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南》 第1页 [现代情感] 《之南》作者:陆归【完结+番外】 文案: 十几年来,陈季琰从没想过叶嘉文会离开她。 他是她捡回来的小男孩,漂亮小弟弟,最亲密的朋友。 南国只有两个季节,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在窗边数着雨滴,一边数,一边恨恨地想着他。 再遇见,大小姐还是习惯强取豪夺,小仆人却已经有自己的生活。 四方的天地困不住我,可如果你开口,我依然会头也不回地跟你走。 内容标签: 年下 爱情战争 青梅竹马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季琰,叶嘉文 ┃ 配角:吴明川,孟书妍,陈季宁 ┃ 其它:大佬 一句话简介:大佬的故事 立意:谈恋爱还是要你情我愿 第1章 再次相遇,是在一个衣香鬓影的场合。 陈季琰应酬了一晚上,酒精和室内闷热的空气逐渐逼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对面的中年男人还在口若悬河,她微笑着,假装自己在听的样子,灵魂已然飞去了八百里开外。 那个人就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闯入她视野。 小头宽肩,个子高高,是几乎可以上T台做模特的身材;鼻子很挺,添了几分英气,然而因两颊急促收窄而略偏短的下颌,却让他不管长到几岁看起来都有点幼齿。 陈季琰一晃神,想起来这人已经四年没见了。 叶嘉文。 她微笑着找了个借口打断对话,端着杯子拨开人群,走到他后面,心想: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正在和一个女同事聊方案的事,两个年轻人在酒会上也全神贯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身侧有人接近,直到陈季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文?” 陈季琰原本预想他应该会被吓一跳,反应过来后,就立刻露出那种她熟悉的笑容,接着他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这四年里他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好像没认出她来似的,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您的酒洒在图纸上了。” 说着,像告状似的,把图纸上的深紫色酒渍展示给她看。 陈季琰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然后看见他耳朵下面一颗小痣,顿时万分确定:她没看走眼,这小兔崽子跟她装腔作势呢。 五分钟前对话的中年男人也挤了进来,热情地给她介绍:“陈总,这个是叶工和我女儿,孟书妍,叶工是青年才俊啊,才刚毕业一年,现在这个西港度假村的项目,主体建筑的构思就是叶工提出来的。叶嘉文,这是永兴集团的陈总,来认识一下哈。” 陈季琰这才想起来,这个男人是中世建设的老总,叫孟华方,都叫他老孟。 叶嘉文还是像不认识她一样,客客气气地跟她握手,客套了一下:“陈总好。” 陈季琰咧开嘴,露出一口糯米小白牙,整整齐齐,不怀好意:“我不好啊,叶嘉文,你怎么装不认识我呢?” 老孟愣了,陈大小姐是整个永兴集团的绝对控股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他可没听说这个小建筑师还跟这尊大佛有关系,也没听他提过。他决定装个傻,说说废话缓和一下气氛:“陈总跟我们小叶认识啊?” “小叶在我身边长到十八岁啊,我们不但认识,还很熟的。”陈季琰笑眯眯地说,把话梗重新扔到叶嘉文身上,“是吧小文?” 一会儿小叶一会儿小文,不伦不类。她还是这个样子,就只管自己喜欢,从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叫阿猫阿狗都无所谓的。 叶嘉文咬牙切齿地想,心里突然生出一点悲凉:他从前是她养在身边的忠仆,如今是对人点头哈腰的乙方,她倒是从来都站在上头。 他点了点头,“是啊,很久没见了。” 身边的孟书妍还是个在校大学生,来老爸公司实习了一个月,对小叶哥的印象一贯是冷冷的酷酷的,看到他面色不佳,猜到是眼前这个陈总乱说话弄得他不舒服了,就挺身而出道:“陈总第一次来信川吧?感觉怎么样?” 陈季琰慢条斯理道:“不是第一次,小文读大学的时候我来过,那个时候这里破破烂烂的,现在好看多了。” “四年前这儿到处都在修地铁呢,是破破烂烂的,现在好看多啦,陈总去看过西湖没有?” “看过了,”陈季琰笑,“我在西湖边上有个房子,上回来住了两天,觉得没什么意思。” 孟书妍被她接连驳了两回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下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狗屁可以扯了。叶嘉文拉了她一把给她解围:“小孟,把这个图纸去放好吧,别又弄脏了。” 小姑娘迅速而灰溜溜地逃跑了,陈季琰若有所思地点点她的背影:“孟总你女儿很乖啊。” 老孟一边在心里骂这个陈大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说话怎么这么没脑子,处处给人难堪,面上还得维持商人的得体微笑:“啊,不像话不像话,我这个女儿现在二十岁,学个土木建筑吧,找实习还得靠老爸,陈总二十岁都能挑起永兴整个集团的大梁,独当一面了。” 说话间轻轻巧巧占了她一个大便宜,也不想想她老爸当初是什么下场。陈季琰心里笑得要死,说:“那还不是因为我爸出事了吗,我爸要是不出事,现在我也跟着他打工。” 陈季琰的父亲陈志兴是广东人,二十岁上下去了东南亚做生意,在那里发家,一手建立了永兴,从进出口小商品做起,逐渐开始经营酒店、赌场、高尔夫场。七年前因为一场车祸意外身亡,整个集团就交到了他的独生女陈季琰手里,现在连金融、工业园和净水厂都有投资,发展势头不比老爹在的时候差。眼下她随便谦虚一下,孟华方可不敢随便捧捧了事,得认真地、真情实感地捧:“哪里哪里,陈总是虎父无犬女。” -- 第2页 叶嘉文听着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商场套路,只觉得烦人,默默地就想融入人群走人了事,不料陈季琰在互相吹捧之际还有心思关注他:“小文别走啊,话都没说两句呢。” 老孟的眼神像要吃了他。叶嘉文默默地住了脚。 “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啊?” “是四年。”他纠正,“挺好的。” 陈季琰眨了眨眼,“噢,四年就四年吧。谈没谈女朋友啊?” “谈了。” “中国人?” 叶嘉文轻描淡写,“是啊。我是中国人,不就要找中国女朋友吗?” 陈季琰眯起了眼睛。老孟看看这个大小姐脸色不妙,又看看叶嘉文,好像就是故意要让她脸色不妙,心想这二人的关系怕是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别是关系拉不成,拉来了个仇人。 他心中警铃大作,刚想开口圆场,就听陈季琰说:“小文今天心情不好吧,我们改天再聊好了。” 语气已经冷下来了,跟一开始那种戏谑活泼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孟华方暗自擦了擦冷汗,心想之前顶多是个娇小姐罢了,现在才是个女魔头。 “我要走了。”陈季琰放下酒杯,向前迈了一步,从兜里掏出一支签字笔,把一串号码写在了餐巾纸上,递到叶嘉文跟前,“这个是我的号码,小文,有空联系我。” 她脸上还挂着笑,但这笑已经有了警告的意味:趁我没发火,识相点。 叶嘉文伸手接下了,往兜里一塞。 陈季琰心满意足地说了声再见,两个保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护着她朝人群外面走去。老孟喃喃地说:“乖乖,这个陈大小姐,搞得跟皇帝似的,出门还带保镖。” 叶嘉文冷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她多有钱吧?她从前出门,汽车都是防弹的。” 老孟听出点不对了,“叶嘉文,你怎么跟她认识?” 叶嘉文含含糊糊地说:“小时候在一起上过学。” “她不是柬埔寨人吗?” “她家生意在柬埔寨,她爸妈都是中国人。” “那她来中国上学?还是你去柬埔寨上学?” “我去柬埔寨。”叶嘉文被老板问烦了,借口收资料册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别走啊……那我们下次团建去柬埔寨?” 酒店的套间是早就订好了的,陈季琰推门进去就闻到一股佛手柑的芳香,想必是吴明川提前关照过了。吴明川这个人,从小事事妥帖、心细如发,什么事交给他办都放心。 她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消消乐,陈季宁的电话就冲进来。 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季琰总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十三岁时爸爸出了事,送他去美国上学,现在不知道在上什么野鸡大学,反正是陈季琰此前从来没听说过的。进了大学也不好好念书,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玩。 不敲打他就不知好赖,话说重了又怕伤害他脆弱的内心,陈季琰日天日地的人生里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个弟弟。 “姐,放假我不回来了,在美国过行不行?” “你要出门玩?去哪里?” “拉斯维加斯,我们开车去。” 陈季琰冷笑了一下:“你今年二十岁,进得去赌场?” “你当时在美国读书,不也进去过吗……fake ID,美国人认不清亚洲脸。”他倒是满不在乎。 陈季琰笑:“你搞得到吗?” “搞得到。” “被抓了就叫律师打电话给吴明川,让他捞你。”陈季琰逐渐心烦了,却还记得最后提醒一嘴:“Final好好考,别作弊,小心毕不了业。” “你不也没毕业嘛……”陈季宁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个姐姐是个女魔头,笑嘻嘻地就把你弄死了。但对面的陈季琰甚至都懒得跟他耍嘴皮子,三言两语揭过就挂了电话,留他在大洋彼岸惊出一身冷汗。 浴室里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也都是佛手柑味道的。陈季琰躺在浴缸里,闭着眼回忆今天做的事、见的人,想着想着,叶嘉文的脸就跳出来了。 叶嘉文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他在信川上大学。 信大就在西湖边上,陈季琰来信川办事,叫他住到自己那儿去,他不乐意,就爱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宿舍楼里跟人挤一块儿。她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出来吃个饭吧,他又忙得要死,国家领导人似的,弄得她不高兴又没办法,只好直接到他学校里找他。 一百个人的大教室,陈季琰从前面大摇大摆地进去,问讲台上的老师:“叶嘉文同学在吗?” 老师愣了,没见过这架势,她又面向台下:“叶嘉文同学在吗?” 有人起哄,她一下认出起哄人群的中央就是叶嘉文,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塞进桌肚里,好像要假装不认识她,跟今天在酒会上一样。 想到这儿,陈季琰猛地睁开了眼,气得甩手把旁边的一堆沐浴香氛都推到了地上。 泡沫顺着眉骨滑下来流进了眼睛,她小声地、娇里娇气地叫唤了一声:“哎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改一改季节 第2章 叶嘉文做了个梦。 热带国家的一年只分旱雨两季,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惊讶地发现土地是红色的。皇宫金灿灿的屋顶宣告着这个国家丰富的自然资源,而街上五六岁的小孩赤着脚追着车跑:姐姐,买口香糖,哥哥,买花吧……旁边坐着香喷喷、笑眯眯的陈季琰。 -- 第3页 画面一转,到了四月,大雨把土路冲成泥潭。陈季琰从国际学校放学回来,白袜子裹到小腿,在车里皱着眉头,有佣人早早地准备好了凳子给小姐垫脚。她甩掉鞋子踢踢踏踏地进门,从背后扑上来搂住叶嘉文的脖子,“干什么呢?看雨呢?作业写了吗?英文会不会?不会我教你。” “叫姐姐。”她捏着他的脸,“叫我姐姐。” “你有弟弟。”叶嘉文由着她捏,梗着脖子不肯松口。 “你这个弟弟最好啊。”陈季琰觉得没意思,松了手,往他头上一拂:“你快点长高,再长壮点,怎么吃什么都不长肉,烦死了。” 突然又到了初中的时候,他仿佛一夜之间就抽条,十四岁就到了一米八,陈季琰比他大三岁,身高已经牢牢稳定在了一米六,看他得抬头。她说:“你蹲下点,不然我看你费劲。”他听话地屈膝,她立刻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笑容恶劣,原来早就想好了要捉弄他。 梦里雨声一直淅淅沥沥,叶嘉文被手机铃声唤醒才发现天已经亮了,而窗外也确实真的在下雨,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小叶啊,今天晚上在四季酒店吃晚饭,你要来啊,包厢号发给你了。” 老孟讲话油腔滑调的,搞得叶嘉文浑身上下不舒服,皱着眉头问:“吃啥?” “吃啥还用你操心?都安排好了,你人到就行了。” 叶嘉文其实只是一个小职员。孟华方说西港度假村主体建筑的构思是他提出来的,这不假,可度假村那么大,他只是个小螺丝钉罢了,怎么看也不至于是要公司老总请他吃饭的地位吧? 仿佛突然找回了记忆,陈季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出现在眼前,叶嘉文醒悟了——八成是陈季琰搞的鬼。 前天晚上她塞给他一张餐巾纸,上面写着自己的电话号码,假装建议实则命令地要他打电话过去,他随手往兜里一塞,有意无意地再也没想起过。 叶嘉文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冲到阳台上,前天穿的裤子已经在水里反复浸泡甩干,搅成了一团麻花。 室友刘章睡在跟阳台联通的主卧,被他一番操作弄醒了:“干啥呢?” 叶嘉文掏了掏口袋,餐巾纸已经碎成了屑,均匀地粘在洗衣机里的每一件衣服上。刘章隐隐约约看到了,气得大叫一声:“你还让我放衣服前掏掏兜呢,你看看你自己!哎气死我了你!” 陈季琰住的就是四季酒店,孟华方安排的饭局对她来说不过是下个楼,但合同都签完了,方案也定好了,没必要的饭局她不想去。直到孟华方假装随口一提:“哦陈总你认识的那个小叶,我把小叶也叫上了,哈哈哈。” 陈季琰正在晾干指头上的指甲油,听他这么说,当下就变了心意。“行啊,几点?” 吴明川在旁边把律师发来的文件翻得哗啦啦响,陈季琰把电话放下,操起靠垫向他扔过去:“扇风呢?嫌热就开冷气。” 吴明川稳稳地接住了,不疾不徐地说:“大小姐,到底长大了没啊?” “话还挺多。”陈季琰摇头晃脑地吹了一遍手指,“晚上跟我一起去吃饭吧。你跟叶嘉文也好久没见了。” “也没很久。” 陈季琰把指甲油的瓶盖盖上,“得了,跟我说说律师都怎么说的吧,我弟到底有没有份?” “没份。先生把遗嘱写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唯一继承人,所有股份都是你的,集团下面所有公司都是你的。季宁少爷只有两处房产,一处在伦敦,一处在洛杉矶。那些争论都是站不住脚的。” “站不站得住脚重要吗?”陈季琰笑笑,站在镜子前,“你回去问问吴叔叔,他肯定也不觉得重要吧。”说完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吴明川走过去,拿起梳子帮她梳头。陈季琰已经二十七岁了,但是不显年纪,又因为个子不高,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也就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父亲去世后,她就开始爱涂大红色的口红,恨天高踩得邦邦响,是怕别人以为她年纪小好欺负,就爬到她头上来。 “吴叔叔是跟爸爸一起打拼过来的老人了,凡事论经验、论人品,都靠得住。不信任我,那是我做得不够好。”陈季琰语气淡淡的,“不过他年纪也大了,操心太多对身体不好。” 吴明川低声说:“我也这么劝他。” “他是他,你是你。”陈季琰低头看自己亮晶晶的手指头,“小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头到尾,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如果从我背后给我一刀的人是你,那我无话可说。” 她是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吴明川心里一惊,接着眼睛泛酸。 陈季琰从镜子里看着他,噗嗤一下笑出来:“多大人了啊,羞不羞。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吃饭了。” 孟华方虽然抠,到底也是个公司老板,请客还是很舍得花钱的。客人们都还没来,包厢里只有老孟父女俩,孟书妍坐立不安,给叶嘉文发了个微信:“叶哥你啥时候来啊?别到时候全场大将,只有我一个小兵啊!我啥也不懂!” 还没发出去,叶嘉文就推门进来了,进门头也不回就手一松,后面有个人赶紧伸手撑住了,接着施施然进来一个笑眯眯的陈季琰。 要不是吴明川眼疾手快,她这个鼻子今天就在这儿报销了。 -- 第4页 陈季琰在心里暗暗又记下了一笔。 几个人随便聊了几句,中世的几个工程师和领导也陆陆续续来了,老孟就请大家入座。叶嘉文挨着他的上司坐在下首,孟书妍见她叶哥坐定了,眼睛一亮,刚想往他身边的空座挤,就见陈季琰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了。坐下了还不算,还要遥遥地冲她眨眨眼。 孟书妍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挺怕她的,看到了也假装没看到,灵活地拐了个弯坐在了爸爸旁边。 老孟有点尴尬,照理陈季琰是客人,应该请人家上座的。偏偏她自己坐下来了,还看着别人:“大家坐啊。” 老孟于是心一横:听说陈大小姐从小到大都接受西方教育,想必不太懂我们中国人这一套。 席间大家又是一番吹捧,老孟吹陈季琰青出于蓝胜于蓝,陈季琰吹老孟人到中年事业更上一层楼,主客双方都把彼此吹捧得十分舒适。叶嘉文就只管自己低头吃菜,一顿饭没吃到一半就饱了。 陈季琰扭过头看他,嘴角带着一点笑:“饿多久了啊?” 叶嘉文没听清楚:“嗯?” “我问你饿几天了啊,吃成这样,也不怕撑着。”陈季琰伸手给他倒了杯红酒。 知道她和叶嘉文认识的只有老孟父女,剩下几个项目组的看见陈季琰这么亲密的举动和言语,一下都愣了。 叶嘉文觉得自己牙痒痒。 陈季琰伸手掐住他的下颌:“干什么呢,咬多了发腮会变丑。” 席面上一片死寂。 吴明川悠悠地开口:“大小姐在西湖旁边有套临湖别墅,前两天一直忙着,图方便,就一直住着酒店,过两天闲了大家一起过去玩啊。” 孟书妍的脑子和口条突然变伶俐了:“好呀好呀,这两天天天下雨,西湖也很好看的。” 她一打岔,众人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似的,七嘴八舌地开始讲话。叶嘉文对自己的小领导说了声还有事先走了,就把盘子一推站起来,顿时又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陈季琰悠然道:“小文要回家,我开车送他。” 叶嘉文没有当着众人的面驳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包厢,叶嘉文在前头把步子迈得飞快,陈季琰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在心里把他的头拧断了一百次,却也知道自己是把他逼急了。 想到这儿陈季琰忍不住要赞叹自己:陈季琰,你真是成熟了,换作四年前,你肯定是脱下高跟鞋就往他头上砸了,砸破算球。 这个内心独白没来得及说完,脚脖子往边上一歪,整个人重重磕在了墙壁上,咚的一声响彻云霄。叶嘉文本来在前面一骑绝尘,听到响声回头,只见陈季琰整张脸都因为疼痛扭曲变形了,一瞬间心沉到了底。 “叶嘉文,过来。” 她忍着痛叫他。其实不用等她发布号令,他已经主动回来了,肌肉和大脑仿佛都有定式,她一需要他,过去十几年的记忆就推着他本能地向她跑。 “我送你去医院。” “扭伤去什么医院啊,”陈季琰觉得好笑,“你把我弄上楼,给我冰敷,我房间有冰袋。” 叶嘉文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蹲下来,陈季琰问:“干什么?” “你上来我背你啊。” 陈季琰用还能动的左脚踹了他一下:“抱我。” 陈季琰的房间很干净,能看得出是让人专门收拾过的。推门进去,迎面一股淡淡的佛手柑香味,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叶嘉文把她放到床上,听她指挥从冰箱里掏出冰袋,一边诧异酒店里怎么还有这玩意儿,一边老老实实伺候大小姐脱鞋。 陈季琰半躺在床上闭着眼养神,她的体格向来不算很好,今天这顿踩高跷八百米跑很是耗费精力,这下是真的累了。 叶嘉文找来靠垫给她把脚垫高,又用毛巾把冰袋裹好,不至于冻坏她的皮肤,一套服务做下来,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还是她的小仆人啊。叶嘉文这样想着,抬头去看她。她好像是真的累到了,气色也不太好,半躺半坐着昏昏欲睡,脖子应该很不舒服吧。 仔细看她的面孔,跟四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几乎没什么区别,更准确地说,她这张脸好像十六岁后就没怎么变过了,卸了妆就看起来年龄很小,好像很容易被人欺负的样子。 这样笑眯眯的、有一张娃娃脸的女人,二十岁时在美国接到父亲遭遇车祸生死未卜的消息,连夜订机票赶回家,以雷霆手段解决了父亲闹事的情人和不安分的手下。一周后,她送走了爸爸,登上永兴掌门人的王座,左手是财富,右手是权势。 那一年发生了好多事。叶嘉文不由自主地抚摸自己的小腹,这里有一个伤口,是为她挡下的一枪,险些夺去他的性命。那时他念高二,十几年的陪伴让他的身体有了本能,如果是为了她的话,丢掉性命也是可以的。 他记得自己迷迷糊糊从麻醉中醒来,痛得要升天,只看到她铁青着脸,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见他醒了,上来伏在他耳边轻声咬牙切齿地说:“小文,我给你报仇啦。” 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伙伴,不知道从哪个岔路口开始,就各走各道了。 叶嘉文从沉思中惊醒,是因为发现陈季琰早就睁开了眼,将自己盯着她目不转睛的样子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 -- 第5页 陈季琰根本没有睡着。她抓他抓了个正着,颇为得意洋洋地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看看你啊小文,口是心非。 “小文,你以为是我让你老板叫你来的啊?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吧,我不做那种没品的事情。” 她打定了主意,认定叶嘉文忍不住的,他一定会主动来找她。叶嘉文想起自己早上跑到阳台翻洗衣机的样子,心里突然懊恼到了极点。 陈季琰听不到他的回应,忽然凑近了,五官都被放得很大,佛手柑的淡淡清香从衬衫领口飘出来,同时显露在眼前的还有沿着胸口往下的好风景。 叶嘉文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偷偷咽了一下口水,但是陈季琰看到了。 她向来胆大心细,仿佛世界顶尖冒险家。 下一秒,她探上去舔了舔他的嘴唇。 “唔,小文,你有没有听我的好好用润唇膏啊?你的嘴像个毛栗子,你知不知道?。” 陈季琰的笑容里有恶作剧得逞的意味,像是小时候特意喊他蹲下来,只为了用力在他额头上弹一下捉弄他。 叶嘉文的脑子里轰的一下,血液涌上头顶,整个人不管不顾地压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谈恋爱还是要老老实实 第3章 陈季琰习惯早起,醒来的时候才六点半,她躺在床上把右脚伸出被子,脚踝已经肿成了个大包。 本来不该肿成这样的,都怪叶嘉文毛手毛脚,上来抓住她的腿就往后拖,她痛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嗷地叫了一下,那人好像被这一声痛呼惊醒了,动作顿在了半空中。就这么两秒钟的时间,□□和温度迅速冷却,陈季琰当时就心想:今天这事儿办不下去了。 枕头下面有个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孟书妍”。叶嘉文昨晚走得匆忙,把手机掉在这儿了。陈季琰想了想,输入了自己的生日,果然成功解锁。 “叶哥,昨天给你发微信怎么都不回啊?” 因为忙着耕耘土地啊,不知道吧?陈季琰打字打到一半顿住了,逐个删掉,退出界面,还记得把那条消息标回到未读。 躺回到床上,把脚翘得高高的,陈季琰又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他是真的有女朋友了? 手机响起来,她不假思索地接了。 “昨天把手机落在你那儿了,我今天来拿吧,你什么时候在?”叶嘉文嗓子哑哑的,像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 “我今天要去西湖那边的房子里看看,你去那儿拿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吴明川从外面走进来:“坏消息,季宁出事了,开车超速,被警察逼停后还搜出了假ID。” 陈季琰心里一股火冒上来,觉得大早上就生气对身体不好,遂深呼吸两下,交代吴明川:“你过去一趟吧。” “吴董事刚好在加州,说他可以过去帮忙处理。” 吴董事就是吴明川的老爸吴森,他为了避嫌,在涉及公事时总这么称呼。陈季琰却从他的话里咂摸出了一点试探的意味,想到昨天才刚敲打过他,顿时很恼火,一边嘴角弯出了个冷笑的弧度:“这点小事不麻烦他老人家了,我会打电话告诉他的,你现在买机票,下午就过去。” 西湖边的别墅是14年买的,那时候叶嘉文在信川上大二,陈季琰常年在金边打理产业,只是偶尔来办事时顺道看看他,却眼睛都不眨地就在这儿置办了一套房子。 叶嘉文还记得她来信大找他,从来不管他是不是在忙、手头有没有暂时放不下的事,只要她到了,她就要他立刻出现。十九岁的叶嘉文一面对她意乱情迷,一面却又暗暗积攒着反抗的情绪——我是你的什么?小狗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狗都不是这样的。 于是当她买下了西湖山庄18号的房子,要他陪她住到这儿来的时候,他第一次说了不:“我们学校篮球队今天比赛,我去不了。” “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这样对我?”陈季琰微微笑着,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并不是善意的信号,叶嘉文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 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每年办一次,信大今年是主场,机会难得。叶嘉文在队里打中锋,打到下半场,双方陷入胶着战,队友却不慎漏了人。他看着对手灵活闪避着直冲禁区,高高跳起来想给他盖帽,电光火石间却看到观众席上第一排坐着的陈季琰。她脱掉了高跟鞋,没有涂大红色唇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可爱小姑娘,混进了大学生堆里。 叶嘉文可以想象到她的内心活动:脏死了,臭死了,一个破球有什么好抢的,你要是喜欢我给你买一卡车。 一瞬间的分神,定了整场比赛的输赢。 更衣间里,大家都不忍心把失败怪罪在叶嘉文头上,却也掩饰不住失望,只说下次努力,我们进不了决赛还可以争第三嘛。突然外面有人敲门,刘章过去开,从门外走进一个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后头跟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挨个给大家分饮料。 “大家辛苦了啊,比赛真的很精彩!请大家喝饮料。” 她的目光停留在叶嘉文身上,示意他起来介绍。叶嘉文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怎么说呢,说你是养我长大的小姐姐,还是我的大小姐,我的东家,还是青春期里爱而不得的女人? 最后他说:“这是我姐姐。” -- 第6页 陈季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道:“谢谢大家照顾我们小文啊,晚上一起吃饭吧,去吃烤肉。” 刘章凑过来小声说:“你姐够意思啊。你怎么从没提过你还有个姐?还这么漂亮,哥们儿伤心啊。” 叶嘉文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整个晚上陈季琰都微微笑着,给大家点菜、烤肉、倒水,颇有尽地主之谊的感觉,可就是一句话都没跟他说,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不高兴,而她也清楚地知道,这对叶嘉文是最有效的惩罚。 吃完晚饭后队员们都散了,陈季琰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大门口只剩下叶嘉文,见她出来了,低声说:“小川哥去开车了。” “噢。”陈季琰点点头。 吴明川的车子停得再远,两分钟内也开过来了,陈季琰把车门一关,“走啊,还等谁?” “嘉文啊,不让他上车了?” “人家不乐意,我死皮赖脸干什么呢?”夜色中陈季琰的笑冷冷的。 叶嘉文是晚上十一点钟到的。他坐公交车一小时穿过信川城,又跑了二十分钟,到山上来找她。吴明川接到小区保安的电话来问她:“嘉文到了,让他进来么?” 陈季琰正在敷面膜,仰着脸想了一会儿,点了头。按她的性格是很想给这个不听话的小弟弟一点教训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没忍心。 叶嘉文站在门口浑身冒汗,还穿着吃烤肉时穿的破T恤,身上飘着一股油烟味。陈季琰捏着鼻子把他推进浴室,他这才发现浴室里的换洗衣服都放好了,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尺码。她或许是想着他,所以早早备下了,也或许是根本就算准了他肯定会来。 可能是因为大晚上在外面跑来跑去,吹了风受凉,叶嘉文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烧。陈季琰半夜起来喝水,听见他叽里咕噜地说胡话,一摸他额头就知道坏了。 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病来如山倒,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脱掉了他的衣服,用冷毛巾给他物理降温,睁开眼睛看到陈季琰守在床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陈季琰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啊?我还不想看呢。哎,我明天要去泰国,不能陪你了,你争气点啊。” 他话也说不动,只能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四五点,他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似乎是陈季琰在跟吴明川发火。 “那群老东西……” 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之后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是陈季琰大发雷霆摔门离开。她又要走了,话都还没说上两句呢。叶嘉文拖着酸软的四肢爬到窗口,卧室在二楼,正好可以看到陈季琰的车子慢慢开走。别墅依山而建,小小的轿车迅速融入夏日碧绿茂盛的草木当中,消失不见了。 这就是叶嘉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临湖别墅。 时隔四年,这里一点都没变,空气清新、草木葱郁,白墙黛瓦的古典式建筑隐藏在山水间,一砖一瓦都透出财富的气息。 陈季琰给他开了门,问他:“进来坐会儿吧。” 叶嘉文摇头:“我还有事,手机给我吧。” 陈季琰不说话,微微笑着看着他。这个表情叶嘉文很熟悉,她从来不说不,也不逼你,就是微微笑着,等你自己缴械投降。叶嘉文缴械投降了:“脱鞋吗?” 里面跟四年前也没什么不一样。陈季琰一年来不了两次,这处别墅的投资价值远远大于应用,软硬装修都非常有品位,可就是没有一点生活气息。陈季琰穿着一件男装T恤,把下摆打成结,露出腹部优美的肌肉线条。她从十岁开始学拳击和空手道,虽然因为块头小没多大实战杀伤力,但却把身体练得很结实。 陈季琰回头,见他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看,问:“不认识了?” “嗯?” “是你上次来丢在这儿的,我没衣服穿,只好穿你的,不介意吧?” 叶嘉文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不怀好意。 陈季琰把手机拿出来还给他,笑嘻嘻地问:“孟书妍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 “我看也不像,她笨得要死。” 又来了,这种自以为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的姿态。叶嘉文心生反感,忍不住驳斥她:“你能不能尊重别人一点,不要这样讲话?” “怎样讲话?”陈季琰在沙发上坐下了,胳膊搭在沙发后背上向两边舒展开,像一只漂亮的海鸟,“你生气了?你喜欢她?” “我不是。” “那你喜欢谁?” “我……” 叶嘉文被她连珠炮似的发问逼到舌头打结。 这当口陈季琰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孔。他的嘴巴肉肉的,上唇有很好看的两个弯,明明线条精致,不知怎么又有点憨。眼睛很大,总是像只小狼一样直直地看人,她十岁时把他从大马路上捡回家,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有时候她喜欢他这么看自己,有时候又讨厌。 叶嘉文看她缓慢地绽开一个笑容。这次不是皮笑肉不笑了,是志得意满,有十足把握。 “小文,你哪来的女朋友啊?拿这话来骗姐姐,有什么意思?” 她的笑容可恶得很。像小时候他偷偷跑出去给她买生日礼物,却撒谎自己是去上英语课,被她反手拆穿:“是吗?小川告诉我,你向他借十块钱,是给老师的吗?” -- 第7页 陈季琰一点也没有变。她轻声细语地说:“不要对我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说一次,谈恋爱还是要老老实实 第4章 “不要对我撒谎。” 母亲是北方人,讲话字正腔圆,和爸爸、各位叔伯们都很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说起道理来,总让陈季琰觉得更值得一听。 “季琰,不要对我撒谎,”她给女儿梳着头,轻轻柔柔地说,“你是妈妈身边最亲的人。” 五岁开始,陈季琰和母亲被送到美国西海岸,因为那里一年四季阳光明媚,有助于缓解母亲的抑郁症。记忆里妈妈一直都在生病,这样瘦弱的身体,生出一个活蹦乱跳的陈季琰,这让陈季琰偶尔会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1990年,二十二岁的北方姑娘赵天宇在广州认识了来回国做进出口贸易的华裔富商。他姓陈,叫陈志兴,比她大十三岁,风度翩翩,讲话又很有意思,南方口音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他问这个给他做英语翻译的小姑娘:“你要不要跟我去金边玩?” 赵天宇天生有着和她名字相匹配的豪壮勇气,听他这样说,她就一口应下来,说好。 她第一次来到南国之南,惊诧于这里的气候和红色土地。陈志兴带她去参观自己的产业,这个国家经受了长年战乱,贫瘠四处可见,但他在官商两界如鱼得水,建立起了豪华的度假酒店、赌场和高尔夫球场。 陈志兴手把手教她玩德州/扑克,大盲小盲怎么做,什么时候要吹牛,什么时候要明哲保身,最要紧是不要让对家看透你手上牌的好坏。五百美金的筹码用来试手,迅速就输到只剩五十块,陈志兴在她耳边问:“要不要all in?” “什么all in?” “把五十块全部放上去,放手一搏。” 赵天宇咬着嘴唇,把筹码往前一推,这五十美金为她赢回了两百块。 几个月后,他们在金边结婚,次年生下一个女孩,起名叫陈季琰。 暹粒的旅游业一天比一天发展红火,陈志兴决定去那里开度假村。从金边的家到那个北部城市,开车要八个小时,陈志兴在那里也置办了住所,在妻子不知道的时候,那房子里有了新的女主人——索坤成长于暹粒本地,十四岁开始为家里的水果铺子看店,自学会了中文,十八岁时,在暹粒的街头遇见了比她足足年长了二十岁的陈志兴。 母亲什么时候终于发现了爸爸的金屋藏娇,陈季琰并不记得了,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就是不快乐的。 南国不似中国北方的家乡一年四季分明,这里只有旱季和雨季,旱时天干地燥,尘土飞杨,雨时大雨如泻,洞里萨湖的水漫到岸上来,水里全都是泥沙。她的□□和精神被炎热的气候和不幸的婚姻同时消磨,对故乡的思念日渐化作悔恨。 陈季琰四岁那年,保姆带她上街去玩,她捧着椰子回来找母亲,推开门只见到她躺在床上睡觉,怎么也叫不醒。 她吞了五十片安定,险些送掉性命。 丈夫对她寻死觅活的行为从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吃喝不愁,穿金戴银,虽然他在外面有情人,但情人永远不可能和妻子相提并论。“你想怎么样呢?”他在她床头问。他的妻子说:“让我离开这里。” 第二年,陈季琰和母亲就被送到了美国。南加常年阳光明媚,特殊气候养育出美味的大杏子,秋天时,家里的女佣从当地市场上买来杏子酒,这是母亲一年到头难得高兴的时间。爸爸每隔半个月来看她们一次,给她带来从全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用财富弥补她。陈季琰每每献宝似的将项链和宝石拿给母亲看,她总是微微一笑,不说喜欢,也不说讨厌。 积重难返,在美国的第五年,母亲第二次尝试自杀,这一次她成功了。 陈志兴把女儿接回了身边。 陈季琰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情人,那个叫索坤的女人带着两岁男孩,说是她的弟弟。陈季琰尖叫起来,把房间里所有能扔能砸的统统向她丢去。她在美国玩少儿橄榄球,练出强壮有力的上肢,将整个屋子砸了个粉碎。 早慧而孤单的童年让陈季琰的脾气非一般的坏,可是父亲对她的宠爱从未因此改变,甚至还因为愧疚而变本加厉。 他把陈季琰的名字写到遗嘱当中,认定为唯一合法继承人,并将母子俩送回了北部,只有在家里过节时,他才会把他们接到金边短暂地过一两天,而且事先严厉警告他们不要出现在陈季琰面前。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还发生了一件事。 陈季琰按她的遗嘱回到她中国北方的故乡,那座沿海城市,将她的骨灰撒入万丈鲸波。由保镖陪同,她去看了她的外公外婆,在公寓楼下遇见一个男孩。 正是盛夏,男孩穿着背心短裤站在路灯下,胳膊和大腿上都是蚊子咬的包,痒得他挠都挠不及,干脆站定了不动。 他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小狼崽似的,盯着香喷喷、白嫩嫩的陈季琰,仿佛要把她拆散了吞下去。 陈季琰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看什么看?眼睛不要我帮你捐了。” 男孩扫了一眼她身边的两个保镖,默不作声地退下去。 她突然觉得有意思,问他:“你在这儿干嘛呢?” “等我妈叫我进去。” -- 第8页 “你妈什么时候叫你进去?” “等她男人叫她叫我进去。”男孩说。 陈季琰说:“你别等了,跟我走吧。” “上哪儿?” “回我家啊。我家可好了,就是远了点,以后都不能回来了,你来吗?” 男孩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两圈,然后发狠似的说:“走就走。” 他就是叶嘉文。 那一年叶嘉文七岁,母亲改嫁了单位的同事,继父待他很不好,三天两头想法子体罚他。陈季琰像捡一个小猫小狗一样,轻轻松松就把他捡走了,一问,他还比她小三岁。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陈季琰仿佛发现了什么新物种,饶有兴致地一个劲往他嘴里塞,塞到他连连摆手才罢休。 “以后你就叫我姐姐。” “你没有弟弟吗?” “我没有哇。”陈季琰眨眨眼。 陈季琰在金边最好的国际学校念书,父亲安排叶嘉文插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家的轿车进进出出,天天载着一对漂亮的小朋友上下学。国际学校授课都用英文,叶嘉文的水平只到认全二十六个字母,每每上着课就开始打瞌睡,甚至逃课,学校把这事报告给他的监护人陈志兴,后者听了只是一笑:“他是我女儿的朋友,老师不必对他要求太高。” 一个周三的下午,陈季琰来叶嘉文上英语课的教室找他,一个班十几个学生,她趴在窗外没找到叶嘉文,就推门进去问老师。她成绩好,脑袋聪明,长得漂亮,家里又有权有钱,老师也知道她,摊手说:“叶嘉文这个学期都没有来上过英语课。” 当天傍晚放学,叶嘉文遥遥地看见陈家的车子已经停在校门口了,跑过去却拉不开车门,陈季琰降下车窗,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不上课,在外面打篮球啊?这么爱运动,今天多跑跑。” 陈家距离学校十一公里,叶嘉文步行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陈季琰换了睡衣坐在屋外长廊下吃美国进口的大樱桃,看他浑身都是汗裹着泥巴,皱着眉头指挥他先去洗澡。 十五分钟后,一个干干净净的叶嘉文垂着头站在她跟前,她把一碟饼干往前一推,“我将来要去美国上大学,你要是想跟我去就好好读书,起码把英语学好。” 她的暴戾、娇纵是真的,可真情实意地把所有觉得好的东西都塞给他,上哪儿都带着他,也是真的。 这一点,叶嘉文在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 作为回报,叶嘉文是大小姐最忠诚的小仆人。下雨天她没带伞,叶嘉文脱下外套淋着雨护送她进教室;她跑步扭了脚,叶嘉文背着她上六楼;她的坠子掉进了喷泉池里,叶嘉文二话不说脱掉鞋子往里跳。 在炎热潮湿的南国,他们相互依偎着度过百无聊赖的童年和少年。漫长的雨季里没法出去撒野,两个人就坐在窗前读书、弹琴,数着窗外的雨滴,陪着彼此发呆。 叶嘉文的个子在十三岁的时候坐火箭似的猛蹿了起来,十四岁就长到一米八,比陈季琰高出了一大截,两个人手牵手在街上走,不像姐姐带着弟弟,倒像是哥哥带了个小妹妹。 陈季琰笑眯眯地说:“蹲下来让我摸摸头。” 他不情不愿,却还是乖乖地屈膝。 “在学校有没有女同学给你写情书?” “没有。” “撒谎。”他抬起头,愣愣地看她露出狡猾的笑容:“看看,我随便诈你一下,你就老实了,以后怎么办,要挨欺负的。” 叶嘉文跟同班同学站一块儿能高出一截,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可是在陈季琰心里,他好像永远是个小弟,是小文,或是文文,亲昵的另一面是轻慢。 从他被捡走的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注定不可能平等。 陈季琰在学校还有朋友,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叫吴明川,比她大一岁。吴明川的父亲吴森是当地二代华裔,早年陈志兴从广东来这里做生意,就是吴森帮衬着他打下了一片天下。 吴明川对任何人都温文有礼,包括叶嘉文。国际学校包含中学六个年级,大家都在一个校园里,时常能见到。叶嘉文从操场打球回来,看到吴明川把一瓶可乐递给陈季琰,她背着手,娇声娇气地说:“帮我打开。” 男生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笑着摇摇头,伸手拧瓶盖,不料气泡溢出来滴在了陈季琰衬衫上,她发出一声尖叫。 叶嘉文跑过去问:“怎么了?” 她指指吴明川:“他笨手笨脚。” 吴明川抱歉地笑了笑,说:“我陪你去换衣服吧。” “不要你陪,”陈季琰恼怒地甩开他的手,“小文跟我走。” 叶嘉文心中有窃喜。 女更衣室的门不知道被谁锁上了,叶嘉文帮她在男更衣室找了一个小隔间,守在外面。隔着一个帘子,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还有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佛手柑香味,是她身上的味道。 热度不断攀升,指尖发麻。 陈季琰掀开帘子出来,只见到叶嘉文背对着她。他长得很高,肩又宽,乍一眼看,连她都要忍不住赞叹。 “走吧。” 他唔了一声,低头往外走,看也不看她。陈季琰莫名其妙,只当他又突然发什么疯。 -- 第9页 那天晚上叶嘉文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里他和陈季琰都还是小孩子,两个人肩并肩躺在一张床上,陈季琰悄悄说:小文,你拉着我的手吧,这样我们不会走散。 他听话地把手放进她掌心里,突然之间,眼睛一眨,两个人就长大了。长大了的陈季琰笑嘻嘻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问:“小文你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对吗?这是我的心呀。” 他打了个冷颤醒过来,闹钟指向五点钟,双腿/间濡湿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德州/扑克不能写吗!我以为是健康牌类竞技运动 第5章 少年时的陈季琰,从来没把那个小自己七岁的男孩当成弟弟看待过。 其实这事本该与他们无关,夸下海口说我永远只爱你的,和后来负心绝情把新人带进家的,从头到尾都是父亲。但十几岁的陈季琰只知道发泄自己的恶意,只想要自己痛快。 她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的那天晚上,索坤偷偷地把儿子像放小鸡似的放进了陈季琰的小院子,试图用这一点血脉关系减轻她的敌意。 把屋里能砸的全砸光了,陈季琰疲惫地靠在床头,心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难过。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挤进来,用中文叫她:“阿姐。” 他有和爸爸非常相似的五官,陈季琰一眼就知道这是谁,立刻腾腾地烧起怒火。她眼睛一转,挤出个亲切可爱的微笑,向他招手:“过来呀。” 男孩踢踢踏踏地走过来,拖鞋在地板上拍打出鸭子脚蹼的声音。 “你叫什么啊?” “我叫陈季宁。”男孩回答。 陈季琰笑眯眯地对他说:“阿姐给你个礼物吧,伸手。” 季宁伸出一双白嫩的小手,陈季琰凑到他耳边说:“这个小玩意儿可有意思了,你把眼睛闭上,等会儿阿姐放到你手里,你就捏一把,可好玩啦。” 季宁乖乖点头,咯咯地笑起来。忽然掌心中多了一样凉凉的东西,他听话地用力一捏,剧痛和濡湿的手感同时袭来,他睁开眼,自己紧紧攥着的是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 陈季琰送给自己同母异父弟弟的第一个见面礼,就是一道贯穿他右手掌心的疤。碎瓷片差点割破了他手掌上的神经,让他一辈子用不了右手。 此后索坤再也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偶尔过节时,爸爸会把她们母子俩带过来,但从不允许她们私下见面。 第二年,叶嘉文来到了这里,有了新的玩伴,陈季琰逐渐地就失去了恶意折磨那个小弟弟的兴趣。叶嘉文就是她最好的弟弟,漂亮、听话,还很勇敢,不是割破手指头就要放声大哭的脓包。 可惜这个弟弟从十四岁那年开始,也变得不那么听话了。 十七岁,陈季琰自作主张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忙着跟爸爸斗争要出国读书,叶嘉文却变得越来越奇怪。很多次陈季琰推开他的房门进去,就看到他慌慌张张地往被窝里塞什么东西,问他怎么回事,他只会吞吞吐吐,陈季琰一把掀开他的被子,里面只是一团餐巾纸。 她一下明白了,大笑着搂住他:“小文,你长大了,是好事呀。” 他却恼羞成怒地挣脱开去,弄得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2009年春天,陈季琰收到了西海岸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爸爸也终于松口放她远走高飞了,剩下的事情只是考一考毕业考试、准备毕业舞会要穿的裙子。 陈季琰拉着叶嘉文,把她买的裙子一条一条试过来,问他哪一条好看。叶嘉文别别扭扭的,总也不乐意正眼看她,被她逼问得紧了,就胡乱回答一气:“都不好看!” 她本来还挺高兴的,看他没来由地发脾气,笑容顿时冷了三分。想想叶嘉文可不就是在叛逆的青春期么,强行按捺住了怒火,好声好气地问他:“我哪儿对不住你啦?” 叶嘉文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在乱发脾气,除了后悔,还有点害怕。“没有的事。” “那你吃了枪药了?” “……你别管我。” 正是祖母祭日,爸爸把季宁母子也接到了家里。陈季琰站在将要发火的边缘,十一岁的季宁突然从窗外尖叫着跑过,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季琰闭眼两秒钟,笑容收得干干净净,最后问他:“你要不要来当我的舞伴?” 叶嘉文嘴硬:“你要是看不惯我,去找吴明川好了。” 陈季琰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 叶嘉文在她身后用力地暗暗许愿:回头看我一眼吧,再跟我多说一句话,只要再多说一句,我就答应跟你去跳舞。 但是陈季琰不是这样的人。说不通就算了,她不当没眼色的狗皮膏药。 五月,叶嘉文托了几个同学要来高年级的入场券,穿上衬衫西裤,偷偷去了本届毕业生的舞会。 国际学校行的是美式的规矩,要求人人传正式装、带舞伴。叶嘉文的舞伴是同年级的一个女生,正是她托自己的哥哥额外要了两张券,女孩害羞地告诉他:“我给你准备了领花,和我的手花颜色相配。” 叶嘉文甚至记不清她的名字,闻言只心不在焉地说好。她低头给他把花别上,就在这当口,入口处一阵骚动,人群像摩西分海一般自动让出一条路,陈季琰从这条路的中央款款走来。 -- 第10页 她穿了一条酒红色的丝绸裙子,和身边挽着的男生一样,都是叶嘉文从来没见过的。他这才想起来吴明川去年就跑到国外读大学去了,哪有机会回来当她的舞伴。 给他别花的女孩还低着头捣鼓别针,陈季琰却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角落,正正好落在他身上,也把伏在他胸前的女孩看了个清楚。 叶嘉文难受得几乎想原地打个洞藏起来。 他听见身边的人小声议论:“这是她的新男朋友吗?” 有人说:“不算新啦,他们不是早两个月就开始交往了吗。” 陈季琰是八月下旬出发去美国的,那么远的路,叶嘉文硬是没去机场送她。 临走前那天早上她来敲他的房门,在门外轻声说:“我要走啦,你真的不送送我?” 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假装自己还睡着。 陈季琰拖着行李箱走了。他还窝在床上,突然很难过很难过——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那么娇气的女孩子,不知道会过得多艰难,他怎么就不肯送送她呢? 同一时间,坐在车里的陈季琰看着眼前飞驰而过的街景,脑子里也都是一个念头:小文你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啊。 “没关系。”她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我跟我自己玩好了。” 陈季琰有钱、长得漂亮、英文又好,在美国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她门门功课都考取前三,奖学金拿到手软,吃喝玩乐,只要是没试过的,都乐意花钱试试。 秋天,陈季琰跑到商店里买来熟透了的黄杏子,一半做成杏脯,一半泡到酒里,然后千里迢迢地寄了一份回家。叶嘉文从学校下课回来,听家里的男仆说大小姐邮寄给他一个包裹,打开来,里头装着一包杏脯、一小瓶酒,还有一张小卡片,陈季琰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小文,你还好吗?这边的杏子黄了,我做一些小点心给你尝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不要生气了吧,高兴点,好吗?” 东西的最低下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是陈季琰的照片,她在背后写道:“我去冲浪拍的照片,寄给你看看。来美国找我吧!” 南国的雨季还没有结束,窗外淅淅沥沥,叶嘉文捏着照片,安安静静地想:她不会回来了。 然而他这个判断又一次遭受了命运的愚弄。 2011年五月,陈季琰在美国读完大学二年级,和朋友开车四小时去拉斯维加斯玩,刚开过内华达州荒无人烟的戈壁,手机又有了信号,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是爸爸的老朋友、老搭档吴森叔叔。 “季琰,你爸爸出事了。” 爸爸的车子在从金边去暹粒的路上出了车祸,原本只是爆胎事故,偏偏旁边开过一辆大货车,瞬间将他的小车撞了个稀巴烂,现在人已经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陈季琰买了最近的一个航班,刚到Vegas就直奔机场飞回金边。陈志兴这个人做丈夫很不怎么样,但是作为一个父亲十分尽责,多年来他将女儿按照接班人的标准严格培养,因此陈季琰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看自己生死未卜的老爸,而是要回金边稳住各位蠢蠢欲动的叔伯。 吴明川来机场接她,她看见这个人,愣了愣:“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一年吗?” “学分我都修完了,留在美国也只是吃喝玩乐,”吴明川催她,“快上车吧,吴先生让你赶快回去。” 机场离家也还有四十几分钟路程,路面状况极差,陈季琰在飞机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受不了这样的颠簸,示意吴明川停下去路边买点吃的。两人在一家小店里买了点巧克力分着吃了,吴明川又买了一包烟,陈季琰冲他伸手:“给我一支。” 吴明川皱眉:“你在美国都染上什么坏习惯了?” 她拉开一个勉强的笑容:“不算坏习惯,能提神呢。”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停车场突然一声爆响,火光和人群尖叫声同时冲破夜空。 他们乘坐的汽车被人安了□□,时间正好定在吴明川接了她回家的半路上。如果不是陈季琰胃病发作半路下车,现在他们二人无疑都已经粉身碎骨。 为安全起见,陈季琰直接跟吴明川一起去了吴家。吴森坐在一张梨花木的椅子上,脸色铁青。他不是不知道身边有些人心思活络不老实,可他自诩中立派,向来装聋作哑,没想到他们这样不择手段,连他的孩子都害。 陈季琰坐在他对面,直视他双眼问道:“吴叔叔,你跟我说实话,我爸爸到底怎么样?” “粉碎性骨折,脾脏受损,医生只是在拖时间。”吴森实话实说,“季琰,你要准备好。” “爸爸遗嘱里指定唯一继承人是我,永兴60%的股份都是我的。”陈季琰附身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从上飞机那一分钟开始就准备好了,吴叔叔你呢?他们今天能在小川车子底下放炸弹,明天也能在你车里放。” 吴森已经六十岁了,独子吴明川是他的逆鳞。但这个老谋深算的商人伸出一个拳头:“做事有成本的,这个数字,不过分吧?” 陈季琰笑了,伸手从他的拳头里抠出三根手指,“再多就伤感情啦吴叔叔。”想了一下,又加上一根,“不过我还要求吴叔叔一件事,交给别的任何人办,我都不放心。” 从吴家出来天都亮了,吴森专门派人开车送陈季琰回去。 -- 第11页 她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帮她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她要把叶嘉文转移过去保护起来。吴森在两个小时内帮她办得滴水不漏,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回家去接人。吴森提出让保镖去接他,陈季琰摇摇头:“我要回家取文件。而且见不到我本人,他不会走的。” 她猜得不错。叶嘉文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陈志兴出了事生死未卜,吴明川还打来电话隐晦地告诉他最近注意安全,学校就不要去了。这个当口,如果有一群陌生人突然出现说要带他去安全的地方,按他那个性子,十有八九会拼到鱼死网破。 陈季琰在早上七点钟到了陈公馆。叶嘉文睡得很不好,听到楼下有汽车的声音,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只看见陈季琰步履如风地向门里走。拉开房门跑出去,她正好走到楼梯口,两年没见了,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兵荒马乱的。 看到他,陈季琰虽然面色苍白,却依然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是在安抚他不要担心:“小文,给你五分钟收拾东西,把黄金、珠宝和重要证件带好,衣服鞋子就别拿了。” 叶嘉文是个好样的,事到临头不慌不乱,五分钟内把半个陈公馆的财产都装到了一个小皮箱里。陈季琰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问,只是听她的跟着她走。 汽车刚开到街道外面,突然从左右两侧的楼顶传来枪响。陈季琰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瞬间的事,叶嘉文已经扑过来,把她牢牢罩在了身下。 他原来长这么大了啊,肩膀好宽,小时候嫌弃他又瘦又弱、吃什么都不长肉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现在罩上来,像块巨大的毯子。陈季琰迷迷糊糊间想。双耳的耳鸣渐渐退去,枪声也停了,她晃了晃他:“小文?” 叶嘉文轻轻哼了一声,冲她笑了一下:“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话没说完,伸手到眼前一看,满掌的血,显然不是她的。 第6章 吴森提供的安全屋在金边市中心的一座商业楼里,门外挂着个皮包公司的牌,门里是食物、水、医疗物资和荷枪实弹的保镖。一个顶尖的医疗团队被迅速集结起来送到这栋大楼里,给重伤的叶嘉文急救。 陈季琰的外套上全是血。医生用最精简的语言向她解释:“可能存在器官破裂,我们不保证他一定能活下来。” 薄薄一个帘子半掩着,陈季琰看到叶嘉文因失血而苍白如纸的面孔。这是她从路边捡来的小弟弟,从一个小豆丁养到这么大,现在为她挡了仇人一枪,正在逐渐死去。 “你们尽力就好。”陈季琰冷静地说,让医生放心:真的治不活我也不会剁了你们。 吴森给她弄来一辆防弹轿车,悄悄地把她接走。在事情解决之前,为了叶嘉文的安全,她不会再出现在这附近。 吴明川在车上递给她一份资料:“枪手的雇主找到了。” 照片上的人是爸爸的手下一个叫纳隆的老下属。陈季琰冷笑了一下:“查他的银行账户、出入境记录和机票购买记录,把他控制在境内。” 吴明川没有一点迟疑,道:“银行流水查过了,他小儿子的账户上有一笔不明资金,目前追溯到的来源是季宁的妈妈。” 陈季琰丝毫不觉得意外,吴明川就是不说,她也会让他往这个方向查。 索坤被她发疯逼得低头做人十年,在暹粒龟缩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爸爸快死了,这时候如果再让她也出个意外,父女二人打包送走,真是再好不过。 “董事会有多少人跟他们有关系?”陈季琰问完,自己闭眼想了想,报出一串人名,“时间不多了,前三个可以去谈谈,敲打一下,让他们别站错边;后面两个直接查吧。” 吴明川一一应下,说:“跟吴先生说的差不多。” 陈季琰松了口气:“有他坐镇,内部股权问题我不用担心了,帮我谢谢他。” “接下来呢?”吴明川看着她的侧脸。 “爸爸的车祸真是意外吗?我不信。”她眯起眼睛,笑容里有杀意,“小文那一枪也不能白挨。” 吴明川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季琰,你是新人,做事太绝会自断后路。” “我是新人,所以才要立威,不然明天换个地方他们还敢动手,我有几个脑袋给他们崩?”陈季琰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松开。” 她是戾气重了些,要赶尽杀绝,但他不在漩涡中央,自然没有她这样的觉悟。 “我下午要去见郑家人,你陪我一起去吧。” 郑家在本国内从政,权势滔天。吴明川知道永兴的上层和他们有关系,却不知道陈季琰竟然也动用得起——他们会买陈志兴的帐,却不一定会买他女儿的。 陈季琰见他眼底有犹疑,笑了一下,安抚他:“小川哥,人家听不听话也得你上了门谈才知道,别现在就贷款操心。” 吴明川无话可说,只得点头:“都听大小姐的。” 他心里的陈季琰一直只是个娇纵的小女孩,爱挠人的小猫,如今她张开了嘴,他才发现这根本是头豹子。 防弹轿车开向近郊的一座庄园,远在大门外就被拦下,陈季琰露了个面,让里面的人看清楚自己的脸,车才开得进去。 郑修齐今年二十九岁,从小送去英国念书,大学毕业后开始着手家族事务,是郑家培养的下一代领头人。陈季琰刚下车他就迎出来,身上还穿着网球衫:“季琰,好久不见!” -- 第12页 “也没有很久吧,我上大学前,爸爸还带我来你家吃饭呢。”陈季琰跟着他在遮阳伞下坐下,也笑得很配合,“郑叔叔不在吗?” 郑修齐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我爸去澳洲了。有什么事吗?大事我做不了主,小事还是可以的。” 陈志兴出车祸、女儿遭枪击的事就差没印在报纸头版头条了,他们这群人比谁消息都灵通,郑修齐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来干什么?这人拿老爸来挡子弹,装聋作哑,要她跪下来求他。 陈季琰索性一把捅破:“我爸爸出事,我险些丢了性命,你肯定知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来借人,求你帮忙。” “……有借是要有还的啊,小妹妹,你拿什么还?空头支票我不收的。”郑修齐本来预备着跟她再推拿几个回合,不料她没说两句就直奔重点,一时没调整好表情,说着刻薄的话,脸上还挂着客套的笑。 “我们家在暹粒有一块地,一直没有动土,爸爸本来想做高端度假村的。”陈季琰早就准备好了礼物,微微笑着双手奉上,“我如果能做主,明年就可以开始开发,你就是最大股东。这张支票怎么样?” 他却哑然失笑,低头点了一支烟,轻描淡写地道:“这不还是空头支票吗?一年后你做不做得了主,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啊。” 陈季琰的脸一白,但迅速调整好表情:“我还有个主意,你姑且一听。” “说说看。” “爸爸的遗嘱没人能改,只要我活着,就算没有实权,起码股份和资产都在我名下,没人能动。”陈季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一丝松动,但郑修齐作为一只颇有修炼的狐狸,只不动声色地示意她讲下去。 “所以我这张支票,肯定不是空头的。只要保管好我,就肯定能兑现。”她继续说,“只不过如果永兴是我做主,能兑60%,如果永兴不在我手里,就算我把股票打包好送给你,你也动不了。我说得对吗?” 郑修齐点点头:“然后呢?” 陈季琰看到他的表情,心里松快了三分,笑容也真挚起来,“哥哥,你也知道的,事发突然,我现在是阴沟里翻船啦。我也不求你出面,只要借人给我,给我办事行个方便,我的礼物就是:不管办不办得成,事情结束后,我都会和你结婚。” 郑修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这么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人有好赖,可钱总是越多越好啊。”陈季琰从他的烟盒子里抽出一支放到嘴里,“哥哥,给我也点上吧。” 漂亮女孩撒起娇来赏心悦目,对面的男人被她逗笑了,探过来给她点烟。“你继母跟你斗,真是不自量力了。” “那可不好说,要一条命还不容易?但凡我回家路上没有横生枝节,或是那天早上没有人给我挡枪,”说到这儿,叶嘉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又出现在她脑子里,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我这条小命就当场报销了。” “她就算弄走了你,这么大笔家产,真以为自己守得住?” “守不守得住另说,可如果到了我手里,她肯定一分钱都别想拿到。”陈季琰说到这里,几乎有点跟索坤惺惺相惜起来,“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动手的。” 郑修齐的脸上浮现赞赏的微笑。“季琰,从前你爸爸是你的credit,今后你就是自己的credit。” 陈季琰被他这个不伦不类的说法弄得语言中枢都不舒服了,但还是感谢他对自己的欣赏,也知道他这一关算是过了,“意思是今后我也说了算了,对吧?” “没错。” “谢谢你。”她真情实意地对他一笑,站起来说,“还有,她不是我的继母,我只有一个妈妈,她死在十一年前。” 郑修齐挑了挑眉毛表示抱歉。“你现在住在哪儿?” “爸爸在郊外还有一个庄园,很少有人知道,我住在那里。” “听说为你挡子弹的是你家的一个男仆,他还好吗?” 他果然是什么都知道,陈季琰提到这件事就恨得牙痒痒,“他不是佣人,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被我牵连受了无妄之灾,现在在安全屋里抢救,还不知道救不救得活。” 郑修齐的手落在她肩膀上,“要是相信我,你和他都可以住到我这里来,我家是很安全的。” “这事儿还用跟郑叔叔沟通吗?”陈季琰拿他搪塞自己的话堵了他一把。 “我爸爸在澳洲啊,他哪有空管这里的事。”郑修齐一本正经地回答。 晚上十点,一辆肉类冷藏车慢悠悠地穿过金边市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昏迷中的叶嘉文从安全屋运送到了郑家公馆。 六个小时的手术,几乎把叶嘉文全身的血都换了一遍。他身上穿着的衬衫因为手术被从中间剪开,陈季琰看了看,还是两年前她给买的,当时穿着嫌大,如今他又长高了一点就正好了。 陈季琰一闭上眼就是那天早上。所有事都发生在一瞬间,叶嘉文的动作几乎和枪声同时进行,他只来得及问她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就迅速陷入休克。 大小姐二十年的人生极尽折腾,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连父亲出事、落地即遇刺,陈季琰也没乱了手脚,可是那天早上叶嘉文躺在她怀里,血流了她一身,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慢慢流失,少年人曾经蓬勃的生命像一片纸屑般脆弱。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吴明川在旁边大吼着打电话,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 第13页 医生在进门时就跟她交代:“接下来一个星期很重要,如果一星期内生命体征能恢复稳定,命就保住了。” 一星期够我解决掉这件事吧?等我回来,你就醒了。 窗外的虫叫声好像永远不会停,金边其实并不坏,就是小虫子最讨厌。陈季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叶嘉文的额头上。 救命之恩要怎么还啊。他还是个傻乎乎的小朋友呢,从来不知道开口要东西,更不像郑修齐那个老狐狸,会讨价还价跟她打拉锯战。他什么都不会,却会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冲上来,为她去死。 她埋怨似的轻声骂他:“笨蛋。”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我看真的没几个人在看大佬谈恋爱(但我写得好爽) 第7章 十八岁那年,索坤在暹粒的市场上帮哥哥看水果铺子。她有一张苹果般饱满的脸蛋,大眼睛,头发和眉毛一样黑而浓密,显示着少女旺盛的生命力。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她那儿买了一个芒果,问她多少钱,她用蹩脚的中文说先生您是来旅行的么?如果明天也来我这儿买的话,这个芒果不收您的钱。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用柬语说:“我来做生意的。” 他丢下了五块钱,第二天又来了,对她说:“我要在这里开个酒店,你来帮我做事吧。” 这就是陈志兴。 他在这里买下一套别墅,作为在暹粒的住所,并为索坤留了一个房间。三年后,奢华的度假酒店建好了,还有配套的赌场和奢侈品商店,从欧美前来这个国家猎奇观赏吴哥窟的旅客们在此一掷千金,每年为永兴集团贡献巨额利润。 这份账单让陈志兴高兴极了,有天夜里两人躺在床上,他凑过来对她说:“索坤,你想不想要一个小孩?” 索坤知道他在金边有一个家,那个家里的人才是永兴的女主人,而她连姨太太也算不上,顶多是情妇。但她并不在意:如果不当陈志兴的情妇,她这辈子大概会听从哥哥的安排,嫁到隔壁村里去种水果,她生的孩子则将重复自己的命运。 二十三岁,她为陈志兴生下一个儿子,陈志兴给他取名叫季宁,不准她用柬语哄孩子,也不允许她给他取柬语小名。“他爸爸是中国人,他也是。”陈志兴徐徐吐出一个烟圈,“等长大了,柬语和英语一起学就行了。” 陈志兴的妻子在季宁两岁时去世,他们的女儿被千里迢迢从美国接回来送到父亲身边。次年,陈志兴第一次把索坤母子带到金边,想要让他们好好相处。那女孩当时十岁,被鸡蛋、牛奶和南加的阳光养成一只健康的小豹子,见到她就露出狰狞爪牙,把身边能砸的东西统统向她扔来。 陈志兴头痛得要死,安慰她:“她母亲刚去世,再等等。” 但索坤有自己的想法,她从少女时就习惯主动出击,从不会束手就擒。 那天晚上,她哄着季宁走进陈季琰的房间:“你和阿姐说说话,她不会对你发火的。” 五分钟后,季宁的尖叫声惊破夜空。他的手掌被划成两瓣,鲜血淋漓,浸透了长袖睡衣。 从那时起索坤就知道了,陈季琰永远不会让她登门入室做自己的继母,如果可以,她甚至乐意亲手掐死她们母子;而陈志兴一心一意要培养这个女儿当太子,眼里从来没有他们。 她回到了北部,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去金边的事。 陈志兴的生意越做越大,索坤开始试探着提议由自己来帮他看管一些产业。他是很谨慎的商人,为了避免子女阋墙谇帚,早早就立好了遗嘱,公告给里里外外的下属、合作伙伴和索坤:陈季琰才是唯一的继承人。面对这个逾矩的提议,他的回答是一个耳光。 索坤没有放弃。她另辟蹊径,告诉陈志兴自己要为儿子攒一些家业,求他出一点本金、派些人手,教她开木材贸易公司,这次陈志兴答应了。 就是这样,她一点点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并且从陈志兴派来帮她打理事务的下属入手,不动声色地跟永兴的高层有了接触。 纳隆是早年跟陈志兴一起做进出口生意的,近年来永兴业务重心转移,他混得很不得意,到了索坤的小公司才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一个午后,他们刚签完一笔出口到中国的天价订单,他喝得醉眼朦胧,听到索坤问他:“哎,大小姐是不是要去美国上学?” “她跟老板闹得很厉害,不知道会不会去。” “如果去了美国,还回来吗?” “不回来,生意交给谁?”他嘲笑这个女人不聪明,却在对上她微笑双眼时的一瞬,脑子清醒了。 索坤慢慢地说:“就是回来了也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不姓陈了。” 但是她的儿子永远是板上钉钉的陈家人,还会给他不少好处。 连一直仇视她的陈季琰也不得不承认,索坤本人非常聪明、有胆识,如果不是出身贫穷,她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商人。 陈志兴的车祸纯属意外。即便是索坤也期望着他能再多活二十年,毕竟陈家家大业大,靠着大树好乘凉;但现在这棵大树要倒了,他的女儿陈季琰不但不会再给她们母子一分钱,还会把她们现在手里有的东西统统都拿回去。 索坤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原来什么都没有。 陈志兴生死未卜,她在去医院的路上给纳隆下了命令,让他去接送陈季琰的车上动手脚。为了保险,她还另外请了一队人等候在陈公馆外面,一旦确定车里的人是陈大小姐,就立刻开枪,不要留活口。 -- 第14页 富贵险中求,索坤早有了觉悟:要么是陈季琰被她一铲子闷死在锅里,今后陈家的富贵全归季宁;要么陈季琰大难不死,回过神来把她千刀万剐。 放下电话,索坤忽然想起陈志兴在赌场里教她玩牌——这好像是他追求年轻女孩的一招定式——说,大不了就把筹码all in,不要紧的,只是游戏。现在这个男人在里头抢救,她在外面计划杀掉他的宝贝女儿,这不也是游戏吗?她听他的教导,把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 汽车如预期所想爆炸了,但陈季琰幸运地逃过一劫。短短六七个小时后,陈公馆又发生了枪击案,据新闻报导,陈大小姐坐的车子被打成了马蜂窝。 索坤捏着报纸,把一个桃子抓了个稀巴烂。吴森老奸巨猾,把消息封锁得很好,现在只知道有一死一重伤,却不知道是谁。她要等纳隆的人去金边,确认陈季琰死透了才能放心。 然而事不遂人愿。 枪击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早上,纳隆的电话带来一个坏消息:“大小姐还活着!中枪的是她的保镖和她养的那个男孩子!” 他没头苍蝇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索坤喝住他,两人先尝试买机票,却发现自己的银行账户被冻结,一分钱都动不了了,显然陈季琰不但活着还缓过了劲,已经查到他们头上了。她咬咬牙:“我们去泰国,开车去!现在就走!” 暹粒到曼谷不过六个小时,过边境还比去金边快。索坤把全部身家装在行李箱里,美元、黄金、宝石,从前只当个玩意的东西,现在都是救命稻草。纳隆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保镖开车来接她,见她独自一人出来,愣了愣:“季宁呢?你不带他走?” “他在学校,来不及了。” 季宁根本没去学校,今天是周六,学校连门都不开。 陈季琰那么聪明又心狠,两天时间够她谋划了。索坤扪心自问,对逃出生天并没什么把握,与其让季宁跟着她冒险,不如把他留下撇清关系——而事实上,她的儿子也确实对整个计划一无所知。 她又开始赌了。这次赌的是陈季琰会看在她爸爸的份上,饶她弟弟一命。 陈季琰在郑公馆等消息。 天气预报说雨季会在五月的第三个星期正式到来,就是现在,外面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漫长又无聊的下雨天,她总是和叶嘉文呆在一起消磨时光,叶嘉文问她:“你有弟弟,干嘛叫我弟弟?” 她说:“那个弟弟我不稀罕。” 记忆里的陈季宁白白胖胖,又笨又蠢,一见了她就跟小鸡仔似的埋着头跑去找妈妈,要是叫他一声弟弟,他八成能吓到尿裤子。她讨厌他,十年了,还是对他很不好。 郑修齐从外面走进来,抖了抖外套上的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什么好消息?” “索坤和纳隆在距离边境二十公里的地方被拦下了。” “坏消息呢?”陈季琰已经松了半口气,“他们又被放跑了?” “坏消息是他们先动了手,我的人也没客气,”郑修齐无奈地摊开手,“没能按你的要求带活口回来。” “……我弟弟也在里面?” “如果你说的是叶嘉文,他在楼上;如果是陈季宁,他妈把他留在暹粒自己跑了,估计他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陈季琰没有说话,一室沉默的空气把郑修齐包裹得喘不过气,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她跟前坐下,自说自话地讲下去:“孩子是无辜的,可留着是祸害,是祸害就得早早铲除。” 陈季琰笑了笑,“这我家务事,郑少爷你就别操心了吧?” “求我帮忙的时候叫我哥哥,帮完忙就叫我少爷,也太没礼貌了。”郑修齐跟她打嘴皮子仗,“说真的,你现在算是我半个老婆,你家要是不安生,我也不好过啊。” 陈季琰若有所思地说:“送他出国吧,把他弄得远远的,没事就别回来了。” “那怎么跟他解释他妈妈的事?” “告诉他,索坤跟人跑去泰国了,我们抓不着。” 他还想再说什么,护士下楼来敲门:“大小姐,嘉文少爷醒了。” 陈季琰猛地站起来,最后留给他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就这么办。”然后甩手跑出门去了。郑修齐看她风风火火不管不顾的样子,心里咂摸:大学没念完,脾气倒大了不少,这两年专门进修她的大小姐脾气去的吧? 外面天还没黑,屋子里只亮了一盏落地灯,把整个卧室照得昏黄。叶嘉文在傍晚醒来,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明明人已经醒了,可是哪儿都疼、哪儿都动不了,是护士过来看到他眼睛睁开了才跑出去叫医生。 外头一通踢踢踏踏的声音让他终于有了存活的实感,肋下的剧痛却愈发明晰。陈季琰开门进来,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发髻,身上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筒裙,看起来既不舒服也不合身。走近了,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有好多天没睡了。 他很勉强地作出个口型,说口渴,陈季琰忙拿来一个杯子,用棉球蘸水润湿他的嘴唇,看他又要讲什么,便俯下/身凑到他嘴边,只听到他说:“你没事吧?” 原来他为她挡那一枪,只来得及问她好不好,连回答都没来得及听到。 陈季琰伏到他耳边,轻声而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点事都没有啊。小文,我给你报仇啦。” -- 第15页 第8章 一周后,陈季琰在医院里送走了爸爸。 集团内部正在经历大洗牌,不管是丧主还是来吊唁的客人都没什么心思,还有些人是专门来打探消息的,陈季琰干脆把整个葬礼流程精简到了半天,上午送父亲入土,下午顶着黑纱就到公司开会。 她对外放出了跟郑家订下婚约的消息,再有吴森支持,坐上永兴董事长的位置根本没有任何悬念。会议上几个从前跟爸爸打天下的叔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没有人还记得她回来之后短短半天内遭遇的两起刺杀,正如索坤和纳隆这两个名字,仿佛从来没在世上存在过。 陈季琰知道这里有些人从前跟索坤关系密切,说不定她请杀手买炸弹的路子都是他们介绍的,但她现在不想追究这个。 “那什么时候追究?”吴明川被她提拔成贴身助理,一半是感谢吴森的帮助,一半是眼下她身边也没别的人可用,小川是她最信任的人了,能力也不错。 “不追究了。”陈季琰伸了个懒腰,“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又不是搞什么□□。” 爸爸在世的时候下面的人也是三天两头搞小九九,但都怕他,不敢翻出什么风浪。现在她这么打打杀杀地闹了一场,要谋她性命的人丢了脑袋,要夺她钱财的人也被她用股权分红一一敲打过,这群老不死的知道了她跟爸爸一样不是个好惹的主,将来就不至于再心思活络,这就够了,水至清还无鱼呢。 “吴先生问你晚上要不要去家里吃饭。” “去吧,晚上没事。”陈季琰伸手把袖子上的白花扯下来,丝绸的衬衫被她暴力的手法勾出一道小裂缝,弄得她有点烦躁,吴明川上来帮她解开,问:“你真的要跟郑修齐结婚?” 说到这个她也有点头痛。 其实如果坐下来慢慢谈,应该能谈出更合理的条件,但事急从权,当时她管不了那么多。哪怕放到今天来看也是一样的,要是她跟郑修齐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推个七八回合,说不定索坤早就卷了金银细软跑出国界了。 陈季琰自我安慰了一番,立刻又找回自信。 “消息都放出去了,没有郑家这根擎天柱,我哪能那么快抖起来。”陈季琰看着他,“吴叔叔就是为了跟我谈这个?他也够操心的。” 吴明川尴尬了一下。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吴森不要倚老卖老,手伸得那么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垂帘听政。可是吴森也有自己的谋划,要为儿子、为自家做打算,反而把吴明川夹在当中了。 陈季琰看他那么窘迫,又不忍心让他难受:“好了小川哥,我要去看看小文,你先回家吧。” 尘埃落定之后,叶嘉文被接到了金边郊外的别墅,陈季琰曾经在那里短暂地藏身过几天。郑修齐劝她把人留下来,等他身体养好了再走,可陈季琰不喜欢郑公馆,那里角角落落都让她回想起对叶嘉文的愧疚和跪下来求人的屈辱。 甚至给自己签了个卖身契。她恨恨地想。 她还是习惯坐防弹轿车,进出随身携带三个保镖,是逃过一劫的后怕。 叶嘉文休息了一个多礼拜已经能坐起来了,人却还是很虚弱。陈季琰进去时他还睡着,脸色依然不太好,她轻声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快了,现在已经可以吃流食了。” “弄个牛肉汤给你补补。”陈季琰自言自语,那么小的声音,床上的人却被惊醒了,半睁的双眼中透着迷茫。陈季琰笑眯眯地把脸凑到他跟前,太近了,他能把她的睫毛一根根数个分明。“少爷醒啦?” 叶嘉文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又凑近了点:“说大声点。” 好久没见她了。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很好闻,是他熟悉的佛手柑香,清冽和温柔奇异地组合在一起,半空里蒸腾出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依赖与迷恋。 叶嘉文突然猛地把被子往上拉,鸵鸟般遮住头,陈季琰的鼻子差点被他一拳捶扁,惊魂未定地直起身,心想又发什么神经。半天不见他露头,又怕他闷坏了,弯下腰好声好气地问:“我又招惹你啦?” 叶嘉文瓮声瓮气地说没有。 “那你怎么回事啊?”她的耐心向来很有限,说到这儿就伸手把被子揭开,却发现叶嘉文躲在里面,眼圈泛红。 “怎么回事啊?”陈季琰哭笑不得,甩掉鞋子爬上床,试图搂住他。已经长成半大小子了,她搂都搂得很艰难,他却还在被窝里哭,真不像话。 她的胳膊肘压到了伤口,叶嘉文没忍住小声说了句疼,她赶紧放轻了动作,改搂住他胳膊说:“这样还疼吗?” 他摇摇头,咬着牙不肯低头看她。 “跟我说说呗,为什么生我气?”陈季琰伸手捏住他的下颌,“松开,咬坏了牙还得花钱镶。” “……你怎么不来看我啊。”他咬字含糊极了,是因为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刻意不想让她听懂。 可陈季琰一下就听明白了,半晌,伸手掰过他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因为我不来看你而生气?” “你不来看我,我就不知道你怎么样啊,这儿没电视,我也不能上网。”叶嘉文眼睛还红着,说起来又有点余怒未消。 他从昏迷中醒来,陈季琰就来见了他一面,前后不到五分钟,匆匆忙忙地又走了。之后一个多礼拜,他每天痛得要死,清醒的时候也不多,每次问护士大小姐来过吗,大小姐有消息吗,护士只会摇摇头:“没呢,不知道。” -- 第16页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雨,叶嘉文百无聊赖地数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滴打发时光,心中日日如火烧油煎:她到底怎么样啊?那群要杀她的人抓住了吗?如果又遇到危险怎么办? 陈季琰低头细细观察他的面孔。 这男孩十七岁,从一个漂亮的小朋友长成了英俊少年,可小时候莽莽撞撞的一派天真,长至如今,竟一点没变。她忍不住用指尖描他的眉毛,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有着无穷的亲昵。 一室沉静中,她轻声说:“小文,我没有爸爸了。” 叶嘉文的呼吸停滞了两秒钟。肩膀上湿湿的,是她在无声地流泪。 “他对我妈不怎么样,但对我很好。我爱乱发脾气,都是因为知道有他给我兜着,可今后再没有人能给我兜着了。”陈季琰看着窗外的雨滴,说起话来像叹气,“我只有你了。” 过去的两年里,两个人隔着个太平洋都别别扭扭的,这么亲密地贴在一起说话,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叶嘉文几乎有些罪恶地想,这场横祸也有好的地方,把他们的关系一下又拉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大小姐保护着自己的小仆人,小仆人为大小姐赴汤蹈火,他们彼此依赖,谁离了谁都活不下去。 叶嘉文侧过身来,肋下的伤口又有点撕裂,但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她。陈季琰先是一惊,然后笑骂他:“发什么神经?” 少年稚嫩而郑重地说:“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我相信你。”陈季琰摸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小狗。 回家后一周,叶嘉文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陈季琰为了不让他乱动,大手一挥给他置办了一台新电脑。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男中学生,有着贪图新鲜的本能,抱着新玩具连续两天没出门。 刚拿到这台电脑,陈季琰在上面随手登录过自己的邮箱账号,叶嘉文点开来第一个界面就是郑修齐的邮件,用英文写成,他眯着眼睛读下去: “婚约新闻已发布,见附件。我爸爸下个周回来,季琰你是儿媳,总应该来见见他吧?” 窗外大雨如注。 与此同时,郑公馆的午餐刚刚结束,七八十岁的郑老先生精神不济,早早就上楼午睡去,陈季琰想到外面的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一开门,扑头盖脸的都是潮乎乎的水蒸气。 郑修齐走过来把门关上。整顿饭陈季琰的目光都躲躲闪闪的,他猜到了她心里在盘算什么,抢先一步开口:“你是商人,应该懂得诚信。” 陈季琰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出尔反尔是我不对,但结婚不是小事。” “你用这纸婚约威胁股东的时候征求过我的意见吗?用得着我的时候带着你爸爸的土地倒贴,用不着了就想把我甩掉?”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的语气中有浓浓的不快,陈季琰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立刻换了张可怜面孔,“我们不是彼此的良配,以后不会开心的。” “那什么才算是良配,真心相爱吗?陈季琰你这堂课白上了啊。”灯光下郑修齐的表情似笑非笑,“谈谈恋爱也就算了,结婚不一样的,是不是良配,取决于危难之际那个人能不能伸出手来拉你一把。” 陈季琰本能地对这种说教的语气极度反感,甚至想跳起来一拳打在他脸上,但她不敢,郑修齐比她高一个头,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胳膊怕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和人生观,说到底陈季琰根本不知道怎么反驳他,甚至隐隐觉得他其实说得没错,从头至尾,只有她在无理取闹。 郑修齐的手指头夹着香烟,指指自己,又指指她,“你和我,我们都是彼此择偶范围里的最佳选择。” 陈季琰收拾好表情,又退了一步:“那块土地白给都行,你看够不够赔你的?”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们要结婚,你这时候想毁约啊?晚了。”郑修齐笑了笑,话说到了这里,他反而轻松了,“我不会逼你的,你再想想吧。我们都还年轻,再玩个五六年不算什么。” “……谢谢你。” “别谢我,我也还想再潇洒几年呢。”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外面还在下雨。陈季琰今天出师不利已经很懊恼,又被潮乎乎的大雨淋了一身,进门看见叶嘉文坐在厅里,倒是奇了:“不打游戏了?” 叶嘉文脸上一点笑都没有,“你跟郑修齐要结婚了?” 陈季琰心里没来由地一紧,好似弥天大谎突然被拆穿。转念一想,她也没瞒他啊,新闻铺天盖地,上网搜搜都知道,再说了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大马金刀地坐在这儿兴师问罪。 想到这儿她的腰杆又硬了,“是啊。” “我怎么不知道?” 十七岁的叶嘉文,被嫉妒、愤怒和难过冲昏了头脑。但凡他神志清醒,就会想起陈季琰的人生信条乃是关你屁事和别管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他这句话简直像特意瞄准了她的逆鳞,狠狠扣下扳机。 陈季琰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结婚当然是我自己做主。我爸都不知道这事儿,我得先跟少爷你汇报?” 她看到叶嘉文的手掌攥成拳头。他是天生白皮肤,平时在学校运动而晒成小麦色,这几个礼拜在家养伤不见太阳,就迅速白了回来,有一次陈季琰凑近了观察,惊讶地发现他的皮肤很薄,连关节都是粉色的。如今他将十根手指头捏得泛白,自己都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 第17页 陈季琰的怒火略微平息了一点,又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重了,主动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下半年要开始申请了,你有没有意向?如果要去我那所大学,我可以帮你要教授的推荐信。” “你跟我一起去上学么?” 她失神了一秒。这里的事情放不下,她已经写邮件给学校申请无限期休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走不开。” “因为要结婚?” 他又哪壶不开提哪壶,阴阳怪气的,脸上挂着讥笑。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陈季琰就会发现这种表情正是师承于她自己,但她是不可一世的暴君,只允许自己嘲笑别人,而绝不能容忍别人嘲笑她。 陈季琰的脑袋飞速运转,直觉地知道什么话能让叶嘉文暴跳如雷,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啊。” “那我怎么办?” “我说了,你去美国上大学。” 叶嘉文的脸色发白:“你要把我也发配边疆,是吧?” “什么叫也?” “你弟弟不也被你送去美国了吗?” 两个人相处得太久,都能准确地摸到彼此的七寸,三言两语把对方逼疯。那一个星期的屈辱和恐惧霎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陈季琰不假思索地抬手对着他的脑壳打了一巴掌,声音响亮得如拍西瓜,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里的雨季从五月开始,大雨要一直下到十月。一屋子潮湿的空气里,叶嘉文轻声说:“我要回去。” “回哪去?” “我要回中国。” 陈季琰恍惚之间突然想起来了。他本来就是被她千里迢迢拐过来的,这里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家。 次年夏天,叶嘉文收到了信川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七月就打包好了行李。 他的飞机下午四点起飞,陈季琰说自己要开会,躲到办公室里捧着个茶杯发呆,吴明川拿来资料让她签字,叫了她好几遍她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回自己出远门,你不去送送他?”吴明川向来把她的心事看得透透的。 陈季琰说我还要开会呢。 “今天没有会啊。” “我有另一个会,”她赶他出门,“你烦死了,离我远一点,行不行?” 唯一还在她身边、能跟她好好说话的吴明川也被她赶走了。偌大一个房间里,只剩下她。 陈季琰愣愣地想,自己怎么这么狠心啊。不过她向来擅长自我宽慰,这就开始了:小兔崽子没良心,甩脸色给老娘看,我也不理你。 “你不理我,我还不要你呢。” 她喃喃地说,可那个人在千里之外,听也听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不会写谈恋爱(但很爱写吵架) 第9章 叶嘉文在信川上学的第一个学期,硬是忍住了没跟陈季琰说一句话。 刚上大学时他对自己有莫名自信,一口气选了三十个学分,结果整个考试周没一天是在半夜两点前睡的,好不容易都考完了,同学拉他去KTV玩,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 不知是谁点了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十八九岁的男生拿着麦克风扮演情圣,唱得荒腔走板,深情如人工香精般浓郁而令人不适。叶嘉文躺在角落里陷入昏睡,数字、公式和陈季琰的笑脸在脑海中反复交替出现,他觉得不舒服,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叫他,睁眼一看是刘章:“你有电话。” 屏幕上一串陌生号码,叶嘉文接起来,电话里的人声被KTV嘈杂的背景音盖住,只能隐约听见是个男声,断断续续地说着金边。 他一下跳起来,推开刘章往外面跑。 跑到楼下,对方已经挂了。叶嘉文拨回去,这回接的是个女声:“在哪儿呢?” 陈季琰。 “在,在学校呢。”他结结巴巴地说,末了又对自己生气:就说在外面和同学玩儿呗,只许她满世界潇洒,不许他跟朋友来KTV了? “你们学校教唱歌啊?我看唱得也不怎么样。”陈季琰的声音懒懒的,带着她一贯逗趣的语气。 “你在哪儿呢?你来中国了?” “我在你宿舍楼下呢。” 叶嘉文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 他不说话,陈季琰也不急,优哉游哉地等着,只听他憋了半天说:“你知道我宿舍在哪吗?” “我怎么不知道?蓝田六舍4052,一楼大厅里有个沙发,旁边是几张桌子,宿舍阿姨姓李,是这儿吧?”陈季琰没耐心跟他兜兜转转,“我一会儿就得走,等你十分钟,挂了啊。” 攥着手机愣了五秒,叶嘉文哗啦啦地从兜里掏出自行车钥匙,捅了半天捅不进锁眼,他气得把车一扔,看旁边刘章的车没上锁,捞过来就骑走了。一月的风又潮又冷,沿着领口往脖子里灌,叶嘉文好像失去了知觉,大口呼吸着江南冬夜冰冷的空气,一颗心快活得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与此同时,陈季琰坐在男生宿舍楼下,旁边吴明川身姿挺拔,西装革履,俨然一个精英美男子。 两个女生嘻嘻哈哈地进来贴社团海报,其中一个从进门起眼神就一直往吴明川身上飞。她的朋友长着双大眼睛,看起来很机灵又有主意,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就被撺掇着过来发传单了:“你好,我们是潮音社的,这是我们社团的新年线上演出,正月初六我们在网上直播,请多多支持!” -- 第18页 吴明川接下了,对她们微微一笑。陈季琰看到小姑娘红了耳朵根,笑着凑过去:“什么节目啊?能不能给我也看看?” 那个爱撺掇人的姑娘见她感兴趣,立刻给她也递了一张:“我们有清唱,弹唱,合唱……” 陈季琰一眼看到宣传单的右下角写着叶嘉文的名字。但她假装不认识:“你们这图片设计挺好看的,花钱找专业设计师做的吗?” 脸红红的小姑娘说:“这是她们班同学自己做的,”说着看看朋友,“是吧周慧?” “是的,叫叶嘉文,”周慧与有荣焉地说,“我们的海报、宣传单全是他做的。” “还挺厉害啊。”陈季琰装模作样,吴明川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叶嘉文把刘章的自行车随手往草丛里一丢就冲进了宿舍大厅,却只看见浑身僵硬的吴明川,旁边还坐着一个长发女人,正笑吟吟地跟自己的同班同学周慧说话。再定睛一看,那女人正是陈季琰。 印象里的陈季琰连眉毛都懒得描,如今踩着高跟鞋,把嘴巴涂得红红的,他一下都没认出来。 叶嘉文走过去叫了一声:“小川哥。” 吴明川点点头:“来了?” 陈季琰笑眯眯的,“长脾气啦?当我透明人?” 一旁的周慧探着脑袋,想在叶嘉文的脸上找蛛丝马迹,但他眼里完全没有她:“你怎么把嘴巴涂成这样?” 这人嘴巴长得漂亮,可惜不会说话。看在好久没见的份上,陈季琰大人不记小人过:“时尚潮流啊,不懂了吧?” 叶嘉文的脸又板了起来。 “你住哪儿啊?带我去看看宿舍吧。”陈季琰主动说。 叶嘉文点了点头,转身要带他们上楼,周慧趁机伸手拉住他:“叶嘉文!” 他好像终于发现身边还有她这么个人,挠了挠头说怎么了,周慧没话找话:“我们部长说要给你结设计费,明后天就打钱给你。” 他嗯了一下,说:“行,我先走了。” 陈季琰跟在他后面,听见周慧的朋友低声问:“部长没说给钱啊,你哪来的钱?” 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叶嘉文还挺受欢迎啊。可惜这个人天生不开窍,走路都恨不得能踩两个风火轮,小姑娘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再给他一个脑子也想不到。 叶嘉文的宿舍是四人寝,左边一排书桌,右边是上下铺,几间宿舍合用一个公卫。叶嘉文考完试就被朋友拖出去玩了,复习资料和图纸还在桌上摊得乱七八糟,椅子上堆着换下来的毛衣和裤子。陈季琰看他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收拾出一个能坐的空间,说:“别忙了,我站着吧,等会儿就该走了。” “这么急?”他愣了,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你以为我天天在家闲着呢?” “那你特意来找我一趟?” “你是大少爷啊?”她笑,“我来信川办事,顺便看看你。” 两个人半年没联系,她也没在中国念过书,对他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一无所知,两人你来我往地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尴尬和沉默来得猝不及防。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是叶嘉文对门的室友,说公共洗衣房里的衣服洗完了,让他去拿一下,见里面有个烈焰红唇的高跟鞋女人站着,下意识道:“阿姨好。” 陈季琰这辈子被人叫过大小姐、小妹妹,最多也就到漂亮姐姐的程度,今天拜叶嘉文所赐一口气就升级到阿姨了,她惊得都忘了发怒。叶嘉文也愣了,反应过来之后居然开始笑,被陈季琰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笑什么?” 他想忍都忍不住,直到陈季琰一屁股坐在他床上,双手抱胸开始冷笑。 “你生气了吗?” “眼睛不好使的话我帮你弄个新的来?” “……对不起啊。” “你错哪儿了?” “我不应该不跟你联系的。”他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下,垂着眼睛。 他都已经长成这么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了,又后悔、又难过地站在面前跟她道歉,陈季琰一下心就软了,自己都没察觉。 她摸摸他的后脑勺,“我过会儿就得走,你送我到楼下吧。” 叶嘉文点了点头,“我去上个厕所,等我一下。” 他跑出门去,陈季琰终于可以细细打量他蜗居的这间小屋子。算来不过十几平米的空间,竟然塞了四个人,室友生活习惯也不怎么样,叶嘉文是全寝室唯一一个叠被子的,枕头边还放着一本线性代数。 真看得下去啊,陈季琰在心里笑他。 叶嘉文像炮弹一样冲开寝室门,见她正站在书桌前翻看自己的复习资料,半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咽了咽口水。陈季琰皱眉:“冒冒失失的,别摔了。” “不会摔。” “嘴硬。”她走过来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走吧,小川在下面催我了。” 她说只有十分钟时间,还真的只留了十分钟。叶嘉文有些懊恼,却又有秘密不被发现的隐隐庆幸。 吴明川把车子开到了宿舍楼下,陈季琰都已经坐进去了,突然又降下车窗叫他。 “寒假回家不?” 叶嘉文挠挠头,“我也没别的地方能去啊。” “陈季宁出了点事,我得去趟美国,不一定能赶回来。你要是想回就让小川哥帮你订票,不想回的话也说一声。” -- 第19页 叶嘉文心中有无穷的失落,两人刚刚和好又要分开了。 “我下回还来看你,行不?”她的声音难得温柔。 陈季琰说到做到。 她在信川附近的城市有生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吴明川就在密麻麻麻的日程中见缝插针地给她找两个小时的空隙,排了半天直皱眉:“来回就是三个小时,你何必呢?” 陈季琰正在做发型,“叶嘉文是大少爷啊,我要是不去,他指不定又在心里骂我呢。” “他比你想象的懂事。” “他懂什么,小屁孩一个。” 吴明川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陈季琰的主意大,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他又拗不过她,只能听指挥。 一百多公里外的叶嘉文正和同学们集体在西湖边上写生,中国古建筑史课的老师在边上敲打,提醒他们这份作业上完课后就要上交。叶嘉文画得很快,进度大约到百分七十的时候,陈季琰的电话打了过来:“在哪儿呢?” “我在外面上课呢,西湖边上。” “我就在附近,一起吃午饭吧。”她跟身边的吴明川确认了一下时间,“我下午一点前要走,等会儿把餐厅地址发给你。” 叶嘉文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 陈季琰订的餐厅距离这里步行二十分钟,但因为在市中心,开车和走路的时间基本差不多。他估摸着又胡乱涂了两笔,在背面写上姓名学号,往周慧怀里一塞:“帮我交一下,我先溜了。” “你去哪儿?”周慧拉住他。 “我朋友来找我。” “上次那个大姐吗?” “什么大姐,”叶嘉文不太高兴,想着自己还托人家交作业呢,收敛了一下不满的表情,“她年纪跟我差不多。我先走了啊,是兄弟就帮我打个掩护。” 他一路狂奔过去,只用十分钟就跑到餐厅门口,陈季琰才刚下车,看见他十分满意:“挺准时啊,走吧,我请客。” 她对着菜单噼里啪啦报菜名似的点了一堆,叶嘉文劝住她:“我们两个人吃不下。” “吃不下就不吃啊。”陈大小姐的世界里没有节省粮食这个观念,只想把好东西统统塞给自己中意的人。 陈季琰果然如她所说,吃完就走了,走之前顺便把叶嘉文送回了学校。他下车,关门前问陈季琰:“你也太忙了吧?” 她说:“嘉文少爷,你的学费都是我跑断腿赚出来的。” 叶嘉文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子开走,忽然没来由地难受。她一两个月来找他一次,要求他随叫随到,可相处不到两个小时就又急匆匆地要走,总也说不上几句话。 建筑学院每个班都有专业教室供学生讨论、合作完成大作业,周慧发信息给他说老师发了上礼拜的作业,让他去专教拿。叶嘉文在门口买了一盒蛋挞作为她帮自己交作业的谢礼,到的时候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寝室,见他带着吃的来,双手抱胸道:“怎么着,把我丢下,看我以德报怨,现在心怀愧疚啦?” “这话说的。你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是知恩图报。” 五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金子般洒在地上。周慧笑了笑:“到底是什么朋友啊,你说走就走?” 叶嘉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他和陈季琰的关系轻易说不明白。说是主仆,他从没领过工资,她也不让他干活;说是姐弟,陈季琰自己就有个亲弟弟,他这个路边捡来的不算。 周慧用两根手指捏着蛋挞,吹了两下,转着眼珠子说:“你要谢我,那请我看电影吧。” “行。”叶嘉文乐于赶紧摆脱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一口应下。 第10章 周慧第一天上大学,就注意到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个男生,他的名字是叶嘉文。 他的五官英俊,嘴巴嘟嘟的,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总像在对谁赌气;下颌又略偏短,看起来就多了几分幼稚。修长的四肢和绝佳的体能让他一进学校就入了校队打篮球,每周跟一群体育生在一起训练,却不因此而荒废学业。第一个学期,叶嘉文修了三十个学分,平均绩点排在专业第二。 他们是同班同学,好多课都在一起上,还有很多共同好友。可第一次跟叶嘉文私下说话已经是在大一第二学期,一堂结构力学课后,他左顾右盼,目光落在离自己最近的周慧身上,于是凑过来求她帮忙:“周慧,问你个问题,这两个坠子哪个好看?” 左边是一颗镶碎钻的转运珠,右边是一枚蓝宝石。周慧随手指了指左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送女朋友?” “……不是。”叶嘉文皱眉自言自语,“她现在运气挺好,不需要转运吧?” 一星期后他们去西湖写生,叶嘉文提前一个小时就偷偷溜走了。周慧帮他交了作业,跟着老师的车回学校,在学校里又碰到了这个人。 他从一辆车上下来,扒着车门跟里面说话,里面的人还没说上两句就耐心用尽,主动伸出手要关门。露出半张侧脸,是周慧去年冬天在叶嘉文宿舍楼下见到的那个女人。周慧之前管她叫大姐,叶嘉文还有点不高兴。 大姐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蓝宝石吊坠,成色一般,用不了多少钱,是叶嘉文跑到外面做了半学期家教攒钱买的礼物。 为了感谢她为自己打掩护,叶嘉文请她去看电影,两人看了个超级英雄片,叶嘉文看得目不转睛。从电影院出来,周慧又请他喝奶茶,被他拦下:“那多不好意思啊,我请你吧。” -- 第20页 “电影怎么样?” 叶嘉文被菜单上各种糖度佐料弄得昏头转向,听她这么问,随口答:“蛮吊的哎。” 周慧一直都没问那个大姐到底是什么人,反正叶嘉文也不乐意说。 他对电话铃声异常敏感。有时接到一个电话,不管手头在做什么事情,他都会立刻全部放下跑出门去,这样的事大概一个月会发生一次。 周慧问他:“上礼拜四你怎么突然走了啊?快下课的时候老师点名,点到你了。” 他有点懊恼,又无奈:“我同学来找我。” 叶嘉文嘴里的人变来变去,一会儿是朋友,一会儿是同学,还有时候是表哥,但周慧有一种直觉,他就是去见那个大姐了。 大二下的学期末,全国大学生篮球联赛东南赛区的决赛在信大举办,叶嘉文作为校队中锋参赛,周慧是拉拉队员,跳完了就坐在场下看。他状态一直都很好,可打到下半场的赛点,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错过了至关重要的一球。 信大因此丢掉了东南赛区的第一名。 从女更衣室出来,队友们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她想了想说:“你们先走吧。” 周慧没有等到和叶嘉文单独说话的机会。坐在体育馆大厅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穿着球鞋蹦蹦跳跳地进来。脱掉高跟鞋、擦掉口红,简直像女高中生。 五分钟后,叶嘉文和他的队友们从男更衣室鱼贯而出,大姐像导游似的走在前面带着她们往学校门口走。周慧发信息给叶嘉文的朋友刘章:“你们晚上聚餐吗?” 刘章回:“聚,叶嘉文的姐姐请我们吃饭。” 是姐姐吗?周慧不信。 大三的上学期过得格外艰难,几门大课把课余时间挤压到几乎不存在,叶嘉文比别人又多修了四学分,每个deadline前都差点把命留在专教。 圣诞节前,叶嘉文和队友们赶一个大作业,不眠不休地干了十六个小时。周慧在教室的角落里放了一张折叠床,睡到后半夜起来叫他:“哎,你去睡会儿。” “我把这个弄完再睡吧,躺下就起不来了。” “这课不评分,只有及格和不及格,你有必要吗?” 刘章趴在桌上补眠两个小时,此刻终于清醒过来,用力伸了个懒腰,“你不知道了吧,叶嘉文好学啊,床头边都放数学书,半夜都在被窝里复习线性代数呢。” 叶嘉文操起桌上的圆珠笔向他丢了过去,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损友就是损友,灵活地闪过他的攻击,笑得要多贱有多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周慧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己莫为?” 叶嘉文头也不抬,“我明天有事,没空做了,今天得把收尾工作做完。” “去看你姐?” 叶嘉文从图纸堆里抬起头,大脑因为长时间工作而略有些麻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陈季琰昨天晚上才打电话来说明天上午在信川,问他要不要见,他猝不及防,只能开夜车赶工。外面天亮了,叶嘉文合上电脑对周慧说:“我睡一个钟头,如果没醒就叫我。” 周慧说好。 两小时过去,叶嘉文的手机闹铃响起来,但周慧只看了他一眼,伸手关掉了闹钟。 叶嘉文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十点,抓过手机,里面全是陈季琰发来的信息,最后一条是:“我到你们学校了,来教学楼找我。” 陈季琰点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小口啜饮,吴明川坐在她对面,问:“还等吗?” “还有时间呢。”她看了看表说。 她跟叶嘉文说的是中午十二点前要走,现在还有两个小时。这家咖啡店开在教学楼的一楼,往来都是背着书包的大学生,陈季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要不回去把书读完吧?” “你忘了?”他从文件夹后面抬头看她,“休学最长时限是两年,你已经过了。” “我已经被开除了,是吧?” “可以这么说。” 从门口冲进来一个人,头发乱蓬蓬、衣服皱巴巴,是睡过了头惊醒后立刻跑过来的叶嘉文,站在她跟前还喘得厉害,“对不起啊……我睡过头了。” 陈季琰往沙发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位置坐下,“最近很忙?” 他的双眼因为疲惫而略有些涣散,“啊,还好吧。你呢?你好吧?还有小川哥。” “我们俩啊,我们俩挺好的。” 叶嘉文的手机响了,陈季琰在他接起来之前看了看来电信息:周慧。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她轻轻地皱了一下鼻子,好像闻到什么臭味。 “你把终版方案保存在哪儿啦?桌面上吗?我们找不到,你能回来一下吗?” Deadline在一小时后,周慧十万火急,叶嘉文听到这个就头筋直跳,指挥她去桌面上找一个文件夹,她打开来之后说:“里面是空的。” “不可能!”叶嘉文着急得捶桌,陈季琰的杯子被他一把打翻,咖啡溅出来,泼了陈季琰一身。两个人都愣了,他通着电话,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陈季琰下午还要去见人,车上也没带多余的衣服,一时间懊恼极了,忍着没发脾气,“你有事就去吧。” 叶嘉文竭力亡羊补牢:“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同学在专教里放了衣服,你拿一件她的走。” -- 第21页 真是小孩。陈季琰在心里笑,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穿戴的东西有多贵,一件衣服就能抵他一学期的学费。再说,穿个破T恤去见合伙人算什么? 但她说:“好啊。” 叶嘉文他们的专业教室在校园的另一端,是个上了年纪、独门独栋的小房子,外表面遍布爬山虎,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灰溜溜的藤蔓。一个乱蓬蓬的女版叶嘉文从里面给他们开门,陈季琰一眼认出来,就是那个在宿舍楼下给她塞海报的周慧。 周慧越过叶嘉文,也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陈季琰。对视的第一秒,双方都有恍惚感,雌性本能激发出彼此的第六感和厮杀欲,两人心里都门儿清:她也认出我了啊。 “周慧,你上次不是在这儿放了衣服吗,你看有没有适合的内搭啥的,借我一件。”叶嘉文讲话的语气暗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近,起码不是一般同学。陈季琰在心里暗暗盘算。 周慧扫了扫她胸口一大片深褐色污渍,转身进去找了件衬衫出来,“厕所在外面的教学楼里,不嫌弃的话用我们这儿的储藏室吧。” 陈季琰笑了笑说谢谢你。 储藏室里堆满了闲置或废弃的石膏像、画板、颜料和纸板,乱七八糟的,散发着一股霉味。陈季琰用两根手指捏着周慧八十块钱买来的白衬衫,眉毛害了相思病似的直往中间挤。 叶嘉文在外面敲门:“能穿吗?” “你进来吧。” 他犹豫了一下,转动门把手。见陈季琰还穿着脏衣服,他问:“不能穿吗?太小了?” “大哥,她比我高半个头,怎么可能太小?”陈季琰没好气地在他背后拍了一把,“转过去。” “干嘛?”叶嘉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帮我拿衣服。这地方都是灰,没地方放啊。” 他没有机会说拒绝,背后衣物摩擦的声音告诉他陈季琰已经开始脱衣服了。一股佛手柑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这么多年,她的口味顽固得超乎常人。叶嘉文闭上眼睛,在心里数羊。 一,二,三,四。陈季琰夏天穿泳衣时裸/露的雪白腰肢突然浮现,他猛地睁开眼,明明在寒冬腊月,背上全是汗。 “哎,我问你,”陈季琰的声音漫不经心,“周慧跟你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 “她喜欢你,你还不知道啊?” 叶嘉文脑子乱成一锅粥,“别胡说。” 陈季琰的手顿了顿,“小文,你害羞了?” “……我是让你别瞎猜。” 可我猜对了啊,陈季琰心里冷笑,说过多少次了别跟我撒谎,可你总是不听。这是为什么呢小文?我不明白啊。 “原来你现在喜欢可爱型的了。” 话音未落,叶嘉文忍无可忍,猛地转过来瞪她,“什么可爱,你别瞎说行不行?” 陈季琰的扣子才扣到胸前,领口大敞,露出黑色内衣。叶嘉文的视线好像有自己的思想,瞬间精准地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挨了烫似的又立刻弹开。陈季琰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她只看到叶嘉文恼羞成怒的面孔,一股恶气从心底里无声而缓慢地升上来。 “我没有瞎说啊。”陈季琰笑眯眯,慢条斯理地继续扣扣子,“你以前不是喜欢姐姐型的么?” “……什么东西。” “你枕头边上放什么数学书啊,还有人睡前看这个?” 她的声音轻柔曼妙,叶嘉文却瞬间变了脸色。 倘若眼前有面镜子,陈季琰会发现自己的面孔已经因为这种没来由的恶意而扭曲,情绪似脱缰野马,被怒火和嫉妒裹挟着,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我的照片为什么会夹在里面?小文,躺在床上看着我的照片做那种事,很爽吧?嗯?”她摸着他的脸,“你室友知道你半夜对着姐姐的照片自/慰吗?不然我给你钱,出去单独住吧?” 话说出口,陈季琰就后悔了。 叶嘉文的面色瞬间灰败,眼睛里那种她最喜欢的光芒,一寸一寸地暗淡下去。 她突然慌张起来,比三年前他身负重伤、躺在她怀里生死难测的时候还要害怕。那时她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如今直觉和理智同时敲响了警钟,但她固执地垂死挣扎,安慰自己:不会的,只是一个玩笑。 叶嘉文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跟陈季琰去洞里萨湖玩。正是雨季,小孩子们赤脚在雨里跑来跑去,向游客乞讨,被打湿的衣服冷冰冰、黏糊糊地贴着身体,他们也不管,抹一把脸凑上来:“哥哥,给我一美元吧,姐姐,一美元。” 叶嘉文不忍心,奈何身上只有十块钱,就伸手向陈季琰借,陈季琰微笑着说:“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去上学,在这里乞讨?” “因为穷,上不起学。” “因为读书没出路,乞讨更好赚钱啊。”陈季琰说。 她向来是这种狠心的人,说的话每一句都对,可每一句都不给人活路。 二十岁的冬天,站在一室浓郁醉人的佛手柑香味中,叶嘉文的大脑突然降温,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现在都在眼前列得一清二楚:她是暴君,所以一切都要按她的计划进行,所有人都要按她的规则过活,吴明川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好好说话,因为暴君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没有尊重;而亲近也绝非出自于爱,说到底只是宠溺与亵玩。他像极了巴浦洛夫的狗,陈季琰一摇铃铛,他就烈火灼心。 -- 第22页 2014年的圣诞节前夕,叶嘉文留给陈季琰的最后一句话是:“从前十几年多谢了,你的恩情我还不了。求你最后一件事:以后别来找我了。” 陈季琰的脸上还有微笑,像用胶水粘死了的面具,剥不下来。 “As you wish.” 他们说到做到。 从此以后四年不见,直到那个夜晚。 叶嘉文作为一个没有议价权的社畜陪老板参加合作方的酒会,他来迟了,进门时各位社会精英已经三五成群地开始觥筹交错互相吹逼,他带的实习生孟书妍兴冲冲地迎上来:“哎叶哥,你知道那个合作方是谁吗?” “西港度假村啊。” “不是,他们老板!” 叶嘉文回忆了一会儿,报出一个旅游集团的名字。 “嗨,不是那个,我是说他们的母公司和顶头大老板。” 叶嘉文被她故作玄虚弄毛了,露出有屁快放的冷笑。孟书妍见好就收:“叫永兴,一个柬埔寨来的。好搞笑啊,管他们大老板叫大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解放前呢。”说着给他指路,“你看到了吗,那个穿珍珠粉色衬衫的,哇噻,又年轻,又有钱,穿衣也很有品位。” 他的目光不听脑子的指挥,顺着孟书妍的手指往前。那尽头,陈季琰被一群男男女女包围着谈话,时光飞逝,她笑容的弧度、站立的姿态、思考时习惯性的小动作,一点都没有变。 第11章 晚上八点,吴明川把蓬头垢面的陈季宁从警察局领了出来。陈季宁一屁股坐进车子后排,探上来问:“小川哥,有烟吗?” “我还想在你姐姐手下多干两年呢。” “我姐又不知道。”陈季宁还想再挣扎两下,看到吴明川铁面无私的目光,知趣地放手,“你怎么怕她怕成这样啊?” “不是怕她,是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吴明川认真纠正,从后视镜里看他。二十岁的陈季宁被酒精和大/麻包围,拿着八千美金的月生活费还是不够花,老是打电话来要钱。吴明川最开始自己掏腰包给过几次,后来被陈季琰发现了,严令禁止任何人再给他钱,原话是:“他每天在吃黄金大便吗,这还不够花?” 后来才知道,陈季琰还给弟弟弄了一个理财基金,每月另有数量可观的分红。 “你三个月来我这儿两趟,我姐不烦你都烦了吧?” “你知道就让我省点心啊。”吴明川笑了。陈季宁似乎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在美国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见了他又心虚。“我送你回家?地址没变吧。” 陈季宁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小川哥,还是你对我好。” “别胡说,大小姐把你放心上呢。” 吴明川这么说这,想起每次提起他的时候陈季琰脸上难以言喻的头痛表情。她曾经无比讨厌他是真的,现在也还是喜欢不到哪去也是真的。时间往前走,曾经不可一世的陈大小姐,道德标准正在逐渐向正常人靠拢,慢慢意识到这个弟弟也是受害者;不过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让她亲亲热热地跟陈季宁相处,恐怕得等到下辈子。 于是吴明川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后座的陈季宁也没再说过话。 陈季琰在弟弟上大学的时候买了栋房子作为礼物,现在他就住在这里。车子在门口停下,陈季宁拿了包下车,临走前趴在车窗外问:“吴叔叔知不知道我的事?” “吴先生吗?”吴明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爸爸,“……他知道,差点就亲自过来处理你的事情了。” 陈季宁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失落:“那怎么没来?” “他年纪大了,跑来跑去对身体不好。”吴明川不能如实告诉他说因为大小姐心中忌惮,巧妙地说了个并不是理由的大实话。 陈季宁哦了一下,跑到家门口,又折回来加了一句:“哎,小川哥,你替我向他问好。” “知道了。” 吴明川目送他进门,先打了个电话给陈季琰报告事情顺利解决,再打电话给吴森。吴森人还在加州,一直在家等他的消息,听了才松一口气。吴明川开玩笑:“您怎么跟又养了个儿子似的?” “胡说八道。”吴森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来我这里住几天?” “大小姐那儿离不了我,明天就回去。” “……你也就是个高级秘书,别太卖命。” 吴明川笑笑:“我心里有数。” “就是因为你心里没数,我才要提醒你。”吴森老了,声音里带着疲惫,“陈季琰是什么人啊,她跟郑修齐订婚了,你清醒点。” 吴明川捏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我睡了,你路上小心吧。” “……好的。” 陈季琰在临湖别墅等他回来。吴明川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了扔在沙发上的那件破T恤,正面印着信川大学的校徽,后面是信大的缩写XCU和一个小小的名字:叶嘉文。 他什么都没说,目光却粘在了上面。陈季琰从阳台外面走进来,一把收起那件衣服丢进洗衣篮里。 吴明川的喉结动了动,“嘉文在这里过夜了?” “没有。”她刚洗完澡,光着脚在地上留下一串热乎乎的脚印,“他跑了。” 一周前,叶嘉文被她半哄半骗地进了这个房子,不情不愿坐下来,遭受她连环炮般的问询。最初的惊诧和恼怒迅速退去,叶嘉文平复得远比陈季琰想象的更快,她还洋洋得意地坐在对面,他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 第23页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妙,却觉得莫名其妙:“我干嘛要变?” “你还是老样子,自己随便玩玩,却要我把真心挖出来给你看。”叶嘉文有一种彻底放弃后的平静,“陈季琰,你到底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想到这儿陈季琰擦头发的手顿在了半空,她有五秒钟的失神,被吴明川的声音拉回现实:“郑修齐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有事要跟你谈。我怎么回他?” “我们下午就回去,跟他约明天吧。” 她上楼去收拾东西,吴明川在客厅坐下来闭目养神,在脑中把季宁的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二十四小时后,陈季琰敲开了郑家的大门。 这栋房子是法殖民时期的遗物,幸运地躲过了战争和炮火,完整地保留到了今天。郑修齐大学毕业后整修了里面的下水管道和电路,将其改造成一栋漂亮、古典而又实用的现代化住宅。自从陈季琰在家门口遇刺之后,他又心有戚戚焉地把自家的安保措施也加强了,围墙上有高压电网,保镖四处巡逻,连只鸟都进不来,乍一看还以为是监狱。 想到这儿陈季琰心里笑了一下,顿时没那么难受了。她还是不喜欢郑公馆,尤其在雨季,每次两个人说好要谈事情,她都恨不得约到泰国去。 七年了,现在偶尔还会梦到二十岁时叶嘉文满身是血的样子。 郑修齐在后院喝咖啡看报,见她来了,脸上一点笑也没有。陈季琰也不在乎,自己拉开椅子坐下了,让佣人给她拿水。郑修齐从报纸后面露出半张脸:“季琰,你现在有夫人的风范了。” “你还是少爷,我已经是夫人了?”陈季琰假装不知道他在拿话刺自己,随口占了个嘴上便宜。 “可不是吗,你的主意这么大,我也得听你的。” 郑修齐是很不高兴的。因为法律问题,永兴在暹粒的地五六年都没能开发,好不容易都解决了,两家说得好好的要搞高端度假村,结果陈季琰临时变卦,拍板改成了旅游文化村。不说绝对营收会下降,单是合约里一半盈利要拨给村委会作为发展基金这条,就让郑修齐背地里大发了一通脾气。 他放下报纸凑过去:“你到底怎么想的?想赚钱还是想做好人?” “我又想赚钱,又想做好事。” “别跟我来这套。”郑修齐脸色阴沉,“七年前你爸出事,你跟个小鸡仔似的被人四处乱打,是我捞了你一把。你当初怎么说的来着?土地白送给我都行,现在陈大小姐缓过劲来了,我的意见就没用了,是吧?” 陈季琰不急着反驳他,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哥哥你别急啊。你的意见我一直都好好听着呢,可是永兴是我当家作主,要是你说什么我都照办,下面的人还能听我的话吗?” 她又开始偷换概念。明明是她出尔反尔一意孤行,她转手把错推得一干二净,还跟他放狠话:永兴还是我做主呢,你少插手。 郑修齐这么精的人当然听得懂,偏偏当初两人说好合作也没白纸黑字写下权利义务,真要掰扯起来对他没好处。除了气得鼻孔冒烟,他还真没办法。 陈季琰走到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哥哥说我要做好人,我其实对做好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的,你才是真正的好人啊。郑氏投资公益文化村,这个新闻标题不错吧?” 郑修齐还在气她,但想想这块土地事实上全是陈氏父女出钱,自己随随便便出了点建设资本就有一半股份,还有政绩官声,也算划得来。他一贯是个自我调节能力极佳的人,想到这儿就不生气了,招手让佣人上楼:“去把礼物拿来。” “你给我准备礼物了?” 郑修齐前段时间跑到法国潇洒了半个月,陈季琰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还能记得给她带东西。他打开一个红丝绒的首饰盒,里头是一枚钻石戒指:“怎么样?” 陈季琰心里一跳,拿起来套在食指上:“刚好。” “大了。”郑修齐抓住她的手,把戒指撸下来换到无名指,表情似观赏一尊艺术品,“大了一号。” 陈季琰眨眨眼睛,好像没听懂。他看她又装模作样,笑了:“季琰,一码归一码,你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事儿早该提上日程了。” “你说结婚啊,我这两年都挺忙的,没空。” “你没空跟我谈婚论嫁,有空跑到中国去看那个男孩子?”郑修齐什么都知道,眉头一皱,仿佛冥思苦想,“叫什么来着,叶什么?” 陈季琰抽回左手,把戒指放回盒子里。“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去中国是要谈生意,我们在那儿的第一个高端旅游度假村,得好好看着。” 郑修齐点到为止,懒得再说下去。“季琰,丑话说在前面,玩玩可以,玩好了还是要回来。你这么大的佛叶嘉文供不起,别害了他。” 陈季琰没有再说话。眼前坐着的是个狐狸精,她说什么都能成为他拿来攻击她的漏洞。 晚上躺在床上,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不是滋味,终于郁闷得翻身坐起来:她也没怎么着啊,无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从前有些误会,弄得两个人差点终生绝交;现在好不容易又见面了,怎么着也得把关系恢复恢复吧? 说得跟她在外面偷男人似的。郑修齐才几岁啊,就倚老卖老对她指手画脚的,烦死了。 -- 第24页 闭上眼,脑海中突然浮现四季酒店那个弥漫着佛手柑香味的房间。叶嘉文离她那么近,眼睛里雾蒙蒙的,嘴唇明明长得很好看,可他不当回事儿,都起了皮。于是她本能地凑上去碰了一下——只是碰了一下而已。 陈季琰睁眼瞪着天花板。 明白了,房间里通风系统不好,弄得她缺氧。那天早些时候她还打电话给客户服务中心呢,看来他们根本没上心。她又跳起来给吴明川打电话:“小川哥,那个四季酒店的电话你还留着吗?” 吴明川睡得迷迷糊糊的:“……嗯?” “我要投诉。” 大小姐总是这样的。她不一定能弄懂自己的心意,却一贯很擅长自洽,然后就开始作威作福,让周围的人统统遭殃。 叶嘉文正趴在电脑前检查一张平面图,孟书妍突然发信息给他,说西港度假村主体建筑的方案细节还要跟乙方进一步沟通,让他也来参加视频会议。他抱着图纸和电脑走进会议室,投影仪已经打开了,陈季琰的脸被放大了投在屏幕上,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 一个多礼拜前自己在临湖别墅对她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心的,可每一句都像耳光一样甩在大小姐脸上。叶嘉文一看到那张脸就心跳加速,但并不是青春期少年式的意乱情迷,而是动物规避危险的本能:她从来不是善茬,也从来不是他应该觊觎的人。 他坐在会议桌的末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快跑。 “小叶?”这个叶嘉文不知道怎么搞的,开会都能走神,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回应,孟华方的不满已经写在了脸上,孟书妍赶紧用胳膊肘捅捅他:“叶哥,叶哥!客户问你这个方案修改要多久。” 叶嘉文如梦初醒。他连要改什么都没听清楚,沿用了搪塞乙方的一贯话术:“……看情况,细节的话一般是一个多礼拜,改多了就不好说,但我们会按时完成的。” “那到底是多久?”屏幕上陈季琰面无表情。 孟书妍赶紧给他解围:“叶工的意思是,陈总您提出的其实是细节调整嘛,一个礼拜就能改完了。” 叶嘉文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孟书妍凑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没病啊。” 叶嘉文斜睨她一眼:“你很闲?” 孟书妍毕业后成为了正式员工,今非昔比,理直气壮了许多:“我看叶哥你更闲啊!”她放完炮,又凑过来,“今天怎么没看到吴秘书啊,他不是跟陈总形影不离的嘛?” “我不知道,你问陈总吧。”叶嘉文把东西塞进包里,提前让自己下班了。 提前下班的代价就是回了家还得继续加班。刘章最近在上海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薪水比现在高出一半,这两天忙着打包行李搬家,叶嘉文关着门画图,外面拖桌子搬东西的声音还是不断往门缝里钻。他烦得要命,把键盘用力一推,不知道按到了哪里,空白浏览器突然跳出来。 光标在搜索栏里跃动,叶嘉文想了半天,输入“陈季琰”三个字。 页面上弹出来的多是猎奇新闻:柬埔寨最富有的十大华商,世界富二代盘点……往下拖到柬埔寨国内的华文新闻网站,第一条就是陈季琰的专访。 首页的大图上,陈季琰穿着短衫和筒裙,头发挽到脑后,把自己套在传统柬国妇女的装束里,坐姿、神态和语言却统统暗示着她的不普通:她由背后巨大的财富与权势支撑,年纪轻轻就站到了别人一辈子都爬不到的阶梯上。 往下翻,记者列举了她近五年的商业动作。她父亲陈志兴靠贸易和旅游业发家,永兴到了她手里,每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张版图。她招揽大批青年人才,开始建立银行和工业园,去年还出资在洞里萨湖边上建了净水厂,为附近的村庄提供干净、低价的自来水。 记者问:“预计多少年可以实现盈利?” 她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目光长远。” 文章的最后写她计划在暹粒建公益文化村,出资帮助村民修缮房屋、培养导游和表演艺人,吸引游客来此参观旅游、购买特产与手工艺品。市场集中开办、集中管理,永兴旗下的旅游集团只收取管理费,收益一分为二,一半归村委会作为公共发展基金使用。 能赚到钱吗? 叶嘉文像做贼一样盯着屏幕往下看,孟书妍的电话响得猝不及防,惊得他差点摔了鼠标。 “干什么?” 孟书妍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吓到了,“没,没事,就是,就是问你……” “问我什么?” “问你明天上午还来公司吗……” 叶嘉文缓过来了,知道自己态度不好,赶紧把声音放柔了一些:“明天是周四,我当然要去上班啊。” 孟书妍又结结巴巴说了两句,把电话挂了。叶嘉文盯着手机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愧疚,觉得不该把气撒在小朋友身上,在心里暗暗决定明天要对她好一点。 不过她到底要问什么啊? 叶嘉文只疑惑了十秒,十秒后就忘了。 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孟书妍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气得直捶枕头。捶完了抬起头来,几乎想哭:怎么开口啊?吴明川,吴明川是她的谁啊?谁都不是。到底要怎么问啊?总不能给陈大小姐打电话吧!她宁愿直接给吴明川打。 -- 第25页 手机屏幕上吴明川的电话号码一闪一闪,好像在诱惑她。 孟书妍嗷地叫了一声,又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姐嘛,自己的心意不一定能明白,自我糊弄却是一向很擅长的。 第12章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孟书妍和最好的朋友钱楠结伴去越南毕业旅行。 芽庄的海蓝得要命,海滩上铺着银白色的细沙,近五年来,俄罗斯和中国来的游客将这座滨海城市填得满满当当,两个女孩在街上走,拿着人民币、说着普通话,畅行无阻,简直像在海南。 孟书妍还记得那天早上她们在床头放了五块钱小费,钱楠问她:“护照还带吗?” 她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越南旅游攻略里说有酒店服务员翻旅客行李的,点点头:“随身带着吧。” 她背了一个双肩包,为了防小偷把包牢牢护在胸口,一分钟都不放,跑到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椰子回来:“请你喝椰子水。” “干嘛请我啊?”钱楠莫名其妙。 “庆祝你考到了理想高校!” 钱楠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呢,别乱奶我啊。” “系统里不都录取了吗,还差这一张纸?” “求求了别奶我!” 孟书妍笑嘻嘻的。 这一天她们去泡了泥浆浴,吃了很好吃的菠萝炒饭,还在路边水果店里买了一盒榴莲,两人拿个小勺子边走边吃,走到酒店刚好吃完。钱楠躺在床上摸着肚皮说:“早知道买两盒了。” 孟书妍走了太久的路,洗完澡就往床上一躺,意识逐渐涣散:“……明天再买呗……” 意外是在当天半夜四点钟发生的。孟书妍被洗手间传来的水流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心里骂钱楠上个厕所怎么跟大坝决堤似的,忽然脑子一动,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到洗手间,钱楠趴在马桶前面已经吐得脱了力。 孟书妍打电话给前台,用英语问他们附近的医院在哪里,对方给她指了一通路,她还算镇定,边问边记,拉着钱楠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清晨的街道上一辆车都没有,孟书妍想前台说的医院就在酒店后面,只和这里隔了两个街口,也不算很远,心一狠牙一咬,决定拖着钱楠步行过去。可是走了二十分钟,已经到了第四个十字路口,孟书妍连医院的大门都没摸到。 钱楠小声说:“我想吐……” “啊?那,那怎么办?”孟书妍心慌,手忙脚乱地让她在路边坐一坐,“你,你现在要吐?” 钱楠根本回不了她的话,呕吐物从喉咙口喷泻而出,吐了自己一身。昨晚吃的海鲜菠萝饭和榴莲在胃里发酵数个小时,发酵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臭味,孟书妍眼前一黑,差点没被熏趴下。 环顾四周,天刚亮起来,街上连辆三轮车都没有,孟书妍蹲在路边疯狂上网搜芽庄的医院,网络状况很差,八百年加载出一个页面,一看还是广告。身后的钱楠坐在马路牙子上,脸都白了。孟书妍满头大汗。纵使她一向自认是个有主意的人,如今身在异国他乡碰到这种意外,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憋得她喘不过气,眼泪在自己都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已经流了满脸。 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救世主一般从天而降。 他把车子停在她们跟前,用中文问:“你们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虽然有点奇奇怪怪的口音,毕竟是听了十八年的普通话,孟书妍顿时一个激灵,抬头时看到一张属于青年男人的面孔。他又问了一次:“需要帮助吗?你的朋友看起来不太舒服。” 他穿得很体面,车子也很豪华,反观钱楠和孟书妍,两个人汗淋淋、脏兮兮,孟书妍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事态紧急,她也顾不上许多,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使劲点头。 男人送她们到了芽庄最好的一家医院,孟书妍回头一看才发现这儿确实离酒店不远,只是她们早上忙中出错走反了方向。她平时口齿伶俐,但有个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她们在医院门口下车,孟书妍一手架着钱楠,一手扒着车门,结结巴巴地问:“不,不好意思,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们一起进去?” “行啊。”他说,“你先去急诊,我找个地方停车。” 有护士迎出来扶住钱楠,孟书妍脱了手,先去前台问怎么挂号,可前台的护士只会说一两句很蹩脚的英语,两人指手画脚,鸡同鸭讲。孟书妍急得掏出有道词典开始在线翻译,找了半天,还没在语言栏里找到越南语,身后男人走上来,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讲开了。末了转过头跟孟书妍说:“他们有配翻译,我帮你要了一个。” 孟书妍傻愣愣的:“你会说越南语?” “学过一点点。”他说,“你朋友的护照在吗?要登记一下身份。” 孟书妍挨了当头一棒。她们为了防一个可能根本都不存在的贼,天天把护照装在包里贴身带着,今天真的要用上了,可出门时太急,根本没想到证件这回事儿。 他看她当场傻眼,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说:“这样,你回酒店去拿护照,我先陪你朋友在这儿,行吗?” 孟书妍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从小到大的暑期安全教育课告诉她不能轻信陌生人,现在还是在国外,语言也不通,钱楠还奄奄一息,他要是把钱楠拐走了,她怎么跟钱楠父母交代啊? -- 第26页 他好像有读心术,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拿着我的车钥匙,我就跑不掉了,这样放心吗?” 她被拆穿心事,一下非常不好意思。人家是正人君子,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事没事,我跑着去,马上回来!” “拿着吧。”他把钥匙塞到她手里。 车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玉葫芦,上面刻着三个字,孟书妍眯着眼睛观察,勉强认出个“吴”。 吴先生。她在心里这样叫他。 她从酒店拿了护照再回到医院,钱楠已经躺在床上开始输液。吴先生向她解释:“她呕吐、拉肚子,预测是食物中毒,具体怎么回事还在化验,等结果出来,医生和翻译会来给你解释。但你朋友脱水太厉害,现在先补充□□。” “怎、怎么会是食物中毒呢?”孟书妍急了,“她、她昨天吃的跟我一模一样啊!” 还是说她的肠胃实在是铜墙铁壁?同样的细菌让钱楠半条命都搭进去了,她一根毛都没少。他表示没法回答,门外有护士进来把收费单递给孟书妍,她接过一看,又是眼前一黑:急诊、翻译、输液、检查、住院的费用,一笔笔堆起来,累加到了一个现在杀了她也拿不出来的数字。 他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得走了,你自己没问题吧?” “那个……”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口,他回头看她,问还有事吗,“那个,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啊……” 孟书妍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借钱两个字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假装晕倒,让护士也来给她扎两针。 他恍然大悟,露出“哦小事一桩”的表情,说:“我现在帮你垫上吧。” “能不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好把钱还给你。” 这个非常普通的欠债还钱问题,似乎才真正把他难倒了。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算了吧,不是什么大钱。” 哦,不愿意泄露个人信息。孟书妍想。 她一路追到医院门口,声音里有哭腔,“那,那你叫什么呀,住在哪儿,我好记住你啊!” 男人笑了笑说:“不用。真要报答我,下次你碰到需要帮助的人,也伸手帮帮人家吧。” 清晨的阳光像细碎的金箔,均匀撒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外国游客们又开始三五成群地出门活动,或在沙滩上支起遮阳伞和沙滩椅,或早早地奔赴码头排队出海,人人都兴高采烈,享受着远离日常生活的异国假期。 孟书妍插着兜坐在医院走廊上,突然觉得掌心有什么异物,掏出来一看,是他车钥匙上挂的小葫芦,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线,落在了她的口袋里。她用两根手指捏着放到眼前仔细观察,这回终于看清了,上头写着三个可可爱爱的楷体字: 吴明川。 四年后,即将大学毕业的孟书妍进了爸爸的公司实习。她的成绩一向不算很好,高考也就考了个非常一般的大学,一般到人家吹捧孟总,至多夸夸他女儿乖巧懂事、不让爸爸操心。 这样的孟书妍,被爸爸推着拉着进了他名下的设计所。实习上班的第一天,他把她推给一个小青年:“小叶,这是我女儿,啥都能干点,啥都不太行,我把她交给你,你随便怎么教都行。” 孟书妍还老大不好意思了一会儿:我是来上班的,怎么搞得像我要结婚出嫁一样。 这个小叶哥长得是真的不错,又高、身材又好,放在普通人里,怎么都称得上是个大帅哥了。但孟书妍的粉红泡泡没有维持超过两天,她很快发现这个男人脸很臭,脾气比脸还要臭,要不是业务水平真的出色,爸爸估计不到半个月就能炒了他。 西港度假村的项目是在她开始实习后的第二个月敲定的,叶哥提出的主体建筑构思在乙方那儿收到了一致好评,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从一颗螺丝钉变成了一颗会发光的螺丝钉,孟书妍也从他的跟屁虫变成了他的重要助手。 双方把合同签完,爸爸说要搞一个酒会庆祝一下,孟书妍本来都懒得去,叶嘉文一把摁住她的脑袋,威胁:“你要是不去,我就跟孟总说,你不让我去。” 孟书妍:“啊……?什么思路?” 这个叶哥老是这样,有什么好事吧少不了她的份儿,可要是倒霉,也绝对拉着她一块儿倒。 结果到了酒会当天,叶嘉文自己还迟到了,孟书妍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数地毯上的印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晾了半小时,他终于姗姗来迟,包里还背着图纸,一到现场就拉着她到旁边开始讨论:“我问你……” 但他没能讲多久,那个乙方的大老总突然过来了,笑吟吟地跟叶嘉文打招呼,好像两个人很熟的样子。叶嘉文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孟书妍的八卦之火越燃越高。这个陈总啊,又年轻又漂亮,还能这么逗大帅哥叶嘉文,真是当代女性幸福指数的top实体化。 有个人从她背后走过来,穿着高级西服,梳了个很帅气的大背头,站在大小姐身后,像日本漫画里忠心耿耿而又满身秘密的黑执事,等着她跟叶嘉文尽兴斗嘴。 孟书妍只用了一秒钟就就认出了他。 芽庄金色的朝阳突然金箔一样从天而降,在她心里落得到处都是。 爸爸一直忙着应酬没空搭理她,不知怎么的这会儿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了,硬把她拉过来给人家介绍。孟书妍的眼睛一直盯在吴明川身上,口条突然顺溜了,一会儿问陈季琰信川好不好玩,一会儿问西湖好不好看,陈季琰根本没兴趣跟她搭话,随口堵了她两句。 -- 第27页 爸爸暗示她哪儿凉快哪儿去,她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步步往外挪。挪到人群的外面再回头看,吴明川专心致志地听着大小姐讲话,仿佛信徒聆听福音。 刻着他名字的玉葫芦还躺在她包里,她把它拴在了钥匙链上,上哪儿都带着,就像那年夏天上哪儿都带着护照一样,偏偏就是今天,把钥匙忘家里了。 孟书妍愣了半天,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9月,度假村的设计终于告一段落。陈季琰这两个月好像很忙,一直都是线上跟他们开视频会议,没有实地来信川,摄像头前的脸一天比一天憔悴。从前一直跟她形影不离的吴明川最近也不在她身边,不知道去干嘛了。 陈季琰说过段时间她来信川,请大家去她家里玩,孟华方摸着肚子露出客套的笑:“哎呀,那我们就等陈总来啦!” 孟书妍一直心不在焉,听到她说要来信川,突然来劲了,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开口问:“吴秘书也来吧?” 本来这个会就是领导打架,根本没她说话的份,加上这话问得突兀,一整个会议室的人都转过头去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她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找补:“好久没看到吴秘书了,哈哈。” 屏幕上陈季琰愣了愣,然后慢慢地笑开来:“吴秘书也来呀。他这段时间在忙另一个项目,这边就暂时松松手。” 为什么要问这个啊?孟书妍问自己。 “你为什么问到吴明川?”叶嘉文的眼睛里闪着阴光。孟书妍恨不得把头埋进电脑屏幕里:“我随便问问啊,好久没见到他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孟书妍绝地反杀:“哎,我还没问你呢,你跟陈大小姐到底什么关系?” 叶嘉文低头抠键盘,神情无比认真仔细,仿佛检测一颗核弹头。 小样儿。 孟书妍心里得意洋洋,接起电话:“喂你好。” “孟书妍?” 电话那端的人,正是半小时前在视屏会议上刚见过的陈季琰。每次跟她单独讲话,孟书妍都觉得自己像小猫碰到大老虎,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她一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情不自禁就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是孟书妍吧?我是陈季琰。”陈季琰的声音听起来笑眯眯的,“哎,问个问题行不行?” “……您问吧。” “你跟吴明川怎么回事啊?” 第13章 孟华方今年五十三了,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熬死了两位上司、熬走了三位同僚,终于在五十二岁那年坐到了总经理的位置。运势好像借到了东风,2018年也待他非常不薄,永兴在信川的第一个高端度假村归了他们,这笔单子一下来,他就知道今年的业务指标不必愁了。 五十三岁的孟华方在商场摸爬滚打,自认对各位同仁的话术也有不浅的认识,但还是没想到,这个陈大小姐说请大家来家里玩并不是客套话,而是实打实地要请他们来登门做客。 孟华方根本没准备什么礼物,一想到明天就要上门了,晚上都睡不着,第二天早上起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吃早饭。女儿睡眼惺忪地出来,被他吓了一跳:“爸,你昨晚干啥了?” “还能干啥,我想了一晚上,送铁皮枫斗美国西洋参还是金银珠宝。” 孟书妍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琰姐说别带礼,大家都是年轻人,过去就痛痛快快玩。”想了想,整个团队里唯一在三十五岁以上、已经算不得年轻人的就是她爸爸,她紧急刹车,嘴上留了一寸余地,“爸爸你要准备的话就把西装脱了,穿随便点。” “怎么能穿随便呢……”这个女儿十五岁以后就只长个子不长心眼了,孟华方又愁又气,痛心疾首,刚开了个头,脑子一激灵,“你叫她什么?” “……陈总啊。” 是听错了吧,孟华方疑心重重,孟书妍没等他进一步发问就跳起来:“我先上班去了,叶哥让我今天早点过去。” 叶哥根本没给她发什么指令,叶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中午吃饭,吃了二十分钟才发现筷子拿倒了。 孟书妍躲在电脑屏幕后面接电话,“喂?琰姐?” “啊,我给你发短信怎么不回?” 陈季琰身上那种一个不爽就要弄死个把人的气息顺着电话线到了孟书妍这里,她还是有点怕,“刚刚叶哥在呢,我不敢回。” “他是小学校长啊?手机都不让你玩?”陈季琰正在开车,被她逗笑了,“哎,傍晚我让吴秘书去接你,你迟点下班,别跟同事一起走啊,机灵点。不然那么多人,你只能坐吴明川车顶上了。” “哎哎哎。” “你叶哥来不来啊?” 孟书妍很心虚地看了一眼隔壁叶嘉文的工位,“……我还没跟他说呢。” “你怎么回事?”陈季琰的语气一下就不高兴了,吓得孟书妍打了个冷颤。陈大小姐刚要发脾气,想到这姑娘本来胆子就小,也没什么主意,深呼吸了两下忍住了,手把手给她出谋划策:“你就跟他说,你要泡吴明川,求他给你打掩护。” “……啊?” “就这么办。今晚见不到叶嘉文,咱们俩的交易就作废,你自己追吴明川吧,到明年过年能追上我给你磕头。”陈季琰冷笑,“我挂了。” 孟书妍刚放下手机,叶嘉文就回来了。她的目光一直粘着自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歉疚,又像是害羞,叶嘉文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孟书妍,你闯什么祸了?” -- 第28页 祸倒是没闯,就是胆子太大了点。 坐在去往临湖别墅的出租车上,叶嘉文脸色阴沉地想。 孟书妍都快给他跪下了,卑微地求他千万别抛下自己,千万跟她一起去陈季琰家里,原话是:“我跟陈总真是不熟啊,我每次看到她,尿都要吓出来了!” 叶嘉文觉得她这个人拎不清:“你知不知道吴明川什么人啊?” “陈总的高级秘书。” “还有呢?” 还有,他捞过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姑娘,他讲话温声细语,办事妥帖稳重,是一个很善良的人。短短两个小时,那小姑娘记了四年。 这话孟书妍没法跟他说,正如他没法告诉她:吴明川的父亲本人就是永兴的股东,家里还有不少的产业,出门要配带枪保镖,在柬国是个超乎她想象的土财主。吴明川本人就是土财主的独生子、掌中宝,不管她怎么折腾,吴明川眼里永远不可能有她。 叶嘉文本来很坚定,他自己是不会去的,也不能让孟书妍飞蛾扑火,可她垂着眼睛,小声说:“哪怕就跟他说两句话也好啊。” 就这么一瞬间的事,他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于是在理智恢复之前,鬼迷心窍地点了头。 眼下他又站到了这栋他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的房子跟前,周围同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陈季琰到底多有钱,孟华方清了清喉咙,上去敲门。 来开门的是陈季琰本人,她一看孟华方,愣了一下:他穿着正儿八经的三件套西装,手上提着套景泰蓝,看上去像来做国事访问的。 厨房里有佣人准备食物,shot杯和棋牌都已经放在了客厅里。陈季琰的本意是大家放松一点,就像她大学时那样。她想着这个团队绝大多数人跟她年纪相仿,玩的东西也该差不多,千算万算,没算到孟华方这么不知趣,挤在一群年轻人堆里也来她家party。 大家鱼贯而入,五分钟过后,这个客厅里拘谨的人就只剩下了孟华方和叶嘉文。 陈季琰把浑身僵硬的老孟安置在了沙发上,对叶嘉文招招手:“叶工闲着是吧,过来帮我忙吧。” 叫他叶工,不知道是不是替他着想,在同事面前避嫌。叶嘉文站起来跟她钻进厨房。她自己烤了一个蛋糕,指挥他戴上手套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他一闻,眉头皱起来:“怎么放了坚果?” “香啊。” “你对坚果过敏啊。”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心里都动了动。 陈季琰十五岁上下,有一次贪嘴,一口气吃了大半罐坚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嘴唇肿成香肠,身上也长了好多红斑,把一贯横冲直撞的陈大小姐吓得够呛。 记忆远比人们想象的更顽固。 陈季琰说:“我不吃就是了。” “那你可忍住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室内的空气终于没有那么凝固了,她笑得也舒服了一点,“哎,孟书妍怎么还没到?” “不知道啊。”叶嘉文终于想起来还有孟书妍这号人了。 与此同时,孟书妍和吴明川被堵在了晚高峰的高架上,动弹不得。 吴明川下午刚在上海办完事,到信川的时候已经六点了,陈季琰还要他去接人。一看地图,来回都要横穿市中心,信川的地铁交通又做得很差,每天傍晚都堵得水泄不通。 现在是七点半,吴明川看了眼地图,还要三十分钟。 他一向话少,孟书妍准备好的话题在上车后的二十分钟内就用完了,现在只能呆若木鸡地坐在副驾驶上,心里后悔:要是坐在后座,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吧。 可是偷偷地侧一点头,眼角余光就能瞥到吴明川的侧脸。他的鼻子真好看,鼻头一点也不肉,完全是她的审美。睫毛一闪一闪,弄得她心里痒痒的。 第二次坐他的车了,第一次是在四年前。这个傍晚,他们堵在钢铁洪流里一动不动四十分钟,两千四百秒里她无数次想凑上去亲亲他的耳朵,因为他目光直视前方,看得专注,似乎毫无防备。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他应该会吓得够呛吧?但不至于跳起来给我一个耳光,毕竟还在开车。但这样算性骚扰吗?孟书妍在心里暗暗地算计。下次恐怕不会再单独和我出来了,可能连联系方式都立刻删掉,从此避我如蛇蝎。 真想亲亲他啊,鼻子那么好看,嘴唇也好看,处处都好看,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都好看。 欲念非常美妙,因为不会说谎,喜欢和向往都赤裸裸,没法假装或遮掩。其实看到他的每一个瞬间都燃起星星之火,只是想到他会不高兴,她忍着没做也没说。 这个狭小的空间好像有点缺氧,孟书妍开始晕乎,吴明川适时地降下车窗,温热新鲜的晚风吹进来,前面就是高架的出口,出去就不堵了。 要是再堵一小时就好了。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孟书妍吓得挥了挥手:哦不行,叶嘉文真的会不高兴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吴明川觉得莫名好笑:“怎么了?还热吗?” “我不热啊。” 吴明川看她脸都憋红了,觉得是小姑娘好面子,只问:“你想什么呢?” “我……我想叶哥呢,”孟书妍顿时心情沉重,“他本来有事不想来,是我硬拉他来的,现在他一个人多无聊啊。” -- 第29页 “那儿好玩的东西多了,不用担心。”终于下了高架,吴明川长长舒了口气,缓缓加了脚油门。 “吴秘书。” “嗯?” “我可不可以也叫你小川哥啊?” 孟书妍小心翼翼的表情让吴明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了,把人家吓成这样,“没问题啊。我很凶吗?你好像有点怕我。” “没。”孟书妍摇摇头,下面的话在心里排练了一万次,无比自然地从嘴里流出来:“那年你在越南捞了我一把,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她仔细观察吴明川的表情,却发现他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越南?” “是啊,越南,四年前。”孟书妍慌了起来,开始结巴,“你不记得了吗?我当时,我当时头发到肩膀,你记得吗?我朋友食物中毒了,我拖着她在街上乱走……你不记得了吗?” 吴明川皱着眉头回忆。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那女孩长什么样,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所以……原来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孟书妍却只想哭。四年了,她以为人海茫茫,一辈子都遇不上了,没想到四年后这人又坐到了她身边,只是似乎对她根本没什么印象。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钥匙串,把上面的玉葫芦给他看:“是啊,你看看,这个原来是拴在你车钥匙上的,不小心掉在我兜里了,我现在还保存得好好的呢。” 边说,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掉下来了。 后面发生的事完全不受她控制了。吴明川的车子在路上飞驰,她坐在副驾驶,四年来没头没尾的思念和委屈像洪水一样奔涌。她语无伦次地说她曾经尝试各种不同的方式去搜这个名字,可什么也没找到,因为根本没想到啊,原来他既不是越南人也不是中国人,老家在柬埔寨呢。 说到最后,气噎喉堵,号啕大哭。这脑子八成也是进水了吧?她边哭边想。 身边的吴明川一句话都不敢说,沉默着放松了油门。 客厅里的人玩得正在兴头上。老孟一把年纪的人了,脱掉外套跟他们一起玩二十一点,面前的筹码堆成一座小山,大家都在起哄,让他快放放水,老孟得意地笑,说这就是赌运啊! 叶嘉文一直没联系上孟书妍,心里不安,走到阳台外面透气。陈季琰紧随其后挨过来:“我给小川打电话了,他们堵车呢。” “你让吴明川去接她?” 陈季琰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强作镇定:“顺路。” “吴明川坐高铁回来的,高铁站到我们公司再到你这儿,一点都不顺路。”叶嘉文的脸色阴沉,逼近了盯住陈季琰的眼睛,“你在搞什么鬼?” 他在身高上的绝对优势无可避免地带来压迫感,陈季琰觉得很不舒服,梗着脖子微笑道:“书妍喜欢小川啊,我给他们创造机会,有什么不对的?” “孟书妍硬要把我弄过来,也是你指使的吧?” “是啊。”她理直气壮。 叶嘉文看着她这张脸就知道,她根本不觉得这算什么事。上回来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是这样跋扈、自负,把人当玩物随便摆弄。 “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文,”陈季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我们继续当朋友,当一家人。” 叶嘉文几乎被逗笑了,这种车轱辘话让他厌倦到极点。“你想听真话吧?” “你说。”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你,你也知道的吧?爱你爱得要命,你一勾勾手指头,我就受不了了。”他对她笑笑,“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为你去死。可是大小姐,人会变的。” “……我们只做朋友,不过分吧?” “不要。”叶嘉文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下任何商榷的空间,“我不是那种可以保持合理距离的人,就算是为了我好吧,我们以后别再见了。” 长到二十七岁,陈季琰做事还没有后悔过。 前面是南墙,她就找个梯子翻过去;哪怕真的翻不过去了,她也能坐在地上想,没事,我过不去别人也过不去。然后开始洋洋自得:我的决定从不出错。 这就是暴君,暴君从来不反省。 “他什么意思啊,嫌我老?嫌我烦?是不是又看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姑娘了,傻了吧唧的被人骗。” 陈季琰坐在地板上讲话,喝多了一样自言自语。 “季琰,你在生气。”吴明川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试图拉她起来,被她一把挣脱:“我没有。别碰我。” “你有。”他这一天过得太累了,累到不愿再多费口舌和她周旋,“从前你仗着被他喜欢随便折腾,现在他受够了,说不要你了,你又从不讲道理,只能对自己生气、对他生气、对身边的每一个人生气。就这么简单。” 今天晚上,吴明川开始相信世上真有因果报应。 三个小时前他对那个姓孟的小姑娘说:我们没可能。她哭成了个泪人。三个小时后,陈季琰一通气昏头的胡言乱语如同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他脸上,大声说:吴明川,她这颗心就这么大,永远不会装着你。 “季琰,爱是运气,不是义务。你不能要求别人一直爱你的。”吴明川站起来,轻声说,“早点睡吧。” “你去哪儿?你不在这儿过夜了?”陈季琰仰头看着他。这个时候她看起来特别小,甚至有点可怜,像很小的时候,陈叔叔带她来家里玩,她可怜巴巴挤进他们几个大孩子的圈子,拉着他说:哥哥,你们带我玩吧,别丢下我。 -- 第30页 吴明川摸了摸她的头顶:“爸爸打电话来,要我明天早上回家。” 灯一盏盏地暗掉,陈季琰爬到沙发上躺下,睁眼看着黑色的虚空。 她把一个抱枕踢到地上,粗鲁地骂了一声:“妈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陈女士请反省,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14章 飞机下午落地,金边刚刚下完一场大雨,水汽带着植物的味道从土地里蒸腾出来,在吴明川的眼镜片上凝成白雾。 波法一小时前就等在了机场,见他出来,迎上去帮他拿行李。吴明川的母亲前些年去世了,她是父亲第二任妻子,只比他大两岁。 “我自己回来就可以了,爸爸为什么叫您来接我?”吴明川用柬语问她。 “他说让你直接回家,不要去外面瞎逛。” “我不是小孩了。”吴明川笑。 “在父亲心里,你永远都是他的小儿子啊。”波法客客气气地说。她笑起来很温柔,是父亲特别喜欢的那类长相。 吴森在金边有好几处房产,近年常住的是一座小小的独栋别墅。吴明川进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楼下吃一碗粉,清汤寡水的,严格遵守医生近年来对他健康状况的建议。吴明川过去,恭恭敬敬地问好:“爸爸。” “回来了?”吴森都不看他一眼,“大小姐上午打电话过来问你在不在,你没跟她交代?” “交代了。” 父亲放下资料,转过来盯着他:“你们吵架了?” “没有。爸爸您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吴明川明显烦躁起来,他不是这样的人,吴森一眼就看穿,只叫他过来坐下。 “叫你回来是要让你见一个人。” 郑修齐。 吴明川客客气气地和他握手,好像两人真是由吴森引荐初次见面。他刚坐下来就笑了:“小川,不必吧。” “郑先生跟我爸爸说了什么?” 郑修齐的父亲去年因为心脏病去世,整个家族从此正式移交到了他手上,他也从郑少爷变成了名正言顺的郑先生。几代先辈在此深耕积累下的财富和人脉,让这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大权在握,呼风唤雨。 “我跟你爸爸说,他的儿子长大了,应当有个独自历练的机会,不能总盯着永兴那一亩三分地。”郑修齐吞云吐雾,看到吴明川眉头微微一皱,立刻把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表示对他的尊重。 “什么意思?” “邀请你当我的合作伙伴。”郑修齐的眼神无比真挚,“小川,你从小到大都是我们这群孩子里最拔尖的,真的甘心一辈子给陈大小姐当牛做马?就算你乐意,有你父亲站在背后,她能容你?” 吴明川往后靠,拉开两人的距离,“郑先生,挑拨离间不是好习惯。” “我说实话而已。这些道理你也早就明白,不是吗?”郑修齐咧开嘴笑。这个表情吴明川一辈子都不会忘,七年前他陪着狼狈的陈季琰来这里谈判,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把自己当成一张丰厚的支票递了出去,而他什么也没做。那时候郑修齐脸上就挂着这样的笑容,上位者的得意和傲慢一览无余,仿佛比赛还没开始,就向谈判对手宣告自己胜券在握。 很多事从那时候开始就做错了。 “你也有自己的家族。当年你父亲没有抓住跟陈志兴分权的机会,只能一辈子屈居人下,现在你连手都不伸,觉得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郑修齐看他不出声,继续讲下去:“仆人是没有议价权的。只有等价交换,才能让你跟她站到一块儿去。” 郑家从法殖民时期就从中国潮州移民来了这里,子孙后代遍布东南亚各国,行业纷杂,树大根深。父亲去世的时候,郑修齐在家主持丧仪,郑公馆门口的道路上车水马龙,热闹得像金边市中心的商业街。 宗亲人数之多、范围之广,超乎郑修齐的想象。作为新人,他急需做出点事业来叫家里人看看,看到他的野心和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赌场就是最大的摇钱树。他在金边看中了一块地皮,从拍卖到建设,都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搭把手。 原本陈季琰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她聪明、有头脑、胆大心狠,最重要的是和他有婚约,利益紧密捆绑,虽然这两年有点不听话,明里暗里要同他划清界线。郑修齐其实并不介意她和其他人厮混,正如她也绝对不会在意他养在巴黎十六区的女孩——他花近千万欧元从英国人手里买下一栋三层别墅,内饰非常漂亮,女孩在里面当一只安静乖巧的金丝雀,等着他一个月上门看她一次。 如果只是这样厮混,一点问题都没有,他甚至可以出钱帮她的小男孩置办一间公寓,只要她高兴。 可是陈季琰快要越界了。她自己还没发现呢,他当面提起叶嘉文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恨不得走过来把他的舌头拔掉。 和吴明川的谈话很不顺畅,这其实跟郑修齐的预期不符。吴森本人也是富商,虽然比不上陈志兴,但毕竟不是一代移民了,很多事都更好办。吴明川从小接受最顶尖的教育,在人群中央被人注视着长大,看起来礼貌妥帖,可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举手投足和做事风格无一不暗示着他与生俱来的骄傲,尽管他从不轻易示人。 这样的吴明川,郑修齐很难相信他真的一点野心也没有,就甘心屈居于陈季琰手下当个高级秘书。 -- 第31页 他们只谈了半个小时,郑修齐把全盘计划都给他看了,许诺给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吴明川全都听进去了,但半个字也没吐出来,不说答应,也不拒绝。 “我不会逼你的。”郑修齐把资料收起来,说,“你不是向陈季琰请了一周的假么?我给你一周的时间考虑,行不行?” “这你也知道?”吴明川笑起来。自己身边全是漏洞,但他居然一个也不知道。 郑修齐友善地一笑:“消息灵通不是坏事。” 吴明川没再接话。 金边的交通状况极差,吴明川又被堵在了路上。他往窗外看,附近是一所公立小学,小孩子们放了学,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走,售卖冰水的小贩百无聊赖地坐在人行道上打瞌睡,见孩子们过来才勉强打起精神。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这个国家只有一半的小学生可以一路读到六年级毕业。与此同时,价值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美金的豪车停在首都的道路上,零关税、走私和盗窃销赃把它们的价格压到一个比在欧美原产地都要低廉的数字,但能支付得起这些商品的依然只是很小一部分人。 吴明川和陈季琰,都属于这一小部分的幸运者。 他想起陈季琰指着不远处的大片空地对他说:“我要买下来建厂,小川哥,你想想办法吧。” 她总是这么信任他,相信他能办到任何事。 陈季琰,你在干什么呢?他喃喃地在心里问。 就在吴明川被堵在金边的大路上动弹不得,思考着家庭和个人前途抉择的时候,陈季琰在干什么呢? 她把所有佣人都赶走,在家闷头睡了两天。不洗澡,不洗头,睡醒了就吃点饼干,吃完了看看视频,看累了继续睡,昼夜几乎颠倒。 周五晚上的派对不欢而散。陈季琰和叶嘉文在阳台上对阵,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大小姐试图先声夺人而未果,开高低走,骑虎难下。叶嘉文比她放松多了,把该说的话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仿佛身后跟着什么洪水猛兽。 她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有人按响了门铃。门外走进来两个人,孟书妍的眼睛哭成核桃,身后跟着满脸疲惫的吴明川,看见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挤出勉强的微笑。 周一下午两点,陈季琰在沙发上醒过来。 她静静地躺着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拨通孟书妍的电话。 “你知道小川回柬埔寨了吗?” “……” “你还想要他吗?” 孟书妍哭了一个周末,哭到头痛脑热,坐在工位上捧着一杯来自叶哥的爱心热茶啜饮,听到这个声音,恍如隔世。吴明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他好像只惊慌了一秒钟,之后立刻恢复了镇定,连拒绝也说得那么温柔、那么有礼貌:“孟小姐,我们不合适。” 只说不合适,不说不喜欢,孟书妍也知道他是不忍心伤害到小女孩的自尊心。可他越好,她就越伤心。 现在电话里,陈季琰问她:你还想要她吗? 孟书妍抠着办公桌边缘一点小小的凸起不说话,心想:我不说话,她总该挂了吧,她要是挂了电话,我就从此死心。 可是陈季琰罕见地保持了十足耐心。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她闭着眼睛,耳边只有电流和孟书妍轻轻呼吸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孟书妍说:“要。” 陈季琰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的瞬间,外头有一只鸟飞过,扑棱棱地在天花板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好,就这么办。她对自己说。 刘章是八月中旬搬走的,他是重庆人,在信川这个城市连学习带工作生活了七八年,钱没攒下几个,破烂东西攒了一大堆,到临走前都还处理不掉,低声下气地求他曾经的老同学、如今的抠门房东:“叶嘉文,你行行好,这些我留给你了,你爱扔就扔,不扔留着自用,行吗?” 叶嘉文被他气了个半死:“早两个月就告诉你了把这个懒人沙发扔掉!” “我不是还得用两个月呢吗!”刘章理直气壮。但他也很是不好意思:这房子是叶嘉文花钱在供,每月只收他九百块钱,虽然是个老破小,但在信川市中心,算是非常非常划算的友情价了。 更别提他在这儿住了一年,叶嘉文老妈子似的给他操了一年心。 现在这个老妈子被他气得头顶冒烟,挥挥手:“走吧走吧,你走吧。” 刘章把箱子拖到了门口,叶嘉文站在门里目送,他都走下半层楼梯了,突然又冲上来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的朋友。 “干嘛啊?”叶嘉文失笑。 “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见了。” “我这儿到上海坐动车也就一个钟头,你别操心了啊。” 关上了门,室内一片寂静。这个五十平米的蜗居是叶嘉文第一个家,真正意义上的。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刘章和他三天两头要通宵,两个人像孤儿一样抱头痛哭,刘章哭着哭着开始骂他:“你他妈的哪来那么多钱付首付啊?傍上什么富婆了,也给我介绍介绍行不行?” “傍上富婆了我还在这儿加班?”叶嘉文一个手刀劈在他肩上。 他没有告诉自己的朋友,这笔安身立命的钱来自一个远方的故人。他的十八岁成人礼物是一张存折,她笑眯眯地说:“钱在哪儿都好使,你拿着,上大学了当生活费花吧。” -- 第32页 她应该也知道的吧?他连花钱都不会,只会当守财奴。 叶嘉文给自己做了顿晚饭,边看综艺边吃完了,然后洗碗、洗衣服、拖地,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这一通大扫除做下来已经十点了,他看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松了口气:太好了,到点睡觉了。 屋子里少了一半人气,怎么都有点寂寞。 叶嘉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还是要找个室友,不然拿一份死工资付月供,日子恐怕会捉襟见肘。 想到这儿他立刻爬起来打开电脑,捣鼓了大半个小时,把出租的信息挂了出去。这个网站号称平均一周内都能找到租客,怎么着到下个礼拜也该有人来跟他一起供房了吧? 伴随着一点寂寞,叶嘉文总体上心满意足地入睡了。 这一觉睡得漫长,梦境斑驳陆离,陈季琰穿着芭蕾舞裙在他面前练功,腰弯成一座日本庭院里头拱桥的形状,胳膊细细长长,一会儿又在他面前坐下,仰着脸说小文你帮我把周慧的衬衫还了吧,都多少年了,周慧收利息不? 他被困在里面醒也醒不来,掰着指头数还有多久闹钟才响,数了半天想起来第二天是周六,他根本没定闹钟…… 把他从梦里叫醒的是门铃。 叶嘉文腰酸背痛地爬起来,一边皱眉想是谁周末还上门,一边又有点庆幸:他已经做出了决定,陈季琰的脸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并不是件好事。 于是他没看猫眼,也没问是谁,想也没想,径直伸向门把手。 下一秒,叶嘉文脸迅速地罩上一层菜色。 五分钟前在梦里绕着他打转的这个人现在就站在外面,提着个小小的行李箱,眼疾手快地把手伸进了门框里挡住,以防他一把将门关上。 “你这儿招租吧?”陈季琰笑眯眯地问。 大清早的,叶嘉文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个噩梦里。 第15章 “叶工明天到公司能把那个方案B发给我吗?” “B是吧,我现在就发给你。”叶嘉文放下背包又打开电脑,电话里同事惊讶道:“你还没回去?” “嗯,太忙了。” “注意身体啊,都十一点了。” 叶嘉文被这个时间刺了一下,恍然想起末班地铁在十一点半,给同事发完文件就匆匆收拾东西跑下楼,跑到言公堤地铁站,正好赶上。 车厢空空荡荡,对面的陌生女孩戴着耳机闭目养神,听到报站,抓起包站起来。叶嘉文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他刚搬到这里的时候,附近出了一起恶性犯罪事件,一个晚归的女白领被跟踪抢劫,差点丢了性命。叶嘉文心想:这女孩知道么?她一个人这么晚回家,家里人不担心么? 他在女孩后面上电梯,两人隔了五六米,都是从A口出站,路线一模一样。估计是感觉到了后面一直有人在跟着自己,她警觉地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着跑出了地铁口。 叶嘉文想说我不是变态啊……然后看到上升的自动扶梯尽头,女孩像小鸟一样扑进男朋友的怀抱。 原来是有人在等着她回来的,把她记挂在心上,时时想起。 老小区的路灯光泛黄,水泥路面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像件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旧衣裳。前面估计有人刚进去,楼道灯还亮着,叶嘉文拾阶而上,走到六楼和七楼中间的平台,灯一下就暗了。按钮在每一层的门边,他上下都够不着,只好继续往上走。 “回来了?” 陈季琰细细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叶嘉文像从梦中惊醒。抬头看,她靠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已经是十月,一场雨过后天就冷了,她穿着件薄薄的长外套,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不知道冷不冷。 叶嘉文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低头掏钥匙开门。 陈季琰好像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似的,十分自然地在玄关脱了鞋子赤脚走进去,把外套甩在椅子上。看他盯着自己,她有犯了错的感觉,下意识地又把衣服拿起来了,“放哪儿?” 叶嘉文指了指大门旁边的一个衣架,上门挂着零星几件外套,都是叶嘉文自己的,每一个褶子都被按平,干干净净。 陈季琰人在屋檐下,听话地把衣服放好了,见他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脸,终于莫名其妙起来:“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怎么在外面站着?” “你没给我钥匙啊。”陈季琰向他伸手,“虽然在这儿也住不了多久,可钥匙总得给我吧?” 陈季琰在星期六的早晨拖着行李箱闯进了叶嘉文的蜗居。 之所以说闯,是因为他根本没说请进,是她自己等门一开就把胳膊腿往里一伸,接着是行李,再往后是她身体的剩余部分,叶嘉文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在餐厅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叶嘉文因为睡眠不好头痛欲裂,一句话也不想和她多讲,开口就是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她听到他的质问,仿佛很吃惊,“我想来问问你,你上大学前我给的五十万还在么?” 陈季琰就是这么赖在了叶嘉文家里。 叶嘉文当天下午就出门去酒店住了,陈季琰看他拿着大包小包出门,跟在后面捡起一只袜子:“掉了。” 他在离家一百米的快捷酒店住了两天,冷静下来想了想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遂决定等夜深人静,估摸着陈季琰睡下了再回去,避免见面。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连把钥匙都没给她,她在家坐牢似的呆了两天,周一出门去了趟工地,回来后就站在门口等他到晚上十二点。 -- 第33页 陈季琰占了刘章住过的那间卧室,外面连着阳台,洗衣机就放在阳台上,她如果在这儿住着不走,他连衣服都洗不了。叶嘉文越想越难受,但陈季琰在门口站了四个小时这件事让他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口。 她又看穿了他的心事:“你别担心,我自己有家,在这儿住不久。” “你自己有家,干嘛来我这儿?” “来看看我那五十万都花在哪了。”陈季琰的眼睛很大,脸又小,盯着对方看久了就有点吓人。叶嘉文心跳加速,想她又要发疯了,立刻转移话题:“备用钥匙被我室友带走了,明天给你弄把新的。” “明天你不上班吗?” “……下班后去。” “那我在家等你。” 我在家等你。这句话仿佛有魔力,一下搅乱了叶嘉文本来就不甚清醒的脑袋。他胡乱冲了个澡躺在床上,这句话在他的脑中无限回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闻到一股熟悉的植物香味,是陈季琰最爱的佛手柑。 她只住了两天,家里就到处是她的味道。 陈季琰在外面敲门,叶嘉文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事?” “能进来吗?” “你在门外说吧,我听得见。” “你家有多的床单和被子么?我没有带,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刘章留下的破烂里唯一能用的就是一张宜家床垫,孤零零地躺在隔壁房间里。大小姐陈季琰就在这张光溜溜的床垫上睡了两个晚上,没有被子,没有枕头,像个可怜的小动物。 陈季琰原本低着头抠手指,眼前突然一亮,是叶嘉文开了门。他穿着短袖短裤,还是个男大学生的装扮,摸着后脑勺说:“走吧。” 叶嘉文从储物柜里掏出的是一套浅灰色寝具,已经下过水,但还没用过,摸起来软软的。他本来做好了给大□□的准备,没想到大小姐只是要他来搭把手,换床单被套这一整个流程她都无比娴熟。 陈季琰知道他疑惑什么:“读大学的时候学的。”虽然只读了两年,到最后也没拿张毕业证书回来。 铺好床,这间房间才有了卧室的感觉。叶嘉文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声说了句早点睡,转身就进房间把门关上了,陈季琰看他觉得好笑:跑得这么快,她还能咬他一口啊? 站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里头又传来哗啦啦锁门的声音,这回陈季琰真是一下没忍住笑出来了。 叶嘉文把配钥匙这件事写在了自己的备忘录里,第二天早早地就要下班。孟书妍惊讶地问:“不是说把方案做完了再走吗?” “临时有事,明天早点来补吧。”他背着包步履匆匆,有出门赶集的架势。都走到门口了突然又折回来,孟书妍下意识地站起来用身体挡住电脑。叶嘉文看她神色紧张,觉得纳闷,“又闯祸了?文件没保存?邮件发错了?” “这种低级错误我入职前就不犯了。”孟书妍庆幸自己平时每天能跟他说上一万句,烂话随口就来,都不用动脑,“干嘛啊?” “今天你也早点走吧,别熬太晚。” 叶嘉文终于彻底离开了这栋楼,孟书妍浑身僵硬地坐下来,甩了甩头让自己镇定一点,继续认真研究屏幕上的签证和机票信息。研究了十分钟,泄气地掏出手机给陈季琰发短信:琰姐,求你帮个忙行吗? 打字打到这儿,孟书妍有点沮丧。 她怎么连办个签证、买个机票这种小事都要找人帮忙啊?她要是吴明川……她也不喜欢这样的废物。 手机震动,陈季琰迅速给她发来了一个旅行社的电话号码。 天还没黑,地铁里人挤人,这条走过无数遍的通勤路线第一次让叶嘉文如此不安。还没走到小区门口,陈季琰通了灵似的给他打电话:“你吃了吗?” “……没呢。” “那在楼下买一点葱吧。” 老小区出门就是市场和路边摊,叶嘉文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手买了个五毛钱。 爬上七楼一开门,扑鼻一阵肉香,陈季琰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回来了?” 叶嘉文不出声,走到厨房门口,她正在水槽边洗东西,灶上炖着一锅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烟。她转身要拿什么东西,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的叶嘉文吓得一哆嗦,一棵小白菜从手里滑下来,被叶嘉文眼疾手快地接住。 “把我吓死你有好处?”陈季琰认真地发出疑问。 叶嘉文板着脸孔,不搭理她这个笑话,掀起锅盖看了看,里头是牛尾和枸杞,应该炖了挺久了,汤汁都呈乳白色。 “哪来的牛尾?” “我拜托邻居家大姐下楼买的。”陈季琰很得意,“葱呢?” 叶嘉文指指塑料袋。她拿过来洗干净了切成段放进去,尝了尝咸淡,自言自语:“不错啊,没退步。” 他终于开了金口:“美国大学还教这个?” “我妈教我的。”陈季琰轻声说,然后突然想起了钥匙这回事,放下汤勺向他伸手:“钥匙配了吗?” 叶嘉文在买葱的小摊旁边花两块钱配了三把,她接过了,随手塞进口袋里。叶嘉文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条长度直到膝盖的大裤衩,裤衩本衩长得十分熟悉,正是他的睡裤。 他的血液一下不听使唤地往耳朵尖涌。 陈季琰看他脸色又不好了,扪心自问这次真没故意刺激他,“你身体不舒服?” -- 第34页 “你穿的是我的裤子。” 陈季琰撩开围裙看看裤衩,又看看他,“在阳台上挂了三四天了,我穿一下也不会穿出个洞,少爷您放心吧。” 这个称呼一出口,两个人都眨了眨眼。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锅里的汤在咕噜咕噜冒泡。陈季琰先开口:“我晚上洗干净还给你。” “……你穿着吧,我还有。” 一整个晚上都过得稀里糊涂。 吃完饭叶嘉文说自己来收拾,陈季琰也没客气,把碗筷一放就躺到刘章留下的懒人沙发上,叶嘉文洗完碗出来,就看见她翘着腿拿着平板看视频。运动裤的下缘太宽松,她一跷脚,整条光溜溜的大腿都露在外面,叶嘉文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低声说:“你去床上看吧。” 陈季琰莫名其妙:“没洗澡呢。” “那就去洗澡。” “别指挥我啊。”陈季琰隐隐有点不高兴,叶嘉文却完全没读出来,火上浇油:“还有,别跷脚,这你跟我说的啊,跷脚会长长短腿。” 陈季琰理直气壮:“还没发育完才会长短腿呢,我早就不长个子啦。” 叶嘉文说不过她,张张嘴又闭上了。 叶嘉文又躲进了房间,躲她像躲洪水猛兽。 陈季琰看着他紧闭的房门,慢慢躺倒在沙发上。 面前的屏幕上,邮件图标右上角的小红点显示她有新信息,点进去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邮件内容用英文写就,说:“有些事您需要知道。” 照片上的建筑她也非常熟悉,郑公馆,全世界她最讨厌的地方。吴明川坐在郑修齐对面,舒展四肢靠在椅背上,是个很自在的姿势。二人面前放着一堆纸质资料,郑修齐用手指着字,跟他说着什么。 陈季琰一张张看完,点击删除。 楼下突然有车子鸣笛,她被吓了一跳,平板电脑从大腿上滑下去,屏幕朝下响亮地摔在地板上。 第16章 东南亚的雨季已经过去,太阳一天暴晒十二小时以上,把红色的土地晒得干燥龟裂,车子从土路上开过,后面扬起铺天盖地的红色烟尘。 当地运营一种叫tuk-tuk的车,有些是正儿八经的载客三轮车,还有相当一部分只是在摩托车后面挂了个座,简陋得让人疑心开不了两条街就会报废。孟书妍在酒店门口跟一个tuk-tuk司机比划,他不懂英文,孟书妍不会说柬语,交流了半天也是鸡同鸭讲,酒店门童看不下去,走过来给他们做翻译。 孟书妍被太阳晒得头晕,把一个地址给门童看:“我傍晚要出门,去这个地方,拜托你跟他说说,谈一下价格。” 门童叽里咕噜地跟他说了一串话,那人点点头,比了个四,又比了个八。 “啥意思?”孟书妍茫然。 “他说白天太晒,下午四点后出门玩比较合适。付他八十块钱,说好时间,他可以接送您来回。”门童凑到她边上压低声音说,“不过您是我们酒店的客人,我们可以帮您谈一个优惠价,只要二十块钱。” 如果孟书妍懂一点当地语言,或者出门前在网上稍微搜一搜价格,就会知道在市内短途来回怎么也不会超过十美元,那门童分明是在两头坑骗。 但她是个大傻瓜,乖乖地掏出了二十块钱,心中还窃喜自己占了便宜。 傍晚五点,孟书妍穿戴整齐出门了。她把纸条攥在手心,那上面写着吴明川家的地址。她往路的两边看,大街上尘土飞杨,高楼大厦和破破烂烂的城中村交织在一起,漂亮的住宅区隐藏在绿荫里,红色屋瓦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吴明川的家就在这样的富人区里。 孟书妍从车上下来,比划着又跟司机强调了一遍七点钟过来接她,然后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五官线条非常柔和,没有表情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是在笑。她愣了愣,心想:吴明川还在家里养女人? 波法看到这么个呆呆愣愣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柔声问:“您找谁?” 孟书妍只知道她在跟自己说话,但听不懂,硬着头皮问:“这里是吴明川家吗?” 听到吴明川三个字,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后面有个女佣走上来,波法让她给自己做翻译,问:“您是谁呢?” “我是吴明川的朋友。”这话说出来孟书妍自己都有点害臊:吴明川知道自己自封为他的朋友吗?她镇定地说下去:“我正好在金边旅游,想来看看他。他现在在家吗?” 吴明川不在家。但波法让她进了门,给她倒茶、请她坐下吃点心。孟书妍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虎了吧唧地问:“您是吴明川的姐姐吗?” 波法侧耳听了女佣的翻译,捂着嘴笑起来。女佣转过头无奈地说:“这是我们夫人。” 孟书妍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道歉,波法挥挥手说:“没事,很多人都会误会的。你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吗?” “不,不用了,”孟书妍实在不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了,连连摇头,“我,我就在这儿等他吧。” 波法笑着点头:“我也要出门,您在这里玩一会儿吧,这里只有象棋和小说,请不要嫌弃。” 孟书妍哪敢嫌弃。她握着手机犹豫,要不要给吴明川打电话呢?可他要是正忙着,会不会嫌她事多人作? “吴明川忙什么呢?这么大热的天。” -- 第35页 她自言自语,并不期待任何人回复,楼梯上却有声音响起:“你是谁?” 吴森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往下走。坐在客厅里的女孩像个受惊的小鸭子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搅着手指头,战战兢兢地说:“您、您好,我,我是吴明川的朋朋友,我叫孟书妍。”末了探着脑袋,试探地问,“您是伯父吗?” 吴森盯着她不说话。 孟书妍又开始结巴:“您,您跟小川哥,长得可真像啊。” 窗外草坪上的自动喷淋头到点开始喷水,孟书妍恨不得冲进去洗个澡,把全身上下的尴尬都洗个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吴明川带着礼物亲自登门拜访郑修齐。 听到他说“不”的瞬间,郑修齐眼中的惊讶被放大到掩饰不住,“小川,机会只留给有胆识的人,你想好了,不要急着回复我。”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冒险家,我尊重他们,但我不是。”吴明川递上他的礼物,“谢谢郑先生对我的赏识,这是我从中国带回来的,信川的茶叶很好,您尝尝。” 郑修齐的电话比他更早到家,吴明川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坐在客厅里等他了,见了儿子,脸上一丝笑都没有。波法见气氛不妙,出来叫他先去吃饭,吴森厉声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波法霎时白了脸。她在吴森身边也很多年了,向来很清楚自己只是从玩物晋升的伴侣,很有自知之明,但吴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她还是第一回,像一个响亮的耳光,一下把她抽回起点。 吴明川不忍心,示意她先上楼,走到父亲身边跪坐在地毯上。 “爸爸,我去见郑修齐了。” “你长大了啊,有自己的想法了,我这个老头子说的话没意义了。” “爸爸。”他抓住父亲的手,目光直视对方的双眼,“他这个人您是知道的。他不是要给我机会做自己的事,而是要我为他效忠。” 这不是主要原因,吴森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想着陈季琰?” “是。”他坦诚得让人吃惊,“您说得对,我还想着她,可她不是我能拥有的。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走出来的。” 吴森陷入长久的沉默,末了道:“如果没有陈季琰,你会考虑郑修齐的提议吗?” “您最了解我,我不喜欢郑修齐做事的风格。”他笑笑,用力捏了捏父亲的手,青壮男子的力量感第一次让吴森察觉到这只幼虎已经长出利爪獠牙,而他是个日益衰败的老年人,未来只会一天比一天力不从心。 走进餐厅,波法正把菜热好了端上来,见到吴明川就说:“下午有个女孩子来找你。” 吴明川愣了一下,想不到有谁会找到这儿来,“她叫什么?” “我下午急着出门,没有问……只说是你的朋友,过来玩的。” 吴森跟在他后面走过来,“那个女孩子很没礼貌,见到我就跑了。” 父亲的表情非常不屑,好像那女孩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惹他生气。吴明川想了半天没想到是谁,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依然是个大晴天,孟书妍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时间。 再去一趟吴明川家吗?她在吴森刀子一样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等了两个小时,无数次要开口,刚发出一个音节他就瞪过来,好像她张嘴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地毯上吐口水。就这么煎熬到傍晚七点,佣人过来说有个开tuk-tuk的男人在外面等人,孟书妍才如梦初醒地跳起来道别。 临走前她鼓足勇气问:“请问,吴明川……” 话还没说完,吴森用力地咳了一下,站起来转身就走,根本当她不存在。孟书妍又被吓得小心肝一颤,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如果是陈季琰,她应该会坚持在里面坐到人家把她拖出去吧。孟书妍慢慢地缩到被窝里,越想越难受:哪怕被吴明川的爸爸骂一顿,也该留个名字的,吴明川回家都不知道是谁来找他。他能猜到是她吗? 孟书妍只哭了五分钟,决定今天出门好好逛逛,放松一下心情。 她花了十美元买了大皇宫的门票,在里面四处乱逛。白天太热了,晒得人头晕,她在一处背光的台阶上坐下,放眼望去,高棉式建筑有高高尖塔,黄白相间的宫殿外观在阳光下闪得游客眼睛痛。 这里真不好玩。她伤心地想。 午饭后,波法说要去一趟商场,吴明川正好在家,就主动说送她过去。车子开过闹市中心,波法在路边下车,临走前犹豫了一下,对他说:“你爸爸说那女孩没礼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冒犯到他了,可她对我非常友善。” 吴明川点了点头,“谢谢您告诉我。” 沿着街道往回开,他心里一直想,这人到底是谁啊?同学吗?也不留个电话,是多缺心眼? 跟路边的一排咖啡店擦肩而过,一瞬间的事,吴明川觉得什么东西迅速地过去了。他在前面的红绿灯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穿白T恤和短裤的小姑娘正坐在落地窗边,垂头丧气的,脸上写着“我遇到了糟心事”这几个大字。 他忽然释然:哦,来找人连个姓名都不留,缺心眼到这份上,除了孟书妍还能有谁呢? 孟书妍在一家大众点评上号称“金边旅游必打卡”的咖啡店里坐了两个小时,手脚冻得硬邦邦,杯子里的咖啡早就见了底,服务员三次路过她身边,擦桌子的时间越来越长,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怪异。 -- 第36页 她也很为难: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啦。 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孟书妍还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却已经迅速地对这座城市和这个国家感到厌倦,正如这里所有被太阳晒得蔫巴巴的植物,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她闭上双眼,十指交叉,对全世界的神佛上帝真心实意地祈祷:求求你们了,让我见到他吧,见一面就行。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只存在她脑海里的人在她身后低声说:“你怎么在这儿?” 孟书妍从小就是那种不起眼的孩子,不那么聪明,也不差劲;不怎么漂亮,也不难看。平庸是她的标签,平平淡淡是她牢记在心的人生箴言,长到十六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了觉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体验不平凡的人生的,她就做个普通人吧,普通人挺好的。 甚至在遇见吴明川之后,她也劝说自己来着: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两个陌生人怎么还遇得上呢? 可是时隔四年,命运送上了一份迟来的礼物。现在这个礼物就坐在她对面,低头看着菜单对她说:“想吃什么就点吧,我请客。” 孟书妍有点不好意思:“我看不太懂,你帮我点吧。” 吴明川抬起头:“那给你点一碗粉好不好?然后再点一份鱼。你可以吃辣吗?” 孟书妍摇摇头,他叫来服务员,认真叮嘱:“不要放辣椒。”回头看,对面的女孩子吸着饮料,目光紧紧盯在格子图案的桌布上,好像在看什么历史名画。 吴明川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你来旅游?” “嗯。前天晚上到的。” “什么时候走?” 孟书妍愣愣地抬头:“你要赶我走?” 吴明川被她这个一捅到底的对话思路打乱了节奏,尴尬地解释:“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没有计划。”她说,“我就是来这儿找你的,昨天还去了你家,可你不在。” 说话的人镇定自若,听的人却像被迎面扔了个炸弹,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拿起杯子开始喝水。 “怎么连姓名都不留?” 她垂着头,很沮丧地撕着桌布的毛边,“我想留来着,可是你爸爸真的好凶啊,是你爸爸么?” 吴明川点了点头。他一直只当孟书妍是叶嘉文身边的跟屁虫,那天傍晚堵在高架上,在她号啕大哭的间隙,他终于想起了四年前自己随手管的那件闲事——当时他在去机场的路上,无意间看到路边站着一个小姑娘,拿着手机原地打转,脸憋得通红,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他于是缓缓靠边,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的表情像看到救世主。 四年过去了,她看上去一点都没有长大,还是憨头憨脑,横冲直撞。 吴明川在脑海里勾画出她上门跟爸爸说话的场景。爸爸那种坏脾气老古板,碰到她这个愣脑壳,难怪气得头顶发焦。想到这儿,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孟书妍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笑什么啊?” 他掩饰着咳嗽了一声,说:“金边还是挺有意思的,你去了哪里参观?” 她乖乖地一一数来:大皇宫,独立广场,酒店。他问她酒店在哪,听了就直皱眉头:“那个地方很不安全,经常有摩托车抢包,你怎么一个人也敢住?” “我……我不知道啊。”她嘟囔着,心想:又被他看扁了。 下一秒他说:“我还有个小公寓。吃完饭送你回去收拾东西退房,住到我那儿去吧。” 孟书妍这下傻眼了:“你也住过去?” 吴明川又拿起菜单,“想什么呢。” 把孟书妍连人带行李送到自己在市区的私人公寓里,吴明川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里面灯火通明,吴森坐在客厅里吸烟。 吴明川走过去,轻声说:“吸烟对身体不好,医生建议您戒烟啊。” “我老了,没多少年能快活了。” “您才几岁啊,日子还长着呢。” 吴森的脸藏在阴影里,因为神情疲惫,看起来莫名的苍老。“你下午出门了,没听到消息。公司被人检举有税务问题,五点前,所有电脑和帐目都被带走了。” 吴明川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永兴,刚要说没人跟我说啊,突然意识到吴森指的是他自己的生意。 “这件事办得漂亮啊。”吴森咬牙切齿。 陈季琰。 她已经知道了。 七年前,两三天时间就够她联合郑修齐反杀索坤、把父亲的遗产牢牢捏在手里;七年后,她的耳目和力量已经渗透到吴森本人甚至郑修齐身边,他们周一刚谈完,这才几天,她人还在中国,棍棒已经落到了他身上。 “做事这么绝,容易结仇。”父亲的声音冰冷,在吴明川脑袋里回响,“永兴不是只有她能当家,陈季宁也有份。” “陈志兴的遗嘱是把所有东西都留给陈季琰,陈季宁只得了几处房产,我前段时间才帮她查过,这上面没有任何操作空间。”吴明川死死抓住他的手,“她的遗嘱是一旦出事股权统统慈善捐赠,早在七年前就跟四五个美国的慈善基金会签了协议,就防着有人为了这个对她下手。” 吴森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你在想什么,季琰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您到底想干什么?” “找个机会跟她聊一聊而已。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有点情分吧?”吴森看着他,脸上的笑像挂上去的面具,“你今天去见谁了?” -- 第37页 “一个朋友。”吴明川把脸别开。 “什么朋友让你这么心不在焉?女朋友?” “不是。” “是那个来家里找你的女孩?你找到她了?” 吴明川站起来。从上面俯视,父亲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我的事让我自己处理,我的路也让我自己选。您别乱猜了。” 第17章 傍晚六点,叶嘉文下班回来,像过去无数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一样走进家门口的那条街道。 街口一百米开外就是菜市场,道路两边密布蔬菜摊和副食品店,叶嘉文提着一袋陈季琰再三强调非要他买的蜂蜜小蛋糕拐进小区,余晖中楼下的大爷还头对头凑在一起下象棋,杀得你死我活。旁边蹲着一个小豆丁,把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专心致志地观局,可惜话多嘴碎,忍不住对人家指指点点:“大爷你棋臭呀……”怀里还抱着只不知道哪儿薅来的小猫。 陈季琰。 叶嘉文上去把她拎起来,她蹲了太久有点头晕,好一会儿才看清他的脸,“你回来啦?” 在他家住了一个周,陈季琰行李箱里带来的衣服都穿完了堆在洗衣机里,她懒得琢磨操控板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按钮,就等着他下班来教。现在穿的这件套头衫是叶嘉文的旧衣服,她从储物柜里翻出来就套上了,凑合着能穿,就是太大了,她照照镜子,简直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叶嘉文拎着她上了七楼,进了门才发现这人把猫也抱上来了。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季琰怕烫手似的胳膊一松,猫灵活地跳下去遛进了厨房。 “哪来的猫?” “捡的。”陈季琰看着他。就像当初从路边捡你一样,看着可怜,就随手捡了回来。 叶嘉文本想把猫赶走,看着她的眼睛,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晚饭依然是陈季琰提前做好了的,排骨莲藕汤加两个小菜,两个人刚好吃一顿,她还用肉沫拌了一碗猫饭。陈季琰讨厌油腻腻的碗筷,叶嘉文很自觉地站起来收拾餐桌洗碗,她突然从背后挤过来洗手,叶嘉文往旁边挪了一步,听她说:“给猫取个名字吧。” “你的猫,你来取。” “叫豆豆行不行?长得像个豆子。” 哪有猫长得像豆子的?她又信口胡诌。叶嘉文一如既往地没有反驳她,不反对就是默认。 陈季琰靠在冰箱上剥橘子,“你今天下班晚了一点啊。” 叶嘉文却问:“你什么时候走?” 她顿了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迅速调整好表情,说:“星期天早上就走。” 叶嘉文停下手,转过来:“星期天就走?”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走吗?”她笑笑,“猫养在你家行不行?明天周六,我们去买猫砂和猫粮,给它洗个澡。你要是不喜欢,我下次来再把它带走。” “……下次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陈季琰低头专心地撕掉橘子表皮上每一根纤维,“我回来之前你要是真的养不下去,就把它放走吧。” “随随便便捡回来,又把它随随便便扔掉?”叶嘉文的声音轻轻的。 陈季琰看着他的后背,“你不想要,我留不住啊。” 星期六上午,两人起了个大早把猫送到宠物医院去洗澡、驱虫、打疫苗,忙活了大半天,又去超市里买猫砂和猫粮。 陈季琰没有养过宠物,什么东西都要买,什么都买最好的,叶嘉文算账算得心惊肉跳,在她的魔爪伸向货架顶端的塑胶球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陈季琰不防他突然出手,身体往后倾,他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挡住。 “你干嘛?”陈季琰的眼睛很大,里面一点情绪都没有。 “这球是给狗玩的。” “我说你的手。”她挑眉,用眼神示意。 陈季琰的胳膊还向上伸着,外套的长袖子滑下来,露出纤细白嫩的小臂。两人靠得太近,他可以清晰地闻到她头发上的香味,清冽又霸道,在鼻腔里弥漫。叶嘉文触电般乍然松手。 带着大包小包把猫接回家,已经下午三点了。叶嘉文在外面把东西一样样摆在地上。豆豆是一只三花猫,洗干净了才发现它鼻子上还有块淡淡的黄斑,看上去像鼻屎。 “鼻屎猫啊。”叶嘉文伸手轻轻挠它的后颈,猫呼噜呼噜地躺了下来。 给猫挠痒痒只需要机械重复,在理智有所察觉之前,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厨房里的陈季琰。 昨晚洗的衣服还没干,陈季依然穿着他的旧T恤,下半身是条半旧不新的运动裤,也是他的。印着信川大学校徽的文化衫对他而言都太大,袖子垂到手肘,可以当半袖穿。陈季琰在穿衣服这件事上一贯很有办法,出门前随手把下摆打了个结,勉勉强强还能看出腰线。夕阳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她的头发没有梳好,整颗头都毛茸茸的,像世界上任何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周末会来男友家里做饭,他负责洗碗和收拾餐桌,之后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笑点那么低,很容易被一些奇奇怪怪的综艺逗得腹肌酸痛,笑到钻进男朋友的怀里,抓着他逼供:你笑什么?是不是在笑我?说啊,我很好笑? 但她是全世界离普通这两个字最远的人。 陈季琰在这里住了一周,两人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提从前。他早上出门上班,她就在家里打扫、做饭、看视频。这样的生活像一个梦幻的泡泡,看上去非常诱人,陈季琰用心地吹大了想让他钻进去,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说到底只是泡泡而已。 -- 第38页 猫察觉到他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不满地甩甩尾巴,把一旁盛水的不锈钢小碗打翻在地。陈季琰听到响动下意识地看过来,他又被抓到了。 但她并不揭穿他,微微歪着头问:“看什么?” “夕阳。”叶嘉文镇定地指指窗外,“很漂亮的。” 叶嘉文一整个晚上都睡得不好。猫在外面挠门、嗷嗷乱叫,他被磨得没办法,半夜开门把它放进来,它老不客气地跳上床,在他手边蜷成了一团。 四点左右才入睡,早上七点钟,叶嘉文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走动的声音,意识还在睡眠状态中,人却已经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陈季琰背着包正在玄关穿鞋,看他走出房间,无奈地笑笑:“本来不想打扰你睡觉的。” 他一颗脑袋都睡得乱蓬蓬的,困得眼睛睁不开,也没戴眼镜,整个人很狼狈,“我自己醒的。” “我走了啊。” 这一幕似曾相识。在叶嘉文上大学的那两年,陈季琰间歇性地来信川看他,每次两人都是匆匆忙忙见一面,不过数个小时她又要走。每次道别前她总是微笑着的,好像看穿他的不甘和依赖,像安慰一个小动物一样摸摸他的脸:“我走了啊。” 叶嘉文没有办法,她说走就走,他从来都留不住。 “路上小心。”他想了想补上一句,“到金边给我打电话。” 陈季琰本来没有期待他更多回应,这时候心里除了意外,还多了点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感觉让她觉得陌生又危险,犹豫了一下,只是站在门外挥挥手:“知道了,回去睡吧。” 高跟鞋的声音逐渐远去,叶嘉文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他呆呆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陈季琰的房门。 床铺被整理得干净整洁,是可以拿到酒店当样板房的水平,她把所有东西都收进那个箱子带走了,阳台上只剩下叶嘉文自己的衣服,在晨光里微微摇晃。好像她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好像过去的一个星期真的只是幻梦,他一头钻了进去,等幻梦破碎,唯一存在过的痕迹只是空气里残留的佛手柑香味。 他在床边坐下。门里门外都空空荡荡,一室寂寞的空气里,只有一只还在呼呼大睡的蠢猫。 叶嘉文按照自己的日常节奏睡觉、起床、上班,认真运动、做饭、给猫清理猫砂。 身侧孟书妍的工位空了好几天,听说是请好年假出去玩了,叶嘉文趁着午餐的间隙给她发微信:“什么时候回来?活都给你留着呢。” 孟书妍秒回:“明后天吧。” 叶嘉文干脆打了个电话过去:“你不是在旅游吗,旅游还玩手机?明后天是明天还是后天?” 孟书妍正躺在沙发上刷微博,接到这个电话有点慌张:“啊,我,我在酒店呢。” “到底上哪儿潇洒了?” “我……”她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跟他说实话,脑中迅速思考着要拿什么糊弄,千钧一发之际,吴明川开门进来了,站在门口就问:“东西收拾好了吗?” 坏了。 叶嘉文立刻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你跟吴明川在一起?” “……啊。”孟书妍硬着头皮承认。 “陈季琰帮你的吧,她把吴明川的地址给你了是不是?”又被她算计得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叶嘉文由内而外地感到无力,“我家的事也是你告诉她的吧?” “是。”话说到这份上,孟书妍反而不慌了,“我要走了,改天聊吧。” 她迅速结束了通话,吴明川走进客厅向她道歉:“我不知道你在打电话。” “没事。” 他是来送她去机场的。她在这里死皮赖脸地住了一个礼拜,吃他的喝他的,还求他带自己出去玩。吴明川从来都不会拒绝,把所有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好像他的词典里就没有拒绝这两个字。 他不喜欢拒绝别人无害的小小要求,即使这些要求又琐碎又烦人,但却会在她第二次说出“小川哥,我喜欢你”的时候,温和、礼貌而坚定地重复他最初的回答:“我们不适合。” 在回家的路上飞驰,孟书妍的沉默让吴明川都觉得不正常,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东西都带齐了吧?” “带齐了,放心吧。”她细声细气地回答,“我这点数还是有的。” “怕你忘了,也没人能捎给你。” “你以后不来信川了?” 吴明川的双眼紧盯前方路面,“信川的事都是大小姐亲自办了,我之后会去暹粒。” “那我们以后都见不着了?” “倒也不是,你下回去暹粒玩可以找我。如果我在,就请你吃饭,行不行?”他微微笑了笑,就连笑容都像对她的补偿。 孟书妍觉得自己马上又要哭出来了,深呼吸了两下才平静了一点,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两人中间的杯架里。“那这个还给你。” “什么?”吴明川正在开车,没敢低头看。 “你的玉葫芦。四年前落在我手里了,现在还给你。”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喜欢你,追着你到处跑,还上你家惹你爸爸生气,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真的很对不起。” 吴明川想起来了。 陈季琰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去中国探望外公外婆,在街边看到有人摆摊刻字的,花了五块钱刻了个吴明川回来,硬塞给他,笑嘻嘻地要挟:“随身带着,行不行?得让我看见。” -- 第39页 他最开始把它系在文具袋上,然后把它跟钥匙绑到一起。陈季琰自己都忘了吧,对她的恋慕却和这个五块钱的刻字葫芦牢牢捆绑,一绑就是十年,直到那个早晨,它突然就断在了那女孩的衣服口袋里。 吴明川有一秒钟的愣怔,但只有一秒钟而已。 停车在航站楼门口,他目送孟书妍头也不回地走进去,想她可真厉害啊,竟然敢独自一人从中国来这里找他,还上门去跟爸爸对阵。她胆大包天,同时又脑袋迷糊,以后可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失恋联盟 第18章 郑修齐第一次见到陈季琰,是在世纪初的一个夏天。 少年在财富和宠爱中浸淫长到十六岁,从英国回来过暑假。这里的七月每天都在下雨,他哪都去不了,只能坐在家里对自己生闷气:明年夏天不回来了,就留在外面玩,上哪儿都比这里强。 父亲匆匆地从外面回来,用干燥的掌心拂了一下他的头顶:“晚上有客人来,你穿得正式点。” 他的朋友都是大腹便便的商人和政要,如果有夫人,必是穿金戴银、身材丰腴,力图彰显家族的富裕。晚上来的客人也无非如此,他姓陈,是爸爸的老朋友,郑修齐常年在外读书,客套了两句就想退后,把对话空间留给父亲。 陈志兴把身后的女孩推出来:“这是我女儿季琰。” 那年她九岁,母亲刚刚去世,被父亲从美国接回身边,看谁都直勾勾的,好像时刻在心里琢磨着怎么踩你一脚。 他就见了她这么一次。郑修齐不喜欢柬埔寨潮湿闷热的气候,最讨厌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像个两千瓦的大型白炽灯,学校一放假,他就满世界跑,只要不回家哪里都好玩。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家继承爸爸的事业,于是这自由就显得更加珍贵。 大学毕业后再见陈季琰,她已经上高中了。父亲要请他们父女吃饭,暗示他主动亲近陈季琰,他假装不知道,但还是被逼着去接她放学。 她就读于全国最好的外国语学校,这里九成以上的学生在中学毕业之后都会去海外上大学,鉴于柬国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高等教育,称这所学校为全国教育水平的巅峰也不足为过。四点钟放学,陈季琰到五点才从学校门口出来,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男孩,郑修齐坐在车里,远远地看见她满脸不高兴地跟他说话,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终于惹得她发火:“叶嘉文,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个男孩子被她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心虚地点点头。 “我说什么了,你给我重复一遍。” “你说……让我别逃课了。” “别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考了几次高分,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他终于意识到她是真的很生气,乖乖地听从教训。她余怒未消,转身就走,他赶紧追上来,挨着她的肩膀问:“不要生气了,我请你吃冰好不好?” 陈季琰停下脚步,斜眼看着他:“什么冰?” 他没来得及回答,郑修齐钻出车子大步走上去。陈季琰已经完全不记得郑家哥哥的脸了,面对他的问好和解释满心疑窦,叶嘉文往前走了一步把她挡在后面。他跟郑修齐差不多高,郑修齐一看他的脸,棱角分明的下颌骨显示他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可人还是个小孩呢,一点都不知道掩饰自己的莽撞和笨拙。 他想起来了,爸爸提过一嘴,陈季琰不知道从哪捡了一个男孩子回来,一直给她当太子伴读陪她玩。 陈季琰打了个电话给爸爸确认真的有这回事,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一手还牵着那个男孩。 郑修齐一挑眉:“他也去?” “他不去我也不去。”陈季琰又露出那种野生动物一样蛮不讲理的眼神。 郑修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饭桌上,所有人都当叶嘉文这个人不存在,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没有人愿意跟他交换眼神。而陈季琰谁都不搭理,吃完饭就站起来说自己还要去写作业,拉着叶嘉文走掉了。陈志兴是很尴尬的,解释说女儿学校的功课繁杂……郑修齐微笑着说:“季琰还是学生,当然是学业最重要。” 席间他出门吸烟透气,远远地看见两个少年人并排坐在花园的台阶上,不知道在玩什么。他们似乎有自己的结界,自己和自己玩,没有人能打破,也没有人能进来。 大概是陈志兴回去后好好教训了她一顿,之后两家人再见面,陈季琰身边已经没有那个男孩了。陈志兴把她当女太子培养,她也在社交场上八面玲珑,可是没有应酬的时候,郑修齐经常可以看到她坐在原地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这个衣香鬓影、华丽如琉璃的世界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次见到叶嘉文,是在陈志兴意外身亡的那一年。郑修齐起晚了,秘书打电话来告诉他:“陈大小姐遭了枪击,车子现场就废了,现在生死未卜。” 半小时之后消息更新,陈季琰毫发无伤,但她身边的男孩为她挡了一枪,凶多吉少。 陈季琰用一个他没道理拒绝的丰厚条件交换他的支持和帮助,他也向她伸出橄榄枝,主动提出可以帮她照看叶嘉文。人当天晚上就被送到了郑公馆,看到他浑身是血的衬衫,陈季琰眼中尽是杀意。 -- 第40页 其实她说得不错,他们之间的交易确实是郑修齐占了大便宜。陈季琰本人的能力非常出色,只是阴沟里翻船,一时被打懵了,但凡有个人伸手拉她一把,她立刻就能翻身。 这样的陈季琰,一翻身就意识过来自己吃了大亏,试探着要跟他解除婚约。郑修齐当然立刻拒绝——没有人会放弃到手的甜头。再说了,他们两家联姻对陈季琰也是莫大的帮助,她本质上跟他是一类人,不会看不清这点利益关系。 她把那个男孩送去中国读书,才过了两三年,两个人就闹掰了。 郑修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笑了笑:年纪还小,踩了个大坑不甘心罢了,再长两岁就好了。他也不急,只要有关系在,生意就能做下去,结婚就是一句话的事。 即便在发现她又跟叶嘉文联系上了之后,郑修齐觉得自己也依然笃定:陈季琰绝对不会为了这点破事就跟我过不去。 她是陈大小姐,是这个商业帝国的皇帝。皇帝怎么会为了一棵杂草停下脚步呢? 可现在这个大小姐坐在他对面,脸上挂着一点点不知真假的歉疚,用通知的口吻对他说:“哥哥,我不能和你结婚。” 郑修齐恍然大悟。 她早就不是爸爸的小女儿了。野心勃勃,大权在握,手腕和心机都非同一般,金钱和权力把她托到金字塔的顶端,让她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可以操控我的人生。 “就为了叶嘉文?” 陈季琰微微笑起来:“哥哥,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这个?”郑修齐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跟他住到一起了,为了他连公司的事都不管,你是这种人?” “我早七年就跟你说了,我们不会幸福的,那时候你不听啊。” 她心意已定,郑修齐本该就坡下驴,但被遭她轻视的巨大耻辱感裹挟,口不择言:“我现在也不会听。” 陈季琰叹了口气,“那我也没有办法。哥哥你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她把一份合同推到他面前,“我们谈好的生意,我绝对不会反悔。这是合同,哥哥你好好看看,明后天给我答复吧。” “你又要去哪里,中国?” 他的诘问太过直白,直白到让陈季琰惊讶。她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别管我。” 这三个字彻底激怒了郑修齐。他长长出了口气,突然抖着肩膀笑起来,烟灰掉了陈季琰一桌子。陈季琰说:“哥哥,抽烟的时候别这么笑,容易呛着。” “就为了这么个穷酸鬼?陈季琰,你真能干啊。”他眼神里有浓浓的嘲弄,“你会后悔的。” 吴明川在进来的路上看见了郑修齐。他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好像都没看见吴明川,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房间里的陈季琰倒是很自在,见到他就问:“休假感觉还不错吧?” “还行。”他笑笑,“郑修齐怎么回事,吃错药了?” “我跟他说取消婚约,他这两天估计都好不了。”陈季琰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午饭吃了什么,“暹粒的合同我拿给他了,明后天如果他没主动联系我们,你记得过去一趟。” 吴明川终于反应过来:“……你跟他说取消婚约?” “对啊。” “怎么都不跟人商量一下?” “跟谁商量?”她笑嘻嘻的,“我爸?还是我妈?我梦里都商量过了,他们二位一致同意。” 她明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发脾气却也不肯正面应对,打了个圆滑的擦边球。吴明川的头脑转得飞快,还在盘算这件事是否仍留有余地,陈季琰说:“上次你跟我说想接手暹粒的项目,我也答应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 “这星期。”他在她对面坐下来,还想劝她,“季琰……” “你跟孟书妍怎么样啊?” 吴明川被她打断,一时间没了思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陈季琰看笑了:“什么意思啊?是好还是不好?” “她来我家找我,正好碰到了我爸爸。” 吴森那个老头脾气差得要命,眼睛长在头顶上,估计能被孟书妍气得血压升高二十个点。想到这儿陈季琰心里乐了,但不好意思表露出来,继续问道:“那怎么样啊?” “她一个人从中国来找我,还找上了我家,少不了大小姐你的帮助吧?” 陈季琰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不回应,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等着他说下去。 “你不应该这样的。” “你也不讨厌她啊,相处试试呢?” 吴明川彻底放弃了这段对话,声音冷下来:“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您别操这份心了。” 陈季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慢慢地、慢慢地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小川,你也不相信我?” “不是您不相信我吗,大小姐?” 她知道父亲和郑修齐搭上了线,出手就棍棒交加地给了他们父子一个严厉警告,可这还不够,还要步步为营,借孟书妍的事来试探他是否仍与她交心。 吴明川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题外话说多了,差点忘了正事。有文件需要您签字。” 陈季琰拿来,看了看标题就在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您不再看看?” “如果要骗我的人是小川你,我怎么可能防得住呢?” -- 第41页 吴明川好像想跟她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陈季琰心里想:今天的话有多少能被他听进去啊? 在这个地方生长到如今,她手里握着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金钱,出入坐高级轿车,置办房产像普通女孩买包包,可是这样孤单。陈季琰靠在椅背上,脑子里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如果明天她突然死掉,有多少人会来参加葬礼啊? 叶嘉文会来吗? 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说得话太重了?竟然问她什么时候走,还说为了他好,以后都不要见了。 他还有话想要对她说吗? 陈季琰点开自己的浏览器,第一个页面就是机票预订。 陈季琰离开的第二个星期,叶嘉文晚上八点从公司下班回来,在楼下看到自己家的窗户亮着灯。 他仰着头回忆:是昨天晚上就没关灯吗? 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击中他混沌的头脑。叶嘉文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冲上七楼。站在门外掏出钥匙,他突然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呢? 门里的人没有给他继续犹豫的机会,陈季琰将大门敞开,好笑地看着他:“你在门口撬锁呢?” 叶嘉文迅速回应:“我没带钥匙。” 她可能没识破,也可能识破了却不想拆穿他,宽容地让出通道:“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郑修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第19章 孟书妍休假回来就无精打采的,身体和思维都比周围人慢半拍,叶嘉文直觉是她在柬埔寨跟吴明川闹了不愉快,但他自己都还一脑门官司,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她。 她从柬埔寨回来后,孟华方又谈了一个新项目,叶嘉文因为在西港度假村的项目里表现突出,被老板叫去跟地产公司碰面。在会议室的门外,他碰到了一个老朋友。 周慧。 她是作为甲方人员来参加会议的,在门口见到叶嘉文,只是有点意外,马上就笑着向他挥挥手:“没想到啊,你现在中世?” 叶嘉文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们毕业之后就再没见过了,也不清楚彼此的情况。双方同事凑上来打趣:“慧慧你跟叶工之前认识?” 周慧笑笑:“我们是老同学。”看他们还想再发挥,伸手把住了会议室的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各位,会议马上开始了啊。” 周慧大学的时候就是那种技术不算很突出、但领导能力很强的学生,在各个社团和学生组织里都很活跃,这一点让她在工作中受益颇多。叶嘉文看甲方的领导对她很信任,有什么信息都第一时间让她记录,她一点都不怯场,人家给担子她就接下,都当作机遇。 晚上大家一起出去吃饭,也是周慧张罗着点菜。她很会讲话,又是个漂亮姑娘,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很妥帖。饭后周慧出去结了帐,又给每个喝了酒的领导叫上代驾或出租车,把人一个个送走,叶嘉文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门口就只剩下周慧了,回头看见他就笑笑:“我看你没喝酒,就没给你叫代驾。” 叶嘉文点点头表示感谢,“你怎么回去?” “我没开车,等会儿打滴滴。” 周慧穿得不多,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被风吹得嘴唇都紫了,叶嘉文挠头说:“我送你吧。” 她是信川本地人,家住在离酒店开车二十分钟的一个小区里。叶嘉文低头调导航,听见她说:“就还是原来那个地方,以前你来过我家吃饭的,记得吗?旁边有个供销超市。” 叶嘉文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恍然大悟。 大概是在大二的时候,几个同学一起组队参加建模比赛,最后拿了个不上不下的二等奖,但周慧很高兴,请大家一起去她家吃饭。叶嘉文还记得她妈妈留着卷发,很爱笑,周慧跟她相处就像姐妹,什么都敢说。 车子开过街道,两人太久没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还是周慧主动开口:“你最近怎么样啊,加班多不多?” “还好吧,有项目的时候会加班。” “我以前以为你不会留在信川的,没想到啊。” “不留在信川去哪?”他笑笑。 “回去找你姐姐啊。”周慧转头看着他,叶嘉文握着方向盘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捏紧了,周慧看到他凸显的指关节,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叶嘉文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拒绝,她观察着他的神色往下说:“真的是你姐姐吗?” 他沉默着,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往后飞速移动,在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 周慧完全放松地靠在座椅后背上,“不是吧?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她想了想,说:“大三之后她就没来信川找你了,对吧,之后还有联系吗?” 离她家小区的大门还有五十米,叶嘉文靠边停车,“到了。” 周慧微微一笑:“谢谢你送我回家。” 她不紧不慢地下车,突然想起什么,扒住车门叫他:“叶嘉文?” “嗯。” “我大学的时候很喜欢你,你知道吧?” 叶嘉文的半张脸藏在黑暗里,她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他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开口:“我要走了。” 他的车子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里,周慧深深吸了一口气,深秋夜晚冰冷的空气刺激着鼻腔,让她忍不住想打喷嚏。叶嘉文的脸还在脑海里。他一点都不笨,只是眼里从来没有其他人,从前就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啊。” -- 第42页 路灯下,周慧摸着自己冰冷的脸颊自言自语。 叶嘉文回到家里已经九点钟了。 陈季琰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桌上布着两菜一汤,一筷都没动过,已经没了热气。见他回来,她立刻站起来忙活着把东西搬进厨房加热,米饭在电饭锅里温着,叶嘉文看她下意识地要盛上两碗,阻止她说:“我在外面吃了。” 陈季琰愣了一下,抬手把鬓发拢到耳朵后面,“怎么不告诉我?那陪我吃,行不行?” 他今晚特别奇怪,不说话也不看她的眼睛,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顿饭都吃完了,竟然半个字都没有讲。 叶嘉文等她吃完,很主动地站起来去厨房洗碗,陈季琰打开了电视,把综艺节目当成背景音乐坐在桌边剥柚子。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上一个熟悉的名字让她瞬间回到四年前信大教学楼下的小咖啡店——周慧。 叶嘉文在水槽边埋头洗碗,无声无息地干活,像一只勤勤恳恳的老牛,陈季琰盯了他一会儿,把一瓣柚子肉丢进嘴里。这个柚子买坏了,酸到她五官扭曲。 她按下接听键。 “叶嘉文,到家了吗?” 四年过去了,周慧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 电话那端周慧刚洗完澡,正擦着头发,好一会儿没听见对面的回应,开了免提问:“你听得到吗?” “到家了。”陈季琰慢悠悠地回答。 周慧只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了挑眉毛。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您是叶嘉文的姐姐吧?他在忙?” “他在洗碗,你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安全到家了,”她在心里轻轻叹气,“麻烦你帮我谢谢他送我回来。” 叶嘉文走过来拿放在桌上的脏杯子。等他一步冲上前去把手机从陈季琰手里夺下来,和周慧的通话已经结束了。陈季琰面前摆着半碗剥好了的柚子肉,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是那种他熟悉到极点的嘲讽表情,皮笑肉不笑,连羞辱人的语气、言辞都已经准备完善了,就等他开口问点什么,好让她顺理成章地把这件事进行到底。 叶嘉文不上这个当,根本不理她,拿了杯子就走。 但陈季琰显然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今天晚上跟周慧在一起吃饭啊?” “……嗯。” “我都不知道你们还在联系。” 她这话说得太阴阳怪气,叶嘉文扯了扯嘴角:“你问我了吗?” “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大学有段时间喜欢过她吧?之后在一起了吗?” 她站在他身后,笑容倒映在玻璃窗上,被放大到极致。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在一霎那回到叶嘉文眼前。枕边数学书中夹着的她的照片,狭小阴暗的储藏室里,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问:小文,躺在床上看着我的照片做那种事,很爽吧? 叶嘉文脑子里有一根弦骤然崩断,理智像珠子一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他也微微笑起来,甩干净手上的水:“是啊。” 陈季琰的心跳得很快。“你喜欢她也不是一天两天吧,怎么会分手的?”笑眯眯地凑上去靠在水槽旁边,她又猛踩了一脚油门:“小文,跟我说说吧,你的生活我一无所知啊。” 她凑得太近,松松垮垮的毛衣一边滑落下去,露出瘦骨伶仃的肩膀。叶嘉文盯了她两秒,突然放下毛巾,身体压过去。 “你什么时候对我的生活这么感兴趣了?”他笑,情/欲久违地像火一样烧上来,“大小姐?” 被他像捉小鸡似的摁住,背后的推拉门抵得陈季琰骨头生疼,她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毛,咬着嘴唇忍住了。 叶嘉文比她高那么多,从前她把他当个小孩子,觉得他怎么着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今天两人站得太近,身形上的绝对优势就能压得她透不过气。陈季琰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她挣扎着抽出手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张嘴想要说话,可叶嘉文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这场战斗的开始,相较于亲吻,更像野兽间的撕咬。 从厨房到卧室,两个人都不怎么舒服,可谁都不肯低头。陈季琰咬破他的嘴唇,他就一口含住她的耳垂,喘着气:“大小姐,你也太凶了吧。” 她腿一软,咬牙切齿地想:跟谁学的啊,周慧? 叶嘉文眼疾手快地将她捞住,左手扫开书桌上的图纸文件,把她放在桌上,轻佻地亲亲她的下颌,“松开,咬碎了还得花钱镶呢。” 陈季琰被他亲得眼冒金星,脑子却还在飞快运转,手颤抖着顺着他腰线往下,他在耳边倒吸一口冷气。“小文,”她凑到他耳朵边上,竭力维持声线平稳,“你很敏感啊。” 她没能占上风太久,叶嘉文撩起了她的睡裙下摆,陈季琰的身体如弓弦绷紧,眼前像有大雾。 “你也挺不错的啊,姐姐,你是不是也挺高兴的,嗯?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亲亲她的脖子,“郑修齐知道你在这儿吗?你得跟他打声招呼吧?” 郑修齐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陈季琰脑袋里,迷雾瞬间散去。她睁大了眼睛。 □□的快感不会骗人,但他们之间正在进行的并不是单纯的情/事,只是彼此羞辱。双方都不遗余力,你死我活。 -- 第43页 “……停下。” 叶嘉文好像没听见。 “我叫你停下!”陈季琰用力踹了一脚。 这一脚正好踹在叶嘉文的陈年旧伤上。他痛得眼前发黑,往后倒退两步跌倒在床上。再睁眼,陈季琰屈膝坐在桌上,呼吸还未平稳,两人都是狼狈不堪。 “对不起,弄痛你了。”陈季琰小声说。 叶嘉文一时说不出话,懊恼和后悔从心里缓缓升上来。缓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说:“我去看猫,你先洗澡吧,早点睡。” 他把房门关上了。 陈季琰乖乖地从桌上爬下来,拿了衣服去浴室。站在莲蓬头下,她突然觉得背后传来刺痛,对着镜子照了照,蝴蝶骨附近晕开一大块淤青,是叶嘉文把她摁在推拉门上的时候撞伤的。 氤氲的热气里,陈季琰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几乎无法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支持二位互相爆炒(可惜未遂) 第20章 陈季琰是在第二天早上病倒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前天晚上洗完澡没吹头发,也可能是在餐厅里坐着等叶嘉文等太久了,也或许是还在柬国的时候,那时候她就觉得嗓子不舒服,吃了几片药,还以为好了。 早晨八点钟起来了一次,叶嘉文还没醒,陈季琰的头脑昏昏沉沉,残存的理智却感到庆幸:昨晚闹了那么一场,就叶嘉文那个破烂脾气起码要别扭一个礼拜。今天要是碰面,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翻箱倒柜地找感冒药,弄出了好大声响,终于把她不想见的人从房间里逼了出来。 陈季琰像做贼被抓了个现行:“你家有感冒药吗?” 叶嘉文的表情变幻莫测,不看她的脸,更不肯跟她有视线接触,走过来拿了一盒快克给她。“吃几片?” “上面有说明书。” 他惜字如金。 陈季琰吃了一颗,回到房间继续睡觉。 一觉到了下午三点。纵使叶嘉文刻意避着她,恨不得她一辈子都不要出现,到了这个点,他心里也开始嘀咕:怎么回事啊? 小猫嗷嗷乱叫着在外面抓门,是因为嘴馋了要吃零食。叶嘉文安慰自己:我是要去喂猫。这么想着,小心翼翼地溜出了房间。 给猫换了水,喂了半包鸡肝,陈季琰的房门依然像一个空空的山洞,不见任何光,也没有任何声响。叶嘉文犹豫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轻轻地转动门把手。房间里,陈季琰把自己裹成了一条硕大的毛毛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地昏睡着。走近了看,她脸色蜡黄,很不舒服的样子。 叶嘉文俯身叫她:“哎,我给你煮汤喝,行不行?” 陈季琰什么都不想吃,但提不起力气跟他争辩,只好把眼睛一闭,表示自己不同意。叶嘉文才不管她乐不乐意,人病了就得吃东西才能好,他这么决定了,就要立刻开始行动,给陈季琰捻好被子,低声说:“你再睡会儿吧。” 睡也睡得不好,浑身上下一阵冷一阵热的,总喘不上气。叶嘉文给她熬了热汤端进来,轻轻摇醒她:“起来吃点东西吧。” 她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摇摇头,眼看着又要闭上了,叶嘉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伸手把她整个人连被子一块儿抄起来,强迫她靠住床头坐着。 “你欺负我没力气啊?”陈季琰勉强地笑笑。 叶嘉文不搭理她,“你得吃东西,不吃东西好不了。” 她皱着眉头,“吃不下。” 叶嘉文探过去,她虽在病中,仍警觉地睁大了眼:“干什么?” 他没听她叫唤,一手扣住了她后脑勺,两个人碰了碰额头。这人烧得太厉害,额温巨高,难怪整个人都蔫了。平时活蹦乱跳,两三句话就能弄得他全身心崩溃,现在蔫成了一根茄子。 “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不去。” 父亲去世后,陈季琰就对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过敏了,闻到就想吐,因此轻易不肯看医生,真到了非看不可的地步,也得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看。她倔得像头驴,叶嘉文自认没有把握说服她。 “那我给你拿毛巾冷敷,行不行?”他把碗递上去,跟她商量,“你先吃点东西,等会儿吃颗退烧药再睡,行不行?” 陈季琰一天只喝了碗汤,另外被叶嘉文软磨硬泡地逼着塞了点鸡腿肉,又睡下了。 叶嘉文每隔两个小时来看她一次,明明午夜前体温已经降到了三十七度,一过十二点,存心不让他好过似的又一路烧到了三十九。叶嘉文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心想这样下去人都烧糊涂了吧? 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好烫。这么聪明的脑袋,要是烧傻了多可惜。 这颗聪明的脑袋并不知道叶嘉文在为她暗自心焦。她睡得不舒服,但却还能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一会儿是在加州照顾过妈妈的护士过来给她打针,一会儿又是索坤在路上买水果,陈季宁像个小乞丐一样跟在她旁边吃手指头,对陈季琰嘻嘻地笑,给她看自己手掌心的疤,最后是叶嘉文,叶嘉文冷冷地看着她,问她:“你什么时候走?” 她心里想,我都病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赶我走?有没有良心? 叶嘉文有读心术,冷笑道:你生什么病了?我看你除了脑子有病,什么问题都没有。 -- 第44页 他从来没这么跟她说过话,陈季琰气得语塞,越气越不会说话,越说不出来就越生气,恨不得原地号啕大哭,把口水和眼泪都喷到他脸上…… “季琰,季琰?”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昏黄的灯光,叶嘉文的大脸凑得太近,让她想抬手揍他一拳。 这人满脸是泪,连脖子带巴掌,整个人烧成了粉红色,不知道在说什么。叶嘉文怕她烧到抽筋,正拿冷毛巾给她擦手,凑近了问:“你冷吗?还是热?”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记得恶狠狠地瞪他:“你,你要赶我走啊?” 叶嘉文莫名其妙:“我干嘛赶你走?我这不是好好伺候着大小姐吗?” “你心里想,我都知道。” 她胡搅蛮缠的功力一点都没退步。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他做错了什么事,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立刻认错;可如果犯错的是她,嘴硬得要死,要让她道个歉比登天还难,歪理还一套接着一套,非把黑的说成白的不可。 再往后,她长大了,当了女太子、女皇帝,因为时间和父亲的有意栽培而变得稳重。偶尔还会跟他斗嘴,可总是说不了几句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笑说:叶嘉文,你小屁孩,懂什么啊? 眼下她病得稀里糊涂,嘴里净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像是时光倒流。 想想他们也有好些年没这么平心静气地讲过话了,每次见面都在吵架,吵过去的事、吵现在的事,彼此说话都没个把门的,伤人伤己的话长了脚,自己就会往外跑。 叶嘉文笑了,把她的睡衣袖子拉高,给她擦胳膊降温。“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啊?” 她迷迷糊糊,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那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这话五分逗趣,五分是脱口而出的真心,在心里藏得久了,说出来像笑话。 陈季琰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哼哼了两下说:“我不稀罕。” “你不稀罕我?”叶嘉文把体温计拿过来示意她张嘴,“我稀罕你啊,大小姐,你看看我,给您端茶倒水,测体温、擦身子,一分钱都不收你的,我这么好的仆人你上哪儿找啊?” 陈季琰没力气跟他你来我往地斗嘴。 体温稳定在三十八度,陈季琰又闭上了眼,叶嘉文第二天还要上班,又担心她好不了,还是给老板发了个信息请假。刚站起来要走,突然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试图拉住他,却软绵绵地只拂过他的袖口。 叶嘉文低头看着她。“怎么了?想喝水?” “你就睡这儿呗。”她嘴里都是苦味,说起话来呲牙咧嘴的,很丑。 他犹豫了一下,陈季琰又呲牙咧嘴地说:“我要是病死了,身边得有个人在啊。” “胡说八道。”叶嘉文摸摸她的头顶,“不会的,我就在这屋里,你要是半夜烧起来了,我马上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她哼哼唧唧地勉强点点头。 睡到三点钟,听到身边的人喊冷,叶嘉文从隔壁又搬了一床被子过来给她盖上,顺便捏了捏她的手,体温好像下去了一点,但依然在发烧。他干脆把胳膊伸进被窝紧贴着她,一旦体温升高,就能立刻察觉。 她哼哼了一声:“别碰我。” 叶嘉文拍拍她的肩:“听话。” 她果真听话,乖乖地继续睡下去。 后半夜,叶嘉文一直都没有睡熟,陈季琰的呼吸声微弱到让他疑心她会突然死掉。她这些年想必费了不少心神,身体就像漏风的棚子,勉强能支出个形状,可一有点风吹雨打就垮了。 夜色下,他用目光将她的侧脸线条细细描摹,回想着四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在陈季琰面前,他总是被情绪推动着拼命挣扎,悲伤、愤怒、不甘和对她经年的爱恋彼此交织,从来都不能好好做自己。 离开她就好了吧?叶嘉文也曾这样想。 陈季琰又一次离开的第二天,叶嘉文推了同事的邀约急匆匆地下班回家,走到楼下才突然意识到家里并没有人在等他。一只被驯养的小动物,爱和向往都如此简单。 分开的这些年,他一直把对她的眷恋和思念藏得很隐秘。藏过了头,自己都以为已经消失了。 一夜过去,陈季琰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浑身酸痛。枕边多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叶嘉文身上香皂的味道笼罩着她,像一个安全的保护罩。 她轻轻一动,贴着她胳膊的叶嘉文立刻惊醒,“难受吗?要不要喝水?” 陈季琰嗓子都烧哑了,闭着眼摇摇头,轻声问:“几点了?” 八点半。 “不上班?” “请假了。”叶嘉文把视线移开,摸了摸鼻子说,“我去弄点吃的吧。” 他去厨房捣鼓了一会儿,端进来一碗粥和一碟小菜,是他早上五点起来淘米煮的,煮好了就在电饭锅里温着。 陈季琰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体温降下去了才觉得饿,身上又没力气,小声地要求:“扶我一把。” 叶嘉文立刻托着她的胳肢窝,拎小鸡似的把她拎了起来,怕她着凉,又伺候她穿上毛衣再吃。 “你昨天睡在这儿了?” “……嗯。” “睡得不好吧?” “还行。”他顶着两个熊猫眼,当着她的面说瞎话。陈季琰低头喝粥,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 第45页 “昨天怎么不告诉我?”叶嘉文没忍住,还是开口了,“再高一度脑子就烧傻了,你知道吗?” 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不满和焦灼,还有生气。陈季琰举着勺子,小声说:“我不敢。” 这世上还有她不敢的事情。叶嘉文又好气又好笑,给她拿了个靠垫过来让她靠在床头,坐着舒服一点,陈季琰刚躺下去,后背就传来剧痛,粥碗都差点没拿住。叶嘉文又紧张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背疼。” “发烧会背疼吗?抽筋了?”叶嘉文冥思苦想,“我给你揉揉?” 这人看起来脑袋挺聪明,其实没什么记性,她早知道的。陈季琰没好气地回答:“你推我,我在门上撞的。” “我推你?我……”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叶嘉文想起了前天晚上的荒唐闹剧,整个人瞬间开启静音键。沉默了半天,他说:“要不还是送你去医院吧,拍个片子,万一骨头断了怎么办?” “叶嘉文,我也不是玻璃做的。”陈季琰差点笑岔气,一用力呼吸,脑袋就像被捶了一拳,又胀又痛。叶嘉文接过她的碗放下,给她按太阳穴:“知道了知道了。” “叶嘉文。” “……嗯?” “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眼睛里一半是慌张,一半是茫然。陈季琰很小心地微笑:“你没有啊?我有,你要不要听?”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会很忙没空搞 先把这一章发出来(给我把陈季琰绝世大猛1打在公屏上) 第21章 2015年的冬天,陈季宁和朋友在家庆祝圣诞节,派对折腾到深夜三点,邻居不耐其烦,打电话叫来了警察。这群人里只有他还未成年,警察只消看这男孩迷离的双眼,就能判断出酒精和药物他一样都没少。 陈季琰正好在纽约看望朋友,连夜飞到西海岸帮他擦屁股。陈季宁的认错态度一贯很积极,垂着头,看都不敢看她。她本想骂他一顿,见他这个怂样,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来。 “姐,你新年假期要回去吗?”他犹犹豫豫地问,眼睛里有一点期待,“我也回去行不行?” “你年初就开学了,留在这儿念书,给我省点心,行不行?”陈季琰用眼神逼着他点了头。 十三小时的航班总让她疲倦。飞机越过日界线,她在心里算了算:现在是十二月三十一号了,2015年的最后一天。 吴明川在上海等她,第二天就是元旦假期,到处都人山人海,她在车上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说:“你先回去吧。” “你要去哪儿?” “信川。” 整整一年没来这里了。她的生意并不在信川,从前每隔一两个月跑来一趟,只是因为叶嘉文在这儿。去年冬天开始,她彻底失去了这样做的理由,此后信川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座冰冷的江南小城,里头装着一个不想见她的人。 信大每年元旦夜都有全校狂欢,大学生们兴奋得满校园乱跑,陈季琰在演出名单上看到了叶嘉文的名字,他是吉他手兼主唱,要跟社团的朋友一起表演Kiss From A Rose。 她花了八百块从一个学生手里买到入场券,混在小屁孩堆里挤进场内。他们校长挺豁得出去,客套话不多说,讲完还为大家唱了首天路,陈季琰心想校长这个音高也就江南丘陵的水平吧,青藏高原听了海拔都得减一个零。 叶嘉文和朋友们在倒数第三个上场。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卫衣,垮着脸,知道的晓得他在装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心情不好,要上来吼两嗓子出气。周慧站在后排,把头发剪短了,背着贝斯的姿态很飒。 场内的大学生都玩嗨了,叶嘉文他们的乐队也很不赖,成功把气氛推到了高潮。唱完歌下场前,他对着话筒低声说:“祝大家新年快乐。” 陈季琰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新年快乐。 人群像一块实心的橡皮泥,她在里面挤出一条通路,缓慢向后台挪动。两个学生在准备最后的抽奖环节,她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差点把他们的抽奖箱撞翻在地,连连说对不起,目光却瞬间被钉在了他们身后十米开外的地方。 那里堆着巨大的箱子,应该是用来装音响设备的,叶嘉文正靠在上边,把吉他装进包里。周慧走过去跟他说话,他听不清,主动俯下身凑到她跟前。周慧的手在他耳朵边拢成一圈,嘴边带着笑意,说了两句,他也哈哈大笑起来。 陈季琰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心脏像被人接了打气筒一样越吹越胀,马上就要炸开来。这个地方她一秒都不能多呆,喘不过气。 身后传来学生们的齐声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烟花在空中炸开,叶嘉文的脸阴魂不散地出现在眼前,说:新年快乐。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去信大找叶嘉文。她走了好远的路,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本想来跟他说对不起的,可他甚至不知道她来过。 时隔三年,陈季琰沙哑着嗓子从头到尾讲给他听,这件事他一无所知,却让她如鲠在喉这么久,说起来都像笑话。 “你不知道吧?” 叶嘉文垂着眼睛,“我不知道啊。” 因为陈季琰从来没有打算要告诉他。骄傲让她不屑用示弱来祈求怜爱,可都是肉骨凡胎,谁又能没有弱点呢?陈季琰一向自负,偏不信这个邪。 -- 第46页 四年前就是因为这个毛病,她失去了叶嘉文。四年后好不容易又见到了,毛病还是没改掉:她安理得地觉得叶嘉文心里就该装着她,现实却背道而驰。越是如此,她越是无法接受,以至于一察觉他的抗拒、甚至一看到周慧这个名字就喘不上气,心里烧起一把火。 自己头破血流不够,还要别人也不好过。 陈季琰还有点低烧,话讲多了就头痛,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我一直都挺不是人的吧?讲话做事都很过分,你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尊重,爱摆弄别人的人生,我一开始还生气来着,可是仔细想想,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咳了两下,叶嘉文立刻弹起来:“我给你拿水。” 陈季琰拉住他:“你坐下,我没力气,借我靠一会儿行不行?” 他乖乖地听话,任由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你说到郑修齐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的。”陈季琰把脸埋进他肩膀里,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下,手轻轻落在她后脑勺,说:“对不起。” “我,我上次回去,就是去跟他取消婚约的。” 她长到这么大,先做太子女,后做土皇帝,头铁心硬,从不肯吃亏,却在他这里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摔完了爬起来还要对自己说:这哪是摔跟头啊,我们俩闹着玩儿呢,他不也摔了么? 这点委屈本来毫不起眼,此刻却在心里发了芽,一两句话的功夫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吸吸鼻子,娇声娇气地说:“我头疼。” 叶嘉文忙不迭地松开她,放好枕头,让她慢慢地躺下来。探了探额头,体温又高了。“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下午,下午还烧的话再去行不行?”陈季琰抓着他的袖口哀求。 叶嘉文根本说不出半个不字。 最初的惊诧过后,歉疚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回涌倒灌,把他整颗心都塞满了。 叶嘉文给她换了块新毛巾敷额头,她闭着眼养神,不再出声。 这样骄傲的陈季琰,陈大小姐,是谁把她弄得这么委屈啊,是我吗?他摸着陈季琰滚烫的掌心质问自己。 午饭之后,陈季琰的体温还是下不去,叶嘉文不管她怎么耍赖哀求,当机立断下午就要带她去医院。 陈季琰心知胳膊拧不过大腿,配合态度非常消极,一件毛衣左翻右翻,磨磨蹭蹭穿了十分钟还没套到头上,叶嘉文推门进来,脸色铁青:“你不穿我帮你穿。” 陈季琰的手脚一下利索了。 停在楼下的车子是刘章的,他走得急,说过两天再回来把车也弄到上海去,这段时间就借给叶嘉文开。陈季琰被包裹在一件过分大的毛呢大衣里,帽子围巾都备上了,她气若游丝:“你要把我载到南极啊?” 叶嘉文看她一眼,她立刻瞪大眼:“你瞪我干嘛?” 他被她烦得没办法:“见你漂亮多看两眼,行了吧?” 这话亲密到近乎轻佻,叶嘉文刚说完就觉得气氛不对,但话已经说出了口,只好假装无事发生。陈季琰动了动嘴唇,气哼哼半天,说了句挑衅的屁话:“前天那谁也坐这个位置吧?” “谁啊?” “周慧。” “那你把这个座椅拆了扔掉吧,我给你整个新的,就装车顶上,保证除了你以外没人能坐,你看行不行?” “你别气我啊,我生病呢。”她精神萎靡,口齿却还伶俐。 去医院看病也是项大工程,陈季琰死活不肯打点滴,身后还有一串排队的,医生也不耐烦起来:“你们自己商量。” 叶嘉文替她作主:“医生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打点滴是吧,没问题。” 话音刚落,就感觉陈季琰在身后对着自己的屁股狠狠来了一下。他猛地回头瞪一眼这个不听话的病号,陈季琰本来火气挺大,被他看得莫名心虚起来,假装没事发生似的把手放进了口袋里。 正是流感季节,医院里的人特别多。验血、做皮试、配药,一堆事情做下来,等陈季琰挂上针已经快四点半了。点滴要走两个小时,叶嘉文出去给她带了一块蛋糕,硬着头皮给她一口一口喂。 人的身体真的很神奇。叶嘉文在南国长到十八岁,被热带的阳光晒成一个小非洲人,可是高大的骨架、笔挺的鼻子、在屋里待上两个星期就会变白的皮肤,无一不彰显着他顽固的北方血统。他有一双骨节分明、十指分明的大手,陈季琰以前喜欢抓着玩,比着自己的手跟他开玩笑:“人家说手大的脑子笨。” 他气哼哼地反驳:“人家还说头发长见识短呢。” 陈季琰立刻眉毛倒立:“你说我见识短?” “哎,我是说……”他见她炸了毛,立刻见好就收,“人家,人家是谁啊,这人说话不靠谱。我不笨,你的见识也长着呢。”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小游戏。不断地惹对方生气,又把人逗笑,和好如初。角色每天都在互换,参与游戏的却永远只有他们两个。 陈季琰盯着他的手太久,叶嘉文神经再粗也看出她已经走神了,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手:“困?” 陈季琰回过神来:“还好。” “困就睡一会儿。”他在旁边坐下,身体靠过来,“你靠着我睡吧。” 陈季琰恭敬不如从命。 这一觉睡得不错,鼻子里一直是叶嘉文身上的香皂味,可能是香皂,也可能只是洗衣粉,反正很顽固,让她觉得安心。朦朦胧胧间感觉手上热乎乎的,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叶嘉文正拢住她扎着针的手,是怕药水太冷把她弄痛了,用体温给她捂着。神态小心翼翼,似触碰一尊脆瓷的雕像。 -- 第47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会很忙,无存稿卑微写手可能会隔两天更一章~ 第22章 陈季琰这场病来得蹊跷,走得也莫名其妙,去医院打了两天点滴,整个人又恢复到了生龙活虎的状态。正好西港度假村的项目已经动工了,她三天两头往工地跑,每次回家都带着一身灰,叶嘉文帮她洗衣服都洗烦了:“这种项目也要你这个大老板亲自盯着?” 陈季琰捧着一杯白开水,老神在在地说:“不聋不哑,不作家翁;又聋又哑,全家改姓。” 晚上吃饭的时候又聊起这件事,陈季琰说起自己刚接手永兴的时候,她手握权柄而无处伸展,只能靠吴森和几个看着她长大的亲近叔伯做事,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一百分的任务吩咐下去总也做不到八十五分。 陈季琰解释道:“我也是第一次自己来看工程。吴森不会告诉我这里面有多少油水,说不定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你看完了打算怎么办?跟他们算账吗?” “只能给自己画个线,不能真算啊。”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吧,我几年前在洞里萨湖边上建了一个厂子,请郑修齐帮忙弄来土地,等厂子都建好了才知道这小子一点都不客气,从我身上捞了不少钱,可我还要求他帮忙办事,就是恨得牙痒痒也不能真掏出枪来把他毙了。” 说到郑修齐,叶嘉文恍惚了一下。 那天早晨陈季琰伏在他肩上,委委屈屈地说她跟郑修齐已经取消婚约了,他还拿这话来刺她,弄得她很难过,叶嘉文的心路历程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可紧接着又是去医院、又是软硬兼施地推着她去打点滴,公司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忙,郑修齐这个名字一时就被抛到了脑后——直到今天又被她无意间提起来。 “你说到郑修齐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的。”她当时这么说来着。 叶嘉文想起来了,提到郑修齐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俩正双双昏了头,像两只猫一样滚在书桌上打架。眼下他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点味道,弄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越想越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想什么呢?”陈季琰看他面色僵硬,在他面前挥挥手。 “……吃撑了。” “白天去见甲方了吧,吃什么好的了?”她先吃完了,放下筷子托着腮,“周慧请客了?” 周慧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叶嘉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陈季琰立刻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我开玩笑呢,我都跟你认过错了,以后不会再乱讲话了。” 她被粉白相间的珊瑚绒居家服裹得圆滚滚,举手投足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叶嘉文别过脸去,“我又不是太平洋警察,管那么宽。” “你不是警察,你是这个家里的老师。”陈季琰原本就屈膝跪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地给他鞠了个躬:“我什么都听叶老师的。” 叶嘉文的耳朵肉眼可见地慢慢红起来。他站起来收拾碗筷,陈季琰紧随其后跟进厨房里,一边抓着他卫衣帽子上的抽绳玩,一边嘴上跑火车:“哎,说真的,我其实也觉得周慧不错。” “你对她好感度那么高,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陈季琰的表情万分真挚:“那倒也不必,不如我把她介绍给郑修齐。她跟郑修齐挺像的,都挺不错,就是不怎么合我眼缘。” “你究竟为什么不喜欢她啊?”叶嘉文大学的时候就有这个疑问了,一直没机会问。 “为什么啊……”陈季琰歪着脑袋思考了半天,“你猜。” 叶嘉文放下盘子认真答题:“她眼睛下面有个痣,你讨厌那儿长痣的人,比如索坤就是。” 有够离谱,她忍着笑比了个叉,拉开一罐饮料。 “那是什么?” “因为她喜欢你。”陈季琰摇头晃脑地说。 叶嘉文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像个不听话的活物。 “你喝什么呢?” “……冰可乐。”刚说完陈季琰就心想:大事不妙。这人实在太小心,病好后除了热白开和蜂蜜水,什么饮料都不让她碰,她偷偷买了两罐可乐解馋,一招不慎,在作案现场被太平洋警察叶嘉文抓住了。 叶嘉文甩干净手上的水珠,面对她哀求的目光毫不留情:“拿来。” “我才喝了一点点,多浪费啊。” 陈季琰的狡辩完全没用,叶嘉文脖子一仰,直接就着罐口帮她喝完了。那里还有她润唇膏的印子,桃子味的,他的嘴唇就贴在上面。陈季琰忽然想起那间弥漫着佛手柑香味的酒店套间,昏黄的灯光里,叶嘉文的眼睛里起了漫天大雾。她情不自禁地跟着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叶嘉文把罐头一丢:“还有吧?留着我明天喝。” “啊……?” “你看不看电视?不看电视早点睡。” 陈季琰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的,等反应过来自己的储备粮都被叶警官搜刮走了,气得血气上涌,挥着小拳头狠狠打了他一下,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你想看拳击节目啊?” “你,你都跟谁学的啊?”陈季琰气到结巴。 “什么跟谁学的?” 勾引我那一套。这话她没法说出来,最先开始搞这些小动作的就是她陈季琰本人,只是没想到叶嘉文今非昔比了,不但没上套,还将计就计,害得她差点翻了船。 -- 第48页 她气鼓鼓地撞开他往外走,叶嘉文跟过来:“哎,商量个事儿。明天晚上公司聚餐,你跟我一起去么?” “明天下雨呢,我不出门。”她讨厌这里潮湿冰冷的冬天。 “那来接我回家,行不行?打电话催催我,这样我能提前溜。” 陈季琰还在气头上,有意要拿一拿乔:“看情况吧。” 叶嘉文没期待她一口应下,那就不是大小姐作风了。他该洗洗该睡睡,可大概是□□作祟,在床上躺到半夜一点半还没丝毫睡意。他干脆坐起来,在脑子里复盘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翻来覆去研究的还是那句两话: “你说到郑修齐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的。” “因为她喜欢你。” 答案好像就在眼前,但他看不太清楚,也不怎么敢去抓。 外面下起夜雨,叶嘉文苦恼地挠着后脑勺,好像回到了为心爱的女孩意乱情迷的十六岁。 刚回中国的头两年,关于南国的往事常常入梦。尤其是在下雨天,半夜醒来心里总是空空的。时间慢慢过去,他有意无意地让自己快步向前走,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从前的人和事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了。有时候叶嘉文觉得自己在这里更快乐,上班下班,坐拥挤的地铁,在闷热的厨房做晚饭……热带长达四五个月的雨季、少年时代狂热的爱恋、她雪白的后颈肌肤,偶尔回想起来,像闪闪发光的垃圾。 如今他又站在了这堆垃圾山的顶上,乐此不疲地开始搞废品回收,深更半夜不睡觉,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她到底什么意思啊? 孟书妍已经无精打采大半个月了,气色看起来比大病一场的陈季琰还要差。她平时是个很开朗、很爱搞笑的人,可这大半个月里只说了一次烂话。 那是陈季琰在医院打点滴的第二天,叶嘉文带着电脑坐在旁边跟孟书妍视频讨论方案,旁边小孩的哭声震天,震得屏幕上她的眉毛抖了三抖,捂着耳朵问:“叶哥,你生孩子了?” 她是跑火车专家,但跑到这个程度还是第一次,叶嘉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还是你在兼职带孩子?” 事实证明叶哥没有在带孩子,更没有生孩子,而是继续跟陈大小姐纠缠不清。孟书妍觉得自己已经PTSD了,不能见到任何跟吴明川相关的东西,哪怕是看到陈季琰,心里都说不出来的难受。 还是琰姐有本事啊。叶嘉文之前要死要活的,现在两个人居然开始和平同居了,还有说有笑地商量晚上几点回去。 叶嘉文打完电话转过来就见到孟书妍一张死气沉沉的臭脸:“晚上不是出去聚餐吗,几点回去由得你决定?” 她在吴明川那里吃了不小的苦头,想到这个,叶嘉文就觉得自己还能再多忍她两天。“我让她过来接我,这样我能早点走。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你们俩坐一个车,我去干嘛呀?”她眼睛一翻,“我也有人来接。” 她表姐上礼拜刚给她介绍了一个同学,俩人出去吃了顿饭,感觉还不错。其实她跟人家也不熟,可都在叶嘉文跟前嘴硬过了,没办法,趁午餐偷偷打了个电话求他帮忙,他倒是挺讲义气,当场就说没问题,孟书妍感激不尽:“下回请你吃饭。” “吃饭加看电影吧,怎么样啊?” “……行啊,再说吧。”孟书妍随口搪塞。 晚上的饭局果然如叶嘉文所料非常无聊,唯一不算无聊的可能是甲方来的那个周慧,是叶哥的大学同学,很能来事的样子,竟然还打进了他们公司的内部聚餐,说是等会儿还有事得先走。 孟书妍低头扒饭,眼角余光看到叶嘉文也在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东西,时不时就看一眼手机,好像准备塞完就跑。她凑过去小声问:“你指使得动她吗?” 叶哥给了她一个“求求你闭嘴吧”的眼神,看手机的频率却显著提升了。孟书妍其实说得没错,他没把握陈季琰真的会听他的话来接他回家,于是当她的电话号码终于在屏幕上亮起的时候,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膝盖撞到桌面,饭菜碗碟齐齐一震,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叶嘉文镇定地说:“我接个电话。” 站在包厢外面,陈季琰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透着不情愿:“我在门口了,你出来吧。” 叶嘉文心中有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窃喜。“开车来的?” “嗯。你朋友这车挺多年了吧?” “他朋友转手的,都三手了。” “难怪。” 他进去跟老孟打了个招呼:“我得先走了,家里人在外面等我。” 孟华方觉得有点扫兴,但人家家里有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倒是周慧也笑着站起来:“我也差不多了,谢谢孟总,谢谢大家,这顿饭真的太开心了,大家有空再聚啊。” 两个同事站起来说要送送她,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到门口,叶嘉文心不在焉的,可抬头就看到陈季琰正站在外面,手指间夹着香烟,表情倒是愣愣的,看着雨珠出神。 他大步走上前去把她的烟掐灭,不快地说:“不咳嗽了?都好透了?” 陈季琰已经在戒烟了,今晚站在外面有点冷,就点了一根闻个味儿,也没抽。想想终归是自己不对,刚要低头承认错误,就看到周慧从后面走来,微笑着问好:“是叶嘉文的姐姐吧?你好,我是周慧。” -- 第49页 送出来的两个同事没参加度假村的项目,并不知道这位就是曾经成为公司热门话题的柬埔寨土皇帝陈大小姐,在旁边一个劲起哄:“叶工还有姐姐啊,我们都不知道!” 陈季琰被这一棍子打懵了,反应过来之后自己都纳闷:我是病傻了吧? 可她应该说什么呢?我不是叶嘉文的姐姐?那周慧管她叫姐,也没见叶嘉文跳出来反驳啊,她蹦跶什么? 记忆回到那年夏天,赛后闷热的男更衣室里,篮球运动员们问叶嘉文她是谁,他说:这是我姐姐。 叶嘉文还没想通这个关窍,只是下意识地对姐姐这个称呼非常敏感。他讨厌把这个词跟陈季琰关联到一起,会让他回想起很多不算美好的往事,比如他从十几岁起就很抗拒她把他当小弟弟,比如她站在狭小的储物间逼问他:对着姐姐的照片自/慰,很舒服吧? 姐姐这个身份如同诅咒,往事都像垃圾。 他往前一步把脸色惨白的陈季琰挡在身后,说:“不是姐姐。” 同事愣了:“女朋友啊?” 话讲到这里,叶嘉文才终于意识到陈季琰那张刻薄伶俐的嘴巴为什么突然就当机了。 不是姐姐,那么是女朋友吗?还是普通朋友?饭桌上他可不是这么讲的,“家里人”三个字脱口而出,是一个含糊而又无比亲密的定义。 那种胸闷气短的微妙感觉又升了上来。 叶嘉文想了两秒钟,给出答复:“嗯。” 作者有话要说: 但凡你俩早点开口,这一章起码也能没羞没臊一下 第23章 “听众朋友大家好,这里是FM938都市之声,欢迎收听晚间节目与我同行,我是主播赵昭。今天是真的很冷啊,根据天气预报,晚间八点至九点,小雨将会转大雪。这是信川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各位听众朋友如果出门在外,要多加衣服、多加小心……” 伴随着广播里的音乐声,雪花片片落在挡风玻璃上。 半个小时前,面对似乎根本无解的难题,叶嘉文给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肯定回答:“嗯。” 他顾不上那些人的反应和周慧玩味的目光。陈季琰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因为听到了他的回应而略微抬头,他破天荒头一回从上面读到了惊惶。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她走向室外停车场,两个人双双浑身僵硬,走路像在踢正字。车内的空间小到连呼吸都窒息,陈季琰实在受不了,伸手打开广播。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天上开始落雪。她开口打破沉默:“这个节目也太不靠谱了,刚预告完就下雪,什么意思啊,让我们瞬间转移回家?” “嗯。”叶嘉文表示赞同。 “猫粮快吃完了,这两天去超市的时候记得买。” “好。” “走吧。”她松开安全带。 副驾驶上叶嘉文的表情很复杂,情绪莫辨。“……嗯。” 两个人之间的平衡关系来之不易,这些天来,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陈季琰自问虽然不算老实,但也努力规避着任何危险操作;可今晚叶嘉文那一点头就好像一步子跨过了太平洋,跨得太大了,她一头扎进大海的中央,连朝哪儿游都不知道。 偏偏他好像并没有要进一步做解释的打算。 这算什么呢?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又要后退回到原点了? 陈季琰站在浴室镜子前认真琢磨,琢磨了半天,绝望地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但如果把今年夏天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视作起点,那么因为起点着实太低,眼前这个状况好像也没那么差劲了。 想到这儿,她又把自己安慰好了:前路曲折,再接再厉就是了。冲着镜子捏了捏拳头,外头传来敲门声,是叶嘉文问她:“你洗完了吗?” “穿衣服呢。” 陈季琰匆忙地把自己塞进睡衣里,不料叶嘉文像堵墙似的就堵在门口,打开门,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洗完了?” 这不是废话吗。陈季琰得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面无表情,眼神游移,恨不得把眼珠子安到后脑勺上去。 她在心里悠悠叹了口气。 说他没长大吧,有定力了,轻易撩拨不动了;说他长大了吧,还是这个样子,又虎又愣,直冒傻气。她解决问题惯常快刀斩乱麻,但对这个小朋友不敢这么干,怕逼急了他又撒腿就跑。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把夜空倒映成红色。陈季琰翻来覆去换了一百种睡姿,每一根手指头都还清醒着,好不容易酝酿出了一点睡意,突然窗口的一根树枝被雪压断,轰然地发出巨响,把这一丁点宝贵的睡意赶了个精光。 她干脆套上衣服起来,决定溜去厨房冲一杯热可可。厨房的灯开着,叶嘉文就站在水槽边发呆,猫在他脚边走来走去。 陈季琰还是没忍住。 “叶嘉文,问一个问题行不行?” “……你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话该我问你吧?” 陈季琰当场愣住:“嗯?” 他抱着杯子不看她,只说:“该我问你啊。你到底什么意思?到底喜不喜欢我?到底要不要我?” 叶嘉文的问题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把陈季琰打了个措手不及,头晕眼花。谈判的走向太诡异,超出了身经百战的陈大小姐的预料,她试探着抬了一下眉毛:“……什么意思?” -- 第50页 叶嘉文心中烦躁极了。 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陈季琰少了娇气、多了凌厉,不变的是强取豪夺、想到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的坏毛病;他少了毛头小伙子没头没脑的莽撞,也不再被她的阴晴不定折磨,可在酒店重逢的第一眼,叶嘉文就知道自己又要完蛋了。 他原本想着离她越远越好,可她偏不让。总是气定神闲,随手就能把他撩拨得一整晚睡不着,就等着他自己往坑里跳。过去不愉快的回忆总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口,他每天都在左右手互搏,一边对她生气,一边又忍不住被她吸引,然后因为被她吸引而对自己生气。 这些话怎么跟陈季琰说呢?叶嘉文自己都觉得别扭。 叶嘉文垂着头,恼火之余有点丧气,“我不知道啊。” 陈季琰心里笑了一下。双手捧住他的脸,她强迫他低头和自己对视。“你也想听真话吧?” 南国只有两个季节,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一个人在窗边数着雨滴,一边数,一边恨恨地想着他。 “这些年我很想你。”陈季琰说话的速度很慢,好像有意要让他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我从小长大的环境,你也知道的,过的不是什么正常日子。除了妈妈,我好像没有真心爱过谁,所以不知道怎么付出,也不知道怎么对待别人的情意。” 叶嘉文要辩解什么,陈季琰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他嘴唇上,“我吧,老以为自己什么都行,比如说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就拼命去拉你。可也没想过到底为什么想要你,更没想过你愿不愿意来。” 她身上的佛手柑香味清新而泠冽。 “你骂我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进去了。现在把话说明白也好,我就是喜欢你。这么多年了,这世上这么多人,我谁都看不上,就喜欢你。” 叶嘉文听愣了。良久,眼睛红红的。 陈季琰笑出来:“干嘛,感动啊?” “被你气死了。” 都这么大了,还是个哭包。陈季琰又要发笑了,冲他摆出个怜惜的表情:“怎么办啊,又把你弄哭了,你还没回答我呢。” “回答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啊?”她笑眯眯地问。 叶嘉文别过脸去小声嘟囔:“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你也不告诉我。” 叶嘉文瞪了她一眼,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突然伸手捧住她的脸亲了下来。 他不会接吻,心急火燎地压上来,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陈季琰一开始着实被他这个举动吓到了,倒吸一口冷气,双手举在半空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接着就发现,这人身体像根柱子,嘴巴也不会动,放开也不是,继续也不是,想必是愣头青一时冲动,冲动过后就骑虎难下了。 她心里笑得要死,主动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哎。” “嗯?”他已经完全忘了刚刚才对她动过气,眼睛湿漉漉的。 “你没背着我谈过恋爱吧?” “说什么呢?” “你不会接吻啊。” “你会?”他低下头,身形差距带来的侵略性在空中弥漫开来,但这次陈季琰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她缩成一团笑嘻嘻地说:“还得要姐姐教你啊。” 叶嘉文没好气,“你这个大姐当上瘾了?” 他对姐姐这个称呼不是一般般敏感,陈季琰不想破坏现在的气氛,凑上去小声商量:“哎,今天跟你睡行不行?” 厨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就着昏暗的光,陈季琰可以看到叶嘉文的脸迅速涨红。“你自己有床,干嘛睡我的?” “不然你睡我的也行啊。” 叶嘉文稀里糊涂就被她拐走了。 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时常并肩躺在床上度过南国黑黢黢的雨夜,关了灯抢被子,有无数的玩笑话和小把戏,只与彼此共享。如今又和她睡进了一个被窝,叶嘉文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翻了个身,膝盖不慎碰到陈季琰的大腿,他立刻又缩了回来。 陈季琰说:“我早说了上你那儿睡,床比我的大啊。” 叶嘉文品出点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的床大?” “我睡过啊。” 他一下坐起来:“什么时候?” “你去住酒店的那几天。”他还真以为她睡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啊?太好骗了。陈季琰只把脑袋露在被窝外面,得意洋洋地笑,“这种苦头嘛,能不吃就不吃。”说罢踢了叶嘉文一脚:“躺下来行不行,冷空气都灌进来了,我冷。” 叶嘉文又挨骗了,忿忿地躺平。越想越觉得不公平,突然翻身面向陈季琰,还想再质问她一番,不料她本来就面向他侧睡,这么一烙大饼,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都挨到了一起。 黑暗里他看不清陈季琰的脸,却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小文,外面是今年的初雪哎。” 他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全无防备的样子非常可爱,陈季琰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鼻子。 叶嘉文浑身一抖,“干,干嘛?” “亲亲你。”她小声说,“你别怕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没怕。我怕什么?” “那你躲什么?” 叶嘉文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我没躲。” “那你也不抱抱我,也不亲亲我,我是不是你女朋友?”陈季琰撅着嘴把无理取闹进行到底,“哦,你都没说咱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呢,我自作多情了。” -- 第51页 叶嘉文看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差点又急了眼:“说什么呢,你不是我女朋友是什么?” 他等待这个瞬间不是一天两天。在无聊燥热的青春期,他无数次幻想着向她告白的场景,但从未想到会是这样——他们睡在一个被窝里,陈季琰先亮了底牌,然后胡言乱语逼着他也把话说到了底,两个人都没有退路。 陈季琰慢慢地把被子拉了上来,遮住口鼻。叶嘉文怕她闷到,又把被子拉下去,看到她笑得放肆又狡猾,仿佛什么阴谋诡计终于得逞。忽然一股热血上头,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叶嘉文已经翻身把她压在了下面。 陈季琰惊愕地看着他:“干什么?” “行不行?”他小声嘟囔着,征求她的意见。 “什么行不行?”她故意假装没听懂。 “做不做啊?” 叶嘉文的脸快烧起来了,陈季琰再不是人也不忍心逗他了。好不容易追回来的,又把人气跑了怎么办?她没力气再追第二次了。 陈季琰搂住了他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说:“好啊。” 叶嘉文果然没有谈过恋爱吧。 陈季琰暗暗地想。 亲吻和爱抚都毫无章法,全靠情/欲自然驱动,却让两个人都非常受用。玩到最后她都快喘不过气了,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痛得叫出声来,却还知道问她:“你不舒服?” 陈季琰颤抖着说:“你明天不上班了?” “上,上啊。”他没反应过来,眼睛湿漉漉的。陈季琰终于发现了,这就是他动情的标志。身体真是奇妙啊,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描摹他的眉眼。这人从小就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总像在赌气。嘴巴也好看,明明线条精致,不知怎么又有点憨。现在她知道了,亲起来也软软的,比想象中更可爱。 叶嘉文觉得痒,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吻在她掌心。 “你,你开不开心啊?”他话都说不囫囵了。 陈季琰咬住下嘴唇,一声不吭。 叶嘉文俯下身亲亲她的耳朵。 之后发生的事就像半睡半醒间的梦。陈季琰一直都在担心自己的心脏要爆炸了,叶嘉文像收获了新玩具的男高中生,上手比她预计得更快,到后面甚至贴着她的耳朵问她:这样舒服吗?这样呢? 陈季琰眼前炸开一朵烟花。像三年前的元旦,那时候他们也放了烟花,她一个人站在信大的广场上,身后是欢声笑语、新年祝福,和早说过不想再见她的叶嘉文。如今这人抱着她,慌里慌张、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掉眼泪,抱得那么紧,好像怕她一觉醒来就会消失。 怎么会呢,陈季琰迷迷糊糊地想,彼此之间的亏欠太多,算也算不清楚,还也还不干净,不会再放手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文。” “嗯。” “我们别吵架了,以后都好好讲话,怎么样?” “好。” 叶嘉文在她耳边郑重许诺,仿佛许多年前,少年还躺在病床上,不顾撕裂的伤口狠狠圈住她,稚嫩而无比认真地说: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很难不支持 第24章 叶嘉文最近怪怪的。 上班的表情如丧考妣,下班溜得比谁都快;坐在工位上画图,画个三五分钟就要看一眼手机,时不时还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看起来一夜之间智商高台跳水了三十个点。孟书妍最近感冒,一边抱着餐巾纸擦鼻涕一边暗中观察,最后得出一个危险的结论:这小子不会谈恋爱了吧? 跟谁谈恋爱?想到这儿她吓了一跳,心里大概确认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百分之二十不敢开口问。 同样是追男人,陈季琰手到擒来,她倒好,兜上一大圈,丢脸丢到了东南亚。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喜欢吴明川。 孟书妍叹了口气趴到桌上。叶嘉文又在看手机了,笑容遮都遮不住,她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叶哥,到底有什么好事啊?” 叶嘉文忙着回陈季琰的信息,根本不理她:“下班前跟我去一趟工地吧。” 西港度假村已经动工有段时间了,陈季琰蹲在工地也不是一天两天,一个大老板天天蹲工地,包工头的压力也不小,见到叶嘉文过来就叫苦不迭:“叶工,你们要不劝劝,工地有什么好看的呀,满天灰不说,还危险,出点事谁负责啊?” 叶嘉文看着不远处坐在塑料椅子上看图纸的陈季琰,摸了摸鼻子。 她的兴头向来都起得莫名其妙,本来只是想着摸个底,亲自探一探工程项目的流程和油水,结果探起劲了。昨天晚上洗完澡,陈季琰颠颠地滚进被窝,浑身上下香喷喷的,简直像个大兔子,叶嘉文手都放到裤子上了,只听她问:“哎,你们那个施工规范,到底怎么规定的啊?” 他愣了:“……你要来中国当包工头?” “我这不是闲着吗?” 她给自己放了个大长假,永兴的事统统都丢给了吴明川,全心全意地窝在叶嘉文这儿,美其名曰度蜜月。 叶嘉文掀开被子下床。陈季琰坐起来:“你上哪儿?” “我回我自己房间睡,把宝贵的学习时间留给您。” 陈季琰立刻知错,知错就改,跳起来扑到他背上:“那你带着我走吧。” -- 第52页 “您求知若渴,上了我那儿我又不学习,去干嘛啊?” 她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下:“去伺候大少爷你啊。” 叶嘉文在心里仰天长啸:靠。 结果俩人哪儿也没去,一晚上就交代在陈季琰房间里了。 “叶哥?”孟书妍试探地戳了戳他的胳膊,他如梦初醒。不远处陈季琰也看到他们了,背着手笑眯眯地走过来,包工头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 “什么情况啊,怎么来这儿了?” “接到投诉了呗,你这个大老板一天到晚在这儿升堂,人家干活都不痛快。” 陈季琰眼睛一转:“那我在家也没事干啊。” “把你的衣服洗一洗,被子叠一叠。”叶嘉文严肃认真地给她指出路。 他们这趟来还是有正事的,施工方有些小问题要他们做最后核查,但也就是大半个小时的功夫。陈季琰坐在边上看,心里暗想:叶嘉文认真工作的时候真帅啊,难怪周慧这么多年了还阴魂不散。这么帅的小伙子被她弄到手了,怎么说都是件很让人得意的事情。 于是得意洋洋地喝了一口茶,她决定就听叶嘉文的吧,离工地远一点,在家多待两天。 眼角余光看到孟书妍站在边上,目光呆滞,人还在现场,灵魂显然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突然手机响起来,她想也不想就接了:“喂?” “孟书妍,什么时候请我出去玩啊?” 孟书妍一开始甚至没想起来这是谁,愣了两秒钟灵光一现,邵成禹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的废品站里蹦了出来。 这就是表姐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是个医学博士。前两天公司聚餐,她死要面子地求人家晚上来接,为此许下承诺,改天请他吃饭看电影。这事在她脑子里根本没占什么空间,如果不是邵成禹自己打电话过来催债,她早就忘了。 “啊……”孟书妍抠着衣服边上的一个线头,“周六吧,周六晚上,可以吗?” 邵成禹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周六白天我在医院,你五点来找我,行吧?” 孟书妍嗯嗯嗯地答应下来了。把手机揣进兜里,隔着一张长条会议桌,她正好对上陈季琰饶有趣味的目光。 “朋友啊?” “嗯。”孟书妍说不上来的心虚,转念又一想,我心虚什么呢,是相亲对象又怎么了?吴明川不要我,我还一辈子不开张了? 这边叶嘉文已经谈完了事情,正好给她解围,冲着陈季琰一招手,陈大小姐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颠颠地跑了过来,“回家不?” “回啊。”叶嘉文捏住陈季琰伸进他外套口袋的手,对孟书妍点点头,“我送你回家吧。” 陈季琰花了点钱把刘章的破车顶下来了,从此叶嘉文就真正过上了能开车上班的好日子。但他嫌路上堵,十有八九还是坐地铁出门,陈季琰每天开个小破车在信川城里转来转去,乐此不疲。 眼下他们又堵在了路上。外面的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陈季琰回头问:“书妍,带伞了吗?” 孟书妍摇摇头,她从前面递过来一把脑白金的广告伞:“你拿着吧,到时候送你到小区门口,车开不进去。” 印象里陈季琰日天日地,只管自己快活,根本不会想到别人,眼下竟然也会温柔体贴地给她送伞。孟书妍在心里感慨万千:爱情的力量真是了不起啊。 陈季琰不知道她在心里这么编排自己,美滋滋地给叶嘉文递了个眼色,等孟书妍下车,立刻邀功请赏:“怎么样,我是不是进步了?” 叶嘉文看她一眼:“不错。会主动关心别人了,陈大小姐离正常人又近了一步,可喜可贺。” “那叶老师奖励我什么啊?” “本来这礼拜轮到你铲屎,既然如此,这活我来干,怎么样?” “不错不错。”她啧啧嘴,叶嘉文心里又痒痒的。 “陈季琰,你过来。” 她听话地凑过来,“干什么?”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在叶嘉文那里终于又有了姓名,不是哎、陈大小姐、陈总这类阴阳怪气的称谓,而是陈季琰。他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她:陈季琰,给我递个酱油,陈季琰,去把猫砂换一换吧,陈季琰,昨天换下来的衣服你丢哪儿了? 情动时他也爱这样叫她,在耳边轻轻问:陈季琰,这样好不好? 陈季琰像一尾活鱼在身下扭动,指甲在他背后划出长长的印子:“你,你是我小学老师吧?” 叶嘉文哼了一声,报复性地也用牙齿蹭蹭她的肩膀,怕她疼,没敢真咬下去。 眼前的车流堵成一片红,她又乖乖地把脸凑到了跟前,叶嘉文趁其不备,捧住她的两腮亲了一口。陈季琰根本没防备,愣了好一会儿,缩回驾驶座上,脸红心跳、咬牙切齿地想:能耐了啊。 能耐了的叶嘉文说话算话,主动包揽了给猫铲屎的工作,陈季琰得了便宜也很懂事,终于耐下性子学习了怎么使用家里的洗衣机,从此洗床单的工作就由她承包了。 之所以要洗床单,是因为最近床单弄脏的频率显著上升了。 叶嘉文这个人,对某些事情的热情真是变幻莫测。看起来冷冰冰的,好像根本没什么兴趣;陈季琰向来爱动手动脚,稍稍过火一点,他就立刻按捺不住地跳起来,把这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 第53页 周六吃完午饭,陈季琰把叶嘉文的枕头搬回了隔壁房间。 叶嘉文正抱着猫玩,摸不着头脑:“干什么啊?” “年纪轻轻,纵欲无度,不是什么好事。”陈季琰一本正经地说。 手一松,猫灵活地扭动着屁股跑掉了,他略略俯下身,说:“我身体好着呢。” 陈季琰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是不是好不容易开了荤,就吃不了素啦?” 这话一出,叶嘉文的少男尊严受到了挑战,马上贴了上来:“说什么呢?” 陈季琰往后略略一仰,拉开安全距离:“好粥好饭也经不住每天吃……” 话没说完,她脚底一滑,整个人往后倒下去。叶嘉文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但后腰已经狠狠地撞在了柜子上,痛得她整张脸都变了形,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了。 叶嘉文脸色发白地拿了车钥匙立刻开车送她去医院。躺在车后座,最初的剧痛渐渐退去,陈季琰心想:是报应吧,是的吧?早知道就嘴上积点德了。 已经六点了,只能挂急诊,叶嘉文跑来跑去帮她挂了号,扶着她坐下来等待。正是流感季,医院里人多得要命,陈季琰小声说:“其实我不痛啦,不如回去吧?” 叶嘉文瞪了她一眼:“万一撞坏了怎么办?” “撞坏了怎么办啊,就不能玩这样那样的了,是吧?”陈季琰又在嘴上开车,一脚下去车速就到了一百迈。叶嘉文的耳朵红红的,她刚想开口嘲笑他,突然看见旁边放着一把伞,上头印着“今年过节不送礼”的广告图案,与她前两天借给某人的广告伞倒是一模一样。 伞的旁边坐着一个穿球鞋的女孩,长头发,背着斜挎小包,正低头玩手机。 孟书妍。 孟书妍根本没注意到对面坐着两个老熟人,老熟人的目光还黏在自己身上。从诊室里走出来一个医生,到她跟前把口罩摘下来,“不好意思啊,有点忙,让你多等了一个钟头。” 孟书妍懒洋洋的:“没事啊,我也迟到了半小时呢,没等多久。” “吃什么啊?” “我随便,你说了算。”孟书妍双手合十给他鞠了个躬,“那天下那么大雪还来接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太感谢您了邵医生。” 邵成禹笑了:“小事。我去换个衣服,你跟我一起去吧,这儿人多。” 孟书妍跟着他走了,陈季琰扭头看叶嘉文:“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叶嘉文实话实说,他忙着自己谈恋爱呢,孟书妍在搞什么事情根本都不在他视野里。他想了一会儿,灵光乍现:“前两天好像说她姐介绍她去相亲,说是个医生,公司聚餐那天还来接她。” “那小川没机会了?”陈季琰大惊失色。 叶嘉文对吴明川这个人没什么好感。还在金边上学的时候,陈季琰就跟吴明川走得很近,之后他又成了她的心腹左右手,这些年他们之间怕是比跟他还要亲近得多。一想到这个,叶嘉文就恨不得穿越时空给吴明川来两下。 “吴明川眼睛长在头顶上,哪儿看得上孟书妍那个臭丫头啊?” 陈季琰读出了一点酸溜溜的味道,嘴角已经弯起来了,“小川这个人我还是很了解的。” “那你给我算算,孟书妍这辈子还能不能挨着他的边?” 叶嘉文语气里的酸味儿都要冲破天花板了,陈季琰见好就收,把下巴颏搁在他肩上,笑眯眯地说:“哎,别生气啊。” “我……”叶嘉文又被她看穿了,一肚子气像被扎了洞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我身边从来没有第二个人,你还不知道吗?” 她的眼睛里有笑意,让叶嘉文怎么都气不起来。抿着嘴把脸扭向另一边,心里却有无穷窃喜,挂到了嘴边,遮也遮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孟书妍,放弃吴明川吧,邵医生偷电瓶车养你(不是 第25章 “这个牛肉行不行?你能吃辣吗?” 信大门口的云南火锅店里热气蒸腾,邵成禹低头研究菜单,征求孟书妍的意见。没听到回音,他抬起头,只见她望着玻璃窗上的水汽发愣。 邵成禹叫了她一声:“孟书妍,你在吗?” 孟书妍回过神,“啊,随便,都行。” 她提了两杯冰奶茶,把中杯的推给坐在对面的邵成禹,大杯的留给了自己。邵成禹说我健身,不喝甜的东西,她惊讶:“你当医生还有空健身?” “时间嘛,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会有的。” 邵成禹长得斯斯文文,就是有时候突然会蹦出几个特别老土的词,弄得孟书妍以为在跟自己的爸爸讲话。他们第一回见面,她出门磨磨蹭蹭,迟到了足足二十分钟,他也不生气,悠然自得地说:“好事多磨。” 回家以后表姐问她:“邵医生怎么样啊?”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挺好的。”脾气好,长得好,职业也体面,就是不来电。 “邵医生也说你挺不错,你们改天再出去玩呗?” 孟书妍自认表现并不好。迟到不说,讲话也不积极,邵成禹抛出一个话梗,两人你来我往不过三个回合,就在她这儿断了。按她自己的眼光来看,既无趣味,也没礼貌,这个邵医生竟然还想约她出去,八成是眼睛有毛病。 邵成禹又跟她一起出去吃了两顿饭。他跑来问她:“林风眠的画展看不看?” -- 第54页 孟书妍只知道有这个人,对他的画是一窍不通的,随口应下来。两人在美术馆门口碰头,买了票走进去,邵医生低声给她解释画作的年代和技法。 “你还学过这个?”孟书妍惊讶。 “一直学到高中。”他颇有点得意。 孟书妍竖起大拇指,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牛逼。” 邵成禹怔了怔,不由失笑。“哎,你跟谁说话都这样?” “哪样?” “缺心眼啊。”他嘴边有个梨涡,笑起来特别明显,年龄一下减了好几岁。 在热气氤氲的火锅店里,这人坐在她跟前又开始笑,孟书妍被他笑得浑身不舒服,“邵医生,我脸上写字了?” “嗯。”他点点头,没等她跳起来反驳,立刻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哎,给你讲个笑话,不好笑这顿饭我请。” “您请说。” “昨天晚上我在医院值班,晚上十一点了,突然有人来挂急诊科,说戒指卡在手指上拔不出来了。”邵成禹看她不以为然的样子,表情唰的一下就严肃起来,“你别笑啊,这个还挺严重的,要是卡久了,血液循环受阻导致手指坏死,截肢也不是没可能。” 孟书妍被唬住了:“然后呢?” “那位一进来,嚯,保守估计二百八十斤,手指头跟小胡萝卜似的,我寻思这么丁点个戒指他怎么戴进去的啊,一问,你猜怎么着?” 服务员把锅底和蘸料都端了上来,邵成禹开始往锅里下肉,孟书妍却已经被他说相声一样的叙事手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怎么着?” “戒指是二十年前跟他老婆结婚的时候戴上的。俩人吵了三五年,那天晚上实在吵得过不下去了,这男的就说离婚吧,老婆说离就离,结婚戒指还是我妈置办的呢,先把婚戒给我拔了。没想到二十年长了一百斤肉,都是爱的馈赠,怎么都拔不出来……” “嗨。”孟书妍拣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这不是侵占医疗资源吗……” 话没说完,辣味直冲鼻腔,她被刺激得狠狠咳嗽起来,顾不得许多,端起奶茶一口气怒饮半杯。邵成禹第一次见人这么喝饮料,又是新奇又是觉得好笑:“哎哎哎,不能吃别吃。” 孟书妍接梗的时候脑筋倒是转得很快:“看不起我?” “哪敢看不起您啊。”邵成禹把他面前的奶茶也推过来,“这杯您也帮我喝了吧,反正我健身,也喝不了。” 孟书妍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再给你点个不辣的?” “今晚我请客是吧?”她捂紧了钱包,“不必了,我就爱吃辣的。” 邵成禹也竖起大拇指。 一片蒸腾的水雾里,孟书妍突然想起吴明川。金边的餐厅里,夕阳灿烂如同融化的彩/金,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他认真仔细地问过她的饮食偏好、有否忌口,为她点一碗清汤牛肉粉、一盘清蒸鱼。 吴明川是天下独一份的美梦。做事井井有条,待人彬彬有礼,英俊到让人不好意思看,仿佛对谁都很温和,却拒她千里之外。 邵成禹不一样。邵成禹快活、有趣、爱说说笑笑,她干什么他都觉得有意思。他穿着卫衣来接她去吃火锅,指着上头信川大学医学院的标志说:“火锅专用外套。”在学校和医院这种封闭环境成长多年,还是一派天真,跟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孟书妍突然放下筷子,捂住腹部。 “怎么了?”邵成禹问她。 “肚子疼。”她小声地说,头上冒出汗珠。 千里之外的南国,孟书妍的梦中人正坐在机场门口的贵宾室里,等待父亲口中的贵客。 两个小时前,吴明川被吴森一个电话叫回了金边。他忙了一整天,午饭都没有吃,匆匆忙忙地就被撵到了机场,消化液在空空的胃里翻江倒海,他一阵眩晕,胃部的绞痛几乎令他脚下发软。司机伸手来扶,被他摇着头挡开:“没事。” 广播里播送出航班到港的讯息。吴明川拍平了外套上的褶皱,强打起精神往外走,陈季宁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已经走到了门口,见到他,笑了笑打招呼:“小川哥。” 所谓的贵客,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吴明川愣了半晌,接过他的行李,“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家。” 陈季宁是七年前被送出去的。陈季琰起初只想着眼不见为净,能丢多远就把他丢多远,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之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考量,防着某些人拿陈季宁扯大旗耍花样,更是严令禁止他回国。 这七年里陈季宁只回来过一次。那是十五岁,他在美国孤零零地待了两年,实在是熬不下去了,自己偷偷买了机票跑回来,结果刚入海关就被吴森截住了。原来他所有的信息都被陈季琰掌控得一清二楚,前脚用信用卡付了钱,后脚她就知道他人在哪儿、坐哪个航班、什么时候入境。 彼时陈季琰正为土地官司的事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惩治这个不听话的弟弟,而她本人也对姐弟相见毫无兴趣,因此只让吴森把他带去一个小别墅里,坐牢一样地坐了五天。到第五天,她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了,吩咐吴明川给他买好机票、送他回美国。 “一定要送到美国再回来,不要让他自己乱跑。”她严厉地叮嘱,“这事儿只有你办我才放心。” -- 第55页 吴明川当然是应下。他打了个电话去别墅,接电话的正是陈季宁。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嘶哑又难听,活像只鸭子,“小川哥?我阿姐什么时候来啊?” 吴明川顿了一下,找到一个委婉的方式向他传达陈季琰的命令:“她太忙了,没空过去。你在美国还要上学呢,明天就回去吧,我送你。” 电话那端的人一下安静了,吴明川甚至可以听到窗外的鸟鸣。 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过要回家之类的事,即便说出来了,语气也约等于向陈季琰伸手要钱,能给是最好,不能给就算了。陈季琰在金钱上一点都没亏待他,刚成年就给他在当地置办了一套大房子,虽然说不上豪宅,价格也相当可观。 房产、基金、每个月定期的生活费,共同传达出一个鲜明的信号:随便你在外怎么挥霍,别回来就行。 一个有钱而不受家庭约束的年轻人,很轻易就可以成为同龄人簇拥的中心,陈季宁也不例外。但他交往的不算什么好人,扔出去的是钱,捧回来的是药物、酒精和各种惹是生非的违法记录。二十岁的陈季宁,健康状况和精神状态都不算好,有时候吴明川看着他的眼睛,甚至都怀疑他的魂灵根本就不在此地。 眼下陈季宁就坐在身边,沉默得如同一尊木雕,吴明川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是怎么回来的,如果用的是陈季琰的钱,信用卡一刷,她和自己立刻就能知道。想了半天,问了句废话:“你姐姐知道你回来吗?” 陈季宁咧嘴笑了,摇摇头,“我姐要是知道,怎么会让我回来?” 吴明川一时无言。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陈季琰,开口第一句就是:“陈季宁回来了?” 她有自己的势力和耳目,不经吴氏父子的手。吴明川暗自叹了口气,“是的,我刚接到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陈季琰并没有发作,好像有点不安,拿着手机走来走去,末了说:“你爸爸让你去接他的?” “是。” “下次有这样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她低声说,“现在送他去我那里,你爸爸问起来,就说我很快回来。” “……好。” 听筒里突然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陈季琰,吃不吃饭啊?” 是叶嘉文。 对话还未终结,吴明川不知道回什么话,是陈季琰自己接回了话头:“小川,还在吗?” “在。” “孟书妍要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南国的冬季也有三十度高温,尘土飞杨,陈季琰躲在小小蜗居里和她心爱的人过小日子的时候,他在两地奔波劳碌,给她卖命,孟书妍这个名字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回忆,他怎么会知道? 电话里,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温和。 “小川,取消婚约那件事,你还是觉得我太任性,对吧?但我想通了。人这辈子不长,我得跟我中意的人在一起。” “您想跟我说什么?” “我后天回金边,你先帮我把陈季宁看牢了,别让你爸爸动手脚。等我回去,给你放一礼拜假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好不好?” 吴明川静了一会儿,说好。 结束通话,旁边的陈季宁用玩味的目光注视着他。“小川哥,你谈恋爱了。” “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有呢。” 陈季宁把手放在左胸口,用一口流利的柬语说:“这里不会骗人。” 他掌心的疤痕一直蔓延到虎口,是少年时期作恶多端、无法无天的陈季琰给他的见面礼。见吴明川盯着自己的手发愣,陈季宁把手掌举到了他眼前:“看这个吗?” 伤口缝了针,然后愈合、结痂,时隔多年,依然可以看出血肉翻飞的痕迹。 吴明川移开视线。陈季宁坐回去,摸着肚皮抱怨:“小川哥,我饿了,你带我去吃粉吧。” “现在?” “嗯。” 姐弟俩在撒娇这件事上倒是如出一辙地颇具天赋。吴明川向司机报出一个熟悉的地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黑暗中,孟书妍尴尬的小表情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同一家餐厅里,她捧着一大碗清汤牛肉粉,先把牛肉和粉捞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傻乎乎、直愣愣地问:小川哥,这汤能喝吗? 他最佩服孟书妍的就是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敢于横冲直撞,在这个陌生而可怖的世界里,像只低空飞行的蜂鸟。 作者有话要说: 彩/金也是违禁词吗 第26章 医院的白床单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孟书妍揉了半天鼻子,喷嚏还是像火箭筒一样冲了出来。紧接着腹部的刀口就传来剧痛,痛得她叫出了声。 “吊嗓子呢?” 白大褂站在床尾,腋下夹着个文件夹,口罩遮住了鼻子以下的部位,露出两只笑盈盈的眼睛。 “别说风凉话了。”孟书妍翻了个白眼,“你带我去的什么店啊,把我吃出了阑尾炎,没向你索赔就不错了。” 邵成禹慢悠悠地踱到她跟前望了一眼,“能说会道的,看来恢复得不错啊,明天就能出院了。” “这么快?”孟书妍惊讶。 “骗你的,起码住到七天吧。”邵成禹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谢谢我吧,不然你现在躺在走廊上打点滴呢。” -- 第56页 “床位这么紧张啊?” “你以为呢?”他把手插在兜里,“我忙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周六晚上的牛肉火锅吃得让人一言难尽。肉还没下半盘,孟书妍就被邵成禹背着去了医院,她把奶茶和下午吃的小饼干都吐了个一干二净,要不是邵成禹扶着,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诊断结果是急性阑尾炎,邵成禹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当晚就给她动了手术,孟书妍什么都没操心,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在病房里了。 倒霉到这个份上,孟华方都不好意思苛责她了,反常地表现出了慈父的一面,一会儿问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要不要喝粥,问得孟书妍心烦意乱:“你去问问邵医生我能不能吃。” 听到这个名字,孟太太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凑到她耳边,小声叨叨:“妍妍,妈妈看噢,这个邵医生真的不错。” 孟书妍把被子拉到头顶,“我困了。” 烦死了。 晚上叶嘉文来看她,坐在床边跟她讲话,一点都不客气地抓了个橘子吃,边吃边跟她聊手头项目的移交情况,末了说:“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你就安心养病吧。” 孟书妍问着橘子味儿直咽口水,“给我也来点。” 叶嘉文警惕地问:“你能吃?” “能吃了能吃了。”孟书妍主动伸手揪了一瓣丢进嘴里,橘子的清香在舌尖漫开,盖过了药味。叶嘉文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你这一住院,气色也好了,精神也抖擞了,医院给你吃什么神丹妙药了?”想了一下,他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哦——是那个医生?” 孟书妍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胳膊上。 叶嘉文腹诽医院伙食不错啊,把她养得挺壮实,看来自己提来的一箱牛奶根本用不上,又搓着手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糊涂,邵医生怎么样啊?” 孟书妍想不通:“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聚餐他来接你回家,全组人都知道了。” 孟书妍捂住了脸。“你们别瞎说行不行,八字还没一撇呢。” 意思是这字儿她已经打算动笔写了?叶嘉文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正经事来,从背包里掏出样东西,“这是吴明川让我带给你的,说上回你落在他那儿了。” 孟书妍一骨碌爬了起来。 床头放着一支未拆封的唇膏,是她在金边的免税商店买的。她以为掉在了回家路上,心疼了好几天,除了骂自己两句猪头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没想到是落在了吴明川家里。 走之前他还问有没有东西落下呢,她大言不惭地说这点数我还是有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世界第一大猪头。 叶嘉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说要回家喂猫。孟书妍一个人躺在病房里,把玩着唇膏的外壳,口中发苦。吴明川这个名字简直像一盏千瓦级的白炽灯,他一出现,她的心就里里外外都被照得透亮,连自己都骗不了。 他的号码就躺在联络簿里,是伊甸园的苹果,她在树下蠢蠢欲动。 陈季琰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就买好了机票准备回金边,这个决定太突然,叶嘉文猝不及防:“什么时候回来?” “处理好我弟弟的事就回来。”她安慰地捏捏他的手,“很快的,你放心。” 叶嘉文从后面伸展手臂,像熊一样把她整个地包起来。“我又不怕你跑了。” “也是,一直都只有你跑我追的份。” 他笑起来。“哎,我过年放假,咱们一起回去吧。” “行啊。” 隔日一早,叶嘉文就送她去了机场。 孟书妍因为阑尾炎手术请了一周的假,她手头的活就都扔给了他。到快下班的时候,老孟又过来通知他下礼拜一起出差,虽然就在隔壁市,但要坐车赶来赶去,还得过夜,叶嘉文一想到这个就头疼。 他背着两个人的活干了一天,借口要回家给猫洗厕所就先走了。到十点多钟,吴明川的电话打了进来。 “嘉文,有一样东西,拜托你帮我转交给孟书妍,可以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乘飞机绕了地球一周,“是她上次落下的。” “你来中国了?” “嗯,就在你家楼下。” 叶嘉文飞奔下楼。外面的气温接近零度,吴明川穿着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比上次见面看起来瘦了一大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好问。吴明川把一个小袋子递给他:“一支唇膏。我那边没人用这个,想必是她的。” 两人都对孟书妍追着他死缠烂打这件事心照不宣。吴明川客客气气地问:“最近都好吧?” “我挺好的。” “孟书妍呢?” “她……”他紧急踩下了刹车。 叶嘉文对于孟书妍死心塌地薅着吴明川不放这件事一向持悲观态度。前两天陈季琰听说孟书妍在相亲,而且跟相亲对象处得还不错,郁闷了一晚上,恨不得立刻给吴孟二人包办婚姻送入洞房;叶嘉文倒是觉得这个走向很不错:先不说吴明川早就明确拒绝过了,即便他动了心,吴家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孟书妍?孟书妍这种傻大姐去了只有被人遛着玩的份。 眼下吴明川自己问起来了,他只能如实回答:“她动了个小手术,阑尾炎,不是什么大事,下礼拜就出院了。”顿了一顿,忍不住问:“小川哥,金边是不是出事了?” -- 第57页 冰冷的夜空下,叶嘉文一开口,大团的白雾就从嘴里飘出来。 吴明川微微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这个说辞显然不能让叶嘉文心服口服,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了,只说如果有什么事也告诉他一声,吴明川一一应下。 陈季琰一回来就不让他插手季宁的事了,他的假期即日开始。她是防他防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真的如她所说,要放他去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吴明川看不明白,正如他看不明白父亲究竟是真的像对待小儿子一样疼爱陈季宁,还是和其他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一样,只想从这个孩子身上榨出最后一滴油水。 和陈季琰并肩二十几年,他们曾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心意相通的搭档,可走到今天,父亲和她之间的空间一天比一天狭窄,他夹在当中几乎窒息。尘土飞扬的金边城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在里面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寻找一个出口。 吴明川在酒店里躺着度过了假期的头两天,只思考一个问题:我怎么就来这儿了呢? 孟书妍的名字一直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再多加叨扰,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没日没夜地叫嚣:这就是出口。她就是出口。 她是出口吗?坐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店里,他拨通了那个女孩的电话。 孟书妍在医院里呆到都快发霉了,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就要出院,满脸都写着快活,邵成禹笑话她:“你属皮球的吧,蹦了一下午了累不累?” “怎么着,地板你铺的?”孟书妍拿鼻孔看他,随手按下接听键,“喂?”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跟病号沾不上边,吴明川愣了愣,“孟书妍?” 孟书妍霎时安静下来,心怦怦直跳。邵成禹还在旁边叽里呱啦地讲笑话,她从床上跳起来跑进洗手间,小心地对着手机说:“小川哥?你来信川啦?” “嗯。”吴明川突然想起自己临别前还说以后不会来中国了,话说到这儿,他也颇有点尴尬,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直接切入主题:“听嘉文说你住院了?” “啊……”孟书妍的音量下调了十个分贝,“对,动了个手术。” “现在还在医院吧?” “嗯。” 吴明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刚好在附近,等会儿上去看看你吧。” 通话已经结束了,孟书妍的手机还贴在耳朵上。洗手间镜子里的人穿着一件起球的旧毛衣,头发两天没洗了,蓬头垢面的,嘴唇还干燥起皮。她打了个激灵,迅速洗了一把脸躺回到床上,被子都盖好了,又坐起来从抽屉里摸出唇膏在嘴唇上薄薄涂了一层,怕颜色太艳,还用餐巾纸擦了擦。 邵成禹在旁边目睹了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兴味盎然地发问:“孟书妍,你男朋友要来看你?” 孟书妍这才意识到他还在这儿,但她脑子已经转不动了,粗声粗气地说:“不是,是朋友,你,你别管了。” 邵成禹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物种,不依不饶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孟书妍都快被他问发疯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恳求他快走吧。可吴明川好像是瞬间移动过来的,说话间就推开了病房门。邵成禹还没走,见他进来,眉毛一挑。 吴明川以为他是来查房的医生,把手上的东西一放,问了个好,眼前的白大褂青年却笑了:“我不是她的医生,是她朋友。” 他胸前挂着名牌,吴明川扫了一眼,迅速记住了这个名字:邵成禹。 陈季琰的话犹在耳畔:“孟书妍要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是一个医生……小川,你好好想想吧。” 吴明川自己都没察觉,跟白大褂握手的力道没来由地大了三分。 白大褂出去了,这儿又只剩下了他们俩。孟书妍躺在床上,身体好像还是很虚弱,大概这个手术也并不如叶嘉文说的那么轻松。没等他开口,她就急着辩解:“那个是我表姐的同学,在这个医院当医生。” “我知道。” 她傻乎乎的:“你怎么知道啊?” “他胸前挂着名牌呢。”吴明川笑笑,指着床头,“给你带了一束花。” 一束小雏菊配满天星,用牛皮纸包裹着,小小的很可爱。孟书妍小声地哇了一下,眼睛弯起来:“好漂亮啊。” 那个活力四射的傻瓜又回来了。这个女孩子太好哄,一束花就能让她喜笑颜开,这种毫无负担的喜庆感让吴明川也忍不住笑起来。 孟书妍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身边的事。公司里来了很漂亮的前台小妹,天天都有人送奶茶小蛋糕,全分给她吃了;叶嘉文家捡来的猫竟然会放屁,还专在有人抱着的时候放,难怪叫豆豆;还有爸爸最近又迷上了二十四点,自己买了一套筹码天天在家玩牌,赌场是不会去的,他抠成那样,一辈子都不会去的…… 她的天地就这么小小一点,却有无穷趣味,吴明川边听边给她削苹果,偶尔应上两句,被她的形容逗得直摇头。 “你呢?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啊……” 相较之下,他的生活乏善可陈。陈季琰瞒着他的事更多了,父亲也不再给予全部的信任,这两个他最重要的人现在背着他各打各的算盘,拿他当盾牌、当缓冲,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该逼着他站边了。 吴明川不想把这些事说给孟书妍听。她是傻乎乎的小女孩,是枝头羽翼未丰的雏鸟,没头没脑地就要往低空俯冲,他应当警告她、保护她,让这个凶险的世界离她越远越好。 -- 第58页 想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大小姐在暹粒的文化村动工了,预计明年就能开放,到时候给你留个门,什么时候想来就跟我说一声。”怕她觉得无趣,又追加解释:“会很好玩的,可以去参观高棉式民居,还可以看当地居民制作手工艺品。” “那你跟我一起去玩吗?” “你要是来,我当然带你去啊。” 她伸出手:“那拉勾吧。” 这样幼稚的游戏,让这个承诺看起来像小孩过家家。吴明川笑着伸手。指尖相触的瞬间,孟书妍感到他的温度和他的味道像空气一样包裹着自己。窗外,下午三点的阳光明媚,她悄悄说:“小川哥,明天来接我出院好不好?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吴明川的发声系统不听使唤:“好啊。” 第27章 金边的旱季艳阳高照,陈季琰一脚踏到门外,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又缩了回来。年轻的女秘书从后面冲上来为她打伞,被老板摇摇头拒绝:“直接走吧。” 甘帕薇今年二十一岁,正在读大学最后一个学期。 中学四年级时,她在暹粒的公路边向游客兜售纪念品、带他们去吴哥窟内参观解说,一个假期可以赚六百美金,这笔钱除了补贴家用,还支撑着她不管父母的阻挠,在当地破破烂烂的公立高中里勉强继续学业。 语言学校的费用太高,压根就没在考虑范围内,甘帕薇借着一本旧书和坚持不懈地同游客沟通学会了流畅的中文,英文也会说一点,但说得不好。那个四月的下午,老师命令同学们把脸洗干净、穿上干净的衬衫,把他们聚集在运动场上,一个年轻女人在官员和校长的簇拥下走进来,把学校的每一栋楼、每一间教室、每一块砖头都看了个遍。 甘帕薇听到校长说:“陈小姐,我们用去年的资金配置了投影仪,教学环境得到了非常大的提升……”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些投影仪从买来起就没打开过,因为校长不愿花钱改善电路。 陈小姐一直微笑着点头,走到操场上,阅兵似的把每个学生的面孔都一一看过,最后在甘帕薇跟前停下,问:“投影仪怎么样,不好用?” 甘帕薇摇摇头。她笑了:“撒谎。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一次,甘帕薇用中文说:“这些机器从来就没开过,因此也没什么不好用的。” 校长听不懂中文,陈季琰眼角细小的纹路却一点点舒展开来。 这就是甘帕薇人生中的贵人。她被带到大城市、送进最好的学校,有专业的教师来补习,助她考上大学。陈季琰很喜欢她,假期就把她叫到自己身边帮忙,见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有些时候她的助理吴明川在场,有些时候他对此一无所知,甘帕薇跟她出去了几次,心里就有数了,陈季琰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你是我的人,听我的话,将来为我做事就可以了。 这一天来得比计划中更快。 陈季琰派人把她从学校叫出来,中午十二点钟,她踏进陈公馆的大门,老板正在吃午饭,见到她就叫她坐下一起吃。甘帕薇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未等她开口探询,陈季琰自己就说了:“我给吴秘书放假了,接下来的一个月,你来当我的秘书。” 甘帕薇镇定到陈季琰本人都有些吃惊:“都听您吩咐。” 陈季琰没什么心思去多关照她。如果说吴明川是她最好的搭档——或者说曾经是——那么这个女孩就是她精心培养的一杆枪。一杆枪就该指哪打哪,甘帕薇聪明、机敏、野心勃勃,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忠心不二。 她还太年轻,本应该历练两年再出场的,可现在吴明川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了,陈季琰别无选择。 把吴明川打发走,她才可以腾出手来办事。 坐在吴家的会客厅里,对面是缩手缩脚的陈季宁,吴森就挨着他,对他嘘寒问暖,神态慈爱到陈季琰几乎怀疑陈季宁根本不是爸爸的儿子,而是姓吴的塞进陈家的。 她对这种奇异的父慈子孝场景感到生理不适,清了清嗓子,陈季宁迅速地瞟了她一眼,觉得她脸色不善,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吴森代他开口:“他连续两个学期成绩低于标准线,学校决定予以退学了。” 陈季琰盯着弟弟:“陈季宁,是这样吗?” 他嚅嗫着低声说:“是。” 陈季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成绩单每学期末都会按时送到她那里,没见他真的有哪一科不及格,想来是特意找人伪造了寄过来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学校不要他,学生身份也维持不住,不回家就是在美国非法滞留。 “他自己拿了现金买的机票,上飞机前才告诉我,还求我先别告诉你,就是怕被你骂。”吴森这话她听懂了:这事跟我可没关系。 陈季宁的脑袋恨不得埋进胸口去。 吴森的话真假难辨,但陈季宁是绝对不能留在他家的。把这个倒霉弟弟拎回了陈公馆,陈季琰扭头跟甘帕薇商量:“学校课业多不多?” “最后一个学期了,我只要等毕业,没有课。” “今天起,你就住到这里来,帮我看着他。” 陈季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无意识地咬着指甲。她像一只动物,直觉和本能让她嗅到了空气中危险的味道,但没有任何事实的蛛丝马迹可供她作文章。局势越是风平浪静,她越是焦躁不安。 -- 第59页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甘帕薇犹豫了一下,手落到她肩膀上。她从没见过这样焦躁不安的大小姐,心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陈季琰知道她想安慰自己,笑了笑:“应该让你早点出来的,拖到现在,你出门去,也不知道人家认不认你是我的人。” “大小姐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是单枪匹马给你父亲报仇?”女孩也笑了,“我二十一岁了,帮您看个门还是没问题的。“ 陈季琰没再说话。那一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扑杀确实很有震慑力,起码帮她镇住了那群手脚不干不净的叔伯,但代价也非同寻常,单是她受制于郑修齐那么多年,交的学费就够丰厚了。 “不过总不能让他在这里住一辈子吧?”甘帕薇轻声问,“我这两天看看,能不能送他去日本读个语言学校之类的?现在还赶得上开学。” 陈季琰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甘帕薇得了她的许可就走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人。 这栋房子处于金边的郊外,给爸爸发完丧后,陈季琰花了大价钱把周边都改建了一翻,重金请来一队保镖二十四小时巡逻,力求此处固若金汤。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好长时间晚上睡不好觉,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 一天晚上,窗外跳过的野猫触发了警报,她几乎瞬间就从床上跳起来,提着□□跑到楼下。保镖和佣人们迅速地集结到大厅,向她汇报说是一只猫,她却神经质地要求他们再三排查。安排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没顾上叶嘉文,血液立刻涌上头顶,声音都颤抖:“嘉文少爷呢?有没有人叫他?” 叶嘉文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闪出来的,手掌厚实又温热,罩住她冰凉的双手,低声说:“我在,我就在你边上呢。” 原来警报一响他就醒了,一直都跟在她背后。虽然从不曾问过,但陈季琰毫不怀疑,叶嘉文时刻准备着替她再挡一枚子弹。 他们就是这样相依相偎着长大的。 陈季琰闭着眼,在脑海里勾画他的模样。 眼睛的线条很好看,眼神却有点咄咄逼人;鼻子很挺,嘴巴肉肉的,下颌又窄小,看起来就有点幼态。这样的五官,不知长到四五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电话响起来,正是她在脑海中幻想的人,好像他正在远程监视她的大脑。 “吃饭了没有?”叶嘉文的语气很放松,听起来已经到家了。猫粮哗啦啦地倒进不锈钢小碗,猫一个箭步冲过来,差点打翻饮水机,被叶嘉文拎住教训了两句。陈季琰听着他像训孩子似的训猫,不由得笑了:“没呢。” “都几点了?” “也才六点。”她看了看表。 “什么时候回来?” “少爷,我才刚到没两天,气都没喘匀呢。”陈季琰盘腿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问,“你想我了?” 这是陈季琰最近特别喜欢的一个把戏。从某些方面来看,叶嘉文好像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成长过,比如特别容易被她逗得脸红心跳,越是如此越口是心非,死活不肯认。陈季琰就常常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又在将将过界的地方紧急刹车,弄得他无所适从。 这样的把戏她玩了好多次,看他却也不恼,几乎成了他们之间乐此不疲的一个新游戏。 按惯例,叶嘉文应该会别别扭扭地开始转移话题,可这次交出的答卷出人意料——对着电话,他低声回答:“对啊。” 陈季琰看不见,说完这话叶嘉文就靠着墙坐了下来,抹了两把脸,耳朵尖红红的。猫的吃相太差,把猫粮搅得哗哗响,作为一个严父,叶嘉文伸手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以示教训,没想到这个猫逆反心理不是一般的重,当场崩了他一个响亮的大屁。 陈季琰不说话,叶嘉文几乎以为断线了,捏着鼻子试探着问:“喂?听得到吗?” “……听得到。” 他也看不见,千里之外,陈大小姐捂住了脸趴在书桌上。窗外晚风习习,她在心里暗暗地想:真可恶。 接到陈季琰的电话时,吴明川正带着孟书妍从医院回来。 老孟两口子的心眼都比井口还大,愣是让她这个刚出院没几天的人自己去办医保报销手续,孟书妍开始还忿忿不平,突然灵机一动,借此东风,求到了老好人吴明川亲自开车带她出门。 她还远远没恢复到能活蹦乱跳地带着他上街暴走的程度,也不能吃正常食物,却急着履行自己的承诺,说一定要带他去吃她最爱的馆子。起初是小女孩式的胡搅蛮缠,软硬兼施,说到最后吴明川岿然不动,她的神情近乎恳求:“你就放一礼拜的假,等我能吃东西,你早都走啦。我带你去尝尝,我自己不吃,行不行?” 吴明川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由着她胡闹。 “这家老字号,点心特别特别特别好,全国各地都有连锁店的,可是就信川本地最正宗……” 孟书妍的嘴皮子上下翻飞,简直可以去裸考导游证。吴明川感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赶紧叫停:“我接个电话。” “小川?”孟书妍住嘴得不够及时,陈季琰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你到信川啦?” “嗯。”吴明川觉得莫名羞耻,但这事也没必要瞒着她。她见好就收,迅速切入正题:“跟你商量点事,假期给你延长到一个月,怎么样?你过完年再回来。” -- 第60页 吴明川的第一反应就是父亲搞什么幺蛾子了,他脱口而出:“季宁出事了?” “没有,你别操心了。”她笑嘻嘻的,辨别不出真实情绪,“之前我说放假就放假,劳累了你好久,现在轮到你休息了,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好老板?” 陈季琰的意思吴明川都明白:现在她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太紧张,他夹在当中两边不是人,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可他忍不住:“你一个人……” “你留在那里别动,就是帮我大忙。”陈季琰一句话堵死了他的退路。 通话不过三五分钟,他却心不在焉了半个钟头。孟书妍躲在菜单背后暗中观察,看了半天,拉拉他的袖子:“点个桂花糖藕好不好?” “好。” 吴明川非常勉强地把思绪拉了回来,这顿饭总算又有滋有味起来了。孟书妍向他介绍本地的各种特色菜肴,还说这家店有渊源:“我爸妈谈恋爱的时候就来这儿吃饭。” 这句话的语境几乎暧昧,吴明川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开了好多年了啊。” 孟书妍不声不响地把踩在三八线上的脚缩了回来:“对啊对啊,菜好吃嘛。” 她早在心中盘算好了要带他去哪里玩,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说给他听,讲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破身体根本没法当地陪,灰心丧气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信川啊?” “我不知道啊。”吴明川见她的表情迅速黯淡下去,赶紧补了一句:“说不好,说不定过段时间还要来一趟。” 一个人的表情竟然能如此多变,这是超乎吴明川的认知的。他看着她从遍数当地风物时的神采飞扬,到发觉他可能不会再来的沮丧,再到现在,他只是随口说了句不知深浅的话,她的眼睛就又被点亮了。 “那你下次来还叫我吗?” “行啊。”他夹了一片糖藕放进自己的碗里,“忘了告诉你了,刚才老板给我打电话,假期延长到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能吃东西了吧?到时候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孟书妍的心里有两个小人,手牵手地跳舞。她使劲点头,嘴巴不说,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趁着吴明川低头咀嚼,她肆无忌惮地观察着他的五官轮廓,看来看去,怎么看都欢喜,心想,这人也太帅了吧…… 一句话不经大脑地从嘴里冒出来:“小川,我还是喜欢你。” 叫什么呢?小川?这才几天啊,连哥都不是了。小丫头顺杆爬倒是一把好手。吴明川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接茬。 孟书妍心虚了,小声说:“我说我喜欢你呢。” 吴明川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吴明川:小丫头片子还有这么多副面孔 第28章 将近年关,医院里的人流量却一点都没有要放假的意思。邵成禹值了一个大夜班,躺在值班室里精疲力竭地陷入昏睡,却被护士敲门叫醒:“有人找你。” 他揉着眼睛出去,大脑疲累得无法运转。女孩正坐在走廊上等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件毛茸茸的外套里,像一只身材壮硕、力大无穷的棕熊。 “来复查?”他在孟书妍身边坐下,躯体疲惫到麻木。孟书妍把手揣在兜里,“早上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啊?” “昨天值夜班,累死了,没听到。”她难得安静,看着他不说话,把他看得浑身不舒服,“你干嘛呢?” “我想啊,邵医生,白衣天使,辛辛苦苦干了一晚上没休息,现在跟你聊这个,显得我特别不是人。” 邵成禹心里明镜似的。“聊什么,你男朋友?” “不是我男朋友。”孟书妍鼻子痒,正要伸手揉,被他眼疾手快地打下来:“手多脏啊,嫌医院没住够?” 她也不介意,继续慢慢地说下去:“不是我男朋友,我单方面追他,有些日子了,他不答应。我原来想着这个不成就换个别的,可他一回来,往我跟前一站,我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邵成禹点点头,若有所思,“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一个傻大姐,心思这么细腻。” 孟书妍的拳头并未如预期般落到他身上,邵成禹有些意外,但隐约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她这个人看起来咋咋唬唬爱搞笑,单是交朋友,邵成禹也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他不是没想过和她谈恋爱试试,可两人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玩耍,总有某些瞬间,她会露出一种奇异的神游的状态,好像拥着自己独一份的遐思和眷念,游走在这个吵吵闹闹的世界。 现在她就坐在他边上,轻轻笑起来:“嗨,我可不就是傻大姐吗?不是傻大姐能干出这事儿?” 她还想再说什么,邵成禹做了个stop的手势:“差不多了,话说到这儿就行了啊,再说下去伤人了。” 孟书妍撇嘴:“不说就不说。” 日子迅速地流走,吴明川当真如他所说没有回去。他先好好在信川玩了一圈,接着又走访了以前读书时认识的几位中国同学,把信川周边的几座城市也玩了个遍。 江南的冬天时常落冻雨,吴明川坐在暖融融的咖啡店里,看着窗外夜幕缓缓降落。万家灯火将这座城市笼罩在温暖的黄色光雾里,羽绒服、围巾和帽子把路上的行人包裹成球状,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奔赴归途。 -- 第61页 这样悠闲的日子对他而言,珍稀如沙中金。从有记忆开始,他就被各色各样的人推上舞台,先是扮演一个好儿子、好学生,接着角色转变成了助手、精明的商人。这些面具偶尔令他透不过气,但他没办法说不。舞台华丽又庞大,脱掉戏服,他什么都不是。 再过小半个月就过年了,陈季琰给的假期也即将结束,他很快又要回到自己的日常当中去。生意,合同,应酬,商人和政治家的裙带关系,还有剑拔弩张的父亲和陈季琰,这就是他的日常;而假期之所以为假期,正是因为它与日常截然不同。他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甩掉压力和包袱,见一些平时不能见的人,说一些不适合在平时说的话,安然地浪费着时间与生命。 假期终结,这一段幻梦就要结束。要告别,要清理所有的痕迹,就像酒店清洁工打扫旅客离开后一片狼藉的房间。 不给别人带去麻烦,是吴明川一贯的信条。 玻璃窗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吴明川吓了一跳,扭头就看见孟书妍正趴在外面,笑眯眯地跟他挥手,头上戴着顶毛线帽子,脸颊两侧各垂下一颗绒球,像小孩子爱的玩意儿。 她颠颠地推开门跑进来:“等很久了吧?叶嘉文太讨厌了,又拖着我不让走。” “也没有很久。”他笑笑,“吃饭去?” 孟书妍只能吃一些比较清淡的东西,就带他去了一家粤菜馆。吴明川说过他母亲祖籍广东,做得一手好菜,最美味是老火靓汤,她一一记在了心里,指着菜单给他介绍。 吴明川照着她的指点点了菜,两人坐在临窗的卡座上,听她叽叽喳喳地讲今天发生了什么。讲到最后,孟书妍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小川哥,你呢?说说你吧。” 吴明川舀了一碗汤放到她跟前,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的事你都知道,可你的事,我就知道那么一丁点。”她还伸手比了比,吴明川被逗笑了:“你知道我什么?” 孟书妍老老实实地摊手:“我知道你家住在金边……你爸爸有点凶,我上次去都快吓尿了。” 她只知道这些东西。小孩子就是这样的,见到漂亮的玩具就要抓到手里、吞到口中,对其中的风险一无所知,没有说明书可以给她看,给她也看不懂。 吴明川轻声说:“我得走了。” 孟书妍的笑容凝固在嘴边。“不是说放一个月的假吗?” “嗯,准备去泰国见一个朋友。” “你说什么呢?”孟书妍咬牙切齿。 吴明川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机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下午就走。” 女孩脸色惨白,比刚在医院里见面的时候还要难看。脑海中无数个念头飞快闪过,她竟然笑起来:“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 “……你说。” “你这次来中国干什么?” 他再次出现在她生活里,不声不响、毫无头绪。老老实实待着不提离开的时候,孟书妍总是提心吊胆,疑心第二天早上起来这人就不见了;如今他亲口说了要走,话说到这里,她惊奇地觉察到自己有巨石落地的释然。 吴明川没想到她会骤然发难,还在组织语言,孟书妍不依不饶地逼上去:“我说过的吧,我喜欢你。” “我也说过,我们不合适。” “所以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告别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吴明川你是嫌上次告得不够好,要来补考吗?” 仔细算算,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都在干什么呢?吃饭、聊天、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单方面输出,大坝泄洪一样没头没脑地把自己的人生说给他听。吴明川永远是个好人,给的问候不温不火、距离不远不近,心里有一把尺子,将分寸感拿捏到了极致——除了偶尔一点点出界的关怀。 就是这一点点出界的关怀,让她猪油蒙了心。男人遍地走,可除了吴明川,她谁都不要。 孟书妍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说上一回在金边的道别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见”,有十万八千里的余地可供她再接再厉,那么这一次就是干干脆脆的永别。 他不会再见她了。 鼻子酸酸的,孟书妍觉得丢脸而努力忍着。在吴明川面前,她的名片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孩,仿佛想用委屈和眼泪逼他妥协,可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饭是吃不下去了,孟书妍把三百块钱甩在桌上,站起来往外面走。吴明川跟上来,她根本不能看他:“我自己回家就行。” “……你的帽子忘了。” 孟书妍破涕为笑。“不必吧?” “不必什么?” “我今晚够丢人了,你就不能假装没看到吗?让我潇洒一下。”她吸了吸鼻子,“哦,你怕下次还要特意跑来一趟拿给我,对吧?不用,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孟书妍在外面游荡到半夜,坐了末班公交车回家。 老孟夫妇在外地参加了老同学儿子的婚宴回来,孟书妍才动完手术没多久,本应该在家好好躺着,现在人不知道去哪里了,电话也打不通。就在孟太太即将拨出报警电话的前五分钟,她没事人似的悠悠地走进了家门。 孟太太气得要死,可不管怎么骂她,好话烂话说了一箩筐,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到后来甚至进都懒得进,径自站起来说我要睡了,趿拉着拖鞋,臭烘烘地就往床上爬。 -- 第62页 表姐昨天才打电话来说邵医生的事黄了,孟书妍眼下又像根实心木头,油盐不进的,孟太太一肚子邪火没地儿撒,只好狠狠捶了丈夫一拳。 孟书妍躺在被窝里,毛衣散发着一股猪肚鸡的味道,真奇怪,在店里闻起来让人馋得流口水,带回家就成了馊味儿。她闭上眼,听到爸爸在外面说:“你打我干什么?” “不打你我打谁?打妍妍吗?” 来打我吧,把我吊起来狠狠打一顿,打过才能长记性呢。孟书妍心想。 手机压在枕边,嗡嗡地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叶嘉文发来微信:“孟女士在吗?” 这个笑话还是在她住院前发生的。有一回跟邵成禹说起来前台小妹奶茶蛋糕成堆收的事,邵成禹笑眯眯地问她:“那我也给你送一回?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她老不客气地说好啊好啊,还现场指定了要哪一家。 次日下午就有外卖送上门来,上头写着三个大字:孟女士。孟书妍在全组同事的目光下前去认领了这一份点心大礼包,笑得要死,心想邵成禹,你挺闲啊? 叶嘉文看她不回,又加了一句:“孟女士,我明天开始休年假了,还有几张图纸要你帮忙去送,没问题吧?” 等了好久,对方发过来一个字:“好。” 叶嘉文摸着脑壳,心想她又生病了吗?联想到某人就在信川,他一拍脑袋,明白了。 孟书妍这个傻大姐,撞上了南墙也不回头,非得把头都撞掉了才罢休。不过看看自己,谁又比谁好到哪去了? 但他满脑子都是要休假去金边,顾不上她。陈季琰通过视频看着他收行李,不住摆手:“别带了,家里都有。” “你给我买了?” “你上高中时的衣服都还在呢,一件都没扔。” 叶嘉文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高中时代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先是陈季琰不在身边,两人隔着太平洋打仗,后来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又为时局所限,把自己的婚约写进了合同里送给郑修齐。他的青春期空虚而漫长,荷尔蒙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爱的人或是远隔万里,或是咫尺天涯,一直触摸不到。 “小文?”屏幕里的叶嘉文回过神来,陈季琰松了口气,“我明天去机场接你吧。” “好。”叶嘉文点点头。猫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巡视领地,被他一把抓起来:“跟姐姐打个招呼,明天就把你送去寄养了。” 陈季琰立刻被带偏,对他发布号令:“拿远点,你怼着摄像头,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第29章 金边有种非常神奇的特质,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塑料膜包裹着,时光在此格外宽容。从路上飞驰的摩托车、韩国进口的二手大巴,到尘土飞扬的乡间公路,乃至陈季琰在城郊的那一亩三分地,整整六年流水一样过去,这里什么都没有变。 刚进门,就有佣人上来把叶嘉文的行李运到楼上去,陈季琰问:“要不要去你的房间看看?” 二楼东侧有个带阳台的小卧室,叶嘉文上大学前在这里住过一年。 床铺和书桌应该都被提前整理过,家具的表面一尘不染,被褥喷香洁净,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好像这屋子的主人从未离开。叶嘉文在书柜前站定,里面放着的东西也没有动过:书籍、词典、篮球比赛的奖杯……青春期的回忆像晚风迎面扑来。 陈季琰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 “我不让他们动。” 邀功和撒娇的意味交织在一起,叶嘉文敏锐地感觉出来了,转身把她拥进怀里。她仰起头问:“怎么样?” 她的手又不老实地在背后摸来摸去,被他一把抓住:“都跟原来一样。” 真奇妙。他以为只有自己念念不忘,没想到她也不曾好过。 这座房子里还有另外两位故人,陈季琰提前跟他打过招呼,是她弟弟和甘帕薇。这两位说是很早以前就认识,其实还不如隔壁班同学来得熟:前者早早地就被送出国了,后者则是叶嘉文回中国上大学那一年才被陈季琰从农村里提溜出来的。 陈季宁一直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吃完饭就又躲回了楼上,存在感简直比这屋子里的佣人更低下,甘帕薇倒是多留了一会儿。陈季琰问起学校毕业手续之类的事,她一一作出解释,最后笑着说:“不会有问题的,您放心。” 叶嘉文看她也上楼去,不解地问:“甘帕薇现在住在这里?” 陈季琰点点头:“我让她帮我看着季宁。” “现在您麾下第一员大将成了甘帕薇啦?吴秘书失宠了?”玩笑开到一半,叶嘉文突然察觉出了不对劲,“小川哥还在中国,你打算什么时候叫他回来?” “我给他放了个长假。”陈季琰凑上来兴致勃勃地问,“他是不是去找孟书妍了?他们俩怎么样?” 叶嘉文一直反对她把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还没开口,陈季琰已经看出来他放不出什么好屁了,赶紧又一次转移话题:“豆豆怎么样啊,送去寄养了?” “嗯。我预付了一个月的钱,不过用不到那么久,我还得回去上班呢。”说到这个叶嘉文就忍不住发笑,“哎,你知道它为什么老放屁吗?” “为什么?” “医生检查后说什么问题都没有,放屁纯粹是因为它吃东西太急,把空气咽进去了。” -- 第63页 陈季琰一口茶差点喷了他满脸。 洗完澡,叶嘉文久违地睡在了这张床上。房间里的布置一如旧时,空中却弥漫着佛手柑的香味,是陈季琰经年不变的个人喜好,霸道地填满每一个缝隙。夜里起了大风,把窗外的树枝吹得哗啦啦响,叶嘉文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看了眼手机,已经一点了。 有人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叶嘉文一骨碌爬起来,跟陈季琰望了个对眼。两人都被对方吓到了,陈大小姐更是惊得原地起跳,枕头都掉到了地上。 他笑得浑身发抖。掀开被窝,她立刻像兔子一样敏捷地钻了进来,脸颊冰凉,贴着他的胳膊,叶嘉文伸手摸摸她:“你从哪儿来的啊?” “南极。”陈季琰理直气壮地把脚心也贴在他腿上,冰得他嘶了一声,翻身把她抱住,听她瓮声瓮气地抱怨喘不上气,又赶紧松开:“这样呢?” 陈季琰钻出来,额头抵着他下巴,心满意足地说:“这样就好了。” 谁能想到呢,杀伐决断、戾气冲天的笑面虎大小姐,如今成了一只娇气的小动物。叶嘉文有点恍惚,她张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你在想什么?” 她一点劲都没使上,弄得叶嘉文浑身痒痒,抽出一只手挠了挠,警告说:“你别闹啊。” 陈季琰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但见好就收,笑嘻嘻地躺好。 两人分开不过半个月,她却觉得日子比那断绝联系的四年还要难过。 在外被众人拥簇、忙着处理公务时并未察觉,回到家里,才发现这里空旷得可怕。夜里关了灯,思念像空气一样将陈季琰包围,她不住地想起叶嘉文那个曾被她嗤之以鼻的蜗居。那里又小又挤,不知道哪里好,却又哪里都好。建于世纪初的老房子水电都不到位,水管爬到七楼,只够压出一股细细的水流,单身汉叶嘉文之前一直就这么凑合过着,为了她才特意买来增压龙头,折腾了两个晚上,终于让她心满意足。 现在这个勤勤恳恳的水电工就躺在身边,陈季琰突然想明白了:原来尝过了甜头,就真的一点苦都吃不了了。 叶嘉文低头问她:“你这边都还好吧?” “都好啊。” “别说谎。”他的语气很认真,令陈季琰心虚气短,“不是说好了吗,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能瞒着,你听进去了没啊?”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我听进去了。” “我也问小川哥来着,他不肯告诉我。你呢,你打算告诉我吗?” 陈季琰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坦白:“说起来也确实没出什么事。现在最让我心烦的就是没地方安置季宁,不过甘帕薇已经开始着手办了,过两个月就把他送到日本去,总之不留在这里就好。还有……还有就是吴森。” “这就是你把吴明川赶走的原因?” 她点点头,“我跟他爸爸现在关系这么紧张,他在当中对大家都不好。” “懂了。” “少爷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呀?”她眨眨眼。 叶嘉文还当真仔细想了想,然后说:“没了。” “你也不问问我,啊,在这儿找到什么漂亮小男孩没有?” 叶嘉文摸着下巴,“哦,你还打算回来找漂亮小男孩?那怎么办?你要是不要我了,我也拿你没办法。” 陈季琰咯咯地笑起来。 黑夜里他们都睁着眼睡不着,陈季琰说:“最近可能不太平,本来不想让你来的。” 叶嘉文知道她的套路,却依然配合地发问:“那怎么还是让我来了?” “我想你了。” 他们过去究竟是怎么搞的,把那么多时间都浪费在吵架上了?一想到这个叶嘉文就悔得肠子都发青。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他小声说:“我也想你。” 他忘了刮胡子,下巴上的胡茬扎得陈季琰又痒又痛,她娇娇地抱怨:“怎么不刮胡子啊?好扎。” 叶嘉文扯动一边嘴角,又让陈季琰心跳慢了一拍——这个笑法她见过的。 高中毕业前,学校里举办篮球比赛,叶嘉文带着他们班的小伙子一口气杀进了决赛,却在陈季琰面前守口如瓶。得亏是吴明川说漏了嘴,当天下午她跑去看叶嘉文打球,心里想:如果赢了,就把他上次提到过的限量版球鞋弄来送给他。 他已经十八岁,身姿挺拔如中国北方的杨树,肌肉线条健康又漂亮,不笑的时候棱角分明、眼神锐利,仿佛时刻预备着和谁对抗。那是陈季琰第一次对他的成长有了实感。 他们班的男孩子很厉害,一场比赛打得轻轻松松。陈季琰从观众席上下来,走向那群聚在一起庆祝的男同学。同班女生拿来功能饮料和矿泉水,特意递到了主将叶嘉文的手里,不知道是谁开了个玩笑,叶嘉文扯着一边嘴角,笑得痞里痞气,看口型依稀是说:去你的。 这个笑让陈季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怎么搞的?他怎么长成一个小痞子了? 接着叶嘉文就看到了她,笑容瞬间收了回去。他问你来干什么,语气不情不愿,仿佛她是个没眼色的不速之客,陈季琰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笑眯眯地说:“路过。” 叶嘉文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别别扭扭总也没好脸色,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一句人话,甩手就走了,心里想:小兔崽子。 “又在想什么?”叶嘉文捏着她的下巴问,“我就在这儿,你想谁呢?” -- 第64页 好帅啊。陈季琰悄悄赞叹。“我啊,我想漂亮小男孩呢。” “还真有啊?说给我听听。”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嘴边细细亲吻。彼此温热的气息交缠在一起,陈季琰胸膛里烧起一把火,又挨近了一点,说:“那人叫叶嘉文,读高三,我推掉了两个会议去看他打篮球,他倒好,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 “……这么过分啊。” 叶嘉文的手已经伸进了她衣服里,沿着腰线一路往上,亲吻缠绵而多情。她忍不住耸肩,接吻的间隙里喘着气还要开他玩笑:“叶嘉文,这事儿滋味不错吧?” 这人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叶嘉文抖了一下,迎难而上:“……可不是吗,还得谢谢大小姐,不然这和尚我得当到三十岁。” “三十岁?为什么是三十岁?三十岁之后要找谁?” “三十岁往后日子不过了,就来柬埔寨找你,跪下求你跟我睡一觉。”他一本正经,“年纪再大你该看不上我了。” 油嘴滑舌。 今晚跟往常不同,他一门心思就想让她舒服,陈季琰也看出来了,被他弄得五迷三道之际,调动了自己最后一点良知问:“不做啊?” “……没带安全套。”他懊恼极了。 陈季琰想说我有啊……听说他要来,她立刻兴冲冲地跑去买了,可到这关口反而不好意思说了。 叶嘉文是永远为她着想的,要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在手心献给她,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又何尝不是呢。 陈季琰心里一动,说:“其实没有关系。” 他愣了:“什么?” “怀孕了就生下来。”她坦坦荡荡,叶嘉文用力一捏她的脸:“陈季琰,你是胆大还是头大?” “我又不是养不起。” “生孩子高风险,养孩子不容易,我不能让你这么草率地做决定。”叶嘉文十足认真地同她讲道理,陈季琰也不由得认真起来:“不草率,我想过了的。我喜欢小孩子,也养得起,生育早就在我的计划里,不过一直没有中意的合作伙伴。” 叶嘉文眼睛又在乱瞟,是他紧张的表现,“那,那也不像话啊。” “什么不像话?”陈季琰一边说,手就往他下面去了,“怎么就不像话了?我们两情相悦,培育一个爱的结晶,怎么就不像话啦?” 他浑身发热,咬着牙说:“……才谈了多久恋爱啊。”其中小半个月还在异地恋。 “好多年了啊。”她狡黠地眨眨眼,“不是吗?你算算。” “……至少得先结婚吧。” 什么老古板! “那就结婚,好不好?”亲亲他的嘴唇,陈季琰歪着头征求他的意见。 他终于笑了:“你在向我求婚?” “是呀。明天就上街给少爷您买戒指,八抬大轿把你抬进我家,办得风风光光的。”她笑着说,“不然我去你家也行,都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妈的,谈恋爱真爽 第30章 虽说是半开玩笑,陈季琰仍然在心里把买戒指这件事提上了日程,毕竟单是买来能逗一逗叶嘉文,这笔钱花得就不亏。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中午,两人正在吃饭,甘帕薇匆匆忙忙地跑下来要陈季琰去听电话,她上去没几分钟,叶嘉文就听见她用柬语大发脾气,对面不知道是哪个可怜虫,全方位地承受了大小姐铺天盖地的怒火。 叶嘉文吞下最后一口米饭,陈季琰从楼上下来,显然余怒未消,感受到他探询的目光,自己就先招了:“暹粒那边出了点事,这两天可能要过去一趟。” 好不容易等到叶嘉文回来,她还盼着跟他一起逛逛呢,这就又要走了。她咕嘟咕嘟喝下一大杯冷茶,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 “暹粒啊?”叶嘉文想了想,“也行。今天就走?” “不必,我买了机票,明天下午的航班。” 陈季琰原本还嘴硬,坚持要和他一起出门,叶嘉文看她也没什么心思,劝道:“算了吧,就这一天,好好收拾东西,明天就得走。” 她忿忿不平,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罢休。 其实叶嘉文说得没错,她手头有一堆事要处理,确实不是拖着男朋友的手优哉游哉压马路的时候。暹粒文化村的项目原本是吴明川盯着的,目前已经跟当地村民谈好了价格签好了合同,正在动工改建民居、修整道路,可昨天晚上却出了意外——负责拆除不合格建筑的工程队,误拆了一栋原本不在合同范围内的房屋。 按陈季琰的想法,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赔钱道歉就完了,赔款从工程队的工资里扣,谁把事办砸了谁负责。偏偏这支工程队的小头头不乐意,于是村民、工程方和设计方就开始无穷无尽地扯皮,互相推卸责任,闹到昨晚,不知道是谁先动手的,小小的纠纷竟然演变成了械斗。今天早上有七个人被送进了医院,眼下人群就纠集在资方办公室门口,把合同撕得粉碎。 更让她火冒三丈的是,这个消息还是郑修齐第一时间告诉她的。 他在电话里阴阳怪气的:“季琰,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陈季琰又惊又怒,被他语气里的嘲讽激得血液都快沸腾:“哥哥,你的手挺长啊。” “我好心好意来知会你一声,不然你还被蒙在鼓里呢。”他装得慈悲为怀,陈季琰完全能想象他现在坐在家里大仇得报的样子,“说话别这么绝,你我买卖不成仁义在。” -- 第65页 郑修齐的中文水平不怎么样,为了刺激她,特意查了成语大词典吧? 陈季琰懒得浪费时间跟他打嘴上官司,直接打电话去暹粒。吴明川不在,他手下的一个高级经理就成了总负责人,接到她的电话就知道瞒不住了,差点隔着几百公里给她跪下。陈季琰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宣布自己很快就来,让他先稳住人,给人家好吃好住,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除了医院的消毒水味以外,陈志兴车祸给陈季琰带来的另一个阴影就是能坐飞机就绝不开长途。挂了电话,甘帕薇建议她尽快过去,她查了查,最近的航班在明天,怎么说都不肯坐车去。 甘帕薇不会反对她的决定,转而问:“需要我跟您一起过去吗?” 陈季琰也正头疼。这里的事有个把月没过问了,上回问起吴明川还是在谈合同的阶段,现在事情迎面砸来,她未免有些力不从心。但把陈季宁一个人放在金边,或者带着他四处跑,这两个选择都不能让她满意,算来算去,只能把甘帕薇留下来。 这么盘算着,陈季琰迅速打定主意:“你留下来把陈季宁看牢,其他的事不必担心。” 大小姐一贯如此,有手腕、有魄力,做事果断,而从无败绩。这份笃定让甘帕薇把心放回到了肚子里。这还是她第一次挑大梁,不能把事办砸了。 次日下午,叶嘉文就跟着陈季琰一起去了北部。 这里比金边更热,一条大道朝北直通吴哥窟,榕树形体巨大、铺天盖地,无声地将古旧文明的遗迹包裹。这里曾是繁盛帝国的都城,也是鲜血淋漓的古战场,十四世纪,柬埔寨国王安赞一世带领军队击败泰国人,夺回了被异族侵占多年的都城,并将此地命名为暹粒,意为“击败暹罗人”。 七年前,也正是在这附近的丛林里,索坤扣下了扳机。那是陈志兴买来送她的礼物,德国制的小手/枪,里面只有三发子弹,使命是在危急时刻供她自卫,而远非在丛林里和郑修齐派来的一队军人对射。 窗外的树木飞速后移,陈季琰浑身冰凉。叶嘉文握住了她的手,才让她稍稍定下心来。 “不舒服?” 陈季琰摇摇头:“不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倘如上天开眼,也该罚一罚我。” “你做什么错事了?” “我对陈季宁很不好,对他妈妈也是。对爸爸也没有过好气,总觉得他亏欠我许多。对你也是,折腾了你好多年。” 以前孑然一身行走在世上,从不忌惮把事做绝,甚至还要往上踩一脚,把土压实了,确保这人绝不会再跳起来跟她作对。可现在不一样了。和叶嘉文在一起太圆满、太快活,陈季琰惴惴不安,总疑心明天一睁眼,命运就要把这些都统统收走。 她很擅长钻牛角尖,除非自己想通,不然旁人再怎么努力想把她拉出来都是白费功夫。叶嘉文读懂了,但知道她有这个坏毛病,只好换了种方式安慰:“天塌下来我跟你一起顶着。” “真跟我一起顶着?”陈季琰心里突然一松。 叶嘉文把她额头上一绺头发拨到旁边去,笑着说:“啊,不然呢,我留下你先跑?你看我什么时候跑过?” 他从来不跑。小时候她闯了祸,他一一背下黑锅;长大后周遭要她命的人排了一长队,叶嘉文往她跟前一站,好像根本不认为自己这条小命有多宝贵。 到这儿陈季琰反而想通了,说:“还是别了,咱们俩不能全军覆没,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跑吧,我不怪你。” 未及叶嘉文开口反驳,她从手袋里掏出样东西:“你拿着防身。” 叶嘉文打开来看了看,是一把枪,心里一沉:“真的这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陈季琰已经完全安定下来了,拨弄着他的手指玩,“里面就几发子弹,你拿着玩。” 陈志兴是做旅游服务业发家的,在西哈努克港也有不小的产业,但暹粒的酒店、赌场、高尔夫球场等起步早,游客量也大,总之依然在永兴每年的营收里占了不小比例。陈季琰这些年努力在向金融和地产进军,这一块就丢给了吴明川和职业经理人,虽说每月还在看报表,但毕竟不是自己经手在管,心里没底。 叶嘉文就别提了,对她的家大业大毫无概念。 来接她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叫颂唐,是吴明川最得力的手下。陈季琰本人带了两个保镖,他又带来两个,说现场人多,安全至上。 车子开到施工地的办公室门口,警察和村民、工程方三足鼎立,手里都拿着家伙,陈季琰品出点味道了:这事儿跟他们资方有什么关系啊?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房子不是永兴推的,人也不是永兴打的,这群人来跟她闹什么? 偏偏道理只能讲给愿意听的人,她也没办法。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由永兴出钱弥补村民的损失,施工方的账以后再算。毕竟往后还要合作分账,矛盾拖得越久,将来的问题就越多,她是商人,不能动不动就用强权压人。 陈季琰有心让叶嘉文先走,叶嘉文却攥住了她:“一起去吧。” 四个保镖像墙一样围着她。周围的房子已经拆得七零八落,砖瓦和木头堆成小山,陈季琰站在小山下跟他们讲话,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表示出自己解决问题的诚意,有人高声喊着给钱,她笑笑:“钱是肯定要算的,可是站在这里怎么算?总得坐下来谈。” -- 第66页 不知是谁说:“坐下来就没得谈了。” 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人群一下又往她这边缩拢了一圈,挨得最近的一个人破口大骂,说陈季琰是骗子、不讲信用的小婊/子,叶嘉文气得脸都涨红了,心想陈季琰,你上这儿来受这种窝囊气? 陈季琰倒是出乎意料地没动气,抹了抹脸说:“我从前说要建水厂,从村庄里雇佣工人,提供低价、干净的饮用水,是不是都做到了?后来说要改建村庄,给大家更多赚钱的机会,是不是也开始做了?我还说过,如果有问题,我会亲自来解决,现在就站在这里。如果说信用,我是全天下最讲信用的人。”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掷地有声。谁也看不见,叶嘉文的手掌悄悄包住了她的拳头,干燥而温暖,她骤然张开紧攥着的右手,掌心留下四个血印。 颂唐也在这四个保镖围成的小圈子里,见局势稳定下来了,赔笑说:“既然这样,我们去和村长谈,好不好?” 这话没头没脑,不知道是在跟谁打商量。陈季琰皱着眉想:吴明川找来的人就这个水平啊? 还没等她开口,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的情绪又被挑动起来,高喊着村长是骗子、不能相信,陈季琰这才想起来,负责指点拆除房屋具体方位的就是本地的村长,其中想必有不小的利益冲突。她赶紧高声说:“永兴是肯定会负责的,只是我们需要一位可以出面谈价格的代表。” 颂唐在边上帮腔:“是的是的,这么多人谈不了……还是村长,村长代表大家谈。” 这个草包!陈季琰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堵住他的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搞不清楚状况,如果不是草包,那只能是拿了别人的钱手脚不干净。 已经有人举起了手中的棍棒,场面又变得混乱起来,保镖低声建议陈季琰先走,她咬着牙不听,又往高处站了站,大声说:“大家先听我说……”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从人群中央发出一声巨响,有人开了枪。 第31章 事态恶化得太快。 没人知道究竟是谁开了第一枪,惊恐、愤怒和极端情绪在人群中炸开,迅速催生出集体的暴力行动。枪声响起后足足有半分钟,陈季琰整个人宛如石化,聪明绝顶的头脑完全丧失思考能力,身体一动都不能动,是叶嘉文掐住她的肩膀把她摇醒。他只顾拖着陈季琰往车里逃,有人从后面挤上来,他把她护在身下,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扛了一棍。 肌肉和骨骼发出响声,陈季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好痛啊。 “陈季琰!” 叶嘉文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一直等爬到车上,保镖迅速地开车带他们逃离现场,她的手脚都还在发软。 那件事过去七年了,却好像就在昨天。意外发生的瞬间她几乎丧失行动能力,如果没有叶嘉文,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囫囵个儿地出来。 后背传来钝痛,叶嘉文忍着没出声,只见陈季琰面无人色,右手无意识地握成拳头。他低声说:“松开。” 她抬起头,眼神茫然。 “松开手。”叶嘉文硬掰开她的手,掌心已经血肉模糊。陈季琰坐的车里常备着紧急医药箱,他熟门熟路地翻出来,用双氧水给她清洗伤口,她好像不知道疼,愣愣地看着他给自己上药包扎,然后说:“爪子够厉害啊,早晚给你剪了。” “你受伤了吗?” 他安抚地笑笑:“没。” “是不是挨打了?” 陈季琰要看,她一折腾,叶嘉文又痛得差点叫出来,小声说:“到了再说吧。” 车子飞驰在公路上,陈季琰终于冷静下来,闭着眼睛在脑中复盘刚刚发生的一切。现在回头看,整件事都透着蹊跷:原本是工程方与村民的纠纷,战火莫名其妙就烧到了他们身上;即便要他们来调停,颂唐那个级别的经理人出面就可以解决,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聚众械斗的地步? 现场还有人持枪……这才是最恐怖的。她不怕对方漫天要价,只要肯谈,总有余地,只怕在人群里不明不白地就交代了。 没那么简单。 陈季琰骤然睁开双眼,窗外沿路的风景飞速向后移动,车已经开到了一条不知名的土路上。前排坐着两个保镖,都不是她自己的人。她心跳加速,面上依然强作镇定,问:“我们去哪?” 副驾驶上的人回过头来,语气倒是很礼貌:“到了您就知道了。” 叶嘉文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妙。陈季琰脸色惨白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突然想起什么:“给你的枪还在吗?” “在。” “拿好了。”她浑身都是冷汗。 大约开了半个小时,车子在一栋房子前停下,保镖恭请大小姐进门去歇歇脚,陈季琰垂死挣扎:“谁请我来做客的,总要说清楚才好。” “您进去不就知道了吗?”对方身强力壮,抓住陈季琰的胳膊就要把她往里拖。 叶嘉文的行动比大脑更快,下意识地暴起扑过去,背后立刻挨了人一脚。陈季琰只听见身后闷响,挣扎着回头看,叶嘉文被两个大汉摁在了大理石台阶上,开车载他们过来的保镖照着他头脸给了一个大耳光。她递给他的枪也被搜了出来,不知道是谁,笑嘻嘻地拿它比着叶嘉文,做了个爆头的手势。 -- 第67页 陈季琰目眦尽裂。 她停止挣扎,但也不往前走,仰着头说:“你让他们住手。” 对方看着她没有回答,她一字一句地重复:“让他们住手。” “都听大小姐的,有话好好说。”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季琰听了那么多年,闭着眼都知道这是谁,心中刹那间像大厦轰然倒塌。她还是太仁慈、太软弱,机关算尽,终究被他占了先机。 吴森穿着白衬衫,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踱到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有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 日光下,他的神态依然慈爱,像叶嘉文楼下的臭棋篓子张大爷,或是小时候对她最好的吴叔叔,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可每一回上他家去,他都陪她玩国际象棋,说:要是我也有个女儿就好了。 按照吴森的吩咐,陈季琰和叶嘉文被装进一辆运输卡车里。车厢内没有窗户,陈季琰扒住门:“我被闷死了怎么办?给我开个窗。” 吴森知道她惯会抓住一切机会耍花样,拨开她的手:“不会的,我的人很周到,在里面安装了通风系统。” 他妈的,老狐狸成精了。陈季琰在心里咒骂。 车门缓缓落下,陈季琰惊讶地发现这里面竟然还装了灯。小小的白炽灯泡挂在车厢一角,摇摇晃晃,好几次她都担心灯泡要撞碎了,可摇摇晃晃,总是悬在那里。 过了不到半小时,车厢剧烈地摇晃起来,似乎是沿着土路开进了丛林里。越往里开,陈季琰越觉得他们俩这次真的是要完了,吴森要把人带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杀了完事,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吴叔叔还念旧情,给她个痛快。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郑修齐说的话:“再有下一个索坤出来,叶嘉文能兜着你?” 当时她说:“不会有下一个索坤了,我长大了啊,哥哥。” 她太自大了。郑修齐没白比她多吃两年饭,说的话一句都没错,叶嘉文再喜欢她,风雨欲来时根本护不住她,而她刚愎自用,也根本护不住叶嘉文。 叶嘉文的口鼻中都是鲜血,枕着她的大腿躺下来。四下只有发动机的轰鸣,陈季琰低头问:“又把你牵扯进来了,后悔吗?跟周慧谈恋爱就没这个风险吧?” 这个时候还提周慧,这人脑子里都想什么呢。叶嘉文扯扯嘴角:“那你后悔吗?没选郑修齐,选了我。” “你以为我放弃郑修齐是为了你?多大脸啊,大少爷?”她嘲弄地捏了捏他的脸,被他伸手反制。两个人小孩打架似的捏着对方的腮帮子,叶嘉文说:“你就会嘴硬?不如再硬一点,我看能不能拧下来撬门,把我们俩放出去。” 陈季琰终于噗嗤一下笑出来,松了手。 他抿着嘴,好像因为自己说了尖酸的话而有点不好意思。 “哎。”陈季琰叫他。 “我有名字。” “小文。” “我的名字是三个字。”他微微扬起头,鼻尖顶着鼻尖瞪她。 陈季琰没办法:“叶嘉文,行了吧?” “干嘛?” “这次又要拉你跟我同生共死了,怕不怕?” 叶嘉文一时没说话,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怕。” “后悔不?” “不后悔。”他说,然后感到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小声说:“可是我后悔了,应该让你老老实实呆在中国的。” 这生死关头,前路未卜,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叶嘉文把她耳朵边的碎发拢整齐,对她说:“说起来我也后悔,应该早点跟你服软。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怎么就上这儿来了。” 她叹了口气:“是我不对。” “现在知道是你不对了?” “……叶嘉文,差不多得了,别蹬鼻子上脸啊。” 车厢愈发闷热,所谓的通风系统形同虚设,陈季琰因为缺水越来越虚弱,两人为了保持体力,很长时间都没讲话。她的脸色因为绝望而愈发灰败,倒是叶嘉文沉住了气,捏捏她的手:“如果想要我们的命,刚才在现场就可以动手了,还绕这么大一圈子把我们弄过来?未战先降,不是你的风格啊。” 陈季琰一路上都在想,要怎么求吴森至少放走叶嘉文,头脑混沌得一塌糊涂,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她早就立下遗嘱,一旦出事,她名下所有股份都会作为慈善捐赠,吴森大老远把她绑到这里就图这个? 关心则乱。叶嘉文就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她心里,让她无法冷静思考。 陈季琰迅速重整旗鼓,在心里暗骂自己猪头的同时,竟还颇有些得意:她看中的男人果然不错。 未等她开口夸奖他两句,车子已经停下了,有人过来打开车门,依然是嘴上恭敬,请她下车。陈季琰好汉不吃眼前亏,乖乖地自己爬下来,叶嘉文身上腿上都是伤,还得靠她扶一把。 面前是一栋小别墅,周围绿荫环绕,一片寂静无声,但陈季琰知道周边都是吴森布的人,天罗地网,她出不去的。 都到这步田地了,陈季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做好了谈判的准备:“吴叔叔在哪儿?” “您在这儿等等,他稍后就来。” 次日清晨,甘帕薇在金边的陈公馆里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吴明川手下的一个经理,前两天才被陈季琰臭骂过,在电话里着急忙慌地说:“大小姐出事了。” -- 第68页 甘帕薇死死攥住手里的茶杯,“怎么回事?她人在哪?情况怎么样?” “您看看新闻,暹粒文化村发生械斗,有人带了枪来现场,六死十一伤,大小姐也中枪了,正在医院治疗。”颂唐十万火急,“她吩咐我把季宁少爷带过去,以防万一,等会儿就有人去接他。” 甘帕薇还通着电话,迅速打开网页查了查,新闻照片里的现场一片狼藉,满目皆是鲜血和建筑废料,六具裹着白布的尸体整整齐齐躺在地上。正文里写:永兴掌门人受伤,已送往当地医院进行治疗。 甘帕薇沉着应对:“我要和大小姐通话。” 颂唐顿了顿,说:“大小姐正在治疗。” “什么重伤连电话也讲不了?没有她亲自发话,季宁少爷不能走。” 甘帕薇一字一句说得分明,颂唐没办法,发狠说:“行,你等着。” 他转身恭恭敬敬地把手机递到陈季琰面前,说:“大小姐,甘帕薇不相信我的话,请您亲自和她说吧。” 三米开外,枪口就比着叶嘉文的太阳穴,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准备着崩开他的脑壳。陈季琰放慢语速,不动声色地对着电话说:“甘帕薇,是我,你让陈季宁收拾收拾东西过来吧。” “大小姐……” “让他把德语书也带上,别耽误功课了。” 电话迅速被挂断。颂唐指着陈季琰的鼻子:“耍什么花招?”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东西都敢对她颐指气使。陈季琰咽下了这口气,扯着一边嘴角嘲讽道:“你没上过学吧?不知道大学生也得学习?” 数百公里外,甘帕薇放下话筒,手足冰凉。 什么德语书?她们打的算盘是把陈季宁送到日本去,跟德语八竿子打不到一起。陈季琰从来不糊涂,这句话唯一传达出的信息就是:大小姐出事了。 她在心里迅速盘算着可以求助的对象,翻出了几个电话,号码还没拨完,就有人按响了门铃。女佣带着吴森走进来,他面色凝重,问:“季宁少爷呢?” 甘帕薇把手背在背后,说:“季宁少爷去外面看电影了。” 吴森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甘帕薇,这是大小姐的命令,耽误了事情谁负责?” 他身后的人绕过甘帕薇径自上楼去,陈季宁一头雾水地被带下来,见到吴森,眼睛一亮:“吴叔叔!” 甘帕薇惊奇地看到吴森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慈爱的微笑,而陈季宁更是如幼鸟归巢,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吴叔叔的怀抱。眼前这幕父慈子孝的场景让甘帕薇毛骨悚然,她退后了一步,背后却有个人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写剧情好爽 第32章 陈季琰和叶嘉文被分头关在两个房间,吴森像完全把他们忘了似的,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每日有人定时给他们供应吃喝,还有医生进进出出给叶嘉文治疗,陈季琰甚至在房间里发现了平板电脑,只是不能连网。 被关在这里的第三天,佣人来送早餐,陈季琰按捺不住地问:“吴森什么时候来?” 佣人低着头不说话,她跳起来冲到房门口,又在两个彪形大汉的注视下把脚收了回来,客客气气地再问了一遍:“吴先生什么时候来?” 保镖也不理她。 她死了心,不吵也不闹,把粥和鸡蛋吃得干干净净,边吃边在心里想:老东西,斗不过你还熬不死你? 也不知道叶嘉文怎么样了。一想到这个陈季琰就心烦意乱,干脆抛到脑后,转而在心里盘算事态的发展方向:甘帕薇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暗示,照理说早就该去搬救兵了。自从在郑修齐那儿吃了大亏,她就苦心经营多年,但凡她被绑架的消息送出去,总能有人出来捞她一把。 可到现在都没动静。不但甘帕薇如此,连吴森都一声不吭的,陈季琰摸不着头脑,心里却升起不祥的预感。在窗边走来走去,她不住地思考:如果甘帕薇指望不上了,叶嘉文和她要怎么办? 这个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就被按了回去:甘帕薇不会背叛她的。 她性格中有孤勇,连信任也是如此。这份一意孤行的信任曾被她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将她奉若神明的甘帕薇,另一半给了吴明川。可笑的是现在前者杳无音讯,后者则在更早的地方就与她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甘帕薇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啊。”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吴森在她面前坐下,微笑着展示手里的照片。陈季琰凑过去看,甘帕薇被双手反绑着躺在水泥地上,神志不清,不知是被敲晕了还是怎么着,背景似乎是个仓库,她分辨不出来。 甘帕薇还是太年轻了。如果她聪明一点,就放任他们把陈季宁带走,她还有机会去通风报信,而陈季琰也尚有翻身的可能。如今一窝子人都交代在这儿了,陈季琰顿时觉得头顶的天又低了一寸。 “太嫩了,应该多叫她见见世面的。”陈季琰双手抱胸坐回去,“不过吴叔叔你辛辛苦苦叫我来,是为了教我怎么御下?” “是有一笔生意要同你谈。” 绑架就绑架,还玩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吴森年轻时就是一个赌徒,她早该想到的。从中国来的年轻人找到他,说要和他合作做进出口生意,他只和对方吃了顿晚饭,第二天就把钱打到了对方户头。这个家境殷实的木材商人同陈志兴一路披荆斩棘,直至爬到永兴二把手的位置,财富和权力都已远远超越他的原生阶层。 -- 第69页 这样的赌徒,怎么甘心一直屈居人下?陈志兴也就算了,他的女儿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有什么资格爬到他头上撒野?就连他的儿子也被这个丫头驯得服服帖帖,前途和未来看得到头,撑死不过在她手下做个小秘书。 吴森本来可以再等等,可陈季琰比他更沉不住气。公司账簿和财务被以税法为名带走调查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明白了:陈季琰或许在手段上不如她父亲圆滑老辣,心肠却比他狠多了。 她做事就像个疯子。谁能跟疯子打商量?只能你死我活。 永兴的当家人至少也得姓陈,如果不是陈季琰,就只有陈季宁。这个孩子从小就父母双亡,被她孤零零地赶到美国去,这些年里只有他吴叔叔又当爹又当妈,把他放在心上,有事没事就跑去看他。季宁对吴叔叔的信任,兴许比他早早死了的爸爸都多呢。 吴森原本还发愁如何找个由头把股权转移到陈季宁身名下,是失魂落魄的吴明川给了他灵感。 手下人从中国带回一打照片,上面的陈季琰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套头衫,和一个年轻男人手牵手并肩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她把手放进了他口袋里。男的低头跟她说着什么话,她哈哈大笑。 吴森认出来了,那就是陈季琰捡回来养大的男孩,他的名字是叶嘉文。 也许陈大小姐不会相信,但陈季宁突然从美国回来确实是个意外。他在登机口嚅嗫着给吴叔叔打电话,说自己被学校开除了,无处可去;他的吴叔叔却因为计划被打乱而无比恼怒,又毫无办法,只得先好声好气地叫他回来。 陈季宁在楼上呼呼大睡时,真正的父子二人却在楼下对阵。吴明川的语气强硬,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警告说这样下去他只会和陈季琰两败俱伤,吴森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心里明白了:他的儿子早就被陈季琰驯养成了温顺听话、任劳任怨的水牛,指望他站在自己这边搏一搏,下辈子都没可能。 活到六七十岁,到头来还是要单打独斗,也是讽刺。 眼下陈季琰坐在椅子里,两颊凹陷,眼睛却在发亮,像只被激起斗志的兽:“所以呢,是什么生意?” “你手里的股权。”吴森给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消消火,“陈家的东西永远都姓陈,但季宁比你更适合。” “稚子抱金行于市,我不发话,谁能信服?” “现在外界都知道陈大小姐身受重伤在医院静养,不过下个月的股东大会无论如何都要出席吧。到那时候出面宣布自己健康不济,不能再掌管永兴了,不是正好?” 吴森早就算计得明明白白,但陈季琰毫不示弱:“凭什么?我爸白纸黑字留给我的东西,你说给就给?” 他的语气温柔慈爱:“季琰,不会让你白给的。钱财有价,人命无价,用你手里的股权换叶嘉文的命,你说划不划算?” 她怒极反笑。 吴森真是精明啊,现在两个人都在他手里,她不谈也得谈。可她为鱼肉,人为刀俎,不交权还有议价的资格,交了权、替他演完戏,一个死掉的陈季琰可比活着的要让人放心多了。 至于叶嘉文,没有了她,叶嘉文也就失去了价值。按吴森一贯的手段,他们要么一起活着回去,要么一起去死。 “叔叔你还真是老了啊,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她的笑容慢慢绽开,恶劣到了极致。那个杀伐决断、手狠心硬的陈季琰似乎又回来了,吴森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我身处险境,除了股权也没别的筹码,交出股权,我的生命安全谁来保证啊?你把刀架在叶嘉文脖子上,我就不会算这笔账了?” 吴森没有说话,陈季琰抓住了这一刹那的犹疑,趁热打铁:“你动不了我,把我捏在手里,好茶好饭伺候着,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可只要等到下个月,股东大会上没有我,这事就没得商量啦。” “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喜欢那个男孩。”他若有所思。 “我是挺喜欢他的。”她故意作出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可我的命也很重要啊,叔叔。这种谈法我不能接受的。” “那你觉得要怎么谈?” “把我们俩都放走。” “把你放走,你会报复我的吧?” “不把我放走,我就没办法啦?”陈季琰好像面对十以内的加减法,对他的提问感到不可思议,“你不会以为这些年我就光顾着在合同上签字了吧?” 吴森叹了口气,“两边都是死胡同,季琰,你也在逼我啊。” 谈判的主动权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手上,陈季琰往后靠,体态松弛下来:“我不逼你。咱们之间确实一直闹得不开心,我也要给叔叔你赔罪。你留着陈季宁、甘帕薇和叶嘉文,等我回去,用百分之十的股权换人,怎么样?” “他要是知道你为了保命,把他留下来孤零零地当人质,会很伤心吧?” “人质?这话也太难听了。我们做生意,谈的都是条款。” “原来叶嘉文也不过是个条款,是这个意思吗,季琰?” 吴森嘴角的肌肉慢慢运动着,嘴角拉扯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陈季琰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可是做错了什么呢?一切都是她精打细算、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优解,她遵循着谈判的一贯原则,见招拆招、步步紧逼,她做错了什么? -- 第70页 背后的推拉门哗地打开。这么狭小的房间,竟然还能装下隔层,隔层里跪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叶嘉文,保镖用枪指着他的头,确保他在旁听谈判的过程中保持绝对安静。陈季琰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张开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挣扎着抬眼看她,目光交织的瞬间,她的心被狠狠扯着往下一拉,咽喉处有异物感,噎得她喘不上气。 明明才亲耳听着她在谈判桌上将自己当筹码出卖以求自保,叶嘉文看她的目光却依然平和而纯稚。像小时候她不乐意在雨天走路,就骗他:“我的脚扭啦,背我上楼!”他二话不说蹲下来,当真上上下下背了她一个礼拜。 叶嘉文就是这样无条件地信任着她,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都没变过。无关利益诱惑,无关权势逼迫,假使她叫他现在就去死,他也会立刻照办。 回过头时,陈季琰已经整理好了表情。吴森好像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笑容里有几分失望:“季琰,放你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再好好想想吧。给你十天时间,如果十天内做不了决定,我不能保证叶嘉文活着走出这里。” “吴叔叔,虽说你也没几岁好活了,可杀了叶嘉文,你别想活到下个月。” 陈季琰话里戾气冲天,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手刃他。这话一说,吴森反而松了口气:叶嘉文这个人抓对了。这就是陈大小姐的软肋,她狠话放得越多,他就越笃定。 吴森挥挥手示意保镖把二人分别带回房间,陈季琰挣扎着还想跟他说什么,他微笑着堵住了她的嘴:“叶嘉文和我谁先人头落地啊?季琰,好好想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 柬埔寨很有意思,没那么乱,我瞎写的大家别信 第33章 距离新年尚有一周,吴明川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假期。 最后一次见到孟书妍,是在那家热气氤氲的粤菜馆里。她不是傻瓜,立刻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眼中漫起水雾,却咬着牙就是不肯掉泪,最后说:“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坐在清迈的咖啡店里消磨时光,吴明川忍不住地回想她离开时的背影。阑尾炎手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她的脸瘦了一圈,埋在围巾里就巴掌那么大。他跟在后面,看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站在奢侈品店的橱窗外仔细观摩里面展示的包包,看了一会儿又拐进隔壁的蛋糕店,买了一份抹茶千层,小口小口地吃,直到店员过来催她:“小姐,我们要关门啦。” 吴明川无数次想上前去拉住她好好教训一顿:身体是铁打的吗?还想住一礼拜医院?又无数次忍住了,因为这样亲密的话,根本不是他这个身份立场应该说的,说了就是祸害。 这座城市在吴明川心里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孟书妍拖着疲惫的双腿走进小区,如同一只孤魂野鬼。 泰国只不过是离开的一个借口,他在此根本没有任何人要见。为什么不能说实话?他想不明白,只知道对着她因为期待和喜悦而舒展的眉眼,话都到了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 在清迈游荡的第四天,新闻网站首页上的头版头条让吴明川霎时停滞了呼吸:暹粒文化村工地发生暴力冲突,永兴掌门人负伤住院。 他订了最近的一个航班飞去暹粒,办公室里只有颂唐,那是他挖来的职业经理人,具备管理层滴水不漏的好品质:“大小姐在接受治疗。” “什么医院?” “大小姐说不让别人打扰。” 陈季琰的私人号码打不通,他又给陈公馆打了二十几个电话,那里根本没有人,而叶嘉文也像人间蒸发了——想到这个,吴明川骤然背后发凉。 他怎么忘了,颂唐就是父亲的老朋友在两年前引荐给他的。 吴明川换了个问法:“吴先生在哪?” 他的父亲在暹粒往北的丛林深处有一间小别墅,周围绿树成荫,空气湿润而清新,持枪的保镖和来历不明的军人在四周二十四小时巡逻防卫。见他找到这里来,父亲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还招呼他坐下。 吴明川单刀直入:“陈季琰在您手上吧?” “你们年轻人都有这个毛病,沉不住气。” 到这里,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从文化村纠纷、颂唐糟糕的处理策略,到此后的暴力冲突、外界新闻报导,背后操纵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吴森。 “叶嘉文也在?您想逼她交权?”吴明川盯着父亲,大脑飞速运转。 这两年陈季琰自己下了不少功夫经营,有好些关系是特意瞒着他的。吴明川只大概知道她跟哪些大人物有联系,但无法确认哪一位才是她的保护伞。不过还有一个方法。吴森现在赌的就是在外界消息不同的情况下,无声息地逼着陈季琰交权,最有效、最迅速的破局方式就是把永兴内斗的信息透露给全天下。他手里有媒体渠道,这事不难。 紫砂茶壶在桌面上扣出清响,吴明川从沉思中惊醒,父亲目光如炬,把他看了个透心凉。 “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吴森微微眯起眼,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她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肯给你,你却愿意为了她卖命,甚至不惜牺牲你的亲生父亲?” “您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你一个前途,让你别在她手下讨饭吃。” 吴明川笑起来:“有必要吗?” -- 第71页 这话把吴森气得够呛:“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必要吗?”他明明坐在椅子上仰视着父亲,眼神却沉着而坚定,“我早就跟您交代过,有些东西对我而言一文不值。您做这些到底是为了我的前途,还是为了自己的权欲?” 吴森坐在椅子上,浑身无力。 权欲是真的,吴明川的前程也是真的。父子二人之间的话说得太直白,权势和财富如碎纸翻落,层层华丽装饰下,他也只是个干瘪的老头。 吴森站起来按了铃,三个保镖从门口走进来。 “您想把我也关在这里?可如果我没有回去,一封定时邮件就会发送给所有的大股东,告诉他们陈季琰被您软禁在这里。”吴明川用力攥住父亲的手,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给她当牛做马的滋味就这么好?”吴森脸上的笑意让吴明川打心底里毛骨悚然,“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许你高薪厚禄?还是用她自己跟你交换?” 在他开口驳斥之前,吴森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不过我听说你在中国遇见了一个女孩,有这事吧?” 电脑显示屏被打开,一段十分钟的视频里,孟书妍从家里走出来,坐上公交车;下一个画面就是她跟邵医生坐在一起吃火锅,她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讲着好笑的话,表情灵动活泼。右下角有日期,是前天。 “孟书妍。是这个名字吧?”吴森的中文有非常浓重的口音,孟书妍这三个字却字正腔圆,“她可是真的喜欢你呀。我告诉她吴明川出了交通事故,生死未卜,她立刻就自己买了机票过来,公司也不去了,父母也不管了,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吧?” 吴明川如坠冰窟。 “……她是外国人。” “外国人怎么了?小姑娘来这里旅游,不知道雷区有多可怕,随随便便就走进去了。”吴森轻描淡写地绘出一幅令他绝望的图景。 “您想怎样?” “去劝劝陈季琰吧。你们好歹曾经算是朋友,你的话,她总会听吧?” 他的脸色灰败如同水泥墙面,吴森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放心,我不会杀她。股权在她手里,杀了她也没用;要是她交了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跟吴森那一番对话费了太多心力,陈季琰被带回房间后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晚上九点,她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转了个身,差点吓出心脏病:吴明川像柱子一样跪坐在她床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声都没吭,就等着她自然醒。 “怎么回来了?”她哑着嗓子问,“假期还没完呢。” “看到新闻了。”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比身陷囹圄的陈季琰更心力交瘁。把她弄到这儿吃苦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们之间曾经的信任、怀疑和利益冲突交织在一起,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这当口陈季琰忽然回想起父亲的葬礼。 时局所迫,一切都办得很潦草,她嘴上说着就算修个泰姬陵也没用了,心里说不清地难受。宾客们各怀私心,骨灰刚入土,就有一位叔伯急不可耐地凑过来,她恍惚间只能看见这人上下嘴唇一张一合,人声从左耳朵灌进去,又一点不留地从右耳朵出。不远处郑修齐正在向一位来客借火,两人谈天说地,脸上俱是微笑。 一只手把她往身后拽了拽,将她藏好,肩膀宽阔,像一座可以托付的小山。这座小山用他一贯彬彬有礼的口吻替她发言:“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大小姐最近要处理的事太多了。” 那时叶嘉文躺在病床上,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忙着同病痛搏斗,和她并肩作战的只有吴明川。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合作伙伴,互相信赖、互相扶持,这份情义她永远不会忘。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远远超过了他们彼此的预料。 季琰变成了大小姐,你变成了您,小川依然是小川,却多了威压的意味。两人上回一起吃饭还是在数月前,她在吴明川面前逃避自己和吴森的矛盾,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处理好。她就这点糟糕,宁愿事情砸在手里也不愿退后一步敞开心扉,叶嘉文为此跟她大吵大闹了好多年,终于把这个毛病治好了七八分;吴明川却不是会放下面子跟她吵闹的人,错过了最初弥补的时机,嫌隙就愈来愈大,直到今天。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吴明川:“对不起。” 陈季琰低着头笑了一下:“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是他儿子,爸爸打定了主意,儿子能有什么办法。” 寥寥数字,他说得万分艰难:“孟书妍在他手里。” 原来如此。 要说她心里没有期待,那是假的。在陈季琰的计划里,她有两层保险:一是甘帕薇的忠心,二是吴明川的情义。甘帕薇出事之后,她把仅存的丁点希望都寄托在了吴明川身上。 现在他在她跟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一方面近乎绝望,另一方面却又释然:小川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啊。要不是老不死的吴森拿孟书妍要挟他,他是肯定会努力把我弄出去的。 “别的都不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他仿佛赎罪。 “让我和叶嘉文见面吧,就算关也要关到一起。” 吴明川郑重地点头。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吴森说的,总之半个多小时后,叶嘉文就被带过来了,见到她第一面,痞里痞气地笑着说:“陈季琰,你住得比我好哇。” -- 第72页 陈季琰强作镇定,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乱:“怎么说啊?” “比我那儿大多了。”他拿起平板电脑,“还有这个呢,吴森怎么这么抠啊,就给你不给我?” 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前两天在运输车上她也露出过这种表情,但当时是昏了头了,不明不白地就想着怎么求饶,现在还这个模样,恐怕是真的走到绝路了。 叶嘉文心里也有数。吴明川亲自来提他,在路上特意跟他说了一声对不起,他虽然对永兴内部那些勾心斗角的势力只是一知半解,却也知道吴明川这样不说站到吴森那边去,起码也不是陈季琰这边的了。 三天没见,她瘦了一圈,本来就没几斤肉,现在两颊都快凹进去了,两只眼睛就显得特别大,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子。叶嘉文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下,侧过头看她:“陈季琰,怎么回事啊?颓成这样。” 陈季琰苦笑:“能不颓吗,这下是真的要完蛋了。” “你手眼通天,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这次是真的没办法啦。”四下无人,她终于褪去了精干的伪装,颓然地伸直双腿,像个坐在路边耍赖皮的小孩,“完蛋了。” 他腿上还有伤,小心翼翼地也放平了,用脚趾戳戳她的小腿:“咱们俩能活着出去吗?” “不知道哇。”她喃喃地说,垂着脑袋,眼神涣散。 不交权,叶嘉文必死无疑;交了权,他们共同为人鱼肉。 叶嘉文伸手拨开她额头上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故意在她衣服上擦擦手,她果然瞪回来:“干什么?” “我都被你当人质了,你也不问问我怎么看?”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情人之间的呓语,陈季琰却汗毛倒立,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怎么看啊?” 叶嘉文看着她。 他生来只是普通人,努力念书读大学,毕业后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每月吭哧吭哧地还房贷,缓慢而一心一意地建筑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如果不是陈季琰又一次走进他的人生,这样的日子会十年如一日地过下去,而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除了对她的思念周期性地如潮水将他淹没。 而陈季琰,和外表不同,陈季琰的脆弱和敏感远超旁人想象。她依赖权力,试图用威严与财富解决所有问题,身为皇帝,自然也没有人敢挑战她的思维方式,乃至叶嘉文一开始指着鼻子恨恨地说她不知道平等和尊重,她都觉得不可思议,非要等到上蹿下跳地闹过了才能好。 从这个程度上来说,叶嘉文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驯兽师。 筹码和交易这件事,她仿佛比叶嘉文本人更介意,耿耿于怀地反复自我折磨。他没有巧舌如簧的天分,只会剖开自己的心,捧给她看。 “但我相信你啊。你知道的吧,陈季琰?”叶嘉文捉住她的手吻在掌心,眼神直勾勾的,一眼就能看到底,“你叫我上哪我就上哪,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二十几年的人生一半多都是陈季琰,剔不掉、离不开。肉骨凡胎,他自然也怕痛怕死,可仔细想想,竟然还是最怕她不相信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柬埔寨真的没那么乱,我都是瞎写的(再次声明) 第34章 孟书妍还是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度假村。独门独户的小别墅有单独的露天泳池,佣人在长廊下为她准备新鲜水果和椰子汁,之前在金边见过的那位太太也在这里,孟书妍知道她叫波法,是吴明川父亲的情人——不是填房妻子,只是情人。 去机场接她的正是波法。孟书妍满脑子都是吴明川,一心以为自己就在去医院的路上,结果半小时车程后,她被塞进了永兴旗下的度假村。波法安顿好了人转身要走,孟书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们不去医院吗?” 她听不懂中文,没法回答,却也知道这女孩应该是在问吴明川,就用柬语回答:“小川没事,在这里休息两天,他会来找您的。” 孟书妍心急火燎,抓着波法不放,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两个身强力壮的佣人过来把她拖开,电光火石间她突然醒悟:自己受骗了。 吴明川大概根本没事,她被人骗了,心甘情愿地自己买了机票送上门来。 除了照顾她们的佣人、定期送鲜蔬果鱼肉的运输车,这里一片死寂。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孟书妍靠玩手机消消乐度过了漫长的两天。第二天傍晚,吴明川敲响了她的房门。 不过一周没见,他看上去竟老了三岁。 孟书妍试探着叫他:“吴明川?” 他好像没听到,走进她的房间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双手抱头,脸都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挨着他坐下,孟书妍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我得跟你道歉,是我连累了你。”他脸色很不好,还竭力维持着一贯温和的语气,“他们抓错人了,再过十来天就会把你送回去。这两天你就在这里,不要四处走动。” “什么叫抓错人了?谁要抓谁?” 她打破沙锅问到底,吴明川头痛欲裂。“这些你都不必操心。” 自打初次见面起,吴明川永远体面、胸有成竹,孟书妍从未见他这样狼狈。他在撒谎,一定是出大事了,城门失火,殃及她这条池鱼。 她在他面前跪坐,伸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我不是小孩子。” -- 第73页 吴明川逃避她的视线,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凑上去吻住他的嘴唇。 这个亲吻仓促而生涩,不过短短数秒,空气仿佛凝固,吴明川屏住了呼吸。孟书妍松开他坐下来,又问了一次:“能不能告诉我?” 一滴热泪坠下来,滴在她手臂上,重如千钧。他嘴角噙着苦笑:“我拿你换了陈季琰。” “……什么意思?” 吴明川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讲给她听。父亲计划长远,季宁突然从美国回来,差点坏了他的好事;陈季琰试图谈判而失败,现在叶嘉文就作为人质被捏在对方手里……他想要救她,却被告知但凡有半个字被透露出去,孟书妍就完了。 孟书妍安安静静地听着,这件事超出了她作为一个守法公民二十几年人生的认知范畴,她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办。 末了,吴明川喃喃地说:“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什么?”孟书妍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边想边说:“不是陈季琰就是我,选了陈季琰,我当场小命不保,选了我,或许还有斡旋余地,你做错什么了?” “没那么简单。”他抹了把脸,嗓音沙哑,“爸爸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的,还有叶嘉文。” 叶嘉文,爱摆一张臭脸耍酷的叶嘉文。她刚去公司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笨得要死,是叶嘉文手把手地教她用软件绘图;她画一张,他就仔仔细细检查一张,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他嘴上说着她不上进,却从没真心怨怪过她。 孟书妍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也是叶嘉文,早八百年就告诉过她别跟吴明川牵扯不清,可她偏不信这个邪,要死要活地追着人家跑。如今他命悬一线,里头也有她的功劳。 两个罪人额头碰着额头,孟书妍低声地说:“……我也做错了,我们一起错,谁也不比谁好。再想想办法……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的。” 吴明川摇摇头:“没有了,没有办法了。” “肯定有的。” 事到临头,她竟然还如此笃定。吴明川觉得不可思议,内心却又想,早该料到的,孟书妍不一直都是这个性格么,哪怕是命运白纸黑字写下的结局,她也从不肯顺服。 丛林深处的别墅里,叶嘉文和陈季琰像被人圈禁的动物,周围的空间太狭小,他们什么也干不了,每天只能靠下棋消磨时光。 吴森给了她十天的考虑时间,每天早晨佣人进来送餐时都会恭恭敬敬地给她倒计时,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十日过半,陈季琰下棋时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输给他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叶嘉文知道她还在想办法,也知道她心里着急,屏着一口气闭紧了嘴。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以至于门外的保镖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开门进来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当天晚上,陈季琰突然提出要见吴明川。 吴森像个监工坐在他们后面,一字一句听得分明。陈季琰的脸色因为巨大压力而呈现不健康的菜色,眼神却如古井无波。她越过吴明川,直接跟吴森对话:“交易可以做,但我想求您两件事。事情办完,我就签股权转让协议。” “什么事?” “有一份合同,本来说好明天送去的,但我现在在这儿,签字盖章都要麻烦吴秘书了。”陈季琰把脖子上挂着的吊坠摘下来,推到吴明川跟前,那是一把精巧的钥匙,用来开她办公室里的小保险箱,“是暹粒乡村小学的资助项目,装在一个黄色的牛皮纸袋里。条款都已经谈好了,把合同送去公证人那里就可以,地址在末页。” “还有呢?” “帮我去爸爸墓前送束花。守墓的是一个小孩,记得给他小费。”她似乎彻底厌倦了这种你来我往的推拉对话,笑了笑,“吴叔叔,你不会连这个都不让我办吧?” 她看上去是真的灰心了。吴明川扭过头去,看见父亲微笑着说:“怎么会。“ 陈季琰又被带回了房间,吴森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事还挺多。什么小学,还有守墓的孩子,你知道么?” 吴明川脱力地坐在椅子里,口中发苦,“她从六年前开始资助乡村中小学,修水电、买书、置办器材。有个孩子被地雷炸断了腿,她每月付他一百块美金,让他守着陈叔叔的墓。” “你别去了,我叫人去就行。” “保险箱的指纹锁只有我和她能开。” 吴森有些恼怒,又觉得没必要在这时候跟儿子生气,一挥手道:“那你带四个保镖,明天快去快回。” 陈季琰回到房间时,叶嘉文正坐在床上看书,英文的《荆棘鸟》,他怀着心事,看书也囫囵吞枣,把纸翻得哗哗响。陈季琰在他边上趴下,把脸对着他小声说:“你还看得下去啊?心态真不错,是干大事的料。” 叶嘉文摸摸鼻子,“这里也没别的可干。” “不问问我谈得怎么样?” “你自己会告诉我啊。”他自然地确信。 “不怎么样。”陈季琰的脸上写满疲惫,“……认输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她亲口说出穷途末路的话,叶嘉文心里还是一沉。把书往边上一扔,他也躺下来,跟陈季琰面对面。她额头上都是碎发,如果不好好收拾,就像个巨型猕猴桃,叶嘉文摸着这个毛茸茸的猕猴桃,说:“算了。” -- 第74页 “什么算了?” “我这条命当年就该交代了,被你拉扯回来,又白赚了七年,不亏。” 他什么都明白,可怕她为难,什么都没说。 陈季琰愣了愣,泪水突然失控地顺着眼角滑落。压力和疲惫推着情绪上涌,起初是无声流泪,接着就变成了啜泣,最后叶嘉文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时,她几乎在痛哭。 “小时候如果不是你把我带走,给我吃给我穿、送我上学,说不定我小小年纪就当了混混。十五岁偷、十六岁抢,到十八岁正好坐牢去。”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跟她逗趣,一脸混不吝,活像个流氓。陈季琰看他还要说下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会的。” 墙角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楼下书房里,吴森坐在显示屏前微笑:“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 吴明川缓缓地说:“您不觉得恶心吗?” 他从没说过这么重的话,吴森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躲在这里窥视,您不觉得恶心吗?” 就这一来一回的工夫,吴森错过了约十秒的电视剧内容。 他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见,狭小的房间里,陈季琰双眼通红凑到叶嘉文耳边,咬着后槽牙,用最小最小的声音对他许诺:“不会的,不会的叶嘉文,我不会让你死的。” 按照陈季琰的要求,次日清晨,吴明川回到了金边。 他先去了陈志兴的墓地,按照惯例送去一束雏菊。守墓的小孩拄着拐杖跟在他后面,这孩子也就十一二岁,管陈季琰叫姐姐,问:“姐姐不来吗?” 这个称呼让吴明川感到新奇。他摸摸小孩的头,递上一张银行卡:“她有事要出远门,以后可能不会常来了,这是她留给你的。” 小孩犹疑地接下,问:“真的不来了?” “也不一定。”吴明川这样说道,也像在安慰他自己。 他按陈季琰的指示,在合同上盖了她的印章,带着文件出门。父亲派给他的四个保镖个个持枪,与其说是来保护他,不如说是来监视他的。 车子在一栋红砖楼房前停下,保镖向他伸手:“我帮您交给他吧。” “我亲自去吧,你不放心的话就跟着我。” 真是想多了。吴明川心想,人都在你手里,我能翻出什么浪? 来应门的是一个老太婆,鸡皮鹤发,足有七八十岁了,要请他进门坐一坐,保镖伸手阻拦:“我们还有要紧事,请您把文件交给主人吧。” 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上来,面孔暴露在日光下,是一位经常能在电视上见到的三星将军。见到门口堵着的一堆人,他很不高兴:“你们是谁?” 吴明川示意保镖稍稍往后,自己向前一步:“您好,我是永兴陈小姐的秘书,我姓吴。大小姐要我把这份合同送来给您,请您查收。” “大小姐要你来的?”他接过来打开信封,哗啦啦地翻页,一目十行,“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说,谢谢您对教育业的支持,这份协议能谈成,多亏您帮忙。” 他点了点头合上册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吴秘书进来坐坐吧。” “……我还有事,恐怕得先走了。” 将军笑起来。“您的父亲是吴森先生吧?” “您认识我父亲?” “早一二十年交往过一阵子。”他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的烟圈都喷在吴明川脸上,“我倒也想请他来我家做客,可他不乐意。吴秘书,你呢?你总能请得动他吧?” 日光下,他脸上的微笑像用水彩笔画上去的,手法拙劣,线条扭曲。吴明川耳后突然传来风声,有人以手刀劈向他后颈,眼前的阳光像被拉了闸的白炽灯,瞬间全灭。 第35章 吴明川遭遇绑架的电话在下午两点钟打到了吴森的小别墅里,听到对方声音的第一秒钟,吴森就认出了这是谁。 二十年前,他和陈志兴经营一家进出口商品公司,经由亲戚介绍认识了一个小军官,他的名字叫班辉。 在最开始的三四年里,就是班辉帮他们押送货物、打通关节。这项合作关系在陈志兴将进出口贸易交给吴森、自己转而开发旅游服务业之后,因为价格分歧而被迫终止,吴森已经忘了当时谈判的细节,但还记得班辉狮子大开口,弄得他非常恼火。 年轻时的吴森颇有些不择手段。他耍了个心眼,假意应允,却在背后找到了另一把□□,藉由对方的力量将班辉调去了南部。听说他在那里起初很不得意,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遇到了一个赏识他的贵人,具体情况吴森并不了解。 上一回见面是在十来年前,陈志兴特意组了局邀请班辉来吃饭,吴森借口出差没有出席。而正是在那次晚餐中,他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了班辉。 陈季琰跟她爸爸很像,两个人都胆大心细、极有野心。唯一不同的是陈志兴早年受过不少磋磨,很懂得如何包装自己的目的,而陈季琰自小养尊处优,处处锋芒毕露。班辉开始还倚老卖老地说过她两句,但她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提出的条件让他根本无法拒绝,老实讲,他肩膀上的第三颗星都还有陈季琰一份功劳。 什么乡村小学的资助项目,陈季琰倒是跟他提过一嘴,但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吴明川把合同一掏出来,他就知道陈季琰出事了。 -- 第75页 电话里吴森恼羞成怒:“你要钱?多少钱,给我一个数字。” “你都不想跟儿子说两句话,确认一下他是否还活着?老糊涂了啊。” “……让他给我读今天的报纸。”吴森强调,“用中文,别糊弄我。” 有人举着报纸上来让他念,吴明川一一照办。吴森眼前一片眩晕,差点没站住:“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班辉说,“我要陈大小姐亲自出面,来金边提人。” 他知道陈季琰被扣在这里了。吴森根本弄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怎么搅和到一条船上去的,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强作镇定:“大小姐就在金边。” “那你打个电话叫她来我这里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班辉笑起来:“吴森,你儿子都交代啦。你给她十天时间考虑是吗?现在还剩三天,那我给你两天吧。你要是不信邪,咱们就排队一个个来。” 二楼的小房间里,陈季琰跟叶嘉文面对面坐着下棋。陈季琰人还坐在这里,心思已经飞到了天边,在她第三次把车当马跳走之后,叶嘉文开口了:“不如玩点别的吧。” “玩什么?”她没睡够,精神有点恍惚。 “我们来下五子棋。” 叶嘉文从柜子里掏出纸笔,草草地画出格子,把铅笔递给陈季琰:“你先来。” “真让我先来?”她逗他,“我下五子棋很厉害的,在你家楼下进修过了,方圆百里没有一个小朋友能赢过我。” 叶嘉文托腮赞叹:“陈季琰,赢了幼儿园小朋友还挺自豪?” “什么幼儿园啊,都念小学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铅笔在纸上画下黑白棋子,叶嘉文突然拍桌子:“等等,我画错了,找个橡皮。” 陈季琰趴在桌上护住棋盘:“落子无悔!” “你这不还没下呢吗?还是我的轮次,不算悔。”他哄着她,“下次我也让你改,行不行?” “不行。”陈季琰的嘴角弯了起来。 叶嘉文的举动是否算作悔棋尚无定论,门口的保镖进来说吴先生要他们二位移步,陈季琰跟叶嘉文对视一眼,心跳加速。 这是第八天上午。吴明川是昨天去的金边,如果班辉没掉链子,他应该早就被拿住了,可等了一整夜都没等到吴森来求饶,陈季琰这颗心越来越重,暗想:会不会出问题了? 没有人来解答这个问题。他们被塞进一辆车里,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司机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门口停下,陈季琰刚结痂的手心又被她抠得血肉模糊,叶嘉文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慌。 仓库里面黑乎乎的,陈季琰只能看见水泥地和承重柱。有人突然开灯,她花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坐在正前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季宁。他指着面前的空椅子,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阿姐,坐吧。” 陈季琰牵着叶嘉文的手不放:“吴森知道你把我带到这个破地方来吗?” “我说让你坐。” 后面上来三个壮汉,强行把两个人的手掰开,其中两个负责把叶嘉文按在地上,剩下一个则像拎包似的把陈季琰拎起来,稳稳地安放到了陈季宁对面。 既来之则安之,陈季琰双手抱胸:“你想干什么啊,季宁?” “我想干什么?”他咧着嘴笑了,“阿姐你要完蛋啦,我向你讨债来了。” 他的右手伸到眼前,狰狞虬结的疤痕横穿整只手掌,像一根丑陋的树枝,陈季琰一把拨开:“吴叔叔从昨天开始就没来看过你吧,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陈季宁不说话,眼神迷离,陈季琰怀疑他的脑子早就被毒品和酒精搞坏了,现在能不能做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是个问题。她其实对自己的计划早已没几分把握,但陈季宁一贯胆小,放狠话震慑他还是很有必要的,免得他得意忘形乱发疯。 她于是继续编下去:“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儿子被我的人拿住了,现在忙着擦自己的屁股呢。你说我要完蛋了?没那么简单。哪怕全世界都炸了,我都完不了。” 这里面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陈季宁。她还悠然自得地剥着指甲、预备着下一句说辞,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将她扑翻在地。陈季琰的后脑勺狠狠撞在水泥地上,还没缓过神来,脖子已经被他恶狠狠地掐住了。 陈季宁好歹也是个成年男性,陈季琰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恶狠狠地抓向他的眼睛,他躲闪不及,脸上留下一道淋漓血痕,堪堪停在眼角。 他又惊又怒:“阿姐,你要我瞎?你害得我,你害得我还不够?” 他的姐姐正趴在地上咳嗽,他却因为她的无视而被进一步激怒。陈季琰只听见一声脆响,叶嘉文的□□泄出半个音节,其余的都被他自己咬住了吞下去。她猛地回头,叶嘉文的右胳膊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脑门上全是汗。 “从现在开始,你说错一句话,我就卸掉他一只胳膊。”陈季宁宣布他现场拟定的游戏规则,“再说错话,我就让他们打断他的肋骨、腿骨,浑身那么多骨头,阿姐你可以说不少话呢。” 陈季琰心如刀割,喉咙口灼烧般的疼痛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姐你看看,你身边的人就没一个好过的。从你妈妈,到爸爸,到叶嘉文,哪一个不是被你折腾得死去活来?” -- 第76页 妈妈的事一向是陈季琰的逆鳞。这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她几乎瞬间就被彻底激怒了,嘲讽地笑道:“叶嘉文我认了,剩下二位可不是我害的。我妈得抑郁症是爸爸对不起她,跟我没关系;至于车祸,难道还是我穿越太平洋下的绊子?”顿了一顿,她作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想起来了,你妈特别擅长往人家车里放东西,不如你去地下问问她?” 她坐在地上翻着眼睛看他,阴森森的。从小到大,她看他的眼神一直都没变过,倨傲、不屑、嘲讽、轻蔑、仇恨和伤害,这就是他从姐姐这里得到的全部。 陈季宁勃然大怒,照着脸狠狠给她来了一下。这一耳光打得不遗余力,陈季琰半边脸都没了知觉,鼻子里痒痒的,全是血。她笑了笑:“现在把我打死,吴森和你一毛钱都别想拿到手。” 陈季宁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青色,不知道是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是被她气的。坐了好一阵子,气息才平稳下来,他微微笑道:“阿姐,你这张嘴还是这么能说会道啊。” “嘴皮子是爹妈给的,怎么,你没有?” “我没有哇。”陈季宁的笑容逐渐狰狞,“你说得对,我动不了你。可你那个小叶子呢?我还动不了他?” 拳脚如雨点般落下,叶嘉文努力护住头脸,咬着牙不出声不求饶。他之前受的伤都还没好透,在这几个身材高大、全副武装的保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挨打的份。有人一拳擦过他下颌,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眼前一片金星。 陈季宁把她拎起来,逼着她直视叶嘉文的惨状:“你让他们都叫他什么?嘉文少爷?我才是你弟弟,他算什么东西?” “住手。”陈季琰的指尖都在颤抖,鼻血顺着嘴唇流到下巴,她也顾不上擦,“你让他们住手,你要什么?你让他们住手,我们都好谈。” “姐姐,你学狗叫,我就饶他一命。” 叶嘉文几乎被人打成了一滩烂泥,躺在地上,眼角余光看见陈季琰跪下来趴在陈季宁面前,像一条丧家之犬。她说了句什么,叶嘉文听不清楚,只看到陈季宁笑得前仰后合,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自己这里拖。 “阿姐你看看,他又被你害了。” 陈季琰满脸血泪,想要摸摸他的脸,却不知从何下手,怕把他弄痛。叶嘉文的意识已经不甚清醒,嘴巴张了张,努力作出个嘴型,是“别哭”。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陈季宁这小王八蛋再变态,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当年叶嘉文是为了她差点丢掉半条命,如今还是她,又把他害成这样。 陈季琰深呼吸了两个回合,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还没等她想出点什么头绪,陈季宁又在她跟前蹲下了,抓着她的头发问:“阿姐,你杀掉我阿妈的时候,她也求你了吧?你怎么不饶她一命?”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冤有头债有主,陈季琰回想起自己从前有多作恶多端,反倒不怕了。她用袖子擦了擦脸,鲜血和眼泪糊成一团,让她看起来面目可憎:“这是谁告诉你的啊,吴森?季宁,你也不想想,我那时候被你妈妈打得抱头鼠窜,是谁帮我把她赶上绝路的?” 陈季宁的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小王八蛋心狠手辣,脑子却不见得机灵,陈季琰没想到他这么容易被说动,沉住气,温温柔柔地补充:“你妈当初可差点把他儿子都炸死了,你说他怎么就对你这么好呢?季宁,我有一万个不是,也从没想过把你提回来当枪使。”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的精神状态本来就差到不行,被陈季琰三言两语挑拨得乱了心智,陈季琰扶着墙站起来,“儿子还是亲生的好啊。你看他,吴明川一出事,立刻就不管你了。” 陈季宁还蹲在地上,运转着不太好使的脑筋思考如何驳斥姐姐的挑拨离间,陈季琰却趁机乍然暴起,猛地屈膝,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这辈子陈季琰的身手还从来没这么敏捷过。在三个保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骑坐在了陈季宁身上,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小刀,比着陈季宁的咽喉,对那三人说:“给吴森打电话,告诉他我在哪,让他快点过来。” 陈季宁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挣扎着大喊大叫,陈季琰一刀捅穿他的肩膀,扯着一边嘴角,重复了一遍:“给吴森打电话,现在就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累死我了 第36章 陈季宁这一顿疯发得歇斯底里,叶嘉文被人从仓库里抬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没一点好皮肉了。医生给他做初步检查,说是断了三根肋骨,右手臂和左腿骨折,另有脏器出血。 陈季琰半边脸颊肿得老高,拿冰袋敷着,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森从接到班辉电话的那天下午起就没睡好过,两人面对面地坐着,他从陈季琰背后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面孔的倒影,竟分辨不出谁更狼狈。 这是第八天的晚上,距离班辉给的死线还有二十六个小时。他的人几乎把金边翻了个遍,吴明川却好像从这个世上突然蒸发,连一根头发都找不到。 他甚至亲自跑去见了郑修齐。郑修齐坐在他对面优哉游哉地啜饮一杯绿茶,笑嘻嘻地说:“你的儿子上哪去,我怎么知道呢?” “希望郑先生帮帮我的忙。”一把年纪了,还要低声下气地求一个小辈,吴森强忍着耻辱感向他低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 第77页 “拿什么谢我?” 他咬咬牙:“永兴。” 郑修齐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卖才让人放心。我从来不收空头支票的。”他看穿了吴森心里的算盘,干脆利落地点明:“当初陈季琰是拿她自己跟我做交易,您总不会也要拿自己跟我谈吧?” 这话轻近乎羞辱,郑修齐的意思明明白白:就算陈季琰和他闹掰了,就算他曾经动过要拉拢吴明川的念头,可吴森这个人,他是看不上的。 一面差人继续在金边翻找,吴森一面咬紧了牙关仍不肯罢休。都走到这里了,功亏一篑太可惜,他要赌到最后。 老天偏要折磨他,这头的麻烦还没完,陈季琰又出了意外。陈季宁的精神状态早就不正常了,吴森是真的怕他下手没轻重,一个不小心就把那两人弄死了。 他们被紧急送往金边的一家新加坡医院,吴森在那里见到了陈季琰。叶嘉文被人从仓库里弄出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一到就送去了抢救室;陈季琰的脸肿得老高,从鼻子到下巴上糊满血,正由一个护士帮忙清理伤口,见到他,还扯着嘴角笑了笑。 那一瞬间吴森丝毫不怀疑,假如叶嘉文有个三长两短,陈季琰根本不会介意拿吴明川给他陪葬。 她也是个疯子,这一家都疯到一块儿去了。少年时亲密的交游,在仇恨面前是作不得数的。 坐在吴家空荡荡的会客厅,陈季琰率先开口:“吴叔叔,让我见见小川吧。” 吴森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小川不在这里。” “那小川在哪里?” 她这话一问出口,吴森就意识到自己掉进坑里头去了。 “你也不知道吧?”她笑意盈盈,肿胀的脸部皮肤把这个笑容挤得扭曲,让他毛骨悚然,“吴叔叔,你应该早点跟我说实话的。早点说实话,我和小文也就不必遭这个罪了。” 时针指向晚上十一点,陈季琰靠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上烟。叶嘉文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需要额外的尼古丁保持镇定。 “除了叶嘉文,孟书妍和甘帕薇我也要一起带走。陈季宁就算了,你留着自己玩吧。” “他是你弟弟。” “他把我往死里整啊,这样的弟弟你喜欢就拿去。”她把玩着手里的火机,金属碰撞发出的咔咔声一记记地敲在吴森紧绷的神经上。看他不说话,她又加了句:“吴叔叔,你知道郑修齐一直都看不上你吧?” 吴森恍惚了一下:“什么……?”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一直都畏首畏尾,主次不分。” 在第一次谈判的时候,假使吴森听她的劝把她放回去,只要叶嘉文还在她手里,她绝不至于孤注一掷地动吴明川。可他没那个眼力见,该下注的时候犹疑不决,不该下的时候却一掷千金地豪赌,到如今儿子都赔进去了,八成还在怨怪她心狠呢。 “你老觉得自己行,觉得小川优柔寡断,可你看看,不管是我还是郑修齐,我们俩都看不上你。”吴森花大价钱从国外买回这套家具,陈季琰随手在上面摁灭香烟,留下一个黑漆漆的洞,“老而不死是为贼,吴叔叔,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要庆幸叶嘉文现在还活着,再过几个小时,要是他死在医院里了,我的条件就又要变了。” 这个计划原本就是险招,一招不慎,如今满盘皆输。对面捏着他的亲生儿子,吴森是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权力是让人永葆青春的灵药。失去了权力,他就像一只被打开气门的气球,迅速地干瘪下去,露出了六七十岁老人的原本面目。 他终于点了头。 甘帕薇和孟书妍被连夜送至金边。没有人告诉她们要去哪儿、干什么,五个小时的车程,孟书妍通体冰凉,甘帕薇一直握着她的手。 从上路的第一分钟起,甘帕薇就开始规划逃跑的方法。这条路她走过不知多少次,对周围的环境一清二楚,她甚至都已经规划好了要去洗手间的哪个隔间、从哪扇窗户爬出去,车子在加油站停下,孟书妍趁四下无人盯着,突然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吴明川一直都没回来。” 两人从前素昧平生,却在这种气氛下直觉地认出了同盟。 快一礼拜没跟家里人联系,爸爸妈妈肯定都急疯了,可孟书妍没办法,他们不让她接触任何通讯工具,连上网都不行。她们被放在金边的一家星级酒店门口,有人引导她们坐电梯上楼,然后在一间套房门口停下,示意她们进去。 门里面坐着陈季琰、吴明川和一个穿军装的男人。 陈季琰的脸上都是淤青和肿块,胳膊肘擦掉一大块皮肉,用纱布包着,见她们俩进来,运动了一下自己有知觉的另外半张脸,勉强挤出一个算是微笑的表情。 吴明川似乎也挨了拳脚,但伤得远没有陈季琰那么可怕,看见孟书妍,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堪堪停住。陈季琰说自己饿了,以此为由把屋子里剩下的人都带了出去,这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 孟书妍走近了,小心翼翼地碰碰他额头上的创口贴,手被他一下攥住。 “让你吃了不少苦,真是对不住。” 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遭罪了,天天在度假村住着,有人供着她好吃好喝,除了无聊和担心父母,她遭什么罪了? -- 第78页 可听他这么说,一颗酸柠檬立刻在胸膛里炸开,她心慌得要命,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泪腺。 她伏在吴明川肩头号啕大哭。这些天她屏蔽了一切负面情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勉强保证自己不崩溃,如今在他面前,连日来的紧张、恐惧和担忧终于有了出口,宛如洪水决堤。 吴明川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都结束了……没事的,都结束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孟书妍的大脑都快缺氧了,突然有人敲门,甘帕薇的脑袋探进来:“大小姐说时间差不多了。” 她立刻抓住他的胳膊,像小猴子抓着母亲,“你还要去哪?” “去我爸爸那里把叶嘉文换回来。”吴明川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安抚地吻了一下,“别担心,我过两天就能回来。都结束了,没事的。” 正如往常的每一年,股东大会在中国农历新年之后召开。今年有些不同,永兴的掌门人陈大小姐并没有来现场,连她的亲信吴秘书也不在,主持会议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叫甘帕薇。 远程会议的显示屏上,陈大小姐侧坐着,发表一些总结性的笼统讲话,并宣布从今年开始,自己的秘书一职由甘帕薇出任。这段话虽然没有涉及具体业务和数字,但光是她的出现,就让某些蠢蠢欲动的人暂且按下了心思。 关掉摄像头,陈季琰终于可以松一松自己紧绷的脊椎骨。左侧脸颊上还有大片淤青,消肿之后就更明显了,她嫌丑,最近都不愿照镜子。 班辉派了几个得力的人给她,大半都被她送去了医院,只留了一个在身边。她亲自登门道谢,班辉正在楼上午睡,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阅,头版头条,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永兴二把手因贪腐入狱。下头是吴森的大头照,眼袋都快垂到嘴角。 班辉皱着眉说:“你还是小心点吧。” 陈季琰笑道:“中国有句话,叫做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我看你昏了头了。”他一贯烟不离手,吐着烟圈指指陈季琰,“你自己不防贼,怎么把人都派去医院了?” “我跟他不一样。要是我进出都缩在保镖后面,人人都以为我软蛋啦,那岂不是都能往我头上踩?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让人知道我没那么好惹。”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班辉说服不了她,摇摇头。 这场对话比陈季琰预计得更费时间,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 她在外面打包了一碗牛肉粉充当晚饭,在病房里打开,稀里呼噜地开吃,满屋子都是香味。她认认真真捞干净每一片牛肉,连汤也不浪费,一边就着碗喝,一边认真观察叶嘉文,好像在看电影下饭。 在床上昏睡了大半个月,只靠葡萄糖和营养素维持生存,叶嘉文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躺在医院的白色被子里,颇有点瘦骨嶙峋的味道。陈季琰倒是每天都在猛吃,而且专拣高蛋白、高营养的东西吃,用填鸭的方式把自己在软禁期间掉的肉都补了回来,脸上还有伤痕,身体已经壮实起来了。 “香不香?”陈季琰突然恶作剧,炫耀地把空碗展示给他看,“馋死你。” 身后传来轻咳,一个小护士拿着输液袋走过来。这家医院是新加坡人开的,设备和医疗条件都是全国顶尖,连护士都更漂亮。陈季琰酸溜溜地想,叶嘉文,真便宜你了。 “他怎么样啊?” 护士认真回答:“生命体征平稳,一切都好,只是还没有苏醒。” “那什么时候醒啊?” “……不好说。” 小护士刚到这个医院上班没两天,她天天来,每天都这么问,每次问都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倒也不嫌烦。听同事说,她就是永兴的女皇帝,大家都叫她大小姐。大小姐就这么闲啊? 小护士好心提醒她:“如果病人醒了,我们会打电话告诉您的。” 大小姐点点头,“啊,我知道。” 嘴上说着我知道,第二天她又来了,一份云吞面吃了足足两小时。 第三天还是老时间,这次提着汉堡和冰可乐,边看韩国打歌舞台边吃晚饭,简直把医院当成了家。 可能这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吧。 今天该换留置针头了,小护士端着东西走到病房门口,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太大了诶。” 她推门进去,看到大小姐举着什么东西对着灯光仔细端详,自言自语:“我明明量过的。又瘦了?”见护士进来,陈季琰招招手,“哎,你来看看。” 她掌心中托着两枚戒指,一大一小,仿佛是婚戒。上头镶嵌钻石,做工精细,不像是能在本国买到的货品。“好看吗?” 小护士愣愣地点头。 “我也觉得好看。”陈季琰来了兴致,掏出手机给她看图片,“这个好看还是我手里的好看?” “您手里的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她颇有几分得意,“眼光不行呀孟书妍。” 小护士鼓足勇气问:“您要结婚了?” 陈季琰正把戒指套到自己手上,翻来覆去地看,“是啊。” 第37章 四月,陈季琰回了趟中国。 母亲和叶嘉文来自同一个地方,中国北方的一座沿海小城。2001年夏天,陈季琰按她的遗嘱回到这里,将她的骨灰撒入故乡万丈鲸波。也是在一年,她在外公外婆家隔壁的公寓楼下,捡到了七岁的叶嘉文。 -- 第79页 外婆在2013年因肺癌去世,此后外公就搬进了养老院,陈季琰按月给他打钱,每年过年时去看他。今年出了这么多事就没办到,她在电话里跟他道歉,他正在打麻将,电话那端哗啦啦地响得很热闹。 “没事啊,你过得好吧?”他问。 “我挺好的。过两天来看你吧?” “忙不忙?不忙就别来了。” “还行。”她顿一顿,“正好去那里也有事要办。” 春天是这座小城最好的季节,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陈季琰按照手机导航拐弯,眼前的这条街跟叶嘉文家门口的马路很像,两侧开着各色杂货店,小贩把蔬果摊位摆满人行道,她在一家五金店门口停下脚步,老板娘探出半个身子招揽生意:“要买什么?” 陈季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手表递上去。“不会走了,能不能帮我修修看?” “我们不修表。”她摆手。 眼前的女人却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固执地又把手表往前送了送:“你看看呢,2000年产,就在附近的商场买的,当时花了一百块,是我朋友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 她瞟了一眼,皱着眉头:“……哪儿买的上哪儿修。” 她男人从里间走出来,叼着烟问怎么了,她大声而不满地抱怨:“来修表,我哪会修啊?” 陈季琰把表收进口袋里。 这就是叶嘉文的母亲和继父。在叶嘉文被她带走的次年,他妈妈生下了一个女孩,新生儿像一个无底洞般消耗着这个家庭微薄的积蓄,不到半年工厂改制,夫妻二人又双双下岗。在帮人做了半年泥瓦工后,继父东拼西凑盘下了这间店面,看起来这些年都在为温饱挣扎,吃了不少苦头。 口袋里的这支儿童手表,是叶嘉文从他妈妈手上得到的唯一一件礼物。那天是他七岁生日,他拿着一百分的数学试卷,哀求妈妈再给他二十块钱,加上他自己的零花钱,正好能去商场买下那支表。 男人在背后吆喝:“没别的要看了?” 陈季琰头也不回。 外公的养老院就在海边,不菲的花费换来这里绝佳的风景,以及专业人士二十四小时陪护,他在这儿好像过得比以前跟外婆过日子还要开心,白白胖胖,脸色也好。见到陈季琰来,向她挥挥手:“你来给我看牌。” 她哪里会打牌,瞎指一气,给下家点了个大炮。外公把麻将牌一推,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戴的小圈圈,惊讶地指着问她:“怎么回事啊?” 陈季琰伸到他面前:“漂亮吧?我从欧洲买回来的。” “钻石小了点,不气派。” “又不是正式的,等要挑正式的了,我整个大的。”她夸张地比了个圈,“这么大够不够?我把房子卖了去买钻戒。” 外公哈哈大笑起来。 白鸟掠过半空,日光下,海面泛着粼粼微波。他扭头问:“他对你好不好?” “好哇。” “多好?你妈结婚的时候也这么跟我说,后来差点把我气死。” “连命都能给我。”她摸着手上的戒指,轻声说。 “那怎么不来看我?” “他现在生病呢。”陈季琰在他跟前坐下,问,“怎么回事啊,我看您老人家,死了老婆,精神头比十年前还好。“ 外公扯了扯嘴角:“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啊?” “说的是实话。” “……再恩爱的夫妻,伺候久了也会累的。”他叹气,“最后那三年,你外婆动都动不了,一句话也不能跟我说,我伤心着伤心着,就累啦。” 来都来了,陈季琰也顺便去了趟信川。 孟书妍一被释放就马不停蹄地回了家,然后受陈季琰之托,去宠物店把豆豆领回了自己家。 “哇,放的屁是真的臭,送去医院看吧,医生也说没病,就是吃东西急。”孟书妍嘴皮子上下翻飞,“养不教父之过,叶哥从前……” 她说到一半就卡壳了。叶嘉文在几周前被陈季琰送去了新加坡,那里的医疗条件更好,哪怕人醒不过来,总也能照顾得更好。 孟书妍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心里堵得发慌,鼻子酸酸的,眼看着眼泪又要滴下来了,陈季琰赶紧打岔喊停:“你跟小川有联系吗?” 孟书妍愣住了:“他就在信川啊,没跟你说吗?”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叶嘉文的病房里,吴明川拿着花来看他,被她的保镖拦在门外。他原本就不是很愿意跟陈季琰有直接接触,正好把花放在门口就要走,陈季琰却不知道从哪儿闪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来了都不打个招呼就走?” 叶嘉文的呼吸微弱到让他担忧,陈季琰隔着病床跟他说话:“你还愿意在我这里干吗?” 吴明川看着她:“我还有得选吗?” “如果愿意,可以去中国管项目,或者去子公司。”她拿着一根棉签蘸水,为叶嘉文润湿嘴唇,“如果不愿意,我也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我想离开这里。” 这个回答在陈季琰预想的列表之外,她顿住了手上的动作,问:“去哪儿?” “先去转一圈,然后去国外读个学位,之后再说。” 他也要走了。 “孟书妍呢?” “跟她商量过了。我们都还年轻,不差这一两年。” -- 第80页 陈季琰笑起来:“异国恋多难啊,那个什么医生的,你小心被人家挖墙脚。” 吴明川也笑:“我努力。” “手上还有钱吗?” “我也不是靠我爸爸活到现在的,你多虑了吧。” 谈话的最后,吴明川问她:“他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他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陈季琰好像是第一次考虑到这个问题,放下水杯,她看着叶嘉文的脸,轻声说:“我,我不知道啊。” 孟书妍告诉她,吴明川申请了国外的MBA项目,今年秋天就会离开。末了问:“要不要见一面?吃顿饭什么的。” 陈季琰颇为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拒绝了。 钥匙插进锁眼里,老旧防盗门应声打开,金色的浮尘被气流卷起,在空气中翻腾涌动。叶嘉文小小的蜗居里什么都没变,锅碗瓢盆被洗净了挂在墙上,阳台上的洗衣机用防尘罩罩住,餐桌上还放着开了封的水果麦片,叶嘉文用一个夹子夹紧开口,以防受潮。 他看着是个傻傻愣愣的臭小子,其实很会过日子,既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别人。 回家的机票在第二天,陈季琰决定在这里过一晚再走。 她给自己下了点面条,浇一点酱油和麻油,随便搅拌两下就能吃。这是叶嘉文自己琢磨出来的的快手夜宵,有一回他在家加班,她扛不住先睡下了,却在半夜一点多被香味弄醒,走出来一看,叶嘉文吃独食呢。 问他吃什么呢这么香,他还挺不好意思,说没什么好吃的。陈季琰胡搅蛮缠地逼着他给自己分了半碗,两人面对面坐着吃了个精光。她打了个嗝,叶嘉文没忍住笑了:“怎么办啊,深夜吃饭不消化。” 这个嗝一打就停不下来,她说出的话也七零八碎,叶嘉文笑得都趴在了桌上。陈季琰一边打嗝,一边瞪着他,说:“你,你别笑!” “不笑就不笑。”他凑过来,“哎,怎么才能好啊,上网查查?” 陈季琰仰着脸:“亲亲。” 他一脸“拿你没办法”,捧住她的脸吻下来。一个带着面条香味的亲吻,因为无比的亲密而丝毫不讲究,要多随便就有多随便。两个人都心想,吃了这么多苦,彼此折磨了这么些年,终于告一段落了,来日方长,要好好享受。 陈季琰往嘴里送了一筷子拌面,眼泪突然掉下来。 这屋子里怎么到处都是叶嘉文的味道啊,她的佛手柑香氛一点用都没有。浴室里的增压水龙头,桌上的水果麦片和密封夹,卧室里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棉被……到处都是叶嘉文的痕迹。 也是,这里本来就是叶嘉文的家,她蛮不讲理地闯进来,住下了就不肯走,是他一如既往地嘴硬心软,准许她在此永久居留。 陈季琰把脸埋进叶嘉文的毛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这个人就在身边,和自己脸贴着脸抱在一起。 不这么想的话,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窗外下了一整夜雨,陈季琰抱着叶嘉文的毛衣睡了一夜,不幸落枕。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司机频频在后视镜里观察她,终于被她逮到一次,歪着脑袋恶狠狠地瞪回去,吓得师傅手一抖,差点下错高速。 陈季琰在手机上检查自己的日程:下午有两个会议,明天倒是空了,如果结束得早,就直接去看叶嘉文。 时间并不充裕,陈季琰在机场洗手间里画了个全妆,左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还留着点疤痕,医生说去不掉了,她倒觉得挺不错,要是再显眼一点,顶着道疤出门还挺拉风。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上的唇膏,很满意:不错,就算破相了,我也还是大美女。 放在洗手池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光顾着照镜子臭美,差点没接上。 “大小姐上飞机了吗?” 是甘帕薇。嘴上有个地方没涂均匀,陈季琰掏出口红添添补补:“没呢,怎么了?” “嘉文少爷醒了。” 陈季琰手一抖,唇膏直画向腮帮子。 甘帕薇问:“要不要改道去新加坡?” “……啊?”她好像没听懂。 甘帕薇帮她做了主:“我帮您买了一小时后去新加坡的机票,B3口值机,距离柜台关闭还有二十分钟,您抓紧时间。” 第38章 真是不可思议。眼睛一闭一睁,怎么就到四月了? 叶嘉文躺在床上愣愣地想。 一大堆医生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后续方案,他听不太分明,想要坐起来,四肢百骸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不会是废了吧。废了可怎么办?陈季琰那个大混蛋,该不会跑去找别人吧? 有个护士上来问他想要什么,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陈季琰。” 陈季琰可是有前科的。上一回他从昏迷中醒来,一睁开眼,她就把喜帖递到了他面前,差点请他当伴郎了;这一回呢?他都做好了同生共死的准备,心想怎么着也就这样了吧,没想到还是沦落到昏迷不醒、需要陈季琰来英雄救美的境地。 陈季琰,你最好别给我整那一套。不然,不然我…… 想到这儿,叶嘉文又愣了。不然怎么着呢?七八年前他一筹莫展,气得要死也只能跑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七八年后他还是只有这点本事。可以逼着陈季琰悔婚吗?或者撺掇她一不做二不休逃婚? -- 第81页 脑子里净是些乱糟糟的念头,像弹幕一样大片大片地滚过。叶嘉文觉得自己是昏迷了太久,头脑都不灵光了。 突然有一张脸冒出来。 这人把嘴巴涂得红红的,额头上都是细碎的小头发,阳光照耀下,简直就是猕猴桃成精。偏偏脸上还带着笑,就成了一颗笑眯眯的猕猴桃。 “醒啦?” 她是一路跑过来的,气都还没喘匀。 赶了那么远的路来,叶嘉文却扭头不肯看她。陈季琰捏了捏他的脸:“怎么回事啊,在梦里跟我分手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左手无名指上亮闪闪的,是个小圈圈。叶嘉文立刻热血上头,恨不得马上跳起来拎着她的衣领大哭一顿,偏偏身上现在没一个器官好使,声带又紧又涩,挣扎了半天,他挤出句短小精悍的质问:“结婚了?” 陈季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快了。” “跟谁啊,郑修齐?”他口条本来就还不顺溜,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郑修齐这三个字特别含糊,简直连舌头都懒得动。 “跟一个王八羔子。”她翻了个白眼。每次看完外公外婆回来,总有那么几天,她的口音特别混血特别奇怪。“能动吗?摸摸你胸口。” 一个银色的指环,用链子串起来了挂在他的脖子上。叶嘉文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挺贵的吧?” “可不是吗。”她把他的脸掰过来,“现在能看我了吗?大少爷?” 一点点红晕,在叶嘉文虚弱苍白的脸上显得尤其明显。 “好丑啊,也不问问我意见。” “嗬,我问了,你不回答,就当你默认了。”她理直气壮。 叶嘉文的身体还很虚弱,说了两句就累得喘不上气,歇了好一会儿,吹毛求疵地抱怨:“……怎么着也得求婚啊。” 又来了又来了,老古板老古板老古板!她都说累了!叶嘉文是七零后吧,是的吧? 陈季琰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耍赖:“我求了,你不回答,也当你默认了。” 她就差把无赖写到脸上了! 叶嘉文脑筋转了半天,里面都是粉红色的云朵,找来找去,竟没有一句能拿来有效反驳的措辞。粉红色的云朵里,他还是气哼哼的,小声说:“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谢谢评论区的朋友们陪我玩!么么!!如果没有你们这个文我怕是能写两年(挠头 第39章 一个番外 「我用两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陈季琰在上午十一点推开病房门,窗边的花瓶里还插着她带来的鲜花,点心和水果放在桌上,床铺空荡荡的,叶嘉文不在上面。她差点心脏停跳,纸杯从手中滑落,咖啡洒了一地。 护士闻声而来,在她开口发问之前解释:“叶先生在做康复训练,很快就回来。您要去看看他吗?” 陈季琰镇定下来:“不用了,我在这儿等吧。” 七月,热带的阳光晒得人头皮疼。陈季琰干完了后面两周的活才过来,力图一身轻松地好好陪陪叶嘉文,现在坐着等人就闲得发慌,见叶嘉文床头放着耳机,抓过来插到自己手机上。 按下随机键,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她想了好久才回忆起这是哪首歌。 那是在2004年。她回中国看望外公外婆,路过一家音像店,老板是个颇为落拓的年轻人,把音量调高到整条街都能听得见,有人从楼上探出头来破口大骂,他假装没听到。 陈季琰刚上中学二年级,有一阵子疯狂过迷恋韩国偶像,对华语音乐则兴趣寥寥。在店门口驻足听了一会儿,她觉得这人歌不错,就是舌头不太好使,上去问:“这是什么歌?” “《爱在西元前》。” “什么?” “周杰伦,周杰伦听说过没有?”老板指指墙上的海报,“看这个。” 没听过。 陈季琰随手买了一张回去,当纪念品送给叶嘉文,这个很不走心的礼物却意外地受到了小朋友的热烈欢迎。在陈季琰反应过来之前,叶嘉文的房间里已经贴满了歌手的海报,还用省下来的零花钱买齐了他出道以来的每张专辑,甚至跟朋友一起有模有样地组了乐队。 陈季琰虽然纳闷,但觉得也不错:这个小屁孩最近一天到晚在外面踢球,把脸晒得通红,但凡有什么能把他拴在室内,也不至于黑到变了种族。 叶嘉文的个子从小学六年级起就跟疯了一样往上蹿,陈季琰起初还担心他以后不长个了怎么办,这个忧虑在他初二那年长到一米八之后彻底烟消云散,转而成了担心他会不会有什么激素问题。送到医院去体检,医生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孩子就是早熟。 学校里的音乐社团举办新年演出,她本来计划回中国,晚上在房间里理行李,叶嘉文咚咚咚地敲门,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陈季琰,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叫我什么?” “……姐姐。” 他不情不愿的,陈季琰倒是很满意:“什么事?” “来看我演出吧。”他在地板上坐下,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期末考了第二呢。” “那我得退机票改行程,好麻烦。” 叶嘉文虽然虎,但从来不忤逆她的决定,这么铁了心要把她留下来还是第一次:“我要上台唱歌呢,你来看一看就走也行啊,好吗?” -- 第82页 陈季琰挠挠头:“再说吧。” 意思是我再考虑考虑,但你别期待。 叶嘉文的沮丧溢于言表,垂着头的样子可怜巴巴的。陈季琰心软了,伸手在他头顶拂了一下:“至于吗,我去还不行吗?几点啊?” 她掐着点走进现场,叶嘉文正好抱着吉他上台。 「窗外的麻雀 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陈季琰大摇大摆地沿着过道往前走,叶嘉文在第一排给她留了个座位,上头坐着一个女生,举着大炮咔嚓咔嚓地拍照。陈季琰戳戳她:“同学,让一让。” 她抬眼:“先来后到。” “这是我的位置。” “上面写你的名字啦?” 上面没写名字。女生胸口的名牌写着她是今年刚入校的新生,陈季琰这张脸在她面前也不好使。 叶嘉文唱到第一段副歌,瞥见陈季琰在过道上坐了下来,见他看到了自己,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雨下整夜 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什么破歌词啊,爱来爱去的,小屁孩懂什么。陈季琰心想。周围一大半同学都不懂华语,就算学过,这种含糊不清的咬字也对听力是一种很大的挑战,但叶嘉文唱歌水平不错,台下还有一堆小女孩起哄,气氛竟然也很热烈。 歌曲的后半部分,叶嘉文一直在朝她这个方向看,扛大炮的女孩笑得最都咧到了耳朵根,陈季琰看在眼里,心中颇有些得意:做什么美梦呢,叶嘉文看的是我,懂吗?看的是本美女! 叶嘉文一下场就从后台跑到外面来找她。“怎么样?” “还不错啊。”陈季琰随口夸了句。 “……不帅吗?”他的表情一下垮掉,整个人都蔫了。 她噗嗤笑出来,把包扔在地上,腾出双手捏他的脸:“帅帅帅。” 「窗台蝴蝶像诗里纷飞的美丽章节」 什么破歌词啊……陈季琰盯着自己的脚尖,又在心里嘀咕。突然有人在身边坐下,伸手将她一边耳机摘下来塞到自己耳朵里:“听什么呢,这么专心,叫你都不应。”听了五秒,叶嘉文一声惊叫:“周杰伦哎!” 还像个十五六岁的追星少年。 陈季琰有点惊讶:“这么快回来了?” “每天上午一小时,下午两小时,多了也受不了啊。”他笑笑,“给你看看我的训练成果?” 叶嘉文苏醒后又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才把伤养好,紧接着就被送去做复健。左腿被陈季宁的人打到骨折,一直都好不利索,做了半个月复健,路是能走了,但依然一瘸一拐。 复健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前后在床上躺了快五个月,叶嘉文浑身的肌肉骨骼都不听使唤,走路如脚踩刀尖,陈季琰陪他去过四次,嘴上不说什么,夜里两人并肩躺着,叶嘉文听到偷偷哭泣的声音。 陈季琰有一套自己的哭法:先屏住呼吸,把抽噎声都咬在嘴里,待到暗暗地流上一大桶眼泪,再哀叹一样呼气,最后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气,呼噜呼噜的像一只猫。叶嘉文在她小心翼翼、周期性的呼噜呼噜声里,轻轻问:“醒着吗?” 声音骤然停止,是她吓了一跳,自欺欺人地又屏住了气。 叶嘉文又好笑又心酸,拉亮台灯。“陈季琰,你醒着吧?” 陈季琰睁开眼,见他正坐在灯下笑。她本来就眼泪汪汪的,这下好了,几乎想号啕大哭起来,赶紧捂住脸,好似鸵鸟把头埋进沙子。 他却轻轻柔柔而不由抗拒地把她的手掰开。陈季琰眼睛都肿了,七分沮丧、三分尴尬:“我,我不是这样的。” “啊,那是怎么样?” “……反正不是这样。” 叶嘉文摸着她这颗毛茸茸的脑袋,说:“人人都会哭,不会哭才有毛病呢。” 陈季琰哭到打嗝,一顿一顿、颇有些不满:“丑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日子以来她愈发朝七岁小孩靠拢,哭鼻子的次数比往常一年加起来都多,总也控制不了。她觉得丢人,总是背着叶嘉文躲到厕所里打开水龙头哭,结果还是被他逮到了。 叶嘉文却觉得这是件好事。 陈季琰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嘴硬。领导下属、经营公司、商业谈判,都需要老板足够硬气,但两个人谈恋爱不需要。她什么时候能正大光明地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和难堪,他这个驯兽师的任务才算正式完成。 “心疼我啊?” 陈季琰心想知道还问,皱着鼻子娇声娇气地说:“对啊。” 他听了这话,仿佛听到中千万彩票的喜讯,因为她的直白而隐隐有些不好意思,却仍然满心欢喜。 在陈季琰反应过来之前,叶嘉文已经吻了下来。他特别特别喜欢就着这个姿势接吻,双手捧住她的脸,令她觉得自己宛如绝世珍宝。 打去年夏天重逢起,陈季琰的自信心膨胀一如既往,觉得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进退由她;可这会儿被叶嘉文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突然从她大脑深处冒出来。 如果手里没有财富与权柄,她还会在四季酒店顶楼的套间附身亲吻叶嘉文吗? 所谓的主动权,不过是她惯爱惹是生非,霸道不讲理。 他们两个人当中,一无所有却仍敢奔跑着过来说爱你的,一直都是叶嘉文。 -- 第83页 “能不能专心点啊?” 叶嘉文的手在眼前挥舞,把陈季琰的思绪拉了回来。 “再走两步我看看?” 他哼哼两下:“我走的时候你不看,现在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我稀罕啊?”陈季琰故意顶嘴,在他顶回来之前笑嘻嘻地补上下一句:“我稀罕着呢。” 叶嘉文都准备好了要你来我往地同她斗几个回合,不料她又玩起这个把戏,心跳又加速起来,只好眨眨眼,说:“……不错啊。” “什么不错?” “嘴甜。” 陈季琰得到了官方认可,心里非常得意,终于想起这回来是有正事要办,从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他:“你看看,这些文件有没有问题?” 叶嘉文接过来翻阅,“干什么的啊?” “结婚啊。我们俩好多手续要办呢,先把资料整理起来。” 叶嘉文一口气又没上来:“婚礼呢??????” 陈季琰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不满,但不懂自己哪儿惹到他了,心虚地摸摸鼻子:“等你出院再办,先把法律程序走了。” “你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叶嘉文又要被她气死了,她逃避着他的视线:“这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你不想跟我结婚?”这会儿她心里开始惴惴不安了:之前聊到生育的事,叶嘉文就不情不愿的,不会是真的想反悔吧? 这人还倒打一耙!叶嘉文气得头顶冒烟,“我,我反悔?你反悔了我都不反悔。” “那就跟我结婚啊!结不结?”她理直气壮。 “结!” 陈季琰喜滋滋地去打电话了,叶嘉文立刻意识到自己又上了她的当,一屁股坐到床上,咬牙切齿心想:陈季琰,你是动物吧?就算不是动物,反正离人也还有点距离。 他这个驯兽师的职业生涯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想到这儿,叶嘉文深呼吸了两个回合。 陈季琰又凑上来:“等回家,你教我弹吉他好不好?” 叶嘉文还鼓着半肚子气:“怎么想起学这个了?” “看你弹吉他好帅啊。”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蛋了。他心里警铃大作,剩下半肚子气迅速地化作青烟,消失在七月温暖湿润的空气里。 第40章 也是番外 「爱与你一起傻笑发梦顽皮 天光到天黑仍乐此不疲 朋友和伴侣最好是你」 飞机在傍晚五点落地,从入海关到提行李,陈季琰用参加奥运会百米跨栏跑的劲头一路飞奔,推着箱子跑到大厅里才想起来,她怕叶嘉文站久了累,很乖巧地把航班到达的时间往后报了一小时,眼下距离两人约好的时间还有足足四十分钟。 十月,秋老虎刚刚离开这座城市,晚风渐渐凉下来,晚霞把天空染成浓郁的红色。陈季琰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钥匙,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陈季琰!” 叶嘉文站在十米开外向她招手,看她愣愣的,只好自己走过来,左脚微跛,步伐迈得大了就很明显,是那场意外的后遗症。 陈季琰搂住他的胳膊,“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啊?” “不想让你等。”叶嘉文把车钥匙交到她手上,“你来开?” 他还在开刘章留下的那辆小破车,说不想浪费钱,陈季琰也懒得劝。这辆在报废边缘跃跃欲试的小破车载着两人回到叶嘉文的蜗居,饭已经煮好了温在锅里,叶嘉文把汤热了热,又炒了一盘小青菜,一顿晚饭就这么凑合吃了。 陈季琰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心安理得地把做饭洗碗的任务统统都扔给了叶嘉文,洗完澡就跑到叶嘉文房间里抱着猫玩。一个夏天过去,豆豆瘦了不少,陈季琰在它松松垮垮的肚皮上轻轻捏了一把,这个逆子一声怪叫,挣扎着跳上了柜子,一本巨厚的牛津词典应声倒下,发出轰然巨响。 叶嘉文刚刚在浴室里穿衣服,似乎听到了响声,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你儿子又把东西打翻了。”陈季琰立刻告状。 “那也是你儿子,你捡来的。” 陈季琰想再逗两句,却被词典中露出的小小一角蓝色吸引了注意力。 她弯腰把东西捡起来。那是一张照片,摄于她十九岁时的美国西海岸,她跑去海边冲浪,让朋友帮忙拍照,特意洗出来再寄给叶嘉文。这张照片曾经被某人夹在线性代数课本里,放在床头,她故意用这话去刺他,弄得他整整四年没跟她说一句话。 想到这儿陈季琰的心情就有点复杂。叶嘉文推门而入,她这张面部表情一言难尽的脸孔映入眼帘。 “干嘛呢?”叶嘉文把头发上的水珠甩得到处都是,陈季琰身手敏捷,把照片往被子底下一塞,却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藏什么呢?也给我看看。” “没什么。”陈季琰翻身躺在了上面,就差把此地无银三百两写在脑门上了。 叶嘉文把毛巾往边上一放。陈季琰突然发现这人根本没穿裤子!只是用一条浴巾围着下半身。奇怪在床上躺了那么好几个月,他一点肥肉都没长,下床后随便练了练,身上的线条就又回来了,真是天赋异禀。 但这也不是不穿裤子的理由! “看什么?”叶嘉文最近越来越不要脸了,明明知道她在看什么,装傻充愣就要她自己说出来。陈季琰牙痒痒:我不要面子的吗! -- 第84页 “你这条浴巾图案不错。” 叶嘉文低头看了看,纯白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这会儿嘴巴比脑子要快:“那给你看看?” “谁要看啊!”陈季琰翻了个白眼。 猫扭着屁股钻到门外去了,叶嘉文看看猫,看看陈季琰,伸手把门关死了。 “干嘛?” 干嘛?她每次都这样,明明知道自己要干嘛,硬是要逼着他把话说出来。叶嘉文却不慌不忙地挨着她躺下:“睡觉。” “才几点啊?” “九点了,早睡早起身体好。”叶嘉文像猫玩耗子似的逗她。陈季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想要争辩,叶嘉文眼疾手快地扑过来从她身下把照片抽了出来,放到跟前,眯着眼仔细观察:“……你藏的就是这个?” 陈季琰扑过来抢,被他按着脑袋箍在了怀里,他若有所思:“藏这个干嘛?” 还不是怕你回忆起少男心事,又跟我翻脸,休假来得不易,用在哄老公这件事上也太亏了。 这话她也不敢说,只好说:“……我那时候头发太少了,丑,求求你烧了吧。” “不丑啊。”叶嘉文看看照片,又看看她,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童叟无欺的天使面孔,说出惊天动地的骚话:“我念大学的时候就觉得你身材好,记得吗?你还问我看着这个手冲是不是很爽。记得吗?” 千年的老黄历了,怎么今天突然翻起来?这话又在脑海里重放了一遍,陈季琰顿时卑微到尘埃,点头如啄米:“是是是。” 叶嘉文凑过来,嘴唇贴着她耳朵,“很爽啊。” 陈季琰瞳孔地震。 不要这么跟我讲话!想造反吗! 想造反的叶嘉文到底还是个男人,更何况陈季琰本人也没想着“今天随便睡睡觉就好了”,他把手放到她胸口的时候,她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可叶嘉文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松开她,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陈季琰郁闷:“……找什么呢?” “安全套。”叶嘉文懊恼得要死:怎么又忘了! “我包里有。” 叶嘉文小小地震撼了一下,陈季琰却很得意:已婚人士就是不一样,谈恋爱的时候明明自己买了,还不好意思跟男朋友说,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好爽! 陈季琰的得意洋洋大概只持续了一分钟。叶嘉文对她的身体无师自通,熟知要怎么玩才能让两个人都开心。到最后都玩不动了,他的亲吻一路下移,毛茸茸的脑袋被她拎着头发提上来:“……干什么?”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想让你开心。” 想让你开心,想让你舒服,想看你的腰弯成日本庭院里的拱桥。我的爱人是不可一世的皇帝,是软乎乎的白兔子,是八音盒里水晶做的天鹅,立在红丝绒的布面上跳舞。 他亲亲她的眼角,听见陈季琰小声地说:“叶嘉文,我爱你。” “……大声点。” “我好爱你啊。”她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 叶嘉文笑了。 “我也是。” 多少我都不在意,在哪里也都可以。四方的天地困不住我,可只要你开口,我依然会头也不回跟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真的结束了!!感谢大家陪我一路写 也谢谢喜欢之南的朋友们!我们下本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