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攻玉——萧寒城 《攻玉》作者:萧寒城 文案: 满京皆知,当今圣上魏绎将流亡在外的前朝皇帝林荆璞抓了回来囚禁。 前朝对阵新朝,一山不容二虎,京中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为了自己效忠的主上要拼个你死我活。 殊不知,这两位皇帝整日在宫里一起喝茶下棋投壶斗蛐蛐,相处得极其融洽。 两边的人都急了,于是 朝堂上每天都有大臣劝谏魏绎,让他砍了林荆璞的脑袋。 后宫里也每天有人给林荆璞暗中递刀,让他趁机杀了魏绎。 直到有天,林荆璞发现了那一柜子想让自己死的奏折,魏绎也发现了藏在被子里数十把匕首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你是不是也喜欢朕,才不舍得对朕下手? 毒蛇帝王攻X狐狸帝王受 一个狠,一个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高亮:HE】】。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荆璞,魏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帝攻&皇帝受 第1章 死敌 你才是大殷的新皇帝 国将倾覆。 邺京城黑云欲摧,压不住从国门一路烧至内宫的熊熊战火。数十万启丰兵与叛臣里应外合,连夜攻入邺京宫闱。 是夜,人喧马嘶,三千禁军寡不敌众,无处败退,宫人们不及收拾细软便纷纷落荒而逃。 殷帝林尧走投无路,被逼在长明殿上吊自绝。 暴殷必诛,大启当立! 暴殷必诛,大启当立! 宫外的天亮了,启丰兵不依不饶,嘶吼隔着地底仍能听见。 殷太子林鸣璋负伤累累,已走不动了。 太子生得一副好模样,可自这支启丰的乡里流寇揭竿而起,短短半年内如滔天之势吞并各州郡,到今直袭皇城,他苍老了许多。 这一刻,他像极了上吊赴死前的殷帝。 他清楚,很快这条密道也会被敌人的战马踏平。而他虽心中急切,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并未让他显露出半分仓皇。 他撑着最后这几口气,定要到那人来为止。 他吃力地放下佩剑,缓缓褪去被染红的太子蟒袍,摘下破碎的冠帽,显得稍许体面精神了些。 很快,一长须武将从另一条密道中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带到了他面前,正是二皇子林荆璞。 林荆璞的脸上沾了些许灰,衬得他原本的肤色雪白得不似常人,他眼中噙着泪光,可见林鸣璋一脸冷毅,自己也不敢落泪,听到外头的喊声,也不问形势如何了,只是低声唤了句:皇兄 林鸣璋见他无恙,紧绷的肩头稍沉,并未多说什么,将一物递到了他手上:阿璞,拿稳了 林荆璞摸到是块玉,低头一看,玉上沾着的血还是热的,手便软了,觉得这东西沉得简直要将他拽倒下去。 是玉玺。 殷帝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两子。 林鸣璋是嫡出皇长子,生来便是要执掌这天子之印的,他有德行,有战功,亦有赏识人才的气度,百官都说他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而林荆璞自小身子骨弱,性子也跟着斯文娇弱,是个在父兄庇佑之下长大的小闲王。 他不是帝王之材,与皇兄没得比。 林鸣璋料到了弟弟会接不稳这方玉玺,早伸出了手去替他托了下,又想到这孩子而今总得学着独当一面,便抽回了发颤的手。 皇兄,好沉林荆璞止不住地眨眼,眼眶酸得很。 沉,才得拿命护着! 林鸣璋瞳中布满了血丝,他望向那密道尽头透进来的微弱曙光,强忍哽咽道:阿璞,你看见了吗?从那出去,会是大殷朝的新道,皇兄皇兄走不动了可你要记得,你才是大殷的新皇帝,天下千千万万效忠林殷之臣都将追随于你! 他激动地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稚嫩柔弱的弟弟,有些话欲言又止,抚掌叹息道:邺京城外有人接应,伍相会平安带你离开邺京,他是本宫亚父,以后也是你的亚父,你得敬他信他,就如同敬父皇、信皇兄一般 林荆璞抱着玉玺,啜泣的声音很小:皇兄,我不想走,我不 林鸣璋眼圈终于红了,他狠心便没再看弟弟,朝身旁的伍修贤一拜:亚父,有劳了。阿璞若是年纪小不懂事,望你要以大局为重,以大殷为重。 伍修贤面色凝重,行三跪九叩之礼:请太子殿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不辱使命。 密道上方的呐喊声与马蹄声愈来越近了。 皇兄!皇兄 伍修贤捂住林荆璞的口鼻,便单手挎起他往西边的密道中奔走。他是习武之人,哪怕已过知命之年,也足够应付小儿的哭闹挣扎。 皇命在身,伍修贤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皇太子,君臣之情、父子之谊只尽于此。可林荆璞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眼泪与鼻涕全纠缠在了伍修贤的厚茧里。 密道尽头透出来的光越近,离邺京,离亲人,也就远了。 林荆璞簌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庆幸自己没在皇兄面前哭。 终于,那道血与光刺伤了他的双目,灼得他睁不开眼 林荆璞一个激灵,从昏睡中惊醒,眼前还是暗的。 一桶腥臭的污水从顶上浇下,窒息恶心之感犹如野兽一般袭来,将他从梦魇中的冷汗都冲刷了个干净。 殷朝亡了都七年了,殷哀帝,还不赶紧醒醒呐? 一太监捏着嗓子,嫌恶地扇了扇他身上的味儿,皱着眉头叮嘱身边狱卒:先拿两桶干净些的水给他醒醒,仔细点别熏着郝总管与皇上。 如今的林荆璞早已不是那无辜稚子,他随伍修贤在外流亡七年,辗转投靠夷越三郡、东都七州,逾越险阻追杀,培植势力。启朝年年明里暗里讨伐残杀林殷余孽,时不时还能被反将一军,直至一月前,禁军副统领常岳在聿州办差,无意捉得了林荆璞与他几个随从。 两桶冰水下去,林荆璞眼前稍亮了几寸。 狱中皆是噬人的火烛,火盆中的炭烧得通红,却还是照不清站在铁栅栏外那黄袍男子当今大启朝的皇帝魏绎。 那是他命中的死敌。 魏绎的父亲正是当年伐殷的启丰王魏天啸。魏天啸称帝不过数月,便患病暴毙而亡,民间相传是因他动摇大殷千年根基,杀戮无道,乃至于天谴。 因此魏绎也是年少受命登基,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巧的是与林荆璞同岁。 偌大的中原尚容不下他们同在,如今在这小小的邺京城,更逃不过你死我活的下场。 其他林殷余孽藏身何处?宫中可还有人接应你? 隔着老远,侍立在皇帝身旁的一个太监先俾睨着开口问话。 林荆璞隐约认得,这人是以前长明殿的带班太监郝顺,如今是御前大总管,他身量宽胖了不止一圈,紫貂大氅都藏不住他的横肉。 小顺子。林荆璞忽阴阴地喊了他一声。 听到自个儿的前朝旧名,郝顺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只见林荆璞眯着眼,敛起瞳中星芒,犹如一只慵懒的狐。 可乍一看,他还是那只乖顺无辜的兔:我真不知啊。 林荆璞从小就是王孙子弟中好相与的,郝顺见他如今也没能长成硬骨头,不觉松了口气,将嗓门提高了些:那些人死生随护你七年,你怎会不知!早些交代,咱家还能给你寻个体面的死法。 林荆璞一阵耳鸣,没仔细听郝顺说什么,又不由望向了魏绎。 这皇帝纹丝未动,全凭着奴才掌话。 都说大启的小皇帝出身贫贱,什么都不懂便被接回扶上了龙椅,免不了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傀儡前有相国持政,后有宦官夺断。 光线太暗,林荆璞还是看不分明,只是隐约察觉那人也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毕竟当了七年宿敌却未曾见过一面,如今只隔一障,岂能不心痒? 一鞭子狠狠抽在了林荆璞胸前,裂出一道二尺长的新鲜血痕。 不长眼的狗犊子!公公问你话呢! 林荆璞忍痛暗嘶了一下,又低念了声疼,娇气得像是随时都要晕过去。 郝顺见他这般不中用,心中暗笑,也不再审问,似乎只是走了个过场,也没过问身后的主子,便自作主张要草草了结此案:也罢,王已擒到手,想那几个毛贼成不了气候。派人跟国相爷通报一声,早些将这小子处理干净咯,省得多事。 前朝之王,留着总归是祸害。 是。身边的小太监领了命,便急着要去办差。 慢。 魏绎终于动了,灯影正好投出他年轻的下颚,锋利得像把刀子,刀子淬了火,连声音都是又冷又闷的:先把他先带上来,给朕瞧瞧。 * 作者有话要说: 魏绎攻X林荆璞受。 架空朝代,相关设定糅杂夏商周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以及作者瞎编,请勿考据。两位皇帝都不形婚,请放心食用。HE。 会努力更新,作者强迫症加手贱,总喜欢调整细节和修改错别字。 第2章 钝刀 百官皆要杀你祭天。 一干人等先屏退至牢房外的过道。 郝顺这才嫌起狱中闷热,一脱下狐氅,后头就有人给他接着。 小太监弯腰压低了声:郝公公,外头燕相国派人来催过两次了,都这会儿了皇上还要瞧什么? 郝顺拖着慵懒尖细的嗓音:你是不知,三十年前的殷皇后是个千年难寻的绝世美人,殷太子林鸣璋长得像殷帝多些,也算是少有的英俊了,可这殷哀帝的眉眼身段都是照着他母亲刻出来的,要不是碍着他殷朝余孽的身份,多得是权贵想养着宠着。可就算这样,七年来夷越、东都那些个郡王乡王还不是对其暗中帮衬拉拢,谁知图的是什么。皇上只是想瞧瞧那他长什么模样,不打紧。 可若皇上真瞧上了那余孽,要多留他几日,燕相国那头可要如何交代? 郝顺似是有所忌惮,瞪了他一眼。 小太监忙噤声不言,俯身给他敬上了一盏茶。 待到他将茶沫吐回杯中,才不紧不慢道:皇上不爱美人,他晓得分寸。再说咱们皇上大了,不比几年前好管教,在人前也得给他留点面子。燕相国日理万机,哪晓得这其中道理。那林荆璞说白了就是个前朝囚俘,早晚得死,他催那么急作甚么。 小太监笑眯眯地给他捶肩:还是公公思虑周全,谁不知皇上是公公您一手教导大的,公公为大启操的心,可一点都不比燕相国少。否则就凭皇上原先那股贱养出来的乡野子气,怎能妥妥帖帖地坐在龙椅上。 郝顺搁下茶杯:上不了台面的话,也别拿着来哄咱家开心。 小太监笑得更甚了:是,郝公公训的极是。 牢内。 两名狱卒将林荆璞重重丢了上前,背后胸前的伤口裂开,衣衫之下是血肉模糊,连呼吸一时都困难了起来。 魏绎的金履踏进了湿漉漉的枯草堆,随手拿了盏狱中的油灯,端详起林荆璞的脸。 灯举得近,魏绎人却隔得远,举止轻佻但不轻浮。 这会儿光又太刺了,教林荆璞睁不开眼。 魏绎:你与你兄弟长得不像。 林荆璞有些累了,面无血色,喘了两口,哑声道:你,怎知不像? 当年殷太子受戮于通往延华门的地下密道中,父皇命将其头颅悬挂于邺京城门示众十日,朕有幸得以见之,是有帝王之相。 林荆璞一个寒噤,手脚上的铁链锒铛碰撞。 还不止,魏绎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先父是蓟州启丰人,起兵前做的是屠夫营生,刀工了得,他曾亲手将殷太子的腱子肉切成了薄片,烤熟了给朕吃。 这是林荆璞不知情的事。 铁链止不住地响,很快还是止于平息。 他低头咬牙,抬头又勾起不明的笑意来:我与皇兄的样貌是不大相像,但毕竟是同个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想来味道应当差不多。怕只怕你的刀工还比不上你那屠夫父亲,或是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宰我不得,烤我不得。 魏绎嗤:案上鱼肉,钝刀即可。 林荆璞笑:是了,可不就是一把任人驱使的刀么。 魏绎一把抓过林荆璞胸前的铁链,陡然变狠了,迫使他抬起了下巴。 林荆璞这才算看清魏绎,龙纹金珠挂在额前,挡不住他瞳中暗藏的狠戾之气。 两人素日里都藏得深,哪知仇敌一见面便露了型,先逞了一番口舌之快。 谁更动气,谁就输了。这道理连斗气贫嘴的七岁小儿都明白。 于是魏绎很快便松了手:燕鸿要杀你,郝顺要杀你,启朝百官皆要杀你祭天,你死一百次都不够,又何须朕亲自动手? 林荆璞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眸微合,也不再接话,似是无心再与他费口舌。 魏绎挑眉,了无生气地看了他一眼,猜不透他是要死还是要活。 蓦的,狱中一阵无名风动,火烛竟灭了大半。 牢房的草垛中忽飞出两个狱卒打扮的蒙面人,持刀三两下砍断了林荆璞身上繁重的铁链,一脚踹开牢门,拉起他便欲往外跑。 林荆璞始料未及,动弹之中咳出一口鲜血来。他这一月来受尽了折磨,腿脚都是废的,全得靠人支着,一时也走不远。 他望着那两个眉眼陌生的人,微微皱眉:谁让你们来的? 两人并不看他:吾等是奉伍老之命,劫二爷,杀启帝!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又多出了五六个黑衣刺客,直奔着魏绎身后杀去。 魏狗受死! 魏绎反应极快,往后退了几步,他手旁并无军械,便一脚踢翻了身旁的火盆,通红的炭火朝那几人飞去,隔开了数米之远。 护驾!快护驾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 闻声前来的狱卒与禁军随从纷纷赶至,可这几名前来劫狱刺杀的林殷余孽显然都是精锐高手,不好对付。 郝顺打了个盹儿,方才在过道中听见救驾声与禁军齐整的脚步声,吓得茶水都打翻了,慌乱道:哪里来刺客?! 是那余孽的同党!公公莫急,常统领已带着八百禁军从最近的棠棣门赶来护驾了,想来皇上不会有事。 郝顺听罢,顿时冷汗涔涔而下,口中不知在胡乱唾骂些什么,也不敢往狱中走去。 禁军还未赶到,从棠棣门赶至天牢最快也得半炷香的功夫,这时辰又是禁军换班的点。 他们是有备而来。 狱卒围困了几名刺客,可刺客挨着皇上近,尚未控住场面,对峙不下。 林荆璞望见眼前这番形势,又看了眼魏绎,忽捂着胸口忍痛喝道:当今启朝阉人祸国,佞相霸权!汝等明面上吃的是官家粮,可你们家中的妻儿父母又有几顿饱食?中原复殷之士比比皆是,何不杀了这傀儡魏帝,同谋大业!大殷复兴之日,我许汝等复国元勋之功名! 鸦雀无声。 魏绎听言一滞,不住冷冷发笑:亡国杂碎,偏要做困兽之斗。 剑拔弩张,说时迟那还是快,林荆璞身旁的一刺客趁狱卒不备,举刀刺向了魏绎。 魏绎一个侧身,顺势躲到了林荆璞身后去。 而那刺客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没拿稳刀,落空后微微踉跄了几步。 林荆璞眉间一凛,猛然察觉此事有异,可等不及闪躲,刀剑无眼,那刀锋已直直朝着林荆璞的腋窝子砍了下去! 鲜血淋漓! 他当时便没了知觉。 第3章 希冀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朕管他是哪朝余孽。 衍庆殿的宫人进进出出,忙了大半宿。 这都换了第八盆了,怎么颜色还是这样的浓?宫婢接过装满血水铜盆,脚下也不敢懈怠。 身旁的宫婢年纪稍长几岁,刚从屋里出来:血止不住,御医们还在想法子呢。 姑姑,里头那人到底是谁?以前怎么不曾见到过,竟能让皇上将他接到御居之所来养伤,长得这般俊美,某不是 嘘,她瞧了左右,压低了声,像是知道什么内情:听说是今日护驾有功,常统领亲自从狱中护送回来的,旁的不要多问。 林荆璞疼得发怵,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腋下的豁口连着五脏六腑似要从胸膛炸开,剩一口气噎在嗓子眼还咽不下肚。 混混沌沌,他仿佛见到了父皇的居所,殿中的摆设器物都换了,红墙也是新砌的,那株母后亲手给父皇栽种的石子兰也变成了富贵无奇的黄牡丹。 可他认得,这里正是他与皇兄以前每日晨省昏定给父皇问安的地方。 父皇问起皇兄功课如何,皇兄每每对答如流,却极少见他展颜欢喜。 当年大殷国土相继流失,流寇四起,国库紧缺时,拨出去的军饷还不够驻守北境的士兵吃上一口米糊,根本顾不上四方流民。 林荆璞跟在皇兄身后,常听他与父皇提及肃清内政四字。 民生为本,硕鼠不杀,何以安万民,定天下? 少年不知愁滋味,直至那沉甸甸的玉玺交至他的手中,他逃出了国门,方才见识了比言官口中要满目疮痍百倍的土地。 家中无壮丁,田中无黍麦。累累作饿殍,白骨接荒野。 他是前朝的亡命之君,复殷是烙在他骨血里不可磨灭的使命。他这一生都将背负着家仇国恨,背负着为大殷战死的英灵亡魂,也背负着天下众生的希冀! 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让他死,就有多少人盼着他能活,盼着他去救! 逃难中的折磨与苦难都算不得什么,这一刀,也休想要他的命! 终于,林荆璞哇地又吐了一地的污血。 他知道自己活了,终于肯沉沉地睡了过去。 冬日夜长,魏绎起得早,苍白的弯月还挂在西边的宫墙上。这个时辰的天又黑又冻,郝顺还未起身侍奉。 他没去瞧偏殿那人的生死,只传召了昨夜的那两名御医来御前问话。 人如何了? 回皇上的话,人救回来了。刀刃离心口就差半寸,加上他本就气虚体弱,新伤旧疾反反复复,能挨过来着实是命大侥幸。大的妨碍是没有了,就是身子还烧得滚烫,不知什么时候才醒。 魏绎不言,是在思忖着什么。 另一位御医清楚昨夜自己医治的是什么人,揣摩不清圣意,又觉得此事棘手,劝谏道:皇上,微臣与沈御医都是去年年初才入太医署,医术不精,资历尚浅,不妨皇上派人请蒋御医过来给他瞧瞧,许能好得快些。 魏绎淡淡回绝:人死不了就行,领了赏先退下吧。 两名御医前脚才谢恩退下,没过多久,禁军副统领常岳便候已在了外头。 常岳见郝顺不在,又示意魏绎屏退左右宫人,才低声禀告:皇上,微臣无能,昨夜那几个行刺的余孽在押送路上都已畏罪自绝。几人身上都干净得很,怕是来之前就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但给臣一点时间,臣定能查到余孽的线索。 魏绎嗯了一声:不必查了。 常岳一顿,不解:臣愚钝,还望皇上明示。 你行事一向谨慎,朕信得过。留个全尸,悄悄将那些人都安葬了吧。 常岳这才明白魏绎说的不查是为何意,心中陡然一震。 天牢是邺京的重镇,平日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要不是京中有人给他们行了方便,那伍修贤得疏通多少关卡,排除多少隐患,才能让八名刺客持着刀明晃晃地进入狱中埋伏,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一定能做到这地步。 况且那群人既是来劫人的,为何又会误伤所劫之人? 常岳稍稍偏头,又看向了东面的那座偏殿,几个宫人还在忙着照料里头那人。 他方才在外头也听到御医说那人活了,思虑不觉更为深重。 可单凭区区的护驾之功,就能名正言顺救下这个本该千刀万剐之人么?侥幸救活了他这一次,还有千次,万次,他都该死! 但常岳大抵明白,魏绎不是寻常帝王,他从小便是挣扎在礼法之外才苟活下来的,世间的礼与法与他来说皆不重要。 他只消这么个借口打破局势,去做他想做的事。 皇上,臣有一言,不得不进。常岳面色凝重。 子泰,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魏绎说着,看向将亮未亮的晨曦:等天一亮,宫外的消息一传出,多得是伶牙俐齿之徒要向朕进言。他们不光要进言,还要吃朕的肉,啃朕的骨。 他喉间闷着一股无端的杀意。 皇城东边已乍现泛白的微光,他的瞳仍是黯淡得无边,似乎是长久以来在暗处蛰伏了太久,戾气太重,连光见了他这皇帝都要绕个道走。 皇宫里的日头从来暖不了他,除非有一日,他能重建这王朝的光明。 常岳见他如此,心中也无端生出一分落寞,俯首再拜:臣乃粗鄙之人,的确是不懂得如何进言。可臣不明白,皇上费这么一番周折,保下一个前朝余孽,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绎握紧了窗檐,嘴角却松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1]。朕管他是哪朝余孽。 *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没有存稿,于是卡文又迟了这篇文对我来说挑战有点大,但不是挑战又不想写,希望大家多多谅解~感谢留言收藏~ [1]出自诗经《诗经小雅鹤鸣》。 第4章 阉人 朕可不能没了公公。 难得放了晴,邺京城的天却比平日还要些晦暗些,不多久,空中便飘起了细密的雪,衬得绿瓦宫墙泛着白光。 早朝时辰还未到,司谏院便呈上了一封联名奏疏,上头署了司谏院六品以上共三十七名官员的名姓,这三十七名官员此时正齐刷刷跪在衍庆殿正门外,要面圣谏言。 此封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行,所陈之要旨不过落在那一句诛杀余孽上。 司谏院主簿许良正在雪地里行了三跪九拜之礼,放声疾呼:臣等职责所在,使王谨慎其身而归于道[1]!兹事体大,关乎大启国运,望皇上速速下旨,林荆璞非杀不可! 皇上,引国贼入室,无异于自戕啊! 殿中的天子置若罔闻,掩着高门不出。 衍庆殿当值的太监见雪越下越厚,上前劝了两句。 这群谏臣跪在风雪之中,冷得像打了霜的茄子,看里头有人来劝,硬生生是冻出了一身傲骨,放声扬言:君侧不清,臣等便长跪不起! 不多久,雪里迎来了一顶红绒顶的轿子,谏臣们见到从那轿子里下来的人,似是看见了泥地里的金子,蜂拥上前,也不再跪了:郝公公! 郝顺一夜没睡安稳,手指间拨着一串佛珠,走得不大稳当,得由两个小太监搀着才好走路。 原因昨日他在狱中受了惊吓,后来禁军押走那几个刺客时,忽有刺客掏出匕首暴起朝他扑来,差点没把他的鼻子给砍下来。 那刺客死前面目狰狞,还狂笑不止:阉贼狗彘!殷帝殷太子魂魄要重返人世,头一个便是索你狗命哈哈哈哈哈哈! 当年,正是郝顺做的内应,给启丰军带了路,逼得殷帝被四面围堵,自绝于梁上。 公公? 郝顺又被吓了一道,顺了顺胸口的气,方回过魂来:诸位大人,这天儿实在是怪冷的,何事要起得这般早,讨这活罪受? 许良正是最后起身过来的,他一脸刚直,侧身做了个揖:皇上昨夜带了个不该回的人回衍庆殿,下官身为司谏院的主簿,唯恐皇上狎小人、耽逸豫,怕误了家国大事,故一早便与同僚上书进言。 郝顺指尖的佛珠顿了顿,斜眼瞥了道许良正:衍庆殿是皇帝起居之所,不是议政的长明殿,一群读书人跪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怕自个儿辱没了斯文。 来的路上他便身旁太监禀报了林荆璞的事,只是精神一直不大好,还未费心去想。 另有几名谏官道:不怕公公笑话,下官在殿外跪了都大半个时辰了,连声旨意都没从门缝里传出来,皇上这回怕是铁了心的。 皇上与公公从小亲近,连燕相平日有什么不方便与皇上说的,都是托公公传话,只要公公开口,皇上那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郝顺听惯了应承话,只是端着肥胖的身子,小步往前边走去:你们倒是机灵,晓得在人死前来一趟,好让燕相给你们记一笔功。咱家昨夜可是亲眼瞧见了,那余孽的确是替皇上挨了一刀,砍得还不是一般深,皇上年纪小,对着救命之人一时心软罢了。再说赏罚分明,该医的医,该救的救,事后还不是得砍头。只要咱家将道理好好说给皇上听,皇上自有决断。倒是你们,听燕相嗝口屁,就巴巴逼到衍庆殿前来,既是天大的好差事,燕相他自个儿怎么不来? 这 瞧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路滑了就不好走了,诸位大人先回府去烤烤火吧。 说着,郝顺搀着左右小太监的手,走进了衍庆殿。 许良正望着那宫门,面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是赤红。 一干人往外走了一段路,渐渐散开了,他独自一人,忽摘下了乌纱帽往雪地里一扔,愤懑道:还要指望个阉人,司谏院名存实亡矣! 话音正落,一人拾起了雪地里的乌纱帽,掸了掸帽檐上风雪,递还给了许良正:宫道里风声紧,许大人慎言。 许良正一看,替自己拾帽的正是中书省侍郎商珠,他忙接回了帽子,稍收敛了几分愠色,仍是侧着半个身行礼:商侍郎。 许良正自小寒窗苦读的是圣贤书,最忌讳之事无非宦官祸国、牝鸡司晨,故而在朝堂之上最痛恨的便是宦官与女子。 偏偏这个商珠,是开天辟地的女子入朝为官。她先是在翰林授的编修,后凭着一手好文章受燕鸿赏识,入直中书省,辅佐丞相下诏令、发政文。 她步步青云,官已居从三品,是许多男子争名逐利一辈子也不敢想的高位。 商珠穿着官服,胸前的蓝眼孔雀为上等缂丝与珠宝所绣,腰配金鱼袋,再合身不过。若不是雪色衬得她唇红齿白,这风度直教人忘了她是个妙龄女子。 许大人可是刚从衍庆殿回来? 不错。 商珠含笑了笑,问:可见着皇上了? 不曾郝顺插了手,将司谏院的人都劝了出去。 即是如此,看来郝公公是好心出手帮了司谏院忙的。许大人又何必恼怒,倒是应该要谢他。 许良正满腔怨愤不平,又叹了一声,觉得还不如不提:罢了,阉人这次也算是为国出力,勠力同心要同燕相劝皇上杀了那余孽。 商珠轻摇了摇头:许大人要谢他的,并非只是这个。 那阉人还能帮什么忙? 许良正又糊涂又气急:宦官恃主把权,外朝户部的金部司、仓部司与礼部的祠部司都由他一个内官监管,连禁军都要仰赖着他手底下的太监过活,宫中趋炎附势之人敬他如瞻仰日月,多少饷银都流进了他的囊袋!他不误国误主,便算是好的了! 商珠细声慢语:燕相急着要杀余孽,皇上却要保下余孽性命。夹在这两者之间,没有万全之策,其身必遭反噬。要不是郝公公替司谏院的诸位揽下了这桩棘手之事,换做许大人,是要帮燕相呢,还是要帮皇上? 许良正被她这么一问,倒是问住了,手心出了一通冷汗,忙又追问:你何以见得,皇上就一定会保林荆璞?皇上从来不都是听 她掸了掸肩上的雪,目眺红墙,平静道:不如换个问法,大人可知,燕相为何急着要那余孽的命?这宫闱重重,镇守的都是大启官兵,就算他有翻天的本事,也逃不出邺京去。 难道 相传殷太子被戮前,将玉玺传于殷哀帝。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 商珠掂着腰间的金鱼袋,捧着手心哈了口香软热气,又接着说:自古以来,帝者执传国玉玺者,方为正统。当年大启灭殷,只用了短短半年,至今征讨之战师出无名,可以说,启朝的皇帝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需要这枚玉玺。有朝一日,玉玺倘若能归位于大启,自是好事,可如此一来,相印的份量就轻了。 许良正不知此番上书劝谏,竟有如此惊险。 司谏院历来都是独门独户的衙门,不隶属六部任何一司,到时出了事,也是最容易被查办的,无人庇护。 他当即转过身来,朝商珠一躬:下官愚钝之至,多谢商侍郎提点! 这会郝顺掀了龙绡棉门帘进去,魏绎正在用早膳。 不等他问安,魏绎便先搁下了筷,起身搀住了他的双臂:朕一早便听常岳说了,缘是朕的疏忽,昨日让公公受惊了。 多谢皇上记挂着老奴的这片心。 郝顺也不多礼,就着膳桌坐下,双手烘烤着暖炉压着嗓道:皇上,老奴是忧心呐,京中这场雪一下,皇帝会耳目闭塞,连隔着衍庆殿这一堵墙都听不见外头的动静,邺京这个冬天就没得安生。 魏绎顿了良久,眼底生出一丝哀楚:未想公公竟与朕离了心。 郝顺心头一软:皇上何至说出此等伤心话来? 朕不杀他,是心有余悸。林殷余孽皆为死士,此时在内宫中杀了林荆璞,定会激怒残党,逼得他们孤注一掷,那时矛头又会指着谁? 郝顺不禁想起昨日那刺客,想起殷帝死时瞪着自己的惨状。 他是出身低贱的宦臣,是捐廉弃耻的国贼,更是口诛笔伐的罪人。旁人不知,这些年来他白天做的是富贵梦,可一到夜里,无数的前朝旧人搅得他难以入眠。 民间有传言:待殷军攻回邺京之日,便是郝顺人头落地之时。那些忠殷之士若是有九分恨魏天啸、恨燕鸿,便有二十分的心要杀他这个阉人,仿佛亡国皆是他一人所为,可明明他只是开了扇门,带了条路。 他有了权势撑腰后,为此唾弃不已,可也常常懊悔难平:殷皇后待他不薄,他也逼死了她。 他须得将无数银钱珠宝堆砌在佛龛前,才得清静一些。 炉中的香灰装得太满,洒了些出去,烫到了手,不留神将藏在袖中的那串佛珠也一并摔碎了。 是不祥之兆。 郝顺心肝一颤,望着魏绎道:可长久留那余孽在京中也不是办法启朝又不是无人,难道,难道还会怕他那些几个残兵败将不成! 公公心知肚明,燕相年年派兵肃清余孽,其势还不是如火后野草,杀而不绝,眼下夷越三郡迟迟未能收复,反倒都倒戈姓了林。殷朝历了千年,而启如新生之儿尚在襁褓,想让天下归心,还得靠抽丝剥茧,积水成渊。且将林荆璞软禁着,至少南边不敢轻举妄动,也是给公公积福积德了。 郝顺一时听怔了,竟有几分不认得眼前这初长成的帝王。 魏绎又拾起地上的一粒佛珠,放入他的手心,顺势握住了他的双手:父皇已故去,朕在宫中举目无亲,身边可不能再没了公公。 郝顺腿一软,紧抓着魏绎的手噗通跪了下来:圣主英明,这林荆璞是万万不能杀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更新会不太稳定一些,先道个歉,不过至少是隔日更~ [1]出自《周礼注疏》。 第5章 美人 你知道朕图你什么? 郝顺回府前趁兴与几个禁军的领队酌了几杯,愈发头重脚轻,飘飘然矣。 推门而入,刘娥正抱着一叠干净衣裳,见郝顺一脸醉态,忙搁下衣物去扶他:宫里可出了什么事,公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刘娥纤弱,搀着他肥胖的身躯,左右摇晃,很是吃力。 郝顺见着眼前娇滴滴的人,借着几分醉意,耍起流氓来,一把摸上她的腰,捧着她的脸蛋亲了又亲,蹭得她也满脸油光。 刘娥不自在,推攘了下:公公醉了。 郝顺顿时不悦,拉下脸来,一巴掌朝她脸上扇了去:贱婢子,你我既是拜过堂的夫妻,这又是自家院子,装劳什子清高?咱家今日高兴,你就得陪着咱家一起高兴! 语罢,他又糟蹋她的香颈,刘娥也只得从着。 待到郝顺尽了兴,已经过了半夜。 刘娥系好了扣子,去厨房端来了一碗汤,低眉贤惠道:公公喝点醒酒的罢,可别误了明日御前侍奉的差。 郝顺方才把酒劲都撒在了她身上,已清醒了不少,恣意笑道:咱家有皇上的重爱,误点差事怕什么? 刘娥仍是低头:听说司谏院的人早上去进言,都被公公劝了回去。那公公可跟皇上讲明了道理,让皇上下定主意杀林荆璞了? 郝顺费力蹬直了双腿:先不杀了,姑且留那小崽子一命。 不杀?刘娥一怔,跪在地上给他揉腿:皇上一向对公公与燕相言听计从,怎的偏偏这次专横起来? 郝顺把玩刘娥的发髻,哑然失笑:皇上哪能啊。留着那余孽,将来用处大着哩,咱家也能心安一些。 奴婢不懂朝政之事,可也知道这样一来,明摆着是要与燕相对着干。林荆璞不斩,要再传出去是公公附和皇上这么办的,燕相到时必然会问责公公。 郝顺斜了她一眼,嘲她目光短浅:皇上已长成了,先皇嘱燕鸿的托孤之命也算是到了头。皇上的心可是与咱家连在一处的,等那余孽交出传国玉玺,哪还再由他只手遮天? 刘娥手上的动作不觉慢了下来:话虽是如此,可以燕相的权势,哪是咱们这位皇上能一年半载就动得了的?十年二十年也未尝能够。哪怕是公公这些年在内府行走的荣光,多半也是仰仗燕相袒护,若是 不知是哪句话惹恼了他,郝顺的酒气忽又撺掇了上来,将汤全打翻了:旁的人张口闭口燕相也就罢了,你跟了我这些年,这嘴还是拧不过呢! 奴 不等她开口认错,郝顺便不留情面地往她心窝子踹了一脚,咱家这些年帮他也算是尽心了。他倒好,去年先是废了内书阁,说什么宦官不必读书,不过是怕内府出了人,压了他相府的权势!紧接着他的女学生又因你参了一本,让咱家在朝中丢尽了颜面!咱家可都记着呢!说来,你与他们倒像是一伙! 不是的,不是,奴婢一门心思全是为了公公 脚边的钧瓷花瓶全踢翻了,郝顺还是气不过,在她身上又打又踹。 刘娥跪着,拿帕子一直在擦拭眼泪,她的泪是没有温度的,仿佛只是身体疼了要哭。 不多久,郝顺也打骂累了,睡了过去。 她听着耳畔的鼾声如雷,漠然停止了哭泣,冷冷地盯着枕边人,眼底幽深如月。 她知道,再等等,自己就要熬出头了。 邺京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有五日,一派寂静,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被掩埋在了皑皑之中。 雪停不久,林荆璞便醒了。 他瘦了不止一圈,本就细嫩的手腕只剩截皮包骨,握都握不住。 御医有意怠慢,隔日才过来瞧一次。衍庆殿的宫人给他换药也不算勤快,每日只分派一个低等宫婢过来照料。 姐姐如何称呼? 林荆璞面无血色,笑起来还是如春风拂过,他眼眸含光,清澈得令人瞧不见一丝虚情假意。 衍庆殿的宫人早些日子都训了话,住在偏殿的这位是朝廷要犯,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她辈分低,牢牢记着教诲,从进屋起不敢多与他说一个字,不敢多靠近半步,可这会儿不经意抬了眼,稍一晃神,又忙低了下头:奴婢云裳 听口音,姐姐是韦州人? 云裳一愣,不由诧异方才是哪个字透了乡音,会被他猜了去。 林荆璞:早听说韦州以两者闻名天下,一为青枣,二为才女。这般看来,云裳姐姐应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 云裳听了,藏不住眼梢的痴笑,又忙摇摇手,声音细小如蚊:公子高看奴婢了,韦州女子并不是都会作诗吟词的只因出二十年前韦州出了个诗名压群儒奇女子的谢裳裳,所以在我们老家那边取名,想盼得女娃长得聪明伶俐,名字里都兴带个裳字。可奴婢么,却是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 林荆璞目色一黯,温柔浅笑着,未再说什么。 云裳仔仔细细替他换好了药,才惊觉自己与这位要犯说了过多的话,可还是忍不住悄悄再打量了他一眼,方舍得收起紫檀案盘,一回头,不知魏绎何时已站在了门外。 衍庆殿的偏殿与正殿离了不过百步,可自打林荆璞住进这里起,他还是头一回来。 她一惊,忙跪下来迎礼:奴婢拜见皇上。 林荆璞余光往外,将笑意缓缓敛了,后颈躺下,索性闭目养起了精神。 魏绎面无神情,走了进来,驻足瞥了眼地上的云裳:嫌热就少穿些,手脚笨拙,还肿成了红面胖鹅。 云裳额头贴着地,怕得不敢应声。 很快,后头就有人扒去了她身上的白绒短袄,将她带到了雪地里挨冻,好让她解解热意。 她知自己恼了皇上,轻咬着唇,也不敢求饶。 林荆璞很快便听见外面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他将眼皮子开了一条缝,瞟了眼窗外的雪色,被魏绎逮个正着。 心疼么?心疼你陪她一起。 林荆璞挪了挪身子,腋下的伤口一阵剧烈的抽疼,他看向魏绎,温柔如旧的眼眸浑浊了几分:你是见不得我与她好,还是见不得她与我好? 魏绎:都见不得。 说着,他在离床榻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太监们奉上新茶,又有人添置屋内新炭,熏上皇帝爱闻的新香。 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完,屏退门外,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门。 屋内很快便暖和了不少,林荆璞反倒不适应了,没由来咳了两声:你来,是有何指教? 御驾亲临,朕留你一条贱命,雪天来送你炭火,还不知感恩?他说是来送炭的,可冷得像把刀。 你在狱中找人演了出好戏,还借机砍了我一刀,没找你翻这笔帐就不错了。林荆璞语气软绵,稳稳将他的刀接住了。 魏绎皱眉:你早知那些都是朕的人? 林荆璞淡然:嗯,亚父不会筹划这等没脑子的行动。 他的气质本就孱弱谦和,而今卧病在床,一言一行都让人心生恻隐,提不起丝毫防备之心,以至魏绎一时都被他迷惑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你骂朕? 自作多情。林荆璞美人展颜,眯眼笑:这一句才是骂你的。 火|药味四溅,可烧不了林荆璞的身。 魏绎坐不住了,不避晦气,走近了几步,盯着他那副惨白如霜的好皮囊,蓦的冷笑:你是仗色行事,还是一味寻死? 林荆璞淡淡扫了眼这间偏殿,道:这得问问你自己,你费了心机留我在这,是对我是见色起意,还是别有企图了。 魏绎听言,颇有一番滋味。 他从未见过像林荆璞这样温润楚楚又伶牙俐齿之人,像块烫手的美玉。 他没有动气,反而心底生出一丝痒来。 真不愧是他命中注定的好仇敌。 朕不是郝公公,对美人没兴趣。他说这话时无意避开了视线,转身回到了椅子上:你知道朕图你什么? 林荆璞目光是散的,后脖轻轻一抬,微笑中反溢出一分威胁之势:杀了我,传国玉玺将永埋地底,不见光明。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姓名中出现的裳字都念chng。 第6章 争执 狗仗狗势,有什么可嚣张的。 雪融天晴,百官下了朝,商珠却领着数十名文官,形色匆匆。 商姐姐这是要去哪?宫外道上的雪都清了,不如今儿我请姐姐去廊春坊吃茶听曲去 拦住商珠去路的是兵部司马萧承晔,此人是个纨绔,少时就颇负军功,平日里没事总爱缠着她。 她示意身后的人先行去备着,敛目朝他行平级之礼:萧司马,皇上要召中朝大臣同礼部与工部,在澜昭殿复议重设内书阁一事。中书令特命下官一道前去,以便拟诏令之需。 萧承晔一听,气笑了:内书阁?这事不是去年年末就议过了吗?连太学院的诸多制度都未周备,内府的那群太监都是伺候人的下作玩意,要读什么书? 商珠:是皇上要复议。 掰着脚趾想就知道,这哪会是皇上要复议的。狗太监真能蹦跶,一人得道升天还不算,还要把自己的干儿子干孙子都提拔上来,他倒不如把满朝文武的命根子都割干净了,那里外把持朝政的不就都是阉人了。 商珠略显难堪。 萧承晔见她如此,赶紧掴了自个的嘴,好声安抚道:好姐姐,我自小在军中厮混大,污言秽语惯了,你就当是没听见。 商珠纠正:商侍郎。 萧承晔笑着应:是是,商侍郎,商侍郎。 商珠不与他多置喙,以公事为由,先去了澜昭殿。 萧承晔追了她两步,不想迎面撞见了巡逻的禁军队伍,领队的是禁军统领方济。 方济远远瞧见了商珠的背影,又看向萧承晔,暗地一笑,走过去朝他作揖一拜:萧司马,商侍郎可是国家栋梁,受燕相器重,人也不能丢了高官俸禄,嫁到你府上跟你满屋子的妯娌挤一间。 禁军本隶属于兵部,可这支皇家护卫队与别的军队不同,是在内宫当差。自内府之权极盛之后,调度禁军之权就逐渐移交到了内府手中,名正言顺地成了郝顺的爪牙走狗。而今的禁军只是在兵部挂个虚名,连每月的考核都是由太监督办的,发放俸禄走的也是内府私账。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 兵部早几年前便因禁军脚踏两只船,同时听命外朝与内府,闹得诸多不快。 如今兵部对禁军已无调令实权,禁军又有了新主子,两边的人在宫外碰上了,一言不合难免啃咬起来,常常不顾颜面。 萧承晔早看方济不顺眼,也是一煽就着,歪嘴吹哨:哟,刚还说着呢,狗太监的干儿子就吠到爷跟前了。有种,就再叫两声给爷听听。 皇城之内,你说谁狗! 狗仗狗势,有什么可嚣张的,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这么说!只可惜了常岳,人赤手空拳就能把十个你给打趴下,却要屈居在狗孙子的手下做副统领。 方济听他一口一个狗,怒不可遏,啐了一地:老子是打不过常岳,可还打不过你这黄毛小儿么! 他紧握着剑柄,忍气不发,属下也劝他休与萧承晔一般计较。 萧承晔见左右有人拦着,嘴上更是不肯饶人:打,你打啊,小爷是堂堂正正的兵部司马,十四岁就跟着先皇和燕相一起打天下的,论品阶论官职论功名,禁军上上下下都得喊我一声爷爷! 方济正欲作罢,可此时暗中似有股力道推波助澜,剑从鞘壳飞出,眨眼的功夫,剑刃上沾了一道薄薄的血痕。 萧承晔的脸花了。 萧承晔捂着脸愣了半晌,喉咙发干,意料不到方济真会动手,居然还是持剑行凶! 他呼吸一促,也不顾了,丢了朝笏便朝方济扑来,破声大呼:他奶奶的!小爷我跟你拼了!! 魏绎与诸臣在澜昭殿议事起不久,就有宫人匆匆来报。 皇上,出事了!禁军与兵部的人在长明殿外打起来了!常统领已带人去制止了,也不知这会劝住了没有。 听到是禁军出了事,郝顺先着急质问:好端端的,禁军怎么会跟兵部的人动起手来? 回公公的话,几个路过的宫人说,萧司马下朝出宫的路上碰见了方统领,两人不知怎的就争执了起来,许是脾气一急,便动了手。起初也只是萧司马和方统领两人的私怨,其他的禁军护卫也是想劝架的,可赶巧兵部的几个官兵来宫里办差,撞见本部的大人与人相斗,气不过要去帮,这才火上浇油,致使两边都打了起来。 有这么巧的事。魏绎指尖摩挲龙座扶手,问:兵部那几人今日来宫中办什么差? 有工部官员上前答话:皇上,半月前逐鹿军在京畿一带肃清了一个余孽的据点,虽没抓到人,可缴获了一批正在赶制的军火器械。按国律,兵部要将这些军火器械送至国库清点察验,才好存入库部司的。这批军火不是个小数目,一天是清点不完的,所以兵部的几个吏司拿了腰牌,清点完之前每日都要入宫来。 郝顺仍抓着细枝末节不放:是谁先动的手!? 听人说,是,是方济大人先 休得胡说! 离魏绎坐得最近的紫袍官员忽将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案上,锒铛清脆,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连郝顺也先忍气噤了声。 那人正襟危坐,凛然犹神明,沉声对魏绎道:皇军敢在宫墙之内逞凶斗狠,寻衅滋事,是藐视皇威,目无法纪,如此闻所未闻之事,不严惩恐叫天下人耻笑。多说无益,不如将犯事之人先带上来审问。 魏绎颔首:便依燕相所言。 不久,三四十个人便被常岳带上了殿,个个鼻青脸肿,余怒未消,跪在一间屋子里,随时都要在御前重新撕咬起来。 果不其然,萧承晔先气冲冲告起了状:皇上,是方济先动的手!他凭着禁军在御前的带刀之便,他要杀臣!臣脸上这道口子便是他的剑伤的!臣若是不还手,可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内宫中了! 方济要理亏些,可也力争:分明是你出言不逊,辱骂郝公公在先! 萧承晔的下巴恨不能抬得比天高:狗监都要在宫中办私学让太监读书了,他这是要乱朝纲,要谋私权,岂有不骂之理! 他口无遮拦,全不顾郝顺在跟前,喊得比谁都响。 郝顺气得发指,那句放肆刚到嘴边,只见燕鸿先端起了手旁的茶盏,劈头盖脸地往萧承晔身上砸了去。 茶渍溅了他一身,手上还多了几道划伤。 萧承晔见是燕鸿泼的,心底生出一丝畏怕来,气焰全灭了,立刻乖顺俯首,不敢再狂言:下官知错 燕鸿从容起身:怎会是你的错。你爹是个英雄,当年为国陷阵杀敌,临死前托本相照应你。这些年过去,你却长成了个不懂分寸、不明礼数之人,是本相愧对你爹。 萧承晔心中不平,可听他提起爹,眼圈又红了。 燕鸿再拜御座:皇上,萧承晔此子狂放气盛,今日又惹出这等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来,恐难以再胜任兵部司马一职。臣以为,应降其为六品吏司,命其在家自省一月,再罚俸一年。 燕鸿这番话看似是在惩戒萧承晔,可他未尝不是在逼郝顺舍掉方济这枚子。 他无非是想告诉在座诸位,萧承晔乃开国功臣之后,又是丞相义子,在宫中斗殴滋事尚且要降级免职,以儆效尤。 而方济不过是郝顺在提上来的一条狗,此次又是他先拔剑动的手,哪怕是有天王菩萨保他,他都得从禁军统领的位置上滚下来。 魏绎心中了然,可对于燕鸿这套滴水不漏的说辞,他身为君主在人前也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准。 商珠在旁秉公办事,听旨之后,立刻提笔拟诏。 郝顺暗抽了一口冷气,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他也知晓这么一来,方济是保不住了,怕是连今日重设内书阁一事也得延期再议,损兵又折将。 可他没得选,只能顺势而为,于是凑到魏绎耳边:皇上,至于对方济的处置,万万不能比萧吏司轻咯。 方济听言,心中一颤,万般无奈下将头重重往地上一磕,咬牙道:皇上,臣有罪!臣不该因私怨与萧承晔动手!臣,臣甘愿辞去禁军统领一职! 衍庆殿,偏殿。 二爷,正好赶上时候,事已成了。 隔着一张窗纸,林荆璞对外头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从瓮中抓来一枚黑棋,与自己对弈。 魏绎还算是好心,怕他在病中无趣,早上遣人给他送了一盘棋与一本棋谱钻研,好打发打发时间。 只是没想到,燕鸿这次玩了个玉石同烬,主动上奏,让启帝降了萧承晔的职。 林荆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又笑了笑:这哪是什么玉石同烬,顶多算以沙换金。放眼六部都是燕鸿的人马,丢了一个兵部司马于他来说,无关痛痒,何况萧承晔还年轻,来日复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倒是方济,他这个禁军统领对郝顺的来说,可不止是一个亲信那么简单。 臣困惑。窗外的人请他明示。 林荆璞落下一子,棋盘上的格局顿时明朗了不少:此遭过后,禁军怕是要重归兵部了。 第7章 被褥 放浪轻佻,不成体统。 风吹树上雪,红梅一出,宫墙又被雪覆没了。 今日因兵部与禁军的这场殴斗,牵扯出许多棘手的事要善后。魏绎陪着中朝的官员议事商榷,回到衍庆殿时,也已过了二更天。 隔着满院的红梅,烛火阑珊,宫人收了华盖,替魏绎脱下黄氅。他正要进去,且驻足偏过了头,问:那人睡下了吗? 一旁伺候的人笑着应道:皇上,那人如今就是个废人,睡着跟醒着都是一样的。 魏绎想到了什么,不由暗嗤,一把夺过了随从宫婢的宫灯,拨开含雪的梅枝,疾步往偏殿走去,也不让人跟着。 推门而入,林荆璞早已和衣睡下,偌大殿内只留了一盏灯。 魏绎没多大耐心,睥睨之下,提灯将发烫的灯罩贴住他的脸,活生生将他给照醒了。 林荆璞被熏得呛了两声,睁眼又刺得很,他往上拉扯被褥,温温吞吞地蒙住了半张脸。 你倒不客气,住了几日,真把这儿当自己寝殿了。魏绎索性掀了他的被褥,扔到了地上。 林荆璞睡不成了,只得缓缓撑臂支起了半个单薄的身子,乌发散落在枕头上,语带困倦:深更半夜,这位皇上哪来这么大火气? 魏绎反手将宫灯抛到一旁,阴鸷之气已比来时敛了不少:谁点的火,心知肚明。 林荆璞嗓子是哑的:冤枉,我哪敢往您心里点火。 魏绎实在听不得他这刚睡醒的声音,总觉得放浪轻佻,不成体统。 他身为皇帝,却极少能主动想起这四个字不成体统,头一次便用在了此人身上。 林荆璞少时养尊处优,天潢贵胄出身,哪怕是当了流寇,也是出了名的合体统、识礼仪之辈,也不知到了自己眼中,怎么就成了反的了。 他颇觉烦闷,在屋里找了壶茶,亲自倒了一杯,递过去让林荆璞喝了。 林荆璞接过茶杯,迟疑了下,说:这茶是凉的。 润了嗓子再和朕说话。魏绎有几分霸道。 林荆璞只得顺从喝了,从舌根一路兜心凉到了胃里,很不好受。 在他喝茶间,魏绎暗沉了一口气,冷冷地盯着他的脸:今日在长明殿外发生的事,你应当知晓了吧? 林荆璞还因那杯凉茶一阵寒颤,没了被褥,只好抱膝取暖:囿于深宫,眼耳不通,从何得知? 魏绎不信,可还是将原委扼要与他说了一遍:兵部的萧承晔与禁军统领方济起了争执,两人各自集了几个兵部吏司与一队禁军在长明殿外斗殴争执。亏常岳把人及时劝住押到了澜昭殿,萧承晔贬职为吏司,方济自行请罪辞去禁军统领一职,其他涉事之人要么被贬,要么革职,无一幸免。 也是件稀罕事。 林荆璞权当个笑话听,笑过之后,见魏绎那恨不得剥了自己的视线,倒是愈发坦然:这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怎会与你无干系?方济那群人都是郝顺的心腹,他们此次因攀附郝顺被革职惩办,禁军往后就再难与内府齐心待在一条船上了。失了禁军的内府,可谓是元气大伤。这场意气之争,轻而易举地就撬走了内府把持了几年的要隘,实在是高。 魏绎危险的余光在林荆璞身上游走,他没有证据,只能想办法套他的话:郝顺不是卖了你朝的国贼吗?我若是你,难得回到邺京,头等大事肯定也是要对付他,为父皇母后报仇。 林荆璞纹丝未动,嘴角松弛:既是报仇,为何不找人暗杀了他来得快活? 魏绎冷笑不言。 再说,那些是你启朝的兵部官员,是启朝的禁军护卫,他们要打架殴斗,我一个前朝余孽挑拨不了,也拦不住。魏绎,你深夜来找我,到底是兴师问罪来的,还是只想找个由头折磨我一番,掀了我的被褥、灌我凉茶喝? 魏绎背靠着茶案,给自己也灌了杯凉茶下肚:两群人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复议内书阁的时候打,偏偏兵部那群人出来就撞见了禁军,未免也太巧了。 林荆璞镇静应答:听你这么说来,是巧。可仔细想想,也不算太巧。我这些年流亡在外,可也大抵知道启朝朝廷的局势,兵部摆明不是冲着禁军来的,是冲着内府的那位公公。禁军护卫早已成了他霸道横行的爪牙,朝中忌惮他的又何止一个兵部,如今居然要再添一个内书阁。 怎么,连你也觉得内书阁不应设? 魏绎贴近了些,想从他的呼吸中嗅出阴谋诡计的味道。可他气息里只有一股不留痕的香气,如梅蕊抽芽,雨过云开。 林荆璞视若无睹,也不避开:宦官一旦有了学识,可是比祸水红颜还要厉害。别忘了三百年前内书阁是因何创立而又因何废止的,那也是大殷式微之始。内书阁有朝一日建成,的确是能与前朝抗衡一二,可只怕你到时会自食其果,消受不住。 魏绎皱起了眉,倒不是惊奇林荆璞会好心相劝宦官误国,而是惊愕于他竟摸清了自己的算盘。 他助长郝顺的野心,加深他与燕鸿之间的嫌隙,又借机培植内府的权势,无非都是为了抗衡前朝势力。 他根本不在乎设立内书阁是否会动摇国基,也不怕重用宦官将来一日会自食其果,比起那些遥远之事,眼前他这天子之位已成了一个虚衔。他必须要想法制衡外朝,钳制燕鸿,才能斩断捆在手脚的提线,冲破束缚在喉间的金枷锁! 可除了活命,他却猜不透眼前这个人到底还在谋划着什么。他乃至怀疑,数月前常岳侥幸在聿州抓到林荆璞,都有可能是他自投罗网,只为回到邺京搅动风云。 此次兵部与禁军斗殴的事与林荆璞无关也就罢了,要真是他暗中动的手脚,恐怕还有更深的用意在。 魏绎勾唇一笑,掩饰心中的猜忌不安,接上话:那如你说所,那朕还得先尝尝祸水红颜的滋味,才好长记性。 林荆璞亦笑了:这个不难,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美人们为了活命,都会长出利齿尖爪,下了床就能把主子推入火坑里。 你挺有心得。魏绎道。 林荆璞谦让作揖:不敢,不敢。 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朕,魏绎忽掷地一喝:来人。 殿外火速冲进来四名护卫。 传话下去,让常岳亲自领人日夜在这间偏殿盯着他,不可懈怠,余孽狡黠多端,除了朕,不准任何人与他接近。 经今日之事后,魏绎心中更提防着美人,以免节外生枝,防微杜渐的功夫都要下足。 是,皇上。 那些人动作极快,又找来了一副崭新的铁镣铐,拽住他,把双手双脚都给铐严实了。 这天才刚聊熟络,不想魏绎翻脸就不认人了,还给他戴上了刑具,好歹毒的心肠。 林荆璞语噎,无奈望着魏绎的背影:你 魏绎头也不回,冷声道:求饶也无用。外朝朕做不了主,区区一间偏殿,还会由得你翻了天。 哪知林荆璞悠悠抬起双掌,犯难笑说:你下旨不让人与我接近,而我如今也动弹不了了。那么这位皇上临走之前,可否屈尊,先替我拾一下被子?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 魏绎一滞,脸色霎时一阵青一阵白,绷着嘴角走了过去,而后真将地上那团被褥拾抱了起来,用力扔到了床榻上。 多谢。 第8章 傀儡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长明殿外的风波一过,魏绎又归于往日的清闲了。 他这小皇帝当起来很是省力,上朝不用费神,只需端坐着一概应允便是。 下朝之后,百官上疏的折子也一并先由相府票拟。燕鸿每隔三五日,再抽空将票拟定的折子送至宫中予他过目。送到御前的折子要是少了一份,或多拟了一份,魏绎也无从得知,也从不会去追责。 日暮西沉,各宫陆续点起了灯,燕鸿才领着兵部尚书邵明龙与刑部尚书安保庆,前来御前呈折复命。 魏绎漫不经心地翻了几本已被朱笔批注过的奏本,草草扫了眼,又随手搁置一旁。 邵明龙是武将出身,正值壮年,朝中习武之人莫出其右,他上前一步:皇上,臣请奏亲持月底禁军的考核。禁军肩负皇城守卫,发生这样的事臣难辞其咎,以肃整为要,切不可叫浑水摸鱼之辈再乱了宫中纲纪! 魏绎合上一本折子,准。 邵明龙:禁军缺的人手,臣也会尽快从天策军与逐鹿军中挑选身手好的精锐补上。 事已至此,魏绎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此等小事,邵尚书不必一一向朕知会,毕竟禁军的本部就是兵部。 是。 魏绎又看向了邵明龙身旁的官员:安尚书可也有事呈报? 安保庆年纪尚轻,不比邵明龙稳重,素日行事便一向乖张:回皇上,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刑部最近抓着了几个犯人,都是十分厉害的余孽残党,折了刑部不少人。这不,专门到皇上跟前来通报一声,算是邀功来了。 赏。 魏绎语气极平,听不出喜怒:多亏有诸位爱卿帮朕,朕方得安枕无忧。 他又掩袖偏头打了个呵欠,似有些困乏了,也懒得再看折子。 燕鸿:老臣还有一事。 魏绎提了提精神:燕相请说。 燕鸿拱立如松,两鬓起了白霜,在御前更显威严之势:年关将至,关在衍庆殿的那个余孽,皇上可审出了关于传国玉玺的眉目? 魏绎一顿,缓缓放下宽袖,捋平整放于腿上,道:他皮相软,可心性硬,朕得慢慢磨他。 皇上操劳,不妨将林荆璞交给臣来审。燕鸿应道。 论操劳,朕也不及燕相万一。 皇上体恤臣下,臣感怀于心,恩重命轻,更应当为国事鞠躬尽瘁。 燕相是国之大器,社稷之重,那人区区一个笼中之物,哪值得燕相死而后已,否则得外传是朕亏待股肱老臣。 君臣之间一言一语,没有一丝喘气的空隙。要不是看这两个人面色如初,仍是一派臣忠君、君敬臣的景象,旁人光是听着,脑中的那根弦都要崩了。 燕鸿且先不出声了,静默地望着魏绎。 他虽站在龙座之下,可魏绎从龙座上看,并不觉得他比自己低微,乃至要高些,比他头顶的帝冠还要高。 安保庆见势,忙咧着嘴要替人转圜:皇上,燕相并无私心,只是 魏绎当即从容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何时说过燕相有私心?燕相忠心,日月可鉴。 安保庆一贯机灵能辩,可此刻恨不得能掴自己两大嘴巴子。 燕鸿沉声:皇上想再多留他几日也无妨,可五日之后的除夕新岁宴,烦请皇上也将那余孽带上,臣定能让他交代出传国玉玺下落。 魏绎挑眉:哦? 燕鸿示意,安保庆随即挥袖吆喝:把人带上来 几个官兵便拖上殿一个蓬头的男子,不知是死是活,那人遍体鳞伤,身上没一块肉是全的,好歹要进宫面圣,算是给换了件干净的囚服,可还是瞧不出几分人样。 这是何人? 安保庆:回皇上,这人正是殷朝大将曹问青之子,曹耐。刑部三日前从京畿抓回来的新鲜货,在京畿收购十余家铁铺为余孽打造军火器械的人正是他。我朝追捕了曹氏七年,都没抓住曹问青,可现如今逮到了他儿子也不算亏。 风流满邺京的曹三郎?魏绎盯着地上那人良久,还是将信将疑。 安保庆面露狠戾,一把抓住了曹耐头发,往后一扯,将他的脸露出来给魏绎瞧,隐约能瞧出几分往日的俊朗。 才三日就能将人折磨成如此德行,是安保庆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言语中沾沾自喜,不错,曹耐以前是有这名声。皇上还有所不知,他少时是林荆璞的侍读,两人关系匪浅,若以此子性命作要挟,事可成矣。 魏绎低笑,接过一盅新茶,他呷了一口,皱眉不悦:是要烫死朕?换杯凉茶来。 奉茶太监弯腰为难道:皇上,圣体要紧,外头这天还冻着呢,哪能喝凉茶? 朕就爱喝凉的。 打发走太监,魏绎才想起正事:方才说到哪了? 皇上,除夕宴上以曹耐要挟林荆璞。 魏绎颔首,又说:林荆璞看着柔弱可欺,实则是个有胆色的,兴许还是个薄情之人,区区一个儿时玩伴,哪能抵得过传国玉玺的分量? 安保庆笑了笑:皇上,林殷余孽至今未能根除,他林荆璞一个黄毛小子能抵多大用处,还不是全凭伍修贤与曹问青两人撑着。伍修贤在外拉拢势力,曹问青则常年潜藏在邺京与京畿一带密谋传信,这邺京城中究竟藏了多少殷朝死士尚不分明,连宫里头都有埋伏也未可知。此子,便是撬出邺京余孽之网的豁口! 他说着,又朝向了燕鸿:正如燕相所言,林荆璞如今身悬内宫,与外都断了联系。宴上酣然,他若看到曹耐被抓,哪怕是为了稳住曹问青,也要想方设法留下曹耐命来,试问其心怎能不慌,又怎能不怕? 魏绎笑意明了,从龙座上起身凑近去打量那曹耐,撒气也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诛心之计,燕相手段了得。朕,拭目以待。 天气转冷,林荆璞渐渐起了咳嗽之症,他受伤的胳膊还动不了,不过已能下床缓慢走动,没人伺候也勉强能自理。 禁军将他的这间偏殿守得滴水不漏,膳房的一日两餐,都是由常岳亲自送至他面前。 林荆璞倚窗棂而立,站了有一会儿。 常岳送饭进去,见早上的饭食他还未动过,问:你怎么不吃? 林荆璞握拳咳了咳,身上的铁链也轻轻作响,明眸善睐道:新年将至,你家主子说要宴请我一同贺岁。我留着肚子,到时好多吃上一些。 常岳已然知道了此事,心叹他单纯无知,将碗筷摆了出来,肃声奉劝:现在不吃,只怕你到时候更吃不下。 倒也未必。 林荆璞抓了一把米饭,摊开手掌伸出窗外,便引来了几只雪白的红眼肥鸽停在他手臂上啄食。 常岳望着争食的鸽子与林荆璞亲昵,暖光煦煦,如春风来。这画面隔得近瞧,人和鸽都像是在一副画卷里,美得不大像是真的。 连他都得恍惚了,后知后觉,真是为魏绎捏了一把冷汗。 常岳皱眉质问:宫中何人何时养起了雪鸽? 林荆璞眼含笑意,瞳中却薄凉如月,与常岳说:这些鸽子瞧着蠢笨,又这般贪食,该是宫外飞进来的。 常岳听言后,疑心更重,暗中握住了剑柄,从屋内大步走了出去。 喂完手中米饭,林荆璞温柔地将雪鸽驱赶了开,轻轻合上了窗,低声与这群鸽子道:熟米吃多了,容易拉稀,不给你们喂了。 他一转过身,鸽子血便溅到了窗纸上,雪鸽直直地坠了下来。很快,禁军就过来察验那几只鸽子的尸体,一只都没落下。 林荆璞抬眸望着那几道灰蒙蒙的鸽子血,并不惊恐,他自若地摊开手掌,从指缝中取出一粒宛若米粒大小的纸团。 这是湫州特制的纸,薄如蝉翼,须得十分小心才不会破损。 摊开看过之后,林荆璞又若无其事地将那纸烧了,他动作轻慢谨慎,铁链都不曾响过一声。 可等他人再坐下时,一时挡不住从胸中涌上一阵煞人的咳意,咳出一口鲜血来。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第9章 除夕 喉血都溅在了龙袍上。 朕听常岳说,你咳血了。 林荆璞随御驾赴除夕宴,他本来走在队伍后头,被魏绎唤到了龙辇旁问话。 嗯。 魏绎早几天前就吩咐下司织,为林荆璞按启朝国宾的规制裁做礼服。可宫里裁衣的速度远没有他消瘦得快,袖子空落落的,撑不大起来。 虽是华服玉冠加身,可手镣脚铐并未卸下,林荆璞拖着重物,走得有些喘,缓了些许才又说: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无妨。 朕不是记挂你的身子。魏绎剥开眼前珠帘,吩咐前边的御驾走得稳当些,又压低声道:实在吃不消,你不必要逞强。毕竟这是启朝的新年宴。 林荆璞应承:盛情难却。 魏绎摸不透他,朕何时盛情邀请过?只随口提了一句,你倒是上心。 算来足足有七个年头,没有在邺京过年了,承蒙恩情,遂了心愿。他含笑仰头,凝望这满眼的宫墙,烟火初绽,芜菁幽绿,物是人非,少年之景恍惚就在昨日。 魏绎却从无心领略这宫中美景,挑眉望着他的下颚,闷声道:朕的这份恩情,你最好是在宴后也能记着。 万祥殿,百官皆已入席。 魏绎步下龙辇,又伫足回头,弯腰拾起了铁链。林荆璞便猝不防地往前一踉,被他牵着一同上了殿。 这是要做什么?林荆璞慌了下。 魏绎难得能见他失态,缠着铁链又扯近了些,我朝对你虎视眈眈的人不少,朕得看牢了。万一谁想在宴上对你行刺,朕的玉玺还没到手,岂不成了桩亏本买卖。 林荆璞又无奈轻笑。 他冒着前朝余孽的身份入席,已足以招嫌讨恨。果不其然,自入殿起,启朝的官员睹见魏绎牵着他到了御座旁,个个眼里藏着刀剑,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真不知魏绎此举是想护他,还是想羞辱他。 司谏院的臣子又跳了出来:前朝余孽,怎可上座! 魏绎向身旁郝顺使眼色。 郝顺会意,拢着拂尘,尖声道:今日是皇上亲设的贺岁之宴,不谈论国事。林荆璞是皇上的贵宾,既是贵宾,岂有不上座之理? 魏绎拽着铁链,又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座上。 司谏院的人喋喋不休,燕鸿与六部冷眼旁观,并不掺和。 魏绎一声开宴,八音迭奏,笙竹鼓乐便盖住了不平之声,另有倩女舞袖翩翩而来,佳肴上桌,美酒入樽,一派荣升祥和。 不多久,就有禁军从侧门而入,悄悄将那几个聒噪之人从宴上请了出去。 吃吧,没毒。近日都瘦了。魏绎附耳在侧,夹了块肉到他碗中。 林荆璞望着碗中之肉,又淡淡扫了眼殿内,人们无一不是在暗中留意着御座这边的一言一行,他问:昏聩之名,于你何益? 魏绎笑了:朕本就无能,多一个昏聩的名声,不打紧。 林荆璞睨着眼:你今日有点古怪。 魏绎端坐不乱:朕平日对你难道不好? 林荆璞没再理会他,夹起碗中之肉,细细咀嚼,脸上瞧不出这肉的味道究竟如何。 启朝建立不足十年,礼乐制度远不比以前殷朝周备,可既是除夕朝宴,还是少不了要赐字赐菜、百官贺岁之礼。 魏绎应付起这些,倒是游刃有余,按官员品级按制打点妥当,一点纰漏都无。 筵已过半,林荆璞也已吃饱,他不再动筷,静坐着观赏眼前的歌舞。 安保庆此时端了一杯酒,起身到林荆璞座旁打照面,他油滑笑道:二爷,许久不见,鄙人得敬你一杯。 林荆璞见他,也不失风度,举起酒樽回敬:安大人如今可是刑部的鬼煞小王,如雷贯耳,哪怕不在邺京城,也常能到听你的名号。我的人多是败在你的手里。 安保庆弯腰作揖:让二爷见笑了。 林荆璞饮酒十分斯文,又问:令尊近几年可还好?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家父年纪大了,入了新朝后,身子总是不大好,多的时候都留在家中注经释文,也不喜凑这热闹。 林荆璞淡淡一笑:有劳安大人,回去替我向令尊问声安。 一定,一定。 安保庆私下里敬完酒,回到座上,忽高声道:正值新岁之喜,臣也给二爷也备了份薄礼,望皇上准臣呈上。 魏绎还在吃菜,摆袖默许。 林荆璞心头一紧,看安保庆与燕鸿的神色,不由紧握了杯盏,就看到曹耐被带到了殿上。 眼前的曹耐伤痕纵体,半边头皮已被烫没了,脚掌外翻无力,八成是已被挑去了脚筋。除了殿上的几个知情之人,百官无不惊愕,纷纷搁筷议论。 二爷可还认得此人? 安保庆笑意瘆人,抓着曹耐头发一路将他拖到了林荆璞跟前,血痕也留了一路。不过毕竟还在宴上,很快就有宫人过来将血收拾干净,费了不少抹布。 林荆璞喉间微紧,垂眸暗吸了一口冷气,又拭了拭覆出去的酒,勉强镇定了下来:自是认得的,他是我旧识。 认得就好,免得让人误会刑部随便抓个人充数行骗。 曹耐伤重,瞧着是半死不活的,可睁眼一看到林荆璞,他忽咿咿呀呀的大喊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蜷着身子想朝他爬来,奈何双腿发不了力,活像条在岸上挣扎的死鱼。 林荆璞底下使劲掐着手心,装作没看见,稳声问:安大人,敢问他这是怎么了? 哦,二爷莫要担心,只是被毒哑了而已。下官特意嘱咐过手下,拷打时手脚要轻些,没留下什么致命的伤。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 他将曹耐毒哑,无非是不想林荆璞与曹耐在殿上有交语,也免去了经由曹耐之口传递任何宫外的情报。 曹耐的死活,全凭他一人作决断,他注定孤立无援。 林荆璞僵笑着,又朝安保庆敬了一杯:多谢安大人还念着旧情,照拂曹家子。那么这份厚礼,我就收下了。 二爷且慢。 安保庆一脚将曹耐踹了回去,露出狡黠笑意:这份礼是备给二爷的,可礼尚往来,二爷是不是得也得献上另一份礼,以表诚意。 酒未沾唇,林荆璞就放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安保庆看了眼魏绎,陡然褪去了谄媚之相,拱手倨傲说:臣如今乃启朝臣,所谋之事,自然都是为了启朝皇帝!臣不为别的,只是想要替皇上问一问那传国玉玺的下落。 林荆璞也扭头看向了魏绎,目色变冷了几分。 魏绎不看他,只是往后靠在龙椅上,仿佛置身事外。 二爷,可想起传国玉玺藏哪了?安保庆拽着曹耐,逼问不休。 林荆璞要是此刻不说,那么曹耐必死无疑,他不但失了挚友,没脸跟曹问青交代,还有可能因此让曹氏在邺京布了七年的谍网毁于一旦。 可要是说了,魏绎拿到玉玺后,自己于他就再无什么利用价值,魏绎不会保他,燕鸿那帮臣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折磨。恐怕不出几日,他与曹耐都将置于死地。 进退维谷,两头都是绝路,他不好选。 一时殿内气氛凝结,僵持不下。 此时,膳房又传上了一道菜,是鱼翅螃蟹羹。宫婢们纷纷端上了菜肴,也呈到了魏绎和林荆璞面前。 郝顺知道魏绎爱吃螃蟹,哈腰询问:皇上,这菜看着就鲜美可口,要不尝尝? 魏绎对那碗羹提不起多大兴致:膳房今日是怎么回事?朕都饱了,还上羹食,哪还能喝得下。 许是煲这道羹费时些,故而上得慢了,皇上放心,回头老奴定仔细训他们。 郝顺命人将这碗羹撤下,魏绎又道:朕不吃浪费了,这年头螃蟹也是金贵物件,能千里迢迢运到宫中,不比金子便宜。赐给那人喝吧,好歹他也是来殿上一同陪朕贺岁的。 郝顺一顿,马屁紧跟着上:皇上心系民生,又仁慈怀德,实乃国之大幸。 于是他就让身旁的宫婢端走了那碗羹,送到了曹耐面前。 是皇帝亲赐的菜,安保庆也没敢拦。 曹耐已是苟延残喘,望着那碗羹食,没有半分食欲。 郝顺颐指气使:御赐之菜,那可是无上尊荣,曹公子请务必吃干净咯。 宫婢舀了一勺羹,喂到曹耐嘴边。 曹耐没力气抗拒,正要吃下,哪知安保庆心中生疑,忽一把抢过了那碗羹食,到殿内随手抓了个太监,说要先试毒。 那太监也是内府得力之人,郝顺见状怒斥:安大人未免也太过放肆了!此举莫不是在怀疑皇上要给这贼子下毒! 安保庆朝御座一拜,先斩后奏:皇上见谅,眼下曹耐之命关乎到传国玉玺的下落,他的命得先留着,以防万一,臣不得不如此。何况臣这不只是给曹耐试毒,也是在为皇上试毒。 魏绎一脸淡漠,很是无所谓:安大人谨慎些也没错,朕赐的羹,是应该试试毒。 安保庆听言,转而又有了几分犹豫。 这边话音未落,一道白影闪过,隐隐晃到了安保庆的眼,只见从那喂羹的宫婢袖中飞出一把匕首,直戳曹耐心脏。 筵席众人变色,眨眼功夫,曹耐当即死绝了。 林荆璞绷着身子,眼睁睁看着曹耐从自己眼前倒了下去,他捂着胸口,一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糟了!给我速速拿下此婢子! 安保庆愕然败坏,哪还顾得了试毒之事,气得打翻了手中羹食,站在案上声嘶力竭:究竟是谁人敢坏我计策! 那宫婢从曹耐心口拔出刀刃,飞快往后退了几步,就抵在了林荆璞的案桌上。 她扭头看向了林荆璞,眼中并无惊恐,无畏之下,瞳中是将燃尽的光。 林荆璞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 她什么都没说,下一刻,便在他面前割喉自尽了。 可林荆璞没能看到她倒下的一瞬,有人及时站出来,替他挡住了。 喉血都溅在了龙袍上。 第10章 对峙 什么时候你我的命竟绑在一起了? 宫外的烟火彻宵通明,包裹着皇宫内的肃杀之气,甚是违和。 除夕守岁,安保庆与他的手下却只能跪在衍庆殿外听爆竹岁除。宴上曹耐死在了他的看管之下,不但没能从林荆璞口中套出玉玺的下落,还白白赔了撬动邺京谍网的线索。那可是曹问青的儿子。 刑部失职,按理,他是头一个要论罪的。 冷夜里下起了淅沥的小雨,燕鸿回了趟相府,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连夜乘马入宫来,见到这帮人还在衍庆殿前跪着。 燕鸿没知会安保庆,便摘了篷给太监,领着人要进殿面圣。 安保庆淋着雨,往前一俯,疾呼道:燕相!是下官办事不力,可恳请燕相务必向皇上言明,此事必是林殷余孽所为!他们杀了曹耐,这是要弃车保帅! 夜很深,他看不清燕鸿的脸。 你想指证余孽杀了自己人。证据呢? 安保庆在洼地里挺身:那名宫婢已死,可只要 雨声渐大,也盖过了他的声音。 燕鸿肩上沾了雨水,他轻掸了掸,道:想立功是好事,这些年你也为我朝立了不少功劳,本相亦知道你的难处,可这节骨眼上,你先得避嫌。因岔子出在你这,本相不得不退一步,此案皇上已亲指了刑部的其他人来查,由本相亲监。你不必插手,也不必再跪了。 六部从不缺想往上爬的人,刑部亦是。 这些年刑部官员在安保庆统管之下,都深谙一个道理:想要往上爬,只须想尽办法将林殷余孽狠狠踩在脚下,这便是不次之迁、官运亨通的良道。 安保庆听到这案子还是交给刑部处置的,暗松了一口气,可留意到跟在燕鸿身后要一同面圣的人,略微惊愕:皇上亲指查案的人,是他? 燕鸿身后的少年郎颜如冠玉,又气逾霄汉,正身朝他一拜:尚书大人,正是下官。 臣宁为钧,参见皇上。 魏绎手不释卷,瞧了一眼,闲散问:你就是宁为钧?官居何职,现食几品俸? 回皇上,臣现任刑部提牢司副吏司,从六品,月俸四石。 魏绎颔首,又问:四石够家中开销么? 回皇上的话,父母已故去,家中人丁单薄,唯有长姐相依,四石足够了。 待魏绎还要问别的,燕鸿坐在一旁,冷冷地打断了两人的闲谈:皇上,安保庆还在外头跪着。 朕又没怪罪他,跪着做什么。去通知安老先生,赶紧抬个轿子把儿子接走。 是。 宁为钧见皇上不再过问私事,也肃声禀明公事:臣受命查案,已连夜将与行刺宫婢有往来之人都扣押了,臣向皇上禀明过后,便去一一审问。行刺的宫婢唤作刘娥,年二十七,是邺京人,家世还算干净,查不出什么端倪,新朝伊始她便被卖入宫中,如今已是万祥殿的主事。刘娥行刺所使的是最寻常的梅花匕,材质平平无奇,邺京上百家铁铺都能买到,这个级别的主事宫女想托采办出宫买把防身的匕首,也不是什么难事。 魏绎一顿,搁下了书卷,嗤道:都过去几个时辰了,就查到这些?安保庆是要比你能耐许多。 宁为钧没跪下,倒是愈发不卑不亢:臣不敢怠慢,刘娥那边暂且耽误,是因臣发现御赐的那碗鱼翅螃蟹羹中被人下了毒,且满殿唯有皇上的那一份有毒。 有人想要毒害朕?魏绎故作紧张。 不错,此事关乎皇上安危,比曹耐行刺更为要紧,所以膳房从采买到试菜的宫人,臣也一并扣押了审问,因此才耽搁了。 魏绎攥着双手,往前一探:那,可查出来是谁要毒害朕了? 尚未查明,但此人应对皇上的喜好口味有所了解,知道皇上爱吃蟹。还能打通内府膳房上下,其在内府之势足以想见。 殿内突然寂静了。 君臣三人各怀心思,目光交汇的那一刹,屋里灯又暗了一些。 燕鸿稳声提出质疑:下毒之人,会不会也是刘娥?她或许在端走菜肴之时,趁机将毒药放入了羹中,皆是为了毒死曹耐。 宁为钧:燕相说得也不无道理,可试问此婢既然备了毒药要毒死曹耐,又何必再多此一举藏一把匕首?就算她是为了保险起见备了两手,那她又是如何提前预知皇上要赐羹给曹耐?依卑职看来,这下毒之人与行刺之人,必是两拨势力,只不过是这行刺之人先得了手。 魏绎顿觉口干舌燥,掀开茶盖,唤了声:郝顺 无人应答,上来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皇皇上,郝公公他他不在 今日不是他当值么? 宁为钧替那小太监说:回皇上,郝公公也被臣扣在了刑部。 魏绎挑眉,重重地扣上了茶盖,不悦道:你一个从六品,胆子倒是不小。堂堂内府总管说扣就扣,那依你所见,郝顺是行刺那拨的,还是下毒那拨的? 宁为钧官小,倒是不怕触碰逆鳞,他笃定不疑:依臣愚见,下毒一事,论在内宫手眼通天的本事,郝公公的嫌疑最大;而刘娥行刺,也八成与他逃不开干系。 前者揣测勉强说得过去,后者又是凭什么依据? 宁为钧目色平稳:刘娥,乃是郝顺的对食。 风云苍茫,雾中遥遥走来两匹马,马背上的人都年纪尚小。 二皇子,来日待你皇兄垂衣而治,你就去跟你皇兄求求情,你我便不用再背这些恼人的书文了!再读下去人都读傻了,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这皇子侍读我早就不当了! 可是,可是曹将军唯你一子,你不上进,将来谁替你曹家承袭爵位? 小爷才不稀罕那爵位,谁爱拿拿去! 这话叫你爹听了,怕是得动怒。 他快马鞭策,笑得甚是恣意:曹问青不过才平定了三个州就当上了大将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爷将来可是要为大殷收复整个北境的,哪能瞧得上他继给我的爵位?驾 曹耐,曹耐 他唤他,那人骑着马不回头。 曹耐!你回来!他撕心裂肺。 曹 血光一现,人与马都翻了。 林荆璞从梦中猛地惊醒,衣衫松垮,浑身无力,挨着后颈的地方都湿透了。他想起梦中之景,胸中郁结难散,手攥着被褥,五指差点要将那丝绸给挠破。 有人给他递了一杯水。 是魏绎。 这次是热的。 林荆璞接过:多谢。 他喝下热茶,心神稍定了。 梦见什么了?魏绎颇有玩味看着他这大汗淋漓的哀楚模样。 林荆璞抿唇不言。 曹耐跟了你那么多年,说弃就弃了。林荆璞,你还真是个性子薄凉的祸水。 说这话的时候,魏绎眼盯着汗珠从他的鬓边滴下,一路顺着下颚聚在了下巴尖上。他此刻心中疑惑的并不是案情,而是这人的下巴怎会生得这般剔透好看,是为尤物。 林荆璞缓缓抬眸:曹耐不是我要杀的。 魏绎把玩着玉扳指,与他四目相对:你这样盯着朕是想做什么? 林荆璞抿了一口茶,眼角稍沉:你野心不小。 瞎掰扯什么?朕听不懂。 林荆璞没再看他,只盯着掌心的热茶:这杯水里,你也下了毒么? 魏绎一滞,诡笑道:既疑心有毒,你还喝? 林荆璞不再出声,默着浅笑,又将那茶喝得见底。 倒是魏绎坐立不安起来,他警惕地扫了眼四周,觉得这间偏殿的墙不够厚实,总是漏风。可无论风是从哪条缝吹来的,他都已被林荆璞看穿。 少有人能在这样的林荆璞面前沉住气,魏绎亦然,不由敛笑:是谁告诉你那羹有毒的? 猜的。 猜? 你不惜昏聩之名与我亲近,又借你爱吃的一道御膳赐给曹耐,不就是一招弩下逃箭,让在座之人都帮着排除你这皇帝的嫌疑吗?既然是从吃食入手,那就只有下毒了。 魏绎公然在宴上与林荆璞亲近交好,无非是为了让百官信他耽于林荆璞、想讨好他,自然就没有杀曹耐的道理。 再者宫中内侍皆知魏绎爱吃螃蟹,所以无论刑部怎么查,结果都会是乱臣贼子投其所好意欲毒杀皇帝,没人会怀疑是皇帝为了杀曹耐,而给自己爱吃的食物中下毒。 你心思了得。魏绎不再藏掖,顿了顿,扳指停止转动,睨眼道:有句话燕鸿说对了,是得早点杀了你,以绝后患。 经过此遭,林荆璞反倒不再顾虑自身性命,说:你手段也了得,要不是我清楚你平日待我究竟如何,也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可你为何要设计阻拦此事,利用曹耐逼我供出玉玺所在,不是对你百宜而无一害吗? 魏绎轻嗤:你以为燕鸿和安保庆是真心想替朕拿回传国玉玺?他们哪有那么好心,若是得逞,你得死,朕有朝一日也要亡。 林荆璞微微皱眉:什么时候你我的命竟绑在一起了? 魏绎答非所问,可惜了,朕处心积虑,还是没来得及把曹耐毒死。要早知道有人来杀他,朕还玩什么火呢,差点烧着自己。 他是在埋怨林荆璞。 曹耐不会白死。林荆璞忽慢声道。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 魏绎看向他,挑衅中带着丝与帝王身份不符的轻佻:你要想复国,路还长着。 曹耐不会白死。我是往近了说,我不会让他白死。林荆璞重复了三遍。 魏绎发觉这位美人终于肯露出了刺尖,他不动怒,反而笑了,心痒想挫挫他的锐意:林荆璞,你料敌如神,心思缜密,可你偏偏错漏了一件事。 什么事? 魏绎弯腰,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的:朕最不喜吃的就是螃蟹。 第11章 葡萄 朕在与你推心置腹。 林荆璞的耳根霎时变得通透: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朕在与你推心置腹。魏绎顺势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却未真正落下掌跟,旨在试探。 乌云蔽空,红霞隐匿,殿内香炉的烟煴弥漫,透着一股不明的味道。 林荆璞不由得笑了笑:启朝六部和内府都想与他们的皇帝推心置腹,还轮不到我一个外敌。 孰敌孰友,朕分得清。大敌当前,次要的敌人也可以变成友军。何况朕不保你,燕鸿还会想尽办法杀你害你,这次只是侥幸。你得找个倚靠。 你想借他朝之手,铲除本朝异己?林荆璞说着,淡薄地撇开了肩上的掌。 话不必说得这么难听。 魏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又拿黄帕擦了擦掌心的汗,朕精诚待你,除夕宴上朕为了你,给自己碗里下毒了,是不是还得剖出心肝来给你瞧瞧。 林荆璞不言,扭头淡淡看向了偏殿外的禁军:精诚二字,怕是还差得远。 魏绎也看了过去。他个子高,影子也长到了殿外,把林荆璞的光都挡住了。 他道:在外朝面前,朕总得装装样子。常岳性子是认真了些,可凭你的本事要真想做点什么,他也决计拦不住你。必要之时,他还可护你周全。 林荆璞面对软硬拉拢,冰清玉冷,不为所动。 魏绎拗不过他,毕竟是他先松口示好,总得大度点拿出诚意来。 常岳。 常岳随即进殿:皇上,臣在。 魏绎将黄帕扔给了他:即日起,这偏殿你就不必再守了。 可是,这余孽 他跟朕是一伙的。 郝顺明面上被关在刑部大牢,可没人敢对他施刑问责,甚至还有狱卒主动替他打点果疏菜肴,不比宫里的品色要差。 宁为钧推牢门进去,觉得里头太亮,命人将灯掐了几盏。 牢中,郝顺坐着,他隔着火盆站着。 郝公公。宁为钧不弯腰拜见,身姿愈发挺直。 郝顺睨了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几粒果籽,翘着腿悠悠道:就是你主审此案,下令将咱家抓进来的?平日没在御前见过你,皇上怎会钦指你来查案? 正是,在下宁为钧。 宁为钧不慌不忙地拾起了那几粒果籽,问:这是什么葡萄,籽竟是红色的? 郝顺嘲道:谅你也没见识过这等好东西。这可不是寻常葡萄,此乃御贡的青提一点红,皮肉为青,果核却是紫红的,极难养活,十亩田只能结出一株好的,这季节能送到宫里来的统共也不过两车。 十亩田结一株郝公公当真是好福气。 每年国库粮仓只够应付京中开支,天下多少百姓食不果腹,无可耕之田,这宦臣却能滥用田地饱享珍果。 他面色一冷,将果籽掷回到郝顺脚边:是得多吃点,毕竟明年的收成你怕是吃不到了。 郝顺一惊,跳脚大骂:放肆!尔等区区提牢司副吏司也敢到咱家面前来撒泼! 此乃刑部大牢,放肆的是你。不止如此,我还要杀光尔等奸宦!宁为钧正声一喝,便命狱卒给他上刑具。 狱中多得是见风使舵之人。见无人上前,宁为钧便亲持刑具将郝顺绑上了,厉声道:吾乃皇上钦定的审案之人,此案又有燕相亲监,郝顺与那行刺宫婢为对食夫妻,我刑部若有人胆敢包庇纵容,便一一呈报,同这奸宦死罪! 一声之下,狱中之士皆噤声肃穆。 郝顺气得牙口都歪了,瞪着宁为钧:好哇,你吓唬谁呢,凭一个贱婢子就想给咱家定罪,刘娥不过是咱家养在宫外院子的一只雀,叫得欢时咱家开心给她赏点吃的,叫不欢就任由咱家打骂,咱家可没把她放心上呢,还哪管得了她跟余孽勾结! 宁为钧:她要是与余孽勾结杀了曹耐,你想撇清也难。 郝顺眼神尖厉,又大笑了起来:何须撇清?咱家的忠心,皇上怎会不知。退一万步说,咱家可是皇上身边的亲人,就算真是咱家指使人杀了曹耐又如何,你倒是试一试,若能掰得动内府一毫一寸,咱家就叫你一声干爹! 宁为钧拿起了烧得通红的烙铁,郝顺喉咙一紧,气焰又顿时下了去。 你,你胆敢对我用刑! 宁为钧脸色阴鸷,又无趣地将烙铁扔回了火盆中,火星四溅。 此时,外头就有人通报:宁大人,中书省的商侍郎来了。 宁为钧一顿,只见商珠穿着一身女子便装,正站在外边。 他的品级要比她低上许多,见面还是得行礼。 商珠扶了扶鬓边木簪:此案既交给了刑部,其他衙门都不好插手。燕相今日有别的要事,就命我前来监案,来看看宁大人审得如何了。 是。宁为钧看她这身打扮,微微皱眉。 商珠笑了笑:怎么,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 绢丝绣花鞋迈进了栏,商珠看了眼郝顺,问宁为钧:膳房的人都审过了吗? 宁为钧直身,冷冷盯着她的木簪:都审了,从食材到烹饪并无异样,毒必然是在奉菜时下的。下官已将经手的几名宫人分别关押,熬上几日,定能查出眉目。 商珠颔首:嗯,宁大人费心了。要实在查不出来,也不必劳师动众。 宁为钧一愣,挑眉端详了商珠一会儿。 商珠细眉如柳:曹耐是死于刺杀,皇上反正也没喝下那碗羹,不是么? 宁为钧肩膀沉了下来,正要反驳,就听得她又说:方才在外面都听见了,郝顺说得其实也不无道理。人都死了,宁大人若是再拿不出实证,还是早些将人放了,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可。若是就这么将他放了,这案子要如何了结?刘娥既是他的对食,那他势必是嫌疑最大之人。哪怕他没有掺和此事,平日贪赃纳贿,要细查追究的案子还有许多。 少年郎好意气 商珠此话不知是在欣赏他,还是在嘲笑他,顿了顿,又从容应答:那你姑且把他攥着,皇上宠信他,到时也还是会保他出来的。行刺之人已死,你总不能让刘娥的尸体开口指认。宁大人,这本就是一桩悬案,交到你的手上,是看在你年轻胆大,能放开手风风火火地查案,可没说非让你查出个因果来。 宁为钧听她越说越不着边,不以为意:这是燕相的意思? 商珠笑了笑:宁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 满朝都知道商珠是燕鸿的得意门生,她这天下第一女官是燕鸿一手提拔上来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宁为钧冷笑不言,心中暗暗发怵。 商珠含笑朝他作揖,襦裙拂过砭骨的铁牢,不留痕迹,她正要告辞退下。 她还未走出牢狱,一名刑部侍从就慌忙跑上来,禀报道:宁大人,商侍郎,西京衙门来报,郝顺在宫外的院子走水了!院子已被烧了大半! 商珠忙顿住脚步,逐渐皱起了眉。 走水?宁为钧眼眶压低:郝顺名下的良田房产甚多,光西京一带就有五六套,你说的是哪间院子? 回大人,正是他养刘娥的那间! *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文的商珠小姐姐独美,暂时没有安排CP,是个专心搞事业的女人,请勿拉郎配。 第12章 弃子 要将叛国之人连根拔起。 宁为钧与商珠快马赶到西京那所院子时,火光冲天,黑烟滚滚,还蹿到了隔壁几家。 宁为钧一招翻身下马,看着这熊熊大火,心急如焚,对商珠道:这火起得蹊跷。 商珠不言,负责京中火防的水龙局长官匆忙迎了上来:不知两位大人亲临,下官有失远迎 无须多礼,加派人手打住火势要紧! 长官额角布汗,叹气诉苦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间院子左右连着油铺与布庄,加上时节干燥,这、这一时半会儿,怕是灭不了啊! 宁为钧忍着气:那可有抓到行迹鬼祟之人? 长官犯难,摇了摇头:这条街挨着西京闹市,又连着东市和南市,平日里走动的人就多,要真是有人纵火,早就逃得没影了,哪还能抓得住啊? 宁为钧愤懑甩袖,不顾危险,亲自去帮着舀水扑火。 商珠还坐在马上,望着这番火势,又稳声问水龙局长官:沿街的百姓可都安置妥当了? 这个商大人只管放心,所幸这火是白天点着的,百姓都已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了,想必不会有太多伤亡。 她淡淡地应了声,眉梢一沉,便骑马先离开了。 两个时辰后,火势渐退,可黑炭堆积,这间院子俨然成了一堆废墟。 宁为钧已累得快站不住了,他擦了把汗,汗珠掺了炭,都快染成了墨汁的颜色。 侍从给他递了碗井水,无奈询问:大人,这间院子都成这样了,还要搜么? 宁为钧喝干了水,将碗砸在了废墟之中:火烧得越旺,郝顺想藏得东西就越深。就算是里里外外都烧成了灰,也要挖出来。搜! 是! 夜幕之下,数十官兵便举着火把在废墟之中搜查。院子里的物件经这么一遭大火之后,不好分辨形状,架子上的账本银票都化作了烟,连一丝灰都不剩。 可宁为钧咬着不肯松懈,他手下的人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搜查蛛丝马迹,角角落落都不放过。 直至临近天明,一侍从后院寻到了一只木匣,赶忙上报:大人,找到这个! 宁为钧见这匣子外头烧得也差不多了,可锁扣尚未损坏。 他接过匣子,打开锁扣,见到里头的物件,不由眉目一凛,布满红丝的双目生出一丝释然傲气:他想毁的,正是此物。 自常岳的禁军从偏殿撤走之后,每日送饭喂药的差事又落回了衍庆殿宫人身上。 林荆璞向来睡得浅,外头一有动静,他便醒了。 云裳端着药与膳食轻步进来,她上次被魏绎惩戒之后,无论如何不敢与林荆璞说话,换药也是拘谨着手脚,不曾越界。 待换好了药,她又摆好饭菜,就离他站得远远的,像是在躲一个瘟|神。 林荆璞拖着链子缓慢起身,盘坐下来,细嚼慢咽地吃了两口饭菜,又抬眸看了眼云裳绷着的神色,不禁一笑,柔声道:你不必藏掖了。 云裳一愣,忸怩道:公子这是何意 魏绎疑心极重,他肯让你来第二次,分明是有意让你来传递消息。 云裳左右顾盼,见殿外无人经过,才将肩膀稍稍沉下,褪去娇羞拘谨之态,走近了几步侍奉,惶恐地压低声:启帝? 林荆璞目色渐凝,他也猜不准魏绎究竟是何时识破云裳的。许是那日他撞见云裳第一次来偏殿侍奉,就起了疑心。 不止是云裳,多年来曹问青布局潜伏在邺京皇宫的还有不少,不知魏绎还掌握了多少。 可奴婢想不明白,启帝为何要给我们行方便? 林荆璞夹的菜忽往下掉了一截,面对云裳的灼灼之瞳,莫名咳了两声:他讨好我呢。无妨,你暂且不必提防他,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将此事通报曹将军,做事谨慎些就行。 云裳更懵了。 可她训练有素,主子有命,服从才是第一紧的。 林荆璞将手肘支在了大腿上,继续吃菜,忽问:让刘娥在宴上刺杀曹耐,究竟是谁的主意? 云裳收着下巴,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是,是曹将军亲下的令。 林荆璞喉结一紧,饭菜咽不下去了。 他搁下了筷子,望着外头的天色,心头沉郁难驱。 曹问青是大殷当之无愧的忠臣猛将。 十几年前,他为了平定绥州叛乱,因孤军无援,节节战败,朝廷不愿让他兵败而归,他进退两难,于是亲手将自己女儿送到叛军手中,佯装投顺,暂缓情势。 待到两月后,援军一至,他便攻城直下,违背契约,大肆屠戮叛军。在那场战役中,他单枪直入,一骑杀千人,于万难之中救回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可打了胜仗之后,曹问青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丢给女儿一把剑,让她自尽,那是曹家祖上传下来的宝剑,割喉不见血。 只因女儿腹中已怀有叛军之子,有辱国体,有损家风。 自此一尸两命,满城的腥风血雨,也奠定了他曹氏忠烈的赫赫功名。 可曹耐一死,曹家是彻底断了后。 林荆璞静坐着,身下跟结冰了一般,待窗外云开雾散,恍如隔世。 云裳俯身跪下:二爷只身来启朝皇宫,本就危险重重。那日安保庆设下的就是个死局,要破解此局,只能弃了曹公子!担心二爷念及旧情下不了手,也是想省去二爷对曹家的后顾之忧,曹将军才因此亲自下的令 知道了。 林荆璞有些疲倦,挪了身子,摆手淡淡道:你且告知曹将军,曹耐的尸首我会想办法运出宫,让他这几日准备好接应。至于刘娥那边,让他不必插手了,我已顺势布了好局,要将叛国之人连根拔起。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8) 云裳担忧地看他:是,二爷多保重。 午后不久,正殿那头闹了起来。 宁为钧马不停蹄,从西京径直入了宫,请来了燕鸿,又命人将郝顺从刑部大牢押了过来。 魏绎连个午觉也睡不安稳。 宁为钧衣衫破败,脏乱不堪,跪在地上仍是一身正气:皇上,微臣斗胆,要指证内府总管郝顺三桩罪名。 是个急性子,你是刚从灶台爬出来的么?魏绎冷声打趣。 回到了御前,郝顺心宽不少,没当回事,还笑着应承魏绎:可不是呢嘛,宁大人年轻气盛,是个狗爬的急性子。 燕鸿坐在御座之侧,肃声道:宁大人,请说吧。 宁为钧:第一桩罪,是郝顺指使刘娥,行刺曹耐。 燕鸿:可有人证物证? 除了知道刘娥是郝顺对食,并无证据。 魏绎看向郝顺:那公公可认? 郝顺视线低着,故作为难,笑道:那婢子确实是伺候过老奴,老奴有嘴说不清。只要皇上觉得是老奴干的,老奴签字画押绝无二话;可皇上觉着不是老奴,老奴这也不敢认罪伏法啊,不然以后谁来伺候皇上。 没有实证,三言两句油嘴滑舌就被他糊弄了过去。 魏绎被逗乐了,又看向宁为钧,饶有兴致起来:继续说,第二桩罪是什么? 宁为钧面色不改:郝顺仗其内府声势,于宫内饱其私囊,于宫外囤积良田,贪赃枉法,鲸吞虎噬。其心不正,财大则权势通,权势通则财更甚,若是能细查历年的内府账本,这一季国库的窟窿应能补上不少。 郝顺阴恻恻地盯着宁为钧,脊梁骨不觉凉了半截。 不等燕鸿询问,宁为钧便自报:这一项罪名,臣人微言轻,也拿不到任何证据。 郝顺冷嗤:宁为钧,你仗着皇上钦点查案的恩宠,得罪了咱家不要紧,这会儿是拽着皇上和燕相玩呢? 宁为钧不予理会,至于这第三桩罪,臣有实证。 他俯身呈上一物,便有太监帮忙将那烧成了炭的匣子呈到御前。 皇上,是枚玉佩。 魏绎从太监手中接过玉佩,打量了一会儿,是块好玉。 郝顺侧目看那块玉,心中不由一动。 宁为钧:皇上,昨日郝顺与刘娥同住的那间院子走水了,直至夜里方才扑灭,这火起得实在蹊跷,像是有人怕东窗事发,想急着毁掉什么。臣有所疑心,这块玉佩便从废墟中搜到的,应是刘娥珍藏之物。 郝顺破口大骂:咱家无缘无故烧自家房子作甚么!你这厮莫要血口喷人! 宁为钧暗笑:要只是一块寻常玉佩,你急什么。 皇上,还请将此物给老臣看看。 燕鸿接过玉佩,端详了片刻,又还了回去,稳声道:此乃陇南刘氏传家之宝,挂琼玉,天下无二。刘乃天下大姓,唯陇南一脉是前朝望族,想不到老臣当年还有漏杀的族人。也难怪,她一介弱质女流,会不惜性命为余孽谋事,原来是要报家仇。 她她怎会是陇南刘氏,定是栽赃陷害!老奴家中从不曾见过这枚玉佩啊皇上!又何来毁它的道理!再说真要毁这枚玉佩,找人碾碎了即可,又何须放火引人注目! 只因那院中还有大批不干净的账簿,你知道刘娥一出事,那间院子早晚要被封查。烧干净了,自然一了百了,无从查起。 郝顺狗急跳墙:你满口胡言! 宁为钧正声,压过郝顺的狡辩:皇上,臣要控诉的第三桩罪,便是他包庇林殷余孽,姑息纵容,甚至养在内宫避人耳目!郝顺是内府总管,只怕他在宫中窝藏的余孽,还不止一个刘娥!殷亡了不过七载,谁知他保下林荆璞,是不是念及旧主,意在复殷!若只因蒙了圣恩,贪污枉法皆可恕的话,那么妄图动摇国基,其罪更当斩! 郝顺听不见他人说什么,辩驳不过,两眼发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老奴着实冤枉啊 魏绎的脸色已沉得没边,他低头看向郝顺,眼底又生出笑,弯腰去搀他。 郝顺见主上还是顾及情分的,心安不少,拼命吞咽口水,此时抓着魏绎,像抓救命稻草:谢皇上,谢皇上 可不想魏绎的手一松,他肥胖的身躯陡然栽在地上。 紧接着,魏绎拎起将那枚玉佩,便劈头盖脸地往郝顺脸上狠狠砸去 郝顺右眼一阵剧痛,眼前除了一片鲜红,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万分惊恐地捂着鲜血淋漓的眼珠,哭天抢地道:血血,是血!皇上老奴,老奴冤枉啊!救,救 魏绎滴血不沾,理了理龙袍:冤枉之语,还是等公公他日托梦,再跟朕说吧。 第13章 细腰 跟朕泡鸳鸯浴。 今夜过后,郝顺败得糊涂彻底。 这会儿魏绎驱散了左右侍从,正独自待在天沐池中洗浴。 热气氤氲,使得他头昏脑胀,奈何他心情不佳,实在懒得动弹。 外朝势大,内府是他不得已的依仗。郝顺此番败了,也等同于他输了一招。 思忖之间,忽有人在岸边触碰了下他的肩。魏绎警觉,未及看清,便迅疾抓过那人的手臂,过肩一抛,将那人毫不费力地仰摔入了温泉之中。 水花四溅,林荆璞狼狈地从水底挣扎而起,吐出一口浅白色的花瓣水。他不谙水性,所幸是这温泉水浅。 是你? 魏绎已解了他的禁足,虽说天沐池离衍庆殿不远,可他难得能主动来见自己。 魏绎不由将肩胛舒展,修长结实的双臂靠在了岸上,水纹波动,映着他小腹的深弧。 皮痒了,想跟朕泡鸳鸯浴? 林荆璞擦了擦脸,又吐出几口温泉水,将湿发都捋到了耳后,没正眼看他,才哑声道:时机已到,我来与你推心置腹。 时机已到? 魏绎顿时想到了什么,冷戾笑着,忽从水中起身,拽过他的手腕,一个侧身将他压在了池中山石之上。 杀意在水汽中滋生扩散。他不让他逃。 又是你。你砍了朕的一只臂膀,还有脸面叫朕跟你推心置腹? 林荆璞垂下眸子,又咳了两声:你,且坐下些。 先回朕的话! 林荆璞耐不住,也不再留情面,抬高了点声:你不穿裆裤的吗? 魏绎也低头看了自个儿一眼,又扫了眼他耳边的红晕,杀意将敛:既是洗身子,隔着东西还怎么洗干净。怎么,被朕的东西吓着了? 林荆璞没搭理他的混话,吃力推开臂弯,找了块矮石坐下,还是挡不住身子渐渐热了起来。 待到魏绎重新浸泡回温泉中,这水就更烫了。 林荆璞只解了最上面的一枚纽扣,矜持如旧,主动招供说:火是我让人点,玉佩也是我叫人放的,刘娥并非陇南刘氏之后,陇南一脉早被燕鸿杀绝了。这些都是不成器的小伎俩,说到底是郝顺蠢笨,配不上这权势,没了禁军大权,又与燕鸿失和,他迟早要败。 他的招供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魏绎望见他脖颈下一寸的肤色,细如羊脂,迟疑了下,耐着性子从岸边提了一壶酒,也给他酌了一杯。 你几次对付他,是因他叛殷? 林荆璞笑了笑,这是最不打紧的一层关系,人心不古,背叛大殷的又何止他一个。我还说过,不会让曹耐白死。如今我困于启朝内宫,只有除掉郝顺,才能真正与你推心置腹,否则都是空谈。 魏绎扺掌,笑意冷冽:你的这些小伎俩玩弄得着实厉害,何止是一个郝顺。此番内府因包庇余孽的罪名栽了跟头,内府不但成了满朝众矢之的,内府诸人也互相猜忌制衡,十年之内想要再出一个郝顺都艰难了。你叫朕如何饶你? 所谓连根拔起,根本不是只冲着郝顺一人来的。林荆璞是要让启朝内府之势趋于瘫痪,再无东山可起之日。 这也是魏绎最恨之处。 林荆璞不紧不慢:刘娥颇有姿色,配给郝顺是忍辱负重,也吃了不少苦。 魏绎拧眉聆听。 郝顺不知,这些年他在内府做的假账,还有户部、礼部那三个司在外银钱往来明细,她每月都有誊抄。只要对着一查,不难挖出他这些年贪下的黑账。我让人粗略按照几年前的市价算了算,至少也有六百万两。账簿不久后会有人送到你手里,这么多钱,别说是填充国库历年的赤字,都够你养支私兵了。 魏绎听到这个数目,也是一怔,挑眉疑心:这么多钱,你怎么不自己留着? 林荆璞低笑:这不是将功抵过,要求您开恩饶命吗。 六百万两还不至于把魏绎冲昏了头,他睨着他,想将他看穿:这算是于朕的好处,削了一个内府,于你又有什么益处? 你傀儡的名声在外,世人道你是个无能之辈,我差点也信了,以为你只谋些蝇头小利。 林荆璞只握着酒杯不饮,视线清冷:可如今看来,你要的不只是玉玺,抑或,你压根没有打玉玺的主意,那只不过是你搪塞启朝官员的一个借口罢了。你从一开始盘算的,便是用我牵动前朝残党之势,来钳制燕鸿。 他顿了顿,又生出一分埋怨:可是魏绎,你未免太过贪心,既是打算拉拢我了,又何须再去扶植奸宦?难道我不比太监要好使么? 烈酒入喉,魏绎光着膀子都热极了,不知林荆璞究竟是练了什么功夫,有这般好的定力。 他淡淡地瞥向他锁骨之间的那一道白,脑中不禁浮出了整片雪白的大好风光。他不禁猜疑,林荆璞拼死捂得这么严实,是有欲擒故纵之嫌。 那得使过才知道。魏绎喉结细致地往下滑动,揶揄道:都没使过,怎作比较? 林荆璞没留给他余地:要么我来当你唯一的棋子。要么,你满盘皆输。 魏绎周身已没了戾气,伸手要去拽他的领子,顾左右而言他:你不热么? 林荆璞不领情地打掉了他的手,暗自在水下松了腰带,稍得舒缓,闭目敷衍:体寒。 魏绎不甘收手,摩挲下巴:话说回来,终究不过是一群奴才,你何必要下手这么狠? 林荆璞呵出香软的热气,面上仍不失态:小鬼难缠,不先剪草除根,我在宫中施展不开手脚。 说到底,你还是为图自己方便。那你却说说,朕若是使了你,要如何帮朕?他失笑而言,将重音落在了使字上。 林荆璞还是没饮酒,说:多年蛰伏,想来你心中早打定主意,只是无可用之人罢了。这是你启朝内政,我不必替你谋划大局。何况,眼下我就算是说了,你也不会偏听偏信。 两人同在温泉中浸泡,今夜似是头一回敞开了心扉畅聊,可兜兜转转,还是落回到彼此的设防之上。 两朝君主的隔阂,是千万人的性命与荣耀堆砌而成,是铜墙铁壁,深渊天堑。 可魏绎还是忍不住要对他试探,试试他防自己的那道墙究竟有多厚。 你呢,你帮朕,图的什么?伍修贤和曹问青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朕是傀儡,难道你身上就没有枷锁?朕要斗的不过是一群狼臣,你要应付的,是一群狼臣加一个朕,还有那些拿身家性命催你逼你的大殷忠臣! 魏绎步步紧逼,却没让他答,话锋一转,又问:倘若能给你选,你是想当皇帝,还是皇后? 林荆璞赧然一滞,才发觉魏绎不知何时已拽上了自己腰带,他慌乱站了起来,腰带便被松垮地扯了下去。 魏绎把玩着那腰带,指腹摸到了上面的痕迹,大致量了下尺寸,不由轻嗤:太细了。 林荆璞脸上微赤,索性不要那条腰带了,甩袖往岸边走去了。 第14章 蓬船 天都亮了,让朕好等。 翌日,临近宵禁时分,夜阑沉寂,常岳亲押送着一支装货的车队从凌东门而出。 这几日正是倒春寒的天气,冷风砭骨,车队又一路向东行了十余里,方在一个废弃校场停下。常岳一声令下,其余人纷纷后撤而散,只留下两辆载货的马车。 常岳耳廓微动,扭头只见夜色中一支飞箭逆风而行,不及防备,箭尖擦着他的肩而过,直直刺入车轴内心。 力道非凡,若这只箭是顺风的,只怕车已散架了。 好箭术。常岳感慨之际,又迅即拿剑鞘挡下了一箭。 这是一箭便是顺风,虽是防住了,可箭气凌人,直逼得退了他几步。 林荆璞在车内挑帘,目色平和。 很快一高瘦的黑衣男子便凌空飞下,跪在林荆璞的车外:二、爷。 林荆璞从车上爬下,拍了拍他的肩:无事。 常岳打量那男子:这位莫不就是一箭顶千斤的箭手沈悬,沈涯宾? 沈悬在江湖中出名早,本是曹问青部下的弓箭手。他天生是个聋子,故而箭法不似寻常箭手,出奇制胜,凌厉惊人,也正因听不见,他会说的话也没几句,二爷算一句。 沈涯宾走到另一辆车前,握箭划开车门,见到曹耐的尸体,喉间一紧,又重重地将车门关了回去。 林荆璞此次出宫的机会,是跟魏绎讨来的。不只是为了送曹耐回家,他还要亲自去见曹问青一面。 常大人,不如就送到这吧。按约定的,明日戌时我会在此地等你,一道回宫。 常岳持剑站立,还不肯撤,疑心他会诡谲生变,是放虎归山。 沈悬也握弓往前,冷瞪着常岳,恨不得与敌国之人就地厮杀血拼一场。 林荆璞一笑,从中拦下了沈悬:常大人,这也是你家主子的令。你是他最信任的人,总不至于抗旨吧。 常岳听了,只得抱拳而去。 林荆璞由沈悬护送,从校场一路返行邺京东市,穿了不知多少条狭窄民巷,又乘船到了南市一带。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9) 船行五里,三更已过,林荆璞没有就近上岸,而是上了另一艘乌篷船。 船内等他的人正是曹问青,沈悬则留在船头放风。 曹问青跪下行礼,肃声敛目:老臣拜见二爷。 国之不国,曹将军又何须多礼,快请坐。林荆璞忙搀起了他。 这些年曹问青潜伏在邺京,林荆璞流亡在外,虽有互通情报,可少有见面的机会。如今的曹问青短褐布衣,两鬓斑白,脸上沟壑坠垂,却仍是气度不凡。 二爷这一路上可还顺遂?曹问青警惕地往了外探了一眼,示意放出蹲在岸边的暗哨,加紧巡防。 有涯宾在,自然顺遂无恙。林荆璞笑容一滞:我没把曹耐带上船,藏在东市的潜安庙里,那儿安全,也算是给他祈福超度了。 曹问青咬牙谢罪:犬子败事,老臣实在是没有脸面。 曹耐是为我而死。 曹问青上一次见林荆璞时,他还是个不及自己肩高的小王爷,一身稚气未脱,可也还算是天真懂礼。 船上摇晃,曹问青此刻再看林荆璞,见他眼中寂寥清冷,任世间再多的惨淡,也激荡不起他的一寸杀戾之气,他天生就是该玉叶金柯,高坐明堂而安享太平之人。 这乱世脏不了他。 曹问青觉得惋惜,愁闷了片刻,煮了一壶热茶奉上:二爷此番过后,还要回启朝皇宫么? 嗯,明晚就回。林荆璞接过茶喝。 听说,二爷是打算与魏绎联手? 曹问青挑着英气的浓眉,绷着嘴角,话里颇有几分训责的意思:他的父亲魏天啸是个泼皮,他又是个泼皮与尼姑生的孽种,后来又是被乡里泼妇与太监养大的,可想其心性不端。听说他先前为了对抗前朝,甚至培植助长内府势力,可见其是个不分是非、不择手段之人。 林荆璞淡淡一笑,搁下茶盏,曈中渐渐聚起了威严之色:若他是个德行高洁、至圣至明之君,将军与我也不会坐在此地,筹谋复殷之事。 曹问青一顿,偏头忍气道:原是老臣妄言了。 皇兄生前与我提及,大殷若有一日败,则必败于世家之弊。近五百年来大殷权贵名臣更迭,唯刘、陈、姜、安、申屠五家声势渐大,其根基坚不可摧又错综复杂,朋党相为,营私作弊,早已成为了朝中俎虫。寒士投国无门,当年燕鸿深受其弊,十八年科考不中,怀才不遇,方才投奔的魏天啸,一战成名。就连将军的功名,也是数十年来拿曹家军的血肉拼搏换来的。 曹问青面色发沉,话间连吃了三盅茶:都是旧时的事了,何必再谈这些。 林荆璞又说:燕鸿正是因此深恶世家风气,所以他趁着新朝改制先废了世袭制,定下了一族之中只能有一人能官居三品以上,且五品以上官员互不能通婚诸类的规制。而后他再废了科考之制,改为选拔制,春闱秋闱已停办了有七年,提拔的都是燕鸿看好的人,这也是为何启朝都是他燕鸿的门生挚友。他是将世家崛起之路彻底断绝了,可他燕鸿不免成了天下唯一的权贵。魏绎在朝中没有亲信,手不握兵权,六部之事他无力左右,只好仰赖内府奸宦。而今我设计砍掉了内府势力,是把魏绎逼到了绝境,逼他不得不与我联手,哪怕他有所猜忌,也要先保我,否则他才是真正孤立无助之人。 林荆璞这些年跟着伍修贤在外,深知百年涂炭,饿殍遍野,中原已无可战之兵,若是强行起兵攻打启朝,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他只能以身涉险,赌一招釜底抽薪。 而今启朝之重不是魏绎,是燕鸿。只要扳倒了燕鸿,启朝自是一盘散沙。 林荆璞目光忽飘远了,单膝一跪:若皇兄还在,以他的德行才干,定不至于如我这般落魄。可为了苦难中的百姓,为了有朝一日天下才士无论贵贱皆有所用,还望将军莫怪,助我一臂之力! 曹问青听言,热血不觉已于年迈的身躯中涌动,方知自己轻看了这位大殷新主,忙去扶起他,紧接着也俯首掷声:君上有令,老臣当宁死不辞! 可是那燕鸿既已朝野侧目,二爷与启帝又要如何对付? 林荆璞拢了拢袖子,说:左右都是难的,我要是魏绎,便会澄源正本,想办法恢复科举为先。 天将亮了,舟头泛起了鱼肚白,船夫收杆,将船缓缓停靠在一家客栈旁。 林荆璞掀帘而出,望见河道两旁的小贩已赶着早做买卖,菜叶上的雨露新鲜,放眼远处风和日丽,昨夜料峭已散,像是春要来了。 他不觉笑了,心想也只有在邺京才能见到这般景象。 一夜不曾合眼了,我得找间客栈休息会儿。曹将军不必担忧,让涯宾在暗中保护即可。 林荆璞正要登岸,又想起一事,折了回去:对了,聊了许多,差点忘了一事。 曹问青恭敬:二爷还有何吩咐? 林荆璞稳声:查查宁为钧的底细,此人名不见经传,只知他是启朝刑部的六品副吏司,不过估计这两日便会升迁。他既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像是燕鸿朋党。魏绎此番贸然启用他,也有些蹊跷。燕鸿也定会派人去查他,想必都是查不出什么特别的,你往后留心着便是。 曹问青谨慎记下了这个名字,是。 船驶远了,林荆璞走进了不远处的这间客栈,说要开间上房。 客栈的跑堂给他递了个牌子,却没要收他的银钱,好生招呼着,领着他上了楼。 推开客房门,林荆璞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门后就有人用温热的虎口卡住了他的喉咙。 要挟不像,亲热勉强。 跟那老头说了什么,能说一夜?是朕先在宫外约的你,可这天都亮了,让朕好等。 第15章 宝贝 白里透红,娇艳欲滴。 仔细让人听了,以为你是瞒着妻儿来外头鬼混的。林荆璞撇开他的手腕,先走到窗边,拉下竹帘。 魏绎注视他拉帘的举动,偏头冷笑:□□,是谁鬼混? 房内昏暗,林荆璞也没点灯。沈悬虽听不见,可视力非凡,像鹰的眼,再暗也能轻易分辨出猎物攒动的光影。 要混,也先去床上混。 他扯起魏绎的袖子。魏绎狐疑,还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往床边走。 林荆璞帷幔,平躺下来。 客栈的床不比宫里,魏绎腿长,躺着搁不下,只好干巴巴盘腿坐着:怎么个混法? 林荆璞确认这地方沈悬是看不见了,才掩面呵欠,朝他敷衍:我不大懂。过条街就是廊春坊,你要钻研这些,打发点钱去请教那里的姐儿。刚从郝顺坟头里捞了那么多银子,不挥霍一把可惜了。 没钱,都充国库里了,难得出宫一趟,也只能玩不要钱的。魏绎单手撑在床板上,盯着他不要钱的猎物。 林荆璞不动声色,将他话里的邪气都给剔了,往正经的道上说:你是启朝皇帝,不给钱也有人挤破脑袋伺候。 胭脂俗粉,朕瞧不上。魏绎盯着他眼下那道乌青,应是昨夜熬出来的,不难看,就是招人怜惜了些。 抬爱了。林荆璞笑得极浅,又说:沈悬在外头盯梢,你总不想死于非命吧,他的箭可不管许多。 一听是那聋子箭手的缘故,魏绎兴致不觉一扫而空。后知后觉,他又为这种无端被挑起的兴致颇觉烦忧。 两人一躺一坐,可床挤,难免会有所触碰。 魏绎的膝不得已压上了林荆璞的脚踝,林荆璞起初是没怎么在意,他便渐渐将半条腿都霸道侵占了过去,不一会,林荆璞的脚踝上就被压出了一朵梅花。 白里透红,娇艳欲滴。魏绎见了,又忍不住去想他身上别处春风梅开的景致。 林荆璞的脚被他压得麻了,才想着要收回去。 魏绎玩上了瘾,掌心捂住了梅花痕:那聋子要什么时候走? 最多半日,他知道我要回宫,得确认我在客栈是安全的,这一带是邺京闹市,安保庆的人查得最紧,他不便久留。 林荆璞说着,又微微抬起后颈,望向那一处:这儿没肉,不算什么宝贝,哪值得摸呢? 朕闲的。魏绎撒手,忍着没再动了,不然显得他没见过世面,连双足都稀罕。 魏绎,你还没说约我在宫外相见,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担心我会跟曹问青跑了? 那倒不至于。魏绎鼻尖微动,道:不过曹问青当年是追随殷太子的得力战将,殷太子是什么人物,差点就做到天下归心了,他见了你,怕是会失落。 林荆璞反唇相讥:魏绎,事到如今,你不必试探我。人心而已,我栓得比你紧。 魏绎周身溢出狠戾,才彻底弃了他的玉足,爬到他耳边来:好,以后试试罢,谁栓谁紧一些。 林荆璞懒得与他再费口舌,听魏绎在自己耳边拂过的气息,冷热掺杂,敌友不明,他的心往后因此得悬得更高,委实累极了。 赢了,他一人登上无上王座;败了,万人同他坠下地狱深渊。 可他情愿是反的。 睡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再跟朕谋,跟朕斗,这日子总有个头。 他隐约听魏见绎说了这么一句,挣扎不动了,便闭目睡去了。 这一觉难得睡得安稳,困乏都解了大半,可醒来时身子几处有些麻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走动。 已过午时,他去掀帘,沈悬果然已不在了。 魏绎从后面捏住他的肩,走,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皆是一身不打眼的平民装扮,并肩出了客栈,徒步往南边走。 不多久,魏绎顿足,拿扇子指着面前的楼:就是这了。 林荆璞望见那块大红大绿的招牌,听着里头的莺莺燕燕之声,蹙眉笑道:真是约我来廊春坊的?不是说没钱么? 吃酒钱还是有的。魏绎从腰间掏出一袋碎银,再不济,就把你卖在此地,还有得赚。 林荆璞故作求饶姿态,失笑道:倒也不见得就有赚,这地方想包个人可不便宜,只怕将来赔得更多。恕我直言,钱眼和温柔乡,掉进哪个可都没好下场。 魏绎说:你想得倒挺多。 两人上了二楼雅座,叫了壶太禧白与一盘绿豆盒酥。这是青楼,边上的几桌客人好歹还有唱曲捏腿的姑娘陪着,衬得他们这桌尤其寒酸。 林荆璞呷了一口,酒是好酒,就是头一回来这好地方还得自个倒酒的。 魏绎撑腿:光这壶酒就要十贯,包个座又得五贯。实在没钱再找人伺候了,且凑合着吧。 你要有一日真掌了权,邺京城也出不了一个权贵。林荆璞淡淡评价道。 魏绎低笑,不置可否,又朝窗对面抬了抬下巴,瞧瞧,那是什么地方? 林荆璞看过去,只见对面那幢楼中挤满了年轻女子,她们或捧书而读,或提笔作诗,或在辩道,又或在论政,与这廊春坊中以色侍人的女子是两派景象。 女子学堂? 魏绎摇着扇子:是专供女子求学切磋的学社,近一月才兴起的。 开在邺京最大的青楼对面,创立这间学社的人倒是有巧思。林荆璞的话里有话。 他其实最怕热,恰逢天气转暖,几口酒下去耳根就泛起了红,便伸手讨要魏绎的扇子。 魏绎倒不是吝啬,合上扇子灵活地在手腕间耍了几圈,才逗着要给他。 林荆璞不知他一个皇帝是从哪学来无聊把戏,唇角微抿,干脆不要了。 魏绎又赶忙把扇子主动奉上,怕他真置了气。 林荆璞接过扇子,稍凉快了些,便接着说:不过你朝出了商珠这样的人物,虽是女儿身,却能不拘于一方天地与男子同朝为官,天下女子雅慕而向往,女子学社蔚然成风也不足为奇。听说商珠除了官服,私下里皆是女子装束,不好那种女扮男装之风,这一点,我倒佩服她是个坦荡人。 而楼上那些女子皆是清一色的襦裙打扮,发髻上没有别的首饰,只配着一根简易的木簪,举手投足学的正是商珠。 魏绎笑:东施效颦罢了,风雅好附,可风流最是难学。 你对她青眼有加。林荆璞冷不丁打趣。 魏绎看了他一眼,客套吹捧:哪能比得上你 林荆璞不以为然,说:你专门误了早朝从宫里跑出来,就为了跟我隔岸偷看这帮女学生,不能吧?要有看上带回宫的,也该是廊春坊里的。 早朝从来误不了事,魏绎话锋一转,沉声告知:朕要恢复科举。 林荆璞眉梢微动,笑而不语,生出了几分醉态。 他的笑里藏着一丝斯文人才会有的放纵,很是隐秘,可魏绎恰觉得这廊春坊顿时都因他失了颜色,连十贯一壶的酒都没味了。 林荆璞撩人不自知,用扇子掩面,文雅地打出个酒味的气嗝,才又说:科举关乎国运,当年是燕鸿亲下的令废止科考,正是为了世家大族不再通过科考崛起,世家是他的大忌。而如今六部中都还是燕鸿的人,只凭你一句话,礼部哪会忤逆丞相的意思开春闱之试? 法子不就摆在眼前了吗?魏绎手指掰下扇子,直勾勾盯着他脸上的红晕:不过你得帮朕推一把。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解释一下,燕鸿为何要废除科举。古代科举的确是寒士打破贵族平衡的重要手段,魏晋门阀制度垄断仕途,隋唐以来通过科举才得以改观。但本文的设定是科举已在殷朝发展到了一种程度,弊端随之显露,更接近于明清时期的科举。科考成为了世家把弟子送入仕途的舞弊手段,文化资源向世家倾斜;也有寒士通过苦读入仕,但这种情况下,寒门想要长久立足,也须得发展家族,于是同族几代人都拿毕生倾注于科考,崛起为科考世家。所以科考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贵族巩固势力与寒族发家的工具,而燕鸿想要打破的是各个家族在朝中的凝聚力,让权力尽可能分散于个人,所以废除科考制度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这种办法也只能在新朝建立的时候实施。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0) 当然,这段历史都是作者空想出来的,逻辑也许有难以自洽的地方,请大家多多海涵。 第16章 交心 有欲更刚。 临近开春,乍暖还寒。 京中事务繁多,六部各司的官员就差没住在各自衙门办公了,可早朝风气如旧,向来是无本要奏。 下朝后,风清云旷,安保庆瞥见那人正孤身前行,便将朝笏塞进袖子,追了两步上前,宁大人,近来真是好风光啊 宁为钧顿足回头,肃面朝本部大人一拜:安尚书。 安保庆最会给人摆笑脸看,可他往往笑得越欢,手底下的人越是胆寒,家中妻妾都怕他展颜。 他此刻也冲宁为钧笑:这次的案子你委实办得漂亮,给刑部长脸了。想起来,本官身边还缺个得力的主薄司。 宁为钧不谙俸迎之道,双手握着朝笏,又朝他拜了下:下官资历尚浅,只是奉命查案。 安保庆似是很看重他,压低嗓子,要与他说体己话:知你清贫惯了,可你此番已入了朝中诸臣的眼,往后也该多走动。后日相府开宴,本官就借燕相的佛面,邀你一道去。 不知燕相为何设宴? 自是英才相聚,共商国事。宁大人一举成名,此等盛事,今后都少不了你的。安保庆语不避讳,又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背,力透肺腑。 既有国事要商,为何方才在早朝不上奏本?宁为钧呛了一声,可脊背没被打弯。 安保庆脸上还挂着笑,就忧心忡忡又叹了长气:自那余孽住进内宫,皇上哪还有心思搭理六部的事? 安尚书是要拿掉他?宁为钧眉头轻拧。 刑部对林殷余孽从不手软,老远嗅着味都要过去撕咬干净,功名利禄都是这么争来的。 外头的死耗子抓不完,御前的狐媚总得上心些吧,这是你我做人臣的本分。 安保庆一条腿站着没蹬直,举止轻浮,笑得愈发恣意:可这事到了这节骨眼上,的确不大好办了。往大了的说,是国事,可往小了的说,又是皇上的私事。那么个绝色的人藏在偏殿,又有传国玉玺傍身,皇帝也是人,不好把持。眼下棘手的是宫中无主母,内府如今也没人说得上话,平白无故若是没个由头,刑部的手还伸不到龙榻上去抓人。 宁为钧只是听着,接不上话,也无意与长官再套近乎。听安保庆说完了,他撤了一步,便要作揖告退。 安保庆的手掌还悬在半空,冷冷看着他的背影,牙尖的笑意一敛,露出整颗獠牙来。 夜深,衍庆殿殿门紧闭,留着侍直的宫人也不剩几个。 历年选拔官员的花名册都在这了。 魏绎身边的小太监抱着几卷名册,忙忙碌碌,都搬到了林荆璞跟前。 先前内府沆瀣一气,被郝顺牵连锒铛入狱的有一拨人,衍庆殿是重灾之地,血换得最厉害。 新调到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唤作郭赛,长得还算是顺眼,做事勤快细心,就是嘴舌笨了些,不大会讨主子欢心。 林荆璞看了眼郭赛,才接过那几本册子,笑着对魏绎说:你倒舍得把老底都合盘托出。 这些都是燕鸿的老底,朕有什么好舍不得。 林荆璞纸上随意翻了翻,眼底的光却聚敛得紧,搁在一旁的茶也忘了喝。 这几份花名册上记载的是通过选拔制入朝为官的人员,包括籍贯、年岁、资历、官位都一一附在上面,详细周备。曹问青的人就算再在邺京潜伏个七八年,也不一定能理出这份完整的名单。 光从早些年看,燕鸿挑的人,家世皆是干净的,且多是独门独户。没想到的是他以身作则,为了扼制世家兴起,连燕家的旁支都不曾举荐过。 林荆璞顿了顿,又问:他的儿子燕飞捷是不是在蓟州当差? 魏绎点点下巴,吹着掌中热茶不言。 林荆璞心思活络,又说:听说兵部邵明龙告了假,前些日子亲领着一支亲卫回蓟州给他老母亲下葬去了,两人都在蓟州,应会有联络。我记得,你祖上也是蓟州的吧? 魏绎不豫,茶沫沉到了杯底。 他挑眉盯着林荆璞聚精会神的模样,手掌一覆,忽去盖住了他眼前的字,眼神锐利:为了帮朕复科举,你想查这花名册的明堂,只管一边看着,一边听朕说与你便是。可你要是想记一份通传敌情,还得将一字一句看仔细了,再让郭赛给你伺候笔墨,好记得明白些。 林荆璞微凛,抬眸看他,又看向了一旁低着脑袋的郭赛。 两人如今上了同一艘贼船,可注定是同道殊途。 他们的缔盟起点是利,偏偏拿了家国尊严当赌注。多大的利益才能维系住这么沉甸甸的赌注,还不是危如垒卵,一吹即散。 挨得越紧,他们就越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两端的缰绳一旦松了,谁都玩不起。所以光是试探、揣摩还远远不够,他们得找于自己有利的筹码来牵制对方,好栓得更紧。 今夜魏绎就已将新的筹码摆在他眼前了,可他还不满意。 茶凉了,林荆璞让郭赛帮忙换杯新的,索性不再看花名册,浅笑道:洗耳恭听。 那朕可得跟你从头说起了。 魏绎蓦地一笑,态度和善了不少,两人之间的隔阂仿佛又烟消云散,更让人看得朦胧生雾。 你应当听说过了,启朝自建立起燕鸿就废了科举,所有官员皆是通过各部、各州推举上来的。燕鸿推举朝中重臣,譬如六部的尚书都是他定下的,重臣又推举手底下的官员,才铺成了一张大网,这网的正中心便是燕鸿。 林荆璞捧茶杯暖手心:嗯,知道。 可你不知道,通过这个办法推举出的官员,也不全都是那么清白的,就这花名册里的人要是细分起来,得分为三种。 这个说法,林荆璞倒是头一次听说:哪三种? 魏绎自得道:第一种是靠自身才学当上官的人,燕鸿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手底下的确是有几个能干实事的好官。第二种,是善于疏通门路之人,燕鸿能亲自提拔的官员毕竟有限,那么多人他总不能都一一过问,底下的官员缺心眼收了好处,也有给人谋个一官半职的,这类事历朝历代都有,不稀罕。至于第三种人么,就与你有关了。 与我有关? 民间都传大启是靠无道弑君才偷来的江山,朕的父亲又是个不得人心的枭帝,名声实在是不好听,况且这才过了多少年,启朝尚幼,根本谈不上什么根基大业。可是天底下多得是心系殷朝的百姓,都是些生要做殷臣,死要做殷魂的人,许多士子宁可饿死冻死,也要守着气节,不愿入仕新朝。于是燕鸿手下就以各种卑劣手段,逼他们来做官,要么是挟持父母妻儿的性命,要么是摧毁其家业,逮着那些人的软肋,怕什么就来什么。 说到此处,魏绎不觉冷笑了一声:你乃林殷正统,殷太子亲手把传国玉玺交给你,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世间也多的是人要替你卖命。 林荆璞微滞。 可是那又如何,朕连命都不信,还会信一块糊弄世人的破玉?乱世之中,谁踩得最高,谁就是正统。魏绎的声音像是坠入了逼仄荒秽的深沟里,若是扒开,必然是血肉模糊,骇人至极的。 林荆璞不知他为何要与自己说起这些,心底渐渐起了郁结,经久不散。他实在有些透不过气。 转眼,魏绎又当作无事发生,让郭赛端了两盘点心过来。他饿了。 一起吃点。 林荆璞看着那几盘点心,没什么胃口,可肚子的确有些空,问:有热的么? 魏绎:你想吃什么宵夜?朕让膳房去做。 林荆璞想了想,也不客套:龙井竹荪汤和明珠豆腐。 也不算是什么名贵的菜,就是口味清淡了点,魏绎回头示意郭赛,再加碗抄手。 郭赛督促下去,膳房很快就上了菜。林荆璞从始至终没碰过那碗红油抄手,魏绎却总是觊觎他碗里的。 林荆璞吃得慢,魏绎先吃饱了。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金盆漱口,将话题又绕回了选举制的弊端上:朝廷提拔这三种人做官,其实各有各的麻烦,这一点燕鸿自己也明白。有才之士愿意投效大启的少,再者被逼入仕的在朝中都不肯作为,至于那些买官的多是尸位素餐。 林荆璞细嚼慢咽,稳声接上他的话:如此看来,选拔之制虽能一时阻止世家崛起,可未必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燕鸿这招是剑走偏锋,七年来居然没出什么大乱子,的确是他的能耐。 是这个道理。魏绎换了个坐姿,又借机靠近了他几分:那你可知,朕的后宫为何一直空着? 这话扯远了。林荆璞专心夹菜吃,看了他一眼,又好心给他一个台阶下:不知,你说吧。 魏绎失笑:封后晋妃,在历朝历代都是用来平衡世家的手段,哪宫得宠,哪家就势盛,前朝和后宫向来密不可分,燕鸿怎会舍得把掌控邺京门阀权重的机会白白交到朕的手上,没了后宫之患,他就能省却许多心思放在前朝上。你信不信,燕鸿不除,朕怕是得清心寡欲,打一辈子光棍。 无欲则刚,就当燕鸿是在磨砺你的性子。林荆璞不假思索,半开玩笑。 屋子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魏绎听着声响,无意间打量起林荆璞吃东西的模样,竟有几分失神。繁文缛节的那套规矩安在他的身上,一点都不令人生厌,还甚是养眼。 他私心想让林荆璞再多吃一点,可又很想瞧瞧他不那么矜贵的样子。 魏绎心里一时矛盾得很。 所谓饱暖便思淫|欲,人活着,哪能没欲?他道。 林荆璞先不吃了,缓缓搁下了碗筷,也觉得屋内有点热,打算起身去找扇子。 哪知魏绎的手指嵌进了他背后的腰带,将他一把勾了回来:朕跟你说,你刚才这个词用得不对。朕怎么觉着,是有欲才更刚呢? 林荆璞被无端顶了一下,身子一僵,察觉到他较真的有欲更刚四字是什么意思了。他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极快地瞥了他一眼,既不恼怒也不迎合,道:迟早会有赢的时候,倒也不必饥不择食。 魏绎:朕肚子饱了。 饱了就省省。林荆璞一回生二回熟,当场把腰带给卸下给了他:吃顿饭而已,不至于要把裤子都脱了吧。 林荆璞知道魏绎从头至尾是条贪得无厌的蛇,又有着不可估量的胜负欲。 他想要在这场毫不牢靠的缔盟中抢夺主导之势,肌肤之亲无疑是最简易有效的,稳赚不赔,既是稳固同盟,也是打破关系。 可林荆璞就算是要领情,也决计不会白白让他占了上风。这是场鏖战,恢复科举只是个开始。 魏绎此时空握着一根腰带,怀里的人却没了:林荆璞,风情两字,你可知怎么写吗? 怎会不知,林荆璞反将一军:看来是我的身上正写着这两个字,才让你那玩意惦记。我记得,以前是谁说的不喜美人? 魏绎低笑,意味不明:朕是昏君,昏君的话你也信。昏君与美人才是绝配。 郭赛站在一旁,眼不敢瞟,头不敢抬,不敢发出一丝动静坏了两位主子的气氛,更怕推波助澜。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整间屋子数他最难熬。 快到二更天了,魏绎才终于打算要离开偏殿。 临走前,他还不忘交代郭赛:别忘了明日去内库给你旧主子领条新的玉带,记朕的账上,只管拣最好的拿,起码要佩九颗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一天到晚都在努力写更新了,奈何这文写得实在是慢 第17章 帝王 魏绎无端心痒,亦无端恼。 翌日便是相府私宴。宁为钧不熟路,最后还是搭了安府的马车才到的相府。 这私宴惯例隔半月就要摆上一次,六部要员皆会到场。安保庆先前与他说得不错,相府设宴是为了共商国事。这偌大的相府是邺京的第二座长明殿,也是天底下真正的长明殿。 宁为钧先下马候着,安保庆挑帘看了眼外头,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大步流行往里走,一边和相府管家打起照面:我寻思着今日还来早了。 都到了,燕相候着大人呢。管家笑着应,又压低声:皇上也到了。 安保庆一怔,脖子后仰:嚯,皇上得是好久不曾来过了吧。 燕鸿是先帝托孤重臣。 魏绎登基那一年,他刚从蓟州启丰乡下被带到邺京不久,打架逞凶,大字不识。燕鸿倒不嫌弃他,没给另他请太师,而是亲自授业,时常将他带在自己身边,言传身教,还督促他出入相府听政听学。 魏绎少时懵懂,一度还真把他当过良师。可燕鸿把持着少帝,不久便将前朝议政之权逐步分转至了相府,名正言顺地在自家府中办起了小朝廷。 从相府发下的旨令无须通过三司驳审,便可直达六部,轻易操纵朝中大权。 后来魏绎跟太监玩得亲近,看起来性子散漫了不少,也懒得来相府用功了。可相府的议政之权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这是当今启朝不成文的规定。 步入正厅,只见魏绎正坐在燕鸿旁,手边站了几名宫人,皆捧着贺礼,都是内库最拿得出手的宝贝。 朕记挂着,今日是燕相生辰。魏绎环伺内厅,见安保庆与宁为钧入了席,又道:这不,六部尚书都来齐了。 在座诸臣手心不禁捏了一把汗,谁不知燕鸿的生辰还有半年之久,宫里又怎会没人提醒他。魏绎想要来旁听政事,都懒得找个好点的借口。 燕鸿稳如泰山,命人收下了贺礼,又恭敬朝魏绎跪了下来:皇上是天子,天子说臣是何日生,臣便是何日生。老臣铭感五内,叩谢圣恩。 好、好,燕相不愧为朕的好忠臣。魏绎弯腰去搀扶起了他。 君臣间做足了客套,却生出了几分逢场作戏的意味,叫人看得不甚明朗。 开宴后,燕鸿便没顾及圣驾在,依旧沉声发话道:各部大人,可有事要呈报?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1) 满座无人答话。 素日里魏绎龙袍加身,安坐在朝堂之上附和应声,那是他当傀儡的老本行,腔调套话都信手拈来,群臣在底下看着,只觉得他油滑懒散,从不觉得他当这皇帝有何长进。而此时临幸相府,没了龙椅皇冠的加持,他倒是有了一股帝王之气。 这气氛微妙,魏绎明明礼待着燕鸿,遵从恭敬,却有着与权相平分秋色的气势,甚至还欲压他一头。 本来臣子于朝堂之外私会论政,有结党营私之嫌,如今都不觉忌惮起魏绎在场,一时无人敢开口。 安保庆胆大,见着眼前形势,不由狂放地嗤笑了一声,坐在席上扬声道:燕相,刑部无事,不过今日我带了我部的新贵,给您老眼熟眼熟 宁为钧顿了下,暗中瞥了眼御座之人,便出列先朝魏绎下跪一拜,起身后,才又朝燕鸿一拜。 燕鸿看了宁为钧一眼:赐茶。 安保庆率先打破了这局面后,众人且暗松了一口气,礼部尚书孙怀兴才上前:燕相,礼部有事要呈。 说。 近来邺京女子读书之风盛行,女子学社犹如雨后春笋,遍地而生。虽我朝女子教化之风较历代都有所开放,从未下令明禁女子读书,可邺京士子对此有诸多不满,连日来太学院与弘文馆已多次上书提及此事,恳求礼部严办。 女子学社?燕鸿挑眉,问:可查过是否有人暗中推动? 回燕相,下官连同户部的几位大人暗中查访了那几家女子学社的账目,走得是各家私账,倒也查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盘问了都是些商户佃户要给自家女儿读书办学才兴起来的,该交的税一分没少,连要查封都没个由头。何况这几日各司的公事都堆积如山,未曾请示燕相,下官也不敢妄动。 孙怀兴忽顿了片刻,又为难道:下官倒是见过学社中的几个女子,皆学的是商侍郎的打扮。 正巧的是,商珠今日没来。 燕鸿目色如墨,眼角布满的褶皱更显威严不凡,他瞥向了身侧:依皇上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魏绎正专心拨弄杯中的茶沫,听到燕鸿唤自己,才稍稍打起了精神,又问孙怀兴:朕倒是不大明白,你给朕说说,女子读书,那些男学生为何要不满? 孙怀兴:回皇上,太学院与弘文馆都是朝廷公办的学院,向来只收男子,荟萃人才,承师问道,历年朝廷选拔的官员少说有一半都是出自这两个学院中。他们所担心的,无非是女子学社将来再扩大了声势,恐会成为入仕的终南捷径,于他们不公,于地方上的士子也不公。毕竟,朝中的确是有女子做官的先例 孙怀兴的声音小了下去,不敢看燕鸿。 可他这道理毕竟说得中肯。选拔制有诸多限制,人才能否被赏识提拔,若是不走门道,一半靠才学,一半也是靠名声,但凡名声若是盖过了他人,无疑就是挤兑了他人的仕途。 朝中对女子入仕本就多有诟病,而商珠偏偏又是同年官员之中擢升得最快的,不免让人猜忌这女子做官之后有男子占不到的便宜。 魏绎听了颔首,抿了一口茶,佻达一笑,提议说:既然他们要公正,何不恢复今年的春闱,比试一场? 此话一出,官员皆肃穆不言,神色俱敛。 复科举是大忌,几年来多少读书人都为科举不兴而不平,竟不料被皇帝这么轻巧地说了出来。 满屋子的沉闷,连一根碎针掉了都听得见,可也只有燕鸿缓慢搁下茶盖的声响,他不怒而威:皇上此话可是当真? 魏绎从郭赛手里拿了把扇子,正在把玩扇坠,漫不经心地笑道:朕瞎说的,燕相不必当真。既然太学院和弘文馆都是出朝廷人才的地方,都得罪不起。那还是叫人拆了那几家女子学社,再革了商珠的职,诸事不就了了。 燕鸿茶水还未入喉,蒋尚书。 工部蒋睿忙搁筷出席:下官在。 圣旨都下了,还不速速去办。 蒋睿领命:是,下官这就带人逐了那些女学生,拆了邺京的女子学社。 魏绎的视线越过扇面,看着蒋睿从堂上匆匆离去。 在邺京城中拆迁动土,那是工部的事;可朝中官员的调动,就归属于礼部管。燕鸿只吩咐了工部,却没让孙怀兴领旨,显然是没把他后半句话当圣旨。 燕鸿不会因此就撇下商珠,他必须得安插一个有胆识有才干,又绝不会生出世家隐患的人在中书省,替他下招拟旨,在三司左右逢源。 没人比商珠更合适。她是女子,在如今的世道中,她的官做得再高,只会遭自家人唾弃。 林荆璞都料到了。他的聪敏实在招人妒羡。 手中这把扇子正是林荆璞用过的,魏绎思忖着,指尖又抚摸过那温润的扇坠玉石,如同摸到了那人的脚踝。 可这玉坠掐不红啊。 魏绎无端心痒,亦无端恼,难得出趟宫,却又想起了被困在四方天里替他运筹帷幄的敌人。 第18章 春雷 世人都喊她先生。 不出几日,邺京城的数十家女子学社被摧榻殆尽,有几幢紧挨着民户商铺不好拆动,工部便上了封条,派人把守,严令禁止女子再参加学社活动。 朕说拆,他倒真拆了。魏绎倚在御花园的石椅上,郭赛蹲着给他捶腿。 满园春色沁人,日头正好,梅花三三两两,桃花也抽出了嫩蕊。 林荆璞捧着本棋谱,在对面的石桌上琢磨棋艺。他穿得不多,透绿罩衫,银冠嵌玉,腰间配了九颗琼珠,都是魏绎给他挑的行头。 他淡淡说道:再过半月,便是新一届的官员选拔之期了。燕鸿不想让这时出任何岔子,须得使出雷霆手段。留给你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魏绎摆摆手,让郭赛先退到一边,将腿翘到了他的棋盘上,没碰掉一颗棋子,压低眉头:那你说来得及吗? 今晚应就到了,赶得上。林荆璞心思似乎全放在棋盘上。 魏绎盯着他,往后悠悠一躺,心中不甚得意。 林荆璞指腹夹着一枚白子,纵观棋局后,棋子似有还无地擦过魏绎的小腿,左右还是无法落子:烦请让让 魏绎腿翘得比天高,瞟了眼棋盘:不让,你还下不了? 黑子只能落在那个位置,否则便输了。林荆璞见他不肯把腿放下,只得无奈将棋子放回棋笥:你七岁。 说大了,三岁最多。魏绎应承着,又伸手抓了大把棋子:那你教教朕。 魏绎不会下棋,他入宫时已十二岁,要当皇帝要学得东西又杂又多,下棋之类不打紧的技艺便没人教,原也是他自个没兴致。 今日是心血来潮。 下次吧。林荆璞合上棋谱,望向那又低又厚的云:这天看着就要变了。 是夜,春雷轰鸣,风雨满城。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邺京的雨幕之中,沈悬持弓站在城墙高处放风,保驾护航。 这雨下了一彻夜,将太学院春日里新开的海棠全打烂了,花瓣沦为泥泞腐朽,任人踩踏。 一过中午,太学院的李卓一路小跑进了学斋,来不及喘口气,便疾声喊道:诸位,都别忙了!且听我说,出大事了,真是大事!昨夜、昨夜谢裳裳入京了! 谢裳裳?哪个谢裳裳?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太学院的学生无不惊愕一阵,连学斋中正在注释经文的长者也顿了顿手中之笔。 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谢裳裳么?就是当年诗名冠群儒的女先生啊! 有学子立刻质疑:听说她二十年前嫁了人之后,便隐退文坛了,也不再作诗了,一直以来杳无音讯,她怎会突然入京,李兄,你的消息可靠么? 李卓:千真万确!就是如假包换的谢裳裳!她今日在树滋堂专为邺京的女子授课讲学,前几日参与学社的女子皆闻风赶往,还不止咧,连廊春坊的姑娘都去听学了!此等一呼百应之势,放眼天底下,除了她还能有谁? 学斋一片哗然,大声议论不休。 岂有此理! 孟同甫是太学院上等上舍生,此人颇有口才文笔,他忽掷了笔,愤慨痛骂:商珠在朝做官,已是乱了尊卑秩序,工部拆了几幢房又如何?皇上口谕是要革去商珠的职,燕相且都要保住她的乌纱帽!而当年谢裳裳诗名立鼎文坛,一诗出则天下万人和,商珠比起她来又是小巫见大巫。时隔多年她再次出山,那些女学生要都成了谢裳裳的弟子,岂不是早晚压过吾等! 李卓拍腿应和:孟兄说得有理、有理! 选拔在即,今年的名单迟迟不曾透出风声,这是每年太学院与弘文馆学生弦绷得最紧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便能赛过天高。 何况这一下子,天看起来是真要塌了。 孟同甫大喝:丞相偏私,六部昏颓。吾等受天子恩,吃皇家粮,习儒家典,便是为了要有一日为皇上革奸铲暴!你们谁要同我前往,亲自去砸了树滋堂的场! 一时士子群起激愤。 便是有谨慎怕事不想去的,也拉不下脸面在这时候落单。 长者搁了笔,静望着地上颓败的海棠花,叹了一口气,无奈摇头。 相府。 燕鸿闻讯后披上大氅,从书房大步穿过廊道,见安保庆已在前厅候着了。 安保庆面色凝重,低头迎了上来:燕相。 是哪家的学生先挑的事?燕鸿忍气问。 安保庆擦了擦汗:说是太学院的先去可随之弘文馆的也到了,也有人说看见弘文馆的学生先撺掇,分不清谁前谁后了。不过下官想,好歹两边是一帮读书人与一帮女子,都算是识字通礼的,顶多在门外吵吵嚷嚷,不至于闹得更大了,燕相不必过于担忧。 燕鸿还是放心不下,肃声道:此事你立刻带人去办,止息为先,切不可再生出事端。 是,安保庆顿了顿,又道:事后下官定捉了谢裳裳那妇人下牢狱,将此事彻查到底。 燕鸿不容置喙:谢裳裳不可动。 本来这事都消停了,若不是她来,今日京中何至于搅得这般风云?不杀她,只要是要问责而已。 燕鸿冷声质问:问责,谢裳裳是寻常妇人吗? 安保庆敛着神色不出声。 世人都喊她先生,就连我见了,也得尊称她一声谢先生。 燕鸿飘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又道:谢裳裳乃文坛名士,折辱名士,失的是文人之心!你刑讯的手段是叫人佩服,可正因如此,只怕你只因今日之事问责于她,来日天下读书人便要对本相口诛笔伐。本相不惜名,惜的是人才。 启朝新立,多数士子本就念着旧朝,不愿入仕新朝。燕鸿多年来一直对文人怀柔以收拢人心,便是知道文章舆论的厉害。 而不光是女子文坛数十年来以谢裳裳为标榜风气,时过境迁,如今的中原文坛都还得腾她一席之座。 安保庆一拜:谨遵燕相教诲,下官明白了。 说到此处,燕鸿撑着栏杆看向了皇宫的方向,忽迸出了一声冷笑,眼角笑纹纵横,说:人老了,是容易糊涂。你年轻气盛,也得小心防备着那设局之人。 是。安保庆若有所思,拜别了燕鸿,便立刻冲出相府,领着外头的刑部官兵快马加鞭赶往树滋堂。 可安保庆的人马还没赶到,半道上就来了名巡逻的城吏给他报信:安尚书!树滋堂的那两拨人打起来了 什么?! 马嘶人沸,安保庆勒着缰绳,胸中顿时气血翻涌,忍不住啐骂道:他娘的!好男不跟女斗,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瞎驴,连这烂俗道理都不懂还读狗屁的四书五经! 眼见着这事态是难收场了。 要换做平日里那些学生要闹事寻死也就罢了,可眼下临近官员大选,坏了选拔的规制,他没法跟燕相交代。 城吏的马跑得没他的快,追得吃力,在马背上断断续续道:学生们原先都是知道分寸的,不曾动过手,只在堂外高声辩论,放话说,只要谢裳裳不再给女学生们讲学,他们便撤。可哪知道,后来商侍郎到了树滋堂,有太学院的学生气不过,许是早看她不顺眼了,抄起砚台砸了她,商侍郎额角都是血。京中女子又素来仰慕商侍郎的,场面才乱了起来。 这日头天气多变,昨夜邺京还是阴雨彻夜,此时已烈日灼目,街上又湿又热。 安保庆的内衫都被黏腻的汗糊住了,他气得脑壳疼,浑身不适,牙尖抽气:商珠她来凑什么热闹?这不分明是火上浇油么! 第19章 就计 不脱裤子就吃。 安保庆赶到时,树滋堂已是一派混乱不堪。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高呼如雷,女子亦慷慨不肯退让,推搡争执之间,打砸遍地,都已顾不得什么体面。 这天闷得实在是要炸了锅,蒸得人心焦灼。 商珠扶着流血的额,面色苍白,女侍正欲扶她从混乱中进屋躲避。士子们见商珠来了又要走,更是愤懑难当,欲冲破人障而攻讦之。 满眼皆乱,唯独站在台上的那位妇人,清骨丽质,却难掩书卷之气,她临乱而不自危,捧卷瞧着底下众人。 安保庆皱眉抬头看了她一眼,长鞭笞地,便冲人群厉声大喝:谁敢妄动! 学生们见到安保庆亲领着兵马到场,多少还是畏惧他的手段,骚动过后又迟疑了片刻,纷纷束手。女学生们也害怕官兵,彼此靠拢在一起,往屋内连退了几步。 安保庆威风凛凛,在马上居高临下:此乃邺京皇城,到时管你们是下品中品还是上品的上舍生,一律大牢伺候! 孟同甫的冠发凌乱: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而当今女道昌盛,仕途不公!我们是想求皇上罢了商珠的官! 安保庆冷嗤:这事儿还真由不得皇上做主。 持剑的官兵们鱼贯而入,已在树滋堂设了一道拦障,隔出数十丈之远,防止两边再闹起来。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2) 安保庆跳下马,盯着那孟同甫的碎发:记得孟学士是上品吧,大好前程,何必自毁于此,你们院的先生平日里便是这么教你们的? 孟同甫绷着下巴,一派高傲:先生讲经注疏,从未教过我们经义之外的道理。再说吾等今日并非谋求的是自身前程,而是道义促使,要为天下千千万的大启士子讨要个公道! 话音正落,官兵们便握紧了剑,齐刷刷露出一截冷光来。 那你呢,你呢?你们呢! 安保庆阴笑,反手握着剑,用剑柄挨个戳了戳那些学生的胸膛,嘲道:一个个也都是要为讨公道弃了前程,不惜把自己命都搭进去?当真是志存高远啊,看来我大启也多得是以死报国之士,不比殷朝逊色。 被他当面这么一戳,学生们像是漏了气,气势渐渐退缩。 李卓也不敢吱声,他躲在孟同甫的后面,就近瞧着安保庆那张可怖的笑脸,不觉吓尿了裤子。 安保庆看到地上那湿哒哒的一片,撑剑大笑,扇了扇味儿:怪膻的,要不还是散了吧。这些姑娘也是不容易,就是慕名来听个学而已,何至被你们这般吓唬?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李学士,你说是不是? 李卓拼命地咽口水,不敢直视安保庆,是、是 其他学生互相看了几眼,进退维谷,唯有孟同甫仍旧强硬。 此时,众人只听得楼上那妇人悠悠念了四句诗:雷声屡震威何亵,潦水凌空势倒飞。乱草当阶群蚙吠,小船横系一人归。[2] 她语调虽柔和,却极有力道,字字入人心。 春燕飞过屋檐,树滋堂内外的气氛顿时静谧,无人敢扰她念诗。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安保庆也放低了声,拧眉不安。他对诗词不大精通,还没探讨出这诗中奥义,便觉得背后一凉,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慷慨激愤急骤复燃。 那些学生仿佛是被下了蛊一般,又恍然如梦初醒,可这次他们不再奔着女学生去,而是冲着安保庆的人。连那些女学生也趁机作乱,抄起身边纸笔花瓶,一致朝刑部扔来。 孟同甫站上花坛挺身高呼:官官相护,强权相逼。自科举废止以来,仕途不公,又何止只是在这一年!刑部只是爪牙,他们要的是息事宁人!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比安保庆来时还要混乱,也还不知是谁把他的膝盖给砸了,用的还是砸伤商珠额角的那块砚台。 安保庆捂着膝,胸中愤懑,剑几乎要出了鞘,可想到燕鸿的嘱托,又只得硬生生耐住了性子:都不许伤人,受了气也给我先憋着! 大人,可这 安保庆见眼前这场面已是控不住了,速速将此事禀告燕相! 晚些天便黑了下来,白日的闷热一扫而空,宫里还残留着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 燕鸿与礼部有急事要奏,魏绎深夜起身,驾幸澜昭殿。 孙怀兴一见着他,就噗通跪了下来:皇上,今日在树滋堂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臣身为礼部尚书,未能整肃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士子风气,才闹出这般事情来,臣甘愿领罚! 这事朕听说了,不怨你。 魏绎掩面打了个呵欠,既然消停了就好。朕知道近来礼部事务最为繁忙,孙尚书辛苦操劳,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事。地上凉,快别跪着了。 孙怀兴仍跪着不起。 燕鸿穿着紫袍,站如松柏,他的视线是朝下看的,却正对着魏绎头顶的金冠。 魏绎顺势便扶了扶头顶的冠,可是朕的冠帽歪了? 燕鸿沉声:皇上身正,冠帽则正。若身斜影歪,不正的又何止是冠帽? 魏绎一笑,分毫不恼:燕相的教诲字字珠玑,朕记下了。除此之外,燕相大晚上的入宫,可还有事要奏? 燕鸿肃着神色不语,他鬓角花白,眼底却如墨一般。 孙怀兴看了燕鸿一眼,忙开口道:皇上,树滋堂的事既已闹开了,此番波及的不只是两家学院的学生,邺京士子,乃至举国士子怕是心中都会有积愤。臣进宫前就与燕相商榷了此事,为了平息怨愤,不如今年先将选拔的名单停一停,再增设一场科考 魏绎托腮,拖着慵懒的长音道:咳,这怕是不妥当吧,怎好将选拔停了呢? 孙怀兴犯难道:可要不是选拔在即,朝中与地方上的诸多官职空缺,迫在眉睫,实在是没了别的下策。皇上,增设的这场考试,也称不上是春闱,因为秋闱必定是没有的,来年也未必会有。燕相给这场增设的科考之试定了名,就叫博学科。 魏绎颔首:博学科便博学科罢。听说科场的规矩繁多,朕没监过科考,礼部去办妥当便是,到时拿了考生卷子给朕开开眼便是。 是。孙怀兴这才颤颤巍巍起了身,擦了擦下巴上的汗,屏退到了燕鸿的身后。 燕鸿又冷冷补充道:皇上,今日因那两帮学生滋事,老臣已下了令,此次博学科,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一律不得应试。 魏绎眉间微凛,腮帮离了手背,直起身来:燕相赏罚分明,是得这么办。 燕鸿与孙怀兴说完了事,正要告退,又听得魏绎半开玩笑说:听说那帮学生今日不光是要复科举,还让朕罢了商珠的官。燕相既都已开了科考平息事态,何不再顺着他们的意? 燕鸿屈膝,朝圣座一拜:博学科只是权宜之计。而商珠无罪,她在其位,谋其职,恪尽职守,从无纰漏。若身为女子便是罪,则这女子也是臣一手提携,她是臣的学生,臣为人师,应先领罪革职。 魏绎偏头拢袖,望着地上的燕鸿,面露和善道:燕相言重了,朕哪敢。 魏绎摆驾回了衍庆殿,林荆璞穿戴整齐,已坐在他的寝殿等他:事可成了? 他本已睡下了,听见魏绎半夜被燕鸿叫了出去,于是又到他的殿内候消息。 你如今来去启朝皇帝的寝殿,倒是自如。魏绎说。 郭赛在一旁连呼吸都快没声了,压着脑袋接过魏绎身上的黄大氅。 林荆璞又问:成没成? 魏绎让伺候的人先拆下发冠,褪去黄袍,走到林荆璞身边,黑发披散,尽数滑落在他的肩上,低笑道:你不是一向自诩心机颇深吗,成不成事,还会没个把握? 对付一般人林荆璞不必考虑胜算。可那人是燕鸿,他哪怕是步步都算到了,可胜负未定之前,他也不敢说把握二字。 林荆璞拨开肩上的发丝,与他直视:你先告诉我。 魏绎又脱了件褂子,觉得通体舒快松弛了些,才坐了下来:成,也不成。 此话怎说。 魏绎:经这么一闹,燕鸿是不得已暂缓选拔,打算增设博学科应试。可他不让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子应试。 林荆璞眉梢微动,说:他这招顺理成章,是高明的。 他们眼前只是改制,推行科举,并不急着换朝中血液。历年选拔制有一半名额是给那两个学府学子留的,他们有心入仕,本应是此次科考的主力。 而世间其他读书人愿入仕启朝的少,就算贪图功名富贵之辈,也不好舔着清高又光明正大地来京赶考。况且这又是第一年增设科考,诸事仓促不备,恐怕到时还凑不齐一屋考试的人。 博学科若是连考生人数都凑不齐,不用明年,只要过了这阵风声,早晚还是得回到选拔制上。 两人因此都揣起了同一份心思。 魏绎望着林荆璞,忽将话锋一转:饿了,还跟朕吃宵夜吗? 林荆璞抬眼,瞳中的星芒像是藏了把嵌着珠玉的宝刀,荡漾开来,似笑非笑:不脱裤子就吃。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2]出自清查慎行《次扶九积雨韵》。 第20章 火辣 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魏绎没让他报菜名,吩咐膳房做了两碗面食,都是就着魏绎口味做的,放了不少辣油。 魏绎吃着不觉着辣,面色不改,闲谈说:朕很是好奇,谢裳裳竟会听你的差遣,她是你什么人? 林荆璞瞥了眼那碗红汤,饮茶不答话。 魏绎又说:今日朝上奏本,说南边近日有异动,伍修贤领着一千兵马过了离江,可还没到汾州境内便停滞不前了。汾州挨着蓟州,再过百里便是邺京,你替朕解一解,他此举是何意? 区区一千兵马,亚父自是不敢贸然入汾州境内的。他傍着离江要塞,你们的军队不通水性,也奈何不了,邵明龙还没回京,是他也不会白费这力气。 林荆璞没把话说清楚,顿了顿,又道:至于谢裳裳,她不会久留邺京,过两日便走,你不必要探她的消息。 谢裳裳都多大年纪了,朕又不喜诗词,对她没兴致。魏绎语带困倦,眸子里又勾着暗火,在他身上游走了个遍:林荆璞,你说说,这天底下还有你使唤不动的人么? 他兴致全在林荆璞一人身上。 他忌惮他,不比忌惮燕鸿少。可他如今对林荆璞的心思,又远不止是忌惮那么单纯。 林荆璞淡然处之:既是联手,我使唤他们,你使唤我,不一样吗? 魏绎失笑:使唤二字,朕当不起。朕惜命。 话虽如此说,可此时寝殿四下无旁人,他举手投足间透出来的意味,皆是想要将林荆璞吃死。 皇宫这座樊笼只罩得住金丝雀,可林荆璞是只狡黠的狐,看似楚楚勾人,可哪日他反咬一口,别说命,国都亡了。 林荆璞察觉到从魏绎身上隐隐透出的压迫之感,视线便又落回那碗面上,缓缓提起筷子去吃。 面还烫得很,林荆璞只能小口嘬着吃,活像只吃诱饵的鸟儿。 魏绎见了,不由轻嗤:吃不惯吧? 还好。他呛了去,拿帕子捂过之后,唇瓣鲜红,像要透出血来。 魏绎盯着那两瓣唇,眼梢微紧:傍人檐下的滋味怎会好。 林荆璞又吃了几口,实在受不住从胃里倒腾上来的火,紧捏着筷子,红唇微微翕动,往外呵出辣气:我傍的是当今启朝皇帝。 魏绎一笑:你的启朝皇帝正折腾你呢。 既要下定决心傍人,哪有不受气的,我经得住折腾。 林荆璞杯中没水了,魏绎先一步夺过茶壶悬空,偏头打量他额角的密汗:看着不像啊。 说着,魏绎提壶入口,当着他的面将水给喝完了。 辣是个好东西。 林荆璞只好将唇瓣再张开些,舌尖发干,生出了一寸撩人欲望的哀怨。 魏绎没擦嘴,茶水残留唇角,指尖就忍不住要去拨弄他的唇。 软若无物,剔透欲滴,仿佛轻咬一口,便能尝到人世间鲜美可口的血腥。 魏绎寻到了比脚踝更值得迷恋的宝物,鬼迷心窍,连语气都低了下来:渴? 林荆璞掌跟抵着冰凉的金器,无处可退。魏绎如此悱恻地撩拨着,他心神近乎动摇,意识到须得反杀才能逃过一劫,于是他卸下了矜贵,发起攻势。 只那么一瞬放荡,都不曾叫人看清,他便吃干净了魏绎嘴角残留的水痕。 林荆璞又无情啃咬了下他的指,春风一笑:你也渴了吧? 魏绎被咬疼了,却恼不起来,打量着他称许道:你浑身上下都是宝贝。 当皇帝可不是为了这个。林荆璞沉静如玉,又似霁月清风,一切似乎不曾发生,唯独指尖还残留着红痕。 朕是当皇帝,不是当和尚。魏绎说。 林荆璞:异曲同工罢了。亚父曾与我说过,皇帝与出家人都是要做那绝情绝义、但心怀天下苍生之人。 魏绎不可置否,戏谑道:那朕要比你合适这位子,朕孑然快活,你的累赘太多。不如早些弃暗投明,朕坐龙椅,你来坐朕的腿上。 林荆璞不予理会,起身理了理歪了的领口,说:明日,你得安排我去趟太学院。 去那做什么?太学院的学生都是一根筋的,见商珠就要闹,何况是你,还不得杀了泄愤。 我得去见一个故人。林荆璞又看了眼魏绎:这不是有启朝皇帝护我,命丢不了。 隔了一夜,太学院的海棠又抽出了新花蕊,残花入土,嗅不出那夜的风雨飘摇。 今日太学院的学生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许多学生因闹事受了伤,留在家中休养;也有的是听说不能自己应试博学科,气不过诚心要与朝廷作对,索性就连学斋都不来。 皇轿不大稳当地落在了太学院门口,太监掀帘,魏绎下轿,他不让人在门口通传。 斋长在院内见到魏绎,忙领着众学生上前迎跪:臣等不知皇上驾幸,有失远迎 魏绎拖着倦音:都起来吧,朕又不是孙怀兴,时时要催促你们的功课,朕也是个不喜读书的,不必瞎忙。 斋长叹了口气:皇上,昨日树滋堂一事 魏绎叉腰打断他的话:听闻太学院的海棠为邺京一绝,时节到了,朕是出宫来赏花的。一时兴起,身边没带几个人,你们可都得陪着朕。 斋长勉为其难笑了笑:皇上,今年多雨,天又冷暖反复,海棠开得不比去年好。 无妨,御花园也开得不景气,朕主要是赏个新鲜,也图个热闹。魏绎往后扫了一圈,怎么不见安太师? 回皇上,安太师除了给舍生们讲学,每日便是在学斋楼上注文疏解,许是没听见圣驾来,臣这就让学生去叫他。 魏绎摆摆手,随他去吧。安知振那人酸腐得很,见了朕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白白煞了这好风景。 一众人都簇拥在花下不应声。一内监弯腰,屏退至侧,悄悄绕到了学斋楼上。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3) 学斋的门窗皆是开着的,安知振正执着硬毫笔批注文章,他白须沾墨,头发蓬乱,像是半月都不曾收捯饬过自己。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草草看了眼,见是宫里内监的装扮,有气无力道:替我回禀皇上,年纪大了,诸事不便。 他在楼上已听到魏绎驾幸太学院,只是不想去凑热闹。 安知振批了两行字,见那内监没走,反倒是在对面坐下了,于是又皱起眉看他,不觉一怔,笔便掉了。 二 残阳入鬓,光影斜照,林荆璞衣袂飘动,俊美得不大真切。他弯腰去拾起了笔,递到了安知振的面前:安老,不想当年匆匆一别,再见已是他朝臣。 安知振双手接不住那支笔,几乎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二皇子,不皇皇皇 大殷已亡,我已不是什么二皇子,更谈不上是一国之君。何况你如今侍奉的皇帝,姓魏。 安知振几乎是要将头埋在地里,他没这老脸。 林荆璞冷冷看他,单手去搀扶:还是叫二爷吧。 安知振腿软腰沉,已起不来身,哽咽道:二爷,老臣这些年愧疚难安,虽身在启朝,可是无一日不念着先帝,念着太子,念着大殷啊! 外头的暖风杂着花香,吹进林荆璞的袖子里,却生出一丝砭骨的凉意。 林荆璞拢袖:安老慎言,有风。 安知振一颤,又稍稍止住了哽咽,埋头说:安家是大殷望族,百年忠烈之名全辱没在老臣一人手里!老臣无颜面对列祖先辈,也想一死了之,可是那棺材里头实在太黑了,泥土都是新翻的,压下来太沉太沉了,老臣躺了进去想赴死,可心中实在是害害怕啊。 林荆璞:换个死法,也成全不了你的名声。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他安知振被誉为当代儒圣,可到底不是圣人,还是苟且做了贰臣。 燕鸿当年占据邺京后对殷朝的名门赶尽杀绝,却唯独留下了安家父子,也顾及安知振是一代大家,朝廷需要他这样有资历的儒士来宣扬正统,稳定民心。 安保庆的高官厚禄的确是他杀了无数余孽挣来的,可也是脚踩着他父亲气节爬上去的。 二爷今日来若是要诛杀老臣,老臣无话可说但只求二爷能念在往日君臣的情分上,给老臣一个痛快! 安知振入仕新朝后,日子也不比死了快活多少。江湖士子多诟病其失节不忠,讨骂他为贰臣;朝廷知道他心念旧朝,也对他多般猜忌不重用,权当是养了樽佛像供着。 可大启朝廷不知的是,安知振许是出于愧疚,这些年常私下调配人马悄悄往南边运送赀货,几近是倾囊相助。 他亲手将自己置于了水深火热的矛盾之中,日日煎熬着,只能困于这太学院书斋一隅,将血泪悔恨皆倾注于古书经典。 林荆璞望着安知振布满白翳的眼,不动声色,漠然丢给了他一把匕首,够痛快吗? 安知振望见地上的寒光,拼命地咽口水,他颤颤巍巍地去拾了起来,刀尖缓缓朝向胸口,咬牙憋力,可怎么也下不了手。 林荆璞轻笑,又一脚踢开了他手中的匕首。 匕首清脆落地,安知振一泄气,老泪纵横,已是泣不成声,匍匐至林荆璞的腿边求饶,二爷、二爷 没胆子做殉国之士,也别苟且偷生着。 林荆璞脚尖微抬,将那匕首踩在了脚下,掐住安知振的肩膀:今年的博学科,我要你来做主考官,帮魏绎号召天下士子,来邺京求取功名。 第21章 海棠 你我都是做皇帝的,门当户对。 魏绎从太学院出来,暗香盈袖。 绕棠棣门走,离皇宫还有一段路。魏绎坐在轿子里掀帘,往后边打量那费力抬轿的人,过了半晌,他让轿子停了下来。 都没吃饱饭?把朕脑袋都晃疼了。他嘴上是撒气,但不烦躁。 队伍中的太监忙齐刷刷全都跪了下来,林荆璞站在后头,也跟着缓缓跪下了身。 轿子没抬稳,这过错主要在他。 魏绎挑眉看他吃力又拘谨的模样,低声一笑,合上扇子指他:你上来陪朕坐坐。 林荆璞抬眸一顿,便立刻有跟队的太监替了他的位置。他此时扮得是太监,只得听从皇帝的话,于是撑地起来,掀开轿帘坐了进去。 轿子里挤。 林荆璞体弱,肩膀吃了轿子的力,现下半只手臂都跟着酸痛。 魏绎一把抓过了他的领子,意欲掀开他的肩:来给朕瞧瞧。 林荆璞皱眉,推开了他的手,半分嘲半分嗔:既心疼,一开始还让我抬什么轿? 朕不心疼。魏绎脸上确无担忧之色。 他就是想看看林荆璞身上的压痕。 林荆璞瞥见魏绎眼底那丝的欲,便也了然,正色一笑:以权谋私。人压不住我,就拿轿子压,魏绎,你也就这点出息。 魏绎把帘子都拉严实了,嗓子里压着气音:朕没出息,你昨夜在寝宫以色撩拨朕,便是出息。 窃窃私语,轿子外的人听不见,只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 有能耐便别上钩。今日又是在费什么心机,连个膀子你都要贪。林荆璞的笑意轻蔑。 轿子一晃,两人鼻尖几乎是挨在了一起,轿子内海棠的香气氤氲,暧昧中尽是着挑衅。 林荆璞被轿子压过那只肩有意无意地蹭到了魏绎的胸口。魏绎目光往下,胸上仿佛是被他的肩活生生剜走了一块肉,犹如隔靴搔痒,越来越难耐了。 林荆璞。他冰冷地念着他的名字,却情不自禁顶住了他。 林荆璞没挪动,就那样若无其事地受着,说:我出宫来为你办事,你也无须这样报答,免得失了身份。 你我都是做皇帝的,门当户对。魏绎说。 林荆璞被逗笑了,明眸皓齿。 魏绎望着他,话锋一转:不想这么多年了,安知振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对前朝不忠,对新朝也未必忠心。 其实他的忠心还是有几分的,天底下并非只有烈士勇士才叫忠,怯懦之人也有忠心。安知振的胆子但凡要再大一些,如今也就没安保庆什么事。林荆璞又皱起眉说:他们父子恐怕不和已久。 魏绎:你是担忧,安保庆会从中阻拦此事。 阻拦是一定,他是燕鸿的心腹,自然不想让博学科顺利举行。可父亲既教不好儿子,他这当儿子的,也未必就能拦得住父亲。 林荆璞心有定数,视线又往下瞥了眼,笑道:还堵着呢? 魏绎闷哼,去咬他的耳:有人挤兑朕啊。 谁挤兑你?林荆璞明知故问,低头看了自己这身行头,又笑意盎然起来:怪不得内府先前会起势,原来你真好这一口。 魏绎磨牙,一把抓过他的手背,要将他扯下去:给朕装。朕反正不嫌丢人。 林荆璞为难地咳了两声,临时有些慌了,急着想抽回手。可魏绎力道大,下手又狠,恨不得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往那一处拽。 就在这时,轿子落地了。 郭赛掀了帘,探进头来:皇上,到衍庆殿了 傍晚,朝廷的奏令就已发下到了安府,让安知振担任此次博学科主考官,与礼部协同办理。 安知振领旨谢恩,见天色不早了,又嗅了嗅身上的馊味,便吩咐府里下人:打桶热水,过会儿我要沐浴。 是,老爷。 他忘性大,想了一会儿,又说:记着这两天抽空将柜里那些陈衣都拿出来熏熏香,过几日我去会见考生时,也是要穿的。 是。 安知振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收好,只听得府外一声冲天马嘶,安保庆便风风火火迈进了府门。 不及侍妾给安保庆摘去氅帽,他径直走到了安知振面前,瞥见了他手里的那份圣旨,冷嘲了一声:哟,咱家老爷子接了圣旨,这是要准备出山了? 安知振鼻尖一嗤,懒得理会他,听下人说洗澡水已打好,便准备要去沐浴。 安保庆一把夺过了那份圣旨,上下瞄了一眼,你那些韵部的类书都编完了么,就有这闲工夫去插手科考的事?主考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大把年纪了,到时候可别给儿孙添麻烦。 安知振胡子一蹬,闷哼道:就是添了麻烦,也不会算在你头上。 安保庆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问:老头,你是不是见过林荆璞了? 安知振一顿,捋胡子道:不曾见过。 没见过林荆璞,你便轻易接了如此重的差事?你在太学院半死不活地待了七年,除了编书攥稿,连教那些学生都是得过且过。若不是林荆璞开口,你又怎会去掺和这风口浪尖上的事? 安保庆毫不客气地将刑部审问犯人的那一套,安在了自家亲爹身上,揣度逼供,势要问出个究竟。 安知振甩袖,也与他公事公论,顾不得半点父子情面:便真是如此,又与你何干?博学科的考试又与刑部搭不上边,要管那也是礼部的事。 与刑部无关? 安保庆笑意生冷,戳着自个的胸口,低吼质问:你儿子这些年可都是在刀口子上舔的富贵!身上的伤全是败林殷余孽所赐,折了多少兵,吃了多少闷亏,我自个儿心里有数。如今你要去当博学科的主考官,自是有读书人买你的帐,可那些来京赶考的,又有多少是真心来为大启谋福祉的。你儿子在外头杀不完、抓不尽的人,你倒好,当个考官就全把人招揽到朝中来了。如今居然还跟我说博学科与刑部无关?再说了,你是我爹!你是要让朝中诸人如何看我? 你爹姓燕! 安知振忍无可忍,又用力地咳了两声:我没你这么不孝的逆子!你可知你手上沾的全是安家昔日兄友的血,你诛的是我的心!孽子! 安保庆如今比自己的父亲快高出了一个头,他眼圈蓦的红了,却更显得龇目可怖:我不孝,也是你不忠在先!你儿子我好歹身心一处,为启臣,杀殷贼!而你堂堂儒圣名声在外,满口忠君,可身心仕两朝!安知振,我瞧不起你。 安知振扶着桌角,一口气便要喘不上来:你你!你走! 边上的丫鬟想要低声规劝:老爷,放、放的水要凉了 安保庆瞪了丫鬟一眼,将人给吓跑了。 他偏不肯走,又说道:改朝换代,兴衰成败,那都是顺应天理。自古以来哪有不败的王朝,只有不死的世家!咱们安家无论在哪朝哪代都能屹立不倒,那才算是真本事,以前咱家仰赖爷爷,仰赖你,如今靠的是我!可你要拿着启朝发的俸禄,去给前朝谋利,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这馊主意也只有林荆璞这贼子能想得出来!他林荆璞靠着卖屁股藏在皇帝床上苟且生死,你当他是什么有骨气的好东西?你要认这种人当主子,还不如教廊春坊的小官读书识字! 安知振瘫坐无力,望着府苑外暮霭沉沉,觉得多说无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与谋。你我父子早已恩绝,言止于此吧。 安保庆也不再嘶吼,周身寒意凛然:老头,话我撂在这了,你胆敢去主持博学科的考试,我便让林荆璞死无葬身之地,连皇上都护他不得! 惊雷一闪,劈乱空气中的潮湿,雨珠又跳了起来。 林荆璞如芒刺背,从梦靥中惊醒。他扭头见外头天已大亮,雨了停了,可胸中却发闷得很,他伸手去灌了一杯凉水下肚,才勉强驱散了周身的潮热。 早朝的时辰过了吗? 郭赛听他醒了,忙进屋应声:主子,早朝快过了。皇上特意让奴才先回的衍庆殿,安老方才已在朝堂上接了考官印,不日便会着手操办博学科相关事宜,主子且安心。 林荆璞颔首,心稍安下,搀着郭赛缓慢下了床榻,穿鞋洗漱。 洗漱完毕,他看了眼郭赛,问:自你入衍庆殿以来,魏绎待你如何? 郭赛老实巴交:皇上待我还是不错的。 林荆璞微微一笑,柔声与他说:你倒是良善。换做是别人夹在他与我中间,这日子怕是都不好过。可等我与他反目的那一日,你脑袋怕是会第一个保不住的,郭赛,你有没有想过那一日,害不害怕? 郭赛眼是圆的,看着还是一脸稚气,慢吞吞地说:死肯定是怕的。可曹将军说,我们这帮人入了启朝皇宫,就是等着能有一天为大殷效力,送出脑袋的那日便是大功圆满了,刘娥是,云裳姐姐是,奴才也是从小跟着哥哥姐姐们学的。只要主子要的,纵然是命,也没什么舍不得。 林荆璞顺势摸了摸郭赛的后颈,见他懂事,心底忽生出一阵酸楚,他其实很不喜郭赛这样想。 同他这般年纪,本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由此及彼,他不免想起了那些死里偷生的日子。 主子在想什么?郭赛怕他累着:要不,再躺下歇会儿。 林荆璞轻摇摇头,笑着说:我是在想,看在你的面上,我是不是得忍让魏绎些,不要让你太难做。 说罢,他摸了自己右肩,只轻轻一碰,如同是被千斤重的马车碾过。 林荆璞不是没吃过苦,可他哪怕流亡在外,都从没做过抬轿子的营生。他肩上单薄得没肉,净是骨头,今日没穿垫肩,又岂止是留下了红痕,肩上的青紫斑驳。 魏绎心肠狠辣。 林荆璞想要欲擒故纵,铢积寸累,来稳固彼此间的缔盟。可如此一来反而是激怒了他,使得他逮着机会就折磨自己取乐。 他也是恨自己太娇气了。 郭赛见了心疼,我去给主子拿药。 趁上药之际,林荆璞又与他闲聊起来:夫人是不是今日离京? 郭赛一顿,说:这事奴才还未来得及与主子说明。 嗯?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4) 外面是要奴才传个口信的,说夫人不着急离京了,她想在方便时与主子一叙。 林荆璞皱眉,只见魏绎这会儿穿着朝袍,正从殿外走来。郭赛也立马噤声,拿着药转身跪拜行礼:皇上。 那磨损了的香肩,到底还是如愿暴露在了魏绎面前。 魏绎就着朝服在他身旁坐下,眉眼上挑,含情盯着那一处,伸手便向郭赛讨要:把药给朕。 第22章 裳裳 你手艺不错。 未及郭赛奉上,那碗药膏已被魏绎端走了。 疼啊?魏绎调笑问。 林荆璞身子塌软下来,眉目平添了几分病气,像是在与他示弱:疼啊。 魏绎瞅了眼他肩头的青紫,便取药棒打圈,蘸取了药汁。 林荆璞则做好了要受苦的准备。 怕什么,朕又不会弄你更疼。魏绎不拖泥带水,只将那药汁均匀涂抹在了他的伤处,连药棒都未沾到过他的肌肤。 肩上只有一阵惬意的冰凉。 林荆璞浅勾起唇:你手艺不错。 魏绎将药膏搁回到郭赛手里,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又趴往林荆璞的肩头吹气,待膏药稍干了些,又望着他通透的耳廓,低笑说:朕还有更好的手艺。 下次给我露一手。林荆璞不客气。 也罢,今日这身朝服是不大方便。 魏绎没舍得将衣裳给他套回去。林荆璞动弹不便,索性也就这么露着一只肩,矜持又浪荡。 他活该是要被人压的。 下流的想法在魏绎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便心口不一地说起了正事:郭赛应与你说了,安知振接任了主考官一职。今日朝上,安保庆的脸色不大好看。 林荆璞掩面拿了块糕点填肚子,斯文咽下,才说:安保庆当年没能在大殷入仕,他是栽在了我皇兄手里。皇兄听过他的名声,也是想趁机钳制世家羽翼,所以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中圈走了。可换做寻常人也不至于记仇反咬得如此厉害,要将昔日的同僚亲友都赶尽杀绝。说到底,还是安保庆的野心大,权势面前,他是不顾人伦情义的。 世人不是都称呼他鬼煞小王,可朕瞧着他也没什么可怖的。魏绎鄙夷,又说:不过今日安知振主持博学科这帐,他会算在你头上,你若是怕他,可得当心了。 林荆璞浅尝辄止,没去拿第二块糕点,淡淡道:我早是众矢之的。 魏绎:到时敌人的箭射偏了,别拉着朕共沉沦便好。 屋内炉香升腾,两人忽有了种同舟共济的错觉。 可一对视,魏绎瞥见了他眼底的淡漠,林荆璞也领略到他的猜忌,这舟船还是摇摇欲坠。 摇得人心神动荡。 林荆璞提了提肩,衣裳更往下滑了,他唤他的名:魏绎。 魏绎淡淡应了,五指去缠绕那香炉上的烟,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林荆璞的瘦肩上。 可否再给我图个方便,帮我去宫外接一个人。 魏绎挑眉:谁? 谢裳裳。 魏绎不大乐意,拖着音道:消停点,林荆璞。这里是启朝皇宫。 所以我正不是在求皇宫主人吗。林荆璞平静说。 魏绎无趣地掀开了炉盖,吹了吹香灰,余光还在看他的肩。 林荆璞:要我将另一边也脱了么。 好啊,你脱光了,朕便酌量酌量。 魏绎谑笑,喉结微动,又说:你要见谢裳裳,此事与恢复科举无关吧?朕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不白卖你这个人情。 林荆璞索性将衣裳穿好,盖住了肩上的伤,断了他这番念想。他错落有致的手指拢着衣领,平和如斯,道:谢裳裳算是我干娘。 魏绎一顿。 她十几年前退出文坛,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亚父伍修贤。当年亚父将她养在京畿的一家别院里,只留了三四人伺候,故而鲜少有人知情。殷亡之后,她便随着我们一起四海流亡。 香灰撒了点出去,魏绎呛了去,又了然一嗤:难不成伍修贤的那一千兵马,是为了护送她? 林荆璞不予否认:的确是亚父送她来的,离江尽头挨着猿啼峰,离京畿又不过一百三十余里,易守难攻。邺京城但凡有风声,精锐快马一日便可赶到。 看不出来,伍修贤堂堂忠烈之名,还是个情种,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 魏绎话说到此处,忽又警觉地想明白了什么,眉头一挑:伍修贤这趟想从邺京接回去的人,怕不只是谢裳裳一个吧? 伍修贤是肩负重任的国士,向来精明,就算对一人用情再深,也不会贸然在此时抽调出一千精锐。伍修贤手下的兵已不多了,要调集这一千精锐,恐怕都是快抽干了他的家底。 这年头,兵马紧缺,比什么赀货都值钱。 但能比兵更值钱的,只有帝王的命。 林荆璞沉静不语。 魏绎冷冷起身,虎口掐上了他的喉结:你要走? 林荆璞被迫仰起了下颚:怎么,舍不得了? 别忘了你答应的事。再说朕还没玩的宝贝,哪舍得交出去?魏绎的调笑淬着冷意,指腹顺势摩挲他下巴的软骨。 林荆璞也没躲:玩了,怕你会更舍不得。 说着,他去握住了魏绎的手背,冰凉渐渐入骨,眼底生出一分琢磨不清的情意来:魏绎,来日方长。所以行行好,眼下我须得去见她一面。 魏绎听那一声来日方长,心中一动,便不再掐他的喉颈,半只掌已抚摸上他的面颊,也迎上了他的情意:早去早回。 恍惚之中,两人都有些看不真切彼此的脸。 半晌,林荆璞才轻嗯了一声。 临夜,星光黯淡,唯圆月一轮。林荆璞稳步登上了西北边的皇宫城墙,此处的禁军皆已被调离,数百米之内无人把守。 谢裳裳正在城墙上等他。 她摘下帷帽,岁月苍老红颜,抹不走她的书香傲骨,她扭头望着林荆璞,眼底徒生了一丝悲凉,却和蔼笑着:阿璞,你瘦了。 林荆璞一拜:让夫人操心了。 谢裳裳凭眺远方,飞鹭穿梭于黑白交接的层云中穿梭,风渐起,两人的宽袖飞舞,都兜不住邺京城变幻的风云。 阿璞,此番我来邺京既是答应要帮你,也是你亚父想劝你一同回去。谢裳裳顿了顿,疼惜地握住了他的手背:但去留,全凭你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1]林荆璞迎风而念,又稳声道:邺京是我旧乡,脚下便是故园。 故园风景旧,迢迢祭亡人。 谢裳裳望着满城京华的灯火,忽起了诗兴,凭栏而笑:你亚父是忧心皇裔安危,怕你在邺京受屈辱、丢性命。可你是天命之子,为天下苍生入虎狼窝中斡旋,是你之职责,你若是吃不得这份苦,用万千人堆砌堡垒保你的性命,苟活于世又有何用?虽说要复国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群狼环伺,方见英雄本色。阿璞,你长大了。 林荆璞没看城墙下的黎民万家,而是眺望着西北无际的天,他眉间蹙起了浓墨重彩的愁绪,反而衬得他清秀的五官如玉雕琢。 这七年来中原战乱式微,北方势力便趁机崛起,南方三郡又趁着殷亡之际自立为王,燕鸿在邺京把持启帝作威,我们则遁于暗无天日,无处可依。这天下已快沦为人人皆可瓜分而食之物,天命在这世道中真算不得什么。 谢裳裳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欣慰道:阿璞,你站得高,便看得远。最怕的是困囿于暗处,心也沉寂死去了。 林荆璞温柔笑了,将她的披风往上提了提,问:夫人近来可有新诗? 谢裳裳便从袖中拿出两本诗稿,递给了他: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写的,都是你没读过的诗。诗以排忧,以怡情,闲来无事,可以翻翻。此番离京后,不知何时能再见到阿璞,这份诗稿权当是我留在你身边的念想了。 谢裳裳早备好了临别之礼。她虽是受了伍修贤的嘱托来劝他离京的,可她料定了林荆璞不会走。 她离开前来见他一面,也是为了砥砺于他。 林荆璞去接了过那两本诗稿,眼底忽有些湿热,可风一吹就干了,他面上还是笑着的。 他翻了翻诗稿,一开口,嗓子便有些哑了:怎么是两本一样的? 谢裳裳笑:一本是给你的,另一本是我待在邺京这几日刚抄录好的,你都拿去,有机会便将那本赠予启朝的那个女官。 商珠?林荆璞故意与她嗔怪:夫人慈悲心肠,原来不只疼我一个的。 谢裳裳:我与她一面之缘,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我自是最疼你的。我只念她是个豪杰,无关男女,她做了我年轻时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心中也实在钦佩于她。此趟你算的一盘好棋,拿我的名义坑害了人家一把,总得赔礼道歉不是? 林荆璞笑着说:夫人是长辈,赔礼道歉就不必。你肯给她这手稿,她便已十分感激涕零了。 谢裳裳道他是在吹捧自己,轻摇摇头:我身退文坛十多年,早已不刊刻新诗了,诗名早不如前。她年纪轻,又身居着高位,哪会在意区区一本手稿赠礼。 林荆璞将诗稿收好,道:非也。你那日初到邺京,大肆宣扬要为女子开课授业。商珠是什么人,她一女子能做到中书省侍郎之位,心思活络更甚常人,她明知自己去树滋堂十有八|九会给燕鸿惹麻烦,可是为何她还会去? 谢裳裳不解:难不成,这也是在你的算计之中? 林荆璞背手一笑:说来,这还是魏绎告诉我的。商珠不是韦州人,但她原本的表字,唤作裳裳。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采薇》,思乡之诗。 文中没有标注出处的诗都是作者瞎几把写的,文笔很烂,大家假装这是一句好诗就可以了_(:з」)_ 第23章 贱命 有人扒光了他身上的帝袍,要将他狠狠拽下御座。 侍郎府坐落的地段不算好,临近京郊,统共才两间小院,从外头看着像是间寻常小户。青苔爬墙,院中腊梅败了,唯独竹枝的青色从浓雾中透出点春色来。 商珠身着一袭鹅黄如意裙,正闭目倚在庭院中养神。 她额角的伤已痊愈了,不过离疤痕淡去还得一些时日,她没刻意遮掩伤痕,还是按日到中书省衙门办公。只是风头未过,她不便在邺京各处走动,白白多出了许多闲暇时光。 大人,谢先生今早已离京了。 一名随侍低声道,又呈上一本诗稿:方才外头有个人递进来的这本东西,那人像是个聋子,问他也不报上名姓,古怪得很。 商珠寂然,瞥见上面的字,眸子忽又亮了,立即取过,如获珍宝:是谢先生的手笔。 谢裳裳此次害惨了大人,差点要将大人这些年在朝中的前功尽弃。 商珠垂眸,生怕竹叶上的露水打湿了纸张,捧着诗稿要进屋去读:你不知,她是我初心。若非是她的诗,这一路艰难险阻,我势必挺不过来。 她在案前点了灯,抱着条兔绒毯,正要翻阅新诗,只听得外头又报:大人,燕相到了。 商珠随即放下诗稿,起身前往前厅去迎接,下官拜见燕相。 燕鸿正襟坐下,肃面颔首:私下里还是称师生吧。 是,老师。商珠亲手给他奉上了茶。 燕鸿接茶,看了眼她的额,问:伤可好些了? 本就是小伤,没妨碍的。商珠恭敬跪下,敛目道:学生此次给老师添了麻烦,坏了老师的事,还未曾请罪,学生该罚。 燕鸿打量她这间前厅,还比不上寻常官宦的一间厢房大,微微沉气:起来吧。罚了你,今年博学科还得照常举办,现下考生都已陆续入京了。 商珠欲再言,燕鸿抬手止住了她,话间也并无责怪她的意思:此局林荆璞在暗,我在明。从造势女子学院起,便都是由他先挑起的,致使吾等招招被动,你我皆成了他手中玩弄之棋。而他既要布局,自是算好了每一处要害。 商珠抿唇,直挺挺地起身,听见外头又落雨了。 燕鸿呷了口茶水,又稳声说:当年也是为师的疏忽,以为杀了林鸣璋那位深得民心的贤太子,殷朝诸人就再掀不起天。不想过了这短短七年,中原余孽之势尚颓,可林荆璞的气候已成,他有心性有手段,还能忍辱负重甘居敌朝檐下,绝非是宵小之辈。他比起当年的林鸣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商珠欲宽慰道:殷朝覆灭时,他们倾举国之力才保下的林荆璞。他当年尚幼,这些年由伍修贤一手调养大,老师哪能预料到这许多? 燕鸿起身步入闲庭,望着屋檐雨滴,积水成洼,喉间霎时生冷:这些年为师的心血都倾注于改制世家之弊中,最疏忽的并非是林荆璞,哪怕是要提防他,还是要杀他,都算不得什么一等一的难事。 老师 最疏忽的,还是自家天子。燕鸿嘲弄之中带着丝鄙夷的欣慰,神色尤其复杂,又问她:你觉得,咱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商珠思索道:看似年少昏聩,实则 她噤口,不敢贸然往下说。 燕鸿便接上她的话:所幸启朝是新朝,先帝不懂帝王心术,又走得匆忙,没为他在朝中铺好路。可皇上先前培植宦官之势时克制冷静,内府一败,他便能立刻跟着诸人去叼一口肥肉。何况在林荆璞入京半年前,廊春坊对面的那家女子学社便已开着了,又哪只是林荆璞一人的筹谋。 他怎会不知魏绎这些年在朝堂上得过且过,心里揣得又是什么鬼胎。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5) 燕鸿知道这些年自己在做什么,压制世家,势必要挟制皇权。他或许早盼着有一日与魏绎的较量,可这一日到时,又来势凶猛,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恢复科举,他俨然是向本相下了战书,与林荆璞站在了一处。 商珠皱眉:那老师打算要应对? 几颗雨滴落在燕鸿掌心,掐碎了不见影,他冷冷挽袖:不急。既是小辈,让他一招又何妨?邵尚书已从蓟州启程回京了,此事还无须我费心。先由他们闹。 邵尚书不是去蓟州安葬母亲的么,为何还会带人回邺京来?商珠不解,心思活络,又说:学生记得,皇上以前是在蓟州乡下长大的,莫非,是皇上在蓟州的故人? 燕鸿欣慰地看她:这世道乱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是皇亲国戚。天下又不止他一人姓魏。 春日短暂,午后天又闷,俨然像是已入夏,衍庆殿都供上了冰。 皇上,考生们的卷子俱已呈贡在此。臣与其他几位考官将已中试的卷子评定为甲等乙等。不过博学科的前三甲,还是得由皇上过目钦定。 安知振在御前详细上报科考事宜,这几日他为了博学科考试奔波操劳,人倒是愈发精神了。 魏绎扺掌颔首:朕过会儿细看,安太师辛苦。 能替皇上分忧,是臣之大幸 安知振言辞高亢,却不好意思抬头。此刻林荆璞就与魏绎坐在同一张软垫上,若无旁人地烤着冰,两人的背几乎是贴在一处的。 皇上,邵尚书在外求见。 郭赛通传后,又低声附在魏绎耳边说了什么,林荆璞顺耳旁听。魏绎也不忌讳让他听见。 魏绎脸色顿时不大好。 安知振忙躬身一拜:那,臣先告退了。 几乎是前后脚,邵明龙便领着一男一女进了正殿。 林荆璞静坐着去抚摸寒冰,侧目打量那两人的长相,他们长得有几分相似,应是对母子,身上的衣衫华贵,可看着总是不大合身,像是偷了别人的穿,掩不了举止间的俗气。 他挑眉看了眼魏绎,发觉他也有些不对劲。 臣邵明龙参见皇上 不等邵明龙将话说完,后面那妇人便嬉笑着迎了上来:绎哥儿心肝,姑母几年不曾见你了,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妇人便忙拉着身后壮年男子:快,虎儿,过来瞧瞧,这是你堂弟呀,小时你们一起玩儿的,人如今都出息当皇上啦。 那魏虎长得高大,是遗传了魏家的基因。他打量着御座上的天子,粗糙的面皮流露出一阵鄙夷与不可思议:那敢情我与当今皇上还真是兄弟呢,皇上小时给我提过鞋,刷过马,吃过我的剩饭菜咧! 妇人在殿上跳起来敲打他脑袋:咳,你们兄弟许久不见,一见面就说这些不打紧的作甚么。 魏绎面上端着,后颈却出了层汗。 这间殿进了污浊晦气,衬得林荆璞愈发宛若仙人,他淡漠笑着,手心的冰化成了水,颇有意趣地看笑话。 可他一抬眼,见魏绎好似是在隐隐发抖。 他心中不禁诧异,魏绎居然会发抖。 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邵明龙:皇上,臣上月回乡安葬先妣,途中偶遇长公主落魄,便一道将他们带回了邺京。 长公主?魏绎冷眼看那两人德行,勉强生出一分冷笑:朕还未敕令封号,邵尚书改口改得倒是快。 邵明龙:封号不急,可令礼部再行拟定。可她的确是先帝同胞姊妹,是皇上的亲姑母,于皇上有养育之恩。建朝之初,蓟州战乱不息,启丰乡下也混乱不堪,先帝一直想找寻亲人未果,如今能将长公主找回,也算是了了先帝的一番心愿。 邵尚书不愧是调兵谴将的良臣,路上消息都锁得严啊,一回京就给朕惊喜,朕可得重重赏你。魏绎喉间掺着凛冽的怒气,可怒被压着,发不出来。 邵明龙面无惧色,跪了下来。 传言魏绎是魏天啸强了菴里的貌美尼姑所生的。他生下来不久,尼姑母亲便投河自尽了。魏天啸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不会带孩子,便将他送由亲戚抚养,平日里不大过问。 那亲戚,便是魏天啸的亲姐魏凤珍。 魏绎当日既是人人喊打的孽种,可想见他以前的日子过得煎熬。如今林荆璞见了这母子二人,心中也大抵有数了。 魏凤珍这一路上都由邵明龙打点起居,穿金戴银已十分喜出望外,如今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殿宇,嗳哟一声,笑着走到了魏绎面前:好外甥,姑母没白养你那十二年。咱们是一脉血亲,你既要封姑母做长公主,怎么说也得封你堂哥做个王爷不是? 魏绎面色阴鸷,冷冷望着魏凤珍与魏虎母子。此时此刻,仿佛他是在处刑,有人扒光了他身上的帝袍,要将他狠狠拽下御座。 有人想告诫他:他哪怕当了皇帝,也还是同样的贱命。 要是林荆璞不在此旁观,他兴许还能好受一些。如此比较,他不知要比林荆璞差劲到哪去。 哪知林荆璞不动声色,掌间忽抓了一掊冰,掷在了魏凤珍与魏虎的身上,逼得他们直退离了魏绎几步。 冰渣子也溅到了邵明龙的官袍,他没退,可猝不防也被惊得闭了下眸。 碎冰敲击地面,撼人心弦。 林荆璞手持寒冰,却笑得温润:既是长公主与王爷,那还是按尊卑礼数先向皇上下跪,磕头行礼吧。 第24章 真心 朕的良心都被狐狸叼走了。 冰融之后,殿内无端沉静。 林荆璞美如冠玉,周身矜恃不可亲近,温和之中尽是不可直视的凌人。唯独魏绎敢去看他,两人此时已是并肩而坐。 好在御座之上,他拉了他一把。 魏家母子迟疑了片刻,再打量起这间皇帝住的正殿,方觉着威严肃穆,心中平添了几分忌惮和惧怕。 魏凤珍扯了扯魏虎的袖子,使了个眼色,自个先跪了下来。 魏虎半晌才反应过来,也不得已要跪下,忽又不甘而惊起,蹬去了裤腿上的冰渍,指着林荆璞骂道:你又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 林荆璞握盏不言,眸子含笑。 此时常岳握刀进殿,便站在了魏虎身侧。 魏凤珍见状,拼死将自己儿子拽了下来,蹙眉低声念叨:人如今是天子,一跪求富贵,也值了。 魏虎这才忍气,僵硬地屈膝跪下。 邵明龙微微皱眉,转圜道:长公主与王爷在外惯了,还未通熟宫中礼制规矩,还请皇上恕罪,莫要见怪。 地上冰水被殿外头扑来的热气蒸干了,魏绎才缓缓发话:朕怎敢怪罪。姑母与堂兄何须行此大礼,起来吧。 按血缘亲疏算,魏凤珍与魏虎是正宗的启朝皇裔,又是在蓟州养他长大的,封为长公主与亲王也不过分。 所以这两人从蓟州入了邺京,他一时还真动不了。哪怕心中再膈应厌恶,也只得先敷衍着。 这世道膈应人的东西还少么,魏绎心想。 衍庆殿没人去搀扶魏凤珍,她拍拍腿,自个扶着膝站了起来,不敢靠得魏绎更近,只好挤出谄媚的笑,故作亲近说:绎哥儿,不不,皇上,姑母与你堂兄才到邺京,你说这邺京城这么大,可我们母子也没个落脚的地儿。 魏绎面上已稳了不少,曼声道:小事,随便找个府邸住下便是。姑母只管挑称心意合意的,您以后便是大启的长公主,尊贵无比,哪怕是要住丞相府,燕相于大启忠心不二,也会立刻腾出来给您住。 魏凤珍双手无处安放,为难地笑了笑:皇上,你我都是一家人,何须要去麻烦丞相大人。听说从邺京城入一趟皇宫很是麻烦哩,住外面多不方便。你还未娶亲,瞧你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料,姑母不放心,因此想住得离你近些。 林荆璞听着,不禁失笑,咳了两声,无意间又坏了气氛。 哪会没贴心人,满屋子都是伺候朕的。魏绎斜了他一眼,又淡漠对她说:姑母疼我,我从小就记得一清二楚。 魏凤珍顿时噎住了,她已不大认得出明堂之上的这个人,龙袍加身,脱胎换骨,可那双眼分明就是与曾经在泥地里任人撕踩的孽种如出一辙。 她心肝莫名颤得慌。 邵明龙上前一步:皇上,长公主身份尊贵,现下只有旧朝的太子府符合规制,且还是空着的。但太子府荒废已久,动工修葺少说也得数月。倒是宫中闲置的殿宇甚多,不如就且安置长公主在宫中住下,等那座府邸修好之后,再搬出去不迟。 魏凤珍忙和声:对了,便是这个理儿。 林荆璞眉梢垂落,才发觉手掌已被冰冻得没了知觉,通红彻骨。 魏绎拢了拢袖子,对邵明龙说:朕原以为邵尚书只会征兵用兵,不想心细如此,之于官家礼制的调度都这般精明。 此事关乎皇家体面,臣不敢怠慢,所以先前特意请教了礼部孙大人。邵明龙道。 这皇宫诸多有形无形的规制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看似坚不可摧,束缚着里头的臣士奴仆,可臣士奴仆又何尝不是处处拿着道义人伦要挟皇帝。 为君者,是最不可随心所欲的。于臣要情礼兼到,于亲要友爱恭孝,故作昏聩也得有个度数,否则司谏院第一个不答应。 失了人心,他便成了那真正的昏聩之君。 凉意渗入魏绎的笑:也罢,让人先将永安殿收拾出来吧。 夜阑静谧,白日的暑气消散了大半,可还是惹人心烦意燥。 林荆璞留在正殿还未走,一同用过晚膳后,又帮着魏绎评定博学科考生的卷子。 此人文采不错,可缺乏灼见,文章中都是些烂俗道理,不应录用。 魏绎看了眼那考生的名字与籍贯,我记得这人的父辈与曹家往来密切,你要留他入仕,朕也不会多说什么。 林荆璞一笑:科考评卷,求的就是公正。 魏绎听着他说的公正二字,鼻尖一嗤,弯腰附耳道:朕与你一同恢复了科考,擢用了安知振,便已是公然给你们舞弊结党的机会。既是占了便宜,还跟朕装什么清高? 林荆璞阅完了卷子,又拿起手边扇子,气定神闲:谁让你偏吃这一套。 食髓知味啊,别说,朕还怪想的。魏绎也要去摸那把扇子,却落空了,什么都没抚到。 林荆璞轻摇着扇,一本正经说:那日我便说了,邵明龙回蓟州一趟,明为祭母,暗中定会与燕飞捷有所联系,果然燕鸿儿子给他找来了你的克星。 魏绎面色一沉,低嗤道:今日你看够了热闹。 你就记恨我看热闹,不念着我给你出气的时候,林荆璞合起了扇子:魏绎,你好没良心。 朕的良心都被狐狸叼走了。魏绎盯着他,逼近问:良心好吃吗? 林荆璞身子后倾,拿扇子一端去抵住了他的喉咙,楚楚的眸子微挑:我要的不是良心,做皇帝的人没良心才好,你且把你真心剖出来瞧瞧。 魏绎不觉被他勾了去,一把握住了扇子,逞凶中尽是欲望:林荆璞,你连心都没。 此时郭赛奉上了一壶温热的金玉酿,可这一番言语调情过后,两人忽都又谨慎了起来,谁都没碰那壶酒,就搁在那儿凉快。 那对母子既是正宗皇室,为何早几年没接他们入宫?林荆璞握着空盏道。 魏绎无所事事,就着软塌躺了下来:他们家最早是做马匹营生的,虽是不成气候的小生意,可马匹在哪朝哪代都不愁卖,日子过得还算富庶。魏天啸当年在启丰乡起兵,就少那一百匹马驹,魏凤珍不想跟着担谋逆之罪,便没借予他。他心中记恨着呢,虽是碍于天子颜面,冠冕堂皇说要将长公主接回朝中团聚,可却一直压着蓟州官员给他们母子发难,拆了养马场,没收了他家的马匹。若非此次邵明龙亲自去接,他们决计这辈子都是出不来的。 你性子随你父亲。林荆璞听了之后道。 魏绎不快:朕还算是个人。魏天啸么 他没往下说。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说来,我从未见你骑过马,连马车都极少坐。 魏绎胸中掠过一丝烦闷,眼底泛冷,随口道:朕不喜马便是了。 说着,他又贪杯饮起了酒,双腿弯曲着翘在案桌上,脚跟去顶住了林荆璞的腰:你我心知肚明,燕鸿这个节骨眼上把他们母子叫来,是何用意。 林荆璞不吭声,觉着有点痒,便挪了半个身位。 可魏绎的腿实在过长,直将他逼到了墙上还不饶过,他又撑肘说道:前朝与后宫得是泾渭分明才好,历来外臣都不好插手后宫之事,燕鸿也知晓这道理,他的手伸不进内宫作威作福。 奈何启朝皇宫没有太后,亦没有皇后,魏凤珍如今是要以长公主的身份住在宫内,自然就顶替了宫中主母的位置。后宫诸事,她皆可名正言顺地插上一手,比先前郝顺还来得好使。 魏绎说着,蹭了蹭他的软腰,又轻踢了他一下:你可得当心了。 燕鸿此招,皆是冲着林荆璞来的。林荆璞对外是仗着魏绎偏宠,才能保命躲进衍庆殿避祸,燕鸿干脆就找了一个能干涉皇帝私事的人。 林荆璞腰肢一软,没地儿再躲,索性由他蛮蹭着,只是耐不住皮肉上的痒,略有些煎熬。 我何时成了你后宫之人? 魏绎去摸他的扇坠子:整日玩朕的扇子,谁敢说不是。这天愈发热了,怕是离不开吧。 扇坠上的穗在魏绎掌心轻轻划过,留下一阵酥冷香气。 随身的物件跟人久了,连气味德行都会变,魏绎于是想把扇子讨回来闻。 林荆璞不给,吊足了他的胃口,轻嘲道:只可惜了,你这皇帝在前朝和后宫都名不副实。 魏绎睨见他杯中还是空的,不怒反笑,将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25章 新荷 朕今夜便杀你一百回!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6) 不日,礼部给魏凤珍与魏虎的封号便拟下来了,魏凤珍为端静长公主,魏虎则为睿亲王。 封号都是魏绎亲自选定的,便是怎么违和怎么取,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东福大街的太子府也着手修葺翻新,可是进度极慢。魏绎也没让工部去催促,知道母子两想赖在宫里头,这府邸不到猴年马月反正是修不好的,索性慢工出细活,倒是许还能派上别的用处。 一入了五月,宫里的荷花开得紧俏。 魏绎不在时,林荆璞闭户不出,从不曾踏出衍庆殿一步。宫婢们今日便抱着新摘的荷枝,将偏殿的花瓶都换上了。 微风浮动,荷枝在瓶中轻摇,露水顺着叶脉轻淌。林荆璞捧着诗稿,望那些宫婢插荷枝,不由吟道: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1] 宫婢们听了,低低嬉笑着,都借着荷叶露珠悄悄打量林荆璞的倒影。 美人,任谁都是爱多看几眼的,何况是脾性好的美人。比起这殿里的另一位主子,林荆璞要好相与得多,宫人知是他朝余孽,都存心提防着,可相处时间长了,也不免于他心生好感。 这是故园的荷。 林荆璞去捻那花瓣,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指尖却透着丝丝凉意。 此时窗外正路过数十名宫外来的女子,粉妆玉琢,出落得同这新荷一般娇嫩。 云裳也看了过去,又走近低声说道:长公主近日要为皇上操办选妃事宜。 林荆璞手中摆弄香荷,不紧不慢道:听说了。她入宫有段日子了,魏绎又早到了年纪,也是她这个长辈该做的。不过燕鸿还防着,所以送进宫选秀的,都是五品以下官员之女。 其余宫婢送完荷花,便纷纷退下了,云裳又去关紧了门窗,道:选妃怕是会对二爷不利。这后宫要进了新人,启帝的心思难免会被分了去。 林荆璞不由挑眉看向云裳,蓦地嗤笑,无奈道:连你也信了那些鬼话。 云裳愣了下,呆呆望着那些瓶中的荷花。 我与魏绎做的只是买卖,林荆璞柔声中亦有坚定:寻常帝王,怕的是身边没有真心人可以托付。但是魏绎不然,他这人孤独惯了,最怕的是交付出真心。 恢复科举,魏绎已达到了目的,可林荆璞也从中捞到了好处。这一局两人算是互赢双收,既是以利驱动,真心真情就谈不上几分了。 林荆璞也不抱什么期望。 那些女孩子在深宫中走远了,林荆璞缓缓转过身,面上并无一丝波澜:以色侍人,得了一时恩宠又如何?抓得住敌人软肋,方是长久之计。较量还长远着呢,我如今在衍庆殿没得自由,魏绎有那么多机会下手,可从来都未真正越界,可见他是也深谙此道的。 云裳默然记下,可也有几分听不明白,又问:二爷,那选妃之事,我们便不插手了? 该犯愁的是魏绎。永明殿的那对母子就够他头痛了,此时宫里再进人,他便没得安生。林荆璞顿了一顿,又悠悠打开了那把扇:毕竟,他得先扑灭了近火。 魏虎自被封了亲王,觉得宫中规矩实在繁复难学,讲究甚多,他在宫里不久便呆腻了。一得了空,他常常便跑到宫外去厮混。 他是启朝建朝以来的第一个亲王,如今有了地位加持,千金傍身,自是有一堆富贵纨绔要与他耍。其中安保庆与他走得最近,两人脾性相投,认识没几日便称兄道弟起来,酒肆青楼中常能见两人的身影。 睿王爷,今夜佳酿美人,何故要闷闷不乐? 魏虎这几日胖了不少,显得四肢愈发粗壮。他心中正烦闷着,眉头忽一阵吃紧,便一脚踹开了给他揉腿的女侍。 手脚没轻重的贱娘们! 女侍狠狠地撞到了桌角上,两滴血飞溅入安保庆的酒杯里,仍不忘跪下连声求饶。 安保庆勾唇冷笑着,稳稳举起酒杯,将酒水浇到了那名女子头顶。很快便有人将她带了下去。 他拿帕子擦了擦手,换了新盏,又给魏虎倒了酒,好声劝道:不合意换了便是,睿王何须要跟这种下作之人置气。 魏虎的气还没撒完,心中百般不痛快,直接掀了壶盖去喝酒,又愤愤道:母亲这几日给皇上选了那么多官宦女子,个个都是品貌顶好的。可他一个都瞧不上眼,就守着那前朝余孽的屁股夜夜疼惜得紧,白白委屈了那些可人儿。 安保庆挑眉笑问:睿王这么说来,可是有称心的? 魏虎往地上啐了一口酒:有称心的又如何?皇宫里那些个操蛋规矩,他皇帝没纳妃子,我这个做亲王的还能把女人往宫里带?那些官宦人家出身的妮子,又不像这儿的下贱玩意,可都是要体面要名分的,也不愿被本王养在宫外凑合。 究竟是哪家女子?下官不才,不过在邺京门路还算通,可先去给睿王打听打听。 魏虎撇了撇嘴,压低声凑过去道:只知她姓许,父亲好似是在司谏院当差的。安大人可听过这号人物? 安保庆想了一想,笑道:这朝中许姓的官员不少,可司鉴院只有主簿姓许,名叫许良正。他家是有个女儿,听说的确是貌美非常。 许良正,嚯,原来是许良正家的! 魏虎记下了这个名字,又举起酒杯与他碰杯:他女儿我在宫里一见就十分欢喜的,此事若能促成了,你往后便是我魏虎的亲兄弟! 安保庆没饮下这杯酒,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是换做别家的千金,兴许还能卖我这刑部尚书一个面子。可许良正既是司谏院的人,司谏院都是帮硬骨头,眼中口中尽是些纲常礼义,有时连燕相都得顾忌他们。此事怕是不好办呐。 魏虎听了有些急,霍然站了起来:那不如,本王便搬出宫来住,在宫外总不必顾忌那么多!我是当朝王爷,还配不上一个主簿的女儿么!? 配得上配得上,是许良正高攀。安保庆笑着先稳住了他:可也不急在这一时,道理都与王爷您说过了,王爷与长公主入京不久,等先将皇宫住热乎才好。再说了,皇上的心思又不在许家女身上,这段时日下官替您盯着许良正的女儿便是。 他又沏了一杯酒,说到底,还是那余孽害人不浅。 可不!魏虎重重地搁了酒杯,火气更甚了:林荆璞便从没给过本王与母亲好脸色!他是个前朝祸害,没名没分的,凭着屁股便能在宫里掀翻天,这算是哪门子道理?他早该死绝了! 要不是皇上护他护得紧,王爷想要对付他,还不是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 魏虎听了,闷哼一声,又若有所思。 安保庆又露利齿一笑,话锋一转,安抚道:前几日王爷不是说想要骑马么,下官已在西边寻了一块空地,买了一批黄骠马来,都是从小吃北境草长大的上好货色。改日得空,叫上几个马术好的,一同去给王爷助兴。 魏虎听到这等趣事,才稍稍展眉,合掌道:好啊,这邺京城里虽好,可惜都是砖房,看多了便令人生厌。我家先前便是养马的,虽比不得北境的马,可也都是良驹,如今想起来还是在马背上快活。 听闻王爷是驯马的好手,下官早就想一睹风采了。 魏虎鼻孔微扩,没由来嗤了一声,想到了什么,玩笑鄙夷道:说起驯马,皇上从小跟我一起混,也不比我差多少。 耳边微微起了阵风,安保庆轻挑眉峰,以为是听岔了话。 夜梦难安。 梦里,魏绎日夜无休地刷拭马毛,他累极了,失足从马上摔了下来。 马背很高,摔下来很痛。 紧接着,数不清的马驹朝他奔来,马蹄重重地踩踏着他的胸腔,蹂|躏着,欺压着,要将他的心肺踏穿,并碾碎到尘泥中。 求生本能让他紧紧蜷缩着,想去抓住马栏,可他怎么也够不着。 耳边皆是刺耳的笑声与骂声,翻来覆去,骂的统共也不过是那几句孽种。一遍一遍,他听够了,可无论怎么嘶吼呵止,马背上的人只是欺他更凶。 他不剩别的念头。他要杀光这儿的马,杀光所有的人,踩着他们的尸,喝干他们的血! 可喉间里全是马粪与血腥混杂的气味,他觉得他快要吐了 他忽意识到,天道不公,他才是要被杀的那个! 终于,他察觉到有人对自己下手了 魏绎几乎是从床上惊醒而起,熟练地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掀开被子,挺身覆压而下,刀刃已架在了那人的喉间。 林荆璞被压得不好动弹,他望着魏绎,有半分怔,刹那间,喉间已被刮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好大的杀气。魏绎,醒醒。 林荆璞用指腹去轻抵住了刃,想要推开,说:我来是想告知你一声,魏虎他 魏绎顿时又被刺激到了,眼眶压紧,那一圈红得都像注了血:信不信朕今夜便杀你一百回! * 作者有话要说: [1]清石涛《荷花》。 第26章 做梦 识相点,龙榻都随你滚。 你杀。 林荆璞指血滴入被褥里,又去用指抹长了喉颈的那道血痕,笑了起来:杀一个试试。魏绎,杀了我啊。一了百了,谁都别想赢。 魏绎胸膛起伏得厉害,强势地打乱了林荆璞的气息,两人彼此之间几乎没了间隙。要烧起来。 魏绎望着身下的玉人,渐渐泄了气。 匕首滑落,浑身虚汗也随之冒出,他整个人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反将林荆璞将压得更死。 朕不杀你。晚上陪朕。魏绎迷糊地去撕咬他的耳。 魏绎看着虽瘦长,可是太重。 所幸这龙榻是软的,承载了些许重量,林荆璞陷了下去,才稍稍得以喘气,这是真打算自暴自弃了? 薄汗浸透魏绎的黄衫,林荆璞也不得幸免,全身被他蹭得又湿又凉。他不抵抗,有意放纵,也是为了诱他。 魏绎虚脱一笑,方清醒了些许:不玩你,朕就想压着你睡。谈何自暴自弃? 他提防心重,这时也不肯上当。 林荆璞眉心一阵吃紧,霎时觉得浑身都要散架,咬唇说:你体魄惊人。 不然朕早死了。此刻压着你的便成了别人。 林荆璞细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同压抑在夜临之前的风暴,昏暗则开阔,若能撕开一道豁口,便会是一番痛快要命的酣畅淋漓。 他臆想着会有多疯狂,耳根便微微红了,笑容生出媚意:除了你,决计无人敢再这么压我。 魏绎拭去他脖子上的血痕,又掐住了他滚烫的耳垂,轻声一笑:要自暴自弃的是你吧,林荆璞。 林荆璞稍稍抽身,换了个彼此都舒服点的姿势。 红晕已泛滥得厉害。 魏绎觉得赏心悦目,且饶过了他,只剩了条腿在他身上,轻轻摩挲他的喉结,眯着眼道:你方才跟朕说,魏虎怎么了? 离了那梦靥,他便不惧怕了。 林荆璞喉结微紧,面上还算自如:得了密报,安保庆近来给魏虎开辟了一块空地当马场,还购置了一批黄骠马,不多,就十几匹。 魏绎手上不放过,说:朕也知道,安保庆近日与魏虎走得近,他左右就那些心思。 问题出在这马上。 魏绎皱眉,没念那个字。 林荆璞先拿开了他的手,音色才正常,说:你比我清楚,中原的蓟州盛产马匹,遍地都是养马户,启朝军队行军的马匹都是从蓟州来的。可北境才有黄骠马,从边境黑市中采购一匹毛色好的黄骠马进入中原,少说得花三百金。 魏绎挑眉:你是怀疑安保庆走私? 他是要给魏虎讨乐子,统共只有十几匹马而已,按你朝律法能按走私给他定罪吗?马匹于行军打仗来说是关键,历来受到朝廷的严加管制。兵部这些年有邵明龙掌控着,从未出过什么大乱子,安保庆胆子再大,也做不出走私马匹这种事来,也没必要做。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魏绎沉了一口气,烦躁道:别给朕打谜。有话直说,朕没你聪明。 谦让了,我看你是一听到马就装糊涂。 林荆璞笑了笑,又解释说:既然那走私马匹的黑市从来在边境一带,为何安保庆能在邺京买到?就算他再神通广大,北境离邺京相去上千里,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到十几匹马,实在是太赶了。 魏绎撑起了肘,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北境已有势力介入了邺京? 只是猜测。 林荆璞颔首:北境边幅辽阔,除了草还是草。中原一直惧怕北境的骑兵,这马便是关键。黄骠马不算高,可四肢比寻常的马要粗壮一圈,只要能有良兵驯服,不愁不打胜仗。你想,若是有人这些年源源不断地将黄骠马输入邺京一带,以黑市出售马匹的名义,推动某方势力,难免有一日会引起内乱,中原本就够乱的了。而北境多得是马,每年都能产出上万头小马驹,他们无论如何都亏不了,到时还可坐收渔翁之利。 魏绎听了,心思也不觉凝重起来,他看了林荆璞一眼:安保庆不过采买了十几匹马来玩儿,便给你牵扯出这一堆事来。这么说,你也对北境感兴趣? 林荆璞望着顶上的帷幔,冰凉的瞳中压着波澜,说:大殷的公主嫁在北境,大殷的将军被困在北境,无数百姓都因北境战乱受苦。上百年来北境与中原,从来都是此消彼伏,你如今都坐在这位置上了,以为斗完朝中的就完了吗? 魏绎一时想到了燕鸿,想到那对母子,还有朝中各人以及朝外纷乱错杂的势力,千头万绪。 皇帝是不好当的,一人之上,也是要与万人为敌。高处不胜寒,魏绎也怕有一日会摔下去。 他目光又流转到了林荆璞的身子,顿觉烦恼都被那剔透的梅花痕抽剥了。 朕要先斗床上的。魏绎声音慵懒,某一处越来越清醒。 林荆璞已说完了要说的话,正要起身下床,又被魏绎一把勾住了细腰,拽回到了床上:做什么去? 林荆璞大腿被顶住了,他低笑侧目,道:得先给个名分吧,廊春坊的小官好歹都还有赏钱。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7) 魏绎将他的身子抱下去了一些,道:识相点,龙榻都随你滚。 林荆璞抚摸着床檐:金子做的床都俗气,我不稀罕。 那便去殿外玩。御花园,长明殿,抑或是宫外泥地里,你若是喜欢清静高洁的地儿,朕就带你去北林寺,让佛祖做个见证也可。他挑逗着。 林荆璞清冷,也习惯了他满口放荡的污言秽语,倒还觉得有几分意趣,笑了笑说:不用那么麻烦,将龙椅腾给我坐坐便好。 魏绎面色一冷,便将他狠狠撂倒了睡下:做梦。安心陪朕。 既来之则安之,林荆璞也没拘谨,坦坦荡荡,他真犯了困,在魏绎怀里脱了两件外裳,还拿他的臂弯当枕头。 翌日,林荆璞浑身才泛起酸痛,他皮薄,又多了几处淤青。 郭赛端水进来伺候他洗漱时,悄悄打量他的脸色,主子可还好么? 他在外守了一夜,也提心吊胆了一夜。 挺好。林荆璞接过拧干了的帕子,看了他一眼,问:魏绎人呢? 皇上一早又去相府听政了,这次是燕相让人来宫里请的。郭赛想了想,又说:皇上脸色不大好,像是昨夜没睡好。 他还想问问林荆璞睡不睡得好,可觉得实在难以启齿,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难得有一日不用应付后宫之事,他是得找个机会出去清静清静。林荆璞不觉笑了,重音落在了后宫二字上。 一宫人匆匆进来传话:郭公公,睿王来了。 话音刚落,魏虎便穿着一身骑装,莽撞冲入了正殿,他里外环顾了一圈,又一路晃进了皇帝寝殿,只见林荆璞在,抽气笑出了声:人原来在这啊,昨晚皇上又亲自伺候你快活过了?你可真是好福气。 林荆璞笑而不语,也不行礼,将擦好了的帕子丢回了盆中,斯文得很。 魏虎冷瞪着他,开门见山:今日本王要与几个兄弟去马场试一批新马,你也一道去见识见识。 林荆璞头也不抬,又去漱口,将水都仔细吐干净了,才说:承蒙厚爱。这天是适合跑马,可是我身子孱弱,上了马背也骑不快,就不扫睿王的兴致了。 魏虎啐了一口:凭你还想坐马背上?你他娘的姓林!活着便是要千刀万剐的罪孽,本王听说当日是常统领把你亲自抓回来的,那便是战俘,战俘爬到主子床上伺候讨生活是本分,可没道理还要翻身上马做主子!本王瞧你连衍庆殿的一条狗都不如!狗好歹还经常跑出去溜呢 郭赛脚尖冲前,及时被林荆璞拦下了,他说:睿王既不是请我去骑马的,那敢问是要做什么? 自是让你跟着去伺候诸位爷的,你凭着美色在宫里头过着好日子,伺候人不正是你如今的本职么? 林荆璞似笑非笑:听王爷这话,我的好日子是要到头了? 魏虎一把扣住了林荆璞瘦弱的肩,往下一摔,如同拿捏着一只麻雀般:给你脸嘚瑟。都大半年了,满朝文武不敢到皇帝寝殿来讨人,可我是皇帝兄弟,还会使唤不了一个伺候人的下贱玩意? 林荆璞下巴先着了地,便被魏虎狠狠拽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明晚凌晨更新,会多更,希望各位老板能继续支持。 顺便安利下作者专栏的预收文《怀璧》: 三皇子李重烈少时征战沙场,待他多年后回京,发现储君之位丢了,婚约毁了,兵权也被没收了于是,他打算造反。 萧挽三十岁便是天子尊师,声名显赫,权倾朝野,权贵们争着要将女儿嫁他可是,他也打算造反。 李重烈于京中孤立无援,便将自个送上了阁老府,日夜伺候:萧阁老,不如一起反了? 萧挽搭着松垮的内衫,淡漠笑着,用手勾他的玉腰带:你裤子穿反了。 狼子野心皇子攻X狼心狗肺帝师受,狼狗与妖孽。强强,年下。 第27章 猎马 林荆璞贴着他火热的胸膛,这才又活了过来。 魏绎不在,衍庆殿内没人拦得住魏虎。 林荆璞没来得及套上外裳,脚跟都着不了地,一路就被拽扯了出去。 路过宫人纷纷注目低语,可碍于那两人的身份,无人敢过问。 常岳一早便跟着魏绎出了宫,禁军诸人也闻风不动,有些人许是早盼着这一日能看他的笑话。 林荆璞始料未及,大口喘气,又哑声道:睿王慎重,可是要借自己性命给他人当靶子! 魏虎嗤笑:靶子?本王今日正是要借你当靶子玩! 魏绎人还在邺京!林荆璞被他横扔上了马。 少拿皇上吓唬。你在宫里没名没分的,又是余孽头目,皇上就是要追责,他又拿大启哪条刑律来追责?调|教余孽,到时自有燕相替本王做主! 魏虎咧牙,凶相毕露:再说本王只是请你过去帮着伺候,又没说要你的命,怕什么?乖顺点就罢了 见宫道人多,他才极不情愿地用了这个请字。 林荆璞咬牙,启朝诸臣的阴谋诡计皆可防备制衡,可对魏虎这种地痞泼皮他防不胜防,也说不通道理。 这对母子入京后,凭借着皇室身份,背后依仗的则是燕鸿。何况魏虎从小就不将魏绎放在眼里,哪怕魏绎当了皇帝,他也只不过是面上敷衍几句,连向皇帝行礼的规矩都没学会。 可魏虎今日这般莽直,定与安保庆定脱不开关系。林荆璞也一时猜不到他从中挑唆了些什么。 他掐紧了手心,恨没早些对这母子下手。 说到底,家国已亡,林荆璞沦为了贱命,如今他在邺京是棵浮萍,总有人要欺他踩他。 马场开阔,又挨着一片密林,大风萧瑟,吹得林荆璞睁不开眼。他一路都倒悬在马背上颠簸,快要吐了。 魏虎没下马,笑着朝诸人炫耀:瞧瞧本王把谁带来了? 今日一同来马场的,都是近段时日与魏虎玩得好的几名邺京子弟。也有几个人是安保庆叫来的,宁为钧与许良正都在场。 众人见到林荆璞这幅德行,皆哑然错愕。 一时无人出声。 许良正下马一拜,道:睿王,此人是林殷余孽,一直便被皇上扣在宫中,事关重大,可事先得了皇上应允? 魏虎摆摆手,又好声对许良正说:听说许大人早半年前就去衍庆殿向皇上进言,说要处置了他,可皇上不听,白白让大人好一阵憋屈。 许良正一凛,忙道:那是谏臣职责所在,谈不上憋屈。 魏虎见他不领情,心中有些不快,可还是下了马,要去搀扶他起来,压低声要与他熟络:本王一直赏识许大人忠心,是要为许大人出口气。 许良正一惊,忙又俯跪在地不肯起:下官不敢!睿王,万万不可! 魏虎顿时郁郁不乐,不知自己一心是要讨好他,错在了哪。 安保庆见状,又笑着转圜道:许大人言重了。这十里马场是睿王的私所,又不是官家的地方,今日诸位既是来见识新马,那彼此之间都是兄弟,再拿朝堂上的那一套应付就未免太生疏了。睿王肯盛情邀请他来玩,那是好事,何必要弄得这般严谨,扫了大家的兴。 许良正看了眼林荆璞,叹了一口气,心中错杂,只得先起身。 林荆璞从马背上落了下来,撑着地,吃力地爬了起来。 安保庆便驾马缓缓到他身边,居高临下,阴笑着问:二爷一路辛苦,可还走得路动? 林荆璞发丝凌乱,迎风咳了两声,理着单薄的衣袖,并不抬头看他:走不动,安大人便会好心送我回宫么? 别介啊,才来,玩会再走,整日躲在宫里不闷么? 林荆璞暗笑,瞥了眼他坐下的马,又看向魏虎,说:安大人真是寻得了把好使唤的刀,可这刀使一次便废了吧,到时还得把自己赔上。 安保庆笑着弯腰,眼底逼出一丝狠:若是能砍下群狼之首,刀废了,也算是善终了,往后还多得是宝刀呢。说起来,如今大启皇帝成了您的刀,我家老爷子也是您的刀,天下士子都是您掌心里的刀,论借刀诛心,我哪比得上二爷的万分之一。 安保庆坐下的黄骠马一阵乱鸣,差点没把他给摔下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制止住,又道:说不定,皇上过会儿便会亲自接您回宫,急什么? 林荆璞:我怕我今日会命丧于此,岂能不急?魏绎还在相府,他是赶不过来了。 皇上毕竟怕马儿呢,黄骠马又是马中最为凶悍的。安保庆悠悠笑道,眼底生冷。 今日他没去相府论政。自博学科开考以来,见安府常常有学士走动,他便沉不住气了。 林荆璞皱眉,暗中环顾这马场,见不远处有几名壮汉用铁链牵了一只八尺高的棕熊过来。 魏虎将弓箭举过头顶,在马上大声喝道:这马儿跑不跑得快,还得看谁的箭冲在最前头!今日谁要猎得了这只熊,便是拔得了头筹,本王重重有赏! 那棕熊看着威风凛凛,可哪知卸去了链子枷锁后,并无攻击欲,一屁股墩坐了下来,只顾着舔爪。 众人见了,在马上一阵哄笑。 有人疑惑道:睿王,这熊若非就坐在这给人狩?这换谁都能射中,吾等哪能比试出什么好坏来? 魏虎为难笑道:不怕你们笑话,这头蠢熊是我前些日子买来养在宫外的,每天都差人拿几十斤牛羊肉好生喂养着,让它吃饱喝足,故而这几日养得性子倦怠了些,给惯得。可野性还在,凶起来也是要吃人的,再说,这不是有现成的饵 一不知名的近卫忽拔刀出鞘,以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割开了林荆璞的大腿,鲜血先溢了出来,林荆璞才后知后觉一阵剧痛。 林荆璞忍痛不及,便见到那棕熊鼻尖微动几下,已嗅道了血腥味,朝自己缓慢试探出了爪子。 安保庆勒着缰绳,在马上冲他狂笑:二爷,保命要紧呐,这熊吃得再撑,那也闻不得新鲜的人血。 再看之时,棕熊加快了速度,獠牙上的唾液飞甩,直奔着林荆璞而来。 林荆璞捂着腿上的伤,咬着牙,便一瘸一拐地往密林中跑去,那里树木多,比起开阔之地,至少可以多些时间蔽身活命。 睿王,这 众人见他拿林荆璞当饵取乐,也不敢贸然上前追逐。 安保庆冷笑,扬声道:诸位,皇帝的心上人有难,猎了那只狗熊,救了人,荣华富贵还岂不唾手可得?座下可都是一等一的良驹,今日又可以寻乐子,又能挣功名,天底下还哪有这等好的机遇? 安保庆先驱马前行,魏虎紧随其后。 其他人听言,也便纷纷挥着马鞭,持弓向前。 可这是北境的黄骠马,桀骜难驯,就算上得了马背也坐得不大稳,马上射箭更是难上加难。 魏虎自诩是驯马好手,可还没跑到密林,便被座下的黄骠马给一脚踹了下来。 紧接着,又有人纷纷落马,光是在原地驯服这些马匹,就得费上一些功夫,哪还顾及得了猎熊。 宁为钧自知是驯不了这马的,便趁着混乱离了队,寻人立刻牵了自己的马过来,往马场东边而去。 林荆璞已快逃不动了,满头冷汗,血腥留了一路。 耳后尽是树枝碾碎折断的声音,是那熊在不停撕咬,也许这密林中还藏着比熊更为凶猛要命的东西。 他不敢回头看。腿伤还不是最要命的,恐惧已将林荆璞逼到一种绝境,此时林子里任何一点窸窣声,都震耳欲聋。 所以他不敢大声喘气,连呼吸都觉得浪费极了。他随地捡了一块锋利的石子自卫,用力地要将自己的手掐出血来。 日头直照,晒得厉害,树丛里的光影斑驳,却藏不住人。这刺目的太阳要先将人杀死。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穿过层林,叫林荆璞肩膀半边塌了下去。可他不知疼痛,立刻拔下了那箭,紧紧攥在手心,背贴着树干而行,不敢停下脚步。 脚下的灌木忽有一阵动静,林荆璞一怔,强行屏息,以直觉扑上去猛抓住了。 是只兔。 他眉心一紧,大颗汗珠已从眉间直滴入了眼眶里。 他顾不得许多,握着那只箭便往兔子身上狠狠戳去,又拿起石头砸它的后脑。 待到那兔子已模糊得不能看,听到催命的脚步声近了,他便立刻抛向了那棕熊的方向。 沾满血的手都在颤抖。 棕熊得了新鲜的吃食,果然先顿足耽搁住了。 可这也拖不了多久! 魏绎此时快步流星离了相府,宁为钧紧随其后,皇轿已备好在门外。 魏绎正要坐上轿子,一时顿住了,又一把掀下了轿帘,皱眉低呵:换马来! 皇上,可 备马!他几乎是冲着常岳骂了出来。 禁军领命,立刻去牵了马来。 魏绎嗅见马味,咬牙倒抽一口了冷气,拳头一松,便纵身翻跃上马鞍,勒紧了缰绳,调头而行。 相府门口的尘土还未落下,他便扬鞭而去。那一队禁军骑着马在他身后,都有些追赶不及。 燕鸿出来送御驾,站在府门前,冷眼望着那一骑绝尘,对管家淡淡道:皇上好马术。 管家糊涂应道:可奴才记得,皇上不是从不骑马么? 燕鸿冷笑,没说什么,便回了府。 魏绎此时骑的是宫里最寻常的马匹,他鞭子挥得急,片刻不停,这种骑法最考验马儿的耐力,等他赶到马场时,那只马的腿脚便已有些无力了。 马场上的人见到皇上到了,皆怔住了,噤声齐齐跪了下来,没人猎得那只熊。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8) 魏绎没空理这些杂碎,见马棚中还有一匹多出来的黄骠马,便要去换马骑。 皇上当心,这匹的马性子最是烈,连睿王都不敢碰 话音未落,魏绎已跨上马背,夹紧了马肚。 那马顽抗一嘶,他单手缠绕着缰绳愈发游刃有余,不消片刻,便强势地将它的野性给压了下去。 众人见了皆是惊异,可此时此刻愣是想不出一句话来拍皇帝的马屁,也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对他说一个字。 魏绎的暗瞳要吃人,冷声质问:林荆璞在哪?! 林荆璞已暴露在棕熊面前,他无路可退,只好躲在两棵逼仄的树木之间,离那熊的獠牙不过一臂距离。 美人沾了血和垢,也会变得冷戾狠绝,在绝望边缘生出恨意来。 哐 哐! 眼看枝桠要被那棕熊撞断,林荆璞若是不拿命一搏,便是死路! 他得自救!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棕熊的欲望,树木霎时倾倒,狂暴的咆哮声在林间回荡,已激荡不起半点回响。 林子里的人都跑光了,他们就等着他被熊撕咬而死。 林荆璞不再刻意藏掖气息,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抓起那只钝箭往它的胸口上扎去。 可下一刻,箭居然断了。 这箭只够杀兔子的! 林荆璞暗骂了一声,汗毛再次竖起,身子绷得不能再紧,已做好了要与这头熊肉搏的准备。 刹那间,林中风动,一把金剑凌厉飞来,擦过林荆璞的耳廓,直刺入了那棕熊的胸口。 那熊痛苦嘶吼,便倒了下去,激荡起地上一堆残叶和灰土。 林荆璞呆滞站在原地,心都快停了,遥遥见那剑坠也是用金丝线纹的。 魏绎穿林而来,夹马侧身,一把将他抱上了马,连剑也不要了。 林荆璞贴着他火热的胸膛,这才活了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更新~ 第28章 滚烫 只能吃得到唇上的滚烫。 林荆璞昏了过去。 魏绎怀里的人还没捂热,猝不防就从地底掀起了一张猎兽巨网,那黄骠马虽健硕,可四面围困,也冲不出去。 顿时人仰马翻。 潜藏在密林深处的杀手纵身一跃,他们屏息已久,早已伺机而动,就等着皇帝亲临的这一刻。 埋伏! 有人要弑君! 四周的杀气俨然来得比那只猛禽更为凶猛! 魏绎不及恐慌,趁着从马上翻摔下来的力道,一手护住林荆璞,一个侧翻,便去拔出那了熊尸上的王剑。 他喉间一紧,迎面挡住了杀手的长刀,奋力挡住,大喝:禁军何在! 这林子茂密难寻,魏绎方才骑着黄骠马心急救人,常岳等人追不上,才慢了一截。 护驾来迟! 常岳快马提剑,领队从林子里冲了出来,一刀割喉,先与魏绎合力将他身前的那名杀手给砍下了。 禁军与这帮杀手陷入了缠斗。 两边人数相当,那些人也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一时难分上下。 此刻,一把剑已冷冷抵在魏绎背后。 魏绎浑身皆是敏锐的触,几乎是同时,王剑也架在了身后那人的脖子上。 安保庆对他的身手有些许诧异,又挑眉咧牙,大笑了起来:皇上藏得深,可就以为臣当真跟魏虎一样呆傻么? 魏绎紧握着剑,剑锋已压在生死边缘,只要动个分毫,都得死。 魏绎声音逼仄:你胆敢谋逆? 安保庆低笑:睿王先前提过一嘴,说你驯马比他还厉害。臣不才,因此才想出这些下等的计策来,臣说了好一通嘴,精心布置,才叫睿王在宫里宫外都弄出那么大动静,又设下这许多埋伏。可皇上若是不惦记着这余孽,由着他被啃死咬死,臣还会是您的忠臣,还是会鞠躬尽瘁啊,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过皇上不负臣之所望,您到底还是来了啊,既然来了,就别妄想着再从这片林子里出去! 他的剑刺破了魏绎的黄袍,魏绎也立即在他的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 剑拔弩张。 风声愈紧,密林中蹿出的黑影愈来越多,顿时将禁军扑倒在地,常岳一人便已被数十名杀手围困住。 贼子。魏绎耳边听着刀剑声,冷骂道。 贼子? 安保庆被这两个字莫名诛了心,龇牙咧嘴,高声咆哮道:吾安保庆乃忠臣!忠心天地可鉴!我要荣华富贵,要做权臣,也要大启永世昌盛,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启,大启不需要你这样昏聩无能的皇帝! 他不再称自己为臣,他觉得魏绎不配做他的君。 魏绎出奇平静,提醒道:你父亲是个贰臣,你是吃大殷的皇家粮长大的。 他是他,我是我!魏天啸一手打下的江山,你这个做儿子的不也想毁干净了吗! 安保庆盯着他怀里的林荆璞,又哑声笑了起来:成也璞玉,败也璞玉啊。当朝暴君与前朝祸水,你们如今要一同殉情,也算是成就了一桩千古美谈了。 魏绎不为所动,冷冷盯着他的那把剑:可朕若是死绝了,你是要打算立魏虎为帝? 今日你必死! 安保庆肆无忌惮,又得意笑着:你姓魏,魏虎他也姓魏,他虽不是魏天啸生的,可身上与你流的血也差不了多少,说来大启皇室才历了七载,谁还会在乎血统纯正。说到底,有燕相在,龙座不过是一张虚设的椅子,换谁坐不是一样? 魏绎眉间微蹙,耳廓微动,便隐约听见马场外围有军队号角,数以千计的马蹄声动地而来。 安保庆也听到了,笑意更甚。 魏绎趁他松懈,跃起一脚踢了他的手臂,剑滑了下来,立即被他拾起。 安保庆随即往后退了几步,有两名杀手挡在他面前。 马蹄声愈来越近了,如同敲击着这片密林的心脏,剧烈得要喷发而出。 安保庆没了武器,躲在人后,厉声喝道:天策军已赶到,你口中要谋逆的并非只有我一人!魏绎,我们这些忠臣当日辛辛苦苦把你托举上皇位,保驾护航,可你今朝偏听信一个前朝余孽,你要为他舍命丢皇位,是你咎由自取!四面楚歌,不如早些降了吧! 禁军还在浴血奋战,常岳冲在最前头,并未让禁军士气退缩半分,他们是王军,誓死要用命给皇帝开血路。 魏绎抹了抹牙尖上的血,面色阴沉,持剑站立了起来。 林子分外吵闹,可魏绎的周遭又寂静异常。 安保庆头一次见识魏绎的武力,可并未探知深浅究竟,心中多少忌惮。 树梢压低,整片林子幽绿森严。王剑再次出鞘,锋芒逼人,直劈开了这夺目的日晕。 安保庆的眼被闪了一下,心中咯噔,也不知为何,就往后退缩了半步。 再等他看清时,魏绎已抱着林荆璞重新坐上了那黄骠马,要逃出这片密林。 安保庆甩袖气急,厉声大喊:给我追!杀了狗皇帝,尔等功成,来日都是正二品的大将军! 乌云蔽日,林子里的光影一扫而空,肃杀的气氛让惊鸟都飞散了。 林荆璞此时又被颠得清醒了过来,他直接在马背上吐了,魏绎的龙袍上也沾上了污秽。 魏绎知晓他难受,可也没空心疼,驱马在陡峭的山林间疾驰。 他用一只手去扶住了林荆璞的下巴,给朕撑住了!林荆璞,你害人不浅,朕如今也要因你做那亡命之君! 林荆璞吐干净了,仰面看他,腿上的血还在流,虚弱得一时睁不开眼。 魏绎不及与他解释过多,沉肩说:安保庆与邵明龙趁机反了。 林荆璞听了,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犹如虎落平阳,蓦的笑了,又弯腰下去狠狠咳了两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你还有脸笑?魏绎心中烦闷,还是稍稍勒紧了缰绳,没再用剑打马。 黄骠马的背很硬,林荆璞趴得实在难受,便去扣住了魏绎的大氅,费力地直起身,靠在了他的怀里,权当他是个靠椅。 林中风大,魏绎骑着马不稳,怀里的人又蹭得他浑身不适。 别跑了,不如就近找个山洞躲躲吧。林荆璞气息孱弱,娇气得要命。 魏绎挑眉看他,言语中有些恼:早知你不怕死,朕也不必来救你。 林荆璞问:天策,还是逐鹿? 听见角声了,是天策军不会错。魏绎眉宇未敢松懈。 天策军与逐鹿军是大启当朝军队的主力,天策常年驻守在邺京与京畿一带,逐鹿则主管京畿以外的战事,两支军队是由邵明龙一手训练出来的,比启朝最早的启丰兵训练有素得多,都是能出征沙场的良兵。 而魏绎手里统共只握着三千禁军,哪怕是皇宫里的援军都到了,只要天策军一反,这注定是个困局。 林荆璞的腿伤不小心被撕裂得更开,他承不住了,血水汩汩流出,只得埋在魏绎怀里痛苦低嘶,发丝夹着血汗,全掉进了魏绎的衣服里。 魏绎无他法,暗骂了句麻烦,只得下马先去找了个隐蔽的山洞。 他撕下龙袍一角,草草给他处置完了伤口。 林荆璞额上汗流不止,坐都坐不住,地上阴冷彻骨,他只能依偎着魏绎的背。 天色渐暗,这山洞已离马场有了一段距离,外面的厮杀声都听不太真切,也不知形势究竟如何了。魏绎浑身紧绷,贴耳去听地,一抽身,林荆璞便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魏绎沉了一口气,要拉扯他起来,两人的唇便碰到了一起。 这洞里几乎没光,什么都瞧不见。只能吃得到唇上的滚烫。 林荆璞很冷,于是先去吻住了他。 魏绎一怔,便不顾许多,将此刻的焦躁全撒在了他的唇上,百倍千倍奉还。 他吃得凶,如野兽般大声喘息。 林荆璞呜咽着,眼角有泪要溢了出来。 魏绎尝过,便不肯放了,霸道捏着他的腰:怪不得要寻个山洞,先前不把握,临死前却惦念着要来跟朕快活一次?林荆璞,真是好样的。 林荆璞浑身冷极了,魏绎再凶,此刻也离不开他。 瞧瞧德行,林荆璞。 魏绎痛骂着嘲讽着,见不得林荆璞这媚态,更觉得燥热难安。 后有追兵,前方无路,林荆璞这时又成了这般模样,魏绎觉得快疯了。 可骂归骂,他没忍住,还是去吃了他的眼泪,又在他脸上一番粗暴的啃咬,肃声警告道:给朕活着,往后还多的是你哭的时候。 林荆璞又咳嗽了两声,嘴角微扬,说出来的话全是气音:你放心,今日要死的,应不是你。 你自身难保。魏绎道。 在山洞挨过天亮,就能活。林荆璞目色稍平,思绪活络起来,说:魏绎,你说天策军到了,又怎能料定天策军是来帮安保庆谋逆,还是来帮你铲除奸佞? 魏绎:安保庆和邵明龙都是燕鸿的人,沆瀣一气。 林荆璞笑了一声:是啊,连安保庆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安知振主持博学科,他就急眼了,怕失了燕鸿的心,所以马场上的布置重重,要我的命,也要你的命。可他却偏偏没往后算,不知道后头还有深渊在等着他。 你是觉得邵明龙不会帮他,而是帮朕? 不是帮,而是诛。 林荆璞小口呵气,缓了缓,才说:邵明龙对燕鸿的忠心不必说,他是个没有野心的将军,是决计不会背叛燕鸿的,所以今日这一招,关键是得看燕鸿决定要诛谁。 魏绎不以为然:如果只因安知振主持了博学科,还不至于让燕鸿杀了安保庆,他这些年做相府的狗,十分卖力,燕鸿简直比安知振还像他的爹。燕鸿倒不如杀了朕,扶持魏虎当新皇。 听起来是这个道理,可是不然,别忘了燕鸿最忌讳什么。 魏绎眸子一深:世家? 林荆璞颔首:安家百年的祖训,是要让全族荣辱与共。这是贵族子弟根深蒂固的东西,安保庆除非投胎重来,否则丢不掉这包袱。燕鸿这些年用他,也是存心要防他,不然也不会把安知振留在太学院。 若魏虎上位,那安保庆就是头等功臣。今日他在马场布局,想只手更易大启天子,我若是燕鸿,也会将计就计 林荆璞没力气再说了,魏绎也已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不一会儿,洞外月色洒下,与密林中的火把交相辉映,林荆璞听到了远处的厮杀声。 等着,安保庆今夜便要亡。 第29章 骤雨 要睡回龙榻上睡去 月出东山,天策军已将安保庆那帮人堵得水泄不通。 林子再大,上万军马也可筑成铜墙铁壁,活活围困死这帮饿兽。 禁军已然与天策军站在了一处。 魏虎被人押了上来,他见到地上尸体遍布,没一片树叶是不沾血的,还茫然无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端暴怒:本王是皇上亲封的亲王!尔等敢对本王不敬,便是对皇室的大不敬! 他被绳索捆得严实,一番挣扎无果,只得望着为首的邵明龙,邵尚书,你与他们说清楚,到底为何要扣押本王!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19) 邵明龙曾一路护送他与母亲从蓟州回京,魏虎十分信得过他。 可邵明龙不理他,淡淡望向了安保庆:你可还有话要说?都交代清楚,就不必再送往刑部审讯了。 安保庆满身是血,撑剑在地,已无力再战,他此时仍是不可置信,与邵明龙四目相对,凶狠嘶吼:同朝为官七载长,我与你有何冤仇?邵明龙,你今日要这般害我! 邵明龙掷出一把新剑,落在了安保庆的脚尖,背手侧目,叹气道:你那剑钝了,换把新的吧。 往日的刑部尚书若是交由刑部处置,是要丢他身后的脸,丢安家的脸,不如在此自尽谢罪。 安保庆弯腰拾起了那把剑,阴笑着吹走了上面沾着的树叶,静默了些许:邵明龙,是你投靠了小皇帝,还是燕相想要杀我? 邵明龙并不正面回答,稳声道:你在马场密林中布置杀手,意欲弑君,扶持睿王称帝。乱臣贼子,难道还不该杀? 魏虎听着发懵,惊恐大呼道:本王、本王何时说过要称帝!何时又弑君过?邵尚书,本王全然不知晓啊! 他就是再不通礼数,也知道这是要砍头的大罪,此时硬气不起来。 可他哪怕此刻喊冤喊得通天响,也无人要睬他。 安保庆已听出邵明龙话里的意思,叉腰发笑,枉我赤诚之心一片,为大启操劳卖命多年!魏绎说我是贼,你说我是贼,燕相也当我是贼!早知如此,我便真跟着林荆璞作贼罢了,好歹能换得后世流芳贤名!安家果然都是些傻子! 他狂笑不止,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身子又紧紧蜷缩成一团,颤抖着持剑,佝偻着朝邵明龙一步步晃了过来。 天策军随即护住主帅,齐齐将枪矛指向他。邵明龙皱眉摆手,长矛又收了回去。 燕鸿好狠毒的心肠,他是该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 安保庆激动地以手指天,站在他面前冷嘲道:他如今杀我,来日也会要杀你,你手持着大启近八成的兵,比我更值得忌惮。我安保庆顶多是条认错主的恶犬,又算个什么东西 说着,他朝地啐了一口唾沫,又道:燕鸿口口声声要清扫世家之弊,要寒门崛起,可他如今已失了本心,左右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权奸!他怕我扶持新帝会起了势,便害我将性命和声名都搭上去。他要的只是通天权势,因而连自己人都要诛杀! 邵明龙看他这般模样,心中不觉沉郁,面上维持着常态,道:可你若是不闹这一出,燕相也不会把事做到这份上,安尚书,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安保庆:不成功,便成仁。我家老爷子已被林荆璞算计利用,满朝都将博学科惹出的烂摊子算在了姓安的人头上,燕鸿忌惮我全家!我若不寻条生路出来,失了势,早晚也是一个死! 只是他不曾想到,他为燕鸿一心卖命赎罪,燕鸿却反过来算计到自己头上。 安保庆喉结微紧,低头望着手中的白剑。临死之际,他的鼻尖忽又泛起了酸,他不贪生,只是觉得可惜,苦笑着道:邵尚书,多谢赐剑。 邵明龙的这把剑,省去了他生前的许多屈辱与折磨,还给他的生后留足了体面。他们毕竟曾是朋党,还念着几分昔日恩情。 不必谢。邵明龙道。 安保庆朝他一拜,哽咽呢喃:还得劳烦邵尚书替我跟我家老爷子传达一声,是做儿子的不孝了 一刀封喉,他生平杀人如麻;诛杀自己,也是刃不见血。 魏虎亲眼看见安保庆倒下了,犹如在梦中,猛然惊醒,已是一身冷汗,头重重地磕在了邵明龙的脚上:邵尚书救本王! 相府。 空中凭空起了惊雷,大雨倾盆。 老师此番当真要杀了安大人?商珠低眉轻语,狂风吹乱了书房的卷轴,她弯腰去替他拾卷。 燕鸿没让人关上门窗,任凭这风吹雨打进来,眼瞳的白翳更加明显了:这是他自己要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商珠抿唇:可安大人这些年来,也算是对大启、对老师您忠心耿耿,只是这步急了些。 你要明白,自古不得善终的多是忠臣。燕鸿持笔批阅折子,冷笑道:这朝堂上的输赢,从来就不辨忠奸,只比计谋高低。 商珠低头颔首,默默应了一声。 燕鸿又看了她一眼,顿住了笔:可你与他们皆不同。珠儿,你想要走得远,得先做个忠于自己的臣。 他唤她乳名。 商珠一愣,将书卷都摆放整齐,问:学生有何不同?难道,只是因为学生是个女子? 燕鸿轻摇头,不与她仔细解答。 他批好了折子,搁在一边,又望着外头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心绪渐沉。 就算死的人再多,邺京的雨还是这般干净澄澈。等明日天亮了,但凡有一丝血迹,也会被这场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夜幕已深,厮杀之声逐渐息止。 魏绎用剑拨稍稍开了洞口那潮湿的树杈,几百张天策军的旗帜正在篝火中矗立着,密林层叠,夜色隐匿了干戈之后的血色。 不远处便是火光,有士兵举着火把在寻他,沿路大喊皇上。 他分辨出了常岳的声音。 卡在魏绎喉间的那口气算是沉下,他直身释然,才发现这山洞实在太矮,他连站直都费力。 主要这洞里还漏雨,方才雨急,全身都要湿透了。 魏绎又回头望向那已睡得不省人事的人。 林荆璞料事如神,估计也是累坏了半条命,才能在这种地方睡得这般踏实。 魏绎弯腰走过去,狠狠揉搓了一把他的湿发,不等他清醒,就又将他横抱了起来。 走,雨停了,要睡回龙榻上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毕(作者已歇菜 第30章 棋子 你跟朕如今已是过命的交情,还客气什么。 皇宫风平云静,殿外当值的小太监正在打盹儿,全不知今日宫外发生的惊心动魄。 大半个御医署的御医都连夜赶至了衍庆殿,魏绎没顾及自己那点皮肉伤,执意沐浴,又换了件新衣。 他沐浴毕,医官们还在龙榻旁忙活,不可开交。 莫要留疤。魏绎拧眉只叮嘱了这么一句。 御医们敬谨如命,又拿帕子擦拭了汗珠。这人都还没清醒过来,留疤的事还远着。 魏绎候在一边站默默着看,并不困倦。况且今日之事一出,宫里多得是人要吵他安歇。 魏凤珍此刻就跪在衍庆殿外。 皇上,绎哥儿,你且去救救你堂哥!虎儿是遭到小人的陷害!他可是你亲兄弟,哪敢做造反这种事啊!绎哥儿,看在姑母养你大的份上,堂哥也与你一起玩大,你也得发发慈悲不是?我的虎儿呀 她喊得像是在灵堂哭丧,说是虚情假意,可倒也还有几分真。 魏绎耳朵疼。 郭赛打量,小步低头过来:皇上,奴才不如先去将长公主请回去? 魏绎摆手:让她跪,平日是跪少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榻上的病人,又吩咐道:找东西把她嘴堵上。 是。 魏凤珍这会子说不出话来了,她巴巴凶狠瞪着那几个宫人,又要起来冲进去面圣。 便有两个粗使太监将她肩膀用力摁了下去,力气大得简直是要把她钉在地里。 魏凤珍气得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 郭赛走了出来,朝她点头行礼,正色道:长公主,皇上的意思是不让您说,但让您跪。这夜还长着,长公主且先慢慢跪着吧,若是饿了渴了乏了,只管与宫里的人吩咐。 她哪还能说得出话来! 御医们里外忙活了一宿,林荆璞后半夜醒了一下,又再睡了过去,左右算是挨过去了,除了腿伤需静养一段时日,其他的也都好得快。 翌日,临近晌午,魏绎下朝回来迟了,魏凤珍已跪晕了过去,叫宫人们好生抬走了。 魏绎漠然得很,转而一进殿,见林荆璞正坐在榻上。 他面色虚浮,病气从骨子里渗出来,四肢都是软的,瞧着实在楚楚可怜得紧,又叫看他的人不免心生兽|欲。 魏绎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便脱了朝袍,待宫人将外衫给他套上,他便不要伺候了,侧目问:他能洗了吗? 宫人回道:御医说了,伤处还不能洗,只能用作擦的。 魏绎颔首,走过去拨开林荆璞一绺发,手指顺着他脖颈而下,往胸前一揩,还留了不少血污,一脸嫌恶说:朕给你好好擦擦。 林荆璞淡淡一笑:不忙,让郭赛伺候就行。 魏绎身子压低下来,几乎要与他碰到:你跟朕如今已是过命的交情,还客气什么。 林荆璞没躲,反倒去迎近了一分:你不是说脏吗? 脏是脏,但好在不臭。朕小时便在泥地马粪里混大,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还能勉强凑合。魏绎欣然闻他的味,比以往的举动更要大胆。 林荆璞的唇又碰到了他的鼻尖,他不腼腆,往下一挪,若有若无擦着魏绎的唇峰,说:天色还早,因睿王与安保庆在马场谋逆一事,你今日应还有诸多事情要善后,这才过了正午,等会儿说不准有臣下要来找你商议,安知振、邵明龙,还有那些个一起跑马的,都得一一应付全了。这身子一时半会儿也擦不干净,你现在动手,到时候抽不开身吧? 魏绎喜欢极了他这句抽不开身,情不自禁去咬了一口,呵气一笑:你倒懂事,晓得不给朕添乱。 于是林荆璞缓慢躺了下来。 魏绎两手空空,拇指擦了下嘴角,心有不甘,还是去系好了黄袍最上面的扣子,肃面拾起了皇帝的威严。 郭赛正叫人去打了热水来,要伺候林荆璞擦拭身子。 魏绎制止:且先由他脏着,等朕晚上过来再说。 果不其然,不出半个时辰,燕鸿便亲领着几位官员到了衍庆殿,呈上了一封奏疏。 皇上,安保庆虽已畏罪自尽。但依照我朝律例,谋逆之罪,当诛其九族。 魏绎把奏疏当扇子玩,挑眉问:安氏上下共有几口人? 九族之亲,尚有千人。 魏绎一滞:千人?竟还有如此多。 安氏一族是从大殷就兴盛起来的,是世家大族,本应在殷亡的时候同其他家族一并杀绝。可安保庆为了族人成了燕鸿的走狗,以一人之力保下了全族人的性命。 如今安保庆败了,这千余口人燕鸿自不会放过。 魏绎指头敲着桌案,又说:安保庆谋逆,已经拖了许多人下水,该贬的贬,该杀的杀,何须还要劳师动众,重在邺京大开杀戒。燕相是嫌朕的名声还不够臭么? 燕鸿正声:安保庆谋逆篡位是不争事实,杀一儆百,方能稳固国本。如今睿王已经入狱,等待问斩,难保安家中不会有同党。 魏绎余光瞥着燕鸿,冷冷丢下了那本奏疏,也不避讳,敞开了道:国律如山,比朕的口谕有用。其他人倒也罢了,燕相说要杀,朕哪能拦得住,可好歹卖个面子给朕。博学科尚有些应尽未尽的事宜,安知振,得先留着。 殿里的冰融得慢,掺杂冷意。 燕鸿负手:安知振乃安保庆父亲,最不该留。 魏绎笑了:朕听说邺京民间流传一个说法,说安保庆曾是安知振捡来的,燕相您才是他亲父。不如燕相来告诉朕,这传言是真是假?安保庆素日就爱走动,与朝中之人皆十分熟络,要论亲疏关系么,百官皆可杀。 燕鸿眼眶压紧了些,并不回应。 今时不同往日,魏绎面上虽还是如往日随意散漫,可已处处锋芒毕露。 燕鸿也不再僵持,一拜:依皇上所言。 良久后,燕鸿从正殿退下,见偏殿有荷花探出窗外,开得极其旺盛,他盯着那娇嫩的荷花,面色阴冷下来。 燕相? 他身旁的官员见他脸色不好,又宽慰道:安家若只留一个安知振,凭那老头子也起不了势,燕相不必过于忧虑了。 安知振不足挂齿。燕鸿摩挲扳指,闷哼了一声:只可惜,那一箭射偏了。 傍晚,林荆璞肩头那箭伤忽又痛了起来,要命一般。郭赛给他重新换了几次药,他咬破了块帕子,才稍得缓和。 直到夜里,魏绎方忙完,便急匆匆来这头赴约。他都压了大半日了。 林荆璞已挨过了那阵疼痛,自己擦好了身子,闲来无事,又将棋子倒了出来,挨个擦拭,以分散疼痛。 魏绎手指去轻挑开了他的衣襟,见里头的肌肤如雪,都已干净了,面上不快,问责道:谁给打的水? 殿内无一人敢吭声。 林荆璞搭着衣襟,淡然应道:怕你操劳。 太懂事也不是什么好事。魏绎觉得扫兴,擦不了身子,便坐在床边,帮着他一起擦棋子。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0) 宫人们都退下,关上了门,还将灯都熄了一半。 林荆璞见这殿内的气氛,握拳咳了两声,费力向上提了提身子,反而瘫软了下来:听说你今日把安知振保下了? 魏绎嗯了声:朕跟燕鸿讨来的。 林荆璞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你不该保他。 魏绎拧眉看他。 这一次是天策军出马,才平息了动乱,往后天策军在朝中的威名就更甚了。燕鸿布置这一局,不光是除掉了安保庆,也是要让你明白,天策军可以护主,也可弑主。你不受其威慑,反而在这节骨眼上忤逆燕鸿,保下叛臣之父,容易失了你在天策军当中的人心。 魏绎不以为然,嗤笑:朕手上没兵权,又不是一两日了。 说着,魏绎又看向了林荆璞似笑非笑的媚态,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眉梢随他的笑一同挑起,就将一颗棋子抵在了他胸上的红斑。 林荆璞,你又玩朕呢,不是你让朕保他性命吗?此刻又来怪朕? 林荆璞蹙眉轻嘶了一声,露出狡黠又温和的笑来:我何时说过让你保他? 魏绎知道自己又中了计,只能在手下讨债,捏着棋子缓缓转动:你迷惑朕抽不开的时候,便已说了。 林荆璞没力气再笑,眉间紧皱,显得有几分痛苦起来,双手不得已去抓住魏绎的手腕:分明是你为了讨好,思虑太多。 可他还虚弱着,两只手也比不过魏绎一只手力气重。 魏绎分明有怒气,可见他这般模样,欲又远远胜过了怒气,朕为何要讨好,你难道不明么? 他将两只手都使上了。 林荆璞此时恨透了棋子这玩意,后颈微抬:你要取悦我,还是折磨我,不如都痛快些,魏绎 朕与燕鸿本不对付,何须要你再来挑拨一次? 魏绎偏偏不给他痛快,去咬住他的耳,用云津[1]去温热他的耳廓,一圈一圈,才又逼问:朕失了天策军的军心,对你有何好处? 林荆璞无处躲了,上气不接下气,只得道:你如今恢复了科举燕鸿就想拿兵权压你,我只是好心劝你,下一步得想办法掌控兵权了 朕何尝不想,可邵明龙是什么人,他是块钢石,柴米油盐不进,几乎没弱点。你来说,朕得拿什么计谋对付这种人? 里头撬不动,就就向外借。 魏绎这才肯放手,霎时,被子上的黑白棋洒了一地。他也躺了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云津:唾沫的意思。 第31章 大火 魏绎最后如愿占了上风,看尽了这夜最美的梅花。 棋子都白擦了。 殿外候着的宫人听到静夜中细碎的声响,也不敢进来捡。 林荆璞被他挤了进去,原本煞白的脸此时已能滴出血。他唇瓣不停翕动,朝着墙角低声喘气,要将方才的不适与痛快都一并抛了。 他诱害魏绎,这是他的报应。 继续说,朕要听朕的军师出主意。魏绎掐着他下巴,逼着他人又转了过来。 林荆璞缓和了些许,才抬眸看了眼魏绎的下巴,气息呲溜全蹿进了黄衫里,他虚弱笑着,问:你同你军师睡一张床? 总要彼此间亲热了,计谋才有几分可信。魏绎声音粗重。 林荆璞笑得更好看了,调笑道:主帅无礼,军师又哪敢献策呢?怕不是得把身子也得献上去。 魏绎看林荆璞眼睛里竟是些糜烂犯贱的玩意,可是却比月色要透,比清雪要纯,让他常常错以为是自己心术不正才生出的妄念。 事实也应是如此。 魏绎不大贪恋他的美色,就贪他这幅不可求的德行。被薄纱笼罩着的欲念,才更会叫人不惜用命去揭开。 他深信不疑,这也是林荆璞的计谋。可这玩意只要尝过一次,他便不会再心心念念,为之束缚了。 魏绎痛恨被人束缚的滋味。那活在泥泞里,永不见天日的痛楚,每一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中,日复一日地提醒着他。 魏凤珍与魏虎欺他踩他,将他当奴隶打骂,几次要打死了,他没死成,后来饿着肚子就能把一头马驹打趴下。这不算什么。 再后来,魏天啸成了王,新妾怀了孩子,肚子是尖的,便要丢了他这孽种。他就学会了杀人,索性一家三口,共赴黄泉。 他的命生下来就是最贱的,爬到这皇位上,已是耗光了他的气运。等他坐上龙椅之后,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助。 拳头和杀戮不能再解决问题,他们的刀更锋利! 殿外有宫人在打更,锣声渐远,在催人入眠。 可魏绎和林荆璞逐渐清醒,他们翻来覆去,最后蹭在了一起。 除了帝位,你还想捞什么好处?魏绎的下巴也狠狠顶着他。 林荆璞两处吃痛,将手枕在耳下,目中平和,说的时候并无一丝期待:兵、粮、马、器械、将军、能臣,还有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魏绎:实在点,说点朕能给的。 这些魏绎也都缺。 林荆璞的笑意多了丝丝嘲弄:你还不如我。 魏绎喉间紧了:朕是不如你,朕都被你耍着玩儿呢。 他又想起了今日午时的撩拨与陷害,心中的不甘要再次涌了上来。 彼此气息压紧,魏绎胸中的诸多情绪交织成了无边的大火,这殿内承受不下,他要两个人都一起烧死。 林荆璞已隐隐感受到热浪袭来,纵身往下一跃便是火海,他只好拿面上的冰霜应付:你我只是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魏绎轻嗤,又狠狠逼问:说得倒是好听,林荆璞,你真的敢吗? 他还清晰地记得林荆璞在山洞里的模样,可恨那时自己没狠心下手。 魏绎细细回味着,意犹未尽,又不禁要朝他那处探手,林荆璞明显慌乱了半拍,往墙角躲了下。 你分明对朕也有所需,魏绎也往墙边挪,贴着他通红的脖颈,呵气嘲讽:可是不敢。 林荆璞暗中攥紧了拳,屏息闭眸,想让自己睡去,可一闭上眼,还是止不住潮红一阵阵泛滥上来。 魏绎的胸紧贴着他的后背:林荆璞,你除了家国朝堂那些事,从不打正眼打量打量自己,你到底还是个人,别太能端了。这贱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头落地许就是明日,谁能算得准,何况你我的命早都系在纸鸢上了 命运由人牵制,又摇摇欲坠,他们身居高位,都是不得自由的。 魏绎耐不住了,想要先去吻他,必须以最粗暴的那种方式。 他们先前唇齿间的相触从来算不得吻,只能算是撩拨与交锋。 林荆璞,一次,只这么一次。魏绎已再想不出更好的话来诱他哄他,这便是他的真心话,是要求,也是哀求他。 火烧得厉害,他只能顾得眼前,长远不了。 林荆璞背身仍无动静,耳畔全是魏绎的气音。 过了半晌,他的身子渐渐松弛了下去,骤然又紧绷起来。 他猝不防地侧身而起,挑衅地去攥紧了魏绎的腰带,继而挺身去覆压住他的唇:那一次便与我分出个胜负来,魏绎。 魏绎始料未及,不想他连这都要争个先后。 两人脑后绷着的弦几乎同时断了。魏绎输了先行,胜负欲起,势必要将这把火烧得更旺才能尽兴,且由不得那人扑灭。 他们是命里注定的死敌,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亲近,以及较量。这一刻更是淋漓尽致。 可林荆璞再卖力,他似乎在这场较量中注定会败。那人是魏绎。 春风一吹,这把火足足烧了个彻夜未歇,魏绎最后如愿占了上风,看尽了这夜最美的梅花。 魏绎今日还是要上早朝的,睡得少却仍是神清气爽,还比百官早到了。 林荆璞昨夜是趴着睡着的,他一时醒不过来,也无宫人进来叫醒他。直到御医过来要例行问诊换药,他才不得已被人唤醒了。 往后还是得顾着点身子,这伤口重新裂开,便是不大好愈合的,腿上难免就不好看了。御医叹了一口气,谨记着魏绎吩咐的莫要留疤,心想再这样折腾下去,到时怎能不留疤。 林荆璞咬牙忍着腿上的痛,耳根微红,颔首恭敬道:知道了,有劳御医。 郭赛遣人送走了御医,望着林荆璞的伤,眼眶都湿了,忧心得很:主子,要不还是搬回偏殿住去吧?您如今得静养,这正殿真真是住不得的。 只此一次。林荆璞轻笑着许诺,又正经问道:先前让曹将军查的事如何了,可有回信了? 郭赛忙止住伤感,交出一封信,呈给了林荆璞:北境一带偏远,故而这消息隔了两月才到邺京。 林荆璞颔首,看过之后,嘴角不由轻快。 主子,信上写了什么? 燕鸿才壁虎断尾,丢了安保庆这一臂,若此事再有势力能对抗邵明龙的天策和逐鹿,那便是直接砍断了燕鸿的一条腿。 林荆璞优雅烧着信,说:郭赛,把昨晚的棋子重新拿出来洗洗,我们又得布盘新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微博@萧寒城殿下,感谢支持~ 第32章 癸卯 他们亟需这种荒诞的温存,来抚平这高位之上的寂寥。 刑部尚书带头谋逆,刑部为了避嫌,马场一案全权交由了兵部负责。 魏虎就被押在兵部的牢狱里。 这片牢房平日不大用,角落白骨堆积都未清扫,地里全是掺着黑血的泥垢。 魏绎的金履稳步踏了进去,只脏了鞋底,龙袍不染一尘。 魏虎正酣睡着,眼费力撑开一条缝,见到那抹黄明色,忙从草榻上滚了下来,慌乱地去抱住他的腿,激动万分:好兄弟,好兄弟!你是来救我的! 魏绎勾起一抹笑,将鞋底的泥都在他胸口缓缓刮蹭了个干净。 魏虎此刻恨不得能去舔他的鞋。 待到那泥都蹭完了,魏绎便一脚踹开了他。 魏虎仰在地上,捂着胸大口呵了两口粗气,他又立刻爬过来:好兄弟,我着实是冤枉的!你是皇上,随便说句话就能救我出去!这地儿、这地儿简直比蓟州马棚还不如,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你若是不好跟外头那群人交代,只管把我送回蓟州去 魏绎脚上踹得更狠,眼神却从未往下:你好兄弟是安保庆。马场与那些黄骠马可都是他给你置办的,值不少银钱。地契与转手银票上都是你的手印,还有那头熊,也是你养的吧。 魏虎又不懈地粘了上来,门牙啐了一口血:安保庆算是哪门子兄弟,他早就铁了心要害我!我同你才是一脉血亲。 血亲?魏绎冷冷笑了,如今这世道都是人吃人,人踩人,能活着便不错了,你我兄弟哪还顾及这些不打紧的情分。 魏虎念起小时的事,喉间发干,拼了命地咽口水,我那日是冲昏了头,只是想教训教训宫里的那个余孽好弟弟,这皇位你安稳坐着,往后我定安分守己,连宫门都不踏进半步! 魏绎蹲下了身,龙袍终于沾了地,他露出狠色:林荆璞自有朕应付,你们一个个要到朕的床上来抢人,是把朕置于何地? 魏虎瞪着眼睛还欲辩解,魏绎便一把抓了他的头发,一把摁入了泥堆里:莫说朕不顾着兄弟情分,朕可是常常惦记起小时的情谊,梦里常常能想起马儿,然后便彻夜彻夜地睡不着觉。朕七年前坐在了皇位上,群狼环伺,岌岌可危,便没功夫管你们,可你们偏偏要自己送上门来! 魏虎吃了满口的污泥,要吐出来,魏绎便又赤手抓了一把喂他:往日之事,朕都可以不计较。但朕是天子,便是要掌控天底下的杀伐之权!谁亡,谁死,皆由朕说了算,这便是天子! 魏虎已被闷得快出不了气,这几日兵部没人给他动刑,可眼下却活活要被魏绎弄死。 魏绎在最后关头,给他留了一口气。 他自知自己这天子还没做到那份上,魏虎还要留着案底,等狱判之后再交由兵部处置。得先做明君,才好做暴君。 魏虎去了死地一遭回来,哇的一声,这会儿将泥和血都吐了出来,他胸中一团郁结,也不再卑微求饶,便龇目冲他吼道:你你要杀你兄弟!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1) 朕连自己亲爹都杀。魏绎压低声,只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魏虎眼珠子惊得要掉出来,不可置信地看他:你你竟杀了魏、魏 魏绎幽幽笑了,掸了掸袍上的污垢。 邵明龙此时佩剑走了进来,将一份拟好的名单呈给了魏绎:皇上,当日去过马场上的人都已审讯完了。如今,只剩睿王的判令还未发下,睿王毕竟是皇室,还请皇上亲自定夺 五马分尸吧。魏绎轻巧。 魏虎心中咯噔一下,身子便瘫软了下去,他见魏绎与邵明龙要走,便猛然惊起,指着龙袍,厉声大喊:魏绎是个狼心狗肺的,他杀了他亲爹,他杀了魏天啸!他杀了启朝的开国皇帝!他这皇位来得不干不净! 魏绎顿足侧目,笑意不敛。 他杀了魏天啸啊!他又有什么资格做这皇帝! 魏虎已是日暮途穷,只留着一嗓子能喊:邵尚书,邵尚书,你去告诉燕相!让燕相一定彻查旧案啊邵尚书! 邵明龙眉头渐深,摆手吩咐身边士兵:早点动刑吧。 永安殿一声啼哭,魏凤珍便要晕了过去,一旁的宫婢忙将她扶起,又去传唤了御医。 待御医走后,宫婢好生相劝:长公主节哀,千万要珍重身子。 魏凤珍颤抖地摔下了头上的金冠,气得在地上直踩,又嚎啕起来:这皇宫里藏的尽是些吃人的狗彘!我的虎儿在蓟州困顿时还好好的,怎么怎么如今就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 宫婢忙去捡起:这冠若是坏了,连内府金玉司也难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她狠狠拍着腿,将眼泪都流尽了:虎儿都已不在了,我要这荣华富贵又有何用? 宫婢叹息:您是长公主,身份尊贵,您膝下没了睿王,可还有皇上,还有这后宫的大权呢,长公主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有一事,奴婢不知您听说了没,睿王他临刑前 魏凤珍忙拉住她的胳膊:虎儿、虎儿他怎么了! 宫婢匆忙跪了下来,不敢扯谎:睿王临刑前,曾亲口指认先帝是是皇上杀的,也不知真假,当时整个大牢都听见了,宫里如今也都已悄悄传开了。 魏凤珍一惊,凭着怒意在悲伤中强撑起身子来:好他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害死了我的虎儿不算,连他亲爹都敢杀! 夜幕低垂,知了聒噪。 林荆璞一搬回偏殿,魏绎便要到偏殿来吃酒。 白日暑气重,于是夜里的风都要闷煞人,林荆璞握扇饮酒,薄衫随风,仪态仍是格外端正:近日邺京都传得沸沸扬扬,说你弑父。 魏绎斜躺着,不以为意,那些市井小民口舌多,这半年来一直传朕与前朝皇帝如何在宫里秽乱,偶尔也得换个新鲜的。 林荆璞也笑了一声,又说:当年魏天啸暴毙,死因不明,民间本就多有议论。而魏天啸一驾崩,燕鸿便排除万难一手把你扶持上了皇位,你那时不到十二岁,应完完全全是燕鸿手中的傀儡。朝野上下一旦质疑你七年前弑父,就等同于在质疑燕鸿弑君。 言语间,几只流萤从窗外飞进,落在林荆璞肩上,他抬起扇子轻轻驱走。 魏绎望他,酒还未落肚,便莫名醉了几分。 林荆璞又正色说:魏虎一死,魏凤珍得知了儿子临终前的遗言,必定狗急跳墙,以所谓长公主之名抗衡相府,燕鸿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这招借力打力,你心思渐长。 魏绎听完,也不否认:朕不过顺手给燕鸿招点麻烦罢了,他多得是办法善后。朕是实在不想应付选妃了。 所以启朝先帝,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林荆璞话锋一转,直戳要害。 魏绎面色微沉,随即又不当回事,凑过去逗他:大启皇家的绝密,怎可告知你一外人。 林荆璞:当朝皇帝的腚我见过。 巧了,前朝皇帝的腚朕还操|过。既是自己人,那你不如先告诉朕,上次没说完的 两人又不知不觉挨在了一块,林荆璞抬眸便是他的喉,他又瞧见了里头滚动的欲。 何事?林荆璞的喉结也莫名跟着一紧。 向外借兵一事。 魏绎挑明道:放眼中原能征的兵都被已邵明龙征来了。你上次说向外借,北境除非是沦陷了,草原上的兵马才可能归降启朝,可北境兵强马壮,没个十年苦战打不下来,打下来了也不归朕管。而南边三郡自划封地,三面都靠着水,也难打,基本没戏。所以,只剩驻守在天|行关那支八万人马的军队贺兰军,你大殷曾经的叛军。 林荆璞缓慢颔首:看来行军打仗,你也有所涉猎。 略通而已,魏绎灼热地盯着他,想将他刺穿:这支军队特殊,十多年来贺兰洵不称王,也不归顺于任何一方势力,伍修贤怕是早几年前就去拉拢过他了吧?伍修贤都没把握,你如何能劝贺兰军归顺? 林荆璞伸手要去拿酒壶,面上找不出一丝破绽,只说:不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魏绎挺身挡他,一时两人喉颈交错触碰,谁都不敢先下滑喉结,否则便是露了馅,于是舌根的云津渐渐多了起来。 生津不止咳。 魏绎觉得极其不舒服,便趴过去先强喂给了他。林荆璞稍滞了片刻,一手勉强撑在沉香凭几上,也缓慢迎着他。 有了那一次,这点小事仿佛成了理所应当的消遣。 他们亟需这种荒诞的温存,来抚平这高位之上的寂寥,哪怕明知是饮鸩止渴。 滑动,吞咽,索要由下及上,一气呵成。他们都从未如此被孤独填满过。 林荆璞忽要咳嗽了,他推开了他。魏绎不甘抽身,又给他倒了杯茶。 半晌,等他咳好了,那阵气氛已随风散去,仿佛无事发生过。 魏绎思绪飘远了,忽闲聊问起:你生辰几何? 林荆璞握拳,脸还红着,淡淡回答:癸卯年八月廿三。 魏绎眉梢一挑:朕是癸卯年八月廿一。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拨茶沫,不解道: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吗? 大一个时辰也是大,大一刻钟也是大,何况还大两天,魏绎将腿惬意翘起,低声一笑,说:朕比你年长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床上叫哥哥(不是 第33章 风流 魏绎想要再次凌驾于林荆璞之上,狠狠踩着他,让他痛哭流涕。 皇宫深寂。 未燃尽的纸钱洋洋洒洒,飞出了废旧的宫墙。 掌灯的宫人不在,妇人的啼哭之声哀切,徒增这宫中的悲凉阴森。 虎儿,我的心肝虎儿,你且安歇吧她低声呜咽着,望着那盆中的火,恨不得能将整个皇宫给烧着了。 她甩了把眼泪鼻涕,忽一顿,觉得背后有阵阴风。不知从何时起,一名太监已站在了她身后。 她面露惊恐:你你是何人! 太监朝她行礼,阴阴一笑:奴才是忧心长公主思念睿王成疾,特来助长公主,早日去与睿王团聚。 放肆!你这贱奴子要做什么!我乃堂堂大启朝的长公主!她惊恐地喊了起来,那太监已抓住了她的后领,一路拖着她到了这院中的枯井。 四处都是黑的,她摸不到井沿,金冠先掉到了井里,碎了。 紧接着,噗通一声,院里的纸灰顿时飞得更高了。 皇上,昨夜长公主跌井,薨了。 魏绎正在斗蟋蟀,放下牛筋草,望向了宁为钧,挑眉笑道:这么快?朕还寻思着她能给朕找几个细腰翘屁的妃子,这下没戏了,朕只能在窝里讨乐子。 他随即又生出一分极为敷衍的悲痛:朕在这世上就剩姑母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身子一向健朗,本可以长命百岁,可惜了。 宁为钧正色,又禀报道:长公主昨夜是在思寒殿祭奠魏虎时,才不慎落井。 魏绎轻笑,又将两只蟋蟀重新给放了出来:还有查到什么,接着说。 臣一早便带人去了趟思寒殿,这案子中的疑点确也不少。思寒殿院中尚有一堆未烧完的纸钱,灰烬堆砌之处与那口枯井也得走上十几步,恐怕 宁为钧欲言又止,等着魏绎先发话。 魏绎没抬头,笼中的两只蟋蟀正打得厉害,他逗了一番,才说:魏虎因谋逆之罪被诛,朝廷早就下了令,任何人不得操办丧事祭奠。她疼惜自己儿子死得冤,没准烧着烧着,一时悲痛,想不开便才投了井。她既要自寻死路,何必还要多此一举?这背后总还是会牵连出别的人来,你要开罪了那人,朕可保不了。 一只蟋蟀已被咬死了,魏绎还不得意,总觉得两只都死了才好。 宁为钧一顿,便躬身一拜:是,臣领命。 宁为钧跟魏绎禀报完案子,从正殿退下,就瞥见林荆璞正独身躺在衍庆殿的院子里乘凉。 盛树之下,林荆璞穿着一袭浅青色的袍子,这满园的暑气仿佛都因他消融了。掌中一幅泼墨牡丹图,宁为钧认得那是魏绎的扇子。 林荆璞也远远看见了他,扇子轻摇,便从躺椅上稍稍直起了身要与他打照面。 于是宁为钧敛目,绕过树杈,快步走了过去。 林荆璞已起了身,含笑朝他欠身作揖:久闻刑部的少年郎办案如神,这便有幸见着了,久仰。 宁为钧脸色恭敬,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便没说什么,只是将身子压得比林荆璞更低。 他们年纪相仿,却是一个要比一个沉稳。 林荆璞直身:当日马场凶险,多亏宁大人及时去相府通传报信,才救了我一命,还未及道谢。 安保庆与睿王勾结作乱,蒙蔽圣听,臣只是尽了本职。宁为钧的腰还弯着。 林荆璞合了扇子:那先前郝顺一案 宁为钧:阉贼祸国,贪污受贿,人人得而诛之。 林荆璞又笑了,无意打量起了宁为钧腰上挂的一个荷包,淡淡称许:好别致的绣工。宁大人随身将此物佩戴进宫,可是尊夫人亲手缝制的? 宁为钧一愣,忙解释道:还未娶妻。只是家里人做的,求个平安罢了。 林荆璞颔首,见他这般拘谨,不得已用扇子去抬起了他的胳膊:宁大人不必如此谨慎,我在启朝宫里只是个没品阶没名分的。这样叫人瞧见了,反倒是乱了礼制。 清风微醺,宁为钧宽袖轻摆,身子却极正,只道:您如今是皇上身边的人。 林荆璞眉头极细微的挑动了一下,就见魏绎从正殿里走了过来。 魏绎就着躺椅上卧了下来,宫婢在旁摇扇,又有太监端上来新鲜瓜果。 他吃了几口,嗓子里有瓜果的甜脆,才问:谈什么呢? 这气氛宁为钧插不上话,自觉屏退到了一旁。 太监又将鲜果递给了林荆璞,他没碰,随和笑道:问问宁大人这荷包是哪买的。 魏绎也多看了几眼那只荷包,嗤声道:宁为钧可是朝中出了名的穷官,林荆璞,看来朕是没给你好东西,连他的一只荷包都要觊觎。 说着,魏绎又给宁为钧使了个眼色。 宁为钧抬眉,便立刻将那荷包解了,双手奉上给林荆璞。 魏绎发话做主:喜欢便拿着。 倒也不必,林荆璞抬手制止,面色极淡,眸子低垂道:这荷包这么一看,就很是寻常了。许是宁大人青年才俊,气度不凡,才衬得身上的东西脱俗别致。 宁为钧不出声。倒是魏绎眼梢压低了几分,先让其他人都先退下,宁为钧也跟着退出了衍庆殿。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魏绎要拉林荆璞坐腿上:朕瞧你对宁为钧很是青睐? 林荆璞嫌热,斯文挣开手,倚在树旁:青睐倒也谈不上。可你要与我说说宁为钧的事,我却是乐意听的。 你想知道什么?魏绎也站了起来,叉着腰,将他抵在树干上,有事便问朕,朕说给你听。朕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树荫下凉风阵阵,可魏绎的胸膛密不透风,直要将人烫死。 林荆璞勉强笑着:其实有一事,我一直心存疑虑。当日除夕一案,你为何会启用宁为钧? 魏绎眉心微深:有什么可疑惑的? 林荆璞:宁为钧半年前只是个从六品的刑部吏司,籍籍无名,先前经手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市井纠纷,从未办过大案。而他家中贫寒,府上连个像样的马车都没有,性子又耿介孤僻,从不与朝中其他人熟络走动,这种人想要到御前冒头立功,犹如登天。可是郝顺的案子,你一点就点到了他。魏绎,你是要我夸你慧眼识珠,还是该斥你别有用意?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2) 魏绎气息压低:你早查过他? 很难不疑心。林荆璞唇齿间呵出热气,眼底却亮着寒冰,要在两人中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冰河来。 水深火热。扇子也掉到了地上。 魏绎将胸膛收回了些,先给彼此留了点空隙:那曹问青应查过他的家世,他父亲是何许人。 嗯,都查了。 林荆璞淡定拢袖,毫不避讳,又说:宁为钧的父亲宁昌隆曾是大殷地方上从七品的县令,颇有政绩,深得当地民心,可一直不得擢升。殷亡后没过两年,宁昌隆不愿入仕新朝,便以身殉国了,是个忠士。 魏绎望着他雪白的手腕,忍不住去掐了一把,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朕早前与你说过,燕鸿通过提拔的官员共有三种:才学入仕、买官入仕与被逼入仕。宁为钧便是这第三种,他承了他父亲的遗志,起初宁死也不肯入仕启朝,燕鸿手下有人到处搜罗能人志士,听说宁家公子颇有才干,便将他的名字举荐了上去,然后又挟持了他家人性命,逼他入仕。他在大启这两年,一直无所作为,安保庆也有意压着他。 林荆璞凝望着魏绎身后的枝叶不语,牙尖轻嘶,手腕已是通红。 魏绎又将他的袖子放了下来:朕要擢用宁为钧,道理其实很简单。一来,他是决不会与燕鸿同流合污。这二来么,他念着你是他的旧主,你如今做了朕的风流鬼,他替朕卖命自当无话可说。不然当日马场,他为何要急着来跟朕报信?他怎会不知安保庆勾结天策军布下了防线,他就是宁可损了朕,也不愿你丢了命。 林荆璞听了,鼻尖轻嗤,不以为然说:一夜风流,还死不成当鬼。 死不成便再杀一次,魏绎不知不觉已将那水深火热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切齿道:你要疑心朕,朕就是觉得你想再死死。 树枝猛烈摇晃了下,绿叶落下在林荆璞的肩头,他低头缓慢旋动手腕,不紧不慢,非要把话往正道上引: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这话一语双关,魏绎两种意思都领悟到了,可他只装作听懂了一种。火又蹿了上来,他一手控住林荆璞的腰,便将他的背转了过来,凶狠地摁在了树上。 林荆璞的心霎时都提到了嗓子眼,挣扎痛骂:魏绎! 没旁人,朕让他们都退了。他此刻只想摁住这只狐狸,可劲叫,再叫几声朕的名字听听,看谁能杀得了谁。 你说了一次便分胜负! 魏绎眉头轻拧,一时也有些烦躁。 他迟疑了。本来上次明面上是他赢了,可眼下要再比试,便还是承认自己输了。 胜负欲使魏绎想立于不败之地,却也使他想要再次凌驾于林荆璞之上,狠狠踩着他,让他痛哭流涕。 林荆璞嘴唇煞白,像是中暑了,他侧目去看了眼魏绎,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无端喘气一笑:太热了,好歹换个地方 青天白日,胜负欲被抛诸于九霄云外。 管他输赢,人已被魏绎扛在肩上了。 第34章 泪痕 下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吧,林荆璞。 天色已沉了下来。 挥汗如雨。 从云端跌入深渊,又从沟堑跃入云层,回环往复,两人到最后都已筋疲力竭。 这辈子的眼泪怕是都流干了吧,林荆璞,魏绎哑声调笑,又去舔花了他的泪痕,下次还哭得出来么? 林荆璞眼眶还泛着泪光,他此时心生堕落,反倒是放纵无畏了:有人疼惜,也不算吃亏。 魏绎一怔,舌尖发涩,便不再留恋,迅即披上了黄袍,下床起身。 林荆璞一时还起不来,脖颈后躺,闭眸嗅着这殿里的腥味经久弥留,仿佛在苟延残喘。 魏绎手搭着外衫,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一只脚胡乱套上了靴子:今日杂事繁多。有件正事,朕忘了与你说。 林荆璞的潮红已渐渐褪了:方才你干的便不是正事了? 魏绎将玉带掷到了他胸上,要让他帮自己系,听见正事二字,又弯腰凑近:原来你表字唤作这个。 亚父并未给我取过表字。 林荆璞一顿,这才意识到魏绎是在借机调戏自己。 他眸子微垂,便冷淡地将那玉带往龙榻里边一丢:我不会伺候这些。 魏绎也没勉强他,去地上拾了那条浅青色的腰带自己系上。这腰带除了窄了一些,颜色搭着还算顺眼,很是称魏绎的心意。 理好了衣着,魏绎才不紧不慢说:前些日子,北境的新汗王阿哲布登基为王了。阿哲布与他的兄长格仓在草原上明争暗斗长达十年之久,如今格仓一死,大局已定,阿哲布稳坐北境王位。谁知这新王一上位,阿哲布就派出使团启程要来邺京,说打算与大启交好,今日文书都已递到朕手上了。 林荆璞将一只光溜的手伸出被褥,魏绎会意,去拾了内衫丢给他,又说:曹问清的爪牙也到过北境一带,北境的情势,你应知道得比朕还清楚。 多谢。 林荆璞套上内衫,缓缓坐了起来,才道:北境内乱算来已有十年,牵连北境十七个大小的部落此消彼伏,战乱不止。北境又赶上连年的蝗灾,所以哪怕这些年中原萧条,他们也无暇起兵,最多派细作潜入中原。此番看来,阿哲布虽比格仓年轻得多,可他的确更适合做北境之王。他划清了界限,历年来与北境交恶只是大殷,并非大启。此时止战修好,才能给北境马与草争得足够的时间,以蓄后劲。 魏绎听着,在龙榻另一头坐了下来,并不打算将裤子拾给他。 林荆璞去讨要,魏绎没理会,又道:虽是新朝新王,可中原与北境水火不容已久,想修补好关系,必定得拿值钱的人质或宝物交换。林荆璞,你心机玩转得深沉,不妨猜猜北境要做什么。 林荆璞:先将裤子还我。 朕又没抢你裤子。魏绎不屑,朝地上努了努下巴。 林荆璞沉肩,无奈先道:这年头大启的国库紧缺,北境一时也交不出数以万计的牛羊马匹,所以必然是交换人质。 不错。 魏绎:格仓已死,可他还留下了遗孀遗孤,算起来都是阿哲布的亲嫂侄。阿哲布打算把他们送来邺京当人质,其中就有大殷公主,你的阿姊,林佩鸾。 当年大殷与北境交战,北境攻势凶猛,大殷节节战败,连丢了八座城池,上万战俘被沦为奴隶,放逐草原。 无奈之下,林佩鸾临危受命,携着十里嫁妆一路嫁至了北境以求和,她成为了格仓的王后,讨得了格仓的欢心,才换回了部分战俘回国。十五年来,她在北境为格仓共生了三儿一女,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儿子,乳名唤作阿达。 林佩鸾和亲那一年,林荆璞才四岁,他已记不大清阿姊长什么模样。而林佩鸾嫁到北境后不久,殷朝中人也对她少有过问,人们几乎都快淡忘了这个名字。 他只知道,这些年来林佩鸾颇得格仓宠爱,哪怕是殷朝覆灭之后,格仓也没废了她的王后之位。 林荆璞面上沉稳,唯有眼底发沉:阿哲布没杀他们,是想甩烫手山芋。 无论长远,眼下这对启朝也算是桩好事,魏绎看了他一眼,周身不觉也跟着发沉,又去玩他的脚踝:只是不知,北境究竟想要换什么人回去。 林荆璞不言,唇齿生笑,笑中掺着极儒雅的冷。魏绎看不分明。 相府。 燕相,再过两日,北境使团便到邺京了,礼部鸿胪寺已着手使团迎接事宜,一切就备,还请燕相过目。孙怀兴将拟定的礼册呈给了燕鸿。 燕鸿仔细看过,淡淡应了一声,叮嘱道:不可怠慢,亦不可媚悦,凡事尽可能求个折中,勿失了国体。 是,下官谨记。孙怀兴道。 燕相,我看就得怠慢那些北境登徒子才好! 说这话的是萧承晔,他禁足的日子已到,前些日子跟着天策军在马场立了大功,仗着燕鸿的庇佑,便立即官复原职了。 萧承晔背手,一条腿松懈着,总是站不直:北境竖子狡猾,明面上说要与大启修好,可却拿不出半点儿诚意。那格仓都死了,阿哲布却要拿格仓的老婆儿子来邺京当人质,这算什么破买卖!到时候真打起仗来,北境哪还会管他们的死活?巴不得借我们的手将那对母子给杀了。 燕相嗤笑不发。 商珠看了眼燕鸿,便往前一步,说:萧司马此言差矣。 萧承晔一看是商珠出来反驳,便立刻恭让,笑着道:商姐姐,你说。 商珠正色言道:格仓是北境的前汗王,他的姬妾子女甚多,阿哲布此次若是拿另一对母子送到邺京为质,的确是说不过去,朝廷也不必理会。可他送来的是林佩鸾母子,恰恰可见其诚意。 林佩鸾不就是个前朝公主么?萧承晔咕哝,也不大声,殷朝都亡了,林荆璞都成了我们皇上的小倌,她又算什么东西。 商珠无奈一笑:林佩鸾在北境当了王后足足有十五年,颇得北境皇室人心,也得草原上诸民的爱戴。何况,天|行关外有一支军队,常年驻守北境边境,这支军队与林佩鸾的关系很是微妙。 萧承晔是从军过的,当即反应了过来:商姐姐说的是,贺兰洵? 商珠颔首,贺兰军是支特殊的叛军。十三年前,贺兰洵率兵北征,殷朝让他撤兵,他死守在天|行关不肯撤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是当政者最忌讳的,于是殷朝当局索性断了他后方粮草,一月之间活活饿死了他的上千兵马。贺兰洵大怒,因此断了与朝中的往来,不再听命于殷朝,自行领着士兵在天|行关驻守下来,开垦荒地,自给自足。而林佩鸾出嫁前,曾与贺兰洵有过婚约。曾有传言,说当年贺兰洵不肯撤兵,是为了林佩鸾,而贺兰洵与他的兵十三年来扎根生活在天|行关,直压着北境边境,也是为了林佩鸾,不知真假。 不过 商珠顿了顿:阿哲布当了汗王后,忌惮不杀林佩鸾母子,也算是得了半个印证。 萧承晔若有所思,合掌道:要真这么说来,只要我们得了林佩鸾做人质,岂不是就可轻易操控八万贺兰军? 宫廷秘闻而已,也不可全信。商珠漂亮的眸子一深:贺兰洵是个名将。但凡能为美人所左右的,都称不上什么名将。 燕鸿呷了一口茶,也默然认同。 议事完毕,六部官员皆离了相府,商珠留在相府书阁,拟定未发下的诏书。 她搁了笔,又揉了揉眉心,略有些疲态。她今日施了点粉黛,方在人前佯装得体,可实际已有几日不曾睡过踏实觉了。 燕鸿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捧着卷轴,道:累了便早些退下,回府休息吧。 商珠轻摇头,笑了笑说:天还早,学生就要写完了,不妨事的。 相府的这间书阁沉静宽阔,除了书画,便只有几盆松柏,最适宜静心读书。 可商珠还是静不下心来,胸中郁郁不安,忍不住低声发问:依老师看北境这次派使团来,会拿林佩鸾母子跟朝廷换什么人? 燕鸿不以为然,搁下卷轴,去摆弄盆栽:你在忧心什么? 商珠抿唇不言。 燕鸿一眼便知道了她的心思,稳声教诲:公主和郡主是皇家换取平安的赀货,她们虽是金枝玉叶,可她们的命只值钱一时。而你一身清骨,是朝廷命官,将来更要做启朝的主心骨。 商珠垂眸,微微叹息:可世人不这么觉得。正是因为当朝没有公主,亦没有郡主,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要敕封一个公主郡主用以和亲,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哪怕学生对自己所行之事、所担之责深信不疑,可也 世人多愚笨,才显得这世道愚昧不堪。 燕鸿冷笑了一声,皱眉望着她:有老师护着你,阿哲布他不敢娶你。珠儿,你不想嫁人便不嫁,只管放手博功名、谋高位。 多谢老师成全! 商珠眼眶晃着泪,已低头跪了下来,半晌,她又抬起头,拧眉看着燕鸿:北境使团不日就要入京了,老师可是都筹谋好了? 燕鸿轻嗤,折断了盆栽上的一根扎眼的绿刺:北境既诚心诚意送来了林佩鸾为质,礼尚往来,我们自然得将她的阿弟送回去。 第35章 鱼肉 朕怕晚上回来,被窝里冷。 两日后,北境使团入京,孙怀兴携礼部官员于城外迎接。 这场迎接外使的盛典场面阔大,礼制周备,孙怀兴操办得滴水不漏。可魏绎与燕鸿一整日都未曾在使团面前露面,只由鸿胪寺着手接待。 大启明面上将北境使团当成客,可并未卸下城府。北境使团心照不宣,也未说什么。 直至使团入京的第二日夜里,朝廷才在万祥殿设宴,要为北境使团接风洗尘。 今夜的国宾之宴,我是不是不便出席?林荆璞拨弄瓶中荷花。 盛夏将息,荷花也要败了,唯独这衍庆殿里的仍开得好。 宫婢正在给魏绎收拾冠帽,他目色深邃,看了他一眼:就不想见林佩鸾一面? 林荆璞似笑非笑: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 魏绎摆手,宫人齐齐屏退至殿外。他走到林荆璞身旁,下巴去蹭他肩上的旧伤,软语逼诱:去吧,给朕撑撑腰。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3) 林荆璞眉间轻皱了下,吃痛笑着:一国之君,难道还要一个余孽撑腰么。 今夜可不光是为北境使团接风洗尘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商榷大启到底派出何人用作交换,这至关重要。朕比不上你的心思活络,那群使臣也都是能言善辩的,启朝的官员更是口若悬河,朕想想都一阵心悸。 魏绎笑着,下巴压在了他的颈侧,语气凶了几分:朕怕晚上回来,被窝里冷。 林荆璞脖子又红了一片,低声一笑:这习惯得改,魏绎。 魏绎来得迟了,万祥殿其他人都齐了,就等着皇帝开宴。 林荆璞跟在他身后,也随之入座。 算来林荆璞到启朝皇宫也混了有半年多的光景,朝堂上下对他仍是极为不满。可众人似也是见怪不怪了,连司谏院也许久不上参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晚的重中之重,还是北境使团。 东侧入座的正是北境使臣,共有十余人,林佩鸾就坐在最前侧的筵席上。 林佩鸾穿着北境最为隆重的礼服,胸前佩戴着华贵精致的银项圈,她玉手把盏,草原的狄装没能掩盖她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反而衬得她更为明艳动人。 林佩鸾长得有几分像你,朕记得,你们也是一母同胞吧。 魏绎打量林佩鸾过后,又侧目看了林荆璞,别有一番惊艳,附耳去与他低声说:怪不得格仓宠她,宠到了死为止。 这样的美人世上少见,是值得拿命去宠的。 魏绎笑着感慨:可惜,美人薄命,她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只身去北境和亲,此次又以北境人质的身份重回邺京,定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是我母后头胎所生,比皇兄还要大上两岁。林荆璞也匆匆抬眸,看了眼林佩鸾。 他从打小记事起,便再也没见过阿姊,岁月蹉跎,林佩鸾端坐在那,不再青春年少,可仍是个一打眼就让人难以忘却的美人。 林荆璞与林佩鸾谈不上有几分血脉亲情,远比不上他与林鸣璋之间的兄弟情深。只是他看到林佩鸾这张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脸,便忍不住想到了母亲。 宴上乐声酣然,林荆璞闷了一口烈酒下肚。 亲情血脉使然,林佩鸾也一眼便认出了林荆璞。可她面色从容,瞧不出任何异样。 不多久,林佩鸾便起身出席,要与魏绎敬酒。她仪容端方,行的是正统的北境礼仪:皇上,我以北境尔拉达神明之名向您问安,愿您长乐安康,万岁千秋,更祈愿两国能修百年之好,边境安定,家国昌盛。 魏绎也持盏起身敬酒:承可敦吉言。大启与北境从来相安无事,如今北境新王登位,启朝本应早些遣派使臣前往庆贺。 林佩鸾优雅饮酒,单手放在胸前,再次行礼:皇上,我与阿达此趟愿留在邺京,长久祈佑大启与皇上平安多福。而北境新王也渴求大启能派人前往北境,以成全两国交好之盟。 魏绎笑了笑:这是应当的。只是不知,你们汗王可有心仪人选? 林佩鸾敛目一笑,说:汗王心中就是有人选,也不敢贸然跟皇上索要,先凭贵朝做主。 殿上的舞女正跳完了一支舞蹈,袅袅退下,乐声也且停了。 魏绎抬手制止,没让乐师们再奏新乐,悠悠道:诸位爱卿,尔等可有举荐前往北境的人选?尽管直言。 没了舞乐之声,筵席之上顿时多了几分端庄肃穆,诸多目光暗中交织流转,暗潮涌动。 林荆璞察觉到手中的这杯酒愈发滚烫了。 一时也无人先行开口。 这人质不好选。北境送来了林佩鸾母子,送去北境的人也须得举足轻重才好。 可这人质必定是有去无回,要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北境和大启此时虽要交好,可两国都心知肚明,等情势稳定之后,难免一日会有一战。 席间,忽有一人醉醺醺扬声道:历来两国之间修好,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和亲。虽说咱们皇上年轻,还没能生下个小公主,朝中又无人领受爵位,因而也没个郡主。可咱们朝有商侍郎啊,商侍郎去北境再适合不过了 此人是今年博学科的新晋进士,名叫冯卧,四十好几才头一次参加科考,可一登榜便是前三甲,前些日子刚授了编修,如今正在户部任职。 冯卧不知是灌了第几杯酒,两颊通红,眯着眼憨笑,又打了个响嗝:说来,这商侍郎未曾婚配,聪颖无双,写得一手好文章,得皇上器重,又是燕相一手调|教出的学生。商侍郎若能以大启公主之名前往北境和亲,不失我大国体面,北境汗王也定会欢喜! 此话一出,筵席上的气氛顿时更为肃杀了。商珠穿着官服,在席上一言不发,姣好的面容发沉。 冯卧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过于迟钝,察觉不出这殿内的风云变幻,他不顾礼数,慢悠悠地脱了靴子,当着皇帝与使团的面扣起脚来。 魏绎忍不住要笑,在御座上咳了半声,勉强将笑意压了下去。 萧承晔按耐不住,便不顾身旁人的阻拦,去掀了桌子:商姐姐是堂堂从三品的朝廷命官!她殚精竭虑为朝廷卖命,怎可随意就嫁到北境去! 案上的杯盏餐盘都摔碎了,凭空飞溅到了冯卧脸上,他拉长了下巴,啧了一声,便糊里糊涂地去挑拣胡须里的碎渣,又醉得飙出了一口南方乡音:啊哟老子,萧司马何必嘎动气,你我同朝为官,所作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的咯 萧承晔要冲过来与他理论,近了几步,又觉得他的脚臭实在难忍。 孙怀兴身为礼部尚书,擦了把汗,起身向使团解释道:两位大人不胜酒力,都有些醉了,才让诸位使臣看笑话了。还望诸位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一名使臣看向了商珠,用一口不大标准的中原话说:早听闻启朝有位女官,清丽脱俗,又能谋善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北境也是急缺人才,皇上和燕相若是能忍痛割爱,汗王定也十分感激。只不过 魏绎见他面露难色,道:使臣有什么顾虑,不妨直说。 汗王早纳了王后,王后颇得汗王的宠爱,就是脾气实在善妒了些。汗王为了她,这么多年来连个可敦都没再娶。商侍郎是启朝的能臣,可到底也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若真嫁了过去,反倒是怕伤了两国之间的和气。 魏绎轻轻挑眉,故作大度:无妨,那便再换个人。 燕鸿从筵席伊始便未饮过一滴酒,也未说过一句话,他此刻方起身,稳声提议:老臣以为,不如就送林荆璞去北境,如何? 魏绎的杯盏晃了一下,眼底阴鸷了几分。 燕鸿:诸位使臣可不要忘了,杀了上万北境士兵的,是大殷;百年来与北境势不两立的,亦是大殷。有朝一日大殷要是卷土重来,他们势必会对北境诸部落不利。而这些年林殷余孽蠢蠢欲动,与南边三郡勾结,已有复燃之势态,若将林荆璞送至北境,汗王手握着余孽头目,便是占得了先机。 林荆璞在一旁淡然听着,视线始终落在手中酒杯上,不慌不忙。 林佩鸾瞥了眼林荆璞,细眉微蹙,又从容质疑道:既是如此重要的先机,大启朝廷为何不自己留着?哪怕大殷复国,届时也应是先攻大启,再攻北境。 燕鸿负手而立,处之泰然:这便是盟约的关键,北境与大启联手,方能断绝殷朝余孽的后路。所以这人质无论是在北境,还是在启朝皇宫,都不要紧。将人送往北境,恰恰彰显大启要与北境缔盟的一片赤诚。 北境使臣们彼此的眼色会意,不再多言。燕鸿是启朝权威之臣,他这番话偏僻入里,秉要执本,也正中了北境使团的下怀。 如此一来,众人只等着皇帝顺理成章一声应下,促成此事。 魏绎如芒刺背,知道眼前的事态不利,耳后青筋虬结,道:此事牵扯甚多,不可草率,不如改日再 哪知林荆璞握盏,打断了他的话:我为鱼肉,命如蒲丝。留在大启,与留在北境又有何区别?悉听尊便。 魏绎一僵,霎时如石化了般,侧目望向身边人。 林荆璞人如冠玉,不可亵玩亲近,温润之下,尽是砭骨的寒冰,要拒他以千里之外。 这几日的温存仿佛都成了一场笑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平时尽量不说作话,怕影响大家阅读体验,投雷的感谢也都是回复在评论里,但有几句话想简要跟追文的小天使们说。 1.第一次尝试权谋,写得很慢,有的时候一章就要写一天,所以无法爆更,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也可以理解想养肥的读者,不管养不养肥,我都很感谢各位。 2.写得慢是因为怕崩,对我来说质量是第一的,也不想辜负大家的期待。我会努力写出更好看的故事,做到人设剧情都不崩。 3.最近收到了很多读者的夸奖,我很惶恐,觉得自己是个经不住夸的人所以我先当做没看见啦,先脚踏实地地写好笔下每一章。 4.再次感谢感谢感谢大家,有任何意见和想法都可以尽情提,每条都会看,督促使人进步。爱你们~ 第36章 儿郎 他孤单了近二十年,却头一次咀嚼到了寂寞二字的滋味。 筵席早早便散了,使团的人也都回了驿馆。 衍庆殿的灯彻夜未熄,正殿与偏殿各自紧闭,恍如隔了道楚河汉界。 宫婢端来了热水,正要侍奉魏绎洗脚。 凉了。魏绎脚趾没碰水,便先挑剔起来。 宫婢又立刻去打了盆更烫的来,端来时额上都冒着热汗。 魏绎瞥了眼那盆水,冷声道:郭赛,你来替朕试。 郭赛喏喏应声,便卷起袖子,蹲下来替他去试水的热冷,可手还没伸进水里,魏绎便一脚将那铜盆踹翻在了他的身上。 郭赛被热气烫花了眼,哆嗦着当即俯跪了下来。 转眼间,里里外外一屋子的人也都跪下,动静闹得极大。 皇、皇上恕罪郭赛小声求饶。 魏绎弯下腰来,扯着嘴角,逼问:朕问你,你何罪之有? 郭赛语塞答不上来,只得垂着眸子,替人承受着凌人的圣怒。 魏绎又去踹他下巴。 郭赛只觉得自己的下巴要碎,声音都要发不出来:皇上息怒,二爷他今日并非有意 他无意,那是朕多情?魏绎说到此处,眼梢一凉,又懒得搭理郭赛。 他与林荆璞又何尝谈得上情这个字,从头至尾都是利欲熏心罢了。 他们吝啬于玩弄一丝丝真情,欲望才是他们彼此最纯粹的纽带,可却偏偏如此不堪一击,于是那些撕咬、胜负、温存,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空把式。 魏绎赢了又如何,色|欲都是耽人的。 在这一点上,他还比不上林荆璞看得远、拎得清。伍修贤与谢裳裳要接林荆璞离开邺京时他不走,留在皇宫斡旋;如今北境要拿他当人质,他便悉听尊便。 北境必然是有林荆璞想要的东西,可他不该这么快便在筹谋布局中撇开了魏绎,留他一人在邺京应付。 魏绎心绪如麻,脚踩着金盆,听着殿里香灰掉落的声音,半晌,他又冷冷望向了偏殿的方向。 他孤单了近二十年,却头一次咀嚼到了寂寞二字的滋味。 可他知道眼下自己无暇顾及与林荆璞那点荒诞可怜的露水恩情。 北境势力介入,邺京的水比以往都要深,魏绎得赶着去搅和这趟浑水。 深宫难眠,林荆璞咳到半夜才睡,天还未亮便又醒了。 北境使团一早又拿着礼部发下的文书来偏殿请林荆璞去驿馆,筹备启程前往北境的事宜。正殿的主子一早便去澜昭殿仪事了,近日也从不过问偏殿的事。 两人住在一间宫殿,难得这三日愣是没见过一面,说过一个字。 林荆璞上了使臣的马车,今日来接他的不是阿哲布亲派的使臣,而是林佩鸾的人,林佩鸾想要见他。他眼下是即将发往北境的人质,与北境诸人往来,也不必避讳太多。 到了驿馆,林荆璞下了马车,忽觉得车外一阵酷热难耐。他顺手要去腰上取扇子,才发现空空如也。 林二爷?驿馆的跑堂问他。 林荆璞温润如斯:无事,出宫忘带钱袋了,没碎银。 他便从另一侧的腰上拿出几个铜板,凑齐了赏给了他。 跑堂哈腰:谢二爷! 北境的使臣看不懂中原的这些门道,颇有些不耐烦,便催促他上楼。 林荆璞便跟着他上去。 这屋子不大,香炉与锦衾皆用得是最好的品级,孙怀兴办这点事还是周到。林佩鸾正坐在那缝补衣裳,身旁还有个五六岁大的男孩。 来了。林佩鸾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请坐。 这个请字说得生分,林荆璞便也行了个礼,才坐了下来。 男孩不怯人,好奇扒着林荆璞衣袍上绣的竹,瞪着眼睛问:这是什么?我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 林荆璞一笑,柔声对他道:竹子。日后你留在邺京,便时常能见到了,它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如同北境的草原一样。 林佩鸾放下针线,拉住了他的胳膊:阿达,你去外面找布和叔叔去玩吧。母后有事要与这位先生说。 阿达懂事点头,从桌上拿了风车,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 林荆璞不由生笑:这孩子生得乖巧可爱。 林佩鸾却生冷,漂亮的瞳中并无半分慈悲:他年纪还小,不通人事。不知自己将来为了活下来,注定会比常人艰难百倍。 林荆璞尝过这种艰辛苦楚,不禁皱了眉头,又立刻拿温情笑意掩盖了过去。 阿姊唤我来,是有何事? 林佩鸾轻笑:我嫁到北境十五年,是前任汗王格仓的女人,已不是什么大殷的公主,可你名义上还是大殷的王。这声阿姊,我受不起。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4) 她眼底并无恨意,已被岁月冲刷得半点不剩。她的脸不显沧桑,只留浅韵。 她仿佛是座神庙里供着的美人像,美而失于活泼灵动,愈发显得她高高在上,气势凌人。 林荆璞也无愠色,摩挲着指腹,猜她的用意:你是为了人质一事来找我的。 林佩鸾反问:你在前日宴上答应做北境的人质,究竟是何用意? 刀已架在脖颈上,我要命,没得选。林荆璞去倒了茶喝,云淡风轻。 林佩鸾:大启皇帝心仪于你,你分明有的选。 林荆璞手中的茶杯一顿,又笑道:阿姊怕是有所误会。我与他只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而已。 林佩鸾半年前还在北境,期间多少也听说过些他与魏绎事迹,见他眼下这般从容无情,又无奈嗤笑:心性如此,你真是皇家的好儿郎。 林荆璞稳稳搁落了茶盏,默不吭声。 但我还是得奉劝你一句,你若是为了帮魏绎招安贺兰军,以为不惜一切代价将我留在邺京,贺兰洵便会投顺归降,便是大错特错了。 林荆璞轻轻挑眉:哦? 林佩鸾缓缓起身:世人常有传言,说他贺兰洵当年一意孤行攻打北境,乃至后来成为朝廷叛军是为了我。还说他常年压着北境边境,也是为了护住我和阿达,未免都太可笑了些 她顿了顿,思绪拉远,平和道:我与贺兰洵年少时的确曾有过一段两心相许。后来,我便被父皇送上了和亲之路,起初担惊受怕,夜夜思家但不得回;而那些奸佞合谋饿死了贺兰洵的兵马,杀光了他京中族人,他愤懑难平,连家都没了。贺兰洵骨子里是个忠臣,他被迫守在天|行关十三年,是因无路可退。家国仇恨当前,我与贺兰洵的肩上都是沉甸甸的人命,我守我的子民,他守他的士兵。时过境迁,少年懵懂的情爱早已淡忘。真要说我与他的情谊,也只剩那么点惺惺相惜。 暖风入屋,吹得风铃作响,林佩鸾下意识地想去扶云鬓金钗,可头顶只有细长的异族辫子。 林荆璞也去摸她的辫梢,觉得很不真切,问:你是要劝我不去北境,还是要劝我去到北境也得逆来顺受,不挑弄是非? 你听得进去哪个,便算哪个吧。 林佩鸾的肩膀沉下,扭头看他,防备中藏了一丝爱怜:林荆璞,以你如今的能耐,偌大的启朝都快变了天。区区一个北境,又哪能奈何得了你。 林荆璞与她并肩而立,不觉与她生出了一模一样的神态:可我不大明白,阿哲布杀了你的丈夫。我此去就算是要让北境翻天,极有可能就是扶持小阿达成为新的汗王。 林佩鸾坚定亦冰冷:权势高处,危如累卵。我只求北境安定,这也是格仓的心愿。 第37章 荷塘 他想弄脏他。 林荆璞从驿馆出来,又去不远临街的商铺买了把折扇。 他又坐回了来时的马车,留意了下那两匹马,掀帘问马车旁的北境使臣:请教,这可是北境的黄骠马? 那使臣神态恣意,倨傲地抚摸着马背道:你们中原可没有这么好的马。 林荆璞轻摇着新扇,总觉得使着不大顺手,便合了起来,又闲散道:听说这马一日能行千里之远,未曾亲睹风采,不知真假。 使臣轻蔑:黄骠马儿跑得快那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它耐力极佳,像这么一匹马,喂饱了之后便是一路从北境跑到邺京,也不在话下 林荆璞望着他,会心一笑。 那使臣戛然而止,见着他的笑,背后莫名冒了阵冷汗,心中又觉得十分诧异。 马车缓缓前行,帘子留了一条缝出来,林荆璞与藏匿在街角的人眼神片刻会意。 林佩鸾此时站在楼上,一路看着那马车驶远,神色平静,手指却暗暗攥紧了些。 布和推门而入,将一张羊皮纸递到她眼前:可敦,已与新接头的下家联系上了,他们先要订购五千匹货。 林佩鸾接过嗯了一声,低眸将纸面上的帐于心中对了一遍:这家商户确定可信吗? 已派人去调查过了,燕鸿亲自推荐的人,应不会有错。布和应声。 林佩鸾叠好纸:若不是当日大启马场一案,牵连出了北境潜藏在邺京的马匹黑市,阿哲布也不必派我来邺京重新布局。这次,我可是拿出了我亲弟弟来与燕鸿做的交易,要是赔了 她薄唇冷笑。 布和也担忧:听闻启朝的这位丞相颇有城府与手段,马场一案正是他从中设计陷害了安保庆和睿王。可敦若是信不过他,不如我们还是自己在邺京慢慢培植自己的商户,花上个五年十年,不怕黄骠马有价无市。 林佩鸾抬手打住:别轻信外头传言。人说那启朝小皇帝整日似是无所事事,只纠缠着我弟弟厮混。可是我得到的密报,说这一月原本负责供销我们马匹的商户,全是小皇帝亲信一个宁姓的官员,顺藤摸瓜,一个个都摘了干净。我们要在他国皇都做这见不得光的买卖,若是没有位极人臣者庇护,谈何容易。 可 林佩鸾止住他的疑虑:这些年我们便是安插了自己人在邺京黑市贩卖马匹,一出事,还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被一窝端了,再有十年五年也是无用。燕鸿是最好的选择。 布和皱眉,继续说:可是燕鸿眼下只是要林荆璞离开邺京,长久合作,未必能行得通吧。 所以林荆璞去了北境之后,阿哲布也不会轻易杀他,要留着他的性命来钳制燕鸿。燕鸿早知这个道理,毕竟事关两国利益,牵涉甚多,他也是不得已要与我们做长久的交易。 林佩鸾顿了顿,又凝重道:一头黄骠马少说能卖出八金,五千匹便能卖出四万金的高价,若卖给散户,翻倍都不止。可我们要的不仅仅是银钱,马匹大量流入邺京,还会有更大的利益链。银钱流动就代表着消息流通,而从草原上来的彪悍的黄骠马,将会是他们动荡的肇端。 布和握着弯刀,目眺远处。 邺京的风貌与北境俨然不同,层楼矗立,唯有爬上那最高处,才能将整个邺京的风云尽收眼底。 可敦,我还是不大明白,燕鸿难道是想要大启动荡吗?他要谋反? 林佩鸾轻摇摇头,也在偌大的邺京想找条出路,她说:燕鸿不管他是权臣、辅弼之臣还是恣睢之臣,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虽行事大胆了些,也算是呕心沥血,皆是为了大启长久而谋划。他有谋反之心,不大可信。只不过林荆璞已成了他眼中的头等肉刺,为了拔掉他,燕鸿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舍弃,才与我们合作。 林荆璞离了邺京也好。他走了,启朝皇帝才不会继续抓着马场一案不放,两股绳才拧不到一处。林佩鸾似笑非笑,又道:说来,殷朝虽亡,可林家儿郎,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北境使团的马车只能停在宫外,林荆璞下了马车后,便只身徒步往衍庆殿走去。 他熟悉皇宫地形,觉得走多了腿脚发酸,便抄了条御花园的近路走,不想正好撞见了不该撞的人。 魏绎正蹲在亭子里打水漂,百无聊赖。 亭子还候着里一堆伺候的人,都是面容姣好的新人。郭赛这几日也不知被他打发到哪去了,林荆璞在衍庆殿也好几日不见他。 林荆璞远远看了那座亭子一眼,面色清冷,继续走脚下的路。 可有人偏偏要挡他的道,魏绎也看到了他,手中的碎石飞了几颗过来,正正打中了他的脚踝。 林荆璞受了欺负,默不做声,顿了半步后,又加快了脚步。 哪知魏绎人已窜过来,霸道地挡在他前头,凌人问道:去哪了? 使团接我出了趟宫。林荆璞见无路可走,只好垂眸淡淡道。 今时不同往日啊林荆璞,你不得朕的允许,也可随意出宫走动了。魏绎又打量了他一圈:出宫去做什么? 林荆璞挽袖不言。 魏绎视线忽的顿住,一把夺过了他腰上的新扇,眼底微冷,嗤笑道:朕给你的御用之物不好使,偏要去外头买这些次等的货色玩。林荆璞,你说你是不是命里犯贱。 林荆璞低低一笑,接着他的话淡淡说道:几日不见,我也差点忘了有人还惦记着贱的,将来也见不着了,怕是更心痒难耐了吧。 魏绎脸色一沉,辩解说道:朕这几日忙着呢,没空。 也没说是你惦记,你急什么。林荆璞眉眼如画,稍稍踮起了脚跟,想要去拿回魏绎举过头顶的那把扇子。 两人胸脯紧贴,呼吸不畅,说不清是撩拨还是挑衅,只觉得暗流涌动,又灼人得很。 魏绎的劲到底比他要大许多,眼眶一紧,一把便将那折扇掷到了一旁的荷花池塘中。 他承认他急了。 这几日魏绎喜怒无常,此时谁要被提拔到御前伺候,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亭子里的宫人见着那打湿了的扇子,知道圣上又动怒了,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吭声,多看一眼都不敢。 去捡啊,林荆璞。魏绎叉着腰,凶神恶煞地嘲弄。 林荆璞不予理会,弃了扇子要走,魏绎便猝不防地将他踹了下去:朕觉着你热,不如待池子里凉快 这池子不算深,林荆璞没能完全溺下去,只没过了他的肩线。他吃进了一大口水,仰面又吐了出来,全身都湿透了。 脚下淤泥是软的,林荆璞站不稳脚。魏绎眉梢轻挑,便脱了外袍,也跳入了荷塘中。 魏绎游过去,将滚烫的身子贴住了他:方才你倒是提醒了朕,十日之后,你是不是就要动身去北境了? 荷花已败得差不多了,可荷叶茂密,也足够遮挡住两人的身子。 林荆璞喉咙里还有池水卡着,呛得厉害,他只得将下巴搭在魏绎的肩上,才能觉得好受一些。 魏绎见他说不出话来,又去掐住了他的下巴:前几日朕忙着别的事,一时疏怠了你,又总盼着这事还会有些许转机。 林荆璞将剩下的水全吐在了魏绎的脖颈上,便倒在他肩上无力喘息,渐渐又勾起一分楚楚又媚人的笑:所以,盼来转机了吗? 燕鸿与北境串通一气,连你自己都打定了主意要走。朕总不能提刀去杀了林佩鸾,主动毁了两国的盟约吧? 林荆璞媚眼如许,玩笑道:你可杀我啊。 魏绎一怔,便破罐破摔,发了疯一样地去吻他。 林荆璞唇上吃痛,手脚下意识地在水中挣扎扑棱,惊走了一群栖息在荷下乘凉的白鸭。 此时魏绎强硬,在逼他迎合。可林荆璞偏要顽抗,池子中泛起的水花愈来愈大。 风和日丽,荷叶攒动,圆滚的露珠顺着叶脉来回滚动,御花园中多了一分道不明的旖|旎之色。 可谁能料到藏匿在其中的,是生死的厮缠和较量。 喘息声交缠得厉害,要透过荷叶,杀死彼此。 魏绎还未能制服住林荆璞,便顶着他,要用言语可劲要羞辱:既还有十日,朕也不急,一日换一种玩法,朕玩腻了的东西才好丢。今日是在这御花园荷塘,明日朕便绑你再去一趟廊春坊,让你名正言顺地做一次小倌!后日么 林荆璞忽也发了狠,不等他说完,在魏绎脖颈一侧咬了一口。 魏绎轻嘶,指尖一摸,竟出了血:林荆璞,你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今日在这御花园中发生了什么。 林荆璞舔了牙上的血,若是撇开那抹殷红,仍显得斯文儒雅:敢作敢当。 魏绎忽低声失笑:朕敢当,朕怎么不敢当?倒是北境都是些不会疼惜人的糙汉,你离了朕,便也再尝不到这般快活的滋味。 林荆璞牙尖兜出一丝冷气,笑着挑衅:哪能快活得过你?可也压得住我再说,魏绎,来压我,来啊。 魏绎受不住了,骂了脏话,将污言秽语都狠狠灌入了林荆璞的耳。 他想弄脏他。 两人又重新撕咬在了一起,身旁的荷叶都栽倒了一片,明年都再难开出新的荷了。直至余晖洒满荷塘,胜负尚未分。 他们都知道,这场较量便是要越激烈才好。 第38章 作戏 要不是演得处处逼真,又怎能声东击西、诱敌深入。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5) 皇上,您这伤一时也淡不下去,是不是要遮一遮?几个宫婢犯难,趁着上朝前给魏绎寻了条狐毛颈巾来。 魏绎撩领对镜一看,心中暗笑,摆手道:还没入秋,不至于。 宫婢们应声,正要退下。 魏绎又问:郭赛这几日在膳房自省得如何? 回皇上,宫里人势利的多,得势时捧得高,失势时就摔得惨。郭公公触了圣怒,从御前到膳房当苦役,总归是不那么好过活的。 魏绎挑眉,又问:如今膳房主事的是谁? 皇上,是六喜公公,宫里的老人了。 魏绎颔首,云淡风轻道:传朕旨意下去,好好赏赐六喜。 宫婢一愣,心想郭赛往后日子得是更加不好过了。 不久,到了传午膳的时间。今日轮到郭赛当值,他提着食盒,跟着膳房传菜太监到衍庆殿偏殿来送膳。 林荆璞打一眼见到郭赛这身行头,眉头微拧,并未说什么,待到用膳时,又将他单独叫了进来伺候。 郭赛眼眶微红,垂着脑袋:主子 林荆璞昨夜沾染了风寒,嘴里的菜吃着都没什么味道,只远远看郭赛手上的伤,平和说:这几日你受苦了。 郭赛的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小声啜泣:但凡奴才有几分煎熬,主子定是比奴才还要难受。听说、听说昨日皇上与主子在御花园打了一架!皇上为了撒气,还将主子推到了荷花池子里头泡着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心中替林荆璞委屈得紧。 林荆璞握拳咳嗽了两声,又吃了两口菜,柔声安抚:无碍。没真打起来。 郭赛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哭啼道:整个皇宫一早都传遍了主子体弱,皇上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怎是一般人能经得住的。主子要再去了北境,还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哭起来活像个女孩儿。 林荆璞见了有些哭笑不得,叹了一口气,淡淡说:郭赛,你这几日且先在膳房好好待着,能学点手艺,再好不过。只要挨过这几日艰辛,你迟早还是能调回御前伺候的。 郭赛又抽泣了两声,怔怔地望着林荆璞。 林荆璞掌中又把玩起了那幅泼墨牡丹图,笑意藏不住:说要去北境,只是诈敌。 郭赛这才彻底打住了哭腔,那皇上他? 林荆璞含笑:这戏要不是演得处处逼真,又怎能声东击西、诱敌深入。北境知道我与魏绎都盯上了贩卖黄骠马的黑市,我与他闹得越大,河底鱼虾才会重浮水面。 一晃又过了五日。邺京的宵禁已过,一队人马外出城门未归,不到半日功夫,便已赶到了离邺京城相去数十里的野郊。 群马低嘶,任人驱赶。 黑夜之中一只凶戾的海东青盘旋放风,它振翅而翔,打转了几圈,似乎在陌生的天空迷了路。忽飞来了一支速度极快的冷箭,那鹰便直直地掉落了下去,再无动弹。 那队人马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动静,可回身一看,察觉不出什么异样,只觉得这山间的阴风煞人。 为首的是布和,他驾着马,抬手先拦住了身后的人。 月色与星光皆隐匿,这天实在太黑了,他们从未在草原上见到过如此瘆人的夜色,只得更加谨慎地前行在这片矮山中。 吁马探传回消息,布和将军,就是这儿了。 布和会意,便让身后的人在马上原地等候。 半个时辰后,东边的天已现出了半分初亮之势,对面山坡上才缓缓驶来几辆马车。 为首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中年男子,那人身材矮胖,大腹便便,可瞧着便是一副精明模样。他见布和等人的腰上都佩着刀,也不惧怕,笑得活像樽弥勒佛:贵使一路奔波,辛苦辛苦。 布和谨慎打量他的衣着,居高临下:可是申氏商行的申老板? 正是小人。笑容像是画在申老板脸上的。 布和又问:这次是要采购几斤香料? 申老板弯腰作揖:北境的香料虽好,可惜我家从不做香料生意,祖上百年来,只卖活畜。 对上了暗号,布和一笑,便下了马,说:北境却不缺的就是活畜,我这次奉汗王之命也带了几头过来,申老板不妨先看看货? 申老板连说了几声好,便领着身后的两个伙计,跟着布和走去。 好马,真是好马啊! 申老板抚摸着那些黄骠马,爱不释手,又抱怨说:可这未免也太少了些,哪够卖的。记得小人当初托掮客跟将军订的可是足足五千匹。今日我也是带足了金子,奈何贵使的诚心不足啊。 几个伙计便抬了七八箱金子上来。 布和见他出手阔绰,随手抓了绽金子掂了掂,暗笑道:早听说申老板是个爽快人。也不是我等不够诚心,只是五千匹马,实在太过瞩目。 申老板点头笑着,又与他故作熟络,压低了声与他说:小人糊涂,贵使说得在理,五千匹马是得将这山头都要踏平了。可钱货两讫是在中原做生意的本则,将军若是觉得不大方便,大可将运送黄骠马的马道告知于小人,小人也可早些派伙计去取货。 马道是从北境将马匹运往邺京的关键,本是由朝廷管控。可早年经过连年战乱,许多马道坍塌,又有许多新的马道开辟出来,杂乱无章,且越靠北边,马道上的土匪就越是横行。 正是因为马道是南北赀货流通的关键,地方上牵扯的利益就多。每条马道上官、商、匪勾结,都是见怪不怪。中央朝廷一开始疏于管治,眼下就算是要着手管控,也十分棘手。 这是启朝内政的一滩烂泥。 布和浓眉一挑,心中防备甚严:不急,申老板先将这几匹带回去,看看这生意在邺京好不好做。 来之前林佩鸾就叮嘱过他,此时只可布线,务必要等林荆璞启程离开邺京后,才可将马道关口告知经销商户。 而布和也没想到,申氏竟将购买五千匹马的金子都一次带了过来,连价格都未压过半句。 申老板颇显为难,踮脚搭着布和的肩说:可小人听说,再过几日,北境使团便要离京了吧?贵使,你我中间既有燕相作担保,统归是要做长久生意的,将军若是信不过申某人,又何须顶着两国的交情做买卖?我做生意,一向是重利不重命,若是换个胆小怕事的,也决计不敢接你这笔生意。 布和眉头越皱越深,望着天快要亮了,也不肯供出是哪条马道,背身道:既只剩下几日了,申老板又何须急在这一时? 申老板摆手,笑眯眯道:急倒也是不急,小人也就是想图个方便。可是具体如何操办,还不是全凭贵使的高兴。 说着,他又笑了笑,弯腰对布和说:其实在这申氏商行,我申玉和只是个分铺掌柜,上头还有个两个当家掌柜,只是他们碍于身份,不经常露面。如今生意既已促成,小人改日一定引荐贵使,与我家两位掌柜见上一面。 布和一愣,总觉着是被这精明的生意人戏耍了一番,握紧弯刀,这下才留意到了那辆有华盖的马车。 他沉声质问:这么大的生意,你家掌柜不亲自来与我谈?怎么,是看不起北境么? 申玉和瞥见他的弯刀已有出鞘之势,连忙好生抚恤:贵使可千万莫说这些寒心话,我家大掌柜可是整个邺京最有体面的大忙人,他平日与燕相过从甚密,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你大可放心;至于二掌柜么,他手下的生意遍布整个中原,也很是忙碌哩,这五千匹马的生意对他来说许真算不得什么。连我平日里要约见他们二人一面,都很是麻烦 一把扇子缓缓掀开了那华盖的轿帘,露出一条缝。 很快,握着扇子的手又被马车中另一人给拽了回去。一阵山风吹过,那辆马车停在原地,很不稳当,左右帘子在夜色中晃动得厉害。 布和看不真切,心中隐隐不安。 此时,使团的人已清点好了银钱,一分不差。 布和只得先稳住气,抱拳肃声:事关重大,还烦请申老板尽快与二位掌柜通报,与我们见上一面。 申玉和的余光也瞥了眼那辆马车,顿时抹了一把汗,油滑笑着应承:放心,在使团离京之前,我家二位掌柜定能抽出身来。 第39章 水花 这位皇上,你早朝还上吗? 二位掌柜此时正藏身于那马车当中。 魏绎,别闹了 林荆璞被薄汗罩透了,手轻飘飘地搭着窗沿,马车外的风忽冷忽热,吹得他有点头晕目眩。 魏绎托着林荆璞的腰,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有力的臂膀像是铁链死死栓住了林荆璞,虎口又轻而易举将他两只纤细手腕扣在了一处。 这使得林荆璞于苟延残喘中回想起那一夜的金钩。 他苟且在他的怀中颤栗,可说不清这阵颤栗出于是畏惧还是出于欢愉。痛与乐交织不清,车外还有马蹄与走动的声响。 外头这么多马,朕好怕啊。魏绎贴耳说道,故意为他的胡闹找了个下三滥的借口。 要是再添盏灯就好了,魏绎想。 林荆璞牙尖轻嘶,渴得发涩,又咬牙调笑着说:今夜没人看你我演戏,本性便暴露了吧,魏绎。 魏绎不否认,埋在他颈肩大口大口吃力:说好了十日都要玩新鲜的,朕是皇帝,说出的话总得算数。 你是个暴君林荆璞骂他,身子几乎要化成了一滩水。 魏绎抓不住他。这水实在是太烫了。 林荆璞喘息着,扭过头与他说:魏绎,我想看着你做 魏绎眉头轻拧,顿了一顿,险些就要心软答应了,反应过来,又更为凶狠地去咬着林荆璞的耳,强迫他转了回去。 待到申玉和悄悄掀帘时,两人已端坐在一处。只不过林荆璞的腰带不见了,穿着的袍子略显宽松。 二位爷,天要亮了,布和一行人也已走远了。小人要不就恭送二位爷回宫? 申玉和不大明白这两人大半夜跟出来是做什么的,若只是与北境使团验货套话的活,他一人便可应付。 眼下看来,两人倒像是出来玩情趣的。 魏绎掀帘去看了眼那些马:布和这次带了几匹货? 回爷的话,不多,总共五十。不过马的成色都是顶好的。 魏绎轻笑,望着林荆璞说:你阿姊比你还鸡贼。收了足金,却只肯交出百分之一的货。 林荆璞笑而不语。 魏绎便起身跳下了马车,又回头挑起帘子,朝林荆璞伸出了手。 林荆璞眉头一怔,见这马车的确有些高,便去小心翼翼搭住了他的手腕。魏绎一笑,便顺势反手扣进了他的五指之中,一把将他拽了下来。 落了地,两人又若无其事地抽了手。 牵匹马来。魏绎道。 申玉和便立刻让伙计把马牵了过来,魏绎抚摸马鬃毛,二话不说,便翻身跨上了马背。那马当场便一阵桀骜嘶鸣,不安躁动起来。 爷可要当心些!这些马才来邺京不久,草原上的野性还未驯服。 魏绎勒住了缰绳,在马背上愈发恣意,轻声一笑:无妨,正是要性子野点的才好 话音未落,他挥着马鞭,驾马在山间疾驰。 林荆璞挽袖而立,见他与那匹马熟络了一圈,便又立马绕了回来。 魏绎下腰想去拉他:走,朕带你去耍耍。 林荆璞亦无畏,嘴角轻扯,便借他的力爬上了马背。 二爷,这申玉和敛了笑意,有些隐忧。 林荆璞下令:今夜申老板辛苦,往西南方向走上十余里,常岳统领已领着人在那等候,你先带剩下的马匹全交由禁军。 申玉和恭敬一拜:是,小人不敢怠慢。 转眼之间,二人已同乘着一匹马,奔着天明而去。 二人离了邺京城,绕野郊随意而行。 跑到了一处开阔之地,魏绎与林荆璞才下了马。魏绎在那马的蹄子上涂了染料,又拿匕首在马屁股上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马一阵痛苦,便发了疯似得,往一处跑去。 你说这马当真能认得只走过一遍的路么?林荆璞挑眉望着那匹马道。 魏绎懂马,背手轻笑说:你不知,从蓟州卖出的小马驹都能从京畿一路逃回故乡的马棚,何况是从北境来的马。北境与中原地理风貌相去甚远,黄骠马初到邺京,多感不安,它们一定能记起回家的路。通往邺京的马道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统共二十来条。他们要囤马,养马场必然会建造在那条马道的附近,想斩草除根,就容易多了。 清晨的雨露正浓,两人并肩,缓缓往邺京城走去,衣衫也被雾气蒸得有些潮湿。 林荆璞颔首:马道是重中之重。如真能找出北境往邺京运输赀货的门路,便可长久地削减北境在邺京的势力。而从与北境勾结的马道入手,朝廷便可以此之名,肃整举国的马道。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6) 魏绎看了他一眼:可林佩鸾日后留在邺京,难免会再兴风云。 林荆璞一顿,你想杀她? 朕是不明白,她为何要替北境卖命。按理说,她的自由和青春全耗在了北境,她家破人亡,也有足够的理由恨阿哲布。魏绎一顿,在他耳边低笑:至于杀不杀,何时杀,朕大可卖你一个人情,由你说了算。 林荆璞神色不明,沉声道:别忘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个公主。 魏绎听着,随手折了一枝路边野月季,侧目打量林荆璞,低声嘲弄:你们的富贵命,朕不懂。 林荆璞:皇家之子无须耕作苦读便享尽了世间荣华,所以生来也是为黎民社稷而活的。是大殷抛弃了她,耗净了她的自由和青春,十五年的光阴断了她的念想,北境成了她真正的家园。林佩鸾的心性已不似以前,却更胜以前,比起袒护她的子民,家仇又算得了什么。不拘泥于一家爱恨,而着眼于天下万民,这便是真正的公主。 他似乎还有话未说完,心中发沉,便又目眺远方。 魏绎皱眉,问:林荆璞,那你算是真正的皇子吗? 林荆璞扭头与他四目相对,似是笑了笑,有意直言:我与林佩鸾乃是同胞姊弟,我与她的心性,大抵相近吧。 魏绎面上浅笑,目色却是一深,掌心的花瓣都不觉被他揉碎了。指尖残留着几滴花汁,魏绎不喜这味道,便霸道地全揩到了林荆璞的身上。 初阳升起,浓雾散开。 林荆璞望见这前路漫漫,忽淡淡问:这位皇上,你早朝还上吗? 魏绎偏头,现出脖上的咬痕:玩都玩不够,朕哪还能惦记着上早朝啊。 林荆璞喉结微动,指甲若有若无划擦他的脖颈,勾笑道:收收心罢,回去以后,还有的玩呢。 第40章 投壶 这话有歧义,朕可不做负心郎。 昨夜邺京下了场瓢泼大雨,清晨又起了阵凉风,平添了几分秋意。 可敦,今一早申氏商行的人到咱们养马所,将现有的黄骠马全部都提走了。 林佩鸾坐在梳妆台前,失手用梳子扯断了几根发丝:全部? 共两千七百一十二匹,还有八十九匹马驹,申氏商行的人说是与布和将军商量过的,钱货得两清,我们也不敢拦,便急着来跟可敦通报一声。 林佩鸾抿着薄唇,拧眉看向一旁的布和。 布和一慌:可敦,我并未与那申玉和松过口,只说好了明日去野郊交第二批货,不知他们如何找到 申玉和,申玉和林佩鸾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细眉松动,见外头的秋色杂着三分煞人的暑气,愈发不安。 梳子掉到了地上,她闷哼一声:这么巧,只差了一个字。 她抓着手腕上的玛瑙珠串,不由忆起当年名震天下的申屠一族。 申屠一族一半都是生意人,读书人少,在朝堂中并不算十分得势,可却是能直达天听的皇商,赀巨程罗,半个邺京中几乎都是他们申屠家的营生。 大殷灭亡,申屠氏随之一败如水。可他们手中有的是钱,想要在乱世中隐姓埋名寻条活路出来,比其他家族要容易许多。 她依稀记得,申屠家这一辈中,也有个名叫玉和的。 布和皱眉,不懂她话里的含义,弯腰去将那牛角梳拾起,双手递到她面前:可敦 林佩鸾余光一瞪,一袖将那梳子打飞,霎时在布和的脸皮上刮出了几道殷红的痕。 关乎北境十年大计,我早叮嘱尔等行事务必谨慎当心!我问你,这家商户背后可还有别方势力?你们可有留心去一一查核!此人究竟如何找到养马所,又为何不事先与使团联系便取走了所有马匹!? 布和听得心惊胆战,立马折膝跪下,敛目道:申氏商行乃是燕鸿推荐作保的,想着时间紧迫,所以 林佩鸾声音极冷:邺京势力复杂,人心狡诈。燕鸿身为当朝丞相,不便明着帮我们。况且,他也不是输给过林荆璞么! 林荆璞总不至于再搅和此事他已成了大启的人质,何况他与魏绎已经不和! 林佩鸾眉心紧锁,指尖用力地要将手链掐碎。 布和望着她的面色,不敢大声出气,起身抱拳:可敦,我这就带人去申氏商行再查个明白! 慢着 林佩鸾扶额,倒抽了口冷气,维持着面上镇定说:当务之急,是查出他们将这么多马运往了何处!近三千匹马,散户一时买不了这么多,他们定已找好了下家!这些马是卖给散户以作长久之计的,决不能落入启朝朝廷的手中! 恰逢一月一次的禁军考核,今日皇家校场内鼓声轰鸣,禁军兵卫们摩拳擦掌,邵明龙与兵部要员皆到场亲阅。 魏绎背弓束发,一身暗红色的戎装,在马背上威风凛凛,也赶着到校场来凑热闹。 考核还未开始,邵明龙立即上前迎驾:臣拜见皇上 魏绎迎着校场上的大风,皱着眉头:邵尚书无须多礼,朕这几日心中不大爽快,故而想出来散散心。不必顾忌朕在此,该如何便如何。 邵明龙应声,恭请他入了上座观摩。 禁军的考核与普通陆兵不同,历来只有疾跑、剑戟、空搏、箭术、兵阵、泥伏这几项,自常岳当上禁军统领这半年来,于暗中整顿禁军,风貌已较之前大有不同,邵明龙也看在眼里。 比试完毕,魏绎颇为满意,又按例给在每项考核中拔得头筹的军官发下赏赐。 朕有一物,也要赏给邵尚书。魏绎扺掌而言,心情看似已开阔了许多。 邵明龙忙起身跪下:臣无功,不应受赏。 魏绎翘腿,靴子亮得能照见他的脸:嗐,邵尚书这些年勤勉尽责,守着大启安定。且不说先前马场一案,邵尚书是护驾之头等功臣,朕的命都是尚书救回来的,如今,这禁军又被调|教得如此之好,朕甚是宽慰。要赏,要赏的 邵明龙见他兴致大好,也不好推脱。 魏绎给常岳使了个眼色,常岳一声令下,便命一队禁军从校场绕后。 不久,那些禁军便浩浩汤汤驱赶来上千匹黄骠马。 邵明龙扭头一惊,眉头便紧了:皇上,这是 魏绎笑着:朕一直知道,邵尚书是世间少有的能将,天策与逐鹿也都是好兵,但苦于蓟州连年灾乱,没有好马可驱。 敢问皇上,这么多马,是从何而来?邵明龙跪着不敢起身。 魏绎接过一盅茶,呷了一口:黄骠马只产于北境,中原养不出这么好的马。朕是拿私房钱向北境使团买的。 校场上的兵部官员皆为之一震,耳边的马蹄如雷声灌耳,踏得人心惶惶。 邵明龙也愣了半晌,抬头在嘈杂声中无奈低呵:皇上,此举不妥! 有何不妥?魏绎不悦,搁了茶。 大启与北境眼下正要交好,边境贸易皆应依照律法而行。人质尚未送到北境,身为主君,又怎可私买马匹如此重要的赀货,坏了两国往来的规制! 魏绎左边的眉头微挑,显得有几分憋屈:朕是一心为了大启的军队打算,为此,宫里指不定还要省吃俭用、削减用度。邵尚书倒是反过来怪责朕,叫朕寒心。 邵明龙:臣不敢责怪皇上。马必定是好马,也是军队所需,只是这马的来路不明,若是将这笔账目公之于朝堂之上,兵部上下实在是担不起责! 魏绎又笑着往后躺了躺:邵尚书多虑了,朕买的马,自有朕保你的兵部。 邵明龙抿唇,肃面不言。 怎么,觉得朕说了不算,燕鸿说了才算?魏绎半开玩笑道。 邵明龙俯身,语气很硬:臣不敢。 话说回来,北境使团若是无心做这笔生意,朕也不能强买强卖吧,魏绎幽幽一笑:听说先前安保庆在马场上用的那些黄骠马,是从黑市散户手里买的,凭他当时的人脉手段也只能弄到十几匹。而北境使团来邺京不到半月,便在朕眼皮子底下囤积了三千余马匹,也不知这邺京城中,有谁会是使团的帮手? 邵明龙一怔,眉心有汗要滴下来。 他还欲进言,魏绎便起身去拍了拍他的肩,轻声一笑,压低了声说:今日皇家校场之后,天下人都将知晓北境走私马匹一事。北境人明面上与大启交好,可私底下却这般作为,实在是居心叵测啊。邵尚书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先收了这份薄礼,然后权当是为了大启朝廷,以查抄之名,帮忙将朕的金子都讨回来。 邵明龙的肩部吃痛,仿佛要被魏绎摁进沙子里去。 魏绎的手劲远比他想得要大。 他恍然蹙眉,只得俯首道:臣遵旨。 林荆璞下午一时兴起玩起了投壶,可他总投不准。 魏绎从校场回宫,见他在院中玩投壶,也不及脱下披风,便过去同他一起,朕以为你只会坐着玩,这可是朕的拿手好戏。 太监递给魏绎几支箭,他瞄准了便随意投,百发百中。 林荆璞索性将手藏到袖子里,退到一旁先不玩了,拢袖问:邵明龙收下那些马了吗? 收了。魏绎投得起劲,笑着道:朕赏他的,他不敢不收。 林荆璞望着那只越来越满当的壶:既如此,后日我也无须启程了。邵明龙一旦收下这三千匹黄骠马,碍于内外情势,他必然要问责细查北境贩马一事。此事是北境理亏,阿哲布到时定会矢口否认操控马道与贩马之事,从而撇下北境使团这十几人。北境使团要在邺京布的局,可谓是不攻自破,往后想故技重施也就难了。他们与燕鸿的交易,也就此了结。 魏绎看了他一眼:你阿姊终究是要不过你。 林荆璞不以为然,笑道:此次计谋能成,我仅是次要。魏绎,你究竟是如何办到,让燕鸿向北境使团引荐申屠玉和的? 魏绎又投中了,恣意笑了起来,一旁的太监宫婢可劲给他助兴。唯林荆璞置身事外。 魏绎一顿,准心瞄准壶口:燕鸿虽是玩弄权术的高手,可他不懂生意上的事。 林荆璞:燕鸿再不懂生意经,要与北境合作,也该引荐一个更为可信的商户。申屠玉和这些年在邺京虽藏得好,生意也做得也大,可燕鸿真要派人细查,总还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你如何确保? 魏绎先不投壶了,朝他走近了几步:你怎就知他没派人去细挖过申屠玉和的底细? 林荆璞拧眉。 魏绎失笑:关键,去查的人是谁。朝中虽遍布燕鸿的爪牙,可他真正信得过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你那么聪明,该不用朕点明了吧? 林荆璞眸子一深:商珠是你的人。 这话有歧义,朕可不做负心郎。魏绎又往他手中塞了一支箭,怎么不玩了? 林荆璞微垂眸子,兴致的确不高:玩不过你,不想玩了。 魏绎当即随手一抛,故意投偏了:好说,朕让你啊。 谁要你让了?林荆璞面上有笑,可像是在赌气。 魏绎便从后面贴住了林荆璞,顺势掐红了他的手腕,才慢悠悠地去握住他逐渐酥麻的指节:那朕亲自教你 第41章 阿弟 至高无上的御披,却被魏绎当成了□□狎昵的俗物。 瞄得再高些,力道不必过重了,像这般便整好。魏绎的嗓子都温柔得要哑了。 他直白地盯着林荆璞的侧脸,无暇看壶。 投偏了。 林荆璞望着那支地上的箭,手肘便去蹭魏绎胸口,眉宇轻挑:你不是良师啊。 学生也实在笨了些。魏绎的音色还是沙沙的,粗粝得要将怀里的人给磨碎。 林荆璞的后颈不觉弥漫上一阵潮热,他回头去看魏绎,眼梢里含情。 魏绎被勾住了。 他宽大的披风盖住了林荆璞大半个身子,佯装训斥:不想学了,就跟朕进屋去玩。 林荆璞手指在里头拨弄着披风,腰间一痒,又轻声调笑:一日日的,你不腻么? 魏绎笑着暗中使力:朕干的是正事,哪里还顾不上腻不腻。朕身不由己啊,一想到这人心拴不住,腻了也得往死里干啊。 披风宽敞严实,外人看不出里头暗藏的心机与较量。 林荆璞想笑,不禁蜷缩着腰腹:便宜和委屈都让你占尽了。 朕卖力不讨好,当然委屈,魏绎抱怨说:国宾之宴上你玩弄了百官与北境使团,朕当时也被你弄糊涂了。你要是再迟一点来找朕,只怕郭赛的命就没了。 林荆璞:那日筵上那么多人盯着,不提前只会你一声,是怕你出岔子。竟不想你这般沉不住气。 披风里捂热乎了,林荆璞又渗出了汗。 瞒天过海的功夫,朕是不及你,魏绎去揩他腰上的汗,说:连林佩鸾都以为你答应去北境,是奔着招安贺兰洵的吧? 贺兰洵也是迟早要招安的。有一日压制住兵权,才能真正打击燕鸿。如今这些手段,最多只能给他找点不痛快,伤不了他的要害。 林荆璞缓慢说完,回身去看魏绎时,笑意顿时敛了。 魏绎面上也不觉深沉了几许,手上更加不饶过,直往探了下去。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7) 他们站在这位置上,都必须思虑得比常人深远。只有于这糜烂的喘息声中,才可以稍事放纵松懈。 魏绎与林荆璞自缔盟以来,这一路太过顺遂。若照此之势下去,有朝一日燕鸿真的败了,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彼此。 可他们除了禁脔之欢,还未抓住太多要害。谁也没把握偏能胜过谁。 魏绎忽然淡了欲望,不再去碰林荆璞,瞥眼见他胸前的衣衫已被玩烂得不能看,便脱了披风盖在他身上,裹了个严实,又低笑道:还早着呢,时机未到,也别想太多了。 林荆璞指尖掐紧了披风,垂眸望着这一身金色的短绒,上面还留着魏绎的味道,倍觉温暖舒适。 皇帝至高无上的御披,却被魏绎当成了淫|流狎昵的俗物。 邺京要起风了。你穿着挺合身,留着吧。魏绎冲他笑,替他挡住了从西边吹来一阵风。 林荆璞一滞,也笑着应和:求之不得。 片刻后,魏绎又去拾起了地上的几支箭,挨个投到了壶中:有一事朕与你提过了,林佩鸾既是你的亲阿姊,朕卖你一个人情,她的生死全凭你处置。等阿哲布那边的消息一到,邵明龙将使团那帮人处理干净,将马道也整顿了,你便早些做个决定吧。 又一阵风乍起,林荆璞不禁弯腰打了个呵欠,陡然觉得藏在御披里的温情都已烟消云散了。 俗物终究是俗物,哪值得留恋呢。林荆璞想。 从北境发下的文书不日便快马传来,阿哲布三言两语将自己与北境撇得一干二净,说贩马与马道走私皆是使团所为,罪不可赦,任凭大启朝廷处置。 兵部和刑部雷厉风行,一夜之间便封了与北境私下通商的数十条马道,数百人因此牵连下狱,还供出了北境在邺京洗钱的两家钱庄。大启朝廷也以此为名,开始严查举国运输的马道与官道。 申氏商行人去楼空,掌柜与伙计早就听见了风声逃了出去,兵部的人连根头发丝都没搜到。不过魏绎那几箱私房钱,邵明龙倒是一箱不少,全给他追了回来。 林佩鸾从头到尾不曾在贩马案中抛头露面,也是碍于她还是北境送来的人质,刑部也不对她责难用刑,只是将她们母子从驿馆移交至了一间失修的院子里软禁着,命人严加看守。 余波眼看要过去了,林荆璞这十几日都不曾出过衍庆殿一步,只在房中下闷棋。 主子,来信了。郭赛推门而入,将一卷纱布从帽檐取下,递到了林荆璞手里,道:是伍老的。 伍修贤知林荆璞在大启的处境微妙,若非极其重要之事,他绝不会贸然往皇宫中传信。 林荆璞已大抵猜到了那信上内容,气息微重,还是接了过来看。 看过之后,他又呷了一口茶,面色沉静,去关注面前的棋局。 郭赛见他没动静,轻声询问:主子,可要写封回信或是捎个口信带给伍老? 林荆璞专心致志,半晌才听见郭赛的话,他笑着沉了一口气,答非所问:郭赛,你觉得这盘棋,我是要舍黑子,还是弃白子? 郭赛瞪着圆圆的眼睛,摇摇头道:主子这是为难奴才。 林荆璞拂袖不言,顿时将这盘棋都打乱了,将棋子一个个捡回到棋笥中,便起身去披了件外衫。 郭赛忙去帮着伺候:外头天都要黑了,皇上也快回来了,主子这时候可是要外出? 林荆璞无意在柜子里又摸到了那件短绒御披,顿了一顿,目色沉毅,说:不好再拖了,我得去下那步棋。 马车一路颠簸,行得很急。待赶到那间院子时,天色还是全黑了。 何人? 林荆璞从车窗探出那把带玉坠的扇子,守卫的官兵见了,随即敛目,恭敬请他进去。 林荆璞推门,阿达正在院子里举着风车跑。小孩子自得其乐,似乎并不觉得这里清苦,院墙角落里正好有两枝翠竹傍着,于秋色中愈发青翠欲滴。 林荆璞从袖中抓了一把糖,蹲下身塞到了他的兜里。 谢谢叔叔。阿达认得他,立刻用小手指着那角落里的竹子,竹。 聪明,林荆璞笑着揉他的脑袋:下次记得喊舅舅。 林佩鸾闻声走了出来,远远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林荆璞直身,便跟着她走了进去。 这间屋上漏下湿,里头也没一件像样的陈设。 林佩鸾将茶仔仔细细滤了几遍,碗中只剩些没颜色的清水,才递给林荆璞:屋里没好茶。 林荆璞接过那碗,盯了良久,笑了声说:这茶值千金。 林佩鸾:看你不像是会说漂亮话的人。 故而这句是真心话。林荆璞多年不喝过亲人泡的茶,一时喝急了,免不了呛了两声。 林佩鸾冷眼看他,又闷哼道:世间万物逐利,又哪来的真心。你算计得狠,我直到现在都恍如梦中,不曾想明白过。 林荆璞捧着那碗茶:疲于心计,也不是什么好事。 林佩鸾也喝了茶,苦笑道:我这一生都困在樊笼之中,若不攻于心计,哪来的出路。这样的绝望,你应是明白的。若能挣得了繁重的束缚,谁又乐意玩弄人心,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呢。 茶凉了,桌上那盘的花生也已经发霉。 林荆璞肚子有些饿了,便去挑拣了几颗还算能吃的花生,和着茶一起吞咽下,才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只要你今后不再给异族卖命,我给你一条出路。 林佩鸾笑容冷艳,不以为然。 你找了人向亚父求援?林荆璞问。 林佩鸾默然不出声。 这招管用,你到底是大殷的公主,你有性命之虞,亚父他们不会坐视不理,林荆璞顿了顿,顶多是叫我为难罢了。 林佩鸾睫羽轻垂,似是在看他人的笑话,从容说:伍修贤要保我,魏绎要杀我,他们都将这道难题摆在了你的面前。我的生死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你如何选。说说吧林荆璞,你给我的出路究竟是什么。 林荆璞目色泛冷,看向院子里的小人,淡淡说:你亲自动手,杀了异族之子,向世人证明彻底你撇清了与北境的关系。我便让魏绎保你性命。 稚子无辜,可有些人生下来便是罪孽,活着反而更加煎熬。 林荆璞面色沉静,只有咬骨在动,许久都嚼不烂口中的花生。 林佩鸾眉间深皱,五指用力得要嵌进潮湿的桌子里:林荆璞你好狠! 阿姊莫怪,林荆璞轻掸了掸袍上的花生碎屑:不能乱大谋,不可负家国。要我选,我只能这么选。 林佩鸾生出了凄惨绝望的笑,去拢了拢云鬓。隔了十五年,她这几日才又梳起了少女时母后常给她梳的发髻。 可她手法太生疏了,怎么也梳不好,轻轻晃动,鬓发便垂落在了耳旁。 她笑得太过用力,又失声哽咽起来。 她索性拔掉木簪,头发尽数散落,美得让人发怵。 林佩鸾撑桌而立,望见院子里的风车转个不停,又幽怨地看向林荆璞:我是恨,好恨好恨,我恨透了大殷之人可傻阿弟,你我毕竟是亲人,阿姊就是死了,也得为你铺好后路才是! 林荆璞一滞,他这才发觉林佩鸾的朱唇,已鲜红得不正常。 他当即打碎了茶碗。 这茶有毒! 林佩鸾已痛得直不起腰:阿弟,伍修贤会知道,天下人都会知道是你,亲手送我上的路 第42章 美玉 我与你的床笫之情才会流传百世。 毒仅在她的那碗茶中。 可林荆璞仿佛也觉得有剧毒入喉,连叹息声都成了逼人的刀子。 他望着林佩鸾死去了,她的面容仍是姣好无暇,唇边的血像是花了的胭脂,还带着狞笑。 凉风从屋缝里无孔不入,吹得破败的门窗哐哐作响,煮茗的风炉也终究是熄了火。 林荆璞只手发颤,面色惨淡如纸,转身缓缓去压紧了那条门缝。 走私马匹一事溃败,北境弃她于不顾,林佩鸾根本已无心求生。可比死更痛苦的,是诛心。林佩鸾将自己的命都算计其中,早便打算以死来诛林荆璞与伍修贤的心。 林荆璞应能料到这点,可他失算,是疏于林佩鸾对大殷的恨意。 大殷朝廷腐败无能,从上至下都成了一瘫烂泥,导致军马不前,家国末路,天之骄女也因此在异国他乡消磨尽了半生。 林佩鸾应有无数个夜晚坐在草原上,盼着有人来接她回家。希望是最能杀死一个人的,这种渺茫希望日复一日,终究是被萧瑟的北风打磨成了能吞噬人心的恨意。 她翘首期盼,只等来了亡国的消息。 阿娘!阿娘,呜呜呜呜呜阿娘阿达似乎已察觉到了屋里的不对劲,丢了风车,用力拍门。 林荆璞的眸子染了层霜,他将桌上残余的茶水浇地后,夺门而出。 林荆璞遮住孩子的眼,将他从这院子里抱走了。 入夜偏冷,宫道的秋风最是愁煞人。 秋收时节将至,户部连同礼部都忙得焦头烂额,北境贩马走私一案又牵连出一堆杂务要处置。魏绎虽只是坐在御座上批些折子,按例向官员询问些话,可从辰时起便不得空,一直忙到戌时才歇下。 魏绎心口不一,在前朝应付了一天,很是疲惫无趣,便想找点乐子,从澜昭殿直接赶回了衍庆殿偏殿。 看人已经安然侧卧在榻上了。 魏绎抬手打发走一屋子伺候的人,三两下蹬掉靴子,便掀开被子翻上了榻,从后面抱住了林荆璞。 林荆璞没动,由他抱着摸。 林荆璞是块极品美玉,若是不能珍藏,便会沦为世人哄抢的宝物。他越是无暇,越容易让他人心生邪念,哪怕只给留了个背影,细腰薄背,盖上被子,也足够魏绎遐想无端。 魏绎对这块玉的贪婪早已毫无遮拦了。 魏绎摸不够,便来蹭他,见他不动弹,轻啧了一声,把着他的细腰问:才什么时辰,也不至于睡得这般死。你且看看朕。 林荆璞果真斜目去看了他一眼,又枕着手臂,闭眸哑声道:非得要我难熬,你才尽兴么。 魏绎听他说话便笑了,气息凌乱地在床帐中游走。他白日越是疲惫,此刻就越是想将余下力气一点不剩,全掏出来耗在林荆璞身上。 你林荆璞锁眉不快。 魏绎没停,握住了他的手腕放过头顶,忙里偷闲道:你乏了便睡,朕自己来。 魏绎又去痴缠地亲他。 林荆璞十指一紧,似是下了决心,也挺身去迎合。 魏绎顿时不知疲倦,连林荆璞的一丝讨好都能让他精神振奋。他既是提神补气的良药,也是伤人元气的媚|药。 林荆璞拘泥于劣势,却以极少见的放纵姿态,逐渐占据了上风。魏绎是心甘情愿让他的。 不料,魏绎的唇齿很快便于缠绵中被撕咬出了鲜血。 绝非调情,而是夺命! 如当头一棒,魏绎拧眉倏忽,目色渐渐生出狠戾:想在床上杀了朕,那也该念在昔日情缘上让朕快活死,这么急做什么,朕又操不烂你! 魏绎不留情面,火还在烧,便重新将他压了下去,凶狠地将血喂给林荆璞吃。 血腥味由喉灌入肠胃,林荆璞想起林佩鸾死前的那滴唇边血,他浑身发冷,又一阵想吐。 魏绎将他从床沿拽了回来,怜惜中透着危险:朕让你恶心了? 林荆璞胸脯剧烈起伏,眼中已布了几道血丝,渗出幽幽笑意:魏绎,林佩鸾已死了,你要借我之名去杀她,为的也是挑拨我与亚父的嫌隙。难得,你与她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他说狠话的样子都媚极了。 魏绎觉得这念头是犯贱,又忍不住盯着打量了他会儿,张狂的怒意不觉敛了大半,才想起要脱外袍。 伍修贤比起曹问青,恐怕还要忠心上几分。你是天潢贵胄、九五之尊,喊他伍修贤一声亚父,他感恩戴德得紧。当日他带你从地宫出逃,又一手将你养成这般心机城府,这千古美谈的君臣情、父子情,又岂是一个林佩鸾可疏远的。 魏绎褪干净了衣物,又去帮忙剥林荆璞的。 林荆璞不肯抬腰,生冷嘲笑:我与你的床笫之情才会流传百世。 那朕百年之后,也瞑目了。魏绎用了些力气,才将他的里裤给硬扯下:你我死不能同穴,好歹生也同衾了。 林荆璞冷笑不言,心中发沉。 林荆璞只身在大启滞留了快一年。此次他助大启剔除了北境在邺京的势力,已引起一些残党不满,眼下他还替魏绎杀了大殷公主,难免动摇人心。 而林佩鸾几日前曾向伍修贤求援,不知她说了什么,让伍修贤立即发下密信送往宫里告知林荆璞,务必要保下她性命。 可林佩鸾如今服毒死了,这便成了僵局。 她说她恨大殷之人,也就是恨林荆璞,恨伍修贤,所以她抵命也要引起大殷余党内部的猜忌,致使本就飘摇不安的残党分崩离析。 林荆璞深入敌窝斡旋,最怕的便是后方离心猜忌,否则得不偿失。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8) 就算是伍修贤坚信他的心性如常,可伍修贤还有诸多手下,天下还有众多追随林殷的有志之士。君王失德,这些人的心中就会埋下疙瘩。 魏绎在他腿上划出了道红痕,托腮懒散道:你若只是顾忌伍修贤,大可留林佩鸾一命。朕把她交给你处置,顶多是要试探你,又不是逼你。 红痕处起了瘙痒,林荆璞沉了一口气,忍着没去抓挠,轻笑说:林佩鸾生前,向我亚父写了信。 魏绎的指甲一顿:嗯? 北境使团的人皆被斩杀,林佩鸾失去了北境的支援,与阿达整日困在那间院中又不得出入,守卫的官兵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进去。魏绎,你来告诉我,她是如何手眼通天,与远在南边的亚父联系上的?林荆璞目含冰刺。 魏绎佯装不在意,炙热的手掌去摁着林荆璞的腿,使得他更加瘙痒难耐。 是你吧,魏绎。林荆璞说,林佩鸾失势之后,你便去找过她了。你们达成了一致,我猜对了吧。 魏绎无愠色,也毫不心虚,用刚冒出的胡渣去蹭他的喉颈:两头孤狼才会真心倚靠。 你错了,孤狼之间只会撕咬。 林荆璞皱眉忍耐着,哑声嗤笑:你想让我同你一样孤立无援,但只凭这样的手段,又怎么够。大殷亡了,可大殷又从未真正灭亡。 魏绎沉吟着,俯身趴在他身上,贪婪地去嗅他:你是永远不会孤立无援,可朕会。朕如今要没了你,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要么好好待朕,让朕踏实一些,要么,朕也不耻于让伍修贤他们亲眼看看,你在龙榻上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说不清是威逼还是哀乞。 实在太痒了,林荆璞还是想去挠。 欲望与利益一样,皆得是有来有往的才好,谁又忍心辜负这漫漫秋夜里的寂寥。 第43章 柿子 月影疏疏,暗风黑水都有了几分隐秘的情调。 秋高气爽,邺京城的蔬果价格连日里水涨船高,给宫里的供应不曾耽搁下。 林荆璞晚膳时用了盘新鲜的茼蒿,吃饱喝足,等天色一黑,便搭乘轿子出了宫,到了东市南市的交接一带。 他宽袖长袍,提灯沿着那条河道走,像是乘兴而行,大风刮得消瘦如纸。待行至人烟稀少一处,他才稍稍警惕了几分,弯腰上了那艘不起眼蓬船。 曹问青今日还带了人来。 那人见了林荆璞,便要起身向他行大礼,却忘了自个还坐在船中,哎哟一声撞了船顶,冠帽掉了,船身也跟着一阵晃动。 冯大人不必多礼了。林荆璞去拾那顶褐色冠帽,掸了灰,递还给他。 他之于他印象深刻,此人正是当日在接待北境使团宴上抠脚醉酒的户部新进科员,冯卧。 冯卧嘿嘿一笑,接过冠帽,一屁股坐了下来:谢过二爷。 曹问青让船夫开船,又添了一盏油灯,稳声道:二爷许还不知,这位冯子丙先生是临州出了名的谋士,曾投过南边吴祝、吴涯、吴渠三兄弟,献了不少奇策。他日后在大启做官,也会尽全力与二爷谋方便。 子丙先生的大名我是听过的,林荆璞微微错愕,又恭敬作揖:只是惭愧,不知先生姓冯。 嗐,乱世里都是英雄豪杰,小人粗鄙之名,也怨不得二爷没听过 冯卧落拓不羁,摆手道:本来冯子丙这三字连在一块念,就跟疯子病似得,太不吉利了些,他们要么直呼我名姓,要么唤我表字,只有那些背地里要骂我的人才连在一块念。 行至一酒楼旁,船中晦暗的光线不觉开朗了几分,蓬船随波而动。林荆璞不由笑了,他倒很赏识冯卧的这番风趣。 听闻冯先生几年前曾在南边治理过涝灾与疾疫,还主持修纂地志,颇有成效。单凭先生的才智,二十年前便可入仕大殷在朝效力,不知为何今年博学科开考才是头一次应试? 冯卧眉毛稀疏,成了倒八字也不明显,拱手笑着说:寒士年少轻狂时,谁又能瞧得上厚禄高官,蹉跎了半生岁月,蹉跎得头发都白咯。这不,家中老大都要与别家姑娘定亲了,凑不齐礼金,内人才催我来朝廷讨口皇粮吃,不提也罢 能蹉跎岁月,倒也是件幸事。林荆璞含笑望着湖波粼粼,有几分失神。 可也只有那一瞬消沉,林荆璞便又回过神来,淡声与曹问青说:曹将军,阿达可安置妥当了? 曹问青沉肩,道:涯宾前几日已启程去了南边,已将那孩子送至伍老身边,按二爷的意思给他改了名,叫竹生。只不过事关皇嗣正统,这孩子毕竟是佩鸾公主与异族王格仓所生的,听说好几位大人都不同意让这孩子改姓林。 隐去他在草原上的旧名姓便是,姓不姓林,都不打紧。 林荆璞眉梢微落,似是抖落了一片愁绪至水面上,见那水波荡漾开来,他才缓缓而言:竹生不姓林,许还能活得更自在一些。 竹生竹生,傲立于寒霜中新生,又何必再傍林而存。 夜深了,周遭的船只愈发少,寂静一片,唯有几只惊鸟张皇地落在船篷上,也要酣然入眠。 可蓬船中的三人仿佛焦灼起来。 曹问青屏气,道:伍老一见到竹生,便会知情公主之死并非二爷所愿。二爷若还是忧心南边诸臣会心生嫌隙,老臣可修书一封,向伍老说明事情前后缘由。 曹将军此言差矣。 冯卧盘着腿,笑着叹息了一声:知情是一回事,可消弥嫌隙又当是另一回事。君王尚且看臣子的政绩评定品阶,臣子也会依照形势来揣摩主上心意。曹将军此时万万不可贸然出头行事 此话怎讲? 大启皇帝与佩鸾公主这一步棋,又岂止是让伍老与二爷心生嫌隙那么简单,冯卧说着便脱了鞋,道:他还要趁此机会将林殷势力划分为南北两派,伍老在南,曹将军在北。 曹问青眉头一深,不悦道:我与伍老虽身处南北异端,可所行之事的皆是为了大殷,又何来党派之分别? 林荆璞抿茶静听着,心思发沉。 冯卧自己还带了酒,痛快饮了几口后,身子渐暖,彻底打开了话匣:殷朝虽亡,可皇帝与政权都还在,勉强算个朝廷,朝中的臣子之间就免不了要猜忌勾斗,君主才因此要行权衡之术。曹将军在邺京蛰伏了七年有余,与南边本就少有往来,他们习惯了凡事以伍老马首是瞻。换句话说,伍老要是发令让沈随长久留在南边办差,他定也是撒手不干的。如今二爷滞留在邺京,与曹将军的往来更为密切些。南边诸臣远在千里之外,日夜见不到君主,被迫按兵不动,于是邺京有风吹草动,又一旦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难免惶惶不安。山河万里其实是最能阻隔人心的,这是人之常情。 魏绎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也是帝王,自然深谙权势失衡的弊端。 林殷余党本就四面楚歌,被大启朝廷追捕,哪还吃得消内部不和。 佩鸾公主之死,只是引线。若没有烂根埋在深处,魏绎又哪能得逞?冯卧道:家国分崩离析,大殷没有皇都,才导致南北两边难以权衡,这是不可避免的祸端。 林荆璞偏头不语,袖口生冷,他今日穿得单薄了些,不由打了寒噤。 子丙先生这么说来,此时往南修书,是为不妥。曹问青皱眉道。 十分不妥。冯卧的语气重了几分:恕鄙人直言,此事关乎皇嗣,关乎大殷南北局势,也关乎二爷与臣下的关系,须得慎重处置。曹将军这算是在替二爷求情,他们也未必会领情,反而容易将让所谓南党北党的界限分明,遭人口实。 冯卧说的不错,自林佩鸾死后,南边便忽然中断了所有消息往来 。林荆璞总觉得亚父应不至于此,可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哪一步是自己疏漏大意了。 魏绎这招实在阴狠毒辣,招致的隐患甚多,使得林荆璞生出了一分疲于心计的烦忧。 不过魏绎应也有好多次因自己有过相似的烦忧,想到此处,林荆璞又不由冷笑,望着月影疏疏,暗风黑水都有了几分隐秘的情调。 曹问青:二爷,涯宾送竹生去南边安置,不日便会回邺京。南边诸臣的风向究竟如何,到时问他便可得知。 林荆璞思绪未定,蓬船忽猛地晃动了一下。 沈随背着包袱,掀船帘而入,面色急切。 曹问青见沈随出现在了船中,一阵错愕,抚掌尴尬地笑了几声:这不,正巧说着他呢 原先算沈随回京,起码还得有两日的路程。他这会儿便能出现在这,定是一路追命才赶回来的。 沈随有些狼狈,衣服与鞋面都是褶皱泥泞,弓倒挂在背上,鼻息还不大稳当。 他见林荆璞在此,立刻从腰间掏出一封密函,递给了他:二、爷。 林荆璞皱眉接过,摊开一看。 二爷,可是伍老的信?上面说了什么?冯卧见林荆璞的指尖掐得都发白了,也跟着着急。 林荆璞喉间生冷,说不出话,将信给了他们。 曹问青扫了一眼,也是一震:十日前临州允州发了百年一遇的洪灾,赶上秋收未到,田地里的粮食果蔬尽数被冲毁,上万百姓性命堪忧!大水如今已发到了江南三郡一带,奈何临州刺史与允州刺史却暗通款曲瞒着灾情,不肯上报朝廷,这 怪不得南边这几日没有别的消息,伍修贤一帮人在生死一线,忙着治理洪灾。 这是关乎上万人命的事。林荆璞牙尖打颤,他坐不住,要上岸回宫。 冯卧定心一想,又忙追到船头将他拦下:二爷且慢!鄙人曾治过水,知道江南三郡的水道四通八达,就算发了大洪,没个数月也淹不了。至于临州与允州还是归属大启管辖,若真如这信上所言,这是天大的事,区区两个刺史又怎敢轻易瞒报,此事恐有隐情! 林荆璞蹙眉一顿,抬头见月色隐匿了。 翌日清晨,魏绎也摸黑出了宫。天还未亮透,这时的南市恰恰是一日当中最热闹的。 魏绎留心着对面河道上来往的船只,晃着腰上的玉坠子,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游荡。 大娘,你这柿子怎么卖?他掂起一只柿子。 顶新鲜的柿子,卖给别人五十文一斤,买柿子的大娘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谄笑着道:看小哥你长得俊,可便宜你两文。 常岳正要掏银子付钱。 魏绎抬手制止,又放下柿子,起了兴致要与她讨价还价:大娘,你这生意做得不厚道,五十文连只赶早的山鸡都买来了。 大娘见他不识好歹,马上变了脸:一看小哥就是不常出来采买,家中之事都是娘子操持的吧? 魏绎听她嘲弄,倒心安理得。 生意不好做呀,邺京哪有果园,还不都是由外头运进来的,这几日是一天一个价!我家卖得可算是便宜了,你只管去别家摊位上瞧瞧,五十文还能买到几个柿子吃? 话音未落,一串齐整的铜钱便落在了那大娘手中。 林荆璞挑了个饱满的柿子,不偏不倚丢进了魏绎怀里:不贵,我请你吃 第44章 洪水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 手比眼快。 魏绎稳稳接住了柿子,视线由近及眼前之人,嘴角不由上挑:有钱耍啊,林公子 魏公子哪里是没钱,林荆璞将纹着云锦的钱袋收好,才笑着调侃:谁想从您身上骗点银子,简直比从乞丐碗里讨点吃的还难。 林公子这话真伤人心啊,魏绎笑着打量他这一身:我的钱还不都是拿去还风流债了,有人吃好的穿好的,金玉其外,却不想是个白眼狼。 林荆璞玉冠束发,九珠缀着细腰,细白腕上戴着一只形似金钩的细镯,连那把扇坠新配的流苏都是用金线做的。 他越是穿金戴银,却愈发衬得他这人清淡如玉。谁都不会吝啬往这种人身上砸银子,魏绎便是再抠门,都舍不得抠到他的身上,恨不能造座金屋将他关在里头。 来,小哥,你的柿子先拿好咯。大娘直盯着林荆璞的面容,乐得合不拢嘴,又往那袋柿子里多放了几个桔子。 林荆璞含笑接过,又对她说:谢过大娘。这桔子应是江南一带产的,也不便宜吧? 一看就知道还是这位小哥识货,北边种的桔子都酸涩得很,我家的蜜桔可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甜得入心哩,比柿子还要贵上十几文钱,大娘笑脸盈盈:不过小哥你下次再来,大娘再多送你几个也不打紧。 林荆璞面上有笑,眸子却不由一深,转身便将那袋果子递给了魏绎拿。 魏绎顺理成章地接过,就与林荆璞在这烟火味十足的市集里散漫走着。 许多年不曾出宫来这条街上逛过,竟不知邺京的物价涨到了这等地步,魏绎说着,往后丢了个橘子赏给常岳吃,又自嘲道:若是不当皇帝,这日子还真混不下去。 御赐之物,常岳不敢轻易剥了吃,他拿袖子擦了擦,小心装进了剑袋里。 魏绎手剥了个橘子,递了两瓣给林荆璞。 林荆璞没接,垂眸将腕上的金镯往上提了提,道:能在邺京立足之人,往往非富即贵,在吃穿用度上多开销点银子也不算什么。可地方上若也是如此风气,那苦的便是百姓。五十文一斤柿子,三十文才换二两猪肉,哪是跟人讨生活的普通佃户所能负担得起的?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29) 魏绎微微一滞,佯装无事的将那瓣橘子塞进自个嘴里咀嚼,又听他接着说:这里是皇都,按理说贵的只有地皮与人力,粮食的价格不可能只单在邺京涨。而地方上别有用心之人要哄抬物价,更为猖獗。 魏绎听他话里有话,顿觉得口中的橘子一阵酸涩,皱眉应道:邺京粮食要是水涨船高,其他州县怕是涨得还要厉害。还有,这妇人也是个精明的,这桔子分明酸得很 许是你在宫里把嘴养刁了,林荆璞这才去取了他掌心剩下的橘子吃,面无表情地吃了两瓣,又问:户部上个月的邸报中,可呈送了邺京与各地的米价与油价? 魏绎冷笑:户部邸报从来都是做给我瞧的,他们高兴怎么填便怎么填。地方上的粮食收成与全国的收成对不上,去年与今年的差额对不上,都是常有的事。上月的邸报送到澜昭殿就让人记档了,还没瞧过,反正瞧不瞧也都差不多。 物价与民生息息相关。 燕鸿为了清世家之弊,不光是扫清林殷余孽,也常常暗地里打压一些缙绅富豪,手段雷厉风行,致使得地方上动荡不安。一旦生乱,物价自然也会跟着高低浮动,为了稳定局势,他便知会户部在面子上把账目做得好看一些。 魏绎拘于宫中,真正要紧的消息都很难递呈到御前。他知道这些折子与账目必然有假,可半靠猜半靠琢磨,也很难得知实情。 只怕这次没呈到你眼前的,还远不止是几本账目与邸报那么简单。 街上拥挤,这条巷子又窄,常岳被几个嬉闹的孩子挤兑了后面。林荆璞也被人从后面挤了一把,无意踩住了魏绎的脚尖。 林荆璞的鼻尖触碰到魏绎下巴,颇有质问的意味:此时本就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上个月五十文在邺京还能买十斤同样的柿子,不过短短十日功夫,这价格为何会翻了十倍? 魏绎眸子压紧,见他站不稳当,当即用大掌去托住了他的腰,漆黑的眸子一沉:林荆璞,你究竟想说什么? 遗以竽瑟美人,以塞其内;遗以谄臣文马,以蔽其外。[1]林荆璞笑意转冷:天听蔽塞,天子危矣! 魏绎没来得及换上天子朝服,召集六部群臣在澜昭殿议事。 龙座高耸而冰凉,他没心思坐。 今日朝中有近半数官员休沐,午后收到宫里皇帝的急召,不知何事,心生倦怠,一些人不紧不慢地才从府上入了宫。 反而是燕鸿来得最早。 魏绎心中焦灼,午前已让冯卧快马离京,往南而行。他此时便忍而不发,偏要等着六部三品以上官员全部来齐。 萧承晔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像是才睡醒不久,耷拉着眼皮,吊儿郎当地晃进了澜昭殿入列。 魏绎剜了他一眼,一声冷笑,喉间的声音沉闷如雷:临州与允州灾情告急,离江的大水已发了近半月,十万百姓朝不保夕,朝堂之上尔等为何隐而不报! 肃杀之音在这殿中回荡,摄人心魄,六部官员听了皆是一震,连萧承晔飘荡在梦中的魂魄都被惊醒了。 龙座前的人显得有几分陌生。 无人敢应。 临州与允州靠近离江下游,常年雨水不断,每隔数年便要发一次洪。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若灾情真如魏绎所说到了这般地步,谁又敢瞒报! 那可是抄家诛九族都不能抵过的死罪! 大臣们余光相觑,心思各异,谁也没有答话。 朕若是不出宫耍一趟,都不知邺京的物价因南边的洪灾连带,果蔬之价涨了十倍不止,邺京尚且如此,临州和允州的百姓现今还吃得起粮吗! 魏绎咄咄逼人,低声一喝:庾学杰! 户部尚书庾学杰一哆嗦,低着头出列:臣臣在! 魏绎随手掀了一份邸报,劈头盖砸在了他脑袋上:你户部的这些糊涂账目,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你心中可有分寸! 庾学杰乌纱帽被那邸报都砸了下去,他立刻捡起来戴好,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皇上恕罪,臣、臣确有失察之责! 好一个失察之责。魏绎看向燕鸿:燕相觉得,庾尚书此举仅是失察么? 燕鸿淡淡瞥了眼庾学杰,道:户部办事不力,邸报造假,欺上瞒下,尚书该交由刑部审办。 庾学杰一愣,公然起了哭腔:燕相!燕相,下官一时疏怠,日后定 但不知皇上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说临州与允州发了大洪?燕鸿话锋一转,稳声说道:老臣这几日并未接到两州呈送通报灾情的急函,满朝文武也不曾听到半点风声,不过临州与允州近日多雨水倒是真的。至于邺京民间的物价上涨,怕是另有其因。 满殿的官员暗声唯诺,悄然应和燕鸿。庾学杰的心也陡然落了下来。 灾情一事,分明是有人要刻意隐瞒,想要只手遮天。临州允州相去邺京千里之远,就算是有官员曾听到了风声,如今也不敢招认呈报。 明知有灾情而不报,枉顾国基,罪行等同于叛国。 燕相是在指责朕无中生有? 老臣不敢。燕鸿拱手,字里行间却不留情面:只是近日临、允两州呈到京中的折子只字不曾提过灾情。皇上要关心民瘼,老臣可派御史前往南边查明。可皇上今日贸然将六部官员齐召此处,兴师问罪,试问又是谁想要蒙蔽天听? 若临州允州真有天灾,朝中有能耐将消息完全隔绝于离江之外的,只有燕鸿。足足两个州,要牺牲数十万条人命,太荒诞了。 若洪灾为假,便是林荆璞夹在中间挑拨人心。可以林荆璞的手段,他大可用一招更高明的,还不至于拿两个州的人命来开玩笑。 司谏院许良正也很是费解,上前正声劝谏道:皇上,要两州真发了洪灾,地方官员也会想要保命,他们怎敢隐瞒不报!历来官员谎报灾情,要么是为了政绩,要么是为了吞并赈灾之银,朝廷尚未拨下一文用以赈灾抚恤,两州没拿到钱,也没道理隐瞒啊。 魏绎盯着燕鸿良久,缓缓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这满屋子的官员从不是魏绎的眼耳臂膀,而是铜墙铁壁,要将他禁锢至死。 他虽是皇帝,也不能将伍修贤的手书当成证据,想要让朝廷调兵拨粮,还得让两州的灾情成为邺京上下认定的事实。 这听起来可笑至极! 燕鸿:皇上忧心两州,臣举荐工部侍中郎胡轶为御史,前往两州查明水灾实情。 魏绎脑中的弦愈发紧绷:要多久? 胡轶朝他一拜:皇上,两州地处偏远,快则半个月,慢则两月 半个月 慢,太慢了! 洪水或能在半月内止息,可粮食凑不齐,到时临州允州怕已是饿殍遍地走,必生祸乱! 此时,大雨倾盆不绝,允州刺史岑谦正穿着短褐雨靴,瘫在匣口处歇息。 浑浊的泥水已没过了岑谦的腰,双腿都浸泡得没了知觉。 他这几日亲领着卫兵疏通河道,日夜不停,咬牙等朝廷来发兵援助。 一副官蹚水而来,岑大人,岑大人!粮食已分发给了灾民,大人放心,每户都送了。 岑谦胡须花白,喘了两口气,又抓住他的肩问:那邺京邺京可有传来消息! 副官抿唇叹气,在雨声中大喊:大人,都十多天了,邺京要救早便救了!眼下城中的存粮撑不过三日,我们我们与其饿死淹死,还不如去三郡投了伍修贤,洪水也到了他们地盘,眼下与允州是一线的,他们有治水的兵,还有粮草! 岑谦疲惫的眼窝深陷,不容置喙:不可。 大人呐!邺京的大官为何不施救,洪水如猛兽,临州与允州挨着三郡,唇亡齿寒,他们就是想借此机会耗死那帮余孽!可余孽死了,我们的百姓又将葬身何处!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岑谦激动地直起一身硬骨头,顿时盖过了洪水倾泻的声音:就是死,今夜也要守住这道闸口再死!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管子禁藏》。 久等啦,抱歉~ 第45章 大雨 没空闹了,魏绎。 邺京的寒潮来得比南边迟了几日,不过一夜功夫,红檐上的雨滴已能结出霜冻。 天将亮了。 魏绎彻夜没有合眼,听着外头时断时续的雨声,颇觉烦闷。他披氅从桌案前起身,来回踱步,最后又立于阶前。 林荆璞在正殿床榻上刚眯了一个时辰,这会也醒了。 阴雨缠绵,他侧卧望魏绎背影的轮廓模糊,皇袍晦暗,不觉皱起了眉心。 魏绎听见脚步声,回头瞥见他,顿时将愁容敛了大半,笑侃道:才什么时辰,如今没人陪你都睡不踏实了么。 我也出来透透气,林荆璞说罢,迎风打了个呵欠:今年雨水充足。 魏绎不豫,将氅脱给了他穿。 林荆璞站着没动,由着魏绎霸道地将他的衣领一并塞进了大氅里头,才道:涯宾已跟着冯卧去了允州,他腿脚快,最多三日便能传回消息。冯卧又擅长治水之道,想来两州的水灾,很快便会有转机。 朕在这件事上从没疑心你们,眼下三郡与两州的灾情定与伍修贤说得差不了多少。魏绎吁气道,方显出疲态,又迟疑地说:朕只是在想 你是在想燕鸿为何要隐瞒灾情。林荆璞很快接上了他的话。 两人对了一眼,不谋而合。林荆璞也在想这个问题。 隐瞒灾情的人须得从刺史、驿亭、中书郎到相府,每道关口面面俱到,同时他还得防住两州的灾民往别的州郡传递消息,那么与允州临州北边相连的四个州蓟州、韦州、扈州、廊州,都得设置边防,确保锁死所有关于洪水的消息。 能在启朝有这通天本领的,除了燕鸿,再也没第二人。 可燕鸿为什么要这么做?临州与允州是启朝的土地,那些人也都是启朝的百姓,见死不救究竟对他这丞相来说什么好处。 林荆璞曾想过,燕鸿会不会是想通过两州洪水灾害,趁机堵死三郡,让伍修贤与三吴兄弟死无葬身之地,彻底断了林殷势力的后方。 可他思来想去,都觉得这道理说不通。 三郡的水域经过几十年的治理,各条水道比允州临州都要宽阔许多,两州的水涨一尺,三郡的水才可能涨一寸。若三郡都淹了,临州与允州必然都已成了一片汪洋。 伤敌八百,得自损一千,这买卖太划不来。况且燕鸿又如何在十日之前就断定,这水势一定会蔓延至三郡一带? 魏绎陡然轻笑,感慨道:朕有时觉得燕鸿这人很是奇怪。 嗯?林荆璞握紧了大氅。 当年他跟着魏天啸从蓟州启丰乡造反,起初魏天啸手下的兵都是些流氓混混,说白了就是军痞。燕鸿屡出奇谋击退了殷兵,还整肃了启丰军的军纪,让那些军痞没拿百姓的一分一毫,收服了不少民心倒戈向启。后来到邺京定都,那时候邺京的势力盘根错节,可他就是有手段将那些世家的底子挖得一干二净。世家常年来在仕途与商路上垄断,平民百姓因此也多是拍手称快的。再后来的事你也也知道,燕鸿提拔了众多有能力有品行的寒门子弟。譬如邵明龙如今是堂堂兵部尚书,统领天策逐鹿十几万兵马,可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武馆的跑堂,连个媳妇都讨不起 燕鸿在世人眼中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但名声赫赫,受不少人爱戴。只因他打压世家,收拢的是寒士与贫农之心,谋的是天下安定。 魏绎也一贯如此认为。 他与燕鸿斗,从来只是为自身皇权而斗,若一日他斗败了,想着有燕鸿把持朝政,大启也不至于衰颓。 他望着枯叶旁的密云,咬牙冷声:可谁想得到呢,像燕鸿这样的官,竟也有一日会枉顾苍生,而且是两个州的人命! 枝丫上飞走了几只惊鹊,林荆璞静望着那片羽毛落下,说:大启朝堂上若有人能与燕鸿平分秋色,他或还能做个良臣。 魏绎的神色不明:朕知他是个不忠君的权臣,可也一直当他是个爱民如子的良臣。 林荆璞顿了顿,音色清冽:燕鸿少年时就有报国之志,奈何仕途坎壈,多次科考不中,被世家子弟排挤于外。我信他是有心开辟一番天地,让天下寒士扬名立万。可权势耽人,在野之士常讽身居高位者利欲熏心,可多半是他们不曾尝过呼风唤雨的滋味。燕鸿这一生大起大落,他已在这浊世中活过了半百,改了初心,也尚未可知。 天亮了一截,风停了,细碎的雨还在纷扰人心。 魏绎眉心的褶子渐平,发觉自己的手已被冻僵了,便将大掌毫不客气地探进了林荆璞的后颈衣领中取暖。 林荆璞抿唇耐着那阵冰凉,上身不由缩了半截。 魏绎的手渐渐暖了,没舍得拿出来,贴着他后背的肌肤愈发放肆,这是他眼下唯一抽得出心思玩的乐子。 没空闹了,魏绎,林荆璞拧着眉头要躲,呵出的热气升腾化烟,别闹了 朕知道,就一会儿。 魏绎敷衍应着,听他这一声声催促,便越想在这关头争分夺秒。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0) 林荆璞指尖泛白,他要站不住了。魏绎偏在这时候及时收住,狠狠吃了他一口,便草草完事。 两人若无其事地进了暖殿。魏绎坐在龙案前,接着翻阅昨夜通宵未对完的账目。林荆璞在他对面,也一同帮着看账。 他们等不了从临州允州传来灾情的消息,救灾迟早得从国库中拨款,钱便是得从这些账目里扣出来。 眼下钱能救人命,魏绎无暇再跟六部装糊涂,他得将当下国库的存银理个明白。 国库归户部管,而户部的帐历来都是糊涂账。 魏绎昨日在澜昭殿上已将邸报上的账目打回,让户部要员重新审计。这几本正是新呈上来的,明细上是清爽细致了些,可要细究起来,还有不少问题。 庾学杰这账做得精明,林荆璞看完了一本,拢袖搁下,嗤笑道:在马鞍前加上革金二字,便名正言顺地比市价高出了五倍,可想要查对,也无从查起。 庾学杰也就这么点偷鸡摸狗的本事。魏绎道:恐怕国库的实际存银,比户部报上来的数额还要少。 林荆璞颔首:少得多。 照这么看来,就是十日前得知了两州灾情,朝廷也未必能拨出足够的赈灾之款了?魏绎心中发沉。 两人一抬头对视,彼此眼神中又有些恍惚。 林荆璞先淡淡移开了视线,忽又想到了什么,忙再次翻开那些账目,沉思道:朝廷囊中羞涩,会不会是有人明知赈灾之款会发下不足,抑或者是急着用那一大笔钱,故而瞒报。 魏绎凑过去看他的那本账,搭上他的腰:你是说,燕鸿取了国库的钱私用,为了不让人发现这笔钱款的疏漏,让庾学杰做了假账,还瞒报了两州灾情? 极有可能。 魏绎:可燕鸿不是贪财之人,他不稀罕将银子珠宝放在家中玩乐。若他真拿了那么多钱,又会去做什么? 林荆璞也猜不准,又道:这里头还有一点说不通。 你说。魏绎也察觉到了不对,但把话让给了林荆璞说。 燕鸿就算是侧目朝野,在地方上也能只手遮天,可他毕竟牵连的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两个州的十几万条人命,等死的人一多,洪水又易发疫病,又怎么瞒得住?燕鸿精于算计,他也应将我与亚父传递消息算在意料之内,他知道灾情瞒不住的。要瞒,也最多再瞒半月,邺京迟早都会知道临州允州发了洪、死了人,那个时候,朝廷还是得筹算拨款赈灾,这帐上的疏漏还是会被曝晒于青天之下,除非 林荆璞戛然而止,挑眉一笑。 魏绎已明白他的意思,冷笑起来:除非他花出去的那笔钱,刚好就差这么几天就能够回笼。 第46章 烂泥 折腰事君王,风流也惘然。 林荆璞塌腰,慢声道:钱既能回笼,说明燕鸿拿国库的银子,做的是有本生意。 魏绎依稀觉得掌心之物要软化了,舍不得用力,说:什么生意的流水会如此之大,舍得让他弃了两个州? 能把两个州的救命钱都搭上,不会是小生意,燕鸿又是丞相,他的手笔必然关系到本国民生,譬如粮食、烟草、盐场、布匹,可做这些生意想在短时内周转银钱,没那么容易。林荆璞说。 燃了一夜的灯心将余烬,殿内无人伺候,魏绎便去掀了灯罩,用扳指将灯芯压灭。 账目上的字忽暗了些许。 林荆璞看不清,只好抬眸去看魏绎,见他已搬来了张四脚凳,挨着自己坐。 他也没挪,眉梢微挑,你不对账了,又要与我推心置腹? 魏绎笑了,说:确认了国库没钱,这帐对与不对有何要紧,反正也生不出白花花的银子来。户部养的都是些人精,帐上有再大的漏洞,他们总有办法能圆回去。燕鸿就是拿了国库的银子,可朕要抓他的把柄,还得花上不少心力。而当务之急,是救灾。 林荆璞搁笔:你拎得明白。 魏绎翘起了腿,斜身去玩他手上的金镯:都是人命啊,朕耽搁不起。疏通水道的赀货人马须得尽快赶到临州允州,粮食也得跟上,哪个不要钱?燕鸿不管他们的死活,朕坐在这张龙椅上,总不能坐视不理。 多耽误一日,灾情就多一分凶险。两州的情势危机,再拖下去覆水难收,他恐临州允州生乱。 林荆璞的手腕被魏绎玩出了一道浅痕,他听言垂眸,温和问道:可银子凑不齐,怎么办呢。 朕查阅了殷朝时治理洪水时留下的笔记,粗略算了一算。照此形势,光是发往允州的救灾钱,就得要二百万两,那两个州就是四百万两,这还没算日后修缮与安抚的银子。国库再穷,此时应也能抽出一百万五十两,朕的私藏有八十万两,到时加上百官募捐的钱还有七七八八,至于这剩下的窟窿么 魏绎直白的视线不由往上瞟:林二爷有钱啊。 林荆璞面色平静,似是早猜透了他的心思。 启朝国库一时空虚,可朝廷也不是空囊袋,并非是凑不出那么多钱,但魏绎需要的是一笔能急调往两州的钱款。 林荆璞将泛红的手腕提起,说:这金钩镯是个宝贝,买了能换十万两。算我捐的。 金钩镶翡翠,虎牙嵌弯钩。前段时日为了让内府打造这么点精巧的玩意,衬他金贵,费了魏绎不少心力。 魏绎眼底掠过一丝不快,握住手腕的力道大了几分,压低了声相劝:这镯子是朕的一片心意,不好卖的。 不过是束缚人在床上耍的玩意,玩尽兴了便也忘干净了,又有什么心意值得珍藏的,林荆璞淡笑着说,却也没摘下金钩镯:再说了,有钱也不好白给。人陪你玩了,银子又要被你花,魏绎,做皇帝也不能是这个做法吧? 魏绎笑着套他:两州百姓会记着你的好。 余孽的钱他们未必会要,要是以大启的名义拨下的灾款,百姓只会对他们的皇帝感恩戴德。你要借此树立威德,的确是个好时机。林荆璞戳破了他的幌子。 你我之间还计较这许多,大不了算朕向你借的,魏绎退了一步说话,气息却游走在他的耳廓:就一百万两,要欠条么,要的话朕先给你打着。 林荆璞侧目看他,耳尖已红了,道:你狮子大开口,一借就借一百万两银子,莫不是太抬举我了。 两州紧挨着三郡,这洪水再不止,三郡迟早也会跟着亏空,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应该通晓。如今救两州,也是救三郡,及时止损为上,否则等灾情再严重时修补,又何止是一百万两的事。再说一百万两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朕好几次摸过你的底呢。 林荆璞瞥了他一眼,后知后觉,才听出了魏绎言语里的调戏,眉间轻动了下。 林殷余党虽没了朝廷,也无税收,但林荆璞钱袋里的钱确实比魏绎来得容易。 南方富庶,前些年他在三郡与三吴兄弟瓜分了不少红利,曹问青在邺京与京畿一带也都有产业,再如申氏商行这些行商的散户,在南在北都有生意。加上朝野内外常有心怀旧朝之士,以家产倾囊资助,连安知振私底下都常往南边运送赀货。 林殷之党从来不缺钱,缺的只是兵马与时机。 而今灾情告急,林荆璞也想出力救灾。奈何临州和允州归大启朝廷管辖,两州与三郡的关系又很是微妙,尤其是允州刺史岑谦一直严防着三郡,林荆璞就是有钱也插不进手。 魏绎此刻开口向他借钱,也是正中他下怀。 欠条怎么打?林荆璞挑剔地看向魏绎,又春风含笑:不如你把欠条打在裤|裆里头,往后一脱裤子都能记着这笔账。 魏绎也笑了一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码归一码,床上怎好提银子的事?多扫兴。 欠钱的人换做是我,你该是另一副嘴脸了吧,魏绎。林荆璞淡淡嘲讽。 魏绎也笑着认了。他人品不好,要真是林荆璞欠了他一百万两,还不知要怎么折腾。 外头的雨终于停了,云开雾散,有朝霞从东边的窗子投了进来,林荆璞的面上随之泛起一丝红晕,叫人看不真切。 清晨微醺。 已到辰时了,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洗漱更衣。魏绎摆手让他们退了,只留了一壶热茶。 他提笔写了张虎头蛇尾的条子,抵在林荆璞的腿上,说:这钱朕一时还不上,你得多宽限几日。 好说,还钱的事不急,大不了还能拿龙椅作为抵押。林荆璞将那欠条不紧不慢地收好,又去倒了杯水喝,将红晕渐渐压下:但这笔钱,我不放心交给你们大启的朝臣。 魏绎一愣,面色当即沉了下来:怎么,你也要去南边? 林荆璞颔首:你比我清楚,燕鸿让胡轶去两州探查灾情,且不说胡轶是否会严谨查实当地灾情,等他半个月后回京,朝廷再往南拨款拨粮,便来不及了。这笔赈灾的银子万万不能走朝廷的明帐,必得有人先替你押运过去。 魏绎没出声,指尖去拨弄茶盖打圈。 伍修贤早半年前便有意接林荆璞回三郡,后南北因林佩鸾之死又生了嫌隙。林荆璞此时奔赴两州救灾,棘手的可不只是灾情。 朕可以让宁为钧去,魏绎看他的眼神不大分明:但你得留在邺京。 林荆璞清冷地对上他的视线,宁为钧是你朝刑部的人,短短半年间已擢升了三次,他如今又是四品要员,此时暗调他离京往南押送钱粮,太过瞩目了。就算不是宁为钧,其他官员每日也都要揭牌入衙门办差,少一个人没来,薄上记了一笔,翌日满邺京都会知晓,若有心之人要做文章,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我不是启朝官员,整日躲在你的衍庆殿半步不出,只需留心锁住这殿内的消息,外人谁会知道少了一人? 魏绎舌尖发涩,语气却有几分发狠:千里迢迢,朕恐美人折腰。 折腰事君王,风流也惘然。 林荆璞浅笑吟诗,将魏绎的猜忌都暗暗揉化了,又稳了稳声,道:临州允州灾情瞒而不报,必定是受到邺京之人指使,既然南北贯通,就不能只查邺京。魏绎,我可不光是去帮你送钱的。 茶盖被魏绎冷不丁地扣了过来,他理了理明黄的袍子,似是松了一口气,眼底仍是晦暗不耐:半月。朕一人在邺京,等不了太久。 这场大洪很不寻常,半月太短了,两州的情势未必能稳下。要救灾,你至少得给我一月。 林荆璞说着起身,将那金钩镯藏进了袖中,见魏绎的脸色冷如玄铁,便偏头过去吻了他一下:收一收无用的疑心罢。要跑,我早跑了,何须等到现在。 他极少主动,这一吻抵得过离别时相赠的千金。 目光所触,仿佛冰火相融,皆成了一滩道不清说不明的烂泥。 魏绎脑中顿时空茫一片,吝啬于闭眼分毫,便去狠狠掐住了林荆璞的下巴,将他人都拽了过来。 烂泥扶不上墙,最好只好凑成一堆,糊在软榻上再搅一场你死我活。 第47章 御史 俯仰之间,大雨要把天都冲塌了。 允州夜里又起了场骤雨,冲毁了几道新筑的格堤,河水彻底冲没了五十里以内的垸田。 岑谦没能回营帐中换件内衫,连夜又领着一队人困马乏的卫兵赶回了河道,修补匣口堤坝。 岑谦心头压着一股气,也不觉得十分劳累。 今日城中分发给灾民的粥中,已捞不上几粒米,粮仓中的大米只剩最后二十石,就算是熬得再稀,也不够分给那么多人吃。 就在五日前,岑谦分别还向隔壁的廊州、扈州借了粮,皆杳无音信。允州百姓离不了他这父母官,他只能困于此处,死等邺京的消息。 可还要等多久?五日,十日,半月还是等允州之境覆灭成了汪洋! 汛期还没结束,洪水不退,岑谦俯仰之间,觉得这大雨是要把天都冲塌了。 天蒙蒙亮,雨水渐小,州府卫兵拿沙袋临时新筑起了几道堤坝,水线一时便没再涨高。 岑大人,岑大人 城中差吏一路喊破了喉咙,连哭腔都要喊出来了:邺京邺京御史到了! 岑谦听了,浑浊的眼不觉亮了一截,匆忙吩咐河堤判官继续加紧筑堤,便令人取过了自己的官帽,划船赶往城中迎见。 胡轶在府衙上等了好一会儿,岑谦才到,身后的脚印都还是湿漉的。 岑谦见他身上明晃晃的御史腰牌,喜出望外,噗通一声地跪了下来,激动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御史大人,允州的灾情告急,下官总算是不负允州百姓所托,等到了大人 岑大人这话是说反了吧,胡轶的官袍一尘不染,捋着小撮胡子,笑着将茶水放下,说:本官在此等了有足足一个时辰,还以为岑大人是不打算来了。 岑谦一怔,忙俯身道:还往御史大人恕罪!下官并非是有意怠慢,实在是因离江的河道离府衙有一段远路,水势早已没过了东边低洼处的街市,一些地方只能走水路,故而让御史大人久等了。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1) 嗯,允州这季节如今是潮了些。胡轶语气十分寡淡,又偏头去打量了眼岑谦衣着,责问道:岑大人接见邺京官差的礼仪,向来都如此与众不同么? 岑谦无暇顾及这些事,起身往前了一步,腹热肠慌,弯腰拱手问道:御史大人此趟可是奉了圣旨,带了救灾钱粮来的? 胡轶窃笑,看了他一眼,又让下人煮了壶新茶来,不紧不慢道:皇上与燕相只是让本官来两州查明灾情,如实禀报,拨银子的事,左右不归我管。临州那边也是馋狗等骨头呢,过两日我还得赶去一趟,再回京跟圣上覆旨。 外头的雨声又大了起来,听得岑谦心灼难耐。掺着泥沙的水滴一路往下,又脏了他被磨破的雨靴。 岑谦怔了有半晌,胸中涌上一股气,他擦了把鬓边的泥,咬牙忍气道:下官第一封折子应在半月前就送至了邺京,后每隔一日都会往朝中通报允州灾情,上头所言句句为真,朝廷莫不是信不过我这地方刺史,为何还要再查?御史大人这一路前来,莫非没有看到街道尽毁,百姓罹难吗!? 岑大人莫急,胡轶宛转叹了一口长气,道:正是因为赈灾之事重大,朝廷才更要慎重一些。待本官去督查完临州的灾情后,便立刻回京复命。岑大人,到时皇上与燕相自会有裁决,钱粮人马一个也不会给你落下 人命关天,怎能不急!实不相瞒,允州弹尽粮绝,明日给灾民的粮米已发不出来! 岑谦摊着双手发颤,哑声道:请御史大人务必即刻发信告知皇上!否则满城百姓就是啃树皮吃干草,也撑不到赈灾钱粮发下的那一日啊大人 胡轶的语气重了几分,稍显不悦:岑大人,你在官场中也是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何必要咄咄逼人至此。上头有领旨,下头便得跑断腿,我也委实是有许多难处的。这洪水如猛兽,百姓也能体谅,谁也不会把责任怪罪到你的头上。允州是种果蔬的大州,往年比京畿还要富庶,城中哪里会没粮,你早些日子往府上囤积一些,也够你这座府衙吃上半年的了 岑谦撑着桌沿,有些站不住了。 他乌纱帽檐下的泥沙渐渐褪去,露出鬓边斑斑的灰发。余光回望这风雨满城,他顿觉心力交瘁,一时老了许多。 林荆璞离了邺京后,一路往东先赶到了猿啼峰,后从离江走的水道。这季节驶船往南正好是顺风,挂帆直下,一日半的功夫便能到了允州与临州交界,他与冯卧和沈随碰上了面。 冯卧比林荆璞早两日从邺京出发,走得更急。他们已顺路先去过了临州,眼下正要赶往允州去。 洪水势大,到了灾情泛滥之地,便坐不得舟船了,只能改走陆地。 大批赀货从船上卸下,冯卧掀帘往后看了眼那满满当当的货物,不由惊异:好家伙,这许多钱粮!二爷,皇上是如何在一日之内凑齐的? 林荆璞在马车上没抬头,手上正在钻研一本《疏河十二要义》,淡淡道:找人借的。 嘎不是一笔小数目呀!两州灾情在邺京尚未通报,朝廷没有名目拨下钱款,何况运往临州得还有一大批呢,皇上能找谁借哝?冯卧乡音飙了出来,又看了眼林荆璞,便也心知肚明了。 二爷,你这钱怕是讨不回来咯。冯卧笑着打趣道。 他这几日为了灾情忙得脚不沾地,脚丫都没拿出来透过气,鞋底是又潮又霉,想拿出来晾一晾。沈随隐约已闻到了那酸臭味,冷冷瞪了他一眼,冯卧只好不情愿地将那靴子胡乱套了回去。 这钱既是用在百姓身上,从谁的口袋出都一样。林荆璞合上了书,眉心微沉:子丙先生,你去过了临州,那边情势如何? 冯卧正经答话起来:二爷,鄙人的老家就在临州。淹是淹了不少,但那几条官道还是畅通的。临州刺史李怀复是个没胆魄又没主意的,伍老前些日子悄悄周济了他们一批粮食,他私下欣然受了,也正因如此,城中的灾民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不至于饿肚子。等你的这批粮运过去,只要挨过洪潮一退,问题就不大。 林荆璞与冯卧都清楚,此次救灾,难便难在允州。 这水灾最早便从允州最先发的,允州的地貌以松软的垸田为主,汛期的水位一涨,河水挟泥沙而下,河道淤积,致使洪水愈发不可收拾。 可想而知,允州的灾情必然比临州要严重许多,可那岑谦偏偏是个清风两袖、至清无鱼之辈,身为启朝臣,他立场分明从不与三郡往来,自然也不会领受三郡的施舍。 他一直咬牙硬挺,苦等着大启朝廷来搭救。 林荆璞又问:燕鸿举荐的御史到了吗? 胡轶啊,听说一早那厮就风风光光到了允州府衙,还摆架子给岑谦看呢。冯卧说。 你对此人熟悉? 冯卧盘腿嗤道:我与胡轶是同部同司,算有几分熟络。他这人论才学远不及商珠,论手段也不及之前的安保庆,这么多年他在户部顶多算个圆滑玲珑之人,考核筹算样样不行,官场上的行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林荆璞也轻笑:燕鸿还是知道用人之道的。灾情当前,他偏要派条泥鳅来上推下卸。 冯卧想到了什么,又微微犯难:二爷,胡轶既已去见了岑谦,他定会说朝廷还没将赈灾款项拨下。而今我们又将这些东西送去,得拿什么名头? 他胡轶是御史,你冯卧就不是了吗?你才是大启皇帝钦定督查赈灾的御史大人。林荆璞将手藏在袖子中,温润的眸中泻出一份危险:既有人敢冒充御史,耽误赈灾大事,那便是欺上瞒下的死罪,可就地正法。 冯卧皱起了眉:嗳,这事不对啊,分明是我被私调来两州的,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指认胡轶是假冒的御史? 只见林荆璞缓缓掏出了一枚铸金令牌,冯卧一怔,穿好鞋去双手恭敬接过,仔细打量,不由瞪傻了眼,又扺掌大笑了起来:二爷,连皇帝令牌他也舍得让你带出来? 魏绎抠门,自是不舍得的。林荆璞举止生姿,眼梢出了一分浅笑:他全不知情,是我在龙榻上顺来的。 第48章 令牌 忘情到了这种地步么? 南边洪潮湍急不退,邺京这几日却风平浪静得不大正常。 偏殿的门扉白日都虚掩着,宫人们还是惯例进出打扫伺候,看不出与素日里有什么分别。可终究是少了一个人,魏绎总觉得整个衍庆殿都冷清了许多。才九月底,他便让宫人搬来了暖炉烘烤。 午后高阳悬晒,前些天雨水的霉气又尚未蒸干,湿热难耐,颇有返夏的势头。 宁为钧穿着一袭旧制的官服,于衍庆殿正厅外等候。 魏绎昨又熬了一夜,方卧下补了会儿觉,听到郭赛通报,便从榻上强起。 宁为钧见他到了,肃面拱手而迎:微臣参见皇上。 魏绎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屏退了殿中杂人,用茶水随意漱了个口,哑声问:查到眉目了吗? 微臣依照皇上的意思去仔细查了,这三月以来各州的钱庄数量较半年前所差无几,民间私营的银子并未大量流入朝廷手中。只如此看来,燕相应只是单单动用了国库里的钱。宁为钧道。 魏绎听言一顿,放下了漱口的茶杯,轻嗤道:既与民营挂不上勾,那他拿走国库银两,就不会是做民本生意。 宁为钧沉思片刻,说:皇上,燕相的买卖与百姓的吃穿用度无关,流水之大又堪比两个州的赈灾钱,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魏绎黯然一凛。 军备。 燕鸿极有可能拿钱私造了军火器械,从中牟取盈利。 历朝历代养军队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启朝每年光是给逐鹿、策林添置器械盔甲的钱得花上百万两,供应朝廷的军火商能从中赚一大笔银子,军备之物又关系到国家局势,所以几大军火商最好是由皇帝的心腹亲信一手掌控。 可启朝建立不久,皇族人丁单薄,大权不在魏绎的手上,他也发愁抽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掌管军火机密。 如今供应兵部军火的几家商当都是从民间起家的,朝廷督查也难免会有疏漏。燕鸿在这一块下手,的确是有机可乘。 可启朝的两只军队从不缺少军备,燕鸿就是造了军火,又不好光明正大地卖给兵部,那这批货他又打算转手卖将给谁? 再说,燕鸿当真只是为了挣钱么? 魏绎疑心更甚,拧眉道:你再去查查各地的武器商行,还有兵部的库部司,连着户部的那些糊涂账一起查! 燕鸿做事滴水不漏。他们现今要查,也只能凭着蛛丝马迹,大浪淘沙。 是。 宁为钧躬身,又犯难说道:皇上,户部的帐目每月都有留存在皇阁之中,臣不难调阅。不过兵部的库部司是重镇之地,微臣是刑部官员,就是找了恰当的由头也不好随意出入,斗胆恳请皇上将天家令牌发下借臣一用。 朝廷的实权虽没完全落在魏绎的手上,可他到底还是大启唯一的皇帝,手下的人凭着金令牌出入六部各司还是容易的。 魏绎颔首嗯了一声,手往腰上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根原先绑在令牌上的金穗。 他愣一愣,见那线头纷乱,显然是被人扯断的。除了那只狐狸,没人能近御前下手,还会使他毫无察觉。 天高皇帝远,地方上的变数谁能猜得准,林荆璞要拿了令牌,的确是更方便在两州办事些。可魏绎诧异的是,自己上次竟忘情到了这种地步么? 他恼了半分,又转而一笑,对宁为钧说:令牌朕有别的急用。库部司不方便去就先搁着,不好打草惊蛇,等有了机会,再去探探邵明龙的口风罢。 此乃大启天子金令,岑大人可看清楚了?冯卧正举着那枚令牌,对岑谦拱手一笑。 岑谦被晃到了眼,挑眉一滞,忙在坑洼中跪下了双膝:臣岑谦,叩谢圣恩 冯卧见他这身狼狈不堪的模样,当场就放下了御史的架子,岑大人快快请起! 允州的大雨还是没停,冯卧仔细收起了令牌,没让人帮着打伞,淋着雨光着脚,沿着这条河道水势低洼处与岑谦一同巡查。 防筑堤坝的允州卫兵已吃不消了,冯卧带来的几十人便先顶了上去,剩下的人手还忙着将赈灾粮食运往城中粮仓。 有条不紊。 岑谦的腿泡在水中皆是发软的,一日之内一起一落,他恍如在梦中,忍不住跟冯卧毕恭毕敬地唠嗑了起来,左右不过都是一个谢字。 冯卧最不自在的便是别人跟自己道谢,所幸这雨点与洪水声大,他听不太清楚。 他抬高了斗笠,又扯着嗓子对岑谦高喊道:岑大人,格堤虽十分要紧,可遥堤和缕堤也是治水关键啊!今日河道必得加造出一条新的缕堤 御史大人,下官也曾想过这个,只是这一带的地质松软,只怕是承不住缕堤的重量啊岑谦也高声喊道。 冯卧弯腰去掏了一把泥沙仔细瞧了瞧,又将淤泥全蹭在了自己衣上,笑着,高喊:这地是软了点,可不算松,想办法加宽即可,然后基地改用石子加固!岑大人这几日辛苦,今夜便由我来守值督查吧! 这、这怎可劳烦御史大人! 无妨,救灾要紧!灾情不稳,皇上回去要你我小命 岑谦感激涕零,可心中仍是有疑虑,问:今日一早户部的胡大人便已来了府衙,皇上莫不是派了两位御史前来允州?这是何意啊 冯卧像是没听清,将手掌贴在了耳朵旁:啊?你说什么? 岑谦只得将声音提得更高:下官是问,户部的胡大人也是御史,为何冯大人早上没有与他一同前来 胡啥?冯卧还是听不清。 胡轶大人岑谦喊得喉咙都要破了。 此时一卷洪水重重拍下,浑浊的水花溅了两人一身。 冯卧嗳哟一声往旁躲了一下,好像还是没听清楚岑谦的话,笑着摆摆手:瞎胡扯呢! 要入夜了,河道旁有冯卧这名经验老到的治水能手督查,岑谦这才能抽了空,赶回城中体察灾民。 头等要紧的事便是粮食。 岑谦先回了允州粮仓,总算是见到满满当当的米面,连声叫好,又激动地要流下眼泪来:冯大人是天降神兵!皇上爱民之心殷切,朝廷也并未弃允州而不顾啊!快,快去分发给城中每户 他便是一刻也闲不下来,对完了赈灾钱粮的帐,又立即连夜调遣人马,挨家挨户地去送粮食。 忙到翌日清晨,岑谦才发完了这第一批粮食,一回府衙坐下,便累得有些站不起身。可他心眼里还是高兴的。 雨这会儿已停了,许是离开霁之日不远了。 此时,胡轶赶着天明雨歇过了来,他今日带了不少人,望着瘫软在椅子上的岑谦,冷声一笑:岑大人好生舒坦。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2) 岑谦正要跪谢,胡轶身后的人便冲上来用镣铐将他给押住了。 岑谦懵了,御史大人这这是何意! 胡轶撇着小胡子:本官问你,昨日允州粮仓中的粮食是从何而来? 岑谦跪着答话:自是皇上体恤灾民,拨下的赈灾之粮。 一派胡言!本官是御史,从未听闻朝廷拨下赈灾钱粮。而昨夜有人亲眼见到林荆璞正在允州,岑谦,你胆敢勾结余孽行事! 岑谦一惊,还转不过弯来。 胡轶削去他的乌纱帽,阴恻一笑:我看岑大人这几日过于操劳,也是该去牢里歇一歇! 第49章 知己 相逢于太平盛世中,落子闻马鞭。 昨日的暴雨初歇,冯卧领人将几道堤坝加固后,又在河岸加紧筑了一道新堤。今早河水便退了三尺,城中的积水也有消退之势,密云中隐隐透出几道暖光来。 这是场硬仗,半刻不容松懈,谁都说不好雨势何时又会变本加厉。冯卧与沈随各领着两队人马,分在上下游防洪。 林荆璞也没合过眼,听着救洪的声音,在马车内绘了一夜图纸,这时见外头有了光,才持卷掀帘,艰难地下地蹚水。 冯卧回头就见林荆璞朝这边走来,汹涌翻腾的河道衬得他消瘦孱弱,倒生了几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意境,直令人心生敬畏。 子丙先生,看看此法可行得通?林荆璞低咳了两声,将图纸递上。 冯卧忙双手接过一看,思忖了半晌,不由惊奇一笑:二爷巧思,将缕堤造在遥堤之上,每隔五尺才用横板加固,细小的沙石便可排走。如此一来,上既可筑防,下又可疏源。此乃变通之术,的确适用于允州现下的情势! 我也是在此观望了一夜,陡然想到的。既然先生说可行,若没有别的法子,权且一试。 林荆璞环顾四周,微微皱眉,问:岑大人今日还没到吗? 话音刚落,便有刺史府上的人匆匆来报。 那人见到林荆璞在此,怔了一怔,揉揉眼睛,又立刻弯腰向冯卧道:冯大人,昨夜分发完第一波赈灾之粮给城中百姓后,粮仓便被御史胡大人的手下给扣了!我家大人一早也被胡大人押入了牢中,罪名是是勾结余孽!两位大人既都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定是有些交情的,还望冯大人前去跟胡大人说说情,我家大人委实冤枉 那人又偷瞄了眼林荆璞,越说越心虚,也不禁猜疑岑谦何时会与他有了联系。 林荆璞不紧不慢地卷起了图纸。 冯卧啧了声,听着便一肚子窝火:嚯,救灾不上心,抓人倒是挺麻利!眼下这大洪还没退呢,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他也太会钻缝找乱子了些!粮仓由他占了,那允州还不得乱了套? 林荆璞挑眉侧立,便道:治洪防汛之事,我只是纸上谈兵,子丙先生才是行家。大洪当前,其余琐事,还请先生不必过于忧心。 冯卧一凛,通晓了他的意思,忙拱手一拜:有二爷在后方除忧免患,鄙人自当竭尽全力! 岑谦锒铛入狱,与允州内外一时都断了联系。 胡轶也不急着赶往临州巡视,以御史之名代理了岑谦的刺史之职,在允州安定了下来,可治理水灾的事他是一概不管的。 胡轶是条泥鳅不假,但他受燕鸿之名来临州一趟,并非只为了做表面文章。 曹游去暗中探查了一番,上楼回到了林荆璞跟前回报:二爷,粮仓内外有重兵把守,都是府兵。胡轶在一日之内便能摘了岑谦在允州的权势,府衙内恐有他的亲信。 曹游是曹问青的亲信,原是曹府管家的干儿子,因有几分胆识,后也一直在邺京帮着做事,此次他是随林荆璞一同来允州押送钱粮。 听闻胡轶的夫人家是允州当地望族。林荆璞压低了斗笠的帽檐,站在高处看向那府衙大门,见门前的差役正忙着往两旁清扫积水。 不错,曹游应声:胡轶平庸,他在人才济济的邺京是个容易被埋没的官,若不是此次洪灾派他来巡查,谁还会记着启朝中有这号人物。可他在允州吃得开,他岳丈家的好几个兄弟都是在允州府兵当统领,他妻弟也提拔上了正职判官。说来也是稀奇,这岑谦在允州少说也连任了五年的刺史,可放眼整个府衙竟找不出一个他的亲信。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岑谦是个难得的好官,要是放在十年前的大殷,世道更容不下他。林荆璞此话一出,顿时也明白了岑谦为何不肯接受亚父的接济。 像岑谦这样干净纯粹的人,不肯攀附权贵,也不肯随波逐流,凭一身正气与才学想要齐家治国,在世家权贵攀附制衡的大殷晚年,定是四处碰壁,怀才不遇。他唯有在新生的大启朝,在燕鸿清世家之弊的举措下,方有出头之日。所以启朝是他的天,他要竭力守住这新天地,永远澄澈明净。 曹游蹙眉:二爷,属下不明的是,既这岑谦是个顶好的清官,胡轶与他也无仇怨,为何要这么做。 林荆璞缓声冷笑:允州是离三郡最近的要塞。岑谦为政勤恳,志向是要守一方太平,亚父从不侵扰允州百姓,岑谦也不肯答应以允州为前线助朝廷直捣三郡,他这人油米不进,恐怕早已成为了朝中一些人的眼中钉。况且,等这洪潮一退,灾情瞒报一事迟早会告发至邺京,这是牵连着十几万条人命的罪状,他们得事先找好人背这口锅。此乃一举两得之计。 哪怕林荆璞没有出现在允州,这场大洪一发,胡轶还多得是罪名能扣在岑谦的乌纱帽上。 曹游思忖了许久,才极为吃力地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又道:属下实在愚笨。可是二爷,说白了允州之乱不过是一场启朝内斗。我们将钱粮送至两州,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大可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我们未必就一定有渔翁之利可收。 燕鸿在乱世中位极人臣,倾覆旧朝,谋算的格局从不止于一宫一墙,得防备他们拿了允州后,还有别的图谋。 这天要暗了下来,林荆璞周身冷冽,那身段晕在雨中恍然如水中之月,叫人看不分明。他顿了一顿,又目色坚毅地说:如今能守住允州百姓的只有岑谦。 曹游拍了拍额头,一阵沉思未果,索性全听他的就是,可忍不住又要提出疑问:二爷,允州大权如今被捏在胡轶手中。大洪未退,伍老的人马也进不了允州,允州被围困成一滩死水,强攻不下,你说我们又要如何解救岑谦? 林荆璞也不嫌曹游问得多懂得少,只是不觉去掐住了袖子中凉得透骨的金钩镯,轻轻旋动,偶然想起了这半年来时常与自己谈谋天下的人。 若是相逢于太平盛世中,落子闻马鞭,他们也许会是真正的知己。 只听得林荆璞似笑非笑,又云淡风轻道:抓条泥鳅而已,何必抽干池水。多的是办法。 他怕曹游再想要想破了脑袋,轻声一笑,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了。曹游知道自己反正会不了意,也就忍着没再问。 两人一同步阶下楼。这一片地势在城中最高,地面上已不剩什么积水,可云里头还藏着些细碎的雨。 林荆璞仰头望天色,才往前走了两步。 曹游侧头看了他一眼,忽也开了窍,三步并作两步踩进水坑,先到马车上找来了把油纸伞,给他撑上。 美人的刀子再锋利,可这路难走。世人多会起恻隐之心,还是舍不得他淋雨的。 胡轶想要替燕鸿拿稳允州大权,便先要安定下民心。 他知道冯卧那帮人忙着在治水,私下让人往邺京通报了消息后,也没去与冯卧和林荆璞主动交锋,只管在粮仓上动心思。 允州以往的米面均价是每石一两,胡轶便借着赈灾之名,以每石一百文的低价售卖给百姓,以此安抚人心。 像岑谦那样挨家挨户送粮,胡轶没这心力,他又怕哄抢出乱,便还是定了个价。 何况这价格低了十倍不止,跟白拿的也差不多。允州百姓还算是富庶,前些天也是饿坏了,为了在灾中能吃饱饭,总还拿得出一些存银。 于是这一大清早,粮仓前便排起了长队,百姓们纷纷拿着钱来跟御史采买粮食。到处是人挤人,连个缝都钻不进。 胡轶笑眯眯地站在高栏之上,神色飞扬地说了些朝廷体察民情、心系灾民之语,文采斐然,这是他的长项。 可他此时煽动人心的言论,反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百姓们在底下推攘着要买粮,府衙的卫兵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场面。 兵与民于暗中成了一种对抗之势,这是在允州极少能见到的。岑谦掌权这五年间,府兵的枪尖从未指向过老百姓。 林荆璞等人也藏身在这片人山之中,诸人听得颇有些厌烦。 开仓,放粮 胡轶笑着拢着宽袖,觉着自己赚够了面,这才不紧不慢地发下了命令。 蜂拥而上,争前恐后。 一时之间,场面更为混乱不堪了,铜钱声与推挤声,还有婴儿啼哭与妇人谩骂的声音。 府衙的几个主簿来不及收钱记账,帽子都被挤兑掉了,怎么也捡不起来。 一个个来,一个个的来!粮食管够管够呀!都不要挤,唉 有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推挤开前面的人,争先买到了粮米,咧着嘴扛了两袋粮食到肩上,大摇大摆地从人群走过,很是招风。 许是有人心中嫉妒,故意要挑弄是非,暗地里拿了把刀子,趁大汉不备,往那他的粮袋上戳了一把。 大汉觉得肩上一轻,忙回过头正要发火,只见从那粮袋破口中倒出一堆黑黄的米粒! 他当即懵了,压根没空搭理是谁戳的刀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破口大喊:都别抢了!霉米!御史大人低价售卖的是霉米!他是要作践我们允州人 第50章 米粒 都是做皇帝的,这点契合还是有的。 只听得见霉米粒在地上乱跳,惊动人心。 另一头也有人高喊起来:狗犊子玩意,我这袋米也是霉的! 许多人当场便戳破了新购的米袋,无一例外,全是坏的。 灾情当前,府衙发下救急的粮食本就不该跟百姓讨要银钱,胡轶也是为了省去分粮过程中的诸多麻烦,才草草定了价。 花银子也就罢了,可换来的还是霉米,谁都气不过。 众人见御史大人高高在上,那便是冷酷的邺京朝廷,而他们心心念念的父母官如今正处在狱中。 强压之下,惹得一阵骚动。 灾民们虽势弱,可聚在一起便有了胆魄,有人带头扬言要让御史更换霉米,讨还个公道。 胡轶也没料到这粮仓中囤积的是霉米,明明前两天岑谦分发下去的都是好的。他方才在人前言之凿凿,一时之间却没了主意。 他身后的一名獠面官兵见此形势,忽挺身拔出了剑:霉米煮熟了也吃不死人!这场洪灾冲毁了多少粮食,百文一石的低价,尔等狂妄贱民,莫非还妄想要吃白米么! 胡轶不识此人是谁,躲在一旁斜眼看他。 岑大人给我们的就是白米! 对!为何岑大人给的白米还不要钱?要我看,这狗官的心就同这米一样是黑的! 贱民岂敢放肆!那獠面官兵要护着胡轶,握拳朝天一拜,又提高了声:胡大人乃是朝廷钦派来允州的御史,污蔑胡大人便等同于污蔑燕相与当今皇上!这米不要也罢,但谁胆敢再多言一句,便与那岑谦一同吃牢饭去! 胡轶听言一怔,心中暗骂一声糟了。 只见底下的百姓群起而激愤,将米尽数泼倒在了官兵身上,要冲破府衙卫兵所设的拦障,来撕他这狗官的命。 岑谦虽在府衙中无亲信爪牙,可这五年来他勤勉为政,事事以百姓为先,做了不少实事,深得允州民心。他是允州百姓的天,只要有他在,洪灾能冲得毁房屋田地,可是冲不垮人心。 百姓本就对岑谦入狱有所不满,如今又在这番情景之下辱没岑谦,便是要将民怨激到了临点。 反了你们都要反了! 胡轶新裁的官袍上被霉米粒溅到了,他觉得十分晦气,跺脚气急,又直退了几步,扭头看那獠面官兵也已不见了。 他心中顿时茫然不安,这才反应过来,觉得今日种种,都像是被人算计好的。 胡轶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坐在茶棚下喝茶旁观的林荆璞。 林荆璞已掀了草帽,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素袍,他低头去拨了茶碗中的茶沫,才抬眸望着胡轶,嘴角生起了一分笑意。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3) 胡轶喉结一紧,手心便凉了,颤抖着指着那间茶棚,顿时失了心智:皆是余孽所为!白米是被他换走的!快,快快!抓余孽! 可百姓们铺天盖地抄着家伙而来,府兵们是自顾不暇。 放眼都是亡命之人,哪里有余孽? 府兵实在是撑不住了,从中破出了一道口子,便有人相继冲上了高台,一把去拽住了胡轶的衣袖。 胡轶跑不及,护着乌纱帽张皇大喊:来人!来人啊! 他的两名近卫早已拔出了剑,可这些灾民本就在生死一线上徘徊的,如今更是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抄着棍棒便是一阵乱打,近卫有剑也抵不住人多。 这场混乱持续到了傍晚才歇下,府衙卫兵与百姓皆伤亡不小。 胡轶回到府衙中狼狈不堪,官袍尽被扯毁。他将户门紧闭,手下正仔细替他擦拭着身上的伤块,疼得他是嗷嗷直呼。 天还未黑。 胡大人,有人今日趁乱将岑谦从狱中劫走了! 胡轶这一日下来已是身心俱疲,他听到这消息倒不意外,噎了一口气在胸中,可难受得怎么也咳不出来:林荆璞他算功实在狠啊! 大人,不如我们出兵全城搜捕那余孽,岑谦定与他在一处! 胡轶正要忍气,又不禁痛骂道:如今城中都是水!怎么追捕?他在邺京待了近一年,燕相多次要杀他不果,还因他折损良翼,我们又岂会是他的对手!说到底是我气运不好,偏偏赶上了他与我一同来到允州! 要说不畏怕林荆璞必然是假的。 一想到要与林荆璞交手,胡轶冒出的头个念头便是临阵退缩。 眼下看来,燕鸿嘱托他来允州做的事,怕是一件都做不成,便要灰溜溜地回去了。 他的谋士道:大人此言差矣,林荆璞在邺京能活过一年,是因为得了皇上宠爱,有皇上护着他,朝臣们不好下手。可这儿是允州,离邺京有八百余里,天高皇帝远,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大人哪里是气运不好,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啊!若能杀了林荆璞,便是除了前朝余孽的大患,往后邺京朝中还有谁敢低看大人? 胡轶挑眉一愣,一番深思。 不杀林荆璞,岑谦踹不掉,允州大权他也握不住。可若是就这么回去,他坏了差事,这辈子也不再会被燕相重用,注定庸碌一生。 他已临近大衍之年,在邺京等了七年才等来了这么一个机会,细想若此时再不放手搏一把,又怎能甘心? 胡轶抚掌,眼底逐渐燃起了一丝光,叹息道:也罢,冯卧善除水患,这功劳且让给他,本官自有别的功名要挣! 岑谦重伤累累,走了半日,才被人带到了林荆璞驻扎的营帐中。 他只道这是冯卧的驻地。 侍从给他端了碗热茶,还拿了一块米饼。他这两日滴水未进,口渴得很,道谢后正要饮下,就见林荆璞掀帘稳步走了进来。 岑谦大惊,怎会是你?! 他当即摔下了茶碗,茶渍溅湿了林荆璞半边的袍子。 林荆璞淡淡一笑,拿帕子擦了擦,并不在意,又吩咐人给他重新倒碗新的。 岑谦定了定心神,偏头不快:原来胡轶也并非是冤枉我。你将我从狱中救了出来,这罪名,我也算是坐实了。 林荆璞拱手朝他一敬,恭敬笑道:我是替允州百姓救的岑大人。 这么说,今日在粮仓门前所生之事,也与你逃不开关系?岑谦拧眉瞪他。 林荆璞从容颔首。 岑谦见他人如冠玉,就是再不待见,也不由稍稍沉静了几分,仍欲责问道:前日那匹粮食入仓之时,我分明都一一核对过,不会有霉米,你究竟是如何从胡轶的眼皮子底下偷换了所有米袋? 林荆璞如实回答:胡轶派重兵把守整座粮仓,要进去偷换太过瞩目。但从米袋运出粮仓的途中找人做些手脚,就容易多了。大水淹了允州,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霉米。 这么说,完好的粮食还存在粮仓中?岑谦急切追问。 一石不少,林荆璞说:等岑大人回到府衙,这批粮食还得劳烦您亲自送到灾民手中。 岑谦听粮食还在,便松了口气,还是没对他卸下防备:你来允州是做什么? 林荆璞瞥向帐外,不假思索:救灾。 岑谦也看到了外头冯卧一行人的身影,又见林荆璞搁在手边的那枚天子令牌,还是将信将疑。 胡轶是燕鸿派来的人,他们目的不是退洪赈灾,而是要再拖延瞒报,拿下允州大权。林荆璞话间抿了一口茶,又道:岑大人还不知,魏绎这半月来便没有收到过一封从允州和临州来的折子,有人封锁住了两州灾情的消息。 岑谦眉头紧锁,暗自捏紧了茶碗。 林荆璞:否则朝廷的赈灾之款早会发下,何须要等到此时。朝中压根无人谈论两州灾情,国库拨不出钱,胡轶身为御史来巡查灾情,名为暗访,他因此也没有带一粒米来。连允州粮仓中现存的粮食,也是魏绎与我临时凑齐的。 岑谦神色黯然,一想到朝廷诸人玩弄权术,害得允州受难,胸中愈发沉闷。 他眼底微动,又望向林荆璞:可你为何要帮允州?你与皇上 我与他都是要救人,林荆璞果断而言,又轻笑道:都是做皇帝的,这点契合还是有的。 他的笑意随即敛下,温柔被藏匿在了无边的湍流中,唯有金钩镯于暗中放着不为人知的光芒。 林荆璞又让人给岑谦添了茶,转而见账外有火光攒动。 不多久,曹游便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二爷!胡轶带着一千府兵,已将我们的营帐围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别胜新婚,大家再等等~ 第51章 拉拢 少年帝王,本该如此。 府兵举着火把在马上,将这片高地堵得水泄不通。 洪潮拍岸惊,堤坝旁的卫兵还在以命抵御洪水,却不想转头就被昔日的兄弟给围住了。 防洪之事片刻不容停下。冯卧也见到了那火光,可抽不开身,仍在下令让人将北边的沙袋堵至西堤那处的缺口。 林荆璞与岑谦挑帘出帐,见府兵已与营帐中的守卫厮杀起来。 这一趟他为了在路上遮人耳目,从邺京带来的人满打满算只有两百。照这样下去,今夜他们必被胡轶的人围剿至死。 后头又有一批府兵从船上相继跳下,踩水提刀而来,皆直奔着林荆璞而去。 林荆璞微凛,胡轶要的是他项上人头! 胡轶出门前已换了件崭新的官袍与大氅,腿脚还不是很利索,便站在正对面的船头上逞凶大喊:余孽胆敢偷换粮仓之米,枉法劫狱,罪不容诛!林荆璞,邺京容得下你,可允州今日却容不得你! 一腿脚轻快的府兵已杀入重围,刀面往上,在林荆璞面前挑起一道凌厉的水花。 二爷当心! 曹游及时挺身而出,用剑挡住了刀锋,一滴都不曾沾到主子的白袍。 林荆璞身子微侧,顺势借他的力踩上了一块高石,亮出金令牌,道:诸位,启朝天子之令在此!今夜,汝等是要助贼谋逆,还是要向启朝皇帝表忠心赚功名,且问问你们掌中的刀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可掷地有声,能敲击人心。 府兵看到那枚刺目的金令,皆是一滞。 胡轶气急,望着那枚金令又放声大笑起来:假的!他手中的金令是假的!本官才是朝廷亲派监察允州灾情的御史!皇上与燕相他怎么会派一个余孽前来督查灾情! 御史大人既是朝廷派来监察灾情的 林荆璞未等他话音落下,又提高了声:那么试问来允州之后,治洪防汛的人究竟是谁?允州是诸位的家园,城中受灾受苦之人也有诸位的老小至亲。如今之势,谁要灭允州,谁要护允州,显而易见! 说着他撑起了单臂宽袖,暗指向堤坝旁的人。 府兵们僵持着,皆持刀原地不动,听着林荆璞的言辞与那洪水一同翻涌,不大是个滋味。 岑谦拧眉看着林荆璞,也不由心中一动。 竖子诡诈,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胡轶觉得林荆璞的话刺耳挠肝,可又一时词穷,说不出别的话去反驳。 允州府兵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夺走允州大权也不过两日,全凭借着朝廷的威势镇压,连几个统领的名字都尚未认全。 要再由林荆璞这般放话煽动,他唯恐府兵倒戈,便完了。 此时,胡轶身后的谋士上前了一步,捋袖高声道:这洪灾只是一时之患,前朝之党才是大启朝廷的心腹大患!林荆璞便是那反贼头目,今日胡大人已将他逼入了绝境,谁若是能趁机摘了他的项上人头,尔等后半辈子便无须再听人差使!绸缎金器,千金殿宇,美女香车,又何患无求! 林荆璞冷眼望向那名谋士,微微皱眉,便察觉面前的那几个府兵又暗暗攥紧了刀柄。 这世道人贱如泥,礼教崩坏,总有人失了本心,要在刀尖上求富贵。 夺命的冷刀已朝他砍了过来,曹游分身乏术,回头瞪目大喊:二爷!! 林荆璞的腰往后塌了半分,鼻尖几要已与那刀锋所触。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重剑便刺过来挡住了那刀,拼尽了全力,反将持刀之人给砍了下去。 岑谦握着剑,沉郁的面上沾了一道热血。 林荆璞自始至终面色寡淡,直到见岑谦出手,眼梢才多了一分不明的笑意,直身道谢:多谢岑大人相救,没有同他们一样取我性命,以求平安富贵。 岑谦年纪大了,杀个人便要喘一阵粗气,他累得撑剑弓背,余光却瞥见林荆璞神色自若,不由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生死打趣! 曹游抽身往后一跃,已持剑贴身护住了林荆璞:二爷可有伤到? 无碍。林荆璞抬手,宽袖落了半寸,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嵌着虎牙的金钩在夜色中愈发夺目。 他口中似是答非所问,食指微微一落,淡淡对岑谦说:胡轶是个平庸冒进之辈,没有高手甘心做他的贴身近卫。此处视野开阔,舟船与堤坝相去不远,敌方又有火把照映,正是涯宾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话音刚落,一支强有力的箭弩便穿过洪潮,直刺中了胡轶喉颈的中心。 胡轶正恼羞成怒地喊着什么话,中箭之后,喉咙里忽噎了一口血,咬着的字没说完,便直直地栽入了水中。 胡大人!胡大人 府兵见胡轶中箭死了,顿时群龙无首,呐喊声息止不发。 岑谦扭头也听见了有府兵大喊胡轶跌水的消息,只见林荆璞当即举了一火把,放声道:胡轶居心不轨,趁灾作祟,意图戕害朝廷御史与允州刺史,如今得以正法,是他罪有应得。这一箭拨乱反正,也算是你们允州府兵的功劳。还不速速弃了刀剑,刺史大人可既往不咎,饶恕尔等死罪 那火把被塞到了岑谦手中。 岑谦看不清火焰后林荆璞的神色。只待他一接过,为首的府兵统领便先弃剑跪了下来,随后一千府兵纷纷将剑丢入水中,俯跪下了一片。 大人属下一时糊涂,也实在是迫于他朝廷御史的威势!还望大人念着往日的旧情宽恕,以后吾等必定犬马效忠,誓死追随! 府兵齐喊:属下求岑大人宽恕 岑谦心中不由发沉,这些人不少都是跟了他五年的人,都算是老部下了。 平日他在政事上一丝不苟,凡事不仅严于律己,还严苛待下。他心思又粗,便疏怠于体恤这帮手下的心思,府兵之中常有怨言,以至于今日这等容易反戈相向。 回想起来,府兵作乱,他也难辞其咎。 夜色沉许如,旁边又掀起了一阵大洪。 岑谦被大风刮得苍老了几分,叹了口气,沉肩将火把重重地丢入水中,扭头负手而立:都起来吧,冯大人那头还需要人手。 奋战一夜,翌日岑谦以刺史重回了城中府衙,马不解鞍,第一件事便是去粮仓重新核查。 粮食的确是一石不少,完好无损。等他忙完分发粮仓之事,回到自家府门前,几乎是滑下马背的。他自半月前操劳不休,这几日在狱中饥寒交迫,再经昨夜那般一闹,终是病倒了。 雨停了有几日,冯卧治水有道,离江的水已快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汛期眼瞧着就要过了。 待到城中的积水快要干时,林荆璞与冯卧才抽出空,到刺史府上探望岑谦。 岑谦本是习武之人,年纪虽大可身子还算不错,这次只是积劳成疾,卧病静养上一段时日即可。他见到二人,又欲下床行礼。 不想冯卧去拎走了床下的鞋,不肯让他双脚沾地:嗐,岑大人还是快快躺着吧! 御史大人,你这岑谦为难一阵,只好在床榻上朝二人一拜。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4) 林荆璞无奈一笑,给冯卧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把岑谦的鞋还了回去。 家仆给他们上了茶与点心。林荆璞坐下抿了一口,茶味很淡,几乎品不出茶香,但恐怕已是刺史府眼下能拿出招待客人最好的茶水了。 岑谦喝完了药,哭得喉咙发涩,缓了缓才道:这几日我卧病在床,总是想起前几日发生之事。想明白了一些,可想不明白的事更多,还望二爷指教。 岑大人还在病中,不宜过于耗神。有什么疑虑,只管开口便是。林荆璞道。 岑谦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客套,开门见山:那日胡轶围剿营帐,你的高手应是早在堤坝上下了埋伏,那一箭才会射的如此之准。因此我便想不通了,二爷身边既有如此高手,早应有许多机会,可一箭要了胡轶的性命,又为何要白白生出来这许多事端? 这一点,岑谦实在是费解至极。 既然杀了胡轶便可破解允州之乱,又为何不早点杀?为何林荆璞非要换了霉米,劫了狱,等待无退路时再杀他? 林荆璞似笑非笑,声音温和:允州毕竟不是邺京,大洪当前,城防宽松,杀了一个胡轶容易,可要拉拢人心难。 岑谦眉头一滞:此话怎说? 胡轶是燕鸿钦定的御史是不争的事实,满邺京都知道此事。他若无缘无故枉死在允州,到时朝廷必定会以此做文章重查此案。我倒是可以轻易脱身,岑大人身为本州刺史,可有应对之策? 岑谦背后一阵冷汗,思忖道:这,确实无策可对 林荆璞说:这是其一,所以必得给胡轶安一个滋事生乱之名,给启朝朝廷一个交代,才可保允州与岑大人安然无虞。 岑谦见他迟迟不语,又问:可还有其二? 林荆璞一笑:至于其二么,权是我的一片私心,实在是愧于向大人说出口。 二爷但说无妨。岑谦早已卸下了对他的防备,还对他有些许的敬佩之意。 岑大人是清正之辈,以苍生百姓为重,又嫉恶如仇,不愿与吾等前朝余孽同流。从北边运到三郡的赀货,常为大人所阻截,亚父多次向允州示好,大人也从不领受。 林荆璞眉心微低,眼角却生了笑意,站起来躬身一拜:实不相瞒,我费这许多周折想拉拢的人,正是岑大人您。 岑谦一顿,恍然明白了他的算计,心头不觉发怵起来。可见他君子如玉,肯将心计向自己坦诚,又不免对他更加敬重。 少年帝王,本该如此。 这季节日头变短,不多久,天色便暗了。岑谦又留林荆璞与冯卧在刺史府吃了点小菜小酒,这几日城中秩序恢复,已能在街市上买到新鲜的牛肉与蔬菜。 酒饱饭足,岑谦不肯听妻子的劝回去躺着,拄着杖非要送他们出府。 眼下洪灾情势已稳,二爷可要回邺京了?要不在允州上再多待上几日。 林荆璞系上大氅,金色的短绒很是厚实,他垂眸看了眼,笑道:有人急,我不急。但也不能再留在允州了,难得来一趟南边,我还得赶去见亚父。 去三郡?岑谦挑眉。 林荆璞颔首。 岑谦一拜,好心提醒道:听闻三郡倭寇之患频生。二爷此去三郡,还是得当心些。 渔民一出海,倭寇便要搜刮渔船,囤积了足够的粮食钱财,每年这时都会在海边滋事。三吴专门备了一支水军应付他们,不足为患。林荆璞说着,也再朝岑谦恭敬一拜,便要上马离去。 曹游此时骑了马,从街道的另一头驰来,翻身下马,不大情愿地将一封信笺递上:二爷,是启朝皇帝的信。 林荆璞弯腰去接过,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加急金印,便可想见这封信笺经过每站驿亭时,该是何等的畅通无阻。 哪怕是头等要紧的军令急报,也只能戳一个加急章。 以权谋私,也不是他这么玩的。林荆璞唇间嗤出了一分风流。 他借着刺史府前的灯笼,将信拿出来读,面色一沉,当即调转了马头。 冯卧皱眉:二爷? 林荆璞急切,对曹游道:派人去告诉亚父,不必等我去三郡了。我今夜就得启程,先回邺京! 第52章 偷闲 忙里偷闲才最快活。 治洪还有些未尽的事宜,冯卧一时还走不了,得多留上两日。林荆璞归心似箭,是夜便乘马离了允州境内。 他们来允州时是一路顺水而下,眼下急着回邺京,便坐不了船,只能一路快马加鞭。 翌日途径韦州郊外的一家驿馆,歇了不过三个时辰,板桥上的露水未干,天蒙蒙亮,林荆璞便又要动身了。 再这样赶路,马都得跑坏了,二爷的身子怎么吃得消!曹游牵着马犯嘀咕。 大氅遮盖住了林荆璞的身形,里头灌了风,旁人就看不大出。魏绎花了大半年光景在他身上养的肉,这几日全耗磨在马上了。 林荆璞扣住了缰绳:邺京的事要紧,耽误不得。 曹游心中仍有怨气:二爷,都已快出了韦州境内,我们就是不这么赶,最迟后日也能到邺京了。启朝皇帝既都已查到了那私造军火的人,大可以自己处置了便是,再不济他手下还有一批专办的官员,何须叫二爷专程赶回去。他是皇宫里头众星拱月的主,没了二爷,到底是吃不下饭了,还是睡不着觉了? 林荆璞不由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若他真念我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倒也是件好事。 曹游仿佛被噎了一下,面色不豫。 林荆璞又正经说道:燕鸿拿启朝国库的钱去私造的这批军火,不是寻常的兵器,而是仿造外域所制的火门枪。火门枪威力甚大,一把火门枪,可敌过上千人,于数里之外强攻,摧毁城池不在话下。魏绎此时叫我回去,也是料到燕鸿要将这批火门枪卖往南边。 南边?难道是卖给三郡?曹游捋不清楚,又问:不对,燕鸿为何要造了好兵器卖给我们?二爷,这里头说不过去啊。 再南。林荆璞沉声道。 三郡已是中原至南,再南边那就是海了,曹游才恍然大悟:莫不是莱海倭寇! 林荆璞皱眉嗯了一声,在马上道:莱海倭寇常年搜刮出海渔船,他们最不缺银钱,只是缺少精兵良将。火门枪正好可以用在船上远攻,这批货若是落在倭寇手中,三郡水师必败。如此一来,倭寇之患极有可能就成了覆灭三郡的关键。燕鸿从中谋取暴利,无须吹灰之力,便推翻了大殷余党与三吴,这便是他的长远之局。 想造出火门枪绝非易事,燕鸿的这番谋划不止一朝一夕,国库的账目早就有问题,只是无人敢查罢了。而且这不只是关乎邺京,燕鸿此番牵动了从南至北的势力,必然是思虑深熟,步步不容差错,他才因此不惜耽误了两个州的灾情。 这盘大棋谋划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林荆璞也是在收到魏绎的信后,在路上才想清楚的。具体的情势,还得等到了邺京再看。 这下曹游倒是比他还急了,燕鸿他要与倭寇同谋!那启朝皇帝既已查到了私造军火的证据,为何不赶紧查办!时间拖得越长,越是不利! 林间的风吹得紧,大氅都挡不住清晨的凉风。林荆璞由着寒气入袖,掩面打了个呵欠,冷声道:他既然是启朝皇帝,三郡覆灭,他自是一点都不着急的,就打算吊着我这口呢。 一月之期还未到,便入深秋了,宫里的菊花还没怎么开过,梅花就抽出了新枝。 这天愈冷了,人也懒散了下来。魏绎盖着一条虎皮毯子,悠悠地躺在一张摇椅上,他手里正拿着一盒食抹,给蟋蟀喂食吃。 这几日邺京都没好太阳,直到今日午后方才开霁,一缕微光照进了正殿中。可魏绎不喜,觉得那道光很是刺眼,一把搁了装蟋蟀的竹筒,由着那几只蟋蟀乱跳了出去,心中不觉一阵烦闷。 深宫难熬,连雨停了他也懒得出去耍,掐着日子算,想着那人也该回来了。 皇上,皇上 郭赛一路跑得气急,魏绎听见这声,又忙坐回了摇椅上,拾起竹筒,漫不经心地握着根斗草往里头戳。 郭赛推门来到了御前,还没缓上一口气。 何事如此慌张。魏绎与他说话,眼神却淡淡瞟着外边。 郭赛弯腰,谨慎地端上一盘点心:皇上,奴才前些天去膳房新学的灌汤包终于成,拿给皇上尝尝。 魏绎面色一沉,当即往他脚上摔了竹筒,就这事? 郭赛一愣,忙敛目低声道:奴才该死,扰了皇上清静。原想着每日这时,皇上便要用点心了 蟋蟀还在地上蹦跶个不消停,魏绎吁了一口冷气,烦躁道:拿下去吧,朕吃不下。 郭赛应声,忙讪讪退下,悄悄合上了殿门。午后日长,魏绎不觉起了丝倦意,让人拉了帘子,又卧到了榻上小憩。 大风一作,明晃晃的天又暗了下来。 魏绎这顿午觉睡得不踏实,又长久醒不过来,浑浑噩噩,身上仿佛有千斤巨石压着。 这宫里香软的床榻总让他在梦里忆起魏天啸死时的惨状,七窍流血,口舌发青。 鲜血与金殿的色泽都极为秾丽,瘆人得相得益彰,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违和。以至于会令魏绎常常在梦中生出错乱,披着龙袍死去的人是自己。 魏天啸是被一杯酒活活毒死的。指使下毒的人是燕鸿,将毒酒送至魏天啸口中的却是魏绎。 十二岁的少年与权臣同谋了一场,一个是为了苟且偷生,一个是为了施政变法。这场同谋成了魏绎被扶持为傀儡皇帝的肇始,令他在偌大的孤立无援,可他从不后悔。 这世道举目无亲才好,羁绊么,都是让人亡命天涯的尖刀。 魏天啸很不喜他。魏绎刚进宫时不会握筷,行礼手总不知放哪,魏天啸嫌他丢人现眼,还说他长得太像那尼姑母亲,每次看见便觉得心头晦气。魏天啸当了皇帝,眼里便容不得沙子了,更容不得一下杂种承欢膝下。 杀意是写在父亲眼里的,小孩子什么都懂。若是没有燕鸿,等那良嫔肚子里的孩子一生下来,魏绎就得死了。 魏绎。有人在梦外唤他。 魏绎听这声心中一动,那根弦忽然松了,身子紧绷了,他想借着这声清冽从噩梦挣脱醒来。 魏绎 那人的声音忽又远了,直到冰凉的手探进了滚烫的被褥。 活将魏绎给冻醒了。 魏绎身子恍然轻了许多,惺忪睁眼,看清那人的脸,哑声问:何时回来的? 刚到,林荆璞从被褥中抽出了手,袖子无意拂过他的喉颈,淡笑着问:没迟吧? 不迟,来得正是时候呢。魏绎还未清醒全,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一阵发渴。 林荆璞风尘仆仆回来,此刻无心与他厮缠,一心只念着正事:查到私造军火的商贩在何处了?可有线报? 魏绎躺着没动,不紧不慢:人都被朕扣着了。 林荆璞挑眉注视他:你信上没说。 若得知军火商都被扣了,他也不必这么着急,还能抽出时间赶去三郡一趟。 魏绎漫不经心:信上寥寥,哪能将事事都道全?不急。 我以为某人心急如焚,连加急金印都快盖不下了。林荆璞从袖中掏出那封信,冷冷打在了魏绎的鼻梁上。 魏绎鼻尖一痒,低眸便将那信撇开了。 他摸到林荆璞的手腕没肉,眉间一蹙,手掌又往他空空如也的袖子深处摸索,触碰到那只镯子还在,不觉一笑:这便是你不懂了,忙里偷闲才最快活。 第53章 偷欢 朕很是想你 树影倾斜,纱幔摇曳,林荆璞栽倒了下去。 两人鼻尖相触,对视了片刻。 林荆璞的面色依旧清冷:连日赶路,还没仔细洗过。 魏绎不觉得他沉:无妨,朕有近一月没开荤了。 饿狼要在雪天后出洞,必定是饥不择食。魏绎没那么多讲究,何况他闻着还挺香。 方才郭赛的包子里裹了肉,你怎么不吃点?林荆璞被什么东西硌着了,略感不适,要挪动身子。 俗物瞧不上,朕喜欢吃狐狸肉。魏绎摁死了他,大掌滑进他的后颈,拇指用力一摁,逼他吻上了。 林荆璞不大走心,草草敷衍了一通,得了点缝隙便喘气挣了出来:魏绎,我要亲审那帮军火商。 等宁为钧审完了再给你审,魏绎忽也不动了,手掌还藏在林荆璞后背的衣里,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他在上方的神色,又笑着道:他虽年轻,可骨子里可是铁铮铮的前朝臣,此案交给他来办,你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林荆璞以肘撑榻,勉强给彼此留了一道间隙,道:燕鸿老奸巨猾,你只拿一个宁为钧对付他,是把三郡的人命当草芥。 魏绎直直盯着他那颗苍白圆润的唇珠:那些人的嘴严实得很,既没供出一个与燕鸿亲近之人,也没有供出这批货卖到何处。燕鸿与莱海倭寇有交易,也全是你我的猜测,未必就会危及三郡。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5) 林荆璞知他是在与自己插科打诨,话锋一转,问:那这批火门枪确定能用吗?威力如何? 魏绎坦然:没试过,不知。 林荆璞:如他们要押送火门枪至莱海一带,会选择走哪条马道? 魏绎:也不知。 林荆璞再问:那倭寇在邺京与燕鸿接头的人是谁?在此之前,是否有别批次的火门枪运至莱海? 魏绎懒得出声了,眸子漆黑如夜,嘴角却不禁上扬了个弧度。 他一问三不知,留着一堆线索却什么都没往下查,就是为了等允州的灾情一稳,便可以有借口将林荆璞急招回京。 林荆璞离京前说要亲押赈灾钱粮去南边,实则是早打算要趁此机会脱身去三郡一趟,与南边诸臣冰释前嫌。 再多的书信,也比不得亲自见上一面来得踏实。 魏绎岂会没料到林荆璞的算盘,如今这桩军火案关系到整个三郡的安危,他搁着不查,就是没给林荆璞溜去三郡的机会。 此人过于无赖了,林荆璞心中想着。他手有些发酸了,要撑不住了。 压着比趴着累吧?魏绎笑着一嗤,好生体恤说:累了便无须使力撑着,趴朕身上来。 天色还早,林荆璞硬是咬牙再撑了会儿,冷声催促道:你如此着急让我赶回邺京,那就起来随我去查案。 薄情郎啊 魏绎缠住了那只金钩,说:你才在允州治了洪,平了乱,马不停蹄地回京又要查案,朕看你还不嫌劳累的。你且歇歇,明日再查。他们眼下不敢妄动,这一夜要是节外生枝,有朕替你担着。 林荆璞微凛:你如何确保? 魏绎:朕不仅查到了私造军火的人,还在野郊查到了存放火门枪的地方,已让人查封了。货都留在邺京呢,三郡暂且无忧。 林荆璞听言,半信半疑,肩膀还是稍稍沉了下来。 魏绎一见有机可乘,便立马握住林荆璞的腰,蛮力翻了过来。 林荆璞十指一紧,去掐住了面前的金枕,魏绎便去掐着他的下颚,侧头去悱恻强势地亲住了他。 一个月不曾做过,林荆璞偶感生疏,可等魏绎那的气息从耳边覆压上来时,他竟也跟着他有一丝恬不知耻的亢奋。 魏绎 既然回来了,那你我也重新该熟络熟络了。魏绎熬不住了,可却比以往每次都来得更有耐心,在他的背后下足了撩拨的功夫。 春风化雨,他快要将林荆璞揉成了一摊水。 林荆璞这一月来确实过于操劳,思虑比以往更甚,哪怕是在睡梦中,思绪都不得停歇稍纵。此时他的弦还绷着,没法专心应付魏绎的恩威并施,只好任由他拿捏。 舒服吗?魏绎忘情地埋在他的颈间,低喘着去咬他的耳,还欲再添些柴火,好将这火烧得更旺。 林荆璞的唇出了血,他忍着没含糊出一个字,说不清的寂寞从牢笼中尽数挣出,成了欲念,他只渴求魏绎能快一些。 殿内的烛火绰约,风一吹便都熄了。 魏绎喉结上下滚动不停,于榻上尽兴之时,痴缠之人总忍不住要说些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蜜语,用以助兴。 朕很是想你 洪水将要决堤了,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可这夜还漫长得很。 天将初亮,宫人将浴桶搬进了殿内,放好了热水与新衣,便允声关门退下了。 林荆璞睡得还不餍足。 魏绎掀了床帐,扛着林荆璞下龙榻,去试了试水温,便将他丢进了桶中。 水花溅了一地,魏绎也后脚跟着踩了进去。 林荆璞被桶里的热气氤氲蒸着,才渐渐清醒过来,见外头的天还未亮全,便姑且枕着那条健硕的臂弯,缓缓地擦拭起身子。 他眼眸微抬,无意瞥见了魏绎那道宽阔平整的肩膀,他的骨架不算大,可胸与腹上皆是紧实均匀的精肉,看来龙袍将他藏得实在是过深了。 水太热了?魏绎去掐他的红耳调戏。 林荆璞抿着唇线,垂眸淡淡道:我皮薄,怕热。 魏绎说:他们刚打的热水,就这么换了,可惜了。 水波轻推,林荆璞不经意间又被烫着了。 两人昨夜闹腾过之后,的确是又熟络了起来,还要更甚之前。 此时外头一阵喧闹。 萧司马千万留步,天色还早,皇上这会儿还未起身呢 萧司马不可,切莫惊扰了皇上! 萧承晔横冲直撞,此时已在衍庆殿的院中,正要往主殿寝宫走来。他远远便见殿外有两排宫人候着,便知道里头的魏绎已是醒了。 狗奴才莫要诓我!他盛气凌人,一把推开了劝阻的太监,在门外单膝跪了下来,高声替自己通传:臣萧承晔,有事求要见皇上! 一宫婢见了,忙碎步上前对他道:萧司马,皇上方才是起了,可还在沐浴。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早朝,有什么事不妨留着上朝时再说。 朝上说的都是公事,我今日找皇上是为了我萧家的私事!到了长明殿,哪还有我插嘴的分? 吵吵嚷嚷,终是让林荆璞分了心。 魏绎也皱了眉,把着他的细腰不肯放,沉声对外道:你说罢,朕在里头听着。 萧承晔瞪了眼满院子的奴才。魏绎发了话,他们且都先退至了殿外。 萧承晔隐约见到了那只浴桶,还有热烟,知道皇帝在里头沐浴,也还是知道分寸的,跪在门外没进来,道:臣实在困惑,不知皇上昨日为何要派刑部查封了我家野郊的库房?那十间库房是臣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除兵部库部司之外,次要的军备都囤积在里头,从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林荆璞听了微微一凛,鬓角有汗流了下来。 他记起萧家郊外的确是有几间储备军用的库房,多用来存放粮草与兵器,供兵部操练新兵所用。启朝建立之初,这几间库房便被朝廷征用了。但只因这块地最初是萧家的,监管库房之职便一直挂在萧承晔的名上。 不容林荆璞再多想,他不得已去抓住了浴桶的沿,指尖用力得泛白。 魏绎听萧承晔说完,顿了良久,才哑着嗓子开口道:那得问问你,在那库房里头都藏了些什么。 萧承晔一听又急了,差点要破门而入,忍气道:臣磊落光明,入库出库皆有记录,皇上若是疑心,只管叫人与我对簿公堂,随便查就是!可既没有下发任何罪名,便轻而易举地封了库房,刑部之人又遵的是哪部律法?这不是欺人太甚么! 魏绎低喘着气,水花正溅得厉害,地上的毯子都湿透了。 声讨公道的人还跪在外边:还望皇上还臣一个清白,好歹给臣一个明白话! 林荆璞也疑心此事,知道这必然与火门枪一案有关,眉头不由蹙得更深,回眸时眼角湿了,低声催促:快了吗 不、要、急。魏绎咬字分外清晰,将喘息打断了。 也不知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林荆璞全身潮红都泛滥了上来,早知便不该问他。 第54章 哄骗 一夜值千金啊。 宫墙映日,沉云消散。喜鹊在梅花枝头懒起,恹恹地鸣叫了几声,也是娇弱无力。 魏绎沐浴完事,起身披衣,腰带的半端被桶里的水浸湿了,恣意地垂挂在腿上。 拖泥带水,龙袍也弄脏了。 醒醒,水该凉了。魏绎五指嵌入了林荆璞的湿发,轻轻往后一扯。 林荆璞身上冷热交替,略有些难受地睁开眸子,见到魏绎英俊的面容,声音蓦地哑了几分:不早了 是不早了。不只是萧承晔,宫人在外也已隐晦催过了几次。 魏绎消磨不起时间,便用虎口卡住了林荆璞的下巴,俯身狠狠吻了一通,指上浑浊的水渍尽数留在了他的后颈上,才舍得抽开身。 萧承晔听到那声不要急后,在外头得跪了有小半个时辰,脾气还在,就是嘴上骂咧不动了。 他此时见到魏绎出来,一下子提了精神,胸中那股气又涌了上来:皇上! 魏绎神清气爽,背后捏着那端湿透了的玉带:多久了,你怎么还跪着? 萧承晔正要开口,只见衍庆殿的宫人又换了一桶新的热水至寝宫,他愣了一下,不由好奇地要往里头瞟。 魏绎余光也往殿内瞥了眼,往前走了一步,遮挡住他的视线,声音略沉:朕问你话。 萧承晔忙回过神,心下一急,反倒过来质问:皇上还不曾回答臣的问题,为何要查封我家的库房! 他比魏绎还大上两岁,八年前他们随启丰兵一路攻至邺京,也算是有同伍少年兵的交情,魏绎那时还喊过他几声哥。 可是与皇帝有交情,未必是件好事,有人容易因此失了尊卑分寸。 魏绎面上也不恼,冷声一笑:那是朝廷的库房,怎的又变成了你萧承晔的私产? 萧承晔咬牙道:便是朝廷的库房,可划分给兵部统领,要查也该有个合理的名头! 启朝的三司与六部是一体,兵部账目所载的采买进出,刑部与礼部皆担着监察之职,本就有权例行督查。你是堂堂兵部四品大员,却连这都不知么? 魏绎负手而言,威严之中有转圜之意,并未透露出关于军火案的半点消息。自北境黄骠马一案来,朝中对军备抓得更紧。拿这个理由搪塞萧承晔的脑子,足够了。 他将那腰带缠在了手上,又嗤笑道:再者,统领六部的是你义父,朝廷规制没学么,萧司马大可回去请教请教他老人家,总不必朕亲自来教 庭院中的秋风吹得萧承晔眼前晕眩,他望着魏绎腰上的金玉,觉着刺目。他这才恍然发觉,魏绎如今已长得很是挺拔,他这样跪着看他,脖子竟有些发酸。 不多久,林荆璞披着件素色的宽袍也从殿内走了出来,并肩站至了魏绎的身侧,浅笑着朝他颔首示意,萧司马,起得早啊。 萧承晔视线略往下,又斜睨了一眼,见林荆璞那孱弱不堪又沾染着风流病的模样,心中很是不待见,可又想起方才宫人们换进去的热水,拧着眉头,不禁浮想起某种风月无边。 魏绎偏头与林荆璞耳语:都洗干净了? 嗯,林荆璞在人前面不改色,清冷打趣道:倒是你还没干净。 魏绎轻笑:里头泻干净就完事,天亮了,朕得赶时间呢。 萧承晔听见了两人交颈的细碎之语,一知半解,忽然觉着有些跪不住了:皇上,臣 魏绎还盯着林荆璞的耳廓,不经心地打断了萧承晔的话:刑部既是惯例督查,查不出端倪,想必到时自么将库房交还于你。赶紧回府里换身干净衣裳罢,得上早朝了。 萧承晔此时也是无话可说,拳头撑地而起,没行礼说告退,便负气大步离了衍庆殿。 树丛间有晨光透过,打在了林荆璞单薄的衣角上。 他低下如星的眸子,背手去撩动魏绎腰上的湿带,说:你昨夜说你查封了存放火门枪的库房,难不成就是萧承晔的那几间? 魏绎由他玩着,道:若朕查到了那匹火门枪所在,早可名正言顺地让三司立案审查。叫宁为钧借着刑部督查的名义去查他的库房,只是个幌子罢了。 你骗我呢。林荆璞眸子一紧,说不清那里头藏着的是笑还是刀,却极为撩人。 魏绎心痒了下,眼角还有纵情之后的狎昵之态,往里扯回了些腰带:怎好用骗这个字?朕昨夜那是在哄你。 哄骗哄骗,哄与骗统归都是一个意思。林荆璞清冷纠正道。 魏绎顺过腰带,已扣住了他的手腕:字面上看起来是一个意思,可这两者的意境要差了许多。你跟着谢裳裳学过读诗写诗,应知道用字推敲的妙处。 林荆璞嘴角轻扯,没空再与他纠缠这些胡话,说:你莫非是想借着查封萧家库房,开个先例,好将整个邺京有可能存放火门枪的地方都查上一遍? 你是顶聪明的人,人家是一点就通,你是不点就通。 魏绎不吝啬地夸他,又道:宁为钧几日前查案时,赶巧从一帮土匪手中缴了一只火门枪副品,顺着往下查,知道是邺京中有人私造军火,才与燕鸿调动国库的事对上了。看工艺,那把火门枪应是由吴氏武器商行承制的,也只凭吴氏的经验才能给燕鸿造出火门枪。吴氏商行的大当家吴其用本就是皇商,每年春节都么来御前朝拜朕,启朝历年来的兵器有七成都是由他家造的,几成了垄断之势。你说,燕鸿有什么底气能找皇商私造军火?这线必然埋得极其深远。若不是这样卷铺盖地查,朕挖不出来证据。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6) 林荆璞:这么说,你连军火商也没抓到? 要哄就哄到底了,魏绎又笑着说:一夜值千金啊。 林荆璞手腕从他掌中挣开了:你此番行事倒是谨慎,可既没查到货,也没抓到人,又如何确保这批货不么流入倭寇的手中?魏绎,三郡要出了事,你也只剩下这么一夜可快活。 朕如今是当皇帝的,目光自么放长远些,蝇头小利不争,但一夜哪够? 魏绎又说:邺京是重重阻碍,牵一发则动全身,不好打草惊蛇。但莱海倭寇都长得短矮蠢坌,行事张狂没有规矩,口音也重,混入邺京极好辨认,朕便让人将那几个倭寇暗中杀了。他们哪怕要做成这笔生意,也得再缓上几日,三郡一时不么有忧患。放心,朕把后路都给你留着的 林荆璞心中渐平,迎风淡笑:承蒙厚爱了。 可这条后路实在是不好走,容易的事都被魏绎做完了,林荆璞要在燕鸿与皇商眼皮底下揪出这桩案子来查,摸清火门枪售卖的线索,还得仔细布局谋划。 他们处于被动之势,查军火案不比治灾要容易,而他们又不得不胜。 眼下关键,是得查出这批货在哪。魏绎说。 倒也未必只有这一个法子,林荆璞心中一动,说:燕鸿与吴其用合作私造火门枪,必得是在邺京造。而只要这批货还滞留在邺京,我们也许就有机可乘。 魏绎挑眉看他,还欲交谈得更深,郭赛便已将皇帝朝帽给捧了过来:皇上,百官已候在了长明殿,您该去上朝了 魏绎一抬头,日光已被层云敛了。光阴走得太急了,可他昨日以前还不曾这么觉得。 第55章 动情 日久生情最要命。 百官持朝笏齐候于长明殿两侧,皇帝今日难得来迟了。唯独萧承晔没到。 魏绎的龙椅还没坐稳当,朝中的杂事便接踵而至。 皇上,不日便是十月初五了,今年的祭祀大典是否仍要在北林寺举办?礼部为大典新定了册子,得由皇上过目裁夺。礼部孙怀兴呈书上请。 蓟州人信奉天神是在十月初五降生的,启朝是由蓟州人建立的,故而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祭祀天神,祈求风调雨顺。 魏绎熟知大典的套路,左右也没什么可看的,道:礼部近来事杂,不必在此事上过于分心,孙尚书依照往年的规制办下便是。 户部又庾学杰上言:皇上,上月江南汛期,离江的水位连日高涨,允州、临州与三郡洪河泛滥,的确是冲毁了不少良田房屋,所幸如今两州的情势已稳。允州刺史岑谦与临州刺史李怀复,皆呈了奏疏复命。 魏绎从侍监手中接过奏疏,大致扫了一眼,并未戳破什么,欣慰道:灾情稳了便好,户部之后应还要负责统查两州的灾民,这差事应很是繁琐棘手,还得有劳庾尚书了。 臣定不辞万难,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 庾学杰漂亮话还没说完,魏绎就冷不丁地问了句:不过说起两州灾情,朕倒是想起一人。你部的胡轶回来了吗? 庾学杰一怔,一时语噎了,答不上话来。 诸人都默了半晌,大殿上顿时有一股不真切的空荡肃穆之感。 燕鸿神情冷肃,当时是他力荐胡轶去的南边,魏绎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他,笑了一声:燕相,胡轶这趟去了得有一月了吧,你可有他的消息? 燕鸿拱手看向了魏绎,冷而不怒:皇上,胡轶已死。 死了?魏绎宛转一叹,深表可惜与震惊:朝廷御史前往两州巡查,怎么就白白死了呢? 燕鸿默然不答,此时便有人挺身而言:回皇上,胡轶前往允州时安抚灾民不力,拿霉米充数白米,致使当地民心不稳,不想洪灾未止,他又再次挑起府兵生乱,所幸当时被岑大人就地处决 那官员站得极远,几乎是临近了殿外,可声音却洪亮有力,满殿都听得一清二楚。 魏绎撑臂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才看清那人的长相,冷酷地问身侧的人:此人是谁?朕怎么没个印象。 那人肌骨匀称,面上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的年纪,可鬓角中却藏着几根白发,显得颇有城府学问。 臣柳佑,前日刚至中书省供职,官居从六品纪要。皇上不认得臣,也是应当的。 中书省啊,魏绎轻笑着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你是如何得知御史在允州的情况? 柳佑躬身一拜:臣在御前不敢有所隐瞒。入直中书省前,臣曾在胡轶的府上做了五年幕僚,此次也随他前往两州查灾治灾。不想胡轶心术不正,行迹不端,于是臣在事发前就辞别了他,回到了邺京。 一朝弃暗投明,便能到中书省供职,想你必定是个不得了的人才。魏绎慵懒的尾音透出了一丝嘲讽。 这话落入朝臣耳里,总有些不寻常的意味。 可柳佑面无惶恐之色,又一拜,退回至了原先的位置上。 魏绎把玩着扳指,锋芒不过显现了片刻,公然又在龙座上打起了呵欠:诸位爱卿无事要奏的话,便早些退了吧。 他昨夜几乎没怎么睡,早晨也精神抖擞得很,直至见到这帮朝臣,才又犯起了困。 林荆璞也以袖掩面,困倦袭身,来时有些挡不住。 他连日从允州赶回邺京,昨夜与早上又都闹得太凶了,现下提笔写字都是软的。 二爷再睡会儿吧,这天要转冷了,这样撑着也是伤身子。 云裳正替他收拾从允州带回来的行装,见那衣裳都潮得发霉了,又抱怨道:曹游那厮粗鄙,也忒不会照顾人了些,要不是二爷当日走得急,本该带个体己的人同行的。这下子好,原先的几条玉带都用不上了 宫里不缺玉带使,林荆璞咳了两声,又淡淡说:烦姐姐再添盏灯来吧。 云裳肩膀略沉,还是去给他拿了灯。 二爷是在写什么呢?她认出了纸上的那几个字,念了出来,道:这上头写的,可是启朝皇家供奉的那间佛寺? 林荆璞专注于纸上,过了会儿才轻嗯了一声。 今年的祭司国典应还是要放在北林寺的,往年皆是如此,云裳喃喃,又蹙眉问:二爷可是打算在那一日,与启帝谋事? 林荆璞:燕鸿动用国库,与皇商勾结私造火门枪。他在邺京权势滔天,行事又十分谨慎,撒了巨网却将之深埋地底。我们得想办法再捅个大一点的篓子,好将这张网从地底出撬出来,让启朝朝廷自己去查补。 他心中已有了计策。只是魏绎去上朝了,还不待与他说。 云裳知他算计的必定是良策,可还是隐忧地将红唇抿成了一条线,捺不住胸中的一股气:二爷,奴婢有话说。 她已再三犹豫,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姐姐说便是,我听着。林荆璞的语气仍是平和近人。 云裳便道:二爷,你来邺京这一年间,已替启帝除阉贼、复科举、查贩马案、治水灾,如今还要再为启帝筹谋新局,甚至因此而耽搁了去三郡与伍老会面的时机。加上佩鸾公主已死,莫说是南边诸臣心中会有猜忌不满,连奴婢待在二爷身边,有时都止不住要想 想什么?林荆璞顿了笔尖,去看她,你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云裳当即贴地俯跪了下来,道:奴婢斗胆,只问二爷如今到底是在替大殷谋,还是替启帝谋! 冷风吹进殿内,几片枯叶落了,林荆璞的目色也渐冷了下来。 奴婢自知眼光浅薄,二爷有自己的谋算,也有苦衷。可奴婢担忧,照这么长久下去,林殷臣民有人心寒,便不会体谅二爷的苦楚。何况二爷与启帝之间还有还有 她磕巴了下,将后半句话吞咽下肚,咬牙道:奴婢是唯恐,二爷会对他真动了情。 魏绎先前便拿他们的床笫之事在民间谣传造势,沸沸扬扬。宫里伺候的人心里清楚,衍庆殿早不分什么主殿与偏殿,他们两个人十日之中起码得有五六日是要住在一块玩的。什么好吃好玩的,魏绎也都是先拿给林荆璞用,勉强可冠一个宠字了。 日久生情最要命。可这并非只是他们两人之事,而是关乎两朝的兴亡。 外头风声紧了。 云裳说得在理,有此番担忧的人不只她一人。军火案虽要紧,可眼下打消林殷余党疑虑之事,也不容林荆璞再拖了,毕竟他刚已错失了一个最好的机会。 林荆璞周遭冷了片刻,又握起了笔,寡淡道:我与魏绎都走不到那一步。露水情缘,了慰寂寞而已,床上的动情哪能当真? 魏绎与林荆璞其实是同一种人,他们有情有欲,可说到底都是有野心的人。而窥探彼此的野心,是他们求乐的方式,欲望往往会在这时燃烧得更旺。 二爷,是奴婢失礼 姐姐是为我着想,林荆璞淡淡一笑,藏起了眸中风流:必要之时,我自有应对之策。魏绎么 言止于此,便见那人脱了冕冠,掀帘进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再有3000字以下的章节我用手走路flag就立在这了 第56章 赤忱 还哭么? 你主子向来宽松待下,非得要跪着跟他说话做什么?魏绎肆意地将金靴也蹬了,翻身睡上了偏殿的那张卧榻。 奴婢参见皇上云裳立即敛了神色,转而朝魏绎行礼,余光打量了一圈,便识相地退下了,轻轻关上了门。 魏绎后脑枕着手臂,方才还瞥见了云裳眼里藏着泪光,喉间闷哼,要嘲弄道:林荆璞,你挺有能耐,把人弄哭了啊。 林荆璞提笔将余下的字写完,待到字迹晾干,便将那纸藏进袖中,不紧不慢地往床榻边走了过来。 要比这能耐,我还是差你一截。 魏绎的倦意因他这话顿时散得没影了,悄然一笑,把住了他的腰,又拿下巴蹭他的耳:怎么个差法?你说仔细点。 林荆璞耳后有些痒,偏头避了一避,玩的是欲擒故纵。 魏绎望着林荆璞耳上的红痕,真起了恻隐之心,便稍停了动作,又捂住他的后颈,要去吻他。 清早魏绎急着上朝,两人还不及好好温存。这会儿都得一一补上。 这吻不似昨夜那般凶狠,温柔得不像魏绎平日里的作风,却很深。林荆璞在唇齿间察觉到了他于自己的讨好,也撇下了顾虑,忘却烦忧,竭力去答复他。 屋内升腾起暖意,一时要溢出某种超脱于欲望之外的东西,这令彼此的喘息声更紧了。 渴。 良久,他们才饮饱了分离,可还是贴在一处,肌肤滚烫。 魏绎又吻了吻他的鼻尖:这样舒服么? 林荆璞面皮红透了,可毫无羞涩之意,坦白直言:舒服的 林二爷,还哭么?魏绎深情不过一时,手上又使起了坏。 林荆璞嗓子里含情脉脉,眼泪已在眼角打转了,他说不出话,只好撞进魏绎胸膛呜咽。 魏绎笑着拢他的乌发,去卡他下巴,盯着那双恍如一潭清泉的眼眸。只有他知道,这清泉到了夜里便会成了欲水,泛滥成灾,让人愈陷愈深。 他不由陡兴绮思,见林荆璞已在低头打理衣衫,面色转而清冷,不沾欲念。明明耳廓还红得要滴血。 装正经呢。 林荆璞握拳咳了两声,言语间仍有些虚浮气短:两州灾情,今日应已传到了邺京,胡轶的死讯,也该跟着一起到了吧,你今日退朝退得这么早,朝上诸员,可有说些什么? 两州的事朕都已从你口中知道了,朝堂上的偏颇与出入不少,反正灾情已稳,朕应付应付便了事,到时再好好奖赏你与冯卧。 林荆璞听不得奖这个字,另一只耳也红了。 魏绎手指去拈他薄薄的耳廓,又想起了什么,说:不过今日问及胡轶时,殿上倒是有个中书省的新晋官员很是扎眼,好像叫什么柳佑。他说他是胡轶的幕僚,也去过允州,不知你此趟见过没有? 幕僚? 林荆璞的潮红这才退完,思忖稍许,便想到了那日在舟船上放言煽动府兵的谋士。以胡轶的胆量与智谋,当日未必就敢带一千府兵便来包抄营帐来杀他,定是有人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林荆璞冷笑:那应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这么说来也不无道理,胡轶是个无能之辈,在允州有亲信还远远不够,燕冷鸿要派他来两州糊弄灾情、夺掌大权,得派个聪明人跟着才行。应就是你说的这个柳佑了。 魏绎嗯了一声:中书省是朝廷往各部各地发下御旨公文的地方,举足轻重。黄骠马一案后,商珠在中书省已得不到重用,燕鸿必得安插新的心腹,想来这个柳佑绝非善茬。 说起这事,我替你惋惜。林荆璞忽浅笑道。 魏绎挑眉:有什么可惋惜的? 商珠是燕鸿最得意的门生,深得燕鸿的信任,你本可借她筹谋一手更大的棋局。可只为了破北境走私贩卖黄骠马的局,你便将这么好的一颗棋白白交了出去。 并非是朕沉不住气,魏绎叹笑,竟生出些委屈来:你以为商珠就是毫无准则地忠于朕么?那你真是小看她了。朕空有皇帝的虚衔,她若是个势利之人,大可跟朝中百官一样攀附燕鸿去,何况她早已在燕鸿心尖上了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7) 嗯?林荆璞侧耳倾听。 商珠心性坚韧,她不愿甘做任何一方的棋子,谋的是自己的前程。燕鸿勾结北境贩马有损于中原利益,她不会坐视不理,必要主动断其后路。 魏绎顿了顿,盯着林荆璞揶揄道:再说当日情况危急,是要弃军保帅的。你人都要去北境了,朕也没道理拦她。 女官难为,难得的是她通透干净。 林荆璞装作没听见他后面那句,又道:不过那柳佑既有本事入燕鸿的眼,又何必屈居在胡轶手下五年?可知道此人在胡府当幕僚之前的来历? 嗯,已吩咐下去查了。但眼下还有更紧的事 魏绎从他袖子掏出那张纸,扫了一眼:这是你要送给曹问青的信? 林荆璞颔首:不止这个,到时还有口信,曹将军自会明白如何行动。 纸上写得一具清单,写得隐晦,魏绎看得不是很明白:这几个数是何意? 火|药的用量。 火|药?魏绎不禁蹙眉。 林荆璞:十月初五是你朝祭祀大典,要将军火案的引线扯出来,且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必得趁着在祭祀大典当日有所图谋。别忘了,火门枪不可单独使用,枪筒中得塞上火|药才有威力。可火|药又是朝廷管控的物资,要让三司立案顺藤摸瓜查出邺京城内的火门枪,不妨从这入手。 魏绎问:既是朝廷管控的物资,那曹问青的火|药从哪来? 这你不用管,林荆璞说:军火是重赀,这些年想造火门枪的不止燕鸿一人,只是没造成罢了。 魏绎不觉脊背一凉,无奈地一笑,好险,朕脑袋差点要被大炮轰了! 他看了眼林荆璞,又正经了几分,道:这计谋是好计谋,可你是打算炸了北林寺? 如何,舍不得你的皇庙了?林荆璞淡漠如斯。 魏天啸平生罪孽多,所以登基后信奉佛法,北林寺里供奉的神像都是拿真金做的,还存了不少舍利子与佛骨。但朕的老子早死了,朕不信佛。你要玩,通通炸了便是,只要你尽兴,朕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魏绎眼眶微低,半开玩笑道:只不过此物威力甚大,可千万别玩过了火。 林荆璞挑眉一滞,又淡定地将那信收好:所以得控制好量,我会让人事先将火|药埋在几间神座底下。炸菩萨,不伤人。 中书省近日忙碌,这头新得了关于两州灾情的旨意,又有一堆公文要拟定。 而商珠自三月前被发派至昌英殿修官书,官牌子还挂在中书省,可至今未被召回。她书写远没有昌英殿的其他翰林学士来得快,趁着午歇,还在奋笔不停,免得耽误了修书的进度。 午后,燕鸿携柳佑来了趟昌英殿附近办事,见到她一人独身在昌英殿的后院晒书。 商珠起身拿香帕擦汗,见到燕鸿,忙捋下衣袖,上迎行礼:下官参见燕相。 并非是生疏,只是这在宫中,商珠还是得以下级之礼待他。 燕鸿肃面,让她起来。 柳佑也朝她一拜:商侍郎有礼。 商珠知他是中书省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多留心了一眼,也以礼回之:柳纪要。 燕鸿低眸瞥见她指上多了几处茧,本就不大的手被磨得通红,肃声问:如今昌英殿中用的是什么笔? 商珠拱手将茧藏了起来,对答如流:回燕相,都是廊州产的上等新毫,与中书省所用的一致,软硬正好。只不过修书批注的字小,写起来还是会稍许费力些。 燕鸿又问:近来《地舆表》修得如何? 已在校订了,能赶在国典之前交付御书局刊刻,不日便要着手修纂《御定咏物诗选》。商珠道。 燕鸿面色稍缓,提点道:修书一事虽十分枯燥,可这也是关乎朝廷大统的盛事,不容小觑,大国之规制要于官书中彰显,必得务实求真,重勘校考据,摒弃前朝的空谈之风,才能引导朝野的士林风气。要治国,得先治学。你此番过后,也能长进不少。 商珠恭敬应着,一如从前。 这殿内的高砖枯树很是萧条苍白,死气沉沉,可却衬得她俯仰生姿,满地的书页被风拂动,官袍上只惹了书香,不染一尘。 燕鸿老眉轻垂,柔和了些许,唤她乳名:珠儿,国典之期将至,中书省也缺人手,你可想回去述职赴任? 学生商珠听他和蔼的语气,眼眶忽有些湿润,行礼幅度更大了些,微微哽咽道:学生想做个有益于天下之人,如今,老师还能遂我心愿么? 柳佑听了皱眉,欲以巧言与之辩论。 燕鸿抬手拦住了他,望着商珠,沧桑灰白的瞳中映出了当年自己的模样。燕鸿少年之时,也曾有荡九洲、救万民,千金不换男儿膝的意气风发。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爱惜赏识她的原因。 江山之中人才辈出,皇帝都不缺,更不缺谋士与良将,可纯粹立世之人少有。 燕鸿欣慰苦笑,心想这权势高处也承不住这岁月逝去的沉重,说:你要走殊途也罢。珠儿,保持你的赤忱之心,至老,至死。 第57章 下坠 皇上!! 天色转阴,大雨将至。 燕鸿与柳佑离了昌英殿,乘车前往相府再行议事。 雨水始在窗檐乱跳。燕鸿面色晦暗,闭眸静听雨声。 柳佑打量他的面色,进言道:燕相,恕下官直言,商珠既已与您离了心,眼下也无悔改之意,又何必再留她在昌英殿。昌英殿诸生虽是一心修订古籍,不问朝堂纷争,可留着她终是个隐患。 雨水渐大,燕鸿置若罔闻,问:莱海那边消息如何? 柳佑敛目,从腰间拿出了封密报呈上:潜入邺京的那几名倭寇只是幌子。此去允州,他们的人混入灾民之中,下官已与他们暗中谈妥了价钱。 燕鸿看过后,称许道:你办事确有神效。先前为胡轶办事,着实是委屈你了。 他这话间暗藏威慑。 像柳佑这样的人才,是他手下亟需的。可他分明是个有锋芒有野心的人,甘愿在胡轶那种泥鳅手底下讨日子,实在是蹊跷。 科举虽复兴,可选拔制在启朝也已实行了七年,柳佑这七年就在邺京,但凡有想冒头的机会,早已平步青云,何须要等到现在? 柳佑谦逊一笑:下官卑贱,没有一步登天的命。能受燕相赏识,得了中书省的好差事,已是不敢想的荣耀。 无论如何,这批货还是得尽快撤离邺京。近来朝中在依例大肆筛查库房,皇上恐已起疑心。 燕鸿想到了什么,又肃声叮嘱道:等这笔钱银一到手,务必先发往允州、临州安抚受灾之民。每户发二十两,若有家中之人在灾情中丧生的,还得按人数再发下十两。此事到时就由你亲自去办,不可懈怠。 是。 柳佑顿了顿,皱眉道:不过此次允州的灾情能稳下,林荆璞却有不少苦劳。下官没能杀了他,那岑谦又是个以民生为重的父母官,恐怕此次灾情过后,他已被林荆璞收买。 燕鸿迸出一丝冷笑:无妨,让他们先胜一招。 柳佑应和笑着,低头恭敬,视线却落在了极高处,对燕鸿道:待三郡一灭,林荆璞便是头毫无用处的孤狼。皇上贪恋他的美色,又能到几时? 两州的洪潮已彻底退了,冯卧回京复命后没过多久,便是十月初五的国典。 魏绎为了祭祀大典事先斋戒沐浴了七日,可他实在是不大诚心,途中偷了好几次荤。 辰时未到,魏绎今晨便被宫人催着强起。林荆璞也熏了香,要同他前去观摩大典。 好香,魏绎还在穿戴,去闻他的肩:你熏的是什么? 林荆璞也低头闻了下自己的宽袖,清冷道:是青檀吧,云裳挑的香,我不懂这些。 魏绎还欲再闻,林荆璞便躲开他的视线,说:不早了,天神候着你大驾。 魏绎抱着他调笑:天神不急,倒是你急着要犯上作乱,朕瞧你今日都有些心虚。 林荆璞仍是没看他,轻扯过他的腰带,也玩笑参半:当心毁你的庙,还要你的命。 半个时辰后,文武百官安步当车,浩浩荡荡地尾随皇辇步行前往北林寺,以示诚心。 到时已是晌午了,祭坛就设在北林寺的大院中,有十余米高,祭祀之人得步百道长阶上行。众高僧列于祭坛下,诵经祈福,百官持香齐跪,行天神大礼。 祭祀用的皇帝礼服与冠冕格外沉重,不容魏绎有半丝不端之举,他独身稳步走上了祭坛,在寺内主持引导之下始行祭祀之礼。 祭祀大典极为繁琐,分为颂神、奠玉帛、进俎、祭献、撤馔、送神、望燎几步。莫说是魏绎,底下站在后头的几名官员都熬不住,掩面悄悄打起了呵欠。 林荆璞不与百官站在一处,却是魏绎能看见的地方。两人的视线偶有交汇,林荆璞肃穆端静,魏绎面上也是一脸虔诚。 坏水都揣在肚子里头。 皇上,请摘下冠冕,移步至西南。 魏绎应声,便依言脱下了沉重的冠冕,置于那神案上,百官随即一同脱帽。 祭坛上的燎火还未点着,只听得后方的金殿爆出一声轰然巨响。 主持一愣,肃声喝道:何人惊扰国典?! 接着,便有几名僧人从里头跑了出来,霎时火光冲天,便听到有巨物坍塌的声响。 震耳欲聋! 很快便有人奔走疾呼,说是殿内的金佛都倒了。 珠串都散落了一地,这些僧人吃着皇粮,自诩静心秉性修行,可见此大乱,也不由乱了阵脚。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少官员纷纷弃帽而走。 魏绎已事先知道了有这么一出,只在面上故作慌张,可望着那阵滚滚的黑烟,心中还是不觉一阵恻然。 他又望向那个角落,见那人已不在了,隐隐不安。 林荆璞事先与他说过,让他在祭坛上不动即可,便于到时汇合。何况此时坛下混乱不堪,便是下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他打算按商定的原计划,先按兵不动。 其余几座供奉着神像的殿宇接连传来轰炸的响声,此消彼伏,无一幸免,眼看这偌大的北林寺要成了一堆废墟。 是火|药! 常岳持刀从北林寺外围冲进来,领着一堆禁军前来护驾:禁军护卫,速速保护皇上! 慌乱之中,又不知从哪冒出一堆逃命的人,阻拦了禁军前行。 有僧人惊恐地指天高喊:此乃大凶之兆,金佛无端降灾,定是大启朝廷无能,才才触怒了佛祖! 常岳听言忍不住要大骂:秃驴,休得胡言扰乱人心! 举国瞩目的祭祀大典乱成了一锅粥,还是一锅烧焦的粥。 燕鸿望着那火光,也无端焦虑起来,碎石飞溅到他头上,所幸被邵明龙挡住了:燕相小心,此地实在危险,不容久留! 燕鸿眉头极深,见到身旁正要逃走的孙怀兴,一把揪住了他,急声质问:北林寺中为何会藏有火|药!? 下官不知啊孙怀兴唯唯诺诺:燕相恕罪啊!下官、下官明明排查了的,怎知会藏了火药啊 邵明龙沉声:燕相,此事是臣等监察不力,日后但凭处置!可眼下情况危急,他们不止埋伏了一处,燕相的安危要紧! 寺中西南两面的墙体也被炸毁了,有数名官员因胆小避难,反而被坍塌的墙体压住了身子。 燕鸿顾此失彼,转眼一看祭坛,忽见那底部的根基已有松动之势! 不好! 魏绎还在人群中悠悠寻觅林荆璞的身影,脚下忽有些站不稳了。 不容他多想,一阵火|药燃爆的动静像是从他脚心蹿了上来,直震心肺! 魏绎止不住发懵,一边的耳朵差点聋了。他忍不住暗骂了声脏话。 此时,祭坛内里已被炸空了,魏绎脚下的石砖迅速塌陷下去,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一端倾斜,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底下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他,可魏绎顾不上了。 他几近本能地去抓住了角落里插着的祭旗,只手甩掉沉重的祭祀礼服,脚踩石檐,往上踩蹬,被迫亮出了好身手。 可这救命稻草太过单薄,还是摇摇欲坠! 魏绎这才看见了林荆璞,他就站在北林寺侧门那颗茂密完好的青松下,淡漠地望着祭坛,目色从容而空洞。 中计了! 魏绎咬牙不甘,胸间涌上一股怒气,逼得他心尖丝丝作痛。 刹那间,整座祭坛都瓦解成了一堆碎石,人也跟着掉了下去。 皇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需要,稍短一点,么么~ 第58章 痛处 他头一次遭人陷害罹难,却起了颓败失志之心。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8) 呵斥声、哭嚎声、沙石飞走之声、杂物坍倒之声、未燃尽火|药的噼啪声皆不绝于耳,直要将人逼入一种绝境中。 常岳的这声皇上终是冲破了这一切嘈杂,听者皆心骇不已。 巨石轰然泻下! 禁军停滞不前,想救时已来不及了。 待到天策军与驻守皇宫的两千禁军急调至北林寺后,场面才有所好转。佩戴重铠的军队开始在北林寺各殿排查火|药,刑部也调集了人手一同介入调查。 御医署调集派遣了所有当值御医与药监救治伤患,连正在休沐的御医也都被急召来了北林寺。在大典上受伤的全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不好怠慢。虽没出人命,可伤者不少,御医们脚不沾地,忙得焦头烂额。 偌大的北林寺看似忙中有序,可要命的是皇帝还埋在那碎石里头! 挖!常岳将剑换成了大铲,咬牙喝道:就是手脚都挖断了,也得将皇上救出来! 礼部与工部两位尚书站在后头看着,急得口齿也不清楚了。 这祭祀国典历来是由礼部主办,工部从中协理。魏绎向来不喜繁文缛节,燕鸿又在朝中主克勤克俭之风,所以历年的祭祀大典也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一年比一年办得从简,两部官员因此对祭祀之事循规蹈矩,便容易心生懈怠。 可谁能想到这一出事,便是把启朝皇帝的命都搭在了里头! 这责谁担得起!谁来担? 蒋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徘徊在碎石旁踱步,连声叹气。 孙怀兴摘下冠帽,不停地擦着额角的汗,浑身却冻得打颤,踮着脚指挥道:那!快往那挖!本官本官亲眼看到皇上是从那头跌下去的! 过了一会儿,一名官兵急忙跑了过来回禀:孙尚书,那块石头太沉了,极难从正面撬动,只能从两旁挖过去啊。 孙怀兴的面色犹如死了爹娘一般,又急得要跳脚:从旁边挖过去,那得多久?!皇上还有命活吗!没法子就赶紧想法子,这北林寺祭坛当日是谁批下筑造的,到如今总得有个说法! 魏天啸生前重佛,北林寺是离邺京皇宫最近的皇家寺庙,气派恢弘自不必说。光是这座祭坛造得快有小半座佛塔那么高,动工时用的皆是百斤以上的整块石材,可想见这里头埋得有多深。 在邺京城内动土动工那都是工部的事,孙怀兴这番暗话已是将罪责指明。 此时众人本就焦躁不安,蒋睿听了心中也很不得意,顾不得往日在官场上的体面,便要回嘴:北林寺祭坛已沿用了足足七年,礼部去年发下给北林寺的碑文还夸赞其阔达壮穆,如今出了事转头就怪罪起工部来,这算是什么道理?何况大典的要务向来都是由礼部一手操办,北林寺火|药失察之责,也得要礼部先领了! 孙怀兴还欲争执,身旁的官员忙劝住了两人:两位大人,眼前救驾之事已是万分火急,可切莫再给燕相添乱了! 燕鸿无心劝架,嫌这头聒噪,早绕到了另一端视察。 他臂上也受了点皮肉伤,此时仰颈望着那死气沉沉的碎石堆,仿佛被埋在那下面的人是自己,甚至有些透不过气。 今日炸毁北林寺之举,多半是林荆璞所为。若真是他,那这招计谋实在是太深了,一石能激起千层浪,又叫人雾里看花! 火|药、民心、帝命头绪纷杂无端,捅的都是棘手的篓子。 燕鸿把持着朝中大权,削弱帝威,可他的大业始于启朝。 他少年饱读诗书只是为了有用于世,后来他呕心沥血、不惜违背了初心,是受够了这肮脏荒唐的世道,要亲手构建胸中的太平盛世。 只要斩余孽、立新法、断世家,过了十世乃至百世,大启朝都可昌盛不绝,他的一切谋划皆是为了这宛如新生之阳的大启。 而大启的皇帝必得姓魏! 皇室后继无人,若魏绎就这么白白惨死 北风呼啸,地上沙石乱走,乱旗飘摇,唯独那几块高耸的大石岿然不动。 燕鸿不容多想,便沉声喝道:让邵尚书再从天策逐鹿加派人手,同禁军一起挖!天亮之前,务必要将皇上救出! 北林寺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传遍了邺京,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魏绎不在,林荆璞不便独回衍庆殿。沈悬白日便趁乱从北林寺与他接头,护送他先去了曹家草堂安置。 夜已深了,寒潮风涌。草堂的门窗紧闭,外头风声刮得愈紧了,还是听得让人发怵。 林荆璞握着筷子良久,晚饭也没咽下几粒菜。曹游只道他吃惯了宫里的膳食,不喜这些粗糙的饭食,便又专程跑到天香楼,用纸包了只热乎的烤鸭带回来。 烤鸭刚切成了片摆上桌,曹问青大氅单薄,便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了。 林荆璞捏着筷子的手暗中一松,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便去盘中斯文地夹起了一块烤鸭肉吃,看面色,是味同嚼蜡。 曹问青朝他一拜,肃声禀报道:二爷,启朝的军队还在挖。那祭坛上有三块较大石墙没能炸碎,故而耽误了些进程。 北林寺的那座祭坛造得实,火|药的量的确不好把握,林荆璞淡淡开口道,嚼了许久的鸭肉还没咽下,又抬袖道:曹将军这几日辛苦了,先坐。 曹问青颔首谢礼,脱了氅坐在了他对面板凳上。曹游又温了壶酒来,给两人都倒了一杯。 林荆璞指节冰凉,得握着热酒杯才不那么僵硬,说:魏绎是当朝皇帝。启朝至少没有夺嫡之患,百官必定会竭尽全力救他,燕鸿是头一个不想让他死的。 曹问青抿了一口热酒,不由叹息了一声,道:可这招实在是剑走偏锋,无论是千算万算,都容易出意料之外的事。在那巨石所铸的祭坛上炸人,二爷是当真想留他一条活路吗? 这杀招太狠了,当着启朝百官的睽睽众目,行凶弑君。 曹问青知此事牵扯重大,不容差错,所以无论巨细全听林荆璞的嘱咐行事,都不由对他的初衷起了疑。 嚼了良久,林荆璞面无表情地将那口肉咽下了。 他面色不改,又去斟了一小杯酒:正因有意料之外,魏绎若是能活下来,也成了情理之中。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1]时间紧迫,既要安抚三郡诸臣之心,又要尽可能留魏绎一命,这已是最不失偏颇的办法。 前几日林荆璞得了密报,自洪潮退后,三郡的林殷余党便起了内讧,分成了内外两派。人心涣散,伍修贤因此而左右受难,犹如拳中掿沙。 疑心必生偏见。 那群外党之人无非是生了同云裳一样的担忧,怕林荆璞在邺京与魏绎勠力同心,要穿一条裤子,拧成了一股绳。 事已至此,南边有臣子公然倒戈,林荆璞此刻就是去了三郡也无济于事。他必得要对魏绎有所行动,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 本也不想对魏绎这么快出杀招,可实在是那头催逼得太紧。 曹问青面色凝重,又皱眉一怔,二爷,可要是启帝这次没能挺过来,该当如何?他此时死了,就死得不是时候。邺京必还会掀起腥风血雨,到时燕鸿更为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时局不稳,北境也定会来插上一手,对我们也无益处啊。 不过是乱斗而已,大殷之士已蛰伏了七年,打破局势,未尝不是好事。当然,我说的只是万一。 林荆璞清淡如常,喉间的热酒悄然滑下,声音淡得没边:所以机关算尽,有些事还得看命数。吾乃大殷皇族之后,自由么,那是不可望不可及的东西。魏绎是当朝皇帝,自要承得起高位之上的算计与谋害,也包括性命。 他面上还有笑,视线却渐渐生冷,汇聚于桌上跳动的火烛。那火苗几次要被冷风吹熄了,可辗转又复燃起来,莫名给了他一丝温情的希冀。 可天还冻着,今夜难熬,怕不止是那群亟待问罪的官员,林荆璞亦是如此。 丑时已过,弦月一落。这天再亮一分,人心便揪紧一寸。 挖到了吗? 燕相,还没有!只剩那两块大石了,都不好挖动,皇上应就埋在下面,关键是皇上在底下也没个动静啊,该不会是已回禀官兵的声音越说越小了。 燕鸿冷眉愈深,那官兵便噤了声,愁眉不再多言。 此时有人跑来通传:燕相,柳纪要到了。 柳佑前几日因事暂离了邺京,昨儿傍晚才回,处理完手头一些抛不下的事,便连夜赶来了北林寺,青松色的袍子都还是前天就穿在身上的,没来得及更换。 燕鸿屏退了身边众人,柳佑才道:燕相,事已办妥了,三日后便能将货运出城外。 燕鸿闷声一应,此时并未怎么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更头疼的是眼前的事。 柳佑来的路上早已听说了北林寺被炸毁一事,见到这残破的祭坛,还是不由一惊。他负手弯腰绕着这石堆而走,仔细打量起来。 不消片刻,柳佑心思灵动,又走到燕鸿面前,躬身谨慎道:燕相,下官人微言轻,资质愚钝。不过眼下有一计,兴许能够救皇上出来。燕相若是信得过下官 燕鸿挑眉,注视起他鬓角的白发,便沉声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只要能救皇上,什么法子都得一试。 魏绎昏迷了近一夜,这会儿自个先在石碓底下醒了。 他人是趴着的,大腿与胸前皆被卡住了,动弹不了,所幸肩上方还有一块横石当着,给他脑袋腾留出了个位置,没将他直接压死。 他全身麻胀得不知疼痛,低声喘气时,口鼻中尽是火|药的味道,熏得他想吐了。 周遭一片乌漆墨黑,他隐约听见上方有人在高声疾呼皇上,可他胸间有一口气被锐石压着,挣脱不动,连回应一声的劲都没有,求救的话刚提到喉间,便又泄气了。 紧攥的掌心却用力摁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要磨出了血。 魏绎不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他的这条贱命不知多少次踩在鬼门关外,每次都是他咬牙都赢过了阎王。为了能在这世道活着,他至亲可叛,至尊可杀! 可这是他头一次遭人陷害罹难,却起了颓败失志之心。 冷。 心灰意冷。 魏绎一埋头,便又闻到了领子上的熏香,还是早上一同厮混时沾上的。这气味与火|药味混杂在一起,于石缝中扑朔迷离,凑近了闻愈发浓郁撩人,可仿佛又要夺他的命! 他牙尖生狠,迸出一丝苦笑。 不久后,忽有水滴的声音从顶上的缝隙中透了出来,汇聚成了一股细流,渗入碎石之中,细小的沙石便径直冲刷了下去。 魏绎的头发湿透了,底下又逐渐有清水漫了上来。 仿佛顶上有什么东西被禁军撬开了,霎时,冰凉彻骨的泥沙水哗啦一声冲灌进了他的后颈之中,沉得要几乎把他的脑袋压下去。 紧接着,又是一声轰然巨响,外头的呼喊声渐渐明晰。 天亮了 几名禁军立刻跳了下来,替魏绎小心地挪开了身旁压着的石块。 魏绎很快被常岳拉了上去,他暗松了一口气,脚下还站不住,须得左右扶着两名禁军才行。 朝廷官员与两军将士齐齐在废墟中跪了下来,黑压压的皆是人,蔚为壮观,唯独少了那一个。 燕鸿紧绷着的眉心此刻终是松弛了,心中的大石一落,立刻负伤上前行礼:皇上受苦了,臣等办事不力,救驾来迟!微臣特来请罪,望皇上责罚! 众人随之齐声大喊:臣等救驾来迟,望皇上责罚 魏绎死里逃生,可面上并无如释重负之感。 兴许是受了伤,在石碓底下耗光了精神,魏绎神色只是恹恹的,眼皮耷拉着,滞了片刻,才虚声道:燕相言重,诸位爱卿也忙活了一夜吧,平身吧。 皇上!!孙怀兴和蒋睿两人就跪在燕鸿身后,见魏绎活了,感激涕零,鼻涕与热泪都要一并掉下来,快、快!御医何在? 几名御医立刻起身,提着药箱小跑过来,替魏绎察验伤口。 先不必忙了,魏绎头重脚轻,他直不起腰背,又捂胸费力地咳了两声,口干哑声道:朕有些痛,朕想先回衍庆殿。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小旻》。 第59章 城府 朕命都悬了,他怎么不亲自来求情? 衍庆殿飘起了药味,空气里头都是湿苦的。 从北林寺驾发往宫里的路上便下起了雨。群臣此时换在殿外跪着,官帽都摘了,这场冷雨打得脖子短了半截。 约莫半个时辰,御医长便从里头退了出来,传话给百官,说皇上的伤势已无大碍。 孙怀兴与蒋睿那帮人听言仍不肯退,大义凛然地还要跪着请罪。 哪知燕鸿先冷冷地起了身,挽袖打算离了衍庆殿。都已火烧眉毛了,他没心思在这节骨眼上费时做这般君臣和鸣的客套,左右魏绎也不是个容易心软的皇帝。 百官见燕鸿走了,里头皇上也并未降下罪责,面面相觑一番,便以不再打扰皇上休养为由,纷纷告退了。 朝廷上下还有的忙。北林寺一案,疑点纷杂,也多得是烂摊子要收。 火|药是朝廷管控之物,这么多的火|药究竟是从何地流入邺京?又如何将成车重的火|药埋藏至各樽佛像与祭坛之下?那寺中是否有内应?都尚未分明。 北林寺是邺京名刹,每日专程来上香供佛的邺京百姓都不下千人。寺中僧人又有五百,但凡是给北林寺运送经文、柴火、香料、米粮的马车皆有可能藏着火|药。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39) 出了这么大的事,举国皆知,朝廷无论如何都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秋后算账,便是此时。六部之人至少都逃不开一个疏察之责,燕鸿也要避免惹火烧身。 燕鸿拧眉望着这晦暗冗杂的天色,隐隐觉得北林寺一案的线,才正要铺开,还有的是他头疼的时候。 宫中不剩别的亲眷了,殿内只剩下一帮宫人在魏绎身边伺候着。以往他病时也是如此,便也习惯了。 方才刚换了药,药效才起,魏绎不得已清醒着,痛得浑身使不上力气。他卧在枕上听着外头淅沥的雨声,心中的凉意渐生,颇觉烦闷。 一太监轻步来报:皇上,宁大人已候在殿外了,可皇上您的身子 宣他进来。魏绎面色冷酷,便要坐起来。 宫人劝不动,只好搀着他坐起,将软垫拿了过来,又放下了床幔。 不久,宁为钧恭谨地进了殿,跪身一拜,又起身敛目往龙榻近了几步,坐在帘外候听。 他面色迟疑,没有抬头打量魏绎的伤势,开口先道了句:皇上,龙体要紧。 魏绎声音还虚着,便嗤了一声:是朕给你升得太快了,何时连你也学会了说这些奉承之话? 微臣不敢,宁为钧一顿,不想耽误他养伤的时间,便加紧了语速道:皇上,关于这北林寺被炸毁一案,疑点甚多。眼下臣却有疑虑,究竟要往哪头查?还望皇上明示。 在祭祀大典上闹出这样的事,启朝险些要乱了套、翻了天。兵部却有管控火|药不严之责,而这火|药从何而来,得查;谁要借此炸坛弑君,也得查。 外人眼里看来,这两件事是同一件,引爆火|药之人便是弑君之人。可魏绎心知肚明,炸北林寺佛像原本只是为了牵扯出军火案的引子,是他与林荆璞的同谋;可炸毁祭坛,却是林荆璞的局外之笔,意图不明。 宁为钧要着手办理这桩案子,是得往军火案上引,还是往弑君罪名上引,截然是两种不同的查法。稍有偏差,便会误了整个大局,所以他必得来过问魏绎的意思。 魏绎目色稍深,又嘲弄道:你父亲是为大殷殉国而死,听你以前乡里说你是个孝子。朕便是给你胆子,你敢违背先父遗志,查到他林荆璞的头上么? 宁为钧肃面不出声,身子僵直,肩膀渐渐落了下来。 朕既用了你 魏绎胸前的伤又抽痛起来,冷汗顺着鬓角留下。他咬牙忍过了这阵痛,才又开口,似是自嘲:朕既用了你,你又何须再问这些废话。 宁为钧听言,眉间一凛,俯首一拜:是,微臣知道了。 魏绎仓促地灌了口冰凉的茶水,面色稍平缓了些,又说:北林寺的火|药皆是曹问青设法搬来,早埋伏好的。但燕鸿要卖给倭寇火门枪,意味着等量的火|药必得配备上一同卖。因此在北林寺被炸毁之前,邺京以内各兵器库房的火|药本就货不对账了,定有个大窟窿在。只消把关于曹问青的线索给藏在暗处,此消彼长,燕鸿那头的缺口自会浮出水面。 北林寺这一炸,兵部库房与邺京市场上流动的火|药都将转不动了,眼下是揪出军火案的最好时机。 他虽险些没了命,可还拎得清轻重,一码归一码,这头对付燕鸿的事不能耽误下。 是,微臣即刻就去查办。宁为钧起身要告退,抬眸看了眼魏绎,又说: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言。 说。魏绎丢了擦汗的帕子,眉间略有些疲惫。 户部冯员外今早特来告知于臣,他求微臣向皇转达句话,说林殷余党前些日子起了内讧。 一早上冯卧分明拉扯着他七七八八絮絮叨叨交谈了一路,而宁为钧在魏绎面前简言易概,点到即止。 宁为钧忽看不清魏绎的神情了,殿内无端肃穆了半晌。 知道要跟朕说苦衷,是求情的? 魏绎这话冷得像刀子,毫无转圜的余地,可是随即又道:朕命都悬了,他怎么不亲自来求? 这个他自然指的不是冯卧。 宁为钧不答,只负责将话带到。这两人的私事,他不掺和。 殿内香炉升暖烟,药味熏得人浑浑噩噩,实在太闷了。魏绎还欲与人再说些话,宁为钧便要起身退下了。 今日曹氏草堂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搭了个戏台,正在唱一出《白兔记》。这戏班子是刚来邺京,名气不大,大概又因为天冷了,下着小雨,上座看戏的人并不多。 林荆璞捧着个暖炉,寻了个安静的地儿坐着看戏。 二爷,还热乎着呢,贼香。曹游给他买了瓜子磕。 林荆璞听了一段戏文,望着那盘炒瓜子,淡笑着去拿了一颗吃,问:曹将军怎么没让你过去? 曹游往地下吐了吐瓜子皮:曹将军一早都亲自带人过去了,不过是查几间仓库与几本账本而已。那宁为钧不是据说挺能耐的么,这道豁口都已戳出来了,让他拿刀往下割还不容易?宫外头不比宫内守卫要严,沈悬虽有千里眼,可也防不住人杂的地方,二爷身边最好也得有人顾着。属下知道二爷爱吃干果子 林荆璞一笑,便抓了把瓜子藏在袖子里吃。 台上换幕,一声清脆的琵琶声先起,一花旦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雨帘中闯一人,他抖落了伞上的雨水,便掀袍在林荆璞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林荆璞不由用余光轻瞥,入眼的便是一头灰发。 曹游一个激灵,认得他是那日在允州主张围剿的谋士,猛然就把前面的板凳踢翻了,瓜子掉了一地,粗糙的木凳腿已架逼在柳佑的脖子上:狗贼,休伤二爷! 柳佑冷面一笑,脖颈往后躲了躲,无奈嗤道:恰巧路过,鄙人进来躲躲雨而已。瞧这戏班子也不是专给您家搭的吧,二爷? 林荆璞也冲他笑了一声,缓慢抬手,示意曹游先把凳子放下。 曹游打量了周围一圈,的确不像是有埋伏,便忍气将那凳子砸放到了地上。 所幸这戏正唱到高处,并没人留意到这边。 正值朝中多事之秋,柳大人才救驾在御前立了头等大功,怎会如此清闲?林荆璞袖子里还藏着瓜子,接着磕了起来。 柳佑拱手笑应:二爷消息实在灵通,宫里都还没传开的事,您在勾栏瓦肆里便知道了。想来这北林寺的火|药从何而来,您也是知道的。 林荆璞轻侃:柳大人神机妙算,何必要来问我。 柳佑将地上的伞拾起,抖落了上面的雨珠,悠悠道:什么神机妙算,我只是营营苟苟之辈罢了。哪敌得过二爷运筹帷幄,手不提刃,眼不见血,天下便唾手可得。 柳大人谬赞。林荆璞视线又不禁望进他的白发之中,面上有笑,正巧瓜子磕完了,转而掏了几个铜板放到曹游手中:都洒了,你再去买点来吃罢。 曹游还警惕地盯着柳佑,半刻不敢松懈。他接过了铜板,闷哼了一声,只好踩着雨水先跑去了干果铺。 林荆璞见曹游走远,又笑道:这是出好戏。曹氏草堂隐蔽,路不好找,柳大人既寻到了此地,便该多带些人来,以补足在允州的缺憾才是。 是首好曲子,奈何世间人只爱听热闹,少有人能静心听这凄转之音。柳佑闭眸跟着台上的调子轻哼,指节跟着在腿上轻敲了几下。 等这一段唱完,他才睁开眼道,接上林荆璞的后半句话:说来允州那一日,我还在胡轶的手底下讨生活,仰人鼻息,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儿是邺京,二爷此刻再提往事,便是要记仇了。 不记仇,只怕柳大人要来寻仇啊。林荆璞浅笑道。 柳佑也笑了,两人面上皆是谦和温润,可却像有杀意要从眼底溢出来。 此时台上的武生也亮出了刀剑,翻起了跟头厮杀起来,看得底下的人心中一紧。 顿了会儿,柳佑才道:鄙人志不在此,曹氏草堂是不好寻,我专程来一趟,是想与二爷做个买卖。 林荆璞眼皮微抬,不及再与他周旋,柳佑便主动递了张字条过来。 林荆璞也不客气,接了过来看,上头写的是一个地名。 凤隆坡? 柳佑含笑应声:燕鸿于暗中调动走的火|药,全是来自此地的一间库房。 林荆璞心底微紧,面上却如常,淡淡搁了纸条:你知道我在查军火案。 他要卖军火,火|药得先行一步,这批货正好是我亲调运走的。 林荆璞打量他的神色,愈发觉得此人的城府深不可测:军火既是由你经手,那你为何得了燕鸿信任,又负了他的信任?你目的是什么。 柳佑避而不答,只道:这批火|药已走到了猿啼岭一带,朝廷快些派人去追,还要得回来。 林荆璞将暖炉换了个面,说:魏绎在祭坛下没能死成,宁为钧必会要借机搜查。不管凤隆坡那间库房是否真如你所言,刑部早晚也能查到。可惜,你要是早两日将消息递到衍庆殿内,还能衬得你心诚些。 不迟,可也不早了。重新加固后的火门枪后日便要出京送往南边,鄙人倒是以为,这消息传递得正是时候。 林荆璞瞥了他一眼,将那纸条不紧不慢地藏入了袖中,又问:既然是买卖,那柳大人打算从我这换走什么? 雨停了,柳佑目光轻漫而不散,顿时将脸上的笑意敛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买卖。吾乃林殷之士,实在不愿三郡受难,二爷信么? 十月天的夜里冷得让人发紧,京郊甚至已起了霜冻。凤隆坡的库房管事马四与朋友出去喝点酒暖肚,可一时贪杯,尽兴时已是头重脚轻。 轮值守夜的时间长,马四还特地从酒肆提了一壶回来。不想老远便瞧见刑部有一队人举着火把,将库房给围住了。 为首的正是宁为钧。 库房的守卫忙上前接他,小声不安道:马管事,这是刑部的四品 听到四品,马四便醉醺醺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邺京一抓一大把三品上的大官,区区一个四品便把你吓唬成这模样,出息! 守卫嗅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心道不好。 马四素日里精明,可一喝了酒就犯浑。再说什么时候喝不好,非要在偏偏刑部查案的时候喝。 宁为钧已走到他面前,拱手道:这位大人便是这凤隆坡库房的管事? 正是老子了!马四挺胸应得极响,还打了个酒味的嗝。 宁为钧不理会他醉与否,背后还握着马鞭,道:昨日北林寺被炸毁,有人事先偷调火|药埋伏,意图弑君,邺京与临近三州的火|药都得挨个排查。望管事大人行个方便,我等也好尽早回去交差。 马四听到了火|药二字,脑中激灵了下,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眼,要去拍他的肩:小大人不急,我路上正好买了壶酒,你我坐下来,慢慢喝,慢慢再查! 马四这帮人都是当年同魏天啸出生入死的老将士,若是当年魏天啸死得没那么早,要给众兄弟论功封赏,他也好歹能得个爵位。后来因上战场时落下了伤病,腿脚不好,他便留在了这库房中当个闲差。 宁为钧面色肃冷,侧身避开了他:皇命在身,你先将账簿与钥匙交于我。 呵,小大人脾气还挺硬! 马四喝得有些晕了,扑了个空,气也顿时提了上来,说起了醉话:凤隆坡库房那可是兵部直属的库房,岂是你说查便能查的!皇上今年几岁来着,还尿裤子呢么?他在老子面前也得敬重三分!除非你拿来兵部调令,要么让燕相与邵尚书亲到跟前下令,老子、老子便从裆里给你掏钥匙哈哈哈哈! 宁为钧没与他多嘴,当即一鞭子打在了他发福的腰上。 马四腿脚不稳,捂着腰栽了下去。他醉得站不起,脸色气得又红又紫。 宁为钧上前了两步,仍是没与他废话:刑部查案,违令者斩。 马四爬不起身,便冲他吼道:凤隆坡历来存放的皆是喂马粮草,查什么?有什么可查的! 是粮草,还是有别的东西,得开了库门才知道。宁为钧的手握在了佩剑上。 这时,一刑部军官匆忙来报:大人,这库房附近的草地里,似乎还有遗落的硫磺! 宁为钧取了那粉末,低头一嗅,又望着地上的马四目露狠色:查! 查个屁!老子钥匙不交你、你能往哪查马四笑着醉瘫了,索性躺在地上要呼呼大睡。 边上的官兵踢了马四一脚,他已浑然不醒,在他身上搜了一番,也并无钥匙。库部的这些守卫也皆是守口如瓶,佯装不知,半点风声不肯透露。 宁大人,这可如何往下查?只怕真有火|药,也都被搬空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贼人就是要搬,也必然行迹匆忙,宁为钧目色如漆,摩挲指上的硫磺,拿过了一只火|把,一声喝下:点火,烧库房!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第60章 箭刃 魏绎生性多疑,他必定还留了后手。 晨色初霁,邺京的天很低,华美的房檐都如同在云山雾障之中。 一官兵大步如飞进了相府。枝头的鸟雀被惊了清梦,仓促地扑棱着翅膀,被寒风卷走了。 燕相,刚得了从刑部透出来的消息!昨夜那宁为钧带人去包抄凤隆坡的库房,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0) 燕鸿大袍披在肩上,正起身漱口,听言,他面色只是微凛,取过帕子擦手,又摆手屏退了伺候的下人,从容问了句:马四呢? 马四昨夜喝大了,得亏倒是没交代出什么,可谁知那宁为钧放火烧了库房的门,硬闯了进去! 燕鸿看了他一眼,又弯腰去穿靴,呼出了一口悠长之气:这孩子倒是个做事的人。 燕相! 燕鸿抬手打断了他,说:宁为钧资历浅,他是个刚正不阿、肯干事实的官员,皇上赏识他的雷厉风行,提拔他到这位置上不无道理。可是水满则溢,木强则拆,用这样的人,也最容易栽跟头。他与皇帝到底都还年轻。 可那凤隆坡的货与账簿 你说巧不巧,燕鸿垂眸轻吹了吹手中的早茶,道:昨日傍晚柳佑刚来跟本相报过,说宁为钧极有可能盯准了京郊东面的几间库房,故而他将凤隆坡的货移交了出去。宁为钧闹出这般动静来,可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官兵听他这么说,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是下官莽撞,一早扰了燕相清静。还好有柳大人及时通风报信,否则这趟险些要被那宁为钧查出了缺漏! 燕鸿听他这么说,眉心倒是稍紧了,似是有什么事没想明白,又听见府中下人在外头用榔头加固门窗之声。 他披好袍子要稳步往外走,一开门便是一股强风袭来,吹得他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外头风大,燕相还是先回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人去做。 燕鸿鼻尖叹息,别有深意道:祭祀大典出了岔,今年恐是多灾之年呐。这大风就起得怪异,昨儿下的雨这便干了。这样的天,走了水便不容易扑灭,得让水龙局近日在城中多加巡防才是。 二爷,那凤隆坡里果然没有火|药,宁为钧昨夜带人去,是空跑了一趟! 早朝时这消息传到宫里已炸了锅。冯卧下朝后换了身便装,靴子还不及换,便急匆匆往草堂这边赶来了。 草堂后院要播种蔬菜,林荆璞闲来无事,正在锄草翻土。他缓缓撑着锄头直身,目色淡然,递予他一杯水:子丙先生莫急,慢慢说。 冯卧喝了还是发渴,有些抱不平:宁为钧这娃子冤。凤隆坡的库房管事不肯交钥匙与账本,他是得了我们这头的消息,笃定那里头藏了火|药,才敢放火硬闯。可他实在是不走运,昨夜只烧了一头门,今早狂风一起,谁知那火又燃了起来,将整个凤隆坡库房都点着了,里头存放着的粮草尽被烧毁。这下好了,他不但得了个查案失度之责,还落了个擅自销毁军中物资的罪名,凡事跟军队挂上钩的,可都是大罪,砍他头都算是轻的! 林荆璞黯然颔首,问:革职查办了吗? 嗐,朝上便下令摘了他在刑部的牌,都没走三司会审,直接交由兵部审理了,冯卧越说越气不过,宁为钧这人有时是古板强硬了些,可做事是极仔细的,怎会让火又烧起来!烧了库房的火究竟是谁放的,怕是还不好说哩! 林荆璞目色不明,又轻笑了一声,继续翻动地上的黄土,云淡风轻地问:魏绎如何说? 冯卧打量了林荆璞一眼,为难一咳,道:皇上身子欠着,还上不了朝,且由燕鸿代管朝中事务,不然宁为钧今日在朝堂上,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境地。墙倒众人推啊。 林荆璞脚边的锄头慢了两下,似在品味冯卧话里的玄机,待思绪拉回后,才轻笑说:是柳清岩算的一手好计谋。 冯卧亦深思良久,道:旁的都不费解。可二爷早知那柳佑奸诈不可信,为何还要将凤隆坡的消息递给宁为钧? 林荆璞:柳佑此人深不见底,京中先前从未有过这号人物,他这两月冒得实在太快,又在多方势力中周旋,目的绝非只是谋取高位。哪句真哪句假,只怕连燕鸿也未敢全信。可他昨日敢亲自来透露消息,是料定了这消息于我们来说左右不会有害处。凤隆坡有火|药是最好不过,私造火门枪的事藏不住,这把火迟早烧到燕鸿身上,可宁为钧此次去偏偏扑了个空 二爷莫不是觉着,宁为钧将来会对我们不利,不如将计就计,先除了这个隐患?冯卧皱眉问。 不好说,林荆璞沉肩,将滑下来的袖子重新卷起,道:邺京之中藏龙卧虎,许多人不似表面那么简单。宁为钧的考妣叔父皆殉国而死,他们宁氏虽是地方寒门,可都是前朝忠烈,宁为钧的心志多少是随了他父亲的。他会怕死么?族人自刎,留他一人苟活于世,对新朝俯首称臣,活下来恐怕比死去还要艰难得多。宁为钧甘愿折腰在大启朝廷屈居多年,如今又被魏绎青睐重用,必有更深的原因。 林荆璞没再往下说了,冯卧也明白了他的顾虑。 宁为钧虽因家族先志,是亲殷一派。可无法坦诚相待的朋友,便不能敞开心扉,精诚合作。殊途同归才更要命,这条道上本就拥挤,哪还能挤得下两队人马? 何况这中间还夹了个魏绎,一切才变得可疑起来。 魏绎与林荆璞缔盟的这一年多来,看似两手空空、孤立无援,可他到底用什么钳制林荆璞?用床榻上的情爱么? 魏绎是个薄情冷血之人,决计不会蠢到把牵制两人关系的希冀,全寄托在那虚无缥缈之事上。情与爱,更像是他用以糊弄人心的幌子。 若林荆璞有一日率先反戈算计,破了缔盟的规矩,就如同这次祭祀大典上一样,魏绎该怎么办? 魏绎生性多疑,他必定还留了后手。 此时林荆璞会依从柳佑的计策,打压宁为钧,也是出于他心中的不安。 这偌大的邺京城中,到底还藏了什么秘密? 风吹得林荆璞的衣袖渐宽,他有些乏了,便弃了锄头,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冯卧也跟着坐了下来,见自个儿鞋底沾了泥,忙脱下擦了起来。 林荆璞倒了一杯水,浅笑说:只是没想到,柳佑也要费尽心机踩宁为钧一脚,还想将他一招踩死。他们在朝中的擢升并不妨碍,甚至都不曾说上过话。子丙先生以为,柳佑为何要这么做? 军火案未破,眼下这趟水已是越搅越浑了。 冯卧将鞋子套了回去,叹息摇头,烦躁摆手道:想不通想不通了!早知我便待在三郡当我的闲官,非得来邺京凑什么热闹!我家夫人昨日嫌我这顶都谢光了,丑的很,还让我睡觉时也莫摘帽,这是嘎娃子道理嘛 林荆璞听言笑了一声,便在此时,沈悬忽从屋檐飞下,举着拉满的弓箭,警惕地对着后院门外。 冯卧见势不好,恐怕这曹氏草堂已被人埋伏下了,忙慌张地噎住了笑,反而显得神色有几分滑稽。 林荆璞眉间微凛,低声问他:子丙先生来时路上,可留意到是否有人跟着? 没,冯卧又想着自己来时匆忙,哪留意过这个,顿时又没了底气:应该是没吧 话音未落,后院的门锁便被人用剑砍断了! 几乎是同时,沈悬弓上的三根箭凌厉地射了出去,直撞上了那人的剑锋。 箭折,刃弯。 火花溅起! 转眼间,沈悬弓上的箭又是满的,门口那人也拿帕子擦拭剑锋。 势均力敌。 林荆璞见到那人,眉心松弛,便去握住了沈悬的肩,示意他不必再拿箭尖对客人。 常岳擦好了剑,将剑放入鞘中,走进来斜了沈悬一眼。沈悬没理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是那几只蓄满力的箭射到了门上。 啪的一声清脆,这门仿佛都是要散架了,常岳不由回头,又多看了那沈悬一眼,总觉得是自己输了一招。 这两人剑拔弩张,是虚惊一场。可吓得旁边的冯卧是心惊肉跳,直拍着自己的胸口,口中暗暗念叨夫人的名字壮胆。 林荆璞含笑,便朝常岳颔首:常统领 常岳面色冷鸷,不多说,忽抬起剑鞘在林荆璞胸前狠狠一击! 他的行动太快,身旁两人都未及反应。 冯卧反应过来时,忙去扶住了林荆璞:二爷! 常岳是习武之人,力道远胜过常人,体弱之人都受不住这么一击。林荆璞吃痛,当即喉间含了一口血,身子要软了下去。 常岳面色不悔,咬牙道:你可知,皇上此处的伤,当比你重十倍不止! 沈悬气得眼睛红了,直接从背上拔了利箭要与他搏斗。 林荆璞咳了两声,见状急着含血呵止:涯宾 冯卧干着急,劝也劝不住,拦也没胆量,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周旋这局势。 哪知常岳掀袍朝林荆璞跪了下来,双手将剑举过头顶,偏头沉气道:并非皇上意愿,只是小人气不过。 冯卧叹气骂道:常子泰那你一路跟我过来作甚么!闹着玩么! 常岳俯身磕头:君命难违。请二爷同我回衍庆殿 第61章 跪下 你为何要杀朕? 冷风煞似刀,阴云浓稠,皇城之上凌冽如霜,肃杀之气仍未消散。 衍庆殿内侍已悄声进去通传了。冯卧只准留在殿外等候,焦灼踱步。 待常岳在御前回禀过后,便同几名御医一道退了出去,林荆璞才得以进殿。除了两名贴身伺候的宫婢,殿内只有他们两人。 禁军精锐持剑就候在殿外,铁铠冰冷,自北林寺一案后便在此间不离寸步。 林荆璞摘了黑色斗篷,淡淡望向那密不透光的床幔,面色一黯,就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环顾殿内,不过三四日光景,书案上的扇架与棋盘已不见了,茶几上干果子皆换成了新鲜的果蔬,亦没有熏香,连九鼎香炉都让人撤走了,只剩了个烘烤的暖炉。 椅子还没坐热,魏绎阴鸷的声音便从后面传了过来:朕让你坐了吗? 林荆璞侧目看去,见魏绎穿着明黄色的内衫正立在屏风前,他的脸消瘦了一圈,气色消沉,胸前与腿上还有伤未愈,不过已能起身走动。 林荆璞愣了不过半刻,眉心不经意地松弛了些,便道:怎么,还得给你跪着。 跪天子不是理所应当的么。魏绎行动迟缓,才走到了他面前,凶狠的鼻息已先行一步压了下来。 几日不见,他又要嗅他。 我的规矩是只跪死人,林荆璞呼吸刻意淡了,要与他的气息避开,微微仰面,轻声咬牙道:不妨等你死了再说 这声仿佛在交耳而谈,字字无情处,偏又在最要紧处调情。 魏绎下颚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白皙的脸,也放出狠话:朕侥幸命大,才没死在你的算计之下。朕若死了你得哭,没死便得跪着求饶,再说外头还有刀子呢。 林荆璞余光瞥见了外头禁军的影子,那剑锋也正在落在脚尖,他提袍微抬高靴,将那冰冷黑影踩在了脚下。 曹氏草堂与南市的几个死胡同串联在一处,西面和背面的高墙屡拆屡建。曾经安保庆的手下有多少是邺京的活地图,可是他追查了几年,也没能查出个蛛丝马迹。常岳跟着冯先生,定不是一时兴起。魏绎,你大费周折找我回来,是想泄愤,还是泄|欲? 魏绎挑眉,目光还是冷的想杀他:那你猜朕是愤多,还是欲多? 彼此的视线离了不过一拳,道不清的怜悯与厮杀都掺在里头。 是欲还是愤,连魏绎自己此时也说不清了。 反目之仇,性命之虞,怎能不心生愤恨?在林荆璞踏入这间殿前,他真以为自己只剩愤了。 林荆璞:我要保命,自是希冀你愤少。原本打算再迟几日与你联络,待你气消了,皮又痒了,欲总能生出来一些。 魏绎又盯起了他的睫羽,闷哼道:那朕怎么一找你,你便回来了? 林荆璞的手肘搭着茶几,身子不知觉往后倾,与他稍挪开了距离,说:曹氏草堂已被暴露,我怎能不来?邺京眼下终究是你启朝的地盘,何日你下令让人马剿了曹问青的老巢,邺京的消息便很难递到南边了。 常岳自小是在军营中长大的,他的剑法与军论当年皆是同辈当中的佼佼,本该是个领兵打仗的好料子,可他没能率兵出征,是因他在陌生之地不辨方向,才留在了宫里当守卫。既然这路难找,他跟了一次,想必也记不得。可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左不过冯卧的一家老小还在邺京 魏绎忽默了默,顿时觉得与林荆璞相比,自己还是太手软了。 他不由倒抽了一口长气,声音蓦地发沉:你为何,要杀朕? 这话一问出口,他又觉得是自己过于蠢笨。这一病是彻底病糊涂了,脑子与手段,他样样不如林荆璞。 林荆璞要杀他,简直有太多理由了。 魏绎这几日也曾想过这是他的临添一笔,三郡内讧,林荆璞逼不得已要对自己出杀招;也许他是为了将北林寺一案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有动手炸了皇帝,这案子才有非推进不可得理由。 可长久来看,他们各自为两朝而谋,天下的局势瞬息万变,而人心又何尝不是,他们都要对付燕鸿,林荆璞随时有可能会想要毁了这缔盟,铲除异己。 这些根本不用林荆璞说,魏绎自个就都能想得明白。他们之间从无隐瞒与误会,战争与人命筑成的那道天堑一直都在,这是他们一生都难以跨越的鸿沟。 这一年多的情爱除了消解夜深人静时的空虚寂寞,终究是未能改变什么。 可魏绎竟还是忍不住要去质问:为何要杀朕!? 殿内无端沉寂,甚至听得见外头禁军蓄力沉气之声。殿内的那两名宫人仿佛还听见了无形的拉弦之声,举着托盘忙跪了下来,情势被逼到了一种极点。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1) 林荆璞没答他的话,身子渐凝固了。 他望着魏绎,眸子却如映月之泉,悄然湿润,抬手便去触碰了他的伤处,似乎有几分情愫流露了出来。 痛吗?他问。 魏绎心中忽空了,脖子上的红消退了大半,喉间有口气沉了下来。 林荆璞又去解了他的一个扣子,撩开了去瞧那伤,往里头轻吹了吹,眼底有道不清的暧昧与失落:对不住了。 御医换药换得勤,魏绎已不大痛了。可眼下比伤口更痒的是心。 不知为何,魏绎面上反而被激怒了,一把去卡住了他的手腕,道:别故伎重施,朕今日也动不了你。换个求饶的方式,好歹诚心点 林荆璞还坐在椅子上,他的面色越是寡淡,眼角勾出的那丝欲望便越是让人牵肠挂肚。 魏绎喉结止不住滑动,抬手让宫人退了。 他就站在林荆璞面前,腰高得快逼近林荆璞坐下的肩线上,这人的高个像是全长在腿上的。 林荆璞略微犯难,只将颈稍低了些,刚好能够着了。 这旁边没有柱子可以倚靠,魏绎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还站得住,五指撑开去摁住茶几,渐渐覆上了林荆璞纤细的手掌。 茶杯与茶托碰撞个不停,清脆入耳,仿佛随时都要碎了。 愤与欲都要一同喷涌而出了,爱与恨最好也纠缠在一块,谁也别想要独善其身。 他们这次难得没有谈论正事,军火、北林寺、倭寇烦忧之事抛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只吝啬于彼此的喘息,活生生只拿色这把刀开荤饮血。 魏绎眉心皱得很深,又咬牙去摁住了林荆璞的后脑,强撑着精神告诫自己要苛刻一些,不得心软。 他狠声胁迫他道:跪下 这夺命之恨,决计不能这么白白便宜了他。 给朕跪下,林荆璞 可林荆璞仿佛听不见,舌尖的柔软裹住了他的强硬,几乎是要将他融化了。 魏绎头一次尝到这不受控的滋味,略有些力不从心,可他看到林荆璞薄得要出血的脸皮,亦是十分受用的。 半醉半醒之际,他望见林荆璞眼角泛出的泪花,到底是没舍得他跪。 林荆璞个头得比自己矮,跪下来反而不方便。如此思量着,魏绎已给他找好了借口,并说服了自己。到最后,半点要强的定力都没了,只剩下些污浊不堪的念头。 这一切比林荆璞想得还快一些。他找了个茶杯去吐了,漱了下口,除了面色红透了些,神态如常。 魏绎惬意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几日的沉郁都被扫荡一空。 昏君好当,他不由感慨。 可他仍有遗憾,要不是还在病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开车稍短,明日会多更(应该) 第62章 腥味 人间无处寻,书上无处解,解药仅林荆璞一味。 魏绎肚子饿了,难得胃口转好,说要传膳。 病中要主张饮食清淡,桌上只有三鲜鸭子一道荤食,还是特意换了清炖的烧法。魏绎每餐都必吃主食填肚,故而林荆璞面前也放了一碗。 林荆璞却只用米饭去滤菜上的油水,细嚼慢咽。 这鸭子今日味儿是不是有点腥了。魏绎去戳烂嫩透了的鸭皮,挑剔的面色不豫。 旁边站的几个膳房公公一听,忙吓得跪了下来。 魏绎夹了一筷鸭肉,放入林荆璞的碗中,你是品御膳的行家,且尝尝看味道如何? 林荆璞夹起咀嚼,道:这鸭子皮肉鲜嫩,火候正好,腥味我倒是没尝出来。 半晌,魏绎盯着他要笑。 他哪还能尝得出别的腥味? 林荆璞后知后觉,才意会了他的戏弄,没去理会魏绎,看一眼也发懒。只是稳稳地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嘴,再用新沏的大红袍漱口。 斯条慢理中,有一股魏绎看不惯的风流与媚态。 菜吃得差不多了,魏绎不餍足,还要传酒喝。 宫人有些犯难,于是看向了林荆璞,御医不在,还好这会儿有个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人。 林荆璞耳朵还有些红晕未退,温和颔首:那来壶西江的竹叶青吧。 宫人更愁了:这 魏绎挑眉看了林荆璞一眼,低声一嗤,又对着宫人仗势而为,敲着筷子使唤道:再端些下酒的花生来。 恨意与疏远方才便被搁浅到了爱|欲之中。酒饱饭足之后,两人仍未没交谈什么,气氛自然而然地缓和了许多。 浮生偷闲最得欢。 酒全是魏绎喝的,林荆璞只负责兜着袖子吃花生,分工明确。 林荆璞瞥见他杯底又空了,问:气消了吗? 魏绎喝得微醉,可面上平静,放下了酒杯的那一瞬,眸子里的火又有复燃之势:朕像是那么好哄的人? 虚张声势罢了,可林荆璞听见他这个哄字,心头还是迟疑了一下,佯装没听明白。 魏绎又说,一时哄得好,是你的本事。怕只怕哪日你再在朕的背后捅一刀子,朕成了那地底下的风流孤鬼,还夜夜要念着在人间做皇帝时快活。 他胸中还有杀意,只是在面对林荆璞时,这股杀意被迫屈居于某种浓烈的渴望之下。 这渴望是什么,魏绎言说不了,很是词穷。或许是一种更深的欲望,人间无处寻,书上无处解,解药仅林荆璞一味。 倒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当了鬼便能早入轮回道,这辈子是你我投胎没本事 林荆璞轻巧的话戛然而止,惹人遐想。 他也想去拿酒喝,酒壶却先被魏绎扣下了。 怎么,这辈子的账没讨完,就惦记着要跟朕来世纠缠。 林荆璞将花生嚼得细碎,轻笑了一声,转而说起了关于讨账的正事:那是块佛家宝地,北林寺是大殷朝的精舍寺改造而成,启朝官员从外来的多,不大知道那祭坛原本是座小塔,地底下通着条密道,有专门用以储备杂物的地方。本可容纳更多的火|药,这次还是斟酌了用量的。 这么说来,朕还得跟你道谢。魏绎不满,可听他分析,心总能慢慢静下来。 林荆璞:这量的确不好把控。这祭坛底下是实心的,你从高处跌落,不至于被埋得太深。何况这众目睽睽之下受难,禁军都在,启朝官员总会想尽办法,及时将你这个皇帝解救出来,燕鸿也不想让你死,他还等着你浪子回头。还有那柳佑不就是因出策救驾,因而名声大噪么。 这一番话至少是个说辞。林荆璞还是解释了些魏绎不曾想到过的原因,这使得魏绎心生欣慰。 魏绎似笑非笑,又道:柳佑不过是以水生隙,滤走小的沙石,得以让禁军能够快些撬走两块大石罢了。朕当下没能摔死,其实再困上几日也不会困死。大石迟早会被搬走,即便没他出谋,朕也能挨过来。 林荆璞低眉轻笑:白眼狼,说的便是你这种人。 白眼狼说的是你自己吧 魏绎去打掉了他双指间的花生,又拾起那颗,扔进自己嘴里:宁为钧虽是替朕办事,可他一心是要同他亡父做殷臣的,出力查军火也是为了三郡安危。你倒好,给他递的又是什么消息?朕不过几日没上朝,他便被人拖到兵部牢狱里头去了,到底是受了谁的算计? 林荆璞面色不改,花生吃得口渴,没酒喝,便去呷了一口茶,承认道:是我消息有误。 你心思剔透,这么重要的事哪会轻信于人,这消息是谁传给你的?凤隆坡那场火,是临近白天又烧起来的,朕秘召了那日同宁为钧一起去巡查的军官,他说附近的草地中遗留有硫磺。既有硫磺,那便是藏过火|药的,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才逼得宁为钧笃定里头有鬼,行事便鲁莽起来。而且为何风声一走漏,那凤隆坡库房里的火|药就被撤走了? 朝野中人只道魏绎命悬一线,卧病不起,却不知他留意着邺京的风吹草动。 这几日离了朕,到底是谁在与你同谋?魏绎的逼问声渐冷,已到了林荆璞不容回避的地步。 林荆璞捧着暖茶,拨走了茶沫,又去拣花生在手中玩,始终没有抬头:宁为钧的底,你到如今还没透给我。以防万一,我只能顺势而为。 魏绎默然不出声,冷意森然。 良久,林荆璞弃了那颗花生到脚边,也不为难:是柳佑。我记得你先前便说过,此人绝非善茬。他目的不明,却要在我与燕鸿之间要夹着尾巴做人。此人心机深沉,我不会再与他有第二次合作。 魏绎眉心松了,略有所思,也不再就此事多问。 林荆璞又说:不过说句公道话,宁为钧的确不适宜查这桩案子。他虽是个芒寒色正之人,不畏强权,可军火案是丞相与皇商的手笔,他们岂止是强权,而是邺京坚不可摧的牢笼与铁壁,连你这皇帝都要受他们摆布。宁为钧想与他们正面抗衡,太容易折了。 可除了他,军火案便没人敢查了。魏绎是对宁为钧有顾虑,也料定他不会在各家库房中左右逢迎,查这个案子需要胆魄,更需要变通。兵部几间的库房都是重镇,与朝中几部的关系纷错,派谁去查都不讨好。 能替魏绎办案子的人本就少,有这样能耐的人就更少了。 林荆璞一笑:无妨,我可以给你举荐个更好的人选。 魏绎皱眉:嗯? 萧承晔。林荆璞不假思索,早已替他想好。 魏绎一愣,被逗乐了:他可是个草包。把案子交给他,你当心等着三郡报丧 林荆璞说:他也算是个有胆量的草包。丞相是他义父,兵部尚书是他的师傅,他的横行霸道便是他的变通之道。就我所知,他在宫墙之内撕过曾经的禁军统领,在国宴上公然掀桌翻脸,他是个蠢人,可也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比起你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实则要强上许多。你只需给他暗中带带路,引导着他去查,他骨子里是个有意气的人,反而不会胆怯什么丞相与皇商的威名。 魏绎望着他思忖,转而一笑:依你。 此时,宫人们又端了盘核桃肉上来。 林荆璞不爱吃现成剥好了的,这样虽是省力了,可反而吃着无味。 魏绎便让人换了盘大颗的核桃来,又随手取了个小锤子,亲自给他敲核桃。碎核桃递到林荆璞手上,只消轻轻一剥,便能取出大块饱满的肉来。 魏绎低头在与那核桃暗暗较劲,病气愈发淡了,已不像是个病中之人,一边说:朕是怕萧承晔要是不上进,耽误了事情,再等火门枪调离邺京,发到倭寇手中,这案子就彻底翻不了了。宁为钧至少脾气还是急的。 面前的核桃吃完了,林荆璞又垂眸盯着魏绎手里的:所以内查外防,两头都不可耽误。燕鸿的势力遍布邺京,哪怕北林寺一案抵上你的命,牵扯出的事已闹得够大了,但要从各家兵器库房的存货、账目与流通渠道入手,还是很困难。不过,要是那批货在路上被人半道截了,燕鸿就是吃了个哑巴亏。 魏绎不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想要截货?可连邺京城内都查不到线索,货若出了邺京,还怎么截?难不成上香求佛,等着半道杀出土匪么。 不急,有办法便是了。 魏绎思量着便失了神,手不经意被那锤子敲了一下,略微吃痛。 林荆璞便搁着核桃,不再吃了。他起身要走,便去取斗篷,淡淡说了句:不早了,你先好生养着。 魏绎忙弃了半颗核桃,一把去抓过了他的胳膊,将那斗篷丢暖炉上烧了,说:朕又好了。 林荆璞视线微垂,看着下方,薄唇嘲讽:哪那么快? 给朕装。左右你心中最明白。魏绎气息微紧:一次便想抵了皇帝一条命,未免太便宜了。 腰背已被魏绎死死把住,炙热的气息迎难而下,去撕开了那雪白喉颈下的欲望。可出乎意料的是,如玉的胸前多了一处淤痕,透着斑驳的血色与灰青。 魏绎常年挨打,一眼便能看出这伤是什么时候弄的。 林荆璞略有不适,指尖拢了衣领,要与他交颈而吻。 可魏绎尽兴不了。 第63章 知错 离了大启皇帝,他们便是丧家之犬。 魏绎一分心,林荆璞便逃开了,舔干唇边的吻痕,正在低头打理腰带。 噼里啪啦, 暧昧不明。这头火刚熄,暖炉又蹿起了火苗,熏得是屋里一股焦味。 衍庆殿的宫人都是有眼力见的,懂得见风转篷,这两人都在时,只能见缝插针办事,低头抱着炉罩要去扑灭, 几人手忙脚乱, 才将那烧了一半的斗篷给扯了出来。 魏绎去瞥了眼那暖炉,又端详起林荆璞略微苍白的面色,玩笑道:外头风大, 美人经不得风吹雨打。留下吧, 朕改了主意,且先不杀你了。 林荆璞眼底含笑,没去戳穿他,自行绕到了寝宫东面的沉香木柜,去挑了一件颜色偏素的氅子披上,道:我回偏殿住, 低头不见抬头见。 魏绎的肩且一沉, 也随之笑了一声,胸膛去贴住他的薄背, 伸手从里头拿了件暗红色的狐毛新氅,到他身前去比对,你肤白,这件更衬你些。 下次吧。偏殿走两步就到了,招摇给谁看。林荆璞没领受他的好意,系上胸前的绒带,鼻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魏绎的长颈,便要离了寝宫。 他前脚刚踏步出门,禁军手中的剑仍有出鞘之势,肃杀的寒光从两旁扑来。 风声萧萧,冷意煞人。林荆璞旁若无人,只回头看了眼魏绎,他裹了身下的大氅,便稳步往偏殿的方向走去。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2) 几名宫人随即端着几盆新炭,尾随其后。 禁军见状,才缓慢将剑光收敛了。 林荆璞回衍庆殿安置下之后,萧承晔便被宣入了宫中,正是为了让他负责调查北林寺一案。 魏绎卧回了榻上喝药,这药极苦,他不肯叫人喂,因而喝得又慢。他舌根发涩,声音也略微发沉,显得有气无力: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到朕跟前嚷嚷,埋怨刑部去查你的库房。现朕将审理邺京所有库房的职权,都交至你的手中,你得意不得意? 得意啊! 萧承晔跪在地上都要跳起来,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回过神来,忙去轻掴了下自己嘴巴子:是臣嘴瓢了,臣是要领旨!臣谢过圣主隆恩 萧承晔是凭着少年时的军功与先父英名,才博得名声,在邺京站得稳脚跟。可他不爱读书,这几年不用打仗便什么长进,在高位上混吃混喝,平日最多也就是操练闲兵,打理打理兵部的库房收支而已,拿不出什么漂亮的政绩。 宁为钧原先也是从小官做上来的,一朝受了重用,只一年便快升得与自己平级,萧承晔心中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早巴巴盼着朝廷给他个机会,能大展手脚。 魏绎暗中嗤笑了一声,又悠悠道:这案子关乎朕与朝廷的颜面,务必得好好查。火|药原是你兵部管辖的物资,你又熟知兵器库房出账入账的规矩,由你去查北林寺的火|药,想必难不倒你。有什么不懂的,多问总是没错。 萧承晔咧嘴连连应着,又想到了什么,说:可皇上,臣要真遇到有不懂的地方,又该当请教谁? 魏绎拿汤勺缓慢搅拌碗中的药,闻着苦味,没狠下心去喝,又问:就眼下看来,对这案子你有几成把握? 萧承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少说也得有九成! 魏绎心中嘲他狂妄,又道:若朕派商侍郎辅佐你一同查案,把握能否再更大一些? 萧承晔听言一愣,眼都直了,拍着胸脯要大放厥词:皇上,商侍郎机敏多谋,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她若能是来帮臣,别说是十成的把握,二十成都中!任那背后操纵火|药之人是谁,臣掘地三尺都必将他给揪出来!给皇上出了这口恶气! 魏绎一口干了苦药,想起方才林荆璞揣摩萧承晔的那番话,又忍不住要笑:有你这番话,朕甚是欣慰。 所谓知人善任。他说的没错,查这案子,也许萧承晔真的要比宁为钧适合。 萧承晔从衍庆殿出去时,脚下都是飘的,不留神撞了他平日最不待见的禁军,竟也不恼,还跟人主动唠起了家常。 朝中武人与文人不同,最在意论功行赏。杀敌多少,便封几亩良田、居何等高位,将军的功名俸禄哪个不是在刀尖上挣来的。 故而禁军一年前已重回兵部制下,与兵部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可他们也看不惯萧承晔这等仰仗父亲军功,便能官享四品的纨绔子。 常统领,那林荆璞回来后又跟皇上的耳边灌了什么风,皇上便这么轻易饶了他? 一禁军军官想起萧承晔走时自鸣得意的模样,心中不快,待到这会儿下直换班,便在常岳耳边发起了牢骚话:再说了,萧承晔这种草包也能任用么?皇上可别是病糊涂了 今儿的艳阳早被风刮走了,至傍晚也不见日落红晕,宫墙都被衬得有几分惨淡。 常岳在寒风中自像一把宁折不弯的重剑,冷眉一拧,侧目质问:谁给你的胆,竟敢置评皇上。 那军官陡然心惊,忙弃剑跪了下来:属下不敢,常统领恕罪! 常岳没拔剑,面色却比冰刃更冷,厉声喝道:自你们入禁军的第一日起,我便说过,在皇宫里头当差,省却了去前线冲锋陷阵的性命之忧,前线将士这辈子也许都没机会穿戴这么好的铠,配这么好的剑!比起他们,你们的富贵平安都能兼得。再说皇上体恤,御前的赏赐之物又何时少过你们。可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比不得你们以前在军营不顾礼数尊卑。你们在私底下嚼满朝文武的舌根,我都犯不着管。可禁军是皇军,皇上一人便是天,又岂能少了敬敏之心? 权相持政,朝野上下对魏绎这皇帝的敬重本就不足,可常岳今日的这番话算是彻底点醒了这几名禁军。在其位谋其职,无论哪朝哪代,帝权是强是弱,禁军都是与皇帝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的存在。 离了大启皇帝,他们便是丧家之犬。 不知何时起,魏绎站在了那门后。 常岳回头一凛,忙跪了下来:臣参见皇上! 那几名禁军也齐刷刷跪了下来。 魏绎没出声,冷冷看着常岳。 常岳隐约觉得顶头的视线很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辗转思忖,便硬着头皮道:皇上还在病中,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臣等去做。 魏绎眸子稍抬,只对他身后的那几名禁军说:朕方才听见了,觉得常统领的话说得极对,你们都要牢记在心中,奉为金科玉律。不早了,先都退了吧。 他在禁军前给足了他们的统领面子。 常岳心下一沉,也正要退,却被魏绎单独叫进了殿。 常岳便跪在殿内,等着他发话。魏绎手上还有事在忙,披着毯子半卧半坐,不久后御医还来了一趟,给他换药。 不知不觉,外头天色已暗了。魏绎不急着搭理常岳,更像是把他给遗忘了。 常岳倒也不是跪不住,可还是觉得如芒刺背,直至见宫人端来了宵夜,他终是熬不住了:皇上。 魏绎极淡地嗯了一声,仍是没正眼看他。 常岳黯然,顿时胸中凝结了一股气,咬牙赌气道:臣不知林荆璞那厮对皇上说了什么,臣是有罪,该罚! 魏绎听他此话,冷笑了一声,你觉得林荆璞会跟朕说什么? 常岳:臣不敢妄加揣测,但求问心无愧。 魏绎这才放下了手头上的事,话别说一半。常子泰,你是这宫里对朕是最忠心的,这么多年朕心里都明白。所以委屈谁,朕也不能委屈了你,有什么气,你只管跟朕说明白。 常岳本就是个沉稳之人,听到魏绎这番话,反而是起了顾虑,迟疑了片刻。 魏绎又笑:既然问心无愧,朕让你说,怎么这会让又不说了? 常岳无奈叹了口长气,偏头道:林荆璞,确是臣打伤的。可臣无悔,他在北林寺设计火|药要夺您性命,臣乃禁军,本职护的是天家性命,弑君者,理当奋力扑杀之!而臣不过只是打了他一招罢了,也要不了他的性命,与皇上受的伤比起来,那又算的了什么皇上若是心疼他的小伤,为此要处置臣,臣也无话可说! 常岳那股气愈发压不住了,他须得俯跪贴地,才能让自己不在御前失仪。 魏绎冰冷的目光微落,言语间却有些感伤:你说朕是禁军的天,要对朕心存敬敏之心。可你的敬敏之心,便是替朕以牙还牙么? 常岳一滞,又听得魏绎又道:子泰,你是知道的,司谏院那些言官,他们但凡要跟朕进言,觉得朕有哪处做不对的,必得要先说一番为朕思量的体己话,用君王美德约束,再逼朕做些不大乐意做的事。你要替朕出气,朕心中感激,可你未曾与朕商量,意气用事,未尝不是与那帮言官的一样做派,只不过他们用的是嘴,你用的是剑。禁军与司谏院之辈在朕面前虽都要自称为臣,可外臣以掣肘,内臣以亲信,你与他们原在朕的心中是亲疏有别的。 常岳听他叹息,只觉得身子逐渐发沉,一发声便有些哽咽:皇上,臣 何况,林荆璞什么也没说,受了伤摆明还是要袒护你,魏绎又重新提起了笔,佯装漫不在意:你反倒这样揣度他,容易辜负他的好意,也寒了朕的心。 常岳一愣,这下跪着便真有些起不来了:臣知错! 第64章 少年 他嘴角是轻的,可眼底宛若深渊。 御医从正殿退下后,就绕到了偏殿给林荆璞看诊,为他开了几贴内服与外用的药。他忍受了一日,这会儿才得以舒坦些。 林荆璞斜倚在窗边的软塌上,握拳又咳嗽了两声,正巧瞧见常岳快步从正殿寝宫走了出来,眼眶似是红的。 他不由一愣,略微失神。 云裳此时却过来将那叉杆收了,仔细合上窗棂,嗔怪道:外头风这么紧,二爷开窗做什么,当心着了凉。 林荆璞回神一笑,说:屋子里闷。 云裳丝毫不觉得,诧异说:偏殿这几日都有专人洒扫通风,比先前还勤些,怎的会闷。 魏绎若不想林荆璞回来,何必吩咐宫人打扫偏殿。云裳自知说漏了嘴,拧眉不快,对自己生起了闷气,便走开了。 林荆璞也不吱声,手去玩弄桌上精致的三脚金鼎香炉。他嘴角是轻的,可眼底宛若深渊。 金钩镯从腕上滑下,不停地敲击那炉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心思又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不多久,云裳自个儿气消了,又催着他要熄灯:二爷身子不爽快,便早些歇息吧。这衍庆殿有两个人病着,伺候的人也常常顾不过来,早养好身子,奴婢心中也能踏实些。要是有什么信儿,奴婢和郭赛会及时传报的,二爷安心睡便是。 嗯,也好。 林荆璞终日神思倦怠,又受了伤,也该犯困了。 可不知为何,他一躺倒床上,嗅着那枕套上的新香,又辗转睡不着了。 萧承晔新领了眼下举朝最受瞩目的差事,六部麾下必要时皆得听从他的调令,本应是风光无限。可待到真着手查起来,萧承晔才知道这案子里头的难处,因此苦恼了好几日。 他连着几夜将那北林寺里外之人都重新审了一遍,愣是审不出半点有用的。但凡是这几日脚尖沾过北林寺地的人,也都要一一抓来了盘问。 可朝廷上下都催得紧,照这么查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只怕查到最后,那往寺里运输火|药之人,早便消失得无影踪了。 萧司马,先前那宁为钧便没往人那一头查,而是挨个挨个地查各家库房的疏漏,后来他捅出了篓子入了狱,便不了了之。可现今莫说是皇上那头要催,这案子是在祭祀大典上闹出来的,北林寺一炸,人心惶惶,天下人都在等着朝廷一个交代,怎么能不急 部下们的议论纷纷,闹哄哄的。 萧承晔是一个头两个大,在心中暗骂了声,早知便不那么快答应皇上揽下这桩差事。 眼下也要不是碍于面子,他便想去宫里复命,撒手不干了。 他扭头看向商珠,心神一稳,面色才稍缓些许:商姐姐如何看这案子? 商珠穿着一身秋季官服,脖间佩了串极细的翡翠珠子,与萧承晔都坐在兵部这间议事厅的上座。 她蹙眉深思之后,又笑了一笑,说:依我看,这火|药经何人之手流出,又是如何运进置入北林寺的各樽佛像之下,恐怕都还不是最打紧。最好得查一查是何处少了火|药,这么大一笔数目,只要查出哪家库房货不对帐,与报到朝中的有出入,其余的事便能迎刃而解。其实按宁为钧先前的查法,并无不妥。 萧承晔点头至深,拍了大腿说:商姐姐说得在理!那我便先不查人了,查库房!把邺京存放兵器的库房通通查上一遍!好说啊,邺京的库房管事我都熟啊 只不过商珠微顿了顿。 萧承晔忙应:不过什么? 商珠温婉:照宁为钧原先那样的查法,会不会太慢? 当年殷朝在六部之外设有硝石局,由专员专管火|药事宜。到了启朝,燕鸿初改官职时,便将硝石局给撤了。 眼下邺京的火|药大头都存放在兵部库部司。除库部司外的其他库房也存有不少火|药,一年前光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往少了说都有三十余所。还有近一成的火药是通过商贩流入市,存放在私家库房,大多是用以制作爆竹烟花的。 要全部的库房查起来,也是千头万绪,很是麻烦,并不比查人要轻松。 萧承晔心中着急,可与她说话时,声音还是放得低柔:那商姐姐可有什么良策?好姐姐,快帮我想想! 商珠掩面轻咳,拱手有礼:我是在想,邵尚书治理兵部的库部司很是有一套,以邵尚书的品性,也决计不会掺和这样的事。而在商铺间流动的火药毕竟又是少数,未必都能凑齐炸毁一樽佛像的用量。要是时间紧迫,这两块倒不必太查。反而是那些挂着朝廷兵部之名,又分属于各家打理的库房,出入账登记不及时,库房管事又更易得频繁,这些都是常有的事,趁此机会极有必要好好地查上一查。我想,北林寺的那些火药,多半也会是出于这些地方。 萧承晔如醍醐灌顶,兴致大涨,忙道:好,那就依商姐姐说的办!那别的两处都先不查了,就查那几间库房先,这样便能抓紧些。 商珠说什么他听什么,仿佛是被下了蛊虫,商珠的主意便成了他的主意。堂堂兵部司马要听一女子查案,这使得坐在下面的一些部下很是不满。 底下便有人质疑她:道理简单,说着也容易,可要查那些官宦私管的库房,便是要扒他们的底裤,谈何容易!各家库房挂着朝廷的牌,私底下哪个不是在做别的生意,真要仔细查起来,他们倒也不是怕查出火|药,而是唯恐牵连出别的事端,谁肯?那宁为钧便是不通达这道理,才栽了跟头的!已有了前车之鉴,萧司马慎行,可千万莫要轻信于人,重蹈他人的覆辙!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3)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早年燕鸿为了分散朝中权利,启朝不封侯位爵位。可必要时,燕鸿又得稳固人心,于是高位之臣往往都掌管了几间库房,藏着朝廷要紧的东西。时间一长,一些官员们手中缺钱时,便会拿库房中的赀货用于交易周转,哪怕不缺钱,它们也会想办法投入钱庄以牟取利息,这都是不成文的做法。 萧承晔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萧家不也是掌管了两间库房的,顿时有些犹豫起来。 商珠梨涡深了,皓齿明眸,不怯地起身,说:这位大人的顾虑倒也是实在。可这不难,萧司马名下便有两间京郊库房,若能率先开诚布公,以身作则,皇威之下,谁又敢违抗查令?这批火|药险些害了皇上性命,关乎的是大启国运,贪污走私之罪又算的了什么。积极配合查案者,待萧司马明示过皇上后,无罪嘉奖,小罪既往不咎,大罪从轻发落;可有胆敢违抗者,必有猫腻,也无须审问,直接拿弑君之罪治了便是 她轻轻柔柔的三言两语,听得萧承晔是心潮澎湃,恨不得撸起袖子立刻便大干一场。 他一咬牙,没再多想,便要豁了出去:商姐姐说的对,再说这案子要是好查,皇上还派我查什么!我这便回去取萧家库房的账簿,率马以骥,要天下人知道我萧承晔是要推诚相见!到时候,看邺京谁家还敢藏着库房钥匙! 萧承晔这个蠢 燕鸿看了兵部新发下的月报,面上勉强还稳得住,可声音有些颤,叹了一口气:宁为钧的烂摊子撂倒了没人敢收拾,独他一份! 柳佑立在燕鸿身侧,面露难色,道:萧司马以自家的两间库房为标杆,逼得朝中持有库房的官员管事交出账簿、打开库门,公然查对。他这一招,不知比宁为钧要高明了多少。皇上此次用人不以贤以能,倒是懂得用巧了。 皇上是拿准了他的身份与脾性。这蠢材。 燕鸿将扳指摘下握在了掌心。萧承晔是他看着长大的,到底几斤几两,他怎会不知,只怕身后教唆引诱的大有人在。 这场勾心斗角中,萧承晔只是棋子,背后那人是想借他的手,来抓自己的把柄。 柳佑打量了眼燕鸿,又作揖宽慰道:萧司马是个心性纯直之人,并非是不孝敬燕相,他不知这背后的关联甚深,胸中又有少年血性作祟。 什么少年血性,我看他是愚昧罢了,燕鸿冷笑而嘲,眉心微凛,深不见底的眸子又不觉看向柳佑,道:我见柳大人比他也年长不了几岁,怎么就差上这许多。早让他跟着你多学学,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柳佑的鬓在暗处瞧得不分明,面容倒是年轻俊美,他躬身一拜,面上有笑,语气却稍沉了几分:下官卑贱,怎可与萧司马相提并论。下官生来就是孤苦命,懂事的要比同辈人早,可也有过不经事的时候。 燕鸿眉头愈深,心中烦闷,也并未在意他此时说的什么。 相府的后院养着几只白鹤,白羽鲜亮,可这终究不是它们能展翅之地。 燕鸿将手重重地搭在栏杆上,说:他们既用了萧承晔,肯定还布了别的局,挖好了坑等着他跳进去,只怕邺京城这火|药的篓子迟早是防不住。你得抓紧了。 柳佑也望着栏外的景致,盯着那几只白鹤,谦和的目色中藏着不明的野心,道:火门枪下午便已经押送出城,等倭寇攻下了三郡,北林寺一案的风头便会过去。任他们再闹,也闹不了多久了。 第65章 我们 以色侍人的皇帝,你是自古以来开天辟地的头一个。 白日渐短,百草萧疏,邺京满城已俨然泛起了冬意。 这几日御医来衍庆殿还很是勤快,对外称皇上仍在病中,不便早朝议事。宫外闹翻天了,似都与他这皇帝没半点干系。 魏绎体格好,恢复起来比常人快,早几日前便能下地走动,只剩些疤痕未愈。 倒是林荆璞不凑巧赶上这场寒潮,病症又拖上了几日,治了几天还是有些咳。 魏绎让御医院取了上好的珍品鹿茸要给他养着,可他每日仍只是吃些惯常的药。这样名贵的补品,一旦补进就得常年续着,若只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也吃不起。 难得天气放晴,殿内的宫人先玩起了投壶,林荆璞裹着绒披坐在一旁看。 魏绎在屋内闷久了也觉得没劲,闻声脱了厚重的袍子,过来同他们玩起了蒙眼投壶。 十投九中,称许欢呼声雀跃。 魏绎摘下了眼前的黑布,望着那满当当的壶,倒又觉得无趣了。他回头看了眼林荆璞,便走去递了一只箭给他,玩吗? 林荆璞捧着暖炉与瓜子,日头照着他的鼻梁,面色有几分惨淡。 我不喜玩这个。他淡漠拒了。 他与魏绎曾玩过一次投壶。 林荆璞投不大中,若只是技不如人倒也罢了,他心胸还不至于这么狭隘。可偏偏魏绎还总故意为了讨好而让着他,反而惹得他心中焦躁不喜,便没再玩过这个。 魏绎一笑,右手收了箭,左手的黑布递到了他跟前:那玩儿这个? 林荆璞眉心微落,眼里掺了些旁人读不懂的情趣:你能玩儿了吗? 朕早能了。朕顾忌的是你的身子。 宫人搬来了椅子与茶几,奉上了果蔬。魏绎坐了下来,伸手掐了把他脸上白皙的薄皮,没多少血色,颇觉扫兴地将黑布随意挂置在了他的颈上。 林荆璞若无其事地扯下那玩意,工整地铺在腿上,漫不经心道:你以前要玩便玩,也不似这般顾前顾后。 魏绎剥了个橘子吃:朕大了一岁,知道惜命,也知道疼惜人了。 算虚岁,他们今年都二十有一了。 林荆璞掌心接过一瓣橘子,吃下,望了他一眼,又将话绕了开:这么说来,你前些日子训斥常岳,又将他调离至宫外督查巡防,原是因他耽误了你的风流快活。 魏绎将剩下的橘子一口吞咽了下去,凑到他耳边调戏:朕是要为你出这口气。他擅作主张伤了你,本该受罚。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动情,真假难辨。 林荆璞面上仍是不以为然:为美人诛忠士之心,来日史官口诛笔伐,怕是饶不过你。 史官便能饶过你么。以色侍人的皇帝,你是自古以来开天辟地的头一个,朕亦荣幸之极。魏绎的话是压在喉咙里头发出来的,可戳进了林荆璞的耳中,便成了温柔的呢喃。 橘子酸甜,林荆璞又去果盘上拿了一个剥,淡淡道:你要替我出气,训斥他几句我便已感恩涕零。何必调离常岳出宫办差。这样一来,你身边总少了个得力的人。 林荆璞说着,还了一瓣橘子给他。 魏绎捏着那瓣橘子没吃,轻笑着道:你不动歪心思,朕出不了什么大事。你要动了杀心,常岳即便是寸步不离,他也抵不了几个用。 林荆璞默默吃着橘子,没出声。 魏绎又道:朕调常岳去宫外,是有别的用意。别看朝中那些大臣明面上大公无私,要在他们掌管之下的库房里翻找账目核对货物,是比扒他们裤子还难,兜里的银钱没几个是干净的。萧承晔这两天闹出这么大动静,心中不服者居多,邺京难免容易生乱。有常岳以督查巡城之名,在暗中使下强硬手段,萧承晔查案的路子自能顺一些。 林荆璞听言颔首,你给他这条路铺得委实周到细致。 魏绎听他夸奖,笑了一笑:这路说到底是你开辟的,若有功劳,八成得归你。 此时便有太监匆匆来通传,面色为难:皇上,外头萧司马求见 话音未落,萧承晔便已揪着一官员的衣领,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那官员五十上下,正是工部负责辎重调运的漕运司长卢遇良。 萧承晔虎得很,一松手,往人屁股上一踹,卢遇良便一个跟头栽在了御前,头发蓬乱,领子都是斜的。 卢遇良神态狼狈,擦了把汗,又颤颤巍巍地朝魏绎行礼:皇上,臣 萧承晔从袖中掏出两本账簿,塞到了御前,义愤填膺道:皇上,这卢遇良有鬼,他家库房的账不清不楚! 他的脾气实在急得草率,一查到不对劲,没把人送到兵部,也没按章程问过三司,直接将人与账簿一并待到了御前,让魏绎亲审。 漕运司长是个富得流油的闲职,卢遇良也算是工部资历最老的一批大臣了。他与蒋睿是同乡,为人做官想来都还算低调,掌管了三间库房,皆在邺京城内,去年上报的有七百斤火|药。 萧承晔呈上来的这两本账簿,瞧着所差无几,只不过一本是明帐,一本是暗账。亏得他有这能耐,都给搜了出来。 那本明账上的火|药存量仍是七百,可暗账上却只剩下了三百,足足少了四百。 卢遇良俯跪着喊:皇上明察,老臣冤枉! 魏绎接过账本,没扫几眼,便交给给林荆璞过目。 他稍弯下了腰,面色微冷,抵掌而道:朕知道卢爱卿是个做事细致的人,负责南北漕运之事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你是我朝的功臣、能臣,朕敬重你,就同敬重燕相一般。可这一桩生意要做两本账的道理,朕很是不解,不如卢爱卿替朕解解? 他眼角藏着冷酷的刀子,不敛其锋芒,杀人于无形。 卢遇良就这么近着看魏绎,恍惚觉得他的威势比在长明殿不知要盛多少,也瞧不出半点病态,不由心惊肉跳。 萧承晔进殿也没卸刀,刀锋正朝着卢遇良,不容他喘息。 唯有林荆璞温润如玉,他那一处尚且容得人安放视线,可宛若美玉的眸子要洞悉人心,里头有笑意流出,令他后知后觉地一阵悚然,更之于甚前两者! 卢遇良不得已压低了头,皇上,臣有罪!可臣扪心自问,从未做过愧对于皇上、愧对于大启朝廷之事,此事实系误会! 萧承晔刀拔高了几分:狗屁误会!老狐狸在皇上跟前还嘴硬呢,你连两本账簿上的数都对不上,你家的货更经不起查! 查!你只管去查!卢遇良的脑袋也要高了几分:库房中若是少了半斤火|药,老臣自请正法,无须你来押送! 魏绎看着两人争吵,只闷哼了一声。 林荆璞忽冷冷地将那账簿往地上一摔,当即将另一本账簿塞到了魏绎手中。 卢遇良抬头一惊,以为是自己惹了圣怒,先识相闭了嘴,萧承晔骂咧了几句便也消停了。 魏绎微微挑眉,余光瞥了眼林荆璞,只好接过这茬,肃了肃声唤:卢爱卿。 卢遇良忙哆嗦着俯跪下来,谨慎道:回皇上的话,明账是每年年关上报至朝廷的不错,可账上记载确为库房中的实际存量。至于那本暗账 他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微臣不敢隐瞒皇上,这暗账实则是做给臣的夫人看的。臣在外头院子养了个妇人,半年前她为臣生了一对儿女,臣想重新给她置办个大点的院子,奈何家中钱财全由家中悍婆子掌管,她父亲便是吏部要员,她也很是精明,臣要从自家钱库中取用这笔银子,便想出了做暗账调度的办法。哪知会唉! 皇上,该由臣保管的东西,一两都不少!北林寺的火|药与臣绝无半点干系啊!卢遇良又道。 林荆璞面色清冷地听着。 不等他给魏绎使眼色,魏绎便询问萧承晔:卢家的库房,你派人查对过了吗? 这个,倒是还没查,萧承晔犯嘀咕,又提高了音:臣是怕他狡兔有三窟,一找到账上的猫腻,便先臣回去就查! 魏绎又问:卢大人养在外面的那对儿女,你可有打探过虚实? 萧承晔因此事很看不起卢遇良,嗤之以鼻:一把年纪了还生儿子,算什么喜事。再说他连自家妻子都瞒着,臣又怎么能知道! 你!卢遇良脸都青了,可又反驳不了什么。 魏绎看向林荆璞,眼底的威严一扫而空:朕乏了,你来替朕说。 林荆璞去拾起地上的那本账簿,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要是个乌龙也罢了,不值得伤了同朝为官的和气。方才卢大人说的这些事,最容易核实,想必不会撒谎。 卢遇良肩膀渐沉,仍不敢直视林荆璞,偏头抱怨道:皇上不知方才情形,萧司马一路拽着臣,半句也不肯听臣的解释,才给皇上添了堵!臣罪该万死! 萧承晔一听,倒也心虚了几分,拳头松了刀柄,为难地挠挠后脑,也渐渐跟着跪了下来:臣查实不严,下次、下次办事定更严谨些!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4) 待到人都退完了,日光也敛了。 两人进屋用晚膳,桌上仍是些清淡的菜。 宫里的碗筷精致,魏绎饭不够吃,直接拿了林荆璞的那小碗,又与他闲谈起了下午的事:你真觉得卢遇良家的库房没有猫腻了么。 要是查不出什么实证,只凭他的说辞,确实找不出破绽。林荆璞舀了一碗汤喝,若有所思。 没有破绽才可疑。 正因萧承晔办事毛躁轻浮,没有章法可言,办个案子也常常出其不意,可卢遇良偏偏应对如流,像是早想好了对策。 林荆璞又问:魏绎,我们假设卢家库房的火|药真是被燕鸿调用走了,四百斤,能装几车? 魏绎听了那个词,不觉一笑,搁下筷子,专心与他答话:用邺京最寻常的货车,三车足矣。 四百斤火|药炸个北林寺绰绰有余,可还不够倭寇攻打三郡一次,燕鸿要做生意,送出的货起码得翻倍。倭寇若只瞧见三车货物,难免会觉得他诚心不够。 魏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觉得,不止卢遇良一人掺和了。他们在拿仅存的火|药互相拼凑,来搪塞萧承晔的调查。 林荆璞颔首:正好,你传个话给商珠,让萧承晔这几日死盯着卢家库房。他们要拆东墙补西墙,我们便玩个声东击西。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事情比较多,这章稍微少一点~(仰天 第66章 好茶 那两人看似一强一弱,可皆威严不可亵渎。 夜已深了,沿街的几家铺子早关了门,东福大街上只飘蹿着一股快焦了的红薯味儿。 四下无人,常岳领着一队城内的巡防卫兵走动。 这条街上住着前朝的殷太子,当年显赫一时,后来牵连死了不少人,新朝也没人敢往这搬迁的,才萧条成了这般模样。 巡防卫兵说着一阵唏嘘,又巴结地买了块红薯给常岳:这附近只有卖这玩意了,夜还长着,常统领要是饿了,且先将就填填肚子。 常岳接过烫手的红薯,又瞟了眼那街角卖红薯的大伯,随口问:这太子府修葺得如何了? 早前睿王与长公主进京时,皇上便说要修,可早几月前不知怎的又停了。反正也没人愿意住这,省得沾惹上晦气!那卫兵又压低了声:据说八年前,林鸣璋的太子妃姜氏挺着个大肚子,便是在这间府邸里头上吊自尽的,一尸两命,死相极惨! 常岳听言略微皱眉。 卫兵察言观色,心思微动,又将话顺着扯远了一些:要说起来,那林荆璞也是个不讨好的祸害,脱了裤子妖媚主上,害得常统领这么晚了,还得同我们一起做这苦差事 常岳正色,侧目斜了他一眼,说话也要留点神。你的舌头快不过我的剑。 属下知错。那人胆寒,忙噤声不再多言。 东福大街早已走过,巡防到了后半夜,天已有初亮之势,可常岳还未有要撤的意思。 常统领,这再往东走便得到京郊了,不归我们部管。前头又是工部蒋尚书的库房所在,吾等贸然去巡查,怕是不妥当。 一阵大风忽作,沙石落叶遍地而走。 常岳冷声:有何不妥? 这蒋尚书是燕相身边的红人,库房又是眼下各家的大忌讳 常岳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的工部是丞相爪牙,而禁军只听皇上一人的调令办事,皇裔权贵皆可杀。 他驻足回头,又紧握了手中的剑,沉声道:富贵不由天命,自在人为,尔等可想入禁军的编? 那几名卫兵一愣,为首的便道:常统领,我们兄弟几人正是因为当年禁军落考,才被调来城外巡防队的。禁军是皇军,若能入了,自是无上的荣耀! 冷剑未出,令牌先行。 常岳心中早有决断:皇上有令,命吾等协助萧司马查北林寺火|药一案!今夜谁能与我齐心协力查办了蒋家库房,无论头功与否,明日一早都各自取了牌子,挂到禁军队里去。可若是谁敢通风报信,先问过我常子泰手中的剑 要在这天里头早起,是件折磨人的事。 一早衍庆殿的通传太监急着寻魏绎,最后在偏殿的炕头上找着了他。 魏绎被吵醒了,恹恹给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猫着脑袋往里头瞅了一眼,不敢惊扰,悄声道:皇上,常统领已回宫了。 魏绎便套上靴立即下地,直到走到殿外,步子才重起来。 常岳就候在正殿内,皇上。 起来说话。魏绎疾步上座,龙袍都是褶子。 常岳肃声禀报:皇上,五日前萧司马就曾查过工部蒋家的库房,当时并未查核出什么缺漏,火|药与账簿上一致,余有六百斤不差。不出皇上所料,萧司马在南边严守卢家库房,昨夜臣又领着巡防的卫兵去查,蒋家库房中只剩些火|药渣子了。 魏绎眉心一凛,散漫地迸出冷笑:蒋睿人呢? 萧司马去尚书府抓了人,已先送到兵部候审了。 吃一堑长一智,他这次倒是沉得住气了。 魏绎也将气缓缓沉下,往宫人端来的金盆里漱口,才道:子泰,你办得好。这次查到的是实证,蒋睿赖不掉,就看他舍不舍得供出那背后之人。 魏绎问过时辰后,先不着急了。 他今日要出宫,宫婢便替他梳了个比平时要简单的发式,穿的是熏了青檀香的明黄窄褂子,长筒黑蟒靴更替了金履。 龙袍厚重,这一身难得衬出了他高瘦的身型,精神奕奕,意气风发。 林荆璞在偏殿榻上才醒,魏绎又等了他一会儿,快到午时,两人才同乘一辆马车前往兵部牢狱。 林荆璞掩面打了几个呵欠,天冷了便睡得不餍足。他不经意打量了眼魏绎,慵懒的眸子不觉流连辗转了几分。 魏绎对上他的眸子,也忍不住去捏了把他尚有余温的耳廓,一边说:出宫前萧承晔又让人来报过了,蒋睿供出了卢遇良。蒋睿说他是念着昔日情分,才好心将六百斤火|药借给卢遇良,用以躲避朝廷的审查;卢遇良又说是自己先借了六百给蒋家,前几日讨了回来而已。总之,两人是各有一套说辞。 林荆璞收回视线,淡淡道:蒋睿与卢遇良是同乡同门,两人关系匪浅。只怕他们两家的账与货都有问题。 那你怎知卢遇良的同谋一定就是蒋睿?魏绎见他耳朵红了,笑了一笑,气息逼得更近:你就不怕常岳昨夜去打草惊蛇。 他又将话锋一转,哑声问:你今日身子爽快些了吗? 林荆璞没搭理他后面半句,一派正经地打理衣袖,说:也不一定是蒋睿。但蒋家库房与卢家库房离得最近,要来往调运货物最为方便。且卢遇良这些年在朝中虽没犯大错,可也没什么作为,若火|药全从他的库房里调运,燕鸿不会放心,必定还有二品以上的心腹大员参与此事。二品以上除了丞相与中书令,便是六部的尚书。萧承晔既已揪出了一个卢遇良,再从这些人里筛查出一个蒋睿,就容易多了。 林荆璞全凭胸中一番算计,也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可他毕竟躲在背后谋划,出了事自有人替他担着。 魏绎也非冒这个险不可,只要能撬动燕鸿的一丝一毫的根基,他都要全力一搏。 命与裤子都抵上了,也没什么再可忌讳的。 朕瞧你脸色是好些了。魏绎又打量起了他,陡兴绮思。 他早不忌讳坐马车了,马车颠簸,总让人想起些不堪隐晦的往事。 魏绎盯了一会儿,想去咬他的耳。林荆璞轻咳推脱:车里闷热罢了。眼下有要事在身,现在就耗干净了精神,不值。 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了。萧承晔与商珠已候在了兵部牢狱大门,恭候御驾。 魏绎与林荆璞在车内待了好一会儿才缓慢起身。御前侍从先搀扶魏绎下马车,他又去牵林荆璞下来。 臣等参见皇上 萧承晔领着众人跪了下来,眼神上瞟,忍不住去打量魏绎身后的人。 林荆璞这一年多来都躲在衍庆殿承宠,魏绎从没让他公然到过什么正经场面。牢狱是兵部重地,里头关押的是要犯,而今审得又是重中之重的大案。 他出现在此处,未免太过打眼。 魏绎步阶:朕是来督办案子的,不是来巡游出访的,不必多礼。 林荆璞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原因是狱中的过道狭窄,两人挨得极近。魏绎的右手放在后腰处,外人瞧不见他扯着林荆璞袖中的金钩子。 萧承晔暂且按捺下胸中不快,道:皇上,卢遇良已重新关押着了,就在蒋睿隔壁。如今两个人是狗咬狗,都指证少的火|药是对方的,掰扯不清楚。 魏绎往里走着,说:咬人总要有个说法,他们可有交待出什么证据? 萧承晔:收了历年的账本查对,还有几名人证,可都是蒋睿与卢遇良各自自家人作的证,商姐姐说不能算数。 商珠在一旁补充道:皇上,两位大人都说借调火|药给对家时,用的是自家马车装载,这一点口供倒是一致。可正因是自家马车,也就说不清是谁借给谁的,私调的火|药没有一笔登记在账的。 林荆璞忽问:可有查过平日与他们交好的官员? 萧承晔鄙夷,懒得答他的话。 商珠极有分寸,拱手朝着魏绎,去答林荆璞:还未来得及。不过这案子朝中之人避讳不及,官官相护也是有的,从此处下手怕是也不好查。 魏绎颔首,他们还没走到,廊道里便已传来了那两条老疯狗攀咬斥骂之声。 魏绎没再往前,站在那默默听了一会儿。 蒋睿与卢遇良是二十年的至交了,此时倒是不留情面,拿毕生的墨水拿来吵嘴了,扬言要把对方撕破了皮。 萧承晔犯难抱怨:皇上,他们便是这样吵了一上午了,可吵又吵不出什么证据!愁死个人。 魏绎冷笑不言。 只怕攀咬是假,敷衍作戏为真,林荆璞忽淡淡道:但凡能在眼前咬的,都不至于真的恨得牙痒痒。 魏绎看了林荆璞一眼,两人似是心有灵犀。 朕也是如此想。魏绎且松了金钩,独身走了过去。 蒋睿见到那抹明黄,便先冲着外头大喊:皇上,臣乃冤枉!卢慎正要害臣!皇上 魏绎不顾尊卑,在栏外蹲了下来仔细瞧他,见他唇上起了皮,叹息道:才半日功夫,怎么会弄得这般模样,兵部究竟是怎么伺候人的?蒋尚书是渴了吧。 蒋睿微愣:谢皇上关怀,臣还好、还好 旁边的狱卒立马端了碗水过来。 魏绎瞥了一眼,不等蒋睿接过,便冷酷质问:蒋尚书怎可喝白水,去换今年新产的绿毛峰来。 蒋睿本不觉得渴,背后冒了冷汗,便也觉着有点口干。卢遇良在一旁的牢中打量,见状也不敢吱声。 皇上,狱中没有茶叶,新茶要去兵部议事厅去取。 蒋睿惶恐,正要说无妨,哪知魏绎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蒋尚书要喝的茶,便是在茶山上也得去摘。 待到兵部的人将茶水沏好递到蒋睿面前,又已过去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于蒋睿和卢遇良来说,无疑是折磨。 闹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拿来的茶只有一盏。蒋睿瞥了眼卢遇良那头,哪还有心思品茶,一口灌了下肚,烫到了舌根,也闷着不敢吭。 魏绎这才面露欣慰:蒋尚书冤屈,朕心里都知道。今日也辛劳了,喝了茶就先回府歇着吧,明儿一早还要上朝。风大路不好走,蒋尚书千万要当心脚下。 蒋睿听了又是一愣,见狱卒将牢门给打开,要将他请了出去。 蒋睿心中迟疑不解,可也只得叩首,喃喃谢恩:臣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宽恕 卢遇良见蒋睿这么容易地便出了狱,终是有些按捺不住,跪着喊道:皇上臣也是冤枉! 狱中潮湿阴冷,侍从搬来了桃木椅,魏绎没坐,让给了林荆璞。 萧承晔斜身,胸前抱着把冷刀,商珠则捧着一沓卷宗,旁侧的一众侍从与狱卒面色冷肃,个个犹如活阎王。 见这阵仗,卢遇良又觉得脊背一凉,心头肉猛跳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5) 卢遇良,事到如今,你可要招供认罪?魏绎搭着椅子发话,待他与待蒋睿分明是两幅做派。 卢遇良身子一栽,瞳孔中的恐惧之色盖过了震惊:皇上难道只听他蒋睿一面之词,便要定老臣的罪么?火|药缺漏与臣无关本就是他家库房货不对账,他才将这脏水泼到臣的身上!皇上,臣着实冤枉呐! 魏绎面色不改,玩着铁炭盆里的火,只冷冷地含糊了一句:蒋尚书无罪。他无罪,有罪的只能是你。 这已不是偏袒,而是偏畸。 卢遇良灰发凌乱,双手深陷进泥中,咬牙低骂:国法不公,难道是谁的官大便听谁的吗? 魏绎丢了铁器,火焰四溅,又冷笑起来,这话你有脸问朕,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你要攀附权贵,权贵有一朝便不会拿你当替死鬼么?你卢遇良是个有胆识的,可将来你卢氏一门九族的亡魂,是要给谁的丰功伟业铺路呢。 这桩案子若全由卢遇良一人担责,那他新得的那对儿女皆要死于襁褓之中。 卢遇良怔住了,发现指头缝里都是泥,怎么也扒不干净。他愈发骇然,只敢直视魏绎的衣袂,一时都觉得刺目。 林荆璞垂眸一笑:卢大人莫慌,倒也没他说的如此严重。这弑君之罪与欺君之罪,左右占一样就足够了,孰重孰轻,还是全凭卢大人自己决定。 清柔缓慢之声将这牢狱中肃杀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他的态度与魏绎截然相反,犹如一剂定心药丸,可字字咀嚼过后,更像是蛊惑人心的迷药。 只要供出幕后主使,卢遇良的罪行便能极大的减轻,最多冠他一个欺君的罪名;可若抵死不供,北林寺一案全得由他担,那便是弑君大罪! 卢遇良撑地仰面看向那两人,看似一强一弱,可皆威严不可亵渎,他心中一阵惘然畏怕,身子都在发抖。 他顿时口干舌燥极了:水、水,皇上,臣想喝水 魏绎抬手示意,狱卒立刻给他送上水。 卢遇良接过那碗水,望见那清水中狼狈的自己,忽又暴躁起来,啪的一声将碗砸碎了,额上的青筋凸起,面相变得贪婪极了:势利东西,别想糊弄我,他蒋睿都能喝好茶,凭什么我不能!我我要喝仙翠山产的太平猴魁! 那茶叶稀有,只供御前享用,万金只能买一两。 魏绎知道事已稳了,也不吝啬:给他泡,要多少有多少。 第67章 红雪 白雪霎时被殷红浸染,伞下无一幸免。 这几日寒暑交替,傍夜飘起了小雪。 蒋睿双膝发沉,跪在相府厅内,久久起不了身。 燕相那卢遇良在狱中都招了! 蒋睿一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埋头哭喊:是下官错信了人!想他卢遇良年轻时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才,下官也嘱咐了他多次,不想如此快便在御前将那火|药的缺漏全招供了。他虽不知情火门枪之事,可到底还是坏了燕相的大计下官、下官万死难当! 燕鸿站在阶前,灰雪映发,瞧不清楚面色。 他手中正在给院中的白鹤喂食,可不知是天冷了还是吃饱了,几只鹤无动于衷,孤影绰约而立。 蒋睿如丧父母,跪着往外爬:燕相,那卢遇良委实卑劣可耻,卖主求安,他是保住了身家性命下官于燕相忠心可鉴,但家中上有叔父下有孙儿,这心中实在是 燕鸿见袍子被扯动,才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都说你与卢遇良是挚交。他这朋友,你也算是没交错。 物以类聚。蒋睿心中一惊,只见燕鸿又踱步走至了另一侧喂食,无心搭理自己。 燕相,下官! 此时府上有人匆匆来报,老爷,宫里有人来宣召了。 燕鸿目色稍深,垂下大袖,手上仍捧着食盒:不急,先让他候着。 待燕鸿入了澜昭殿,宫墙上已堆起了层薄薄的积雪。 殿内的炉火烧得正旺,魏绎身边只留了两名奉茶的宫人,另有六七名兵部的主簿在靠近侧殿的案上持笔以待,将要记述供词。 看似只是寻常的君臣会面,燕鸿入殿前按照惯例查了是否携有兵刃,见到魏绎后,跪下行礼问安。 魏绎也待他依旧客气:燕相请坐。 燕鸿再拜坐下,宫人随即奉上好茶,正是仙翠山的太平猴魁。 魏绎手中也捧着那杯茶,说:燕相尝尝,今年各地的雨水充沛,这太平猴魁貌似比不得去年进贡的那批香气扑鼻。 他一顿,又道:燕相有所不知,昨日卢遇良在兵部狱中喝过这茶后,竟口出狂言,吐了燕相一身脏水,说朝中库房丢失的七百斤火|药,乃是被燕相调走所用。 殿内的气氛顿时肃穆了半分,叫人大气不敢出。 燕鸿拿起茶托,稳稳呷了一口:人心污浊,又岂能怪罪一杯茶。 燕相说得好。魏绎牙尖泛起冷笑,从案上掀起一张纸,往座下扔去。 那是一张卢遇良已签字画押的供词,洋洋洒洒数千字,轻飘飘地落在了燕鸿脚尖。 燕鸿冷眉轻瞥,没弯腰去捡,仿佛那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皇上有什么话,直问老臣便是。 罄竹难书。朕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查。 魏绎起身,站得不知要比他高多少。大殿将外头的风雪阻隔,烛火死寂地来回跳动,映着他龙袍上每一根金丝。 燕鸿没有仰面,只是将视线微抬,沉默半晌,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记得早几年前,皇上与臣无话不说。 燕相的教诲之恩、救命之恩,朕这辈子都将感怀于心,魏绎话里又透露出一分惋惜:世事变迁,朕不是当年的朕,燕相也早不是当年的燕相了。 皇上大了,臣也老了,燕鸿扺掌而笑:人老了便容易犯糊涂。当日情势危急,不曾想皇上在北林寺以身涉险,拿家国安定做赌注,与敌同披,为的是今日兴师问罪。 魏绎缓慢步下御座:燕相是国之重器,朕有心袒护。七百斤火|药不是个小数目,究竟去了哪,用到了何处,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那北林寺的火|药从何而来,皇上心中应再清楚不过,问臣,那便是南辕北辙。 燕鸿又稳坐着抿了一口茶:天下兴亡匹夫皆有责,臣承蒙圣恩,侥幸居于高位多年,自难辞其咎。可是覆水难收啊,皇上无论是想拿贪污之罪,还是以弑君罪名治臣,都得容臣再缓上几日 雪渐大了,魏绎望着那纷纷鹅毛黑影,身子稍斜,面上有笑,可眼底只剩些冷意。 燕相若是盼着莱海倭寇用火门枪炸平了三郡之境,大可不必再等了。 燕鸿一下子没拿稳茶盏,眉头深蹙起来。 魏绎回过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份通牒,亲手递交到了他面前:那七百斤火|药丢了也就丢了,可前日贺兰钧率兵从天行关南下,在猿啼岭东峰劫走了一批火门枪,还顺带杀死了几个倭寇。 燕鸿从澜昭殿出来,见星月黯淡,地上的积雪渐渐深厚,每走一步陷进去,都腿脚发沉。 燕相侍从撑了伞要去搀扶,他只接了伞,让人先不必跟着。 萧承晔与商珠在棠棣门外等了近一夜。 萧承晔的大披上风雪累累,见到燕鸿出来,忙大步上前,用刀鞘拦住了他的去路。 燕鸿顿足,老眉微落,伸手掸了掸他肩上的雪,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如此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府歇着? 萧承晔胸中郁气难平,将那刀鞘狠狠插入雪地中,一开口便言辞激切:父亲生前说你不仅是个谋士能臣,还是个胸怀天下与百姓的英雄,新朝有你把持坐镇,必会与历来那些食百姓髓、吸百姓血的朝代不同。他让我孝顺你敬重你,哪怕我天资愚钝,不能有所用,也将有所学可你为何!为何要瞒着众人私造军火,与那倭寇勾结! 商珠这才跟过来,朝燕鸿一拜,抿唇不言。 燕鸿看了她一眼,又对萧承晔说:你不知,谋定天下要着眼大局,哪个太平盛世之下不是白骨累累。要除远方隐患,手上哪能不沾鲜血? 我是不懂,将三郡夷为平地便是你口中说的大局么?就算要除前朝余孽,那群倭寇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素日里在渔船上烧杀抢掠,作奸犯科,数十年来百姓们为此吃遍了苦头!倒还不如余孽!你费劲心力造出火门枪给他们使,是要以乱治乱,你与那些图谋不轨、横行霸道的倭寇贼子有什么区别! 见萧承晔愈发口无遮拦,商珠忙低声劝阻:萧司马! 萧承晔面色涨得通红,看了商珠一眼,这才拼了命地压住气。 燕鸿的脸色已沉得没边,仿佛要同那雪中的无数黑影化作一处。 商珠将伞放在一边,上前一步,忙拱手道:萧司马的脾性,燕相是知道的,切莫要放在心上。朝中之事,自会有朝堂论断,这案子的结果,还有待商榷下官先替萧司马赔个不是。 燕鸿望着她,又是欣慰,又是疲惫,笑着连手也懒得抬,只说:雪大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商珠见他左右无人,喉间微微哽咽,语气稍柔:学生陪陪老师。 不必了,燕鸿兜了兜袖子,嘱咐道:你好生盯着承晔便是,眼下朝中风声紧,省得他一时糊涂,做什么出格的事来。 是,老师放心 燕鸿撑着伞,便缓步往宫外走。夜深人静,雪地里只留了他一人的脚印。 萧承晔见他什么都没交代,便就这么走远了,胸中那口气到底是按捺不下,忽冲着那雪中背影厉声嘶吼:燕鸿,老子瞧不起你! 燕鸿又走了两步,脚尖稍顿,便被气得哗的一声吐出口鲜血出来。 白雪霎时被殷红浸染,伞下无一幸免。 第68章 逼宫 你我所做之事不会白费。 大雪至天明才停。 今是魏绎病愈恢复上朝的头一日,可养病养了一月,倒像是把他性子都养懒散了,今日又要懒起,郭赛不得已去偏殿搬来了援兵。 林荆璞也起得仓促,侧身坐在龙榻上,袄内只有一件松垮不整的内衫。 这招管用。魏绎见着林荆璞,惺忪失笑,长指趁隙溜进暗扣里头,掐得餍足之后,才被缓慢催起了身。 宫婢们侍立两旁,两名年纪稍长的御前掌事伺候魏绎穿衣。林荆璞面色清淡,挨个将扣子系了回去。 魏绎拧脖,瞥向他的背影,恹恹抱怨:孤枕难眠。夜里要一人解闷,无趣又费时,睡得晚了,早晨才难以起身。 自林荆璞半月前被常岳伤了一道,逢上天气转寒,身子一直欠妥。御医说得静养不可动气,魏绎便也一直没碰他。 林荆璞没理他的话,云裳这会儿也从偏殿过来,给他拿了几件衣裳穿。 魏绎隔着半间殿宇,于簇拥环绕中注视着林荆璞清冷如玉的侧脸,笑了笑,又道:说来,早朝时辰应分为夏令与冬令,林间鸟兽尚且夏出冬蛰,朝廷上值办差却是四季一致,未免太刻板了。 林荆璞这才接话:天寒地冻,雪路又难走。不光是你,百官也得跟着早起,一些家中住得远的官吏卯时不到便得起身入宫,很是艰辛。殷朝旧制便是分按冬夏时令上朝,而你朝的这些规矩都是燕鸿商榷定下的,等到军火案了结,想来这早朝改制,也能推上日程。 只不过这次叫贺兰钧白白捡了个便宜,魏绎披上龙袍,说:而今他的十万兵马有了火门枪,更是锐不可当。这份人情,算是你卖给他的,还是朕卖给他的? 林荆璞回避了他话中的猜忌:贺兰钧不投靠任一方,只为中原戍守边境。将火门枪交给他,最为公正。 宫婢正在给魏绎梳头,他又盯起了镜子边沿里的人:那你是如何知道燕鸿调运火门枪,定会从猿啼岭一路走? 是柳佑透的风。 柳佑?魏绎眉头一深,你信了他? 林荆璞已重新穿好了袄子,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萧承晔与商珠大动在京中干戈地查案,曹将军这几日也不得闲。他动用了不少前朝老人的人脉,算是摸到了柳佑的底细。 魏绎摆手没让宫人继续佩戴冠冕,转身先听他说。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6) 早几日前他也曾令人去暗查过柳佑,可此人除了在胡轶府上当了五年幕僚,履历干净得像是张白纸,吏部花名册中于他的记载都少之又少。 他本不姓柳,原家姓刘,是陇南刘氏家主刘瑰养在外头的庶子,侥幸躲过了当年燕鸿对大殷望族的剿杀灭门。林荆璞道。 他是前朝的人?魏绎又想到了什么,可朕记得你上次说,他在允州要杀你灭口。 林荆璞暗笑了一声:胡轶是个鼠胆之辈,当日敢贸然领着一千府兵在营帐围剿,应是受了柳佑的挑拨。可自柳佑在邺京崭露头角后,又竭力在我与燕鸿之间周旋,要摸透此人真正的目的实属不易。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他不会眼见三郡被倭寇夷为平地而坐视不管。否则他欲杀我,又与我合作,说不通。 魏绎略微思忖,便摆手让宫婢先退至一旁。云裳一抬头,也立刻敛目退了。 柳佑杀过你一次,只怕还会有第二次。此人,你须得当心。魏绎已走至林荆璞身后,拿过玉腰带帮他系上,五指摩挲,又陷入他的衣领之中。 好心的提醒,都被忽如其来的撩拨生出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林荆璞不由轻呵出了一口气,眉心微紧:所以柳佑虽有才干谋略,也当慎用。魏绎,你借此案的机会随意找个罪名,将他贬离邺京便是 他是中书省的人,前些日子才刚擢升至四品,又当着文武百官在北林寺救了朕的命 魏绎咬他的耳,嗤道:只凭弑君之人一句话,救驾功臣说贬就贬,不好吧? 林荆璞眼底笼起了笑意:把柳佑长久留在邺京,恐生腋肘之患。他既要三郡安定,说明他的心还向着大殷,迟早一日也会对启朝不利,要杀的岂止是我一个? 魏绎稍稍一凛,望着他的下颚细白如雪中之玉,喉间微紧,又将话锋转了开:听昨夜御医说,你身子好了大半了。 林荆璞淡淡地嗯了一声,将藏在衣领中的发都尽数撩了出来,说:药还得再吃。 药吃归吃 魏绎话中一顿,手臂借势环过林荆璞的细腰,那后半句话只说给了他一人听见。 林荆璞唯有耳根红了,含情的眼角往后轻瞥,眸中尽藏的风流也只给魏绎瞧。 天才初亮,正事催人紧,不合时宜的耳鬓厮磨惹得人心浪荡。 有太监碎步前来通传,说长明殿掌事此时正在殿外,急着要面圣。 长明殿掌事一职的牌挂在内宫,由宫内太监重充任,可掌管着朝堂之上的各项杂务琐事,故而也算得上半个朝臣。 林荆璞拢了拢衣领,便自觉走到了一边坐下。 魏绎稍滞,沉了口气:宣。 掌事脚下不稳,一踏进了主殿,便噗通一声栽跪了下来:皇上,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乱。 这名掌事没来得及在御前稍定心神,火急火燎道:昨夜燕相怕是在风雪中受了寒,牵动了体内病气,吐了不少血,一早便卧病起不来身了 魏绎微微一愣,手去拨弄一旁的绿松盆栽:燕相年纪长了,终年为国事操劳,积劳成疾,病倒了也是有的。让御医先去瞧,等下朝得了空,朕自会去相府慰问。 哪知是那掌事一口气没说完,摇了摇头,说:皇上有所不知,正是因为燕相病情危急,眼下百官正跪在长明殿外不起,要恳请皇上念在燕相往日功劳的份上,以国朝大局为重,暂且饶恕他私造私贩军火的罪行,不再追究其责! 松针刺痛了魏绎的掌根,他眸子渐深,望着外头石阶上厚厚的积雪,喉间转而生出冷意:会挑时候。他们还说了什么? 掌事想了一想,又忙道:户部的那几位大人说,燕相将军火贩卖给倭寇,是一招借力打力,为的是除尽余孽隐患,不仅要罚,还得赏。司谏院这次倒是没说什么,许良正只是领着部下一同跪着倒是太学院与弘文馆两家的学生,公然指责皇上是受受、受人蛊惑,不辨忠奸,才与燕相疏远生隙,致使君臣离心! 今年朝廷重立博学科,因太学院与弘文馆的学生滋事,一概没能参加应试,误了仕途,这帮人心底都记着仇。天子要治罪于国相,是针尖对麦芒,便也要来趁乱掺和一脚。 魏绎负手一摔,闷声道:这朝,朕还能去上吗? 林荆璞也是一怔,搁下了早茶:谁先起的头? 掌事没了主意,擦了把汗:奴才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可除了工部蒋尚书革职待办中,兵部邵尚书因病未到,其余四部尚书皆在其列,仅有少数官员赶巧请了病假与事假的未曾到场皇上,奴才已好言劝过了,奈何人微言轻,说、说要等皇上亲到 魏绎没动,眼底起了几分焦灼,冷嗤道:这案子昨夜才新有了转机,刑部的判文还未发下,这帮人要替燕鸿出气,未免也太急了些。 林荆璞眸子微沉,说:判文未发才有转机,罪名未定,他仍是一清二白的国相。燕鸿把持朝政多年,不可能一朝便树倒猢狲散。这样的局面,你应是想到过的。 魏绎切齿,目露恨意:满朝是他爪牙,朕任由他提线摆布。大权从未真正落在朕的手中,又怎会没想过对峙之日,会受到朝臣们何等的非议。可哪怕是勾结倭寇、偷调国库、枉顾灾情人命的大罪,竟都撼动他不得! 林荆璞:燕鸿在新朝便以清世家之弊为名,大力扶持寒士为官,在朝野内外都笼络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士人。自古寒士多为权贵望族所排挤,入仕艰难,有才者不缺赏识,但缺高位为他们打通终南捷径,燕鸿便是这样不可替代的人,他们畏怕了大殷朝几百年来的望族垄断,俨然是把燕鸿当成了神明。所以就算是贩军火、党倭寇,哪怕是弑君之罪,都不足以真正动摇燕鸿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假以时日,燕鸿仍可东山再起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1]。军火案虽撬动了燕鸿当下,但眼下想要彻底扳倒他,还欠缺火候。 林荆璞面如冠玉,道:不过,他的罪名已立于天下人的心中,你我所做之事不会白费。寒士清高,重义轻利,维系他们的是书中的仁德道义,可这世间的假仁假义难道还不够多吗? 林荆璞不由望着魏绎,魏绎也拧眉注视着他。两人的眼中有很多东西,可隔得如此近瞧,却纯粹得只剩下了彼此。 魏绎心中一动,明白了他话里头的暗示,没由来笑了一声,阴霾顿扫。 他披了黄氅,没来得及带上帝冠,便要出门。 长明殿掌事忙抱起他的冠冕,弯腰跟着:皇上,您上朝去吗?这百官还跪着,您此刻去怕是 还上个屁朝 魏绎靴子高迈,掀帘而出:燕相既然病了,朕总得瞧瞧他去!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三国魏曹冏《六代论》。 胡说,你家皇帝明明是攻 今晚应该还有一章~ 第69章 红梅 先与朕斗,再动林荆璞的主意罢。 相府门可罗雀。 待到魏绎的御驾到了,下人才着手清扫起庭院积雪。 魏绎径直入了燕鸿的卧房,这间卧房看着宽敞大气,可榻上是蓝帐旧衾,比不得他家书房的陈设要精致。 燕鸿听闻圣驾至,咳嗽了几声,正欲带病强起。 下人在旁劝阻了会儿,魏绎起初无动于衷,见他病得实在不轻,才令郭赛上前发话:燕相身子不适,不必在御前多礼,快躺下歇着吧,否则再传了出去便是叫皇上难堪。 郭赛舌头爱打圈儿,再不中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能显得笨拙逗趣。 臣谢过皇上 几名御医是随同御驾一起来的,行礼过后,先替燕鸿诊了脉。他们也诊断不出具体的病因,只说起了积劳忧思、火旺阴亏那套的说辞,又开了个珍品膏方让相府的人先给燕鸿用着。 相府管家替燕鸿谢过,又搀扶着他从床榻上坐起说话。 臣老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皇上不该为臣误了早朝。燕鸿病中的语气虚弱,可分毫不妨碍他的底气。 魏绎没用早膳,故而悠闲地拣起了相府的点心吃,阔达又冷漠:燕相跟朕客气什么,身子要紧。朕还盼着燕相能早日好了,回去帮朕主持朝中大局。这部,六部官员一早便在长明殿跪着了,朕才没了燕相一日,便是举步维艰。 燕鸿眉头稍顿,寡声道:皇上,老臣有罪。 朕知道,燕相所作皆是为了大启,一分银子没花在自家人身上,好处都是被那蒋睿和卢遇良捞走的。 魏绎笑了一声,又说:所以这案子得让刑部兵部细细查实,可也不必矫枉过正。三郡隐患未除,北境又虎视眈眈,朝中军备每过几年便得换一批,火门枪造的正是时候。朕还打算好好嘉奖吴其用,由朝廷拨款让他开厂专制火门枪,明年再将禁军铁器与马鞍生意都交给他家做 燕鸿凝眉注视着魏绎,捂着帕子咳了两声,又说了一遍:皇上,老臣有罪。 魏绎笑意转阴,语气不觉淡了几分:朕少时,燕相曾躬身教导,不做一人一家之君,而要做天下人的明君。燕相的罪,朕说了不算,要天下人说了才算数。 他字字在诛他的心。 为臣者不得君心,却要反其道而行之笼络天下人心,可惜燕鸿从没有篡权夺位的本意。 燕鸿面色稍沉,忽又要咳嗽起来。下人给他端来了水,喝了才好些。 那皇上如今与林荆璞交心,到了何种地步?燕鸿缓了缓,便也低笑着问了句。 魏绎三两下掸掉了手掌上的糕屑,又看向了外头的雪:我与他不交心,只有几分露水逢恩的交情。 燕鸿眼角的笑纹深陷:好,如此便好。臣心中清楚,这病一年半载还要不了臣的老命,凭借些手段与威势,也还不至于落得锒铛入狱、惨死无状的下场,尚有余力与他林荆璞再斗上一斗,便是斗不动了也得给我朝后人铺好道路,绝不容他再蛊惑帝心,干涉我朝内政! 他的言辞止不住要激动起来。 魏绎迟缓地旋动杯盏,抬眸望向了燕鸿,霎时有百种滋味回旋于心头,良久,他只沉声问了句:扫清世家,于燕相来说便那么重要么? 这番道理已说得太多,燕鸿也懒得再旧话重提,只道:皇上,三郡那帮人,他们不光是前朝遗祸,更是这中原土地上根深蒂固的世家后代,他们的骨子里便是要饱食民血、党同伐异,又拿正统之说蛊惑人心的俎虫,早该杀绝 魏绎喝茶滤口,黑眸深不见底:可八年前,殷太子要做的也是打压削弱世家之势,只是皇权还未落在他的手中,以太子身份还无法真正与世家抗衡。若是启丰军当年没有那么快便攻下邺京,倾覆了殷朝,林鸣璋当了皇帝,这天下许会是另一番景象。 燕鸿皱眉叹息,还欲再谏。 魏绎往杯中吐干净了茶沫,笑了一声,语气薄凉:我朝虽无世家林立之态,可正因此,燕门或许早成了一家独大的望族。饱食民血、党同伐异、蛊惑人心,扪心自问,这些事难道燕相您自己就都没做过? 燕鸿瞠目怔住了,喉间压着一口腥甜,皇上 魏绎已淡漠地起身,去披上了厚实的大氅:燕相先好生静养,不宜动气。这案子外头多的是人替你操心,朕暂且动不了你。待您养足了精神,先与朕斗,再动林荆璞的主意罢。 魏绎携同御医一早去相府探望的消息传到了长明殿,百官要为燕鸿同仇敌忾的气势便被压下了。 有些年纪大的官员跪得久了,没能站起来,便直接在雪地里晕了过去。一时场面又是一团糟乱。 林荆璞借着踏雪寻梅的风光,也往长明殿这边走动。 二爷,官员们听了劝,都先散了。 林荆璞颔首,怀中捧着一枝覆雪红梅,走了两步,便在宫墙边撞见了柳佑。 柳佑在雪地里也冻得有几分哆嗦,见到林荆璞,忙敛了疲惫晦气之色,拱手相迎:二爷好雅兴 林荆璞眼角生笑,闲人一个,不比柳大人要务繁忙,还抽出空与他们跪了一早。 柳佑掸了掸官袍上的碎雪:谁能知今日朝上会有这么一出,鄙人也是不解,只是若不跪,倒显得不大合群,往后同僚之间也多会诟病。皇上怪罪下来,好歹还有尚书大人与中书省大人为下官顶着 林荆璞眼中暗笑:此次军火案能破,柳大人功不可没,先前大人在北林寺又有救驾之功,魏绎哪会舍得怪罪于你。 能为二爷效力,是吾辈本分,定肝脑涂地。要是还能因此顺势讨好启朝皇帝,升官加爵,自是美事一桩。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7) 柳大人所求的若只是富贵功名,我与魏绎都不会对有才之人吝啬。 林荆璞笑意清淡,与头顶的雪中红梅相映成趣:可记得上次在草堂前你与我听得是南边雅调,曲高和寡,非得才学雅趣兼备才能听懂,柳大人怕不是个俗人。 柳佑稍直起身,双手在胸前还未落下,皱眉望向林荆璞玉姿容貌,一时有些黯然失神。 他又离林荆璞近了几步,像是欲与之交耳窃语。 一件大氅便盖住了林荆璞的肩头,强有力的臂弯勾住腰腹,将他整个人从柳佑面前抱离了开。 病才好,雪天里乱跑什么? 第70章 皮囊 唯独这一次做,魏绎是面朝着他的。 林荆璞脚尖没沾半点风雪,回眸望见魏绎紧实的喉结,眼梢略微上挑:这么快,来回有一个时辰了么。 看病是御医的事,朕只是去顺路吃个早点,走个过场也就回来了,只要百官别都冻死在长明殿前就成。 魏绎又拿手捏热乎了他冻得通红的耳廓:何况朕还得留心着你的命。 风一横吹,树梢有雪落下,皆被魏绎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林荆璞拢紧胸前大氅,视线越过魏绎的宽肩再去看柳佑时,眼角的情|欲转眼已无影踪。 柳佑微滞,忙向魏绎跪下行礼:微臣柳佑,参见皇上。 魏绎个子委实是过高了,皇袍衬得他愈发威势逼人,林荆璞不矮,可像是被他护在了身后。他侧目瞥了柳佑一眼,又去问林荆璞:方才都聊了什么? 林荆璞低笑一声,淡淡道:我与柳大人难得投缘。都爱听从南边传过来的雅调戏文,这调子在邺京不常能听见,爱听的人也少,故而多交谈了几句。 柳佑也道:皇上,臣曾有过几年羁旅南方,是那时学会的听曲。 魏绎眸子稍深:柳爱卿是何时去的南边? 柳佑应答如流:回皇上的话,臣少时家道中落,便去南边投靠了亲戚。 魏绎干笑了一声:你投靠的亲戚,可是三郡之人? 柳佑眼眶稍抬,顿了一顿,仍敛目视着金龙鞋面,并未否认:正是,是三郡中的渭郡。 怪不得柳爱卿此次能够不畏强权,挺身为军火一案出力。前前后后,都属你的功劳最大。 柳佑又佯装肃敬了几分,只道:皇上谬赞,臣心中惶恐,不敢居功自傲。 魏绎暗中去看了眼林荆璞的脸色,背后的长指环过那人的玉腕,又清了清嗓:说起来,早该升你的官。可前些日子朕病着,而今燕相又病倒了,这朝中事务繁杂,一时审批不及时,吏部也才未将你的调令发下。 柳佑跪着没出声。 魏绎眼底的笑意转阴:朕既记起了这桩事,总不好再耽误赏给功臣的犒劳。再等两日吧,朕亲自替你去催催,擢升的调令应就快了,你且安心在府中候旨。 柳佑瞥见那两人默契的神色,心中忽起了一阵不安,只得一拜:臣叩谢皇上圣恩 二人回了衍庆殿,林荆璞才脱了大氅,递还给了魏绎身边的宫婢。 炭盆里换了新炭,噼里啪啦作响,倒是在这霜天雪地里生出了一丝别样的勃勃生机。 燕鸿的病如何了?林荆璞捧着暖炉,低头拿竹棒松动炉中的香灰。 魏绎蹬掉了靴子,身子暖和了便发起懒,斜卧在炕上,手臂轻搭着林荆璞的腰,说:燕鸿的身子一向硬挺,朕之前从未听说过他生什么大病,这次竟下不了床,真是病来如山倒。据说他这次被萧承晔给气病的,气急攻心,哪是几服药能医好的。 林荆璞薄凉一笑,萧承晔最多只能动动嘴皮子气他,燕鸿此病,只怕是与你的干系更大一些。 魏绎将腿翘在茶几上,他为了炸平三郡筹备如此之久,动用国库钱财,还花了不少人力,才给倭寇造出这批火门枪。如今事败,他又怎能不动气。 燕鸿收拢朝中人心,看似坚不可摧。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只差这最后一步棋,便可全盘推翻。林荆璞盖上了盖,索性放下了暖炉,回眸低望着魏绎。 魏绎指尖掐他腰,拿先前那套熟络彼此,眉间又微皱起来:你早晨已提醒过朕了,朕清楚该如何做。 可你犹豫了?林荆璞似笑非笑。 魏绎稍稍抬颈,两人对视,只隔了半寸不到。 他见林荆璞的眸子清澈如旧,可那瞳又亮又深,像要将污浊的人心都吸进去,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人,思来想去,肤浅得只能冠上一个美字。 这幅皮囊实在容易让人变得色令智昏。 燕鸿的路将绝了,朕的后路也不知在何处,他撑起肘子,目不转睛地欣赏他的美色:按照先前的约定,你我的缔盟,便该在此处终了。 林荆璞生笑:后来你我还有过别的约定吗? 只要你想,现在朕跟你重新约定,倒也不算太迟。魏绎望着他说。 林荆璞笑意朦胧,说:魏绎,我只答应助你除掉燕鸿。先前三郡内乱,北林寺一案之后虽已暂时平息,可外党与内党之隙仍未消除。我一日不回三郡,这条缝迟早就还会再次撕裂。纸醉金迷是好,可我得顾及我的臣民。 他身上有卸不下的担子。 朕犯不着管三郡那帮人的死活,可你就不怕朕在邺京先杀了你。魏绎这话说得毫无杀气,连挑衅都是温柔的,要拿胡渣去蹭他雪白的颈。 林荆璞眼眶不由稍合:眼下是将燕鸿连根拔除的最好时机,军火案在前,朝野内外虽还是拥护他,可这罪根已在人们心中埋下了。错过今朝,只怕五年十年都未必能等到这么好的机会。 道理朕都明白。魏绎语气又低了几分,他撕下了那幅虚张声势的面孔,俨然像只纸老虎。 你杀了我,三郡必乱。而今的形势又与一年前有所不同了,启朝没了丞相,你就能确保六部大权这么快便能回到你掌中吗?你什么都保证不了,要对抗前朝势力,恐怕更难。到那个时候,你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 林荆璞将道理给他说透了,似又承不住他的这份温柔,语气也软了几分:魏绎,你我之间,还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这话与他一年前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如今这四个字里头,多了许多让人遐想却不敢期许的某些东西。 气息愈来愈近,交错着的分不清是暧昧还是逞凶。 魏绎褪去温柔,周身的凶狠再次显现,他一个覆身,忍不住去用力吻住了他。压抑了这么多日,他再也懒得废话了。反正所剩的时间已不多了。 林荆璞极力将欲望藏得很深,可面已泛上潮红,那尊贵躯壳之下的媚态,尽数被魏绎撩拨了出来,要吃了个干净。 炕上太窄,容不下两人。不多久,金殿地上的软毯渐渐起了一道道的褶痕。 魏绎太狠。林荆璞身子欠着,发觉自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煎熬,可这场煎熬亦是纵情,痛苦里头充斥着坠入深渊的欢愉。 这也是第一次,魏绎是面朝着他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比较忙,更新比较少。每天都在尽可能多写多更,谢谢大家支持~ 第71章 飞燕 林荆璞,林荆璞 雪中点绛,残梅留香。 林荆璞此时被魏绎看了个透。 魏绎后悔没能早些这样看他,今日领略到了这般春色,才觉得美得令人肝肠寸断。 林荆璞睁不开眼,含了剔透的泪,也看不清魏绎的脸,只能听见他在凌乱的喘息声中唤着自己的姓名,一遍,又一遍。 浓烈的欲望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了,魏绎每唤一声,听起来都纯粹得像是在渴求林荆璞更为热烈的回应。 林荆璞也确实如此做了,他竭尽所能地抓挠、低吟、蹙眉,又明媚动人地笑着,他的矜贵与清冷,如今都成了纵情享乐的把式。 魏绎想死在他身上。 他最后一刻去掐住了林荆璞的手腕,俯身痛吻,不计后果的放纵。 林荆璞渐渐的才活了。魏绎累得趴在了他的身上,拢着他的湿发,温柔地将他亲了又亲。 林荆璞,林荆璞 魏绎念叨够了,才舍得闭眼,哑声在他耳边,像是哀求,也像是纵情过度后用来一时取悦的昏话:我许诺在位之年不收复三郡,你留在邺京。 林荆璞也懒得动,听他说我,良久,也动情地笑了一声:好啊,皇位给我,我陪你耍一辈子。 他笑意惨淡,鬓角的汗珠滚下,湿透了他的衣襟。 魏绎微怔,又怜惜地去吻了吻他的鼻尖,似稍清醒了几分:朕是说笑。 林荆璞微抬起下颚,主动攀咬上他的唇舌,发涩的气息交缠:谁又不是呢。 吻愈来愈深,情|欲要更为汹涌地泛滥。 魏绎吻不够,一把抱起了他,在殿内换了个能坐下的地方。林荆璞就坐在他的腿上,任由着被那无端的炙热填满。 天色开霁,很快有雪化了的声音,有漂亮的鸟儿不畏严寒,跳到枝头啼唱,可却盖不住里头的撕咬缠绵之声。 终于,他们都为彼此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可欲望深渊反而瞧不见尽头了。 几名御医精心调养了几日,燕鸿已稍能下床走动了,可走不远,也只能在府中的庭院坐坐。 六部要员都遣派手下人送来了问候的名帖与昂贵药材,可亲临相府问候的人少。 燕鸿妻子早亡,十年都未续弦再娶,邺京里没有他的家人,眼下陪在他身边还是几名在府中伺候的老人。 雪已消融了几日,天气甚至要比前几日更为严寒了。可孩子贪玩起来便不怕冷热,几个府中下人的儿女正在院中嬉戏玩闹。 燕鸿午后散步至此,管家知道他喜静,正要派人驱逐。 他生了笑意,摆手劝阻:罢了,这么冷的天,院子里本该有点别样的生气才好。 是。管家搀扶他坐了下来,给他披上了绒毯,望着其中一个最小的孩子,笑着弯腰与他说:小人想起小少爷过了年便要五岁了,也得有这么高了。 燕鸿有个孙子,同他爹娘养在蓟州。燕鸿在邺京忙于朝中政务,打孙子出生以来,也只见过一面。 燕鸿眼角的白翳黯淡,颔首笑道:嗯,是得有这么高了。也不知道如今长得像爹娘哪个多些。 日头正好,燕鸿晒着闭眸养神,不多久又提起精神,问:朝中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大事,军火案草草了案,只以火|药管控不严的罪名处置了蒋睿与卢遇良,并未连带他人。对了,小人还听说那柳佑被擢升为了凉州督查使。他未免升得也太快了,皇上竟给他连升了两级,要再往上升,就得同六部尚书平起平坐了。 凉州督查使? 燕鸿指尖轻敲着扶手:各州督查使是外调之职,任命尚书之前,朝廷的确都会先外派此人去地方上做半年督查使,做出政绩,再名正言顺的擢升。可那凉州是极西之地,地瘠民贫,民风不化,从殷朝起就是如此,凉州官员的考绩极少有合格,与其他地方更是不能相比。柳佑这辈子,只怕是得栽在那偏僻的地方了。 老爷的意思是,皇上此举是明升暗调。 燕鸿颔首,语气偏沉:皇上同林荆璞待得久了,手段多少也学会了一些,比先前更为阴损。 管家费解道:可这柳大人先前不是常来相府走动,若如此,燕相可要提点他一下? 燕鸿眸子稍深,嗤笑了一声:柳佑是两头忙、两头帮、两头坑害,他当时要在邺京崭露头角,我已帮了他一把。如今想来,他是要在邺京搅糊一锅粥,为他的新主子杀出条血路。皇上现下急调他去凉州,那势必会逼得他出招。 小人倒是越听越糊涂了,这柳佑到底管家的话一时被那几个孩子的歌谣声打断了。 天神怒,震金佛。天神愤,坠飞燕。红檐底下留完卵,鸿运降福又一春,又一春。 孩童们唱着歌谣,手举着风车,笑着在燕鸿身旁追逐嬉戏。 燕鸿无意听见了,神色渐渐凝固。 管家也只听到坠飞燕那三个字,心中料想不好,打量了燕鸿一眼,只手便过去凶狠地打掉了一只风车,冷声训斥:都是些不长眼珠子的蹄子!这歌从哪学的,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敢在燕相面前胡乱唱! 这几个孩子都是下人养大的,最懂得察言观色,皆屏声在主子面前跪了下来。 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个女孩护着身后的弟弟妹妹,小声啜泣:管家爷爷息怒,我们都没读过书,只是听外头传唱,觉得好听才学起来的 外头?哪个外头? 女孩揉揉眼睛:便是相府外头我同我阿娘买菜时,外面的小孩都在唱。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8) 管家还欲再训斥,燕鸿握拳咳了两声,抬手道:罢了,叫他们都吓坏了。 管家这才忍住气,驱赶这些孩子到别出去玩,又好生劝道:老爷不过是病了一遭,叫那些小人得志,竟还编起了歌谣。 燕鸿眉心微滞,回想着什么,又将那几个孩子给叫住了,你们且将方才那首歌再唱一遍。 老爷,这 几个孩子害怕地面面相觑,也不知要不要再唱。 燕鸿难得面露慈和:莫怕,我让你们唱,唱便是。唱的好了,还给糖吃。 他们这才细若蚊声,重新唱了起来:天神怒,震金佛天神愤,坠飞燕红檐底下留完卵,鸿运降福又一春 燕鸿屏息听得仔细,听到后面半句,身子不由一瘫,显现出震惊之色。 住嘴,都别唱了!管家见势厉声呵止,又在旁安抚道:燕相,小孩子不懂事,不过是个瞎编乱造的曲子,切莫动了气,御医说您的身子这可是忌讳。 燕鸿思量不及,胸中一阵气闷,一开口气息有些不稳:你速速让人让人前往蓟州打探消息!看看飞捷近日可有回京? 少爷?少爷在蓟州好好的,怎会平白无故回 管家话间一顿,又道:不过少爷孝顺,若是知道老爷的病,定是担忧。他来邺京照料,也是人伦常理。 不可、万万不可! 层云蔽日,天色又转阴了。 燕鸿猛烈地咳掉了身上的毯子,言辞愈发激切:这些年来我能够以高位之尊却笼络寒士之心,是要以身作则,用人以贤不以亲!才会把他调到蓟州七年!而这个节骨眼上,他若被密召回京,皇上八成是要授之以重权!世人当如何看我燕家!多年的心血还不是一朝散尽总之,绝不准、绝不准让飞捷回来! 第72章 银簪 这个时节,他们容易对彼此的一言一行过于敏感。 蓟州郡与邺京相隔有八百里之远,可从版图上看,中间不过只隔了一个韦州。快马加鞭,两日便能赶到。 邺京虽已经入冬,可蓟州的天还算是暖和。 今日来了京中贵客,燕飞捷在府中设宴招待,手下幕僚皆到场相迎,高朋满座。 燕飞捷的容姿比不上他父亲那样夺目,可也是年富力强,气魄非凡:诸位,燕某今日设的是私宴,不必拘礼,吃喝管够! 他扺掌在高座上,不由又望向旁侧那弱质女流,饮盏间轻嗤了一声。 见人陆陆续续到齐了,燕飞捷才漫不经心地介绍道:这两位都是从邺京来的客人。陶知远陶大人,如今的户部四品,是与我年轻时一同读书的好兄弟,多年未见了。至于这另一位,你们没见过,可必当都听过她响当当的名号,商珠,商侍郎,可是我朝中的大红人。 陶知远是与商珠同行来蓟州的,皆是受到魏绎私派,来密诏燕飞捷回京。 商珠听言,起身含笑朝两旁宾客作揖。 蓟州比起邺京是小地方,众人头一次见到女官,纷纷交头接耳,似在笑话什么。 燕飞捷侧目打量了她一眼,面色稍暗,也未说什么,自顾自地与旁人饮酒坐作乐。 商珠也酌了一杯酒,欲同燕飞捷去交谈。 一满脸横肉的随侍便挡在了中间,要同商珠敬酒,他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她,油嘴滑舌道:当年邺京一别,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不曾见过商侍郎了,都说富贵之气最养人,瞧商侍郎也是愈发年轻貌美了。 商珠没领朝廷公差,便连夜赶到的蓟州,故而也没穿官服,只是一袭寻常女子的装束,一根银簪挽着简单的发髻,倒衬得她的五官明艳。 另一宾客走了过来,带着几分醉意跟那人调笑道:商侍郎不是寻常女子,邺京有多少青年才俊,偏偏是人一姑娘独占鳌头,受了燕相与皇上的看重。你说你夸商侍郎什么不好,偏偏夸她貌美,岂不是成心是要数落她! 嗐,女子贤德是首要的,这样貌么便是第二要紧的!官当得再大,也迟早也是要嫁人的!连尼姑都多得是因嫁人而还俗的!只要长得好,就是年纪再大几岁也不要紧,也能嫁个好人家,我这怎么能叫数落呢。 听你这么说,莫不是想攀人家高枝? 那人声音愈发大咧了:怎的不想啊,可商侍郎瞧不上咱们小地方的人!只要商侍郎一句话,我抛妻弃子、砸锅卖铁也得回去张罗彩礼,抬着花轿子迎娶她过门 座上几人哄笑了起来。 商珠眉眼清淡,把着酒盏没喝,在一群男人的嘲弄笑声中,脊骨笔直。 陶知远是个谨慎的人,坐在底下听了,背后愣是冒出了层冷汗。 商珠便是一介女流,可好歹也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邺京中人就是有对她不服的,也不敢当面以这样的言辞轻薄。 可是蓟州这帮人无所忌惮,俨然是做惯了地头蛇。说来也是,燕鸿的儿子尚且把他们待为上宾,又哪会对燕鸿的一个女学生起肃敬之心。 他不由起了担忧之心,只怕皇上这次交代他们在蓟州办的差事,不大好办成。 那几人见商珠不出声,互相看了几眼,又带着戏谑的口吻去调笑:商侍郎,我们兄弟几个都是些没见识的粗鄙之人,口无遮拦了些,可千万别计较。 燕飞捷在旁听了也一嗤,不由看了过来,捉摸不透的面上露出稍许快意。 诸位都是性情中人,商珠清笑了一声,搁下了酒杯,挽袖放声:权势千金都是身外之物,可只要有哪位好儿郎能替大启踏平了北境土地,商某自愿携书万卷嫁他。 那几人一时接不上她的话,又忍不住哄堂而笑。 唯独燕飞捷没笑,冷冷地发话说:北境太远,倒不如先设法平定邺京内患。 邺京没有内患。商珠答。 燕飞捷虽在地方上,可邺京之事知晓得一清二楚,他道:那林氏余孽无耻,离间帝相之心,邺京怎会没有内患。你是父亲的学生,他这般赏识你栽培你,理应替他分忧,又怎可如此大言不惭。 商珠推盏:我先是皇上的臣子,才是燕相的学生。邺京眼下没有内患,可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前夕,朝廷需要人手。实不相瞒,我与陶大人奔赴蓟州,是想来劝说燕大人的。 燕飞捷拧眉一顿,抬手先让乐声都停了,各人也先回各人的座上,筵席顿时肃穆了不少。 陶知远觉得时机已到,欲见缝插针,忙拱手说:前些日子邺京下了场大雪,燕大人应知道燕相病重的事。 燕飞捷眉心一落,语气偏沉:有御医在,想来不久便能医好。 陶知远:燕相这病是碰巧赶上雪天才发作的,可说到底是因郁结所致,御医也只能用方子调养一二。燕大人想,燕相若是能见到小乖孙,这病兴许就好了大半了! 貌美侍婢过来贴着燕飞捷的身子倒酒,他不耐女色,将人给撵走了。 陶大人想让我回邺京,大可直说。 燕飞捷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陶知远下的话套子,眼眸生出一丝冷意:我不是绝顶聪明的人,可也别把我当傻子逗乐。朝中有不成文的规矩,一族只有一人可官居三品以上。父亲让我这么多年守在蓟州,便是为了稳定朝中人心。且不说他生了什么病,病得重不重,我此时若因愚孝贸然回去探望侍奉,难免会让人疑心是要接掌他的大权,到时遭人口舌,说启朝丞相历代都得姓燕才好。 陶知远一噎,面上略微难堪,讪讪低了头。 商珠笑了笑,没使什么套子,直问:那燕大人可是想好了,要世世代代都扎根在蓟州? 燕飞捷一凛,不悦看她。 燕相要在朝中多年来打压官绅世家,首要得让天下人对他心服口服。于是他在邺京一日为相,你便一日回不了邺京。燕相毕生的心血都在邺京,真要待他百年之后,朝中恐怕人人皆以世家避亲为嫌,要令大人与朝中权力彻底划清界限。 商珠又说:燕大人任职蓟州刺史已有七年,其他州郡同年入职的刺史,历年的政绩考核未必就能好过蓟州,可都已陆续升迁调入了邺京。先帝从启丰起兵出征,正因蓟州当年是中原最为混乱的一个州,而如今的税收却占了近西南五个州的四成。由此可见,燕大人哪怕是不凭燕相的威名,也不该被困在这区区一个州。能者,是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燕飞捷心中不待见商珠,可他不得否认,她的话容易很让人听进去。她是为皇帝办事,可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他思量。 他思忖间,又举杯相敬:商侍郎不急,先喝一杯。 侍婢又给商珠倒满了一杯酒。 御医院尚且无人能保证,燕相的病一定拖延到几时,商珠朱唇轻抿,将酒一饮而尽,面色依旧沉静:燕大人是孝子,听从父命行事,无可厚非。可令郎还小,难道大人就不为他的将来作打算吗?正如燕相所说,谁家的权势大便由谁来当官,这不公平。可是矫枉过正,权势大者一族之人皆不能有所抱负而施展之,岂不是更不公平? 燕飞捷没再饮酒,已有几分头晕目眩,半晌,仍是顾左右而言他:商侍郎与陶大人在邺京辛苦,既然来了蓟州,就好好住上几日,燕某定会好好招待。旁的事,不如再行议论。 此时,便有二人穿着行路的短衣靿靴,穿堂疾走,跪在了燕飞捷身侧,呈上一封书信:大人,吾等奉燕相之命,送家书一封。 商珠认得这二人,他们是相府上养了多年的僚客,是对同胞兄弟,名唤孙大与孙二。 兄弟二人皆孔武有力,各自的半张脸上生着一模一样的青色胎记,獠面丑陋,在入燕鸿门下前常做些越货杀人的买卖。 燕飞捷蹙眉接过,见那信封上的字迹,没打开看,先扣在了掌下。 他眼底起了阴霾,又转眼消散,笑了声说:送封信而已,父亲何必叫你们两都大老远的跑来。不过你们兄弟来得正是时候,快快坐下,喝酒吃肉,今日样样都得痛快! 多谢大人!二兄弟留意了席上另一侧,便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燕飞捷又令府上的舞女前来助兴,这筵席又闹起来,劝酒的,划拳的,还有光明正大吃婢女豆腐的。一团纸醉金迷,乌烟瘴气。 陶知远欲向燕飞捷再劝言,商珠正色一咳,暗中轻摇了摇头。 不想那孙大与孙二走了过来,不想在这还能见到商侍郎!要是换做平日在相府,像我们兄弟这般下作的人,在商侍郎跟前是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商珠莞尔敬酒,说笑了。我在朝中办的多是文差,二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义士,交集自然就少。今日有缘,便多喝几杯。 好啊,商侍郎愿陪我们兄弟喝酒,说出去那都是件长脸的事! 陶知远望着这两人可怖的长相,又见着他们腰间的大弯刀,心中发怵,抱着杯筷,故意绕得远了些。 孙二瞥了眼陶知远,故意侧身拦住了他的后路,目露凶狠。陶知远喉间一顿,又只好悄悄地坐落了回来。 商珠察觉到了这气氛不对,便又听得孙大说:这都要年关了,按说邺京朝廷应该忙碌得很。不知两位大人抽空专程到此,是来办的什么要紧的差? 陶知远怂得不敢大声出气,商珠笑道:我如今在中书省挂的是个虚职,陶大人要来蓟州巡视督查,我才跟着一同来凑热闹了。倒是二位专程赶来蓟州送信,很是信靠。 孙大叹了一声,在人手底下办差讨个生活,都不容易。不过,我们这趟来蓟州,送信还是其次的 哦?商珠挑眉。 两位大人应听过邺京近日大街小巷传唱的那首歌谣,府中的书生与我们解释过,说单是红檐底下留完卵,鸿运降福又一春这句,便不简单!就因这歌谣,邺京谣言闹得凶,说少爷要回邺京接替燕相,本来嘛,子承父业是天经地义,外人都犯不着管,可燕相是怕那群读书人急了眼 商珠已见他握着刀柄的右手背上有青筋露出,也不动声色地搁下了酒杯,身子稍稍紧绷起来。 孙大与孙二暗暗对视,冷笑一声,獠面顿时狰狞了十倍,刀锋忽已亮出:燕相早料到有贼子来蓟州怂恿坏事,所以特命我兄弟二人来取尔等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陶知远觉得自己眼要瞎了,见刀朝自己砍来,忙闭眼大声惊呼:救、救救命啊!! 商珠皱眉向后一避,那大刀砍断了银簪,乌发尽数散了下来。 在场的舞女与宾客一时惊慌失措,见要杀人,纷纷厉声喊叫着跑开了。 商珠似有准备,拼尽全力掀翻了案桌,又砸碎了案上瓷碗,将碎渣一并丢在了那两人身上。她瞥了眼身旁,咬牙去抓住地上陶知远的衣袖,往后急退了几步。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49) 燕飞捷见势,只冷冷拧眉看着,不为所动,倒是有些诧异她的胆魄。 孙家兄弟的刀冷不留情。他们做惯了光天化日杀人灭口的事,何况商珠与陶知远是文弱书生。 陶知远哭丧着大喊:燕飞捷朝廷命官要死于你蓟州刺史府!你、你该当何罪!还不救、救 燕飞捷闷哼没理。 又是一刀,商珠臂上负了伤,已要撑不住了,她见势态危急,便厉声喝道:没人能比他的权势与大计更重要!今日他能不远千里杀学生,明日杀的便是儿子!后日便是 燕飞捷心神一动,额上忽有两根青筋隐隐跳动,他犹豫了起来。 不容他多想,孙大的刀旁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个哇哇啼哭的孩子,那正是燕飞捷的五岁小儿。 住手! 燕飞捷心提到了嗓子眼,哪知这孙家兄弟并未顾忌孩子性命,仍在筵上挥舞大刀。 他猛然震惊,没再犹豫,当即沉声一喝:府兵何在?还不给我速速拿下这二人! 荒诞的筵席散后,商珠与陶知远没再见到燕飞捷,被安顿在了驿站。 陶知远尚有余悸,面色如灰,见着商珠的伤势,又焦灼地在屋内踱步,商侍郎,要不我们还是跟皇上请命,早些回京吧。 商珠失了血,气色不好,勉强朝他笑了笑:还早着。 且不说这差事难办成,陶知远叹息,说:再拖着,你我的命都得要丢在这! 陶大人稍安勿躁。燕飞捷是燕相的独子,他这些年被逼在蓟州当刺史,不得擢升。可他是个识大体的人,就是心中有不满,也知道其中的利弊轻重。燕相病重,他是断断不会贸然回京的。商珠说。 陶知远跺脚:就是这个理啊!早知劝不动,我们又何必来冒这性命之险啊! 商珠一笑:皇上也没说非得让我们劝燕飞捷回京。 下官不解,这又是什么道理!还望商侍郎明示。 商珠:你我虽是私下领受了皇上领旨来的蓟州,可孙家兄弟今日这么一闹,私令布公,恰恰能让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是真心有意请燕飞捷回京谋职,这便够了。就算是燕飞捷誓死不去邺京,就这几日,也足以动摇朝中士林之心。 陶知远一怔,益发懵了,可是这里头说不通啊!那两个人 商珠的视线望向了桌上那根断了的银簪:也是怪我,陶大人当不知,这孙家两兄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他们当场若真要行凶杀人,一刀便可封喉,何必还多此一举,特意要坏了我的簪子? 陶知远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 魏绎夜里便得了飞鸽传书,眼中笼笑,将那信条递给了林荆璞。 林荆璞看过之后,颔首称许道:商珠是个豪杰。 她胆子是大,可也少不了你在背后筹谋,魏绎玩他的手腕,说:今日已有几本弹劾燕鸿的本子递到朕的面前了,不光是军火案,他以往的手段强硬,实则有不少人在背地里记他的仇。人心一散,燕鸿的失势之日就快了。 林荆璞精致的眼眸无光,只是淡淡接话:是快了。 魏绎听言一顿,得意之色全无,眼底转而起了阵阴郁。 两人又对视了片刻。 这个时节,他们容易对彼此的一言一行过于敏感。 林荆璞比魏绎要能藏,神态始终自若,缓缓挣脱了他的大掌,要往偏殿的床榻上走,只说:天色不早了。 魏绎迟疑了不过片刻,便紧追大步上前,一把横抱起了他,掀被一同躺了进去。 第73章 同梦 朕还有话要与你说。 朕还有话要与你说。 林荆璞给他腾了地方。 可魏绎嫌少,得寸进尺,逼他枕着自己强有力的臂膀。 你说吧。林荆璞闭眸,像是已在酝酿睡意。 魏绎将声音压到了最低,只留给被褥中的人听:依你所见,燕飞捷会回京吗? 林荆璞哑声轻嗤:燕鸿一旦失势,坑害父亲的罪名都将由他这个儿子坐实了。商珠此行去蓟州,便是你给他留的恩典。除了自戕,否则他只能回京。 魏绎听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指腹摩挲着他的发,直白盯起他的肩。 林荆璞思绪不得消停,蓦地睁开了眸,又转身问:柳佑何时启程去凉州? 魏绎见他朝向了自己,先去与他接了个吻,才收了心,答:快了,就下月。等他在中书省余下的差事一了,朕便差人送他去凉州。 柳佑心机深沉,不好糊弄。凉州路途又遥远,你最好得派个聪明谨慎的人跟去。 好说啊,你现今都已经躺在龙榻上了,魏绎说:多往朕耳旁吹吹风。莫说是凉州,朕可立马派个武功高强的杀手,送他归西天佛土。 林荆璞被他的花言巧语逗弄得轻笑了声:那倒不必。他与三郡暗中有联系,三郡局势还不够稳,我不好再贸然取他的性命。 魏绎渐渐把他逼入了床角。 林荆璞反应过来时,须得挨墙侧着躺,才有立身之地。 咫尺之距荡然无存,胸膛与薄背紧贴,林荆璞额上冒出了薄汗:魏绎 嗯?魏绎沉闷地应了一声,趴过头来,鼻梁已蹭到了他的唇边,起伏的气息带着掠夺的爱意。 林荆璞敷衍去吻了下,眉间深拧,回首弱声嗔怪:我没地睡了。 魏绎脑袋仍抵着他的后颈,只将身子往外侧退了一些,留了一些缝隙出来,他的手轻轻搭着那人腰腹上的褂子,细致隐晦地解着那一排扣子。 林荆璞迷迷糊糊躺着没动,也没说什么,任由他的掌心放肆。 可这并不能使魏绎餍足:别装睡,林荆璞。 魏林荆璞身子起了阵热。 自上次病后他就一直未好全,落下了病根,哪怕是有宫里最好的御医为他调养,夜里还是偶有发作。 魏绎一滞,鼻尖抽出浊气,面有愠色,冷冷嗤道:三郡有良医吗?有良医,又有药续你的命吗?朕先前让你吃点好的药,便跟要你的命似得。你如今受折磨,便是活该。 林荆璞不怒反笑,埋在他结实的胸前咳了一声,像是示软撒娇:药好苦啊。 他为何不吃那些昂贵的药方,魏绎心知肚明。 御医所开的那些珍品方子都是大补,林荆璞的身子亏欠,吃了会有进补。可这些药一旦吃了便得常年续上,不容间断。 林荆璞执意要回三郡,他带不走一辈子的药,所以决意不如一开始就不吃。 林荆璞是个识趣的,殿内光线昏暗,却映出他的病态风流:病了也能玩,我没力气,你岂不是更能尽兴。 魏绎本来兴致全扫了,可这人的眼角与笑意都勾着耽人的欲念,命悬一线,都惦念着引人玩火。 朕是禽兽,禽兽喜欢玩活的,不喜咬死人,魏绎怒气还卡在胸口,终是把持不住,去卡住了他的手腕:握着便好,朕自己来。 墙角都容不下林荆璞了,他柔弱地连吻都承不住。 魏绎体谅他,本想速战速决,可是林荆璞握不大住,反倒拖延上了许久。 到最后,炙热由手掌烫遍了林荆璞的全身。他懒得再动,还是魏绎取了帕子,将他全身擦了干净,又替他换了新的内衫。 魏绎远没有尽兴,见林荆璞应是睡着了,只好背过了身过去。 又过了许久才好,他回过身来,专注地盯着林荆璞的后耳,贪恋地枕起他背后的那片雪白,忽起了与他一同入梦的心思。 翌日,魏绎上早朝来得迟了。 他没到之前,百官便闹闹哄哄,争论个不停,待他上了座,底下仍是没消停。 魏绎已能料到今日的局面,他倒也不急,悠悠地喝了口茶。见底下吏部与刑部的官员越吵越凶,眉心一凛,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热茶朝那帮人摔了过去。 清脆一声,碎瓷在地上还冒着热烟。 众人一怔,纷纷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魏绎脸上并无怒意,只说:诸位爱卿,有事便奏,无事退朝。 话音才落,吏部纪要孔援便持笏上来,一开口便言辞激愤:皇上,臣有本要进!数月前朝中有人与吴其用密谋,私造出火门枪一百只,连同七百斤火|药欲一同运往莱海!多亏萧司马明察秋毫,事迹败露,及时拦下了这桩生意。可刑部与兵部的判令迟迟未发下,借着私交欲瞒天过海,实在是居心叵测!且不说民愤难平,私造军火实乃动摇国基之大罪,应与豢养私兵、起兵谋反同罪,今日他肯将火门枪卖给倭寇,指不定哪日便会将那枪炮对准宫门大殿! 孔援还算留了情面,没把燕鸿的名字在大殿上公然报出来。 魏绎咳了一声,未等他表态,工部就有一官员名叫李绘,义愤填膺,反目讽刺起他来:孔纪要如今倒是凛然大义,别忘了前些日子跪在长明殿替燕相求情的,也有你一份! 前些日子那是臣还不知其中原委,不知蒋睿与卢遇良所作所为竟会是受燕鸿的指使!孔援急了眼,开始不避讳丞相姓名。 李绘也十分激动,拿朝笏指他骂:能使唤得动工部尚书的,除了丞相还能有谁。你孔家世代都是贫农,当年是燕相赏识的你,你才有机会一步升天、入朝近习,而今却要将自己先摘个干净! 孔援捋袖振臂:吾乃大启之臣,也是皇上的臣子,并非他燕鸿的无耻走狗!他虽对我有提拔之恩,可国家大义当前岂容有私相授受!今日并非只是我孔扶义,还有诸多官员要上疏进言,恳请皇上严办军火案! 语罢,朝堂上诸员齐刷刷跪下了大半:恳请皇上严办军火案 孔援这帮人,多半是家中有出息的儿侄,可碍于燕鸿定下的规制,只能远调地方上为官,或弃文从商。燕飞捷回京的谣言,令他们不安,更给予了他们启迪。 往日他们信赖燕鸿,瞻仰燕鸿,可真正能在自家子孙当中做到他这份上的,少之又少。 剩下不跪的那些人,要么缄口不言,如六部尚书与中书令皆是如此,极少数官员敢有胆量与李绘站在一处。李绘瞥见左右无人,也踌躇起来,绷着脸色没再吭声。 魏绎在龙座上打了个呵欠,悠悠看向了笔挺的邵明龙:邵尚书,军火案是你部办理的,各中细节,你当知道的最为清楚。此事,你觉着如何办更为妥当? 邵明龙面色沉重,往前一步:皇上,臣以为,燕相是欲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不能以偏概全,以体统论罪。 他顶着压力,只道了这么一句。 今时不同往日,马上便有人攻讦之:他是丞相,是帝师,执宰三司六部,如尺如镜,本该是朝中最遵守体统之人!而他却与倭寇勾结,这是卖国! 邵明龙一拜,退回了原位。他不是言官,不善争辩,何况他也的确无话可说。 他是燕鸿心腹好友,燕鸿于他有大恩大义,但在私造军火售卖一事上,他不能与燕鸿苟同。因此那日长明殿百官长跪,他本该是最替燕鸿求情的人,却没有到场。 魏绎暗笑,吩咐下殿内的掌事太监去收折,说:备了奏疏的便呈上来,朕回去一并看了,再做论断。 李绘没等下朝,便直冲入相府,噗通跪在了燕鸿跟前,惶恐之极:燕相出大事了,今日朝上诸员狼心狗肺,恳求皇上重审军火一案,严办涉案之人!下官无能 燕鸿披着厚重的毯子坐在藤椅上,面色瞧着比几日前要精神,可四肢益发僵硬了。 他望向那玉面之人,慢声轻笑:李绘?本相记性还不差,你不是三年前被吏部外调至允州督查河工了么。 是,李绘不由哽咽:燕相,允州河工已提前竣工,下官正回京述职不久。 燕鸿颔首,又低声问:众人推墙倒,既然他们都恳请皇上严办此案,你为何还要替本相说话? 李绘俯首跪着:燕相,下官是个残废之人,当年刚入内宫时不知天高地厚,妄自议论前朝之政。是燕相听见了非但不以治罪,还将我从内宫带出,赐了新名,入学堂教习下官多年来感怀于心,期盼有朝能替燕相效犬马之劳!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件事,燕鸿目露欣慰,拍他的肩,长话短说:在允州督查河工不是件易事,你办得好,办得好所以无论是女人,还是阉人,只要是能者智者,便应充任。 自己从来没错,燕鸿想。 他说着欲强起身,手脚发颤,又不稳当地摔回了椅子上。 李绘忙去扶他,燕相! 燕鸿望着这沉郁的天,叹道:天凉了,我的时日也不多了。 李绘落了泪:燕相正值春秋鼎盛 燕鸿虚弱摆手:我未能根除世家恶风,玉毁椟中,可除此还有操不完的心官商地契买卖的律法还未修缮,工部尚书的新人选,暂时未有能够胜任的,论侍郎一辈中,范胜性子沉稳,要比邱延合适,至于三郡未平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0) 他剧烈一咳,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最棘手的应是林荆璞这祸害,未能除之啊! 燕相! 无妨,无妨,后路都已替你们铺好,放胆去做,燕鸿又坦荡地笑了起来,反过来安抚起李绘:那人,注定是回不到三郡了。 第74章 暴雨 绎郎,你做得好。 冬至刚过,邺京一早便是雷声轰鸣,似有暴雨将至,实在反常。 果真不久,宫外就传来了燕鸿病危的消息。 三百禁军持剑严守在相府内外,近半个御医所的人都到了。十余名六部要员候在外厅,焦灼等着内卧里头的消息。 孙怀兴在厅内来回踱步,连声叹气,邵明龙纹丝不动,倒扣着茶盏,愣是半滴水都没碰。 其余大小官员跪在地上,皆不敢大声出气,更没了昨日在朝堂上的张狂。军火案的事还未善后处置,国相便危在旦夕,这亦是牵动江山社稷的大事。 厅内一派肃穆压抑,落针之声都能令人心惊不安。 魏绎觉得屋内沉闷,负手走了出去,只让内侍跟随。 他立阶于相府门前,仰面望着低沉的云霭,袖中握着一枚血红的玉坠子,英俊的面容冷如刀剑。 这场大雨,他已等了太久。 空中忽落起了几滴碎雨。郭赛忧心檐外的雨水溅到龙袍,忙寻了把伞,踮起脚来替他打着:皇上,雨大了,当心着凉。 冷风砭人骨,魏绎见那雨滴骤然大了,开始在地上乱迸,冒了泡,连在墙缝里扎根已久的青苔皆被一一打穿。 魏绎却抬手,示意郭赛收了伞,任由那浑浊的雨水打湿自己的金靴与龙袍。 他又冷冷笑了起来:雨大点才好。 相府的一名老家仆忽踉跄奔出,跪了下来,未及行礼,便带着哭腔道:皇上,燕相燕相他想见您一面! 魏绎笑意未敛,侧目看了一眼,阴恻恻地道:燕相固执了一辈子,他所要叮嘱的,朕都记着,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你告诉他,只管让他好好养病,不必分神分心。 皇上!御医说了燕相病势危急,再好恐怕也撑不过年底,不知什么时候便燕相于公对皇上有鞠躬尽瘁的君臣之情,于私又有传道授业的师生之情,燕相一心系着皇上,皇上、皇上就没什么要与他说的吗? 那下人语带哽咽,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执意不肯退回。 常岳见他在御前失仪,意欲拔剑驱赶,却被魏绎只手拦下了。 魏绎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条子,递给了他。这是上好的御贡澄心纸,还盖了金印,瞧着便十分体面。 朕要说的都在这里头。你且把这个交给燕相看一眼,他自会明白朕的意思。 下人一愣,忙谢恩领受了那张御条,匆忙跑了进去。 魏绎的金靴已不觉湿透,他回首望了眼那人的背影,目色深不可测。 雨还在下,晌午未至,天色愈发暗沉了。沿街似有马蹄声传来,可听得不真切,惊涛骇浪尽数都被吞没在了这场大雨之中。 不出半刻钟,内院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恸哭之声,紧接着,外厅争议之声缭乱不堪。院内又有人在高声疾呼。 很快,数十名御医皆快步走了出来,面色如灰,齐齐跪在了坑洼的雨水中谢罪。 皇上恕罪,是臣等无能,燕相、燕相还是殁了! 疾雨翻涌,檐下的雨珠连成了线。商珠披着雨蓬,负伤连夜从蓟州赶回,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到相府门前时,正好听见了御医的这句话。 她没能握住缰绳,一时心慌,失足从马上跌了下来,额头往地上重重一磕,血泪与雨水迸溅:老师老师! 来人,拟诏文。魏绎没有转身看那间屋子,声音沉闷,听不出半点情绪。 礼部与中书省官员早已事先预备着,承旨迎了上来:皇上,微臣在。 燕鸿已气绝,深陷的瞳孔中有困顿之色,他手心死攥着那张御条不甘心放。 这纸张看着十分精致,而上面不过写了一字,正是魏绎为他事先亲定好的谥号谬。 二爷,燕鸿已病去了。云裳得了郭赛传递来的消息,就立即来偏殿告知了林荆璞。 林荆璞举棋的手微微一顿,面上略微错愕:早前听御医所传出的消息,不是说他的病情还能再熬上几日吗?怎会如此之快。 的确是快了些,连御医们也是意料之外。现今朝廷连祭文都已发下了,恐怕再过半天,碑文都能给刻出来了。云裳说着,又从怀里拿了份誊抄好的文章,递给他看。 林荆璞接过那篇祭文一看,文中皆是歌功颂德之语,文辞华美,气势恢弘,将燕鸿的生平娓娓道来,可唯独那一个字显得与通篇的格调过于格格不入。 谬。 这是个再直白不过的恶谥。 燕鸿这半生风光,一生跌宕,竟却落得一个如此荒谬的谥号,怪不得他今日就殁了。 启帝这心肠也太毒辣了些,以后没了燕鸿掣肘,他将会是我们的劲敌。 云裳叹了一口气,又说:二爷,燕鸿已死,曹将军已命人加快将这消息传往三郡,告知伍老。二爷也该尽早从邺京抽身才是。 林荆璞极淡地嗯了一声,又下了一步棋。可他忽发觉面前这盘棋又被下成了一场困局,四面皆是死路,白子已被堵死。 百密一疏,他觉得自己是遗漏了其中哪步。 思量间,外头太监通传冯卧在外求见,魏绎早在衍庆殿给他许了最大限度的自由,许他私会外臣。 云裳屏退一旁,林荆璞宣他进了来。 冯卧似乎有急事,一进屋连茶都没心思喝,匆匆作了个揖,道:二爷可还记得宁为钧上次在凤隆坡办案不当、烧毁军用粮草一事? 林荆璞颔首,淡淡道:他替魏绎办事,有魏绎帮忙拖着,先生不必慌忙,何况宁为钧的判文不是一直没发么。 冯卧拍腿:嗐,巧不巧,燕鸿一死,刑部就发下了判文,说是要抄家砍头,还得诛其三族! 林荆璞微愣,那此事魏绎如何说? 怪就怪在皇上的态度。先前皇上还暗中袒护宁为钧,我原寻思着皇上是要找个恰当的时机,赦免他出狱。可谁能料到啊,皇上前脚从相府回澜昭殿,后脚便立即批下了这判文,半句异议都无!君无戏言,布告都已粘贴在城外,五日后便要将宁为钧一家斩首示众! 宁家一脉经亡国之后,本就人丁单薄,三族便等同于旁人的九族。他如今是启臣,是魏绎为数不多的得力部下,他虽心向着林殷,可好歹面上从未有过背叛魏绎之举。 这样的刑罚,未免有些过于苛刻。 二爷,你说皇上对宁为钧动了杀机,莫不是要对邺京之内的林殷势力斩草除根,借此威逼于您? 冯卧话间觉得脖子一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林荆璞也说不好。 这一年多来他知道了启朝的不少秘密,魏绎自也因他的关系,得知了不少关于邺京中林殷余党的消息。他们的缔盟已没有继续维持的理由,若魏绎真要借此机会肃清余孽,从宁为钧处下手,也未尝不可能。 林荆璞敲棋深思,这时,魏绎便提着一壶金玉酿,掀帘走了进来。 魏绎鞋底还是湿的,见到冯卧,笑了一声,冯爱卿也在,正好,留下来一同陪朕吃酒 冯卧此刻见着魏绎都觉得一阵胆寒,匆忙行了礼,慢声吞咽口水:皇上,臣家中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不陪皇上您喝了,您就让二爷陪您喝 魏绎扭头看他灰溜溜的背影,嗤了一声。 林荆璞解不开棋局,面色寡淡地将棋子丢了回去,抬头看他时,又春风拂面,笑侃道:今日好生忙啊,这位皇上。 前朝后宫都得顾着,能不忙吗?魏绎坐下,给他倒了酒。 林荆璞斯文饮了一口,将宁为钧的事先搁在了一边,含笑说:既如此忙,怎的还有空来偏殿耍。丞相病故,要在你身后追债的人还多着。 朕管他们 魏绎凑近,气息压低,明明没喝一口酒,面上便生了几分醉态,说:别人跟你传的话,不能作数。朕今日办了漂亮的事,便想亲自来找你邀功。 林荆璞没躲。 他知道他面上虽无恙,可心中定不好受。魏绎与燕鸿是敌,可这么多年又不止是纯粹的敌人。 魏绎提壶猛灌了一口,真是醉了,湿漉的眼中有乞怜,有暧昧,有缠绵,还有欲望。 任谁见了,都不舍对他说半句重话,猜忌都变得无趣了。 暴雨初歇。林荆璞含情地看他,掌心贴住了他的半面,柔声称许:绎郎,你做得好。 第75章 偷情 绎郎是你情夫,不是什么皇帝。 云开雾散,碧蓝的霁色映入金殿。 魏绎怔了半晌,醉意凛然散了几分。他眉心的褶皱不觉抚平,待回过神,身上的酒气又陡然更为猛烈了。 他拉近了距离,眼底的芒变得纯粹,直白得只剩点欲念。 林荆璞笑意还未收拢,面无其事地收拾起棋子。 他的袖子被魏绎一把扯过,棋笥打翻了,两人鼻尖相碰。 再叫声来听听。 林荆璞眉梢一挑,明媚笑道:皇帝面前,我怎好再逾越了身份。 绎郎是你情夫,不是什么皇帝。 魏绎视线往下盯着他的唇,挨得很近,可却故意不吻:既都背着家长偷了汉子,你我就都是不守本分的人,私底下还讲什么规矩。 林荆璞腋下被他拽得有些痒,气息不稳,薄薄的眼皮泛起了红晕:我还未有过家室,怎可算作是偷情? 魏绎的大掌顺势把着他的后背,摸上那细致的肌骨,暗暗用准力道,狎昵地与他说起了道理:人前你不敢,只在你情夫面前放荡下流,这便是偷。一厢情愿是偷,两情相悦也是偷啊。 林荆璞薄唇止不住地翕动:那你是一厢情愿,还是两情相悦? 你是薄情寡义,他又盯着他湿润的眼角,咬耳嘲弄:不过坏水都要出来了,阿璞。 林荆璞拧眉,欲望在剔透滚烫的泪珠里一览无余。 今非昔比,魏绎已是个风月高手。林荆璞受不住折磨,无奈还是先向他低头服了软:绎郎英俊潇洒,器宇不凡原是、原是我经不住 阿璞,再多夸你绎郎几句。魏绎拿下巴在他颈边蹭了又蹭。 这把火已要烧到自己身上了,魏绎不等他回应,便掐住他的下巴,去深深地吻住了。 光天化日,两人真像是在偷,谁也顾不上正事与后事,抛开杂念,只贪恋起眼前的欢愉。 燕鸿陨身,相府的大权旁落,朝中各类的公文奏疏便必得经由衍庆殿走,等皇上亲自批审。 礼部官员在衍庆殿外候了有两个时辰。 不久,司谏院与刑部也都来了人,领着各自差事同礼部官员焦急地候在外头。 原以为皇上因丞相过世而身子欠妥,可也不见衍庆殿传召御医,宫人出来通传了几次,只说皇上还睡着,让他们再耐心等等。 于是这帮人足足等到了天黑,才得以面圣。 魏绎没用晚膳,便先赶到正殿处理公务。他内衫的领子不齐整,像是没穿里衣。 官员们不敢直视龙颜,亦不敢猜忌,只将分内之事一一禀报了,领了旨意后,又发到各部去办理。 燕鸿的丧事要按国丧之制大办,禁止朝中一切宴乐婚嫁之事,举国同哀一月,才不辜负他这一代权相的威名。 可另一头军火案也得加快跟进,正好等丧期一过,他身后的罪名也要一一扣上。 恩威并施,里应外合。他才好趁此机会收拢人心,接管朝中大权,统领六部。 等魏绎忙完,已近二更天。 宫婢要伺候他洗漱安歇,他先问了偏殿。宫人说那头已熄灯阖门,里头的人也应已睡下了。 魏绎颔首,想到明早朝中还有一堆琐事等着他办,便独身在正殿睡了。 林荆璞换上了内监的衣裳,已提灯出宫,同郭赛乘着马车一行到了刑部提狱。 看守狱门的牢头前脚才送走一人,转头见到郭赛领人来了,忙一个激灵便哈腰迎了上来,这么晚了,郭公公怎么来咱们这地儿了。公公伺候皇上辛苦,小的早知公公要来,得让人将这门槛贴了金子才是。 燕鸿尸骨未寒,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要巴结起这启朝真正主子来,连御前侍监都跟着沾了光。 郭赛无所适从,握拳一咳,把舌头捋直了些,肚子挺了出来,强装出几分体面:皇上差咱家来问宁为钧一些话。 那牢头一滞,为难低声道:那一位可是要斩首的朝廷要犯,郭公公若没有带刑部的提审文书来,怕是不太方便。 郭赛余光看了眼身后的人,暗暗铆劲,学舌道:皇上今日事杂,又因燕相离世而悲痛过度,一时没看明白便将刑部那判文批了,皇上后来细细回想起,又觉得当中有些疏漏得问清楚才是。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虽说这判文已发往了各部,不好更改,可皇上还想将这案子捋得更明白些,故而差咱家再来问问仔细。今日之事,你切莫多嘴传出去,否则丢了皇上颜面,你一条小命可赔不起的。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1) 明白,明白,这牢头被唬得一怔,忙道:小的亲自带公公前去,绝不会引人耳目!两位公公,这边请 郭赛掩面咳嗽了一声,便走了上前。林荆璞压低脑袋,紧随其后。 牢头说着,又无意间往后瞄了一眼,倒未察觉出有什么异常,只觉得这小太监面容长得过于姣好,忍不住要让人多看几眼。 二位公公,宁为钧就关押在这里头。小的便不打扰了,有什么吩咐,只管传唤。 郭赛见他走远了,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下来,屏立至林荆璞身后,自在了许多。 宁大人。林荆璞摘了太监帽子,上前作揖。 宁为钧见到林荆璞,忙提起精神,起身隔着铁栏行礼:二爷。 林荆璞打量,他的身上没有半道伤痕,囚服整洁,只是看着两颊略微消瘦了一些,怕是压根没怎么被审过。 狱里的饭食可还好? 灯火昏暗,宁为钧低着头,恭敬回答:好。 睡得如何? 也好。 狱中不透风,可阴冷得让人站不住。郭赛取了件大氅,给林荆璞仔细披上。 宁为钧仍不抬头,只将视线稍稍上移,迟疑问:二爷深夜前来,敢问是 说来也惭愧。当日凤隆坡一事,我明知柳佑不可信,却还是给你递送了消息,害你落得如今这般境地。林荆璞身子渐暖,面色透润如玉,亲切地说:你可怨我? 宁为钧往后退了小半步,奉命唯谨:是我自己当日行事莽撞,未曾调查清楚便去打草惊蛇。怨不得二爷。 林荆璞是个最没架子的主,可宁为钧看似对他总是过于恭敬谨慎,乃至有几分颤颤巍巍,像是生怕踩到他的什么忌讳。 林荆璞先前与宁为钧的交集并不多,正儿八经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次。时至今日,他才确信宁为钧敬重自己,可也在提防自己。 既有敬意,又为何要防?自己又有什么值得他防的? 你怨我也是应当的,林荆璞眸底一深,又惋惜道:烧毁军用是大罪,魏绎没对你手下留情,五日后便要行刑。不过,你若肯告诉我一些实话,我或许可救你一命。 宁为钧的唇抿成了一道黑线,又道:谢二爷,可死生由命不由己。 你还不知我要问什么。林荆璞似笑非笑,面上捉摸不透。 宁为钧一愣,惶恐一拜,以示歉意:二爷想问什么,便问吧。 林荆璞长指拢袖:当年你族中长辈十余人殉国,你何以活了下来? 宁为钧微顿,平静道:我怕死,只好仕新朝而苟活于世。 是么?林荆璞淡淡瞥了眼他的站姿,又问:这一年间,你为何要助魏绎行事? 宁为钧:他是皇帝,我忌惮其威势,不敢有所得罪。 你要真这么想,林荆璞不动喜怒地纠正道:那该与朝中那些庸碌之官一样,听命于燕鸿才是。 宁为钧神色均敛,便跪了下来,不再答话。 林荆璞也无心再逼问他。 他摘了大氅交给郭赛,语气冰冷:宁为钧,我赏识你是个可用之才,知你心性坚韧,平日也不与你试探交心,唯恐辱没了你。难得魏绎对你下了狠手,想着我有机可趁,却不想你顽钝麻木,是块撬不动的坚石。也罢 他戴上侍者冠,便要离去。郭赛忙弯腰碎步跟了上去,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须得走在前头。 宁为钧跪在地上岿然不动,到最后也没吱半句。 上了回宫的马车,郭赛见林荆璞面色不豫,小声问:二爷,宁为钧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今夜不是白来了一趟?要是被皇上知道,我们偷跑出宫是来提狱见他 魏绎急着要杀他灭口,定有不可告人的缘由。不亲来一趟,我不甘心。林荆璞面色沉静,可耐不住心底烦闷。 他掀帘看向车窗外,只见夜色中的一队差吏抓了五六十名罪犯,正往狱中赶去。 铁链铐着的那帮罪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哀啼连连,差吏的鞭笞辱骂声更是不绝于耳。 郭赛往外瞄了眼,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便去合了窗。 二爷,奴才前些日子在御前侍奉时听说过,说军火案一旦查起来,要抄家灭门的可不止宁为钧一个。宁为钧家中人少,如此看来,比他惨的人还大有人在。 这一点倒是提醒了林荆璞,他想到了什么,目色渐深:我记得曹将军先前查过,说宁为钧还有个姐姐,也还活着。 好像是有的,郭赛也想起来了:宁昌隆一家忠烈,死在了故土。宁为钧只与他的姐姐在邺京相依为命。 不知为何,林荆璞脑海浮现出了那只荷包的模样。那一日,他就觉得那针线的落脚处有几分熟悉,故而多留意了几眼。 宁为钧不曾娶妻,他说那荷包是他家人为他亲手缝制的。 这便怪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荷包的伏笔在第33章 。 第76章 皇嫂 他与我合作,怎会不留一手。 刑期将至,宁为钧名下没有地契商铺,官府只将宁家宅院查封了,门前的两道封条都是崭新的。 月下不留影,树上不留痕。夜已将息,曹游穿着夜行衣,与两个部下手脚利索地从后院矮墙翻了进去,分头隐秘寻找这宁宅中的蛛丝马迹。 官兵抄家抄得干净,几间屋子里头只剩了些破烂桌椅,窗棂一角也已蒙起了层蜘蛛网。 一部下在前厅搜查了一圈,一无所获,跑来与曹游禀报:公子,这宅子里外统共就这么点大地方,穷得连口井都没有,二爷究竟是想让我们找什么? 我哪知道啊,二爷什么底也没透,只说让我来看看这破宅子有什么可疑的,曹游也摸不着头脑,又问:对了,你那可有发现什么女人用的器物? 没,连个破碗都不剩了。 宁为钧这官当得本就一穷二白,抄了家之后,宅子里头几乎扣不出半点值钱的东西,连侧卧上的被褥床幔都没了,只剩下张硬床板。 这便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了。恐怕在他们来之前,早有人潜入这间府邸,动了手脚,生怕他们找到什么线索。 曹游心中起疑,此时另一名部下似有所发现,匆匆来报:公子,东边主卧里有东西! 曹游一凛,立刻大步迈去了那间主卧,确认四下安全后,掌中点了盏油灯。 是一根被砍断了的铁链。 这根铁链是被人砍断的,只有常人指头的宽窄,可上面隐约有些斑驳的血痕,须得借着月光仔细看才能瞧见。 好家伙,藏得够深啊。 曹游以前跟曹问青行过军,也做过几年衙差的活,一眼便认出这种血迹须是冷器在人皮肤上磨得久了,日渐渗出来的。 公子,这铁链子是在床榻后头找到的,十分隐蔽,方才我险些也疏漏了。 曹游总觉得这间屋子里有阵说不上的诡异,阴森森的,又不觉看向了那扇窗户,又脱口而出:你们看着,这两边的窗子是不是比其他屋子里的高些? 他们忙去比对了一番,公子好眼力,果真是如此! 曹游得意地笑了一声:不稀奇,地牢里的窗户也都一间比一间造得高呢,宁为钧把自家主卧当成牢房,得亏他胆子大! 林荆璞昨夜没有回宫,去了曹家草堂之前,在南市买了两袋柿饼,让郭赛连同手书一起带回了宫去。 曹游的字形草得难以辨认,也没几句话能读得通顺。 林荆璞看过后,便放灯烛上烧了。 二爷,昨日起刑部大牢便加派了成倍的重兵把守,凡进出大牢的官员前后要过六道关卡,须得持官牌、提审公文以及皇帝御笔亲批条子三者,缺一不可入内,如此一来,便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林荆璞没说什么,余烬不小心烫到了指尖,眉头微蹙。 曹问青听言,生出愁容,不由担忧说:这启帝性子的确多疑,想他也是个手段的人。启朝初建时,燕鸿是大启诸臣的太阳,他是陨落了,可保不准这小皇帝将来有一日,会成为启朝众人新一轮的赤日。好在他们六部官员都是燕鸿的旧部,燕鸿死后,心肠里都打着各自算盘,说到底还是一盘散沙,启帝想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听皇命行事,并非易事。二爷,说到底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 说着,曹问青想起什么,又问身边人:伍老是不是已快到邺京了? 将军,快了,就这几日的功夫。 林荆璞就要离京了。 这几日邺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燕鸿的死,反倒是掩盖了许多声音。 林荆璞与魏绎虽未明着扯破脸皮,贪恋肌肤间的余温,可也改不了缔盟已破的事实。 而他自前夜出城以来,足足一日半,魏绎也不曾派人来找过他。两人床上契合难分,一旦疏远起来,倒也十分有默契。 欲望大不过人命与江山,他们早是同床异梦,都在为布局新的阵营而筹谋忙碌。 林殷余党要防备魏绎下手,因此曹问青埋在邺京城与宫里的许多眼线都已撤走或换了人,一些能移交出去的生意也都一并转手,隐匿情报网。很快,连这曹家草堂过几日也会人去楼空。 可宁为钧灭门一事,让林荆璞放不下心就这么全身而退。 林荆璞说:魏绎性子多疑,可此时在刑部加派重兵,并非只是为了防我,而是因为如今那里关押了不同寻常的犯人。 二爷说的,可是关在宁宅的那个人?曹问青皱眉,屋子都被搬空了,曹游找不出旁的东西,除非能避开视线掘地三尺。 林荆璞颔首,下意识地抚着金钩镯上的花纹,指尖的灼痛感才得以缓和了些。 曹问青叹息,愁眉不展:这是老臣的疏忽,先前替二爷调查宁为钧的底细,可偏偏漏了他的住宅,那宅子那么小,边上又有好几间官宅,平日里走动的人也多,谁能想到里头竟藏了人? 虽说那宅子已事先被人清理过一遍,曹游没能查出更多线索,之前各端冒出来的苗头又很是隐晦繁杂,但林荆璞心思敏锐远胜于常人。 正因为是在家宅里藏人,旁人才不会怀疑,林荆璞说:此事也不能怪曹将军,我本该更高看魏绎几分,他与我合作,怎会不留一手。 曹问青没捋清:启帝与这事究竟有何关联? 他清隽的眉眼如墨,深不可测,面上看着仍是寡淡谦和,说:宁家皆是大殷忠烈,宁府多年来藏着的这个人,必对三郡、对大殷举足轻重,否则他早些年不会忍辱负重,屈居于启朝而不愿作为。魏绎必然提前知晓了此人的存在,这便说得通,他为何一直以来重用宁为钧,宁为钧也甘愿为他所用。他这皇帝先前虽当得名不副实,可宁为钧也在朝中无依无靠,他要端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宅邸,杀光他所守护之人,还是易如反掌。 曹问青恍然,顿觉郁气难解,换了个稍能舒服点的坐姿,胸口才得以稍加舒缓:那依二爷所见,宁宅里头关着的人究竟会是谁?大殷皇室历五百年而不绝,太子不幸早亡,您是天下唯一正统的皇嗣血脉,除了您,还有什么人足以动摇社稷时局 他的话戛然而止,脑中顿时也现出了一道灵光:该不会 他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可此时瞳中也露出了惊恐之色,没再往下猜想,背后的冷汗先渗了出来。 林荆璞的指腹被金钩镯嵌着的虎牙无意刮了一道。这提醒了他,这镯子是个宝贝,可也是个会伤人的锐器。 二爷! 林荆璞用另一只手握住那道伤痕,垂眸缓声道:曹将军不知,我曾见过宁为钧身上有个荷包。那荷包的针线蹩脚,绣的鹤活像只鹌鹑,要说起这鹌鹑,总难免让人想到皇兄了。 曹问青眉头深蹙,几乎是屏气而听。 皇兄是太子,按规制他在朝上得佩金鱼袋。身边与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金鱼袋里必得藏一个尺寸稍小的荷包,随身佩戴,那荷包的图案也是只像鹌鹑的鹤,瞧着十分丑陋,惟有皇兄如视珍宝。只因那是皇嫂出嫁前夕,亲手为他缝制的。 他凝眸看向曹问青,稳声替他说出了他不敢说的:倘若当年邺京沦陷时,皇嫂没死,那她腹中的孩子如今也该能读诗写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高潮前卡文卡得厉害,更得少,实在抱歉 第77章 生离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头,燕鸿的后事也并未耽搁下。 既下旨要按国丧的规制厚葬,便是国礼。丧礼上的事无巨细,一切都得听从朝廷安排,燕家的人插不上话。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2) 魏绎敕令,调遣百名皇家工匠刻千尺金碑,以垂燕鸿的千古之名,还专从大启皇陵里为燕鸿挑了块风水宝地,就挨着先帝的坟墓而建。 这在外人看来自是无上荣耀,天下百姓因此称许当今皇上是个重情宽厚之人,肯不拘一节,破例让有功的臣子下葬皇陵。 唯独那几个燕鸿的旧部知晓他这么做的用意。 魏天啸坐上皇位后不久,便执意要大行封赏启丰军的兄弟,最少便是从百户起封,这俨然与燕鸿的执政之道背道而驰。新朝初度,倾注了太多人的心血,经不起任何动荡,故而燕鸿杀先帝而扶持其子登基,正是他所选的便捷之道。 可他毕竟下杀手谋害了先帝,杀死了共同开创大业的兄弟,这亦他多年来不敢与外人说的一块心结。 魏绎让燕鸿入土皇陵,存心要让他在地底下永不得安宁,更是警醒威慑他朝中的那帮旧部。 礼部前日便来相府传过话,说司礼监算好了日子,棺椁不宜在灵堂搁置太久,要赶在小年之前入土下葬。于是燕飞捷还未从蓟州赶回邺京,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便已占了整条官街。 今日各处城门封闭,只留着南门为出殡的队伍开着。 锣声悲鸣,街上挂满了白帷,雪花般的纸钱俯拾即是。官府虽事先肃清了道,可两边的街坊商铺无不探头而出,观摩着这场新朝以来前所未有的葬礼。 一队赴京的车马也因碰上这样大的场面,而停滞不前。 伍老,夫人,据说是撞上了给燕鸿出殡的车队,如今这东、西、北三门都一时走不通了。 伍修贤长须及胸,一身熊腰虎背却看着清挺,毫无强扈之色,他摘下了草帽檐,面上尽显不容直视的威严:南门应也走不了,城内的人也出不来。 那名手下说:邺京是国都,当年执掌城门禁令的正是我兄长,就连圣瑜皇太后下葬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做法竟只开一道城门。伍老,眼下接二爷要紧,不如我们 伍修贤抬手制止:一朝有一朝气象,启朝不可大殷同论。在未确保阿璞安全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听我号令,退二十里至乔板坡先与毛将军汇合,明日再进城! 是,伍老! 送葬的车队正从廊春坊门前经过,林荆璞独身在二楼雅座喝酒,闻见丧乐望向楼下时,眉头不由轻拧起来。 这几日他未能及时得到宫里的消息,以至此时才知道燕鸿是今日出殡。他稍犹豫了一番,料想恐怕是等不到人了,便暂且搁下了手中的那杯太禧白,欲起身下楼。 不想却在楼梯上迎面撞见了魏绎。 魏绎穿着一袭玄黑长袍,连同衣祍上的短绒都是黑的,冠上的玉却白得发亮,剔透得不像寻常翡翠,倒是与此时街上十分应景。 他见到林荆璞,并不惊奇,像是有备而来:小官人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喝闷酒,又怎么不喝完,便急着要走,还记得这家的酒得十贯一壶,可不便宜啊。 魏绎说着,抬腿又往上走了几阶,负手将上身往前倾,拉近了些距离。 林荆璞本想绕开走,可魏绎偏去堵他,责问道:国丧之期,朝廷已明令禁止廊春坊等宴乐场所开张,你是怎么跑上来喝酒的? 周旋磨蹭之际,两人的气息撞在了一起。 林荆璞无路可走,也不后退,面上寡淡,那双眼眸里却勾着不明的笑意:那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魏绎轻嗤,将他逼入了墙角:朕是皇帝,国土境内,想去哪里都成。 哦?林荆璞面色不改,淡漠说:那我便是跟皇帝心有灵犀了。 魏绎周身的强势之气顿时因他的这句心有灵犀而消散了大半,心头又不觉掠过一丝烦闷,抓过了林荆璞的手腕,将他强行带回了楼上雅座。 人生苦短,知己难觅。既是心有灵犀,便留下再陪朕喝一杯。 魏绎力气生猛,林荆璞几乎是跌撞着入座。 魏绎环顾了眼四周的金碧辉煌,冷笑说:朕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这家廊春坊是你们前朝的产业。青楼的确是个好地方,每日多少达官贵人在这进进出出,快活之余少不了要在枕边跟姑娘吹嘘几句朝廷里的事,逗弄她们开心,伺候的好还有下次。廊春坊的税收每年又是邺京酒家中交得最多最齐的,用钱打点好了上下关系,没人敢往这楼里查。你是好手段。 廊春坊的生意一直都是由申屠先生帮忙打理的,不久这楼便会转手卖出,你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提防,林荆璞气息还略有不平,接过酒杯,又故作淡然:朝中可无事了,你今日倒是得闲。 六部的文书如今都发往了澜昭殿,那帮臣子又各怀鬼胎,时不时便要拿燕鸿在时的旧制要挟朕,怎会不忙。 魏绎闷了一口酒下肚,瞥了眼楼下送葬的车队,又收回目光,望向了林荆璞:朕只是想来送送故人。 林荆璞对上他的视线,很快又垂落到了杯中:你送的是死别之人,还是生离之人? 魏绎笑意不明,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新折扇给他,死人有什么可送的。这临别赠礼,自然是给你的。 他喉结极隐秘地滚动了一下,不等林荆璞接过,就匆匆撒开了手,将扇子随意丢弃在了酒桌上,又若无其事道:你这两日抓紧动身,应还能赶上除夕回家,与你的臣民亲人团聚。 林荆璞目色稍淡,缓缓伸手去取过了那把扇子,只说了句多谢。他思忖了半晌,欲言又止。 魏绎已把着酒壶站了起来,倚栏远眺:林荆璞,这局势早就被你料到了。燕鸿身后留下的烂摊子还多着,正因为启朝没有可以辅佐皇权的世家大族,寒士又不愿信任朝廷,许多规制礼度都亟待要重整,人心不齐,朕如今是分|身乏术,没空与三郡缠斗,所以必得放你回去稳定局势,以免内忧外患。何况再在留你身边,也只是玩火自焚。 林荆璞望着魏绎如刀的侧脸,冷风拂动他的衣袂,将迎面扑来的肃杀寒气瓦解殆尽。 我生怕是自己失算了一招。林荆璞说。 不必妄自菲薄,林荆璞,你是长着颗七巧玲珑心的玉人,怎会失算。 魏绎回头称许他,幽幽笑了一声,又道:只是有一句,朕必得奉劝你。有些事情,你便是算到了,也别深究,更别插手,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你且安心回去做你的殷帝,待到来日,再与朕好好厮杀一场。 林荆璞凝起眸子:可倘若你的本意是不想让我插手,又何须要对宁宅中的人赶尽杀绝?魏绎,你明知道那里面关着什么人。 魏绎没再答话,有太监上抱来了黑色大氅。 他披上大氅,一口灌下了剩下的酒,弯腰去将玉壶搁置在林荆璞面前,凑近看了林荆璞的面皮一眼,便没再留恋,转身疾步下了楼。 雾霭蔽日,人渐渐行远了。 林荆璞切断了自己心肠,连魏绎的背影都没张望一下,也只是悠悠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他独自坐至天色暗了,才想起那柄折扇,打开一看,扇上没有画,唯有两行小诗,正是魏绎的手笔: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1] 一回到宫中,各部大臣便已在殿外等候。魏绎忙起来便忘了用膳,宫人催促过了几次皆不劝不进,直至深夜,他饿过了头,反倒是不吃不下了。 不久后,刑部又有官员前来复命。魏绎批了几份奏报后,想到了什么,叫住了那官员问:宁为钧何日行刑? 回皇上,本是设在后日,可这几日撞上国丧之期,一并都往后推迟了十天。 魏绎忙昏了头,竟忘了这茬。按律,国丧期间朝中不但停办所有宴请享乐之事,战事与刑杀也一并得耽搁。早知如此,他便该晚些给燕鸿办丧。 此事不容再拖,魏绎顿了顿笔,眉头深拧:大牢本就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今夜你在狱中随便找个由头,将他们处死便是。 官员略有犯难:皇上,这案子本就备受朝野上下的瞩目,若一家三十多口人在行刑前无故暴毙,到时必会引得朝堂非议,恐有言官不满。倒不妨再等上几日 等不了那么久了。朕安分守己,他们也未必就见得会对朕有多满意,还不是百般挑剔,魏绎露出狠戾之色:明早,朕便要听到死讯,宁为钧一家老小,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那官员一个激灵,不觉冒了一身冷汗,忙俯身道:是! 殿内官员皆退下后,魏绎才稍得了空闲。 一太监捧着一盘柿饼,斗胆劝说:皇上,这柿饼放了有两日了,是郭赛从宫外带回来的。您那日说要先留着,可再不吃,这便得坏了。 魏绎望向那几个柿饼,失神一怔,便说:都扔出去吧。 那太监一愣,忙弯腰应声,正准备将那盘柿饼端了出去,又折回来说:皇上,内府掌管人事的曲公公午后便来问过话,郭赛和云裳二人,究竟要如何处置?是绞杀赐死,还是发配放逐,全凭皇上意思。 魏绎的倦容挂不住,毫无波澜地舒了一口气,道:打发点银子,让他们出宫便是。想来,也能赶回去与家里人一同过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两汉《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第78章 皇嗣 让他们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处。 夜里静得诡秘,阴风低泣。 鸟为食亡。几只秃鹫事先嗅到了这黑夜里不寻常的味道,集聚在牢狱外的高墙上,随时打算俯冲而下,为了抢夺最新鲜的人尸而头破血流。 翌日的白昼苏醒得迟,直到巳时,天边才透出亮光。林荆璞昨夜便睡得不踏实,早晨身子发沉,迟迟才懒起洗漱。 很快,曹游咋呼的喊声打破了这份浑噩,二爷! 林荆璞拧着汗巾的手指一顿,曹游便推门冲了进来:从刑部大牢传出来的消息,说昨夜有人往关押宁家老小的那几间牢房里送了不干净的饭菜,没两个时辰人便全被毒死了!太子妃他们恐怕、恐怕已遭遇不测了! 曹游含着悲恸的哭腔,无力地跪了下来。 汗巾掉入了盆中,一口气血涌上林荆璞的胸腔,他掩面往旁咳了两声:宁为钧呢? 宁为钧也吃了那有毒的饭菜,可他命大,碰巧昨日身子不爽快中了冷暑,没吃几口便全吐干净了,这才侥幸留了一条命。 曹游强忍着哽咽,骂道:那帮吃百姓粮的俎虫!听说牢里的仵作只是草草验了尸,也没查出饭菜里究竟是什么毒,狱卒便将尸体都拖了出去喂鸟吃,摆明是要毁尸灭迹!刑部大牢密不透风,我们的人进不去,曹将军本计划着要在行刑当日劫法场救人,可不想却 他粗鲁地擦了把眼泪,扼腕痛惜。 林荆璞眼眶微低,唇齿翕动。 二爷说什么? 是魏绎。林荆璞面色晦暗,却出奇地冷静,冷意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喉间,但与他天生的柔弱姿态毫不违和。 重犯在狱中暴毙,若上头无人庇佑,刑部那帮人便是再肆意妄为,也不敢如此作为。 曹问青此时也赶到了,见林荆璞的脸色,便知他已知晓此事,退后了一步,俯身跪下磕头:二爷节哀!老臣办事不力,未能先行一步才致使太子妃与皇孙遭遇了不测,老臣万死不能当,实在是无颜面对太子与先帝! 曹将军不必苛责于己身,林荆璞抬手扶起了他:没料到魏绎这么急下手,缘因是我一直未想明白。 曹问青听言一愣。 我要是魏绎,绝不会轻易杀了如此重要的两枚棋子,让他们活着,远比死了更有用处。 魏绎说他不会失算,可他还是失算了。 亚父应已在城外准备接他回去,同行护驾的还有一千兵马。魏绎赶在此时灭口,有什么用意,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他都无从可知。 他知道的讯息太少了,时间又太过仓促,连那牢中死去的究竟是不是皇嫂,都无法确认身份。 曹问青沉肩:二爷,天亮之前老臣已派人暗中前往那乱葬岗搜寻了一番,昨夜中毒死去的七八岁模样的,都是女孩。 他刻意没将话说完。 女孩与男孩虽都是皇嗣血脉,可要放在眼下,便是天差地别。 先帝本就只有林鸣璋与林荆璞两个皇子,林鸣璋被戮于亡国之日,林荆璞才不得以挑起复国的重任。要是皇嫂当日诞下的是女孩,救下来之后好好养着便是;可要是男孩,那便是殷太子的嫡子,本来便是能继承林殷大统的。若真是如此,嫡孙亡故,三郡外党之人又怎会不猜忌怪责于林荆璞。 还好,还好只是个女孩 曹问青随林荆璞久了,未免也起了臣下于自家主君的私心。他冒险专门要去确认一番,便是要替他消除后顾之忧。 曹问青想到此处,也说不清心头是惋惜更多,还是庆幸更多,如灰的面色才稍稍松弛,躬身说道:二爷不必忧思过度,邺京中的后事就交由老臣来处置。伍老昨日到了乔板坡,老臣已派曹双去城外接应。行路匆忙,二爷早些预备才好。 这一年来,多亏劳曹将军照拂,璞始得善终。林荆璞卸下深思,弯腰朝曹问青一拜,久久都不起身。 曹问青只好将头压得更低,苍老的眼眶有不具名的热泪在涌动。 曹双亦是曹家的家奴,比不得曹游有一身功夫,可也读过不少书。早晨鸡还未打鸣,待到城门一开,他便快马出了城,赶至了乔板坡的营地。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3) 冷风萧瑟,地上的枯枝残叶还蒙着白霜,踩上去仿佛能听见冰刀淬火的声响。 拜见伍老,小人是受曹将军之托,特前来接应伍老。曹双是个懂礼谦和之人,下马先向伍修贤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伍修贤已打点好了行装,坐于马上,可面色似有不豫,提着缰绳跟曹双道:你先起来。 曹双才察觉到这营外的气氛不大对劲。 只听人说:伍老,皇嗣事关重大啊,我们此时往西南而行,应还能赶得上。 曹双抬眸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毛裕才,正是此趟随同伍修贤护驾带兵的副将。 曹双稍有迟疑,便恭敬询问:往东二十里便是邺京,二爷会在城外等候。不知毛将军,为何临时要南辕北辙,改往西南而行。 毛裕才嗤之以鼻,又继续对伍修贤劝言:伍老,皇孙的性命关乎大殷的千秋基业,如今太子妃与皇孙是孤儿寡女,路途中难免容易遭遇不测!二爷既能安然无恙在邺京待了一年,也不差这几日了,但凡出了什么事,自有曹问青在京中替他打点。 他这话里有挑拨不满的意味。 伍修贤面色深沉,攥着缰绳不语。 皇孙?曹双不由疑惑,忍不住要问:何来的皇孙?! 伍修贤便命手下将一份手书取来,递给曹双。 这手书通篇是以太子妃自陈的口吻所写。 七年前说她在太子府自缢未决,侥幸被宁家人救下,多年来承蒙宁为钧的照料,藉以亲姊之名与遗腹子留在宁府中,才得以苟活下来。可不久前宁为钧因军火案锒铛入狱,启朝下旨抄斩满门,所幸陇南刘氏之后柳佑不遗余力,将之从狱中偷换救出。 但柳佑已被远派至凉州,如今正走在雁南关道上。启帝的亲信一路随行虎视眈眈,她唯恐自己与皇孙有性命之虞,无奈只好向伍修贤求援。 信上的簪花小楷因写得仓促,笔迹潦草,细致之处亦不曾说明。但这信中提到的皇嗣,无不透露出是个男孩。 曹双没看完,见到那紫阳,便擦了擦额上的汗,拧眉驳斥:伍老,只凭单单一封信,不可偏听!那个孩子明明是 就算信能造假,信物也能造假吗? 毛裕才掏出一只金锁,将原本裹着金锁的布袋往曹双脑上丢去,言辞激切:贱奴岂敢质疑皇嗣血脉!当年太子妃怀了身孕,举朝同庆,先帝命宫匠为嫡孙亲手打制的长命锁,锁中镂雕了九龙托珠,是无论如何都仿造不得的! 曹双瞪大了瞳,一时无措,慌忙跪了下来。 伍修贤倒不以为然,只沉声问曹双:阿璞在邺京,可也收到了这封信? 回伍老的话,不曾,曹双摇头低语:昨夜刑部大牢出了事,二爷与曹将军只是以为 毛裕才冷声鄙夷,忿忿不平:当年太子德行过人,若他的嫡子还活在世上,将来便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二爷在邺京一年有余,都不曾透露过关于太子妃与皇嗣的半点风声,曹问青说自己的眼线遍布邺京,可太子妃宁信一个启官,该是被逼到了何种境地?这其中值得深究的事还多着!二爷自然不想这些事被捅破,让三郡旧臣知道,否则他下不了台,更收不了场 曹双暗暗抿唇不语,他是下人,知道在这场面上没有他说话回旋的余地。 伍修贤面上亦有不悦之色,他此行是主将,为了统摄军心,不好当面与副将驳斥。况且此事的确关乎大统,不能随意处置,须得权衡清楚利弊。 林荆璞陷入狼窝斡旋了一年,又与魏绎私交过密。南边旧臣们常以此为议,疑心其叛国投敌,失了君王德行,为此闹出了不少纷争事端。 眼下太子嫡子的出现,无疑便给了那帮人转机与希冀,三郡诸人若知晓此事,必会对林荆璞施以强压。 无论是为了皇嗣、为了三郡诸臣,还是为了林荆璞,伍修贤都不能轻易表态。 何事喧哗?谢裳裳听到吵嚷之声,掀帘从营帐中走了出来,身边还跟了个娇俏的小书童。 她打量了毛裕才等人一眼,面上略有不耐,可又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说道:阿璞从小跟我学诗作文,我最清楚他的心性,绝非是这样的人。可毛将军身为一介武官,既然有胆量质疑君王品性,好歹也得先读诗三百,学讽谏之道,怎可口若悬河,妄自揣度还未发生之事? 伍修贤见谢裳裳出面,先下马去搀扶她。她行得端,没要伍修贤的手臂,挽袖径直便走到了毛裕才的面前。 毛裕才无奈退让了一步,偏头不服:不敢。下官只是担忧皇嗣安危。 谢裳裳端庄自持,甩袖侧身:救皇嗣与接阿璞回三郡,二者并不矛盾,何须让众将士在外冻着身子争执不下。以我所见,毛将军可亲率八百亲兵前往雁南关,及早救回皇嗣与太子妃。且留二百人给伍老去邺京接人即可,以备不时之需。届时,毛将军还可领受一个救驾皇嗣与太子妃的头功,让他们知道你的忠心,何乐而不为? 这不可!毛裕才皱眉不悦:下官身份卑贱,怎可为了冒功而僭越迎回皇嗣,此事须得由伍老亲自出面 并不是毛裕才自己带兵救不了人,只是伍修贤是大殷第一把手的托孤重臣,论品行,论战功,论名望,他都当之无愧。 眼下他先救谁,旧朝中人的心便难免会向谁摇摆。 太子妃手书中,口口声声称呼伍修贤亚父,便也是想求得他的庇佑与偏袒。 若要去雁南关,折返至少五日,到时候便来不及入京,谢裳裳稳稳地说:你说太子妃与皇嗣身涉险境,那么阿璞已与启帝失约,他在京中就能确保安全么?皇嗣是重要,但邺京中的人是大殷的皇帝!毛将军舍本逐末,怕也不能够服众吧。 一众将士纷纷低下头。 毛裕才顿时面红气急:下官、下官 此事不必再议,就依照夫人所言。伍修贤望着谢裳裳,语气不容置喙,拍了把曹双的肩,便上了马:带路,接阿璞去 曹双心下一沉,立即起身上马:是! 第79章 故园 尤其,当这皇嗣还是个男孩 阴云稀疏,为国丧所制的白幔还挂在城头招摇。 曹双是怎么办的事,摸黑便出的城门,到如今也没见个人影!曹游斜坐在马车的凭轼上,无趣地往地上甩打马鞭。 他话音落了正不久,便见一队马车从东面的山坡上驶来,领路的正是曹双。 曹游一屁股弹坐了起来,激动得没扶稳,差点便要从凭轼上栽了下去,又忙笑着往里通传:二爷,他们到了! 林荆璞也听见了外头的马蹄声,眉梢微动。 他与伍修贤已有一年多未见,虽常通书信,可亚父在信中却不似往日那般对他严苛,极少过问他政事与功课如何,更多时候问的是饱餐否、衾暖否。 在恐惧时、茫然时、无端时,他都常能想起这个无比可靠的长辈。伍修贤于他来说,并非只是托孤重臣,也而是将他于危难困厄中拉扯大的父亲。 可临到此时要见面了,林荆璞的心中又忽生了丝惶恐不安。 伍修贤在坡前先下了马,徒步走至了马车前方,俯身行礼,再绕到车帘前:臣参见二爷,二爷可安? 林荆璞抬掌掀帘,只见伍修贤俯跪在地上,脑后的发丝几近全白,比一年之前更甚了许多。 躬安。 先臣后父。这是伍修贤一贯教他的礼节,不可僭越。 林荆璞这才去扶起他,喉结微动,朝他回礼,又将话重新说了一遍:孩儿一切安好顺遂。 伍修贤打量林荆璞,见他的面颊上总算是养起了点肉,心中也稍稍宽慰,拍了拍他的肩:好便好。 亚父的身子也可还安好?林荆璞语间隐约有哽塞,可呼啸的风声要将他的愁绪都吞咽了下去,唯有眼角晕着一丝惹人怜的红。 伍修贤还未答话,便听得谢裳裳缓步走了过来说:他常年习武不辍,身子一向健硕,前些日子还曾与田副将跳到冰河里头去抓鱼。只是人老了,样貌难免会一年比一年丑陋 伍修贤也扭头看她,虽听见说自己又老又丑,可素来锐利深沉的目光却不由柔和了几分。 谢裳裳的本意是要安抚,可不想见到林荆璞,自己眼中却先噙了泪:阿璞,能够重逢是幸事,也当是喜事。你莫要因此伤怀,以后每一日都是能团聚的。 林荆璞会心一笑,也朝她行礼:夫人 谢裳裳的身旁还牵着个孩子,正是竹生。 竹生个头高了许多,可看着倒是变怯了,他躲在谢裳裳身后,湿漉漉的眼睛瞄着林荆璞,过了一会儿,才细若蚊声地朝他喊了一声舅舅。 林荆璞微愣,笑着应了一声,又说:邺京离三郡路途遥远,夫人随同一路颠簸已是不易,又何须将孩子也带过来受累。 伍修贤看了眼竹生,沉声道:这孩子身上留着大殷皇族与异族的血。将他独自留在三郡,臣反而不放心。 林荆璞便明白了亚父意思,面色稍紧。 他原以为把竹生带回三郡,交给亚父教养,会是万全之策,总比将他留在邺京好。可他以前忽略了一点,皇室是要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就如同他这皇帝,底下俯跪臣子们所敬仰的不光是有文治武功、励精图治的能君,更要血统纯正、品行高洁,不容有半点污秽的贤君。 竹生既是以皇族后嗣的身份留在三郡,他们便要以皇族的绳尺来约束于他,又因他的父亲曾是北境王,不肯冠他林姓。林荆璞一年前给这孩子更易了名,可到现在也未得姓氏,竹生当以何身份自居,又如何能在三郡光明正大地抬头做人? 流言可畏。 竹生年纪尚小,旧臣们兴许还知道稚子无辜,可他们不会觉得林荆璞是无过无罪的。他虽在北林寺设计杀了魏绎一招,可魏绎到底是没死,还如愿以偿斗死了燕鸿。 只怕林荆璞此趟回去,要应付的头疼事还多着。 不过至少从今以后,他都能与家人荣辱与共了。 林荆璞想到此处,不由握住了自己左手腕上冰冷的金镯,想起了那个屹立于偌大宫墙之内,却比自己还要不幸的人。 二爷,曹双敛着神色打断了他思绪,才从车外递上了那张所谓太子妃的手书,说:今早与这封信一同送到伍老营帐中的,据说还有先帝赐给太子妃的长命锁。 林荆璞接过一看,眉心微拧,最后留意到了那个眼熟的名字。 柳佑。 毛将军已领着八百兵马去了雁南关救人。伍修贤让人牵来了马。 林荆璞收好书信:亚父觉得可信么? 七分可信,伍修贤说:九龙长命锁的确不好仿造,哪怕是再找回当年的所有工匠打造,也未必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可亡国之时,太子府上混乱不堪,宝物失窃也是有可能的。 相传昨夜宁家老小暴毙于刑部大牢,曹将军今早还因此困顿自责,怕皇嗣已遭人暗算,林荆璞鼻尖似松了一口气:现今依我看,这执笔之人是皇嫂,倒是有九分可信。 伍修贤牵过马绳,皱眉看他。 亚父,判文发下当日,我就曾去狱中见过宁为钧,只要他肯告知实情,我便会施以援手,救他一家出狱。可他拒绝了,咬死也没透漏半分。 林荆璞一顿,宁为钧不肯透给我府中阿姊就是皇嫂的原因,无非有两种,他觉得我自身难保,其次,便是他认为我会对皇兄的子嗣不利,这且先搁置不谈。宁为钧当年不与族人一同殉国,他独活下来是为了护住皇兄的妻儿,而我是要拉他们一把,他却宁可溺死。宁为钧尚能在启朝的重压之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为何就不能搁下那些不甚紧要的疑虑,向我服软? 伍修贤白眉微凛:有人事先帮他事先找好了退路,不必要你救。 不错,这个人就是陇南刘氏的庶子,柳佑。正如皇嫂在信中所说,他兴许早就偷天换日,将人都换了出来,魏绎是杀错了人。 这个柳佑,究竟是如何的人?伍修贤拧眉问。 林荆璞:不瞒亚父,我曾与这个柳佑有过几次交锋,他行事诡谲,不图名不求利,因此一直摸不透他的目的,直至皇嫂与皇嗣浮出水面,一切便能明晰了。尤其,当这皇嗣是个男孩 伍修贤眸子一深,肃声对他道:臣虽未见过此人品貌,可听你这么说来,哪怕是他救下了皇嫂与皇嗣性命,这个柳佑,也绝对不能留! 日暮西斜,大风又作,冻得人的脚底都要结出冰来。 二爷,风要大了,要不先上车吧,今后还多的是与伍老长谈的机会。 林荆璞颔首,未及商榷更多细节,便坐上了归途的马车,启程往南而行。 曹游曹双二人只能送到这里,他们虽也有不舍,可还要回草堂跟曹将军复命。 回首望去,邺京将不是他的家园,已变成了敌人的堡垒。 他本该是个富贵闲人,又将重新开始漂泊四方;而那个人生性不羁,却要被永远困于这座繁华寂寥的城中。 这世道许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风吹得车内哐当作响,谢裳裳严实地关好了车窗,提笔又要在手稿上作诗。林荆璞昨夜没睡好,颠簸着起了困意,便在车内同竹生枕着一张枕而憩。 伍修贤从帘缝中望见这一幕,手脚都不由轻慢了些。 城墙上有个人伫立良久,极目远眺着什么,直至夜幕垂落,连一丝星光也看不见了。 第80章 风尘 那热血溅了三尺高,最终与地上肮脏的尘埃混在了一起。 雁南关离凉州黄漠相去七百余里,可放眼已是一片稀疏荒凉。沙尘漫天,迷得行路之人睁不开眼。 毛裕才领着八百兵马,两日一夜不停歇,径直赶至了雁南关东岭的一间驿馆。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4) 附近少有人烟,也并无村落。这家驿馆是由府衙修建的,平日里除了用以接待赶路的官员,无人打尖住宿。 军中的传令探子已快马前去打探过,驿馆里除了柳佑前往凉州那队人马,只剩下几个干活的杂役。 伍修贤拨给他八成的人马,个个都是精锐,若只是攻下一家驿馆,还是轻而易举。 毛裕才救驾心切,不及沙尘稍止,排查清楚埋伏,便下令将这驿馆外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领着几名精锐踢门冲了进去,押下了驿馆里的一众人马,杀了个措手不及。 柳佑也被扣住了,下巴被猛地抵在简陋的茶桌上,他暗暗挣扎了两下,见到毛裕才大步进来,忙呼声迎他:将军,将军!在下是柳佑! 毛裕才握着长剑,闻声走近了,上下打量他的启朝官服,先命身边将士将他给松绑了,挑眉鄙夷问:你,便是那个少年白头翁? 柳佑稍稍收拾了下衣着,眉心微低,又笑着作揖道:在下已恭候将军多时了 皇孙何在?毛裕才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陇南刘氏早都被杀光了,三郡旧臣中如今没有刘氏的立足之地,何况这柳佑又是个没资格入族谱的外养子,后来又在启朝燕鸿底下办过事,左右不受人待见。 柳佑笑着默然,仿佛是在思忖着要如何答体面话。 毛裕才等不及,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提剑呛了句:皇孙与太子妃若有半点差池,当心唯你是问! 将军说得是,在下自当以身家性命相护皇嗣与太子妃的性命,这几日懈怠半分。 柳佑好生迎着,拱手恭敬问:将军,只是在下得多问一句,敢问伍老可也到了? 毛裕才将剑抱在胸前,稍稍放低了姿态斜目看他,说:我正是奉伍老之命前来,此行务必要将皇嗣与太子妃平安送回三郡。这雁南关虽是个无人问津的破地方,可一行兵马也容易惹人瞩目,须得快去快回。等确保皇嗣无虞后,天亮些便动身往南吧! 此事,怕是不妥吧? 柳佑稍直了身,要与他回旋商榷:将军神武,护送皇嗣平安回三郡自是绰绰有余。只是皇嗣在外落难多年,贸然回朝不大合规制,毕竟太子未能亲眼见到他的孩子出世,林殷诸臣之中也没人见过皇嗣,在下实在是唯恐会有别有用心之人,于背后非议皇嗣真伪。伍老是旧朝重臣,又是太子亚父,他一言九鼎,皇嗣由他亲迎回朝,才最为妥帖。 毛裕才听言,忽觉他其实是个懂分寸有眼见的人,为难时又有几分熟络起来:唉,实不相瞒,此事我也是如此想的,还劝说过伍老。可时机不凑巧啊,二爷眼下要从邺京返回三郡,伍老抽不开身,执意要先去接二爷。 柳佑压低了声,那毛将军可否派人再去跟伍老通传一声?比起皇孙与太子妃的名誉与清白,去三郡倒还不是最打紧的。 这也不是不可,毛裕才皱眉,也悄声道:可是怕只怕,伍老他不会答应啊。 就在此时,二楼上房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窃窃私语:伍老既不愿我们母子回朝,又何必找这么多托词 毛裕才闻声,心中咯噔一声,当即跪了下来:臣毛裕才,参见太子妃! 那间被锁上的房门从里被打开。 女子走了出来,她面色素净得几乎是有几分憔悴,一袭粗布裙,素巾裹发,脚上的那双步履鞋却走出了步步生莲的姿态,美则美矣,却毫无媚态,雍容华贵得像是那佛祖座上的金莲。 她便是林鸣璋的太子妃,姜熹。 毛裕才不敢直视于她,余光只瞥了眼站在姜熹身旁的那个男孩,见那孩子的眉眼生得与林鸣璋简直一模一样,俨然就是太子小的时候。 他一愣,忙将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臣叩见皇孙 驿馆内的将士也都齐齐跪了下来。 那孩子面对这么多人,稚嫩的面庞毫无惧色,小手扯了扯柳佑的袖子:柳大人,他们都是何人? 柳佑弯腰一拜,笑着说:回小皇孙,他们都是来恭迎您与太子妃回三郡的,只是真正该来迎您的那个人还未到。 哦,皇孙点点头,看起来很是信赖他:人没到,那我与母后就再等等好了,大不了,我与母后就跟你去凉州。 这这不太好吧!毛裕才挤出干笑,又带着几分哄小孩子的语气道:小皇孙有所不知啊,那凉州实乃凄苦之地,一点好吃好玩的都没有,再说太子妃与皇孙乃千金之躯,怎可冒险去那种地方?雁南关离邺京也不过百里,启帝若知道刑部狱中的犯人被换了,必会带重兵围剿!恳请太子妃与皇孙先与臣一道回去,臣定当竭力保全太子妃与皇孙周全! 皇孙瞥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倒是姜熹清冷的视线微落,忽说:本宫认得你,你可是毛蔚将军的儿子? 毛裕才一愣,正是。 毛蔚将军以前便是跟伍老一同出生入死的,他是个十分忠心又值得信赖之人,本宫记得,当年洛河一役,毛蔚将军为救太子才出了意外。想来他的儿子,也不会逊色到哪去。 毛裕才想起亡父,想起还未振兴的家族,一腔热血被煽动了起来,咬牙道:只要是为了皇嗣,为了大殷,臣必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姜熹极浅地笑了一下,缓步便往毛裕才面前走,柳佑弯腰给她让了路,将皇孙牵到了自己手中。 毛将军言重了,倒也不必万死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姜熹的袖中便亮出了一把利刃。 外头的风沙裹袭着不见天日的夜色,如恶魔鬼魅一般席卷了天与地,茫然浑噩。 那热血溅了三尺高,最终与地上肮脏的尘埃混在了一起。 毛裕才用剑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跪着倒下的,用力凸出的白瞳先沾了地。 主将暴毙,众将士惊愕,握剑望着那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 诸位不必惊慌 柳佑不明的笑声掺着风,方才也都听见了,毛将军是甘愿为太子妃与皇孙所牺牲的,待皇孙归位于大殷朝廷,他便会是头等功臣,诸位也都是功臣。 毛裕才的亲信站了出来,用剑直指姜熹,妇人好歹毒的心肠!毛将军是一心要来搭救皇嗣,你何至于此! 姜熹只是用粗糙的布擦拭匕首,面无神色。 柳佑挑起一边眉:这位军官何故要出言不逊,太子妃面前,可要慎言。 又有另一将士忍不住插嘴:还慎言个屁!想要让伍老来亲迎回三郡,还不是为了自己儿子踹了他叔叔,将来好当上皇帝,可也不看看这小屁孩的毛长齐了没有!伍老心中自有决断,若是要扶持你儿子做皇帝,早就来了! 姜熹这才不悦地看了那帮人一眼,收回了匕首。 众怒难平。 军中将士最讲求的是出生入死的情分,若无统帅,便是天皇老子与他们又有何干。 可他们的剑还未及拔出,就听得外头数十声巨响,顿时将驿馆外埋伏着的兄弟炸得血肉模糊。 哀声连连,甚至还有残断的手脚飞溅到门窗上。 他们措手不及,这才听到有人在沙石和炸声中撕心裂肺地疾呼:有埋伏!是、是火门枪!!快跑 竹生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与林荆璞在路途中待了三日,便放下了怯懦与防备,渐渐熟悉了起来。 竹生午后睡不着,便又央求林荆璞讲大殷朝的故事。 一个王朝的故事,讲一路也讲不完,林荆璞便继续着昨晚的说了下去。 过了会儿,竹生又一脸认真地问:舅舅,可你前日还跟我说,读书才是治理天下民生的正道,可是为什么,太子当年会重用那么多武官? 你这问题问得好,林荆璞一笑,耐心解答:大殷朝廷的文职都被世家所垄断,科举多数成了世家擢用自家人的手段,许多不入流的人也因此当上了官。可武官的功名,全都是靠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这是世家子无法通过徇私舞弊所达成的,否则打了败仗还容易丢掉性命,于是朝廷里便有了像曹将军、亚父这样厉害的人物。再者,大殷是个尚武之国,贵族子弟不论男女都兴修习骑射剑法。我从小身子不好,才不曾习过武,可皇兄是带兵出征过的。连皇嫂还未出阁时,就曾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同将士们一同陷阵杀敌,想来,她的身手也是不错的。 竹生听得入神,林荆璞便听得外头有匹快马跟了上来。 二爷,伍老,急报!急报 那匹马跑得过急,一停下便倒地累死了。 一士兵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也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伍修贤面前,林荆璞闻声,也立即掀帘而出。 发生什么事了? 那士兵口干舌燥,带着惨痛的哭腔:毛将军率领我们赶至雁南关,的确是见到了太子妃与小皇孙,可不想、不想有人事先在雁南关埋伏了大批火门枪,我们的八百将士全军覆没了! 第81章 旧诗 此生是我误了你。 伍修贤尚站得稳,唯有脊背佝偻了半分。 他大半辈子打过无数胜仗,也有不少败绩,可不论胜败,每次都会有人战死。 战时阵亡八百将士不算多,但这八百人每一个都是伍修贤一手调|教出的精兵良将,就算是启朝大军突袭围剿,他们也必定能护住太子妃与皇嗣,杀出重围。 可是雁南关为何会出现火门枪? 这无疑全盘打乱了伍修贤的计划。 一随侍军官忙道:伍老,还记得当日燕鸿运往莱海的火门枪全被贺兰钧的人所截,贺兰军因此一口吃成了个胖子,该不会是他! 不大可能,林荆璞皱眉说:贺兰钧若想要对大殷不利,大可十年前就投靠归顺北境王,无须等到今日。何况天|行关与雁南关之间隔了徂徕山脉,他要事先得知消息,再翻山越岭埋伏截杀,太难了。 伍修贤也认可他的说法。 林荆璞神思一动。 他忽然想到,或许燕鸿当初就未曾把吴其用制造所有火门枪都运往莱海,而是为身后之事预备了一手。燕鸿死时不得瞑目,他生前最急切的遗憾是什么? 无非是不能替魏绎除掉自己。 柳佑也要杀自己,他是为了皇嗣。这样一来,燕鸿、柳佑、皇嗣,原本毫无干系的三方,便被一条隐秘的蛛丝所联结在了一起。 燕鸿也早就知道大殷皇嗣的存在,这便是他提拔柳佑的筹码! 林荆璞手背上的骨节凸显,他手心冒了丝汗,却面无神情地将千端万绪都压了下去。 裕才呢?伍修贤又沉声问。 士兵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林荆璞冷声:太子妃与皇嗣可有消息? 属下埋伏在驿馆外面,并未亲眼看到太子妃与皇嗣不知其生死啊!那士兵的眼泪彻底绷不住了,埋头嚎啕大哭。 林荆璞与伍修贤都先沉默了。 抛开沉痛不管,他们已被逼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死隅。 副将与八百将士在雁南关阵亡,太子妃与皇嗣又生死未卜,他们若不闻不问继续返回三郡,于理法不容,于情也不合。 若是别的皇子或宗室子也就罢了,可偏偏那是林鸣璋的遗腹子。 大殷朝晚年世家纵横,内政混乱,百姓们苦不堪言,但亡国八年而人心不散,有多半是因为贤太子林鸣璋。 林鸣璋一出生既被封为皇太子,他五岁便能切磋诗文,十岁入军营骑马射箭,十六岁同将军们出征平乱,二十岁论政百篇提出变法,布施仁政,办官学、改科举、削田税,意在权衡世家与寒士的关系,使得朝野内外大为轰动。 而他又是个德行高洁、宽厚仁爱的储君,民间乡里四处流传着关于溢美他的歌谣与故事,连他与太子妃的姻缘都被写进了话本,搬到了戏台上传唱歌颂。 旧朝官员又有多少人曾是太子的麾下,伍修贤、曹问青这样的重臣皆是因受他的赏识推举,才能打破五大世家在朝中垄断的局面。 林鸣璋的确是个千年难遇的帝王之材。他什么都好,只可惜英年早逝,空留下了一身美名与未竟的事业,从而成为了世人心中不可替代的圣人。 林荆璞再勤勉刻苦,也自知做不到如皇兄那般尽如人意,只能同众人一样瞻仰他生前的光辉。 这一年来,南边旧臣们因林荆璞与魏绎的私情,对他们的君主猜忌诟病,他们无不渴望着另一个林鸣璋的出世。所以那个孩子一旦为世人所知晓,自然就能顺应人心,继承他父亲的美誉。 这个皇嗣举足轻重,便是死,也决不能因林荆璞与伍修贤的过失而死! 他这才想明白,魏绎当日为何要对宁家上下斩草除根。可他到头来又有些想不通了,魏绎又为何要帮自己清除后患? 而眼下,伍修贤已无路可选。 火门枪只能在开阔平摊之处击打,雁南关往东三十里有一处峡谷,臣自会会多加小心。 伍修贤已当机立断,握住林荆璞的肩,又调转马头厉声一呵:速速抽调二十人随我西行,其余人马原地扎营,保护二爷与夫人! 他只要二十人杀入敌阵,足矣。 林荆璞听言一愣,忙劝阻道:亚父,西行之路必然凶险,不如我们仔细商议过后,再做决断! 来不及了,伍修贤已利索地翻身上马,看了眼那辆马车,说:阿璞,等接回皇嗣与太子妃,我便与你们来汇合。到时以你之名将他们母子迎回旧朝,如此便可保你在三郡稳坐帝位。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5) 林荆璞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可这帝位,本就是皇兄临危之时传给我的,若是要禅让 阿璞! 伍修贤呵止了他荒唐的想法,又肃声说道:你要明白,储君只需顺应讨好民心与帝意,远比皇帝要好当。阿璋是有帝王之相,德才兼备,可当今天下不是清平盛世,他若还在世,处在你的位置与处境上,也未必就能做得比你更出色!大殷这些年若没有你,亚父一人也早撑不到现在。你是个好皇帝,阿璞。 林荆璞眼梢微动,鼻头忍不住泛上了阵酸意:既是如此,亚父更不该单独前往! 伍修贤只是失笑。 谢裳裳在马车上都听见了。 她方才也为之一恸,听伍修贤要走,这才沉不住气,下车急声道:雁南关是个凄寒之地,素日根本没有兵家把守。那封信既是太子妃亲笔所写,我们也已第一时间出兵去救,为何会这么巧就中了埋伏? 伍修贤及时勒住了缰绳,望向谢裳裳眉心一深,欲言又止。 这一年多来阿璞就在邺京,满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她又怎会不知。她要是想回三郡,大可想办法与阿璞与曹将军联系,可她忍而不发,定是顾虑到阿璞会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大殷帝位,悄无声息地要了她和皇孙的性命!由此可见,她应也是很看重这个本该属于她丈夫、她儿子的帝位。自古以来为了争夺那张龙椅,弑杀君父、戕害兄弟的事还少见吗?伍修贤,太子妃分明是想让你扶持他儿子做大殷的皇帝,可她只见到了毛裕才,心中不满,为了再度引你去雁南关接应,做出这样的事来也未尝不可能! 伍修贤目色稍深,不明意味地说:太子妃是名门闺秀,有贤淑之名,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她曾依傍在高位之侧,目睹过权势;她也上过战场,尝过杀戮的快感。人心易变,阿璞在我们身边遭遇了这么多,尚且与八年前不同,你又怎敢保证仇恨不会使她面目全非?伍修贤,怕只怕你有去无回! 谢裳裳说着,又蓦的沉肩敛色,将话锋一转,道: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只是觉得不值,不如早些送阿璞回三郡去。 伍修贤嘴角却悄然松动了,又说:正是为了大殷,为了阿璞,这一趟我必得亲去。 谢裳裳蹙眉,也不打算给伍修贤留情面,直言不爽:伍修贤,世人都变了,唯独你没有变。你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大殷忠臣,事事都要以维护皇家体面为先! 她话里有别的埋怨。 二十多年前谢裳裳女扮男装从韦州渡到邺京,也想考取一番功名,有所作为。 她当时诗名已著,笔下的诗篇不似那些闺阁诗只写风花雪月、哀哀怨怨,而是写民生,骂权贵,文辞阔达爽利。一首抨击皇家后宫用度奢靡的《挽歌行》天下传唱,乃至传入了内宫,被呈到了殷帝的面前。 殷帝读过后勃然大怒,便命伍修贤私下去处置这不知深浅的诗人。 伍修贤却没有要她性命,而是动了心,一时意气,强娶了她。 伍修贤虽精通兵法政论,可骨子里还是个粗鄙文人。他不懂她诗中那番自由自在的天地,成不了她的知己,也注定无法成为她的心上人。 碍于殷帝,伍修贤只好将她困养在了别院,一晃十几年间,她成堆的诗稿没有一张能从那间院落里飘出去。 谢裳裳未尝不是恨透了他。伍修贤也一直都忽略了,诗人最看重的不是命,而是气节。 裳儿,此生是我误了你。 伍修贤从不与她争吵,心头只觉得惋惜歉疚。他又握紧了缰绳,嘱咐身边的军官:你们务必护好夫人,若我五日内没有赶回,你们便先回三郡,不必等我。 谢裳裳见拦不住伍修贤,隐隐紧攥着细拳,将因争执声而被吓哭了的竹生扑倒了她怀中。 林荆璞见势,也要上马:那柳佑是个奸猾之人,他们又有火门枪,不好对付,我随亚父同去! 伍修贤还是不肯让林荆璞一同涉险。 阿璞,他执意要去送死,便让他去! 谢裳裳命左右随侍将林荆璞拉回,我说的道理他心中都明白,可他伍修贤就是要做坦坦荡荡忠心不二的烈士,既如此,我们何不成全了他的名节! 伍修贤面上仍是没有半点愠色,凝望着谢裳裳,朝她拱手一拜:夫人珍重,等我回来。 马蹄声已渐行渐远了。 谢裳裳下意识地往前了两步,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蹲下身子,抱着竹生隐隐啜泣的身子,轻声抚慰。 她没有哭,可眼眶已经红了。 年华壮志皆已逝去,谢裳裳诗中的主人公早已不再青春踌躇,也从不盼望燕侣莺俦的光景。可她也没有料到,那误她一生的男人到底还是留在了她心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来迟~晚上应还有一更~ 第82章 阿玉 这俨然是天下大变之势。 火盆的黑影在风中乱舞,林荆璞辗转难眠。 已过三更天,林荆璞披上了那件金色短绒的大氅,独步出了营帐,穿入路旁的密林,见到了沈悬。 曹问青放心不下,让沈悬在暗中跟了他们一路保护,本想等到了三郡一带再让他折返回禀。 沈悬牵来了两匹马,将其中一只的缰绳递到了林荆璞手中。 林荆璞扶着上了马,便见到谢裳裳站在那树影底下。 周遭的月色都散了,林荆璞忙放下缰绳一拜:这么晚了,夫人为何还不歇下? 竹生白天哭闹过一阵,夜里便入睡得晚,反正我也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谢裳裳没有质问他为何会在此,走近了几步,抬手抚摸那马的鬃毛。 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璞,去劝你亚父回来吧。人心不古,无论你们怎么做,都无法令所有人都满意。 林荆璞蹙起清秀的眉,沉吟不语。 谢裳裳无力地放下手:或许他们说的对,我生平只会写写诗,谋不定大局,更不懂权术之道。可先平平安安地回到三郡过完年,其他的,我们再想办法一起应对不好么? 夫人,亚父纵然知道那是龙潭虎穴,也必得深入,不光是出于大殷局势的考虑,林荆璞叹息一顿,又说:亚父虽寄予我厚望,希望由我挑起复国大任,可他没法真对皇兄的子嗣置若罔闻,毕竟皇兄生前也是喊他一声亚父的。夫人,其实他一直是个重情之人。 谢裳裳抿唇不语,林中的黑雾散开,皎洁月光映出她的衣香鬓影,周围却忽陷入了一片寂静。 林荆璞又朝她一拜:时局不稳,我必得去帮亚父一把。 也罢,谢裳裳看了眼他旁边的沈悬,不安道:可是你如今身单力薄,又如何去帮他? 林荆璞:柳佑与太子妃若要扶持小皇孙称帝,不可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亚父一人。否则若是亚父宁死不屈,他们岂不是全盘皆输。 阿璞,你的意思是,他们还另外找了别的援兵?谢裳裳一时心思飞转:莫非是,三吴? 夫人猜得不错。亡国之后,我们的小朝廷之所以能扎根于三郡而立,是得力于吴祝、吴涯、吴渠三兄弟肯顺殷反启,慷慨解囊,这八年来旧臣们用的议政殿都曾是三郡办公用的府衙,所住的都是吴家兄弟名下的宅邸,三吴兄弟虽没有把持内政,可一直都是林殷之党的中流砥柱。柳佑是个行事谨慎的人,他若真敢用火门枪炸我们的八百精锐,就不怕亚父得知实情后反目?所以他势必会事先与三吴取得联系,增派援兵,以保万事无虞。 林荆璞说着,便将一封密函递给了谢裳裳:不出我所料,吴渠今早已带着三千兵马沿着离江而下了。 谢裳裳看过之后,气得腕上的玉镯隐隐发抖:前有狼后有虎,莫非连三吴也要临阵倒戈么! 要是连三吴兄弟都出动,这俨然是天下大变之势。 也不一定是倒戈。柳佑手里握有皇嗣,便是最大的筹码。可是吴渠此行并没有打草惊蛇,三千兵都是以操练水军之名暗中出动的,他们这是要见风使舵,却不肯放过任何可以捞好处的机会。若是此趟大殷之主更易,他们可借机向新主表忠心,若没有更易,他们还可以铲除奸佞为由,矜功自伐,进一步握住朝中权势。 林荆璞说得云淡风气,胸中似已打定了主意,浅笑平和说:夫人,所以我打算先往离江而行,劝说吴渠领兵一同前往雁南关,助亚父接回皇嗣。 雁南关地属边州,这日傍晚,魏绎便收到了边州刺史的加急奏疏。 御案上的折子堆积如山,身旁伺候的太监还捧着两沓。从午后起,魏绎的屁股便没离过这张椅子,直至兵部官员来催,他才抽出时间,拿过了那份奏疏看。 雁南关怎会有了火门枪?魏绎嗤声一哂:燕相的冤魂怎么闹到西边去了? 官员擦了把汗,说:皇上,此事确实蹊跷,可这几日雁南关的沙尘闹得厉害,视野蒙蔽,十米之内不见行人踪迹,瞭望台上只能听见声响,边州的巡防兵还未能去查实。 魏绎眉心稍紧,嘱咐说:仔细去查,但凡查到什么线索,再一一报上来。 是,皇上。 话到嘴边,魏绎还想问什么,可思忖了会儿,他最后还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他这几日没让自己闲下来,批完了那一堆折子,又去查对了前两年户部做的账目,将对不上的地方一一圈出,发下给其他两部另行查核。另外丞相一职一直空缺,他顶着前朝的压力,留着相位却不打算再封相,而是在澜昭殿西斋暂立议事班子,代替相位职权,这桩事办起来也很是棘手头痛。 过了不久,内宫的主事公公就带着数十名小太监过了来,见魏绎喝茶偷闲的功夫,才敢弯腰进去笑眯眯地通报:皇上,奴才今日又挑选了几个模样好懂规矩的孩子,您且过目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魏绎抬头瞥了一眼。 郭赛走了后,衍庆殿内就缺使唤太监。 主事公公想尽办法投其所好,已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批人,魏绎都瞧不上。今晚的这些太监个个都是肤白、纤瘦的,一些人悄悄往面上扑了层白色的香粉,还恨不得将自己的腰都勒没了。 可他们也不过是东施效颦,连精髓都学不到。 还不都抬起头来,给皇上瞧瞧。 魏绎拨开了茶沫,视线最终落在了一个面色清冷、眉目却有几分含情的太监身上。 他有片刻的恍惚,随即往那方向指了指: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才双瑾。那太监模样的确极为出挑,清秀而不加粉饰,眼角中藏着股病态的风流。 识字么? 小时上过几年学,简单的字都识得。 魏绎又问:那会下棋么? 双瑾小心翼翼地答:奴才不甚精通棋艺,但上学时先生教过几本简单的棋谱,能够看得懂旁人下棋,只是不敢在皇上面前卖弄。 魏绎冷冷嗯声,也瞧不出此人是否合他心意。 他又提笔翻了两页账目,拿御笔批注完,才又不紧不慢地抬眸,重新看向了地上的双瑾。 你名中的瑾太难写,以后朕就叫你阿玉,留在偏殿伺候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没写完,剩下1000明天一定会补毕竟今天魏狗会替作者承担一切骂名吧~ 第83章 金镯 这是我的宿命,我就早认了。 得知吴渠的水师这两日停靠在鸢岭的码头上修整,林荆璞与沈悬连夜骑马东上,便赶至了鸢岭一带。 为了行路轻便,他们并未带伞具,哪知这会儿山间下起了淅沥小雨。林荆璞的金绒大氅沾了水,抵挡不住阴寒,反倒成了他的负累。 沈悬先将马拴在了岸边,林荆璞独步往前,欲登船拜访。 岸口的守卫不认得林荆璞,便将他们拦了下来。倒是船上有人瞧见了,匆忙进去跟他们的大人通报。 林荆璞性子不急,又在岸上淋了会儿雨。 过了许久,吴渠才披了件敞开的紫色滑衫,大步如飞地走到了甲板上,一眼便看准了林荆璞,热情相迎:我还道是这山里跑出来了只玉面狐妖,淋个雨都能美成一幅画似得,不想竟是二爷!许久不见了,我当真好生惦念! 吴家兄弟在他面前向来不太习惯自称为臣。 三吴祖上也干是倭寇营生的,只因两百年前吴家的先辈平荡了其他岛上的倭寇,后来便入了中原占地为王。 吴家军是水上得天独厚的神兵,这片水域上没人能胜过他们。大殷朝廷先后派兵数十年都攻不下这块硬石头,后因吴家治理三郡又颇得当地民心,朝廷只好派人与吴氏一族签下了条状,许他们世袭而传、因地而治,给了他们最大的限度。 所以他们名义上是大殷的官、大殷的兵,可又是三郡名副其实的王。 这吴渠是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可看着却最为油滑老气,脸上横肉摇摇欲坠,连同眼下常年有乌青,像个纵欲过度的鬼阎王,与他两位哥哥的样貌风度相去甚远。 这帮瞎了狗眼不识趣的东西,没见下着雨呢,怎不晓得给二爷撑伞! 吴渠怒目呵斥,气呼呼地踹了那守卫两脚,又立马挤出笑,步下船梯,命人取了自己的乌金斗篷,要亲手给林荆璞穿戴上。 林荆璞微微蹙眉,推脱笑道:大人不必忙了,反正里头都已湿了。 吴渠忍不住打量了眼他身上的这件大氅,又笑着说:那快请二爷坐到大船里头烤烤火,喝点热酒,身子便能暖起来了!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6) 林荆璞颔首一笑:多谢吴大人了。 沈悬寸步不离,防着吴渠,护着林荆璞上了船。 船厅里炭火的确烧得够旺,恍如闷暑,甚至还有些闷热得透不过气。 七八名姬妾露着腿,还未拢好身上的薄纱,见人进来,也不生怯,只是笑吟吟退到一边去给人倒酒。厅内还有两个模样上乘的小倌,也穿着素色的纱衣,身姿朦胧若显,叫人看了浮想联翩。 吴渠好色,又是出了名的男女通吃。他行军操练的路上,都得带上这么几个人解乏。 一姬妾已黏了过来,要给林荆璞倒酒。 林荆璞抬手婉拒了,吴渠见状,便哈哈大笑起来,又粗声使唤了身边的小倌过去作陪:二爷好的是你们这口,赶紧去去伺候着,一定得让二爷舒服了。 林荆璞自个脱下了湿透了的大氅,漠然地对火烤着,置若罔闻。 沈悬则冷冷将那两名小倌挡住了,不让他们近林荆璞的身。 吴渠也只是笑笑,捧碗喝酒之时亦不忘直盯着林荆璞的面皮看,油嘴滑舌道:听闻伍老早几日前就去邺京接二爷,怎么二爷没与伍老碰上面,倒是形单影只,还误打误撞上了我的船? 林荆璞搁着酒没喝,说道:碰是碰上了,只不过亚父临时有别的要紧事,调头去了雁南关,因此才耽搁了回南的行程。得知吴大人在此操练水军,我得闲,又想着许久不见大人了,便过来拜访。 哦?吴渠抬起一边参差不齐的粗眉,张口要替他抱不平:那雁南关能有什么要紧的事,竟比二爷回朝还打紧! 大人是自己人,在座各位的都是兄弟,又何必虚与委蛇。 林荆璞将大氅翻了个面,继续烘烤,说:柳佑劫持了皇嗣欲引亚父前往,这里头的玄机,大人要比我清楚,否则三郡眼下没有战事,又何至于要赶在年关之前操练水师? 吴渠心下一沉,让人给林荆璞端上了一盘干果子,说:柳佑这个人的做派我不大熟,可他手里头攥的毕竟是林鸣璋的儿子。那帮旧臣不是张口闭口便是先太子如何如何,将林鸣璋吹捧得个天人似得,如今得知他老婆儿子还活着,不早些迎回来,岂不是说不过去! 我也是这个意思。林荆璞说话总是这样文弱柔和,可却正眼都不往吴渠身上打量,连那盘干果也没碰一下。 我就不与大人绕弯子了,实不相瞒,此趟来鸢岭,不单单是拜访大人,还想请大人助我与亚父一臂之力,前往雁南关,以亲王之礼迎回太子妃与皇孙。 吴渠听言,略有所忌惮,从林荆璞的美色上稍收回了丝精神,敲着手中的酒杯:二爷可别拿这事逗我,我这三千多人都是水军,打小都只会在水里头混,到了陆地上勉勉强强,可要在黄漠中便都是些泥塑玩意,等着被轰呢 林荆璞循循善诱:大人过虑了,迎接皇嗣回朝是件体面事,礼仪周备即可,无须真动刀枪。何况有亚父在,若真要用兵布局,他自会安排妥当。 吴渠刻意要分了神,搂过一名美姬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那美姬俨然是个撩拨风月的巧手,不知附耳与他说了什么娇软之语,惹得吴渠一阵发笑,禁不住诱惑,便往她身下玩亵了一把。 林荆璞也不催促,对污秽之声充耳不闻,专心地烤起自己的大氅来。这氅过于厚实了,淋湿过后,也不容易干。 吴渠又暗暗瞥了林荆璞几眼,觉得很是奇怪。瞧林荆璞的行事与谈吐分明是比一年前更加沉稳了,可浑身上下不知从哪透出来一股狐媚子的风流。 可偏叫他是做皇帝的人!也只有邺京的那个皇帝能享用的了。 他不是皇帝才好咧,吴渠私心想。 吴渠这么想着,顿时觉得连怀里的美人都变得俗不可耐了,玩腻了,便随意地将人丢在了一边,朝林荆璞哂笑道:二爷,你这大氅做工精致,看着倒像皇宫的物件。 林荆璞也不避讳,目色稍垂:的确是宫里旧人送的。 吴渠抵着膝盖,长叹了口气,又重新将话扯回了正道上:我们吴氏一族仰赖大殷皇帝仁慈,百年多来才得以在三郡境内另行分郡制,收缴治河之税。按理,二爷有什么吩咐,我本不该推辞,可这半年多来旧臣们每每谈论二爷,便都逃不开您与那启帝的私情。我们兄弟不想左右伍老的决定,更无心过问皇嗣之事,可大殷至少需要一个能让臣子信任拥戴的皇帝,复国才不会是空谈,三郡也能承袭旧制,你说是不是? 他没将话说绝,而是留了回旋余地。 林荆璞轻笑,没有解释自己与魏绎的私情,只是顺着他的话问:大人若是有什么好主意只管说,我当洗耳恭听。 吴渠拍了下大腿,说:我还真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怕委屈了二爷。 但说无妨。 我大哥的长女,就那唤作娉婷儿的小丫头,年纪只比二爷小上两岁,还不曾有过婚约。若是二爷不嫌弃我那侄女,肯迎娶她为皇后,往后你们夫妻恩爱,三郡之中谁还敢说闲话,何愁将来满朝上下不都是与二爷一条心?我吴家必得身先士卒,替二爷效力! 林荆璞静静听着,面上笼起了极浅的笑意: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吴渠爽快起来:只要二爷肯签下婚约,这艘船立刻便能西行! 吴渠的手下当即为林荆璞铺好了纸笔。 林荆璞观望着那张白纸,岿然不动,指腹抚摸着氅上的短绒,并没有要提笔的架势:只是不知,同样的主意,吴大人可否向柳佑提及过。若是娶了吴家女就能稳坐帝位,那么谁都可娶你吴家女,又为何偏是我林荆璞? 大殷亡国前,吴氏便是特殊的外臣,朝廷的调令他们从不听,他们自然也不插手朝中之事。 可如今林殷小朝廷就设在三郡,他们的野心难免日益大了,贪起了权势。林荆璞与皇孙,无论是谁赢,他们都要借此机会,为大殷皇族烙上吴氏的印记。 否则,他们也不会急着来蹚这一趟浑水。 吴渠见诓不动他,干笑了一声,神色骤变,气得拍案而起:林荆璞,你果然还惦记着那启朝的狗皇帝! 惦记? 林荆璞冷笑一声,那盘干果噼里啪啦连同那张白纸全倾翻了,炭火顿时蹿高了数尺之高,地上的布毯也连着烧了,吓得旁边的姬妾花容失色,尖叫了起来。 吴渠亦被吓了一道,可看林荆璞面色在那火光之中依旧清冷如玉,更觉心惊难平:你 我便是爱他,届时也可举兵北上攻剿邺京,取他人头!龙椅是枷锁,我林荆璞既早被你们困在这了樊笼之中,便没有感情用事的机会,更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也万万轮不到向他人摇尾乞怜的地步。这是我的宿命,我早认了。 水波猛地摇动,船身也摇晃起来,外头的雨声猛然大了,却盖不住他清冷有力的回声。 吴渠看不大清林荆璞的神色,可仍不可否认他长得极美,像极了长相清纯的妖孽,哪怕这美人的浑身风流里藏着戾气,藏着杀气! 众人的呼吸声渐重,厅内隐约窸窣有拔剑的声音。 可沈悬的鹰瞳更加敏锐,十支短箭已上弓。 剑拔弩张。 林荆璞却先用袖子放下了沈悬的箭,再看时,他的笑意已恢复如常:婚嫁之事太远了,且变数太多,大人又如何确保吴家女嫁给皇孙,就一定会得宠?你们吴家想要的东西,我即刻便可给你们。 吴渠也暗中握住了一把弯刀,闷哼一声,警惕道:柳佑至少是说服了太子妃,将来让皇孙娶我吴家女做皇后!你如今自身难保,随时都要被踹下龙椅,又能给什么? 林荆璞让沈悬卸下了行囊,从中取出了一枚用绒布包裹住的印章,一把丢给了吴渠:封你符宝司司长一职,掌传国玉玺。今后我朝之事,你吴家人皆有批问督查之权。 吴渠双瞳一瞪,有些难以置信。 他丢弃了刀剑,打开一看,忙慌跪了下来,一时又惊喜若狂:我不,臣叩谢隆恩! 水师已急调往西。 林荆璞事后才有些晕船,将早晨喝的酒都吐干净了。此刻他又一人倚在船栏上,吹了吹风,才好受一些。 不久后,沈悬跟着走了出来,给他递上了一杯热茶。 林荆璞抿了一口,扭头见他面色不豫,知他还在为玉玺一事而不甘。 涯宾,魏绎说得对,那只不过是一块石头,没什么可稀罕的。林荆璞不知是对沈悬说,还在喃喃自语。 当日魏绎嘲笑他的事,竟都成了真。 大殷朝本就风雨飘摇,若根基不稳,内斗不止,那么他这一年在启朝所作的一切,都成了可笑的妄谈。 林荆璞必须要想办法尽快稳住旧朝局面。吴家兄弟既然贪一时之权,那便给他们想要的,他也要风光得体地迎回皇嗣,不给旧臣们猜忌不满的机会。 他哪怕此时不娶吴家女,为了平息流言,打消朝中诸人的疑虑,也许很快便会迎娶新妇。 同他这样被身份束缚住了手脚,却只能一味顺从的人,连欲望都不配拥有,又如何妄谈情爱。 林荆璞眼底掠过一丝无解的烦闷,他忽漠然地抬起了手腕,冷眸盯住了那只金钩镯。 这宝贝戴得太久,几乎是要长在了腕上,嵌进他血肉里,以至于林荆璞常常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二、二爷。沈悬诧异结巴地喊了出来,身子随之往栏杆外一倾。 大船顺风而下,镯子落下的地方,连半点水花都寻不见了。 第84章 亚父 阿璞,没了这些束缚,你今后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边州的地貌复杂,连接东西之境,有辽阔黄漠亦有崇山峻岭。雁南关往东三十里,便是一处薄刃岭,峭石如削,山脊一带树丛光秃,挡不住从西边吹来的狂沙。 天色昏暗,白昼恍如极夜。 伍老,都仔细排查过了,此地没有埋伏火门枪。 伍修贤行事谨慎,可仍是放心不下:以阿璞的性子,只怕他多半也会赶来。若他到了,务必将他拦困在此山中,不可往西行半步,安危为重,不必再顾忌他的身份。 是,伍老! 伍修贤便命手下在薄刃岭山脚下安营扎寨,自己则单枪匹马,闯入了愈大的风沙中。 昨日经了一场大沙暴,八百碎尸已被风沙掩埋殆尽,只剩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沙坑,可空中的每颗砂砾仿佛都附着着厚重的血腥与硝石味,令人生恶。 驿馆外的风沙太大,伍修贤在途中不得已以长巾蒙住口鼻。直至下了马,他卸了剑跪在门外,又摘下盔帽,声音稳如凿斧:臣伍修贤,恭迎太子妃皇孙还朝 他虽已白发苍苍,但这颗赤忱忠心与满腔热血仍同年少时。 臣伍修贤,恭迎太子妃与皇孙还朝。他又道了一遍,将额头埋进了沙中。 门被一股风沙拍开。 伍修贤抬头,见姜熹独身则坐在最里,身上的粗布衣裳还未换下,却熟练地戴上了精致的凤冠,对镜贴着花鬓。 窗牖紧闭,这屋内光线分外昏暗,有一股道不清的诡秘之感。 柳佑笑着出门相应:下官柳佑参见伍老,太子妃与皇孙已候了伍老多日,里头请。 伍修贤看了他一眼,正要以赶路为由推却,姜熹便领着那孩子走了出来,福身亲自来迎他。 岁月迢迢催人老,说实话多年未见,本宫都快认不出伍老了。姜熹抬手请他坐下,又命驿馆的下人给他奉上了盏热茶。 伍修贤没碰那杯茶,视线微低,臣早该老了,可太子妃青春尚好。 姜熹又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笑得薄凉:本宫最信得过伍老夸人。世间男子都爱看女子的皮囊说奉承话,唯独伍老不同,当年冒着抵抗皇命的风险,娶的却是位满腹书卷气的佳人。 伍修贤拱手作谦,并未回答,他又望了眼那长得极像林鸣璋的孩子,眉心不由一愣,进而朝他微微躬身。 姜熹的视线也往下一瞟,见那孩子此时分了神,正在用手抓玩着一道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幽光,她冷不丁地拧过了他的胳膊,面色冷漠地训斥:珙儿,见到了伍老,还不快行礼叫老师。 珙当年正是先帝为嫡长孙拟的字。 林珙的胳膊被拧红了一块,可他没半点要哭的意思,犹如纸娃娃,立刻乖顺地朝伍修贤跪了下来:老师。 伍修贤一慌,忙也跪到了地上:皇孙,不可如此 姜熹:伍老切莫推辞。伍老德才兼备,是大殷百年来都不可多得的贤臣。先帝曾向您请教过用兵之道,太子生前待你如父如师,二皇子也是经您教诲,才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本事,伍老虽不曾任过太傅太师一职,可却是名副其实的帝师。本宫如今让珙儿拜您为师,来日他才得以担起重任,不负他父皇的厚望。 伍修贤面有凝滞之色,思忖了片刻,推脱道:臣年事已高,许多事尚且力不从心,恐怕难以担此重任。 珙儿是太子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伍老要是不受此请,本宫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教他了。姜熹的眉眼长得柔如珠玉,可岁月给她面廓添了棱角,让她如今看起来有几分强势与难以接近。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7) 伍修贤索性沉默不言。 柳佑见此势,笑了笑说:伍老放心,皇孙甚是乖巧懂事,将来无须您费多大心思。若只是因为这个缘由,也不大好推脱太子妃与皇孙待您的一片敬意吧。 他们一唱一和,还是盘算着要借伍修贤之名,扶持幼子登临帝位,取代林荆璞。 林荆璞幼年时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闲散命,他为大殷将自身打磨得无往不利,逼得自己成为了一把最锋利的刀,挡在众臣面前冲锋陷阵,可如今这刀锋还未正刺入敌人心脏,便有自家人要将他砍钝。 便是如此,除了伍修贤,也没人会对林荆璞再有悲悯之心。 臣谢太子妃重爱,可是皇孙,臣还是不能收作学生。伍修贤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忽撑地起了身。 那道窄光打在了伍修贤肩头的铁铠上,却映得整间屋子都明亮了,他屹立如山,不卑不亢:如太子妃所说,臣是帝师,只教皇帝。 姜熹瞳中的冷光微敛,蓦的一声狞笑:好啊,伍老不愧是气节之臣,耿介无双,往后有你辅佐珙儿,本宫自当安枕无忧。 伍修贤眼眶微紧:太子妃此为何意? 姜熹侧目看了眼柳佑,拢了拢头顶上的金步摇,从容道:也多亏柳大人布局长远。天下皆知只有启朝皇帝的军火商才造得出火门枪,消息网早已从北到南搭建好,三郡诸人隔日便知那八百人是林荆璞与启帝联手谋害的,还意图谋害皇嗣,阻拦我们还朝!正因如此,旧臣上下已与本宫和珙儿是一条心,如今人人期盼着皇孙还朝承继正统,而并非是他林荆璞 她盈盈笑意里裹着杀机:皇孙要还朝,怎可两手空空地回去,好歹也得平乱诛贼,以求上进。 伍修贤忽想到自己当日离开三郡之时,三吴之师正以来年征兵为由,集整各校场中的兵马,尤其是那几支新训了不久的陆兵 不止这些。 还有那些比邺京传得更甚的流言,镇压不止,只怕三郡朝廷里早有柳佑的内应! 他们引的从来都不是伍修贤,而是林荆璞。伍修贤从离开三郡那日起,这便是一场蓄谋已久、里应外合的剿杀! 好深沉的心机! 伍修贤始料未及,怒目转身便杀了两名拦路的随从,破门上马,急往薄刃岭回赶。 伍老特意吩咐过,二爷不可往雁南关半步,还是别叫微臣几个为难了。将士持剑把话传到了。 林荆璞午后便已赶至了薄刃岭,他得知伍修贤独身去了雁南关,心头焦灼。 吴渠这两日欣喜,随身都捧着那玉玺,又经不住拿出来把玩了一会儿,仔细藏好后,才道:嗐,伍老自有办法应付,二爷就安心等他将太子妃与皇孙迎回来,再说我的人就在后头守着,不会出什么事。 林荆璞嗯声,捏扇挡着半面风沙,又看向这昏暗无常的天,眉心不展。 这个季节,边州境内到处都是这样的鬼天气。吴渠手下全是水师,南边的将士恐怕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沙,的确容易水土不服,施展不开手脚。 又有几个士兵因气短胸闷,先被扶到了一边休息。 林荆璞忽想柳佑既事先联系了吴渠,意欲让吴渠率兵支援皇嗣,又怎会大意到这个地步?柳佑不像是会失算这一步的人。 林荆璞不由神思倦怠。 这一局他太被动了,可对方捏着的是他皇兄的妻儿,他以大殷之帝的身份,又谈何能够主动设局?他只能接招。 岭上的黑云翻涌,大风刮得人心惶惶。 沈悬警惕地站在高处,将弓拉满。不久之后,他隔着黄沙敏锐地观测到了什么,三支箭羽如电光飞出,随即有东西应弦而倒。 风声与箭声鸣唳交错,短短一刹,使得在场人无端心惊肉跳。 沈悬的眼与箭都不会出错。 林荆璞不由捏紧了扇骨,望向沈悬手中的弯弓,眨眼间见他又续上了十支箭。 一名水师这才慌忙来报:大人,东南突然涌来了许多兵马!风沙太大了,实在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不过见那行头与大旗,约莫着像、像是我们三郡的兵! 狗屁,这儿是边州,你小子大白天的做什么故乡梦?吴渠啐了一口,一把推开那人,大步往前探身往山头一看,顿时也瞠目结舌。 猝不及防时,一队前锋已冲了上来,杀光了驻扎外围的数百名守卫。 二哥?吴渠发懵,扭头便见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杀上了薄刃岭,少说是他们的两倍之多! 吴渠还未回神,只见自己的二哥吴涯已先率兵到了山脚处,挥刀大喊:古有乱臣贼子,今竟有主上叛国,失德失行,勾结他朝,戕害皇嗣!今日我吴家军受满朝林殷忠士所托,不远千里来取林荆璞的项上人头,为新帝斩除祸患! 吴涯又冷冷地看向吴渠,明知故问:三弟,你怎会与贼子站在一处? 二哥,不是你与大哥让我来吴渠话到嘴边,便想明白了一切。 他早前没料到自己的三千水师会是转移林荆璞视线用的空幌,柳佑实际早已与他两个哥哥商定好了一切对策,就等着于今日捕杀林荆璞! 许多细枝末节还未想明,吴渠认清眼前情势,便立马抱着玉玺,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吴涯面前:二哥,弟弟我从贼人手中夺来了传国玉玺,正要打算奉给新帝! 吴涯这才面露欣慰,弯腰拍肩称许:好弟弟,做得好。新帝还朝后,定会好好犒赏你。 话音刚落,一根利箭便直刺穿了吴渠的手掌。 他疼得倒地嗷叫,将肥胖的身躯挪藏至了一处盾牌后,擦了擦玉玺,才向高处那人破口大骂:沈涯宾你个死聋子,且等着,你与你主子今日命丧于此矣! 杀喊声已动地而来,震得峡谷回响。 吴渠的三千水师一同倒戈,他们便是对此处的地形不熟,围困区区二十名精锐与一个林荆璞,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三郡之兵从四面步步紧逼,林荆璞腹背受敌,已无路可退。 沈悬的箭囊也已经空了,只能奋力握着短剑与长弓,近身退敌。 林荆璞握着扇子的指节通红,望着吴涯:你三吴今日出征弑君,可师出有名?新帝尚未登基,你吴家今日将我剿灭于此,便是千古洗刷不掉的谋逆大罪,吴涯,你有何颜面对你吴氏祖上、对三郡百姓! 吴涯仰天大笑,便扔过来一本檄文,你还敢质问我师出何名,那就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林荆璞,你终日在启朝皇宫纸醉金迷,抛弃父兄遗志,以身侍敌,你又有何颜面对大殷五百年的基业! 这篇檄文只有短短百余字,可字字珠玑,句句见血,将林荆璞这一年在启朝的罪状陈列得扼要简明,又淋漓尽致,仿佛确有其事。 檄文的后面还附了百余个笔迹不一的署名,每一个名字林荆璞都再熟悉不过,都曾是一路扶持林荆璞走来的林殷旧臣! 看来他今日就算是能侥幸杀出重围,也回不到三郡,见不到他的臣民了。 他已败,只可惜不是败给魏绎,而是输在自家人手里。 林荆璞神情寡淡,弃了那讨伐檄文,仍然温和地笑了起来。他是天生璞玉,再痛心疾首,也做不出狰狞的神情。 可他眼底茫然如石,以至于大刀迎面朝他砍来,也忘了要躲。 二爷!! 便是此刻,一把重剑替林荆璞挡住了那刀锋。 伍修贤一脚踹开身旁三人,挥刀封喉,又拽住林荆璞的肩,连同几名精锐往北面杀出了一条血路。 上万三郡兵见到伍修贤现身,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吴涯亦敬重伍修贤为人,一时犹豫了,一时没下令让人继续追杀。 阿璞,快走! 林荆璞这才有了一丝哽咽的冲动,亚父,我如今还能去哪? 踏火是伍修贤的宝马坐骑,他将林荆璞扔上踏火的后背:去哪都好,只要活着!阿璞,大殷是你的牢笼,旧臣是你的枷锁,亚父也成了拷在你手脚上的铁链,如今这些都要害你拖累你,不如砍断了吧,都不值得!阿璞,没了这些束缚,你今后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自由么林荆璞喃喃,如一场噩梦恍然初醒。 可等待他不是晨曦之芒,而是临死的深渊! 吴涯的手下焦急劝道:大人,此时不杀,他们便要跑远了! 吴涯蹙眉不言,仍顾忌着伍修贤,迟迟没有下令。 姜熹与柳佑一队人此时也赶到了薄刃岭,眼见伍修贤要救林荆璞逃出生天,姜熹气急败坏地便在马上大呵:吾乃大殷皇太后姜氏!伍修贤帮扶贼子,罪同叛国,杀了他,贼子可擒!本宫再赏你们黄金万两 她又发了狂似得厉声笑着,头上的金钿碎珠激动地抖落了一地:快,快杀了他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新任皇太后的调令。 很快便有冒进好攻的士兵不等待吴涯发号施令,便提刀去截住了伍修贤与林荆璞的去路。 十人,百人,千人蜂拥如麻,直将他们逼入了真正的死境。 精锐们抵挡不住,一个个相继倒了下去。 伍修贤肩上也中了刀子,他手脚发沉,眼前已是昏花一片,这把年迈的刀终于要砍不动了。 亚父,将我交出去,你还可回三郡做大殷重臣,扶持幼帝开创基业!当年也是皇兄舍了自己,才将我托付到你的手中 林荆璞身上已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眼前的沙子都是红的,他浑身在风沙里打颤,欲翻身下马,前去赴死。 伍修贤咬牙,将他狠狠丢了回去:阿璞!试问我伍修贤一生忠义磊落,坦荡光明,我与他们的道义相左,怎可为了性命而委屈名节!况且,我今日只是你父亲,并非臣子! 下北岭的路狭而高,山道只容得下一匹马。伍修贤不等告知林荆璞一声,看准时机,便用剑在踏火的背上划出一长道血痕,自己则驻留在了原地。 贼子要往北逃,北边是邺京!快拦住他! 伍修贤于绝地之中仍力大无穷,竟以剑挑落了两旁的巨石,挡住了薄刃北岭唯一的出路,侧立与那巨石之上,威风凛凛:今日谁要动我孩儿,便先将我伍修贤击落于此石! 一如他三十多年前的意气风发,以一敌千,问鼎三军之魁,无人能战! 千军万马居然都被他一人拦堵于那窄道巨石之间。伍修贤再次提醒了世人,他是老了,可他还是真正的神将! 姜熹面部隐隐抽搐了两下,皱眉朝身后抬手。柳佑会意,悄然吩咐了下去。 踏火已驮着林荆璞跑出了数里之远,忽只听得身后那一声轰然巨鸣,马儿抬啼嘶鸣,因害怕无助而跑得更疾。 林荆璞扭头回望黄沙笼罩着的火光,有泪与面颊上的血混在了一起,喉间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悲鸣:亚父! 第85章 夜雨 冰冷的铠甲与寒冷的躯体挨靠在一起,又渐渐有了温度。 这场风沙吹至了百里外的邺京,密云暗涌,宫门前的寒风掺了几粒沙,迷得马上的驿使睁不开眼。 衍庆殿内,阿玉眼梢含笑,正在御案边侍奉笔墨。 魏绎冷冷盯着他那截细白无暇的手腕,恍然有几分出神。 皇上。阿玉躬身将蘸好墨的御笔奉上,似有若无地搭摸了下魏绎的手心,自觉僭越了,又忙低头退了半步。 魏绎瞥了他一眼,接过了笔,并未责备什么,专心处理起政事。 那名边州驿使此时已赶至了殿外:皇上,边州府急报! 魏绎眉心一凛,当即宣人进殿。 这封奏报很长,火门枪再现边州,边州府衙已查到了一些端倪。 魏绎一字一句地读着,生怕错漏了什么。他心底一时掠过了诧异、愤怒、疑惑、欣慰种种,可面上什么都没有,唯有眼角流出了一丝藏不住的急切。 奏报被魏绎掷在了炭炉上,殿内的气氛无端肃穆了起来。驿使跪着不敢出气,宫人们纷纷敛目低头。 殿内的老太监最会察言观色,也迟疑了一会儿,才敢福身上前劝道:皇上,过两日便是除夕了,宫里头还要摆宴守岁,要是政务繁杂,不如搁一搁,养足精神要紧。 魏绎眼底略深,仿佛更加不耐了,他便要摘了这身束手束脚的皇袍:来人,取朕的剑来 伍修贤死去时被炸得血肉无存,只剩那把重剑深嵌于巨石之上,顶天立地。 他用血肉之躯与忠义肝胆为林荆璞开辟了一条渺茫的生路,可三郡并没有因此要放过林荆璞的打算。 边州之土毕竟挨着邺京,不好轻举妄动,吴涯先撤了大部队护送皇嗣与姜熹回朝,只留了一支六百余人的陆兵精锐给吴渠,继续追杀林荆璞。 黄沙藏不住人。踏火一日一夜都不曾停歇,一路向北疾驰,这是伍修贤生前以私心为他指明的方向。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8) 往北,再往北! 再行十里便是边州府衙,而府衙往北五十里便能到邺京了,当今中原之境非殷即启,可邺京就一定有林荆璞的活路吗? 亚父并未给他答案。 天幕阴沉,转眼间便下起了骤雨。 踏火跑不动了,林荆璞只好牵马寻了途径一所破庙中躲雨。 踏火疲惫地趴在草垛上,饥饿地啃食着这庙中腐烂的干草,林荆璞靠着马背,闭目喘息。 恐惧将黑夜彻底笼罩,一丝风吹草动都令人毛发皆竖。他累极了,要不是这戳心撕肺的呼吸,他已快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那些与生俱来的枷锁束缚了林荆璞二十年,他为之所累、所恼,可此时他被迫打碎了樊笼,却并不觉得如释重负,而是胸中茫然,茫然到连一丝恨意都激荡不起。 他该恨,可他无力去恨。 那是他的亲人,他的臣民,原本都是他殚精竭虑要舍命去保护的人!刻进骨血的使命感与教养使他无法与他们为敌,哪怕他费尽心机,也只能低头认输。 可笑命运要将林荆璞置于绝地,又怜悯地以亲人性命给他换取了一丝生机,逼他无法就此妥协。 他仰面迎着大雨的洗礼,冷冷发笑。 雨声渐大,身后有追兵跳进了水坑,刀芒沾着雨珠,打湿了这庙中残破的风烛。 随即又有十人从房梁上俯冲向下,提刀而来! 踏火嘶鸣而起,林荆璞肩背中了一刀,立即忍痛上马,欲强行冲出杀阵,不想数百名追兵已趁着大雨将这间庙团团围住了。 大雨滂沱中看不清人影,刀光与杀气却被映得分明冷冽。 一声大笑划破了这死寂的杀局,士兵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吴渠大步走来:伍老的马也是上了年纪的,虽是身经百战的名马,可到底跑得没有新驹快嘛 林荆璞暗暗将背后的手伸进马袋子中,取了把匕首藏在袖中,冷声道:边州府兵的营地离这不远,你要杀人灭口,当心打草惊蛇。 吴渠仗着人多势众,直面朝林荆璞走近,油滑笑道:二爷贴心,难得都这时候了还替我着想,我好生感激。 倒也不必感激,林荆璞面上又浮出一丝清冷的笑,玩笑参半:我还指望吴大人能放我条生路。 吴渠仰头看了眼这天气,嘴边轻啧了一声,又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了浑身湿漉漉又血淋淋的林荆璞,色|欲毫无遮拦起来:不是我不想出手救二爷,只是一块传国玉玺还不够,我得回三郡跟皇太后与新帝交差,实在是爱莫能助,不过嘛 吴渠说着,粗肥的五指已把上了林荆璞那只受伤的肩,暗暗揉捏使力,不过我倒是可以念着旧情,让二爷快活一夜,再去同伍老团聚。 一股恶臭体味已盖过血腥之气,混入林荆璞的鼻息。他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疼得要吐,牙尖又渐渐抽出一丝冷笑:好啊,如何快活? 说时迟那时快,他袖中的匕首已刺破了吴渠的外衣! 吴渠腹上肉厚,一时竟没能刺破。边上的近卫功夫了得,只快了一瞬,当即踹开了林荆璞。 匕首飞了出去,陷入肮脏的泥地里,锋芒尽敛。 吴渠惊魂未定,又过去往林荆璞心窝狠狠踩上了一脚,弯腰望着狼狈楚楚的美人,又是恼又是笑:伍老倾尽一生心血教了你那么多本事,怎么偏偏就没教你一身好功夫? 林荆璞只是差点力道,否则吴渠已命丧黄泉。 吴渠起了贼心,可变得更加警惕,又让人搜遍了他的全身,确认没有锐器,才让众人先退至了庙外,只留了数十名近卫把守。 月黑风高,破庙里只留着一盏残灯,黑影绰约。 吴渠一把掐住了林荆璞的下巴,又色眯眯地端详起了他发白的面皮:妖孽啊妖孽,要不是看在你之前是皇帝,有那么多人捧着你,老子他妈早干翻你了! 林荆璞嘴角边吐血不止,背后胸前的血愈流愈多,虚弱地快没了知觉。 吴渠见他无力反抗,大笑起来,粗暴地撕破了他的血衣:早几年前在三郡时见你总整日端着,还真以为你是个无情无欲的菩萨,哪想转头就能把那启帝伺候得如此妥帖!托皇太后与新帝的福,我吴渠今日也能尝尝当皇帝的滋味! 色胆外露,吴渠猴急地解带脱裤,肥胖的身躯正要覆压下来,只听得外头一阵火光涌动,传来厮杀之声。 大人,不好了!外头、外头突然来了好多启兵! 吴渠颇觉扫兴,气冲冲地将腰带摔那人头上,骂道:边州府兵总共没多少人,都是些没上过战场的芽苗子,怕个屁! 那士兵扯下了腰带,语无伦次:不不是边州府兵,虽也有几名府兵,但大人,看主力好像是逐、逐鹿军啊! 靠!吴渠也发蒙了,瞪着地上本已唾手可得的美人,扭头暗骂道:这妖孽果然勾结大启作为!他们竟舍得出动逐鹿军来救他! 他还来不及提裤子喊撤兵,庙外的防线就已被攻破,尸体遍横,血流成河,他这区区六百个人根本挡不住这支精锐中的精锐! 大人,四面都是启兵,没地撤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说还能怎么办!吴渠闷哼,瞪大了铜铃似的怒目,卯力拔出了大刀:舍了快活,先将正事了结了! 他恨自己被美色迷花了眼,没早些杀干净了林荆璞! 哪知刀未见血,吴渠的半条胳膊便被后面的一把利剑砍下了! 鲜血汩汩而出。 他惊恐失色,一时恐惧盖过了剧痛,扭头震惊地瞪着那马上穿着金铠的人:你你你,你是! 随即便有更多启兵鱼贯而入,押住了庙内其余人,控住了场面。 大启境内,你敢动朕的人?魏绎声音冷得没边,有杀意藏在牙缝里。 吴渠立马被拖了出去,他回过神来,才愣愣地见到地上的断臂,顿时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该叫天下人都来看看,堂堂大殷林氏之后竟与狗皇帝狼狈为奸,林荆璞背弃大殷,背弃先祖基业,背弃父兄,出卖皇嗣,都是为了求这狗皇帝操|他!他该死!该与这狗皇帝一同下地狱! 魏绎眼里已不剩其他人,也听不见这些污言秽语。 他面色深晦,下马脱掉了大氅,裹住了的林荆璞身子,将他抱在怀里。 这场夜雨里,冰冷的铠甲与寒冷的躯体重新挨靠在一起,又渐渐有了温度。 第86章 新年 寂寥得一夜未眠。 朝北的马蹄踏碎了一路的风沙泥泞,边州城外号角鸣起,城门连夜开阖。 边州刺史贾满是个心细如针的人,又颇有手腕,得知御驾夜半亲临的实情,彻夜便命人封锁了城中所有消息,又召回城外驻扎的五千府兵,遮掩耳目。 大雨直至后半夜才停,逐鹿军没有朝中军令,不宜在边州境内滞留,又赶在天亮之前出了城。 而刺史府的内院紧闭,风声鹤唳一概不闻。 边州的主簿副史在府外候了许久,黎明时分才见到忙了一宿的贾满,忙上前忿忿难安道:贾大人,听闻皇上昨夜亲自率逐鹿军来我边州,竟只是为了救那余孽性命,可有此事?! 贾满身材矮瘦,一夜不休息也还是精神奕奕,笑着安抚道:也不全是如此,皇上还活捉了那吴渠,剿灭了三郡的六百精锐呢。 副史叹气:大人当真糊涂啊,一国之君在新年前夕擅自带兵离京,这等荒唐事,就算边州瞒得住,又如何能在瞒得住邺京中人?不说司谏院了,只怕明日兵部便会有人依律上奏弹劾。我们眼下收治了那余孽,是讨好了皇上,可是燕鸿死后朝中的人心一直不齐,他们不敢直面惩治皇上,必定会将这口气出在我们边州府衙上啊! 贾满肚子空了,大口嚼着包子吃:皇上毕竟是当朝天子,边州也是他的国土,兵临城下,我们做臣子的岂有不开门相迎之理? 大人,可这实在不合朝廷规制啊 规制本来就该是天子定的,贾满抬手打住了主簿要说的话,吞了碗豆汁,又说:燕鸿殒身后,相位空悬,皇上拖着迟迟不肯封相,又打算在西斋另设议事班子,不过是怕邺京再横空出一个像燕鸿这样的权臣。君臣对峙嘛,自古便是如此,历朝历代都有,又岂非是这几年的事?只不过我朝皇室单薄,根基不稳,以皇上一人之力想要拔丁抽楔,抗衡满朝文武,实在是难啊。可是经昨夜之后,皇上手中便多了几分胜算,吾等又岂能不借此机会讨好天子? 主簿一愣,益发不解:大人这话,又是何以见得? 碗里的豆汁一滴不剩了,贾满又拿油包子在碗里蘸了个干净,津津有味地说:这不,院里那人的命已救回来了 林荆璞梦魇初散,冷汗又浸透了换上不久的新衫。 未及睁开眼,他耳边便听见了外头爆竹声与孩童嬉闹的声音,热气扑腾的饭菜香气盖过了背后的药味,蹿到他的鼻尖,使他贪恋起亲人的味道。 过年了。 林荆璞眼眶一阵盈润,难受得咳了出来。 刺史府的下人见他醒了,立即往外通传。 贾满正好在附近同女儿玩耍,听到了消息,忙过来躬身行礼:见过二爷,鄙人乃现任边州刺史贾满。昨夜大夫说二爷的伤得实在是过重了,不宜动身,不知二爷现下可觉得好一些了? 林荆璞看了眼贾满,又望向窗子外随风轻摆的大红灯笼。 外头因过节而欢腾着,而他只是这样落寞地望着失神,许久都没有说话。 贾满不知他是不是病得连话都说不出,又轻唤了声:二爷? 林荆璞这才收回视线,有气无力道:多谢贾大人相救,我已觉得好多了。 贾满打量了他一眼,又笑道:今儿是除夕,宫里头要操办的事情极多,各个场合难免都少不了皇上,所以他昨夜就先赶回邺京了。倒是二爷身子欠妥,暂且行不了远路,皇上便嘱托我先照顾二爷周全。这样一来,就只好委屈二爷留在我府上过年,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只管说,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林荆璞在那雨夜负伤,后来意识模糊,可大抵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看见了魏绎的剑,也听见了他的声音。 之前那件旧氅已被血雨刀剑摧残得模糊不堪,不知被丢到了何处,此时床沿上挂的是件新的短金绒氅子,上头附着的气息都是他曾熟悉的。 可一旦回想起来,仿佛还有那冰冷刺骨的雨痕正流过林荆璞的后颈,渗入脊背,像一把无情刺刀要将他的肌肤细细切开,剜出心肺,令他寒颤不止。 林荆璞又出了汗,逼得自己先冷静下来,又想到了什么,唇齿翕动:夫人 贾满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说:二爷担心的可是谢裳裳? 林荆璞面色惨淡,不顾伤势朝贾满一拜:我与亚父在返三郡的途中与她相继分开,她还不知边州所发生的一切,与竹生应尚在韦州乔家坞一带滞留等候!乔家坞在离江附近,只怕姜熹途径此地时,会对她不利,若大人能够出手相助 二爷不必为此事担忧多虑,贾满连忙命下人去搀起他,安慰说:此事我倒是也想帮忙,只不过两日前,皇上已将这桩差事交给商侍郎去办了。 林荆璞手臂稍稍垂落,心底舒了一口气,眉心却不由变得更深了。 世人说他多谋神算,可天下之大,他预料不及的事情还是太多,譬如魏绎就是他最出乎意料的意外。如今看来,从那日他发下判文要杀宁为钧全族起,他便已是有意在帮自己扫清障碍,如此一比较,他会出兵来边州相救,也不算稀奇事。 他是个皇帝,要顾及朝野内外,他这么做是没道理的,换做林荆璞便不会如此。 可魏绎这人本就不爱讲道理,或许他鬼迷心窍,真有意将他们的露水恩情化作生死交情。 魏绎走时,他可还有说过什么?林荆璞淡淡问。 贾满仔细想了想,皇上倒也没说别的了,只说让您等他。 贾满是个聪明人,可还是不甚解他们之间的风情,尴尬笑了一声,勉为其难地解读说:估计是得等二爷养好了伤,再等朝中开春的事务稍得空些,皇上才好让人接您入京,不过最迟也得要两个月之后了。 林荆璞微微颔首,喝了药,贾满便先退下了。 是夜岁除,平民百姓守岁祷祝平安,边疆驻守的士兵以酒肉相慰高歌,邺京的达官贵人们反而为那繁文缛节所拘束着。 世道离乱,每个人的命皆是残缺不堪的,却还是岁岁朝朝、年复一年地盼望着圆满,包括那些已逝去的人与岁月。 林荆璞披盖着那件大氅,在异乡聆听着那热闹非凡的爆竹声,寂寥得一夜未眠。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正式见面~ 第87章 私情 生不离,死相依。 新年伊始,林荆璞忽又发作起了高烧。 旧伤添新疾,他的身子本就亏空多年,如此一来,伤情便急转直下。 边州又下了场大雪,骤然转冷。贾满唯恐他熬不过月半,心急如焚,命人寸步不离地在床榻上照顾,又让驿使往邺京夹送了密报。 风雪煎熬。 入夜不久,刺史府外便有了不寻常的动静,下人们听到了风声,谨小慎微更甚平日。几名禁军穿着不打眼的便装,已悄然来到内院把守。 贾满先掀帘进了屋,又费力气踮脚将帘木抬高了些。随后,魏绎便弯腰蹭掉了金靴上的雪渍,脱下大氅,快步而入。 屋子里的人都屏气敛目跪着,魏绎没理会,径直绕过床边的大红酸枝木椅,就着床榻坐下。 贾满吩咐只留下了大夫,其他人都先退了下去。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59) 魏绎低眸望着林荆璞的病容,冷声问:不是才说病情稳下,为何又会发作? 大夫跪得极低,唯唯诺诺,音色发颤:回皇上的话,林公子的体热乃是因风寒所致,这两日边州的气候多变,林公子体虚不适又带着刀伤,下人们一时照看不周,发作起来也、也是有的。 魏绎没有深究,宽大的手背贴住了那寸白颈,眉头深了几分,又问:如今用的是什么药? 他这趟还带了宫里的御医过来。 大夫已事先备好了方子,还是手忙脚乱了一阵,才递到了御前。 魏绎看了眼,便叫人传给御医过目。几名御医仔细看过那几张药方后,又命药监去一一察验了相应的药渣,才回来禀报说并无不妥。 小人医术不精,但皇上有所不知,林公子这几日连粥米都吃不下多少,药味苦涩难以入口,往往是喂进去多少便吐多少,换了几个方子都见效不大,便是神仙的药也不一定管用。要是再拖上几日,身子只怕真的不能好了。 魏绎没出声,示意贾满给这大夫发下了几袋赏银。大夫磕头叩谢过后,贾满便先带着他退了下去,其余侍从也一并屏退至了屋外。 床榻边只点了两盏灯,魏绎借着微芒打量起林荆璞消瘦的下颚,发觉在这一年多来好不容易给他养的肉,全给瘦回来了。 林荆璞还昏迷不醒,浑噩之中,他依稀察觉有人用湿巾擦拭自己的身子。 他最怕热,体内燥郁之气得以舒缓,眉心也被抚平了些许。 阿璞 有人在怜爱地唤他的名。 林荆璞听不真切,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声,一股火热便由唇边灌入,他的身子陡然间更热了。 他倍感不适,吃力地睁开惺忪的眼,便见魏绎正睁眼吻着他。 四目在那幽暗之芒中久违相对。 林荆璞怔了半刻,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他的眼角先有了泪,从舌根渐渐生出一阵苦涩。 魏绎瞥见了他的泪光,略微迟疑了下。哪知林荆璞的右臂便环上了他的后颈,顾不得体内的郁热,与他凶狠痴缠地亲吻起来。 他实在是太痛了,又太孤独了。他亟需一个熟悉的吻来承载、来抚慰、来忘却,哪怕只能缓解一时的苦楚。 魏绎 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乏力而冗长,他们只呼唤了彼此的名姓,都闭上了眼眸,尽情地放纵这不合时宜的欲望。 他们吻了很久。 直到林荆璞有些撑不住了,魏绎才放开了他。屋内炭火烧的太热,魏绎脱下了剩下的半件外衫,扔到了床头,还顺势用那衣袖擦干了林荆璞眼角的泪痕。 不知为何,他如今倒不喜看林荆璞哭了。 美人易碎,林荆璞的盔甲已被人戳得千疮百孔,他被人夺走了宝剑,只剩下一具貌美诱人的骷髅,一阵大风便轻而易举地能将他摧毁。要是他再落泪,便容易叫人心碎。 林荆璞不知魏绎在思量什么,抛开方才的纵情,面上的绯色未退,喘息不止。 外头夜色里的红灯笼叫人看不清,他偏头看了一会儿,才弱声问:邺京的事忙完了么? 这才元月初五,哪能忙的完。魏绎忍着欲念,若无其事也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大掌搁着一层被褥,轻轻搭在林荆璞的手腕上。 两人不经意又对视了片刻,有不具名的情愫在暗处涌动,可他们谁也没戳破。 良久,魏绎轻笑道:北林寺已重建好了,本来今日要去那供奉上香,谁知贾满的密报来得如此凑巧。朕费了这么大周折将你救回来,总不能真让你死在边州,好歹也要来见你最后一面。 下人们听里头的喘息声小了,才敢推门进来送药。 林荆璞将手从底下抽开,没让人喂,自己接过了那碗药,屏气一口喝了,面不改色。 魏绎见状一愣,才意识到他死性不改,在病中仍在算计,不由轻嗤:你为了要早些见朕,费心机也就罢了,何苦折磨自己身子。林荆璞,你的手段何时烂到了这个地步? 林荆璞故意不进食、不吃药,就是为了拖延病情。邺京与边州府衙不过五十里,快马行军一日出头便到了,这才给了他见缝插针的机会。 边州不该是我的久留之地,林荆璞咳了两声,文弱道:魏绎,我虽进退无路了,可也得为了亚父,保全夫人与竹生往后的日子。况且曹将军尚在邺京与京畿一带活动,大殷新帝在三郡一旦上位,他们的处境堪忧。 林荆璞顿了一会儿,又格外平静地说:并非是我手段烂,而是我也只剩自己这条烂命可做赌注。 人情淡薄如纸,恩情转瞬即逝。何况林荆璞已沦为丧家之犬,他不再有与魏绎势均力敌的筹码,没有资格与他谈条件。眼下能够维系他们的,是彼此亲热习惯的欲望,或许还有一丝毫无依据的帝王之情。 林荆璞做不到在边州坐以待毙,他多等一刻一日,心中就多一分不安。 魏绎凝望着他,胸脯略微起伏,又生硬一笑:朕早奉劝过你,不要插手那对母子的事,也不要离开邺京,不要离开皇宫,否则你何至于受今日这样的苦。 他盯着他漂亮无神的眼角,说不清是怜爱更多,还是嘲弄更多。 林荆璞出奇的冷静:事已至此,皆是命数。也正是因我这一年在邺京斡旋争斗,顾此失彼,才得以让有心之人在三郡架空了亚父手中实权,或许,我一年之前就不该选择来到邺京。其实凭你的傲气与独断,假以时日,也未必就斗不过燕鸿。 魏绎面上略有不豫之色: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护住该护的人,然后,得过且过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面上笼着惨白的笑意。 他又以这样美得毫无生气的笑靥望向了魏绎,清冷地说:贾满想瞒,可他也知道瞒不住。天下人皆知是你亲手将我从吴渠手中救出,勾结大启的罪名已难以洗刷,我与亚父成了背信弃义的千古罪人,将永远被钉在叛国卖国的耻辱柱上,百年千年都翻不了身。 都是浮名而已,你早就该弃了,魏绎话锋一转:朕不出兵相救,你便会死在那吴渠的身下。 你派出了大启最为强硬的逐鹿军,又亲自带兵出征,林荆璞笑意稍敛:吴渠的追兵不多,你其实不必要为了我一人,做到这个份上。 魏绎早知道自己这点心机瞒不住他,也无意辩解什么。 他是出于私情救的林荆璞,不可能没有私心。 柳佑出发前往凉州任职时,魏绎便留了心眼派人盯着他。中途那几名眼线曾一度断了消息,他便知道柳佑必然有所行动。 火门枪在边州境内响了两次,魏绎早有猜忌,可他只令边州府衙暗中调查,并无任何行动。可听闻林荆璞的后方一断,他便迫不及待地要以最唐突的方式,昭告世人,将林荆璞拉入己方的阵营之中。 他不惧怕前朝压力,更不怕世人非议。 他明知此举会折辱他、胁迫他,可魏绎还是这么做了。 魏绎,无论如何我当要感激你,林荆璞面色不改,笑着道:今后只要你有所需,我可做你的肉|脔,与你生不离,死相依。 明眸善睐,软言蜜语。可此时入了魏绎的耳,却犹如刀刺剜心。 魏绎终于藏不住压抑已久的怒意,一把掐住他的肩,冷声警告道:别用这样的口气与朕说话。 林荆璞疼得暗嘶了一声,咬牙偏头忍耐。 魏绎立马意识到他那只肩上还有刀伤,心一软,随即松开了手。 林荆璞呵气轻笑,索性掀开了肩上的布料看了一眼,说:只可惜这道疤太深,大夫说得留着了。从背后看,会不大雅观。 既是要当肉|脔,便要有因样貌而失宠的觉悟。 魏绎迷恋林荆璞无暇如玉的身子,这是毋庸置疑。 之前在马场时,林荆璞腿上曾被安保庆的人用划过一刀。魏绎舍不得他那漂亮的腿,当时让御医院想尽了办法,还寻遍了民间的良医,才给他淡掉了疤痕。而眼下这道刀伤太深太长,想要恢复如初,几乎不大可能了。 魏绎一把扯过他的衣衫,盖好了他的肩,怒气到了唇边,狠狠撕咬了一番后,竟然生出了一分温柔来:这不重要,朕早不在乎这些了 他们紧紧拥抱着,热烈而忘情地相吻,犹如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烦忧。 林荆璞信他今夜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可他的心终究是很难热起来了。 第88章 踏火 余生将不再为沽名所束缚,也不愿为仇恨所牵绊。 林荆璞夜里被人抱着,捂出了一身热汗,也是药起了效用,今晨他便觉得通体舒畅了许多。 天因雪色映早了几分,魏绎下床穿靴,随行的内侍端来了洗漱用的器皿。 边州不比皇宫,诸事从简,魏绎倒落得一身自在。 此时屏风外来了澜昭殿的主簿,名叫卞茂德,年岁已近六十,是个踏实本分的人。自从朝廷的文书奏折由相府移交到了澜昭殿分管后,像他这样的官才有了实事做。 朝中诸员派人来问话,皇上可要今日动身回京? 魏绎漱了口,余光瞥了眼榻上的人,起了丝懒散之心,道:再过两日吧,邺京的官员休沐,中原没有战事。元日的祭礼既已办过,宫里别的宴席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反而劳财伤民。 卞茂德:那奏疏可是要先都存放在澜昭殿,等皇上回京后再一并批阅? 也好,魏绎穿好了外袍,说:年关都忙过了,递上来的左右不过是些弹劾边州府衙的折子,不必理会,有要紧的再发往边州来。 是。卞茂德领了命,又迟疑了片刻。 他是个固守派,忌讳这屋子当中的另一个人,可又不敢明说,捋了捋胡子只道:皇上,边州没有行宫,您住在刺史府,怕也不合体统。 魏绎知道他想谏什么,不以为然,吩咐左右侍从去拉开屏风,似笑非笑:这倒不算什么,还有更不成体统的。 卞茂德当即慌了半分,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忙念叨了两声使不得,扭头往外便走,到门外边才说微臣告退。 这老头把魏绎给逗笑了,林荆璞则在床榻上咳嗽了一声。 魏绎回头望他,语气忙低了几分:朕吵着你了? 林荆璞眼眸惺忪,目光渐渐汇聚,打量他这身英俊恣意的行头:你既不回邺京,又打算去哪? 魏绎在床边重新坐下:朕对军火商下了点手段,吴其用沉不住气,前些日子才跟朕招供。他给燕鸿造的火门枪并未全部运往南边,燕鸿手里头还留了一些,八成是都流入了边州,这里头的线索还得再查。 林荆璞回想起那日薄刃岭上的火光,指尖不由深陷入被褥中。 他轻垂睫羽,将情绪放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说:燕鸿生前留着这批火门枪,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他知道大殷皇嗣的存在,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才会借火门枪给柳佑助他成事。 这盘棋中的利害关系,林荆璞如今已经了然,可太迟了。 燕鸿花费多年心血造出火门枪,却没能借助倭寇一举推翻前朝势力。他便选择同柳佑一起保大殷的新帝上位,将林荆璞逼往绝路。 以燕鸿的立场看,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绎生来不是天潢贵胄,他年少时卑微如蝼蚁,登临皇位只是为了活命。他远没有像林荆璞那样沉重的枷锁,同他这样的人做皇帝,要么是所向披靡的枭帝,要么就是意气用事的暴君。他二十年来孤独地活着,没对人动过一丝情|欲,亲人可杀,朝臣可诛,可他却将心思都放在了林荆璞的身上。 这将是新朝巨大的隐患! 旧朝唯有换一个新主人,魏绎才能够放开手脚,无所顾忌地去推翻他们,开辟伟业! 可叹燕鸿至死都在替大启朝谋划。他是不可一世的权奸,也是忠臣,他的奸诈皆因忠心而生,只不过他忠的从来不是哪位君王,而是这个崭新充满希冀的王朝。 阿璞,等你身子养好一点,再长点肉,魏绎俯身,视线凑近地徘徊在他的面上,犹豫了半分,最后只疼惜地在他的面颊亲了下:我们便回邺京。 林荆璞慵困地躺着,没什么反应,淡淡嗯了一声。 天气初晴,雪已消融。 林荆璞今日按时按量服药,中午喝下了半碗米粥,还吃了碟边州特色的酱菜。冬日犯困,他午后又睡了两个时辰,精神比上午又好了一些,已能下床走动几步。 魏绎还没回来。林荆璞见天色还早,便在刺史府下人的指引跟随下,散步到了离内院不远的马棚。 踏火在此处养伤。 它是战功赫赫的名马,从它还是头马驹时,便跟随伍修贤东征西讨,保家卫国,有大殷战士浴血奋战的地方,都有踏火的蹄印。 贾满亦知道这马的贵重之处,为它腾出最宽敞明亮的马厩,又寻了府兵当中最好的兽医照料。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0) 可踏火的情况似乎并未好转。 林荆璞走过去抚摸它时,踏火才勉强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示好般地用脸去贴他的掌心。 二爷,这马年纪大了,能活到这岁数已是世间罕见。它在大雨中赶了躺急路,又挨了刀子,只怕是 林荆璞面色黯然,简言意骇:还有的救吗? 边州人最看重马的情义,府兵救不了,黄漠上也还多得是经验老到的医马者,救总是有法子救的,那兽医面露难色:只不过像踏火这样的好马,那都是有灵气有骨血的,怕只怕它没了主人,自己使性子倒也不想活了。 林荆璞温柔地捋着踏火耷拉着的红色鬃毛,肩膀微沉,良久才道:不必硬救,到时候就由它去吧。 二爷,这 亚父的亡魂留在边州,踏火见不到他,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何况这里不是亚父的故乡,有位旧友替我在这陪陪他,也好。 林荆璞坐在草垛边,又独自陪了踏火很久,直到天色全暗,他的面上始终没有伤感。 眼泪昨夜在魏绎的怀里都流干了,他已能将悲痛毫无痕迹地藏起来。他并没有麻木不仁,边州发生的一切他不会忘,亚父临终的交代他更不会忘。 他的余生将不再为沽名所束缚,也不愿为仇恨所牵绊,他要自由地活着,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短一点~ 关于林荆璞真正想做什么,他自己有说过,指路31章。 第89章 禽兽 哪儿不舒服?都告诉朕。 元月十二日,爆竹惊春。邺京的大街小巷上仍张灯结彩,箫鼓声喧哗。 这一趟他们从边州府衙回到邺京皇城,足足费了三日之久。 禁军队伍齐整入了邺京城,林荆璞在缓慢行驶的轿子里安稳睡了一觉,充耳不闻百姓们的欢闹声。直至入了皇城内宫,轿帘上的隔板才被推开。 不等内侍来搀扶,魏绎亲自将他抱了下来。满殿的宫人皆不敢注目,一时纷纷低下了脑袋。 待他一站稳,魏绎便及时放开了细腰,说:偏殿还不曾收拾过,你与朕先住正殿。 林荆璞淡淡应了,没什么异议。 自郭赛出宫后,接任衍庆殿内侍主管的是韦进福。他是由魏绎亲自挑选从内府主部司直调上来的,家底干净又熟知皇宫内府事务,的确比郭赛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韦进福已躬身迎了上来,与林荆璞攀谈,语气很是亲热:林二爷,前些日子宫里缩减了用度,不止是衍庆殿,各宫都打发走了一批人。二爷要是喜欢使唤旧人也不打紧,就奴才所知,郭赛虽已回到了临州老家,叫回来恐不太方便,可云裳还留在邺京。奴才昨日出了躺宫,顺路便去了躺她的家中,询问了她的意思,她说还是想回来伺候二爷的,明日便安排她进宫。 林荆璞颔首,劳公公费心。 韦进福是个识趣的人,又笑着应答:这都是奴才们应当做的。以前内府还是对二爷的事办得不够妥帖细致,总要让皇上为您操心。如今二爷回来了,我们对您尽心些,也是为皇上分忧。 他说话两头讨喜,又很懂分寸。 林荆璞看了韦进福一眼,又淡淡对魏绎道:你挑人的眼光有长进。 少顷,魏绎望向他挑起了眉,沾沾自喜:朕的眼光一直不赖。 林荆璞面上笼起了极浅的笑意,下一刻,他便看见了提灯侍立在寝宫外的阿玉。阿玉也是个出挑的美人,打一眼便不会让人忽视,他左手带了只金镯子,被那灯烛映照得熠熠刺目。 林荆璞面色不改,却不由放缓了步子。 韦进福见状,忙上前去斥他:阿玉,你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偏殿待着去! 阿玉也看到了林荆璞,心中一惊,眼角顿时通红,显得局促不安:韦公公,双喜早上病了,我、我是来替他当值的 阿玉觉得委屈,眸子楚楚地远望了眼魏绎,啜泣了两声,便扭头跑开了。 魏绎的视线压根没落在阿玉身上,他见林荆璞什么都没说,也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让殿外的人都先退了。 两人都沉默着进了殿内。 宫人已备好了热水,没有在殿内另设屏帷。 魏绎命左右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舒臂躺进了浴桶,他在边州跑了两日马,靴子与领口总像黏着沙子,不大舒坦。 林荆璞也该洗了,只是伤处还不能碰水。他便在一旁将湿帕拧干,松开半边衣祍,低头缓慢地擦拭自己的身子。 热气氤氲,宫灯将那道绰约的影子打在了浴桶的水花里头。魏绎遐想神游,微微抬头,隔着雾气观摩他了好一会儿,喉结微动,忽问:背后擦得到吗? 林荆璞一顿,回首半面望他,暗波在水雾当中游走。 魏绎看不真切,可还是收到了他递送过来的暧昧,从水里哗然起身,走了过去。 帕子被魏绎夺走了一端。 林荆璞没去看他,顺势单手解开衣带,褪去了身上衣物,清冷又惹人怜爱地发号施令:那你帮帮我。 薄透的水雾将大片雪白都笼罩着,明明半丝不剩,可犹同雾里看花。 灼人。 魏绎经不住这样的诱惑。他攥紧了帕子,大臂环住林荆璞的腰腹,漫不经心地擦拭他身上的汗渍,隔着帕子的力道不均匀,力气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使得林荆璞浑身发痒。 好了么?他蹙着眉头,忍不住呵气问。 魏绎看不见他的正脸,从后面几乎要咬上他的颈,又退而求其次吻了吻他肩上的疤痕:还没呢,你说你在榻上睡了几日,怎么也脏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帕子已不慎掉到了浴桶里。 林荆璞轻声笑了:哪儿脏?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魏绎的虎口抬高了林荆璞的下巴,从上方瞥见了他眼角旁的一丝情愫,心满意足地嘶牙道:都、好、脏啊。 自他们在边州重逢后,魏绎顾及他的身子与情绪,还一直没有做过。可林荆璞今夜不知为何,显然是起了蓄谋之心。 他们都是禽兽,最熟知彼此的忌讳与敏感。 金殿的玉砖淋了一路水花,龙榻上的褥子也全湿了。 魏绎还是那样吝啬不堪,压着林荆璞,又要吻他,甚至连他的呜咽声他都没舍得浪费。 林荆璞承不住这样的力道与姿势,整个人犹如被扔到云端,起伏跌宕,可每一次魏绎都及时托住了。 林荆璞不愿承认此刻的愉悦是远盖过痛苦的,乃至为此有些懊恼。魏绎喜欢用下流卑鄙的话询问他的感受,他接不住,只好低声催促。 魏绎看似没了理智,每一次都精准却避开了林荆璞的那道伤口,他没有停下动作,弯腰趴在他耳边,温柔地低诉:哪儿不舒服?都告诉朕,都告诉朕 林荆璞还是咬牙没答,通红的眼角刚溢出了一滴泪,很快就被魏绎吮走了。 魏绎还是起了怜惜之意,不得已加快了些,力道无疑也变得为更为凶猛。 林荆璞差一点就被撕碎了。 也全湿透了。 衍庆殿的宫人进来换了床新的被褥,又将地面上的水渍擦洗干净,可室内残存的旖旎却经久不散。 林荆璞披着宽大的黄衫,还躲在魏绎的怀里战栗不止,他们抱在一起,又为彼此重新洗擦了一遍身子。 这样的夜色对两个人来说还早,他们以往会入睡得更晚。 要喝酒么?魏绎问。 林荆璞望了眼窗外疏淡的月色,反问:有山核桃么? 魏绎一笑:宫里什么没有。临州的御贡前些天才送到宫里,山核桃是那边的特产,去年发过洪,收成比不上前年,但少说五六百斤也还是有的。 宫婢们很快便端上了一壶御酿与琳琅满目的干果。 林荆璞此时连指节还是酥软无力的,他剥不大动,最后还是捡了容易去壳的花生吃。 魏绎敞着宽袖与领子,喝了杯酒,也去抓了一把干果下酒。他原本不喜这些吃起来麻烦又吃不饱的玩意,现今也不太爱吃,唯有林荆璞在身边时,他会拿起几颗尝尝。 澜昭殿刚又发下了一封急报,加上前几日在边州时堆积的折子与公文,卞茂德刚回京也忙得脚不沾地,整理好了折子,此时已来到了寝宫外。 林荆璞自觉要退,魏绎却摁住他的手腕,没让他挪动半分。宫人搬来了十多米长的双龙雕花屏风,魏绎才宣卞茂德进的殿。 皇上,有封从允州三郡边境发来的密函。卞茂德低跪着,也隐约嗅到了丝这殿内不寻常的气息。 魏绎特意嘱咐过,关于三郡的奏报,朝廷与地方各衙门一律不得设拦,必要时有直达内宫的便捷。卞茂德也不敢耽误,因此连夜将这密函送到了御前。 内侍接过那封密函,小步绕过屏风,递到了魏绎手中。 魏绎看过后,眉心微深,先让他们都先退了。 林荆璞面上淡然,腿上却落了不少花生的红皮,捏着剥干净的果仁也一时忘了吃。 魏绎看了他一眼,将那密函递了过去,说:林珙在吴家的扶持下三郡即位了,办了登基大典,自行更改了年号,姜熹被封为明熙皇太后,那小屁孩居然还娶了吴氏的长女当皇后。连朕都还没有皇后呢 密函上说得更详尽,林荆璞仔细看过,也生出了愁容。 柳佑与燕鸿千方百计地筹算,就是为了让林珙代替林荆璞的位置。林珙回到三郡后将成为林殷余党追捧的新主,这无可厚非。 可大殷亡国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林荆璞再清楚不过,大殷支离破碎,以余党的气候还不足以组建一个完整的朝廷。林荆璞在三郡时,从没有向百姓征过税,旧臣们也几乎没有俸禄。林荆璞一直有皇帝之实却无皇帝之名,连殷哀帝这个尊号也是世人给他封的,意为亡国之帝,这也是为何余党上下都只喊他二爷。 此时三郡急着恢复帝制,未尝是件好事。如此一来,中原便有了两个国家,往后更是水火不相容。 魏绎: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把你这八年的功劳抹杀了,就当大殷从来没有过你这任皇帝。古人只知道狡兔死走狗烹,不想君王也会如此下场。 林荆璞倒觉得没那么简单,略微深思,又问:吴渠现今如何了? 那登徒子么?魏绎轻嗤:关在刑部大牢里,人还好好地活着,但别的苦头肯定少不了要尝的。 林荆璞知道魏绎对付人的手段残忍,捡了颗花生吃,淡淡提醒道:此人还有用处,你最好留点后路。 魏绎知道这一点,他不会贸然杀害吴渠,在如此仓促的情形下挑起与三郡的矛盾。 知道那吴渠好色,魏绎命人每日喂吴渠服用三次催|情的药,让他同几只肮脏的母猪关在一间牢房里。 放心,除了那只手臂 魏绎浮出不明的笑意,将数十颗完整的山核桃肉放到林荆璞的手心,才说:他完好无损。 第90章 血扇 朕再给你打只新的镯子,好不好? 元宵节转眼便至,百官的休沐之期也结束了,长明殿从今日起恢复了早朝。 早朝过后,魏绎不得空闲,又去前往了澜昭殿议事,礼部与刑部因年底新修订的几部律法催得紧,他实在抽不出身,便让常岳护送林荆璞去了刑部大牢。 出发前,魏绎特意让人过来传了话,嘱咐林荆璞戴上面纱而行。直到林荆璞见到了吴渠,才知道魏绎的用意。 关押吴渠之处是地下一间极隐蔽的牢房,不与其他任何囚犯相连。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猪圈,恶臭熏天,地上掉落的尽是腐烂的猪粪与猪食,蚊蝇四蹿,不堪入目。 常岳一行人没有带遮挡口鼻的东西,面色微拧,只好持剑屏息立在林荆璞身侧。 吴渠蓬头垢面,气色却红润得不大正常。他的上半身没有穿衣服,唯有断臂缠了几条绷带,肚子上横肉快坠到了腿上,颓丧地坐在猪栏旁。 他一见到林荆璞,怒气便涌了上来,手脚的铁链激动作响,龇目大骂:狗娘养的妖孽!你们竟敢如此羞辱我! 林荆璞瞥了眼他那条沾了血的裤子,神色清冷,说:魏绎他对你做了什么?大人不着急,慢慢说。 吴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发指眦裂,左手用力地指着背后的那几只母猪,愣是气得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看来吴大人是有难言之隐。林荆璞浅笑说道。 一旁的几个狱卒也忍不住哄笑了几声。 去你娘的! 吴渠如今望见他这半张脸的美貌,压根起不了邪心,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又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口水:魏绎要为你出恶气,他能想出如此阴损下流的招数折辱我,为何不直接要了我的命!? 谈死,便没多大意思了。林荆璞面上始终笼着不分明的笑意,说:南边的新帝已经登基,魏绎可能还有意送大人回三郡,一同回去庆贺。 送我回三郡?吴渠狐疑打量他上下,又放声狂笑起来:我就知道,魏绎那小子没这胆量杀老子!我若死了,我大哥二哥必得起兵征讨临州允州!我三郡水师无往不胜,他是怕了! 林荆璞捏着折扇,笑而不语。 吴渠望着他,笑声渐敛,鼻孔剧烈扩张:妖孽,你笑个屁?! 三郡比起中原,终究只是弹丸之地,你大哥吴祝一人便能轻易掌管三个分郡。他们此次与柳佑迎回皇嗣的计划,不就唯独没告诉你,而像在边州府衙眼皮子底下追凶杀人这样危险的差事,都交代给了你做。毕竟是你越界在先,在大启的境内作祟,怨不得启朝军队要抓你。你兄弟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怕未必真有心救你。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1) 吴渠瞪眼怔了半刻,又吼道:我们吴家祖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休想要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林荆璞:别忘了,三郡的兵只能在水面上兴风作浪。启朝内政尚有隐患,魏绎无心出兵,可他若不放你,你的余生还是要在这度过。 吴渠又听到那几只母猪的鼾声,骇然一惊,下身顿时起了一阵虚脱的剧痛。他此时恨不能立刻去做了和尚,哪怕做太监都比这般要好! 太折磨人了! 吴渠原本还有些盼头,料定启朝不敢索自己性命,可今日林荆璞的一番话又让他踌躇动摇起来。 他呼吸粗重,断臂的那只肩膀用力地抵在了铁栏上,鼻毛一溜烟气都跑了出来:别绕弯子了,林荆璞,你如今都投敌了,哪还有那么好心!今日来见我,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林荆璞冷冷收了折扇,直戳在吴渠那血淋淋的伤面上,可怕的是,他姣好的面容温润如旧:柳佑在三郡的接头人究竟是谁?他的谍网又是从何时在三郡布下的? 林荆璞出来时,天色已暗,空中下起了小雨。 魏绎在宫里头也忙完了一阵,乘着华盖马车停在了大牢外。下马车后不久,他见到了那人走出来,便从韦进喜的手中拿过了伞。 林荆璞心底阴郁,敷衍地拿扇子在头顶挡了几滴雨水,转眼那大伞已罩住他的全身。 怎么都是血?魏绎望着那扇面,见一端已被黑血浓重地晕开,蹙眉调笑:脏了美人的手。 林荆璞含笑看了他一眼,一扫从狱中带出来的晦涩难安,说:我方才还有些惶恐,唯恐有人心疼扇子,这上头的诗可是当今圣上的御笔亲书呢。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两句诗已不合时宜了,你要是稀罕,朕随时给你写句新的。 魏绎一笑,随即将那扇子丢到了雨中,大掌探袖,覆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再说当今圣上的玩意,还不都是留给你作践的。 林荆璞的手腕是空的,魏绎早就发觉了,可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什么都有没戳破。 坐上了马车,林荆璞手还是冷如玄冰,要捂热很难。 魏绎也没松手,说起正事:吴渠怎么样了? 林荆璞轻笑:生不如死,多亏你使的好手段。只怕他经过此趟之后会怕猪如怕虎,还能因此戒掉了色|欲。 这点苦头还算是便宜他了,魏绎又问:那你今日可盘问到了什么? 吴渠知道的不多,林荆璞眉心稍紧:但他方寸已乱,急着要逃回三郡活命,多少还是透露了一些。柳佑往三郡传递消息,用的是跟曹将军同一条链子,他们应该从一年多前就开始帮柳佑传递消息了。有人插手了曹将军一手建立的消息网,曹将军却对此一直浑然未觉,所以这个关键人物只可能在邺京。 林荆璞要护住在邺京一带的余党势力,就必须揪出这个人,或者是一帮人。 魏绎顿了半晌,替他担忧:你好心要救曹问青那帮人于水火之中,可还没有当面问过他的意思。他当年也是林鸣璋的心腹部下,忠心不二,如今林鸣璋的儿子成了新主,他是要顺势而为投靠新主,还是选择同伍修贤一样? 林荆璞愁容如雾。 这一点,他的确没有十成的把握。他已在林殷之士的口中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除了伍修贤与谢裳裳,他无法保证这世上还有人会毫无条件地向着自己。 他的思虑一时之间陷得很深,以至忽略了身旁魏绎的眼神。 魏绎想拨开他的愁绪,顺势把上他的手腕,柔声哄道:阿璞,朕再给你打只新的镯子,好不好? 第91章 含情 我的情郎俗气。 林荆璞望向魏绎,随即舒展开漂亮的眉目,眼底含情,好啊。 他能精准地拿捏魏绎每一寸要害,譬如知道他何时何地想看自己做怎样的神情。 可为此他无疑刻意敛起了锋芒。 魏绎恍惚一顿,心中却并不快活,欲言又止。 雨点飘车窗,魏绎一阵心绪如麻。林荆璞又低唤了他一声,魏绎不耐,忽用大掌搂过林荆璞的肩,让他靠得得不能再近,低头肆虐起他的耳垂,将不满都宣泄在了他的耳边。 两人没了距离。 林荆璞被魏绎抱得很深,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魏绎如今是个高手,这样高超的挑弄令林荆璞惬意难耐,他不必费心思装出示好迎合的模样,只需真情流露骨子的放荡。 他任由被魏绎吻遍了,潮红泛上了全身。 一路上,两人后来什么也没说,车内的喘息声已盖过了一切。 回到宫里,林荆璞便跟他提议说要放了吴渠,魏绎没有异议,当即拟下诏令,让兵部集调了一队人马,不日便启程押送吴渠回南边。 魏绎知道自己在此事上不会吃亏。 吴渠能如此轻易地回到三郡,势必会引得吴祝与吴涯怀疑他通敌;而大殷新帝与他的两个哥哥与不曾主动跟启朝谈条件救他,吴渠心中也难免生出嫌隙猜忌。 若将来有一朝三郡动荡,这些不起眼的心思便会是祸根。 元月一过,天气渐暖,宫里的桃花便相继抽出了嫩蕊,池上也偶尔能见到燕子掠影,春日就要到了。 林荆璞的身子也已调养得差不多了,除了几样补品,御医没再让他吃别的药。 今日盘算着要出宫,林荆璞特意选了件崭新的纹金白袍,九珠玉带加身,又让云裳将头发全部束起。人站在桃花树下,已瞧不出几分病态。 难得不用上朝,魏绎在榻上懒起,见到他这身行头,撑肘而笑:若不是商珠昨日提前报备过了,朕决计不会让你这样走出宫门。 夫人精神一直不大好,我不好再让她费心神。 林荆璞腕上没有新镯,魏绎上次提过一嘴后,似乎就忘了这件事。于是镜子里的这一身瞧着又过于素净了,云裳又为他换了只颜色明亮些的发冠。 谢裳裳与竹生半月前被救回后,就被安置到了商珠的府上。林荆璞病气重,一直没敢去瞧过,只是通过魏绎向商珠询问他们的情况。 魏绎这会儿眯起眼,伸手把玩他的腰带:朕也许久没出宫了,今日得闲,要不陪你一道去?朕最近也读了她的诗,很是仰慕,还给你那小侄子备了礼。 林荆璞扯回那半段腰带,漫不经心道:改日吧,夫人不喜俗气的人。礼我替你送了。 魏绎一愣,蓦的笑了,忽然掀开被子,大臂环住了他的细腰,蛮横地将人重新拖回到了榻上,大臂轻压着他的喉咙:说谁俗气呢? 他又拿胡渣蹭他。 林荆璞痒得不行,新袍也都皱了。他蹙眉而笑,急着要出门,只好轻车熟路地服软道:我的情郎俗气。 魏绎一笑,在他额头上用力地亲了一下,又吻了吻他的下巴,才肯放他起身出宫。 林荆璞着实被这人吓了一道,心猛然被提了上来。不知为何,直到出了殿门,他这心仍旧没有完全落下,在胸腔中狂跳不止。 商珠的宅子地处邺京偏院,离皇宫有段远路。 马车驶到时,谢裳裳与竹生已在门前望眼欲穿。 阿璞 林荆璞掀帘站在凭轼上,迎风有泪,又破涕为笑,一下马车便弯腰入了谢裳裳的怀。 谢裳裳今日擦了点薄薄的胭脂,强撑着气色。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掉,欣慰地打量林荆璞上下。 哪怕林荆璞装点得再好,可也逃不过她的眼尖:怎么脸上一点肉都没了,是不是又病过了? 林荆璞轻摇头:前些天凑巧得了场风寒罢了,夫人也瘦了。 团聚的气氛正好,他们谁没有提伤心的事。 竹生,快来跟你舅舅打声招呼。谢裳裳轻拍了拍身后的小孩。 竹生比其他孩子懂事得要早,心思更为敏感,却不善于言辞,一直躲在谢裳裳的袖子偷偷擦眼泪。 林荆璞揉了揉他的脑袋,从袖子里拿出一袋蜜饯,是从宫里带来的。 竹生这才放下袖子,双手接了过来。他的哭与笑都很是隐忍,道:竹生谢过舅舅。 不必客气,还有这个。 林荆璞又掏出两只一模一样的红包,都递到了竹生手里:新的一年,我们的竹生可要健康如意,万事顺遂。 至于为何会有两个压岁包,竹生还没开口问,便听到商宅的后院传来一阵马鸣声。 商珠机敏,走上前来行礼:谢先生、二爷,外面风大,有什么话不如进去说吧。 林荆璞一凛,握扇朝她一拜:这些日子,多亏商侍郎照顾夫人与竹生。 二爷不必客气,商珠低目而笑:我瞻仰谢先生文采与风流已久,当年赠诗之情,我也一直未能当面道谢,此趟也算是成全了我的心意。 谢裳裳望着商珠一笑,又握住了林荆璞的手示意,吩咐下人先将竹生带回房中。 林荆璞颔首,敛起神色,便同她走了进去。 今日商宅堂上还有别的客人。 邺京的谍网虽匿,但曹问青一直没有离开邺京,伍修贤死后,三郡施予了他们压力,他们的谍网陷入了与林荆璞当时一样的两难处境。 谢裳裳专门写信邀曹问青一叙,不想曹家本家人都到了,令本就不够宽敞的前厅分外拥挤。 除了曹问青,其他人都带了刀。林荆璞只握着一把扇,刀光刺目,他甚至能从那一重重的刀面中瞥见自己的影子。 林荆璞面不改色,朝三面座上的兄弟一拜,又单独再朝曹问青行礼。 商珠退避在外,谢裳裳带着林荆璞一同上座。 府上的下人沏了热茶,林荆璞托起茶盏,还未喝一口,曹游便耐不住性子,一刀清脆地削掉了茶盖,失望至极地大吼道:曹将军是战功赫赫的名将,这些年倾尽家产,弃了上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躲到邺京地底下当活泥鳅,又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便是为了成全你与那启帝的百年欢好么? 曹游的刀尚有克制,只够在林荆璞的拇指上划出一道血。 可曹问青顶上的草帽飞得比曹游的刀还要再快! 未听见风声,曹游的手背一颤,啪的一声,那把明晃晃的刀落在了地上。 将军为何要拦我!曹游大声抽气,他往日有多敬重钦佩林荆璞,此时便有多愤恨。 林荆璞目色稍垂,从始至终并未有半分惊恐之色,他瞥见曹问青扺掌在座上愁容不展。 曹双提不动刀,见状也沉不住气,前来赔罪:二爷恐有所不知,三郡已断了邺京谍网的后方供给,此举相当于是断了前线将士的粮草!新帝是要逼我们做出抉择,我们举步维艰。游子是个直肠子,他也是心中着急,才对二爷动了手。 林荆璞没有喝茶,起身再拜便没有起来:璞对不住在座诸位。我失于人心,复国大业,恐难以再胜任。曹将军若要取我项上人头以效忠新帝,也无怨言。 旁人拾起了草帽递给了曹问青,他也没有戴回去,而是将帽子放在胸前,沉了一口气,终于稳声开口道:二爷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完吧。老臣今日前来,便是想听听二爷的肺腑之言。 林荆璞拱手,背仍是躬着的,说:曹家人这些年在邺京劳苦功高,若没有这张谍网及时通风报信,三郡早走到了困毙的那一步。而新帝此时以这样的方式胁迫曹家,显然是没打算给你们留后路,这一点,曹将军应当比我更更为清楚。只怕送去我一人的人头还不够,最好还得拿上魏绎的人头,凑好一对。 可是不听三郡的,我们又能如何?曹游咬牙为难:难不成、难不成要我们同你一样归顺大启吗! 在座之人皆犹豫拧眉,三言两语地吵嚷起来。 曹问青面色凝滞,没有再说话。 谢裳裳拿笔杆敲了敲茶盏,厉声打断了堂上的纷扰之声:诸位可以信不过阿璞,也可以信不过在下,可还信不过我的丈夫么? 她从来都是直呼伍修贤其名,这是第一次,她在人前称他为自己的丈夫。 我丈夫是为救阿璞而死,杀死他的,正是新帝与太后。谢裳裳有热泪盈眶,声线却仍旧稳当:他八年前在皇宫地道临危受托,生平最重皇嗣安危,我知道他的性子,但凡不是被逼到绝境,他决不会偏袒于谁。阿璞从不因大殷帝位有杀皇嗣之心,居心叵测的是另有其人!像他们这样诡诈无道的人,便是扶持新帝上位,又如何能复国,如何能够治理天下? 世上在乎真相的人不多。林珙登基,姜熹从太子妃变为太后,林荆璞卧于启帝榻上,这便是世人最终看到的结果。 可谢裳裳与林荆璞都觉得,曹问青不至于此。 伍老是个有大智慧,又是个至纯至性之人,曹问青沉思良久后,眼中也闪过一道光芒,回想起往事,说:犹记得三十多年前,我与他在落鸦关一役中一同击退北境骑兵,那是场鏖战,战士们几日都喝不上一口水,一路上便死了许多人。战事告急,朝廷为了面子不肯退兵,逼我们卖命,便发下通告说此战之后有会一人被提拔为副将。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没有家世便想在朝中拥有品阶,犹如难如登天!偏偏我年轻时又格外要强,便想拼了命豁出去。可伍老处处都压我一头,我年轻气盛,很是不服气,但哪知最后他却将我的名字推举到了朝中。 往昔之景如同在昨日。 曹问青胸中舒了口长气,又道:再过了十年,我已与他同朝为官,与伍老提及此役,他只说当日在落鸦关时便觉得我该是与他一样的人,一样想要打破命运、俯瞰命运。所以,我们虽都有忠肝义胆,可天生也长了反骨。 堂上众人皆默然。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2) 谢裳裳听不得关于伍修贤的往事,偏头黯然抹泪。 她悔恨在那漫长的年华中,没能早点与伍修贤解开心结,又庆幸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都有他的相伴。 林荆璞则绷着下颚,忍着喉间不断涌上来的酸涩,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臣早已服输,自知这辈子都比不上伍老,曹问青说着,朝林荆璞跪了下来:可是臣心中不甘呐,哪怕再过了二十年、三十年,臣与伍老惺惺相惜,也依旧向往成为与他一样的人。 林荆璞黯然抽气。 曹游方才还一脸愤懑,如今见曹问青跪了,丢刀丢的比谁都快,也立刻朝林荆璞跪了下来。很快,满堂的人皆敛目跪了。 臣曹问青,乃至曹家上下任何一人,都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只要二爷不嫌,定当生死追随。可是事到如今,老臣还是想多问一句,二爷将来的打算究竟是什么。 林荆璞将那破碎的茶盖倒扣,面色清冷:乱世未平,众生罹难,我痴心妄想,要为天下百姓谋求几年平安。 曹问青一愣:如何一个谋法? 林荆璞掷地有声:当朝者贤,则护之;当朝者昏,则杀之。无一例外。 三郡一带皆是水域,殿宇之中也有清流环绕,宫人们时常得划舟而行,到了夏天,田田荷叶便能挤到廊上来。 可林珙怕水,自从来了三郡这陌生之地,他还是喜欢躲在屋子里。 他习惯了昏暗的光线,只命宫人在书案上点灯,方便他看清楚字。 柳佑坐在他的身侧,批改完他今日的功课,微微笑道:皇上聪颖非凡,一日比一日长进得要快,太后知道了必然欣喜。今日便先学到这,皇上辛苦,时辰也不早了,快回寝宫安歇吧。 柳佑并非全是逢迎之语,林珙的确刻苦异常,虽然底子薄弱了些,可姜熹一直以来都有教他识字背文,学起来也比同岁的孩子要快上许多。 林珙坐在椅子上,腿刚能着地,握笔抬头问:柳太傅,明日你要给朕布置什么功课? 回皇上,明日臣讲的是《论学》二十篇中的前五篇。 我还不是很乏,能今晚就讲吗?他还不大适应,总是会忘记说朕。 柳佑一笑:皇上好学,是众生之德,可皇上也当顾重龙体,还是明日再学吧,不然皇后娘娘也应等得着急了。 林珙拧巴起眉头。 柳佑见他如此,又低声哄道:皇上是不喜欢皇后么?臣还记得皇上第一次见她时,还夸了她好看的。 吴娉婷是三郡望族中的大美人,比林珙大上十岁。 好看是好看,母后也说她长得极好,林珙有点犯难:可是皇后她睡觉打鼾。与她成亲以来,我总是睡不好。 柳佑不由笑了,蹲下身来柔声教导:她是你的皇后,是你的正妻。你要敬她爱她,不可因这样的小事便嫌她。 林珙点了点下巴,又问:那柳太傅,你的妻子也喜欢打鼾吗? 臣没有妻子,也不会娶妻。柳佑望着这孩子的眉眼,有几分出神。 太像了。 为什么?林珙认真地问。 灯火幽暗,柳佑没有收敛神色,四下无人,他还是忍不住去抚摸了下林珙的脸颊:臣的心上人,已在八年前去了很远的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副cp是这一对,养成系。 第92章 媚主 狗奴才。 转眼又到了三月春闱。 燕鸿过世后不久,大启朝廷便彻底废除了施行了七年的推举制,也无人提议要另设博学科招揽名士。 而魏绎早几月前便暗中在多方促使,有意在启朝的重办科考。 奈何时间仓促,去年礼部的文书发下得便迟了一些,许多州郡虽已筹办了院试,可秋闱乡试却被耽搁了没办,于是各地新进举人的榜还未放出,许多考生并未获得到邺京参加廷试的机会。 正因为这茬子,朝中大臣原以为今年春闱必得先搁着了,好歹得等下半年的秋闱考过之后,隔半年再办。 可哪知魏绎根本没拘泥这些陈旧规矩,绕开前朝议政,直命商珠以中书省在各州发下一道旨意:今年科举不设门槛,无论是秀才、举人还是布衣,皆可直达邺京一同参加春闱之试,作文章,答策问,押状元。 此诏一出,朝野内外大为轰动。 朝中官员多对此不满,可他们挡不住天下读书人要来邺京求取功名的势头。甚至许多因为战乱亡国隐匿多年的士人,此趟也都被惊出了山。 于是,近万文士这几日相继入京备考,邺京有了一派前所未有的气象。不止学堂,城中的酒楼、客栈、商铺皆是论学论政之声,不绝于耳。 今日春光正浓,魏绎与林荆璞身着便服,在南市的湖边踏春。风和日丽,四处朗朗的书声穿柳而来,听得路人们都精神百倍。 两人心血来潮,又在湖边寻了个亭子,玩起了垂钓。 林荆璞在投壶上是个苦手,比不过魏绎,可不想今日在钓鱼上扳回了一成。 夕阳已西垂,林荆璞收获颇丰,已打算收杆。可魏绎胜负欲不平,还要与湖底下的鱼较量一番。 侍从奉上了茶与瓜果,林荆璞捧茶静坐,也不催促他,淡淡说:你还是急躁,鱼儿不上你的钩。 魏绎意兴阑珊,可看向他脚边满当当竹篮,还是舒了一口气道:朕反正今晚有鱼吃。 你心气太高,要钓满湖的鱼,我这一篮筐还不够你塞牙缝。林荆璞话里藏拙,淡然地望着夜幕下的湖面。 魏绎挑眉,撑肘转向了他,听出了话里的深意,也不与他绕弯子:怎么,你对今年的春闱之事也有看法? 林荆璞顿了顿,玩笑参半说:你不缺魄力与胆识,这等破天荒的事,只有你做出来的。可个中自然也少不了麻烦,譬如邺京打尖住店的价钱,怕就得比平日番上几番。你早知会我一声,我也好去买家酒楼经营经营。 这有什么。 魏绎轻笑了一声,游刃有余道:朕已提前预备下了,让京城里外的皇寺都腾出了百间厢房,还有鸿胪寺接待外宾的驿馆,一并都先腾挪给外地的考生居住,要再住不下,便让几个人挤一间,肯定也都够了。但凡是有酒肆客栈要因此坐地起价的,还有皇城物监司的人盯着。你此时想发财,怕只有赔本的份儿,朕舍不得你赔钱。 这事,你倒思虑缜密。湖面上的风骤然停了,林荆璞觉得背后一阵闷热。 魏绎权当他是在夸奖,又兴致盎然地说道:还不止这个。历朝科考的初衷本是为了给朝廷稳固基底,若要将来政治清明,考场上就绝不能滋出半只俎虫。所以,哪怕是考生住宿饭食这样的小事,朕与礼部都得上心筹备,否则任由一些人借此机会兴风作浪,舞弊乱纪之事便会接踵而至。 林荆璞不予置否,半藏着笑意,清冷地道:国运与文运一脉相连,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可要通过一次考试来决定这帮读书人的前程,难免会有不公之嫌,也容易挑选出良莠不齐之辈。大启的空缺之职不算多,既然朝臣们有所不满,你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怎么就不缺人了,西斋议事班子到如今不是也没建成 魏绎放下了他的扇面,毫不遮掩地盯着林荆璞:况且你怎会不知,朕不是真的想吃鱼肉,而是要及时搅动这方湖水,让鱼儿都往我这边游,那另一头自然而然就会成一潭死水了。 我哪会知情,林荆璞垂了睫羽,说:揣度圣意可不是什么好词。 扇子上的牡丹被清波映照着,层层荡漾又映入林荆璞的眼底,波澜不惊,又美不胜收。 你看一眼就能明白的事,哪能用揣度,何况心里憋着多不舒服,只管猜,只管说,就同以前一样。 魏绎喉结微紧,大掌拢住了他的后颈,又唤了他一声:阿璞 一条小鱼从竹篮里蹦跳了出来,一路蹿回到了湖里,鱼竿也被那鱼尾巴踢了一脚,一路滚了下去。两人都没理,袖子先缠在了一块儿,紧接着气息缭绕。 就在此时,只听得不远处一舟船上有人起了争执,林荆璞当即分了神,将视线移到了那一处。 只见一瘦骨嶙峋的书生气得船上的书牍都丢入了湖中,发指而骂:尔等当年口口声声、口口声声说要一同为复殷坚守心志,可为何如今背弃道义,竟还要来考取启朝的功名!你们恬不知耻!不配做君子! 旁边两名书生冷眼看他,讥讽道:裴先生何至于此,你这些年也过得不宽裕,没钱给你夫人治病。我家中老小数十口人的吃穿用度皆要钱财,我不科考做官,先生倒是给我指一条发财的明路。复殷复殷,嘴上喊又有什么用,殷朝哪能还有光复的那天?你的子孙后代,难不成也要与你一样将书越读越穷? 另一人摆摆手嘲笑道:他夫人死了都没钱安葬,也娶不起新妇,哪来的子孙后代? 千金难买书生意气!那裴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我裴凡便是饿死街头,叫人拧断了头颅,也不会踏进大启的考场! 身旁的人叹了一口气,规劝道:大殷佞臣无道,君主无能,启丰兵推翻暴|政那是顺应天理,裴先生何苦执迷不悟?若要以正统而论,那大殷的江山不也是五百年前从大周的手中夺过来的?大周之前还有大商,谁说得清谁是正统?谁是叛贼?再说了,能者称霸天下,弱肉强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何必拘泥于哪朝哪代,何况如今的启帝年轻有为,重用文人,开辟新政,新朝才是大势所趋! 再说了,连林荆璞都已归入启帝麾下,我们这些无名之卒,为何又不能随波逐流? 你你们!裴先生脚下踉跄,若不是扶着船栏,险些便掉入水中。 林荆璞目色稍深,魏绎当即皱眉看了身旁人一眼,略有些不耐。 清风徐来,林荆璞瞥见了魏绎的姿态,缓缓放下了扇子,说:生死都经历过了,这不算什么。 魏绎还是给身旁人使了眼色,很快,那艘小船便被官府的船只给赶远了。 这又才清静了。 魏绎换了个坐姿:犹记得去年博学科时,要凑齐一屋子人考试都难,还得让安知振出面招揽名士。可今年这道旨意一发,便招来了这么多人应试,并不都与你有关。 林荆璞淡淡颔首:你这半年要端平的不止一碗水,治国不易,也算是颇有成效了,百姓的日子比之前要好过了些。 这是科考在大启得以复兴的关键。 魏绎眉心稍舒,补充说道:三郡朝廷也开科设考,可惜他们只选武生,不录用文士,这也是一个原因。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精干的文臣,也改变不了那帮人骨子里的东西,魏绎在夜色中漫不经心地折了一支柳,背在身后,嘲讽道:他们错在认为自己只需要兵,需要一直能够长驱直入中原之境、不必依傍离江的强兵。 林荆璞低头抿了一口茶,神色黯然。 魏绎:大殷文臣皆是世家之子,多得是尸位素餐,不学无术的人。可后来朕仔细想过,大殷的衰败不仅仅是世家的问题,在高位者顽固不化,内政腐朽,许多地方任在沿用百年前的旧制,变通之道只被武将用在沙场上,致使王朝里外亏空,落下了亡国的弊端。所以哪怕是燕鸿这样能干的人,在大殷也吃不开,只能想法从外围推翻之。三郡此时是缺兵,可最缺的不是兵,而是一个能打破既定规则的人。 这人会是不是林珙,就不好说了。至少林鸣璋与林荆璞都失败了。 林荆璞还是没有说话。 这两月来,林荆璞与魏绎所谈的风月之事远多于政事,他偶尔会发表关于魏绎治理朝政的看法,可每每提及启朝与殷朝的局势,他则尽量是避而不谈。 魏绎也知道他终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指摘旧朝的过失,顿了半晌,也缄口沉默了。 湖水上的夜影憧憧,衬得四周更加静谧。 话说话来,今年春闱的题目,你可想好了?林荆璞将话锋扭转,这次有上万人应试,礼部存了几年的麻纸都要告急吧。 魏绎一笑,便顺着他给的台阶而下:早想好了。既要招揽人才,区区几张纸算什么,管够。 林荆璞:什么文体,论的什么? 檄文,《伐三郡书》。 林荆璞与魏绎快回宫了,云裳得了宫外的传令,在寝宫内仔细打点。 魏绎让云裳做了衍庆殿的掌殿宫女,从殿内熏的香,到窗帘开合的位置,膳房预备的点心,她都亲力亲为。 这会儿,一太监跑来传话:云裳姑姑,方才澜昭殿的小公公送来一只镯子,说是在龙椅座下寻到的,这不是皇上的物件,所以特意来问是不是二爷落在那的? 澜昭殿是皇上阅折读书的地方,二爷这个月是去过两趟,可他的镯子早丢在外头了,云裳看了眼那金镯,观摩了下成色,轻嗤道:再说这粗制滥造的玩意,二爷怎会佩戴?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3) 那太监笑着应声:姑姑说的是,瞧这镯子打磨得忒细,也不像是大臣会戴物件。我先存在澜昭殿保管,总会有人来寻。反正只要不是二爷的东西,便不打紧。 公公且慢。云裳又唤住了他,有所疑心,便重新拿过了镯子。 她没在正殿闹出声响,打发好殿内的人,就悄悄去了偏殿。 姑姑。阿玉见到云裳来,忙敛目低头,对谁都是一副尊敬的模样。 云裳看了他几眼,嘴角松动,眼神却绷得极凶:这是不是你的镯子?我记得,你之前手上有一个差不多的。 阿玉看了一眼那镯子,笑道:谢姑姑劳心,奴才早上还一直在寻,不知姑姑是在哪里寻到的? 云裳没将那镯子递给他,闷哼一声,便往他面上狠狠掷了过去:媚主的狗奴才! 第93章 春夜 我只爱你啊。 阿玉的鼻梁被剐蹭了一道红。 云裳压着声骂道:别以为旁人不知你打的是什么心思,泥人盘起腿往屁股下塞几瓣莲花便想充菩萨,也不看看自己骨子里是什么糟污东西! 金镯哐当几声落地,同她的骂声一样清脆。 阿玉惨白的面色略微凝滞,便听得屋外有一阵熟悉的动静,御驾回来了。 他当即跪了下来朝云裳一个劲地磕头,啼哭起来:阿玉不知是哪里开罪了姑姑,还望姑姑饶恕!望姑姑饶恕 云裳微凛,只见外头便来了掌灯的宫人,没过多久,韦进喜便快步走了进来。 韦进喜环顾了下这场面,皱着眉头:这是在闹什么?适才皇上与二爷才回,还不得清静会儿,便被你们这头惊扰到了。 云裳勉强沉住气,朝他福了福身:韦公公。 阿玉也忙转向韦进福跪着,敛目不语。 韦进福瞥了眼地上的阿玉,挑起一边的眉,问云裳:怎么还动起了手? 云裳并不心虚,应答如流:阿玉太嫩,刚来衍庆殿不久,有些事还没个分寸,我不过是教训教训他罢了,让他长个记性。 韦进福嗯了一声,也不打算追究。云裳既是掌殿,这也是她的分内之职。 阿玉眼见韦进福要撒手不管,一急,膝盖不由往前了半步,公公 话音未落,魏绎与林荆璞换了身衣裳后,也到了偏殿。 云裳和韦进福也忙跪下了。阿玉一愣,又将那半步退了回去,更加恭谨了些。 魏绎沉声询问:怎么回事。 他性子不羁浪荡,从不理会这些宫人鸡毛蒜皮的事,任他们闹翻天,一应都是交给内府去处置。可今日起争执的有云裳,林荆璞说要过来瞧瞧,魏绎实则是跟着他一起过来的。 云裳一时有些赧然:奴婢 今夜的肇端不过是只金镯子,可这东西本就是阿玉的,他没偷没抢,无论怎么向皇上陈述这件事,云裳都理亏。 但是云裳心根子捋得轻。阿玉的镯子掉哪不好,偏偏掉在澜昭殿的龙座下,宫里的人谁不知道皇上时常在澜昭殿独自批折,有时因政务忙得晚了,他便直接在那过夜。阿玉是偏殿的人,如若不是皇上亲指,他极少有机会去澜昭殿才是。 况且这阿玉的长相与名字,实在是太让人放心不下了 这里头的圈圈绕绕,多长了心眼的人一听便能明白。 云裳抿唇,心中置着气,干脆闷声不答。 韦进喜见云裳真敢不回皇上的话,意识到此事另有蹊跷,笑着要替她转圜:皇上,云裳她不过是 哪知阿玉便啜泣着抢过了话:皇上,奴才手脚粗笨,做不好事情,姑姑看不下去才斥责了几句,不想惊扰了皇上。都是奴才的错,奴才罪该万死 他盈泪仰面,说完了才晓得低下头。 一圈宫人都瞧见了阿玉鼻梁上的伤痕,他长得本就柔弱楚楚,这般模样便更可怜见了。 这宫里头倚强凌弱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主子欺奴才,奴才又欺比自己低一级的奴才,宫人们虽不敢当面责问质疑云裳,可心难免都往阿玉的身上偏。 云裳咽不下这口气,瞪了他一眼,冷笑讽刺道:贱驴子心术不正,装得倒是像样,早晚有人扒了你的皮! 云裳。林荆璞低斥了一句。 云裳这才忍气不言。 林荆璞淡淡地扫了一圈屋内,也注意到了地上的金镯,顿了一顿,走过去拾了起来,打量了下这镯子上的花纹与成色,问:这只镯子是从哪来的? 魏绎视线也望向了那只镯子,面色稍暗。 阿玉瞄了眼魏绎,难为情道:是是皇上赏给奴才的。 林荆璞淡淡瞥了眼身后的魏绎,又弯下身来,凑近阿玉,清冷的眉眼勾出一抹难以亲近的笑:既是御赐之物,你得好好拿着,怎可让它随意落在地上。 阿玉心中一怔,根本不敢直视林荆璞。他一瞬间觉得这个看似温润平和的人,甚至要比魏绎更为带刺扎眼,更让人心生畏惧。 他接过了镯子,攥得很紧,眼角的泪仍不停地淌,可声音小了许多:是,奴才谢过二爷,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送镯子过来的太监在一旁认出了此物,低声道:皇上,二爷,这镯子是奴才们在澜昭殿龙椅底下拾到的,当时想着会不会是二爷的物件,所以拿来给云裳姑姑认。不想云裳姑姑拿了镯子后,便来偏殿找阿玉了。我们也不知这是阿玉的物件,否则也不会来劳烦姑姑。兴许姑姑是来送镯子的时候,碰巧撞见了阿玉在偷懒,才训斥了几句 魏绎与林荆璞静静听着,什么都没说。 没你说话的份! 韦进喜瞪了那太监一眼,小声让他住嘴,又笑眯眯地对魏绎道:皇上,这些孩子手脚粗笨做错了事也是常有的,总得有人教他们几句,都是小事,不值得皇上与二爷费心思。天色不早了,皇上明日还要上朝呢,不如早些歇息。 韦进喜这奴才当的格外称职,懂得察言观色,又总是想尽办法给自己主子找□□下,怪不得魏绎对他如此称心。 魏绎颔首,沉了一口气,立即顺着韦进喜的话,拍了拍林荆璞的袖子:走,先回去吧。 林荆璞全身只有袖子拂动,他没理魏绎,从身后掌灯宫人的手里拿了只灯笼,打在了阿玉的脸上,静静看了一会儿。 那灯烛很烫,可阿玉不敢偏头,只是胆战心惊地垂了眸子。 半晌,林荆璞又将那灯笼递还了回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有伤呢,可惜了这么张脸,还是让御医过来给他瞧瞧吧,莫要留疤了。 亥时将过,正殿寝宫才熄灯。宫人们放下了最外的床帷,退到了外头值夜。 林荆璞早已卧在床上,许久都没睡着。 这会儿魏绎一个翻身上榻,便从后面抱住了他。他闭着眼睛,缓缓抚摸林荆璞从颈到腰的弧度,脑海中已遐想出了无边的风月。 他们以往在夜色里从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根毛发,一声低吟,都足以让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可今夜林荆璞似乎有些迟钝了。 魏绎只好更为主动些,咬上了林荆璞的颈,继而吻遍了他的后背,及其所能地取悦他每一寸,却没有立即要得更深。 林荆璞密密麻麻的汗从额角渗出,忍受着这样不堪的愉悦,喘息声都藏到了被子里。 他没有抗拒,可也没有屈服,只留给魏绎一张漂亮的薄背。 魏绎睁眼,从后面瞥见他紧绷的下颚,动作一滞,蹙眉问:今日之事,你是不是恼了? 林荆璞呵着气,笑了一声:有什么可恼? 云裳是伺候你的,你们主仆同心,连她都恼了,你怎么还沉得住气。 云裳当了掌殿后,宫里的人都捧着她,性子便越发没得收敛。你放心,我回头会好好与她说。 林荆璞往后瞥了魏绎一眼,淡淡道:那日我要跟亚父回三郡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邺京。你是个血气方刚的皇帝,我总不能盼着你后半辈子都为我守身如玉。那太监模样好,又懂事,我没这么不讲道理,便是不讲道理,也轮不到我来过问。 魏绎面色不豫,呼吸稍重:那镯子是过年时,朕让内府拿了一箱金玉珠宝,分赏给衍庆殿的人图个乐子,也不是什么珍贵稀罕的物件,邺京金器行当里到处都有卖差不多的镯子。 林荆璞眸子闭着,清冷回击:我提镯子的事了么? 魏绎一怔,的确觉得这样有欲盖弥彰之嫌,他撑着肘,另一手轻轻环住林荆璞的腰,将语气放得更低了些,哄道:我发誓,没在澜昭殿私会过他。 林荆璞将散乱在枕上的发捋到胸前:他是衍庆殿的宫人,跑一趟往澜昭殿送东西,也不值得说道。何况在龙椅上做,这样离经叛道的东西,你是喜欢的。 龙椅只给你坐过,我原先是道你喜欢那样的姿势,才迁就着你。魏绎觉得实在有些冤屈,大掌贴着林荆璞凹进去的小腹,探头去看他面上的神色,又蓦的一笑。 阿璞,还说不恼呢? 林荆璞的面皮都要薄透了。 他提了提被褥,不吭声,只佯装睡着了。 魏绎便也不急着解释了,五指揉了揉他的头发,趴过去深吻住了他,趁他没有防备之时,忽然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给抱下了床。 魏绎! 林荆璞咬牙低嘶,不多久,他便被迫坐在了魏绎强有力的大腿上。 魏绎含住他的耳垂:最近实在是忙晕了头,说起来,你这趟回来后,我们还没好好玩过。 太深了。 如若不是扶着面前的金案,林荆璞便要倒了下去。 文书与折子被弄倒了一片,笔架上的一排毛笔也晃个不停。 周围太热,魏绎一把撕开了林荆璞冗赘的衣物,背后的风光一览无遗,这里没有一处是魏绎不喜欢的。 哪怕是那道纵横半个背的刀疤,都挠心挠肝地想让魏绎豁出去,为他疯,为他死。 阿璞,我要死了 魏绎额头抵着他的疤痕,汗水尽数融入了红痕中。如今这样没有负担与后顾之忧的爱|欲,对一个帝王来说才更加致命,魏绎彻底陷了进去,再也没有爬出来的理智。 曾经压抑太久的情愫,铺天盖地地要将魏绎撕裂,他一个人承载不住这样的欢乐与痛苦,只好拉着林荆璞一同沉沦。 我只爱你啊。 血汗相融,林荆璞则察觉不到痛,上半身低匐趴在案上,已不剩一丝力气,耳边隐约还能听见他的呢喃爱语。 直到魏绎好了后,臂弯搂过林荆璞的腰,才将他重新抱到了榻上。 林荆璞软弱无力地四肢这才得以安放,眉眼还是舒展不开,指尖划过魏绎最致命的地方:魏绎,你这个混账 魏绎目光往下一瞥,笑着道:小公子好手法,玩够了,还恼吗? 林荆璞眼底的愠色此时随着媚态一并流露了出来,他到底还是没能藏住,渐渐在魏绎面前失了控。 春夜温暖,他仿佛又有了同以前一样感受喜怒哀乐的能力。 魏绎没等他答话,俯身又去温存地吻了吻他的面颊:别恼了好不好,那个人是北境派来的细作,留着到时候给你当靶子玩。 第94章 泛泛 朕会成为同他一样的人。 三郡殿宇旁的荷叶露浓,吴娃泛舟撑杆,低吟着南调小曲。 挽金袖,诉肠衷,往事依依君问别,北风袅袅尽云烟。早知生离已惘然,空许死别复相见 姜熹对着镜子拢着华丽的金簪,闻到窗外飘来的歌声,又稍稍侧目一顿。 林珙心思极为敏感细腻,背后察觉到母后严厉的注目,随即停下了口中轻哼的曲调,专心阅起手中的政文来。 不久后,吴祝到太后殿里问安。 吴祝朝林珙草草行了礼,不等林珙开口平身,便大手大脚地掀帘往殿内走去。 这些日子,那些大臣一边教导林珙君臣尊卑礼仪,一边又说不必与吴家计较这些。林珙倒不在意这些,只是他这会儿盯着书中的字,想到了什么,一阵心烦意乱,书上的半句字愣是也没看进去。 吴祝此人常年在海上调兵遣将,皮肤黝黑,生得一副精壮魁梧的模样。两旁的宫婢见了他来,都自觉敛目退到了帘外。 臣参见太后娘娘。吴祝这礼也行得不规不矩。 姜熹瞥了眼铜镜:这么早,去过皇后那了?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4) 吴祝笑了笑,太后身份尊于皇后,哪有舍开太后,先去跟皇后问安行礼的道理? 姜熹柳眉轻挑,斜目道:她可是你亲女儿。 女儿得孝敬爹,爹万万没有孝敬女儿的道理,她做了皇后更该明白尊卑孝悌的道理,得先孝敬太后才是。 姜熹一声淡笑,便听得那歌声又响了起来,心头莫名不大爽快:哀家来三郡后,便常常听这边的人唱这首《挽金铃》,这词是柳大人填的吧? 吴祝也竖耳听了一会儿,往铜镜前走了几步,笑道:柳大人最擅长给南调填词,不止这一首,他前些年填的好多曲子,都在三郡都传唱得极开,我府上的人都会哼几句。他若是不当官,混勾栏瓦舍倒是极合适的。 姜熹不以为然,挑选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饰品,掂起一对玛瑙耳环比对,似有些为难,不知今日该戴哪副才好。 她一边挑选着,一边道:词乃小道,虽优美动听,到底比不上诗文有承正统之用,难登大雅之堂。论诗文教化,三郡比起中原差得远。哀家知道你们南边人做什么事都喜欢唱两句,可如今皇上既登临了三郡,也该有新气象才是,整日唱这些淫|邪之词算什么?叫人心思都歪斜了去。 太后说得极是,臣回头便让他们不许再唱这些。 吴祝说着,亲手在妆奁上为她挑选了一对珍珠缀金耳环,大胆直视着铜镜中的美人,道:太后,话说臣的三弟已从邺京回来一月余,依您看,这渠东水师是否该 姜熹望着那耳环满意一笑:他断了右臂,哀家总瞧着他精神不大好,听说他还将府中原来养着的姬妾都逐了出去,看到盘子里有猪肉便发疯病。他这般,哀家哪能放心把那么大的一支水师精锐交还给他来带? 吴祝虽是个武夫,耍刀枪棍棒不在话下,可哪知戴耳环的动作也很是温柔熟练。戴好了后,他又用粗糙的指腹捏了捏姜熹的耳垂,惹得她笑着一嘶。 姜熹嗔怪,拿金篦子打开了他的大手,不过你们吴家兄弟个个都是水上的精兵良将,这渠东水师交给你,也是一样的。 那臣便谢过太后重恩了。 吴祝弯下腰来,很快镜子里的人厮缠在了一块,发出隐秘的窸窣声响。 帘外书案上,林珙嘴角抿成一道黑线,一时起了厌学之心。可他不敢太过外露,只是怔怔地盯着笔端发呆出神,想要充耳不闻。 可他年纪太小,定力差,还做不到这样。或许等自己再长大一点就好了,林珙想。 便在这时候,宫人通传说柳佑在殿外求见。 林珙忙提起了精神,端正了身子,审视了下自己握笔的姿势,柳佑昨日还提点过他拇指在笔杆上的位置放得不是很对。 姜熹稍慢抽身,捋了捋额前凌乱的碎发,往外瞥了眼,吴祝仍从后面抱着她。 等她将耳环重新理整齐了,才宣柳佑进殿。 柳佑今日穿着淡蓝色的云纹服,进来在外厅跪下,余光也瞥见了吴祝在此,并不觉得自己来得不凑巧。 今日是休沐之期,柳大人如此匆忙地进宫来,所为何事?姜熹问。 柳佑朝着林珙一拜,肃声道:皇上,太后,臣心中有疑惑。今年我们既要办科考招纳人才,又为何不招文士,只招武生? 林珙捏着提笔一愣,也转头看向内厅里的人。 姜熹握着梳子,宛转笑了一声,想先安抚他道:吴大人先前在朝上时便说了,朝廷缺兵缺将。 柳佑言辞激切:太后,我们是缺兵缺将,可既要复殷,文治也绝不能少。没有运筹帷幄的朝廷,便没有铜墙铁壁的军队!况且军备得有文臣在后方调拨筹备,民生缭乱得有文臣平息救济,上下军心也需要朝廷文臣来引正纠察,所以哪能只招武生不招文生? 姜熹不悦沉默。 柳佑的圆滑只在狡诈时露出一斑,他在一些事上也是个偏执的人。 吴祝的手还揉捏着姜熹的肩膀,回头嗤笑道:柳大人说的这些,那都是太平盛世的道理,是古书上写得道理,古人也都看了那些道理,奉为金科玉律,可为何还会一个个丢了龙椅?这世道里,比得就是谁的枪硬,谁的剑快,只要我们的步兵能胜过大启,就能收复中原!别净扯些没用的,三郡的文臣难道还不够多吗?像柳大人这样的人才都已归顺于太后了,还怕什么? 怕什么?怕天下英才到时会尽数流入大启囊中!若是大启今年没什么动静倒也罢了,可启帝免除院试乡试,直接在邺京开办廷试,大启朝廷还给考生们分发盘缠,开辟皇庙厢房给他们住宿,如此大的举动,读书人的心又怎会不向着他们? 百无一用是书生,吴祝很是不屑,声音要盖过柳佑:朝中有几个顶用的读书人便罢了,何必多添累赘?林荆璞做了八年缩头乌龟,还因此去邺京投靠敌人,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没有兵么?!要复国,必得往北攻打,一举攻下邺京,那么就必得要强兵! 朝廷招揽文士不光是为了作文进谏,无病呻吟,他们牵连的是天下人心。战乱之时本就容易民心不稳,新朝刚恢复帝制不久,又怎可舍本逐末,一味冒进! 柳佑越说越急,无意又看向了稚嫩的林珙,逼着自己沉了一口气,将声音放小了一些。 林珙第一次见他与人争执吵架,满脸木然,握笔的姿势益发僵直了。 话音刚落,姜熹便往地上打碎了手边的杯盏,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声。 若是南殷朝廷国库充实,良田房屋富足,哀家又怎会吝啬多招揽几个能干的文臣!可恨林荆璞没有死成,他死里逃生,记恨着我与珙儿,也记恨着柳大人,难免挑唆启帝出兵,不久之后便会有兵戎相见的一日。若哀家不及早扩充兵马,征召良将做好准备,难不成要坐以待毙,等他们将我们母子逼到更南边的岛上吗? 柳佑咬牙皱眉,碍着皇太后的面子,一时还是将话先暂时忍了下去。 吴祝暗笑了一声,三郡所能调动的兵马,几乎都在他与太后的掌控之中,招兵买马,便是进一步扩大他在南殷朝中的势力。 林珙见状,沉默良久后,忽插了一句话:可征兵会劳民伤财,要是有好的文官,是可以为百姓做事的。 姜熹随即暗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林珙当即闷声,埋头不语。 姜熹精致的容貌拉了下来,沉声道:读书人多如狗毛,若有权势兵马在手,又何愁他们不折风骨?征兵选将已火烧眉毛,耽搁不得,柳大人无须再提。 今日的功课布置得比以往都要少。 林珙见柳佑精神不济,还是先搁了笔,打断了他的讲学,道:柳太傅,今早你与母后和吴大人争执的事情,朕虽不能明白其中的全部利弊道理,可朕觉得,你一定是对的。 柳佑一愣,笑了一声说:臣以一人思虑,凡事都做不到尽善尽美,太后与吴大人都有自己的思量。 林珙不解:那到底是征兵重要,还是提拔文士重要? 兵马固然重要,大殷五百年来从没这么缺过兵,柳佑稍稍皱起了眉头:可若是你父皇在 若是你父皇在的话。柳佑又喃喃说了一遍,放下书卷,戛然而止,什么也没再说。 他心中止不住地悲吟,要是林鸣璋还在,这天下恐怕已是一个清明盛世了。什么林荆璞,什么魏绎,都会是史册之中不值一提的泛泛之辈。 而他在这世道中肮脏的滚爬钻营,不知廉耻地活着,不过就是为了完成他生前未尽的大业。 朕没见过他,但人们都说他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君主,林珙抿了抿唇,木然的目色忽坚定了几分:朕会成为同他一样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毕业+搬城市,端午节前应该都会隔日更了,抱歉 第95章 赠礼 魏竹生。 春闱之期,上万学子进京赶考成了桩盛事,可极少有人留意到正府街上还新办了一家学堂。 门前郁树葱茏,枝叶繁茂,这里从外头看起来不过是一间寻常私塾,可鲜有人知,这家是由朝廷暗中支持开办的女子学堂。 谢裳裳从商府搬出来后,便一直与竹生住在这里,每日教习这帮女学生读书写字,商珠下了朝便过来打点学堂事务。除此之外,魏绎偶尔还会私派几个豁达开明的学士到此,给她们讲授经学注疏。 今日,皇轿绕到了正府街后巷停下。韦进喜躬身掀帘,又让人进去通传,不久后,商珠便走了出来,上前迎驾。 微臣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魏绎环顾四周,让他们都不必过于声张。 女子学堂办了有月余,他还是第一次来这,今日之前,他也不曾会见过谢裳裳。 一路上,魏绎的玉扳指都转动个不停,神思紧张。他又等林荆璞下了轿,才与之一同上前。 两人往书院里面走了几步,便听得一阵娇糯动听的读书声,小到三四岁、大到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都有,唯独竹生一个男孩,在她们中间分外显眼。 还是竹生先发现的他们。 谢裳裳远望了一眼,先讲完了手头上的这首古诗,才让孩子们先去别处玩。 阿璞。谢裳裳含笑走来,打量了他的气色,深觉比上次见面时要好了许多,宽心了些,又看向了魏绎。 魏绎今日着的是玄青色长袍,束发带是全黑的,脚下穿得也是寻常布履,与皇帝的富贵之气不沾半点边,只令人觉得他英姿勃发。可一与林荆璞站在一块儿,气场相投,谢裳裳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一时有些愕然。 谢裳裳不知该如何称呼为好,哪知魏绎先弯腰拱手,开口尊称了她一声伍夫人。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连林荆璞也有些意料之外,用折扇挡住了半面下巴,饶有意趣地侧目看他。 魏绎便是想礼贤下士,也该同其他人一样喊她谢先生,这一声伍夫人倒是有几分借着与林荆璞的交情而占便宜的意思。 谢裳裳也敛目一拜,道:魏公子身份尊贵,不至于此。 她知道是魏绎救了林荆璞性命,也清楚自己与竹生能侥幸在邺京安身立命,创办学堂,都是拜他所赐。可这么多年来她都与复殷之士朝夕相处,于启朝皇帝终究还是有些疏远与忌惮。 魏绎去搀她:夫人是开创流派的诗坛名家,是我等长辈,我仰慕夫人诗学,才特来拜见,这些礼数还是少不了的。 魏绎说完,朝身后一瞥,韦进喜便立即抱了一沓书卷过来。 礼轻了怕不够显示诚心,礼重了又怕夫人不敢收。阿璞说了,夫人是个极雅致的人,一般的礼怕也衬不上夫人身份,这套《淮南别集》手稿,听闻夫人求了多年。 谢裳裳瞥见那书卷上的真迹,微微一惊,可并未接过:几百年来《淮南别集》的手稿散佚在各地,要集齐实属不易。这已是厚礼,我不该收。 魏绎笑说:收集纂修书稿典籍,是有益于文教的事,这点微不足道,于夫人来说怎可称作是厚礼。昌英殿他们有别的书籍在理,这书眼下放在宫里也是积灰,赠给夫人才不至于折损了。 谢裳裳蹙眉,还欲推脱。 魏绎面上无恙,可头一次见谢裳裳,胸中端着一股气不敢大出,手心也被汗浸湿了。他暗暗看向身旁的林荆璞,哪知林荆璞并不打算帮他,只给他递送了一道不合时宜的秋波。 故意的。 魏绎牙关一紧,又忐忑又心痒,大掌悄悄从后面嵌入了林荆璞的腰带中,将手汗都来回用力地揩在了他的细腰上。 谢裳裳并未察觉,可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纷纷低头回避。 隔着衣服,林荆璞的腰都要被捏红了。 他眉心微拧,鼻尖呼出一口气,只好对谢裳裳说:夫人收下吧,您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可也有人是无利不起早。他平日抠搜,今日也是有事想来请教夫人,这礼不会是白拿的。 谢裳裳略微思忖,看了眼身旁那群嬉闹的女学生:既如此,阿璞,先带魏公子到里面坐吧。 书院里的花丛茂密,他们一路到了书房。 谢裳裳沏了一壶茶,细声慢语:我不过是个落魄诗人,邺京有那么多大臣,他们更精通朝政,有什么事值得来问我。 林荆璞坐在他们二人中间,呷了口茶后,先替魏绎打开了话题:夫人应该也知道,近来科考是邺京街头巷尾都在讨论的大事,去年此时,女子读书的风气在京轰动一时,今年民间亦有不少这样的声音,要让朝廷开放女子科考。夫人以为,特许一些女子入科场考试,是否可行? 谢裳裳说:风气使然,也不足为奇。燕鸿倒台,商珠却仍得到重用,南边殷帝尚幼,又是姜熹在把持朝政,世间女儿但凡要以她们为标榜,也想有一番作为。 魏绎:夫人的意思,是觉得该让女子入科考应试? 非也,谢裳裳苦笑了一声,目色稍远,说:商珠是个好官,可这与她是男是女无关。她有真才实学,也有同男子一样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哪怕她嫁了人,宅院深深若杀不死她,便迟早困不住她,正是因为她读了足够多的书。可世间能读过书、读好书的女子太少,就算读了书,她们千百年来都被踩在脚下,逆来顺受惯了,许多扬言要读书考功名的女子,不过是因为遇上了身世不公,或是被父亲丈夫抛弃了,悲悯自怜,才借机要宣泄才入仕,可这本就是错的。做父母官的人是要以百姓为先,以天下为先。朝廷若要为她们开辟终南捷径,只怕会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世间女子该读书,但是科考还远远不是时候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5) 魏绎与林荆璞皆聆听不语,若有所思。 谢裳裳眼眶不觉盈润了:或许,世人不因她们是女子而低看,也不因她们是女子而高看,才是她们能够昂首挺胸步入考场的那一日。 魏绎恍然顿悟,起身又朝她恭敬一拜:多谢夫人赐教。 谢裳裳拉回思绪,微微一笑:变法之道不可操之过急,你能召天下学子来京廷试,已实属难得。 魏绎一笑:后日便是廷试,除了考场上统一的应试之文,还另开了几场诗词的加试,届时还得劳烦夫人到宫中批阅考生试卷,助朝廷选拔人才。 谢裳裳并未回绝,也没答应,理了理裙摆,又打量了几眼魏绎上下,话锋一转,问:听说你与阿璞同年,可还有别的亲人在世? 魏绎也不忌讳这些,直说道:宫里的殿宇都空着呢,夫人若是想搬来住,随时都可以入宫。何况竹生再长大一些,也该找个师傅教他骑马射箭,宫里有好师傅。 谢裳裳面不改色,又问:皇家与寻常人家不同,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事,而传宗接代是稳固朝基的根本。你要与阿璞在一起,可曾想过将来之事? 林荆璞手中的茶盖一顿,听言一愣。 林荆璞自诩清醒冷静,自知与魏绎的风月之情还不到谈论这一步,正想替魏绎回绝了这话。 哪知魏绎淡然一笑,开口道:先前听说大殷诸臣既不答应给竹生北境王室的姓,也绝不同意让他姓林,为此还闹得不可开交。我启朝绝无那么多规矩与忌讳,夫人以为,魏竹生这个名字如何? 说着,他余光悠悠流转到了林荆璞身上。 茶盖顺势轻轻落回到杯子上,林荆璞拧眉,眼底有几分难以置信,耳根不知不觉还是红透了。 魏竹生。 这可不是赠一个姓氏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一官员忽疾步从外头冲进,摘了帽子,大汗淋漓地跪了下来:皇上,昨夜住在承恩寺的上千考生忽然腹泻呕吐不止,庙里的长老看了不见好,今早便请御医去瞧过了,御医回来说、说是发了疫病!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毕业+搬家到新城市上班,所以非常忙,真的很抱歉! 安定下来后更新会稳定些,不会弃坑的大家放心~ 第96章 默契 你去接招,我来拆招。 火伞高张,四月暑气初现,便有蒸人的气势。 礼部与御医所的数十名要员立在灼人的日头下,踱步议论,同热锅上的一群蚂蚁。 魏绎此时从轿子上跳了下来,快步穿庭,众人见了忙噤声敛目。 他没换龙袍,冷着脸询问:可知最早是谁先发的病? 礼部官员忙跟上前答话:皇上,据承恩寺的洒扫僧人说,最早是三天前一名从临州来的考生,唤作梅志业的,他烧了一夜,上吐下泻,人都快给吐没了。不想才隔了半天,与他同住一间厢房的考生都相继起了一样的病症,再后来便是整个承恩寺近半的考生!这才想到会不会是发了疫病,报到了宫里。 另一官员补充道:皇上有所不知,这梅志业三日前不只是在承恩寺读书,还先后去过邺京的四方馆同其他考生论过学,登门造访给几个朝中大臣送过名帖。这病是不会突然发作,只怕早好几天前便染上了,不光是承恩寺,别的住处也已发现了染病的考生,只怕明日后日还会更多。 魏绎灌了一口凉茶,仍是压不住眉宇间的焦躁。他坐不住,大臣们也都只好伏跪着。 林荆璞面上无恙,尚沉得住气,望着魏绎踱步的黑履,缓慢收起折扇,问:依几位御医看,这疫病是哪一种?好不好治? 几个御医面面相觑,为首的蒋御医才说道:微臣医术不精,不大好下定论,可这病看起来像极了三十年前在凉州一带肆虐的鼠疫! 鼠疫?魏绎皱眉质问,你可敢确定? 当年凉州鼠疫中能活下来的便没几人,凶险万分,一旦染上,往往还没到等棺材造好,便去见了阎王。 蒋御医慌忙跪了下来,言辞恳切:臣不敢妄言,这症状的确与鼠疫所差无几,只不过这次在邺京传得还要更快些,兴许是与承恩寺的考生住得密集有关。皇上,邺京是大启国都,到时要是百姓与朝臣都染上这病症,后果不敢设想!当务之急,是得将染上鼠疫的考生一并收治,不予外出,乃至将那些不曾染病、但凡是有与染病之人有过接触的,都应一并关押在一处 他这话一出,礼部的人耐不住了:照这么说,邺京所有的考生都得闭门不出,那春闱还考什么?御医所倒是无所顾忌,可皇上此番特许万生进京赶考,礼部上下数月来为此筹备已久,若是以这样草草收场,天下人将如何看朝廷的笑话、看皇上的笑话? 疫病凶险,事到如今还提什么笑话不笑话!当今要紧的是疫病,若死了更多的人,乃至危及到皇上安危,便是十场春闱也挽救不了! 底下开始吵起来。 魏绎愁眉不展,心绪如麻,抬眉看向了林荆璞。 几乎是默契,林荆璞也同时迎上了他的视线。 刹那之间,无须多言,他们在眼波两端已心领神会。 魏绎嘴角轻抿,呼出一口浊气,便发话道:廷试暂时搁置几日,调集六路守城卫兵与礼部官员去协助御医所收治考生,不得耽误,缺什么、要什么,每日一律直报到朕的跟前,不必再发到前朝。 是。 于是该忙的都去忙了,殿内只留了几个伺候的人。 空气中十分湿闷,衣服已被汗浸湿了,与皮肤黏在一块,林荆璞握着扇子扇冰块,冷风扑面,才觉得好些。 魏绎直接抓了一抔冰,捏碎了,揉化在林荆璞的手心里。 这事来得太凑巧了。魏绎盯着他细白的手,声音沉闷。 是凑巧,林荆璞说:不过就算知道是有人算计的也无用,他们出的是硬招,你只得接,接不住也得接。 上万考生的命一夜之间都悬在了一根线上,看似风平浪静的邺京,实则已经千钧一发。 人才是启朝的中流砥柱,朝廷将来少不了这帮考生来建立功业。何况魏绎避开乡试与会试,大胆在邺京直设廷试,原本的用意要扭转读书人于新朝的看法,可他们好不容易进京求取功名,未等开考便丧命于此,难免会适得其反,惹得人心惶惶。 更不必提,这场疫病若是控制不住,受难的远远不止是这几名考生! 林荆璞读得懂魏绎面上的每一分愁绪,他如今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太直白了,喜怒哀乐就如同他的欲望一样纯粹,毫不遮掩。 林荆璞望着魏绎,胸中也渐渐泛起了一股郁结之气。 他若有所思,面不改色地搁了扇子,拿帕子轻轻擦手心的水珠:你若信得过我,这案子就交给我来查办。 魏绎一凛,不容置喙:若真有人想用疫病来下这步棋,意图不轨,礼部会查明白,再不济,还有刑部去查。 这不是桩寻常的案子。林荆璞提醒道。 魏绎打断了他的话,肃声道:正因为这不是寻常的案子。阿璞,这可是疫病,会死的。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这场疫病事关重大,出了些岔子,礼部与御医所难免互相推诿,刑部碍于官场上那一套未必就能查出什么,而你是皇帝,不方便亲自出面查这案子。这疫病若无人在背后作祟最好,我顶多就担一个督查之职,只管坐着喝茶训斥便是,若是有幕后推手,才去捉鬼。总之,我提防着些,未必就能染上,便是真染上了也不一定只有死路。 魏绎还是觉得不妥,冷面不语。 贪生怕死不是你的作风,林荆璞面容含笑,趴过去吻了吻魏绎的耳垂:绎郎,你去接招,我来拆招,如此不是正好? 第97章 阎王 你是怀疑,这不是疫病? 暴雨滂沱,离承恩寺还有一段路,马车便因这场大雨在山脚下停滞不前。 曹游跳下马车,戴上斗笠,叉腰看了眼天气,不耐烦地催促马夫道:河道都没漫上来,二爷要事在身,停下来做劳什子! 马夫犯难道: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大人有所不知,上山的两条主路封死了,这条小道经久未修,一旦下了雨,马车便容易打滑,奴才也是怕摔着二爷,不如我们在此等寺中的大人们下山来接。 曹游往地上啐了一口:承恩寺的疫病最急,封了山道是为了不让百姓出入,二爷来督查疫病的,他们办差要尽心,也没道理这会儿都将这路拦着!哪还有那么好心来接我们? 林荆璞听言,指节由车窗探入雨帘,而后取了把油伞,亦下了车。 二爷。曹游忙踩着水坑过去搀扶,拿住了撑伞。 泥点乱溅在林荆璞的白袍上,宽大的袖子仍一尘不染,他望着面前的路:马车不好走,人可以走动。 一行人在雨中走得慢,半个时辰的脚程也到了。 寺庙中的各门紧闭,硕大的钟摆静寂无声,阴云笼罩,佛门圣地没了往日的肃穆雅静,反而弥散一股诡谲的气息。 礼部官员压根没敢踏进承恩寺,在庙外树下搭棚摆桌。不少人脸上裹着严实的布,只留了双眼睛,分不清谁是谁。 寻思着今儿这天气也不热,几位大人怎么就乘起凉来了?曹游远远地冷嘲了一句。 曹游原是前朝的人,没在当今朝廷里挂牌,也没品阶,启朝官员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但那几个擅长插科打诨的见到林荆璞,忙起身笑着招呼:林二爷是邺京城中最金贵的人,什么风把您也吹来了这晦气地方? 林荆璞就着坐下,抚摸手边崭新的沉香茶几,笑问:怎么不配壶好茶,可惜了。 今日曹游的刀没配刀鞘,正映着林荆璞那双美不可言的眼眸,几个官员在白刃上看到这双眼,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官员忙取来了自己的壶袋,取了一只精致的玉盏,殷勤地为他倒了一杯清水。 林荆璞接过,微掀面纱,抿了一口后,淡淡称许:这茶水不错。 疫病闹得这么凶,这山间的水哪能喝啊,其实莫说是这山里,邺京的水多半也都不干净。您手中的这杯可是从绥州天泉运来的水,甘甜可口不说,眼下图的不过是个安心,吃不出毛病。 林荆璞含笑挑眉,饶有兴趣地饮完了这杯茶:连喝个水都要迢迢千里绕过两个州运来,大人是个讲究人。 不敢当,二爷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几滴水算不得什么 林荆璞面上仍有笑,忽然清脆一声,将杯盏倒扣在茶几上,打断了他的谄媚之语。 看似无意,但众人脊背还是一凉。 承恩寺中如今有多少病患?有多少是参加春闱的考生?可有病情要紧的?若是要紧,又要紧到了哪一步?林荆璞不紧不慢地发问了一串。 几个官员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推出一人来答话:回二爷,染病之人,应、应有六百余名,考生居多。至于病情么,我们不通病理,也不大清楚,还得问问御医 林荆璞抬眸看了他一眼:余字为何意,望不吝赐教。 无人敢答话。 林荆璞浅笑了一声,也没再追问,似乎就打算这么敷衍过去。不久,他又望向寺内高阁,说:那如今留在承恩寺的尚有哪几位御医? 这 这问题不难,若再含糊不答,便说不过去了。 一官员道:御医昨夜来瞧过几个染病的,已开了几张药方子给他们先治着,另留了十几名药监在此熬药,每日三顿的草药都是充备的,二爷放心。 雨点倾斜进来,打在泥坑中,泥点不偏不倚打在林荆璞的鞋面上。 他皱眉的动作没人瞧见,弯腰拿扇子的一端从容掸去了鞋面上的泥点:这么说,御医不在寺中。 这也是没办法,兵部孙大人与礼部乔大人家中都有人染了病,还有 林荆璞面容寡淡,那人瞅了他一眼,便没敢往下再说。 林荆璞理了理衣摆,语气仍是平和:若我上次没记错,你们皇上派御医出宫医治,是为了救治承恩寺的病患,查清此次疫病的根源,止疫消灾。私请御医到官宦家中治病,这可是欺君僭越的死罪,你们,都是同谋。 正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都太温和了,仿佛生死都是在拿捏他掌中微不足道的小事。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6) 他没给人难堪,又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几人胆寒,前后跪了下来,可林荆璞的态度又让他们觉得尚有余地,于是一人声音发颤道:林二爷,疫病发作时,最缺的必然是看病的大夫,这两日城中诊金都翻了十倍,经验老道的御医也就那么几位这、这人命也分贵贱啊! 林荆璞轻笑,用扇子拍了拍那官员的脸,将泥点全揩在了他的面颊上:大人一心为国,比我更懂轻重缓急,说来城中权贵的命是要比这帮穷学生值钱。可地府里头不分贵贱,孤魂野鬼,阎王管你是疫病死的,还是由刽子手送上路的,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官员哆嗦,俯身跪了下来:下官下官知罪!求皇上、求二爷饶恕!下官们吸取教训,必定依律办事! 林荆璞仍然是客客气气的:光凭这几个药监怎么顾得过来,御医不到,山道还被大树封死了,人手暂时也不够,所以还得先劳烦几位大人亲自出马。 是、是!下官这就让他们把山道解封了,派人严加把守即可! 说着,林荆璞举扇仰面,觉得刺目:先把这棚拆了吧。 林荆璞回到宫里,已是深夜,里外洗干净了身子,熏过香换了衣裳才到殿里。 谁给你添堵了?魏绎在榻上没睡:承恩寺也不算远,怎的去了一整天。 林荆璞披散着湿漉的发,还坐在偏厅梳头拆冠,轻哼道:你明知故问。 礼部的风气比户部好不到哪去,孙怀兴带的那帮人油滑狡黠,架子摆的比朕还高,所以科考势在必行,有机会便换了他们,给他们点下马威。 魏绎见他不上来,便赤脚下了床,走到他的身后,问:小大人,可查到了什么端倪? 林荆璞刻意不与他亲近,将情愫都藏在了疲惫微红的眼睛,眯眼笑着说:今日光顾着整治你手下的那帮人,还来不及查别的。不过,承恩寺是座大庙,原先就有五百僧人,可这次六百八十四名病患中,皆是考生,你说奇怪不奇怪。 魏绎蹙眉:你是怀疑,这不是疫病?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短章,先恢复下手感。搬家终于搬得差不多了,恢复至少隔日更的更新频率,希望大家监督~ 第98章 百岁 我不求顺遂一生,但要你富贵百岁。 也不好以偏概全。 殿内闷热,林荆璞单手解了一枚扣子,半截锁骨在红烛旁烤得恰到好处:其余几间皇寺也有染病之人,就不光是考生了,坊间也有零散的病人,甚至还有你朝中的要员。加上这些日子,邺京的病人较之前一日都在增多,与御医所言并无太大出入,的确像是疫病在作祟。 魏绎目不转睛地看他,又先分了神,视线稍稍往下,说道:医术朕是不懂,可邺京近年来没有灾荒与流民,这会儿也不是易发疫疾的季节,这病却无故在科考前肆虐得如此厉害,又直冲着考生来。朕不是什么好人,揣度别人也多是不怀好意的。 他话锋一顿,压低了声线:朕疑心,会不会是有人用了毒。 林荆璞抬眸一顿。 他与魏绎的心思早不谋而合,只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他还没有轻易松口罢了。 今日在承恩寺,明面上他是替魏绎在督查整顿寺中官员的作风,四处查巡,没有一点得闲的功夫,可早已悄悄命人暗中取调了承恩寺的饮水、食物,乃至考生房内所余下的香料灰烬,都一并让曹游带了回去察验,看看是否有猫腻。 如果说真有人要搅浑启朝的科考,那多半会是三郡的主意。 如今南殷新帝年幼,牝鸡司晨,朝廷为姜熹与吴祝所把持。启朝在创举招揽天下英才之时,他们却只招考武生,柳佑必然不会同意。他无法劝说姜熹为文士开科设考,难免另辟蹊径,这样的阴招损招的确像是柳佑的做派。 魏绎一时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可他似已对此事下了定论。 再厉害的毒,只要不是疫病就都好办。如今他不是孤身一人,便是火烧眉毛,魏绎都稳得住。 不早了,我去偏殿睡。 偏殿哪有这儿凉快,明日后日你都还有的忙,许是没空回宫睡软塌,今夜还是先别折腾了。魏绎道。 林荆璞有气无力地笑着:两个人睡太过闹腾。明日得赶早起,有好多地方要跑。 魏绎把鞋蹬了一半:知道你累,朕今晚不闹腾。 林荆璞还是不领情:我不大舒服,还是自己去睡。 他从来善于伪装面目,在外忙碌了一日,本来他从头到脚都是发沉的,浑噩不堪,全靠脑后的一根紧弦绷着。 魏绎眉间顿时深拧,林荆璞又肯不让他触碰。 于是魏绎心中更急:哪不舒服?朕把御医叫回来。 魏绎体格健硕,往往一年到头都得不了一次小病。宫里头没有别的主子要照料,得知考生的病情紧急,魏绎当时没多想,便下令将宫里的御医倾巢出动。 民间懂这疫病的大夫不多,林荆璞说:何况我早上才跟他们下了禁令,无论权贵达官,当以发病者多之地为重,皆不可在此时私调御医。我身子没有大碍,你不必拆我的台。 魏绎望着那双湿漉通红的眸子,僵持了片刻,还是强行扯过了他的手腕。 他读得懂他的忧心,叹息声都成了温柔呢喃,安慰道:阿璞,不要多想,你身子本就柔弱,在林子里一吹风,容易得风寒。朕今晚捂着你睡,出了通汗,明早起来就能好,到时你又能去外头逞能威风。 就怕不是风寒。林荆璞不深不浅地说了这么一句,藏着不具名的顾忌与担忧。 魏绎用拇指掐摸着林荆璞的面颊,挑开了他的伪装,半开玩笑道:这样岂不是正好,朕今晚与你待在一块,要是明日早朝朕还是生龙活虎,便说明这病压根传不了人,定有人在装神弄鬼。 林荆璞一愣,不知该笑还是该骂:你胆子忒大。 朕胆子哪有你大。你是没见过我如坐针毡的样子,不信你问问韦进喜,你不在,朕早上出恭得有十来趟。 林荆璞无奈轻嗤,眉头已渐渐舒展开了,将不安悄无声息地暴露在魏绎面前。 魏绎凝望着他,沉了一口气道:不管是查真相还是耍阴谋,哪次不是七分赌注,三分算计,十分的凶险,有些人殚精竭虑,一开始握着十成的胜算,可还是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但你与我都挺了过来,能活到如今,这是老天命里注定要我们赢。我们还会一路赢下去,所以阿璞,不要害怕。 他眼中闪烁,不禁闭上了眼眸,佝背用大掌把住了林荆璞的腰。 不知是不是林荆璞累到意识昏沉,连这样的轻吻他都有些承不住,只好局促又缠人地抓着黄袍领口,恃宠而骄抵在他的怀里。 理智愈是被残酷催逼的现实激起,回荡在耳边,他们便越能品尝这欲拒还迎的快感。 浓烈的爱意在泼墨般的夜色里横行霸道,要将彼此的魂魄都吞噬殆尽。 深不见底,他们都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还要陷得更深。 他们原都不是任由感情支配的人,隔着国恨家仇,如今能化敌为友站在一处,说不上有几分是情投意合,可一定有命运捉弄的侥幸。可有人借着这场侥幸,要托付他的全心全意。 说好的不闹腾,不多久,魏绎喘着粗气,也适可而止了。 林荆璞再看时,手腕上已多了一道红绳,编得七七八八的,线头还有些糙,打的是个死结。 这是什么? 魏绎微醉的眉目恣意,望着那根红绳道:这叫百岁缕,用以前我们那边乡下人的话说,金银衬人贵气,这玩意能保人平安。阿璞,我不求顺遂一生,但要你富贵百岁。 第99章 毒物 见字如晤。 晨雾如纱,天还未亮,林荆璞便动身出了宫。 昨日夜里,承恩寺有两名考生没熬住,接连病死了。 除此之外,用以接纳考生所用的寒香寺、北林寺、国清寺的厢房中都新添了不少病患,连散居于客栈酒肆的考生都不能幸免,情势每况愈下。 风鸣鹤唳,邺京城中百姓人人自危,闭户不出。往日兴闹非凡的南市除了巡逻的卫兵,几乎寥寥无人。 日不暇给,诸多事务堆积在了一块,官员们杵在一块各执己见,又理不出个头绪。林荆璞调度左右,从早一直忙到傍夜,才勉强喝上一口热茶。 御医所的药监长施禄又趁着他歇息间隙,前来复命:林二爷,下官去查过了,承恩寺的饮水粮食都没什么异样。朝中都知道,皇上办这场春闱不容易,是废了大力气的,谁敢怠慢读书人?承恩寺把最好的厢房供着这帮学生,给他们吃的喝的自然都是最干净的。 考生房内的香料,还有他们所接触过的纸页、墨水、衣物,可都一一验过?林荆璞又问。 病从口入。真要下毒,也该是往吃食里下,谁会有心思捯饬这些细枝末节。 施禄略有不屑,觉得他这想法是不分轻重缓急,话里有几分教唆的意味:几位御医都说了这是疫病,如今这一座寺庙里就有近千的病人等着药喝,药罐子都不够用的,更别说人手了。要真等将承恩寺的里里外外都查个干净,这就成了座死庙了! 只怕药不对症,更耽误人命。林荆璞并无愠色,又抿了一口茶水:既没有毒物,那也得给百姓一个说法。依施大人所见,这场疫病多半是从哪来的? 施禄顿了顿,又大声道:最先得病的考生,就是那个叫梅志业的,多半是他来邺京前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钻过,染了病才传给了其他人。要这病到时真控制不住,民愤难平,还能有什么办法嘛?总得拿这个最先得病的人开刀子! 林荆璞沉默须臾,似笑非笑。 施禄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可在林荆璞面前站久了,底气也不知不觉泄了大半。他不禁重新思索起这番话来,总觉着方才有几个字眼失于妥当。 茶还冒着白烟,林荆璞就听到曹游的通传声,一凛,随手便将茶杯搁置到了案几上,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曹问青披着黑色斗篷,踩着泥泞已夜行上山。 二爷。曹问青惯例在门外朝他行礼。 林荆璞亲自接过了他卸下的斗篷,淡淡说:如今是救火追亡,迫在眉睫。曹将军不必多礼,有什么消息,长话短说便是。 曹问青躬身应道,开门见山:承恩寺里头应是没有毒物的。 方才施大人回话,他也是这个意思。林荆璞客气地看了眼施禄。 施禄不得已先退到了一旁,有所疑心,余光悄悄打量曹问青。 曹问青又继续道:二爷昨日让曹游带回去的其中几样东西,老臣找人一一察验了仔细,奈何连毒物的残滓都没寻到影。 曹问青手下有数名行医的高手,都是多年跟随曹家军南征北伐的军医。沙场上的阳谋阴谋层出不穷,他们见惯了各种杀戮残暴的毒物,比起新朝那些专为达官贵人诊治的御医,见识要更广,当中不少人还曾去凉州帮忙治过三十年前的鼠疫,经验老到。 林荆璞站着没动,凝望着对面屋檐上的一连串夜雨,蓦的淡笑:若只是如此,曹将军的鞋哪值得沾泥呢? 曹问青鞋上的泥还没干,他掸了掸裤腿,也沉吟一笑:依照二爷的意思,让曹双跑了趟四方馆。果不其然,馆中东阁的香炉里还有余下一点香烬,清扫不及,这里头就大有古怪了。询问过四方馆的跑堂,最早得病的梅志业那一批住承恩寺的人,八日前便是在这间屋子里论政。如此可见,是有人借机往香炉中下毒。 施禄一怔,踌躇了片刻,问:这病是在承恩寺先发的,如何又扯到了四方馆那头? 曹问青侧身:得病的九成为考生,四方馆又是天下学子们论证读书之地,不好不查。 可、可此乃鼠疫之症啊 曹问青不能苟同,掷地有声:鼠疫之症的确与这些考生的病症相似,可三十年前的凉州鼠疫,起兴于凉州大旱之后。既是鼠疫,是因鼠虫暴肆而发,多生于流乱饥荒之地才是。这几间皇寺,整日有僧人熏香洒扫,这帮读书人又多是爱干净的,万万不该生出这种病来。科考在即,哪怕是这两日疫病要紧,四方馆每日还有学子进出,有心之人只需分次控制香炉的用量,自可以造出同疫病一样的效果,蛊惑朝野上下,停办科考,绰绰有余。 施禄仍觉得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用几味药性相冲的常见草药调配出让人发热作呕不止的慢性毒|药,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如此一来,毒素是极难查出的。 曹问青又朝着林荆璞一拜:二爷,只是这一月来,四方馆内人多手杂,想要查清下毒之人,还需费上一些时日。 林荆璞心中早有了盘算:就是抓住了小贼,也暂时擒不住王。眼下先封了四方馆,找出解药,稳住事态要紧。 魏绎在宫内也忙得焦头烂额,许是久没一个人睡,翌日辰时未到,雨声便将他惊醒了。 不久后,宫外送来了信。 魏绎当即披裹着黄毯,盘在床上借着烛火细阅。 信上的笔锋走得急,林荆璞平日很少写草字。除了那句绎郎,见字如晤之外,通篇没有累赘的字眼,全是正事。 上头还沾了几滴雨水,墨迹还有两分未干透,魏绎的拇指轻轻摩挲上头的字,放下之后,略有所思。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7) 韦进喜察言观色后,弯腰笑说:皇上,既然二爷在外已查到了有人下毒作祟的铁证,那是好事!不如找刑部的人立案调查,尽早平息此事,也好早日恢复科考。 阿璞在信中也是这个意思。 魏绎将信缓慢折好,冷嗤了一声,又说道:可不管科考能否恢复,何日恢复,于朝廷来说,都已经成了一笔败绩,一桩笑话。阿璞是顾着大局又念着旧情,但朕没那么好商量,也不必与他们商量。他们既然想玩,先挑起了事端,朕总得应付应付,没有吃了亏还白白给他们看笑话的道理 第100章 冷热 魏绎想让三郡背这口锅,除非他能拿出更多证据。 烈日高悬,田田的荷叶挡着殿外的暑热,婢女对冰轻摇蒲扇,可林珙坐在金椅上仍觉得炎热难耐。 背后的珠帘玉声璆然,每一下几乎都要盖过了林珙耳畔其余声音,使得他脊背阵阵发凉。 忽冷忽热,林珙难免觉得不适。 可他踮着脚趾,强行稳坐在金椅上,除了面色惨白些,瞧不出半丝倦怠。 皇上,新进武员已按照名次排列在册,共一百七十三人,只待分配名衔,不日便能入各军中操练。吴涯禀报完,呈上名册。 这间议事大殿远远比不得邺京的长明殿气派,可侍监还是绕着走了一圈,接过那本名册,先递进了帘子里。 珠帘静谧,环佩作响。 姜熹看过之后,压着细细的嗓音道:哀家听说此番考试拔得头筹的人,是个乡里佃户出身,可有差错? 回太后的话,此人名叫万奋,的确是名不见经传,吴涯说:不过考试当日是臣亲自监考,万奋骁勇盖世,以一敌千,是个难能一见的人才。此人往后如加以历练,可担万军之将。 姜熹语气又平又冷:他的武艺,比起将军你如何? 吴涯自谦:臣只擅驭船之术,单论骑马射箭,还不及军中一些高手,万奋自在臣之上。 那比起伍修贤又如何? 吴涯不由皱起一边的眉,不知该如何答话。 姜熹轻笑了一声,于威严中透着一股轻蔑:要说起来,伍修贤也是盖世之雄,论武艺、论谋略,哪怕是放眼启朝与北境,百年之内也未必能出一个战过他的人。可伍修贤不以一身本领好好报效大殷,反而徇私谋乱,要自寻死路,结果他的一生功名都成了笑话。可见能否担任大将领兵出征,不仅得看武艺,于大殷的忠心才是立身之本。 吴涯眉宇更深,良久,也只得低面道:臣谨遵太后教诲。 姜熹跟吴涯训完了话,侍监这才将那本册子放回到了龙案上。 林珙够不到,也没人帮他。他只好将身子微微前倾,揉揉眼睛看了起来。 他读得慢,还没阅完,底下便有大臣打断了他的思绪:皇上,臣有一事,不得不奏。这几日各地谣言四起,说邺京鼠疫并非三十年前的凉州鼠疫,最先乃是在三郡发作。虽只是谣言,可摆明是有心之人要抹黑我朝、抹黑皇上与太后的名声,只怕传得多了,愚民听之信之,会使得民心纷乱呐。 姜熹的步摇窸窣一动。 林珙抬头,余光茫然,落在柳佑的身上。 柳佑挑眉,偏头轻嗤道:三郡与邺京相隔不止千里。三郡无人发病,就是发了病,也不至于一下子便传到邺京去。这等低劣荒诞的谣言,大人不必理会,到时便可不攻自破。 柳大人有所不知,这病最早乃是从参加启朝科考的考生身上发现的,那名梅姓考生,祖上几代都是地道三郡人,只因他想入仕启朝做官,唯恐自己家世会为邺京之人所忌惮,才谎称自己是临州籍贯。这事如今已被启朝查了个水落石出,一来他是最先发病的人,二来他是三郡人,三来他又有意谎报籍贯,如此一来,这脏水难免会往我们南殷身上泼,栽赃说这名考生是我们指使过去邺京的 这又如何? 柳佑不以为意,恣意反驳:只凭一些难以求证的巧合,启朝便想一口咬定疫病发于三郡,未免是把天下百姓当傻子逗乐。疫病当前,魏绎想让三郡背这口锅,除非他能拿出更多证据。 说着,他转向林珙,躬身道:皇上,臣以为如今这流言散得越快,启朝越是于这场疫病自顾不暇,他们已自乱了阵脚,魏绎怕民愤难平,只好拖三郡下水,转移视线罢了。 姜熹没有吭声,只说招了招手,让下人传了一份奶酥。 林珙面色愈淡,眸子费力地半垂着,面向柳佑时才不自觉松懈了下脚趾。他的额头已不再冒汗,声音也不觉愈来愈低:那柳大人觉得,此事朕要如何应对? 皇上,臣以为 柳佑笑容忽敛,当即见林珙撑不住精神,从龙椅上无力地栽了下去。 他的动作比御前侍奉的太监还快,三步并作两步,一把从地上抱起了他,才发觉他身子滚烫得厉害,急声大喊:皇上有恙,快传御医来! 殿上众人皆乱了方寸,没了主意,几个内侍只得先听从柳佑的话去办。 奶酥从银勺悠悠落回琉璃碗中。 姜熹也忙掀帘而出,见林珙晕得不省人事,面上才露出几分心急,厉声责问身旁宫人:珙儿这是怎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进入新阶段,还是没调整好生活节奏,更得太少,抱歉了~ 第101章 噩梦 朕一看见柳太傅,便忘记噩梦里有什么了。 午后,空中响起了闷雷,轰鸣不止,地面的砖石烧得滚烫。 吴祝与吴涯持刀候在寝宫外厅,肃面凛然。官员们唯唯跪在殿外,望见这光打雷不下雨的天气,说不上是侥幸还是煎熬,雨滴未落,汗水已浸湿了他们的旧式官袍。 皇帝寝殿内挂满了密不透风的帘帐。 林珙的晕厥乃是发热所致,兼带中暑之症。御医给他灌了几剂猛药下去,好不容易背后出了点汗,凸起的筋脉有消下的痕迹,可他身上的热始终没有退,人也一直没醒,到了夜里,反而呼吸困难起来。 这与邺京考生患的是一样的病症。 眼见这情势愈发不好,御医们不得已跟姜熹禀明了此事。 姜熹没有退缩,保持着一国之母的从容不迫,不顾众人阻拦,坚持要陪在林珙身侧。 她深知在这个关头,无论是大臣、三郡百姓,还是天底下的林殷之士,都想见她与幼帝同在。她身为当朝太后,必须要站出来主持大局,以防帝命不测。 吴娉婷不久后也赶到了,站在姜熹身旁,止不住地啜泣。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婉约柔媚,声音、样貌、姿态,连眼泪都是软趴趴稠糊糊的,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 皇上、皇上当真得了疫她张口一问,便又要哭起来。 美人哭多了也令人觉得厌烦,何况她的哭声一半都是挤出来的,生涩僵硬。 姜熹实在觉得聒噪,说:天色不早了,皇后还是早些下去歇息吧。等皇上一醒,哀家让下面的人到你宫里知会便是。 吴娉婷大声泣诉:皇上死生危难之际,臣妾是皇上发妻,情深恩重,如论如何都要陪着皇上共渡难关才是 姜熹冷眉一瞪,肃声质问:皇后是哪只眼睛瞧见,皇上死生危难了? 吴娉婷恍惚一怔,退了半步下去:太后恕罪,臣妾、臣妾失言了 姜熹没再理会她,让人送吴娉婷退下后,渐渐犯起了头疼之症。 林珙这次发病,疑点重重。 邺京的疫病如何会传到三郡?珙儿这些日子到底接触了什么人?他又是如何染上的?这些疑点都没法开诚布公地查,或者说根本没得查! 一旦查了,他们便是跟天下人昭然:三郡也在闹疫病,而且闹得极凶,连从不出宫的皇帝都染了病! 那邺京鼠疫是发作于三郡的说法,便更加有迹可循了,这无疑是中了启朝那帮人的下怀。 于是他们须得谨慎,对外称林珙只是中了暑,至少这风头能压几日便压几日。 林珙后半夜陡然惊醒了,颈后的枕头湿了一片,隔着厚厚的帘帐,他看不清楚那头陪同的人。 姜熹在椅子上快睡着了,声音很远:珙儿,觉得如何了? 宫人裹着面纱给他端来了水,林珙看了一眼,没要水喝,又看向那模糊的人影,压着喉咙里蔓延的哭腔:让母后操心了已觉得好一些了,只是,只是还有些乏累。 姜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可语气冰冷,仍无半点怜爱:母后知道你这几日累坏了,头一年在南边过夏,耐不住这边的暑气,发了暑热之症也是难免,过几年便会适应。有母后与吴将军,前朝之事你不必担忧,这几日只管好生歇息。 林珙看不见姜熹的脸,只能听见她头上的珠翠繁重。他轻轻嗯了一声,眼前不觉蒙了一片湿漉漉的雾。 天将亮了,姜熹又跟御医嘱咐了几句,便打算起身出去,与群臣交代事宜。 林珙听见脚步声远了,无力侧着脑袋,木然盯着飘垂摇摆的帘帐。他隐隐觉得,这些东西快要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仿佛是在提前祷祝他的驾崩。 可再令他不适的东西,他也不会反抗分毫,顺从几乎成了他的天性,常常就如同一个死人一般。 下一刻,帘帐忽被掀开了。 柳佑独步走到了龙塌边。 林珙一顿,神情才添了一分生气,哑声道:柳太傅 柳佑没有带面纱,蹲了下来,掏出帕子擦了擦他颈上的汗,柔声说:皇上,臣在。 不知为何,林珙眼眶中的泪当即溢了出来,他止不住怯懦地抽泣:朕是不是染上了疫病,快要死了。 柳佑一笑,安抚道:皇上得的并非疫病,也不会死。世上庸医太多,世人又容易被蛊惑,只要皇上心中澄澈如初,不必理会其他人说什么。 柳佑又给他倒了水。林珙喝得很急,险些呛着了。 林珙喝过水,平静了不少,可眼底又莫名生出一分委屈,朕要是真得了疫病,柳太傅还会来看朕吗? 柳佑被问住了。 邺京的疫病乃是他精心设计的一场局,根源是毒药所致,压根没有什么疫病泛滥。他不知道魏绎用的是什么方法,哪知竟把自己扔到邺京的炸药,又重新扔回了三郡,且干净利落地扔在了他们的皇帝身上。 林珙是当着众目睽睽发病的,这次的风声注定不好藏,南殷朝廷会不可避免地会成为众矢之的。 实际上,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 查毒药、稳民心,这才是王朝统治者眼前亟需忧心的事。 可显然,他们的这位小皇帝平日装得再像个知进退、识大体的大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他所真正关心的,是他做了功课后有无人肯定他,生了病有无人心疼他。 病中的孩子喜欢撒娇,林珙见他沉默不语,性情也不似平日那般,不肯罢休,糯糯低诉:柳太傅,你不知道,朕方才做了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 柳佑回过思绪,拢了拢他的发,安慰笑说:皇上梦见了什么?不妨跟臣说说。老人家都说,只要将噩梦说出来,就不会怕了。 林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也笑了笑:可朕一看见柳太傅,便忘记噩梦里有什么了。 第102章 蚊子 告诉朕实话,你是痒还是寂寞? 邺京已连着三日没有新发病的人。虽尚未找到对症之药,可所幸这毒本就属于慢性,毒性不算凶猛,已有不少考生在医官调养下逐渐康复。 魏绎命司谏院的谏官于城中四处体察民情、遏制流言,另让中书省每日在左安门前发诏,通报京中病情,以安定人心。 尽管如此,林荆璞还不能放下心。他已有半个多月没回宫了,仍在承恩寺坚守着,每日与山上官员军民同吃同住,亲监大小事宜。 今日一早,林荆璞便去点对了新入库的草药,又探望了寺中仍未痊愈的考生。早晨备着的粥饭,一直到了午后才喝了几口。 汛期将出,烈日当头,林荆璞临时将办公之地临时腾挪至了寺中的一颗古树下。据说已查到了在四方馆下毒之人的一些眉目,他原本要在此候着曹问青的消息,可这几日乏累过度,一躺到凉椅上,便睡了过去。 傍夜蝉鸣聒噪,好景不长,林荆璞又被几只蚊子给叮醒了。 夜幕初临,曹问青没到,倒是等来了魏绎。 林荆璞睡眼惺忪,失神看了他一会儿,眼梢迸出淡淡笑意:皇上屈尊大驾,怎么不早知会一声,有失远迎了。 魏绎穿着一袭黑色单衣,头顶戴竹编草帽,身边也没带人,一看便是从宫里偷溜出来的。 这树下只摆了一张椅子。 魏绎一把挪开了案上的文书,翘腿坐了上去,俯身一笑,用不正经的口吻说起正经话来:宫外灾病肆虐,朕心系天下百姓,心中惴惴不安,便想着亲自过来督查,既是要督查,那怎可让你提前准备?就该出其不意的才好。 林荆璞迎上他炙热的瞳,若无其事地在他大腿下抽出一张还未及送下山的奏报:每日都有两封像这样的奏报送进宫里,何曾耽误过正事,邺京的病情眼看就快熬出头了。你如今还来督查,是不放心我办事,还是信不过我人品? 魏绎笑而不语,良久,他才摘下草帽,挡住林荆璞的半张脸,凑到那人的耳边低声答:深宫寂寞,朕只是想来见见你。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8) 林荆璞一笑,从容推开帽檐,将魏绎也推远了些:原以为是你这几日忙着对付三郡,才疏忽了别的事。 三郡的事,魏绎没跟林荆璞商量过,如今听他提起,不觉有些心虚,又故作轻松道:南殷让上千学子染病,误了邺京科考,还有人因此无辜丧命,他们该自食其果。 柳佑手段阴狠,且胆子够大,这堆烂摊子踢给他处置,是理所应当的。林荆璞说:可你没有跟百姓坦白实情,将错就错,把下毒之事当成疫病,是有别的私心吧? 三十年的凉州鼠疫足足蔓延了三年,死者不计其数,整个凉州犹如人间炼狱。当年,便有人批判是大殷朝廷无能,致使这场疫病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可同样是鼠疫,魏绎只用了半个月,便控制住了城中蔓延的速度,让死伤之数降到最低这无疑是让天下臣民于他的朝廷刮目相看的好机会。 启朝没有百年基业,维系朝廷的枭臣又已死去,以魏绎眼前的处境,他要让朝臣齐心抵御外敌,光靠帝王心计还远不够,他必须要做出一些实绩,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戴。 光复科举的本意也是如此。 恰恰是因为柳佑下毒陷害,反而有了一个比科举更为切实的机会摆在眼前,魏绎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刃而解! 心思全被林荆璞看穿了,魏绎眉间隐有愧色:你觉得朕这样做不对。 是不大对,林荆璞说:可我想过了,我若是你,大抵也会如此做。 魏绎一愣,又听林荆璞道:只要能让世间恢复安定,真相与清白有时不值一提。史书底下埋得多是鲜为人知的白骨,而那些站在书上的英雄,又有谁是一尘不染的。他们的好与坏、善与恶,往往是世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朕未经与你商量,擅自妄动了你殷朝仅存的基业,魏绎望向他,你难道不恼吗? 照这么说,他们逼死了亚父,我更该恼。林荆璞喉间发笑,将心思都藏在了斑驳的树影里,抬头说:你救的是百姓,惩的是始作俑者,又有什么错。我左右不过是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将毒下到林珙一人身上的? 魏绎沉了一口气,若有所思,没有急着答话。 他伸出手,轻轻揉搓起林荆璞的发,又瞥见了他脖子上的红肿小包,便回过神来,忙从腰间拿出一盒清凉膏,用指尖蘸了,来回抹在那一处打圈。 他力道正好,恰如其分地缓解了林荆璞的燃眉之急,颈上阵阵清凉,倒衬得脖颈之下的位置燥热起来。 魏绎将话锋转开,语气益发柔和:树下蚊虫多,你皮肉嫩,最招这些东西,怎么不进屋去。 林荆璞轻笑一声:晚些再回。屋里闷热,我耐不住,这儿至少有风。 你住得不舒服,不早些告诉朕。朕明早便让人运一车冰上来。 林荆璞:山路不好走,这几日进出运送草药与物资的车辆,便已经不够了,再要运冰上山就是白白添堵。寺里都是清修的出家人,高僧们讲的是清心静气,若只因我住到这便坏了规矩,说不过去。何况,你都对外称这是场疫病,救治疫病如同前线打仗,是得讲究军纪的,主帅今日因私欲得了冰块,其他官员过两日难免会将酒肉带上来,风气便不好带了。 魏绎颔首,又往抹了清凉膏的地方吹了吹,指尖一顿:可还痒么? 林荆璞身子不由颤了一下,举起扇沿,若有若无地轻划魏绎脖颈相同的位置,鼻尖倒抽一口气:本来也没这么痒。 魏绎心中一动,用手勾住了他的下巴,笑着逼问:告诉朕实话,你是痒还是寂寞? 林荆璞没留情面,调侃道:魏绎,你是只毒蚊子。 天全暗了,这附近没有灯盏,其他人都在屋里忙碌着。 清风徐来,寺庙钟楼在这样沉寂的黑夜中愈发肃穆,反而让有心造次的歹徒起了绮思,几番撩拨之下,连知书达理的人也不禁露出本性,想玩弄一场风花雪月。 两人尽情吻着。 汗液相融,胸膛相抵,林荆璞毫无防备的从藤椅上翻了下来,跌入了魏绎有力的臂弯里。 草丛也是香软无比的,花坛下的窸窣声不会让人留意到。 林荆璞没有推却,只要没有脚步声靠近,他就可以无所忌惮地享受。 可魏绎似乎就是想让人听到这儿的动静,大掌紧紧贴合林荆璞肩胛骨,将粗重的爱语恶狠狠地灌入他的耳中:阿璞,我命没了。 第103章 幼帝 他需要一个契机,与他的母亲宣战。 承恩寺的这一排厢房,本是给外来和尚诵经坐禅时住的,这几日才临时腾给了官员住。 床榻不够宽敞,睡两个人便挤了。 曹问青至后半夜才到。 林荆璞体面地藏起耳后未消的轻浮,放下帷幔,和衣起身去给曹问青沏茶。 曹问青知道这屋里还有别的人,刻意没往那边看,双手接过茶水,只说正事:二爷,老臣仔细搜查了近段时日出入过四方馆的人,虽人多手杂,所幸还是查到了点头绪。允州裴凡,不知二爷可否听说过这个人? 裴凡?林荆璞眉间微动: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清楚为人生平。 这裴凡是在邺京文坛混迹了十多年的文士,早些年前在允州的家底颇丰,大殷南迁后,他便刊刻了不少文集诗集,立意都逃不开追思殷太子、光复前朝诸类。 曹问青抿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委托书局制版印书的费用本就高昂,官府和富商才出得起书。奈何裴凡的文采平庸,这等立意的诗集又难以在邺京有销路,以至于他这些年来穷困潦倒,据说连不久前发妻病死,还是靠邻里周济才安葬的。如今他也只能沿街贩卖字画,或给船舫上歌女们填词为营生。 两人忽都沉默了片刻。 同裴凡这样的人,不顾家业、抛弃妻儿,无非是为了复国执念。 林荆璞与曹问青也本该是这样的人,而他们放弃复国,应被裴凡在心底憎恶与仇恨着。 他面不改色,提壶给曹问青添了些茶水,淡淡地问:裴凡是如何得进的四方馆? 此次赴京科考的有几名考生,与裴凡是多年旧识,四方馆论学不分官位高低,只需熟人跟里头打个照面,便可将他带进去。裴凡在四方馆中行事低调,又从不与人辩学争论,因此也一直未引起馆中其他人的注意。经臣盘问之后,他对在香炉中下毒、搅乱科考之事供认不讳,可他一口咬定一切皆是他一人所为,并非受人指使,可毒药中有几味昂贵的药材,分明不是一个他裴凡所能支付起的。 茶水溢了些出来。 林荆璞放下茶壶拢袖子,声线冰冷:人如今在哪? 曹问青:已关押在山下的马车内,曹双与曹贵派人盯着他。 林荆璞起身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朦胧的黑月,看不清面色:将军觉得,该如何处置裴凡为好? 曹问青的胡渣在月色下蒙了层霜:国有国法,军有军纪,老臣以为,唯有依照律法行事,最不失公允。 是夜还长,曹问青没有久留,喝完茶便先行下山了。 林荆璞朝床榻走近了几步,魏绎便一把掀开床幔,将他从上面抱了进去。 林荆璞后背并没有挨着墙,一只大掌抵着他的腰,烫得他汗流浃背。 他平日举止矜贵,可唯独睡觉的姿势不好,喜欢将身子缩在床角里头。 但只要同魏绎一起,他就不会让林荆璞的身子碰到床沿。 魏绎的鼻尖蹭着林荆璞的额头:方才还没给你弄干净 林荆璞发痒而笑:不速之客是你,我没有因你晾他的道理。我与曹将军早有约在先,他早晨便让人来传话,说下毒之人查到了眉目。 魏绎面色微深:这事你不必再沾手,交给朕来办。 他思虑得比林荆璞还多。裴凡的身份特殊,林荆璞但凡是要插手去处置审查这个人,需要顾忌的不光是这桩案子。况且真如曹问青所说,按照律法去审办,可林荆璞是得依照启朝律法,还是殷朝律法? 唯有自己出手解决,棘手的肉刺才不会扎到林荆璞的掌根。 林荆璞抬眸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个人,我想亲审。 魏绎犹豫:他不会卖你情面,倒不如让他咬朕,左右不过一只疯狗。 疯狗多是丧家之犬,这条栓狗的绳我至少还摸过。林荆璞语气很淡:裴凡十年来清贫守志,人虽执拗,可也只是写诗出书,不至于要人性命。柳佑能操纵他办这样的事,光靠金银打动不了,说到底还是与我有关。 两人对视,如炬与似水的光芒交错,最后都化作了一滩糜烂的情愫。 魏绎成了总是服软的那个。 林荆璞已有些累了,趴着身子便睡了过去,薄薄的衣衫里空空荡荡。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减魏绎还在替他清理。 林荆璞声音又低又倦,悄悄把上他的腰腹:明儿一早不回去上朝么? 魏绎俯身一笑,往外丢了帕子:正是因为一早要上朝,从承恩寺回宫得半个多时辰,早晨等不及你醒来,朕便得走了。 林荆璞觉得他这番言论像个孩子般幼稚可笑,却也弯着眉眼,迎合着与他又亲了一番。 难分难舍,倒叫他不困了。 两人隔着被褥窃窃私语,熬着不睡,仿佛这夜色永不会消退,他们永不会分离。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对林珙下的手。 魏绎咬耳调笑:这天下还有你林二爷猜不出的计谋么? 林荆璞笑了笑:若是我来做,费点手段与时间,也总能做成。南殷朝廷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幼帝、毒后、权臣全系在一艘飘摇欲坠的大船上,他们如今承受的,不比亡国时更少。你见缝插针,早早安排人手进去凿开这船的缝隙,还能安插一个如此可信可靠之人,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大殷诸臣在三郡躲避了多年,他们这帮人的防备心如同千年乌龟的外壳,里头藏的都是谨慎至极的心思。 魏绎要在三郡布局安插人手,比在邺京要难上不少。至少林荆璞自认为做不到。 林荆璞继续发问:我更不明白,你既然都可以到了对他下毒的这一步,为何不把剂量翻几倍,直接将他毒死,一了百了? 魏绎恣意一笑:朕要是真毒死他,三郡那帮人六神无主,到时又要请你回去当皇帝与朕作对怎么办? 林荆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正经得问:魏绎,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魏绎缓缓沉了一口气,面上仍是笑着的:朕要是真有能耐在三郡安插底细,首先得把柳佑杀了,而不是林珙。那碗毒,其实是林珙自己喝的,他当然不会给自己喝下致死的量。 林荆璞一惊:你竟跟林珙做了交易?可他凭什么会与你 就凭朕经历过与他一样的事。那样的环境之下,你坐得再高,目光都不会长远,比起外患,手中的权利比什么都重要。他需要一个契机,与他的母亲宣战。 林荆璞眉头愈紧,仍觉得有哪处说不通:这怕是还不足够,他可有跟你提什么条件? 去年水灾在南边泛滥,五月播种中稻的种子不足,他张口便跟朕要了二十车。 魏绎无奈笑了一声,又说:朕总觉得,林珙压根不像个九岁的孩子,他若是再早个十年出生,没准还真的会是下一个林鸣璋。 第104章 佳话 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魏绎赶早动身回宫,不多久,林荆璞也起了。 曹双驾着马车到了承恩寺后门的竹林中。 林荆璞没拿伞,迎着檐下的细雨,穿过无人小径,上了那辆马车。 裴凡蜷在车内,似乎一夜未睡。他面部消瘦得仿佛画中的骷髅骨,眼珠子深陷下去,宛如一口死去的枯井,深不见底又干涸无趣。 他一眼便认出了林荆璞,双耳不禁一红一紧,但很快又松懈下来:草民卑贱之人,怎敢劳烦二爷挂齿? 林荆璞面如芙蓉,鬓上还沾着半湿不干的雨珠。他让曹双先给裴凡松绑,稳稳地在裴凡对面坐下:裴先生是个志士,我未能早些得识先生,实属遗憾。 裴凡苦笑了一会儿,笑声钝而冷,又道:实不相瞒,草民多年来常常噩梦困顿,唯一欣慰的便是能梦见自己在长明殿中得二爷召见,高谈时政、施展抱负。如今也算是圆了夙愿,只可惜未赶上好时候,二爷既已弃殷向启,不知是草民有生之幸,还是不幸啊。 林荆璞捏着扇柄,淡淡一笑:其实我曾与裴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见先生与几个书生在船舫上争执扔书,呼天抢地之语,的确发人深省。可这不该是你下毒戕害同仁的道理。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69) 裴凡一顿,嗓子止不住地低沉:他们仕异朝、侍启帝,并非是我同仁! 林荆璞看了他一眼,显得愈发沉静:士族以满腹经纶之学深于黎民百姓当中,历朝历代都最为清醒,也最为固执。我知晓裴先生坚守本心,贫贱不移。只是南殷朝廷当下的局面并不见好,姜太后与吴氏专权,新帝孱弱,朝廷重武功而轻文治,将赌注都押在了军队上,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战胜启军攻入邺京,早晚是空耗基业,光凭他柳佑一人又能有几分胜算? 柳清岩不是俗人,我信得过他! 裴凡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中了林荆璞的套,心中懊恼,起身切齿道:你诈我! 林荆璞一笑:只是闲谈而已,裴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裴凡忿忿:毒是我下的,你只管去跟启朝皇帝说了,将我的人头砍了便是! 魏绎不傻,先生矢口否认,也摆脱不了柳佑的嫌疑。 林荆璞将不具名的笑意藏在了扇子后头,扇柄轻轻敲打裴凡的肩膀,让他先坐下:先生稍安勿躁,两国之间的来来往往,又岂是这一桩案子能够掰扯得清的。就算启朝有证据能证明柳佑利用先生设局,毒害考生,伪造疫病,魏绎也不好真提着一纸诉状,就到三郡去抓人。 裴凡听了,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了回到了原位上,不再轻易与林荆璞搭话。 外头雨声渐大,林荆璞让曹双取了两壶酒来。 他亲自给裴凡满上了一杯,调转话锋,垂眸叹息说:想必裴先生也当听说过一二,我当日未能回三郡执掌大权,而是到了邺京寄人篱下,并非我心中所愿,乃是局势所迫。此生虽不能完成父兄遗志了,可心底还是十分敬佩如先生这样的忠士,所以今日无论如何,都想着要来见先生一面,以赎罪过。启朝已把这场疫病将错就错,眼下病势好转,民心安定,不需要人再来背负罪名,我当然要尽力助裴先生全身而退。 裴凡怔怔接过那杯酒,失神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林荆璞先干为敬,诉苦道:魏绎留我在邺京并未安什么好心,他是为了折磨我泄愤。可看在这次出力挽救考生病情的份上,向他讨个人情应该不难。裴先生下山后,不必回头,去京郊畹西再见一眼尊夫人,便离开邺京吧。 裴凡微微惊恐:二爷怎知我妻子葬在畹西墓地? 林荆璞没有明说,裴凡当即也想明白了。 他早疑心平日那些刻薄的邻里怎会好心为他筹集银钱,可没料到会是林荆璞暗中伸予援手。 裴凡一时五味错杂,闷了口酒下肚。 林荆璞又给他斟了一杯。 方才裴先生说信得过柳佑,可在我看来,柳佑未尝不是信任先生,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想到他会让先生来行这样冒险的事。 酒不断,话不断。裴凡不自觉便将话匣打开了:他朋友少,我与他有十多年交情了。 同年科考的交情,的确深厚。林荆璞说。 裴凡摆摆手,叹了口气:清岩在不曾参加过大殷的科考。 哦?林荆璞微怔:他有才学,又心高气傲,怎么不早入仕? 陇南刘氏是大殷贵族,刘瑰膝下有七八个儿子,他们的母亲各个都是千户以上的望族之女,连百户的小族都没有,可清岩却是刘瑰在外风流出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歌妓。为了家族名声,刘瑰将他藏得极深,都不愿让他入族谱,又怎会让他考学入仕。 裴凡面色凝重,道:我与柳清岩是在结社中相识的,他的词填得很是不错。我夫人早年前爱听曲子,常叫我买了他的词教给小丫鬟们唱,一来一去,便交好了。 林荆璞颔首笑道:世人常说当朝有谢诗柳词,将柳佑的词媲美谢裳裳的诗,却不知这柳词当为刘词。 裴凡说着说着便有些醉了:柳清岩的词是作得极好,可世人不知他的文章作得更好。太子当年上疏的《均田论》与《治税策》轰动朝野上下,其实这两篇都是他的手笔,能写出这样文章的,那都是经世之才! 林荆璞眉心轻挑,问:皇兄与他还有交情? 何止是交情,太子于他有重恩。 裴凡:刘瑰不肯让清岩做官,便在礼部买通关系,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之列删了。清岩得知后大怒,忍耐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在他大哥的婚礼上闹了一出,结果刘瑰气得将他直接轰出了邺京,发往三郡中的渭郡让旁支亲戚收留。所幸太子机缘巧合下读了他的文章,赏识他的才学,在渭郡不过半年光景,又将他接了回来,可此事又不好叫刘瑰发现,于是便藏于府上养的戏班子中。 林荆璞若有所思:皇兄不喜看戏,那个民间戏班子本是给母后备着的,常常出入内宫。怪不得母后曾提出想将这戏班子从太子府搬到宫里,以便后妃们观赏取乐,皇兄却始终没有答应。 太子是真心栽培赏识柳清岩的,他也是真心效忠太子。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裴凡惋惜一叹:可惜当年邺京被启丰军攻破,得知太子于地宫中薨逝,他就无缘无故大病了一场,头发也白了。 第105章 对症 看看林荆璞,便该知道与敌同谋的下场! 转眼便到了立秋。 邺京患病之人日益减少,魏绎近来有重开廷试的打算。反观三郡人心惶惶,谣言肆漫,内宫与军中每日都有新发病之人,而林珙已病了半月余,仍不见好转,也不见病情更重,只是一日日拖着。 御医每日会诊后,必将前往太后殿内细禀。 姜熹的凤椅摆放在锦屏帷帐内,前来请安的吴娉婷一同坐在里头。宫人们皆蒙着厚重的面纱,低目屏息。 御医们沾了病气,不得入殿,跪在殿外答话。 回太后的话,今日皇上的肺咳之症已有所缓解,可临近傍夜时又烧了起来,下了两副药仍不见消退。臣等无能,皇上现今是喝得下药,却难以进食,照此下去再拖延上几日,臣下们便是找出了对症之药,恐怕皇上的身子空耗,也熬不住啊。 说话的人是梁复安,已近古稀之年,是大殷御医所的元老,德高望重。八年前邺京被攻破,他跟同伍修贤从邺京来到三郡,多年来都在为林荆璞打理身子,新帝登基后,他便负责起林珙的用药。 姜熹不慌不忙,抬眸道:梁御医要是有了主意,但说无妨。 梁复安苍白的面色凝重,稍加思忖,还是沉肩道:太后,此次疫病先盛行于邺京,邺京病患上千人,尚能医治,想来他们是得到了良方。臣一生庸碌,全凭借年岁较长得皇上太后信任,任御医所所长一职, 可想来毕生所学医术比不得邺京良医,实在有愧。故而臣斗胆,想请太后修书于启朝 姜熹听言,眼底掠过一道寒光,霍然冷笑道:朝堂大事,岂可儿戏!皇上尚在病榻中,哀家未治你的罪,怎还有胆子来提这等霍乱朝纲的荒唐事? 她音容平缓,可在这大殿高位的陪衬下,难免让人不寒而栗。两旁宫人齐刷刷跪下来,请求她息怒。 哪知唯独梁复安益发无畏,磕头疾呼:臣医术不精,死有余辜!可江山社稷,也当以皇上龙体为重!如今大殷皇嗣凋零,望太后三思呐! 他身后的数十名御医也贴地而跪,齐声长呼:太后三思 梁复安医术平平,林荆璞经他调理,身子也不见变得有多好,可他的德行人品向来服众,御医所有他坐镇,自是拧成一股绳。 太后三思! 太后三思啊! 不多久,梁复安额前已磕出了鲜血。 姜熹没让人去扶他,冷漠地看了一会儿。 直至梁复安磕不动,一头栽下,似要晕厥过去,姜熹才叹气道:梁御医又何苦逼哀家?卿等有所不知,珙儿前年生了场大病,哀家当时带着他四处流亡,未得及时医治,不想从那次起便落下了病根子,生了病总不见好。此次病情反复,也未必全是你们的错,哀家也从未责怪御医所。要真能为珙儿好,莫说是修书,哀家跋涉千里,亲自跪到那启朝皇帝的面前求又有何妨?怕只怕启朝皇帝没那么好心肠,何况便是求来了药方,珙儿的身子也未必就能见好。 三郡疫病要是遏制不住,迟早会危及临州与允州的百姓启朝定不会坐视不理,如若、如若此时我们肯先向他们交好,说不定就能先一步缓住情势!皇上如今危在旦夕,必得先忍一时之气啊太后!梁复安斜身喘气,言辞激切。 姜熹仍是蹙眉不耐。 吴娉婷见状,拈起帕子,矫作附语:母后,梁御医说的也不无道理,面子再要紧,总归还是皇上的性命要紧呀。 姜熹斜了她一眼:皇上病重,哀家代掌传国玉玺,忙于前朝事宜,无暇亲自在病榻旁照看。皇后若是心系皇上安危,念着夫妻情深,便该替哀家多去看望看望皇上,怎么见你还不如柳太傅去的勤快。 吴娉婷一时面红耳赤,小声嘀咕:皇上这病,是见不得人的,臣妾才 姜熹训完吴娉婷,心中又闷了一肚子火,摆手道:珙儿的身子哀家清楚,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诸位爱卿辛苦了一日,就不必再跪着了,先退下吧。 太后!梁复安胸中强撑着一口气,跪着上前了两步,高声劝谏:皇上的病拖不得!且不说皇上是从太后腹中掉落下来的亲骨肉,大殷亡而不绝,能残喘至今日,靠的正是皇嗣! 皇嗣背后都是人命!姜熹厉声而喝,面上美貌变得刻薄起来:并非是哀家不想救皇上,哀家比任何人都想保皇上平安无恙,可若是唯一的办法向启朝低头,坏了复国大业,那么皇嗣的命便也成了一文不值的贱命! 谁都没料到梁复安这口气长得很,竟撑得他笔直站了起来,朝着姜熹步履趔趄,振臂痛骂:复国复国,戕害皇叔,围杀忠臣,如今又枉顾帝命,你复的又是哪国!? 放肆! 惊雷忽鸣,瓢泼大雨都洗刷不干净这样黑的夜。 吴娉婷胆小,无端被当前的气势吓了一道,慌乱站了起来,望着姜熹头上摇晃凌厉的金步摇,又匆忙跪下:母后、母后息怒 雨声陡然大了。这头,林珙在病榻上屏退了留在侍奉的两个宫人,单独召见柳佑。 柳佑摘下秋氅,望见林珙的病容,还是忘了行礼,眉心先深蹙了起来:皇上为何不吃臣给的药? 林珙费力眨眼,用软糯的声音掩盖病气:吃了。 柳佑知他在撒谎,盯着那双尚显稚嫩的眼眸,笑着说:臣给的可是对症之药,要是吃了,怎还会起不来床? 林珙没有答他的话,反问道:御医们都没办法治这个病,还想求母后去跟启朝讨要方子,柳太傅怎么会有对症之药? 柳佑微微讶异,顿时明白了什么,对他七分哄三分唬:邺京的疫病,本来是臣的手笔,可惜败了,当今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疫病,只有以假乱真的毒药。所以,这毒药是皇上自己服下的,是不是? 林珙难为情地瘪着嘴,半张脸藏进了被褥里。 柳佑挽袖,又说:三郡气候湿润,自古播种的都是晚稻。前些日子,臣还愁洪水淹坏了去年粮仓里存的种子,农户们无粮可种,可没想到昨日便得报输粮史运送来了二十车,账目上说是跟滁州几家富商低价买的。可滁州哪来的富商,又有谁能这么大胆子? 还有,臣前几日总也想不明白,谁能瞒天过海,将病气传给皇上。臣私下将内宫可疑之人都审查了一遍,没有半点眉目,也曾无意想过皇上染病,最能捞到好处的是魏绎,结果转头这二十车种子便及时运来了,太过凑巧。 说着,他缓慢扯下林珙的被子,皱着眉头,耐着性子柔声询问:可否告诉臣,是谁教皇上这么做的? 林珙望着他,没再藏掖,支吾说:主意是魏绎出的,决定是朕自己做的 也该是魏绎的主意,哪怕换做是林荆璞,都出不了这么阴损的招。 柳佑心头涌上一股气:魏绎心狠手辣,皇上就不怕被他圈进套里,那些种子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比起当下三郡的危机,俨然是得不偿失。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皇上也该先跟臣商议才是,怎可轻信敌人! 林珙平日里便经不住柳佑的半句责备,要将样样功课做得最好,这会儿眼眶红了一圈,泪水打转不止:朕怕与柳太傅说了,你不会答应 自是不能答应!皇上看如今的林荆璞,便该知道与敌同谋的下场!柳佑斥责声止不住大了。 林珙到底还是憋不住,刹那间,眼泪簌簌满面。 柳佑见状一怔,懊悔一时忘了君臣之间尊卑分寸,竟把皇帝给弄哭了。他素日在外头最懂钻营投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眼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林珙,哄一个孩子。 林珙委屈难忍,又一把扑进了柳佑怀里,呜呜大哭:朕做错了,朕错了,太傅莫气了朕那时会答应魏绎,是因为、因为他还替我出了别的主意 柳佑身子微僵,半晌,才问:魏绎还跟皇上说了什么? 大雨骤然停歇,此时殿外传来太监与宫女惊呼声。 柳佑听见异样,下意识地护住林珙身躯,安抚他两句后,先快步走了出去:发生何事,竟敢惊扰皇上休息? 宫人们在夜色中乱成一团。 路过的一名侍卫匆忙一拜:回柳大人,是梁御医,他方才在太后宫旁的河道中投水自尽了! 第106章 母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梁复安这纵身一跃,激起的水花不止溅到了太后宫。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0) 果不其然,是夜梁复安诸人在太后宫内与姜熹争执,翌日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太后执意不肯救幼帝,因此还逼死了忠心耿耿的御医元老。 朝野内外的矛头,一时都指向了他们的当朝太后。 旧臣们心中都明白,姜熹早不是当年娴雅淑德的太子妃。从她半年前带着林珙到三郡掌权时,不少人便对林荆璞与伍修贤投启一事存疑,后她以幼帝之母干涉朝政,崇武轻文,暗中削减各部文臣行谏问责之权,又因与吴祝的私情屡屡遭人非议。 只不过姜熹行事隐蔽,人们捕风捉影,却始终抓不牢实在的把柄,又碍于她太后的身份,不好苛责过甚。于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直至今日梁复安的死,才有了借题发挥的由头。 梁复安尸骨未寒,便有数十名大臣堵在太后宫外,呈上联名奏疏,要追封梁复安官职,还恳求姜熹归还皇上玉玺,在后宫安享天伦。 林荆璞阅完这封从三郡边境来的加急快报,魏绎已熟练剥了两个核桃,将果仁搁在林荆璞手旁的碟子里。 林荆璞指尖轻敲了敲碟子,似没多大兴致,他合上奏报,冷声道:梁复安性子庸和怯弱,便是恼羞成怒,也不会贸然拿身家性命做出头鸟。到底是自尽,还是有人诱他自尽,恐怕还不好下定论。 魏绎轻挑眉头,笑而不语。 林荆璞平静看了他一眼:你坦白告诉我,梁复安可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魏绎继续剥手中的核桃,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梁复安是你亚父故交,多少也跟了你几年,算是忠心尽责,哪怕是念着你的面子,朕也决计做不出那样的事。换个说法,朕若真有这样的筹算,三郡那帮旧臣中还多得是比梁复安更好用的人,梁复安的资历再老,德行再高,终究也只是个御医。 魏绎着重点明了御医二字。宫里的御医说白了不过是些有技艺的奴才,他们远比不得权臣与将军来得举足轻重。 这段时日只能接触到御医、利用御医造势的,还能有谁? 林荆璞已想明:林珙。 魏绎拣了两瓣核桃仁放入他手心:朕曾提醒过你侄子,在他病重后可设法跟启朝求援,姜熹为了复国之计,势必不会轻易答应,他只需合理利用这一点,便可反客为主,陷姜熹于不仁不义之地。 林荆璞缓慢咀嚼核桃,颔首说:姜熹不甘让大殷久居于三郡为都,她想用战马大炮重回中原邺京,因此半年来不惜代价,征召士兵、锻造武器,可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么说来,你教唆林珙,也不清白。 逼梁复安自尽,只能是林珙自己的主意,此事恐怕连柳佑都还被蒙在鼓里。 魏绎换了个坐姿,凑近说:朕这几日在想,就算你侄儿是个擅于谋算的神童,旁人稍加点拨,便能想出如此狠招,可姜熹毕竟是他亲生母亲,他如此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虽说帝王无情,在长成为真正的帝王前,谁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魏绎同林珙这么大的时候,压根没这般能耐,哪怕他恨魏天啸恨得牙痒痒,也念着那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心存侥幸。 林珙这样做,当真只是为了从自己母亲手中夺权么? 这对母子,实在蹊跷。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林荆璞,沉默片刻后,道:你还记得宁为钧么?姜熹与林珙多年来一直藏身在他的宅邸里。 魏绎放下核桃:自然记得,半年前他在狱中没死成,朕将他发往了皇室宗祠养伤,许久不过问,现也不知到底如何了。怎么突然说起他? 林荆璞目色一深:曹游曾在宁府搜出过一根铁链,上头沾了不少血迹。曹游懂伤,他说这样的血迹,只能是日积月累磨出来的。那屋子囚禁过人。 夜里林珙体热又发作了,脚踝上的陈年旧伤也随之疼痛不已。他喝过了药,可还是咬牙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直至听见外头的动静,才不得已先冷静下来。 四名婀娜宫女一路挑帘,姜熹蒙着面纱缓步而入,最后坐在了林珙的身侧。 珙儿,怎出了这许多汗?姜熹不紧不慢,叫人拿了块帕子给他。 林珙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望着姜熹的那对眸子通红,他低低喘了两口气,才虚弱道:孩儿谢过母后出了身汗,反而觉得舒畅了不少。 姜熹姿态雍容,稍稍俯身:如此便好,等你痊愈了,哀家的心头大石才好卸下。 林珙咳嗽了两声:这病容易过人,孩儿唯恐连累母后。夜深了,母后还是早些回去吧。 姜熹摆袖沉肩,纹丝未动,宫女已在林珙面前铺好了纸笔,墨好了砚。 林珙不解,咳得更厉害了。 珙儿,哀家今日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姜熹不再避讳言语,难得对他笑了一笑,说:你在病中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梁复安在哀家面前出言不逊,竟逼哀家卑躬屈膝向启朝皇帝求药,哀家自是不肯的,之后他便畏罪自尽了。可大敌当前、国仇未平,如此有损皇家体面、颓丧志气的行径,不好不严惩,以儆效尤。你是一国之君,哀家因此想让你亲自下诏,定他身后的罪名。 旧臣们白日还在太后宫闹着,以追封梁复安为由头对姜熹施压,她如今是反其道行之,要败坏梁复安的身后之名。且这罪诏须得由林珙亲笔发下,才足以抹杀梁复安为皇上鸣不平的功劳,堵住悠悠众口。 笔已经递到林珙手中。 林珙呆滞地望着那黄锦诏书,似乎在想要如何下笔,可一不留神,笔便直直地掉了下去,墨渍弄脏了姜熹华贵的裙摆。 他神色无辜自责,眼中还泛着泪光:母后恕罪,孩儿病重无用,连笔都握不好 姜熹眉头霎时轻蹙,静静地看了林珙一会儿,确认问:当真,是写不了? 林珙落下两行惭愧的眼泪,应声道:孩儿孩儿确实使不上力气。 姜熹笑意骤生,起身而立,若无其事地阻拦身旁捡笔的宫婢:无妨,那哀家等你病好了再说。 她没再啰嗦叮嘱,打算摆驾回宫。 侍监开门恭送,一阵夜风陡然而入,吹掀了屋内的白幔,姜熹面上从容,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久存于心底的疙瘩扎到她眼前,成了一道利刺。 这孩子长得极像她那死去的丈夫,只可惜,没半点自己的影子。她心想道。 第107章 跑马 粘人又贪婪的狼 廷试放榜后过了半月,便到了天策军一年一度的操演。邺京病灾刚消,前朝杂务繁多,魏绎索性把今年的秋猎与秋宴也一同在天策林场办了。 此举是省去了不少麻烦,可在京郊的林场设百官宴也是头一次,朝中通晓利害的人不难猜出魏绎这是要重视启朝军务,鼓动士气。 这半年来南边三郡招兵买马,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北伐;而北境养精蓄锐,只待中原内战而得渔翁之利。 启朝当然也少不了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奈何自燕鸿去世后,邵明龙这兵部尚书只管拿朝廷的钱犒赏他的士兵,喂肥他的马。 魏绎清楚,邵明龙如今已没有操练强兵的心思,他是个不好驯服的将领,也是个没有野心的权臣。无欲无求,有时反而却比野心家更难操纵。 文治在武功之前,魏绎近来将精力放在兴文之上,不过走到了这一步,天下文士之心逐渐收拢,他也不得不抓住时机,重振兵马。 轻云烈日,鼓声宣天。 一众将士们赤膊上阵,在观台上摔跤射箭,只为到御前争个彩头;数十名新进科员,皆穿着暗青色的学士服在后排入座,恭谨十分 今日无论文官武官,大多身着骑装,哪怕那几个从不上马的文学士,腰上也插了根马鞭来应景。 林荆璞难得穿了身红,这颜色在他身上不显张扬,倒衬得他的美貌益发惊人,坐在魏绎身边,人们更不敢直视于他。 竹生也一道跟了来玩,正与边上的几个小太监与小宫女玩闹,他长了个,如今还有了玩伴,话比先前说得多了。 萧承晔这会儿有气无力地拉着漂亮的长弓,散漫地望向那一排靶子,犯嘀咕道:咱们兵部的地盘,皇上中意那林荆璞把他带在身边也就罢了,还叫来这么多不中用的做什么,闹又闹不得,连喝酒都喝不尽兴,斯斯文文地干坐着,尽把咱们当猴子看! 随行的侍从慌张叮嘱:话不可乱说,萧司马当心让皇上听见了。 皇上是我半个兄弟,早该说与他听了!这半年兵部各衙门发的例银是没少,兄弟们有肉吃有酒喝,可比起那些整日只知道背背诗写写对联的文学士,咱们这待遇已算是一落千丈了!那些个上月才当上官,连官帽还没带稳的,一个个都坐得比咱们高!萧承晔话锋一转,怪谁?将来的大启太子都是他林家的人! 萧承晔这话提高了嗓子说,隔着马鸣声,宴上不少人都听见了。 众人心照不宣,装聋作哑。 给竹生冠姓一事,办得极简,连个皇帝手谕都没有留下。可这消息传入了朝臣的耳里,难免会让那些本就不信重魏绎、待见林荆璞的人心中不满。连着大半月,上疏劝阻魏绎削竹生姓氏的还大有人在。 若魏绎这辈子都在林荆璞身上认栽,无子继位,则魏竹生便成了将来名正言顺的启帝。 林荆璞只顾着抿酒。 竹生心思敏感,当即收敛玩性,停止了玩闹,藏匿于林荆璞的身后。 魏绎也置若罔闻,淡淡看向邵明龙,说起正事:半年前朕要在澜昭殿西斋成立议事班子,本想由邵尚书亲自坐镇,奈何当时以各部各衙门腾不出人手为由,以至一直搁置。现今朝廷已招揽这许多人才,西斋议事院可成,邵尚书总不好再推脱了吧。 邵明龙暗暗一凛,出列拜道:皇上要设西斋,通耳目,纳谏言,自是好事。但老臣年迈,身子已大不如前,唯恐力不从心,只怕兵部尚书一职也任不了多久,还望皇上恕罪。 邵明龙想告老还乡的文书,每隔半月一奏。魏绎全当没看见,没有批复便叫人偷偷拿去扔了。可越是如此,邵明龙便越不想卖力。 魏绎:燕相近七十尚能执掌大权,邵尚书压根不算老,怎么老爱说丧气话? 邵明龙沉肩俯首:老臣惶恐,不敢与燕相相提并论。当年与臣奋勇杀敌的将士多半已不在京中,朝堂之事臣是有心无力。老臣还乡心切,还望皇上成全。 西斋议事院直达天听,西斋院长行的便是丞相之权。哪怕邵明龙不是西斋院长,六部尚书中属他一人手握二十万兵权,资历最长,也是朝中最为招风的。 他恨燕鸿呕心沥血半世,到头来却失了本心;他也恨魏绎与林荆璞,精于算计,无休无尽。 他是个聪明的老实人,断没有这两位少年帝王的筹谋与野心。当年少锋芒与满腔壮志都荡然无存时,最痛恨的还是那个高位。 见魏绎没动,邵明龙又磕头一拜,行了大礼:望皇上体恤臣下 魏绎眉头轻挑,隐秘的戾气化解无踪,笑了声说:战事政事你都不想管,朕不好强人所难。那教教学生,邵尚书总该是有余力的。 一边说着,他将竹生唤了过来:让邵尚书当你老师,往后教你武功骑射,助你成材成器,如何? 夕阳西垂,疯草没过马蹄。 宴席早散了,魏绎让卞茂德一众人先回宫,与林荆璞各骑一匹马在林场附近的山坡上散心。 竹生握着缰绳,在魏绎怀里学着驱马。 魏绎替他把着马头,要不要自己骑? 竹生还未骑过这么大的马,有些生怯。前几天魏绎在宫道里教他骑过小马驹了,可那时候边上全是护卫,宫道也远没有眼前的林场这么宽阔。 他认真想了想,还是点点头,打算一试。 魏绎将马鞭交至竹生手中,翻身下马,便立刻上了林荆璞的马,从后头牵住缰绳,缓慢地跟在竹生的后头。 竹生起初还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放开了胆,渐渐跑远,也不再怕了。 今日你未免太偏袒竹生,林荆璞望着竹生的方向,淡淡道:他们本就忌讳他的姓氏,你不撇清,还逼邵明龙当他老师。 邵明龙是朝臣之重,能受他教导,自是储君才有的待遇。这下不用群臣猜忌,魏绎自己就将此事昭告天下了:魏竹生是储君,他也决计不会因立储之事而立后纳妃。 自古都有宗室子继承皇位的先例,他是你亲外甥,给他一个宗室子的身份不为过。 林荆璞:可如此一来 一阵大风吹迷人的眼。 魏绎趁机抱紧了林荆璞,将下巴依恋地埋在他的颈间,像只粘人又贪婪的狼,吻开了他的眉头,低声诉苦:阿璞,不必要事事周全,由他们去说,反正朕早鬼迷心窍了。 第108章 秋草 人心愈疯。 莫说我,你也是万里挑一的饿鬼。 林荆璞的清瞳中盛满了斑驳的秋草、云、风与红日,可纠葛不清的余波却全放在那个人身上。 这样漫不经心的撩拨,只有魏绎读得懂。一股知趣的凉风率先滑入林荆璞的红衣,发带摇曳,不慎遮挡住了魏绎的双眼。 魏绎贴着他的后背,还是什么都瞧见了。他抱得更紧,指尖游刃有余,意图将林荆璞寸骨寸肤温柔划开,都化在掌心汗珠里。 夕日的绯色将林荆璞的面颊映照得一塌糊涂,乃至浮现出一丝苦楚,而他无疑也贪求这只饿鬼的侵略。 马蹄愈乱,人心愈疯。 喘息声交错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林里,趁着另一匹马驹走远,他们肆意放纵着可耻的想法,却以此为荣耀,以至他们摔下了马背,也不觉得疼痛。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1) 林荆璞汗流浃背,欲念的沟壑此时还远没有填满,可口中念出的尽是些口是心非的话。 魏绎只好去深深吻他,将那些欲情故纵的字眼都生吞了下去,又捏着他的脸,在耳畔挑衅:阿璞,再喊给我听啊。 他嘴角坏笑,明知林荆璞已没力气说半个字。林荆璞挺身咬了一口魏绎的颈,最后妥协地一头撞进他的怀里,额前的发丝缠在胸膛上,汗液相融。 魏绎刚抽身,又欲吻他。林荆璞吃力地接了几下,用额头抵住他的喉咙:竹生的马得跑回来了。 魏绎不甘:林子里的路不平坦,怕是没那么快。那小子得摔几次跟头才能长真本事,再说林场四周边界皆有守卫,他不会有危险。 说罢,魏绎握住他的胳膊,将之垂挂在自己的脖颈上,俯身又与他亲吻温存。林荆璞这才受住,将最后一丝力气都耗在了唇齿之间。 夜幕垂了半边,还剩一缕红光未散尽。魏绎懒得起身,林荆璞也精疲力尽,两人便在这片疯草中互相依偎。 你骨子里浪荡,来这样的地方兴致才好。林荆璞淡淡调侃。 魏绎眼里没有其余的景色,望着林荆璞,音色沙哑:从前是不喜欢皇宫,总觉得冰冷无趣,可如今不同了,其实在哪都一样。 林荆璞看进魏绎的瞳,竟也有一刹沉醉不醒,他转而一笑,将片刻的恍惚都藏匿于其中。 天色全黑,竹生才狼狈地骑着马被几个护卫送了回来,他在路上摔了几个跟头,还险些迷了路,可经过此遭他胆子着实大了不少,还能在马上握剑。 林荆璞暂时骑不了马,魏绎便陪他坐马车,一同回宫。 除了今年轰轰烈烈的开科设考,这半年来魏绎一直在抽调各州地方上的能官来京中任职,暗中瓦解了原先朝中支持燕鸿的旧部党羽,要么远调,要么分权削职,要么找机会翻案治罪。邵明龙虽还未应下西斋院院长一职,可西斋议事班子已不能再拖延,西斋行走所用的大多都是新进科员与从地方上提拔的官员,这些人选有魏绎的考量,当中不少人还都是林荆璞举荐的。 中书令不日便下发了一道旨意:西斋即日起便有督查朝廷六部三司之权,各州府衙门还可将存疑的奏报直奏西斋。 偌大的西斋如今挤满了官员,处理各州府衙门的事务,热火朝天,忙碌不已。魏绎要忙的不止这里一处,便先由林荆璞坐镇主事西斋,商珠为辅,理顺西斋各员事务,辅佐朝政。 是日,魏绎夜里才得空赶过来,审阅西斋审批发出的公文与案牍。林荆璞在旁饮茶,各要员皆跪坐着,聆听圣训。 皇上有何指教?林荆璞捧着茶盏,端坐问道,在人前故意与他玩弄生疏的一套。 魏绎轻笑一声,大掌暗暗放在他的腿上:你立的规矩妥帖详尽,自是无可挑剔。只不过 林荆璞镇静自持:不过如何? 西斋院长一职空缺,你是临时过来替朕分忧的,没有个一官半职,怕是难以服众,魏绎话语温柔,眼光却异常锐利,环视殿内之人:你断是不愿受封官职的,可朕也舍不得你受半分委屈。 林荆璞瞥了眼案桌下,耳根微红,并未表态。这帮西斋文臣就忙俯跪道:臣等不敢僭越造次,定当恪尽职守,以林二爷之命是从! 魏绎颔首:澜昭殿外头传得天花乱坠,朕都犯不着管。诸位爱卿既入了西斋,也是受了他的赏识,往后要做大启的耳鼻口眼,便要与朕一条心。朕敬爱之人,卿等当要以十倍敬之重之,如有违者,等同于蔑视君威,朕定不会轻饶。 西斋臣子们面面相觑,也依声应喏。魏绎的声音又稳又低,可细细听来,尽是不容回想的威势,令人胆寒。 林荆璞应声看向魏绎,才明白他这么晚了还召集这帮臣子夜谈,并非是来审查什么西斋事务,而是来给他长威风、树威信的。 魏绎倒不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林荆璞已与三郡决裂,治理疫病有功,大启朝野上下对他的敌意早不如前,臣子们未必就敢对林荆璞不敬;可要让这帮人听从林荆璞行事,也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说罢,魏绎让他们都先退了。不想卞茂德从殿外踉踉跄跄绕了上来,面色慌张:皇上、林二爷,微臣有事要奏。 卞茂德原是澜昭殿主簿,现今也成了西斋副主使,抽出一封密报呈递上前:南殷近来动作不小,屡屡过界侵扰临州与允州的府兵与乡兵。前些日子他们营中收了一名叫万奋的猛将,据说此人骁勇异常,不但有以一敌千的能耐,居以还一人之力抗住了火门枪的击打,说是武神临世,下凡来助殷朝复兴,讨伐大启,南边百姓因此意气高涨如此造势,只怕冬季一过,他们粮草充备,便会下战书! 林荆璞面色黯然,可听见火门枪那几个字,掌心生冷,眼角生出了一丝愤慨。 伍修贤才是大殷百年来的猛将,他为了救自己而死于火门枪的轰炸之下,南殷无疑是想踩着伍修贤的生前光辉,用以造势那个万奋的威名,鼓舞人心。 早知此战不可避免,可没想到他们比朕还急。魏绎冷笑。 大启与南殷一直通过密报书信得知军情,可八年多来,他们从未正面交锋。新帝刚归位,三郡没有选择再苟延残喘几年,而是选择贸然出击,这也是魏绎万没有想到的。 林荆璞说:正因南殷空耗不起太久,既花钱出力养了兵马,必得尽快派上用场,速战速决。 魏绎轻嗤:他们来送死,朕求之不得。 林荆璞摇了摇头:邵明龙一心告老还乡,无心奋战,天策与逐鹿暂时没有可以接任出征的大统帅,军心难免散漫,如此一来,强军与弱兵也说不好谁就会稳赢。南殷知道你兵部的软肋,也是想趁虚而入。 而且此季离江的潮水仍由东南向西北流转,天气一冷,几个关口过便会停潮,将不利于三郡往北行兵,林荆璞顿了一顿:这封战书,只怕无需等到入冬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申请休了年假,这几天会日更~ 第109章 身孕 暗度陈仓 三郡宫殿玉阶如水,温凉之中透着肃杀之气。 柳太傅,太后与吴祝要在今日朝堂上提出兵攻打允州一事,如今军中已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可你我都知这场仗,还不能打啊 离早朝还有些时候,南殷吏部主事刘庸在殿外悄悄拉住了柳佑。 柳佑在阶上走了两步,说:皇上自会有裁决。 皇上年纪尚幼,若是无人规劝,还不是听太后的! 刘庸叹了一口气,又道:旧臣们在三郡躲藏了八年,只为保留住大殷血脉根基!这仗要是真能打,林荆璞早就跟伍修贤打过去了!他又何必在两年前投敌到邺京去斡旋?打仗费钱得很,士兵们每行一里、每杀一敌,都得花钱,军马出动,留守在三郡的旧臣与百姓难免朝不保夕。柳太傅,你我本是一家,念着同族的缘分,也求您能阻拦太后出兵呐! 柳佑并无太多情绪:太后的心思,又岂是你我可以左右的。 可皇上除了太后,最听柳太傅的话。只要皇上决意不肯出兵,此事便有回旋的余地,起码还能再拖上一拖 柳佑沉吟,没搭理刘庸的话,回头便见林珙已下了轿辇,朝这边走来。林珙服了柳佑的药,病情大有回转,不过这病拖了太久,身子还弱着,才入秋就得穿着厚厚的袄子,衬得他的身板愈发瘦弱。 殿外的一众官员立刻退至一旁行礼,柳佑上前两步,随行跟在了林珙身后。进殿之前,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似有什么事已心照不宣。 百官立定,林珙踮着脚尖坐到龙椅上。姜熹迟了会儿,待帘子放下,前朝才开始议政。 诸位爱卿可有事要上奏? 林珙话音刚落,吴祝便出了列,单手拎着朝笏道:启禀皇上、太后,林荆璞自叛国投敌以来,与启朝皇帝勾结,屡次针对南殷与三郡,先是戕害臣的手足兄弟,再是谋害皇上性命!民间讨伐大启之心始终难平,臣以为,此时应顺应民心出征讨伐,否则他们以为我南殷无人! 朝堂寂静肃闷,旧臣们心中都憋着一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 帘后的美妇撩动珠子,朱唇轻启:依将军看,何人可战? 臣麾下的万奋,胆识过人,他的本事诸位也都见识过。他到臣跟前自请带兵五万,从允州杀出一条血路,直捣邺京,替皇上太后手刃启贼,夺回大殷江山 万奋此刻就站在吴祝身后,凛然不言。他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站在殿上如同阎王修罗,令人生畏。 姜熹:哀家知道此人,难得他有杀敌复国的大志,心中甚慰。不过出征伐启,事关重大,不知其他爱卿意下如何? 吴祝正要应声,一官员便站了出来,言辞激愤:贸然出战乃匹夫之勇! 说话的人是梁岁安,正是那不久前死去御医梁复安的兄弟,他也是殷朝旧部的要员。 因梁复安当日之死,朝中对姜熹的积怨还未消除,梁岁安近段时日更是处处与姜、吴争锋作对,口不留情:万奋将军虽骁勇难挡,可到底是入营不久的新兵,不曾率领大军与启朝逐鹿天策交手。太后此时若答应出兵,万将军就算能攻下允州,又有几分把握一路攻到邺京?启朝的逐鹿军不是吃素的,要是打了败仗,,三郡弹丸之地,也将收入中原囊中! 大殷被逐出邺京已过了八年,除了伍修贤、曹问青那帮人,谁又与启朝的军队正面交锋过?吴祝一哂:启朝如今看似昌盛,可他们的主帅泄了气,便不值得惧怕!如今气运时运皆在我南殷,岂有不战之理?梁大人若是怕了,不如早些随林荆璞投敌才是,何必委曲求全,反而扰乱了太后与皇上复兴大业的决心? 朝堂一阵低声哄乱。 姜熹看向万奋,从容依旧:你当真愿意率兵出征? 万奋肃面话不多:回太后,万某不像某些龟缩鼠辈,不怕死。 你、你这莽夫误国!梁岁安指着万奋,脚下没站稳,多亏柳佑伸手扶了他一把。 柳佑朝林珙与姜熹一拜:微臣以为,太后要出兵伐启是顺应天理,可梁大人思量的也不无道理,不如再仔细斟酌斟酌。 他今日态度难得中庸,并不倾向于哪方。 国库的帐哀家已阅过了,朝中若无其他大的开销,起码还能支撑五万兵马行军半年。战事当前,举国上下自然要齐心协力,缩减用度,到时哀家定当表率,捐出全部首饰金银,以保前线将士们衣食无忧,进退有路,皇上觉得如何?姜熹的语调始终平缓,可不难听出其中的威慑。 争论了这么多,朝臣们才望向他们的小皇帝。 林珙迟缓地咳了两声,用稚嫩的音色故作沉稳说:行军打仗的事,朕也不是很懂,全听母后裁决便是。可吴将军说要让万奋当主帅率大军出征,依照祖宗规制,朕是否得封其为左将军,提圣至二品,赐龙虎符? 说罢,柳佑目露欣慰,嘴角轻扬。 刘庸忙附言道:皇上,可先前的龙虎符在伍修贤身上已被炸毁,南殷至今还不曾打造过新的龙虎符。 之前我们也不曾出兵交战,三郡的兵马都听吴大将军的号令即可。但如今既要出征,万奋又是新将,在外发号军令怎能够没有兵符呢? 群臣连连点头。姜熹的眉头却紧蹙了几分。 林珙鼓腮,又极认真地吩咐说:将朕房中的那块红缅玉石钺取来,务必尽快赶制出新的龙虎符,朕要将龙虎符与宝剑亲自交到万将军的手中,送他出征。 万奋微凛,跪下叩谢:臣万奋谢皇上隆恩。 林珙此举明面上都是顺着姜熹的意思而为,可吴祝心中不由发怵,说不上来有何处不对劲。 姜熹心中发笑,紧攥着手帕,她已然看明白:林珙与柳佑不是不同意出兵,他们也看清眼下是南殷背水一战的最好时机,可这伐启不能由她这个太后出头,也绝不能是吴祝,必得是他这个皇帝。林珙造出龙虎符,他今日能赐给万奋,来日便有名头收还,一来一去,南殷兵权便名正言顺地转移到了他们的手中。 好一招暗度陈仓! 可她怎么会甘心? 皇上思虑要得比哀家周全,早知如此,哀家也省得操那么多心了。 姜熹命人放下珠帘,又优雅笑了起来:说来,哀家还有一桩喜事要宣布,此事,只怕皇上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林珙脊背蓦的一凉,只听得姜熹说:皇后如今已有了身孕,皇上身子也大好了,忙归忙,抽了空也该多陪陪皇后才是。 林珙的眉宇刹那阴沉,嘴角无措地抽了两下,一抬头,便撞上了柳佑的目光。 第110章 烛光 你罪不至此。 林珙虚岁不过九岁,他的皇后此时有了身孕,孕从何来? 这摆明是个笑话! 他牙齿哆嗦了下,支吾反驳:朕、并未与皇后 皇上有所不知 姜熹提高了声,严厉打断了林珙的话:皇上前段时日病重在榻,不省人事,是皇后不厌其烦,尽心照顾陪伴,宫人们皆可作证。哀家知道,皇上年纪轻轻就成了婚,对男女之事还不甚通晓,稀里糊涂也是有的。可这到底是一桩喜事,关乎我大殷国运昌盛,皇上再不经事,也该识得大体才对。 当朝太后的金口玉言,注定是要林珙难堪。他如鲠在喉,手指嵌进绣在袖上的金龙,似已听见人们心中的发笑声。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2) 吴祝见势大笑,带头跪下道贺:臣恭贺皇上,恭贺太后。 满殿官员面露尴尬之色,可也陆陆续续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恭贺太后 大殷凋落至今,以皇嗣为贵。旧臣们能舍弃足智多谋的林荆璞,将他迎回朝中奉为至尊,只凭他是林家子嗣;柳佑为他殚精竭虑谋划,归根结底也是把自己当做林鸣璋唯一的遗腹子。如今皇权旁落,姜熹手里要是还握着皇嗣,便可随时找个机会,扶持另一个乖顺的傀儡坐上皇位。 历朝但凡能走到朝堂上的女人,都不甘止步于珠帘之后,姜熹要的是权,至高无上的权。当日林珙不肯亲自下诏定梁复安身后的罪名,她应就准备了这招后手。 百官中唯独柳佑没跪,在殿上格外突兀。 姜熹捻帕笑了笑:柳太傅这是何意? 柳佑也笑了,侃侃而谈:回太后的话,臣方才无意走了神,想到臣的名声一贯以来不大中听,只因做惯了颠倒黑白是非之事,为人所不齿。可今日太后能无中生有,才叫臣大开眼界,自愧不如。 柳佑胆敢妄言! 姜熹抬手止住了旁人,不怒而笑,柳太傅是与哀家说笑呢,不必计较。 是臣唐突。柳佑也不客气,恭立着一拜,但始终没有下跪。 林珙喉间发涩,私心想同柳佑站在一处,可他的手脚被什么禁锢住了,动弹不了。 下了朝后,柳佑便陪林珙去了趟皇后殿中,他从宫外带来了信得过的大夫,要替吴娉婷重新诊脉。 那大夫看过后,随即退到一旁低声回禀:皇上、柳大人,看皇后娘娘的脉象确是喜脉,不会有误,应已有二月余。 林珙听言,目光诧异地盯着榻上的吴娉婷,手心隐隐发抖。 吴娉婷用被褥蒙着半面头,不敢直视林珙那边,一问她话,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什么也说不清楚。 柳佑从袖中拿了一袋赏银给大夫,又侧身朝林珙一拜,稳声道:皇上既已看望过皇后,也可安心了。天色已晚,不如让皇后好好歇息罢。 嗯,好林珙这才回过神来,同柳佑走了出去。 林珙一路上都心神不宁,柳佑送他到了寝殿,告退之时,林珙又伸手拽住了柳佑的袖子,小声地问:柳太傅,可否再陪陪朕? 皇上莫怕,柳佑没有进殿,蹲下身只在殿外安抚道:待到龙虎符造出,微臣便有办法将万奋拉入我们营下,兵权可夺。 嗯。林珙眼睑低垂着,仍是不安。 还有皇后胎中并非是真正的皇嗣,太后即兴想了这么一出指鹿为马,朝廷那帮旧臣窝囊成性,无人敢当面指责于她,可天下人未必会同她演这出荒诞的戏。 柳佑理了理林珙的衣领子,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极柔极低:冒充皇嗣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臣方才看见吴皇后,半疯半傻,怕是是有什么隐情,到时候将计就计以私通之罪加之,此计可破。退一万步说,皇上是太后的亲骨血,太后对前朝权势再眼红,总不至于真将一个假皇嗣推上皇位。依臣所见,她不过是察觉到皇上近来对她有忤逆之意,想吓唬吓唬皇上,让您听从她的安排罢了。 夜里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林珙的帽檐上,他一个哆嗦,陡然间更害怕了,缓慢松开了柳佑的袖子,不再靠近。 柳佑眸子一深,心头忽涌上一股不可名状的不安,蹙眉问:皇上,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与臣说? 林珙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无事朕只是、只是乏了。 二爷,人带到了。 夜已三更,西斋偏厅门窗合得严实,两名护卫将宁为钧从暗门带入,带到了林荆璞面前。 宁为钧半年前在狱中服毒未尽,而后便在皇室宗祠养了半年的伤病,如今人瘦得只剩下了一副皮包骨,双目浑浊无光,与那少年郎已是判若两人。 赐座。林荆璞放下书卷看了他一眼,又朝云裳吩咐:将屋内所有的灯都点上,不够的话再去添几盏吧。 是。云裳领命后,从宁为钧身旁经过,切齿轻哼。 烛光刺得宁为钧双目难熬,他抬起黯淡的眸子,看到座上的林荆璞,周身浑然一怔,四肢散架般地从椅子扑摔到了地上。 他麻木苍白的脸上霎时浮出一丝激切,喉间哽咽不已。 林荆璞为何会众叛亲离?这其中缘由旁人或许不知,他宁为钧不可能不心知肚明。要不是他瞒着众人私藏姜熹与林珙多年,咬牙死守这对母子下落,不肯相信便不会发生后面在凉州的一切。 听说你先前病得不轻,身子如何了?林荆璞语气宽和,并不是找他算账的:现今吃的是什么药? 宁为钧顿了顿,低声回答:罪民精神尚可,药已停了。 我看离尚可二字怕是还差得很远,林荆璞打量他的面色:我已与魏绎提过,你的罪不至此。皇室宗祠虽清静,可也是个孤冷之地,本该早日发下诏令,让你回到邺京来养。 宁为钧没应声,静默跪着,道谢之词在唇边也吐不出半个来。 其实找你过来,是还有一些事要问问你,林荆璞端起一杯沏好,起身走过去,递到宁为钧的手中:是关于皇兄的孩子 第111章 变数 悍妻善妒,我怎么敢? 宁为钧没接稳,茶渍湿了半边衣袖,低眸迟疑,才问道:二爷想知道什么? 一年前前朝在邺京各行当里安插了不少线人,宁大人若真是想护住皇兄血脉,以求万全,早该找到曹将军让他助你,而不是反其道行之,林荆璞命人递了方汗巾给他:究竟是谁在背后教你行事? 宁为钧取过汗巾擦了下额角,捏在手心,面色仍十分平静:罪民之前不甚了解二爷为人,一心害怕二爷会因皇位争夺而于皇嗣不利,才斗胆隐瞒皇嗣的下落,还妄想凭一己之力护他们周全。如今回想起来,全是罪民愚笨至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并无他人教唆。 林荆璞容姿雍雅,听他将狡辩的话说完,才淡淡说:要这么说来,以私宅囚禁皇嗣,乃至对皇嗣用刑,也皆是宁大人一人的主意? 宁为钧耳后又冒了些汗:恕罪民直言,二爷纵然有不甘,但那个孩子受旧臣们拥戴在帝位上已坐了半年之久,南殷朝廷的局面已成了定势,二爷此时再来追究这些,只怕无多益处。 权势于我如负累,又何来不甘之说?林荆璞似笑非笑,拨开杯中的茶沫,也罢,先喝茶。 夜阑深静,云裳往炉中又添了些香,便与其他宫人退了下去,悄悄合上殿门。 宁为钧的视线穿过面前的一缕烟雾,林荆璞眼里没有一丝对权势的迷恋,这一点反而令他不安。 林荆璞对太子妃与皇嗣当年潜藏在邺京一事早有疑心,当日他被三吴驱逐追杀,便可拿此攻讦以做文章,不必将把柄留到今日。 最怕他没有私心,却有私情。当下中原与三郡开战在即,林荆璞若是利用南殷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帮启帝扳动一局 林荆璞淡淡打断他的思绪:宁大人若是不想喝这杯茶,酒也都是有的。 罪民不敢宁为钧望着手中的玉瓷杯,用沉闷的声音压住心底不安,忽然掀袍伏跪,道:二爷擅于攻心,启帝精于策形,罪民今夜喝了这盏茶,难保有一朝会失信于人,罪民此生虽已落魄,但仍欲以薄身贱命全我宁氏一族忠信,望二爷能够成全。 不多时,茶底便凉了,外头的夜色浓稠得叫人不敢细看。宁为钧跪了良久,林荆璞还是没有留他。 林荆璞再厉害,到底还是悲悯的。他做不到的事情,却还盼望着他人能够得到圆满。 衍庆殿尚通明如昼。 魏绎闻见外头的脚步声,折子还没批完,便走了出去。 谈了这么久,他可是把什么都招了? 林荆璞脱了宽大的外氅,缓步穿过前殿,坐到榻上:宁为钧的脾性你知道,否则他也不至于在宗祠里熬了这么久,几次寻死。 他这个人性子是硬了点,魏绎就着他身旁坐下,见他愁容疲惫,反倒是笑了:并非是朕不知他的臭脾气,而是朕喜欢高看你。连你都办不下的事、说不动的人,谪仙下凡也是白费力气。 林荆璞松了半边衣祍,将手放进金盆里浸着,只说:我会再想想别的法子。 要入冬了,你养好身子最要紧。其实不管林珙是真皇帝还是假皇帝,林珙与姜熹之间有什么猫腻恩怨,大启的战马迟早都要跨过去,把三郡的河道填平,除掉三吴祸患。 林荆璞微微蹙眉,说:魏绎,这仗还是能不打就不打。南殷后方没有充备的钱粮,他们打不了持久之战,并非就是劣势,这意味着他们的每一击都必然会狠,都将奋力打在大启的要害之处,那本就是他们擅长作战的土地。何况三郡的将士经历了亡国之痛,又目睹我半年前弃殷投启,他们对大殷、对你都有无尽的恨与杀意。这恰恰是休整安逸了八年的天策逐鹿新军所欠缺的,邵明龙此时无法胜任主帅,就算逐鹿军能守住边境,恐怕也攻不进三郡。 林荆璞点到为止,舌尖微哽。 姜熹当初为了让旧臣们支持自己儿子,没有给林荆璞一丝一毫的生路,可哪怕是他被逼入了绝境,都未动过要扳倒他们母子的心思。而大启与南殷一旦开战,到万不得已时,林荆璞却想要留一招后手,设法抓住他们内部的软肋,从内瓦解,可以暂缓情势,这也是他今夜召来宁为钧问话的原因。 林荆璞终于要帮助魏绎,对付曾经的亲人他没有跟任何人点明过这个想法,连自己心中也不敢坦然。 只能说这是个变数,就如同此时的深吻、抚摸,都是不可估量的变数。 魏绎在此事上要比他简单通透,他看得明白,自然也想得明白。所以他含住他的耳垂,丝毫没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沉重,隐秘的愉悦从呼吸中跑了出来,一丝不漏地全灌入林荆璞的耳朵里。 贸然应战、不是明智之举,你当真想明白了?林荆璞脖颈用力微抬,问道。 这仗还是得打,你的办法虽好,可终归是铲除不了大启的瘤,我们最终要斗的不是林珙,也不是姜熹,而是让三郡百姓都与中原九州同惠同利,通婚通商,过上与邺京百姓一样的日子,不然又何必让将士们流血奋战。魏绎说。 林荆璞望着魏绎,半分怔然。 魏绎握着他的肩翻了个身,下巴便抵在林荆璞的喉结上摩挲,低柔而佻薄,我再跟你说件事,你可别气。 林荆璞觉得他这话甚是无聊,手腕轻轻勾住他的后颈,顺势调笑道:我与你当下的情意正浓,听不得你别的风流情|事,绎郎话前可要三思。 悍妻善妒,我怎么敢。魏绎大掌握住了他的手放在怀中,语气认真了几分:邵明龙不能打,便由我来担任这次的主帅,亲领大军出战,击退南殷兵。 第112章 心意 帝王之心深沉,除了他们自己心意相通,旁人谁都猜不准。 我去陷阵杀敌,你留下来,便是助我。魏绎将脸埋在林荆璞的胸颈间,大掌滑进他的衣襟里,捏攥着那寸细腰。 林荆璞玉颜如削,眼角微红,其余的神情则缓慢而不可言。 万籁俱寂。 两人此时的动情中掺了一丝月夜的凉,可彼此间却没有间隙,他们贴得很近,近得能感受热血与爱|欲都在胸膛里流淌,甚至还有一种从未明晰过的体会。 魏绎今夜先摘盔卸甲,将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予了林荆璞。 林荆璞如今主理着西斋事务,西斋以辅佐帝王之名督查各部衙门,实权已高于以往的六部三司。一旦魏绎率兵出征南方,那么林荆璞留在京中,就会名正言顺成为大启监国。 一旦战败或是有何不测,帝王无法返回京中,监国之人便会继承大统以保续江山,故而历来都是由储君担任监国一职。 可魏绎是个天生的赌徒,他赌自己一定能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还赌林荆璞一样信重自己。他把监国之权交给林荆璞,无非是要与众臣唱反调的赌注,也是他们两人调情用的赠礼。 魏绎好赌、好胜,说起来都抵不过一个林荆璞。 在这样的风月之下,林荆璞没有说赘话,面上浅笑半分,已读懂了魏绎眼底的倔。他虽没有魏绎胆子大,也没有推诿客气,只在魏绎的额发上落下一个吻,道:早些回来,我在邺京等你。 嗯。有这话便足够了,魏绎觉得。 天气陡然转冷,深秋未到,仿佛一朝便入冬了。 魏绎最近在宫里待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少,常常是深夜才从校场回。林荆璞忙完手上的事,也不出宫陪他,整日只在西斋待着。两人都是有意疏远彼此,不再同以前那样形影不离,似在为了分别而做准备。 不等三郡下战书,魏绎便亲拟了一封送到南边。 他既要先发制人,也不怕这挑起战争的罪名。战书上不过寥寥数十字,要以统一中原之名讨伐南殷,于十二月十二日与允州、渭郡边境约战。 战书下了不久,萧承晔便在兵部新升了官。他这人再一根筋,也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魏绎给自己升官是什么打算。 现今举国上下都绷着一根弦哩!这一仗不知深浅,当年先帝起兵伐殷,每个州都打了一遍,一路打到邺京就没有犯怂的兵,可所有人唯独绕着那三个郡走。所以说大启与三郡的兵其实从未正面交过手,何况人家麾下还收了不少猛将新兵,已是正经的王军了,还有他们那个横空出世的万奋,据说是有点真能耐的,不好打。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3) 萧承晔用手抓着一把花生米吃,继续抱怨道:我这几日这心里怎么都不踏实,说不好这一去,就得打个三五年,还不多来这儿说说话,怕是到时商姐姐将我给忘了。 屋外冷风嚣张,天色阴沉,不久还飘起了小雪。 商珠往窗外看了一眼,去给萧承晔添了杯热酒,浅笑说:皇上是看重你,才让你随他一同前去杀敌。都说一朝君王一朝臣,能同先帝与当今皇上都出征过的,你算是头一个了。 萧承晔双手捧过热酒,面上还是郁郁不平:说心里话,我实在是看不明白,皇上为何不让邵尚书去打,非得要自己去?更荒唐的是还要让林荆璞坐镇监国!朝臣们怎么劝都没用,皇上这是铁了心地要杀敌,还是要投敌?林荆璞好歹是当过前朝皇帝的人,身上与林珙流的是一样的血,前些日子假惺惺地让曹问青一帮人也跟着皇上出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皇上身边光明正大地安插了眼线。皇上鬼迷心窍也就罢了,难道就不怕他们里应外合,腹背受敌,到时把大启的底全都给托了出去? 皇上不是个昏聩之君,凡事都有他的打算,商珠眉头轻锁,还是细声宽慰他道:你我做臣子的,守尽本职才是,不必思虑这许多。 二爷不至于走到那种地步。宁为钧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忽低语道,细细摩挲掌中的猫下巴。 他自打从宗祠调回邺京后任了个闲职,不过还在养病未曾去上任。他如今没有亲人朋友,但好歹与商珠住在一条街上,林荆璞便嘱托商珠平日多照料于他。恰逢商珠宅院中的下人新养了两只小狸猫,宁为钧过来也只是同猫玩,不愿与人多说几句话。 萧承晔气焰上来,冲宁为钧冷笑:你有脸拿着启朝官饷去养林鸣璋的儿子老婆,有什么资格好替他证清白的。你且说说,自林荆璞今年年初入宫起,哪次不是皇上护着他,花钱花心思为他出气撑面子,背后还为他遭人骂,而林荆璞不过是无奈寄人篱下,身子上依从着罢了,没准心底还恨大启恨得牙痒痒。同他这种人,心里都是没长肉的,我就从没看出来他对皇上有几分真心,就算有真心,又哪能信呢? 宁为钧无从反驳,低头望着翻肚皮的猫,只好冷声说:他的清白何须我来证,皇上留他在邺京,也并不是真盼着他做个清白正直的监国。 萧承晔懵了片刻,又嘁了一声,摆摆手道:你这话说了与没说一样,林荆璞若是清白正直,那廊春坊的小官都好改头换面做人了。 商珠听了倒是一凛,想到了什么,迟疑问道:依宁大人所见,皇上远征,留林荆璞监国,是打算在邺京也另有图谋? 宁为钧弯腰放跑了猫,仰面望着漫天雪色,说:帝王之心深沉,除了他们自己心意相通,旁人谁都猜不准。大战将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更得太慢了,非常抱歉。现在才意识到我是一个二次元与三次元无法兼顾的人,但还在努力兼顾 第113章 老将 等朕回来,当祭告四方神明,昭告天下,再让谢先生为你我做个见证。 雪连着下了几日,直至御驾出征的这个早晨,天幕才漏出一道白光。 魏绎前一夜将临别的话都说完了,以至林荆璞今日精神不大好,乘着马车也只陪同大军到邺京城外。 大风中还夹着碎雪,百官穿着厚重的朝服立定于城门两侧,曹问青与萧承晔身着冰冷重铠,分列左右,领着浩浩汤汤十万大军在城外集结,号角声声重,力要穿透过旗帜,震碎风雪。 行军的时辰不容耽搁,魏绎还想再稍作停留,林荆璞先缓声催促:冬日昼短,你还是早些动身罢。 魏绎在马上半回首,把住缰绳:等朕回来,当祭告四方神明,昭告天下百姓,再让谢先生为你我做个见证。 在文武百官与十万逐鹿军的众目睽睽下,他们克制着没有拥吻与缠绵,眼波里盛满了东西。 不多时,林荆璞伫立在风中,魏绎消失在雪迹里,戎装铁马载不动儿女情长,更多的话,他们要等凯旋重逢的时节再叙。 这场寒潮贯穿南北,大军一路上都走不快,待他们行至允州境内,周围的雪山才有消融的痕迹。 离约战的期限还有几日,魏绎没有选择在允州稍事休整,而是连夜派出了一支二百人的前锋夜袭允州与三郡边境的嘉瑶谷,试探敌情,不想却被埋伏在山谷内的万奋杀了个片甲不留。 他们是早有准备。 曹问青没有看地图,慢慢擦拭铠甲,说:探子回报,万奋前夜埋伏在嘉瑶谷的人不到一百人,却能轻易击退我们的二百人马,不光是占了地形的便宜,我们需要提防万奋。好在此次交锋只是试探,并未丢失辎重粮草。 大营内烛火通明,军中大小将领围绕炭盆而立。这些人平日为了一条小小的戒律都能争执得厉害,可曹问青一开口,他们便装聋作哑。 魏绎指尖摩挲地图一角,掌中把着一盏油灯细看后,道:朕有意在十日之内攻下嘉瑶谷,曹将军觉得如何? 曹问青沉吟片刻,肃声道:嘉瑶谷看似地势开阔,但实则易守难攻,皇上与诸位将军原先制定攻下此处驻扎大营,是出于陆战是南殷军队弱项的考虑,可如今他们有了万奋这员猛将,只怕此举行不通了。属下以为,与其直袭嘉瑶谷,倒不如改抄西北道,偷渡落银潭,大军即可乘势前进渭郡。 军营中没有酒,魏绎在兜里放了两个核桃,藏在指腹间把玩琢磨。他不便表态,沉默了一会儿,刻意将话语权留给了营帐中的其他将领。 曹问青提出要走水路,这帮人当然不会苟同。 中郎将余子迁不留情面:落银潭是附近一带最深的潭水,跟离江差不多宽,曹将军也清楚我们逐鹿军不善在水上作战,想在那种地方乘舟袭击都是放狗屁,搞不好就让将士们白白送命! 他旁边的卫辜假意劝阻:嗐,曹将军深谋远虑岂是你我能及,万奋是个强硬的拦路虎,他的背后又有三郡五万水师,还有一批火门枪在手,是急不得的。 区区新兵,有何所惧?老子当年随先帝攻下邺京时,那万奋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蛋娃子!余子迁唾沫飞溅了一屋,要是当年的邵将军在此,只怕早已砍飞了那蛋娃子的脑颅,灭了林珙和他老母的巢窝! 萧承晔在这帮老兵痞子面前插不上话,歪头杵在一边,心里乐滋滋的。他们都不待见不信任林荆璞的部下,一路上最喜闻乐见这种场面,就想看让曹问青下不来台。 哪知曹问青面上益发平静,半晌,不紧不慢道:万奋英勇盖世,但想来其胸中谋略与在座诸位也不相上下,他要守嘉瑶谷,落银潭应是他们兵力空虚之地。再说真要想攻下三郡,迟早一日都得走水路,仗还没开始打便知难而退,不妨铤而走险一试,总比怂死的要风光。 这话激怒了不少人。 曹问青没理,反倒是置身事外起来,嘬了口凉茶坐下,没有再同他们献策争论。 魏绎挑眉看了眼曹问青,又环顾了这帮喋喋不休的将领,心头略微焦灼。他这是头一次以主帅的身份行军,朝中的权衡之术到了军营中未必管用。 曹问青是个身经百战老将,曾为了打胜仗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凶险多变。故而有敌人怕遇上伍修贤所带领的清正严明的军队,也有的敌人会却更惧怕曹问青这样无孔不入的铁骑。 他是林荆璞的心腹,又多年没上战场,他营下的五千人马在其他将士眼中都是异类。人心不齐对任何一个主帅来说,都是件棘手的事,可魏绎一路上似并不以此为虑,反而是放任不管。 待他们吵累了,魏绎用冷剑压灭了灯,冷声询问道:军库中现有几只船? 武库司长官弯腰出来,正要回禀,萧承晔忙一脚挡在了前面:皇上,曹问青的主子都不在这,河对面都是他的旧友亲人,他哪会真心献计?只怕真走水路,才有更大的埋伏! 你嘴皮子耍得高明。魏绎斜了萧承晔一眼。 萧承晔又说:皇上,臣胸中已了然局势,那万奋根本不足为惧,臣请命领兵八千,五日之内必破嘉瑶谷!若是五日之内攻不下,臣愿赤膊背着曹将军,游过那落银潭! 说罢,余子迁等人也力挺萧承晔,认为嘉瑶关可攻可破,要为萧承晔做担保。 炭盆上浇了一碗茶水,发出滋滋的灼人声响。曹问青捏着壶盖,听着这帮人的孤立嘲讽,只是冷面。 萧承晔,朕只给你五日。魏绎没有制止这场负气之争,而是极为草率地选择了一种庸和的方式来偏袒他的旧部下,但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理所应当。 林荆璞傍晚在□□街的学堂里头烤火,昨夜邺京又下了场大雪,他每每望着窗外的风雪,心中牵挂的是别处。 年关将至,学堂的院子里都挂上了大红灯笼。谢裳裳今日亲自下厨,留他吃晚饭。 林荆璞碗中都是肉,他是实在吃不下了,调侃道:有夫人给我这般养着,近来觉得自己长了不少肉。 尽瞎说,宫里现今只有你一人撑着,哪还能胖得起来。魏绎才走了多久,要借机兴风作浪的人还没闹出动静,你可得养精蓄锐。谢裳裳道。 林荆璞无奈一面,颔首点头。 要我说,本来让曹将军留在邺京,至少也可替你分忧一些,如今他却要同启军一同对付三郡。谢裳裳不由忧心,不说到时战况如何,只怕以曹将军的身份在大启军中,处境也会十分为难。 林荆璞没有放下筷子,细细咀嚼完才说:魏绎原先也有同夫人一样的顾虑,不过委屈曹将军到逐鹿军中,并不只是为了献策杀敌那么简单。 谢裳裳不解稍怔。 林荆璞:逐鹿军不似九年前骁勇善战,不光是因为他们的矜傲富足,也因为军中将领常年在邺京当官,各营间有了官僚间恶斗的习气。魏绎是皇帝,与一般主帅身份不同,将士们难免想着媚上争宠,牵扯到京中各家的利益,以至他在军中很难施展开手脚。如果有曹将军去做这枚眼中钉,自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你这招,是令人耳目一新,也损得很。谢裳裳轻面摇头。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1]林荆璞放下筷子,目色温柔且深邃:此次让曹将军出征南伐,不只是为了助魏绎成事。说起来,曹将军半生戎马,却已十年未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唐王维《老将行》。 文章已进入最后一部分了,预测四十万字左右会完结。 第114章 憋屈 先退三十里,回允州府过个年吧。 山林间萧瑟,树秃鸟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震醒了清晨初晓的嘉瑶谷。 嘉瑶谷一带地势低平,千军万马无法长久藏身其中,萧承晔率领着八千兵马,下令全军集中火力随主力先锋部队由东北方向攻入谷中。 他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五日之内要攻下嘉瑶谷,所以必然选择强攻快袭,一举夺下万奋驻扎在此处的营地。 向后传令各部,小心四路八方的埋伏! 萧承晔急于取胜,不过也相当警惕。之前那打头阵的二百先锋便是在这里有去无回,他知道敌人潜藏这在深谷中,也定然一夜没有合过眼。 好在他们快马行进的这一路上,只碰见几个老弱伤残的后卫兵,稀稀拉拉,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大多提着锄头,经不起打也不足为惧。 再往前走不久,西南边的天全亮了,萧承晔仍未能与南殷的大部队正面交上锋。 南殷这帮人鸡贼,又怂蛋得很,知道咱们这次人多,大白天还要躲在山洞里当窜地鼠!南人说万奋是什么武神降世,看来也不过尔尔嘛。萧承晔的声音在幽谷中回荡。 副将提议:将军,再往里面走就是山谷深处了,只怕敌军会在此处有诈,不妨在先驻扎下来,派出一支轻骑前去试探深浅。 又不是没吃过亏,大军哪好分散?萧承晔眼角浮出一丝懈怠,只要人多,他们便没胆子攻进来。前方就要入窄道了,传令下去,收拢队形,快速过道 副将只得依命传令,很快八千大军齐齐收起盾甲,凝拢成了一条长蛇,快速地在这条长达五里的窄道中急速穿行。 殊不知,万奋的兵马就潜藏在这条窄道的尽头。 这样好的日头是冬天里十分难得的,萧承晔背对着太阳,忽觉得一阵刺目,他用剑鞘稍稍掀起了盔帽的边沿,便嗅见了一股杀意。 他没有料想错,那正是万奋的长刀。 瞬息之间,长刀凌空劈砍来,如雷击电闪,数十人在阵前大声一喝,勉强挡住了万奋这一刀。可窄道拥挤,地形不利,他们顾此失彼,没能保住阵前的军旗。 万奋腋下缴了那面破旗,马立于坡上:萧家孤子,也不过尔尔。 萧承晔顿时龇目红眼,又语带轻蔑:总算敢出来见爷爷了,偷袭算什么好本事? 这是我南殷地界,不必要偷。长刀重重落地,劈开了空中尘土,万奋以刀直指:你们,才是贼。 萧承晔没能沉得住气,夹紧马肚,在狭缝中匆忙展开了这场围剿。 启军人众,可无法在这样狭窄地界包抄敌人。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4) 万奋的身材比萧承晔高大上许多,但在混乱的厮杀中又过于灵活了,他没有全力回击,只是不痛不痒地消耗着对方的体力。他不屑将刀锋朝向萧承晔这样稚嫩的小将。 萧承晔的剑抓不住他,连平日最擅长的招式都显得如此稚嫩笨拙。他不是万奋的对手,可他太想赢了,剑没过脑子便刺了出去,刺不到,便更恼羞成怒。 只听得远处一声闷响,万奋又挡了两刀,便没再恋战,率着轻骑命人快马撤退。 萧承晔果断去追,便听得后面有人大喊:萧将军! 一个趔趄,萧承晔座下马的两条后腿险些踩空了,紧接着,背后的马嚎声与呼救声无数,潮水从南面冲来。 原来这条嘉瑶谷的这条窄道底下已被挖空,还引通了谷外的水渠! 水闸已开! 回撤!立刻回撤!!副将喊破了喉咙,可已没几个人听得见了。 萧承晔战败的消息让启军陷入了困顿之中。 看似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场仗,将领们没想到他会败,而且是败得血本无归。 唯一的好消息,是被俘的比战死的要多。萧承晔没死,于是也成了战俘,估计已连夜被送回三郡宫里去讨赏了。 营中所有人沉默,只有魏绎还在镇静问话。 册子上的人员都齐了吗? 下面的军官不敢抬头:皇上,剩余的这二百零三人,既不在战俘之列,也未在嘉瑶谷找回尸体,下落尚且不明,估计是被大水冲走的 都是人命。 这本册子很沉,可魏绎尽量放得很轻,没有给将领们任何揣摩圣意的机会,谁也猜不透他下一步的盘算。 我军皆惧水战,如今南殷既已派兵工将嘉瑶谷的水道打通,再谈攻打三郡便是纸上谈兵了,臣以为不如先撤兵休整,另寻他法攻破,不可急于这一时。曹问青先劝众人打起了退堂鼓。 狗屁!这仗打得老子心里憋屈!余子迁红着眼眶痛骂:那八千人都是我们兄弟,被淹的淹,被抓的抓,被杀的杀,何况承晔这性子在敌营多待一天都生不如死!南兵在阴沟沟里使诈,我老余决计不会放过那帮贼子! 他话糙理不糙,憋屈二字正是启军出征这一月多来最大的感触。 大启军营中有的是重甲良马、精兵粮草,可他们到头来却还是硬生生地被挡在这条水路之外。大水已环护三郡数百年,时至今日,他们仍束手无策。 这样的局面不难意料,可萧承晔这次的惨败,使得他们忽然清醒,而又不甘。九年前他们几个草莽揭竿而起,随先帝尚且一路杀到邺京推翻大殷,多年过去,他们兵强马壮,反倒畏首畏尾、草率轻浮起来。 营中将领们一时七嘴八舌,慷慨措辞,士气在妄谈中高涨起来,争执交谈间又定下了几个攻打之法。唯独曹问青偏不识趣,时不时要浇上几句冷水。 到了后半夜,争论仍没有结束。茶都喝完了,他们只好等主帅裁定最后的进攻路线。 魏绎此时已满身困倦,他缓慢直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七日后便是除夕了,将士们近日也着实辛苦,先退三十里,回允州府过个年吧。 第115章 下套 他其实私心一点都不喜欢过年。 前线军报及时传入邺京,给除夕佳节徒增了几分沉重,满城华灯依旧,鼓乐笙歌,可这新年终究没有往年热闹。 林荆璞没有守新岁的习惯,也忙得一宿没睡。 云裳早晨至内殿伺候,见林荆璞仍在案前阅览奏文,她愣了一下,提起笑容过去福身:奴婢给二爷拜年了。 林荆璞的倦容藏在温润如玉的五官里,一笑起来就能消失得无影踪。他从备好的红包中拣了一只递过去:这头一份的吉利,非姐姐莫属了。 竹生少爷本来说要一早过来给二爷拜年的,可他昨夜非要守岁祈福,快天亮才睡下。方才奴婢还去瞧过,果真是赖着起不来床了。既这是头一份的吉利,奴婢也不好回绝,就先替竹生少爷收下。 云裳呈上早茶,低声将话锋一转:二爷,西斋连同六部的几位大人已在殿外候了一会儿,说也是来给二爷贺岁拜年的,不过奴婢见他们的阵仗,怕是为了别的事情来的。 林荆璞稍顿,轻笑说:想来他们这年过得都不踏实,快请进来吧。 这间内殿原是皇帝一人读书的地方,又额外加了几条椅子才叫众官坐下。 商珠也在其列,她本是要先说点恭贺新禧之语,可不想卞茂德性子冒火,匆匆打断了她,跟林荆璞开门见山谈论起正事。 监国,我朝大军三日前退至允州境内,眼下萧将军被俘,万奋如铜墙铁壁般死守在嘉瑶谷,一时竟没有渡江攻打的良策,皇上也不好贸然用兵。卑职心系君上与将士们安危,难免焦灼,因此想来与监国商议商议对策 天气干冷,各位大人先喝点茶,慢慢说。林荆璞才搁下笔,双手捧茶。 卞茂德掀开茶盖,不顾烫灌了一口,又着急忙慌地说:当下情势于我军不利,年关一过,最多只剩下两月的时间给大军突破三郡的外围水防,否则到了春夏涨潮之际,再想要渡江,可就是难如登天呐。这必定是一场长久之战呐,监国既是奉皇上之命代管朝政,理应为皇上分解后方之忧才是! 卞茂德性子素来耿介不阿,又是西斋副主使,可他毕竟是个文官出身,不懂兵法,这番言论必然是受了其他官员左右。 林荆璞轻笑颔首,卞大人所言极是,在其位谋其职,我在内朝安享太平,必要尽己所能让前线的将士衣食无忧。只是军情瞬息万变,璞又不精通兵法,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助大军掠阵杀敌。 卞茂德看了眼身边的官员:监国也不必忧虑过甚,工部与兵部的几位大人已想出了应对之策。 哦?林荆璞挑眉,打算洗耳恭听。 监国大人,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方粮食充备,方可保证十万大军在三郡打持久之战,而此次逐鹿军出征所携粮食只够十万将士吃上七个月。依下官拙见,监国可即可发下调令,命工部在允州与临州两处建立可存十万石米的粮仓,将举国粮食源源不断送往这两处以备不时之需,如此一来,大军进可攻退可守,再无后顾之忧。 说话的人林荆璞不大熟悉,可也不算面生,反应了片刻便认出此人正是工部的李绘。 李绘少时入过内宫当差,后来受过燕鸿的照拂提拔入前朝当了差。自燕鸿去世后,他便不大作为了,极少在朝野上显露。 十万石米的粮仓?林荆璞目色温和地打量李绘上下,依言而笑:只怕李大人费工费力造了如此大的粮仓,也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可存。 李绘并不犯难:举国如今上下齐心攻打三郡,兵部的粮款若是不够,大可拨用国库税收向各州征收军粮,大启泱泱大国,总不能让天子饿肚子。 林荆璞听他们在底下议论,没有说话,不知何时留意起了窗外梅枝上的喜鹊啼叫。 他其实私心一点都不喜欢过年,新年每每于他来说,都是个与所爱之人分别的日子。今年也不例外。 允州的年味更淡,军营中连盏像样的红灯笼都没有。 常岳去驿站亲取了一封密报,呈到了魏绎手中,上面正是关于邺京这几日的情报。 魏绎看过后,指尖清脆地弹了弹纸面,耍弄如此拙劣的伎俩,阿璞绝不会答应建这两座粮仓的。 据说邺京那边还没个定论,皇上怎知林二爷不会答应?常岳困惑说。 那帮人是在给我的阿璞下套呢,魏绎漫不经心地笑道:这粮仓若是真在临州与允州建成了,里头的粮食搞不好还没派上用场便被大水冲没了,到时候赔的钱又算谁头上?何况国库的钱袋子并不宽裕,兴师动众造两个这么大粮仓,到时极有可能没钱置买调配军粮。他们挖了坑逼着他跳,好集齐他监国不利的罪证,到时候不得不治他的死罪。 常岳这番话被点明,又蹙眉道:可皇上不在朝中,林二爷只凭一人之力公然忤逆朝臣们,只会让他在邺京的处境更加艰难。 朕是百官的皇帝,颁一道奏疏、说一句话都要权衡,生怕朝堂局势动荡失衡。可阿璞不同,他眼下根本不必顾忌这些,或者说,他恰恰是要违他们的意,别有用心之人才会露出马脚。 第116章 他求 我并无他求,只是想助他早日凯旋。 我无私心,只是现今国库账面上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到偏远的南地建造粮仓,便是要造,也得等半年再动工了。 林荆璞端坐在长明殿西北方的侧位上,正朝百官,面容温和而威严,他身上的银袍用金丝绣制了金边,乃是与皇帝同制的花纹。 随即有官员高声质疑:去年仅邺京府衙在民间所征的商税就有七百万两白银,各州的税收都不少,除了起兵征讨三郡,朝中近来并无大项的开支,平白无故的,国库里的银子难不成会自己生出脚来? 林荆璞用缺钱回绝建造粮仓的提议,算是敷衍的了。启朝这些年虽是百废待兴,又时有内斗外患,可燕鸿与魏绎都还算是励精图治,燕鸿死后国库又吃了个饱,挤一挤造两座粮仓的钱总归还是有的。 林荆璞姿态大度,回应道:大人不监管国库,心中也只有个大概的数目,魏绎在朝中素来提倡节俭,可许多要用钱的地方还是不好省的,积少成多,没准真让银子生出了腿脚。 岂有此理! 那官员将朝笏高举过头顶,一个踉跄要冲上前去争执,好不容易才被身边的人劝阻下来。但朝堂上多得是想让林荆璞难堪的人,相劝之语中难免暗藏着煽风点火的心思,惹得他不吼出来都不痛快。 皇上被你这外朝贼子迷惑,不顾大臣们阻拦非要授你监国之权!皇上跟前你是百般献媚顺从,如今皇上出征不过才两个月,你的狼子野心便包藏不住了么,竟敢只手遮天瞒报国库钱财!十万大军在前线杀敌陷阵,狗贼何敢,以监国之命行祸国之事狗贼何敢啊?! 国库的帐一直都是户部在管,大人有疑只管去查,我不会阻拦半分。林荆璞的语气稍严肃了几分,可眼角仍有笑意。 几个户部官员听到此言,脚底心不由直钻冷汗,唯恐自个稀里糊涂就被林荆璞下了套。 林荆璞反倒是安然理了理衣袖,双臂轻软地倚在金椅扶手上,谦和谈笑道:至于对我监国不满的,还望诸位大人多多包涵,再不济,也只好劳烦大人们再多写几封弹劾折子,送到允州边关去了。 监国大人说您没有私心,下官信。李绘忽在百官之中出列,冷冷说道:天下无人不知,您的气度魄力足以包容一朝一国,又怎会有一己私欲。 底下鸦雀无声了,群臣心中都懂这套说辞的深意,气氛不觉肃杀而凝重。 林荆璞的眼里掠过一道寒光,转眼间,杀意又被笑意湮没了。 今日二爷在朝堂上得罪了前朝大半的官员,皇上回京之前,您还得当心提防着点才是,奴才已吩咐禁军务加强看守戒备,一定尽心尽力护二爷周全。韦进福躬身,面色惴惴地跟在林荆璞身后。 韦公公有心了,林荆璞仰面,抬手折了一根梅枝,说:不过我留在邺京就是替魏绎斩草除根的,不会让他回来再要收拾什么烂摊子。 都是奴才分内之事,如此做也是为了给皇上分忧,二爷少了根头发丝,皇上在前线都是要牵挂的。韦进福再往前走,便看见宁为钧揣着一只手炉候在殿门外。 林荆璞也看见了他,上前两步说:你难得进宫,身子可好些了? 宁为钧行礼,说:托二爷的关怀,已好多了。 二人不约而同,就着眼前清静的宫道缓慢踱去。宁为钧如今安心养病,已远离朝堂中的争斗,只不过偶尔陪林荆璞说说话。 天已放晴了,韦进福让打伞的宫人先退了,只留了几个的禁军近卫跟着。 想来你已听说了今日在朝堂上的事情。林荆璞说。 宁为钧低头捣了捣炉中的香灰,说:当众激恼群臣,不是二爷的作风,倒像是沾染上了几分启帝的习气。 我的确不喜面子上得罪别人,背地里还要杀人害命的勾当。 换做林荆璞平日里的手段,是把人亲手埋进坟墓里都不肯沾半点晦气的。可他此次却这般招摇,摆明是故意要引起众怒。 二爷要杀谁?宁为钧一凛:难不成,是那个李绘? 林荆璞指尖摩挲掉了枝上的花瓣:你还记得柳佑携林珙姜熹逃难到凉州时,启朝有人不远千里给他送去了火门枪,亚父因此没能留下全尸。燕鸿余党一直死而不绝,逮着机会就来搅一趟浑水,我派人查过这个李绘,确实可疑。 宁为钧迟疑,认为不妥:二爷不肯造粮仓,甘愿让百官对您口诛笔伐,只是为诱出那协同谋害伍老的凶手?如若只是要以牙还牙、杀人构陷,以二爷的本事有千百种方法,何须大费周折,还牵扯上前线将士的性命? 你忘了,我是个不配有恨的人 林荆璞驻足回过头,淡淡说:燕鸿已经成了史书里的名字,启朝仅剩的那几颗毒瘤早已不足为惧。春闱科考,建立西斋,掌揽户部、吏部、刑部大权,世人以为魏绎做不成的事,他不也都一一做成了。我独身留在邺京监国,并无他求,只是想助他早日凯旋。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5) 宁为钧的心倏忽落下,又有一股莫名的惆怅在心中翻涌不断,拧眉道:二爷莫不是真的将心都交 林荆璞的掌间只剩下半截枯枝,有意打断宁为钧的质问:我与魏绎都不想打持久战,攻打三郡,不可能靠搜刮民脂民膏来拖延时间。 宁为钧心底叹了一口气,半晌,才稍缓和心情,说:那二爷与启帝原是打算如何? 造船,林荆璞清冷却坚定:造能够承载将士横渡离江的船,乃至能抵御火门枪轰击的大船。 如今的战舰皆是用一层铜皮包裹的木龙骨所制,虽轻巧便捷,但绝不是作战的利器。启朝军队需要更坚实的船,也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铜。 这么多的铜从何而来? 除了皇家与私商生产的铜矿,只有市面上流通的铜币、乃至各大佛寺中的佛像。林荆璞与魏绎必须使用非常之手段,才能确保船只材料源源不断的供应。 这批船只魏绎已命人暗中制造了一年多的时间,完工在即,所以国库是真没钱。让他们的怨气都冲着我来,买铜偷铜一事才不会被人察觉。 说着,林荆璞望起了腕上的百岁缕:就看魏绎的大军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了。 第117章 朝阳 少时求功名,老来求太平。 允州今年没怎么下雪,天气湿冷砭骨。两万启军驻守在允州边境,日以继夜地挖好了两道壕沟,在营外设好了拒马,营中之人仍是悬心吊胆,夜不能寐。 将士们常能听见隔岸的矮山传来狼嚎。 那里有饿狼,但比狼更危险的是敌人。 万奋的兵马已临境驻扎三日,虎视眈眈。据探子回报,对面至少有两万人,且全是精锐。南殷朝廷不甘愿只是打一场防守战,他们倾尽了大殷余党与三郡的财力兵力,是要孤注一掷就从这片曾属于大殷的丰饶水乡开始,为他们的太后皇上夺回万里疆土。 曹问青奉旨带兵镇守允州最外围的防线,南殷兵若想要入侵允州半步,杀入中原,就必须踩着曹家军的尸体过去。 今夜的狼嚎声格外凄悲狠戾。 曹问青与属下们在营外的篝火旁围坐,他们没有谈及军情朝政,只是畅怀地喝酒吃肉。 曹游爱吹牛,一不留神将鱼烤得有些焦了,嫌弃着偷将那条焦鱼放进了曹双的碗里。 曹双正捯饬着自个儿的陶埙,吹到一半瞥了曹游一眼,便将这碗鱼肉分给了几个倒酒的孩子吃。 山头的圆月正浓,曹问青在埙声中听着将士们谈论家乡的事。他思量无边,渐渐听得入神了,忽也有片刻恍惚,思念起了自己平素不敢思念之人他的发妻、女儿与儿子。 将军,酒已热好了。 曹问青接过那碗酒,几滴酒水从他的白须上滑过,眼眶一湿,一低头,都被夜色风干了。 曹问青再抬起头时,只见那月色被浸染了一分血腥,他肩头略微哆嗦,醉意陡然间随风散去,他捏着酒碗,重重地摔碎在火盆中,拔剑而出,起身喝道:众将听令 几乎是同时,鸣镝飞出,探马兵吹哨而呼:将军,南殷兵过界了! 曹游也随之摔了杯碗,爬起来狂声大喊:守住允州,止在这一战,兄弟们随我杀敌! 敌人在山头高处,阵前必会放箭。盾牌兵冲到前阵防守,为步兵与骑兵争取最宽裕的时间。 敌军准备了充足的箭支,天际霎时箭雨如飞。盾牌兵换了三波,防御起来仍较为吃力。曹游随机应变,当即带着一支前锋步兵跳入壕沟,持着短刀,准备埋伏刺杀。 箭雨一停,万奋便率领一众骑兵如洪浪般席卷而来,南殷的骑兵规模远比他们最初预想的要庞大。绝不止两万,甚至是原先预计的一倍! 投石车预备!曹问青抬手号令:放 百台投石车已准备就绪,石上皆绑着火|药与爆竹,点燃后飞跃过盾障,不断砸向涌入的敌军前锋,炸裂声轰然不断。 飞沙走石,一时间人仰马翻,他们乱了阵脚。 万奋此时从后方冲出,挥举长|枪便割破了一名想要退缩的士兵的喉咙,大声道:胆敢退一步者,便是南殷的逃兵,杀无赦! 主帅下了死令,骑兵们只得迎难而上,踩着前面被炸伤的尸体,前仆后继地强冲而入! 妈的,这人够狠!曹游伏在壕沟,嘴啐了一口呛人的沙子。 果不其然,盾牌兵抵挡不住,阵型被冲散,裂出了一道口子。 曹游奋力厮杀,想去堵住失守的缺口,奈何刀与铠甲都被染红了,血水不断弄脏他的视线,到头来还是顾此失彼,越来越多的南殷铁骑都冲破了防线。 曹问青面色冷毅,夹紧马肚,率领骑兵冲出去正面交锋。 此地平野开阔,对岸只有矮山,本就易攻难守,可此处一旦被攻破,允州边境一带的城池就极易相继失守。 曹问青只能死守! 万奋的长|枪几乎不沾血,他不似南殷那些身材虚浮却擅长水性的将领,行进在陆地上像一头无往不利的雄狮,如履平地,凶猛异常,凭他一人,便能胜过千军万马。 若今夜与之对阵的不是曹家军,只怕岸边的血水还要再涨几公分。 历经风霜的老剑拦住了那把锋芒毕露的长|枪,电光火石间,砍出了一道豁口。 你的枪法不像三郡兵。 万奋拧眉一凛,抽回长|枪,立即又刺了一招回马枪。 一缕白发被砍下,曹问青在马上避闪,侧身再一次用剑挡住了长|枪的袭击。 你老了。万奋沙哑的嗓音充斥着挑衅,将长|枪逐渐逼近曹问青的白须,逞凶斗恶地彰显自己年轻的力道,令对手无路可退。 曹问青斜光轻睨,假意踉跄翻滚下马,化解了这招死局。他眼角布满皱纹,还带着不知真假的慌促,当机立断,身体猛地蹿了出去,大力挥剑,砍下了万奋胯|下的黑马头颅。 马嘶如雷。 万奋预料未及,不得已收枪跃起,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 他碰了一脸的尘灰,再看向年迈的曹问青,滚烫的马血溅红了他须发上的苍白,月光盖不住他周身的杀气,只将厚重的铠甲映照得更为寒凉,可他的面色沉稳如山,无半点矜骄戾气。 老将! 万奋不得不佩服他,于是弃了长|枪,拔出短刀,不再贸然厮杀,直指道:您是殷人,是有功之臣,原该是大殷的英雄!林荆璞献媚投敌,可皇上太后从未苛责于您,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曹问青听罢,朝天大笑:都说少时求功名,老来求太平。没有天下太平,哪来的功名,哪来的英雄?年轻人,你看看如今的南殷朝廷,哪还有半点余力给天下一丝太平? 叛贼狡辩!万奋嘶牙瞠目,撇开了对曹问青的敬畏,挥刀大骂:我的父母兄弟九年前皆死于启兵剑下,谁又给过他们太平安生的日子! 周围将士的热血洒在铠甲上,还在冒烟。 万奋的招式更加凶猛了,曹问青躲了几招后,胸口也终是挨了一刀。他忍着伤痛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见又有大批南殷军从东南方闯进大营,不再留恋与万奋的单打独斗,立即在掩护中上马。 营地不似城池,所能布置的防备十分有限,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只有比谁的剑出得快,砍得准,尤其当两军势均力敌之时,拼的是命数。 不喘气的只有死人。 允州的边境太长,最近的大营离咱们也有五十多里路,援兵没有那么快到,至少得等到明日午前曹双擦了把脸上的血汗,迟疑又说:就算他们能赶得到,也未必就会 万奋不会退兵,他们抱着最后的信念,要的是决一死战。 曹问青望了眼将亮的天,用剑背狠狠拍打曹双的脊背,厉声呵斥:战前最忌讳猜疑,军令不跟人情比浅薄。你可知妄自猜疑主帅,罪等同谋反! 是,属下知错!曹双直着眼睛,将眼泪往肚子里咽,曹游还在壕沟里,那里的兄弟剩的不多了,援军再不来,他就真撑不住了! 曹问青眼眶微沉,屏气抬手:严防死守!在援军来之前,必得守住了! 很快天就亮了,旭日初升,照射在遍地的尸体上,昨夜干涸殆尽的鲜血似又重新流淌温热了。 有士兵摸着尸体爬上去擂鼓,为仍在战场上杀敌的将士们鼓舞,但很快就被敌军射了下来。 曹游在壕沟里潜藏了一夜,他耳廓微动,贴着土地最先听到了从东南方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他心中激动,仰面再一次将刀从敌人的腹中拔出,可这下没抓稳刀,滑了下去,手也没能再抬起来。 援军到了!探马哨兵疾声呼喊,从马上连滚带爬翻下,喜极而泣:将军,皇上亲率三万大军前来援救,将军!我们有救了! 曹问青肩膀一沉,注视着的那面大旗,被朝阳映得通红。 多年未战,他仿佛又见到了四十多年前自己首次出征大捷时的那轮朝阳,只不过这一次,远比当年的场面更要震撼! 第118章 立碑 魏绎根本不是在守,而是在等。 战场上的硝烟被暴雨冲刷殆尽,负责后备布防的几名将领戴着斗笠,随即指挥部下重建围障,片刻不停歇。 雨停时分已过傍夜,星垂平野,脚底下却是一片废墟。西边的壕沟坍塌了半边,需要重挖,后卫兵还在加紧清扫搬运埋在下面的尸体。 魏绎的黑靴已脏得不成样,每一步都走得谨慎沉重。很快,后卫兵来报:皇上,曹游的找到了。 他周身一怔,走上壕沟,缓慢弯腰掀了那块冰凉的白麻布,用袖子擦了擦那人面上的泥泞血渍,良久,轻描淡写地说了几个字:为他立块碑吧。 是! 在这一仗丧命的将士不计其数,大敌当前,他们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料理后事,只好将这些尸首都埋在战地旁的一个大坑中。能给曹游专门立一块墓碑,已是不易。 魏绎掀帘回营帐,见曹问青站着,正在设法替曹双取出肩上的箭支,他也顺道走过去拿起了一把匕首放在火上烤,再将涂抹了药物的纱布递过去。 皇上不可,微臣惶恐 曹双满头是汗,有些拘谨不敢。 别动。曹问青咬着匕首,不客气地从魏绎手上取过药,一气呵成给曹双包扎好伤处。 魏绎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坐下来沉声道:这一战曹将军辛苦,好在您尚且安然无恙,不然回去更无颜与他交代。 熬,哪有不苦的。曹问青叹气说:二爷远在邺京,但未必不能体察前线之不易。生死不由命,曹游能为明主战死,是武将大幸。 只是不知还要熬多久?还要死多少人? 魏绎沉默半晌,面对营中多般质疑埋怨的眼神,他做不了任何回答,只好视若无睹。林荆璞不在,他无法与任何人言说个中滋味,手中的茶碗掂来倒去,最后还是故作轻巧地倒扣在了桌面上。 此时,营帐内的人听得余子迁在帐外大呼小叫,似是要找曹问青算账。魏绎沉肩提神,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便将他带了进来。 余子迁进帐后,未亲眼见到人,便带着曹问青的名讳骂骂咧咧:皇上一得知消息,连夜就带了四万援军前来助你,你妈给你浑身上下长了那么多心眼,咋就不长颗胆子,居然在这节骨眼上让南殷兵给跑了!本来还可以乘胜追击活捉那万奋的,好歹拿了筹码跟他们换回萧承晔,你倒好,直接给老子撤兵!这是战场,不是以前你在邺京地底下玩的躲躲藏藏的那套 余子迁一口气没骂完,差点把自己给噎着。 曹问青脸色本就不大好看,期间抿了一口茶,但也没见他的脸耷拉得更下边。 撤兵是朕下的命令,魏绎看向余子迁:不必迁怒于曹将军。 皇上余子迁这才稍微收敛了口气,今日南殷兵死伤的也不在少数,他们元气大伤,大可放手一搏,再说我们占上风,微臣心中实在困惑,为何要撤兵? 你说要活捉万奋,魏绎悠悠地重新掀开了茶碗,说:且不说此人神勇盖世,擒不擒得住是一回事,就算是打赢了这场仗,抓了敌军主帅,三郡背后尚有三吴水师,能在水面上将你那几支精锐部队玩得团团转。你当真能保证大军攻过离江,直捣三郡王宫,活捉林珙母子吗?若是能,朕这主帅的位置让给你坐也不错。 微臣不敢!余子迁一时语噎,眼眶微紧:战者当论勇为先,微臣斗胆一问皇上,要是您一直没有攻下三郡的把握,便永远只守不攻了吗? 静待时机,胜算便会增大,魏绎说:其实渡江也不难,难得是十成十的胜算,彻底解决三郡之患。 曹问青听言也看向了魏绎,不由蹙眉。 余子迁往肚子里闷哼了一声,负气歪头:微臣看不出有什么时机,怕的是白白错失好机会!能杀一个是一个,总有一天能把所有南殷兵都杀光! 莽将匹夫,魏绎嗤笑,目光却无故深远了:没有十成十的胜算,也要有十成十的计谋,否则朕与他又何须忍受这分别之苦? 三郡殿内。 柳佑买通了太后宫的两名侍监,趁吴祝深夜入太后宫时,悄悄劫下了加急军报,绕过两座宫殿,不动声色呈到了林珙面前。 林珙读后深思,拿纸笔做了批注,表达自己见解:魏绎摁兵不动,想来是经过先前嘉瑶关一战试探,士气低迷,不愿贸然出战了。 是有这个可能,柳佑蹲下身,柔声细语地循循善诱他说:可兵不厌诈啊,万奋这般强攻,四万大军仍攻不破曹问青的两万兵马,未必是他们的士气不足。皇上不妨再仔细想想。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6) 林珙犯难怔了怔,不觉又咬秃了手指,认真打量柳佑的脸色后,不太确定地悄声说:难道,魏绎根本不是在守,而是在等什么东西? 柳佑敲了敲那军报,欣慰一笑。 的确,万奋虽勇,可还是打得太顺了。从启军临境起与他们的每一次交锋,他们都落败了,似乎都没有用尽全力。南殷俘虏了萧承晔,可萧承晔根本不值钱,不过是个不知军机、不懂军情的纨绔少将,魏绎也不太会在乎他的性命。 启军所谓的严防死守,更像是在保存实力。 林珙得到了他的一丝赞许,便止不住地露出笑容,又问:那依太傅所见,他会在等什么?朕想得不似很明白。 柳佑也说不好。 线人传报启朝各地近来频发铜矿偷盗、钱庄发售假铜的案子,这些案子又一夜之间被各地官府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了下去,想来林荆璞是暗地里在助建造兵器或是船只一类,想用来攻打三郡所用。 可柳佑的直觉使然,林荆璞与魏绎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手,他们联手打这场战役,不会只做到这种程度。 肯定,还有后招。 第119章 家书 宁复往昔,共待来日。 熬过元月,邺京的风便添了一丝暖意,只不过这暖意不足以熏人,反倒容易令人心焦要入春了,大军还不知何时能班师回京。 商珠今日卸去了厚重的鹅绒白氅,鼻尖冻得微微红,亭亭独立于宫墙之下,正在等待里头人的召见。 不久后,她见林荆璞亲自走了出来,于是忙行跪拜之礼:下官参见二爷,不知二爷今日传唤下官,是有何吩咐? 自魏绎离了衍庆殿后,林荆璞反而是时时刻刻都穿戴得体,动止有法,今日也不例外,私下传召商珠进殿议事,也已戴好了监国玉冕。 他朝商珠谦和一笑,说:不必多礼,先进来坐吧。 商珠应声跟随。 云裳侍奉完茶点,便打点左右,让其他人先退下了。 前线战事紧张,又逢朝中开春多事,朝务繁忙。可是时机不等人,眼下我得离京一趟。 林荆璞顿了顿,说:今日请商侍郎过来,正是为了商议此事。 商珠微愣,说:下官愚钝,还望二爷指点。 林荆璞:西斋班子运作了有段时日,能替皇上暂时处理朝中日常的公文,不过得有一人代理西斋院长一职,调度公文与人马,此人需心思灵巧,又能在朝中替我转圜隐瞒,思想来去,商侍郎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此行不会走得太远,若是邺京有什么急报,可调令禁军快马相送,耽误不了太多。 商珠心思飞转,敢问二爷离京,是要去何地? 她懂得分寸,不问林荆璞为何去、去几日、值不值得去。他既这般向自己开口,只要知道他去往所在,到时候能确保将奏报送至他手中即可。 北境。林荆璞直截了当,没有要隐瞒她的意图。 商珠又是一怔,深思片刻,很快便猜到了一二。 三郡地界内遍布河流,易守难攻,就从这两个月的军报看来,南殷将士又是个个抱着必死的决心,要攻进三郡绝非易事,如今也的确是陷入了僵局。 再者,启军就算是能想办法渡过离江,攻破万奋的陆军防线,到时也必然会与三吴水师狭路相逢。要知以前在水上作战,一名水师至少可敌五名步兵精锐,所以启军光凭战事上的谋略还不够。 若无充备的打算,没有攻下三郡便得半道而回,这会成为大启的耻辱与伤疤。 所以魏绎按兵不动,选择在允州境内驻守蛰伏,亦是明智的。他与林荆璞能远在千里却不谋而合,只怕早已商议好了各种局面下的对策。 二爷是想为皇上去北境拉拢援兵?商珠轻声询问。 魏绎沉得住气,可将士们血性方刚,熬不了太久,久攻不破,唯恐军心不稳。林荆璞说:要打破对峙的局面,我们必得引入另一只精兵,才能争取到必胜的优势。中原已无兵可用,放眼天下,只有北境的天|行关,尚有一支八万人马可战。 贺兰钧。 贺兰军! 商珠面色略变得凝重,低头沉吟道:这贺兰军十四年前乃为殷朝所背弃,才不得已驻扎在天|行关,有家而不归。可他毕竟曾仕于大殷,何况他怨恨大殷王室,自然也会对二爷有防备。要是林佩鸾还活着,兴许贺兰钧回中原还有指望,现在么下官是担心二爷去招安这只军队,只怕不比皇上冒进攻下三郡要容易。 林荆璞眉眼的神色轻描淡写,乍一看姿容又是艳丽十分的。 商侍郎的顾虑不无道理,亚父当年带着我从皇宫地道流亡至南边后,缺少复国兵马,亚父就有意招安贺兰军,于是送去金银玉帛、美女宝马,还曾亲自前往天|行关赔罪劝说,可谓是礼数周备了。可那贺兰钧不收东西,也不讲半点情面,将亚父逐出了天|行关。 林荆璞目光清冷,语气仍是柔和悦耳的:那时,我只觉得贺兰钧此人卑劣无情,可后来才想明白,一头被迫离群的狼,所求的又岂是几块鹿肉。拿再多的好处去招安,与他来说,不过都是无用的侮辱罢了。 商珠细细听着,难不成二爷此行去,是要自行放下身段,求贺兰钧出兵? 同样的事,当年伍修贤做不到,换成林荆璞,就一定能做到么? 只怕未必。 而且商珠实在想不出,凭贺兰钧这样倔强的人,如何甘愿放下过去十四年所作的选择,去投靠敌朝。 一阵风把树上的梨花吹散了,林荆璞似是走神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与商珠交代毕,林荆璞没有耽搁,连夜便动身离宫往北了。沈悬带领一支数十人的队伍陪同前往,林荆璞也没有再带更多的人。 北地寒冷,中原的马跑不大动。他们赶了十日,才行至天|行关附近的一个镇上,找了个驿站住下。 据说这镇子一年有八月个里都是风雪。众人夜里喝了点酒暖身,林荆璞没吃肉,也跟着喝了两盅。 许是外面风冷,客房的烛火始终照不亮,林荆璞提笔写了封信后,就将沈悬叫了上来。 沈悬也顺便捎了几封信来,正是商珠差人从京中送来的。 林荆璞瞟了眼信封,看到最后,神情微微恍惚了片刻,又见其中并无加急印章,想来朝中也无要紧的事,便先搁置了,将自己方才写的那封递给了沈悬,叮嘱道:明日一早,你去趟天|行关,将这封信亲自交到贺兰钧手中。 先礼后兵,林荆璞接着说:他如能答应信中所求,最好不过,省得干戈一场。可大抵他是不会答应的,就按先前我与你说的办,务必小心,不容有失。 沈悬双手接过,谨慎地点头应下。 待到夜深人静,林荆璞临上卧榻,才取过那沓信封,打开了最底下的那封,正是魏绎写的。 展信佳,见字如晤。曹将军胸口受了外伤,好在伤口浅,并无大碍。昨日已收到你送来的第一批铜制船,暂存在允州官库中,未曾走漏风声。据悉柳佑已受林珙之命,离了三郡朝北而来,恐其生事变,你在北境千万要当心。其余并无什么想说的了,只是很思念你。 宁复往昔,共待来日。 第120章 贺兰 贺兰如今不事一王,只为中原百姓守关。 翌日晌午,天际与寒地相连。沈悬带队行至人迹罕至的山岭,远眺而下,漫天的大风里卷裹着狂雪,唯有几只雄鹰能飞越过如此冰冷的峭壁。 八万贺兰军便是在这苦寒偏僻的地方坚守了十四年,一边务农,一边操练。 再往前走,他们在关口碰上了贺兰家的守卫兵,被拦住了去路。 贺兰军对外人戒备心极重,沈悬没有与他们起争执,拿出一支自证身份的箭羽,让身边人帮忙道明来意后,便在此耐心等候。 又过了大半日光景,他们才上了山寨,见到贺兰钧。 沈悬刚入伍时曾在营中远远见过贺兰钧一面,他是名门世家出身,位列中郎将,却又不是同曹、伍一般的武将,可谓是金相玉质,与大殷朝的嫡长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玉人。 十多年过去,主座上那沧桑的男子已与从前判若两人,唯有腰间那把剑刻有大殷皇室印,还能看得出一丝往昔的印记。 沈悬稍怔,双手呈上书信,他随即见柳佑一行人正坐在东侧,手边的茶水还冒着烟,像是刚来不久。 贺兰钧且搁了筷,扫了眼林荆璞的信,目色冷淡,打量了眼沈悬,意味不明道:承蒙旧主信重,还惦记着我这农户,既然来了天行|关,都是贵客,沈大人先请入座吧。 沈悬拜谢,还未坐下,只听得柳佑身旁的一名随从阴阳怪气道:贺兰将军,您要是嫌我们的诚意不够,只管放明面上来说。这趟带来的金帛钱财不算什么,皇上已答应,此战平定之后定会尽最大力弥补将军这十四年来在天|行关受的苦,为贺兰家平反正名,贺兰一族的英名将永刻大殷功名册,万世流传,岂不美哉! 那人说着又斜了眼沈悬,嗤笑道:不承想林荆璞居然派了个只会耍弓的箭手来,连话都说不利索,这反倒是我们南殷欺负人。 沈悬眉头微锁。 林荆璞今早动身时便提醒过:柳佑许是也会派人来招安贺兰钧,以打破大启与南殷眼下的对峙。 毕竟以眼下情势,谁能招得贺兰军为己所用,便是锁定了胜局。三郡其他人或许想不到以远水救近火之法,跟贺兰钧借兵,但柳佑机敏多疑,未必就想不到这一招。哪怕他一时想不到,得知林荆璞与贺兰钧暗有来往后,也定会想尽办法搅黄此事。 可林荆璞并未告诉自己如遇上柳佑时又当该如何处置,想来是要以不变应万变。沈悬心中犯难,思量过后,默默就坐。 贺兰钧没应声,只顾用勺大口饮汤,喝完又开始吃烤好的羊肉。柳佑那随从面上尴尬,只得将后边的话都咽了回去,心虚看了眼柳佑。 柳佑的手从炉子上方收了回来,搓了搓手心,打量眼贺兰钧其人,神色温和,笑道:此事可容后在议。此次皇上派臣前来天|行关,也是顾念登基以来,还未曾亲自会见过贺兰将军,实属憾事。将军多年来镇守北境安定有功,皇上心中甚是牵挂,时常说起想有朝一日将军能班师回朝中一叙,按道理说,将军原应是皇上的亲姑父,关系自是与外人要不同一些。 柳太傅,贺兰钧打断了他的抬高奉承,推杯道:三郡前线告急,柳太傅又是小皇上的心腹之臣,谋略了得,此刻不替南殷的将士们出谋划策击退启军,却要大老远跑来天|行关一趟 他话锋一转:此去路途遥远,不如长话短说。 山中风雪催得愈紧,盖过了噼里啪啦的炉火声,屋内忽静,直至一只健硕的红鹰飞了进来,停落在了贺兰钧肩旁的铁架上。 柳佑眉头稍滞,起身一拜,郑重了几分:先太子为了保住大殷基业以身殉国,林荆璞却因私情将家国大义抛诸脑后,孰是孰非天下人心中皆有一番明辨,启朝如今仗着强兵欲攻杀我新皇、毁我大殷基业,还望贺兰将军能出兵助阵,击退启军,生擒那魏绎! 贺兰钧握盏呷酒:贺兰如今不事一王,只为中原百姓守关。殷朝启朝两相争斗,与我贺兰钧又有何干? 您心中当奉有天下大义,否则又怎会在此坚守了十四载之久?柳佑加重了咬字:这一战,南殷为的正是天下大义! 天下大义贺兰钧面色渐深,喉间闷哼了一声,说:好一个天下大义,只怕柳太傅口中的大义,多半已成了玩弄权术的遮羞布。 柳佑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将军心坚如磐石,非常人所不能及,在下实在敬仰。可退一步说,贺兰将军曾是我大殷之臣,贺兰军曾是我大殷之军,您手下的将士无一不是殷人,他们信重将军,才抛妻弃子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交到将军手里,十四年了,难道他们就不想回家,不曾思念过亲人么?击退启军并不是皇上全部的盘算,为的是终有一日能够攻回邺京,让背井离乡的殷人与亲人在故园团聚,哪怕,亲人已逝。 柳佑心绪激动难抑,话间不自觉眼眶已红。他向来巧言善辩,可这番话中多少有几句真心。 贺兰钧看向他,座上之人无一不沉默,陷入彼端深思。 良久,贺兰钧说:林珙若能这么想,他还算是个皇帝。 随后他又看向沈悬,林荆璞呢,除了这封信外,他可还有别的什么话要你来? 沈悬不加思量,轻轻摇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家中老人病重,这章没写完就发出来了,见谅 第121章 设计 这棋还差一着。 天|行关从不留外人留宿。 柳佑裹着大氅,撑伞一路步行下山,瞥见远处的沈悬并无什么留恋,一众人已上马离开。 随从观望之后,也笑脸躬身迎了上来:恭喜太傅,贺兰钧今夜虽未表态,但下官觉得,此事多半能成!看今日那沈悬木头愣子毫无诚意,哪里比得上太傅情词恳切,贺兰钧就算不出兵援助我们南殷,林荆璞也帮启朝占不到半分便宜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7) 柳佑经此一行,心中稍定,可仍面不显色:竖子诡计多端,林荆璞不至于只让一个哑巴来当说客,他必已离京,你尽快派人寻到林荆璞的住所,仔细盯着。 是,随从心思活络,又叹气道:只是下官心中有疑,实在猜不透这贺兰钧的心思,太傅以为他究竟会不会出兵南下,如若他真的不出兵,时间拖得久了,终究是于我们不利。还是得想办法,让贺兰军偷顺于我们呐。 魏绎也不想这场战拖得太久,柳佑收了伞,望着这漫天苍茫,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倒是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沈悬跑了五日才回到镇子上的驿馆,回来之后并不见林荆璞,等至晌午,才在驿馆门口见他从一辆牛车上下来。 林荆璞去了趟凉州府,来回五日的行程是满打满算,身上的衣裳也几日没换了。 他步入驿馆后面的庭院,见沈悬一行人身上脏的脏、伤的伤,用目光数了一圈,似是还比先前少了两人。 二爷,天|行关一带的风雪太大,我们连夜突袭北境查尔哈部,几经险战,算是不负二爷所托,可赵富兄弟与王亦兄弟他们没能回来。说这话的兄弟面色沉痛,眼睛红了一圈,说着便哽咽了。 沈悬亦面色凝重,给林荆璞递上一杯茶。 他们那夜离开天|行关后,贺兰钧随后派人传来口信,回绝了林荆璞出兵的请求。 于是沈悬便按计划行事,没有回驿馆,而是承了林荆璞早前的谋划,换上贺兰军的衣服,冒充贺兰军,连夜前往北境离天|行关最近的查尔哈部落偷袭挑衅。 沈悬知道此举的目的只是为了以贺兰军之名激怒北境,点到为止即可,砍下了查尔哈一名副将的头颅,并未伤及其他。可不想查尔哈的军队很是记仇,硬是追了数十里,因此在逃回的路上折损了两个兄弟。 诸位兄弟辛苦,林荆璞嘴角微沉,没有接那杯茶,也不坐下,说:前线的将士每日都要目睹战友兄弟死去,一旦两军交锋,又何止区区两人的性命,南殷之都死伤甚多。诸位冒险夜袭,赵富、王亦兄弟舍生取义,都是为了让更多的将士与百姓能够生还归家。 林荆璞要拜,沈悬等人忙跪下,面露惶恐:属下全听凭二爷吩咐! 贺兰钧的意气全在十四年前用尽了,以他如今的脾气心性,若非有外力相逼,至死都不会带他的兵离开天|行关。林荆璞说。 有人不解,神色踌躇:二爷,北境真的会趁机于天|行关不利么?若他们回头查清缘由,知道并非贺兰军所为,那我们岂不是白白忙活了一场? 贺兰钧多年固守在关内,北境内战止息多年,兵马强盛,眼下他们忌惮的早已不是区区八万贺兰军了,而是他背后的整个中原。 林荆璞沉着缓声:世人都说贺兰军守卫的是中原黎明百姓,可实则,北境王留他在天|行关这么多年,也是想让他做中原与北境之间的一道屏障,有贺兰军镇守,中原兵马没那么容易踏入北境。可无论是哪任北境王不可能放下对贺兰军的猜疑,他是中原人,没有归顺北境,如今他与中原臣子往来又成了不争事实,这道屏障一旦对北面产生威胁,北境人又岂会容得下这肘腋之患。若我是北境之子,定会对贺兰军的起杀心,而且料定此时中原交战,无暇向天|行关发派援兵,只需一个借口,便可对贺兰翻脸。 这番道理深入浅出,在场的人听过后皆如醍醐灌顶。 可属下担心,仅凭这次偷袭,怕还不足以激怒北境王。 林荆璞这才接过了茶,抿了一口:所以,这棋还差一着。 贺兰钧前一日便得到了查尔哈部来的消息,柳佑得知后,本欲赶回三郡,也匆忙返回了天|行关。 冒充贺兰军侵扰查尔哈部,此计阴毒,必定是林荆璞之计!查尔哈是北境东部的大部落,常年住在此的游兵便有三万,其他的部落要赶来援助也不过是几日功夫。怪不得林荆璞前些日子派人来根本没有诚意,他此番来根本不是求将军出兵,而是想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 听部下激愤谈论,贺兰钧不发一言。 柳佑:依在下所见,多年来北境与天|行关相安无事,既是误会,解开即可。贺兰将军不如带上我们从南殷运来的几车丝绸珠宝作礼,送到查尔哈部以示亲好,道清真相。 贺兰钧睨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从不给北境送礼,也无外交。 他便是这般脾气。 天|行关在版图上本属于北境,可他从来不屑跟北境的任何一部落往来交好。乃至曾经有一次北境王带着林佩鸾亲自来访,贺兰钧也不会设宴招待,反而将王拦在关外,于黄沙之中立下盟约:只要北境人不过界,贺兰军便不会为难。 柳佑知道他的性子,又笑着劝慰:势力之间纵横往来,当以大局为重,安能顾忌情面。眼下南边正在大战,断还不是与北境起冲突的时候。 贺兰钧重重搁下酒杯,面有不悦之色。 柳佑面上仍带笑,转圜道:我也是想为将军解忧分忧,无论将军最后是何打算主意,南殷都必然支持。 眼下还是寒冬,查尔哈未必就会因此真的出兵讨伐天|行关,怕是太傅多虑了。贺兰钧看了他一眼:柳太傅自顾不暇,不必再来担忧我军中之事。 柳佑拱手正要再言,就听得外头一阵长喝,几个小卒急匆匆地跑上堂来,形色慌张地禀报:将军,方才不知何人在关口放了一具尸体,说是送给将军的。 贺兰军皱眉:什么尸体? 小卒忙递上一封沾了血的纸:说来奇怪,这具尸体没有头颅,小的辨认不出不过,尸体衣裳里夹了一张字条,看着应是个人名。 贺兰军接过,打开一看,上面写的乃是双瑾二字。 第122章 孤军 他竟还是无法做个一往无前的大将军。 丑时三刻,镇上的人尚在沉睡。 暗流汹涌。 一名侍卫快步隐蔽地穿过驿馆廊道,急不可耐地轻扣林荆璞的房门,二爷,计成了!查尔哈的铁骑已经越界了 林荆璞睡得不深,当即醒了,披上衣裳去开门:贺兰军打算如何应对? 贺兰军已被迫正面应敌,不过据说查尔哈一收到那北境探子的头颅,气个半死,都没来得及禀报北境王便杀了出去,打得贺兰钧那是一个措手不及。 林荆璞先前曾费了不少功夫才查明双瑾的底细,他是查尔哈部落的贵族庶子,又是精挑细选才安插到魏绎身边的。将他的头颅送往查尔哈,不仅会让北境知道细作一事已然暴露,还将激怒于查尔哈的贵族。 北境人刚勇莽烈,他们一旦认为此事是贺兰钧与大启串通所为,无论是为了掩盖事实,还是为了出口恶心,必然会想办法将贺兰军驱逐出北境。 沈悬已带人整装以待,又有随从问:二爷,我们现在可否要去通知凉州刺史贾满,让他派兵前去援助贺兰军?否则万一贺兰军想不开,非要和查尔哈的铁骑硬碰硬,在北境就伤亡过多,我们还怎么指望他南下去救皇上? 离天|行关南端最近的便是凉州。林荆璞因此前几日专程拜会凉州刺史贾满,布局筹谋,让他帮忙助成此计。 收网,也只在今夜了。 不必麻烦,你们只需前去知会贾满一声,让他今夜解除北城门的宵禁,准备迎接贺兰军入凉州。 林荆璞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下一道路线,戛然而止,胸有定数说:贺兰钧守不住,又抛不开,最终只能带着他的人马撤到此处。 天|行关一带人喊马嘶,杀气冲天而来。每隔一刻钟不到,便有马探回报关外的军情。 柳佑没有预想到如此快会和北境开战,于是才把椅子坐热,便被逼着要从小道逃离走天|行关。 报!将军,西边关口方才又涌入了八千查尔哈的铁骑,可否要从北边的人马中调配出一股,前往西边抗衡? 贺兰钧握着铁剑,在原地来回踱步,东面可出现了北境军? 回将军,东、南两地尚无北境军踪影,只有西北方向的北境军源源不断地在增加! 贺兰钧听言,顿时陷入深思,似是陷入了难以抉择之地。 东面的关口离查尔哈更近,且地形开阔,更适合铁骑作战,查尔哈的将领不从东面击入,反而要绕道而行,摆明是为了先将他们赶出天|行关。 外头的杀喊声纷扰不止,不及贺兰钧再深思,他底下的副将便吼嚷道:将军!咱们贺兰军又不是没跟查尔哈打过,怕什么!这死的人是谁咱们一个都不认识,更不是我们杀的,查尔哈扣个黑锅就想借此兴风作浪!老子这就带兵杀出去,拼个头破血流,定叫他们被打怕了不敢再来! 那副将没拿盾便要冲出去,贺兰钧一把将人拽了回来,踹了一脚叫他回到座位上。 我去阵前,你在里头接应。 说着,贺兰钧单手拎了那半具尸身,拽到外面,丢上马,扬鞭而去。 尘土飞溅,星月密布,孤鹰在夜空中盘旋了几圈便飞走了。 转眼贺兰钧已到了北境军最为聚集的关口,他杀出一道血路,将双瑾的尸身被丢在了查尔哈统帅的马下。 贺兰钧回勒缰绳,皱眉在阵前低呵:人不是我贺兰杀的,贺兰军与查尔哈怕不是皆中了贼人之计 查尔哈的统帅怒目看着双瑾的尸首,又一阵狂笑起来,粗犷的手臂大力挥刀,顺手砍下了一名贺兰军将士的头颅:贺兰钧,你霸占我北境地界十多年,又杀害我查尔哈祭司的血脉,这口气我咽的下,我的族人咽不下,我们北境的王咽不下!今夜过后,天|行关与贺兰二字就再无瓜葛! 放箭!杀 密密麻麻的箭羽一时之间无缝不入,数量之巨,远超他们曾经对查尔哈实力的认知。 贺兰钧尚能抵挡一二,但不断有前锋将士倒了下去。 贺兰钧目中显露出一分震惊,没有再下令部署。 曾经他行军打仗以沉着多谋的风格出名,可不知为何他今日迟疑万般,乃至为了躲避箭雨已带着部下退了百米。 将军,点燃火门枪,炸了他们!后面有人不敢,嘶喊着要献计。 火门枪贺兰钧的唇紧抿,与身边的敌人战马厮杀了几回,整张脸几乎都没了血色了,才迸出两个字:不可。 将军! 不可、强攻!他喉结艰难地往下滑动,许久终于下定了命令,眼眶不觉通红:贺兰军听从号令,所有人,跟我往东南方向撤! 他不惧怕查尔哈的铁骑,可查尔哈部一旦在今日伤亡惨重,惹怒的便是整个北境。今日的北境兵马强盛,如要来日对抗整个北境,他的八万将士又该牺牲多少? 只因贺兰军是孤军。 贺兰钧只剩下这八万人了,他们不只是他的部下,而是他至亲的人,眼见着有人追随他出征时新婚燕尔,如今坚守异乡已是白发丛生。 他背后没有朝廷,没有支援,乃至连一个帮忙调度军粮的运输官都没有,时局一变,贺兰军遭受夹击,很难不成为政权的垫脚石。 冷风萧瑟地迎着晨曦,微弱的曙光被密云全挡住了。 贺兰钧十四年前走的是一条荒唐的不归路,他也知道这条路必然有尽头可未曾想,被朝野唾弃、家破人亡、挚爱亡故,他竟还是无法做个一往无前的大将军。 第123章 初心 天已变了! 柳佑等人从天|行关逃离,一路狼狈忙慌。 太傅,方才从关前传来消息,说那贺兰军在我们离开后压根没怎么跟查尔哈打,仓促出走,竟轻易弃了天|行关大营,直接奔凉州方向逃了! 你说什么!?柳佑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霎时幡然醒悟,舌尖止不住地发腥:凉州!他去了凉 左右忙上前搀扶,他才将胸口那股恶气硬生生憋咽了回去,痛骂道:都中了林荆璞的算计了! 随从们尚且看不明眼前局势:中他的什么算计了? 林荆璞假意与我们在天|行关斡旋谈判,实则是早挖好了埋伏和退路,诱捕贺兰钧不得不南下投奔凉州,自此始投入大启!柳佑语速极快,不免激动地咳嗽起来:这招声东击西,我竟失算了! 柳佑固然知道贺兰钧不好说动,本欲以软语相劝,以金银相贿,哪怕撼动不得贺兰钧的决心,至少能周旋上一段时日,待林荆璞不得不回京之时,他便可以胜券在握。 哪知林荆璞在此事上的眼光放得比柳佑更远,行事也更为狠绝。他根本没有耐心打动贺兰钧,而是直接调动北境与凉州的兵马,以形势逼迫他南下! 贺兰钧但凡知道自己不是偌大整个北境的敌手,为了护住八万兄弟,他定不会做无畏牺牲,所以必须往南边撤!而一旦离开北境,撤入凉州境内,贺兰军就只能为启军所用了。 狠。妙。 这招要赢,凭的不光是算计,更是运计。林荆璞魄力非常,这一步棋几乎牵动了整个北疆的局势,极难做到周全完备,这个计谋便是摆在柳佑的面前,他也未必敢放手去做! 太傅,那眼下该如何是好啊?随从们更没了主意,来不及了,此行我们没有带兵,也无法在半路中拦截他们,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贺兰钧归启吗!? 他这一招并非没有破绽,柳佑震惊过后,反倒是平静了几丝,凌乱的白发在风中与雪混为一谈:今日贺兰军八万入启,来日必成我大殷之敌,大殷危矣,皇上危矣!故必杀之,永绝后患!他林荆璞既有胆量做如此大的手笔,我柳佑当为皇上谋定天下,又有何不可?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8) 雪泥马蹄,仓皇夜奔。 凉州城内灯火通明,城墙上的积雪焦灼而沉静,刺史贾满与府兵诸统领齐聚在北城门,屏息以待。 林荆璞半刻钟前也带人赶至了两州,此时正同贾满一起站在城墙之上,等待贺兰军的投奔。 毕竟是这么大的事,贾满神色不安,隐忧这环环相扣之间出了什么差池,不过端详林荆璞在旁沉静如旧,他也稍事松了口气。 弯月悬挂在西边天空,一巡城兵来报:大人,西北方向传来马蹄声,人数众多,应是贺兰军的行迹! 贾满立刻抚掌起身:好!速速派一支府兵,前去三里外接应贺兰将军! 不可,林荆璞温声反驳:大人莫急,让贺兰军到城门下与我相见。 贾满不甚明白:这是何缘故? 贺兰八万大军为我所逼,不战而逃,于他们来说是陷入了绝境,心中难免愤懑不平,满腔的杀气正无处可发,你这一支府兵极有可能是有去无回,没准还会乱了投降招安的大计。林荆璞说。 贾满一惊,忙拱手道:二爷神算,此乃下官疏忽,险些酿成大错。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初蒙,贺兰军的铁骑终是踏裂了地面的霜冻,兵临城下。 林荆璞从容打开折扇,拨走了身前围栏上的积雪,远眺这黑压压的八万兵马将凉州的城门围堵得水泄不通。 贺兰钧缰绳勒紧,在城下大骂:林荆璞,你用计害我! 言语之间,耳边隐约传来一阵冷剑缓慢出鞘的声响,贺兰军士兵目光盯着城墙上的人,却不以仰视的姿态,令人胆寒。 林荆璞猜得不错,将士们的身上沾满了雪屑,可心里尽是火气。 这误会大了,我是在用计救你。林荆璞浅声说,清脆的声音透过城门的雪雾,直入人心。 你一手好算计,害我丢了天|行关,八万兄弟无处可归,贺兰钧咬牙道:那我今日也不必忌讳血洗凉州城,好就地安营扎寨! 剑拔弩张,双方的将士都伺机而动,仿佛厮杀已近在咫尺。 安营扎寨何须血洗凉州这么麻烦,只要贺兰将军愿意,便可光明正大地入城。林荆璞面如粉玉,三言两语让这紧张的气氛在雪地里缓和了几分。 将军十四年守关就是为了中原百姓,屠城必会伤及无辜,如此一来,岂不是本末倒置了?林荆璞笑了笑,又说:将军比我要明白,北境多年不敢越界,其实真正忌惮的是你背后的中原,否则今夜他们便会剿灭全军,而不是留有机会让你们逃离天|行关。 贺兰钧紧握着剑,没有发声,不自觉地听进了林荆璞的话。 北境的要害在常年部落间混战内斗。阿哲布成为北境王这些年来,一直在想方设法统一各部落的礼制,化解部族与巫族祭司之间的矛盾,如今的北境团结不少,兵马逐渐强盛,等他日再壮大,北境骑兵一旦真想踏入中原,天|行关必率先被碾成平地。 林荆璞抿了抿唇,言辞加重了几分:所谓唇亡齿寒,现下中原内患不解,纷争唯恐连年不断,到时又何来力量对抗日益强大的北境,还天下苍生太平?如贺兰将军能出手相助,解决中原南部的祸患,之后百姓富足,壮大中原的兵力财力,来日北境之患自可迎刃而解! 可你用如此卑劣下流的手段,如何叫我降得心服口服?贺兰钧喉间微涩,胸中一股难抑的沸腾。 林荆璞拱手朝底下躬身一拜:璞确有冒犯将军之处,无话可辩,可非常之时必得用非常手段,还望将军见谅 贺兰钧冷笑一声,不留情面道:再说,我曾是殷臣,为何不助南殷成事,偏要助大启?你成了前朝的叛徒,想曹问青与伍修贤是何等忠烈,皆因你成了叛军,背上千古骂名,如今偏也要拉我下这趟浑水么! 雪忽然下得很大。 林荆璞迎着风雪,又向前了一步,说:助南殷,还是助大启,当世谁能给天下百姓真正的太平?这疑问只需撇开璞一人,将军心中自会有明断。 贾满忙在旁高声附和:如今大启朝堂政治清明,想必将军也有听说,我们皇上不拘一格招揽人才入京,重修法典,大兴水利,工、商、士、农皆有所依所用!南殷却凭着祖上皇室之名行龌龊之事,外戚掌权,太后干政,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寒门读书人报国无门,连武将的官职爵位都要凭三吴举荐才可得,光凭那柳佑与幼帝又能有什么作为 贺兰钧怔了良久,望着林荆璞,又在雪中大笑,凄悲难当。 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错的是从前那帮奸臣,错的是昏庸无能的朝廷,错的是这世道! 可这天已变了啊! 治世安民者,当以黎民社稷为念,以天下为先。他的初心其实从未变过。 副将止不住悲恸,翻身下马,朝贺兰钧伏拜,哭喊道:这些年将军与兄弟受的苦,无人知晓,也该有个善终!再说将军后面已没有路了! 贺兰钧拔出那把殷帝赏赐给自己的铁剑,一松手,决绝地丢弃在了雪地里。身后将士纷纷效仿。 第124章 太子 见诏犹如见天子。 新造的百余艘新舰已到达落银潭,这种舰可载百人,舰上的护甲乃厚铜所制,坚不可摧。启军士气振奋,只待主帅发号施令,援军一到,便可渡江横扫三郡。 南方春已暖,魏绎的铁铠之下只有两件单衣,他新得了封家书,迎风站在甲板上细读。 纸短情长,魏绎的指尖尚有温热,对曹问青称喜道:阿璞计成,八万贺兰军已入凉州境,不日便可支援允州! 八万人马不算多,但大启南殷交战已近半年,两军都甚是疲乏,只需这一个砝码就足以压倒另一方。 曹问青平静地望向水面:看来只要贺兰将军能顺利到达允州,胜局便能定下了。 浪潮高涨,甲板上的灯火忽明忽暗。 魏绎听言却眉头微蹙,想到了什么,随即快步掀帘进舱,翻找起这几日送至行在的所有密报。他亲自在书案上翻找了一通,似是并未找到他想寻见的东西。 皇上是要找什么? 三郡近日并无新的密报送来。魏绎单手撑腰起身。 曹问青也皱起眉。 柳佑若回到三郡,不可能这般风平浪静,潜伏在三郡的探子必有回报。魏绎声音发沉:而如今贺兰钧已归降大启,你说他还留在北境作甚么? 曹问青沉吟良久,不敢细思。 柳佑没能在林荆璞之前拉拢贺兰钧为南殷所用,眼见敌军势大,他必狗急跳墙,且此人行事不择手段,不可不防。眼下贺兰钧已经撤离天|行关,北境和中原之间本就少了一道屏障。如若他趁机劝说北境王发兵攻打凉州北部一带,进而南下吞噬邺京。到那时大启腹背受敌,便会顾此失彼,留在邺京护卫的策林军统共只有六万,哪怕加上各州府兵集结,只怕还不能够击退北境军。 这样一来,他们又轻易陷入了死局。 曹问青回过神来,心中也颇为烦忧,端详魏绎的神色,只好说:二爷还留在凉州,想必也是预料到了会有后患,所以未急着回京。臣想,凭二爷的机智谋断,必能化险为夷。 北境一向对中原虎视眈眈,野心甚大;柳佑巧舌如簧,劝说阿哲布趁北方军力空虚之时偷袭大启,也未尝不会成功,指不定阿哲布已经在挑选集结人马了。 魏绎坐了下来,言语间似已无过多的担忧,说:无须阿璞再费心,朕已有一绝妙之计了。 夜里又起风了,林荆璞站在窗前,握拳轻声咳嗽。 贾满走来,行礼道:二爷,贺兰军已离了凉州界,沿着绥州,往允州去了。您说他们这么急着去允州也不知福祸。 允州亟需兵马,攻打三郡不能再拖,自是好事。林荆璞声线极平淡,将心思藏得从容不迫。 贾满垂头叹了一口长气:可这两日北境已有异动,据说北境王已传唤了各部落的兵马,屯备粮草,只怕贺兰军一撤,如若北境此时攻打凉州,届时凉州危矣!朝廷的军力此时都在南端,援兵也拨不了多少,下官是想,贺兰军要是走得没那么快,兴许还能护城几日 林荆璞回身,温声说:凉州在大启最北,大人与北境打得交道最多,以大人所见,阿哲布此人何如? 贾满一怔,想了想道:阿哲布尚且年轻,可却是近几代北境王中最为稳重的,颇好学习儒术,北境若是没有他当时的决断,只怕五六年前各部落便各自称王,四分五裂了。 好不容易才统一平稳的北境,阿哲布应当知道此时攻打大启,是时候,也不是时候。林荆璞说。 贾满:二爷此话怎讲? 柳佑说服阿哲布攻打北境,无非是行纵横家之术,趁着大启北部军力空虚,可以行趁火打劫之事;奈何攻凉州容易,攻到邺京岂是易事,阿哲布必须防备南下的部队随时北返,到那时,大启已没有后顾之忧,大可全力攻打北境,那么,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和平便会被打破。林荆璞抬手抿了口茶,又说:这对北境来说,是桩极冒险的事。不然何须柳佑说动,北境若有实力与底气,大可直接攻启。 贾满思索了一番他的话,寻出个破绽:好斗是北境人的天性,二爷又怎确保,阿哲布不会冒这个险呢? 林荆璞:只需给北境一个无法抗拒的好处,阿哲布力求稳妥,自然就不会再冒险进攻。 贾满欲再问,只见不远处沈悬带着一名御前侍监前来,那侍监行拜后,便向林荆璞呈递了一封诏书。 这是天子诏书,见诏犹如见天子。旁人见了,皆一一跪下,屏息不敢言。唯独林荆璞没跪,不紧不慢地翻开,阅过上面的字句,思忖了片刻,谨慎地问那名侍监:这诏书可只此一份? 侍监笑答:回二爷的话,皇上亲笔拟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李公公携另一份往邺京去了,想来此时早已百官都已领受旨意了。 林荆璞听罢,这才将诏书迟疑地交予那名侍监,侍监双手接过后,宣读与众人听。 魏绎一向不喜用那些花里胡哨又费解的辞藻,因此诏书上内容极简:他要立魏竹生为皇太子。 林荆璞没想到魏绎身在允州,竟比自己还要快一步。 这封诏书一发下,竹生一立,北境已不会再出兵了,没有什么比一个拥有北境皇族血脉的孩子当执掌中原的帝王,更具说服力。 第125章 你妻 朕还能盼到与太傅比肩的日子么? 北风吹枯草,奈何后劲不足。 北境各部落集结在大营的兵马不过五日,便各自打道回府了。阿哲布进而又向邺京进贡了上千头牛羊,以庆贺大启立储之喜,稳固边境关系。 在北境散兵之前,柳佑就已听说了邺京立储的消息。计策被破,眼瞅着贺兰军一行很快便要增派到允州,又听闻启军得了可载千人的新船,事已至此,柳佑知道老天没有再给他机会在北境施展图谋了,他只能快马南下,回去见他的王。 启军加上援军,渡江之后来势凶猛。万奋没能守住,一退再退。等柳佑回到三郡之时,十万启军已跨过离江,攻至余县一带,离三郡仅有七十里之隔了。 余县告急,三郡告急。 魏绎一路征讨之余,不忘抚恤民众,命后方士兵重筑家园,颇得人心。三郡之臣听闻后,不危而自乱,朝野上下终日人心惶惶。 林珙发现近来身边总少物件,多是些金银铜器的玩意,他没查,也知道应是一些宫人害怕启军有一日会攻入三郡王宫,于是偷拿了宫里值钱的东西,早早潜逃出宫去了。 大厦将倾,这是人之常情,他只装作看不见。何况各宫皆是如此,连太后宫里近来都少了首饰器皿,只不过那些人便没那么好过了,多是被姜熹抓回去活活打死。 今日林珙案上又少了一支金笔,他竟有些恼了,那是柳佑赠予他写字用的,平日里十分稀罕。可他暗戳戳苦恼了半天,没去寻笔,也没跟人说这事,自个闷闷地消解了事。 三郡宫里人手紧缺,外头连个通报太监都没有。柳佑回来之后直接步入内殿,双腿直直地跪了下来:皇上,臣回来得迟了,臣此行去北境未能增派到援兵,反而是助长了敌军气焰臣有负皇上所托,还请皇上降罪! 宫里虽还是红砖绿瓦,可四处萧条却是盖不住的,皇帝殿里的梅花都快枯萎了,无人打理。更别提柳佑方才一路入宫见到的景象,大事不成,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林珙听声一怔,霎时将那根笔的烦恼抛诸脑后,喜出望外,转过身子仔细看柳佑,声音却止不住哽咽:太傅,太傅能回来就好,朕一直盼着太傅回宫。 柳佑也望着他默然了片刻,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北境的情报他每日写信传于宫中,从不间断,想必林珙都已知晓。 于是,柳佑笑着说了句:一月不见,皇上又长高了不少,再过不久,怕是比臣都要高了。 林珙的个子比同龄孩子拔得快些,若真长成了,必然是比柳佑还要高一截的。 他笑了笑,可想到了什么,顿时又烟消云散,眉生愁云:启军要是攻下了余县,朕还能盼到与太傅比肩的日子么? 夕阳斜入殿内,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如此看起来两人似是一般高大,并无差距。 柳佑微愣,忙躬身行君臣之礼:皇上此言是折煞臣了,皇上同普天下来说乃是日月,臣与众生只能瞻仰日月之辉,又怎配与之比肩? 林珙已经可以平视他。 不久,余晖倾斜消散,在这清冷的宫殿中,柳佑一时也忘了尊卑身份,缓慢抬起视线,与他相对,仿佛多年前与那个人对视一般。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79) 太傅自然配得上。 余县可谓是三郡最后一道屏障了,只要能攻下,那么三郡王宫唾手可得啊,小皇帝和他老母都跑不了!余子迁刚从阵前下来,摘了盔帽,擦汗说:可是这地方有三吴近八成的兵力啊,且入口狭隘多江流,我们的大船不容易挤进去,想来想去还是不怎么好打。 咱们都打到这份上了,还怕个屁,有贺兰将军与曹将军在,直接碾过去就完事,碾不了的地方就炸了!只要炸了余县,前面就是王宫了,我看就该趁着军中士气高涨,一举拿下! 曹问青打断了那将领的话:余县除了三吴水师,还有上万民众,若是强行炸渠,怕是要让不少百姓颠沛流离,人心失散,于收复三郡也毫无益处。以我所见,还是不能过于强求。 魏绎颔首。他的盔甲与座上的人一样,同是脏的,手腕上还有血水和泥巴,不过在军营待久了,整日与将士们同吃同喝,也不在乎这些。刚打完一仗,不及稍稍收拾打点,就一门心思地与众将讨论攻打之策。 诸位将军还有什么见解? 余县是最后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原因此地是三吴的大营,吴祝、吴涯、吴渠的三路水师精锐皆在此,水上的布防摆阵千变万化,还如同曹问青所说,余县的百姓聚集甚密,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更大的灾祸。所以强攻的同时,须得智取。 直至三更天,众将才从王帐中相继散去。 商议了许久,他们仍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五更天便要出兵操练,魏绎嫌麻烦,干脆和衣而卧,可揣着心事睡得又不踏实,账外有人轻声走动,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偶闻见有一阵不似军中将士的脚步声,魏绎立即佯装死睡,背后的手却已摸到剑。 先前敌军死士佯装成士兵潜入营中,想要刺杀主帅之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此后魏绎便时常警惕,加强戒备,严令王帐在熄灯后非传不得入。 不过这种事防不胜防,眼下他们把三郡逼得越急,意外之事就越容易发生。 果然,那人见魏绎睡得深,还在不断靠近。 待足以察觉到那人的气息方位时,魏绎便率然拔剑而出,帷幔飞动得厉害,白光一闪,直将那人逼入了床角。 何人?魏绎的话放得狠,黑暗之中简直要将那人给生吞活剥了。 哪知那人微顿后,轻笑了一声,笑声斯文且轻浮暧昧,指尖又轻捻了捻那剑锋,清脆作响:你妻。 * 作者有话要说: 家中老人还是去世了,所以前段时间没怎么写更新,抱歉。 不过马上就完结啦~ 第126章 点火 志同道合 白刃映出一道美丽的瞳色,魏绎听见这声,握剑的手已不自觉滑了下来,又生怕自己是在梦中,恍惚着没动。 林荆璞得以稍事脱身,走动两步,从容不迫地解开大氅。还没脱下,魏绎便忽然从后用大氅裹着横抱起了他,朕道是从哪来这般招摇的刺客,竟敢冒充我妻,还瞒骗过了大营的层层守卫。 王剑此刻已仍到榻下。人却在榻上了。 林荆璞枕在魏绎的掌心,漫不经心:皇上的贼心也不小,如此随意就请外人上龙榻,真不怕传到你妻的耳中么? 朕好怕啊 魏绎久违笑了一声,把住他的腰侧卧下来,不知轻重地咬了一口耳朵:你怎么跑到军中来了,竟连我也瞒。这趟身边带了多少人,路上可有遇到危险。 没有妨碍,涯宾同我一道来的,他已去曹将军那了。林荆璞缓慢抬手,指腹摩挲上他许久未打理的胡腮,借着营帐外头的光亮打量魏绎的面庞。 军营中火光带着杀气,在凛冽寒风中摇曳得厉害,闪烁在魏绎略显粗糙的面庞上,却莫名显得有几分温柔。 林荆璞会心笑了,接着说:我们在贺兰军之后离开的凉州,中途在邺京辗转了几日,料理了些朝中的急事琐事,便有些想你了。监国擅自离京,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故而没有声张,也不想让前线的人分心。 他的言语薄凉柔和,却无故煽风点火。 魏绎的欣喜在夜色中无处藏匿,下巴压住他的掌心,抚摸他的鬓,语气渐渐发沉:我军已入三郡地界,攻下余县与南殷王宫就在这几日。南殷诸人见你,必定气红了眼,要将你挫骨扬灰。 可魏绎真正的担忧并不在此。 林荆璞不似魏绎那般容易嫉恨记仇,有时更似一个波澜不惊的世外之人。历经这么多折磨困顿,他身上的恨意始终寡淡。亡国之恨,杀父之仇,都不足以激怒他,只怕他对林珙母子怕是也没有那么的恨。哪怕惩治了他们,林荆璞也不会痛快的。 也正因如此,魏绎才会心生担忧。林荆璞重回三郡,要让他再一次亲眼目睹亲人旧臣被杀戮、被践踏,未免太过残忍。 你不必顾及我,林荆璞肩膀微提,反倒安抚起他说:历来成王败寇,根本不需那套哄骗世人的大道说辞,不过是谁用的计高一招,棋险一步。 这话,燕鸿早年前也曾跟朕说过,魏绎听言,目色微陷:所以他的一生都在不择手段地追逐他所认同的道义,可他终究还是败了。 你与燕鸿不同,他毕生追求的不过是孑然一身的执念罢了,可他从未扪心自问,他的大道是否是天下人所心生向往的。林荆璞眼底笃定:如今之势,不应当只是为了你我独善其身,姜熹亲近三吴,在旧朝中排除异己,以至朝局混乱,又为了扩充兵力,在民间急敛暴征,南殷内部如同万条蠹虫侵蚀,已是岌岌可危,奈何最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 魏绎撑肘一怔。 他们都是善于玩弄权术的人,这中间或是有见不得人的阴险手段,可权术的尽头,未尝只有冰冷的利益可供驱使。 志同道合四字,才是真正他们在情|欲纠葛之外、牢牢地系在一起的东西。 情不自禁,魏绎往林荆璞的额上落下一吻。胡渣蹭得林荆璞发痒,内心的沉静平和尽数被喘息声消磨殆尽。 天蒙蒙亮。 林荆璞从彼时的虚弱中舒缓了过来,见魏绎还未有困意,便让他帮忙倒了杯水:说起来,你们攻打余县可有了对策? 魏绎将水喂到他嘴边,众将各有所见,但能用的不多,曹将军提了个还算有可取之处的计策。可佯装派三万人乘船攻打余县东城,那里都是水路,也靠近他们的水师大营,待到吸引足了余县所有水师火力,我们再率七万人马从西北方的陆路攻进,便可直取余县。 林荆璞捧着茶若有所思,淡淡说:若那三万人抵挡不住余县水师,该当如何?且就算他们为西北方的骑兵争取到了充裕时间,只怕也会折损不少兵力。 我也有这等顾虑,魏绎愁眉之际,又睨他一笑:你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 林荆璞也笑了笑:行军打仗之法我鲜有钻研,不敢在众将军们面前班门弄斧。不过说起办法,我倒是也有一个。 魏绎翻身而起。 余县水师分为三股,正是由吴氏三家兄弟带的队。三弟吴渠自从在邺京断了一只手臂后,便在三郡失了人心,其下兵力多被大哥吴祝占了便宜,心中难免有怨;二弟吴涯是这三人中唯一一个称得上有君子之风的,他看不惯吴祝悖逆天伦,秽乱后宫前朝,只怕心中也存有怨念;而吴祝这两年气焰愈大,仗着权势目中无人,若兄弟举止有异,他必疑之而代之。都说三角之势最为牢固,可单从人心世故看来,未必如此。大军要从外攻入,不如引之内斗,余县可破。 外头响起了急促的打更声,催人心弦。 可魏绎没有同平日那般雷打不动地起来同士兵们晨练,而是弯腰去脱下了两只袜子。 林荆璞轻挑眉头,缓声提醒:军令如山,皇帝亦不当违逆。一夜不睡,你也没有在军中偷懒的道理。 不睡了魏绎散漫搭着林荆璞的身子,惬意地舒展了一番:天亮了,叫人打桶水来,朕洗洗干净再见人。 吴祝每隔三日便要回王宫面见太后,若不是余县当下战事紧急,以前是一个月都不来余县一趟的。大哥不在,余县水师便由吴涯和吴渠轮流坐镇代管。 三郡王宫昨日发生了一场大火,据说是有太后宫的宫女因偷东西打翻了火烛,烧毁了东南方近半数的宫殿,太后受了不少惊吓,连夜叫回吴涯问责了。 因而余县只剩下吴渠一人坐镇。 自他一年多前从邺京回到三郡后,丢了只胳膊,多被朝中人猜忌排挤,太后只安排他一些闲暇无用的差事,除了余县这一股水师之外并无实权,于是整日饮酒解闷,本就宽大的身型益发肥胖。 酒到酣然,吴渠觉得身上的铠甲禁锢,想给解了,忙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大人万万不可如此,眼下是战事正要紧的时候,启军大营就在五十里之外的地方,大人已喝了不少酒,若是大帅与二帅回来再见了大人将铠甲丢了,到时又得斥责大人。 老子管他们!吴渠将铠甲朝他扔去,醉意冲天地骂道:魏绎这么多天都没敢派一个兵来探消息,就是心根子惧怕咱们,又岂会突然攻城? 再说了,攻城又怎样?城中的那些兵只听大哥的,我又使唤不动,真打起来了关我鸟子事!他们去宫里,让我一个人在这守着我、我就是一条看门狗!别人咬上门来,我顶多也只能自个拿命咬回去!现在我连摘个盔,他们都不乐意啦?不乐意最好!最好哈哈哈哈哈 吴渠戒了色,独好喝酒,这一年来脾气变得暴戾不少,醉酒后便愈发变本加厉,常说胡话,下人们经常是被他又打又骂,也不敢再多说相劝。 卸去了这身载满吴氏荣耀与光辉的盔甲,吴渠倒在软毯子上,觉得舒坦多了。 很快,他便酣然睡去。 梦中不知所云,吴渠微张着口,鼾声如雷,睡得是不省人事。 大人,大事不好,启军攻城了!一将领冲了进来,欲叫醒吴渠。 打!打、打得好哈哈哈哈哈吴渠尚在梦中。 那将领拿剩下一大缸酒坛浇醒了他,吴渠鼻子里吸了酒,被呛得清醒了过来,眼前又是一番头晕目眩,正要开口骂人,就听见了外头的杀喊声。 大人,魏绎亲自带兵三万,已聚集在西城门外了! 第127章 猜忌 或许,他该是真正的皇。 偷袭! 上万轻骑紧跟投石车之后,挥剑长驱直入,余县西城门失于防守,不出半刻钟便被攻破了。 吴渠赶到之时,人坐在马背上仍是天旋地转,隐约看到魏绎在众将之中厮杀,拔剑大喊了一声启帝在此!,剑又没拿稳,哐当掉了下来,吴军顿时阵脚自乱。 周围的骑兵一字排开,魏绎在城头高处,寒光俾睨吴渠,猛地勒紧马头,朝吴渠奔杀过来 一年多不见了吴大人,还望能念及邺京恩情,手下留情啊。魏绎嘴上说着有情面的话,剑却砍得分毫不差。 吴渠大惊,冷汗涔涔而下,没接住一招,便狼狈地翻身落马,所幸边上的护卫簇着他边杀边退,才将他保了下来。 仅凭西城门的这支军队,如何抵挡得住凶猛的启军,吴渠这才算从酣梦中醒了,仓皇地握住身边护卫的手臂,哽咽不止:你们速去城东大营增派援兵,不,大哥前日还带了两万兵回王宫你们、你们先去王宫告诉大哥二哥,让他们速回余县来救我! 很快,消息传入了三郡王宫,惊醒了凤榻上尚在熟睡的姜熹与吴祝。 吴祝心急,披衣要起身连夜赶回余县。 姜熹不肯:战事危急,大人这一去,可是打算要弃哀家而保余县了。 吴祝停下了手头上的动作,稍作平复:我所做一切都是为护太后周全,太后此言又是何意? 姜熹指尖拢着金丝薄披,眉眼有嗔怪之意:王宫近来很不太平,哀家与皇上每夜皆不得安枕而眠,大人今日入宫来陪陪哀家,才能睡得好些。今夜你与你二弟皆在王宫,的确是启军偷袭的绝好时机,可为何他们只拿三万兵马攻打余县,何不派出全部兵力赶尽杀绝?这当中是否有诈,你是南殷的大将军,可得思量明白了。 吴祝听言,才愣了一下,抚上姜熹的肩,压低声柔声安抚:可三弟一人在余县,我恐事有不妥。 有何不妥?姜熹冷笑了一声:哀家知道你们三郡吴氏出的都是人物,你三弟也是个厉害的,前年启朝专门派人将他千里迢迢从邺京送了回来,除了一只胳膊竟毫发无损,此事你可还记得? 姜熹这话提醒了他,也令他变得迟疑了。 吴渠当日回三郡,一直不肯提及他在邺京发生的诸多细节,有人问及,他便大发雷霆。因此,姜熹于他的疑心更重,故而之后便有意将吴渠手上的兵权逐渐转交到吴祝手里。 姜熹又说:方才哀家听他们说,吴渠酒后大醉,不能应战,才让战况变得危急。他也不是每日都喝酒的,怎么偏偏就在启军偷袭前要喝上这许多? 启军这次偷袭余县确实来得蹊跷,若真是吴渠与启军暗中勾结,他此时贸然带兵回去,只怕会遭到埋伏,得不偿失。 思量不决之际,吴涯已在外头,说要冲殿。 吴祝怕惊扰姜熹安眠,便随意披了件衣裳出去见他。 吴涯见他仍在太后宫中宽衣松带,上前急切道:余县战事危急!大哥不速速与我一道前往余县救急,究竟还在等什么? 吴祝皱着眉头:不知余县军报虚实,我已差人前去查探。 三弟亲信来王宫报信,人到宫门前,马当即倒地而亡!吴涯不可置信,大哥莫非是怀疑军情真假?王宫目下无恙,就算军情是假,先回余县一趟也未尝不可!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80) 二弟莫急,我并非是怀疑军情真假,只是吴祝背过身去,转圜道:只是太后想让我留在王宫中。 吴涯一时语噎,叹了口冷气:太后一向对咱们三弟疑心颇重,若听取这妇人之言,三弟必死!余县必失! 可是二弟,此乃太后懿旨,我等也不可违抗啊。吴祝委婉劝说。 吴涯知道他是存心推脱,冷笑一声:余县若破了,王宫也保不住,南殷朝廷毁于一旦,又哪来的太后!太后懿旨又算个屁!今日大哥不发兵余县,二弟便一人前往!我本就不是南殷臣,可以不要这破朝廷,但不能看着自己的弟弟死,若是违背了太后懿旨,只管秋后再来索我项上人头! 二弟,给我回来!吴祝目色阴鸷,回身冲他大喊:混账东西!莫要做傻事,回来 冷风遽然,吴涯提着刀,王宫中无人敢拦他。 林荆璞坐在王帐中听前方最新的军报,启军已占下余县西城。天明时分,吴涯才带队从王宫方向赶来,与吴渠在东城汇合,成掎角之势对抗启军。 林荆璞听过后,又拿扇子指着羊皮地图,确认问:吴祝一支可有回余县? 回二爷,吴祝留在了太后宫,他带去的两万兵马也尚守在三郡王宫中护卫。 林荆璞不免轻笑,事态的发展比他原先筹谋的还要顺利许多,该不会是姜熹从背后歪打正着,推了一把。 原先他与魏绎盘算着派轻骑趁隙偷袭余县,用最快的速度抢占位于城西的粮仓,而不伤及吴渠等人性命,做足戏码,事后再惹他们兄弟间互相猜忌,趁城中大乱之时,最后率大军出兵强攻,占下余县。 可没想到吴祝此时便就猜忌吴渠与启军联合演戏,引诱他而设埋伏,所以他宁可驻守王宫,连余县都不肯轻易回。如此一来,事情便更加明朗了。 林荆璞合起折扇:让营中备战的将士饱餐一顿,午后便出发,助皇上全力攻打余县。 座下有将军尚有疑虑:二爷,吴祝虽没有回三郡,可余县中仍有五万水师驻守,城中作战的地形于我军不利,此时便派出全部兵力攻打,会不会过于着急了? 林荆璞笑了笑,拱手谦让,说:远则君臣离心,近则将领不和,天时地利,奈何都抵不过人心之间的猜忌。余县城东的水师已没了军粮储备,我军只需全力封锁余县消息,将城东百姓尽可能转移到城西,不出三日,三郡水师必败。 必须要快。 吴祝与太后一党昏聩,可柳佑未必不留心眼。兵贵神速,须在吴祝改变主意、想出对策前,攻下这一城! 军中士气无比高涨,魏绎早按捺不住气,得到了林荆璞确认后的消息,才施展开手脚,与三军水师正面交锋。 后方大军从西北两处城门悄然而入,将浑身坚铜的大船停在城外,尽可能转移城中百姓,士兵们乘着轻舟独进,每人的周身皆绑着绳索,沿着余县城内四通八达的水流伺机埋伏。 曹问青、余子迁等人则带了两队兵马从城中唯二的两条陆路进攻,狙杀敌军。 骤然间,下大雨了。 苍茫朦胧的天色没有为这场战役掩藏杀意,魏绎不断用鲜血冲破这场雨的禁锢,水浪溅起后翻涌,又被染红、冲刷。 两天两夜,魏绎与众将士一样,没有合过眼。余县水师没有充足的粮草,加上主将不在,军心涣散,东边的防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击垮。 吴涯背后都是伤,胸口又中了一箭,大雨怎么也冲不干净他身上的鲜血,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可还是不愿放下刀。 他看着城中家家户户已空,街上横尸的皆是些士兵,心中又稍得了些许宽慰。 厮杀声还在耳边刺耳徘徊,战争还没完全结束,他知道魏绎又要赢了。 十年前魏绎的父亲起兵讨伐□□,建立新朝,是不可一世的枭雄。而后他承袭父位,是为了苟活;阴谋算计,是为了夺权。 至于如今所做的一切,他已与坊间相传的那个自私狭隘的皇帝相去甚远,却越来越像另一个人,或许,他该是真正的皇。 第128章 亡国 大殷五百十二载,始亡于今日。 柳佑这几日在太后宫前死谏未果,待到姜熹松口让吴祝发兵时,终是迟了。 吴祝的两万兵马从官道奔走到一半,便探知魏绎的十万大军已攻下了余县,占城为营,因此不得已半道折回王宫。吴涯战死,吴渠被俘,城中所存兵马皆降,被缴船只兵甲无数。 不料想回宫途中,吴祝奔走过急,竟从马背摔下,又因气急攻心,一时卧床难起。 春雷阵阵,敲得这闷沉的天无边阴暗。 林珙望着阶前的雨帘,又看了看这四角方正的庭院,无一不映写着悲怆之色,可他的面容没有沮丧之色,只有暗沉无边的冷静。 殿内只剩下几个干粗活的宫人,柳佑自从北境回来后,便一直陪林珙住在此间王殿内。 他缓步走来,音色低沉:军医方才回报,说吴祝一年内应是起不了身了,万奋已昨夜已回宫,暂代吴祝一职,守卫皇上与太后安危。 林珙点头,抬头看柳佑时,神色还是带点怯的:如今宫中还有多少兵力? 加上万奋带回的人,目下共有两万七千人。柳佑微哽,又问:皇上怕不怕? 不怕。林珙果断地答。他从不向人示出软弱无能的一面,在柳佑的面前更是要强:将士们拿身家性命护朕安危,太傅当以忠直全朕身后名义。 柳佑低头苦笑,背手一同看向庭院中的雨景,稀疏暗凉,谈不上是何心境。十年前他也见过这样的景象,那是启军攻入邺京,林鸣璋薨逝于地宫的日子。 林珙忽反问:太傅怕么? 柳佑一怔,想了想,平和说:臣是十分怕的。臣乃俗人,怕痛,怕死,也怕殷朝五百年国祚,最后毁在臣的手中,怕这乱世未平,后世之人又见不到先太子生前所谈论的那般清明盛世。 太傅不必自责,你在邺京卧薪尝胆而后在三郡力挽狂澜,该是功垂千古,与史上姜尚管仲那般的人物。殷朝五百年,若真要毁,也该是毁在林荆璞手中,毁在我那位母亲手中。林珙稚嫩面上显出少有的恨意,却又镇定自若。 柳佑拧眉看他,皇上心中有恨? 朕不恨林荆璞,也不敢恨母亲,林珙说:只恨天命不遂。哪怕是魏绎,也得靠林荆璞相助,隐忍十载方才掌朝中实权,相比起来,苍天不公,给朕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若再多给朕十年,未尝不可与之一较高下,胜者为王。 林珙说得很平静,柳佑转而睁着眼迎大风而立。 南殷要亡了,江南烟雨也藏不住这样的肃杀之气。 此起彼伏的杀喊声与逃亡声在这场雨中跳动,又令人听得好不真切,仿佛是病死垂危之人奄奄一息的命脉,又像是一场虚妄可怖的空梦,叫人难以醒来。 直到血腥染红宫门的那一刻,他们才彻底被外头的哭腔惊起:皇上,启军启军现已攻打到遂安门了! 启军前锋是余子迁部下,魏绎亦在前锋阵中,所向披靡。 启军顶着箭雨从云梯爬上城墙,与守城护卫横刀肉搏,两千将士推动着攻城槌,直击遂安门。 足足两个时辰,轰然一声,大门破开,如同凿破了这道天光! 遂安门一破,便意味着王宫防守彻底崩溃,战马即时涌入了王宫两旁的马道,立马包围了这到处都是水榭亭台的王宫。 林荆璞乘着车身处在后方阵营中,掀帘望着这座曾经的宫殿。 他终是到了这一日。 留守宫中的武将苦战未果,那帮誓死效忠大殷的老臣此刻就站在议事殿前,列出用鲜血所写的百罪书,大骂林荆璞上百条罪状,陈词激愤。 他们曾临危受命,与林荆璞和衷共济,而今早不顾当日情面,撕破脸面,恨不能将林荆璞坠入泥潭而万刮千刀。 林荆璞步下车,拱手朝之躬身而拜,久未起身。 无论如何,他终是大殷的千古罪人,该有这一拜。 魏绎杀敌之余回头望他,不由捏紧了剑,只好任那帮老臣的唾骂声与哭喊声被淹没在这厮杀里。 战到傍夜,万奋挡不住了,守卫王宫的军队已被逐个击溃。 姜熹与吴娉婷此时同在一处避难,她们听见了外头的消息,挡不住四处的宫人流窜,唯有姜熹的两名死士还跟在她的身侧。 吴娉婷捧着大肚子,恐惧十分,眼泪在眼眶打转愣是掉不下来。她昨夜本想逃出宫去,却又被姜熹抓了回来,此刻只得低声呜咽着,做不了自个的主意。 姜熹听闻城门已破,抿唇思量,便转身去从暗格中取出玉玺。 吴娉婷一愣:太后这是要 话还未说完,姜熹便猛地一把拽住了她的后颈衣裳,要将她拖出殿去。 太后 吴娉婷一声惊呼,人直接从门槛跌了半跤,哭喊道:太后这是要做什么,外头都是启兵,此时出去便是送死啊,太后!臣妾不想死!臣妾腹中还有无辜孩子!这可是您让我怀的孩子太后! 姜熹习过武,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上许多,加上吴娉婷有七月身孕,根本反抗无力。 任由吴娉婷如何求饶唾骂,姜熹都充耳不闻,一路将她拽到了议事殿前的高台上。站定之时,两人皆已蓬头乱服,不过姜熹临危不惧,倒显得还有几分妩媚英气。 是南殷的太后和皇后! 弓箭与利剑一时纷纷对准了这位擅权独大的太后。随即,众人又看到她手中捧着玉玺,魏绎号令之下,未敢擅动。 启帝,此乃历朝历代的传国玉玺,哀家现今奉上,以表投降决心。大殷五百十二载,始亡于今日,但求启帝能保王宫中人的性命。 姜熹的声音仍是稳,笑容端庄而冷冽,仍如同她往日那般高高在上地颁布诏令一般。说罢,她便将玉玺干脆利落地抛往了启军阵营中。 吴娉婷则泣不成声,紧缩着脖子,在大风中连站都站不稳当。 魏绎看了眼那玉玺,鄙夷笑说:战可平定天下,治则百姓安居,乃为帝者,又何须你让一块玉来佐证王道?更何况,这传国玉玺本就是你们从阿璞手中抢走的。 姜熹冷嗤,又抬高了声音,愈发高亢:林珙无能昏聩,听信佞臣柳佑谗言,甚至不惜屡次与哀家作对,以致南殷人心溃散,颓败至今日境地。哀家痛心疾首,但已与百官商议,废除他的帝位,亲手杀之。而皇后腹中系哀家儿孙,也是林氏唯一的血脉,现今哀家也拿此子性命永绝启帝心腹后患!启帝便可知哀家诚心、诚意。 雨点愈密,一把短刃随即插入了吴娉婷的腹中。 吴娉婷一阵剧痛,瞳中惊愕,低头便见肚子上鲜血淋漓。她用力抓着姜熹的袖子,僵硬地倒了下去。 哗然一片。 魏绎望着那高台上死去的女人,神情也不由顿了顿,稍事回神后,冷声说:姜太后,朕还有一不情之请。伍修贤当日究竟是如何死的,还望太后能告知于天下。 魏绎到这个节骨眼上,心中还牵挂这个。林荆璞也蹙起了眉,看向了他。 启帝也会在意真相么?世人愚昧,明明皆不在意啊。姜熹觉得有些可笑,又看向了不远处林荆璞,眼底生出一丝恶意:哀家与伍修贤都受林氏所害久矣 尖锐之声灌人耳,姜熹又发出凄厉笑声当即拔出匕首,割断了自己喉咙,血溅三尺而亡。 第129章 新生 唯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此时的王殿内躺着另两具穿着华服的尸首。 宫门封锁了,三郡尚有大小水道无数,宫人们逃窜不及,便潜入水中或附着船底而逃。 柳佑抱着林珙,勉强沿着最脏的那条水游出了西宫门。深夜暗不见五指,他们分辨不出周围人的模样,才得稍松戒备,躲在桥洞下屏息栖身。 大雨愈急,水势高涨而湍急,不停地将乱民冲散。启军声称不杀百姓,可从三郡王宫里逃窜出的贵族与亡兵已啃惯了百姓的骨头,此时见人便抢便杀,以保自己性命。 林珙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无辜百姓被一个个手持兵刃的人欺辱杀害,也只得呜声忍气,眼泪暗流。 吵骂声随着杀抢声不断。 南殷亡了,都完蛋了!姜太后献出玉玺,还杀死了皇后与她腹中孽子,最后还不是落得个自刎而亡的下场!你们这群豺狼都得以身殉国!流民一声凄厉大喊,随即便坠入了河中。 林珙听言周身一震,想抓住那人再问清宫中形势,又险些被一股急流冲走。 柳佑一只手抱着桥墩,拼力将他拉了回来,压低声急斥:皇上作甚!追兵还在附近,切不可声张! 他见林珙萎靡,又咬牙道:太后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保住皇上性命,来日得以重谋大业夺取江山!只要皇上活着大殷、大殷就没有亡! 太傅何须再要骗我!王宫一破,大殷已不剩半点基业 林珙被冰冷的水拍得麻木,微显的喉结往下滑动,说:太后不是为了保皇帝,而是为了保林珙 恋耽美 攻玉——萧寒城(81) 皇上在说什么浑话?柳佑嘶声低骂,你林珙即是皇帝,是天命之人! 只因我是贤太子之子,你们都盼我成为下一个林鸣璋,林珙说:可你们不知,林鸣璋究竟是怎样一人。 柳佑愣了一愣。 我实非姜熹所亲生,乃是林鸣璋与先帝辰妃的私通之子。林珙平静地说出了这个秘密:姜熹当日诞下的乃一女婴,只不过她为了成全我父亲贤德的名声,认养了我,亲手掐死了她的亲生女儿!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柳佑下巴微张,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如林鸣璋那样高洁贤明的人,怎可能做出这样有违天伦有损皇家颜面之事! 转念一想,这样的事对寻常的王孙公子或不算什么,可林鸣璋的贤太子之名既已被世人供上神坛,封为圣人,哪怕是一丝污点,都足以让他诟病千年。 姜熹无疑是深爱林鸣璋的,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妻子。 她同世间其他妇人一样,在深夜里时常因丈夫的过错恨愤不已,可她又不同,身为皇室儿女,她至死都在想办法遮掩林鸣璋犯下的错,完成他生前未竟的事业。 他们母子当日谋害忠臣,构陷林荆璞,初回三郡,旧朝中有诸多臣子对他们猜忌不止,想要把控局势,让三郡众人为自己所用,难免做些非常之事,还得要有所牺牲。 姜熹不惜以己身拉拢吴祝,专权擅权,将罪责都揽于己身,都是为了功成之后,让林珙成为世人心中活着的林鸣璋,做一个身前身后都受万世景仰的君王。 不过她到底是初涉政坛,稍有不慎,便走错了几步棋;又可惜她的敌手是魏绎与林荆璞,她敌不过,也算不过。 她将林珙抚养一手长大,是有母子之情的。可她每每看到这个孩子,除了丈夫的模样,总能瞧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她心中不甘,可又抛不下肩上的重责,只好日复一日的忍耐挣扎。 都不重要了。 大殷已经亡了。 亡国前夕,是姜熹用死换来了林珙的自由。 她亲手了结了自己与世人对林鸣璋的执念。林珙将来不必再一板一眼战战兢兢地活着,也不必再为了成全父亲的贤名而活。 林荆璞被迫砍断禁锢之时,尚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林珙挣脱这命运的束缚,牺牲了他的母亲与最后的大殷王朝。 浓雨惨烈,林珙仰起头望向王宫的夜色,瞧不见一丝星光。霎时,他哇的一声吐出了口鲜血,面色煞白,河水被染红了一片。 柳佑此时心痛欲裂,还是缓慢地张开双臂,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拥住了林珙。 岸上还有人在放火,不远处的船只猛地烧了起来,又死了人。但很快,王宫中的启军便会出来扫平这一切。 这夜于他们来说无端漫长,待到天明之时,或许会是一场新生。 今年的春闱又得迟了。 平定三郡后,魏绎与林荆璞便启程回京,将此地抚恤百姓、重修重建之事全权托付给了曹问青。 曹问青也言明自己年纪大了,不适合再从事军务,此战之后便不再回京,自领了三郡刺史一职,卸甲置剑,告老还乡之前一心理政。 林荆璞离京这一月,西斋还是出了些许岔子,总有些朝臣没一时裁决不下的,又不方便送往南边的,于是案牍叠堆如山。可既如今魏绎也一道回来了,这些琐杂的政务便理应交还给了他处置。 魏绎还未设庆功宴,封赏有功之臣,脚不沾地,便先在衍庆殿先批起了折子。 外头有一堆文臣还等着他的批文发下,一个比一个守得紧。如今朝中要论政绩擢升,连每年西斋的官员都要按功随时轮换替下,官员们就怕耽搁了正事,耽误了年末的考核,因此还催促皇帝起来。 连萧承晔回来之后都抓紧得很,每日去跟商珠讨教学问政见,很是长进。 林荆璞回来邺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同谢裳裳还有竹生去伍修贤的衣冠冢前祭拜,诉说平定三郡之事,以酒敬告慰亚父亡魂。 翌日回宫,他便一直陪在魏绎身侧,形影不离。 魏绎在案上处理奏章,他在旁要么读书,要么敲核桃吃,陪到后半夜才歇下。 曹大人传来密文,说曾在姜熹宫内服侍的一名老嬷嬷告发,林珙非姜熹所生,乃是林鸣璋与你父皇养在冷宫的妃子私通诞下的儿子。魏绎摘下靴子,弯腰靠近,声音轻柔随意。 天底下的杀戮已经足够多了,他们没有对林珙和柳佑赶尽杀绝。 林荆璞一顿,侧过脸去,世人心中所尊的皇兄,早已不是皇兄其人,甚者有心之人利用这点玩弄权术,也确实不该让一个孩子来担这个错。人无完人,帝王至尊孤冷,却也是血肉之躯。 魏绎心思略沉,可望见卧在身侧的枕边人,又会心一笑,睨着他平整的内衫,耳鬓厮磨:今夜好乏,尽是我在忙活,怎不见你替我分担分担? 春闱的题目晚上我已想好,明日写出来,你交给大学士审阅,看看可还有值得斟酌之处。林荆璞闭眸淡然,表示自己并未闲着。 诸多事情还是魏绎这个名义上的皇帝做主,可殊不知朝中大事,如今多是由林荆璞来把握分寸的。 你那么能耐,能替我分担的何止这些?魏绎的气息贴着他的胸脯,阿璞 嗯?林荆璞应得暧昧。 阿璞。他又唤了一声。 嗯。他也不厌其烦地又应了一声。 今日你去见伍老时,可有提过我与你的事?魏绎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柔情蜜意当中又充斥着贪婪。 他霸着林荆璞还不够,还想着能够承父母之命,明媒正娶。 不必提了,林荆璞捂着他的后颈:那日在雁南关受难,我其实也有求死之心。调头往北,本是亚父的意思。 魏绎一笑,眼底柔情万千,又是百感交集:是他救了你,也成全了我。 林荆璞眸中也藏着温热,便察觉到一股热流从领口蹿出来,拂着林荆璞的面绕道了他耳后,便在此时,唇上猝不防的湿热又狠狠添了一把火。 林荆璞畏热,喘不过气,探颈咬了他一口:你属蛇的。 魏绎掀开被子,不肯罢休地纠缠上了:我属狗呢 百官立定,在长明殿上俯跪行礼,齐声称贺。 魏绎牵着林荆璞再次登临这王位,才觉得热血沸腾。 天破晓了,金光铺殿,缭乱纷争瓦解冰消。 他们不会止步于此,还将励精图治,倾尽毕生心血,还天下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雄伟恢弘的大殿上,所有人皆低头垂目,唯有林荆璞与魏绎二人平视良久。白首不渝,冰冷的王座之上也再无孤寂二字。 唯愿,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感慨良多。 本文大概率没有番外,但会在专栏随笔里复盘下完结小记,感兴趣的到时候可以看看。 话不多说,3月1日我们《怀璧》再见吧~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