能将你点燃了么?你可真是好哄。” 不过是与容盛在流觞旁说了几句话,连交心都不曾,这盏灯便亮了不少。尘世间的爱,有如此动人? 琉璃不以为然。 一盏灯却忽然急促地暗了下去。 琉璃面色大变:“等等?!我方才只随口一说,你怎就暗下去了……我倒也不是说你玻璃心斤斤计较还敏感脆弱……” 一盏灯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琉璃:“……我给你赔罪,赔罪还不成吗?” 一盏灯已然暗淡无光,仿佛已经消沉至极到对世事置若罔闻。 琉璃:“……” 无妨,不就是从头再来吗。 为了让一盏灯再度明亮,琉璃决定亲自为容盛做上一盘杏花糕。 试想在朝中繁忙了一日,郎君满身疲倦地回到府中,美人笑眼低垂,捧上甜香软糯的杏花糕,场面该多么地温情缱绻。 就不信灯不亮。 琉璃提上竹篮,亲手摘下薄如蝉翼的杏花,以清水洗净,温酒煮之。又揉上面团,与杏花酿、白糖匀在一处,放入蒸笼。半个时辰后,取出,置于青花小盏中,缀上几朵杏花。 大功告成,万事俱备。 琉璃唇畔微弯,提着雕花食盒,许是想到一盏灯,心中满怀雀跃,提步去了莲花畔。 谁知行到一半,却忽见中庭处远远走来两道身影。 其中一道正是安锦玉,她今日好似盛装打扮,此刻难得娇羞,目色长情地望向身侧的郎君。那郎君一身松锦长袍,腰佩白玉,身姿端正挺直,虽然几分憔悴,但眉目间不失清秀俊雅。察觉琉璃的目光,他抬眸望来,神情一震,目色里几分怔仲。 琉璃挑了挑眉:“……” 安锦玉瞧见琉璃,登时换了幅面孔,刻薄道:“哟,这不是姐姐吗?你提着个食盒,是要往哪里去啊?” 琉璃:“关你屁事。” “你?!” 安锦玉薄面涨红,忽哼道:“我看你这是去寻容大人吧?瞧瞧你那谄媚样,真是丢我们安府的脸面。” 那郎君却忽然打断安锦玉,满目怜惜,长叹道:“表妹,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琉璃望着他,思绪缓缓上扬,道:“……表哥?” 她想起来了,眼前人正是淮安周世卿,那个原先与琉璃定过婚约的表哥。 原来前些时日,远居淮安的周大学士听闻外孙女在安府中自尽未遂,心中担忧,便命周世卿一路快马加鞭,千里迢迢赶来建安探望。 周世卿对琉璃关怀备至:“你过得好吗?听闻你前些时日郁郁寡欢,做了些傻事……你且与我如实相告,可是安府苛待了你?” -- 第7页 闻言,安锦玉不禁嚷嚷道:“周公子多虑了,安府何曾苛待安琉璃,你瞧她整日往容大人身边凑的样子,快活得很呢!” “……容大人,容盛?” 周世卿眉间微皱,目光落在琉璃手中的食盒上。他思及什么,神色微凝,忽然一把夺过琉璃的食盒。 琉璃:“……什么?” 周世卿却握住琉璃的手腕,语气不容置疑道:“表妹,你不必多言。我已知晓,安太师欲依附权贵,舍你以谋求出路,我是万万不能容许。” 少年的掌心温热,从纤细的手腕上传递而来的,是世间少于的温情。 琉璃却顿了顿,云袖如涟漪轻轻拂动,欲言又止道:“表哥……” 周世卿垂眸,侧容在缱绻熙光之中温和如玉,语气轻缓道:“怎么了?” 琉璃思索一二,扬笑道:“其实你不必担忧我。容盛他虽然难以揣度,行事喜怒难辨,为人又阴晴不定。上位以来手段极其残忍,被肃清的反臣们巴不得他死……” 说了很久,那个但是仍旧迟迟没有出现。 琉璃:“……” 周世卿感慨颇深,大叹道:“表妹不必多言,你的多种委屈我已知晓。其实自姨母去后,你独留安府之中,我便很放心不下……” 话及此处,他语气渐缓,容色泛起些许微红,眼眸一垂,些许局促道:“表妹……淮安花开,可缓缓归矣。你随我走,我们回淮安可好?我虽不像容盛那样位高权重,但保你一世衣食无忧还是无碍的……空口许诺,或许如镜花水月,但沧海桑田,我心不变,你可愿信我?” 琉璃语默,神色里几分动容:“……” “我想为你画眉,陪你赏月。” 真挚许诺的少年郎,在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人世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安锦玉听得,脸色难看至极:“周公子!你莫劝她了,容大人是当今权臣,您尚未入仕,在安琉璃这等爱慕虚荣之人眼中,不过是自不量力罢了!” 周世卿眉间微皱,摇首:“表妹不是这等人,安姑娘,望你慎言。” “那她为何不随你走?” 安锦玉的辩驳让周世卿微微一顿。 方才一番陈情,心中本就纷乱,此刻蓦然不安,他缓缓望向琉璃,目色期许:“……表妹?” 琉璃一时无言,终究还是拂开周世卿的手:“表哥,此番恩情,铭记在心,但琉璃不能随你走。” 感动并非心动,时日一久,便会落满尘埃,微不足道,一盏灯亦不会为此长燃不息。 周世卿大恍,问:“……你果真,嫌弃我?” “呵。” 一声轻轻笑音忽然传来,不咸不淡中却品出淡淡愉悦。众人侧目望去,见容盛着了一身纹鱼玄色朝服,几分不羁地倚靠在清竹侧,眉梢轻挑,目色幽幽,宛若碧空的云雾。 他望向琉璃,从容笑道:“周公子说了句实话。” 周世卿神色蓦白,抿唇不语:“……” 琉璃心中一跳:“……” 容盛何时来的?她方才说的坏话可曾被他听见? 容盛眼睑微垂,瞥到周世卿握着琉璃的手,敛了敛眸,忽呵笑道:“琉璃,既为我做了糕点,何不过来。” 他语气轻和,一声琉璃唤得温柔缱绻,琉璃却莫名听出几分杀气……果然,方才说的坏话是被他听着了。 琉璃宛若刀俎下的鱼肉,乖乖一笑,捧过食盒,朝容盛走去。 周世卿却握着她手不放。 琉璃回首,道:“表哥……” 周世卿眉间苦涩,摇首道:“你我相知已久,我不信你是那等爱慕权势之人。你告诉我,容盛他是不是逼迫于你了?” 廊下微寂,清风寥寥。 容盛目色寡淡,立在疏影之下,宛若局外人一般,不悲不喜地望着他二人。 琉璃张了张嘴,终究还是轻轻拂开周世卿的手,道:“表哥,容大人没有逼迫于我,我也不爱慕权势……我只是……” 说罢,朝周世卿行了一礼,转身走到容盛身侧。 “……” 容盛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只转身离开,脚步却轻缓,等着琉璃走来。 身后安锦玉宽慰周世卿的声音渐行渐低,琉璃跟在容盛身后,穿过青葱满侧的游廊,行过碧波荡漾的流觞。疏影之下,满庭的寂静,容盛的背影些许孤冷,忽然,他停顿脚步。 琉璃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 “……容大人?” 容盛缓缓回首,目色深沉地凝望过来。他身量修长,眉梢低敛,如同笼罩着山壑间的浓雾,颇有几分压迫感。 琉璃一顿,缓缓扬起笑,道:“……容大人这么瞧我做什么,莫不是我方才的表白太感人肺腑,您深为所动?” 容盛眉梢微挑,忽笑道:“安小姐,建安的众臣,当真巴不得我死吗?” 琉璃心中咯噔一下,眼神飘忽,往后挪动:“……” 容盛却步步紧逼,俯下身,语气低沉,笑问:“难以揣度、喜怒难辨、阴晴不定?” 琉璃步步后退,被逼到廊柱下,退无可退,终于忍无可忍,道:“容大人,其实我还有诸多夸赞您的陈词尚未叙述!虽然我道您喜怒难辨阴晴不定,但是……” “……哦?” 容盛缓缓起身,拢袖道:“但是?” -- 第8页 琉璃如鲠在喉:“但是……” “……” “但是我灵感枯竭,一时难以言尽容大人的百般好处,您能否容我再想想?” 容盛意味深长地一笑:“好啊。” 琉璃转身就走。 容盛却一把拽住她的衣领,修长手指拢紧,语气淡漠无情:“到莲花畔来,慢慢想。” 琉璃抱住容盛衣袖:“我能不去么?” 容盛垂眸,嘴角低垂:“怎么,你做好的杏花糕,不是要送到莲花畔来?” “……” 他攥着琉璃,宛若攥着一只弱小的兔子,淡声道:“待你想好如何陈述之后,再抄在纸上。” 琉璃仰首长叹:“……” 老天爷当真不会厚此薄彼,给了容盛多好的相貌,就会给他多歹毒的心肠……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夜黑风高时 莲花畔,楼阁清秀,木廊侧碧竹几株,染上翠色无瑕。 檐铃之下,案台之上,梅花玉版宣纸轻展,笔尖利如锥刃的紫毫笔搁在端砚侧。案台对面,容盛撑着首,鱼纹袖袍松松垮垮地垂下。他一笑,清冽如玉,细长竹叶自眉间划落,好似画中人。 如若他没将笔递给琉璃的话。 琉璃捏着笔,提也不是,放也不行。 要知晓,这上下九重天,腾云驾雾、开辟山海,活死人、生白骨,她自然是无所不能……可唯独夸人,她是万万不会,不然神殿中的灵器们只怕也不会因她的“刻薄”而离家出走。 然而…… 容盛目色悠远,淡淡瞥来:“安小姐,我的紫豪笔有千斤重?” 琉璃摇头如摇拨浪鼓:“……” 这只刻着“知章”二字的紫豪笔乃前朝巨匠亲制,无数文人雅士追捧至极,不曾想在容盛手中。 这笔,名贵非凡。 容盛又问:“我的纸粗糙得难以落笔?” 琉璃再疯狂摇首:“……” 梅花玉版宣纸在建安有价无市,更不论这纸上浅浅熠熠的东珠粉,贵人们爱惜地缀一点于眉间,容盛却如同暴遣天物地洒在纸上。 这纸,金贵无比。 闻得琉璃两度沉默,容盛撑首一笑,几分冷意:“那便是我不堪至极,令你难以落笔?” 琉璃正襟危坐:“容大人哪里的话!” 神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琉璃捏着笔,阖了阖眸,神情满是绝处中的坚韧:“这天上地下,容大人绝无仅有的好,我迟迟不落笔,不过是唯恐这浅薄的字文辱没了容大人的好……” 眼见着容盛低沉的神情中浮过隐约的不耐,琉璃:“不过我已想好这世上最盛美的词藻来称赞容大人,您等着!” 容盛微不可闻地笑了笑,从袖袍中探出两根长指,在纸上微挪,将其递到琉璃跟前:“请。” “……” 琉璃抿了抿唇,提笔,在纸上落下二字—— “好看”。 空气变得很安静。 容盛清眸稍敛,唇畔微动,却又一言不发,只抬袖揉了揉如远峰的眉心,一脸的倦色。 琉璃察言观色,知他定是不满意,于是又添上二字—— “好看至极”。 容盛袖手微动,清冽目色从指缝间垂下,瞥了瞥那四字,依旧无言。 琉璃又落笔:“好看至极至极至极至极……” 写到第十个“至极”时,容盛终于发话道:“罢了。” 琉璃方才如释重负,却听得容盛语气淡淡,如玉清冷道:“将这句话,抄个一百遍。” “一百遍?!” 琉璃语调拔高,然容盛漠然凝视过来,她又缓缓哑声,思量几许,悄然提起笔,欲划掉一个“至极”。 容盛:“少一个字,便再抄一百遍。” 琉璃嘴角抽动,垂死挣扎地笑道:“少一个至极,也仍旧是好看啊。” 容盛却侧了侧首,调开视线,拢袖望向庭中的翠竹,淡淡的:“安小姐,真话只说七分,也还算真话吗?” 琉璃不明所以:“……” 容盛不再言语,神色寡淡地起身,提步离去。临别前,情绪难辨道:“待抄好了,便回去罢。” 长廊下一片寂寥,瑟瑟萧风拂过,吹得琉璃满面凌乱,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容盛不高兴。 莫不是方才那番陈词太过敷衍所致?可究竟又是如何的言辞才得以使他欢喜? 琉璃险些愁白了头:“……” 苦恼间,忽然想起从前在九重天上与司命瞧的那些人间话本。话本词藻丰富,多形容男子,看得她很是上头,或许……能引用一二。 琉璃终于露出笑意,奋笔疾书。 …… 上弦月,满地霜。 容盛一身夜行衣,踏雪无痕,没在屋檐之上。腰间的佩剑泛着凛凛寒光,为他喜怒难辨的面色染上冷意。 他要去杀一个人。 新帝登位,三皇子的旧党却仍未肃清,其中以其梁越王为首等人,更是仗着皇室血脉,私下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容盛是新帝的刀,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 即便要杀的是皇室血脉,也不会如其他人一般因顾虑而畏首畏尾,不敢下手。 王府护卫严密,守卫森严。容盛却宛若鬼魅一般,避过重重禁制,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梁越王的屋舍上。 -- 第9页 他拔出剑,眉间淡漠。 梁越王终于察觉,回首惊喝道:“谁?!” “……容盛?!” 眼见来者不善,梁越王却依旧自负非常,也不唤府卫,只敛了敛眸,冷声道:“来我王府做什么?” 容盛袖腕微转,青虹剑嗡鸣作响,如同修罗之音。 他清眸低垂,容色无瑕得仿佛世间最慈悲的菩萨,连声音也不悲不喜:“取你项上人头。” 梁越王大笑一声:“我乃晋国皇室血脉,天子皇叔,你一阶人臣,不过是区区走狗,怎敢……咳!” 不待梁越王狂言,容盛的剑已经没入他的心口,快如银电。 梁越王吐出大口血,难以置信地喘气道:“你……怎敢……” 容盛执着剑,挑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不过是杀一个人,王爷大惊小怪什么。” 梁越王怒气攻心,满面土色,恨恨道:“容盛……你不得好死……手下的亡魂,迟早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他面目可憎,带着滔天的恨意,血从紧咬的牙缝中流下,丑陋无比。 ——“建安的反臣都巴不得他死。” 容盛思绪微恍,有一瞬,耳畔旁响起这话。却也只一瞬,他回过神,长剑往梁越王心口又送了几分,淡漠道:“既然如此,那王爷便在地狱等个五六十载,说不得能遇到容某人。” 许是此话刺激到了梁越王,他目呲欲裂,一口气咽下去之前,竟回光返照,放出一枚袖中的信号弹。 刹那间,梁越王府人声鼎沸,兵刃振响。 “……” 容盛皱了皱眉,回身避开几枝疾行而来的冷箭,往屋檐上飞去。 他不能暴露身份,此行也不曾带暗卫。 有了顾忌,纵使武功再高,在与王府护卫周旋时,容盛还是中了一箭。衣襟有血沁出来,他眉间微敛,却还仿佛不痛不痒,身影依旧飘渺。 行到胡同口时,身后追兵将至,容盛却缓了脚步。 左行能回容府,右行去安太师府。照理说,自然是容府更安全。可鬼使神差地,容盛转身踏上了去安太师府的路。 …… 夜色沉沉,莲花畔漆黑寂静,空无一人。 容盛在冷清的夜里独自走过,衣襟的伤口疼痛翻滚,他唇畔微白,目色冷冽,宛若雪山中的孤狼,扶着青栏往阁中去。 “唔……” 檐铃下,忽然传来一声似小猫的低喃。 容盛敏觉,一瞬间拔出长剑,冷声道:“谁?” 月色轻移,映照出一张轻绯的朦胧面容,因方睡醒,雾气腾腾眼眸懵懂如鹿。散漫的罗袖下,玉版纸层层叠叠地铺展开。 “……” 容盛缓缓收回了长剑。 他险些忘了,临别前还留了某人在莲花畔里。看来这一百遍着实难抄,以至于她都睡着了。 而琉璃方从梦中醒来,便瞧见容盛一身夜行衣,浑身霜寒地立在自己眼前,沉默地瞟了他一眼,道:“容大人,只是写不出夸赞您的词语,不至于杀了我吧?” 容盛情绪淡淡,提步往阁中走:“在你眼中,我便是这般人。” 琉璃:……怎么了?夜黑风高,一身劲装,腰佩长剑,不去杀人去散心? 见阁门未掩,匆匆起身随着容盛而入,行到他身侧,才终于瞧见他衣襟处的血迹。 琉璃大惊:“容大人,你受伤了?让我瞧瞧!” 容盛眉间微敛,却并未制止琉璃,而是任由她扒开衣襟,又由她皱了眉头,在莲花畔里搜罗半晌,寻来药箱为他上药。 至始至终,他很是沉默。 伤口略深,琉璃不敢耽误,匆匆为容盛包扎。 忽然,容盛扣住她的手腕,淡淡问:“安琉璃,建安众臣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你怎么如此记仇?琉璃将这句话默默咽在心里,叹息道:“……可是我舍不得呀。” 容盛一默:“……” 他掀了掀眼睑,长睫下目色如月清冷,语气低沉,暗藏汹涌道:“安小姐,你满口花言巧语,哪一句出自真心?” 琉璃一顿,小心翼翼道:“全部。” 容盛面不改色,却又问:“哪一句出自假意?” “……上一句。”琉璃心虚作答,见容盛神色难辨,又道:“容大人,您是国之相卿,自是君子坦荡荡。我人如草芥,有时撒几个小谎,不过是为了自保。您权当听个笑话,不要生气,好不好啊?” 容盛神色微缓,终于松开了她的手,不轻不重道:“在我这,不需要撒谎。” “……当真?” 琉璃闻言,语气忽扬。 容盛敛了敛眸,知其话中有话,不置可否,只挑了挑眉,静待其言下之意。 琉璃举起掌心,眼波巴巴道:“容大人,既是如此,我便与您坦诚相告了。今日您走后,我无意碎了您博古架上的一只花瓶,泼湿了您一本书册……” 说罢,从案下的隐蔽角落扒拉出一只碎瓷与几页残卷。 “……” 容盛神色如旧,只探出长指拨了拨那摊“尸首”,天青花鸟纹鱼瓶,孤本《龙藏经》,只称作一只花瓶,一本书册? 抬眸瞥了瞥罪魁祸首,偏偏其还无知道:“怎么了,很贵吗?” 容盛优雅地用锦帕拭了拭手,语气缓缓,清雅如玉:“卖了你,也赔不起。” -- 第10页 琉璃:“……” 他这么说道,她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今日为了琢磨词藻,将那梅花玉版纸全都霍霍掉了。 偏偏穿堂风匆匆吹来,将廊下那几页薄如蝉翼的玉版纸拂到了容盛衣摆边。 容盛眉梢微挑,拾起写满文墨的玉版纸,只瞧了一瞬,便敛了深眸,眸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深沉。 “……” 琉璃察言观色,小心问:“怎么了,我写得不好吗?我可是冥思苦想了大半日呢!” 容盛冷笑一声,幽幽念道:“……腰腹劲如松柏,肤若柔泽,帐底流姿香色浓,见者靡靡可欺。” 如此轻浮词语,得亏是出自安琉璃之手,若换作他人,哪还有命在这里与容盛说话? 容盛神色淡淡,呵笑道:“安小姐,你又不曾见过我此等模样,怎能写出如此艳词……嗯?” 琉璃心直口快,得意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话落,直觉哪里不对。 瞟了眼容盛的脸色,隐约的暴风雨来临之兆,琉璃及时止损,慌张解释:“我不是说您是猪,若您是猪,天底下的猪都要自卑死了,毕竟世上哪有您这么好看的猪?不对不对不对……” “……” 琉璃沉默一瞬,语气微弱:“我是说,我是猪。” 容盛心中失笑,面上不显,淡淡道:“夜深了,你回去罢。” 琉璃揣度他心情,试探道:“夜黑风高,我柔弱女辈,心里实在害怕,您送送我?” 容盛很是冷淡。 他将玉版纸不慌不忙地折起收在袖中,斜倚在软枕藤椅上,淡淡道:“我伤重,无法送你。” 琉璃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又道:“这是你安府,你怕什么?” 琉璃哑口无言。 “那我走了?” “……” “我当真走了?” “……” 容盛阖了阖眸,似是倦了:“若要我扔你出去,也不是不可。” 琉璃:“……” 世上怎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 琉璃走后,莲花畔少了聒噪,顿时又恢复死水般的安静。容盛在漆黑夜色中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轻叹一声,无言起身,踏着一地孤寂行出莲花畔。 他悄然跟在她身后,以无人知晓的间距,在一廊更深露重里,送了她回去。 陷于困顿里 梁越王被暗杀身亡之事在晋国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乌泱泱的殿堂之中,皇室一脉扼腕痛惜,言辞激烈地求新帝彻查凶手。新帝面色沉稳,亦表哀悼,没有半分幕后黑手的影子。旧党唯唯诺诺,心知肚明此乃新帝杀鸡儆猴之举,不敢多言。更有甚者,如安太师,已猜到杀手是谁,惊然地瞧了容盛一眼。 容盛淡淡回望,出于礼数颌了颌首。安太师如惊弓之鸟般别开目光,仿佛多瞧一眼便会被暗杀似的。 “……” 容盛忽然觉得很是好笑。 然瞬间笑意过后,留下的只剩无边的寂寥与寡淡。满朝文武,再熟不过,终日看他们互吐唾沫,着实无趣。 退朝之后,容盛忽然想去安太师府一趟。 欲邀安太师一道回府,安太师却连声告罪:“约了大学士相谈在先,恕不能相陪,容大人先行一步罢。” 那态势,仿佛安太师府是容盛家似的。 容盛觉得甚是可惜:“……” 本来,还想与安太师联络联络感情。 回到安太师府,雕梁画栋错落有致,繁茂草木过眼不绝,然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往深处走,楼阁渐少,草木杂乱,忽显僻静与简陋,连人烟也稀少。 抬眼一瞧,“朔雪小阁”四字赫然浮现。 如何便来了此处? 安琉璃的朔雪小阁。 容盛无言立在院门外,却忽然听得小阁中传来争执声。他挑了挑眉,余光扫到一株墙边古树,思索一瞬,飞身而上,借着枝叶遮蔽身形,垂眸望向阁中。 阁中,安太师的继室夫人携着安锦玉,立在琉璃身前,神态轻蔑,趾高气昂。安夫人沉声道:“安琉璃,今日我命人传唤你,你缘何不来?” 琉璃懒懒地坐在梨花案前,托腮道:“回您的话,风大太了,我没听清。” 庭中一地寂静,半缕轻风也无。 安锦玉嚷嚷:“安琉璃,你睁着眼说瞎话,哪里来的风?!” “真是不知礼数!”安夫人面色不善,嘴角低垂道:“我问你,你昨夜夜深未归,是去了何处?” 乍闻此话,琉璃顿时笑道:“……您怎知我昨夜未归啊?往日我去给您请安,您每每对我熟视无睹,我还以为您对我漠不关心呢。” 安夫人皱了皱眉,总觉得她阴阳怪气的本事甚强,呵斥道:“别与我嬉皮笑脸,你莫以为我不知,你昨夜流连在莲花畔,与容盛厮混到半夜。此事传出去,定会让人笑话我安府的女儿不知廉耻,以后,不许再去莲花畔!” “……哈哈哈哈哈哈哈。” 琉璃忽然捧腹大笑,仿佛听闻了什么极其好笑之事。 安锦玉怒道:“我娘说话,你笑什么!” 琉璃长叹一声,悠悠道:“我笑有些人枉己正人,严人宽己。也不知当年在寺中,是谁去勾搭丧妻方才半年的朝臣?” -- 第11页 提及陈年旧事,安夫人脸色甚是难看,偏偏安锦玉懵懂无知,问道:“娘,她在说什么?” 琉璃:“在说你如何来的。” 安夫人怒气攻心,朝琉璃扔过一本厚厚书册,喝道:“将这《女诫》抄上三十遍,不抄好不许吃饭!” 说罢,携着安锦玉怒气冲冲地走了。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这《女诫》如此长,待抄好三十遍,岂不饿死了。” 小青焦急道:“都怪那容大人,若不是他,小姐何需被夫人责罚?小姐处境本就艰难,如今再惹夫人不喜,更是雪上加霜……” “傻瓜。” 琉璃一脚将那《女诫》踹开,懒懒道:“即便没有容盛,她们也不会善待我。厌恶你的人,总有千百种理由。” “……” 容盛漠然不语,跃下阁外,望着朔雪小阁四字思量些许,却转身往流觞处行走,不出片刻,便瞧见安夫人安锦玉从踱步而来的身影。 只听得安锦玉怨声道:“娘,您拦着她做什么?我巴不得她早起嫁出安府,眼不见为净。” 安夫人道:“你懂什么?那容盛权势滔天,若让安琉璃嫁给他,麻雀变凤凰,日后借势与我们翻旧账,岂非不妙。” “……” 她二人窃窃私语着行来,忽见容盛长身如玉地立在庭中,登时仓促行礼道:“容,容大人……” 容盛神色难辨,微微颌首:“安夫人。” 他容色清许,薄唇微抿,慢慢悠悠抬眸地望向安锦玉,目光宛若一潭碧渊,惹人遐想无限。 安夫人心思飞转,陪笑道:“大人,这是小女锦玉。锦玉,快过来让大人瞧瞧。” 安锦玉不安向前。 容盛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却道:“二小姐的碧玉玲珑簪当真好看。” 即便不喜欢,被容盛这般气度之人夸赞,安锦玉也难掩喜色,举袖正欲扬笑,却又听得容盛声如泉玉,温和道:“好像是周大学士家的珍藏。” 周大学士乃琉璃外祖父,周家的珍藏又怎会出现在安锦玉身上?自然是安夫人仗势欺弱,从中贪昧罢了。 安锦玉一愣,安夫人惊惶不已,直冒冷汗,急道:“是安琉璃送给锦玉的……” 容盛不置可否,只淡笑道:“安小姐有好施之德,只是不知这枚碧玉玲珑簪是当年先帝御赐于大学士府之物,不能轻易舍弃。” “安夫人。” 在安夫人面色苍白,袖手颤动的情形下,容盛不轻不重道:“你教教她罢。” 说罢,神色淡漠,拂袖而去。 不出几步,便回到了朔雪小阁,容盛立于青墙一侧,正欲叩门而入。却忽听得墙畔侧传来说话声。 “小姐不行……这太危险了!” “别怕,只是翻个墙而已。若真被关个几日的禁闭,我们都会饿死。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容盛挑了挑眉,抬眸缓缓将视线移到墙头上。晴空万里,青墙朱瓦,偶有白鸟掠过,一只拢着水烟色罗袖的皓腕蓦然出现,而后如瀑青丝飒然飞扬,仿佛山野间不羁的风,一双熠熠眼瞳,与容盛撞个正着。 琉璃扒拉在墙头上,神色凝固:“……” 容盛默不作声,拢袖宛若局外之人,云淡风轻地作壁上观。 琉璃沉默地与他对视一会儿,自觉不雅,缓缓地、缓缓地往墙内侧缩。 “饿吗?” 容盛淡淡道。 琉璃又缓缓爬回墙头,下颌抵着罗袖,委屈道:“……饿。” 容盛轻轻一笑,朝她递出手,语气缓和:“带你去吃好吃的。” …… 暮色时分,晚霞行千里,无限迤逦。京城南坊市的小巷中,木檐下锦帜在无边霞色中轻柔飘动,临窗而坐,老板娘端来一碗泛着红油的小馄饨,色香诱人。 “谢谢。” 琉璃接过汤勺,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却被烫得鼓起脸颊。 老板娘温温柔柔,嘱咐道:“慢些吃,别烫着。” “无妨。” 琉璃双颊鼓鼓,口齿不清道:“区区馄饨,奈何不了我。” 老板娘瞧她这模样,不禁被逗笑,意瞧了瞧一侧神色淡淡的容盛一眼,问琉璃道:“……怎么样,还合您的口味吗?” “合!” 琉璃丝毫不吝啬称赞之词,眉眼弯弯道:“不曾想,这人世间竟还有如此美味佳肴。” 容盛拂了拂茶盏,闻得此话,不紧不慢道:“一口一个人世间,怎么,你还是天上人不曾?” 琉璃浅浅一笑,悠悠道:“容大人敏觉!我就是天上的仙女,落入凡尘,专门来拯救你啊。” 容盛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琉璃笑意凝固道:“我真的是仙女。” 容盛:“哦。” 琉璃:“……” 老板娘不知何时起已经悄悄离开。 “哼。” 见容盛默不作声,拂盏瞭望窗外,一双深眸如古井平静无波,凭空几分孤寂,琉璃便想逗逗他,故作揶揄道:“看容大人平日锦衣玉食的,还以为要带我去吃什么山珍海味,不曾想这么小气,就吃馄饨啊?” 容盛神色微动,却淡漠道:“不吃就吐出来。”说罢,竟探手要夺过琉璃的馄饨。 琉璃护食,紧紧捧住馄饨碗,咬牙道:“吃,怎么不吃。我不仅要吃,还要打包两碗回去。” -- 第12页 容盛不置可否,只问:“一碗给你的侍女,还有一碗?” 不容多想他如何知道一碗要给小青,琉璃长叹一声,忧愁道:“唉,自然是留着我夜里吃,如今有了上顿没下顿,这上顿就该多吃一些。” “……” 险些被带入这诡异的逻辑之中,容盛思量几许,定了定心绪,才似漫不经心地问:“安府待你如此苛刻,缘何不走?” 琉璃眉间一蹙,忧愁道:“我一介女流之辈,被世俗流言所束缚,离了安府,无人庇护,又能去哪里?难不成要浪迹天涯,行走江湖……” 容盛垂了垂眸,无言地拂了拂茶盏:“……” 他久不言语,其实在等,等陷于困顿的安琉璃求助。说来可笑,分明不是那等菩萨心肠,他却无端笃定,只要安琉璃开口,自己就会帮她。 琉璃却忽然惊叹道:“……不过,浪迹天涯似乎也很好。” 容盛:“……” 他无端一笑,语气却淡如水:“那便去吧。” 琉璃却意味深长地一笑,摇摇头:“不去。” 容盛神色稍缓,垂下眼眸,不动声色道:“既然言好,为何又不去?” 琉璃捧着下颌,言笑晏晏道:“因为容大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除了容大人的身边,我哪也不去。” 容盛缓缓地,缓缓地抬了抬眸,恍然间,那如古井的深眸中掠过些许怔然,然只一瞬,他置下茶盏起身,语气难辨道:“我去给你买馄饨。” 话落,不留余地转身离去,唯留一盏凉透的茶静立。窗畔晚风送凉,暮影消沉,琉璃独坐在案前,紧紧盯着那茶盏,凭空几分凄凉。她长叹一声,语气里几分惆怅:“……我们容大人,怎样才能喜欢我呢。” “……” “那孩子小时候,将军便时常带他来我们店里吃馄饨。”老板娘不知何时起来到身旁,朝懵懂的琉璃和善笑道:“可是自从将军去后,他便很少来了……偶尔来,也只是点两碗馄饨摆在桌上,并不动口。他长大了,寡言少语,叫人猜不出心思来。” 她所说的将军,便是容盛那为国殉职,战死沙场的父亲吧。 琉璃闻言敛了敛神情,眉间低垂:“……” 老板娘温和道:“可是姑娘,我瞧得出,他与你在一起时,是真心开怀。” 琉璃眼波乍亮,如同燃起万千星辰,欢喜道:“……真的?” 离开馄饨店时,老板娘在店门处目送着容盛与琉璃远去。夜幕降临,零星飘渺,建安已华灯初上,人影憧憧。 琉璃并肩跟在容盛身侧,忽然绕到他跟前,边后退边浅笑道:“容大人,下回再一起来时,你莫要只喝茶,也尝两口馄饨如何?” 容盛垂眸瞧她,轻声道:“你我未曾嫁娶,屡屡同行,传出去有损女儿家的声名。” “啊……” 琉璃思量几许,不以为意道:“你怕安夫人那个刻薄鬼骂我?不必怕,我脸皮厚,任她怎么说都无妨。” 容盛无言以对,快行两步,越过琉璃直直而去。 琉璃望着他远去背影,在人海茫茫中渐行渐远,忽然立在原地,扬声道:“你要是怕,就娶我啊。” 人潮汹涌,容盛身影微顿。 取遗落之物 容将军一心为国,常年居于离建安千里之外的边疆,终日披星戴月,与赤壁黄土为伴,随铁马冰河入梦。 难得回建安时,便会带着容盛来吃小馄饨。 临窗畔,容将军神色慈爱,敦敦教导小容盛:“大丈夫志向远大,治国安天下,平定四方,攘外安内。晋国是你的国,建安是你的故土,等你长大了,亦要为君臣、为将领,护这黎民百姓安康……” 护这黎民百姓安康,而后战死沙场,沦为枯骨,无人记得。 容将军死后,将军夫人追随而去,建安皇室忘恩负义,欺容府老弱病残,仿佛容将军的死,不痛不痒,不值一提。 容盛再去那馄饨店时,无尽的怨恨与杀意便如黑沉的潮水,不停地汹涌袭来,吞噬着他的内心。所以他一路冷血无情,杀奸臣、屠皇室、斩败犬,踏遍曾经欺辱过容府的人们的尸骨,从滚滚刀山火海里走来。世人道他心狠手辣,对他退避三舍,惧怕不已。 容盛不以为然。 战死沙场,不若屠尽败类,既能安民,又令世人谨记在心,一举两得,有何不对? 只是…… 杀的人多了,骨子的血也越来越冷,莫说感受世间的温情,连曾经的回忆也被远远抛在身后,险些想不起来了。 无数个日暮黄昏,只有与安琉璃在一起时,那些残存的记忆才渐渐浮上心间,盘旋不去。 “要为君臣,为将领,护这黎民百姓安康……” “我是天上的仙女,落入凡尘来拯救你。” 这两句话交叠在耳畔时,容盛沉稳如旧,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茶盏,心中却想:不是他疯了,就是安琉璃疯了。 因为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信了她的鬼话。 天将明,日轮破晓而出。 容盛一身玄色鱼纹朝服,踏着浓浓晨雾,行过长长的朱红宫道,来到御书房中。 新帝清退侍从,言辞和善,温声道:“……皇陵已经修缮妥当,不日起便能为皇叔厚葬。知章,你身上的伤可还好些?” -- 第13页 知章是容盛的字。 容盛神色淡淡,行礼道:“无妨。” 新帝颌颌首,又道:“此事尘埃落定,也算除了一桩心头大患……对了,你这几日住在安太师府,可曾有何见闻?” “安太师乃墙头草,随风而动,近来本分行事,下了朝也只与大学士下棋,并无异动。” “如此……” 新帝闻言安心几许,安太师府百年世家,牵连之人如盘根错节,不宜妄动。既然安太师本本分分的,那便不必追究了。 “不过。” 容盛忽然轻声开口,惹得新帝注目。他道:“安大小姐热忱和善,倒是帮了微臣不少忙。” 此话一出,新帝不动声色地叩了叩案台,短短一瞬,思绪已百转千回。安太师虽然安分一时,日后无人防范,难免再起异心,常言道治水之策,堵不如疏。以长久之计看来,即能化安府为己用,又能不动干戈,不如…… 新帝虚咳一声,缓缓道:“难得见你如此盛赞谁家姑娘,想必是十分欢喜了。不如朕赐下诏书,全了这一桩姻缘如何?” 容盛不置可否,只敛了敛眸,沉如古井的眸中似乎藏着些许探究,瞧得新帝几分心虚。 新帝长叹一声,道:“爱卿,我知这实在是为难于你。你与安府小姐相知寥寥,让你娶她,着实是牵强。只是安府这根刺不除,朕实在是寝食难安……” 这世上,新帝想除的刺多了去了,如真如他所言刺不除就寝食难安,只怕他早就饿死了罢。 容盛心中好笑,面色却沉沉,俯身行礼道:“为君臣,为圣上披荆斩棘是本分,微臣不为难。” 话是如此,语气却寡淡,眉间也低敛。 新帝既感动又愧疚,道:“朕这便为你们赐婚,定不亏待于你。” 容盛垂了垂眸,不再多言,只行礼退下。 他走后。新帝大感动容,亲笔拟起诏书,才在洒金玉版纸上落下两行字,便徒觉不对。细品一番,不禁疑问有三—— 一问:容盛,是那种委曲求全、娶了不爱的姑娘,还善解人意地道“不为难”的人? 二问:容盛当真会夸他人? 三问:自己是不是被容盛给卖了还替他数钱? 三问过后,新帝不禁摇首笑笑:“好一个容盛啊……原来是真心喜欢那安府的小姐?” …… 天色将晚,暮霭沉沉,朔雪小阁中,侍女们捧着数个木盒,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安夫人的大侍女,颐气指使,神色不忿,重重放下木盒,瞪了琉璃一眼便离去。 掀起的尘土拂了琉璃一脸,琉璃眯了眯眼,俯身饶有兴致地扒拉开木盒,瞧见里面之物时,愣了一愣。 碧玉玲珑簪,红木菩萨像,淮安竹笔,莲华灯盏……都是她那病去娘亲的遗物。 刻薄的安夫人怎么突然就物归原主了? 还未来得及深思,小青却忽然匆匆行来,满脸急色道:“小姐听闻圣上亲自下诏,为你与容大人赐婚了。老爷让你换身衣裳,速速到堂前接旨……” 赐婚? 琉璃又是一愣,按理说,距新帝为她与容盛赐婚还有那么段时日来着。难道……是容盛去求的亲? 天色已沉,却宛若无边金光渡下。 琉璃眉间浮笑,唇畔弯弯,宛若三月海棠潋滟,一股由衷的欢喜从心间浮起来,使她提着裙摆,从朔雪小阁一路奔向堂前。 越过了流水回觞,行过了青葱长廊,晚风拂面而来,吹得墨发如水波飘摇,衣诀也凌乱。 琉璃顾不得这些。 她只觉得好欢喜。明明一盏灯还未完全亮起,明明只是一纸诏书,她却无限地欢喜,往前奔走,仿佛在踏上九重天的云阶一般。 ……为何? 人世间的爱,有如此动人? 琉璃一愣,恍惚间绊到台阶,往前跌去。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暮色里,容盛眉间润泽,长身仿佛渡上无瑕圣光,语气温沉如玉,缓缓道:“……跑什么。” 曾经何时,九重天上,仿佛也有人陪她立在浩淼云海边,轻声道—— “琉璃,你要慢一些。” 是谁来着? 琉璃只记得自己下凡来寻灵器,其他的,就不太记得了。记不起来了事情,就不想了。 琉璃望向容盛,浅笑道:“……容大人,你来做什么?” 来瞧瞧你接到诏书时,是悲是喜,是真心还是假意? 容盛心中默想,却不言出。来安府已是失礼之举,若非瞧见琉璃险些跌倒,他其实不会现身。 因为只要瞧见琉璃那笑意,他仿佛心安落定了一般。 容盛握着琉璃手腕,掌心微拢,摩挲一下,淡淡道:“我来取……” “来娶我!” 琉璃举手抢答,笑意盈盈。 容盛神色微顿,缓声:“……来取落在安府的东西。” “……” 琉璃却并不气馁,眉眼弯弯,捧了捧脸颊,柔情万千道:“那你落在安府的东西,是不是我这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啊?” 容盛瞥她一眼,轻笑:“……是个脸皮堪比城墙的小无赖。” 恶人先告状 容府,楼庭朗阔,屋舍庄严。 入夜时分,珠帘轻垂,中庭的晨安堂点起金莲盏,映得一室光辉昏黄。檀木香袅袅,笼罩在佛珠上,闻得安宁些许。容盛静静坐在案旁,为容老夫人念经文。 -- 第14页 他语气低沉,仿佛当真慈悲为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 容老夫人捻动佛珠,神色微动。 容盛忽顿,轻声:“……祖母,听经时不可心不静。” 容老夫人终于按捺不住,置下佛珠,历经世事的脸上情绪纷呈,问道:“那安府的小姑娘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是温柔贤淑,还是活泼开朗?” 容盛眉间微挑,置下佛经,道:“……美,瘦,温柔又贤淑,活泼亦开朗。” 闻言,容老夫人长舒一口气,又自觉不稳重,虚咳道:“莫怪祖母多事,你已二十有五,至今尚未娶妻。冒然间竟要成婚了,娶的又是个从未听你提起过的小姑娘,祖母自然该多多关心一些。” “……” 烛影微晃,容盛不紧不慢地剪了剪灯芯,缓缓道:“……圣上赐婚,我不过听命而为。” 容老夫人闻言哦了一声,神色意味深长道:“……那府中的凤冠霞帔,亦是听圣命所制?” 容盛不置可否,道:“我为您继续念佛经。” 这孩子,竟学会避重就轻了! 容老夫人心中失笑,却也不再追究,只暗自惊叹,这安府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她这冷若冰霜的嫡孙动了凡心? 这建安城,恐怕又要扬起喧嚣了。 果不其然,圣上为容府与安府赐婚一事传出,顿时惹起议论纷纷。有人怜惜安府小姐嫁给容盛这心狠手辣之人,有人嘲讽容盛为了圣权竟娶了不爱的姑娘,也有那爱慕容盛的姑娘们,暗中咬牙切齿,给琉璃画了无数个小人。 凭什么?凭什么高山仰止、明月清风的容大人,要娶这个默默无闻的安琉璃?! 其中,以长公主为首。 建安的茶楼中,说书先生捻了捻编好的戏本,三分揣测,七分润色道:“这容大人与安小姐年纪相仿,在安府中朝夕相处,难免日久生情……不过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看客中,一戴着描金帷帐的女子忽然恨恨地拍了拍案台,怒斥道:“什么两情相悦!郎才女貌!容大人天人之姿,那安琉璃又是哪里来的癞□□、臭牛粪……” “殿下……” “哎呀。” 有人瞧出她身份,笑道:“这不是长公主吗?听闻你素来爱慕容大人,如今这是妒火中烧了?” 长公主冷哼一声,不甘示弱:“本宫不过是瞧不起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子,玷污了容大人的声名。听闻在安府时,那安琉璃可是不知廉耻、谄媚至极地赖在容大人的莲花畔里……” “长公主殿下,安小姐绝非此般人,望您三思而后语。” 人群中,周世卿神色些许憔悴,却仍稳重行礼,为琉璃辩护。此话一落,四遭微静,皆望向他。 “……” 长公主睨了睨周世卿一眼,不屑道:“你是谁,本宫凭什么听你之言。” 周世卿微微垂眸,轻声:“我是她表兄,与她自幼一起长大,比流言蜚语更懂她。” “……哦。” 长公主眼睑微挑,幽幽道:“你是她表哥啊。” …… 安府中,琉璃收到一纸邀约时,陷入思量。 长公主与她素不相交,形同陌路,如何便邀请她去云兮阁中赏花?更莫说窗外清竹茂茂,翠色弥漫,已然过了花期。 “龙潭虎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琉璃捻起烫金请帖,丽眸微敛,悠悠吹了口气:“不过,这上下九重天,我还没怕过谁。” 唤来车夫,悠悠往云兮阁去。 云兮阁临江畔,高耸入云,世家公子贵女罗列在侧,窃窃私语,殿堂上,长公主居高临下,等着琉璃入宴。 “安府小姐到。” 众人注目,见来人一身皎白流仙裙,耳坠镶银东珠,发髻如云面如雪,眉间清丽,眼眸灵动生辉,瞧你时,又几分张扬,叫你沉陷其中。 “……” 阁中一时寂静,有世家公子唇畔微张,瞧入了迷。 “啪——” 长公主重拍梨木,冷哼道:“这便是所谓的安小姐,瞧这也不过尔尔,真不知皇兄为何将你许配给容大人。” “……” 琉璃闻言却是一笑,行礼道:“长公主殿下,您今日喝了陈醋吗?” 长公主一时没回过神:“什么?” 琉璃举袖半遮面,眉眼弯弯道:“好酸啊。” “……咳。”“咳咳。” 有人忍俊不禁,却又顾及长公主,只能咳嗽憋笑。长公主愈发羞恼,冷嘲热讽道:“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模样,容大人不知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娶了你这等轻浮无耻之人。” 琉璃不以为然,反而附和道:“可惜容大人这朵鲜花要被我糟蹋了。” 长公主谁人?容盛的爱慕者,平生最不能容忍之事便是他人侮辱容盛。然一来二回,她也算摸清了琉璃的脸皮,深吸口气,似笑非笑道:“我看你也并非真心爱慕容大人,只是爱他的权势吧,可惜你的表哥待你一番深情,却因身无功名而被你抛弃,好不可怜。” 提及周世卿,琉璃眉间微皱,淡淡道:“我与容大人的事,与他人何关。” 长公主却深深一笑,道:“周公子,你都听见了,在安琉璃眼中,你这籍籍无名之辈只是个外人呢。” -- 第15页 话落,挥手让人将水墨青花屏风后的周世卿带出来。 琉璃一讶:“……表哥?” 世家公子女眷议论纷纷中,周世卿神色微凝,避开琉璃目光,眉间低垂,道:“长公主殿下,你与表妹无冤无仇,何必为难表妹,有什么事便与我来。” 长公主面色微沉,嗤笑道:“安小姐弱质女流,本宫怎会为难她,不过方才她以下犯上,冒犯本宫,理应责罚。周公子如此爱惜于她,不如替她受过咯?” 闻言,琉璃神色如雪,定定望着长公主,一阵戾气忽然从心底翻涌而上,难以遏制。 一瞬间,长公主已经高举茶盏,泼向周世卿。褐黄的茶渍沿着少年郎的鬓角流下,浸湿了衣襟。他唇畔微白,却隐忍不语,身形微弓显得极为狼狈。 世家们看戏之态,一阵嬉笑。 琉璃心间那阵戾气,愈发地止不住了。 那仿佛是从前在仙界时沾惹的戾气,如恶兽深渊,在她心底深处盘踞潜藏已有无数光阴。在这一瞬间被蓦然引处,翻腾不息。 世人怎么骂她都无妨,她是仙,无需与浅薄的凡人计较。可利用少年的情真意切,辱其尊严,卑劣至极。 琉璃万不能容。 许是嫉妒,长公主欺人且甚,怨道:“周公子,瞧瞧你这窝囊废,也只能替安琉璃喝喝茶了……” 琉璃心中空荡荡,只剩下一句话如心魔般回荡在脑海—— “杀了她。” 什么一盏灯,神殿灵器。尔乃归墟琉璃之玉,岂能受凡夫俗子之辱? “安琉璃,讨不了容盛的欢心,生你又有何用?”“可怜的姐姐,你寻死不成,又惹怒了容大人,该如何是好啊?”“哎呀夫人,只是说了您几句坏话,您不介意吧?” “……” 吵死了。 这俗世恶人,真是太吵了啊。 不如统统杀掉好了,出了这口恶气,这卑微可怜的心也能缝合吧? 琉璃神色如雪,以无人能及的速度抄起茶盏,扬袖就要砸向长公主。这一盏下去,她会死。 众人回神之际,只见长公主神色煞白,惊声尖叫:“……啊!” 没有茶盏破碎的声音。 琉璃身后,容盛一身云淡风轻,悄然而立。他垂眸,眉间润泽,宛若天神降临,轻握住琉璃手腕,缓缓将茶盏取下,遏制了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场景。 “……” 容盛面色如常,垂眸望来,语气不轻不重:“胡闹。” 琉璃缓缓回身,唇畔微张,在瞧见他之后眼底的戾气如退潮消散,一瞬过后,无尽委屈涌上心底,泪如玉珠,落入尘土。 容盛挑了挑眉,心中纷乱一息:“……” 不得了,这脸皮堪比城墙,还欲正大光明杀人的小无赖……竟然哭了。 偏袒与纵容 云兮阁,江风凛冽,送潮而来。 阁中众人乌泱泱一片,此刻俱鸦雀无声,望着那清冷缄默的男子,不敢言语。 琉璃扬起茶盏砸向长公主,乃是弑杀皇室之罪,按律当重惩,容盛身为一国相卿,焉有不明之理?然他只一句“胡闹”,便宛若翻篇般将此事轻轻掠过。 众人细品一番:偏袒、纵容、护短,体现得淋漓精致。 长公主后怕之余,终于回神,指着琉璃语结道:“容、容大人,这个贱婢竟要杀本宫……” 容盛眉间微敛,如蕴霜雪:“长公主,站在你面前的是圣上为容某亲赐的未婚妻。你出言相辱,岂非有损圣颜。” 长公主面色一白,嗫嚅道:“我,我。” 新帝知晓她爱慕容盛,赐婚后其实已多番敲打。她仗着容盛素来冷情,以为他不会管,才出手羞辱琉璃,谁想到…… 那素来冷若冰霜,待满府的西域美人也无动于衷的容盛,竟然出言袒护安琉璃? “若无事,容某便与这不懂事的未婚妻先行一步了。”容盛神情淡淡,携着琉璃走出云兮阁,徒留满阁错愕与震惊。 到了容府的长檐华盖马车上,琉璃还在哭。 容盛任凭她倚靠在自己衣襟前,由连绵不绝的泪珠从她嫣红的脸颊上滑落,浸湿衣衫。他垂眸,见那双熠熠星眸此刻如兔子通红,蒙上水润雾色,琼鼻微吸,一抽一噎的,好不可怜。 这架势,宛若要哭崩云兮阁似的。 容盛无言些许,从马车的木阁中摸出一枚锦帕,慢条斯理地在她那漂亮的脸蛋上擦眼泪。 一擦眼泪,琉璃哭得更凶了。 “我委屈……” 容盛眼睑微垂,边替她擦眼泪边温声道:“委屈什么?” 琉璃伤心欲绝,抽噎道:“若是你再晚来一步……” 容盛顿了顿,心起些许愧疚与怜惜,长公主因他而针对琉璃,此次琉璃确实遭了无妄之灾。 然才欲安抚琉璃几句,却又听得琉璃鬼哭狼嚎,不忿道:“若是你再晚来那么一步,那盏茶就能砸到她的脸上了,多可惜啊……” 容盛:“……” 琉璃又揉了揉眼眸:“她们还骂我小人得志,轻浮无耻。” 容盛淡淡一笑,语气清冽:“人道容相国穷凶极恶,安小姐举止轻浮,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琉璃停顿一瞬,垂下的眼眸似在认真思量。也只一瞬,她便又哭嚷道:“你穷凶极恶你的,我不要被人说轻浮无耻。” -- 第16页 容盛:“……” 无奈长叹一声,他神色微敛,寡淡如水,将锦帕递到琉璃跟前,清冽低笑一声,示意她自己擦。 琉璃摇首,语气沙哑:“你给我擦。” “……” 拿这没脸没皮的性子没办法,容盛无奈低叹一声,继续替她擦眼泪,缓声道:“……别哭了,我送你回家。” 逢魔时刻,窗外暮色如霞,秋水长天一色。车轮辘辘,在建安的阔道上缓缓行驶。 琉璃闻言眼眸低垂,靠着容盛衣襟,语气微不可闻:“我没有家,娘死了,安府不是我的家……” 容盛扶着她肩膀,修长手指微拢,神色无瑕,如渡霞光:“谁说我要送你回安府。” “……” 无人作答,唯呼吸匀长。 容盛垂眸,见琉璃似扇长睫垂下,已经沉沉睡去。他无言,轻轻拢好她散乱的墨发。 …… 朱红廊下檐灯摇红,清风朗阔,徐徐拂面。檀木案上,摆着一叠玉雪晶莹的如意糕,一盏茶烟袅袅的雪上松。 案对面,容盛一身云纹大袖鹤氅,内里雪色中衣,执卷而坐,神色淡淡,眉峰间却几分润泽。 他抬眸,将茶盏推过来,语气松缓:“醒了?” 如话家常。 “……” 琉璃抬眸环顾四周一遭,捧着茶盏缓缓道:“……瞧这白玉杯,金莲盏,黑檀木案,想必不是我那寒酸的朔雪小阁吧。” 容盛淡淡地唔了一声,道:“容府,清竹院。” 琉璃重重一咳,口中的茶险些溅到容盛白如雪的衣摆上。清竹院?那不是上辈子与容盛成亲后,二人居住之地。 容盛眉间一敛,语气寡淡,几分警示:“安琉璃,你已经哭脏了我的朝服,再污了我这身鹤氅,就留在容府,将衣服洗净再走。” 琉璃不敢言语,悄然捧起茶盏,遮住半张面容。 虽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但遇见容盛时,心中总觉一阵威压。 容盛又道:“安府我已经命人交代过,你不必担心。” 琉璃安分地点了点头,又后知后觉:“……可是您带我来容府做什么?” “……” 容盛执着书卷,面色如常,缓声道:“带你来瞧一样东西,待会便有人送来。” 琉璃安之若素,容盛不多说,她便不问。只是大哭了一场,此刻忽觉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垂眸瞥见案上的如意糕,伸手欲拿,又想起这是在容府,寄人篱下的。琉璃虚咳一声,柔柔问:“容大人,我能尝一尝您的糕点吗?” 容盛抬眸瞧她,若有思量。 眼前这个我见犹怜的安琉璃,与云兮阁那个杀气腾腾的安琉璃,是同一人?只怕戾气满身是本性,楚楚可怜只是在装罢。 琉璃却以为他不许,又回旋道:“容盛哥哥,我能尝一尝你的糕点吗?” 一声哥哥,柔情百转,撩人心弦。 容盛心中微动,饮了一口雪上松:装就装罢。 正好有侍从打廊下来,恭恭敬敬道:“见过大人、夫人。霓裳阁的掌事已到正厅,大人您看……” 一声夫人,琉璃险些被口中的如意糕噎到。 容盛却面不改色,置下书卷,抚袖起身,嘱咐琉璃:“在院中等一等我。” 他垂眸投来的目光,余温且长。 琉璃心中一跳,低声:“……嗯。” 容盛走后,琉璃百无聊赖,打量起这座清竹院来。中庭宽阔,只除去几株文竹,锦木寥寥,些许冷清。黑沉的檀木阁虽名贵,瞧上去却少了些烟火味,八宝阁旁挂着一幅暖阁雪景图,分明题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几字,但笔迹锋锐,如刀似剑,生生添上几分凛冽。 清竹院冷清,就与容盛一样。 琉璃敛眸细瞧,却忽然在轩窗下瞧见一座漆金妆台,银纹镜、红木梳、明月珰和玲珑骰子,摆满了一案。 风拂过,琉璃险些迷了眼。 容盛的房间,怎么会有姑娘家的物件? 琉璃的大脑疯狂运转。 “我们来给安小姐请安,做什么拦我们?”“安小姐,你是不是在里面?”“你出来啊……” 院门外,忽然传来莺莺燕燕的喧嚷声。下一瞬,院门破开,容府管事在一片花红柳绿中尴尬又仓促行礼:“夫人,府中的丽姬们非要来给您请安。” 琉璃意味深长地敛敛眸:“……丽姬们?” “有各大臣们送来的,亦有圣上赏赐的,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大人也没有……” “安小姐!” 还不待管事解释清楚,已经有丽姬娇声软语,定定望来,道:“听闻圣上为您与大人赐婚了?” 此话一落,喧嚷乍起。美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示有话要说,如唱戏般热闹不已。 琉璃阵阵头疼,余光瞥见妆台上那副玲珑骰子,忽然问道:“你们会玩骰子吗?” 美人们安静一时。 …… 容盛与捧着沉香木盒的侍从回来时,便瞧见那么一幅场景: 阔廊下,安琉璃拿着那副他为她特地买来的玲珑骰子,命府中的丽姬们排成一列,依次摇骰。点数比她大者,便能问她一句话。 丽姬好不容易摇赢了她,呜咽问道:“为什么,这几年来容大人待奴家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甚至连瞧也不瞧一眼。难道奴家当真如此丑陋至极,不堪入眼?” -- 第17页 美人哭哭啼啼,好不可怜。 在被容盛迫害这一件事上,琉璃自觉与她们毫无隔阂。 琉璃安慰她道:“不要哭,我们换个思路——些许是容大人不行呢?这样想可曾好过一些。” 庭门处,容盛长睫淡扫,哂笑一声:“呵。” 看银河九千 中庭清深,细长竹叶掠廊而过,沿着郎君似雪的眉峰划落。他轻笑一声,语气清雅,却一瞬使得满庭寂静,鸦雀无声。 丽姬们回望,瞧见容盛,纷纷惊惶行礼,又避之不及,如鸟兽散去。 一瞬间,庭中只剩下琉璃。 “……” 琉璃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所言,顿觉不妙,欲遮掩一二,笑道:“……容大人,今夜月色真美啊。” 此话一落,方才还清透朗朗的夜空却忽然铅云笼罩,如墨漆黑,连星辰也寥寥无几。 琉璃咬牙切齿:“……” 别让她知道是谁用了招云幡,不然回到九重天,定饶不了他。 “……” 容盛神色淡淡,喜怒难辨,命侍从将沉香木盒放到案前,侍从心惊胆战,自求多福地瞧了琉璃一眼,便行礼退去,离开的模样与丽姬们如出一辙。 眼见着遮掩不成,便只能先发制人,占领道德制高地了。 琉璃拢袖而立,忽然肃穆道:“容大人,容府中有如云的丽姬美人,你是否该给我一个交代?” 容盛眉若远山,淡淡一笑:“建安的反臣们贪生怕死,以美色贿赂,置在容府中已有多日,正打算明日送离。这个交代,不知安小姐满不满意。” 滴水不漏,无从苛责。 琉璃气势弱了一截,不甘道:“那你阁中摆着的妆台,又是哪个女子的物件?” “……” 容盛神色微异,轻笑道:“那妆台是容某专门为未婚妻添置的,怎么安小姐……连自己的醋也吃。” 琉璃彻底败下阵来,容色微绯,心虚躲避。 “问完了?” 容盛眉峰轻挑,忽然低沉道:“那便到我问了……安小姐,方才所说不行是何意?” 琉璃神色一变,步步后退。容盛俯身而来,将她抵在梨花木阁上,修长身形遮住月色,弥漫着淡淡的压迫感。 他垂眸,微凉指腹拢了拢琉璃侧脸的墨发,呵笑:“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试?!” 琉璃大惊出声,素手抵在容盛衣襟前,双颊绯红,唇畔翕动,语气低弱道:“不、不好吧,这灯火通明,四下空阔的……” 容盛一顿:“……” 难道四下无人,隐蔽昏暗,便可以了? 他只是想逗一逗她而已。 正好命霓裳阁的人制了凤冠霞帔,接琉璃来瞧瞧尺寸是否合宜。不过只要她没长胖,大抵是合适的,容盛无言,缓缓扶住琉璃腰畔。 琉璃却忽然阖眸,一幅任君处置模样,软声道:“要试就到屋里去!” “……” 容盛险些心神动乱,敛了敛眸,低声道:“……确实该到屋里去。” 说罢,一手拖着琉璃,一手捧着沉香木盒,往阁中去。琉璃被他拖着走,心如鼓雷,狂悸不已。 苍天啊,她只是过过嘴瘾,哪就沦落到如此地步? 谨言慎行,诚不我欺。 容盛掩上门窗,如提小鸡崽似的将一幅等待制裁模样的琉璃扔到屏风后,又将那凤冠霞帔从沉香木盒取出,置于木架上,淡淡道:“试吧。” 琉璃缓缓睁开眼,恍若隔梦:“……什么?” 容盛轻笑一声,替她拉过屏风:“霓裳阁制的嫁衣,试一试合不合身。” 说罢,背过身去,无言等琉璃换上衣裳。 “……” 隔着一扇屏风,琉璃瞧不起清容盛的身影,只觉得这月色倾泻,一室宁静,令她无比安心。 那凤冠霞帔霞光流转,熠熠生辉,宛若九重天上的彩锻。金绣百鸟朝凤图栩栩如生,夺目无比。东珠硕硕,泠泠作响。 琉璃一边换衣裳一边问:“可是容大人,嫁衣理应由安府裁,你为命人裁衣呢?” 容盛拢着袖,丝毫不修饰,直言道:“安抚待你刻薄,不会用心裁衣。” 所以他亲自托建安最好的霓裳阁制了一身凤冠霞帔。安府给不了安琉璃的,他来给。 琉璃闻言,既感动又苦涩。 感动于容盛如此用心,苦涩于容盛说话实在太直白伤人。安府不用心她自然知晓,可他便不能婉转一些么? “我换好了。” 琉璃系好腰间璎珞,缓缓走来。 月色无瑕,皎皎流照。伊人三千鸦丝如瀑轻垂,拢在东珠之下。嫁衣似霞,腰如弱柳,三分风流,七分妩媚。 她抬眸,眼中熠熠生辉,巧笑倩兮:“容大人,我美吗?” 容盛目色深沉,久不言语。 那一瞬间,沉若古井的心境宛若于长空中迸发的火树银花,波澜起伏,久不平息。 他有些沉陷其中了,容盛想。 倘若安琉璃不开口,恐怕他便不会秉持着君子品性,克制守礼。但安琉璃开口了,好在安琉璃开了口,将这一室暧昧旖旎打破。 她道:“大人为什么沉默?难道我不美吗?是不是天色太黑,您又……” 话及此处,蓦然一顿。 -- 第18页 容盛挑挑眉,语气清冽,将她的话说全:“我又瞎?” 琉璃:“……” 糟糕,一时忘形,祸从口出的毛病又犯了。 容盛淡淡垂眸,却并不多言,提步行出阁中,在月色满庭中独立,一身清辉。 “……” 琉璃不解其意,提裙行到他身侧。 容盛忽然侧首,问道:“你想看星星吗?” 琉璃眨眨眼,在九重天上,与浩淼银河近在咫尺,早已看遍耿耿星海。但容盛一问,她却生出无限向往,点头:“……嗯。” 容盛眉间似雪,淡淡一笑,携着她手轻身一跃,飞上屋檐。仰首望去,漫天星辰尽收眼底,低垂得似触手可及。 “每逢中旬夜,坐在屋檐上,便能瞧见北斗七星出没在东坊市上空。”容盛扶着琉璃,语气低沉,忽道:“清竹院的夜空,永远都千篇一律,如出一辙,安琉璃……你当真要来?” 琉璃一愣:“……” 月色下,容盛容色清冷无瑕,眉若远山,语气飘渺道:“世人言我不近人情,其实不假。容府里冷冷清清,是非之地,更与你不相宜。圣上赐婚,其实还有周旋的余地。安琉璃,如今后悔还来得及,莫待日后无法回头。” 琉璃眉间微皱,敛眸望向长空。 容将军与夫人去后,容府确实死气沉沉。无数个长夜漫漫中,容盛究竟独坐了多久,才能知晓每逢中旬夜,北斗七星便会出没在东坊市上方呢。 很寂寞吧。 琉璃神色微动,忽然道:“容大人,谁说清竹院的夜空永远都千篇一律了?来日方长,总有不一样的耿耿星河在等你。” 容盛凝眸,侧目望来。 琉璃却指向长空,笑道:“你看。” 原本寂静的长空中,无数繁星忽然从天际如线划落,似银河倾泻,涌动万千熠熠。 “……” 望着漫天流星雨,容盛目色深沉,久不言语,忽然,他回首,语气透彻,问琉璃:“你是谁?” 一语落下,如诫言之辞,震慑人心。 琉璃身影微晃,因施法降下星辰,在凡间本就所剩无几的仙力顿时枯竭。方才容盛一问,直击灵台,心中更是惴惴。 难道……被他瞧出来了? 琉璃欲言又止,一番苦苦挣扎,终究还是决定坦诚,道:“……我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容盛缓缓收回目光,寡淡道:“哦。” 琉璃眉间狂跳,心中反复:冷静,要冷静。仙君不与凡人置气。 容盛握着她手,却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如玉:“不论你是谁,今夜不走,日后便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入我容府,生是我容盛的人……” 话及此处,却不再多言。 琉璃毫不顾忌,逗他:“死呢?” 容盛神色难辨,淡然处之,轻笑:“死了,就回你的九重天上做仙君吧。” 琉璃:“……” 被笑了,是被笑了吧? 洞房花烛夜 韶节九日,宜嫁娶。 琉璃一身凤冠霞帔,流光溢彩,捧着一盏灯端坐在朔雪小阁的妆台前,听庭外锣鼓喧天,鞭炮不绝,犹觉得不真切。 前两日,周世卿曾寄锦书,道容盛去御前上奏长公主一事,圣上罚长公主禁闭三月。信中周世卿已然释怀,言辞惆怅却洒脱,坦言道能将表妹托付于容盛手中,周大学士也无憾矣。 安府中,安夫人与安锦玉立在一侧,神色难看。安太师长眉微拧,倒难得流露真情,与琉璃缓声道:“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日后为人妇,已不再是我安府的小姐。那容盛虽行事难测,但终究良知未泯,不会为难于你。以后……” 他一顿,肃穆的眉眼也微微动容:“以后,常回安府瞧瞧。” 一盏灯蕴起灵光,明亮些许。 琉璃抚了抚灯盏,知晓这份温情也是它前主所渴望的,难得没有顶撞安太师,温声道:“知道了,父亲。” 吉时已到,容府的迎亲仪仗已至。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稳稳扶住琉璃,掌心温热。郎君袖怀清冽,语气如玉,轻声道:“走吧。” “……嗯。” 琉璃踏上华盖红轿,随着十里红妆往容府去。 入夜,金灯玉盏,杯觥筹错。 拜过天地,行过合欢礼,烛灯摇红,宾客与侍女们悉数退去。琉璃独坐在清竹院那张梨花纹木榻上,神思恍惚。 她是仙,没成过亲。 虽然曾经多番戏弄容盛,但全是虚张声势罢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琉璃全然不知。 珠帘微动,容盛挑帘而入,长身如玉,立在琉璃身前,送来一阵清冽凉意与醺香酒气。 等了很久,他什么也没做。 琉璃掀开红盖,朝他一笑。 容盛一身红衣,容色无瑕,宛若天人。他神色温和,眉间宛若九重天上的云雾,飘渺又无瑕。 “夫君。” 琉璃唤他,眉眼弯弯,语气软糯:“接下来做什么?” 容盛眉间微动,沉吟一声:“行过合欢礼,便该圆房了。” 说罢,命侍女进来替琉璃更衣沐浴。待整顿过后,容盛一身常服,掀下红帐,与琉璃共躺在榻上。 烛影摇红,夜色旖旎。 容盛眉间松缓,侧容如玉,双眸轻阖,长睫在灯色映照下,于眼底投下阴影。 -- 第19页 琉璃在他身侧躺了一会儿,忽觉不对。 她起身,伏在容盛身侧,天真无邪:“夫君,这便是圆房吗?” “……” 容盛长睫微动,睁开双眼,缓缓凝望过来。他的目色温沉如水,悠远且长。 琉璃恍了恍,险些陷入其中。 容盛垂了垂眸,伸手抚了抚她垂落至衣襟前的青丝,又拢好她肩膀处无意滑落的中衣。拢衣时,指腹无意触及冰肌玉骨,暧昧旖旎。 他的目色深邃,长指温热,最后却只轻轻落在琉璃发顶,淡笑道:“……待你明白什么是真心,我们再做夫妻吧。我等你,夫人。” “……” 琉璃微恍,只觉脸颊如火烧云,心跳如鼓。 她缓缓侧身缩入锦被中,抿唇不语。分明容盛什么也没做,她的心何故跳得这般快。 …… 成亲之后,容盛除去上朝,便回到清竹院中。琉璃缠着他,有时下几盘棋,偶尔听一听戏。容盛神色淡淡,却总是陪着她,他侧容无瑕,一身常服,朝她无端一笑。 琉璃的心,忽然就乱了。 她将一盏灯挂在清竹院的檐下,日日夜夜立在灯下,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求你快些亮起,好让我早起入轮回。再这么下去。恐怕……” 容盛执卷而过,瞧见这一幕,顿了顿,挑眉问:“夫人在做什么?” 琉璃一惊,慌乱躲藏,欲盖弥彰地笑道:“啊……夫君,我在赏灯,对,赏灯。” 容盛瞥了瞥一盏灯,沉吟道:“夫人甚爱这盏灯,从朔雪小阁带到了清竹院,可是这盏灯有何寓意?” 不想他如此敏觉,琉璃神色心虚,缓缓道:“……这盏灯。” “夫人,老夫人请您去晨安堂一趟。” 容老夫人命侍女传唤,琉璃顿时如释重负,朝容盛笑道:“祖母唤我,我先行一步。” 说罢,随侍女匆匆而去。 容盛无言一笑,立在清风寥寥的廊下,抬眸瞧了那盏灯一眼。 青竹骨雪纸面,画着江南烟雨,红豆绿柳。灯色晖红,却几分昏沉,不甚明亮。 如何瞧,都只是一盏平平无奇的灯罢了。 或许安琉璃,只是喜欢赏灯? …… 却说容老夫人膝下除去容将军一个嫡子,还有两位庶子。便是容盛的二叔与三叔。二位叔父又各有一子,其子已早早娶妻成家。 琉璃行至晨安堂,一入帘门,便见容府中那些姑嫂妯娌,俱立在堂下,目色幽怨,隐隐望来。 若目色有形,那这些落在琉璃身上的,便是刀子了。 “……” 琉璃行在堂中,宛若走在刀山火海里。 偏偏容老夫人笑着朝她招手,宠溺无边:“好孩子,你来了,快到祖母这里,这一路上可曾累着?” 堂中的姑嫂妯娌们神色蓦变,哀怨更甚:“……” 清竹院里晨安堂总共才几步,这便累着了? 更有甚者,譬如二夫人,趁着容老夫人瞧不见,神色嘲讽,朝琉璃隐隐翻了一个白眼。 “……” 琉璃无动于衷,朝容老夫人浅浅一笑,温顺道:“来看祖母,琉璃不累,倒是婶婶与嫂嫂们可是累了?瞧这面色,难看得很呢。” 容府的女眷们:??? 仗势还欺人 晨安堂中,众人心思各异。 从前容盛尚未娶妻,府中无少夫人,容老夫人又年事已高,府中诸多事宜都由二夫人掌管。如今琉璃一来,这天蓦然就变了。 容老夫人朝琉璃笑道:“……祖母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这府中的事宜难免劳你多费心。你二婶婶从前管这些,你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 二夫人微微笑道:“母亲,侄媳妇刚刚嫁入府中,年纪又小,对府中事宜尚且生疏,此举,会不会太为难她了?” 说罢,佯装和善地望向琉璃。神态言辞,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从前,这府中的人们便是如此,欺安琉璃性格软弱,将府中权力牢牢占在手中。如此便罢了,偏偏在安琉璃落魄时,落井下石,踩上一脚,连清竹院的衣食都敢克扣。 琉璃故作天真,搂着容老夫人的手,笑道:“多谢二婶婶关心,有祖母和夫君撑腰,琉璃什么也不怕,更别说为难了。” 仗势欺人! 二夫人面色微僵,皮笑肉不笑,心中腹诽。 琉璃VS二夫人:琉璃胜。 容老夫人颌颌首,笑道:“琉璃说得是。万事总有个由疏到熟的过程。有我与盛儿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说罢,不怒自威地瞧了堂中众人一眼,态度明显。 堂中一时寂静,各人神色纷呈。 三夫人捏了捏帕子,朝前一步,柔声道:“母亲哪里话,侄媳已是我容家人,断没有被欺负的理。只不过……” 琉璃瞧了她一眼。 她忽然握住琉璃的手,言辞恳切:“只不过我容府一脉单传,血脉寥寥。好不容易侄媳嫁入容府,却要忙于掌事,这……” 闻言,容老夫人神色微动。 “……” 琉璃却忽然一笑,笑靥如花,朝三夫人靠过去:“婶婶不必担心。这孩子吗……该有的总会有的。啊呀,就像三叔叔,平日里忙于政事,不也生了许多堂弟堂妹么?” -- 第20页 三老爷素爱拈花惹草,纳了几位妾室,庶子庶女也不在少数。 三夫人闻言,脸色顿时黑了。 琉璃VD三夫人:琉璃再胜。 说了堂兄堂妹,这堂嫂苏氏便立了出来。她出自书香世家,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递过一本账本,温声道:“弟妹,既然你要掌事,可不能纸上谈兵。不若你先来看看这本账,可有什么不对之处?” 那账本密密麻麻,宛若天书。 “……” 琉璃瞧了一眼,俯身凑近,缓缓笑道:“我瞧瞧啊……啊,咳……” 一靠近苏氏,琉璃就忽然作势呕吐,往苏氏身上靠。苏氏何曾受过如此玷污,神色瞬白,连忙躲避。偏偏琉璃拽着她动弹不得,还往她身上吐。 苏氏几乎急哭了。 “这是……” 容老夫人面露喜色:“这难道是……” 琉璃眉间微蹙,似弱柳扶风,摇首道:“祖母,我没事,只是昨夜没休息好,本就有一些晕。瞧了这账本,便更晕了。” 她紧紧扶着苏氏,边作势要吐边道:“嫂子,我有些想吐,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才怪! 苏氏欲哭无泪,眼眸红红:“谁,谁快来救救我……” 琉璃VS苏氏:琉璃再再胜。 容老夫人沉浸在思量中,神色暗喜,丝毫不管苏氏“死活”。 琉璃伏在苏氏身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遮去些许微光。 “……呵。” 一道清雅如玉的轻笑声在发顶响起。 琉璃抬眸,瞧见容盛神色难辨,似笑非笑地立在于身前。他清眸微垂,悠悠瞥来,行云流水地将琉璃从苏氏身上扒开,一把塞到身后,朝容老夫人行礼道:“祖母。” 苏氏如获大赦,摇摇晃晃地退下了。 容老夫人连声笑道:“你来得正好,琉璃这孩子好似不舒服。快带她回清竹院去,请个大夫来把把脉……” 琉璃却得了便宜还卖乖,朝苏氏皱眉道:“可是账本还没看呢……” 苏氏面色蓦白,连连摇头,抿唇道:“不必看了,看病要紧,弟妹快回去吧。” 琉璃“虚弱”一笑,藏在容盛身后。 “……” 容盛并不多言,扶着她行出晨安堂。待到了清竹院前,长廊之下,四下无人,才淡淡放开琉璃,自顾自往前走。 琉璃提裙行到他身侧,问:“夫君,你怎么不扶我了?” 容盛垂眸,淡淡一笑:“……你骗人的本事倒是愈发厉害了,连容府长辈也敢戏弄。” 琉璃闻言抿抿唇,语调拉长:“可是她们欺负我,你都没瞧见……” “哦?” 容盛不气反笑,伸手捏住琉璃的鼻子,悠悠道:“我只瞧见一府的人被你呛得哑口无言,倒真没瞧见我们安琉璃被欺负的模样。” “疼疼疼……” 琉璃俏脸皱成一团,嘟囔道:“你现在可曾瞧见了?府中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坏人。” 容盛不置可否,缓缓将手收回袖中。 他踱步前行,袖袍在风中飞诀,语气温沉:“你戏弄她们也就罢了。子嗣乃祖母素来烦忧之事,怎能如此骗她,令她空欢喜一场。” 琉璃闻言,沉默一瞬。 她若有所思,忽然提步绕到容盛跟前,边退边道:“那我们便不骗她,让假戏成真不就好了?” 容盛一顿,恍惚眸中清辉摇曳:“……” 他垂眸望来,目色悠长,显然易见的动摇。良久,却又归于平静,似大梦初醒道:“若是生死难测,命不由己,又何必执着于孩子一事?将来沦为刀下亡魂,岂不有负于他。” 说罢,不再言语。 “……” 琉璃停顿一瞬,敛眉深思,越品越觉不对,扬声道:“那你为何还娶我?你不怕有负于我吗?” 容盛淡淡垂眸,却反问:“……安琉璃,有朝一日我死了,你可会伤心?” 琉璃毫不犹豫:“自然会伤心了!” “为何?” “为何……” 琉璃蓦然一顿,神思恍惚:“……” 为何容盛死了会伤心?是因为一盏灯无法长燃不息,寻不回灵器,回不了九重天吗。 琉璃神色动摇,抿唇不语。 这一问,超出了她作为仙的认知范围。 容盛神色微暗,如笼罩缥缈薄云,语气沉敛,淡淡道:“你也不知。” 有难要同当 夜里,灯色通明。 琉璃坐在晨安堂的暖阁中,听容老夫人说过去的故事。 “从前他父亲一腔热血抛洒边疆,终日与大漠孤烟为伴,回建安的时日寥寥,很少能陪他。他年少知事,从不哭闹,有时,甚至还安慰起他母亲,说人生聚少别离多,乃是常事,父亲终有一日会回来。” 容老夫人神色怅然,语气动容:“可是有一天,他父亲没再回来。” “……” “我那儿媳,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没过多久,也随他父亲去了。自那以后,他越发沉默寡言,满建安城,无人知他心中所想。有人曾经奚落容府,说他没娘教养,他一言不发,却将那人狠狠打了一顿。事情闹到殿前,圣上顾及容府,才没有深究……” 琉璃一恍,想起一盏灯中残存的记忆。 -- 第21页 少年容盛神色冷冽,语气如霜,朝她道:“不要让人说你没娘教养。” 琉璃眉间微敛,陷入思量。 容老夫人瞧了瞧她,温和道:“他总是淡淡的,你难免会觉得受了冷落。可万事不能只看表面,有时候,要用心去感受。” “……” 琉璃捂了捂心口,道:“我知道了,祖母。” …… 容盛回到清竹院时,已是深夜时分。 白日里与琉璃说了那一番话,也不知为何,他变得不太想见她。在宫中消磨多时,才在星汉寂寥,长河落寞时披着浓露回到府中。 是躲避,亦或是害怕,无从得知,不敢深究。 入了院中,却见临小碧湖畔,长廊青亭下,安琉璃点着一盏灯,懒懒地伏在回栏旁。 她云袖垂落,掠过湖面。皓腕素手中执着一根芦苇,一边百无聊赖地拨弄涟漪,一边恹恹欲睡地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好像在等他。 容盛神色微恍,沉默些许,撩起袖袍,提步向前。 “……你回来了?” 琉璃瞧见容盛,顿时清醒几分,飞快扔掉手中芦苇,奔到容盛身前。 容盛清眸微敛,抬袖扶她,淡淡道:“……嗯。” 琉璃却忽然望向长空,静待片刻。她回首,眼眸熠熠生辉,朝容盛笑道:“子时已过,今日是你的生辰,祝你平安喜乐。夫君。” “……” 容盛眉间微挑,显然是不曾预料,轻笑道:“……我竟忘了,你又是从何得知。” 他扶着琉璃,掌心在她皓腕处轻轻摩挲,在亭中坐下。 琉璃些许自得,浅笑道:“是祖母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从前你最爱吃长寿面。为此,我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面,只是不曾想你回来得晚,面已有些凉了……” 石桌上,食盒中摆放着一碗长寿面。 容盛垂眸瞧了瞧,眉间似雪:“……” 自从双亲去后,他便很少在生辰日吃长寿面。 琉璃还在滔滔不绝:“说来上回我为你做了杏花糕,你没吃上。这一回定要吃一口面,尝尝我的手艺……” “……” 琉璃在时,总是有连绵不绝的话可以讲。容府的冷清氛围,便在不知不觉被打破。 容盛一笑,眉若流萤飞雪,皎皎生辉。他执起银筷,不慌不忙地尝了一口面。 尝了一口之后,陷入沉默。 “……” 琉璃迫不及待又满含期许地问道:“如何?” 容盛从容不迫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以锦帕拭了拭唇畔,悠悠道:“安琉璃,你想毒死我就直说。” 琉璃面色一变,愤慨道:“你怎么能如此侮辱我的厨艺?!” 说罢,不甘心地执起汤匙,盛了一口汤递到嘴边尝。 就一瞬,琉璃面色瞬沉,眉间紧皱,侧首就想把汤吐出来。 容盛却忽然一笑,伸手捂住她的嘴,悠然自得道:“种下什么因,便尝什么果。” “唔唔唔……” 琉璃迫不得已咽下一口难吃至极的汤,神色发苦,俏脸黑沉。 “你欺人太甚!” 琉璃愤慨地拍案而起,丽眸微瞪,水润雾色中满是怨念,全然忘了这碗难吃的长寿面是出自她之手。 容盛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茶盏,挑眉讶异道:“我吃了一口面,夫人喝上一口汤。这叫有福同享,怎么就成了欺人太甚?” “有福同享?” 琉璃神色郁郁,双拳紧攥。不知想起什么,眉间一扬,忽然狡黠笑道:“夫君说得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福已经享过了,这难也一起当当吧。方才喝了这口汤,我嘴里苦得很,你替我分担分担……” 说罢,唇畔微翘。如恶狼扑食般,张牙舞爪地往容盛身上靠。 容盛一顿,竟不曾躲避。 他不躲,琉璃便猝不及防地亲到了他的唇畔。她一愣,脑海空白。下一瞬,容盛却忽然反守为攻,一手拢住她的墨发,一手扶住她的腰畔,薄唇覆碾,在她唇中攻城掠地。 亭檐下,一盏灯流光溢彩。 湖畔微静,夜色撩人。二人唇齿相依,青丝交缠,吻得深沉热烈,只听得湖水荡漾,袅袅之音,更惹人遐想。直至琉璃雾眼朦胧,朱唇微喘,容盛才放开了她。 他倚坐在回栏边,长腿微蜷,袖臂伸展,目色如渊地执着琉璃一缕墨发,轻轻揉搓。 琉璃伏在他胸膛间,眼波潋滟,抿唇不语。 “……” 直至夜风微凉,湖畔回潮,唇间的温度稍稍退却,琉璃才仰首瞧容盛,柔声道:“……夫君,你曾问我,若你死了缘何会伤心,我彼时不懂,思来想去,总算想到一个法子。” “……哦?” 容盛语气微哑,垂眸望来。 琉璃娇怯一笑,婉转道:“你死一回,让我瞧瞧,我便知道了。” “呵。” 容盛神色淡淡,轻笑一声,将她拢入怀中轻轻抱起,往清竹院中去。他语气低沉,眉峰隐忍,似笑非笑道:“好啊,那便死在你身上吧,夫人。” 欲盖又弥彰 一盏灯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琉璃常常捧灯观望,思量何时能将它彻底带走。可它纵然灵气满溢,却偏偏还差那么一点点,无法长燃不息。 -- 第22页 究竟是差了哪一点点?琉璃百思不得其解。 容盛常常瞧见,琉璃专注捧着那盏灯,神色复杂,仿佛要将它看穿一般。 那么喜欢赏灯吗? 他望着安琉璃,心中微恍,忽然之间竟患得患失,仿佛下一瞬便会失去她一般。 “……不应当。” 容盛垂眸嘲讽一笑,神色微暗。 琉璃察觉,回眸问他:“夫君,你方才说什么?” 容盛摇首,淡淡道:“宁州的表妹今日到建安,祖母让我去接引一二,今夜不必等我用膳了。” “宁州的表妹?” 琉璃恍惚敛眸,又恍然大悟:“……” 便是那个巧笑倩兮,明媚张扬,与容盛站在一起时很是相配,连容老夫人也喜欢的表妹。 好像叫,苏凝雪来着。 琉璃眉间微沉,撇撇嘴,一言不发地侧过身去,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容盛。 容盛眉间微挑,缓缓问:“怎么?” 琉璃捧着灯,神色惆怅:“你能不去接她吗?” “……” 容盛清眸微扫,漫不经心道:“姨母前些时日受了惊,表妹孤身一人来建安求医问药,我于情于理都该去接一接,你又在置什么气?” 琉璃唇畔微抿,哼道:“求医问药?只怕是来求姻缘还差不多。” 容盛从这一句中听出几分阴阳怪气来。 他神色微顿,缓声道:“……她今年十四,是该求一求姻缘。” 果不其然,话才一落,琉璃便蹭地回首,丽眸微瞪,质问道:“你连她几岁都知道?我呢?你知道我几岁吗?” 容盛眉间微顿,垂眸不语,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哀乐。 “……” 琉璃:“……你说话啊,这种时候沉默,倒显得我怪可怜的。” 容盛终究不禁微微一笑,抚了抚她的墨发,语气如玉:“这般心性,大抵是三岁吧。” 琉璃咬牙切齿:“……” 被取笑了,是又又又被取笑了吧? …… 苏凝雪来时,容府众人都在晨安堂中等她。琉璃坐在人群中,远远便瞧见苏凝雪如影随形地跟在容盛身侧,缓缓行来。 她眉目娇俏,神色动人,一身鹅黄流仙裙,腰佩九节白银鞭,腰若细柳,步若流风。 果不其然,与郎君很是相配。 琉璃耳聪目明,听得苏凝雪朝容盛道:“表哥,从前在宁州时,你说要摘莲蓬给我……” “……” 琉璃耳畔微动,凝神欲听一听容盛如何作答,恍然间二人却已来到跟前。 苏凝雪朝容老夫人行礼后,便朝前奔到容老夫人身侧,仿佛不禁意将琉璃推开,柔声道:“外祖母,凝雪好想您,您有没有想凝雪?” 容老夫人素爱小姑娘,连声笑道:“想,怎么不想。” “……” 一侧,被苏凝雪挤得一呛的琉璃,重重咳了一声。 苏凝雪似乎终于察觉过来,回首捂袖道:“啊……这便是姐姐吧,凝雪是不是挤到你了?凝雪不是故意的。”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头:“是啊,你不是故意的,只是太胖了而已。” 苏凝雪俏脸一红,如鲠在喉,一时间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容盛眉间微垂,唇畔似笑非笑。 琉璃还道:“还有,凝雪表妹,我已经嫁给你表哥为妻,按理说,你应该喊我一声表嫂。” 闻言,苏凝雪眼眸微红,楚楚可怜地瞧了容盛一眼,叹息道:“……表嫂,凝雪嘴笨,一时失言,你不会怪凝雪吧。” 琉璃大度一笑,温和道:“表妹多虑,不会说话的话,闭嘴便是了,我又怎会怪你。” 苏凝雪眉间微抽,隐约生怒:“……” 容老夫人忽然笑道:“我瞧你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投缘得很。” 琉璃:孽缘。 苏凝雪:绝对是孽缘。 “容府有这两个小姑娘,可就热闹了……”容老夫人悠悠一叹,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容盛,道:“对了,你表妹此行要到城中的万象寺祈福,明日得空,你护送一下罢。” 容盛神色淡淡,并未推拒,而是颌了颌首。 苏凝雪顿时扬眉一笑,隐约得意地瞥了琉璃一眼。琉璃背着容老夫人,朝她翻了个白眼,那种不与凡人计较的仙度在此刻被抛到天边,荡然无存。 容老夫人却抚了抚琉璃,温声道:“你也去一趟如何,你们小姑娘素爱出去玩耍。而且听闻那万象寺中祈求子嗣的签文很准……” 琉璃却抿了抿唇,摇首道:“我不去。” 容盛神色微顿,清冽眉间沉敛些许,默不作声。 容老夫人以为她置气,既讶异又劝道:“缘何不去?盛儿与凝雪可是都去,你就不……” 话及此处,便点到为止。言下之意,便是问琉璃难道不怕容盛与苏凝雪私下生情。 琉璃靠着容老夫人,缓声道:“夏日暑气重,您又素来有头疼的毛病。府中不留个人照顾怎么能行?让夫君与表妹安心走,我留下来陪您。” 言语之中,很是大度。 心中却想:方才容盛半分也不抗拒护送苏凝雪,想必心中很是喜欢她了,自己又何必凑这个热闹呢。 思及此处,不免鼻头微酸,越加掩饰,侧首不瞧容盛,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 第23页 容盛眉间似雪,淡漠如霜,眸中一点微不可闻的郁色,在无声跃动。 容老夫人摇了摇首,语气却温和:“傻孩子。” 苏凝雪檀口微张,亦匆匆道:“外祖母,您近来又犯头疼了?那凝雪也……” 容老夫人朝她笑笑,宽厚道:“无妨,你千里迢迢来建安,便是为了母亲祈福。放心去吧。到了寺中,也为外祖母求一根签便好。” 苏凝雪咬了咬唇,只能做罢:“……” 堂中熙光寥寥,容盛神色却甚是寡淡,拂了拂袖朝容老夫人行礼告退:“祖母若已无事交代,我便先告退了。” 末了,他不悲不喜瞧了琉璃一眼,似笑非笑道:“夫人当真懂事,并非三岁稚儿,是我失言了。” 豪赌上一把 坐落于建安城外十余里地的万象寺,四遭林海繁生,松竹翠缈。数十座佛塔在山野间起起伏伏,梵音涤荡,庄严肃穆。沿着青石小路径直走,便能到祈福的殿中。 苏凝雪行于容盛身后半步,瞧见他一身松竹纹锦袍,身姿俊秀,容色清冷淡淡,仿佛一如当年模样。 可眉间似雪,目若清潭,其中些许柔情,终究是与当年不同了。 她心中微动,垂眸问:“表哥,一别数年,从前在宁州时,你说要摘莲蓬给我,还记得吗?” 容盛神色淡淡,语气如玉:“我好似没说过这般话。” 苏凝雪撇了撇嘴,哼道:“你记性还是这般好,对,你确实不曾说过。可方才在晨安堂,我问你,你为何不否认?” 容盛并未作答,拾阶而上。 “……” 苏凝雪不甘心道:“你是故意让安琉璃听见的。对不对?” “……” “表哥。” 苏凝雪神色中几分难以置信,问:“你当真喜欢那安琉璃?就那个刻薄无比,一张嘴能气死人的安琉璃?” 闻言,容盛眉间微敛,目色清冽,淡淡瞥来:“需要为你解释吗?” 苏凝雪一噎,郁郁道:“不需要,只是……” 她本性顽劣,故作揶揄道:“我看安琉璃,好像不喜欢你。你瞧,我们一起来万象寺祈福,她却不闻不问的,仿佛半分也不怕我抢走你。” 容盛微微一顿,语气却云淡风轻:“是她的,便是她的,何必去争。” “可你不想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吗?” 苏凝雪扬声开口,容盛眉峰微敛,拧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我们来赌一赌吧,表哥。” “……” …… 天青色烟雨,濛濛如雾。 容盛与苏凝雪回府时,已是暮色时分。晚来风雨,天色灰蔼,细雨沿着廊檐斜斜擦落,沾湿了衣袖。 琉璃立在廊下,捧着一盏灯,瞧见容盛为苏凝雪打伞,远远地相伴行来。他容色无瑕,眉眼低垂,伞面微斜,为苏凝雪遮蔽风雨。 他难得的温和,原来也会赠予他人。 雨幕缥缈,落在发梢上,冷得琉璃一颤。天色昏沉,好似一盏灯也暗淡无光。 “……” 琉璃眉间微暗,转身就走。 “表哥,你瞧,她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细雨绵绵中,苏凝雪轻声开口。容盛眉间似雪,目色幽沉,执着青竹纹伞,默不作声。 他忽然移开苏凝雪发顶的伞,拂袖朝前走去。 苏凝雪猝不及防被雨淋了一身,满脸难以置信:“???” 清竹院中,琉璃愤愤地推门而入,重重地将一盏灯往案上一搁,咚的一声闷响,直将小青吓得惊然回首。 “……小姐?” 小青还是如往常唤她,关怀道:“您怎么了?” 琉璃神色隐忍,沉声:“……没什么。” 只是容盛为苏凝雪打了打伞,一盏灯便忽然暗淡无光,灵气尽失。从前种种好似功亏一篑,付诸东流。 不争气,着实不争气。 琉璃心中郁郁,些许酸涩,朝灯置气道:“世上男人千千万,实在不行咱就换,不行吗?” “……” 窗檐外,容盛执伞而立,长身沾满细雨,眉间似雪冷白,薄唇微抿,清眸中阴翳浮掠。 他回身,隔着一扇窗听完琉璃这一句,便转身离开,行入昏暗雨幕中。 殊不知小轩窗里,琉璃方才说完“世上男人千千万”,心中就后悔不已。一盏灯好似并未因此而暗淡,她心中却出奇的难过,仿佛一方重石堵在心头,闷闷不乐。 “果然还是不行吧……” 琉璃独自坐在落满雨的窗檐下,望着一盏灯,苦笑着自言自语:“好像不仅是你,连我也被这尘世束缚住了。” 天色昏沉,风雨欲来。 …… 苏凝雪病了。 听闻是回来时淋了雨,染上了风寒,卧床不起已有三日。 容老夫人担忧不已,唤了大夫后,又让府中众人前去看望。琉璃携着侍女一同去了苏凝雪的闺房,瞧见三日没回清竹院的容盛,正坐在苏凝雪的病榻前,给她端上一碗药。 苏凝雪神色泛红,撒娇道:“表哥,我端不动,你喂我。” “……” 琉璃心中莫名一阵滔天的怨气,呵笑一声,朝前一把夺过容盛手中的药碗,和善道:“你表哥连着上了三天的朝未归,一定累了,我来喂你吧。” -- 第24页 容盛眉眼微垂,缓缓将手收回袖中,坐视不理。 苏凝雪眉间抽了一瞬,咬牙切齿地笑道:“……多谢表嫂。” 琉璃哪里做过伺候人的活,径直舀了一匙药汁,也不管它烫得冒烟,就往苏凝雪嘴边递。偏偏苏凝雪抚了抚额,抬袖时好似无意打翻汤匙,药汁洒在她手上,她双眸瞬红,哀声道:“好疼……” 还未待琉璃说话,苏凝雪又泪眼朦胧,忽然朝容盛楚楚道:“表哥,你莫生姐姐的气,姐姐一定不是故意的。” 容盛颌了颌首,并未多言。 他自然知道安琉璃不是有意为之。若她故意,便会如同上次待长公主那般,将这盏药肆无忌惮地往苏凝雪头上泼。 然这一幕落在琉璃眼中,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容盛的沉默不语,苏凝雪的泫然欲泣,好像她当真是有意为之一般。 琉璃忽然觉得很可惜:“……” 早知要担这个罪名,还不如将药泼到苏凝雪身上去。 室中一时寂静,苏凝雪又忽然虚弱地咳了两下,柔弱道:“表嫂,你也不必愧疚。若是当真怜惜凝雪,不如将你常常捧着的那盏灯送给凝雪吧。天色黑,屋里的灯不亮,凝雪怪害怕的。” 提及一盏灯,琉璃神色蓦变,淡淡道:“我也怕黑。” 苏凝雪讶异道:“有表哥在,你还怕什么黑?” 容盛眉间似雪,一言不发:“……” 苏凝雪自嘲一笑,哀叹:“若是我有表哥作陪,也不必向你求灯了。可是表嫂,你宁愿让表哥陪凝雪,也不愿将灯送给凝雪吗?” 一盏灯中载着旧主的残念,与琉璃这具身躯息息相关。若离开灯太久,琉璃的神识也会受影响,变得越来越微弱。 换作从前,琉璃定直言不给。可是提及容盛,琉璃很是挣扎。 苏凝雪察言观色,将这份挣扎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娓娓道来:“听闻淮安盛产纸灯,表嫂的灯盏纸面朱绘,定是出自淮安之地。人说睹物思人,表嫂常常观望这灯,可是在思念淮安的哪位故人?说来,这灯画着红豆,寓意相思,在淮安,这种灯通常有一对,一只在姑娘家手中,另一只,应当在情郎手里。” “……” “表哥。” 苏凝雪朝容盛一笑,懵懂道:“那另一盏灯,在你手中吗?” 容盛神色难辨,不悲不喜,忽然淡淡朝琉璃道:“把灯给她。” 回淮安去吧 “把灯给她。” 阁中,容盛语气低沉,侧容淡漠,朝琉璃不轻不重地落下一句话。琉璃一恍,久久没回过神。 把灯给苏凝雪?凭什么? 这盏灯虽然破破烂烂,从不明燃,但承载了安琉璃一生的执念与苦楚,缘何因为苏凝雪一句“怕黑”,便要将灯给苏凝雪? 琉璃心中既嘲讽又苦涩:她说她也怕黑,容盛怎么就不信呢? 偏偏她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仙,心里委屈得要死,面上也不辩解一句,只淡淡道:“不给。” 容盛拢了拢袖,却命暗卫将一盏灯拿来。在容府,没有人不敢不听他的话。琉璃虽然气恼,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接过灯,捧在手中,神色寡淡道:“不过一盏灯而已。” 苏凝雪捂袖低笑,满是骄矜。 这一幕落入眼中,琉璃仿佛坠入幽暗海底,喘不过气来。 “好一个不过一盏灯而已。” 琉璃狠狠拂袖,颤道:“容大人刻薄冷漠,果然如此。在你眼中,这盏我视若珍宝的灯,也抵不过苏凝雪一句“怕黑”是吗?!” 容盛眉间沉敛,语气低沉,竟笑道:“在夫人眼中,我不也抵不过这盏灯?” “……” 琉璃一顿,冷静些许,道:“这盏灯于我而言至关重要,没了它,我会死。” 容盛眉间微拧,却不信她,唇畔浮起些许嘲讽,将灯轻轻搁置在案前,拢袖道:“夫人,好会说道。” “你不信我?” 琉璃心中生寒,似笑非笑,欲哭无泪:“你以为我在骗你?” 她忍住眼中酸涩,退后两步,抿唇笑道:“是啊,我总是骗你,你不信我也是应该。只是有时候骗的人多了,竟连自己也被骗进去了。” 容盛顿了一顿,抬眸望她:“……” 琉璃却淡淡转身,不留一丝余地:“这盏灯,我不要了。” “……” 她走后,苏凝雪正欲与容盛说两句话,却瞧见昏暗无光的小轩窗旁,容盛眉间如笼铅云,晦暗沉敛。他指腹修长,缓缓抚摸着灯面,冷漠的神色里瞧不出在想什么。 苏凝雪顿时息了息声,也不敢提要灯一事,默默瞧了灯一眼,忽然讶异道:“……表哥,这盏灯里好像有东西。” 灯骨与纸面中,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苏凝雪指了指那张纸:“好像是谁的小像……难道表嫂当真……” 当真是有情郎,故而将情郎的小像藏在灯中。苏凝雪话及此处,蓦然一顿,小心翼翼地去瞧容盛的脸色。 容盛眉间微皱,长指停顿,执着那张折叠在一处的小像,迟迟没有打开。 “……你不看吗?” 苏凝雪微微讶异,抬眸去瞧容盛。 容盛并未作答,只是将小像收入袖中,起身离开,淡淡道:“夜已深,歇息吧。” -- 第25页 待他走后,苏凝雪默默坐在轩窗旁,瞧他清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惆怅叹道:“……你不敢看啊。” 素来冷情,不与世俗半分眼光的表哥,也有害怕的东西了。 他是怕……那张小像是其他人吗? 苏凝雪心中低落,无言长叹。这一场豪赌,她好像赢了,又好像输了。 …… “这盏灯,我不要了。” 在容盛面前落下这一番豪言壮语,才回到清竹院,琉璃就后悔莫及了。失去了一盏灯,神识仿佛也在渐渐抽离,琉璃浑浑噩噩的,半点劲也提不起来。 不仅如此,容盛那淡漠的神色,清冷的身影,在都已经模糊的识海里反复浮现。 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夜雨。 琉璃恹恹地伏在回栏下,一去便是三日。 容盛没有来清竹院,听闻他这几日都住在临江畔的书阁里。琉璃昏昏欲睡时总在想,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透容盛。他们二人之间的羁绊太过浅薄,浅薄到旁人随意牵动,便能散得一干二净似的。 偏偏府中人见容盛对琉璃淡淡,又见苏凝雪遭容老夫人喜欢,便见风使舵,墙头摆尾,对清竹院落井下石起来。 以二夫人为首的众人,明里暗里地克扣琉璃的衣食。 琉璃浑浑噩噩,无暇顾及。 小青捧着清汤寡水回到清竹院时,便瞧见琉璃如同小猫般蜷缩在美人榻上,青丝垂落在地,容颜清减,双眸紧闭,仿佛要长睡不醒似的。 如此情形,已经过了数日了。 “小姐,小姐……” 小青神色担忧,轻轻推了推琉璃。琉璃长睫微颤,悠悠醒来,瞧见她,语气微不可闻,道:“……是小青啊,怎么了?” “该用膳了……” 小青语气微颤,抹了抹眼泪,将食盒中的晚膳拿出来。只见一清汤两咸菜一米饭,再寡淡不过。 “……” 琉璃瞥了一眼,便又困倦地阖上了眸,喃喃道:“我不饿,你吃吧。” 她是仙君,纵然现在是□□凡胎,但少吃一两顿也无妨。小青便不行了,清竹院的膳食被克扣,连她的晚膳都如此清淡,只怕小青更是难熬。 见状,小青泪眼朦胧,吸了吸鼻翼便默默退下了。容府待小姐不好,小姐也不像从前般挣扎,仿佛无欲无求,再这么下去,她会死的。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小青摸了摸泪,神色里浮起一丝坚毅。 寻到临江畔的书阁时,容盛正执卷端坐在案前,苏凝雪立在远侧,遥遥地望着他。 一刻钟了,他的书没翻过一页。 苏凝雪暗暗道。 “大人,您去看看小姐吧……” 小青打廊下来,着急唤道:“小姐已经三日不吃饭了,再这么下去……” 听到动静,容盛与苏凝雪纷纷回首。容盛眉间微敛,眸色一晃而过地昏暗,然还未待他开口,苏凝雪却往前一步,温声道:“原来姐姐病了,既然如此,该去寻大夫才是,来表哥这里也不是办法。” 小青一噎,讷讷道:“表小姐……” 容盛神色难辨,眉峰低敛,挥袖唤来暗卫,沉声吩咐道:“去寻御医来。” 说罢,却仍旧端坐在案前,并未起身。 小青神色焦急,局促道:“大人,您不去看看小姐吗?” 容盛不置一言,修长手指微不可闻地拢了拢,在书页上压出褶皱。 苏凝雪忽然笑了笑:“姐姐都嫁入容府了,你这小丫鬟怎么还唤她小姐呢?真是不懂事啊。” “……” 琉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建安花灯万千,如浅浅金莲在浩淼的水波上绵延。彼时的娘亲教她亲手制下一盏灯,温柔笑道:“等你长大了,可以将它送给欢喜的人……” 水波粼粼,映出小琉璃天真懵懂的面容。灯盏落入湖面,涟漪阵阵,再一恍,娘亲的面容便蓦然模糊,苍白无力。 她卧病在床,孱弱地朝小琉璃一笑:“……对不起,不能能陪你长大了。” 暴雨如注,将她的面容冲跨。 安太师立在雨幕前,背影凄冷又寂寥。他抬了抬袖,好像在抹眼泪,又好像没有。 他朝前走了,走入雨中,只留下小琉璃一个人。 新过门的继母不会制灯,更不会朝琉璃笑,但娘亲说,日后若是有了新娘亲,要与她好好相处。灯宴时,小琉璃捧着娘亲留下的灯盏,去寻安夫人。 她只记得,安夫人的神色蓦冷。 “碍眼。” 安夫人说。 建安的小少年们见小琉璃软弱可欺,夺过一盏灯,嬉笑道:“你捧着这盏破破烂烂的灯做什么?没娘教养的小土包子。” 他们将灯高高举起,又欲重重摔下。 小琉璃手足无措,泪眼朦胧地去够灯盏,却不知被谁绊了一脚,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纷乱中,不知是谁一脚踹开了少年郎,将他们踢飞在地。喧嚷乍起,少年郎们骂骂咧咧,与那人扭打在一处。 人群退去,小琉璃畏畏缩缩地朝前走,瞧见他眉间似雪,神色冷漠,一缕嫣红血迹缓缓划下。 她怯弱,语气微不可闻:“……你还好吗。” 他回首,淡淡瞥了她一眼,冷冽道:“不要让人说你没娘教养。” -- 第26页 说罢,拂袖缓缓起身。一顿一顿地走后,纷乱的尘土里,一盏灯静静而立。 她听闻,他叫容盛,是容将军的嫡子,所以才会如此行侠仗义吧。 少年初长成,身姿俊秀,玄衣如凛凛寒风,打马从建安的城巷中肆意而过。世人抬首望去,议论纷纷,言语里三分忌惮。 她站在尘土里,仰慕着他。 “表妹……表妹……醒一醒……” 琉璃昏昏睡睡之间,听见有人在唤自己。他的语气温和又担忧,仿佛淮安三春的熙光。 “……” 琉璃勉强掀开双眼,瞧见周世卿眉间紧锁,眸中满是忧色,凝望过来。 “表哥?你怎么来了?” 琉璃恍惚道。 周世卿叹息一声,敛眉道:“听小青说你身体不适。我向容老夫人递了拜贴,前来府中看你。” “是小青啊……” 琉璃朝周世卿笑了笑,缓声道:“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周世卿闻言眉间越紧,道了一句“冒犯了”便伸手为琉璃把脉。她的脉息微弱,几乎低不可闻。 他神色一顿,沉声道:“从前你在安府时,也不曾虚弱至此。再这么下去只怕不行……” “表妹。” 周世卿眉间沉凝,犹豫些许,终究还是道:“我们回淮安去吧,我不能对你坐视不理。” “……” 清竹院外,御医神色惶恐,低低俯身,不敢言语。他战战兢兢地瞧了一眼身侧冷若冰霜的相国大人,见相国大人神色如雪,眉间冷凝,周遭如笼罩着一层黑沉浓云,比往日更加难以接近。 夜黑风高时 夜色如墨,沉寂无声。无边的昏暗从窗棂倾泻而入,弥漫在冷冰冰的书阁里。案前,一盏灯静静而立,并未燃起。 容盛独自坐在案前,仰首望着无边夜色。他手中还捏着那张叠起的小像,至始至终未曾打开。 月色冷清,府中寂静,正逢使臣来访,护卫们被抽调去宫中看守,府中防备松懈,正是连夜私逃的好时机。 若琉璃应下周世卿回淮安,若他是安琉璃,那定会今夜出走。 “……” 是了,那日去清竹院,容盛并未听完琉璃所言,吩咐御医留下,便独自走了。 他也不知自己,有何畏惧。 窗棂下檐铃微动,在寂静夜色中泠泠作响,格外清脆。风过,萧萧绿竹婆娑作响。 “……” 容盛神色微顿,敛了敛眸,忽然将小像收入袖中,淡淡起身往庭中去。 他走时,似是无意地抬袖轻轻拨了拨一盏灯,令其往里靠了靠。一盏灯静静放在案台上,无人顾及。 待他走后,阁外寂静无声。 蓦然间,一截皓腕从窗台下探出,宛若偷偷摸般,朝灯盏缓缓摸去。 “还差一点点……” 琉璃一身夜行衣,素脸凝皱地伏在窗台外,猫着腰费劲地往里扒拉。还差一点点,便能够到灯了。 “靠。” 扒拉了许久也扒拉到灯,手还险些抽筋。 琉璃没忍住低骂出声:“是我手短,还是容盛那家伙故意将灯摆得这么远?” 够了好一会儿,还没能够到灯。琉璃已经累得够呛,只能倚坐在窗台下喘气。望着天边无尽墨色,些许苍凉,琉璃轻轻叹息一声。 “容府这个地方,我是不能待了。” 她倚靠着窗台,因凝结了体内最后一缕神力,故而有些迷迷糊糊,只能自言自语以便整理思绪:“自然,也不能跟表哥回淮安,我与容盛那混蛋不同,不喜欢别人,便不会耽误别人。” “等拿了灯,我便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去他的爱情!” 琉璃心神微定,立下豪言壮语。说罢,神色坚定,攥紧双拳,迫不及待地起身。 “疼!” 无意撞到了窗台的琉璃抱着头哭得泪眼朦胧。 “……” 不能这般浪费神力了,若再拿不到灯,只怕真要当场惨死。 琉璃抬眼觑了觑容盛的这座院落,忽然瞥见墙角处栽了几株郁郁葱葱的翠竹,竹竿修长。 偷偷摸摸行到翠竹旁,琉璃撸起袖子,辣手催竹,三两下折下一根竹竿。末了,又顿了顿,回首喃喃道:“这竹子,好像是容盛的珍藏,很是名贵来着。” “……” “那就再折一根。” 琉璃毫不犹豫地又折了一根,全然忘记自己神力已经所剩无几,不能浪费一事。 用细长的竹竿往窗台里划拉,终于将一盏灯给拨了出来。灯面如雪,皎白无瑕,看似没有破损。 ……好像也不曾暗淡。 说来,容盛曾让她把灯给苏凝雪,可这盏灯却出现在他的书阁中。 琉璃疑惑地敛了敛眸,但因神识涣散而不能多想,没心没肺地笑道:“……算了,走吧。” 沿着黝黑的甬道往东南方走,穿过一个碧湖,两座假山,绕过晨安堂的东厢房,翻过一道回廊,便能到容府边上了。 琉璃早已打探好。 提了提装满金银珠宝的小包裹,琉璃提步穿梭在容府之中。甬道虽然昏暗,却点了廊灯,尚可明路。然才行了几步,廊下诡异飒的一声,灯盏竟纷纷暗了下去。 琉璃险些摔了个狗啃。 “有鬼?!” -- 第27页 廊下黝黑一片,寒风瑟瑟刮过,响起呜咽之声。琉璃做贼心虚,戒备地觑了觑四遭。但人影稀疏,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说到底,她是仙,怕什么鬼。 琉璃抚了抚心口,暗暗安慰自己,却不自觉抱紧了手中的一盏灯,才继续往前走。 行到碧湖旁,湖泊平静无波。为了避开侍从,琉璃沿着湖畔旁的芦苇荡缓缓前行,袖侧在萋萋芳草上蔓延而开。 只是行着行着,忽觉脚腕有什么如同细绳般的东西,绊了绊自己。 琉璃神色蓦变,凝重又苍白:“……” 难道是蛇? 她纵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最怕蛇了。 琉璃停顿一瞬,拔足狂奔。 一路疾行风驰,墨发纷扬,如同投胎般的急促,终于逃离了湖畔旁,来到了容老夫人的晨安堂旁。 琉璃神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躲避在昏暗里,才抹了把脸,一盏灯上坠着的碧珠却忽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咕噜噜滚到灯色下。 “……见鬼。” 琉璃满脸生无可恋,俯身去拾。 “琉璃?” 容老夫人忽然在侍女的搀扶下行出堂外,问道:“我方才听见了琉璃的声音,是不是琉璃那丫头来了?” 琉璃去拾碧珠的手一僵,如触电般飞快收回,缩在石角下不敢喘气。 “……” 侍女柔声道:“老夫人,您听错了吧。夜已深,少夫人早该歇下了,怎会在堂外呢?” 容老夫人语气惋惜,叹道:“是罢。是我太想她才幻听了。她这几日忙什么呢?也不来瞧瞧我这老婆子,她不来,这晨安堂便怪冷清的……” 侍女扶着容老夫人回到房中,容老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 琉璃从石角处悄悄往里瞧,见容老夫人披着斗篷,鬓发苍白,身影蹒跚地往回去。她大半夜起身,只因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 琉璃沉默些许,最终却还是缓缓回身,她离开容府的心意已决,断不会因此改变。 然一回首,却见一只威猛俊俏大狼狗,叼着那颗她掉落的碧珠,咧着嘴朝她笑得欢。 琉璃:“……” 这只狼狗,好似是西域进贡而来,容盛养在府中的。虽然长得狗模狗样,但好像是只傻狗。 众生平等,不能以智取狗。 琉璃试着与它交涉,低声道:“把你嘴里的珠子还给我好吗?” 它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因为它,欢快无比地吠了一声,然后脑袋一甩将那颗碧珠远远甩到了墙外。再摇着尾巴兴奋地奔到琉璃身侧,咧着舌头朝她笑。 “汪汪汪!” “……” 琉璃沉默些许,面色微白,呵呵笑道:“你……不会是在跟我玩捡球的游戏吧。” “汪汪汪。” 大傻狗尾巴直摇,咬了咬琉璃的衣袖。 琉璃生不如死,痛恨道:“老天爷。” 碧珠原本挂在一盏灯上,不能置之不顾。琉璃痛不欲生地拖着沉重的身躯,翻过墙头,在草丛中摸索。夜色漆黑,终于摸到了碧珠,却又好似无意摸到了一根冰凉的棍子。 “……” 拿到月色下一看,竟是一根森森白骨。 琉璃飞快地将那根白骨扔了。 听闻容盛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手下的亡魂无数,难道这根白骨…… “……” 琉璃神色难看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里有道防线在慢慢崩溃。 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离逃离容府,就只剩最后一道高墙了。 琉璃拖着疲惫的身躯,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往墙边摸索去。 当瞧见那道一天前她悄悄放在墙边的□□,被府中的侍从抱走时,琉璃彻底绝望了。 侍从抱着□□,奇道:“这怎么有把□□,莫不是修墙的工匠用了却忘记放回去。嗨。我便当一回好人,替他收了罢。” 琉璃:“……” 你搬走的□□,好像我活着的希望。 “汪。” 大狼狗却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见琉璃满脸麻木地靠在墙角,四十五度觉仰望天空,不禁困惑地歪了歪头。它颇有灵性,恍然间似乎明白了琉璃是想出去。 “……汪。” 大狼狗咬了咬琉璃的衣袖,拖着琉璃往墙角旁的一个狗洞挪。它矫捷地钻进狗洞,出了容府,又矫捷地钻了回来,朝琉璃摇起毛茸茸的尾巴。 琉璃眼眸微垂,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狗洞,欲言又止:“你是让我钻狗洞?” 狗点了点头,咧嘴笑。 “开什么玩笑!” 琉璃屈辱至极,恼羞成怒,指着天道:“我安琉璃,宁愿爬墙摔死,死外边,宁愿苏凝雪那臭丫头带着人来抓我,污蔑我连夜私奔,我二话不说当场认下,也不会钻狗洞!” 话才落,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忽然响起。 府中的侍从们喧喧嚷嚷地行来,苏凝雪披着大氅,如众星捧月地立在人群中,举着明亮刺眼的火把,抬步敏捷行来,往退在墙畔、无处可去的琉璃面上一照。 “表嫂,您怎么在这里啊?” 苏凝雪俏脸震惊,举袖掩面道:“这夜黑风高的,挟着包裹,躲在墙角,莫不是要与人私奔吧?!” -- 第28页 一言激起千层浪。 府中侍从们哗然不已,大惊失色。 琉璃垂眸,瞧了瞧身侧还笑得欢的傻狗:“……” “您怎么不说话呀?” 苏凝雪眉间含笑,步步紧逼,问:“难道被我说中了,做贼心虚,不敢反驳?若非如此,您大半夜的在这做什么呢……” 府中人愈发议论纷纷,动静越来越大。 琉璃神色紧凝,一脸难色。 “我在……” 挣扎了许久,也不知该寻什么借口……总不能说出来遛狗吧。琉璃望着身侧的傻狗苦笑一声,没想到今夜还是栽了。 苏凝雪缓缓扬笑,已经撸起袖子,似乎要将她当场擒拿了。 “遛狗。”z 人群之外,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一愣,还没来得及细品,便慌忙行礼:“见过大人!” 琉璃恍惚着抬眸,瞧见灯色通明处,容盛一身锦衣常服,淡淡而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清眸许许地凝望过来。 他薄唇微启,云淡风轻,面不改色道:“夫人在与我遛狗,不是吗?” 琉璃:“……” 长燃不息否 夜色嘈杂,人影喧嚣。容府的墙畔处,火把耀目,密密麻麻立了一堆侍从,几度混乱。 偏偏容相国披着无瑕羽色大氅,遗世而独立般地立在萋萋芳草间,神色淡淡,语气冷冽道:“我与夫人约好出来遛狗,怎么,尔等有何意见?” 火把蓦然摇晃,侍从们纷纷低头,慌乱道:“大人恕罪……” 苏凝雪一张俏脸凝滞,满是震惊:“表哥,你跟她来遛狗?” “……” 容盛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只一眼,苏凝雪神色微变,识相地闭上了嘴,郁郁地咬了咬牙后,便领着那些侍从们风风火火走了。 人如潮水,悉数退去。 墙畔处又安静下来,两人一狗,夜色无声,星汉耿耿,偶尔听得蝉鸣与风声,皆是寥寥。 琉璃捧着一盏灯,倚坐在墙畔,抬眸望向容盛,长睫微颤,眼瞳如三月春湖,一汪碧波里中盛满了郁色。 “……” 容盛与她对视两眼,眉间微缓,散去几分冷色。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朝她伸出手,语气低沉道:“……起来。” 琉璃望着他白皙的掌心,眉眼低垂,唇畔微抿,摇了摇头:“……” “怎么?” 容盛神色微顿,淡淡笑道:“你当真要钻狗洞逃出容府。” 琉璃抱着一盏灯,蜷缩一下,语气低不可闻:“……不是,坐久了,我腿麻,起不来。” “……” 容盛眉间微敛,终究叹息一声,轻轻俯身,探出的手绕过琉璃的腰,将她抱在怀中,往清竹院中回。 星辰熠熠,夜色动人,连风也温柔。 琉璃靠在容盛衣襟前,闻得他怀中清冽的竹香,心中微动。她仰首,瞧见容盛清冷的下颌线渡上朦胧月色,如天外之人。 她没瞧见,一盏灯流光浅浅,灵气悄然凝聚。 察觉她的视线,容盛淡淡垂眸,语气如玉:“瞧什么?” 琉璃恍了恍眼,缓缓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呵。” 容盛轻笑一声,语气里却没有几分笑意:“折了我两根紫烟竹,拿着我送你的珠玉珍宝离家出走,安琉璃,都如此了,你还妄想我蒙在鼓中?” 琉璃哑了哑声,心虚道:“好好说话,什么叫离家出走……我只是出来散散……” 她的语气越来越低。 大抵也是瞧见容盛那如霜似雪的神色了。 “……好吧。” 琉璃认下,却也不甘示弱道:“就算是离家出走,可我也没走成。你们府中危机重重的,我吃了好大的亏呢。” 容盛淡淡瞥了她一眼:“……” 琉璃神色肃穆,正色道:“方才我在甬道时,灯忽然就黑了。容盛,你们府中可是有鬼?” 容盛抱着她,往上托了托,语气淡漠道:“灯年久失修,风吹灭的罢了。” “这样……” 琉璃眉间一蹙,却又惊道:“那你们府中可是有蛇?我在湖畔的芦苇荡里,脚腕好像被什么细长之物缠住了……” 容盛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地冷淡:“湖畔有船,纤绳。” 琉璃:“……” 她好像没什么疑问了。 等等…… 琉璃扬声:“那狗……” “我放的。” 这一回,容盛的回答令人出乎意料。 琉璃神色懵懂,片刻后才回过神,难以置信道:“你放的?!” 容盛凝眸,眉目间几分深沉,如蕴霜雪道:“□□亦是我命人搬走……安琉璃,我与你说过,既然来了容府,便休想肆意离开。” “……” 从琉璃去临江畔的书阁中偷灯时,容盛便已瞧见她,默默在暗中跟了她一路。 琉璃品味一番,忽然惊醒,瞪向容盛,发出灵魂深处的质问:“这一路你一直跟着我,见我如此狼狈,却都不出手相助?” “……哦?” 容盛不答反问,眉间几分冷笑:“助你什么?助你逃离容府,远我而去?你有没有良心。” “你做梦,安琉璃。” 露气深重,廊下芳草萋萋。他抱着琉璃缓缓行在夜色中,语气不轻不重,如话家常。 -- 第29页 “……” 琉璃听得,动容又苦涩,沉默些许,小声示弱道:“我也并非无故离家出走,若非你对苏凝雪偏爱,她恃宠而骄,我至于如此?” 容盛神色难辨,问:“若我对苏凝雪偏爱,你便要离我而去?” “对。” 琉璃心中生出无数难过,一塌糊涂道:“因为你对苏凝雪偏爱,我难过得不得了,连饭也不想吃。我从前很爱吃饭的……” 说着说着,更觉委屈,泪眼朦胧,就着容盛月白无瑕的衣襟擦了擦。 容盛眉间微敛,目若远山:“……” “难过什么。” 他容色无瑕,薄唇翕动,一双清眸直视前方,在月色下缥缈如云,难以捉摸。 “你问我难过什么?” 琉璃闻言更加伤怀,哭得梨花带雨,弱不胜衣:“因为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 容盛神色微恍,停顿脚步,沉默很久。 良久良久,他才垂了垂眸,神色中既动容又无奈,轻轻一笑:“我并非问你,只是道你难过什么。原本再过两日,宁州的船舫便会来建安接苏凝雪走。我待苏凝雪也并非偏爱……” “我从不偏爱任何人。” 容盛眉间润泽,语气如玉:“除了你。” 闻言,琉璃瞬间止了哭,只剩莹莹的泪花在眼中泛泛,却无论如何也留不下来了。 她唇畔微动,几分不安:“真的?” 容盛淡然一笑,几分温和:“我从不骗你。” “……” 琉璃哑声一瞬,却又不知想到什么,泪如决堤,比方才更猛烈,抱着容盛嚎啕大哭。 容盛无言一笑,抱着她回了清竹院。 …… 苏凝雪当真走了。 从宁州来的船坊如容盛所言,在二日后抵达建安,苏凝雪神色郁郁地瞥了瞥琉璃,终究还是叹气道:“是我输了。” 她哼了哼,坦白了一切:“是我与表哥打赌,他才会为我打伞,然只是瞧了你一眼,他便将我丢下追你而去。” 苏凝雪无奈地笑了笑:“那盏灯他从来没给过我。我怂恿你的侍女去寻周世卿,没想到,你倒没有跟他走。” “我输得很彻底。” 苏凝雪叹叹气,踏上了离开容府的马车。容盛奉老夫人的嘱咐,送她一程,大抵要一两日才能回府。 离别时,琉璃立在府门前目送容盛远去,他骑着赤马,身姿俊秀,朝她远远低头一笑,唇畔温和,无声道—— “等我。” 琉璃心神恍惚。 他没有骗她。 他果然从不骗她。 可是……一盏灯快彻底亮起了。 琉璃落寞地回到清竹院,在清风寂寥的廊下缓缓坐下,失神地仰首望着檐下的一盏灯。 灯色玲珑,灵气流转。 只差一点点,便能将它寻回,离开这一世的轮回了。 不需要待满一世,亦可以置身事外的离开,留下一个躯壳陪在容盛身边。这一世的故事如何书写,都再与她无关。 灯完全亮起时,便是琉璃与容盛分离之际。 可是…… 琉璃望着一盏灯,清澈眸中满是挣扎。 “夫人,大人给您留了一封信和几个木匣子。”小青打廊下来,笑着将一封信递给琉璃。 “信?” 琉璃回了回神,困惑地将那洒金信笺打开。上面笔锋俊逸,如露锋芒,却温情写道—— “夫人见字如面: 暂别二日,长夜漫漫,忧夫人无人作伴,特寻来灯笼几盏,以代吾身。” 将木匣子悉数打开,见数十盏灯盏摆满匣中,各有不同,却皆精巧秀致,足见其用心。 “……” 琉璃垂了垂眸,轻轻抚摸着其中一盏玉兔灯,脸色却难看的很。 大抵是她这几日常常对着一盏灯忧思重重。容盛瞧在眼中,以为她喜欢灯盏,故而费心寻来几十盏灯送她。 可他不知,她对着灯,想着的却是离开。 琉璃久久无言,独自对着几匣子的灯枯坐,一坐便到了日暮。 小青忧虑道:“小姐……夜黑了,您不点灯吗?” “……” 琉璃沉默许久,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唇畔浮起苦笑,望着一盏灯道:“点吧……若所有的灯亮起,这份爱意,便足以令你长燃不息了罢?” 一盏灯在檐下微微拂动,碧珠泠泠。 一盏灯终章 夜色时分,清竹院中灯火通明。 廊檐下,窗棂处,庭中的翠竹间,挂满了大大小小、流光溢彩的灯盏。诸如嫦娥玉兔灯、水光天色灯、八角玲珑灯…… 满庭灯色,媲美九重天上天河里的繁星三千,美不胜收。 庭中寂静,月光与灯色交映,犹如浅金细粉落满湖泊。琉璃伏在一盏灯下,静静听着风拂过的声音。 渐渐的,一盏灯还未彻底长燃,琉璃便已在困意中昏昏欲睡。 然而,夜深风渐大,一盏纸灯被吹落在地,灯芯烧到了纸面,火焰瞬间沿着木廊在庭中蔓延。 “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一声惊惶的尖叫声响起,容府中各院落顿时嘈杂起来。容老夫人拄着竹拐,沧桑的眉间皱起,沉声问:“哪里走水了?” 侍从惊慌作答:“是清竹院,少夫人的院子……” -- 第30页 容老夫人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老夫人!大夫……快唤大夫!” 容府纷乱更甚。 建安城外,运河之上,水波澹澹。一江水奔流不息地向南长流,在夜色下如同黑沉沉的锻带。江面潮风袭来,寒意阵阵,弥漫着的腥味令人胸中生闷。 容盛独自立在船头,神色微凝,任凭寒风吹动眉间长发缭乱,玄色振袖猎猎生风。 只离开建安半日,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总隐隐不安。 一声嘹亮而急促的鹰鸣从长空中破云而来。容盛抬眸,眉间低敛,举起袖腕,让那苍鹰落于手臂。 苍鹰足爪处绑了一枚袖珍竹筒,容盛曾命府中暗卫若有急事发生,便以此告之。 心中那阵不安越发突显。 容盛神色似雪,拆开急信,只瞧了一眼,便瞬间冷了眼眸,唇畔低垂,沉声道:“停船,靠岸。” 船只剧烈晃动,急促地往岸边停靠。 苏凝雪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道:“怎么了?表哥……你怎么下船了?!” 岸旁江风凛冽,容盛纵身而下,鸣哨唤来一匹赤马,骑着它往建安的方向疾行而去。 幽林深深,草木杂乱,夜色已经昏沉。他纵马而走,却毫不犹豫。 苏凝雪恍恍惚惚,许久尚未回过神,直到容盛无意遗落的信被吹落到她脚边,她拾起一看,顿时也皱了皱眉。 信中寥寥几字,道——“清竹院失火,少夫人下落不明。” 原来是安琉璃出了事,故而表哥才命船停岸,连夜纵马赶回建安。 可是…… 苏凝雪捏着信,神色担忧:离建安已相去甚远,纵然骑马回去,也需大半日,更何况如今夜深天黑,林路崎岖…… …… 清竹院的火烧了一夜,众人奔波游走,疾声呼喊,却连半分火势都没扑灭。待到天明时,木廊炭黑,废墟残垣,混杂着难闻的焦味,触目惊心。 “……怎么会。” 小青发髻凌乱,满面泪痕,失神落魄地跪坐在废墟前:“小姐寻不到了……小姐呢?” 咣当—— 有侍从手中的铜盆落地,声响沉闷。 “少夫人……不会被烧死了吧?” “……” 不知是谁呜咽一声,众人纷纷扔掉盛水的铜盆,神色哀悼,眼眶泛红,望着已成焦炭的清竹院,纷纷啜泣起来。 “哭什么。” 比霜雪还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冷彻心扉。 众人回首,瞧见容盛不知何时起竟回了府中。他立在废墟之前,衣衫罕见地纷乱,身形狼狈,薄唇却深深抿起,眉间紧凝,冷冽至极。 “去找。” 容盛垂眸,凛凛寒意从半阖的眼中泄来。 侍从们面色如纸纷白,纵然想着这一场大火,只怕少夫人早已成了尘埃,却在瞧见容盛那冰冷的杀意后,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抹了抹脸上的尘灰,匆匆到炭堆中去寻琉璃。 容盛一言不发,行到清竹院的回栏下。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触及脏污的炭灰,一想到安琉璃有可能在废墟下,指节便微微颤抖,停顿许久,终究还是狠心拨开焦木。 一盏烧焦的灯笼忽然滚到容盛脚边。 他顿了顿,俯身去拾,恍然间不知想起什么,凝了凝幽幽深眸,心中窒息。 这是他送给安琉璃的灯笼,在他走后,安琉璃点燃了数十盏灯笼,夜风无意垂落灯盏,而引起大火…… 安琉璃…… 容盛眉间紧凝,些许苍白,如重重霜雪弥漫,化不去的冷冽。 他俯身,素来一尘不染的衣袖满是尘灰,语气微不可闻:“安琉璃,你生是容府的人,死……” 容盛语气渐低,狠声道:“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中。” “大人,您的手流血了!” 小青瞧见容盛手中的伤口,有方才的烫伤,还有似是缰绳勒出的淤青,不禁嚎啕大哭。 “小姐,你到底在哪里?” 琉璃又做梦了。 梦中一盏灯明亮耀目,灯中火光滔天,渐渐弥漫而出,愈演愈烈,一瞬间,眼前俱是熊熊烈火。 几乎将她吞没。 可她是仙,凡火纵然烧死了这副躯壳,她也能回归仙位,无甚有碍。 琉璃离在熊熊烈火中,捧着长燃不息的一盏灯,恍了恍神。 “看来一盏灯已经彻底长燃,你也可以入下一世轮回了。” 仙君如玉,一身紫衣纹星道袍的司命仙君踏着火光走来,手执定夺三千世界的仙笔,往琉璃眉间轻轻点了点,笑意悠悠。 “你将灯寻回了,也该入下一个轮回了。” 司命容色清雅,斜长的眉峰又蕴着几分不羁,银纹袖袍轻轻一挥,便打算将“安琉璃”三字从轮回书上划去。 “等等。” 琉璃终于回过神,伸手握住了他的袖腕。 司命仙君淡淡敛眉,垂眸瞥了眼袖上那只素白无瑕的手,白皙眉间那点紫色星火隐约跃动。 “怎么了?” 琉璃沉默一瞬,神色挣扎,道:“让我看一看,容盛如今在做什么。” “……” 司命仙君阖了阖眸,长睫微垂,思量几许,终究淡笑道:“也罢。” 他振袖一挥,手中的轮回书页如羽翼翻动,几行金光大字破书而出,映于空中。 -- 第31页 “建安容盛,纵马一夜奔赴府中,其妻已逝,一尸两命,至此天人两隔。其空守清竹,直至八十老矣,再未娶妻。” 烈火中,素来清冷如月的容盛俯身半跪在废墟焦木中,骨节分明的手伤痕累累。他面无神情,只是不停地拨开一截又一截焦木,仿佛永不停歇般。 司命瞧了瞧琉璃,劝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便是取回一盏灯后的因果轮回,你实在无需介怀。” “……” 琉璃捧着一盏灯,阖了阖眸,却道:“放我回去,这不是我要的因果。” 司命仙君眉间凝结一瞬间,神色微微变幻,唇畔却还是微微扬起,似笑道:“何必呢。灯已取回,缘何还要再耗费几十年的光阴陪一介区区凡人。到了下一世,你又会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不过空空如也。” 琉璃神色微恍,低声道:“司命,你是我好友,帮我这一回可好?” “……” 司命仙君眉间凝雪,那一点紫星熠熠,如簇火跃动。他叹了口气,为难却又妥协道:“我可没你这般点灯将自己烧死的蠢笨朋友。” 话落,抬起星辰万千的云袖,轮回笔在琉璃眉间重重一点,声若远钟,凝结道:“万物有灵,速速退回!” 火焰退散,一切归于茫茫天光。 送走琉璃,司命仙君立在空无一人的缥缈世界里,神色怅然。 “世世为他所苦,受他所累。即便忘却前尘,你也选择如此吗?” 他凝望着书中的三千世界,阖起的双眸满是疲惫与叹息:“我的……朋友。” …… 容盛不知跪在残灰中有多久。 灰土已经渐渐冷了下去,府中侍从们也累倒在地,却没有人寻到安琉璃的身影。 她仿佛在人间消失了一样。 容盛神色难辨,双手垂落在侧,隐在长发间的深眸如古井无波。 “我是九重天上的仙君,落入凡尘拯救你。”耳畔飘渺,万籁俱寂事忽然传来这一句笑语。 容盛似笑非笑,狼狈地抬手捂了捂眉间,掩去其中神色。 “骗了我这么久,为何不再骗一次?” “我骗你什么了?夫君。” 一声清澈如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容盛蓦然一顿,良久良久,才缓缓放下手,抬眸瞧了瞧眼前人。 琉璃捧着一盏灯,蹲在他身前,眼眸熠熠,笑意浅浅。 “少夫人!是少夫人!” “小姐,您去哪了?小青真的担心死您了呜呜呜……” 绝处逢生,失而复得。 容盛望着琉璃,久久无言,仿佛要望下一生一世。 一盏灯番外 容府清竹院,焦木残垣,尘灰霭霭。容盛衣袖染尘,眉间冷白,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琉璃,如平静无波的湖泊,只袖下的长指血迹斑斑,轻颤一下。 “……” 庭中寂静,唯有尘灰卷过,落满衣襟。 琉璃虚咳一声,心虚道:“……对不住,夫君。昨夜点了几十盏灯,不小心将你的清竹院给烧了,你院里珍藏的那些宝贝,除我之外,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 容盛眉间微松,喉结滚动一下,语气暗哑道:“……无妨。” “这也无妨?” 琉璃视线乍明,在触及容盛那淡淡神色后才冷静些许,咳了咳,抿唇心虚笑道:“若是无妨,我有一些事要跟你坦白。” 容盛垂了垂眸,语气微缓道:“说。” 琉璃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他的神色:“我知道苏凝雪来者不善,故而特意提前在灯中放了你的小像。” “……” 容盛颌了颌首,语气轻缓:“我知道。” 前几日他曾拆开小像,见其所用的红凝纸乃是圣上不久前才赐于容府的贡物。他便知晓这枚小像乃是安琉璃近日所制,而非一直藏在灯中。 “……你知道?” 琉璃些许讶异,思绪微微打断,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是定了定神道:“去你的书阁偷灯时,我知道你在,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容盛神色未变,却道:“我也知。” “这你也知?” 琉璃神色震惊,一时错愕道:“你都知道,为何不拆穿我?” 容盛垂了垂眸,长发在侧容拂过,眉峰微敛,薄唇翕动,道:“我甘愿被你骗。” 琉璃一晃,眉间凝敛,久久哽咽无言。 缘来看似冷漠无情的容相国,其实从一开始,便将真心藏在默默之中,只是她不曾察觉,还苦苦去寻能让一盏灯长燃的办法。 行遍万水千山,原来你至始至终都在身旁。 琉璃眼底生涩,仓促地垂下了眸,试图掩去其中的动容。 容盛挑了挑眉,见她沉默郁郁的模样,欲逗她一二,便悠悠问:“怎么……还有何事瞒着我?” 琉璃哽咽着揉了揉眼眸,低声道:“嗯……是有的。” 容盛无奈叹息一声,心中失笑,想着她大抵又是打翻了哪个花瓶,弄丢了哪枝步摇。 谁知琉璃捂了捂腹间,断断续续道:“我好像……” 容盛眉间一凝,垂眸望向她腹间,沉声道:“受伤了?” 琉璃摇摇头,雪容泛红,语气低低道:“不是……” 容盛一顿,神思恍惚间忽然醒悟。他眼眸恍然,薄唇微抿,宛若在梦中,那双伤痕累累的手颤了颤,抬起想要摸一摸琉璃,却又蓦然停顿,满是踟蹰。 -- 第32页 那手尘灰与血迹交错,些许脏污。 琉璃抿了抿唇,压抑住哭意,一把扑到他的怀中,埋首在他脖颈间,又哭又笑道:“……不要怕。” 容盛一笑,缓缓回抱住她,紧紧不放。 …… 番外 晋元三十七年春,建安的桃花始盛开。 容少羽抱着一盏金莲华灯,立在水波澹澹的小溪旁,任凭春风拂过他的玉冠。 小少年唇红齿白,面若敷粉,乖巧立在水畔旁,惹来无数姑娘家的目光。 琉璃拥着一身鹅黄流仙羽衣,打量了一刻,忽然俯身朝容少羽笑道:“我们小羽真是讨人喜欢呢。” 闻言,容少羽抬眸瞧了瞧她,明睐皓齿地一笑道:“不及娘亲讨人喜欢。” 琉璃闻言心花怒放,一把搂住他,在他软糯的脸颊上亲了亲,感慨道:“我们小羽嘴甜,与你爹那冷漠无情的人半分也不像,一定是像我……” 她促狭一笑,揉着容少羽的脸:“才会这么可爱。” 容少羽任她揉搓,心道自己实在不像娘亲这般嘴毒,却并不揭发琉璃,只是温声道:“娘亲,我们为何要来这里放灯?” 琉璃回了神,将一盏金莲灯缓缓放入水波中,笑道:“因为灯中承载了人的思念,会永久留存于世。等你长大了,有了欢喜的人,便可以与她一起放灯……” “……” 容少羽思量一瞬,却道:“我喜欢娘亲,长大了也要与娘亲一起放灯。” 琉璃一恍,失笑道:“那怎么行……” “有何不可?” 容少羽眉间一敛,满是困惑。那皱眉的模样,竟与容盛像了七分。 琉璃一时无言,道:“因为娘亲……” “……爹!” 容少羽忽然唤道。 容盛不知何时起来到水波旁,轻轻将容少羽拎起,神色淡淡地提在手中。 容少羽还并未察觉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朝容盛欢喜一笑:“我在与娘亲放灯……对了,爹,为何我长大后娘亲不愿意与我一起放灯?” 一只小巧的木盆打上游来,容盛轻轻将容少羽往木盆中一放,任凭他沿着水波荡走,拂了拂袖,淡淡道:“因为她要与我放。” 容少羽:“……” 记忆中,爹一直这么爱着娘亲。 娘亲总是笑,美得不真切,仿佛随时都要化成仙飞走似的。 年幼的容少羽敏锐地这般想。 故而他朝娘亲笑,哄她开心,下意识地将她留下。 就像父亲会为娘亲打伞,会为娘亲画眉,会带着她在碧波荡漾的湖上赏月一般。 看起来冷漠的那一个人,其实爱得更加深刻。 越长越大,与容盛越来越像的容少羽如是想。 知道晋元四十一年冬,大雪纷飞,父亲奉命前去剿匪,回来时身受重伤,险些没熬过去,容少羽才第一次改变想法。 彼时容盛伤重,离心口一寸近的地方中了一箭,昏迷不醒。 琉璃守在他的榻旁,抵着他眉间,呢喃道:“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也不会活。” 换作往日,容盛定会似笑非笑地反驳于她。可这一回,他双眸紧闭,沉沉昏迷,仿佛失去了生机。 琉璃摸了摸他的脉息,心中沉冷,即便知道生老病死乃凡人的宿命,却已经做好了去地府为他还魂续命的打算。 拂袖起身,欲离开容府。却正好与匆匆来看容盛的景行帝撞了个正着。 景行帝瞧见琉璃那如霜似雪的神色愣了一瞬,却又很快回复沉稳,定声道:“知章如何了?” “如何?” 琉璃忽笑一下,讽笑道:“一把杀人的刀,折了就折了,原来圣上也会挂怀啊?” 景行帝又是一愣。 他对琉璃相知甚少,只知容盛待她视若珍宝,为了陪她过生辰退了国宴。以为琉璃是个温柔贤惠的姑娘,才令容盛如此宠爱。 不曾想,锋芒冷锐。 景行帝缄默一瞬,沉声道:“朕待知章亲如手足,绝非无情的君臣关系。知章奉命剿匪受伤,朕自然于心难安……” “你也知晓他是奉命剿匪受的伤……” 琉璃咽下苦涩,眼眸泛红,语气微哑,质问他道:“匪山地势险峻,素来有去无回。满建安没有一个人敢犯这个险,为何你还要派他去?!为何……” 容府众人缄默无比,却又不得已劝琉璃:“少夫人,这是圣上……” “那又如何?!” 琉璃拂袖,望着众人,语气罕见地冷:“若是容盛……即便是晋国的皇帝……” 心中的那股戾气蓦然爆发,难以平息。 “……琉璃。” 屏风后,容盛扶着心口孱弱而立,薄唇泛白,轻声唤她:“来我身边。” 琉璃恍然,缓缓回首,在瞧见他的一瞬间垂了垂眸,数滴泪珠,坠落在地。 “大人醒了!” 容府中皆大欢喜。 “……” 景行帝蓦然松下一口气。不只因为容盛醒来,还隐约因为,琉璃那冷冽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说真的,刚刚便是琉璃一刀砍来,他也毫不怀疑。 景行帝无奈叹息一声,似乎已经知晓容盛为何会待她如此。 后来在殿中,景行帝与容盛揶揄道:“你那夫人为了你,将朕狠狠痛责了一番,可惜当时你昏迷不醒,真该瞧瞧她那无法无天的样。” -- 第33页 “……” 容盛一恍,倒真不知这一桩故事,俯身行礼道:“拙荆无礼,望您赎罪。” 景行帝拂拂袖,叹息:“出于爱意,朕不怪罪她。” …… 容盛回到容府时,瞧见琉璃神色郁郁地立在廊下,一脸正色地嘱咐容少羽:“以后千万不要学容盛,见到景行帝,记得离他远点,知道了吗?” 偏偏容少羽纵容她得很,温声作答:“知道了,娘亲。” “……” 容盛无言一笑,无奈道:“琉璃。” “父亲。” 容少羽朝他行了个礼后,便察言观色地默默退下了。 廊下微寂,琉璃侧了侧首,不去瞧容盛。 苍穹中有蒙蒙素雪落下,落满华庭,染白了鬓发。 容盛轻轻探出手,去接落下的雪。 琉璃瞬间变了脸,一把将他的手拉回,肃目道:“你嫌命长,大病初愈去淋雪,不想活了是不是?” “……”z 容盛恍了恍眸,悠悠一笑,却将手中的雪轻轻拂到她墨发间,轻声:“我只是想与夫人……共白头,长相守罢了。” 琉璃红了眼眸,伏在他怀中,喃喃道:“……要共白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她仰首望向容盛,目色眷恋:“在那之前,我会陪着你,你也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容盛神色动容,抚了抚她的墨发,在她眉间落下缱绻的一吻,语气温润,余声悠长。 在这落满雪的建安城,他轻声道: “我一直在你身边。” 两把铜棱锏 “那双棱锏,满是血腥,像凶器似的,我不喜欢。” 四遭漆黑如幽暗海底,充斥着难闻刺鼻的血腥味。黝黑锋利的铁棍深深地没入身侧的大理石板,危险的机关泛着凛冽寒光,无一例外地对准命脉,如拷问之刑般的将人紧紧禁锢。 琉璃伏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如刺骨疼痛,无力地抬了抬手指,却察觉指腹满是粘稠的血。 她记得她是九重天上的仙君,入轮回来寻丢失的灵器,可眼前这是? 挣扎着掀开一线眼帘,恍惚间天光乍亮,如万千熠熠星辰坠落凡间。昏暗幽冷的囚室中,公子容色白皙似雪,翩翩如仙,披着一身纯白污垢的月色织锦长袍,身姿端正地坐在轮椅中,眉眼温润,沉默地望来。 “……” 琉璃好像看见了光。 他似雪无瑕,如披着普渡众生的光,一瞬间照亮四方。 琉璃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情不自禁地朝他爬去。 才挪动了一寸,一枚锋利的棱锏蓦然插入离指腹三寸近的地面,铮然作响。 “大胆匪徒,休想接近我们公子!” 清脆的少年声愤慨响起。 “小尘……” 公子语气温润,朝小少年缓缓摇了摇首:“她已身受重伤,奈何不了我,无需呵斥。” 被唤作小尘的少年却气道:“公子,您还护着这无耻小贼。若不是您设下的重重机关将这狡猾的小贼困住,只怕落雪山庄的宝器都要被她偷走啦!” “……” 琉璃神色恍惚,默默听着,颤颤巍巍地抬首瞧了那位公子一眼,见他眉间如画,抿唇望来,些许怜悯与叹息—— “若非困顿穷苦,只怕也不会落雪山庄偷东西。” 多么的温柔,慈悲为怀。 “江月白……” 如月光柔和的记忆纷至沓来。 …… 琉璃是江湖神偷袖手婆婆的入室弟子。 袖手婆婆神出鬼没,收的这个入室弟子更是鲜为人知。教了她一身偷技之后,便放她行走江湖,甚少管教。 琉璃手持双棱锏,初入江湖,年少无知,仗着一身偷技,便想着偷一票大的。 她盯上了谁呢? 落雪山庄,江月白。 江月白本出自江湖世家江府,因患有腿疾,早早便独自居于瑕山以北的落雪山庄中。他擅制宝器,一身技艺绝世无双,堆积在落雪山庄的宝器价值连城。 要不怎么说她初入江湖,年少无知呢,她仗着江月白独居,又妄想欺他怜弱,欲将落雪山庄的宝器全部卷走。殊不知江月白不禁擅制宝器,还擅设机关,落雪山庄的机关禁制锋利无比,难以预料,将她困了个半死。 奄奄一息时,江月白的侍从小尘还扬言要杀了琉璃。 是江月白,怜她困苦,护她弱小,不仅放过了她,还留她在落雪山庄,清扫落叶,以偿过失。 琉璃是动容的。 袖手婆婆虽教了她行走江湖的功夫,却神出鬼没,甚少管教她。江月白如菩萨临世,给她居所,教她念书识字,还为她修好了那把从小佩带的双棱锏。 双棱锏锋芒尽显,琉璃喜欢得不得了。 但落雪山庄的日子苦闷无趣,江月白沉如死水,不起波澜,还总教琉璃正道,别行偷盗之事,听得琉璃昏昏欲睡。 她感念江月白的恩情,但她与江月白终究不是一路人,江月白是世家公子,无瑕得像天上的云,她一介江湖小贼,就是地上的泥。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江月白那学会了这一句话后,琉璃毅然决然地带着双棱锏辞别了他。 江月白没有挽留,只是坐在落雪山庄的苍云巅,神色缄默地目送她离开。 -- 第34页 持着双棱锏的琉璃在江湖肆意行走,任意妄为,搅弄起了一番风云。 渐渐的,江湖中人便注意到了这个为所欲为的小贼。他们察觉她手中的双棱锏出自江月白之手,又察觉她的身法与袖手婆婆如出一辙。本就垂涎落雪山庄宝器的人们一合计,借着除邪之名,浩浩荡荡便地上了落雪山庄。 他们质问江月白,要江月白送出落雪山庄的宝器,以偿还琉璃的罪过。 那年瑕山的雪下得好大好大,琉璃冒着漫天风雪赶到苍云巅时,便瞧见重重围困中,江月白眉眼染雪,语气依旧慈悲为怀:“是尔等利益蒙心,勿将罪名扣在琉璃身上。” 他言语中没有半分怪罪她,一如当年放过她时的模样。 但刀剑无情,人心丑陋,江湖众人持刀相对,纷纷攻向弱不胜衣的江月白,刀刀致命。 琉璃持着双棱锏,毫不犹豫地奔向他身旁。刀光剑影中,袖手婆婆却忽然出现,拉着她往回走:“琉璃!此事已不是你能左右,别管江月白了,随我走!” “婆婆……” 被落雪山庄纠缠得红了眼的人们察觉到琉璃与袖手婆婆,忽然纷纷转势攻来,他们抓住了袖手婆婆,竟借此威胁琉璃。 “杀了江月白,就放了你婆婆!” 纷乱中,江月白坐在落雪山庄的杀阵之后,目色微顿,越过重重刀光剑影,望向琉璃。 琉璃握着双棱锏,浑身冰冷。 “呸,别听他们的,老婆子这条命不要也罢,走吧琉璃!” “……婆婆。” 袖手婆婆捡了被父母抛弃的琉璃,养了琉璃长大,是琉璃的再生父母。 琉璃不能置之不顾啊。 她踏过落雪山庄的杀阵,那些凛冽的刀光竟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原来江月白收了手,任由她持着双棱锏走来,微微一笑:“我一生无求,心若死灰,本就是行尸走肉,能换下一命,是值得。” “不要怕,琉璃。” “公子。” 琉璃迟迟不动手,袖腕却忽然被江月白的暗器击中,双棱锏无意落下,江月白衣襟染血,在落满雪的苍云巅死去。 琉璃跪在他身前,一去三日。 直到江家的人汹汹而来,江家家主震怒,要一剑杀了琉璃。小尘却忽然捧着江月白的遗信出现。 信上道:“十余年前,双腿患疾,月白已心如止水,早不欲生。唯救过一人,素来顽劣,放心不下。若行出有违正道之事,望谅解之。” 江家的人没再动手。 琉璃听完这一段话,朝江月白磕了三个响头,抱着双棱锏,反身踏入江湖,将当初寻事的门派屠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回到苍云巅上,跳入了万丈深渊,尸首无存。 去时,年仅十六。 这双棱锏,沾满了血腥。 …… “……江月白。” 江月白闻得一声弥漫愧疚的呼唤,袖中指腹微动,抬眸望向琉璃,思绪轻起。 这小姑娘身法确实了得,在落雪山庄出入了半个时辰才被机关擒住,可惜脾性太倔,明知敌不过这机关还不肯逃走,在玄铁剑阵中足足周旋了一刻钟,最后落得个身受重伤的下场。 琉璃狼狈不堪地伏在地上,也是感慨万千。 你说好巧不巧,怎么就穿到了这一刻?此时的她不禁满是丢人现眼的窘迫,更是面临被活活打死的困境—— 果不其然,小尘扬声道:“公子,这小贼还敢直呼您的名字,真是好生无礼,打死她算了!” 年纪轻轻怎么就这么歹毒! 琉璃垂死惊起,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公子,她还敢凶我!” 小尘扒拉着江月白,有恃无恐。 江月白眉眼微垂,沉吟一声,问琉璃:“这位姑娘,我无意取你性命,若你真心悔过,承诺不再行偷盗之事,我便放你走,如何?” “放我走……” 琉璃身受重伤,神思涣散地思考了一瞬,猛然摇首。 要寻回双棱锏,必然要留在江月白身边,怎能走呢?不如借机留下,好好将功补过…… 然小尘震惊至极,叹道:“她宁愿死都不思悔过。” 琉璃:哪里不对??? 她欲解释一二,然似乎为时已晚,小尘高高抄起木棍,朝她敲来—— “既然如此,成全她算了。” 喧嚣帷幕起 落雪山庄四遭满山野翠,云雾缭绕,偶有青鸟从茂盛的林海上掠过,一景一幕,宛若世外桃源。 几座楼阁隐匿在苍茫林间,檐舍清雅。 琉璃醒来时,望着眼前的水光缎纱帐,恍了恍神。 ……没死吗? “你醒了。” 江月白温雅如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琉璃侧首,瞧见江月白正坐在她榻旁,一双清眸如秋月柔和,轻声道:“小尘无意伤你,着实对不住。” 他眉眼温润,声色平缓,让人如沐春风,好不动容。 琉璃起身,情意绵绵道:“公子……” “……” 江月白愣了愣,似是有意无意地将双棱锏递到琉璃身前,阻止她靠近的身影,道:“……这是你的棱锏。” 棱锏光泽透亮,锋芒凛冽,显然是被人好好打磨了一番。 思量几许,这以德报怨、宽容大度的人,似乎也只有江月白了。 -- 第35页 琉璃心中莫名愧疚,伸手去接双棱锏,然她忘了自己手上有伤未愈,双棱锏又颇有分量,一时没接住,身体不自觉地往前仰去。 江月白一顿,不曾去扶她。 扑通—— 琉璃在江月白脚边摔了个脸着地,狼狈至极。z 江月白一默,似是不曾预料到这情况:“……” 丢人呐! 琉璃深感窘迫,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咬咬牙,扒拉住江月白的云锦衣摆,委屈嚷嚷道:“公子!你怎么不扶我?” 江月白被她缠住,雪色侧容一红,长睫微垂,些许局促地低声道:“我……” “哎哎哎!” 小尘却从一旁窜来,嚷嚷道:“小贼好好说话,别对我们公子动手动脚的,快从公子身边起开!” 琉璃伏在江月白膝头,暗暗朝他恶劣地咧了咧嘴,转过头又楚楚可怜,仰首望着江月白,柔弱道:“公子不扶我,我起不来。” 小尘面色忽沉,道:“你真是不知好歹!” “……小尘。” 江月白拂拂袖,制止了他,只似是愧疚似是无奈,解释道:“对不住,我近日腿疾发作,实在不便扶你。” 琉璃视线落在江月白坐着的轮椅上,才察觉说错了话。 素闻江月白本是名门江家的二公子,年少绝世无双、名动天下,却因伤了双腿而一朝黯淡。世人诸多非议,同情、奚落、幸灾乐祸比比皆是。江月白独自从江家搬到了这远离世俗的落雪山庄,难说没有逃避的意思。 “……” 琉璃飞快起身,云淡风轻地在榻上坐下,拂了拂袖仿佛当做无事发生:“哦这样,我忘了,没关系我自己起来。” 动作一气呵成。 江月白一恍:“……” “哈?” 小尘满脸刻薄,扬声道:“原来你自己爬得起来哦!” 琉璃默默撇了撇嘴:“……” 江月白回了回神,缓声道:“姑娘……” “琉璃。” 琉璃变脸如翻书,朝他灿烂一笑,眉眼弯弯:“公子叫我琉璃便好。” “……” 江月白一顿,终究还是道:“琉璃姑娘,江湖偌大,危机四伏,你行偷盗之事本就有违正道,又难免会被擒住,以后还是别再这般做了罢。” 琉璃思绪转动,似犹豫道:“公子说得有理。可我一弱小女子,穷困潦倒,缺衣少食,不偷东西都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若是你能收留我,那我就不偷东西啦。 琉璃暗暗道,用期许的眼神示意江月白。 江月白颌了颌首,却从袖中摸出一枚锦袋,温声道:“我知你难处。这是一些银两,你拿去用,日后别再偷东西了。” “……” 暗示失败。 琉璃欲言又止地接过那锦袋,神色停滞,思绪却动了动,朝江月白行了个大礼,道:“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琉璃愿做公子身边侍女,日夜服侍公子,以偿还罪过……” “公子,您不要信她的鬼话!” 小尘却忽然打断琉璃,有理有据道:“我看她方才一直盯着您看,一定是贪图您的美色,才这么说罢了。” 琉璃一顿,反驳道:“贪图美色又怎么了!公子生得美,我喜欢,是我的罪过吗?你不喜欢吗!” 小尘一噎:“我……”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闹之间,江月白眉间微垂,耳畔却微不可闻地泛起一抹微红。 他无奈叹了叹,语气如玉道:“琉璃姑娘,落雪山庄实在不需要侍女……” “可是我需要公子啊。” 琉璃眉眼一顿,语气低沉道:“我独自漂泊在外,就算有钱傍身又如何?还不是无依无靠,孤魂野鬼一个。” 闻得这语气中的落寞,江月白沉默些许,良久无言,终究还是恻隐了,道:“……留下来也罢。” “真的?” 琉璃眼波乍亮,熠熠生辉,一把抱住江月白脖颈,欢喜道:“公子真是太好了!我好喜欢公子喔。” 江月白一恍,脖颈间青丝缠绕,满是柔情,心中不禁漏了一拍。 “……” 小尘急了,上去扒拉琉璃:“色狼!离公子远点!” 喧嚷声震动屋舍,林间飞鸟似被惊扰,纷纷振翅掠起,平日里寂静冷清的落雪山庄,从此时起,蓦然间拉开了喧嚣的帷幕。 月色真美啊 清晨第一抹曦光亮起,从天地间映射而下,犹如浅浅白锻垂直落入无垠的林海里。无瑕的白鹤振翅掠起,发出悠扬的响声。 养好了一身伤,琉璃推门而出,直奔江月白的屋舍。 “公子,起床了!” 兴冲冲地奔到满是清竹的院中,去敲江月白的门。却无人作答,寂静一片。 琉璃神色困惑,倚在门边轻轻声:“公子?” 门未曾锁,无意碰了一下竟被推开了。琉璃一脸懵懂,忽然间跌跌撞撞地破门而入,与正在换衣裳的江月白面面相觑。 “……” 江月白长身如玉,一袭素雅宽襟中衣松垮地披在肩头,神色微顿,清雅眸中些许惊乱。 “……打,打扰了。” 琉璃脸色微烫,迅速转身落荒而逃。 “色狼!你是不是又对我们公子做了什么?!”小尘正好捧着香炉从院外来,瞪着琉璃入了江月白的屋舍。 -- 第36页 “公子,那小贼对你做了什么?” “……无事。” 江月白心中亦然纷乱,悸动间清眉微皱,耳畔浮红。落雪山庄不曾有过姑娘家,方才瞧见琉璃,自己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殊不知,琉璃还有太多让江月白反应不过来的地方。 江月白擅锻器,却又患腿疾不便行动,琉璃便自告奋勇地陪在他身侧,为他锻一锻铁,敲一敲锤。瑕山下的镖局帮主托江月白锻一枚弯刀,偏偏态度又趾高气昂,领着一帮小弟浩浩荡荡上了落雪山庄。 于是琉璃当着他们的面,锤碎了三枚玄铁,镖局帮主顿时朝她拜了一拜,当场就要与她结为兄弟。 “……” 江月白望着那三枚价值不菲的玄铁,无奈地笑了笑。 他爱丹青,时常独坐在苍云巅飘渺的云雾间,提笔描绘山涧里起起落落的白鹤,一坐便到日暮黄昏。 琉璃也不嫌无趣,立在他身旁研磨,时不时唠上几句:“公子画的风景真好看,能不能也画一画我?” 提笔的手顿时就晃了晃。 江月白薄唇微抿,几分仓促,温声道:“我不擅画人像。” “可我这般美,公子不画一画,岂不可惜?”琉璃俯身微微弯眸而笑,眼波里涟漪点点,灵动生辉。 江月白手中描绘苍山白云的笔墨蓦然就停顿住,迟迟无法再落下。 这张笑颜,确实很美。 他有一瞬间的心动。 好在小尘从一旁冲出来,提起笔就朝琉璃嚷嚷道:“公子不会画,我会,我来替你画像!” 说罢,在白纸上唰唰几笔,画了一只奇丑无比的猪。 “臭小鬼。” 琉璃追着小尘,在苍云巅上跑了三圈。 苍云巅何曾这般喧闹过,可纵然静景不在,飞鸟惊走,日子过得“兵荒马乱”,江月白却觉得,这般景色有些动人。 他眉间微敛,远眸中飘渺如云,无言地望向琉璃,些许凝色。 ……为何? 江月白回神之余,却又觉不该陷在这般的欢喜里。他平性内敛,下意识地排斥着不同于往日的生活。 “……” 琉璃近日觉得,江月白似乎总在躲避自己。他的温柔总是恰到好处,恪守礼教,不给人半分逾规的机会。就好像飘渺的云,瞧着柔和动人,却又若即若离,仿佛随时都能消散。 双棱锏依旧流动着若有若无的煞气,没有半分好起来的样子。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琉璃暗中决定。 在某个月色温柔的夏夜,江月白去山庄后的温泉沐浴养腿,琉璃以落雪山庄没有酱油了为由,支走了小尘,捧着江月白的大氅去了后山。 “公子,我来伺候您沐浴更衣。” 琉璃立在青岩石后,语调悠扬道。 温泉凝水中,雾气腾腾,江月白本闭目养神,乍听着琉璃的声音,眼睑蓦挑,几分动乱。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小尘呢?” “打酱油去了。” 琉璃如是答。 江月白:“……” 琉璃倚靠在青石旁坐下,身侧是蔓蔓野草,头顶有星空万丈,夏夜的风很凉爽,拂在身上格外惬意。 她忍不住跟江月白唠两句:“公子,今晚夜色真美。” 江月白仰首望了望星空,心中莫名一动。 琉璃又问:“水热不热?您待得太久,头晕不晕?要不要我帮你更衣……” 江月白心中更乱了:“……” 忽然想到琉璃或许真的会冲进来,他耳畔飘红,沿着温泉池边缓缓挪动。 水波荡漾,青石后却无人作答,一片缄默。 “公子?” 琉璃眉间微凝,袖手撑在青石旁,问。 “……” 无人作答,唯有轻微的水声荡漾。 琉璃忽然慌了:江月白腿脚不便,不会掉进温泉里淹死了吧? “……公子!” 琉璃拨开蔓蔓青草,匆忙奔到温泉旁,果然不见江月白人影,池面雾茫茫一片,尚有余波。 糟了糟了,真溺水了! 琉璃面色微变,扑通一声,二话不说就跳入温泉中,去捞江月白。然而在温暖的池底摸索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摸着。 而且这温泉……好似并不深。 琉璃浮出水面,湿漉漉的视线中,出现江月白一身素衣,翩翩若仙的身影。 他立在池旁,衣摆处幽兰清雅,抿着唇,眉梢敛成一个好看的弧度,面如敷粉,道:“……你在做什么?” 琉璃:“……我。” 江月白拢了拢大氅,却不再过问,俯身朝琉璃伸手,欲扶她起来,温声道:“起来吧。” 琉璃仰首望他,疑惑道:“公子,你方才去哪了?怎么寻不着人,我好生担心。” 江月白眉间一顿,垂眸道:“……我。” 琉璃思量些许,道:“……你是不是在怕我对你做什么?” 江月白掌心微拢,余温往琉璃手上蔓延,他不答反问,语气如玉道:“那你可会对我做些什么?” 琉璃面不改色,连连摇头,溅起的水花却沾湿了江月白的脸,她神色微紧,匆忙去擦,殊不知江月白本拉着她,此时猝不及防被她一牵扯,身形一顿,便被拉到了温泉池中。 “……” -- 第37页 空气变得很安静。 琉璃举手起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虽然我现在很是欢喜。” 江月白:“……后半句无需言出。” 瑕山下事故 落雪山庄的后山温泉里,江月白与琉璃挤在并不宽敞的池中,暖雾弥漫,衣衫轻薄,浑身湿漉漉,好不暧昧。 小尘抱着酱油匆匆回来寻江月色时,瞧见这一幕,当场愣在原地。 他的世界观受到了打击:“公子,你们在做什么?” 琉璃面不改色,拧了拧江月白的衣袖:“洗衣裳。” 小尘的世界观隐约崩碎:“……哈?” 江月白微咳一声,侧容白皙似雪,语气隐约不自然,却仍旧清雅道:“……小尘,去为琉璃寻一声干净衣裳来。” 落雪山庄从前并无女眷,小尘翻箱倒柜扒拉半天,寻出一条灰扑扑且肥大无比的马面裙。 “……” 江月白一时沉默,眼中些许愧意,与琉璃道:“明日你与我下山一趟。” “下山?” 琉璃巴不得一辈子跟江月白待在落雪山庄,一听到下山这两个字就敏感不已,蹭到江月白的轮椅旁,楚楚可怜道:“公子,你是不是嫌我烦,要送我下山?” 江月白远眉微挑,悠然侧目瞧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身边好似粘了一只奶声奶气的小狗,不禁失笑道:“只是想着为你添置些衣物,不要多想。” 琉璃一愣,回神之余心中忽动。 落雪山庄的江月白,总是设身处地地为他人设好每一步。患了腿疾,不忍江家遭受非议,便独自搬来落雪山庄。小尘孤苦,便以落雪山庄需要人照料为由,收养了这个孩子。见她无衣可着,便提出与她下山添置衣物。 这么温柔的江月白,实在太令人心动了。 琉璃泪眼婆娑,张开双臂就要朝前伸——“公……” 江月白忽然伸出两根长指,轻轻点在琉璃眉心,成功制止了她的流氓行径。 他虚咳一声,容色无暇,语气如玉:“不许撒娇。” …… 翌日,清晨光辉如金粉挥洒在瑕山山脉上,露珠还未消散,琉璃便携着棱锏,早早立在江月白屋舍前等。 “公子!” 瞧见江月白,琉璃嫣然一笑,自然而然地推过他的轮椅,沿着瑕山弯弯绕绕的山道往下走。 有羽鹤穿过,雾霞若梦。 琉璃行在山道上,问江月白:“公子从前也时常下山吗?” 江月白笑了笑,温声作答:“我腿脚不便,甚少下山。” “……对不住,我又忘了。” 琉璃神色一敛,些许愧疚。 江月白却摇了摇首,只道:“无需介怀。” 他神色如常,云淡风轻,那张似玉清雅的脸上,没有半分怨天尤人的阴郁。 “……” 前世对江月白其实相知甚少,琉璃犹豫些许,又问:“公子的腿是如何伤的?” 这一回,江月白顿了顿,才轻声道:“江湖恩怨,一次仇杀中,为兄长挡了一挡。” 话及此处,便不多言。 说来,江月白似乎是有一位兄长,名为江月翡,如今是江府的少主,意气风发,剑指天下。 善良的人并不能得到更多。 琉璃握着轮椅的木柄,沉默不语,掌心收拢,骨节微微突起。 许是察觉她的思绪,江月白缓了缓声,问道:“你呢?还不曾听你提及过往。” “……” 琉璃回过神,潇洒一笑:“本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本是孤儿,被一位好心婆婆收养过,后来便独自出来闯荡江湖。心想着要大显身手,扬名四海……” 不过江湖险恶,才出来便被江月白逮住了。 “……扬名四海啊。” 江月白亦是想起二人初相见时的情景,琉璃是高飞的鸟,似乎只是无意跌在了落雪山庄中,终究有一日还要再度远航。 他缄默些许,才淡淡一笑:“你与我终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琉璃再问江月白时,他却并不作答,只面色如常地笑笑。 下了瑕山,城镇杨柳依依,虽然是个小地方,但人影喧嚣,旌旗招摇的铺子林立在大道旁,也算得繁华热闹。 与江月白一同出现在城中,便招来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是江家的那位二公子,今日怎么下山了?” “瞧这腿脚,啧啧啧……” “咦,他身旁怎么还跟了位姑娘?莫不成……” “长得还真俊俏!真是可惜了。” 小城中的人们对江月白这位名门公子议论纷纷,或漠然或同情,或是取笑,各种目光落在身上。 江月白只是淡淡,如瑕山上覆着的雪。 “……” 双棱锏满是煞气,似乎也浸染到了琉璃心里。琉璃每推着江月白走一步,目色便沉下一分。 她侧首望向这些人,神色如霜。 有人畏缩一下,不再言语。却有人瞧清琉璃的容貌,色心乍起。 行到僻静巷道时,一行人来者不善地堵住了琉璃与江月白的路。为首的神色轻浮,坏笑道:“小美人跟着这么个瘸子走什么前程,来哥哥这里,哥哥让你快活……” “你说谁是瘸子?” 琉璃神色乍冷,袖手已然握上棱锏。 -- 第38页 “……” 江月白却忽然握住她手,掌心温热。 他抬眸,目色清然地望向对方,语气罕见地苛责:“请你为你的无礼向这位姑娘赔罪。” “哈?” 那人回首与混混们交换了个嘲笑的眼神,仿佛在看笑话道:“你是什么东西……” 话才落,一枚冰冷的暗箭便擦着他的脸而过。回神之际,一道血线已经缓缓滑下。 一群人直接傻眼。 江月白淡如止水,眼眸不起波澜,道:“请你赔罪。” 那人终于回过神来,脸色铁青,呸了一声,敷衍又不甘地朝琉璃说了声抱歉,便骂骂咧咧地带着混混们走了。 “没想到这残废这么不好惹……” 琉璃眉间紧皱,道:“公子,他们更该向你赔罪,缘何就这么放过他们,我……” “琉璃。” 江月白轻轻摇首,淡然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世人反复,不必与他们计较太多,走吧。” “……” 琉璃不再多言,只垂了垂眸,一边推着江月白离开,一边悄然回首望了望那群人逃离的方向,唇畔抿起个恶劣的弧度。 有些事,江月白可以大度,她不能。 冤冤相报这种事,琉璃最喜欢了。 送江月白到裁衣裳的铺子后,琉璃便提出想去逛逛。江月白并不拘着她,托人量了她的身形,便放她走了。 深石巷,僻静无人。 暗光之下,琉璃身影凛冽地立在墙畔,棱锏在手中挽了一挽,顿时猎猎作响,冷厉而危险。 混混们面色微白,仰首望去。 琉璃咧嘴一笑,极其和善:“哟,好久不见。” “……你想做什么?!” 话还未说完,棱锏如疾风,已经没入身侧的石墙之中,震出几道令人胆战心惊的裂缝。 混混面如土色,双腿颤颤,顿时噤若寒蝉,心中连连发苦,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生得清丽绝美的小姑娘,竟是个行走江湖的狠角? 琉璃手持棱锏,眉眼染上冷淡的笑意,在他膝盖上轻轻敲了一敲:“你说江月白是瘸子,可你连瘸子是什么都不知道,怎能如此信口胡说呢?” 混混面如土色,口不择言:“姑奶奶!我错了!我知道瘸子是什么……您饶了我!” “不,你不知道瘸子是什么。” 琉璃摇了摇首,眼底漆黑如渊,语气淡淡:“不过等我把你打成瘸子,你便懂了。” 苦他人之哭,方能感同身受吧。 混混连声尖叫:“江月白!救命啊!” 琉璃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凶他:“闭嘴,你配叫他的名字吗?更何况你以为你叫江月白就有用了?我可是特意避开他来揍你……” “琉璃。” 身后传来一道温沉如玉的声音。 琉璃举着棱锏的那只手忽然就觉得沉重至极。 沉重到无法落下,到下一瞬间,她就顿时变得弱小又无辜。 “……” 琉璃缓缓回首,见江月白在巷口处,熙光从他清逸的身影后渡下,他面色难辨,瞧不出情绪。 温润如玉的公子江月白,应该不会喜欢凶神恶煞的江湖小贼吧。 “……” 琉璃神色凝结,欲言又止地放下双棱锏,行到江月白身前,挣扎良久,还是朝他道:“……你好,我是琉璃的双胞胎妹妹。” “……哦?” 江月白清眉微挑,眼眸中澜动些许,轻声笑道:“从未听她提起,你叫什么名字?” 琉璃举袖掩面,小声:“我叫玻璃。” “……” 少主慕少行 回落雪山庄的路上,余辉且长。 江月白一路都很沉默,不知在想什么。琉璃自知有错,亦不敢与他说话,快行到山庄前门时,江月白终于开了口。 他忽道:“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 琉璃一愣:“公子……” 江月白垂了垂眸,眼中满是清辉:“若非我有疾,何需让你也随我惹人非议,更不必持棱锏与人对峙。” 琉璃皱了皱眉,想起前世江月白的遗信,重重摇头道:“你没有让我受委屈,从来没有。” 江月白神色微凝,轻声道:“琉璃,江湖凶险难测,但躲不过一报还一报,你要收敛一些。” “我知道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琉璃愈感愧疚,俯身半蹲在江月白身前,抬起的眼眸雾色弥漫。 “什么都听我的……” 江月白语气一恍,险些沉陷其中。 他眼眸似清辉明月,悠悠凝望而来,默然些许后,缓缓道:“那便先将偷来的银两还给人家。” “欸?!” 琉璃神色瞬变,浮起不自然的心虚:“你怎么知道……” 身为神偷的弟子,方才在山下收拾那些混混时,她确实无意识地顺走了他们的钱袋。 琉璃心中挣扎,试图道:“一些小钱,就不必还了吧。” 受前世影响,她对别人的钱财莫名执着,按俗话说,就是掉钱眼里了。 江月白眉间微垂,竟似怅然道:“你方才说,都听我的……” “我去还我去还我去!” 琉璃顿时投降,一边连声作答一边疾步往山下走,“我这便去还给他们,晚膳前回来。” -- 第39页 江月白望着她匆匆离去的小小身影,袖摆满风,犹如轻盈跳脱的飞鸟远去在瑕山的山道上,不禁笑了笑。 “公子,您在笑什么?” 小尘推门出来迎接江月白,不禁奇道。 公子近来越来越爱笑了,一个月里笑的次数比往前一年笑的还多。瞧见这样的公子,小尘很高兴,却又好奇缘由。 江月白只是温声道:“没什么。” 小尘却瞧见远去的琉璃,惊呼道:“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小贼!” 山风分明凉爽,江月白却忽然如滚烫的水一热,拂了拂袖道:“你是说……琉璃。” “没错!” 小尘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一定是那个小贼太好笑,公子才笑了!” 江月白:“……” “也罢。” 他摇首失笑。 “……” 却说琉璃一路狂奔在还钱的路上,忽然间后知后觉地一顿,脚步微缓,回首喃喃道:“方才江月白……是在与我撒娇吗?” …… 落雪山庄的日子静好,琉璃听从江月白的话,跟着他念书作画,对弈弹琴,不知不觉间,双棱锏的戾气已洗去了几分。 琉璃越发收敛,江月白也渐渐与她说起从前的事。 他说,兄长江月翡大约年底便要成亲。琉璃问他要不要去赴婚宴,他沉默地笑笑,几分失神,却又不说话。 琉璃大感困惑,正欲追问时,一封锦书忽然送到了落雪山庄。 江月白伸出骨节分明的袖腕,让青鸟落于其上,拆开锦书,扫了几眼,却渐渐正色起来。 “怎么了,公子?” 江月白敛了敛眸,温声道:“无事,只是有客要来。” “谁要来?” “江府的恩人之子。” 江湖之中,最难了却的便是恩情。正派魔道,一念之间,长明山脉便如这一念,以北是名门正派江家,以南是极恶之徒魔教。江夫人怀着江月白时,无意在长明山脉遇险,恰好被彼时亦身怀有孕的魔教夫人所救。 江湖中正反两道势不两立,魔教更是恶名在外,江夫人虽感念魔教夫人的恩情,却也极少在人前提起。 后来,魔教夫人病逝,其子长成,名为慕少行。 近日,慕少行所佩的玄光剑折损,世上唯江月白能修。江夫人寄了锦书,道君少行不日便会拜访落雪山庄,让他接引一二。 江月白隐去魔教之名,将一番缘由告诉琉璃。 江湖中人视魔教为异己,与魔教有所牵连并非什么好事,故而他隐瞒了这一桩,以免琉璃日后被问责。 琉璃闻言,却道:“这份恩情,怎么要公子来偿还?” 江月白微微一笑,无奈道:“琉璃……” 落雪山庄的铜钟忽然震响三下,响遏行云,穿云裂石般,直直从松林下传到苍云巅。 听这声响,便知来者秉性不羁,绝非善类。 琉璃敛了敛眸,抽过棱锏,忽然笑道:“看来是恩人来了,我去给他开门。” 江月白望着她腰间棱锏,一时思量:“……” 带着两枚寒光凛凛的棱锏,是要开门还是要杀人。 山庄前,人群如云,黑沉沉一片。 立在其首的,是位却容貌出绝、神色冷冽的少年郎。他长身劲迥,眉若冷剑目似寒星,薄唇微微抿起,淡漠中藏着隐约的不耐。 “我以震响古钟,江月白怎么还不出来迎接。” “少主息怒。” 有随从连忙安抚道:“听闻江月白腿脚不便,想必下来需要花费些时间。” “哦。” 慕少行神色淡淡,没有半分怨怼,只是抚了抚长剑,理所应当道:“他腿脚有疾,当真能修好我的玄光剑?” 咣当—— 正说话时,山庄的大门被琉璃蓦然推开。尘土乍扬,拂了慕少行满面,他冷冷地敛了敛眉,越过霭霭沙尘,望向门后之人。 是个容貌绝丽的小姑娘,比之江湖第一美人苏月峨也不逊色。一身鹅黄流仙裙,挽了飞云髻,腰间两枚棱锏泛着泠泠光泽,绝非俗物。 还会功夫。 慕少行深眸紧敛,盯着琉璃的棱锏。 他打量琉璃时,琉璃也在打量他。纹金织锦玄色的大氅,润泽无瑕的白玉发冠,世间罕有的玄光宝剑…… 一看就价值不菲。 啊,好想偷! 可是为了江月白,她不能。心中虽然如是想,琉璃却忍不住目光,紧紧盯着慕少行的玄光剑,几分垂涎。 慕少行却误会了,疑道:“江月白是个小姑娘?” 琉璃回神,斜他:“你才是小姑娘,我是公子的侍女,来给你开门的,进来吧。” “胆敢对少主口出狂言!” 有随从拔剑相向,怒斥道。 琉璃挑了挑眉,淡淡道:“哟,有求于人,还敢如此嚣张。” 慕少行抬了抬袖,制止了随从。只傲然地抬了抬下颌,提步随琉璃踏入山庄。 随从们被琉璃拦在了门外。 “公子爱清净,落雪山庄亦容不下这么多人。” “少主!她!” 慕少行眉间微敛,呵笑一声,却很是淡漠道:“我不与女子计较,尔等下山等候,听从调令。” “是。” 琉璃不以为意,反手关上山庄大门,往苍云巅上去。她轻功极好,踏雪无痕,瞬息间便几丈开外。慕少行神色微敛,飞身跟上,竟丝毫不比琉璃慢。 -- 第40页 他忽然问道:“你的身法瞧些有些眼熟,师从何人?” 琉璃:“与你何关。” 慕少行神色微顿,如冰山冷冽的脸上终于出现一道裂缝。 想他魔教少主叱咤风云,自小便千呼万拥,风光无限,何曾受过如此冷待。 大约是这姑娘比较无礼罢了。 慕少行思绪微定,如是想。身为魔教少主,理应有气度万千,不与小女子计较。 然行到苍云巅,琉璃飞身到江月白身前,梨涡浅浅,目若月牙,笑道:“公子,人带来了。” 慕少行一顿,觉得哪里不对:“……” 瑕山寻玄铁 苍云巅上,慕少行深眸微敛,打量这江家这位隐居的二公子江月白。 江月白端坐在轮椅中,身影挺直,一身松白纹云衣衫,颇像世外之人。虽不能习武,但气息平稳,从前内力定是不浅。 可惜了。 慕少行生出一瞬感慨,便不再多想,将玄光剑递到江月白身前的石案。 “能修好吗?” 江月白接过玄光剑,拔剑出鞘,轻抚剑身,眸中映出一点剑茫,瞬息又隐没下去。 玄光剑伤痕累累,却仍旧一身锋芒,让人想起从前肆意江湖的日子。 江月白阖了阖眸,轻声道:“……能,不过需要一方玄铁。” “你府上没有吗?” “……” 从前是有的,不过都被琉璃锤烂了。 江月白一顿,却轻轻揭过,不提此事,只道:“瑕山以北的山脉矿洞中,或许会有。” “哦。” 慕少行闻言不以为然,理所当然地坐下,拢袖道:“那你为我去寻吧。” “喂!” 江月白尚且一言不发,琉璃却拍案而起,冽声道:“你有手有脚,自己不知道去找啊,没看见我家公子旧伤复发了吗?” “……” 慕少行本是魔教少主,自幼千呼万拥,素来习惯吩咐别人做事,经琉璃一提醒,才想起江月白有腿疾。 然而被琉璃吼也是很没有面子的一件事。 慕少行一顿,面色微敛道:“那你去寻吧,你家公子的事,不就是你的事吗。” “你说的……” 是什么屁话,可是又有那么些道理。 琉璃被这一呛,恍然间竟没接上。瑕山山脉凶兽出没,凶险异常,自然不可能让江月白去寻。 可是凭什么她要为这个人去寻玄铁?说到底,别人欠的债,本就不该江月白去还。 琉璃万分不情愿,冷冷地抱着衣袖。 江月白却无奈一笑,道:“山脉危险,还是让琉璃待在山庄中,我为少主引路,少主与我前去吧。” 闻言,琉璃顿时耷拉下脸,郁郁道:“公子,你待在家,我跟他去。” “琉璃……” “家里的玄铁是被我锤烂的,我应该去。” 慕少行闻言,不待江月白作答,便起身,抬眸给了琉璃一个淡淡目光:“走吧。” 琉璃撇了撇嘴,抽过棱锏,与他飞身往瑕山以北去。 “……” 江月白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他既为琉璃感到担忧,又为她那一句“家里”而动容。真是犹如三月天色,反复不定。 …… 瑕山以北山脉中,古树幽幽,怪石嶙峋,偶有深不可测的池潭隐藏在草木间,一不经意便会深陷其中。 琉璃用棱锏劈开杂草,带着慕少行往半山腰的矿洞走去。 慕少行望着她背影,忽然问:“小丫头,你待在落雪山庄伺候江月白,也是江家人?” 琉璃一顿,哼道:“现在还不是。” “……哦?” 慕少行思量一二,不解道:“现在不是,难道日后会是?” 琉璃眉间微扬,唇畔弯弯,回首意气风发道:“自然,终有一日,江月白会娶我的。” 慕少行终于回过神,敛眉道:“你喜欢江月白?” 琉璃不置可否。 慕少行却道:“他不喜欢你这样的。” 琉璃神色微凝,顿时严肃下来,斜他:“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又不是江月白。” “我自然不是江月白。” 慕少行眉间淡淡,一脸理所应当道:“难道你不知道,江月白他喜欢的是……” 轰隆—— 半山腰忽然传来一声震响,犹如惊雷凭空而落,打断了二人谈话。 琉璃与慕少行瞬间屏息,目色凝肃地望着声响处。只见一只巨大黑熊高高举起一块突兀怪石,朝山下的方向砸来。怪石震断古树枝干,砸出一个深坑。 二人面色微变,飞身躲避。 “这是守护玄铁的黑熊,皮毛坚硬,且通人性,很不好对付。” 琉璃与慕少行道:“我引开它,你去寻玄铁。” 不待慕少行作答,便持过双棱锏,飞跃而上,重重敲在黑熊脖颈间。黑熊吃痛,怒吼一声,挥掌与琉璃缠斗在一处。 慕少行皱了皱眉,却知比时不待犹豫,只能飞身行入矿洞间,搜寻所谓的玄铁。 然而矿洞地势崎岖,好不容易寻到晶石,却见其莹亮熠熠,光彩炫目。在这一堆奇珍异宝中,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玄铁。 “……” 慕少行神色微僵。 那黑熊不好对付,若在此处停留太久,只怕那小丫头会遭遇不测,她轻功与根骨的确极佳,但似乎修习时日尚短,道行还浅。 -- 第41页 慕少行思量一瞬,便放弃寻找玄铁,转身离开矿洞。 行出矿洞时,琉璃与黑熊正在激战,她中了一掌,唇畔流血,脚步也隐约踉跄。黑熊负伤累累,几乎狂怒。 瞧见慕少行,琉璃万分欢喜,心想终于能抽身离开了,于是问道:“你寻到玄铁了?” 慕少行摇摇头:“没有,我认不出玄铁。” 琉璃面色忽白,瞬间吐出一口血。 黑熊见机,顿时将她逼迫至悬崖边上。琉璃身影摇晃,身后是万丈深渊。 慕少行神色冷凝,抽出已经损坏的玄光剑,斩出剑芒,劈在黑熊背上。 玄光剑咔嚓一声微响,竟又裂开几道缝隙。 慕少行心中一沉,玄光剑有损,这一击未能彻底斩杀黑熊,那琉璃…… 果不其然,黑熊背上受伤,皮肉翻滚,吃痛下狂怒无比,似是同归于尽般扑向琉璃。 琉璃翻身躲避,却不受控制地坠下悬崖。 危急关头,一只素白却沉稳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将她从黄泉边上拉回。 “……公子?” 江月白俯身在悬崖边上,神色凝重,紧握住琉璃的手。 他在落雪山庄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琉璃。于是忍着腿疾爬上瑕山山脉,乍见琉璃要坠下悬崖,便不顾一切冲了上来。 另一侧,慕少行挥断玄光剑,终于将黑熊斩杀。 江月白容色似雪,苍白无比,将琉璃拢入怀中,袖手紧紧抚着她的发:“……对不起。” …… 琉璃醒来时,落雪山庄有雨。 松林潇潇,雨雾犹如行人心间的阴霾,迟迟不散。屋檐上,溅起些许水花,又落在草木幽幽的廊道里。 昏暗天光中,江月白缄默地坐在榻前,宽袖如云,垂眸深深地注视着琉璃。 琉璃一愣:“公子?” 见她醒来,江月白眉梢微松,连忙问道:“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琉璃摇了摇首,瞧他神色冷凝,十分沉重,便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我没事,不就是险些坠下悬崖……” 江月白目色一暗,温润的面容露出罕见的冷意。琉璃一顿,立即闭上了嘴。 “……” 只见江月白缓缓摇首,沉声道:“你说的对,这份恩情我不该还,不然也不至于牵连于你。” “公子……” “琉璃,这世上,没有哪一份恩情,是值得付出你去偿还的。” 江月白落下这一句话,便替琉璃掖好被衾,独自离开了屋舍。 落雨的窗檐下,双棱锏戾气又悄然消散几分。 山庄东南处,是炼器的暗室。玄光剑锋芒凛冽,泠泠剑身泛着锐利的光,摆放在檀木盒中。 江月白将它递给慕少行,淡淡道:“玄光剑已修好,慕公子请下山吧。” 慕少行接过剑,垂眸瞥了一眼,反手将剑收回剑鞘中,却并未动身离开。 “……” 江月白抬了抬眸,瞧他。 他神色微凝,思量片刻,终于问道:“那小丫头如何了?” “你是说琉璃……” 江月白眉间微敛,不动声色般:“已安然无恙,劳慕公子挂怀。” 慕少行长指叩了叩剑鞘,薄唇微抿,淡淡道:“江二公子似乎很不愿提起那小丫头,说来奇怪,你向来独来独往,连江府也甚少回,怎么就留了一个小丫头在身边?” “奇怪……” 江月白微微一笑,抚袖道:“魔教少主秉性淡漠,素来不过问他人之事,怎么就问起琉璃来?” “……” 慕少行沉默些许,似乎也在思量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她眸若繁星,却目中无他。还是为她心心念念江月白,舍身为江月白去死的模样决绝又孤敢。 慕少行无从得知,只觉得很想将琉璃带走。 他神色如常,漫不经心地握着玄光剑剑柄,道出心里话:“我挺喜欢那个小丫头的,身手好,人也忠心,你把她给我吧。” 江月白丝毫不显意外,只拂了拂袖,眉间似雪,语气如玉:“恕不能从命。” 暗室昏沉,隐约听见山野间雷声轰鸣。 慕少行身姿冷峻,有意无意地拨动玄光剑,语气低沉:“我乃魔教少主,身后有千军万马……” 江月白轻轻抬袖,触及暗室中的机关。刹那间,无数暗器冷箭翻涌袭来,似鬼魅般幽幽地对准了慕少行,下一瞬便能夺他性命。 一切只在一瞬间,慕少行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目色如刀,清冽斜望,语气微凝:“……江家二公子,有些本事。” 江月白亦是清冷,送客道:“少主慢行。” “……” 慕少行眉间沉敛,对峙一二,终究还是冷哼一声,收回玄光剑,转身踏步离开暗室。 成王败寇,在落雪山庄一日,便奈何不了江月白,他没什么话好说。 只是山高水长,江湖终有再见之日,难道江月白,会一辈子留在落雪山庄吗? 慕少行顿了顿,回首望来,似劝谏似冷淡,道:“江月白,飞鸟岂可忍笼雀之苦。” 说罢,转身离开。 青鸟为探看 慕少行辞别了江月白,遥遥见了琉璃一面,便携着玄光剑离开落雪山庄。行到山脚处,浩浩荡荡的教徒迎了上来。慕少行欲从袖中摸出魔教圣令,却只摸了个空荡荡。 -- 第42页 他眉间微拧,从袖中摸出一颗圆润珠白的石头。 谁偷了他的圣令,留下一颗分文不值的石头? “……” 慕少行忽然侧了侧首,眉峰沉敛,遥遥望向身后隐藏在松林海间的落雪山庄。 “少主,这是……” 魔教护法瞧见石头,上前禀告道:“此乃我教教徒袖手婆婆之物。袖手婆婆每偷一回东西,便会留下一颗白石。可……” 可袖手婆婆身为魔教教徒,虽一惯浪迹天涯,但好歹知晓慕少行少主的身份,怎会对少主下手呢? 慕少行捻了捻白石,问:“袖手可曾有过弟子?” 护法答:“听闻她曾收留过一个孤儿,不过不曾记在我教名下。” “有趣。” 慕少行眉间飞扬,忽然笑了笑,将那颗白石往空中一抛,然后利落收入掌中,背道而驰,往山下去。 “少主,不去寻我教圣令吗?” “送她了。” 慕少行仗剑而行,骑着赤马,在山涧中疾驰而去。 落雪山庄,苍云巅上。 琉璃坐在回栏旁,掌中挂着一枚玄黑漆金的令牌,无声观望。 总觉得,这枚从慕少行身上偷来的令牌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江月白从不提及慕少行的身份,言语间很是避讳。那些人唤他少主,又是哪个门派的少主? “你在做什么?” 江月白温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公子。” 琉璃回首之余还不忘将令牌藏好,行到江月白身前,笑道:“苍云巅的雾和霞真美,我在观赏呢。” 江月白遥望雾霞,又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是吗,我倒觉得它们一成不变,看久了也倦了。” “那公子为何不下山去,云游四海呢?” “……” 江月白一默,不答反问:“那琉璃想去云游四海吗?” “我?” 苍云巅的风拂开,吹动墨发飞扬,衣诀如云。琉璃面若春花,回首笑了笑:“公子在哪里,我的四海就在哪里。我只要待在公子身边,这一生便以足够。” 江月白深恍,良久,垂眸问:“为何?” “因为……” 琉璃狡黠地拧了拧眉,笑道:“温柔的人胸怀四海,顶天立地。故而公子在哪,哪里便有天地四海。” 她说着,还拂袖比划。 殊不知,一时不慎,那枚令牌便无意滑落出来,正好掉在江月白衣摆畔。 琉璃:“……” 糟糕了,又让江月白知晓她偷东西了。 那一瞬间,她脑中思考出无数个可能,是骗江月白这枚令牌是自己的,还是说这是慕少行遗落之物,亦或是将令牌扔下苍云巅,销赃灭据。 一瞬后,琉璃叹了叹气,还是选择坦白:“公子,我有一事……” “我有一事要与你坦诚相告。” 江月白眉间一敛,俯身拾起那枚令牌,忽然打断了琉璃。 他抚了抚魔教圣令,随后轻轻递到琉璃面前,郑重道:“此乃慕公子之物,慕公子临别前,曾与我道他心悦你,我不曾问你心意,便擅自送走了他,实则有过。” 琉璃一愣:“……公子。” 江月白目色无瑕,如飘渺云雾,道:“你若有意,便携着这枚令牌,往长明山……” 他的话还没说完,琉璃敛了敛眸,忽然夺过令牌,扬手将其往空中一扔。令牌瞬间坠落在山涧之中,不见踪影。 江月白神色一顿,恍然望来。 琉璃拂了拂袖,笑魇如花,忽然问道:“公子,你为什么要送走那人?是不是喜欢我,舍不得我?” “我……” 江月白心中乍然一紧,微微悸动,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好欢喜。” 琉璃忽然俯身搂住江月白的脖颈,言笑晏晏道:“公子不必悔过,你舍弃大度留下我,我最最欢喜不过了!” 江月白被她扑了个满怀,鼻息香气清甜,不禁无奈又局促,耳畔微红,叹道:“琉璃,男女授受不亲……” “我不管。” 琉璃无赖至极:“谁让你腿脚不便躲不开?” 江月白怔然一瞬,不禁失笑,犹豫些许,终究还是抬袖摸了摸她柔软如绵的墨发。 ……着实有些堕落了,他想。 “小贼!你伤才好就占我们公子便宜!” 小尘抄着扫把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 落雪山庄的喧嚣又掀开了帷幕。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转眼间冬日已至,松林萧瑟,连苍云巅的云雾都流动得缓慢了些。 江月白披着银狐大氅,端坐在茶烟袅袅的暖阁中,拾起一枚白棋,温声道:“落棋写要舍弃杂念,方能纵观全局,以静制动,以无见有……” 琉璃捏着黑子,裹在雪色绒毛间的俏脸紧紧皱成一团,不甘道:“公子胡说,我分明没有杂念,也赢不了公子。” “你没有杂念?” 江月白眉梢微挑,淡淡笑道:“那你方才总瞧我做什么?” “我……” 琉璃心中一虚,抿唇笑了一下。 “下雪了!” 小尘的声音从廊坊上传来。 抬眸一望,长空中果然下起了柳絮般的茫茫冬雪。雪色无瑕,落在浩淼无垠的天地间,如银幕伫立,画卷般的绝美。 -- 第43页 琉璃惊叹一声,扔掉棋子,去接落下的雪:“公子,下雪了,我们去瞧瞧吧!” 江月白沉吟些许,缓缓道:“可你还没学会解这一局棋……” “无妨无妨!” 琉璃将铜金暖炉塞到江月白手中,便推着他往雪幕中走,笑道:“公子会了,就是我会了。” “无赖。” 江月白笑了笑,却也任由她去。 一只有着江家家纹的青鸟却在此时冲破云雾,飞上茫茫素雪的苍云巅,盘旋几许,往江月白手中落。 制凤冠霞帔 苍云巅上,琉璃为江月白撑着纸伞,遮去漫天风雪。却遮不住一只青鸟足爪上绑着锦书,盘旋着落在江月白袖腕上。青鸟有灵,似与江月白相识,亲昵地歪头蹭了蹭江月白的衣袖。 锦书用朱红锻带系着,江月白神色微恍,凝望着锦书,却迟迟不拆开。 琉璃察觉,问:“公子?” “……” 江月白回神,无言一笑,拆开锦书。 是江家寄来的信。 江家大公子江月翡,与苏家苏月娥喜结连理,将于二十日后成亲,故而邀江月白下山赴宴。 前世琉璃离开得早,并不知这一遭。 “苏月娥?” 琉璃一恍,前世江月白死在苍云巅时,有位新妇打扮的女子,在他身前哭得伤心至极,似乎便叫这么个名字。 “公子识得这位姑娘吗?” 江月白一顿,将锦书收入袖中,轻笑道:“苏姑娘,兄长,我,自幼一起长大,自然是识得的。” “哦,青梅竹马。” 琉璃神色瞬间淡下来,索然无味般叹道:“真好啊,我也想与公子做青梅竹马。” 江月白无奈一笑:“你我相识过晚,如何能做青梅竹马。” 若往后能长相守,又何必介怀所谓的青梅竹马……江月白心中微动,抬眸望向琉璃。却见她神色思量,皱眉道: “那公子要去赴宴吗?” 江月白沉吟一下,道:“自然是要去。” 琉璃瞬间沉下脸,为江月白撑着的那把纸伞任性地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江月白似是不曾察觉,缓声道:“……你到落雪山庄以来,还未曾远游过。长明山景色迤逦,江家所在的云霞城繁华热闹,我带你,小尘一同前去看一看,可好?” “好啊!” 琉璃眼眸乍亮,瞬间又把伞移回江月白发顶。 “……” 江月白无声笑了笑,悄然拂去袖上的落雪。 既要出一趟远门,又是寒冬时节,便免不了早做准备。琉璃与小尘将山庄的花草都收入阁中,又打开库房,收拾起了衣物。 开了藏着宝器的暗室时,琉璃险些被眼前的金光闪瞎了眼。 在江月白,她克制忍耐,已经很久没有偷东西了。乍见到如此多的珍宝,琉璃险些没忍住。 小尘暗中观察,及时道:“我们是要寻送给大公子的礼物,不是来偷东西的。” “……我知道。” 琉璃撇了撇嘴,挣扎着挪开了目光。 然余光无意间却瞥见一个沉香木盒中,竟放置霞光溢彩,明珠熠熠的凤冠霞帔。 “这是……” “这好像是公子送给苏小姐的成亲礼,在你还没来落雪山庄之前,公子便在做这凤冠霞帔了。” 琉璃眉间微顿,隐约不对,问道:“你可以知道那苏月娥跟公子有什么关系?” “你问我啊……” 小尘面色微凝,哼了一声,悄悄道:“我也是听说。那苏小姐并非良人,从前本来与我们公子两情相悦的,可自从公子伤了腿,便跟大公子好上了。在那之后,公子便搬来了落雪山庄……” 琉璃蓦然回首,神色凝重:“哦,原来不止是青梅竹马,还是白月光。” “那江月白,还喜欢她吗?” 琉璃捧着凤冠霞帔,问出心中所想。 小尘:“我怎么知道。” 琉璃:“……” 也是,她怎么就不安至此,竟然向小尘一个孩子询问。这种事,合该问江月白才对啊…… “你们二人,在密谋些什么?” 江月白清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正所谓背后说人长短,总是心虚。小尘急促起身,琉璃掌心一晃,手中的凤冠霞帔就这么掉落,一颗东珠咕噜噜滚到了江月白脚边。 “……” 江月白恍然些许,拾起那枚东珠,细细观望。 琉璃心中更是不安。 正所谓先发制人,她咳了咳,阴阳怪气道:“美人如玉,凤冠霞帔,公子真是好有心哦。” 江月白眉间微挑,沉吟一声:“……” 小尘却打断道:“琉璃,你好酸哦。” 琉璃一噎,哼道:“我说得哪里不对了,若非有心,怎会早早便亲自做凤冠霞帔。我来落雪山庄那么久,也不见公子送我。” 闻言,江月白轻笑一声,语气温润道:“你又不嫁人,送你凤冠霞帔做什么。” “……” 琉璃又是一噎,道:“等我有朝一日嫁人了,你送我凤冠霞帔吗?” “你要嫁给谁?” 江月白神色难辨,眸中微凝,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直将琉璃问得哑口无言。 整日待在这落雪山庄,除了小尘便只有江月白,还能嫁给谁? -- 第44页 琉璃陷入沉默,许是瞧出二人氛围不好,小尘也谨言慎行地不说话。 终究还是江月白缓了缓神色,轻声道:“你若嫁人了,我便送你……” 话一顿,他思及有朝一日琉璃当真要嫁作人妇,心中竟如巨石般沉重,眉间一敛,久久无言。 琉璃见江月白脸色不好,问道:“送我什么?” “送你离开。” 江月白一顿,淡淡道。 琉璃:“……” 好气哦,但还是要忍住。 “唉,萍水相逢的小贼怎么比得上青梅竹马呢,我早就该知道了。” 琉璃半是认真半是做作地将凤冠霞帔放入沉香木盒,忧郁道:“公子放心,这凤冠霞帔一定会好好交到苏小姐手中的。” 江月白闻言失笑,俯身将东珠塞到她手中,悠悠道:“不必送了,那江湖小贼顽劣无赖,费尽了我的心力。半年前,这凤冠霞帔便没再做了,如今尚未完成,怎好送到他人手中。” “诶?!” “凤冠霞帔不必带……” 江月白缓缓起身,垂眸似笑非笑地瞧了琉璃一眼,却是与小尘道:“那两坛上品陈醋也不必带了,已经够酸了。” 说罢,离开库房。 小尘一时不解,追了上去:“陈醋?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带了陈醋……” 琉璃独自留在原地,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尚有余温的东珠,脸颊微烫,虚咳道:“不争气,不争气。” 江家江月翡 云雾破晓,乍见金光泼顶。待雪停下来,寻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江月白便与琉璃等一起下了山。一路山水迢迢,行到云霞城外,已是七日之后了。 年末之际,又逢江、苏两大世家结亲大礼,城中张灯结彩,朱红华盏坠满西楼,锦缎摇曳,好不喜庆。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衣着不凡,想必是出自江湖世家,前来赴江月翡婚宴的。 一入城,琉璃立在江月白身后,目光流转,盯着那些人瞧。 小尘问:“你总瞧人家做什么?” 琉璃面不改色,坦然自若道:“江湖险恶,危机四伏,我在戒备四周,懂吗?” “……” 江月白微微一顿,虽然不曾回头,却总觉得琉璃是在觊觎人家身上的钱财。 他思量些许,道:“城中有一座万宝阁,其中珍宝无数,绝世罕见,我带你们去瞧瞧吧。” 一提万宝阁,琉璃耳朵都竖了起来。 江月白道:“……只是,你若想要什么与我说,我为你买,不能去偷。” 琉璃顿时举手起誓:“我绝对不偷!偷了是小狗!” 江月白一笑,带着他们二人去了万宝阁。万宝阁犹如玲珑塔,伫立在繁华的云霞城中央,光是那一檐坠着明珠的朱红檐角,便能窥见其奢华之地。 入了万宝阁,阁中有人识出江月白身份,不出片刻,阁主便亲自前来,邀江月白一叙。 不提江家势力庞大,这万宝阁中不少价值连城的宝器,还是出自江月白之手。 琉璃便与小尘在万宝阁中闲逛。 “这枚红耀石珠钗乃前朝之物,千古难寻,其色艳丽,犹如天边无尽晚霞,又名为天霞。” 一位侍从捧着玉盘,为一位衣着不凡,容貌出众的公子讲道。 却又有另一位侍从道:“这枚白耀石玉佩出自名门器师之手,色泽润丽,白壁无瑕,如皎皎月色神圣不可侵犯,又名月玉。” 那位公子眉间微凝,显然是在思量。 他抬手欲拾起那天霞,却又顿了顿,拿起了月玉,道:“这枚玉佩,更与我妻相配。” 琉璃盯着他瞧,总觉得这眉眼有些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 小尘瞥了她一眼,忽然道:“你已经有公子了!不能再去瞧别的男人了!花心大萝卜……” 此话一落,顿时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 那位公子微微一顿,侧首扫了琉璃几眼,神色微恍,又微不可闻地垂了垂眸,并不言语。 仿佛一幅不容冒犯的模样。 琉璃恨不得打死小尘。 虽然这位公子确实俊俏,但断不然让人误会她是见色起意之徒。 琉璃冷哼一声,掐了一把小尘的脸,道:“我不过是看这位大哥似乎不是真心爱自己妻子,才多瞧了两眼而已。我对公子的心日月可鉴,可不容你侮辱。” 话落,那位公子的侍女顿时拍案道:“大胆狂徒!我们少主对少夫人的心意岂容你污蔑!我看你一定是觊觎我们少主……” 说罢,拔出一小截佩剑,来势汹汹。 琉璃护着小尘往后一步,却笑道:“哦哟,还拔剑呢,好嚣张我好害怕。” 神色里,却没有半分害怕的模样。 那位公子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有一股素来身居高位的威严,问:“请问这位姑娘,为何这么说?” 琉璃丝毫不畏惧,从容笑道:“公子分明喜爱艳丽无边的天霞,夫人却是圣洁无瑕的月玉,对吗?” 那位公子一顿,目光落在天霞上。 琉璃叹息一声,故作老成道:“公子既然不爱你的妻子,便早日与她和离吧,一生苦短,何必耽误了自己与别人呢。” 那公子终于抬眸正视琉璃,缓声道:“小姑娘,你还不懂,世上有些事,并非是你不爱便能不去做的。” -- 第45页 “我不懂。” 琉璃懒懒道:“这世上,我只做我爱做的事。” 她笑了笑,又道:“你好可怜。” 其实琉璃倒也并非真要嘲讽这位公子,只在报复方才那侍女的盛气凌人罢了。毕竟手持双棱锏,又本非善人的琉璃,还是一身的锋芒。 果然,那侍女闻言怒气冲冲,终于按捺不住,顿时拔剑飞来。 琉璃清冽一笑,抽出双棱锏,脚踏一方玉石,左手轻巧拨开长剑,右手持锏重重在剑身敲落。 棱锏锐利至极,只一瞬便将长剑敲出一道裂缝。 那公子神色一凝,一惊叹这小姑娘的身法了得,二惊叹这棱锏至刚,实在是一方宝器。 听她方才说“我们公子”,真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人物,让如此一位高手随行在侧。 这一边,琉璃衣诀飞扬,一脚踢开长剑,棱锏已经在侍女的面前几寸处落下。 到此处,又蓦然停顿。 琉璃笑了一下,收回棱锏,并不伤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是无所谓,但再因为肆意妄为连累江月白就不好了。 “……” 那位公子深眸凝敛,行礼问道:“冒犯问一问姑娘,姓甚名谁?” 琉璃神色慵懒,淡淡道:“我姓江……” “姓江?” 那位公子微微一恍,浮起些许温和笑意:“这倒巧了,在下江家江月翡,与姑娘同姓。” “江月翡……” 琉璃眉间皱了皱,捂起下颌作思量状。 小尘惊道:“是公子的兄长!” 江月翡亦是一讶,问:“二位……与舍弟相识?” 琉璃面色一变,凝重些许。 眼前这位,是江月白舍命相救的兄长江月翡,可她方才对着人家一顿冷嘲热讽,还拎着棱锏揍了人家侍女…… 琉璃神色变幻几许,忽然扬起一个谄媚的笑,对江月翡轻声道:“原来是江家少主江公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冒犯了您?您能否原谅我的无知……忘了方才这一切呢?” 江月翡一顿,显然是不明白这个嚣张的小姑娘为何一瞬间变了脸色。 下一瞬,他恍然间又有些明白了。 因为江月白从楼道后来,唇畔间挂着无奈的笑意,语气却很是纵容,道:“琉璃,你在做什么?” 这位琉璃姑娘,浑身一僵,浅笑着回首,弱弱道:“公子……” 江月翡不动声色,心中却莫名怅然。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也有软肋。 只一瞬,他便恢复江家少主的从容与兄长的模样,行到江月白身前,语气动容,感慨道:“月白,为兄终于能见你一面了。” 江月白俯身行礼,笑道:“月白无礼,才来拜访兄长。” “你本是江家的人,谈何拜访。” 江月翡摆了摆手,道:“母亲已经收拾好春景院,等着你入住,走吧,我们回江府再叙旧……” 说罢,有意无意瞧了琉璃一眼,似乎在思量该不该带她去江府。 江月白颌了颌首,温和道:“这是小尘,我收养的孩子。这是琉璃,我……” 话及此处,却不知该如何说。 琉璃与他之间的羁绊,不是主从二字便能道尽的。 江月白笑了笑,语气如玉:“……我的人,一路跟随我从落雪山庄而来,不必防备。” 江月翡若有所思地颌了颌首,吩咐人引路,道:“走吧,马车在阁外……” “等等。” 江月白忽然轻声开口,一双清眸悠悠望向琉璃,朝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摊开掌心。 众人一默,不解何意,只有小尘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 琉璃神色微顿,撇了撇嘴,慢吞吞地从袖中摸出一枚纹鱼玉佩,撒娇道:“我也不是故意偷他的东西嘛,谁让他的侍女欺负我……” 江月翡沉稳的面色微变,摸了摸云袖,满目讶异。 这小姑娘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偷走了他的玉令。 江月白无奈又温和地瞧了琉璃一眼,叹道:“我也并非有意违背诺言,此乃江府玉令,并不能买给你。” 提及此处,琉璃才想起那句“偷东西就是小狗”的话来。 众目睽睽,琉璃雪容微绯,俯身凑到江月白耳畔,举袖遮掩,低声:“汪汪汪。” 众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却一瞧,暧昧至极。 江月白耳畔温热,清眸凝顿,无言地瞧了她一眼,扣住她的皓腕,道:“……走吧。” 这一幕江月翡瞧在眼中,心中已有思量。 弟弟虽然待人温和,却也守礼有度,唯在这位小姑娘身上,难得地纵容了…… 江月翡若有所思地带着江月白等人上了江府的马车。侍从们收拾行李,在人群中,隐蔽角落里,江月翡瞧见江月白语气轻缓,笑意悠悠地问琉璃:“你何时起姓江了?” 琉璃垂了垂眸,身上的锋芒悉数消散,蛾眉轻蹙,柔声道:“我孤苦无姓,向公子借一借姓,不过分吧?” 江月白附和地颌颌首:“不过分。” 琉璃眼眸似星,熠熠乍亮,话里有话道:“那我以后,也能跟公子姓吗?” 江月白抚了抚袖,容色如玉,温声道:“……你若真这么想,待到了江府,我让母亲收你为义女,我们情同兄妹。” -- 第46页 琉璃神色顿时沉下,起身拂袖,也不推江月白了,沉声道:“不理你了。” 小尘接过轮椅,疑惑道:“公子,她又生哪门子的气啊?” 江月白清眸微垂,其中笑意悠悠,唇畔也抿起浅浅的弧度,轻笑道:“……不知。” “您不要这么惯着她……” 小尘推着江月白向这边走来。 江月翡缓缓收回目光,心中已经知晓大概。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被自己的弟弟无意地晒了一把。 棱锏锋芒显 江府为江湖世家,其中楼阁恢宏,宛若群山连绵起伏。假山林立,奇珍异宝随处可见,又有一番婉约之感。到了有容殿中,大殿宽阔,见数根朱红的圆柱拔地而起,一方圆台立在大殿之中,气势凛然。 来客们气息深测,内力不凡,或背靠圆柱而立,或坐在宴席之中,举杯默饮。更有甚者,不羁地坐在横梁之上,俯瞰众人。 江月翡接引着江月白与琉璃,道:“……又逢江湖比武大会,各方豪杰便正好齐聚江府,在此一较高下。” “是江二公子……” 人群中,一声低吟响起。无数双眼睛纷纷望来,带着威压,犹如巍峨重山,落在江月白身上。 殿中一时弥漫着寂静。 江家二公子,擅制宝器,锋锐无比,若能得到一把他制的宝器…… “江二公子久居瑕山,真是难得一见!” 西域行者魏疆手持白檀金刚杵,往前一跃。金刚杵重重地落在地面,震碎了玉石,掀起尘土,拂在江月白身前,映得他面容飘渺。 魏疆微微一笑,语气低沉道:“能否请江二公子,看看我这把金刚杵?” 话才落,金刚杵往前一横,朝江月白面上扫来。 铛—— 铮鸣之音乍响,一枚棱锏抵在金刚杵上,使它半分都不能再动弹。 众人面色各异,沿着那枚棱锏往上瞧。容貌绝丽,神色淡淡,一身青衣的小姑娘,护在江月白身前。 魏疆内力深厚,金刚杵奇重无比,这个小姑娘竟能以一枚棱锏挡住他? 琉璃握着棱锏,朝面色凝重的魏疆笑了笑:“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江月白抬了抬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金刚杵上轻轻一抚,沉吟道:“金刚杵至刚却易折。若不修理,不过太久,便会断裂。” 魏疆面色一变,这枚金刚杵乃是西域重宝,跟随他已久,素来惹人艳羡,他提到江月白面前,便是要他称赞几句,谁知江月白却如此说道。 殿中一片哗然。 “原来西域金刚杵,也不过如此……” 魏疆感到十分难堪,冷冷道:“江二公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这金刚杵乃西域灵宝,一杵便能震断巨石,你如今只怕连提都提不动吧,还敢口出狂言,也不怕人笑话……” 话一落,人们面色变幻几许,又暗暗道:“这也是……” 江月翡环顾四周,正欲说话。 琉璃眼睑微垂,却淡淡道:“大哥,我们公子好言劝说,你不要不识好歹。” 魏疆眉眼幽幽,沉声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从方才就……” 铛铛铛—— 瞬息之间,三声清脆铮鸣接连响起,在众人都反应不及时,琉璃已然抬起棱锏,云袖飞决,在金刚杵上连敲三下。 太快了! 金刚杵发出轻微的一声响,紧接着,三道裂缝蔓延而开。 琉璃清冽一笑,晃了晃棱锏,懒懒道:“这不是碎了吗?我们公子哪里说错了。” 魏疆面色僵硬,一时无言。众人神色错愕,心中震惊不已。江月翡眼睑微垂,若有若无地瞧了琉璃一眼。 嚣张,他心想。 一片寂静之中,还是江月白沉吟一声,抚上金刚杵,缓缓道:“刚烈易折自古便是宝器的弱点,魏公子不必介怀。这枚金刚杵,待我修护一二,便不会再断裂……” 魏疆闻言,面色松缓一二,连忙道:“如此便有劳江二公子了。” “哼。” 琉璃轻轻哼了一声。 江月白无奈一笑:“琉璃……” “原来这位姑娘叫做琉璃,不知能否与姑娘比试比试武艺?” 一名执剑少年来者不善,悠悠笑道。 江月白容色一敛,显然识得这少年,唤他:“阿浪,琉璃来江府并非是为了比试武艺……” “月白哥,此言差矣。” 少年朝江月白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江湖之中,切磋乃是常事。琉璃姑娘三锏震断金刚杵,武艺高强,比试一二又何妨?” 琉璃敛了敛眸,瞧出这位少年是在针对自己。虽然不知为何,不过她并无畏惧。 “自然无妨。” 琉璃抽出棱锏,与少年共立在殿中的圆台上。 少年笑了笑,挽了个剑花,便直奔琉璃而来。他的剑法极快,佩剑显然也是宝器,剑刃锐利,削铁如泥。 琉璃仰身避开,以棱锏拨动剑身。 火花飞溅,眼前微微刺眼。 琉璃恍然间想:这枚长剑,好像也是出自江月白之手。他跟江月白是什么关系?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那少年便趁虚而入,长剑一晃,直奔琉璃手腕上来。 “釜底抽薪。” 江月白沉声开口,说出一句他曾教过琉璃的剑招。琉璃神色微沉,往后退去,左手持锏拨到长剑之下,才堪堪避开这一招。 -- 第47页 少年皱了皱眉,又拔剑攻来。 “沧海一粟。” 江月白轻声道。 琉璃闻言朝少年扔出一枚棱锏,棱锏飞驰,少年侧身躲避,下一瞬,琉璃竟已逼迫身前,使出一招江家剑法,以锏为剑,刺向他的面门。 少年堪堪以长剑作挡,却已输下此局。 “月白哥!” 少年愤愤不平,诉苦道:“你怎么在一旁指点她!” 琉璃也来了劲,不屑道:“不用公子指点,我也能赢你!” 少年哈了一声,脚踏案台:“你明明就差点被我打断手了好吧?!” “那是因为我在走神!” 琉璃不甘示弱,也蹬上案台,恶声恶气道。 “你走什么神?!” “你那把佩剑……” “阿浪,怎可与姑娘家争执。” 一道温柔如月的女声缓缓传来,。殿中人纷纷回首望去,见江湖美人苏月娥衣着翩翩月色流仙裙,步步莲华,容色素雪般清雅,踱步而来。 苏月娥美目流转,在江月白身上停顿一二,才望向那少年。 少年名为苏浪,正是苏月娥的弟弟。 至于他为什么找琉璃的麻烦,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姐姐。” 苏浪不情不愿地行到苏月娥身后。 苏月娥与江月翡对视一眼,才朝琉璃柔声道:“姑娘慧眼如炬,这枚长剑,本是月白送与我之物,我后来又传给了阿浪。没想到今日被姑娘瞧出端倪来。” 琉璃闻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轻不重道:“公子送你的长剑,你怎么转手就给弟弟了?” “……” 江月白微微一默,并不言语。 自然是因为苏月娥要与江月翡成亲,从前的往事都该断得一干二净了才是。 苏月娥面色亦是一滞,不过一会儿,又笑道:“那姑娘是希望我收着这枚剑,还是扔了这枚剑呢?” 琉璃长叹一声,回首望向江月白,惆怅笑道:“我希望它烂掉,渣都不剩。” 江月白眉梢微挑,清眸浮起些许无奈,唇畔微弯,无言地摇了摇首。 苏浪沉了沉脸:“你!” “……” 苏月娥抬袖制止了他,朱唇微抿,含笑道:“难得相逢,何必大动干戈。我曾得到一座玲珑棋盘,不知能否邀请姑娘切磋一二。” 比武可以,但是下棋,琉璃最不喜欢了。从前在苍云巅上,每次江月白教她下棋,她都百般推辞…… 可如今苏月娥明显有意为难,她怎么退缩? 琉璃面不改色,道:“好啊。” 江月白瞧出她眼中的心虚,亦想起从前苍云巅教她下棋时,她总说出头疼,眼睛疼,甚至还说耳朵疼,让他吹一吹这种无赖话…… 他跟着琉璃到殿中,看苏月娥命人摆出一幅棋盘,二人各执一子,开始对弈。 苏月娥的棋,从前也是他教的…… 琉璃对弈之中,显然是发现了这一点,回首瞪了江月白一眼,仿佛在说“都是你干的好事”,而没有半分“我当怎么初没好好学习”的悔过之意。 江月白挑眉一笑,容色清雅,仿佛事不关己。 “……” 琉璃郁郁地垂了垂眸,执起一枚黑子,却久久落不下去。苏月娥聪敏,棋艺甚高,已经将她逼入困境了。 苏月娥微微一笑,轻声:“姑娘怎么不下……”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江月白俯了俯身,从背后拢住琉璃,轻轻握住她的手,移到棋局一角,在她耳畔低语:“……下这里。” 众人瞠目结舌,唯有江月翡早有预料,面不改色地垂了垂眸。 在江月白怀中,耳畔是他温雅如玉的低喃,鼻息是他清冽的袖香,琉璃怦然心动,神魂颠倒地侧首瞧了瞧他。 这张脸,绝世无双。 江月白亦是侧首,二人近在咫尺。 琉璃眨了眨眼,忽然道:“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江月白长睫微颤,竟是在认真思量,良久后,沉吟一声:“不可以,人太多了。” 没人就可以了吗! 琉璃眼眸微亮,双手不禁握上棱锏。众人一瞧:好啊,敢情这是想杀人灭口呢。 咚—— 苏月娥重重敲落一枚棋子,语气失去从容,沉声道:“姑娘,棋还没下完。” “……” 琉璃撇了撇嘴,无奈又坐下。 好在江月白陪在她身侧,指点她与苏月娥比试。不出片刻,琉璃便渐渐反败为胜了。 琉璃大喜,回首自然而然地抱住江月白脖颈,叹道:“公子,你好厉害!” 江月白躲避不及,在众人暧昧的目光下,虚咳一声,拍了拍她的脑袋:“松松手。” 苏月娥丽眉深蹙,终于出了声,道:“你在无理袒护她。” 江月白微微一顿,面不改色,从容道:“我与琉璃不分彼此,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琉璃一恍,回首望了望江月白的侧容。 苏月娥拂袖起身,语气微颤,却故作镇定:“不,月白,你是在与我置气,气我当年……” “阿娥。” 江月翡抬袖按了波苏月娥的肩膀,示意她别再说下去。苏月娥一顿,缓缓回神,不甘地瞧了琉璃一眼。 琉璃却顿了顿,瞳孔黑白分明,紧紧地审视着江月白,质问道:“真的假的?” -- 第48页 她心中不安,在想:江月白难道真的旧情难忘,故意与苏月娥置气,才对自己百般温柔? 江月白抬了抬眸,眸色清冽,却忽然反问:“我在你眼中,是这种幼稚之人?” 琉璃一噎,气势弱了半截:“诶?” 江月白又抬袖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谁指点你的剑术?” 琉璃:“我……” “谁教你下棋?” “……对不起!” 琉璃俯身赔罪,诚恳又卑微。 回神之际,又察觉江月白那不动声色的温柔,不禁心中一喜,俯身又扑向江月白。 琉璃在他耳畔低语:“你就原谅我嘛,我什么都听你的……” “……” 江月白耳畔微红,清眸中却染上一缕深意。 他又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琉璃三番两次的撩拨,许是无意,但实则令他难以平静。 什么都听他的…… 江月白思绪有些远。 “……月白?” 江家父母从大殿中来,打断了江月白的思绪。 江月白拍了拍琉璃的脑袋,示意她起来,才温声行礼道:“父亲,母亲。” 出奇的是,今日江家父母瞧都不瞧他一眼。 他们二人相视一眼,目色震惊又复杂,复杂中隐约惊喜与欣慰,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琉璃。 谁?这个抱着他们儿子的小姑娘是谁? 琉璃镇定自若地眨了眨眼,语出惊人:“爹,娘?” 江月白:“……咳!” 重回春景院 大殿之中,琉璃语出惊人,江月白雪容乍绯,不由得重重咳了几声。 琉璃睨了他一眼,眉梢弯弯道:“公子不是说,要请您的双亲收我为义女,我们二人情同兄妹吗?” 叫一声爹娘不过分吧? 江月白品味这一番话,心叹这小丫头怎还如此记仇。且不说当众唤爹娘多惹人遐想,他又并非真的想与她结为兄妹…… 试问谁不知成了兄妹之后,便不能…… 江月白收回心神,朝江父江母恭敬行礼,温声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才来看望。” 江父察觉他言语中的几分客气,不由得一涩,叹息道:“我们一家人,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江母亦是感伤,暗暗垂眸抹泪。 自从江月白伤了双腿,江家立江月翡为少掌门,苏月娥与江月翡定亲……诸多变故纷涌而来,一夜之间,年少的江月白就变得缄默无比。本就内敛的他从此便远居落雪山庄,很少回过江家。 也曾鲜衣怒马,又怎能忍陷于泥垢。 正因如此,江湖中不少势力才觉得江月白势单力薄,对落雪山庄中的宝器虎视眈眈。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何况江月白还是个有腿疾的世家公子。 江月白只是笑了笑,不见喜怒哀乐,每年回江府,便是这么个光景,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 不过今年似乎还是有些不同。 江月白想起琉璃,与父母道:“这是琉璃,与我一起住在落雪山庄,已有半年有余。” “原来她叫琉璃……” 江母露出欣喜之意,亲切地握住琉璃的手,感伤之余又道:“已有半年,怎又不见你写信提起过?真是位好姑娘,长得俊俏又机灵,多大了?家在何方?可曾婚嫁……” 话说着说着,便不对劲了。 江月白无奈摇了摇首,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母亲,您不要吓着她。” 苏浪:“我看她嚣张得很,不吓着别人就不错了。” 江月翡闻言亦默默颌了颌首。 “……” 苏月娥忽然笑了笑,温婉道:“母亲问得是,琉璃是个女儿家,留在落雪山庄难免惹人非议,日后耽误了姻缘便不美了。” 她指了指苏浪,半真半假道:“说来我这个弟弟亦不曾娶妻,不知琉璃姑觉得他如何?” 苏浪面色乍变,连连摇首:“我又不是嫌命长,可不敢娶这么个……” 苏月娥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 琉璃闻言抚了抚下颌,竟仿佛在认真思量苏月娥的话。 在她思量时,众人均是沉默,怀着各异的心思,不约而同地望来。 琉璃终于摇了摇头,叹息道:“多谢苏姑娘美意,苏公子年少英才,是难得的好儿郎……” 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 众人的心缓缓回落。 “可是什么?” 琉璃柔情似水地瞧了江月白一眼,娇羞地拍了他一掌,叹道:“可是我若是离开落雪山庄,公子和孩子怎么办啊?” 众人的心一瞬间冲破云霄。 公子他们知道,是江月白,但是孩子……什么孩子?谁的孩子??! 向来沉稳的江父最先绷不住,问江月白:“……孩子一事,是真的?” 江月白被琉璃那一掌拍得恍然,以琉璃的思维去想了片刻,缓声道:“孩子是有……” 众人震惊,心中掀起滔天大浪。 江母语气颤抖,喜从中来,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回落雪山庄了,留下来娘亲照顾你们。” “……咳。” 江月白无奈咳了咳,笑道:“母亲想必是误会了,落雪山庄还是要回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 -- 第49页 江母睨了江月白一眼,不再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维护二人的关系,而是说教道:“你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还不为了琉璃和孩子着想吗?好了,不必多说,你们快去春景院歇着吧,这刀光剑影的,多不好……” 江月白:“……” 一家人告辞了殿中的来客,暂且离开。 江湖各人们看完戏,又乍然间想,如今江月白与江家有和解之势,那日后落雪山庄便不易觊觎了。 琉璃要的便是这个局面。 江月白沉敛,不会主动与江家亲近,她便推江月白一把,让他彻底远离前世被围攻至死,而江家迟迟才来的困局。 到了春景院,江月白与江家人在书阁说话。琉璃独自拥着金丝纹鱼暖炉,懒洋洋地坐在银狐裘毯上,惬意地饮上一盏龙井茶,看庭中草木珍稀,雪色融融。 她仰首瞥见檐下那渡了光华的银铃,抚了抚双棱锏,叹道:“有钱真好。” 即便偷个大半辈子,只怕也没有江家这么有钱。 “你说我要偷多少年,才能像江家这么有钱?” 江月白摒退侍从,独自回到庭中时,入耳便是这么一句话。 这丫头……给他惹出一个烂摊子,想的竟然还是偷东西? 江月白用着锦衣裘,不动声色地行到琉璃身前,在她对面坐定。 琉璃顿时直起身,讨好地朝江月白笑了笑,给他端茶递水:“公子,你们家的龙井真好喝,您也喝一口?” 江月白白皙似雪的长指沿着杯沿微转,道:“烫。” 琉璃立马端起茶盏,吹气道:“我给您吹一吹。” 吹罢,又觉得不够,道:“我再为您尝一口,看看还烫不烫。” “……” 江月白无奈接过那盏她饮过的茶,置于案面之上,似笑非笑道:“你可知我为了同他们解释,花费了多少时间?” 琉璃虚咳一声,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语气低低:“我又没有说错,小尘也是孩子嘛……” 江月白悠悠瞥了她一眼,端起龙井想饮一口,察觉这是她喝过的,又无奈放下了。 虽然与母亲解释清楚了,但她似乎很是喜欢琉璃,势必要留琉璃在江家住一段时日。 江月白开始思量江家有哪些东西是琉璃不能偷的,哪些是能偷的。 别住着住着,家都被她偷光了。 琉璃却忽然捧着脸,盯着江月白瞧。 真好看啊。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间微微一皱,那惹人遐想的模样,真是令人心动不已。 江月白回过神,道:“……你瞧我做什么?” 琉璃:“你刚才说,人太少了,我不能亲你……” “……咳。” 江月白咳了一声,心中纷乱,觉得口干舌燥,不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忽然顿住。 这盏茶,琉璃喝过的。 “你……” 江月白心里乱糟糟的,语气也局促:“你为什么想亲我?” 琉璃被这一问,顿时也不禁红了红脸,道:“我……喜欢。” 江月白闻言一顿,唇畔翕动,却并未言语。春景院中飞雪忽落,沿着那道儿时的廊檐斜斜落在琉璃发间的玉簪上。 玉簪是江月白送她的,春景院是江月白年少时的住处,他曾在这里习剑练武,作诗抚琴,从未有其他女子跟他在这里共渡过黄昏,赏过冬雪,说出让他脸红心跳的话。 江月白忽然之间想将琉璃永远留下。 他微微俯身,替她仔细擦落发间的雪。琉璃仰了仰首,与他视线相撞,二人鼻息交融,目色朦胧。 “……” 江月白擦雪的那只手越来越慢,清眸凝敛,缓缓俯身。 琉璃心中悸动,直直地瞧着他清远的眉眼在眼前放大,令人眩晕。 “公子,我家小姐邀您一聚。” 庭外传来苏月娥侍女的声音。 江月白一顿,琉璃也一顿。 “哼。” 琉璃郁郁寡欢地敛了敛眉,神色极其不悦。看来这苏月娥对江月白真是旧情难忘,只是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在这个时候来? 就差一点点…… 江月白忽然轻笑一声,俯身在她眉间落下缱绻的一吻,随即起身,语气低哑道:“等我回来。” 琉璃愣愣地抚了抚眉间,直到江月白清雅的身姿隐没在飞雪之中,才回过神来。 她捂了捂脸,在银狐毯上滚了两圈。 但是那一晚,江月白很久都没有回来。 月色又朦胧 赏月阁中,月色朦胧,有素雪蒙蒙落下。阁中炭盆里的银炭蹦出火光,噼啪地一声响。 苏月娥沉默着拨弄了好一会儿炭火,才低眉道:“你真的不怪我吗?” “……” 江月白端坐在她对面,闻言一顿,缓缓摇了摇首。 这并不是苏月娥想要的答案。 江月白骂她也好,冷落她也罢,都好过如此云淡风轻地摇头,仿佛对往事已经释怀,也不在意她这个人了。 苏月娥恍若隔梦,垂泪道:“世家联姻,苏家要我与江家少主成亲,有什么不对?你或许觉得我爱慕虚荣,贪恋权势,可自古以来,就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她话及此处,潸然泪下,好不可怜。 江月白唇畔微动,终于轻声道:“我不介怀。” -- 第50页 “可……我介怀。” 苏月娥容色微白,心有不甘道:“你可还记得从前你在春景院埋下过一坛酒?那时你许诺于我,等我待嫁之日,便与我一起开坛对饮……” 提到这酒,便不得不说起云霞城的一个习俗。少年郎在庭中埋下清酿,待及冠之日取出,赠予心爱的姑娘,二人对饮,便能白头偕老。 可是如今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苏月娥已经要嫁给江月翡,又如何能赠她清酒? 江月白眉间不露痕迹地皱了皱,语气平缓道:“你若喜欢喝酒,来日我备上几坛,送给你做嫁妆。” 他起身道:“夜深了,我该回了。” “你回哪?” 苏月娥眼眸浸满苦涩,忽然上前拥住江月白,喃喃道:“你不要走,不要去那位琉璃姑娘身边……” 江月白一顿,眉目沉凝:“……” 春景院中,月色弥漫,悄然无声。 琉璃拥着厚重的斗篷,坐在廊下等江月白回来。 可江月白很久都没有回来。 想想也是,他们两个人青梅竹马,情深谊厚,只是因为变故才错过了彼此。如今重逢,难免忆起往昔,互诉衷肠…… “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 琉璃遥望无边夜色,沉默一瞬,掀案而起。 去他的海阔天空!退一步越想越气! “江月白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说……” 琉璃忍无可忍,起身行到庭院中,焦躁地走来走去,恍神之际脚边忽然绊到什么东西,险些摔倒。 定睛一看,却是半截埋在土里的酒坛子。 “……” 琉璃扒开黄土,落寞地坐在庭中树下,叹息一声,拔开酒坛封口,举起豪饮。 “……好安静。” 没有江月白的春景院,又冷又安静,只有烈酒,才能使她暖和一些。 江月白匆匆回到春景院时,已是夜深时分。一入庭中,便闻得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漫在四周。 他一愣,沿着月色摸索,在廊下瞧见一手扶着酒坛,一手撑着下颌的琉璃。她双颊绯红,眼眸迷离,秀气地打了个嗝,显然是醉得深了。 春景院哪来的酒? 江月白目光落在那酒坛上。 巧了,不正是他曾埋在院中那坛吗。 “……” 无奈叹息一声,江月白将身上的大氅取下,俯身披在琉璃身上,温声道:“怎么喝酒了?” 琉璃抬了抬眸,目色迷茫,泛着细碎的光,问:“来者何人?” 江月白笑了笑,轻声:“在下,江家月白。” “江月白……” 琉璃喃喃重复一遍,恍然间清醒几分:“就是那个我一直在等的人。” 江月白心中愧疚,眉眼低垂:“我……” 琉璃却忽然晃了晃脑袋,揪住他的衣襟,凶巴巴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其实凭心而论,她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才回来”,但酒劲上头,话到嘴边,就变了个味。 江月白被她凶得一怔,便想解释几句。他本想早早回来,可苏月娥一时想不开,竟说要轻生。他不得已留下劝说,从佛法讲到轮回,引经据典,一番训诫,总算镇下了苏月娥。 虽不知那些话苏月娥听进去多少,但一说完,江月白便匆匆回春景院了。 他知道,琉璃还在等自己。 但他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一个喝醉了的琉璃。 琉璃捂着眼睛:“你不要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江月白唇畔不禁弯了弯,替她捂住耳朵,道:“不想听应该挡住这里才对。” 琉璃却忽然皱了皱鼻翼。 她神色凝重,捻起江月白披在她身上的大氅,嗅了嗅,抬首瞪着江月白:“你的衣裳上有其他人的味道!” 江月白挑了挑眉:鼻子倒真灵。 下一瞬,琉璃愤愤地扔掉了大氅,又凑到江月白衣襟前嗅了嗅。 江月白忽然感到不妙。 果然,琉璃气道:“这件衣裳也有!扔了!” 话不多说,伸手就来扒江月白的衣裳。 江月白不禁重重一咳,容色微绯,无奈去捉她的手腕,低哑道:“琉璃,别闹……” 奈何琉璃手腕灵活,已然将魔爪探到江月白腰间的锦带上。 江月白腰身一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压制住她。情急之下,一手扣住琉璃的双腕,俯身覆下,以修长的身体禁锢住了她。 琉璃被逼迫得不能动弹,挣扎了两下。 “你放开我!” 江月白语气低沉,目色深深道:“别动。” 琉璃挣扎累了,醉意袭来,渐渐也不再动了。长睫一垂一垂,嘤嘤道:“……垃圾江月白。” 说罢,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挣扎,恹恹欲睡。 江月白无奈一笑,想起什么,却又轻轻唤她:“你方才喝的那坛酒还有剩吗?” “……什么?” 琉璃语气渐低。 “方才那坛酒,可还有剩?” “没有啦!全都进了我的肚子!我厉害吧?嘿嘿嘿……” 江月白沉吟一声:“这样……” 可按云霞城的习俗,少年要与心爱的姑娘一起喝下清酿,方可白头偕老,相守一生。 江月白思量一瞬,目光落在琉嫣红的唇上。 -- 第51页 他顿了顿,俯身吻住她的唇,轻轻抵开她的皓齿,汲取她嘴中那清冽的酒香。 琉璃半梦半醒,呢喃一声:“……公子。” 良久,江月白才堪堪起身,按捺住心中的燥热,抿了抿薄唇。 如此,也算是与她共饮了。 …… 翌日,晴空初霁。 琉璃在头疼欲裂中醒来,昨夜的记忆断断续续,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唯一能确认的是…… 琉璃抬眸望了望纹竹青纱帐,这里,是江月白的卧室。 惊然起身,回首瞧见江月白端坐在榻前,递来一盏汤,淡笑道:“……醒了,喝碗醒酒汤。” “……公子。” 琉璃心虚地接过汤,心想着昨夜没有酒后乱性,对江月白做了什么吧? “昨夜,琉璃没有做错事吧?” “……没有。” “那就好……” 江月白如玉的清眸微微一垂,却又道:“只是险些扒了我的衣裳罢了。” “噗——” 琉璃一口醒酒汤险些喷出来。 “不过……” 江月白面不改色,淡淡道:“我也亲了你,我们扯平了。” 琉璃顿时觉得方才的汤喷早了。 江月白亲了她?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亏大发了。 “……哪里扯平了!” 琉璃语结良久,才憋出几个字道:“我不记得了,不作数!” 她拽住江月白的衣襟,委屈道:“再来一次。” 江月白一恍,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她那红润的唇上,眼前不禁想起昨夜那旖旎的场面。 他垂了垂眸,缓缓俯身。 “月白,今日是小年,你与月翡他们一道,带着琉璃去城中逛逛……” 江母从阁外来,瞧见江月白与琉璃这一幕,话戛然而止。 不远处,江月翡与苏月娥并肩而立,亦将这一幕瞧在眼中。江月翡只是顿了顿,苏月娥容色微白,苦笑一下。 昨夜,江月白那守礼的举动还历历在目,今日,她瞧见的又是什么? “……” 江母咳了咳,意味深长地掩上门:“娘亲来的不是时候,你们继续。” “夫人……” 琉璃一窘,起身唤她。 江月白却忽然俯身靠近,不容置疑地在她唇畔亲了亲,然后起身,留下个清雅的背影,语气难辨道:“……走吧。” 魔教入云霞 小年夜,城中灯火通明。 江月白、琉璃、江月翡及苏月翡四人同游在云霞城繁华的夜街上。 行到清河畔,见有文人雅士正在对对子,人群之中,有侍从捧着一颗皎白无瑕的东珠。 东珠主人道:“诸位,谁若能对下我的对子,我便将这东珠赠予他!” “快出对!” 闻言,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东珠主人摇头晃脑,忽然瞧见江月翡与苏月娥二人,笑道:“凤落梧桐梧落凤。” 江月翡微微一顿,接:“珠联璧合璧联珠。” 东珠主人道:“绿水无忧,因风皱面。” 苏月娥笑了笑,从容道:“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三人来来回回接了几个对子,看客们纷纷叫好。有人认出这是江家少主与苏家小姐,便叹道:“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 琉璃默默听了一会儿,忽然问江月白:“公子,你不去对对子吗?” 以江月白的学识,轻而易举便能赢下东珠,如今却作壁上观,莫不是因为腿疾而感到自卑,不愿出头吗? 江月白却讶异地挑了挑眉,反问道:“你想要那东珠吗?你若想要,我便去对。” 琉璃亦是不解,道:“我并不想要,公子何出此言?” 江月白唔了一声,淡笑道:“既然你不想要,我何必去取。” “这、这样啊……” 琉璃闻言神色微恍,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原来江月白不去对对子,只是因为她不想要这颗东珠罢了。 云淡风轻的江月白,也好令人心动。 她思量些许,忽然低笑道:“公子说得是,何必为了一颗东珠浪费心神。再说了,我想要,可以去偷……” 江月白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琉璃眨了眨眼睛,笑道:“……才怪呢!” 二人说话间的功夫,江月翡与苏月娥却已将东珠赢下了。江月翡将东珠递给苏月娥,苏月娥群若有所思,忽然朝琉璃走来。 “这东珠我已有几颗了,不如送给琉璃吧?” 琉璃打了个寒颤,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她警惕道:“我不要。” 苏月娥闻言竟也不强求,只是温婉一笑,叹息道:“既然你不想要,那便算了。” 然而,二人立得相近,苏月娥话才落完,却在江月翡与江月白视线死角,悄然将东珠放到琉璃的衣袖里。 她的动作很轻微,几乎不可察觉。 若不是琉璃师承袖手婆婆,恐怕真的察觉不了了。 看来苏月娥果然来者不善,一招栽赃陷害,是要污蔑她偷东西吗? 琉璃不动声色地拂了拂袖,心叹:可惜了,不用栽赃陷害,她就是偷东西的贼。 但别人硬让她“偷”的东西,她还真不乐意偷了。 琉璃忽然朝前一步,抬袖擦了擦苏月娥的脸颊,面不改色道:“姐姐,你妆花了。” -- 第52页 苏月娥猝不及防,一时窘迫不已,思量一瞬,柔声道:“谢谢妹妹好意……咦,你的袖中是什么?” 琉璃一瞬间放下衣袖,欲盖弥彰地藏在身后,抿唇道:“没什么……” 这番举动引起了江月翡与江月白的注意。 苏月娥微不可闻地弯了弯唇,面上却忧色重重道:“可我方才好像瞧见,你袖中藏着我的东珠。” 琉璃皱了皱眉,语调乍高:“我没有!” “那你藏着袖子做什么?” “因为袖子里有……” “有什么?” 琉璃眉眼低低,欲言又止,一幅为难模样:“……” 江月翡心生不忍,劝道:“月娥,既然琉璃不愿说,那便别勉强了,或许是你看错了,琉璃怎么会偷……” 话及此处,想起曾经被偷掉玉令的往事,江月翡一顿,没能说下去。 嚣张又肆意的琉璃,倒真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唯有江月白,眸中清然,坦坦荡荡,没有半分审视地望着琉璃。 苏月娥长叹一声,言辞惋惜道:“我倒也并非稀罕那一颗东珠,琉璃若真的想要东珠,我怎会不给?但若是去偷,那便……” 至始至终,琉璃都沉默不语。 江月白忽然轻声道:“琉璃没有偷你的东西。” 江月翡与苏月娥皆是一愣:“……” 江月白指了指苏月娥的发髻,语气难辨道:“你的东珠,不是别在发间吗?” 苏月娥伸手去摸,脸色蓦然一白。 这颗东珠,何时起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了她的发髻间?发间的步摇太重,多了这一颗东珠竟也没察觉。 江月翡瞧了瞧苏月娥,眉间一皱,若有所思。 苏月娥勉强笑了笑,语气生虚:“那,那她袖中藏的是什么?” 琉璃阖了阖眸,不悦地哼了一声。 江月白神色微缓,心知她又藏着什么坏主意呢,便悠悠问道:“琉璃,你藏了什么?” 听到江月白开口,琉璃才睁开一只眼,唇畔渐弯,从袖中唰地抽出一张纸,递到江月白眼前,狡黠笑道:“藏着写给公子的情书!” 江月白眼前乍恍,眉间微挑:“……” 琉璃清了清嗓子,道:“我给公子念一念,啊,公子就像天上的云,软软绵绵,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口。公子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咳!” 江月白容色乍绯,当着江月翡与苏月娥的面,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还气,无奈接过琉璃的“情书”,纵容地睨了她一眼,仔细收入袖中。 “我知道了,回去再慢慢看。” 琉璃唇畔弯弯,狡黠地摊了摊手。 一场闹剧似乎落幕了,又似乎没有。 江月翡沉默些许,神色凝肃,忽然与苏月娥道:“月娥,你误会琉璃了,向她赔罪。” 苏月娥一愣,面色微白:“连你也向着她……” 江月翡摇了摇首,难得严厉:“是非曲直,你知我知,何必强词夺理。此次是你做得不对,我们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 江月白闻言不语,只是拂了拂袖上本不在的尘埃,似乎也在等苏月娥一个赔罪。 苏月娥望了望他们二人,忽然恨恨将手中东珠往地上一扔,失笑道:“你们都变了……” 说罢,转身朝人群中去。 江月翡面色微变,连忙去追:“月娥……” 才动了动脚步,又一顿,回首瞧了江月白一眼。 琉璃挑了挑眉:“……” 江月白亦是一默,轻声道:“兄长去吧,琉璃在云霞城人生地不熟,我留在此地陪着她。” “……” 江月翡无言叹息一声,颌了颌首,便去寻苏月娥。 然过了许久,江月翡神色微急,匆匆回来,身侧却没有苏月娥的影子。 他望着江月白与琉璃二人,语气焦急:“月娥不见了,到处都寻不到她。听闻近日魔教教徒下了长明山,盘旋在云霞城四周,我担心……” 听到魔教二字时,琉璃无意察觉,江月白眉间重重地皱了皱。 ……想来还是担心苏月娥的吧。 琉璃心想,于是道:“公子了解苏小姐,或许知道她去了哪,也一起去寻一寻吧。” 江月白恍了恍神:“琉璃……” 琉璃笑了笑,神色轻松:“我没事的,天底下能奈何我的人,没有几个,公子放心地走吧。” 不知想到什么,江月白眉间凝敛,终究还是道:“你先回江府,若是遇到魔教的人,便远远避开……” “嗯。” 于是江月白随着江府的人,一起去寻苏月娥了。 琉璃独自立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她无言立了许久,俯身拾起脚畔那颗被苏月娥扔掉的东珠。 “我们都被扔下了啊……” 其实琉璃不怪江月白,若江月白不顾苏月娥的死活,那他便不是他了。只是人前大度,人后吃苦,心中总是莫名惆怅。 “姑娘让一让,让一让嘞……” 一位鬓发花白,挑着菜篮的老婆婆忽然打琉璃身边过,无意推了她一下,连忙佝偻着身子赔罪:“对不住,对不住。” 琉璃尚在出神,下意识道:“没关系……” 老婆婆笑了笑,挑着菜篮便要晃晃悠悠地离开。 -- 第53页 琉璃却忽然拽住了她的手臂,头也不回,淡淡道:“……婆婆,偷了我的东西就走,不好吧?” 那婆婆意味深长地一笑,撂下菜篮,直起身道:“小丫头许久不见,本事倒没退下。” “……” 琉璃闻言惊讶地瞧了她一眼,后知后觉:“婆婆?你怎么在云霞城里?” 眼前这位,不正是教了她一身本事,来无影去无踪的袖手婆婆吗? 袖手婆婆无奈一笑,拉着她往酒楼中去,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又见慕少行 夜色无声,行人稀少,苏月娥独自沿着河畔往前走,神色寂寥,不知该去哪里。 她想起从前的往事。 江月白曾与她乘舟同游,曾与她策马长街,曾在绵绵细雨中为她打伞,可这些,如今都一去不返了…… 是苏月娥抛弃了江月白,她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可在瞧见琉璃时,苏月娥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地彻底。江月白朝琉璃笑时,那温柔又无奈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嫉妒得快疯了。 若这世上没有琉璃…… “哟,这是哪家的小美人独自游街,要不要哥哥陪你走走?” 一举止轻浮的黑袍男子拦住了苏月娥。 苏月娥面露厌恶道:“滚。” 那男子也不生气,反而更轻浮,上来勾苏月娥的肩:“小美人脾气还挺大,不错,爷就好这一口……” 苏月娥神色极冷,已经准备抽出佩剑。 “右护法。” 清冷如霜的声音响起。 玄衣墨冠的少年郎,容色俊秀,身姿冷峻坐在赤马之上,单手执剑,轻轻隔开了那人与苏月娥。 “少主。” 右护法瞧见慕少行,连忙恭敬行礼。 慕少行神色淡淡,瞧也不瞧苏月娥,一漠然道:“我等入云霞是来寻人,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右护法嘿嘿笑了两声,连忙回到慕少行身后,道:“少主说得是。” 苏月娥戒备地盯着慕少行瞧。 不知哪一门派的少主,内力深不可测,衣着不凡,坐骑是千金难求的大漠赤马,却从不曾见过他。 目光落在玄光剑上时,苏月娥一愣,拦住了慕少行:“等等!你这佩剑……是江月白锻的吗?” 慕少行终于瞧了她一眼,皱眉:“你认识江月白。” “自然认得。” “哦……” 慕少行神色微顿,问:“那琉璃呢?” 他无意间晃了晃玄袖,露出一截魔教圣令。 苏月娥既惊又疑,道:“你是魔教中人,与那琉璃是何关系?!” 慕少行敛了敛眸,神色寡淡:“与你无关,只是若你有琉璃的消息,来找我。” 他扔出一枚令符,随即转身离开。 苏月娥接过那令符,瞧见上面刻着胧海书阁几个字。胧海书阁是云霞城一座平平无奇的书阁,想必里面有魔教的探子。 魔教……江月白的锻剑,琉璃藏东珠的手法…… 袖手婆婆? 苏月娥神色微恍,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她收起令符,目色深沉,转身往江府中回,很快便与江月翡等人相遇。 …… 隐于深巷的小酒馆中,灯色昏黄,稀稀落落坐了几座的客人,举杯畅饮,醉意深深。 琉璃见四下并无江湖中人,便问袖手婆婆:“婆婆,您怎么到云霞城来了?这种满是名门正派的地方,很危险的!”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袖手婆婆斜了她一眼:“你一个小偷,怎么跑到江家去了?” 琉璃虚咳一声,道:“我们不一样嘛,您是名闻天下的神偷,人人喊……不对,人人仰慕。而我除了江月白,没人知晓我是小偷。” “呵,你是初入江湖便被江月白困住了,才无法去偷东西吧。” “……” 琉璃眉间一抽,无法辩驳。 袖手婆婆说得对,若没有江月白,她应当早就去浪迹天涯,行走江湖了。只是此“困”非彼“困”,她是心甘情愿留在江月白身边的。 “我乃奉少主之命来云霞城,你不必过问。” “少主?什么少主?” 琉璃心中有疑,问:“从前便听闻婆婆有入一教,却不知是哪一教?” “这你就不用管了。” 袖手婆婆乃魔教中人,此事鲜有人知。 魔教是江湖各派的对立派,人人得而诛之,琉璃是袖手婆婆捡来的孩子,不曾入教。这是袖手婆婆的本愿,望她不必与名门正派为敌。 袖手婆婆思量些许,忽然问道:“我问你,你一个行走江湖的小贼,怎么在落雪山庄这种名门正派的地方安居了?!” 琉璃眉眼低垂,道:“婆婆,江月白为人很好……” “我有说他为人不好吗?” 袖手婆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叹道:“我是说你不好,你一介江湖小贼,若被世人知道,早晚玷污了人家的名声。” 琉璃:“???” “我劝你还是偷掉落雪山庄的宝贝,趁早离开。” 袖手婆婆本性暴露道。 琉璃眨了眨眼,眼中浮起狡黠之色,笑道:“婆婆,这你便不懂了,落雪山庄的数之不尽,我一个人怎么能偷完呢?” -- 第54页 袖手婆婆听她话里有话,侧耳道:“哦?” 琉璃悠悠叹了一声,拍了拍衣襟:“我要嫁给江月白,这样落雪山庄的所有宝贝都是我的了!” 袖手婆婆:“……牛。” “……” 江月白匆匆来寻琉璃时,坐在小酒馆的窗檐外,隐藏在夜色之中,听到这一句话。 他神色恍惚,久久回不过神。 酒馆之中,袖手婆婆打量了一会儿琉璃,后知后觉,道:“可那江月白,会娶你吗?” 琉璃一噎,亦是浮起几分怅然。 江月白待她很好,可是不是真心喜欢她呢? 琉璃想了想,道:“他不娶我,我娶他咯。” “……” 空气中传来两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袖手婆婆顿了顿,起身道:“罢了,看得出你是真心爱慕那江月白。日后便好好做人,努力留在落雪山庄吧。” “婆婆,你去哪?” “少主召唤,我得归教了。” 袖手婆婆与琉璃作别,一瞬间隐没在夜色之中。 琉璃望了望天色,心中一紧。 糟了,一不留神已经这么晚了,若江月白回江府没瞧见她…… 琉璃匆匆起身,迈出小酒馆。风掀起她的衣摆,她一顿,忽然回首,眼中尽是惊讶。 “……公子?” 江月白朝她一笑,温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苏月娥找到了吗?” 江月白颌了颌首,道:“兄长寻到了她,二人已经回府了。我见你迟迟不归,便来寻你。” 夜色无声,云霞城中行人寥寥,琉璃推着江月白往回走,街上华灯柔和,为粼粼水波渡上温柔的光芒。 一路,江月白都很是沉默。 琉璃试图与他搭话,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很害怕被丢下的人。” 终于,江月白开了口,琉璃顿时侧耳倾听。 他头也不回,凝望着那一江月色,语气轻轻:“因为害怕被人丢下,故而总是先丢下他人。去落雪山庄,对江家避而远之,甚少与你谈起过往……皆是如此。若有一日,你要弃我而去,我亦会先抛弃你。” “公子……” 琉璃刚想说自己不会丢下公子,江月白却又开了口。 他轻声道:“可是琉璃,人都会变,我也变了。即便有朝一日你会远走,我也有些话想与你说……” 琉璃心中忽然悸动几下,语气轻飘飘的:“是什么话?” 江月白却笑了笑,温和神色里竟几分不安:“……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 琉璃:“……” “你拿双棱锏做什么?” “咳,没有。” “想对我严刑逼供?嗯?” “……咳。” 袖手婆婆离开琉璃,便往魔教的院落中去。她轻功极好,落地无声,但仍然引起了少主慕少行的注意。 江家与苏家联姻,江湖豪杰齐聚云霞,慕少行此时率领着一众魔教教徒下了长明山,并非明智之举。 虽然袖手婆婆知道,慕少行的武功,在满城中少有人敌。 她也知道,慕少行下山,是来找琉璃。 慕少行隐在夜色中,身姿冷峻,抚着玄光剑,问:“你找到她了吗?” 袖手婆婆犹豫了一瞬,只这一瞬,便被慕少行看破了。 他淡淡道:“你找到了,她还在江月白身边?” 袖手婆婆只能点了点头,思量片刻,向前道:“少主,为什么非要寻琉璃呢?其实我教浩大,根本不缺她这一个教徒……” 慕少行没有作答,反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寻她?” 袖手婆婆一愣,理了理思绪,缓缓道:“那孩子对江月白心存爱慕,一心一意地要留在江月白身边。可是少主,一旦与魔教惹上关系,江湖所谓的正派又岂能容她留在落雪山庄?上天有成人之美,求少主成全。” “人人都说江月白好。” 慕少行抚摸着玄光剑,淡淡道:“父亲称赞江月白,说他是有情人。他说有情才能率领魔教,才能心怀天下。我不懂,执剑者,何需有情。可遇到琉璃时,我隐约懂了一些,故而我等她出落雪山庄,入云霞寻她,有何不对?” 袖手婆婆久久无言。 身为魔教的少主,慕少行自幼便冷漠无情,执着玄光剑高高在上,对除了掌教之外的事漠不关心。 人人都习以为常,认为少主应该如此。 除了教主,没人想过少主也该有情,也只是个十九的少年郎,应该与心爱的姑娘策马同游,共看长安花。 袖手婆婆心中仿佛压着两座大山,一座是琉璃,一座是慕少行。 慕少行却忽然笑了笑,神色中露出从未见过的落寞:“可是若将她寻回,就是无情了,对吗?” 袖手婆婆心中大为感慨,敬畏道:“少主……” “罢了。” 慕少行心中顿悟,最终选择释怀。 那时离开落雪山庄,他就与琉璃远远错过了,只是他还执迷不悟,想着再见她一见。但入云霞城这几天以来,他看过三次热闹,走过十五条长街,去过十七座酒舍,没有一次与琉璃相遇,连擦肩而过都没有。 有的人,天生没有缘分。 一封请帖却被胧海书阁的暗线送到眼前。 -- 第55页 那是一封婚宴请帖,洒金的玉版纸上写着江月翡与苏月娥的名字,宴会在江府,日子在十天后。 慕少行目色如渊,语气低沉:“谁送来的?” 暗线答:“苏月娥。” 琉璃入魔教 江月翡与苏月娥成亲之日很快便要到了。 越来越多的江湖中人涌向江府,也许是忙着办婚宴,苏月娥没再来寻琉璃麻烦。 但奇怪的是,琉璃连江月白也很少见到。 每逢清晨,他便离开江府,往城中去,直到暮色时分才回来,问他做什么,他也不说。 琉璃试图悄悄跟在江月白身后,却被他一瞬间识破。 “……我有要事在身,你在家等我。” 江月白用那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 琉璃百思不得其解,郁闷地坐在屋檐上,目送江月白的身影消失在江府门前。 好在,双棱锏的戾气并未涌起。 转眼间,便到了江府大喜之日。 锣鼓喧天,十里红妆绕着云霞城拖曳而去,城中人们立在街道两侧观看,见江月翡身姿端正,容色俊美,坐在赤马上,后面跟着朱红的华盖。 来客们纷纷涌入江府,朝江父江母道喜。 琉璃被江母带在身旁,与来客们问好。 “您的霞羽扇真好看。” “哪里哪里……” “可惜不能偷过来。” 琉璃面不改色地盯着人家那把名贵的扇子瞧。 那人一愣,错愕地望向江母,问:“这位是您认的义女?” 江母笑着摇摇头。 那人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您的义女,如此顽劣……” 江母道:“是我将来的二儿媳。” 那人话锋生生一转:“与你家二郎很是相配。” 琉璃:“谢谢,我也觉得。” 正好过来的江月白听着这一句话,无声地挑了挑眉。 ——江家二郎风评被害。 “……” 很快,吉时已到,江月翡与苏月娥在殿中准备拜堂成亲。看客们纷纷过来湊热闹,琉璃被人群推开,只能远远瞧见江月白坐在前面。 喧嚣的人群中,他朝她投来一个目光,示意她别慌。 正待此时,一声传呼却令满堂一瞬间寂静下来。 “魔、魔教,慕少行到——” 众人回首,瞧见逆光之处,慕少行身影孤傲,眉峰冷峻,神色淡淡地行来。他佩着玄光剑剑光凛冽,映在他深邃的眸中,平添几分肃杀。人们对魔教避之不及,如退潮的水往两侧涌去。 慕少行沿着道往前走,在途径琉璃身侧时,侧首望了她一眼。 琉璃神色讶异。 魔教?这个曾让江月白修剑的人是魔教少主,怪不得当初江月白隐去他的来历,是不想让自己与魔教有所牵连。 可他为何出现在江府? 琉璃目光落在玄光剑上,心中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魔教中人,怎敢入江府来!” 果不其然,有江湖人士怒喝道。 慕少行神色淡淡,视若罔闻。 苏月娥却忽然掀开霞帔,道:“是我邀他来的。” 人群顿时如沸水般喧腾。 苏月娥神色镇定,目光锐利,道:“诸位不必惊慌,我邀慕公子来,只是想揭穿她的面目!” 她袖手一扬,指向琉璃。 琉璃敛了敛眸,不动声色:“……” 江母神色微凝,出来圆场道:“月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琉璃跟魔教有何关系?” “母亲,是您蒙在鼓里,这位琉璃姑娘,便是魔教的教徒,她混入江府,其心可诛!” 苏月娥的话掀起一层浪:“诸位可知,神偷袖手婆婆乃是魔教中人,而这位琉璃姑娘的轻功手法,都与袖手婆婆极为相似。” “这,也许是巧合罢了……” “那你们再瞧这位公子腰间的佩剑上的痕迹。这是江月白锻剑时特有的手法,世上少有人知。” 除了苏月娥,江月翡,小尘等人,便无人得知了。 江月翡闻言皱了皱眉,道:“阿娥,月白怎么会为魔教锻剑……” “不错!” 魏疆出来附和道:“若如你所言,那江二公子便是与魔教同流合污之人了!他为魔教锻的这柄玄光剑,谁知道屠戮过多少我们的同门?” 人们纷纷望向江月白,目光中带着猜忌。 江月白容色似雪,似乎想到什么,目色沉冷地瞧了苏月娥一眼。 苏月娥缓缓挪开目光,道:“……自然,江月白不会为魔教锻剑,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是住在落雪山庄的琉璃与魔教蒙骗了他。” “对吗?” 她望向琉璃与慕少行。 慕少行没有作答,他知道不对,但在看到琉璃的那一瞬间,他不想否认。 琉璃也没有否认。 因为否认了,便是把江月白狠狠推进与魔教牵连的深渊。 人们会唾弃他,辱骂他,转眼对他刀剑相向,为了让他不为魔教锻炼刀剑,亲手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上辈子那样。 琉璃瞧了瞧江月白,他亦回望,瞧清琉璃的神色,清远的眼眸一暗,像黑白的水墨画,瞬间失去光华。 江月白看出来了,琉璃的退却。 -- 第56页 但这一回,他并未如自己所言,开口先抛弃琉璃。 他只是远远地望着琉璃,越过重重人幕,将目光落在琉璃身上,等着琉璃作答。 明明是害怕被抛弃的人,怎么不先抛弃别人了? 琉璃无奈一笑,双手却不禁握上双棱锏…… 把苏月娥杀了。 再把除了江家以外的人都杀了。 这样谁也不会再搬弄是非,谁也不会出去胡言乱语,说江月白为魔教锻了剑。 一个失去理性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与双棱锏上散发的戾气缠绕为一体。 江月白比谁都懂琉璃。 这个在落雪山庄剑阵里固执地走了半个时辰的人,扬言要打断别人腿的人,随手把魔教圣令扔下悬崖的人…… 是这世上最肆意不羁的人。 想要杀人灭口,很像琉璃会做的事。 江月白几乎是一瞬间,出手朝双棱锏扔出一枚暗器。 慕少行亦是敏锐,人如疾风,抽出玄光剑劈落暗器,护在琉璃身前。 他的举动,使得暗器滚落在地,掉在众人的眼前。 人们安静一瞬,随即大嚷道:“魔教教徒!” 慕少行神色冷峻,一把携过恍惚的琉璃,施展轻功,飞离江府。 “从今日开始,你便是魔教教徒,与光风霁月的江月白,再没有半分关系了。” 长明山记事 魔教位于长明山之巅,沿着九百九十九九阶石梯行到半山涧,再穿过一片寒霜凛凛的密林,便能瞧见无数黑沉的宫殿,隐没在苍云之间。 长明山地势险峻,即便是轻功高强之人,要走到魔教门前也绝非易事。 故而魔教这么多年虽树敌无数,却依旧安然无恙。 琉璃臭着一张脸被带上长明山,迎接她的是魔教乌泱泱的教徒,其中,袖手婆婆便在前面,欲言又止地叹了一口气。 左护法模样古板,严肃道:“少主,您是要带此人入教?按我教律令,若要入我教,便得先胜过护法之下的十人。” 右护法却嬉皮笑脸道:“左护法,你瞧这小美人,比苏月娥都俊俏,就不要为难人家了嘛。” 琉璃一听到苏月娥的名字就来气,冷哼道:“就她,我一只手就能捶死。” “哟,小姑娘好大的口气,我来与你比试比试!” 右护法话一落,抽出两把弯月黑镰,挥舞着朝琉璃袭来。琉璃握起棱锏,一瞬间想起江月白,忽然顿了顿。 “你完了!” 右护法露出坏笑。 然而下一瞬,琉璃却阖了阖眸,低声道:“离离月色……” 这是在苍云巅上,江月白亲手教她的一招,可在一瞬间反败为胜。那时月色很美,他握着她的手,温润如玉的目色忽然一顿,忽笑道:“就叫离离月色,如何?” 棱锏一出,锋芒毕露。 右护法错愕地望着断了一截的黑镰,语结道:“这,这……” 琉璃淡淡地收回棱锏,又忽然从身后掏出一本册子,当众翻了翻,啧啧道:“三月十五日,我随少主下山,欠下了二两酒钱没有还,希望少主不要发现……” 右护法面色一变,摸了摸衣襟,一瞬后,尖声道:“你偷了我的手札!” 魔教教徒面面相觑,一幅看戏模样。右护法竟然欠了人家钱没有还!少主最讨厌欠钱不还了! 慕少行神色微敛,挑眸瞥了瞥右护法。 右护法顿时如临深渊,连声道:“您听我解释……不对,这小丫头偷了我的东西,您怎么不管管!” 他换了个思路,哀怨道:“我委屈!” 琉璃将册子扔回去,冷漠道:“多大个人了还撒娇。” 右护法瞪了她一眼:“诸位,此等恶劣之徒,岂能入我教,她这么会偷东西,来日将我们的身家都偷光了怎么办!这身偷艺……袖手婆婆,是你教的?!” 袖手婆婆咳了咳,装聋作哑。 她是教了琉璃偷东西的本领,可没教她念人家日记不是?看来日后长明山上,有得闹腾了。 慕少行终于淡淡道:“她会住在长明宫,由我看管,若你们有遗失之物,尽管来寻我。” 说罢,拖着琉璃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长明宫,那不是少主的寝殿吗? 长明宫由四十八根玄柱支撑而起,殿中燃着黑莲灯,氛围清冷,空无一人。 慕少行道:“父亲与母亲出门远游了,你便住在东侧殿吧。” 琉璃不理会他,只是望着殿外的云海出神。 慕少行皱了皱眉,肃声道:“你想从这跳下去寻死?” “谁要寻死了……” 琉璃郁郁地回首斜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我是在想……” “想什么?” “……” “……想江月白?” 慕少行费了一番心思,才恍然大悟,却道:“别想了,长明山险峻,他那双腿,爬不上来。” 他面色淡淡,毫无感情地阐述着事实。 琉璃更气了。 她跳起来跟慕少行理论:“公子的腿只是有旧伤,无法长时间行走,又不是真的断了。何况最近他伤势渐好,你怎么就断定他爬不上来?!” “哦。” 慕少行皱了皱眉,不解道:“即便他爬得上来,又为何要犯这个险?” -- 第57页 琉璃哑口无言:“……” 慕少行神色淡淡道:“满江湖的人都在等着江月白来,好为他定罪,再借机杀上落雪山庄,抢掠一番,不是吗?” 琉璃哑哑哑哑口无言:“……” 她望着双棱锏,满心惆怅。 是啊,若能换江月白一世安好,便是永远留在魔教又如何? 就算寻不回双棱锏,只要江月白活着…… 琉璃心中已有抉择。 但,离开江月白的日子,琉璃还是很不好过。她一不好过,就想找魔教的人麻烦。 在琉璃上长明山的短短十天,平日里冷清的长明宫已经被拜访了数十次。来者皆是魔教的教徒,神色愤慨,对慕少行诉苦。 “少主!她偷了我的鞋子,还挂在了悬崖边上!” “少主!我的假发不见了!全教的人都笑话我呢呜呜呜……” “她怎么能偷我的私房钱呢!我存了十年啊……”“臭男人,你还敢藏私房钱!” 慕少行:“……” 安抚好了一众教徒,甚至赔偿了他们钱财,慕少行才轻轻瞧了琉璃一眼,问:“你闹什么呢?” 琉璃抚摸着棱锏,百无聊赖道:“无聊罢了,人无聊的的时候就想偷点东西。” 慕少行思量一瞬,心中了然,淡笑道:“你想下山去。” “……可以吗?” 十日没见江月白,琉璃真的很想见一见他,哪怕只是远远一面,能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便足矣。 慕少行对琉璃其实很纵容。 他去江府,是想最后再见琉璃一面,带琉璃回魔教,也只是为了保全她。 看着琉璃在魔教兴风作浪,慕少行有时觉得,还挺有趣的。 去见一见江月白吗……也不是不行。 慕少行颌了颌首,道:“可以,不过今非昔比,你不能以琉璃的身份去见他,还需易容一番。” 琉璃顿时雀跃道:“没问题!只要能见到江月白,易容成什么模样都没问题!” 慕少行一笑:“……” 自从琉璃来了长明山,他就时常在笑。 片刻后,琉璃看着铜镜中一身破破烂烂乞丐服,头发枯燥,神色痴傻的自己,不禁沉默些许。 “……你整我?” 她回头满脸麻木地瞥了慕少行一眼。 慕少行面不改色,给她递过一根拄拐和一个破碗:“扮成乞丐,不容易惹人注目。” “那你怎么不扮成乞丐!” 琉璃望着慕少行一身锦衣华服,翩翩如玉的模样,产生了怨怼。 慕少行挑了挑眉,悠悠道:“我么?我演一个施舍你的好人,更不容易引人注目。” 谁能想道魔教少主,会怜悯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呢? 确实,琉璃与慕少行下了长明山,入了云霞城中,人们偶尔投来疑惑的目光,却并未认出他们二人来。 慕少行佩着面具,与琉璃淡淡道:“……江月白如今变得很不一样,你要有所准备。” 琉璃一愣,不解何意。 云霞城重逢 位于云霞城中央的圆台,聚集了各方豪杰。无数道深沉的气息隐藏在汹涌的人群之中,目光落在圆台上那单薄的身影上。 那是江家的二公子,落雪山庄的主人,江月白。 他立在那里,双腿似乎已经恢复,目色淡淡,身影如同笼罩秋日里的寒霜,让人不敢接近。 江月翡神情愧疚,道:“江家少主本就是能者居之,数年前二弟离家而去,我才暂居少主之位。既然如今二弟有意,当着诸位豪杰的面,我愿意退下这个位子……” 苏月娥面色微白,目光直直落在江月白身上。 她本已嫁给江月翡为妻,是堂堂正正的少主夫人。可江月白却忽然出来争江家少主之位!落雪山庄藏着众多宝器,江家人于他有愧,他文韬武略,本就不输于江月翡,如今腿又好了…… 照这么下去,江月白很有可能成为江家少主。 甚至……坐到更高的位置! 此次云霞城的比武大会,意在选出江湖盟主,一统四方,震慑魔教。若江月白有意,去选盟主也并非不可能。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江二公子心怀天下,品行高雅,比之江大公子,似乎更胜一筹。” “可那江大公子身后有苏家……” “姐姐!” 苏浪神色凝重地从台下来,行到苏月娥身侧,低语了几句。 苏月娥面色蓦然白了几分。 就在方才,苏家运往云霞城的船坊被一阵炮弩袭击,虽人安然无恙,但船上的货物,全都沉入茫茫江中了。 苏月娥艰难地望向江月白,语气低不可闻:“你到底想要什么?” 苏家船只遇袭的事传到人群中,人们如沸水般喧嚷,议论纷纷。 江月翡随着随从去安抚人群。 在嘈杂之中,江月白神色依旧淡淡,雪色长袍上的云纹清浅,映得他面容有些泛白。 他长指微拢,拂了拂袖,轻声:“我要至高无上的权力。” 苏月娥显然难以接受,失态道:“你明明知道,这是我的一生所求,为此,我不惜抛弃了我所爱的人!” 江月白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幻。 他挑了挑眉,目色中几分淡到极致的讶然,轻声反问:“与我何关?” -- 第58页 苏月娥神色难看:“你在报复我,报复我逼走了那个小丫头……” 提及琉璃,江月白一顿,只是笑了笑,眼底却没有温度:“月娥,这是一场博弈,从一开始,你就输了。因为你想要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不再理会苏月娥,神色漠然地转身走下高台。人们纷纷为他让出一条路,一时间更加拥挤。 “……” 琉璃挤在人潮之中,仰望着江月白的身影。 她已经明白慕少行说的“他变了”是什么意思,那个温和如玉的江月白已经一去不返,如今立在高台的他,满身权谋,运筹帷幄下掌控着江湖的风向。 真好啊。 昔日里远居瑕山的病弱二公子,如今在喧嚣沸腾的人群之首,如披霞光,高高在上。 或许,这本就是属于江月白的生活呢。 琉璃笑了笑,心里却苦得很。 她被拥挤的人潮推了一把,一时不慎。往前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竟正好堵在了江月白身前。 琉璃浑身一僵,连忙俯下身,让面容隐藏在散落的墨发下。 “……” “哪里来的小乞丐!快离公子远些!” 有江家的侍从前来赶琉璃走。 “……慢着。” 江月白清眸微敛,轻轻地抬了抬袖,退下侍从。他神色难辨,伸出一只素雅无瑕的手,缓缓地,缓缓地递到琉璃面前。 “姑娘,起来吧。” 琉璃一噎,连声咳嗽,慌乱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 “……” 江月白却忽然一笑,那笑意如同春江水,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暖,迎面而来。 他语气温雅,轻声道:“原来姑娘是个哑巴,正好,我是个瘸子,原本与姑娘很是相配。” 众人皆是为江月白的话感到讶异,清风明月的江家公子,怎么与一介乞丐相配了? 唯有琉璃心中一苦,眼眸也温热,吸了吸鼻翼,扭过头不去看江月白的神色。 江月白从袖中摸出一枚精巧的沉香木盒,递到她手中,语气飘渺道:“本来要送给一位故人,却错过了,但相逢便是有缘,送给姑娘也是一样的。” 他不再多言,掠过琉璃,往远处走。 就好像江湖正派与魔教小贼,终究要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永不回头。 “走吧。” 慕少行对恍惚的琉璃道。 …… 回到长明山上,琉璃独自坐在落满雪的山颠旁,握着那枚江月白递给她的沉香木盒,沉默很久,才轻轻打开它来。 那是一枚无数块细小的琉璃刻成的罗佩,在无垠的素雪下,映射出耀目的光芒,如同漫天的星河都汇聚成一点,绮丽无比。 琉璃想起有一段行踪时日江月白总是早出晚归,应该便是去刻这枚琉璃佩了。 那天晚上,他应该是听到了琉璃与袖手婆婆说的那句话——“我要嫁给江月白,落雪山庄便是我的了。”他没有嘲笑她的大言不惭,反而刻起了琉璃佩,当真要娶她为妻。 琉璃佩下压着一枚花笺,笔锋悠远,余温且长,写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 琉璃抱着双棱锏与琉璃佩,在漫天素雪的山巅坐了三天三夜。 因为是仙君转世,所以她还没有被冻死。 但也快了。 大抵再过个三天三夜,七魂六魄就会从这具死去的□□凡胎中脱离,投入下一个轮回,而双棱锏也将永远留在这个小世界中,失去灵性。 “对不起。” 琉璃抚着双棱锏,低低说道。 双棱锏泛着微红的光,仿佛在回应着她的愧疚。 到了第五天,天色昏沉,铅云积压,风雪凛冽。慕少行走到琉璃身边,语气低沉:“回去吧,我不想你死。” “……没关系。” 琉璃笑了笑,语气在风雪中微不可闻:“死了,也不过是到下一个轮回,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相见。” 慕少行沉默良久,冷冽的眉间拧在一处。 他望向琉璃怀中的双棱锏,忽然道:“你说得不错,生死乃人生常事,这些身外之物更是不值一提,扔了吧。” 说罢,从坐了五天的琉璃怀中夺过双棱锏,扔下了茫茫的山巅下。 琉璃一怔,神色渐渐沉下去,回身拽住慕少行的衣襟,语气沙哑道:“你做什么?!” 慕少行神色镇定,垂眸望来:“这个人你都不要了,还在乎他的东西做什么?” “……” 琉璃唇畔微颤,缓缓放开了慕少行,转身义无反顾地向茫茫山下行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懂不懂得成全二字?” 双棱锏终章 漫天大雪,沿着苍茫的山脉往下坠,积压着落在人的肩头,很沉。 琉璃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下摸索,去寻被慕少行丢下来的双棱锏。 真冷啊。 人世间的雪怎么会这么冷。九重天上从不下雪,只有在茫茫不见尽头的归墟,才会见到雪。 琉璃记得,曾经有人带她去归墟,替她轻轻拂去肩头的落雪,说…… 说“别怕。” 琉璃一脚踩在雪坑里,顷刻间往前摔去,沿着陡峭的山脉,在山石与积雪间滚了好一会儿,撞到一株松树上,才停了下来。 -- 第59页 ……真疼。 不过借着这一滚,倒是提前滚到了半山涧,双棱锏应该被扔到了这里。 琉璃咳了一声,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擦了擦脸颊边的血,然后扶着枝干,一瘸一拐地往四下走,寻找遗失的棱锏。 没有……到处都没有。 荆棘枝叶下没有,嶙峋怪石中没有,一尺之下的雪里也没有……双棱锏不见了! 琉璃跪坐在地,麻木地用手指挖开积雪,反复了几十遍,终于明白过来,有些东西,丢了就真的是丢了。 雪落在她的肩头,轻飘飘的,却好似千斤重,将她一瞬间压垮。 “你到底去哪里了……” 琉璃捂住脸,泪沿着指缝间流下,与血迹混在一处,溅落在雪中,瞬间无痕。 世界寂静无声。 唯有一阵轻而缓慢的脚步由远及近,慢慢走来。 声音是从石阶下传上来的,那九百九十九阶石梯,如今布满积雪与凝冰,要从下面走上来,难如登天。 “……” 琉璃抬起头,脑海空白地望着石阶。 漫天落雪中,江月白垂着眼眸,一手拄着竹仗,一手拎着棱锏,步履缓慢,却坚定地一步步迈上石阶。 他的肩头满是落雪,大氅也染有污痕,面容冷白如纸,骨节分明的手却紧紧握着竹仗,步履不停。 许是累了,江月白停顿一瞬,呵出一口气,薄雾氤氲,称得他的面容愈发飘渺,几乎透明。 琉璃神色大恍,又渐渐凝敛,不禁扶着枝干往前倾了倾,在瞧见江月白的一瞬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从沙哑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 “……公子?” 江月白亦是一恍,轻轻抬眸,在雪幕之中,与琉璃遥遥凝望。 他瞧见琉璃衣摆凌乱地坐在松树下,手上满是血迹,身侧的积雪被挖出一个坑。 江月白握紧了手中棱锏,神色松缓,轻声一笑:“我以为……” 他话及此处,身影一晃,摇摇欲坠。 琉璃面色乍白,不顾安危往前飞去,在危机之间扶住了他。 “……你怎么上来的?” 琉璃脸色凝重,语气微颤,摸了摸江月白冰冷的脸,又摸了摸他骨节泛红的收,再沿着衣摆摸他的腿。 “那么大的雪,长明山那么陡峭,你娘的不要命了!上来做什么!” 琉璃忍不住破口大骂,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最终明白事已至此,只能气急败坏地嗷嗷两声,抱着江月白的腿嚎啕大哭。 江月白俯下身,无奈一笑,轻轻擦去她掉下的眼泪。但琉璃实在哭得太凶了,泪止不住,沿着江月白修长的手指往下蔓延。 为他冰冷的掌心染上一丝温热。 终于,琉璃哭累了,抱着江月白,吸了吸鼻翼,语气低低道:“我很想你……” 江月白清眸微恍,随即笑叹一声,拢住了她,语气平缓又温和:“别怕,我来接你回家了。” 琉璃仰了仰首,皱眉道:“可是……” 江月白微微摇头,轻声道:“苏月娥已经昭告天下,出于嫉妒,当初污蔑了你,你与魔教无关。” “为什么?” 苏月娥可绝非是那种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大善人。 江月白笑了笑,云淡风轻:“我用江湖的权势,苏家的安危,同她换的,她以后不会再出云霞城一步,不必在意。至于我们,琉璃……” 他停顿一瞬,垂眸轻轻望着琉璃,万分认真问道:“你愿意跟我回落雪山庄吗?只要你愿意,山庄的地契宝物……全都归你。” 琉璃抿了抿唇,泪又止不住漫出眼眶。 谁会用手中无边权势,抛弃生死予夺的地位,去换一座山庄,一盏清茶,一世长安? 是江月白,亲手给了她一个世界。 琉璃紧紧搂住江月白的脖颈,在漫天风雪下,和双棱锏的见证下,对着苍茫天地起誓:“我愿意……这一生一世,执之子手,与子偕老。” 江月白袖手微颤,缓缓回抱住她。 这一回……再也不放手了。 二人相拥很久很久。 琉璃忽然小声问道:“但是公子,落雪山庄的地契和宝物,真的全给我吗?” 江月白失笑,容色如玉,温声道:“全都给你。” 琉璃笑了笑,悠悠道:“那公子,也是我的了。” 江月白耳畔微红,笑而不语。 …… 长明山上,慕少行神色淡然地立在山巅旁。 方才,教徒前来禀告,说江月白与琉璃正一起往山上来,与他辞别。 袖手婆婆立在慕少行身后,沉默些许,行礼道:“谢少主成全。” 慕少行眉间凝敛,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淡淡道:“我成全什么?” 袖手婆婆笑了笑,似是无奈似是动容:“长明山下有探子,少主知道云霞城中的事,亦知道江月白上了山。故而特地扔掉棱锏,让琉璃去寻,从而与江月白相逢。否则,只怕以江月白一己之力,难以爬上长明山,在半截遭逢不测也并非不可能……少主心怀大爱,定能一统我教。” “……” 慕少行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她问我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懂不懂得成全。我全都懂,如今却才知晓,爱与成全,实在是太苦了。” -- 第60页 三月后,春光明媚,绿柳依依,瑕山上繁花盛开。 落雪山庄中,以天地为证,对着明月起誓,江月白与琉璃结为夫妻,一体同心。 双棱锏被爱意锻炼,缠绕的戾气已经消散无踪,但琉璃依旧没有入轮回,而是选择留在江月白身边,陪他渡过这一生。 苍云巅上云雾缭绕,屋舍俨然。小尘在廊下点着江湖中人寄来的贺礼,安置妥当,又一封封地回信道谢。 贺礼昂贵,特别是魔教送来的佛像。公子不在意,他却得将它们锁在库房中,免得琉璃偷了。 青亭之下,江月白与琉璃执棋对弈。 琉璃忽然想起一事,苦思无果,捏着白棋,久久不落下,眉间也不禁皱了皱。 江月白拢了拢袖,执过她的棋,落在棋盘上一角,轻声道:“下这里。” 琉璃摇了摇首,她不是在愁棋下在哪里。 “……” 思量一瞬,琉璃放弃了思考。她俯身凑到江月白身前,语气轻轻,笑眼如月,哄他问:“三个月前,你在长明山上,说还以为……是还以为什么啊?” 江月白挑了挑眉,置下棋子,悠悠道:“那天我在山下拾到棱锏,还以为……是你扔下去的。” 在瞧见琉璃那一瞬,他才明白过来。傻到在雪地中挖棱锏的人,怎么会丢下棱锏。 琉璃神色微怔,思绪恍惚。 在长明山下,江月白已经拾到双棱锏,并且以为是她扔下去的,却还是冒着飞雪与崎岖,毫不犹豫地往山上爬。 “……” 琉璃垂了垂眸,掩去其中动容。 她有些想哭,却又不想哭了,与江月白重逢的每一天,都很快乐。 江月白却笑了笑,语气如玉,轻声道:“我告诉了你一件不为人知的事,你可要也告诉我一件?” 他本意逗一逗她,并非真的要知道什么。 谁知琉璃竟正色起来,思量许久,迟疑些许,道:“其实,我是九重天上的仙君。” “……” 江月白淡雅的眉间微怔,清眸凝敛几分,似在思量,又似在恍神。 良久,他温和一笑,出自真心,道:“那月白,实属三生有幸。” 琉璃:“……” 很久之后,她说:“琉璃,才是那个三生有幸的人。” 双棱锏番外 十六年后。 慕少行手握玄光,心怀天下,魔教在其的率领下日益壮大,并且与武林各派有和解之势。至此正派两派不再水火相容,共掌武林。 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又在云霞城盛行了。 每逢此刻,江景澜就怵得慌,躲在江家闭门不出。大家便纳闷了,按理说,他是江月翡与苏月娥之子,江家的继承人,素来前呼后拥,身份高贵,谁能奈何得了他。 江景澜叹好大一口气:不就是他那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堂姐江云兮吗。 作为落雪山庄的小主人,江云兮完美无瑕地继承了江月白与琉璃的优点。在江景澜的童年中,每次遇到江云兮识,都会被她拎着两枚棱锏追着揍,揍完了,还要被她引经据典地说教一番,简直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叹为观止。 真是打也打不过,讲也讲不过。 比武大会在即,作为江家少主,江景澜本该巡视大会,但听说此次江云兮下山了,他只能偷偷摸摸躲在观景楼中,去瞧场上情况。 “少爷,我们至于这么鬼鬼祟祟的吗?大小姐秉性善良,不会欺负您的!” 瞧瞧,江云兮那个狡猾的小骗子,多么地善于伪装,人人都以为她纯善呢! 江景澜皱了皱眉,斜他:“你懂什么!要是被江云兮看见了,指不定怎么被她捉弄了。她可是实打实的……” “实打实的什么?” 一声澈然的轻笑声响起,直把江景澜吓得一激灵。他抬眸一望,少女眉若远山,目似星辰,腰佩两枚泠泠的棱锏,轻巧地半蹲在楼栏上,朝他浅浅一笑。 江景澜顿时后退:“姐、姐姐!我正要说你实打实的心底善良!菩萨转世呢!” 江云兮敛了敛眸,笑意悠悠地哦了一声,并不与他计较,跃到观景楼中。 江景澜连忙给她腾出位置,瞧她神色,小心揣摩道:“姐姐,你来云霞城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派人去接你。” 江云兮神色自若,不以为然道:“为何要跟你说。” “……” 江景澜一噎,心中涌起无限委屈。 他就这一个姐姐,心中还是很敬重爱慕她的。姐姐欺负他,他恼怒生气,姐姐不理他,他又委屈至极。 江景澜耷拉下脸,郁郁道:“从小你就一直欺负我!现在还不理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里惹你不开心了……” “……” 江云兮挑了挑眉,讶异地望了他一眼,沉吟一声,道:“你可知道,你娘曾经欺负过我娘。我爹教我大度,我娘教我报复,我取舍一二,大度地不找你娘麻烦,报复地欺负欺负你,何错之有?” 江景澜:“……那你怎么不理我!” 江云兮虚咳一声,无奈笑道:“傻瓜,我来云霞城还大张旗鼓地告诉你,又怎么去偷你珍藏的宝贝?” 江景澜瞠目结舌:“……” “好了,比武大会开始了,瞧瞧去吧。” “……”l -- 第61页 二人来到观景楼侧,垂眸望向比武场。此次各方豪杰齐聚于此,高手卧虎藏龙,场上已经爆发了好几波震撼人心的交战。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一位玄衣玉面,腰佩长剑的冷峻少年。 他叫慕瑾瑜,是魔教教主慕少行收的入室弟子,如今年方十八,一身剑术高深莫测,连战七场未尝一败,锋芒毕露。 场下名门正派的掌门人们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诺大江湖,没有哪一派的后辈能胜下这慕瑾瑜,魔教的气焰又涨了一分,他们的老脸该往哪搁。 江景澜作为江家小少主,自是深有同感,道:“姐姐,我等断不能让慕瑾瑜这等魔教势力横行霸道,灭正派威风,你去给他个教训看看!” 江云兮懒懒地斜了他一眼,不屑道:“名门正派的脸面与我何关,你乃江家少主,怎么不以身作则?” “我打不过啊!” 江景澜委委屈屈,拽她的衣袖:“你就去嘛……不论输赢,江家那座红珊瑚树,我都送给你。” 江云兮:“就这?” 江景澜肉痛道:“两座!” “……三座!” “成交。” 江云兮弯眉一笑,抽出棱锏,飞身落在比武场上,朝慕瑾瑜道:“落雪山庄,江云兮求战。” 慕瑾瑜冷眸微抬,在她身上停顿一二,淡淡道:“我不打小姑娘。” “……” 江云兮无奈笑了笑,并不多言,扬起棱锏朝他面上挥下。兵刃交接,暗流涌动,慕瑾瑜面色微凝,这才正色瞧了她一眼。 二人缠斗对战,短短几十回合,其中的武林绝学,已经令台下众人眼花缭乱,震撼不已。他们屏息静气,凝神观望,生怕错过了哪一瞬间。 慕瑾瑜与江云兮却在忽然之间顿悟——对手难以对付,若要取胜,只能使些非常手段。 于是在玄光剑与双棱锏相抵的一瞬间,众人只见眼前如鬼魅般一晃,慕瑾瑜与江云兮各退三步,手中握着对方的兵器—— 慕瑾瑜拿着双棱锏,江云兮握着玄光剑。 场下鸦雀无声,二人亦是沉默:“……” 江云兮心想:本来想偷过他的玄光剑,没想到这家伙也是个会偷的,而且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他们都偷了对方的兵器。 场面一度很尴尬——慕瑾瑜不会用双棱锏,江云兮也不会用玄光剑。 江云兮试着与对方交涉:“把棱锏还给我。” 慕瑾瑜不是傻的,敛眉道:“你先把玄光剑还给我。” “我还给你玄光剑你不还我双棱锏怎么办?”“我还给你双棱锏你不还我玄光剑又如何?”“你怎能断定你还我双棱锏之后我就不还你玄光剑了?”“那你先还给我。” “你先。” “……你先。” “凭什么我先。” “反正我不先。”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江云兮怒了,破罐子破摔,几步走到高台的一处熊熊燃烧的炉火旁,举起玄光剑,道:“你不给我我就把它扔下去。” 慕瑾瑜亦是冷笑一声,也举起双棱锏:“你若敢扔,也别怪我心狠。” 二人对峙一瞬,纷纷撒开了手,然后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震惊,那无声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在说道—— 你还真敢扔啊。 一顿令人窒息的操作后,场面渐渐归于平静——武器被损坏,胜负一时难分,加上天色已晚,众人便回去歇息了。火炉被熄灭,慕瑾瑜与江云兮总算寻回了各自的武器。 但有些东西,找回了并不代表着还能一如从前。 琉璃与江月白寻来时,便瞧见那么一幅场面—— 江云兮望着被烧坏了一角的双棱锏,神色悲怆,身影萧瑟,宛若一株摇摇欲坠的荒草。 慕瑾瑜抚摸着黑了一截的玄光剑,神色冷冽,深沉缄默,一言不发。 同时来到此地的,还有慕少行。 三人许久不见,无言对视几眼,便当做见了礼。 “爹,娘!” 江云兮瞧见江月白与琉璃,顿时抹着眼泪嗷嗷向前,告状道:“棱锏坏了!都怪那个小贼!” 慕瑾瑜神色一顿,朝慕少行恭敬地行了个礼,才道:“师父,玄光剑有损,是徒儿之过。” 琉璃陷入沉思:“……” 这两人,到底哪个是魔教中人,哪个是正派子弟啊? 江月白沉吟一声,接过双棱锏,端详片刻,温和一笑道:“别怕,能修好。” 他又朝慕瑾瑜道:“那枚玄光剑,也送过来罢。” 慕瑾瑜心中一动,但瞧了瞧慕少行,见他颌了颌首,才捧着剑递到江月白身前,沉声道:“多谢您。” 江云兮微不可闻地撇了撇嘴。 江月白轻笑一声,与慕少行道:“许久不见,可要小酌一杯?” 慕少行不置可否,只提步随他走下高台。 琉璃并未同去,因为她被江云兮与慕瑾瑜缠住了。 “娘,您教我的偷技不好使了,我被这小贼偷了棱锏!”“请问前辈可是袖手婆婆座下弟子,小辈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您……” 琉璃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向我请教怎么偷东西啊。” 二人皆是一顿,相视两眼,默默地摸了摸身上珍贵的物件,忽然不约而同道:“算了。” -- 第62页 “……” 临江畔,小楼阁,月色照人。 慕少行眉目已经冷峻,只是多了几分沉稳,淡淡道:“那个小丫头,与她很像。” 江月白笑了笑,温声道:“你的小徒弟,倒是与你不甚相像。” 慕少行不置可否,只是想起什么,心中忽动,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江月白想起从前往事,似叹非叹:“那年长明山上,还未谢过你。” 慕少行一顿,摇了摇头,淡然道:“往事云烟,不必再提。不过……” 他话锋一转,忽然道:“你若真想谢过我,就把你家那女儿许配给我那徒弟吧,我瞧他们挺有缘的。” 话里话外,一如既往,透露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劲。 江月白置下酒盏,笑意消失,淡淡道:“恕不能从命。”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释然一笑,又无言举杯对饮。 至此,江湖恩怨,都在酒中。 捉弄谢楚行 “脏兮兮的锦绣缎,真的不是抹布吗?” 琉璃醒过来时,青丝如瀑,娇软无力地躺在织金的烟青水缎上,纤纤玉指中被人塞了一张锦绣缎。 那人长身如玉,玄衣冷峻,衣摆处绣着张牙舞爪的暗龙。他侧容如刀刻般的俊美,渡着浅浅金光,却冷冽阴沉,目色如刀地斜了琉璃一眼,吐出几个字道:“盛琉璃,你已经是孤的人了,休要冥顽不化。” 琉璃:“……啊?” 一开口,语气惊人的娇媚撩人。 那人目色顿时暗了几分,清冽的眸中露出危险的光,如同蒙蒙山林间,瞧见猎物的野兽一般。 琉璃察觉危险,往后挪动。 从前,怯弱无知的盛琉璃,就是在这一惊一乍的畏惧惊惶中,离谢楚行渐行渐远,永不回头。 承乾国,庆华年间。 太子谢楚行自幼丧母,于尔虞我诈的皇宫中长大,养成了一身孤僻冷傲,暴戾无情的性情。 自心上人罗素衣不堪忍受太子秉性,远离朝京,奔赴山水迢迢的江南后,太子便愈发阴沉,难以揣测。 圣上念东宫冷清无人,太子寂寥,便下一纸诏书,将盛将军的嫡女盛琉璃封为太子妃。 盛琉璃出自将军府,其父亲一身铁骨,叱咤沙场,自己却养在深闺,性情娇弱,如同不知人间险恶的菟丝花,说明了,就是白痴美人一个,哪里见识过深宫中暗流涌动的争斗。 一听闻要嫁给残暴冷厉的太子,盛琉璃吓得腿都软了。于是在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甚至哭着让小将军表哥带她远走高飞。 话传到东宫,太子冷笑一声。 自从罗素衣走后,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背叛。于是太子命人将盛琉璃抓到府上,迷晕了她之后,将一张嫣红的锦绣缎塞到她手中,说她已经失身于他,休要冥顽不化。 盛琉璃当场大受打击,哭得梨花带雨。 其实只要她仔细瞧一瞧,便能知晓太子在骗人。因为那张锦绣缎上嫣红之处并非血迹,而是朱红的绣线罢了。 怯弱的盛琉璃便这么嫁入太子俯,沦为太子的掌中之物。 太子冷傲如刀,盛琉璃软弱无比,二人成为夫妻,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太子不喜欢盛琉璃,权当养了只宠物;盛琉璃畏惧太子,对他避之不及。 二人如同两根线,相交一瞬后,便渐行渐远。 直到罗素衣因家道中落回了朝京。 清扬婉兮,皓如皎月的才女罗素衣,寻到了东宫,磨难使得往前高贵的她平添几分了楚楚动人,如同九天上的星河落在凡间,惹人怜惜。 果不其然,太子纳了罗素衣为侧妃。 盛琉璃甚至还有几分窃喜,有罗素衣在,太子应该便不会来锦绣宫了。谁知太子娶了罗素衣后,却并不怎么碰她,而是常常来盛琉璃的锦绣宫坐着。 太子令人捉弄不透,令人害怕不已。 但与太子的朝夕相处间,盛琉璃却又渐渐发现了太子的另一面。太子虽冷漠无情,但学识渊博,不生气时便会与她提及宫外的长河落日,大漠边疆。在太子那淡淡的一言一语中,盛琉璃原本方寸的世界仿佛变得广阔无垠,落满星辉。 她常常笑,露出梨窝浅浅,可是渐渐,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不久后,她竟怀了太子的孩子。而那原本温婉如兰的罗素衣,也渐渐露出锋芒,三番两次陷害于她。 在一次暗杀中,怀胎六月的盛琉璃被罗素衣设计,为太子挡了一刀,血染上当初那张太子塞给她的锦绣缎,嫣红无比。 太子目色阴冷,在茫茫素雪中握着她冰冷的手,恨声道:“盛琉璃,你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孤不允许你擅自去死。” 他的语气低沉,如同地狱中的罗刹。 于是在盛琉璃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都在惧怕着太子。 她想,若要重活一世,一定要活得胆大妄为,要掐着太子的脸,趾高气扬地骂他一句:“小样!谁怕你啊!” 可是她不能了,也不会了。 因为至死之时,她都带着那张锦绣缎,如同藏着不为人知的爱慕,走到轮回的终点。 …… 庆华二十一年,太子东宫。 绿柳依依,繁花似锦,与之不同的是湖心的那座孤立的小阁,厚重帷幕掩住天光,阁中昏暗一片,香雾朦胧。 -- 第63页 琉璃缓缓回神,捏着锦绣缎,仰首望着身姿冷峻的太子谢楚行,眨了眨眼。 谢楚行眉间皱起,冷冷斜来,不悦道:“孤说你是孤的人了,你怎么半分反应都没有,是聋了还是哑了?” 琉璃垂下眸,露出一截惹人遐想的脖颈,抿唇不语:“……” 瞧这样子,她正好穿到了谢楚行骗自己的那一刻。前世琉璃误以为自己真的被太子睡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狼狈不堪,后来被送出太子府时,可是连病了三天三夜才好。 谢楚行呢?一点都不愧疚!简直恶劣至极。 琉璃决定好好整一整谢楚行。 “太子哥哥……” 琉璃捏些锦绣缎,盛满清辉的眼眸微微一抬,红了几分,怯生生道:“什么叫做,是你的人啊?” 谢楚行乍听到这一声娇媚无限的太子哥哥,神色一顿。再听到这一句怯弱的“什么叫做是你的人”,心中忽如投石入湖,波澜不绝。 他目色幽幽,凝望过来。 太子身边不缺女人,大多数却都是京中贵女,温婉端庄,知书达礼,像盛琉璃这样白痴无知的,还真是第一回见。 无知到……真让人想狠狠欺负她一顿。 谢楚行冷笑一声,忽然俯身逼近,冰凉的指腹轻轻抵在琉璃的唇间,语气低沉:“自然就是,你与孤坦诚相见,密不可分了。” 琉璃却忽然撅了撅唇,湿润的唇畔轻轻蹭了蹭谢楚行的指腹,故作无知道:“什么叫做密不可分,这样吗?” 谢楚行一愣,一阵痒意从指腹直抵心间,眸中聚起无边暗色。 这个盛琉璃,是真傻还是装傻?!谢楚行听闻她不愿嫁入太子府,甚至还想要远走高飞,才故意捉弄她一番。可如今看来…… 谢楚行感受到一阵郁火,一时间竟不知是谁在被捉弄。 下一瞬,琉璃又起身,故作柔弱无力地跌倒在谢楚行身上,双手搂抱住他的脖颈,仰首瞧他,在他下颌吹气:“还是这样?太子哥哥……” 谢楚行眉间隐忍,沉声道:“谁是你哥哥?” 琉璃被他一喝,由于染上了几分原主的性情,不禁瑟缩一下,沉默些许,才小声道:“……你比我大,不就是我哥哥?” “蠢货。” 谢楚行冷笑一声,掐住她的脖颈将她往后拎,恨不得在她额头上戳一戳,似笑非笑道:“天底下比你大的男人多了去,每个都是你哥哥吗?” 琉璃继续装傻,歪了歪脑袋:“啊,那唤你什么?夫君?” 谢楚行一顿,松开了手,拂袖起身,冷哼道:“我听闻你很不愿嫁给孤,怎么如今又唤孤夫君了?” 琉璃一时口快:“这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 谢楚行目色一敛,冷笑:“胸无点墨的盛琉璃,还知道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看来她还是因为怕他才口不择言。 不过这也正如谢楚行所愿,他困住琉璃,倒也并非是真心爱慕她,不过是骨子里的偏执,不允许任何人背叛罢了。 盛琉璃既然怕他,便不敢再背叛。 谢楚行不再理会琉璃,提步便欲离开。 琉璃却一把拽住他的衣摆,楚楚可怜道:“等一等,你要去哪里?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谢楚行望着衣摆这个小累赘,眉间一跳,语气低沉:“孤要入宫觐见父皇,松手。” 琉璃摇摇首,坚决道:“那你先送我回家!” 上辈子,谢楚行与盛琉璃不欢而散,命侍从送盛琉璃回了将军府。朝京的人们目睹这一切,不禁议论纷纷,说太子对未来的太子妃不甚看重。 流言传入罗素衣耳中,为她日后回朝京埋下了一道线。 谢楚行却不冷不热地斜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自己没有腿走回去?” 琉璃心中一噎,俏脸微皱,几分委屈几分可怜,逻辑清晰道:“我有腿,但是没有力气,走不动了。” 谢楚行一顿:“……” 哦,是了,自己给她下了迷药,虽然并未对她做什么,但想必她如今还是浑身无力的。 他垂眸思量了一瞬,想着要如何处置琉璃这个脑袋不太好使的小拖油瓶。如她所言,送她回家?可身为承乾国的太子,谢楚行身份尊贵,从未亲自送过任何女子回家。 就连罗素衣也不曾…… 想到那个背叛自己的人,谢楚行神色微沉,语气也扬起几分不善,道:“孤让宫人送你……” 琉璃停顿一瞬,抬起清澈明亮的眼眸,直视谢楚行:“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人吗?为什么不自己送!你骗人是不是!” 谢楚行眉间狂跳:“……” 小拖油瓶这不好使的脑袋瓜子,怎么突然间变得机灵了起来? 这大抵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同游朱雀街 赤马色泽,牵引着奢华的朱纹华盖从朱雀大街上缓缓驶过。车檐下的黑玉坠微泠,雕刻着威严肃穆的青龙,彰显出车主人不同寻常的尊贵身份。 有人认出这是太子的车架,暗暗道:“这不是太子的马车吗?太子怎么到宫外来了……” 车帘微晃,坠着的熠熠东珠后,恍然间露出一张雪白细腻的侧容,娇美无限,灿若春华。只一眼,便令人心神荡漾,遐想万千。 “这是将军府的小姐!未来的太子妃。” -- 第64页 “这盛小姐,真是生得绝美,容貌无双。”“若非如此,太子又怎会带盛小姐出街游玩?想必定是喜欢这盛小姐。” “……” 琉璃倚靠在车帘旁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才放下珠帘,朝谢楚行满心欢喜道:“太子殿下,他们说你喜欢我。” 谢楚行正闭目养神,闻言神色淡淡,眸也不抬,冷笑道:“他们还说你空有其表,不通文墨,你怎么不听入耳中。” 琉璃翘了翘唇畔,得意笑道:“我只听我爱听的,其它都当作耳旁风,吹一吹就过去了。” “……” 谢楚行无言以对,薄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一言未发。像她这样没心没肺,真不知该骂她蠢笨好,还是羡慕她不知愁滋味的好。 琉璃便问:“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 “蠢是会传染的。” 谢楚行只淡淡吐出几个字,便不再理会自己。琉璃眉间一抽,暗暗磨了磨牙,余光瞥到路旁贩卖胭脂水粉的小摊,明眸微熠,雀跃地伏在窗畔,语气欢欣道:“殿下,我想要那个!你给我买好不好?” “……” 这个拖油瓶怎么片刻都不让人安宁? 谢楚行眉间微皱,掀开眼眸沿着琉璃青葱玉指的方向瞥了瞥,只一瞬,便嫌弃道:“不买。” 琉璃神色焉了下来,哼唧道:“……你是不是没钱,没关系,琉璃懂事,没钱的话就不买了” 闻言,谢楚行目色顿时沉了沉,似笑非笑地瞪了她一眼,语气如霜:“盛琉璃,你说谁没钱?” 片刻后,小摊前。 琉璃望着摊铺上闪闪发光的胭脂水粉,珠钗花钿,以及精巧秀美的玲珑绣球等等,不由得小小的惊叹一声。 她一手捏起一枚面具,抵在脸畔,问谢楚行:“太子殿下,哪一个更好看些?” 谢楚行神色不耐,侧目沉声道:“孤不想挑,全都买下来。” 琉璃眼眸微弯,宛若盛满了细碎的清辉,熠熠地望着谢楚行,语气惊叹道:“殿下,您待琉璃也太好了!” “……” 谢楚行一顿,心中微动。 诚然,像盛琉璃这般容貌妍丽,天真烂漫的女子,眼中盛满对你的仰慕时,还是有几分令人心动的。 即便她是个傻的。 谢楚行深眸幽邃,语气难辨,淡淡道:“就这点东西便能收买下你?盛琉璃,你是不是没见过世面。” “没见过。” 琉璃神色如常,细细地拭了拭面具,道:“父亲常年征战沙场,母亲早早病去。我儿时又体弱多病,自幼养在府中,很少外出。最常见的,只有东院里的那几株海棠花。” 这便是盛琉璃那孤独寂寞的前半辈子。 琉璃话说完,又偷偷去睨谢楚行。怎么样,如此可怜的模样,是不是能激发他的保护欲? 谁知谢楚行沉默些许,冷冽的眉间微微一皱,语气低沉,难辨喜怒,道:“怪不得是个傻的。” 琉璃:“……” 太子谢楚行,真讨厌。 为了报复这份冷漠无情,琉璃哼了一声,拽住谢楚行的衣摆,蹭蹭蹭往各个摊铺中穿梭。 “我要买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给我买。” 谢楚行一言不发,垂眸瞪了她一眼,目色幽幽,蕴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直直落在琉璃身上,仿佛在说“胆大妄为”。 琉璃早已不是从前的琉璃,才不怕他呢。 她露出一截皓白的贝齿,扬言道:“你不给我买,就别怪我不客气!” “……哦?” 谢楚行闻言亦不恼怒,反而颇有兴致地抱袖观望,就这个小傻瓜,还能做出什么对他不客气的事来? 就算她有那个胆,也没那个脑子。 谁知琉璃忽而坏笑一下,抱住他的衣摆,大声道:“……爹爹!你给我买嘛!” 谢楚行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行人们被这一声哭闹所吸引,脚步放缓,偷来打量的目光,并且窃窃私语起来。 谢楚行听力敏觉,将他们的议论收入耳中:“这么年轻就有女儿了?不太像啊……”“嗨,说不定是有什么怪癖呢,看着倒人模人样的。”“瞧那小姑娘哭得可怜见的,给她买点东西怎么了?” “真抠门!” “……” 谢楚行深深阖了阖眸,按捺住心中那阵想要打死琉璃的冲动,冷笑一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啊,你倒是有能耐了。” 他扬起衣袖,本想将琉璃掳回车中好好教训一番,目光却扫到琉璃身后某个匆匆赶来的身影,不由得一顿。 “……” 谢楚行缓缓收回手,忽然轻轻一笑:“你敢不敢再喊一遍?” 琉璃以为他在威胁自己,心中哼了一下,扬声道:“爹!” “……琉璃!” 盛将军拨开人群,匆匆沿着太子的车仪行来时,便瞧见自家那懵懂无知的女儿,扒拉着当朝太子纹龙的玄袖,喊他—— ……爹?! 琉璃回首,瞧见盛将军,又瞧了瞧谢楚行,顿时明白自己被谢楚行摆了一道。 她明眸微瞪,瞧了谢楚行一眼。 谢楚行却朝她轻轻一笑,拂开她的手,与盛将军淡淡道:“盛大人,许久不见。” 盛将军连忙朝他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听闻小女今日去了太子府上,不知小女这是……” -- 第65页 谢楚行微叹一声,语气低沉:“孤也不知盛小姐怎么了,见着孤便喊爹。盛大人还是带回去好好教一教罢,这幸而是遇到了孤,若换成他人,岂不将盛小姐当成傻子看待?” 盛将军连咳两下,无奈地将琉璃牵到身后,行礼道:“多谢殿下教诲,微臣这便带她回府。” 心中却暗想,琉璃今日被接到太子府,定是被孤僻冷傲的太子吓坏了,才会当众喊太子爹。于是怜爱地瞧了琉璃一眼,道:“我们回府去吧。” 琉璃吃一顿哑巴亏,真是有苦难言。 她郁郁寡欢地瞪了谢楚行一眼,谁知对方却挑了挑眉,眼中几分奚笑嘲讽,淡淡道:“盛小姐,再会。” 若不是要寻回锦绣缎,谁想跟谢楚行再会! 琉璃神色奄奄,郁郁地跟着盛将军上了将军府的马车。车檐微晃,缓缓消失在暮色之中。 殊不知,谢楚行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去,很久很久。 “……殿下,殿下?” 侍从李德福立在谢楚行身后,小心提醒道:“已是酉时一刻,可还要入宫觐见圣上?” 谢楚行眉间微敛,恢复淡淡神色,语气冷峻道:“入宫。” 话末,却又一顿,回身指了指琉璃方才指过的那几样物件,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买下送到将军府去。” 李德福愣了一瞬,连忙应下:“是,是,老奴这便吩咐人去办。” 望着太子的背影,李德福心中却暗想:看来这太子府的天,怕是要变了。他吩咐小徒弟多买几个香囊,一并送到将军府,权当是对这位未来太子妃的一点示好。 小徒弟不解道:“师父,殿下如此欺负那盛小姐,想必是一点都不喜欢她了,您怎么还在盛小姐身上费心思呢?” 李德福斜了他一眼:“你懂个屁,我们太子殿下,可从来不欺负人。” 自从知事起,太子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有哪个不合心意的,一言不发,便命人暗杀处置了。 能让他动怒并各种刁难的人,这几年里没几个。而能让他动怒之下还安然无恙的……一个都没有。 即便是那罗素衣,这些年不也家道中落,颇为清苦? 御书房,宫灯华丽。 太子谢楚行入宫觐见,行到宫殿前,便依稀瞧见三皇叔昭王正坐在下首,与父皇谈论着什么。 昭王容色无瑕,气质温润,如今年二十有八。他与圣上一母同胞,不过自幼孱弱,故而常常闭门不出,如今仍未娶妻。 谢楚行朝他们恭敬地行了礼。 圣上待他很是和善,命他坐下,与昭王戏谑道:“这孩子难得来见朕,想必不是为了朝事罢?” 昭王神色温润,轻声:“阿楚素来仰慕敬重皇兄,平日里才不敢叨扰于您。今日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了。” 谢楚行确实是有要事。 他虽是冷傲残酷之人,却也并非全然无情。一开始他设计欺骗琉璃,其实已想好善后之事。他入宫觐见圣上,便是来求圣上尽早为他二人赐婚,以免琉璃遭受过多非议。 谢楚行俯身行礼,语气沉稳:“父皇,盛将军府盛小姐蕙质兰心,儿臣甚喜,恳请父皇尽早为我二人赐婚。” 圣上闻言大喜,素来不近女色的太子如今动了凡心,实乃好事。 然而昭王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缓缓道:“太子,你若不喜欢盛小姐,大可直言不讳,皇兄定不会为难你娶她。你若执意勉强,既令自己不喜,又耽误他人的一生,实在是两不相宜。” 闻言,圣上亦缓了缓,若有所思地颌首。 谢楚行却忽然一笑,轻叹道:“三皇叔一个尚未娶妻之人,竟在这里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我实在诚惶诚恐。” 言中之意,便是道:你一个没有连妻子都没有的人,竟然在这里为别人的爱情出谋划策,靠不靠谱? 昭王闻言无奈一笑,咳了两声,道:“你这张嘴,何时才能饶一饶人?在我这里也就算了,可切莫待人家小姑娘也如此。” 这么个锐利冷傲的性子,哪家姑娘能忍得了? 谢楚行眉间微敛,垂眸道:“三皇叔,我倒并非不饶人。不过是刚好得理,真心实意地要娶那盛家小姐为妻罢了。” “你若能这么想,那便再好不过了!”圣上大笑几声,生怕谢楚行再反悔似的,吩咐宫人道:“来人,召礼部尚书入宫,朕要重新拟订太子大婚的日子。” 谢楚行再次行礼:“多谢父皇。” 退出御书房后,华灯初上,零星点缀在绵延宫殿上的无边苍穹中,熠熠闪烁。 昭王来到谢楚行身侧,轻笑道:“想必那盛小姐一定是个灵慧之人。” 谢楚行眼睑微抬,负手在身后,云淡风轻道:“傻瓜一个。” 昭王打量了他一眼,越发觉得他捉摸不透,疑惑道:“皇叔自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只爱跟聪明人打交道。那盛小姐若是……咳,若是迟钝了些,又怎入得了你的眼?” 夜风拂袖,谢楚行闻言淡淡地笑了一下,深眸染上长夜的孤寂,道:“皇叔,你可曾养过鸟?太聪明的鸟会远走高飞。而那些个傻的,还没飞出家门,就迷了路,你说可爱不可爱?” 昭王:“……” 唔,他这皇侄儿是说,盛小姐是傻鸟? 他不禁想起了那位名动天下的才女罗素衣。 -- 第66页 罗素衣乃太傅的嫡孙女,自幼敏慧聪绝,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与太子年少相识,本是青梅竹马,知音难觅。然而经年累月,太子秉性怪癖,罗素衣乃是娇矜贵女,不堪忍耐,便随致仕的太傅云游四海去了。 听闻临别前,她曾与太子定下约定,若有朝一日太子有所改变,便是她归来之日。 罗素衣的心思,昭王或许能猜到几分。便是想太子将她放在心上,敬重爱慕,偏偏又不愿降下身份,真正地走到太子身边。 可是谢楚行,是真正的恶劣,明知自己是坏人,也决不会改的那种恶劣。 昭王不禁叹了叹,道:“听闻罗太傅不日便要回朝京了。这些年,太傅府朝中无人,落没了许多。” “……” 此话一落,谢楚行不禁深深地皱了皱冷冽的眉骨,仿佛若有所思,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昭王心想:果然,他还没有放下罗素衣。 谁知谢楚行却令人猝不及防地开口道:“皇叔,笔墨阁新出了几本古书,明日可要一同前去瞧瞧?” 昭王:“……?” 笔墨阁相遇 带了琉璃回到府中,盛将军想起太子所言,一夜辗转反侧。 翌日,他眼底淡淡青黑,欲言又止地瞧了她好几眼,终究忍不住叹道:“你娘亲早早病逝,爹是个武夫,没能教导好你。太子非池中之物,与你不是一路人……你若不喜欢,爹去求圣上收回成命。” 琉璃眨眨眼,道:“池中之物是什么意思?是那池里的王八吗……” 盛将军一时恍然,目光不禁望向庭中清池中的那只王八。诚然,王八确实是池中之物,这听上去并无不对……可世上谁会说“太子他不是王八”! 正待此时,太子亲信李德福来了将军府。 李德福与盛将军见了礼,笑眯眯道:“太子殿下特命老奴送来几本笔墨阁的古书,赠予盛小姐,以表情谊。” 盛将军既惊又疑,道:“这……殿下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谢楚行那等阴险狡诈之人,能安什么好心。 琉璃腹诽几句,嘴角下撇道:“嫌我没文化呗。” “……咳。” 李德福不曾想这盛小姐如此心直口快,愣了一愣,见她模样可怜,又忍俊不禁,只能赔笑道:“盛小姐哪里话,殿下素来爱书,如今赠您书,自然是喜欢您了。” 琉璃哼唧两声,心中一动,笑道:“殿下如此美意,琉璃铭记在心……也送殿下一份回礼吧。” 太子府 谢楚行一身玄衣,神色冷峻,倚坐在水榭旁,目色幽幽地望着李德福手中捧着的那只缸……缸里的王八。 “……” 李德福如履薄冰,不敢多言。 你说这盛小姐送太子什么不好,偏偏送一只王八?这岂非暗示太子乃是…… 谢楚行眉峰冷冽,轻笑一声:“扔到东湖里吧。” …… 谢楚行送到盛府的几本书出自笔墨阁,皆乃古诗珍本,十分晦涩难懂。琉璃瞧了几眼,便觉得头疼。 你说这谢楚行明知盛琉璃是个不通文墨的人,怎偏偏还送诗经过来? 琉璃不得其解,不过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岂能不好好研读一番?还是前去笔墨阁,细细查阅查阅书籍为妙。 笔墨阁位于朝京繁华之地,来往皆是文人墨客,品性高雅,腹有诗书气自华。 乍见琉璃出现在阁外时,便有人识出这是盛将军府那个脑袋空空的嫡小姐,未来的太子妃。 “她怎么在这……” 这未来的太子妃容貌绝美,肤如凝脂,目色盈盈,只不过听闻素来教养在家,才识孤陋,腹内空空。 如今莫不是听闻太子好诗书,故意投其所好,才来了笔墨阁? 便有心高气傲的才子奚落道:“怎么什么样的人都能来笔墨阁了,真是怪也。怕不是趋炎附势,装模作样。” 琉璃行到阁门口,乍听此话,不屑地笑了笑,置若罔闻地直接走入阁中。 这一世,她要活得肆意张扬,谁也不惧。区区世俗眼光,怕什么。 那人见琉璃云淡风轻似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的模样,不禁微微恼怒,忽然将她拦在门外,道:“盛小姐,你初来乍到,可知入这笔墨阁需得作诗一首?” 琉璃斜他一眼,淡淡道:“谁定的规矩?” 他一愣,才道:“……便是我等文人墨客约定俗成之事,你一小女子不知倒也正常。只不过规矩不能改,还请盛小姐题诗一首。” 阁中众人闻声观望,暗藏打量。 琉璃抬眸环视一周,眼瞳如玉澈然。 笔墨阁并无这等规矩,偏偏满阁中人,都对她持有偏见,竟无一人为她辩护。不过她出自武将世家,虽才疏学浅,武学倒是颇为不错,这人不识好歹地拦在她面前嘛…… 其实倒也并非无人为她说话。 二楼的雅间中,昭王瞧得这一幕,目色微凝,视线落在琉璃那莹白无瑕的脸上,淡笑道:“……毕竟是你的妻子,不去帮一帮?” “……” 半掩的竹纹轩窗旁,谢楚行眉间淡淡,薄唇微抿,语气难辨:“……自己蠢笨,与我何关。” 话虽如此,深沉的视线却紧紧落在琉璃身上。 这目光实在太沉冷,仿若从天浇下一盆冷水般,琉璃正欲给那人一掌时便忽地一颤,抬眸一望,便与谢楚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 第67页 ……真巧。 琉璃伸出的掌心顿时上扬,朝谢楚行欢快地挥了挥,笑道:“殿下!” 罗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皓腕。 谢楚行顿时沉了脸,从阁楼飞身而下,一把拽住她的手往回塞。 “太子殿下!见过太子殿下……” 阁中众人瞧见谢楚行,纷纷行礼。那奚落琉璃的人瞧见谢楚行握着她手,模样冷厉,便觉得琉璃定是惹怒了谢楚行。 他欲攀附谢楚行,便朝前一步,笑着行礼道:“见过殿下,方才在下与盛小姐以诗会友,怎知盛小姐竟久久题不出来一句诗,莫不是嫌弃在下微薄……” 二楼雅间中,昭王挑了挑眉,不禁一笑。 谢楚行并不理会他,只深眸微垂,淡淡扫来,喜怒难辨地望着琉璃。 琉璃朝他轻轻一笑,摇他的衣袖,轻声细语道:“你帮一帮我嘛。” “……哼。” 谢楚行唇畔微扬,语气却冷若冰霜,道:“孤与你非亲非故,缘何要帮你。” 琉璃顿了顿,扬声道:“殿下与我怎就非亲非故了,不久前,殿下还说我已经是您的……” 谢楚行飞快捂住了她的嘴。 他又气又笑,斜了琉璃一眼。 这个笨丫头,到底是蠢笨还是故作无知?“盛琉璃是谢楚行的人”这种暧昧不清的话,岂能在众人面前说出。 私底下说一说也就罢了。 另一旁,那人瞧见谢楚行待琉璃如此,已经是又惊又疑,语气微颤道:“……太子殿下?” 谢楚行缓缓收回手,侧目而视,目色几分寒光凛凛,语气如刀,薄而锋锐:“孤的太子妃,凭何要瞧得起你。” 那人面色顿白,连声告罪:“草民无状,求太子殿下恕罪……” 罗素衣回京 阁楼上,昭王目睹谢楚行护着琉璃的一幕,不禁浮起几分羡慕之情。他垂眸瞧了瞧自己清瘦的腕骨,神色微黯,苦笑一下。因素来病弱,负疾累累,恐耽误了谁家姑娘,故而自己并未娶妻,年少时轰轰烈烈的爱恋,更是从不曾体会过。 少年与姑娘这份张扬动人的情谊,是清心寡欲的昭王从未体会过的。 谢楚行为琉璃解决了困局,淡淡睨了她一眼,语气冷若冰霜,问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琉璃丽眸微垂,婉约柔回,如实道:“殿下赠予我的古诗,晦涩难懂,我便思量来此借阅一些古籍,以便研读。” “……” 谢楚行沉默些许,神色缓了缓,道:“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你可知孤为何赠予那些诗书与你?” 琉璃一愣,抬眸疑惑道:“不是嫌我没文化吗?” 谢楚行顿了顿,不置可否,只是盯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明眸瞧了片刻,忽然一笑:“也罢。” 这蠢笨的丫头不知晓罗太傅与罗素衣即刻便要回京,那罗素衣秉性高傲,恐怕会为难于她,故而他才送几本诗书到将军府,暗示她提防着些。不曾想,这一番苦心,倒真像错付了一般。 “……什么也罢?怎就也罢?” 琉璃倍感困惑,追着谢楚行问来问去。 谢楚行收敛了笑意,拽着她往笔墨阁外走,淡淡道:“孤是说,看不懂便别看了,不必勉强自己。” 琉璃眉间微凝,思量一瞬,气道:“好啊,谢楚行,你不仅嫌我没文化,还看不起我!” 枉她费尽心思来笔墨阁,还受了一番委屈,人家谢楚行却根本不领情,一句不必勉强,不就是看不起她么? ———继承了原主的智商,又加上本就不好惹的脾气,琉璃得出这番结论。 “……” 谢楚行一顿,回首凝望而来,敛声:“你叫孤什么?” 太子不怒自威,语气难辨,琉璃那腾腾燃烧的气焰忽而一晃,虚了几分,往后一退,甩开谢楚行的手,道:“我说……你瞧不起我,我不同你好了。” 谢楚行冷笑一声,拂袖便走:“不知好歹。” 琉璃思量一瞬,提步跟上。 谢楚行每走一步,她便跟一步。谢楚行停顿一下,她亦停顿一下。 “……” 谢楚行察觉,回首望来,眉间沉敛,以为她悔过,便哂笑道:“怎么,不是不与孤好了吗?跟着孤做什么。” 琉璃理直气壮,道:“我没有跟着你,不过要回家,与你同路罢了。” 谢楚行深深望了望她,薄唇抿出个些许嘲讽的弧度,呵笑道:“你怎不再厚颜无耻一些,说你的家在东宫,要与孤一齐回家。” 琉璃神色一恍,附和道:“还是殿下更甚一筹……” 谢楚行眉间一抽,实在拿她无可奈何,便不再与她计较。 正待此时,赤马牵引着华盖从大道上驶来,行人纷纷避让。到了谢楚行跟前,他挑眸望了马车一眼,目色瞬间冷凝,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诚然,他乃太子殿下,除了圣上御驾,谁也不需让。可那赤马又不认得他是太子,他一动不动,迟早挨撞。 琉璃面色微变,拽他的衣袖:“殿下殿下!马车来了!” 谢楚行回过神,语气低沉:“孤知道。” 马车疾驰而来,与二人越行越近。 琉璃难以置信地瞪了谢楚行一眼,道:“那你躲啊!” “……你怕什么?” -- 第68页 谢楚行回首望来,目色深沉,眸瞳如若点漆,忽而幽幽道:“盛琉璃,你乃孤的太子妃,理应与孤同生共死,如今这马车便是撞死孤了,你也不能活。” 说罢,反手扣住琉璃的手腕。车轮辘辘声中,谢楚行语气幽微,掌心薄凉,神色暗而沉冷。 琉璃静默一瞬,心想——— 神经病啊! 谁有事没事站在街中央等着马车撞,还要拉着未婚妻一起自杀的? 但谢楚行有一点说得没错,她是为了寻回锦绣缎而来。谢楚行生,她生,谢楚行死,她便死。 如今谢楚行脑子抽风要撞马车,她也是无可奈何。 琉璃悲痛欲绝地望了谢楚行一眼,便绝望地阖上眸,抱住谢楚行手臂,往他身侧靠了靠。 谢楚行在前她在后,马车撞来,也是谢楚行先死吧? 琉璃暗想。 谢楚行不知她所想,见状神色微恍,怔然几分。他不过随意说了几句,这傻丫头竟真要随他等死吗?真不知…… 那马车正要撞来之际,车夫忙拉缰绳,赤马虽嘶鸣一声,马蹄高扬,好歹是停了下来。 车帘微拢,暗香浮动,有美人衣着素雅,皎若霜月,气质如兰,行出车厢,朝谢楚行抬袖行礼道:“臣女罗素衣见过太子殿下,多日不见,不知殿下安好?” 原来马车中的并不是他人,正是回朝京的罗素衣。谢楚行神色寡淡地瞥了罗素衣一眼,并不言语。 罗素衣柔柔抬眸,切切望来,却在瞧见扒拉着谢楚行的琉璃时,微微一怔,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 琉璃此刻方才恍然大悟。 好啊,原来谢楚行早就认出这辆马车中坐着的是罗素衣,故而一避不避,好等着与心上人重逢呢。这也就罢了,他还偏偏拖着她不放,是故意教她难堪吗? 琉璃恼怒地瞪了谢楚行一眼,置气般地就要松开手。 殊不知,谢楚行却仿佛有先见般地将掌心覆在她的手上,按住了她,随后淡然一笑,神色温和,语气低沉:“此乃,爱妻琉璃。” 风卷过,罗素衣素面似雪,恍然一笑,弱不胜衣,宛若九重天上的仙子。 美,着实是美。 楼阁之上,昭王目睹这一切,颇有意味地瞧了瞧谢楚行,谢楚行目色微凝地瞧了罗素衣一眼,喜怒倒是难辨。昭王又去瞧琉璃,本以为她会黯然神伤,却在看清她神色的那一瞬间,直接愣了愣。 这位盛姑娘,望着罗素衣的目光,怎么有几分惊叹的意味? 不知道的,还以为罗素衣是她的心上人呢。 昭王回过神来,不禁失笑。 太子气呼呼 朱雀道上,罗素衣与谢楚行一度重逢。听闻谢楚行说琉璃乃其爱妻,罗素衣未免黯然神伤,久别重逢,谢楚行竟有些变了。 罗素衣凝了凝眸,从云袖中掏出一枚请帖,轻声道:“三日之后,祖父于府上设宴,邀文人雅客们清谈作诗,还望殿下能携盛小姐亲临寒舍,切磋诗艺。” 谢楚行不置可否,只是淡淡接过请帖,摩挲一下,挑眉望向罗素衣:“可还有事?” 这便是在下逐客令了。 罗素衣神色微顿,清浅地笑笑,便行礼退下。 很快,马车消失在朱雀道上,行人纷纷,繁华如初。谢楚行垂眸瞥了请帖一眼,随后目不斜视地伸出手,拽住身后想要悄悄混入人群逃跑的琉璃。 他冷笑一声:“不是说与孤同路吗?孤没走,你去哪。” 琉璃一顿,沉默些许,才软声道:“殿下,你也知道我不会吟诗作对,三日后那什么宴会,我便不去了罢?” 谢楚行神色冷峻,淡淡道:“她既有意为难于你,你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吗?” “可是……” “不要怕。” 谢楚行抬眸瞧了眼神色苦恼的琉璃,意味深长地一笑:“孤会帮你的。” 翌日,太子府中 熙光和煦,东湖碧波荡漾,湖畔楼台林立,墨香清浅,随着浅浅清风吹入廊间。致仕三年的张老太傅却满面愁容,又气又恼。 老先生扶着一把老骨头便气势汹汹地走到太子书房中,撂下书卷,悲愤道:“承蒙殿下看重,只是此女实在朽木难雕,老夫才识浅薄,无法教导,烦请殿下另请高明罢。” 谢楚行长睫微垂,眸中划过一丝沉重。 本想请先生教导琉璃一番诗词,以免她日后不必太过窘迫,故而带了她来太子府。怎此这人简直顽劣至极,一日间气走了三位先生。 谢楚行送走张老先生,无奈走到湖畔的花阁,远远便见琉璃伏案写字,眉间紧锁,模样认真。 “……” 怎么,瞧上去倒也并没有那么的不知上进。 谢楚行走进一看,却见琉璃在宣纸上写道:“可恶楚行,劳我心力,废我光阴,实乃谋财害命,罪大恶极……” “……谁教你的。” “那些先生就是这般骂我的。” “……!” 琉璃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地一惊,回首瞧见谢楚行,掩耳盗铃地撕碎宣纸。 谢楚行于她对面的案前坐下,冷冷一笑:“你不仅气走了孤请来的先生,还在背后妄议孤,真是好大的胆子。” 琉璃闻言,一阵委屈涌上了心头。 这能怪得了她吗?本以为谢楚行会怎么帮她呢,原来就是请先生来教导她。这也就罢了,那些先生,一个赛一个的文采斐然,一个比一个还德高望重,名下的学生哪个不是声名远扬。教她这样的小文盲,不被气死才怪呢。 -- 第69页 本来明媚悠闲的日子,自己却苦兮兮地在太子府对着一群刻板严厉的老先生。 凶手!谢楚行就是那谋害她美好光阴的凶手! 琉璃郁郁难平,低声哼道:“……我这般愚钝之人,哪里比得上人家罗姑娘,既然惹您不悦了,您打我呗。” 谢楚行缓缓抬起手。 琉璃后退一下:“你还真打……” 谢楚行执起案上的狼毫,挑眉望她:“孤来亲自教你。” 琉璃:“……哦。” 思量琉璃初学诗书,谢楚行便以较为浅显易懂的《琵琶记》引她入学,他语气如玉,每念一句,便让琉璃在纸上写一句,顺便将释义技巧等告诉她。 一开始还好,念到“大珠小珠落玉盘”时,琉璃却凝眉一顿,目露困惑。 谢楚行抬了抬眸,问:“……怎么?” 琉璃眉梢微敛,隐约笑道:“大猪小猪落玉盘,这么多只猪,玉盘还不得被压碎啊?” 谢楚行一顿,薄唇微抿。 廊阁中伺候的宫人们闻言却不禁一乐,又不能失仪,只能耸着肩膀,辛苦忍笑。 琉璃见谢楚行神色隐忍,眉间沉敛,便连忙问道:“太子殿下,您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我太笨,您生气了啊?您别千万生气……我来做一句诗吧!” “……” 谢楚行冷眼瞧她,又要耍什么把戏。 琉璃忽而一笑,戏谑道:“太子气呼呼,像一只小猪。” “噗……” 廊下的宫人们再也忍耐不住,失笑出声,再瞧见谢楚行风雨欲来的脸色后,又蓦然止声,连连后退。 谢楚行怒极反笑,撂下书卷,冷冷抱袖,扫了琉璃一眼,见她一脸为所欲为的模样,忽然道:“……不愧是个蠢货,连罗素衣养的那几尾鲤鱼都不及。” 很显然,谢楚行与琉璃在打对方七寸这项技能上,都是炉火纯青的境界。 乍听此话,琉璃顿时失去从容,满目悲愤。 罗素衣!都怪罗素衣,要是没有她,自己哪里要忍受这等人间疾苦,世间险恶! 什么鲤鱼?难道她还比不上几尾鲤鱼? 琉璃愤然起身,道:“那鲤鱼在哪个池子里?我这就去炖了它,到了我的肚子里,看看我比不比得上它。” 谢楚行神色难辨,抬手指了指东湖,道:“你若能捉住,便让你炖。” 东湖广阔,比起池子来幽深不少,几尾鲤鱼穿梭于碧水之下,哪有这么容易捉住来炖。 “……” 琉璃话锋一变,转怒为哀,泫然欲泣道:“她的鲤鱼,你还养在府上呢。说到底,你还是对她念念不忘,我这个碍事的太子妃,便是哪哪都比不上她……不如死了算了!” 一番话里,三分真心,七分浮夸。 偏偏说罢,琉璃便长叹一声,往碧湖旁奔去,一只手已然扶上回栏。 宫人们面色一变,惊惶道:“小姐!” 谢楚行亦是眉间一锁,心想自己说的话可是太重,不禁思量,便不由自主地起身去拉琉璃。 琉璃想不到谢楚行会来扶她,早就及时侧了侧身,放下了已然搭上回栏的一只脚。 开玩笑,不过是作作戏罢了,谁要为了罗素衣的几尾鲤鱼去死啊。 琉璃一边回身一边道:“算了我又不想死了……” 谢楚行正急身扶她,如今猝不及防与她一撞,那回栏低矮,眼见着琉璃便要撞上去。谢楚行面色微变,探手将她捞了回来,对调之间,却步履一晃,竟掉下了湖中。 只听得噗通一声,湖水四溅。 谢楚行些许狼狈地立在水浅的湖畔,纹神色暗沉,衣衫尽湿。水沿着他冷峻的眉骨淅淅沥沥划落,映得那张无瑕的玉容,更添几分阴沉。 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太子殿下,廊下一片死寂。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琉璃僵硬地捂了捂脸,试图挡去谢楚行那如刀剑冷厉的幽幽目光。 负荆去请罪 太子府中,华灯初上。灯色朦胧,斜斜打在几株碧竹上,在朱红的宫墙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宫人们小心翼翼,捧着玉盘行入太子的寝殿。 今日殿下掉入东湖,神色一直不大好,除了吩咐膳房炖了碗鱼汤,便冷着脸再没说过一句话。 李德福将玉盘递到琉璃手中,一脸难色道:“盛小姐,老奴也只能帮您到这了。您将这碗鱼汤端进去,再跟殿下好好告个罪,说不得他便放您回府了。” 被扣押在太子府的琉璃沉默些许,脑海中闪现出几个画面—— 谢楚行接过汤碗,反手就朝她脸上扔、谢楚行死死按住她的脑袋,往东湖里压、谢楚行一脸杀气…… 前路坎坷。 “……” 琉璃沉重地叹息一声,终究是没有办法,接过汤碗,又往身后藏了根木枝,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谢楚行的殿门。 殿内气氛低压,灯色昏沉。 清冷的月色下,谢楚行倚坐在轩窗旁,身姿冷峻,神色淡漠,瞧不出喜怒哀乐,正执着公文默默批阅。 “……太子殿下。” 琉璃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壁。 乍听到她的声音,谢楚行长指微拢,冷眸一凝,平生添了几分杀气,连殿中的气温仿佛都低了些。 琉璃视死如归地行到他面前,将手中玉盘搁置在案上,低声道:“这是殿下吩咐膳房做的鱼汤,我为殿下端来了。” -- 第70页 “……” 谢楚行瞥了眼汤碗,便继续垂眸批阅公文,对琉璃是瞧也不瞧一眼。 ……这便是在跟她闹别扭呢。 琉璃尴尬地咳了咳,实在无法,只能想到太子府中宫人们教她的那个办法。于是悄悄从袖中抽出一根木枝,递到谢楚行眼前。 谢楚行生在宫门,历经血雨腥风,感知异常敏锐。他神色一冷,往后退避,长指却已经紧紧地按住琉璃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琉璃:“……殿下?” 谢楚行眉间紧皱,目色幽深地审视了她几眼,语气冷若冰霜,终于与她说话了:“怎么,害孤掉入东湖不说,还胆敢刺杀孤?” 琉璃连忙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我哪敢刺杀殿下。” 琉璃捧着木枝,丽眉微皱,做回忆状:“府中的人告诉我,只要我捧着木枝前来,殿下就会原谅我了……对了!他们说这叫负荆请罪。” 说罢,眼眸熠熠,满含期许地望着谢楚行。 谢楚行一顿,长指在她皓腕上轻轻一拭,随后收入袖中,冷哼道:“他们对你倒是不错。” 琉璃笑了笑,唇畔弯弯:“那殿下您原谅我了吗?” 谢楚行敛了敛眸,忽而淡淡一笑道:“你将这负荆请罪的典故告诉孤,孤便原谅你。” “……” 琉璃一噎,神色飞快垮下来。 良久,无奈地拽拽谢楚行的衣袖,小声道:“你教教我嘛。” 谢楚行神色一顿,心中笼罩在无边夜色之中的东湖,忽然泛起波澜,久久无言。 身为太子的这些年,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如盛琉璃这般,笨得这么明目张胆,这么肆无忌惮的。偏偏她又爱撒娇,软糯的小指勾着你的衣摆,那双明眸定定地瞧着你,真让你气不起来。 谢楚行便淡淡地将那廉颇与蔺相如的典故告诉了琉璃。 “……” 琉璃听罢,甚是欢喜,伏在谢楚行身侧,道:“那蔺相如既然原谅了廉颇,那殿下也一定会原谅我了?” 谢楚行好笑又好气地斜了她一眼,语气低沉道:“孤可不是那不计前嫌的蔺相如。” 琉璃及时道:“您自然不是,您比他还要好。” “……小马屁精。” 谢楚行冷哼一声,语气却不轻不重,已然是不与琉璃计较的模样了。 他又伸出长指,将那汤碗挪到琉璃面前,淡淡道:“喝了这碗鱼汤,盼望着你那脑袋能更机灵些罢,莫在诗会上丢了孤的面子。” “……” 琉璃一顿,显然是将罗素衣的事忘到了天边,闻言不禁十分苦恼,长吁短叹地捧起鱼汤喝了一口。 待惆怅地喝完了鱼汤,琉璃才忽然回过神。 “……殿下” 琉璃怔怔地望着青瓷小碗中的鱼,懵懂问道:“这是什么鱼?” 谢楚行宛若寻常,云淡风轻道:“东湖里,我们琉璃最讨厌的那几尾鱼。” 琉璃眨了眨眼,怦然心动。 本来无一物 罗太傅设的宴在竹园,只见碧竹幽幽,曲水流觞泠泠作响,锦衣宾客们三两而谈,出口风雅,仪态万千。 暖阁之中,一拢竹帘,将男客与女眷隔开,罗太傅鬓发似雪,身姿却依旧清傲,不失当年太子太傅的风骨。他正与特邀前来的昭王相谈,言语中很是相投。罗素衣端坐在下首,容貌无瑕,气质绰约。 一番清谈过后,谢楚行与琉璃同行而来。阁中寂静一瞬,数道目光却悄悄落到罗素衣身上。 罗素衣神色一顿,眼睑微垂。 谢楚行不疾不徐,从容地与昭王、罗太傅见了礼道:“见过皇叔,恩师。一别多日,不见恩师,不知恩师如今可好?” 罗太傅连忙朝他抬抬手,和煦笑道:“承蒙殿下挂念,我一切都好。这位是……” 他瞧了瞧琉璃,颌首笑道:“想必便是盛家的小姑娘了,不错,钟灵韵秀,颇有风骨,与殿下很是相配。” 琉璃便朝罗太傅笑了笑。 昭王立于一侧,心中失笑。这位盛家小姐倒是可爱,人家夸她,她便朝人笑。 罗素衣忽然轻声道:“既然殿下已到,便开始列坐吧。” 众人纷纷颌首,绕着曲水流觞依稀席地而坐,罗素衣将盛了酒的玉盏放在清水中,水波澹澹,玉盏徐徐而下,途中停留在谁面前,谁就得饮酒一杯,并且赋诗一句。 “……” 谢楚行挑了挑眉,无言瞥了琉璃一眼。 琉璃一顿,心领神会般地,默默在他身侧坐下。 玉盏飘浮,诸宾客皆题了几句诗,不乏文采斐然者,其中更以昭王、罗素衣所题出尘脱俗,大受众人赞赏。 琉璃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渠旁,目光随着望着那玉盏漫无目的地转。这若是在九重天上,她心中一念,想让这玉盏去哪这玉盏便能去哪……如今怎么在人间受这等疾苦? 思绪纷飞,琉璃一时恍神。 “……咳。” 谢楚行重重一声咳,将琉璃唤醒。 琉璃一顿,眼睑垂下,便见那玉盏正悠悠地停留在自己身前,而且显然,是有些时候了。 罗素衣微微一笑,语气温和:“盛小姐,若是一时没有灵感,题不出诗,自饮三杯也无妨。” “……” 琉璃挑了挑眉,在众人的注视下坦然一笑,眉眼弯弯道:“多谢罗姑娘美意,正好我有些渴了……” -- 第71页 说罢,伸手就要去摸酒杯。 众人错愕不已,唯有昭王失笑地摇了摇头。 谢楚行眉间沉敛,隐忍地跃动一下,而后拍了拍琉璃的手。琉璃瞬间疼得皱了皱眉,触电般地将手收回袖中,朝他嘟囔:“殿下……” 她又不会作诗,喝杯酒怎么了? 谢楚行目色幽深地觑了她一眼,私下却悄无声息地将一张袖纸递给琉璃。 “……” 琉璃一顿,悄悄将纸拆开,随后清了清嗓子,将那上面题的诗念了出来。 众人沉默一瞬,随后赞叹道:“好诗,诗意锐利,气势磅礴,不乏一番风骨。” 罗素衣神色微沉,却缓缓道:“这诗确实好,只是不像盛小姐的风格,与太子殿下更贴切些。” 琉璃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地笑道:“我与太子殿下朝夕相处,近墨者黑……不对,近朱者赤,难免学到了殿下一些诗风。您说对吗,殿下?” 说罢,朝谢楚行抬眸笑晏晏。 谢楚行云淡风轻地瞥了她一眼,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却并未否认。 眼见着,罗素衣的容色又白了一分。 罗太傅便道:“镜湖的夏荷开了,不如诸位一同前去瞧瞧?殿下……” 他迎上谢楚行,在众人的簇拥下,带着谢楚行与罗素衣缓缓往湖畔旁去。人群之中,罗素衣仿佛与谢楚行说了些什么。那一瞬间,仿佛顿时将琉璃与谢楚行的距离拉得很远。 琉璃也并未赶上去,只是不慌不慢地踱步在末尾。 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去凑什么热闹? 琉璃心中酸溜溜地想。 “你怎么不去瞧瞧?” 一道温雅如玉的男声从身后缓缓响起,仿佛脉脉微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琉璃回首,见是昭王。 昭王一身淡青色锦衣,些许单薄,面冠却依旧如玉,朝她笑笑:“罗太傅有意缓和他与罗小姐的关系,你不担忧?” 琉璃缓过神来,无奈一叹:“是我的便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强求不来。” 昭王闻言,沉默些许,低声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却不如你通透。” “?” 琉璃疑惑地皱了皱眉。 昭王瞧见她神色,不禁又是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折纸递给琉璃,缓声道:“他虽为你题了诗,却未曾掩去诗风,容易被人猜出来。我这里有几句,你好好收着,日后若有人再为难于你,便拿去用。” 琉璃一讶,懵懂地抬眸瞧他。 几声喧哗却忽然从前头传来,只听得有人惊惶道:“罗小姐落水了!”又听得噗通一声,似乎是有谁下去救了罗素衣。 纷乱间,却见谢楚行衣衫尽湿,抱着昏迷的罗素衣从回廊上匆匆而来,与琉璃等撞了个对面。 “……” 谢楚行眉间微皱,瞧了琉璃一眼,并未说话,便抱着罗素衣直直越过琉璃而去。 “传太医。” 他沉冷的声音渐行渐远。 众人亦纷纷退去。 琉璃徒立在原地,望着谢楚行离去的身影,一时恍神。 碧湖旁,罗素衣不知为何落水,谢楚行抱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一时间湖畔清净下来,只剩下昭王与琉璃两个人。 琉璃望着谢楚行离去的身影,攥了攥手中的锦绣缎,长叹一声。 罗素衣一出现,谢楚行就变回原来的谢楚行了,锦绣缎落满了尘雾,何时才能将它寻回呢? “……” 昭王见她神色苦闷,心中微动,叹道:“众生皆苦,如溺海中。” 琉璃轻轻皱了皱眉,道:“众生皆哭?那流下的眼泪可不就成了大海,将自己淹死了。” 昭王一愣,不禁重重咳了几下,清俊的眉眼却弯了起来,盛满清辉。 琉璃见他咳得厉害,担忧道:“昭王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我太笨,气得你都病了?” “……咳。” 昭王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是我素来病弱,与你无关。” 琉璃安下心来,又悠悠道:“若是谢楚行与您一样便好了,我说两句,便能将他气着,岂不大快人心……” 昭王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在世人眼中,大多数都想成为手执重权的谢楚行,甚少有人想做积病在身,久居深阁的昭王。到了她这,倒反过来了。 昭王思量几许,与琉璃道:“左右天色尚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好?” …… 暮色时分,晚霞行千里。 蝉鸣渐没,而晚风习习,立在高耸的城墙上,抬眸便能瞧见无边霞色,映得整座朝京更繁华迤逦。 琉璃伸伸手,仿佛都能触及苍穹,回到九重天上。 “昭王殿下,谢谢您带我来这里。” “……不必客气,你我本是一家人。” 昭王笑了笑,言语中却莫名有几分落寞:“从前我郁郁寡欢时,便会独自来此,看日暮黄昏,也别有感慨。” 琉璃侧首想了想,道:“您身子骨不好,还是少来这里吹风的罢。” 昭王一愣,才缓缓道:“你说的倒也在理,只是我见你为了楚行的事神色不乐,便想着带你来散散心……” 琉璃闻言,故作轻松地笑笑:“我才没有为了谢楚行伤心呢。他爱抱谁抱谁,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 -- 第72页 “……” 从罗太傅府匆匆赶来,衣裳都不曾换的谢楚行听着这一句,神色瞬冷,目色如刀,直直地落在琉璃身上。 谢楚行今日心情很是不好。 因曾经受过罗太傅教导,不得不去府上赴宴,这也就罢了。偏偏罗素衣唤他到湖畔,追忆起了往昔。偶然瞧见池鱼簇簇,罗素衣便问起她曾经养在他府中的那几尾鲤鱼。 谢楚行就淡淡道,被琉璃吃了。 烈日炎炎,罗素衣一恍神,便栽到了湖中。 罗太傅一把老骨头,自然不好跳湖救人。谢楚行只能黑着脸,跳入湖中将罗素衣捞了起来。想着快些将人教给太医好脱身,便没得空理会琉璃,谁知脱了身之后,宫人却告诉他琉璃跟着昭王走了。 哦,昭王,他那个未曾娶妻的皇叔。 谢楚行衣裳都没换,淡着脸来到城墙上,听到琉璃说这么一句,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谢楚……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罗小姐呢?”琉璃乍然间瞧见谢楚行,甚是吃惊,见他神色难看,心中咯噔一下,上前扶住他的手,善解人意道:“难道是罗小姐出了什么事?若是如此,请你节哀顺变……” 谢楚行敛了敛幽眸,冷哼一声,一把扣住琉璃的手腕,沉声道:“瞧你这模样,倒是很希望罗小姐出事。” 他力道甚大,握得琉璃手腕生疼。琉璃以为他为了罗素衣对自己恶语相向,不禁气极。 琉璃拗不过他,只能道:“疼,谢楚行!你为了罗素衣,便这么欺负我?!” “……” 谢楚行闻言终于松开了手,目色深沉地瞧了瞧昭王,道:“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在这里做什么。” 昭王挑了挑眉,正欲解释一二。 谁知琉璃在气头上,闻言避到昭王身后,朝谢楚行嚷嚷道:“怎么了?只准你抱着罗素衣走,不准我同别人来看风景了?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不许……不许什么来着?” “不许百姓点灯。” 谢楚行语气淡淡道。 琉璃:“对!不许百姓点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因为谢楚行那张如刀刻般的俊秀面容上,此刻已经如霜似雪,阴沉无比。 琉璃:好像说错话了,危。 谢楚行神色冷峻,如同渊底寒冰,朝前一步,俯身而来,拽住琉璃的手,将她硬生生拖离昭王身旁。 “盛家琉璃,不知尊卑,以下犯上,即日起随孤回太子府,非孤命令,不得擅自出府。” 琉璃神色惊悚,连连摇头。 但无奈只能像一片身不由己羽毛,被谢楚行拖着走。 “……” 城墙上,昭王望着远去的二人,不禁微微一笑。东宫太子与盛家琉璃,瞧上去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早已是命中注定,天生一对,而自己,才永远都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人。 小将军入京 却说罗素衣落水,太子殿下亲自相救,而后又对盛家小姐大发雷霆一事,如同纷飞的羽毛,霎那间传遍了朝京。 人们都道,太子对罗素衣旧情未了。 是日,从边疆回朝京,打算探望盛府探望舅舅与表妹的小将军许飞羽,便被这流言蜚语缠住了脚步。 什么?那太子谢楚行竟将琉璃表妹困在府中? 京中八卦者一脸痛心道:“听闻太子殿下不给盛小姐饭吃,盛小姐日夜以泪洗面,哭声绕着太子府,余音不绝呐。” “他还罚盛小姐写诗!!” 许飞诩乃是琉璃表兄,年少便纵马边疆,肆意杀敌,秉性冲动。乍听此话,将琉璃本是太子妃一事忘得干干净净,脸色一沉,心中盛怒。 他们许家世代守卫边疆,天子血脉,竟这等欺负许家的女子。 许飞羽一拉缰绳,策马便往太子府去。那谢楚行算什么?他的表妹他来守护! 太子府中,众人神色肃穆,不敢多言。 自太子带着盛小姐回府后,这种沉重的气氛便持续了多日。他们二人,一个冷着脸,一个委屈至极,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偏偏还要一起用膳。 嗨,谁让他们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呢。 谢楚行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前,执着一双银筷却不曾动手,只对着那一碟薄荷绿豆糕神色淡淡。 琉璃见他不吃,伸手便去拿绿豆糕。 偏偏琉璃一拿,谢楚行神色一敛,几分冷凝,银筷抵在琉璃手上,不让她去拿绿豆糕。 “……” 琉璃来了气,一把拨开银筷,飞快地捏起两块绿豆糕往嘴里塞,一边吃得脸颊鼓鼓一边挑衅地朝谢楚行扬了扬眉。 谢楚行一顿,眉间微垂,生生将那心中那可恶的笑意压了下去,唇畔抿起,冷哼道:“饿死鬼投胎。” “我可不是饿死鬼投胎,我呀,是九重天上的仙女轮回转世。”琉璃尝到了绿豆糕,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眸。 谢楚行面色淡淡地夹起一块绿豆糕,道:“仙女会像你这么笨。” 琉璃一噎,皱了皱脸,反驳:“你怎么知道仙女就不笨了?你又不曾见过仙女,我告诉你,九重天上的仙女多了去,美的有,艳的有,像我这么笨的当然……” “……” 谢楚行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琉璃终于渐渐回过神,恼道:“你说谁笨呢!” -- 第73页 谢楚行将一块绿豆糕塞到她嘴中,漫不经心道:“别说话,还有几分机灵样。” “……” 琉璃把嘴中绿豆糕当做谢楚行,狠狠地嚼了嚼。 “殿下!盛家来人了……老奴,老奴拦不住!”正待此时,远远的,李德福慌张的声音便从廊上来,打破了一室的平静。 回首一望,少年将军面色愤慨,怒气冲冲从廊上奔来,喝道:“谢楚行!你将我表妹放了!” 谢楚行神色沉了沉,忽地放下银筷,目色如刀地扫了许飞羽一眼,冷傲地抱起衣袖。 琉璃一懵,瞧了瞧许飞羽,犹豫道:“……表哥?” 这位不就是前世要带她远走高飞的小将军表哥吗?听闻他最近来朝京探亲,怎么却怒气冲冲来了太子府? 许飞羽见到琉璃,连忙来回打量,见她安然无恙,松下一口气,道:“表妹,我已经听说了,谢楚行把你关在府里,还各种虐待你,你别怕,表哥来救你了!” 琉璃一顿,忽然听到了谢楚行冷笑的声音,小声道:“表哥,其实太子……” “其实太子不给你饭吃!还罚你写诗!我都知道!” 许飞羽愤愤不平地握住琉璃的手,满脸正色道:“表妹,谁都知道你根本不会写诗,小时候还将教诗的夫子气得半死,太子让你写诗,简直太过分了!” 琉璃面色僵了僵,勉强笑了笑:“表哥,其实我……” 许飞羽怜爱地摇了摇首,打断道:“其实你不爱太子,只是无奈圣上赐婚,是不是?毕竟太子如此心狠,淡漠无情……” 这倒说得在理,琉璃情不自禁地想要点点头,却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冷冷的杀气。 许飞羽见状,剑眉一沉,道:“你若委屈,我便带你走。什么太子皇权,我许飞羽不怕!” 谢楚行闻言淡笑一下,悠悠地晃了晃玉盏,眉眼却如同冰冷的玉,没有半分笑意。 琉璃大感不妙,婉拒道:“表哥,多谢你一番好意,只是这天大地大,只有朝京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许飞羽皱了皱眉,道:“你是担心太子会追杀我,不敢待在朝京。你别担心,天涯海角,我四海为家,不怕他谢楚行……” 琉璃:“……” 这孩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缓缓回首瞧了眼谢楚行,正好与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撞上,心中莫名一寒。宫人们更是低低垂着脑袋,恨不得埋到土里,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谢楚行砍掉头一样。 琉璃终于弱弱道:“可是,我怕……” 许飞羽一时没听清:“表妹,你说什么?” 琉璃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我说我怕谢楚行!怕得不得了!他罚我写诗,我又写不出来,只能急得哭。他还说,写不出来就杀了我,我根本就不敢走嘛!天呐,我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也只能是他的鬼。” 许飞羽:“……” 众人一愣,面色怪异,想笑又不敢笑。 谢楚行放下玉盏,玉盏清脆一声响,他面色淡漠,终于开口说了话:“李德福,送客。许家的人又不是盛府的人,日后不必客待。” 李德福应声,连忙唤来府卫,将若有所思的许飞羽给送走了。 待众人走后,廊下微寂。 谢楚行悠悠斜了琉璃一眼,语气平缓道:“孤何曾说过,你写不出诗便要杀了你?” 琉璃抿了抿唇,垂眸捏着锦绣缎,低声道:“……梦里。” 谢楚行挑了挑眉,一脸欲言又止地瞧了瞧她。 琉璃抬眸,举手起誓道:“真的!你梦里可凶了,还跟罗素衣……这样那样。” 提及罗素衣,琉璃便变得含糊不清起来,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到最后,竟一脸怅然。 “……” 谢楚行神色微缓,思量几许,终究还是道:“在罗府,孤先离你而去,是孤不对。” 琉璃一愣,抬眸瞧谢楚行。他这是……在跟她道歉吗?不得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楚行顿了顿,话锋却一转,神色也冷冷的:“……可是你跟昭王走,更是罪大恶极。” 琉璃:“……” 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的。 谢楚行缓了缓,却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令,随意地扔到琉璃怀中,侧首轻轻道:“这是孤赐你的免死金牌,你不必如此怕孤。” 琉璃收到玉令,先是一愣,才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灿若春华地望着谢楚行。 “殿下,谢谢你。” “……”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孤没说不可以。” 琉璃笑晏晏,一把抱住谢楚行的脖颈,语气欢喜:“殿下,虽然你凶巴巴,还逼我写诗,但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 谢楚行一恍,久久无言,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琉璃的头发,当作回应。 藏云寺风波 却说小将军许飞羽出了太子府,心中是越来越不得劲。 方才怎么瞧,都觉得谢楚行在欺负他小表妹。虽说小表妹害怕谢楚行,处处为谢楚行袒护,可他总不能置小表妹于不顾。 许飞羽计上心头,勒马往藏云寺去。 听闻罗太傅的罗素衣小姐前些时日落了水,大病初愈,今日要去城郊的藏云寺祈福求平安。云海浮沉,藏云寺外松林深深,一条青石林阶蜿蜒而上,通往四百佛塔深处。 -- 第74页 佛塔深处,罗素衣跪坐在法相前,神色惆怅,祈愿道:“信女罗素衣,曾无知愚昧,错失良人。今诚心悔过,愿上天垂怜……” 她拜了三拜,提裙出了佛殿。刚走到林径上,就听到一声嘲笑。 “哼,原来罗小姐,竟也信这些神佛之事。”许飞羽抱着佩剑,冷冷地立在松树之下,朝罗素衣投来一个鄙夷的目光:“既然当初抛弃人家而去,又怎有脸来祈求上苍。” 罗素衣面色一变,冷声道:“你是何人?窃听人说话,好不卑鄙。” 许飞羽拨了拨手中佩剑,眉间紧敛,逼迫至罗素衣身前,低声道:“哪有罗小姐对太子死缠烂打那么卑鄙?太子已有未婚妻,我劝罗小姐还是尽早放下吧。” 他步步紧逼,罗素衣面色泛白,往后退去。方才为了去佛前祈愿,她摒退了侍女,如今四下无人,乍然冒出个许飞羽,实在令人恐慌。 罗素衣心中飞转,试探道:“……是太子派你来的?” “……哼。” 许飞羽不置可否,却不屑地哼了一声。 罗素衣顿时回神,质问道:“是盛琉璃?平日里瞧上去无知愚钝,竟是这种蛇蝎心肠之人?派人来威胁我?” 许飞羽闻言,神色瞬沉,语气冷冷道:“罗小姐,你无需知道太多,只要时候安安分分,离太子远一些。否则……” 他笑了两下,久经沙场的人,神色肃杀,吓得罗素衣瑟缩一下。 罗素衣面色泛白,危急之刻,余光却忽然扫到松林深处一角淡青色锦袍,上面纹着皇室的图腾。身后是正好是一道山沟,她狠了狠心,喊道:“纵使盛琉璃派人杀我,我对太子依旧矢志不渝。” 说罢,纵身翻下山沟,顿时摔晕了过去。 许飞羽面色一变,本来只想恐吓罗素衣一番,哪知道竟闹成这样。 松林深处,听到动静的宫人们慌慌忙忙前来救人。人群之中,瞧见这一幕的昭王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不过是来祈个福,竟遇上这一番闹剧。那罗素衣昏迷前大喊“盛琉璃”三字,只怕对盛小姐不利。 昭王思绪微动,已是了然。 消息传到太子府时,已是沸沸扬扬。 “……昭王将昏迷的罗小姐,连同在场的许小将军一同带入了宫中。罗太傅与盛将军也入了宫,只待罗小姐醒来,圣上再做定夺。听闻罗小姐失足前曾大喊,大喊……” 李德福说到此处,小心翼翼地瞧了瞧神色难辨的谢楚行一眼。 琉璃闻言,眉间一抽,了然道:“大喊盛琉璃,是不是?” 只怕是许飞羽去威胁罗素衣,暴露了他与她的身份。可是许飞羽虽秉性冲动,却也不至于将罗素衣推下山沟才对。 琉璃瞧了神色难辨的谢楚行一眼,硬着头皮道:“殿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 谢楚行神色寡淡地一笑,语气如玉般清冷道:“纵使是误会,你表哥谋害世家女眷,也是重罪。” 他并未将罪名认在琉璃身上,琉璃一愣,道:“殿下,你不怀疑我?” 谢楚行淡淡斜了她一眼,冷哼:“凭你这脑子,能想得出派人威胁罗素衣的计谋?” 琉璃一噎,又问道:“那我表哥……” “你表哥……倒未必。” 谢楚行眸色黑沉,淡淡地拂了拂袖,抛下琉璃往宫中去,“孤去瞧瞧罗小姐,你不必跟来。” 琉璃望着他冷峻背影,不由得怅然地叹了叹气。如今罗素衣昏迷不醒,谢楚行心中一定担忧不已。只盼着他能查清事情真相,让许飞羽不至于获罪入狱…… 可是心上人被迫害,谢楚行只怕恨不得将许飞羽千刀万剐,会帮他吗? 琉璃思及此处,忽然从袖中摸出谢楚行赠予她的那枚免死金牌。 “……” 谢楚行入了宫中,并未先去看罗素衣,而是去了许飞羽所在的宫殿。 他神色淡淡,问道:“你推了罗素衣?” 见着谢楚行,许飞羽面色微变,扭头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谢楚行敛了敛眸,神色若明若暗,立在高耸的宫柱旁,淡淡道:“既然要害人,又不选个清幽之地,真是蠢笨。” 许飞羽闻言,顿时抬眸,冷笑道:“自然,我这等心机怎比得上你们这些深沉的朝京人。” “……” 谢楚行不置可否,又问:“你推了罗素衣?” 许飞羽这才恼怒地哼了哼,道:“我可没有推她,是她自个跳了下去,偏偏又被昭王瞧见。我这倒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谢楚行了然,并不多言,提步出了宫殿,正好在宫灯昏黄的廊下遇到了昭王。 夜风起,乌云密布,天色黑沉,风雨欲来。昭王长身如玉,孤零零地在廊下,瞧上去有几分单薄。 谢楚行上前行礼道:“见过皇叔。” 昭王闻言不曾回首,只是微微一笑,道:“这时知道唤我皇叔了?那日在城墙上,倒不见你这般有礼。” 谢楚行面色自若地挑了挑眉,只直言道:“……罗素衣是被推下山沟,还是自己跳了下去?” “罗素衣是否被推……” 昭王思量几许,道:“此事能否定论,不在于我。藏云寺中,宫人诸多,只听得罗素衣与许飞羽争执的声音。具体如何……还要看罗素衣如何说。” -- 第75页 谢楚行若有所思,又问:“罗素衣醒了不曾?” 闻言,昭王意味深长地一笑,却道:“听闻已无生死之忧,只是不知为何,仍在昏迷之中。” “……” 谢楚行不再多言,心中已有计谋。只朝昭王俯身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朝宫门外去。 昭王敛了敛眸,唤住了他:“罗小姐昏迷不醒,你不去瞧一瞧?” “……” 谢楚行微微一顿,仰首望了望黑沉的天色,语气低沉道:“……要出一次远门,府中还有些事宜不曾处置。明日再来罢,左右,罗小姐也醒不过来。” 说罢,迎着风声离去。 出一趟远门……府中事宜…… 昭王立在原地,思量许久,才笑了笑:“……我倒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连出个门,也要交待交待。” 夜色已深,暴雨如柱,倾盆而下,敲打得屋檐声声震响,竹叶萧萧瑟瑟。 琉璃担心许飞羽,打着伞在庭中着急地等谢楚行回来。 雨水溅起,染湿了罗裙的裙裾,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终于,远远的,宫灯昏黄,谢楚行一身玄衣,身影肃穆,沿着回廊疾步而来。 琉璃连忙打伞迎了上去,关切道:“殿下,你回来了。” 谢楚行步履一顿,扫了她湿漉漉的衣摆一眼,眉间紧皱,语气却平缓道:“你在等我?” 琉璃点了点头,踟蹰一瞬,才道:“……我想问一问,表哥他?” 听到许飞羽,谢楚行一顿,神色顿时淡了下去,语气冷冷道:“你等我,便是为了你的表哥?” 琉璃心知谢楚行不会轻易放过许飞羽,只能求情道:“殿下,我与表哥一齐长大,他虽然鲁莽了些,但绝不是那等动手伤害女子的人。殿下,您能不能帮一帮他?” 说罢,殷切地抬眸望着谢楚行。 谢楚行没有回首,眉间紧敛,目色幽凝,只是问:“你们青梅竹马,与孤何关,孤为何要帮他?” “……” 瞧谢楚行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琉璃也知自己理亏,无奈,犹豫着拿出那枚玉令,捧到谢楚行面前,垂眸道:“殿下曾赠我玉令,能免我一死,不知如今可还言而有信?” 谢楚行瞧见玉令,神色瞬冷,如同深渊下的寒冰,目色却如刀犀利,狠狠剜在琉璃身上。 他扣住琉璃的手腕,竹伞一晃,溅落一阵雨水。 许飞羽来挑衅,他不曾怒。罗素衣摔倒,他亦不曾怒。琉璃为许飞羽求情,他却莫名怒了。 谢楚行那双黑眸幽幽如渊,语气压抑着几分怒火:“盛琉璃,孤赠予你的玉令,你便用来救你表哥?” 琉璃被他握得手腕泛疼,不禁皱了皱眉。 谢楚行恨恨地甩开她的手,那枚玉令却也就此脱落,在夜色中噗通一声坠入了旁边的东湖中。 “……玉令。” 琉璃一愣,不由自主奔到回栏旁,纷乱地望着黑黝黝的湖面。 谢楚行身影隐没在雨色中,语气飘渺,道:“盛琉璃……这世上,谁都可以背叛孤,你不可以。” 说罢,拂袖而去。 太子出行日 翌日,晴空万里。 谢楚行一大早便入了宫,将尚且昏迷的罗素衣带到了京郊之外的皇庄中,听闻那里钟灵韵秀,最适合养病。 人们都道,太子待罗小姐情深义重,念念不忘。 琉璃却在太子府中,徘徊在东湖旁。 水波澹澹,湖草萋萋。昨夜的雨还有几分潮意,湖风沿着水波吹到人面上,几分萧瑟。 琉璃神色紧凝,在湖畔深吸了一口气,便独自潜入幽深湖水中,四处寻找那枚被谢楚行扔掉的令牌。 湖水冰冷,从四方压迫而来,幽暗的湖底满是黑黝黝的水草,摸索了许久,却还是徒劳无获。琉璃浮上岸,回了几口气,又执着地沉入湖底。 如此反复,十余回,终于在石缝中寻到了玉令。 琉璃大喜过望,然而一时乐极生悲,正想浮上岸时,脚却被一簇水草缠住了。 一时间,又呛了几口水。 琉璃面色苍白,挣扎着地抬了抬手,却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近在眼前的湖畔岸。只差一点点了……明明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回到岸上。 可胸腔如同巨石压迫着,浑身也无力。加上特意避开人群,此时湖畔空无一人。 琉璃绝望地苦笑一下,缓缓阖上双眸,不曾想这一世,竟然会如此狼狈地淹死在湖里。 皇庄之中,谢楚行坐在轩窗下,心中忽地一紧。他皱了皱眉,望着东南方。 那是太子府的方向。 李德福捧着茶过来,见此,小心赔笑道:“……殿下,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府中,要不老奴陪您回去瞧瞧?” 谢楚行神色敛起,淡淡回首:“不去。” …… 太子府中,一只清瘦却有力的手却忽然拨开水草,稳稳地握住琉璃的手,将她从拉回人间。 琉璃容色雪白,伏在岸旁,狼狈不堪地咳出几口水,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昭王?” 湖畔旁,昭王神色担忧,一双云袖已然打湿,却全然不顾,语气紧张道:“你可还好?” 琉璃勉强朝他笑了笑,一边抹了抹脸一边问:“你怎么在这里?” 昭王敛了敛眸,缓声道:“听闻楚行将你关在府中,又带着罗素衣去了皇庄,我放心不下,前来看看……” -- 第76页 话及此处,却又一顿。 琉璃察觉,朝他一笑,语气微弱:“……没关系,我都知道。昭王殿下,多谢你今日救了我,不然恐怕我要一命呜呼了。” 见她这副笑嘻嘻的模样,昭王无奈地叹了叹气。 “您先回府去吧,不必担心我。” 琉璃辞别了昭王,独自回到房中,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躺在榻上时,脑海中却满是“谢楚行带走了罗素衣”几个字。 虽然她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在意得很。 琉璃惆怅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侧脸枕着锦绣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天色已然昏黑。琉璃浑身无力,头如铅重,摸索着想喝一杯温水,倒出来却是凉的。 原来府中人墙头摆草,见太子看重罗素衣,冷落琉璃,便也趋炎附势,苛待起了琉璃。 连晚膳都没人送了。 琉璃喘了口气,郁郁地敲了敲茶盏。 肚子咕噜噜叫唤,这般下去总不是办法,好不容易没有淹死,不能再被饿死吧? 琉璃思量一瞬,悄然起身,往太子府的膳房去,想趁着四下无人,夜黑风高,顺几只鸡腿吃。 摸索到了膳房,却瞧见膳食放在高高挂起的食盒中。 琉璃仰首望了望,沉默许久。 一路避开人走过来,又在病中,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琉璃沿着墙壁缓缓坐下,嘴角下撇,眼巴巴地望着食盒,一瞬间委屈得几乎想哭。 谢楚行扔了令牌她没哭,谢楚行带走了罗素衣她没哭,如今只能看不能吃,她却哭了。 琉璃嘴中念念有词:“我愿用谢楚行十年茹素换取这几只鸡腿。” 殊不知,隐蔽的角落中,谢楚行孑然而立,闻言神色一顿,黑眸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 原来今日他实在放心不下琉璃,偏偏才离开一日,撂不下面子。便趁着夜里无人,独自骑马回了府中。 一回来,瞧见什么不好,却瞧见这小丫头片子在这偷鸡腿,还说他的坏话。 隔着一墙,一明一暗,谢楚行无言了望着琉璃,终究还是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抬袖投出一枚暗器,将那食盒打落。 咣当一声,惊得琉璃跳了跳。 琉璃抚着心口,觑了案上的食盒几眼,又抬眸望了望天,大喜道:“不枉我虔诚许愿,您也能灵一回。” 说罢,卷走鸡腿,边走边啃。 谢楚行缓缓走出暗色里,无奈一笑,又按下嘴角,神色淡淡地跟在琉璃身后。 他可不是要送她回去,不过是想听听她还要说他些什么坏话罢了。 却说琉璃正心满意足地啃着鸡腿,转念一想,却又渐渐低落下来。 往日都是她坐在浮世镜旁,听着凡人们许愿,如今竟然落魄得如此地步,此事若传到九重天上,那些神仙们岂不幸灾乐祸,喜笑颜开? 琉璃恶狠狠地咬了口鸡腿,途径谢楚行的书阁时,灵光一动,扬起抹坏笑,起了歹心。 她走入书阁中,用那沾了油花的手捏起谢楚行名贵的狼毫笔,在纸上挥挥洒洒落下几行大字,便心满意足地走出书阁,往房中去了。 四下无人,夜色静谧。 谢楚行无言行到书案旁,皱着清冷的眉骨拂开狼毫笔,拾起那张宣纸,垂眸瞥了瞥。 唯见上面写着——“太子出行时,小肚又鸡肠,碗里没点粮,肚子咕咕响。夜黑风高日,偷只鸡腿吃,一只还不够,要再偷一只。” “……” 谢楚行终于没忍住,笑得唇畔微弯。 宫中出争端 离开太子府,连夜回了皇庄。 谢楚行拂去一身山野露气,推开院门回到庭中时,却见四遭黑沉静谧,唯有阁中檐灯微亮,蕴出些许昏黄。 美人灯下,罗素衣长发如瀑,纤纤而坐,眉眼间几分恍惚。 谢楚行挑了挑眉,行到她身侧,淡然坐下,甚至还为她斟了一杯茶:“罗小姐,你终于醒了。” 罗素衣侧首望来,眼眸中泛起不甘,抿唇道:“为什么?” 谢楚行撩了撩眸子,并未言语。 罗素衣笑了笑,喃喃道:“人们都说你带我来皇庄,是旧情难了。其实你不过是为了许飞羽而稳住我,对不对?为什么……你我相知多年,情非泛泛,如今你却要为了那盛琉璃做到这一步?” 闻言,谢楚行重重地叹息一声,却淡声道:“那你为何,要污蔑他人?” 罗素衣一顿,抿唇道:“……我没有。” “你我相知多年,我不懂你?” 谢楚行嘲讽一笑,黑眸微敛。 “……” 罗素衣闻言神色微白,挣扎许久,终于忍不住拽住谢楚行的衣摆,道:“殿下……难道从前那些事,便只剩下恨,半分爱也没有了吗?” 谢楚行淡漠地垂眸瞥了她一眼,拂袖道:“孤没有恨过任何人,更没有爱过任何人。” 罗素衣大恍,缓缓放开谢楚行,却忽然道:“那盛琉璃呢?” “……” 谢楚行一默,良久,神色坦然道:“她不是人。” “是一只不会飞的笨鸟。” …… 谢楚行离开太子府的第二日,琉璃的病并未好全。 百无聊赖地躺在阁中闭目养神时,却又听到昭王来访的消息。 -- 第77页 琉璃意识朦胧,没有余力多想,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见了他。 昭王一身锦衣,端坐在阁中,神色微敛,打量了琉璃好几眼,清俊的眉间却越皱越深。 “昨日还不曾见,今日怎么染上了一身病色。如此下去可不行,我替你唤太医来……” “不要……” 琉璃咳了两下,制止了昭王,语气微弱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昭王眉间紧皱,叹息一声,只能缓缓坐了回去,无言地望着她。 琉璃撑着脑袋,迷迷糊糊之中,忽然问道:“昭王殿下,您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救我,看望我,还为我请太医?” 昭王一愣,那平寂多年的心忽然飞快跃动几下,薄唇微抿,几分局促道:“我,并无……只是……” 只是喜欢这个小姑娘灵动的笑容,爱慕她张扬的性格,以及在城墙上想要触摸晚霞的天真。只是恪守礼教,不能越距,故而小心翼翼地送她诗词,不辞艰险地救她一命…… 诸多诸多,其实不过喜欢二字。 只是这喜欢二字,要说出口,是多么的万般艰难。 昭王沉默许久,挣扎许久,终于决定要说出来时,抬眸一望,却见琉璃已然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 他一恍,无奈一笑。 罢了,这世上,有的人或许就是没有缘分。 昭王解下身上的披风,动作轻缓地披在琉璃身上,起身欲走时,鬼使神差地一顿,回首瞧了她几眼。 “……” 随后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匕首,小心翼翼地裁下琉璃一缕墨发,藏在随身的锦囊中。 权当留个纪念。 一路乘着长檐马车往宫中去,昭王心中已有定夺,要在皇兄面前为许飞羽求情,好让琉璃可以安心……便当做是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罢。 入了御书房,却瞧见谢楚行端坐在下首。 圣上瞧见昭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今日倒巧了,你们俩竟一起来了。这楚行是为了罗小姐一事而来,你又是为何?” 昭王神色微顿,才温声道:“哦?听闻楚行曾带罗小姐去了皇庄,不知她如今如何了?” 谢楚行神色淡淡地拂了拂茶盏,道:“好了,在太傅府里。” 圣上与昭王道:“原来那日藏云寺中是一场误会,罗素衣已经与朕陈词,是她自个摔晕了,与许家那小子无关。” “……原来如此。” 昭王闻言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既是误会,那便再好不过。” 话落却瞧了谢楚行一眼,看来他这侄儿是稳住了罗素衣啊。 谢楚行却忽然抬起眼睑,顺势回望而来,问:“……皇叔此行为何而来?” 昭王一顿,淡淡笑道:“没什么事,不过来看望皇兄罢了。” “……这样。” 谢楚行闻言却是轻轻一笑,目光落在昭王佩着的锦囊上,挑眉道:“这个锦囊从不见皇叔戴过,可是装了什么宝物?” 昭王神色凝敛,语气淡了几分:“怎么,今日关心起皇叔来了?” 皇帝看他二人一来一回,自觉有趣。 谢楚行却忽然起身,装作无意般地靠近昭王,抚了抚他的衣摆,笑道:“侄儿关心叔叔,那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他话落,手却将锦囊拂落。锦囊散开,露出一截青丝。 见此,谢楚行黑眸瞬敛,沉如渊底。 皇帝终于来了劲,神色一喜,问道:“锦囊藏青丝,贤弟这是有了心上人,快告诉朕是哪家姑娘?” 昭王敛了敛眸,俯身去拾锦囊,语气缓缓,垂眸道:“臣弟并无心悦之人,这锦囊中的头发,是……” “是罗家小姐罗素衣的。” 谢楚行忽然咧嘴一笑,神色揶揄,却又藏着几分冷冽。 昭王一顿,抬眸望他。 谢楚行不慌不忙,从容道:“……儿臣与罗小姐相识已久,故而认出了她的头发。只是不曾想皇叔原来心悦罗小姐,既然如此,早该与父皇说,父皇哪有不成人之美之理?” 皇帝闻言些许尴尬,犹豫道:“这……” 谁不知罗素衣曾与他这皇子两情相悦过,如今谢楚行却说昭王喜欢罗素衣,这一出又是哪一出? 昭王终于回过神,淡淡道:“太子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这头发不过是一位有缘人的,并无他意。” 说罢,朝皇帝了一礼,匆匆转身离开。 谢楚行眉间淡漠,若有若无地一笑,亦行礼告退,在御书房外追上了昭王。 昭王立在高耸的宫阶之前,眉眼紧敛,语气如霜:“我倒是越发不懂你了。” “皇叔此言差矣,你不是最懂我吗?” 谢楚行立在昭王身后,看似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袖,实则眉峰冷冽,半分笑意也无:“从小到大,孤最讨厌别人觊觎孤的东西。即便是一只不会飞的笨鸟,任凭别人拔了一根羽毛,孤也要计较到底。” 原来在御书房中,谢楚行早就知晓那是琉璃的头发,诬陷到罗素衣身上,不过是为了隔应昭王一把罢了。 昭王回首,凝视着谢楚行,良久,语气难辨道:“从小到大,别人争你一分,你便夺别人十分。你这般性情,实在是不讨喜,总有一日,难免惹出祸端来。” 谢楚行哂笑一声:“孤有什么好怕的。” -- 第78页 锦绣缎终章 离开御书房,谢楚行便与昭王分道而行,他并未回太子府,而是先去领回许飞羽,将他安置回盛府。 盛将军万般感谢,叹道:“微臣这外甥给殿下添了麻烦,此番殿下大恩大德,盛家铭记在心。日后殿下若有吩咐,微臣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罢,瞪了许飞羽一眼,要他给谢楚行行礼道谢。 许飞羽抿了抿唇,犹豫些许,低低哼了一声。 盛将军二话不说按住他的脑袋,强迫他给谢楚行拜了拜,自个又俯下身去。 谢楚行淡然处之地受了许飞羽的大拜,却伸手扶住了盛将军,眼睑微垂,淡淡道:“孤倒不需将军赴汤蹈火,只要好好看住您这小外甥,别叨扰到孤,便罢了。” 盛将军思量几许,明白太子这哪是不想让许飞羽打扰他啊,这是不想让许飞羽打扰琉璃吧。 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道:“待赴了殿下与琉璃的婚宴,这孩子便回边疆去了……说到琉璃,不知她近日如何?” 谢楚行顿了顿,神色些许不自然,缓声道:“……也就那样吧。” 盛将军瞧出些许端倪,小心问道:“听说,殿下曾与琉璃有过些许争执,不知如今和好不曾?” 谢楚行神色越发沉了沉,唇畔微抿,侧过首去,敛眸道:“需要孤与她开口言和吗?” 盛将军一时沉默:“……” 他怎么觉得,这太子殿下仿佛想要言和,却不懂怎么开口呢。诚然,太子秉性孤傲,位高权重,自然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可如今听闻罗素衣早回太傅府了,太子殿下这么些天,却搁着自己家不住,仍旧住在皇庄,就好像…… 好像那赌气离家出走似的。 盛将军虚咳一声,笑道:“殿下言重,此事乃是小女不对。待微臣写一封信,训诫她几句,劳殿下带给她,可行?” 闻言,谢楚行朝盛将军这边侧了侧首,眼眸微抬,沉默些许,道:“……既然盛将军苦苦请求,孤便帮你这个忙。” 许飞羽在一侧,闻言忍不住道:“我舅舅才没有求你,你傲……” 谢楚行目色如刀,飞快剜了他一眼。 盛将军一顿,忍着笑,喝住了许飞羽,又连忙请太子进书房略坐,沏上好茶,便自个提笔写信去了。 谢楚行端坐在一侧,悠哉悠哉地拂了拂茶盏,忽然指点道:“别写得太隐晦,免得她看不懂。” 盛将军一愣,不禁笑了笑:“……是。” 看来啊,太子殿下与琉璃的婚宴不远了。 …… 却说昭王前脚刚离开皇宫,他爱慕罗素衣的流言后脚便传到了朝京的大街小巷。叔叔爱上侄儿的旧相好,在御书房被圣上亲眼撞破信物,这等皇宫风流韵事,是老百姓们最爱的茶后谈资。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演变成了,昭王要当着圣上的面求娶罗素衣。 昭王听着流言,心知这是谢楚行动的手脚,虽是烦闷,只将府门关了起来,独自下棋静心。 然而在太子府中的琉璃听到这流言,却忽然“垂死病中惊坐起”。 琉璃心中惊疑,反复思量。 昭王刚刚入了宫,许飞羽便被放出来了。难不成昭王为了救许飞羽,与罗素衣达成了什么交易,要娶了她? ……不能吧。 琉璃翻了个身,脑海飞转。 算了……还是去昭王府问问。左右谢楚行这阵不会回来。一路抱病赶到昭王府,天气闷热,积压了一阵黑云,有风雨欲来之势。 昭王听闻琉璃来了,心中一愣,连忙请了她进来,端详了她几眼,皱眉道:“病还未好,折腾做什么,若有何事,派人来王府,我去寻你便是。” 琉璃一听这话,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我。” 琉璃垂眸反复思量,抿了抿唇,斟酌许久,终于犹豫道:“昭王殿下,我听闻您要娶罗素衣了,是真的吗?” 昭王一愣:“……” 流言蜚语都传到这等程度了? 琉璃以为他默认了,又连忙急道:“您是真心喜欢她吗?” 昭王神色微恍,缓声道:“你……何出此言?” 琉璃哑了哑声,垂眸道:“人生苦短,自然要与爱的人在一处。您若是不喜欢罗素衣……万般不能勉强自己。即便是为了救人,也不能啊。” “……” 昭王恍了恍眼,思量一瞬,便明白过来。这傻姑娘以为他为了救许飞羽,故而去求娶罗素衣呢?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他忍了忍笑,不知想到什么,又垂下眼眸,轻声问:“一生苦短,那你要与谢楚行在一处吗?” 琉璃一恍,局促地垂下了眸,盯着手中的锦绣缎。 “……” 昭王会意,只是黯然笑了笑,跟她说:“……娶罗素衣的事,取决于罗素衣。” 琉璃闻言,眉间一皱。随后不再言语,与昭王辞别,离开了昭王府。 昭王独自立在廊下,目送她远去。这一眼,日后便是苦海无边,永不回头了。 不过这唯一一次骗她……权当给谢楚行回个礼罢。 …… 暴雨如注,倾盆而来。 谢楚行回到太子府时,檐下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袍,手中的信却是安然无恙。唤来暗卫,问琉璃在府中何处,暗卫却吞吞吐吐,神色躲闪。 -- 第79页 “……” 谢楚行回首,察觉不对,目色冷冽,问道:“她出府了?” 暗卫语气低低,俯身道:“太子妃出了府,先是去了昭王府,后来又去了罗太傅府。” 谢楚行停顿一瞬,转身便上了马车,语气低沉:“去罗太傅府。” 一路上雨声如鼓,狂风萧然,偶尔落下惊雷道道,街上行人寥寥,纷纷回了屋舍避雨,更显冷清。 暗卫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太子妃以为昭王殿下当真要娶罗小姐,便独自去了罗府求情。罗小姐想必也知晓详情,故意闭门不见,太子妃如今……正在罗府门前站着求情……” 谢楚行阖上双眸,眉间却紧敛,万般滋味浮上心头,然而思绪纷纷之下,最先想的竟然是—— 雨这么大,那傻姑娘也不知打伞没有。 琉璃不曾打伞,立在大门紧闭的罗府门前。罗素衣的闭门不见,更让她对昭王的话信以为真,她万般愧疚,只怔怔地立在门前。 衣衫湿透,还在病中,琉璃仿佛瞧见自己的魂魄正在渐渐消散,往九重天上去。 还不能……还不曾与谢楚行道过别。 谢楚行赶来时,瞧见她浑身湿透,狼狈而恍然而立在暴雨中,身影微晃,却仍执着地不曾离开。 “……盛琉璃!” 谢楚行几步走到她身侧,一把将她拽过来,语气隐忍,垂眸喝道:“……孤是有多倒霉,摊上你这么个傻子!” 琉璃一愣,抬眸瞧了谢楚行好几眼,才回过神来:“……太子殿下?你……骂我做什么?” 谢楚行怒极反笑,问道:“孤问你,你在这做什么?” 琉璃一噎,这些天的委屈涌上心头,抿唇道:“我愧疚啊!人家为了我要娶不想娶的人,我怎能置之不顾呢!我又饿,又冷,还要淋雨……你还骂我!我不想当人了……我要回九重天,呜呜呜。” 谢楚行闻言,眼眸微敛,扶着她的肩膀,既是无奈又是心疼,在嘈杂雨声中,低声道:“他们说什么你都信,孤说喜欢你你信不信?” 琉璃哭着说:“我信你个鬼……你跟我发脾气,罚我写诗,还不给我饭……等一下。” “……” 她噎了噎,抬眸望向谢楚行,后知后觉道:“你刚才说什么?” 谢楚行一顿,神色微微不自然,沉默几许,却又恢复如常,故作淡淡道:“孤说,你真是蠢而不自知,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这是你父亲给你的信,好好听听他是如何训诫你的吧。” 说罢,从袖中递信给琉璃。 在雨中淋了一会儿,信已经有些湿了,却仍然看得出内容。上面却并没有所谓训诫之语,而是将谢楚行这些日为琉璃做的事一五一十写了下来。 一字一言,落下轻巧,做起来却难。 偏偏谢楚行,从不曾提。 琉璃读完,哽咽无言,只哭得越发伤心,眼眸通红,一噎一噎的。 谢楚行一愣,瞧了她几眼,缓了缓声道:“……怎么,盛将军写得太过了些?孤……” 话还未曾落完,琉璃却一把抱住谢楚行,埋在他衣襟前,潸然泪下,低声道:“……谢楚行,我还是不回九重天了,就在这陪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谢楚行一哑,缓缓伸手回抱住了她,摩挲几下,低哼道:“说什么傻话,你本就该待在孤身边。” 琉璃抽噎一下,却道:“可若我真的回了九重天呢?” 谢楚行顿了一下,认真思量,作答道:“上天入地,孤也去找你。” 琉璃无言,在倾盆暴雨中,紧紧抱住谢楚行。 一生苦短,要与谢楚行在一处。 “……” “不过。” 谢楚行忽然道:“你那诗写得着实是烂。什么叫偷只鸡腿吃,一只还不够,要再来一只?” 琉璃仰了仰首:“你都瞧见了?” 谢楚行哼了哼:“不仅瞧见了,你那食盒还是孤帮你取的。” 闻言,琉璃肚子忽然呼噜响了一声。 “……太子殿下,我饿了,想吃鸡腿。” “哼,走罢。” 竹骨伞始开 “那把竹骨伞,不能合拢,实乃碍事。” 大渊三十二年,鹿鸣书院。 春华时节,城中芳菲盛开。天青色烟雨,绵绵细细地落在山野桃林中。朦胧之色中,无边桃林里,薄如蝉翼的花瓣悠悠飘落,悄然地覆在竹骨伞面上。 琉璃打着竹骨伞,立在花团锦簇的桃枝下,在等一个人。 少年渐渐走近,那若远山清远的眉眼低低敛起,泛白的衣摆落满了春日的雨,身长单薄,几分狼狈。 “怎么是你,沈晏?” …… 竹骨伞的故事,便从这一句开始。 大渊的公主琉璃,于白玉皇宫中万千娇宠地长大,自小秉性放纵,任意而为。 青葱年华时,公主爱上了翰林院侍读之子沈绝。 沈绝容貌俊秀,风度翩翩,年少时于鹿鸣书院学六艺,素有才识过人,卓尔不群之名。 公主爱慕沈绝,其心切切,从宫中一路追到鹿鸣书院。给沈绝研磨,为沈绝递笔,在炎炎夏日里,撑开一把竹骨伞,小心翼翼地挡在沈绝的肩头。 沈绝会接她的笔墨,握住她的竹骨伞,却从不对她说喜欢。 或许是娇纵肆意的公主,于他并非知己,非三千弱水中的一瓢。又或许少年君子,从不轻易谈情说爱。 -- 第80页 谁人得知? 沈绝一直待公主不冷不热,公主心中急切,出了坏招。 那日书院以文会友,输了的人要去桃林折一枝桃花。公主买通夫子,故意让沈绝输了比试。又打着竹骨伞,等在桃林中。 殊不知,来的却是沈晏。 沈晏,沈府的庶子,沈绝的庶弟。从来默默无闻,少有人知。 沈绝输了比试,命沈晏来帮他折桃花。 公主唤来的王公贵族们远远瞧见这一幕,想起公主的嘱托,也不管瞧没瞧清人,便大喊—— “沈公子与公主幽会桃林啦!” 可不,沈晏,他也姓沈,也是沈公子。 公主脸都绿了,愤然地将竹骨伞扔到沈晏身上。一场误会就此展开,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长安。 沈绝听闻,自此对公主更是不闻不问,置若罔闻。 公主逼不得已,一不做二不休,嫁给了沈晏为妻,只为能日日看到沈绝。只是真心却换不了真心,沈绝待公主深恶痛绝,每每瞧见公主与沈晏同行,更是冷嘲热讽,拂袖便走。 公主去追沈绝,沈晏便留在原地,将那把她曾经扔过来的竹骨伞,缓缓收起。 至始至终,没有人问过沈晏的感受。 他好像一粒尘沙,被风暴席卷。 可他总不言不语,默默承受着嫡母的苛责家罚,长兄的冷言冷语,妻子的无名怒火。 虽总是争执,好歹也算相安无事。 直到大渊三十二年,除夕夜,因圣上嘱咐,命公主待沈晏不得无礼。公主不得已留在沈府,陪沈晏过年。 那时他们刚好成亲一年,却依旧形同陌路。 那夜寒风凛冽,风声呼啸。 或许是折腾累了,公主百无聊赖地坐在炉边,一边慵懒地取暖一边斜了书案旁的沈晏一眼。 那么冷的天,他衣着单薄,坐在书案旁提笔写字,骨节泛白。 公主随意问道:“你不冷吗?” 沈晏顿了顿,说不冷。 公主便笑道:“怎么可能不冷啊?我坐连在暖炉旁都觉得冷呢。” 沈晏抬眸望了她一眼,远眉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公主叹了一口气,也不管沈晏沉默不语,自顾自惆怅道:“从前在宫中,燃了地龙,铺着狐毛毯,是多么的暖和。” 沈晏便道:“那便回去吧。” “回去?若我独自回了宫,定要被父皇训诫一顿。”公主皱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沈晏,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带着沈晏入宫,父皇便不会再说什么。到时再将沈晏随意扔到哪个角落,不就好了? 公主越想越美,不顾三七二十一,拉着沈晏就回了宫中。 殊不知,这一去,便出了事。 圣上果然没说什么,只是宫人们看公主脸色,暗中苛待了沈晏一番。寒冬时节,竟没给沈晏炭火。沈晏便这般病倒了,昏睡不起。 公主得知,罚了宫人,万般自责地坐在沈晏榻旁,一遍遍唤他—— “沈晏,沈晏……” 虽然不喜欢沈晏,可她也不想沈晏死。 公主朝双眸紧闭的沈晏道:“平日里我唤你你便不应,如今怎么又不应?沈晏……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还怎么留在沈府啊?怎么找沈绝啊?” 情急之下,公主便说了气话。 沈晏似乎隐约听得,缓缓睁开眼眸,虚弱又恍惚地朝她笑了笑,随后便阖上了眸。 他心想,若如公主所言,死了也罢。 谁会在意他的死呢?好歹,公主会在意,公主会难受,毕竟他死了,公主便不能去找沈绝。 太医院首说,沈晏已有不可挽回之势。 沈府派了沈绝入宫探望,沈绝立在殿中,瞧见公主伏在沈晏榻边,竟哭得悲痛欲绝。 那一瞬间,沈绝心中生恨。 他面无神色,淡淡道:“听闻城外金安寺来了位得道高僧,若能求他作法,或许能救沈晏一命。” 其实那位高僧闭关已久,不见世人。 沈绝这般说,不过是为了捉弄公主一番罢了。 可是任凭谁也不曾想到,公主神色一变,竟然当真亲自去了金安寺。为表诚心,她摒退宫人,一步一步朝拜,踏上了金安寺前的漫长石阶。 谁也不曾想到,昨夜雪大,石阶湿滑,公主一脚踏空,摔死在了雪阶上。 宫中,轰动一时。 圣上大怒,流放了数人。沈绝恍然,跌坐在昔日公主邀他赏花的廊下。无人得知,本有去意的沈晏竟然醒了。 沈晏醒了,却沉默数日。 他一身素白,面无神色地参与了公主的葬礼。他消瘦更甚,回到沈府,收起了公主的东西。他不言不语,一路争功名,入仕为官,于三十岁那年,坐上了当朝首辅的位置。 那年,沈晏以雷霆万钧之势出手端了沈府,将沈绝流放边疆,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留。 那时,人们才知,这位沈府的二公子,哪里是什么尘沙。他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为了某个人,才露尽锋芒。 直到那年,沈晏才能走上金安寺,在石阶前独立良久良久。 他打开那把竹骨伞,轻轻放在石阶前,说:“……对不起。” “你那么怕冷,还在雪日里朝拜。” “我出手流放了沈绝,他此生都将颠沛流离,凄苦潦倒……你若知道,一定很生气。” -- 第81页 沈晏沉默一下,忽然问:“你怎么不骂我?” 山寺空荡,无人作答,唯有钟声悠然,回响不绝。 良久,沈晏笑了笑,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 他留下那把竹骨伞,离开了金安寺。一生不曾再娶妻,直至六十一岁,孤独终老。 …… 时光流转,回到大渊三十二年,落雨纷纷的桃林下。 琉璃打着竹骨伞,望着眼前的沈晏,怔然几分。 沈晏穿了一身微微泛白的淡青色长袍,身影单薄。兄长命他来折桃花,他不曾带伞,雨打湿了他清俊的眉眼,染上几分狼狈。 “……” 沈晏匆匆看了琉璃一眼,便不多言,转身去折树上的桃花。 “等等!” 琉璃忽然开口,惊动了沈晏。他顿了一下,回过首,目色缄默地望了琉璃一眼。 琉璃心知那些王公贵族马上要往这边来,伸手拉住沈晏的手腕,匆匆便往桃林深处去。 沈晏一愣,回避不及,再恍神,已经随着琉璃藏在了幽深的林间。他垂眸,少女柔软细腻的掌心覆在她的腕上,如春风化雪,绵绵缠缠。 “……公主。” 沈晏收回手,行了礼,语气沉稳,却道:“我是沈晏。” 长安谁不知晓公主殿下喜欢沈绝,同在鹿鸣书院,沈晏也略有耳闻,如今这一句,便是在提醒琉璃,他不是沈绝。 琉璃闻声回眸,发间珠钗泠泠晃动。 她诧异地瞧了瞧沈晏,沉默一瞬,眼波流转,潋滟若花,轻笑道:“我知道,沈晏。” 这二字,仿佛穿越了世事轮回,历经沧海桑田,说得轻轻,听入耳中,重若磐石。 沈晏一怔,偏偏公主语气轻柔,忽然凑近,打破沉默道:“晏是哪个晏?” 她倾身而来,竹骨伞微抬,顺势遮住沈晏俯下的身,沈晏仓促抬眸,瞧得琉璃一双桃花眼,盛满清辉,熠熠望来。 一霎那,清香满怀。 沈晏敛了敛眸,后退一步,垂首低声道:“回公主,日安晏。” “……” 琉璃神色一顿,望着他后退那一步,来回觑了好几眼,不悦地哼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是日安晏,不过是为了与他多说几句话罢了。然沈晏后退这一步,着实令人伤心。 琉璃侧着脸,故作淡淡道:“听闻沈绝输了比试要来折桃花,怎么你倒来了?” 沈晏俯身,语气低沉,道:“受兄长嘱托,替他折一枝桃花。” “偏他爱使唤人,你倒也听他的。” 琉璃微哼一声,语气中,对沈绝很是不屑。 沈晏心中微微诧异,却不想多过问公主与兄长的事,只告辞一声,便要去折桃花。 “……等等。” 琉璃又唤住了他。 沈晏缓缓收回手,回身望来。 琉璃望着桃花,悠悠叹息道:“下了雨,花枝都湿了,你若折回去,岂不是惹一身嫌,吃力不讨好啊。” 沈晏一时沉默,眉眼黯然,唇畔浮起一丝苦笑。 显然,他亦知晓此行不讨好。只是身在沈府,地位卑微,纵使身不由己,又能如何? 琉璃却从袖中抽出一枝折好的桃花,递给沈晏,漫不经心道:“诺,我这有一枝折好的,你拿去。” 沈晏怔了怔,不曾接过桃枝,只缓缓道:“这……” “拿着吧!” 见他不收,琉璃一把将桃枝塞到他袖里,嗔道:“你若不拿回去,沈绝又要说你了。” 沈晏闻言,眼睑微垂,不再推拒。 他暗想:原来,公主是想兄长能拿到一枝桃花,自己替她传个物,也不算什么。 琉璃不知沈晏所想,见天色蒙蒙,雨连绵不绝,便将竹骨伞也递给沈晏,道:“一路回去,免得又淋了雨,这把竹骨伞……” 她停顿一下,语气中几分落寞:“你也带走吧。” 竹骨伞悠悠晃动,溅落几滴雨珠。 沈晏一时恍然,久久回不过神。 他反复思量:公主赠桃枝,可以当作为了兄长。公主赠伞,又是为何?难道说…… 难道说,公主是位心善的菩萨? 沈晏沉默些许,回绝道:“公主只一把伞,还是自己撑着吧。” 琉璃闻言,忽地笑开了来。 少年沈晏啊,原是这般润物细无声的好。 她笑得眉眼弯弯,灿若春华,皎若流仙,漫天嫣然桃林,都不及她的颜色。只发间的桃花簪泠泠晃动,一时恍了沈晏的眼。 沈晏望着她,心中起了涟漪。 琉璃笑了笑,却忽然凑过来,语气轻轻道:“你怕我被雨淋啊?那你与我共撑一把伞不就好了?你看,你收了我的桃枝,收了我的伞,不如……也收下我吧。” “沈晏。” 琉璃抬起灵动的眼眸,目色脉脉,唤道。 沈晏彻底回不过神来了。 他一顿,思绪宛若忽然停滞,无法转动。他长睫微颤,抬手接过竹骨伞,然后…… 然后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匆匆远去的身影。 琉璃手中空空,一愣一愣:“……” 沈晏……被她吓跑了? 林间雨渐大,风声呼啸,发间落满寒凉的春雨,眼前除却瑟瑟飘落的桃花,再没有沈晏的影子。 琉璃终于回过神,后知后觉,凄凉道:“……等等,我真的只有一把伞。” -- 第82页 桃枝赠君子 天色如墨,雨声落在长廊青瓦上,淅淅沥沥。 沈晏一路落荒而逃,回到阁中时,因耽误了好些时辰,众人已经散了大半。 而阁中,也并未瞧见沈绝的影子。 尚书家的小公子许景澜瞧见他,招手道:“沈兄!你回来了,你那兄长早就走了……哎哟,你哪来的伞?” 沈晏一默,才道:“好心人送的。” 许景澜闻言便不再过问,嬉笑着揽过沈晏,边回边道:“那就好,你走时下了雨,我还挺担心你没带伞呢。嗨,你若病了,谁替我写课业?” “哟,你这把伞瞧着挺精贵,这面料连小爷都不曾见过……” 许小公子念念叨叨,沈晏却有些漫不经心。 他回了回首,望着漫天纷飞细雨,眉间微敛。走时匆匆,带走了伞,也不知公主被淋了没有?她的桃花,也不曾送到沈绝手中。 明日……再替她送吧。 翌日,晴空初霁。 鹿鸣书院按学生课业,依次分为三个班,春华,夏竹,凌雪。 像琉璃与许景澜这等寻常学生,便在春华班,沈晏略逊一筹的,在夏竹班,沈绝这样才识过人,出类拔萃的,便在凌雪。 沈晏来时,先绕到了琉璃所在的春华班。 四下观望,阁前桃花簇簇,学生们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念书,偶尔打闹几下,人群之中,却没有琉璃的影子。 ……奇怪,往日公主为了追沈绝,便是被夫子念叨,也一日不落来鹿鸣书院念书,今日怎么不在? 许景澜瞧见沈晏,很是高兴,朝他招手:“沈兄!你怎么来了?” 沈晏不动声色道:“……来瞧瞧你。今日,怎不见公主殿下?” 许景澜不曾在意,道:“公主殿下好像是病了,请了一日的假。” “……病了?为何病了?” 沈晏一顿,袖中藏着的桃枝微微晃动。 “还能为何?昨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我听闻啊,公主在桃林等沈绝没等到,回去便大病了一场。想来啊,是相思病。” 许景澜打趣着,忽然回过神来,瞧沈晏道:“沈兄,你问她做什么?那小公主,虽长得怪美,但一心扑在沈绝身上,对我们可都是爱理不理的,你可别被她骗了啊。” “……” 沈晏摇了摇首,缄默无言。 他回首望了望轩窗旁空荡荡的书案,眉间低敛,心中怅然。 公主病了……只怕不是为了沈绝,是因为他拿走了她的伞罢,可她却还要被流言非议。而自己能为她做的,大抵不过将桃枝送到沈绝手中。 沈晏去了凌雪班,寻到了沈绝。 沈绝一身锦衣,墨佩白冠,正端坐在清幽的阁中作赋。见沈晏来了,他不曾起身,声音清朗道:“何事?” 沈晏行了礼,将桃枝递给沈绝,道:“这是公主殿下嘱托我带给兄长的礼。” 沈绝闻声一顿,语气不轻不重,道:“昨日买通夫子让我输了比试,今日连你也收买了?你只管读书,无需理会她。” 沈晏一默,不曾辩驳,只道:“公主殿下心善,非兄长所言不堪。” 说罢,置下桃枝,行礼离去。 沈绝诧异一瞬,平日里他这庶弟不吭不响,哪能听他夸谁一个好字?今日倒怪了。 “……” 沈绝垂眸瞥了桃花一眼,将其收入袖中。 …… 宫中,帘帐轻放,药香浓烈。 琉璃裹着厚重的锦裘,雪容憔悴,瑟瑟发抖,皱了皱脸后,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太子来探望时,便瞧见她这么个狼狈样。 “为了区区一个沈绝,至于吗?” 太子殿下乃琉璃一母同胞的弟弟,见她模样可怜,不禁取笑道:“天底下男人多了去,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明儿我给皇姐介绍几位世家公子,模样俊俏,哪哪都好……” 说着说着,竟拿出几枚画卷来。 琉璃头疼地抚额,语气微弱道:“……去去去,谁是为了沈绝生病啊。” 太子一讶,问:“难道不是为了沈绝?他们说你等沈绝等不到,故而害了一场相思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琉璃病中惊坐起,皱眉问:“那沈晏怎么想?” 太子一愣:“沈晏是谁?” 话落,垂眸去翻手中世家公子的画卷,喃喃道:“没听闻过这么个人啊。” 提及沈晏,琉璃一时兴致勃勃,撑着病体,滔滔不绝道:“沈晏你不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儿郎。文墨过人,品性端良,容貌俊秀,放眼长安城,无人能及沈晏……” 太子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沈沈沈……晏?” 不是皇姐念错了字,错将绝认成了晏罢?不怪乎他这么想,往日琉璃嘴中,除了沈绝,哪能听到别人啊? 琉璃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斜他:“沈晏,不是沈绝。” 太子连连摇首,神色肃穆,语气凝重:“人说女人善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去!” 琉璃一把将画卷扔到他怀中,太子笑嘻嘻,不甚在意。其实皇姐不喜欢沈绝。他倒乐呢。毕竟往日沈绝待皇姐不冷不热。他瞧着窝火,又不能如何。 只是不知这沈晏……又是什么样? 太子便道:“你说得沈晏绝无仅有,我倒奇了。正好明日父皇要去鹿鸣书院,他最听你的话,到时你将沈晏引荐一二,也让我长长见识?” -- 第83页 琉璃闻言,沉吟一声:“……好啊。” 其实沈晏的才华不比谁人低,不过往日不争不抢,故而默默无闻罢了。她要让世人知晓,沈晏是最好的。 …… 盛德帝重爱贤才,而鹿鸣书院的夫子苏慕之乃一代大儒,文采学识,素来过人,故而鹿鸣书院的学生亦卓尔不群。此番盛德帝去书院,便是为了考校考校学生们的功课,若有出类拔萃者,来日重用也不一定。 故而书院中这两日人人埋头苦读,只为能在圣上面前露个脸。 不过也有人心里通透,明白那些能呈到圣上面前的诗文,由夫子举荐,大多出自那些凌雪班人之手,自己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皇家车仪中,铜炉铭香,车帘坠玉。 盛德帝觑了琉璃一眼,叹道:“病还未好,何苦来。” 琉璃还未作答,太子便抢白道:“回父皇,皇姐此行是为了见某人,您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闻言,盛德帝沉吟一声,道:“某人?便是那沈家的沈绝罢?” “非也非也。” 太子笑嘻嘻道:“此人亦姓沈,不过唤作沈晏,而非沈绝。” “沈晏?” 盛德帝深眉微凝,显然也是不知道沈晏是谁。 琉璃顿时来了劲,笑道:“父皇,沈晏也是鹿鸣书院的学生。儿臣见过,模样学识,无一不好,您这回去书院啊,一定要见见他……” “是吗?” 盛德帝见琉璃说得起劲,也不禁随她笑了笑,却抬手抵在她的额头,道:“……也不曾发烧啊。” 琉璃一顿,静静地望着他:“……” 盛德帝大笑,挥了挥手,朗声道:“好了,朕逗你玩罢了。待会到了鹿鸣书院,朕便唤那沈晏来瞧瞧……瞧瞧是什么儿郎,将我们琉璃迷得神魂颠倒,比沈绝还过。” 琉璃这才作罢,弯眸笑了笑。 盛德帝既无奈又好笑,他这小女儿是一心扑在沈家儿郎上了?平日他虽不管,但听闻沈绝待琉璃淡淡,心中到底也是不悦。 只望这沈晏……能识相一些。 一路绿柳依依,繁花似锦,终于到了鹿鸣书院。遥遥便见白墙绿瓦,依山傍水,颇有一番诗情画意。 琉璃却悄悄溜走了。 她想去寻沈晏,告诉沈晏盛德帝或许会见他,好让他做一下准备,免得待会猝不及防,出了差错。 越过青葱长廊,行过绿竹簇簇,终于在书舍中瞧见了沈晏。他立在众人中,衣袖垂落,清眸低敛,执着一卷经文,无言默读。一缕墨发沿着他侧容滑落,衬得少年郎越发清远。 人声鼎沸,都因盛德帝的到来而躁动。 唯有沈晏,清眸淡淡,不急不躁,连岁月在他身侧,也仿佛停止了流动。 琉璃放缓了脚步,眉间微弯,抬手便要唤他。一道修长身影却忽然出现在眼前,挡住了琉璃的去路。 “殿下。” 沈绝长身如玉,立在琉璃身前,朝她沉稳地行了个礼,语气却疏离道:“昨日殿下送的桃花,沈绝恐不能收。” 琉璃猝不及防,愣了愣:“……什么?” 众人闻声而动,阁中一时寂静,原本躁动的人们忽然间都看起了戏。 不如吃瓜,读书不如吃瓜。 沈绝神色端正,从袖中捧出那枝桃花,举止言谈颇为礼貌,道:“公主命沈晏带的桃花,情谊深重,在下不能收。何况沈晏尚在念书,公主打扰在下一人便够,烦请公主不要打扰他。” 一语既出,场面一度寂静。沈绝又一次落了公主的脸面,给了公主难堪,众人看得津津有味,都在等公主如何作答。 唯有沈晏,立于人群之中,眉间微敛,浮起几分担忧。 “……” 琉璃恍然间接过那枝桃花,终于回过神来,悠悠晃了晃花枝,不禁笑出了声。 沈绝眉间一皱,问:“公主笑什么?” 琉璃冷哼一声,敛眸望他:“我笑你为人虚伪,明明是你使唤沈晏去折桃花,却说我打扰了他。何况我打不打扰他,你管得着吗?你是他哥,又不是他娘!” 沈绝一怔,久久回不过神:“……” 琉璃却已经越过他,怒气冲冲地朝沈晏走去。 “沈晏!” 众人一惊,不敢承受公主怒火,纷纷作鸟兽散,一时间,沈晏身旁竟只剩下个许景澜。 许景澜亦是慌张道:“完了完了,沈兄,这小公主在你兄长那受了气,来找你撒气了。快跑啊沈兄!” “……” 沈晏却低低敛眸,拂开许景澜的手,迎着琉璃走了上去。 他心中有愧,自觉是自己言语不当,令兄长与公主起了嫌隙,更让公主当众受了难堪。故而已经做好了被公主责骂的准备。 琉璃云袖高挽,怒气冲冲而来,将桃枝高高举起,眼见着要狠狠落在沈晏发间。 沈晏不曾躲避,只阖上了眸。 那枝桃花却在离他一寸近时顿了顿,随后轻轻落下,不痛不痒地拂在他眉间,掠过幽香几缕。 沈晏一怔,抬起清眸:“……” 琉璃提着花枝,敲了敲他的鼻翼,怒其不争道:“我送你的桃花,你怎么给别人了?” ……别人? 沈晏一愣,沈绝一愣,许景澜与众人皆是一愣。这个别人……指的难道是沈绝? -- 第84页 琉璃又喋喋不休,朝沈晏道:“我那日送你的竹骨伞,你不会也给别人了罢?我告诉你,本公主那日可是淋着雨回去的,你若送给别人,看我怎么揍……” 说着说着,又举起了桃枝。 “不曾。” 沈晏心中一紧,连忙垂眸道:“公主送我的伞,在屋中好好收着。” “……哼,这还差不多,总算不是朽木,尚能雕也。” 琉璃闻言缓缓将桃枝放下,朝沈晏笑了笑。 公主好不容易露出笑颜,沈晏也终于松下一口气,眉间松缓。而连他自己也不知,琉璃笑时,他唇畔微弯,竟也随她笑了一下。 众人一愣一愣,直回不过神。 沈家二郎,何时与公主这般要好了?他们是错过了哪一场戏,以至于看不懂来。 “……一定是演戏。” “不错,公主为了气沈绝,才故意与沈晏要好。” “沈公子,你可别在意。” 有人立在沈绝左右,劝他。 沈绝目色凝敛,望向琉璃与沈晏,心中莫名凝重。真的如他们所言,公主是置气才与沈晏好? 想起那日沈晏所言,沈绝眉间微皱,心中莫名难安…… 只怕,并非如此。 最好的儿郎 盛德帝与院长苏慕之来到书阁时,便瞧见一番诡异场面。 阁中众人瞠目结舌,觑觑相视。而角落中,琉璃一手捏着桃枝,一手叉着腰。桃枝晃晃悠悠,她仰首念念叨叨,偶尔将桃枝拂过少年郎的眉眼。 少年郎垂首静听,一言不发,却能及时颌首,止住那即将落在眼前的桃枝,和琉璃的怒火。 盛德帝与院长苏慕之相视两眼,皆瞧出对方眼中的讶异。 盛德帝:那是朕的女儿琉璃,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苏院长:那是我的学生沈晏,往日也不是这样的。 “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终于有人瞧见了盛德帝,阁中众人连忙纷纷行礼。 琉璃亦回过神,然拉着沈晏行过礼后,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糟了,方才光顾着与沈晏说话,全然忘了要将盛德帝的事告诉沈晏了。待不会反倒惹得沈晏出错吧? 琉璃心虚,侧目瞧了沈晏一眼。 沈晏察觉她的目光,亦越过衣袖,轻轻回望过来,眉若墨画,目色清远,仿佛无声在问—— 怎么了? 琉璃心中微动,一霎那沉陷在沈晏的美色之中,眼波脉脉,竟朝他傻笑了一下。 沈晏一愣,面色微顿,随后缓缓地、缓缓地收回视线。 盛德帝眯了眯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苏院长道:“今日陛下亲临鹿鸣书院,便是为了试一试你们。今日这题,说难倒也不难,便是替乾元年肃宗封郭子仪为中书令,拟一道诏。” 此话一落,众人哗然,面露难色。 拟这一诏,不仅要考究遣词用句,还需熟知史书典故,更要通达人情文章,方能滴水不漏。莫说他们只是书院中不经世事的学生,便是那朝中的老狐狸,拟这一道诏,只怕也得冥思苦想一番,才能落笔。 盛德帝这题,太难了。 其实往日他倒不会如此为难这些学生,不过今日琉璃提了沈晏几句,他便有意试探一下罢了。 而众人还不知,自己便是那被沈晏殃及的池鱼。 苏院长肃声道:“安静。” 说罢,吩咐书童搬来笔墨,放在众人案前。众人不敢多言,连忙研墨铺纸,埋头苦想,却久久落不下笔。 琉璃作为公主,不用做这一题。 她端坐在沈晏旁边,殷勤地给沈晏研墨递笔,瞧见众人神色苦恼,心中越来越虚,小声问沈晏:“……这一道诏,很难拟吗?” 沈晏侧目望来,见她神情不好,问道:“……怎么了?” 琉璃心虚地咳了咳,低眉顺眼道:“我怕这题太难,你若写得不好,父皇瞧见以后,会说你。” 沈晏却朝她宽慰道:“公主多虑,陛下怎会看我的策论。” “……” 琉璃垂眸不语,只是轻轻地捏着沈晏的衣袖,讪笑一下。 沈晏一顿,恍然间似乎明白过来,垂眸瞧了瞧琉璃,心中微动,抿唇道:“……公主?” 琉璃朝他咧嘴笑了笑,道:“你不要怪我,我只是与父皇提了几句你的好,顺便让他见一见你。哪能想他出了这么难的题……沈晏,你若是写不好,我们便偷偷溜走吧!” 沈晏一恍,目色缄默。 从未有人担心他文章会写得不好。 他只是沈家的庶子,娘亲早早病逝,父亲冷漠,嫡母不喜。兄长才华卓尔,光芒万丈,只怕沈夫人,更希望他一生碌碌无为,平庸无知。 往日他曾作一赋,得院长盛赞。回到家中,却莫名遭受沈夫人的冷眼相待,连晚膳都无人送来。 从那以后,沈晏再也不曾去写好文章。去掉锋芒,默默无闻地留在了夏蝉班。 可是…… 沈晏望着琉璃的愧疚目光,长指微拢,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墨笔。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公主好意举荐。他不能让公主失望,更不想让公主难堪。 长香燃尽,苏院长命人将众人的文章收上来,无意掠过沈晏的文章时,神色微讶,不禁瞧了沈晏一眼。 -- 第85页 人群中,沈晏正垂眸与公主说着些什么。 苏院长隐约听得,却是“别怕”二字。 哟?这万年铁树开花了不曾?往日里费尽心思敛起的锋芒,今日都悉数施展了。 盛德帝将苏院长呈上来的几篇文章一一读了,沉吟一声,道:“纵观这几篇诏文,唯沈绝之行云流水,言辞切切。” 众人随即朝沈绝投入羡慕的目光。 盛德帝却忽然问:“沈晏的呢?拿过来朕瞧瞧。” 一言落下,激起千层浪。这沈晏素来默默无闻,盛德帝为何亲点了他的文章来瞧? 苏院长倒是不动声色,将沈晏的文章递了上去。 盛德帝默读片刻,神色肃穆,却久久不做言语。 众人瞧在眼中,心里又暗暗揣度,莫不是沈晏文章太不堪入目,惹怒了龙颜?想到如此,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琉璃心中亦隐约不安,虽说沈晏确实坐到了当朝首辅的位置,可如今不过十七八岁,尚且青涩…… 思及此处,琉璃护犊子一般的,默默将沈晏拉到自己身后。 沈晏:“……” 一片寂静中,盛德帝忽然痛惜叹道:“大渊有如此良才,何故朕今日方知!” 书阁中陷入更深的寂静。 琉璃恍了恍,最先回过神,满脸欢喜,回身拽住沈晏的衣袖,疯狂摇晃:“沈晏!” 沈晏猝不及防,被她晃得有些晕。 他身影微动,伸手想制止琉璃的动作。谁知琉璃会错了意,竟也伸出手,在他掌心轻轻触碰,与他击了个掌。 沈晏:“……” 罢了,他眉间微动,缓缓将手掌收入袖中。 苏院长呵呵笑道:“陛下,此良才原是一尾池鱼。而陛下非鱼,又怎知鱼之乐?” “……哦?” 盛德帝笑着摇了摇首,叹道:“这话,朕今日倒是第二回听了。往日不知,原这长安城是一方池塘,养了那么多尾鱼?来人,赐沈晏七星紫石砚,以示嘉奖。” “诺。” 众人哗然,这七星紫石砚乃盛德帝御用之物,天下罕见,今赠予沈晏,可知陛下对其有多看重。一番嘉奖,学生们心思各异,对沈晏也重新审视起来。 作赋过后,盛德帝又命众学生玩起击鼓传花,花落入手中者,便题诗一句。 太子闻言便兴冲冲地要加入,这也罢了,偏偏还拉上琉璃:“皇姐!你也一起来罢。” 琉璃是拒绝的。 开玩笑,从前来鹿鸣书院读书不过是为了追沈绝罢了。在诗词歌赋方面,她可是干啥啥不行,□□第一名。 然许景澜却颇没眼色道:“是啊,难得今日热闹,公主殿下也来罢。”说罢,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恰巧,沈晏便坐在旁边。 他眉间似雪,闻言长睫轻颤,身姿却依旧挺直,默默无声地端坐在侧。宛若萧萧竹骨,玉树皎皎。 琉璃顿时道:“……既然你们盛情邀请,本公主便勉为其难坐下了。” 说罢,面不改色地提裙挤开许景澜,毫无顾忌地在沈晏身侧坐了下来,朝沈晏一笑。 许景澜:“???” 沈晏:“……” 琉璃叹息道:“沈公子,本宫不擅长吟诗作对,你待会可要帮我。” 东南侧,沈绝听闻这一句,一句“自重”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却听得沈晏低声道:“是。” 沈绝神色微凝,顿时如鲠在喉。 第一场击鼓传花,以春花为题。 内侍扬起木槌,密密麻麻的鼓声顿时响彻在耳,众人神色紧凝,将手中纱花递给下一位。声响越发急促,纱花传递得也越来越快。 偏偏到了琉璃这里,琉璃光顾着沉迷沈晏的美色,花还未递到沈晏手中,鼓声便忽地停了下来。 于是场面一时便很怪异。 琉璃捧着纱花,递到沈晏跟前,满眼笑意,仿佛是要将花送给心爱的郎君似的。 不过这笑意也只持续了一瞬间。 琉璃意识到自己要念诗时,难以置信地瞧了小内侍一眼。 小内侍苦不堪言,公主殿下,您可不能怪我,方才这鼓敲了多久了,您还傻傻地捧着花,盯着沈家郎君看,您不中招谁中招? 琉璃面色略显难看。 太子殿下非要雪中添霜,火里送炭,笑道:“皇姐,好像该你念诗了。” 就在此时,沈晏却忽然接过琉璃手中纱花,语气如玉道:“杏花弦外吹衣雨。”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沈晏却面色如常,将纱花递给许景澜,道:“诗已念完,该下一位了。” 许景澜猝不及防地接过花,一时傻了眼。这么明目张胆地包庇,像话吗?小内侍亦是没回过神,愣愣地敲了一下鼓,便停了下来。 花落在许景澜手里,他惊道:“沈兄!我也不会念诗!” 说罢,又将纱花如烫手山芋般扔回了沈晏手中。 沈晏:“……” 真,左右为难。 场外,盛德帝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颇觉有趣。少年打打闹闹,不禁教人想起往年那些肆意张扬的时光。 几番击鼓传花,天色渐渐晚了下来。 盛德帝挥退了学生们,与苏院长谈论了几句,便有起驾回宫之势。琉璃也不得不辞别沈晏,起身回去。 沈晏俯身行礼,与她作别。随后默默立于人中,目送她远去。天色残阳,昏黄日暮,琉璃在宫人的簇拥下踏上长檐马车。末时,她俯身回首,唇畔微翘,轻轻指了指敲鼓的小内侍从,耳畔东珠亦随之泠泠晃动。 -- 第86页 “……” 沈晏心中一动,却并未言语,只起身随着人流,独自打道回府。 然当才行到幽静长廊旁,几个神色不善的世家公子却围了上来,搭住沈晏的肩头,语气嘲讽道:“好一个沈晏,往日不声不吭,如今倒学会阿谀奉承,谄媚逢迎了。” 沈晏目色微敛,全当充耳不闻。 那些人却依旧不善罢甘休,言语不敬道:“你是如何哄了那小公主欢心,也教教我们啊?哪日得了她的眼,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 沈晏顿时沉下目光,拂开他的手,道:“请自重。” “嗨,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群人推推搡搡,眼见着要打起来。 …… 宫车之中,琉璃无意摸到袖中桃花,惊讶出声。 今日匆匆,竟忘了将这桃花还给沈晏了。 见盛德帝仍在与苏院长相谈,琉璃藏起桃花,摒退侍女,悄悄溜下了马车,去寻沈晏。 时辰尚早,沈晏应当还没走远罢? 沈晏自然是不曾走远。 琉璃还未走出几步,便闻得幽静长廊边传来一阵吵闹声。直觉促使她循声望去,竟瞧见几位世家儿郎正围着沈晏,高高扬起的拳头就要落在沈晏面上。 “住手!” 作为沈晏的颜饭,琉璃当场怒不可遏,挽起袖子就冲了上去。 “打人不打脸,你不懂吗?!” 纷乱之中,几人吃了痛,谁也没看清那是公主。恼怒之下也还起手来。推推搡搡间,几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琉璃也掉了一只耳坠。 直到许景澜路过,见状大喊道:“公主殿下!打架是吗?我来帮你!” 众人一僵,抬眸瞧见琉璃恶狠狠地抹了抹唇畔的血,又松了松腕骨,朝他们冷冷一笑。 “……救命!” 看清跟自己打架的人是谁,几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本就狼狈不堪,此时更是落荒而逃。 受无妄之灾 斜阳余影,长廊微寂。 许景澜提着鞋,骂骂咧咧地追着世家公子们跑了,一时间,廊下只剩下沈晏与琉璃两个人。 琉璃坐在廊下,捂了捂青了一块的脸颊,顿时疼得眉间紧蹙,目泛泪花。这帮世家子弟,下手倒是真狠。 沈晏神色难辨,满目低沉,忽然握住琉璃的手腕,带着她匆匆往书院后的屋舍去。 “哎?我们去做什么啊沈晏?” “去给公主包扎一下伤口。” 沈晏说罢,便一言不发地带着琉璃来到后山的一座屋舍外。屋舍微青,瓦檐低低,几簇杂乱的绿竹沿着木窗生长,瞧上去略显简陋。 琉璃疑惑道:“这是哪里?” 沈晏顿了顿,答:“这是书院为学生们建的屋舍,供那些家中较远的学生居住。” 琉璃皱了丽眉,道:“沈家不是在长安城中吗?坐马车也只需半个时辰,缘何你不回家,却住在这里。” “……” 沈晏闻言敛了敛眸,语气如常道:“府中只备了一辆马车,平日都是兄长在用。” 琉璃敛眸,顿时明白过来。 想是沈府苛待沈晏,连马车也不曾给他备。故而沈晏便久住在这鹿鸣书院中。屋舍简朴,人影稀少,也不知多少个长夜漫漫,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琉璃拍了拍沈晏,道:“日后你想回城里,坐我的马车。” 沈晏一愣,垂眸:“这不合礼数。” “你跟我谈什么礼数?” 琉璃肆意乖张地拂了拂袖,潇洒道:“我的人生没有礼数。” 沈晏一愣,望着夕阳下她凌乱的墨发,微肿的脸颊,掉了一只的耳坠,染上尘土云袖……恍然间觉得——— 这话着实符合她的形象。 沈晏不再多言,只道:“公主在此等候一二,我去拿药箱来。” 琉璃反应灵敏,及时拦住沈晏,道:“等等,都到了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让我进去坐坐?” 沈晏神色犹豫,缓声:“我……” 琉璃面色一变,问:“难不成你金屋藏了娇?好啊沈晏,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说着说着,推门而入。 只见屋中简朴无华,除却一方褐木书案,一方青帐卧榻,并一座漆木柜子,便再无其余陈设。唯独的颜色,却是木窗旁一枝蔓延进来的竹节。 沈晏垂着首,望着琉璃微乱的发髻,低声道:“屋中简陋,恐碍了公主的眼。” 他话落,却见那凌乱的小脑袋摇了摇。 琉璃回首,伸手拍了拍沈晏的衣襟,叹道:“沈晏,我们谁跟谁啊,计较这些做什么。” 说罢,毫不在意地走入房中,挪了一张木凳便坐下了。又挽起云袖,毫不客气伸出朝沈晏伸出手腕,用那双灵动的眼眸,眼巴巴地瞧着沈晏。 “……” 沈晏一愣,垂眸瞧见那腕上的一块青紫,顿时不作它想,寻来了药箱,小心地给琉璃上起了药。 琉璃疼得眉间紧蹙,朱唇深抿。 沈晏神色肃穆,清眉皱得仿佛比琉璃还深,却一言不发,缄默无比。 琉璃瞧了,好奇道:“沈晏,受伤的又不是你,怎么你的脸色比我的脸色还难看。” “……” 沈晏似是思量几许,良久,不答反问道:“公主殿下,为何如此维护我?是……为了兄长吗?” -- 第87页 琉璃一愣,双眸中盛满困惑,恍惚问:“……什么叫为了沈绝?” 沈晏默然,缓缓述说道:“……古人言,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公主殿下爱慕兄长,便难免有庇护沈绝之意。” “等等。” 琉璃打断沈晏,凝眸望来,认真问道:“这个爱人者,兼什么呜呜呜呜,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人也跟别人打架了,疼得呜呜呜呜?” “……” 沈晏一愣,足足缓了缓许久的神,才恢复从容,答道:“爱,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便是爱一个人,也爱他屋上的乌鸦。” 琉璃思量几许,却道:“你说的这句话,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沈晏你又不是屋上的乌鸦……你是爱人者里的那个人啊。” 沈晏闻言,骤然失神,掌心蓦地紧了紧,无意触及琉璃的伤口,疼得琉璃嗷嗷叫唤。 “沈晏!你想谋杀本公主是不是!” “……对不起。” 沈晏些许惊慌,连忙起身,朝琉璃行了个礼:“公主恕罪。” 琉璃觑了他几眼,贼心乍起,虚咳道:“恕罪的话便不必说了。你若诚心悔过,我这里有些疼,你给我吹一吹。” 沈晏一顿,抬眸问:“……哪里?” 琉璃朝他狡黠一笑,指了指微微翘起的唇畔,眼波潋滟,笑魇如花。 沈晏感到一阵空白,仿佛思绪都不再转动。脑海中,除却琉璃的模样便是白茫茫一阵,几息过后,他才听见胸腔中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砰砰砰—— 然后沈晏…… 一把拉起琉璃,将她推到门外,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门紧紧地关上了。 琉璃茫然地立在门外,满脸凌乱。 一瞬过后,琉璃回过神来,咬牙道:“沈晏!你给我开门!你有本事吟诗作赋说典故,有本事开门啊!” 门的另一侧,沈晏心中动荡,伸手摸了摸鼻翼,染上几丝血,默默想道:开门这本事,他是真没有。 他敛了声线,语气低沉道:“天色晚了,公主回宫去吧。” 琉璃气得连连深呼吸,哼了一句“书呆子”,方才拂袖离开。 …… 却说沈晏得了盛德帝赏赐的七星紫石砚一事,瞬间便传到了沈府之中。沈夫人听了,气得摔碎了几个花瓶,满目怒火—— “往日里不知,他竟是个藏拙的。寻到了机会,便腆着脸望圣人面前爬,我儿的风光,岂能容这个庶子抢去!” 沈夫人心中恼怒,竟唤了仆人,连夜召回了沈晏。 祠堂中,灯色昏暗。 沈晏风尘仆仆,稍显狼狈地跪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纵使身姿挺直,眉目间却几分低沉。 沈夫人命仆人捧着戒尺,面容冷淡,俯视着沈晏道:“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沈晏神色微凝,语气如常:“请母亲赐教。” 沈夫人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你目无尊长,胆敢与兄长争夺荣耀。我儿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阿谀奉承,谄媚低俗,去讨好权贵,做些令人不耻之事,我沈家的门楣,都让你给败坏了!” 说罢,吩咐仆人拿起戒尺,在沈晏右手,重重地打二十下。 读书人的右手,用来提笔写字,再珍贵不过。沈夫人这一招,可谓狠辣至极。 偏偏她还问沈晏:“你可有所不服?” 家罚于沈晏不过家常便饭,他只黯了黯眸,便仿佛没事人一般,垂首道:“谨听母亲教诲。” 粗糙的戒尺狠狠落在覆着薄茧的右手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不出片刻,沈晏额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掌心也红肿不堪。 沈夫人还不罢休,命他:“举着戒尺,跪上两个时辰罢。” 说罢,领着一众仆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长夜无尽,苦海无边。 沈晏捧着戒尺,微微阖眸,跪在漆黑幽静的祠堂里,一跪便是两个时辰。除却凄清夜风,疏寥星月,再无人陪伴。 无人知他言中苦,懂他心中恨。 …… 翌日,沈晏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了鹿鸣书院。他将右手藏在袖中,缓缓用左手摆出书卷、笔墨等等。 夫人在堂前授课,学生们凝神聆听。 沈晏左手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行清秀俊逸的笔书。 沈夫人打伤他的右手,却不知他的左手字写得也很好。而众人不知,他隐藏得更好,直至下了学,也不曾有人发觉他的右手受了伤。 “沈兄!” 然才下了学,许景澜便兴冲冲地跑到夏蝉班里,朝沈晏闹腾道:“今日醉仙居开业,待会跟同窗们一起去喝两杯,如何?听闻那老板喜好吟诗作对,作得好了还能得赏……” 醉仙居位于长安城中央,那里繁华如梦,来客皆是世家中人,大多非富即贵。 “……” 沈晏清贫,便推却了许景澜的好意,道:“我还有课业不曾写完,恕不能陪。” “……不是吧。” 许景澜闻言大失所望,焉了下来。 本来听闻沈绝去了醉仙居作对子,他便想带着沈晏也去,好杀杀沈绝那高傲自矜的威风。谁知沈晏竟没写完课业? 许景澜没有多想,平日里能写两份课业的沈晏今日为什么没写完。 他瞧见沈晏默默无言,神色端正,提笔在纸上落字,便也不好再打扰,只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 第88页 送走了许景澜,沈晏才松下一口气。 恍然间,却忽然听得身后笑意吟吟,斯人嗓音清澈,如玉如铃,道:“沈晏!放学了!” “……” 沈晏一顿,回首瞧见便琉璃一身鹅黄广袖流仙裙,腰若细柳,墨发如瀑,容色似雪,笑得熠熠生辉。 谁能想到,这般天仙模样的人,打起架来是如此凶狠。 琉璃俯身拍了拍沈晏的肩膀,道:“听闻醉仙居开业了,我请你喝酒去。” 沈晏被触及受伤的右手,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却不想让琉璃察觉,语气松缓道:“回公主殿下,我尚且在写课业。” “……是吗。” 琉璃漫不经心地沉吟一声,俯身蹲下去瞧沈晏写的字。广袖流仙裙拖曳及地,洒着的金粉熠熠耀目,无意落在沈晏的掌心。 沈晏微不可闻地收回了右手,往袖中藏去。 琉璃却忽然回过首,一双星眸认真而清澈,盯着沈晏,问:“你为什么用左手写字?” 沈晏一恍,笔尖重重在纸上落下浓墨的一点。 琉璃嘉美人 日暮时分,书院大多学生皆已各自散去,回家的回家,聚会的聚会。诺大的书阁中,只余下寥寥几位学生。 临窗畔,琉璃蹲在沈晏的身侧,正色道:“你为何用左手写字?我记得往日里,你都是用的右手。” 沈晏袖腕微晃,将右手往身后藏,只低声道:“……昨日不小心伤了右手,并无大碍,公主不必” 话还未曾说完,琉璃却忽然抬起他的右手。 那清瘦的腕骨缠了几卷纱布,原本修长的手指此刻却略显红肿,偶尔轻颤一下,似乎连提笔都提不稳当了。 琉璃皱紧了眉,沉声道:“沈晏,你这叫没什么大碍?你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下的阎王,金刚不坏啊。” w 沈晏一顿,些许仓促,将手收回袖中,缓声道:“……我只是不想让公主担心。” 琉璃气得咬牙切齿,追问道:“你告诉我,谁干的?” 沈晏却缄默不语,如同锯了嘴的闷葫芦般,这状都递到他眼前了,他却不愿意告。 “你不说是吧……” 琉璃见状握了握拳头,磨牙霍霍,道:“你不说本公主也知道,除了沈府那些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混账东西,还能有谁。” 沈晏闻言一愣,却忽然抬眸望来,开了口:“公主殿下。” 琉璃一顿,以为他终于开了窍,学会告状了,便作侧耳倾听状道:“怎么?你要告诉我是谁了?” 沈晏摇了摇首,在她耳畔,言辞恳切道:“姑娘家,言语应该婉约一些。” 琉璃:“……” 你指望枯木开花,那不是异想天开吗。 琉璃彻底败下阵来,无奈拉起沈晏:“算了算了,我算是输给你了。课业待会再写,你跟我走吧。” 沈晏以为琉璃要带他去醉仙居,便道:“公主殿下,我不会喝酒。” “谁要带你去喝酒了!” 琉璃气呼呼地回首,敲了敲沈晏的额头,道:“我带你去马车上换药。车上备了太医院的金风玉露膏,能让你的伤好得快些。” 沈晏:“……” 到了马车中,琉璃摒退侍女,从暗阁里摸出药箱,倒腾了好一会,终于寻到了金风玉露膏,命沈晏伸出手来。 沈晏不言不语,默默伸出右手。 琉璃俯身,仔细地将药膏摸到沈晏手上,怕他疼,动作十分轻缓,连话也不敢说一句。 “……” 沉默的间隙,沈晏不敢去看琉璃,无言侧开了目光。 于是无意间,他便瞧见车帘上坠着的东海月明珠,壁上挂着的海棠春睡图,以及梨花案上随意摆放着的,千金难买的莲叶白玉镶金盏。 这便是大渊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所该有的仪仗。与清贫困苦,一无所有的沈晏大为不同。 沈晏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沈晏……你在想什么呢?” 琉璃终于上好了药,却见沈晏神色不佳,眉间微敛,便朝他挥了挥手,紧张问道:“是不是我下手太重,疼着你了?” “……不曾。” 沈晏闻言,连忙摇首,朝琉璃行了个端正的礼:“多谢公主殿下今日相助,沈晏愧不敢当。” 琉璃不悦地敛了敛眸,拂袖道:“你怎么忽然间如此多礼,仿佛我与你素不相识似的。” 沈晏一哑,良久,才道:“我与殿下,本是天壤之别,若非那日有雨,我与殿下,便本该素不相识。” 琉璃闻言,认真思量几许,忽然笑道:“沈晏,你可信前世今生一说。例如上辈子,你行了好事。故而这辈子,上天特意派我这个仙女来与你相逢相知相识,你若再努力一把,我们相爱也不是不行……” 沈晏本在垂眸静听,听到相爱这一句,便瞬间咳了一声,抬眸望着琉璃:“……” 那凝敛而缄默的目色,透露出一种安静的质疑。 琉璃略有心虚,讪笑道:“好吧,说得有些远了。啊……对了!今日许景澜邀你去醉仙居,你怎不去?” 为了打破尴尬,琉璃转移了话题。 谁知沈晏顿了顿,竟道:“我本来清贫,若随许公子去,他定会替我付钱,怎能受如此恩惠。” 琉璃:“……” -- 第89页 好像转移错了话题。 思量几许,琉璃拉起沈晏的手,道:“那你随我去,受我的恩惠,不就好了。” 沈晏一怔,正欲说几句,琉璃却忽然回身,用青葱玉指轻轻抵住他的唇畔,悄声道:“嘘……不用受之有愧,日后,要你还的。” 说罢,朝沈晏眨了眨眼睛。 沈晏一哑,纵有千言万语,也再无法拒绝。 …… 城中南坊市,醉仙居。 醉仙居的老板喜好风雅,追崇诗书,此番借着开业之名,特意宴请了诸多文人雅士,与大殿之中吟诗作对。 只见一列列楠木雕刻的盒中,铺着江南织造的锦绣罗帕,罗帕上,又摆放着各色的奇珍异宝。诸如明珠羊角灯,玲珑翡翠镯,流苏明月珰等等…… 来客们险些被这些珍宝闪瞎了眼。 听闻能对出老板的诗,并令他满意就能取得珍宝,来客们更是热情高涨。 沈晏与琉璃入了醉仙居时,便见其中热闹不已。喧嚣之中,沈晏的视线无意落在那副流苏明月珰上,然后稍作停顿。 他望向琉璃耳畔,想起那日她为了他跟别人打架,曾掉了一只耳环。 “沈兄!” 许景澜与同窗们瞧见沈晏,忙上来打招呼,打趣道:“好啊你,我唤你来醉仙居你不来,公主唤你你便来了!你这就叫做……叫做……” 琉璃面不改色地接道:“重色轻友。” 许景澜:“对!重色轻友!” 沈晏:“……” 雅间里,书院春华班的学生们闻言纷纷起哄,你一言我一语,笑着闹着推搡沈晏,将他推到了琉璃身边。 喧嚣繁华中,琉璃抬眸朝沈晏笑了笑。 沈晏恍神,虽一言不发,却默默伸手挡在她身侧,以免她被纷纷嚷嚷的人群撞到。 许景澜拍了拍沈晏,道:“罢了罢了,既然来了就不说这些。你快去前头与老板对诗去吧!那沈绝一刻钟前来,已经连对四五句,风头都被他抢光了!” 话说着,沈晏与琉璃循着方向望过去。 只见华灯之下,沈绝容色淡淡,锦衣墨冠,身姿挺直地端坐在案上,提笔落字。他吟诗作赋,信手捏来,一番飘逸的好字更是博得连番喝彩,已然是万众瞩目者。 “……” 似是察觉沈晏与琉璃的目光,沈绝侧了侧目,越过重重人群望来。无意间,他瞧见沈晏护在琉璃身侧的那只手时,莫名一顿,忽然失了从容。 有人唤他:“沈公子,时候过了,你这句可是没对出来?” 沈绝神色微凝,语气如霜,忽然呵笑道:“……诸位,这一题太难,沈某也才尽了。不过沈某的弟弟沈晏,为人敏慧,应该对得出来。” 他话落,抬手遥遥指向沈晏。 人们顺着他的方向望来,霎那间,无数考量探究的目光落在沈晏身上,或猜疑,或不屑,或忌惮。 却仿佛都在说——这无名之辈,是哪方人物? 堂中微寂。 还是醉仙居老板从容一笑,打破沉默道:“既然沈公子举荐,不知这位沈晏公子可有雅兴,对诗一句?” 许景澜在沈晏旁边暗暗道:“沈兄!这沈绝分明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你快去给煞煞他的威风!” “……” 琉璃却忽然拽了拽沈晏的衣袖。 沈晏垂眸相望,轻声问:“怎么了?” 琉璃目色担忧,在他耳畔悄悄道:“你的左手虽然能写字,但实在费心费力,不如算了吧。” 沈晏目色微缓,朝她安抚地摇了摇首。 其实唤作往日,他自然是不会接沈绝的话,更不想去出这些风头。可是当他瞧见那双明月珰时,总能想起琉璃那日空荡荡的耳垂…… 公主为了他挺身而出,他也要知恩图报。 沈晏微微颌首,语气如玉道:“我来题这一句。” 满堂哗然,如翻腾的沸水般喧嚣。 醉仙居老板闻言颇为赏识沈晏,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又命侍从挪开笔墨纸砚。他思量几许,写下“竹萧赠君子”。 沈晏左手提笔,一气呵成:“琉璃嘉美人。” 醉仙居老板念了几遍,不禁露出笑意,连声称赞。 琉璃在台下听得,却轻轻皱了皱眉。拉了拉沈晏的衣袖,质问道:“凭什么竹萧是真君子,琉璃便是假美人了?你说谁假呢,沈晏!” 沈晏一顿,还未曾作答,醉仙居老板闻言便大笑起来,前仰后合道:“小姑娘,此嘉非假,乃是美好及赞许之意。原来你叫琉璃?那这位公子便是在夸你了。” 众人闻言,亦是会心一笑,纷纷起哄道:“好一个琉璃嘉美人,原来是在借诗谈情!”“姑娘,你就应了他吧。”“成亲,成亲……” 琉璃一噎,双颊不禁微微发烫,胸腔跃动。越过灯火阑珊去瞧沈晏,只见他不曾反驳,薄唇微抿,清眸垂下,繁华的灯色投在他面容上,更显清秀。 沈晏稳了稳心神,道:“下一题。” 醉仙居老板也不再为难他,思量几许,道:“日月安四海。” 沈晏一恍,袖手停顿几许,一笔一划,缓缓写下:“王孙离九重。” 醉仙居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又连出几对,沈晏均行云流水地接了下来。待到后头,众人已是心服口服。 -- 第90页 一侧,沈绝目色低沉,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有人唤道:“沈公子!” 大多数人纷纷围在沈晏身侧,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切指导他选珍宝。 “八扇繁花屏风最为贵重,选它一定不亏。” “哎,沈二公子是读书人,自然要选这本前朝的孤本古籍。” “沈二公子,别听他们的,这些都不实在,还是这套文房四宝最值当。” 醉仙居老板瞧出沈晏心神似乎不在这些宝物上,不禁笑道:“诸位,说再多也不及沈二公子一句喜欢,让他自己决定吧。” 沈晏朝他行礼谢过,清眸微敛,环顾四周,目光却忽然落在琉璃身上。 琉璃歪了歪脑袋,以为沈晏难以抉择,便朝他笑道:“随便选,若是都喜欢,我买下来给你。” “……咳。” 沈晏不禁咳了一声,眉间微蹙,既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在众人瞩目中,抬手拿起角落中,那放着流苏明月珰的小小木盒,递到琉璃眼前。 众人一愣,琉璃一愣。 “……沈晏?” 琉璃伏在回栏旁,仰首望着沈晏,目色懵懂。 沈晏垂眸,语气清然,却郑重道:“……你曾为我掉过一只耳环,我还……不,我再送你一副吧。” 琉璃恍然,接过木盒,沉默许久,眼眸中蒙上雾色,动容道:“沈晏,这是我这辈子收过最好的礼物。黄金万两,城池数座,都不及这一副你送我的明月珰。” 沈晏亦是怔怔,心中微动,情不自禁地想要抬手,拭去她如玉清眸旁的那莹莹泪珠。 琉璃却忽然哽咽道:“……要不你把自己也送给我吧。” “……咳。” 沈晏缓缓地放下了手。 …… 熙光和煦,春和日丽。 难得的休假日,鹿鸣书院的学生们都回了家。 长乐宫中,桃枝窗下。 琉璃伏在案上,捧着沈晏送她的那枚装了明月珰的木盒,将盒子打开,傻笑一下,又合上。又打开,傻笑,合上。 反复几遍,太子终于看腻了。 “我说皇姐,我来邀您去林场骑射,您却对着这副耳环笑了好一会儿了。不过是一幅明月珰,皇库随处可见,至于吗?” 琉璃拂拂袖,哼道:“去去去,你懂什么,这可是沈晏送我的明月珰。” 太子闻言一言难尽地敛了敛眉,掩住鼻翼道:“好大的一股酸臭味。” 琉璃瞪了他一眼:“……” 太子便撒娇道:“哎呀皇姐,难得的假日,你便陪我去骑射嘛。你为了沈绝……为了沈晏!平日里不在宫中蒙学,总去鹿鸣书院,我都见不着您。” 琉璃闻言沉吟一声,只能道:“那你等我办完一件正事,再陪你去。” “什么正事?” 太子神色微凝,道:“陪沈晏买书,给沈晏打伞,还是看沈晏送你的耳环,发呆?” 琉璃意味深长地一笑:“非也非也。” 所谓正事,是请沈夫人入宫。 沈夫人接到公主邀约的帖子,内心尚且暗暗窃喜。素闻公主爱慕她家大郎,此番请她入宫,想必定是为了打探沈绝的消息了。 一想到堂堂一国公主,也要对自己逢迎陪笑,沈夫人不禁扶了扶发间的金步摇。 入了长乐宫,却见太子殿下也在。 沈夫人朝太子与琉璃行了礼,笑问:“不知太子与公主召臣妇入宫,所为何事?” “沈夫人~” 琉璃扶了沈夫人起身,朝她甜腻一笑,太子心中乍寒,连连发怵。 “此番唤你前来,也并无要事。” 琉璃眉眼含笑地从侍女的托盘中拿过一枚玉盒,柔声道:“不过昨日本宫得了一盒海滨进贡的珍珠粉,想请沈夫人试一试。” 沈夫人闻言直了直腰身,微微一笑,自矜道:“公主殿下,这无功不受禄……” “夫人哪里的话。” 琉璃打断了她,用长指挑了些许珍珠粉,淡淡笑道:“往日在书院中,常常受您府上公子照顾,如今本宫不过知恩图报罢了。” 心中却想:往日沈绝的爱搭不理,冷言冷语,置若罔闻,可不是照顾吗? 沈夫人目光转动,便也不再推拒,笑道:“那便有劳公主了。” 琉璃深深一笑,将珍珠粉抹在沈夫人脸上,然后伸出掌心,一掌重重落下,清脆的一声响,直把沈夫人打蒙了。 看戏的太子也蒙了,艰难地咽下一口茶。 沈夫人疼得地捂住了脸,惊声道:“公主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琉璃却牢牢按住她的手,笑意如常道:“夫人莫慌,听那海滨的使者说,这珍珠粉需用力拍打,方可渗入肌肤,使其细腻若脂,凝滑如洗。疼是疼了些,您就姑且忍一忍罢。” 说完,又抬手在沈夫人脸上拍了好几下,不出一会儿,沈夫人的脸便肿了起来。 偏偏沈夫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强忍着咽下这一口气。 “好了。” 琉璃终于拂了拂掌心,道:“今日暂且作罢,这盒珍珠粉送给夫人,夫人带回府上去吧。” 沈夫人捂着脸,心中憋屈,偏偏还不得不含泪谢恩:“是……多谢公主殿下,臣妇告退。” “……” 待沈夫人走后,琉璃利落地拍了拍衣袖上沾着的雪粉,若无其事地朝太子道:“姐姐好了,走吧。” -- 第91页 太子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结巴道:“……珍珍珍珠粉当真是那么用的?” 琉璃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 太子回过神,不禁叹道:“女人!真是可怕!那沈夫人哪里招惹你了?莫不是因为沈绝不待见你你就趁机报复……” “去去去,沈绝值得我费这个力?” 琉璃不屑地抱起云袖,语气淡淡道:只不过是那沈夫人,动了她不该动的人罢了。” 太子殿下陷入沉默,心中暗暗盘算:最近没有哪里惹到沈晏,没有哪里让沈晏不开心吧? 殊不知,等到了林场中。太子才知道,自己方才是盘算早了。 因是休假日,鹿鸣书院大多的学生们闲来无事,便相邀三五好友,前去林场比试骑射。这其中,便有沈绝与几位世家子弟。 远远的,太子便瞧见沈绝与几位公子在拉弓试箭,谈笑间意气风发。而他们身后的阴暗角落中,沈晏却默默拿着草料,给他们的马喂草。 太子大感不妙,心中突突响。 果不其然,才过一瞬,身侧的气压便骤然降低,冷若冰霜。 琉璃神色低沉,一字一顿,喝道:“沈绝!” 沈绝与众人闻声回首,瞧见琉璃怒气冲冲地走来,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沈晏亦瞧见琉璃,动作一顿,察觉自己狼狈模样,神色微暗,下意识地往高马身后藏了藏。 原来今日沈绝借着骑射之名邀沈晏同行,到了林场,却让沈晏给他喂马,做些仆人做的事。想是那日醉仙居惹得沈绝不喜,他今日便故意让沈晏难堪罢了。 沈晏心知肚明,默默忍受下来。 哪曾想,在这里遇见琉璃。 其实一切不过如同往常那样,沈晏素来狼狈不堪,卑微低下。然而莫名的,在瞧见琉璃那一瞬间,他竟在躲避。 他不想让琉璃瞧见,自己窘迫的那一面。 要十倍奉还 马场中,琉璃怒气冲冲朝沈绝那边走去,神色似雪,道:“沈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沈绝面色微敛,朝她行了一礼,语气淡淡:“回公主殿下,沈某在与同窗比试马术,不知殿下有何赐教?” “没有问你,你答什么?” 琉璃却冷哼一声,直直越过沈绝,走到退避不得的沈晏面前,问:“你在做什么?” 沈绝面色一僵。 “……” 沈晏亦是一恍,后退半步,眉眼低垂,语气也低:“……殿下,我。” 琉璃眉间低沉,语气凶恶:“手伤还没好全,便跑出来干重活?亏你是读书人,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都不懂?如此糟蹋自己,简直是不孝至极,狼心狗肺!” 众人闻得,总觉得这话颇有指桑骂槐的意味。 眼见着场面一度僵持,便有与沈绝同行的世家子弟出来打圆场笑道:“公主殿下息怒,本来今日,沈大公子与沈二公子与我们一起来比试马术,只不过……嘿嘿,沈二公子他没有马,来又来了,总不能闲呆着,他便提出要帮我们喂喂马,您看?” 琉璃闻言,冷冷笑了笑,一把拉过沈晏,道:“骑我的马,跟他们比,输了……就打断腿。” 一时间,满场寂静。 众人脑海疯狂转动,反复思量——也不知这打断腿,是打断沈晏的腿,还是打断他们的腿? 总之,公主下了命令,太子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命人牵来赤马,这一场比试,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马场中,沈绝骑在白马之上,簌簌清风吹过他的锦带,他面色却颇为难看,任凭谁看了,也觉得有失风度。这倒也不怪他,只因平日里忍气吞声的沈晏,竟骑在公主的赤马上,他身姿虽清瘦,却也不失风骨,于清风中,更有竹萧的清朗风姿。 有围观的贵女立在看台旁,已经隐隐注意到沈晏,朝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沈晏只凝眉远眺,越过人群,望向琉璃。 众人围绕中,琉璃拔下发间的流光熠熠的金步摇,漫不经心地扔到案上,抱袖道:“我压沈晏赢。” “……” 公主的气,沈晏全都能懂。她不忍他被欺负,才会当众发火。这一番心意,弥足珍贵。纵世上千万人来往,又有谁会待他沈晏如此? 没有了。 纵使再有,也不是琉璃,不及琉璃。 沈晏拉紧了手中缰绳。 随着一声号令,数匹骏马马蹄高扬,踏起飞尘蔼蔼,朝道上疾驰而去。众人紧张难掩,伸着脑袋去瞧尘沙里的情况。 只见为首的,是一匹色泽鲜亮的赤马! 众人哗然,平日里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沈晏,除去文章诗词,连骑射也这般好?往日里,真是小瞧他了! ……等等,刚才下的注?! 琉璃晃了晃手中银两,露出狡猾的笑容,悠悠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 众人:被骗了! 马场中,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沈晏一骑绝尘,沈绝愤然而追,落于他身后半丈,恨恨道:“想不到,你往日里藏得这么深!” “……” 沈晏一顿,头也不回:“兄长,沈晏,也不想走到今日这一步。” 若没有公主,他依旧会做那个毫不起眼,卑微低下的沈晏。世人奚落嘲讽,不痛不痒,他有何惧?可他如今……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 第92页 沈绝冷笑一声,道:“为兄也不允许你走到今日这一步。” 话落,从袖中抽出一枚玉石,狠狠朝沈晏的马上扔去。赤马吃痛,嘶鸣一声,高高扬起马蹄,沈晏被甩了出去,电光火石间,他用左手护住脑袋,顺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勉强护住性命。 只不过这左手,疼痛难耐,怕是折了。 “沈晏!” 突发变故,琉璃飞身便冲入马场,众人面色大变,匆忙勒马停下,免得伤及公主。 “沈晏……” 琉璃奔到沈晏旁边,颤颤巍巍地扶了他起来,面色如纸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太医!快唤太医来!” 太子神色亦是严肃,道:“传太医。” 沈晏咳了几下,便琉璃勉力一笑:“我没事,不用怕。” “你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琉璃吼了沈晏一句,语气里几分哽咽:“你不要骗我了!不要总在我面前伪装自己!疼就是疼,难过就是难过,不要装作没事的样子……” 沈晏一恍,沾满灰土的左手抬了抬,想给她擦一擦眼泪,又疼得放了下来,连眉间也紧紧皱起。 “……” 琉璃抹了抹眼泪,却不再哭了,而是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沈绝身前,抬眸瞧他,眼中黑白分明。 “沈绝,你若再动沈晏一分,我要你沈府十倍奉还。” 说罢,拂袖离开。 沈绝久立,袖手紧攥。 长乐宫,宫墙如画。 沈晏端坐在香雾氤氲的铜炉旁,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腕瞧。一旁,侍女们将药碗轻轻放下,便行礼退去。 霎那间,阁中只余下琉璃与沈晏二人。 琉璃不说话,沈晏更是沉默。 “……” 眼见着琉璃的神色如黑云般阴沉不散,沈晏深感不能再这般下去,斟酌几许,反复思量,道:“公主可曾听过一则关于洗马的故事?” 琉璃耳朵竖了竖,面色却依旧低沉:“……” 沈晏不慌不忙,徐徐道:“正统元年,刘定之升为洗马,少司马便道:“太仆马多,洗马须一一洗之。”刘定之回敬道:“何止太仆,诸位司马不干净,我也应当一一洗之。”” “……” 琉璃闻言,嘴角往下一撇,故作充耳不闻。 “……” 沈晏顿了顿,无奈道:“公主殿下,不过区区皮外伤,沈晏并不在意。可若殿下神思不乐,才是我的罪过……我真成了,狼心狗肺之人。” “哼,你们这些读书人,惯会讲道理,我可不敢与你争。” 琉璃扭头哼了哼,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 沈晏闻言却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亦是读书人,论诗书经纶,沈晏远不及殿下。” 琉璃顿时疑惑道:“你又何出此言?” 论起诗书经纶,她哪里比得上沈晏了? 沈晏却缓缓道:“公主的学识是公主的,沈晏的学识也是公主的,二者相加,沈晏自然远远不及公主。” “……” 琉璃默然,痛心疾首道:“沈晏,你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沈晏:“跟公主学的。” “你!” 琉璃气得抬了抬袖,念及沈晏有伤在身,又缓缓放了下来。不过这一番谈话,倒是让她消了几分之前的气。 见琉璃神色缓了缓,沈晏的神色也缓了缓。 琉璃却忽然道:“沈晏,待会我命侍卫跟去一趟沈府,将你的东西收拾了。你这段时日便暂且别回沈府了,沈夫人和沈绝肯定会为难你。” 沈夫人? 沈晏一顿,心中微动,问道:“公主殿下,还与母亲有所接触?” 琉璃目色闪烁,心虚地侧了侧头,道:“也没什么,不过与她交流交流了胭脂水粉罢了。好了,你赶紧去吧。” ……没那么简单吧。 “……” 沈晏心知不妙,便以收拾诗书为由,提出与侍卫一同回一趟沈府。 入了中庭,穿过影壁,远远便听得沈夫人愤慨的喊声,以及隐约的瓷器破碎声。 “什么劳什子公主!竟让我儿受辱如此,他日你娶她入门,看我怎么折磨她!” “……娘,她已无心于我。” 隐约的,传来沈绝隐忍无奈的声音。 沈夫人却扬声道:“我儿何惧?你文识渊博,仪表堂堂,比那沈晏好上千万倍。但凭你哄她几句,她还不迷了心窍?只是委屈了你……待到日后,娶入府中,好好□□也不迟。” 再往下,便又是一些不堪的话。 沈晏听了,暗暗攥紧了手,疼得眉间泛白,脸色似雪。 最好的儿郎 过二日 酷暑难耐,蝉鸣不绝,丝丝缕缕的噪声传入耳中,正逢小考,书院中学生们燥动难安,对着满卷题目坐立难安。 而沈晏亦如是。 倒不是因为这烈日当空,亦不是试题太难,而是那日沈夫人的话,总是时不时地回响在他耳畔。 若沈绝当真放下身段,曲意迎逢,若公主又心存旧情,念念不忘,有朝一日公主入了沈府,沈夫人刻薄不善,公主焉有安宁之日? 沈府这泥潭,他一人深陷便可,何故牵连公主,使她蒙受无妄之灾。 沈晏长思量,却不知该如何劝公主。 -- 第93页 让她离沈绝远一些? 可他……又出自什么立场,作出如此说辞呢。 下了课,学生们纷纷将答卷交上,同夫子行礼道别,便离开书阁。沈晏亦将卷子交了上去,神色不乐地行礼道别。 夫子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又垂眸瞧了瞧他的试卷,顿时讶异不已。 难得见沈晏走神,这文章竟还能作得天衣无缝……叫那些苦思冥想的人情何以堪? 沈晏不知,出神之际,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春华班外。 “……” 他恍了恍,抬眸望向阁中。春华班亦在小考,大多学生已经答完题,回家去了。还有少数人不曾写完,正愁眉苦脸地埋头苦想。 琉璃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沈晏立在窗畔,但见落日余晖,淡淡地打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她峨眉紧蹙,目色凝沉,袖手死死攥着墨笔,却落不下半个字,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仿佛下一瞬,便会将试卷揉成一团扔出去。 而事实上,她真的这般做了。 琉璃无意瞧见窗外的沈晏,顿时一扫郁郁,眉飞色舞地起身。攥着试卷气势汹汹地拍在夫子案前,头也不回地离开。 “夫子,交卷!” 夫子被她惊了一惊,瞧了瞧她的试卷,眉眼抽搐:“你这跟交白卷有什么区别……” 琉璃却已将夫子与试卷远远甩在身后,奔到沈晏面前,笑道:“沈晏,你来等我下学吗?” 沈晏迟缓了一瞬:“……是。” 琉璃便拉着沈晏:“走,我带你去城中吃饭去。那家新开的馄饨店,每次我路过时都香气四溢……” “……” 沈晏不语,随着她一路入城。 二人在店中坐下,琉璃捧着汤碗,正欲动口,却察觉沈晏不曾动作,垂眸不语,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琉璃缓缓放下汤匙,关切问道:“沈晏,你怎么了?” 沈晏犹豫徘徊,缓缓道:“公主,我……” 琉璃打断他:“可是今日那小考太难了,你没答完?你别怕,我也觉得它甚难,冥思苦想了一个时辰,不过才答了几题。要怪便怪夫子,出得这么难做甚?又不是科考……” “……” 沈晏默默听得,忽然道:“……不难。” 琉璃:“?” 沈晏语气如常:“公主多虑,我并非为了试题发愁。开考半个时辰,我便将试卷答完了。” 琉璃遭受暴击,顿时觉得碗里的馄饨也不香了,面无神色道:“哦。” 她又问:“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沈晏顿了顿,思量几许,终于将那句话问了出来:“公主殿下,日后可会嫁给兄长?” 琉璃:“……啊?” 沈晏眉间微敛,薄唇轻抿,艰难道:“殿下日后,能否不要嫁给兄长?即便兄长品学皆优,前程似锦,亦不要对兄长动心,不要嫁入沈府……” 他越说越慢,心知这话实在过于荒唐,有违礼数。 琉璃沉默一瞬,忽然起身惊道:“沈晏……你在向我求亲吗?” “……求亲?” “对啊,你不让我嫁给沈绝,岂不是在意我,喜欢我?或者说,便是爱上了我,想娶我。” 沈晏猝不及防地一顿,心中乱糟糟,局促不安地垂下清眸,语气微乱道:“我只是……” 他耳畔浮起几分绯红。 琉璃终于不忍心逗他了,笑道:“好啦,我与你说笑呢。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谁会嫁给沈绝啊!” 沈晏闻言,松下一口气:“……” 琉璃却道:“我要嫁,也要嫁给世上最好的儿郎!” 沈晏那颗放下的心仿佛又缓缓提了起来,莫名其妙的,他追问道:“如何算世上最好的儿郎?” 其实琉璃已经扬言不会嫁给沈绝,至于要嫁给谁,他大可不必再管,亦没有理由管。 这一追问,绝对是出自私心。 琉璃捧着下颌作思量状,沉吟道:“如何算世上最好的儿郎?我私以为,要识得了文,断得了武……” 沈晏神色微肃,眉间沉敛,不知在想什么。 琉璃话锋一转,笑道:“然后刨得了根,挖得了土?” 沈晏一愣,眉间似皱非皱,须臾过后,便回过神来,淡声道:“公主又在与我说笑。” 素日里脾气好得不得了的沈晏竟似乎有些生气了! 琉璃又好奇又慌张,连忙拽他的衣袖,轻声细语哄他:“沈晏,你不要生气嘛。我也不是故意与你说笑,你问我怎样才算世上最好的儿郎,我也没有定论……只不过,你在我眼里便是最好的啊!” 沈晏一顿,清眸微抬,凝望而来:“……” 琉璃顿时举手起誓,以示诚心:“沈晏公子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 沈晏不语,只是缓缓地垂下了眸,然后拿起汤匙,一言不发地埋头吃起了馄饨。 琉璃面色一变:“……你不要吃那么快,等等我!” 绿竹萧萧,暮色时分,晚霞柔和地渡在幽幽竹篱上。越过轩窗望着书阁,唯见琉璃伏在案旁,眉间微皱,耳畔东珠泠泠晃动,在空白的宣纸上映出一点微光。 因为昨日小考答得太差,琉璃被夫子留了下来罚抄。不远处,许景澜亦被留了下来,只不过他正在伏案酣睡,宣纸都被压皱了。 -- 第94页 沈晏来时,便瞧见这么一幕。 他行到琉璃身侧,垂眸去瞧她的字迹。但见一笔一划,写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写到此处,她抬眸遥遥瞪了瞪夫子的书舍。 沈晏不禁一笑,温声道:“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指的是无穷尽地追求至善,并非骂人之话。” “沈晏!” 琉璃回首,霎那间一扫郁色,笑道:“你怎么来了?” 沈晏俯身在她身后半步坐下,道:“下了学,便来看看公主。” 琉璃闻言不禁一笑,想到繁重的课业,又郁郁寡欢地垂下了脑袋,凄楚道:“可是我的课业还没有抄完呢……” 沈晏一默,安慰道:“夫子让公主抄书,亦是为了公主的学业着想,公主别急,慢慢抄,我在这里陪着公主。” “可是我不想让你在这陪着我。” 沈晏心中一顿:“……” 琉璃呜呼哀哉道:“我想快些抄好,让你陪我出去玩!我真是恨不得,自己能有两双手……” 沈晏:“……” 他不置可否,只轻叹一声,在琉璃旁边寻了个书案坐下,研墨铺纸,酝酿几许,提笔落字。 “……” 琉璃眨了眨眼,倾身去看沈晏在写什么。只见他的笔迹竟与自己有九分像,写的亦是自己正在抄的书。 沈晏缓声道:“公主昨日因我而提前交卷,故而今日被罚,我替公主抄一篇吧。” 琉璃闻言却为难道:“可是,你若替我抄书,耽误了自己的学业可如何是好啊?” 沈晏摇了摇首,语气温和:“不会,温故而知新,还能练练字,并不耽误。” 琉璃闻言大为感动,眼泪汪汪,张手就要挂到沈晏脖子上,许景澜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横插一脚,抱住沈晏:“沈兄!也帮我抄一抄好不好!” “不好!沈晏只为我一个人抄!” “公主!您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去!” 喧嚷间,沈晏一边垂眸抄书,无奈地笑了笑。 …… 出了书阁,残阳犹在。 好不容易甩开了许景澜,琉璃拽着沈晏沿着长廊一路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恶鬼追赶似的。 到了廊边,落日余晖斜斜打来,琉璃步履一顿,又缩回了阴影处。 沈晏低声问道:“怎么了?” 琉璃眉间微蹙,苦恼道:“晒。” 沈晏一愣,无意间瞧见她如羊脂膏玉般细腻的肌肤,心中微热,连忙垂下首,从书袋中拿出竹骨伞,撑开在琉璃的发顶。 琉璃抬眸,瞧见竹骨伞纸面悠悠,光华流转,不禁朝沈晏笑了笑。 “走吧。” “好。” 不远处,沈绝捧着书卷,无意撞见这一幕,顿时停住了脚步。他神色难辨,回身去了书院阁中。 沈晏与琉璃辞别,回到书院时,便瞧见沈绝正在廊下书阁等他。 “……兄长。” 终究还是沈府的人,沈晏微微俯身,朝他行了个礼。 沈绝面色沉敛,语气淡淡道:“自从公主来了,你便越发放纵了。替她抄书也罢,深夜才归也罢,如此怠惰,传出去,有辱沈家儿郎的脸面。” “……” 沈晏无言听得,恍然淡笑道:“兄长的脸面,便是沈家儿郎的脸面,我人微言轻,不足挂齿,兄长何须顾虑。” 沈绝眉间一凝,道:“我倒怪我顾虑得太少了些。从前,竟是我看错你了。” 沈晏无言,不置可否。 “夜深了,屋舍简陋,怠慢了兄长,兄长还是回府上去吧。” 沈绝目色幽幽地瞧了沈晏一眼,拂袖而去。 练习劈柴呢 却说自从沈晏替琉璃抄过书之后,每逢课业繁重时,他便来春华班后面的小书阁,替琉璃写上几份课业。琉璃便在一旁研墨扇风,献献殷勤。 春华班的课业沈晏早就写过,故而每每都写得很快。他模仿琉璃的字迹甚像,夫子从不曾看出来。 然而有一天,事情还是败露了。 起初要从一个小小的争纷说起。 因为沈晏顾着帮琉璃抄书,所以渐渐便忽略了许景澜,许景澜便趁着沈晏不在,悄悄朝琉璃诉苦:“我说公主殿下,您也考虑考虑我啊。上学时,你让沈兄帮你写课业,下学了,你又让沈兄陪你玩,一来二去,沈兄都没功夫指点我课业了。您也分点时间给我呗……” 琉璃闻言得意洋洋地叉起腰,道:“哼,沈晏是我一个人的,一点也不可能分给别人。” 许景澜气不打一出来,跟这小公主相处久了,他估摸着也能明白她的一些脾气。 别的还好说,在沈晏的事情上,那是半分原则都没有,一点道理都不讲。 许景澜嚷嚷道:“你要是不让沈兄帮我!我就告诉夫子你逼着沈兄给你抄书!” 琉璃也不甘示弱:“你就算告诉夫子沈晏给我抄书,我也不会把沈晏分给你的!” 许景澜忽然大吼一声:“夫子!” 琉璃:“夫子什么夫……” 气氛不是太对,沉默中带着几分凝重。从许景澜那躲避又惶恐的眼神中,琉璃察觉到了不妥。 她缓缓回首,发现夫子正笑悠悠地望来:“原来殿下的课业,都是沈晏帮您写的?” -- 第95页 琉璃:“……不止我的,还有许景澜的!” 临死前,琉璃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心理,紧紧抓住了许景澜的衣袖,许景澜脸色青白,满目的难以置信。 夫子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历经沧桑的眉眼低沉又骇人:“都给我到书阁来!” “我说近日你怎么这么安分,课业交得齐齐整整的。好啊,原来是沈晏在暗中帮你呢!” 书阁中,琉璃与许景澜老老实实地罚站。夫子翻出琉璃往日的课业,细细查看,又气又笑道:“这沈晏,模仿别人字迹的本事倒是不错……只可惜,多好的学生,都活生生被你带歪了!” 琉璃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顿,抿了抿唇,弱弱道:“夫子,您莫气。沈晏替我抄书,也并非全无益处……对了,他说他能温故知新,还能练字……” “温故知新?他是这么哄你的?” 夫子没好气地白了琉璃一眼,叹道:“就你那春华班浅显易懂的课业,他沈晏早八百年便懂了个透。还温故知新,温个……呸,有失风度,有失风度。至于练字?模仿你那字迹能有什么长进,你是什么书法大家啊。” “……什么?” 琉璃一恍,如在梦中。 照这么说,沈晏全是在骗她,只为了能让她安心? 夫子哼了一声,道:“实在该罚。” 琉璃闻言,连忙道:“夫子,都是我用强权逼沈晏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就罚我一个人吧。” “公主殿下还知道什么叫做一人做事一人当?” “这不是夫子您教得好吗。” 琉璃腆着脸拍了拍夫子的马屁,然而换来的只有一个白眼和两枚重重的戒尺。一旁的许景澜也无法幸免,亦收获了一枚戒尺。 “举着吧。” 许景澜哀嚎道:“夫子,我怎么也要受罚。” 琉璃亦是哀嚎:“夫子,为什么我是两枚,许景澜是一枚??” 夫子淡淡笑道:“殿下不是要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一枚,是沈晏的,你替他受着吧。至于你,往日里也没少让沈晏替你答题吧。” 许景澜与琉璃无言以对,默默举着戒尺走到了庭院中。 暮色时分,残阳斜影。二人举着戒尺,萧瑟又凄凉地站在庭中,偶尔路过几个学生,朝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 “丢人啊……” 许景澜长叹一声,生无可恋道:“我怎么觉得,我没捞着什么好处,还平白挨了一顿打呢。” 琉璃亦是面无表情道:“我挨两顿打我说什么了。” 许景澜抬眸瞧了瞧那两枚厚重的戒尺,皱眉道:“这戒尺怪重的,公主一个人当真扛得下来?要不,让沈兄……” “不许。” 琉璃举着戒尺,淡定道:“今日之事,不许告诉沈晏。” 许景澜便无言了。 然而事不如人愿,二人正受着罚,碰巧沈绝捧着经卷来寻夫子,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沈绝神色微动,经过琉璃身侧时,淡淡道:“这便是耽误了他人的后果。” 琉璃被他这不屑的态度气得瞬间上火,喝道:“我耽误什么了?你说清楚。” 沈绝回首,眉眼沉敛,道:“苦苦纠缠,一哭二闹,便让别人惹祸上身。公主不是最擅长做这些事吗?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琉璃攥了攥戒尺,掌心微颤,竹骨伞无法合拢的念力涌入脑海,那些年被沈绝辜负的画面一一浮现。 她语气不善道:“若从前我不死缠烂打,哪来你今日奚落我的份。” 二人对望,神色皆是难看。一时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许景澜站在中间,噤若寒蝉。 …… “不好了沈晏!公主与你兄长吵起来了,你快去劝劝吧。” 沈晏在收拾书卷时,便听见同窗急匆匆赶来说道。他一愣,手中书卷微拢,一边起身一边皱眉问道:“公主为何与兄长争执?” “公主被夫子罚站,沈绝去说了她几句,二人便吵起来了,眼见着再没人劝,恐怕都要动手了。” “……” 沈晏心中一紧,匆匆走向庭中。 他赶到时,瞧见琉璃捧着戒尺站在院中,沈绝冷脸朝琉璃说了些什么。琉璃神色瞬间沉下,她将戒尺拿下,朝抬起的膝盖一劈,那两枚厚重的戒尺就这么……断了。 断了。 沈晏往前的脚步微微一顿。 另一侧,许景澜大惊,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后退。沈绝虽然还好,但眉间亦是紧紧皱起。 “……公主。” 沈晏走上前去,不动声色地接过琉璃手中的戒尺,关切问道:“怎么了?” “沈……” 琉璃回过神,瞧见沈晏目色探究地望来,一下子从与沈绝的争执中惊醒,想起自己方才怒火攻心下的暴力举动,不由得一顿。 “我……” 沈晏低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琉璃沉默一下,尴尬地握着断裂的戒尺,勉强扬了扬嘴角—— “我在学习劈柴呢。” 公子世无双 庭中,沈绝眉眼微敛,哂笑道:“二弟,我早奉劝过你,别做无谓之事,如今这便是后果。” 沈晏目色沉了沉,道:“不知兄长所言,何为无谓之事?” -- 第96页 沈绝的视线掠过琉璃,语气低沉:“你本该安分念书,却被某些人迷惑了心智。来日被厌弃了,别怪我没劝过你。” 琉璃一噎,攥紧了戒尺:“你说谁呢你!” “因果报应,我自己承担,劳兄长费心。”沈晏拦住了琉璃,道:“听闻院长在寻兄长,兄长在这耽误时间,不要紧吗?” “……” 沈绝闻言,皱了皱眉,这才捧着书卷漠然离开。 沈晏回过首来看琉璃,却见她唇畔深抿,袖手紧攥,死死地盯着沈绝的背影,若他不在,仿佛下一瞬间便会冲上去朝沈绝后脑勺来俩戒尺的模样。 “……” 沈晏无声叹息,轻声道:“公主,他已经走了,不必生气了。” 闻言,琉璃目色微垂,忽然黯淡下来,小声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沈晏一恍,望着她如扇垂落的长睫,轻抿的唇畔,不安问:“……他们说什么了?” 琉璃语气浮起几分哽咽,道:“夫子都跟我说了,帮我写课业对你毫无益处。如今又害得你被沈绝奚落,沈晏,你以后不要再帮我了……” 她说着说着,愧疚涌上心头,愈发伤怀。 沈晏心中一恍,眼见着她肩头微颤,泪珠蓄满眼眶,有决堤之势,连忙道:“兄长的话无需在意……至于夫子所说,虽写你的课业确实无益,可亦无害,你不必愧疚……” 琉璃闻言,唇畔一扁,抬袖抹起了眼泪:“可我还是耽误了你……” 沈晏不知所措,慌张道:“不耽误,公主写一份课业的功夫,我便能将我和公主的课业都写完,有什么耽误……” “……” 琉璃噎了噎,忽然道:“我是不是太笨了?” 沈晏迟疑一瞬:“……不笨。” 琉璃抬眸,雾蒙蒙的眼中满是质疑:“……” 沈晏一顿,默默移开目光:“一点点。” 琉璃停顿一瞬,号啕大哭:“我就知道……” 沈晏慌张不已,抬手想替她擦一擦眼泪,又觉得冒犯,于是手只能停顿在空中,局促不安地晃了晃。 “好了,既然觉得自己笨,耽误了别人家,日后就好好念书,重新做人!” 夫子从书阁中走出来,好笑又好气道:“哭什么哭!” 琉璃被夫子喝得一顿,沈晏不自觉挡在她身前,朝夫子行了个礼:“见过夫子。” 夫子颌了颌首,淡笑道:“你来得正好,替人抄书,本来也该罚你。不过……既然有人愿意替你举了戒尺,便不罚你这个,回去写一份悔过书罢。” “……” 有人替他举了戒尺? 沈晏闻言,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回过首,目光落在琉璃手中那两把断裂的戒尺上。 是这样啊。 他沉默一瞬,拿过琉璃手中的两把戒尺,举在头顶,道:“此事错在我,便罚我一人吧。” “沈晏!” 琉璃面色一变,去拿戒尺:“你还给我,此事与你无关!” 然而沈晏身量修长,将戒尺高举过头顶,琉璃怎么够也够不到。他垂眸,目色深沉,无言望了望琉璃,琉璃一怔,缓缓放下了手。 “沈晏……” 她苦涩又动容:“傻子。” “对了。” 夫子重重咳了咳,无情道:“这戒尺被殿下折断了,殿下可得赔,一共一百两,记得送到书院来。” 琉璃:“好……等等,什么戒尺这么贵?!” 夫子已然拂袖,飘飘然走远。 琉璃:“你坑我吧臭老头!给我回……唔唔!!” 沈晏一手举着戒尺,一手捂住琉璃的嘴,动作之快,仿佛全然预料到琉璃的举动一般。他微微阖眸,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公主何时才能让他省省心。 事实上,小公主从不让他省心。 自从在庭中被夫子训了一顿之后,琉璃便暗暗发誓,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一下学,便拉着许景澜跑到沈晏的班上,让沈晏指导他们功课。 至于为什么拉着许景澜,她说是乐于助人,沈晏却总觉得,是在寻机报复。 沈晏问不戳穿,只是耐心地替他们讲解功课。他脾气温和,说得又通俗易懂,发人深省。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学生们也跟着琉璃一起过来,在书阁中排排坐下,听沈晏讲课。 人群中,琉璃的目光总是炙热而深沉地落在沈晏身上。 许景澜不合时宜地道:“公主殿下,不要因为夫子好看就盯着夫子看,要看书。” “喔~” 众人纷纷起哄。 琉璃回过神,抄起书作势朝他挥了挥。 难得的,沈晏竟然没有站在琉璃这边,而是举着书卷,只露出清远的眉骨,道:“许公子说得在理,公主若一直看着我,只怕不能安心念书。” ……什么?沈晏竟然说她?! 琉璃难以置信,后知后觉,郁郁寡欢 地放下了手中的书。 直至众人散去,琉璃都一言不发,默默收拾起了书,不像往常那般粘到沈晏身边,而是抬脚就走。 沈晏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去哪?” 琉璃哼了一声,拂袖道:“去一个没有沈晏的地方,安心念书,免得被人说道。” 沈晏唇畔微弯,无奈道:“谁说你不安心念书了?” -- 第97页 “嗬,贼喊捉贼。” 琉璃回首觑了沈晏一眼,丽眉微斜道:“方才不是你说,让我不要看你,免得不能安心念书吗?” 沈晏挑了挑眉,徐徐道:“我确实让你不要看我,却不曾说你没安心念书。” 琉璃不解:“……” 沈晏道:“我是说,你若一直看我,我便不能安心念书了。” 琉璃一噎,心中急促地跳动一下,心虚又慌乱地垂下了眸,耳畔悄悄浮起一抹绯红。 沈晏却缓缓坐下,将她的课业摆在案前,道:“我现在不念书了,公主看吧。” 这回,琉璃反倒扭捏地捏了捏衣角,垂眸低声道:“这怎么好意思……” 许景澜从一旁冲出来:“那我看!我看我看!” 琉璃脸色瞬间黑了:“……” 沈晏默默伸出手挡在她身前:“……咳。” 夜里捉蛐蛐 因在书院戳破沈晏替琉璃抄书,害得二人双双被罚,许景澜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便趁着自己生辰之际,邀沈晏与琉璃去许府做客。 沈晏本不想去,琉璃却无论如何也要去,美名曰:“许大公子盛情邀约,我们怎能无情推却。听闻许府的膳食一绝,许大公子可得好好宴请我们啊。” 话是如此,沈晏却分明瞧见她暗中笑着挽了挽袖子,一幅势必要吃穷许景澜的模样。 许景澜察觉不对时,也已经晚了。 因为琉璃要去许府,太子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来。太子公主光临府上,许大人与许夫人受宠若惊,连忙为他们几人单独摆下酒席,请了长安城最好的厨子来……至于花费嘛,说是许景澜的客人,便从许景澜的小金库里出。 许景澜望着满席精贵的酒菜,和空空如也的钱袋,泪如雨下。 琉璃一边吃一边给沈晏夹菜:“多吃点,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众目睽睽之下,沈晏虚咳一声,垂下眉眼,朝琉璃轻声:“……听公主吩咐。” 太子闻言咳了咳:“皇姐,我最近也消瘦了不少,你怎么不给我夹菜。” 琉璃故作讶异道:“你怎么不自己夹?手被打断了吗?” “……” 太子一顿,愤愤地扒了几口饭。 许景澜苦笑道:“太子殿下吃少些……哦不是,吃慢些,别噎着了。” 终于用过了膳,许景澜松下一口气,带着几人撤离厅堂,来到他的书阁。他边走边道:“我别的没有,这珍藏可是一绝,都放在书阁里。今日正巧你们来了,便让你们瞧瞧……” 一入书阁,众人坐下,许景澜命人搬出一幅云天山水画屏风,笑道:“这幅屏风,乃是高人绝作,放眼长安城,再也寻不出第二座了。” 太子闻言沉吟道:“这屏风上的山水云烟,白鹤苍穹,的确秀丽雅致又不失朗阔,但仅仅如此,也不过称作佳作,不知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许景澜笑道:“太子殿下不知,这上面的山水画,乃是苏州绣娘以独特的技巧,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这竟是刺绣?” 太子闻言讶异不已,起身细细观看,不禁叹道:“的确一绝,只怕宫中也无这般技艺精湛的绣娘了,不知绣出这屏风的绣娘如今在何处?” 许景澜惋惜道:“听闻多年前便病去了,这屏风,乃是她的遗作。” “……” 琉璃闻言与沈晏道:“可惜了如此蕙质兰心的人,却故去了……沈晏?” 她回首,瞧见沈晏眉间怔然,目色深深地盯着画屏,袖手握着茶盏,用力得骨节泛白,恍然间,从他唇畔浮起一丝苦笑。 “是啊,故去了。” 琉璃察觉不对,悄悄将他拉到一旁,关切道:“沈晏,你怎么了?难道……你认识那位绣娘?” 沈晏回了回神,朝她恍然一笑:“那位绣娘,是我的亲生娘亲。十年前留下这幅屏风,送给沈老夫人做生辰礼,便病去了。” 不曾想,他娘亲呕心沥血的屏风,却被沈家当作讨好权势的礼物,轻而易举地送了出去。 “……” 琉璃闻言默然,忽然回首朝许景澜道:“许兄,把这屏风送我吧。” 许景澜仿佛一幅见了鬼的表情,震惊道:“公主殿下,世上有你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一座名贵屏风,你说要就要?” 沈晏一顿,连忙想拉回琉璃,谁知琉璃撇撇嘴,改口道:“你说得也是,我怎么能随意拿走你的屏风。” 说罢,便不再提此事。一如往常地拉着许景澜去别处看珍藏了。 沈晏松下一口气,并未跟上去。 夜里,众人辞别了许景澜,太子与琉璃回了宫中。沈晏则不曾回沈府,而是回了书院的屋舍里。他熄了灯,准备阖眸歇息。 脑海中,却总浮现出娘亲在灯下刺绣的模样。 沈晏翻了翻身,静听夜间虫鸣。 咚咚咚—— 一阵敲窗的声音却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晏心中起疑,悄然起身,摸索着走向窗边,瞧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顿了顿,抄过烛台,忽地打开窗户。 “嗨沈晏。” 琉璃却忽然从窗台下蹭地出现,露出一张莹白清丽的小脸,直将沈晏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眉眼弯弯,露出皓齿:“晚上好。” 沈晏顿了顿,缓缓道:“公主殿下……晚上好?” -- 第98页 他回过神,不忘放下烛台,扶她起身,忽然心中一紧,皱眉问道:“公主殿下深夜来此,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大事。” 沈晏松下一口气。 琉璃却一边拂去袖上的草叶,一边正色道:“就是找你陪我……去捉个蛐蛐。” 沈晏望了望漆黑的天际:“……捉个蛐蛐?” 琉璃却重重点头:“嗯。” 夜已深,四下寂静无人。借着微弱月色,沈晏瞧见琉璃脸上沾染了一抹灰土,虽不知为何,她要冒着万难偷溜出宫,不辞艰险来到书院,找他在这无人的夜里……去捉蛐蛐。 但沈晏却知,不是公主疯了,就是他疯了。 因为他抬起衣袖,隔着窗台,在这无人的夜里替琉璃擦了擦脸颊,道:“等我一等,我去换身衣裳。” 千百种模样 夜风依稀,草木萋萋。 沿着书院后山走一里地,便见空旷的苍穹垂着一轮圆月,山野间草木茂盛,更深露重,而虫鸣不绝。 沈晏提着羊角宫灯,引着琉璃走在芳草间。一只流萤掠过腰间,吸引了琉璃的视线。 琉璃悄然俯身。 沈晏轻声道:“公主小心些……公主?” 无人应答,回首一看,四周唯有茂盛的草木,和拂来的夜风,却不见琉璃的身影。 沈晏皱了眉,唤道:“公主!” “在!” 琉璃却忽然从他身后的草丛中钻出来,掌心合拢,眉眼弯弯地笑道:“沈晏,你快来,我给你瞧个宝贝。” 见她安然无恙,沈晏松下一口气,好脾气地问道:“……公主要给我看什么?” 琉璃朝他伸出合拢的手掌,沈晏会意,俯身靠近。她素指散开,一只流萤从柔软的掌心飞出,掠过沈晏清远的眼眸,宛若将星子映在其中。 “……” 沈晏一恍,目光微敛,随着流萤漂浮一瞬,最终又回到琉璃身上。 琉璃朝他笑,眼眸弯弯,唇畔微翘:“你看,是萤火虫,好看吗?” “……” 沈晏垂了垂眸,视线在她鼻翼落定,轻声道:“好看。” 他回了回神,又无奈地虚敲了一下琉璃的额头,叹道:“公主还记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吗?” 琉璃啊了一声:“捉蛐蛐!” 二人这才提着宫灯,借着清辉与灯色在田埂间摸索,仔细听虫鸣的声音,然后俯身将石块拨开,眼疾手快,抓准时机,将跃出来的蛐蛐收到罐里。 沈晏一边为琉璃提灯,一边伸手替她拂开杂乱的草木,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捉蛐蛐来了?” 琉璃漫不经心作答:“……因为我与许景澜约好了,明日要斗蛐蛐。” 沈晏沉默一下,脱口而出:“公主喜欢许公子吗?” “欸?!” 琉璃震惊回首,明眸微张,盛满了浓重的困惑:“沈二公子何处此言?” 沈晏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心中松下一口气,徐徐道:“公主心性烂漫,不喑世事,与许公子脾气相投……” 闻言,琉璃故作思量,沉吟道:“我不喜欢许景澜那样的。” 沈晏一顿,仿佛漫不经心般道:“公主喜欢什么样的?” 琉璃却忽然回首,凑到他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正色道:“我喜欢读书读得好的,模样俊秀的,性情内敛的……” 一字一句,全在说沈晏。 沈晏被她打量得有些纷乱,心中宛若掀起了涟漪,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他微微后退一步,宫灯晃动,晕出一团光辉。琉璃却朝前走开,眸中清浅,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流萤掠过,夜风寥寥。 沈晏一愣,清眸微垂,唇畔翕动,道:“我喜欢的人有千百种模样……” 琉璃捉摸不透,疑惑地蹙了蹙眉头。 沈晏开口,清绝的语气落在温柔的风里:“样样都与你有关。” “……” 琉璃怔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心花怒放,唇畔弯弯,抬手就要抱住沈晏:“沈晏,你说什么?方才夜太黑我没听清……” “……咳” 沈晏却往后一步,及时避开琉璃的熊抱,略微仓促地转身,匆匆道:“时辰不早了,快去捉蛐蛐吧。” 琉璃:“……” 成也蛐蛐!败也蛐蛐! 翌日,下学后。 琉璃顶着眼底淡淡的青黑,将罐子搁在桌案上,气势万千地朝许景澜道:“这是我昨夜千辛万苦寻来的蛐蛐,名为大将军,今日一定将你杀个片甲不留!” 许景澜不甘示弱,亦捧出一个罐子:“论斗蛐蛐,小爷可是高手。” 二人争锋相对,瞬间吸引了数人的目光。学生们纷纷围了过来,观看二人的斗蛐蛐比赛。 沈绝路过时,瞧见这般情形便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道:“玩物丧志。” 琉璃闻言,气得挽了挽袖子,然想了想沈绝那辩论的功力,顿时又垂下手,推了推沈晏:“我说不过他,你帮帮我。” 沈晏无奈垂了垂眸,朝沈绝道:“兄长,如今已是下学时分,大家在此聚集一乐,不过偶尔,何来玩物丧志一说。” 众人纷纷附和道:“就是!” “难得能看一次斗蛐蛐,别说扫兴的话。” 沈绝眉间一沉,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 第99页 琉璃这才开始与许景澜斗蛐蛐。大将军不愧是沈晏与她寻了一夜寻来的,一上阵便很是威猛,将许景澜的那只“狂战士”蛐蛐逼得连连后退。然而那蛐蛐也不是吃素的,攻守兼备,一时间难分胜负。 众人看得,心中起起落落,紧张刺激。 “……” 琉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中却思量:如此下去,若是大将军输了还如何是好?不如偷偷用神力,赢下这局…… 可是在凡间用神力,说不定会损耗她的元神,阻碍她回九重天。这一局,她又必须赢。 琉璃反复思索,摇摆不定,回首看了沈晏一眼。 众人将心神都放在蛐蛐身上,唯独沈晏却一瞬间察觉琉璃的目光,在人群围绕下,垂眸望来,问道:“怎么了?” 琉璃动容,忽然来了气势,一把伏在罐子上,威胁道:“……你若是输了这一局,我就把你做成炸蛐蛐。” 这家伙……是在威胁蛐蛐吗? 许景澜莫名打了个冷颤,他不知道,因为琉璃是仙,而罐中的蛐蛐颇有灵性,所以听懂了琉璃的话,不禁得也打了个冷颤。 这位仙君做什么不好,下凡来抓它们就算了,竟然还做出威胁它们这些弱小生灵的事!简直是毫无仙性,丧尽天良! 蛐蛐含泪扬起了斗志,赢下了这一场。 众人纷纷欢呼。 许景澜痛心疾首道:“不是吧……” “我赢了!” 琉璃惊呼一声,回首朝沈晏笑了笑,然后朝许景澜摊开掌心,嘻嘻道:“许公子,愿赌服输。” 许景澜捂着脑袋,悲痛欲绝:“知道了知道了,明日就将那架屏风送给您。” 沈晏闻言一愣,不禁望向琉璃,目光中满是询问。 琉璃悄悄与他解释道:“我与许景澜打了个赌,我若斗蛐蛐赢了他,他便将那家屏风给我。” “……” 沈晏心中起伏,哑声道:“若你输了呢?” 琉璃满不在意道:“我输了,便将那匹西域的赤马给他。” “仅此而已?” “……呃,还要替他抄一个月的书。” 琉璃说完,沈晏的神色变得深沉万分。他目色凝敛,恍若苦涩,却又藏着不为人知的爱意。 沈晏抬手摸了摸琉璃的脑袋,很想很想将她拥入怀中。 却还不能够。 愿得一人心 院长书阁,檀香袅袅。 沈晏端坐在案前,微微俯身,朝院长行了一个大礼,道:“此前承蒙先生厚爱,为张大儒引荐学生,不知近来张大儒可曾有空?学生想前去拜访。” 院长闻言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觑了沈晏一眼:“去年我便与你提过此事,当时你却以课业繁忙而推却了,怎么今年想起来了?” 沈晏道:“科举在即,学生想勉力一试。” 院长更为讶异,思量几许,忽然悠悠笑道:“往年我便知你非池中之物,只是却总在藏拙,今年倒改了性了。张大儒我可以为你引荐,只不过,你要将你这改性的缘由告诉我。” “……” 沈晏微微一顿,郑重而认真道:“我爱上一个姑娘,想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 院长沉默一瞬,缓缓放下茶盏。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聚众在书院斗蛐蛐,一把折断两枚戒尺,昨日还跟同窗争得不可开交险些大打出手的那个小魔头?” 沈晏眉间微凝,问:“……公主昨日与同窗们争些什么?” 院长道:“争谁是书院最好看的儿郎,有人说沈绝,她却执意说你。” 沈晏面色微绯,垂下清眸:“……” 院长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你倒是不曾否认是她。” 沈晏清眸微怔,唇畔浮起些许笑意,缓声却坚定道:“……无需否认。” …… 院长为沈晏与张大儒牵线之事很快便传到了凌雪班的学生们耳中。 科举在即,凌雪班的学生们都埋头苦读,听闻沈晏今年要参举,又得已拜访张大儒,自是暗中嫉妒。沈晏才识卓尔,非泛泛之辈,想必今年榜上定会有他一席之地。 沈绝听闻时,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狼毫笔,久久落不下一个字。 众人皆嫉妒沈晏才识,唯有他知道,沈晏此番一反常态,不掩锋芒,定是为了公主。 想到他日沈晏金榜题名,得圣恩眷顾,迎娶琉璃……沈绝就一阵心烦意乱。 他搁下狼毫,起身在书院中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春华班,但见阁中学生们嬉笑打闹,气氛轻快。 轩窗旁,人群中,琉璃给围过来的学生们一个个递木盒,道:“过几日是沈晏的生辰,你们将手中的礼送给他,我许你们每人十两银子做报酬。” 众人皆乐意得很,只是不解道:“公主怎么不自己送?” 琉璃扬了扬眉,笑道:“这你们便不懂了吧,本公主给沈晏送礼,自是只能送一份,托你们送,便能送好几份了。” “公主聪慧!” “可恶,真是羡煞我也!” “……” 沈绝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驻足原地,迟迟回不过神。他有些忘了,从前公主追他时,也是这般一往无前,无惧无畏吗? 众人察觉到沈绝,见他神色不好,想起往日旧事,连忙散了去,只留下沈绝与琉璃二人。 -- 第100页 琉璃对沈绝置若罔闻,自顾自收拾起书案。 沈绝缓缓走到她身前,忽然轻声道:“从前那些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原来都是骗人的吗?” “……” 琉璃一愣,抬眸瞧他。 比起往日的意气风发,丰神俊朗,此刻的沈绝清减不少,略显落寞。 琉璃无言一瞬,道:“沧海桑田,人都会变的,谁又会在原地一直等你呢。” 沈绝攥紧了衣袖,呵笑道:“……公主原来是喜欢上别人了?那公主未免,变得也太快了些。便宛若那流水与落花……” 琉璃蓦然回首,盯着他,亦笑了笑:“从前喜欢你时,你说我是死缠烂打,如今不喜欢你了,你又说我水性杨花。沈绝,你有病就去看大夫,别来寻我,我治不好你。” “我只问你一句。” 沈绝依旧不甘心,俯身握住琉璃手腕,沉声道:“你是不是为了我,才故意接近沈晏?” 琉璃一愣,前尘旧事如走马灯掠过眼前。 在前世,她确实对沈绝一腔爱慕,为了沈绝才接近,可沈绝哪怕有半分体贴过她的真心呢?他不曾,他总是嗤笑,冷漠,摆出一幅嫌弃厌恶的模样,才让他们二人渐行渐远,以至于到了决裂的地步。 琉璃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也许是……” 沈绝一恍,袖手紧攥。 无意立在窗外,听到二人谈话的沈晏亦是一恍,陷入深深的空白之中。他抬袖抚了抚眉间,长指却颤得厉害。 原来……竟是如此? 沈晏没将二人的谈话听下去,苍然一笑,匆匆拂袖走远了。 而轩窗旁,琉璃甩开沈绝的手,冷哼道:“只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我对沈晏做的每一件事,都跟你没有半分关系。我劝你,也尽快放下吧。” 说罢,起身离开。 徒留沈绝俯身蹲在案旁,抬手捂住面容,留下若有若无的叹息。 …… 却说离开沈绝之后,琉璃便去寻沈晏,谁知学生们说沈晏在夫子的书阁中念书,琉璃立在书阁在等到星辰初上,也没等到沈晏。 不仅如此,第二日,第三日……都没有遇到沈晏。 问起夫子,夫子只欲言又止,说沈晏近日准备科举,恐怕没什么空陪她了。 琉璃闻言便作罢,不再到处追寻沈晏的影子,尽力不打扰他,以免耽误他考取功名。 只是…… 琉璃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许景澜不在意道:“科举难若登天,沈兄有些应接不暇,也是难免的嘛。” 琉璃反驳道:“可是沈晏,聪明绝顶,不是那种会因为文章赋论而应接不暇的人啊。” 许景澜瞧了瞧眼前一摞没写完的课业。忽然感觉受到了伤害。 琉璃眉间紧皱,反复思量,忽然惊道:“他,他,他不会在外面有了其他人吧!?” 许景澜闻言面色亦是一变,道:“这倒是个新思路……一个男人,忽然对你冷淡了下来,很有可能是有了新欢!那个户部侍郎便是养了外室,整整三天没有回家啊!” 琉璃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许景澜本有七分是玩笑话,见琉璃却如此当真,不禁觑了觑她,道:“呃……这样吧,公主殿下,我们试一试沈兄不就知道了?” 琉璃飞快问:“怎么试?” 许景澜让她附耳过来,悄悄道:“他若真的沉迷美色,我们带他去……” 琉璃面色凝重,摇头道:“这样不好吧?” “没事,等到了那里,我先这样,你再……” 爱恨都不对 晚霞如烟,长天寥阔,沈晏从藏书阁出来时,已然是暮色时分。竹篱旁清幽寂静,没有那个无声等待的身影。 沈晏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却又涌起无尽的莫名失落。他垂首出神片刻,才踏着石阶往院外走。 许景澜却意外地从一旁窜了出来,拦住沈晏,笑嘻嘻道:“沈兄!怎么才出来?让我一阵好等!” 沈晏愣了愣,想到什么,心中微紧,问道:“许公子,你等我可是有什么事?” 俗话说关心则乱,他以为琉璃出了事,许景澜才等在此地。若换作往常,瞧见许景澜那笑容,便知没什么坏事。 不过也没什么好事。 许景澜邀他边走边笑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几日见你刻苦读书,怕你累坏了身体,所以想着今日带你去醉仙居的雅间听听乐曲,放松放松。” 沈晏正要推拒,许景澜却叹息道:“瞧你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如去喝上几杯,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不是?” “……” 沈晏沉默一瞬,没再说拒绝的话。 到了醉仙居,二人来到清净的雅间,侍从端上一壶清酒。许景澜为沈晏斟了一杯,真心感慨道:“我们同窗多年,这一杯,我先预敬沈兄金榜题名。” 沈晏无言,仰首饮下杯中清酒。 凛冽而醇香的酒沿着喉咙往下咽,回过神时,竟是无尽的苦涩。 许景澜又道:“再敬沈兄遇得良缘,白首不离。” 沈晏一顿,却淡淡笑了笑,举杯道:“……此番,却不必了。”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许景澜见此情景,不禁愣了愣。他原以为沈晏只是与公主吵了架,怎么如今看来,局势却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 第101页 只是来都来了,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许景澜虚咳一声,忽然拍了拍手掌。 而后,从屏风旁袅袅走出几位广袖细腰的美人来。她们怀抱琵琶,身姿婀娜,眉目传情,行到沈晏跟前,柔声行礼道:“沈公子。” 沈晏神色微敛,回首轻轻瞧了许景澜一眼。 许景澜连忙笑道:“听闻醉仙居来了几位乐姬,貌美如花,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让她们给沈兄解解闷罢!” 乐姬们闻言,娇笑一声,按动手中乐器。婉转悠扬的曲调声瞬间便回旋在阁中。有美人唱着多情的曲子,细腰轻弯,坐到沈晏身侧,眼波妩媚,娇柔地往他身上靠去。 沈晏神色清冷,目不斜视,轻声道:“姑娘,自重。” 那美人笑了一声,玉指戳了戳他手臂:“奴家本风尘中人,公子却叫奴自重。” 沈晏眉间微皱,起身避开,语气淡淡:“是在下冒犯,在下自重。” 美人一愣,与许景澜面面相觑。 许景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问沈晏:“沈兄,这些美人,你没一个喜欢的吗?” 沈晏朝他晃了晃手中酒杯,微微一笑:“许公子若是喜欢,可以娶回家。” “咳咳!” 许景澜被呛得咳了好几下,讪笑道:“沈兄说的哪里话,既然你不喜欢,那便让她们走便是了。” 说罢,起身命乐姬们离开,自己也悄无声息地随着她们出了门,给沈晏留下一片空间。 沈晏独自坐在香雾缭绕的屋中,身影冷清,清眸蕴上几分醉意,握住酒壶,停顿一瞬,才讽笑着为自己斟上一杯。 恍然间,一道轻缓悠扬的银铃声却落入耳畔。 屏风后,青纱覆面的姑娘踩着泠泠乐声轻灵踏来,她肤似凝雪,丽眉如画,一双玉眸更是宛若天上星辰,人间烟火。若隐若现的轻纱下,露出一截细软的腰身,令人心神跌宕起伏。 “……” 不动如山的沈晏这回却抬起了眸,眉间紧敛,目色深沉地望着她。 她步步生花,宛若踏着九天云霞旖旎而来,皓腕尽仙,玉指捏了个诀,轻轻晃在沈晏眼前。 “沈公子,那些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你喜欢么?” “……” 沈晏却忽然抬手握住她的皓腕,眉间低敛,目色幽深,语气难辨道:“……别闹。” “公主。” 琉璃怔了怔,一把掀开面上的轻纱,错愕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明明……” 明明为了试探沈晏,特意用仙术模糊了面容,改变了声线,可沈晏却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了。 沈晏并未作答,斜眼瞧了瞧她轻薄的衣裳,而后掌心微微用力,将琉璃拉到身前。他将自己的长袍脱下,一把披到琉璃身上。 温热的青衫上,蕴着淡淡的酒气。 琉璃一恍,问道:“……沈晏?” 沈晏凝了凝眸,清冽的气息拂在琉璃面上,而后一瞬,他便阖上眸,随手松开了琉璃,侧首道:“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胡闹。” 琉璃噎了噎,在喜怒难辨的沈晏面前气势渐渐弱下来,小声反驳道:“我没有胡闹,你这几日都不理我,我以为你变……故而试探一下你。” “……” 沈晏清眸深敛,似乎有些动容,然而最终却还是拂袖起身,语气微哑,低低道:“你若总是捉弄我,我当了真该如何?是爱你好,还是恨你好?” “……什么?” 琉璃恍然,没听懂他言中之意。 沈晏却已经转过身去,留下一个冷清的背影,末了,淡淡道:“公主若是有心,还是用在沈绝身上吧。” 说罢,独自离去。 时光又匆匆 “沈兄让公主对沈绝用心,必定是介意公主与沈绝的旧事。公主何妨不来个以毒攻毒,将计就计,故意接近沈绝,试探试探沈兄的心意?” 书阁在,许景澜如是道。 琉璃斜了他一眼,唇畔掀了掀:“我觉得你在放屁。” 许景澜连声道:“阿弥陀佛,读书人,净说些不文雅的话。” “……但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法子呢?”琉璃望着窗外落雨萧萧,风声瑟瑟,惆怅地叹了一声。 自从那日从醉仙居回来,沈晏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便再没理过她一句。 “跟我来!” 琉璃拉着许景澜,偷摸摸地跑到沈晏读书的书阁后,瞧见屏风后沈晏那清冽的身姿后,二人使了使眼色,开始了表演。 许景澜扬长语调道:“公主殿下,您这是往哪去啊?” 书阁中,沈晏正提笔落字,乍闻此声,长指微拢,一点浓墨晃落在纸上,晕染了字迹。 琉璃也做作道:“下雨了,不知道沈绝公子有没有带伞,我给他送一把伞去。” 沈晏,话都如此了,你总不能再视之不理了吧? 沈晏确实不曾视之不理,随着一声阁门被推开的响动,他忽地出现在琉璃与许景澜面前,面无神色,俯身将竹骨伞放在廊板上,然后走入雨中,匆匆离去。 “……” 琉璃哑声些许,问许景澜:“他这是什么意思?” 许景澜感到大事不妙,欲言又止:“大约是让公主去给沈绝送伞?” “……我就知道你在放屁!” -- 第102页 琉璃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匆匆拿起竹骨伞便往沈晏离开的方向追去。雨势渐大,泥水四溅,染脏了罗裙,好不容易追到沈晏的住处,沈晏却将房门紧闭,隔开了琉璃。 “沈晏,你开开门!方才我都是与许景澜说笑的,当不得真!” 琉璃敲沈晏的门,沈晏靠在门侧,目色晦暗,神情隐忍,却并未给她开门。 “你不开门是吧,那我便在这里等你。等到你愿意与我说话为止。” 琉璃见沈晏一幅避而不谈的模样,倔性也涌了上来,握着竹骨伞,立在房门外,一言不发地等沈晏开门。 萧瑟的风挟着冷雨吹落,打湿了衣袖与裙摆,带来一阵阴冷的感觉。天色渐黑,寒雨未歇,沈晏依旧闭门不出。 琉璃浑身冰凉,不能合拢的竹骨伞灵气四散,仿佛将她的魂魄也勾走了一般。摇摇欲坠时,一双同样冰冷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沈绝?怎么是你?” 沈绝扶着琉璃,望着她手中的竹骨伞,面容在黑沉的天色里若明若暗,半是嘲讽半是笑道:“听闻你要给我送伞,却迟迟不见人影,我便来看一看。” 琉璃恍了恍神,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身形。沈绝面色微变,唤来院外的宫人将她扶上马车。 纷乱之中,沈晏缓缓推开了门,见暗雨夜色的人影中,沈绝举着竹骨伞挡在琉璃发间,小心翼翼地拢好她的衣袖,担忧地随着马车离去。 “……” 他们仿佛,本该如此。 沈晏阖上了门,忍下心间翻腾的万千思绪与担忧,在潮湿昏暗的夜里,一遍遍抄经文。 …… 翌日,书阁之中。 沈绝将竹骨伞轻轻放在书案上,瞧了瞧侧首坐在窗边的琉璃,缓声问道:“……病好了些?” 琉璃唇畔动了动,语气怅然:“好了,昨日谢过你了。” “无妨。” 昨日瞧见琉璃立在雨中等沈晏,其实他便隐约有释怀之意了。他从未见过琉璃那般执着的模样,一见便知自己输了。或许故事从一开始便走偏了,如今不过回到正轨而已。 沈绝神色自若,思量几许,却问道:“你与他又闹了什么别扭?” 琉璃一顿,语气惆怅,叹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呢?我如今,连沈晏的面都见不到……” “可怜。” 沈绝面色自若地说了一句,在琉璃翻脸之前,又道:“科举在即,他如今在大儒身前念书,恐怕也分不得心,不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去寻他……你就等在考场外,无论如何,他都避不开。” 琉璃闻言,缓缓回首,惊叹一声:“沈绝,原来你竟这般会谋算。” 沈绝眉间微垂,给了她一个“是你太笨”的眼神,便拂袖走了。 “我也要闭关读书了,有什么大事,再来寻我吧。” 琉璃朝他道:“也祝你前程似锦,青云直上。” 沈绝步履微顿,轻轻笑了笑,没再回头。 时光流转,匆匆而过。 无数书生背负行囊进京赶考,书舍客栈行人往来不绝,长安城渐渐笼罩起一层紧张的氛围,赌场中,竟已有人押起今年的状元是谁了。 这段时日中,琉璃没再去寻沈晏。 沈晏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行色匆匆。除却与夫子大儒说上几句话,便很是沉默寡言,连许景澜也不理会。 无人知道沈晏在想什么。 琉璃打着竹骨伞,日日夜夜在想沈晏。偶尔烦闷时,便派侍从去烦一烦沈绝,问他沈晏近日在夫子面前说了些什么,念了什么书。沈绝每每回信,潦草的笔迹透露出一丝丝鄙夷,写的都是琉璃看不懂的古文诗赋。 “……” 琉璃将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过了片刻,却又捡回来,一句一句翻着书籍,去查其中的意思。 沈晏进考场的那一日,琉璃远远立在树后,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踟蹰很久,还是不曾上前。他仿佛回了回头,又仿佛没有。 等到出考场那日,琉璃打着竹骨伞,坐立难安地等在考场外,在人群中搜寻沈晏的身影。 终于,在人群中瞧见了沈晏。 他一身松青长袍,神色似雪,眼底微青,踏着些许虚浮的步伐缓缓走出考场,身姿却依旧挺直,只是那双原本清然如玉的眼眸,此刻却仿佛染上了意味不明的暗色。 “……沈晏!” 琉璃鼓足勇气,终于还是朝他迈出了步伐。 沈晏闻声,步履一顿,抬起深眸,只一眼便瞧清了她。他往后一步,抬袖行礼,挡住琉璃走来的身影。 “……公主。” 沈晏语气沙哑,低沉又平缓道:“在下身上污秽,恐脏污了公主,还望公主离在下远一些。” 琉璃哑了哑声,依旧上前道:“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 行路拥挤,有考生从旁边经过,无意间便要往琉璃身上撞来。沈晏面色微变,不经意地替她挡开他人,然而人潮拥挤,终究是挡不住太多。 沈晏只得俯身行礼,匆匆却深沉地望了她一眼,道:“回去吧。” 随后,先琉璃一步离开。 “沈晏!” 琉璃抬脚去追,手中的竹骨伞却无意被人撞落。她慌忙回身去寻,逆行在茫茫人海中,与沈晏渐行渐远。 -- 第103页 仿佛永远不会合拢的竹骨伞,荒诞又可笑。 竹骨伞终章 自从考场匆匆一见,琉璃便没再去见沈晏。 沈晏变得愈发忙了,他连中二元,以榜首之位入了殿试,却只闭关不出,谁也不见。而长安城中,沈晏二字已经疯传开来。 琉璃打着竹骨伞,立在高耸的楼阁中。立在此处,俯瞰屋舍,隐约能瞧见沈晏窗前的那一簇绿竹。 只要将竹骨伞寻回来,我便能回九重天了。便是不将竹骨伞寻回,大多灵物已经归位,少那么一两件,师父也不会怪罪我…… 师父? 琉璃心中恍惚一下,师父是谁? 她摇摇头,试图甩掉脑海中那飘渺的身影。 眼前人,是沈晏。 缄默不语的沈晏,眉眼润泽的沈晏,会替她默默抄书,陪她在夜里捉蛐蛐的沈晏。无缘无故,无怨无悔,一往无前。 琉璃握着竹骨伞,肤色雪白,眉目深远。她想,算了。就算沈晏不爱我,竹骨伞寻不回,也要守沈晏一世长安,与他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啊。 …… 秋高气爽的时节,最适合蟾宫折桂。 殿试那日,诸多学子立于殿中,沈晏以一篇璧坐玑驰,磅礴锋锐的文章博得圣上连番盛赞,摘下桂冠,一时间,风头无俩,无人敢与争锋。 殿堂之中,圣上龙颜大悦,当着朝臣与学子们的面,和善地问沈晏:“今日大渊得此栋梁之材,乃国之幸。朕特许你一个愿望,不知你想要些什么?” 满堂艳羡,纷纷望向沈晏。 权势?地位?金钱?他想要什么,如今都唾手可得。 这位年轻的状元郎身姿清瘦,面容雅丽,于泱泱人群中,绝世无双。他俯身了一礼,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般,沉稳得没有一丝差错,语气深沉,目色凝敛,向圣上说出了想要些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圣上沉吟许久,心中暗喜,却面露难色,缓缓道:“此事,朕不能一人做主,你还需问问那个人。” 那个人……如今应该在何处? 沈晏眉间沉敛,眼睑微抬。 …… 状元郎策马游街,一路看繁花似锦。 百姓们纷纷聚在街道楼阁两侧,伸长脖颈,遥遥见高头骏马载着清秀郎君,打长安街上来。那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年少有为,才色无双。 有姑娘掩着罗帕,含羞带怯地立在楼阁上,在沈晏经过时,朝他扔花、香囊、瓜果。 沈晏清眸微垂,一一掠过。 直到途径醉仙居时,他方才勒马停下,抬首望向醉仙居的二楼窗台。众人不解,亦纷纷随着他望去—— 窗台立满了围观的人,大家却还是一眼便猜到沈晏在瞧谁。毕竟姑娘这般的出尘,分明是在屋檐下,姑娘却撑着一把竹骨伞,容色如雪,神情恍惚,倚坐在栏杆旁,半只罗袖松松垮垮地沿着木栏垂下。 正是默默目送沈晏的琉璃。 琉璃谢绝了太子与许景澜的邀约,独自一人藏在醉仙居的人群中,只是想瞧沈晏一眼。想见他青云直上,意气风发,一世长安。 可是沈晏,却驻足望来,拂落无数姑娘家的爱慕,在茫茫人海中,他一抬首,瞬间将视线锁定在她身上。 琉璃一愣,唇畔微动,心中纷乱,攥紧了竹骨伞,莫名地想起身离开,却忽然听见沈晏低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姑娘,今日沈晏金榜题名,不知姑娘可有何物相赠?” 沈晏下了马,停留在琉璃的楼下。 琉璃一顿,缓缓回身,语气慌乱道:“我……身无一物,不,不知能送什么给……” 沈晏却忽然笑了笑,越过拥挤人潮,一步一步走到琉璃面前,顿了顿,伸手握住晃动的竹骨伞,道:“这把伞便很好,给我罢。” 围观的人们瞧出端倪来,顿时起哄打趣道:“公子,你要了姑娘的伞,姑娘打什么?” 沈晏俯了俯身,晦暗的视线落在琉璃的鼻翼上,语气中几分肆意:“左右,我为姑娘打一辈子的伞罢了。” 说罢,缓缓接过琉璃手中的伞。 琉璃猝不及防,望着空落落的掌心,眨了眨眼。 沈晏却在众人的喧嚷嬉笑中,为她打着竹骨伞,拉过她的手腕,一路越过长安街道,越过书院,脸色难看的太子,促狭的许景澜,无语的沈绝,回到宫中,与她一起接下圣上的赐婚圣旨。 圣旨宣读完,琉璃懵懵懂懂地接过,不知所措。沈晏立在她身侧,见她久久不动,目色微沉,语气轻轻,却毋庸置疑道:“殿下,该谢恩了。” “……喔。” 琉璃傻傻地跟着沈晏行了一礼,把自己“卖了”出去。 沈晏这才缓了缓神色,微不可闻地颌了颌首,温声道:“回去罢,等我来娶你。” 琉璃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攥住沈晏的衣袖。沈晏微顿,回过首,神色温润道:“怎么了?圣旨已接,反悔只怕不成。” “不,不是……” 琉璃莫名有些怵如今的沈晏,讪讪一笑,小心问道:“为什么……要娶我?” 话一落,她便后悔了。因为她余光瞧见,沈晏那原本和煦的神色忽然便淡了下来,唇畔微弯,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却冷得很。 ……这段时日,沈晏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心理变化! -- 第104页 琉璃咽了咽,连声摇首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当我方才没问!” 沈晏却侧了侧首,淡淡道:“我为何要娶殿下,与殿下何关?” 琉璃一愣:“……什么?” 沈晏侧目,俯视过来,语气轻轻道:“曾几何时,殿下为了与他人置气,拿沈晏取乐,随心所欲,我不曾问过殿下为何。如今,我要娶殿下,殿下也不必过问,左右,我高兴就是了。” 说罢,拂袖便走。 “沈晏!” 琉璃急声开口,唤住了他。 沈晏顿了顿,立在高高的玉阶旁,两袖生风,不曾回首,语气似乎又是从前般缓和,道:“……我也曾想过,要不要成全殿下,可圣上问我心中所愿时,我心中只有殿下一人模样。沈绝……” 他话锋一变,添了几分锋锐:“你死了这条心吧。” “……沈绝!” 琉璃蓦地大声唤沈绝的名字,堪堪制止住了将要离开沈晏。 她立在沈晏几步之遥,欲哭无泪,抹了抹眼角,抽抽噎噎道:“沈绝,我又不喜欢……你是不是听了什么只言片语,误会什么了?” 沈晏一顿,缓缓回过身,眉间深敛,目色幽凝,几分游移:“我……” 琉璃宛若大梦初醒,走到他跟前:“我记起来了,你不理我的那一日,我是与沈绝起了争执,为了气他,我说了一些反话,后来便与他划清了界限……你是不是听了一半,就不理我了……” 话及此处,想起沈晏这些时日的冷落疏离,隐忍的委屈喷涌而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比窦娥还冤!” 沈晏回过神来,往事纷纷掠过眼前,最后浮现的,是琉璃一张梨花带雨的哭脸。 他顿时慌了。 原来这些时日,他竟因为一场闹剧,误会了公主这么久,疏远了她这么久……若他再信她一些,直接去问她…… 他竟然错得这般深。 沈晏原本淡淡的脸上浮现出慌乱,匆匆抬袖去擦琉璃那大颗大颗滚落的泪珠。 琉璃一把甩开他的手,哭嚷道:“不要你管,我今日就是窦娥,要将万里长城哭倒……” 沈晏一愣,唇畔微动,纷乱之中不忘道:“哭长城的是孟姜女。” 琉璃一噎,打了个嗝:“孟姜女不是三迁吗?怎么又哭长城了?” 沈晏:“……三迁的是孟母。” 闻言,琉璃也不哭了,略作思索,忽然恼羞成怒道:“不要你假好心!分也不知是哪个混蛋不由分说便让父皇赐了婚,问也不问我,便把我的终身大事给定了,还说什么我高兴就好,真是令人发指,丧心病狂!” 这骂人的两个成语倒是用得精准无误。 沈晏咳了几下,自知理亏,局促地晃了晃衣袖,最终高高举起,给她行了一礼,清眸低垂,低声问道:“……那不知,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嫁,嫁给沈晏为妻?” 他说罢,抬起清眸,目色长远,直直落在琉璃面上,坚定不移:“沈晏愿意,为公主打一辈子的伞。” 琉璃霎那间便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思来想去,冥思苦想,终究还是语无伦次道:“我怕风晒日吹,你可得打仔细些。” 沈晏大恍,蓦然一笑,将她拢入怀中,郑重而哑声道:“公主一言,沈晏,万死不辞。” 琉璃埋在他怀中,亦是语气沙哑道:“沈晏,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竹骨伞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归位九天。 将九重天上的灵物寻回之后,琉璃本该回到九重天。然而沿着三途川走入轮回道,渡过茫茫幽冥河,却来到了无尽的归墟之中。 归墟,不见天日,漫无边境。 雾蒙蒙的瘴气弥漫在险峻的高峰之中,宛若苍茫大海,偶尔有怪物出没在黑海中,露出一尾嶙峋黑鳞。冽冽风声呼啸而过,送来凄凉的嘶鸣声。 琉璃一身宽松黑袍,坐在归墟山巅,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她记得她本该是九重天上的小仙,为何却沦落到了归墟之中?九重天……咦,为何关于九重天的记忆仿佛都消失了一般? 恍神时,耳畔传来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琉璃玉!你这个混蛋!快把老子的鳞片还回来!” 话落,轰隆一声,一道黑影如电闪雷鸣般从眼前扫了下来。 琉璃瞬间回神,轻身往后一退,避开了来。 定了定,抬眸一瞧,一只蛟兽正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琉璃一边拂袖一边讶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拔了你的鳞片,我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吗?” 泠泠—— 手腕处缠绕着的漆黑鳞片正轻轻作响。 琉璃略显尴尬:不是吧? 蛟兽悲愤交加,怒喝道:“你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化身为黑琉璃时,四处为非作歹,劈山开海,将归墟扰得不得安宁,冤魂四窜!化身为白琉璃,就满脸慈悲为怀,吃斋念佛……” “等等!” 琉璃打断他,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慈悲为怀,这不是很好吗?” “好个屁!你拉着归墟上上下下的妖兽魔怪,日日在山巅念佛敲钟,抄经打坐,美名其曰普渡众生,可但凡有人想走,你就冲过来打断他的腿……” -- 第105页 琉璃望着天,沉默了:“……” 她想起一些事情,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事。 传闻归墟有玉,名为混元琉璃珠,后来不知为何化身成人,一半时日为白珠,秉性纯善,慈悲为怀。一半时日为黑珠,邪气肆虐,为所欲为。 混元琉璃珠在这归墟里,已经为非作歹了足足三百年有余。归墟的妖魔鬼怪,恐怕都巴不得她死。 不过可惜了,琉璃本身乃归墟之玉,虽不知为何在三百年前化成了人形,但不死不灭,形神俱坚,法力高强,谁也奈何不了她。 记忆纷至沓来。 琉璃如同大梦初醒,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口气,将手腕上的鳞片扔给了蛟兽,随即懒懒地往石壁上一躺,道:“我当是什么事呢,不就是拔了你几片鳞片吗?生什么气啊。” 瞧她这模样,蛟兽就更加气不打一出来。 “你也就欺负欺负我们归墟的生灵,哪日九重天上来个神仙,迟早把你就地正法!” 琉璃不屑一顾地翻了个身:“哼,就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老子也不怕他!” 嗡—— 一道剑鸣声忽然从云霄直击而来,蕴着金色圣光,穿山破海,竟斩破了归墟无尽的黑夜!那一霎那,永无天日的归墟,无边无际的归墟,竟然如同白昼般明亮! 琉璃面色一僵:说神仙神仙便到?报应来得也太快了吧! 只见光尽头,身披金羽鹤衣,佩白玉墨冠,眉眼清冷无暇的神君,高高在上地立在云颠,一俯之间,令人生出无限景仰。 神君身后,跟随着大大小小的仙君,无意一不景仰其光华。 “有光!!” “是九重天上的神仙,我第一次见到神仙!” “神君!带我去九重天吧……” 原本幽暗沉寂的归墟瞬间沸腾起来,无数怨灵亡魂沿着剑光挤去,试图沾染着无暇的仙气。 蛟兽盘旋在山峦上,同琉璃道:“那是九重天的神君上淮,偶尔会来净化归墟的瘴气。但归墟的瘴气,自天地初开便有,从未有人能净化干净。” 琉璃眯着眼望了望上淮神君,忽然觉得他好生熟悉:“这个神君,我见过的。” 蛟兽:“哦,你如果见过他,那只有一种情形,便是他一剑劈下送你入轮回时……” 琉璃闻言摇了摇首,大言不惭道:“我觉得,好像是在床上见过他。” “噗——” “什么?!!” 话才落,无数的归墟妖魔鬼怪连上淮神君也不看了,九重天也不想了,瞬间挤到琉璃身边,嚷嚷起来。显然,这句话比归墟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光还要吸引它们。 蝎子精拉着琉璃的袍子,垂涎三尺道:“那可是九天上的神君,你是怎么玷污了人家的?” 树妖连声念佛诵经:“上天有眼,此事只与琉璃玉一人有关,要天打雷劈,也只劈她一个人……” 琉璃抽了抽嘴角:“……” 混乱之中,也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嘴:“说真的,若你真与上神有关系,何不趁机混入九重天,哪日得道高升了,也带我们归墟这些人脱离苦海!”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归墟的妖魔鬼怪们顿时觉得有道理极了。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倘若琉璃哪日真的飞升成仙了,上了九重天,对归墟多多照拂,那它们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也有了些盼头。 何况…… 还能把这为非作歹的货送出归墟!还归墟一片安宁啊呜呜呜! 蛟首连声称是,一把子将琉璃推了出去:“快去用你的美貌勾搭上淮神君!我们归墟就指望你了!” “……等等!” 然而为时已晚,琉璃震惊之中已经被它的鳞尾扫了出去。 诚然,她生得甚美,可若人家上淮神君不近女色呢?不近女色也就罢了,若他好男色呢? 琉璃胡思乱想着,回神之际,已经滚了好几圈,趴在地上定睛一看,眼前剑光凛凛,寒气凛冽的剑尖就悬在一尺之外,神圣又危险。 “……” 上淮神君眼睑微垂,如俯瞰众生般望着琉璃,眉眼间,如云颠落雪,淡然得没有丝毫温度。 这便是九重天高高在上的神,世间道法的巅峰。 神君身后跟随的仙官们瞪大了双眼,看琉璃的目光仿佛在看死人一般。 诚然,冒犯神君,是重罪。 琉璃咧了咧嘴角,试图离开危险的边缘:“神君大人,这把剑甚是危险,不如收回去罢,免得割伤了您的手……” 上淮不置可否,只是敛了敛眸,长剑微微逼近:“归墟的生灵,我剑法尚可。” 琉璃连声道:“等等!!神君莫要激动!我没有说神君剑法使得不好的意思!” 这回,上淮不再多言,金色羽袖下的腕骨缓缓转动,剑身望琉璃脖颈处送了送。 琉璃:“……您喜欢男人吗!!!” 上淮闻言目色凝敛些许,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那无暇的容颜也仿佛沾染上了人间烟火,眉间微皱,语气如玉:“何意?” 琉璃咽了咽,豁了出去,紧紧抱住上淮神君的腿,道:“我是说……倘若您不喜欢男人,要不要考虑考虑我?我可以给您端茶倒水,叠被暖床……” “……大胆!” 仙官们忍无可忍,终于憋出几个字:“臭不要脸!” -- 第106页 而上淮亦是沉默一瞬。 身为神君的岁月中,他素来万人敬仰,何曾见过如此死皮赖脸之人,出言挑逗不说,还胆敢亵渎神体。 他似乎思量了片刻,才道:“我不需要。” 说罢,长剑在手,微微抬起:“我见你戾气缠身,残魂不散,替你消了罢。” 眼见着那把长剑落下,不说能不能散去戾气,但少不得也得削去她半数修为,琉璃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你好狠的心!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孩子!” 话落,天地刹那间陷入沉寂。 归墟的瑟瑟风声停止了,荒海也不翻腾了,生灵仿佛都变成了哑巴,不远处,跟随上淮神君前来的仙君们呆若木鸡。 就连九重天,都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上淮神君眉目如画,语气难辨,道:“本神君不曾记得,与你有过孩子。” 他话语空灵,唯独将那孩子二字念得甚重。 琉璃呜咽道:“那是你忘了呜呜呜……从前在床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嗬。” 一片死寂中,也不知是哪位仙官吸了一口凉气。 “是吗。” 上淮淡淡一声,语气却冷得仿佛能冰冻三尺。 他收回长剑,对扒拉在他腿上的琉璃置若罔闻,单手捏了个决,将九重天上的司命星君唤了下来。 司命星君连身奔来,显然刚才正在与九重天上的仙君们偷听,他捧着一本轮回簿,讪笑道:“不知上淮神君传唤,所为何事?” 上淮垂眸瞥了一眼琉璃,淡淡道:“她说……”话及此处,便拧了拧如画的眉,似乎难以启齿般。 司命星君很是上道,连忙翻开轮回簿,道:“小仙知道,神君不必多言。小仙这便为您瞧一瞧,这……这人的前世今生。” 轮回簿金光大盛,拨年朔月。 “……” 司命星君忽然沉默了,笑容也停顿在脸上。 众人比上淮神君还急切:“怎么样?!!” 上淮神君:“……” 司命星君艰难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神君,此人与你,确实有过夫妻之缘……” 哗—— 归墟炸开了锅,九重天炸开了锅。 琉璃心中也仿佛炸开了一般。 开什么玩笑?!她不过是为了活命随便绉了几句胡话,怎么就成真了?! 琉璃抱着上淮神君的腿,惊疑不定,惶恐不安地抬眸瞧了他一眼。他亦垂眸,长睫低垂,清远的眼眸中仿佛思绪万千,深沉难测,令人深陷其中。 神君,着实好看得很。 九重天往事 琉璃回过神时,人已经在九重天上的宫殿中了。 上淮神君的宫殿在西边云颠之上,背面临渊,四周环水,斜长的古树从屋舍边延伸至云海,仿佛展翼的羽鹤。 所谓天宫,大抵不过如此。 琉璃端坐在宫殿中,听司命星君与上淮神君说起那前尘旧事。 从前归墟有玉,名为混元琉璃珠,混元琉璃珠一黑一白,难舍难分。传闻让白珠入体,历经几世轮回,便可舍去七情六欲,修成无情天道。 然而黑白琉璃珠混为一体,一般人无法将其分离。若取白珠,便难免让黑珠入体,而黑珠一旦入体,便极易邪气肆虐,走火入魔。 故而虽然取白珠可成大道,也甚少有人真正动手。 直到数百年前,上淮神君不知动了哪番念头,降临归墟,一剑,只一剑,便将混元琉璃珠一分为二。取下白珠,舍弃黑珠,入了轮回,欲舍弃七情六欲。 白珠入体,被舍弃的黑珠却化成魔灵,也随上淮神君去了凡间,入了人间轮回。因白珠在神君体内,故而黑珠与神君皆有姻缘,只不过世世为神君所苦,被神君舍弃。 后来神君历劫回天,白珠归位,与黑珠复合,兜兜转转回到了归墟,因沾染了神君的仙气,化身成了人形,在归墟,流离已有三百余年。 “……” 听完这一段故事,上淮神君陷入了沉默。 琉璃倒是无感,身为混元琉璃珠时的她没有意识,在凡间历过的劫也忘得差不多了,她的记忆,只从出身在归墟开始,浑浑噩噩,虚度时日的三百年。 但是显然,上淮神君并不这么想。 也许是曾经随他历劫的缘故,从他那微微皱起的清冷眉头中,琉璃些许可以瞧出他有些愧疚。 果然,司命星君离开后,上淮神君便垂了垂眸,薄唇微启,对琉璃道:“既然你已化成人形,可愿做我弟子,随我修道?” 琉璃坐直了身子。 难道归墟生灵对她的期望这么快就要成真了吗?她这就要得道飞升了? 琉璃思量再三,问道:“做神君的弟子,可有什么好处?” 上淮神君顿了顿,缓缓开口,语气如玉:“你想要什么好处?” 琉璃望着他如画的容颜,那颗混沌了三百年的心恍然动了,扭捏地扯了扯衣角,图谋不轨的心已然摆在了脸上:“能不能与神君一起聊天?能不能与神君一起吃饭?能不能与神君一起睡觉?” 上淮神君沉默很久:“……” 他淡漠的眉眼间浮起几分不自然,一一作答:“我不爱言谈,不食五谷,亦不需入睡。” 琉璃瞬间起身:“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 第107页 上淮神君忽然拔出长剑,青光一闪,将其横在琉璃身前。 琉璃面色一变,瞬间腆起笑脸:“神君有话好说!不要拔剑,不就是做神君弟子吗,我可以我可以……” “这把剑,名为亘古。” 上淮神君将剑轻轻置在琉璃手中,语气轻轻,却透露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气息:“混元琉璃一事,是我考虑不周,你流落归墟三百年,我有过。然我乃舍弃七情六欲之人,无法与你作乐。只能教你识经修道,练剑习决……你若不嫌,便收下这把剑,唤我一声师父。若不愿,亦收下此剑罢。” 琉璃默然,鼻翼一酸。 高高在上的神君有一颗慈悲之心,言辞竟然恳切,处处为她着想。在归墟的三百年里,她居无定所,无牵无挂,第一次懂了有人关怀是何感受。 是心酸,亦是欢喜。 琉璃皱了皱鼻翼,夺过亘古长剑,道:“看在神君好看的份上,我便勉为其难地做神君的弟子吧。” 上淮神君顿了顿:“……” 弟子总觊觎我的容貌该如何是好? …… 就这么,琉璃便开始了在九重天上的生活。 上淮神君乃天地间少有的神,亲自教她道法口诀与剑法,为她指点迷津。琉璃本就修为高深,修得仙门正法,一段时日后,更是突飞猛进。 从起初她只能打得过一重天的神仙,到如今打遍三重天无敌手便可见一斑。 上淮神君生平第一次感到头疼。 可不,小到天兵天将,大到雷公电母,乌乌泱泱地聚到九重宫前,慷慨愤然,击鼓鸣冤,一一罗列琉璃的罪状,小到上房揭瓦,大到聚众斗殴的场面,着实令人头疼。 九重宫喧闹的架势,直逼凡间的菜场。 偏偏罪魁祸首还有恃无恐地立在他身旁,朝众仙们恶劣地咧嘴一笑。 众仙顿时愤然:“上淮神君!勿怪小仙冒犯,这琉璃玉秉性顽劣,作恶多端,还是送回归墟去吧!” “她早走一日,小仙能多活一年!” “神君,求求您了……” 起初,上六重天的神仙们还只是事不关已,看看热闹。 直到后来,琉璃一重天一重天地打上去时,满九重天的神仙们再也坐不住了,而上淮神君的宫殿也越来越越来越喧闹。 “……” 上淮神君请走了众仙,回首便瞧见他这小弟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很是认真地写写划划。 莫不是在悔过自新,写忏悔书? 上淮神君思量问道:“你在做什么?” 琉璃朝他笑了笑,如实作答:“我在记下方才哪些神仙来同您告我的状,回头一一给他们赔罪道歉呢。” 话是如此,腰间的亘古剑嗡嗡作响,没有半分要道歉的模样。 是了,这亘古长剑,跟随她久了,也染上几分桀骜不驯的秉性来。 上淮神君轻叹一声,将她手中的本子抽走,淡淡道:“那些仙门与你无过,何必与他们争纷。” “谁说无过?” 琉璃闻言哼了一声,气道:“他们说我坏话,自我第一天上九重天,他们便说我是归墟的低等生灵,根本不配做师父的弟子。” 上淮神君清眸微扫,道:“我知你并非如此,你何必在意他人眼光。” 琉璃默然,撇了撇嘴,才郁郁道:“可他们还说师父坏话,说您收我为徒,有损德行……他们胡说八道,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一点错也没有!” 闻言,上淮神君起初先是无言,方才无奈笑了笑,道:“为师虽是神,亦然会有过。” “就算是有,他们便不能当作没看见吗?!” 上淮神君:“……” 好了,他彻底败下阵来。 “你啊。” 他叹息着,平静无波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仿佛有了些许变幻。 白壁若有瑕 九重天上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因为上淮神君的劝导,琉璃不再隔三差五地就去跟仙官们打架。偶尔她会坐在云端看仙女们织霞,去广寒宫捉几只玉兔,而大多时候,还是跟司命星君唠嗑。 司命星君是位很健谈的神仙,时常与她谈起九重天神仙们的前世今生与爱恨情仇。琉璃与他相谈甚欢,一起去过昆仑山掏鸟蛋,东海龙宫捉螃蟹。 是日,二人去天宫上溜达了一圈,指点老君下了几盘棋,被赶了出来之后便又开始唠起嗑来。 琉璃躺在宫殿的玉瓦上,看着流动的浮云,问他:“师父也曾爱过谁吗?” 司命星君目色微敛,轻轻笑道:“上淮神君乃天地初开便存在于世的上神,但如今不知活了多少个年月,却不曾听闻他爱上过谁。不过……” 他语气忽变,道:“神君在凡间历劫的那些时日,与你倒是有过些许故事,你想不想听听?” 琉璃却摇了摇头:“不听了,那些故事我都不记得了。如今能与师父待在一起,就已经很好……” 说罢,起身与司命星君告别:“我该回去听师父念禅了,对了,这只玉灵芝你拿回去。” 司命星君愣了愣,道:“……这是?” 琉璃朝他摆摆手,回头笑了笑:“在昆仑山寻得的,听闻你娘亲病了,不是吗?” 话落,便飞身离去。 司命星君立在古树之下,垂眸望着手中玉灵芝,无言良久。 -- 第108页 原来那日在昆仑山,她久久不归,便是为他寻这玉灵芝去了。天上神仙好,能有这一番真心的,却少之又少。 琉璃回到神宫时,上淮神君正端坐在云台案前,执笔落字,写下上古的经文。他容色无暇,身姿清俊,微微垂着深远眼眸,如画中人一般。 “……” 琉璃凑到他身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心想所谓秀色可餐,大抵不过如此。 上淮神君落下最后一个字,抬眸瞧她,忽然敛了敛目色,抬手撩起她侧脸垂落的墨发,露出她脸颊上藏起的疤。 他无言,温沉的目色中却带着些许询问。 琉璃恍了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上次在昆仑山与火凤凰打了一架,破了些皮。” 上淮神君不置可否,淡淡道:“火凤凰道行高深,你能从它手中夺下玉灵芝,倒是了不得。” “嘿嘿嘿,师父谬赞!” 琉璃得了夸奖,傻笑一下,又后知后觉道:“等等……师父怎知我夺了玉灵芝?” “……” 上淮神君只是微微一笑,语气难辨:“因为司命,常常来寻你。” 提及司命星君,琉璃忽然扬脸笑了笑,问道:“师父,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上淮神君略一垂眸,淡淡道:“不曾,你又何出此言?” 琉璃将司命星君说的一番话告诉了上淮神君,又道:“像师父这般天下无双的神,想必仰慕者能从一重天排到九重天,这些年来,师父没有对谁动过心吗?” 上淮神君思量几许,却问:“动心是什么?” “……诶?” 琉璃被反问一句,亦是懵懵懂懂,道:“说来我也不知,我是琉璃玉,本来是没有心的,不过……” 她想了想,忽然凑到上淮神君跟前,离他一寸近,停顿片刻。 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陷入了寂静,只听得到有力跳动的心跳声。 琉璃恍然大悟,道:“动心大约便是这样。” 上淮神君忽地一顿,平静无波的眼中仿佛泛起些许涟漪,虽然微小,却足以撼动他的心境。 自从琉璃来到九重天,很多事情都变了。 她将原本素白云霞染上织女们的颜色,在黯淡无光的宫殿中缀满了银河的星辰,清晨日暮,深夜无人,都笑着陪在他的身侧。当然偶尔也会失手打破他的玉瓶,浇水淹死他的仙草……不过这些都可以略过不提。 琉璃就像一个小小的意外,将他原本一成不变的轨迹生生打乱,他从未遇过这种情形,故而有些不知所措。 然不讨厌。 上淮神君微不可闻地往后避开,侧了侧首,语气难辨道:“……为师知道了。” 说罢,不再理会琉璃,提笔继续写字。 琉璃无奈,只能百无聊赖地伏在案旁看晦涩的古文,不出片刻,便昏昏欲睡,随手扯过纸卷盖在身上,阖眸睡下。 “……” 上淮神君落下最后一个字时,琉璃宛若一只幼蚕,裹在长长的纸卷中,睡得沉沉。 他瞧见,无奈叹息一声,却又不知该如何将她从一堆纸卷中挪出来,只能笑了笑,脱下身上大氅批在她身上。 目光落在她侧脸上的那一道疤痕上时,上淮神君无意地敛了敛眉。 宛若白壁有瑕,令他神思不宁。 上淮神君伸出指腹轻轻拭了拭琉璃的脸颊,将那疤痕消了。只是那软软糯糯的触觉,却停留在了指腹,挥之不去。 神宫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上淮神君行到殿前,推开殿门。见门外站着的,是司命星君那身体孱弱的娘亲,玉和夫人。 永远留下你 玉和夫人原先是个凡人,被天帝看中,娶上九重天做侧妃,生下司命星君后,身体便一直不太好。 “深夜叨扰,望神君恕罪。” 玉和夫人面色似雪,虚弱一笑:“此番前来,乃是为了司命与琉璃……琉璃那孩子,心地热忱,为人善良,我很喜欢。司命虽然不说,却也看得出来,他也很喜欢琉璃……不知能否……” 听到此处,上淮神君便明了,玉和夫人是来为司命星君向琉璃提亲的。 本来,身为师父,上淮神君应当说一句此事有待商榷,还需过问琉璃。然而鬼使神差的,他眉间微敛,淡淡道:“……琉璃年少,此事为时尚早。” 玉和夫人愣了愣,却也不能强求,黯然地告了罪,便离开了。 上淮神君独自立在清冷的庭前,回想自己方才所言,缓缓回到熟睡的琉璃身侧,目色微暗,轻轻拨了拨她颊边一缕青丝,低声:“为师虽是神,亦然有私心,望你不要怪为师……” …… 琉璃并不知玉和夫人来过神宫。 然而出了神殿,去看望司命星君的路上,却遇到了天族的太子。太子与司命星君同父异母,寻常很瞧不起司命星君。 瞧见琉璃,太子忽然冲过来,居高临下道:“归墟的生灵,凭你也敢瞧不起我们天族的神仙?” 琉璃莫名其妙,但不想与他起争执,以免师父为难,故而皱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说罢便要走,太子却道:“以你的命格,孤看与司命很是相配。要是换作孤,最多娶你做侧妃罢了。其实你不如考虑一二,如今你待在神君身侧,迟早会损了神君的名声,不如来孤……” -- 第109页 一道剑光擦着太子脚边掠过,将天宫的白玉地生生划出一条狰狞的裂缝。 琉璃冷冷回首,语气生寒:“你是不是……想被打?” …… 太子殿下与归墟的琉璃玉在天宫前打了一架的事很快传遍了九重天。 天帝在殿前审判二人,太子殿下捂着肿了一边的脸,言辞激动:“孤又不曾说错什么!何况孤虽然让她做侧妃,然孤又不曾有过正妃……” “……” 天帝望着一侧上淮神君如霜似雪的面容,不禁抚了抚额。 吾儿,醒醒,这是该说这些话的时候吗? 另一侧,琉璃低垂着头,亦然不敢去看上淮神君。又牵连了师父,说实话她很愧疚。而且太子说的那些话……触动了她内心深处隐藏许久的惶恐。 上淮神君却不曾说什么,只道:“徒儿不知礼数,冒犯了太子,往日还是两不相见是好。” 太子闻言面色一青,略显失神。 天帝无奈,心知上淮神君不想再让太子见到琉璃,如今也只得打圆场道:“吾儿亦是顽劣,此事便依神君所言。” 最后,上淮神君领着琉璃出了天宫。 身后还隐约听得天帝痛心疾首的叹息声,如“打架便算了,还打不过”“有你这般追人的吗?”,此类。 琉璃没怎么听,一路心事重重地跟着上淮神君回到了神宫,古树下,云雾飘渺,金乌西落,上淮神君忽然停住了脚步,琉璃一时不觉,撞了上去。 “……师父?” 上淮神君缓缓回身,容色仿佛在金光中渡上一层人间烟火,他垂眸,恍然道:“琉璃……” 琉璃心中一变,忽然道:“师父,对不起!今日都是我一时冲动,与别人起了争执,师父不要赶我走……” 上淮神君却道:“为师不想赶你走,为师将你永远留下。” 琉璃一恍:“……师父?” 上淮神君目色深远,望着她:“昨日玉和夫人来寻过为师,想替司命为你求亲,我不曾问过你,便替你推拒了。今日太子出此言,大抵是为了此事……” “师父。” 琉璃仿佛被什么击中,浑身飘飘忽忽,连心跳声也听不见,满眼只剩下上淮神君的身影。 她朝前一步,用尽力气抱住上淮神君,哽咽道:“琉璃也想永远留在师父身边……可是师父……” 金乌缓缓落下,世界陷入暗色。 “我只是归墟的生灵,无法成仙,无法留在九重天上。这世间,从来就容不得我对师父的喜欢。” 琉璃抱着上淮神君,泪珠滚落,溅在不知何时起,愈发虚无,却戾气缠绕的手腕上。她阖眸,从上淮神君身上滑落。 “琉璃!” …… “混元琉璃珠本是一黑一白,阴阳相合,方能留存于世。然数百年前,神君曾引白珠入体,虽如今归还琉璃,可若琉璃一旦动了七情六欲,那白珠便会蠢蠢欲动,欲回到神君体内。而一旦琉璃失去了白珠,黑珠便会彻底占据神识与□□,届时魔气缠身,在这金光满天的九重天上每过一日,便痛不欲生一日。” 上淮神君听完司命的一番话,沉默良久。 “多久了?” 司命星君一恍,问:“神君是问?” 上淮神君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她痛了多久?” 司命星君亦是陷入了沉默,良久,方才道:“大约从很久以前,琉璃与小仙提及神君,便总是悄悄将手藏在袖下。” “……” 上淮神君没再说话,只是俯身,轻轻抚了抚琉璃安睡的侧脸。 他垂眸,眼中明暗交错,一念之间,仿佛便能堕入魔道。 “神君!” 司命星君唤住了他,道:“小仙曾查阅古籍,知晓有一法子,或许可以渡化黑珠,让琉璃留在九重天。” “……” 上淮神君只是淡淡道:“你说的,我亦知道,却不舍得对琉璃那样做。” 司命星君无言,片刻后,叹道:“神君,所谓有舍亦有得。若是神君为了琉璃堕入魔道,琉璃知晓,又该多愧疚?” 上淮神君不曾作答,只是望着琉璃,仿佛便能将她永远留在眼中。 又为他所苦 自从琉璃的事情被师父知晓以后,琉璃便很少见到过师父。师父说,要为她寻得可以留在九重天上的法子,让她再等一等他。 夜深寂寥,琉璃独自坐在神宫的屋顶,抬眸是满天熠熠星辰,脚下是弥漫的魔气,总觉得格外的冷。 师父已经离开神宫十日了,琉璃不知自己还有多少个十日。 屋舍微动,琉璃瞬间回首,却见是司命星君踏着来了,眼眸微微黯淡下去。 “……你在等上淮神君?” 司命星君望着琉璃,眉间微皱,在她身侧坐下,沉默些许,才道:“……琉璃,若是有朝一日,上淮神君舍你而去,你待如何?” 琉璃抿了抿唇,笃定道:“师父不会舍我而去,他从不骗我。” 司命星君叹息一声:“上淮神君虽是神,却依旧活在天地道法之间,有些事情他亦会无能为力……琉璃,你不要怪他。” “……” 琉璃只是沉默,不曾作答。 谁说也不要紧,她要师父亲口承认,才信。 然天不遂人愿,本以为能等到师父回来的琉璃,却在一日失去了控制。那日,琉璃想在云颠上瞧一瞧师父可曾回来,谁曾料身上的魔气却令她忽然一踉跄,直接从九重天摔到了一重天。 -- 第110页 一重天被她砸穿了个洞。 神仙们瞧见她,身躯一震,露出些难以名状的神色。琉璃深感愧疚,正想拂拂袖起身给他们陪个不是,才动了动,一块石头便生生擦着琉璃的额头飞过,在她额上划出一道血线。 琉璃一恍:“……” “归墟的魔物,速速滚出天宫!” “早见你不是什么好人,如今本性毕露,真是令人厌恶!” “快滚!免得祸害九重天的神仙!” 琉璃勉力起身,默默听了一会儿。 “丢上淮神君的脸!” 原本也能忍,这一句一出,便着实触了她逆鳞,琉璃语气低沉,喝道:“我没有!” 话一落,黑珠的魔气便喷薄而出,掀起一阵煞气,直逼众位仙君。仙君们面色急变,纷纷后退,一时间竟无人敢出声。 琉璃哑了哑声,无奈地垂下眼眸,按捺住颤动的右手,低声道:“……让我去与师父道个别。” 说罢,低垂着头,默默起身,沿着天梯一阶一阶地爬。 本来,她身负灵力,可以直接腾云驾雾飞到九重天,可如今受黑珠影响,又受了重伤,只能从天梯爬上去。 每走一步,都重若千斤。 九重天的金光,仿佛无形的压迫,逼得琉璃喘不过气来。过往云烟浮现眼前,最后定格在上淮神君如玉的容颜上。 琉璃才知,何谓动心,何谓深情。 她当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师父。 可这九重天,容不下她。每爬上一重天,损伤精气不说,天上的神仙们,都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冷嘲热讽,言语厌恶,无一不有。 “……别花费心思了,纵然尔爬上九重天,神君未必愿意见你。” “回归墟去吧,你本该是归墟的人,留在九重天……是痴心妄想。” “不知好歹!” 琉璃权当充耳不闻,一步步往上爬。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变得漫长无比,爬到神宫时,琉璃几乎伏在天梯上,抬眸望了望神宫,见云雾暗沉,不知是何时晨。 视线模糊之处,上淮神君独身而立。 “……师父?你回来了?” 琉璃恍然一笑,想离他近些,一道剑光却忽然掠过眼前。颤然抬眸,上淮神君执着神剑,神色清冷,居高临下地立在她身前,宛若初见。 他不曾说话,执剑的手微微转动。 “……师父?” 琉璃眼中黑白分明,在寂静无比的世界中,定定地望着他:“为什么?” 上淮神君的神色模糊,语气飘渺:“归墟之玉,本君思来想去,当初带你上九重天,是错的。你本性难移,终究有一日会祸及九重天,还是……送你回去罢。” “呵。” 琉璃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却依旧道:“我不信,除非你杀了我。” 上淮神君沉默一瞬,那一瞬,仿佛有一生那样漫长。在琉璃眼中,他轻轻往前一步,跨过那道琉璃平常会坐在上面看云的石阶,抬起上古宝剑,往她眉间送了送,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血痕沿着眉骨滑落,模糊了视线。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骗人的? 天上的神仙,都如此伪善?可为什么这个神仙,偏偏要是她最信任的那一个?天道不公! 琉璃眉间被刺出一道血痕,上淮神君的剑仿佛停滞了一瞬,又仿佛没有。不容思索,琉璃的魔气已经彻底爆发。 “上、淮!” 琉璃厉声喝道,语气阴沉无比。 她从天梯上缓缓爬起来,黑珠已然彻底占据了她的神识,无数黑色的煞气从体中喷涌而出,聚在身侧,映得她阴恻恻的宛若地狱罗刹。 那些平日里费心隐藏的煞气悉数散发而出,她不需再忍了,因为她不爱上淮神君,她恨他,要杀了他。 琉璃抬袖,带着凌厉的煞气,带着恨,愤然往剑身挥去。 然而,只一剑。 宛若当初在归墟将混元琉璃珠一分为二一样,上淮神君轻而易举地挥下长剑,将琉璃身上的煞气悉数除尽。 琉璃立在九重天上,仿佛要与九重天的云雾融为一体,失去意识前,她听到上淮神君慌乱的一句—— “琉璃!” ……真虚伪。 琉璃心想,都要死了,还装什么装。 …… 琉璃却不曾死。 再醒来时,她躺在上淮神君的宫殿中,什么都记不得了。 上淮神君说,她是他座下弟子,某一日遭遇不测,故而失去了记忆。琉璃什么也想不起来,眼前有一个长得甚是好看的师父,也就接受了,安心在九重天上待着。 虽然师父瞧上去,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虽然九重天的那些神仙,望着她也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当真能待在九重天上了?” 神仙们挽起琉璃的衣袖,仔细查看。那只手腕冰肌玉骨,仙气缭绕,没有半分不对。 琉璃一把抽回手,狐疑道:“我虽不记得了,但师父说我本就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为何不能待在九重天。” 每每听到此话,神仙们总是缄默,方才附和笑道:“上淮神君说得对。” “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 琉璃总是不明白,直到后来,上淮神君迟疑地摸了摸她的发,神色难辨,语气却温和无比道:“师父要出一趟远门,能否劳烦你照看照看神殿中的灵物。” -- 第111页 “师父要去哪里?” 琉璃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仿佛他会一去不回。 上淮神君不曾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为师一定会回来。” 琉璃只能失落地松开了手,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远去。她回到空落落的神宫,守着那些灵物。 听闻这些灵物乃是师父下凡历练时留下的东西,可每件都破破烂烂,难以入眼,譬如合不拢的竹骨伞,不会亮的一盏灯……真不知师父为何留着它们。 琉璃是神仙,骨子里却总留着一股不知哪来的邪气。 每逢百无聊赖之时,她便口无遮拦,吐槽这些灵物——“那盏灯,连亮都不会亮。双棱锏满是煞气,我不喜欢。锦绣缎宛若抹布……” 久而久之,灵物们终于忍受不了,纷纷离家出走了! 琉璃无奈,只能下凡入轮回,将它们一一寻回来。 她入了一世又一世,尝遍人间坎坷,终于将灵物一一寻回。最后一世,她来到了归墟,将自己的故事走了一遍。 原来如此…… 再将往事历经一遍时,所有记忆涌上心头。 她本是混元琉璃玉,被上淮神君一分为二。上淮神君取白珠历劫,黑珠亦随他而去……他是容盛,是江月白,是谢楚行和沈晏的那些年,她一直都是琉璃,世世为他所苦,受他所困。 上淮神君历完劫,她也回到归墟,化身成人,浑浑噩噩地过了三百年后,命运般地又与神君相遇。 她成了他的弟子,又一次为他所苦,受他所困。她爱上了他,可九重天却容不得她,她遍体鳞伤,爬上九重天时,只换来上淮神君一剑。 失去记忆以后,他又骗她,说她本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让她安分地守着灵物。 可如今,寻过了灵物,历经了凡间的轮回,琉璃什么都记起来了。 神殿中,琉璃望着一件件从凡间寻回的灵物,记忆宛若走马灯在眼前浮现,最后定格住的,是上淮神君在九重天上挥下的那一剑。 “害我,杀我,还骗我。” 琉璃呵笑一声,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冷冷地对身后的人说道:“上淮,好玩吗?” 殿门处,上淮神君身影冷清,略显单薄,缓缓道:“你都记起来了。” “都记起来了!” 琉璃愤然回首,将亘古长剑抵在上淮神君的脖间,恨声道:“若不是灵物丢失,我偶然寻回了记忆,你还要骗我多久?!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随意丢弃,师父……” 她语气颤动:“你在九重天刺我的那一剑,好疼啊。” 上淮神君没有作答,只是深深地阖上了眸,语气沧桑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日,琉璃,动手吧。” “你以为我不敢。” 神君的过去 九重天,神宫中。 琉璃执剑对着上淮神君,却久久动不了手。 一定是因为黑珠当初被上淮神君一剑斩杀,所以即便她心中有恨,却依旧起不了杀心。 一定是这样,琉璃如是想。 她扔了亘古长剑,越过上淮神君,头也不回地走了:“师父,我与你不一样,没那么冷血。” 说罢,越下九重天,往无尽的归墟去。 上淮神君立在云颠上,目送她远去,仿佛当初她送他离开时,良久良久。琉璃不知,他手中拿着辛苦寻来的蓬莱仙药,古籍记载,此药能治好琉璃的失忆症。 他并没有想要一直瞒她。 上淮神君,其实爱惨了琉璃。 …… 自从天地初开,上淮便一直存在于混沌之间,身怀无边道法,不死不灭。 九重天的神宫,是世界上最高处不胜寒的地方,上淮在此居住,已不知多少个春夏秋冬。仙途漫漫,每每在九重天上俯瞰众生,望见人间烟火,人情冷暖时,上淮便觉得九重天又冷了一些。 他思索良久。 心中有情,方才会苦。 上淮勘破此道,决意修炼无情大道,彻底舍弃七情六欲,在这天地间淡然漂泊。 听闻取归墟之玉白珠入体,历经轮回,便能无情无欲,修成大道。 他劈开混元琉璃珠,入了轮回,回来时,的确又多了分超脱之气。 九重天的神仙对上淮,越发地景仰。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上淮神君做不到之事。 上淮亦如是想。 可在三百年后,从他在归墟遇到琉璃开始,到带她上九重天,收她为徒,最后亲手杀她的每一个瞬间……他方才幡然大悟,原来自己,也很渺小。 所谓的无情大道,不过在琉璃朝他笑的一瞬间,彻底破碎。 为了留下琉璃,上淮不知谋算了多少。琉璃与神仙们结仇时,他踏下九重天,亲自向九重天的神仙们告罪,神仙们诚惶诚恐,哪里敢说半句不是。玉和夫人为司命星君提亲时,他明知有违仙德,却依旧直言推拒……还有归墟的那些生灵,他亦在暗中安顿不少。 可是世事难料,他再运筹帷幄,也总有失策的那一天。 谁知当初劈开琉璃珠之举,会让琉璃无法在九重天久留。摆在上淮神君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永堕魔道,与琉璃一起离开九重天。他本想如此,却被司命星君劝了下来。司命星君所言有理,若琉璃发现此事,恐怕不会欢喜。那二…… 二便是彻底将琉璃体内的黑珠引诱出来,然后一剑将其斩杀。 -- 第112页 而要让黑珠彻底爆发,便要给予琉璃打击,要引发她内心深处所有的阴暗情绪,换言之…… 要伤她很深。 上淮犹豫很久,那原本不该属于神君的优柔寡断的缺点,此刻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怕,怕一着不慎,永远失去琉璃。 但更怕,怕琉璃固执不走,死在九重天上。 上淮终究还是做了决断,他先是故意疏远琉璃,久久不回神宫。又在夜深时一个一个地拜访九重天上的神仙,求他们替他演一场奚落琉璃的戏,得已斩杀黑珠。 其实琉璃坐在屋顶望天时,他就在无人的角落里望她。 琉璃坠下九重天时,他缓缓擦拭着古剑,从冷白的剑身中,瞧见自己难看的脸色。 一剑刺下去时,上淮仿佛也被刺了一剑。 原来有情,是这般苦。 黑珠消失了,上淮分了琉璃一半的仙骨,琉璃终于可以留在九重天上,可代价是,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记不得他是谁,记不得他们的所有。 每每望着琉璃无忧无虑的笑时,上淮也曾想,就这么一直记不得,不也很好? 她依旧会唤他师父,依旧会枕着他的经书睡觉,会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让他不要走。 可是上淮,不舍得骗她。 他让她守着神殿的灵物,想着或许能让她记起些什么,又去了蓬莱寻药,试图慢慢将过去的事告诉琉璃,以免她与他决裂。 可世事总是难料。 神宫中的灵物,为何会忽然落入凡间? 九重天重逢 归墟之中,有无尽之海。 然而原本暗潮汹涌,凶兽出没,瘴气弥漫的归墟,此刻却恍然间宛若翻天覆地,焕然一新。 琉璃从九重天回到归墟,还未从伤心的情绪中缓过来,便又陷入了错愕之中。 这是什么? 为什么寸草不生的山峰会长出草木?为什么混乱无序的归墟如今一片祥和安宁?风也不呼啸了,雾海也不翻腾了。等等……那只蛮横无理的蛟兽在做什么,扶年迈的妖怪过河?!那只爱吸取精气蝎子精又在做什么?教小孩念书写字…… 琉璃的世界仿佛在缓缓崩塌,她垂眸思量几许,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那只踏入归墟的脚,打算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飞快离开。 只要她逃走的速度够快,崩塌的速度就追不上她! 然而不知是谁瞧见了琉璃,兴奋地大吼一声:“琉璃玉?你怎么回来了?!” 顿时间,归墟的生灵纷纷聚了过来,拉着琉璃你一句我一句,叽叽歪歪地念起了长短。 “琉璃玉,你不是在九重天上做神仙吗?怎么回来了?” “上淮神君可有一起回来?” “这些年多亏上淮神君,我们归墟才……” 琉璃僵硬地笑了笑:“好久不见……你戴的骷髅项链呢?还有你的大刀,你的毒蛊呢?” 众人异口同声:“往事不必再提!” “这些年,上淮神君时常来归墟渡化瘴气,普渡众生,如你所见,归墟变得越来越好,我们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心无安处,居无定所了。” “琉璃玉,你怎么不说话?” 提及上淮神君,琉璃十分缄默。 显然,不知是不是心怀愧疚的缘故,上淮神君这些年待归墟恩情深重,从往前暗沉无光的归墟,此刻能窥见光明中,便可见其一番用心良苦。 也许,当着归墟生灵的面,说上淮神君的坏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琉璃试图蒙混过关:“我对上淮没什么好说的……” 话才落,就被蛟兽喝道:“叫什么上淮?!要叫上淮神君!” 琉璃眉头紧皱:“……” 蝎子精面色一变道:“莫不是你做了什么错事,惹怒了上淮神君,被赶下了九重天?” 琉璃冷哼一声:“是上淮他……神君做错了事!” 众人:“神君怎么可能有错!就算有!你不能当做是你的错吗?!” 琉璃被吼得一愣,抹了抹脸上若有似无的唾沫星子,终于忍无可忍,拂袖道:“不管上淮对你们有多大的恩情,总之,我与上淮已经决裂,九重天,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说罢,噔噔噔踏着脚步走了。 “可是,你如今已有仙骨,在这瘴气尚存的归墟,无法久留啊……” 归墟众人的劝诫渐渐被甩在身后。 “……” 琉璃寻得一座僻静的山巅,随意坐下,正想放空一会儿,平静的风却送来淡淡瘴气,呛得她一咳。 “咳……这叫什么事……” 当初想留在九重天,偏偏得回归墟,如今回到了归墟,偏偏又得去九重天。 琉璃神色沉凝,忽然挽起衣袖,望着仙气缭绕的手腕,喃喃:“一半的仙骨…… 既然当初决心杀我,为何还救我?天上的神仙,都像你这么假仁假义吗……师父。” 归墟的风渐起了。 琉璃忍着难受,摸出一壶酒来,仰头痛饮。烈酒烧喉,却能抵一时伤痛。喝醉了,也就暂时将上淮忘了…… 然而酒终究有醒的时候。 醒来时,归墟已是沉沉如夜。 瘴气愈发地浓郁了,连带着酒意,让琉璃几乎踹不过气来。她支着身子思量了一会儿,觉得比起死在这里,面子什么的还是可以暂且搁一搁的。 -- 第113页 琉璃捏了个仙诀,悄摸摸地往九重天上去。 本想偷偷在九重天缓一口气,他日再离开。谁知方过了仙门,无意踉跄一下,踢倒了门前的石狮子,将那看门的仙君给惊醒了。 仙君磨刀霍霍道:“谁在仙门前喧哗?!” 琉璃沉默一下,神色凝重。 仙君瞧清了她的脸和脸色,顿时往后一步:“我什么都没看到。” “……咳。” 琉璃勉强笑了笑,从他面前踏入九重天。九重天有仙气飘飘,金光普照,顿时将归墟的瘴气净化了不少。 一路往仙气深厚的地方走,却不知不觉来到了神宫前。 琉璃嘴角抽了抽,垂眸瞪了眼自己的脚。怎么这么不争气,又回到了这个上淮在的地方?但是好像有句俗话说得好,叫…… 来都来了。 琉璃决定悄悄去看看上淮在做什么。 她驾轻就熟地飞上了屋顶,熟练地走到了上淮的屋舍上,问心无愧地掀起一片瓦,往下瞧。 “……” 从前,似乎也这般做过。 琉璃摇了摇昏沉地脑袋,试图将往事甩出去,敛了敛眸,去瞧屋舍中的情况。 ……上淮不在。 “怎么会不在……” 琉璃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下一口气,随手将屋瓦盖了回去,也不管盖得严不严实,便打了个哈欠,伏着屋瓦便打算睡下。 一只清瘦的手却轻轻越过她的侧脸,将那片歪斜的瓦片归回原位。 琉璃眯了眯眼,猛地一激灵。 这双手……是上淮的! 琉璃回过头,上淮正俯身在侧,一双深眸黑而沉,轻轻垂下,如有万语千言般望来。 “师……” 琉璃脱口而出,又生硬地转移话头:“是你,上淮。” 醉意还未全部散去,她顿了顿,忽然理不直气也壮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在这里!” 上淮抬起想去拭一拭她脸颊的手蓦然停顿,清远的眉间恍然一蹙,思量几许。才轻声道:“……你喝酒了,琉璃。” “我没有啊……”琉璃下意识地心虚扭头,回过神,又直起腰:“与你何关!我已经不是你徒弟了,莫要多管闲事……” 话还未说完,脚下却忽然一空,回过神之际,已经被上淮拦腰抱起。 鼻翼掠过熟悉而安稳的淡淡青竹香,琉璃恍然隔梦,抬眸望了望上淮。 九重天的清冷月色下,他的下颌似乎比从前更清瘦。他抱着她,来到屋舍中,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坐着,又去端了一碗醒酒汤,递到琉璃面前。 上淮语气轻而缓,道:“喝了醒醒酒。” 宽松的云袖下,他的手骨节分明。 琉璃本要去接醒酒汤,却忽然往前抬了抬手,蓦地一下握住他的手腕,鼻翼一酸,喃喃:“师父,你瘦了。” 上淮一顿,不动声色地拂了拂云袖,轻声:“是你多虑了,琉璃。来,听为……听我的话,喝了这碗醒酒汤。” 琉璃似乎是认真思量了一下,随后毫不犹豫地将醒酒汤拂开,嘟囔道:“我不喝!醒着有什么意思,醉了才好……”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壶酒,朝上淮晃了晃:“上淮,你会喝酒吗?” 上淮:“……” 纵观开天辟地以来,何曾有人一身酒气地唤他上淮,给他递过一壶酒,问他会不会喝。 偏偏这个人,是他的小徒弟。 上淮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接过琉璃的酒,在她身侧坐下,顿了顿,举起酒壶饮了一口。 琉璃却忽然扒拉住他的手腕,凑过来嚷嚷道:“喝多一点!你养鱼啊!” 上淮:“……” 世上不如意 九重天,神宫中,月影重重。 琉璃与上淮举杯对饮,二人难得沉默,你不言我不语,不知喝了多少杯,便渐渐有些乱了。 俗话说酒后乱性,大抵便是如此。 翌日琉璃醒来时,脑海中懵懵懂懂,关于昨夜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她和师父都喝醉了,九重天上有点热,她体贴地褪师父的外衣,又体贴了扶他上了榻,然后这样那样…… “……” 哪里不对!!! 琉璃猛然惊醒,从榻上直起身来,身旁无人,但云被尚有余温,还有从肩膀滑落的半截中衣,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昨日与师父做了些什么。 “……” 门畔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抬眸一看,上淮一身淡雅青衣,端着茶盏从廊外来。他眼睑微抬,视线与琉璃撞了个正着。 空气变得有些稀薄。 琉璃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姿势将衣裳披好,冲出门外,在途径上淮身旁时还局促而慌乱地留下一句—— “我不会对你负责的师父!” 说罢,逃窜出了神宫。 上淮立在原地,恍了一恍,想起昨夜之事,亦不禁虚咳一声。 “实在是有损神格。” 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忏悔之意。 却说琉璃逃离神宫之后,越想越觉得自己太怂了些。不就是睡了神君吗?何需如此心虚胆怯! 隐约记得昨日,师父也很是…… “咳!” 琉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摇头试图将昨夜之事甩出脑外。 她想了想,觉得应该返回神宫,与上淮神君理论理论,挽回一下方才狼狈的形象。 -- 第114页 动了念头,便要去做。琉璃抬脚转身,准备回九重天,然而方一回首,却遇见了一位旧友。 “……司命?” 司命星君立在巍峨的天柱下,一身紫色长衣,些许清减,他眼角微微挂着笑,神色却略显疲惫。 琉璃仿佛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司命星君了,上一回见他,还是因为灵物丢失一事。 司命星君先琉璃一步开口道:“母亲病又重了些,能否随我去看一看她。” 琉璃敛了敛神色,立即道:“我随你去。” 司命星君无言一笑,不再开口,默默带着琉璃往天宫行去。 这条路他们曾走过很多回,从前琉璃与司命星君在外面游荡过后,便会沿着这条路去天宫,看一看玉和夫人。 玉和夫人是九重天为数不多待琉璃好的人,她总是温柔亲切地为琉璃擦去脸上打架的痕迹,给琉璃递过软糯的杏花糕,笑眼弯弯地听琉璃讲话…… 再见到玉和夫人时,她却缠绵病榻,沉沉睡去。 琉璃伏在玉和夫人榻前,眉头紧锁:“为什么……” 司命星君将青纱帐缓缓放下,语气低沉道:“从前的病不曾根治,久了便是这幅模样,平日里不过靠灵药渡着罢了……” 琉璃哑了哑声,无言起身离开榻前,跟司命走到阁中,愧疚道:“对不住,司命,从前我都不曾察觉……这世上可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治好你母亲的病?若是有,纵然千难万难,我也陪你去寻。” “……” 司命星君一动不动,沉默了良久,久到仿佛有一百年那样漫长。恍若隔世后,他垂眸,叹息,语气微凉:“若是这个法子,要取你性命,也可以吗?琉璃玉。” 琉璃停顿一瞬:“……司命。” 脖颈上,司命星君架起的长剑泛着寒光。 琉璃很是平静,只是不解:“为什么?” 司命星君似是嘲讽地笑了笑,语气切切:“我也想问你为什么,琉璃,为什么明明都忘了上淮,你却依旧爱上了他,为什么记起了他的不好,你却还不恨他?” 琉璃面色沉肃,低声:“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司命星君眼睑微垂,泛着冷光:“与上淮神君,关系可大了去了。” 一切要从玉和夫人开始说起。 玉和夫人原先是个凡人,没有仙根,在九重天难以为继。司命星君查遍古籍方才知晓,若让混元琉璃珠中的白珠入体,便可以替母亲塑造仙根,彻底根治她的顽疾。 可琉璃珠黑白一体,虽白珠可渡化万物,黑珠却是世间巨毒。二者难分难舍,若不小心将黑珠引入体中,那便是死路一条。 司命星君常在发愁,如何才能将混元琉璃珠一分为二。 直到有一日,他听闻上淮神君不费吹灰之力,只一剑便将琉璃珠劈开,取走白珠入了凡间。司命星君才知,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生来便是高高在上,而他,他的母亲,不过是卑微的草芥罢了。 上淮神君取了白珠去凡间历练,司命星君在天宫,看着母亲久病缠身,太子冷嘲热讽,心中总是生出许多恨来。 恨天帝性情冷漠,不管母亲死活,恨太子落井下石,出言嘲讽,恨上淮神君不知他们疾苦,取走白珠只为修成什么无情大道! 纵使上淮神君并不知晓母亲一事,司命星君却依旧恨极了他。 司命星君去了归墟,将黑珠引入凡间,与上淮神君纠缠不清。上淮神君要修无情道,司命星君偏偏要让他尝尝有情苦。 那时,司命星君只是想着报复一番罢了。 琉璃的出现,并不在他预料之中。 上淮神君归位之后,白珠便不知所踪,司命星君也放弃了这个办法,试图寻求其他能救母亲的法子。直到三百年后,他被上淮神君传唤,在归墟第一次遇到琉璃。 她穿着一身黑沉沉的衣袍,形容潦草,目色却在永无天日的归墟中清亮不已,宛若九重天熠熠的星辉。 司命星君一眼便认出了这是琉璃玉。 他知晓,琉璃的一半,便是白珠。 司命星君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引琉璃上了九重天,告诉上淮神君琉璃的过去,神君果然愧疚,收了琉璃为徒。 可是神君不知,琉璃便和玉和夫人一样,是无法在九重天久留的。 那时的司命星君亦不知,他心心念念谋划着要杀了琉璃去救母亲的那些日夜,也在缓缓地陷入不舍。 越是接近琉璃,他便越不舍得琉璃去死。 所以在琉璃爱上神君的那时起,司命星君的那些犹豫与不舍,便瞬间化作嫉妒。 故而琉璃煞气缠身时,司命便故意建议让上淮神君斩杀黑珠,以此使二人决裂。可不曾想琉璃失去了记忆,却依旧留在了上淮神君身侧。 纵使重来一世,司命和琉璃依旧不过是朋友。 于是司命星君又设计放走了神殿中的灵物,劝琉璃下凡去寻,借此唤起琉璃的记忆,让她恨上淮神君。 他已失去了初衷,好在一切在他掌控之中。 归墟的琉璃玉,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可为什么,明明以为上淮神君亲手杀了自己,她却还不恨上淮神君? 明明他都打算放过她去——纵使如今的她一身仙骨,只有白珠在身,是治好玉和夫人的良药,他也迟迟没有动手。 -- 第115页 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爱上神君,一次又一次地点燃司命星君心中的恨。 “但凡你曾看到过我,我们亦不会有今日。” 可是偏偏,世上不如意,总有十之八九。琉璃,不曾是那一二。 万物皆有灵 “司命,不曾想,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天宫中,琉璃恍然一笑,望着执剑的司命,虽近在咫尺,却仿佛与他有千重万重山一般远。 “你娘亲重病,为何不与师父说,他若知晓,不会袖手旁观……” 司命星君冷笑一声:“天上的神君,不过伪善,怎么会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琉璃,你我同命,难道你不懂我吗?” “……” 琉璃沉默一瞬,怅然道:“司命,你我怎会同命。我是归墟中无家可归的生灵,你有父母,生在九重天上……可是司命,天上的神君,并非个个伪善,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来到九重天上,怎能修成仙骨呢?师父他,看似冷情,却是心怀大爱……” “够了!” 司命星君低喝一声,将长剑往琉璃脖颈间送了送,沉声道:“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晚了,只有杀了你,才能救我母亲。” 琉璃不曾反抗,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道:“那你便杀了我吧。” 司命星君望着她那张脸,仿佛想起第一次在归墟见她时,那时她潦草黯淡,还没有爱上上淮神君,他曾想,若是当时,带她回九重天的人是他,又该如何? 他忽然问她:“琉璃,跟我走吧,不要回上淮身边了,好不好?” 琉璃也问他:“司命,你可以没有灵魂地活着吗?” 司命星君惨然一笑,原来这世上,当真没有那么多的若是。他深深地阖上眸,稳住了颤抖的手,举起长剑,在一片寂静中,高高朝琉璃刺下。 万籁俱寂间,却听到琉璃惊慌失措的一声—— “师父!” 被司命特意涂抹了毒药的银剑插在上淮神君胸口,嫣红的血浸染了衣襟。他容色似血,身姿挺直地立在琉璃身前,替她挡下了这一剑。 司命星君神色一敛,往后半步:“你是什么时候……” 许是分去了一半的仙骨,上淮神君咳了咳,神色依旧淡然,轻声道:“很久之前,我便有所怀疑。只是你对琉璃……想你不会下手,咳。” 琉璃扶着他,泪珠滚落:“师父,你为什么……” 上淮神君轻轻握了握她冰冷的手,低声:“……无妨。” 司命星君见状,呵笑一声,拔出长剑,恨声道:“既然神君如此护她,不如替她去死吧。神君的一半仙骨,想必也能救我母亲……” 说罢,又高举长剑。 “司命!” “孽子!住手!” 天帝高喝一声,从天宫殿门拂袖而进,止住了司命:“你已错过,休要一错再错!” 司命星君冷冷道:“……是你。” 天帝长叹一声,痛惜道:“玉和的事神君已经与本帝说了……本帝并非对你们二人见死不救,不过是无法。自从神君分去一半仙骨救回琉璃玉,本帝便一直想着,能否也分一半仙骨救你母亲……方才神君来与我说,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他说话间,眉眼中竟有些沧桑。 司命星君闻言恍了恍,犹疑道:“我不信。” 天帝却不多言,只拿出一枚玉盒,其中金光灿灿,正是一半的仙骨。 剔骨之痛,胜过千刀万剐。 司命星君大恍,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喃喃道:“……为什么。” 那他这些年的图谋,算计,又算什么? 天帝缓缓拍了拍司命的肩膀,叹息道:“是我不曾教好你……” 父子二人对立无言,皆是恍惚。 另一侧,上淮神君捏了个诀,与琉璃一同回到了神宫中。 琉璃扶着上淮神君到榻边,一边呜呜咽咽地流泪一边去查看他的伤口:“师父,你没事吧……都怪我不好……” 那双手在衣襟前游走,上淮神君心中微变,面色却不显,缓缓按住了琉璃的手,道:“为师无妨,不必担忧……” “可是你都流血了,从前你从来不会……” 琉璃说着说着,越显伤心,轻轻靠着上淮神君的肩膀,呜咽起来。 上淮神君拢了拢她散落在脖颈间的青丝,心绪渐渐有些乱了。 诚然,他剃了一半的仙骨,故而受了一剑会流血,但他天生神体,那些伤不过片刻便好了。只是血迹犹在,瞧着可怕罢了。 上淮本来应该将这些告诉琉璃。 然而琉璃一伏在他怀间,师父师父地唤他,他便什么都不想说了。 上淮神君缄默些许,漫不经心地抚着琉璃的墨发,忽然咳了咳,语气轻轻道:“琉璃,若我就此去了,也是命数使然……” “师父!” 琉璃惊然抬眸,连声道:“若你死了,我便在这九重天闹个天翻地覆,将这些神仙全都扔到归墟,日日夜夜给你念经还魂,渡你飞升。” 上淮神君本来镇定的面色略微变了变,苦笑一声:“这倒像你会做的事。” “所以师父不要死……” 琉璃神色显得有些崩溃,道:“我不能再失去师父了。” 上淮神君眼底起澜,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终究是无奈笑道:“为师无妨,不过一些小伤罢了。” -- 第116页 琉璃犹疑道:“可是你刚才说……” “骗你的。” 上淮神君抱着她,面不改色道:“琉璃,为师这一生甚少说谎,唯独只对你说过几次……我深感有悔,却又无可奈何。倘若你能再信我一次……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好?” 琉璃闻言恍然,尚未从“师父居然骗我”的震惊中走出来,就又陷入“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怦然心动中。 体内的仙骨似乎与白珠融为一体,灵气生生不息。刹那间,归墟暗无天日的三百年,人间轰轰烈烈的几辈子,九重天爱恨纠缠的往昔,如走马观花掠过眼前。 琉璃眼泛泪花,紧紧抱住了上淮神君,道:“混元琉璃珠尚能一分为二,我又为何不能与师父生生世世呢?” 上淮神君拢着她,语气微哑:“琉璃。” 从此我们,再无分开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