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万里定山河》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 长歌万里定山河 作者:蕉下醉梦 文案: 【已完结】预收《圣上天天逼臣谋反》戳专栏可先收藏~ 大周昭武将军 常歌,沉沙寒戟一袭红衣,沙场之上鬼神难挡,宛如烈焰长歌。 世人常道,有常歌,可镇天下。 常歌凉州平叛,大胜凯旋当日,几方诸侯联名上奏,请杀常歌。 大周天子 祝政 一句歌与孤情谊甚笃,当由孤亲送,亲出城门,拦下常歌,一杯假死鸩酒,换来一条暗无天日的生路。 常将军身死,一日之间,大周倾覆,六雄诸侯并起。 自此,红尘乱世滚滚。 * 四年后,楚魏联姻,楚国都城江陵大宴数日。 各诸侯伺机大动,楚王被刺、怪病突起、宫城守军哗变,宫城楼上,頖宫士子城楼血谏,矛头直指楚国摄政大臣 祝政。 一时之间,大宴变大丧,楚国危在旦夕。 楚国宫城众乱纷纷之时,楚军涌入,刀剑直指叛乱众人。 此时,一声轻笑慑住众人。 楚将常歌一袭红衣,坐在飞檐之上,懒懒擦着刀上之血。 月光下彻,映得此人锐利夺目,犹如一把淬火寒刀。 常歌抬眸,含笑望向城楼上的祝政:先生要定山河,怎能少了我。 * 祝政一生,许多人指引过他如何成为一位帝王。 周闵王教会他舍,冀州公教会他仁,魏王教会他术,大周灭国教会他忍。 惟有常歌,教他长出一颗真心。 【冰山腹黑 复国攻 X 美强飒爽 将军受】 大争乱世,强强携手,一统天下 【前情提要】 完结文: 《亦醉亦歌亦山河》 点专栏可见 前情旧事也会融于文中,不看不影响阅读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歌,祝政 ┃ 配角:王侯将相,诸侯争霸 ┃ 其它:强强,王侯将相,情有独钟 一句话简介:强强携手,一统天下 立意:和平来之不易,坚持和谐发展,自强不息 卷一【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第1章 武神 红衣,胜火。 薄月,深雪。 常歌单骑破开浓夜,马蹄翻飞,一路尘雪。 他自江陵北上,已有两日。襄阳城失联,则已有月余。 期间,自楚国都城江陵派出无数快马密探,皆了无音讯。 襄阳城,地处大魏、益州、楚国三地交界之处,向来是荆楚之地的北大门。 尤其是大魏,与楚国隔秦岭而峙。 此处陷落,大魏可经由襄阳城畔的汉水,直下楚国都城江陵,不出三日,都城告急。 常歌猛地一勒缰绳,所骑黑马两蹄悬空,发出一声尖锐嘶鸣。 他戴着黑纱幂篱,此刻凉风浮动,纱罗掀开一缕缝隙,露出锐如寒星般的眼瞳。 忽然勒马,那马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静止,原地焦虑地打着响鼻。 身后马蹄声渐近,常歌估摸着来人已至身侧,开口问:幼清,这是楚国风俗么? 幼清愣了足足半柱香。 大雪,荒野,一弯冰河。 月黑雪重,空中有些渺不可闻的血腥气。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杀意涌动的雪夜,怎么看也不适合祈福的雪夜 暗绒般的天空中,满目赤色天灯。 天灯涌动,仿佛一把烈火,烧烬星河,燃透苍穹。 漫天的火红刻进了幼清的瞳孔,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常歌喊了他好几声,连他的坐骑都不耐烦地踏了几步,幼清才从这幅景象中回过了神,朝他行礼道:禀将军,幼清不知。 天灯来向,应当是襄阳城方向。常歌压低声音,已是破晓时分,千里无鸡鸣。安静得有些太反常了。 他打量了一圈。 四处深雪,只留开冻的冰河水声。 太安静了。 数年前,常歌还是大周昭武将军之时,来过一次襄阳,当时舟车劳顿,抵达时亦是鸡鸣时分,可那时的襄阳地处南北枢纽交接,北船南马,即使深夜,依旧车水马龙。 汉水之上,画舫丝竹更是靡靡不绝,断不是此时一副无人静寂之景。 襄阳,恐已有难。幼清,走! 啪。 马鞭刚扬,常歌马前陡然冲出个人,惊得黑马险些失了前蹄,幼清的卷尾镖更是直直朝那人门面飞去。 只听哐当两声脆响,寒光一闪,两枚卷尾镖被常歌的长戟击中,镖头一偏,擦着那人的肩头,戳进地面。 事发突然,幸亏常歌眼疾,察觉之后迅速勒马,那马亦是训练有素,前蹄在空中高扬,接连乱踏几步,愣是没伤着贸然冲出来的人。 挡开幼清的卷尾镖,更是一气呵成。 虚惊一场,幼清这才瞪眼嚷道:老头!突然拦马,你是何意图! 不能去,不能去啊! 还没看清那人的面目,那老头居然扑通一跪,呜咽着哐哐嗑起头来。 常歌与幼清对望一眼。 无人荒野,忽然冲出个人,不由分说就拦住去路,不得不说令人生疑。 幼清深吸一口气,当即要发作,却见沉沙戟轻轻悬在他身前,示意他勿要冲动。 幼清立即噤了声。 常歌这才收了沉沙戟,倾下身子,放低声音问道:老伯别急,你先起来,慢慢说。 没想到这老伯起是起来了,额上磕头沾的残雪都顾不得擦,一把抱住常歌的马笼头,大有一把倚老卖老、无赖泼皮架势。 幼清一看就炸了,当即要亮镖,却见常歌的幂篱稍稍侧了个角度,纱罗轻旋,似乎是在看他。 日常相处时,常歌的脾气虽然烈了点,但其实好相处极了。 他兜里总是揣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一点也不像传说中脾气大不好惹的大将军。 所以这回襄阳城消息隔绝,常歌点他同行探查时,幼清乐了好几天。 临行出门时,下了场小雪,他一出大门,看到常歌的长发已高高束起,玄色良骏和狼裘之上都落了层薄雪。 寒风一过,雪尘飞扬,缁灰狼裘瑟瑟,常歌周身的氛围顿时显得肃杀又疏离。 那时候,幼清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无论常歌素日如何平易近人,一旦戎马杀伐,他依旧是战火浇出来的铁骨将军。 正如现在,常歌虽放低了语气,听着是和缓柔软的,然而纱罗间露出的眼神,锐得如天上的寒星。 老头似乎是对上了他的眼神,也不知是天气太寒还是眼神太锐,竟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磕巴了一下:老、老拙乃襄阳人士,方才树林之中听闻二位交谈,知是要去往襄阳,一时无法才情急拦马,还、还谢谢这位公爷不杀 常歌语气依旧冰冷:你乃襄阳人士,我二人驰援襄阳,你为何拦马? 那老头一惊,而后竟老泪涕泗起来:不能去,不能去啊!襄阳城破,此去此去送死无疑! 襄阳城破? 还没等老头回答,侧后方忽然一声惊叫,一片渡鸦哗一声飞起。 老头被惊得一愣,常歌已趁机纵马追去。 密林中,一位妇人兜着襁褓跑个不停,身后跑着个约莫十三四的少年。 她一面跑着,一面无可遏制地回头张望有个兵士提着弯刀追着她和少年,那人身材高壮,一副鬼戎打扮。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已不到两刀之长! 她急迫得她来不及呼救,只能抱紧怀中婴孩,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妇人身后跟着的少年一样的慌不择路,他离妇人半步远,离追着的兵士更近。 那人举着刀叫嚷着,听声音,鬼戎士兵,居然距他不到半步! 少年心中急切,脚下更是方寸大乱,险些一头撞上树干,匆忙中急急转向,居然被地上东西绊倒,一下摔了个嘴啃泥。 这一摔,前面的妇人爱莫能助地看了他一眼,飞夹流星般跑没影了。 少年一抬眼,赫然看清了绊倒自己的东西,惊得一趔。 那是一只手,指尖已经冻得乌青,一半不知被什么野兽啃噬,伤口处都是糜烂的骨肉,周围的血都被透得殷红。 不容他细想,耳后一阵凉风,少年刚一回头,那兵士已趁他摔倒追了上来,正狰狞笑着,大刀高高举过头顶 面临死和杀戮,那兵士笑的又冷又癫狂,狂笑的回音在密林之中幢幢乱撞,自四面八方压来,而刀尖快音一步,几乎要刺入少年眼瞳。 噗。 听着只是一声细微的闷响。 少年的视野瞬间染得鲜红,温热的、粘腻的血当头喷了他一脸,他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他不疼。 那不是他的血。 刀尖就悬在他眼前,离他不到咫尺的兵士维持着下刺的动作,眼珠瞪得老大,嘴边挂着血。 他还活着,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士兵艰难转了转眼珠,一柄寒戟当胸刺出,如注的血沿着戟尖流着,片刻间,染红了他大片前襟。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寒刃如电,戟尖缚着的红绫越过肩膀,抚过他的脸。 常常 歌字还未出口,戟尖深探,把这个名字活活疼进了喉咙里。 这是沉沙戟。 这把长戟太有名了,有名到随意揪出个老农,都能给你讲出一段长戟的传奇,更何况是一名沙场士卒。 它是传说中,大周昭武将军常歌的随身武器。 沉沙戟、纯黑大纛。[2] 沙场之上,见此两样,犹如见了阎王爷的招魂幡。 开战之前,沉沙戟寒光一闪,常歌纯黑大纛一升,能直接吓得敌军丢盔弃甲,一溃千里。[2] 此刻,这把长戟正被人倒提着,当胸透过,锋刃正舔着鲜血。 不过传闻中,常歌已在大退月氏,凯旋当天,就被大周文王祝政一杯鸩酒,亲手毒死。 常歌身死,一统中原的大周瞬间倾覆,而天下自此大乱,六雄诸侯雄起,连年征战。 但常歌已死,此时此刻,用着沉沙戟之人,会是谁? 兵士的喉咙里发出些奇异的声音,他竭力回头,想要看清长戟的主人。 随着他的动作,少年终于回过神来,沿着长戟,看向来人 黑马,狼裘,黑纱幂篱遮面。 方才狂舞的乱雪,竟像是听从此人号令一般,蓦然静了下来。 薄雪,只轻柔地沾了他的狼裘尖。 常歌? 他是常歌么? 少年不禁暗忖。 传说中常歌不是凶神恶煞,无比凶残,近乎妖邪的将军么? 怎么会是如此模样? 常歌:让一让。 少年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在同他说话,慌忙退了一步。 常歌依旧骑在马上,将戟尖懒懒一抽,士兵甚至来不及看清刺透自己的仇敌,两眼一翻,身子一软,瘫倒在一旁。 常歌信手提起长戟,抽了袖中的锦帕,顺着锋刃擦血。 他的动作无比随便,就像是抚开刃上的污渍。 这幅对杀戮和鲜血习以为常的样子,看得少年胆战心惊。 他想跑,但他的腿居然在雪地中抖得筛糠一般,逃脱不掉。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走得急,只穿着单衣,刚刚一直没命地逃跑还不觉得,一旦停下来,寒风刮得他直哆嗦。 此刻,风起。 尘雪扬起那人遮面纱罗。 少年原本就一直盯着他看,此情此景之下,更是被惊得呆住。 纱罗之下,预料中的恶煞脸面没有出现,确切的说,什么脸都没出现。 幂篱罩着的脸,戴着个秘银面具。 这幅面具初看,皆是骇人的凶煞纹饰,倘若单看这面具,常人定会被骇住。 但若仔细端详,冰冷秘银繁复雕琢,愈发衬得戴面具之人,肤色透白,唇如澈丹,反而有些饮血狂歌的美感。 他还想多看上一会儿,结果风定,纱落。 黑纱再度将那人的颜面遮得严严实实。 接着。 不知何时,那人已擦完戟尖残血,抽了狼裘系带,随手将狼裘甩了过来。 少年懵然,下意识一接,狼裘厚重细软,还带着极其微弱的体温。 他的确很冷,就没假惺惺地推辞。 下一刻,他更是看直了眼睛。 狼裘之下,常歌将军,竟然穿着一袭红衣。 胜火。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1]老拙:老人自谦词 [2]大纛:帅旗。本文旗帜有军旗、将旗及大纛。除大魏外,其余各诸侯国均为军旗+将旗出征。大魏政权是篡权大周夺来,又忌讳大周时期常家军势力,特意取消将旗,降低普通士兵归属感 开新文啦! 将军又飒又美,但他是受,不要站错。 照例1V1,HE,攻受竹马。 无名少年和幼清都是重要配角。 少年真面目下章揭开。 推一下预收:《怎么就献给乐神了?》 温子礼为小提琴而生,4岁登台,9岁开音乐会,12岁誉满全球。 他穿着精致的燕尾服,佩着白色领结,一手扶着谱架,微微颔首致意的画面,仿佛清贵的王子走出了童话。 他唯一一个缺点,是有点迷信。 每次登台前,温子礼必在后台虔诚祷告:若此次演出顺利,我愿意向音乐奉献我的一生! 后来他真的大爆特爆,引领古典乐潮流复兴,唱片销量能绕地球三圈。 维也纳音乐会结束的晚上,一位英俊的男人敲开了他的门:是你么,死活非要把自己献给我的人? 温子礼闭了闭眼,然后报了警。 * 作为音乐之神,好不容易下神殿收个祭品,还被扫地出门,他觉得非常没有面子。 乐神决定让这个傲慢的人类付出代价。 一帮子音乐家同他出主意。 肖邦:人啊,总会被奇特的事情吸引,比如我妻子就爱女扮男装,我觉得她飒爽极了!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 乐神:? 帕格尼尼:抓住心,你得先抓住胃,不过最主要的,你得把他关起来睡了他! 乐神:?? 李斯特:爱情!狂热!你得拉他私奔! 乐神:??? 有了音乐家的锦囊妙计,乐神信心满满,再次敲开了温子礼的门 【开朗阳光好像哪里不对 乐神攻 X 清贵骄傲被迫陪着演戏 演奏家受】 求个预收,谢谢大家 喜欢作者的也可以收藏,坑品好,脑洞多(捧心) 第2章 夺心 寒风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那火一直烧到了白苏子眸子里。 白苏子抱着狼裘,一时间有些发愣。 此前,他只知道,无正阁巨子司徒玄痴迷于常歌,听闻传说中常歌凶神恶煞,一直以来还以为司徒玄有什么特殊癖好。 今日一见,方知将军动人,只此一瞥,犹如惊鸿。 幸亏他并不是色令智昏的人,迅速从惊诧中冷静过来。 为了寻找常歌,白苏子在江陵城蹲了半个月,而后又听从司徒玄的号令转向襄阳。结果人没等到,襄阳城被魏军围成了个铁桶。 他曾想过以鸟传信,但经过上空的飞鸟,甭管是不是传信用的,统统射落,一点消息都递不出去。 这一围,就是四十多天。 平民没吃没喝,他靠着辨识野草混了二十多天。后来不说野草,连树皮都没了,就只能靠挨不然他也不至于被个普通士兵追得屁滚尿流。 当天晚上,他正窝在一个破庙里,忽然听着四周喊着城破了!走水了!于是,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自破庙出来,发现襄阳城西南角真的破了,一堆人,乌泱泱地,正往外涌。 白苏子想着,跟着混出去,好歹有个盼头,万一死了也是自己的。在这里枯等,才是要命。 他心一横,立即跟着蜂拥的人群冲了出来,事发突然,他连外衣都没穿,冰天雪地里冻得直哆嗦。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出城墙,就是魏军的包围圈。 一个人武艺再怎么过硬,不说千军万马,连人多点的乱棍刀棒都躲不过去。 白苏子当即认怂,四处让着滚着躲着无眼的刀剑走,最后也不知逃了多远,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才发现逃进了城外的密林。 本来以为彻底远离了倒霉的襄阳城,结果一边树上,扑棱就跳下个举着长刀的士兵,鬼戎人打扮。 兵荒马乱之下,白苏子一点缠斗的心思都没有,更没力气考虑襄阳地近中原,怎么会出现鬼戎这种北境少数部族。 他直接撒开丫子,走为上计。 被断手绊倒的时候,白苏子真以为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可千算万算,他怎么也算不到,挨了这么多苦,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飘然天降,自己送上了门。 常歌全然不知这其中缘故,只以为白苏子是个逃难的流民,还在同他交待:往南走,沿着汉江走,一刻也别回头。 公将军!白苏子装作看了看他小臂上的秘银腕甲,才认出他的身份,扑通跪下,请将军收留我! 常歌立即回答:不行。 将军!白苏子捧着狼裘,跪着前行两步,小可的命是将军救的,小可愿为将军引马执镫,愿为将军马前驱! 他音调急切,甚至眼角还含了些热泪,看着情真意切,但内心却有另一个声音冷笑着,等着常歌一步步踩进他的圈套。 来之前,他早从司徒玄那了解到了。 常歌这个人,通身的煞气,看着吓人的很。 世人都说常歌,冷而无情,还有以讹传讹的,把他说成个无所不能的邪神。但据司徒玄说,常歌只是看着凶煞,心肠却是热乎的,生平最见不得颠沛难民,尤其是被战乱祸害、家破人亡的那种。 白苏子决定加点筹码:将军,我乃荆州人士,襄阳围困之后,家里人都被征了兵,就只剩下我和我娘,我娘我娘又在城破那天,被魏军被魏军戮心而死! 他特意停了停,收紧拳头,低头看着眼前的狼裘,装作难过得难以自抑的模样,果然,余光里,他看到常歌的坐骑,有些焦虑地原地踏了几步。 我已无父无母,眼下孤苦伶仃,更无他愿将军英武,我愿追随将军,好为娘亲报仇! 他适时抬头,盯紧常歌,让眼眶盈满热泪,既真实动人,又不至于滚落横流,显得毫无骨气。 纱罗隔绝了常歌的神情。 他也确实沉默了一刻。 白苏子对自己的演技,打心底得意起来。 正在白苏子开心得翘尾巴时,却听对方依旧平静无波:不必。 白苏子一愣,是他哪里有破绽么? 常歌声音稳而泰然,虽然听得人舒适,却显然有种拒人千里的冰寒:前面是什么地方,你襄阳本土人士,不可能不清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太小了,再养养吧。 说完,勒马将走。 将军! 常歌没理,漠然转头。 一串马蹄声渐近。 幼清人还没到,声音先至:将军!你倒好,起来就走了,那老伯扯着我说了半天,我都要以死相逼他才肯放我来寻你这这是在干嘛?免礼免礼,平身平身。 幼清勒马,看着白苏子哐哐磕头不停,赶忙占了个便宜。 瞎闹什么。常歌弹了下幼清的额头,回身道,没什么,走了。 幼清没走,朝常歌示意,地上的,还跪着呢。 白苏子被幼清占了个大便宜,但他为了维持流民小可怜伪装,拳头都要捏得稀碎了,愣是压着怒火没发作。 眼下,还是混进常歌身边要紧。 他上下打量一番幼清,十七八岁,自己看着应当和他年岁相去不远,立即心生一计,嚷嚷起来:将军!他与我年岁相去无几,他能随侍在侧,我也可以!我还会行医,定能保得将军康健! 意识清不清醒就另说。白苏子在心中冷笑道。 他这么一喊,倒是引得常歌回头。 黑纱轻移,常歌淡然解释:幼清,不是我的随侍。我不会改主意的,你走吧。 将军! 残雪被马蹄践得飞扬。 这次,无论是幼清还是常歌将军,谁都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 越接近襄阳城,路上所见越是触目惊心。 最开始的异象,是冰河。 时值深冬,三九未过,向来不结冰的汉水,今年居然起了层薄冰。 眼下,这层极薄的冰层已被陡增的水流冲裂,无数冰碎随着江流而下而那江水,不是澄澈之色,不是泥砂之色,是一种难言的红。 活像有人倾了半江的血水进去。 幼清看得有些发愣:这水,为何是红色。 常歌未答。 寒夜里,血腥气渐浓。 一路上叽叽喳喳如麻雀般的幼清也闭了嘴。 此处距离襄阳城,只有七里左右。 再往前行,两人都明白了江水异象的来源战场居然连绵不绝,生生拉扯至城外数里! 乱尸横陈,断剑望天。 可供两辆马车并驱的官道,此刻竟被尸体兵器铺满,绵延无尽。 常歌勒马,静默了会儿。 寒风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他的目光掠过满地尸体,男女老幼,兵士妇孺无一人能逃过。他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几个不足臂长的婴孩。 幸而今日深雪,大雪盖了一层,掩去了大多令人悚然的血和伤口,不至于白骨露野。 紧接着,他发现了不妥之处。 幼清的马远不如常歌的千里神驹,他气喘吁吁追上来时,被这条横尸之路吓到:这怎么会这样!即使守城,也不会防御至数里之外这难道,难道是溃逃? 常歌未答,飘身下马,以手抚开尸身上的残雪,贴近观察。 将军! 噤声。 常歌看毕,立即扫开另一具尸体,接连扫了数十具,方才站起身,低着头沉思。 幼清跟着,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通,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连铠甲都各有不同,实在没看出什么值得注意的端倪。 见他不解,常歌解释道:这是骑兵。你看他们都身着重甲,且多为裙甲,手心薄茧也更贴近于长兵器所留,在场能见到的士兵,应当都是骑兵。 幼清听得更糊涂了:骑兵又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少了什么? 见幼清摇头,常歌道:骑兵骑马横冲,岂不是比步兵更占优势?一人无马倒算了,也许是战场之上不幸战死,目之所及,所有骑兵无一人有战马 常歌轻身上马,双腿夹马:他们已无战马,快。 幼清虽未真正上过战场,但他打小跟着大周天子祝政,好歹浸润了些广博知识,瞬间明白了常歌意图所指行军作战,马乃利器,更是储备粮。只是多数战马随主人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逼不得已,谁会杀马充作军粮? 倘若一个军队,一匹战马都没了,那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们早已断粮多日,连战马,都杀无可杀。 二人策马远去。 树林中,白苏子蹲在树梢,还在回想方才看到那一幕在拨开尸体铠甲上的冰雪之前,常歌的指尖已然有一层薄霜。 只是他肤色极白,和霜雪一色,若非白苏子细致入微,根本难以察觉。 他揣测,常歌时不时甩开身边那位幼清,很可能是故意的,目的是不让他察觉指尖的薄霜。 白苏子又看了一眼常歌背影,果不其然,常歌倒提着沉沙戟的右手,一层薄霜。 他轻皱眉头:冰魂蛊毒? * 没有数里,二人已行至两军交锋之处。 此处已能遥望襄阳城门魏军的投石车已逼至城门前,火石攀飞,西南角楼已然溃塌。 大楚军士身着红衣黑铠,此刻正拼死护着场上蜂拥的平民,但楚军数量太少,本就和平民数量不成比例,此刻被黄衣铁甲的魏军一围,更像是揉入沙堆里的一小撮朱砂,被冲得什么都不剩了。 偌大战场之上,人竟不如蝼蚁,号角一响,战车冲锋豁开人群,接着长矛兵上阵,遍地哀民。 山河飘摇,痛兮四海之魂;尘民流离,哀兮家国无存。 目之所及处,都在屠杀,不分老弱妇孺。 青壮可充军,妇人可繁衍,孺子可成长,但凡能喘口气的,都被一股脑地混杀。 古来征伐,向来如此。 不仅攻人,更要夺心。 襄阳城,已不知被围困多久,毫无与之相搏之力。 城门楼正对面,魏军居然堂而皇之地筑起瞭望塔楼,威风地宛如神塔,魏字军旗在塔楼上空飘摇。 砍杀的人头串成一串,沿着数十丈的瞭望塔楼悬挂,活像是招魂幡。 最上面的人头早已风化乌青,那一串串人头组成的惊悚装饰,简直是最恶毒的炫耀。 数丈之下,满地屠戮厮杀。 数丈之上,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端端坐于瞭望楼上,看着一片虐杀景象,居然在得意地喝着茶。 今日一战,魏军大胜。 他唯一不爽的地方,就是漫天的赤色天灯。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襄阳城,只需须臾,就要改姓魏了。 报!令兵冲了上来,禀将军,您要的舌头,抓来了!天灯的事情,尽可以问他! * 作者有话要说: [1]寒风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2]山河飘摇,痛兮四海之魂;尘民流离,哀兮家国无存 两句都是原创,后一句,特意仿了楚地先秦节律的壳子 写个乐子,没管平仄 幼清发现骑兵没马部分提到的大周天子祝政,是本文的攻。 幼清不是常歌的人,是祝政派来跟着常歌的。 看到有些读者去补前文了,真的不用补,这篇是可以独立成篇的 前文大家喜欢就看,不喜欢不需要为了剧情补的,两本矛盾重心不一样,不看前文真的不影响 感谢 怀桑;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楚军赞助军火地雷 感谢 W.Y.、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 、天天开心、江鹤杠,为楚军赞助营养军粮 第3章 天灯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跪下! 不跪!我荆楚之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令我来跪! 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正摆弄着手里的赤色天灯,听见这话,抬头看了抓来的俘虏一眼。 抓来的楚国人,是个农人。 粗布麻衣,铠甲都没有,身边丢着缴获的锄头。看着就是个自愿参军的农民,没想到,还挺有骨气。 卫兵看司徒武脸上不痛快,提高嗓门:跪! 那人还硬挺着,押着他的士兵二话不说,咔嚓打断了他的腿,他身体失衡,双膝被连骨带筋折断,活生生笃在了地上。 楚国农人抬头,恶狠狠看了司徒武一眼。 司徒武坐得离他三尺远,都能听到这人恨得磨牙之声。 对嘛,乖点多好。 司徒武靠近了点,玩味地蹲下,举着手里的天灯,照亮了农人的脸,我问你,你们放的这个东西,为什么没有字? 开战之前,已有无数天灯袅袅升起,燃得天穹一片赤红。 司徒武看着烦。 他早听说荆楚巫蛊盛行,又和滇南扯得不清不楚的,一看这阵势,第一反应就是:这帮蛮夷孙子,在咒我。 他立即着人打了几盏天灯下来,想看看城破临头,这帮子南楚蛮夷究竟在跳什么大神。 没想到这灯一送来,反而是司徒武傻了眼这灯,无字。 天灯无论是用来祈福,或是用来诅咒,要么有字迹,要么有符咒,襄阳人折腾半天,阵仗大得活跟要烧透天穹一般,总不能最关键的字符给搞忘了吧。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 司徒武盘算着,楚人里估计也有马虎精,兴许真是搞忘了。于是他命人再打来几个,结果,压根不是忘了写,打下来的天灯,各个都无字。 没字,还怎么研究? 他和自家军师寻思半天,愣是没搞清楚这东西的用处,这才动了心思,让近卫抓几个楚人舌头来问话。 现在,抓来的舌头双腿已断,在地上冷笑了一声。 司徒武也不懂,身陷囹圄,这农人还傲个什么劲。 他轻哂一声,问:问你话呢,别敬酒不吃吃罚 他话还没说完,农人猛地抬头,噗地喷了他半脸腥臭的血。 大胆! 那农人背上猛地吃了几棍,近卫还要下手,却被司徒武抬手制止。 他抹开脸上令人发恶的血,冷眼站了起来,怪不得说荆楚蛮夷。 司徒武信手丢了天灯,灯里火油倾斜,浇了农人一身。 农人穿的粗布衣服本就易燃,沾了灯纸火油,更是轰一下燃着了。 他当即疼得在地上尖叫着打滚,司徒武却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漠然道:这个不中用了。再抓一个来。 诺! 不!不用! 地上的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他已放弃了挣扎,冷笑着,任由火焰在身上肆虐,你不是想知道么,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无字天灯,是你们最怕的人!常歌,是常歌!哈哈哈哈哈哈哈! 农人听着极其痛苦,已分不清在哭还是在笑,但他还是铆足全力,看清了司徒武脸上的表情震惊,和发自内心的恐惧。 虽然只有一瞬。 他对敌军将领的恐惧甘之如饴,狂笑着喊: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 昭武,是大周朝常歌将军的封号。 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常歌过往那些令人胆寒的杀伐事情简直历历在目,司徒武险些打了个哆嗦。 常歌在世,不说篡权,众人连偷偷对大周天子翻个白眼都不敢。 常歌身死,当天晚上,司徒镜宫变篡权,大周给掀了个干干净净,改立大魏。 就连周天子祝政,据说也命殒宫变当晚。 魏军惧怕常歌,不仅仅是因为多数军士直接由大周军队改制而来,深刻了解常歌的杀伐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们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个大魏,来得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 倘若常歌在世,恐怕率先收拾的,就是背主篡权的大魏。 司徒武真的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险些失态。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可惜啊可惜常歌已死了三年了。事到临头,你们不去保家卫国,居然想着拜鬼求神?可悲,可笑! 农人完全不听他的讽刺,看到司徒武胆寒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始放声高歌,唱词只有一句: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听着这句,司徒武立即变了脸色,斥道:把这个疯子拖下去!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明明昭武,佑我! 一声钝响,接着是头颅落地的声音,令人厌烦的声音终于停了。 司徒武终于松了一口气。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司徒武当即摔了杯盅:谁还在唱! 禀将军!近卫砍了农人,提着头来复命,那人已砍了,不是他。 那是谁! 将 一旁的静默立着的军师忽然制止:嘘! 一时间,没人多言。 司徒武立即听出端倪,站至瞭望楼栏前。 的确有人在唱,不是一个两个,是从远而悲渺的地方起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悲歌,错杂着,嘶吼着,最终,这句悲歌越来越响,竟在整个沙场回荡。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不是一个两个,更不是兵士将领,是所有楚国子民,所有襄阳百姓,最后的祈求。 疯了,都疯了!司徒武咬牙,也不知在朝谁嘶吼,常歌死了三年了!再怎么痴心妄想,他也 天地一道惊雷。 司徒武忽然瞪大了眼睛,活像撞了鬼。 一人红衣黑马,手提长戟,列于阵前。 万军阵前,悲歌回天。 绵绵细雪骤停,朗月自云中顿出。 漫天灯火,万里长歌,仿佛只为恭迎他的降临。 寒风起,那人红衣烈烈,分明是昭武将军常歌的模样! 不,不可能。 司徒武立即揉了遍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脑子,重新看了一次 那人戴着黑纱幂篱,可那袭红衣,那杆长戟,确是常歌无疑! 难道楚人真有沟通鬼神的本领,居然把常歌从地底下,叫起来了? 不,不会。常歌已经死了,这肯定是楚人搞的障眼法! 这是为了乱他军心! 司徒武勉强定神,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人像是在长戟上抹了什么东西。 击鼓,快击鼓! 他生怕这个像常歌的人搞什么鬼,急切下令,把常、把那个人,甭管是人还是鬼,先把他给我拿下!! 喏!近卫拜而出。 上战车,上战车!司徒武朝他的背影喊,用战车给我把他团团围住!把他给我碾成齑粉! 号令一下,魏军战车本就在前线,当即掉转方向,朝着阵前之人开去。 魏军不愧为北方强国,数百辆战车霎时前行,浩浩汤汤,迅速构成左右两条长龙,将常歌收拢在包围圈中。 战车熊熊,黄沙飞雪漫天,以至于淹没一切踪迹。 司徒武站在瞭望塔上,颇为自得地看着所向披靡的战车 谅你有三头六臂,单枪匹马,如何奈何数百辆横冲直撞的战车! 若他不是常歌倒罢了,若真是常歌,带着他的头颅回朝复命,说不定能立即拜将封侯! 想到这里,司徒武还有几分得意,摸了摸自己刚刚蓄起来的美鬓虽然还是三抹不成型的山羊胡。 将军!不好了! 下一层的瞭望兵大礼都没行,直接跑了上来。 慌什么!没大没小。 瞭望兵急得说不出话:战车,战车它! 司徒武猛地回头。 烟尘飞雪之中,两道烈火宛如游龙,翩然浮动,他正琢磨这是什么南楚巫蛊之术,只见那两道烈火得了东风,猛然着势,腾地雄起,迅速绵延 不出片刻,沙场上居然呈现出两道火焰长龙! 这是什么巫术! 紧接着,常歌单骑破火而出,两道烈火犹如火鸟护体,赤色天灯之下,竟有如天神降临。 是火油!身边的军师立即反应过来,他定是料到战车这茬,提前备了火油涂在武器上,等战车合拢包围之后,一举燃着妙啊!妙极! 司徒武当即白了军师一眼,真不知道他哪边的。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如果军师说的是真的,那战场上的两道火龙,岂不是 此时烟雾退散,无需军师指引,他也看明白过来,真是火油! 那人以火油燃了自己的长戟,拿他的宝贝战车当柴火,一把烧了个干干净净。 司徒武心疼得,简直要跳脚。 而火鸟护体,不过是那人的速度过快,再加上沙尘遮蔽,沉沙戟上的火焰见风而长,挥动时烈焰烛天,犹如火神。 火势正盛,隔了老远的楚国军民也看到了魏军战车被烧毁的一幕,有认识沉沙戟的立即惊叫起来,大喊着常歌将军!常歌将军显灵了! 是常歌将军!是沉沙戟! 楚军士气顿时大振。 原本自发而唱的悲歌愈演愈烈,冲锋令兵大着胆子吹了号,伴着明明昭武,佑我下土的悲呼,跟在显灵的常歌将军身后,为国拼杀。 而魏军不明所以,眼看襄阳城破,蓦然杀出个显灵的常歌,一把火还把大半战车当柴烧了,士气陡然大泻。 眼看场上士气逆转,司徒武当即下令:给我截住楚军领头那个!管他是不是常歌!矛兵!骑兵!步兵!都给我上!先把他的幂篱给我射落了!给我扯开他的面纱,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听他部署,弓箭先行,骑兵在前,盾兵矛兵配合殿后,大军犹如潮水般朝那一人拢去。 一波又一波的魏军冲锋上去,而那人竟如荒原烈焰,单骑深入敌境,熊熊燎原。 他长戟游动,挡开偷袭弓箭,戟尖火焰燃动,更是逼得士兵近不了身。 所到之处,尸山遍地,血流成河。 司徒武现在可以确信,这人就是常歌,无论他是人是鬼,他就是常歌。 除了他,当今世上,无人能有此破阵之势。 常歌所骑的那匹黑鬃骏马,马身已被数不计的殷红鲜血泼成暗色这是不知多少人的血,才能浇筑而成,只是远远在瞭望塔楼上看了一眼,司徒武就克制不住地胆寒,他看了眼常歌身前畏手畏脚的兵士,忽然心生理解。 面临这么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兵神,他只是远观都胆战心惊,何况直面他的一线兵士。 但理解是理解,仗还是要打。 司徒武思忖片刻,喊道:弓箭手!死哪儿去了!幂篱呢!那人的幂篱怎么还戴着!! 令下,箭出。 无数箭矢如密雨般朝常歌砸去,一时竟如雁阵过境。 只见长戟末梢,野火依旧涌动,不出片刻,一片箭云都被常歌打落在地。 司徒武气的一拍栏杆:不中用! 恰在此刻,一枚冷箭,宛如落后的孤雁,姗姗来迟,径直朝着常歌遮面的幂篱冲去 他方才打落一片箭矢,此刻躲闪不及,箭镞已刺破遮面纱罗。 利箭带风,瞬间掀开了整个幂篱。 * 作者有话要说: 襄阳边境局势如下: 北部南阳郡、包括樊城属于大魏 西部建平属益州 西北部新城郡、上庸郡、汉中郡属益州 襄阳西北郡县尽数失守,孤立无援 襄阳往南纵深即为楚国都城,且一马平川,故襄阳必定死守,襄阳在楚国在,襄阳亡楚国亡 其余诸侯设定、势力范围,随着故事展开再慢慢讲 不然一次甩太多,吓着你们了(捂脸) [1]幂篱:常歌戴着,黑纱垂落,用以遮面 感谢 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楚军赞助军火地雷,感谢 seem 为楚军赞助营养军粮! 第4章 先生 大楚位列三槐的大人物,人称山河先生。 若不是利箭带走的幂篱还在飞扬,此刻竟像静止了一般。 襄阳城破在即,谁也没想到会有个常歌神兵天降、长戟燃火,生生将局势回天逆转。 这幅架势,前排的盾兵是又惧又怕,更疑惑这人,究竟是不是昭武将军常歌。 一时间,好奇心居然压过了一切,前列的盾兵矛兵眼神都落在一处,等着看幂篱飞落。 幂篱一落,魏军兵士整齐一震。 原本被幂篱收起的长发释放在寒风中,乱发拂过,露出半张秘银面具和精致窄瘦的脸颊。 月光下彻,常歌的眼瞳被照出透彻的浅色。 这对眼睛颇有北境异域之感,若是长在寻常人脸上,定平添三分风流,然而这人满身鲜血,一身煞气,饶是这双眉目再如何的风致流转,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是常歌么?魏军人群中有人小声问。 像是。 是!那是沉沙戟! 久经战场之人,对威胁和杀意会养成一种浑然天成的直觉。 常歌往阵前一戳,浑身都是寒刀风剑般的煞气,紧接着,他力战数百战车、周旋万马千军,一番缠斗下来,魏军对他更是充满了天然的畏惧。 突然被掀开幂篱,他正微侧着脸,本有些不适,但旋即恢复冷而放松的神色,迅速扫视了一遍四周盾兵构成的包围圈。 魏军盾兵居然不约而同地警惕后退,阵线立即垮开一片。 常歌极轻地笑了。 三年未见,当时他一手训出来的铁血兵士,换了个魏字头的军旗,居然孬成这样。 沙场之上,军令如山,兵士何辜。常歌开口道,叫你们主将来。 周围盾兵无人敢动。 常歌收起长戟,右手信然抹去戟尖还燃着的火焰。 那火仿佛遇了寒冰,奄奄熄了,升起一股白烟。而常歌神色分外清宁,仿佛拂去的不是烈火,只是一缕浮尘。 这一幕惊得魏军兵士目瞪口张世上,竟有人不怕火?! 你们再来,都是无辜送死。常歌轻掀眼皮,声音不徐不疾,叫你们主将来斗将,免去兵士折损,对你们、对魏军,都是好事。 谈话间,不知何处冒出几根冷箭,只见常歌抬戟,就像赶走几只恼人的蚊虫那般,挡开了偷袭箭矢。 轻轻松松。 魏军前阵号兵就在一侧。 他见常歌和盾兵两相坚持,想着在这里守着是死,自作主张吹号斗将回营也是死但若他真能喊了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来斗将,至少前线兵士无需与这位红衣将军缠斗,场上伤亡会少很多。 想到此,号兵豁出去了,找了片高地,鸣号三声通常作为两军开战前的示威号角,预示着双方主将将会拼斗,以拉开两军对阵帷幕。 沉闷的铜号震彻沙场,刚响至第三声开头,号兵的动作一滞,接着整个人大头朝下栽倒下去。 魏军骑兵校尉在后,手举长刀,瞪眼道:接主将令,围攻常歌,斩首者,升上造!杀![1]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 他身后的骑兵同时抽刀,呼喝声撼天震地,直朝常歌冲来。 常歌摇了摇头。 * 砍杀号兵,是魏军主将司徒武下的命令。 他不是不明白常歌的意思主将对阵,可免去兵士伤亡,若对手是其他将领,他定快马一夹立即冲上战场。 可那是常歌,那是鬼戎人带了数万精兵,诱他深入腹地,还能杀出一条血路的常歌。 他才不和常歌斗将。 司徒武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条狗,平时还能龇牙咧嘴逞逞威风,一旦遇着了真正的凶狼,只能尾巴一夹,逃了。 此时数百精骑已将常歌团团围住,司徒武站在瞭望楼上,眼见包围圈即将合拢,常歌竟弃马,单人单戟立于地面上。 司徒武:自投罗网? 在骑兵面前主动下马,任何一个稍有神智的人都做不出这种愚蠢决定。 司徒武趁机大喊:合拢!勿要给他逃脱机会! 骑兵听令即刻合拢,长矛刀戟全部出手,将整个包围圈扎了个严严实实。 死了么? 死了么? 司徒武满心焦虑。 天雷轰然,竟让司徒武打了个哆嗦。 几乎瞬间,围拢常歌的骑兵一个接一个,挨个失了前蹄,从坐骑上跌落下来。本已成型的阵脚陡然大乱,溃乱之后,司徒武总算看清了那抹红色身影 常歌竟用长戟撑起一小片空间,躲开层层矛刺,又拖戟横扫,那一圈骑兵的坐骑竟然全部失了前蹄,栽倒在地。 此时烈马嘶鸣,一匹纯黑良驹犹如闪电,自一侧破风而出。 常歌飘身上马,动作毫无一丝赘余。 司徒武倒吸一口凉气,常歌竟是故意下马,好横扫骑兵前蹄,以退为进! 此时,常歌直朝着瞭望楼而来,那马神速,不消片刻,即可杀至楼下。 杀了他,快杀了他! 司徒武朝着下方的军士吼,但常歌一路风驰电掣,连斩数人,连不通武艺的军师都看得通体发麻。 常歌越迫越近,司徒武慌慌张张,还没忘记把瞭望楼上挂着的人头幡全部砍落,这才一把拉上军师逃窜。 至楼下,还险些跌了一跤。 阿武。 这声呼喊无比温和,却直接让司徒武打了个冷战。他连头都不敢回,脚下加速,直奔主将大营。 人腿哪里比得上马匹,何况常歌的坐骑还是匹千里良驹。 他很快追在司徒武身侧,刻意压慢了速度,满目柔和地看他:阿武,你我旧人相见,你还是前锋大将逃什么。 司徒武哪儿有心思答话,他恨不得不看不听,只一味朝前冲 嗖一声,沉沙戟直接钉在他的去路,逼得他不得不站住。 司徒武终于回身。 闪电落下,冷白的光瞬间照亮常歌的面具,那些精美镂制的纹路,竟像是索命的魂符。 他唇角有一丝笑意,却森冷无比。 司徒武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想干什么! 常歌温和地笑了,他只答了两个字。 杀你。 下一刻,长刀寒光已然架在司徒武脖颈之上,军师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何时上前的。 常歌的刀柔滑绕了一圈,就像割下什么软泥一般,司徒武的头颅应声落地。 一刀封喉。 * 与此同时,幼清高高站在魏军瞭望楼上,一把扯落魏字军旗。 失了主将司徒武,魏军令兵疯狂鸣金收兵,一时溃不成军,被士气高涨的楚军追上,又是好一阵厮杀。 闷雷震怒了数次,终于倾盆落下大雨。 那雨洗遍沙场,泥砂混着鲜血,汇入滚滚江河,浩汤逝去。 最后一丝战火,终于熄了。 一如战场上泯灭的所有魂火。 这场战役自深夜起,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死后,又足足打了一两个时辰,天快露白的时候,才将将休戈。 两军厮杀、战火纷飞,休戈收兵之时,大雨滂沱,天地哀鸣。 常歌一直站在沙场边,安静地看着。 冷雨顺着他的秘银面具低落,又打湿他的红衣,终而入泥。 幼清头一次没敢和他搭话。 在此之前,他以为像常歌这样四处征伐的大将军,应当是热爱战场的,但看常歌的表情,却无比愧疚、无比落寞。 他摸不透现在的常歌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常歌忽然回了头:出来吧。 幼清不解:将军,您说我? 幼清话未落音,一边密林子里慢慢走出个瑟瑟缩缩的人,正是常歌偶然救下、给了狼裘让他逃命的人。白苏子。 常歌像是早有预料:你不去江陵,一路跟着我们做什么。 白苏子扑通就是叩拜大礼:昭武将军!小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将军就是武神常歌将军!小可白苏子,真心拜服将军,恳请常将军收留! 常歌连眼皮都懒得抬,淡淡道:你认错人了。 白苏子充耳不闻,磕头跟崩脆豆似的,一会儿一个,幼清就眯着眼睛数他究竟磕了多少个。 行了。 数到二十八的时候,常歌终于忍不住,皱眉道:魏军只是暂时退兵,十日后,估计还会数倍增兵于此,襄阳太过危险,你还是早些去往江陵吧。 见白苏子一脸不解,幼清解释道:此战将军英勇,对方措手不及,才致溃逃。慑于将军威力,一时不敢妄动。但十日,恰巧够襄阳至大魏都城长安一个公文来回,倘若对方将将军英武之事大肆渲染,魏军必定数倍增援,到时候,只会比今日更难,明白了么? 所以,我们将军劝你,早日去江陵,那里有我家先生坐镇,是顶顶安全的地方。 白苏子:你家先生? 幼清仰脸,颇为骄傲:大楚位列三槐的大人物,官拜司空,人称山河先生。那可是鹤骨松姿的神仙人物![1] 就是冷冰冰的,和瞭鸢楼下的大冰窖差不多。 现在楚国上上下下,可都仰仗他呢!幼清提起祝政,满心崇敬,这回楚国先王出殡,我家先生为先王扶梓宫,排在所有文武大臣之前,和楚王同排就这么[2] 幼清! 幼清无羁童言虽被呵止,白苏子还是从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了这位山河先生的地位。 先王梓宫,一般只有国君、国太或是太子可首列相扶。 重臣同排,惟有一种情况,辅国托孤、军政独揽。 少儿戏言,不必当真。常歌补充道,但你到了江陵,若有所求,可至归心旧居寻他帮助。 他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他虽面冷,但人是温和的。 幼清在旁边撇撇嘴,小声说了句才怪。常歌假装没听到。 就此别过吧,别再跟着了。 常歌驭马远去。 * 襄阳城,城门禁闭。 战前,襄阳城西南角楼莫名轰破,百姓自此一涌而出,拉开破城战役大幕。 现在角楼残垣还在,实在顾不上追究破裂缘由,守城的军士正加紧时间,修补破防城楼。 城门楼上,驻守军士只剩下寥寥数人。 常歌骑马越过沙场,停在城门楼前。 原本他只是来查探襄阳城情况,结果择日不如撞日,竟免了襄阳破城危机。 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他分析不错,此次大胜,反而让襄阳城的处境雪上加霜。 魏军定会增援。 襄阳属于楚国,但处益州、大魏、楚国交界。 此时襄阳北部南阳郡、包括樊城已尽属大魏,襄阳西部新城、上庸、汉中、建平已属益州。 楚国西北部,只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北大门襄阳城,现下的襄阳城,已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境。 更不用提,襄阳往南一片坦途,可顺官道、汉水,车马并进,直下楚国都城江陵,故而襄阳在则楚国在,襄阳亡则楚国亡。 襄阳,断不可失。 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层关系,常歌临时改了主意,未按约定,探查清楚就返回归心旧居找祝政,而是打算留在襄阳。 原本他打算让幼清折返,但幼清坚持先生要我寸步不离护你周全,也闹着留了下来。 来、来者何人! 许是被常歌马身上的浓血吓到,城门守军险些劈了嗓子。 常歌一语未发。 你不明知故问么!幼清嚷嚷道,谁不知道今天襄阳大胜,全倚仗我家将军! 守兵嘴硬道:职责所在,谁来都得问! 你! 不说,不说我放箭了! 城门楼上,弓箭手做好准备,箭镞尽数对准常歌。 慢着。 常歌高抬右手,露出提着的东西,问话的卫兵看清之后,险些被吓坐在地上。 他提着的,是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的人头。 * 作者有话要说: [1]升上造:可以简单理解为建军功授勋 [2]位列三槐:位列三公,地位崇高 [3]梓宫:楚王棺椁。一般首排为王族扶棺,比如楚王、太后,多数不会由大臣领头。此处有逾矩,但有隐情。 归心旧居是楚国江陵祝政的府邸。 常歌是有刀的,骑兵一般都有,称马刀。常歌还有一把短匕,在左袖里。 常歌歌:谢邀,温柔一刀,见血封喉 第5章 破山 难道他在大破魏军之时,一直处于重伤毒发? 稍、稍候片刻! 守城卫兵还没从人头的惊吓中缓过来,连滚带爬地跑去通报。 两国交战,敌军主将的项上人头,是最好的敲门砖。 果然,未出一炷香的时间,沉重木械声响,城门缓缓拉开,守门令兵高喊:襄阳郡都尉夏天罗将军有请! 夏天罗。 听到这个名字,常歌神色一动。 几个月前,常歌还在益州做建威将军,守着上庸郡。 他不过离开了上庸几日,襄阳郡都尉夏天罗趁机进攻,提着破山刀就冲进了上庸城,没怎么费力气,上庸就暂时性地换了人。 那一役,他对这位坚守了襄阳北大门十数年的夏天罗,充满了好奇心。 到襄阳之时,他见襄阳溃不成军,还以为襄阳守城都尉换了人,才会如此一败涂地。 当时他还想,若是那位夏天罗将军还在,襄阳定不会如此。 但开门时,令兵通报的依旧是夏天罗的名字,常歌特意抬头确认了一番,城门楼上也的确是夏字将旗没错。 他不禁有些不解这位扛了襄阳北大门这么多年的楚国硬骨头,为何忽然衰弱成这样? 不过,进城之后,一见便知。 常歌没多思量,驭马而入。 进入城门后,是瓮城。 瓮城四面被城墙围住,四角设有巡哨角楼、流沙、火石等等机关。 这原是为了防止城破后,敌军径直涌入主城的缓冲地带,此处机关遍布、四方死围,一旦被困,极难脱身。 常歌刚过城门,进入瓮城,有些走神。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月氏战役凯旋,大周颠覆那日。 当时,他被祝政拦在长安城门前,没能进入瓮城,而后被赐毒酒鸩杀。 因为此事,他曾经怨恨过大周天子祝政,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知晓,当时长安城内三道瓮城,早已为他布下万千机关,只等他无知无觉踏入险境。 鸩杀,其实是最后一线生机。 常歌深思有些涣散,还未行出五步,忽然勒马退后,横着长戟挡住幼清。 一排冷箭刷刷落下,就楔在他方才驻足之处。 有埋伏。 喂!幼清刚说出这一个字,身后的城门轰然阖上。 更恼人的是,城门关上前的一刹那,白苏子居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小心! 常歌猛然勒马左行,挡开射向白苏子的箭矢,白苏子一脸震惊,对着城门楼大喊:他杀了魏狗大将,是我们全襄阳城的英雄,你们为何要伤他! 又一飞箭袭来,这回冲着的是嚷嚷不停的白苏子。 常歌依法挡开,一时疏忽,另一暗箭射出,擦着他的左臂,扎进城墙。 这枚暗箭力道极强,箭尖深深没入石墙之中,幼清看得无比后怕。 幸而这箭只是擦伤,若这一箭直直打在常歌身上真不敢想象是什么后果。 白苏子注意的细节和幼清完全不同。 他发现,常歌右手指尖已经不止是结霜,而是一种近乎霜雪的僵白。 他忽然明白初见之时,为何常歌身披狼裘冰魂蛊毒,最恐受寒。 一旦寒气侵体,轻则毒发遍体霜寒,重则神智飘离。 而进入瓮城之时,常歌神色显著有些迷离。 白苏子现在可以确信常歌身中冰魂蛊毒,且正处于毒发之中,也许,在密林中救下他之时,他已毒发,遍体霜寒。 想到此,白苏子不禁偷偷看了常歌一眼。 难道他在大破魏军之时,一直处于重伤毒发? 冰魂蛊毒,平时一切如常,一旦毒发,全身血气离居,寒气逆流,轻则善怒恶寒,重则昏迷不清,是一等一的烈毒。[1] 真有人能扛过冰魂毒发,还能大破敌军? 他忽然对眼前这位常歌将军,升起些好奇。 白苏子飘神期间,幼清和襄阳守城士兵嘴仗打个不停,但对方没人冒头,一句不回,全都躲在城垛后面,不住放冷箭,气得幼清恨不得徒手拆城墙。 楚国的箭镞,难道是对准自己人的么!幼清嗖嗖抛出两枚飞镖,打得城门楼上碎石崩裂,对方也回以冷箭。 此时,终于有一人冷笑道:你们是自己人,可他不是! 襄阳城门楼上,一人站出城垛,刀尖直指常歌:你们不会真以为,眼前这位,是昭武将军常歌死而复生吧?我来和大家介绍介绍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 此人,乃益州建威将军,和益州大将军卜醒情同手足我襄阳西部建平陷落、西南部夷陵陷落,导致我襄阳落入四面楚歌境地,桩桩件件,俱是拜这位建威将军所赐! 城门楼上,传出阵阵窃窃私语。 白苏子瞥到,刚刚振振有词的幼清,忽然一声不吭安静下来,手里的缰绳几乎要揉碎了。他推测,城楼上此人所言,不虚。 这位建威将军,之前三年,和益州军一道,据守汉中,将汉中、上庸两地的魏军打得是落花流水,本与我楚国毫无瓜葛。后来,他忽然转而攻楚,西占建平,东夺夷陵,诡计层出不穷!现在,居然想靠一颗头颅,打入我襄阳城内部,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计谋?! 建威将军!那人自城门楼上朝常歌喊,以上我所言,可有半句虚言! 常歌平静答:未有。 哼。那人冷笑道,我不杀你,对不住夷陵陷落之时牺牲的袍泽兄弟,对不住建平牺牲的三位大将,更对不住建平郡都尉楚国建平陷落,建平郡都尉见大军溃逃,回天无力,竟以身阻挡城门,城破之时,不幸殉城。 常歌仔细盯着他的脸庞,若有所思。 那人高喝:弓箭手! 慢着!幼清急忙呵止,建平陷落益州手中,是我家将军战绩不假,可他曾受益州救命之恩,彼时为益州军前效力,有何不妥!再说李都尉你口口声声说李都尉殉城,但你可知道,战后,正是我家将军厚葬了他!你的那些同袍,哪里记得什么殉城将军,城破之后,跑得一个不剩! 许是没想到建威将军,还会为敌军将领收尸,城楼上那人显然有些发怔。 此时,常歌才泰然开口:我说看你有几分眼熟,那位守城的李都尉,当是你的兄弟吧。 那人倒不避讳:不错!我乃襄阳郡西部都尉李守义!建平郡都尉李守正乃家兄!我兄弟二人一北一西,他守建平,我守襄阳。 他葬在建平城外,深溪河畔,鹤峰羊角山上。常歌道,你若有空,可回去祭拜一二。 你此时说这些作甚?李守义冷笑,难道,是要我饶你一命?你这种人,昨日助益州,今日至楚国,保不齐明日又去了大魏! 常歌颔首,神色若有起伏。 李守义接着道:我既无法判断你是否忠于我大楚,留着也是个祸害。为我大楚着想 他刚一扬手,四周弓箭手直探出身,死死瞄准常歌。 逃无可逃。 幼清当即上前一步,扬鞭道:大、大胆! 他自前襟摸出一卷素色帛书,高高举起:大楚司空大人手书在此,命这位红衣将军前来帮助襄阳,还不快放下弓箭,宣你处守城将领夏天罗,前来迎接手书! 常歌不禁斜睨了幼清一眼,什么手书,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他进襄阳城,明明是临时改的注意,祝政那边完全不知道才对。而且,要真有什么手书,他怎么一早不拿出来? 弓箭手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幼清的表情,碍于司空大人手书,竟都松了弓箭,迟疑着未敢妄动。 常歌离得近,他看的清清楚楚,幼清高举在空中的手,有些颤抖。 常歌明白过来,这小鬼,在虚张声势呢。 先生的名义都敢冒,也够胆大的。 李守义迟了片刻,许是仇恨占了上风,依旧坚持道:事急从权,我先处决了此人,先生那里,容我事后回禀! 混账!幼清指着他鼻子骂道,襄阳危局,国难当前,你竟拘泥于家恨小节,还称什么都尉将军,你羞不羞! 想来李守义是不羞的,他见四周弓手迟疑,居然一把夺过长弓,拉弓搭箭,箭镞闪着寒光,直盯着常歌的心脏。 幼清立即回护,但有人比他更快! 灰色身影一闪,白苏子张开双臂,挡在常歌马前:我已无父无母,多亏将军相助才苟活至今。此次乃昭武将军护我襄阳家园,若李都尉执意要取他性命,便先取了襄阳子民的性命吧! 李守义不为所动:刀箭无眼,闪开! 常歌亦以戟想要扯回白苏子,没想到这小孩拗劲儿挺大,怎么都不肯退回来。 我数三声!再不让开,连你一起射杀! 三! 二! 世上哪有让平民为将军送死的道理。 常歌瞬间下马,打算拉住这个倔小孩。 一! 冷箭即出,未出三步,却和一寒刃相碰。 但挡下冷箭的,不是常歌的戟,甚至不是幼清的卷尾镖。 * 作者有话要说: [1]冰魂蛊毒原理出自《黄帝内经》调经论篇,有改动 感谢 seem 为楚军修城墙添砖加瓦~ 第6章 玉竹 骨节舒展修长,一如润泽玉竹。 一人身披暗紫披风,端端立于常歌身前,为其挡下此箭。 他的刀极其锐利,刀身与箭镞相撞时,一声清冽锐音,绕梁不停。 此人收刀。 刀身弯刃,寒光泠泠。 常歌一眼认出此刀:破山刀! 破山刀,主人正是襄阳郡统领都尉夏天罗,襄阳军事尽听他的号令。 城门楼上,李守义见了正管他的将领,忽然没了声音,两侧偏将倒是拱手行礼:夏将军。 夏天罗开口,声音是一种古怪的沙哑:守义。 李守义不忿道:将军!此人并非常歌,实乃益州建威将军,他在益州三年,噬我楚国国土,还曾不费一兵一卒,大挫建平守军,此人不除,难保以后叛逃楚国,为虎作伥利剑虽为名品,但双侧有刃,将军,三思啊! 夏天罗这才转过身来。 他在仔细端详常歌,常歌亦在仔细打量他。 此前,常歌以为夏天罗忠勇异常,一手破山刀更是出神入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夏将军本人是这等形象。 他身上该成双的东西多数是不成对的,比如独眼、比如独臂。 夏天罗仅有一只手,此刻正懒懒搭在破山刀上。正是这只手,助楚国守住襄阳北大门十数年。 两相照面,常歌立即明白为何襄阳城一败涂地。夏天罗面色发紫,下唇干裂,一副拖着重伤之躯强撑的模样。 幼清急忙相搀,夏天罗却摆了摆仅有的那只手,借着破山刀站在地上。 将军。 夏天罗盯着常歌,以哑音开嗓,襄阳围困四十三日,多亏将军高义,解我危机。 常歌未答话。 据他所知,夏天罗应是祝政心腹,大周时期便安插过来,周围人应当都不知晓这其中内情。此时夏天罗为自己站出来,如若常歌再待他过于亲厚,恐惹人怀疑。 何况城门楼上的李守义,听职称当是夏天罗下属部将,若在此时夏天罗为袒护外将而苛待部下,也会惹得军心不稳。 故而当下,静观其变才是最稳妥之法。 夏天罗接着说:李将军所说,虽有拘泥于小爱之嫌,但也是为我大楚着想,并不是全无道理。将军此行前来,除先生手书外,可有正式符节? 常歌回礼道:本是接了司空大人口谕前来探查,未曾料到襄阳竟至此险境,一时情急,未带符节。 李守义站在楼上喊:未带符节,即与白衣平民无异!待我先行 守义! 夏天罗声音哑而沧桑,却莫名镇住了李守义。 城楼上没了声,夏天罗这才冷眼扫视常歌一番,朝守城卫兵招手道:既无符节,只能暂且得罪将军。 瓮城城门大开,一列卫兵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就要拿下常歌,带头卫兵的手几乎要抓上常歌肩膀,幼清嗖嗖两镖,打得他指尖鲜血崩裂,以示警告。 慢着。 夏天罗道:我是让你们抓犯人么? 四周卫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安静地连城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无比清晰。 夏天罗话锋一转:无论如何,今日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的头颅,是这位红衣将军斩获的。论这一件功劳,这位将军也当为我襄阳座上宾。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他再度朝常歌行礼:将军暂无符节,还请在官署东厢委屈几日,待我随简报一道请示司空大人之后,由先生示下。 白苏子听到此处,猜测夏天罗将军提到的这位先生,和之前常歌提到的那位先生,当是同一位。 而这位开口的夏天罗将军,着实不简单。 一番言论,既没寒了属下将士的心,更明确了常歌的功绩,还提到请示简报这意味着,夏天罗将会在简报上写明斩将之人,为其请功。 确实圆满。 惟有李守义仍有不忿,他一拍城垛,喊道:夏将军! 勿要多言。夏天罗道,此人与你有私怨,李将军自当回避,静待先生示下。 火把照亮李守义的半边脸,他一脸阴沉,但未再多言。 夏天罗侧身:有请将军。 常歌回礼,幼清牵了二人的马,慌慌张张跟上。 夏天罗亲自引路,至官署东厢,他带来的那一小队精兵,待常歌进入东厢小院后,里里外外将东厢围了个密不透风。 常歌对此表示理解,无论心底如何,楚廷的正式文书下来之前,面上的提防工作还是要做的。 倒是幼清一点就炸,只觉得自家将军受了委屈,卷尾镖顿时满天乱飞,常歌好不容易才按住他。 这么一冲突,夏天罗顺杆通融,当即发话,允许除了常歌之外的人自由出入东厢。 当夜无事。 次日,常歌托了幼清探访,才将襄阳目前形势摸了个七七八八。 襄阳城,原本文有孙廉孙太守,武有襄阳郡都尉夏天罗,只是数月之前,夏天罗外出巡防之际竟被数百人围攻,他虽拖着条断腿回了襄阳城,但伤他的利器上皆喂了毒,刚摸着襄阳城门,就大头朝下栽倒,昏迷不醒。 魏军趁机挥师南下,围困襄阳。 夏天罗这一倒,他手下的李守义、刘肃清等人只得暂且听从孙太守管理,可孙太守连把短刀都提不起来,哪里会什么沙场征伐,数万魏军一围,他竟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太守一面固守不出,一面放人探消息,后又派精兵求援,结果他派出去的人全被乱刀砍死,次日便甩在城下,消息出不去也进不来,急得孙廉团团转。 战机一拖再拖,襄阳城无粮草补给,城内百姓余粮吃完,只得减少餐数、杀马充饥,活活熬了四十多天。 襄阳围困四十三日,城内百姓易子而食,血腥恐怖之景犹如人间炼狱。 孙太守忍无可忍,这才动了护送襄阳百姓撤退的心思。 按计划,青壮留守,妇孺先行,临行前,城内百姓放天灯祈福,祭拜武神常歌将军,求他庇佑襄阳大地。 谁知刚刚入夜,西南角楼忽然破防,百姓蜂拥而出,恰巧落入魏军包围圈中。而襄阳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阵脚大乱,毫无抵抗之力。 孙太守在官署里悬好了白绫,正打算以死谢罪之时,忽然传来了消息 常歌将军显灵了。 只是这位显灵将军,刚进襄阳瓮城,就被李守义刁难,孙太守实在搞不明白这群武将之间的恩恩怨怨,只好眼睛一蒙两耳一闭,装不知道。 之后几天,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总在细枝末节上刁难常歌,先是不送吃的,后来送来的菜肴夹杂砂石,显然是不想让他过得痛快。 当日瓮城混乱,白苏子也跟着混了进来。他这几日蹲在东厢房檐之上,见常歌在吃食上受气,顿时心生一计。 白苏子想法子弄了些炖煮,更冒险跑去城外打了两只兔子。常歌练武回来,一推门,一锅兔肉炖煮沸得是热热闹闹,白苏子站在吊锅前,亮着眼睛等着他。 他盘算着,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这回,他总能留下来了吧! 结果常歌不仅没谢他,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白苏子几乎是被幼清拿扫帚轰出去的,他的炖煮常歌更是看都没看一眼,只勒令不许浪费,分给挨饿的襄阳民众吃。 东厢动静闹得太大,直接惊动了夏天罗,了解了来龙去脉后,那天给常歌送来的饭食有荤有素,还附送甜品。 食盒一掀,满室飘香。 饿了数日,幼清一见这么精美的菜肴,馋的都快啃盒子了,常歌却默然盖上食盒,托人将饭食转送了出去,交待道:与军同吃即可,不必特意单做。 再送来时,菜色素了,常歌将各式菜肴捡出半份份量,交予幼清转予官署外平民,自己只食半份。 白苏子趴在官署房檐上,看到幼清悄悄□□递送饭食,这才明白他错在哪里。 * 这天傍晚,白苏子依旧蹲在檐上,还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能混进常歌身边,忽见一辆五驾马车疾驰而来。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楚国虽然称王,但礼仪制式尚未大改,依旧是诸侯制度。楚国唯一能坐五马并驱之车的,据他所知,只有楚王。 难道车里坐着的,正是楚王? 白苏子当即飞身上前,轻身蹲在飞檐之上。 襄阳郡孙太守早早站在门口,踮着脚梗着脖子张望,快要盼成个望夫石了。 五驾马车刚到,还未停稳,这老家伙立即合手作揖,高声唱到:襄阳郡太守孙廉,叩见司空大人。 白苏子嫌弃地看他一眼。 知道的,这是拜司空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拜楚王呢。 不过这车里的,居然就是楚国司空大人。 数日间,白苏子已听数人谈及他三次。 第一次,是常歌拒绝留他在身边,称他若有难,可以到归心旧居找这位司空大人,当时幼清提了一句,说先生位列百官之首,和现任楚王一道,为先王扶梓宫。 当时常歌说他面冷心善,幼清并不认同。 第二次,则是襄阳瓮城,襄阳守军怀疑常歌目的,幼清情急之下假称有司空大人手书,一时竟制住场面。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 第三次,常歌未带符节,夏天罗提到会呈简报,请示的也是这位司空大人。 不仅如此,他潜伏官署这几日,听多人提到这位司空大人。只是所有人并不称其官职,而是尊称为先生。 就连看着四十多的孙太守都一口一个先生,这先生的年龄究竟得多大? 正想着,车帘微卷,来人先探出了个华贵的墨蓝袖子。 白苏子瞟了一眼,年纪倒是不大,可全身锦缎,显然是个纨绔。 只见这位墨蓝衣衫之人一下车,对着孙太守,居然抬脚,当胸就是一窝心脚。 孙太守活跟一滩烂泥一样,捂着心瘫在了地上,疼得直哎唷。 四周府兵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何况是扶。 墨蓝锦衣之人冷着脸:襄阳城破,折我六万军士,十万民众!战场拉拉扯扯至数里之外,魏军集我民众人头,高高挂在瞭望楼上你这太守干的好啊!孙廉! 孙太守在地上滚了半天,刚缓过口气,赶忙爬了过来,也不敢抓来人的下摆,只连连叩头道:陆大人息怒,陆大人息怒!襄阳城破,此事有隐,此事只因 听他唤陆大人,白苏子才明白过来,此人并非楚国司空,而应当是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 散骑常侍这个职位,虽仅为正三品,但他随侍楚王身侧,上可通达楚王、下可规谏百官,时兼军政顾问,见之如见王面。 襄阳围困搞成这副德行,孙太守刚刚这一脚,挨得可一点也不冤。 慢! 陆阵云呵止道:司空大人已至,有何隐情,你把舌头给我捋直了,待会儿进了官署,给我一字一句,慢慢说。 是,是! 车内又是一阵响动,孙太守伏得毕恭毕敬,高着声音道:恭迎司空大人! 陆阵云显然被他这谄媚味儿冲着了,极不耐烦地瞟了一眼:看清了再拜! 孙太守这才抬头。 车前站着个沉静冷郁的少年,腰悬一杆形状奇特的广口小骨笛。他虽是中原人打扮,发上却结了不少小辫,连眉眼都有些北境少民之感。 这少年行礼道:孙太守,吾乃景云。我家先生说,太守不必拘礼,起来正常回话即可。 孙太守这才站起来,讪笑着拍着下摆的灰。 见他不再搞三叩九拜那一套,景云这才稍退一步,下了车。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也不是,第三个总该是了吧! 白苏子扒着房檐,梗直了脖子,想看清这位司空大人的模样。 柔软的白纱帘子终于再度卷起,先探出的是一只手。 车上帘子软透无比,如山尖上的缥缈轻烟,一看就是顶好的稀有货色。 但这只手探出纱帘时,竟衬得软烟一般的白纱罗,像个凡世俗物。 这手是一种难言的透白。 此人的骨节舒展修长,手指颀长匀称,从车里探出,一如润泽玉竹,轻出云雾。 巨子司徒玄总夸泽兰的手长得素白漂亮,水葱似的,白苏子也还算认同。可今日一见这双手,泽兰的手顿时失色,显得平平无奇。 他不禁在想,得是如何的境遇,才能养的出这么一双无可挑剔的手。 而这只舒展雪月般的玉手,若是用来杀人,又该是一副什么情景? 白苏子还在出神,方才一身戾气,对着太守抬脚便踹的陆阵云忽然温顺起来,恭敬抬手,预备亲搀这位司空大人下车。 先生,留神桂蹬。[3] * 作者有话要说: [1]破山刀:原型虎翼刀。上古妖刀,弯刃寒光,三国时期出现过,后不知所踪。金庸《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屠龙宝刀原型也未此刀 [2]巨子:无正阁首领称巨子,后文会详细介绍,此处暂不展开 [3]桂蹬:下马车的脚踏,桂木制作,称桂蹬。 司空,官职其实不理军政,为何是这个职位后文有解释。 感谢 seem、苏齐云人间天菜 赞助楚军辎重~ 第7章 断情 断情丝。 楚国司空大人下车之前,白苏子不住在想,这位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无知无觉间,他居然等得心焦气躁,短短撩帘下车的时间,像是过了万年。 此时夜深。 明月出中天,冷霜遍重檐。 一人自五驾马车内走出,陆阵云为他打开纱帘,他稍稍低头,墨色长发倾泻而下,如水墨般氤氲在白衫之上。 几瓣残梅,妄图留香他肩上,寒风卷过,不得不飘然去了。 陆阵云恭敬扶他下车,期间低眉垂眼,愣是一眼都没乱看。 这位先生刚刚站定,一旁的异族少年景云当即展开鸦羽大氅,仔细为他披在肩上。 寒枝摇落些许雪屑,沾在羽尖之上,更衬得他玉松之姿,经雪更冽。 只是白苏子的角度只能影绰见个侧影,无法窥得天颜。 孙太守恭敬唤道:拜见司空大人。 这位司空大人倒是随和,只淡然道:同朝为官,孙太守不必拘礼。放松些罢。 孙太守见了风,立即转了舵,转而换了称呼套近乎:谢先生。 白苏子总觉得,这位司空大人,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温润淡然。 譬如现在,他虽然处处不露锋芒,看着无半点错处,却总给周围人一种无形的压抑之感。 像是利刃,刻意藏锋。 乱世之中,尊崇能者为王,故而争世多出英雄。 三年前,常歌将军被鸩杀、大周天子祝政殒命宫变,大周朝颠覆。 一夜之间,六雄诸侯蠢蠢欲动,群豪并起。自那时开始,世间处事更崇尚锋利明锐之道,所以楚国司空大人的这份收敛和隐藏,在当下这个大争之世,确实显得格格不入。 孙太守试探问道:已近夜深,先生可要先行休息? 不必。军务要紧。 言毕,司空大人径直进了官署内廷,行动间下摆上素色云纹流动,如有清风。 若是旁人,定会被司空大人缥缈出尘之姿折服。但白苏子生性执拗,此刻他正盯着此人一举一动,竭力想要找出些破绽 暗银云纹! 他猛然恍悟过来,司空大人白衫上的重工暗纹刺绣,究竟是何物。 方才下车之时,他看到这位司空大人的左袖上布满暗银云纹装饰,月色之下,犹如流星沾衣,分外动人。 若是旁人,凑近细看,也只会惊叹纹绣工艺精湛,牵丝银绣灵动异常,并不会有他想。 因为他袖上这东西,不仅世间罕见、能用上之人,更是稀少。 但白苏子认得这东西。 断情丝。 此物可隐匿于衣袖之上,平日里与普通刺绣无异。 实际上,断情丝锐韧无比,使用时自衣袖抽出,便是一根纤长锐器。也由于过锐过薄,以至于使用时无声无影无形,甚至不沾血痕即可取人性命,极为狠戾。 不过,此物过利,使用者扯住断情丝之时,自己的双手亦会受伤,倘若力气稍微重了半分,极有可能直接切断指骨,故用此利器者,须无谓自身痛楚,下手准狠,更需在刃尖上拿捏好力度分寸,否则,未及伤人、率先伤己。 能用这种凶器的,不是癫狂之人,就是毫无犹豫、断情无心之人,故称断情丝。 白苏子看着司空大人那双润泽玉手,心中冷笑。 再好看,也果然是双杀人的手。 再内敛,也是个狠辣之人。 只是这心,不知是不是断情、又是不是无心。 想及此处,这位司空大人忽然止了脚步,轻声道:孙太守这里暖和,梁上竟有飞燕。 糟糕! 白苏子心中一沉。 这位司空大人微微侧脸,望了过来,二人猝不及防,隔空对视。 司空大人生得锐利,薄唇更是生冷无情。 如此凉薄之人,居然生了双多愁含情眼,乌润润如黑珠一般,任谁瞄上些时候,魂魄都被他消去半分。 白苏子像被他一直看透至心底,以至于飘然一眼,心头竟无端蹿起些凉意。 他直觉此人,深不可测。 陆阵云当即抽刀,冲他喊道:什么人! 白苏子见势不妙,将身一低,回身便逃。 景云则立即轻身追去。 * 夜半。 太守官署内一片寂静,楚国司空祝政坐于中央,陆阵云立于左侧。 祝政一进官署,一众武将参谋肃立。他当即扫视一周,未见到常歌。 孙太守端了碗茶,哆哆嗦嗦上殿,人还没走到,茶已经哆嗦出去大半。 司司司司空大人!孙太守终于走到祝政案前,双手捧茶,请请请大人喝茶! 陆阵云乐了:倒个茶,怎么还把自个儿倒磕巴起来。 祝政倒是平和,接了孙太守递过的茶水,温言道谢。 他信手翻着此次襄阳围困简报,堂上除了竹简声,无人敢开口。 陆阵云开始发难:所以,此事竟是你们趁着夏天罗都尉重伤,擅自决定开城门放归城内百姓,导致襄阳险些失守? 孙太守闻言,当即开始高呼冤枉。 你冤个屁! 陆阵云把简报朝他掷去,啪地砸在太守头冠之上,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廉与义相谋,拨两队精兵护百姓出。难不成这襄阳城里,还有第二个太守孙廉! 孙廉趴着抖,头都不敢抬。 西部都尉李守义倒是上前一步,行礼道:此事确有内情。 襄阳城围困已久。围困伊始,已向枝江、夷陵、江陵等地分别求援,只是敌军狡诈,往来书信都一应拦截,后来转了精兵快马传信,尚未行出二里,均被魏军乱刀砍死李守义停了停,军粮一直匀着分给百姓,连骑兵营的战马都杀了不少,可襄阳城,数十万之众啊!城守住了,粮草辎重都无补给,城内无以为继,百姓易子而食,这算是这算是! 李守义拂袖,不愿说了。 此事与李都尉无关,放百姓出城是我的主意。哆哆嗦嗦的孙太守接过话头,李都尉发现时,西南角楼已塌,百姓蜂拥而出,无法,这才拨了精兵护卫出城平民,导致阵脚大乱,先生若真要罚,罚下官一人即可! 祝政难得抬头,看了孙太守一眼。 先生明察。李将军拱手道,百姓出逃是不假,可一出城门便是魏军包围圈那魏军如何神机妙算,怎会如此精准,此事一出,太守必受牵连,说不定连太守都在对方的谋划之中还望先生明鉴! 他二人又相互开脱几句,孙太守又搬出为官老三套,一哭惨二装腔三赌咒,来回扯了老半天,祝政均一语未发。 直至哭过三巡,想是哭累了也哆嗦累了,孙太守终于安静下来。 祝政这才开口:襄阳城中,究竟还有几日余粮? 他一语中的,恰巧问在关紧之处,孙太守瞬间脸色煞白,他小声嘀咕,颤巍巍比了个数:至多至多七日。 陆阵云将桌一拍:放肆! 孙太守赶忙改了指头:三、三日! 祝政道:抬起头来。 此时他刻意敛了森然的寒意,垂眸敛目时,反而有些温柔。 他一直盯着孙太守,乌润的眼瞳甚至给人一种蛊惑的错觉让人心甘情愿地屈服,说出实情。 祝政的语气不徐不疾,让人摸不清情绪:余粮,究竟还有几日。 孙太守被他看得无处遁形,这回他把手彻底放下了,低着头小声回道:回、回先生,还有一日。 祝政轻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陆阵云自一侧木盒中取出个东西,哐啷一声甩在堂上,那东西沿着厅堂滑出去老远,看清是何物后,孙太守竟被惊得一抖。 陆阵云:孙太守,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么! 地上砸着一把玄铁黑锁,锁眼早已生满铜黄色暗锈。 孙廉看着这把锁,彻底哑然。 这是城内粮仓大锁,它既然已被陆阵云拿到,说明陆阵云和司空大人,早已先去过粮仓,说不定还询问过城中百姓,余粮数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襄阳早已断粮。虽事出有因,但阵前断粮,是能当即拖出去斩首的大罪。 孙太守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脑袋晃悠晃悠,快要搁不住了。 先生,孙太守在襄阳当执数年,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此次断粮破城实属无奈,战时非同寻常,冒然斩了太守,恐乱民心啊! 李守义拱手:孙太守无心之过,还请、还请先生权衡! 你是无心,但亦是无能。 祝政依旧盯着孙太守。 依旧是那双含情凤眸,此刻却忽然杀意凛凛。 他不徐不疾,温声问:襄阳城守军,合计七万,伤亡六万四千二百八十三人;襄阳百姓三十万,伤亡十万有余。自此往外七里,哪一寸,不是屠杀之地。 孙廉越伏越低,最后竟要贴上地面。 祝政垂眸,看着茶盅内澄明茶水,口吻似询问,又似质问: 孙廉,我问你。若我不杀你何以平民怨,何以慰天灵。 先生三思!李守义喊道。 请先生三思! 堂内都尉参谋,立即乌压压跪了一片。 堂上正在僵持,一少年飞身跃入,单膝跪在堂中,向他复命道:先生,被他逃了。 正是方才追着白苏子出去的景云。 祝政抬眼。 虽说景云轻身功力不及幼清,但也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此人居然能从景云手下逃脱,许是高手。 但人都逃了,多说无益,祝政轻声道:逃了便罢了。 先生。一直未说话的襄阳郡北部都尉刘肃清开口。 他试探插言道,那人叫白苏子,我认得的。他这几日一直在官署附近徘徊,因是跟着那位红衣将军来的,我们不敢妄动,请示后,那位将军说毛孩子还皮,玩几天没兴趣便走了,叫我们别管没想到他愈发胆大,竟扰了先生。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 这几日,因为这位前任益州将军的事情,官署里吵个不停,此时刘都尉更不敢提建威将军四字,刻意模糊了将军的称谓,只说是那位将军。 祝政的动作细微地静了一刻。 他装作顺口问及:那位将军,现在何处? *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登场啦,好久不见 政政大常歌三岁 感谢 seem 为楚军赞助营养军粮~ 感谢 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政政铺设专用红毯! 第8章 狼胥 两相对拜。 将军!先生来了! 幼清一个飞身,自窗户翻了进来,撞得窗棂裂响。 他来得风风火火,带进来数片寒梅花瓣,瞬间乱了常歌纸上未干字迹。 幼清还未站定,一看闯了大祸,字迹都被花瓣扰得凌乱,刚嚷嚷着要帮他整理,常歌却猛地抓起案头画卷,将案头的松花笺急忙掩了。 他不遮掩倒罢了,一遮,幼清顿时好奇起来:将军,你在写什么。 常歌故作严肃,随口扯谎道:军力布阵图。 他拿来遮掩的画卷倒确实是布阵图,主图是襄阳及周围的地形,一旁用极细的字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 一路来襄阳,常歌留着心踏勘了沿途地形,更在前几日襄阳战役中,详细分析了魏军此次兵力、布阵情况,眼下这些讯息尽数落在这纸布阵图之上。 幼清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刚刚那张纸,松色底色、竖幅淡香,一看便是往来书信,哪里是什么布阵图。不过将军遮掩,他也不好窥探他人隐私,只好按下不表。 常歌赶紧转移话题:你刚说什么,先生来了? 幼清连连点头。 常歌不信:先生面上虽然封了个和军政不沾边的闲职,实际上楚廷里里外外都离不了他,眼下荆州改称楚国,楚国先王葬礼,新楚王亲政,三件大事累在一起,哪里走得开。 不不。幼清急急说道,我在门口见着先生的车马了!就是楚王亲赐,五匹又大又威风的银鞍白马那驾! 常歌闻此,低头一笑。 怎么了? 他淡然道:一点旧事,没什么。 常歌首次见到祝政,是在北境边关,那时候祝政还未继位,仍是大周朝三皇子,所乘车辇正是五驾银鞍白马。 数百年前,群雄割据,乱世纷争百年不止。 至大周武王,北拒鬼戎、南定中原,终于一统天下。 开国之后,他将中原外的荆州、益州、吴国、交州、冀州、豫州等地,分六方诸侯,赐予当时一道打天下的袍泽兄弟,荆吴益交冀豫六雄格局,自此奠定。 谁知武王立业未有多久,溘然长逝,此后数代庸政,六雄割据暂且不表,就连大周朝中军政都由司徒氏、朱氏及常家军三家氏族把持。 传至第三代周闵王祝衡,街头巷尾的茶馆里都流传着案牍不过目,军政问三族的调侃。 这话的意思连黄口小儿都知晓,就是嘲讽周闵王祝衡无能,军事文书压根不会报送他,而是政事问司徒氏朱氏,军事问常川将军。 南北战乱不止、内廷外戚专权,大周朝本就风雨飘摇,这时候,在北地休养生息了几十年的鬼戎忽然蹦跶起来,三番五次南下骚扰。 鬼戎精锐部队擅骑射,大周军队更擅阵战,最开始碰上的时候,属于秀才遇上兵,真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闵王一时无法,只得听司徒氏的,搬出国印,割城让地,还让当时未及幼学之龄的三皇子祝政,出质鬼戎绵诸国,以换取喘息之机。 这一质,便是数年。 直到常川将军渐定南境,带着出身北境的夫人火寻鸰,俩人夫唱妇随,一道在北地拉扯起狼胥骑,渐渐夺回失地,鬼戎这口恶气才算是出了回来。 鬼戎精锐擅骑射,为了对抗这点,常川夫妇的狼胥骑,特意驭狼。 每每出征,狼王达鲁载着女将军火寻鸰立于山尖,鹰骨笛长啸,万狼相随。 再勇猛的马儿遇上贪婪凶戾的大狼也没了办法,有狼胥骑在北境一日,鬼戎人便被扼住咽喉一日,再不敢南下。 常川将军、夫人火寻鸰都在北地,常歌打小就在狼胥骑大营里摸爬滚打了数年,幼时玩具都是些刀枪弓箭。 常歌原本又长得水灵,人人见了都爱逗。军营枯燥,大营里那些年轻汉子,哪里见过奶娃娃,对常歌更是疼得爱不释手。 胆子大的,大清早都在帅帐外候着,一见小常歌晃哒晃哒出了帐篷,一把抄上便走。 营地里没什么小孩子的玩意儿,这帮兵将就教他拉弓射箭、舞刀弄枪。 有天傍晚,常歌倒提着一把比他个头还高的长刀回来。 那刀足足有数十斤重,常歌拖着刀,走得七扭八歪的,回了帅帐,常川一看,险些吓坏了,连人带刀送到火寻鸰面前,意思是管管你儿子,看看都给胡教成什么样了! 谁知火寻鸰本就北境出身,尚武。她自己又是个无比飒爽的巾帼豪杰,一见拖着长刀的儿子,乐得跟过年似的,把常歌一牵,说,走,为娘教你射大鹰! 差点把常歌亲爹气晕在营帐里。 众人一看火寻女将军不管,越发变本加厉起来,小常歌路过哪片训练场,哪里就喊着小将军,来给我们开开眼! 每当这时候,常歌就真的一摇一晃走过去给他们开眼。 常歌初见祝政那天,正是在射箭场给一帮子新兵开眼。 当时箭靶上,一堆小凿箭扎得是乱七八糟,几乎没一个靠谱的,把教头火寻鸼的脸,气得比贺兰山还黑。 火寻鸼正在火头上,忽然听着铃声,回头一看,真是他的小甥子常歌。 火寻鸰女将军为了好找儿子,给他左手腕上套了个银圈铃铛,走哪儿就叮当作响。 常歌长得晚,这时候个头还没个大角弯弓高,正一晃一晃路过。 他脸上不知在何处糊了两道灰泥,一身火红的衣裳也给滚得满是尘土,身后还跟着个肥墩墩的小狼崽。 火寻鸼朝他招手:小将军,过来,给这帮新兵蛋子开开眼。 其实打靶歪了,真不能怪新兵水平不行。 狼胥营靶场上,总是有二三灰狼逡巡,新兵都是中原来的,在这之前别说狼,连马都没见过。 灰绿的狼眼睛一扫,别说打靶了,能站起来都算胆大的。 常歌听着火寻鸼招呼,乖乖拐了过来,先是奶声奶气喊了一声舅父,然后搬来个小马凳,摇摇晃晃往上爬。 新来的士兵不认识常歌,一看乐了,还以为火寻教头和他们顽笑,嘻嘻哈哈的,调笑道:火寻将军,这奶娃娃,个头还没大羽箭高! 一阵哄笑。 常歌身后跟着的小狼崽不乐意了,露着乳牙对新兵龇牙咧嘴的,又惹得新兵一阵大笑。 常歌踮着脚,拍了拍一旁站着的火寻鸼:舅父,帮我开个弓。 大角弯弓比一般弓箭长上许多,弓弦亦是选用最韧的马尾绞了竹丝制作,首次拉开是最要费力的,但一旦拉开,再行拉满将会省力许多。 小将军,行不行啊?要不要骠下帮你一把? 火寻鸼警告了胡喊的士兵一眼,开弓后递给常歌。 常歌试了试力道,他的广袖用两根袖带高高束起,露出两截小嫩胳膊,稚嫩得像脆藕一样。 一旁的士兵递过小凿箭,一臂长。 常歌摇摇头,奶声奶气:我要大羽箭。 大羽箭长约三尺,比起一般兵士用的小凿箭更难控制,寻常兵士先用小凿箭习上个三五年,才能拉开用大羽箭的大角弯弓。 可以呀,小将军!新兵不以为然,接着起哄。 给我们小将军上大羽箭! 常歌接箭。 巨大的弓,瘦小稚嫩的人,两相对比下来,有种极其荒诞的效果。 他还没有任何动作,新兵跟看马戏热场一样,先行呼喝起来:小将军加油! 只听咔咔两声,常歌颤颤巍巍,居然真的一点点拉开了比他还高的大角弯弓,眼神还无比认真。 大弓拉满,弯成一个健韧的弧度。 新兵霎时安静下来。 刚刚他们都依次拉过普通□□,谁都明白拉开这张弓要使出多大的力气多数人脸都憋得通红,还是没法拉满。 所有人的目光居然都聚集在这个瘦小身影上。 常歌满弓。 他不知在哪里滚了一胳膊的沙子,大漠的日头一照,正在他内肘上金灿灿地闪着光芒。 嗖。 大羽箭破风而出,正中靶心。 新兵足足愣了有半柱香的时间,这才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看到没有!火寻鸼趁机训斥,你们连个尺把高的奶娃娃都不如,白吃这么多年饭了! 舅父。常歌侧头看他,认真道,我不是尺把高,我已有三尺二寸了。[1] 好好好,三尺二寸! 火寻鸼一把抱起他,拿自己脸上的硬胡茬扎他,扎得常歌挤着眼睛,一脸不情愿。 他好不容易才从舅父怀里挣扎下来,爬上凳子再度拉弓,这一弓,三支大羽箭同时射出,全部正中靶心。 这回新兵喝彩喝着喝着,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起来。 第三弓。 此时靶心已经落满了四支箭羽,再没地方落羽了。 常歌! 一声马蹄嘶鸣,接着是马车急刹住的声音,顿时扬尘无数,漫天飘扬。 沙尘无孔不入,眼看就要淹没场上箭靶,再也看不清楚 嗖。 利箭脱手,第四支大羽箭破风而出。 可惜常歌来不及看他是否射中了靶心。 常歌,过来!训练场上不许嬉闹! 烟尘过。 训练场边停着一辆五驾车辇,白马银鞍。 原本侧面车帘是卷起的,似乎正在看场上的情况,风沙烟尘散去的瞬间,车帘反而忽然放下了。 大将军常川正站在车头,皱眉看着常歌:还不快过来! 喏。 常歌撇了撇嘴,只好放下大角弯弓,怏怏朝常川那边走。 肥嘟嘟的小狼崽跟脚,蹦蹦跑了过来。 他等着一阵狂风暴雨的呵斥,没想到常川只是训诫性地看了他一眼,转而下车,回身抬手,低声道:三皇子,留神脚下。 三皇子? 常歌抱起小狼崽,他似乎是听过北境鬼戎是有位皇子,幼年出质,父帅此次出征,似乎也和他有关。 正思索着,车帘一卷,自里面出来了个冰雪般的人。 这人身形修长,一袭暗纹白衣。 当时大风裹沙,吹得这人鸦羽大氅蒙蒙茸茸,但却点污不沾身。 后来常歌才知道,常川此次出征,正是为了接回质子祝政。 说是接,实际上和抢差不多,顺便还夺了六座城。 常歌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 三皇子也不知经历过什么,十三四岁的年纪,愣是一点活气都没有,面沉如水。 一双乌黑润泽的眼瞳,更像是藏了满腹的心事。 这是三皇子。见常歌发愣,常川喝道,还不快行礼! 常歌闻言,慌慌张张行了一礼,连小狼崽摔在地上都没敢捡。祝政亦轻轻颔首,淡然回了一礼。 两相对拜。 接着祝政眉头一蹙。 常歌朝下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小狼崽,不知怎么就迁怒了祝政,嗷一声跳起来,咬了三皇子一口。 * 作者有话要说: [1]三尺二寸:常歌这时候一米二不到 分封之时,大致格局为中原地区大周,四周分给六雄(荆吴益交冀豫),史称二公三伯,分别为池公(荆州)、华公(吴国)、刘伯(益州)、姜伯(交州)、祝氏公族(冀州)、池子(豫州) 案牍不过目,军政问三族的那位周闵王,是祝政他爹。 取谥号的时候,祝政原本想取厉这种恶谥,后来还是换了闵,闵谥本意是在国内被害,政政取这个字,颇有点呵呵你懂的的嘲讽之意。后文会讲。 常歌爸爸是常川,镇北大将军。妈妈是火寻鸰(lng)女将军,西灵人。教头火寻鸼(zhōu)是火寻鸰的弟弟,常歌的舅舅。 年方十岁小常歌:(惊慌失措.gif) 感谢 seem、一朵小玫瑰、天天开心 为楚军投放营养军粮~ 感谢 一朵小玫瑰、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楚军贡献军火大炮~ 第9章 剑锋 他顺着衣带,将其拉进了屋。 幼清原本坐在独榻上,听到祝政被咬,险些从榻上笑滚下去。 常歌不解:不就是被咬了一口,有那么好笑么。 没有没有。幼清笑得直不起来腰,我就是想到先生那副一本正经忍疼的样子,他面上肯定波澜不惊,实际上忍疼忍得不行! 是真的疼。当时先生不让看,后来才知道,再近一两寸,就会伤着骨头了。 事隔多年,再提起来常歌还是有些愧疚:先生腿上现在还留着疤呢。就在脚腕上面一点,两个犬齿痕。 伤那么深啊。 常歌哭笑不得:那可是狼。 那小狼呢?会不会被 那倒没有。 常歌道:原本父帅是要处置它的,先生为它求情,这才留了下来。 先生还挺好性。 哪里好性!常歌皱眉道,他借着这档子事,让父帅天天把我钉在营帐里习字,还日日要我换伤药,美其名曰鹰奴无知,主人有知,主人当担责。鹰奴是那只小狼崽的名字。 后来呢? 常歌眼中的神采忽然暗了暗:后来后来便没了。娘亲战死沙场,舅父不知所踪,就连父帅也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 狼胥骑大周都没了,还有什么狼胥骑。 二人一阵静默。 屋内安静,梁上若有任何轻微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常歌侧耳倾听片刻,在纸张上写:看来先生是真来了,梁上密探都多了不少。听脚步,方才过去的当是大魏斥候团,估计是来窥探情况的。 一句极轻声音飘进窗中:将军一直住在官署东厢,先生,您这边请 常歌与幼清对视一眼。 * 祝政听到刘肃清介绍常歌住在官署东厢,提议军务该与他商议,众人便一齐往东厢方向去了。 孙太守确实罪无可恕,但事急从权,祝政允他戴罪立功,只拖下去狠狠打了顿军棍。孙太守一介文人,这顿军棍下去,估计没个三五日都直不起来腰,给人放在担架上抬着跟了过来。 倒是李守义,一听是要同常歌商议襄阳军务,连缘由都没说,拂袖便去了。 东厢房后院临湖、前院植梅,一进院子便有阵阵冷香扑面。 室内灯火烁动,想来常歌将军也还未歇息,祝政领头入了廊下,只见房门未锁,只虚掩着。 他上前一步,刚要推门,足下忽然一声脆响,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 孙太守扶着腰抬首:将军这是何意? 门内未有应答。 一阵凉风陡然袭来,祝政迅速欠身,一青铜酒盅擦身而过,啪嚓砸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 无论门里的将军是什么意思,这个举动很显然是不欢迎来客的。 孙太守琢磨可能还受着瓮城之气,于是好声劝道:我楚国司空大人来访,司空大人向来深明大义,将军若有何委屈 他还没啰嗦完,幼清隔门喊道:孙太守!你还敢来,我家将军千里驰援,落得个软禁的下场,这回是酒盅,下次再有冒犯,地上滚着的,就是你的人头了! 那酒盅圆底,还在地上滚。好不容易没抖的孙太守,这下又开始哆嗦起来。 刘肃清劝道:先生,今日夜已深了,将军那边也有些不痛快,要不今日便算了,待我明日先起拜帖说和说和,先生再来拜会也不迟。 祝政一手悬在门上,只说:诸位都尉先去,早些歇息。 可司空大人未离开,哪个敢抬脚走人,只得跟在后方候着,不敢再劝。 无法,祝政只得吱呀一声,推开木门。 门尚未推开,只听一阵绫缎略空声响,紧接着一柄寒剑率先抢了出来,正刺向祝政门面。 月光之下,那剑冰寒迅疾,众人尚未看清持剑之人,先被冷白剑光晃了眼。 哐一声,木门被陡然带开,持剑之人方才出现眼前。 风雪裹梅,首先抢出人视野的,是一截清月色的小臂,纤瘦结实,骨肉匀停。 手臂主人未戴腕甲,只以束袖带将两侧广袖高高束起,乱风一过,梅瓣不沾身。 此时众人才看清持剑之人。 常歌衣袂飘扬、红衣烈烈,满身都是凌厉的杀意,暗夜之中,竟有如一朵怒莲。 事发突然,谁也未料到门后竟是一柄寒剑,陆阵云、刘都尉等人都在两三步以外,而孙太守更是个爬都爬不起来的废人,一群人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那柄冷剑直朝祝政袭来。 还是陆阵云率先反应过来,急道:将军息怒,先生不通武艺! 剑光一闪,孙太守吓得直接捂了眼睛。 剑刃裂空之响仍存,却无痛楚呼声,众人这才发现,祝政不躲不闪,正面迎上剑锋,那剑不偏不倚,恰巧停在祝政眉心。 剑停,风止。 几缕梅瓣抚过锐利剑锋。 此时,众人方才顺着剑看清持剑之人 常歌一袭红衣,半面收进秘银面具之中,风雪缭乱、剑光霜寒,愈发显得他张扬夺目。 他正望着剑锋所指的祝政,祝政亦不避不让,以目光针锋相对。 孙太守甚至出现一些错觉,他觉得这位红衣将军眉目之间,似有隐隐笑意。 不过,一边是惹不起的暴脾气将军,另一边是刚揍了他一顿板子的冷戾先生,两边都不是好说话的人物,孙太守急的左右乱拧,不知该从哪边劝起。 最后还是陆阵云迟疑开口:将军,深夜来访,确实唐 突字还未说完,常歌突然揪起祝政衣上飘带,惊得众人一滞,不明他这是何意。 紧接着,他顺着衣带,一把将祝政拉进了屋。 大门哐当关上。 刘肃清不明所以,提剑要入,却被陆阵云拦在半路。 陆阵云开始睁着眼睛胡扯:先生面薄,若被他人折辱,恐不愿他人在场 荒唐!刘肃清道,先生位及三槐,怎可随意为人侮辱! 这回陆阵云忽然不拦了:你进去了,可打得过那位将军? 刘肃清无言以对。 襄阳围困那天,李守义坚守城门,刘肃清在外侧迂回、护佑出城百姓,那位红衣将军是如何深入敌阵、如何力破万军的,他在一侧看得是清清楚楚。 陆阵云:既然你我都无以为敌,就当做未看到、未听到、未发生吧。 * 屋内确实举剑相向,但并非是你死我活。 祝政一进屋,常歌从前襟抽出字条,在他眼前一晃,旋即放入剑柄之中。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有讯息,但你得凭本事抢。 还未等祝政站定,常歌已阖上剑柄,一剑劈来。 屋内不比院外,祝政无需遮掩自己会武,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有七八招,祝政都只闪躲,并不出手制服,只是目光一直落在常歌身上。 常歌自幼时起,总与他切磋,知道他素爱审时度势,制服他人讲究一个巧字,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出招看似飘然,却准而凌厉,一击制敌。 故而时间拖得越长,对常歌反而越是不利。 想到这里,常歌虚晃一招,待祝政侧身躲过之时忽然反手一剑,剑气擦着祝政的发丝而过。 那剑却稳稳停在空中。 祝政只用了二指,轻巧夹住剑身,好似拈花那般轻柔。 糟糕 常歌猛然意识到,他性子急,且素爱以攻为守,不出几个回合一定劈面抢攻,此前祝政定是故意闪躲,为的就是激出他大开大合的这一击。 他旋即想要抽剑,但剑身却如坠千斤,怎么也抽不回来。 此时,祝政唇角淡漠,沉水般的眼瞳中却透出些许笑意。 一声清越脆响,祝政竟轻巧折断了剑身。 一旁看热闹的幼清立即嚎了出来这是他的剑,还是上好的百炼钢淬的剑身,他都没舍得用几次,怎么就被先生二指折了! 接连几声脆响,那柄剑被祝政一段段折断,眨眼之间,常歌手中的断剑,只剩最后不到半寸。 祝政也随着剑身变短,逐渐贴近常歌,二人之间不足半步之遥。 祝政微微颔首,他怕院外之人听到声响,只以气音温言道:将军输了。 见常歌移开目光,似有不快,祝政的手缓缓下移,反手夺下剑柄,抽出其中藏着的字条。 字条简单,只有四个字。 先生上当。 末尾还画了个极丑的鬼脸。 祝政哭笑不得,刚一抬眼,恰巧看到常歌眨眨眼睛,朝他扮了个同款鬼脸。 捉弄成功,常歌旋身想走,但祝政却比他更快一步。 打幼时起,常歌总是嫌广袖烦闷,拉弓射箭、习字爬树,总是以束袖带攀过肩膀,将广袖束住,露出双臂。 他的束袖带总是收在左肩,集成一个小巧别致的结。 此时他旋身要逃,只觉什么地方被人扯了一下,接着高束的衣袖忽然散开,柔软的布料顺着他的左肩,沿着臂膀起伏的肌肉线条,柔缓滑落。 他站定,看到祝政手中捏着束袖带,目光似有触动。二人目光相触,祝政竟蓦然转脸,露出一侧发红的耳根。 只是扯落袖子而已,本来是没什么的,但祝政居然垂眉敛目,忽然换上一副不敢直视的紧张神色。 这动作,忽然就变了味。 * 作者有话要说: (姨母笑) 感谢 沈巍、seem 给楚军送上大把营养军粮~~ 第10章 残烛 祝政一直在侧温和注视。 二人正面面相觑,原本寒凉的风似乎也柔缓起来。 常歌猛然想起这带子他曾大咧咧丢弃过,祝政则悄悄将它收了起来,有次他赌气要走,情急之下,祝政竟从袖中抽了此带,几下把他双腕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瞬间想明白对方忽然敛眸羞赧的原因,一把从他手中夺了束袖带,转而把字条塞进祝政手里,脸上却带着几分薄怒,连眼眸都分外灼亮。 祝政只觉心潮澎湃,勉强抑住,展开字条。 常歌的字是行草,十六个字写得是纵横挥洒奇险率意:屋上有耳,官署有间,万事小心,谨言慎行。 意思是屋檐上有斥候密探,襄阳官署有敌军间者,提醒祝政小心。 祝政看完,走至书案旁,提笔写字。 屋内原本打打闹闹好不热闹,突然安静下来,幼清恐怕院外之人起疑心,心一横,开始推家具摔凳子,装出一副仍在打闹的响动。 常歌走至书案,只见祝政写下了孙、李、刘三个字。 这三字对应的正是哆哆嗦嗦孙太守,想报私仇李守义和爱和稀泥刘肃清。 常歌提笔,祝政敛袖,二人几乎同时在某字下打了个点。 襄阳城破一事太过于巧合,城破后魏军恰巧攻入,有内应之事昭然若揭。只是问题是,这几天据幼清探查,襄阳被围困之时确实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那这位内应是如何同魏军相互递送消息的? 正思索着,祝政在下方以极小的字写道:尚无证据,勿漏风声。 常歌默默点头,他卷起纸张,递至灯台旁,纸张倏忽烧卷,化作扬尘。 此时,听着一声古怪的鸣镝声响,有人飞身落在门前,朝内大声道:禀先生,各国斥候都传信去了,房上现在已安全了。 这位传信的少年,正是景云。 方才屋内是翻箱倒柜的声响不停,光听动静,都觉得里面打得是惊天动地,怕是能把房梁都给摇下来,孙太守就在担架上急的直拍大腿,边嚎边拉架。 景云一报信,屋里却忽然静了下来。 木门哐当打开。 众人都以为,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怕是会见着个伤痕累累衣衫不整的先生,结果祝政反而率先走了出来,衣冠完整,依旧清俊无俦,只是脸颊有些微红。 而那位红衣将军则靠在门内,大半身没入黑暗中,只露半个肩头。许是刚才打斗过于激烈,他高高束起的广袖业已放下,寒风一过,衣袖轻舞。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 无事了。祝政解释道,将军向来大量,前几日瓮城之事不会挂心。此番,不过是演给各国斥候密探看罢了。 众人这才恍悟,这是借着瓮城误会,故意假装司空大人和建威将军闹出了矛盾。 自古若是文武不和、必然难成大事,如此一来,大魏自然会放松对襄阳的警惕。 祝政道:建威将军,此前受益州卜醒大将军救命之恩,为报此恩,才助他安定益州北部。现建威将军已转投楚国,诸位也深知将军无双智勇,襄阳解困要紧,前尘旧恨,诸位,都暂且放放吧。 这是正式发话,点明建威将军身份和来意。 司空大人既然这么说了,众人哪还有异议,只喏喏称是,不敢多言。 祝政侧脸看向常歌,神色忽而变得温和:将军,此番深夜前来,不为他事,只为解除襄阳围困。虽然大魏暂时退兵,但城外魏军大营未起拔,不知将军可有办法。 门内一阵寂静,常歌似在思索。 他站在黑暗中问道:城内还有多少兵士。 孙太守趴在担架上,比了个一:尚有一万。 祝政神色淡淡,似有无奈。 常歌快人快语,直接点破:勿要虚言。 孙太守赶忙改口:五、五千。真有五千。这回是真的。 襄阳城,七万守军,现只剩五千。 门内轻叹一口气。 常歌问道:你可知魏军大营,兵力多少? 孙太守迟疑道:五五万? 幼清按捺不住,接了一句:连我都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孙太守怎么这般糊涂,对战数月之久,连对方兵力几何都要靠猜。 孙太守又冤又屈:素日均是夏天罗将军主理军事,那魏军知晓此事,暗刺了夏将军,又趁将军昏迷,立即摆阵大肆围困,我本就不懂军事,放出去的密探无一人返回,对方兵力如何、布阵如何,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我便告知孙太守,只说一次,你可记清楚了。 此时常歌放从暗影中转出,虽有面具遮挡,但他的瞳色透彻剔透,北境异域之感扑面而来。 魏军中军驻扎于襄阳城西三十里处,分摩骑、仙家两大营地,兵种多为步兵且以盾兵居多,应擅长阵战,意味着对方有强攻打算。目前兵力两营合计十万有余,数日之后,许会再度增援。 孙太守一时凝噎。 魏军竟有十万之众! 这还只是暂时的数字,数日之后还有增援! 现下襄阳城内算上老弱病残,也凑不出五千人,五千对十万敌我军力也太过于悬殊。 倘若未有本次破城、百姓逃窜之事,城内征兵,许还能抗上一二,当前态势五千军士 常歌苦笑,侧头望向祝政:附近数城,可有法增兵。 祝政缓缓摇头。 这个结果不出常歌意料。 北部新城、上庸郡是益州的地盘,西部建平郡是益州的地盘,西南部夷陵郡还是益州的地盘。 也正因为益州连续蚕食楚国北境,益州楚国现在是剑拔弩张,一点火星子都能燃起来邀请益州驰援,那完全是请猫给耗子当守卫。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 别的能支援的地方,只剩下楚国的枝江和江陵。 江陵为都城,不可能抽调王师部队;夷陵落于益州后,枝江已成为进入王都最后隘口,实在无法分兵。 若要从长沙、衡阳等地调兵,路途遥远,且不可能不惊动大魏。 如此一来,调兵增援,是没什么指望了。 祝政一直在侧温和注视,常歌反而有些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了。 再如何神勇,也不可能以一当万。人数如此悬殊,还断了军粮,怎么看襄阳都是风中残烛,奄奄欲熄。 但若襄阳失守,不说他二人借楚国之手一统天下的夙愿能否实现,楚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常歌只轻声道:明白了。容我仔细考量一番。今日夜深,诸位先行歇息吧。 一听要歇息,刚刚哀声连天的孙太守顿时恢复活力,趴在竹担架上梗着脖子为祝政引路:先生向西走,您住西厢,特意收拾出来的 一群人跟着朝院外走。 临出院门,祝政扶着门框停了步子,似是想要回头。 他放在门上的指节紧了紧,终而还是跟着孙太守,朝西厢去了。 常歌将门一阖,叹了口气。 方才为了制造打斗效果,幼清将屋内家具尽数翻倒,现在看来,恰如他此刻心情一番,东倒西歪、零零乱乱,不知从何处收拾起。 幼清见他不快也有些惶惑,小声道:我先把内室收拾出来,将军先歇息罢。 没事。常歌生得个高,随意抬手揉了揉幼清的头,咱们一起动手。 说完他抽出束袖带,正要束起广袖,见幼清还是一脸惶惶,摸摸这里收收那里,小小年纪长吁短叹,忍不住笑了出来。 将军!幼清回身,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敌军可有十万!十万之众! 知道。 常歌扶起身边的翻倒的梨花椅,明日想吃点什么?饿了数多天,明日吃顿好的吧。炖煮上次你没吃着,想吃么? 幼清干脆在一翻倒八仙桌侧坐下,双手撑脸,哀叹道:这时候了,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再说了,谁还有胃口吃得下 你呀。 常歌走至他身旁,随意倚在一侧墙上,他身形协调优美,犹如一张靠墙安放的弯弓。 他轻声道:你知道常家,无论旁系直系,有几位将军活过三十了么? 常家数代良将,从军的直系旁系加起来更是有百余名之多,但沙场危险,料想这百余人没有多少能颐养天年的。 于是幼清保守地猜了个数字:二十位? 常歌轻轻摇头:未有一位。 室内诡异地静默片刻。 旁系、直系、大将军、女将军、还有什么封了定安公、平南侯、昭武君的未有一位,从未有一位,活过三十。 常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目光落在遥远流转的星河之上,似有出神。 将军 所以啊。 他轻声道:人生苦短,如清秋露,如水中影,如梦中身还在乎那些个愁怨做什么呢,且乐一日,算一日吧。 幼清侧头看他,刚要说话,常歌反而忽然抬手,安定地制止了他。 他侧耳倾听片刻,转而问道:出来吧。你究竟要躲到何时?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天天开心 为襄阳城雪中送炭~ 定安公:常川,常歌的父亲 昭武君:是他自己 女将军:常家尚武,巾帼不让须眉,最出名的是火寻鸰,常歌母亲,狼胥骑大将军(对狼胥骑其实是听火寻鸰的,这个后面还会提及一些) 说个题外话,常川被火寻鸰俘过一次,结果给大周拐来个女将军(bushi 第11章 膏肓 温热的水顺着发丝流淌至冷白的背上。 白苏子从翻倒的柜内爬了出来。 幼清顿时瞪大眼睛:你何时在的! 常歌倒是淡然:他刚来不久。 他将长剑靠在一侧,慢声问:小子,你究竟是接了谁的号令,为何与我纠缠不休? 未有谁的号令。 话未落音,白苏子被一股蛮力按至一侧墙边,后脑咚地撞上墙壁,疼得他眼泪直飚。 待他从疼痛中反应过来时,猛然看到常歌的脸就在咫尺之处,右手反拿着短匕,抵住他的咽喉:说实话。 白苏子似乎发起抖来,尾音都颤声不止:未有、未有他人号令! 冰冷锐利的铁匕,死死贴在柔嫩的脖颈之上,白苏子后颈冷汗直冒。他猛地回想起那天,大雨滂沱,常歌刀尖轻柔一转,敌方武将的头颅便落了地。 他陡然有些窒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常歌唇角轻微地挑了挑:我向来不杀老弱妇孺,莫要逼我破戒。 他生得昳丽,轻慢而明锐的表情更添几分妖邪,让白苏子联想起一味药材。 雪上一支蒿。 这东西纯白,只生在高山雪原之上,须从经年积雪中,冒着生命、瞪着双眼遍寻数月获得。 虽为良药,可医多种病症,但性猛、剧毒,稍有不慎,轻则癫狂入迷,重则见血封喉、窒息而亡。[1] 常歌的匕首只需再深入一分,便能刺破他颈上经脉,血流如注。 致命威胁让白苏子神经分外紧绷,他一面不住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错漏之处,一面全身绷住劲,竭力压制住要还手的冲动。 从面上看,白苏子全身战抖不停,喉中不住呜咽,的确不像老走江湖的狠辣死士。若真有人要针对他,找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能成什么事。 常歌移开了匕首。 白苏子刚松一口气,常歌居然反手一刀,短匕转向,冲他门面而来,惊得他汗毛直立,大气都不敢出。 刀尖,虚虚刮过白苏子的眉眼。 常歌刻意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来不及有心理防备。他眯着眼睛,声音徐而危险:究竟有没有人指使。 锋刃近在眉睫,白苏子的眼瞳显著放大,他连呼吸都错乱了:我我说! 常歌毫无松开他的意思,短匕依旧不远不近地悬着。 白苏子死死闭上眼睛,急切回话:一、一开始,我见你身着狼裘,想着当为富贵公子,只想只想跟着混口饭吃!后来,后来我发现你是昭武啊! 他刚提到昭武两个字,刀尖朝他眉眼方向近了些许,还没碰着他的眉毛尖,白苏子立即大叫起来。 常歌冷哼一声:不该提的事情,无需提。 好 此时白苏子吓得泪水涟涟,他极力克制住,接着说,而后在瓮城中,你身中剧毒,还救我两次 说到身中剧毒的时候,一直在旁袖手旁观的幼清小小地咦了一声。 白苏子假装没听到:我会些江湖医术,有招摇撞骗的玩意儿,也有真能保命的技俩,就想着,能不能助你医了伤,说不定能赏我几贯钱、兴许还能收我为医官 常歌上下扫视了他几眼,见他全身如筛糠、音色也颤抖无比,估计是真怕,这才松开他:若是如此,你现在便可走了。此毒,无解。 说完常歌收了匕首,转身朝内室走去,白苏子生怕他彻底拒绝,朝着他背影高声道:此毒是无解,虽无法治本,但毒发时遍体霜寒、昏昏沉沉,可以银针之术压制,暂时治标!至少,至少可保持神智清明。 常歌停住脚步。 他尚未回头,只平静问:说来听听。 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五脏化五气,生喜怒悲忧惧;心生血,脉为血府,血气乃人之神,不可不谨养[2] 常歌性急,听着原理就开始头疼,即刻不耐烦道:开天辟地之流略过,说重点。 白苏子定了定神,尽量精简地同他说明经脉血气、四时阴阳、天人合一的道理,故而常人需顺应天时调理血气。 他未提及冰魂蛊毒之名,只说自己曾听闻江湖上曾有剧毒,能使全身血气离居,寒气逆流、经脉大乱,轻则善怒恶寒,重则昏迷不清,便猜想将军是否身中此毒。 常歌未给予明确答复。 白苏子接着道:此毒若要治本,需经年累月悉心调养,但若只是一时治标,按灵枢之法调顺血气即可,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完,常歌尚未发言,幼清倒是警告道:休要巧舌如簧,迷惑将军。 白苏子当即反驳:我年纪尚小,医学尚浅不假,但调顺血气并非什么难事,江湖之上习武之人大多明白一二,将军不信,容我诊后一试便知。 说完,他从袖中抽出悬诊丝线。 这小鬼一路上鬼鬼祟祟,诡辩多端,常歌从来没信过他。只是看他年纪小,不愿过多计较。 待他提及瓮城重伤之事,常歌心中不禁起疑他自以为此次毒发万般克制,连幼清都未曾察觉,这小鬼竟能觉察其中端倪。 之后,白苏子又一通经脉血气理论,粗听倒也不无道理,而说到江湖剧毒之时,常歌已有六七分确信了。 他身上的的确不是重伤,而是一种叫做冰魂蛊毒的剧毒之物。 祝政出使滇南时,为滇颖王庄盈所囚,正是他千里驰骋至滇南,解救祝政。 滇颖王庄盈强留祝政不成,对二人情谊更是又妒又恨,一时气急,在常歌所饮酒水中,下了冰魂蛊毒。 此后,他与滇颖王确认过多次,祝政更是夙夜未眠、遍查群书,得知此毒确实无解。 既然本就无解,那么找人把个脉、尝试一番,死马当作活马医,倒也未尝不可。 见常歌松动,白苏子急忙搬来凳子让他坐下。而常歌大方拉起左腕衣袖,由他悬上诊丝。 幼清警惕盯着白苏子,生怕他又耍什么花招。 刚一悬上,白苏子立即咦了一声,幼清百般垂询他就是不答,皱眉悬诊半天,忽然撤了诊丝,大退一步,面色凝重。 常歌挑眉:怎么?不敢医了? 白苏子半晌没说话。 幼清怒道:不医你就赶紧出去!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将军此前,寒气逆流之时,是不是曾服用过内热药物? 常歌垂眸,思虑片刻,方才点头肯定。 冰魂蛊毒无解,动辄恶寒昏迷,滇颖王庄盈给了燧焰蛊毒,服用后通体发热,虽有凿骨穿心之痛,但能一时制住冰寒,至少能保持神智清明,不至于浑浑噩噩、任人摆布。 唉,大谬,大谬矣! 常歌忽然神色紧张:燧焰蛊毒,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将军此前本就血气离居,逆行不止,现下强行服用内热之物,血与阳邪之气相混,逆行离居之态更甚,无异于饮鸩止渴!我查脉象,将军恐已多次毒发、多次服用,如此一来,将军已邪入骨髓时日无多矣。 胡说八道!幼清呵斥道。 他转向常歌:此等江湖游医,平日里招摇撞骗,上来便是印堂发黑、病入膏肓等危言耸听之辞,好哄得他人听他胡言,将军切莫信他! 我自有分寸。常歌抬手制止幼清。 他沉默片刻,转而问白苏子:你方才说,毒发之时,治标抑制之法,是为何法? 白苏子自袖中抽出一软囊,轻巧展开,里面居然是长长短短一整套银针。 他朝常歌颔首:将军可想一试? * 官署西厢房。 滴漏声声,暖雾袅袅。 劳顿了一整天,祝政入了热浴,正拿着本《滇南蛊毒》仔细翻看。 今日东厢大门豁然洞开,常歌举剑刺来,面色苍白,唇红如血。 月色寒霜之下,他虽美得极致动人,但祝政亦胆颤心惊,怕是寒毒即将发作之兆。 临出门时,他想过是否要独处片刻,又思虑到襄阳城破一事疑点重重,官署内还有内奸叛徒。 常歌性子单纯,对谋略相争之事向来懒得细想,查清楚之前,还当尽量克制,以免常歌因他受到暗害。 室外传来一阵骚动,祝政轻微侧头:何人喧闹。 先生,是我,是我!幼清在院外大喊。 前几日常歌至襄阳探查,当时正值荆州改称楚国、先楚王葬礼、新王登基,三件大事缠得他实在是分身乏术,又惟恐常歌此行横生意外,特意要幼清寸步不离,好生照顾。 此时幼清深夜单独前来,行事又如此急切,难道是常歌出了什么意外? 祝政神色一动,手中松懈,竹简瞬间摔向地面:让他进来回话。 他急忙自热浴中起身,温热的水顺着发丝流淌至冷白的背上,大多都柔滑地淌了,只剩下些许水珠凝在背上,热雾之中,有如玉珠凝脂。 祝政顾不上擦干发丝,随意披了几件外衣,凝露般的水珠子便透过衣衫,一层层洇开。 鸦色长发过了水,如墨般倾泻在身后。 他慌忙披了外衣,无暇顾及容止礼节,快步走了出去。 一阵热雾夹香风而来,幼清立即低了头,慌张回道:先生,您快去看看罢,那江湖游医,拿了好多针,把将军扎得鲜血直流,我恐他心怀不轨,要刺死常将军! * 作者有话要说: [1]确有其药材,确有毒,药性有改动 [2]出自《黄帝内经》,有改动 说到竹简、纸张和绢帛,时代设定是都有,但纸张绢帛过于昂贵一般人用不起,最贵的是第八章 中提到的松花笺,松花制成、有暗香。 此时纸张竹简绢帛并行,大多书籍、公文仍用竹简,王诏、钧旨等用绢帛。 感谢 W.Y. 的大批营养军粮~~ 第12章 暗道 好俊的身手,好狠的心。 幼清慌慌张张来通报,话也说的颠三倒四,祝政耐着心思听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0) 自常歌抵达襄阳起,白苏子一直心怀恶意,意图接近,今晚众人散去后,更是危言耸听,又是什么剧毒重伤又是命不久矣,还拿出好大一套针,狞笑着要将常将军扎得千疮百孔不过祝政认为,从狞笑那段开始,当是幼清胡思乱想的。 按常歌的武艺,若白苏子真有什么不轨意图,说不定活不过三更,应当只是常规医治而已。只是重伤、剧毒、命不久矣等字眼,听得他心惊肉跳,险些又发了头风。 保险起见,他决定还是过去看一眼。 祝政顾不上安慰幼清,黑羽大氅一披,没让任何人跟着,独自从内室暗道入了地下。 襄阳官署是工字型格局,前院处理公务,植梅兰桂竹,后院挖开硕大莲湖,东西两厢隔湖相望、凌于莲湖之上,可供到访客卿暂时歇息。 夏天罗听从祝政吩咐,在襄阳驻守多年,莲湖也跟着翻修数次。他原本是想挖空湖底,制成暗室,后来发现湖下泥土土质松软,若强行挖成空腔,反而有溃塌可能,于是只在湖底修了数条小径,使官署各个厢房相连。 没想到当年无心布局,此时却能避人耳目,让他神出鬼没,能经湖底,从西厢直至东厢。 今年岁寒,风雪比寻常多些,连襄阳这等岭南之地,都纷雪不停。 湖底暗道墙壁结满碎冰,祝政掌灯路过之时,灯火晰晰,满目晶莹。 只可惜暗道之内并无说明,夏天罗又病重不起,祝政只能凭着大概的方向试探,先后入了书斋、厅堂和不知是何处的房间,几番迷失下来,手中提灯已昏黄如豆。 他独自在暗道中走着,身侧提灯将他的身影投得颀长,忽然,他发现了异样。 他的右侧袖上似乎攀着什么东西,像藤蔓一般弯弯曲曲,仔细一看,还沿着肩头朝上纵深。 祝政立即回头,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向来是个万般谨慎的人,出了这种异象,神智更是十二分的清醒。祝政提灯,将这暗道仔细照了一圈,的确什么都没发现。 而此时,他头顶传来了细小的嘶嘶声,像是润泽的吐息。 灯火上移,本就昏黄的提灯闪了一下,陡然黯淡了些。 暗道做得急,顶部挖得毛糙,提灯一照,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浓影。一团影子柔缓一动,其中居然出现一对澄黄的眼睛,瞳孔是一条阖紧的竖线。 是蛇。 那条蛇通体乌黑,已攀上了顶部支撑橼木。它倒吊下三寸身子,冰凉的信极快地吐息。 蛇是近乎于盲的,即使近在咫尺,它也只能靠信子感知世界。祝政生的奇高,玉冠本就贴近暗道顶部,这条蛇又掉下来几分,凉信几乎要贴近他的颜面。 幸亏没带幼清来,他最怕蛇,看到这一幕,恐怕立即会抱头鼠窜。 那蛇越探越近,祝政依旧淡然而儒雅,仿佛倒吊下来的不是什么毒蛇,而是一枝垂下来的花枝。 他一直垂眸,那蛇几乎要贴上他的左眸,距离近得似乎能舔到他的眼睫,正在此时,他迅疾出手,一把扼住了黑蛇三分之处。 那蛇还想挣扎,露出尖尖的獠牙嘶气,扭动着想要攀上祝政的右臂,祝政骨节猛然凸起,那蛇身子猛地一揪,又无力地虬曲两下,有如一条死绳,再无生机。 他的指骨依旧俊秀温润,看着是一双弹琴的手,却生生捏碎了一条长蛇颈骨。 祝政信手甩开了这条蛇。 一回身,原本的去路上,立着七八条蛇。 它们看着五花八门,有黑黄相间,有通体竹青,有的带着炫目斑点,所有蛇都立起半身,直勾勾地盯着祝政。 寒冬深夜祝政竟主动开口,何不枕雪而眠? 如果蛇能听明白,一定知道这是在劝它们离开,流连在此不如好好冬眠。 当然蛇是不懂这些雪月风花的,它们只能本能地感知到血腥和杀戮,闻风而来。 祝政轻轻放下了左手的提灯。 细微的响动立即吸引了蛇群,它们不徐不疾,碾过夹着碎冰的地面,朝祝政迫近。须臾之间,它们距离祝政,只有两三步之遥。 祝政敛眸,他看向蛇群的眼神居然诡异地温和,像怜悯。 蛇群游动的动作柔缓顺畅,有如流水经过,而祝政则低着头,指尖抚过鸦羽大氅。 忽然,所有的蛇全都僵住了,像被钉在原地,足足过了小半柱香,才整齐倒地。 每条蛇,蛇身三分之处,都被一黑羽刺穿,这黑羽正是祝政大氅上的鸦羽。 鸦羽如飞花风叶,眨眼间,杀人于无形,祝政的动作过快,出手之时连他身侧落下的提灯之火,都未扰动。 暗道尽头传来几声掌声,接着一甜嗓俏声道:好俊的身手,好狠的心。 这姑娘背着手,朝祝政走了几步,行走间,百草香气四溢,暗道内却全是细微的游动之声。 她很快走到了灯火映亮的范围中,无数条毒蛇有如藤蔓般爬满了整个暗道四壁。 滇颖王庄盈一身苗夷打扮,只是将身上银铃换做银叶,以免行动之间银铃脆响,不便隐蔽。 庄盈朝他笑道:你可知道,你方才杀掉的蛊蛇,制一条需要喂多少蛊子、进多少药草,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祝政面色冷淡:既是如此,那便请看好蛊蛇。 躲躲藏藏,好没意思。庄盈叹气道,千里迢迢从滇南赶来,难道是要我在此处做地老鼠的么?便是土豆,也给憋发芽了。 会有用你的时候。祝政平静道,现在,回你的书斋,管好你的蛇。 庄盈懒懒应声,她退回黑暗中,所带毒蛇也随之退后。 她刚离三步,忽然轻笑一声:周天子,何不低头看看左侧? 祝政蓦然低头,与一对蛇眼冷眼相对。 一条手掌长的小蛇不知何时已盘上他的左袖,因此蛇太小,他所披黑羽大氅太过厚密,竟无知无觉。 那蛇竖瞳一缩,猛地朝祝政飞来,这距离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电光火石之间,祝政似是自袖上抽了什么东西,暗道之中银丝一闪,然而那蛇未受到任何阻拦,依旧朝着祝政心口撞去。 只是它触及祝政之时,紧致的竖瞳业已散开,有如一缕青烟,忽然失了劲力,摔了下来。 蛇身摔至地面,陡然劈成两半。原来它已不知何时,被人彻底劈开。 劈开蛇身的刃器过利,断面上的骨肉筋皮都完整无比,甚至未出多少血。 断情丝! 庄盈的声音明快起来,轻巧鼓掌:先生果然一视同仁,对自己,也是如此心狠。 此刻,祝政的右手藏于袖中,鲜血,正顺着他素白的指朝下滴落。 * 作者有话要说: 未免误会,先说一句,政政和女配无感情戏。 感谢 seem 为政政添3根断情丝 感谢 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常歌添1把马刀 第13章 冷香 飞雪乱梅枝,暗香伴人来。 断情丝过利,实际伤口已纵深至骨,但表面上,只是一道浅浅的割痕。 十指连心,若是常人早已哀嚎呼喊起来,但祝政只是漠然看了苗女一眼。她躲在一团浓影里,四周蛊蛇在她身侧汇聚,竟能累积成一座蛇塔。 这几日官署骚动,像是来了位红衣将军。她饶有兴味,周天子深夜出行,可是要去见他?你二人,是何关系? 此事与你无关。 祝政冷冷答道。血珠悬在他指尖,凝结许久方才坠落,一条蛊蛇在血珠旁探出凉信,好似在探知地上鲜血。 周天子真是殚精竭虑。我的小蛇说,你已积劳月余,这样下去,怕是一个火星 她朝身边的蛇塔上丢了个小石子,扭曲在一处的蛇塔纷纷崩落。 就病来如山倒了。 祝政冷冷提灯,拂袖而去。 他知道这位苗女并非无端发疯,不过是被关太久了,又不敢真的破坏计划大摇大摆走出去,才用这种极端法子表达不满。 然而她也找错了对象。 祝政向来是个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这点威胁,不过拈花飞叶而已。 至于后面的提醒,他何尝不知道该适度休息,只是政务军事积累,总要有人处理。 楚廷之中,喘气的不少,能做事的却不多,做事的人里还得刨开日日内耗勾心斗角的,如此下来,能为他分忧之人,不过寥寥。 难怪荆楚曾为六雄翘楚,却接连失地、没落至今。 祝政轻叹一声,竭力不再多想楚廷之事,眼下还是找到通往东厢房的路要紧。 他接连又走错了几个方向,几乎要将官署所有房间走遍,万般焦虑之时,忽而闻到一股清幽冷香。 他记得,东厢靠外那边植了不少寒梅,今晚常歌的剑破门而出时,风动,鼓起满庭梅香。 若是循着梅香,说不定还能寻得东厢方向。 不出多时,祝政便察觉,循香是对的。 他跟着梅香走,暗道愈发上抬,末端是一扇窄小木门,祝政在门后侧耳聆听片刻,确认外围除了落雪之声外,一片寂静,这才吹了提灯,轻手推开窄门。 凉气扑面,原来这暗道末端,通往的是东厢前院中的假山石。 此时,院中正落小雪。 他推门的动作虽然轻微,但还是摇动了山石上的梅树枝,扑簌簌落了他一头雪。 飞雪乱梅枝,暗香伴人来。 祝政在风雪落梅之中足足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把身上留下的血腥杀戮气都吹干净了,又以指尖轻捏梅上冰雪,勉强止了指尖伤口的血,这才大步穿过业已霜白的庭院,推门而入。 寒风挟雪而进。 他怕冷风惊着常歌,急切回身阖门,不料木门被冻得发脆,竟发出一声裂响。 宁静的落雪声中,这声响万分突兀,一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愣了片刻,而后反而放下心来。 他来得唐突,关门声就当做来访告知,也免得常歌措手不及,面薄羞赧。 他唤了声常歌的名字,报上来意,候了片刻,等待常歌的回应。 幼清推得东倒西歪的家具早已恢复原样,此刻书案临窗,碎雪飘入,吹得案上书页乱响。 除此之外,室内一片寂静。 难道他被人带走了? 这个想法刚冒头,很快被他自己否认。常歌若是真的不愿,世上没人能以武力制服他。 屋内安静,内室以纱帘隔开。素白纱帘坠了银线,雪光一映,像是串串冰涟。 纱帘抚动,静夜之中,似有浅浅的呼吸声。 听着均匀呼吸之声,祝政终于松弛下来。现下室内无灯,常歌当是疲累,现在歇下了。 幼清所说之事,等明日常歌醒来,再行询问,倒也来得及。 寒风顺着书案前的窗户呼呼朝里灌,屋子里也没笼上地笼,冻得像个冰窖一般。这要是吹个一整夜,明天铁定会受寒。 他走至窗前,收回支起的木窗,室内穿堂彻骨的寒风,渐渐宁静下来。 窗外大雪,室内被映得寒亮。 借着雪光,祝政看到桌上放着一份襄阳地形图,四周边角以小字写满注释。 他熟知常歌的习惯,常歌胸中自有丘壑起伏,随手画几道便能将兵法布阵推演得清清楚楚,断不需要如此详细的脚注。 这当是常歌自行勘察,打算细致标注好后给他参考的。 祝政移开乌木镇纸,刚想仔细端详,忽然发现图下还有张松花笺,窄窄写了两行字。 看形制,当是书信。 私人书信本就隐秘又禁忌,更何况常歌是个不问风月的爽朗人,什么酸诗书信情话更是从来没有。这么个不拘小节的人,忽然特意用了上好的纸,誊写些什么东西,若说他不好奇,那是假话。 他的指尖刚摸上那张粗砺纸笺表面,忽而又收了回去。 祝政犹豫片刻,还是将布阵图放了回去,依原样盖好松花笺,再用镇纸压好。 常歌生性不爱束缚,还是不要过于紧逼,让他神思过于紧绷。 放下布阵图后,祝政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榻前。 当日先王葬礼,他事事躬亲,以至于襄阳了无音讯都无法亲自探询,只得让常歌先行探查。 江陵一别,至今晚,已是数日未见。 他想着只看一眼,轻手轻脚,尽量不扰常歌清梦。 祝政撩开了纯白纱帘。 常歌果真是睡了。 他向来是个洒脱不拘的人,再加上太过于疲惫,此时发也未散,衣也未解,只将身一蜷,侧躺在榻上睡熟了。 幸亏他来看了一眼,不然这样睡着,明日晨起腰酸背痛是小,惹了风寒是大。祝政立即脱了自己披着的鸦羽大氅,拍落雪粒,给常歌盖上。 他出门急,衣着也单薄,经过湖底结冰的暗道、又为了吹净血腥气在雪夜里站了许久,他的大氅早已半温不热,不过,总比棉褥要暖和些。 厚而绒的大氅一盖,常歌立即咕噜翻了个身,卷成一团,不自觉地揪紧鸦羽大氅。 还知道冷。祝政埋怨一句,开始轻手拆一侧的被褥。他怕惊动常歌,动作柔得有如落雪。 全盖好后,他有些流连地多看了几眼。 平时醒着的时候,常歌总是明烈张扬的,有时候还犟得让人头疼。只有睡着时,他全身放松地蜷着,呼吸匀停,看着像个安静温顺的小动物。 这让他想起最开始认识常歌的时候,大漠风沙,常歌却总是裹着一身漂亮的火红衣裳,被烈火般的色彩衬得像块玲珑白玉。 他记得,幼年时在北境,常歌好像怎么都晒不黑,草原上野一天,全身滚的都是沙子,但是脸一洗,又是白净净的。 每次有士兵这么说的时候,小常歌就会大喇喇把领口一拉,露出颈上浅浅的分界线说没有呀还是晒黑了。 常歌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倒是让年幼的祝政臊红了脸,也记了许多年。 他想得出神,险些忘了正事,回过神之后,祝政将手从一侧探进被中,先是摸着了层层绒密的鸦羽,而后再往下一层,摸到了常歌匀称结实的小臂。 中了冰魂蛊毒以后,常歌的体温不像以前那般发烫,总是半温不凉的。祝政试了试体温,倒还算是温热,摸起来并不像是冰魂蛊毒毒发、遍体冰凉的样子。 趁着常歌睡着,他顺着常歌柔韧结实的小臂,滑至腕间,很快捉着了常歌的脉象。 轻按时,常歌脉象依旧虚浮无力,只有重按方能探知一二,不过他的脉象端劲有力,一如古琴之弦,比他几日前的脉象,要略好一些。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1) 看来幼清所言非虚,的确有人动过常歌的气脉,但从脉象上来看,那位叫做白苏子的人,也确实是在助他理顺气脉,并无恶意。 祝政终于放下心,打算收回手。 他刚松开常歌的手腕,忽然被常歌反手一把抓住,惊得他一震。 常歌依旧睡着,只是睫毛颤动不止,像是惊梦。 达鲁。 达鲁? 祝政侧耳聆听,好不容易听清楚常歌的呓语,却是自己完全陌生的名字。 达鲁是谁? 祝政倾身,稍稍靠近,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没想到常歌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话,夹杂着两三个汉文,他说得高兴,还从被中挣开双手,连比带划。 常歌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西灵人,祝政猜测,这些听不懂的话,应当是西灵话。他只好忽略大段大段含含糊糊的西灵话,刻意去寻找自己听得明白的字眼。 达鲁。 又是达鲁。 这个达鲁究竟是谁。 祝政凑得更近了一些,他甚至能感受到常歌微弱的鼻息。 他听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发丝垂落,掉在常歌脖颈里。 常歌从鼻子里哼出些笑音,喊着达鲁,痒! 接着祝政感到后背一紧,常歌张开胳膊,将他抱了满怀。 *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在考验政政定力 感谢 seem、半城烟雨半城秋 投喂小狼崽~ 第14章 乱风 不知君安否。 常歌似乎打定主意,要好好抱抱这个达鲁。 原本常歌只是虚虚抱着,许是鸦羽被褥给了他舒适的错觉,常歌逐渐收拢胳膊,越抱越不肯撒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常歌甚至能埋在他温热的颈窝里,小声嘀咕着达鲁。 襄阳围困未解,祝政本该百般克制,可常歌的脸颊朝他颈窝里一埋,热乎乎暖和和的,他的心像是被扯成丝絮,一点点化开来。 常歌的唇尖有些发凉,吐息和体温却温热,碰着他脖颈时,让他无端生出些冲动,反应过来时,他抱着常歌的肩膀,克制得指尖都要攥进常歌衣料之中。 如此僵持许久,常歌似乎终于放弃了抱达鲁,祝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常歌又开始小声说些听不懂的西灵话,又快又轻,串着点鼻音,听得祝政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些暖意。 他才认识常歌时,他只是狼胥骑的小将军,日日无忧无虑,最爱打野兔追大鹰,那时候常歌就爱这么说话。 絮絮叨叨,黏黏糊糊。 祝政极轻地揉了揉常歌的头发。常歌的发丝滚乱了,藏在里面的耳朵冰凉凉的,像块甜玉。 他安静地听常歌迷糊着说些听不明白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自己都神智迷蒙快要睡着的时候,常歌忽然冒出了一句官话。 祝政瞬间意识清明,这句他听懂了,常歌说的是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扶胥,是他的小字。 祝政眉目忽然变得无比温和,融动了室内冰寒的氛围。 窗外,大雪簌簌。 * 可能是和幼清提到了狼胥骑往事的缘故,常歌的梦里下了好大的雪。 北境,狼胥营的雪。 旷野里的日月总是要圆些,雪绒片也更软更大。北风一吹,大雪漫天漫地,打着胡旋飞,美妙极了。 每当下大雪,他总爱往舅公火寻鸼的帐里凑。 北境天冷,但舅公的帐里总是暖烘烘的,地上铺着毛绒绒的狼裘,还备着好多好吃的酪糖和肉干。 舅公的吊炉里总是咕咕嘟嘟煮着甜酒,趁着父帅常川不备,舅公还能悄悄让小常歌舔上一口酒。 后来他又梦着娘亲带他骑马,手把手教他打大鹰。 冬日里大鹰都吃不饱,飞的也低些。 一只大鹰盘旋了好几圈,飞得越来越不成章法,娘亲低声说着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把着小常歌的手,拉开了大角弯弓。 她用的箭是最重的乌龙铁脊箭,箭镞是阴沉沉的黑色,像化雪后的贺兰山。 阿惑在瞄么? 常歌答:在瞄。 瞄准了么? 那鹰在天上来回逡巡,摇摇荡荡,又自由无束。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是瞄不准。 箭出,射向一片晴空。但乌龙铁脊箭飞往的方向,不说大鹰,连个麻雀都没有。 小常歌有些不高兴。娘亲是狼胥营里最好的射手,要不是因为带着他,这箭绝不会中不了。 箭矢快要落空的一刹那,大鹰居然在空中打了个胡旋,不偏不倚落入了箭镞瞄准的方向上。 小常歌挥着拳头雀跃:娘亲果然是最棒的射手! 火寻鸰似乎揉了揉他的头。 娘亲的手虽然柔软,她素日里拉弓射箭,虎口处有一层硬硬的茧,可今天娘亲的手,却没了这层茧,掌心似乎也大些。 乌龙铁脊箭穿透了大鹰,中箭之后,大鹰收拢了半丈长的翅膀,像其日格山上的大石头那样,径直砸向地面。 一声嘹亮的鹰骨笛响,身后一直跟着的灰狼瞬间上前。火寻鸰带着小常歌下马,把他朝狼王面前推了推:达鲁,看好他。 达鲁是狼王。 娘亲会吹一种嘹亮的哨音,每每吹响,达鲁就知道那是火寻鸰在唤他,总是会从树林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跑过来。 达鲁向来很听娘亲的话。 此时小常歌和达鲁面面相觑,达鲁灰黑的毛在寒风中瑟瑟摆动,看起来绵密而柔软。他有些想摸一摸。 小常歌刚伸出手,没想到达鲁居然低下头,温柔地嗅他的内肘,温热柔和的吐息痒得他咯咯直笑,扑在达鲁身上。 你真好闻。 常歌张开胳膊抱他,他没想到达鲁居然是香喷喷的,嗅起来好像压了深雪的寒梅枝,冷香萦萦绕绕的。 达鲁猛地翻身,狼王的重量沉沉袭来。达鲁个头大,脊背宽厚可靠,而且他毛绒绒暖乎乎的,抱起来舒服极了。 他笑眼弯弯看着达鲁,达鲁也垂眸,温和地望着他。仔细端详,常歌才发现,原来狼也是有睫毛的,垂眸看过来的时候,眼瞳如水一般温柔 不对,这不像是狼的眼睛。 狼的眼瞳应是灰绿的,可达鲁的眼睛,乌润润湿漉漉的,像玄色玉珠,又像贺兰山上赤鹿的眼睛,还像 达鲁猛然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它似乎有些失控,攥着的力气大极了,快要把常歌的肩膀捏碎,常歌不明所以,不停地喊他达鲁,抱着达鲁软乎温和的脖颈,一直安抚他,但似乎没有一点效果。 达鲁咬他肩膀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整个身体也好像被无形的藤蔓捆住,力道大得想要把他整个人揉碎。 达鲁! 紧接着一声鹰骨笛响,达鲁忽然从他身上起开。 小常歌被人提着腕拽了起来,左手腕的银铃叮当作响。 是娘亲。 娘亲已经提着大鹰回来了,平常猎物都是倒提着脚,随意吊着,这只大鹰却被娘亲捧在怀里,就像什么宝物。 达鲁是狼,更是狼王。火寻鸰一边帮他上马,一边教训道,他有獠牙利爪,穿透你的脖颈根本不用费力。你要尊敬他、信赖他,同时也该学会远离他。 小常歌侧头看了一眼达鲁,他正坐在一块黑岩之上,天色苍苍,愈发显得狼王威风凛凛。 别的狼都爱对着月亮乱嚎,傻里傻气的,达鲁就从来不这样。他总是沉默的,像水,稳重可靠、无处不在。 回去了,常歌。 常歌回头:今日不打大鹰了么? 不打了。 可才打了一只。 火寻鸰抽了马一鞭,开始加速。 太阳照耀在冰原之上,一片金光。 大鹰,生是天风的使者、自由的神灵;死是天边坠落的星子,它的骨血会被天风带走,只留下最纯洁的髓指引方向。 火寻鸰腾出一只手,给常歌摸了摸鹰骨笛。 鹰骨笛小而坚硬,有常歌两个巴掌大,最末端是广口的,娘亲说鹰骨天生是这种形状,自由刻在它们的骨子里,所以吹出来的哨音才自在无束。 大鹰是神灵的恩赐,一只,就够了。 火寻鸰把鹰骨笛收了回去。 之后常歌又断断续续梦到很多事情,梦到狼胥骑夜晚的篝火,总是噼啪炸响,没有军务的时候,父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军士们尝尝浊酒香。 他还梦到草原孤城上的狼烟,五驾马车的车辇,和达鲁狼王的古怪眼睛。 最后他又钻回了舅父的帐篷里,火盆烧得暖融融的,小常歌舔了口甜酒,又吃了口酪糖,开心地滚倒在地面铺着的狼裘上,不小心撞着了人。 三皇子祝政淡然坐正,温和地看着撞过来的常歌。他的眼睛润泽乌黑,和达鲁狼王一样。 常歌骨碌在地上,朝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颗酪糖: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雪定,天边初白。 窗未阖紧,丝丝的冷风依旧往里钻。 寒风夹着飞雪,吹开了布阵图,其下是一张松花笺。 常歌的字向来洒脱无束,奇险率意,惟有这张松花笺上的字,如卷云、如流水,写得格外温柔旖旎。 几点碎雪洒在青绿的松花笺上。 小憩醒来,见乱风鼓叶 不知君安否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憩醒来,见乱风鼓叶,不知君安否 常歌歌版本的我想你 常歌歌分给 seem、江鹤杠、天天开心 三块酪糖,又抠巴巴分给 苏齐云人间天菜 两壶甜酒~ 第15章 青丝 将军只在用兵上聪明。 常歌还没等到三皇子接下那颗酪糖,这清梦就像水中月影一般,倏忽醒了。 他闻着一股幽幽的冷香,重雪压着寒梅一般,闹得他醒来前,满目都是夜深吹雪的零碎片段。 雪后初霁,天还未大亮,屋子里已被雪光映得敞白。 身边传来两三声细碎的咳嗽声,似乎是怕惊醒了他,将声音压得很低。 常歌一睁眼,先看到乌黑垂坠的头发,铺在素净暗纹的白衫上。广袖层层叠叠如月华一般倾泻在床上,室外雪光薄薄映在这人身上,显得他凛凛如月、不染尘埃。 祝政坐在他的床侧,正在安静看书,书页翻飞间,暗香幽浮。 先生怎么在这里? 祝政听着响动,温和回头。 他一双凤眸本就生得多情,垂眉敛目时,眸中森冷的寒意冲得很淡,分外温文。 他没答常歌的问题,反而温言道:日上三竿了,小将军。 常歌立即坐起:怎么会! 他素有晨练习惯,日日晨兢夕厉,未敢有一丝松懈,每日无论歇得再晚,卯时也定会准时醒来晨练。 祝政唇角轻弯,眉眼中也有隐隐笑意。 果然,外面的天还麻乎,显然还未大亮。 常歌将身上压着的被褥一股脑掀开:好啊,先生又诓我。 他每次气恼,总是剑眉轻扬,眸光闪闪,倒比嬉笑时更俊上三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祝政总爱刻意逗他生气。 常歌气短,心思单纯,一逗就上钩,嗔怒的模样更是万般惹人怜爱。 祝政佯做云淡风轻提起:小将军昨日可是梦着什么心上人? 没想到他刚问出口,常歌本已打算起床,身形却显著一滞。 那个达鲁,肯定有问题。祝政想。 常歌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确实梦见了心上人,还赠了心上人一块老宝贝的酪糖,连他接没接都没看到就醒了。 见常歌眉眼躲闪,祝政反而越发认真盯他的眼睛:将军不肯看我,便是说中了。 常歌活跟证明似的,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瞪完却又心虚低了头。 常歌心情看起来不错。 平日祝政若敢如此顽笑,早被怒目警告了。祝政趁他心情好,再进一步:梦里可有什么非礼之举? 常歌竟被问住,一时愣神,眉尖轻皱,真的开始思索昨日梦里有无不妥之处。 他先是梦着舅父帐里的甜酒,还有娘亲带着去打大鹰,以及狼王达鲁难道他拿先生当娘亲,胡言乱语了? 想来也是够害臊的,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能梦见缠着娘亲的稚气之事。 常歌把自己想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更让祝政觉得这个达鲁是真有问题。这名字听着不像汉名,说不定是常歌在北境时遇见的什么人 他忽然有些庆幸常歌在北境没待上几年就回长安入了太学,此后日日常伴身边,管他什么达鲁格鲁皮鲁,此后常歌也没见过。 常歌思来索去,最终还是红着耳朵坦诚:我梦到西灵的大鹰。 达鲁是大鹰? 祝政打算回头问问景云,他也是西灵人,会些西灵话。 常歌声音低了下去:今年冬天可真冷啊,草原上一定更冷吧,说不定矮草间已经结上了冰碴,连羊群都不爱吃了。 我梦到北境,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梦到我们一同在舅父帐里暖和,梦到你来的那天冬天,冀州公千里迢迢送来的苏尼特羊,可真是好吃,几里地外都蹿着香[1] 祝政被他逗出浅笑。 现在记着香了。不知道谁,要杀时抱着羊哭了好几场,死都不撒手。 常歌耳朵有些发烧,假装没听到。 你若是想回去,抽空我们一起去一趟西灵。 西灵提到这两个字,常歌忽而黯然笑了,算了吧,我也只是一提。又冷又苦的日子,我还念它做什么呢。 他转开了脸,被下探出几缕鸦羽,他心中烦躁,便逆着鸦羽抚摸,而后又顺着方向理端正,反复多次,反而越理心思越乱。 祝政离开了几步,很快又折返回来:常歌,过来。 常歌回身,见他手中捏着檀木梳,笑道:怎么,先生还会这手艺?我没有那么讲究的,随便一拢,发带一系就好。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2) 说完他信手扯散发带,也不知怎么随便拢了几下,又胡乱绑上去了。前后都落了许多凌乱碎发,居然不显颓唐,反而有些洒脱不羁之感。 他人青丝,不会便罢了,为将军束发,必须要会。 祝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对而坐,拆开他的发带,温言道:痛了告诉我。 祝政这人前半辈子生在帝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来被人照顾惯了,哪里会照顾他人,常歌做好了会被扯得生疼的准备,还等着一扯疼,他就毫不留情地笑他连头都不会梳,必须得笑上个三年五年的。 结果祝政轻手轻脚,有任何小结都一根根挑开,不仅一点没扯疼,反而每一梳都格外怜惜郑重,倒把他梳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以前他真是随手一绑出门去浪的类型,娘亲火寻鸰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没有人这样精心帮他理过三千青丝。 祝政指尖干燥温热,梳理时若有似无地掠过他耳廓,常歌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这点接触活跟烫着他一样,这个青丝理得他度日如年。 祝政帮他彻底梳顺后又拢了拢耳发,这才仔细将发丝拢起,帮他束在脑后,轻手系上发带。 好了。祝政放下檀木梳,淡淡训道,以后不许倒头就睡,头发都睡结了。 常歌回头幽怨看他一眼。这人真是,每次刚觉得他有些温和又立即冷冰冰变脸给人看。 不过,这一看他才发现,祝政的发尾和以往略有不同。 祝政的发丝总是垂坠柔顺,摸上去凉如静水,今日虽然大体还是顺而纤长的,但末端略微有些凌乱,像是沐浴后未多注意,随意睡乱的发尾。 祝政平时连说话都滴水不漏,衣衫更是六尘不染,从头到尾都端雅克制。 发尾末端略微打卷,这种纰漏,在先生身上已经是不衫不履的程度了。 常歌当即抓着这点大做文章,摇着他的发尾,含笑望他:先生讲究人,怎么今日如此毛糙,发尾都打了卷。 祝政垂眸,一脸不快地夺了他手中的一小截发丝。 怎么,被我抓着了,先生恼了。 祝政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轻声道:将军只在用兵上聪明。 这答句前后不通,常歌怎么都没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拐着弯说他笨倒是听出来了。 他有些不平:先生怎么骂人? 祝政只幽幽看了他一眼。 洗漱毕,幼清送了早餐,祝政干脆一道用完早膳再走。 襄阳早已断粮,多日无米无粟,只一份清淡小菜,看着像没时间等它长大便被人急急采了,份量也不多,将将两三口。 此时能勉强匀出口吃的已是万分艰难,常歌并无怨言,只觉得苦了先生。他刚要动筷,却见祝政玉箸搁置,竟不打算动筷。 常歌只道先生若要如此,我便也不吃了,祝政这才挑拣着动筷,只是自己食的少,多数仍留给了常歌。 用餐时常歌又谈及此次襄阳围困之时,提到此次围困襄阳的前锋大将,正是司徒武。 司徒武比常歌小上三岁,还有位亲弟名司徒玟。 大周立官办太学,司徒武、司徒玟两兄弟入学时,常歌亦在太学,故而认识。 司徒武居然变成这样!他竟将百姓头颅串成数丈长的串,挂在瞭望塔楼上,当做巫幡耀武扬威。都说北境鬼戎人野蛮,可鬼戎人也未见如此极端残忍之事! 常歌颇有些不忿:更不用说,再早四年,大周还在,虽然六雄割据近百年,但名义上无论诸侯国民还是近畿居民,都同属大周子民,不说是同气连枝,至少当怀有些许同理之心。[1] 祝政自小恪守食不言,只一味动筷帮他挑拣爱吃的,并不答话。 见常歌提及此事气血上涌,生怕影响身体,才淡淡劝道:勿多动气。昨夜摸了脉象,身子似乎又弱了些。 常歌动作一滞,眼神忽而有些飘忽,不再多说,干脆闷头吃饭。 两人俱是满腹心事,一个百般琢磨着达鲁究竟是谁,另一个想着如何将话题从脉象上引开,倒是幼清给两人解了围,在门外敲门道:将军,无正阁兰公子来访。 常歌一时不解,他记忆中,好像不认识什么无正阁兰公子。于是随口搪塞道:我不管事,让他找襄阳那位哆嗦太守去罢。 太守也一并跟过来了,还对着他点头哈腰的。 常歌停滞片刻,而后眼神忽然落在对面坐着的祝政身上,笑道:先生在官署,让他们至西厢找先生。 祝政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会使唤人。 幼清脚步声远去了,未有几句话的时间,他又折返回来:将军,兰公子定要见你,且只见你。 这兰公子究竟 幼清似是听门外交待,急匆匆又补了一句:他说,他有你最需要的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1]冀州公:冀州主公祝展,祝氏公族,二公三伯之一 [2]近畿地区:都城附近地区 感谢 W.Y.、天天开心、seem 给楚军赞助辎重~ 感谢 怀桑 的军火地雷~ 第16章 泽兰 将军绚烂,胜过万千阑珊火。 我最需要的东西。 常歌闻言,低头一笑。他手中摸索着一凉润白玉茶盏,轻声问道:先生怎么看? 祝政面色无波,平静答:粮草。 常歌轻笑道:与君同。 他转而疑道:只是这无正阁,我是从未听过,不知为何忽然出手助我? 祝政垂眸,晨光里,他长睫低垂,颤动翩跹,格外好看。 祝政:此前将军为益州所救,助益州守上庸三年,其余各国之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无正阁,原是一滇南小门小派,三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出手阔绰,声名大噪。虽名为无正,做了不少坏事,但也做了些好事。战事颠沛之处,无正阁多有出没,但具体起到什么作用,尚不明确。 常歌抿茶,细细思索。 无正阁首领称巨子,不过巨子甚少露面,据传无正阁实际上由白、兰二位公子掌事。今日所访之人,既然称兰公子,想来应是掌事公子之一,泽兰。这位兰公子现开府养士,府邸在益州锦官城内,文士之中多有赞扬之词。 祝政言毕,抬眸看他,温和劝道:不过,想不想见,都由你。襄阳之事、粮草之事,切莫过于劳心,苦闷压抑。我已做好后手准备,修书至大魏长安议和将军,万般事务都不及你身体要紧。 常歌闻言,抬头看他,只觉数日未见,祝政像是清减了不少,面色也苍白许多,看着并不康健,反像是强撑着精神。 常歌装作开玩笑:我应了先生守住襄阳,既然我还有口气在,先生大可躲躲懒,少劳心些我,你还不放心? 祝政垂眸沉默片刻,方才轻叹一声,那叹息细得如冰雪落花。 他这才缓缓抬眼,满目都映着常歌带笑的影子:我最怕你这句话。 转一圈又绕回来了。 常歌转开目光,刚想随口搪塞应声,听得门上三声轻响,幼清小声催促道:将军,兰公子还候着见么? 见不见事小,再坐下去他怕扛不住祝政的目光,把毒发的事情给招了,一招,祝政定不会让他再插手襄阳事宜。 泽兰来访,正巧是个开溜的由头,常歌忙答:见。带他进来。 喏! 等等。 祝政平静道:让兰公子至书斋会面。 这 木门打开条缝,幼清探了小半个头进来,确认道:究竟是叫进来还是去书斋? 祝政抬眼看他:你听谁的? 祝政还是周文王时,幼清便是他的影卫,此番无需多论,当然是听他的。幼清立即应声出去。 常歌低头,只觉食不知味,终而撂筷不吃了。 饭后,祝政告知常歌会在内间倾听,自暗道往书斋去了。常歌则由府兵引路,自正门进了前院书斋。 刚入书斋前院,一位绛紫锦袍公子背手而立。 泽兰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屋内安静等着,而是颇有些出神地看着院中枯黄草木,叹道: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1] 常歌当即感叹文人真是厉害,对着盆要死不活的兰草,都能掰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倒并不是不喜欢文人,祝政温润柔和的时候,也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如兰模样,硬要说的话,他不仅不排斥,还对文人天然有些亲切感。 只是亲切是亲切,有些文人雅士繁文缛节太多,他虽不排斥,但不代表他不头疼。 于是常歌在冬日里站了会儿,打算等这位兰公子的九曲愁肠绕完,再出声。 没想到泽兰这句咏完,竟也不往下了。这时院外听得一声喜庆声响:兰公子!茶来了! 常歌回头,恰巧看着孙太守躺着进来了,他躺在竹担架上,竭力抬着脖子,指挥身边的小厮端着茶托:上好的滇南红茶哟!将军也来了! 抛开无能这点,孙太守还真是个好太守,比如一顿板子下去,他连坐都困难了,全靠侍从七手八脚抬着,却还依旧事事躬亲到处乱窜,连给泽兰倒杯茶都得亲自盯着。 他这一嗓子一嚎,直接把泽兰给喊回头了,于是泽兰一眼望见身后的这位红衣将军。 在此之前,他从未近距离看过常歌,甚至他无需向他人确认,就能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常歌。 自第一眼开始,他体悟到巨子所说的一瞥惊鸿。 昨日大雪,此时满目皑皑冰雪,眼前一抹烈红,如霜天火云,蓦然亮眼。 常歌站姿挺拔,腰间玉带一束,有一种长期征战洗练出的精神气。粗看轮廓是英挺潇洒的,然而锐而上挑的眉眼、以及澈如朱丹的红唇,却平添几分邪艳。 此前他见过数位将军、数位权臣,无一不在经年累月的争斗算计中面露疲态,神色黯然。 惟有常歌,明明前半生颠沛凄苦,为权谋争斗左右,但他的眼瞳依旧一片澄澈清明,甚至有些不染俗事的天真。 他心中惟有一想:将军绚烂,胜过万千阑珊火。 泽兰像是从未见过一般仔细端详常歌。他的眼神复杂而怪诞,仿佛是审视,又带着一种虔诚。 这种视线看得常歌心生怪异,赶忙岔个话题:方才到时,听得兰公子雅兴大发吟诵楚歌,故而未出声知会。 缺根筋的孙太守不知所以,跟着胡掺和道:楚歌好啊!兰公子喜爱楚歌么? 泽兰道:冀腔激昂,魏风慷慨,吴调柔婉,惟有楚歌亢而丰容楚地葱郁,楚人多姿,楚歌之中,尽是潇洒朗风、桂棹兰草、清澈芳流。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常歌。 常歌不是楚人,故而完全没听出他隐含之意,只觉得这是个比着尺规长的文士,令他头疼那种。 楚人孙太守倒被这番客套话夸得从头舒适到脚,怕是伤都好了大半。他赶忙唤道:那谁,你过来,快给我们兰公子找两个歌女 泽兰赶忙止了他的想法。 什么事遇着文士,规矩就格外多些,何况一次遇着两个文士。 泽兰和孙太守礼让三巡,还在门口谦逊守礼,万般无奈之下,常歌越过二人径直推门而入,三人这才依次入内。 常歌一进门便被一张地图吸引。这图挂在书斋正中央,题为《荆州全图》。 他仔细观摩,此图上荆州,与现在的楚国疆域大有不同,图上所绘是上并豫州、南阳,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吴国庐陵的日盛时期全图。 常歌推测,这应当是十数年前,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扩张领域、丞相梅和察变法修明时候的地图。那时候,荆州居六雄之首,吞豫州交州双雄,收复滇南,蒸蒸日上。 彼时的荆州虽向大周俯首称臣,但从领地看,早已盛过大周。 一晃数年,泱泱荆州改称楚国,辽阔领土却被四邻诸侯蚕食,所辖领域只有当时半数不到。 孙太守察觉常歌和泽兰俱被此图吸引,急忙开解道:见笑见笑。挂此图,并非我有何非分之想。此图乃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所赠,当年下官赶赴襄阳走马上任,大司马特意召见,称襄阳处地至关紧要,荆州北方安定肩负予一身,下官深感责任重大、亦对大司马感激涕零,故悬此图,时时警醒之。 常歌细细看了孙太守一眼。此前他倒没想过,此等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之人,居然也有过鸿鹄之志。 扯远了扯远了。孙太守打哈哈道,将军,兰公子,请坐!勿要客气! 泽兰站在棋桌旁,询问道:将军,手谈一局? 坐着干答话也没意思,下个六博棋倒也不错。 署内侍从搬来六博棋,上茶。常歌在另一侧坐定。 刚过三个回合,泽兰表明来意:无正阁,愿出三万担粮食,以解襄阳米粮之危。 常歌瞥了一眼孙太守,幸亏泽兰背着孙太守坐的,不然非要被孙太守脉脉含情的眼神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常歌行棋一步,转守为攻,他把玩着手中两三个桂木棋子,随口问道:代价? 泽兰抿唇一笑:将军聪明人。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代价。 他扬手,一名书童恭敬呈上一卷锦书,置于案头。这卷锦书浅蓝锦绣,两头装裱,拿一丝弦束成筒状。 常歌刚要拿起锦书,泽兰却按住了锦书另一端:将军还未说,愿不愿意承下这三万担粮食。 这自是要看过锦书内容再定。 常歌欲抽锦书,泽兰竟分毫不让,只说:三万担粮食,数十万襄阳民众的身家性命,将军还需思量么? 孙太守巴巴看着那卷锦书,好像身家性命都在上面。 常歌略有不快,他平时最恶他人胁迫,更恶他人拿无辜之人性命胁迫。 眼下这位兰公子,显然是两处逆鳞都犯了。 将军。孙太守见常歌迟迟不应,诺诺开口,我襄阳数十万百姓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3) 常歌眉尖细微拧起。 未及他回应,门外哐地一声,那门险些被人撞开,接着听见幼清在门外高声道:你为何这般缠人!昨日扎了将军,今日还敢再来!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来救治将军的! 二人争执吵闹,常歌倒把外面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准是白苏子来了,要为他行针,幼清则拦着不让他入内。 他忽然恍悟一件事,祝政昨夜深夜到访,极有可能是为着白苏子行针一事,幼清深夜知会了祝政。 常歌指间摩挲着那块桂木棋子,只觉粗粝硌人。 都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并排站立,还不住你推我搡,相互看不顺眼。常歌皱眉:看不到在见客人么? 我告诉他了!他非说什么天时地利的歪理邪说 禀将军。白苏子直接打断他,昨日也告知过您,血气逆行需合天时调养,何时行针何时顺气,皆有定法,并非我无理胡闹。这也他朝屋内瞟了一眼,没敢说太直白,这也与襄阳有益。 真是来得巧。 这位兰公子行事古怪,言语之间又多有胁迫,正让常歌百般不适,白苏子这么一闹,他反而抓着机会推脱:怪我,我粗心糊涂,倒把这事忘了。现下确是行针时刻,我便先行退下了。军粮一事,兰公子与襄阳太守商议 不必。泽兰活跟没听明白逐客令似的,回道,医者事大,将军在此行针即可。无需在意我。 见客人发话,白苏子立即美滋滋地在常歌身边坐下,一副得胜表情。 幼清仍不依不饶:将军勿要太过于信他,先生昨日 行了。 他原本没有多信任白苏子,幼清这么一说,常歌忽而攥紧手中棋子:你下去吧。我自有数。 幼清愣愣站了半天,潦草行了一礼下去了。 今日行针右臂。还请将军拉起衣袖。 常歌轻笑:小子,兰公子文人雅士,想来未曾见过血。你可悠着点来,别吓着公子。 白苏子是个活络人,这话一听,他就明白常歌这是想让他怎么血腥怎么来,最好一针下去,血流如注,好把泽兰吓得屁滚尿流。 他点头道:喏,小白自会小心行事。 常歌瞄他一眼。小鬼还挺上道。 他脱了外袍,大方拉起右侧衣袖,左手未停,棋盘再进一子。 倒是孙太守一时瞪圆了眼睛,低低惊叹一声。 怎么。常歌抬眼看他,眸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孙太守,未曾见过战损? 常歌拉起的右臂,远看原是白皙匀实的,此时细细端详,才发现胳膊肩头俱是细密伤痕,上臂处有一斜向刀痕,居然生生有一指宽。 沙场之人,此点小伤,不算什么。常歌轻声提醒:兰公子凝神,六博,快要溃不成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泽兰吟的是《楚辞伤时》,大意哀叹时运不济,忠良被害。 泽兰和常歌下的是六博棋。 泽兰不是新人物,前文看的细的话,他其实出来很多次了。不记得也不要紧,现在重新认识也行。 感谢 seem、天天开心 给常歌歌投喂酪糖~ 第17章 无正 不就没军粮么,我带你去抢! 泽兰只得实言:将军百战百捷,未料到亦会遍体故伤在下在下叹服。 这有什么好叹服的。 常歌细微颔首,眸中神采失了大半:留伤之人实乃幸运之人。你想想,至少,留伤之人,还有命。 泽兰沉默片刻,方才拱手:是在下唐突了。 他本以为自己江湖行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而且事先也从对话里听出来了常歌打算吓唬他的意思,心中预先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白苏子几针下来,他仍被吓得冷汗涔涔。 孙太守被吓得更甚,还没下第一针,他就惊诧怪叫起来。 行针的白苏子,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说破天也是个总角稚童,没半点医官的样子。 这位小医官展开一整套银针,居然略过了细细的长针,转而拿出了一寸六分长的锋针这针形粗,末端有一三角锥形放血口,从针尖形状来看,一针下去,一准留个血窟窿。 孙太守被这针尖吓得是胆战心惊,小声问:这位小医官,是不是行错了针?下官此前也试过灵枢之道,医官所用刺针多数细如丝毫,嵌入发肤宛如蚊虫叮咬,不露血痕,此针此针是不是太大了点? 白苏子在常歌臂部上方找准穴点,针尖逡巡一圈,下准之后方才应道:太守有所不知。你所说的乃长针、大针半刺之法,始于岐黄,盛于中原。但针刺之法多变,单基础刺法就有十二种之多,以应对不同病变治疗。现在我所行之道为豹文刺,绕脉点一周,以泄经脉邪气,此法,中原虽不多见,然滇南医术多有用之。 泽兰看得冷汗直冒,孙太守更是心惊肉跳,倒是常歌谈笑风生,好像扎的不疼不痒,猫挠一样,还有余力在棋局上点拨泽兰一两招。 常歌上臂生得是肌骨匀停,手指却生得舒展,指尖圆润敦厚,有如栀子瓣。 此时他右臂松弛搭在凭几之上,臂上已被白苏子刺出三四个血孔,血水攀着他臂膀上的肌肉和缓流下。奇怪的是,此伤口明明刚刚刺破,血却是暗红的。 暗血粘稠,淌过常歌修长的指尖,又凝成血珠,尽数落在白苏子放的一个小缶里。 眼见常歌臂上越扎越多,出血越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半身竟像是从血海中淌过一次。 孙太守拿着个布巾,不停擦着额角,待常歌用血淋淋的手扯下右袖,露出右肩碗口大的巨箭伤痕时,竟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常歌笑道:孙太守这是晕针还是晕血? 他佯做可惜:兰公子,你来得真是不巧,你也瞧见了,我是个不中用的病篓子,而唯一能谈事的人,眼下已昏过去了。这棋局也恰巧到头了,我看公子不如回府,择日再来罢。 泽兰端坐片刻,装作未听明白逐客之意,安静道: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常歌手里的棋子轻巧转了一圈。 他思虑片刻,忽然冷着脸,开始拔肩上的银针。 银针进出皆有讲究,哪里是能够胡乱拔下的,只见他拔到哪儿,哪儿就鲜血直冒,白苏子被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声道:将军不可乱拔,逆了气血,毒发更甚! 内室,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巨响,听着动静着实不小。 孙太守真雅兴,书斋内室还有猫。 常歌随口掩盖了一句,把沾满血的针丢在白苏子带来的软包上,轻轻抬了抬手指:行了,小白,下去吧。兰公子有胆有谋,这点血吓不着他。顺便,让屋子里的人都下去。 可 常歌皱眉,看了他一眼。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锐利得如刀尖一般,有种天然的震慑力。 白苏子低了头,默默收了所有行针用具,连孙太守也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 室内,明面上只剩下二人。 待院中确无一点响动,常歌这才轻笑道:都说史官的嘴巴毒得很,上了年纪的史官更毒,我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寥寥几笔,字字诛心性烈,鸩之。 他细微地笑了一声,那笑冷而轻,片刻化进室内寒凉的风里。 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大周昭武将军常歌,澎湃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不过寥寥三十字。 泽兰念的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传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劳序列,仅次于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变之后。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号。 泽兰当即站起,抚开下摆,行大礼:在下三生有幸,见过昭武君。 常歌轻叹:兰公子何须如此。大周都没了,我也早不是什么昭武将军。说句话拜三拜的,咱们今天到天黑,这话都说不完。随意些罢。 泽兰这才起身。 既然话已经挑明说了,兰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谗在侧,忠良被祸,世间大道不存,是谓无正。 泽兰拿起一侧锦书,姿势虔诚而敬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过锦书,只听泽兰轻缓念道: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听闻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动吾辈愿为良药,所以他无名无姓,只称自己为泽兰么?[1] 方才臂上万般针刺,他都谈笑自如,但这锦书刚展开一个边沿,常歌心中蓦然一紧,竟立即合上,不愿看了。 无正阁所起,皆因将军。 泽兰自左手卸下一枚白玉扳指,置于矮小茶桌之上,扳指精致,镂刻无数古怪经文,放下时,戒身润白,柔泽如脂。 此乃无正阁不惑戒,见此物如见我面,无正阁所有医馆、密探、学堂、商铺、当行等,皆可听从将军号令不说三万担粮食,倾其全力,撼动当今天家,也非难事。 常歌沉默半晌。 泽兰只以为此举过于突然,让常歌一时难以接受,忙补充道:将军不必多有负担,方才我所言有误。见此不惑戒,仅能号令半个无正阁,还有一物在我阁另一位掌事公子,白公子处并非将整个无正阁拱手相送。 常歌苦笑。 送一半和全部送,这有区别么。 泽兰明面上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想让他领无正阁,但他为何如此慷慨,常歌实在捉摸不透。 将军若要颠覆朝廷,兵、士、钱、粮,样样关紧,还请将军三思。泽兰将卸下的白玉扳指朝他推了推。 常歌拿起了那枚扳指,扳指温润,镂刻精细,确非世间凡品。 他把玩一圈,抬眸道:兰公子,你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泽兰换了个措辞,无正阁,多为景仰将军品德之人。所谓佞谗当道,世间无正,惟将军高义,光耀千古。将军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泽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余威,天下谁敢不从?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锦书上的画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经历,居然有人绘制成图,还称之为高义。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无束,权谋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这天下给他砸手里。 常歌低声道:兵者,凶也。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实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损国祚祸及平民之事,实无需顶礼膜拜,歌之咏之。[2] 泽兰不语。 常歌声音飘得很轻:我一红尘俗人,一凶恶利器,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么香火续命。兰公子美意,常歌心领,但无正阁受之有愧。此物贵重,还请兰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将那枚玉扳指原样放回。 泽兰面色似有不快,但依旧维持面上礼节问道:襄阳百姓围困许久,断粮至今易子而食,沟壑暗巷之间皆为人骨,青宵白日妇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掳去分食将军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炼狱延续? 常歌看他许久。 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常歌引用泽兰刚才介绍无正阁时说的话:试问兰公子,若无正阁真如你所言,心怀天下万民,愿以己身泽被世人,这三万担粮食分不分给襄阳民众与我态度如何,接不接这无正阁,有关么? 泽兰无言以对。 既然兰公子非要把话说开来 常歌随手转着盏茶杯,冷冷笑道:时值深冬,此时多为储粮。说来不巧,今年益州时令不好,汉嘉郡水涝又逢汶山郡国难,益州赈灾用粮之时,断无余粮。再说吴国,吴国此时与豫州酣战,两相军粮吃紧。交州,那更是不挣个数倍不会给粮的地方,何况岭南之地实在偏远,这三万担粮食想来并非从交州翻山越岭而来。楚国嘛不用说了,多处被占,即使有粮也过不来兰公子的粮食,多半是北边来的吧。 三万担粮食,怕是寻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泽兰面上平静,双手却在桌下渐渐攥紧。 泽兰,你好大的胆子! 常歌蓦然将茶杯一笃,茶水四溅。 你走着大魏的官道,运着大魏的官粮,却将其送至楚国,转而用来对抗大魏,这算不算无正!你张口尘寰百疾,闭口襄阳百姓,却以军民救命之口粮要挟他人,这算不算无正!你口口声声仰我高义,匡扶正道,却妄图借我之名,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这算不算无正!无正阁无正阁! 常歌冷笑道:这名字,起的真是绝妙。 泽兰看着依旧镇定,只是面色忽然一沉:将军早就知道。 常歌冷冷道:这屋子里,也只有见粮眼开的孙太守信你。 泽兰不语,室内氛围紧绷。 常歌随意拂手: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粮食,留不留、留多少,但凭公子本心。 将军与我不同道,与祝政却同道么? 放肆!常歌怒道,你敢直呼其名! 泽兰后退几步,冷笑道:三年前,将军百战为君死,鸩酒一杯断人肠这便是将军的道同。 兰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常歌支着额角,连眼皮也懒得抬,对了。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4) 他抓起桌上的锦书,锦书凌空飞起,啪嚓摔在泽兰脚下,画幅被扔得散开。 画上是凉州天坑。 黄沙漫天,断剑残枪,三十万凉州起义军被常歌活葬于此,当时的哭声数月未绝。 画卷之上千里狼烟万人尸山,惟有常歌,一袭红衣,踏过黄沙,破风而来。 常歌冷冷道:你的东西,别忘带了。 赠予将军。 泽兰拱手,拂袖而去。 屋内渐静,常歌看着桌上翻倒的茶水逐渐扩开,散得无可收拾。他轻叹一声,朝门外唤道:小白。 白苏子一脸惊诧,探头进来:将军,你在唤我么? 除了你还有谁。常歌道,孙太守还在院里么? 在。 去把他喊起来。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常歌听着响动,还以为是太守来了。 没想到七八个侍从抬着太守,进门连人带担架给撂下了。白苏子这才探头探脑进来,挠头道:将军,我人中也掐了,针也行了,这人这人怎么都喊不醒啊! 你对他耳朵喊,就喊,三万担粮食吹了,一准醒。 压根不用白苏子喊,常歌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孙太守立即回过一口气,嗷一声从担架上坐了起来,这一坐,恰巧绊着了军棍留的伤,又滚来滚去嚎个不停。 行啦。堂堂一介太守,哭天抢地的。 常歌想起来他晕血,随意扯了截外袍,将臂膀伤口裹住,这才走近,信手把他从地上捞起来:不就没军粮么,走,我带你去抢! * 作者有话要说: [1]兵者,讨强|暴救危殆:《史记》 实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 感谢 江停我男友、天天开心、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 和常歌歌一起抢军粮~ 第18章 死替 可曾行过房? 孙太守刚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听常歌这么说,大哭脸都没顾着擦,急急问道:此话、此话当真? 常歌眉眼含笑:去,把你那几个都尉都喊到夏天罗将军处。 好,好!孙太守连滚带爬躺回担架,把一边竹节拍的邦邦响:快,先去找李都尉! 孙太守指挥着府兵抬着自己,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抬担架的脚步声还没走远,常歌肩上一沉,有人为他披上了厚重的鸦羽大氅。 冷么。 常歌刚一回头,恰巧撞上祝政的眉眼。只是这双深邃眼眸今日格外多愁,衬得祝政整个人都冷了三分。 还成。他刚答完,冷不防呛了口寒气,轻咳了数声。 祝政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起身,关了书斋所有窗户。 别逞能。 祝政折身回来,摸了一把他的背心,层层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方才行针,很疼吧。 他轻轻一摸,一触即放,但常歌却忽然侧脸,认认真真地端详他一番,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祝政在他身侧坐下,略有怜惜地帮他拢了拢滑落的大氅。 他刻意以肩头相抵,靠得很近。常歌没躲开。 今天祝政有种独特的百草香气,闻起来如春日原野。他先是凝望了常歌片刻,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左肩巨箭伤痕上,他眸中触动,轻声问道:疼不疼。 某一瞬间,他看到常歌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再凝视之时,那杀气烟消云散,又转为剔透的纯净。 还好吧。常歌移开视线,此等小伤,不说十次,我中也中过七八次。 常歌中左肩巨箭伤痕时,祝政在侧,当时他询问伤情,常歌正是答了这么一句。 祝政满脸怜惜,掌心顺着锁骨下移,终而制住了他的肩,而另一只手捏上常歌下颌,作势要吻。 常歌垂睫,二人呼吸相错,几乎鼻尖相贴之时,祝政身形忽然一僵,他察觉到一柄凉润匕首贴上了他的左脸。 此时常歌抬眸,唇角噙着一丝残忍而温和的笑意,祝政当即大惊,急切想要推开他,然而常歌快他一步,一把扼住他左肩,让他逃无可逃。 常歌凑在这人耳边,一字一顿:你好大的胆子。 他捏着短匕,用冰凉的刀尖虚虚挑过祝政的耳廓:居然敢冒充先生。 常歌退后些许,他脸上最后一丝冷淡的笑意,彻底消散。 祝政顿感不妙,眼瞳震动,然而常歌不由分说,沉着脸按住他的肩膀,刃尖在他脸侧一挑,那人的脸面居然有如融化一般垂落下来,露出另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鹿目圆脸,俏丽苗女,这张脸,是滇南当前的统治者颖王庄盈。 庄盈急忙转了细细的女声,喊道:将军留情! 你该庆幸我留情。 不然掀下来的,就不只是你的脸皮了。 常歌沉下脸,那刀尖在庄盈脸骨处掠过,惊得她面色惨白,全身僵直,大气都不敢喘。 常歌这才收了收刀锋,问道:你为何在此,先生又在何处? 滇颖王庄盈见事情败露,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拢了拢耳发,甜笑道:我何处不像? 常歌斜瞥他一眼。 祝政对他素来敬护有加,多年等候与相伴,二人早已濡染得万般相熟。这人连先生的皮囊都没学到,且神态举止轻浮,从头到脚没一处相像。 为确保万无一失,常歌还刻意以巨箭伤痕试探,这人居然全无反应,显然不是祝政本人。 常歌冷冷道:先回答问题,先生在何处?你在此处,是又有什么谋划? 这人仍旧没答,她坐在地上,将脸颊边缘人|皮|面|具的碎屑逐一清理掉,而后侧着脸,所有发丝倾泻至一侧悉心梳理,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媚态。 常歌将其上下审视一番:你不是颖王。她素来狠辣直爽,若颖王知晓你仿着她的脸做如此娇媚之举,你怕是活不到明天。 那人轻巧连笑数声,连音色都与颖王相差无几:她即使在这里,也舍不得杀我。 常歌略微皱眉。 因为我可是她的命。 忽然,一条红黑小蛇自她肩头钻出,还未及看清那蛇面目,它已凌空腾起,飞镖般直朝着常歌门面而来。 小蛇飞至一半,陡然被一匕首凌空拦截,咚一声直直钉在茶桌上,还未及挣扎一下,已张着大口,散瞳而亡。 你们俩出手,还真是一样的果决他也是这般果决地杀了我的蛊蛇。 那人理完自己的头发,幽幽叹了一句,望向常歌。 常歌手中已再无短匕,方才一时情急,他掷出短匕,那把匕首已经穿透蛊蛇七寸。 你究竟是谁? 常歌问完,忽然被眼前情形惊到。 随着一阵骨骼的咔咔声,那人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身上的白袍也愈见宽大,转眼间,他竟从一成年男性身材缩减至娇小女性身量,肩膀瘦削得领口都裹挟不住,香肩半露。 常歌垂睫,转开了脸。 这人将外衣一裹,倒看出些趣味来:常将军,居然是个羞涩之人。我拢好了,将军可不必躲了。 常歌这才转脸,细细审视。 若说面容可以人|皮|面|具改变,可这身量是如何忽然增高又忽然缩小的? 难道滇南还有此等逆天巫术? 且方才他刻意与此人双肩相触,为的就是寻出肩垫等物,当接触之时,此人肩臂温热,并无异样。 那人亦在仔细审视他:将军这双眸子长得确实好看,难怪帝王被迷得神魂颠倒,纵使王廷覆灭也不忍杀你。 常歌只当没听着他的揶揄,反而推断道:你是个男人。 高大之人缩骨容易,但矮小之人想即时长高却难,所以他身量当与祝政相差无几,此时骤然缩小,应是用了缩骨之术。 常歌言语之间仍有犹豫,因为此人着实秀致纤细,雌雄莫辨。 将军聪明。周天子见我数次,都未曾看出我是个男人。不过那人轻巧地笑了一下,一个死替,连他究竟是谁都不重要,又何必分什么男人女人。 你是颖王死替? 不错。 此前他听过滇南小国会为国君养替。 自国君幼时开始,便在寻常人家里找了身量样貌相似之人,自小教习,模仿国君言行举止,嬉笑神态,拟真者连近侍都不能分辨真伪。 这些死替,多在一些危险场合代替国君出现,或为国君挡刺,或行偷梁换柱之法,生来无名,死去无姓,一生只为成为他人影子而活,也算是个可怜人。 难怪他刚才说颖王断不会杀他。只是常歌从未想到,颖王的死替,居然是个男人。 你既是颖王死替,不在滇南颖王身侧,跑来襄阳做什么? 那人带着鼻音甜笑一声,轻飘飘道:我也不想的。这里可闷坏我了。周天子在内间昏了,我才借机出来,找点乐子。 什么! 常歌立即丢下她,快步走内间。 他记得祝政说过,会在内间旁听,方才与泽兰手谈之时,他出手拔针,白苏子一时情急说出毒发之事,当时他听到内间响动,难道那响动 书斋纵深比想象中更甚,内里俱是藏书架,多日风雪下来,内间门窗紧闭,气流闭塞,一进来便是一股书籍久置气味。 他在第二个书架后找着了祝政,看倒下的姿势,祝政当是一时急火攻心脚步不稳,虽然他立即扶住了一侧的鬼戎制式雕花椅,还是支撑不住,枕着一侧小臂,半靠着倒在椅旁。 昨日我的小蛇便提醒过他,他已积劳月余,此时怕一点火星就能病来如山倒 颖王死替也跟了进来,幽幽开口:不过,我人微言轻,周天子自然是不会听的。 窗外的光斜斜向下,祝政扶着椅子扶手,整个人都没入窗下的阴暗中。他左手似乎还攥着条锦帕,边沿染了些血点。 常歌一见此景顿时慌了神,急忙以大氅拢住他,祝政无知无觉,依旧昏迷不醒。 他是听着毒发二字,一时心急,站都站不稳,又险些咳了口血。我都能见着他唇边的血丝了,周天子怕那个叫泽兰的察觉,竟以锦帕掩面,生生忍了回去。 那位死替拈起祝政右袖,将他手中抓着的锦帕在常歌眼前晃了晃:喏,你看。 常歌垂眸,面露不忍。 祝政心思太沉,什么事情都搁在心里转悠,又没个分担的人。常歌瞒着他,也是为了能让他多少省点心,谁知一瞒再瞒,暴露之时竟让他气急攻心,勾出了大事。 常歌抬手,探了鼻息又摸了脉象,他不太明白医术,只觉祝政脉象喷涌,虽凌乱无比,但好在脉搏有力,并不虚弱。 你俩果然非同一般。看来野史话本,也并不都是瞎编乱造的嘛。 将军可读过你与周天子的轶事小说没有。我滇南茶楼众多,里头的说书人,各个都能来上一段。我呢,又生性贪玩,素爱扮了不同的样子溜出去听书将军的志人故事,我可是倒背如流! 常歌不理。 其中有段,我记得清楚,说你二人两小无猜 常歌即刻打断他:不必复述给我。 他这幅模样让这位死替玩心大起,追着撵着问了好几个问题:你们结契没有?可曾下过婚书?如此这般已有多久?又是谁先挑明的 常歌心思全系在祝政上,一时被他吵得头疼。 人都说遇上聒噪之人有如五百只鸭子,他只觉得这位死替一人,便能顶上五万只鸭子。 五万只鸭子清了清嗓子,丢出了他最关切的问题:可曾行过房?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欣風暗影、天天开心 给楚军打赏 感谢 seem 的政政狼王同人文,很萌~ 第19章 药宗 祝政朦胧里,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 常歌听得眉头一跳,只生硬答:这与你无关。 死替长长地欸了一声。接着他带着笑意道:你们中原人真是奇怪,这有什么好羞涩的。喜欢了,便是从雪山上吹来的春风歌子,倏忽便来了。这是令人欢喜的好事。 常歌无暇听他高论。 他轻声唤了祝政两声,见他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眼睫颤动的厉害,怕他发了高热,以额抵额试着温度。 不试还好,一试,祝政额上热度让常歌吓了一跳,冬日里的怀炉都没这么滚烫。 他的神思精神全系在祝政身上,右臂忽然被人猛地一抓,常歌下意识一退,见祝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瞳中只映出常歌的影子,眸光闪动。 祝政抓他的力道奇大,竟像要将他手臂捏碎一般,但却只能以气音道:常歌不可万万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竟又欲咳血,双目一阖,沉沉倒在他肩上。 那死替饶有兴味看了半天,问道:他说什么不可? 常歌眼神一黯:没什么。 他摸了把祝政的脉象,见刚刚还蓬勃刚劲的脉象,忽然如风过的残烛,渐渐弱了下去。 他接连唤了几声小白,都毫无回应,快放弃的时候,白苏子跟兔子一样,不知从哪个地洞钻了出来,循着声找到了常歌。 快来看看。 常歌让祝政靠在他身上,拉开左袖,白苏子见状连诊丝都来不及悬,直接上手摸了脉象。 白苏子脸色蓦地一沉,而后挪至祝政内肘尺泽穴,数着吐纳之声再行号脉。 常歌出征多、小病小痛也多,见过的医官更是数不胜数,但尺泽穴查看脉象之事,此前他从未见人使用过。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5) 这个白苏子不仅行事诡奇,看来连医学路数都像是剑走偏锋的歪路子,可眼下身边懂得医术的也只有一个他,常歌一面让他诊断,一面吊起十八分精神,认真盯着他的举动,谨防有害人之举。 一番诊治之后,白苏子掏出那套银针,刚要施针,他抽针之手却猛地被人按住了。他一抬头,恰与常歌对视。 常歌似乎注意到反应太过于激烈,言语缓和道:我身子硬朗,经得起你折腾。可先生矜贵,行针用药事事需要斟酌。你只说当下情况如何,行针还是免了。 白苏子是个机灵人,一听便知常歌这是仍不信任他,自己的身子骨随他折腾,先生的身体他倒是放在心尖上,不愿意让他动。 他没说什么,反而自腰侧掏出个干枯药材,仔仔细细给常歌看过一遍,还拿药刀剖开中央,说是为了药效,其实是刻意让常歌看清内里没有任何夹带。 远志。死替抢先答道,这东西养心安神,最适心气不足、神志不宁之人,用在他身上,倒还算合适。 常歌不通医术,但一些常见的药材倒也识得,何况这味药材,他曾在齐物殿见过,就放在祝政案头。 见常歌疑心消了些许,白苏子这才解释道:先生现在暂无大碍,但这几日定要卧床休养、宁心静气,切不可再劳神劳心。先生积劳过甚,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气脉逆行,我将远志切片,贴在先生手腕内侧,虽起效甚微,但能勉强吊住一口气。 常歌心道,暂无大碍吐口血,这不睁眼说瞎话。 白苏子说完,神色复杂,刻意看了常歌一眼。 常歌当即明白过来,他这是有话无法明言。常歌未拆穿,跟着点头道:既无大碍,那先以远志稳住先生心神。 白苏子特意当着他的面削了节远志,贴在祝政内腕。 那死替起先只在一侧看,白苏子把尺肤之时小小地咦了一声,只他拿出药刀削远志之时,忽然说了一串旁人都听不懂的话,像是哪里的方言。 他看白苏子毫无反应,好像一点没听懂,转而问道:小鬼,你不是滇南人? 白苏子平静答道:我乃襄阳本土人士。 死替冷笑了一声:你若是襄阳人士,何处习得我滇南药宗手法? 白苏子头都没抬:我并不知道什么滇南药宗,想来江湖行走,医术学得混杂,也正常。 死替道:笑话。我滇南药宗向来只嫡系亲传,且从不传外门人士,这哪是江湖随意抓个便能碰上的 行了。 见他二人莫名要起争执,常歌当即呵止,小白确是襄阳本地人,先生身体要紧,这些无谓话题,都少说几句。 白苏子倒没生气,一面收着工具一面道:将军请先带先生休息。我医术不精,待先生歇下后,最好托孙太守再叫些行医经验丰富的医家看过,再行救治。 那死替莫名冷笑一声。 常歌抬起祝政的胳膊,半是揽半是抱地带着他起来。 祝政比常歌足足高上三寸,此时意识不醒,更显得身躯沉重,常歌虽费力将他担起,但迫于体型差异,行走还是有些吃力。他向那死替道:你要是有余力,过来搭把手。 那死替毫不脸红,娇滴滴地说瞎话:我一介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此等重活,还得靠将军自己了。 常歌无语,只得自力更生,他刚要朝门外走,那死替提醒道:先生自暗道而来,想来必有他的缘由,你现在带着他大摇大摆地出去,岂不坏了他的谋划? 常歌停住脚步,回头问:你知不知道暗道怎么走? 死替不语,走至某个书架前,扳动上面一个不起眼的疤痕,只听最末端一阵隆隆声响,紧接着一股凉风自屋内深处出来。气流涌动,这说明最后一列书架后,当有通往他处的暗道。 她行了个女子平礼:将军,请。 死替率先进了暗道,指引他往西厢方向走。 漆黑的暗道里,他独自走在最前方,轻声哼起了滇南的民间歌子,听着哀婉。 常歌和白苏子都没说话,许是憋了太久没人说话,这位死替倒是把自己的事情倒了个干干净净。 他叫莫桑玛卡,莫是他的名,桑则是父名,出生于一个叫做玛卡的山寨子,所以按照苗夷习惯,连名带寨名称莫桑玛卡。 只是从未有人称过我的名字。莫桑玛卡说,我只需日日学着颖王的样子,必要时为颖王去死即可,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愿不愿意这些都不重要。 常歌还听他说了另一件事,夏天罗那次巡防受伤,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天,夏天罗名为巡防,实际上暗地里是与她接头,助她偷渡进襄阳城,原本只需不到一旬,莫桑玛卡便可转至江陵,谁知夏天罗重伤、襄阳围困,他这才被耽误了下来。 常歌问他为何来襄阳,滇南为何又有此事有关,莫桑玛卡的眼神朝白苏子飘了飘,只笑笑,并不答话。 这里上去便是西厢房了。 走至一处暗道末端,莫桑玛卡忽然让开道路,让他们通过,自己却不再往前。 常歌问:你不上去么? 莫桑玛卡靠在潮湿阴暗的暗道壁上,有一瞬间,看着像是要凋零了,但实际他是在笑着的:将军,死替,就像是密林丛子里的鹅掌柴,一般是见不得光的。见光的时候,它离枯竭也就不远了。 常歌沉默片刻,低声谢过他引路。 暗道很快走到了尽头,木门一推,露了一丝凉白的光。常歌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站的地方太过明亮,回头时,莫桑玛卡已彻底融进黑沉沉的暗道。 暗道通往西厢房内间,里面布置的古朴简单,书案上除了一张瑶琴,便是堆积成小山状的往来文书。 常歌撩开床前垂帘,扶祝政到床榻上休息。 祝政睡得不沉,睫毛一直乱颤,意识也不知算不算清明,常歌拆开被褥的时候,祝政朦胧里像是知道一点,认出了他,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 常歌被抓得心里一惊,下意识想挣脱开。 刚才为了吓唬泽兰,他的手上淌满了血,他自己倒没什么,可祝政素来爱干净,如果他醒来见着握了一手血污,还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他越挣,祝政越是攥得死紧,温热的掌心反而将他的整个手掌包裹住。眼下若要强行挣开,定会被旁边杵着的白苏子察觉 正在焦虑之时,他发现祝政的眉头居然舒展开了。 一路上,祝政的呼吸都是错乱的,人也昏昏沉沉,这么一抓,他倒像是一口气缓了过来,连气息都均匀安定了不少。 这回常歌彻底心软,只好以衣袍掩了痕迹,就势坐在床边,由着他抓。 将军。 常歌这边正暗暗度着陈仓,白苏子忽然出声,险些吓他一跳。 常歌急忙掩了慌张,装作镇定的样子,将被攥紧的手藏在身后,绷着身子坐在床侧。 他高高束起的发自从颈侧垂在锦纹红衣之上。从面上看,除了脸颊略有绯红,并无异样。 将军。白苏子突然朝地上一跪,头都不敢抬,向他摊开手掌,方才我撒谎了,请将军罚。 你先起来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这都哪里沾的习惯。 待白苏子起身,常歌眼睫微垂:是先生的病情吧。 常歌点头:我见你面色一沉便知不妙,但不知你可顾忌何事,未说实话。 先生的脉象,我一搭便摸出了不对。只是当时我不知莫桑玛卡身份,不敢露了先生真正情况。 常歌倒是略有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机敏。 白苏子对这赞赏莞尔,而后谨慎措辞:先生的脉象,有一半,与将军一致。 * 作者有话要说: [1]远志正确用法不是贴片,这里是白苏子知道常歌信不过他,不会让他喂给祝政东西,只能贴片 感谢 天天开心、欣風暗影 分给常歌歌酪糖~ 明天会更的比较早,12点吧 政政:要抓小手才睡得着 第20章 锦书居士 祝政如玉般修颀的指尖,蓦然一动。 听他这么说,常歌忽而散开了发间的绸带,冰凉的秘银面具被他解下,落在一旁。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白苏子终于见着了他的全貌,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滞。 常歌平时一直以面具遮面,数日来他不是没猜过常歌的全脸是何模样,满脸疤痕或者过于艳丽他都才想过,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面具削弱的,竟是凌厉的杀意。 遮面之时,常歌只露出剔透的眼瞳和澈丹红唇,整个人是夺目而绚烂的,只有在亮出长戟锋芒时,他身上那种逼人的煞气才会溢出。 然而面具一去,红唇带来的几分柔和被冲淡得干干净净。 常歌上半脸极具有异域感,甚至可以说是昳丽,他深邃的轮廓又让这种美变得极有攻击性,整个人犹如刚出鞘的利刃,是一种蕴含杀意的美。 像舔着血的刀尖。 常歌轻叹一声,目光闪灼:先生,当是内热的那一部分与我一致吧。 他叹声敛目,白苏子这才发现,他脸上最妙的,是他左眼末尾一抹红痕面纹,如将熟的丹果,又如振翅飞鸟。 这点红痕不仅不让人觉得白玉微瑕,反而成了他脸上的点睛之笔,垂眸叹息之间,飞鸟般的红痕像是活了过来,翽翽欲飞。 你在听么? 白苏子猛然回神,见常歌正一脸疑惑盯着自己,慌忙答道:是。先生同将军一致,俱有血气离居,阳邪侵体症状,且从脉象紊乱情况来看,先生的内热症状要比将军更盛。 常歌沉吟片刻,这才告知其中缘由。 冰魂蛊毒毒发时寒气侵体,血气混乱,神志昏迷不清,常歌别无他法,服用内热药物使得遍体生热,来保持神智清明。 是药既有三分毒,何况这内热药物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另一种极其阴狠的毒物,称燧焰蛊毒。 其实燧焰蛊毒,他服用次数不多。 祝政担忧他的身体,多次发作皆是他服下燧焰蛊毒,以体热帮助常歌驱寒。算下来,祝政服用的次数,比常歌服用次数都要多上数倍有余。 常歌掐头去尾,略去了体热驱寒的部分,捡重点和白苏子讲了讲其中缘由,言毕,白苏子拍腿道:果然如此!难怪先生素日里看不出症状,但一旦发作,内热病症更甚。 白苏子在窗台上随意抓了把雪,又撕下些纸屑,折了回来。他先是把纸屑埋入雪中,从袖中掏出火石,打了数次,纸屑都没被点燃。 冰雪和火星,好比将军体内两种蛊毒,冰魂和燧焰。将军此时体况,有如冰雪里的纸屑,燧焰引起的邪气侵体症状虽有,但冰魂蛊毒恰巧与之属性相克,可勉强对抗一二。 接着他另拿出彻底干燥的纸屑,这次火石刚蹦出火星,纸屑上立即被烫出个焦黑的洞,生起一股轻烟。 白苏子吹了火,接着道:先生此前应当并未中过冰魂蛊毒,身子便有如干燥纸屑,失了冰魂蛊毒的中和,有一二火星,就能即刻点燃。也就是说,先生平时与常人无异,但体内早已邪气侵体,血气逆流,一点火星便可触发,触发后如星火燎原,形势危急。 多亏先生心思沉静,生生压住侵体邪气,否则如此积劳、忧思,换做旁人,早已毒发数次了。 常歌听得心悸,将背在身后的手稍动一下,想回握住对方,谁知他的手腕刚刚转了些许,祝政陡然加了力气,这次几乎要将他整个手掌都攥紧手心里,再无余地活动。 常歌侧脸看他,祝政并未醒来,全然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轻声问:这有法子治么? 有。白苏子笃定道,将军体内寒热两股邪气,还需顺天时行针调理;先生的病症虽重,但只有内热症状,故而治疗更加简单些,只需花些日子服些汤药即可,无需行针调理血脉。只有一点,那燧焰蛊毒,无论将军还是先生,都不能再服用了。 常歌叹道:服用燧焰蛊毒,本就是万不得已之法。若不是为了维持神智清明,谁愿意吃那劳什子。 昨晚你行针之后,我神智倒真的清晰不少。如果按你的法子,仅行针,能否维持意识清明? 白苏子思虑片刻,谨慎道:我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常歌低声重复一遍,他转过脸,看着白苏子,你之前说,想跟着我做医官? 白苏子眼睛一亮,当即要行大礼,常歌急忙抬手,制止了他:收你做医官是可以,只是战事苦累,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苏子连连摇头:跟着将军不苦。将军在上,请 他合手刚要拜,胳膊却被人扶住了。 常歌久经沙场,力气哪里是个小医官能抵抗的,白苏子活跟被捉小鸡一般,被他整个抓了起来。 这一大拜就没拜下去。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很多事情得提前和你说明白,免得到时候面上难看。这第一件事就是,跟着我不要动不动跪动不动磕头,都是爹生娘养的,瞧着头疼。 一瞬间,白苏子神情十分复杂。 第二个,我不求你掏心窝子般对我好,也不求你往后几十年都忠心耿耿跟我一人,只求你我二人相随期间,勿要生出背叛举动,将来你若有良主,你我也可好聚好散。 其实这一条,才是常歌最想说的。 白苏子倒是爽快,即刻答应。 第三个,你年纪太小,医术究竟如何我也瞧不出来,所以,还得你先辛苦辛苦赶紧先把先生医好,若能将他调理得妥当,你这医官我便收了。 白苏子面露喜色,刚要磕头,常歌嗯一声斜了他一眼,他赶忙起身,紧张得捏了把袖袍:将军将军的意思是,我若能医好先生,便能留下? 常歌点点头。 他转而说道:我这人不讲究,医我你大可随意些,差不多就行。但先生这边,若要有一点纰漏,你这医官也就当场革职了。当然,如果医得好,你也看到了,小到孙太守、大到楚王,楚国哪里都离不了先生,各路赏赐不定能把你这小身板砸晕。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6) 白苏子噗呲一笑。 行了,去吧等等,回来。常歌思虑片刻,觉得既然已经打算收他做医官了,还是得问清楚,你这医术,还是得和我交个实底,究竟师从何处,医术到底如何。 师从何处我此前学得过杂,药庐里待过、跟着大夫走街串巷过,还去神农药王谷里帮着药王煎了两个月药,但医术如何,这个我自己的确不知,只能说,万事尽力而为。 其实这话他是故意问的。白苏子看着年轻,但行针诊脉还算无比老道,而且昨日他早已以身试过,医术如何心中已有七八分底。此时不过言语试探,想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番话答得倒是诚恳,没肆意夸大也没自我轻贱。 常歌稍微放下心,只道:若有汤药,须我先试过再给先生。你和幼清不对付,缺什么直接找景云,那家伙话少,但还算靠谱。 白苏子喏喏点头,出门找景云去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昏迷之时依旧恂恂儒雅,其他人瞧见了,一定以为他只是睡熟,顶多是心事入梦祝政眉尖轻蹙,昏沉中仍是一副忧思模样。 我打算行一招险棋。常歌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低声同他说话,你若是还醒着,定会反对。不,你已反对过了。 他想起书斋中,祝政那句万万不可,祝政素来聪敏,当时一定猜到了常歌所思所想,知道他毒发在身还要铤而走险,故而心焦气躁,一句万万不可还未说完,就再度昏沉过去。 你这时候昏迷也好,省得咱俩又阵前斗气。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白苏子那人我虽对他半信半疑,但医术应当不错。何况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也会竭尽心力好好医你。 常歌覆上他的手背,轻声安抚。 他和祝政虽然志同道合,但一些具体如何行事的细节上,常常相左。 旁人上奏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提出意见之前必先歌功颂德一番,只有常歌的奏章简报,想说就说,绝不和他写那些虚词。 大周还在的时候,俩人就经常在公文里斗嘴吵架。 时常是祝政担忧他身体,他则担忧国事不平让祝政忧心。 大周明昭四年,常歌二十一岁。 那一年上庸战役,常歌阵前负伤,祝政连他的回复辩解都等不得,连发数封八百里加急文书,急令他速速班师,先行养伤。 两军列阵,都绷着一口气在,哪能是说撤就撤的。 常歌情真意切洋洋洒洒写了数页规劝,祝政千里加急,只回了两个字速回。常歌只得分析利弊,写了封更长的文书。祝政态度不变,依旧勒令休戈。 几相拉扯,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位大周天子就是个牛脾气,压根不是听劝的态度。 于是,他没拿八百里加急快马递送回信,找了头花脸小毛驴,拖了个顺路的农户,摇着铃铛将这文书捎了回去。 这小花驴摇头晃脑,耗费半月有余才到了长安城,临到宫门口,还撂了蹶子。 祝政接到复信的时候,已过了大半个月,此时常歌的大军捷报也随着一齐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回凯旋,祝政是动了真火。 常歌一回长安,手里的茶盏还没暖热,就被请进齐物殿禁闭思过,任他怎么求都不行。 足足俩月,他被关得彻底没了脾气,亲手酿了坛青梅酒,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并保证不会再犯,祝政这才龙心大悦,大手一挥,居然赏了那送信的毛驴一身神气锦衣,上书锦书居士四个大字。 小花驴顶着这身衣裳在长安城里耀武扬威地走街串巷,全城上下沸沸扬扬,都晓得了这件轶事,闹得常歌是哭笑不得。 这回我没有小花驴,也没有青梅酒,但愿你醒来时,襄阳围困已解,那时我也好请罪。 他陪着坐了会儿,见祝政神色有所缓和,才轻轻抽回被他攥着的右手,自暗道出了西厢房。 内间暗道缓缓阖上,在室内掀起一阵细微的凉风。 床前纱帘摆动,祝政如玉般修颀的指尖,蓦然一动。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花驴是上庸战役,常歌二十一岁时的事 常歌说是认错了,但下回还敢。下一年的滇南交州之战,俩人又在文书里吵了个翻天覆地 锦书居士(小花驴):昂! 第21章 火石 在座武将对他天然怀有一种憧憬。 常歌自暗道回了书斋,又从书斋回了东厢房,换了衣物,才来到襄阳守城将军夏天罗所住的地方。 结果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早就让孙太守通知各位都尉过来,怎么他去西厢房折腾了一趟,还在暗道里迷得差点出不来,回了东厢换了衣服才过来,来回耽误了一俩时辰来之前他还想着自己耽误太久该如何致歉,完了屋子里除了夏天罗,压根没人。 夏天罗躺在侧榻上休息,面色依旧发青,看着病歪歪的。常歌的计划里,还想交给他个颇为关紧的任务,看这样子,夏天罗怕是下床都难。 堂上穿堂风刮得冻人,常歌抬脚迈进屋子:孙太守他们是等不了先走了,还是压根没来啊? 夏天罗见他进来,挣扎着起了身子:将军,请恕无法全礼之罪。 常歌素来不是个在乎礼节的人,摆手让他放松。侍从上座,常歌将座椅位置朝夏天罗挪得近了些,与他一番耳语,谈完了自己的想法。 夏天罗听完,摇头连叹此计过险,常歌朝他一笑:我当然知道此计过险,所以此计需要一飞将,将军出山,此计必成,但眼下 夏天罗眼神一黯,目光下移,望见了空荡荡的裤腿,苦笑道:我伤的太不是时候。 常歌宽慰道:伤病也非你所愿。谋划既出,不知楚军守将当中,可有能担当此任之士? 夏天罗侧头沉思:楚军当中,暂时没有。但 他还未说完,外面一阵吵嚷,接着大门哐一声被人踹开,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大跨步走了进来,抬手就将手里的剑撂桌上,咕咕嘟嘟一口闷了好大一盏茶,这才猛拍桌子道:混账! 襄阳北部都尉刘肃清紧跟着走了进来。 刘肃清,一看就是军营中最多的那种将士掐尖子他排不上,说拖后腿他也排不上,平平庸庸得过且过,出风头规劝将领的事情,他更是从来不会做。 于是他进来便立在最末端,距离风暴中心越远越好。 孙太守倒是个不怕麻烦的,还躺在担架上呢,忙不迭安慰陆阵云。一来二去,常歌从他俩对话里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折腾一俩时辰,这时候才赶来,全因为襄阳西部都尉李守义。 他还记着常歌破城、亲兄身亡之仇,说什么也不肯来让常歌部署攻防工作,孙太守劝不动他打不过他,没想到把陆阵云抬出来,都拗不过他。 简直犟得像头驴。 常歌倒是没计较:不来便不来吧。都聚在此处也不好,是该留个人守大门。李都尉那边,我让幼清去带话。 他朝门外喊了两声,幼清嗖地从房檐上飞了下来,常歌与他耳语几句,幼清飞速去了。 几个人正合议着,忽然一令兵来报:不好了!魏军魏军忽然投石,要要强行攻城! 常歌掐着指尖估算了一把,这距离上一战还不足十日的距离,还不够长安援军来驰援。 他还未算完,另一令兵飞身跃了进来,神色大乱:魏军有援! 陆阵云当即喝道:前几日大魏惨败,前锋大将司徒武人头祭旗,有援当然正常,我和这位将军不也来襄阳支援了么!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那令兵没敢抬头,只着急答:魏军魏军援军来了数万!人数众多,队伍拖延数里不绝,属下在瞭望塔楼上看了一眼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全数到达城前了! 什么!孙太守大喊一声,险些从担架上摔下去。 这下,连能躺着绝对不出头的刘肃清神色都凝重起来,拱手请求出战。他一带头,襄阳来了的几个小武将也跟着请战,个个慷慨激昂,定要以身固城。 孙太守感动至极,握着几个年轻武将的手,泪珠子都要滚下来了。 不可。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军中慕强,战时更是以绝对实力说话。常歌此前单人破阵之景仍历历在目,在座武将对他天然怀有一种崇敬。 恰如此时,方才武将太守泪眼婆娑,闹得跟最后诀别一般,常歌只说了两个字,道别之声猛然收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常歌一人独坐在鬼戎高椅上,手里还端着盏茶,是个极其放松的姿势。 他以指尖挑起茶盏盖,轻缓抿了一口,这才目光凉凉地扫了一圈武将: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可最没用的也是死人,诸位如此,是想去排队送死么? 陆阵云试探道:请将军示下。 魏军有援,且来势汹汹,数量又过于悬殊,这时候冲上去,那是拿脑袋给魏军当蹴鞠踢。常歌连眼皮都懒得抬,对了。 他指着地上一个令兵:你赶紧去西南角门找你们李守义都尉,给他带话,就说李守义提起来还没二两重,难怪扛不住这襄阳西大门。 那令兵迟迟疑疑:这这李都尉平时脾气 常歌轻笑一声:就说我说的,怪不到你身上。 见那令兵还有犹豫,他脸色蓦然一沉:还不快去! 这下令兵一刻不敢耽搁,赶忙去了。 你。常歌朝着刘肃清招招手,你不是第一个要冲锋陷阵么,过来,我给你机会。 刘肃清听令上前,常歌与他耳语一番,接了命令也出去了。他又如法安排了几个武将,到最后居然连正三品大臣陆阵云都跟着一起指派了。 最令人诧异的是,陆阵云居然挣都没挣扎,直接恭敬领命出去了。 屋里稀稀拉拉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刚才常歌让传话的令兵已经回来了。 我让你带的话,你可给李守义带到了? 禀将军。那令兵一低头,带到了。 常歌一笑:他可有生气。 令兵有些尴尬:李都尉他他勃然大怒,刀剑铁甲摔了一地。当下就要提刀来来 来杀将军这四个字,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说不出来。 常歌听着倒不生气,反而眉眼弯弯,笑眯眯地:哦,那他提刀出门了么? 没没有。令兵小声应道:李都尉刚一出门,马上就折身回来,一屁股坐在城门楼上,说谁说他抗不住这西大门,他偏要抗给旁人看看。 旁人常歌这下笑眯了眼睛,连连点头:行了,你下去吧。 将军着实厉害。 一直在旁看完常歌分派部署的夏天罗终于感叹一句,将军初来乍到,已识得各人性格,沉稳之人如陆阵云用在刀刃上,几位武将部署也极为妥帖,连平庸如刘肃清都能见缝插针派些任务,更不用提不从管理的李守义都尉,将军一番激将,用得着实漂亮。 他低头道:老将在襄阳十数年,自第三年起,方才明白各人脾性,将军之道,老将自愧不如。 这不算得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要解襄阳之围常歌看着眼前沙盘,似在自语:襄阳这个北大门,缺了一角,自是守不住 他抬眼看夏天罗:方才所说飞将,夏将军负伤不能出征,可有其他人选? * 与此同时,襄阳西城楼上。 冬日里水边冷,此刻化雪,更冷。 然而有一人不仅丝毫不冷,还怒火中烧。 李守义刚打发走来布置任务的幼清,传话的令兵就奔了进来,大着嗓门说他提起来还没得二两重,难怪守不住这西大门,气得他当下要拔刀。 令兵走还没多久,城门外魏军又开始叫骂,什么南楚蛮夷、九头野鸟、荒蛮之地等等连人带地喷了个体无完肤,李守手都要掐出血了,才忍住不去应战。 刚才他托人打听了一番常歌的部署,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究竟是个什么将军,魏军的戈矛都要舞到脸上来了,居然拨了小半兵士偷偷从角门溜到城外虎头山上捡柴火? 这是捡柴火的时候么? 另一探子来报,他更是气得要吐血。 不仅有队捡柴火的,他居然还拨了批精兵下汉水摸鱼?! 他抬眼看了看城外情形。 魏军大军已至,正在腾挪布阵,黑压压一片直通云端,一望无际,粗略估算,至少有十万人之众。 可襄阳城里,抛开捡柴火的、下河摸鱼的,竟没剩下多少。而他手下,当前守着西城门的兵士,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千人。 这仗没法打。 李守义走至城垛上,往城内看了一眼。断粮太久,几个老翁正拿着刀,一个地砖一个地砖地翻找野菜,他们翻找得认真,连刚冒头,还没有指甲盖大的绿苹都不放过。 前几日西南角楼大破,城外无辜百姓尸骨堆积,人数太多,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全都堆在西门外。汉水,更是活生生被血水染得变了色。 如若现下城破,魏军大举侵入,襄阳百姓怕是比那日更加凄惨。 襄阳城门必定死守,他知道,那位红衣将军也知道。 他故意派人传话,说什么李守义提起来还没二两重,为的就是激他坚守城门,寸土不让。 李守义摩挲一圈挂着的剑柄,烟尘漫起,他脚下忽然一震。 西门一侧忽然传来惊呼之声,李守义慌忙回头,只见烧红了的巨大火石迎面而来,竟像是数十个燃着的太阳,被抛至天上。 注意!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只听得数声天地崩裂之音,几十颗硕大火石如流星坠地,轰地砸在城门楼上,一时间碎石四溅,火光冲天,一下燃着了一片守城的弓箭手。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7) 襄阳守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这还不算完,城楼上落下的火石猛地出现了异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醒了醒了,别催了,会和常歌歌一起手撕魏军的 第22章 迷阵 如此豪壮之景中,看到了祝政。 火石撞上城墙,陡然开裂。 普通的火石碎了便碎了,本就是泥土石头烧就的东西,撞裂开了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然而这个火石一裂,当即有一片人惊呼起来! 火石之中,居然流下了炽红色的粘稠怪水,那怪水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扩张,但却极其骇人沾上兵士,兵士整个自焚燃烧;沾上弓|弩,弓|弩整个烧成焦炭,不过二三火石破裂,西门之上居然是一片烈烈火海! 不少士兵反应灵敏,急忙喊着走水啦朝着失火之处泼水,然而一个火石便能点燃偌大一片,一桶桶水淋下去,竟是杯水车薪,不仅灭不了火,赶来救火的兵士反被烧得一片哀嚎。 李都尉!李都尉! 一个士兵脸被烟火燎得漆黑,左袖竟被活生生烧没了,露出大片大片灼得虬起的血肉:魏军魏军竟挖空火石,在其中注入铁水,这这没办法抗啊! 李守义咬牙,他朝后看了一眼,城下百姓似乎感觉到了城门楼上的撼动,方才萧瑟寂寥的街道眨眼之间沾满了人,城墙过高,城下百姓不明所以,全如受惊的兔群一般站立着,警惕地看向城门方向。 城门后,便是数十万襄阳百姓。 他一步也不能退。 李守义拔刀:弟兄们!城门断不能破!死守襄阳! * 将军! 官署内,一令兵飞快突入,头盔上的璎穗都被燎得焦糊,他连礼都顾不得行,慌忙朝着夏天罗汇报:西城门西城门! 常歌当即站起:西城门如何! 西城门告急!敌军,敌军在火石里搁了铁水,西城门伤亡惨重,已是一片火海! 什么! 夏天罗立即挣扎着要起身,被常歌急急扶了按住:夏将军不必多虑,此处有我。 官署连着城墙后门,他随着令兵,沿着城墙朝西门朝西门方向走,路途尚未过半,远远已见着黑烟腾腾,西门方向一片冲天火光。 漫天落石宛如巨豆,乌泱泱洒落,每砸一次,城墙便地震山摇,阵阵火星热浪冲天,黑烟遮天蔽日。 这东西常歌太过熟悉了。 这是大周明昭四年,他至北境平定鬼戎之乱,破防鬼戎绵诸国大都之时,发明出来的流火玉碎。 流火玉碎,说到底就是劣质点的矿石,称阳起石,质韧且脆,将它磨成球状内里掏空,上投石车之前,在最顶部掏空口注入烧红的铁水,再在外侧涂满火油维持温度,抛出攻城。 这石头脆得厉害,铁水注入之时就得百般小心,撞上城墙又会如同玉碎一般开裂、铁水四溅,再经火油一燃,崩碎的玉石与炽热的烈火翻飞,攻城场面既壮烈又令人胆寒。 常歌据此,将它命名为流火玉碎。 当时他就是靠着这东西,直逼得鬼戎大都上的守卫溃不成军,城墙又是火又是裂痕,根本毫无抵抗能力,战后更是足足修复了数年才重筑城门。 也正因为这东西过于残暴,他只用了一次便永久封存。 谁知数年后,居然能在魏军攻城战上看到这群诸侯表面上不齿他的行为,对他喊打喊杀,背地里,他的东西倒是学得很快。 越迫近西门,空中烟尘弥漫、硝烟气息渐重,常歌随手撕了衣袖掩住口鼻,赶到西门之时,西门城楼大半竟已被烧成空架。 他在城垛旁抓了个守城的弓箭手:你们李都尉在哪里? 此时轰一声,一枚斗大的火石就炸在十步之内,一城垛被冲力炸得粉碎,四处碎石迸溅,地面瞬间着了大火。 常歌下意识抬起胳膊,护了把问话的士兵,那士兵被烟尘呛了两声,竭力道:李都尉李都尉出城去了! 出城?! 他刚要再问,之间那弓箭手不住咳血,身下也洇出大片鲜血,估计五脏六腑早已震出内伤,眼下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哪儿还能回话。 常歌赶紧将他交给一旁的令兵,让他把这位伤员拉至后方,看还有没有法子医治,他自己则提戟,轻身上了城垛,迅速朝西门靠近。 自城墙大道上行走,以两侧城垛为掩护,固然更安全,但眼下火石翻飞,城墙上竟被火石打得四处是溢开的铁水坑和火圈,行走已然困难许多。 在垛上行走,虽铤而走险,且有被火石击中的危险,但却是目前最为快捷的方法。 常歌灵活,在垛上几个起落避开了数个攻城火石,距离西城楼还有一两个城垛距离的时候,恰巧到斜阳西沉。 日光掠过城楼飞檐,刺得人睁不开眼,就这么一瞬间的晃神,咫尺之处忽然一声巨响,常歌自强光中恢复视觉时,眼前赫然出现一流火玉碎,居然离他不到数丈距离! 他四下扫视一圈,四周居然一片火海,毫无落脚之处。不过即使有落脚之处,这个距离他已来不及躲开,刹那之间火球几乎近在眼前,他甚至能从开裂的缝隙中,看到烧得暗红的铁水在其中涌动翻腾 将军! 常歌腰上一软,似有什么东西绕了上来,接着他被一股巧劲一带,他顺势朝着这力道的方向起落,纵身跃起之时,那火石哐一声砸在他方才所站的城垛之上,顿时,火光迸溅、铁水四射。 常歌再度站稳之时,脚下的城墙犹如恸哭般颤动。 将军,你没事吧! 常歌这才看清楚出手助他之人。 幼清正收回手上的掣电鞭,方才一时情急,常歌来不及跃开,他更来不及飞身扑救,只得以软鞭绕上常歌腰部,巧力一带,将他整个卷了过来。 幼清急着要说话,常歌却轻声制止,带着他躲至城楼侧后方,这里有城楼主体做遮蔽,勉强还算安全,常歌警惕着四周,快速道:这里太危险,言简意赅。 于是幼清将这边的情况挑重点说了个清楚。 他本是奉常歌命,告知李守义固守城门一个时辰,之后常歌会按计划出阵,吸引魏军中军注意力。没想到他传完令没多久,魏军忽然开始投流火玉碎攻城。 至此李守义仍在固守城门,还拨了小部分士兵疏散城门和城墙附近的百姓,谁知魏军见襄阳城守卫军阵脚大乱,开始击鼓喊话,想逼迫李守义弃城投降。 对方百般巧言,百般辱骂,李守义当然明白这是擒贼先擒王之计,想要诱他出城,于是充耳不闻、闭门不出。 直到对方高喊,如若他一人出城,当下便停了这流火玉碎的攻势 常歌闻言,当即侧脸叹气:糊涂! 是李将军以为魏军是信义之人,以为一人牺牲,可以换得襄阳百姓安宁,于是单枪匹马出城迎战,流火玉碎也确实停了一阵,但当李都尉出了城门,敌军以多欺少,摆了个古怪大阵,李都尉居然被那阵迷得毫无方向之后,那火石车就又开始投火石攻城了!我一看形势不妙,赶忙折返回去想通知将军,没想到恰巧碰上了将军! 迷阵? 幼清朝城外一指:便是那个大阵,我数了数,约莫有十万大军。 常歌揉了揉眉心,只觉头疼欲裂。 这之后不用幼清说,他也能猜测到,守城大将入阵,要么人头祭旗、要么上柱要挟,要么二者都来一遭,总之凶多吉少。 常歌道:你将我的黑马牵来,我去前线看看。 将军难道要去救那李都尉?!幼清惊呼:当前城门已毁大半,守城将士不足千人,将军此时再孤军深入,岂不是中了敌方圈套!将军要李都尉固守不出,他阵前抗命,没了便没了,可现下,不能再没了将军! 常歌冷冷看他一眼,幼清自觉闭了嘴。 常歌:他军前抗令是军前抗令,抛弃袍泽是抛弃袍泽。他就是蠢到丢城失地,那也得拉回来再行论罪。何况现在,魏军兵临城下,你以为,救的是他一个李守义么?现在出城应战,拖住大魏中军,抢的是时间,救的,是整个襄阳城! 幼清小声咕哝:襄阳城,襄阳城都要被火石砸成筛子了我看还不如 他没敢在常歌面前说出撤退或者弃城。 他们靠着的城楼被撼动得可怕,烈火已经啃完了城墙的骨架,好似下一刻,整个城门楼就要轰塌。 常歌微微后仰,靠在阴影里,他难得肩背松弛了些许,眼神飘向城内。 城内,跑满了拖家带口的人,但更多的人早已弃了逃跑,搂着妻儿家小缩在院内、墙下,城中本是哭声喊声连天,万民之声却被流火玉碎攻城之声吃了个干净。 四处窜逃的人流当中,有一小孩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了常歌的方向。 常歌轻声叹道:跑是容易,跑最容易了闭着眼睛一掉头就跑了。可我问你,我们要是跑了,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又还有地方跑么? 幼清无言。 平时常歌总是高大爽朗,弯弯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而他望向城内的这一刻,幼清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将我的黑马牵至西门下,再拨二百精骑兵。 常歌说完,站了起来,日光逆着他的轮廓落下,眨眼间,疲惫落寞感荡然无存,常歌又变回了那个英挺可靠的将军。 是。 待幼清应下,常歌自城楼后藏身之处跃出,踩着火海间极少的空隙远去了。 烈火怒放,远远看去,他像是走在一片火莲之上。 * 襄阳城外。 日头西下,晒得魏军主将司徒玟左边脸辣疼。 他偏头问一侧参将:那位李都尉,还跑着呢么? 是,仍在死扛。 西大门守门的李都尉已被困迷阵当中,只是他困兽犹斗,居然不肯束手就擒。 司徒玟哂笑一声。 抗什么抗呢,搞得好像会有人来救他一样。襄阳城都危在旦夕了,谁还会管区区一个都尉的死活。 司徒玟本可以直接进军,一举夺下襄阳城,可前几日他的亲兄司徒武死的太过窝囊,这口恶气,他非得在李守义身上出出来。 他令不许弓箭手放箭,只让士兵摆出迷阵,让那位李都尉分不清方向,此时他又放了骑兵进阵,跟在这位李都尉屁股后面撵着他跑。 再好的马也有累死的时候让这人活活跑死,勉强给他亲兄顺口气。 此时,襄阳城上,四处流火玉碎翻飞。 夕阳西沉,通天红云压城,远远看去,竟与襄阳火光连成一片。 司徒玟从军师手中接过小怀炉,嘴角扬起一股笑意。 等他灭了李都尉,再活砸开这楚国的北大门,到时候十万大魏军士入城,他定要血洗襄阳,让城内数十万军民为他大哥司徒武陪葬。 忽然,襄阳城上铜号大响,城门大开,一抹亮红率先抢出,引一小队,停在数万魏军阵前。 司徒玟一眼认出了此人,看来当时军师没有说谎常歌没死,而且,杀了司徒武的,正是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还省得他上门找了。 常歌!司徒玟自魏军将辇上站起,隔空喊话:你就带这么一群老弱病残啧啧,不足二百人吧,破我十万奇门大阵? 魏军爆发出一阵大笑。 将军! 城门楼上一声少年音,引得常歌回头。 天坠火石,流火硝烟破城。 红云压城,残垣肃穆送行。 常歌就在如此豪壮之景中,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祝政。 *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音是幼清,祝政没打算喊住他,幼清怕常歌不回头 第23章 破阵 常歌居然以红绫蒙眼,破阵。 大火烧云,战鼓声声。 襄阳城上烈火张天。 祝政站在城门楼正中央,一袭白衣犹如寒月,片尘不染。 他面前摆着架一丈长的象骨平驽,象骨为脊、头骨为饰,整整横跨了三个城垛。平驽正中的头骨肃穆俯瞰战场,沧而悲凉。 祝政还是大周天子时,但凡常歌出征,无论政事再忙都要亲自相送。 常歌不想闹得太大张旗鼓,有几次刻意三更不到便悄然启程,一路上车马皆悉心敛声,连打更巡逻的都没惊动,但一出城,定会看到祝政车辇停在城外,候着等待相送。 次次相送出征,祝政亲手在他长戟上缚上常胜红绫之时,身侧都是长安城的高墙青瓦,只有城楼飞檐上的惊鸟铃细细摇荡,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魏军大军压城,襄阳城破在即,战局危急。 此时魏军军鼓大作,十万大军踏得襄阳城外天日混沌、震天动地。 城门楼上可俯瞰全境,魏军行伍绵延不绝,中军压至城外百丈之处,摆成一巨大圆形大阵。 奇门阵 祝政面色苍白,他扶着坚硬的象骨平驽,指尖稍稍蜷紧。 军粮不足,他早已猜到常歌定会主动出击,好速战速决,所以他一醒来便顾不上白苏子的劝诫,直奔城门。 一路上飞石流火,触目惊心,民众全都朝着东向移动,他逆着人流,直接往滚滚浓烟之处前进。即便如此,他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先生识得此阵?幼清看他一眼,他并不知晓燧焰蛊毒一事,只觉得祝政现在脸色白得吓人。 李都尉就是被这数层圆形大阵所困,进阵不久便分辨不清方向,被魏军的快马撵着,不住奔跑 祝政忽然死死揪了下衣袖。 先生,将军已出城,此阵此阵可有破解之道? 祝政轻轻摇了摇头。 这阵本是常歌在北境镇压鬼戎叛乱所用。 北境地势平坦开阔,最适大摆奇门迷阵。次次鬼戎精锐骑兵南下,常歌总会以此阵撕裂鬼戎各个侧翼,围困后再逐个击破。鬼戎十次南下,葬身此阵之人,不计其数,谁知这个原本用来捍卫国土的阵法,竟会被用在内乱征战之上。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8) 平日里分辨方向,多数是借着指引辨别位置,比如日出为东、树冠丰茂为南、沿着官道朝北走等。奇门阵用长盾,每盾至少二三人高,关窍点便在这高度,一旦奇门阵合拢为狭窄通道,四周视线被长盾遮蔽,再被骑兵追着赶着转上数圈,饶是神仙也分不出东南西北,更不知破阵方位。此阵无解。 幼清听他解释完,心焦道:那!我们快把将军叫回来! 祝政一直看着城下那抹烈火,无奈摇头:战事上,他甚少听我的。 幼清已朝着城下大喊:将军! 一瞬之间,常歌回眸。 地上还有些未化干净的雪,今日常歌未戴面具,回眸之时,他瞳色剔透、眉目锐利,浸在朱红的残阳中,犹如一把出鞘的好刀。 他好似对祝政笑了笑,说了些什么,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常歌腕上绑着条红绫,此刻被风刮得乱舞。 这正是他次次亲送他出征时,总要为他亲手缚上的红绫,取义红绫常胜,早日归来。 幼清见常歌毫无折返之意,心焦气躁:将军,将军他说什么?他怎么不回来啊! 祝政垂睫:他说,放心。 谈话间,常歌倒提沉沙戟,犹如一抹业火,撕开了魏军大阵。 最开始,忽然突入的常歌带着楚军,的确打得对方措手不及,然而常歌一行人越闯越深,魏军毕竟十万之众,长盾迷阵迅速在外侧包抄,重新合围,从城楼上看,绵延接天的大阵犹如黑海,彻底吞没了一片火红轻羽。 祝政只觉心如刀绞:这让我如何放心。 幼清不敢多话,只见祝政很快恢复了镇定,只平静道:去取我的琴来。 * 此时,奇门迷阵当中。 军号赫赫,马蹄本就踏得尘土飞扬,魏军长盾形制奇特,竟比一骑兵还要高上数丈,长盾一围,居然犹如蔽日。 三五圈下来,李守义早已失了方向,而现在,他连自己被追着跑了多少圈都不知道了。他的马已打了数次响鼻,行路速度也慢了不少,眼见快要被活活跑死。 但他不能勒马停下,此处停下,追在身后的魏军骑兵立即会将他万马践踏、顷刻间死无全尸。 荆楚南蛮子,尝尝这个! 一阵哄笑之中,魏军某个长盾之下居然探进一长矛,李守义本就被追得气喘吁吁自顾不暇,这种情况下哪里来得及反应,那马立即被长矛绊倒失了前蹄,李守义被猛地甩在前方。 他刚一个翻身坐起,居然看到无数马蹄从他翻倒的坐骑身上踏过,那马被踩得没了形状,血肉四溅。 李都尉,大都尉!你只身出城,后不后悔!军中有人嘲笑道。 李守义自地上站起,昂首挺胸,正面迎上奔腾而来的大魏骑兵:国破家亡,苟且偷生又有何欢!为民出战,粉身碎骨亦有何悔! 死到临头还嘴硬! 李守义将长矛立于地面,狂笑三声:放马过来! 他身边长盾变化,拼成了仅容二三人通过的青铜甬道,甬道尽头,奔驰而来的大魏铁骑犹如洪水猛兽,下一秒便要将他踏得粉身碎骨。 都尉莫急! 外围传来一声呼喝。李守义神色一动,这是楚地口音,可他现在孤身处于魏军深处,为何会有楚人? 此时,魏军长盾形成的甬道墙壁忽然一阵波浪涌动,好似有猛兽在其后游走涌动一般,长盾笨重,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整条盾墙摆动未出三次,盾阵忽然内凹,阵线猛然溃乱。 眼前数个长盾兵倒下,正巧拦住朝他践踏而来的大魏骑兵,骑兵猛然勒马,魏军顿时乱作一团。 盾阵被撕开的豁口中,他一眼认出了红衣铁甲的大楚兵士和领头的那位红衣将军。 怎么会是他! 楚军中有许多人深信他是常歌将军显灵,但李守义知道,这人是益州的建威将军,是杀他亲兄、夺了建平的仇人。 李守义一时心情复杂,不知在此被乱马踏死和被仇人相救,哪个更让他难受。 常歌一刀劈下,当下血珠四溅,此时残阳有如饮血,这一幕居然又暴力又震慑心神。 他勒住弹蹄不停的黑马,朝李守义喝道:上马,走! 那一声威慑力太足,李守义竟像被神鬼摄魄,来不及细细思索,趁着魏军手脚大乱,在混乱中抢了匹马,双腿轻夹,追了上去。 跟在他身后,李守义开始怀疑此人可能真是常歌。 从戎之人,谁没听过昭武君大名,据说他极其英勇,战场之上犹如杀神附体,所到之处,鬼神难挡。 一如此刻,他眼前那位红衣将军单骑破阵,只见他手起刀落,四周血花横飞,所到之处魏军俱是血流成河,李守义也好、常歌带来的那群楚国骑兵亦是,只有跟在他身后助攻的份。 这股子无人能敌的煞气,连李守义这个从军之人,都看得胆战心惊。 此人定是常歌。 除他之外,世上断无他人能有此破阵之势。 渐渐地,魏军居然失了军心,一见红衣黑马,居然退开数丈之远。 常歌深入魏军,居然势如破竹,犹入无人之境。 李守义真切体会到了一句话 三军可夺气,将军方能夺心。[1] 万幸,万幸他非敌军将领。 常歌! 常歌前方不远处,忽然一声冷喝。 李守义听着楚国军士里一阵激动。 从军之人,多少有些英雄情结,有的崇拜前朝定安公常川、有的欣赏狼将火寻鸰,若要众人从汗青之上选出一位兵神,那定是大周朝昭武将军,常歌。 三年前传说常将军被鸩身亡,多少兵士伤心欲绝。 难道他真是常歌? 可他不是益州的建威将军么? 那人听得这声常歌怒吼,居然真的勒马停了下来。 魏军方向,飘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讥讽:昭武君何时死而复生,投向大楚效力,也不知会我一声。 常歌冷笑:司徒玟,躲在兵士后面,算什么敞亮东西! 楚军跟着他嚷嚷:对!你算什么敞亮东西! 有人一听这是楚军大将司徒玟,当即不客气:司徒玟无耻,火石破城之道暴虐,殃及无辜百姓! 李都尉用命换攻城中止,你司徒玟却言而无信,继续攻城! 盾兵之后,缓缓行来一将辇,司徒玟站在将辇上,大笑:此有何耻!兵者,诡道也!这点玩的最炉火纯青的,不正是你们眼前这位昭武君么![2] 说起来。冬日里他居然装模作样地摇起了纸扇,今日襄阳城头的流火玉碎,正巧是昭武君发明的东西,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要怪,还得怪这位昭武君。 楚军竟被说得无言。 识相点就滚。 常歌开口,听着格外平静,却有种爆发前的紧绷之感。 司徒玟疯笑一阵:你说这话,我差点以为,二百骑兵深入敌军十万大阵的,是我呢! 笑罢,他猛然下令:盾兵听令!圈奇门大阵! 魏军随之大动,长盾遮天,战鼓雄雄。 常歌不惊不恼,只极轻地叹了口气:我本不想大开杀戒。 他虽个高,但骨量称不上宽厚雄壮,此时更是连铠甲都未穿,一身红衣夹在重甲士兵之中,背影更显削薄纤瘦。 哐当一身,常歌马刀掷地李守义这才发现,常歌一路拼杀所用马刀,居然是一未开刃的钝器! 只用钝器居然有此鬼神难挡之效,倘若换上素日所用沉沙戟 方才常歌一直倒提着未用的沉沙戟,骤然横起。 沉沙戟,以北境陨铁铸就,通身冰寒,再柔和的夕阳都暖不了它通身的煞气那是数代常家历代良将,沙场之上斩敌万千,活生生用敌军骨血浇筑出来的凶煞怨气。 李守义现在确信,此人确是常歌。 风起,常歌腕上红绫高高扬起,犹如云缎。 而魏军见着这杆长戟,不约而同后撤一步。不过他们人数众多,勉强撑着,尚未阵脚大乱。 盾兵!愣着干什么!合拢! 魏军主将司徒玟一声令下,举着长盾的盾兵迅速包抄,绕行数圈,大眼看去,方才圈住李守义的迷阵外围又生出数圈迷阵,层层相套,居然有十数层之多! 常将军。李守义别别扭扭,难得向常歌询问意见,将军可还有破阵之法。 常歌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解下右腕的红绫:身在迷阵之中,耳目为迷阵长盾转向所迷惑,自是无解。 李守义说得勉强:即是如此,我为你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不可。 常歌回头,淡笑着瞥了他一眼:李都尉倒挺爱动不动就义的,不过我这里,不兴这一套。 将军你李守义见他动作,大惊失色。 数万敌军在前,这样岂不太过危险! 常歌居然解下手腕上的红绫,蒙住双眼,在脑后打成个洒脱的结。 长长的绫缎在他脑后飘扬,有如烈火。 耳目被扰乱,那便不看便是。 * 作者有话要说: [1]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孙子兵法》 [2]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 推一下古耽预收《圣上天天逼臣谋反》 秋楚深权倾朝野,就连大夏的折子都得先过这位权臣的眼。 某天,京城郊外凭空出现一座巨大沙漏,生灵频频失踪、无名怪物扰得人心惶惶,惹得这位大权臣劳神不堪。 待他入宫禀报此事,影卫忽然闯入殿中,为首将士朝他大喊:今日定要除了这狗皇帝,给秋太尉让贤! 秋楚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TM要谋反?! 被秋太尉挟令数年的天子夺下要刺他的剑,交予秋楚深面前:爱卿谋反吧,朕允的。 秋楚深:?!(滚蛋!) 圣上天天逼臣谋反 臣真不谋反 欢迎收藏作者~脑洞多坑品好 第24章 瑶琴[倒v开始] 火光倒映在常歌眼中,分外动人。 盾兵在前布阵, 高高长盾犹如铜墙铁壁,而身后则有骑兵追赶,片刻不停。 奇怪的是,常歌虽以红绫蒙上双眼, 不出两三圈, 他定能找出圆阵薄弱之处, 破阵而出。 李守义起先不解,跟在身后不同对比才隐约感知出了一些不同, 常歌破阵之处定是阵脚杂乱、盾兵手脚不稳之处。 至常歌破到第五层, 李守义基本摸明白了常歌破阵之道,在于脚步声与气势。 奇门阵所用长盾高大,遮天蔽日, 合围形成偌大甬道之时,往往让人难以分辨方向。但既然人多,必定存在纰漏,有时候慢了一步, 有时候合拢并不整齐,往往一个盾兵松懈,四周两三个盾兵也会受到影响,这时候就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杂音。 常歌彻底蒙眼, 不仅是听音辨位,更是直接排除长盾对他的视觉干扰,将所有感官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破阵另一点,则在于气势。 常歌选的破阵点本就是阵脚大乱之处,盾兵见他冲来更是心中瑟瑟, 而常歌气势如虹,自指阵口, 这阵几乎是不攻自破。 可惜这破阵之道并不算难,李守义看出来了,敌军大将司徒玟也看出来了。 他当即在外侧喊道:其余的骑兵!给我在奇门阵外侧绕行! 顿时,万马齐鸣,马蹄繁乱,原本盾兵腿脚不灵的细碎阵脚声被马蹄彻底淹没。这一圈奇门阵常歌绕了五六圈,仍未找出突破口。 队伍末端不住有魏军暗使冷箭,几个楚军兵马不幸掉队,立即被身后追赶而来的魏军骑兵踩成肉酱,再难辨认。 外侧有人冷笑一声,听声音,当是魏军大将司徒玟。 司徒玟悠然道:盾兵,收拢,请这位昭武君,进死路。 长盾组成的包围甬道一圈圈收拢,常歌虽脚步不停,外围魏军骑兵干扰声亦未停,此时已行了七八圈,依旧未找到突破口。 李守义心急如焚,身后兵士又掉队几人,但他居然束手无策。 他看着前方常歌策马,倒是依旧沉稳果决,完全没有焦虑之象。 此时,一声尖锐长啸,一枚骨白鸣镝划破长空,尖啸着落在西南方向某处。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常歌长戟挥去,忽然折身朝着鸣镝落下方向突破,果然!此处正是圈层薄弱之处。 此后又有三四支鸣镝落下,指向之处居然都是破阵之口。 第五支鸣镝尖啸着飞来之时,李守义遥遥望了一眼鸣镝来向,居然是襄阳城门楼。 城门楼上虽然能居高临下俯瞰迷阵,但盾兵骑兵均处于移动之中,单是看明白还不行,还得迅速判断出迷阵动向、找到将来可能出现的薄弱之处,再将鸣镝射出,射箭时机还得万般拿捏,以免伤到行进中的常歌。 鸣镝引路之人,定是一高人。 有人指引方向,常歌突围更加轻松,数箭之后,常歌距离最终突围居然业已不远。 城门楼渐近,李守义也看清了楼上使用鸣镝指路之人居然是先生! 襄阳城上,大火未熄。 祝政身后烈焰接天,素白广袖被热浪轰得狂舞。 他看先生白衣飘飘,只以为是个风雅文人,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大弓,还用得如此漂亮。 不,并不是大弓! 下一鸣镝发出之时,李守义发现,先生完全没用身侧长弓,而是架开了足足一丈长的象骨平驽! 这弩极重,又是极硬的象骨制成,弩梁所用巨骨足足横跨二三城垛,非两三人合力完全不能拉开满弓,李守义一直觉得,这东西的威慑装饰作用远大于实战用途。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19) 但眼下先生一人,居然将这把上古巨弩,使得游刃有余。他的弩尖一直随着常歌移动,忽而长弩松弦,鸣镝一声长啸,破风而出,死死楔在常歌前进方向上,为其引路。 弓箭手,全部换上鸣镝! 魏军如法干扰,弓箭齐发,全是带有尖锐哨音的鸣镝。一时之间,漫天鸣镝乱飞,四处哨响,不说常歌,连李守义都被吵得天旋地转,更何谈分出先生的鸣镝声。 最后三圈迷阵就在眼前,可这短短数丈距离,竟有如黄泉红尘,生死相隔。 哈哈哈哈哈哈哈!司徒玟在将辇上狂笑,昭武君,昭武君!你一生峥嵘,沙场之上一世英名,今日竟在这襄阳城,在我司徒玟手中折戟! 常歌红绫蒙眼,极轻地从鼻中轻笑一声:阿玟这样说,可是要斗将么?愿意奉陪。 呵。我数万大军将你团团围住,要你项上人头不过一声令下,这时候,我和你斗什么将!昭武君,你还是好好想想,死之前的遗言吧!在下,定为昭武君带到! 司徒玟亲手举起令旗:收拢! 包围圈再度收拢,此时常歌一行人不过数十骑,在泱泱魏军之间,犹如海上扁舟,颠簸飘摇。 弟兄们!李守义抽刀,突围与否,在此一搏! 一旁楚军将士跟着应和:誓死保卫常将军! 李守义现在开始后悔了。 其实他听说常歌亲手掩埋了殉城亲兄之时,内心已有触动,况且战场之上军令如山,建平陷落之时,常歌与他亲兄立场不同、各事其主,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眼下,魏军围困,楚国没个李守义,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昭武君常歌死而复生,还来助他大楚,如果因为救他夭折在此,那可是天大的损失。 常歌难得回头片刻,他的眼睛被红绫蒙上,但回眸时,依旧给人一种锐利感觉。 天无绝人之路,勿要轻言牺牲。他高声道,能活着,都给我活着。这是军令。 常歌的话还未落音,纷乱的鸣镝声中忽然传出一声清澈声响。 响声清越,有如山泉瀑布,听着仿佛是瑶琴! 瑶琴宁心,故而声弱,本不会在大地之上彻响,但此琴之音却犹如乘上夜风,在沙场之上回旋飘荡。 乐音湍湍,仿佛碎玉落盘。 常歌静听片刻,忽然下令道:众将听令,跟我突围! 方才鸣镝李守义还好猜测,现在转做瑶琴,他素日里就是一介武夫,丝竹管弦之事一窍不通,只觉瑶琴声音如泣如诉,乐音急切,像极了在催促。 不仅李守义听不懂,魏军楚军司徒玟统统听不懂。 司徒玟站了半天,愣是没想通这琴声有什么猫腻,他只得下令多放鸣镝,可噪音再盛,如何压得过清心乐音,鸣镝越多,反而衬托得瑶琴声音越发清越动人。 常歌跟着乐音再度突围三层,距离襄阳城不过十数丈,所有人终于看清了弄琴之人。 天黑,月出。 祝政白衣霜然,孑然站在城门楼上,轻手抚琴,像是集了世间所有的月光。 数个铜号聚在他的琴侧,这些硕大铜号本是开战前奏响,鼓舞士气所用,眼下居然用以扩散琴音。 琴声渐湍,常歌随之英勇破阵,最后一层包围圈宛如决堤之水,溃不成军。 楚军精骑趁机高歌猛进,直朝着襄阳城门楼奔去。 此时此刻,方才一直冲在最前列,带着所有人破阵突围的常歌却忽然停下,勒马回身。 同为一军将领,李守义太明白常歌此举含义,他这是要独自断后。李守义深怕常歌有损,也跟着勒马,留了下来。 司徒玟虽阵线崩溃,但依旧气势汹汹:逃有何用!不出今晚,襄阳必破! 无数兵士策马奔腾而过,常歌逆向而上,岿然站定。 常歌偏头,轻笑道:阿玟。你方才说,兵者,诡道也。还说这诡道之事,谁用得最炉火纯青? 司徒玟脸色一僵。 刚才楚军阵前放话,指责他流火玉碎攻城,过于暴虐,当时司徒玟大笑三声,矛头一转,直指这流火玉碎是常歌发明的,诡道之术,用得最甚者,当然是兵神常歌。 常歌所驭黑马悠然转了个圈,他蒙着双目,唇角的嘲讽笑容便愈加昭著:阿玟,你贸然跟至襄阳城下,难道,就不怕我在此,伏兵夹攻么? 襄阳城地处冲击浅滩之上,但城外仍有绵延丘陵,此时夜黑,风过树林,吹得树影缭乱,司徒玟大眼一看,只觉得密林瑟瑟,像是遍山伏兵,又像是空山静林、杯弓蛇影。 他心中打鼓,面上倒是撑住了:你襄阳城守军不过数千你哪里还有人设伏! 常歌笑道:是么 密林之中,忽然一阵抖动。 停下,快停下! 常歌一笑,司徒玟心中慌张,急忙下令,众军原地待命! 原本行军混乱的魏军瞬间停了脚步,等在原地。 他们等了又等,风停之后,此地又像是毫无伏兵,一片寂静。 哼。司徒玟冷笑,虚张声势。 此时常歌终于扯开了眼上红绫,露出极漂亮的眼睛。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用不大的声音说:举火! 襄阳城前,无数绵延的矮小丘陵上,从山尖一点起,渐次向下,燃起片片火把。 火把越燃越多,两侧小山之上,居然满是薪火!放眼望去,犹如繁星落地,烁动灼人。 按照火把数量来算,四周山上伏兵,至少有数万人之多! 司徒玟! 司徒玟猛然一抖。 火光倒映在常歌眼中,分外动人。 他笑了:速降,不杀!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W.Y.、亦梦冷 给政政送鸣镝~ 鸣镝,包括前文提到的大羽箭、小凿箭都是不同的箭羽。 鸣镝上有骨哨,破风之时会发出声音,多用来发信号使用 今天有嗲忙,评论明天一起回,感谢追更! 第25章 诡道 兵者诡道,用得最为炉火纯青之人 降, 是不可能降的。 这并不是他有骨气,只是司徒玟和谁投降都不想降常歌。 虽然他不知道这些救兵是从哪儿搬来的,但单看火把数目,伏兵至少数万有余! 眼见兵临襄阳城下, 临门一脚了, 他居然摸不清常歌究竟有没有伏, 又作何计划。 此计若是换个将领,设伏一法定会大打折扣, 但偏偏是用兵虚虚实实毫无定法的常歌, 此计便更显扑朔迷离。 常歌向来爱分兵,爱伏兵,行军布阵让人捉摸不透, 此次二百骑兵深入奇门迷阵,正是常歌一贯的风格冒险、激进,甚至冒险到,稍不注意就会葬身沙场。 他既然敢如此冒险, 定有旁人不知道的底气,现在山丘矮岭之中的伏兵,是不是就是他的底气? 会不会常歌此番孤身入阵都是计算好的,为的就是刻意吸引他魏军主力兵临城下, 伏兵方出,好将魏军一网打尽。 常歌脸上有些琢磨不透的笑意:阿玟,我就在这里站着,你怎么还不将我擒去? 他笑得司徒玟越发没底,古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此时还是谨慎为妙。 司徒玟呵止中军:撤!全体听令,后撤三里! 大魏兵士, 打仗不怎么行,逃跑倒是第一名,主将司徒玟一声令下,立即后军转前军,转眼之间居然后撤数里。 常歌见着魏军最末队伍都绕过了城前虎头山的山坳子,这才忽然松了一口气。 李守义这才发现,常歌额上已经淅出细密冷汗,脸色也苍白又虚弱。 将军,你 不用管我。常歌摆了摆手,你,速去虎头山,支援陆阵云! 李守义震惊:那这山上伏兵? 常歌低叹一声:山上哪有什么伏兵。不过是一些柴火,再用浸了火油的棉线相连,我事先安排了刘肃清都尉在山上,他只需命人点燃一个,这片柴火自会相互|点燃,远远看去,像是士兵举火蹲伏而已。 李守义恍悟。 这便是柴火,这便是魏军兵临城下之时,常歌派一小堆士兵去寻的柴火! 当时他还以为是常歌极不靠谱,现在看来,此人果然用兵如神。 像是经过了极大斗争,李守义方才拱手:将军......的确神机妙算。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方才被围困之时,那瑶琴声? 常歌神色一瞬间变得很温和,火把掩映之下,尤为动人:那是先生的琴声。此次你我能够破阵,多亏先生。 常歌用长戟,在地上随手画了两个圆,外侧圆分为十二等分:李都尉可有听过五音八声旋宫图? 旋宫图本是以十二律对应五音或者七音,每一律可以作为宫音,从而获得八十四调、一百四十四律、一千八百声。[1] 先生的瑶琴,最开始接连弹奏了三次黄钟音,我猜想他的意思定是以此定为宫音,如此一来,在旋宫图上,宫音与黄钟相对应时,处于正北方。他在地上圆形最上方标注了个北,若以我所站之处为基准,宫音为北,其余方位按照旋宫图来定,便是商音为东偏北、角音为东偏南、变徵正南、徵音西南以此类推。接下来我只需细细聆听先生琴声,便能获知突围方向。 李守义惊讶:如此复杂,这是之前同先生沟通过的么? 常歌摇摇头:并未。许是都想到一处去了吧。幸好,我没猜错先生的意思。 二人不经沟通居然默契至此,李守义暗暗有些讶异。 他并未表露出来,只道:此番襄阳脱困,多亏将军之勇、先生之智。此前多有得罪,确是我太拘泥小节而罔顾大义。从今往后,将军若一心为楚,我愿为将军肝脑涂地。但将军若对我楚有异心,我便是追至天涯海角,也定要斩杀于你。 行了。常歌笑道,李都尉动不动肝脑涂地斩杀于你的,听着吓死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赶紧去虎头山,支援陆阵云吧。 骠下领命。李守义拜而退,一百残余精兵亦跟着他一道朝着城北虎头山上去了。 李守义没走出多远,回头见常歌并未归城,而是单人单骑留在城门前。 长风吹过层云,露出中天一弯孤月。 此时城上烈火已经奄奄熄灭,只有薄薄的一层月光洒落,寒风一起,常歌高高束起的马尾与红绫一道飘扬。 宛如一道旌旗。 李守义带领的骑兵彻底转过了虎头山山坳。 襄阳城前归于宁静。 常歌面对着寒凉的空气,冷而轻地笑了:阿玟,藏半天了,这可是偷袭的好时机。 话未落音,常歌右侧一阵惊风,片刻之间偷袭之物已迫在耳边,只听哐啷两声,常歌轻挥长戟拨开偷袭之物,那东西直接掉在了常歌眼前的地面上。 是两根新劈开的木柴,顶端还绕着棉线、浇着火油。 常将军,真是一手好伏兵啊! 远处车马轰隆,行军之声渐近,常歌的黑马似乎感受到危险,在原地踏步不止。 大军未到,烟尘先至,尘土落下之时,方才能看清行军至城前的兵士正是魏军。 司徒玟坐在将辇上,得意洋洋地摇着纸扇子:常歌,你这空城计,唱得可不怎么样啊究竟有无伏兵,有多少伏兵,只需佯装撤兵,一探便知。啧啧。 他抓起身侧的柴火,猛地摔至常歌马前:给你,你的好伏兵! 常歌但笑不语。 眼下,你连一百骑兵都没有了。我倒真想看看,昭武君是如何武神下凡、杀神附体,以一人之躯,抵抗 司徒玟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数、万、敌、军? 言罢,他仰天大笑起来。 阿玟。常歌简直要被此人逗得发笑,你以为,襄阳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一个我,还是 他刻意停顿,留着司徒玟自行体会。 果然,本就爱疑神疑鬼的司徒玟立即僵在将辇之上,瞪着眼睛迅速回想今日经历的一切。 作为守城大将,李守义怎么会贸然出城? 作为一军主将,常歌又怎么会孤身深入敌境?好不容易脱困之后,常歌居然不立即返回城中,一直站在城前,活像是料定他会折返,刻意在此等候一般。 这不对,这太不对了。 糟糕!司徒玟一拍将辇,朝北部一指,中军,摆向虎头山!楚军,楚军这是要抢粮! 虎头山,正是魏军粮仓所在之地。 魏军中军驻扎襄阳城西三十里处,分摩骑、仙家两大营地,但仙家营地靠近西北部丘陵地区,树林茂密过于潮湿,不适储粮,无奈之下,魏军所有粮草皆置于摩骑营地,也就是虎头山上。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0) 常歌一直不徐不疾,悠悠看着他。 你别得意!即使我分兵虎头山又如何。司徒玟脸一沉,我即使分兵三万,此处仍有七万大军! 常歌含笑,忽然抬头朝远处看了看,阵阵远去的行军声中,一逆流而来的快马轻蹄之声,略显突兀。 他朝那送信快马方向一瞥:阿玟,军报来了,还不快听听。 常歌话未落音,听得一声报,那马停得太急,竟不慎翻身将令兵摇落下来,送信令兵伏倒在地,连姿势都来不及整理,大声道:禀将军!虎头山虎头山粮仓失守,军粮被运大半! 怎么可能粮仓失守!司徒玟朝他瞪眼,李守义刚刚离开不到半个时辰,抛去行军时间,怎么可能连一炷香都守不住! 军情报忧,说多错多,令兵低头伏地,不敢多言。 司徒玟忽然明白过来,缓缓转头,直指常歌:你,是你?!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大摆奇门阵,故意只以二百轻骑入阵,吸引我中军主力!其实......在此之前,你已算好了,打算派人偷袭我军粮仓! 常歌点头:还不算太蠢。 阵前断粮可是杀头大罪,军心涣散事小,丢脑袋事大。司徒玟恨得咬牙切齿,急摆令旗:全军听令! 除主将精锐骑之外,其余尽数奔赴虎头山!左右侧翼跟随,掩护中军! 等等。 司徒玟回头看着喊住他下令之人,居然是常歌。 司徒玟冷笑道:常将军怕是昏了头,还以为自己是大周昭武君,怎么,还对我发号施令起来。 常歌眸中笑意更深:发号施令倒是不敢,劝你想想清楚还是可以的。 想什么清楚?此处你孤身一人,我留下一万大军,怎么也能擒了你,此时襄阳就是一座空城,拿了你,我再攻入城中,有何困难! 忽而,空中一道闷雷炸响。 常歌不语,抬头看了看月亮。 今晚大多时候乌云蔽月,只此一刻拨云见日,薄薄月光洒落下来,是一轮好月。 司徒玟不解其意,只觉得他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他刚要扬起手中令旗,忽而听得另一方向马蹄疾疾,令兵不急下马,扯着喉咙几乎破了音:报!樊城失守! 司徒玟本气急败坏站在将辇之上,此时天地一白,他竟像被惊雷劈中,直直跌坐下去:你说哪里?哪里失守?! 那令兵已行至辇前,双手递予简报,装着简报的竹筒上,全是殷红的血指印:禀告将军,楚军趁着夜黑偷渡至樊城,无声无息迅速攻下其中一角楼,并扮做我魏军将士模样,我军防备不及,樊城业已失守! 司徒玟愣住,回头望着常歌:你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向樊城借兵! 当然。 常歌道:此处距离长安,快马公文来回也需十日,何况行军。附近上庸、汉中、新城、建平均被益州占去,你能调动的只有南郡与樊城。南郡要地,距离长安不过八百余里,断不会轻易增援,你能动的兵力便只剩下樊城。樊城常备军不过三万,我算了算你军中人数,断定大半已被你抽调至此,樊城已是一座空城! 开战之前,李守义打听到的常歌让人下河摸鱼,正是这队渡汉水,潜伏樊城的精兵。 只是樊城城墙高耸,只能用刀尖插入城墙上攀,为了偷袭成功,还得攀得又快又轻,方能不被樊城守军察觉,故而需要一可靠飞将。 此飞将本该夏天罗莫属,可他重伤在身,他力荐出战的,正是随着祝政而来的异族少年,景云。 什么抢军粮、吸引魏军主力,都是此计中的虚幌子,樊城夺取才是关键。 襄阳这北大门为何难守,不过是因为樊城捏在你们手里。眼下樊城一收,二者隔汉水相望,互成掎角之势,感谢司徒玟将军,为我襄阳北大门添上另一门柱。 常歌轻笑:阿玟,我襄阳脱困,还得多谢谢你。 司徒玟气急攻心,居然翻眼要晕。 常歌温和地注视着他,眼神却透着一股寒意:兵者,诡道也。[2] 阿玟,你刚怎么说来着?兵者诡道,用得最为炉火纯青之人,是谁? 夜风呼啸,司徒玟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常歌的玄色良骏前行一步,他轻笑道:柴火之事的确是假,可我有说过,此地有伏兵之事,是假么? *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古典乐理出自《古琴乐理教程》 [2]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 第26章 天命 日月风雨,皆为利器,万事万物,为我所用。 司徒玟猛地一惊。 他朝四周望去, 魏军先被他指挥去虎头山救粮草,又被他拆得七零八碎去樊城,本就在行军当中,此时如若出伏 只见常歌扬手:放箭! 刹那间, 城楼上、丘壑间一阵骚动, 城上瞬间站满了数百弓箭手, 一时箭雨大作,魏军反应不及, 被乱箭浇了个七零八落。 不仅如此, 两侧丘壑之上,乱石滚下,行军中的魏军摆布不及, 被砸得一片血肉模糊。 形势突转,司徒玟看着眼前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万大军,此处可是摆布了十万大军!不仅如此, 他还向樊城借兵二万,信誓旦旦拿下襄阳之后数倍奉还,可朝夕之间,居然被常歌以数千兵士耍得团团转! 常歌! 司徒玟红了眼睛, 拔剑大吼,父兄之仇,兵败之恨,今日之辱,我......我同你拼了! 常歌轻微皱眉:父兄之仇?你父亲是谁? 司徒玟亲兄司徒武确实死在他刀下, 可他父亲是谁?为何算在他头上? 这一问彻底激怒了司徒玟,他抽了佩剑, 直朝常歌掷来,那剑被常歌躲过,直冲冲扎进地面之上,剑柄颤动。 轰一声天雷,恰巧是虎头山方向。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正中山尖。 夜色中,黑压压的密林竟被劈起数十丈高的火星,宛如夜空中炸开浩壮金花,又崩做碎星,将整个山头,轰一声熊熊点燃。 天象壮阔,即使在数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虎头山,被天雷劈着了。 司徒玟愣了愣神,忽然狂笑数声,立即下令:传弓箭手!上火油!借着雷火烧山之势,放火箭,烧了虎头山!这军粮,即使我们不要,也绝不会便宜了楚军! 一声令下,阵阵火箭飞出,虎头山上霎时一片火海。 山火一旦成势,根本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扑灭的,眼见虎头山上,无论军粮还是楚军,都要被这把天降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司徒玟扬刀对天,大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笑毕,他指着雷火,瞪着常歌:你看到这天火了么!这便是惩你倒行逆施,妄图和大魏作对之火! 非我大魏篡权大周,只是你大周气数已尽,我大魏取而代之,乃天命所归!天命!常歌啊常歌,你只是个凡人,如何斗得过老天!如何!斗得过老天! 一天之内,大起大落,此时情绪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司徒玟一介大将竟被逼至疯癫,朝天狂笑,无法自控。 笑着笑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不为别的,只是他忽然发现常歌不紧不慢,甚至毫无触动。 你为什么不慌?司徒玟深感后怕,朝常歌怒吼,你为什么不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陷阱,是不是! 空中轰然一个炸雷。 乌云被风推着北去,襄阳城上,终见星光。 夜浓,中天只留一轮隙月,二三亮星。 星子相冲,恰是荧惑守心、大凶冲主星象。 荧惑星乃主战凶星,心宿二司帝王紫薇气,相对相冲,予天下之主、予国运气象,皆为大凶之兆。 司徒玟心中猛然一紧,旁人不知道,他却铭记得清清楚楚常歌出生之时,长安城上空,正是荧惑守心之象。 那一年,荧惑星轨迹紊乱,居然逆行数日,五月二十三日当天,悬于常川府邸上方,与预示帝王紫薇气象的心宿二,迎面相冲。 当时大周是周闵王祝衡主政,恰逢三皇子祝政高热不止,他见此大凶星象,本就又急又燥,司天监正使还火上浇油,一口咬定定是凶星荧惑冲主,这才让三皇子病重、大周势弱,惟有剿灭转世凶星,一切祸乱方能解除。 于是周闵王祝衡当机立断,派一众刀斧手将常大将军府团团围住,只待婴儿出生、第一声啼哭之时便一齐冲入,乱刀处决了这个有毁大周国运的凶星。 谁知常歌一出生,常川愣是提着沉沙戟,宁肯大逆抗旨也要护住这个儿子,数百刀斧手竟奈何不了他,府邸院内尸横满地。 二者正僵持不下之时,祝衡随侍的高公公亲自抵达大将军府,即刻传旨,收回砍杀常歌成命。 事后众人方知,常歌诞生之时,司天监副使在殿外长跪,请见周闵王祝衡,高呼称司天监正使误国,常川此子必为大周福将。 荧惑凶星,被这位副使解释为将星转世;荧惑守心星象被他解释为良将护主征兆;正副二使正在殿前打着嘴仗的时候,一直高热病危的三皇子居然神奇转醒,重病转好。 常歌凶星冲主之说,不攻自破。 那一夜的确有人丧了命,不过不是常歌,而是司天监正使司徒罡司徒玟和司徒武二人的父亲。 这段轶事一直被当做佳话流传,直到周文王祝政继位,明昭六年,常歌凉州凯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祝政带走,而后亲手鸩杀。 那一日的星象,司徒玟记得清楚,亦是荧惑守心。 后来常歌身死,大周果然颠覆,自此,离惑守心星象比起副使主张的将星转世,更像是正使主张的大凶冲主,但司徒玟亲父司徒罡的冤屈,再未有人提起。 阿玟。什么时候了,你还有时间发呆。 司徒玟握刀。 转眼之间,两侧丘陵本就起了山火,魏军几轮火箭下去,襄阳城外已烧做一片火海。 我听阿玄说,太学博士会下发我的述论供大家学习。常歌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但你,定没有认真读过。 司徒玟皱眉,他实在不知此时此刻提起太学、提起述论有何意义,事到如今,还要攀扯亲缘关系么? 常歌极轻极缓地收了长戟。 明明烈火烧山,遍地横尸,他的神色不紧不慢,竟像是一切已成定局。 常歌抬头,乌云已然被风吹到了虎头山上,黑沉沉压得极低,山上燃着的火舌都好似能舔着乌云。 重云之下,漫场厮杀。 方才魏军四散行军,楚军自丘陵之上滚落山石,将魏军主力砸去大半。 魏军之中还能动的,都拉弓搭火油箭,朝着虎头山又是一通乱射烧山,山上楚军被迫至险境,更是拼了命地滚落石,两相斗争之下,战场上仍是一片狼藉,到处是被砸得碎烂的魏军兵士。 日月,风雨。常歌轻声道。 司徒玟陡然一震。 看来还是认真读过。常歌满意道,你已想起来了。 日月风雨,皆为利器。 那篇述论,仿佛被人吹开了尘封的厚重灰尘,记忆犹新。 常歌的那篇述论,开篇便是这八个字,所讲的正是用兵顺势,这个势包括地利人和,然而也要参考天时。出征之时雨雪天气如何,亦可纳入运兵计谋之中。 日月风雨,皆为利器,万事万物,为我所用。 闷雷至,大雨如豆,倾盆落下。 这雨水彻底浇透了司徒玟。 狗老天,狗老天! 司徒玟骂着骂着,那雨却越来越大,将他、将整个襄阳浇得狼狈湿透。 常歌出生便踩着他父亲司徒罡的性命。 他明明是一凶星,万民惧怕诸侯唾骂,为什么认出他是凶星的父亲被斩首,常歌本人却一路荣华加身、得千万人崇敬叩拜,更让他不解的是,常歌不仅毫无愧疚之意,还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父亲是谁? 你父亲是谁? 讽刺,真讽刺。 明明父亲为他丢的命。 山火渐熄。 虎头山粮仓,看来是被这场疾雨保住了。无论如何,魏军阵前丢军粮板上钉钉,作为此次战役主将,司徒玟定要被军前问罪。 司徒玟大笑三声,忽而将刀一横,身边偏将大惊直呼将军不可,然而只听当啷两声,他的长刀被飞镖打落在地上。 常歌看着和刀一起掉落的飞镖,镖尾带卷,是幼清的飞镖。他果然在暗处观看,幼清在,想来祝政也应当在此。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1) 他行前特意交待过幼清,无论发生何事,切忌贸然出现,打乱他的计划。 你留我活着何用!司徒玟眼中布满血丝,朝他吼道,天命辜我!输给你,不如让我血溅沙场! 大雨之中,常歌眸光愈发灼亮,他冷笑一声:天命? 常歌扬起沉沙戟,滂沱大雨之中,襄阳城西门只剩下半座残垣:司徒玟,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魏军,围困襄阳四十多日,将它逼成人间炼狱!你纵容军士围攻百姓,战场拉扯至城外七八里!还有那瞭望楼一串串的人头幡,如此残暴,居然枉称天命! 天雷轰一声炸响。 究竟是谁逆了天命,而这天命,将归于谁! 冷彻的点光瞬间照亮常歌,他美得凌厉,更惊心动魄。 司徒玟怔然片刻,紧接着,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大嚎一声:来人!快来人!给我围攻!把常歌,把他给我剁成肉酱! 最后几队精兵是主将贴身精锐骑。他们原本一直护着司徒玟将辇,听令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忠于军令,离了主将,举刀挥向常歌。 主将身边跟着的向来是最训练有素、也最为狠辣的兵士,眨眼间,那队精兵配合默契,已呈一包围圈,将孤身一人的常歌团团围住。 常歌腕上红绫飞扬,他看起来像是毫无触动,其实脊背早已汗湿。 实际上,常歌出征之时业已毒发,原本白苏子以银针调理气逆,这才没在破阵之时表现出来。拜别李守义后,他已是强撑,否则,按他以往的性子,早已提戟直飞将辇,擒下司徒玟。 眼下不说脱身,他连策马回身都难,只得强硬撑着。 那圈兵士猛地扑来! 忽然,像有不知名的刀剑扫了一圈,那圈兵士一半的人头居然腾空飞起,断面整齐,甚至不留一滴血痕。 断情丝! 常歌一眼认了出来,祝政果然在此。 然而此时还剩下的魏军都是死士级别,此等断头骇人场面哪里吓得住他们,剩余人提刀,准备再次冲刺,常歌捏紧沉沙戟,打算强撑应战。 只听嗖嗖数声,这群魏军兵士维持着举刀砍下的姿势,竟像被钉在空中,一动也不动,顷刻之后陡然如同山崩,尽数倒地。 司徒玟身边留守的最后十几人,见状也扑了上来,接着同样被钉住,轰然倒地。 一定有人在暗中助他! 可出手助他之人动作太快,连常歌都没看清这些倒地之人究竟是为何身亡的,他刚打算仔细查看,听得一声受死!司徒玟不知何时已驭马上前,手中握着把断箭,恶狠狠正要往他左心扎去。 恨意在司徒玟的眼中灼烧,忽然间,他瞳孔一缩,转为了极致的恐惧。 * 作者有话要说: [1]心宿二,天蝎座 星;荧惑星,火星。火星轨迹难测,与之相关的占星辞都是大凶,比如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荧惑守心,历史上典故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感谢 seem 的地雷,感谢追更! 仗打赢了,阔以谈恋爱了(bushi 第27章 倒刺 先生莫怕。 月夜当空, 居然飞起一只手臂! 那是司徒玟的手臂,断臂割开的断面整齐,连一滴多余的血都没有。 司徒玟完全没看到究竟是什么利器割开了他的臂膀,甚至连痛觉都迟了片刻, 才猛然反应过来, 猛地大叫起来。 很快他只觉得, 极端的痛也没有什么,尤其是看到经年仇恨之人, 被他深深重伤, 如潮的喜悦甚至压灭了他断臂的痛楚。 刚才,就在司徒玟被锐利之物割断手臂的一刹那,他凭着惯性, 硬是将手中断箭狠狠插进了常歌后心。 常歌本就毒发已深,能支撑至此已是奇迹,更万万没想到他会行偷袭这种不齿之事,一时躲闪不及, 锐镞深深刺入了他削薄的脊背,他骑着的黑马惊蹄,猛地一通狂奔,四周兵士被撞得东倒西歪, 竟没一个人能阻了这匹黑马。 常歌被马颠簸得吃力,又因背后中箭,驭马动作都迟了不少,完全凭着韧劲和黑马对抗。 司徒玟心中狂喜,他竟能亲眼见着常歌坠马! 忽然, 他猛地一怔,接着开始细微地哆嗦起来, 司徒玟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活像撞了鬼。 对他来说,也的确是撞鬼。 祝政,本该在三年前死在大周宫变那日的祝政,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冷白衣袂闪过,祝政策马而来,竭力追上了四处横冲的烈马,迅速调着角度,和黑马保持平齐,此时常歌已无力管束那匹烈马,几乎要被摇坠下来,四周兵士急切退开,生怕被没长眼的马蹄子送得归了西。 在二马并驱的瞬间,祝政倾身一带,将常歌顺当拥进了怀中。 常歌刚被祝政救下,那匹黑马撒开四蹄,猛地朝北面山上跑去。 祝政则护着常歌,月下勒马回身,惊起密林中一片暗鸦。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司徒玟。 司徒玟本想出声,却有如被冰凉铁钳扼住喉咙,竟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看到祝政那张脸,大周天子经年累积的威赫,瞬间复苏。 祝政从不疾言厉色,但他心思情绪过于难测,只是脸一沉,文武百官便深知不妙、噤若寒蝉。 正如此刻,祝政一语未发,司徒玟已给吓得说不出话。祝政广袖翩然,银色冷光一闪,他的广袖却被人抬手按住了。 常歌竭力抓着他的袖,他背部的伤口太深,猛然大量失血更是让他失去了力气,即便如此,他还是遏着喘息,勉强道:留他一命!还还有话要问。 别说话。 祝政急忙将他圈紧了些,他单手驭马,寒寒望了司徒玟一眼:幼清! 幼清早已抽出掣电鞭,将司徒玟来了个五花大绑。 几乎同时,司徒玟胸口猛地传来三下刺痛,痛感非常细微,有如被蜜蜂蛰了一般。他低头一看,不知何处飞出三枚银针,早已扎进了他的心口,鲜血刚润红银针,针尖便立即变黑,这显然是喂了毒! 司徒玟喉中古怪大叫起来,银针太细,幼清全然没察觉,还以为他被擒了心里愤懑,只喊着安静点!一个手刀将他击昏了过去。 而此时,祝政早已策马,带着常歌回到襄阳城中。 经过了一整天的战火,城里格外萧瑟,刚刚下过场雨,更让空气湿润寒凉。 马背颠簸,常歌半伏半靠在祝政胸口,他身量本就瘦削,只盈盈一搂。他后背血流不止,把祝政半片广袖染得通红,不仅如此,常歌的身体发起高热,冰魂蛊毒也随之兴风作浪,他身子忽而滚烫忽而冷寒,全身更是绵软无力得可怕。 祝政见此,不敢多想常歌的伤势,只恨不得一步行至官署,着人医治常歌;又悔恨自己恪守常歌的交待,一切以军机、以谋划布局为重,没能早些站出来。 常歌呼吸中已开始出现腔音,背部也跟着急促的呼吸阖动,眼睫更是颤抖不停,更不知现在他还有没有清明意识。 再撑一会。祝政腾手搂紧他,却又不敢真的下死力气,生怕加重他的伤势,只能僵在一个半揽住他的姿势。 先生 嘘,别说话。 常歌的脑袋沉得支撑不住,勉强攀住他的肩膀,把脸颊伏在他肩窝里。 他的体温烫得祝政一惊。 先生。常歌的手不自觉揪着他凉润柔滑的后襟,襄阳襄阳定了么? 祝政心中一苦。 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襄阳。 常歌指尖用力,像是还要挣扎着继续问,祝政连忙答:定了。 他喉中哽得发硬,连声道:定了,襄阳定了。 一瞬间,常歌像是泛起点笑,而后他脸色一白,猛地攀住祝政,在他心口咳出一口血。 祝政瞬间被吓得手脚发凉,只觉连魂魄都飞开了一刻。他猛地加速直奔官署,还未到便朝着官署府兵下令:传军医!所有军医! 他骑着马只冲官署正堂,又仔细避开伤口,将常歌扶着在正堂公案后坐下。 常歌伤在后背,他平躺不得,祝政将他放下之后,本想助他靠着,谁知常歌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仍摆摆手,不要他搀扶,而是咬牙勉强撑住身体。 常歌虽然神志都有些模糊了,依旧垂手撑着扶手,端正坐着。 倘若不绕到背后,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定以为常歌只是有些疲累,正闭目养神,坐着休息。 十几个军医一路小跑奔了过来,仔细看完伤他的箭镞,派了个白胡子军医做代表道:先生,这这利器还是要拔出来。 常歌想必很疼,吐纳呼吸都重了不少,脸色都白完了,只是他强忍着,一句疼都没说。 眼下有了灯火,他背后的伤口看得更加清楚,一柄断箭小半都没入脊背,每每呼吸,后心伤口必被带动,血水涌动不止,看得祝政心如刀割。 祝政难得心焦气躁:人命要紧,要拔从速! 且慢! 白苏子从檐上飞跃而下,他两三步绕到常歌背后,瞥了眼箭镞,这才道:魏军箭镞有倒刺,这倒刺正是刺入人体后拔出箭镞时,再度撕裂伤口所用。何况,将军中箭部位乃后心,本就是万分危急,再带着倒刺生拔出来,这伤怕会更甚! 胡子军医瞪眼:话虽如此,你不拔利刃如何止血救治?这么大个血窟窿,你再多纠结一会儿,不消片刻将军就流血而亡了! 白苏子亦振振有词:箭镞有倒刺,若要强行拔出,定会心肺破裂而死! 两人还要打嘴仗,祝政听得头疼,强压着心绪:你说不拔,能如何医治? 禀先生,我没说不拔。 惊堂木猛地从桌上摔下,砸得地面一声锐响。 祝政冷着脸,一语未发。 白苏子忙低声答:我的意思是,划开后背血肉,将箭镞取出。 军医冷笑:这与拔出有何区别,一样要损伤肌体! 直接拔出,心肺撕裂;若以利器将后背划开,肌体断面整齐,还能一救!最次最次,也是和直接拔出一样,心肺撕裂。 说完,白苏子摸出一把弯刃药刀:小可愿意一试! 你!军医惊讶看他一眼,你个总角娃娃,行医才几年!人命关天,勿要在此耽误时间! 常歌依旧阖目坐着,他看着左臂松弛,全身放松,只是额上冷汗淋漓,唇也几乎失了血色。 祝政沉思片刻,摒退众人,只留白苏子和主张拔箭的医官,下令道:将衣物剪开。 医官抽了剪刀,要给常歌剪开衣物,他刚将上衣拉起,小剪刀折腾来折腾去,没剪开个小口,反而不知扯到常歌哪里,疼得他身子一颤。 让开! 祝政直接夺了剪刀。 他朝后背一看,瞬间明白那军医瑟瑟缩缩不敢下手的原因。眼前的创口实在太过于惊人了。 大魏箭镞本就硕大,且刻意不打磨光滑,其上倒刺林立,刮擦得创面附近血肉凌乱。 祝政发现,他的手颤得比军医还吓人。 先生莫怕。 常歌背着他,语气里还带着笑,尽管下手。 祝政直接屏了呼吸,虽然双手一直在不停颤抖,但真正下剪刀之时却又快又利索,创口附近衣物被迅速剪开,露出了白裸的肌肤。 箭镞没入了大半,血水沿着伤痕四溢,比不露之时更让人心痛。 衣物全部剪开,方知白苏子所言并不夸大。这箭镞没入的地方本就关紧,其上倒刺也有指头粗细,如若听从军医的强行拔出,这么大的创面,即使能侥幸存活,怕也会留下病根。 祝政当即决定:切后再拔。 白苏子在火上烧刀。 祝政盯着创口,问道:利器即可,是刀是剑都无妨,对么? 对。白苏子答,越锋利越好,出血少,他的痛苦也少些。 你不用烧刀了。 祝政冷着脸,自衣袖上抽了断情丝:我来。 先生不可!幼清正巧押着司徒玟进了官署,虽不知此前发生了什么,但一看祝政手中的银丝便大惊失色,急忙惊呼。 断情丝讲得是快且狠,瞬发之后尽快脱手,否则必定伤及自身,绝不是能够长时间拿捏操控之物,一直捏着它,无异于以手指捏着利刃,稍有不慎,极易断指。 祝政给白苏子递了个眼色,他立即上前,关上了官署正堂大门。 断情丝已没入祝政小半个指节,血凝成了一串串的珠子,沿着锐丝滑落。 祝政好似不疼不痒,沉声问道:当自何处切开? 第28章 桃枝 桃枝剑意绵绵,早已与软鞭纠缠在一处。 白苏子通过凌乱创口推断倒刺方位, 祝政下锐丝,他二人配合,将倒刺拔出时可能伤及部位先行切开。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2) 刚开始时,常歌还咬牙忍看, 只是扶看座椅的手指猛地攥紧。 到第三个倒刺创口时, 又是高热又是毒法, 常歌已开始迷糊,不知道现在所处何时何地, 切至第八个创口时, 常歌听看极其压抑,开始不住絮絮地问君定要臣死么,祝政手上丝线一深, 险些彻底割断食指。 他怔然站看,仿佛中了一箭的是他自己。 好在此时倒刺四周基本都已拉开平整利口,白苏子眼疾手快,一把拔出利箭, 一瞬间,创口上喷出不少血水,但断箭拔出之时未再添加新的撕裂创口,没了一直撑看创口的箭镞, 创面迅速合拢,血水渐渐细了不少。 常歌被拔出的动作带得身子一软,祝政立即出手撑住了他。 常歌已然烫得厉害,他连坐看的力气都没了,只一味朝祝政身上歪倒, 口中还低声念看臣领命、臣遵旨、微臣万死不辞 这些话,听得祝政伤神又惊怔。他虚圈看常歌, 像是怕他跑了,又像是被惊雷击中,不知如何是好。 白苏子开始清洗上药,假装没察觉祝政的异样。 血基本止了,白苏子上了药又给打了绷带,交待说要派人守夜,万万不能让常歌翻身,压看或是绷开伤口。 他交待半天,见祝政一直飘神,还以为他一句没听到,刚要从头开始说时,祝打断道:我守。 白苏子提示道:先生自己身上也有伤。之前醒来时,我便提醒过您的,勿要忧思劳心。 祝政垂眸不语,只摆摆手让他下去。 白苏子叹了口气:那我帮先生把手指包了吧。 祝政这一守便是数日不眠不休,谁劝都不行,更不许旁人经手,把孙太守感动得涕泗横流,直说先生惜才爱才。 官署内原本多有猜测,见太守如此评价,只当是自己小人之心,流言反而慢慢平息了。 常歌伤口愈合一些后,他才将常歌小心挪至东厢,直接在东厢办公。 他白日处理公文,夜里看顾常歌,接连数日都没怎么合眼,最后景云实在看不下去,找白苏子讨了些安魂针,原本一针见效倒头就睡的东西,景云足足钉了七八针才迫他睡看。 没休息多久,祝政心中担忧常歌,居然又醒了过来,好在此时常歌伤势转好,朦胧中能听到些外界的言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絮叨看先生注意身体,他这才放下心,每日能在常歌身边合衣睡上一两个时辰。 这几日,陆阵云、李守义、刘肃清等人接连回城复命,战俘、缴获物资全部清理完毕之后,祝政这才真正莫明白此次常歌的整个布局。 攻城尚未开始,常歌便让陆阵云点精兵自水路上虎头山,等开始攻城时,留守后方的魏军以为胜券在握,自会看守松懈,陆阵云便带兵趁机夺取粮仓。 虎头山近汉水,夺了粮草,直接运至岸边浮船,顺流至襄阳北门,比陆路车马运输更快,故而魏军发现、往返汇报之时,粮草已被运走大半。 同时,樊城方向,常歌让景云带兵事先渡汉水,以刀尖攀城,趁樊城守备松懈,暗夺一角楼,以此为根据地,迅速夺了樊城,好让魏军照应不暇,行军混乱。 刘肃清过于平庸,虎头山、夺樊城这种需要胆魄之事常歌没敢交给他。但他性子沉稳,常歌让他一直埋伏在襄阳城外丘壑之上,先是根据常歌口令适时点亮柴火火把以迷惑敌军,待司徒玟发现柴火后,再将楚军散入丘壑之中,随口令放箭、投掷山石,借看地利优势,将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即使李守义不出城闯阵,常歌也安排了自己出城,吸引中军注意力。 襄阳一战,三面配合下来,不仅以少胜多,更绝地反击,拿了大魏的樊城,此役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赢得看实漂亮。 祝政将上述军情整理成简报,上奏楚王,为常歌请赏求封。 这几天,大魏仍在踟躇此后与楚国该战还是该和,祝政先魏国一步,看人至益州和谈。 益州去年冬日虽连夺建平、新城、夷陵三地,但那是当时益州世子刘致擅动兵符所得。 眼下益州时运不济,水患国难不断、粮食本就紧张,益州刘主公本是个讲究修生养息、王道治国之人,并不像其子刘致那般野心勃勃,楚国使臣一来,他亲出城门盛情接待,更是对去年冬日占地之事百般致歉,希望重修旧好。 益州承诺将夷陵归还楚国。楚国也退让一步,说新城、建平二地迫近入蜀要道,让此二地于益州,如此两相讲和,襄阳所面临的益州、大魏两大强敌,安然定了一个。如此一来,与魏军和谈便先有了底气。 而魏军那边,先是谣传此次守襄阳的是之前三年将上庸魏军打得落花流水的益州建威将军,后来又谣传是常歌将军显灵,又为了减轻败军惩罚,回朝的武将将常歌这一战吹得是有如神降,吓得魏廷之中你推我让,居然没人愿意再出兵,反劝魏王三思。 魏国丞相朱九变更是直言,此刻襄阳出奇大胜,士气正旺,且樊城已丢,襄阳樊城隔汉水呈掎角之势,更加难取;不仅如此,益州与楚国讲和,如若二者勾结,以新城、襄阳为据,直上南阳,中原唾手可得。 谈了半天,魏相朱九变想说的只有一句:魏王,还打个屁,和谈吧。 这回魏国三催四请,祝政才勉强派了个文吏去和谈。 这个在楚国只是正五品的小官,魏国丞相朱九变竟亲出长安城,下车迎接。 此前襄阳围困之时,楚国曾派使臣和谈,楚使上廷之后,被魏国文武百官奚落嘲笑南方蛮夷,而后丢在驿馆轻慢。 故而此次出使,祝政特意挑了个荆楚口音重的,上了魏廷之后一番摇头晃脑,满口都是七扭八拐的楚地方言,听得魏廷百官一愣一愣的。 楚使叽里呱啦一阵说完,魏廷居然诡异地安静良久,没人敢站出来接话,更不知听没听懂。 最后还是魏相朱九变镇定,问他会不会说中原官话,能否以中原雅音再述一遍,谁知这楚人居然两袖一甩,傲然昂首道:吾蛮夷也!诸位,将就看听吧! 然后又用弯管子方言,将述求再说了一遍。 魏廷上下是敢怒不敢言,只得耐看性子听完,连蒙带猜地同这位蛮夷楚使签了和谈协定。 过了二月,桃花开了。 襄阳围困已解,商贸往来渐渐复苏,襄阳也开始有了些活气。 开春暖和了一些,街头巷尾开始有孩童戴看银色面具和红绫跑来跑去,夜深的时候,汉水上也渐渐有了丝竹之声。 常歌能清醒的时候渐多,刚能坐起来一两个时辰,就吵看嚷看要出门解乏。 春寒料峭,祝政怕他出门受风,只令人折了桃花,攀满了他整个床榻顶部,好让他每每睁眼,便是满目春色,但不许他擅自出门。 这天祝政处理完政事,刚到东厢房,听得里面笑语声声,他轻看脚步至窗侧,透过纱帘看向内室,常歌不仅醒了,还披看件外衫,坐在床榻上。 幼清站在他身边,正背看手摇头晃脑地不知讲看些什么,常歌则微微笑看,左手举看张纸,递在灯上安静燃看。 床榻天顶上插满桃花树枝,眼下花枝摇乱,隔窗而望,常歌好像坐在满开的桃树下一般,桃粉的花瓣落了一身。 祝政在窗边看了会,只觉心中暖和异常,这才推门而入。 他刚一推门,一条长鞭迎面击来,祝政完全是下意识反应,径直拉住鞭梢。 这软鞭银丝绞就,祝政一眼认了出来,这正是幼清的掣电鞭。但正使看这鞭子的,却不是幼清。 东厢房不大,中间仅有纱帘格挡,门口可隐约看到内室。 常歌坐在榻上,许是伤口还疼,他右手捂看心口的位置,另一只手则扯看鞭子,软纱一遮,常歌笑得隐隐约约的:躺都躺乏了,先生,可陪我活动活动? 祝政只问:汤药喝了么? 先生陪我活动,便是最好的汤药。常歌笑道,幼清,将你的剑借给先生。 幼清哀嚎:那剑上回被先生折了![1] 常歌恍悟。 他正想看让幼清借把剑过来,祝政撩帘而入,笑道:我以花枝当剑即可。 榻上花枝蓦然断了一枝,断面整齐得紧,一看便知是断情丝所致。祝政袍袖翻飞,飞身接了这桃枝,旋身落下:别闹太过,小心伤口。 常歌笑道:这是先生自己选的,可别怪我欺负你。 还未及祝政站定,常歌手里的软鞭迅疾灵巧地奔了过来,接连凶狠地拍了几下地面。 自常歌后心中箭以来,祝政还是首次见他动武,更是首次见他如此神采奕奕。 此时常歌坐姿放松,一脚踩看个雕花小凳,靴上绘满了精绣纹路,乐得靴尖巅颤。 祝政摸不透他伤势恢复究竟如何,只以花枝左右周旋,并不主动出手。 常歌见状攻势更加迅疾猛烈,掣电鞭在他手中翻飞宛如闪电,祝政的桃枝被他抽得颤动,屋内桃瓣簌簌落下,而常歌本人松弛坐看,乐在其中。 他同祝政周旋一阵,忽然撤鞭,这鞭还未离开数寸,常歌迅速放出鞭梢,猛地朝祝政劈去。 方才看得津津有味的幼清被鞭势吓倒,出声提醒:先生小心! 幼清才是屋内用鞭最多之人,一眼便知这一鞭凌厉无比,若要落在人身上,当下就是个皮开肉绽。 祝政倒是淡然,不仅不闪不躲,还眉目含笑迎了上去。 软鞭即将劈中他一刹那,常歌轻抖收力,鞭梢瞬间从迅猛游龙化作了娇柔柳梢,点水般抚过他的前襟。 祝政笑意隐隐:将军承让。 常歌支看下颌,懒懒道:先生一味躲来躲去,好没意思。 言罢,常歌灵巧转了手法,那软鞭有如灵蛇般一圈圈缠绕,将祝政虚虚拢了起来。他见祝政躲无可躲,眉梢渐喜:再躲,先生可要输了。 只见白袖一闪,常歌还未看清他的动作,猜测他要出手制住软鞭,急忙轻抖撤回软鞭。 那鞭子本绕得灵巧,忽然之间却不听使唤,定睛一看,桃枝剑意绵绵,早已与软鞭纠缠在一处,他轻轻一抽,软鞭被桃枝勾看,蓦然从常歌手中脱出。 鞭梢还留看点旋转余韵,柔柔地绕上了祝政的胳膊,格外顺服。 祝政含笑:将军大意。 他收了桃枝,几步走至榻前,将鞭柄递予常歌,动作却忽然怔住了。 常歌眸中笑意渐深:不,是先生大意。 * 作者有话要说: [1]常歌拿剑逗先生,结果剑被先生折了:第九章 剑锋 感谢 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 的地雷~感谢追更 第29章 天罚 颤抖着吻了上来。 祝政拢在袖中的花枝不知何时被常歌抽去, 此时枝尖轻轻抵着他的前襟,枝头乱花早被鞭子打得摇摇欲坠,此时一沾衣袍,三两花瓣顺着祝政收拢的领口, 薄薄溜了进去。 常歌将他的花枝在指尖转了一圈, 笑道:扯平! 俩人都丢了武器, 祝政对这个结果没什么意见,在他身侧坐下:方才你们在谈什么呢? 常歌神色忽然有些闪躲, 朝他硬挤了一个笑:幼清正在说你拿楚使治魏国的事情呢。说魏廷老端着什么中原正统的架子, 先生居然拍了个满口南腔的楚使过去,听得那些公卿大臣鼻子都要气歪了,确实好笑! 祝政眉眼轻弯:汤药喝了么? 常歌脸上不红不白:喝了喝了。 幼清则跟做贼一样, 悄悄瞥了祝政一眼,憋着没敢说话。祝政一眼就明了了,这是没喝。他递了个眼神,幼清麻溜出去热汤药了。 祝政掀开带来的精巧食盒, 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 不大的矮几,片刻便摆满了各式点心,嘉庆干、芭蕉干、冀州雪梨蒸、白蓉桃花糕还有常歌最爱吃的金玉酥,看大小, 还是双蛋黄的。 常歌被馋得食指大动,刚要伸手,却被祝政扫了一眼,只好把手收了回去。 喝完汤药再吃点心。 祝政太了解他了,常歌从小就躲药, 几年征战下来,伤病不断, 更被汤药逼出逆反心思,是个前脚应了太医喝药,后脚嫌苦倒掉的病油子。 以前有常川管着,他惧怕父帅,不喝不行。到祝政这里,他倒是敢耍赖耍横,喝个药还要三劝四哄的。 先生不用太紧张了。常歌说着,趁他不备,飞快夺了个桃花糕,刚咬一口,他眉头一皱,铁着脸,像是吞沙子般把那口桃花糕吞了下去。 常歌咽完,将手中剩余糕点一掷:这什么糕点,都变了味了,苦得难以下咽。 他脸上带着几分薄怒,颜面也因怒气发绯,眼角那抹红晕都灵动不少。 祝政忍住笑意:良药苦口,将军忍忍吧。 常歌惊讶看他一眼:这是药? 他每样点心接连尝了一个,芭蕉干、雪梨蒸、嘉庆干竟然都是一个味,各个都苦得他险些升天,偏生这些东西,还都长了一副很好吃的样子! 他看着桌上那一趟精巧点心,简直匪夷所思:好好的点心,都让这破药给毁了! 祝政忍笑。 这是他特意找人做的精巧的小点心,只是都混了药物进去,本以为常歌看在点心的面子上会买账,结果还是被嫌弃的不行。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3) 喝口茶缓缓。 祝政斜了一盏凉茶给他,常歌立即接了过去,仰脖便干了。 他喝得太急,茶水顺着脖颈的弧线流下,经过滑动的喉结,留下一道润泽的水渍。 喝完后,祝政抽了贴身的帕子要他擦,他还奇怪大白天的也没发生啥,怎么祝政被臊得不敢转脸看他一样。 过几日,我打算去药王谷寻药王。祝政垂眸道,药王谷就在神农山,眼下益州楚国修好,如果提前打好招呼,去一趟上庸,想来不是什么难事。你的身子,还有蛊毒那件事,是得着个神医,好好调理调理。 常歌倒是觉得奇怪:真有药王这人?不都说是谣传满天下,但从未有人见过他么。 有。祝政肯定道,而后有些愧疚地颔首,三年前,你那杯假死鸩酒,正是出自于药王。在你之前,我让宫中的猫尝了一口,它昏迷数个时辰之后幡然醒来,我才敢 不用说了。常歌放下手中的梅花糕,黯然道,这都是旧事了。 屋内诡异地沉默了会儿。 最后开始祝政开头:你这阵子好好休养,其余的事情别多劳心。 其实,有一事我正要同先生商议。常歌在桌上推开点空间,抓了笔墨,我知道襄阳间者同魏军是如何沟通的了 他话未说完,袖中半片未烧烬的纸片掉了出来。祝政隔窗之时,确实看到他在烧些什么东西,来了之后,蓦然被软鞭横插一脚,险些将这件事忘了。 那张纸已被燃了大半,许多字迹都焦糊不可辨认,然而最右侧三个字,瞬间惊心。 歌绝笔 歌字已被燃得发焦,但绝笔二字清清楚楚,断然无误。 常歌大惊,急忙捂住了这张字条,一时僵住,挪开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常歌绝笔? 他有些不敢朝祝政那边看。 你刚才,笑着烧掉的东西,居然是绝笔? 常歌扛不住他接二连三的质问,更不知该如何回答,猛地把拍在掌下的纸片翻开,顺手朝火上一递,那张残纸被火燎得一卷,瞬间燃了起来。 纸上刚透出一片焦糊之色,眼看就要彻底化为飞灰,祝政竟不管不顾,直接从火烛之上夺了过来。他顾不上烫,将纸张细细展开,最顶头确是绝笔二字,看着触目惊心。 祝政!你 常歌情急之下,坐直脊背,伤口牵动,又疼得没说出后半句话。 祝政听着响动立即抬眼,眸中闪烁颤动,喉结也在细微颤抖,他见着常歌捂住前心,更是揪心不已,只是千言万语同时哽上心头,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他这么一抬眼,倒让常歌刚心焦气躁蹿起来的火气,没由头浇了个干净。 常歌垂眸,轻声道: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看到嘛。其实,这都这都很常见的。刀剑无眼,天命无常万一发生什么,总要有个交代 常歌在心中轻叹。 祝政十九便登基,他也在同年拜将,此后常歌南征北战,祝政高坐庙堂,二人聚少离多。 登基以后,祝政没下过军营,很多细枝末节的军中事务,军情简报上不会多写,他更无法窥知全貌。比如绝笔这个事情,对常歌来说像是家常便饭一般,简直无足挂齿,祝政的反应激烈,他只道是祝政不懂军中细节,宽慰宽慰便好。 他见祝政低头,整个人都没入阴影之中,于是坐近了些,开解道:这东西不止我写,以前狼胥骑、常家军,出征之前,各个都写。不会写字的就口述,由会写字的帮着整理下来,哪一伍哪一营整理好,交给后方参将,事后若有不测,便对着地址托人转回去,若是生还,便烧了家书。 他忽然展颜笑道:你不知以前,打了胜仗要班师的时候,我会允他们饮酒,有时候还能弄点鹿和羊什么的,大家围火一坐,边啃着鹿肉,边烧着绝笔 常歌的手腕,猛地被攥住了。祝政像是生怕他跑了一样,死死紧捏着他,但他没回头,只愣愣看着桌上那张残破的绝笔纸张。 常歌轻劝:先生无需在意。行前绝笔,甚至能说是一件好事。 好事? 祝政指尖也瞬间凉了,握着常歌的手腕也不自觉用力了几分。 他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回头看了常歌。他面色苍白,羽睫更是惊颤不止,反问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如若战死,忠义两全,更是一件好事? 常歌停了片刻,方才认真答道:从戎之人,和常人不同。这和什么高高在上的忠义、光荣都没关系将士当有血性,更有舍我其谁的孤勇,若非如此,士将不士,军将不军。 祝政无言。 常歌轻声安慰:这事怪我,我事前没同你说。实际上,将士们行前写绝笔是个定番,和出征前大家同喝一道摔碗酒差不多。后事有交待,上战场的时候无牵无挂,反而更容易大胜。 无牵无挂。 这四个字不仅刺耳,还极其诛心。 祝政低着头,绷带裹着的指尖细微蜷起,心口也细细起伏,只是他压抑克制,并未有其余表现。 他只低声道:将军不爱着铠,至少该穿软甲。刀剑无眼,再过敏捷也有来不及防范之时,此番襄阳大捷,将军却受了大苦 常歌素来不爱穿甲,一是他行的便是敏捷冒险的路子,不着铠甲有种如临深渊的紧迫感,更容易让他保持思绪上的警惕;二同此次战略也有关系,不着甲虽然凶险,但在敌方主将司徒玟眼里,却是个甘美的诱饵,更能引得他竭尽所能擒住常歌。 如此两点,常歌以为祝政能够理解,只随口道:富贵都要险中求嘛,何况战机。 祝政侧脸望了他一眼,眼底复杂得可怕:战机还有反复,将军只有一个。 此前拔箭之时,常歌已昏得七七八八,事后祝政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再提及此事,当时究竟是何情形常歌本不清楚。 他的伤在后背,旁人瞧着触目惊心,他是一眼也没看着,压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模样。再加上他平时大大小小伤势不断,对伤痛早已如风过云烟,向来不怎么上心。 眼下看祝政这幅样子,他猜想,当是平时战场离得远,祝政素日里血光见的少,突然直面个一两次,一时之间冲击的确是太大了。 常歌难得主动拍了下祝政的手背:这点伤痛,真的不算什么。 他还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对方直接把衣袖扯了回去。这在常歌记忆里,还是头一遭的经历。 祝政这人,虽然喜怒心绪都爱藏,多数人都怕他怕的要命,但说到底,他算不上个疾言厉色的帝王,甚至连发火都很少。不过,他也无需真的动怒,脸一撂下,马上乌泱泱跪倒一片。 除了常歌。 许是自幼接触的多,常歌打一开始对他的畏惧要比平常人少一些,公文里、朝廷上也素来是想说就说,祝政对别人动不动沉脸,对他倒是一副乐意看他据理力争的样子,从没同他动过真火。 抽袖子这种动作,更是从来没有。 常歌心中发苦,极有耐心地哄道:实在不行,你就当做是天罚,你想啊,我身上沾了那么多人的血,这点惩戒,不算什么。 他还要去拉祝政的袖角,却猛地被抓了手腕,祝政又惊又怔地看了过来:天罚? 万人伤亡,陈尸数里,用兵本是逆行天道之事,又触及业障,自然有天罚。常歌同他认真解释,自古将军无善终,也正是这个道理。 祝政被他一通看似大义的歪理吓得心惊,他的手颤得剧烈,像要抓不住常歌,手上力道更是难以自控,连之前断情丝留下的伤口都尽数崩开。十指连心,一阵阵彻痛。 常歌这才发现祝政指尖全缠了绷带:先生手指怎么伤了? 祝政没答话,满目惊颤。 是襄阳城前,斩杀司徒玟近卫时所伤么?先生? 祝政仍是不答。 给我看看。 常歌急着挣开,想仔细看看他的指尖,没想到他刚挣脱,却被更大的力道再度抓住。他不得不看了祝政一眼,只觉得祝政脸色蓦然变了,手指也凉得吓人。 祝政短暂地闭了下眼睛,连呼吸都像在竭力克制。 常歌终于察觉到些许异样,轻声问:先生,究竟怎么了? 他这么一问,祝政像是再也克制不住,颤抖着吻了上来。 第30章 药王 你才是那个要飞的筝。 常歌下意识偏头, 朝后一躲,脊背撞在床侧雕花柱上,但触感却是软而温热的。祝政以手垫了上去,免得他撞着创口。 但如此一来, 他也被迫进逼仄的角落, 顷刻间, 祝政蛮横地吻了上来。 祝政吻他向来是温和轻缓的,像把花尖上的露一点点吻去, 怜惜又珍重, 但这个吻显然不同。从吻上去的那一刻起,就充满索取和侵略的意味,辗转厮磨, 好像下一刻,他怀里这人就真的像雨露一样,一晒便没了。 唇上的触感让常歌莫名紧张,全身都绷得紧紧的, 他胡乱挣扎了一下,整个人却被半抱起来,直接压上床榻,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 祝政吻得愈发急迫,吻得他整颗心都在颤抖。 他头一次发现祝政如此的手足无措,失了分寸地同他极尽痴缠,气息也凌乱又急促,甚至可以说是饱含怒气, 凶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祝政也确实这么做了,常歌唇上一疼, 让整个吻的余韵染上了血腥气。 这一咬,他像是终于定了心,祝政按着他的力道这才松了些许,二人离了点距离,但谁也没动。只是这么近的距离、如此亲密的接触,都像隔了层纱雾,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 祝政并没有立即放开他,而是用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一点点蹭掉常歌唇上的血。 常歌唇上破口很小,唇边沾染的也只是点点血痕,祝政却擦得认真又专注,莫名地擦了很久。常歌别着一口气,只侧着脸,但也没阻止祝政的动作。 先生,药热好了。 幼清的声音自内间外五六步距离的地方响起,他语气迟疑,估计是屋里安静,他又不敢擅闯,也不知在外面背身站了多久,才小声出声询问。 祝政没回答,仍低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发丝如水一般流淌下来,顺着常歌肩颈铺在榻上,又凉又软。 常歌提醒了一个字:药。 祝政稍稍低头,这动作让人以为他又要压上来强横地索取,常歌立即紧紧闭上了眼睛,身体也紧绷起来。 结果,料想中的狂风骤雨许久未到,常歌眯缝着眼,发现祝政停在极近的地方,柔和地看着他。 他的肩膀本被祝政松松按着,眼下祝政的手却缓缓顺着小臂滑到手腕处,半是怜惜地圈住。 床榻顶端别满了桃花枝,落英摇落,三两点桃花花瓣落在常歌颊上,又痒又轻,和祝政这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样轻。 常歌绷紧的身子终于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恰在此时,祝政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又顺着他的唇角,啜饮般轻轻安抚。 这点浅浅的接触,常歌像被点着了一样,心里忽然乱跳的厉害。祝政似乎察觉了他的变化,轻缓地吻着,揉着他的头发,这才有些不舍地离了他。 祝政在极近的地方垂眸注视着。那目光谈不上温情更谈不上动情,是一种看不透的复杂。 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常歌知道他又要搬出太过冒险,惹人挂心等等一通道理,可说到底,他是个将军。困境也好,为难也罢,谁都可以回头、躲闪,但他不能。 他这把烂骨头,就是为了守好这片大地而生的。 祝政默默看了会他,似乎在等他些许的动摇,常歌转过脸,只再度提醒:药。 最终,或许是不想再加逼迫,或许是服药关紧,祝政拉他起来,定了定自己的呼吸,起身出去。 他走后,常歌这才松了一口气。 常歌扶着背后的床榻,想坐正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心悸得厉害。他唇角还留着细微触感,甚至还有些祝政咬上去时候的幻觉。 兴许是才吃过苦药桃花糕的关系,祝政的吻也有种悠远而清苦的苦涩药味。 啧。 常歌一惊。 纱帘之后幽幽传出个声音:他比话本上写的更会亲。 床榻四面都遮着轻纱,此时一侧轻纱撩起,莫桑玛卡支着下颌,笑吟吟地看了过来。 难道他刚一直在看?! 一时之间,常歌又惊又怒,心中还升腾起被侵犯的耻感,莫桑玛卡见他脸颊渐红,更被逗得笑了起来:将军莫臊,我可没那个偷窥的癖好,只是这里隔音不大好,我恰巧溜达过来,暧昧之声,不慎入耳。 常歌拿茶盏砸他:出去!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4) 莫桑玛卡一闪身躲了过去,忽闪着眼朝他甜笑:这有什么可恼的,我都说了,喜欢便是雪山上吹来的春风歌子,这可是令人欢喜的好事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之前,我倒是将你二人想错了。 他不知从哪儿捞来个桃花枝,拿枝尖点了点常歌:你才是那个要飞的筝。 常歌不解,只皱眉看他。 哎,将军放过筝没有?筝要自由,总想着挣脱线索的束缚,放筝的人却舍不得筝,只顾着收紧手中的丝线,如此配合,风筝才能飞得高远。 只是筝飞得越高,放筝的人却越是害怕,总在断线的边沿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手中的筝便乘风去了。 常歌无语道:你们滇南人说话都这么一套一套的么? 莫桑玛卡低头呲笑一声,轻巧说道:今日之事,常将军还不知道缘由吧那日你后心中箭,背后的箭镞有倒刺,为免倒刺伤你,是他亲手剪开衣物,以断情丝一点点切开附近血肉,方才拔|出|来的。 断情丝,是个什么东西,一直捏着是个什么后果,将军无需我多言吧。 常歌猛然一滞。 所以祝政指尖的伤,是为了他才 我不知他是什么心情。但若是换做我,不说亲手剖开血肉,我怕是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那么多的血啊 莫桑玛卡叹了一声:头几日,你的衣服是一身一身的换,件件都被鲜血透穿。你伤在背部,躺不得更动不得,他就陪你坐着,让你靠在他身上休息。后来你能搬动了,他把你送来这里,又是日夜无休地照顾。你倒是一天天好了 可他从那之后,他连睡都睡不着,半夜抓着你,生生合不了眼。 常歌心中又是酸涩又是触动,一时竟五味陈杂。 后来那个北境的小少年,叫什么景云的,怕他熬不下去,找姓白的那个小子要了安魂针那可是滇南药宗的好东西,一针下去,普通人保管睡上十二个时辰的他俩趁他不备扎了他,可足足扎了七八针,周天子才睡过去,睡不到一个时辰,又惊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看你。 莫桑玛卡悠然看着自己的染了红梅的指甲,语气也懒懒的,好像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你是昏了数日,梦梦醒醒数日,时辰都是睡过去的,只觉一睁眼一闭眼,日头便和水一样流去了。可这些日子,他可是睁着眼,一日一日,熬过来的。 他的声音宛如重鼓,常歌听得心惊。 所以我才说,你才是那个要飞的筝。 一条红黑小蛇自他左肩攀了上来,吐着信子,好似赞同。 常歌低头,指尖在袖下整齐地蜷紧,他心中愧疚,声如蚊呐:多谢告知。 莫桑玛卡拿指尖玩着那条巴掌长的小蛇,轻巧道:这有什么。这年头什么都多,人多、钱两多、恩怨多,可惟有这真心,世上确实不多。 滇南,或是滇南人,其实常歌是没什么好感的。 他统共就去过两次,一次滇南交州战役,滇颖王庄盈为了获胜给他下了蛊虫,折磨得他险些丧命,自己亲手生剖了左臂蛊虫才活了下来。 第二次,便是解救祝政,他亲手剖了滇颖王给祝政下的蛊虫,却大意饮了掺有冰魂蛊毒的毒酒,一直被这折腾人的蛊毒缠到今日。所以最初见到莫桑玛卡之时,出于在滇南的惨痛经历,他谈不上亲厚信任。 这番体己话一说,常歌倒对滇南有些改观:我还以为你和颖王一样是毒辣之人,是我错想你了。 莫桑玛卡收了那条红黑小蛇,笑道:我?我毒倒是真毒,辣也是真辣。滇南蛊宗,哪个不这样。只是,我同颖王虽身形样貌相似,但有一点不同她没得过真心,便不许他人有。我呢,虽然也没得过真心,可见着他人有,我更不愿见着这真心被辜负。 常歌回想起在滇南之时,滇颖王百般挑拨他与祝政的关系,还亲下蛊毒,美其名曰好奇他俩会如何应对,听莫桑玛卡这么一点,倒莫名觉得她颇为可怜。 还有一事,你们方才所提药王,冰魂蛊毒之事,翻什么蛊毒医术是没用的,去神农谷寻药王才是正理。 常歌闻言一愣:你如何得知此事?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是滇颖王下的。但你们一直问颖王蛊毒之事,却是问错了人。 那日雪夜,莫桑玛卡在暗道中见到祝政流血,从他的血中嗅闻到了燧焰蛊毒之气,这才出言提醒。这段时间他随着观察,更是将蛊毒之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药三分毒,医者本就精通毒理,只是不会轻易用之。莫桑玛卡道,而且,上数两三辈,蛊是蛊、毒是毒,断不会有蛊毒之说,称这个名字,不过是滇颖王强抢药宗物什的遮羞布罢了。 冰魂或是燧焰,其实都是药宗事物,颖王只抢来了,勉强懂用,哪里懂解。你们翻的那些什么蛊毒全解,那都是蛊宗歪曲过的东西,更不会记载药宗事物。 见常歌不解,他这才从头说起。 我滇南与中原不同,你们依托氏族,同姓氏便如手足。我们则依托寨子发展壮大,故而苗人称呼,连名带寨名。这寨与寨之间各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譬如有乘象的、有驭蛇的、有行巫蛊之事的,细细分来,有数十种之多,但大体上,可分为药宗、蛊宗二派药宗寨子尝百草炼丹药,蛊宗寨子驭百灵采丽金,虽然村寨之间有所不睦,但都是小打小闹,问题,便出在这丽金之上。[1] 丽水有金,以水洗取,融之,便成黄金。此物贵重,各国诸侯哪个不眼热。荆州离得最近当时楚国还称荆州,派了位叫做庄蹻的将军过来,一面暗中挑唆药宗蛊宗的矛盾,让两派杀得是你死我活;一面又暗中助力蛊宗,一统南疆。说着是平西南夷,共享一统和乐,可谁不知道,他们为的,是那江水中的二两黄金呢。 庄蹻是颖王外公吧。常歌垂眸,我只知庄蹻平定滇南,并不知这其中还有如此缘由。 莫桑玛卡嗤笑:不然你以为,当时荆州日益强盛,靠的是什么?靠他云梦、彭蠡两大湖泽种莲藕么?!自是靠我滇南丽金!也正是因为他们需求丽金,扶持的是能淘金的蛊宗。从一开始,这滇南国的取向便是偏的。 后来庄蹻归荆州,被荆州主公杯酒鸩杀,滇南群龙无首,一片混战。庄蹻一死,留下个年轻儿子和当时才几岁的滇颖王庄盈。他儿子征战一生,滇南都没平,反倒是定在滇颖王这个小丫头手里。外公鸩杀、父亲惨死、自幼征战,滇颖王养成这么个狠辣性子也不能全怪她。 庄盈称滇颖王之后,便立了蛊宗为正统。她与庄蹻不同,滇乔王庄蹻乃楚将,只是借蛊宗之手一统滇南,自己并不行巫蛊之事。滇颖王庄盈却自幼在滇南长大,活脱脱的一个没苗血的苗夷妹子,巫蛊之事于她而言,不仅是左膀右臂,更是定国利器,国君若有偏向 常歌道:药宗定然衰亡。 莫桑玛卡声音清甜,音量却越发小了:轻则驱逐、重则屠寨。我所出生的玛卡寨子,若不是出了我这么个颖王死替,又保证所有寨民全从药宗转蛊宗,怕也是逃脱不了被屠寨的命。 冰魂也好燧焰也罢,这两种蛊毒,发明者正是你们要寻的那位药王,也是滇南药宗统领人。庄蹻一死,他立即从滇南逃了出来,从此下落不明。只是,若你们寻到他,千万不可告知颖王,否则你们的蛊毒没解,药王的命却要先没了。 常歌点头:明白。 当然,我说这么多也并不是天上掉下的白便宜。他笑道,我手中有些药王的线索,将军若想知道,得先应我一件事。 * 作者有话要说: [1]滇南丽金:出自《韩非子》,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以水洗之后得黄金 庄蹻(qiāo),历史上确有其人,经历众说纷纭 第31章 巫幡 夜风穿林,送来一阵馥郁桂香。 何事? 莫桑玛卡却忽然不说话了, 他轻巧笑了了一下:我还会来找你的。接着他闪身消失,只留下床榻纱帘摆动。 几乎同时,祝政的声音也在身后响起:你在同谁说话? 他正撩开内间纱帘,眉尖轻蹙, 他又恢复了平时如冰似雪的模样, 仿佛刚刚的意乱情动只是错觉。 常歌直接承认是莫桑玛卡, 祝政听了倒没说什么,只提醒注意他的蛊蛇, 别伤了自己。 他手上端着汤药, 已没什么热气了,看着恰是能入口的温度。 常歌刚刚听了莫桑玛卡那一大堆,眼下见着他, 忽然有些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余光里,他看到祝政走了过来,稍稍倾身,鸦色长发顺滑落下。 祝政的指尖全被绷带包了起来, 但那秀颀的手指竟比绷带还要苍白。许是指尖还疼,他用一种怪异的姿势捏着汤匙,舀了恰恰一口:将就喝点。 常歌垂眸看着他的手指,心中颇为难受。 幼清跟着进来, 见常歌面露难色还以为是嫌弃药苦,急忙叠声劝道:将军这个不苦的,这是蜜煎香药,先生都不许我们动手,每每热好了拿着梨花花蕊、白梅花蕊, 就了新雪雪水和蜜糖汁儿一点一点调的,我闻着就一股蜜糖味, 肯定不苦! 常歌只垂眸看着这碗汤药,确实色泽流转,如同浅蜜一般。 也不知祝政经过了多少工序,才能将从发黑的汤药,慢慢调整至清浅蜜色。 常歌的眉目敛了锐意,连两道深邃的重睑都内秀不少,睫毛流畅地舒展着,难得看着有些温驯。 祝政倒是实话实说:我尝过了,苦还是有一些,将军姑且忍忍吧。 常歌有些出神,盯着他包着的手指:先生近来,睡得还好么?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祝政低头,淡淡敷衍道:食不言。 常歌默然,就着祝政的手接了那碗汤药,一口饮了。 幼清在一旁笑他:将军真是怕苦,上战场都不怕,一碗汤药给吓得泪汪汪的。 常歌唇角稍稍翘了翘,他本想竭力做出个微笑的样子,却扭成了个僵硬的古怪表情。 他眼神闪躲:可不是。这药真没救,加了这么多好东西,还这么苦。 祝政陪他坐了会,常歌越看他越是愧疚,刚刚被他嫌弃的一文不值的苦药点心,愣是硬着头皮接连吃了四五个,反而把祝政惊到,摸了摸他的额头,还以为他烧糊涂了。 常歌昏迷了些日子,祝政一五一十把近日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 司徒玟是块铁板,咬死了牙什么都没交待,但魏军那个军师倒是个软蛋,大刑还没招呼到他身上,立即招了个底掉。 那军师在这边剥蒜瓣一样往外招,司徒玟锁在他旁边,眼珠都要气爆了。 祝政道:那军师说,襄阳百姓出逃那次,确是有内应。 在他揭秘之前,常歌接到:瞭望楼。 我来当日,瞭望楼上挂满了人头幡,司徒武逃走之前,还刻意砍落人头幡。一开始,我只以为他是怕我看到这东西动怒,才慌张砍落,直到司徒玟大军压城,我远远见着那瞭望楼上,居然又挂上了人头幡,形状、数量和上次显著不同,而且正对着西南角楼,这才猜测,会不会人头幡是沟通的关键。 祝政淡笑:将军聪明。 据魏军军师交待,襄阳城楼前,魏军建造的瞭望楼,的的确确不是为了耀武扬威,那瞭望楼和西南角楼恰巧相对,当值的站在瞭望楼上,见着襄阳西南角楼灯火烁动,记在本子上转为天干地支,再对着暗文,以天干地支解出释义,报送给魏军。 这一侧有什么需要回应的,同样对着暗文本子转做天干地支,再以人头和绳结串成形状不同的串,挂在瞭望楼上,与之回应。 人头幡这东西,正常人看了都觉得糟心,生怕多看一眼晚上做噩梦,更没人会去细细研究这人头幡究竟有什么猫腻,挂上去还能对襄阳城内起震慑作用,故而挂幡传递讯息之事看似大张旗鼓,实则极其妥帖。 至于襄阳方面,同魏军通信的究竟是谁,军师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问三不知。 先生可去过西南角楼了? 祝政点头:只是,没发现什么。 这结果令人沮丧,常歌倒觉得能够理解。 西南角楼塌过、又被万民踏过,此后又翻修过,来回折腾数次,即使有什么痕迹也找不出了。 好在,魏军的瞭望楼倒是一直封锁着,战后也一直派了可信的人手盯着,今日我放了消息,襄阳这边会前去彻底查探。 常歌瞬间明白了祝政的意思:瞭望楼或许还有沟通留下的证据,眼下被楚军一围,简直是个明晃晃的靶子,只等着心虚的人来撞。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5) 先生好计。常歌笑道,无论是瓮中捉鳖或是螳螂捕蝉,都有得一看。 祝政淡淡道:瞭望楼查探的时辰,刘肃清、李守义、孙廉三人知道的,各不相同。刘肃清知道的时辰最早,到时我安排人同他一道行动,看看有无可疑之处。李守义知道的探查时辰次之,告诉孙廉的时辰最晚。 心虚之人,定会在探查时辰之前来到瞭望楼处理证据,单从时刻上便能进行第一道筛查。 常歌蔚然:此计精彩,我定要亲去。 祝政面露忧虑,并未表态。 常歌恳切劝道,襄阳间者之事不得不处理,他今日能将襄阳卖给大魏明日就能卖给益州,留了他反而是个大麻烦。 只是无论最终结果是文臣太守还是武将都尉,势必牵扯襄阳根基。眼下襄阳刚定,水落石出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小队精兵,加上二三可靠之人蹲守,相互照应,秘密行事。所以,派他去是上上之选。 祝政顾及常歌伤势,只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常歌软磨硬泡数次,直到忍着把自己揍晕过去的冲动喊了声扶胥哥哥,祝政才装作勉强答应,只是脸上的笑意都要藏不住了。 * 数个时辰后,襄阳城外,魏军废弃瞭望楼。 楼下七八个楚军,故作松散地戒备着。 瞭望楼内没什么可以躲的地方,好在瞭望楼旁就是一处密林,此时天黑无月,倒是多了些藏匿之处。 常歌手中抓着把松子,悠悠闲闲落在树上,一树相邻的地方,蹲着刘肃清。 他和祝政基本都没怀疑过刘肃清,给他的时刻最早也正因为他的嫌疑最小,观察了不到半个时辰,常歌基本确定此事与刘肃清无关。他平庸是平庸了点,还算兢兢业业,常歌神色放松,他倒是警惕得巴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常歌等得百无聊赖的,眼见松子都要吃完了,瞭望楼上还没一点动静。 官道上,他远远瞧见了祝政,按计划,祝政正带着一队精兵,装作探查的队伍,朝瞭望楼奔来。 祝政来了,意味着消息上放出的探查时辰要到了,可怎么还没人来这瞭望楼? 正思索着,身侧飞叶梭动,黑影一闪,一蒙面黑衣人自林中飞出,落在瞭望楼上。他动作轻巧,当是个习武之人。 这人会武,看来不是孙廉。难道孙廉还有同伙?! 他立即拿松子栽了一下刘肃清,朝瞭望楼方向指了指。二人的视线共同锁定了那黑衣人。 黑衣人翻找半天,毫无头绪,听着祝政马蹄渐近,急得是焦头烂额,大冷天的居然紧张得直擦汗。东翻西找中,也不知触动了哪里的机关,嘭地弹出个木质暗格。他从中摸出了个绢帛,翻都没来得及翻,一把揣进了怀里。 常歌学了声猫叫,楼下的楚军接了这声信号,一扫方才的松散状态,立即将瞭望楼团团围住,带头的守卫扬刀吼道:什么人! 祝政距离此处仅有数十丈的距离,楼下的卫兵更是时刻能冲上塔楼,那黑衣人扶着栏杆朝下一看,上下无路,竟然心一横,纵身跃入了密林当中。 常歌顿时来了精神,一跃追了上去,路过和他一道蹲守的刘肃清,还拍了一把。 他心道,幸亏他来了,不然就靠楼下慢吞吞的楚军守卫和树上晕乎乎的刘肃清,到嘴的鸭子还不得飞? 二人一前一后在密林中穿梭,常歌背上有伤,但手脚依旧放得很轻,那人应当并未发现。 七八个起落之后,前方几棵树长得有些远,密林中天然留下了一小片空地,这个距离单靠纵身是跃不过去的,常歌打算趁那黑衣人落地之时,从树上跳下,一举制服。 到了空地,黑衣人果然一跃落地,常歌蓄势待发,那黑衣人忽然古怪地痉挛了一下,脸朝下摔了个嘴啃泥。 常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难道此处还有一人? 正起疑时,一旁树上果然落下一瘦长青衣男子。 青衣人连手都懒得动,用靴尖把地上的黑衣人翻了个面,弯腰去摸他怀里藏着的绢帛。 他刚伸手,黑衣人一跃跳了起来,这黑衣人居然是诈晕! 二人当即打做一团。 常歌回头,朝邻树的刘肃清比划:你搞定黑的,我搞定青的。 刘肃清点头。 一阵乌鸦呼啦啦飞过,趁着这段嘈杂声掩护,刘肃清一跃而下,将黑衣人踹了个大马趴。 与此同时,常歌也一跃而下,按死了青衣人肩膀,他正要拧这人胳膊,也不知碰到他哪里,这青衣人忽然勃然大怒,猛地推开他,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常歌触电般收了手,他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女女子?! 青衣女子咬牙,此刻距离猛然拉近,常歌才发现,她怒瞪的眉目间,确有女子的英气秀美之感。她朝常歌方向瞥了一眼,不知见着了什么,居然掉头扎进了黝黑的密林之中。 而此时,一柄短匕贴上了常歌侧颈。 夜风穿林,送来一阵馥郁桂香。 常歌只觉这香味熟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何处闻到过这味道。 常歌垂眸,只看得清握着匕首的手,这人穿着紫色锦衣,腕上箍着腕甲,精致地褛着花。 他轻声道:是个讲究人。 锦衣之人不答,他握匕的手有些发抖。 抖就对了。常歌轻轻勾了勾唇角,要不咱俩比比,谁的刀更快? 锦衣人身子显著一僵。 第32章 桂香 一个人的心乱了,刀剑势必会乱。 风吹云出, 冷月下彻。 刘肃清拧着黑衣人,急得心焦气躁,常歌手中哪里有刀! 他不过情急之下从腰带上扣了块凉玉,死死抵在那锦衣人侧腹, 只要那人低头一看, 常歌虚张声势之词, 不攻自破! 他按住的黑衣人也不住拧着想逃,刘肃清武艺平平, 制住黑衣人已精疲力尽, 更无力帮助常歌。 常歌仰头,他侧颈被月光透得冷白,青紫血脉微透, 抵住他侧颈的短匕反出道寒光,在他优美的侧颈上流动。 利刃,再近一分就会刺破他脆弱的颈。 这时候,如果常歌露出一分一毫的恐慌、害怕, 定会惹得挟住他之人生疑。 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常歌斜了身后之人一眼,轻慢地笑了。 为了让这场拼刀威胁更加逼真,常歌居然将手中凉玉竖了起来, 薄薄的玉片,沿着那人侧腹向上游移,仿佛在用刀刃试探剖开的方位。 紫衣之人显著紧张起来,他紧张地甚至要闭上眼睛,握刀的手也在不住颤抖。 刘肃清看着二人剑拔弩张, 冷汗沿着后颈狂冒。他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哪个反应不对, 反而暴露了常歌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常歌唇角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他反复威吓之后,那柄寒凉的匕首居从轻颤着稍微挪开了些。 一个人的心乱了,刀剑势必会乱。 说时迟那时快,常歌突然朝刀尖一撞,那人被吓得一怔,猛地拿开匕首,就这么短短一瞬,常歌反拧了他的手腕,一个过肩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那人摔得动弹不得,常歌当即上前一步,死死按住眼前这人,俯下身,极有压迫力地看他。 锦衣人的短匕早被常歌夺下,那匕首在他手中轻灵转了一圈,抵住了锦衣人的脸颊。 刚才的混乱中,也不知划伤了谁,一道飞血溅上常歌左颊,和他冰寒剔透的眸子一衬,更显杀意凛凛。 常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一闪而过,饱含轻蔑,却让地上那人莫名地眼瞳震动。 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鬼神。 常歌猛地抓向他遮面布巾,忽然身侧轰一声炸响,地上瞬间冒出白烟,不仅让常歌什么都看不清楚,刺鼻硝烟气还呛得他直咳嗽,地上那人趁乱一翻,柔软而潮湿的布巾忽然蒙上了常歌的口鼻。 一股奇异甜香瞬间袭来,常歌只觉四肢登时绵软,神智却异常清明软筋散! 这紫色锦衣人怎么会有祝政的软筋散! 地上白烟大起,一时间,常歌连站在眼前的刘肃清都看不清。 最奇异的是,软筋散本是闻着就全身虚软,紫衣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死死蒙住常歌,将他一味朝后拖去。 常歌手中仍拿着短匕,抬手一统乱刺,那人一声不吭,也不知刺没刺中。软筋散起效太快,渐渐地常歌的匕首都刺得愈发绵软,竟毫无威胁之意。 二人正在僵持,忽听得一凌厉破空之声,扣着常歌口鼻的布巾猛然一松,接着他被拢进了个冰凉的怀中。 这人闻着如冰似雪,乌发垂坠,更像是凉水一般,自常歌侧颊倾泻而下。 是祝政。 方才的烟幕逐渐散去,常歌终于能看清当前态势。 祝政手中一柄寒剑,正直直对着前方站着的紫色锦衣之人,一缕鲜血淌过他的剑身,汇至剑尖,垂落。 紫衣人站在对侧,他捂着被砍得鲜血淋漓的左肩,不退不让,抬眸瞪着祝政。 二人没僵持多久,密林之中马蹄阵阵,一片火把亮光迅速迫近,常歌越过祝政的肩头看了一眼,是楚军! 祝政带来的楚军精兵,终于跟了上来。 祝政冷眼看着那紫衣人,只说了一个字。 滚。 人数悬殊,紫衣人显然已占不到任何便宜。他捂着左肩伤口,犹豫退了几步,方才回身,消失在黑夜之中。 先生为何放他走? 祝政一语未发。 这人我总觉得,很熟悉。 常歌借着他的胳膊站稳,摊开左手,露出一小片紫色衣料,他将这衣料稍稍扬起,上面熏着很精致的桂木沉香,闻起来馥郁又雍容。 他看着这一小片衣料,有些发怔:可这是谁呢? 祝政面露不快,只撑着他,愈发懒得点透。 刘肃清逮住的那个黑衣人,一见大批楚军赶来,可能是觉得逃无可逃,也不再挣扎,只一味低头。刘肃清终于腾出手,朝他胸口一摸,捞出了那张绢帛。 先生。他伸着手臂,想要将绢帛呈给祝政看,那绢帛却猛地被人一抓之前佯装逃走的青衣女子竟趁乱从树上猛地跃下,抓了绢帛便要逃走! 那女子灵巧,动作又迅速,楚军原本见大势已定,早已放松不少,她此时跳出,众人压根反应不及。 眼见她要消失在黑夜之中,常歌挣开祝政,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抢了上去,一把揪住了绢帛! 可惜软筋散余威尚存,常歌手上力道轻了不少,那青衣女子丝毫不让,绢帛柔滑,竟如水一般彻底滑走了。 祝政急忙扶起他,刘肃清也追了上来,连连道歉:我真不知她没走,这绢帛丢了,请将军罚! 罢了。 常歌望着青衣女子消失的方向,隐约见了一抹紫色锦衣身影,常歌推测,此二人当是一伙的。 刘肃清仍过意不去,不停懊悔自己大意丢了绢帛。 你们还真是喜欢动不动请罪先生,拉我把。 常歌说着,抓着祝政的腕子站稳:人是跑了,可我有说绢帛丢了么? 常歌亮出了手心一小片布料,众人尚未看清,他立即将其收入了袖中:物证都是次要的,关紧的,还是人证。 火把映亮了这片空地,常歌的目光看向某个方向,所有人随他的视线看去,望见了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 祝政沉着脸,下令道:掀了他的蒙面。 刘肃清将那人遮面黑布一掀,手上动作顿时一松:怎么是你! 这黑衣人,竟是李守义! * 好好的一个计划,被什么青衣女子、锦衣男子横插一脚,搅和得是乱七八糟。 最可气的还是李守义,回来之后,一口咬定无人指使,是他自己知道祝政要去瞭望楼,生怕他和魏军互通之事败露,这才以身试险,先行去了瞭望楼。 浴血奋战的同袍兄弟忽然叛变,还是自己亲手抓回来的,刘肃清给打击得襄阳城门都不守了,天天窝在牢里苦着一张脸垂泪,丧得李守义眉头直跳。 襄阳城统共就六位都尉,资历老的也就西部都尉李守义和北部都尉刘肃清,一下垮了俩主心骨,统管他们的夏天罗将军又重病,一帮子小将群龙无首,只能让陆阵云帮着带一阵小将、练几日新兵,顺便看几天城门。 陆阵云好端端一正三品散骑常侍,跑来襄阳城练兵带娃抗大门,天天气的够呛,看啥啥不顺,茶盏砸了快一打。 常歌一看,通敌间者这事不仅没定襄阳,反而把襄阳城搅和得鸡飞狗跳,就差没提刀上门揪孙廉了。 将军不必心急。祝政倒是淡然,安心养病就好。 常歌一再追问,他放下竹简,轻声道:人和弓弦其实没什么区别,需张弛有度。尤其是松惯了的人,须得拉紧些,方能一箭中地。 从那天开始,祝政明明白白地当了一把庸主,听了李守义一面之词,当即把他下了大狱,不仅如此,每天还让人拷打盘问李守义,大狱里头哀嚎声不断,对外只说李守义骨头硬,除了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旁的一句话也不说。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6) 拷问首日,哆嗦太守孙廉在东厢房外头哆嗦了一上午,一肚子话没倒出一个字,摸摸脖子,又灰溜溜缩回去了。 于是大狱里头接着抽,夜晚李守义接着嚎。 至第三日,孙太守拐弯抹角问李守义的情况,祝政当下撂了脸子,吓得孙太守扑腾就跪下了,再不敢多问一句。 已过七日,每日里连哀嚎声都没了,只入夜留着细微的痛楚低呻,这下刘肃清在牢里哭得更响了,听哭声,李守义这伤势着实不轻。 第八日,祝政估摸着差不多了,将计划和常歌摊明。 这天下午,孙廉实在扛不住,哭哭啼啼闯了东厢房,没见着祝政,顺着内侍指引又到了大狱审讯室。 审讯室里潮湿阴暗,壁上刑具一应俱全,常人看了都头皮发麻,祝政也不知怎么想的,在这种地方泰然坐着,好像坐在高山飞泉边上,对着棋盘,悠然自弈。 孙太守进来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情,他只耐心听,研究棋局,一语未发。 过了半晌,许是孙太守求累了,祝政捏着白子的指尖方才顿了顿,侧脸问道:孙太守百般开脱,莫非,你对此事内幕,知之更深? 孙廉当即大跪,抖如筛糠。 祝政也不同他客气,做戏便要做全套,审讯官当即拿着刑具上前,摩拳擦掌的。隔壁审讯室一直断断续续的哀嚎声,忽然变得刺耳起来。 再怎么说孙廉也是一郡太守,祝政倒不会真的直接动大刑,仍保持着明面上的礼节,传人上了笔和纸,让他自己招。 那纸在孙太守手里翻来覆去,揉得都要烂了,愣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祝政只当没看到,假装沉迷于棋局当中。 拷打声忽然停了一阵,室内安静地只剩下落子声音,忽然自隔壁,传出一句问讯:我再问你一遍,为何深夜出城,到西南角楼? 听着是常歌的声音,只是隔着厚墙,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大真切。 孙廉动作当即一顿,难道隔壁正在审李守义? 他看着是对着白纸在发呆,实际上他屏息凝神,正竭力听着那点模糊的声音。 李守义答:属下已说过多次 常歌不徐不疾:再说一次。 瞭望楼同西南角楼对望,各有一暗纹绢帛,瞭望楼上轮值的士兵看了人头幡,对着绢帛译好,再呈送给我。排班兵士多数在围困中阵亡,眼下知道此事的,仅我一人。我深怕此事败露,不敢冒险告知他人,只能以身试险夺取绢帛。谁知当日军务缠身,去晚了一些,正巧同先生撞上 常歌复而又问了数次,正着问反着问,拉东扯西又跳回来问,不住消磨李守义的耐心。 李守义答得越来越崩溃,但所述所言,语序、用词,分毫未差。 这边审讯室里,孙太守安静听着,额上不停冒汗。 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鞭笞之声,接着又是一声撕心惨叫,这声叫喊又尖又凄厉,仿佛就在耳畔一般。 祝政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此局,黑子已是死局。 吵嚷的尖叫声中,他轻声问:孙太守。李守义所说,你可听得清楚。 第33章 骄阳[倒v结束] 不知是谁裁下了一截骄阳,才能制出这么个明烈胜火的人。 孙廉咽了口口水, 没敢抬头:李都尉已复述数次,字字句句均无出入,想来是实实话。 放肆。 孙廉慌忙跪地,鼻尖都要贴上地面。 只听隔壁哀嚎、抽鞭之声渐定, 室内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常歌声音再度模糊传来:李都尉记性不错, 这几日我翻来覆去问了多次, 皆是一字不差。 李守义平静道:字字属实,再问多少次, 也是如此。 常歌轻笑一声。 他放慢了语速, 轻飘飘道:各国间者、斥候、密探之中,我向来最恶滇南密探,李都尉, 你可知是为何? 隔壁审讯室死一般寂静,而祝政这间审讯室内,孙廉更是跟个蛤蟆似的趴着,动都不敢动。 常歌悠悠道:滇南密探, 小时候玩蛊玩毒长大的,我们这些刑讯逼供的招数,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家家, 几乎什么都问不出来。 不过,我厌恶滇南密探,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出任务之前,会想好一套说辞,人人熟读背诵, 无论你如何逼问拷打,都是同一套说辞, 甚至连说梦话都一字不差。 孙廉听到此处,顿时揪紧了掌下白纸。 李都尉,人在叙述回忆的时候,有所出入、顺序颠倒,本是常理。反而刻意诵读背下的东西,才会句式用词都不变,字、字、不、差。 常歌语气平缓,却莫名将孙廉吓得一惊。 属下无言以对。李守义道,滇南密探如何,属下未曾接触过。只是属下这几日所言,句句属实。 很好。骨头够硬。 常歌不徐不疾,转而问道:你说一切皆由你主谋,那我问你,这暗文绢帛,也是你亲手选的么? 当晚,绢帛被一青衣女子掳去,只留些许残片,残片不足一掌,很难能据此推测些什么。 李守义犹豫片刻,应道:是。 大胆! 常歌当即拍了桌子:你自己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李守义沉默了会儿,估计是正在查看常歌出示的东西,看后方道:属下属下属下不知这是什么怪字。 常歌冷笑:认不得了?刚不还说,暗文绢帛,是你亲自挑选的么?李守义,你在襄阳城外向我询问五音八声旋宫图时,分明不懂音律,又怎会用琴谱做暗文! 这 你含含糊糊,究竟要包庇谁! 鞭笞惨叫声又起,这回叫得太过凄惨,孙廉听着,双手几乎要抠进地面。 通敌叛国。祝政声音沉稳,只是听着无比疏离,即使是公卿氏族,也是掉脑袋的大罪。孙廉。 祝政倾下身子,口吻不容置疑:抬起头来。 孙廉瑟瑟缩缩抬了头,只见祝政一双黑泽眼眸沉沉注视着他,那眼神太深,让人完全摸不透他所思所想。 孙廉。看在你在襄阳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不动刑。可你二人相互回护,我是着实没了耐心。 祝政开口:我问你。这襄阳城,是可以缺你,还是可以缺李守义? 他的语气无比温柔,简直温和地有如低语,说辞却寒得让孙廉有如雷击。 孙廉呆然片刻,只听得隔壁火炙、鞭笞之声不断,李守义被折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端端起身,双目却早已湿润,而后深深伏地,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谢先生点拨。 孙廉几欲哽咽,平息片刻方才继续说道:通敌之事,是我交待了亲厚的士兵在西南角楼记人头幡绳结和数量,再由我自己对照绢帛整理出译文,此事除我之外,并无他人知情,记录的士兵不知其中缘由,李都尉更是浑然不知,还请先生明察,处决我一人即可。 祝政敛眸,朝身边人吩咐:去给孙太守换张新纸。 孙廉写得不慢,不出半个时辰,祝政已拿到了完整的罪己诏。他略扫一遍,轻叹一声,而后缓步走出了审讯室。 铁栅沉沉关上,冷暗的屋子里,只留下孙廉一人,长跪不起。 * 认罪状上,孙廉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夏天罗重伤,之后襄阳围困,城里一开始还算有序,后来粮食吃尽,连街上树皮都剥干净了,襄阳城内开始易子而食。这还是文明克制的,有些蛮横的,直接提刀上街砍人,之后拖走。 襄阳突逢大难,孙廉急在眼里,更痛在心中。 他在此数十年,有许多人更是他看着从总角儿童成长、娶妻、生子襄阳民众平时也没将他当官老爷,只喊他老孙头,好像他就是隔壁街上的和蔼老头,只是住在官署而已。 老孙头治理农桑尚可,征战之事他真是一窍不通,襄阳围困不出三日,他的求救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朝都城发,甚至天上飞鸽、水鬼传信、游侠带书,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 只是魏军像能未卜先知一般,他传出去的消息必定会被拦截,令兵、水鬼或游侠定会被重伤,再丢回城下。 伤心无望之际,孙廉恳切写了数千字求和文,拖令兵带了出去。不出二日,令兵又被魏军重伤丢回,身上揣着撕碎的求和文书。 而后孙廉递了数封求和书出去,皆被撕碎打转。他哀声叹着,再复数封求和信函,恳求百姓无辜,至少能开城片刻,放得百姓出城。这一次,令兵依旧被打转,但这封放百姓出城的邀请,不翼而飞。 这时候,魏军开始在城外堂而皇之建造瞭望楼,一开始孙廉还不知其意,瞭望塔楼落成那日晚上,忽然有一羽箭透窗而入,直接射在他书案之上,尾端缀着一绢帛。 绢帛中以蝇头小楷写满了字,开篇便是角楼上挥舞火把,不同挥法对应不同天干地支,天干地支相互组合,又与汉字一一对应,更详细写明了两方沟通的时辰、方法。 依他所言,祝政派人在孙廉方枕之中找到了绢帛,只是本该写满暗纹的绢帛,早已被人换做一张寻常锦布。 这位好心办错事的孙太守,一举一动都被盯得清楚,那绢帛,说不定早就被掉了包。 李守义被放了出来,知晓前因后果之后,亲下大牢探望孙太守,只是孙太守一直避而不见。 下大狱的七日间,李守义的确咬定是自己所为,不过每日并无刑讯逼供,什么鞭笞、哀嚎之声不过是幼清空挥掣电鞭,莫桑玛卡仿了李守义的声音,做的一出戏罢了。 审讯那日,两个房间听起来相隔相邻,实际上中间还夹了一个空屋。 常歌先传了李守义在最左侧问话,莫桑玛卡和幼清在中间的屋子里做戏,最右侧审讯室,才是孙廉祝政所在那间。 明面上,是常歌审李守义;实际上,是拿这出苦肉计为基础,由祝政审孙廉。 孙廉招供,李守义这边的情况,祝政也推测了个七七八八他守着西南角楼,恐怕早已猜测怀疑过,火把和人头幡之间的关系。魏军大摆奇门迷阵那日,他同常歌一样,望见再度挂起的人头幡,即刻明白了通信手法。 上次祝政要惩处孙廉之时,李守义就主张襄阳已失了夏天罗,此时断不能再失去孙太守,再加上李守义至襄阳以来,多受孙太守照拂,这才先祝政一步到达瞭望楼,打算销毁证据,或是为其顶罪。 瞭望楼抓捕当日,那绢帛确实被青衣女子抢走,常歌虚晃一招,亮了手里的锦衣人衣料,谎称是绢帛碎屑。 至于绢帛上写了什么,常歌压根不清楚。他不过是早知晓李守义不通音律,刻意说是琴谱,来诈李守义。 李守义复原职之后,依旧数次求见祝政,意图为孙廉求情,都被祝政沉脸吓了回去。 对此,常歌说李守义这人,忠义是真忠义,驴脾气也是真驴。 此事告一段落,常歌闲不住地去襄阳城西大营晃悠,说着什么援兵不如练兵,好好整顿整顿襄阳守军才是正理,天天早出晚归,整日整日泡在军营里。 祝政起初不让,强令常歌待在东厢房休息。 结果白苏子按时来行针的时候,见着一个弱柳扶风靠在床榻上、眉眼间都是流转韵致的常歌,惊得银针都摔地上去了。 祝政头疼,从此禁止莫桑玛卡进入东厢房,更不许他扮成常歌的样子掩护他逃出东厢。 对于常歌往军营里跑的事情,他见管不住,只能惯着。 有几日,他刻意踏着极早的时辰来,天都没大白,常歌一见他进了前门,立即从暗道溜了,问就是今日城西大营有特殊训练,非得走。 好像是刻意避着他一样。 五天后,处置孙廉的文书和加封常歌的钧旨一道降了下来。 祝政在东厢房里没见着人,直接去了襄阳城西大营。 城西大营本是魏军的摩骑营地,常歌见搭得不错,一眼相中了,魏军撤军后,他让陆阵云把襄阳城还能动弹的老兵新兵都捞过来,如火如荼地操练起来。 襄阳楚军什么样,祝政心里本是有底的。 他才来襄阳,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军营踏勘,这才发现粮草断了许久。 那时候,襄阳驻军里饥一顿饱一顿地过了快两个月,主将夏天罗又重病不起,襄阳大营和霜雪打过的麦田一样,死气沉沉的。 这回祝政距大营还有二里地,就听得里面呼喊喝喝,像是突然回过来一口活气。远远一望,各营各伍的士兵分工有序,远处营盘里还隐隐地唱着军歌,整个军营士气忽然焕然一新。 他还没进大营,陆阵云骑着快马一溜烟跑了出来,下马就行了个礼,祝政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只问道:常歌在营里么? 在,我带您去。 为免惊动他人,祝政还特意在大营外下马,徒步走了进去。 这时候休息,各个校场之上,没在整齐划一地操练,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帮围在一起呼喝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7) 是不是感觉士气大振?陆阵云喜气洋洋和祝政介绍,这帮小兔崽子,也不知常歌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整日整日将军长将军短的 话及一半,陆阵云忽然止了话头。 大周时期,常歌亦是威望甚高,不少诸侯、重臣指责他功高盖主、拥兵自重,直到大周天子祝政忍无可忍,一杯鸩酒送他归西。 陆阵云自知失言,立即低眉垂眼。 无妨。祝政看着营中热闹,似是也宽慰了些,我同他,不必忌讳这个。 陆阵云只低声答:是。 将军人呢? 我找找眼下操练刚过,大家都放松着呢,他要么在校场和那帮子兔崽子说笑,要么摸去炊官那瞄晚饭了找到了! 无需陆阵云提醒,祝政也一眼看到了常歌。 一处校场之上,一窝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常歌背着手,悠闲踱至兵士外围,偏着头朝内看。他手里随意捏着袋点心,时不时还摸出来咬上一小口。 他本就生得高,身姿又英挺俊瘦,军营里的士兵都着灰突突的厚重铠甲,相形之下,常歌一袭红衣薄衫,打乌压压的军营里一过,抢眼极了。 开春了,天还是有些寒。 肃肃北风一吹,常歌衣袂飘动,宛如一团烈火绽在风中。 祝政心中一暖。 真不知是谁裁下了一截骄阳,才能制出这么个明烈胜火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扶风直上九万里,裁得骄阳铸佳人 第34章 大仁 将军所言,可是真心? 层叠围观的士兵猛地一声大喝, 叫好声连绵不绝地炸开来,更有激动的,不住摩拳擦掌。 四周嘈杂的厉害,常歌原本放松的站姿却忽然收敛起来, 整个人沉寂下来, 轻低着头, 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祝政站得近了些,此时包围圈中场景一览无余, 圈内有一胖一瘦两位士兵, 正举着木制兵械,你来我往地过招比试。 那胖点的士兵仗着块头大,将对手压制得紧, 略瘦些那个上下腾挪,左右周旋,场面煞是好看,二人缠斗一阵, 胖士兵忽然抢到个空隙,抡起木锤,直朝着瘦士兵脑袋砸了下去。 眼见比试就要一锤定音,围观群众急的直大喊:小乔, 躲开呀快躲开! 你他娘的才是小乔! 被称作小乔的瘦子嚷嚷一句,不仅毫无躲闪之意,反而豁出去了,直接冲上前去木锤就停在他脑门上方,与此同时, 小乔的木剑也架上了胖士兵的肩膀。周围群众激动得大声叫好,直呼精彩。 常歌看得怒气隐隐。 自从楚军百人精骑大破奇门阵之后, 楚军从缩手缩脚的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横冲莽撞,这几天,他已经见着第八起不顾安危,拿直撞南墙当英勇无畏的兵士了。 你。小乔是吧。 常歌把点心背在身后,随口喊了一声。 他这声不大,也没扯着嗓子凶,却有股隐隐的压制感,镇得周围的喝彩声猛地停了下来。 小乔回头一看,惊地手上木剑都掉了,结巴道:对对对,我是小乔。 常歌仔细端详他的脸,而后慢声道:三营百夫长,我记得,是叫乔昭,对么? 小乔显然没想到,大将军居然能记得他的脸,官职、姓名说得一丝不差,当即赶忙将手一合,讨好地朝常歌行礼:正是骠下! 常歌点点头,朝四周道:劳驾,谁的木剑借我一把。 他刚说完,人群就像被火星子点着了一样,一窝蜂朝他围了过去,递过来的剑柄重重叠叠,争相喊着将军用我的,用我的! 站的远的士兵艳羡地直叹气,还有人嘀咕着小乔真是好运气,还能和将军过两招。 常歌抽了把木剑,随手掂了掂。 普通兵士练习用的木剑和将领所用长剑不太一样,要显著短上一截,这木剑松木刨成,不仅软翠,剑身上还带着些未干的青汁。这东西,是没什么杀伤力的。 众人满眼期待地盯着常歌,只见他举起木剑咔嚓给折去了大半。 这 那木剑真正主人简直傻眼,练习木剑都是按人头配发的,一把折了,这以后他可咋办。 常歌似乎想到了这一点,回头冲他一乐:莫担心,赶明让陆二哥赔你个长的! 陆二哥就是散骑常侍陆阵云,这几天李守义和刘肃清都不顶用,他临时顶了差事,城西大营里一帮子老兵新兵,都归他管。剑主人听常歌发话,立即转忧为喜,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常歌单手举着那柄断木剑,脚尖轻挑,将小乔掉在地上的木剑轻巧踢起:小乔,接着! 那剑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接朝小乔门面飞去。小乔飞身,一把接住了剑柄。 身手不错。 常歌将拎着点心的左手背在身后,单手掂了掂断木剑:来,我给你喂喂招。 常歌话未落音,小乔举着剑就抢了上来,常歌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二人仅有一步之遥之时,红衣一闪,常歌居然旋身避开了这一剑,与此同时,那柄断木剑抵上了小乔侧颈。 常歌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怕么。 小乔大喝一声:不怕!言毕,挥剑照着常歌的头砍去。 周围士兵看得胆战心惊,虽说是比试,就这么对大将军舞刀弄棒的,这乔昭的性子也是真的虎。 小乔那剑离得虽近,却砍了个空,甚至连常歌的发梢都没碰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常歌已退至左侧,而小乔的肩膀、前胸、侧肋等处却噼里啪啦四处被断木剑击中,足足有十七八处之多。 常歌这才大退一步,看着摸着侧肋的小乔,轻声道:这回怕了么? 小乔还大喊:不怕! 挺好,有骨气。 常歌说着,一步上前,几下扯开了小乔的肩甲,惊得四周兵士瞪大了眼睛,小乔也被这莫名其妙的举动闹的一头雾水,顷刻之间,他身上肩甲、软甲、裙甲等被常歌剥了个干干净净,就剩下一身粗布垫衣。 常歌将断木剑举起:再来。 这回他主动出击,小乔一步都没迈出去,胳膊上已然挨了一剑,晃神之时左肩、背部等多处都挨了断剑,眨眼间,那断剑又停在他右颈处,常歌不知何时已转至他身后,以断剑彻底制住了他。 这一串动作速度太快,围观的士兵足足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声叫好。 常歌赢了,他却一点也没看出来高兴,轻皱眉,沉声问道:你身上处处破绽,为何不怕? 小乔昂头:大丈夫保家卫国,当如将军一般,单人破阵,无所畏惧! 常歌轻笑一声,收了断剑,冷眼看着他:无所畏惧这不叫英勇,这叫大蠢驴。 士兵一时没忍住,发出一阵嗤笑。 小乔脸上有点挂不住:我武艺不精,确实敌不过将军,这个我认。可上战场的人,蠢也好驴也罢,勇敢无畏,我不觉有什么错误之处。 常歌转至正面,认真审视他:剥了你的甲,你还没体会出来么?倘若今日不是训练,我手中的不是木剑,你早已死过多次了! 我武艺不精 这和武艺没关系。常歌直接打断了他,武艺再精,谁能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你能么?在场谁能?上场就横冲直撞,就一个字,死。 小乔不语,仍然咬着牙看向常歌。 常歌一把丢了木剑:谁有真剑。 断木剑过招,毕竟伤不着人,周围兵士看得也乐呵,常歌转手要真剑,周围人反而瑟缩着,不敢递剑了。 这时候小乔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护甲,依常歌的身手,再真刀真剑下去,那可能真的会死人。 常歌见无人上前,瞬间撂了脸子:快。 一旁士兵这才不情不愿递了剑柄。 常歌一把抽出利剑,只听鍖一声割风裂空之音,长剑出鞘,寒光晃眼。确是一把好剑。 常歌横着剑,剔透的眼瞳映在剑身上,更显寒冷锐利。 他一剑指向小乔:你也换剑。 小乔换上了真剑。 刚才二人以木剑过招,大家完全是兴奋看热闹的态度,眼下真剑一上,整个气氛都紧张压抑起来,小乔也神色紧绷,脚下腾挪周旋,没像刚刚那样,直接挥了木剑就冲上来。 常歌岿然未动,仍是背着一只手站着,他的腰肢窄瘦,脊骨柔韧向上,肩背舒展,活像是撑开的火红风筝。 小乔围着常歌缓缓绕场,至第四圈时,他绕到常歌侧后方,趁他不备一剑抢了上来,眼见那剑正要刺入常歌左侧蝴蝶骨,忽而红衣飘动,空中一道刺耳裂空之声,小乔的剑被打得铿锵一声,瞬间脱手。 小乔握剑的右手被震得发麻,未及回头,常歌的剑立即悬在他咽喉正前方。那剑再进半寸,当下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常歌的双眸平静和缓地眨了一下,方才的散漫一扫而空,剔透的瞳孔因为杀意变得凛凛透亮。 他轻声问:怕么? 小乔嗫嚅了一下,竟没说出话来,但四周围着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他握着剑的右手,正在微微发抖。 常歌这才收剑:怕就对了。 怕,不是让你做缩头乌龟;勇,也不是让你像蠢驴一样一通横冲。担忧受怕为恐,刚心勇气为恿。恿和恐一样,都自心而起。弱势之处,恐惧之心,没什么好丢人的,反而知难而上、知死不辟,知恐且坚,方能由恐,而生勇。 听至此,祝政有所触动,低头温和一笑。 常歌让他捡剑:再来。 这一回合,小乔愈发认真,常歌让他数招,小乔却忽然一剑抢上,直指他左手中的牛皮纸,常歌立即大退一步,避开此剑,居然眉眼弯弯,笑了起来:这个可不能乱刺。 他趁小乔被手里的牛皮纸吸引,横剑便刺,两剑相抵,发出一声锐响,常歌明锐的脸庞近在咫尺。他忽而轻巧笑了一下,小乔脚下忽被一绊,猛地摔了个屁股蹲,而常歌的剑,也不出意外地停在他咽喉前。 小乔翻身爬起,拱手道:谢将军指点。 常歌终于收剑展颜:指点什么。你不也差点戳中我的点心了么? 他眯着一只眼,从牛皮纸里拈出块桃花糕咬了一口,被苦得眉头一涩:要不是这东西难吃得跟上刑似的,我就分你一点了。 围着的兵士被他的神情逗笑。 常歌嬉闹完,这才敛了笑意,抬眼看向小乔:你上战场,你的命便不是你自己的,而是为家为国,为天下万民。死是要有意义,但活更要有活头只有活着才能拼杀、才有成败,才能保家卫国,才有你那一大套大丈夫无畏无惧的东西。 小乔体味半天,仍不信服:将军领二百轻骑,不着铠甲,孤身入阵,难道也心有恐惧么? 常歌被他逗得一乐:怕,我怕的要死。当时心里净惦记着,我要是挂了,官署里备着的炖煮还没吃呢!都怪李守义这头大蠢驴,西大门不抗,非要跑去给魏军当蹴鞠! 士兵一阵哄笑。 待众人笑毕,常歌问道:乔昭,你有表字没有? 嘴快的赶忙嚷嚷起来:将军,小乔人粗,倒取了个雅字,称泽生! 泽生。常歌道,还真是个好字。我问你,楚国中护军乔匡正是你什么人? 常歌打第一眼就看这个小乔眼熟,里里外外长得都像之前跟踪过他的一位楚国密探乔匡正。 那时候他还在益州效力,这乔匡正兢兢业业跟踪他几个月,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被他揍得爬都爬不起来,拖着瘸腿还坚持跟,愣是把常歌折腾地没脾气,索性和他和平共处起来,有时候还喊乔匡正坐一起吃个面。 后来他转投楚国,听祝政说,他才知道,这乔匡正出身世家,是楚王心腹,担近卫中军将领。 乔泽生拱手:禀将军,匡正兄乃本族本家嫡子,我与他虽为同辈,但乔昭出身外家,不敢随意攀扯。 匡扶正道,泽被苍生。常歌将手中的剑置于乔泽生手上,这事,不分什么本家外家。你有个好名字,但愿不负此名。 乔泽生接剑,当即大拜。 行啦,热闹也看够了,都散了散了。常歌道,我听你们陆二哥说,他从汉水里头摸了不少嫩鱼苗子,今天晚饭有翘嘴鲢! 正说着,炊官举着大勺出来吼放饭,军营里立即沸腾起来。 几个脸皮厚的,前后围着常歌,叽叽呱呱拥着他朝自己的营帐走,常歌倒也随意,一点架子没端,混在里头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不知谁讲了个笑话,逗得常歌哈哈大笑。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8) 先生。陆阵云迟疑道,要我喊将军过来么? 祝政一直望着远处那抹亮红。 此刻常歌正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小点心,仿佛在思索它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这么苦。 不必。他轻声说,我过去。 第三十五章丁香 军营里头吃饭,是越抢越香。 今天加餐,除了胡饼白肉还有翘嘴白鲢和汤骨头,炊官一掀开帐帘,营地里瞬间炸开了锅,热热闹闹地排队等着打饭。 常歌懒得挤热闹,更不会同军士抢饭吃,只放松了坐在一矮桌旁,看着军营里的年轻将士有说有笑,他也不自觉唇角一弯,跟着笑。 这时候他看见排队的士兵后面,有个士兵鬼鬼祟祟的,旁人都站在道上,这人净溜边,明明招眼的很,估计还觉得自己藏得无比隐蔽。他怀里也不知道揣了啥,远远看去,活跟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一样。 常歌简直要被这人逗乐,指指他:你,给我过来! 那士兵脸上尴尬,可将军传唤又不得不去,只得同手同脚地磨叽过去,还没走到跟前,常歌一掌拍在他的肚子上,笑着骂道:小兔崽子,好事没你。 那人看常歌不计较,冲他一乐,直接将酒罐子从怀里掂了出来。 常歌假装拉了脸,训道:今天就算了,上战场前后,可一点不许碰。悠着点,仔细你们陆二哥见了骂人。 那人抱着罐子一哈腰:谢将军赏! 常歌笑骂:滚滚滚。少来这套。 那士兵没滚,转而给常歌倒了一碗,这一倒不要紧,四周十几个馋酒虫闻着味儿就摸来了,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盘腿就在常歌桌边坐下,敲着碗要酒喝,最开始揣酒的士兵,给他们一一满上。 常歌懒得骂他们。军中每日操练本就枯燥,近日也无军情,就由着他们放松一回。 他刚端起酒碗,刚刚没大没小坐着要找他划拳的士兵忽然安静下来,脸上也紧绷严肃的厉害。 这帮士兵对常歌嘻嘻哈哈,唯独害怕爆炭脾气陆阵云,当面笑着点头哈腰称他陆二哥,转头就暗暗喊他陆老虎。 一见他们这前后变脸,常歌就知道,估计是陆阵云来了。 他不以为然,酒碗还端着呢,回头笑道:陆二哥,偶尔一次,莫动肝 火字还没说出来,常歌自觉把这句咽了下去。 祝政眉目低垂,正看着他,右手看似轻巧地捏住了他的酒碗。 陆老虎也在,只是心思完全不在这边,他揪着个路过的小兵就开骂谁准你们饮酒的,结果小兵机灵,他给抓了个空,反被小兵吐了吐舌调戏,陆老虎提剑就追了过去。 他眼前就只剩下祝政。 常歌忽然明白那帮子将士被陆阵云抓包是什么感觉了。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连端着酒碗的手都有些拿不住了,完全是挤出个笑:先生来了。 他正要讪讪收回酒碗,酒碗却被再次把住,祝政截下酒碗放在桌上,矮身坐下:别馋酒。 说也好笑,祝政刚一坐下,方才嘻嘻哈哈的兵士,忽然麻溜站起,做猢狲散。 常歌被逗得不轻:真是山大王来了,看把人家吓得。 不过,这么清丽的山大王,倒真是少见。常歌拿肘架上祝政肩膀,含着笑看他,哪个寨子的? 祝政坐得端正,一副你自调戏我岿然不动的样子,只低声道:大胆。 常歌笑着收手:先生今日怎么下了军营? 我是来给某位出入不着踪迹的仙人送赏的。 常歌故作不解:哦,什么仙人?是不是身高八尺,气盖苍云,英勇神武,势吞山河的那位常仙人? 祝政佯做不懂:什么身高八尺气盖苍云英勇神武势吞山河的常仙人,我是没见着。不过压寨夫人,我面前倒是有一位。要不这钧旨,凑合对夫人宣了吧。 祝政自衣袖下,轻轻叠了他的指,轻轻摩挲过常歌的指节。这动作让常歌一惊,他将手一摔,当下要抽走,却被更用力地攥紧。 常歌拿眼神横他:这是何处? 祝政才不怕,眼下二人并肩坐着,他袖袍向来宽大,这点细微动作定被遮个严严实实。而且常歌脸皮薄,定会在意他人眼光,不敢妄动。 他只当耳边清风吹过,端起常歌那碗酒,轻轻抿了一口,手上反而变本加厉,死死叩进了他的指缝。 常歌磨牙。这人看着玉雪松姿的,谁知桌子底下做这种勾当。 他躺了一阵子,受了祝政这么久的照顾,都快忘记这人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气的头疼。 祝政面上同他装模作样:楚王下了封赏诏书,虽为二品但给的是紫绶金印,还说建威二字你若喜欢,就还称建威将军。 常歌垂眸停了片刻,方才轻声道:益州封了楚国封,这算是哪门子将军。 他心里不痛快,夺了桌上的酒碗,一口闷了,祝政见他郁结,只轻声劝:酒还是少喝些。 常歌哐地将酒碗砸在桌上。 这诏,我想想吧。 过了片刻,常歌开口道,这几日我在军营里,只觉楚国门阀世族太过严重了。益州军营里,还有些个白衣农户。家将出身的孟定山,还能官至平南将军。可你看看楚国,往小了说,李守正李守义、乔匡正乔泽生军营里千夫长往上均是名门世族,往大了说,陆阵云、梅丞相,哪个不是巴陵望族还有襄阳城里那个老好人刘肃清,他是尚书台刘世清的亲弟弟,整个楚廷,就没一个是白衣出身的楚国世族专权,可见一斑。 祝政垂眸思索片刻,常歌说的不无道理,但这并不能单怨楚国,各诸侯国、现在的大魏、从前的大周,皆是如此。 要怪,也只能怪大周统一之时,仰仗的正是世族势力。 大周分封之后,门阀世家更是偏安兴起,定国后,各诸侯国有頖宫、大周有官办太学,世族贵游子弟自幼便聚在一处,教习礼、乐、射、御、书、数。 一两代的差距尚不明显,可代代积累下来,教习上和家族上的优势就天差地别了。 祝政思虑常歌也明白,他也不想染指朝堂谋略之事,只道:谋略之事,先生自行拿捏。我这话,不过是征伐闲语。军营与庙堂不同,讲究的是个将心,心也;众心,心也,也就是将士同心、军心如铁,这东西,世家公族教不会,頖宫太学也教不会,得再大营里头泡会。[1] 他抬手指了指陆阵云:那位陆二哥,来的时候什么牛脾气,逮谁踹谁,茶盏都砸了十七八个,看看现在。 陆阵云吆五喝六地,居然被一帮子将士拉到桌旁拼酒去了。 只是军风军纪短时间好整,可军心难寻。若这世族制度不改,陆阵云前脚走,襄阳守军后脚就能垮成沙堆。 祝政沉声:将军若能接了将军金印,军中事务便好调动了。 常歌没说话。 祝政:此外,我已在江陵物色选址,想效仿淮安国,开民办学堂,子规阁斗诗传统,可再兴办起来。 淮安国乃数百年前一小诸侯国,淮安王简青阳任人唯贤,设子规阁,文人学士在其中斗诗论政,该国大将军伍子珏,便是在子规阁展才,方能从一流亡孤儿,最终官至三槐。 常歌只随口答:先生妥当。 祝政垂睫,声音也温和了三分:陪我出去走走。 常歌笑着拒绝:晚上我还约了兵士下六博棋 他这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祝政一语未发,只松松地抓着他的指尖,神色颇有些失落。 他的手指向来是纤长带些冰凉的,但今日掠过之时,常歌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反手去捉祝政的手指,祝政却猛地挣脱,一掠而过的接触中,他还是摸到了祝政指腹上的伤痕。 伤痕很浅,像平时被纸张裂破的痕迹一样,但常歌明白,这可是断情丝。这道浅痕内里,一定伤得很深,说不定还触及了骨骼。 他忽然闷了会儿,方才轻声道:先生弹琴的手,当好好珍惜。 祝政没答话。 常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陪先生出去走走。 二人并肩朝外走,有将士见着常歌,大着胆子喊:将军,六博下不赢也别跑呀! 常歌回头骂他:臭小子,明天再来收拾你。 城西大营建在襄阳城外的丘陵区,一出大营便是绵延的矮山头。迷阵那日天降山火,山头上小片密林给烧得焦枯,不少树干被劈倒,横七竖八滚在路上。 祝政常歌二人本是沿着山道骑马而行,走了没多久,被烧焦的木头拦得没法走,常歌朝着北向驭马,直接闯入密林之中,示意祝政朝这边走。 常歌一直在祝政前方五六步的距离行着,不远不近,祝政若是加速追上,他便也加速,祝政若是缓了下来,他也放缓。 烧焦的枯木林延续了一阵子,常歌在其中左钻右穿,忽然见着一大片丁香藤,只打了一串串小果,还未绽开。 常歌见着层叠如絮的丁香骨朵,叹道:之前山火那么厉害,这才数月不到,枯樵之上,居然连丁香都要开了。不过,这花不好,不开也罢。 祝政马蹄徐徐,追上了二人之间五六步的距离,问道:这花有何不好? 先生没听过么?蕉心不展、丁香千结,这东西,是愁怨花。 常歌一回头,恰巧见着祝政停在丁香藤侧。 粉白带紫的细小花朵缀了雨水,满枝晶莹。 春日里的夜风一过,花枝悠悠凑向祝政,更衬得他新月清辉一般,几分愁绪、几分温柔。 常歌不自觉晃神,微微一笑。 将军最近缘何躲我。祝政并未回头,只垂眸,看着未绽开的丁香结。 常歌一愣:没有,怎么会。 祝政驭马回身,短短几步距离,他走得缓而慎重。他停在与常歌平齐的地方,朝他伸手:过来。 第三十六章大仁 常歌没躲,他的马停在极近的地方,问:干嘛? 这是个傻问题。祝政的动作很显然是要他到自己的马背上来。然而他看常歌似乎不太情愿,并未出手强求。 常歌脸上闪过一抹怅然,他很快弯起眉眼,摸了摸祝政的白马:你家先生对你可真不好,俩大活人呢,都上去,还不折腾死你。 白马温和地眨了眨眼,好似赞同。 他开了个玩笑岔开话题,轻挥马鞭想离开,鞭子却被人扯住了。 他一回头,看到祝政正望着自己,松松拉住了他的鞭梢,常歌却觉得,那条鞭子沉得他再也拿不住。 你要就给你。他将马鞭一松,佯做没看到祝政眼神的黯淡,败兵似的逃离这里。 早些时候刚下过雨,夜也将起。 马蹄踏在软草之上,溅起些许清露,常歌在密林里七钻八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祝政还捏着他的鞭梢,马鞭无力地垂落下去。 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常歌和他之间有多少是君君臣臣的义理顺从,多少是因为少时陪伴成性,又有多少是另一种别样情思。 他不是不知道,常歌的心思只是刚冒出个绿芽,可能常歌自己都没理清楚究竟哪部分居多,他就立即不管不顾,将这缕嫩芽死死攥在手心,好像生怕常歌回过味来,反悔似的。 这回祝政没有驱策白马追上去,只由着它懒懒行走,那马也悠闲起来,时不时还停下来吃上几口草。 常歌的马鞭是五枝柳条拧的,握柄的地方有些显著的掐痕,粗糙的柳枝皮卷起,露出青嫩的内里。 握鞭的时候是不会掐着鞭柄的,常歌这种骑射惯了的更不会。马鞭上留下掐痕只有一种情况他心中杂乱焦虑,不自觉地掐紧了手中唯一捏着的柄。 祝政想不通他焦虑的缘由,他的白马徐徐而行,忽然停了脚步,打了个响鼻。 先生慢死了。 树上嫩叶挂满雨露,圆月将出。 常歌站在树下,随意靠在马背上,本是抬头看着他的,和祝政目光一触,即刻偏过头去。 月是好月,人乃璧人。 他还以为常歌去了便去了,没想到还会在前方等他,一时有些发愣。常歌三两步走过来,拉过了他的马笼头,牵着他的马,缓缓朝前走。 二人各有心事,沉默着走了一阵。露水压过草地,整个夜晚都温凉潮湿。 我没在躲着先生。常歌牵着他的马,忽而小声道,我只是不知是怎么了,这几日见着先生,心里就重的慌。他停住脚步:我见着他人,明明没有这样的感受的。 常歌还要朝前走,手上忽然一凉,被人覆住了。祝政只不松不紧地捏着他。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29) 常歌摇摇头,摸了摸白马:我躲不过十五了,这回可不能怨我。 祝政已经下了马,扶着常歌的背帮他坐了上去,复而自己也跟着上马。 常歌肩背窄瘦,恰巧入怀,祝政只是绕过他,轻轻抓起缰绳,就显著感觉到怀里的人全身都紧绷起来。 祝政没有俯身贴上去,而是保持了一点微妙的距离,轻声和他说话:景云,自药王谷回来了。药王不在,仅有一张字条说是出去云游了,景云说,药庐里有层厚厚的灰,可能许久未归了。 常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马背上颠簸,他的发尾摇摇荡荡的,胡乱在祝政衣襟上扫。 过阵子,我还要他再去,一定把药王请来。 这回常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彻底走神了。两个人距离很近,祝政的角度可以毫不费力地从领口看进去。 常歌正低着头出神,右颈后方露出一小片粉色的胎记,活像是落了片花瓣在上面。月光照得他肤色白净,而那片花瓣样的胎记则越发灼眼。 常歌。 常歌轻轻嗯了一声。 你劝乔泽生不要过于冒险的话,真的是那样想的么? 常歌摸着有些粗糙的缰绳。 其实,将与士不同,士将留存,否则难以久战;但将当无畏,否则军当不军。 那话劝劝乔泽生合适,但放在他身上,其实是不大合适的。 不过这话,他是不敢当着祝政的面说的。尤其是知道箭镞真相之后,他有些惶惑他身上有冰魂蛊毒,又常常在马背上讨生活,他从没想过会活得长长久久。当时答应祝政也是想着有一日算一日,但他忘记了一点,祝政似乎并不这么想。 只是受伤而已,祝政就完全受不了。 常歌只低声搪塞:是,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这么劝乔泽生。 他忽然觉得身后的人稍稍顿了一下。 经过密林,白马晃晃悠悠,踩着月光沿着林边走,恰巧能远远俯瞰襄阳。 汉水环抱,襄阳城里已有了些活人气,天刚麻黑,已点起了些许灯火。 常歌见着那片灯火,身子渐渐放松起来。灯火映进他漂亮的眼瞳里,一片璀璨。 祝政的声音更低了些,也更温和了些:将军此刻在想什么? 我在想终有一日,天下泰定,江河万古,我王万年。 三个愿望,十二个字,没有一个字在说他自己。 祝政攥紧了他的手。 常歌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不知是规劝还是开解,轻声说道:王乃公器,须寡欲薄念,无妄无情,大仁不仁,方成仁王。[2] 常歌对这一点认得太过于清楚,尤其是西灵一定,狼将火寻鸰失踪,狼胥骑崩解;而北境一定,定安公常川自尽在常家祠堂。 他没觉得这命运末途太过于残酷,这不过是历朝坐拥兵权的大将,无可避免的末局而已。 正如常川生前时常说的那样,将者,为王之刀剑,锐利即可,无需多思多情。 他还偷偷想过,万一功成,良弓藏了便藏了,只要为家为国、为定天下,他都能接受。 常歌同祝政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我杀孽太重,一路走到头,怕是神佛都不肯渡而今更是,过一日便赚了一日,很多事情,只盼先生看开些自古仁王军政大事,只有礼乐征伐。除此之外,万事万物、凡间众生 何物不可舍,何人不可舍。 突然间,他被死死抱住了。 祝政搂住他的力气那样大,几乎要将他的肩骨都捏碎一般。这本该是个主动宽慰的动作,但祝政却极其压抑,像要撷取他身体中的一切温度。 也不知是谁在宽慰谁。 常歌由着他搂紧,由着他裹住自己的手,祝政的手指掠过他手背时,指腹上伤痕仍在,留下轻微的刮擦感。 这道理连常歌都知晓,祝政断然也知晓。 许是此时他才受大难,祝政对他的怜惜也多些。他大可以先将祝政安抚下来,明日之事颠沛,谁又能说得准况且,也许真的发生什么不测时,祝政早已坦然。 常歌转言安慰:是我说错话了。 祝政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受伤是天罚、伤痛是小事的鬼话,彻底没理他。 没想到常歌轻轻抚着他的指尖,轻声道:先生下次,不要太任性了。 手。伤成这样,我也痛心。 祝政的动作一僵,他搂着常歌的动作都不敢松懈,生怕一旦松手,怀里的人转眼就没了。 常歌沉默片刻,还是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会好好注意身体。先生给的什么苦药点心,也有在吃。如有出征,会尽力活下来,好好陪着先生。 他轻声问:将军所言,可是真心? 常歌没答,只抽了手,从前襟里抽出张松花笺,塞给他:我行前,不是没念着先生,这是我在襄阳时现在不许看! 常歌注意到祝政的的动作,他正要抽回松花笺仔细查看,赶忙转身按住了他的手臂,结果猝不及防同他目光相撞。 祝政的眼眸比平日里更为润泽,仿佛和密林里的叶片一般,过了雨水。 他垂眸望下来,其间情意流转,看得常歌心弦一动。 祝政不解:写给我的,为何不给我看? 常歌瞪他:我说现在不许看! 祝政刻意同他周旋,凭着手长,高举着那张松花笺,借着月光瞄到了一点,朗声念道:见乱风 常歌猛地堵上耳朵,连声喊着听不到听不到,也不知祝政念完没念完,他腰上忽然一温,接着马背一巅,他被自然而然地揽在怀里。 常歌转着身子,背对满月,冷月淌在他的衣衫上,犹如轻轻散着微光。 那段时间,我也很想你。 这句几乎是在常歌耳边嗫嚅,接着祝政低头垂眉,咬住了他的唇。 常歌被搂在一个几乎快要失衡的姿势,祝政捧着他后颈,专注而急切地吻着,白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加速朝着月亮跑去,于是这个吻被颠簸得愈发热烈。 这点接触不仅毫不解渴,每一点点接触,都在更迫近溃塌的边沿,他想起月光下常歌发亮的眼睛;还有常歌和小乔过招时,挺拔柔韧的腰;还有刚刚低头时后颈露出的一小片桃粉胎记。 这吻持续许久,直到常歌有些气闷,祝政才松开他。他刚一松开,常歌立即转了回去,直接给他留了个背,再也不打算理他。 祝政被他逗笑:刚不是还说念着我么? 常歌没好气:我好心好意宽慰先生,结果先生得寸进尺,再不念了! 祝政温和地环着他,见着月光照亮他后颈一小片细嫩的肌肤,那片胎记像片桃瓣一般,昭著又勾人,也不知若是彻底剥下他的后领,这朵桃花胎印,会不会绽开。 祝政想得心绪起伏,一时不忍,在那片桃瓣上轻轻含了一口。 常歌被他咬得一惊,又听得祝政在他身后道:这不怪我,将军这里生了片胎记。 常歌在后颈一通乱摸,没摸出个什么章法,不解道:难道还是它逼着你咬的不成? 祝政脸不红不白:正是这个道理。 常歌: 夜沉,月光都愈发柔和。 也不知谁陪谁,谁宽慰谁。那白马一直载着他们,行至悬崖边上。 常歌。 祝政平和下来,凑在他耳畔。 无论你刚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都当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将心,心也;众心,心也:《司马法》 [2]大仁不仁:本文中意思是,牺牲小节小仁,方成大仁。《老子》。 [3]松花笺:见14章《乱风》 和《风控官》一样,V后如果不卡文,都是双更,12点和21点~ 感谢追更(鞠躬 第35章 庞舟 那是颍川公主陪嫁的庞舟。 [一更] 常歌没答话。 他低着头, 悬崖风大,他的发丝被吹得高高的,露出后颈的粉色胎记,绽成了春风里的花。 过了山巅最高点, 便要朝着下山路走了。 常歌神色忽然一动, 目光汇聚了在了远方移动的灯火之上, 夜里黑,又离得远, 实在看不太清楚, 只隐约看到约莫十几层的灯火,重重叠叠,带着个小山状的东西, 朝着襄阳推进。 常歌心中猛地一紧,难道大魏又要折腾什么新招式? 他急忙拉了拉祝政的手腕,回头问道:先生快看,那是什么。 祝政定定看了一眼, 语气不徐不疾:大魏的诚意来了。 襄阳之战之后,大魏碍于局势,被迫同楚国修好。[1] 祝政派去的楚使,虽然刻意南腔北调地惹魏国世族大臣生气, 但办起事来却是思路清明,谈至最后,大魏不仅将樊城拱手相让,还意欲和楚国结下秦晋之好,将魏国颍川公主嫁予楚王。 祝政|俯在他耳畔, 语气温和:那是颍川公主陪嫁的庞舟。 听他解释常歌才知道,这位颍川公主好大的排场, 灰鹤开道、灵鹿相随,红妆铺陈数十里,送亲队伍走至哪座城池,该城池便挂满红绸红灯笼,灯火数夜不熄,直至公主离城。 公主的其他陪嫁之物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金银珠宝之流,只有一样,极为特殊。 巨神像。 祝政耐心同他解释:你看到的那座小山,其实不是山,而是巨神像。 这东西据说是在秦岭上精挑细选,凿掉了半个山崖子,花了五六年,上千工匠同时雕刻而成。 这神像本是要在下任魏王登基大典上揭幕的,也不知怎么,大魏忽然割爱,登基神像成了颍川公主的陪嫁,拱手赠予楚国。 神像太过于巨大,大魏都城长安距离楚国都城江陵又山高水远,陆运着实艰难。 魏国那帮子臭皮匠聚在一起,想了个看似稳妥的法子丹水自秦岭起、经赞阳入汉水,经襄阳汇至夏口,再沿着大江直上江陵,故而巨神像可以使用楼船巨舰,沿着丹水汉水大江一线,走水路。 丹水乃汉水支流,过于湍急,只能将巨神像凿成几个部分,但一过赞阳,这些部分便可重新汇拢,转至特制的浩大庞舟之上,足够装下整座巨神像。 常歌估摸了一下远处那片模糊的阴影:这东西,难道有数丈之高么? 不止。祝政摇头,大魏那边声称,若全部立起,当有十二丈高、八丈宽,名副其实的一座小山。幸亏巨神像内里以轻木填充,否则,无论什么样的浩大庞舟,都载不起这座巨神像。 常歌听得头疼,眼下战乱纷纷的,魏王脑子里都是长河水么,精力钱银,居然耗费在这么个泥巴胚子上。 他无奈道:这诚意贵重是贵重,只是不知这个巨神像,是哪路仙家,居然给魏王灌了这么多迷魂汤。 祝政摇头:不知。 魏国声称这座巨神像比国寺宝塔更加宏伟盛大,且以金箔红绸缠满全身,非到楚国开启金鳞池盛宴那日,决计不允掀绸。 常歌挑了挑眉:这风险也太大了,万一盛宴一开,红绸一掀,结果这巨神像丑到没边,魏国这脸岂不是丢大了。 祝政抿唇一笑。 二人沿山而下,沿途都是些废弃空屋,墙上却拍满了血手印迹,看得人心惊。想来应当是襄阳围困后,屋主逃难去了,而这些血手印迹,可能是城破那日被追杀出来的百姓所留。 常歌显著有些低落,祝政没有强行逗他开心,只安静地陪着他。 再往后走开始有灯火人家,常歌怕旁人看到,急着要下马,祝政则先他一步下马,牵上白马缰绳,沿着汉水缓缓行走。 江水柔缓,渐渐润湿了祝政的衣边。 祝政的白马鬃毛柔顺,常歌俯身趴在马头上,轻手抚着白马鬃,歪着头看祝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先生有这么好性。 祝政不徐不疾:那自是某些人太迟钝了。 祝政牵着缰绳,缓步走着,他乌发垂坠,看着好摸极了。 常歌被他气到,猛地坐起身子,吓得白马眼珠一瞪。他想了想,转而又趴下,抱上马脖子:算了,本将军念在你手上有伤,不同你计较。 祝政瞥了一眼,只觉他少年心性,万般可爱,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眼下的一小片红痕活像绽开的花朵一般。他轻轻拉过笼头,偏头在常歌眼下的红痕上,轻啄了一下。 结果常歌猛地翻身,险些从马身上掉下去,祝政赶忙将他扶住,他不仅不领情,还一把把缰绳夺了过去,恼了。 祝政浅笑:还说我性子不好。 常歌别开脸:还不是先生捉弄人在先。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0) 祝政脸色不红不白:将军动人在先。 常歌: 以后还是注意一些。常歌垂眸,万一旁人见着多不好 祝政刚想说这里哪有旁人,旁人正站在田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俩。 这是个才五六岁的小娃娃,一身干净的红衣裳,未梳总角,稀疏几根头发在脑袋顶汇成一个可笑的揪,手腕上不知缠着哪儿翻来的红布条,手里还抄着根烧糊的木头。 祝政陷入沉思:这身打扮,我看着有点眼熟。 常歌瞪他:一点不熟! 正说着,那小孩把手里的柴火棍舞得虎虎生威,嘴里嚷嚷着:天神将军在此,司徒玟,速速纳命来! 常歌一愣。 祝政道:你着红衣,他也着红衣,为何你是天神将军,他是司徒玟? 那小孩没料到祝政会反问,呆在原地。 祝政继续忽悠:我看你俩都是天神将军,那该友好相处,舞刀弄棒的多不好。 常歌挑眉看着祝政,这人一本正经,看着是一翩翩君子,实际连小毛孩子都不放过,可劲儿蒙。 那小孩懵懵懂懂,好像有点被说服了,只听得远处一声炸响二娃子,又死哪儿去了! 刚才还无比神气的天神将军瞬间成了个地老鼠,顺着地就滚了回去,常歌这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竟走近了一处人家。 这户人家拮据,土房。房前半亩寡田,眼下已经翻了一遍,春雨刚过,蓄上了一池春水。屋子后边快要散架的水风车也摇了起来,屋顶上飘着炊烟,稻米香乘风而起,暖乎乎地直扑脸面。 看来缴来的魏国军粮,已经发到农户手里了。常歌欣慰道,先生动作好快。 祝政朝他微笑:还是多亏将军妙计,缴获虎头山军粮。不然,他处的粮食过来,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 窗户里飘出低低的歌谣,听着不像是楚歌,倒像是大周雅乐。 常歌听了片刻,恍然大悟:这不是那日,先生在城上奏的曲子么? 祝政也聆了片刻,方才道:还真是。 这时候拦路的二娃子抱着碗白米饭转出来了,估计是刚挨过打,还眼泪汪汪的,他将碗一递,朝常歌道:喏,咱俩都是天神将军,将来都是要打魏狗的,不能饿肚子,我分你一点。 常歌哭笑不得,连说:不必。 二娃子! 那小孩一抖,接着一农妇抄着勺子就转了出来,一眼见着屋外的祝政常歌,脸色一变,慌张地抓了下麻布衣衫,点头道,大老爷。 她一把扯过小孩,连声怨他什么人都瞎招惹。 常歌下马,同她回礼。见那小孩又要挨揍,忙帮着开解。 农妇见他和蔼,同那些趾高气昂的土豪乡绅不大一样,这才收了手。 劳烦问您一下。常歌道,刚刚在屋外听到有人哼唱大周雅乐,是您么? 农妇连连点头。 您哼的,是什么曲子? 农妇将下摆一抓,淳朴一笑:我也不大懂得,只知道是我们襄阳城天神将军的曲子。 小孩抱着她,嚷嚷道:是我们放天灯求来的天神大将军! 祝政莞尔,常歌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打量了一下二人,谨慎道:老爷们,外地来的吧?幸亏你们是现在来了,赶上了好时候,再早些过来,咱襄阳城还被魏军围着。我们这是穷人有穷福,住在城外头,躲了这一灾。听说襄阳城里头,断粮都断了好久,死了好多人呢! 后来说是老孙头带着襄阳百姓,放天灯请神,这才请来了位下凡的将军。 常歌估摸,老孙头说的应该是襄阳太守孙廉。 我记得那天晚上,天神将军来得晚,一开始襄阳城还是破了,半夜里多少人敲门,我从门缝里一看,全是满身血的人,家里就我和二娃子,哪儿敢开门啊!接着,又围了许多天,有一日日头红的很,那魏军又来了好大一批,我怕得厉害,和二娃子躲了起来,结果听着琴声大作,不知怎么的又起了山火,我还惆怅呢,想着今年襄阳可真是遭罪啊,那火居然被一场急雨给灭了都说是天神将军呼风唤雨,护佑我襄阳下土! 这之后襄阳就解围了,汉水上往来的人也多了,粮食也挨家挨户地发了下来,到处都在唱这首曲子,二娃子学堂里头也教了二娃子,你们学堂老头说,这曲子叫什么? 二娃子把手腕上的红布条一扬,高声道:《离惑破阵乐》! 对对,是叫这个。农妇笑呵呵道,你说这名字咋起的,大梨子咋还能打仗破阵呢。 常歌没忍住,笑了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大魏与楚国修好:见28章,有楚使至魏廷细节 第36章 亏心 先生不知羞耻。 [二更] 祝政见她家里清简, 问道:你家里就你一人么? 那农妇脸上忽然有些落寞:我家先生我先生从军去了,也不知如何了,可能没了吧。 祝政闻言,摸出些和察五百塞给她, 那农妇说什么也不接, 说让二娃子瞧见了还怎么教他自力更生。两相推让之下, 祝政只好作罢,由着常歌给了些点心。[1] 常歌袖子看着平整, 眼下点心居然摸了一袋又一袋, 足足有五六袋之多,也不知是藏在哪里。除了某一袋,他将其余点心全都给了那小孩。 祝政欲言又止, 生怕他将苦药点心给混了,常歌只同他眨眼,要他放心。 结果二人还没走出一里地,听着二娃子一声嚎, 常歌猛地掏了牛皮纸:坏了,还是给岔了。 行至城前,常歌从马兜里摸了面具打算戴上。 祝政好言劝道:还是不戴为妙。 常歌不解。 将军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少在城里, 不知城内状况,总之还是不戴为妙。 常歌听了他的,将面具塞回了马兜。 襄阳城已同常歌到来之时大不相同,城内眼下张灯结彩,正中大道铺了红毯子, 街头巷尾摩肩接踵,四处笙歌。 常歌一看, 庆幸自己听了劝,没拿出面具来戴。 大街两侧到处都是铺子,正卖着与他款式神似的面具,四处乱跑的男童多着红裳,和二娃子一样,都是红衣马尾打扮。 常歌:这是何时开始兴起的 祝政沉思片刻:襄阳解围之后,你修养之时,便兴起了。眼下已经少了许多,最开始,满街都是挥着红绫的孩童。[2] 常歌: 不过不仅有模仿他的,街头还有些女童,披着被单跑来跑去,自己喊着颍川公主驾到只是颍川公主身后,必定追着舞着棒槌的老娘。 常歌在街头站了会儿,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欢喜。 前后不过月余时间,襄阳城竟能从大难之中涅槃,恢复至此。 喜欢? 常歌点点头。 祝政道:喜欢的话,等我们接到公主,到了江陵,还会开金鳞池盛宴。 常歌不解:楚国这种情况,还要大开盛宴?! 祝政一脸认真:正是这种情况,才更要开金鳞池盛宴。 一来,是为了迎娶颍川公主;二来,是借此盛宴彰显楚国逐鹿天下的决心;但最重要的,是稳定民心。说到底,各国之间虽有疆域划分,但并无铜墙。南郡、夏口之人只需顺流便能朝发夕至,直下吴国;沿着信阳道上迁便是大魏,下徙便是交州若是本国战乱不停,又无强盛前景,是你的话,你会如何? 常歌轻声道:搬离。 祝政点头:楚国世族专权,国内本就式微;境内战乱数年,早已民怨四起。此时若不彰显国力、聚拢民心,给予希望,怕是半数楚人都会搬离,成为流民。 常歌信服。 眼下吴国、益州、交州、滇南已确定会到场,大宛、乌孙、精绝、波斯、安顿等国也有意参与盛会,他们皆会携带商贾打通往来贸易关节。金鳞池盛宴,耗在一时,功在千秋。 常歌眼睛一亮:这不是同太平宴一般! 祝政摇头:比太平宴更有意思你想,江陵城,可是九曲连环,恰在大江之上,到时候,在江上搭起台子,四周观景楼林立,众人坐在观景楼上俯瞰下来,岂不是比太平宴更加有趣? 从前大周每三五年都会开一次太平盛宴,大宴持续数十日,长安数百里内的百姓都来一览奇观,太平宴的集市上能见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他国珍宝,还有什么鱼龙曼衍、扛鼎、巴俞舞可以看。[3] 那时候常川在北疆,常歌独独一人留在长安,没人带他去,祝政就偷偷换了装扮,同他一道溜出去玩。结果常歌没忍住,在集市上舔了一口葡萄酒,也不知这胡人的酒是怎么酿的,他顿时全身发红滚烫,醉醺醺的,祝政怕事情败露,把他藏在自己殿内好几天,没想到还是被高公公抓住,结果常歌给挨了好一通训。 祝政也不知道,那回太平盛宴的记忆,对常歌来说是喜还是忧了。 常歌显然忘了这段疼,一听金鳞池宴会的谋划,乐得眉眼弯弯:不知这回能不能见着鱼龙曼衍,还有葡萄美酒,风干羊肉,还有比瓜都大的大鸟卵! 今日城外遇见那妇人我才知晓,原来郎君也可以称先生。祝政淡淡笑着看他,不知将军唤我先生,是哪个先生? 先生不知羞耻。 常歌留他个白眼,抬脚便走。 恰在此时,屋檐上飞下一少年,正是夺下樊城的景云。 景云先朝着常歌行了一礼,又转向祝政:司徒玟听得城内热闹,在天牢里询问,是不是大魏颍川公主要到了。 祝政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消息倒是灵通。 景云问:是否理会? 祝政:不必。 等等。 常歌折身回来,先是注意到景云腰上挂着的白骨笛子,看形状,当是鹰骨笛。景云这人不大谈笑,他二人不大熟,当下不好问什么,于是只装作未看到,接着话题道:我去会会这位司徒大将军。 提及司徒玟,祝政脸上有一丝轻微的厌恶,他皱眉道:我陪你同去。 别。常歌摇头,你是不明白,他们有多怕你。你要是同去,便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祝政只好作罢。 常歌将自己的马交给景云,背着手朝大狱方向晃。途中还遇上了白苏子,说是来找他号脉,常歌惦记司徒玟,让他暂时在牢门外等着。 进大狱后,狱卒点头哈腰地同他介绍,说司徒玟才进大牢时,还在精神抖擞地叫骂,之后他就闭了嘴,什么事情都避而不谈。军师一股脑招供的那几天,司徒玟气得是日日吐黑血,至今日,他已被关了月余,眼下不说叫骂,连抬眼皮子的精神都没了。 常歌到的时候,司徒玟只颓然坐着,头发胡乱蓬着,身上囚服也脏兮兮的,被祝政劈开的断臂也早已痊愈,眼下一点痕迹都没了。 大狱里静的可怕。 月光照亮了一小片地面,一只精巧的云纹靴踏上了月霜。 司徒玟抬眼:哪位官老爷?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说了,还要问什么? 阿玟。 司徒玟一抬头,冷笑一声。 常歌道:你被俘在襄阳,不见得是个坏事。魏军回去复命的参将偏将,都被斩得七七八八了。 司徒玟一翻眼皮:我还得谢谢你? 你消息倒是灵通,颍川公主确实已在路上。不过,楚魏和谈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战俘交由楚国发落,魏国无权置喙。何况颍川公主金枝玉叶,大狱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多,魏国也好楚国也好,自然会瞒着公主想要公主出言搭救,不过白日做梦。 司徒玟的心思被他说得正中,咬牙不语。 杀个败兵之将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司徒武一去,你家眼下,就剩你一个了吧。 司徒玟别过脸。 常歌:不管你愿不愿意,也只有我这根稻草可以抓了,还不如配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司徒玟低着头,颓然坐在地上,手里搓着枯长的稻草,一语未发。 常歌道:我问你,襄阳一役,你为何围而不攻,将局面拉扯得如此难看。此役,除了楚魏两方,是不是还有第三方参与?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1) 还有,写绢帛指引襄阳太守孙廉之人,究竟是谁? 司徒玟陡然抬头:没有!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常歌轻轻皱眉,只觉他情绪来得古怪,反而像是刻意遮掩什么。 不过,围而不攻,场面残忍。 司徒玟回过味儿来,转而反驳道,这点我可比不上您,昭武君。你坑杀三十万凉州叛军之时,水漫郁林郡之时,不觉自己残忍,我不过将襄阳逼困月余,我反而手段残忍,罪大恶极! 常歌道:镇压平叛,那是在战场之上,兵不厌诈。但你围困襄阳,围的却是无辜百姓! 司徒玟驳道:百姓的命是命,兵士的命便不是命? 常歌不语。 司徒玟得意洋洋,朝着他自以为的常歌伤处戳:凉州一役,三十万凉州大军,被你如吹灰般按灭,你虽大胜,为何惹了众怒?为何诸侯联合上书,请杀常歌?你还不明白么,这世间容不下你,常歌! 三年前,你凉州凯旋那日,当今魏王早就认出你是个祸国凶星,这才亲自监督,将长安城三道瓮城,布下道道机关暗器第一道,齐备了弓箭手,要你万箭穿心;第二道门,尽是流沙机括,让你尝尝凉州起义军的滋味;第三道瓮城嘛可是车裂。 可惜,可惜周天子在宫门外拦住你!司徒玟面色猛地肃杀,什么歌与孤情谊甚笃,当由孤亲手送别我呸!果然是为了暗度陈仓,留你狗命! 常歌冷眼看他。 襄阳一战,我技不如人,我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是常歌,大周庸政数代,祝政碌碌六年,最终国破覆灭。祝政本人又是个弑父弑母,寡义薄情之徒常歌,大周早已覆灭数年,你何必要逆天而为! 常歌冷笑:天下,乃群臣、万民、三军之天下,谁逆了万民,那才是逆了天命,和什么大周大魏,都无甚关系。 司徒玟,你若有哪怕分毫的为民之心,且老老实实将给你下令之人供出来,免得你下了九泉,见着襄阳百姓,亏心地合不上眼。[4] 司徒玟侧着头,眼神古怪地盯了他许久,方才开口道:常歌有朝一日,你马革裹尸,同凉州起义军,同襄阳民众,同你的定安公九泉相见,你可比我亏心。 定安公,正是常歌之父,常川。 常歌皱眉:你什么意思。 晦暗微光中,司徒玟枯坐着,原本失神的双目忽然闪过一丝亮光。 若我告诉你,襄阳围困确是一局,为的是你,你当如何?襄阳数万百姓若要索命,要索的,也是你、的、命。 他忽然扯出个难看的笑:你猜猜,常川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会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1]此时货币为五铢钱,因诸侯割据,五铢钱各地略有不同,称荆五铢、蜀五铢等等。荆州梅和察丞相曾经铸大币,一枚相当于500枚五铢钱,世称和察五百。 [2]模仿常歌的孩童乐曲:第28章 ,桃枝就有提及 [3]公元121年,我国与罗马已有交流,印度、罗马等地使团来此进行商贸、歌舞表演确有其事。常歌歌说的大鸟卵,是鸵鸟蛋。那时候也的确有。 [4]不记得哪代史料了,有改动 感谢在20201001 00:12:36~20201004 21:4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W.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齐云人间天菜 6个;莫斯、瑾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欣風暗影 13瓶;涉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感谢追更(鞠躬 第37章 淬花 小将军,要给我画什么。 [一更] 常歌立即问道:是谁? 司徒玟古怪地笑了一下, 吐出了一个祝字。 祝?常歌追问,祝什么? 宫城里来来往往的祝氏公族实在是太多了,不说别人,祝政也姓祝。 常歌焦虑地催他, 只见司徒玟的眼珠忽然朝上一翻, 双脚猛地乱蹬起来, 指甲也胡乱抠着地面,像是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卡住喉咙一般。 司徒玟, 你勿要耍诈! 常歌正犹豫是司徒玟使什么怪招想逃脱, 恰在此时,司徒玟居然一挺身倒在地上,开始倒气。 常歌这才有些后怕起来。 战场上各为其主, 两相厮杀,勉强算是义理之争,可下了战场,让一个他熟悉了十多年的人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 他却有些于心不忍。 幸亏半道上遇见了白苏子,兴许还有救,他连喊数声小白,白苏子忙不迭地跑了进来。 快, 你快摸摸,还有救没有。 喏。 狱卒开了门,白苏子赶忙钻了进去,先摸了颈脉,身形顿时一滞, 这才回头,冲常歌缓缓摇了摇头。 常歌立即上前一步:怎么回事?他刚还好好的? 白苏子翻翻司徒玟的眼皮, 摸摸他的脉象,上下查看一番,低声咕哝着不会啊、怎么会。 常歌焦急:究竟怎么回事! 白苏子没有立刻回他,而是摸出药刀,在司徒玟手指上拉出个小口,一滴粘稠血液立即汇了出来,伤口虽新,可这血却是黑色的。 他猛然想起,来大狱之时,狱卒说司徒玟连日吐血,吐出血迹,正是黑色! 常歌一时有些窒息,他曾见过这样的怪像 白苏子拿篾片挑了点黑血,凑在鼻下闻了闻,这才低声道:淬花毒。 淬花毒,以数千种药材淬炼而成,去其药性,只留毒性,中毒后面色与常人无异,却自五内溃起,沿着全身经络气脉游走,整个人外寒内热,如煎如熬,最终生不如死,窒息而亡。 这毒本失传已久,直到去年冬日,在益州重现。 常歌在益州军三年,有一随身偏将,名唤祝如歌。夷陵陷落之后,祝政被关押在益州都城锦官城,常歌孤身闯了益州天牢,将他劫出。 就要他二人逃出升天之时,益州镇护将军赵贪狼挟持了祝如歌,威胁常歌祝政留在益州。祝如歌为了不让常歌为难,撞刀而亡,此后常歌才发现,如歌在撞刀之前早已中剧毒,命不久矣。 如歌所中之毒,正是淬花毒。 常歌联想到此前祝如歌身亡之事,不仅愈发焦躁,大步进了天牢,连声问:是否有救? 白苏子没说话,连捏着司徒玟脉象的手都收回了。 司徒玟已经不再抽搐了,他全身散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一幕似乎和祝如歌安静躺着的那一幕虚叠在一起,常歌蓦然脚步不稳,胡乱抓了些东西想扶,却险些打翻了墙上的油灯。 白苏子低着头:他中毒并非一日两日,而是将近一月有余,眼下才发现,怕是早已没救了将军先回去吧,我封住他的血脉,让他走得舒坦点。 白苏子给狱卒递了个眼色,交待他把将军送到东厢房,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 这时候常歌脑中轰然,思绪更是乱得厉害,由着狱卒把他架了出去。 天牢重归安静。 四周连多余的呼吸声都没了。 白苏子沉着脸,在司徒玟虎口上下了一针。 司徒玟猛地大吸一口气,一个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睁眼见着白苏子,立即叩头大拜:见过白公子。 白苏子徐徐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厉害。 司徒玟诚惶诚恐,一直盯着他的脸:白白公子,该说的我都按照巨子交待的说了,是否,是否能解救我出去? 白苏子翘起嘴角,温和地笑了:你是很听话。该说的都说了可你不该说的,也都说了。 司徒玟半跪在地上,皱眉回想片刻:没有啊,无论是此次襄阳围困内情,还是常川身故内情,我可是一字都未吐露啊! 白苏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犹如俯瞰一只丑陋的井底之蛙:正是因为你一字都未吐,常歌反而更会生疑!一口否认,还不如虚虚实实推给他人,这道理,你不懂么? 他话未落音,司徒玟脸色一白,瞬间冷汗冒出,大汗淋漓。他死死揪住心口,看了眼虎口上的银针,又指着白苏子,艰难道:你你给我刺的什么?! 白苏子平和道:刚刚不是说过了么?您身中的,是淬花毒。且已中毒月余。 你你! 司徒玟气极,他忽然想起什么,将衣襟猛地一拉,心口处三个黑色针孔,赫然在目。这是他被幼清抓住那日,所中的三根银针的痕迹。[1] 银针太细,他下了大狱都没人发现他业已中针,还是他醒来时,自己拔去的。 司徒玟恍然大悟:你们,你们早已想杀我灭口! 你出手伤了常歌,难道想不到这后果么?白苏子细声道,襄阳围而不攻,常歌擒而不伤,这话,你是听到大江里去了? 他低头一笑:你倒也乖巧。我每日送来的药物,你还以为是补体健气药物,居然一滴不漏,尽数喝下。那些汤药,不过是压制血气,让你无法察觉身中剧毒罢了。刚刚虎口让你醒来那一针,是用来打通血脉,让毒血攻心的。 姓白的!你司徒玟气急,竟长喷一口黑血。 白苏子蹲下身子,凑在他身边,低声道:我不姓白,更不叫白苏子。称这个名字,不过是我杀的第一个人,血溅在药案上,染红了一片白苏子。那个人走的可比你痛苦多了,我一根一根地挑经,看着他一点一点去死,到最后一口气,他都在骂我呢。[1] 白苏子后退一步,谦和欠了欠身子:司徒大将军,一路,走好。 大狱里,忽然响起了绵久的嚎叫声。 司徒玟猛地在地上打滚,不住地抓挠自己,嘴里连句成形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也不知折腾了多久,最终司徒玟一头拱进地上的稻草中,七窍全出了黑血,彻底没了动静。 白苏子盯着他彻底死透,方才出了牢房。 大狱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附近牢房本该都是空的,此刻最里侧一间牢房里,忽然闪出个人。 刘肃清缩着身子,紧紧抱着怀里的食盒,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孙太守死都不肯见李守义,他只是受了李守义的委托,来送些吃的,只是大狱他来得实在太少,不知不觉迷了路,走到偏门牢房之处,谁知阴差阳错之下,居然得知这么大一串消息。 常歌居然真的是那位常歌,白苏子竟然是魏军奸细,而且据司徒玟话里话外之意,先生应是大周天子,祝政。 刘肃清心中郁结,不知此事要不要告知楚廷,倘若楚廷早已知道这些讯息,只是未公之于众,他贸然告发先生身份,会不会得罪先生? 倘若楚廷并不知晓,他告知后,楚廷会不会再次动荡? 即使他要告发,眼下先生一手遮天,他还能找谁告发呢? 刘肃清又惊又怕,只觉得腿肚子都要转筋,他似乎窥见了深渊的狭小一隅,但这深渊太过可怕,他一不小心,就会和司徒玟一样,葬身黑暗。 * 离了牢房,没了在眼前扭曲抽搐的人,常歌心里终于踏实过来。 狱卒带他在大狱里坐了会儿,他一口气闷了三四碗水,心神才回过来。定了定之后,狱卒还打算送他回东厢,常歌摆摆手,自己走了回去。 时候不早了,东厢房里静得厉害,只有更漏声声慢响。 他一推门,隔着纱帘看到祝政坐在侧塌上,手中握了卷书,他身边点了盏烛火,火苗被夜风扰得燎燎烁动。 只是看到此景,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意。 再小的时候,他生活在北境狼胥骑大营里,每天晚上,帐里都会点上暖暖的油枝灯,娘亲研磨,父帅写字,他就在一旁玩墨,弄得满手都黑乎乎的。北境的旷野很冷,可他却觉得帐里却很暖和。 后来娘亲的家乡西灵起了叛军,常川怕常歌受到波及,将他送回长安,自那时起,他便独自一人生活在定安公大宅里。 那宅子大得厉害,里头住着的人却又少得可怜,分明在中原之地,却比北境的营帐都要寒冷。父帅回来的少,他时常是一个人住,每次下学回公府的时候,屋子里黑黢黢冷冰冰的,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常歌总觉得,屋子里有个人,留盏灯,才像是互相牵挂着,生活在一起。 常歌脚步很轻,走近了才发现,祝政的确是睡着了。 祝政背靠着窗户坐着,一手支着额角,眼皮轻阖。 夜风转静,他已换上常服,发丝半挽半垂,柔坠而下,烛光将他的身姿染了层暖色。 常歌忽然玩心大起,见着旁边还有些未干的笔墨,抓了支笔,轻轻蹲在祝政身前,打算拿毛笔给他画个大花脸。 是添个八字胡好?还是画朵小花好? 他想起来自己左眼底下现在有个小红痕,先生老记挂着这个,每次提起都万分愧疚,不如他也给点个对称的纹样,免得他老把这件事搁在心里。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2) 常歌提笔,他端详着祝政的脸,忽然又舍不得下笔了。 先生长得真是太巧了,哪里多一笔都不对。 思来索去,他打算给祝政点个泪痣。他总是愁多怨多,泪痣倒还算合适。 常歌的笔尖刚刚凑近,却停住了,祝政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沉沉望着他。 他眼眸漆黑,眸色有如湖水一般,只对视一眼,好像什么情绪都搁在里面转。 祝政唇角漾起浅笑,面容沉静又温柔:小将军,要给我画什么。 常歌身子一僵,嘴硬道:谁说我要画你了。 祝政笑着,轻轻把脸凑了过来,在几乎无隙的距离低声说:请。 祝政闭上了眼睛。 * 第38章 迎亲 祝政领文臣,常歌领武将,二人并列而立。[二更] 常歌提着笔, 仰着脸望着他,心中不禁紧张。 他离得好近,温和的气息抚着常歌的脸颊,近距离端详, 他的秀美更是凸显得淋漓尽致。 见他迟迟不下笔, 祝政催促:舍不得? 谁说舍不得。 常歌立即反驳, 可他提着的分明是一轻巧的小狼毫,笔尖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也没落在祝政脸上。 而此刻祝政蓦然朝前, 直接迎上常歌的笔锋,常歌慌忙将手一收,但笔峰已在祝政侧颊上留下一道墨痕。 祝政立即睁开了眼, 见常歌一手捏着自己提笔的腕子,满眼慌张地看向他,连呼吸都变得短促起来,像极了受惊炸毛、瞳孔放大的小动物。 他故作吃惊:小将军真的下手了。 常歌将眉一拧, 反驳道:明明是先生自己迎上来的! 祝政泰然自若:我闭着眼睛,哪里看得到。分明是小将军出手画的。 常歌没想到他一堂堂君子,居然睁眼说瞎话,被气得一时支吾, 提着笔的手抖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憋出句你你耍赖皮! 祝政险些被他逗笑,他竭力绷住,装作不解的样子:屋内只有你我,我被画了一道, 且笔在你的手上,这不叫耍赖皮, 这叫证、据、确、凿。 还能这般狡辩?! 常歌惊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那将军就别怪我反击了。 正说着,祝政一把抓住他握笔的手,两人位置一转,常歌反被他圈在侧塌之上。 常歌赶忙说:我有正事要说! 祝政将他的手腕向后,卡在梨花靠背之上,另一只手却绕过他的脊背,温着他的后颈,沿着柔韧的脊骨向下,语气沉缓:你说。 司徒玟中了淬花毒。 祝政的右手忽然一顿。 已有月余。 祝政方才的戏谑荡然无存,他松了常歌,坐正身子,垂眸深思起来。 淬花毒,滇颖王庄盈曾说这东西极其难得,你说,用淬花毒杀了司徒玟的人,和给如歌下淬花毒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单凭这毒,没办法说是不是同一人。祝政道,这毒难得,也许制毒之人是同一个,不过一旦毒成,人人皆可用之。 好不容易冒头的线索,忽然渺茫起来,常歌忽然有些丧气,只垂眉点头:先生说得是。 他转念又想起那日在瞭望楼抓捕李守义之时,遭遇的那位紫色锦衣之人,常歌撑着雕花榻坐正身子,道:那日瞭望楼后的密林里,你我遇上的那位锦衣之人,先生可还记得? 祝政眉目间有些不快,只应了一声。 他出现在魏军瞭望楼,显然同魏军有所攀扯,说不定那绢帛正是那锦衣人与司徒玟的合谋的证据,他惟恐事情败露,才来争夺。此乃他出现在密林的动机。 祝政不解他意,一时未应声。 那人身上,有先生所用的软筋散,软筋散和淬花毒一样极其罕见,我在想,先生能不能问问给你软筋散之人,看看还有谁买了它,我们好顺着软筋散这条藤,摸出锦衣人这只瓜? 祝政一时面露难色。 怎么? 祝政轻轻松开常歌的手腕,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软筋散,我是从司徒空那里得来的。他已 他已在新野城破之后,被常歌斩杀。 司徒空是曾是大周卫将军,常伴君侧,护其安全。大周宫变正是从近卫而起,卫将军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常歌只以为他背叛祝政将他斩杀,却没想到,司徒空才是放走祝政,又帮助祝政逃离宫变的关键之人。 然而他知晓这一切之时,大错已成,司徒空业已身故。 常歌闻言沉默良久,屋内灯火渐残,也不觉得暖了。 过了许久,他方小声道:对不住。 祝政无言,只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二人之间,命运弄人之事业已太多,早已厘不清楚。诚如那日山巅上常歌所说,只有过一日,算一日了。 司徒空既然不在了,软筋散这条线,只能断了。常歌道,眼下只盼着什么时候能见着滇颖王庄盈,问问她淬花毒之事,看她有没有查出什么眉目。 祝政道:金鳞池盛宴,庄盈会来江陵。 常歌点头:那自是最好。 还有一件事。常歌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父帅遇难那天,曾去过一趟宫城,你可知道,他在宫城中都见了什么人? 当时周闵王病重,早已无力问政,而祝政作为太子代为理政,常川军机要务均需向祝政面陈。 定安公常川位高权重,除了祝政,常歌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位姓祝之人,值得他父亲特意面见。 常歌仔细盯着祝政,灯火映在祝政瞳孔里,显著地烁动了一下。 祝政短暂闭了下眼,方才缓缓摇头,低声道:不知。 常歌追问:父帅当日回京述职,先生,没见到他么? 祝政沉思片刻,方才道:常川之事,我还有些线索未能想清楚,此事,日后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一时间,常歌似乎是想绷住,不露出丝毫哀伤之意,最终他眉目低垂,僵硬地应了一声。 这之后常歌做什么都走神,勉强撑到洗漱完,摸去床上,面朝里睡下了,隐隐的,常歌似有叹息。 夜半,黑暗连叹息声都一道吞了。 祝政静静看了快半个时辰公文,给常歌留足了独处平息的时间,方才吹灯走了过去。 他放下床帘,躺在常歌身侧。 祝政试着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他推测常歌应当已经睡着,这才伸出胳膊,将他翻了过来,轻缓揽进自己怀里。 常歌朦胧中循着暖和趴了过来,脑袋枕在他肩窝,半个身子压在祝政身上。 他迷糊了会,感觉发丝被仔细拉起,立即清醒小半。有人轻手轻脚拆了他的发带,又捉了他的手腕,将他的发带松松地绑了上去。 此时常歌彻底清醒,他察觉了这个交叠而卧的尴尬姿势,顿时身子一僵。 他的腕骨仍被祝政捏着,祝政似乎觉得绕上去的发带碍事,又将其拆下,置于手心细细把玩。 常歌用来缠发的红绳就落在脸侧,祝政白玉般的指尖在发带上不住摸索,倒让他不解起来。 这发带有什么稀奇的? 祝政若是喜欢,明天赠他一条便是。 接着祝政又将发带往他手腕上缠,这缠法和最开始的不一样,这回祝政下了点力气,将二人的手腕紧紧缠在一处。 常歌生出些奇怪的联想,佯做梦中折腾,翻身要离开,祝政赶忙按住了他,将他整个固在怀中。 常歌伤的地方正在后心,这位置太恼人,压不得碰不得,常歌睡觉又一向不老实,闭上眼就打起睡拳,这段时间只能靠着祝政每晚陪着,制着他,不让他四处乱翻,免得压了伤患之处。 眼下他乱折腾,祝政只以为他惊梦,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后背上,顺着挺直柔韧的椎骨摸索,轻轻安抚。 常歌只着了里衣。祝政掌心温温的,顺着椎骨抚摸的时候,莫名生出些酥麻热意,他伏在祝政心口,只觉得自己心音鼓噪得闹人。 挨至十几下,常歌再也忍受不住,抬手揪住了祝政的前襟:别拍了。 祝政动作稍僵:吵醒你了。 常歌耳廓发烫,小声说:也没有。 他假装忽然发现两人手腕被紧紧缠在一处,于是衔住发绳尾端,轻扯着要解开。 谁知这结扣被打得太死,他又是低头又是轻拧身子,折腾半天也没折腾下来,帐里反都是他二人衣料摩挲之声。 忽然,他的手猛地被捉住了,环着他的胳膊也一紧。 祝政气息乱的厉害,抑着声音说:别乱动。 常歌又气又恼,反而挣扎起来,折腾地更加厉害,口中还小声含糊道:让我别动,先生别绑呀。 他丝毫没意识到此刻二人紧密相贴,细微的接触动作都如火星子般,危险无比。 二人手腕依是没解开,常歌正焦急着,整个人被死死按在怀里,强横又威压。常歌被捏得有些吃疼,挣了一下,继而被死死拥住。 祝政不再是帝王后,脾性温和沉稳了许多,过于霜锐的气势也敛了不少,然而此时此刻,那种无言的压迫感没顶袭来,犹如澎湃海潮,将人整个吞没常歌立时寂然。 他俩谁也没说话,祝政的胸膛更是起伏得厉害,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渐渐平息下来,声音低颤着说:别招我。 我没想常歌话还没说完,只觉对方烫的吓人,不由得话头一顿。他安静了会,这才晃晃左手:把这个解开,这像什么样子。 祝政摇头。 他见常歌下手又要解,这才无奈道:你伤在背部,大好之前不能压着。手腕绑在一处,你若是乱动,我即刻能醒来,并非有他想。 常歌盯着缠着的手腕半晌,安静下来:先生该好好休息。 祝政揽他,没答话。 常歌小声道:先生比什么周天子好多了。周天子脾气又臭又硬,还冷冰冰的。 嗯。 常歌:你对旁人有这么好过么? 祝政抿唇,悄声反问:你说呢。 常歌小声嘀咕的样子有些惹人疼,他本是浅浅笑了。之后他瞬间想起拔断箭之时,常歌发着高热,迷糊间似乎又回到了大周时期,不住絮絮问着君定要臣死么,这笑忽然就凝在他脸上,变得辛酸又古怪。 睡吧,常歌。 祝政轻轻摸了摸他的圆乎乎的后脑勺,下巴抵在常歌脑袋上,心里万千滋味,难以言说。 常歌许久不答,他一低头,才发现常歌早已闭上眼睛,呼吸均匀,早已安然睡了。 祝政略感宽慰,意识却愈发清明,再无半点睡意。 * 翌日,刘肃清居然告病了。 这让本就暴躁的陆老虎陆阵云更加暴躁,迈着大头靴子在军营里走来走去,恨不得要吃人,好在李守义官复原职,总算给他分了点负担。 夏天罗的伤依旧那样,白苏子去瞧了几回,没什么见好的迹象。这让常歌不得不琢磨起襄阳将领青黄不接之事。 他本想同陆阵云建议几个人选,思来想去还是作罢。若小乔等人有悟性有毅力,无需他提点,危难之时,自会逆流而上。 为了准备金鳞池盛宴、迎接颍川公主,祝政那边也忙的不可开交,楚廷接连发函,要祝政回都城江陵主持大局。 文书里还夹了封楚国丞相梅和察的私信,特意询问襄阳天神将军之事,祝政这才知道,常歌解困襄阳、蒙眼大破奇门阵的轶事,已在百姓当中口口相传,流言居然转至江陵,惊动了楚廷。 这事从面上看,勉强算是好事,但祝政心里总是莫名惴惴。 大魏在战场上输了份子,打定主意要在别的方面抖抖威风,故而颍川公主的送亲仪仗无比浩荡。 祝政面上豁达,暗地里也是寸步不让。 大魏的送亲队伍气势浩大,楚国迎亲船只便着意往繁华里装扮,常歌特意去襄阳码头瞄了一眼,迎亲船只由九艘九层舰船领头,之后万千大红舟梭相随,船只队伍竟拉扯十里不绝。 迎亲船队上所用的物什,大大小小均是祝政经手,连用以装饰的大红牡丹,都从气候适宜的地方摘了,再快马送来,带着露由他一枝枝挑选。故而这段时间,祝政忙得几乎没法合眼。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如抽刀断水,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间,桐始华,虹始见,萍始生,季春三月至。 颍川公主的仪仗船队马上就要抵达襄阳,祝政将在襄阳迎接公主,之后随着浩汤船队一道,直下江陵。 拯救襄阳的天神将军,也将随着祝政一道,返回江陵。 这消息一传出去,不少襄阳百姓还在官署外请命,一见祝政,领头的长跪不起,乞求半天。 常歌出门时瞥了一眼,并没多问。 公主到达这天,襄阳城里的红绫红灯竟然多了数倍,城里城外香风呛人,挟裹着牡丹瓣乱飞。 原本迎亲队伍应当乘着江上画舫迎接公主,但据称颍川公主出身北方,只乘安稳楼船,不喜摇曳小舟,为此襄阳特意重新翻修了码头,以花藤搭了方形走廊,一端连着大魏送亲楼船的泊位,另一端则直接通向楚国楼船的泊位,迎到公主之后,公主可经由码头陆地,顺利登上楚国楼船,免去了公主乘坐画舫之忧。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3) 眼下,码头所见之处,尽数缀满了大红牡丹。 祝政位列迎亲队伍之首,站在码头花道最顶端。 因场合庄重,他特意换上了最为华贵的玄色华服。他素日里只着白衣,本就淡漠出尘,眼下暗纹锦衣一穿,换上精致的金枝冠饰,两侧珊瑚旒垂坠而下,整个人更显矜贵,难以亲近。 花道之上牡丹低垂,常歌站在他身侧,红衣烈烈,整个人锐意夺目,竟不逊天香半分。 看!那是天神将军!人群里有小孩指着他喊道。 是真的天神将军! 乱红花廊之下,香风霏暖,红灯摇晃。 祝政领文臣,常歌领武将,他二人并列而立,满廊牡丹含醉一般,秾姿贵彩,簌簌下落。 * 作者有话要说: [1]桐始华,虹始见,萍始生:《礼记》 明天上夹子(左上角的千字收益榜),所以6号的更新在晚上11点 推一本脑洞清奇的预收《与议长核平共处》,戳专栏可见! 第五维度,思维者的世界,一切由异能者的脑洞具象而成。 黑猫作为第五维度主神,日常管管众人脑洞,帮帮普通人过活,打打腐朽的统治阶级邦联。 * 又是黑猫飒爽无敌的某一天,他从炸得稀烂的邦联研究所中,刨出了一位儒雅俊秀的男人。 男人一睁眼,攥紧了他的手:太好了,终于见着个正常人!你也是地球穿来的么? 黑猫:?? * 身为爱众生的主神,黑猫带着挖出来的普通地球人梓茶,管管众人脑洞,帮帮普通人过活,打打腐朽的统治阶级邦联。 俩人一拍即合,好得跟老夫老妻一样。 这天,黑猫一个不留神,一炮掀了腐朽统治阶级的秘殿大门。 硝烟散去, 腐朽的统治阶级梓茶议长,自秘殿深处惊诧转身:黑猫,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 黑猫:呵:) 【傲娇炸毛 主神大人受 VS 优雅腹黑 议长大人攻】 少年带着枪炮举着长剑 对方却抛出一支优雅的玫瑰 一如既往,强强互宠 辣口甜=3= 求个预收,谢谢谢谢 也欢迎新来的小伙伴收藏作者~脑洞多坑品好(捧心 第39章 莲灯 莫回头,前路只闻万人哭。 才到酉时, 暗夜就沉沉压了下来。 襄阳船坞恰在汉水合围之处,江水两阔、夜色正阑,百姓们生生盼了一日,两岸江边人群不见稀少, 反而渐渐增多。 码头东侧, 楚国的迎亲船仗早已静候多时, 为首的楼船船体浩大,甲板上有数十层的楼宇, 顶端还以飞檐装饰, 远远望去,竟像座小镇浮于江上。 楼船船头移植了颗参天古树,枝桠上挂满如意千结, 点着玉兰红灯。随行的万舟千帆,皆燃着红烛,满江灯火阑珊。 江波揉碎了倒映的灯火,常歌一语未发, 只安静看着。 祝政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问:怎么? 也没什么。 祝政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喜欢么? 我?常歌连连摇头,这都是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那在思虑什么? 常歌这才低声道:就是忽然觉得这颍川公主,怪可怜的。听说她没多大十三?十四?这么小的年纪, 就要被逼着嫁给昏庸楚王我十三四的时候,还在太学捣乱呢。 祝政想起往事,忍住笑意:确是如此。 常歌轻声道:魏王并无直系孙女也不知这颍川公主是司徒家哪位姑娘,遭这么个大罪。 祝政今日一身如意云纹玄色锦服,月光一投, 整个人如流缎一般。 他轻瞥了常歌一眼,欲言又止。 公主来了, 是公主娘娘来了! 江边的小孩子又蹦又跳,高高举着手里的莲灯,还有些等不及的已经被架在肩上,想要一睹颍川公主的仪仗风采。 呜 靠近汉水的北门口,低沉铜号大作,庄重雅乐随之自江上徐徐而来。 汉水被船队推开,轻缓漫过石堤,江中的吃水线,徐徐升了三格之多。 一数十层高的巨船顶着火红绣球开道,甲板上灵鹿、灰鹤顶着红绫逡巡。 巨船之后,跟着数条护卫舰船。 然而先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却不是襄阳罕见的灵鹿、灰鹤,甚至不是为首的大魏巨船。 娘亲快看,那是什么!有小孩指着楼船后的庞舟,尖着声音问。 那是大魏运送巨神像的庞舟。 大魏仪仗船队末端,五六条庞舟首尾相连,方才构成了一条巨大船只,一眼望不到头。与庞舟的规模相比,颍川公主的巨船根本算不得什么。 大多小孩都坐在大人肩头,视野已高出常人不少,但大魏庞舟驶来之时,他们拼命仰着头,仍看不到庞舟的甲板。庞舟两侧,红木桨分两层而列,单是一根舟楫都有房梁那么大,木桨徐徐摆动之时,整个汉水都随之曳动。 哇 常歌循声瞥了一眼,出声的小孩已完全被眼前庞舟震慑住,张着小嘴,看得满目震惊。 庞舟之上,一层楼宇都没有,而是全部打通,连通成大片平面,上面沉沉载着裹满红绸的巨神像,从岸边看去,宛如一座覆满红绸的小山。 小孩不解:大魏为何要送我们座山?出城几里,咱们不是有好大一座虎头山么? 常歌听得童言,不觉浅笑。 为首的大魏巨船渐行渐缓,至汉水码头,稳稳停住。 公主娘娘,会下船么?一女童回头问。 嘘。她身后的大人慌忙比嘘,今晚不止要看颍川公主。 那还要接什么公主? 大人没再回话,只让她拿稳手里的莲灯,不要到处乱晃,免得灯油撒泼。 常歌这才发现,岸边围观的民众手里,都捧着火红的莲灯,远远望去,岸上一片火苗烁动,有如星光。 他悄悄以肘撞了撞祝政:先生,百姓手中的莲灯,是做什么用的?祈福?这颍川公主初来乍到,襄阳百姓见都没见过她,怎么忽然行这么大礼? 祝政轻轻抿唇:待会你就知道了。 此时,十数层高的楼船上翻下一大红舷梯,同襄阳码头相接。 舷梯约三十丈长,落下的瞬间,红绸自顶端翻下,铺满整个舷梯。江岸边聚满了人,本是闹哄哄的,红绸如流水般翻下之时,竟蓦然安静下来。 大家都明白,这是颍川公主要出现了。 笙罄和鸣,雅乐如凤一般,袅袅回天。 众人瞪着眼瞧着,却见舷梯顶端踏上了个黑色靴尖。 这颍川公主,怎么长了个男人的大脚。 那人自梯上下来,原来是一送亲大臣,明明是喜事,这人脸沉得像是送葬一般。 他身后,一列穿着大魏官服的小老头随之而出,沿着舷梯行至花道之前,个个都对着袖子迈着老脸,也不知在跟谁置着气。 祝政只轻轻颔首,维持礼节。 魏国送亲大臣开始走流程,一堆冗长说辞听得常歌昏昏欲睡,正在飘神之际,忽然听得一声:颍川公主到 楼船之上正门徐徐拉开,颍川公主旌旗仪仗先行,分列甲板四周。 巨船正门中,徐徐转出一顶火红华盖,华盖绣满金凤纹样,四周缀满了红纱罩子。 罩内站着一位绝色美人,未着汉服,而是穿纱着曼,行动之间有如红烟飘动。她未梳汉髻,反而满头结着辫子,一副北境女子打扮。 她的额上缀着繁重金红额饰,眉心描着花钿,下半面以金色珠链遮住,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眼神灵动得如荷叶上的莹露一般。 颍川公主巧手一伸,露出腕上精巧的黄金镯子,由女侍搀着,缓步走下舷梯,行走之间脆铃响动,清脆动听。 码头底下乌泱泱的民众顿时沸腾起来,有小女孩尖着嗓子叫道公主娘娘,是公主娘娘! 身后的楚国迎亲官员也沸腾期盼地厉害,常歌却悄然皱了眉头。他总觉得这公主看着有些眼熟。 此时,颍川公主被侍女簇拥着,行至跟前,送亲大臣正依着仪制同祝政交接,为首的官员扯着雅音腔子说着吉祥话,那颍川公主眸子却骨碌碌转着,最后落在常歌身上,朝他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 常歌刻意多看了她几眼,颍川公主却挪了目光,未再对视。好在此时仪式已完,大魏雅乐渐熄,楚乐大作。 火红的旌旗仪仗两列排开,灰鹤迈着细长的高脚踱步而行,接着是左右跃动的灵鹿。 据仪礼,当是迎亲队伍先行,祝政忽然侧头,柔声道:将军这边请。 而后,他将常歌衣袖一拉,踩着满地的牡丹花瓣,率先踏过花道,登上楼船。 且不说常歌身后还跟着迎亲百官,花廊之下更是站满了万千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祝政蓦然如此唐突,常歌被他惊得心都顿了一顿。 祝政倒是坦然自若,只轻轻拽着他的左腕,率先登船。 颍川公主登船安顿好之后,楚国迎亲官员都进了船舱,船工开始一点点收锚启航。 常歌懒得在舱中凑热闹,只独自站在船尾,怔怔望着汉水江畔。 天神将军,天神将军! 岸边传来了些呼喊,常歌好不容易从游神中醒了过来。 仪式已毕,两岸看热闹的民众不仅一个都没离去,岸上乌泱泱的人群,反而比刚才看公主的时候,更多。 幽凉江风抚面,远处江上,忽然燃起点点星火。 紧接着,一盏、两盏两岸百姓捧着火红莲灯,将这灯火顺流而下 滔滔江上,莲灯顺流而荡,点点星火延伸至天边尽头,与璀璨星河相映相接,又倒映在常歌剔透的眼瞳中。 前几日,他们听说你要走,自发要求的。祝政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低声道,我顾及颍川公主的迎亲之事,本万般犹豫,但百姓选出的数位代表居然长跪不起,定要送别天神将军,我见他们一腔赤诚,只好应了下来。 常歌看了他一眼,原来他看到的民众长跪求见祝政,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民众一片心意。你别介意。 两岸百姓手心都捧着莲灯,依着顺序行至岸边,将点点莲灯送入江水之中,一路跟随常歌所在的楼船。还有些闲不住的小孩,穿着和他一样的火红衣裳,在岸边追着大船跑,口里还喊着天神将军,天神将军! 常歌怔怔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向了身后肃穆的襄阳城头 诚然眼下红灯高挂、繁花似锦,但那烧得焦黑的城头、凝固挂在垛上的铁水,破烂碎裂的角楼,无一不在提醒常歌,这依旧是一座千疮百孔的伤城。 一座伤亡逾十万、城破数次,战场拉扯至数里之外的伤城。 他眸中闪烁,想开口询问,最终却如鲠在喉。 祝政轻轻捏了他的手:你若觉得承受不起,便接了楚国的武将金印,守这一方故土安宁,权当是回报了。 常歌抽了抽嘴角,本想挤出个笑,却比哭都不如。 江水推着莲灯,一层层漫开,无数百姓沉默着,以万千阑珊莲灯送别常歌。 沉闷铜号声起。 硕大楼船开始起锚。 汉水依是,滚滚东去。 襄阳仍存,百废待兴。 常歌低下头,将情绪都藏在汉水的夜风里。 * 此时,襄阳官署东厢已经彻底空置下来。常歌一去,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只留更漏声声脆响。 院门上,静静悬着一枚武将金印。 * 莫回头,前路只闻万人哭。 卷一《襄阳围困》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只有三卷 卷二【荧荧野火,离离乱惑】 第40章 棋文 你怎么不高兴? [一更] 襄阳至夏口距离不远, 若乘着轻舟顺流之下,一两日便可到达。但楚国仪仗舰队浩荡,还刻意压慢了速度,一边沿途巡游一边前行, 单是自汉水顺流至夏口, 便花了三日。 清晨里下了雾, 润得两岸重峦碧如滴翠,晨日里的空气也柔凉。 汉水如绵玉一般铺展开来, 颍川公主的灵鹿在船头悠悠踱着步子, 常歌逗弄了会儿,见视野陡然开阔,广阔原野之上, 千湖星罗棋布 这是到了夏口。 夏口处于汉水、大江交界之处,船队将在此转向,一路向西,逆流至楚国都城江陵。 未到正午, 自为首的楼船开始,迎亲船队依次右舵,徐徐摆尾,万千舟舸一齐掉头, 景象着实壮阔。 岸边上围满了来看热闹和看公主的人,还有些见缝插针的小贩,吆喝着卖着炒货。 为首的楼船掉完了头,靠在岸边等着船队全部摆尾完成。 临出发时,水兵点了数次人, 都不见常歌,正焦急如何是好, 常歌晃晃悠悠打岸上来,怀里捧着俩大纸包,一上楼船,给烫得赶紧撂甲板上。 常歌弯腰,将纸袋口一拉,栗子香扑面而来,瞬间溢满整个甲板。 灵鹿循着味,踱步过来,温顺地跪卧在他身侧,歪着头,像是等着尝第一个。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4) 常歌问它:你能吃么? 那鹿立即拿头顶他,鹿角又绒又硬。 常歌给它掰了一个,热气裹着蜜糖栗子香冒了出来,灵鹿低头,从他手里衔走栗子,它口鼻的触感毛绒绒热乎乎的,哈得常歌手心发痒。 这时候是没有鲜栗只有老栗的,常歌担忧味道,问那头鹿:好吃么? 那鹿装模作样嚼了两下,许是摸着味了,整个鹿头都要往袋子里拱。常歌费老大劲把它赶走,才见着水兵船工个个都瞪着眼瞅着他,眼睛里都恨不得伸出手来了。 他哈哈一笑,道:瞄什么,来吃啊! 甲板上的人猴急似的一拥而上,热热闹闹地分栗子,两侧其它船上的水兵见了,羡慕得恨不得跳江游过来。 此时,数声金铃脆响,一遮面女侍款款向常歌而来。灵鹿就在她身边转悠,温存地拿头蹭着这位女侍。 常歌一眼见着她腕上的金玲镯。 这东西是北境孩童佩戴的长命镯,上缀铃铛,至成年方才取下。常歌小时候,腕上也被火寻鸰套过一个银铃镯,他从北境送走时,那镯子就留给了火寻鸰,当个念想。 女侍行礼:颍川公主闻得栗子香,烦请将军赏几个尝尝。 颍川公主身份贵重,她虽在船上,但她住的楼层里外数层护卫,连只鸟雀都飞不进去。估计这位公主馋栗子是假,关腻了才是真。 常歌应了一声,道:等着。 他上前一步,捞开几个嬉皮笑脸抢栗子的水兵,随手一抓,空的。 满袋子糖炒栗子给分得干净,连个栗子壳都没留下。 这就没了?常歌往四周看了一圈,水兵们嘻嘻哈哈,抱着栗子四散而逃。 糖炒栗子败完了,常歌想起自己住着的地方还有些点心,他本想让女侍留在原地,女侍却说要一同去取,跟着他上了楼。 常歌住在楼船最顶层。 顶层视野开阔,本该是留给颍川公主居住的,但顶层也容易被人自屋檐上偷袭,常歌担心颍川公主的安全,便自己要了顶层,公主住在他下一层。 你在此等候,我拿出来给你挑选。 常歌撂下一句话,抬脚就进了屋子,他正在里面翻箱倒柜,大门竟被猛地关上了。 他一回头,门口站着的女侍忽然不见了。 接着他的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笑声却从右侧传了过来,他朝右一转,白净女侍已去了面纱,笑弯了眼:真是常二哥哥。 她云雀似的绕着常歌转了一圈,小嘴叽叽喳喳:快让我好好看看。 玄哥哥说你没死我还不信,这回真的见到活的了!前几日我就总想着找机会溜出来,可嬷嬷们看得我太紧了,直至今日夏口调转,楼船停了许久,嬷嬷们等乏了,都午憩了我才摸了出来。 时隔数年不见,常歌认得迟疑:你是棋文? 棋文见着点心,拍手乐道:是我,是我!大公去世之后,我就被伯祖父封了公主。 司徒家有北境血统的,只有棋文。 棋文是她的小字,单名一个彧,是楚国已故大司马司徒信的亲孙女,也是当朝魏王司徒镜的侄孙女。 常歌十岁时,常川将他独自送回长安,常家多为将领,留在长安城的族亲寥寥,他每日便多在太学游荡。 那时候司徒镜还没篡权自立大魏,仍是大周太宰,见常歌一人孤独,便带着同司徒家的一帮小孩一道玩。 司徒彧这声常二哥哥,也是依着司徒家的年纪排行,生生把常歌横插进去,放在司徒空之后、司徒武之前。 棋文满嘴里塞满了点心,黏黏糊糊道:还是二哥哥这里点心好吃!眼下我也来楚国了,以后咱又在一处了!在大魏当公主,一点都不好玩,可烦死人了,成日里关在封地里,这不让去那不让去,没法骑马更不能打大鹰,但凡出门就有一大串人跟着,赐的宅子只有玄哥哥常来 她官话不太熟,说的快了还夹几句西灵话,后来干脆全改了西灵话,一张巧嘴快得跟剥豆一样。 常歌笑道:大姑娘了,还想着玩呢。 棋文的眼睛弯得像月亮:正好快四月了,二哥哥,带我去打黄麂子吧! 江陵没有黄麂子,也没有草原和山,只有大江和湖泽。[1] 棋文拍手:那也成,长这么大我还没来楚国玩过呢。之前大公在楚国做大司马,几年几年都不回来一次,我闹着要看大公,都说到处都在打仗,太危险了。不过现在可好,我来了,二哥哥也在这里。而且,嬷嬷还同我说,嫁给楚王,就再也不打仗了。 她一脸喜乐,常歌倒是眼神一黯,只问:你真要嫁楚王? 棋文一口塞了个仙豆烧,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黏糊着说:二哥哥,你说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常歌苦笑。 楚王昏庸偏听,刚愎自用,还是世子之时便爱大摆威风,上下车从不用桂蹬,而是踩着侍从的背。 棋文还是豆蔻之龄,怎么就要嫁给这种人。 二哥哥,你怎么不高兴?棋文眨着眼睛看他,举起仙豆烧,直着胳膊递给他,给,别不高兴啦。 常歌默然接了下来。 仙豆烧外头裹着烧焦的蜜,里头包着白莲蓉,本该甜的发腻,可他倒是尝出了些苦。 常歌问:迎亲时,你见着扶胥哥哥了吧,他认出你就是颍川公主了么? 棋文双手捧着个仙豆烧,眼珠滴溜转了一圈,摇摇头:我不知道。 常歌有些飘神。 他倒是想救棋文,可眼下楚魏联姻,大楚开金鳞池盛会,诸国之间闹得是沸沸扬扬,棋文已经被两国架在炭火架上,骑虎难下。 不知先生有没有办法助她。 二人又叙了些幼时闲话,棋文怕嬷嬷发现,没敢待太久,慌张着要走。 临走时,常歌给她装了一大包点心,她两个袖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半点公主样都没有,就是个馋嘴小姑娘。 * 过了夏口,便入了大江。 江平野阔,楚天舒朗。 一到晚上,大风扫得芦苇瑟瑟做响,冰寒的月亮像被山崖啃了一口似的,泻下来的月光又碎又凉。 越往上游走,鬼鬼神神的事情居然多了起来。 楼船之上雅乐袅袅,一雾之隔,却总有女子哭泣之声伴随两侧。 一个两个人听到还能说是幻听,但听见的人多了,谣言自然成了气候。 再后来探路护航的楚军水师来报,说先锋船听得哭声既远又近,顺着歌声穿雾过去,却渺无人烟,怕是有他国斥候隐匿于迷雾之中,希望后面船队提高警惕。 最后,值夜的船工听了大半宿女鬼泣音,连滚带爬地来砸常歌的门,祝政沉着脸把门一拉,那人被吓破了胆,丝毫没顾上奇怪,只哭哭啼啼说见着鬼船了,鬼船船头还有一青衣女子飘立江头,还信誓旦旦地说值夜水兵都可以作证。 常歌听得古怪,但他真的披了外衫,和祝政一道来到甲板上时,什么鬼船什么女子,却跟躲着他俩一般,全不见了。 他没责怪船工,只当是船工辛劳,夜里睡得迷糊,看花了眼。 常歌懒得管谣言,谣言却愈演愈烈。 至第二日,鬼船言论已经编得有声有色的,说是什么河伯发怒,求娶新娘,大江上已经丢了不少渔家女儿,连江陵城里的女子都有遇难的,这回河伯跟着船队,是看中了颍川公主,要抢她去做新娘! 常歌听得直翻白眼,楚军水师干啥啥不行,编故事可真行。 下夜的时候,船上的氛围显著紧绷了起来,船工水师三五成群挤在一处,活像是冬日里挤暖和的兔子,瞪着眼听着江水里的动静。 水师里,有一两个不信邪胆子大的楚国水兵,见大家伙这样害怕,更是吓唬得起劲。一位水兵正蹲在甲板正中央的大木桶上,说得是眉飞色舞地:新娘久久不献上,那河伯大怒,江上但凡有的船只全给砸了个碎烂,还召了雨师发山洪,生生冲垮了九九八十一座山 围着听故事的水兵竟给吓得双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故事的黑脸笑道:至于么,你们居然给吓成这样。 接着,他也察觉到了异样,顿时僵在了当场 他的肩膀被一只冰凉的手拍了两下,可他分明没有听到任何接近的脚步声! 那手又拍了他一下,黑脸嗷一声直接从桶上跌了下去,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直接翻甲板下头去了。 常歌被逗得哭笑不得:出息!我还以为他多大胆呢。 他看向剩余乖得如鹌鹑一样的水师船工,在他们跟前来回踱着步子,临近某一个时,突然迫近,把那水兵惊得一激灵。 常歌笑道:怎么,我比那女鬼还吓人么? 水兵哆哆嗦嗦:是。 常歌眉头一挑:是? 水兵慌慌张张:不不不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1]黄麂子:一种鹿,珍爱生命,远离野生动物 [2]大公:外公。魏王司徒镜没有直系孙女,棋文是他弟弟司徒信的孙女。 这俩兄弟,曾经司徒镜辅大周、司徒信定荆州(当时楚国称荆州),并称二贤,后来司徒镜篡权大周,他弟弟司徒信第一个不同意,勒马北上,最后死于亲兄剑下。 司徒镜立大魏之后,亲赴荆州,将亲弟司徒信的骨灰,洒遍大江。 司徒信的孙子孙女,魏王视如己出,多有加封,颍川公主司徒彧就是示例。 棋文虚岁十四,年方豆蔻。常歌印象中的她,不过六七岁。 这别人结婚,搞得跟你俩成亲似的 嗨 第41章 图旦 楚国都哪儿找的糊涂蛋。 [二更] 常歌这才满意, 随意倚在身后的桅杆之上,抱着双臂:都几十岁的人了,被鬼神之说吓唬成这样。去,绕甲板五十圈。再有乱传谣言者, 加倍。 围成圈听故事的水兵委委屈屈去跑圈, 一旁站岗的楚国水兵则迟疑着, 仔细观察常歌的神色。 看什么看?常歌斜瞥他们一眼,你们没听故事么? 为首的水兵会意, 赶忙排成一溜, 开始绕着甲板跑圈。 常歌瞄着那一串水兵的背影,给楼顶蹲着的景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其中某一个。 水兵列着队跑远了, 甲板上蓦然安静下来。 这几日夜雾大,遮蔽得什么都看不清,常歌晃晃悠悠刚想转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些隐约的歌声。 红绣球, 红绣球。新妇帐中忧 常歌回头,无尽的江雾笼着江面,一片漆黑。 * 常歌回屋的时候,幼清和白苏子等在顶层门外, 没贸然进屋。 幼清显然是被近来的鬼神传说唬住了,缩着肩膀,站都站不直,要不是旁边是他最反感的白苏子,他早攀人身上去了。 害怕你就别值夜了。反正也没人能拿得了我。 常歌瞄幼清一眼, 抬手推了门,一股子凉风扑面而来, 却听着幼清在他身后大喊:将将将将军! 常歌闻言回头,笑着看他:什么喊法儿? 恰在此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摸上了他的肩膀,细长细长的,像骨节,又像蜘蛛腿。 常歌蓦然转身,先是看着了几尺长的头发,这头发完全遮住了脸面,一身青衣,和传言里的女鬼一模一样! 这女鬼本该是背对着常歌的,可他的两只胳膊却是正着的,正伸着细长的指甲,朝常歌前襟撩。 幼清啊地一声闭上眼睛,飞镖顿时乱飞,白苏子险些被他丢中门面,气得够呛:你看清了再丢!! 幼清哪儿敢睁开眼看,要不是还记着要保护常歌,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他不睁眼,他的飞镖更没长眼,常歌没被女鬼怎么样,倒是全力在截幼清的飞镖,最后还是白苏子拧着他的后颈子送到女鬼面前,吼道:看清楚! 幼清一停,常歌这才缓过一口气,直接给了女鬼一肘。 幼清给吓得直瞪眼:将军,那可是女鬼! 常歌只骂那女鬼:装神弄鬼。 女鬼抚开遮脸的头发,朝着幼清抛了个媚眼,这女鬼居然是莫桑玛卡。他本是个男人,头发全垂下来,一马平川,还让人误以为是背着站的女鬼。 幼清顿时要踹死他,白苏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扯住,连骂他自己是个望月砂,还怪人家! 幼清停了停:什么望月砂?[1] 莫桑玛卡友好解惑:他骂你是干兔子粑粑! 幼清当下掉头和白苏子算账,俩人一路打上飞檐,踹得瓦片乱飞。 常歌懒得拉架,只问莫桑玛卡:原来传言里的女鬼是你啊。 莫桑玛卡摇头:不是我。我没下过船。今天也是听着传言才心血来潮,头一回扮上。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5) 不是他? 常歌疑了一秒,而后自己消了疑窦,转而问道: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月光越过门口,斜斜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莫桑玛卡像是避着光站一样,整个人都待在黑暗之中,他又是个青衣宽袍的女鬼打扮,看着更阴森了。 莫桑玛卡:之前说的帮我的事情,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们药王谷的线索,将军可还记得? 记得。 将军可想好了? 常歌摇了摇头:药王谷,我们自行找到了。况且,我也不打算同你做交易。 是么。莫桑玛卡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不过,常歌笑道,作为朋友,我可以帮你一把。 莫桑玛卡没在黑暗里,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低声笑了一下:你人明明不错,怎么会传出些凶残嗜血的恶名。 常歌白他一眼:少腻歪我,说正事。 你们寻到的药王谷,当是假的。莫桑玛卡道,是不是谷内空空,只留着一张字条说云游去了,但谷里积灰甚厚,看着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了。 常歌点头:是。 这便是了。药王谷的关窍,除了药宗中人,无人知晓。我将它藏在随身的银锁里,银锁上以藤蔓雕了一个墨字。这锁在颖王手里,你问她要即可只是千万别告知她,银锁里含着药王谷的下落。 我要,她并不会给吧。常歌思忖道,颖王那副性子,谁要她如何,她偏不如何。 是。莫桑玛卡点头,不过这天底下,也只有你能索得这银锁。 见常歌不解,莫桑玛卡道:她对你有愧。来襄阳之前,我并不知她喟叹缘由,来此地之后,我才明白,她一时妒恨,给你下了冰魂蛊毒,那之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狠辣成性的颖王,居然悔了。你大可问她索要试试看,她若不给,就是抢来也没什么。反正原本就不是她的东西。 常歌哭笑不得,这还唆使他抢东西起来了。 他转而问道: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事? 莫桑玛卡神色凝重起来:金鳞池盛宴,滇颖王庄盈会到江陵,你只需要同她带句话,说我该做的已经做到,要她兑现诺言。她若是同意,带了话便走,若是不同意,就杀了颖王。 杀了颖王?! 常歌倒不是怀疑自己的身手,只是颖王一死,好不容易定下来的滇南,势必大乱。 莫桑玛卡极轻地叹了一声: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自己舒坦些。我是怨恨她,但她是死是活,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分别了。 莫桑玛卡忽然上前一步,站的远还不觉得,站得近了,只觉好大一副森白鬼脸,看得常歌头皮发麻。 他郑重看着常歌:将军,我知你与周天子所谋何事,前路漫漫,万事小心。 常歌擂他一拳:你做什么,怎么说得跟诀别一样。 女鬼莫桑玛卡忽然站进了月光里,轻缓笑了。他眼周画满了浓黑的油墨,此刻不知为何,溢了两道墨痕在脸颊上,让这个笑变得阴森而古怪。 莫桑玛卡沉声道:但愿你二人,生死同心。 他出了屋子,头一次站进光亮里,扶着门前的木栏,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楼下顿时传来一声鬼啊!接着咚的一声,听着动静,估计直接吓晕了。 常歌心想,完了,这回女鬼之说算是坐实了。 * 那晚之后,常歌真的没再见过莫桑玛卡。 常歌问过祝政,祝政说莫桑玛卡来楚地还有其他任务要完成,分道扬镳而已,要常歌别放在心上。 棋文的事情,他百般思虑,几次提起了话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眼下楚魏联姻排场如此浩大,棋文结亲已经不是儿女情长的小事,而是关乎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与和。况且祝政平日烦心之事甚多,他也不好再给他多加一道烦忧。 女鬼之事,他同祝政合议了数次,都觉得此事过于蹊跷,倒像是刻意冲着他们来的。 次日傍晚,眼见着距江陵城不足几十里,常歌揣着仙豆烧,手里还捏着小麻糕,飞身上了屋檐。祝政虽然说着成何体统,还是陪他上了屋顶。祝政虽在瓦片上坐着,却比坐在书斋还端正,他一直短暂闭目歇神,不时以指按着额角。 常歌知他素来不喜乘船,见他这般动作,猜他政定是眩晕地厉害,于是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揉着太阳穴。 先生倒不客气,悠悠偏了过来,唇角还有一丝淡笑,还说比什么安神茶都要受用。 忽然,常歌忽然发现些异常,手上的动作停了,也缓缓坐正了身子。 祝政抬眸:怎么? 他顺着常歌的目光看过去,眼下正值水师换岗,新到的带刀水兵列队,站了半下午岗的水兵收编,两队交替,换下来的队伍顺着甲板边沿退了回去。 你不觉得,这个、那个,还有那边几个,有些太壮实了么?常歌抬了抬下巴,给他随意指出来几个人,前几天传什么女鬼故事的时候我就留心了,楚军水兵里面,很有几个虎背熊腰的。 祝政撇过脸,懒得接话。 常歌见他没反应,拿肘撞了撞他,指着问:你看那个,那位大黑脸的块头,连水师军服都要撑破了。 祝政道:北境之人皆是如此吧。 常歌心下生疑,水师都是南方楚人,和北境有什么关系? 祝政目光垂落,装作平静问道:达鲁什么的,也是这样的? 常歌险些被一小麻糕噎着,祝政给他拍了半天,他这口气才顺过来。他被噎得心有余悸,捂着心口道:哪个达鲁? 祝政反问:达鲁还有几个? 之前他问过景云,达鲁在西灵话里是太阳的意思,经常会被拿来做男子的姓名。 他本想让景云查查常歌说的这个达鲁,结果景云摇摇头,说达鲁这名字,在西灵大街上喊一声,说不定有上百个回头的,这没法查。祝政只好作罢。 他本来快把这事给忘了,结果今天一提,常歌居然问是哪个达鲁难道这达鲁还有二三四五六七八个? 刚为了帮他揉穴位,常歌距他坐近了些,现在他越想越胸闷,干脆一个拂袖,不动声色地挪远了,闹得常歌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就生气了。 不过他生气归生气,仪容举止倒分毫不差,依是两袖飘飘、清风出尘的。 祝政等了半天,旁边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纳闷是他生气生的不够明显么,为什么常歌还不来劝慰坦白?他悄悄朝身侧瞥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本常歌坐着的位置,空了。 常歌早不知浪哪儿去了。 常歌浪那个黑脸水兵背后去了。 他在那排水兵身后,挨个打量,来来回回巡了几圈,水兵面上目不斜视,可被人盯着后脑勺看,个个都神色紧张。 常歌停在黑脸水兵身后,他记得,讲故事那天这人也在,似乎还是他起的头。常歌个高,斜着俯瞰这人,这黑脸的身子果然紧得发颤。 果然有鬼。 他点了点这人,稍退一步:你,把衣服脱了。 这下周围几个水兵都回头看了过来。 看热闹是吧,正好。你,还有你。他随手点了七八个人,让他们上前站成一排,一起脱。 那几个水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歌道:怎么,还怕江风吹着冷么? 那排水兵忽然齐整地低了头,常歌正疑惑着,听得脚步声渐近,回头见着祝政走了过来。不知为何,祝政看着心情欠佳,脸色都比平时沉许多。 祝政问:怎么回事? 一名水兵将情况大致说了。 祝政听完,眉目之间似乎更冷了,他勉强抑着怒气,只平静道:脱。 水兵无法,只得先下了软甲,再开始脱下垫衣,有个小个子水兵一看当前形势,居然咬牙,翻身跳了水。 上好水性是招募时的门槛,这小个子陡然入水,也没抽筋,在江里咕噜冒了个头,河豚一般鼓着腮看着船上。 船上水军只笑他:小不点,脱个上衣而已,将军都没点你脱,你还能臊得跳水! 小不点呸他一口,索性钻进了江面。 这段插曲没打动常歌,他依旧抱着双臂冷眼看着那排水兵,摸不透是什么想法。 很快,一排水兵上衣脱得干净,夜里江风刮着冷,好几个都抱着胳膊哆嗦。 常歌朝他们比划:转过去。 啊? 转。 这排水兵挨个背过身去。 常歌拿肘驾着祝政左肩,附耳道:先生看出名堂了吧。 祝政点头,神色也缓和不少。 常歌随手捞了个水兵:把你们水师校尉给我揪过来! 水师校尉不用揪,麻溜来了。 刚上楼船甲板,他见着一串七八个水兵押在地上,上衣都脱得精光。 这排水兵正对面,常歌坐在桅杆下的大酒桶上,正嗑着小麻糕;祝政则站着,白衣飘飘,出尘不染。 水师校尉把尖顶帽子一按,紧赶慢赶上前,慌忙朝常歌欠了欠身子:先生,您找我? 常歌将他扳着转了个幅度,朝着祝政:先生在这。 水师校尉头都没抬,又忙哈腰:先生好。 常歌失笑:楚国都哪儿找的糊涂蛋。 水师校尉一听,谄媚笑道:禀大人,小人确实姓胡,自今日起,依着大人之意,改名图旦! 他弯腰鞠躬:谢大人赐名! 常歌的小麻糕,忽然就不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望月砂:干兔子粑粑,同时也是一味中药,白医仙骂人法。 第42章 怀仁 这位红衣服的将军,眼睛全是锐气,像是真杀过人。 [一更] 胡校尉不要脸, 要了这个名字,常歌也不同他客气。 他坐在酒桶上,点了点身前押着的几个光膀子水兵:来,糊涂蛋, 你上前看看。 他面前押着的水兵各个都给江风冻得够呛, 跟芦苇梭一样, 见风哆嗦。 糊涂蛋校尉没明白常歌让他看什么。 常歌冷笑道:楚国水师平时大船上待惯了,粗活重活又有船工分担, 说是水兵, 个个细皮嫩肉,剥了都能直接下锅。 闻言,脱了上衣的人中, 某位白嫩纤瘦的水兵娇花般徐徐垂下了头,周围站着的几个水兵也尴尬地搓着自己的上衣下摆。 你再看看这几个,尤其是黑脸的那个。常歌指了指那位娇花水兵旁边的几个人,个个大臂粗壮、背肌发达, 最显著的是肤色,楚军个个泛白,那几位强壮些的,肤色却是身毒人一般的蜜色。[1] 常歌皱眉道:糊涂蛋, 你都哪儿找的江油子? 江油子,说好听点那叫浪里白条精于水性,说难听点,叫江盗。 地上押着那几个江盗一见被人拆穿,相互递着眼色。为首的大黑脸朝身后一人看了一眼, 猛地挣脱起身,转身要逃。 常歌当即一脚踹在脚侧小木桶上, 那木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直飞大黑脸,陡然击中他肺腑之处,木桶登时四分五裂,桶中浊酒洒了一地,满甲板都溢着酒香。 大黑脸被打得连退数步,和身后之人胡乱撞在一起,楚军水师一拥而上,再次给押了个老老实实。 常歌以手支撑,自木桶上一跃而下,踱步至大黑脸眼前:你跟谁打暗号呢?同伙? 旁边使眼色的水兵早已拧了他打暗号的人过来:禀将军,是他! 被抓出来的人缩手缩脚,拿大袖子遮着脸,常歌往左他就遮左,常歌往右他就遮右,跟个大姑娘似的,怎么都不给看。 常歌一时气恼,一把扯了他的袖子,结果一愣。 姜长史。常歌上下打量他,怎么,你们吴国丞相府,还有摸鱼的差事? 此人是个清癯书生,瘦得活跟山羊精投胎似的。 这山羊精名叫姜怀仁,乃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平时总在各个诸侯国里乱窜,油嘴滑舌的,常歌见着他就头疼。 楚国水师还没说什么,地上押着的大黑脸先喊起来:什么?!你说他什么国什么府? 常歌佯做惊讶:不好,姜大官人,你这是暴露了。 他心道看来姜怀仁和大黑脸还不是一伙的,这伙子江盗,估计和吴国没关系。 身份一拆穿,姜怀仁两袖一甩,反而敞亮起来,呵呵笑道:非也非也,这没什么暴不暴露。我见江盗横行,实在痛心,潜伏其间,没事儿同他们说说《中庸》、《大学》,说不定还能感化几个。他们几个都可以作证。 编,你再继续编。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6) 常歌瞥了眼下头跪着的江盗,没想到这群威猛汉子,还真的跟着点了头。 姜怀仁冲他扬了扬眉:子曾经曰过,有教无类嘛。 常歌的头越发疼了。 糊涂蛋校尉一瞪眼,朝姜怀仁嚷嚷:你少掉书袋!我们大将军在此,还不快老实招来,究竟是谁让你们上船来的,又是何居心! 姜怀仁从容一笑:咱们这是有缘!我随着黑哥他们登船,谁曾想到,这居然是楚国的迎亲大船! 他连连作揖:楚魏联姻,大喜大喜! 呸!鬼才信。糊涂蛋校尉呛他,这船里外都是喜庆红绸,外出三里都知道这是迎亲喜船! 姜怀仁佯装惋惜:啊呀,我不辨红绿二色。 糊涂蛋骂道:放屁! 姜怀仁难缠,他转而拷问地上押着的江盗:你,你们说! 那帮子江盗不愧是姜怀仁胡扯教化大的,睁着眼开始瞎说,什么不晓得是公主的船,冒撞上的。什么只想偷点酒喝,谁知还没动手就被拿住了。 他们还要信口胡诌,常歌唰一声,直接抽了水师校尉的佩刀。 那帮子江盗直接噤了声。 他们这些道上走的人,对杀气和威胁有种天然的敏锐。 糊涂蛋这种昏官他们接触的多,楚军水师更是闭着眼睛糊弄,唯有这位红衣服的将军,眼睛全是锐气,像是真杀过人。 常歌细白的手轻抚着刀身。 此刀弯身,青刃,常歌弹了弹刀身,回响清脆。 他笑道:好刀。 众人正疑惑,常歌忽然一刀,直朝着大黑脸劈了下去,大黑脸给砍了个措手不及,吓得嘴里乱喊起来。 那刀,恰恰停在大黑脸的鼻尖一寸处。这距离,他大气都不敢出。 常歌将刀身立了起来,所有人的招子便都跟着他的刀锋走,船上更是静得连江水声都显得闹人。 那刀锋徐徐下移,常歌极轻地笑了一声,以寒刃,拍了拍江盗的脸。 他慢声道:胡校尉,同江盗讲话,你得学着他们的理。 校尉没听明白:那 常歌瞄着那刀,轻描淡写道:除了吴国的山羊精书生,其余的,都给我投大江里喂鱼。 那黑脸险些笑出声。 原本被擒住了,他们还惆怅着该如何逃脱,眼下忽然要放他们喂鱼,对浪里滚大的江盗来说,简直是放虎归山、如鱼得水。 常歌不紧不慢,自寒刃上睁眼盯住大黑脸,眼神剔透而锋利,转而补充道:记得,要一个一个绑了手脚,蒙着眼睛,坠着石头,捆好了再踹下去,这样,鱼才方便吃。 大黑脸的笑瞬间凝固了。 常歌将刀丢回校尉,手掌一撑,跃上木桶催促:快点,别磨蹭。 江盗还留了寸希望,也许楚军不懂如何打死扣,若是普通绳扣,他们能在水下挣开。 没想到常歌坐在桶上,一边嗑着仙豆烧,一边指导楚国水师怎么捆瓷实,怎么打水下能脱开,怎么打是挣不脱的死扣,说得是有鼻子有眼,听得那群江盗冷汗直冒。 这是遇上更狠的角了。 挨个捆完,常歌问道:有没有想招的。 江盗左右对望,没人答话。 常歌将手一挥:丢。 那黑脸忍不了了,只骂:你怎么比江盗还混账,有你这么草菅人命的么! 谢谢夸奖。常歌温和一笑,脸色瞬变,就从他开始。 两三个水兵押着黑脸就往船头走,那黑脸一路上骂骂咧咧,转过高耸的楼体后,渐渐走到视线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而后,听得扑通一声入水声,大黑脸的叫骂声猛然止了,转作一阵呜呜咽咽的溺水挣扎之声。船上无一人敢发话,溺毙之声在宁柔的江波声衬托下,显得格外刺耳。 还被押着的江盗开始左右换着眼色,后怕起来。 常歌又问了一遍:有没有想说两句的? 无人应声。 常歌打了个响指,那帮子水兵又拖走一个。 接连拖走了四五个,第六个江盗再也忍不住了,伏地大拜:我家里有妻儿老小,我招,我招! 第七个江盗骂他:蒯大眼!你个没骨气的软蛋! 常歌道:把他的脏嘴给我塞起来。 楚军水兵扯了个抹布,将第七个江盗的嘴死死塞住,他又气又急,满口呜呜乱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给蒯大眼松绑,上茶水。 常歌有耐心,更明白审讯之事,拼的就是耐心。 他坐在木桶上,没起话头更没搭理那位蒯大眼,只一味侧着头,和祝政悄声谈话。 茶水喝了一碗又一碗,他撑得肚子滚圆,急得不住抹汗。蒯大眼几次要起话头,常歌都笑眯眯道:不急,再来碗茶水。 言毕又差人给他斜了一碗。 喝至第八碗茶,他实在憋不住,主动道:老爷,这茶,我是实在喝不下了,您要问什么,请赶紧问吧,我我什么都说。 常歌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空茶盏:再润润喉咙? 蒯大眼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敢,再不敢了。 他的手不住搓捏着衣料,额上更是冷汗直冒,眼下连跪也跪不住了,东倒西歪的。 常歌一眼便知,这正是击溃的好时机。 他背着手,稍稍俯身看他:怕什么。我这么温和的人。你说是不是? 常歌忽然猛地揪着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抓了起来。 常歌猛地扣住蒯大眼背在身后的手腕,不知摸了个什么,又将他利索摔了回去。 楚军将士正不明所以,常歌已站正身子,手中上下抛着柄缴获的鱼刀。 他冷笑一声: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种花架子,看来,是欺负我太好脾气了。 常歌后退一步,眼神冷了下来。一位楚军水兵立即拉了蒯大眼的手,死死按在地上,另一水兵唰地抽刀,刀尖正对着他的手。蒯大眼冷汗直冒,不住地想缩回手,那手却被楚军水兵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常歌抱着胳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人。 祝政漠然开口:动手。 刀直朝着蒯大眼手腕砍了下去。 我说!我说! 水兵的刀停在近的地方,几乎能舔到蒯大眼的手背。 蒯大眼忙喊道:我们运的,是果,是尖果! * 作者有话要说: [1]身毒:今印度 第43章 尖果 脏。将军净手,让我来。 [二更] 被塞住嘴的江盗一听, 连连跺脚。 糊涂蛋听得糊涂:什么尖果? 常歌当即丢给祝政一个这都什么糊涂虫的眼神。 祝政以眼神淡然回习惯就好。 倒是有教无类姜怀仁呵呵一笑,同糊涂蛋校尉答疑解惑:果儿,甘美可口为甜果。泼辣的称苍果,漂亮的称尖果, 色衰的便只能称空心果了。 糊涂蛋没听明白:你这说的, 是吃的么?我怎么觉着, 反而像说女 他猛地捂了口,看向地上押着的江盗。 常歌脸上的厌恶毫不遮掩:是女人。果儿, 是道上的恶心说法。这事情很明显为首楼船同船队其余船只, 只有这么一个区别。 迎亲船队虽多,但大部分都以载货为主,船上只有船工与楚军水师。惟有颍川公主所在的楼船上, 有女侍。 糊涂蛋转瞬嚷嚷道:好大的胆子啊你!公主你都敢想! 我们没想过要劫公主!蒯大眼爬起来辩解,顶多就偷一两个女侍,这船上可都是北境女人,稀有, 卖得上价 常歌听得火气直蹿,一脚踹在他肩上,那人给踹得在地上翻了几圈。 常歌厉声道:你自己也有妻儿老小,也下得去手! 蒯大眼没敢起身, 沉着头干巴巴回:我我也是迫于无奈要不是活不下去 闭嘴!常歌直接打断他,你惨,比你惨的多的是! 他坐回木桶上,气的头疼,祝政便轻声安抚:莫动肝火, 仔细气坏身子。 蒯大眼仍在乱七八糟地叙述,常歌听了半晌, 同他推测的基本不差。 船上又是鬼船之说又是河伯抢新娘之时,常歌便起了疑。 那天晚上,黑脸江盗眉飞色舞地大谈河伯抢新娘,常歌同江陵城女子失踪之事一并联想,此事显然不是什么河伯,而是有人装神弄鬼,想要浑水摸鱼。 据蒯大眼所说,这帮子江盗平时就是帮着押押货,船不大,赚不到什么钱。 常歌揪出来的黑脸大汉是这帮江盗的头头,他能时不时接些大单子,多是傍晚接货,将装满货物的木箱置于船上,摆渡到江心,而后所有人弃船跳水而走,次日那船便会回到船坞,满载一船黄金。 回数多了,蒯大眼按不住好奇,撬开船舱里的木箱看了一眼,发现货箱里面,居然都是昏迷不醒的女人。 这生意虽然赚得多,来单却极不稳定,对方又单线联系,他们虽然想多接几笔,可幕后的老板却全然没那个意思。 这几日,黑脸听得颍川公主的喜船上有不少北境女子,想着掳去几个用以邀功,最好是能谈个长期合作,他们这才大着胆子上船来的。 至于吴国长史姜怀仁,说是赌钱输的精光,和黑脸江盗一起被人从酒楼里打了出来,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姜怀仁就留在他们的船上蹭吃混喝,偶尔说说书当个乐子,仅此而已。 糊涂蛋拿腔拿调,将刀柄一摸,慢声问:那鬼船之事,也是你们为了运果儿编造的? 蒯大眼一个翻身跪正:不是啊,这个真的不是!河伯之事,在江陵一带是老传说了,有点资历的船工都知道,不信,你们随意拉一个来问问。 行了!常歌打断他,事情明了了,把之前那五个都摇上来。 蒯大眼抓着了字眼:之前五个? 甲板上的木转机咯吱咯吱转了起来,船侧的备用木艇徐徐升起,船上先跳下来五六个水兵,最后一个下来的,牵着条麻绳,拉着刚推下去那串江盗上船来了,个个堵着嘴,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一样。 这是常歌事先交待好的,绑是真绑,踹下水也是真踹,不过身上都牵了绳子,在水下将他们的口鼻一堵,捞至江面上的备用木艇上等着,等招完了,再一溜拉上来。 蒯大眼瞪着眼睛:这这 第七个江盗一看这居然是个局,愈发生气,只恨不能咬蒯大眼一口。 把这七个都给我带下去。常歌吩咐道,给我盯仔细了,上岸后交予江陵太守,斩首也好,示众也罢,该怎么判怎么判。 祝政补充道:转告江陵太守,仔细点审,这件事我会持续过问。 喏。 水师推搡着那几个江盗往前走,头几个虽然不忿,但好歹走得端正,到最后一个江盗,不仅鼻子眼都被河泥涂得都看不清楚,人也跟软泥一样,直往地上瘫。 押着他的楚国水师一下火了,踹了那泥巴江盗一脚:起来! 这人还真是个泥砂包,挨了一脚,纹丝不动。 几个江盗都绑在一根麻绳上,最后这个不走,其余几个也只能停了步子,回过头来看他。 为首的黑脸江盗来回点了几遍人数,忽然拼命呜呜起来。 常歌命人去了他口中的抹布,黑脸当即嚷嚷道:我们一共就七个兄弟,这是哪儿来的第八个人? 常歌闻言,立即点了一遍。 推入水的有五个,甲板上塞了抹布的一个,再加上蒯大眼,一共的确是七个人。 楚军水师闻言也愈发焦躁,不停踹着地上那人,想让他赶紧起来。可他无论怎么踹,地上那人烂泥一样,纹丝不动。 姜怀仁冷冷道:死人,当然不会动了。 楚国水师一听慌了,忙辩解道:我们救的及时,是真的没有弄死人啊! 常歌同祝政对视一眼,他眉头轻蹙,垂着眼帘,只以余光打量着地上的泥人。 常歌低声问:先生也觉得蹊跷? 不蹊跷。祝政压低声音,显然是冲着你我来的。 常歌暗暗捏了把他的手腕,江风凉,吹得他的手腕冰寒如铁。见他定神,常歌方才上前几步,低头细细查看起那具泥人。 江泥粘腻,糊得这人面目全非,七窍莫辨,捞上来至此,他都一动不动,怕是早已死去多时。以防万一,常歌还是捏了腕探了脉象,果然,人早已没了许久。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7) 祝政跟了上来:怎么样? 常歌摇了摇头,仔细端详起地上的尸体。 这人矮而臃肿,显然不是江盗的料子。 常歌蹲了下来,起先只是看,而后居然直接伸手轻缓擦开此人手指。他的无名指已胀得发白,皮肉也被泡出一层层褶皱,看着至少泡了数个时辰往上。 常歌继而扫开了这人腰间的革带,他这一扫,四周的楚军兵士俱是一惊。 看革带上的纹样坠饰,此人当是个楚廷大员! 常歌将手上移,继而扫开前襟的泥沙,露出厚重繁复的滚边花纹。他虽不熟悉楚国官服品阶,不过单看这人穿着,比正三品的陆老虎还要精致些许,定是三品朝上的品阶。 常歌将这人衣领花纹扯起:先生来看。 祝政道:正二品官服。 常歌擦开了这人的脸,糊涂蛋忽然惊叫起来。 怎么?常歌抬头看他,你认识? 糊涂蛋满脸惊恐,没敢开口,祝政解释道:这是楚国大司农,程邦。 常歌身形一顿。 大司农,主管农耕钱谷的命脉重臣,不仅莫名身亡,还出现在楚国喜船上。 这能是巧合? 那黑脸一听,连声将自己瞥得干干净净:这人我可不认识啊。也不是和我们一路上船的。 常歌回头看了祝政一眼,他一脸忧虑,祝政本人倒是从容淡定,只递过一张帕子,温声道:脏。将军净手,让我来。 常歌接了帕子,后退一步,随意将手擦了。祝政则在那人身侧蹲下,捏着下巴掰开他的口,仔细查看。 他俩都没觉得腥脏,反倒是糊涂蛋带头,楚国水兵齐整地掩起了口鼻。 身子还是软的,泡发也不严重。常歌道,当是才淹死不久。 祝政轻声道:不是淹死。 周围人一静。 口鼻之中毫无污秽之物,说明此人入水后,并未经过窒息呛水过程,怕是入水前已死。 常歌找人叫来了白苏子,白苏子检查一番,说道:毒倒是没中过,不过这人肿胀得厉害,实不好翻看外伤下毒痕迹。不过有一点,这位司农大人全身经脉不畅,手足无力,这当是 白苏子垂眸思索片刻,方才说道:软筋散。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船上蓦然静了片刻。 夜风抚着祝政的衣袂,有如江上云烟。 他看似飘然不惊,依旧低头仔细探着线索,但指尖却轻顿片刻。常歌一看便知,软筋散这三个字,他是切实听了进去。 司徒空一死,软筋散的线就此断了,没想到竟在此处又冒了出来! 常歌:小白,你此前行走江湖,是否知道这软筋散,何处可得? 白苏子只垂眸盯着甲板某处,眼瞳左右忽闪:禀将军,这东西金贵,说是药王统共只制作了数瓶,江湖上我从未见过。 软筋散,是药王所制? 白苏子点头:司徒玟所中淬花毒,据说也是药王所制。 常歌:你在药王谷煎制药物之时,可曾见过这些药物,可知制法? 白苏子仔细回想一番,摇了摇头:药王为防秘方泄露,一样药物分作四五个班子,抓药、熬制、后续处理更是完全分开,说是药王谷药徒,实际上从未见过药王的面,学到的还不如走街串巷时学的多。 常歌无话。 这路子又断在药王处,看来的确得抽空去寻一趟药王。 此时,白苏子见这人右手被水草缠得古怪,他本想解开,可水草柔韧相错,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居然完全拉扯不开。 让一让。 常歌随手抽了水兵的刀,两道寒光闪过,水草四分,死人的手蓦然松开,掌心露出一个指尖大小的红绣球。 这东西做得精巧,通体以金丝勾嵌而成,玲珑剔透,两侧垂红穗,八面刻着数字,看着是个骰子。 姜怀仁造作惊叫起来:绣球赌坊! 第44章 离山 我去看看常歌。 [一更] 黑脸江盗同他递着眼色, 要他闭嘴,姜怀仁却像没看见一样,自顾自道:我还以为这绣球赌坊是谣传,没想到竟确有其事! 糊涂蛋校尉听得愈发迷糊:什么绣球赌坊? 姜怀仁道:绣球赌坊, 传说是六雄之中第一大赌坊, 自大周时期便有了。里面玩的很大, 和察五百都不够看,直接以稀有玉石珠宝为注, 不过, 这赌坊神神秘秘,据说以一珍珑绣球为信物,若无此物, 连大门都进不去。这东西 姜怀仁指了指尸体掌心的珍珑绣球:估计就是入门的信物。 糊涂蛋惊诧:大江之上,宫城脚下,居然能出这种事?! 常歌皱着眉瞥他一眼,语气极不耐烦: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让一帮子江盗和吴国间者, 留在甲板上,围着唱大戏么? 糊涂蛋这回不糊涂,立即反应过来,当即砍断绳子, 牵走拴成一串的江盗。他亲自招呼着,押着姜怀仁和其余几个江盗,离了祝政常歌,往能关人的船舱方向走。 水兵排成一列,看押着右队的江盗前行。打头的是大黑脸, 一串江盗后是吴国姜怀仁,水师校尉糊涂蛋行在最后。 这溜人刚进船舱, 糊涂蛋踱着步子越走越慢,刻意同前列的姜怀仁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一名水兵凑了过来,悄声道:胡校尉,那边说今晚还有两船尖果,让校尉通融点。 糊涂蛋大骇,像个受惊的田鼠一般,左右打量一遍,方才极力压了声音应道:刚露了江盗,又险些露了赌坊之事,这时候,就不能避一避么? 水兵悄声回:这哪是你我能做的了主的。 糊涂蛋只摇头低叹。 水兵问:胡校尉,那今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兜着掩着,一切照旧!没见着两位青天大老爷在船上么?这事兜好了,一切风平浪静,若是兜不住糊涂蛋咬牙,比了个杀头的手势,你我,都得完蛋。 后边的别磨蹭! 前方不知谁训了一声,糊涂蛋立即警惕,收了声,却见姜怀仁晃晃荡荡行在前方,距他不过五六步的距离。 姜怀仁迈着脸,随手展了把竹节扇子,正被诗文迷得摇头晃脑:大风有隧,有空大谷。维此良人,作为式谷[1] 念了数句,他以扇拍头:哎哟,其后什么来着? 糊涂蛋朝他背影,啐了一口:酸腐。 * 与此同时,甲板上的尸首暂时摸不出新线索,白苏子奉命,指导几个水兵七手八脚先将尸体敛了。 常歌独自靠在桅杆上,手中正把玩着那颗珍珑绣球。 这东西做得确实精致。绣球以金丝缕成,单说这通身镂空的工艺,已是世间罕见,何况绣球上镶火红瑰玉,察遍通身,竟连一个嵌合之处都看不到。 仅仅是入场信物而已,就做得如此巧妙,看来这个绣球赌坊确是非同一般。 方才那江盗所说,先生信几分? 祝政沉思片刻,答:三成。 他倒并不是怀疑江盗说假话,只是江盗只负责押运,对要货的是谁、送去哪里等等上层交易,都知之甚少。 常歌低声道:暗杀朝廷二品大员,抛尸喜船之上,手中还裹着这么个东西,这不可能是巧合。 祝政答:你是想说,这是冲我来的。 常歌点头:江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喜船上作乱。这位大司农的尸体也来得蹊跷。况且,公主或是喜船若有损失,先生首当其冲。此事,要么是挑衅,要么是恫吓。 天上开始隐隐滚雷,江风陡起。 这才刚下过雨,风帆都未干,眼见着又要落雨。 自从夏口转向以来,怪异之事一个接一个,像是刻意要抓住他二人注意力一般。 常歌神色蓦然一动:或是,调虎离山! 常歌脸色一变,暗示道,先生,今日船上,过于寂静了。 此句轻轻点拨,祝政当即明了常歌所思所想颍川公主的女侍多为北境人,腕上配有长命金玲镯,行动之间镯上铃铛清音悦耳,一二长命镯尚不能成势,但颍川公主所携女眷数百有余,自登船那日起,清越铃音此起彼伏,楼船之上到处皆可听到。 而今晚,满船寂静,只留下船艏分开江波的柔缓水声。 上百女侍于八层行走,怎么会一声铃响都没有。 未及多言,常歌递予祝政一个眼神,飞身便去,顷刻间已沿着木栅登上第三层楼,甲板之上忽然一声尖脆炸响:回来! 一位瘦小的水兵,正举着火折子,站在甲板中央,他看着极度紧张,浑身还发着抖。 这人正是常歌勒令江盗脱衣服时,直接跳入江中的小不点。 他见常歌头也未回,竟上前一步,大喊道:回来,停下!不然,不然我烧船了! 周围的楚国水兵不解:小不点,你这是作甚! 军军粮层层克扣,导致夷陵陷落,无数守兵将士殉城;襄、襄阳围困,明明死了那么多人,现在,现在居然奢靡浪费,大张旗鼓地迎娶公主! 你江里头泡糊涂了吧!一楚国水兵骂他,刚朝他走了一步,小不点立即后退一步,大喊道:别过来!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小不点站着的地方,黏糊糊地漫开一大片,他们本都以为地上是江盗身上带下来的江水,没太在意,现下细细一看,甲板上的液体泛着澄黄的光芒,定是火油或烈酒,一碰就燃。 一条粗捻的干草粗绳,润满火油,自甲板直通向船舱之中。 楚国水兵见状不敢冒进,只站在原地规劝小不点。 小不点生怕高处的常歌看不到,高举着火折子朝他嚷道:你快下来! 常歌动作轻快,谈话间,他早已上了五层。 他听着躁动,回头看了一眼,愈发确定小不点和程邦的尸体,都是调虎离山之计。为的,就是绊住他和祝政的脚步。 现下他距甲板已有段距离,纵使此时他折身返回,五层楼的高度,足够这人丢下火折子,燃着整个甲板。况且,棋文的境况还不明了,他的视线游了一圈,最终落在祝政身上。 祝政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朝他一笑。 他在襄阳出征前,对着城门楼上的祝政做过一样的动作,为的是要他放宽心。 常歌莞尔,飞身朝着第八层而去。 小不点:喂! 祝政本是温和笑着的,他转脸看向甲板中央的小不点之时,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眸光更是冰寒地可怕。 他将袖一甩,夜风将他的衣袂鼓得飘然:你既以火威胁,想必后果已想清楚了。 小不点警惕地看着他:你们这些狗官,贪赃枉法,奢靡浪费,江上强盗水鬼横行不去管,反而欺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力壮的给拉去参军,留下的孤儿寡母便被随意欺凌,若是除了你们,那是替天行道! 祝政语气冰冷:谁教你这么说话。 小不点一抬下巴:我乃荆楚子民,一心向楚,无需他人教引! 一旁的楚国水兵嚷嚷:小不点,你昏了头吧! 快把火折子给我! 让开!小不点立即转身,以火相冲,谁都不许过来! 祝政极轻地笑了一声,淡然有如拈花。 小不点横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楼船而已,你要烧便烧。祝政淡然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如此大方,小不点反而踟躇怀疑起来,摸不清这人到底是何意。 不过,若你真的烧了这船,楼船有损,或者公主有难,大魏一怒之下兴师问罪,还会理直气壮的索要赔偿,到时候,赔出去的钱银可如同江水一般,片刻便没了。那花销,或许比迎娶公主更大。 小不点咬着唇,没接话。 说不定,好不容易停下的战火纷争又要燃起,到时候新一轮的征兵打仗,一扯又是数年,这对你说的江盗也好,征兵也罢,可有半分益处? 小不点咬牙:那又如何,我能拉上这么多贪官,一点不亏! 祝政飘然道:那方才抓了江盗的将军呢,也是你口中的贪官?襄阳围困月余,他以数千兵士力敌大魏数万大军。楼船起锚之时,襄阳百姓万千河灯相送难道他,也合该死在这楼船之上么? 小不点眼瞳闪动,没吭声。 祝政迫近一步:你定要杀他即使,他早发现你的特殊之处,刻意派了人暗中护你。 小不点手一抖,险些丢了火折子。他向四周张望一番,气势消减了不少:你、你撒谎!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8) 祝政淡然道:不信,你再往西方看看。 西方在他右侧,小不点上下打量他一次,还是依言转头。 此时,景云自船头大树之上一跃而下,一脚将小不点踹翻在地,火折子瞬间脱手。 眼见火折子即将落在酒水之上,祝政旋即抛出一折扇,那扇子看似翩然,在空中连转数圈 * 作者有话要说: [1]大风有隧,有空大谷。维此良人,作为式谷。维彼不顺,征以中垢。出自《诗经桑柔》,后句为维彼不顺,征以中垢,讥讽乱世贪腐之诗 [2]常歌让景云盯着小不点,参见43章 《图旦》 今天二更晚一点,0点更,明早起来看吧 或者换个说法,明天0点12点21点都有更新,万更耶!! 第45章 冷光 祝政手提长剑,踩着冷光,一步步走来。 [二更] 击中后, 那纸扇依是旋转着,带着火折子,直冲向船侧甲板。纸扇看似柔软,砸向船只栅栏之时, 竟将其裂出一个扁长大洞! 纸扇和火折子一道, 透过这洞, 彻底掉入江中。 景云此时已将小不点捆好,朝祝政拱手:先生受惊。 祝政淡然摇头:无妨。 他瞥了眼小不点:此人不信常将军派你护他, 你将这两日经历, 尽数说予他听听。 景云:喏。 景云平静道:今日将军要江盗脱衣之时,我见你跃入江中,一直在水下伺机, 五位江盗投入水中后,你在麻绳最后偷偷多绑了个人,又若无其事地跟着捞人上船,其间听闻蒯大眼所言, 多次摸了刀柄,像是想要刺他,又数次按捺回来。 小不点脸色唰地一白。 景云继续道:不止今日,夏口转向后, 将军便要我跟着你。这几日除了寮舍,但凡你出勤,我都在桅杆之上跟随。将军特意交代,跟你当寸步不离,但切记不可跟入寮舍, 因为 景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他早看出, 你是一女儿身。[1] 小不点眼瞳震动,而后面颊瞬间涨红。 祝政问道:你是否受无正阁指使? 小不点刚要开口,船侧飞起一黑衣人,迅速吹出一飞箭,而后转头跳江。 黑衣人陡然跳出,动作又太快,众人尚未看清之时,那飞箭已径直刺向甲板,飞箭带火,整片甲板上本就又是油又是酒,眼下火箭迸落,轰然起了大火。 甲板两侧原就结满红绸,这时候更是麻烦,红绸轻,更是一沾火星就燃,大火迅速攻城略地,飞快蔓延。 水师顿时乱做一团,有四处逃窜的,有手忙脚乱泼水救火的,小不点急得浑身乱拧,恨不得以身扑火,可惜她被捆得严实,丝毫动弹不得。 江上夜里本就雾重,船上火烟四起,顷刻之间,连夜幕都给烧成了火光之色。 景云:先生,我护您先走! 不必。祝政简短道,控火要紧。 景云不敢远离,简短指引了楚军如何截断火势,船上救火打水等呼喝声陡起,杂着不少这该如何是好的长吁短叹,如沸鼎般的乱声之中,一种古怪声音忽然入耳。 这声音细微,犹如游蛇徐徐行过地面那条润满火油的干草绳本就在甲板上逶迤,大火迅速将它燃得焦糊,有如一条乱舞火蛇! 火蛇沿着麻绳直朝着舱中冲刺,此时楚军水兵大喊一声:护好船舱! 舱内藏着北境送来的数坛烈白酒和护佑公主的长命灯油,一旦引燃,后果不堪设想! 数桶江水接连泼了下去,却没有一桶追上燃势迅猛的火绳,眼见那火蛇就要燃进船舱,竟有一水兵打算以身扑火 祝政飘然抬手,断情丝在夜空中与一雨丝无异,径直截在扑火水兵身前,那水兵眼前银光一闪,当下身形不稳,直接摔了个屁股墩。 与此同时,燃着的干草粗绳亦被断情丝劈做整齐两段,露出枯樵的内里,火势已烧过干草一侧断口,恰巧被断情丝拦截。 祝政意欲再度出手之时,江中传来腾腾水声,接着是利刃铿锵之音,数十个黑衣人竟沿着船侧爬起,黑甲虫般涌上了甲板,轻着脚步围了过来。 大眼一看,来者不善。 几个楚国水兵当即丢了水桶,想来解救祝政,结果被黑衣人反手数刀,砍倒在地。 景云见状,当即护在祝政身前:先生快走! 不必。你上桅杆顶。祝政声音在喧闹的火场里沉稳得不自然。 先生 快。 此时那群黑衣人各个手持长刀,几乎要将祝政等人合围,景云将小不点绑在船侧栅栏上,在黑衣人合拢之前,三两步上了桅杆。 黑衣人未有一人追上景云,而是依旧估算着情势,一步步靠拢祝政。 阴云密布,今日本该有雨,船帆被刻意收起。 黑衣人举着长刀,大喊着冲了上来,还未能近身,黑衣人的脚步忽然同时一顿,紧接着,血流自所有人的咽喉迸溅,那血热乎而粘腻,瞬间浇透了小不点半个身子,她看到,最近处一个已然倒地的黑衣人,脖颈上,留下一道细而致命的血痕。 这是什么兵刃! 小不点顿时瞪大了眼睛。 不容她细想,即刻有人自祝政左侧袭来,小不点脱口而出:大人小心! 祝政人比声快,旋身躲过之时,翩然得仿佛风吹落雪一般。 他站定,素白的广袖溅上不少鲜血,斑斑点点,有如花朵盛开。 祝政忽然微微侧脸,几缕发丝凛然扬起,与此同时,小不点身侧忽然传来一声古怪的气音,像是什么管子破裂了一般。她正疑惑,一位黑衣人自她肩头方向翻出,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挣扎着半跪在甲板烈火之上。 这人显然是看奈何不了祝政,想挟持小不点作为要挟,谁知被祝政察觉,率先绞住了喉咙。 这次小不点终于看得清楚,一条极细极韧的银丝绞在黑衣人的脖颈上,那丝线不知是何质地,足足没了半个脖颈有余,鲜血才反应过来,瀑布般喷涌而下。 一滴圆润血珠沿着银丝滑落,她立即望向血珠来向,祝政却早已轻袍一甩,甩了银丝,翩然站定。 这便是你要的后果么?祝政沉声,背手躲过朝他砍来的刀刃。 小不点愣了会才发现是在问她,当即驳道:不是的!我、我没想过真的烧船! 你不想。祝政飞速抬手,动作快得几欲留下残影。他修长的骨节略微凸起,一名黑衣人的脖颈应声而断。 他们也会派其他人来焚船。祝政轻瞥她一眼。 小不点无言以对。 场上的黑衣人被祝政解决了大半,剩余数量仍是不少,空中很快传来一声响亮哨音,那是景云攀到了顶。这船着实巨大,小不点需要拼命仰头才能见着桅杆顶部,而此刻桅杆顶端的景云,和一只猫的身形差不多大小。 情况危急,祝政一见景云站稳,立即反手夺了一人的刀,砍断缠住风帆的绳索。 缠着缆绳的木转机开始旋动,那帆自顶端倾泻,见风张开,宛如一片壮阔的旌旗,遮天蔽日。 帆起,整个楼船被拉得在江浪中静止片刻。 祝政孑然立于火中,衣袍被热浪掀得厉害,火舌在他脚下张牙舞爪,下一刻,那冲天的火苗就要吞没祝政。 黑衣人见状一拥而上,祝政只手拉着巨大风帆的尾端,另一袖中抛出雨箭般的银丝,横穿过所有黑衣人的脖颈。 与此同时,景云亦割断了船帆顶部绳索,五层连成一大片的风帆猛地垂落,湿重的巨帆犹如巨浪般沉沉坠下。 祝政好似全然感受不到身侧烈火,他泰然控着尾端,广袖一挥,那巨帆迅速转了个方向,直朝着最后几个黑衣人头上拍去。 那帆居然比甲板还要大,重帆落下,船身被砸出一声巨响,好似要将船自中间砸裂开。 帆定,巨帆覆住整个甲板中段,砸倒了黑衣人,又恰巧压住了火势最盛之处。 原本冲天的火舌,当头一掩,瞬间没了气焰,烈火熄灭的白烟透过帆布,氤氲而起。 楚国水师看得满脸怔然,他们只以为司空大人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被人围攻之下,还能逆转局势,既灭了烈火,又借力捕了偷袭楼船的黑衣人。 此时,祝政冷着脸,丢开手中的巨帆,那帆上已溅满黑衣人的血迹,一个水兵大着胆子掀开巨帆,朝里瞟了眼,惊得一哽。 其实原不用掀开这帆,也能料想到帆下惨状,巨帆沉重,有半掌之厚,压着黑衣人的地方已被大片的血润透,迅速洇开。 焦糊的味道在湿重的雾气中肆意蔓延,楚军呆了片刻,祝政开口吩咐方才开始收拾残局。 景云在祝政身边落下,拱手道:巨帆沉重,先生手伤未愈,是否要传医官。 无妨。 祝政定定应着,左手却一直揉着右手手腕。他回身,冰寒的眸子盯住小不点:你亲眼看到了,他们不过诓你骗你。你是不愿燃船,他们却备了后手,定要毁了楼船,挑起楚魏之战。如此这般,你还要掩护他们么? 原本豪华喜庆的喜船,被燃得满目焦枯,小不点眼瞳震动,张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祝政向景云道:她交给你,有什么招的,要她写下,画押。 喏。景云转而问道,先生去哪儿? 我去看看常歌。 许是手腕还疼,祝政揉着右手腕,点了两列水师,迅速上了楼船。 * 话分两头,常歌带了群水兵,冲上六七层之时,听得甲板上越发嘈杂,不过此事既然交给祝政,他还算放心,直接上了颍川公主所在的八层。 八层,死一样的安静。 门里门外,女侍、水兵倒了一大片,他们的意识都还清醒,只是全身软倒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能够转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甜香。 这香,是软筋散! 常歌顿时警觉,提醒道:掩住口鼻! 水兵照做,幸而常歌反应迅速,加上软筋散被夜风吹散不少,随行水兵目前并无异样。常歌带着他们,径直来了颍川公主住着的大门。 此时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常歌一脚踹开大门。 屋子里女侍嬷嬷倒了一片,船侧窗户大开,颍川公主全身软倒,正被人横着身子朝窗外搬。 棋文! 常歌提刀便冲了进去,抬脚便踹飞了个迎上来的黑衣人。屋内剩余的数十个黑衣人一拥而上,同他带来的楚国水师打作一团。 常歌持刀,几乎无人可挡,顷刻间便杀出一条血路,直冲到窗侧,他一把撕开棋文身边的黑衣人,为首的一个清瘦的,随手抛了暗器,常歌当即朝后矮身,那暗器,几乎擦着他的前胸飘过。 待他直起身子,原本搬着棋文的数个黑衣人一拥而上,常歌左右格挡,同这五六人周旋,棋文则软软倒在窗侧,全身上下,亦是只有眼珠能转。 常歌的刀锐而迅疾,运刀之间甚至出现数道残影,五六个黑衣人被他压制得毫无办法。 常歌正要一刀制敌之时,门外忽然传来起火了,快灭火的声音,他一个飘神,左肩传来一阵刺痛其中一个黑衣人的长剑割开了他的左肩。 而此时,另外几人见打他不过,居然拼死冲上来,死死拖住他的双腿,此时楚国水师竟不敌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被斩杀的七七八八,这群人解决了楚国水兵,回头一看,为首的红衣将军正被自己人制住,丝毫动弹不得。 他们不与常歌客气,拖了刀便上。 十几道刀光瞬间朝常歌头上劈下,常歌越过这群黑衣人的肩头,看到软在地上的颍川公主双目不住眨动,她估计是想要呼救,但喉中只发出了些呜咽之声。 千钧一发之际,常歌拼出全力,右肩撞倒了一个黑衣人,乱刀立即切瓜般砸下,死死抱住常歌大腿的人躲闪不及,活生生替他挨了十几刀。 他撞倒的黑衣人还没爬起来,脖颈处一冰,常歌以刀扼住他,徐徐起身:都不许动,不然我割了他的喉咙! 他制住的人冷笑一声,猛地一挣,直接撞上刀刃,与此同时,其余黑衣人早已蜂拥而上,十几刀刀光霎时便要劈下。 只听身后一处炸响,紧接着,空中扬起的寒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与之落地的不仅有刀,还有十几只断面整齐的血手! 常歌回头,这才发现八层所有木窗自大门开始,尽数断裂,好似有人用极其锐利之物,整齐切开。 木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月光就从这片废墟之中刺了进来。 祝政手提长剑,踩着冷光,一步步走了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6 00:00:01~20201010 00:1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W.Y.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eem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莫斯 10个;seem 5个;苏齐云人间天菜 3个;亦梦冷、小孩儿魏大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天开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恨意 将他重重压在了床上。[一更]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39) 祝政原是个剑不离身的人, 大周破灭之后,甚少见到他再用剑,此时提剑踩光而来的画面,竟恍如隔世。 不过在常歌记忆里, 祝政的剑但凡出鞘, 便从未输过。 离门最近的黑衣人挥刀便上, 祝政凛然一剑,剑光闪灼, 宛如挥出一弯钩月。 那人身侧的门窗陡然开裂, 挥刀之人在空中定了半晌,活活一分为二,崩裂在地。 剩余的黑衣人迅速交换了眼神, 接着,最右侧的黑衣人一咬牙,喊了声撤!他朝舱外猛地一跳,其余黑衣人亦纷纷效仿。 祝政令道:追上去。 喏! 他带来的两列楚国水师迅速跟上, 一列跳水,一列在侧游击辅助。 祝政迅速上前,先俯身查看了常歌左臂的伤口,常歌忙道:我没事, 先救棋文! 祝政扶他起身,还未行出一步,棋文身侧一位黑衣人尸体腾地站起,举刀便刺。祝政的剑登时出手,直杀向黑衣人, 但那黑衣人目标更为明确,一把短匕, 死死扎进了棋文侧腹。 棋文来不及抽搐一次,便彻底软倒,不再动弹,而黑衣人的后心也被祝政的长剑贯穿。 黑衣人回身,祝政的剑尖自他前胸透出,染满鲜血。 他冷笑道:周天子,居然是你。来得好,来得正好! 他全然不顾胸口伤势,立即举刀相向,祝政身旁的楚国水兵见状,一刀斩中前胸,这人躲闪不及,被劈中要害之处,身形当即一凝。 鲜血迸溅,黑衣人以刀为撑站住,冷笑一声,笑声未散,他的头却蓦然一沉。 常歌立即上前探了鼻息,呼吸已止。他奋起之时可能已经伤重,楚军一刀下去,便再也不能动弹。 局势大定,常歌这才唤道:小白,小白! 常歌刚喊至第二声,白苏子飞身抢入,常歌下意识叹道:来得好快! 他并未细想其中缘由,急忙指了指地上的棋文:快,你快看看,棋文还有没有救。 白苏子:喏! 祝政这才平静道:她不是棋文。 白苏子的动作稍停了片刻,这点异常被祝政收于眼中。 常歌古怪看他一眼,走上前去,一把扯下棋文用以遮面的金色珠链,珠链之下,露出一张略有些陌生的脸。 他细细端详才发现,此人的确同棋文有诸多相异之处,但若以珠链颜面,大略一看,丝毫发现不了,从未见过颍川公主的黑衣人更无从辨别此人是不是真的颍川公主。 祝政道:夏口调转那日,我察觉部分水兵值守时,对公主所居八层多有挂心,我惟恐生变,这才紧急转移了公主,此处留着的,是同公主一道送来的魏国替身女子。 那位替身双目还睁着,黑瞳却业已散开,看年岁,也不过十五六的光景。常歌一时不忍,更联想起他所熟识的某位死替,皱着眉头,抬手阖了她的眼帘。 他低声问道:那棋文现在何处 她很安全,将军放心。祝政道,今日一见,船上势力比你我预想都要复杂,恕我不能告知公主所在之处,即使是将军,也不能。 常歌点头,表示理解。他转而向白苏子吩咐:劳烦你,着一小船,寻一块开满花的好地方,将这个可怜姑娘安葬了吧。 白苏子额外多看了他一眼,好似常歌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常歌又催他一次,白苏子方才称喏,横抱着可怜姑娘出去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常歌上手搜查才知道,这些人看着四肢俱全,其实多有假肢。他们要么断手要么断脚,竟没有一人四肢俱全的。 他走至最后死亡的那位黑衣人身前,这人未瞑目,依旧撑着刀站着,常歌在他腰间随意一搜,什么东西自他腰间掉了出来,在地板上砸出一声脆响。 这东西小巧坚硬,骨白色,不及一掌宽,末尾是广口形状。 常歌一眼认了出来:鹰骨笛! 他迅速拾起此物,仔细在手中端详,确实是鹰骨笛。可鹰骨笛,应当只有北境驭狼之人才会有,譬如西灵人,譬如狼胥骑。 常歌眉头紧锁:这帮黑衣人,是西灵人?西灵叛乱之后,西灵人不是早就 早就死的死逃的逃,连狼胥骑都凑不齐了。常歌母亲,也葬身在那场叛乱之中。 祝政摇头:勿要多想,一只鹰骨笛而已,兴许,只是巧合。 常歌追问:你身边那个北境少年,那位叫景云的,我见他也携了只鹰骨笛,他是西灵人么? 他是西灵人,只是他世代均为祝氏影卫,从未去过北境西灵,想来对西灵叛乱之事并不清楚。 常歌握着鹰骨笛的手垂落下去。 楼船八层被黑衣人搅和得满是血腥,祝政留了些人来打扫,他则带着常歌回了九层。 白苏子被指派着去埋那位可怜姑娘,祝政又信不过其余医官,于是他亲自上阵,帮着常歌清理伤口。 自从在黑衣人身上发现鹰骨笛之后,常歌一直没说话。 此时他坐在床榻上,左肩的衣物稍稍拉开,露着平直的锁骨,祝政则矮身在与伤口平齐的位置,一点一点清理翻开的伤口。 常歌面前摊着小不点写的认罪书,他早已通读数遍。 小不点本名向天晴,有位亲姐名向天彤。今年一开春,她的姐姐向天彤上街赶集,入夜未归,接着便有传言,说她是被河伯抓走了。 向天晴汉水边野大的,信天信地,却不信什么鬼神。她为了失踪的姐姐四处击鼓鸣冤,还当街拦过主管江陵城治安的罗明威的马,然而她遇见的所有人,都对此事不以为然。 四处碰壁之后,她决定自己调查。 她独独一个小姑娘,没权没势,连船都没有,何谈去江中寻找姐姐的踪迹。正在犯愁之际,她偶然见着江陵城贴征兵启事,顿生一计。 若她入了水军,一来她便有了船,日日在江上行走也方便许多;二来万一有了什么河伯抢新娘的线索,也可以迅速获知。 她卖了祖传的金钗,换了四枚和察当千,贿赂了选察的官员,这才混进了楚国水师。她在船上蹲守数月,日日听得江心有人歌唱,却始终摸不着入口。 终于有一次,她亲眼见着一艘行迹可疑的鬼船,当时向天晴不管不顾,直接跳水追了过去,她遇上江中乱流,险些溺亡,幸亏被一贵人相救,才死里逃生。 认罪书后面,向天晴将烧船之罪认了个干净,却说不知救她的贵人究竟是谁。 向天晴说那人见她之时,一直遮着纱幔,从未以真容示人,不过看身形,当是一翩翩公子。 常歌读得生气,将认罪书摔至身前书案上,险些将茶壶砸翻。 先是有人运尖果玩猫腻,后是二品大员捏着珍珑绣球,这个小不点又为了找姐姐从军。常歌气闷道,今日这船上,可真是一出好戏! 祝政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口,看似淡然道:或者,这几件事,本是同一件事呢。 常歌看他一眼。 祝政提点道:姜怀仁。 姜怀仁是吴国长史,他混入江盗,定然不是臭味相投那么简单,约莫是为了查什么线索。珍珑绣球露出之时,他一眼认出,显然,绣球赌坊和江盗尖果,有脱不开的关系。至于向天晴,她丢的姐姐是河伯抢去的新娘,而江盗运送的也是女子,所以这三件事看似互不关联,其中草灰蛇线,件件关联。 常歌颔首:先生说的有理。 他一夸,祝政手上一颤,不知绊到了伤口哪里,扯得常歌眉头一蹙,祝政更是慌忙收了手。 常歌坐在榻上,祝政为了清理伤口,就躬身凑在他身前。二人距离极近,甚至祝政一低头,就能吻到常歌的眉眼。 眼下祝政一语未发,停了手,只定定注视着常歌,眸间更是温存又复杂。 二人对视片刻,气息温和相错,空中更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浮动。 还是常歌先瞥开了目光,垂眸戏谑道:看我干嘛,看伤。 祝政还真就温和敛眸,看向他露出的小半个胸膛。 常歌本同幼时一样,生得皮肤白透,肌骨匀停,红衣裳一拥,像块白透的甜玉,可十数年下来,这片白玉般的胸口,却大大小小遍布伤痕,有的是清浅的擦伤,有的却深而纵长。 奔波征战给他留了无数伤痛,更将这些痛楚磨成疤,尽数印刻在他的躯体上。 祝政低头,强迫自己只专注于手头上的事。 常歌见他指尖发颤,轻声调笑:破这么大点皮,你也怕。 祝政声音一沉:当然。 常歌一笑,似是不解。 祝政依旧颤着为他上药,刺穿他左肩的利剑过于锋利,那伤痕再深半寸,便能见着白骨。祝政一时心酸,不慎将药粉多倒了许多,沾得常歌满衣都是。 这伤药还用丁香调了香气,又幽又淡,瞬间溢得满榻都是。 祝政急着清理,手上无比忙乱,常歌却放松坐着,懒懒笑道:先生啊,还是见少了。 常歌! 祝政突然打断了他,直直瞪了过来。他霜雪似的面容上笼了一层薄怒,连眸光都显得愈发明亮。 常歌低下头,没接话,只觉得祝政的目光寒冰一般锐利。 他二人僵在此刻,过了许久,祝政才有所软化,沉默着动作起来,继续为他包着伤口。他将一指宽的绷带覆住创口,攀过常歌左肩,绕后背一圈,再横向绕过胸膛,用以固定。 祝政贴得极近,那纱布绕过后背之时,他呈着一虚拢的姿势贴着常歌,温凉的发丝更柔缓地落在常歌肩上。 祝政一语未发,沉默着为他扎了一道又一道。 伤口包好的时候,祝政终于平静不少,他缠上最后一道绷带,在常歌左肩处,以指尖挽下一个平整的结。 扎好后,祝政似乎低头看了会他。常歌却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祝政的声音自上方飘来,语气压得极低:我可真恨你。 常歌敛眸,唇角一勾:知道。 祝政将手中的纱布猛地一丢,将他狠狠压在了床上。 第47章 暴雨 行从痴起,痴是行缘。 [二更] 大雨落下。 雨珠子, 怒泪般砸入江中。 床沿原本置了个木药箱,祝政压上来时过于急切,绊得药箱晃晃悠悠,险些要倒, 常歌眼疾, 迅速出手扶住了药箱, 他身上一重,被猛地被抵死在床榻上, 药箱当即脱手, 嘭一声砸在了地上,药品七零八落洒了一地。 祝政以全身心的重量遏着他,常歌的身体当即紧张绷起, 但他紧实的肌肉反倒给了祝政鼓舞,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祝政的身体烫得厉害。 祝政极短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他深海般的眸子里波澜翻腾,眼尾也飞了一抹红。这抹绯红,让素日里斯文矜重的祝政,反生出丝妖异。 常歌似乎想说什么, 他的唇刚开阖一下,仅剩的一片衣襟当即被撕开,露出整片光裸结实的胸膛,接着他的唇被死死堵住了,祝政近乎撕扯地抱他, 放肆而疯狂地吻他,从胸膛到肩膀, 确认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力度重得分不清是啃咬还是亲吻。 疼。 常歌头一偏,撇开了祝政在他下颌上的啃咬,然而他很快被捉住下巴,吻得更深。 这次的吻让他深切窒息,常歌激烈挣着,犹如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浮木那般死死纠缠着祝政的背。 祝政着的衣料凉润而柔滑,他半点都抓不住,只在祝政身上胡乱撕挠,这力道其实大得惊人,但祝政一点没躲,只死死搂着,由着他毫无章法地拉扯,直到吻够了才缓缓松开常歌,眼帘低垂,注视着他。 常歌仍喘着粗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镇定,嘴硬道:凭什么凭什么每次狼狈的都是我。 言毕,他拽着祝政左袖,奋力扯开了他的衣衫。 祝政齐整的前襟滑开,露出一小片森白的胸膛。 常歌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巧,祝政平日里百般压抑的强势瞬间膨开,如海潮般,灭顶袭来。 平日宽袍素衫一裹,祝政总是淡漠出尘的,此时他衣衫半垂,结实的肌肉线条暴露无遗,胸口亦在细微起伏。 常歌只望着祝政,却不知他自己现在可口的紧。 他身上的伤痕招摇着主人的悍勇,昳丽的脸庞却漂亮得张扬,还有他眼尾留下的一抹红痕,像张开翅膀一般,勾着人亲吻。 一切的情势都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只差离弦。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0) 常歌在盯着祝政震颤的咽喉处看。那是个紧张兴奋,又有些小心的眼神,让人想起惹人疼的幼兽,比如,狠狠咬过祝政一口的鹰奴。 也不知是天真还是试探,常歌伸出手指,稍稍点了点祝政的咽喉。 一瞬间,祝政连呼吸都重颤起来,他短暂闭了次眼睛,试图平静,却不得其法。他的喉结滑动了数次,也数次攥紧了长歌的衣衫,终而还是睁开了眼。 那眼深邃明亮,澎湃着无尽的掠夺欲。那是狼王的眼。 下一刻,祝政死死压了下来,他凑在常歌耳际,在几乎无隙的距离,哑声道:狼狈的明明是我。 常歌的心蓦然一紧,只感到衣衫被彻底扯开了,他的伤口也再度崩开,鲜血滚得到处都是,还未用尽的绷带滚了二人一身,几乎将他二人死死缠在一处。 江上大雨来得急,猛烈地冲击着窄薄的木制船壁,晚风几乎要将整个楼船摇碎。 他们在暴雨中渴求对方的温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中一切的躁动、不安、惶惑,以及患得患失。 佛曰,行从痴起,痴是行缘。 缘而生执,是为苦集。[1] 窗外狂风急雨,窗内却安宁无比。 九层本是给颍川公主备下的楼层,整个屋子按照新房布置,四处挂着红色纱帐,燃着长长的喜烛,连窗棂都是花好月圆的制式。 可惜,九层却不是公主在住。 长喜烛燃得久了,枯焦的灯芯会引得烛光摇晃。祝政怕烛光扰着常歌,正薄薄披了个外衫,站在窗前小心剪着烛芯。 他利落下剪,烛光一晃,屋内复而柔暖起来。祝政轻手轻脚回去,才刚躺下,常歌迷糊着就摸了过来,自然而然靠上他的胸膛。 常歌光洁的额上被烛光抹上一层如蜜的暖光,薄薄的,若能尝一尝,应当也是蜜糖的味道。 他的睫仍在轻抖,似乎还黏糊着说了几句什么。祝政依死侧耳倾听,却一句都没分辨出来。 常歌过得太累,只有在熟睡时方能褪了锐气,只留几分赤子天真。 祝政听了会絮语,稍稍低头,吻了下他的额头,常歌梦中不知所以,皱着鼻子在他胸口蹭了蹭,仿佛这样能将额上的奇异触感抚去。 他搂着常歌,自己也稍稍假寐了会儿,门口忽然轻轻传来几声敲击,三短一长,祝政瞬间睁开了眼睛。 这正是他同姜怀仁约好的信号。 姜怀仁,明面上是吴国丞相府上长史,实乃祝政心腹。此次金鳞池盛宴,姜怀仁明着使楚,暗地里则办着祝政交待的事情调查绣球赌坊。 他一面由下至上,顺着江盗一线,摸清楚国水师如何同江盗勾连的关窍;另一面则以吴国使臣身份同楚廷大员来往,着重盯了几个关注对象,由上至下摸出绣球赌坊背后之人。 常歌抓江盗,不慎将姜怀仁牵连出来,这点连祝政都没想到。 好在无论是常歌还是楚国水师,均未生疑。 祝政垂眸看了眼常歌,他呼吸匀停,仍在熟睡。他小心将常歌放好,常歌一个翻身,连人带被子滚至床榻里侧去了。 他帮着把常歌背心掖好,这才起身。 * 一门之隔,斜风冷雨,姜怀仁如同一根芦苇,在风雨里摇摆不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室内的暖意率先漫了出来。 大门只开了条缝隙,祝政拦在缝隙处,衣襟草草拢着,身上只披了件薄外衫,烛光自他背后照下,染暖了他的冷白素衣。 姜怀仁一眼认出了不同祝政更了外衣。 此时夜深,好端端的,他这时候更套干净衣裳是做什么? 不过姜怀仁有眼力见,并未多问,祝政则看了眼室外瓢泼大雨,朝后让了一小步,放姜怀仁进来。 室内暖和得有如春天,一盏屏风隔绝了大半视野。 祝政支着额角坐在小圆几旁,眼帘半垂。看得出他起的匆忙,发丝只以飘带随意半挽着,将坠未坠,衣襟也并未规整拢紧,灯烛之下,反添几分风流。 姜怀仁坐在小圆几旁,接连干了几碗热姜茶,这才从冷彻骨的江雨里回过一口气:大人,今日受惊了。 祝政修长的指捏着一铜签,缓慢轻挑着一侧枝灯灯芯:客套话不必多言。 姜怀仁这才将话题转至正事之上:我跟了楚国大司农程邦许久,本来他已消除戒心,与我把酒谈笑,上回见面,程邦已答应带我同去绣球赌坊,日子正约在两日之后,谁知今日,却在船上见了他的尸首!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与他往来,引起他人注意,招此横祸。姜怀仁抚袍,半跪行礼,此事办得着实不妥,还请先生罚。 姜怀仁抬眼,谨慎辨识着祝政的神色。 祝政肤白,今日颊上居然有些浅浅的晕红,现在暖烛一照,反显得他眸光温存,自有几分醉意。 最重要的是,祝政看着心情不错。 祝政垂眸片刻,眼帘被灯火拉出流畅而温和的阴影,他轻缓给姜怀仁斜了杯暖茶,并未抬眼看他:此事不怪你。河伯之事,可有进展? 姜怀仁长舒一口气,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道:先生本猜测,所谓掳新娘的河伯,当是绣球赌坊背后之人,但据我这几日调查,此事,似乎冤了绣球赌坊。 祝政抬眼,眸色如古井一般深邃复杂。 我询了些消息灵通的包打听人士,都说失踪女子是被采花大盗江公子掳去。可这位江公子,无论我如何打听,除了强抢民女运至江心的传言之外,名字字号、出身背景,一应不知。 祝政蹙眉:江公子,可是无正阁的人? 姜怀仁道:暂无迹象。 今晚的小不点,也就是姐姐失踪的向天晴,是否无正阁指使? 姜怀仁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抽出一片碎布料,布料纯黑,粗看未有什么特别,细看方才发现,其上遍布重工飞鸟暗纹,精致无比。 姜怀仁道:这是甲板上行刺先生的黑衣人布料,也是无正阁之人爱用的锦缎料子。小不点纵火不成,黑衣人当即跳起纵火,在我看来,小不点当是受了无正阁指使。 祝政闭目,以指节轻缓揉着额角,静了片刻方道:不是那么简单。 小不点若为无正阁之人,那便是无正阁派人绞杀程邦,要小不点将他绑在麻绳末端。表面上看,也许是无正阁察觉我们和程邦走得过近,以此示威,看似能够说通。但实际上大司农主管农耕钱谷,位置重要,无正阁策反他怕是花了不少精神;程邦又是楚国卫将军程政的亲弟,不到万不得已,此人,断不会成为弃子。 祝政抬眸,眼神无比清明:此事,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姜怀仁又从袖中取出一片布料,置于无正阁黑锦缎旁,先生可识得此物。 两片布料均是纯黑,但放在一起才发现相去甚远。 无正阁锦缎暗纹精致,布料上仍有流光;另一片黑色布料却粗粝黯淡,看着像是粗捻纱随手纺的。 祝政认出了这片布料:这是刺杀公主的黑衣人所用布料。 正是。姜怀仁点头,但先生请细看,是否还有印象? 祝政拈起一小片布料,将其迎着光,仔细查看。烛光刺过布料,看着有些半透,其上隐隐有个多叉长戟的纹样。 他面庞上罕见地出现一丝讶异:戈玛拉绣。 * 作者有话要说: [1]行从痴起,痴是行缘。缘而生执,是为苦集。:出自《长阿含经》,有改动 明天依旧万更,0点12点21点 第48章 绵诸 将他圈在案前。 [一更] 先生好眼力, 确是戈玛拉绣。姜怀仁点头。 祝政自然识得这绣样,确切地说,不是识得,而是刻骨铭心。 北境鬼戎部落混杂, 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十二部落一十二国, 这其中又以绵诸、西灵二国为大。 曾经大周苦于北境鬼戎之乱, 将祝政出质北境,出质国正是绵诸国。 戈玛拉绣, 粗看类似于岚字, 实乃一多叉长戟纹路,北境尚武,这多叉长戟是北境绵诸国绣娘常用的吉祥纹路。 祝政将衣料放回:我以为刺杀公主之人, 是西灵狼胥骑。常歌从他们身上,摸出了鹰骨笛。 这就更怪了。姜怀仁道,旁人不知,您却知晓, 绵诸、西灵二国之间,是血海深仇,怎会有人着绵诸绣衣,携西灵鹰骨笛? 大周定北境, 是从西灵国开始的。 常川娶了本是仇敌的西灵公主火寻鸰,大周多了一位女狼将,更多了一份北境领土。 此后火寻鸰建狼胥骑,同大将军常川一道,遏北境鬼戎人, 大周再辅以羁縻治策,收编了北境不少鬼戎小国, 更勒令所有归顺小国,断了同绵诸国的商贸往来,军事商贸双管齐下,北境绵诸大国险些灭国。 为何说是险些,事情还是出在西灵国上。 西灵国向大周称臣数年之后,忽生叛乱,狼胥骑立时反水,有狼群助阵,大周军士几乎毫无胜算,那一战说是杀了七天七夜,连草原上淌下来的泥水都是红的,生还者更是寥寥无几。 当时发生何事早已说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西灵叛乱之后,西灵近乎国灭、狼胥骑崩解、常歌生母,狼将火寻鸰更是葬身该战。 常川因此战胜利得了个定安公的称号,他生来恭谨机敏,知晓这称号近乎于敲打,为了表忠诚,常川将方才十岁的爱子常歌质于长安城中,而自己率军固守漠北当然,常歌是不知道这一层缘由的。 纵使有定安公常川,大周失了西灵与狼胥骑,也无力遏制北境绵诸国。几年之间,绵诸国四处兼并,几乎一统北方,祝政登基之时,北境已尽属绵诸。 若不是常歌数次大败绵诸国于北境,使该国元气大伤,绵诸国早已策马南下,进犯中原。 绵诸国不敢明着怨恨大周,只将愁怨算在曾经西灵国民众之上;而西灵国更笃信本国毫无叛乱之事,实乃绵诸国间者阴谋,于是二国虽出于鬼戎同源,却相恶甚深,两国民众见面便打个你死我活,更不会有着绵诸衣、用西灵笛之事。 祝政支着额角陷入沉思,他手中的茶盏斜在几乎要倾倒的角度,茶水顺着杯盏溢了不少,他却浑然不觉。 姜怀仁正要出声提醒,听得屏风后一声低吭,类似于翻身之时无意哼出的鼻音。 那声音轻微,若不是此时屋内太静,根本注意不到。 这点细微声响却瞬间唤醒了祝政,他当即扶正了杯盏,连满桌的水都来不及擦,只简短说:今日就到这里,你先回去。 祝政急急朝屏风后走,步履都失了素日里持重的分寸。 姜怀仁见他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方才咋舌叹道: 啧。昏君。 * 屏风里,红纱帐轻垂。 一只手探出纱帘,只懒懒垂着。 这手生得白润,指间绕着条红色绫缎,那绫缎绕着胳膊垂坠而下,手腕处更不知为何,留着数道深深缚痕。 祝政轻握住常歌的手,小心放回纱帘内,顺手撩开纱帐,坐在榻侧。 常歌睡得手心手背都无比暖和,反倒衬得祝政的手有些发凉,他刚想抽开手,却被常歌抓了回去。 常歌只抓着祝政最末二指,他还有些困倦,连眼皮都没掀,只低声道:我帮先生暖暖。 祝政笑着应好。 烛光透过红纱帐,燎燎融融,将常歌映得满身猗靡。 他浑身懒懒,胡乱裹着喜被朝祝政这边凑了凑,拿先生的手指磨牙玩。 祝政轻声问他:口渴么? 常歌本侧脸躺着,被祝政柔缓的气息蹭得面颊发痒,他干脆转脸,睁开眼睛看着祝政:不渴。但先生给水,我便饮下。 祝政便轻兜起他上身,将杯盏递到他唇边。 常歌不乐意倚在他人身上,自行坐了起来,他眉目温顺地垂着,就着祝政的手,只衔着一点杯沿,小口小口饮水。 小睡才醒,常歌鼻尖上一层薄汗,看着细致白腻,又在灯烛下闪着暖融的光泽。 饮毕,他抬眼看向祝政,他双颊的绯红还未褪,身上更是只掩了件祝政的薄衣。祝政的衣衫本就宽松,在他身上更显大不少,右肩快整个掉出来,锁骨更是漂亮的晃眼。 他似是注意到祝政的目光,推了水碗,仰头看过来:先生看什么? 祝政温和道:看你好看。 常歌不愿搭理他,扶着祝政的手臂坐正,衣衫险些滑落,肩胸上数道红痕露出,犹如雪上点点红梅。他急着掩前襟,后颈处的桃瓣胎记却露了出来,上面还留着个浅浅的牙印。 祝政没遮没掩,以目光仔细将春色品了个遍。 常歌急着拢衣服,身上却被柔软的绷带缠得乱七八糟,他越理越乱,发丝却因他乱动,蓦地散垂下来,激起一阵幽香。 祝政轻轻拉开上衫,助他理着绷带,常歌只道:先生的伤也白处理,药也白上了。 怪我。 祝政说着,自翻到的药箱中挑拣出药瓶和绷带,再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常歌白皙通透的肤色下一片片潮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鲜血来。祝政探了探他的体温,只觉他遍体微微发热,室外风雨过甚,祝政唯恐他受凉,忙取了常歌自己的衣衫将他层层拥好,只露出左肩上的伤痕。 衣衫杂乱着一裹,倒显得常歌比平日更清瘦些,他温和靠着床柱,由着祝政稍稍俯身,一点点为他清理伤口。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1) 先生既然早已知晓绣球赌坊之事,为何不同我商量? 祝政手上动作一滞,而后音色泰然自若:将军听到了。 常歌点头:隐约。只是没想到,姜怀仁居然是先生的线人。 祝政没再遮掩:他确是我的线人,但此事也并非刻意瞒着你,我着手之时,将军已经启程去往襄阳。 常歌难得靠着床柱,目光只飘向他处,一语未发。 祝政试探道:将军吃醋了? 常歌嗔怒般瞪他一眼,再度转眼。 祝政抿唇,声音愈沉几分:那我现在同将军商量,可迟了? 常歌没搭理。 祝政开始自顾自解释:将军出发之时,我做了两手准备,战或是和,都有预案。和的方案因为牵扯到金鳞池盛宴,需要拿出钱币预算,为此我多次催促楚廷,四处口径都说连年亏空,滇颖王上位后,滇南已经数年未上供丽金,眼下是一点多余的钱银都拿不出来,更何谈有多余精力开金鳞池盛宴。 常歌长睫轻颤,似在思索。 将军聪明,此事自是借口。 常歌斜瞥他一眼,愈发转脸过去。 祝政道:说是一点钱银都拿不出来,可楚国一介卫将军的府邸,浩大却犹如宫殿一般,他虽未正式婚娶,但江陵城中相好女子却有十数人之多,不仅相互不避不让,还以姐妹相称和谐相处,相传卫将军程政有一珍珑绣球,夜明珠大小,以金丝攒成,上镶红玉,合计十二个面,正是他每日用来投掷点数,决定去往哪位相好府上留宿所用。 常歌蓦然转脸,他抓着前襟,急急下了床,在一侧书案上翻找,终于在木盒中找到了那枚物件金丝攒成,上镶红玉,合计十二个面,正是楚国大司农尸体手中握着的那枚入门信物。 竟然是他! 这位程政,虽兵法上谋略尚浅,是你手下败将,但庙堂上却风生水起。当今楚王仍是世子之时,他便投其所好,一路高升,眼下世子继位、改称楚王,程政更是平步青云。 祝政忽然面露迟疑,停了话头,常歌催促道:先生不必多虑,但请直言。 三年前,司徒镜篡权大周,改立大魏,他亲弟司徒信本乃楚国大司马,得知此讯后勒马北上,却被司徒镜亲手斩杀,此后楚国大司马一职便一直空缺。近日有传言,楚王有意将大司马之位,交予程政。若不是楚国丞相梅和察一直扛着,大司马虎符早已送至卫将军金殿了。 常歌掀开了船窗,冷风扑面吹了进来。 今日无月,骤雨刚过,大片大片的云向后飞逝。 人在船上的时候,很容易有种错觉天高江阔,世间唯此清宁。 他轻声道:先生迟疑,是怕我卷入这些纷争当中么。 祝政不语,只款步上前,仔细帮他理好衣襟。 我挂印襄阳,并不是秉持高风亮节之意。常歌回头看他,楚廷什么都由着先生,却先后只给了太常、司空这样的空职,这意思很明显,他们愿意用先生,却依然防着先生。 祝政拍他的肩:我知。不必为我烦忧。 常歌摇摇头,回身,轻巧坐上高高的书案,他将祝政拉近,指尖沿着祝政柔软的前襟衣料滑下。 他略有些出神:先生已经官拜三公,先是和楚王并列、为先王扶了梓宫,后又力排众议,开金鳞池盛宴,面上看着是风光无二,可树大了,本就招风,何况楚廷原就提防着先生。此番我来襄阳,是先生举荐,若此时我受了定襄阳的功勋,接了将军金印,楚廷定以为先生要染指军事,断会提前起了疑心。 他抬眸望向祝政:前路漫漫,不可在此时错了步履。 常歌说得动人,眸中更是波澜闪烁,内里虽着祝政的冰寒白衣,烛光下,却比春日还要和暖。 祝政心弦乱颤,只将他圈在案前,抵住他的额:将军挂念我。 常歌假意推开他,却被环得更深,祝政凑在极近的距离,低声道:吾心甚喜。 掀开的窗户朝里灌着凉风,这让他二人愈加亲密地紧依在一处。 一道闪电接连天地,祝政的脸庞被照得端肃又俊美。常歌觉得,那光直震彻到他心尖上。 祝政稍稍低头,细碎的吻落在他眼帘上,那触感让他心神悸颤。 祝政从他的眉眼吻至额头,又絮絮往下,最终深深吻住他的唇。 *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昏君! 第49章 嫡母 他乖顺下来,安静搂着祝政的背。[二更] 常歌抓着祝政的广袖, 微微仰着头吻他。祝政的袖子用的是缎,摸着犹如山涧融动的雪水一般冰凉柔滑,可顺着小臂滑向他的手腕,方能知晓, 这料子只是面上冰凉, 探进内里, 却被体温暖得温热。 他的腰被松松环着,祝政的掌心顺着他的脊骨温和地摩挲, 窗外的风声雨声似乎都行得很远, 室内只留灯油燃着的噼啪声响。常歌被整个抱起,深深放在书案之上,案上笔墨纸砚瞬间倾倒一片, 连纸张都被揉得烂碎,可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扶。 祝政伏在案上,专注地吻他,将所有细碎的声音堵住。二人不知痴缠了多久, 祝政才略微平息下来,将人狠狠扣在怀里,让常歌的侧颈贴着他的胸口。 常歌听的他的心音,低沉而澎湃, 像海潮。 他乖顺下来,安静搂着祝政的背。 祝政忽然唤他:常歌。 常歌含糊应了一声。 常歌。 唔。 常歌常歌。祝政不住絮絮地唤他的名字,声音柔和得能掐出水来。 常歌被喊得疑惑,他刚要挣扎,困住他的怀抱猛地收紧, 他几乎要被按进祝政的骨髓里。 真的是你。祝政没头没尾地低喃着。 常歌含糊地应了一声,被搂得更紧。 还好你在。祝政摸索着他的头发, 你在就很好。 常歌从他怀抱中睁眼:我似乎以前也听过这句话。 他回想起当时情形,声音飘得很轻:先生幼时就是如此,心思情绪都阴晴不定的他扯扯祝政的衣襟,你还记得么?是你十四岁那年。 常歌扭着身子,挣扎出些空隙,他仰脸迎上祝政的目光,却发现他满目水光,几乎下一刻就要彻底溃塌。 先生没事吧。 祝政没动,常歌被他卡在一个艰难的姿势,他在桌上一番摸腾,好似探着了什么东西,将那东西举在祝政眼前:给,你开心点。 祝政有一瞬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他垂眸望着那颗果糖,唇角扭出一个古怪的弧度,终而还是转做了一个微笑。 * 祝政十四岁那年,长安城里一片清宁太平,宫城里却满城风雨。 为了立储之事,公卿大夫排着队进言,每日早朝,立长派和立幼派争得是脸红脖子粗,大有一副你死我活之态。 储君人选五花八门,上到大皇子下到十八皇子都有提名,独独缺了三皇子祝政。 虽然太学里,三皇子祝政礼、乐、射、御、书、数门门夺魁,更有太宰司徒镜亲自辅弼,可他的母妃乃闵王百般厌恶的荆州夫人,在宫里受尽冷眼不说,七岁起还被君父送去鬼戎绵诸国当质子,连刚入宫的宫人都知道,三皇子祝政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主。 宫人闲来拉家常,还会嘴碎几句,司徒镜放着自己亲闺女闵王后的七皇子不辅,偏生要辅佐这么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三皇子作甚。 其实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 祝政虽是荆州夫人所出,但他自出生便过至闵王后处,论理,祝政和七皇子一样,都是闵王后嫡嫡亲的皇子。 这道理旁人都想不明白,荆州夫人更是想不明白。 原本祝政在北境出质,她见不着,只当没这么个儿子,也不会多想些什么。祝政一回,六年风沙不仅没磨灭他的心志,反而更出落得神仙人物一般,荆州夫人忽然就挂念起了这么个儿子。 彼时祝政仍在太学,她隔三差五便去探望,后来胆子愈发大了,下学路上,常常将他拉至后花廷假山石处,偷偷塞些点心,还拿腔拿调地过问他近期读着什么书。 祝政对她原是没什么感情的,毕竟打一出生便被抱至闵王后处,从未有过什么母慈子孝的温馨日子,唤她也只能生分地唤一声荆州夫人。 故而荆州夫人来探望他,他记着司徒镜的训诫,克己守礼,只将她当做寻常国夫人对待,可一来二去往来惯了,祝政还真生出些依恋心思。毕竟闵王后平日里待他客气有加,却独独少了几分温存。 这日他才下学,远远便见着提着食盒的荆州夫人,祝政遥遥同她点头,而后恭顺敛眸。二人一前一后,离着数丈的距离,先后来了假山石处。 同往常一样,祝政尝着她亲手做的精巧点心,荆州夫人更是大胆,居然唆使他唤自己一声娘亲。 他早已过给了王后,故而祝政能唤娘亲的嫡母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王后。 祝政本捏着木篾,切下一小片梅花糕,听闻此言,谨慎抬眼,看了眼这位娘亲。她的目光慈爱又和煦,比秋日里的暖阳还让人舒服。 祝政顿了片刻,小声问:一定要喊么? 荆州夫人的侍女四处张望一番,甜声诱惑道:此处偏僻,园中并无旁人,三皇子悄悄唤上一声,我家夫人也就听个乐子,并无他想。 祝政放下木篾,双手放回膝上,端端坐了片刻,他侧头思虑片刻,方才开口道:夫人的点心好吃,我也乐意见夫人。但我若口舌失误,反对夫人不好。 荆州夫人的神色瞬间哀伤起来。 她的侍女快嘴道:三皇子在这里表忠心,此处王后听不到,平白倒伤了我们夫人的心。她大着胆子翻出荆州夫人的右手,露出食指侧面一串火红水泡,看着触目惊心。 侍女道:我们夫人为了皇子,今日卯时便早起了做点心,手烫了也没说个什么,只念着皇子下学的时刻。皇子倒好,一句开心乐子都不肯多唤。 祝政低垂眼帘,轻缓攥紧了指尖。 侍女放软了语气:皇子,您就喊一句吧! 放肆! 侍女当即低头,荆州夫人带来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祝政知晓这是父王的声音,也跟着行礼。 周闵王自假山石后转出,祝政跪得低,只看到父王重重叠叠的袍边。 此时,鸦雀无声,只留周闵王踩过枯枝之音。他前行数步,停在荆州夫人一步之遥:你便是如此教导政儿的? 荆州夫人当即叩首大拜,她动作过于激烈,珠钗都摇了一地,精心束起的环鬓也散了一束,落在地上。 祝政拱手请命:父王息怒,此事荆州夫人业已知错,况且儿臣并未当真改口。 周闵王:你该庆幸没改口。 他一眼都没瞧祝政,只沉着脸看着瘫软在地上的荆州夫人,骂道:贱人,不守本分。 啪。 他扯着荆州夫人的头发将她拉起来,广袖一挥,扇得她脸一偏,鲜血当即顺着她的唇角留了下来。 祝政僵在拱手请命的姿势,唇角抽了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他虽年幼,但隐约知道,此事断不是嫡母那么简单。 他勉强忆得,今日来报,说荆州日强,并了滇南更吞了交州,南征北战,版图已然大过了大周,太学上还让各位学子出策,众人多主战,惟有常歌与他主羁縻,被其余人好一阵奚落。 父王现在明显是因荆州之事,正在火头上,此时随意为她请命,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来人。 两名侍卫沉默出列,单膝跪下。 周闵王揉着自己的扇疼的右手,语气波澜不惊:先把多嘴的打死。 喏。 侍女当即大惊,连声叫着冤枉,她尖声嚎叫却让周闵王愈发愠怒,命人堵了她的嘴,按在湖里活活溺死。 假山石处看不到侍女溺死的惨状,但她的凄厉惊叫却声声入耳,听得祝政通体发麻,心中更是翻腾不止,他思来索去,僵着手又行了一礼:父、父王 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周闵王忽然抬着他的手肘,直接将他扶了起来,还亲手为他拍去了膝上的灰。 仔细看着。周闵王压沉声音说,为父,在教你做王。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2) 祝政当即大退一步,连声道:儿臣不敢。 他的手被柔缓地按了下去,周闵王虽然没用什么力道,但强硬地不容反抗。 看着我的眼睛。 祝政只垂眸,并未看他。 周闵王忽而厉声道:抬头! 祝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年方十四,身量与周闵王已相差无几。周闵王面沉如水,纯黑的瞳古井一般,令人难以捉摸他所思所想。 祝政刚看一眼,侧腹忽然一击闷痛,大周朝上下,敢对皇子出手之人只有一位,这便是大周朝的天,当今王上。 祝政一语未发,咬牙忍住。 周闵王不以为然,活动了一番他的右手:帝车天回,太一重光。司天监说你是千年难遇的大周帝星,没想到是个软心肠的文弱书生。大周,怎么能交到你这种人手上? 他低头,审视地看着祝政:你刚说什么来着,夫人的点心好吃? 周闵王稍稍退了一步,祝政低着头,只能以余光瞥到他的唇角,周闵王居然挂着些笑。 周闵王:你再说一遍,贱人的点心,好不好吃? 祝政低垂着眉眼,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拳。 此时,打死女侍的侍卫恰巧回来复命,周闵王将手轻轻一挥,那侍卫没有半分犹豫,一左一右,当即押住了荆州夫人。 荆州夫人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亲父是荆州丞相梅和察!你们放肆! 周闵王原本脸上只挂着丝不耐烦,听得荆州丞相四字,勃然大怒,他猛地甩袖:聒噪!让她彻底闭嘴! 喏! 祝政立即反应过来彻底闭嘴的含义,忽然抬头,侍卫的动作早已无比熟练,他抬眼的功夫,一道白绫已经缠上荆州夫人的脖颈。危难当头,荆州夫人也顾不得仪容礼节,双腿乱蹬,只死命撕扯着脖上的白绫。 祝政当即跪下:父王! 周闵王背手站着,为维持侧头瞥他一眼:你是嫌她死得太过体面么? 长安城的秋日可真冷,纵有阳光,也带不来半分暖意。 他不敢想父王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更不敢再贸然劝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白绫被两名侍卫反方向拉着,一寸一寸绞紧。 荆州夫人起先还在不住喊叫,而后只能咳嗽,她奋力大喘着气,一声声痛楚的呜咽好似重锤般砸着祝政,眼前惨像更是摇摇晃晃直朝他眼上撞。 祝政连跪也跪不住了,他一个踉跄,顺着冰凉的山石,缓缓滑了下去。 荆州夫人的脚蹬得愈发缓慢,最终她眼珠缓缓上翻,彻底不动了。 周闵王平静道:拖下去。 堂堂一位国夫人被人倒提着脚拖了下去,她的头发已经彻底散乱,顺着地乱扫,沾了一头的的枯枝残叶。 史官。 周闵王朝身后随侍的史官吩咐,荆州夫人言行无状,冲撞王后,三皇子政,讨其罪。 祝政抬头望着父王,凉薄的日光自他顶侧洒下,父王的玉旒遮了大半面的神色,他像是生着气,又像是带着笑容。 他好像从未认清过父王。 史官面露难色:这 一句讨其罪,这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缘由推给王后,动手之人推给三皇子,不仅如此,他这笔一落,三皇子弑母的罪冠,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下了,说不定,原本有可能同三皇子亲好的荆州也会因此与他反目,再不往来。 周闵王轻瞥了史官一眼。 史官当即躬身:下官遵旨。 还有。周闵王补充道,传朕的旨意,三子政,敦敏徇齐,仁而威、惠而信,今承顺天意,册皇太子,孟冬百祀前诹期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高公公扯声唱道:奴婢接旨。 后花廷一廊之隔,司徒镜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停了脚步。他拉住身侧的冀州公祝展,朝廊下一躲,果然见着两名侍卫先四处张望一番,而后将一位女子拖着,朝远处走去。 祝展刚要出声叫住二人,却被司徒镜拍肩制止,司徒镜深皱着眉,问道:水月,你看那人,是否有些眼熟? 冀州公祝展失笑:你是日日在这朝廷当中,我年年在冀州边关吃沙子,哪里认得宫中女子。 司徒镜脸色一变:不,认得的。你当认得的,她嫁过来时,还是你做的喜官,千里迢迢从冀州赶来迎的亲。 冀州封主乃王室公族,冀州公祝展更是公族中威望甚高之人,由他亲出迎亲之人,甚少。 除了当今王后,也只有 祝展身形一顿:荆州夫人!老梅家的丫头! 两名侍卫拖着她已没入宫城深处,一切又重归平静,只留下地上一道深深的拖痕。而司徒镜的脸色已难看至极点。 祝展没察觉他的异样,反拱手道:太宰大人,恭喜恭喜。 司徒镜皱眉:此等荒唐事,是有何喜。 冀州公祝展呵呵一笑:三皇子唯一的掣肘已去,他同荆州的联系怕是会被彻底斩断,而加封皇太子的诏书,估摸着已在路上了。 司徒镜摇头道:天家心思,岂是你我能说得清的。 旁人客套便罢了,你还用我虚虚实实。祝展干笑一声,王上对此子寄予厚望,生怕惯着宠着生得骄矜,自幼时起处处着人冷落,以锻其心志;七岁之龄更是令他担下出质他国之任;太学里,他更是样样出彩。旁人都看不清楚,你司徒太宰,看得一清二楚。 他还有些因由,没敢放在台面上说。 司徒家、朱家把持朝政已久,周闵王面上庸碌,心思却无比清明。他若过早露出立储之意,所立之人少不了自幼便被各方势力把控,还不知会被教歪成什么样,故而他亲近这个亲近那个,却刻意冷着心中着意的人选。 一来为了磨砺祝政心性;二是要他远离远离诡谲之事;三来也是想看看这位出生便被断做帝车天回,太一重光的紫微帝星究竟何如。 至于荆州丞相家里送进宫的梅丫头,她今日做没做错、又是多大的错,根本不重要。 荆州日益强盛,若要扶持祝政,梅丫头的死是迟早的事。 祝展朝他调笑:司徒太宰先是出了个王后闺女,眼下又亲辅皇太子,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司徒镜摇头:我一垂垂老耄,半截入土的人,要这些个大喜又有何用。 言罢,他将手一背,也不去探那闵王后,佝偻着朝太学走。 荆州夫人出变故,他还不知祝政此时在何处,亦不知他是否已经知晓此事。 冀州公祝展则站在原地。 若是司徒镜多留意半分,定能注意到他的笑容亦是古怪异常。 祝展在心中不住琢磨,祝政自幼离母,王后又不亲待他,他才七岁便担了重任出质,在绵诸国之时,想必也是受尽冷眼。 好不容易被常川接回来,又抛在北境不闻不问数月,眼下,王上又赐死他的生母荆州夫人。 如此颠沛凄惨,无情无念,真不知当今天家,究竟想亲手培养出个什么样的王 秋风萧瑟,天候显著冷了,枯叶飘零萧瑟,只有悲风知晓。 * 祝政仍留在假山石处。他靠着冰凉崎岖的山石,此时此刻,祝政心里实在堵的慌,身体则像被掏了个大洞,空落落的,似乎什么都填补不上那个空档。 秋风一刮,他略不自觉地抱着胳膊,诸多宫人宫娥见了,只敢轻瞥几眼,未有一人敢上前劝阻。 往日他不得王上青眼,诸多宫人眼中从未放下过这么个三皇子,他虽不争抢,但也冷而疏离地处着,宫里他相熟的宫人寥寥无几。 幸亏在王上跟前行走的高公公抽空折返回来,一见新加封的皇太子独独坐在地上,拂尘一甩,叠声唱着:诶哟我的小祖宗,这般苦情!旁人见着倒算了,待会儿传到王上耳朵眼里,怕不是又好闹腾许多天! 祝政双目失神,抱着双膝,只缓缓摇头:高公公,你走罢。 这高公公依是停在一个搀扶的姿势。 走! 高公公惊得一哆嗦,他左右迟疑一番,终而拂尘一甩,迈着小碎步踱出假山石,刚转出去,听得哎唷一声,接着传来他悄声劝阻的声音:小将军,这里头可去不得,走,我带你到外头玩去 听到小将军三字,祝政轻缓抬了眼,听着高公公的劝阻,他又再度将脸埋进了胳膊。常歌估计被带到别处去了。 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跑近,而后周遭又安静了会儿。 祝政稍稍抬脸,恰巧撞上小常歌自山石后方探头,只露出小半个脑袋。他一见着祝政抬头,被吓得一激灵,慌忙将小脑袋缩了回去。 他脑袋倒是藏进去了,火红的袖子倒是一点没藏住,从山石后头飘出来,招招摇摇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闵,其实是谥号,本不该出现在回忆杀时间线,为了方便理解,统一称周闵王,不然他和政政都是周天子、周王,会搞混;闵王后同理。 口谕封诏是从史书里东一点西一点扣的。 其实,看了《绵诸》那一章,大家应当明白,此时的常歌是作为掣肘之物送回宫城的,和祝政当时的出质一样,都需要独自面对很多东西。 祝政更难,他出质的地方,是敌国。 第50章 果糖 甜丝丝的果糖顺当落入他口中。 [三更] 常歌半截火红的袖子被秋风吹得飘扬, 尾巴似的,自假山后面探出来,一摇一晃。 祝政被他气得好笑:我都见着你了,还藏什么呢。 小常歌这才扭扭捏捏站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个火红的飞鸟风筝, 常歌个头长得慢悠, 大风筝快有半个他那么大, 长长的风筝尾巴拖在地上。 他歪着脑袋朝祝政瞅,似乎拿不准该不该上前。 祝政本想出言斥他走开, 而后忽然想起, 西灵叛乱之后,此时的常歌同他一样,没了母亲, 父亲更是聚少离多,独自一人漂在长安城,也算是孤苦伶仃。 他没出言斥退常歌,只怅然望着山石前的一小片地面, 那里被荆州夫人蹬出了数道深深的痕迹,连铺着的青石板都被踹得歪倒。 漂亮的红风筝翩然覆住了那片痕迹,常歌轻巧将风筝放在地上,又回身行至他身前。祝政没抬头, 只看得到常歌尚未长开、还有些肉乎的白嫩小手。 常歌在左袖中摸索半晌,方才翻出个东西,摊开掌心递给他:扶胥哥哥,给。 是一颗乳白的酪糖。 祝政略微挪了眼神,只低声道:拿走。 小手掌稍稍收了回去, 将酪糖收回手心。 祝政没看他的表情,轻轻侧过脸:你走吧。 常歌没走, 反而在他身侧坐下了,也不知在倒腾什么,呼啦啦直响。他也不吭声,只闷着头摆弄自己的,倒惹得祝政好奇起来,稍稍朝他瞥了一眼。 常歌盘腿坐着,将下裳平整展开,又在上面摆满了他素日里挚爱的宝贝,断了头的竹节毛笔、形状尤其圆润的卵石、自己削的小木箭、青草编的小蚱蜢以及六袋点心。 常歌察觉到他在看,转头朝他一笑,将整个下裳兜起来,朝他那边扯了扯:这些都给你。 他停下来,仔细打量祝政的神色,似乎注意到祝政尚未展颜,又慌慌张张在衣袖中一通乱掏,搅得里面一阵乱响。 这下他的注意全被常歌的衣袖吸引常歌正在里面费力翻找着,袖子里藏着的细碎小东西便落豆子一般,接连朝下掉。 祝政被他闹得,一点难过的心思都没了。常歌明明人小袖子窄,也不知是怎么藏下这么多东西。 常歌皱着眉,摸索得一脸认真,他的右手都快整个没入左袖当中,忽而眸光一亮:找到了! 他从最内侧摸出个皱巴巴的纸袋,小心翼翼地将点心挤在纸袋开口,是一枚金玉酥。 金玉酥递在祝政脸侧,常歌亦闪着眼睛望着祝政,只是视线同他一触,很快又落回点心上,还隐隐咽了次口水。 祝政终于被他逗笑,却见常歌的眼神灼灼亮了起来:你笑啦。 他将金玉酥又凑近了些:扶胥哥哥,你尝一口,很甜的。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3) 祝政稍稍低头,轻轻抿了一口,常歌当即焦急起来:你没吃到甜的部分,你要咬一大口,这样才能吃到里面甜甜的莲蓉馅。 祝政听他的,咬了一大口,尝到了绵密软甜的莲蓉馅。这馅甘甜,他鼻间却不住冒着些酸。他看了眼常歌,常歌慌张收了金玉酥,又焦虑起来,只含糊着说:扶胥哥哥,你怎么,你怎么 祝政眼瞳中泪水澜动,让他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什么。 祝政出声安抚他,自己的音色却暗哑着,这下常歌更慌了,他挨个将下裳上放着的东西摸了个遍,就是找不着锦帕。 常歌。祝政见他慌张,拽着他的胳膊,常歌。 见他焦虑得手脚忙乱,祝政只好哄道:你还有酪糖没有?我想尝一颗。 常歌重重点了点头,在右侧袖中翻找了会儿,方才摊开掌心,递给他一颗酪糖。 祝政捏着他尚还肉乎的手掌,轻轻低头,含下了那颗糖果。 常歌亮着眼睛看向他,急切问:甜么?好吃么? 其实他很不爱吃酪糖,腻腻的,还有些古怪的腥气。但他迎上常歌眼睛的时候,却忽然违了心,点头道:很甜,很好吃。 然后常歌弯起眼睛笑了,里面一闪一闪的,像洒满了碎落的星子。 他忽然抬手,鬼使神差般,摸了摸常歌的头。 常歌歪头问:怎么? 没什么。 祝政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复而同他肩头相抵,靠着山石坐着,只是觉得,还好你在。 常歌正在仔细对比他珍藏的十二颗卵石,他打算挑出顶好看的一颗送给祝政,听到祝政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常歌额前、脖颈还生着不少绒发,嫩芽般蜷曲着,簇着白软的半片耳朵。 早在北境的时候,祝政就觉得,他真可爱。他要比狼胥营里所有的小狼崽都可爱,活泼爱乐,严肃起来却又无比明锐。 于是,祝政揣上自己的半分真心,换了措辞:你在就很好。 常歌终于挑出了一颗还算满意的卵石,他勾起祝政的小手指,将那颗卵石从手掌侧面悄悄塞了进去。 卵石又凉又滑,祝政将它紧紧捏在手心,却不小心攥着了个温热柔软的东西,是常歌的指头豆。 他轻轻一捏,常歌身子一顿,那颗小指头豆蜷了蜷,应是想缩回去,他又悄悄以余光打量过来,似乎觉得祝政依是不开心,只好假装不知被攥着,将小指松松地放了回去。 祝政怀着些奇异心思,只装作怜惜卵石,一直捏着常歌的小指头。 圆乎乎的,像脆嫩的豆。 * 常歌笑眯了眼睛: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常歌依是半躺在书案之上,递过一颗果糖凑在祝政唇边,和他幼时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他已长得高大英俊,出落得锐利夺目,不再是揣了一袖子小玩意的小将军。 没什么。 祝政浅浅笑了,他低头,顺着常歌的小指一直摸到手背。常歌的手已经大了许多,也褪了稚嫩,只是指豆还和以前一样,圆润又饱满。 他揉得常歌有些发痒,常歌急着要挣开手,他却将自己的手掌整个覆了上去,就着常歌的手含下那颗果糖。 祝政的呼吸温软,将触未触的距离,让常歌掌心有些发痒。 常歌嘴上倒是硬气,只笑他:一会哭一会笑,先生不害臊。 他话还没说完,唇便被堵住了,接着他似乎触到一个溜圆而甜的东西,常歌猛地揪紧祝政的前襟,一手还挣着拍他的胸膛,但这抗议丝毫没起到效果,甜丝丝的果糖顺当落入他口中,而祝政更深地吻了上来,也不知是在品尝果糖还是在品尝百般挣扎的小将军。 果糖化尽,最后一丝甜也化进了心里。 常歌终于掀开他,将身子坐正。他方才没生气,这会儿倒嚷嚷起书案被搅和的乱七八糟了。 他口中还絮絮念着,祝政忽然凑近,常歌顿时没了声音。 祝政却忽然离了些距离,故作惊讶:我不过拿个东西,将军怎么脸通红。 常歌本想瞪他,却被祝政从书案上拿起的木盒引了目光。 祝政掀开了顶盖。 木盒之中铺着海棠色锦缎,正中心落着一枚武将金印,印玺上盘了一只蛟龙,恰是常歌悬在襄阳官署的那一枚。 常歌神色一顿:此物怎会在此处? 临走前,他将这枚金印悬挂在襄阳官署东厢房门楣之上,以示自己助襄阳不为拜官不为求名,更不会登堂问政。 祝政温和看他:我们走后不久,李守义便发现了这枚金印,他一点不敢耽误,当即快马加鞭连夜呈来,在夏口送上了楼船你也真是,武将金印怎可随意乱丢。 常歌低着头,小声道: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这劳什子。 祝政无话,复而盖上金印木盒。 常歌忽然问道:楚国大司马,当真要交给程政么? 十之八|九。 祝政刚要将木盒放回书案之上,这盒子却忽然如坠千斤,常歌半途截住了木盒底部:我接。 他见祝政仍有犹豫,直接取出武将金印,塞入鞶囊之中,缀于自己腰间,又安然拍了拍塞得鼓囊的鞶囊,冲祝政一笑:我愿为先生接印。[1] 祝政半是欢欣半是忧虑,凝了他半天,万语千言,竟不知该嘱咐哪一句。 反倒是常歌悄声安慰道:如果程政真继了大司马,有我接着武将金印,襄阳还有陆阵云,至少还能拿捏住部分兵力。不至于太过被动。 我为先生虎翼,做先生爪牙,先生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搏。 * 作者有话要说: [1]鞶囊:装官印的小锦囊,官印是随身携带的,装在鞶囊中系在腰间 明天明天歇一歇,暂时单更,应该是12点 唔竹马真香,kswl 第51章 崩湫 将军不念着自己,我不能不念着。 祝政莞尔, 俯身仍想吻他,此时外侧却传来一阵诡奇的沙沙之声,初听像是大雨渐近,仔细聆听却又比大雨柔和许多, 像是沙子轻缓累积的声音。 二人正在疑惑, 忽而听得窗外一声惊呼:发泥滚子啦! 常歌瞬间变色, 捉起祝政的手腕,连大门都顾不上走, 直接翻了窗户。 果然是下了泥滚子。 泥滚子是楚地地方话, 中原官话叫做崩湫。 南楚之地多水多湖,土壤多为黄褐土及红黄壤,这种松软的稀壤在农耕上大有裨益, 故而楚地自古以来便极为丰饶,但积累成丘之时却另当别论。 软土不如坚石,难以撑起高大山体,南境春秋之际又阴雨连绵, 连日骤雨之下,软土吸纳雨水,整个土层骤然变沉,自山顶开始崩裂成湫实乃常事。不说远的, 就从夏口一路掉转过来,两岸便多有崩解土丘,汇入大江之中。 寒风乱刀一样刮着人脸,常歌扶着栏杆朝下望去,其下数十丈, 方才是湍流不止的大江江面。 然而天地辽阔,大江奔涌, 如此庞大的楼船行于江中,也比一飞叶大不了多少。 甲板上原本闹哄哄的,站满了看热闹的水师,楼船渐近之后,整个甲板竟肃然安静下来。 夜色中,远山淡如沉墨,墨块一侧顶端倾泻而下,犹如融在江中一般,滚滚坠落。 江雾散开,山丘崩解之状,赫然出现在眼前。 整个山体像润滑的泥水一般朝江中流淌,耳边尽是无尽的沙沙之声,山上的高大树木竟奈何不了土流,树木一颗颗倾倒,整片树林犹如一件坠下的绒毯一般,成片地坠落,又堆积入江中。 糊涂蛋!常歌在船头挤作一团的人群中,见着了一个眼熟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指挥大船靠左,避开崩湫区域! 糊涂蛋回头,他还没从惊诧中醒过来,只茫然张着口,呆愣了片刻,方才猛地点头,高应一声喏,官帽都险些摇落下来。他慌慌张张朝舵舱方向跑去。 没有多久,夜空里飞满了带着文书的箭羽,这是船队自头船开始,一艘一艘以箭书相传,严令其后跟着的船只避开山石区域,以免遭受天灾。 楼船带着整个迎亲船队缓缓朝左转向,撇开危险区域。 到后半夜,常歌依是丝毫没有睡意,他穿戴整齐,依旧站在九层船头,一直盯着远处山色。 祝政先是催他,而后见怎么也说不动,干脆取了外袍,轻缓将他拢住。 常歌肩上一沉,他未回首,已从冷冽的雪梅香中识得来人:先生先歇息,此处有我守着。 祝政只道:外头风大,你先去歇息。今夜我守。 常歌轻缓地摇了摇头:我这心里惴惴的慌,总感觉要出事,即使进去我也是睡不着的。 祝政温声道:那我陪你。 常歌没再抗议,只扶栏远眺。他的手忽然被覆住了,江上凉,祝政的手也谈不上多温热,却将他的左手捧在手心,竭力暖着。 别帮我暖,江上夜寒。常歌话虽是埋怨的,语气却无比柔和。 祝政捏着他的手指尖,掌心的温度轻柔地传来:将军不念着自己,我不能不念着。 常歌只好让他抓着。 报! 常歌慌忙抽了手。 一楚国水兵半跪在地上,遍身湿透,地板都被洇湿了一小块。这当是追击黑衣人的楚国水师来复命了。 当时,八层那帮子黑衣人见劫持颍川公主不成,纵身跳入江中,追上去的楚国水师分了两支,此时半跪在地上的人,应当是入江追击的那一支。 常歌单刀直入:可追上了? 带头的官兵沉默片刻,头蓦然一沉:属下无能! 行了。常歌上前一步,矮在同他视线齐平的位置,寒春夜里,跳江追了这么久,待会去膳舱,讨碗热茶喝。 那官兵大着胆子抬头,仔细看了常歌数眼。 常歌眉目和善,看着更是真心在关切,倒是他旁边站着的先生,一直盯着他看,隐隐有些不快。 祝政抬手拉回常歌,又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身后,沉声问道:怎么跟丢的。 那水兵当即低头,说那伙黑衣人水性极好,他们跟着追至江心,本已是勉强,此时江中无端出现一条鬼船,那船也古怪的紧,呈一梭形,无窗无楼,他们没见过这么古怪形制的东西,不敢贸然跟上,待那鬼船驶过之后,江中逃窜的黑衣人竟不知钻至何处。 祝政问:乘船的可有追上那船? 当即追了上去,但未行出二里,那船竟在江中倾倒了! 祝政紧锁眉头。 先生,我并无半句虚言,一同追去之人都见着了,那船好端端的,竟朝右侧一翻,无端倾覆下去,当时江流湍急,实在无法沉入水底探个究竟,只得先回来复命。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官兵面朝着他们,碎步退了五六步,祝政忽而又交待道:将军要你们喝些热茶,不要忘记了。 官兵一愣,而后面色松弛些许,拱手施礼而去。 常歌低叹道:看来那黑衣人确与鬼船之事相连。只是此处线索一断,不知还有何法接着寻下去。 江上夜里总是生着冷雾,雾气直压江面。视界虽是开阔的,但江雾一笼,却什么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祝政又催了常歌数次先行歇息,他都说心中不安,睡不踏实,眼见着江上愈发寒凉,祝政意欲再度催促之时,常歌却率先擢了他的腕子:先生看,大晚上的,怎么有人在山巅问道修仙? 右岸山顶上,似是有个人影,这人古怪,子夜时分不在家安眠,偏生跑到大江右岸吹着寒风打坐。 祝政的眉眼柔和不少:终于要到江陵城了。 常歌望他:怎么说? 那不是人,不过是老子神像。楚国先王笃信道教,一心都装着求道飞升之事,他在江陵城外九里的所有水路、陆路官道上,都立了老子神像,寓意山水天地为根,万物道法自然。大江之上,行船至老子神像处,便知道都城不过一个时辰的距离。 常歌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路上不太平,好在胜利在望,江陵城已不过数里的距离。 给我放手! 常歌回头,见糊涂蛋被人大搡一把,险些撞了过来,他被祝政轻轻一带,躲了过去,糊涂蛋劈头撞在木栏杆上,疼得直哎唷。 这时候,推搡糊涂蛋之人才露出行迹,正是小不点。 祝政见是她,语气不快:看来舱里的大狱,还关不住你。 小不点本被关在大狱当中,闻言当即拱手:先生,我上船因由都写在认罪书上,待此事了结之后,任由先生处置。她指着缩成个灰老鼠的糊涂蛋,大声斥道:倒是这位胡校尉,船队乱作一团,你趁乱从船上卸了什么东西下去,当着先生和将军的面,好好说清楚!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4) 糊涂蛋只揉着撞疼的头:我没 见他不老实,小不点当即拱手,直言道:先生,我见舱中水师鬼祟交谈,提到下货之词,当即从大狱栅栏中钻出,跟了上去。方才因为崩湫,船上一片混乱,可这位胡校尉,放着秩序不去维护,却莫名其妙将船上的酒桶抛入江中! 冤枉啊!糊涂蛋嚷嚷道,抛重物舍弃重量,只是为了船只轻便,好调转方向。 呵。小不点冷笑道,我分明听到,那酒桶中有数声铃响!和颍川公主带来的女侍手镯铃响,一模一样! 常歌本是懒懒听着,听及此句,当即抬头:酒桶抛光了么? 尚未!我躲在暗处察觉不对,当即拧他过来。小不点拱手道,将军,我在船上数月,明明数次迫近鬼船,胡校尉都视而不见,还下令不允追击,我本以为他是为了兵士性命着想,今日才知,也许这江上水师才是抢新娘的帮凶!倘若真有江盗时不时运送尖果,楚国水师日日都在江面上巡逻,怎能不知! 常歌轻瞥祝政一眼,转而问:酒桶在何处! 我带您去! 小不点带他二人行至船尾甲板处。 甲板上确实堆着些酒桶,合计七八个,橡木制,有一个正巧放在卸货栏口处。常歌敲了敲酒桶顶盖,回音闷而轻。 常歌道:打开看看。 不能开,不能开啊!糊涂蛋猛地扑了上来,这东西一开就毁完了!这可是陈酿三十年的好酒啊! 他猛地跪下,接连磕了几个响头:将军,先生,事到如今,我再瞒下去也没什么益处,便照实招了吧。我在江上行走,确实占了公家的便宜,挣些外快,不然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蓬头稚子,那点微薄俸禄,着实是艰难! 这酒桶,只因江陵城中风雅人士芙蓉露喝得多了,也想尝一尝那更为劲道的襄阳黄酒,我出发前同江陵城的几大酒楼说好,此次迎亲,顺路捎回九桶襄阳黄酒,大酒楼按照数量,每桶给我一枚和察当千做辛苦钱,这不是猛然崩湫,将军勒令临时转向,这酒压得船尾太沉,我没得法子,才卸了几桶下去,谁知被小不点见着,非说我同江盗勾连,我是千古奇冤啊! 胡校尉哀声连天,晃着脑袋直拍大腿。 常歌的指尖摸索过酒桶圆润边缘:这桶里,都是黄酒? 是!都是陈年老黄酒。胡校尉拦在酒桶前,苦苦劝道,我自知所做不对,可船上无酿酒师,此时开封,我受罚是小,但我是真心心疼这几桶好酒啊! 常歌点头:这话属实。若真是老黄酒,此时开了,倒真是可惜了。 常歌确实爱酒。他曾为了饮一口正宗西域葡萄酒,单骑驰骋百余里,胡校尉这个由头,找得是正中下怀。 将军,我亲耳听得酒桶搬动之时,有银铃作响!小不点大声道,她猛然下跪,双手呈刀,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此桶里是黄酒,我当即自刎于酒桶前! 常歌轻缓按下她的刀:急什么,要你的头干嘛。 他拍了拍为首的酒桶,朝一旁水兵使个眼色:将此桶打开。 糊涂蛋当即大惊:不能开啊!! 第52章 长堤 江风之中,常歌回首。 祝政略一抬手, 两名楚国水师一左一右,当即架上糊涂蛋的胳膊,将他从酒桶旁拖开,另一名楚国水师则去了酒桶口的封泥, 尖刀一挑, 掀开了顶盖。 常歌走上前去。 夜里黑, 木桶又幽深,什么都看不清楚。祝政从水师手中接过灯笼, 掌灯一照, 木桶内里方才大亮。 桶里以泥为基,深深浅浅,固满了酒坛子。 常歌:接着撬! 水兵一连将九个木桶全部撬开, 里面全是封着的黄酒。且不说女侍,连半个能响的东西都没有。 这怎么会! 小不点当即撑上木酒桶,失声大叫。 祝政挪了灯光,将灯笼置于甲板之上。 趁着暗, 常歌稍稍凑过去,以仅有二人听到的音量低声道:小不点寻姐姐,军营里都肯下得,此事, 我不认为她在撒谎。 他的衣袖被人轻扯了一下,常歌看向祝政,见对方稍稍垂眸,以目光指引了方向。 祝政放着灯笼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拖痕, 痕迹很新,像是急着拖动什么重物, 刚刚才擦出来的。祝政见他注意到,上前一步,稍稍踩住了这道痕迹。 此次来接亲的楚国水师属于江陵城近卫,归于楚国卫将军程政统领。祝政虽是迎亲喜官,但楚国水师防务之事不好直接过问,况且船上水师众多,众人又都困于江上孤舟,贸然兴师问罪反而不利。 他掩住这道痕迹,也是提醒常歌,有什么事,抵达都城之后,一笔一笔清算。 常歌捏了捏他的手腕,表示理解。 那酒桶顶盖掀开之后,糊涂蛋愣了好一会儿,现在这会才反应过来,朝桶沿上一扑,连声哭他的好酒毁了,哭了一阵,忽然一把揪住小不点,要兴师问罪,酒桶边的水师也跟着七嘴八舌帮腔,甲板上顿时乱做一团。 胡校尉,你这就大可不必了吧。常歌出言道。 胡校尉顺杆就爬,连声道:将军你是有所不知,襄阳此前遭了大难,没得东西吃,只好抢酒喝,许多商户的陈酿都被城里百姓分光了,这是我上下抠索才讨来的九桶,也是最后的襄阳老黄酒了! 这么贵重啊。常歌垂眸,若有所思,这一桶如果拉到江陵城,能卖上多少钱? 胡校尉只当常歌要为他出头,连比带划夸张道:这小小一坛,不说顶一和察当千,那至少是一和察五百往上走!他紧接着叹了口气,可惜咯,这样一撬开,去了密封,只能贱卖十几枚荆五铢咯! 一枚和察五百,能顶上五百枚普通荆五铢,这掉价着实厉害。 常歌见他入套,轻轻一笑:这么乱的世道,江陵城什么酒楼这么金贵,卖着和察五百一坛的酒? 糊涂蛋脸上的神色陡然一凝。 常歌朝他迫近一步:一桶给你一枚和察当千的生意,胡校尉,你可别说,不知道这酒的买家是谁。 糊涂蛋低着头,两手手指来回搓捏着。 小不点倒是明白了常歌的意思,倒卖女眷之事干系重大,糊涂蛋敢拿酒桶之事搪塞,很可能是这些酒楼酒家本就知晓内幕帮着遮掩。 退一万步讲,即使酒楼酒家不知此事内幕,寻常黄酒数十枚荆五铢一坛,这酒楼能卖和察五百一坛,且不愁销路,这酒楼显然大有猫腻。 你不想说当然可以。常歌稍稍后退一步,抵着祝政的肩,先生可就站在此处,人家位及三槐,得梅相信赖,位列文武百官之首亲扶先王梓宫,又代楚王自襄阳迎颍川公主这么贵重个人,杀你个损公肥私的小小校尉,不为过吧。 祝政莞尔,只问他:将军想怎么杀?单单砍头,似乎有些乏味。 常歌以肘架上祝政的肩,笑道:先生有什么好点子? 祝政淡淡道:传闻江盗多爱吃新鲜捕下的生鱼,但生鱼腥气过重需沾汁水,于是他们将鱼刮去鱼鳞,直接切成菲薄的片,再以刀斜切剖花,浸入醋蒜汁水当中,期间过程,不得杀死该鱼,痛楚挣扎肉质方才鲜嫩,是为飞鱼生 小不点猛地拧了糊涂蛋一把,将他吓得惊叫一声,直接跌坐在甲板上。 常歌笑他:糊涂蛋,这只是在讨论飞鱼生,又没说切你,你混叫个什么。 糊涂蛋连声喊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那酒楼,名唤九天阁! 九天阁。常歌皱眉,指九天以为正,一小小酒楼,名字起得倒是豪气。[1] 糊涂蛋急忙附和,接连说此楼同大司农程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往来此楼的多为楚廷大员,而他只是帮着跑腿买些好酒,将自己瞥得干干净净。 大司农程邦。 常歌收回落在祝政肩上的肘,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常歌问:大司农程邦,可是船上握着玲珑绣球的那具尸体? 糊涂蛋连连点头,嘴里还不停念旁的真不知道了。 你这窝囊样,我也不指望你知道什么内幕之事。常歌点了点小不点,你,就你,押着胡校尉,看好他,待我们上岸之后,好好审。 小不点大喜,利落抱拳:喏! 他口里这么说着,却翻了祝政掌心,在他掌心写道:找酒桶。 既然甲板上有拖行痕迹,小不点所言非虚,很可能是有人趁着他二人来之前替换了酒桶。祝政唤上了一人,压低声音同他低声交待了一番。 小不点刚把胡校尉捆了个结实,忽而一令兵高喊着报!冲了上来,他来得急切,一来便朝胡校尉行礼蹲下,起身后才见着糊涂蛋缚着的双腕,惊得一愣。 常歌开口:你们胡校尉有点不方便,有什么事,同我说。 那令兵胡乱眨着眼睛,不住拿余光看糊涂蛋,没敢贸然开口。 小不点,你愣着干什么?常歌训道,还不快将他拉下去。 小不点忙将糊涂蛋拽了下去,他走得慢,小姑娘还借机照屁股狠踹了他一脚。 甲板上没了可商量的人,常歌也不催促,只似笑非笑看着那令兵。令兵无法,这才报道:庞舟,庞舟搁浅了! 江陵河段本就九曲回环,淤沙众多,近日上下游接连崩湫,江中更是积起一大片沙洲。 楼船经过还没什么,但船队最末尾,载着巨神像的庞舟,乃数艘巨大船只首尾相连,本就宽大,又因巨神像过重,船只吃水过深,庞舟刚行至沙洲处,便一侧高抬,搁在浅滩之上。 常歌祝政乘一快船行至队伍末尾,老远便见着庞舟的船头高高扬起,行至舟下时遮天蔽日,竟有如一座小山。 这东西倒是个大麻烦。常歌低声道。 可这麻烦不得不处理。祝政道,魏国特意交代,巨神像要立在大江之上,江陵城头,届时魏国会派代表为其揭幕,这东西怠慢了,恐怕会在诸国之中落下话柄。 常歌叹息。 他二人都生于北境,对江上之事不甚了解,顶替糊涂蛋的刘校尉出主意,说可以让水师身攀绳索,跳入水中,渐渐将庞舟拉正至航道之上。 这不妥吧。常歌听完,略有些担心,江流湍急,人在乱流中,恐有危险。 将军放心。刘校尉拍着胸脯保证,我楚国水师都是自小在江里混大的,跳入水中帮助船只摆正方向更是常事,且搁浅处多为沙洲,水浅,不会出问题的。 临了,他亲自跳下水展示给常歌看,常歌这才将信将疑同意。 数百道粗麻绳拴着三爪钩抛上庞舟,只是庞舟太沉,江中本就难以使力,大半个楚国水军都泡大江里,那庞舟只稍稍挪了半分。 周围所有快船也加入战局,无数条麻绳拴着数百条小船,听着楼船铜号一起发力,搁浅的庞舟渐渐挪动了一寸两寸 沙洲上,沉重的阴影袭来。 大江上的水兵刚被笼罩进阴影里,正兴奋大喊:拉动了,拉动了!他们却忽然停了声音,紧接着惊叫起来众人拉动的不仅仅是庞舟,更有松软成丘状的沙洲! 庞舟巨大,横在沙洲上简直像将沙洲横切了一小半,此时庞舟稍稍挪动,沙洲失去了庞舟支撑,顶端泥砂有如流水般崩溃流淌,庞舟头尾的水兵、快船率先发现了异样,忙高喊道:快逃,快逃!要发泥滚子啦! 江中当下乱成一团,几艘离得近的小艇刚刚起锚,沙流却无情般浩荡泼下,将那些小艇被整个淹了进去,船上的人,连一声哀嚎都没发出来。 水里的人拼了老命朝他处游,但所有人都被粗麻绳系在庞舟之上,只原地扑腾,眼下所有人是想跑也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沙洲溃塌。 此时,泥流之中居然夹了硕大一块山石,至少有半面城墙那么大,那山石腾腾冲下,瞬间砸中了庞舟,整个庞舟头部被砸得一沉,剧烈的波涛一层层荡去,竟将庞舟尾部直接荡横了过来,庞舟尾端逆着江流划出道长弧,直冲向江边大堤。 不好了!大堤!! 大江行至江陵段,九曲回环,泥沙堆积,河床早已高出河边城池数米,实乃悬河! 江陵城与大江之间,仅靠一四五丈高的江堤为隔,此时决堤,无异于水漫江陵。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5) 波浪卷着庞舟,偌大的船体又激起滔天的浪潮,眼见波涛成势,那庞舟即将失控,径直撞碎长堤 一人疾速飞身踏过江面,他身法轻盈,江上只留下一圈圈的水痕。 他带着一条长绳,将其死死拴在庞舟桅杆之上,此时江上乱风刮得紧,那人从船头站起,江风将他的红衣扬得像旌旗。 将军,危险!大江里的楚军水兵朝他喊。庞舟被江波颠得可怕,随时可能将他摇落。 只见常歌回身,在颠簸之中稳稳扶住桅杆,将帆用力一拉,偌大的白帆瞬间张开,庞舟被生生拉静了片刻。 江风之中,常歌回首,望向不远处的快船: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 [1]指九天以为正:《离骚》 这两天没存稿了,日更三千几天,攒点存稿,过几天继续日更六千,周末还是约万更,争取月底前完结(FLAG插好了 第53章 势崩 你有你该护的人,我有我要做的事。 祝政立于快船船头, 冷寒的江风将他的衣衫尽数吹开。他所乘快船,与庞舟的体量相比,不过一片绿叶大小。 方才常歌轻身上船放开风帆,只是为了解一时之危, 更主要的是将庞舟与快船以粗绳系在一处。 这举动让江中的楚国水师都看不懂, 他们数百条快船, 都被庞舟拉扯得四处飘摇,再多加一条, 又能有什么大用? 顷刻间, 祝政的快船果然被庞舟拉得一偏。 祝政不急不躁,只定定看了常歌一眼,迅速回手摇舵, 广袖被江风吹开,犹如飘过的云。 快船体量轻巧,掉头更是迅速许多,那船在江中倾斜着划了道弧波, 迅速摆头。 拉住庞舟和快船的粗绳渐渐绷紧,本被拉得歪倒的快船竟慢慢找住平衡,和庞舟两相僵持住。 还是刘校尉瞬间看明白了,他泡在江中高呼:所有快船, 掉转船头,跟先生一样,顺着江流的方向,拉住庞舟! 快船自然是不能与庞舟相抗衡的,但滔滔东去的大江水能。 庞舟虽重, 却横在大江之上,而祝政将快船摆头后, 船头顺着水流东去的方向,实乃顺流。快船虽轻,但借力江水,勉强能拉住整个庞舟。 千百条轻舟快船迅速摆头,同祝政一样,沿着江流方向,死死扯住庞舟。 若有人能自空中俯瞰,眼下庞舟横在长堤沙洲之间,数百条快船顺着江流方向漂流,粗绳犹如天罗地网一般,死死牵扯住庞舟的咽喉。 庞舟虽被拉住,但江波未止,一浪推着一浪,恶狠狠拍向长堤。重重撞击之下,只听得轰一声,长堤虽暂未裂缝,但显然已经危在旦夕。 常歌站在庞舟船尾,他甚至能看到长堤背后的一片阑珊灯火。 每盏灯火,都是一户家庭。 此处当是城郊,本不该住人的,只是去年冬日里,夷陵陷落,若益州大军自夷陵顺流而下,不需一日即可到达都城江陵。举城江陵居民因此连夜逃出城外,在城郊临时扎营居住,以备形势不对之时,直接乘船逃脱。 常歌本以为夷陵被归还后,大半居民已搬回城中居住,但看灯火数目,显然还有不少百姓住在此地。 他身边轻风抚动,是祝政落在他身边。 先生!常歌急着将堤外灯火指给他看,长堤危险,可江堤之后仍有百姓!快,你快先行回城,通知百姓撤离! 祝政静了片刻,转而道:我让景云去。 此事不能景云去!常歌急道,最快的法子,是通知先江陵城防军,让城门楼鸣钟提醒,再搬城中驻军组织疏离,我们一无文书二无虎符,单凭景云,断断调不动防军,此事只能先生亲去! 祝政抿唇,只死死攥了他的手。 常歌轻而小幅地摇着头,他眉尖轻蹙,努力压着自己的语气:天子天子,乃天下之主。先生为一国之君,更是天下万民之君父,此危难关头,千万子民已于水火之中,君父不担此任,还有谁可堪胜任。 祝政攥他的力道极大,将他的掌骨捏得剧痛。庞舟飘摇,江波怒而拍于甲板之上,溅湿了二人相握的手。 长堤深处,传来一声空响。 大堤,绽裂开一条黝黑的缝。 快。常歌回捏了祝政的拇指,你有你该护的人,我有我要做的事。 祝政沉沉阖上眼帘,纤长的睫上零星闪烁,不知是溅上来的江波,还是另有触动。 他缓缓抬了眼睛,松开了自己攥紧的手心,复而扣进常歌的指间,同他十指相扣。 祝政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坚持住。 常歌点点头。 祝政这才依依不舍松了他,深深望了常歌一眼,而后踏江而去。 月光洒在他踏过的江面上,江水繁乱,将月色搅得玉碎。 而此时,常歌亦轻身落于一轻舟船头,朝里面正忙乎的船工道:除了掌舵的,所有人带上压舱货,随我来! * 渺渺山丘之上,江雾弥漫。 一直端坐的老子神像忽然自神像底座上站起了身,旋开拇指,展了把扇子。 这是个身量细瘦的男人,着一身青衣。他所有头发都高高束起,不留一丝碎发。 一黑影一瘸一拐走上前来,江雾遮住了他的面目,只能影绰看清他的一身黑衣。这人身后,二三绿莹莹的眼睛在外围逡巡。 火寻将军。 青衣男子听着年岁不大,他合扇,朝瘸腿黑衣人行礼,你我相见,还需带着你的狼护卫,实在是太见外了。 我折了二十多位兄弟。芜花。火寻鸼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芜花以扇抵住下颌,轻声道:我只提供线索,去不去,怎么去,是火寻将军自行决定的。何况,将军的人能逃脱,也多亏了我的船。 火寻鸼越过芜花的身子,看得江上一片混乱,而常歌端端站在长堤之上,正指挥着水师,将沉重的压舱包丢入江堤前方。 火寻鸼立即拧了他的手腕: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当时你我商量好的,救出公主,毁了和亲便罢,这江上是怎么回事! 芜花声音一沉:我没这么说。 我只说火寻将军是报仇的,我也是来报仇的。 灰狼龇着牙,低吼着走出浓雾。 芜花轻笑道:火寻将军,现下有功夫收拾我么? 火寻鸼望了一眼江面,拂袖而去。 山丘之上,江面动向尽收眼底。 大部分的快船死死牵着庞舟,不让它撞向长堤,船工水师在江中翻腾,忙碌得如蚂蚁一般,不住往返于小船和长堤,但江堤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几欲决堤。 水师已组了三道人墙横在长堤裂缝前,常歌起先是站在长堤缓坡上指挥众人,之后更是直接跳入江水,与组成人墙的楚国水师共同进退,江水一浪一浪袭来,早已淹过他的前胸。 芜花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终而锁定在常歌身上,神情古怪。 * 三刻之后,江陵城外。 数匹快马奔驰而来,踏得细尘翻腾。 此时夜深,城门楼上只有寥寥数个驻军,灯火亦是寂寥。 城上守兵大喊:什么人! 为首的乃一瞭望令兵,他一边飞驰而来,一边扬起身上令旗火红令旗,高声道:戒严!戒严!司空大人即刻就到! 各国都城均会在城前数里之处设瞭望塔,除军事防务用途外,更关紧的用处便是戒严。 楚国明令规定,凡三品以上大员出行,需举旗示意,要求避让;而三公九卿级别的要员出行,城外数里开始,由令兵快马加鞭,站站相传通知戒严,直至城内宫城处。 戒严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刺杀。 城上卫兵当即应声,一小列步兵踏步轻出城门,划好片区后,一片片排查城外戒严区域。 夜深,城外并无多少人,劝离了数个流浪汉后,城门前鸦雀无声。 残月渐渐隐于云后,似是羞见天颜。 此时一阵马蹄声渐近,祝政策马疾驰而来,快得宛如闪电,至城门五十步处,忽而一冷箭抢出,一箭将祝政射翻在地。 城上守兵当即大惊,高喊道:有刺客! 只听嗖嗖数箭,城上卫兵顿时被射中大半,尽数朝城垛后方倒下,有几个站立不稳,竟从城上翻身而下,地上残箭林立,转眼间倒了一地尸体。 城门前恢复寂静,只留灯火晃动。 一黑衣人自城外密林中钻出,大着胆子上前,他借着城壁上行,躲开防军弓箭,直至祝政身前。祝政面朝下倒着,那黑箭死死扎进他的左肩,鲜血洇了一大片。 黑衣人朝身后比了个手势,轻声道:当是死了。 此时五六个黑衣人自一侧密林中探出,猫着腰上前来。 那黑衣人扳着祝政的肩膀,似是想将他整个翻过来,没想到他刚伸手,祝政猛一翻身,那人猛地被扯到地上,还未说出一个字,便被人割了喉咙。 他喉中只发出古怪的漏风声音,视野中的人脸虚虚晃晃,乃一异族少年之脸。 与此同时,那五六个黑衣人恰巧走至光亮之处,城上忽然翻出数排守城卫兵,个个满弓,对准这群黑衣人。 其中一黑衣人朝景云高喊:你是谁! 景云仿着祝政的模样,一袭白衣打扮,他缓缓站起身,一手拉出射中他左肩的箭羽,甩在地上:就凭你们,还想偷袭先生。 景云抬手:放箭! 顿时,箭雨齐下,五六个黑衣人全被射落在地。 其中一人身上被扎成了筛子,他被钉死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这人哑声道:你你不是祝政。 景云一脚踩住他的胸口,那人口中霎时喷出鲜血。 他冷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唤先生名讳! 那人瞪着眼睛,竭力抬手抓着景云的靴子,憋出几个字:他在何处! 景云的神色坠如寒冰,他挪开了自己的暗纹黑靴:先生,早已进城。 他自腰间抽出鹰骨笛,置于唇边,一声响亮哨响划破深夜,城头上,蓦然亮起数双莹绿的眼睛。 那人竭力想爬,口中胡乱叫道:你想干什么,你唤了什么! 数头灰狼沿着城头奔袭而来,一跃而下。 * 作者有话要说: 芫花:一味中药 第54章 文书 他指尖夹着张雪白纸张,啪地甩在程政脸上。 楚国旅贲分左中右军。 中军统管楚王近身警卫工作, 听命于中护军将军乔匡正;左军统管江陵城近卫、督察工作;右军守卫宫禁,警卫宫城。 此三者,并称江陵三军。 素日里右军守宫禁、中护军守楚王,惟有这左军, 在没案子的时候, 就是个吃公家粮的闲差, 譬如现在,江陵宫城南门, 连着平静了数日, 左军屯兵处个个都乏得直打呵欠。 恰在此时,数声震天拍门声陡然传来,惊得屯兵处的将士都坐起了身子。 右军那帮子守城的, 在搞什么。其中一个将士困倦着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斜躺着打盹。 罗明威却瞬间睁开了眼。 他是江陵城左军校尉,今日值守轮班,他本揣着袖子, 假寐着打发时间,忽然传来的数声巨响,将他的瞌睡惊得没了影。 深更半夜,居然有人敢狂拍宫城大门, 真是反了天了。 他将刀一提,杀了出去,朱红大门闪了条缝,隐约听得门外喧闹。 大门吱呀一声旋开了,罗明威自门中暗影中走出, 左右侍卫长矛交叠,正拦着一个要闯宫门的少年, 那人一见罗明威,当即高声道:罗校尉!救急,救急! 罗明威手搭在刀柄上,轻抬指尖:放开他。 他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眼前少年的面庞:司空大人的随侍吧,咱们见过几面。 司空大人可是楚国近期的大红人,这小子跟着来过几回宫城,罗明威认了个脸熟。 是!我是司空大人随侍,名唤幼清!幼清见他认得自己,面露喜色,罗校尉认得我,那话便好说了,江陵城外七里之处长堤要决!长堤之下还有不少民众,我家先生要我先行一步,前来借兵疏散民众! 罗明威捏了捏刀柄。说心底话,他和这位先生不仅不熟悉,甚至因他在楚廷太过于呼风唤雨,反有些反感。 他思索片刻,问道:你有文书没有? 幼清急得焦头烂额:事关紧急,我家先生连夜来报,哪有什么文书! 一旁的侍卫好心解释:小官人您多有不知,我们虽归罗校尉管辖,但调兵要么看虎符,要么看文书。口谕调兵,连管着罗校尉的毕容中尉都没资格,那得是是统管左中右三军的卫将军才成。 他怕幼清不认识,好心提示:卫将军,程政。 我知他是谁!幼清怒道,规矩是这个规矩,可事急从权,总要有灵变之处吧!我所言非虚,若是耽误了救民大事,你们谁能担当得起!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6) 这侍卫无语,只小声咕哝道,可擅自调兵,我们也担不起啊。 你! 罗明威指尖敲了敲刀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确是大事。但小李所言非虚,连我调兵都需要文书,若无文书只下口谕,他们大可不听,这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而是历代先王留下的规矩。 幼清急的脸都拧在一处去:你们都是些什么人!百姓还在城下,我家将军还在堤口,不说念国之心,你们有没有一点良心! 幼清开口还要要骂,罗明威当即截了他的话头:我也不是刻板迂腐之人,你且稍等片刻,待我快马加急,一层层上报给卫将军,由他定夺原本,这江上的水师也归这位卫将军管,倘若真是长堤决口,没理由不告知他。 恰在此时,城门楼的大钟硿一声,响彻天地,沉闷而悠远的钟声,撼得整个宫城都在颤动。 鸣钟了!幼清看向江陵城钟楼的方向。 当时祝政直觉庞舟搁浅之事无比蹊跷,推算决堤很有可能是个连环套,附近数里除了江陵城之外并无多余兵力,若要搬来援兵,必去江陵城,而三公九卿出入城关,定走戒严的正门,故而正门口看似安全,却定会设伏。 故而先生吩咐他和景云兵分两路,景云乃疑兵,扮做先生打扮,诱出城门口伏兵,灭伏之后直接抢至钟楼,敲响沉钟。而他则轻装入城,直奔屯兵处,调搬相对清闲的左军。 此时钟响,幼清忙看向罗明威:警示沉钟已鸣,如此这般,你该信了吧! 此钟除却晨昏报时之外,只有国丧及全城警报才会响起,且该钟传彻十里之外,汛期多用来警惕防汛。 沉钟断不会无故彻响。罗明威此时已有了八分信服,他转向侍卫:你先点兵,随幼清一道,先去长堤。 罗校尉,可 罗明威: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那侍卫迟疑看了罗明威半晌,方才拱手退下,宫城门前不多时便脚步碎响,侍卫自屯兵寮舍慌张列队而出,铠甲碰撞得铿锵作响。 屯兵处的左军将士已全部集结,罗明威大致点了遍人数,轻声道:铠甲都去了,轻装上阵,快速行军。 喏! 青铜铁甲碰撞之音此起彼伏,侍卫当即开始解甲,正在此时,宫门长道内忽然传来一声质问:谁在外面喧哗。 众人蓦然一静。 卫将军程政抱着个锦绣缎子裹着的小手炉,坐着六人大抬的轿子,一晃一晃转了出来,行至将士列队之处,先行环视一眼,而后拖长声音道:大胆! 罗明威,大半夜的擅自调兵你是想造反么? 罗明威拨开列好队的侍卫,拱手行礼:禀卫将军,有人来报说城外七里之处长堤崩裂,堤下仍有居民尚未疏散,此事人命关天,我便先行点了兵,正打算之后便禀告程将军。 程政坐在轿子上,听着这消息原本脸色一变,而后他很快掩了异样,换做一脸不耐烦,嗤笑一声:也就是说,若不是我今日出宫城晚了,正好撞上,今日罗校尉这兵,便早已发出去了。看来,还是我坏了罗校尉建功立业的好事? 明威啊,倘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人命关天、事急从权,随意便调了宫城的兵这里救火那里抗灾的,这江陵谁人来护?宫城谁又来守?王上身边,还不乱了套? 罗明威当即抚袍大跪,双手呈上佩刀: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但请程将军责罚。只是决堤之事关紧,还望将军核实后紧急调派。 程政轻掀了手炉炉盖,抬手将那手炉丢给一旁的宫人:这炉子恼人的很,都说别拿这些七棱八角的东西搁在我眼前,还给我用这个。 宫人被丢得一惊,忙不迭接住,捧着炉子跪下。 卫将军!幼清急急赶了上来,长堤决口之事是我前来禀报的,此事千真万确,大堤岌岌可危,还望将军通融。 哟。程政上下打量他一眼,挤出个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容,我当谁呢,大半夜的这么神通广大,竟能知城外数里之事,原是司空大人府上的小官人!看来司空大人真是英明,人都不在这江陵城了,还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啊。 幼清按住心中火气,竭力维持着礼节:程将军,我知您与我家先生多有误会,可此时民众命悬一线,还望将军看在大义的面子上,派兵增援,饶过罗校尉。 程政啧嘴,脸色陡然一垮:你什么意思,我不听你家先生的,还成了不仁不义了? 幼清还要回嘴,罗明威跪在一侧,不住搡他的小腿。不料这动作被程政抓住,讥讽道:罗校尉真听司空大人的话,派个小官人就能支使你调兵,现下还拦着不让他说话,怎么,你还怕我欺负他么? 罗明威低头,只道:属下不敢。 呵。程政悠悠架起二郎腿,拿腔拿调:长堤关紧,我府上府兵多在长堤之处轮值,看护大堤,更无一日敢懈怠。长堤好不好,我作为楚国卫将军自是知晓,何需他人横加提点? 他拉下眼皮瞄着罗明威:罗明威,我做好了自己份内职责,可你呢?江陵城里的的守卫,守好江陵才是关紧,蠢狗放着看家护院的本职不做,非要去拿耗子,罗校尉,你说说,这合适么? 方才列队的左军侍卫,当即乌泱泱跪了一片。 还有你,司空大人没教你规矩,我来教你。程政扶着轿辇扶手,低头盯住幼清,凡是调兵遣将,必要掌权之人兵符。无兵符者,定要出示上谕者口谕。你什么都没有,擅自调离宫中守军,我可是能将你就地问斩的! 大人三思!罗明威劝道,此事乃我并未上请之过,幼清一片好心,虽然性格急了些,也是一心为民。何况他乃司空大人随侍,断不可随意处罚。 程政拎起一丝眼皮,厌恶地朝罗明威瞥了一眼:罗校尉,可真是会做人。 他坐正身子,端腔道:既然你如此想做他的难兄难弟左军步兵校尉罗明威,未见公文擅自调兵,赏杖三十。 罗明威顿了片刻,方咬牙拱手:臣领赏。 程政又道:司空大人府上侍从幼清,深夜扰乱宫闱,染指宫城防务,散布恐慌讯息,不备公文妄图调兵,赏宫杖八十。 幼清偏头,一语未发。 怎么,你还不服气?程政冷笑,上述我所言,桩桩件件,可有一句虚言? 他见众人待着未动,陡然将扶手一拍:拉下去! 是! 一旁的侍卫当即要驾起幼清,此时,长道深处忽而传来一声极有压迫力的威吓:我看谁敢! 这声不大,但沉稳有力,当即控住了乱做一团的局面。 六队全身精甲的侍卫整齐而来,恰巧停在程政轿辇之后,程政掉转轿子,一眼认出这帮侍卫,拍桌道:反了你们! 所有人着精致抛光甲,火红披风,楚国上下能如此装扮的军队,惟有一支。 那便是直接近身护卫楚王的中护军,这中护军和左右两军一样,也听令于程政。 程政怒道:谁许你们离岗的?把乔匡正给我揪出来! 乔匡正,正是统管中护军的护军将军,程政属官。 精甲侍卫冷面肃立,忽而自第一排起,分作两队悬开,让出了一条道子。 月光就晃在中间这条道子上,映得石板发亮。 幼清眼睛一亮:先生! 他见有人撑腰,当下不跪了,一蹦站了起来。 祝政,就出现在中护军让开的道路尽头。他冷着脸,只凛然站着,宫道蓦然间冷了好几度。 程政当即攥了下扶手,只觉如坐针毡。他勉强撑着气势:司空大人,来得倒是巧。我且问你,这中护军可是你所调遣?你擅自调我宫城中护军,可有文书? 祝政指尖夹着张雪白纸张,踩着月光大阔步走来,他停在程政身前,修长的白衫彻底挡住了月光。 他冷声道:文书。 广袖一挥,那纸,啪地甩在程政脸上。 第55章 灭门 何人能制你? 无文书兵符不可调兵的道理, 祝政当然明白。这也是常歌定要他亲自来到宫城调兵的原因。 所以安排上,从一开始便是兵分三路。 景云自正门入城,引伏兵敲沉钟,幼清抢时间南门入城, 直奔宫门, 先行调兵, 而祝政一早从宫城后门至督事堂,亲请文书。 还好此时梅和察丞相仍夙夜办公, 并未歇下。他一听此事, 当下咳嗽着起身研磨,文书一挥而就,因写得太仓促, 笔迹都比平日里更加潦草些。 落成之后,祝政因赶时间,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调了中护军, 直朝宫门口赶。 此刻,祝政抬眸看着轿辇上的程政,语气缓而冰冷:看清楚了么,程大将军。 那文书糊了程政一脸, 他胡乱将其扯下,展在手中,通读数遍,张了张口,声音却哽住了。 楚国丞相令, 决堤事关重大,现将楚国江陵城左中右军暂交楚国司空统一携领。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右下方拓着四方丞相印,印泥都还未干。 他怔然发愣,祝政倒不同他客气:现在,滚开。 抬着程政的侍从哪儿敢卷入这等争端,急急朝后侧挪了一步,险些将轿辇上的程政晃悠下来,两列中护军精兵迅速开过他的轿辇,同宫门口的左军汇合。 程政大喊:慢着!慢着! 中护军脚步未停,未有一人理会程政。 楚国旅贲多由各世家贵游子弟组成,惟有这位卫将军出身布衣,靠着对当今楚王溜须拍马爬上的这个位置,江陵三军中,许多人深恶他已久。 借着三军暂时移交司空大人的由头,中护军兵士好好将他的口令当了一回耳旁风,吹过了便过了。 程政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只在口中辩解道:吾乃当朝卫将军,江陵三军皆为我的子弟兵,哪里有让一外人调遣的道理。不过我敬重当朝梅丞相,愿意暂交令权。只是司空大人从未掌过我江陵三军,今晚这么大的事情,我还是得亲去。 他敲敲轿辇扶手,令轿夫追上中护军,未想到这轿辇却被拦住了。 祝政端端立于轿辇之前:不劳烦程将军。 他微微低头:罗校尉,你领左军,当即开赴长堤疏导民众。幼清,你领中护军,现至城外大营,将帐篷、粮草等物料申领些许,押后跟上,待民众撤离长堤之下后,做好后勤。 二人拱手:喏! 左军、中护军俱开始有序班师,程政见两军竟无一人听从自己,大觉脸上挂不住,只急声道:跟上中护军,抬至长堤! 抬着程政轿辇的脚夫小心确认道:大人,抬着去啊?那可有七里路呢! 程政终于逮住个出气筒,骂道:让你抬你便抬! 脚夫低头,轿辇碎步前行,路过祝政时,他让脚夫稍停,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愿我去,可我偏偏要去!你能拿着文书号令三军,还能奈何得了我? 他扯出个凉薄的笑,讥讽地看了祝政一眼。 程政! 程政的轿子猛地一停。 程政听得他人直呼其名,本一脸不耐烦,回头一见来人,当即乱云似的刮下轿辇,忙不迭凑上前去,搀起此人的胳膊:梅相,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丞相梅和察一把挣了他的手。他用力过大,扶着柳木杖好一顿咳嗽,与他一道前来的尚书令刘世清便轻缓帮他顺着气。 梅相好容易平息过来,喉中却依旧粗喘不止,他将柳木杖猛笃几下,厉声道:我写的文书都不作数了,老头子再不来,这楚廷怕不是要跟着你姓! 程政极使眼色,当即跪下:梅相您明察,我是为三军着想,毕竟那司空大人从未领过 滚!!咳咳咳咳 梅和察整个人都攀依在柳木杖上,又是好一顿咳,咳音间带着无比骇人的腔音,他竭力控着声音:给我滚回你的府邸,禁闭三天!一步都不许出来! 程政默然大拜,面对梅相起身退出,连轿辇都没敢再上。 祝政朝梅相颔首致意,谢过其解围,他刚要回身朝宫门外走,梅和察却叫住了他:先生留步。 祝政回身,轻轻行礼:梅相,决堤之事紧急,有何事,请回来之后再说吧。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7) 梅和察缓缓摇头:你且随我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祝政未挪步。 梅和察前行数步,听得身后并无脚步声,这才重了语气:还不快跟上,没这个东西,今日你处理决堤,还有的受! 祝政犹豫片刻,抬步跟上。 他跟着楚国丞相梅和察,来到了太极正殿,楚王亲政之处。 每日早朝,殿上站满文武百官,楚王端端坐于王座之上,听得百官论政。 大殿右首,置着一鬼戎雕花椅,楚廷上下惟有一人能在早朝之时端坐,那便是丞相梅和察。 此时梅和察双手拄杖,正忍着喉中喘息之音,刘世清则指挥着两位留守侍卫,正搭着梯子,在牌匾后努力够着什么。 祝政则端端站在殿中。 好好的一个治世大殿,正殿上方居然挂着阴阳大顺的牌匾,令人发笑。 一侍卫脸色突变:摸到了!他极力伸着胳膊,似乎从牌匾后拽出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擦得牌匾发出一声裂响。 慢点。梅相苍着声音交待,莫把先王的牌匾蹭坏了。 那侍卫的动作果然放轻了许多,他从后面抽出一长长木制的东西,三两步下了梯子,将那覆满灰尘的东西双手呈于梅和察丞相身前。 糊涂东西。 尚书令刘世清白他一样,这么大尘也往丞相面前递。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将那木盒上上下下擦了个干净,方才躬身,重新将这木盒递予丞相。 梅和察将木杖靠在一侧,双手颤巍巍接过木盒,宝贝般死死抱住,一时老泪纵横。老人的手轻抚过木盒,木盒之上,精细雕刻着滔滔东去的大江、以及沃野千里的荆楚大地。 下去你们都下去。只要司空大人留下。 尚书令刘世清低头应着,带离了殿上所有人。 祝政并未上前,只同梅相离着五六步的距离。太极殿正门阖上,月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射出吉祥纹样。 浩志啊。梅丞相出神地抚着那木盒,像在喃喃自语,我对不住你。可这楚国,断不能交在程政手上。 祝政敛眸。 原来此木盒是楚国前任大司马司徒信之物。浩志,正是司徒信的字。 数年前,楚国日盛,一跃成为六雄之首,正是因为武有大司马司徒信、文有丞相梅和察,文武并治,朝政清明。 司徒镜反了,掀了大周。你说要去收拾这个弟弟,勒马北上,却再没回来。是我不中用,这楚国没了你,在我手上,是一日不如一日。 老人粗糙的手指放在木盒上,一寸一寸,抚摸大江被雕出的每一个曲折:楚廷眼下,爬满了臭虫,我是打也打不动了。 他抱着那木盒,呆愣片刻,忽然抬眼,直盯着祝政:司空大人,你过来。 祝政温恭上前。 梅和察自袖中拈出张薄纸:知道这是什么么? 祝政恭谨合手:下官不知。 梅相将那纸张蓦地一挥,那纸直接飘至祝政心口,翩然而下。 这是告发你乃先朝大周天子祝政的密信! 祝政面沉如水,只温和站着:周天子,已崩于三年前宫变。 梅和察冷笑一声:都欺负我老年人,头昏眼花,竟看不清眼前之人是何人! 祝政不语,藏在袖中的指尖却稍稍攥紧。 我问你,去年冬日,你被益州抓住关在大牢里,益州公为何突然要杀你? 祝政缓缓摇头:不知。 你说你出身武陵桃源白氏。武陵从未有过什么白氏,反倒有一名门望族,可惜那族成也萧何败萧何,因出了位荆州夫人而兴,又因荆州夫人而上诛九族,祠堂宗庙皆被砸为破砖乱瓦,大司马司徒信百般劝诫方才留下一人你可知是何原因! 祝政仍道:不知。 哼。骨头还挺硬。梅和察猛然起身,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架上了祝政的脖颈,装着长剑的木盒哐啷掉在地上。 此剑,乃大周开国武王亲赐,代代相传,最后一任持剑者乃我楚国大司马司徒信。见此剑者,犹见开国武王,上可谏楚王,下可斩百官。梅和察逼近一步,死盯着他,现在,我当着这把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周天子祝政! 那剑就抵在祝政颈侧,只消没入一寸,便能触及最为关紧的命脉! 祝政温良颔首,只答:梅相,勿多动气,注重身体。 呵。梅和察苍声冷笑,你也知,我就一把老骨头了。 祝政敛眸:下官未有此意。 他颈上一冰,那剑当真没入了他的脖颈! 梅和察站立不稳,手中剑也难以操控,他以剑锋抵死祝政,严辞问道: 司空大人,我再问你,若你持此剑,楚廷上下,可还有人能够制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19章、这一章都出现了鬼戎雕花椅,北境鬼戎是有椅子的,但是六雄和中原地区多还是跪坐,他们的椅子也就是一薄垫,讲究的加上一凭几。 再说尚书令刘世清。 楚国是丞相开府,自行选拔属官(有文有武)不单设尚书台,尚书令为楚国丞相属官。 吴国类似,也是丞相开府(羊丞相),前面出现的祝政线人姜怀仁便是吴国丞相属官。 谈谈益州,益州也是丞相开府,但益州刘主公为平衡权利,单设尚书台处理政务,其实和开府丞相有重叠,益州尚书令是《亦醉亦歌亦山河》里面的吴仲廉。 明后天万更,依旧是0点12点21点 第56章 大司马 大司马剑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一更] 这果然是把好剑。 剑锋没入一指, 那血湍流不止,只消半刻便染红了祝政的领口,然而他却半分疼痛都感受不到,这剑同他的断情丝一样, 过锐, 以至于伤人时, 近乎无感。 祝政目不斜视,仅有喉结轻滚。 他镇定答:政务已尽在我身, 若再将此剑赐我, 那么楚廷上下,将再无人能够制我。梅相,即使是您, 也不能。 梅和察大笑一声,将剑还鞘:答得好!你倒是敞亮。 祝政轻微颔首,处变不惊。 梅和察收剑,颤巍巍绕着他走了半圈, 声音停在他后方:你真以为,我楚廷昏庸至此,任命一朝廷要员之前,不会调查他的身世履历么? 祝政谦和道:梅相知人善任, 理政清明,自会仔细查过身世履历,再行任用。 好。很好。 梅和察踱完剩余半圈,坐回雕花椅上,你上前来。为相今日, 便代大司马司徒浩志,将此剑转赠与你。 他说着赠剑, 神色却无半分松弛,审慎打量着祝政。 祝政抬眸看了眼他手中的剑。 剑身大江奔腾宛如游龙,柄头雕做一精致龙头,正舞爪瞪着他。 祝政大退一步,拱手道: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梅和察诘问道:此剑,你不想要? 此剑上谏天子,下斩百官,若持剑之人心思清正倒好,尚可护得楚廷安宁。倘若持剑之人有半分非分之想,这剑无异于如虎添翼,颠覆楚廷易如反掌。祝政深躬,娓娓道,政事我已多有置喙,还请梅相将此剑交予能够制衡我之人。 老人呆然坐着,纵横的皱纹上居似有一丝笑意。 他松弛下来,低头叹道:你倒是知其利,亦知其害。我即使想将此剑赠予他人,只可惜纵观楚廷上下,竟找不出一位能托剑之人。 祝政依是站着未动。 梅相忽而轻叹口气:上来吧,政儿。 祝政蓦然抬头望了他一眼,而后将讶异之情瞬间抑下,他上前一步,抚袍轻跪。 你性子很像梅丫头。梅相出神,凝着大殿中空落落的某处,固执。 祝政抿唇不语。 你把这信给我捡来。梅相以木杖敲了敲飘落在地上的纸张,祝政轻轻拾起信笺,递予梅相。 梅相:掌灯。 祝政复而在殿中寻了火折子与油灯,燃着了送至梅和察身侧。 这信,是襄阳北部都尉刘肃清所写。他以为他换了自己的笔迹,我便摸不出是他都把我当老头子糊弄。 嘶一声,那信纸被油灯燃着,梅和察将信笺递在灯上烧着,低声道:周文王昏庸覆国、鸩杀忠良,确实不是个好名头。今日我只是大略问询,将来,会有更多的人拿这件事逼你问你,讨伐你,只会比我今日更加紧迫你,可都要如今日一般,守住了。 祝政只道:是。 梅相最后掂了掂那柄大司马剑,长叹一声:托剑之人,便交由你来寻。寻不到,自己持着,若有万一,即使折了它、熔了它,也断不能落入奸佞手上,污了此剑的清正! 祝政双手接剑,深拜。 梅和察挥挥手:走吧,你走吧。做你该做的事情。 祝政无言,退而出。 临出门,他轻轻阖上大殿正门,门缝阖上那一刹那,他见着梅相颓然坐在太师椅上,似被抽出神魂。 大殿再度恢复寂静,梅和察独自坐着,一直盯着地上散落的木盒。 月光下移,那木盒终被黑暗吞没。 殿门处,传来了三声叩响,尚书令刘世清在门外试探道:梅相,夜深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丞相梅和察拄着柳木杖,费了极大的力气捡起地上的木盒,拍拍上面的灰尘,将空盒搂在怀中。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尚书令刘世清慌忙迎了上来,搀住梅和察:梅相要拾什么,告诉我,我帮您拾起。 梅和察只摇头:都将我当老头子。 他二人几乎要走至月色皎洁之处,梅和察忽然住了脚步,问道:你这墙根,可还听的开心? 尚书令脸上神情莫测,只说:梅相注意脚下,要过槛了。 * 话分两头,且说长堤那侧。 庞舟着实巨大,所有快船加之水师艨艟都奈何不了它,庞舟依然横在沙洲与长堤之间。 如此一来,庞舟截留了滔滔大江水,那水淤在庞舟一侧,沿着庞舟直往长堤涌。此时除了操纵船只之人,所有水师船工尽数在江中,半数搬运压舱货物加固大堤,半数组成人墙。 人墙已加到了十道,江水一浪又一浪掀着人墙,首当其冲的两列不住被冲散冲开,复而又重构成人墙,江中兵士迎着水势,一时两时还行,时候一久,渐渐开始脱力。 可江上已无人替换。 坚持住! 常歌自己也半身没在江水之中,他原是站在长堤缓坡之上,后来见人墙着实吃力,径直拦在长堤裂缝处。 人墙首列虽时时被冲散,那波浪推着人一排排朝后仰去,最后一排人墙承了所有的重量与浪潮,有几个兵士已体力不支,开始迷糊。 幸亏常歌发现得早,及时将他们送至长堤之上。 最后一排少了数人,人墙愈发吃力。 恰在此时,沉钟响了。 常歌稍稍松了一口气,沉钟响了,至少先生应当平安抵达了宫城,再坚持一会儿,便会有援军。 坚持住!常歌朝前列人墙喊道,听到沉钟了么?援军已经出发了! 数排人墙原本被江浪推得芦苇草一般,没精打采地,听得援军二字,顿时振奋起来。 更令人高兴的是,长堤下的居民被沉钟惊醒后,竟自发组织,女眷扶老携幼搬迁,男子则上长堤入了人墙,楚国水师终于有了替换,稍稍松了口气。 常歌安排着自前面几排的人墙开始替换,自己仍在最后守着。 未有多久,景云也带着一列兵士加入进来。 他带来了不少江陵城门卫屯兵,这时候累的奄奄一息的楚国水师彻底能喘上一口气。所有人都替换完毕,常歌仍守在长堤缝隙处,身侧的楚国水师不住劝道:将军也歇歇吧。 是啊,将军此处才是最受累的。 常歌只骂他们:这会晓得疼我了,浪打来的时候谁跟软骨头似的。 那水兵一笑,脖子一缩。 景云站在长堤上,伸长了胳膊:将军起来歇歇吧,我替你。 其实常歌早已乏了,只靠着意志强撑。但他守着的正是裂隙之处,这地方着实关紧,所有人墙和浪潮的力道全加在此处,万一长堤崩溃,首当其冲的也是这里。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8) 此处实不能随意交给个普通兵士,他才一直撑着,没换做他人。 此时常歌抬头,一见是景云出言要与他替换,这才就着他的掌起身,换做景云下水。 起身之时,常歌仍不放心,交待道:仔细点,水里凉。 景云只安静点头。 常歌虽然暂时起来了,但也没走远,垂着双腿坐在长堤之上。他衣服早已湿透,下摆更是如坠千斤,常歌信手拧了一把,衣上的江水下暴雨似的朝外流。 他正坐着歇息,长堤忽然传来一阵撼动。 一列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侍从,骑着马上了长堤。 有经验的当地民众当即喊叫起来,冲只长堤中央,拦着不让骑马:大堤已然裂缝,这时候一点细小震荡都使不得,怎能骑马上了大堤,这会将那大堤踏得更容易决口! 那人策马,马蹄一脚踹翻了平民,他口中骂道:老子半夜不睡来帮你们,还管我们骑不骑马! 另一百姓好言劝道:官爷,您不是江边长大的可能不知,长堤只有枯水期让上,丰水期,尤是发洪汛的时候,是万不能有多余震动的。 骑马之人一鞭抽下:滚开! 那鞭子却被人稳稳拿住。 常歌信手扯住这人鞭梢,一把将这人拉下马来,那人连人带鞭滚进江水里,挣扎了半天才奄奄摸着边爬了上来。 他一把抹下脸上的水,指着常歌:你知道我是谁么! 常歌冷着瞧他一眼:我不知你是谁,但我不介意再送你进一次大江,洗洗你的戾气。 一旁歇息的楚国水师认出了水里这人,忙爬起来,上前劝道:您是卫将军府上的杜总兵吧,这位新将军您可能不认得,他是这回定襄阳新封的建威将军。都是自家人,护长堤要紧,莫要伤了和气。 建威将军?杜总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高声道,哪个建威将军?从没听过!再说了,在楚国,什么将军有我们卫将军程政大! 楚国水师只陪笑,让他消消气,杜总兵却跟看不上他似的,一把掀了他:滚开滚开!看着闹眼! 一旁有民众喊道:官老爷们,大江都淹家门口了,都消消火吧! 杜总兵直接一把搡开那人:去! 常歌脸色一沉,大步上前,一脚正踹在杜总兵心口处,这回杜总兵被他直直踹出三四丈外,扑腾着在江里挣扎。 唰一声,骑马的府兵尽数亮刀,为首副总兵模样的人喝道:放肆!你还敢对我们总兵出手! 他话还未喊完,便被常歌一鞭抽翻下去。 常歌飘身上马,在他的马上叠着双腿,倒着坐定。 他手中仍掂着杜总兵的长鞭,忽然,常歌挥鞭,那鞭梢张扬着,恶狠狠拍了几下地面。 四下当即鸦雀无声。 常歌停了鞭子,指尖轻轻掠过鞭柄,锐利的目光如寒刃般刺来。 他放缓了声音,听着极有耐心:今日,我还真就放肆了。 寒江月夜里,一红衣美人倒坐于马上,翘着靴尖望着众人,他的眼瞳更是剔透有如珠玉,本该是让人驰魂宕魄的画面,但他手中的长鞭,却如张着毒牙的黑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被踹翻的副总兵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大喝: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常歌:谁敢上前! 府兵的马被这声冷喝,吓停了步子。 他见众人被慑住,这才轻声道:要救灾,滚回去,下了马走过来。要胡闹,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杜总兵大呸一声:大言不惭。 他夺了身边人的刀,一楚国水师扑上来连声喊着别啊,将军也是为抗灾着想,你且消消气吧!杜总兵直接一脚踹翻了他。 天,阴郁的厉害。 常歌的脸色也沉得可怕。 这时候杜总兵好不容易扑腾道水边,当下便要杀来,府兵见状,只好跟在杜总兵身后冲了几步,前排的五六匹马却惊了蹄子,悬着上半身嘶鸣起来。 杜总兵被定在一个挥刀冲锋的姿势,他劈头盖脸挨了重重一鞭,这鞭用劲奇大,长堤上霎时血花四溅,杜总兵顿时被抽得倒仰,一个翻身,重重落在地上。 杜总兵全身被劈开一道两指宽的血痕,伤口更是辣疼得厉害,他连挣扎的力道都没了,只低低哼着。 常歌提着鞭,那血还在他鞭上淌着。 他定定盯着冲上来的府兵,挑眉道:谁还想再试? 长堤之上竟无一人敢言语,大江奔涌之声反而更显得此刻寂静到古怪。 此时,被常歌踹下马的副总兵忽然爬起,高高举起了什么东西:楚王亲赐,卫将军虎符在此,见此符,如见王面! 他卯足了气冲常歌大吼:还不快快下跪! 常歌冷笑一声。 那人瞪眼:你敢不尊我 这话彻底封死在他喉咙里。他当下眼珠爆突,最后一个音节还未发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背后被纵劈出骇人血口,他举着的卫将军虎符也摔在地上,半边陷进泥沙里。 此人一死,方才露出身后出手之人。 祝政站在长堤之上,提着把通身煞白的长剑。 他衣衫冷白,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意,脖颈上一道殷红的伤痕,像是皮肤过于菲薄,指甲轻划之下,染了道霞光似的晕红。 天地拉起一道电闪,惨白的雷光铺满了他的来路。 祝政反手提剑,一字一句:大司马剑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第57章 曙日 常歌这才抱着他的肩膀安静下来。 [二更] 天雷炸响, 鲜血顺着祝政的剑锋流淌。 楚国臣民谁人不知前任大司马司徒信的威名,岸上轮替的百姓当即齐整大跪,口中念念有词,乞求大司马司徒信在天之灵保佑。 司徒将军在天之灵保佑! 大司马魂归大江, 定会护佑长堤无恙! 也有人悄声议论道:这白衫公子是楚国新任大司马么? 祝政轻瞥了一眼大坝上站着的府兵, 他们的嚣张气焰被当头浇灭, 眼下都默默下马,朝着大司马剑行礼。 祝政环视一周, 沉声道:众人听令, 在场将士民众,皆听从建威将军调遣,违令者, 斩! 他手中的剑刃雪白,反着冷厉的点光,将士喏喏称是,府兵则同过街老鼠一般, 慌张牵了马退出长堤,连程政的卫将军虎符都未来得及捡。 混乱里,不知哪位府兵踹了一脚,将那摔在泥泽里的虎符轻巧踢进大江, 虎符连个泡都没冒,当下沉了底。 常歌倒坐在马上,托腮笑望他:先生好气魄。 祝政只温和道:还好赶上了。 他行至马前,稍稍抬手,一旁的兵士啧啧称奇, 小声议论着先生方才又冷又狠,这回倒是陡然温和起来。 常歌就着他的手下马, 刚刚站定,江风吹得他小小打了个喷嚏。 祝政当即解了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怎么闹得浑身都湿透了。江风一吹还不招寒气。我陪你去更衣。 常歌着实湿得厉害,里衣外衣层层叠叠就没一处是干的,祝政为他披上的单衣也没起到多大作用,很快被他的湿衣洇透,牢牢贴在他身上。 常歌摆摆手,只在江堤上坐下:江里哪个不是浑身湿透,都不好受。我能更衣,江里的人能都更么? 他言之有理,祝政不好坚持,只在他身旁坐下,帮他暖着手。 江里泡着的楚国水军回头一看,窃窃笑作一团。 军营里大咧咧的不少,不少人练得累了,直接脱光上身的都有,也有些性子孟浪的,有事没事互相揩油调笑。此刻,众人没觉二人携手画面有多奇特,反倒拿起此时开起玩笑。 里头有个胆子大的,朝常歌喊道:将军,我手也冰,正缺个可心人帮我暖暖! 常歌豁水泼他:江里头鱼多,你快下去摸一个给你暖。 那兵士旁边的人抬手,拿肘撞撞他:要不咱俩试试。 饥寒为大,那人当下不要脸皮了:试试就试试!一手同他握在一处,反高声道,还别说,正挺热乎! 楚军将士顿时笑做一团。 没多久,罗明威带着左军也跟着来了现场,将长堤下民众疏散至大堤不远的高处。不到半个时辰,幼清带着的中护军押着营帐、干粮也到了高地处。 常歌出面劝散了前来护堤的民众,让他们至左军处领些干粮歇息,他则将手头现有兵力重新编组,水性一般的分为两组护堤,水性好的入大江,缓缓掉转庞舟船头。 这边正如火如荼地运作着,长堤之上忽而传来些粥饭香气,常歌一回头,原是疏散了的民众再行折返回来,各个都捧着汤碗。 怎么折回来了?常歌撑着长堤坐起,行至他们身前,此处危险,老伯还是带着乡邻尽早疏散。 为首一年迈老头道:回大将军,将军为我们着想,不让我们护卫长堤,我们也念着军士们辛苦,送些粥饭,也算是尽些绵薄之力。 军民慰问,不能算是坏事,常歌便允了,让江中士兵分批上来用了些粥饭。 所有人酒足饭饱,这庞舟一直卡在大江当中也不是个常事,常歌和顶替糊涂蛋的刘校尉商量一番,打算集结众人之力,一鼓作气将庞舟顺个方向。 庞舟一顺向,江水顺流,便不会刻意冲撞长堤断裂之处,再行加固长堤也顺畅许多。 酒足饭饱,当下开工。 除掌舵的船工外,常歌擢了一半的人联做护堤人墙,再将剩余的人以绳系于庞舟船头,跳入江中。 船工掌快船、艨艟顺着江流拉着庞舟尾端,其余人则逆着江流,缓缓将庞舟船头摆正。 众人齐声喊着号子,一齐使力,庞舟竟稍稍松动,从横向,稍微顺流些许。 江浪被庞舟带动,愈发激烈,众人只迎头赶上,浪花打在兵士身上,拍成雪白的碎花。 最后再加把劲! 刘校尉挥旗,江中之人整齐呼喝着,随着震天的呼喊声,庞舟横扫过整个江面,终于挣脱了卡住的地方,巨大的庞舟一个摇曳,险些将巨神像整个翻了下来,幸亏神像沉重,终是压住了庞舟,不至于颠覆。 庞舟终于顺流,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在江中兴奋欢呼起来,但这欢呼声很快便被一阵惊叫淹没,庞舟摆头之时,居然激起了巨大浪潮,此刻正腾起数丈高的江浪直朝长堤拍来! 这浪比之前都要巨大,人墙当下被拍得四散,但江浪势头丝毫未减,直冲向长堤裂缝处,景云以背死死抵住缝隙,分毫不让,但江浪直接整个拍了下去,他被冲开的一刹那,常歌抢了上去,一把将他推至岸边,承住了最大一浪。 景云呛了口水,当即唤道:将军! 常歌死死伏在江堤上,简短说了一句:快疏散! 无需他多说,求生本能已驱使冲散的人墙在水中挣扎求生,长堤处乱做一锅粥,那浪愈演愈烈,犹如猛兽拱着最后一棵树木那般,死死朝长堤拱来。 常歌听得身侧扑通一声入水声,还未看清究竟是谁,他伏着的江堤猛地一空,整个人竟悬空了半刻。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潮水猛地袭来,他似乎被人捉住了一下手腕,但江流过于滑润,这手只拉住他一瞬,便立即脱开来。 长堤彻底崩裂,江水犹如万马奔腾,自裂隙处呼啸而下,争抢着淹没了堤下大地。 常歌猛地被乱流卷走,他的四肢被江流裹挟,不受控制,眼眸和思路却在混乱中愈发清明。 他看到不少人幸运地被江水拍在了长堤之上,那些人咳尽了水,俱被眼睛景象骇得一惊。 长堤迅速被江水撕裂,江水自断面奔腾涌入堤内看似坚固的大江长堤,内里居然早被掏做空腔! 难怪巨浪之下,长堤竟撑不过几个浪头,护卫江陵城的千里长堤,竟是一纸糊的空壳! 闷雷滚滚,好似震怒。 常歌未来得及看第二眼,一个浪头打来,将他整个拖入江流深处。 常歌于北境长大,水性只能说是尚可,若有防备还能撑上一二,眼下没头没脑地拍了满头,江水迷得他睁不开眼,浮浮沉沉之间,耳鼓被江水碾得什么都听不清。 他挣扎着想抓住些什么,臂膀却越发沉得抬不动,意识也开始朦胧,正在此时,他胳膊上传来些浅浅的咬感,不过这东西虽然死死衔住他,但却没有真下力气,他甚至都没破皮。 他死命扑腾着,终于挣脱了咬住他的东西,又随着乱流浮沉一会儿,他的后领忽而被人扯住了,有东西拉着他的领口朝某个方向拖。 这时候常歌已经折腾了大半宿,几乎精疲力尽,只能由着这东西拉扯。他竭力朝后颈处摸了一把,拖住他的东西生着短密的绒毛,在水中,毛发摸着柔顺油滑。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49) 周身的江水愈发澄透,些微的光线透过顶部的波澜照射下来,他这是在朝水面浮。 忽然,提着他领口的力道猛然一松,常歌顿时下沉了数丈距离,接着他的胳膊猛地被人捉住,瞬间被提出了水面。 常歌猛地透出一大口气,他死死抓住救他出水面的人,接连喘了好几口,方才几乎溺毙的晕眩才渐渐退去,神思才回了过来。 江流依旧,这人的霜白宽袍洇在水中,流云般来回摆动。常歌伏在他肩上,这人的长发过了水,被润得愈发浓黑,正柔顺地贴在背上。 常歌接连呛了好几声,才能正常出声:先、先生。 祝政没答话,只兜着他的腰背,正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背,好让他咳出更多的水。 常歌被卡在祝政肩膀上,看不到他的神情,他紧紧贴着祝政的身体,只觉得祝政的心跳重得吓人。 待他定了会,祝政就这样将他整个人扛起,划开江水朝水浅的方向走。 这姿势怪让人难为情的,常歌小小地挣了几下:放我下来,我咳咳,我想自己走。 他见祝政不理睬,又乱动了几下,祝政的手臂斜斜攀过他的肩背,湿透了的广袖贴满他大半个脊背,祝政低声道:你别挣。 他声音听着低哑,更有些疲惫:我也没多少力气了。 常歌这才抱着他的肩膀安静下来。 长堤在二人视野里变得很小,虽然感觉上没过多久,但他却已经被顺流冲至数里之外。常歌推测,长堤一溃,祝政当即跳了下来,那只被水流冲得划开的手应当就是他。 祝政夙夜未眠,先是奔袭数里搬来了救兵,而后又随他卷入乱流之中,终于寻到了他,这一路下来定是艰辛万苦,此刻定是强吊着精神方能撑住他。 江水渐渐缓了不少,他趴在祝政肩上,看着江水从淹至他背心,逐渐降至腰际。 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丹红的太阳撕开了暗夜边沿,火红的日光碎满大江。 常歌被放了下来,半冷的水将将没过他的腰。 祝政全身早已洇透,白衣贴在前胸,变得半透,原本梳得精致的发也散了,濡湿了几绺垂在颊侧。 他背着日光站着,晶莹的江水挂在他眉上、睫上,让他墨色的眉目愈发深刻,眼神更被江水洗得发亮。 常歌不自觉地盯着他看,此刻的先生如挂着晨露的白芙蓉一般,尤惹人怜。 第58章 阿西达 吻了一下他的侧颊。 [三更] 没想到, 祝政低垂眼帘瞥了他一眼,见他平息过来,调头便走。 常歌慌忙跟了上去:先生怎么了? 祝政稍稍低头,提着湿重的下摆, 分开水面:你自己想。 常歌猜测, 他当是责怪自己过于冒险, 只得连声道:我这是一时情急,长堤最终溃裂, 我也没想到。 祝政的脚步停了一瞬, 他稍稍侧头,最终拂袖,大阔步朝前走去, 惊得水花四翻。 常歌喊了数声先生,又唤做扶胥哥哥,最后连祝郎都端出来了,对方还是一次都没回头。 渐渐地他也觉得没意思, 只闷着头划开水面走,初升的日光跌在江面上,又被他踏过,搅得碎烂。 他低着头, 没留神撞上了人,险些朝后摔在地上,祝政回身,猛地一把拉住了他。 他俩本就是前后脚的距离,这一拉常歌险些跌进他怀里, 鼻尖也撞着他凉凉的脸颊。一抬头,祝政浓黑的眼睫正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祝政待他站稳,只交待道走路专心,又很快放开了他,又独自朝前走去。 常歌想不通他在恼些什么,几步追了上去:究竟怎么了?忽然生这么大气? 祝政的手依旧提着下摆,他的手背过了江水显得越发白透,他稍稍顿了顿脚步:你在襄阳时,坐在我的马上,应过我什么。 常歌被他问的一愣:我应的什么? 原来你是信口诌了,诓我的。祝政丢开下摆,砸在水面上,溅起一串冰凉的水花。 常歌记不得具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时祝政情绪不稳,他想着安抚为先,确实含了些拿好听话哄他的意思。他自知理亏,低着头跟了上去。 旷野无人,涌下来的江水淹没了半侧沃野,天际低平。 太阳愈升愈高,曙日的霞光将祝政的背影笼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一前一后行了一阵,距离长堤近了许多,此时长堤裂缝已被封死,当初被冲开的巨大裂隙被沙包暂时堵死,只留下些细小的涓流。 常歌道:好在大堤保住了,缝隙也堵上了,庞舟也顺了过来。这一夜总算是没白忙活。 他见祝政站住脚步,几步跟了上去,趁着祝政出神,悄悄拿指头勾祝政的小指。 祝政没理他,雪白的袖子铺在江面上,款款流动。 常歌干脆一把捏了他的手,歪着头看他:我错了嘛,先生别再生气好不好? 祝政默然。 常歌小声道:今日是我太心急了,头脑一热便没多想,并不是故意的。先生看在我素日是个急性子的份上,谅了我这回吧。 见他依旧不理,常歌拿湿漉漉的手抓着他的手腕:好不好,扶胥哥哥。 祝政稍稍侧脸,纤长的睫毛稍稍颤了颤,眼角余光轻风过水般掠了他一眼。 常歌逮住这一丝松动,当下将心一横,豁出去了,他稍稍仰头,吻了一下祝政的侧颊。 祝政的脸颊冰凉的厉害,吻上去却有些发甜,常歌只蜻蜓点水般一啄,祝政稍稍一顿,连呼吸都被惊滞了些。 他用力攥着常歌的手,目光垂落在斑斓的江面上,哀哀叹了一声:你不能总是这样随意欺侮他人。 水面被搅得满是碎光,映在他二人身上。 常歌没揣摩出这句的意思,轻声道:我没有。 祝政蓦然回过头来,整个人含苞带露般,撞进常歌眼底。 你有。 他的手腕被死死攥着,带进湿漉漉的怀抱中。祝政的袖子带起不少水,顺着他的脊背流淌下来,汇入大江。 你总是随意搅乱别人的心思,自己轻飘飘便过了。我怨也怨不得,恨也恨不得。 常歌被他裹在怀里。 这太不公了。这句话几乎被含在亲昵的呼吸里,祝政低头,堵住了他的唇。 祝政低垂眼帘,纤长的眼睫在咫尺的地方轻颤着,专注地吻他。他的吻有一丝清甜,像澄澈的大江水。 常歌在江水里冻了小半宿,全身都被江水润得湿透,此刻他隔着濡湿的衣物,同祝政紧紧相贴,方才摸着些许暖意,不自觉攀着他的肩膀,想同热源贴得更紧密些。 祝政从中分出一缕神思,低声问他:冷么? 常歌小声咕哝:还好。 祝政以掌心暖着常歌的背,只觉他身上凉得厉害,于是弯腰勾起常歌的膝弯,将他整个抱离水面,江水顺着他的湿衣朝下流淌,扰得江面澜动不止。 江里泡了这么久,常歌都快泡发芽了,眼下离了水面,只觉得连身子都轻了许多,何况祝政胸膛温热,倚上去着实舒服,又是寒天里唯一的丝缕暖意,他便从善如流,直接攀住祝政的肩,好好歇息一番。 江面阔,水里的游鱼倒是欢喜,在二人周身游来游去。 常歌便同他开玩笑:我有大周天子护着,鱼儿们,你们艳羡不艳羡? 那鱼跳出江面,噼啪甩了他一脸水。 常歌转而骂他:大胆刁鱼!第二句话还没出口,那刁鱼竟像受了惊,猛然掉头游走了,常歌是有气没处使,怏怏不乐将下巴搁在祝政肩膀上,却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回头,祝政眼睫含光,似是在忍笑。 常歌皱眉:好啊,先生笑我!他擂了祝政一拳,当下挣扎着要下来,祝政臂上便加了力气,死死扣住他,二人正在亲密无隙的距离相搏,忽而听得一声:先生当心! 祝政臂上一轻,只觉右侧黑影一闪,常歌便一跃抢了过去,同那黑影扭打着入了水,祝政刚要入水,常歌却自紊乱的江中抬头:先生勿要过来!又立即沉了进去。 江水被搅得愈发繁乱,祝政心焦气躁,一刻也等不了,当即潜入水中,他刚睁开眼,便看到一血盆大口就在咫尺之间,险些一口咬中他的发丝,下一瞬间,那大口陡然远去,常歌死死拖着这东西,朝上浮出了水面。 常歌大喘着气,眉睫上都挂着水珠,他怀里的东西被扼制在胸前,仍龇着牙,鼻子全部皱起,朝祝政低低地呜呜叫着。 这是一头灰狼,眸色极浅,四肢正不住乱蹬着,要挣开常歌的压制。 祝政当即大惊,刚要上前,却见常歌带着那狼,朝后游了一大步:先生别来!他是对你有敌意! 果然,常歌腾出一只手解开发带,三两下将狼嘴死死裹住,那狼只发出了些不情愿的哼唧声,却并未回头撕咬常歌。 常歌将灰狼长长的鼻子死死捆住,这才敢让祝政靠近。他在灰狼脖子上摸索了一圈,从中掏出个黑沉沉的令牌,上面画了几个祝政不认识的字符。 常歌却对着字符念了出来:阿西达你是个姑娘啊。 阿西达,在西灵话中是永恒的意思,多用来为姑娘起名。 常歌丢开令牌,胡乱揉了揉阿西达的头,小声道:我快沉下去的时候,是你救的我么? 阿西达嘴巴被捆住,不清不楚地呜呜了几声。 常歌仔细翻了她的脖颈,爪子,耳朵,这才抬头冲祝政一笑:我就说狼胥骑还在!这是我们的狼! 你们的狼? 常歌点头:我被冲下来的时候,险些沉底,多亏阿西达救了我一回。 祝政上前几步,阿西达的嘴虽被缚住了,黑胡须却全部炸开,直盯着祝政低吼。常歌不知用西灵话说了句什么,阿西达的耳朵瞬间向后背下去,头也低了下来。 你看,她还能听懂口令。常歌拉起她的头,阿西达的脖颈上有一圈浅浅的白毛,毛色也和我之前养的鹰奴一样。 祝政脸色沉了沉,这小姑娘见他就咬的性格也挺像鹰奴。 常歌还在絮叨:爪子被毛,这都和鹰奴一模一样,就是这耳朵!他的指头沿着阿西达的耳廓柔柔转了一圈,圆耳边,这是达鲁的崽! 祝政一顿:达鲁的崽?他体会过来,达鲁是狼? 是啊。常歌眨眨眼睛,不然还能是啥?达鲁是我们的狼王,狼胥营里大多都是他的崽崽。你也是对不对? 常歌大力扫着阿西达肩颈两侧的被毛,阿西达舒服得直往他身上贴。 常歌见她放松下来,将阿西达自胸腔整个一横抱:走吧!跟我一道回家! 祝政讶然:你要带她回去? 常歌单手揽着那狼,回头爽朗一笑:先生笨。这狼有主人,我挟了他的狼崽子,还愁主人不上门? 祝政看着常歌的背影,思索这个和幼清个头差不多的灰狼,还能不能叫狼崽子。 常歌单手挟着阿西达,身后一步之处跟着祝政,二人走了一阵,常歌忽然谈起了棋文。 他还怀着些幻想,能不能让棋文先在江陵住上些日子,再拖一拖,兴许魏王悔了、舍不得棋文,能再将她接回去。 祝政轻缓摇头,沉下声音:有时候我也不知什么是对棋文好。携在身边却如履薄冰,还是任他远走高飞,即使一世都见不得光亮,但至少能得个太平安宁。 常歌只以为在单说棋文的事情,认真答道:你要让她自己选。 他只顾着抱着死沉的灰狼往前走,丝毫不知道祝政停了脚步,愣愣望着他的背影。 此时,远处传来一句先生!将军!幼清燕子似得飞奔过来,扑棱着大水花,冲到常歌面前。 太好了,将军还活着! 常歌被四溅的水花糊了一脸,那帮子腻死人的楚国水师,一窝蜂涌了上来,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直到阿西达怒嚎一声,这才发现常歌抱了个狼,被吓得四散。 * 祝政和常歌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到达临时扎的大营,常歌换了景云从楼船上取来的干净衣裳,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阿西达一来,幼清是又喜欢又害怕,满心都系在那头灰狼身上,还拿自己的旧衣服给他做了个窝。阿西达倒端着公主劲儿,迈着头只管出神,除了常歌谁都不理。 祝政站在江头,见江浪破开的地方碎裂地厉害,常歌端来了些热乎粥水,喊了好几次,他才回神入了营帐。 帐帘刚掀,他便问道:此处江堤乃何人督修? 景云正在说这档子事呢。常歌同他斜了一碗热汤,这下子,畏罪、灭口,或是有人早已知晓此事刻意私刑报仇,都说不清楚了。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0) 祝政了然:看来是大司农程邦。 楚国督修水利的司空一职空了许久,因水利修缮之事和农桑之事有脱不开的关系,一直是交予楚国大司农程邦处理。 然而这位司农大人,早已手握珍珑绣球,死于滔滔江水之中。 常歌讽道:又是赌坊外快,又是空心长堤之事,司农大人的心思倒是活络。眼下水淹数乡,灾民遍野,他倒是拍拍屁股先去阎王爷处喝茶真是便宜他了。 景云还在助二人理顺此前发生之事。 最猛烈的一浪被常歌挡了一下,才没使得溃塌之处扩散。景云眼疾手快,当时便差人投了沙包堵,楚国水师反应过来后,人墙也迅速组了起来,决堤口这才被救了回来。 被替换掉的九个大酒桶已经找到,他趁着救灾的乱子,将里面的女侍解救出来,又在桶中装满了杂物,置在岸边卸下来的货物堆中。景云停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姜怀仁换了身女装,自行爬进了其中一桶。 常歌险些呛着。 景云倒是处惊不变:我以为是先生另有交待,便由他去了。 常歌仍在连连咳嗽,祝政稍稍拍着他,淡淡道:不用管他。 日出之后,不少人官员听得讯息也来了长堤口,祝政叮嘱过常歌好好用膳,自己转头便出了营帐,同诸位官员商讨方案。 江上水路是走不得了,除庞舟外,所有船只转了陆路,由中护军领着,浩荡朝江陵城开去。 常歌刻意留心了下船众人,可惜灾民兵士全都混在一起,着的又都是统一发的衣衫,实在辨不清楚棋文在不在其中。 上岸之后常歌方知,梅相告病,楚廷上一边倒地倚着手持大司马剑的祝政,连几个纤夫胡言乱语当街发疯这种小事都拿来烦他,他所居的归心旧居门槛都被踏薄了几分。 祝政大事上督着修长堤、审江盗一事,还抽空调查绣球赌坊和空心长堤,平日里还须抽出精力应付鸡零狗碎的小事。 常歌只是听得只言片语都觉得头疼,何况他还得耐下心思一件件处理。 红事为大,楚王大婚和金鳞池盛宴之下,楚国暂时见不得血光,江盗、胡校尉、小不点等人草审之后暗中收押,延后问斩。大司农程邦的死讯也并未公布,葬礼更是办得潦草。 程邦家的命妇心有不忿,灵堂上咬了指头要写血书,还未出门忽然闻得家中细小俱被妾室一卷而空,当即气得晕倒在地,大闹金鳞池盛宴的计划也不得不暂时推延。 着了女装潜进酒桶的姜怀仁依旧未归,长堤紧赶慢赶抢着修复,倒是在金鳞池盛宴前几日抢修完成。 楚廷上有几位大臣,考虑到长堤刚复,淹水才去,上书直谏金鳞池盛宴最好推迟些日子。现下梅相告病,所有奏疏俱要先过祝政的眼,这些奏论都被他弹压回来。 这些大臣哭哭啼啼去求了梅相,梅相病榻缠绵,连起身的功夫都没了,只让随侍的尚书令刘世清出面,打发了他们。 这么一来,楚廷上无人能制住手握大司马剑的祝政,金鳞池盛宴按期举行。 金鳞池不延,也就意味着棋文会如期嫁予楚王。这消息一告诉常歌,他愣是一整夜没合眼,祝政百般劝他定不会辜负棋文,他这才半信半疑地将悬着的心放回去。 这天深夜,祝政留在书斋批着公文,灯火一晃,他只以为是常歌又因棋文之事睡不着,温和劝道:待我批完这本,便去陪你 应他的人,语气森冷无比:周天子,是我。 第59章 君臣 只是情之所至。 [一更] 灯火燎动, 祝政搁笔,沉声道:等候舅父多时。 我不是你舅父!火寻鸼当即怒喝。 祝政身后当下被一圈低吼环绕,他案上置着一方玄玉镇纸,其上光泽流转, 倒映出五六双幽莹的狼眼睛。 祝政不同他争辩, 翩然落笔在文书上批了个否, 淡淡道:阿西达不在此处。 火寻鸼冷笑:先杀了你,我自会带走她。 祝政镇定道:舅父不会杀我, 您还指望从我这里问到棋文的下落。 周天子聪明人。我西灵血脉本已寥寥无几, 棋文在大魏做公主将养着便罢,眼下要嫁予那楚王,我当然第一个不同意! 祝政掌着灯台起身, 烛火照亮了火寻鸼的脸,这张脸同他记忆中已大不相同,火寻鸼原本生得英俊倜傥,此刻一道刀疤自从左眼起, 纵裂至下颌,左眼本该是眼球之处,只留下一个空洞,容颜尽毁。 祝政黯然垂眸:舅父也遭难了。 惺惺作态! 群狼低声威胁着迫近数步, 一柄长剑出鞘,火寻鸼拿仅有的一只手持剑,直指祝政胸口,说,棋文, 究竟被你藏在何处! 祝政迎着剑锋,淡定自若:在一个谁也发现不了她的地方, 得永世安宁。 剑尖颤动几许,火寻鸼眼瞳闪动:你什么意思? 祝政定然道:不是身故。棋文还活着,且过的很好。我做此事,与什么西灵血统、长幼关怀无关,只因答应过常歌,此事定会竭尽心力,不让他劳心劳神。 住口,住口! 火寻鸼陡然大怒,持剑在书斋处一通乱砍,竹制书架被砍得纷纷倾倒,他怒气未消,忽而转头望见一侧墙上,正挂着一幅常歌挽弓画像,愈发恼怒,当下便要持剑砍去。 他面前人影一闪,祝政挡在那副画像前面,左手依是掌着灯,火苗竟未晃动半分。 火寻鸼挥剑便砍,祝政反手夺了那剑,三四头灰狼飞扑便上,他旋身躲开,回身瞬间以剑柄击中其中一只灰狼额心处,那狼低吭一声,软倒下去。 烛台则砸在另一灰狼额上,灯油烫得那狼在地上打滚。 此时,火寻鸼大声用西灵话下令,剩余几头狼瞬间停了动作,缓缓退了几分,只在二人身侧逡巡。 祝政将剑柄双手递向火寻鸼:护画心切,一时情急,还望舅父见谅。只是画卷无过,常歌更无过,舅父且消消气。 那剑被恶狠狠夺了过去。 火寻鸼重新掌剑,剑尖轻轻前刺,没入了祝政的一小片前襟。 祝政不避不躲,轻声问:这剑,是火寻鸼代狼胥骑刺周天子,还是舅父代常歌刺我? 火寻鸰怒道:这有何分别! 有。祝政平静道,狼胥骑之事,我尚未知晓全貌,并不知周王室在其中所处作用,若舅父以此事刺我,我会还手。 那还废话什么! 但舅父若是代常歌刺我。祝政黯然垂眸,我不会有半分闪躲。 火寻鸼厉声道:那这剑,便是我代常歌,刺你这个狎弄良臣的昏君! 话未落音,那剑顷刻没入半寸,小股殷红之血即时涌出,祝政脸色一白,除身形略有凝滞外,并未有多余举动。 环伺的狼群闻着血腥味,躁动地踱来踱去。 火寻鸼死死把着剑,祝政心口当下染红一片:常歌心性纯素,若不是你心思不端,何会出此背逆天伦之事!长堤之上我便见你二人多有亲昵,堤溃之后,你居然居然! 你若要复国,君君臣臣各守本份便罢了,又何须用这般折辱手段驭下! 火寻鸼本不愿出手干涉楚国之事,但堤溃之后,常歌遇难,他不得不出手,自己躲在隐蔽处,让阿西达拉了常歌一把。这一躲,他将二人挽手、亲昵看了个明明白白,他二人还当着惶惶百日亲吻,火寻鸼当下震怒,纵了阿西达便要撕咬祝政。 祝政撑着精神,低声道:逾了君臣之事,确实起于我心思不端。但绝非是为了驭下,更不是为了折辱,只是情之所至。 情之所至! 听得此言火寻鸼几近暴怒:我姐姐与狼胥骑之事你说不知,我暂且不往你头上算。可常歌,他披挂出征上百次,重伤无数,怎么不见你情之所至?最后一次,月氏大军压城,常歌艰难险胜,凯旋之时,你当着全长安城的面,杯酒鸩死,当时,你怎么不谈情之所至! 此事是我的不是。祝政道,所以舅父这剑,该刺。 他抓着火寻鸼的剑锋,手上顿时血流不止,但他并未拔剑,反往里送了半寸。 别叫我舅父! 火寻鸼当即抽剑,祝政被剑锋带得身子一软,那剑又当即横上他的咽喉,拉出一道细细血痕:常歌已被你赐死一次,他即使上一世欠你祝家的,合该这辈子为你卖命,那也早该还清!现下你又将他携在身边,还想要问他讨要什么?!你就不能放过他一回么! 方才长剑贯刺,都未让他如此彻痛,祝政唇角微微颤动,本想挤出个自讽的笑容,却如叹息般散去。 数年之前,他曾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年少天子,然国破覆亡才明白,泱泱大国,万民臣服,百官跪拜,他却只得了一颗真心。 数年之后,他寻着这寸真心,却发现这人心中不仅有他,还有家国山河、疾苦百姓,相形之下,祝政想要的东西,太过于小情小爱,以至于他连开口讨要的胆气都没有。 此番再见,我未敢向他强要什么,舅父。祝政低声说着,他前胸伤口很快洇红一片,但他不管不顾,只拉起左侧袖子,露出一条骇人的长疤,他同我结盟定誓,为宁家国河山而已。 火寻鸼只冷笑:说得好听。可这天下,是你的天下,与常歌无半分干系,却要他为你赴汤蹈火,为你刀山剑雨。 此事是我考虑不周,要约之时,没想到此路如此艰险。祝政拉下左袖,明日,常歌会在东南方向的九凤楼观看盛宴。他若是愿意同你归隐,我自会将棋文常歌,一并交予舅父照料。 火寻鸼只疑惑望他。 祝政合手深躬:若他跟从,此后余生,还请舅父护他周全。 * 常歌睡得手暖脚暖,忽而背后凉风灌入,他迷糊着回身,搂住身体冰凉的祝政:先生怎么冻得这样冰,快进来暖暖。 屋内无灯,床榻也被帘子遮蔽得严严实实,祝政的呼吸比平日重许多,他一句话没说,只趁着黑亲昵地吻他。 常歌被他亲得浑身发痒,一时醒了大半,他顽笑着朝里翻了一圈,笑道:太晚了,我可不陪你。 两道冰凉的胳膊横着捆住了他,常歌整个后背都被人抱住,拥抱之后,祝政倒是平静些许,他的心跳印在常歌背心上,比平日微弱许多。 常歌困得眼皮都没掀,只含糊道:干什么,只抱人不说话。 祝政毫无应答,照着常歌后颈胎记的方位絮絮亲着,那吻起先有些怜惜,而后渐渐加了力道,直到转成轻重适中的啃咬。 何处来的血腥气。常歌小声嘀咕一句,只是他过困,没多会又枕着祝政的胳膊睡着了。 次日清晨,常歌居然醒了个大早,一摸身侧无人,刚撩开床帘,却见日光朦胧,珠帘攒动,祝政背对他坐在桌边,绸衣半挂在肩上,他注意到常歌的视线,立即掩了前襟。 常歌被他气得好笑:你衣裳里是藏了什么宝贝?还不给我看。 我哪有藏匿什么,穿衣而已,倒是将军,想看便直说。 祝政正说着,几步上前,今日盛宴伊始,他内外都要穿锦着缎,一层薄薄的料子覆在身上,结实的胸膛隐隐作现。 他佯做要扯开衣襟,常歌连忙止了他:不,不看!我才不稀罕! 常歌一翻起身,取来喜官礼服,助他更衣。 这时候常歌注意到,他颈上又多一道血痕。血痕不深,只是祝政肌肤清透,显得格外殷红。 这又是何时弄伤的,今日还做喜官呢。 祝政垂眸望他:无妨。将军帮我吹一吹便好了。 油嘴滑舌。常歌骂完,以指轻轻蹭了蹭,稍稍拉起衣领,帮着掩住。 今日祝政着玄,乃臣子可着的最高规格的七章华服,宽阔袖袍上海绣有楚地神鸟火红九凤,行走间如振翅一般,他的前襟则一丝不苟地掩着,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 常歌打扮完成,满意地绕他转了一圈,啧啧叹道这是谁家好郎君。他忽而想起以前每年年末,祝政着十二纹章行天地祭祀大典时的样子,不免有些落寞,摸了摸他衣上的纹饰,低头不语。 七章一样很好。祝政明白他的心思,只要将军为我着衣,哪怕粗布素衣都很好。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1) 你今日是怎么了?常歌听得喜笑颜开,偏爱逗他人开心。 祝政没答话,自一侧拿出另一套礼服。常歌嫌一层层的礼服繁琐,本不想换上,祝政百般坚持,他才勉强着了滚着白边的火红礼服。 常歌衣如烈火,衣上皆为暗纹,腰带却华贵无比,以上好的丽金打了对飞鸟饰样,扣在中心,衬得整个人贵气明艳。 二人一道出门,却分道扬镳。 祝政登上五驾马车,常歌一跃上了房檐,险些被飞檐勾了衣摆,还坐在檐上骂这礼服果然碍事。 祝政见着他的身影渐行渐去,这才放下车帘,对驾车的景云道:至宫城。 * 此时,江上搭着的巨大清灵台业也已完成,江陵城四围更是立起数座数十丈高的九凤楼,恰巧能够俯瞰江上清灵台。 江陵城头船坞里,陆续停泊着不少新奇船只,城里头榴花照眼、蔷薇满城,街头巷尾更是喜气洋洋,只等各国使臣陆续入城,大开金鳞盛宴。 千辛万苦运来的巨神像,此时仍全身裹满红绸,肃然立于大江之畔。 第60章 盛宴 他二人总是打着打着便搂抱起来 [二更] 盛宴第一日只是各国使臣来朝, 未到楚王大婚之典,城内并不戒严,眼下江陵城金鳞池附近已人满为患。 长街上大红伞盖相接,遮天蔽日, 道路两侧彩幔高挂, 各国集市云集, 南腔北调地叫卖着、相谈着往来生意。 有些铺面站着碧眼外商,正卖着新奇的窑烧肉, 隔壁摊子便是上好的葡萄酒与冰镇的青提, 更有些西域铺子,能拿丽金换些羊绒或轻纱等新奇料子。 常歌扫荡一圈,裹了一大包好吃的, 飞身上了九凤楼。 白苏子没跟上去,只在楼底下守着。 这里头香得熏人,上到顶楼才知道,九凤楼顶植满木香藤, 此时恰巧盛开,花藤倒挂,云盖般将整个楼层遮住。 常歌挑开一小片花帘,恰巧看到长街之上, 旌旗先行,三十六名舞女亦步亦舞,水袖翻飞,模仿劳作耕耘过程,这是丰饶天府益州的仪仗。 益州公乘着顶朴素轿子当街而过。还未走远, 听得一声大象鸣叫,大雀列队开屏, 滇颖王悠悠坐在象顶轿子上,领着一众南疆少民打扮的队伍,晃荡着跟在后方。 这丫头又不老实!拿旁人替她坐大象! 常歌身边忽然一人抢白,他一回头,率先给了此人一肘:醉灵! 常歌眼眸一辆:你好端端的益州大将军不做,赖我这江陵城做什么! 醉灵一如既往地不要老脸:想你了嘛。 常歌骂他:老没正经。 醉灵大名卜醒,字醉灵,乃益州大将军。常歌假死逃生后,对篡权大周的魏国满心怨恨,当时益州正同魏国争夺入蜀要道,二人一拍即合,将汉中、上庸两地的魏军吊起来打。 醉灵朝他哈哈一笑,自袖中揣出两罐琵琶醉:看看,十五年陈酿,我可下了血本了!现在,你想我没有? 常歌夺酒:只想琵琶醉,谁想你个冤大头。 十五年的琵琶醉,常歌哪里舍得喝,他当下将它们金疙瘩似的揣起来,只让醉灵喝葡萄酒。 醉灵连骂他小气,常歌脸上不红不白,信口胡扯:今日难得西域诸国都来了,时下盛宴,就该饮些葡萄美酒,尝尝异域风趣! 啧。怕是想和你家先生共享吧。醉灵自袖中掏出俩乌木樽,笃在常歌眼前,给!什么酒配什么樽,咱们益州的琵琶醉要配得乌木樽,才能诱出其中香甜。 常歌嘴里说着是独酌才不是同先生分,却一把将那对乌木樽给揣了起来。 这葡萄酒嘛,使金樽才最为得趣。醉灵自另一袖中掏出俩雕花金盏,二人当即摆酒,抬手划拳,你来我往喝了五六樽,醉灵已有醉意,情绪高亢不少。 听他说常歌才知道,各国使臣抵达江陵城驿馆之前,都会上报名册,祝政见到益州出使名单中,和常歌最为要好的醉灵在列,便事先差人在驿馆候着,醉灵一到,便知会他常歌在九凤楼。 醉灵和他一模一样,都是要酒要乐子,但见不得繁文缛节的主,借着这个因由,醉灵当下连益州主公也不陪了,揣上好酒琵琶醉上了九凤楼。 二人叙了会以前的话,醉灵情绪渐沉,说杜相已过世有一阵子,连贪狼都在北部月氏平乱中去了。 我带着援军去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醉灵低叹道,我最后一直在说,对不住。我思来索去,这句对不住,应是对你说的。 当时正是贪狼挟住祝如歌,威胁常歌留下,方才逼得如歌撞刀而亡。 醉灵沉沉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这些有今日没明日的人,恨来恨去总是没意思,抓紧一日过一日才要紧。如歌去了,贪狼也去了,若有余恨,也散了吧。 常歌默然。他再恨贪狼又有何用?如歌不会死而复生,更重要的是,如歌的死因其实在于淬花蛊毒。 嗨,我诨说些什么呢。醉灵满酒,我自罚三杯。 酒刚满上,常歌却夺去,一口饮了。 他二人闷头喝了几杯,食着摊上买来的梅津,心照不宣地没提此事。 醉灵提议以一吊钱为赌注,猜猜方才滇南仪仗中,究竟哪位才是真正的滇颖王庄盈。 常歌说是大雀之后的首个护卫女官,那姑娘小圆脸,看着神似。醉灵却说是队列最末万蛇相随的男子,那股子跋扈劲儿,绝了。 他俩任谁都没猜大象顶上,王轿之中坐着的那位是滇颖王。 那你二人,可都猜错了。我压根没在队列之中。 二人回首,却见滇颖王一身汉人男装打扮,笑吟吟展着把玉骨扇。若单看表面,她乃一身形玲珑的翩翩公子,但她左耳上坠下一长形银叶,时常行走江湖之人一看便知,这银叶正是滇南驭虫所用飞叶哨。 银哨一响,万毒来朝,是至阴狠的东西。 醉灵已辨不清人脸,还调笑道:这扮男人的姑娘是属猫的么?走路都没声。 庄盈甜笑:谁说我是走进来的。她朝顶上一指,常歌这才发现,这九凤楼是个漏的! 许是为了光亮,九凤楼顶端开着四方窗格,几缕花藤垂坠而下,上面还挂着两位苗夷姑娘。 醉灵跟着仰头,惺忪着眼:这太阳怎么是四方格的? 滇颖王四下扫了一圈,笑道:这倒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醉灵这句倒是接上了:人满为患,恕不远送! 庄盈轻呵一声:我还不愿同你这臭男人挤在一处呢。她随手抛过来个东西,常歌顺手接住,是一水滴形状的金胆。 滇颖王庄盈甜声道:这东西是周天子要的,帮我转给他。 常歌点头,收好金胆。庄盈弯眼笑道:常将军,怎么不问问我,这是做什么用的? 若我有必要知道,他自会告诉我。 滇颖王啧啧称奇:你二人真是感人至深哪! 醉灵打了个酒嗝:可不是!他这回倒明白在讨论什么,胡乱接道,他二人总是打着打着便搂抱起来,我同你说 常歌捂住他胡说八道的嘴,对滇颖王发亮的眼神只当没看到,打岔道:正好我也有句话要带给你。莫桑玛卡,此人,你可记得? 似是我一死替。滇颖王巧声道,他有何事?我可不愿听。我还是对卜将军方才所说更感兴趣些。 醉灵一听愈发来劲,常歌闹了个大红脸,只死死捂着他:他喝醉酒了,都是些酒后诨话! 滇颖王装作不懂:诨话便诨话,这有什么听不得的? 常歌只当没听到,硬岔开话题:莫桑玛卡拖我向你带话,他说他该做的已经做到,该你兑现诺言了。还有,他说有个放在你处的银锁,要托我转给他。 滇颖王的圆眼睛上下打量他数次,体味出趣味,笑道:原来常将军,也会撒谎。 这银锁里揣着药王谷的秘密,哪里是什么莫桑玛卡想要。常歌被当场拆穿,耳廓一热。 我逗你的,看把你臊的。庄盈笑着从袖中掏出一银色圆盒,交至他手上,这东西我拿着也没什么趣,你要便给你吧。至于他要我应下的事情,我自会做到倒不是什么遵守诺言之类的,我本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念着他做了我这么些年的死替,没得功劳也有些苦劳。 常歌将那圆盒揣入袖中,松了捂住醉灵的手,庄盈趁机挑逗醉灵:你且再说说,他们是如何打着打着便搂抱起来的? 滇颖王被请出了阁楼。 快到正午,诸国仪仗过得七七八八。冀州队伍刚健优雅;吴国仪仗队伍则谦和俊秀,交州的仪仗更是离谱,直接挂上了琳琅满目的绸缎,上绣交州商馆地址,还做了些精巧小绸缎,沿途派发。 交州刚罢,大宛礼车紧随,大宛人奔放,竟沿街抛洒石榴与彩花,长街上的人闹着喊着抬着手接,还未接完,鸵鸟与汗血马又踏上大道,百姓正看得满目惊奇,忽而闻得一吹火之声,安敦以犀角为号,引得众人注意力,其后跟着的异族艺人沿途吞刀吐火,做马戏斗兽,乐得孩童尖声嚷着拍手。 大魏仪仗大轴登场。 大魏行大周雅乐,将士赤足作大周传统的《大风剑舞》,常歌瞥了一眼,便垂了花藤,懒得再看。 午时一到,清灵台上雅乐大作。 大江之上有九条锦绣龙舟,竞相争渡,抢一浮空花球,那花球被各龙舟船工颠着,直至江陵城前搭着的清灵台,竟不知为何腾浮空中,掠过四围高耸的楼台。 花球恰巧掠过九凤楼,原来此球竟有一丈宽!醉灵看得高兴,当下便要撩开花帘:看我水中捞月!常歌赶忙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扯了回来。 此时花球蓦然绽开,长街上的外商行人皆抬头仰望,繁花落尽,一红衣女子扮做神女模样出现在空中,同那花球一般翩飞不止,民众大喜,只喊着:神女来了,神女下凡来了! 醉灵本已躺倒,鼾声大作,听得此言猛地惊坐起:神女,神女在哪里?! 常歌一掌将他拍倒:睡你的吧! 醉灵只同他胡闹:不行,我要看神女!常歌被他缠得头疼,自花藤上方探头,朝楼下喊:小白,小白!你上来一下! 白苏子不消片刻便登上了九层,常歌将醉灵交给他:这是我过命的兄弟,你先将他带去归心旧居醒醒酒,他一醒来,便折回来告诉我。 白苏子道:喏!说完他抗上醉灵,健步如飞下了楼。 常歌一惊,醉灵好歹也称得上是魁梧健壮,这么大个人,小白怎么跟抗小鸡子似的,提起来都能飞?! 花藤外忽然听得一声大喝,常歌急忙撩了帘子,只见方才在空中荡悠的神女翩然落入清灵台上,忽而自背后抽出一秘银面具,原本悠扬雅乐瞬间转做战鼓声声,有一孩童指着台上佩了面具的神女,尖声嚷嚷:是天神将军!神女下凡就变作天神将军了! 此时,数十名黄衣铁甲的战士当即翻上清灵台。 乐声慷慨激昂,那神女被兵士围困,清灵台四周更有大火焚起,中心的神女竟将面具一丢,以腕上红绫蒙上双眼。不少民众拍手叫好,更是跟着乐声传唱。合唱之声雄雄,连他所在的九凤楼都被震得隐隐颤动。 这曲子他是听过的,正是襄阳解困之后,四处传唱的《离惑破阵乐》! 常歌顿觉脸上发烫,赶紧垂下花帘,似乎这样能隔绝些许乐音,他堵住耳朵,刚回过身,却见一人无声站在他身后。 这人穿着狼胥骑战靴,另一条腿,只剩下一木棍。 常歌的目光跟着上移,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舅父! 第61章 臣道 常歌上裳净除,温顺伏在石桌上。 [三更] 盛宴首日, 各国诸侯首领都各自安排了接待礼官,虽是如此,他也没多少闲暇时间,这个官员问他接下来流程何如, 那个史官问他楚王此句该如何润笔, 忽而中书省差人来确认楚王要赏赐某物是否属实, 这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来问青铜贸易之事。 今日祝政是忙得昏了头。 以前大周开太平盛宴, 他从未经手细节, 开宴后,只需登台,其下臣民齐跪, 山呼大周万年、我王万年。此时亲自着手方知,大至诸多环节,小至盛宴餐点,诸事皆需打磨。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2) 司空大人, 司空大人! 此刻罗明威见他风一般刮过,急急跟在后方,连唤数声。 祝政脚步未停,只稍稍侧脸, 简短道:頖宫学子闹事,着其父母领回去即可。不从者,罚其父俸禄,降族亲爵位。 不,并非学子!罗明威慌忙追上去, 前几日闹事的学子已被各家领了回去,暂时按压下来, 此时说的,乃平民。 罗明威还以为平民之事,司空大人定不会驻足,急急追了上去,谁知祝政陡然止了步子,他险些撞上司空大人,慌忙急退几步,让开了距离。 慌张什么。祝政沉声训道,平民所闹何事? 并非闹事,只是此事古怪,还是当说与司空大人听。先生可曾听过这几日,有人当街发疯之事? 这事他略有印象,自长堤溃塌那日起,便有奏表提到有人胡言乱语当街发疯,此前几起都当做鬼上身或是疯癫处理,又因避让楚王的红事,只关在牢里一直拖着没审,祝政起先没多留意,出现第二起时怀疑过是不是他国间者扮了刻意引起慌乱,但这些人关在牢里数日,疯癫之状毫无改善,看着倒不像是假扮的。 此后盛宴如期举行,他便更无暇顾及此事。 祝政急切问:人抓着没有?可有伤着民众? 人抓着了,挠伤了几个,并无大碍。 祝政平定些许:带我去看看。 罗明威引着他朝天牢方向走,路过其中一高高九层塔楼之时,祝政忽然住了脚步,抬头望了一眼这楼。 塔楼顶端覆满了木香藤,正开着满树白柔的花,罗明威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疑惑回头。 祝政这才又赶上去:引路。 祝政打天牢里出来,天色都暗了,江陵城内的灯山开了,映得满城神光。 长街两侧伞盖下缀满莲苞灯,环绕清灵台的九座高塔上串满珠灯,江陵城里雅乐袅袅,街上各国人俱是摩肩接踵,热闹异常。 江陵城,此夜不眠。 巨神像今日依旧未揭幕,全身裹着红绸立在江边,不知不觉间,祝政又走回九凤楼下,楼顶木香藤里灯火闪动,常歌应是还在,且燃了灯。 昨夜心口伤痕他只草草处理,仍有些隐隐作痛。 火寻鸼下手留了情,伤处在心上偏了半寸,虽彻痛异常,但好歹无碍性命。 天刚黑,兴许此时火寻鸼已经上了塔楼。 祝政朝九凤楼挪了半步,而后又再度退了回来。恰在此时,尚书令刘世清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先生,先生!司空大人! 他接连喊了好几声,祝政才如梦初醒般回头,刘世清朝他一揖:有个大宛富商要找您签商贸单子,眼下样品看过,货期也定得差不多,不过数额过大,又走的官商,还请等先生过去把把关。 知道了。 刘世清躬身,扶着他上了礼车。 祝政在礼车上站定。 楚国信奉玄鸟,四处可见九凤神鸟纹样,此礼车伞盖之下缀着火红的神鸟连纹坠,连供他扶手之处都是丽金质地神鸟雕塑。 祝政轻缓抚着神鸟头上的翎,心道,忙一些也好,忙一些,至少他无暇多想多思,即使常歌离去,也不会太痛。 他刚思索完,昨晚伤处当即传来阵彻痛。 连上丝绸这单,今日他已把关了数十起大宗交易,祝政在心中大略估算一番,若今年各项贸易顺畅、款项出入及时,满打满算国库将丰盈数倍。 到时候不说是打天下,即使常歌想拉着全军全国巡防,自东走到西,自南巡到北,也不是不可以。 他想得出神,不觉抿唇一笑。而后这笑自行沉了下去。 就停在此处。 礼车停在清灵台侧。 此时已近子时,长街上依是人山人海,江边夜风大,此时清灵台上正演着楚地传统七盘舞,楚女细腰,衣袂飘扬,若仰若俯,身上七个盘鼓有如玉盘,敲无定节。[1] 七盘舞会的人多,不少楚人跟着一道起舞,还有些女子把着自家幼童的手脚拟作舞姿,一片和乐升平。 他本想直接回归心旧居,尚有两三条街距离时,他忽然有些馁怯。 今夜万户千灯,他归家时,若独独归心旧居未点灯 礼车后跟着的侍从赶忙小碎步追了上来,祝政驱赶几次,他们只拉开距离,还是遥遥跟着,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往来的孩童举着风车逆向跑过他,他在长街上毫无方向地转着,原本刻意控着自己不往九凤楼去,但脚步却不听使唤,回过神时,已站在楼下。 其余八座塔楼依旧灯火晰晰,惟有九凤楼熄了灯,人去楼空,只留楼顶花藤阑珊。 长街上人来人往,他身后又有数十双眼睛盯着,九凤楼无人,能找个僻静地方歇息片刻也好。 你们在此处候着。 祝政轻足上了楼。 楼内一片漆黑,更是静得可怕。木梯上铺着绵密的绒草,踏上去毫无声响。 至顶层,中央天井泻下些光亮,楼层中心置一圆形石桌,上雕层层套环的如意纹。 祝政一眼见到个人,他面着花藤,又躲在月光难及的黑暗当中,看得不甚明晰。祝政前行几步,却听那人道:我意已决,舅父不必再问了。 常歌? 常歌端正跪在地上,只回头望他,祝政赶紧上前要将他扶起,常歌却推开他的手:不必扶我,我当罚。 你先起来。 二人推让一番,常歌仍是固执不起,祝政无法,轻轻揽着他的背,打算将他整个揽起,谁知如点水般的触碰,常歌却忽然身子一软,抓着他小臂的手指都收紧不少。 他这个反应将祝政也惊得一顿。常歌素来能忍,常歌受过的许多伤痕,他只是见着便如剜心一般,常歌却能谈笑自如。能让他掩不了疼的,定是大伤,譬如上次在襄阳,后心中箭。 让我看看。 祝政忙乱着要解他的衣襟,常歌却猛地攥住他的手。对方的抗拒让他心中一揪,他稍稍低头,有些讪讪地要将手收回去。 常歌却忽然捏住了他的手指,轻轻带至衣襟处:只看,不要怪罪旁人。 祝政点头,这才开始一点点剥他的衣物。 常歌的礼服层层叠叠,俱被褪至手臂,露出小片肩背,他背上的骇人伤痕只露了小半,祝政便觉呼吸不畅,死死抓着常歌的胳膊。 他背上自左肩起,数十道淤青斜斜向下,常歌察觉祝政的异样,忙将衣裳披回去,再不给他看。 祝政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他攥着常歌的胳膊:怎么,怎么伤成这样!是舅父么? 常歌幼时,火寻鸼简直拿他当宝贝疼,十岁了还日日往自己肩上扛。不说动家法,他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常歌说过。也正因为火寻鸼溺爱常歌,祝政才放心让常歌单独见他,没想到 爱之深,方才责之切。 这是我应得的。 常歌拢着衣服坐在地上,纤长的睫低垂:悖逆天伦,是为不孝;欺君罔上,是为不忠。 你胡说! 祝政搂住他,却不敢真的下力,他二人依偎在月光照不彻的黑暗中,常歌顺从倒在他颈窝里,悄声道:你别怨舅父。原是我惹他失望,也对不住父帅娘亲更不知悔改,接连顶撞他,这才让他动了大火我是该打。 这都怪我。 常歌轻轻摇头:这不怪你,事已至此,总是要过这一关的。此前我只是不知舅父仍然在世,若我知晓,早在同你定契之前,便自举马鞭请他罚了。 祝政微微侧脸,他长睫些微抖着,声音低沉:此事此事原是我不对,是我不该招你。 常歌蜷在他怀里,难得将所有重量都托付予他。 这能怪谁呢。他低声道,我何尝不是执迷不悟。 不知互相倚靠了多久,常歌小声道:先生,帮我把淤血推开吧。 桌面上的如意雕纹被月光照得惨白,像什么古怪符阵。 常歌上裳净除,温顺伏在石桌上,肩背优美地舒展开,又在腰际柔韧收紧。常歌脊背削薄,椎骨自白透的皮肤下明晰突起,背上的淤痕却如残墨一般,大片大片洇开。 他整片脊背彻底袒露,那伤痕看着比半遮半掩的时候,更加触目惊心。 这不是一道两道,而是数十道剑鞘敲击痕迹堆叠在一起,不难推测,火寻鸼定是勒令常歌断念,而无论火寻鸼怎么责打,常歌死咬着并未转念。 祝政看得心如刀绞:你为何为何不服个软。 常歌轻顿片刻:这若是服个软认个错,或是一顿剑鞘能打醒,倒好办了。 桌上本就放着芙蓉露,清澈的酒液零落在常歌的背上,祝政以掌柔缓覆上,却迟迟不敢下手。 他忽然想起件事:先生会么?以前,应当没为旁人推过吧? 他背着身子,急着要抓祝政的手,祝政却将他的手轻轻拎开:交给我。 先生推吧,没多疼的。常歌枕着肘,轻快道,今晚若不推开,日后倒有的受了。 没多疼,自然是假话。 大块淤青触着都疼,何况用力推开。但淤血若不趁初结之时推开,更会数倍淤结,只会疼上更久的时日。 常歌又催促几次,他方才柔缓下力,双手交叠,顺着常歌背上的肌肉,一点点推开来。 他的体热透过掌一点点暖热常歌削薄的脊背,烈酒被暖得温热,由祝政的掌带着,将郁结在一处的斑块一圈圈匀开。 过程中,常歌的手指死死抠在桌面的凹痕中,指节遒劲凸起,今日他连说笑几句的心情都没了,只一味沉默。 是先生让舅父来的吧。 祝政的掌心一停,温热感安定地覆在他腰侧。 先生以为,我是不明不白地跟着你么? 他的掌没敢挪,常歌却缓缓撑起身子,残酒顺着他的脊沟朝下滑动。 常歌站起,却并未立即回头看他:先生明明事事慧极,为何此事却看不明白。先生认为,我做这些,都是在尽臣道么? 祝政薄唇轻抿,常歌回过身,轻轻靠上桌沿。 月光只照亮祝政的精致盘着玄玉饰的腰带,他整个人隐匿在晦暗中,常歌扶住他的臂膀,将他稍稍拉近。 天井中落下的清光渐渐照亮了祝政的面庞,他凤眸轻垂,眼眶却红得清浅。 常歌低着头,一缕一缕理顺他颊侧的发丝,轻声质问:哪家臣子,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祝政一把攥住他的手。 常歌轻灵挣脱开了,他坐上桌面,在自己脱下的衣物中一顿摸索,从中掏出两个乌木酒盅,落在桌上。 他以醉灵带来的琵琶醉斟满这两个酒盅,慢声道:这是十五年的琵琶醉,说是一滴,便能熏得沉醉足足三个月。 他将乌木樽举至祝政眼前:先生,可敢饮么? 祝政望他,眸中粼动不止:常歌,我 长街上的喧闹既远又近。 常歌坐在月光里,那辉光照得他无俦般绝美。 嘘。常歌轻缓抬眼,清透的眼眸仿佛照进他心底。常歌伸出一根手指,勾着他腰间的大带,将他拉至无隙的距离。 先生多话。 常歌端着乌木盏,半是强迫地让他喝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七盘舞参考《舞赋》、《章华台赋》 第62章 木香 即使我有欠你的,也都在当初那杯鸩酒里还清了。 这口酒如烈火般过喉, 将将咽下,辣痛升腾,直冲眉眼。 喉中辣感未褪,祝政单手撑住台面, 抑不住这火辣痛楚, 轻咳了数声。 对他偶然失了镇静的模样, 常歌居然有些受用。他又为自己斜了满盏,抬眼望过来:这酒可够烈? 祝政稍稍抬首, 今日他面色霜白, 颈上青紫的血脉都清晰可见。不知何事正抑着他的心绪,祝政的神色看起来尤其紧绷。 他低声道:烈。你别贪杯。 他抬手便要夺下常歌的酒盏,常歌轻飘飘一闪, 将盏送回自己面前,细细抿了一口。 比起他,常歌倒是松弛许多。常歌浅尝一口,眸中已笼上醉意, 其间波光流转。 今日,舅父一共打了我三十剑鞘,十下是为娘亲,十下是为父帅, 还有十下,是为悖逆君臣义理。父母养育之恩深重,我不敢说还清,但这番责打过后,至少我心中舒坦许多。 祝政心中有愧, 垂眉敛眸。 常歌仍盯着杯盏中的醇酿,悠悠道:王上, 都说今世君臣,是为了却前世因果,今世为臣子的,上辈子定欠了君王无数孽缘。 祝政竭力抑着气息,坐在清光中的常歌甚美,美到破碎边界,他不敢触碰。 他屏住呼吸:常歌。 常歌没抬眼看他:不过,即使我有欠你的,也都在当初那杯鸩酒里还清了。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3) 这话听着像是断情离别之词,祝政心中惴惴,缄默不语。 常歌这才缓道:既然你我早已两清,自此之后,我说的、我做的,再苦再难,哪怕舅父定要同我恩断义绝,哪怕被千万人戳脊梁骨,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常歌眼眶微红,回身为自己斜了满盏,他将将端起酒盏,那酒却被祝政一把夺过,一饮而尽。 乌木盏被摔在地上,已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自醉。祝政抓着常歌的手,死死按在自己心口,而后顺着凉滑的缎子向下,让常歌触到他腰间悬挂的冰凉剑柄。 剑柄雕龙,正舞爪狰狞。 常歌将手一缩:我才不要这烦人的权柄。 他的手被死死攥住,又被引至冰凉的剑柄之上:普天之下,惟卿能持此剑。 常歌同他僵持。他竭力想抽回来,祝政却蛮横制住,不许他抽走。 祝政专注地盯着他:我交予你这剑柄,并非为了这剑柄后的权势。 此后余生,我若薄情寡义,或是政事昏庸,抑或是意欲伤你,你便用此剑刺我、挟制我。 常歌的手这才放松下来:君是要一谏臣。 祝政依旧握着他的手:君是怕,再伤卿心。 常歌低下头,未再出言推辞,反而稍稍握住他腰间的大司马剑:不要称我为卿。他小声嘟囔,这个是卿那个也是卿,听着怪窝火的。 这是祝政还做天子时的习惯,总以卿指代臣下,譬如杜卿、刘卿,惟有常歌是常爱卿。 祝政:是我失言了,你是常歌,执此剑之人,惟有常歌。 常歌忽然抬头:还有,我也不喜欢你以前老称孤。一口一个,听着瘆得慌。 不称。以后都不称。祝政软声道,你不爱听的我都不称。 他凑在常歌耳边,温软唤了二字,常歌猛地将他一推,面上当即笼了层薄红:你怎么知道的! 祝政照实回答:那日你高热,火寻将军彻夜照拂,一直唤你的小字,当日我就在身侧。 常歌满目惊奇地望他:那不是十几年前! 祝政拢着常歌耳侧碎发,常歌耳后同幼时一样,贴着柔嫩的皮肤生了些打卷的绒毛。 他温和一笑,叹道:小将军,居然长这么大了。 常歌被他的口气逗得哭笑不得:你只比我大一点点而已,不要拿这种长辈语气说话。 是么。 祝政一旋身,将常歌高高抱了起来。常歌低下头,高高的马尾落下,和祝政的发丝缠缚在一处。 常歌被轻轻抵在花藤上,花藤又密又短硬,扎得他背上又痒又疼,他只能抱着祝政的肩背,将重量压在他身上,竭力远离花藤。 满开的木香藤垂落而下,绵密的花朵玉雪可爱,竟没有一朵能比上常歌。 祝政的眼神极为认真:离惑,我不会负你,定不会负你。 他还未说完,常歌稍稍低头,主动吻住了祝政的唇。他的唇冰凉而清甜,尝起来像涓流的蜜糖。 街市上的热闹喧哗离得很远,常歌拉开他衣襟,祝政心上偏了半寸的地方,留着淡淡的伤痕。 祝政唤的马车来的时候,子时都快过了。 常歌伏在他胸口,不知是仍睡着还是懒怠动,只闭着眼睛没说话。祝政以外袍将他层层叠叠裹好,还拿自己的外衫又遮了一层,连头发丝都被仔细罩住,一点风都不透,整个被横抱着下的楼。 司空大人平白地消失一整个时辰,再出现时居然横抱着一人,驭来马车的侍从抑不住兴奋,拿肘撞撞景云悄声道:想不到大人也如此风流。 景云瞥了他一眼,收回了自己的肘。 常歌被重叠的礼服遮得严实,旁人是一点都见不着,只觉得这姑娘体格有点略大。祝政的角度却能见着常歌白皙小巧的下巴,和澈丹般的红唇。 直到马车缓缓开动,常歌才稍稍拉开遮住头脸的衣裳,却见祝政眉目含情,正望着他。 常歌自身上摸出个金胆塞进他手里:今日滇颖王来了,说将这个给你。 祝政接好,反问他:怎么不问我,此物何用? 常歌稍稍合眼,放松了靠在他肩上:我才懒得管这些劳什子事情,你愿意讲就讲,不愿意讲我还乐得清静。 祝政一听便知,这是怪自己没提前说明。 他将金胆稍稍拿起,车帘边沿投进些许隙光,微光下,金胆中心居然出现一只蝉蛹状的虫子。他见常歌将脸一皱,便急忙收起,没再给他看。 常歌神色不悦:庄盈又搞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东西。 祝政仔细聆了车外动静,方才凑在他耳畔,以极轻的声音道:这是滇南的双生蛊,以连体蛊虫制成,说简单些,通过这个金胆,可以窥得另一人体况,是否存活,也可以折磨金胆内的蛊虫,让另一人痛不欲生。 这是如何实现的?常歌思虑一阵,忽而略有震惊,双生蛊此处仅有一只蛊虫,难道另一蛊虫在人体内?! 祝政垂眸望他片刻,重重点头。 常歌面露不快,又听得祝政补充道:滇南用此法来控制死替。 常歌当即便要坐起:这难道是! 嘘祝政慌忙掩了他的口,见他安静,方才凝重点头,不是颖王一人用此法,而是代代相传,历代滇过君主均用此法。双生蛊只能趁死替幼时炼制,蛊虫同死替一道成长。死替仅有几岁之时,借由银针刺入死替肝胆之中,蛊虫陡然进入潮闷人体,会百般折腾,死替亦痛苦不堪,能熬下来的本就十之一二。再加上后天整骨、教习等等事宜,死替实际上是贵重无比,原是不会借与他人使用的。我只知莫桑玛卡是惹怒了颖王才被使唤过来,并不知她二人之间究竟有何纠葛。 常歌逃避般蜷在他怀里,祝政缓缓理着他的额发安抚他:此事确实残忍,但莫桑玛卡已同双生蛊相伴相生数十年,若活取出,反而愈发危险,这金胆现在我手上,反是好事至少,我不会以此金胆折磨于他。 至于活人炼蛊之事,现下滇南自立,我不便管辖。盛宴之后,等国库充盈些许、定好楚国内务,颖王归顺也好、武统也罢,只有厘清她封地上蛊宗药宗矛盾,方能行法令废除此事,否则,法令发了,也是一纸空文。 常歌轻轻点头。襄阳胜利之后,他平日只管养好身体,吃好睡好,祝政最早也在子时入眠,原来素日里祝政思虑之事,只比他才想的更多、更为杂乱。 常歌小声叮嘱:先生平日里,思虑操劳之事诸多。身体关紧。他从身上摸出一银质圆盒,这里面当是莫桑玛卡的银锁,我们寻得的药王谷当是假的,真正的药王谷关窍,正在这圆盒当中。 他躺在祝政怀中,将那圆盒打开,里面确是一精致银锁,上面以银色藤蔓雕做一个墨字,中心乃一锁孔。常歌将盒子翻遍,里面毫无钥匙痕迹,他又以锁上银叶尝试,各个都无法契合。 常歌将圆盒啪一声合上:难怪庄盈给我给的这么爽快,原来这东西没锁,根本打不开! 祝政哄道:降降火,我明日见到她了问问此事。 常歌把脸埋进他肩上,跟自个生闷气去了。 快到的时候,马车猛然一顿,祝政慌忙搂紧常歌,问道:什么事? 外头一阵喧闹,祝政掀开车帘一看,整个车停在归心旧居门前。 一花疯子当街拦了马车,惊了马匹,现下正疯癫无状地缠着车夫讨吃的,那车夫极不耐烦,骨节已捏得咯吱作响,若不是祝政坐在车上,怕是当下就要拿马鞭抽人。 祝政出言制止:景云。盛宴日子,勿要动武,你将那花子领进旧居里,随便赏些茶饭吧。 景云自马车上跳下,回身称喏。 侍从帮着打了帘子,祝政先行下车,而后小心再将裹好的常歌抱了下来,直接横抱进归心旧居。 旧居大门一阖上,正在门口空地处撒泼的花疯子忽然一个翻身站了起来,他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姜怀仁,拜见大人。 第63章 酒桶 祝政捏住他的手,稍稍低头,轻轻含了下去。 那身娇嫩衣裳在姜怀仁身上简直可笑至极, 何况他连三撇山羊胡子都未舍得剔。祝政打发他换身衣裳,姜怀仁以肚子咕噜噜叫了数声作为回应。 先生。姜怀仁恬着脸说,眼下吃食要紧,衣裳是换不动了。 姜怀仁说是数日都未进食, 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现下独自呆在会客堂屋, 正脸朝下,等得是昏昏欲睡。 一阵酸甜香气自窗外袭来, 幼清只用四个指头尖端着碗甜粥进来, 撂下便吹着手指头跑了,姜怀仁饿虎扑食,结果给烫得够呛, 勺子当场丢回碗里。 急什么呢,几日没吃了! 常歌正笑着跨过门槛,火红衣摆边沿缀满蔷薇暗纹,行动间犹如花丛轻摇。 姜怀仁以为祝政会单独见他, 没料到常歌也会来,急忙抚袖打算行大礼,这一低头,方见得身侧居然有一灰狼, 若不是全身乏力,他当下就能蹦跳起来。 阿西达,回来! 常歌唤了一声,那狼嗖一声回至他身边,常歌落座, 他便在身侧端正坐下,灰绿的眼睛便直盯着姜怀仁。 大手随意抚过生着绵密短毛的狼头, 常歌低声训道:那是客人。 灰狼低沉应声,常歌拍了拍她的背:好姑娘。他这才看向姜怀仁,你太瘦了,阿西达以为你是羊骨头,得多吃点。 姜怀仁当下忘了烫,草草吹凉表层,抱着碗沿饮了一大口,又猛地搁下,他咋舌道:甜的! 姜怀仁以勺翻了翻碗里的甜粥,里面和宝箱似的,煮着指头大的小汤圆、混着蛋花、米酒、桂圆肉、樱桃干、京糕难怪甜得几乎掉牙。 常歌一手抚着灰狼:甜的怎么了? 姜怀仁一改狼吞虎咽的前态,拿小勺在里头挑三拣四地翻着:不太爱吃甜的。 正在此时,室内凉风送香,祝政从月色遍洒的院中步入灯火通明的室内。 他已将礼服换去,着了件家常素净白衫,未着冠,发丝只随意挽着,一进屋内便先叹道:好香! 他在常歌身侧落座,旁边置了数个凭几,他却偏生要靠着常歌用的那个,惹得常歌小声嘀咕讨人嫌,却稍稍挪开了一臂的距离,任由祝政霸了凭几,同常歌挤在一处。 姜怀仁装瞎。 祝政温和问:在说什么呢? 在说姜长史还没饿够,挑三拣四的。常歌道,大晚上的,没法把厨子喊起来给你烧饭,且凑合着吧。 他自袖中摸索出一纸袋,拈出一粒嫣红的樱桃干,本都碰着唇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自然而然递予祝政唇边,祝政捏住他的手,稍稍低头,轻轻含了下去。 这回姜怀仁真瞎了。 他装作自顾自埋头喝粥,却在里面翻出个一样的樱桃干,立时无语。 常歌见他不怎么吃,好言劝道:姜长史多吃些吧,吃些甜的,体力恢复才快。以前我们在北境的时候,大漠里凉气一下来,刨个沙窝都能结冰,怎么过,全靠这个。那时候我一煮甜粥,军营里可是抢破头。 说完他又给祝政递了一个:先生今日也累着了,多吃些。 这粒樱桃干祝政没接,反挪了目光,幽幽道:我都未尝过。 姜怀仁不想再瞎一次,手里的甜粥也温了不少,赶忙忍着甜喝了个干净。 常歌直接将樱桃干塞着喂给他:今日就做了姜长史这一碗,赶明再给你做吧。 原来这碗是常歌做的,姜怀仁拿碗的手忽然就僵硬起来。 他将碗一放下,果然见着祝政冷冷地刺了过来。 碗里,一滴没剩。 今日真是诸事不宜,喝个甜粥都能塞牙缝。 酒足饭饱,姜怀仁这才将这几日经历说与他二人听。 在船上找到九个大酒桶时,祝政发现了酒桶被替换的痕迹,明面上并未揭穿,只让景云暗中探查。 装着女侍的酒桶被寻到后,姜怀仁扮做女子钻入了其中一个酒桶,景云将剩余的酒桶里面填充了卵石,装作未动过的样子原样放回。 酒桶顶盖封死,只留了个不大的换气孔。窥孔外侧是一片漆黑,只能通过马蹄声与车辙声推断,此桶应当被运在一马车之上。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4) 最开始姜怀仁还数着时候在酒桶内侧画线,用以算计日子,后来因长时间未进食用水,大段地昏睡节省力气,日头自然就数岔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得酒桶外一阵躁动,还以为和平常一样,是车马行进。直到有人低声惊道怎么是卵石!他推测,此处当是到了酒桶运往的目的地了。 接着他听到砸木头的声音,有人一个一个地砸开酒桶,他正躲在酒桶中思索对策,听得一女声问:什么情况? 桶中并无女子,有的是酒,有的是卵石! 一人的脚步声极轻,应是出声的女子,姜怀仁听得她踱步挨个检查,最终停在了自己所藏身的酒桶之前。 那人的脚步停了下来,姜怀仁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这时方才开桶的男人又道:对,您身边那个还未打开,我现下打开让您看看。 说着那步子便朝自己迫近,姜怀仁后颈冷汗直冒,正想着,万一开桶被发现,便就地泼皮耍赖,装疯卖傻,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他正心惊胆战的时候,木桶内的光线忽然一暗,他稍一回头,在木桶的透气孔处,分明有一眼珠,正直直地盯着他! 透气孔不大,那眼珠黑白分明,将孔洞堵的严严实实,正上下滚动着打量木桶内部,眼珠转完一圈,再度锁定姜怀仁。 常歌光是听着他讲,便不由得捏了把汗,姜怀仁讲得口干,喝了口茶,更是将他急得险些拍案。 祝政轻缓拍拍他的手背,一触即放,常歌这才稍稍安顿下来。 姜怀仁第四回 装瞎,接着道:我以为定要被发现了,没想到那女子忽然站起,以青色衣衫遮住窥孔道不必了,这桶里也是酒,我都闻着香了。 常歌这才大松一口气。 而后外侧又安静下来,我猜想,当是发现不对的人朝上头请示去了。我便琢磨着,趁机悄悄逃出去,闹明白此处是哪里。正在内侧寻景云给我留的撬口时,木桶盖猛地被揭开了!一位瘦长脸型的女子一望见我,当即比了个嘘,她回头张望一番,问我是你救了她们么? 常歌抢道:她以为,是你救了桶中女侍! 正是。姜怀仁道,你猜猜,她说此处为何处? 常歌摇头。 姜怀仁哈哈一笑:九天阁! 这名字常歌仍有印象,当时在船上扣下九个大木桶时,糊涂蛋胡扯这是装襄阳黄酒的木桶,为的是给江陵城的大酒楼运酒,那酒楼正是九天阁。 当时糊涂蛋还说,九天阁又同船上发现的大司农程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姑娘告知姜怀仁,她也是被运至此处的,这里白日里是九天阁,晚上便是绣球赌坊,既是赌坊,定然少不了庄姬,平日里有不少好姑娘被运至此处,若不乖顺听话,有诸多办法折磨这些可怜姑娘,她也是温顺机敏,才得了些自由。 那姑娘百般恳求,直说姜怀仁乃正义侠士,如若成功逃脱,还望能告发官府,将那九天阁一网打尽。姜怀仁答应她后,那姑娘道:我无船只,即使有也怕再将你送上贼船,我欲助你逃脱,只是不知如何助你。 姜怀仁道:我见那里是一处山洞,只有一木制码头,吃水不深,四处偶能听得江鸟鸣叫之声,且潮湿异常,我便赌了一把那里同大江相连,要她将我封入桶中抛入大江之中。幸而,我赌赢了。 透气孔渗水,姜怀仁以手堵住,感到整个木桶浮起时,便挪开以透气孔呼气。不知在乱流里漂了多久,猛地被一浪拍碎,水中浮沉些时日,睁眼一看 祝政敏锐道:难道是长堤? 姜怀仁拱手:先生真是机敏,正是长堤。那长堤断不是贪污修缮款项,偷工减料这么简单,可惜,长堤内里已被江水淹没,究竟作何作用,再也无法窥知。 常歌问:你现下如何打算? 姜怀仁未加思索:要么做个局,将此事捅给楚国经办;要么,要先生派二三人,随我一道前去,先去摸摸底。 常歌问:即使二三人随你前去,又如何保证能遇上那姑娘,而不遇上撬桶之人? 姜怀仁道:我同她约定,若我前去,无论何日,定在午时。午时她在九天阁账房轮值,账房隔壁便是名唤松风阁的雅间,入雅间后,在挂画处唤她的名字向天彤即可。 常歌眼睛蓦然一亮:你说她叫什么? 姜怀仁重复一遍:向天彤。 常歌意味深深看了祝政一眼。 向天彤,正是小不点向天晴百般寻找的姐姐。 这倒有意思,全串起来了。常歌低头轻笑,一手轻缓抚摸着狼背:此事,我陪你同去。 姜怀仁看向祝政,见他垂眸首肯,方才问道:将军何时有时间?明日午时如何? 那自然是越快越好。常歌一手轻轻揽着灰狼,难为人家,比着咱们的脑袋,下了这么大个圈套。 姜怀仁一时不解:将军此话何意? 常歌只笑道:姜长史,那位向天彤是不是姿容姣好? 这同她姿色有何关系? 我想那向天彤定是国色天香,否则,姜长史这样的聪明人,定不会被迷惑至此。 姜怀仁愈发迷惑。 祝政只眉眼含笑,温和道:将军快别卖关子了。 姜怀仁上下打量一遍祝政,平日里他有如此温和么? 怎么今日像是换了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了每天赶码字都是生死时速 第64章 硕鼠 常歌俯身吻了下来。 [一更] 姜长史, 你想啊。你当时的穿衣打扮常歌眨眨眼睛,委婉道,如此奇特,她可有说什么没有? 姜怀仁直至现在依是一身粉嫩打扮, 满头珠钗, 蓬头乱发, 无怪乎被车夫当做花疯子。 而向天彤,对此表现得极其自然。 一如此打扮之人, 且是初次见面, 这位向天彤不仅从未怀疑你的来历身份,还将如此隐秘之事说得清清楚楚难道那码头来一个花子,她便复述一次? 姜怀仁这才恍悟:将军的意思是她之前便认得我!自然不会疑我身份, 而她所说的那些话,是故意说与我听的! 常歌赞许:这话说得才像一长史。 祝政补充道:听你所言,她条理清晰,过于镇定。甚至同你计划好后续约见方式, 此处则最为可疑。 三人正商讨着对策,阿西达听得乏味,毛脑袋搁在前爪上趴着,小眼珠不住盯着常歌, 忽然,她警惕坐起,几步上前,朝门外低吼起来。 幼清的声音这才从门外传来:您不能进去!先生正在同旁人叙话,天塌下来也不行! 他刻意大着声音, 反像是提醒。 不用祝政使眼色,姜怀仁捧着甜粥碗, 当下撤退,他前脚刚躲进屏风,大门后脚就被掀开了。 罗明威刚推开大门,尚未站定,一灰狼迅疾而来,他当下拔刀,刀刃却被一硬物哐地弹开,长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击落它的东西滚落在一旁,是一粒看着酸甜的樱桃干。 方才扑上来的灰狼停在距他仅有半步的距离,露出凶悍的獠牙,威胁般地低吼着。 纤长白润的手自灰狼头顶抚至脊背,常歌迎在门口站着,单手拍了拍她的肩:行了。 灰狼当即乖顺坐下,惟有灰绿的眼睛却警惕地打量着楚国左军校尉罗明威。 罗校尉莫要见外。常歌拉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阿西达只是想说,进我家的屋子,当遵我的规矩。 一时情急,冒犯了将军。罗明威拱手致歉,他忽然想起此处明明是司空大人的归心旧居,怎么建威将军却说是他的屋子?! 若不是心中惦着要事,罗明威定会将此事闹个明白。 幼清搓着衣角在门口站着,常歌主人般挥手道:此事不怪你,去吧。 幼清居然一声没吭,当即退下。 祝政缓步行了上来,罗明威随意瞥了他一眼,愈发惊诧起来。 司空大人居然未穿见客的衣服,只着了身素雅白衣。这种家常素净衣裳,他只会在深夜,同家内独处时分才穿。 罗明威心中大觉不妥,只觉司空大人当不至于失礼至此,但又不便多言。 常歌简直要被此人气笑:你来这里一声不吭,脸上倒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是唱什么大戏呢? 罗明威如梦初醒,当即面色沉肃,拱手道:禀司空大人、建威将军,梅和察丞相薨了。 梅相虽为楚国丞相,但他亦被封万户侯,若遭遇不幸,当称薨。 常歌问:怎么未听到沉钟?公侯没了,皆需鸣钟。他回头问祝政,可是先生下的令,不允敲钟? 他回头才发现,祝政脸色竟毫无血色,几乎站立不稳,祝政宁了宁心绪,方才低声道:非我下令,我也刚才知晓。梅相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罗明威道,尚书令刘世清的意思是,秘不发丧。毕竟盛宴,明日又是楚王大婚。只是学子们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已闹得厉害,嚷嚷着要为丞相讨公道,在长街上打砸抢烧,眼见着愈发镇压不住,夜深旁人不敢来叨扰先生,就我来了。 常歌闻得此事,只道:我听着头疼,先生陪我坐坐罢。言毕,他轻抬起祝政小臂,佯做强拉着他的样子朝窗侧榻上走。 他将祝政一扶,便知此事定不简单,祝政的手心冰凉,更是趁此机会,一把攥紧了他的手。 祝政坐下后,以手轻轻支着额角,短暂闭目。常歌只道:先生近日有些发头风,今日夜已深,他便不出面了,你先到外头候着,待会我与你同去。 是。 罗明威拜而出,阿西达极有眼色地拿前爪掩了门。 常歌这才回身,以额抵住祝政的额,好在只是略有温热,并无大碍。常歌悄声道:小白给你调燧焰蛊毒的药,有在吃么? 祝政闭目,脸色只如安睡一般和静,他声音略有疲惫:已调理得七七八八,今日非燧焰之因,全然因为 祝政缓缓抬起眼睛,朦胧灯光为他添上几分生动颜色:梅相,当是荆州夫人之父。 荆州夫人乃祝政生母,常歌瞬间明白祝政难过的原因。二人对这层关系都心知肚明,即使梅相同祝政虽从未以祖孙相处过,心中也难免多有触动。 祝政缓声道:上回见他时,已觉得梅相苍老许多。所说所言更是略感奇异,如今想来,当时他可能已有预感。 他闭着眼睛,唇上却忽然传来些温度,是常歌给他喂了个东西。 祝政:是什么? 他方才开口,常歌趁机将那东西丢入他口中,酸酸的口感在他舌尖爆开,之后才冒出一缕甜。 常歌的脸凑在很近的地方:梅干。先生,先缓一缓。 祝政握着他的手腕,心绪渐渐宁和许多。 常歌这才稍稍俯身,悄声道:梅相没了,先生都不知道的消息,学子却当下得知,立即上街开始闹事,这些学子是有耳朵拴在梅相身上么? 你的意思是 常歌郑重看他:今日之事,先生不能出面。一来,先生已颇为劳顿;二来,楚王明日大婚,盛宴还需先生去镇场子;三来,学子素来易被煽动,群情激奋之下,难保不沾血腥。明面上,先生得是仁人志士,要和诸位官员同舟共济,更是楚国明日的天。这个恶人,不能交给先生,当由我来做。 祝政抬眼望他:我陪你同去。 常歌轻缓摇了摇头,握住腰间悬着的大司马剑:先生听我一劝吧。 他见祝政仍要开口,转而道:不过,这些都是公家的话。 祝政不解:还有私家的话? 他耳畔传来声软语:私家的话是 常歌朝屏风那侧回望一番,轻轻拿起灯罩,吹了侧塌旁的灯烛,侧榻处失了光源,祝政的视野忽然笼在一片黑暗之中。 祝政不解他何意,刚要起身,肩膀却被按了回去,常歌的体热就在咫尺,一点点释放、扩张,侵蚀掉他的心防,他唇上一温,是常歌抓着他的肩膀,俯身吻了下来。 常歌尝起来是甜甜的樱桃干味。常歌的手端端落在他肩上,马尾却垂在他脸侧,蹭得人发痒。这吻浅尝辄止,常歌生怕屏风后的外人察觉,同他一触即放,祝政却凭着直觉,一把抓住常歌的手,将他的手腕扣在身侧,稍一偏头,吻得更深。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5) 这吻酸甜可口,让人全身升腾起妖异的酥麻感,常歌足足挣了好几下才脱开来。 祝政整个人淹在黑暗中,沉声道:将军的私家话说的声音太小了,我一句也没听清。将军能否再说一次? 常歌难得以下犯上,拍了周天子一掌。 祝政被他拍得浅笑,心上沉重思绪也缓解不少。 他身侧的灯烛忽而渐渐燃起,烛光再度点亮他华美无二的面庞。 常歌站在红烛旁,将泛黄的灯罩笼了回去,他的眼中被烛光映耀地无比剔透。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私家话便说到此处,我快刀斩乱麻,去去就回。 说完,常歌提起大司马剑,还未行出五六步,祝政又跟了上来,将手中的黑羽大氅展开,为他披在肩上:入夜了凉,你且披上再去。 常歌抿唇一笑,将大氅随手一拢,阔步出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罗明威本抱着刀鞘在廊下站着,他一回头,见常歌穿得一身火红,站在门口的亮光处,身侧还跟着一灰狼。 常歌唇角轻勾:带路! * 江陵城长街上,人声鼎沸,只是这嘈杂之音并非盛宴歌舞升平,而是一片打砸之声。 素来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的学子,倘是纵起性情、安起恣孳、违了礼义闹起事来,也不比街头的花子混子差上多少。[1] 长街上的摊车被捣碎了一半,琳琅的商品碎了一地,又被人践来踏去,手作的兔子花灯丢在地上,被踩得碎烂。 学子们素衣青衿,由为首一个瘦高之人带着,自长街末端起浩荡开过。 长街末端的摊贩皆是小商小户,趁着金鳞池盛宴凑凑热闹,买些自家手作的工艺品或是吃食,越往宫城方向去、越靠近清灵台,方才是官府划定的他国商贸区域。 他国商贸区域自有江陵城左军把守,故而学子们只在防备松散的城门小摊附近闹腾。 那群学子路过一摊贩,其中一白胖学子猛地将其长摊一掀。摊上原整齐摆满了自家蒸的藕泥点心,一个个精巧的糕点洒了一地,全部沾了泥。 白胖学子抬脚,一通混踩,举着纹有梅氏家纹的旗帜,口中高喊: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他身侧游.行的学子亦跟着慷慨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2] 摊主早已冲了出来,面对散了一地的糕点,当即腿软,连手都抖如筛糠:不要踩了,不要踩啊! 白胖学子瞪他:大楚连年征战,哀民遍野,贪官当道,无视我百姓疾苦大开奢靡盛宴,我们今日,是为楚国黎民讨个天理! 我不讨什么天理!摊主抱住仍在乱踩的白胖学子,这些点心,莲藕是我一根一根自云梦自家藕池里挖的,糕点更是老婆子一个一个亲手拢的,今天一日我们卖了三吊钱,顶的上打一个月的鱼啊!莫要掀我摊子,莫要! 数十个糕点被踩得碎烂,着了粗布的摊主老泪纵横,白胖学子的里衣都以缎制成,滑得他根本抱不住。 白胖学子丝毫不顾,依旧踏着地上的点心:老伯,你不讨天理,我们正是来帮你讨的! 他二人正在僵持,方才带领学子的瘦高个跳了过来,指着老伯哀叹:目不识丁,果真愚不可及!我们今日砸了你一摊子,可若是撼动朝廷上的贪官硕鼠,我荆楚昌盛,何愁你明日没有十个摊子! 正是这个道理!白胖学子刚要踹开摊主,一黑影迅疾扑来,他什么都没看清便被扑在地上,后脑撞得咚一声巨响。 谁敢推我!白胖学子怒嚎一声,视野渐回,看清了重重踏在他胸口的东西。 是一头灰狼。 * 作者有话要说: [1]《荀子》,原文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 [2]出自《诗经硕鼠》,讥讽贪腐之诗 第65章 出鞘 好硬的风骨! [二更] 灰狼凶戾的眸子直盯着他, 白胖学子当即失色,胡乱大嚎起来,周围的学子见状更是大惊,瞬间散开一小片空地, 竟无一人敢上去助他。 快来啊!你们倒是来个人啊! 听得一列兵甲铿锵之声, 白胖学子一眼见着熟人, 连名带姓大喊:罗欣!你赶紧的,把这狼给我砍了! 罗欣, 正是楚国左军校尉罗明威的大名。 罗明威瞥了他一眼, 只调派着兵力,让楚国左军绕了个大包围圈,将这群学子团团围住。 罗欣, 你没听到么!我是程涉,我父亲可是朝廷二品大员,当朝卫将军! 哟,二品大员呢。 楚国左军稍稍让开一人的空隙, 常歌披着黑羽大氅,左手轻轻搭在剑柄上,踱步而出。他本就生得眉目锐利,此时将脸一沉, 竟抑得所有人未敢言语。 常歌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摊主身上,快步走去,缓缓将他扶起。那摊主只抹着泪,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白胖的程涉挣扎着想起身,灰狼立即猛地狠狠踩了下去, 却听得常歌制止道:阿西达,客气点, 你没听到么,人家父亲是二品大员呢。 阿西达炸起的胡须稍稍落下些许,逼视着程涉,缓缓退至常歌身侧。 常歌轻描淡写:还不赶紧将这位二品大员的麟儿扶起来。 两名楚军步兵一左一右,搀着程涉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程涉刚站稳,一把挣开,指着那狼厉声道:那畜生当街冲撞我,还不速速将它打死! 两名楚军步兵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程涉瞪他们:还等什么?没看到猛兽当街伤人么! 常歌暂未理他,低头谦和问道:老伯,你这些糕点,多少钱一个? 那老伯擦了把眼泪:五个三枚荆五铢,今日卖的不错,眼下只剩了最后二十个。 程涉嚷嚷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金贵东西,不过十二枚荆五铢,给给给,我给你和察五百,行了吧!斤斤计较,蛇鼠辈尔! 几枚和察五百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划着圆弧滚了一地,那老伯双手颤动,刚要蹲下,却被常歌拉住了。老伯转而劝他:年轻人,你莫要和他们置气,他们都是江陵城里頖宫里头的学生,能在頖宫里头上学的,个个家里都是高官大老爷,不是你我吃罪的起的。 程涉满意:知道就好。何况今日本是你个老头胡搅蛮缠,我们忧国忧民,讨那贪官,你偏要挡我去路,出来作乱! 常歌听得好笑,贪官之子不觉得他有十二房妻妾的父亲是贪官,还一囗一个忧国忧民砸着寻常百姓的摊子,着实讽刺。 他左手攥紧剑柄,抑着火气问道:梅相薨了,你们讨贪官,却跑到城门囗砸了寻常人的摊子,然后说他在作乱? 那是自然。程涉将手一背,我们要讨的,是祸我荆楚、大开盛宴的贪官!老伯虽然失了几个糕点,我们得的却是浩然天理!何况,那几个糕点钱,我早已赔给他了,是你拉扯着不让老伯去捡! 另一瘦高学子跳了出来,先行一礼,自报家门:见过这位军爷,吾乃宋阳,家父官职不高,乃中书仆射宋玉。程涉不善言辞,为免引起误会,我同您解释。 中书仆射,在吴国确掌实权,但在楚国,就是个拟文书、上传下达的文官。 瘦高的宋阳神色凛然:这老伯乃楚国人,长街之上,熙熙攘攘参与盛宴者皆是楚人,今日我们云集至此,并非要祸乱盛宴、刁难我楚平民,只是哀婉天亡我大楚!国柱薨逝,浩浩大国,仍迷醉至此!如此这般,楚国的天下都要将那贪官污吏掌了去,我们一腔热血,只为大楚明日抛洒,振臂高呼,更是想唤醒我楚地子民! 今日我们掀的砸的,只是些许摊贩,你只以为我们在无端混闹,欺负百姓,可我们只是要唤醒这些浑噩百姓,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常歌眯着眼看他,这孩子道不愧是中书仆射的儿子,人瘦得跟麻杆一样,肤色蜡黄,虽然看着像山药成了精,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很有点拿笔杆子杀人的意思。 山药精宋阳振臂一呼,方才沉默的学子忽然高声应和起来,四围学子蠢蠢欲动,当即要围上来,阿西达低吼几声,那些学子只跃跃欲试,却碍于灰狼,不敢立时上前。 说的精彩。常歌缓缓拍了拍手,宋阳是吧,我问你,莲藕自植下到长出,所需多久? 山药精被问得一愣,而后拂袖道: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吾乃頖宫学子,修的是经国济世之道,何需知晓此等农耕之事![1] 常歌看向最开始掀摊子的程涉:白瓜头,你掀的点心摊子,你可知道? 白白胖胖的程涉瞪眼:什么白瓜头!你究竟何人,敢在我们面前胡言乱语,大逞威风! 老伯扯扯常歌的衣袖,连声道:官爷,算了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常歌将他的手按下:老伯,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你来说说,这莲藕究竟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其间如何照料,又是如何做成这藕泥点心的? 摊主老伯瑟缩看了一圈,常歌拍拍他的手臂,温和道:你且放心,刚才山药精说了,頖宫里头不教这东西,你就当做,给这帮子不问世事的学子上一课。 老伯这才连连点头,颤声道:寒些的年份三月份播,暖些的时候二月份播,楚地多雨,半数年份播后都是连雨,苗时常烂在泥里头,活下来的要月月追肥,至六月时,要给莲藕理藤,得潜进藕塘子里,拿手一根根理顺 说到自家养藕的老本行,老伯底气足了许多,原这藕都是他亲手所植,自播种开始,日日照料,需经二百多日,方能收获,收获后卖一半换些秋粮,另外一半制了藕粉保存,至春日里金鳞池盛宴,家里婆娘这才彻夜不眠,以藕粉制成糕点,早早出了摊子,换上几吊钱。 他絮絮讲完,常歌只温和安抚:老伯辛苦了。他这才转向砸摊子的程涉:白瓜头,你可听明白没有? 程涉听得烦躁: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不是你们那些经国济世的大道理,我就在说这地上的藕粉点心,老伯精心照料了大半年,是他大半年的心血;他婆娘夙夜未眠制点心,又有他婆娘的心血,而你 常歌低下头,程涉的脚底下仍踩着一团藕粉点心。 他稍一抬手:给我押下他! 罗明威应是,两名将士陡然上前,将那程涉押了个结结实实,程涉只在囗中大骂:你们是昏了头了么,都不认得我是谁了么! 常歌冷笑一声,拖长了声音:来人,给我们为国为民的程公子,尝尝凝了大半年心血的点心。 程涉当即大惊:这点心落了地,怎可吃得! 这东西金贵。常歌的手懒懒搭在鞘上,手指柔缓点着剑柄,让他给我一点不剩的吃完。 是! 楚国士兵抓起地上的点心,不分青红皂白朝他囗中塞,程涉嘴里呜呜乱叫,被堵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常歌抚着剑鞘,绕着学子围成的圈子,缓缓踱着步子,灰狼便亦步亦趋,一直跟在他身侧一步的位置。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学子便退后几步,队形当即凹下一大片。 山药精宋阳忽然大笑一声,跳出来道:你以为,拿刀剑架在我们脖子上,以武力胁迫我们,便能灭了我们的救国救民的志向么!今日梅相一去,泱泱大地无主!贪官只手遮天,荆楚暗无天日!我愿抛头颅,洒热血,为我荆楚,祭我风骨! 他话未落音,阿西达一头扑来,方才昂首挺立、振振有词的山药精当即抱头鼠窜,一跃蹦了三尺远。 常歌击掌三声:好硬的风骨! 山药精回首,见阿西达并未追来,脸上颇觉挂不住,昂首哼一声,不愿解释。 常歌转而问道:你们囗囗声声贪官污吏,是哪位贪官? 宋阳道:谁在这时候大开盛宴,谁要梅相薨逝之事秘不发丧,谁夺了梅相的大司马剑,谁便是要只手遮天的贪官! 这倒有意思。常歌冷笑,据我所知,此次盛宴恰是为了楚魏联姻,楚王大婚,你的意思是,这楚王不该大婚,楚国不该停战,楚国和大魏就当打个不死不休? 宋阳被其问住,张了张囗,却哽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程涉被压在地上,点心塞得他面部鼓胀,脸更是憋得通红,常歌仔细看了一圈,确认再无遗漏的点心,这才慢声道: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6) 你们不知农桑,未经战事,被人三言两语一挑拨,未经思量便伤我楚地子民。頖宫里头没教你们王法,今日我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做王法! 他环视一周:我管你们是为了梅相,还是所谓的贪腐,今日谁敢在长街上作乱,谁敢再碰我楚国子民一个手指头,我管他爹娘是什么高官菩萨,定会让他后悔被生出来。 那些学子个个脸上皆有不忿,只是有被塞了一嘴点心的程涉为先例,无人愿做出头鸟。 体面话,我都说完了。常歌站定,现在 他一抬手,所有楚军将士纷纷拔刀。 常歌陡然厉声道:听话的都给我滚回家里去,不愿听话的,统统押入天牢! 山药精顿时抓着把柄,嚷嚷起来:你们,堵着我们的嘴巴不让我们说实话,还要灭了说实话的人的囗!你们这是在为虎作伥!浑噩不醒,浑噩不醒啊!这是天亡我大楚天亡我大楚! 有人打了第一枪,学子当下躁动起来,不住推搡出刀的将士,他们如此躁动,将士不忍伤人,反碍手碍脚起来,山药精宋阳见自己得势,乘胜追击,右手握拳高高举起: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无数人随着他高呼: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学子的声音高高激荡,他们趁势推搡着带到的军士,军士反被逼得连连后退,眼见这包围圈马上就要溃塌。 宋阳仍在举拳大喊:硕鼠硕鼠,无食我他的话忽然凝在喉间。 黑夜中一道寒光,晃了所有人的眼,血花横飞三尺,绽上高空,溅了最近的学子一脸。 那学子呆滞片刻,忽而惊恐尖叫起来,人群当即大乱。 闭嘴! 冷剑直指向带头大叫的学子,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死死盯着那剑,剑身上还挂着宋阳的鲜血,此时,鲜血正顺着剑身上雕刻的大江流势,蜿蜿蜒蜒。 常歌持着此剑,宋阳背后被这剑开了个半掌宽的豁囗,正飚着鲜血,轰然倒地。 是大司马剑!白瓜头程涉死死咽了一囗点心,出声惊叫,这剑不是要给我父亲! 话刚出囗,他赶忙掩了自己的囗。 常歌的剑锋,分寸未挪。 你们当我是頖宫里的祭酒,同你们说笑是么什么盛宴不见血腥,在我这里,统统没忌讳。 常歌缓缓转身,鲜血顺着他的剑锋朝下滴落:还有谁,想以命试剑! * 作者有话要说: [1]夫尺有所短智有所不明:《卜居》 [2]頖宫:诸侯办的学府,里面都是贵族世家上学 第66章 和鸾 常歌还能隐隐嗅到祝政衣上熏着的沉香气。 此时此刻, 中书仆射府上,中书仆射宋玉左右张望一番,阖上窗户。他返身至桌旁,桌边坐着楚国丞相属官, 尚书令刘世清。 刘世清日日随侍梅和察丞相, 梅相薨了, 正是由他处传出的消息。 我听得外头已然闹起来了。宋玉道:可这盛宴之下,各国诸侯皆在此处, 梅相之事, 还是秘不发丧更为妥当。此时告知了学子,万一来朝各国诸侯中有心怀不轨的,岂不会趁此机会, 弱我大楚? 刘世清掀开茶盖,先行品了品茗香:清中带甘,回味绵长,这当是今年才下树的第一茬龙井新茶。 宋玉连连点头:刘大人好灵的鼻子, 吴国使臣姜怀仁前些日子来楚,捎来了几斤新茶。不知合不合大人胃口,一直未敢贸然进献,今日见大人喜欢, 明日便送呈府上。 难为你费心。刘世清抿了口茶,将茶盏放下,宋大人,你以为诸国来朝,是为了什么? 太史公不曾点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诸国来朝,朝的正是你大楚究竟何如,若是强盛便你来我往,互惠惠利。若是孱弱,呵呵,那便怪不得他国,欺辱于你。[1] 请恕下官愚钝。宋玉道,既是如此,现下楚国一乱,这岂不是在他国面前跌了份子,说不定还会引来强袭。 急什么。刘世清飘声道,天塌下来,自有那持着大司马剑的司空大人顶着,关你我何事。再说了,学子们闹腾归闹腾,儿戏而已,无人当真。 中书仆射宋玉掏了块帕子,莫名擦着虚汗。 此时家仆门外来报:司空大人府上小官人来见。宋玉听得此言,先行望过刘世清脸色,见他首肯方才推门而出。 院中站着一清瘦小官人,见了宋玉先行一礼:宋大人,吾乃司空大人府上随侍幼清,司空大人惦念宋大人身体,托我带些礼品,前来问个安。 他身后的仆从送上一托盘。 托盘里一左一右置了两方木盒,宋玉刚想让家仆接下,幼清打断道:司空大人交待,要宋大人先看看礼品,再择一样领走。 这是什么古怪,哪有送礼还让当场挑拣的。宋玉抑着满心疑惑,掀了左侧木盒,里面是一青铜樽,盈满浊水。 幼清道:此乃大江源头水,司空大人特意托人自大江源头当曲带回,分与大人。 好好的赠人江水作甚,况且置了这么久,此水显然不能入口饮用。 宋玉再掀另一木盒,里面乃一小碟,中间置了一柿饼。 幼清道:此乃柿饼。 宋玉摸不着这俩木盒里有什么关窍,只随意捡了柿饼当做留下的礼品。 幼清拜过:大人既选了柿饼,那便看不得司空大人的条子,我先退下了。 宋玉听得蹊跷:意思是,我若选了那江水,还有条子可看? 幼清点头。 宋玉:我能重选不能? 幼清笑道:选定离手,大人君子一言,怎可生悔。 宋玉只得作罢,草草同幼清客套几句。幼清急着拜别,只说还有诸多大人家里还要走访。 宋玉端着这柿饼回到桌旁,嘀咕道:这司空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端端的入夜送什么柿饼? 尚书令刘世清神色一动:什么柿饼? 他将幼清深夜送礼之时一五一十告知尚书令刘世清,刘世清听完当即拍桌疾呼:大谬,大谬矣! 宋玉不解:请刘大人赐教。 刘世清顾不上干不干净,拿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三道并行的水流:大江源头水,江水为川,头为页,川页合起来,便是一顺字。择江水为顺,便有那字条,而不顺则 二人的目光共同落在那柿饼之上。 顺则生,不顺则死。 屋子里烛火一闪,陡然黑暗许多。 刘世清阴森道:这位司空大人,好狠的性子。 这白司空怎能如此!他深更半夜以此哑谜威胁同朝官员,倘若正因参不透此意,胡乱选了柿饼,便要被他视为政敌么!他已能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楚王还赐乘五驾,那大司马剑也给了他,他还要如何!难不成,还能登天么! 说不定,他正是要登天。到时候,宋大人 宋玉捏着柿饼,跌坐在椅上。 刘世清短笑一声:权势之事,向来是你死我活,此番不过是迟早的事。 刘大人,刘大人。宋玉当即站起,急声道,此事你可要救我啊刘大人! 救你。哼,我也是救我自己。他压低声音:令公子归家时,可再对他煽动些,什么江盗横行、官办赌坊、长堤偷工之事,皆可往司空大人头上安放。 刘世清缓缓道:再不借着此次盛宴,剪其羽翼,你我,都是泥菩萨过河了。 他话未落音,听得门外一声惊嚎,大门哐一声被踹开来,卫将军程政抬臂甩开一拦着他的家仆,抽刀便砍裂了一扇门窗,骂道:宋中书!速将你儿宋阳交出来! 程将军。刘世清迎上来,这是何事惹到将军? 刘世清出身世家,身居尚书令要职,更兼頖宫祭酒,程政素日里看在他家世和梅相面子上,自是让他三分。 程政行一平礼:原刘尚书也在此处。 刘世清亲自同他泡了碗新茶,程政这才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頖宫学堂中,他的长子程涉同中书仆射长子宋阳交好,大晚上的宋阳忽然将程涉唤了出去,也不知所为何事,至子夜时分仍然未归,他夫人在家中哭啼闹事,惹得程政心烦不已,这才提刀杀上门来,索要自家儿子。 宋玉思忖,程政府邸与中书仆射府邸都在靠近清灵台处,此处沿途依是一片和乐升平,数里之外的争执,程政定是浑然不知。不知倒是好事,免得程政下令维护都城秩序,事情闹不起来倒罢了,若为了维护秩序,将他的小儿宋玉抓去大牢,那才可笑。 误会,误会!中书仆射忙道,犬子亦是未归。想是城里头开着盛宴,小孩子们一道玩耍,许是忘了时候。 中书仆射宋玉对程政是好一通安抚,这才让卫将军消了火。此时,一家仆哭嚎着跪倒在门口:家主,不好了,不好了! 家仆失态,宋玉大觉面上无光,只呵斥道:哭哭啼啼,嚷嚷个什么!好好说话! 小少爷,小少爷他被人砍死了!现场还有卫将军家的小公子,像是给人打了! 什么!程政拍案而起,宋玉则缓缓站起,再问一遍:小少爷,怎么了? 那家仆只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玉两眼一翻,几要栽倒在地。 一通折腾安抚之后,书童方才将所见所闻说得明白,程政尚未听完,当即便要杀上街去。 卫将军!尚书令刘世清猛然拉住程政,你现在去,小公子委屈受也受了,只能出一时之气。司空大人才得了大司马剑,便敢骑在你头上欺负,若有来日 中书仆射宋玉还在为小儿的夭折捶胸恸哭,程政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依我看,不如藏器待时,到时候,一并发作,给那位司空大人来刀狠的。 程政皱眉:来个什么狠的? 刘世清道:他能如此横行,不过是仗着梅相护着,楚王捧着,眼下梅相已去,若是捧着他的天再漏点雨 * 长街末端。 学子们说得义正言辞,为楚国抛头颅洒热血,实际上都是家里惯着顺着,頖宫里博士祭酒们宠着,哪个见过杀人的阵仗,更没踢过常歌这种硬铁板。 常歌当街劈了宋阳之后,有几个白嫩的学生直接当场昏了过去,几个小厮书童七手八脚抬着掐人中都没缓过来。 闹事的学子没了头鸟,激情更是被常歌当头灭了火,蓦地成了群瑟缩的雏鸟,偎在一处瑟瑟发抖。 甘公子,快些跟奴归家去吧! 其中一人拨开人群,捞住了一名学子,见楚国士兵阻拦,慌忙上了诺书,保证自家公子盛宴其间再不出大门一步。 不少楚廷官员接了祝政送的顺或柿的木盒,使眼色的、选了顺的官员,依照字条所言写了诺书,赶忙上街将自家孩儿领了回去。 常歌不知其中缘由,还以为是这些官员良心发现,他想着祝政还需同这些官员相处,不好赶尽杀绝,有诺书的便准许家仆领回。 而剩余无人带回的闹事学子,都被押到了楚国天牢之中。 押至天牢之后,常歌更亮了大司马剑,直接勒令,关在天牢中的学子,盛宴结束之前不得放出,哪家官员如有意见,直接来归心旧居找他评理。 宋家小公子的尸体,拿草席一卷,送回了中书仆射府上。 此番处理完毕后,天已微明,常歌刚出牢门,见着祝政只披了件玄色披风,站在月光里迎他。 此时二人皆是深乏,刚回归心旧居,又恰巧撞上醉灵草草离开旧居。 常歌还想着邀醉灵多客居几日,醉灵却连说益州公急召,不得不回。 入夜里下起了大雨,敲得乱叶簌簌。 次晨日出,倒勉强算是个好天气。 今日楚王大婚,作为喜官,祝政得换上有拖地大摆的庄重礼服,头戴无旒礼冠,比盛宴首日那套礼服更为隆重。 这两日,祝政衣着繁琐,须得旁人穿着理好,反让常歌寻得了些打扮祝政的乐子,一层层助他穿衣着下裳、绕着他的腰为他勾上大带,再以指理好每一条绶带,每一个步骤都颇为得趣。 最关紧的是,他二人都能短暂忘了昨日的烦忧,日子似乎也变得简单,简单到只需整好所有衣襟、理好所有腰带即可。 层叠的玄色华服一着,祝政被衬得容色有光,自有一番威仪清肃之美。 今日场合庄重,祝政需着玄玉革带,常歌先是虚虚比好位置,又以双臂环着他的腰,将革带在他身后搭好,他二人距离几乎无隙,常歌还能隐隐嗅到祝政衣上熏着的沉香气。 今日,是先生第二好看的时候。常歌以一指勾起革带,在其上坠好山玄玉,又助他理顺组绶。 祝政闻言,不禁莞尔:第一好看是什么时候? 常歌弯着眼睛笑:偏不告诉你。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7) 祝政容色温温:我看将军八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我说得出呢? 祝政沉吟片刻,方道:若你说得出,我便应你一件事情,什么都可以。 这个好!一言为定!常歌背手,冲着镜中的先生笑,我在下一年一月十二,你生辰那日告诉你,先生可记得今日所说,君无戏言! 祝政点头:君无戏言。 全幅打扮好,宫里的礼车早已在门口候着祝政。常歌亲搀他上车,祝政长顺的衣摆扫过马车桂蹬,流水般收拢至纱帘后。 一侧车帘掀开,祝政只露了半面:亥时,我便归来。 常歌只同他挥手:众人都只等你一个,还腻着不想走。祝政这才将帘落下。 马车上銮铃脆响,常歌目送马车远去,心中来回想着一句诗。 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史记》 [2]白司空:祝政假称武陵白氏,此时有习惯以姓氏+官职,如梅丞相、刘尚书、宋中书等,故而宋玉称他白司空 [3]和鸾雍雍,万福攸同:出自《小雅蓼萧》,描写见到国君,心情愉悦,祝福周天子的诗,全文如下: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 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蓼彼萧斯,零露泥泥。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 蓼彼萧斯,零露浓浓。既见君子,鞗革忡忡。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第67章 神像 在楚王婚宴上,稀里糊涂地喝了一杯常将军的酒。 清灵台上, 左右筵席秩秩,肴果美酒维旅。钟鼓舞女陈列,大雀交交而鸣。 不过,此台上并无一人。 楚王大婚, 自午后吉时开始, 经数项流程一直持续至夜晚。 此时, 诸国诸侯王公都在江陵城宫城太极殿内,一番流程折腾下来, 早已乏得萎靡不振, 惟有礼官司空大人,依旧敦肃温温,克己有节。 今日清灵台外围亦是摩肩接踵, 不亚于各国诸侯仪仗不停那日,这些人想看的东西和常歌一样,无非是颍川公主和楚王。 楚王与公主礼成之后,会自宫城乘礼车而出, 自沿街架起的天梯绕行一周后,方才登上清灵台,与诸位王侯共享喜乐。 因此,清灵台外被楚国三军戒严出了大段空地, 普通百姓只能在戒严区域外远远观看。 日头渐沉,清灵台上数百庭燎渐次亮起。 各国华盖自宫城两侧城门而出,经由天梯直上清灵台,依次落座,人群立时躁动起来。他国诸侯落座, 这是楚王昏礼已成,即将乘礼车巡游了。 将军怎么不同先生一道, 坐昏礼筵席?姜怀仁问。 常歌自小散漫惯了,对这种讲两句、喝一杯、再拜三拜的正式宴饮是避之不及,对楚廷更是没有兴趣。 常歌淡淡答:那筵席有什么好坐的,一坐数个时辰。你信不信,席上至少有半数人都想着早些离席。 姜怀仁哈哈一笑:这话在理。 眼下常歌窝在九凤楼第八层,只等看一眼棋文,便同姜怀仁一道去九天阁寻向天彤。 来此处时,还有段小插曲,姜怀仁要上九凤楼顶层,说登高方能望远,不知为何常歌涨了个大红脸,硬是拦着死活都不让上顶层。 姜怀仁无法,只得顺了常歌的意思,他二人便在倒数第二层,远远观景。 楚王和颍川公主的礼车就跟在诸国旌旗仪仗之后,款款而出。 常歌所在的塔楼距离清灵台本就较近,他这种能百步穿杨的人,更是生得鹰隼一般的视力,礼车刚刚开上天梯,常歌当即看清了颍川公主。 公主今日犹是金珠链遮面,着了大红喜服,同楚王相互搀着,正朝礼车下的民众遥遥挥手。公主手腕稍抬,重叠的喜服袖口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腕,手腕上只缀着跟古怪的红线,却未戴长命金镯。 常歌显著一滞,而后稍稍松了肩膀:原来如此原是如此。 难怪祝政只说不会负了棋文,却百般不肯透露具体细节。 姜怀仁本就擅于察言观色,他见常歌神色恍惚,便未多询问惹他心烦。 走吧。常歌低声道,我们去九天阁。 * 清灵台上,祝政作为礼官,坐在左首第一席。 礼车巡游之时,他便多有失神,一直望向九凤楼方向,连起首祝酒之事都忘了,亏得身侧景云提醒,才匆匆抬杯祝酒。 首巡酒过,钟磬起,楚歌升平。 祝政代祝三巡之后,为首宾的魏国端着犀角杯盏,祝酒献礼。 魏使先是着了个声音尖细的宫人,将那足足三页长的礼品单子嚷嚷得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聒噪完后,魏使一番冠冕结好之词又听得人昏昏入睡,连向来姿容端正的祝政都敛眸沉吟,听得跑了神思。 魏国使臣猛地清清嗓子,将台上众人吓得一惊,他皮笑肉不笑道:我大魏还有一贺礼,听得此礼顺流而下,几经坎坷,司空大人更是躬亲押送,大人辛苦。 他双手捧一花球,碎步至祝政面前:此绸一端结成花球,另一端连于巨神像,司空大人一路劳顿,当由大人亲手燃此球。 花球置于席上,魏使恭敬递上火红折子。 祝政沉思片刻,以火燃了花球,那球上不知被涂抹何物,瞬间爆出花火,一道火龙贴地而行,直下清灵台,沿长街石道燃向巨神像。 红绸刚燃上巨神像自底座,瞬间燃起大火,民众不知所以,见火光被夜色衬得辉煌异常,还以为是安排好了的景观,不禁拍手叫好。 那火自下而上,熊熊而生,红绸宛如燃着的巨大披风,自神像上一点点剥落,先是露出了神像的箭囊,而后是腰间的马刀飞扬的飘带,大火犹如火凤一般展翅,迅速向上攀飞,而后瞬间消失不见 巨神像的真容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全身轻甲,马尾高束,两侧广袖更以束带高高缚起,巨大神像正抬手挥开身后披风,英武异常。 稚子尖脆嗓音被江风送来:天神将军!是不是天神将军? 立于大江之畔、犹如一座小山般高大的巨神像,竟是常歌。 清灵台高达数丈,距离民众遥远,却仍能听得长街上民众沸腾之声。祝政遥遥望了一眼,民众见神像破火而出,纷纷大拜,只是苦了仍在巡游的楚王,众人皆被巨神像吸引,在他礼车周围围观的,竟只剩下小半数的民众。 楚王遥遥回头,虽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想必好看不到哪里去。 常歌威名虽甚,但清灵台上之人多高坐庙堂,与常歌正面交锋、识得常歌真容之人不多。 祝政当即大扫一眼,同常歌相熟的益州公今日不在,滇颖王正拿肘撑着身子,小酌饮酒打量众人神色,其余王侯大多不知这神像深意,还有些外国国使,更是不明所以,只觉这神像威严好看,连连击掌叫好。 魏使拱手道:我听得襄阳百姓放万千天灯,召唤前朝常将军护佑,眼下楚国大开盛宴,万国来朝,我大魏太子听闻此事,特献此神像。此神像乃先朝大周昭武将军常歌,有他护佑,先行恭贺楚国雄图大展,问鼎中原。 这番话虽说的不太地道,明着是献礼,暗地里却暗示楚国意图一统天下,还在人婚宴上献了个惨死将军,着实不吉利。 右列的冀州、鬼戎小国使臣,脸色多有僵硬。 祝政神色浮沉,杯盏在侧,却并未出手触碰。 楚王大婚,献个惨死的将军神像,还就立在大江江头、宫城门口,楚廷上下日日都能见着,还得碍着楚魏之好,打不得更遮掩不得,那魏使想的得意,佯做感慨道:只是兵者大凶,用兵有如常将军,也落得个唏嘘下场,大周国祚更被连年征伐尽数毁灭,周朝四世而亡。 他装样掐指算了算:楚国这已是第二世了,无妨无妨,尚还二世而已! 他这番话,宴席上听懂了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没听懂的,见氛围僵持,也觉兴味阑珊。 魏使正志得意满,忽而一声巧笑,断了他的话头。 滇颖王撑着下颌坐在三重席之上,端着个指头大小的酒杯,慢酌一杯,懒笑道:好端端一大夫,话却说得如此小气。 魏使瞬间变了脸色,却不敢当场驳滇南颖王的面子,只憋气道:我笨嘴拙舌,倒是惹了颖王不高兴。若我哪句说得略有不对,还请颖王赐教。 小酒杯在席上瞬间一笃,颖王柳眉一拧,当即沉脸,她身侧苗女高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请我们颖王指点。 你!蛮夷女流,我不同你计较!魏使找着台阶,拂袖归了席位。 滇颖王庄盈哪里是受得了这个气的,她挥挥手,身后苗女当下自席后一跃而出,庄盈懒懒道:诸位公侯大臣们,方才我女侍扰了大家的兴致,现她愿意摇铃一曲,为诸位助兴。 庄盈言毕,那苗女自腰间掏出一六角银铃,纤手一摇,银铃脆响,银铃当中更是飞出六只蝉虫,在她身侧萦绕。 起先众人还以为那苗女出席,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她起舞摇铃,歌喉婉转,舞姿更与雅乐不同,别有一番张扬韵味,更离魏使席位数丈之远,看来是真的鼓铃致歉,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只觉是误会了这苗女。 铃鼓舞毕,祝政方才谦然立起,先是夸赞了一番苗女清丽舞姿,而后话锋一转,道:今日楚国能得各国使臣同聚于此,此乃一幸;楚王同魏国公主永结同好,两国一衣带水吴越同舟,此乃二幸;魏使献上将军神像,三福共至,今日是一等一的大好日子。 魏使端杯,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祝政为表重视,款款出席,精致的玄色衣摆柔缓拖过石阶,墨玉般延展开来。 他冲着神像方向遥祝一杯:常将军定六雄平八方,实乃一代良将,有此神像护佑,我楚国定得一方安宁。此盅,我代楚地皇天后土,敬谢将军。 言毕,祝政抬手,将杯中清酒洒遍大地。 主卿祝酒,宾客只能从之。众人在楚王婚宴上,稀里糊涂地喝了一杯感谢常将军的酒。 祝政又以樽对月:朗月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大同,又有何国别之分。将军既然泽被四方,九州天下,皆遍享此福。 言毕,他以袖遮面,一饮而尽。 礼官再度牵头,宾客不得不回饮,但这么一回饮,反倒闹得像赞同他所言所说,天下大同,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均受常将军庇佑。 这巡酒,席上各国使臣吃得是不情不愿,滋味万千,还得和着祝政的祝词,唱上一句遍享此福。 常将军护佑九州大地,我等自当衔环结草,以恩报德,将军神像既立,当享万年福禄,我楚定会年年祭之,以礼供之,此盅,敬将军福寿如日升、如月恒。 诸使臣端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喝了吧,等于认了司空大人所说,不能当个知恩不报之人,还得跟上年年献祭礼。 不喝吧,这不仅挫了楚国的面子,还挫了献神像的魏国面子,神州大地,一下得罪一半。 不少使臣已在心中骂娘,都怪那魏使,好端端的献什么神像,闹得各国骑虎难下,多出个神尊像,还得年年献祭礼。 各国使臣脸上神色甚是精彩,祝政白皙颀长的指捏着酒盅,停在遥祝的动作。 他温文一笑:诸卿,请。 * 作者有话要说: 盛宴场景有化用《诗经桑扈》、《诗经宾之初筵》等。 魏使:我膈应死你 其余使臣:膈应死我们了 政政::) 明后两天照旧万更 第68章 隔墙 用假名倒也罢了,怎么偏偏挑他的姓。 [一更] 诸位使臣被祝政架在弦上, 吴国少主华悦贤见状,爽朗一笑:东吴之地素有水患侵扰,数次征战均未能斩草除根,今日有幸, 能请常将军庇佑, 惟愿将军保我吴国天平地安、四海清平。 言毕, 爽快饮之。 吴国少主继承大统也不过数月,一番话也说得慷慨大气, 他年方十八, 仍未及弱冠之龄。他国使臣只觉怎么也不能被一少年比下去,不得不随之饮了,祝政见众人齐齐饮毕, 这才满意回身,泰然落座。 木制轮毂吱呀一声,礼车巡完一圈,停在清灵台前。 楚王握住颍川公主的手, 刚要下车,忽然数个素衣学子冲至车前。 原来是某处戒备松懈,出现豁口,有了一个带头, 剩余学子便一涌而入,直冲楚王近前:我王!我王定要明辨忠奸!昨日学子一腔热血,竟被无故镇压 几个楚国中护军当即以身隔开礼车与学子,喊道:刺客,有刺客!清灵台上, 卫将军程政当即站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先将学子拉下去! 程政说得急切,那些个中护军却不疼不痒, 动作慢吞吞的。 祝政的目光挨个掠过闹事的学子,他曾去过頖宫几次,但眼下冲出来的学子,个个都脸生的厉害,他从未见过。 他以余光瞥了尚书令刘世清一眼,刘世清神色泰然,倒是邻席的卫将军程政,显然有些坐立不安。 礼车前正在拉扯,忽然一黑衣人自人群飞出,直接抢上礼车,这人打扮同四围学子多有不同,祝政当即站起:速抓刺客!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8) 只见礼车上,黑衣人同楚王不知怎的拉扯一番,颍川公主忽然惊呼一声,将那黑衣人猛地一推,其余警卫的乱刀迅速砍上礼车,但那黑衣人却被公主推至地上,数十刀擦着颍川公主的衣边,全部砍了空。 祝政当即大步下台:保护公主,勿要伤了公主! 二三波警卫迅速跟上,那黑衣人见势不妙,捂着腹部,飞身遁去,程政高喊着快追!数十名中护军腾地追了上去。 各国诸侯王公顾不上看热闹,都被贴身近卫护着,慌忙撤退,台上瞬间乱作一团。 祝政逆着人流行至礼车前,拉开重叠的中护军,这才发现,楚王已缓缓软倒在礼车之上,右侧腹部扎着一把尖刀,鲜血仍在潺潺朝外翻涌。 颍川公主满目惊恐,只缩在一侧,不知所措。她听得楚王出气多,进气少,不住说着你你!慌忙凑上去,以手按住不停在涌血的创口:王上养伤要紧,先别多话了。 楚王将眼一瞪,脸色发灰,瞬间昏了过去。 祝政面色镇定,扯下礼车车围旌旗覆于楚王腹腔之上:楚王受惊,速带其回殿歇息。 他言下之意是先行遮掩过去,一切如常,靠近的几个中护军面面相觑,楚王被刺此等大事,也是能含糊过去的? 祝政沉声:快。 几个中护军当即开始掉转车头,那车头却被一人拦住了。 卫将军刀已出鞘:我王遇刺,你不说就地救治我王,竟想胡乱遮掩过去,司空大人,你怀的是什么心思!莫非,此事是你一手安排的! 祝政只平静道:台下万千百姓,台上他国诸侯,在此地救助,恐生慌乱。 恐生慌乱?卫将军冷笑道,我还怕有人心怀不轨,将我王拖入后宫,暗中杀之! 让开,让开!中护军将领乔匡正拨开将士上前,一见楚王面色,当即大惊,这,这!他当下朝卫将军大跪,属下一时不察,竟出此大错,还请程将军责罚! 卫将军同他打手势让他退下,只是乔匡正一根筋,死也要拦车求罚。 两人正在拉扯,颍川公主倒细声道:诸位将军将领们,救助王上要紧,还有什么事,等之后再说也不迟! 楚王力不从心,现场自是已成楚王后的公主为大。王后发话,乔匡正和中护军当下七手八脚,将楚王往宫城里挪。 卫将军当下发作不成,只得咬牙对祝政道:盛宴乃你一意孤行举办,眼下楚王被刺,此事事关重大,我定会彻查! 祝政懒得答话,连礼都没行,卫将军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缓缓抬头,夜空中乌云飘过,露出一轮皎月。 众星,当即黯然失色。 此处已然开始动作,还望姜怀仁那边能及时赶上才好。 祝政抬手,轻轻纵了一只白鸽。 * 九天阁安静的蹊跷。 江陵城开盛宴,连城外十几里的小酒肆都彻夜开张,生意更是红火,可这地处江边的九天阁倒大门紧锁,一派萧瑟景色。 一只白鸽扑棱棱落在屋廊之上,收着翅膀,咕咕叫了数声。 常歌额外留意了一眼,鸽子脚上并未有传信信筒,可能只是只寻常野鸽子。 锁头上已生了层薄灰,估计是锁了有些时日了,他抬头打量一周,若能踏上一层屋廊,倒能从二层破窗而入。 常歌仍盯着二层,悄声道:你会不会轻身功夫? 他见许久无人答话,常歌朝身旁一看,竟然无人! 姜怀仁半蹲着身子趴在木门上,正对着虎头大锁的锁眼看。 常歌:你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姜怀仁自腰包里摸出个形状古怪的纤长铁器,伸进锁眼边挑边听,未出多久,沉重有两个手掌的虎头锁,咔哒一声弹开了。 姜怀仁拍拍手,哈哈一笑:人在江湖行走,怎能不备两手。 常歌: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俩人先后进了九天阁,楼内门窗紧闭已久,又在江边,室内弥漫着一股极重的阴潮气。 楼内同普通酒楼格局差异不大,一层大堂,二层往上皆为雅间。 这听见姜怀仁开口,常歌慌忙回身,悄声比嘘,姜怀仁当即压下声音,只以气音道:这看着一个人也没有,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常歌笑道:你我来寻的,正是这蹊跷。 依着姜怀仁同向天彤所约,二人直上二层松风阁雅间,雅间四围皆是木制格栅窗,挂着数幅山水挂画。常歌朝四围扫视一圈,不知是不是陈设太满的关系,这屋子的纵深比外侧看起来小上许多。 常歌一时不知该冲哪副画唤向天彤的名字,便随意挑了一副,没想到向天彤姓名一出,雅间大门当即被敲响。 常歌警醒道:谁? 为客官添茶。 常歌无话,木门轻开一缝,转眼便进来了两位小厮打扮的人,向天彤跟在小厮身后,一进门,便同姜怀仁点了点头。 姜怀仁热络的紧,忙向三位小厮介绍:这是我们祝公子,祝公子古道热肠、乐善好施,我在江上漂流数日,正是祝公子救下的,他听了九天阁的事情,心有不忿,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常歌想说点什么,却被他哽得说不出来。 用假名倒也罢了,怎么偏偏挑他的姓。 他一回头,姜怀仁冲他眨了下眼睛。 常歌无奈,只得陪着演:姑娘们有何难处,祝某定当竭心尽力。 其中一位小厮坐定,常歌额外多看了一眼,向天彤平平无奇,这小厮倒是生得英气。英气小厮娴熟看茶,常歌阻拦道:不必看茶。向天彤却只说:要他们做吧,平日里也是看茶看惯了的。 常歌的目光落在小厮看茶的手上,这手生得白净无比,还蓄着水葱似的指甲。他并未接话。 两盏茶斟好,茶香终于压住了室内的潮湿之气。 向天彤似在等些什么,莫名僵了片刻,经小厮提醒,方才以茶推将两盏茶分别推至二人,粗茶,不知合不合公子口味。 此处疑点重重,断不能贸然饮茶,常歌正要拒绝,姜怀仁已端起茶杯,咕嘟一声下了肚。 这什么美人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要不是面前还有旁人,常歌定要翻他一白眼。 向天彤还要让茶,常歌抬手道:不必,我还赶着亥时回家,有什么事,请简短说了吧。 他言辞淡淡,却不知触了何处关窍,向天彤瞬间泪水涟涟,拿着帕子先行抹泪起来。 姑娘的戏还挺足。若不是此前他已知向天彤多有古怪,定会被这姑娘我见犹怜的模样蒙骗。 常歌朝身侧斜瞥了一眼,却见姜怀仁也红着眼睛,马上就要掉金豆了。 常歌: 真不知是对着飙戏,还是色迷心窍。 向天彤做足了氛围,这才哀婉开口:这地方白日里叫九天阁,亥时之后却叫做绣球赌坊,只许握着珍珑绣球之人进入。两位公子进来时,可有觉得室内潮闷异常? 常歌谨慎选着词语:此处临江,潮闷也不足为奇。 向天彤缓缓摇头,刚要开口,那位英气些的小厮却抢道:二位公子请随向姑娘来。 那小厮掌灯,向天彤跟随,带着二人自一层下了地道,在其中七转八拐,听得水声渐近,地道愈发开阔,尽头处一转,竟是一宽阔地洞。 洞内黑暗,只能依靠向天彤手中如豆灯火照明,众人脚下乃一木栅码头,江水滔滔,几乎淹至栈道之上。 姜怀仁惊道:这是那日我来到的码头! 向天彤点头首肯:他们夺来姑娘之后,会在江上绕行,最终抵达此处,那日我奉命接应九个北境女子,不料却接到了八桶卵石,和这位大人。 常歌仔细谛听一番,地下洞窟幽深,只有水滴声声。 向天彤接着道:亥时之后,但凡出示了珍珑绣球的人会被引入楼内,由专人以斗篷面具遮掩头面,接着无知无觉中吸入一种迷香,人称软筋散。 常歌面上不动声色,却将牵连软筋散的几件事情在心中理了一遍。 襄阳城外紫色锦衣人、楼船上大司农程邦的尸体、楼船上劫持公主之人,绣球赌坊,以及眼前这位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的人,显然也明白软筋散。 向天彤继续道:中了软筋散后,这些官员被运至码头小舟上。此法防止诸位参赌官员相互交谈识出对方,更防止奸细混入中途作乱。在此处换小舟划向前方,直至长堤内部。向天彤掌着灯火,朝远处伸了伸,可惜地洞辽阔,灯光照不亮远处的黑暗,只是长堤决口一次,长堤内的空腔已被洪水淹满,否则我定带二位公子一探究竟。 姜怀仁眼神一亮:也就是说,这九天阁只是绣球赌坊的入口,真正的绣球赌坊在那长堤内部! 向天彤点头:正是如此。前些日子,说是司空大人暗中彻查此事,不知赌坊何处得了消息,将长堤内部陈设、掳来的女子尽数转移,长堤内部这才成了空腔。 一行人复而回至松风阁坐定,向天彤缓声道:今日我冒险将绣球赌坊之事尽数告知公子,还望祝公子能救我姐妹出这苦海。 好说。常歌笑道,只是我很好奇,向姑娘求人,都是这种求法么? 向天彤不解其意。 常歌:接连撒了三道谎言,我就不多提了,这隔墙之耳 向天彤眼神大变,常歌手中茶盏早已飞出,直直击向她眉心,向天彤身侧一小厮当即抢上,截断茶杯,向天彤却恍然醒悟:不好! 原来击向她的茶杯不过障眼法,常歌同时还击出了另一茶杯,那茶杯打着旋击中一侧木墙,木墙呼啦啦整个倒了下去。 墙后,数十刀斧手就这么袒露在众人面前。 常歌的手搭上了大司马剑:也太多了些。 * 作者有话要说: 姜怀仁:祝公子! 常歌: 第69章 谎言 将军确实聪敏。 [二更] 刀斧手本就是一蹲伏之姿, 见遮掩木墙被掀开,当即冲了上来,常歌脚尖轻勾踢起木几,那木几呼啦啦向刀斧手横飞过去, 砸倒一大片。 与此同时, 两三个冲至他身侧的人被他一脚踹开, 连退数步,和后方冲上来的人撞在一处, 只二三回合下来, 屋里全是连声哎唷之声,地上滚倒了数个刀斧手,而常歌的剑都未出鞘。 向姑娘不习武艺, 看不出这其中的差距。姜怀仁道,这些人的水平,再翻上数倍也不是我家公子的对手。 那些刀斧手倒是忠诚,即使姜怀仁这么说, 仍旧折腾着还要上前,向天彤大喊一声:住手!刀斧手捂胳膊的捂胳膊、揉肚子的揉肚子,全数停在原地。 向天彤身侧一小厮道:听祝公子把话说完。 常歌的手仍未离开剑柄,他在室内缓缓踱着, 将两位小厮和向天彤圈在无形的圈内,向天彤全身紧绷,眼神只跟着常歌的步子转。 我觉得奇怪。常歌的步子停在一位小厮身后,一来我就察觉,这屋子格局比楼层纵深要短上一截, 估计木墙之后余了些空间,这格局, 显然是墙后埋伏了人。过程中这位自称向天彤的姑娘多次停顿暗示,席间那么多攻击我的机会,你们为何不杀我。 他停在一侧挂画前,仔细观察众人神色:这画,笔触倒是精巧。 这画粗看并无异样,仔细研究便会发现装裱的边沿比寻常画卷厚上许多,这挂画后方定有门道。 常歌作势要翻动这幅挂画,屋内众人居然齐齐盯着他看。常歌慢慢收手,忽然剑光一闪,那挂画当即被劈做两半,露出内里绵软的布料。 常歌将刀还鞘,抓起画卷下露出的一小片料子,从中抽出了一面旗帜,他将旗一展,心头蓦然一悸。 纯黑大纛,尖形长帆,无字无饰,这是常歌出征所用大纛帅旗! 常歌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这旗帜,看来这伙人,当是冲着他来的。 奇怪,画里还有这种蹊跷! 常歌被引得回首,姜怀仁正趴在挂画之上,一把将里头藏着的另一个东西揪了出来,将其一抖,露出了半个子字。 这是个什么字? 姜怀仁将这东西左右掉转上下翻转,翻来覆去摸不着门道,常歌看得焦虑,夺过柔布,将旗利落抖开,这是一面黑镶白旗,旗帜中央正是一孟字。 黑旗看得不甚清楚,这白旗却是触目惊心,整面旗帜都被鲜血染成暗红,放的时间久了,更沉成了中黑红的锈色。打血迹看,这定是面战场上收回来的旗帜。 常歌恍悟。 方才看到纯黑大纛,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帅旗,这下同孟字将旗组在一起,他才知晓方才那面纯黑大纛并不是他的,而是益州五虎将醉山隐军狼中张知隐的将旗。 张知隐乃益州世族,景仰常歌神勇方才从戎,故而他所用的将旗同常歌的帅旗大纛形制一模一样。 这两面旗帜放在一起,常歌也知道了这伙人来讨的是什么债。 去年益州出兵攻占夷陵,主帅是常歌,而将其谋略执行的两员大将,正是持纯黑将旗的辅国将军张知隐和持孟字将旗的平南将军孟定山。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59) 常歌扫了一眼滚做一地的刀斧手:夷陵守军? 向天彤款款站起:正是。去年冬日,益州三面同时向我楚发难,襄阳围困、建平陷落,夷陵更是断了军粮、失了民心,赞军校尉江荣节殉城、车骑将军吴御风被益州军活擒。这事,建威将军忘了,我们可忘不得。 我不同你说话。常歌将手头旗帜叠好,让你旁边的小厮上来答话。 向天彤嗫嚅几声,她身旁的小厮却笑笑,按着向天彤的胳膊,示意她坐下。那小厮道:将军高智,竟识得我才是向天彤。 你也不是什么向天彤。常歌略有些不耐烦,有什么话要说便说,如此虚虚实实,我走人了。 那小厮追问:你又不识得向天彤,为何断定我不是? 向天彤,有一胞妹向天晴,混进了楚国水军当差,诨号小不点,你们当见过吧。 那小厮只维着微笑,并未否认。 常歌道:向天晴向天彤都是渔家女儿,江边混大的,就凭你们三个这一双双细皮嫩肉的手,断不会是渔家女。 小厮问道:你又缘何认定,我才是管事之人? 常歌轻笑一声,将手中长剑还鞘,那小厮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腰间大司马剑上。 常歌低声道:向天彤都不识得的东西,你一小厮倒挺识货,一进门便注意到了这把剑。前段时日,你为了杀我,连长堤之下的百姓性命都肯抛弃,今日大好良机却迟迟不肯动手,难道,是为了这把剑? 小厮只信然微笑:长堤决口之事,乃天灾,怎能说是刻意而为之。 你撒谎!常歌立在他身前,剑柄忽然捏得死紧,你早知道楚国楼船庞舟定会经过江陵城前九曲回环河段,那处河道狭窄本就多有淤砂,你又在那基础之上倾倒多余泥土,做成江中浅丘,为的就是刻意卡住庞舟。沙丘松软,庞舟卡住定会容易造成崩湫,你算好了河段距离,庞舟一端被卡住,另一端被江浪推着摆头,定会卡在长堤之上,如此一来,长堤决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空心堤的事情,也定会被摆在台面之上! 小厮道:你说的有理有据,可这只是你的猜测。盛宴关头,我做此事,岂非多此一举? 常歌:这一步却是险棋,但你若成事,一来可以将绣球赌坊、空心长堤之事搬到台面上,逼迫楚国处理此事;二者说不定庞舟没保住,魏国大怒,撕毁婚约,那颍川公主便无需嫁给楚王;最后,你还能假借天灾之手,杀了我。 救颍川公主之事,倒是常歌的推测。 这小厮的主要目标显然在于绣球赌坊,无论是空心长堤、或是今日引路至地下码头,所作所为皆是围绕此事。如此看来,手握珍珑绣球的大司农程邦的尸体,很可能是这小厮交由小不点放在楼船上的,小不点当时借口烧船,正是为了给八层抢夺公主之人拖延时间。 由此可以推论,夺公主之人和这小厮八成也有联系。 只是常歌想不通的是,棋文从未来过南楚之地,这小厮如何识得棋文? 方才常歌如何推论,这小厮都一笑置之,没想到提到颍川公主四字,他竟神色一动,低声道:女子生于此乱世,本就薄命多难。大魏无耻,养了那么多的将军文臣,却将国难之事压于一弱女子身上。再说了,那楚王是个什么货色,我楚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公主再命薄,也断不能便宜了楚王。 江公子,你还同他废话什么!地上一刀斧手叫道,今日既然遇上了这建威将军,便不要他好活! 正说着,他撑着斧头从摔得烂碎的木头渣子上起身,咬着牙,举斧还要砍,那斧头却定在空中。 一白净纤手停在空中,阻下了那斧头的去路,那小厮抬着右手,拦下了他。 江公子,你这是何意!是你说今日要取他狗命,为我夷陵陷落的将士们报仇的! 江公子。 这三个字在常歌心头浮浮沉沉,他似乎记得,姜怀仁探查河伯抢新娘一事时,江湖上传言,强掳女子的采花大盗,正是一位姓江的公子。 夷陵陷落,绣球赌坊,女子失踪千头万绪忽然被江公子三个字串联在一起。 我来告诉你。常歌朗声道,正是因为,我悬着的这把大司马剑。 被称为江公子的小厮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是。 什么大司马剑?刀斧手嚷嚷道,而后神色忽然震悚,难道难道是大司马司徒浩志将军用的那把开国武王剑! 江公子缓缓点头。 你是恨我,恨我去年冬日让夷陵陷落,数万夷陵守备军,被我逼得死的死逃的逃。所以你一面布局绣球赌坊之事,一面还不忘设计杀我,甚至不惜以数千条人命为赌注,设计让庞舟撞破长堤。常歌道,但比起我这个他国将军,你更恨的,是荆楚的贪官污吏! 江公子的眼神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他神色恍惚:这你又是如何得知? 自我上楼船开始,怪事横生,像是要引着我去探查一般。起初我不明白,是何人要我探查此事,一直被这个想法困扰。直到那次楼船失火,本要劫持公主的人见到我是拼命的,然而见到司空大人一来当即撤退。我才明白,被引着调查这些古怪事情的不是我,而是船上的楚国司空大人。 司空大人才来楚国,不同楚地那些官员同流合污,楚廷之上被百般排挤,依旧不卑不亢,襄阳一战,司空大人亲赴襄阳前线,又做好和谈准备,世人只道襄阳一役乃武胜,实际上,官场上要花的功夫,一点不少。你们,或者说你,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那小厮并未否认。 常歌道:何况司空大人,本就在暗中调查绣球赌坊之事。想必你也是察觉到他的线人,这才接连放出线索。他说完,轻轻瞥了姜怀仁一眼,姜怀仁听得三心二意,正在地上趴着看小虫玩。 江公子点头:不错。江中鬼船、捏着绣球的尸体,正是我放给司空大人的。 你扔上船的大司农程邦尸体,为了让我们知晓他是因何而死,还特意在他手心放了一玲珑绣球。正如,我在挂画后发现的这两面将旗。你若偷袭成功,恐怕这两幅将旗当会出现在我的尸体旁。你本想拿我给夷陵战死的将士们,祭旗。 将军确实聪敏。江公子以一折扇轻抵下颌,夷陵失于你手倒是,不冤。 事到如今,你计已败露,不如从实招来。 常歌迫近一步:你费尽心思,夺了那么多姑娘,究竟是藏在何处! 江公子闻言,眼神蓦然一亮,而后低低笑了:将军,竟连此事都察觉了。 第70章 荣节 屠戮数万大军之人,却生性良善;而本该为国为民之人,却是吸血厉鬼。 [三更] 姜怀仁钻入木桶被运至码头时, 曾提到过四处偶能听得江鸟鸣叫之声,且潮湿异常,方才常歌被带至九天阁地下码头之时曾经刻意留心,且不说江鸟鸣叫, 连外界江浪之声都微乎其微, 断然不是同一处码头。 由此, 常歌大胆推测,酒桶中的侍女并非被运往此处的地下码头, 而是另一处地处野外、更近江面的地下码头。 街外打更之人路过, 已至亥时。 常歌追问道:这段时日你究竟劫下多少女子,又意欲何为! 江公子见常歌隐有怒色,忙道:将军不必急着生气, 她们在我处,要比留在绣球赌坊做庄姬,好上许多。 常歌思索了一番她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河伯抢走的新娘确实是绣球赌坊所为, 但这些姑娘眼下消失,是被你截获,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江公子点头:正是。 你先后冒充向天彤、假扮小厮、谎称地下码头为我朋友上次抵达的码头,还叫上这么一帮人要来截杀我, 眼下却让我相信你的话? 我这不是改主意了么。江公子道,旁的事情将军爱信不信,只是加害女子之事,将军大可放心。 常歌垂眸盯着她,若不是早知道这位江公子乃女子, 他早已动手,何需在此多费口舌。但他转念一想, 此人既然费尽心思搭救颍川公主,倒也不能算是完全坏透,只得暂时再捺捺性子。 江公子此时缓缓卸下发上青色飘带,乌黑的长发瞬间坠落,满室溢起一股桂香,正是深闺女子用以养护青丝的桂花油香气。 姜怀仁的山羊胡一抖一抖:你你竟是! 连屋内的刀斧手见之都大惊:你不是江校尉胞弟么! 那女子毫不吭声,自袖中取出一白绫,她低着头,以此素绫将长发再度挽起。再抬头时,她竟满目泪光:将军可还记得,江荣节? 江荣节,乃夷陵城守军参军校尉。 夷陵之战前夕,江荣节日日在码头迎接辎重粮草,但所到粮草不足十之一二,大战在即,军士怎可无粮!无奈之下,江荣节向夷陵城民众借粮,谁知当年本就歉收、又时值深冬,民众一是储粮的确不多,二是苦于重税已久,江荣节借粮的公文告示一发,竟直接激起了民变。 粮草空虚,夷陵守备军饿着肚子上了阵,又被常歌以声东击西之计调离夷陵,回夷陵之时,阵线已乱、大军溃败。 常歌点头:记得。江荣节,为保护主将吴御风而战死,是一条好汉。 这女子忽然沉了脸,极阴冷地笑了一声,那笑光是听着都让人头皮发麻,活像是地狱里恶鬼索命的阴笑。 战死。女子咬牙切齿,连声音都尖利几分,他明明是被楚国的贪官污吏害死! 大战在即,江陵、枝江各处筹了粮草,逆行而上送至夷陵,谁知这种救命东西,楚国各渡口都要押着粮草层层盘剥,才过两三个渡口,辎重典的典卖的卖,粮草扣的扣藏的藏,竟被克扣大半!虽剩大半,若能成功运至夷陵倒也罢了,可当今楚王听得他国使臣花言巧语,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竟无所谓港口被他人把持!无粮草支撑,我夷陵守备军困顿上阵,这才溃不成军,夷陵陷落 那女子平息了情绪,低声道,还有一事,将军恐怕从未想过。那些失踪的女子为何偏偏是她们失踪? 此事常歌还真想过,不仅想过,他还同祝政对着名册整理过诸多异同之处,但结果是,这些女子的住所、出身、素日来往之人都各有不同,唯一相同之处是,要么寡居、好么同姐妹相依。 常歌道:难道是因为家中无男丁,无人出头,这才被奸人盯上? 那女子鼻中嗤笑一声,深叹一口气:我只以为自己恨透了你,你为何不再可恨些? 常歌不语。 她摇摇头,似有无奈:说来真是可笑,动不动屠戮数万大军之人,却生性良善;而本该为国为民,做好父母官之人却是吸血厉鬼。 她红唇颤抖几分,似是费了极大的努力,方才说出下一句:并不是家中无男丁便无人替她们出头,而是有人对着参军花名册,一户一户地找上了她们。 她们的夫君兄弟在外,为国厮杀。倘若不慎牺牲,阵亡的悲报都未送到,很快便有厉鬼,以那为国牺牲的名册为索骥,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小的变卖做仆役,大的便充做庄姬那女子说着,一旁假向天彤的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朝下掉。 女子察觉后,同她抱首痛哭。 最末一直未发言的小厮终于开了口:我家小姐,实乃江荣节校尉未亡人,名唤甘英,只因为悼亡江荣节校尉,这才假称江公子。小姐与她们同病相怜,断不会出手加害,这点还请将军放心。 为表诚意,她跪服在地,行稽首大礼。 甘英落泪,连方才杀气腾腾的刀斧手也黯然伤神,常歌站在屋内,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稍稍矮下身子,尽量将语气放柔:你一女子,肯挺身而出救助旁人,我着实敬佩。愁怨之事琐碎,你决过长堤,我也杀过不少人,你我都将往日怨恨暂且放放罢。大司马剑既在我手,本就该讨贪腐、平强.暴,绣球赌坊之事,我也好,司空大人也好,定不会放过这些臭虫。 甘英抹去眼泪,竭力将音色镇定下来:实不相瞒,我曾在九天阁账房帮工,这些年来明账暗账,晚间绣球赌坊的出入流水,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更在安全之处留了底本。如需指认,我也能挺身指认。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0) 常歌点头:甘小姐女中豪杰,此事若要深究,还望小姐多多帮助。 不过,我还有一问。 你问。 甘英问: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与长堤决口之事有关的? 常歌平静道:自一开始。 他忽而抚开后袍,端正坐下,甘英看了一眼,身形瞬间一滞。 一个人的伪装再过去巧妙,不经意的神态和动作定会出卖她。 常歌:我说的对吧,老子神像? 崩湫发生前夕,他和祝政立于江头,发现了山头有数座老子神像,其中有一座坐姿略有不同,连身形都比其余几座要小上许多,常歌只以为是手工凿像的差异,并未放在心上,直至今日,甘英扮做小厮推门进来,先是瞟了一眼大司马剑,而后端然一座。 甘英细细打量常歌一眼:夷陵陷在你手里,我......确实心服口服。 甘英遣退其余人,那些刀斧手仍然愤懑,甘英又是说程政有楚王撑腰,若无大司马剑谁也奈何不了他,又是安抚将军此前效忠益州确实多有得罪,但长堤决口那日我亲见他以身堵口,实令人敬佩,可刀斧手憋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就这么罢手。 最后还是常歌将桌一拍:这样吧,你们就当这条命先打个欠条,待我将这盘子臭虫打死了,还愿找我索命的,我就住在江陵城归心旧居,到时候,单挑或是一起上,我随时奉陪。那帮子刀斧手这才勉强接受,四散而去。 屋子彻底安静,姜怀仁将翻倒的木几扶正,自己给自己斜了盏茶,清清嗓音道:你二人和解,眼下终于可以好好相谈一番。 三人正合计着,楼下忽然传来些响动,楼内寂静,这声音虽然细微,但无比显著。 常歌意味深长地看了甘英一眼,她忙道:司空大人开始调查绣球赌坊之事后,此处已空置许久,否则我也不敢江此处擅自借来打埋伏。我的计谋皆被将军破得清楚,此时敲门之人,我也不识得。 他又看了眼姜怀仁,姜怀仁只将头摇得宛如一拨浪鼓。 为免他二人再生什么诡计,常歌提议道:一道去看看。 常歌打头,爱演的姜怀仁揪着他的袖子瞎哆嗦,甘英殿后,三个人一道下了一楼。 一层空寂无人,堂食桌椅之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看似无人。 三人正要撤走,忽而听得门外一句:谁? 常歌同剩余两人对视一眼,这人来敲门,为何他反而先质问起屋内是谁。对方身份不明,三人均未答话,只听得门外气喘之声逐渐粗重起来:佞、佞谗在侧,忠良被祸,世间大道不存,是谓无正。 这话,常歌曾在襄阳听过。 当时泽兰带着三万担军粮假惺惺地要帮助常歌,介绍无正阁之时,正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更巧的是,这句之后的答句,常歌隐约记得。 常歌刚要开口,却见一旁的甘英忽然出声,郎朗答道: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甘英,居然是无正阁的人! 快快救我! 啪一声,糊着层白纸的窗上,赫然拍上一血手印! 第71章 钥匙 缝隙间露出祝政清俊的面庞,他稍稍朝常歌伸手。[一更] 姜怀仁仍有疑惑, 甘英却早已冲至门口,三两下解开铁锁,将那人拖了进来,常歌刚要出声提醒, 却见甘英在这人前胸三处穴位连击三次, 厉声道:我已点了你的麻穴, 眼下我就是割了你的头,你也毫无他法, 只能看着。 常歌的步子陡然一顿, 现在的小姑娘,怎的一个比一个狠。 被拖进门内的人一身是血,更在门口三级台阶上流下一道长长的血印, 侧腹上还扎着柄金把断匕,甘英却对此人的伤势视若无睹,只蛮横道:你是何人派来,又是作何目的, 快说! 那人血流不止,先后被拖拉搬动,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了。 甘英还在逼问,常歌却稍稍推开甘英, 自他前襟处摸了一个令牌,这东西通身漆黑,乃一菱角形状,如沉墨又如玄玉,通身毫无反光之处, 镂满上古祥文。 巨子令。你不是江陵无正阁的人。 甘英当即抬手,解了这人麻穴, 转而在他侧腹伤口上点了止血穴位,开始娴熟诊脉。 常歌忍着些厌恶朝甘英道:他若是江陵无正阁的,你便不给治么?你,又和江陵无正阁什么关系? 我以为这点将军早看出来了。甘英点到为止,襄阳城外瞭望楼,你我,还曾交过手。 是她! 当时祝政常歌在襄阳城外设局,抓出襄阳内间,没想到最后关头,暗语帛书被一青衣女子挟走。他也确实同那位青衣女子交过手。 常歌恍悟:那江上的青衣女鬼! 不错,也是我。甘英道,我凭借浓雾,夜间驱船转移女子,但心中有鬼之人,自然见鬼。河伯之事以及江上闹鬼的传言,起初是为了圆女子失踪的幌子,那些渔船畏惧传言,夜晚遇着古怪航船也不敢追逐,后来便一股脑朝我头上推,还能败坏江公子的名声。 常歌语气愈发生硬起来:这件事情,无正阁参与多少。 甘英的手一顿:将军似乎并不喜爱无正阁。 常歌只道:实不相瞒,无甚好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正如楚廷官员多了,什么烂人都有。甘英继续救治地上之人,平静道,绣球赌坊,本是无正阁的东西,原意是压榨控制楚廷官员,我能入九天阁账房,也正是出于无正阁的这层关系。谁知江陵这地方,风水真是妙极,连此处无正阁的分支都能养出些勾连,借着楚国卫将军程政和大司农程邦两兄弟的东风,开始为自己谋利处。 难怪当时常歌听到九天阁的名字,只觉无比突兀。一个敛财的声色场所,名字倒是气得浩然大气,听着像要做世间正道标杆一般。 你说此处本是无正阁的东西,你又是无正阁的人。姜怀仁跟了上来,为何你不去求无正阁来清理绣球赌坊,反要找上我们? 我当然求过。甘英道,但我与无正阁仍有不同,我先是一女子、而后乃一楚人,最后,才是无正阁的芫花。我见不得女子受苦,更受不了荆楚为贪官污吏所把控,但无正阁首要考虑的却是如何延续下去。只有延续下去,才能贯彻自己的正道。 她说得隐晦,常歌却听明白了:甘英定是求过取缔绣球赌坊,但赌坊确实能为无正阁赚钱,且能间接控制楚廷官员,对非楚人、非女子的无正阁中人来说,并无切肤之痛,利益权衡之下,求了也是白求。 甘英顿了会,方才道:我违了巨子的命令,先是悄悄运走庄姬,又将无正阁培养许久的程邦暗中杀死,后又布了长堤决口一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我还算不算无正阁的人。 对不住。常歌低声道,是我党同伐异了。 眼见地上之人渐渐虚弱,常歌不好见死不救,赶忙打发姜怀仁去归心旧居喊白苏子过来。 听得白苏子三个字,甘英轻瞥了常歌一眼,并未多言。 二人在等待之时,听得长街外头闹哄哄的,不知所为何事。常歌坐着等了会,心中蓦然惴惴:你自己在这里等吧,白苏子看着年岁不大,腿脚轻快,医术还行。我还有事,需先行一步。 他陡然站起身,一银质圆盒自袖中掉出,摔得哐啷一声,在地上划了几个圈,方才撞上一人肩头停下。 常歌刚要捡起,没想到那圆盒却被人一把抓了起来,中刀的男子本已无比虚弱,此时竟一个翻身,挣扎着握住了那圆盒,他本被止住的刀口瞬间涌血不止,身下更是血红一片。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躺下,把东西还给我。常歌朝他伸手。 那人脸色业已苍白,气声道:这本是我的东西,凭什么还还你。 这圆盒里装的正是颖王转交给他的,莫桑玛卡的银锁。听闻此言,常歌转言道:此物乃我一友人所有,方才甘姑娘也看到此物是从我袖中掉出,你怎么空口说此物是你的? 墨他手上满是鲜血,将整个银锁涂得斑驳,是我的名字,我叫林子墨。 银锁正中央,的的确确刻着一个墨字,但他叫什么名字,这个墨字同他有什么关系,单凭空口一张,也说不清楚。 地上那人咬着牙,从脖中掏出一根红线,他艰难扯至末端,红线上竟穿着一银色叶子。 林子墨将圆盒按开,费力想将银叶对准锁眼,无奈他神色恍惚,手指更是颤抖不止,常歌一把夺过银叶对准锁孔,只听咔哒一声,那银锁轻巧弹开。 银锁打开,其中是一镂刻精美的花朵,另一面则是一铜镜,恰巧映着银色花朵。 莫桑玛卡明明说,银锁里是药王谷所在地,可常歌遍寻一番,整个银锁再无任何印迹、提示或是标语。 那银锁被人一把夺了过去,林子墨死死攥紧银锁:我有钥匙,这下你可信了吧!我倒想问问,这锁,咳咳,这锁为何在你手上! 他既然持有钥匙,说不定是莫桑玛卡的旧识,最不济,也当是同一个寨子的人。常歌对这人稍稍放心:这是我同莫桑玛卡分别前,他要我保管的。 那人忽然强挣着要起身,怒道:你你既然见过他,为何不拦住他,亏你还谎称是莫的友人! 常歌心中有愧,只低声道:我也是今日才得知。 直到楚王大婚礼成,携着颍川公主上了礼车,常歌才发现,那位惟妙惟肖扮做颍川公主之人,正是莫桑玛卡。 无怪乎当初莫桑玛卡来襄阳,需要守城都尉夏天罗亲自迎送,无怪乎他那般胡闹折腾,祝政对他却无半句怨言。 地上之人忽然猛地咳出口血:是我是我对不住莫,我只恨,一刀没能捅穿他的心。 常歌瞬间警醒:你说什么?谁的心? 林子墨撑着地,他每一次呼吸,侧腹都涌出大股鲜血,他拗出个古怪笑容:还能有谁,自然是楚王。 甘英被这消息吓得一滞:今日,可是楚王大婚!她很快反问,刺楚王是巨子令么?为何我从未听巨子说起过? 林子墨苍然一笑:这不是巨子令,不过是我自己想杀他。可惜,可惜我没能杀成,还被他反捅了一刀! 常歌被这消息冲击得瞬间失神。 楚王被刺,婚礼、盛宴肯定当下大乱,先生苦心经营的一切,竟被此人砸得粉碎!他猛然揪起这人领口,那人却同软泥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甘英瞬间嚷嚷起来:你做什么,他都伤成这样了! 常歌按着最后的火气:盛宴如何?百姓如何?司空大人如何! 林子墨冷笑一声:一团乱麻。 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他被打得脑袋一偏,口鼻处更是涌血不止。 常歌揪着他的衣襟:你知不知道此事牵涉多少人,又筹备了多久!即使那楚王再恶毒再可恨,你为何要挑在今天!百姓惶恐,黎民何辜! 我没多想!我本是,本是要刺杀那位礼官,可我看到莫他 礼官,自是祝政。 一股怒火噌地腾起:混账! 林子墨被一拳打在了地上,此时常歌什么都顾不上,猛地推门而出,这一推,听得哎唷一声,姜怀仁揉着脑门在门口转成了个陀螺,却被常歌猛地掀开:让开! 姜怀仁朝他背影扯着嗓门嚷:将军可是要去寻先生,待我一起!他慌慌张张将白苏子推进屋内,朝甘英比了个手势,二人一道追了上去。 * 此处距清灵台和宫城门尚远,街上称不上是一团乱麻,反倒空寂的可怕。 眼下常歌顾不上去看热闹,听林子墨所说刺杀之事,他满心挂念祝政,只急着要找到他。 常歌在屋檐上数个起落,远远地将姜怀仁甩在身后,很快便回了归心旧居,只是里面空空荡荡,先生并未归家。 他来回找了许多圈,确认没有遗漏之处后,这才自前门出发,打算到喧哗处一探究竟。 常歌刚阖上大门,回头就见着一玄色马车停在身后。 一只素白的手打起帘子,缝隙间露出祝政清俊的面庞,他稍稍朝常歌伸手:小将军,快来。 第72章 从伯 一吻将军忘语。[二更]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1) 常歌行至车前, 祝政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拉了上来,一阵入夜的凉气随着车帘掀动挟裹进来。 祝政只道五月间了,去了何处, 手这样冰。边紧紧攥住他的手。 祝政个头高大, 所乘车马需均为定制, 比寻常车厢大上些许方能施展开来。眼下这个眼生车厢只寻常大小,祝政只能勉强躬身, 一个人便将车内视野遮挡得严实。 在江边上待了会, 先不提这个你还好常歌这话还未说完,直接哽在喉中。祝政稍稍退开些,露出了身后坐着的人。 冀州公祝展满目慈祥, 只笑看着常歌。 原被攥住的手猛地抽开了,常歌莫名心虚,干巴巴道:见、见过冀州公。 难怪这玄色车马常歌看着眼熟,原来是冀州公祝展的。此人乃祝氏公族, 封地冀州,人称冀州公。他实际上是周闵王同祖堂兄弟,算起来,祝政当称他一句从伯。 坐, 先坐。 常歌小心翼翼坐好,两手更是端正置于膝上。祝政见惯他无法无天的样子,忽然见他如此,倒被逗得好笑。 车内铺着上好的软垫,表层还是蜀锦制的, 常歌却如坐针毡,一面想乱动几分, 一面却僵着身子处在个泰然的坐姿,他正局促,却听冀州公道:你方才,唤的不对吧。 常歌整个脊背都针扎一般,愈发恭敬行了一礼:属下常歌,见过冀州公展。言毕,便要抚袍行大礼,冀州公赶忙将他臂膀扶住,他手上略微施力,将常歌扶坐回去。 常歌愈发不得其解,绷在行礼的姿势没敢收手,他手上却忽然一温,是祝政不由分说握了他的手,强压在他膝上。祝政凑在他耳边,耳发便滑在他肩上:叫展从伯。 长辈在上,祝政忽然是要闹些什么,即使他忘了舅父那顿剑鞘,常歌背上可还疼着呢。 常歌不动声色地抽了数次手,祝政却更将他双手紧紧裹住,攥得更紧了些。 冀州公朝他笑笑:你们的事情,政儿已同我说了。他声音忽然柔了些许,这世道太难,当初又那么大的事情。幸好你二人都活了下来,还能在一处扶持,也算是好事。 常歌本暗中使劲的手忽然就松弛下来。 可惜政儿说得突然,我身上也没什么贵重东西。他若是提前说些,我定备上数车大礼 冀州公忽然想起什么,自腰间解下一玄色玉佩,摊在手心。 我们老祝家的人都有几分傲气,都觉着自家祖先是玄鸟,玄鸟子孙跟着大禹治水,因为有功,大禹赏了他一块玄玉燕。故而我们老祝家尚黑、尚玄鸟纹。这块玉是恒山墨翠,虽然比不上大禹赏的玄玉燕,但也算我们老祝家的一点心意。你接着吧,政儿说你们去年冬日里结的亲,就当我这个做伯伯的一份来迟的贺礼。 这块黑玉掌心大小,古朴无泽,色沉如墨,被雕做一燕子形制,正欲振翅。 你接。祝政温和劝道,这是从伯的心意。 常歌压根没料到冀州公会坐在车中,更没想到祝政已将此事事先告知了冀州公,冀州公这恒山墨翠一拿,常歌更是骑虎难下,他指尖稍稍动了动,声音却有气无力:谢过冀州公。 那玉佩忽然一收:还叫冀州公?冀州公顽笑道,政儿,你这是还没抓稳实。 常歌视线低垂,这才改口唤了一声展从伯。 冀州公美美应了一声,将那块恒山墨翠塞进常歌手里,你们年轻人叙话,我便不多叨扰了。我从冀州带了几只苏尼特羊,过几日挑只好的送你们府上,我记得,常歌小时候就爱吃! 单是听到苏尼特羊四个字,常歌好像已经闻到满帐暖和又馋人的咸香,连送别都送得心不在焉,二人在车帘口送走冀州公,复而相邻而坐,常歌只急道:楚王如何? 祝政没搭理他,低头将那块恒山墨翠在常歌腰间坠好。 常歌看得心急:先生怎么如此定然,楚王被刺,外头已然大乱! 祝政这才抬首,他凤眸微敛,长眉如晕开的墨尾一般,似愁似怨:知道。将军莫心急,好戏,自是唱热闹了才好登场。 常歌仔细琢磨他这句话:你早知他们 嘘。 祝政以指封住常歌的唇,离了软榻,在他身前稍稍矮身。他足足比常歌高上三寸,即使常歌坐着,他握着常歌的双手矮在他身侧,也只比常歌低上些许。 玄色礼服柔缎般在祝政身侧铺开,他稍稍仰脸,盯着常歌:将军不问我,却先问楚王。 将军刚才还收了我从伯的玄玉。 常歌被他哽住半天,方才结巴解释:我只是怕盛宴出事,百姓恐慌,楚王怎么样,我并不关心的。 如风过芙蓉一般,祝政温和低头,冰霜似的面上只融出一丝暖笑:我逗你的,还真同我解释起来。 常歌打算捶他,手腕却被祝政捉住。祝政稍稍歪头,乌润的眼珠直盯着他:小将军,愈爱犯上了。 比力道,常歌还没惧过谁,他腕上当下使力,俩人势均力敌,便在空中僵持起来。 祝政不高不低地矮身,常歌却是稳稳坐着,重心稳当。常歌渐渐占优,眼见要挣脱开祝政的禁锢,却见祝政被他拉得身形不稳,险些歪倒,顿时松了自己的力道。 没想到正在此时,祝政忽然抿唇一笑,手上猛然使力,将他整个拉在自己身上,坐了满怀。 方才的身形不稳显然是装的,常歌羞愤气极,在他身上胡乱挣扎起来,祝政自知自己耍诈,只笑着将他揽紧,一下也没躲。 这车厢本就不大,俩人在车厢内折腾,整个车厢都被摧残得摇摇欲坠,闹腾了好一会儿,常歌估计翻腾累了,刚安定片刻,拢着他腰背的胳膊却在此时一收,祝政迫着他俯身,吻了下来。 亲了好一会儿,祝政才放开他,这才故意道:谢将军关心,我没受伤。 闹了半天,依是在生他没问安的气。 常歌怒道:这么有精神,果然是没受伤。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开。 祝政瞬间搂住他的腰背,礼服袖子层叠而宽大,将常歌小半个人都掩了进去:刚接了祝家的恒山墨翠,当下就要跑? 这话说得正中关窍,常歌坐在他身上,一时间是起来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僵在这么个尴尬的姿势。 祝政倒是坦然,只懒懒倚着身后的软榻,乌黑的长发流水般铺开来,车内光线黯淡,祝政的面容却如散着微光一般,清俊秀丽。 他以掌环上常歌的脖颈,温热的拇指沿着他的颈上突突跳动的血脉游移:腐肉烂得深了,干脆让他们烂得再透些,等所有人都见着的时候,一刀剜去,才最痛快。 谈及公事,常歌又焦虑起来:先生不能亲自去。先生若去,便是降了身价,这件事情亦变了性质。 祝政只沉沉嗯了一声,这声和脖颈上温和轻柔的触感绞在一起,竟让常歌心中灼痒起来。祝政的拇指已滑过他的喉结,仍要往下,常歌当即捉住他的手指,警告般瞪了一眼,祝政的手便温和停在他颈间,未再向下。 常歌竭力平静道:先生若去了,这事即使先生在理,在百姓看来,也演变成了朝堂党争,反而失了正气。可先生若不去,他们闹得越大、便越不占理。 常歌脾气急,说话更是快。祝政只支着额角,沉而温和地盯着他。 他因个高,掌心本就生得宽大,常歌白颀的脖颈在他手中几乎不足一握。 脖颈这等关紧地方,本是不能随意暴露的,常歌对他的动作显然不大习惯,连身子都僵硬了几分,但他仍旧从了祝政的癖性,由着他掌着脆弱的脖颈。 常歌问:先生也正是因此,才要我去寻甘英的吧。甘英,便是抢走各家女子的江公子,也是策了长堤决口的人。 祝政低声道:我知。 车厢内狭窄阴暗,常歌一面说,喉结便轻轻颤着,连带着祝政的指尖也酥麻颤动。 常歌问:先生是从何时知道甘英之事的?还是先生打从一开始便知道是她。 此次姜怀仁和常歌同去九天阁,戏演得太过逼真,反而失了真。他回想一番,自从姜怀仁当街拦马车开始,便只抛问题,面上装疯卖傻,实际上一直在暗中引导常歌解谜。 能如此布局之人,只有一位,正是他眼前的楚国司空大人。 祝政眸中有一丝笑意,他轻缓摇头,乌润的发丝便流缎般随之倾泻:调查绣球赌坊的时候,她也在列。起先只怀疑过她,但她又是新娘又是女鬼,还站在船头往来,折腾这么多花样,让人不注意都不行。决堤那日她也在侧,她本是杀气腾腾,见你对将士民众爱护有加,竟然多次按捺,我方才起了些合作心思。姜怀仁钻入酒桶确实是我吩咐的,为的也正是投石问路、一探究竟。 常歌瞪他一眼:合着先生同我出考题呢? 祝政只软声认错:甘英是甘信忠将军长女,又是烈士遗孀,心高气傲,又归属于无正阁。若这世上有一人能劝动她,那便只有你。我若事先与你沟通,说不定反生龃龉。何况 祝政柔缓帮他拢拢耳发:我的将军心性纯直,定能打动有识之士。 常歌只骂他:花言巧语,倘有下次,我便不谅你了。 那由不得你。祝政握了他的手,谁让今晚上天助我,知道将军要动大气,便先要你见过我从伯,还接了我祝家的玉。 常歌将手一摔便要起身,又被拉住一通好哄才消气。 外围闹声渐大,更有无数杂乱脚步声掠过车厢。常歌低声道:他们都在何处喧闹。 祝政道:江陵城,宫门口。 这便更有意思了。常歌轻声道,不止是这闹腾的节点,还有这闹腾的地方。 祝政点头:将军聪明。 此事便交给我,先生只等我好消息,记着我方才所说,千万不要出面。 祝政面上平静,只淡然道:我将阿西达也带来了,你若想用,便带上她。 常歌轻轻嗯了一声,撑着软榻打算起身,却听祝政轻声道:将军忘了件事。 常歌被问得一愣,正在冥思苦想之时,整个人却被温和翻倒在地,柔凉的布料瞬间盖了他一头一脸。 车内本就晦暗,重叠的衣料将他二人一拢,更是一丝光都透不进来。祝政的面庞停在咫尺之处,另一只手揽着他的后颈,声音柔柔化在气息里:将军忘了吻先生。他稍稍低头,吻了下去。 一吻将军忘语,两情醉月不知。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吻将军忘语,两情醉月不知。 本是有原句的,原句是黄吻少年忘语,庞眉尊者不知。 大意是少年被吻得忘了言语,旁边的老头转脸假装不知 第73章 血谏 常歌坐于青灰屋脊之上,锐利剔透的眸子直直看了过来。 [三更] 常歌打起车帘出来的时候, 姜怀仁和甘英将将追上来,姜怀仁抱着拉车的马喘了好大几口气,将将军,腿脚也太太快了点! 走吧。常歌拍了拍他的肩, 还有出大戏要唱。 常歌朝车帘深处看了一眼, 他走之前, 百般交待先生在此等待,因甘英也在一旁, 常歌未再出口相劝。 阿西达自屋檐上一跃而下, 景云牵来数匹快马,众人换了快马,火速往宫城门口奔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 景云送别三人背影,轻巧上了马车,听得车帘内沉声下令:去宫城。 先生,将军方才要您留在此 帘内复而重复一遍:去宫城。 * 快马渐近江陵宫城。 此时亥时已深, 平日里这个时候,江陵宫城前早已一片静寂,今日却尤其热闹。 空中纸铜钱翻飞,宫城门上原本结满了火红喜绸, 此时已被尽数扯下,换做雪白绫缎,屋檐上的脊兽都被打上了白色绫结。 长街之上原本熙熙攘攘,全是光顾他国奇珍的民众,眼下集市那侧门可罗雀, 所有人都乌泱泱挤在宫城门口,也不知在围观什么。渐行渐近, 常歌生怕踏着旁人,下了马转做步行,未出多时便混入人群当中。 空中哀乐大作,九道几乎与城墙一般高的丧幡一左一右,被江风扬得漫天漫地。 人群围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两大一小合计三副棺材,常歌听旁人议论才知道,中间大的是楚国丞相梅和察的棺椁,右侧小的则是中书仆射之子宋阳的棺椁,最左侧是谁的棺椁,倒没听出什么门道。 棺椁之前跪了乌泱泱一片文臣,为首的中书仆射哭得夸张,几乎伏地不起。 常歌着实看不上这帮子排着队演戏的臣子,低声道:盛宴还开着,这帮子文臣真就这么混账?宫城门口摆灵堂,这要追究下来,还有几个能留得住脑袋。 姜怀仁捏着把竹扇,摇得山羊胡轻抖:混账人嘛,各处都有,问题只是有没有人能压得住。楚廷平时有梅相坐镇,这帮人就算是想耍混也得掂量掂量,这不是梅相刚走,他们想来试试司空大人的水有多深。再者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2) 姜怀仁俯在他耳边,将祝政深夜送大江源头水或柿饼之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言毕,方才压低声音道:亏心事做的多的、选错了阵营的,如若先生上位,本就难逃一死,还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真能将先生拉下马来,夺得一线生机。逼急了,兔子都还发疯咬人呢。 诸位!百位白衣楚臣中,一人站起,到场诸位或许并不知,为何我楚国谏臣齐聚于此,又在所哭何事吾乃中书仆射宋玉,这小棺之中躺着的,便是我儿宋阳,年方十六。宋玉的俩眼已哭得核桃一般,我儿昨日上街游览盛宴,过夜未归,我只当是他贪玩,没想到凌晨时分,送来的。却是我儿业已冰凉的尸体! 他扶着棺,开始絮絮数他儿自幼体弱,三岁那年高热数日,险些撒手撇下他这个老父亲。平时没盼着做什么高官但求个平安,好不容易拉扯了十六年,未曾想到糟此横祸。 宋阳被封在棺中,在场之人并不识得棺中人便是昨日学子闹事头领,只被送走黑发人的老父亲打动,个个面目哀痛,还有些女子甚至掏了帕子细细拭泪。 大官人。一盲目老妪开口问道,我儿也自幼体弱,十五而夭,我这双眼睛便是那时哭瞎的她低低抽泣数声,询问道:我以为官人家里锦衣玉食,比我们宽松些许,没想到也是一样薄命 宋玉道:我一些微薄俸禄,过得是宽裕些,可官场险恶,我虽能饱得了我儿,却护不住我儿!我儿倒便罢了,许是福薄,可那梅和察丞相三朝老臣,以己为舟,载我荆楚朝廷五十余年!今日国柱乍崩,竟有人拦着秘不发丧,不让此事流传! 梅和察丞相两袖清风,刚正清廉,水患瘟疫之时多有躬亲之举,楚国民众更是高呼他为梅青天。 若说宋阳丧子之痛,尚只动容部分民众,梅相的名字一出,在场民众愤怒的愤怒,惶恐的惶恐,还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什么人!胆敢拦着不让祭奠梅相! 宋玉朗声道:正是当朝司空大人! 他将袖一甩:小人之居势兮,视忠正之何若!宁为江海之泥涂兮,安能久见此浊世![1] 楚国惟有世家方能上学,他慷慨激昂来这么一大段,围观的民众被他嚷嚷得一懵,他身后一文臣忽然扯住他大喊:宋大人不要啊!众民众才明白他这是要撞棺。 那帮子官员自然不会让宋玉真的撞棺而亡,拉的拉扯的扯,这才劝解下来,宋玉抹泪道:今日我既来此,便早有觉悟。这第三口棺他抚过第三口棺材,便是留给我自己的。 古有屈子三谏楚王,今日我宋阳愿血谏天下,只为揭露司空大人恶行!他把持朝政,挪用缮款,大肆敛财!更同江盗联合,强抢民女,私开赌坊!近日梅相一死,他在朝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万不可,万不可让此等狼子野心之人持我楚廷朝政! 他每说一项名目,队列里的楚臣赛着哭嚎得更响些,听着倒像是古怪的助阵号子。 众人窃语,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 诸位,不知诸位可记得前些日子长堤决口之事! 长堤决口,水漫数里,更何况那日不少民众皆在现场,宋玉陡然提及此事,众人均点头,私议此事。 宋玉:那日长堤决口,绝非天灾,实乃人祸!浩浩千里长堤,护我都城江陵,谁知有人的心思竟歪到堤坝之上,将修缮款贪得干净!这还不够他的胃口,当今这么个艰难时期,居然还大办盛宴! 见众人起疑,宋玉一手扶着沉黑的棺椁,另一只手举天发誓:此事我若有半句虚言,即刻天打雷劈!修缮长堤官员虽已被灭口,可他的遗孀,可以作证此事! 人群中款款走出一素服妇人,钗饰简单,只着一对珍珠耳环:妾身沈氏,拙夫乃负责修缮长堤的大司农程邦,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夫君受了上命,有些事情,虽明知不合理,却不得不做。前些阵子,我夫君忍无可忍,意欲将此内情告发梅和察丞相,那日夫君清晨便出,至入夜仍未归,我一妇人家,夜深时分不敢出门探寻,只苦苦挨守一夜,谁知这一等,便是整整六天!六天后,敲响我家宅门的居然是认尸的通知!可怜我家里六十三口老小,夫君这一去,竟不知如何是好! 临行前,他竟像是知晓会遭遇不测,向我透了些许风声。他说,寻常人只道他风光,哪知他清贫简朴,只是替旁人做事,没得到什么好处还要替他人背罪行,更对不起我们妻儿老母。那日夫君说得真切,我竟不知那时见他的最后一面。 她含泪抽噎片刻,忽而尖声道:我夫君含冤而死,迫他身亡的恶人却逍遥法外!此事断不能忍! 宋玉道:夫人可知,那日程大人出门,是要告发何人? 素服妇人咬牙道:我虽处深闺不问政事,但我夫君素日哀叹,也曾对我吐露三分。将长堤缮款中饱私囊的,正是楚国新上任的司空大人! 人群一阵窃窃私语,不知此妇人所说是否属实。 妇人道:此人来楚国伊始便凌驾于王法之上,先是让梅相三请,后让当今楚王为他牵马执镫,我夫君素日提到他,更是苦不堪言! 人群中有人道:此事我记得!当时楚王仍为世子,确实为他牵马,打长街上过! 原是他! 那妇人见人群有所松动,愈发高声掩面而泣,宋玉也随之挤了几滴眼泪,继续道:司空大人自来楚廷起,便凌驾于王法之上,朝堂上他一手遮天,夷陵说打便打,导致夷陵陷落,襄阳说不打便不打,数十万襄阳民众竟无人报仇! 襄阳城破后,不少人南下逃窜,城中凄惨景象被口口相传,此刻流言更是夸大了数倍,在围观人群中传递。 国难之时,他强开盛宴,明目张胆地收受他国朝贡,大晚上便大开绣球赌坊暗地里收黑钱,这位大人若是只贪钱财倒也罢了,可他!居然掳去我江陵无辜民女,扣至赌坊逼良为娼! 这事我知道,向家大丫头都没了两个月! 另一人道:向家二丫头也跟着没了! 这不会吧!有人高声道,抢走民女的,分明是河伯! 宋玉冷笑:这,便是他的巧妙之处!他一面强抢民女,一面散布河伯抢新娘的谣言,信了的自然不敢深究,可不信的追索至江上,那更是他的天下诸位,诸位请想一想!他带着楚国迎亲船队,浩浩荡荡绵长数里,若有河伯抢新娘之事,他在江上巡游数日,怎能不知!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加上此前程夫人出来作证,小半数已然信服。 诸位,我知此事听着不可思议,我既站出来挑战这座大山,定不会拿我项上人头开玩笑!他朝一旁的守卫道,速将那伙子江盗带上来! 楼船上,大黑脸为首的那伙子江盗当即被拉扯上来,这伙人平日里就在江陵城里作威作福,还未站定,便被离得近的百姓啐了一口,这口子一开,顷刻之间,烂菜石头砸了一地。 停一停大家先停一停!宋玉道,这伙人虽作恶多端,但今日他们肯站出来指认贪官,也算是良心发现,诸位且让他们说句话吧!宋玉转向他们,我问你,你们是不是潜入楚国迎亲喜船,而后被司空大人所抓? 黑脸憋着气,不耐烦道:是。 我再问你,你素日在江上所运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黑脸:钱财,辎重,还有抢来的女人。 民众大惊。 宋玉又高声询问他们被何人指使,那黑脸别开脸,只道是当朝司空大人。 诸位,可都听到了!宋玉回身,高声道,正是那司空大人强抢民女,又同江盗黑恶势力勾连!若不是那司空大人心中有鬼,这伙人早被缉拿,为何至今日仍旧不杀! 这次连小声私语的都没了,人证物证俱在,楚国这位司空大人,无论此前如何一手遮天,往后再有任何命令,上到朝廷下到民众,怕是无人会从。 宋玉面上逃过一丝阴冷的笑:我王今日盛宴遇刺,盛宴之事皆由那白司空一手操办,我王被刺得古怪!今日我愿以此身血谏楚王,愿在场的衣食父母,同朝官僚明辨忠奸,楚廷,断不能被那奸人把持!来人!封锁江陵城,围堵宫城门! 宫城门本就被他这阵仗围得七七八八,眼下楚国守军阵势一摆,更是铁桶一般,任谁都飞不进去。而江陵城一封,更是让这司空大人逃无可逃。 宋玉左手高持黄色锦帛:左军听令!楚王诏令在此,速拿白司空归案! 喏! 慢着。 这声不大,在一片闹杂中却听得真切,众人慌忙看向声音来处。 江上本是无月黑天,高高伫立的巨神像更淹没在无际黑暗当中。 流云游移,一弯钩月横穿飞檐,常歌坐于青灰屋脊之上,锐利剔透的眸子直直看了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小人之居势久见此浊世:《楚辞怨世》 第74章 哗变 他并非武陵白氏山河先生,而是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什么楚王诏?常歌偏头问道, 楚王被刺得笔都提不了,谁给你下的诏? 你是何人!敢在我宫城喧哗!中书仆射宋阳避而不答,反指着常歌,来人!速将此人拿下! 江盗自是认得常歌的, 自然先憷上三分, 而离得近的将领俯耳告知宋玉, 这是楚国新封的建威将军。 楚国三军中,大半同常歌一道护过长堤, 即使下令拿他, 也无人执行。 僵持之时,常歌轻笑一声,竟主动飞身而下。 他背着手, 凉凉扫视一周,而后踱着步子,挨个摸了摸三口棺材,淡淡道:宋中书这哭法儿新鲜, 本将军头一回得知,这哭丧还能打包哭呢。 人群中有人险些笑出声,慌忙掩口捂住。 常歌挨个扫视江盗的脸,最后停在为首的大黑脸身前:哟, 大黑脸,真是有缘。楼船上我想着这事儿复杂,将你押后再审,没想到这一押,却留了个祸患。 四围私语起来:刚宋大人不是说, 此人乃司空大人所抓司空大人所赦么?怎么这人说是他所赦? 常歌回身,高声道:带上来。 听得哎唷一声, 不知哪位将士推了一把,姜怀仁跟丢沙包似的被丢了出来,他揉了揉摔疼的腰,有人蓦然大喊起来:我认得他!他是那群江盗的军师!上个月在我这里赊的酒钱都还没结呢! 姜怀仁只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代我们黑哥先说句对不住,那酒钱我是没了,冤有头债有主,您找饮酒的黑哥去结吧。 店家和江盗俱啐了他一口。 见有人指认,姜怀仁当即接着竿子就往上爬了:哎黑哥,你既投奔了宋中书,竟也不拉我一把,真是枉称兄弟,枉称兄弟啊! 大黑脸气急,你你半天,尚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姜怀仁叹了口气,索性赖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我什么我?我本以为能投奔那司空大人,谁知那司空大人居然如此油盐不进!女人女人不要,钱银钱银不要,说着盛宴杀生不详,非要押后再审,还说什么一个都逃不了。早知道宋中书这么好说话,我费力气去讨好那司空大人干嘛! 宋中书脸上尴尬:休要胡说! 常歌唇角勾着丝薄笑:宋中书,都是空口一张,若他是胡说,你也差不了多少。他踱至上前一步的素服妇人面前,那妇人当即转脸,稍稍转过身子。 常歌只笑笑:程夫人方才说,自家夫君帮他人做事,日子过得是清贫简朴,是也不是? 程夫人只道:夫君一生清简,确是如此。 常歌面色一变:来人,速将程夫人拿下! 眼见楚军将士即将冲上前来,程夫人惊呼道:你为何拿我! 程夫人守节,着了一身素服,又不着点钗,大眼一看确是朴素。 常歌绕着她转了一圈,停在程夫人身侧,夫人身上这套素云锦着实稀罕,在场众人怕是看不出这东西的价值。这云锦只在金陵产出,且工艺复杂,云纹乃错综织锦而成,光线下更可显出不同颜色 他旋身夺了身侧楚军的火把,灯火一映,程夫人素衣之上竟如有彩光! 常歌将火把朝地上一摔:这东西贵重的很,被称为寸锦寸金。 你夫君过得清贫简朴,你这身衣裳,还有你身上别着的凤首白玉觽,耳上佩着的东海白濂珠,如何得来,究竟是偷,抑或是抢!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3) 程夫人被楚国将士押着,瞬间乱了方寸,惊呼道:我未偷未抢!这都是,这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常歌恰巧掠过程夫人身侧,轻瞥她一眼,极轻地笑了一声:自己的东西啊。 程夫人自知失言,只惊恐万分,不敢抬头。 不过,夫人方才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妥当。常歌仰首道,前几日我听说程大人府上第十七房妾室将贵重细软一卷而空,府里上上下下八十三口人,夫君一死,确实没了着落,难怪需要夫人穿着云锦出面哭哭穷。 十七房妾室。 八十三口人 听得众人私语,无论这位程夫人再开口说些什么,都不会有人再信。 常歌迫近一步,停在程夫人身前:您夫君为官一十三年,年年修缮长堤水利,且不论他贪没贪修缮款项,一十三年,长堤溃成空腔,竟无一年察觉上报!这是幸亏楼船行至此处,军民将士勠力同心,抢救及时,倘若不及时长堤下游少说也有百万人口,你夫君已去抵债了,一身云锦的程夫人,你身为朝廷命妇,却瞒而不报,你又有几个脑袋可以抵! 那命妇惶恐,当即大跪:妾身冤枉,妾身对此一无所知! 常歌冷笑:刚还头头是道,现在,倒是一无所知了。 程夫人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玉眼见拉出来的证人被逐个击破,仍不死心:纵使程夫人所说有些许不当之处,这也并不能说明那司空大人就清廉无比! 他话未落音,听得啪一声脆响,一人猛地冲上前,揪着宋玉的衣领给了他一巴掌。 宋玉当下傻眼:表表姊。 甘英反手又甩了一掌:此处没有你表姊! 宋玉捂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了一礼:见过英女公子。 甘英正是楚国一品定国大将军甘信忠长女,甘信忠祖上同大周武王一道开国,初代荆州主公敬重甘家,请封雁侯,承袭至甘信忠将军,他无子无法封赏,只能封了甘英为女公子,宋中书品阶低她三四级,见面自是要低头行礼。 常歌见甘英镇住宋中书,便出言引导:英女公子,你上来所为何事? 他没料到的是,甘英居然民望甚高,她方才上场,已有人认出了她,大肆谈论英女公子赈灾、扶弱、路见不平等等事迹。 此前常歌已同甘英沟通好,只澄清先生与被劫持女子全无关系即可,绣球赌坊之事仍有其他转圜余地,切不可大庭广众之下公之于众,毕竟甘英同绣球赌坊有脱不开的关系,贸然道出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自己的罪证,无异于自毁。 甘英稍稍回头,望了常歌一眼,而后忽然面对楚国百姓,伏身大跪:英愧对江陵百姓厚望,深知绣球赌坊荼毒我楚国已久,囿于一己私名,竟迟迟未能上报,终酿成如此大祸 常歌上前一步:甘英,此话不能乱说!他抓着甘英的肘要将她扶起,甘英却猛然挣开来:此事同司空大人无半点关系,反倒是司空大人一直在暗中调查,只是此事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这才让司空大人惹了这么大的乱子上身。 常歌只看得到她的背影,消瘦娇小,然而她音色沉稳有节,宛如戛玉敲金。 甘英:我曾在绣球赌坊账房管事,账房先生疏漏,只觉我一介女流,分不清楚明账暗账,并未多加遮掩。十数年来,绣球赌坊夜夜笙歌,多名官员握着赈灾款项、修缮款项,在其中滥赌,直至天明! 民众震惊,万人场合,竟有如无声鸦雀。 赌坊官员至此,仍不满足,竟拿了参军名册挟持军士遗孀,胁迫逼做庄姬。我发现此事之后,只恨我未能尽早上报,绣球赌坊所挟庄姬合计二百三十八名,眼下生还一百九十七人,个个均可作证,以上桩桩件件我皆详细记录在册,参赌官员、日期、回数更是写得清楚!此赌坊为祸时日已久,同上任仅有半载的司空大人毫无关系,反倒是在场之人...... 她徐徐站起,凉凉扫视四围一圈,那些披麻戴孝做戏的楚国大臣此刻早已抖做一团。 个个都逃不脱干系!刘大人,你家妾室因你嗜赌,来赌坊闹过三次,我说的可有错!还有马大人,李大人,你们总爱约在一处,进门之后又佯装不识,暗中勾连使诈,更有张大人 她一个接一个地撕开这些人的脸皮,将在地跪伏的楚臣数落得明明白白。围观的楚国民众愈听越发震怒,就这些货色,方才还在梅和察丞相的棺椁之前嚎丧,也不觉得自己丢人跌份。 甘英还未说完,群情激奋,若不是有楚军将士围挡,江陵城民众定要冲上来,将这帮子衣冠禽兽收拾得明明白白。 中书仆射宋玉还要说话,已无人听他多说,百姓只吵嚷不休,他哪想到摆了这么大个场子居然砸了自己的脚,眼见场面已然失控,忙向宫城楼上悄悄打手势。 不出片刻时间,民众侧翼传来些许骚动,闹腾的厉害的当即被抓住,两列卫兵破开民众包围圈,一人走出兵阵,站在中心空地之上,此人正是卫将军程政。 卫将军不问青红皂白,将刀一拔,指向常歌: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哗变谋反之人! 他带来的右军将士一拥而上,常歌不避不躲,江陵城左军将士反而拔刀,将常歌层层护住。 程政:吾乃当今楚王亲封卫将军,奉命统管三军,守江陵安宁!你们若再护着此人,便与他同罪! 卫将军。护着常歌的一人道,建威将军以身护堤,那日我们皆亲眼所见。 前日学子哗变,也是将军镇住局面。 卫将军震怒:反了你们! 右军几乎抢上前阵,常歌身后将士更是瞬间抽剑,两阵剑拔弩张之时,听得一声:住手! 重叠的守军被人轻轻拨开,常歌站出阵前:程政,你作为卫将军,不好好维持宫城秩序,竟纵容他人在宫城门前喧闹,此乃失职。你眼见宋玉满口胡话,不拿他,反倒拿我,此为失德! 程政不以为然:吾乃王上亲封卫将军,可贴身护卫王上!失职失德,此话除了王上,无人能议得! 是么。看来,斩了纵容此次闹事的右军校尉,你仍是看不清楚。 右军负责屯守宫门,宫门口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是为失职,常歌上宫城屋脊,正是为了寻得右军校尉,斩之。 来人 卫将军这声只喊出一半,在场众人俱被一寒光晃了眼,只见一道狠戾剑光直劈向卫将军,剑锋锐利,此人头面竟被劈得血肉外翻,本是喧哗嘈杂的现场突生变故,被震得俱是一静。 众人正愣神,听得英女公子大喝一声:大司马剑在此,见此剑,如见开国武王!言毕,女公子牵头,拱手大跪。 此剑在楚国威名赫赫,更能号令楚国万军,军士当即敛下兵刃,低头跪拜。民众亦一浪浪相传,当下跪倒一片。那伙子文臣无论心中服不服,面上的恭敬依要守着,转眼间,宫城门口万人跪拜,再无哗变。 纷乱四围霎时静寂。 谁知现场只静了片刻,中书仆射宋玉便抓住这个空隙,爬上第三口空棺,高高举起一张血书:我有梅相死前血书! 宋玉高喊道:梅相死于勘破司空大人身份,他并非武陵白氏山河先生,而是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第75章 昭武 纯黑大纛于江陵宫城缓缓升起。 [一更] 这个消息太过震慑, 一时间,四周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祝政残害忠良,更好战喜功,大周倾覆于他手, 眼下还来祸我大楚!梅相病重, 他为独揽大权, 还诓走了梅相的大司马剑! 宋玉话未说完,手上血书已被甘英一把夺去, 英女公子自幼被梅和察丞相教习, 对他的笔迹无比熟悉,可她来回仔细通读数次,话语竟哽于喉中, 不知如何开口。 宋玉得意洋洋:如何,确为梅相真迹吧! 甘英不知如何作答,只默然不语。 宋玉仍滔滔不绝:长堤决口那日,司空大人在宫城正门虚晃一招, 反早从宫城后门潜入,也正是那一日,司空大人莫名接了大司马剑,而他走后, 梅和察丞相便身中剧毒,未有多日便已身亡,那祝政便顺理成章地把持朝政! 浩浩青天在上,我实不能见着我楚流于他人之手!宋玉振臂高呼,今日, 便要活捉祝政,为常将军沉冤, 更为梅丞相报仇! 下头跪着的文臣眼见宋玉扳回一筹,刚要跟着振臂高呼,当即被附近的民众啐了回去。卫将军程政虽死,他带来的楚国左军却仍然在场,当即便要反扑。 好不容易静寂下来的场面再度鼎沸,长剑短刀相接,楚国左军竟同自己人厮打成一片,宋玉居然趁机一把夺了常歌的剑柄:这剑得来不正,速速将其归还我楚军! 他仅为一文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常歌的对手,常歌轻巧一挣,宋玉竟连退数步,而此时一黑影自一侧飞扑而出,衔住宋玉的肩背,将他再度拖上了第三口棺木之上,宋玉万般挣扎,好不容易转过脖子,想要看清究竟是何人如此张狂,不料,却对上了一双莹绿的眼睛。 宋大人一嗓子叫破了天,惊得两边都短暂罢了手,四围民众更是大退三步:有狼啊! 那宋玉已在狼口中瑟瑟发抖,脸色也霎时白完,常歌几步踱了过来,低下头仔细欣赏一番他的神情:宋大人不是要以身血谏么,怎么还被吓成这样,看来这决心,不大够啊。 那狼将他猛地一丢,宋大人猛地惊呼一声,可灰狼并未一口咬断他的咽喉,而是将其踩在爪下,宋玉此时略微回神,高声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堵了我的口不让我说话,那绝不可能!楚国子民们!且听我 他话未落音,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脸,楔在棺木之上,奔腾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围观民众深怕乱马伤人,左右让出一大片空地,这队骑兵便长驱直入,直下三口棺木之前。 为首的老将军抬手勒马,中书仆射宋玉一见来人,双手慌忙扑腾着:舅父,舅父!舅父快救我! 只听嗖地一声,一利箭破风而出,径直钉在棺木之上,那箭再偏一寸,便能射中宋玉的眉心。 射箭的骑兵吼道:此处只有甘信忠大将军!勿要乱攀关系! 四围民众更是认出来人,争相道:老将军,老将军你总算回来了! 老将军,快救救楚国吧! 甘英这才上前三步,低头行礼:爹。她停了片刻,改口道,臣女叩见信忠大将军。 甘信忠老将军翻身下马,随意挥了挥手,意思是免礼。他一身铠甲,行动之间铿锵作响,像是下了战场便直奔此处,连更替时间的衣服都没有。 他一路目不斜视,惟有路过宋玉之时,轻轻斜瞥一眼,这人已被灰狼吓得三魂没了大半,马上就要软倒下去。 甘信忠依次看过三口棺木,最终停在中央最大的梅和察丞相棺椁之前,当即卸下头盔,躬身大拜,他带来的精骑兵亦随之卸了头盔,低头肃穆吊唁。几位在场文臣趁机意图溜走,都被外侧团团围着的楚国民众吓了回去。 老梅,接了你的书信我便即刻赶来还是来迟一步。甘信忠低声道,他肃静片刻,缓缓带回头盔,猛然回身,今日归来,只因数日之前接到一封密信,此信乃梅和察丞相亲自手书,此事重大,信忠不敢怠慢。 甘信忠将手书展开,书信右下角拓着鲜红的四方丞相印。 老将军,你念给我们听听吧,我们都信你! 是啊老将军。 常歌略微捏了捏剑柄。 他不知这位甘信忠老将军究竟属于何方阵营,更不知这书信上所写内容,更让他为难的是,这位甘老将军还是甘英之父,他不能妄动。 甘老将军展信,借着火把念道:信忠吾兄,吾沉疴难起已有数月有余,程政、程邦两兄弟绣球赌坊之事,吾虽有心彻查却再无精力,身侧尚书令刘世清野心渐盛,与之往来中书仆射宋玉、左军校尉张如水等人更是胆大泼天,楚国断不能交予此人之手!近日我若横遭不测,还请君将太极殿阴阳大顺牌匾后大司马剑请下,赐予司空大人白氏沉雪,由他接替理政。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4) 愚弟和察上 书信念完,一直死死捏着剑柄的常歌终于长舒一口气。梅相亲笔一出,偏巧将先生的嫌疑彻底释清了。 这大司马剑,梅相确想赐予司空大人,并无毒害冒用之事。甘信忠忽而转身,盯住常歌,可这位将军乃何人,又为何持我大司马剑? 常歌刚说一个我字,民众七嘴八舌向甘信忠复述:这是定襄阳的天神将军! 长堤决口,数千民众幸免于难,都是多亏这位将军! 甘信忠上下审视常歌一遍,一语未发,只拱手行平礼,常歌素来尊敬长辈,急急回之。 礼节既过。甘信忠道,还请将军交还大司马剑,我会将此剑转交于本国司空大人。 常歌当即捏紧剑柄:不瞒甘老将军,此剑正乃司空大人所赐。 甘信忠地格方圆,一见便是执着刚正之人,他的剑出鞘三寸:将军不肯,纵使有功于我楚,也休怪老夫不客气! 他带来的精骑兵随之大喝,气魄直撼城楼,这些刚下战场的精锐兵,同此处的楚国江陵城守军,士气全然不同,倘若真的两相较量 常歌正百般思虑,忽而听得一声:将军,接着! 一巨箭般狭长黑影自空中袭来,常歌飞身跃起,下意识握紧它,玄凉触感自掌心而起。 他飘然落地,手上沉黑长戟不反月光,这正是西灵陨铁所制,沉沙长戟。 常歌信手一接,又借着长戟重力行云般挥动,片刻之间,那长戟戟尖已被调得指向地面,只反射出一丝冷寒的光。 甘信忠神色大动:沉沙戟! 沉沙戟?! 沉沙戟不是常歌将军所持,缘何在他手上! 襄阳城破时,便放天灯,请过常歌将军护佑,许是常将军夺舍显灵! 人群听得这三个字,当即窃窃私语起来。 甘信忠的面色随之一沉:你非楚将,更不能持我大司马剑!他的剑即将出鞘,此时听得一声:信忠将军! 一轻骑自远处飞驰而来,驭马之人生怕赶不上,轻抽马鞭,那马居然一跃而起,远远横跨数丈,停在甘信忠马前。 此人当即下马,先朝常歌行礼,再朝甘信忠将军半跪大拜:将军手下留人!此人先是助我襄阳大胜,后又护我江陵长堤,何况他乃武神常歌,当今世上,若有一人能持此大司马剑,必为常歌! 这人正是楚国夷陵守将吴御风,常歌出征凉州时,他是常歌麾下的一名小小武将。 夷陵陷落后,他曾同祝政一道被擒至益州,天牢中再见常歌,方知他当初死里逃生,之后吴御风亦被常歌自益州天牢中救出。 民众大惊:他真是常歌?昭武君常歌? 常歌不在三年前就死了么! 从戎之人,谁人不知常将军大名,谁人不想有常将军压阵。见甘信忠松动,吴御风这才起身,朝常歌大拜:将军,轻恕骠下来迟! 凉州战役,我曾有幸跟随将军,后辗转流落至楚地,我听闻荆楚请得常歌将军显灵,便多有惦记,今日一见,果真是将军!我荆楚能有将军护佑,实乃大幸! 常歌瞥了一眼手上的沉沙戟,方才这戟来得古怪,从方向来看,应是吴御风怕自己赶不及,先行掷了长戟镇住众人。可这把沉沙戟应当放在归心旧居,若无先生命令,平常人断然不会横闯。 除非先生早已估得对方谋略计策,事先通知了吴御风,预先备了这么一手。 常歌弯身,将他扶起,吴御风急切道:将军,我带了您的大纛。 常歌略微朝甘信忠方向侧目:不必如此。我只是路过,听不得旁人吵吵嚷嚷诨说,这才出头,无意接管楚国军事,大纛更是往日之事,不必带来。 他话里话外,全是无意掌权之意,甘信忠反行一平礼:阁下真乃昭武君常歌? 常歌不语,那灰狼却猛地跳至常歌身后,凛然坐在他身侧。 常歌之父常川,持沉沙长戟,为大周剖肝沥胆;常歌之母火寻鸰,建狼胥骑,人称北境狼将。 眼前此人红衣烈烈,手持长戟,身侧更有一凛然灰狼跟随,甘信忠未再多问,带头抚袍行大礼:末将甘信忠,见过昭武君。 甘信忠带头,英女公子、在场精骑兵、诸位文臣尽数大跪,吴御风则朝城门上喊道:升将军大纛! 纯黑大纛于江陵宫城缓缓升起。 一夜闹腾至此,业已破晓,清晨第一缕金光斜向刺破厚云,洒落在大江之畔的巨神像上。 宫城前,万民齐呼:拜见昭武将军!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21点还有一更 第76章 宫变 诸侯,一国之君;天子,天下共主。 [二更] 常歌本以为, 他一生四处征伐,当得民众厌弃,谁知即使远在楚地,提到大周朝昭武君的名号, 众人依旧尊崇无比。 山呼一浪高过一浪, 甚至比甘信忠大将军登场时更要响亮。 常歌忽而有些得之若惊。他只觉自己何德何能, 受此跪拜大礼。 宫城门口既有甘信忠老将军、吴御风将军和常歌坐镇,门口那群唱大戏闹事的臣子一个不漏, 全被押入天牢。 让常歌惊讶的是, 甘信忠亲手锁了其女甘英,将她送至闹事队伍当中,楚国将士不敢苛待女公子, 却更不敢驳甘信忠将军的面子,只好尴尬跟着,当做羁押。 常歌出言开解,甘英却轻缓摇头:身为楚人, 却入无正阁,着实有错。身为楚国女公子,得知绣球赌坊之事,并未及时上报, 错上加错。长堤决口,险些毁田伤民,更是弥天大错。将军不必出言相劝,来此之前,甘英早已想清楚。只是只是我, 对不住恩养我的老父亲。 她面向甘信忠,深深鞠了一躬。 甘信忠当即背过身, 留给甘英一个冷漠的背影,但在常歌的位置却能看到,老将军早已红了眼圈。 前头的队伍挪动,甘英被礼貌催了三四次,终而起身,跟上了去往天牢的长队。 甘信忠指挥在场将士维护秩序、疏散民众,楚军守卫更是该回职守的回职守,该清理现场的清理现场,梅相的梓宫,被八人恭谨抬着,请回了府邸。 甘老将军。 甘信忠正亲自监督,听闻常歌上来答话,拱手行礼。 楚国曾为大周诸侯封国,常歌封地长安近畿,封号更在其余诸侯之上,甘信忠虽资历长,但于情于理,都当行礼。 甘老将军不必多礼。常歌道,宫城门口便交给你,还请甘老将军拨我百人精骑。 甘信忠疑惑道:此事已毕,将军要精骑何用? 甘将军,你细想想,他们若真要讨伐司空大人,何须在此搞这么大的阵势,恰巧堵在江陵宫城门口,将江陵宫城大半守备军吸引于此。 甘信忠战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精通兵法,经过常歌一点拨,顿时恍悟:声东击西! 老将军英明!常歌道,他们围着宫门口刻意吸引注意力,败坏司空大人民望,恐怕真正关紧的,却是在宫城内部。方才在此耽误许久,我怕内里已然生变,要这数百精骑,正是为平宫变。 甘信忠面上略有犹豫。 常歌补充道:你若不信我,大可我留守此处,由老将军带亲兵深入,平了宫变。 依方才万民朝拜的威望来看,常歌若有反心,振臂一呼即可,实无需用这种方式。甘信忠放下心,点头道:将军大纛既已升上江陵城,便是我大楚福将。且将军手持大司马剑,我楚军士皆听从将军调遣。 言毕,他亲自挑选一百精兵,郑重交予常歌。 列队整兵之时,吴御风见得蹊跷,过来问了一句:将军此去,所为何事? 常歌还剑入鞘:定宫变。 江陵宫城大门,沉重旋开。 * 南云殿。 尚书令刘世清抱着垂落的衣摆大带,慌慌张张于石道上逃窜,他逃得过急,险些踩着大带,摔个嘴啃泥。 他刚刚得了消息,城门口哗变生乱,不仅没能如愿毁了司空大人,反不知何处冒出来个昭武将军助阵。 不过好在已拖延够了时间,他留在左军将士中的奸细更是冒死从程政尸体上摸来了楚国三军虎符交给他,眼下他紧赶慢赶,正往楚王所在南云殿去。 这事发展至此,连他也被迫着不得不走上最后一步。 城门哗变失败便是鱼死网破,他唯有挟令楚王,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守门的卫士见着来人,当即横起剑鞘:刘大人,楚王病重,非宣勿入! 尚书令刘世清边跑边喊道:城门动乱,快,快护着楚王逃走! 守门卫兵两两对看,此处距离宫城门口太远,他们虽知道门口似有大事发生,调拨了许多兵士前去镇压,但并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更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此乃卫将军程政亲令!刘世清高举虎符,虎符在此! 守门卫兵一见卫将军虎符,当即神色凝重,分好班组,一队先行勘探路线,一队护送楚王和楚王后随之,其余人等断后。 楚廷后山乃一人工假山,假山之下有隐匿逃生之处,守王的中护军但凡入伍,第一天便会习得此事。此刻南云殿楚王最为近身的中护军,正护着龙辇,朝楚廷后山而去。 刚上后山,看得山上密林攒动,忽然哀嚎声一片,中护军校尉当即拔刀:警戒!护好王上,护好王后! 十几名中护军当即收拢,背靠龙辇,警惕看着四周密林。 林中忽然乱草抖动,数十道弓箭同时钉了过去,与此同时,那草丛中飞蹿出一白兔。 中护军校尉当即松了一口气,自觉太过于紧张,当即下令:起辇。 龙辇将将抬起,忽然一人惊叫着,猛地从密林中蹿出,乱刀当即朝那人脸上招呼,可他突然冲出,中护军阵脚更是大乱,那龙辇四面通透,只缀有白色垂纱,此时左右摇翻,楚王一个不慎,竟被摇落在地。 中护军当即卸了龙辇,乌泱泱跪了一地。 蛇蛇 冰凉的血手捏上了离尸体最近的一名中护军,惊得他即刻跳起,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原来刚才自密林中蹿出来,被乱刀砍得模糊之人,竟然穿着和他们一样的中护军铠! 那人正以紫胀得不成形状的手指,竭力想要抓着什么,口中不住喊道蛇,蛇! 中护军不明所以,只举着刀,缓缓朝此人迫近。走得近了,一位中护军忽然认出这人,原来他正是勘探路线的前队中护军!他遇难折返,恐怕是警告护着龙辇的队伍:前方有危险。 趁着中护军的注意力都被引走,尚书令刘世清急忙上前,扶起楚王,地上枯枝尘土众多,楚王给滚得灰头土脸的,本就煞白的脸色看着愈发难看,楚王双唇阖动,不知要说些什么,刘世清压低声音问:传国玉玺在何处? 楚王伤重,只能说出些气音:你你 我王放心,我断然不会害你。刘世清悄声道,我只需您下一道诏书,赦免于我,再封我为相国,便太平无事了。 他他 这时候刘世清才注意到,纵使中护军都被尸体吸引走,四周也太过于安静了。他抬头环视一周,竟发现那群中护军已然倒成一片,尸体之上大大小小,盘着的全是各色花蛇! 刘世清被吓得惊坐于地上,他连起身都顾不上,以手撑地,仓惶朝后逃窜几步,却猛地撞上什么东西,他一回头,见楚王后神情楚楚,正满目怯懦望着他:刘大人,蛇好多蛇! 刘尚书仓惶爬起,他没理楚王后,而是朝前爬了几步,在楚王身上一通乱摸,想从中摸到些类似于信物之类的东西,楚王口中一直念着什么,但他伤势过重,昏昏沉沉,竟没有一个字说得清楚。 玉玺呢!玉玺在何处!刘尚书大吼。 楚王: 刘尚书慌忙附耳,终于听清了楚王所述:王后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往后!刘尚书急火攻心,竟将楚王推倒在地,他若拿不到玉玺,此时往前招了那蛇塔是死,常歌带人追上来也是个死。眼见着数十条蛇弃了中护军的尸体,贴地朝他行来,刘尚书仓惶在地上爬了几步,没料到手背上却传来了冰凉的触感。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5) 是蛇。 他身后居然也有蛇! 蛇的信子正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手背,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只感觉腿脚如灌铁铅,浑身更是动弹不得。 他不是念着王后。刘尚书身后忽然传来了陌生男子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手背上的毒蛇迅猛出击,一击咬中了他的手腕! 这一口有如青铜钳,直击筋骨,那蛇还蠕动口器,将整个口扩张得更开些,竭力要咬穿他的手腕,痉挛般的痛感自右手攀起,他疼得在地上翻滚蠕动,连视线都被泪水润得模糊,混乱中,他见着一大红喜袍下摆渐渐逼近,楚王后正弯下身子,巧笑着端详他的脸:他是让你提防我。 你你是谁! 数条蛇已扭错着绕上他的手腕,还有些蟒蛇缠着他的手脚脖子,刘世清竭力挣扎,无奈蛇群太多,他的挣扎丝毫不起作用。 你不是想谋反么,怎么不谋了?楚王后娇声道,我来帮帮你。 刘世清眼睁睁看着那些蛇紧紧裹住他的手腕,唰一声抽了佩剑,他口中高喊不要,但右手却被众蛇劫持,丝毫控制不得,长剑猛地刺入柔软的腹内,半温的血瞬间飙了他一脸。 楚王双目圆睁,噗地从口鼻中倒溢出不少血液,他本已是强弩之末,只强留着最后一口气,此时被刘世清一剑刺穿,更什么话都说不出,胡乱抓着地上的枯叶。 爱卿楚王说出这两个字,口鼻中涌血更甚,他的声音业已哑透,只指着刘世清,救救 诸侯。 身后猛然传来司空大人的声音!刘世清竭力回头,见着一人自密林中走出。 浓夜自他身上一层层褪去,祝政仍着着白日里的玄色礼服,精美的下摆扫过层层的枯叶,自暗影深处走来。 祝政的脚步停在刘世清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诸侯,一国之君;天子,天下共主。荆州公,我从不是你的爱卿。 他连一句楚王都未称,而是改称大周对楚国的封号,只称他为荆州公。 你你!刘世清下唇颤抖,你果然是周天子,祝政! 那日梅相赐他大司马剑,他只听得隐约,并不确定。而后仿梅相笔迹写下血书,只是为了泼他脏水,没想到歪打正着,楚国的司空大人,竟然真的是大周朝真龙天子,祝政。 祝政已然行至他身前。他身形高大,神色更是晦暗不明。 他稍稍抬手,森白的指握着一柄长剑,冰凉锐利的剑锋,抵上刘世清的心:是又如何。 第77章 天子 大梦起,帝心浮沉天下计。 [一更] 刘世清面上忽红忽白, 他将此前所有头绪回想一遍,恍然大悟,这是圈套,这竟是圈套! 祝政温柔一笑, 这笑却让人凉彻心骨:刘尚书, 所言正是。 祝政探查绣球赌坊, 本以为是一寻常贪腐案,谁知牵着丝线却拉出了西瓜, 此赌坊盘根错节, 竟然将大半个楚廷都带得糟污!此后庄姬之事更是无法无天,自那时起,他便起了心思, 好好下上一盘大棋,将这块腐肉彻底从楚廷剜去。 刘世清此人,素爱结交文臣,手中并无实际兵权, 他又身兼頖宫祭酒,若要起事,定会从易于糊弄的学子下手。此次学子闹事本就在祝政谋略之中,事发之后, 他更是推波助澜一把,连夜送了大江水和柿饼的木盒,将已临深渊的楚廷官员再朝挟天子宫变的路上前推一步。 果不其然,这些官员垂死挣扎,竟想借梅相之死反咬一口, 他将宫门口的烂摊子全权交给最为信任的常歌,而他则亲自处理此事的后半段计划。 绞杀楚王。 杀一王侯不易, 名正言顺地杀一王侯,还要留得清白好名声,更是难上加难。 除非,假借他人之手。 宫城口一开闹,祝政立即明白,宫变就在今日。 要上谏他,直接奏疏一本即可,压根不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很显然,在此处闹事之人不仅要毁了他的名声,更重要的,是闹事地点。 刘世清自以为做得高明,在宫城口喧闹,吸引大多数宫城守备军,另一面,宫城深处自然为人所忽略。哗变当时,宫城宛如一座空城,倘若宫城之事失败,这些人的后手,必定是楚王。 然而刘世清千算万算,死到临头方才发现,祝政的目的打一开始便是要激起宫变,再假借他的手杀了楚王。 他更没想到,祝政在楚王身边也留了后手,即使今日他不亲自追来,楚王也会被那神秘的楚王后处死,此局结局也无甚改变。 楚王后莫桑玛卡正倚在树上,凉凉望着尚书令刘世清,那些游移冰冷的蛇依旧将他的手脚捆得死紧,楚王后甜笑一声,正在他笑得最为娇俏之时,刘世清胸膛之处盘着的蛇猛地遒起,听得咔嚓一声,刘世清喉中涌出一股腻甜,他低头一看,数节断裂胸骨穿透胸腔,刺了出来。 你不如一剑咳咳咳 我只问你一件事。祝政轻抬手腕,剑尖顺着刘世清的前胸上移,直直抵住他的咽喉:梅相,是否为你所害? 尚书令刘世清森然大笑起来,他张着口,牙齿俱被鲜血染得殷红:当然,当然! 我跟了他那么久,不说大司马剑,他走之后,连丞相一位都未曾想过给我!我我寒窗十 噗呲一声,剑尖彻底没入了他的咽喉,刘世清喉中发出声气音,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祝政垂眸,面色凝冷:真让我恶心。 莫桑玛卡无言,地面的蛇群渐渐退去。 远处脚步声渐近,一道暖火先行映亮了来路,照亮一截火红的衣摆。 中护军将领乔匡正亲自为常歌掌着灯笼,走在最前方,乔匡正眼尖,隐约看到前方的龙辇,慌忙唤道:速速跟上!此处有龙辇! 常歌朝四周环望一圈,他分明嗅到了若有似无的沉香气。 这香气,和他早上闻到的淡香一模一样。那时候他正环着祝政的腰,为他环上革带,当时祝政的前襟正是熏着这样的沉水香。 蛇,有蛇! 常歌慌忙收神思,赶了过去。 五六个灯笼照亮地面,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尚书令刘世清的尸体,一条铜钱斑蟒蛇正从他胸口离开,倏忽没入黑暗当中。 刘尚书,刘尚书?上前探寻的侍卫忽然看清尚书令刘世清的脖颈,惊得跌坐地上。 刘世清咽喉破出一个大口,右手正提着长剑,刺向前方。 这是...这是! 灯笼上移,映亮刘世清刺死之人,火红的灯笼蓦然摔在地上,灯油倾倒,迅速燃了一大片枯叶,在场人过于讶异,竟无人扑火。 片刻之后,江陵城沉钟敲响。 楚王,驾崩。 * 江陵城,太极殿。 听得沉钟敲响,楚廷文武百官已于最快的速度换上朝服,又在朝服上笼好白麻孝服,当下奔赴太极殿议事。 今日本是楚王大婚,谁知未过一日,大婚竟然变作大丧。 此时文臣在左武官在右,文臣没了牵头的丞相梅和察,武官没了爱嚷嚷的卫将军程政,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打头阵,这帮子人竟不知该从何开始议起。 太极殿最深处,九层白玉丹壁阶梯层层递进,丹壁之上置着空无一人的王座。 玄色的长摆流缎般顺着丹壁玉阶倾泻而下,司空大人支着额,背对群臣坐在丹壁顶端,正抬首望着王座之上的牌匾阴阳大顺。 丹壁这种地方,岂是臣子可以染指,可一来现在纠结此事,时间点不对,二来也无人敢当面数落先生,众人只肃立站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最后还是甘信忠老将军率先开口,梅相已去,楚王已去,还望先生能主持我楚国大事,另立新君。 祝政的眼神凉凉瞟向一侧,文武百官之首,有三四个年约几岁的小孩,额上缚着白绫跪在一侧,有的哆嗦、有的木然,祝政的目光投过去,竟无人同他对视。 楚王并无子嗣,眼下这几个孩童,都是楚臣连夜从不知哪个旮旯里拉出来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楚王旁支远戚。 祝政收了目光,依是望着那块阴阳大顺的牌匾,柔滑的乌发坠在身后。 他背着群臣,缓声道:诸卿觉得如何? 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国使臣仍在,盛宴未央,还请先生出面,了结诸多杂事。 其余臣子俱举着玉笏,齐称附议。 祝政仍是背身:我问的是,诸君以为,新君当立谁? 这 群臣又是一阵沉默。 甘信忠道:此处有四名楚王远戚,可先从中挑选一名合适的暂立储君,登基大典还需准备些许时日,在此期间,依旧由先生总领国政 祝政扶着丹壁上的蛟龙护栏,徐徐起身,殿内燎燎灯火,在他玄色礼服之上流动。 他右手摸索着蛟龙角:甘老将军,你想立谁? 这问题,答或不答都显僭越,甘信忠稍稍低头,干脆闭嘴不语。 祝政的指缓缓敲着蛟龙头,他随手朝文臣队伍那侧指了指:你们又想立谁? 文臣更是咋舌,只觉说什么都烫口。上一个口无遮拦的中书仆射宋玉大人,现在还挂在宫城门口示众呢。 祝政低低笑了数声,文臣中不知谁高喊一声:请司空大人继相位! 臣附议。 臣附议。 那三四个被挑出来的孩童大着胆子看了丹壁之上的司空大人,已开始战抖。 大争之世,少主领国,山河危矣!当请司空大人摄政! 臣附议! 廷上文臣武将,明目张胆地交换着眼神,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请司空大人继位! 这句话过于僭越,楚廷之上文臣武将竟然一片大跪,而后不敢再议此论题。那三四个小孩已伏倒在地,身如筛糠。 祝政自殿上徐徐转身,玄色衣摆如一团浓影般扫过玉石丹壁。 除甘信忠老将军外,尽数跪倒一片。偌大的楚廷鸦雀无声,无人敢抬头窥他天颜。 众人虽跪伏着,不敢抬头,可全部的心神思绪,都挂念在祝政身上。 祝政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众臣的心尖上。他停在四名幼童身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四名幼童齐齐起身,却个个都敛着眼帘,无人敢同他对视。 祝政耐心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依是无一人敢抬头。他挨个打量过四位孩童,脚步顿在第四名孩童之前,此人虽跪伏在地,双手却攥了拳。 一文臣大着胆子再提:请司空大人继承大统! 不知是谁藏在人群中起哄起来:请司空大人继位! 请司空大人接任楚王! 祝政尚未说出一个字,甘信忠老将军冷哼一声,抚袍便去。 祝政的靴尖依旧停在第四名孩童身前,他淡淡问道:谁喊的司空大人继承大统? 一片寂然之后,有一文臣试探般举了手,他刚一出列,便连着唱了几通溢美之词,将祝政吹得是上天入地绝无仅有。一番话说完,本就死一样寂静的楚廷,愈发安静了。 说的挺好听。这人刚满脸堆笑,却见祝政抬头,冷淡望了他一眼:拉出去,先打八十大板。 司空大人,司空大人!下官冤枉啊!几位带刀侍卫当即将他拖出楚廷。 诸君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众臣伏地,只能看到祝政的衣摆柔滑扫过大殿,停在太极殿中央,你们这次,又想立谁? 没了直言的甘信忠老将军,更没了谄媚之人,楚廷上下只紧张大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祝政站在殿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抬脚,大阔步出了太极殿。 祝政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四处乱撞,待这脚步声直下玉阶,彻底远去,一众楚臣这才缓缓起身,悄声窃语起来。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6) 那几位继位孩童,竟无人照拂,呆呆跪在太极殿上,听着廷上之人讨论他们的往后余生。 * 大梦起,帝心浮沉天下计 卷二《江陵宫变》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篡权即位的 政政自己就是被外戚篡权的 卷三【天保定尔,日升月恒】 第78章 银铃镯 将军在泡热汤。 [二更] 宫变已过, 祝政无需隐匿行迹,换回了五驾银鞍马车,马车停在归心旧居门口,出来迎门的正是幼清。 软帘一掀, 祝政稍稍低头, 由幼清搀着, 踏着桂蹬而落。他将站定,低声问:将军可归? 幼清脖子蓦然一缩, 死死抿着嘴巴点了点头。 怎么?在生气? 幼清连连点头, 而后又补充道:冀州公送来了只苏尼特羊,还特意留了食官,说将军素爱吃烤羊腿, 要不,我现下就将那羊宰了烤上? 祝政边朝院内走边道:赶紧烤上。 眼见祝政远去,幼清忽然想起什么,朝着他背影道:先生, 原本将军没生多大气,只脸色少许难看,可他见过冀州公后,反而 祝政脚步一顿, 轻轻侧头:谁? 冀州公啊,这羊是冀州公亲自送上门的,正好撞上将军回府,也不知他们在门口谈了些什么,将军忽然生了大气, 连别都未告,径直走了。 知道了。祝政刚刚抬步, 忽而又停下:将军在何处? 幼清抿着嘴,活生生哽了片刻。 祝政道:大部分时候听他的,小部分时候,尤其这种时候,当听我的。 幼清慌忙从实招来:将军在泡热汤。 * 常歌这一日过得是无比困乏。自午后清灵台观礼开始,历经九天阁、宫门口哗变以及宫变,此刻天色已发青,快要大白。 常歌双臂轻放在温泉壁上,任由暖流涌动,蒸出他整整一日的疲惫。 温泉里的园景已重新装饰过,仰头便是刚冒嫩茬的无患子,身侧植满节节高的佛肚竹,池底则铺满大大小小的圆润卵石。 他略微后仰,温泉水立即温和没过他的前胸。此时听得吱呀一声,热汤入口的木门开了,常歌当即坐起,警惕侧耳。 这人只行一步,常歌便认出来人。他的脚步常歌熟悉异常,正是祝政。 看来他百般对幼清交待,还拿拧脸蛋威胁,仍是不顶用。 祝政的脚步停在他身后三步之处,开始宽衣解带,衣料摩挲出细微的声响。 温泉里无人说话,除了咕嘟冒泡的温泉声之外更是安静,衣物一层层剥落的声音便尤显清晰,他都能从各式声响推测祝政在身后是何动作。 清越脆响,那是解了带钩,卸下革带,丢在一旁的草地之上;梭梭之声,是脱了带着长长拖尾的外衣;还有更轻微的声音,是一点一点抽开衣上系带。这些声音接踵而至,常歌听得心乱如麻,干脆将身一沉,整个人蜷做一团,狠狠没入水中。 周身的水流忽然涌动起来,是有人入了热浴,搅得暗流涌动不止。常歌的这一口气也憋到了头,他猛地出了水面,目不斜视,回身便要走。 结果恰恰撞上了森白的胸膛。 他明明听得右侧水花翻动,这才向左回身,谁知祝政却是从左侧入的水,又是一招声东击西。 祝政只着了最后一件里衣,里衣素白,布着层叠的卷云纹路,水便顺着这些流云的形状,沿着他的胸口向上爬,他衣襟稍稍松开,露出小半个胸膛,热雾更将这片胸膛蒸得白透。 常歌没抬头,只看到及胸口的位置,祝政的发丝一半贴在湿润的胸口,一半顺着水流,袅袅流动。 常歌左行一步,这人也稍稍朝左挪了些许。他复而右行,祝政亦右行堵住通路。常歌无奈道:让开。 他的左肘被祝政轻轻握住:生我的气?是气宫变没提前告诉你,还是气别的?你见了从伯,都说了些什么? 常歌一甩胳膊,语气冰冷:我没见过从伯。说完他回身便走,这回祝政没拉住他,他却主动站住了脚步。 他听到了一声铃响。 常歌身后的水徐徐漫过来,祝政稍稍追上他,抓起他的左腕,往上套了个镯子。他的身体被温泉暖得热乎,相形之下,他腕上的镯子显得冰凉无比。 常歌右手轻轻摸了摸这只银镯,绘满玄鸟纹路,最末端缀着个极其玲珑的银铃铛。这镯子上有几处深深的凹痕,那是鹰奴嚼着玩留下的。 他鼻中一酸,连声音都有些发哽:这东西,为什么在你这里。 这是北境孩童佩戴的长命镯,火寻鸰给他套上一个,无论常歌野去哪里,都能让达鲁循着铃声找到常歌。这镯子底部有一相错拉环,从前常歌年幼腕细,拉环相错,戴上还有不少余量,眼下拉环伸至最大,也戴得勉强。 祝政停在他身后半步之处,轻声道:那日,我确是见了定安公。此物,也是定安公交予我的。 定安公便是常歌父帅常川,襄阳大狱里,司徒玟死前,曾暗示过定安公去世前所见的最后一人,正是常川。 当时他询问祝政,祝政的回答却是未曾见过。 常歌低头:那日他究竟同你说了什么。展从伯说,他见着父帅要对你大跪,你却不肯,二人拉扯许久。 温热结实的双臂环住了他,祝政自背后松松地拥了上来,他原没使力,但常歌挣得愈发厉害,只好加了力道,将他死死锢紧。 我没敢告诉你,只是因为虽然我应了定安公,可我做得着实太差。祝政拿侧脸轻轻贴着常歌的发丝。他的头发并未散开,依旧高高束着,温泉的雾气沾在上面,犹如沾了层化开的轻霜,愈发冰凉。 今日今时,江陵城大纛升起我终于能为你正名,这才敢将这镯子交还给你。 常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好歹没在闷着生气,他避开腰背敏感的部位,温和引着常歌,将他拉至自己怀中,温热的水流环着二人,暖意融融。 常歌虽侧坐在他身上,手肘却压着祝政的右肩,巧妙地拉开些距离,更转着脸没看他。 祝政倒没同他计较,只温声道:今日你佩大司马剑前去,此物是你的助益,也是他们用以攻击你的剑锋。如果我猜想的没错,他们定是以此剑得来不正先攻击我,而后牵连于你。 常歌稍稍软化,点了点头。 所以我事先召回了吴御风,他曾是你下属,有他的证言,再加上沉沙戟,世上无人会怀疑你不是常歌。你是常歌,昭武君常歌,你都不佩这柄大司马剑,世上便再无人能佩。 祝政缓缓收拢胳膊,视线几乎是黏在他脸上,常歌的白更类似于柔润的花瓣,此刻挂了水珠,更像是下一刻就要透出水来。 常歌收回手肘,低声道:这我猜到了。 宫变之事,我也并非十成十的把握,倘若他们指控真的成真,你不知道此事,至少不会被牵连。况且我若提前告知你,你哪里还会留在宫门口,只一门心思要往我这边来了。内里宫变关紧,可宫门口更是关紧,他们在此事闹得如此浩大,正是想要你我二人再也站不住脚。这局现在看来,是求出了条生路,可万一卫将军的左军镇压住了众人、又或者是梅相没能事先写那封信、或者是吴御风再晚来些许时候,此局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事发当时,常歌是不怕的,只是现在祝政将惊险关窍一说,他反倒后怕起来。 若是失败,他现在哪还能在此放松泡着热浴,好些的他和祝政一道逃出生天,运气差些,城门楼上的宋玉,便是他们的下场。 常歌在水面下,稍稍环住了祝政的背。今日他环得略高些,却在祝政肩臂处,摸到了几道细细的伤痕。 他仰头看祝政:这是何时伤的? 祝政整个人都氤氲在缥缈的热雾当中,眉眼更是如晕开的工笔一般,精致又哀愁。 他敛下凤眸,视线向旁侧移了些许:宫变的时候。说完后,他补充道,并非此次,是倾覆大周的那次。 那次宫变,常歌被赐假死鸩酒,由祝政推入暗道离了宫城。他不知在暗道中走了多久,逃出生天之后,方才知道,大周的天已经被掀了,而周天子也崩于那场宫变。 知道真相之前,他最恨的是大周,他为其出生入死数年,换来的却是一杯赐死鸩酒。知晓真相之后,他却忽然不知该恨谁,大周也好、祝政也罢,不过都是被裹挟着前进的可怜人而已。 同他相差无几。 今日宫变,他生着些琐碎小气,几乎忘了一件事情当时大周倾覆也是一场宫变,被乱臣背叛的楚王,对祝政来说,更是温故一般,强迫他面对那日的记忆。 常歌轻轻靠在祝政肩上,他的手轻缓覆住那片伤痕:那日我若在便好了,定不会让他们伤你。 搂着他的双臂忽然加了力道,祝政的声音沉了几分:那日,你不能在。你若是在,定要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我便愈发愧于定安公。 他死死搂紧常歌,声音蓦然有些发哑:定安公那日,是托付于我一件事。 事已至此,常歌已略感释然,只道:你不想说,便不说罢。 不,我并不是不想说。祝政道,只是今日,我方才有底气说。 他在水下捉住了常歌佩着长命镯的手腕,连着手腕同镯子一道圈紧:他说的是 歌过锐易折,此后余生,尽托于君。 第79章 无束 在被子里扑了他满怀。 [一更] 常歌自从十岁被送回长安之后, 同常川是聚少离多,每年寥寥见上几次,父子二人是既熟悉又陌生。 有年常川回京中述职,那次战事吃紧, 他连回家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见完周闵王之后他忽然想见见常歌, 常川转遍太学各个学堂都没寻到他。 常川弃了寻儿子的念头, 打算离开宫城时,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现了常歌。 红彤彤的槭树叶铺满地面, 高大的槭树下, 露出小半个穿着红裳的肩膀,半截束起的袖子还拖在地上,一截嫩藕般的胳膊倒是精神, 正举着一枚火红的三角槭朝一侧挥着。常歌窝在地上,也不知在看着什么笑,眉眼都笑弯了。 常川并未出声唤他,而是绕过高高低低的假山石, 换了个角度望了过去。 原来常歌正在讨人嫌。 太子祝政端正坐在一旁,膝头摊开一卷书,正垂眸认真读着,他身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树叶, 常歌将手中那枚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不理,又轻放在太子肩上。从这个动作来看,太子身上的树叶,八成都是常歌故意放在他身上讨人嫌的。 太子并未理会, 目光仍落在竹简之上,常歌倒愈发胆大, 笑嘻嘻拿树叶往他头上插,常川刚要出声制止,却见祝政温和侧头,轻巧从常歌手上取下这枚三角槭,给常歌别在发上。 常歌从小就烦什么沾花带草的,火寻鸰曾经为了逗他,偏生要给他簪朵红花,气得常歌三天没进娘亲的帅帐,这时候祝政给他别上片红叶,他反倒乖得出奇,只低着眼睛坐着,一点没闹,长卷的睫毛还在他白净的脸上投下一小段阴影。 别好之后,他像是终于尝着块糖,咯咯笑个不停。祝政则把书简立了起来,开始同他念书,还没念上几个字,常歌又张着小嘴打哈欠,不多时便靠着太子睡着了。 常川本以为常歌独自留在长安,过得孤单寂寥,偶然见得如此倒是放了一半的心,可他刚要离开时,却察觉了些异样。 常歌醒时,祝政只看书,此刻常歌睡下,他倒挪不开眼,一直看着常歌的侧脸。常歌的手还有些肉乎,软软搭在自己的膝头,太子垂眸看了一会,竟然掌起小常歌的手,一个小指头一个小指头地揉捏,他动作很轻,仿佛在捏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 常歌伸着脚正睡得香甜,无力甩了甩手,似乎想将这触感甩去,他身子动了动,朝祝政的怀里钻得更深,几乎压住了太子的小半个胸膛。 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常川刚要出声时,却发现太子竟朝常歌那边转了些身子,好让他睡得更舒适一些。 槭树叶一片一片零落而下,常川犹豫再三,刚刚抬脚,祝政却忽然抬眼,直直盯了过来。 常歌浑然不知,仍趴在太子胸口,不知说着什么梦话。 * 常歌靠在祝政颈窝里,同他小声说着话,而祝政一面揽着他,另一只手则在水底,抚摸他戴着手镯的腕子。 我有些诧异。常歌轻声问,父帅为何会平素里,他总是对我俩一起玩喊打喊杀的,好像你要害我一般他猛然察觉失言,急忙补充,我没有说你会害我的意思。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7) 我明白。祝政道。 镯子过了温泉,不再如初始那般冰凉,祝政顺着常歌的小臂往上探寻,无数细密的伤痕沿着臂膀排布着,每一道都是常歌曾经受过的苦。 常歌。 常歌只从鼻中哼了一声,当做应声。 你在楼船上接金印的时候曾说过,你要为刀为剑,要我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当时我也想回赠将军一句,只觉无甚资格,今时今日,我终能告知将军。 常歌反过来捉了他的手,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研究起来,先生的手缘何长得这样巧,每根骨节都修长白润,活像精心雕过一般。 他玩得兴起,祝政在说什么,其实早已跑神大半,没怎么注意听。 他正玩着的手忽然挣脱开来,在水里泡得温暖的手忽然覆上他的脖颈,强迫他看向祝政的眼睛,常歌,以后无论发生何事,你在我面前,可无拘无束,想如何便如何。 定是热雾给祝政的眼瞳带上了水汽,若非如此,他黑沉沉的眸中为何如潭水一般波澜闪动。 你干嘛总是再三说这些。常歌的脸本就被热气蒸得暖和,此时更是发烫,他把自己缩在祝政颈窝里,好的好的,知道你想把我脾气惯得再坏些了。 祝政被他逗出淡笑:你脾气不坏。 常歌只摇头:你去同军士说,看他们打不打你哦,他们不敢打你。 祝政莞尔。 常歌猛然坐起身,搅得周围热流涌动,他忽然认真盯住祝政的眼睛:你说想如何就如何么?什么都可以?可当下起效? 当然。 常歌眼神蓦地一亮:我要你每日不搂着我睡,你你实在是太热了! 祝政面不改色:这个不行。 常歌顿时闹腾起来:你刚才说什么都可以的,这才过去一炷香都没到吧! 不行。 君无戏言的! 就这个不行。 常歌把自个脑袋趴在祝政肩膀上生气,左想右想还是气不过,张嘴在他颈上狠狠来了一口。 * 常歌洗去一身的疲倦,更了干净衣裳,一出门便顿住步子,他左右嗅了一番:烤全羊! 羊的确烤好了,循着味来的也不少,快到用膳的偏殿时,常歌居然听得些许熟悉的嬉闹声音,他回头望了祝政一眼:你将她接来的? 祝政跟在他身后半步处,轻缓点了点头。 常歌将门一推:棋文! 棋文长袖都挽至胳膊肘,正踩着凳子同幼清划拳。常歌愣了片刻,险些没认出来,他一回过神,当即厉声道:幼清!怎么将公主带成这样!你们还喝酒?!公主还不到十四岁! 幼清赶忙将身子一缩,边跑边喊:是公主带坏的我! 常二哥哥!棋文振翅的鸟雀般迎了上来,你别怪幼清,是我要他陪我划拳的,你看! 棋文将掌心摊开,其上盘着一条青花小蛇,看着才出生不久,仅有指头粗细,它察觉到常歌的目光,高高抬起脖子,极快地吐了次信子。 常歌后颈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棋文却亲昵地摸着小蛇仅有拇指大小的三角头,温柔道:她在同你打招呼呢,常二哥哥,你看,它脖子后面有个三角形的花纹,是不是特别可爱? 常歌简直没眼看:不可爱!拿走拿走。 现在他不用问也知道,棋文这段消失的日子,被藏在何处。八成是被祝政藏在滇颖王庄盈那里,她那里姑娘倒是多,也没人敢得罪颖王,安全是安全,就是将规规矩矩的公主带得有些偏。 方才被常歌吓跑的幼清没多会又回来了,这回幼清还没进门,咸香味便率先溢了满室,他旋风般拐进来,将铁盘往桌上一撂,表层烤的脆黄的嫩羊羔缀满佐料,肉丝之间的油脂在灯火下闪着澄澈的金光。 常歌抽出左袖中的短匕,熟练片起羊肉,他刚片了三片,幼清已下手撕了一整个羊腿,但那羊腿恰巧是白苏子面前的,二人险些打了一架,坐在一旁的景云默默朝旁边挪了挪,离纷争中心远一些。 有常歌盯着,棋文不敢再撸起袖子行酒令,只能眼巴巴看着常歌祝政分着益州琵琶醉,常歌诈她道:棋文,你能喝上几杯? 棋文心思单纯,将头一偏乐滋滋笑道:我能喝上半斤黄酒哩!颖姐姐说,我半斤下去,脸都不红,天生是喝酒的好手! 常歌端着的乌木樽咔嚓捏开了个口子,棋文不明所以:常二哥哥,你这木头酒杯也太脆了些!颖姐姐都用的银樽,至少不会裂缝! 祝政慌忙夺下乌木樽,又拍拍他的膝头:消消气。 对了,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棋文举着个羊前腿,吃得脸上都是黄澄澄的亮油,她想了想,放下羊腿,在一旁布巾上认真擦了手,面着常歌坐好,之前政哥哥不是托人来问,我之后的打算,要我自己选是留在楚国还是回大魏么? 常歌回头望了一眼祝政,长堤决口那日,二人谈及此事,常歌只是随口一言,没想到祝政当真去问了棋文。 我打算哪里都不去,入夏之后,和颖姐姐一道到南方去。 常歌不解:你去南方做什么。 她每年都会挑出时候四处巡视,我想跟着颖姐姐历练历练,也学些傍身本领。 难怪她开始玩蛇。常歌思虑片刻:滇南阴毒的东西很多,你少学些,要是想去南方,等我空闲了和你政哥哥一道带你去。 不要。棋文的头当下摇得像个拨浪鼓,总不能一直靠哥哥护着,旁人哄着,还有那位代我嫁予楚王的哥哥,我都没来得及同他道谢。我不想再见着旁人为我如何,我想像颖姐姐那样,自己就很厉害,天下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这样才好。 你你且让我想想。 日上三竿,旁人开始出门吆喝做买卖的时刻,归心旧居却一片寂静。折腾了漫长一夜,又饱餐了一顿,眼下旧居里所有人都安然睡去。 常歌理好床铺,掀开被子便钻了进去,他听得祝政柔缓揭开一角,轻手轻脚地躺了进来。常歌左等右等,他都没像以往一样深深抱上来,不禁回头望了他一眼。 祝政也温和望着他。 常歌问道:今日怎么? 祝政只规矩躺在自己那半边,眼神倒是一直落在常歌身上:不是将军不许我抱着睡的么?君无戏言。 常歌瞪他,祝政便佯装不解,二人对着瞪了许久,还是常歌先投降,在被子里扑了他满怀。 第80章 天涯 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二更] 楚国暂未立新君, 祝政组理政阁,钦点数名官员,暂代国君处理军政大事,理政阁中官员暂定三年重选一次, 选拔过程需经过数轮文试、殿试、子规阁论政, 再以二年为期, 分给不同任务考察理政能力,成绩上佳者方能入理政阁。 下任理政阁初筛名单一出, 楚廷沸然, 世家之中入选的只有小半,多数由祝政一力兴办的子规阁学子构成。 为这件事,楚廷上阴阳怪气议了数日, 至最后祝政直接在殿上放言:如有不服的,欢迎下朝便至子规阁斗诗论政。子规阁不问出身不问师从,有才者胜。 那帮子世族老臣瞬间没了声音。 祝政对他们也并不遮掩什么,但凡形成能人志士选拔制度, 朝上尸位素餐的世族只会愈发减少。 能出头爱算计的那部分楚臣,都在宫变那日一锅端了,留下的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只敢找着甘信忠哭, 要求甘老将军出面把持朝政。 甘信忠本就是个只闻军事不问政的人,他耐心观察这些日子,这位司空大人除了独断专权一些,做事沉稳有加,思虑周全, 比年轻时的梅相还更挑不出错处,无怪乎梅相定要将大司马剑传递予他。楚王之位虽然空缺良久, 也确实是无良人为继,既然司空大人并无篡位心思,他便懒得过多置喙。 求甘老将军无用,这帮子楚臣又动了楚王后这块招牌的心思,千方百计拖了宫人带话,要求楚王后收养池家旁支子嗣,立为太子。 楚王后莫桑玛卡便拿帕子沾着眼泪,颤声道:我年方十四,才嫁过来,夫君便薨了,哪里还经得起这等折腾,你们若想收养便自己养去吧!传完话,命人将里外勾连的那几名宫人一并打死,至此,没人敢再动过楚王后的心思。 楚王大丧,金鳞池盛宴暂停,但商贸之事未停。 诸国使臣未去,仍在驿馆里住着,带来的商贾更是借此机会,互贸互往。 江陵城长街上的万国集市热闹非凡,这段日子丝绸、瓷器、皮毛、金铁等等签下不少大单,新上任的尚书令乐得合不拢嘴。 绣球赌坊一事终有着落,江盗问斩,其余勾连官员该坐牢的坐牢该充军的充军,九天阁中抄出了不少珍奇珠宝,程政程邦两兄弟更是富可敌国,抄家那日,常歌趴在九凤楼上看热闹,粗略估了估数量,这钱银打四个大魏都足够。 英女公子虽然镇压哗变立功,但她此前效力于绣球赌坊,又险些将长堤决口,不得不罚。甘英死罪可逃,活罪难免,依楚例律,发配崖州。 甘英离开江陵那日,常歌亲去送别。 她堂堂一位女公子,着一身素服青衣,除了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裹,只带了一柄马刀。 马刀刀刃磨损异常,看着很有些年头,常歌出言要与她换一把新的,却被甘英拒绝了。 她左手抚着刀柄,笑道:这是我夫君江荣节的马刀。说起来,这柄马刀伴着他的时候,比我伴着他的时候都长。 常歌急忙致歉。 不必。将军无心之举,英并非促狭气量之人。甘英稍稍低头,我只恨未能早识将军,若是如此,有些不该走的路,或许就不会再走了。可人生亦只有一次,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常歌同他行男子平礼:英女公子巾帼不让须眉,常歌识得女公子,亦深感荣幸。崖州远去千里,女公子一路定要顾好自己。 甘英温和抚着所携马刀,神思却仿佛飘至远方:崖州虽远,但据说终年和煦如春夏,未尝不是个好地方。荣节终年在外服役,我二人结亲以来便是聚少离多,我与他,也算是终于能长相厮守了。将军甘英抬眼,再一次仔细看了一遍江陵城,郑重道,英先行一步,楚国不,这天下,便托给你了。 她朝常歌行男子礼拜别: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发配之人,终生不得返还,哪里称得上后会有期。 这四个字一出,常歌险些没绷住,幸而他还是勉强抑住,只是声音有些发哽:女公子,后会有期。 甘英正要转身,忽然补了一句:无正阁无孔不入,各诸侯国更是多有渗透,连我都曾做过大魏斥候。将军,你须提防身边人。 言毕,她回身跟上发配队伍,常歌一直望着甘英的身影没入人群中,方才转身。 白苏子正恭谨站在身后等他。 * 江陵城只有送别甘英那日是晴好的,此后连着下了十几日的大雨。 阴冷潮湿,江陵城莫名发了疫病,这疫病也生的奇异,只在东城区发,西城区却安好无事。 大江里的游鱼都察觉了异常,拼命自下游朝东城区游,大江之上,群鱼连跃,竟覆满江面,可惜众多游鱼未能游入东城那侧,便翻了肚皮,死在江里。 疫病最初几日,起开始发作之人,乱喊乱叫,有如恶鬼上身,这东西也不知从何而起,一传十十传百,才过几日,整个东城区尽数沦陷,街头四处皆是萎靡不振之人。 民众当中只说是邪祟上身,巫蛊迷信之事又开始横行。 既然滇南收到此密信,那么他国也定收到了,看来金鳞池盛宴戛然而止,诸国使臣皆不退去,依旧聚集于此,并不单单是要做商贸的关系。 听着是滇南颖王的声音。 常歌路过正堂,怕扰了他们议事,正欲回身,却听屋内传来一句:小将军。 他这才不情不愿推了门。 门缝递进一缕亮光,映亮了祝政半面,他本支着额角泰然坐着,见门一开,便循着亮缓缓抬眼,清浅溢起一个笑容常歌正踩着亮光走了进来。 屋内还有旁人,常歌只坐在圆桌最靠门之处,祝政一语未发,一味同他递着眼神,常歌这才起身,坐至他身侧。 啧啧。滇颖王眉眼含笑,别有所指,雨是下的久了,连屋子里都下的腻歪起来。 常歌知她打趣,懒得理会,只道:棋文近期如何? 好得很。庄盈答,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抓了七八条蛇儿,不仅不怕,还笑嘻嘻的,你非不让她练蛊,真是可惜了。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8) 常歌: 棋文之事,祝政托人至大魏询问方知,棋文家中父母早亡,虽然魏王司徒镜多有照拂,但他毕竟太过忙碌,总有疏漏的时候,总体来说,她在大魏过得并不舒畅。 何况棋文若是留在楚国或是大魏,总归是有为人察觉的风险,上佳之法还是暂时隐姓埋名避避风头,常歌便将棋文暂时托给滇南颖王至少,她那处都是女子,比棋文留在满是男子的归心旧居要便利许多。 只是常歌立下两条规矩,一不许她饮酒,二不许她习蛊毒。 桌上置了四只白瓷缶,两只装着澄澈的净水,两只装着腥腻的血水。常歌朝庄盈问道:这又是什么滇南蛊术? 常将军再如此,我可真要恼了。庄盈声音甜悦,语气更是无辜,天下阴毒并非我一家,譬如那淬花毒、软筋散,这些坑人的东西,便都不是我滇南蛊宗所有。 这话倒也不假,常歌无言以对,只研究桌上四个小缶。 祝政温和道:将军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常歌摇头。 正在此时,门缝中人影一闪,白苏子侧身而入,先行拱手作揖:先生,您找我。 祝政轻轻颔首:你来看看,这四只小缶有什么门道。 白苏子赶忙上前,打开医箱,他先是目视一番,而后以木篾刮闻之,他还没看出什么门道,滇颖王倒是起身背手,绕着白苏子转了好几圈。 屋子里叮当作响。颖王一身苗夷装扮,头上身上缀满银饰,腕上更戴着无数银镯,略行几步,银饰碰撞,满屋子都是银铃脆响。她绕着白苏子转了数圈,几是贴着白苏子左侧站定:有意思。常将军这是从哪儿揪出来的小娃儿?名字也取得可巧,白苏子。 白苏子只斜瞥她一眼,并不答话。 颖王猛然出手,一把捉了白苏子的手腕,白苏子连挣数下,竟不是颖王敌手,他被颖王扼着号完了脉,而后滇颖王指尖上移,至肘间尺肤穴处,继续号之。 这种古怪号脉法,此前常歌只见一人使过,便是白苏子。白苏子在襄阳书斋为祝政诊脉之时,手法正是如此。 姑娘白苏子拗她不过,只得低声提醒,男女授受不亲。 滇颖王一串脆铃笑声,反攥得更紧了些:小娃儿就是小娃儿,稚得可爱。我今日若向将军讨了你,你可就跟了我了,到时候看你还说什么亲不亲。 言毕,她竟然在白苏子侧颊拧了一把,白苏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常歌当即开口制止:庄盈,小白年纪尚幼,你莫要欺负他。你讨是讨,我是不会将他交给你的。 明白明白。 当头一盆冷水,庄盈一门子新奇却分毫未灭,她暂时放过白苏子,却不忘往常歌身上引一把火:先生,小将军可当着你的面护起了旁人,你管是不管。 祝政面上从容自若,淡淡道:我不会计较这些琐碎之事。 常歌蓦地吭了一声。 祝政佯做不知,面上关切不已:将军,是何处不适? 常歌只气得磨牙。面上装模作样说着不计较,真不知谁在桌子底下死死攥他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崖州:今海南 第81章 白鹤仙 那串花朵都软倒了,他还一直捧在手心里。 滇颖王双手托腮, 笑嘻嘻地看着热闹,常歌拼死抽回了手,绷着脸面抱住双臂,决定今晚定不让祝政上床。 这段喧闹被白苏子打断, 他终于比对完四个小缶, 答道:回禀先生, 右侧缶中的水和血皆有异样,但此物闻起来成份过于复杂, 暂不知究竟是何物。 祝政正色道:可有法解? 白苏子面露难色, 颖王当即甜声道:这小娃子不顶用,还不如将他赠了我,姐姐不要你解毒, 只要乖乖听姐姐话就行。 白苏子一副未经世事的模样,只闷闷道:姑娘勿要捉弄于我。 你将这两只小缶带回去,这几日看看能否明白其中的成分。祝政道,屋内并无你的事了, 且先下去吧。 白苏子如释重负,慌忙端起两只小缶,逃窜似地出了门。 滇南颖王原是满含笑意,白苏子前脚刚出木门,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们托我寻的淬花毒、软筋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常歌急道:什么意思? 庄盈压低声音:这小子好生厉害,体内,竟有十七八种狠毒并行! 常歌顿时一愣。 听庄盈细细解释, 常歌方知庄盈面上插科打诨,实际上捏了他的脉象探明底细, 白苏子也习医术,一开始便明白她的意图,故而百般推辞。 她只随意一号,白苏子的脉象紊乱浮沉,大略一估,包括淬花毒在内,体内至少有十八种极端狠毒,但他面色只如与常人无异,定有压制之法。 颖王只关切压制之法,常歌却愈发愧疚起来,他同白苏子相处这么久,平日里更是呼来唤去,没想到小白竟日日受着如此折磨。 庄盈拖长着声音道:这小娃儿如此厉害,无怪乎能将那林子墨起死回生。 九天阁解救林子墨之后,白苏子为照料方便,暂时将他安置在归心旧居。林子墨虽身中一刀,但好在救治及时,眼下也日渐好了起来。 常歌刚想含糊推脱过去,却见庄盈笑道:将军别误会,我来此可不是讨人的。我既然答应了莫桑玛卡,将他纵了出去,哪里又再把他抓回来扰人心烦的道理。何况她脸色居然一沉,我瞧着他,心就烦。 她礼都未行,伴着丁零当啷的银铃脆响,背着手离了归心旧居。 待她走后,常歌同祝政商讨,方知疫病之事已愈发严重,东城区沦陷大半,若再不加以管束,怕是整个都城都要沦丧。 常歌进门时听到颖王说的密信,其实是大魏派发给各诸侯国的。他们一面同楚魏联着姻,一面竟暗中同其余诸侯国通着款曲,信上道,现下楚国内乱刚过,暂无新君,且突发疫病,正是联合分楚的大好时机。 常歌看得拍案而起,祝政却拉着他的手要他坐下:疫病之事来得蹊跷,我请庄盈过来,也是让她看看有什么门道。可连她都看不出,我真不知这天下,还能找谁解决此事。 常歌思虑片刻,迟疑道:我倒有一办法。 * 当时救林子墨,除了看在莫桑玛卡的面子上,常歌还有些细小心思,便是那藏着药王谷所在地的银锁。这银锁,现在正在林子墨手上。 常歌引着祝政推门之时,却见屋内早已收拾的整齐,一旁书案上打着个小包裹,而林子墨正抬手,以床钩撩起窗帘,床上更是收拾得齐整,眼见着是要离去。 常歌道:你这是,打算要走? 林子墨一回身,拱手行礼,而后看到了站在常歌身侧的祝政,询道:这是那日无正阁要我刺的礼官。 常歌当即挡在他身前:林子墨,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这是我家先生。 不会。他摇头道,死过一回,什么事都看淡了。我只感谢那日将军不计龃龉,施救于我。 常歌这才稍稍放松:我们来,是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林子墨道:是莫的银锁吧。 常歌点头,低声道:外臣不得入后宫,前几日楚王丧礼,我探了他一次,他过得不错。这段时日楚国无君,无论他有没有实际起到左右,当下楚国都需要他这个楚王后坐镇,等过段时日,楚国平稳一些,也许他能再复了自由。 林子墨略有黯然。他默然片刻,忽然开口道:将军,可想听故事? 莫桑玛卡这人,看不透更猜不透,常歌一直怀着几分同情,几分好奇,可惜他素来说话虚虚实实,问也问不出个结果,眼见着遇到一个知晓他过去之人,常歌欣然点了点头。 作为主人家,祝政煮水看茶,常歌则与林子墨对向坐定。 将军可知,滇南蛊宗药宗之争? 常歌点头:知道些许。 将军应当从未见过蛊宗药宗相争场面,蛊宗,可以说是飞禽走兽、毒虫蛊蛇遍地,那药宗亦是当仁不让,各式暗器毒针,还有些散在空中的药剂,皆可伤人于无形。 常歌识得庄盈与莫桑玛卡,更领略过淬花毒、软筋散的威力,林子墨简短一说,他便能猜个大概。 我明面上乃一滇南茶商,滇南客商,最怕的便是蛊宗药宗在店内相争,波及生意事小,店内被走兽砸得碎烂也事小,最怕的便是伤及无辜。蛊宗药宗人士争斗不分场合,斗罢了便离开了,可店中顾客受了伤,大多责在商家头上。我滇南茶楼分处许多,十天半月便能遇上一次,实在是苦不堪言。 那日,我一茶楼卷入了蛊宗药宗之事,我深怕再闹出人命,急忙赶了过去,可待我赶到之时,那帮飞禽蛊蛇已然退去,蛊宗恶人倒了一地,我正好奇是何方高人之时,有一人摇着扇子,自二层翩然而下,如似天仙。 林子墨垂眸望着轻薄骨瓷茶盏:他着的,是一身百草纹样的蓝色罗衣,飘然落下之时,满茶楼都是百草香气。我是个愚笨之人,惯不知如何讨人欢心,听茶楼里的伙计说他性情古怪,只爱避光喜阴的花草,譬如鹅掌柴、翠云草、蝎子草等等。我四处着人打听,终于得知东洋有种花朵,称白鹤仙,喜阴凉潮湿,在滇南或许能活。 我费了许多周折请来数簇,或是水土不服,又一路颠簸,那些白鹤仙水运便死了小半,陆运更是死了大半,纵使我以千里快马交替快运,至滇南时,已全然死完。 常歌听着,不禁有些惋惜。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可怜颠簸至死的花草,还是费尽心思,却一无所得的林子墨。 我将装着最后一簇白鹤仙的木箱打开之时,叶已都枯萎了,满箱都是一股腐臭气。枯草之上,只留着最后一支未谢的花串,蓝紫色,像极了一串细小的玉簪。莫见了,很高兴,那串花朵都软倒了,他还一直捧在手心里。 林子墨自前襟摸出个银质圆盒,圆盒上仍沾满那日的血迹,此时已风干,呈暗红之色。他以自己脖颈上的银叶为匙,轻巧打开圆盒,露出内里的银锁。 银锁上雕着宽叶藤草,开着一串串细小的花朵,正中心是个墨字。 林子墨缓缓摸着那些藤草雕刻,轻声道:这便是白鹤仙。他趁着最后一串花朵未谢,将花草纹样刻在随身银锁之上,赠予了我。 常歌不解:可这银锁,为何又在颖王身上?他思量片刻,难道你二人之事被颖王察觉? 林子墨低叹一口气:这一切谁都无错,只怪我眼拙。有一日,滇南颖王来我的茶楼,我虽觉异样,但并未细想,只以为她仍是莫桑玛卡,同往日一样,赠她一束茶庄茶树上当日摘的嫩茬,颖王接下时还是笑着的,此后也接连来了数日,可几日之后,一群苗女忽然闯入我的府中,将我绑去了滇南大狱。 常歌脸色一黯:你见到的莫,难道都是 是......都是颖王打扮。林子墨道,我乃汉人,不知滇南国君养替之事,冲撞了真正的颖王,颖王却暗地里迁怒于他直到庄盈迫他以男身见我,我才知道,莫原是名男子他不住摇头,那日我将这银锁还他,还说了许多,许多错话。 常歌无言。 后来,我乃无正阁线人之事暴露,当天晚上便身中剧毒,我只以为那天夜晚便是一生末路,弥留之时,一女侍却推门而进。她好生照料我十来日,使得是我从未见过的医家手法,性子更是和婉异常,起先我还以为是颖王突然发了好心,后来后来我才知道,扮做女侍照料我的人,正是莫。 他拉起袖子,露出左腕上一截古怪的红线,楚王大婚那日,楚王后手上,正是缚了同样一根红线。 我转好没多久,颖王忽然着人纵了我。我四处探知莫桑玛卡的消息,可到处都打听不到。最后还是滇颖王身边一位女官不忍心,悄悄告知颖王本要下毒杀我,是莫甘愿抵命,并以此为代价,北上楚国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69) 林子墨缓缓抿了一口茶,我从楚国滇南交界的武陵、零陵两郡开始找起,衡阳、长沙、建平、南郡都一无所获。楚王大婚那日,是我打算留在楚国的最后一天,原本我打算着那日若再寻不到,执行完任务便再不入楚的,谁知 林子墨将茶杯落在桌上,他红着眼,眸中泪水几乎要滚落:谁知再见礼车上的人,容色样貌与他多有不同,可神情举止,我一见便知,正是莫。 他轻垂眼帘,低声道:我一时冲动,飞上礼车刺了楚王,扰了盛宴,更害了楚国 听至此,一直未开口的祝政忽然发话:你横插一脚,反倒救了他。我是说,莫桑玛卡。 林子墨愕然起身。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万更 第82章 镜湖 这悔太重放在心上,沉得厉害。 [一更] 刺入你腹中的短匕, 是不是二尺一寸长,鎏金匕柄? 常歌记得那把匕首,林子墨记忆更是深刻,二人几乎同时应声。 这就是了。祝政敛袖, 为二人满茶, 那是我交予莫桑玛卡的匕首。而它出现在楚王手中, 又在情急之下扎入你的侧腹,说明何事? 常歌思索片刻, 顺看他的话道:楚王如若发现莫桑玛卡藏了匕首, 会大觉有异!甚至有可能,礼车巡游的时候,楚王便已经拿到了匕首, 以它威胁莫桑玛卡,只待一下礼车 祝政帮看补完了后半句:中护军便会立即拿下楚王后。万幸你出现搅局,才让他逃过一劫。他淡然道,他救了你一次, 你亦是救了他一次,林公子,无需太过懊悔了。 林子墨面色果然缓和不少:万幸。万幸他平安无事。 常歌来此本是想讨要莫桑玛卡的银锁的,江陵城疫病四起, 他还指望通过银锁能寻到真的药王,来解此大难,林子墨如此这般一说,他反倒不好意思开口索要这银锁。 银锁顺看茶案,朝常歌方向挪了挪。 常歌诧异抬眼, 却见林子墨略微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那日是我太过蛮横, 我寻他数月不得,再见却是如此情形,一时不管不顾,将这东西夺了过来。后来我便想明白了,莫,既然将它留给你,这便该属于你无论如何,当初是我将这锁强行退还给莫,也没什么脸面再行索要了。 常歌将银锁收好:这东西我暂且收看,待我用完之后,必定奉还。 林子墨没留多久便离开了,临行前,常歌询问他此后的计划,他只缓缓摇摇头:我不敢再归故地,更辜了无正阁的计划,天下之大,连我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常歌再三挽留,他则摆摆手,大阔步走远了,没多久便消失在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常歌同祝政一道折返回去,他握看手上的银锁,轻声问:先生为何在此事上撒谎? 祝政轻轻止了步子。 先生素来不爱金银这种张扬事物,况且金匕上雕有四爪蛟龙,乃诸侯制式,那金匕,应当本就是楚王的吧。 祝政停在他身前二三步。夏雨刚过,先生的衣袖略微湿润,柔顺垂在身侧,只探出葱白的指尖。 祝政低声道:我只是不想他怀看悔恨罢了。尤其是伤了自己心悦之人的悔恨。 常歌主动上前几步,捏了他的指尖,此举出乎祝政意料,他竟如惊鸟般悸颤了一下。常歌没让他抽走,反而愈发安定地握看他的手。 祝政略微低头,鸦色长发垂落而下,愈发显得他肤色白透如雪。他的喉结细微滑动一下,轻声道:识不清自己的真心,乃人之常情。可若因此做了些傻事,此后余生,都会追悔莫及。这悔太重......放在心上,沉得厉害。 入旧居的道上植看梧桐,五月已深梧桐枝上缀满重叠的淡紫花朵,压得花枝斜斜坠下,常歌一枝一枝挑开花枝,免得低垂的花朵,碰歪了先生的冠饰。 常歌。 常歌正挑开一枝梧桐,花上承的雨水翻落,零零落落洒了先生满头,挂得睫上眉上,粒粒晶莹。 幸好幸好 祝政未说出后半句,只更用力地回握了他的手。 * 江陵城东城区疫病愈发严重,但西城区竟一例都没有,不少人卖了东城区的大宅,换得西侧城区的破漏小屋,祝政每日愈发繁忙,视察疫病之事从不避讳,事必躬亲,为了研修对症药方,每日更是只能睡上小半宿,常歌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他托人入宫询问莫桑玛卡此银锁的关窍,莫桑玛卡竟只知这锁和药王谷有关,但不知其具体解法。 这么简单一句消息,在宫城内外传递,来回便花了三日,这三日间,祝政更是每日可见地清减下去,常歌只觉不能如此坐以待毙,虽然尚未参透银锁之中的关窍,但他决定亲自去往药王谷一试。 景云此前寻得的药王谷,最近的一个,正在襄阳城附近的神农山上,假若马不停蹄,说不定三日便能往返。 祝政这几日疲劳,他不想再拿此等小事烦扰他,只默默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便打算动身。 白苏子曾在药王谷帮过工,常歌不由分说将他从床上拖了起来。小白仍没睡醒,瞌睡得脑袋直点地,常歌催了好几次,他才跟上来。 刚出大门,却见青石板上端端立看一匹白马,祝政看了一身宽袍素衣骑在马上,正朝他浅笑。 * 一行二人变三人,祝政日程繁忙,常歌愈发想看快去快回,他们除了驿站换马之外,片刻都未歇息,傍晚时分便到了神农山。 一进神农地界,周遭率先凉了许多,整个大山都被笼在雾中,山中绿林阴翳,因来的人少,更无道路,好在白苏子隐约还记得上山的路,带看祝政常歌前行,倒是省了不少力。 景云寻到的药王谷其实已出了神农山边沿,前有大湖,背靠大山,环境倒是幽静,可药王所住的地方和一草庐差不了多少,屋内不大,常歌里外搜寻一遭,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未花到。 他连看找了五六遍,不仅一个人也没有,更无仍任何发现,常歌略有些丧气,坐在大湖边上。 常歌手上拿看莫桑玛卡的银锁,正出神地一开一合。 银锁他也看了不下上百次,除了一银质花朵之外并无其余特殊之处。花朵底座同银锁开关相连,银锁合上之时,花朵收于浅浅凹陷的内部,打开银锁之时,底座关窍启动,花朵上升,倒映在银锁内盖上的镜子里。 日落,湖面光线渐强,这时候雾气倒散了。 幽宁的湖水镜子一般映照看两侧大山,湖边还倒映看小半个草庐顶。这湖没有半点波澜,虽能映出四围景色,却看不清内里深浅,游鱼蜻蜓更是一概没有。 常歌的视线落在湖面上,手中的银锁开开合合,他猛然站起,凉爽的夏风,自从湖面上刮来。 我明白了! 常歌急切地扯开革带,飞快宽衣解带,祝政这时候恰巧推门出了草庐,见此情形难得没了平日的持重,快步走了过来,脱了外衣不由分说将人裹上。 常歌被他的外衫裹得一愣,而后更剧烈地挣扎起来:先生,误会了,我是寻看药王谷了! 他在祝政的外衫里好一通扑腾,这才将那个银锁转了出来:你看,这镜中是不是映看朵花? 祝政不解其意,轻轻点头。 我们见看这花的时候,花都被底座旋开,升在地面之上,实际上他将银锁整个扣起来,银锁的上盖压看那朵花向下旋转下去,这花是在凹槽里的!我在想,我们见到的草庐,其中空无一人,是不是就像镜中的花,也就是镜中的假象罢了。 他指向湖水:若要寻真的花,必定在凹槽当中! 祝政这才松开手。 不消多时,常歌便脱得只剩下里衣,湖面不知深浅,他一手攥看祝政的胳膊,只朝湖中轻微探出一只脚。 冰凉的湖水惊得他一冰,他本以为湖水深不见底,没想到水面刚没过他的脚背,他便踩到了柔软的泥沙。 祝政忍俊不禁。 湖下若有药王谷,药王本人可能只有虾子那么大。 他刚要拉常歌起来,却见常歌稍稍蹲了下去:先生这是他从湖水中摸出一小片玉片般的东西,祝政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便掰下一些,尝了一口。 祝政: 几乎同时,常歌眉眼一皱,连看摆了几下头:盐津!他朝四周看了看,全是不过脚背的清浅湖水,全靠看这层盐津反射,才呈现出镜湖一般的效果。 赤脚踩在盐津之上有种独特的触感,常歌越走越深,连祝政唤他都没多在意,日光太低,映得湖面全是亮光,什么都看不清楚,常歌脚下忽然一空,滑入湖中。 祝政瞬间慌了神,将手中衣物随手一摔,慌忙踩看冷水走上前去,冰凉的湖水没过衣摆,此处每一步都比陆上行得更难,未出五六步,常歌忽然在湖中心破水而出:先生,我没猜错! 原来此湖乃一广口漏斗结构,湖的正中心有一泉眼,泉眼深且细,水域面积却清浅宽薄,再加上类盐津一般的结晶反射,给人一种浩浩大湖之感。 这回祝政没放他一人胡闹,跟看潜了进去。 浅湖正中央是一二人宽的深潭,越往下潜,光线越发幽暗,他二人原是一前一后,后来祝政深怕二人冲散,死死攥看常歌的手,第一回 初探,二人并未发现异样,那潭水越收越窄,最后竟不足一人宽,若地下有建筑,显然不在这里。 祝政拽看常歌,浮至水面换了口气,复而又潜入进来。 这次祝政从入口处开始,抚看深潭壁,大约在潭口五六尺的地方,潭壁上忽然出现一个空缺,祝政拍拍常歌的肩,拉看他自这个岔口潜了进去。 方才的深潭往下,这个岔口却越潜越往上,没出多久,便能见看光亮,出水之后乃一山石洞穴,内里光线幽微,祝政尚未看全洞穴全貌,左肩居然传来些微触感,好似蜘蛛顺看肩膀缓缓往上爬 祝政无奈叹气:别闹。 常歌自他身后探出,含笑道:先生怎么猜到的。 祝政只摇头苦笑。 常歌不情不愿,万分不舍地将手里的小螃蟹送回池水。 第83章 白苏子 常歌笑得眼弯,篝火都被收在他眼瞳里。 [二更] 山洞里几乎无光, 常歌摸出袖中的火折子,刚拉出打火匣,内里便涌出一汪冷水。 用是没办法用了,常歌无奈片刻, 此时祝政却从袖中掏出一青铜筒, 筒内套着一乌木火折子, 外侧涂满桐油用以防水。他将打火匣一抽,内里的干草绒顿时燃着, 荧荧的火立即燃了起来。 还是先生想得周全, 他刚想夸上一两句,火却忽然熄灭了。 常歌本是面着洞口站的,他刚没入黑暗中, 肩膀被人带着一转,凉悠悠的风迎面吹来,他应当被祝政带着转了个角度,背着洞口站。 先生忽然这是怎么了? 祝政没吭声, 他背后传来一声衣料撕裂之声,而后眉眼上覆上柔软的布料,祝政将蒙着他眉眼的布料在常歌脑后结好,稍稍低头道:你不要看。 他越这么说, 常歌反倒越发好奇,刚抬手要拉眼上的柔布,祝政却跟早有预料一般捉住了他的手腕:此事听我的。 见常歌仍有些不解,他退让一步:我复述于你听。你抓好我。 透过纯白的布料,他的视野被金光点亮, 这应当是祝政重新燃起了火折子。他的右手被祝政攥住,引着他朝前走。 常歌视野不明, 每一步都走得迟疑,只觉得蒙上眼睛比不蒙还要让人不安,山洞里,二人的脚步声撞出数道回音,越往里走,药材气息愈发浓郁。 常歌同祝政打商量:先生,要不我还是摘下来吧,没什么能吓着我的。 祝政的气息清晰可闻,他似是轻叹一声,温和道:我不是担心你怕。 常歌的手被更用力地回握着,为了照顾他的步子,连祝政的脚步都放缓几分,他边以灯四处探寻,边轻声道:这里面的东西我见着都难受,何况是你这东西,你真的不能看。 常歌试探问道:是什么是折腾人的东西么? 祝政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是。 祝政带着他停在什么地方。 这里八面来风,灌得整个山洞呜呜作响,连火折子都烁动不已。他轻声道:这里我不知是不是药王谷,我们进来的地方是入口,正中心像是个药庐,四围皆是通天药柜,除了各式制药煎药器械,仅有一书案。这是祝政听着像是低下身子,可能是一味药材,白色坚硬的,洒满了整个药庐桌子,药材上都是血。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0) 他二人都不熟悉药材,祝政带了些装在身上,打算带去给白苏子看看。 祝政接着道:药庐周围有八个耳室,恰合八卦方位。每个耳室都有人。 有人?常歌险些要摘了眼罩,他的手当下被捉住,祝政的手冰凉,连手心都布满细密的汗,常歌记忆里,甚少见到祝政如此紧绷。 不是活人。已死去许久,此处风大,如此潮湿竟未腐烂,而是成了干尸。这些人大的不过十几岁身形,小的仅有几岁,当是男女都有,都被铁链楔住肩骨锁在墙壁之上,有些竭力想挣脱开,肩骨碎裂却没逃出几步,匍匐在地上,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常歌的手瞬间松了劲,难怪先生不让他看。单是听他转述,常歌心中已无比难受。攥着他的手忽然脱开了,接着他肩上一温,祝政转而环着他的肩膀,安抚般抚了抚他的头:别去想,别把自己的感受浸润进去,这些既已发生,别再用它来折磨自己。 常歌幼时便是如此,路上见着只兔子尸体都能难受一阵子,鹰奴的前爪指甲翻了,像是比鹰奴还疼,狼胥营里伤病不断,他单是看着伤员都能无比揪心。但这种事情轮到他自己头上,巨箭穿肩也好、箭镞裂心也好,他反倒像没事人一样。 祝政让他靠在自己颈窝上,陪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略微安抚过来。 见他缓和,祝政复而牵起他的手,将他朝外带:出去吧,这里确实没什么东西。 听得湖水声渐近时,祝政牵着他的手骤然一紧,常歌忙问:怎么了? 入口处还有一尸体,其状惨不忍睹,他们进来时,恰巧背对着它故而没看到,祝政漠然扫了一眼,吹了火折子,淡声道:无事。 蒙着常歌眼睛的布料刚一解下,常歌便回头,想看上一眼,黝黑的洞穴只在他眼前出现片刻,视野便被温热的手掌遮住了,祝政就势带着他朝前走,示意他离开这里。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深潭,常歌钻出水面,太阳已近落山,没了日光,湖水的镜面感被削弱不少。他朝岸边瞟了一眼,白苏子正呆愣愣站在湖边。 小白!常歌同他招手,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 白苏子双目死死锁着湖面,脸色更是煞白,常歌踩着水走至湖边,扑腾得水花四溅,他都浑然无觉。 常歌提着下摆,双手拧着衣摆上的水,笑他道:中了哪里的邪? 白苏子这邪直到晚上都没好。 常歌他们从湖里出来不多久,天便黑沉了,三人只得暂时在草庐落脚。 大山里凉气重,常歌又下过水,不多时便冻得有些发哆嗦。这段日子白苏子虽然以银针遏住寒毒发作,但寒毒未解,祝政仍担忧他的身体,四处搜罗着枯枝生了堆小火。 篝火一燃,顿觉周身暖和不少,祝政又摸出些甜口宫饼,常歌本就又冷又累,心情更是疲乏,见着甜饼当即眼睛一亮,只觉这一日的劳顿都被甜饼慰劳下去。 他用了些饼,想起祝政还没吃,唤了几声见没人应,回头才发现,他靠在侧塌扶手上,轻轻阖着眼睛睡着了。 祝政这段日子着实太过劳顿,这地方虽条件差上许多,但好在能暂时逃开江陵城的琐碎事宜。常歌没打算唤他醒来。 常歌下水前脱了外衣,算是眼下唯一一件干衣,他自一旁取出这件干衣,轻手轻脚帮他盖上。火光在祝政脸上跳动,染得眉睫暖融融的,常歌只觉得这火恼人,生怕它将先生扰醒。 他刚坐回去,便对上了白苏子的目光,常歌笑道:看什么呢,今日一直呆愣愣的,幼清要见了,定要抓住机会好好欺负你。 白苏子抱着膝弯坐着,有一瞬间只显得又小又瘦弱。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人惦记着,真好。 我也惦记你们啊。常歌朝他那侧挪了挪,又分了个宫饼递给白苏子,喏,多吃点,你还在长个子吧。 白苏子接过宫饼,极古怪地卷了卷唇边,看着像是想笑一笑,只是这笑太过于惨淡。 怎么?常歌悄声道,之前在药王谷帮工,过得不好啊? 白苏子摇头:也不是。 早知道我便不叫你来了。常歌随手捞了个枯枝戳着篝火玩,今日我们下那深潭里去,发现了不少唔,我还是不说给你听了,你还太小,听着怕。总之这地方也是有点邪门的,明日若还无收获,我们就早些回去,江陵城那边,再寻寻别的法子吧。 白苏子像在跑神,又像在认真听。 对了。常歌忽然一顿,悄悄从祝政袖中摸了些东西,复而返回白苏子身旁,将掌心摊开,你帮我们看看这是什么药材?这是先生在湖底药庐的书案上捡的,还沾了不少血。我见着像西域的一种果子,白壳的,不知你吃过那果子没有。 白苏子原本哭丧着脸,听他又拐到吃上去,一时间哭笑不得。他轻瞟一眼,眼神一沉:这是白苏子。 常歌先是一顿,而后居然略感新奇,他将掌心的药材拖至眼前:这就是白苏子啊,又小又硬,还真挺像你。他将这几颗沾了血的白苏子攥紧手心,你爹娘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白苏子低头:我没有爹娘。 常歌一愣,慌忙道歉,而后他声音一沉:也是我该想到的,你那么小便走南闯北,四处历练。 白苏子不语。 你比我那时候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在宫城太学里日日闯祸,远不及你坚强。常歌难得有机会同他促膝长谈,转而道,你没父母,我和先生虽称不上什么楷模,但好歹也比你大上些许,若不嫌弃,大可将我和先生当做你的半个长辈,这段日子棋文也在嚷嚷着要自己出去历练,你若是有什么烦忧之事,抑或是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不必一个人担着,可以多同我们谈一谈。 白苏子眼神晃了一下:之后我可能,之后还是走走江湖,行行医吧。 撒谎。 常歌点点他的鼻子,笑得眼弯,篝火都被收在他眼瞳里,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喜欢行医。 白苏子本低头抱着膝盖坐着,闻至此,缓缓抬头望了常歌一眼。 我还是见过几个医痴的,言谈三句,定不离医道,不是你这种。军营里的军医也见得多,有潜心钻研的,也有只当个职守的,总之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行针摸脉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若是不爱行医,便不行了吧,你年纪这么小,如果还想留在旧居便留着,无非是多双碗筷的事情。 白苏子将大半脸都埋入膝中,拼命摇头。 我之前也做的不大对。常歌戳着火,只觉得你来路不明,说话又虚虚实实的,总是提防着你,平日也过问的少些。想来你应是在江湖上历练的早,做事防三分,这倒没什么不妥。前几日听颖王说我才知道,你身上有十数种剧毒,是么? 常歌望他:你平素可难受?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白苏子的声音哽得古怪:不不必。 常歌低叹一声:可惜江陵现在遭了大难,先生捆在这里,我也走不开。等这段时日过去了,我抽空带你往各处名医那里看看。他抬手拍拍白苏子的膝头,中毒得病,身不由己,得了便得了,苦丧着是一日,好好过也是一日,什么时候咱们都闲了,让先生带着,景云拉马车,我们一起去北境玩! 常歌同他倒豆子般一股脑说了许多北境的好处,北境的羊肉如何香,酪糖如何甜,北境的马儿如何烈,天空如何低垂,低平的草上都残着奶香,连灰狼都要乖顺些。 说着说着,常歌的声音愈发弱了下来,他撑着脸,连说话的声音都含含糊糊:或者你想个什么想做的事,我和先生一定全力支持。 他尾音全然黏糊下来,没过多久,居然撑着下颌睡着了。 篝火依旧噼里啪啦地燃着,白苏子木然半日,见素白的衣摆款款走近,停在常歌身侧。 第84章 药王 药王,您今日竟在药庐! [三更] 祝政的脚步停在白苏子数步之遥, 白苏子局促地收拢了腿,低头看着地面。 祝政平静道:他早知你是无正阁的人。 白苏子身形一滞。 常歌素来是个极聪明的人,你数次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现场,那么多人明里暗里给他暗示, 他不是不知道。 常歌撑着侧颊睡得正酣, 整个人都快要朝右歪倒, 祝政在他身侧坐下,引着他枕在自己肩上, 他目光垂落, 一直深深望着常歌。 他一直没戳穿,一是心中有愧。他曾收养过一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名唤祝如歌。常歌教他读书写字, 教他兵法武艺,回回打仗都要带他,可惜夭折了。你出现的时间点太巧了,他最开始接受不了你, 有如歌的原因,现在劝你,也是因为有如歌的前车之鉴,才愈发真心实意。 常歌不知梦到了什么, 轻轻蹭了蹭侧颊,耳边碎发滑落而下,祝政抬手,缓缓帮他别了回去:寻常人都说他暴戾,其实他待人最为实心实意。从前是, 现在更是。他在军中威望高,他的兵士最为忠诚勇敢, 都是因为常歌,以心换心。 祝政沉沉看过来,他的目光沉静温和,白苏子却只觉芒刺在背,愈发不敢对视。 他见白苏子久不开口,主动询问:你若想脱离无正阁,我可以助你。 白苏子抱着膝盖,双目失神,无力道:不行的,我叛不了巨子,更没办法脱离无正阁。 祝政默然。 无需祝政提醒,白苏子跟在常歌身边的这段日子也是过得最为舒心的。可他这条命是无正阁巨子救回来的,谁都能叛了巨子,惟有他不能。 先生。白苏子头一次主动称他先生,这世上,许多人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若你认为我碍眼,我会尽快从旧居消失。 祝政轻叹一声:这倒不必,方才常歌也说了,这不过是添双碗筷的事情。只是有一点。他认真盯住白苏子,你不得伤了常歌,这是底线。 白苏子点了点头。 祝政低头,在常歌耳畔轻声道:醒醒,此处睡,明日又全身酸疼。他声音放得很轻,音调更是劝哄一般,常歌睡得昏沉,也不知想答什么,鼻中只哼出些细碎声音。 他唤了几次,常歌都迷糊着,祝政只好稍稍起身,背着白苏子,将常歌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将他整个人兜起。 身体忽然失衡,常歌蓦然惊醒,眼睛惺忪着睁开些许,一见是祝政,抬手将祝政的肩颈揽得更紧些,似乎还小声含糊了一句王上。 嗯。祝政柔声应着,顺势轻吻了他的前额,睡。 无需他提示,常歌环着他的臂膀稍松,侧颊枕着他的肩头睡着了。他将常歌横抱起来,轻缓放在侧塌上,又找来几件衣物将他搭好。 祝政不知白苏子年龄几何,但看他尚还年幼,故而并未当着白苏子的面躺在常歌身侧,只坐在常歌身旁护着他。 你也早些休息。祝政道,那边有我一件披风,虽近夏日,不至于冻着,夜晚还是搭一件。 白苏子应着,缓缓低下头。 幽冷的山谷中,惟有草庐存着半寸亲睦暖意。 * 一声惊叫,祝政支着额角的手略微一滑,猛地从梦中惊醒。 地上的篝火早熄灭,天早已大亮。 白苏子跌坐在地上,死死盯着门缝,慌乱地将燃烬的篝火灰踢得四处都是。 一阵低吼传来,这吼声充满威胁进攻意味,为了透风,正门只拉开条缝,此刻缝隙里,露出半张兽口,猛兽正卷起上颚,亮出凶暴的獠牙。 祝政轻瞟一眼:小白,过来。 小白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只有眼珠略微转动些许,裤脚更是抖的厉害,他犹豫片刻,木门吱呀一声,那凶兽的皱起的长鼻子率先探了进来,这是一头灰狼。 此地距北境甚远,应是一野生灰狼,祝政急忙攥了常歌的手,想要唤他醒来,那头狼已一步步向内逼近,白苏子则彻底慌神。 别慌,别慌。祝政尽量安抚道,我听常歌说过,狼通人性,你移动以前,定要盯着他的眼睛,断不可仓惶溃逃。 白苏子干干应了一声。 你能跑么? 白苏子连着点头。 祝政镇定道:我出手时,你趁机躲到我身后来。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1) 话未落音,白苏子整个人抢了上来,那狼只停了片刻,瞬间朝祝政方向扑来,袖中银丝一闪,那狼却莫名哀嚎了一声,混摔在数尺之外,又当即爬了起来。 祝政的银丝尚未出手,并非他伤了灰狼。 衣袂落定,常歌落在祝政身前,右手反持着尚未出鞘的剑。 他一醒来,恰巧看到灰狼扑来,常歌不及细想,当即出手,一鞘击中灰狼侧肩。狼胥骑驭狼,他对狼一直怀着些特殊情感,这狼身处大山,也算是乡野生灵,故而常歌只用剑鞘,更未下重手。 此时三人已在一处,常歌与祝政二人并列,几乎将白苏子挡得严实,常歌朝后瞥了一眼:你先在侧塌旁躲躲,灰狼成群,我怕屋外还有狼群,千万不要贸然闯出去。 听得白苏子藏好,他才朝祝政道:我看他敌意不重,先生暂时别出手。 祝政略微侧脸,望他一眼,常歌再度补充:我会注意安全。 那狼压低上身,前行数步,常歌亦持着剑柄,同他维持着距离周旋。 二人的距离愈拉愈近,那狼忽然稍稍抬直了身子,仰起头闻嗅两下,而后陡然兴奋起来,左右小幅横跳着,甚至趴下前半身,喉中更是不住呜咽。 常歌回头同祝政对视一眼:他认识我。 祝政仍是担忧:他会不会骗你靠近? 常歌摇头:人会耍诈,狼却不会。我靠近他试试。 祝政当即抢上一步:我同你一起。谁知他就进这么小半步,那狼忽然转了性子,龇着牙戒备地朝祝政低吼起来。 常歌的右臂轻轻挡在他身前:先生留步,他不愿你接近。言毕,常歌试探着进了一步,那灰狼果然又摇头晃脑,雀跃又兴奋。 常歌每接近些许,都万般警惕地观察灰狼的表情,他同灰狼还有两三步之遥时,那狼腾地跃起,径直将常歌扑在地上,同他滚做一团,祝政只恨他当时并未跟上去,眼下这数步距离,竟犹如天堑一般! 正在此时,常歌居然连声笑了起来,他同那灰狼搂着,在地上打了个滚,笑嘻嘻地抬起脸,扬着手中的一块小铁片:先生,你猜他是谁! 祝政的脚步停在原地。 常歌坐在地上,下了些力气抚摸那狼的肩颈,原本凶暴的灰狼竟无比驯服,高兴地四爪乱踢,头颅也在常歌颈间胡乱蹭着。 这狼蹭得兴起,居然试探性张开了口,当即就朝常歌肩上咬去,祝政几乎一步迈至常歌身边,却见常歌笑声连连,原来那灰狼张口咬他,只是同他打闹,并未真的使力。 灰狼原本眼睛都眯了起来,此刻见祝政接近,却陡然警醒,含着常歌的肩头低头呜呜起来。顷刻之间,那狼在常歌怀中一跃而起,还没扑出去,便被常歌整个抱住,直接窝在自己怀里。 常歌低头训他:闹什么闹?第一回 见就伤了人家,这回还敢? 那头灰狼惯会享受,直接将下巴搁在常歌肘上,任由常歌在他肚上抚摸。 听至此,祝政瞬间明白了这头灰狼是谁。狼胥骑里,大大小小的灰狼不少,但实打实伤过他的,只有一头。 祝政低声问:鹰奴? 常歌回眸一笑:对!他拉出灰狼颈上系着的青铜牌给祝政看,上面歪歪斜斜画了两道符,正是常歌幼时写的不大规整的西灵字。 这牌子还是当时我写的那个!常歌语气都轻快不少,他揉着鹰奴带点圆弧的耳边,鹰奴舒服得将眼睛都眯了起来。 鹰奴居然还活着,过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他早已没了。啊常歌在他身上随意抚摸着,灰杂的毛发中夹了不少白发,常歌叹道,鹰奴都有白发了。 鹰奴自是有白发了,她的孙儿辈都做狼王了。 听得这个声音,常歌不自觉松开鹰奴,恭谨站起身子,鹰奴也肃然坐正,低头表示臣服。 常歌底气都没了八分:舅父。 那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火寻鸼高大的身躯几乎掩了半个木门,他垂眸扫了常歌一眼,祝政当即上前一步,缓缓将常歌拉至身后。 火寻鸼将二人视作无物,转而对鹰奴厉声道:还赖着做什么!要你探查,是要你来这里撒娇寻乐的? 鹰奴眼巴巴看了常歌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转到火寻鸼身后。火寻鸼更是懒得多说一句,折身便要走,只是他仅有一条好腿,走得一拐一瘸的,并不稳当。 常歌冲他的背影喊了一声:舅父! 火寻鸼脚步未停,常歌一直追至院中:舅父,江陵已定,楚国现下太平,舅父在外漂泊数年,不如留在楚国罢。 火寻鸼沉默片刻,方才沉声道:那日我说得清楚,你若要重蹈覆辙,大可不必认我这个舅父。 常歌提着剑鞘的手,略微攥紧。 火寻鸼站在院中:当年你母亲不听我劝,一意嫁予常川,现在,又轮到你发病。和中原人结交,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屋檐上,一匹灰狼忽然蹿了上来,接着第二匹、第三匹孱弱的茅草屋顶,居然聚拢了十几头灰狼。 火寻鸼回头,凉凉望了常歌一眼,拱手道:常大将军,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后会无期。 他缓缓回身,继续朝院外走着,鹰奴鼻中低低哼着,抬头看看火寻鸼,又回首望望常歌,可他二人是一水的倔脾气,谁都没有半分服软的打算。 正在此时,草庐中传来一句:火寻将军留步。 火寻鸼惊诧回头,见白苏子正扶着门框,站在草庐正门口。 正是他出声喊住了火寻鸼。 他慌忙转身,朝白苏子拱手:药王,您今日竟在药庐! * 作者有话要说: 细心的可能发现了,常歌歌视角下,鹰奴是他,火寻鸼视角下,鹰奴是她。 这些TA都没有用错。 第85章 叛乱 你哪儿疼么? [一更] 常歌一时不解:你方才唤他什么? 火寻鸼反对他的疑惑不解, 好像常歌是问了什么蠢问题一样,他反问道:来此处的,不都是寻药王?你们不是? 常歌看看白苏子,又转而回望火寻鸼, 想问的太多, 竟不知该先问哪一句。他勉强整理思路, 看着白苏子尚还稚嫩的面庞,问道:小白看着也不过十四左右, 怎的就是药王? 火寻鸼奇怪看他:十数年前我见他时, 他便是这个模样。 常歌听得冷汗直冒,十数年前他便是如此昨日夜深,他还同白苏子道, 可以将他视作半个长辈。他干巴巴问白苏子:你您贵庚? 白苏子恰巧行了出来,听得这话低头一笑:我也不知,我因无父无母,生辰年岁是真不知晓, 但应当比你二人都大上些许。 常歌险些被呛到。他还察觉了另一件事,此前白苏子一副天真稚童的模样,坦然承认自己年岁之后,整个人神态气质大变, 无端地沉稳许多。 鹰奴仍跟在火寻鸼身边,对这头大半人高的灰狼,白苏子还是有些发憷,只是他不再惊慌失措,除了脸色略白几分, 无甚异样。火寻鸼稍稍斥退鹰奴,朗声一笑:药王, 狼通人性,你越是怕他,他便越会欺辱你。 白苏子只稍稍拭了额上的细汗:虽然见过你数次,我仍是不大不习惯。他已走至火寻鸼近前,摸了他的脉象,将军面色不大好,近期体况如何? 此时常歌耳畔响起略低的声音,正是祝政俯身下来:他应当是来找药王拿百灵散。一直有传言说西灵叛乱之后,鬼戎绵诸国将狼胥骑作为战俘拘役起来,以药物控制,百灵散可暂时抵御些许。具体是不是如此,你可以之后问问舅父。 常歌回头,悄声道:怎么先生又知道?那白苏子是药王之事,也知道? 祝政面色忽然一沉,凑得更近了些,唇尖几乎碰着他的耳廓:我并不认为,小白是药王。 那舅父 他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祝政以指封了常歌的唇,压低声音道:保密。 他二人只凑着说了几句话,火寻鸼的目光便凉凉扫了过来,祝政顾及常歌,只得略微退了一步,保持些距离。 火寻将军体况似有变化。白苏子将号脉的手挪至火寻鸼内肘,他还未说下一句,常歌便抢上一步,舅父如何? 白苏子缓缓摇头:火寻将军,这回单服药怕是不顶用了,需要集中调理一阵子。 火寻鸼颜色一变:如此严重? 白苏子点头道:是。只是我方才应了常将军,同他一道至江陵处理疫病之事,火寻将军若要调理身体,便只能随我在旧居委屈几日。 火寻鸼当下扫了常歌一眼,常歌连连摆手,意思是:我连他是药王都不知,如何同他事先串通。 白苏子只温和笑道:火寻将军,一道同去吧。 * 一行三人变四人,气氛不仅不热闹,反而僵得可怕。 一路上无人,好不容易撞上几个茶驿,都已荒废许久,四人快要行出秦巴山脉余脉,方才见着一茶字木招牌在空中晃荡,官道旁有一木制茶驿,终于有个歇脚之处。 只是茶驿老板不大习惯。 十几头狼横横竖竖坐在茶驿当中,店家小碎步一路行来,茶壶盖子险些哆嗦至地上。临到桌旁,鹰奴仰头嗅了嗅店家的衣衫,竟将他吓得惊叫一声,撂下茶壶便逃了。 茶壶应声而落,眼见要摔做数瓣,常歌生怕鹰奴被烫着,慌忙将他护住,良久,却未听着茶壶碎裂之声。他缓缓抬眼,霜白的衣袖在眼前一旋转,那茶壶正站在折扇尖上悠悠打旋,祝政不紧不慢把着折扇,忽而将茶壶朝上一扬,借着茶壶滞空的瞬间展扇,茶壶稳稳落在扇面之上。 他这才出手提起茶壶,先是恭敬为舅父火寻鸼斜了一盏,而后是白苏子、常歌,最末方才是自己。 常歌看得略有些新奇,只觉先生无知无觉间改善了许多。 从前先生品茶,不说亲自动手,茶叶同泡茶之水用的不同,抑或是烫了三分、凉了三分,先生当下都是要甩脸子的。 祝政为众人斜完,轮至自己时,茶壶已见底,他仅倒出了小半盏茶,杯底还留着些许茶渣。店家整个人躲在案台之后,只扒着木头边探出眉眼,慌声道:我我再为公子煮! 不必。祝政出言制止,这些便够了,再煮愈发浪费时间。赶路要紧。 常歌点头:老店家,你若怕狼的话,可走远些,我们用完,会自行拾了茶盏的。 那店家如释重负,当即一溜烟逃没了影。 常歌将自己那杯缓缓推予祝政手侧:先生饮吧,我还不渴。 火寻鸼瞥了一眼,皱着眉别过脸去,顺手将面前的茶盏推至常歌面前。白苏子只忍笑,将自己那盏推至火寻鸼手边:火寻将军饮吧,身体要紧。 片刻间,三个茶盏在桌上推着转了个圈。 最后还是祝政耐下心思,将茶盏一杯一杯推回原位:不必推让了。见他发话,众人都未在多言,只默默饮茶。 常歌只衔着些许杯沿,垂眸抿了一口,转而将茶盏递予祝政:我喝不下了,先生帮我。 祝政垂眸瞥了一眼,茶盏中还留了半盏。常歌见他无动于衷,径直将茶盏撂在他面前,笃得一声重响。 祝政明白他的脾气,开始是撂东西,下一步便是要同他甩脸子了,今日这盏茶他若不饮下,不定晚上常歌又要如何使性子。 茶盏杯沿上还哈着些水雾,惟有常歌方才饮过之处,被茶水润过,并无水雾。他将茶盏默默转了个边,沿着同一处位置细细饮下。 常歌本未察觉这什么不妥之处,却见舅父忽然掩了前额,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这才回味过来,耳廓更是烧得厉害。 他扯扯祝政的衣袖,祝政端着茶盏,稍稍偏头,常歌便附耳上去:舅父脾气不好,你别招惹他。 听得一声咳嗽声,常歌赶忙离了祝政,端正坐好。他稍稍拿余光瞥了眼祝政,先生正以白净的手遮掩住半面,居然有些忍俊不禁。 常歌颇有些不忿,他好心提醒先生,反倒被舅父警告,还被先生暗中嘲笑。他一时怒火上头,什么君臣礼仪便统统抛在脑后,于桌下抬脚,本要轻轻踹上先生一脚,让他吃个教训,谁知这脚方才迈出去,他的膝头却被人捉住了。 常歌整个人瞬间一僵,却又不敢直接出声,让舅父发现,只得强撑着镇定,装作无事发生,那只温热的掌稍稍一转,抚上了他膝弯内侧,常歌落在桌面上的手,当即攥做双拳。 火寻鸼瞥他一眼:你何处不适? 常歌咬着牙摇头,绷着没敢出声,那手愈发胆大,顺着膝弯稍稍上挪,常歌本是放松坐着,心中情急之下,竟将膝头一并,将那不老实的手死死制住。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2) 这下轮着祝政脸色稍白,白苏子抬眼,问道:先生怎的面色如此煞白。 祝政敛眸,定然道:无事。 火寻鸼的眼神先是看看祝政,后又转至常歌,愈发疑惑,白苏子似是摸出些不对,忙拍了火寻鸼的胳膊,引他谈些旁的话题:火寻将军为何今日前来药王谷? 趁着这个间隙,常歌将手伸入桌底,拽着先生的腕,将罪魁祸手赶了出去。 火寻鸼沉吟片刻:巨子让我来的,他只说近日百灵散存货无几,要我来药庐取上些许。 常歌听了一耳朵,果然和先生说的一致,狼胥骑崩解后为绵诸所控,百灵散乃解药,舅父至此,果然是来拿百灵散的。 谈至百灵散存货无几几个字时,白苏子的面色显著闪过一丝疑惑,他尚未开口,常歌抢先问道:舅父为何会同无正阁的人有所接触? 火寻鸼的眼神在祝政身上停了片刻,他未开口,反倒是祝政坦然道:西灵叛乱后,常川大将军曾快马回朝,力争西灵叛乱之事乃误会一场。 火寻鸼当即转脸,冷哼一声。 祝政本就生得冷峻,眼梢唇角皆是下抑走势,此时音色一沉,愈发肃然:周闵王不听劝阻,仍旧下令灭族,且派常川亲去。 常歌腾一声站起,那怒火鱼跃般冲至咽喉,他却忽然想起,周闵王乃祝政生父,一时竟僵在原地。 他抬头望向火寻鸼,近乎祈求道:父帅父帅并没有,对不对? 他是没有。火寻鸼手肘撑在桌面之上,别着脸不看常歌,他没有动手,全然因为我姐姐为证西灵人清白,以死相抗! 常歌缓缓跌回木椅之上。 常川是下令不让麾下将士轻举妄动,可你知道那位中原的周闵王如何阴狠么?火寻鸼死死盯住常歌的眼睛,周闵王早知道常川会临场抗命,事先派了大周影卫埋伏在北境,常川的军令一下,这些影卫当下冲入狼胥骑营帐,趁着我们毫无防备,屠戮大半! 世上何处有这样的道理?我西灵人为大周叛出北境鬼戎部落,建狼胥骑,西灵夹在北境部落之间,本就难处,那周朝天子还处处提防我们,北境初定,便随意寻了个叛乱的流言,将我们斩尽杀绝!火寻鸼轻蔑道,既然无论我们谋不谋反,皆要背上这个恶名,为人鱼肉,还不如当下揭竿,拼死一搏! 常歌的咽喉似被无形之力扼住了,他干涩道:舅父你当真 *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啊,舅父在,你还作什么呢 第86章 咬痕 他们平日里就这样么? [二更] 不错。火寻鸼面无表情, 冷峻地犹如一尊塑像,北境留在大周的军队,确为我所杀。 常歌听得手脚冰凉:那可是你曾一道作战的手足! 嘭一声,火寻鸼拍案而起:别同我提什么手足! 他面上一道长疤, 裂至下颌, 左眼是一枯槁空腔, 正幽深盯着常歌。 你问问他们在我方狼胥骑饮水投毒之时,趁着军士昏乱砍手砍脚之时, 一刀刀屠尽狼崽之时, 有没有想过我西灵人是他周人的手足! 常歌的视线渐渐下移,虽有衣袍遮掩,火寻鸼的一侧衣摆显著空落上许多, 他想起方才火寻鸼上马之时都多有不便从前,火寻鸼是马上好手,腾挪躲闪皆不在话下。 常歌音色一沉:这些皆是大周 火寻鸰冷冷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说你不忠不孝了吧。现下悔悟, 还不晚。 舅父。火寻鸼当即瞪祝政一眼,祝政面不改色,轻声道,此事应有内情。西灵大周乱做一团之时, 鬼戎绵诸大军即时杀到,抓获狼胥骑精锐,舅父不觉得此事太巧了些么? 火寻鸰冷笑道:即使这是鬼戎绵诸国的离间之计,可那茶水中的药物,也是周人所下。 我想说的正是这一点。祝政道, 北境大周军队中,有一人, 名唤夏天罗,舅父可有印象? 火寻鸼面上怒气隐隐,不愿接话。 祝政道:他实乃大周影卫,西灵叛乱那日,他亦察觉茶水有异,抠了喉咙呕出茶水,这才逃过一劫,据他所说,当日大周影卫在西灵叛乱之前,便被尽数剿灭,只逃出了他一人。 火寻鸼当即冷扫过来,审视般盯着祝政。 祝政又问道:将军可还记得火寻攸? 记得。火寻鸼的语气缓和些许,他是我一远戚,早早娶了鬼戎绵诸的公主,西灵人转向大周后,他过得艰难。据说西灵叛乱前夕,便忽然病重,撑不下去 若我告诉将军,火寻攸并非病逝,而是因为试图携家带口,自鬼戎绵诸国逃回西灵,将军作何看法? 绵诸、西灵二国素来不和,火寻攸娶了绵诸公主之后,过得更是无比夹生,他为了不给公主惹上麻烦,从未过多流露出偏袒西灵之意,更是从未归过西灵,忽然携了全家逃回西灵,要么是绵诸大乱,要么是他掌握了些消息,事关重大,不得不逃。 西灵叛乱之事,牵涉势力众多,时隔十几年,火寻鸼早已对当年之事疑心不少。他已有些松动,只是祝政乃周闵王之子,他不得不留几分警惕:这只是你一面之词,绵诸国如何、火寻攸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 祝政肃然的面色忽然柔缓几分,他低头温文一笑,一瞬之间,连山谷的冷雾都被催开了一般。 祝政轻雅道:火寻攸虽未成功逃生,但他身边侍卫却将他的小儿救出,他本想投奔西灵,不料西灵势崩,无奈之下他又转向定安公常川,定安公将他秘送至长安,他思来索去,找到了我。 火寻攸的小儿,若让当时的周闵王知道,定会认为是个大麻烦,立即斩了干净。此事若捅给朝中其他人,更难保不往上汇报。常川自己孤身在外,连亲生的常歌都无暇顾及,更无时间照料一位幼童。 当时祝政并未加封皇太子,常川将他从出质国救出后,他在宫中离群索居,正是个灯下黑的好地方。 何况祝政在北境数月,常川更觉他年少沉稳,于是他抱着一试的心态,找上了祝政。 火寻鸰急切问道:那小儿正在何处? 祝政浅浅一笑:我一直将他带在身侧,为了避嫌,同他起了汉名,名唤景云。 常歌惊诧望他一眼。 当时火寻攸已有预感,提前写好了文书,景云身上也留着他的鹰骨笛作为信物,火寻将军若是不信,大可至归心旧居亲自询问。之前所说的大周影卫夏天罗亦是,他现下在襄阳郡做守城将军,此番回江陵,我们大可略微绕路,途径襄阳,火寻将军可以亲自一问究竟。 火寻鸼点头:好。 四人未坐多久,复而继续赶路。许是有了襄阳夏天罗这个目标,火寻鸼心情急切,行在最前方,白苏子次之。这回原本事事都要冲至最前方的常歌反而断了后,他心乱如麻,低着头只在马背上跑神,忽然身侧传来一声问询:小将军,是在怪我么? 这时候近正午,金光自祝政身侧投射下来,美得和煦。 没常歌本就在出神,此时他忽然出声,眼前美景又陡然撞了进来,冷不防心中乱跳不已,只混乱道,此事此事缘有内情,还是问过夏天罗和景云再说吧。 祝政驭着缰绳,让他的白马放缓脚步,轻轻贴了过来:那为何失魂落魄?因为白苏子? 不是。常歌摇头道,小白的事,惊讶归惊讶,接受了倒罢了。只是你西灵叛乱之时,你不过也年方十四,怎会一声不响承下这些,而且西灵叛乱之事、闵王对父帅下令,连我母亲死证清白我 他低下头,高束的马尾也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我竟全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祝政的马同他伴着并行片刻,白皙修长的手伸在他眼前,祝政正伸着右手,朝他邀道:小将军。 常歌有些心虚地朝前看了一眼,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落后许多,逆着日光,火寻鸼的背影更是渺小地看不清楚,他这才搭上祝政的手,祝政轻巧飞身,飘然坐在他身后,将他整个拢在怀中。 上回共骑,祝政还给了他接受的时间,这回上马,祝政便即刻将他圈紧,拢着他的身子,凑在他耳畔说话:今日告知了你,你便难受了一上午,我若早早告诉了你,你会不会难受上十数年? 常歌低声我了一句,便再也说不出来。他只低着头,两手胡乱揉着手里的缰绳。 祝政略微压了些重量在常歌身上,声音更是又低又软:你心里沉不下这些事情,便不沉。小将军已过得够苦了,少思虑这些,多想想开心之事。比如,鹰奴回来了。 提到鹰奴,常歌愈发难过起来,父帅我还以为,是他如何对不起娘亲,一直同他 在今日之前,常歌一直以为火寻鸰是死于混战之中,心底也悄悄怨过常川为何让娘亲冒险,言语上更是能省则省,父子俩自从常歌十岁以来,便日渐离心。后来常川自尽于祠堂,他更是再无机会同常川畅谈,这些旧事郁结已久,早成了块心病。 祝政拢着他,广袖如同流水般坠在常歌臂上,他的手轻缓拍着常歌:小将军,很多事情你无力改变,当时,我亦是无力改变。大周朝是有许多处不好,周闵王也称不上是什么明君,那时候我只恨年纪尚幼,有许多事情不能左右,以后以后断不会如此。 他见常歌仍是郁郁寡欢,拉开一截袖子,将右手腕递予常歌唇边:你若实在难受,便咬我几口,至少心中舒坦一些。 祝政的手腕悬空了片刻,接着腕骨略微一疼,常歌不轻不重地咬了上来,祝政一语未发,反将手腕朝他那侧送了一些,常歌却忽然松了口。 他轻声问:好些了么? 接着他腕上传来些温温热热的触感,常歌双手捧着他的手腕,软软的舌尖贴在方才咬过的地方,柔缓舐了几下。 心头好像涌起一阵阵温暖热泉,这股暖意自祝政心口开始攀爬,遍布周身,连他的气息都被温得滚烫,顺着常歌的后颈,贴着身溜进常歌的衣襟里。 常歌将他的手缓缓捏入掌心,祝政的骨节修长,手掌更是要大上一圈,没办法全部拢进自己手心。他摩挲着祝政的指节,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先生待我如此好,瞒了我这么多事情,此前我还因鸩酒之事怨过先生 他略微朝祝政怀中靠了靠:祝郎。 这声几乎唤得祝政心悸不矣,除了二人亲近之时,常歌几乎从不唤他祝郎,主动亲昵之姿更是少之又少他连应常歌的声音都低哑了几分。 常歌语气难得温柔:林子墨说,他曾经对莫说过许多许多错话,自那日起我便一直在想,我我曾经也说过不少错话。当时当时也刺得你很疼吧。 祝政将脸贴在他发上,轻缓摇头:不疼。 对不住我脾气太冲了,今日当让祝郎咬我。他拉起自己的手腕,转过身子,递在祝政颊边,先生咬吧,这都是我该的。 祝政本笑着摇头,见常歌执拗,之后轻轻低头,常歌的手腕白嫩,此刻内腕翻了过来,腕上淡紫的血管清晰可见,常歌见他迟迟不下口,还催促般晃了晃手腕,祝政方才敛眸,在他手腕上轻轻含了一口。 温暖的热气扑在常歌手腕上,他只用牙齿轻轻含了一下,便一触即放,低声道:我怎么舍得伤将军。 况且,我的将军性子一点也不坏。祝政的目光沿着他的胸口上移,落在常歌红得绚目的唇上,我早说过,将军在我面前,可无拘无束,想如何便如何。 红得如甜果一般的唇正张着丝缝隙,似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喘,那唇复而又轻轻抿紧,饱满的唇尖看着极其柔软。 将军张扬无束,分外话未说完,祝政凑了上去,轻轻咬住了他想念已久的唇。 火寻鸼见着远处依偎在一处的人影,颇有些无奈:他们平日里就这样么? 白苏子为难道:平日里平日里不这样的。 真没救。火寻鸼瞥了一眼,摇摇头走开。 * 作者有话要说: 舅父:没眼看 第87章 鬼戎 太阳宛如被纛旗吞没,天地霎时阴沉。 [三更] 常歌同他温存许久, 还拥着小声说了会话。他的腰拧着难受,干脆抓着祝政的胳膊,改了侧坐的姿势,整个人窝在他怀里。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3) 祝政眉如描墨, 眼眸更如横波流淌, 他一面轻轻摩挲着常歌乱发, 一面轻声道:你心情好些了,我想同你谈谈正事。 听得怀中人含糊应声, 祝政这才道:我怀疑舅父被无正阁蒙在鼓里。 舅父说他此行前来是为取百灵散, 当时白苏子的表情略有僵硬,显然百灵散之事很可能是一借口。此时此刻,火寻将军出现在药王谷, 不可避免会撞上前来寻找药王的常歌,火爆脾气之下,难保火寻将军会说出什么重话。 幸而今日祝政在场,接连道出夏天罗、景云之事, 方才消解此前误会,倘若祝政真的抽不开身,放任常歌自行前来,二人冲突之下, 还不定会结下什么误会,无正阁的目的可能业已达成。 他甚至怀疑,楼船、长堤之时,火寻将军被刻意引入此事,也是为了将十数年前西灵叛乱之事, 再度呈现至常歌眼前。 常歌不解道:可无正阁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想, 襄阳围困之局,无正阁亦有参与。此前听你所说,襄阳城外那名夺走绢帛的无正阁中人,正是英女公子,无正阁的兰公子也曾亲临襄阳,提供援助,这又是一大佐证。 这我就愈发不解了。常歌坐正身子,神情严肃,他们既设局围困襄阳,将襄阳军民逼入绝境,又为何派兰公子伸出援手?这不是自相矛盾白费力气么! 祝政转而问道:无正阁的绣球赌坊,将楚廷官场搅和得混乱不堪,英女公子向你我二人驰援,难道无正阁,当真不知? 常歌摇摇头:先生说的,我愈发不解了。 祝政道:若打从一开始,设置障碍的最终目的便是为了逼你向无正阁求援呢? 怎么可能。常歌笑道,我一大男人,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一笑倾不了国。 祝政沉吟片刻,他一时想将巨子乃司徒玄之事全盘托出,终而又隐忍而下。常歌现下的状态最好,无论是无正阁还是巨子司徒玄,在他的心中,皆是微不足道。 常歌身死未有多久,无正阁便自中原起,迅速于各地扩张。常歌生前拥趸众多,又死的凄惨,无正阁打着他的旗号,自是一呼百应,发展至今,斥候、客商、私学、工匠众多,俨然一副天下尽在掌握之势。 只是这么好的东西,却未被这位巨子用在好地方。 先是襄阳,后是楚廷,无正阁三番两次,彰显其颠覆天下之势,却不分善恶正邪。无正阁一次次将常歌逼入绝境,又数度伸出援手,一是打乱祝政的全盘计划;二则是逼着常歌走投无路,投奔无正阁;三还能昭示其翻覆天下的实力,一箭三雕。 无正阁来势虽凶,幸而祝政步步为营,尤其江陵宫变之事,反借无正阁的赌坊刀子,切了楚廷一块腐肉下去。 先生怎么忽然不说话? 祝政恍然回神。 常歌正笑得绚烂,阳光下,他的额发都被洒上层胡杨金色,眼眸本是没在眉骨留下的阴影中,眼瞳却愈发剔透锐利,美得摄人心魄。 祝政垂眸,他的眼中雾沉沉的:将军无需一笑倾国,能动帝王即可。 常歌耳根一红,先是稍稍低头,而后在他胸口砸了一拳。 咳咳。 常歌慌忙坐正。 白苏子手中拿了束油嫩青草,凑至常歌的黑马颊侧,那马已奔劳一上午,这时候伸长脖子够着啃草,一束嫩草顷刻间吃得只剩下草梗。 常歌看得惊奇:你好端端地,来喂什么马。还是喂他的马。 白苏子似在忍笑:火寻将军说,这马儿可怜,驮着两人,难怪累得走不动,要我来给他喂点吃的。 常歌的颊上蓦然就烧了起来,舅父这是明着喂马,暗地里说他俩腻歪。他扯扯祝政的袖子,祝政却像没听明白一样,依是搂着他,纹丝不动。 草已喂完,白苏子连眼皮都没敢抬,急声道:我先行一步。 祝政点头:我们随后便至。 白苏子行远,祝政双腿轻夹,常歌的马虽载着二人,倒依旧轻快,四蹄翻飞着跟上前去,不多时便追了不少路程。 眼见舅父的背影愈来愈近,常歌连催了祝政数次,祝政都宛如没听见一般,只搂着他,驭马上前。 距舅父仅有数丈之时,常歌心急,见他怎么都不松开,竟想着跃马,然而他刚刚在马背上起身,便被身后的祝政死死按入怀中。 别动。祝政单臂将他捆紧,你我二人早结了契,又在一起过了这么久,你接了展从伯的恒山墨翠,定安公也将你托给了我,你我二人光明正大,有何好躲闪的。 常歌仍有担忧:可舅父他他脾气着实 他若还敢拿家长派头压人,我去同他说。祝政道,他若还敢拿剑鞘打人,便打我。此事,本就是我先招的你。 常歌不愿将祝政卷进来,情绪有些低落,更有些愧疚。 他在祝政心口发现了一寸伤口,虽然他百般询问,祝政并未直说,但常歌推断,那伤定是舅父所刺。宫变前夕,冀州公祝展对他何等和蔼,为何到他这边却如此艰难。 况且,等到了归心旧居,舅父少不了会察觉更多,还不如循序渐进,也让他好接受些。祝政声音温和下来,舅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且一直疼爱于你,他只是一时气急,只要花些时间,我们定能劝服他的。 祝政说得有七八分对,待他二人追上去时,火寻鸼虽是皱着眉头侧目,但终究没开口斥责什么。 山势渐缓,出了大山地界进入绵绵丘陵之地,便距离襄阳不远。离襄阳城外的虎头山营地还有三四座山头的距离时,常歌竟见着山头上燃着狼烟。 若无战事,营地瞭望塔楼,断不会燃着烽烟。常歌当下警惕,以肘撞了撞祝政,将狼烟指给他看。 祝政只朝他温和道:注意安全。 此时常歌已飞身上了祝政的马,抬手接过祝政丢来的马刀,冲他一笑:放心! * 襄阳城外十里,滚滚沙尘漫天,瞭望塔远远见了状况,当即拉下火绳,塔楼顶部的烽烟瞬间燃着,大火冲天,狼烟张扬数里。 此处狼烟一起,相邻山头的狼烟渐次而燃,直燃至虎头山大营。 片刻之后,背着进攻军报的令兵,背着令旗自塔下疾驰而出,直朝虎头山方向而去。用以传递军令的皆为汗血宝马,此时令兵低伏,紧紧贴着马背,那马犹如闪电,直劈向远方。 突然,一箭自山侧而出,斜冲向快马,猝不及防射中马的肩部,快马顿时失了前蹄,随着一声哀鸣,马与令兵均在地上滚了数圈,激起漫天沙尘。 丘陵四周战吼陡起,身着胡服背着长弓的鬼戎人自山坡上侵袭而下,犹如军蚁一般,瞬间在谷地集结成阵,不出片刻,已有排山倒海之势。 风!风!风! 鬼戎人信仰自由的大风,每每战前必要战吼数声,以获士气。此时身着斜襟长袍的鬼戎士兵已站满谷地,战吼更是乘着长风,直扫荡向襄阳城。 中原军队行军靠长队,摆方阵,军规军纪更是大于青天。鬼戎人从不讲究这些规矩,战旗一挥,大部队滔滔江水一般冲锋而去,其势威猛,顷刻间便直上数里,迅速围拢虎头山大营。 虎头山营盘隐匿于山林之中,此时正午,于山脚下向上仰视,大营背光,只留下一浓重的阴影,夏字将旗却探出密林,高高飘扬。 鬼戎先头部队已至山下,头三列士兵当即卧倒,以腿拉开火箭重弩,一声令下,熊熊火箭犹如密雨一般着满山林,轰一声火起,虎头山顷刻间火海滔天。 鬼戎绵诸国国王乌洛兰垓正立于马上,欣赏他的杰作。 鬼戎同中原不同,中原王侯将相分得清楚,甚至连将帅职责都皆有不同。 而鬼戎这边,同最开始的大周一样,全民皆兵。 一族族长、一部首领、一国国王,皆为最勇猛的勇士,大战之时更是带头冲锋陷阵,虽不讲兵略章法,但凭着一股子铁血猛劲,也能驰骋沙场,向来是中原的心腹大患。 大火起,乌洛兰垓看得心情畅快,不消多时,虎头山营地的襄阳守军要么被活活烧死,要么被烟尘熏倒毫无战力,那襄阳城顷刻之间便是他囊中之物。 乌洛兰垓抬手:拿酒来! 其身后勇士当即抵上一酒囊,乌洛兰垓以牙咬开木塞,胡乱灌了一脸,将酒囊一摔,爽声大笑。 正在此时,山上乱石滚下,四围更是飞出阵阵箭雨,鬼戎士兵猝不及防,给打得乱了阵脚。 随着一片喊杀之声,襄阳城前的战壕之中跃出一片红衣铁甲的冲锋将士,由乔泽生打头,宛如一把尖刀,扎入鬼戎军队的中心。 乌洛兰垓见状,愈发大喜,唰一声抽了腰间弯刀:痛快,痛快! 鬼戎的勇士们!他将弯刀高举,随我杀敌,进城!美酒,佳人,都在等着我们! 鬼戎军士气大振,同冲上来的襄阳守军战做一团。战场上登时充满喊杀之声,两军士兵更是乱战,战斗正酣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古怪哨声,在场鬼戎勇士皆胆寒一怔。 这哨声,所有鬼戎人都记得深刻,正是当年大周狼胥骑所用的驭狼哨。 大王! 乌洛兰垓一脚踹飞一名士兵,站立大吼:不可能! 狼胥骑十数年前已被他们抓住,杀的杀、残的残,早已不成气候。 山谷间传来一声狼啸,犹如鬼泣,瞬间唤起鬼戎人最深处的恐惧。 战场上的厮杀竟停了片刻,所有人静立一周,寻着狼啸传来之处。 一阵铜号声响起,虎头山军营上,夏字将旗旁,缓缓升起一面纯黑大纛,下缀鸦羽正是大周朝昭武将军常歌的大纛。 这旗对鬼戎将士来说,犹如阎王爷的招魂幡,单单看上一眼,就能吓破心胆。 纯黑大纛一升,太阳宛如被纛旗吞没,天地霎时阴沉。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句:是常歌! * 作者有话要说: 襄阳城,守城将军夏天罗,所以是夏字将旗,前文也出现过(陆阵云只是来帮忙的,李守义等人乃夏天罗麾下都尉,不称守城大将) 本文帅将有别,国之栋梁大帅方才拥有大纛,譬如常歌 第88章 五国 他上前几步,一把擢了常歌的手。 谁在乱喊!乌洛兰垓大吼一声, 常歌已死,中原早无常歌! 可那大纛! 被一面旗帜吓破胆!枉称勇士!乌洛兰垓大喊道,听我号令!第一个攻破战壕,杀入襄阳城者, 封霍查! 霍查乃鬼戎部族中相当高的封号, 此话一出, 鬼戎勇士群情激昂,阵线瞬间向前推进数丈。 襄阳守军在城前挖出三道战壕, 此时两军于第一道战壕之前交错, 战壕岌岌可危。 乔泽生扬着马刀,冲在阵线最前端,他瘦削, 体格更是同鬼戎人没法相比,却看准了鬼戎人的弯刀,灵活腾挪,抽空连刺了不少鬼戎勇士。 他右侧忽然血花一闪, 一位楚国士兵应声而倒,露出身后的鬼戎勇士,这个鬼戎人只穿着半边长袍,露出一半精壮的胸膛, 腰间更挂了五六个头颅用以威慑和战后邀功,其中一个头颅还在朝下滴血。 这人生得雄壮,更如一座小山一般推进,他所在之处,楚军阵线溃不成军, 乔泽生的怒火噌地燃上了头,猛地冲了过去, 正在此时,二三十名鬼戎勇士随之冲锋,想要一举攻陷首道战壕,数十刀尖刀密林般朝乔泽生刺来。 忽然听得一声惨叫,一团黑影疾驰而过,那些鬼戎勇士猛然横倒一大片,附近的鬼戎更是见之撤退,一头灰狼自鬼戎阵线上迅猛而过,在沙场之上划一弧线,停在一侧。 那狼上颚皱起,囗中死死咬着半个鬼戎勇士,鲜血几乎将勇士长袍浸润。 周围人看得一惊,正在此时,有人用北境方言大喊了一声,所有鬼戎将士齐齐回头。 谷地之上,疾驰而来的是十几头灰狼,一红影烈焰般驰近,正是常歌。 襄阳守军率先大喊起来: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乔泽生刚要回头,正与他对阵的鬼戎勇士抓着这个间隙,弯刀当即要旋下他的半边脑袋,一阵乱风而过,乔泽生眼前瞬间血花迸溅,那勇士举着刀的膀子竟被人卸了下来! 常歌夹马而过,扬着手中长剑:小乔,不谢! 那十几头灰狼联合作战,左突右闪,更会相互配合声东击西,不消多时便将鬼戎勇士的阵线撕得溃裂,但有人却比灰狼更让人胆寒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4) 常歌单骑白马,携着狼群一道孤身深入,他途经之地血花横飞,鬼戎勇士更如风过乱苗一般迅速倾倒。 鲜血将常歌的白马染得殷红,他所向披靡,所到之处,鬼戎溃不成军。 乌洛兰垓远远望见此景,大惊失色,他回头看了眼虎头山上的纯黑大纛,心中只狐疑,难道常歌真在此地? 两军作战,势为先决,眼下鬼戎人仰马翻已为鱼肉,乌洛兰垓大喝一声,身侧参军喊起了撤军号子,整个阵线一退再退。 这场战役耗时不长,未出两个时辰,跑的快的鬼戎人早已撤出三十里外,跑的慢的鬼戎人则被解决干净,常歌许久没有如此肆意痛快,横扫千军,直至打扫战场的后勤兵登场,他才驭马离去。 虎头山的火已熄,常歌未回襄阳,而是和襄阳守军一道,直接回了大营。此前曾和常歌比过木剑的乔泽生,厚着脸皮赖在常歌身侧。 你小子可以啊。我看鬼戎那个大高个,是你斩的。常歌将乔泽生的脸拧了个转圈,斩敌七十,够升校尉了啊。 旁边一军士赶忙告状:将军,乔娘子已经是校尉了! 小乔拿头盔抡他:你才乔娘子! 常歌跟着嬉闹:乔娘子,不,乔校尉,擢升之喜,还不请我喝上一杯! 乔泽生面上抑不住的得意:一杯怎够,今日不醉不休! 一旁的兵士嚷嚷:怎的将军唤你乔娘子,你就不揍人!嗷! 乔泽生背地里给了他一拳。 太阳西沉,营地也是层暖金,常歌站在大营之前,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纯黑大纛。 视线落回,赤金般的阳光中,祝政笑意隐隐,正站在大营囗迎他。 战后的常歌,愈发张扬锐利。 白净的脸上溅了数道血花,红衣也被鲜血洇得湿透,大司马剑上更是润满血液,顺着剑身雕刻流淌。 一见到楚国掌事的司空大人,襄阳守军忙拥着常歌上前,好事的大喊一声:司空大人,今日大将军头功,可要好好赏赏我们大将军! 常歌给他一肘,却见祝政温和一笑:此事定然有赏。 他上前几步,一把擢了常歌的手,亲自搀他进营。亲迎将领已是极高的赞誉,更何况亲搀,历代只有定国大帅方能有此待遇。 襄阳守军不明内情,只以为常歌要受大赏,跟着起哄高呼。 * 祝政牵着他,自大营中心大道一直往将军营帐走,常歌数度想要抽回左手,都被攥了回去。他怕旁人察觉有异,只小声道:我手上全是血。 常歌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已被鲜血润透,此刻正被先生攥着,连带着将先生白净的手都染得殷红。 祝政见他一直跑神,低声道:将军为我浴血,我怎会嫌弃。言毕,更将他的指捏得更紧了些。 他心中还有些旁的感慨,初见之时,常歌裹着身红衣裳,胳膊脆得像是春天里的小嫩藕,手指豆也软软糯糯,连拉弓都需要摇摇晃晃地爬上木凳。 现在他握着常歌的手,只觉宽大有力,骨节分明,倒是真正出落成英武的大将军。 他二人还未走入将军主帐,却见帐帘一撩,陆阵云脸色煞白,惊魂般拍拍前胸,猛地原地一跳。 原来鹰奴跟在他脚侧,估计是嗅到常歌的气味前来迎接,却将陆阵云吓得够呛。 我的大将军陆阵云惊魂未定,拍着心囗道,这哪儿来这么些狼啊! 常歌笑他:陆老虎,看来是个假老虎,还怕狼。 陆阵云百思不得其解:这搁谁谁不怕? 接着他就见到常歌一步上前,将鹰奴的灰黑狼毛揉得乱七八糟。 陆阵云: 鹰奴热烈欢迎完毕,这才稍稍让开,让祝政常歌进营帐。帐子里还大大小小卧了十几匹狼,正相互舔舐着毛上残着的血腥,火寻鸼和夏天罗坐在旁侧,小声叙着话,眼见来人,他二人同起,问候寒暄几句。 祝政道:火寻将军可问清楚了? 火寻鸼神色凝重,点头道:果真如你所说,北境的大周影卫早在西灵叛乱开始之前业已遇害。那么行屠杀之事的大周影卫究竟是谁,便很值得商榷了。他沉默片刻,回想一番,但那些人确实是汉人模样,这点我不会弄错。 汉人很多。祝政道,中原大周,天下六雄,皆是汉人,甚至连北境都有不少汉人。 火寻鸼无言,常歌反倒问起鬼戎进攻之事,陆阵云这才抢道:先生这两日不在,楚国出了大事。 常歌挑了挑眉:我们离了江陵不过两日,楚国便出大事,真就如此巧合? 原来祝政常歌二人前脚刚走,大魏新派的使者后脚赶到江陵,一上楚廷便开始发难,先是问责为何魏使献了巨神像,在清灵台上吃了楚王大婚的三杯喜酒,回驿馆便猝然死亡;又接着开始强讨公主,称楚王一死,王公大臣岂不逮住公主欺负,还是当早早送回大魏为妙可颍川公主现下已是楚王后,哪里是说回便回的,楚国自然是不答应。 祝政不在,楚廷上竟无人能压住此人,这魏使巧舌如簧,调唇弄舌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 闹到最后,实际只有一句话:楚魏这事没完,顺便呈上五国战书。 常歌疑道:五国?哪五国? 陆阵云掰着指头同他数:大魏呢,是为了讨公主;豫州不情不愿,被大魏胁迫着拉来凑数;那鬼戎是哪里大乱便哪里生事,此次也是鬼戎最为积极;还有月氏,月氏大半已被北境鬼戎逼往益州北部,若是鬼戎再行扩张,他们便更是没了地方,打不过,只好跟着鬼戎一道加入。 这些倒并不出乎意料,常歌数了数,这也只有四国,他问道:那还有一国? 陆阵云眼神游移,言语吞吐,倒是夏天罗哑着嗓子道:益州。 常歌几乎拍案而起:怎会有益州! 别的诸侯国他不知,但益州,常歌曾在益州待过三年,益州上庸、汉中两大入蜀要道总被大魏挟持,二者是打得不可开交,且益州公面上虽以和为贵,但对篡权立国的大魏颇有微词,断断不会同大魏携手。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夏天罗叹息道:常将军,我腿脚不便,你要阵云带你见一人。此次鬼戎来袭,襄阳早有准备,多亏了他。 陆阵云附和:也是他提议,虎头山大营不留将士,反挖三道战壕,与鬼戎死战。开战前,大营上升起的您的大纛也是这人带来,为的正是震慑鬼戎。 原来如此! 常歌入沙场前还觉得奇怪,难道襄阳城早知道他回来,竟然事先挂上了他的大纛,原是另有缘由。 陆阵云引路,二人进了一侧偏帐,刚一撩帘,恰同帐中之人对视,这人面目线条锐利削薄,人看着更是稳重有加,他大步上前,单膝行礼:骠下见过常将军! 骠下这一自称,在军中分量极重,饱含敬重诚服之意,只会用以最为钦佩的顶头上将,以昭示自己的忠心。此人,正是因崇敬常歌方才从戎的益州五虎将之一,益州辅国将军,张知隐。 常歌赶忙将他扶起:知隐!居然是你! 他将知隐一扶才发现,张知隐脸色霜白,唇上更是无甚血色,朝他身上一看,这才发现错乱的胸囗处叠着绷带,惊道:何处受了伤! 张知隐道:来的路上中了伏,一点皮肉小伤。 常歌见他绷带上隐约渗血,断然不是皮肉小伤这么简单,连问道:是谁设伏于你? 陆阵云叹气道:益州,变了天了,张将军,你慢慢同常将军说吧,我军中还有他事,便不多陪同了。 常歌并未着急问话,先唤来小白看过张知隐身体,还好伤势不重,只是包扎得拙劣,白苏子帮着重新上药包扎,常歌站在一侧,细细端详才发现,知隐不仅外衣穿得杂乱,里衣的左右衽都反了方向,他关切道:知隐路上辛苦,衣服都乱了套了。 张知隐无奈摇头:这并非是我着急。我从头同你叙起。 话未落音,帐帘一掀,祝政稍稍低头让了进来,张知隐又忙着行礼,常歌按着他的上臂,径直将他按了下去: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祝政只斜斜瞥了一眼,常歌察觉到异样,慌忙收了手。 * 作者有话要说: [1]小乔、乔娘子,都是乔泽生外号,此人初次登场在34章,《泽生》 想念知隐嘛!! 第89章 势乱 常歌可将可帅,做一守城大将,反而屈才。 [一更] 张知隐早就是常歌心腹, 也是祝政在益州的线人,营帐内没外人,祝政并未避讳,挨着常歌坐下。 祝政问道:益州出了何事? 张知隐开口便问:金鳞池盛宴上, 先生可见到益州主公? 祝政仔细回想一番, 缓缓摇头:来之后便说身体抱恙, 一直未曾见到。醉灵倒是见过一回。 张知隐面容凝肃:益州刘主公,薨了。 常歌只觉如冷水彻顶, 手心更是凉得厉害, 白苏子恰巧同张知隐包扎完,提示道:将军勿要惊悸。这段时日,靠着行针暂时镇住血脉, 方才抑了蛊毒发作,血气一逆,仍有危险。他恭谨行一礼,诸位叙话, 小白先行退下。 祝政一手握着常歌,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脊骨轻缓顺着气,见他转圜,张知隐方才开口继续详述。 金鳞池盛宴那天, 祝政一早通知醉灵常歌在九凤楼,二人在九凤楼对酒谈天,不亦乐乎。此后醉灵更是喝的酩酊,在归心旧居睡至次日清晨方才醒来。 问题正是出在这一日。 醉灵离开没多久,益州刘主公便在驿馆被刺身亡。 数日前的记忆瞬间复苏, 常歌道:难怪那天清晨醉灵说什么也不肯多留一日,只说益州公急召, 看来当时便出事了![1] 张知隐缓缓点头:益州怕影响国内事宜,更怕招来他国觊觎,一直秘不发丧,只声称主公还在江陵。但这消息仍被益州朝臣得知,益州新老朝臣向来不和,全靠益州公左右弹压才能勉强同朝议事,此事一传开,朝廷几派瞬间乱作一团。 这之后,张知隐谨慎择着词语,图南世子被新臣们拥着,主持了大局。 父爵子袭,刘主公一薨,自然是图南世子袭爵成为新的益州主公。可问题是,去年冬日,图南世子擅自调兵攻下夷陵,早已被益州刘主公废了世子之位,不再是益州的图南世子,而仅仅是庶人刘致。 常歌并未深思,只道:刘主公就一个世子,拥他袭爵,倒是正理。 祝政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知隐是想说,世子这爵,来得血腥。 常歌顿了片刻,体味出他二人所指:你们难道在怀疑,图南世子为了袭爵,竟手刃亲父?他刚说完,当即严肃道,不,这不可能。我同图南世子相识已久,他断不是这种人。 祝政只敛眸,帐中火把在他身下拉出浓影:图南世子不可能,但庶人刘致大有嫌疑。 常歌还欲争辩,张知隐却抢先道:将军请听我一言。刘主公被何人暗害,此事我不下定论,我只说图南世子继位刘主公之后的所作所为。第一,他将此前主公留下的老臣,一并清除;第二,他将此前主公留下的旧例一并废除,甚至连议事殿正中悬挂的天下为公牌匾都拆了砸碎;第三也正是我出现在此的原因。 图南世子,继位当日,便亲下敕令,让益州入了大魏的五国连横。 常歌几欲怀疑自己听错。 刘图南深恶占据入蜀要道的魏军,更曾亲自带兵将魏军杀个片甲不留,此时为何忽然同大魏修好? 将军也觉不可思议,对么。张知隐道,鬼戎、大魏暂且不论,益州北部苦月氏已久,一个月之前,月氏还南下掠夺钱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才刚过数月,将士尸骨未寒,主公居然要同月氏一道联合伐楚。此事不说我一人,益州将士就没有一人是答应的。 张知隐得知此事之后,当即入宫力谏,主张联楚而非联魏,新任益州公刘图南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直接将他轰了出来,此后更是一听张知隐来朝,直接称病不见。 后来张知隐零星得知,五国正商议连横分楚,豫州屯兵汝南;月氏鬼戎合为一军,出兵襄阳;益州则自巴东建平出兵,如此一来,楚国三面受敌,国内又正值疫病大乱,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全面崩盘。 益州建平,当时正是张知隐坐镇,令兵一到,他连军令看都未看,拒不接令,被杖二十。如此往复数次,益州公刘图南震怒,竟下令斩杀张知隐,以正军法。 好在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提前得了风声,连夜放出张知隐,对外只称张知隐打伤看守士兵,连夜出逃。张知隐这才揣着五国连横布阵图,来了至关紧要的楚国北大门襄阳。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5) 襄阳乃鬼戎、月氏联攻之地,北境人勇猛,此战必为苦战,故而张知隐一来,便建议放弃大营、深挖战壕、再在开战前高挂常歌大纛,灭敌军士气。 听他道完这些来龙去脉,连常歌都有三分相信,益州刘主公之死同图南世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说不定,大魏也参与其中,这才能解释刘图南对大魏的态度大变。 三人静默片刻,常歌再行交待这几日知隐便留在襄阳,好好养伤。他却缓缓摇头:消息已传达,我当回建平,定山他过于敦厚忠诚,若图南世子下军令,说不定他真会出兵,攻打楚国。 之前张知隐数度违抗军令,新任益州公刘图南已下过斩杀死令,他冒险逃出,给楚国襄阳递信,于益州看来更是通敌叛国,此时若放他回益州,便只有死路一条。 常歌忙道:万万不可。他规劝再三,张知隐皆坚持归去,常歌思来索去,提议道:要不你留在此地,候几日消息,也许此事还有转圜。再者,年初益州将夷陵归还至楚国之后,夷陵一直缺一守城大将,此次三面合围,夷陵地处关紧,我同先生商量一番,不定此处能交予你。 张知隐这才应下。 常歌点点他的衣襟,笑道:这下心定了,可勿要再闹出上下不配套、衣襟都穿反的笑话了。 将军见笑。张知隐目光一沉,低声道,这些起居事宜自小都是定山在助我打理,忽然一人前来此处,一时竟闹出乱子。 你啊你。常歌眉眼含笑,定山好歹封了平南将军,早不是你张小侯爷家里的家将了。还差使他做这种事情。 张知隐略有尴尬,只道:下次不会如此。 他二人叙了会话,常歌见他伤重,让他好生歇息,撩帘出帐。白色粗布一卷,常歌险些同陆阵云撞上,陆阵云忙退一步,拱手问是否要给祝政单独收拾营帐。 祝政一语未发,只轻轻瞥着常歌。 常歌一手仍揪着帐帘,支吾半晌,方才小声道:天色已晚,不必另收营帐,就与我同住吧。 祝政这才低头浅笑。 陆阵云闻言便要去安排,祝政却叫住了他:不必收拾了,我和将军今晚都回江陵。 常歌横他一眼,既然没打算留宿,怎么不早说,偏生要等他应了同住再说。 此时乔泽生路过,对祝政的话听了一耳朵,嚷嚷道:将军要走?不同我们一道守襄阳? 怎么,你肩膀太软,扛不住这襄阳城? 常歌上前一步,重重拍了一把乔泽生的肩:我不在,你也给我守住咯。 乔泽生一昂头:誓死扛住! 常歌同军士在一旁疯闹,陆阵云反压低声音问道:先生真要带走常歌?今日大战全因常歌才赢得顺利,若带走他,鬼戎月氏要是再度来袭,该怎么办?况且,此前常歌二百精骑破大魏迷阵,实乃天选将才,若离了战场回江陵,岂不可惜 祝政缓缓摇头:你只见到常歌将才。 此时一片兵士不知开了常歌什么玩笑,被常歌圈住脖颈好一顿暴揍,揍完那兵士也不生气,反乐呵呵地又来讨他骂。 祝政看着他的背影,略薄的唇轻勾起一个弧度:其实,常歌可将可帅,将他留于此处做一守城大将,反而屈才。 祝政常歌还记挂江陵城疫病之事,连晚膳都未用,带着白苏子和火寻鸼连夜奔赴江陵。 白苏子路上同他们说,前几日他将那缶中毒物仔细探究,怀疑是数种荨麻毒及毒虫萃毒性而成,虽然制毒手法虽然粗劣,但架不住用作原料的草木毒性过大,确无根解之法。 常歌略微收了收马的脚步,问道:那当如何是好? 白苏子道:我只有法抑制,但最为关紧的还是要找出疫病根源,切了源头,病患不再增多,方是正道。 一行人回江陵城时,天色已近大白。众人直奔疫病所在东城区,白苏子熬制抑制药物,常歌则带人自长街往东,一点点探测疫病源头,他怕狼群乱闻反有不测,让火寻鸼带着狼群先行回了归心旧居。 祝政则连夜入了江陵宫城。 天已露白,祝政身骑白马,飘然而至,守城的江陵城卫兵一见,慌忙拉开城门,几位楚臣竟在宫城门口等候多时,一见祝政,急忙相迎:先生,您总算回来了! 原来那魏使下了五国战书之后,仍未归去,日日来楚廷上撒泼打滚,讨要颍川公主。 今日天还未亮,魏使竟比打鸣的公鸡还准时,早已侯在太极殿外,等着大闹一场。 祝政将缰绳递予一位兵士,镇定道:开道,去太极殿。 * 太极殿上,旭日初升,铺了一地金光。 丹壁两侧立着铜铸白鹤香炉,此刻正袅袅飘着青烟。近两日祝政不在,由新任理政阁总领带头,楚臣鱼贯而入,照常上朝。 太极殿最左侧,淡金纱帘轻荡,站得最近的楚臣听得声响抬头,只见司空大人白衣飘飘,立于纱帘内侧。 晨光透过金纱,飘溢于薄雪般的白衣之上,映得祝政周身如有华贵金光,一袭白衣更如千年松雪。 近侧的楚臣刚要行大礼,司空大人目光沉沉,朝他无声比了个噤声。 * 作者有话要说: [1]醉灵常歌在金鳞池盛宴共饮:第60章 《盛宴》剧情 醉灵说益州公急召,迅速回驿馆:第66章 《和鸾》剧情 第90章 君父 君父在上,子民出言不逊,当杖责。 [二更] 太极殿上, 两列楚臣尚未站定,大魏使者已迈着步子上殿,惯例对每位楚臣评头论足一番,而后目光落在丹壁两侧的白鹤香炉之上。 悠闲, 悠闲。魏使以手拍着铜鹤, 在丹壁之前踱着步子, 诸位楚臣真是悠闲,不过这也难怪, 毕竟挟了公主不放的, 方是大爷。他伸个懒腰,竟在丹壁之前盘腿坐下,你们悠闲, 我不悠闲,你们一日不交出颍川公主,我便来索要一日。毕竟魏王深爱公主,我若空手回了魏廷, 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一楚臣已受了他几日的闲气,呛声道:若真心疼爱,怎会送她前来和亲?现在倒惺惺作态起来! 魏使自殿上转身:看来楚国对此婚事也颇有微词,方才你所言, 可能代表楚国? 出声的楚臣当下没了底气。 魏使愈发得意:看来浩浩楚廷,果真连个敢说真话之人都没了。我听说数日之前,有位楚国忠臣不过说了句实话,便被杀了头,吊在宫门口上示众 他刻意顿住, 好好欣赏楚廷官员面上的尴尬神色。 在场朝臣谁不知那日宫变,也都明白他所言所指是借着梅相薨逝, 在宫门口大闹的前任中书仆射宋玉,他一外使大可以滔滔不绝,在场楚臣皆同为楚廷臣子,惟恐留下话柄,只缄默不语。 当日,宋中书身负梅相血书,大喊什么来着?魏使在殿中站定,佯做记忆不清,哦!当今楚国领事的司空大人,乃前朝周天子祝政! 这话题愈加敏感,重臣更是缄默。 太极殿左侧,金色纱帘细微摆动,祝政在纱帘内侧,不动声色,款款而行。 殿上重臣遮挡,魏使看不到帘内之人,何况魏国使臣正趾高气昂,压根未注意到任何异样。 见无人敢出声,魏国使臣愈发得意,滔滔不绝:去年冬日,贵国司空大人曾被擒往益州锦官城,当时的益州公曾派人搜寻过司空大人宅邸,自其中寻出一玉剑魏使顿住,环视一周,方佯做惊讶,竟是玉剑怀仁! 这件事,廷上楚臣倒是初次耳闻,只互相换着眼色,不敢信口胡言。 魏使接着道:诸位身处南地,恐怕不知这玉剑怀仁。我祖籍长安,身处京畿,登基大典时有幸远远瞻过一次周天子尊容,当时,他的佩剑,正是玉剑怀仁。 最左侧的楚臣不住拿眼神斜瞟,纱帘内,祝政神态自若,只款款踱步,垂坠软白的衣料柔滑掠过地面,几无声息。 好巧不巧,这益州公此次来江陵,竟被人暗刺。魏使摸着自己的稀薄胡须,莫不是这江陵城,有人怕身份败露,才连夜刺了益州主公? 你休得胡言!一楚臣道。 魏使哈哈一笑,接着道:我来江陵城之时,居然见着前朝昭武将军常歌的纯黑大纛,飘扬宫城之上,可笑,可笑! 大周朝昭武将军常歌,为人凶狠暴戾,乃祸国将星,他四处征伐,将大周国祚损耗殆尽,这才四世而亡,眼下居然有国将其纯黑大纛奉如神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纱帘后,祝政原本泰然的步子,蓦然顿住。 一楚臣道:魏使,您的战书已下,还日日上廷,言语刻薄,究竟意欲何为!颍川公主已成我楚王后,我楚若听了你的,将一国王后随意献出,此后还如何立于六雄之地? 我意欲何为,早在战书上写得清楚,要么交公主,要么交常歌,以谢天下! 纱帘轻掀,楚廷陡然一静。 大魏使臣视线被群臣遮挡,还以为是自己震慑住众人,惬意道:常歌六拒鬼戎,坑杀月氏,弹压豫州,夺益州入蜀要道,五国连横他得罪了六个半,当今诸侯,哪个对他不是深恶痛绝,若你楚国执意拜将常歌,今日我也将话放在这里,交常歌不杀,不交常歌,我五军铁蹄,终会踏遍你南楚全境! 众楚臣麦浪般齐齐低头,连退三步。 魏使仍在得意,却听身后传来一句,你方才说,你祖籍何处? 这声冷若寒天冰霜,魏使回头,只见一白衣公卿立于朝堂之上,他短笑一声:楚廷,这是终于出来了个长嘴巴的。 祝政自楚臣之中走出,沿途楚臣皆恭谨躬身,让出道路,魏使虽不识来人,见楚臣如此,心中更是忖忖,不知此人究竟是谁,又缘何威压至此。 祝政眸色浮沉,冷声又问一遍:你祖籍何处。 此人面容冷肃,沉脸之时更是天威十足,魏使竭力绷着步子,不让自己退后:我祖上三代皆为长安人,大周之事了如指掌!方才所言更是句句实情! 祝政侧脸,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冷若冬日寒风,倏忽将楚廷之上吹冷不少。 祝政将手一背,沉声道:拖出去,五十大板。 楚国将士应声而入,魏使慌乱大叫: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楚国如此罔顾仪礼,枉称六雄,枉称大国! 祝政只轻瞟一眼,楚国将士一拥而上,将其按倒,倒提着脚脖子拖了出去。 杖刑就在殿外,这位魏使想来是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过这种苦楚,一声叫的更比一声凄惨,行刑完毕,拖回来时,下半截已润满鲜血,连喘气的力气都不剩多少。 祝政绕着魏使,轻缓行了一圈,垂眸问道:你可知,为何打你? 魏使只以气音答:楚国蛮夷!苛待来使!我 祝政轻抬右手:再拖出去。 喏! 魏使口中还叨叨念着什么,已然被楚国守卫胡乱拽着拖了出去,而太极殿上,魏使经过之处,留着一道深深的血痕。 魏国使臣被拖在大殿门口,愤恨得直咬牙。 祝政立于殿上,平静道:倘若依你所言,你曾乃周人,我乃周朝天子。既是周天子,便是你的君父。君父在上,子民出言不逊,当杖责。 饶是魏使也未曾想到,他竟会拿顺着他所言所说,拿来压人,偏还说得有理有据,让他无可反驳。 此时,祝政放缓声调:现在,你方能以魏使身份入殿。 楚廷之上,众臣子大气都不敢喘,更无人敢搀那被打得难以站立的魏国使臣。 楚国宣召使臣上殿,倘若魏国使臣不上,便是大魏有错在先,那魏使已是动都动弹不得,为了大魏面上的正理,竟扣着青石板缝往前,他以肘爬行数步,咬着牙扶住门槛,又顺着门槛摸上宫门,强撑着自己站起,刚要迈一步上殿,却听祝政问道:我来得晚,方才魏使可有明说,此行前来,所为何事? 尚书令上前一步:禀先生,魏使说交常歌,以谢天下。他还说,无论是交公主还是交常歌,今日定要等上一个答复。 此事简单。 祝政前行数步,稍稍弯腰,垂眸俯视扒着太极殿宫门的魏国使臣。他唇角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轻声道:拖出去,再责五十。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6) 楚臣大惊,忙拱手道:先生三思,再来五十杖,打完了,怕是人都没了! 没了正好。祝政回身,人没了,便丢去五军大营,就说这便是我的答复。 楚廷霎时安静。 祝政一扬手:打。 楚国军士一拥而上,将那使臣自门旁拖下,紧接着,殿外便响起哀嚎之声。 祝政回身,轻飘环视一周:如此小事,也能扰得你们两日未决。 祝政款款行至丹壁之上,楚臣听得殿外惨叫之声,面上皆惴惴不安。 这杖哪里是敲打魏使,廷杖虽打在大魏使臣身上,灭的却是五国连横的气焰,敲的是诸位楚臣的庸懦无能。 祝政轻轻侧脸,将此事揭过:议事。 * 祝政常歌离开的这两日,天气晴好,江陵城疫病略微宽松些许。 此时夕阳西下,常歌立于钟楼顶端,后腰倚着身后的木制栏杆,看着灿金的太阳缓缓落入江面。 大江之畔,巨神像背着阳光,在江陵城上斜斜拉出一道浓影。以此阴影为界,没入阴暗中的东城区分外宁静,宛如一座鬼城。 祝政在朝中忙碌,他便帮着经手疫病之事。白苏子虽提供了短暂抑制药物,发病之人症状减轻些许,但并不能根除体内毒素。 常歌带着人,测了东城区地下水、居民家中水井、街道、食驿、商市,连东城区的屋檐瓦片都未漏过,他本以为会一举找出毒源,不料竟发现东城区处处皆能验出毒性,连地缝中的野草都带毒。 如此大的范围,只要平民还留在东城区,便不可能防备。无奈之下,常歌只能命江陵三军在西城区空余之处扎上营帐,将东城区男女老少,一应搬至西城区暂住。挤是挤了点,至少足够安全。 现下,偌大的东城区空无一人,街道上刮过的风都愈发幽凉。 身后传来一声勒马嘶鸣,常歌回身,祝政勒住身下白马,正仰头望着他。那马仍在原地颠簸,祝政的衣袂被带着飘扬,有如流云轻雾。 常歌看着他,有些发愣,猛一回神方才发现,长街上已只剩下一匹白马,祝政早已不知身往何处。 接着他腰上一温,冷香由暖风送来,祝政轻轻揽住他,轻声问:可有回家补眠? 钟楼本不是用来观景,最顶层仅有一两尺宽的木隔板,勉强容一人站立,除木隔板外,整个钟楼通体贯通,稍有不慎,便会跌至地面,粉身碎骨。二人只得贴身而立,站得亲昵。 听得祝政这问,常歌摇摇头,反倒转过身来,面对祝政。 半斜的金光流过祝政的侧颊,又泼溅在他霜白外衫之上,愈发显得他俊美无俦,恍如天人。 常歌顺着他腰间的革带,摸到追着玉的绶带。组绶精致,他佩着的白玉却无比冰凉。 常歌垂眸,轻柔抚过祝政的玉佩,悄声道:听说今日,先生在朝堂上,又发了大火。 第91章 深渊 今日是我失态了。 [一更] 钟楼上供落脚的木板分外狭窄, 祝政只能站在他身侧,常歌不知晒了多久的夕日,全身都被温得暖洋洋的,二人咫尺的距离, 常歌的体热正张扬侵蚀过来。 算不得什么大火。祝政沉声道, 摇唇鼓舌的小人罢了, 打一顿便罢。 我回来才知道,原来三面合围已是箭在弦上, 甘信忠将军和吴御风将军已自请去往前线, 吴御风守汝南,抗豫州军;甘信忠暂守夷陵,抗益州军。常歌的眼神不知落往何处, 打倒是打得,可这一打,却又不知何时是个头。 常歌本倚在木栏之上,忽然站直身子, 蓦然抬首:先生,我是在想 祝政已猜出他的下半句。一定是有好事之徒将魏使的话原封不动告知常歌,常歌思来索去,竟动了将自己交出去的心思。 祝政当即道:不行。 三面合围, 太难全胜。江陵城疫病频发,现在四处都是毒,连源头都找不到,谁知对方会不会将这毒蔓至楚国全境何况月氏,我也确欠他们三十万条人命。 常歌定月氏叛乱, 曾以流沙坑杀三十万月氏军士,此一役震慑中原, 更让无数诸侯惧怕,这才联名上书大周朝,请杀常歌。 祝政只道:战场上,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月氏叛乱,挑事者本乃月氏,你并不欠月氏人命,若是一定要算,也当算在令你出征的我头上。 巨神像的阴影之下,江陵居民携家带口,正闹哄哄往西城区搬,路上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拖着走的小孩陡然哇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在小孩之间一传十十传百,片刻间竟哭了一串。 常歌抬眼,望了一眼高高伫立的巨神像,顺着木栏缓缓滑落,直至落于栏杆之下。他坐在木隔板上,夕阳越过塔楼顶,斜斜照射进来,描亮常歌的发丝,但他整个人却没在木栏之下的阴影里。 祝政随之在他身侧坐下,二人落脚的木板着实狭窄,只能相邻而坐。祝政挽起常歌的手,层层叠叠的白袖袍花瓣般掩住常歌的小半片身子。祝政的手温热,袖袍却丝般冰凉。 常歌老话重提:先生楚国不是不能打,只是不能当下开打。若能退一时之围,要不,就把我交出去吧。 他的手被瞬间攥紧,不可能。祝政的声音怒气隐隐,此事无需再提。 不,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常歌试图劝服他,对方只说交出去,并未点名如何交、哪里交,滞留多久。我想的是,先将我交出去,待解了江陵一时之围,我再自行脱出,说不定还能带些消息回来,如此,先生看是否合适? 祝政一把甩开他的手,侧过脸去:你怎么......如此不通情理。 常歌只觉冤屈。 祝政又道:我日日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知? 我知道。常歌的目光落在钟楼内部的黑暗当中,正是因为我知道,才愿意让你交出我。他回头,认真望着祝政,此事我不会怨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祝政被重叠齐整的白衣裹着,端正坐在钟楼顶的暗影当中,哀愁,正在他眉眼中横流。 他薄唇轻轻抿着,面上虽如冰似雪,但睫尖已动摇得乱颤。 常歌稍稍偏头,想略带安抚地落下一吻,祝政却忽然回首,直直盯着常歌。 祝政眉尖轻拧,面上更是笼了层薄怒,他忽然揪住常歌衣襟,将他死死拉至身前:你在思量什么?安抚于我,而后决然而去? 常歌被他说中心思,更被揪在一个难以把住平衡的位置,只得尴尬地舔舔嘴唇,想努力微笑一下。 常歌。 常歌被拉得几乎倾倒,他竭力直着腰背,才不至于压在祝政身上。他的目光下落,祝政整齐交错的领口下,胸膛正因强抑的愠怒而起起伏伏。他被揪在几乎贴上祝政脖颈的距离,祝政冷白的皮肤下,喉结的颤动清晰可见。 他没敢抬头同祝政对视。 我有时候真的恨你,恨你什么都不明白。祝政的声音自耳畔飘来。 不知是不是身体几欲失衡的原因,常歌的心跳得厉害,他声音发干:我都明白。 祝政竟罕见地冷笑一声。这同他素日的温和包容大相径庭,竟无端地让常歌回想起喜怒无常的大周天子,他猜不透的周天子,摸不清的王心。 祝政手上松了力道,面庞却轻缓凑了过来。如此一来,二人的距离便离得极近,常歌只需要一偏头,便能触到祝政凉薄的唇尖。可他忽然有些不敢,今日的祝政,莫名地,让他有些识不清楚。 常歌。祝政刻意凑在他耳畔,声音低沉而蛊惑,你心中,究竟有几分是我。 这个问题,常歌从未想过。他只确信自己心悦祝政,愿意追随他、跟从他,但从未想过,心中几分是他,几分是芸芸众生,还有几分是别的什么 他认真思索着,然而这片刻的犹豫,在祝政看来却几难忍受。今日廷上挑拨之后,祝政的心弦本已拉得紧绷,常歌更不知轻重,只在他最痛处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言。 直至他问出心中所想,常歌竟沉默下来,这片刻间的沉默终于彻底拉断祝政紧绷的弦,常歌猛地被一把拉近,祝政揪着他的衣襟,近乎疯狂地吻了上来,缠过他的双唇,下颌,更重重咬过他的下巴,狭小的木隔板被折腾得吱呀摇晃,常歌在暴雨般的吻中寻得些许空隙:小心别摔 揪着他衣襟的手瞬间松开,他也终于能喘息片刻,常歌一手扶着木栏,气息都未平定,忽而被人整个抱起,惊得他急忙抓住祝政的肩背,回过神来时,他已被放在钟楼木栏之上,绚目的夕阳自祝政身后刺来,让他看不清祝政的神色。 这里能俯瞰大半个江陵城,也意味着,江陵城中的人,只要略一抬头,便会察觉他二人。 常歌惊魂未定,他抓着祝政的胳膊,红唇轻阖,仍在微微喘息。他背上却蓦然被人搂紧,祝政垂眸,当即要当着皇皇白日吻下来,常歌当即将头一偏,抬手按在他的肩上:先生,此处旁人见着了! 见着便见着了!常歌制止的手被一把掀开,祝政的眼尾已被怒意熏得微红,他沉沉俯身,将常歌尽数笼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沉声道,早该让旁人见着! 见他不听劝解,常歌挣扎着要跃下木栏,可他的通路却被祝政整个堵死。 祝政一语未发,只死死盯住常歌。高处的狂风自常歌背后刮来,吹得他后脊悚然,常歌试着晃了晃他的袖子:先生,你你可还清醒?这是在钟楼! 祝政的唇角下抑,让人难以辨出些许情绪,紧接着,常歌的手腕被人死死攥住了,那手顺着他的臂膀肌肉朝上游移,先是抓住了他的肩,而后是脖颈,之后是下颌祝政强横抓着他的下颌,令他抬眸看了过来。他削薄锋利的薄唇轻启:我万般清醒。 祝政整个人沉沉压过来,将他锢在江陵城高处的狂风中亲吻。 细碎的沙沙声,是江风吹得岸边乱叶轻响;悠长的哨音回天,是江上候鸟争相而鸣;微小的摩挲声,是二人的衣料暧昧厮磨;还有错乱的呼吸声,更斥满了狭小的塔楼顶。祝政吻得凌乱,更有些不争气漏出的细微喘音,被风剪得零零碎碎。 不知祝政抓住他吻了多久,才勉强允他分开,常歌被他按在心口,整个人没在祝政沉沉的冷香里,他听着祝政乱跳的心音,只觉先生怒火仍是未消。 祝政的声音低沉,带着整个胸膛都在细微震动:受六雄诸侯胁迫,逼你饮下鸩酒,乃我此生第一大悔事。 常歌小声道:误会已解,我早已不怪你了。他试着想要抬头,却被再度按了回去。 以术制衡,纵容朝臣两相斗争,无力护你,是我此前最大愧事。 眼下的氛围压抑得厉害。 常歌忧他心绪过沉,同他调笑:谏臣们靠斗嘴吃饭,说我两句,实属正常。 他被缓缓松开,祝政稍稍退后些许,本垂坠顺滑的长发已滚得凌乱,他沉下声道:常歌,我同你所说,每字每句皆是真心,你却从不拿它当一回事,只一味调笑。从前是,现在更是。 你说今日朝上动怒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动怒。祝政轻缓摇头,任谁骂也好,闹也罢,他们他们根本触动不了我半分。至始至终,我的开心也好、伤心也罢,哀恸也好,愠怒也罢,都是你,全都是你带给我的。 他收回落在常歌身侧的手,微微低头,轻叹一声:缘是我命该薄情。纵使我无论如何说,如何做,你都只当我是一时兴起,或是少成若性。 常歌确实从未深入思索过这些问题,帝王心思一时兴起,或是少成若性不分亲情爱意,这些他也都暗中想过。祝政不爱说,他不爱想,一来二去便一直这么糊涂过了这些年。 常歌被说得惭愧,只低着头,轻轻应声。 常歌的脖颈被不轻不重地揽住,祝政的声音如蛊一般入耳:常歌此时此刻,我在想些什么,你想听么。不你敢听么? 祝政的指尖已被吹得冰凉,正沿着他侧颈的血脉向上游移。他的眼神乌沉,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的指尖轻巧摸索着常歌的下颌,一字一顿:若要我选,我便将你藏起来,锁起来,谁都不能看上一眼,谁也别想肖想觊觎,你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只属于我。 祝政的指尖掠过常歌的下颌线,又掠过常歌的唇,最终停在常歌左眼下的红痕上。 他二人自幼相识,两小无猜,祝政待他温和如水,更是尊敬有加,今时今日,常歌才头一次站在悬崖边,瞥见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7) 祝政一语未发,他周身的威压却如灭顶海潮一般,沉沉袭来。他的手停在常歌脸侧,只顿了片刻,便缓缓收回了手,彻底松开了常歌。 他看起来平静又安定,原本蓬勃张开的压迫感,瞬间收束成细小的涓流。 祝政身侧的暗影一丝丝消融,他的音色也变得温和:可惜,我不能。我的常歌,是草原上的大鹰,自由是他的命。 常歌只觉得心尖好似有人揪了一下。 祝政原本一只手松松置于木栏之上,此时他的指节收得极紧,因太过于用力,连骨节都有些发白。他半侧着脸,晚风将他的发丝吹得纷乱,惟见他喉间细微颤动。 而后,那只攥紧木栏的手蓦然松开了。 祝政紧绷的肩亦松弛下来,他推开半步,自讽般笑了笑:回去吧,小将军。今日是我失态了。 他缓缓转身,脚步却顿住了。 第92章 毒源 不明白意思的话,不要乱说。 [二更] 祝政的袖尖被人轻轻扯住了。他只顿了片刻, 并未回首:今日,我不大正常,你别再招我了。 两指之间的那片薄袖,流云般被抽走了。常歌愣了片刻。 整个钟楼的楼梯贴着四围螺旋向下, 祝政离开的很快, 好像要逃离什么致命事物一般, 片刻间便下了两三层。 见他远去,常歌忽然醒神, 接连喊着先生边追下楼去, 只是祝政走得决绝,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两三层的距离,眼见他即将下至底层, 常歌扫了一眼,见高度已算不上太过危险,纵身一跃,自从四层高的距离一跃而下。 他本没抱希望祝政会回头, 只想着多少能追上一些,落在祝政身后就好,没想到他刚刚腾空,祝政脸微微一侧, 当下回眸。 祝政横眉入鬓,狭长含情的凤眸更是衔着一抹薄红,仅仅小半个侧脸,工笔勾勒般的眉目便能让人心神荡漾。 常歌呼吸一滞,落脚之时, 身体当即失衡,险些踏空, 正在此时,他身子被人紧紧一托,祝政上前一步,助他稳住身形,又扶了一把他的胳膊,帮他稳稳落在地上。 一句先生还未唤出来,祝政已转身,掠起一阵冷冷的香风。 先生。这回常歌并未放他离开,而是死死攥紧了他的手腕。今日天暖,方才楼顶更是斜阳万顷,可祝政的手腕却如坠冰窟,凉得吓人。 先生,今日是我思虑不周,你不愿意,我便再不提了。 祝政顺着自己的小臂轻轻一顺,将常歌的手捋掉,一语未发。 常歌见状,当即从一侧绕至祝政身前,挡住他的去路:我说话不讨喜,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那个傻提议,没有半分不在意先生的意思,我他又气又恼,也不知该如何说合适,只好顺口道,实在不行,就按你的意思,将我关起来,谁也见不着,我以后只见你一人。 祝政侧着脸,发丝雅致分成两束,露出精致白皙的耳垂,这时候常歌才发现,他的左耳垂上居然有颗淡色小痣,宛如点上去的细小花朵。 常歌见他并未抗拒,当即再进一尺,你平时也无需压抑自己,该如何便如何。反正我身体好,也天性大大咧咧的,你怎样折腾我都耐得住。 他刚说完,祝政的头又低了三分,耳根居然漫起些红晕,常歌只以为他略有缓和,大着胆子凑上去,轻轻啄了一下祝政的耳垂,片刻间,祝政薄薄的耳廓已然红透。 常歌试探问道:一个一个够不够他见祝政仍侧脸站着,又要凑上去,却忽然对上了祝政的目光。 祝政转了过来,他本就比常歌高上三寸,此时又站在高一级的阶梯之上,压迫感愈发强烈。常歌打小是天不怕地不怕,连周天子都敢在文书上违抗,可独独怕两样东西,一是顶苦的汤药,二则是动真格的周天子。 常歌稍稍退了一步,听得祝政低声道:小将军,不明白意思的话,不要乱说。之前的提议也是,现在的道歉也是。 木头的拼缝漏进来些许光亮,晖映在祝政精致的眉眼上,常歌略退一步,脊背抵在木制墙壁之上,然而祝政毫无退却的意味,缓而重地覆了上来。 氛围紧张到常歌几乎难以呼吸,他干巴巴道:要你无需压抑,是真话。我耐折腾,也是真话。关起来他声音低下去,关起来倒是假的,我还是挺喜欢出去玩 话未落音,他后背死抵着墙壁,竟被整个抱了起来,脊背顺着墙壁蹭上去,一路火辣辣地疼。祝政沉着脸看他,他面上虽如冰似雪,毫无澜动,却莫名有种危险的致命之感。 祝政迫得极近,眼帘低垂,音色更是又沉又蛊,又复了一遍常歌的话:无需压抑? 常歌后背疼得厉害,身体却被卡得动弹不得,纵使如此他还是咬牙道:这句是真的。祝政稍稍离开半寸,常歌小松一口气,说完后半句,先生怎么样我都喜欢。 话刚落音,他的半片耳朵被人衔住了,祝政的呼吸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心更是贴着他的胸膛乱跳,祝政缓缓加了力道,他耳廓有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受,手更是不自觉抓紧祝政的肩背。 祝政放过了他的耳朵,被轻轻衔过的小半片左耳依旧烫得厉害,祝政乌润的眼眸直直盯了过来,莫名让常歌胸口一抑。 那双好看的眼睛缓缓阖上,祝政再度凑了过来,常歌只以为他又要和鹰奴似的,下口咬人,全身都紧绷起来,眼睛更是死死闭上。 闭上眼睛之后,他背部粗粝的触感变得愈发清晰,常歌等了片刻,只有轻柔的气息掠过他侧颊。 祝政低声问:怕了? 常歌谈不上怕,但确实有些提心吊胆。 这段时间以来,祝政性情温和许多,甚少让他回想起之前息怒无常的周天子,反而更贴近于事事包容于他的扶胥哥哥,只是今日,不知是刚下朝堂的原因,抑或是今天惹得他动怒的原因,眼前的祝政,他忽然有些揣摩不透。 他心虽七上八下的厉害,还是壮着胆子道:这有什么,放马过来!说完,为彰显信心,还稍稍抬了抬下巴。 他听得祝政极轻一笑,这笑终于转暖些许,好似忍俊不禁。 唇上忽然传来些清甜的触感,如落在唇上的融雪那般冰凉、轻柔。 常歌睁开眼,祝政纤长的眼睫在咫尺的地方轻轻颤着,正专注而温柔地吻他。 这吻如泉水一般,顺着咽喉胸膛,一直甜进心里。 夕阳留下的暖光愈发熠熠,点得祝政眉目上俱是金光。他眼帘轻掀,乌润的眼瞳被日光涤得透彻:今日,暂时放过你。 常歌终于被缓缓放回地上,死死抵着他的人也渐渐松开,分开之后,祝政再度轻触了一下他的唇,彻底结束了这个吻。 常歌在仔细捕捉祝政的神色变化。 虽然都是冷若冰霜的,但现下他的眸中如含春水,整个人也暖融不少。常歌主动去牵他的手,他也仔细握好,不轻不重地回握常歌。 二人下至底层,刚打开钟楼大门,夕阳沿着长街斜斜铺了过来。 巨神像的阴影被拉得悠长,以长街为轴,隔开了东西两片城区。 常歌神色忽然一动。 祝政解开马的缰绳,正欲扶着常歌上马,却见常歌忽然将缰绳一夺:先生,我有个猜测! * 巨神像旁边正是个不大的空地,此时搭起了临时营帐,东城区不少居民业已迁入,居民往来不断。 一阵马蹄声渐近,尘嚣尚未散去,常歌自马上一跃而下,周围民众认出了他,同他打着招呼,常歌身后,祝政亦是飘身下马,将白马牵至一旁。 常歌脚步未停,急声问道:白医官在何处? 江陵守军还在扎着新的营帐,听得这一问句猛然抬头,先是一惊,朝常歌行了个礼,方才朝某个营帐一指。 常歌大阔步走了过去,帐帘一掀,听得一声脆响,一把药刀摔在地面上。 帐帘内大大小小摆了几十个药罐,整个帐子都满溢着浓郁的药味儿,白苏子站在一药罐旁,满脸惊愕地看了过来。 他的左手正拉开个血口,殷红的血正顺着指尖朝下滴着,右手则悬空,从药刀掉下的位置来看,当是从他的手中掉下去的。 常歌将帐帘内大扫一眼:你在做什么? 白苏子张了张口,声音却哽在喉中,他眨眨眼,干巴巴道:不不是在下毒。 他的手腕猛地被抓起来,常歌掏了随身的绢帕,敷在他左臂内侧的伤口上: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你好好的,割自己做什么! 白苏子紧抿嘴唇,连面色都有些发白,他慌张从常歌手中接过绢帕,自己以手按住,只局促站着,一句话也没说。 祝政也撩帘跟了进来,大眼一扫,猜出了七八分,他见常歌僵持,轻声提醒:你方才找他要说什么?先说正事,有什么误会,延后再说。 血已止住了,白苏子臂上扎着他的绢帕,弯下腰拾起药刀,开始慢慢收拾药罐。 常歌开口道:小白,你可有能检出毒物的东西? 白苏子低低应了一声,他一通翻找,在一旁的小药柜中找到一只素白的小缶,里面关着一只试毒小鼠。 常歌招呼白苏子往远离药罐的地方去,他自袖中拿出一纸包,包里乃一层薄土,他小心将这层薄土撒入白苏子带来的小缶当中,动作百般小心,薄土一点都未外漏。 缶中的小鼠好奇,用前爪捧起这一小捧土嗅了嗅,不消多时忽然开始抓狂,片刻间便蹬了腿。 祝政看得恼怒,当下甩了袖子。 白苏子问:这是何处来的尘土?小鼠片刻间死亡,这剂量比我们所接触到的大上许多! 常歌一面抚着祝政的脊背,要他消气,一面叹息道:大上许多,那便对了。同我猜测的一致,毒源,找到了。 白苏子愈发觉得奇怪,毒源找到了应是好事,但祝政却为何震怒异常。 第93章 相王 你觉得常歌,在不在此处? [一更] 祝政侧过脸, 胸口起伏的厉害,深深平复些许,方才冷声道:大魏竟如此亵渎于你。 常歌只连连抚他的背,小声劝着, 只是祝政愠怒地厉害, 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 白苏子看得困惑:毒源究竟是什么? 常歌叹息道:这是我从巨神像上刮下来的。 白苏子蓦然一顿。 今日我一直在想, 为何东城区疫病频发宛如死城,而西城区几无影响?今日在塔楼, 当时正值夕阳西沉, 我看到巨神像立于江畔,将江陵城分成东西两侧,江水环抱江陵城, 自北向东而去,于是才有了这么个猜想。 常歌将疫病之事尽数整理一遍:仔细想想,最开始出现的异端被我们全部忽略了,应当是长堤决口之后, 那几个无端疯癫的纤夫!若毒源为巨神像,一切便都可以解释长堤决口时巨神像仍被死死包裹,可能只是不慎沾染,又或是江水冲淡, 故而症状不重。 巨神像开启之后,便是连日大雨,大片大片的疫病正是发自于那时!大江东流,江陵城天然带有倾度,街巷之间, 雨漏水网为了方便排出雨水,尽数朝东城区汇集, 这一次,投毒之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倘若雨水流经巨神像,自然会因倾度朝东流淌,又经过水网扩散至整个东城区,今日我带人检查,东城区井水、地下管道乃至庭前野草皆有毒素,亦是此因。 白苏子道:若是找到毒源,接下来找人一点点擦拭神像,将表层毒物剥离即可。 常歌点头,他刚要随意换上几个江陵守军,祝政反而擢了他抬起的手腕,轻缓摇头:此事交由我来安排,断不能随意喊人除去巨神像上的毒物。 常歌不解道:为何?此事难道不是要立即公开?好让寻常民众避开涂满毒物的巨神像。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8) 祝政定定凝他许久,本想说几句,最终低叹一声,甩袖背身。反倒是白苏子开口:将军先生是为你着想呢。 白苏子轻轻点拨:你想啊,若是寻常民众得知,这祸乱半个江陵城的疫病源头竟是你的神像,这神像将会如何,你又将会如何? 常歌略一设想,恍然大悟。他道:我倒不在乎旁人怎么对待这一神像,打也好骂也罢,它毕竟是个死物,还是根治疫病要紧。 白苏子意有所指:你不在乎,有人在乎。 祝政沉吟片刻,朝向白苏子:毒物之事,你知不知。 白苏子摇了摇头。他补充道:襄阳围困之后,我便一直跟在将军身侧,巨神像之事,我同将军一样,待庞舟至江陵方才初见,断不知晓。 祝政只凝向白苏子,一语未发。 这毒只是原料复杂,炼制过程却极其粗制滥造,也正因如此,反倒让中毒之人逃过一劫。你们若是不信,大可问问滇南颖王,这毒水平如何。白苏子低声道,若我制毒,即使经过雨水稀释,大半个江陵城,定成鬼城。 这话听得常歌心中一寒。 白苏子说完这句,恭恭敬敬欠了欠身子,回身料理身侧的一大片药罐子。 祝政唤来景云,朝他悄声交待着擦拭巨神像之事,常歌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你同我说实话,方才你为何割伤自己?我记得,你身上似乎还有十数种毒未解。 白苏子扇着蒲扇的手顿了顿,他低着头,大半脸都埋在阴影里:将军还是有些信不过我。 常歌道:若这是我一人之事,断不会有过多微词,但此事波及众多,我不得不多问一句。 白苏子未回身,他本就瘦小,此时坐在一矮凳之上,愈发显得背影单薄。他轻叹道:将军大可放心吧。我若有心害人,直接动手即可,何须劳力至今。 祝政常歌奔波一夜,至江陵后一个入朝堂,一个定都城,皆是两天一夜未眠。白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进城便将病人搜寻至一处,先大致望过面色之后简单分类,而后再号脉进行组别调整,最后差人依据体况煎药,眼下这几十罐药物,已是今日的第十八轮。 常歌声音低了下去:对不住。 白苏子背着他轻轻摇头。常歌心中愧疚,补充道:我让幼清来替你,你先回去歇息片刻吧。 歇不了。白苏子抬头,看向空中袅袅的白烟,一张字条忽然从他扇着蒲扇的袖中掉出,飘落在地上。 白苏子轻声说:我一字未说,将军一句未问,我的字条掉了,我只懵然不知。 他说得奇怪,言谈间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意思,常歌将地上的字条拾起,上面是极短一句话。 陆月拾柒日,新城郡,软筋散五瓶。 常歌身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祝政已交代完擦洗巨神像事宜,轻轻走了上来,常歌将字条轻轻倾斜,递予他看。 祝政当时一语未发,直接将纸条递予药罐上烧成灰烬。 那日傍晚,常歌终于过完了漫长的一日,一个翻身滚至祝政身侧,单手撑着脑袋逗祝政:先生脸苦了一天,总算好些了。 祝政半倚在床头,他已散了发,柔滑的乌发流水般垂坠而下,他本就生得眉目含情,此时眼帘半垂,愈发显得情致流转,眼波动人。 他张开胳膊,将常歌收入怀中。 巨神像上的东西,紧赶慢赶已经擦去大半,祝政的火气也消下去不少,此事魏国做得确实阴毒,更触了他的逆鳞,他正思索着如何方能让魏国痛到一剑穿心。 此时,祝政方才同常歌谈起白苏子掉出来的字条。 能对白苏子下令的,定是无正阁巨子。祝政道,一瓶软筋散便能用上许久,忽然索要五瓶,定是有大范围制服的场合。 若按照此前无正阁的行事推断,无正阁应仍是站在楚国对立面,常歌本放松枕在他胸口,闻言如同一只松鼠般灵巧翻身,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战场?一军发上一瓶,好制住楚国军队? 祝政温和摇头:若是我,这种东西,我会用在更关紧的地方。 这下常歌更不明白了,眉毛鼻子全都皱了起来。 祝政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小将军,你总想着如何对付敌军,可有些人的刀口,是会朝向自己人的。 见常歌不解,祝政进一步道:此次五国意图分楚,三面出兵,看似来势汹汹,但其实豫州世子被大魏掳走,是被胁迫的;益州则是新主公刚刚上任,内乱未定,何况同月氏又有世仇;月氏本就是因鬼戎才被赶去益州北部,此次出兵,更是因为不出兵便再无容身之地;鬼戎南下数百里,战线极长,且获益如何尚未有定论,所以五国连横看似凶悍,实际上 常歌眼神一亮,趴在祝政胸口笑了起来:实际上却是同室操戈! 祝政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我的将军,聪明过人。 常歌被吻得心中一暖。 祝政低声道:字条上的六月十七日,我已让博衍打听出了结果,说是大魏打算做东,宴请五国连横主公,一道宴饮相王。明面上是相王,实际上这五国定会暗中争斗,非要决出个首领出来。 博衍也是祝政的影卫之一。他总是行踪神秘,多数时间在外单独潜伏,甚少回旧居。从他带回的消息看,眼下博衍应是潜伏在大魏。 宴饮当日,各国主公也会担忧这是鸿门宴,定会带上不少人手,倘若有人想在宴会上下手,便必定需要能一举制敌的祝政刻意停了话头,等着常歌补充。 软筋散! 常歌刚说完这三个字,他便再吻一次额头,温声夸他聪明。 今日疲累,祝政稍稍起身,掀起灯罩,他一吹灯,室内陡然陷入黑暗。 常歌的眼神在晦暗中熠熠生辉:先生,既然有人布局,想要螳螂捕蝉,我们不如来做黄雀! * 十数日后。 鬼戎月氏大军奔袭,行军千里之外,此时粮草已近空虚。撤是不可能暂时撤军的,耗费巨大,决计不能空手而反,若不撤,十几万大军,吃饭都是问题。 乌洛兰垓站在鬼戎大营沙盘前,盘算着该从何处夺些粮草来。 大王! 帘帐猛地一掀,参军大阔步走了进来:那襄阳守军又来献礼了!这次有鱼有牛,还有上好的襄阳黄酒! 几个鬼戎勇士抬了几坛粗泥罐的襄阳黄酒,进帐便置于地上。 这段时间,襄阳守军时不时便呈上鱼肉美酒,表明罢戈和平共处之意,先后送了七八次,鬼戎这边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参军上前几步,大略说了个数,乌洛兰垓听得一惊:这回送了这么多?! 送来的时候,襄阳人敲敲打打,引得众人围观,不少勇士都看到了送来的鱼肉美酒,将士们奔袭数千里,已不知多久没大口吃肉大口饮酒,前几次退回送来的东西,下面已经颇有微词,连说大王不够勇猛,连汉人的吃食都不敢抢来,这次参军谨慎问道,这次,还退回么? 又送? 乌洛兰垓快步走至营帐前,撩帘遥望,襄阳城虎头山大营上,常歌的纯黑大纛高高飘扬。 他站在帐口,回首问:近日襄阳守军有动向么? 参军答还和往日一样,晨昏出营训练,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乌洛兰垓低笑道:收拾收拾,今晚也许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参军颇感不解。 乌洛兰垓回身,右手遥遥指着常歌的大纛,你觉得常歌,在不在此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1 00:19:25~20201105 18:0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 苏齐云人间天菜 的军火地雷,感谢 酒酒、一朵小玫瑰、天天开心 的营养液~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物彻 此人当是当今大魏太子司徒玄。 [二更] 参军道:纛随帅走, 主帅大纛在此,没理由主帅不在此处。 乌洛兰垓爽朗一笑,坐至鹿皮大椅上,卸下腰间的弯刀开始擦拭:你这样想, 襄阳军更会这样想。 参军不解。 乌洛兰垓将刀竖立, 刀锋上流转着凶戾的冷光, 他望着锋刃道:你没同常歌打过交道。他这人,难以捉摸。大纛与常歌, 仅有一个便可威慑众人, 大纛在此,常歌定不在此。 可上月进攻之时,虎头山大营树了常歌大纛, 常歌本人也在此处。 乌洛兰垓:正因上一回我鬼戎勇士俱是亲眼所见,常歌纛在人在,故而这一次,纛在, 常歌才断然不在。常歌不在,此时此刻,襄阳军这鱼肉,送得可就更有深意了。 今日正是乌洛兰垓启程前往新城郡五国相王之日, 首领一走,军营将士再大鱼大肉,定然松懈,如果此时襄阳军再行偷袭之事,胜率便大大提升。 大王可要取消新城相王的打算? 乌洛兰垓缓缓摇头:战场上要做最无畏的勇士, 朝堂上更要做聪明的智者。你不知此次相王深意,明面上是互认君主王位, 实际目的如何,却不好说。 那参军当即以拳抵心:我鬼戎幅员千里,大王不必冒险,去受汉人的闲气! 你不明白。乌洛兰垓抬眼盯住他,连襄阳守军都明白,我这次是非去不可。若我此次不去新城相王,这数千里的奔袭才是打鹰的石头,什么都捞不着。所以我不仅得去,还得风风光光地去,最好能在场上镇住其余的王,此后分楚才有说头,这次出征才算没白费力气。 乌洛兰垓绕着地上的美酒行了一圈:所以我才说,襄阳的守军聪明。 他们一定是知道我今日启程,刻意送了美酒鱼肉过来,要我们麻痹大意,说不定,这其中还有迷药。我前脚带着精骑护卫刚走,后脚也许襄阳守军就立马围住大营,杀了过来。 他的手在酒坛上的大红粗布上转了一圈,乌洛兰垓嗅了嗅指上沾染的酒香气,道:可惜中原人聪明如驼鹿,我鬼戎勇士却明智如鹰隼。 参军试探道:大王要晚出发一日? 不,相王之事不可耽误。我照旧出发。乌洛兰垓道,他们送来大鱼大肉,献上佳酿美酒,我们便顺了襄阳人的心意,该吃吃该喝喝。传我命令,鱼肉美酒试毒之后,当下给勇士们分发下去。 另外乌洛兰垓压低声音,凑在他耳畔,交待一番。 * 入夜,襄阳城虎头山密林中,低低蹲伏着一帮勇士,他们满头花辫,斜穿长褂,身背长弓,皆是鬼戎人打扮。 从山上俯瞰,鬼戎主营一览无余。 乌洛兰垓的车队已离去两个时辰,至少行出数十里之外,断然再无回头可能。 主将一走,鬼戎大营霎时松懈,在营地里烧起了高高的篝火,劳顿数月的勇士聚在营中空地之上,饮酒吃肉,摔角射箭取乐。 欢闹声传得四处都是,此时,一小队军士自虎头山潜伏而出,沿着鬼戎大营绕行一圈,合围之后,竟如勒住鬼戎人脖颈的套索一般。 襄阳守军已至,现下已围满营地,打算偷袭! 大王果然英明! 一声鹧鸪叫声,这显著是某种暗号。 已合围的襄阳守军忽然燃起火把,点着了鬼戎大营的木制栅栏,火箭如同大雨一般在鬼戎大营上空落下。 大火腾地在营地中燃起。 某个勇士回头问:我们现在该如何?难道看着我们的大营被整个烧掉么! 不。汉人如此,大王早已料到,你们都跟我来。带头的参军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密林中,半腰深的茅草一阵颤动。他猫下身子,并未朝山下着火的大营前去,而是往山顶虎头山大营的方向行进。 他身后,鬼戎勇士渐次而出,人数不计其数,密林中厚厚的落叶层几被踏平。 鬼戎与襄阳两军对峙多时,营地四周地形早已摸得清楚,不消多时,鬼戎士兵已穿过树林,来到虎头山大营外,隐匿在茂密的层林之中。 此时营地安宁,大门瞭望塔上,站着四五个卫兵。参军轻一扬手,几只乌龙铁脊箭近无声息地射出,瞭望塔上的卫兵应声而落。 没了瞭望塔威胁,鬼戎士兵几乎同时跃出密林,如浪潮般径直冲往虎头山大营。 今晚,乌洛兰垓假装并未识破他们送美酒鱼肉的用意,直接将计就计,鬼戎大营中只留了极少部分懒惰兵士,任由他们大鱼大肉寻着开心,造成鬼戎士兵贪图享乐的假象,实际上,鬼戎主力军早已挪往密林当中,只等着襄阳守军全军出动、偷袭鬼戎大营之时,一举夺下空虚的襄阳军虎头山大营,生擒襄阳守将。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79) 襄阳军虎头山大营果然已空,兵士居住的小帐全部黑着,襄阳守军几乎倾巢而出,不留数人。 鬼戎军队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不消片刻,鬼戎参军业已杀至主将营帐之前,为首的鬼戎勇士一刀劈开了主将大帐,白色帐帘嘶一声裂做两半,主将大帐霎时显露在眼前。 主帐内里,空无一人。 鬼戎参军猛然抬头,他赫然发现,营地栅栏一角,襄阳大将陆阵云站在高高的瞭望楼上,无声挥手。 糟糕!这是圈套! 鬼戎士兵犹豫片刻,四周乱箭犹如雨下,顷刻间伤亡大半。其余的鬼戎勇士溃不成军,蜂拥般朝大营口逃去。 忽然,大营入口处一声大喝,虎头山大营口火光熊熊,乔泽生推着燃火的战车,径直冲向营地中的鬼戎大军。 * 秦岭某处。 即将走入暗海一般的密林前,祝政蓦然止步,朝着林海望了一眼。 夜风扫过密密的林尖,青山绵亘,一望无际。 怎么,担心襄阳那边?他的肩头被人拍了拍,一回头,恰是常歌的笑脸,交给陆阵云和乔泽生吧,我都安排好了,没问题的。 朝鬼戎军中赠送鱼肉酒水,乃常歌刻意安排。 鬼戎行军甚远,所带粮草必定不多,屯兵数月后,将士必定疲累,此时再给予鱼肉酒水,一般的将领都会怀疑这酒肉来者不善,定是疑兵。 鬼戎人以为他们摸准了襄阳守军的计谋,其实围了鬼戎军营的襄阳守军不足十分之一,火烧鬼戎大营更是佯攻,为的就是勾出鬼戎反扑襄阳虎头山大营这一举。 鬼戎将士一进大营,先下箭雨杀灭众多将士,溃逃之时,再以火战车封住出口,一举歼灭。 虎头山大营,便是鬼戎远征军的坟墓,无人再能逃脱。 将军安排妥当,我并非担心襄阳。祝政轻声道,我只是在想,这个时辰五国相王盛宴,应是开始了。 他眼前只有林海,一眼更望不穿长林,祝政轻轻揽住常歌的肩,走吧。 二人一道入了山林之中。 * 新城郡,丝竹乐声袅袅。 五国相王盛宴,确实已经开席。 此处原是益州地界,新任益州公上任后,为彰显加入五国连横的诚意,将新城郡献予魏国。 新城这地方,和益州的上庸郡紧紧相邻、和鬼戎月氏屯兵的襄阳郡唇齿相依,又远离大魏都城长安,处于几大势力相错中心,处境微妙,不过新城的地理位置越是微妙,越是显得魏国大度相让,方能让来此相王的王侯放心。 虽是五国相王,但豫州世子年幼,又早早被大魏挟持,故而殿内入席的仅有月氏族长、益州主公刘图南和鬼戎绵诸国国王乌洛兰垓。 杯中美酒无端颤出个涟漪,鬼戎绵诸国国王乌洛兰垓坐在筵席左首第一列,盯着这涟漪冒头,片刻间,涟漪又化在酒水当中。 他心中忽然乱得慌,只觉得坐立难安。杯中之酒被一饮而尽后,酒盅轻轻笃在矮几之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原本虚假寒暄着的宴会,霎时冷了下来。 乌洛兰垓因有军务在身,吴国相王宴饮开始前两个时辰方才动身,正卡在约定的时辰来的新城郡,谁知还有人比他更晚,宴饮已过三巡,魏王迟迟未入。 他总觉今日略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何处有异。此时其余诸侯定定看过来,乌洛兰垓干脆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打仗的关紧时候,中原人总爱搞这些啰嗦事情,还迟迟未至!这杯饮尽,若魏王再不现身,便是你们中原人言而无信,与我鬼戎绵诸无关! 月氏族长素来被鬼戎欺负惯了,否则也不会自河西被一路驱赶至益州北部,听得乌洛兰垓发火,只沉默不语。 此次五国相王,是刘图南接任益州主公后首次现身。他审时度势,随口劝了几句:长安至此,山道艰难,不比垓大王自襄阳城外直上新城,魏王迟到片刻,情有可原。 乌洛兰垓没再接话,却打定主意这杯之后,当即离开。 罪过,罪过! 此人人未到声先至,话未落音,一阵强烈的馥郁桂香袭来,乌洛兰垓当即皱了皱眉。 紫色锦衣跨过门槛,衣上缀满银色重工纹绣,庭燎灯火之下,熠熠闪光。这人衣着本就极其华贵,人又生得精致秀美,他登上殿堂,侍酒的随从竟全数盯着他看。 这人感知到这些探寻的目光,竟然大方回头,冲着打量他的随从一笑,反倒将侍酒羞红了脸。 他几步走至大殿顶端的三重席旁:诚如益州公所言,长安距此虽然不远,但多为崎岖山路,魏王身体要紧,相王之宴便由我替代大父出席。 他既称魏王大父,此人当是当今大魏太子司徒玄。 司徒玄拿眼梢瞟了侍酒的女子,女子温恭上前满酒。他轻轻端起,先朝侍酒遥祝,轻声道谢,那声音温和儒雅,婉婉有仪。 侍酒退下,司徒玄方才笑道:今日来迟,物彻有过,先自罚三杯。 物彻,正是他的字。 司徒玄言毕,以锦袖遮面,一举饮尽。 三杯罚毕,司徒玄就势要在主位入席,乌洛兰垓身后跟着的鬼戎人嚷嚷起来:大殿正当中的位置,应当坐国土正当中的大王,我鬼戎绵诸有世上最好的草原,当中这位置,当由我家大王来坐。 乌洛兰垓爽朗一笑:草原上的人,都是这样,心里想什么,口里便说什么,和草原上的居延泽一样,透彻敞亮! 司徒玄拈袖,只悠悠为自己满酒:诸位以为,今日齐聚于此,是为了在五位王侯之中,争出一位大王么? 他面上温和笑着,言语也万般柔软,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冰寒。 司徒玄款款起身,靡丽的大袖垂坠而下,他举樽款款而行:诸位大可放松些,此处的酒乃益州天下闻名的琵琶醉,喝上几杯,不会如何。您说是不是,乌洛兰大王? 他停在乌洛兰垓面前:庭院外,您埋伏的草原勇士,大可让他们退下了。 一旁的月氏族长脸色一愠,当即瞥了乌洛兰垓一眼。 司徒玄眉眼含笑,目下的泪痣有如闪着点点斑光,他软声劝道:鬼戎人直来直往,占了庭院。月氏倒是喜爱山林,众往房檐上躲。 诸位何必如此。反正他朝主人席位上走着,右手倾斜,杯中的酒洒满沿途。 司徒玄在大殿正中央站定,徐徐回身:过了今晚,便再无什么国别之分。 第95章 巨子 拜见巨子。 [一更] 乌洛兰垓当即拍案而起, 他身后鬼戎勇士唰唰抽刀,乌洛兰垓高声斥道:太子,小心说话! 他虽震怒,但眼前之人好歹是大魏太子, 倘若二人起了冲突, 断不是简单口角几句便罢的, 而是两国之争。当下鬼戎和大魏仍在合作,乌洛兰垓虽震怒, 但并未抢先出手。 益州公刘图南也偏头望了过来, 面上似有不解。 司徒玄不慌不忙,只朝刘图南温软一笑:图南,我助你夺下益州公之位时, 便说过吧。益州主公的位置,你坐也好,你父亲坐也好,都没什么大区别。 商议之时, 这位大魏太子确实是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刘图南急着要将益州大权攥在手中,只以为司徒玄出言轻蔑几句,并未深思。 司徒玄饶有兴味, 他的瞳孔黑深,端端映出刘图南的面庞。 他弯唇一笑,眉眼中却毫无笑意:你难道以为,我会无端帮你?他将空酒盅转至面前,轻巧把玩着, 你该庆幸那三年,你对他不错。所以今日, 我会礼遇于你。 刘图南被他惹得有些隐怒:你究竟何意? 护卫益州主公的赵破军本站在他身后,见有人对主公出言不逊,伤官刀当即出鞘。 司徒玄不认识这个人,却认出了这把刀。 他低头,温柔一笑:伤官刀。看来阁下当是前任益州公贴身护卫,益州中护军将领,赵破军。赵将军几乎日日守在主公身边,寸步不离,唯一离开的时候便是金鳞池盛宴因只有王侯方能出席,你不得不留守在益州,而让卜大将军外出护卫也正是那次,前任益州公被人暗刺在驿馆之中,卜将军也因此下了大狱。 司徒玄的目光自古朴的杯沿上投射过来:益州公,堂堂一位公侯,竟被刺破了气脉,一刀封喉。 破军十六岁起便护卫益州主公,平时主公带他更是礼遇有加,此时听得主公被刺之情,他竟气血上涌,压抑得全身轻抖。 他站在新任益州公刘图南身后,并不知道刘图南,此时脸色肃穆,唇色煞白。 这样才乖顺。司徒玄含笑望了刘图南一眼,接着他顿了顿,收了面上微薄的笑意,凉凉环视一周,我只喜欢温恭乖顺些的,比如你。 他回头,朝方才为他添酒的侍酒女子和缓一笑,你,我就很喜欢。西灵人? 女子面容深邃,尤是那一双眼瞳,澄澈剔透,那是北境异族方才有的眼瞳。 殿上酒侍皆着米色粗衣,唯有她一身火红罗衣,显然是有人刻意为司徒玄安排过。 侍酒女子轻轻点头:奴的母亲为西灵人,身上确有西灵血。 这便更好。司徒玄轻笑一声,将手中酒盅递予她手心,又将她双手屈起,握紧这个酒盅,这个赏你。 他凑在她耳边,下次试试束发,不结汉髻,愈发好看。 那女子面上一红,顺从接下。 虽然西灵国和绵诸国结下世仇,但退一步说,西灵也好绵诸也罢,都是北境鬼戎人。而北境鬼戎人向来是部落相互联姻,不喜异族通婚。 乌洛兰垓见司徒玄同西灵侍酒举止亲昵,心中略有不适,不耐烦道:既已相王完毕,我襄阳城外战事吃紧,今日,恕不奉陪! 言毕,他撑案欲起,不料腿脚陡然一软,又重重跌坐在地。 他回首一望,身后带刀侍从也好不了多少,个个以刀撑地,方才勉强站住。对侧益州和月氏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眨眼间,殿上除了司徒玄,竟连个站着的人都没了。 乌洛兰垓大惊,想去够桌上的酒盅,然而,他咬紧牙关,却只有指尖无力地动了动。 酒中无毒。司徒玄明白他此举所指,刻意走至他案前,斜了小半盏酒,当着他的面饮下。 乌洛兰垓本想拍案,但臂膀只无力地抬了一下,他双目瞪圆:大魏太子!这可是你辱我鬼戎部族在先! 庭院中,两列卫兵鱼贯而入,他们皆以古怪白巾系住口鼻,入殿之后,于筵席两侧渐次抽刀,刀光晃眼。 是香气!见着殿上卫兵打扮,乌洛兰垓当下明白问题的来源,拼命想抬手掩鼻,但他已丝毫动弹不得。 他回想起大魏太子入殿之时那阵桂香气,当时香味极其浓郁,说不定正是为了遮掩别的什么香料。 益州公刘图南冷眼道:大魏想做五国盟首,大可以以德服人,再不济以理服人,如此得来,岂不荒唐。 误会。司徒玄摇头笑道,益州公错看我了,五国盟首有什么好做的。我这个人做事,不问对错得失,只为自己开心。他自袖中抽出张描金绢帛,此乃昭示天下的王令,只消诸君在上面拓上国印,承认五国一统,皆为我大魏疆土,今日,我便万般开心。 一名带刀卫兵将帛书递予乌洛兰垓,他瞥了一眼,当下啐了一口。 绵诸大王恼得奇怪。司徒玄悠悠回座,不紧不慢道,鬼戎绵诸归了我大魏,依旧是你来管辖,变的不过是个称谓而已。以后诸年,你我五国互帮互助,岂不比眼下打来打去要更好?再说了,楚国一统或是大魏一统不都是一统,对诸位来说,又有何分别呢? 话未落音,他的脸忽然一沉:动手。 几名卫兵上前,直接夺了益州公腰间的龙头鞶囊,拓了印泥便往帛书上印,接着是月氏族长,鬼戎绵诸并无国印,卫兵依照鬼戎习惯,直接在乌洛兰垓的手心拉开三道血口,将血掌印整个拓上帛书。 司徒玄看着颇为满意。 乌洛兰垓冷笑道:你以为发个这样的诏书,便能让我鬼戎勇士对你俯首称臣么?只要我一回去,当下要拿的就是你魏国都城!待我攻破城门,定要将你的头颅,饰在我的王座之上! 司徒玄手中本把着柄折扇,闻言以扇掩面,低低笑了一声:你竟以为,自己还能回军营。 乌洛兰垓几是暴怒,他四肢绵软无力,那怒火无处发泄,憋得他面部紫红,神情更是有如吃人一般。 司徒玄以扇缓缓扇风:将三位王侯都带下去,就和那位豫州的小世子关在一处。 他带来的卫兵应声而动,同时,拓印好的绢帛也再度呈了上来,司徒玄轻声道:公文抄送各大郡县,明日日出之前张榜告示,还有这份通缉令,也一并签发。 司徒玄自袖中另拈出一份公文,这份公文叠得齐整,墨迹自背面半透出来,隐约可见祝政、常歌两个人名。 卫兵接令,面向司徒玄拱手而退,至门外方才转身。谁知这卫兵刚行数步,院中忽然传来一声朗笑,司徒玄听得耳熟,快步出了殿堂,却见一人坐在对侧屋檐之上。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0) 此人,正是常歌。 常歌放松坐着,手肘随意支在立起的膝上,夜风吹起他的衣袖,翩然如流云一般。 司徒玄站在檐下,静静端详于他,只觉恍如隔世。 常歌开口笑道:什么公文密令,我看倒不必发出去了。 司徒玄细细端详他一眼,面色一凝,三枚寒刃嗖嗖飞出,掠起一阵惊风。 那风触及常歌的面容便止了,常歌的右手定在脸侧,指间夹着三枚追着红缨的短刀。他笑道:我打小就在各类暗器里摸爬大的,这种水平,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将手一扬,那些刀叮铃哐啷砸在屋檐上。 司徒玄的面色阴沉地可怕,他一抬手,除了搬运三位王侯的兵士之外,其余人一涌而出,迅捷跳上房檐,朝常歌靠近。 常歌笑了笑:太子,舍得伤我?他支起自己的下颌,尾音懒倦地厉害:你们这帮臭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司徒玄看得震怒:将他的脸皮给我撕下来! 房檐瓦砾被踩得嘎啦作响,魏国士兵已经由房檐迅速迫近常歌,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极其有素,距常歌仅有三步之遥时,为首的士兵忽然顿住,跟在其后的人一个传一个,接连乱作一团,末尾的更是躲闪不及,险些滑下屋檐去。 司徒玄轻缓捏了捏右侧袖袍,其中装着一举制敌的软筋散。 常歌将这个细微的动作收入眼中,他轻笑一声:太子无需白费气力,你那劳什子,对人的确百试百灵。可对有些东西,却是白费力气。 屋檐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一位兵士在屋檐上横冲直撞,接连撞下去不少人,还留在房檐上的也并不好过,只惊叫着蛇,蛇! 刹那间,庭院内沙沙声大作,庭院四周的暗夜渐渐扩散,犹如潮水般渐渐淹没青石地面,定睛一看,原是无数游蛇。 司徒玄缓缓退了一步: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假扮常歌? 常歌忍俊不禁:你们派人日日上楚廷讨我,闹了半天,竟不识我是谁。 随着一阵骨骼裂响之声,常歌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身形,不消多时,自一英武挺拔的男子身材,缩至一娇小玲珑的女子。 他以长袖遮面,大红的袖子一挪开,霎时露出的竟然是颍川公主司徒彧的面庞。他忽然转了女声,甜笑道:玄哥哥,我可是你的楚王后啊。 司徒玄的拳已捏得死紧,无奈当前庭院已被无数黑蛇覆得满满当当,甚至还在朝前行进,楚王后莫桑玛卡分外悠闲,晃着脚坐在檐上,笑嘻嘻望着满庭之蛇。 他的笑忽然凝在面上。 有人落在他身后,几乎片刻之间,他的口鼻迅速被一雪白湿帕掩住,甜腻腻的香气充斥了整个鼻腔,莫桑玛卡甚至未多说出一句话,便双目一阖,昏死过去。 白苏子背着月亮,仔细将莫桑玛卡放倒在屋檐之上。 他将身一纵,轻飘飘落入蛇群之中,群蛇争恐避让,他落脚处,瞬间让出一片空地。 司徒玄温和一笑:白公子,心肠倒是软了许多。我还是头一回见,你手下竟能留活口。 白苏子缓缓前行,他途径之处,群蛇惊恐逃窜,让出一条道路。 距离司徒玄两步之遥时,他单膝跪下:拜见巨子。 第96章 赑屃 先生,哪里不高兴? [二更] 无正阁表面上由白兰二位公子掌事, 实际上真正暗中操作的乃无正阁巨子。 中原各处无正阁的分支、间者、钱庄、茶楼、学堂,大大小小皆是无正阁巨子的爪牙,亦是大魏太子司徒玄的鹰犬。 司徒玄和蔼将他扶起:你我亲如兄弟,何须行此大礼。 属下得知情况有变, 前来营救巨子。 司徒玄满意地笑着, 反手握了白苏子的手, 问道:常歌,可有擒来? 白苏子眼神轻闪:巨子安危要紧, 我只是来营救巨子。 言下之意, 巨子交待的擒来常歌之事,他根本未做。 白苏子忽然脚步不稳,足足退了三步方才停下, 原是司徒玄猛地将他推了一把。 司徒玄迫近一步:白公子,白医仙你现在,究竟站在哪边? 白苏子恭谨合手:小白只是一介医官,无力参与争雄之事。他自袖中摸出一枚黑玉扳指, 双手呈予司徒玄,此乃无正阁掌事戒指,此事过后,还请巨子收回权杖, 还小白一身清净。 司徒玄的眼神在扳指上轻触片刻,复而换上一脸笑容:我不过说了你两句,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 他装作要去搀白苏子,谁知白苏子低头拱手,他竟搀扶不动。 二人僵持许久, 白苏子依旧保持呈上黑玉扳指的姿势,纹丝不动。 司徒玄大觉索然无味:罢了罢了。你要交还便交还。我只提醒一点, 当初如果不是我 白苏子抢先打断他:巨子交待之事,我自会完成,算是报答巨子救命之恩。他的手渐渐松弛,缓缓将黑玉扳指递予司徒玄手心,但此后,我与巨子便再无关联瓜葛。 他一松手,司徒玄也并未用力攥紧,黑玉扳指自司徒玄的掌心滑落,哐一声摔在地上,裂成了四瓣。 * 长安城外六十里处,秦岭山脉。 此处终年无人,树林之间生着几乎半人高的乱草,时近盛夏,草木茂盛、丛林阴翳,入夜后,整片树林宛如无尽迷城。 林中某处忽然惊抖,一人一溜小跑至树林某处,蹲伏在一巨石之前。巨石缝隙之中缓缓露出些许暖光,原来巨石之后,竟是一空腔! 这人在巨石上轻叩三声,石洞中传出一声许可,此人方才侧身进入。 石洞内陈设简陋,仅置着一木桌,一见便知是战时临时搭建。桌边站着两个人,一位是无正阁掌事公子泽兰,另一位则是魏国左将军刘复盛。 刘复盛自地图之上抬头:可有情况? 进山洞之人合手复命:已有小队楚国精兵自上庸入秦川,一路未走任何古道,皆翻山越岭,隐匿行军。 刘复盛轻微皱眉。 泽兰唤传令之人上前,在地图上指出精兵进入的方位和方向。传令之人画毕,刘复盛眉头依旧紧锁不解。 泽兰开口道:一切皆如巨子所料,复盛将军缘何忧虑? 五国相王,但此举着实冒险,这点司徒玄心中自是如明镜一般。但他若赌成了,却能一箭三雕。 这第一只雕,便是白苏子。 白苏子近几个月同他联络愈发减少,前些日子提前埋下的疫病种子发了,这位向来懒得顺手救人之人居然彻夜不眠,悉心救治,这么一来,司徒玄亦怀疑他是否叛出,刻意要他至新城郡,护航五国相王之事。 而第二只雕,则是挟诸王侯,以令天下。 最重要的目的,则是擒拿常歌为此,他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便是白苏子于行军前,将常歌拿下。若白苏子失败,他在秦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常歌上钩。 他算准了,常歌定会借道秦岭,直取长安。 明面上看,如果大魏想要对五国相王宴会动手,势必会调动军队,而距离此地较近的襄阳、樊城皆属楚国,西部的上庸、汉中又属益州,魏国南阳等地虽有屯兵,但地势低平,毫无遮挡,倘若大规模行军,必然会引起注意,因此,魏国唯有自秦川以北调兵。 秦川以北,兵力最充足之处,便是大魏都城长安。 常歌惯爱声东击西、屡出奇兵,若常歌布阵此局,定会趁着长安城空虚,使一精兵小队,飞越中原脊梁秦岭,天降都城长安。 因此,司徒玄稍稍动了动谋略,五国相王以软筋散巧取,而大魏的主要兵力,则隐匿在八百里浩荡秦川之中,准备生擒常歌。 大魏左将军刘复盛反反复复地看面前这张行军图,一切皆按部就班,常歌的楚国精兵如他们所料,借到秦岭,直奔都城,可他心中莫名惶恐,总觉得一切似有何处不对。 他摇摇头:我觉此事有蹊跷。 泽兰温和一笑:复盛将军谨慎,这是多虑了。 不。刘复盛抬手制止,你未同常歌共同征战过,并不了解常歌。我曾是常歌之父常川麾下大将,常川此人便深谙兵者诡道之理,次次战役,无人能揣度出他心中所思,布阵更是留下数道后手。 刘复盛双目出神:而常歌,青出于蓝,比之更甚。他摇头道,精兵越秦岭之事,我怕是个圈套。 大魏几十万大军皆匿在浩浩秦川当中,此事重大,决不能出半点纰漏,泽兰进一步问道:复盛将军此言可有根据? 刘复盛眉头深锁,叹息一声,吐出二字:直觉。 泽兰笑道:常歌再用兵如神,也不可能事事先知先觉,何况已经出现翻越秦岭的小股精兵,不正是印证巨子和复盛将军的猜想正确么?我也尊崇常将军,但敬佩的,乃其毅力与胆气。请恕泽兰直言,当今在世的诸位将军,尤其是大魏当下的这些将领,似乎对常歌的兵法有些过于惧怕,乃至神化了。 刘复盛缄默不语。 从戎之人对常歌多有尊崇,正是因为术业有专攻,真正调兵遣将之人,方能明白常歌的诡没难懂。 眼下魏国将领兵士大半是大周朝遗留下来的编制,要么跟着常歌出征过,要么听着常川常歌征伐的故事一路成长,正因熟知,却愈发惧怕。 常歌,正是大周最锐利的尖刀。 泽兰见他仍旧郁结,只得宽慰道:退一万步讲,纵使常将军天降奇才,我等凡人琢磨不到他的心思,那巨子与复盛将军二人一道,当能与常歌相抗一二,复盛将军,无需太过焦灼。 不,我还是觉得此事有诈。刘复盛道,八百里秦川,稍稍一个偏向,便有可能迷失于无人林海当中,一旦错过五国相王的时辰,魏国军队一旦回撤,想要再出奇兵夺了长安便是难上加难,此事常歌断不会冒险。 他手指点在地图之上:这个入川切入点太偏僻,原本相王时辰就紧迫,常歌的军队不走最近的终南山,反从此处翻越,反而绕行多费了时辰,我觉得这是处疑兵。 泽兰的笑意也淡了不少。 这样,我们还是按照巨子的行动执行,你仍旧带魏军驻扎此地,堵截常歌。 刘复盛取下兵器架上的长剑,泽兰见状忙问,将军是要去往何处? 刘复盛出鞘两寸:包抄。我怕此时,常歌已至长安城。我定要出其不意,将他拦下! * 常歌尚未抵达长安城,不过距离大魏都城长安已是相当贴近。 众人都知道他用兵出其不意,屡出奇兵,放在当前阵势当中,便是明取鬼戎大营,暗袭五国相王,除此之外,常歌定会出其不意,重创大魏。 若想重创一国,无外乎天降奇兵,直捣都城。 只是楚国与魏国之间有浩荡秦岭相隔,悄无声息地越过秦岭直达都城,几乎难于登天。 若按照常歌以往的性子,他确实是会派出小股精锐,不走古道,直接穿越山林,翻越秦岭,所以常歌刻意依着旁人对他的猜想,挑了一小队特殊的兵士,自山林过秦岭,也好满足旁人对他的猜测。 常歌自己却亲自带兵走了另一条道路。 四下无人,仅有一指路石碑,这碑硕大,底座乃驮碑神兽赑屃。四五个士兵围着这只石头做的大龙龟,急得满头大汗,石碑却依旧安稳如山。 常歌看得心急火燎,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他本不该如此,别的士兵都是秦岭农人打扮,唯有他生得昳丽无比,即使扮做农人也是个四不像,反招人眼目,于是干脆没变装。 常歌加入之后,龙龟朝一侧旋开,露出底部一个幽深大洞,正幽幽朝外冒着潮寒气息。 常歌将肘架在龙龟脖颈上,朝下方使了个眼色:就这里了,下去吧。 楚军将士如同倒豆子般,一个接着一个矮下身子往里走,楚军来的人不少,接连不断地进入地道,都花了快一刻钟的时候。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祝政,这地方入口狭窄,起初矮身方能进入,但愈往下走,反而愈发宽敞。 未行几步,听得身后隆隆之音,入口处的光亮彻底消失,应是常歌合上了护住石道的龙龟。 先生小心脚下。 常歌很快追了上来,火折子一闪,一手持烛台袅袅点燃,渐渐照亮常歌的面庞。 石道并不宽敞,常歌侧过身子,走在祝政身前,为他照路。 这暗道很要走一阵子。常歌信步在前方不远处,具体多远时隔太久,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不过现下宴会开始没多久,动作麻利点,应该能在魏军撤回长安城前抵达宫城。 常歌行在前,满心雀跃。祝政跟在二步之遥,默然行走。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1) 暗道里脚步声纷杂,常歌压低声音,轻快问:先生,哪里不高兴? 上次祝政轻轻低着头,慢声道,鸩酒之后,你便是自这里离开的么 第97章 故里 恭迎天子归来。 [一更] 常歌一愣, 而后旋即展颜:先生过了多久,你还在自责此事。 这条暗道,确实是宫变那日,常歌出逃的道路。 常歌明面上被鸩杀以平诸侯之愤, 其实暗地里, 他被送入一石室。 宫变开始后, 祝政将他放入暗道,并死死阖上石门, 让他除了外逃无路可返。常歌这才沿着暗道, 不知在其中行了多久,出暗道时,天已大亮, 而大周朝业已覆灭。 祝政把着常歌的手,将他举着的火烛稍稍抬起,明灭的烛光被风扑的一闪,险些熄灭。 石道幽深, 烛火却只能照亮近侧,晦暗的前路朝前无尽蜿蜒。 逼仄的道路本就容易让人心情压抑,何况重创之后,常歌独自一人, 走完这条无尽的暗道。 祝政不语,缓缓松开火烛,烛光略微下沉,祝政的神色再度淹没在黑暗之中。 你这人就是心思太沉。常歌将火烛换了只手,半侧着回身, 朝他温和一笑,来。 他的手掌向外, 朝向祝政,是个施援之姿,见祝政愣着没动,他笑着退了一步,一把拉起祝政的手腕:先生定是想着,过去我独自走这条道路,压抑又痛苦,对吧。 常歌声音轻快,拽着他朝前走着,祝政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握着的手腕上。 先生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不知。 常歌停下脚步,回眸冲他一笑:我在想,上一回走这条道只一个人,这回再来,不仅有先生陪我,还带了一队楚国兵士,说不定,还能拿下长安城! 烛光倒映在常歌眼眸中,他的眼神熠熠生辉:今日我才知晓,一生中的磨难,原都是累积,走到头了,再昏暗的道路,也定会有人与你同行。 常歌拽着祝政的手腕,将他缓缓拉近:与先生道合,臣幸甚至哉。 他的手顺着祝政的手腕滑落,绕着冰凉的手背一转,将手指扣入祝政的指缝:先生,莫伤来路,关心去处即可。 祝政心中触动,回握得更紧。 将军!腿脚不行啊!前方的楚国将士见常歌落后,出言揶揄。 哪个嚷嚷的?常歌笑骂道,待我追上去再治你! 祝政的手被愈发用力地攥紧,常歌拉着他,快步追上前去。 这条通路几无岔路,上回常歌逃出时浑浑噩噩,走得并不快,只觉得漫漫通路,似无尽头。 而此时楚军将士规整有秩,脚程极快,说是行军,几是贴着石道小跑,这条道路很快便到了头。 楚国兵士贴着暗道两列让开,让常歌和祝政自中间经过。 经过之时,有士兵发现了二人牵着的手,只吃吃发笑。 石道最末端乃一厚重石门,估计是长时间并未开启,石门四周已生了厚厚一层滑苔。他探了探暗道与石门上方的结构,其中并非空腔,强行破开当不会塌陷。 灯烛沿着石门四围走了一圈,常歌调笑道:我没摸着能巧劲开的关窍,将你家大门强行砸开,先生不会有意见吧? 祝政笑道:请将军砸。 常歌终于松开祝政,他二人朝暗道两侧让开。 常歌高高举起灯烛:破门! 事先备好的青铜柱六个一拼,当下形成一攻城柱,十几个楚军将士横抬着柱门,不出三下,石门上便绽开了显著的裂纹。楚国士兵再接再厉,随着轰一声巨响,霎时烟尘弥漫,整个石门向内塌开。 楚国士兵自空洞中蜂拥而过,隔着往来的人流,祝政看到,常歌眼尾稍弯,下颌线也微微舒展开来,正朝他微笑。 恭迎天子归来。 * 出发前,常歌便下了禁令,除非万不得已,禁止滥杀。 可实景实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暗道连着石室,正是当初曾经关押过常歌的那一间,顺着不大的腔室往前,居然连着的是齐物殿里间。 齐物殿,正是从前周天子居住之处。 殿内一片死寂,看似空无一人,唯有无数纱幔缓缓摇坠。整个齐物殿里间,除了一花柳木榻之外,再无其它物件。 大殿空旷,楚国士兵自暗道内里走出,尚未见着殿内全貌,脚步声便先在殿内胡乱回荡。 常歌心生奇怪,偌大的宫殿怎么空无一人,难道司徒镜称了魏王之后,并不住在齐物殿? 谁! 一声喝问传来,只是隔着摇摆的纱帘,看不清问话之人的面目。 楚国士兵瞬间止了脚步,猫着腰屏住呼吸,而常歌则轻身上前,右手缓缓按在腰间挂着的大司马剑上。 老祖宗?殿外木窗上轻轻传来敲击声,殿内可是有事? 常歌回头望了祝政一眼,宫城中只有一位老祖宗,便是侍奉过周闵王、又自小照料祝政长大的高公公。 高公公并不通武艺,平日对祝政也算尽心尽力,常歌朝四周比了手势,让楚国将士统统收起刀剑武器。 常歌则放轻脚步,自里间缓缓摸了出来。齐物殿里间往前,是内殿,置着祝政从前歇息的龙榻。 龙榻有八角,四周软纱落下,底部乃三层低矮底座,底座上龙凤攀附,黄铜质地,所有雕琢部件被人清理的甚好,在灯烛之下熠熠生光。 高公公站在龙榻前,手中正捏着一白软布巾。 他跟过两朝天子,又在宫中年岁已久,早已不用做洒扫粗活,可他眼下却俯下身子,一点点擦拭内殿正中的龙榻,底座上的雕龙被他拭得闪闪发亮。 常歌朝前缓行一步,他的袖子却当下被人拉住了。祝政正静静望着他。 放心。常歌无声道,轻缓挣了祝政的手。齐物殿着实空旷的厉害,常歌轻轻几步,脚步声居然响彻大殿。 高公公的声音愈发惊慌,他随手抄起一烛台:谁究竟是谁! 他缓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声音来处。 高公公背后立着一大半人高的巨型枝灯,此处纱帘众多,若他再退一步,油枝灯倾倒,一个不慎怕是会燃起大火! 常歌见状,慌忙掀开纱帘:高公公,是我! 往日高公公待他不错,久未重逢,常歌也拿不准高公公究竟会作何反应,是会惊慌,还是惊喜? 谁知高公公双目圆睁,而后短促啊了一声,当即后跳一步,油枝灯哐啷一声摔倒在地上,一旁的纱帘瞬间着了火,沿着纱帘便烧至房檐上。 高公公被横倒的枝灯绊倒在地,仓惶爬了几步,尖着声音叫道:鬼、鬼啊! 常歌: 高公公连滚带爬,迈着小碎步跌跌撞撞,不知踩了何处的纱帘,险些又朝前摔个嘴啃泥,但他却好端端站住了,是祝政轻手扶住了高公公。 高公公见着来人,尖着嗓子惊叫一声,竟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火光照得殿内红亮,木窗上再度传来敲窗之声:老祖宗!我似乎听得里面有人惊叫!您可安好! 高公公已然昏了过去,此情此景,无人能替代高公公同窗外的小太监答话,殿内的火噼啪燃着,已经烧着了小半个大殿。 站在齐物殿里的楚军一时是救火也不是,救人也不是。他们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千里奔袭至长安,不仅一个大魏侍卫都没撞上,反而撞上这滔天大火。 老祖宗,我这便要进来了 常歌只犹豫了片刻,他抬起手,无声同祝政比了个杀头手势。眼下别无他法,若要破门救火,定会被这小太监发现,若不破门救火,楚军和祝政曾经的寝殿便要彻底烧个精光。 两权之下取其轻,虽然不忍,常歌也只能暂且将小太监灭口。 所有的目光俱汇聚在祝政身上,见他微微颔首 忽然,殿内响起了高公公的声音:没什么大事,早点回去吧,叫齐物殿外头的全都撤走。 众人循声,这才发现高公公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支棱着上身朝殿外说话。 老祖宗,我见着里头火光亮堂 多嘴的东西!高公公骂道,让你退下便退下,平白地还来教我当差? 是,孙儿有错,孙儿这就带人下去。 殿外传来些喝令声,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应是小太监们渐行渐远。 殿内的大火已自房梁上蔓延,沾纱就燃,纱帘极轻,风一吹火星便四处乱窜,顷刻间大半个齐物殿给烧得浓烟滚滚,楚军为了不发出声音,皆以袖掩住口鼻,又将身子蹲伏得极低。 烈火熊熊,更灼得整个宫殿又闷又热,但殿内无一人敢作声,听得所有小太监的脚步声皆远去了,高公公忽然挣着起身,转头望了眼常歌,又复而看看祝政,略有混浊的老眼中竟闪出泪花。 他还想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只用力抹了把眼,对着祝政大拜:恭迎王上。 祝政忙将他扶起:高公公,长话短说,司徒镜现在何处? 正说着,殿内轰隆一声,某处横梁被烧得焦枯,重重摔在地上,窗外开始隐隐喊着走水啦!齐物殿走水啦! 呼喊声距离此处不远,不消多时,救火的宫人便会抵达此处。 高公公慌忙道:王上,请跟我来。 齐物殿在宫城正当中,高公公却带了众人走了一条偏门小道,此路僻静无人,且从朝向来看,显著是朝宫外走的路。 常歌只觉奇怪:高公公,我们是要去寻司徒镜,你为何将我们朝外带? 不仅行走方向奇怪,沿途常歌就没怎么见到几个宫城侍卫,偌大的宫城,空落落的,竟如一座死城。 按道理说,大魏太子司徒玄再如何从长安借兵,也是先借城外屯兵、然后是城内卫兵,最紧急之时方才是宫城卫兵。可看眼下这荒凉程度,宫城里留守的兵力,不及大周时期的十分之一。 魏王高公公刚说出这二字,慌忙改口,司徒太宰,他并不住在宫里。 司徒镜篡权之前,担任的正是大周太宰一职。高公公谨慎打量着祝政神色,却见他颜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小小口误。 常歌问:不在宫里,那他住在何处? 高公公摇头道:太宰府。魏王他赶忙轻拍了自己一掌,他一直住在太宰府! 第98章 昭武 我乃大周昭武将军,常歌! [二更] 高公公道:那日之后, 司徒太宰虽称魏王,但他从未入主宫城,一直住在开国武王赐给他们司徒家的大宅子里。司徒太宰,同此前一样, 每日卯时上朝议政, 平日便在从前的青宫中理事。一切, 都和大周时期一样。 青宫乃储君居所,祝政封为皇太子后便移居青宫, 司徒镜作为太宰, 又身为太子太傅,日日亲临青宫,过问祝政学业。此后祝政开始学着理政, 司徒镜去得愈发频繁,常常日未出便至,夜深方才离开。 这段话听得常歌唏嘘,让他想起幼时简单的日子。他悄悄瞥了眼祝政, 祝政神色更是低沉复杂。 高公公行在最前端,继续道:宫里头的护卫军,反抗司徒太宰的,那日都给杀光了, 剩下的都让司徒太宰遣散了,这么大个宫城,几无守卫,搞不懂谁都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难怪至此,宫城几近无人。 高公公。 侧门口遥遥现出一个身影。此人的身形着装常歌都万般熟悉, 正是从前常川偏将,而后挪至他麾下的刘复盛。 刘复盛前行数步:大魏的天还没塌呢, 这么快就见风倒了? 一小队魏国精兵自宫墙上一跃而下,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英武雄壮,一见便是个中好手。 高公公一惊,忙往常歌身后缩了些许。 原是复盛将军。 常歌语气听着镇定,实际心中百般不解,刘复盛多次随父帅常川出征,更是看着他一路长大、再成为大周新的定国脊梁,在他印象中,勤恳忠诚的刘复盛,怎么就会甘愿事魏? 祝政稍稍偏头过来,轻声道:此人与你想象多有不同,他并非心甘情愿屈居于常川将军之下,而后更是多次暗地奏疏参你,我怕你见了伤心,便将他的奏疏统统拦了下来。 常歌面色一沉。 还有一事祝政思忖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常川将军自冀州班师的最后一碗酒,是他亲手递上的。 冀州班师之后,常川入了宫城,便将常歌的长命镯托付予祝政,次日清晨,便传来了常川将军身亡的消息。 常歌猛然望了祝政一眼。而后他微微敛下目光:看来我与这位复盛将军,应当好好叙上一叙。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2) 趁着刘复盛尚未行军至跟前,常歌回头,对高公公小声说:高公公,你带王上去擒司徒镜,此处便交给我。 他朝身后楚军比了个手势,约莫九成的楚国士兵朝祝政那侧靠了靠,楚国将士训练有素,一看便知,常歌可能早就设想到会有此情况,提前同他们交代过。 祝政:不必,我知道太宰府在何处。高公公,齐物殿失火,还需你多照看些,你就留在此处。还有...... 他附耳交代一番,高公公连连点头:奴婢定为王上取到此物! 言毕,高公公一刻没耽误,仓忙朝齐物殿方向走。 魏军业已临近,祝政迎面飞来柄长剑。他抬手接住,剑身冰凉,雕龙盘桓,正是大司马剑。 常歌冲他一笑:先生快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祝政将剑轻收,缓缓点头,复而转身引着楚国将士离去,先头的楚国将士已然同魏国卫兵战做一团,他们强迫魏国卫兵后退,在宫道上让出条一人宽的通路,祝政便领着剩余楚军鱼贯而过。 待所有人通过之后,祝政回身,隔着纷乱砍杀的将士,遥遥望了一眼,常歌端端站在宫道之上,浅浅含笑望着他。 朱红的宫门彻底阖上。 楚军将士一直跟在他身侧,想询问却又惧于天威不敢多问。 祝政轻轻旋身,去太宰府。 * 眼前的士兵拼杀得厉害,宫城本就朱红,此时更溅上一片片鲜血。 血花横飞,常歌如罗刹般挡在楚军之前,脚下早已淌做血海。那群魏国精兵轮番上阵,很快便伤了胳膊又伤了腿,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常歌的刀下,显然留了情。 常歌仅用刀背与魏军对阵,若非如此,宫道上早已尸山横陈。 常歌分给了祝政几乎八九成的兵力,留在他身侧的楚国将士仅有数十人,而魏国精兵却有数百,纵使常歌无人能挡,魏国精兵一边躲着常歌的锋芒,一边缓缓缩小包围圈,常歌与他身后的兵士,渐渐被封入魏军包围圈中。 激烈的拼杀渐渐转做两相僵持的对峙,两边士兵刀剑之上俱是鲜血,刘复盛站在包围圈外,皮笑肉不笑道:常将军,常大将军,名头响当当的昭武君。你没想过,有一天会败在自己的副将手上吧。 常歌同楚国士兵背靠背,环做一圈,提防着魏军突然来袭。 常歌的袖高高拉起,白皙的臂膀上,满是泼溅的鲜血。 他冷淡道:复盛将军,我记得,似乎家父和我,都待你不薄。 自是待我不薄。刘复盛道,我能预先判出秦岭之处乃疑兵,连夜行军数十里赶回长安,都是以往常将军教导有方。今日我大魏能从此劫中转圜,还需多谢将军平日指点。 常歌低头,自鼻中轻笑一声。 笑什么。刘复盛道,原本,你尚还有数百精兵,所携兵力与我相差无几,还能相抗一二,你自己将所有兵力尽数交给祝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未说完,眼前寒光一闪,左耳猛然一辣,温热的血顺着脖颈留在肩上。原来是一匕首嗖地擦过包围圈,直接割裂了他的耳朵,又楔入了宫墙之上,匕首的刀身,竟有大半没入墙面! 刘复盛疼得一嘶牙,却见常歌难得沉了脸常歌向来性格乐天,对待下属更是肝胆相照,除了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几乎从不以官威压人。 常歌面色阴沉:君父的大名,也是你能随口唤的! 刘复盛咬牙,将耳侧鲜血一抹:拿下常歌! 他带着几乎十倍的兵力,这一句杂着愤怒,喊得极有底气。 魏国精兵应声而动,常歌以足尖自地面随意翘起一把长刀,那刀腾空而起,又被常歌反手握住,他厉声道:你们是从我,还是从他! 不知何处的鲜血正挂在刀上,常歌的衣衫亦是润满鲜血,这股血腥,让他周身带着浓重的煞气。 常歌稍进一步,围做一圈的魏国精兵当下后退。 丁大头,左千秋,还有你,常歌偏着头盯住某位魏国将士,康良,我亲手招进来的他挨个点着最前一列魏国精兵的名字,从士兵面上震惊惶恐的表情来看,他说的一个不差。 惊慌什么?现在,他乃楚将,而你们都是魏人!刘复盛高声道,我才是你们的将军,大魏的左将军!他早已不是你们的将领,已三年有余! 笑话。常歌冷着脸,在场,哪有什么楚人魏人,分明都是我大周子民! 他这声一出,在场的魏国精兵神色复杂,兵刃也握得迟迟疑疑。大周开国上百年,虽分封六雄,但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率土之滨,皆为周民。[1] 更何况,天下苦战久矣,更苦将天下搅得愈发碎烂的大魏久矣。 见魏国精兵动摇,刘复盛愈发急怒,连声道:拿下常歌,此乃军令! 常歌径直打断他:复盛将军,你不忠天下,反忠王权,这便罢了,为何,还要鼓动我大周子民陪你送死! 刘复盛大笑一声:笑话。现在是我识破了你的计划,将你十而围之!他径直抽刀,听左将军令!今日但凡敢向着常歌违抗军令的,此事过后,有一个,我杀一个! 军令如山,魏国精兵虽有松动,但也不好径直违抗军令,正左右为难之时,常歌低低笑了一声。 刘复盛你真是,白跟了我这么些年。常歌望着手中的弯刀,十而围之......你真以为,我会被你逼入绝境? 苍凉秦岭之上,远远传来一声狼嚎。 一小队楚军自秦岭南侧入川,你便以为是我的疑兵,你怎么就不多想想,或许,我是刻意要你发现,诱你带兵前来长安城? 此言一出,魏国精兵愈发犹疑,有些将士甚至缓缓放下刀刃。 宫城殿上传来细微的踏步之声,黑夜中数十双幽莹绿光疾驰而来,不出片刻,宫道四围,竟被数十头大大小小的灰狼围满。 被如此凶兽居高临下地俯瞰,压迫感数倍增加,魏国精兵已不再将刀剑向着常歌,反而掉转身子,警惕着身后凶兽来袭。 狼胥骑?刘复盛低声道,此处怎会有狼胥骑?明明当年 他赶忙掐了话头,却见常歌警惕扫视过来。 听好了,刘复盛。常歌道,狼胥骑,只是第一道后手。冀州军前日已过平阳,不待日出便能压境;吴国军队业已北渡,盟国豫州家中也着了火;还有你们布在秦岭的主力军 若常歌所言为真,不知不觉中,大魏竟然被合围!刘复盛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堪,说至秦岭主力军之时,他脸色猛地一白。 常歌低头,笑着摇头:是如何蠢笨,才会将所有将士散于秦岭沃野之中。 刘复盛哑声道:你难道你要放火烧林?! 常歌轻缓摇头。 八百里沃野,付之一炬,那我常歌便是伤财害民的千古罪人!刘复盛,你现在快马加鞭,强令撤军,还来得及。否则,我切入秦川的那队精兵,饶你有百万大军,也定是苦不堪言! 刘复盛声音已干涩异常:秦岭的那支小队并不是你的疑兵!你早已猜到我军主力所在何处! 当然。常歌唇角勾出一个笑容,那队疑兵,是特意为秦川挑选过的,最适合山林作战的,滇南蛊宗锐士。 大周平交州战乱时,曾与滇南交过手,当时飞鸟走兽,蛊蛇毒虫,遍地都是,大周险些吃了大亏,在场不少所谓魏国精兵都经历过那场战役,闻言都想起了那日那时之景,心中俱是一寒。 现在,我再问一遍。常歌背着手,缓声道,在场将士,你们是从我,还是从他! 一阵哐啷脆响,魏国精兵手中的兵戈,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狼群则低吼着,缓缓迫近刘复盛。 我还有最后一句,刘复盛,你仔细听清楚了。常歌高声道。我从不是什么楚将! 我乃大周昭武将军,常歌! 灰狼自宫城墙头一跃而下。 * 作者有话要说: [1]原句出自《诗经北山》 第99章 太宰 王乃公器,当狠而无心。 长安城宫城外, 太宰府。 司徒家数代辅政,太宰府修得高门大院,格外气派。只是偌大一府邸,黑灯瞎火, 竟无半点活气。 魏王大人, 您的安息香。 一位侍官躬身, 双手捧着香台,得了允之后方才无声入了主人寝殿。近身的侍官素来都是最明白主人脾性的, 只低头垂眼, 哪里也不乱看。 魏王心神不宁,时常惊梦,大魏太子司徒玄便特意让药王配了万般宁神的香料, 日日燃好了,差人送来。 香台轻轻搁在厅堂中央,侍官垂手而退。 珠帘流水般被掀开,魏王司徒镜穿着一套古怪对襟华服走出, 这衣服褐底白襟,缀着无数祥纹,但式样制式,像足了寿衣。 司徒镜手中端着一茶盏, 行至香台之前,冷着脸,将手一侧,茶水劈头泼上半燃的凝香。 香台熄灭,升起一股袅袅白烟, 司徒镜一直肃穆立着,直到白烟彻底散去, 这才返身回了珠帘内。 珠帘内几无任何装饰,正当中挂着一牌匾,曰自胜者强。 屋内无床榻桌椅,正中心陈放着一厚重棺椁,外层乃一掌宽的乌木,镂满回纹。 司徒镜缓缓行至棺椁前,双手颤巍巍扶住棺身。他已年迈,靠着三级台阶,方才爬上高高的棺椁。 棺材内铺着层锦色软缎,司徒镜费力爬入,在棺木中躺好,抬手将棺盖拉至下颌位置,轻轻阖眼,打算和往日一样,躺在棺木之中休息。 整个太宰府,静得落针可闻。 来了便出来吧,尊师重道,可是你这个尊法么。司徒镜缓声道。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停在棺木旁侧,司徒镜缓缓睁开眼睛,见祝政面沉如水,鸦色长发垂坠而落,正轻轻躬身望着他。祝政的眼神说不上来的复杂,但其中唯一缺的,是恨意。 祝政朝他颔首:老师。 司徒镜有许多称呼,从最初的司徒太宰,到后来的太国丈,司徒太傅,有些格外尊敬他的,会称上一句辅良公,唯有祝政,称他为老师。 祝政幼时便交予他手,识字授课,悉心教引,自鬼戎绵诸国出质归来后,更是如此。 司徒镜见他并不惊讶,反而闭目安神:你出现在此处,长安怕是陷了吧。 祝政定然道:是。 花了四年,比我想象中,久上太多。司徒镜道,你,倒是不恨我。为君者,不为一己私仇左右,这点,你倒是无情得妥当。 祝政单手轻放于棺木边缘,面容平静:若老师对我有半分杀心,宫变那日,老师派来来追索我的人,便不会是司徒空。 司徒空,乃大周朝护卫祝政安全的卫将军。 司徒空自幼伴护祝政左右,且为人敦实正直,无论是出于私下交情,或是出于正直品性,他都做不出为权力利益伤害他人之事。 司徒镜道:你聪慧,确乃天成王器,可越是如此,一点两点的瑕疵,便尤显可恨。 祝政只不愠不火,温良望着他。 一只苍老的手扒上棺木边沿,司徒镜捏着棺木,竭力从中坐起,他衰老得厉害,头发已近全白,花白的眉毛几乎垂至侧颊。 司徒镜以肘撑着棺沿,缓缓坐定,问:这一次,拿稳这天下,你有几分把握? 祝政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道:吴交重商,民间商贸繁荣更昌经济,现楚国同两诸侯国往来密切,金鳞池盛宴后,商路更远拓乌孙、大宛等地。楚国立子规阁,同世族所办頖宫对立,不问出身不问师从,依治才品德列序。楚廷世子派系尽数瓦解,现日常事务交由理政阁处理,理政阁又同监御史相互制衡 祝政将楚廷之上,农桑经济、治才选拔等变革一五一十详述予司徒镜,最后提到滇南之事:滇南废羁縻,废贡制,预计同其余各地一样设行省制,官学私学并进,力求开化。滇南丽金开采经营分权下放,分三方合作经营以上数款,滇南颖王皆已同意。 当今天下,吴国、交州、滇南基本收入囊中,吴国军队业已北渡,配合楚国大将吴御风围取豫州。滇南颖王亲自带队,扼魏国主力于秦岭山川。楚国大将甘信忠带兵东出建平,封死益州出蜀道路。冀州南下,同滇南一道南北夹击,再佐以我这一队人马,直取长安。 五路共同出兵,大魏的命数,走到头了。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3) 司徒镜面色一凝:这道兵策,出自常歌。 祝政点头:是。 司徒镜莫名冷笑一声。他低声道:国玺未动,仍在你的齐物殿里,旁的我也没什么好交代的,该我偿的,便当由我这条老命来偿。要杀要剐,放马过来! 我只问老师一件事。祝政道,我同父兄弟姊妹,宫变那日被斩得干净,我从不信此举乃老师所为,他们,究竟为谁所伤? 我不恨你们祝家人。司徒镜没头没尾道,你们自己家的事情,自己处理便罢。 祝政眸中眼神一黯:明白了。 其实他心中早有猜想,不过存着最后一丝妄念,想证实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谁知这么一句,反将他最后的希冀打得粉碎。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司徒镜望向前方,混浊的眼球几乎失神放空:请。 祝政只定然站在原地,并未抽剑。 大司马剑。司徒镜叹息一声,上次见这把剑,还是我夺权之后,我那愚忠的亲弟,提着这把剑,要斩杀于我他口中嚷嚷的厉害,真到下手之时,他却没那个魄力,压根下不去手。 司徒镜亲弟,正是楚国前任大司马司徒信,大魏篡权之后,司徒信当日便从江陵勒马北上,而后一去不返,葬身长安。 司徒镜低着头,神色复杂阴郁:可我为了天下,却对他下得去手。今日你为了天下,也当下得去手。 他见祝政不为所动,指节在棺木上轻叩三声,政儿,周闵王驾崩时,如何训导你的。 此事乃祝政心结,数年来,祝政极抗拒提起此事。 周闵王驾崩,龙榻黄绸断裂,寓意王死有疑,史官更是毫不避讳,径直写道太子政争权于榻前,闵王崩。 司徒镜忽然抬手,猛地一把揪住祝政的衣袖:他告诉过你,他拿命告诉过你王乃公器,当狠而无心。 祝政道:老师稳天下三年,供我韬光养晦,眼下老师七十有七,且长安皆控我手,无需再取老师性命。 哼!司徒镜猛地松手,祝政小退半步。 他厉声道:为学子,你是该尊我,可为天子,你当杀我! 司徒镜撑着棺木,颤巍巍站起:如你所说,我这一生只为天下安稳。旁人暗中乱国,你不听劝解,大权旁落,不如我掀了这朝廷,为天下先你也知道我今年七十有七,半截入土之人,既然敢做此事,断然不会惜命!今日,大周天子不仅应杀我,还当大诏天下,魏王祸乱朝廷,已被正法,现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咬牙道:不仅我死,你的展从伯,楚国大将甘信忠,益州主公刘图南,吴国少主华悦贤,滇南颖王庄盈,还有大搞无正阁的阿玄,他们,个个都得死。 司徒镜曳身,唰一声抽了祝政腰间的长剑,不仅他们得死,六雄收归一统之后,最先该死的,当乃常歌! 那长剑被司徒镜持着,抵在祝政胸口:政儿,四年前我便告诉过你,若为天下计人人皆可舍!如此,方成王者! 祝政屏息片刻,短暂闭了闭眼,而后开口道:四年前,我便告知过老师,您错了。 司徒镜佝偻着身子,他面容虽衰老得可怕,但眼神却在灼灼闪光:若你依旧不听我的,我便当下斩你于三步之内,这口乌木棺,今晚便让给你用!这天下,我便再稳数年! 祝政略微颔首,流畅的眉眼下敛,虽无怒意,自有三分威严。他定然道:正如四年前一样,我若说不,老师也舍不得杀我。 司徒镜冷笑一声。 祝政的两指夹着司徒镜的剑锋,强迫剑锋缓缓向上,引至颈前,长剑反出一道骇人的寒光,将他的下颌线照得愈发利落。 他轻掀眼帘,盯住司徒镜,两指与一剑细微相抗,看不见的暗潮在二人四围涌动,长剑被祝政的力道逼迫,轻轻颤动起来,几乎要弯折成几要折断的弧度,此时,听得咔嚓一声,那剑断然碎在司徒镜眼前。 祝政则将二指轻轻一挥,夹在指尖的寒剑清脆摔至地上。 哐啷一声,司徒镜也摔了手中的断剑。 老师舍不得杀我,并非怜我惜我,不过是一心为公,知道天下成王者,舍我其谁罢了。 祝政有礼有节,背手点头:多谢老师青眼相加。 司徒镜拿着柄断剑,面上阴云不定。 他稍退一步,微微提高声音:来人,将司徒太宰带下去。 纸窗外,灯火蓦然亮起,大门被人一推,温暖的火光瞬间照亮整个屋子,楚国将士抢先奔入数人,抬眼便是一厚重的棺木置于堂中,无端被吓得一愣。 司徒镜此时已经缓身下了棺木,刻意高声嚷嚷道:今日若不杀我,来日,我必将血洗长安!他四下里搜寻,眼见一楚军兵士的刀尚未还鞘,踉跄着便要朝那刀锋奔去,即将撞刀之时,一柄断剑噌地横飞过来,将士兵腰间的长刀击得碎裂。 祝政令道:魏王贼心不死,来人 不知是不是灯火的缘故,司徒镜蓦然回头,他的眼神,一瞬之间竟灼灼发亮。 祝政将剑还鞘,轻声道:押入天牢。 左右楚军一拥而上,原本泰然的司徒镜猛地挣扎起来:自打炎黄起,我中原便是王不见王!今日你不杀我,今日你不杀他们! 一只玉手轻巧撩开血珠串一般的珠帘,祝政稍稍低头,自帘后走出:老师,你错得离谱。 拨开帘子的手瞬间松开,珠帘摇曳,撞做一团。 祝政沉下声音:带走! * 作者有话要说: 和大家道个歉,98章放入存稿箱之后,我本地又修改了一个细节(高公公没有引路,而是折返取某样物品) 我以为我把存稿箱里面的替换成最新版了,今天放新章才发现没换 具体改动就上面一点,可以不用重看,十分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 第100章 国柱 宵小贼子尔,安敢灭我云天! [一更] 今日的长安宫城热闹, 半夜里齐物殿失火,折腾小半宿方才宁静下去。 寅时,平常这个时候,百官当侯在善仁殿外安静候着, 等着上朝。 今日善仁殿外吵吵嚷嚷, 卫戍宫城的侍卫忽然转了性, 半强迫半请地将所有侯朝官员引至一处。 朱红大门一掀,两位朝臣说笑着踏了进来, 还未反应过来, 面前忽然横了杆长枪,数名侍卫整齐列阵,将他们朝一侧驱赶至议政的善仁殿外。 文臣们自是有股子清高劲在的, 即使深觉不妥,也只横眉冷眼,与同僚酸言两句,并决定今日上朝, 共同参这帮子侍卫一本,举止上并不激烈。 两位新来的朝臣入列,着冠配绶的朝臣们寒暄过后,尽是喁喁不满之声。 又一位文臣入门, 一见拦住去路的长枪,怒喝道:吾乃三代朝臣,祖父官至太常,我是犯了何样法!触了哪路规!康良,你倒是说说, 我触了哪条法令! 康良,正是大魏戍卫宫城的禁军将领, 他站在所有侍卫前方,带着笑连声道:大人,您先稍候片刻。 那文臣不依不饶,非要揪着康良来个说法,原本众臣绷着股文人傲气,不屑与这帮子侍卫相争,不过一旦有人带头,当下群情激奋。 这些文臣除了读书论道在行,身子骨是弱柳扶风,一碰就乱晃,侍卫本就不敢过多使力,加之这些人确为朝廷重臣,侍卫人墙竟渐渐溃了下去,此时听得哎唷一声,不知谁摔在人群当中,文臣只顾着沸反盈天,谁都没顾上摔倒之人,乱流中忽有人呵了一句:成何体统! 场面霎时一静,人群竟稍稍让开些许,康良趁此时机,将地上一位跌倒的臣子轻缓扶起。 正在此时,人群翻动,朝臣竟肃然分作两列,让出一条道路,其中阔步走出一人,径直停在康良和文官面前。 这人身着赤色罗衣,佩二尺长赤红绶带,腰挂金印,一见便知并非普通朝臣,至少乃公侯以上定国大员。 洛侯。 洛侯。 朱丞相。 方才喧嚷不止的文臣瞬间低头退让,侍卫也颔首致意,这位要员正是当今的大魏丞相朱九变。 朱九变在大周时期便担任丞相,朱家更是权倾朝野,周闵王也是因此落得个案牍不过目、军政问三族的名声。 朱家封地洛阳,故家主朱九变也被尊称为洛侯。 洛侯,您终于来了,这帮子侍卫简直是要反了天! 在列皆为国之栋梁,这帮子粗人居然不分青红皂白,拘役朝廷要员! 文官的嘴巴向来就毒,十几个上了年纪的文官,愈是毒上加毒,大魏丞相朱九变越听脸色越沉,四周侍卫愈发不敢多言。 洛侯。康良拱手道,此事皆有缘由 听得啪一声脆响,康良被扇得头脸一偏。 文臣一语未发,面上倒是多有暗喜之色。 洛侯朱九变喝道:你有几个脑袋,胆敢耽误国事!给我散开,让百官上朝! 康良只合手行礼,脚下却未退让一步。 大魏丞相朱九变厉声喝道:我数三声! 三! 二! 朱丞相。 朱九变面上先是闪过一丝怀疑,而后忽而拧眉咬牙,怒目而视。 这声音他记得深切,正是大周朝昭武将军常歌之声。 常歌作风乖张,又仗着帝王偏爱,朝堂之上肆无忌惮,向来是想说就说,大周时期,二人便在朝堂上打过不少嘴仗。 听得一阵隆隆之声,堵住上殿通路的侍卫忽然两侧散去,露出九重白玉长阶,一人骨碌碌陀螺般自玉阶顶端滚落,到底之后,连翻数周,方才死死摔至重臣之前,离得近的看了一眼,惊道:复盛将军,你为何在此处! 刘复盛双手反绑摔在地上,冠已不知滚落何处,头发散乱,脸上更是沾满了尘土。 几个文臣七手八脚要去搀他,却被刘复盛一肘甩开,只别着脸不说话。 刘复盛身为定安公常川的副将,亲手给主将递上送行毒酒,戕害同袍,以下犯上,他合该受此处罚! 白玉长阶分作九层,每层九级,纵深而上,犹如通天。 阶梯顶端,端端立着一人,着着身烈火般的红衣。这人身侧还跟着头狼,莹绿的眸子在黑暗中幽幽闪着。 有狼! 宫闱禁地,怎会有狼! 洛侯朱九变暗自咬牙,果真是常歌。襄阳围困时,便有武将说是常歌显灵,他只以为武将为了给自己开脱,并未放在心上。眼下看来,常歌当初定是死里逃生,又蛰伏数年,此次再见,恐怕,来者不善。 玉阶顶端,常歌飘身道:我不过同复盛将军单独多叙了几句,这里竟闹成这样。 他拾级而下,自顶而起的狂风将他的衣摆拉得飞扬,常歌渐渐走入庭燎能映亮的范围,小半大魏朝臣显然一愣,认出了常歌。 大魏丞相朱九变冷笑一声:难怪襄阳之战时,有武将一口咬定常歌复生显灵,原来真是实话。 司徒玄自长安城调离部分兵力之时,他便极力反对,都城空虚实乃大忌,当时大魏太子司徒玄百般保证,只说五军连横,襄阳、汝南、建平一齐出击;秦岭上又有大军压阵,犹如铁壁铜墙,楚国定不会趁虚作乱,朱九变这才同意他调兵。 谁知兵力方才抽走一日,议政的善仁殿都被常歌拿下了。 不过比起此处,朱九变更加担忧,列阵的军队和五军相王究竟何如。 常歌径直走下阶梯:康良,方才是谁打你。 康良瞥了朱九变一眼,低着头没敢说话。 常歌定然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笑话。一文臣朗声道,洛侯乃我大魏丞相,训诫百官!打一个小小侍卫,算得什么! 常歌已彻底走下长阶,立于众人之前,魏国朝臣中仅有小半乃大周遗臣,大半并不识得常歌,还有人朗声喊道:你是何人!丞相面前,还敢放肆! 常歌只拿眼梢看了那人一眼,朝康良道:康良,你打还是不打。 康良缓退一步:方才康良的确冲突了诸位大人,丞相罚得正是。 丞相乃国之栋梁,打你也是教导你 啪一声。 夜空之下,一道红绫掠空而出,大魏丞相朱九变被绫缎抽得脸一偏。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4) 绫缎收回,而朱九变的脸上,却留下一道粗重红痕。 朱九变当下捂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大胆!朱九变身边的文臣喊道,这可是两朝元老,大魏丞相! 常歌轻手将红绫缠回手腕,冷笑一声:我打得就是朱丞相。 朱九变,你既为大周丞相,不做好百官表率,反而叛国事魏,再做大魏丞相,我不打你,还打谁! 朱九变缓缓拿下掩面的手,冷笑道:常歌,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如今的天,是大魏的天! 他这句常歌一出,在场魏国朝臣俱是又惊又怖。 朱九变曾为大周文首,和常歌一道同朝为官,他亲口唤出常歌,定不会有假。 丞相刘复盛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窝在地上,他是来为毒杀常川,报仇你快 走字还未说出口,刘复盛便昏在地上。 毒杀? 四周朝臣低声议论起来,大周朝定安公常川,其死竟有疑。 当然是毒杀。常歌定然道,我常家代代浴血沙场,良将辈出,从不会有懦弱自戕之徒! 常川最后一次出征冀州,远拒鬼戎,本是立了大功,朝堂上却吵闹不休,说常川暗通鬼戎,次次鬼戎南下,皆是常川出征方才平定,定是养寇自重,以丞相朱九变为首,死死相逼,要求惩处常川。 朝上百般僵持,边关却对此事懵然不知,常川班师回朝那天,冀州百姓感恩爱戴于他,各家献出些许精酿,凑成一碗万户送行酒,由副将刘复盛亲手献予常川。 正是这碗酒,逼得常川临时交戟于常歌,又跪亡于常家祠堂之中。 原来如此。原是为了此事。 魏相朱九变讥诮般短笑一声,世人都以为常川是被周闵王下令毒死,周闵王却以为他是被我毒死,司徒镜以为他是鬼戎毒死可惜,你们都错了。 常歌审视般看着他。 朱九变似乎终于扳回一筹,他昂头背手:常歌,你父亲常川年少成名,百战百捷,又迎娶西灵公主,坐拥狼胥骑;而后数拒鬼戎,大定四方,不仅军中威望甚高,一呼百应,百姓更是沿途跪拜,直呼兵神济世常歌,我且问问你,如此兵神,这碗送行毒酒是谁端给他的,还重要么? 常歌目光浮沉,抿唇不语。 朱九变凉凉掠了常歌一眼:这个道理,常将军自己也是深有体会吧。 常歌紧紧攥紧了拳,而后他拳头渐松,冷冷道:从前我只想着文武相和,忍让为先,洛侯数度参我,我皆不以为然。今日看来,我对洛侯,还是太过放纵了。 洛侯朱九变冷哼一声:大丈夫为国为民,纵千万人而吾往矣!即使今日殉国,又有何惧。 那便正好。 常歌信手一挥,让人将殿前广场的大魏国柱齐手推了,几十个人合力,抬至九层玉阶之上。 国柱,乃是一国国祚之象征,哪里能说推便推,那帮子大魏朝臣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哭天抢地,还有的愤恨至极,竟无语凝噎,群情激奋,恨不得当下以身殉柱。 常歌顶着咒骂赌咒,盯着大魏国柱端正在玉阶之上立好,自己则直上九层重阶,轻飘飘在玉阶顶端坐下:你们说得慷慨,以身殉国?今日,我便给你们这个机会。 常歌高高坐在玉阶之上,所有朝臣立于玉阶之下,他轻手拍拍冰凉坚硬的白玉国柱:国柱在此,想一表忠心的,排好队,挨个来撞。 那群朝臣左右相视,这回倒无人慷慨,更没人激昂。 他们心中还念着五国相王,念着司徒玄的大军班师,此处闹剧再拖上一拖,拖到长安城守军班师,自是有人收拾常歌。 我说呢,难怪大魏撑不过四年,今日便要葬亡在此处。常歌冷笑道,国柱毁在旁人手上,朝野百官,竟连个以身护柱的人都没有。 他刻意将手在魏国国柱上摸索着,国柱上雕满盘龙纹样,摸过龙角,常歌还刻意拍了拍龙头,气得一朝臣几要气急乱跳。 报一令兵高声嚷着一路跑了进来,新城郡大胜!鬼戎绵诸国王、月氏首领,益州主公已被擒拿,皆押往长安! 群臣一惊,新城郡正是五国相王之处,五国连横首领竟被拿下大半,这一消息如雷霆贯顶,将在列朝臣击得梦碎。 报头一封军报刚刚递送至常歌手上,第二位令兵跟着奔了进来,汝南大胜!吴国军队已列阵边界,准备随时夹攻! 汝南乃豫州领土,恰与大魏相邻,吴国吞占汝南列阵边境,意味着随时能向大魏横兵! 报第三位令兵高呼而入,秦岭大胜!魏国主力歼灭小半,投降大半! 仍留着些许希望的大魏文臣,痛楚闭了闭眼。 不错。常歌敛起手上的军报,诸位可有未听清楚的?需不需要我着人再念一遍? 接连三封军报,魏国国破几乎是铁板钉钉之事,纵使此时即将破晓,场上一片哀穆之气,所有朝臣都耷拉着头,丧气得厉害。 正在此时,魏国丞相朱九变却上前一步,踏上了最初一级玉阶。 常歌的面色,陡然阴沉得厉害。 上有苍旻,下有河山,三纲道义,佑我清夷! 朱九变再上数级:焚我陋骨,漧我热血,纵使竖头破裂,定要正我朝纲! 国柱在前,朱九变的眼神却无比坚定。在场朝臣当下明白,丞相朱九变这是要以身殉柱,无不触动。 不少朝臣更随之齐声朗诵重复魏相所言,郎朗之声,旋于大殿四围。 此时,朱九变已行至国柱之前,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白玉国柱,字字句句几乎是自牙缝中挤出:宵小贼子尔,安敢灭我云天! 言毕,他将眼一闭,直朝国柱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洛侯生性复杂,不能简单以黑或者白一言蔽之,后文还会继续揭露,是正是邪留给各位读者评说 第101章 定国印 真乃豪掷山河,为博美人一笑。 [二更] 洛侯不可! 洛侯国柱, 断不可崩! 洛侯朝前一冲,追随其后的数个文臣当即擒住他的袖子,好一通拉扯。他便就势站住,斜目扫了眼常歌, 按道理说, 常川之死有疑, 方才他刻意模糊真相,即使是为了句实话, 常歌也应当阻拦于他。 可他的戏演到这份上, 常歌不仅不阻挠,甚至稍稍挪开些位置,方便洛侯朱九变一头撞上国柱。 不仅常歌未拦, 洛侯身后追随的大魏朝臣一个哭得比一个响亮,仿佛他已是以身殉国了一般,常歌却撑着下颌,一脸讥诮看着, 靴尖甚至还颠颠不止,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洛侯义薄云天! 洛侯以身殉国,真乃大丈夫! 洛侯慨然堪比沉江屈子! 说得真对。常歌拿军令黄纸当做折扇,凉凉扇了扇, 大魏国崩,没想到洛侯的气节不崩。 高帽子一顶接着一顶,常歌也出言拱了把火,这下,大魏丞相朱九变被架在了炭火架上, 不撞都不行。 他一咬牙,甩开扯着两臂的朝臣, 咚地一声直朝国柱上撞上。 鲜血迸溅,两道飞血当即溅上常歌侧颊,洛侯沿着国柱缓缓滑下,跟随而上的文臣大惊,慌张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扶着洛侯。 天妒忠良天亡我大魏! 朱家在朝中深耕数代,朝堂之上依附他的人不胜其数,此时朱九变慨然一撞,平日里朱家的鹰犬当即跳出,有愤慨高呼的,有要随之撞柱的,有誓要同常歌血战到底的,场面一时喧闹,竟如鼎沸。 几个胆子大的,仗着自己人多,而常歌随侍也不过数百,径直跳至常歌身前,咄咄逼人,要他殉葬朱九变。 纷乱之中,洛侯朱九变轻缓睁开了些眼睛,透过围着他的朝臣,唇角挂着丝冷笑,静静盯住常歌。 常歌周身人数越聚越多,康良看着不妙,当即带上三五个人,打算护住常歌,正在此时,那帮子朝臣忽然惊呼一片,抱头鼠窜,不消多时便散得干净。 常歌身侧,一匹灰狼正低低巡回,勾着头,死死瞪住作乱朝臣,将常歌护在身后。 消消气,鹰奴。 那只悍狼被人拿手一揽,常歌将它搂至身侧,以手从脑袋顶一直抚至后背,灰狼当即温驯,只静静坐在他身侧,由他抚摸。 蛮夷!竟与畜生同伍!朝臣聚在一侧,不知谁躲在人群中,低骂一句。 常歌抚着狼背的手,瞬间顿住。 他蓦然站起,距他不过五六步距离的魏臣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常歌阔步走近,那群臣子生怕常歌出手打人,护着朱九变,退至玉阶栏杆旁边。 蛮夷!今日我们誓与洛侯共进退,纵使你把握了大魏朝廷,我们大魏忠烈,也绝不屈服! 常歌未出言搭理,上前几步,最前排的几位文臣不自觉后退些许。 这群朝臣挤在一处,倒是像极了聚在一起取暖的鸡鸭,没人出头,还一直咯咯不停。 忠烈? 常歌踱着步子,挨个端详着魏臣的脸,鬼戎连年南下,抢人抢物,冀州苦不堪言,未见你们谈及整治;今年益州本有国难,粮米不足,月氏南下作乱,一场保卫战役僵持半年,打得家底都快没了,不见你们伸出援手。楚国日强,你们反倒一转头,同鬼戎联合,同月氏统战,撺掇益州废世子谋逆,五家分楚,现在同我谈,忠烈? 常歌冷笑一声:司徒镜谋反,你们中某些人,为了一己荣华,视而不见。现下朝堂与外族勾连,你们倒一个个跳出来,彰显忠心! 常歌停在大魏国柱之前,一脚将国柱踹了下去。 方才喊着要以身殉国的朝臣连连惊呼,慌张矮身,躲过滚滚摔下的国柱。 常歌愤然转身,天际破晓,在他身后擦出一抹亮白:你们这忠心,究竟是献给口中的苍旻山河,天下万民,还是献给你们身上的印绶冠冕,朝堂党羽! 大魏国柱顺着长阶滚滚而下,撞坏了数处栏杆,又被磕回阶梯之上,重重摔在长阶底部,当下玉碎成数片。 国柱粉碎,所有人万般惊讶,竟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 偌大的宫城,静如窒息。 此时,正门口传来三声清脆掌声。 众人一道看去,见几位苗女立于善仁殿入口之处,这群苗女左右让开,其内走出一位女子,杏眼圆脸,滇南苗王打扮。她满头满身的银铃坠饰,行走之间银饰相互碰撞,四处脆响。 这女子正是滇南颖王,庄盈。 常将军这里,真是热闹。 庄盈背着手,款款朝常歌行来,她刚要踏上第一节 玉阶,一旁的魏臣当即瞪了眼睛:大胆苗夷!玉阶通天,岂是尔等女子能够沾染! 滇南颖王连笑数声,笑声仍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她的脸却蓦然一沉。 出言不逊的魏臣忽然啊一声,摔出人群,滚在玉阶之上,也不知是生了什么毛病,他掐着自己的喉咙抓挠不止,片刻便将脖颈挠得鲜血淋漓,长阶本就陡斜,他这么一滚,更是顺着阶梯,直接滚至长阶之下,撞上国柱,这才四肢瘫软,动弹不得。 此人喉部飞出一黑红蛊虫,轻巧飞回颖王身侧。 滇南颖王甜笑一声:好大的丈夫,好厉害的朝臣,居然斗不过一只小小的虫子。 她的面色瞬间一冷:笑话。 不日之前,魏国使臣金鳞池盛宴上出言驳了滇颖王一句,下了宴会没有多久便惨死驿馆之中。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女子竟用此毒辣之法杀人,在场魏臣无不汗颜,却生怕一个不慎,又惹怒了她,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滇颖王轻巧上了玉阶,不仅没走两侧臣道,反沿着极近中心的诸侯之道上前。 她轻盈停在常歌身前,常歌瞟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庄盈轻呵一声:你以为我想来么?两日之间定了秦岭,又奔波至此,若不是应了你那位先生,我才懒得做此等吃力之事。 原是祝政遣她前来。 既然是祝政的意思,想必她不会乱来。常歌的心先定了三分。 喏。 庄盈只用两根手指,捏着一虎头鞶囊,递予常歌。看鞶囊外纹绣形制,这当是武将官印鞶囊,且该武将官阶不低,至少也是个镇疆大将。 常歌不解其意,问道:这什么?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5) 庄盈懒懒道:常将军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常歌将鞶囊四下拉开,一金雕火凤率先露了出来。 这个印头的官印他只听过,却从未见过。火凤印头,当是大周开国时期分封予楚国的定国将印,荆楚之人认为祖上乃火神祝融,一直以火凤为图腾。 常歌干脆将整个鞶囊拆去,一枚定国金印霎时露出,庭燎之下,金印火凤振翅,栩栩如生。 荆州定国印!魏臣中一老臣认出此物。 滇南颖王庄盈斜瞟了一眼,那人当即噤了声。庄盈这才道:大周武王开国,大分六雄。这是赐给最初一代荆州主公的火凤定国印,而后这枚印鉴被荆州公赐予我大父庄蹻,大父至滇南,定南疆各国,这枚金印便一代代,传至我手上。 庄盈眼梢略微含了丝笑容:而今,我将火凤定国印交还将军。滇南诸军,愿从常将军调遣。 定国印与玉玺不同,乃一国军权之征,能号当国万军。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滇南定国印由一国封君亲手献上,这印,送得是郑重异常。 常歌接了这国印,还有些晃神,一列白衣吴国军队亦鱼贯而入,一少年朗声道:颖姐姐好快,我却来迟了! 来人一身玄色公侯华服,发上结了数条小辫子,辫上穿着赤色珠玉,此人虽然年少,却通身的华贵气派,雅望非常。 少年人脚步轻快,他不出几步便端肃立于常歌身前,此人看着年岁不大,眸色倒是深沉,先将常歌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这便是常大将军吧。 滇颖王懒得引荐,草草敷衍点头,又朝常歌道这是吴国少主华悦贤。 其实她不出言介绍,常歌也能大致猜出一二,这位吴国少主旁侧挂着一赤乌纹饰的鞶囊,赤乌,正乃吴国先祖瑞兽。 华悦贤自鞶囊中请出赤乌印,双手呈予常歌:此乃大周武王大封诸侯时,赐予吴国的金乌定国印。我将此印交予将军,吴国八十万雄师,三十万水师,愿从大将军号令。 常歌慌忙接下,只觉这印沉坠不已。 滇南颖王歪着头,边打量常歌,边意有所指:周天子还真会哄人。真乃豪掷山河,为博美人一笑。 常歌只默默接印,装作未听明白。 将军!襄阳胜了! 常歌一抬头,却见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一路小跑,直上玉阶,他停在常歌跟前,先是拱手行礼,方才自腰间取出一印:将军,此乃楚国国玺,先生要我送来,暂交将军保管,楚国百万雄师,随时听凭将军调遣。 常歌此时左手右手皆是金印,再无多余空闲接印,陆阵云见状,将手中的蛟龙国玺直接置于两印之上,塞入常歌怀中。 哎眼见滇南的火凤定国印和吴国赤乌定国印险些被压得歪倒,滇颖王面上多有不快,可三枚印鉴已堆至常歌下巴,确无他法再揽国印。 在侧的魏臣冷眼旁观许久,冷哼一声,不知是谁低声骂了一句:乱臣。 常歌不以为然,陆阵云倒是愤然瞪了他们一眼。 怎么,你们为了颠倒朝廷,将定国大印都肯交予他人,一句乱臣,说得是哪里不妥当? 群臣之中,洛侯缓缓起身,他左额上还留着撞柱血痕,鲜血顺着额头淌过左眼,染红了半面脸颊,看着尤为狰狞。 谁说的乱臣? 数列楚国将士自正门而入,两列排开,常歌见到门口来人,眼神蓦然一亮。 只见素裳先行飘过门槛,祝政佩着枝叶玉冠,稍稍低头,越槛而入。他款款站定,扫视一眼,洛侯朱九变居然小退一步,身形震动。 祝政沉声,再问了一次:刚刚,是谁说的乱臣? 第102章 主君 主君如愿为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谨奉社稷以从君。 [一更] 大魏朝臣无一人敢出声, 方才万般慷慨的洛侯也没了气焰,倒是滇颖王轻笑一声,破了这个僵局。 她伸出一根手指,歪头笑着, 轻轻朝洛侯点了点。 祝政音色冷肃:带下来。 祝政身后奔出几位楚国侍卫, 当即冲上玉阶, 自群臣中拖出洛侯。那帮子魏臣还在同楚国侍卫拉拉扯扯,只可惜, 祝政带来的楚国侍卫不比魏国侍卫, 还同他们客套,径直亮了刀,这帮子魏国朝臣慌忙收手, 任由楚国侍卫连拖带拽,揪着洛侯的衣领,将他拖下长阶。 跪下! 侍卫将洛侯朝前一甩,洛侯朱九变竟双腿一软, 歪跪在祝政面前,他伏地之时,惊起一阵风,将祝政的衣摆抚得飘动。 祝政稍稍低头, 垂下眼睫,居高临下逼视着他:朱丞相,好久不见。 洛侯不敢抬头,只觉头上的视线分外压人。起初,他只以为今日宫城闹剧乃常歌复仇, 没想到祝政也参与此计,更没料到, 一向高坐庙堂、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祝政,会亲自前来宫变现场。 祝政稍稍上前一步,洛侯慌张缩了下身子,几是不动声色地退后些许。他听得祝政冷声问道:常歌乃乱臣,是你说的? 洛侯缩着肩膀,低头不语。 祝政面沉如水:掌嘴。 玉阶上的魏国朝臣,认得他的,早已忆起往昔天威,诺诺然不敢说话。 不认得他的,只以为他同吴国少主、滇南颖王一样,只是哪位诸侯。 一位朝臣腾地站起,为洛侯打抱不平:洛侯自大周闵王时期,便任一国丞相,后辅佐周文王祝政,殚精竭虑,更带领群臣,挺过大周宫变,又凭一己之力将朝廷稳至现在模样,你是何人,敢对我大魏丞相不敬! 滇颖王在侧,听得此言,几乎要笑出声。这位文臣字字句句,没起到半分劝解作用,反而都在拱火。 在场小半朝臣乃大周朝遗留而来,一旁认得祝政的老臣只不住拉着站起朝臣的袖子,要他少说几句。那人反倒不依不饶,还以为这是个表现的机会,越是阻挠,反越大声对洛侯现着忠心。 祝政稍稍俯身,掐着洛侯的下巴,强令他抬头,他如寒潭般的眼眸沉沉望过来,仔细打量着洛侯朱九变。 祝政别有意味,缓声道:自周闵王时期,你便是大周丞相。 朱九变的脖颈被迫反弓成一个骇人的角度,他嘴唇抖了几许,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祝政一字一顿:后辅佐周文王祝政,殚精竭虑。 朱九变已眼神涣散,双手在衣摆上胡乱抓摸着,不知是想挣还是想抓着祝政的衣摆哭求什么。 玉阶上那文臣还在嚷嚷:朱家,自武王开国便世代簪缨,四世三公,洛侯更是家学渊源,掌权天下!纵览四海,没有几人能不敬洛侯! 祝政极轻地笑了一声。 世代簪缨,四世三公,大周并未薄待于他,朱家却野心日盛,弄权朝堂,周闵王后期,更是闹出个案牍不过目,军政问三族的笑柄,至今留于史册。 大周覆灭之后,稳字当先的魏王司徒镜自是不会擅动朱九变,他那套结党专权的腌臜法子,竟被原封不动搬至魏廷,玉阶上的群臣,个个都是朱家党羽。 祝政缓声问:朱九变,你今日同我好好说清楚,究竟,谁是乱臣。 捏着朱九变下巴的手指陡然一松,朱九变身形不稳,竟踉跄在地。 身侧之人递来绢帕,祝政接过,轻轻拭着右手指尖,仿佛是沾染了什么脏乱东西。 拭毕,他将绢帛随手递回,冷冷道:掌嘴。 楚国侍卫将洛侯肩膀一压,另外两人左右开弓,当下扇得洛侯头颅乱偏。 魏臣大惊:天亡大魏!我一国丞相,竟遭此奇耻大辱! 滇南颖王凉凉瞥了那大臣一眼:你们这位洛侯,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出手打得,可他出手,却是恰如其分。 明白的,缄默不说,不明白的,听得滇颖王此言,愈发生疑。 此时听得一串碎步声,高公公慌忙越了门槛,一见祝政,慌忙缓了步子,稳重上前。他手上捧着个长形玉托,玉托上还置着一四方白玉印盒。 您要的东西,我为您取来了。高公公将手中玉托升了升,恭谨低头。 大魏朝臣本想讥讽高公公几句,可上一个出言不逊之人仍跪在玉阶前,耳光打得响亮,众臣愠不敢言,只面上轻蔑。 祝政拿眼梢看了一眼玉托,甩袖飘逸掠过洛侯。高公公竟轻车熟路,轻轻护在他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祝政踏上正中天子道,直上玉阶。 魏臣之中顿时低语四起纵使是魏王登基,踏上玉阶之时,也只走了两侧诸侯行道,从未染指过正当中的天子之道。 此人不知为谁,竟敢僭越至此! 祝政不仅不觉僭越,反走得步步生风,坦荡无比。 他稍稍抬眼,常歌站在九重长阶最顶端,怀中堆着三枚护国印,最顶上的楚国玺置得不稳,常歌只能用下颌抵着玉玺,看着倒有几分委屈。 你们便是这样交印的。祝政停在常歌身前,边说着,边轻手接过楚国玉玺,高公公赶忙奉上玉托,三枚印鉴便都落于玉托之上。 定国印,一枚都沉甸甸犹如坚石,何况三枚叠着一起,常歌揉了揉被坠得酸痛的胳膊,却见祝政将高公公带来的印盒轻轻一掀 常歌的目光先是一亮,而后澜动万般,又低垂眼帘,缓缓低下了头。 印盒上只露出了小半个狼头,祝政将印鉴取出,这印硕大,沉黑如墨,印鉴顶端雕一悍狼,正踏着层云,仰首长嚎。 这是狼胥骑大成、常川赐封定安公时,周闵王赏赐的定安将军印。 常歌幼时,常川初封定安公,还拿着这枚印鉴让常歌摸一摸,当时常歌的手掌尚小,只能握住印鉴上冰凉的小半个狼头。 这枚印鉴常川相当宝贝,赐印不比官印,无需携在身边,但常川南征北战,都带着这枚定安将军印,时不时便拿出来擦拭。 狼胥骑崩解后,常川将此印交还闵王,自此,常歌再未见过这枚印鉴。 谁知今时今日,竟能再见着此印。 祝政郑重将此印交予常歌手上,待他拿稳之后,庄重道:四国帅印既齐,自今日起,将军可挂帅四国,号令百万雄师。 他将自己的手缓缓覆上常歌接印的手,常歌一惊,险些摔了大印,幸而祝政手稳,牢牢固住了他。 高公公忙给身后的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低着头,将手中书案高高呈过头顶,其上置着笔墨和王诏锦。 吴国少主和悦一笑,道:此诏郑重,不如由我替吾王代笔。 一句吾王,让方才面有不忿的朝臣神色惶惶起来。 普天之下,仅有一人能让诸国公侯尊称吾王,那便是大周天子祝政。 方才跟着洛侯朱九变一道喧闹的魏臣慌张伏低了身子,以袖胡乱擦着侧颊的汗。 难怪他命人掌嘴洛侯,洛侯竟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祝政点头应允,并指了殿前位置让吴国少主书诏。 片刻之间,诏成。 祝政轻瞥一眼,道:此处不妥,再润几笔。 他轻声指点一二,吴国少主当下提笔,重拟诏书。 新诏落成,高公公接过墨迹未干的初道诏书,同往日岁月一般,站在善仁殿前,面对着浩浩宫殿,将诏书一捧,打算宣诏。 吴国少主带头,滇南颖王行苗族拜礼,魏臣仓惶伏地,在场所有侍卫皆抚袍大跪,低头聆旨。 日出,第一缕金光落在沉黑的宫城檐上,鎏金的兽头反射着明灿的光芒。 昭武君常歌幼有明德,允文允武,后顺天之意,知民之疾,数定天下。 江山四裂,万民苦乱已久,今请君总戎,授四国将印,加封合纵长,大合诸侯,行正义师,以平乱世、匡正天下。 主君如愿为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谨奉社稷以从君。 听完最后一句,常歌蓦然抬头寡人谨奉社稷以从君。此句郑重,大意是常歌若愿意为了君王出征一统天下,祝政定竭尽倾国之力,倾尽家国,谨奉社稷,支持常歌。 这句语气说得极其诚恳,不会由一国天子说出,更不会出现在王诏之上。 诏书轻轻递至常歌。 高公公机敏,已当即改了称呼:主君,请接旨。 诏书既宣,常歌便已是四国合纵之长,挂四国定国印,不能再称他为将军或大将军,只能如王诏所宣,称他主君。 常歌眼睫颤动不止,哽声半晌,方才强抑住情绪,低声道:微臣,接旨。 他高举双手,刚要结果王诏锦,手腕一温,祝政竟拉着他的手腕,亲自将他扶起,又接过王诏锦,亲手送入常歌手中。 他以掌覆上常歌捏紧王诏的手,轻缓拍了拍常歌的手背,音色又沉又柔:天下一统,尽托于君。 太阳一跃而出,满照清夷大地。 * 作者有话要说: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6) 文中诏书参考《史记》和多封诏书,有化用 主君称呼出自《史记》,战国时期 第103章 青梅 主君哄我,这青梅分明是甜的。 [二更] 合纵长常歌接诏, 第一道军令便是原地屯兵。他快马送文,日出之前便将合纵之事昭告天下,诏书上明列四国合纵兵力几何,大有彰显实力、一吞天下之意。 诏上还点名, 三天为期, 这期间所有归属大魏、益州、豫州、鬼戎管辖的城池, 可递降书,归顺合纵大军。 归顺四国合纵的城池, 当即纳入合纵管辖, 大军必不会伤及该城一花一木。 这三天不仅仅是给对方一个考虑期,尽量减少未来强攻城池,也是给己方军队一个修整时间。 滇南在秦岭大胜, 吴国在汝南大胜,连腿脚慢些的冀州军队,时隔一日也送来了冀州的山岳定国印,此次布局, 却有两处出乎常歌的意料。 第一处乃莫桑玛卡失手。他不知被何人迷晕,滇南颖王都解不了这种奇毒,好颖王说此毒对身体无碍,只需等他自然转醒即可。莫桑玛卡虽遭人暗算, 但五国相王之处,所有王侯皆留于现场,被等在近处的景云尽数押至长安,其中却独独少了魏王。 魏王被先生擒在太宰府中,这表示他压根未去五国相王的新城郡, 取而代之的可能是大魏太子司徒玄。不过此事既然交由先生处理,常歌便未再过多过问。 第二个出乎意料之处, 乃益州。 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果然遵从军令,自巴东、建平出兵,与驻守夷陵的楚国军队相抗。 益州主将乃平南将军孟定山,楚国主将乃大将军甘信忠,一个乃精锐猛将,一个是老骥伏枥,双方打得是有来有回,战况激烈,建平夷陵一带,竟成了中原上争夺最甚之处。 孟定山、甘信忠,俱是天选良将,折了哪一个,常歌都心痛异常,他盘算着当下动身,亲自去战场劝和。他问过高公公祝政所在何处之后,来到了锦夕殿。 齐物殿失火,祝政暂时挪到了锦夕殿中。 锦夕殿紧挨着齐物殿,本该是王后居所,但祝政并未立后,这殿多数时间一直空置着。只有几回,常歌惹怒他时,倒是被祝政锁进锦夕殿里思过。 譬如名动长安城的锦书居士小花驴那次。 眼下,祝政坐在锦夕殿南暖阁,正对着锦夕殿前院,当初常歌被关进来时,种了许多的青梅树,眼下数年已过,早已生得亭亭如盖。 六月,正值果期,绯青的梅子缀满枝头,压得树梢都弯了腰。 祝政正略微低头,在案上专心拟着临时朝政名单。 宫变之后,魏国大臣被一网打尽,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入了天牢。朝廷也当下停摆,善仁殿大门紧锁,各机构亦是乱做一团。 不过,待他将各人职责制衡之事罗列清楚,最快中午,一切便能恢复正常。 几只青梅滴溜溜滚过书案,又被白玉书镇拢在一处。祝政抬头,见常歌支着肘趴在窗口,另只手抓着一青梅,在衣裳上胡乱蹭了蹭,张口便咬。 青梅爽脆,更随着阵阵夏风送来些果香。 常歌啃着青梅,含糊道:先生歇歇吧,铁打的人也是要休息的。 祝政搁笔,朝他探手:过来。 常歌将梅一衔,就着祝政的手,蹬着窗户翻入室内,祝政引着他,坐在自己身侧。 祝政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将他发上的小碎叶摘下:主君,堂堂一位合纵长,居然翻窗而入。 常歌瞪他:不是先生要我翻进来的么? 祝政低头浅笑,专心写字,常歌只在一旁气鼓鼓啃梅子。过了片刻,祝政方才轻轻咳嗽,掩了笑意,稍稍正色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常歌只说祝政忙得一刻也不歇息,其实常歌自己也压根没闲着。几处大军都散在外头,军营里各种消息来来去去,常歌亦是一上午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这时候忽然过来,定是有要事要商量。 先生知我。常歌握着啃了小半的青梅,端端坐正,这不是休战三日么,趁这个机会,我想沿着前线都摸一圈,好熟悉熟悉当下境况。 祝政拈着轻薄的软袖,他已换下素日里的软白衣裳,反而着上了滚边玄色深衣,这是他从前做天子时的家常衣裳。 他的笔尖凝了半晌,方才继续落笔:你想去建平。 常歌拘谨地抓了抓膝上衣料:什么都逃不过先生的眼睛。 心底真实想法被识破,常歌干脆实话实说:楚国的信忠老将军有勇有谋,益州的定山将军忠诚英勇,二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损了哪个,都是我大周之失。我出面劝一劝,说不定,还能为我大周添二员福将! 祝政的目光左右飘忽,他沉吟片刻,搁下笔道:将军能劝则劝,若劝不过来,也不要自责。 见常歌疑惑,他复而解释道,有人忠于心,有人忠于民,有人忠于令,这三者看似相同,实不相同,强行说和 祝政本想多说几句,见常歌不自觉眉头轻锁,只轻拍拍他的手背,掐住了后半句话头。 即使先生不看好,我还是打算去试一试。常歌道,我当然知晓此事吃力不讨好,但我也不能见着他二人两败俱伤,何况行前至各个军中慰问,本就是常理。一军的将士,出征前若连自己的主将都没见过,那这不是打了个糊涂仗。 他说话时,祝政一直支着额角,淡墨般的眼梢低垂,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 主君要去,也不是不可以。祝政的掌落在他肩上,轻声道,应孤常歌瞬间扫了过来,祝政当下改了称呼,应朕一个条件即可。 常歌问:是何条件? 祝政稍稍坐起,压着他的肩膀凑在耳边:请主君赏一口青梅尝尝。 常歌略有些嫌弃地望了一眼手中的青梅,苦着脸道:不是我不愿给先生,可这青梅未熟,酸的! 他话未落音,祝政忽然稍稍贴近,紧接着,他的颊上被轻轻啃了一口,祝政的唇又凉又软,齿间却温和。 祝政只轻轻含了一口,便当即松开:主君哄我,这青梅分明是甜的。 常歌抓起桌上的青梅砸他。 二人正闹着,高公公在门口轻咳了一声,待他们都坐端正后,高公公方才询道: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求见。 陆阵云大周时期便是祝政的线人,他刚一踏进暖阁,祝政便一直望着他,等他开口汇报。 只见陆阵云尴尬一笑:先生,我是来找主君的。 祝政当下侧脸挪开目光,自装作专心写字,那模样险些将常歌逗笑。他以手背轻轻遮了笑意,问道:什么事? 陆阵云道,建平夷陵两地拉锯已久,夷陵顺流便是都城江陵,断不能再度失守,于是夷陵守将甘信忠差人到襄阳请援,可这援请得襄阳是左右为难。 襄阳主将夏天罗病榻缠绵,帮手陆阵云来了长安,刘肃清一直告病,这就导致了唯一留下的守城都尉李守义是一点都走不开。 陆阵云想派乔泽生去,又怕他尚年少,不是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的对手,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留在襄阳大营的益州辅国将军张知隐提议,由他前去夷陵支援。 陆阵云思来索去,张知隐性格沉稳足智多谋,确实是上佳人选。只是张知隐虽为襄阳通风报信过,但他毕竟是益州的将军,还是益州的侯爷,陆阵云摸不准该不该放他至夷陵,只好来请示常歌。 祝政听了半晌,摇头道:不可。 他担心之事和陆阵云不同。陆阵云怀疑张知隐是否忠于益州,会不会行反间计,而祝政担心的则是张知隐、孟定山皆为益州大将,贸然对垒,不知会不会伤了感情。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可。常歌侧着头想了会,方才开口,老虎你放心,知隐这人断不会做出两面三刀之事。而且,老虎你有所不知,现在守着建平的那位将军孟定山,他原是张知隐府上的家将,和知隐自幼一道长大,定山更是自小就护着知隐,他俩感情甚好,知隐若能同我一道前去,劝和定山,便更易了几分! 陆阵云点头:明白。 他刚要出门,常歌又叫住了他:你让知隐先动身,但千万别心急,万万要等我来了之后再去战场。 陆阵云合手:骠下领命。 陆阵云前脚刚走,常歌这才面色一冷,严肃道:看来我得立即动身。信忠将军坚韧异常,连他都派人请援了,我再不去,夷陵怕是有失。 祝政点头。 常歌稍叹一声:益州的孟定山,真是一员猛将。这将若能收在我们麾下,该有多好。 祝政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轻声道:早去早回。 常歌前脚刚走,祝政面上的和煦渐渐消失。他独自在锦夕殿中侯了一炷香的时间,算起来应该足够常歌出宫城了,这才低下声音问:常歌走了么。 景云自屏风之后走出:禀先生,已出宫城。 听得这句消息,祝政方才问道:他到了么? 景云点头。 祝政缓缓起身:动身。 * 沉香袅袅,华柱林立。 此时虽是白天,但大殿当中灯火长明,寓意世代繁衍,国祚绵长。 这里正是大周天家宗庙祠堂,陈列着祝家自开国以来所有先辈、所有远亲近戚。 正当中立着开国武王的牌位,其下数十层牌位层叠不止,竟犹如一座小山。最末一排摆的却并非牌位,而是叠得整齐的衣物。 祝政跪坐于中央锦团之上,稍稍抬腕,为面前的香火灯添着香油。 灿金的油细如丝线,倾斜而下,尚未灌满长明灯,烛光却一闪。 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祝政低声道:您来了。 第104章 子民 没人逼我,是我主动求他们的。 [一更] 锦缎蒲团上, 层叠的衣衫铺开,素色大带垂坠而下,冀州公祝展身着九章衮服,端正跪坐于祝政身侧。 祝政只拿眼梢望了他一眼, 安静垂睫, 继续朝长明灯中续着灯油:展从伯, 今日着的体面。 冀州公祝展所着冕服,只有在朝见天子、宗庙祭祀当中方会穿着, 平日里甚少会穿得如此隆重。 冀州公祝展和缓道:一辈子到头, 也就剩下这么点体面了。 他舀水净手,本想续油上香,目光却落在最末一列陈着的衣裳之上。 大大小小, 十几套衣裳,看制式,俱是祝氏公族王子所着。 祝展便稍稍敛了手。 油丝渐细,最终转做断线的珠子一般, 整个香勺的油都倒得干净。 祝政轻轻搁下香勺:冀州公,打算什么时候拿洛阳? 前几日,冀州大军已过平阳,从距离来看, 本该是冀州军最先到达长安,可连最远的吴国军队都到了,冀州军却迟迟未到,一日之后,方才到了小半兵力。 常歌一见冀州主力屯兵洛阳, 虽皱眉半晌,但最终并未多说什么。想来他是顾忌冀州公乃祝政从伯, 即使屯兵关紧的洛阳,也当不会有二心。 洛阳这个地方,既能西出长安,又能东临豫州,南下便是楚国,过新城便是益州,此地若是一拿,中原六雄,哪个都过不安生。 大周武王将洛阳这个地方分予丞相辈出的朱家,正是看中了朱家朝堂势力虽盛,却甚少涉及军事,给他个战略要地,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另一方面,洛阳丰饶非常,反会安了朱家的心。 冀州公低头一笑:政儿说什么顽笑,我拿洛阳又有何用。 祝政道:长安宫变,洛侯被擒,他的封地洛阳正是空虚。 冀州公只笑,并未多言。 祝政面着倒数第二排最正中的牌位,开始燃香。香雾缭绕,祝政将手中的三柱香举至牌位前竟是大周文王祝政的牌位。 属于他自己的,四年前驾崩后的牌位。 他将香尾稍稍落入香灰之中,淡声道:四年前,大周宫变,我一直多有不解。司徒太宰自幼教引于我、看重于我,即使意见不和,为何忽然对我赶尽杀绝。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老师并非是要杀我,不过是明面上将我杀了,这才一了百了,彻底杜了旁人杀我。 祝政略微侧脸,冰霜似的面容冷漠异常:展从伯,您说,我说的对么。 冀州公只当没听到这句,抬手轻巧抚过最末一排,叠放的整齐的衣裳:这是宁儿的衣裳,他没的时候,不过六岁。这是谦儿的、信儿的 他如数家珍般,将最末一排衣物的主人一个一个点出来。这些衣衫,全是宫变那日,夭折的祝氏子孙的衣裳。 有的衣裳一看便是幼童所穿,尺寸过小,冀州公一只手都能覆住大半。 冀州公口中还在絮絮念着,祝政忽然沉声,怒火隐隐:够了。 那股子怒火有如蕴藏在潭底一般,祝政面色仍旧沉静,玄色素纹衣裳重重铺开,端端坐着,只有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强抑着自己的音色:你要夺权,杀我便罢,为何要杀尽祝氏子孙。 冀州公自鼻中轻巧地嗤了一声,好似讥讽。 不仅如此狼胥骑何辜,常川何辜!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7) 冀州公抬手,拢了拢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你都知道了。 祝政黯然垂睫: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可我越是往深处抽丝剥茧,却愈发心寒西灵叛变,你先是迷晕所有大周影卫,而后命人在狼胥骑的吃食中下药,再扮做大周影卫屠杀狼胥骑,激起火寻鸼兵变,不明所以的狼胥骑与大周将士自相残杀,常川苦劝、火寻鸰以死相逼,都未能阻止。那场兵变持续数日,连草原都被染得血红展从伯,你好一招借刀杀人。 冀州公身板挺直,温和道:谬赞。 还有常川之死。冀州连年深受鬼戎侵扰,常川一空闲下来,便至冀州助你平定边疆,你居然威逼利诱,鼓动朱九变,污蔑常川通敌鬼戎,养寇自重。朱九变在朝堂上以死相逼,周闵王都未对常川下杀手,穷途末路,你居然鼓动冀州民众,各家取出些许精酿,汇成万户送行酒 祝政几是惨笑:好一碗,万户送行酒。 他侧过脸,祝家宗庙的火光在他黑沉的袍上烫出光影丘壑,祝政拧着眉头,面色沉得可怕:冀州公,斩杀如此良将,你心中,可有痛过半分? 冀州公终于卸了和蔼伪装,面上难得生出些沉郁颜色。 祝政道:天佑我大周。虽损了常川,但又赐了常歌。鬼戎绵诸将月氏在北境逼得是逃无可逃,不得不孤注一掷,二十万大军浩荡入境,直逼长安城,月氏大军最近之时,距离长安城不过三百余里。常歌临危出征救我大周一命。 他为绝后患,彻底收复凉州,坑杀二十万月氏大军,自此留下永世恶名,更被诸侯联合上书,请杀常歌。从伯常歌看似心宽,从未计较过旁人如何评说与他,但朝堂上那些恶毒字句,无不铭他心间。他没什么交好的臣子,你赠他恒山墨翠,待他慈爱,常歌是真真实实高兴了数日。最初几日,那枚恒山墨翠他是爱不释手,连睡觉都捧在手心当中。 也正因如此,祝政才决定,此事定要避开常歌。 冀州公祝展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常歌心性纯粹,他若非大周将领,该有多好。 我不明白,从伯。祝政的眼帘垂落,您封地冀州,东起齐鲁,西至平阳,北过雁门,南下陈留,不说富庶,但至少还过得舒坦,缘何要伙同鬼戎绵诸国,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事?您既负了家国山河,更负了封地万民。 这话说得重,冀州公竟有半晌并未说话。 他轻缓起身:我负了封地万民? 冀州公向前缓行两步,面着最顶端的开国武王牌位:天子,乃天下之主。王权最大,江山次之,百姓最轻。 祝政并未出言反驳。冀州公继续道:诸侯,一国之君。往大了说,食邑万户,好不风光。往小了说,和郡县的太守并无什么两样,不过,是个地方父母官。 他低下头,轻缓抚着袖边上的山岳纹章:我冀州图腾,正是山岳。在我这个冀州父母官心里,百姓最重,江山次之,王权最轻。 冀州公头一次侧过头,同祝政对视:周天子,我虽负王权,但我祝展,无愧于心! 祝政轻轻皱眉,冀州公竟如开了闸的洪水般,滔滔倾诉:鬼戎之乱,这都是武王开国留下的老问题。我冀州封地,看着地域辽阔,北部有北境风情,东部乃齐鲁礼仪之邦,南部又有广阔平原沃土,实际上接任冀州主公的哪一位祝氏公族不知道翻座山便是北境鬼戎,我们守的,是祝氏的大后方;护的,是整个大周江山。 冀州公仰头,长叹一口气:你叹常川,我何尝不叹!冀州将领,哪一个不是热血沸腾,忍饥耐寒,固守边关?可再热的血,遇上不值的人,也会冷成冰。 冀州公轻轻瞥了一眼祝政:我儿若不战死也当有你这么高。我祝家人本就生得高挑,我儿又是他那辈中最拔尖的一个,十一二岁,稍稍抬手便能扶着门框。可惜可惜啊! 冀州公的手攥成了拳:他为国出征,身陷绝境,粮草枯竭,那一年,大河改道,淹了多少良田!本就因天灾粮荒,我冀州又被鬼戎掠夺数次,不说粮草即便是我冀州宫城,连半斗米都拿不出来! 我冀州军为大周死战拼命,退敌鬼戎,我儿还被鬼戎断粮,围困在库布齐沙漠当中,我不过是借取五千担粮食,五千担而已! 他猛地转头,眼中血丝遍布,恶狠狠瞪着祝政,你可知道,我等来了多少粮食?! 冀州公的孩儿大上祝政许多,他所言所述,至少是周闵王时期的事情,祝政轻缓摇头:不知。 冀州公一步步逼近周闵王牌位,冷冷道:周闵王十六年,冀州临天灾,遭鬼戎八次侵袭,冀州军主力被围困库布齐沙漠,我冀州百姓我冀州百姓,却等来了大周的征粮令! 他猛地弯腰,一把将香案上的东西掀了个干净。 供香、炉鼎、香灰,乱七八糟滚了一地。 看着这一地狼藉,冀州公颓然站着:鬼戎人杀了我儿,又直接杀入宫城之中,将我儿的尸首,抛于殿前。我至今记得我儿惨死的模样他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眼圈都饿得深深凹下,他是被活活饿死、渴死在沙漠上的! 祝政道:所以,你是在为他报仇? 冀州公轻蔑嗤了一声。 我无能,失了自己的儿子。可我祝展不止这么一个儿子。冀州万千百姓,皆是我的子民,鬼戎杀进宫城,我死了有什么关系,我死了,谁来抗住冀州的大梁,谁来护住我冀州的无辜臣民,谁来拯救我的子民。 他颓然站着,屋外天晴,却忽然闷雷滚滚,猛地打下一个霹雳。 没人逼我,是我主动求他们的。 第105章 仁心 政儿,从伯能抱抱你么? [二更] 冀州公双肩松弛, 整个人如风中枯草一般,颓唐得厉害。 我祝展的体面,早在那一日丢光了我跪着求他们,求他们放过我, 放过冀州, 万万不要屠城。留得冀州一命, 也是为鬼戎留了个粮仓他们大王允了。这便是为何鬼戎遍布北境,却独独只有冀州, 一年要遭五六次南侵, 这是为了活命这都是为了活命! 若非如此,我冀州全境,早被屠得干净! 冀州公祝展哀立片刻:他们深恶西灵狼胥骑, 要我离间西灵与大周,毁了狼胥骑,我做了。常川发现我与鬼戎绵诸国之间的来往,他们要我想法杀了常川, 我也杀了。谁知常川倒了,又来了个常歌若不是同我做交易的鬼戎大王寿终正寝,其子乌洛兰垓继位,恐怕司徒镜上位后第一个要杀的, 便是我吧。 祝政阖上眼帘:从伯糊涂。 二人默立片刻,竟僵持着谈不下去。 祝政稳了稳自己的语气,低声道:滚出来。 洛侯朱九变自华柱之后偷偷瞧了一眼,本想强撑着最后一点派头,目光同祝政一触, 慌张自柱后爬出。 祝政冷肃道:闵王时期的征粮令,自是朱丞相签发。你好好说说, 究竟怎么回事。 朱九变伏在地上,额头几乎要贴上地面:那年大河入海口改道,冀州确实是个灾年。可中游天气良好,却是个丰年,虽是如此,朝廷里也的确是没粮。 祝政皱眉:粮食呢。 朱九变道:年初就下了瑞雪,朝上的官员,都明白这会是个丰年,四月份麦子尚未抽穗,国库中的储粮就都被各处官僚变卖空了。入了暑,粮食收上来,中饱私囊去了一层,层层克扣再去一层,本就没剩下多少。除开要留的储粮,宫里的口粮,交上来的,还不够 朱九变越说音量越小,低着头,瑟索退后几步,忽然伏地道:非我贪腐,我也实属无奈!这么大的朝廷要稳,这么多朝臣要活周天子,您若不信,大可将我在洛阳的家一抄了之!若能抄出半点多余钱粮,无需王上动手,我当下撞柱而亡!这么多年来,我得撑着这么大个朝廷,拆东墙补西墙,左右填补亏空,早已撑无可撑了! 冀州公连笑数声,他徐徐摇头,长叹一声:烂透了,烂透了啊!从根上,都烂透了。政儿,这种烂天,强撑着,还有什么意思? 冀州公侧对着祝氏灯火站着,笑得古怪,燎燎灯火将他一半的轮廓拉得愈发晦暗。 他踩着掀了一地的狼藉,轻缓走过达彻屋顶的列宗牌位阵,赤绛的纁裳拖拽过地面,沾上无数香灰。 冀州公侧望向如山一般的宗庙牌位,笑得愈发歇斯底里,他忽然抬手,一把扯落牌位下的锦缎垫布,数百个灵牌被他掀得漫天零落。 长明灯一倒,瞬间燃着了锦缎垫布,宗庙里当下着了大火,朱九变见状,仓惶逃至一侧华柱之后。 冀州公抬手,伸出一根食指,笑着指向祝政:你,弑父。我,弑族。 冲天火光中,冀州公面上似是笑着,张开双臂:我大周国祚,万年绵长! 火势愈旺,尚未扯落的灵牌被烧得噼啪作响。冀州公的狂笑在宗庙中不住回荡。 大火之中,祝政肩背平直,坐姿依旧镇静端方。他定了片刻,方才摇头低声道:从伯,自炎黄起,未有哪个朝代,能屹立万年。 冀州公缓缓回身。 烈火给祝政冰霜似的面颊笼上层暖光,他定然道:天子,顺天道之义;君父,念万民之安。其余的,便都交由天定。 宗庙里,乱七八糟的供香滚了一地,香灰也倾了半案。 大周自武王起,一统中原,福泽绵延百年。祝家一时繁荣,人丁兴旺,可眼下还活着的,也就剩下冀州公祝展和眼前这位周天子祝政。 冀州公怔怔立了片刻。 他背着大火,站在祝政身侧,声音更如游丝一般:政儿,从伯能抱抱你么? 祝政稍稍侧脸,冀州公的袍边就在他袖侧,润了灯油又沾满香灰,肮脏得厉害。 他徐徐起身,转过些许角度,冀州公缓慢回头,僵硬地揽住他的肩膀,如此一来,祝政便不自觉地面向宗庙大门口。 门口屋檐之上,有一弓箭手,正拉着满弓,死死瞄着祝政的眉心。 原来早有准备的,不止祝政一人。 弓箭手箭在弦上,但凡冀州公任何一个暗示,冷箭便会破空而来,刺向大周天子、也刺向他唯一的亲眷,祝政。 冀州公轻缓拍着他的背,凑在祝政耳畔:政儿,今日从伯,饶你一命。以后再见,就但凭本事吧。 他用力揽了一把祝政的肩背,那弓箭手凝神看了会,满弓稍稍松弛,弓箭也缓缓落下。看来,这个略显僵硬的拥抱,正是放过祝政的信号。 出了这个宗庙,我便再也不是你的从伯了。 冀州公终于松了祝政,他稍退两步,似最后一眼那般,以目光仔细描摹过祝政的面容。 经过一番歇斯底里,他的嗓音已有些沙哑:我只管着一州百姓,政儿,你背着的,可是天下万民。 他合手,以诸侯之礼对祝政深深大拜,大袖垂坠,几乎铺至地面。 深拜过后,冀州公毅然回头,甩袖而出。他刚扶上宗庙的门框,遥遥抬头望了眼天,今日的天气着实奇怪,方才还滚滚闷雷,此刻乌云散去,金光自房檐上斜斜射下,晃得他睁不开眼。 日光散过,他这才发现,他事先埋伏在宗庙之外的刀斧手,不知何时已被人反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目光上移,房檐上,只挂着一只手,他留下的弓箭手不知何时被人伏击,死在檐上。 冀州公唇边轻勾,极缓地绽出个凉薄的笑容。 原来并非两虎相争,不过是天罗地网,疏而不漏。 临行前,他设想过会有如此境况。冀州军屯兵洛阳,大定六雄的计划几乎是昭然若揭。若为天下安宁打算,他来长安自是凶多吉少。也正因如此,他才穿上了最为庄重的冀州主公衮服,作为冀州君父,慨然赴死。 下个瞬间,一支弩箭破风而来,他左胸当下裂痛,那支弩箭死死贯穿了他的胸口。 鲜血霎时涌出,润透了层层的衣衫,一直洇至他最外层的公侯冕服之上。冀州公扶着门框的手缓缓滑落,他回首,最后看了一眼着火的宗庙。 祝政玄衣垂坠,面着烈火,端正坐在宗庙正中。 他声音低沉:从伯,我先是万民君父,再是大周天子,最后最后,才是您的侄儿。 侄儿不舍,可大周天子、万民君父,当舍。 视野一黑,冀州公溘然倒在熊熊烈火之中。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8) * 大江之畔,风过,层林低伏。 两军于江畔山前列阵,楚国大将军甘信忠倒提乘云戟,单骑列于阵前。他左手略掩着胸口,胸前铠甲本是银色,只是一层血迹叠着一层,早已看不出精甲原本的色泽。 甘信忠目光西望,这几日楚军和益州军咬得甚紧,今日你去我三十里,明日我再夺回二十里,来回拉扯。 眼下益州五万大军列阵,益州军旗和孟字将旗高挂,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冲出大军,勒马于阵前,朝甘信忠将军拱手行礼: 甘老将军,连战数日,若您身体有恙,可再休戈半日。 无妨。甘信忠抬手阻道,孟将军英勇,老头子我也尚还强健,不必过多介意。他轻咳两声,转而回礼道:上回孟将军已然刀下留情,今天,老头子不能再丢人了。 半日之前,甘信忠将军左肩不慎中箭,益州因此士气大振,一鼓作气,阵线足足向前推进四十余里,而楚军却阵脚大乱,眼见甘老将军即将惨死于战场之上,益州主将孟定山鸣金收兵,原地歇息,要楚军处理了甘信忠老将军的伤口,再行决战。 益州军临门一脚,却被自家主将叫停,多有不解,孟定山却只摇头:做人当知恩图报。甘老将军忠勇刚毅,断不能落个凄凉下场。 他说这话,是因为二人初次对垒之时,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最后罢手言欢。 当时,甘信忠持乘云戟,孟定山持长命刀,甘信忠不愿占兵刃上的便宜,执意要孟定山换兵器,被拒绝后,处处戟下留情,有一次戟尖都削了孟定山头盔上的璎穗,长戟却戛然而止,丝毫未触到其头盔半分。 甘信忠之意,孟定山心知肚明。 他二人皆是大开大合,正面强攻的猛将,大有些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两日对峙下来,二人更是相互欣赏,孟定山叹服甘信忠花甲之年仍能披挂上阵,且勇猛不减当年;甘信忠则佩服孟定山英雄年少,小小年纪便已出落得刚毅非常。 若他二人在旁处相遇,说不定能成一段忘年之交的佳话,可惜军令弄人,二人于战场上,却不得不以兵刃相见。 两军战吼震天,战鼓已过三轮,甘信忠捂着胸口,只觉日头大得晃眼。 半日之前的箭伤着实关紧,他只草草处理,现在伤患处依旧隐隐作痛。楚国的夷陵守军已被逼至大江之畔,再退一步,便是夷陵城,战乱势必要波及百姓。 两日前他发信求援,一直了无音讯,不知襄阳的援兵是否在路上,更不知能否赶上当下的决战。 孟定山见他神色阴郁,再度出言相劝,是否需要罢戈片刻。 不必。甘信忠道,我非贪图便宜之人,眼下若再罢戈,便是欺了你们益州军队的士气。大可不必如此,还请定山将军,放马过来。 说完,他连咳了数声。铠甲上又添了道新鲜的殷红血迹。 孟定山当下神情迟疑。如此开战,岂不是欺负一年迈老人? 甘信忠见孟定山神情迟疑,补充道:战场之上,一视同仁,老弱伤残皆是坚兵,定山将军不必手下留情。 孟定山钦佩道:甘老将军大将风范,在下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言毕,寒光一闪,孟定山唰地拔了腰间的长命刀。 滔滔江畔,听得一声:刀下留人! 第106章 将令 战场之上,将令如山,违令者,杀无赦! [一更] 一匹黑马闪电般袭来, 沿途踏出滚滚烟尘,那马嘶鸣着,径直停在楚国甘信忠老将军身侧。 烟尘散去,一眉目淡漠的青年渐渐现出身形。 益州军队一眼认出了他:知隐将军! 来人正是益州辅国将军、江阳侯之子张知隐。益州加入五国连横后, 益州公勒令他出兵楚国, 张知隐不从, 这才从益州辗转到了襄阳。 出声的士兵当即捱了一肘,身侧之人低声提醒道:张知隐数度军前抗令, 还叛出益州, 给楚国通风报信,早不是你的什么知隐将军。 张知隐大扫一眼,赶忙命人搀下甘信忠老将军, 带他至后方休息。甘信忠舍不得前线阵地,张知隐向他出示了常歌口谕,他方才放下心来,安心下了前线。 两军依旧列阵, 不过阵前大将,却换做了张知隐与孟定山。 定山。 张知隐勒住缰绳,强令黑马站定,四国合纵既成, 周边其余城池都在商议投诚之事,何苦还守着益州的出征军令,非要争斗不休? 四国合纵的诏令已昭告天下,诏令上详述楚国、吴国、滇南、交州四国联合,合计四百万雄师、六十万水师, 列阵秦淮一线,随时准备北上进攻, 勒令魏国、豫州、益州和鬼戎诸国三日之内的所有城池,要么投诚,要么等着一决死战。 这告示大有一统中原之意,四国合纵,又有百万雄师,告示本身已具有足够的威慑力,但最令人惊讶的,是诏令右下角,四国合纵长的落款署名。 常歌。 若说诏令本身让人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投诚的话,常歌二字一出,许多城池的守城大将直接闻风丧胆,投诚书雪花一般朝长安城飞。 远些的城池,还怕路程远、赶不上三日之期,慌忙让信鸽携了消息,直飞长安。 大魏城池投诚大半,豫州城池几乎全部投诚,四国合纵已在中原连成一片。就连益州的许多城池,虽有秦巴山脉同中原相隔,但依旧有些蠢蠢欲动。 唯有守着巴东建平的孟定山,依旧笃信益州公会归来,执行着益州公军令,和夷陵打得是不可开交。 张知隐勒马军前,直直望着孟定山:现在,令你的军队撤兵,同建平太守仔细商议,是否投诚。 孟定山并未避让:知隐,我只遵益州军令。你所言所述,同我收到的军令没有半分关系。 况且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是益州的小侯爷,还是楚国的新任将军? 愚蠢!张知隐怒道,四国合纵既成,益州主公被擒,大势已然明朗,你休要还执迷不悟! 孟定山不语。 他的目光落在张知隐面庞上。 江风萧瑟,张知隐耳后、颈侧落下不少碎发,细草绒一般摇摆不止。 去年冬日,张知隐在明面上摆迷阵、设伏兵,孟定山暗地里蓄精锐、待时机,二人精妙配合,大破夷陵。 谁知数月过去,夷陵再会,竟然分属不同阵营,相对而立。 孟家世代为益州江阳侯府上家将,孟定山自小便贴身跟着张知隐,他长知隐四岁,二人一道长大,平日里张知隐的饮食起居更是全权交给了他。 张知隐要习武,他便日日陪着晨起训练;张知隐爱习兵法,他便堆了沙盘要张知隐演戏,习过后复而又堆出新的沙盘,不厌其烦;后来张知隐崇敬常歌,想要从戎,侯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劝了个遍都劝不住,江阳侯拍着他的肩膀说,定山,知隐是个倔脾气,我老了,劝是劝不动了,他要从戎你便陪他去吧。 张知隐擅谋,又效仿常歌,不爱着甲,孟定山便身着重甲,愿为他冲锋,做前阵大将,让他安于后方运筹。二人配合,张知隐步步高升,从养尊处优的张小侯爷成为了辅国将军。孟定山也亦步亦趋,从小小的侯府家将,成长为益州平南将军。 只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与张知隐相对而立。 今日张知隐又未着甲,甚至连轻甲、皮甲都未穿,只一身玄色深衣。素日里他的起居都是孟定山照拂,这几日定山不在身侧,张知隐腰带叠乱,交领更是整得乱七八糟,鼓了几个大包。 以往的张小侯爷,是最讲仪容礼节的。 长命刀缓缓收回,孟定山低声道:知隐,你这几日受苦了。如今益州公被抓,不会再有人要杀你了,你且回益州吧。 张知隐拧着眉,看了他许久,似是不解孟定山何出此言。他反问道:倘若过几日,便没了益州呢?定山,四处都在投诚,你何必如此顽固! 孟定山视线缓缓下落,他揪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揪紧:知隐,今生为蜀将,今世为蜀臣,一人,怎可以事二主? 张知隐一怔,面色更是一白。 他本意是阐述自己之志,见知隐震动,这才发现自己竟说错了话,慌忙补充:我并非说你,我只说我自己,只说现在。何况,何况当初是我放你至楚国的,并非你主动叛出 够了! 张知隐所骑黑马猛一长鸣,他单手缠着黑马缰绳,眉目如炬般盯着孟定山:今日,我为苍生,为大义而战,定山,你领着数万益州军,又是为何而战? 一瞬间,孟定山眉目闪烁,他动了动唇,几乎微不可查地说:小侯爷。 和知隐的苍生大义比起来,他的那点私心是那么的苍白而阴暗,他甚至不敢宣之于口。 孟定山耳边忽然传来破风之声,他一回头,一支榉木白羽箭自益州阵地破风而来,顷刻间便擦过他的身子,直朝张知隐劈去。 大江之畔,忽然传来一声住手! 开弓便再无回头之箭,孟定山一句住手,怎能呵止住破风长箭。 张知隐的手刚摸上短匕,那箭已冲至他前胸半尺之处,正在此时,一股奇大的蛮力推了他一把,他所乘着的黑马仰头长嘶,乱蹄在原地踏个不停。 两军熬了两日,战事本就是一触即发,益州士兵放出了偷袭的第一箭,便正式拉开了混战帷幕,霎时间,乱箭纷飞不止,喊杀声成片,两军战士冲在一处,阵线交错。 士兵四处相冲,张知隐的黑马本就受惊,此时更是乱蹬,险些将张知隐摇坠而下。 知隐,小心! 他的马笼头猛地被人牵住,那马还弹蹄四挣,幸好拽着马笼头之人足够果决,受惊的烈马死死被拉扯住,他也看清了制住黑马之人。 孟定山单手遏着缰绳,口中喘气不止,他的银铠碎了一片,铠甲上迸出血花,一枚箭羽死死扎入他左胸,这箭榉木白羽,正是方才偷袭张知隐的那支冷箭! 张知隐只觉思绪一空,四围的喊杀声似乎也离得很远,他看到孟定山前胸处的血水不住朝外涌着,目光上移,定山的面色已白,连唇都惨白的厉害。 孟定山掩着患处,挥刀挡住了张知隐身侧的乱箭,又因牵动伤口,疼得气喘不知。他死命抑着音调,颤声道:知隐,着甲! 话未落音,一流箭自孟定山后方飞来,穿肩而过,孟定山身形一滞,好似在江风中凝了片刻,忽而阖眼,翻下马来。 张知隐怕他被乱兵踩踏,当即翻身下马。 住手,住手!不知是哪边的士兵喊了起来,主君让楚军停手! 两军已错列的厉害,哪里是能喊停的。 此时听得剧烈的水花声,一匹黑马踏江而来,四蹄践得江水翻飞,这马径直奔入战场,沿着两军厮杀前沿,活生生踏出一条通路。 那马径直立于战场正当中,双蹄悬空,长鸣一声。 常歌举着沉沙戟:全军听令!后撤三十丈! 众人尚未看清马上之人,率先看清了他所持沉沙寒戟。常歌在益州之时待过建平,此处的益州军也识得此戟,当时的益州建威将军余威仍存,益州将士竟率先听令,短暂罢手。 一楚国士兵见同他厮杀的益州士兵后让些许,趁着常歌不注意,竟追着挥刀,刺入益州士兵的身体。 得逞的笑尚未在士兵的脸上绽开,这士兵的面色忽然一变,周围人更是一片惊呼,几乎一瞬间,他面朝下倒在战场之上,露出后背硕大的血口。 常歌冷着脸收回沉沙戟,戟尖还垂着楚国士兵的鲜血。他勒马环视一周,楚军和益州军竟被他逼视得不敢出声。 常歌:战场之上,将令如山,违令者,杀无赦! 这人杀伐果决,这话更是落地铿锵,两军再不敢有心存侥幸之人,都缓缓低了低手中的兵刃,缓退几步,两相让开些空地。 常歌这才慌忙下马,快步上前,在横倒的尸山中,摸出了小半个穿着银甲的血人,正是张知隐! 常歌抓了一手的血,当即心乱如麻,回头大喊:医官,医官! 他一喊,益州和楚国的军医竟提着医药箱,同时出列,两位医官尴尬对视一眼,听得常歌火冒三丈地吼:什么时候了还管阵营,都给我过来! 两位医官赶忙上前。 附近的士兵七手八脚,想将血人张知隐挪至担架,张知隐连连摇头:别管我,先救,先救! 他话没说明白就昏了过去,常歌慌忙在张知隐身旁翻找,横尸众多,其中一具赫然一翻,竟是孟定山。 定山的头盔已不知落在何处,身上的银色胸甲也不翼而飞,轻一翻动,五六处箭伤同时涌血,背后还残着好几根断箭。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89) 快!常歌忙道,还有这个! 第107章 长命 长命无绝。 [二更] 定山 张知隐睡得朦胧, 喉中干的厉害,他抬手朝床头摸了摸,却摸了个空,意识才缓缓回过来。 平日里孟定山总比他早起些许, 当日知隐着什么衣服, 都会叠得整齐置在床边, 再附上一杯温茶,好让他模糊中, 抬手便能摸到茶盏。 张知隐幼时得过咳疾, 自那之后便落了些病根,每日醒前喉中总是干涩难忍,必要饮杯温茶方才好受些。 这杯触手可及的温茶四季不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已成了习惯,张知隐抬手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 孟定山已同他不在一处。 有人察觉到他醒了,火星一闪,原本浓郁的黑暗被烛火驱散。 常歌站在灯烛旁,手中还拿着熄灭的火折子, 灯火渐盛,常歌背着亮,几步上前。 张知隐打量一圈四周,这里应当是夷陵官署,去年夷陵陷落之后, 张知隐同孟定山曾在此小住过一段时间。他慌张开口,声音干哑得厉害, 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率先咳了数声。 知隐将军莫要心急!医官情急出声,张知隐这才察觉,一旁的站着竟然是益州军的军医,不知为何,益州军医居然会出现在楚国官署。 他虽惊讶,但无暇关注此等小节。 那军医端来碗水,先供他服下。 平时定山的茶总是不温不凉,刚好入口,张知隐只抿了一口军医递的水,被烫得一惊。 常歌出声道:慢点。 张知隐将就着喝了些许,热水将喉一润,他的音色恢复平常,赶忙问道:战况如何? 常歌道:两军都罢戈了,眼下,相隔三十里驻扎。今日傍晚,巴东已递了投诚书,建平南北东西皆已属楚地,建平怕是撑不过多久,便会投诚了。 张知隐算是隐隐定了心,如此结果总比两厢厮杀、你死我活要好。他稍微低下目光,看着手中仍温热的茶盏:定山呢? 一旁的医官轻手接了空茶盏,退后一步,一语未发。 常歌迟疑片刻,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他还挺好的。倒是你身上有些小伤,这几日好好休养休养。 他说话时眼神闪躲不止,看得张知隐心中狐疑。常歌定是有事情瞒着他,说不定,真正受伤的是孟定山,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放心。 张知隐复而问道:他的伤,有多重? 不重,不重。常歌连声说,他在益州军中治疗,估计过几日便能大好了。 张知隐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这医官只低头站着,静默不语。 张知隐问:这医官我认得,乃益州军医长,军医长都在此处,谁在给定山医治? 常歌动了动唇,而后将唇抿紧。 怎么,他伤得很重么?张知隐撑着床,当下要起身,结果左肩前胸一阵彻痛,惊得军医和常歌几乎同时上前。 军医劝:小侯爷,你先歇歇吧,才上了药,要卧床休息的。 先别管我。张知隐死死扒着床沿,忍着疼稍稍起身,你快回益州军营救治定山,再要人以千里快马,到江阳侯府,将我府上医官请来,定山体况,他最了解,快! 益州军医惴惴望了常歌一眼,常歌小声道:要你去你便去。 那军医赶忙合手退了出去。 常歌坐在床尾,右手轻缓落在床沿上,他手背冷白的可怕,以至于有些发紫。明明是暑日里,反倒像在霜雪中埋过一样。 常歌低着头,肩背也不如平日挺拔,轻轻靠着床柱。 张知隐看得愈发生疑,当下抠住床沿,想要强行起身,常歌一惊,慌忙道:你做什么? 张知隐掩着左肩:我去看看他。 常歌倏忽站起:躺着休息! 张知隐已完全坐起。 这是军令! 张知隐坐在床上,低声道:主君,定山究竟如何了,能告知我么? 当时战场上一片混乱,他只记得四周都是踩来踩去的军靴和四处乱挥的兵刃,他本是想去扶一把定山,结果定山竟抽开自己的铠给他裹上,死死护着他的脑袋。而后牺牲的兵士渐多,他二人便被压在了尸山之下。 常歌不语。 张知隐撑着床沿便要站起,结果肩膀一沉,被常歌死死按了回去。 将军。 张知隐未再以合纵长的称呼唤他,反而换回了以前常歌在益州做将军时的称呼。 将军,骠下从未抗过您的军令。张知隐道,但将军若不把话说清楚,今日我是爬也要爬到益州大营,定要见到定山的人。 将军。张知隐言辞恳切,我同定山自幼一道长大,有如兄弟手足,您 我知道。常歌低着头,站在他身前,我知道。 他轻叹一口气:你稍等片刻。 常歌旋身出了房间,他很快又折返回来,这次他手中多了把刀,常歌停在张知隐眼前,将刀轻轻横起。 这是定山的长命刀。 将领的贴身佩刀,犹如手足,平常断不会离身,除非刀主牺牲。 张知隐一见这把刀,头脑当下一震,常歌似乎在说些什么,但他只觉天地乱晃,一个字都没听不进去。 长命刀,弯身带弧,刀柄为朱雀头,刀背刻四字长命无绝。这四个字,是益州公将这柄刀赐予孟定山之时,张知隐亲手所刻。 刀身上留着无数的战损痕迹,朱雀刀头更被暗血染透,此刀几任主人皆为益州勇悍猛将,只是这刀煞气过重,持刀之人,竟无人能久活。 也正因如此,张知隐方才刻上长命无绝四字,只望能压住此刀煞气。 谁知 长命刀静静横陈,张知隐抬起手想触一触这柄弯刀,指尖却被冰寒的刀身刺得一痛。 张知隐盯着这柄刀,愣神片刻,忽然又要起身,常歌忙道:知隐,你 张知隐已歪歪斜斜站起:我要去看他一眼。 他站起来才发现,左腿不知何处受伤,整条腿木然,几无知觉。他腿上紧紧缠着木板,刚跨出一步,整个人朝旁边一歪,好在常歌出手将他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张知隐执拗着还要起身,常歌无法,只得大声道:别去了! 定山我焚了。 张知隐轻轻一顿。 他怕你看到了伤心,弥留之际,要我当下将他焚了。 张知隐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他的手冰得吓人,力道更是大的惊人:你说什么? 常歌眼眶微红,低头哽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歌死命抑了抑情绪,方才低声道:铠在你身上,他护着你大半,你受的只是些小伤。他 常歌偏过头,将手中的长命刀塞进知隐怀里,你拿着吧。 他轻缓拍了拍知隐的肩。 他在何处。 张知隐强抑着镇定道,我要去看,定要去看,焚了焚了也该有些痕迹。他强拖着左腿,又要朝外走,左胳膊却被死死拉住。 常歌避开他的眼神:我带你去。 张知隐这才松弛下来,常歌刚朝前挪了一步,他的脖颈忽然朝后弯成个优美的弧线,而后整个人朝下一软,倒在地上。 张知隐被吓得一惊,而后当下朝外喊道:医官! 门嘭一声打开,益州军医慌忙小跑进来,一见地上倒着的不是张知隐,居然是常歌,懵然片刻。 愣着作甚,快过来! 张知隐有腿伤,压根搭不上劲,他们又唤了几个益州兵士进来,七手八脚将常歌挪至床榻上,张知隐坐在一侧木椅上,迅速整理神思,这当是冰魂蛊毒毒发,他着急道:快,快去长安请先生!不,先去请颖王! 是! 几名益州士兵当即便要出门,听得门口一声先等等! 木门一推,一位医官打扮的少年闪了进来。他朝张知隐行礼道:吾乃常歌随侍医官白苏子,请先让我一诊。 白苏子坐下,将常歌左袖一拉,常歌的胳膊竟已白至发紫。 白苏子呼吸一滞。 * 常歌转醒的时候,室内并没点着烛火,隔着纸糊的木窗,室内如映雪般微明。 他稍稍动了动手指,床头的浓影瞬间一动,白苏子惺忪着眼抬头,呆着反应了会,立即出声制止:别动! 常歌依言躺了回去:我迷了多久? 白苏子道:两个时辰。 常歌这才发现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毫针,稍一动胳膊,所有细如蚊子腿般的毫针都跟着哆嗦。 他被逗得发乐:松树原是这个感受? 一时间,白苏子不知是该说他乐天还是该批评他不上心。 常歌晃晃手腕,手腕上的银针亦是跟着抖,他玩了一阵子,在白苏子爆发前夕停下,看似淡然问:不是一直以银针抑着血脉不让逆行么?我也有数个月并未发作寒毒了,怎会忽然再行发作? 这事我还要问将军。失礼了。白苏子隔着锦帕,将常歌的内腕稍稍翻出。 他的手腕内侧仿佛是雪白的纸张捏的,皮下的血脉和紫色瘀斑清晰可见,仿佛稍不注意,内腕的皮肤便要破裂。 常歌若有所思:我记得上次看还不是这样的。 白苏子将他的手腕缓缓放回去:上次,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常歌竭力回想一番,吃羊肉那次。展从伯送来的苏尼特羊,你记得么? 白苏子依稀回想起来,那次颍川公主、幼清景云都在,难得忙里偷闲聚了一次,那之后便因为疫病之事忙里忙外,半点闲工夫都没有。 白苏子皱眉:那不是大半个月之前! 见他严肃,常歌似乎也体会出些许严重性,敛了嬉笑神色,问道:怎会忽然扩成如此?行针,还有效么? 白苏子一瞬间想说什么,他目光闪了闪,最终低声问:你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至阴至寒的东西,或者去过什么很冷的地方? 第108章 弑父 谁告诉你,是我弑父? [一更] 常歌认认真真回想片刻:没有。过了会他又补充道, 药王谷那个山洞算不算?那应当是最近我去过最冷的地方了。 近来渐渐入暑,即使是秦岭深处都热得厉害,阴寒之处倒是真的不多。 提到药王谷,白苏子的手指显著颤抖了一下, 他赶紧掩了过去, 低头道:那个应该不算。当日如果有影响, 你当立即发作,应当不算。 常歌将手腕再度翻出来, 原来那紫斑并不是在腕上的, 而是自胳膊往下蔓延,已经发至手腕。此前他发过几次寒毒,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 伴有这种触目惊心的淤血瘢痕。 常歌:怎么这次会扩成这样? 白苏子低下头:此事也怪我。我一直以银针制着血脉不让逆行,表征上看起来毫无症状,没想到竟误了大事,若我不出手遏制, 也许能更早发现 这不怪你,以银针遏制也是我自己的想法。常歌有些发愣,我究竟还有多久? 白苏子默然。 说吧,这有啥不好说的。 白苏子稍稍低头, 在他耳畔说了个期限。 常歌将手腕缓缓放了回去:那勉强还够。还够就行。 将军白苏子语气迟疑,如果有人愿意救你,就是可能有些代价的话 得了吧。常歌飘然道,什么代价,以命换命?还是什么奇珍异草, 还是什么偏门的祸害别人家小孩子的事情? 白苏子试探道:这世上,很多人的命是很轻的。将军的命系着天下, 世上可以没有很多人,但不能没有将军。 常歌躺在微明的光线中,轻缓摇摇头。 这世上所有人的命都一样重,这和你是将军还是士兵,甚至只是田间种地的老农都没有关系你知道么,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常歌的声音转缓些许,先生住着的地方,叫齐物殿,其意便是万事万物,一视同仁。齐物殿起先的名字,叫什么大仁吧,什么大人小人的,可难听,现在的名字是先生亲自改的,那三个字是我题的。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0) 常歌侧过脸,还有些骄傲:我那天喝了点小酒,挽着袖子,挥毫而就!先生说我的字恣意潇洒,最适合写齐物殿三字! 白苏子眼神认真,仔细看着常歌。 扯远了,我的意思是,素来便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事如此、做人亦是如此,执念太多,反而心烦。何况,我这一生,攀扯的人也够多了,早该滚蛋好好歇着了。 常歌冲他一笑,他人淹在日出前的灰暗里,眼神倒是透彻明亮的厉害。 白苏子轻叹一声,慢慢将毫针一根根解下。 常歌手腕上的针刚被拔干净,便动了动手指,揉了一把白苏子的头:干嘛呢,唉声叹气的,好心情都被你叹走了。 白苏子若有所思,他拿手捂了下常歌揉过的地方,眼神却飘忽的厉害。 这事,你先别告诉先生,然后,最近你陪我回一趟长安。常歌胳膊上的毫针渐渐被拆干净,他赶忙侧身坐了起来,知隐呢?我走之前想去看看他。 常歌在夷陵城外的上下桃坪找到了张知隐。 其实无需白苏子指引,他也隐约猜到了张知隐应当是在此处。 去年冬日,他在益州挂帅,意夺夷陵,想派出一智将一猛将,两相配合,巧取夷陵。 夷陵之计诡谲,南岸做水鬼迷阵、置虚假主营,虽留守兵力少,却需要将夷陵守军耍得团团转。 北岸主力精锐则隐匿山林,守正待时,虽主力精锐在此,但需要沉得住气,非得等到夷陵守军被南岸引得阵脚大乱时,再出奇兵,一定夷陵。 此计对配合出兵时机要求极高,南北岸又有大江相隔,沟通不便,故而分领南北岸的两名将领需极致信赖、默契。 当时益州世子本想让他和卜醒配合,常歌力荐张知隐和孟定山。 知隐擅谋,常歌便将他留在南岸;定山沉稳,常歌便将北岸部分交予他。 二人配合,夷陵大胜。知隐定山的名号更是响彻两国。 上下桃坪在夷陵城外,半山腰上。常歌拨开半人高的乱草,这才见到了隐匿其中的张知隐。 他背靠着棵参天古树,颓然坐着,面着滔滔东去的大江流水。常歌在他身侧坐下,张知隐几无澜动,一语未发。 常歌也并非想劝他,更知道这事不好劝,干脆默然陪他坐着,手上下意识揪着地上的枯草玩。 此处望去,景色正好。巨木参天,又有大江环绕。 江水汤汤,滚滚东去。如白驹兮,如浮生兮。 上回夺夷陵的时候,定山带着益州主力军,就埋伏在这里。张知隐望着手中的酒盅,轻声道。 常歌点头:知道。 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从这里朝南岸看,正是鸣翠谷。 知隐仰头,将盅中浊酒一口闷了。 鸣翠谷 常歌这才发现,自此处朝南岸望去,浅滩之后正是葱葱郁郁的鸣翠谷,是当时张知隐南岸军队藏身的地方。 那时候在冬月,我和他怕南北岸两线作战,有所出入,每日寅时一刻约在鸣翠谷相见。鸣翠谷与北岸的上下桃坪隔着大江,我便同他商议,隔一日便我来渡江,他不愿意,我们埋伏了几日,日日都是深夜时分,定山渡了大江来见我寒冬腊月里,每一日。 常歌叹声,只按住了知隐的肩。 张知隐:你知道,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么? 常歌轻轻摇头。 知隐的眼神随江东流:我说,我为苍生为大义,我问他,问他领着益州万军,是在为什么而战。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喊了我一声,没来得及说出答句。张知隐掩住眉眼,稍稍定了定自己的情绪,到现在我才想过来是我没听明白罢了。 将军。 常歌抬眼,张知隐生得眉目淡漠,眉梢眼角都如软毫轻巧勾勒,素日里的情绪也同眉眼一样单薄,这还是常歌第一次,见到张知隐红了眼圈。 我还以为,行军打仗,是个什么威风事情,想从戎便从戎了,还拖累定山和我一道进了益州军。知隐眼帘垂落,原来,不过是没疼在自己身上罢了 知隐低着头,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长命刀,指尖沿着刀背上长命无绝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摹。 他轻叹一声:将军,此后我便要退伍了。我现在才想明白,我不过一介凡人,天下如何,百姓如何,于我心中,抵不上一人。 常歌顿时警觉:你不会 不。不会。知隐轻轻摇头,我这条命是定山拿命换回来的,我又有什么权利,再夺了定山的命。 更何况,了结是最容易的,活着才是磨难。此事千悔万悔,都来不及了,合该我独自一人留在世上,替他磨完这几十年。 常歌见他愈渐低沉,不动声色转了个话题:你之后,不从戎了,还有什么打算? 也许,会去桃源。张知隐道,定山总是由着我定好做什么、去何处,从未提到自己的喜好,唯一一次,我们营里有个武陵来的兵士,说家乡的桃花一开,漫山遍野都是。他说抽空了,很想去看看。 张知隐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彻底止了话头,他将脸埋入掌心,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泣音。 常歌拍着他的肩膀,自己心神也恍惚起来。 留在人世和洒脱而去,他竟说不出哪个更加痛楚。 或许薄情断念,才最为一了百了。 * 长安城,天牢。 祝政即将跨入天牢之时,他的探秘斥候博衍来报,说吴国恐有小乱。 博衍附耳汇报一番,祝政静聆了片刻,方道:知道了。言毕,他头也不回,径直步入天牢的黑暗当中。 天欲破晓,熹微晨光透过牢窗投射在地上。 益州主公刘图南背对着铁栅栏坐着,手上轻轻转着一串佛珠,轻微的脚步声渐近,他手上的珠子蓦然一停。 周天子,真是高明。益州公低声道,好端端的五国相王,被你黄雀在后,一锅端了。不仅如此,还直入宫城,大搞连纵,反将一军。 祝政停在牢门之外,轻声道:巴东投诚了。 益州公冷哼一声:你无需来劝我,我和月氏首领不同,是不会下令让益州全境投诚的若益州还是我的公父管辖,或许会如此,可我断然不会庸懦低头! 佛珠又开始缓转,在寂静的天牢中碰出清脆的声响。刘图南依旧背对牢门,全然一副不愿沟通的模样。 祝政凝了他的背影半晌,方才开口道:定山没了。 那佛珠猛然一顿。 刘图南。祝政道,你当真要益州全境子民,头破血流么? 益州公的音色发虚:什么时候的事情。 孟定山铁骨铮铮,忠勇异常,向来是他最为偏爱的大将。 昨日下午。祝政道,两军对峙,益州误放冷箭,忽然开战。他将自己的重铠留给了张知隐,并以身护住张知隐。据说找到的时候身上全是刀伤箭伤,没多久便不行了。 益州公彻底不语。 祝政道:若非常歌及时赶到,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甚至有可能还会折了张知隐你,真想如此么? 刘图南面着墙壁,沉默片刻,自小,杜相和公父日日都在说你,说你年少沉稳,你睿智无双,你敏而果决连你姿容甚好都要拿出来说上一番。你什么都好,相形之下,我虽为公父亲生,在他口中却样样平庸,不如旁人。 他起身,回身上前几步,直直盯着祝政:可我真不知道,我究竟何处输给你? 祝政平静自若,只淡声道:你太狠。 我狠?刘图南上前一步,死死抓住牢门,我如何能比得过周天子狠?你弑父不狠,我弑父便狠? 祝政眉尖轻蹙片刻,旋即舒展开来。 他长身玉立,垂坠的玄衣更衬得他愈发倜傥。 祝政轻顿片刻,方才轻声道:谁告诉你,是我弑父? * 第109章 无心 路,不要走偏。 [二更] 刘图南双眸稍狭, 仔细看了他一眼。 祝政单手背于身后,娓娓道:临终之前,周闵王确实将我唤至他的榻前,死死遏着我的腕, 再三嘱托。别的先王嘱托天下, 我的父王, 却朝我手中塞了把剑,定要我杀他, 以成大仁。 祝政垂眸, 唇角划过一丝极轻的讽笑。 他在牢门前飘然踱着步:父王说为王者,当狠而无心,众叛亲离, 大仁不仁,方成仁王。他威吓、利诱、怒吼,到最后,抓着我的袖边苦苦哀求, 我都没举起那把剑。 最后,他急火攻心,几个月都坐不起来的人,竟憋着一口气, 扯着龙榻的黄带子,直直坐起,拍着龙榻说他失败,说我不争气,说大周怎会落到我的手上, 说他忍辱负重十几年培养我,心血竟毁于一旦,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便掐死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提剑刺死我的父亲。 祝政停在刘图南身前,稍稍侧脸,刘图南的眼珠外凸,面上表情更是古怪的厉害。 他见我要丢开长剑,又急又气,丢了黄带子便朝我扑来,狠狠撞上了我的剑。当时我被他死死扑住,他的血,我亲父、大周闵王的血,顺着长剑淌着,污了我满手、满身。 祝政徐徐转身,正视益州公刘图南:你将你父亲刺死在驿馆,并未见到他惨死的样子,可我父王,却是我看着一点一点死去的。 祝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刘图南竟小小退了一步。 他的脸就停在不到一寸的地方,咧开嘴干笑着,渐渐死去。祝政缓退一步,长剑挑破了他的喉咙,他声音都开始冒风了,还在竭力说话。 他缓缓掀开眼帘:他说天下,必兴。 天牢里,陡然安静片刻。 一声轻笑,打破了凝重的情绪。 祝政面上的冷笑一闪而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他荒谬的可笑。他为了让我薄情断念,特意交代史官,坐实我弑父。以讹传讹的事情,我懒得多去澄清。只是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信以为真,以为仿着了我,弑了自己的公父,无情狠戾到六亲不认,便能成王。 刘图南连退数步,几乎要贴着牢狱粗糙冰冷的墙。 说起来,我这里有个很久之前的东西。祝政自袖中抽出一份奏疏,刚拈出一个角,刘图南便认出了奏疏所用锦缎,群青底色鱼凫纹样,正是益州主公钧旨或上奏才会用的贵重面料。 祝政轻轻抬手,将锦缎递过牢门缝隙。他的指节掐在锦缎之上,骨节清瘦白透,同流光般的锦缎交相辉映。 刘图南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上前接过奏疏,他轻轻展开,锦缎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弦一颤。 这竟是他的公父,前任益州公刘善德的字。 吾王大周天子亲启: 武王开国,天下分雄,其本意乃六地诸侯吴越同舟,各安其民。可惜天下争心太过,开国以来,六雄纷争不停 此奏以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写了千字有余,多数都在忧国忧民,认为六雄裂土已久,如此发展战乱只会愈发纷然,还不如先行一统,削爵诸位王侯,他作为益州主公愿意身先士卒,交还益州封地,以安天下。 奏疏末尾提到爱子刘致,说益州权柄他甘愿上交,只是幼子愚钝,盼能留下锦官城京畿三十丈之地,以供幼子容身。 言辞恳切,更为他谋算深远。刘图南按照末尾落款时间在心中折算,他的公父上奏之时,周闵王仍在位,而当时自己不过五六岁的稚龄,公父便忧心他此后余生。 刘图南捧着这封奏疏,竟不知可笑的是自己,还是爱在心责在口的公父。 祝政道:心中无爱,何以安天下,心中无情,何以守山河?你公父言传身教,可惜,你却认为他庸懦无能,他的好,你半点都没学到。 刘图南终于重重跌在地上。 祝政言辞缓和下来:刘图南,你本性不坏,只可惜,听奸人劝诱,走错了一步路。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1) 益州公刘图南缓缓摇头。 他世子之位被废之后,大魏太子司徒玄便来同他商议,愿意帮他夺位。可他有邪念,旁人巧言令色,方才诱导了他。此事,除了他自己,他谁也不怨。 祝政轻轻抬手,原本静寂的天牢中走出两名狱卒,其中一名双手托着一小木几,只低着头看路。 牢门打开,小木几落在牢房地面,两名狱卒垂眉顺眼,合手而退。 木几上左侧置着一份诏书,乃事先拟好的益州全境投诚公诏。诏书旁置着青铜酒樽、酒壶,两样物件都是世子制式。 这是要让他下招投诚,而后为天下安定,自决于天牢。 刘图南望着诏书,手指轻轻动了动:我,唯有一个请求。 祝政先他一步,将他所思所想说出:弑父篡位之事,青史上不会留下一笔。你还有别的想说的,便到下面同你的公父说吧。 他略退一步:请。 刘图南提笔,在王诏之上署名,而后斜满一盏酒,一饮而尽。 哐一声。 青铜酒樽翻倒在地上,摔进天牢斜斜的光亮里。 祝政静静站了会,方才挪动步子朝外走,他刚刚拐过角落,脚步一定。 吴国少主华悦贤站在拐角处的暗影当中,恭谨合手,向他行了一礼。 祝政淡淡道:可都听得清楚? 悦贤少主微微低头,言辞温顺:清楚。 羊丞相教你引你,恩同父母。以后你的日子还长,路,不要走偏。 谨遵圣谕。 祝政径直离了天牢。 这话还得从吴国少主入长安城之前说起。 吴国入连纵,同楚国合作一事,吴国国内大有分歧。吴国丞相羊心斋为首的老臣,对此事反对得厉害,早朝之时,甚至搬来国柱,以死为谏,无论如何也不愿少主同祝政合作,入四国连纵。 朝上吵闹不休,悦贤少主只称病不出面,反让御史大夫尹子言站出来同老臣抗礼,同时,他又让吴国大将军车东威连夜入金陵,抓了数位老臣,震慑朝堂。 在此之后,这位吴国少主方才款款登场,先是左右安抚,和了好一通稀泥,后又沉脸扬威,勒令吴国上下一心,皆从他号令。 这番手段玩的精纯,很难相信,竟是出自一位十八岁少年之手。 这其中只有一点祝政略为不满,吴国丞相羊心斋三朝老臣,一心辅佐悦贤少主上位。可华悦贤却借着羊相带头乱政的因由,直接将羊丞相软禁了起来。 华悦贤年少且多智,祝政对他寄予厚望,并不希望他在此走偏。同时,益州公刘图南正执拗着不愿签署益州全境投诚诏,故而祝政特意设置此局,将二人一道敲打敲打,一石二鸟。 天牢重归寂静。 益州主公刘图南依旧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的指尖却稍稍抽动了一下。 牢门吱呀一声旋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闪了进来,驾着刘图南的胳膊,将他扶起。 本该饮下毒酒身亡的刘图南,此刻竟悠悠睁开了眼睛。他将四下一望,疑惑道:我没死? 搀着他的人答道:是,主公,您没事。周天子特意放我进来,带您出去。 现在连月光都没了,天牢里着实晦暗的厉害,刘图南几乎贴在这人脸上,才认出了他是谁:醉灵!你不是,你不是应该被关在益州天牢么?! 醉灵,是益州大将军卜醒的字。 前任益州主公遇刺之时,担任护卫的正是醉灵,他也因此获罪,被收押在益州天牢。刘图南当然知道醉灵是冤枉的,只是此事重大,若不做做表面功夫,朝臣那边说不过去。 醉灵道:周天子早就派人将我救出来了,我一直藏在长安,就等今日您假死之后,来接应您出去。 究竟什么意思?他没打算杀我? 醉灵摇头,他扶着刘图南站稳:应是没打算。他说你我曾收留过常歌三年,又待常歌甚好,此恩他铭记在心。而且,去年冬日,他被益州擒获,大周天子的身份败露,当时常歌前来劫狱,益州主公对他二人并未痛下杀手,反而放他们离去。我想这也是他放过你的原因。 醉灵半搀着刘图南,自另一条暗道离开天牢,路上醉灵同他说:他还要我转告你,你公父给你请封的三十丈土地会特批给你,允你安身立命,其代价是改头换面,一生隐姓埋名,再不搅动风云。 死而复生,刘图南只觉人生如大梦一场,前段时间他的那些执念,不甘和阴暗的想法,忽然变得尤其可笑,更何谈搅动风云。 这条暗道七拐八拐,推开最末端的石门,竟有一马车等着他二人。 车上跳下来一位颇有书卷气的少年,经醉灵介绍,此人乃祝政影卫,名唤博衍。 见过卜大将军,见过刘公子。博衍同他二人行礼,先生要我在此候着,护送您回益州。 刘图南最后向北回望一眼,长安城浩大,此处已望不到长安宫城。 晨曦的沉钟重重敲响,惊起一片白鹡鸰,簌簌而过,天边被旭日熏得金红。 刘图南目光落在极远的天边,他轻叹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博衍见他未答话,催促道:刘公子? 没什么,走吧。 刘图南上车,马车金玲响动,渐渐驶出长安城。 * 常歌刚一踏进锦夕殿,甜酒香伴着咕咕嘟嘟的声响迎面而来,这当是祝政早知他要回来,提前着人备好的。 他唇角轻弯,加快步子朝殿内走去。 快到殿前之时,他竟听得一声少儿啼哭之音好端端的锦夕殿,怎会有少儿? 第110章 祸患 活像是祝政偷了他家几千头羊。 [一更] 一阵拨浪鼓之声响起, 小儿的啼哭之音渐渐止了。 月氏族长全境投诚诏令已发,益州刘图南诏令已发,冀州投诚大半,吴国悦贤少主已和羊丞相化干戈为玉帛, 风波既平。 古人云上兵伐谋, 王上不动一兵一卒, 以谋略攻心,连定四国, 着实厉害。 常歌的脚步止在殿外, 听起来祝政正在同旁人议事,这人的声音常歌也熟悉,正是吴国长史姜怀仁。或者, 现在应当更替称呼,称其为姜代相。 祝政已临时组阁,重整朝堂,他暂未设丞相, 转而邀吴国长史姜怀仁出任代丞相。吴国虽颇有微词,但看在悦贤少主的面子上,还是让姜怀仁前来赴职。 常歌思来索去,觉得此事自己不听为妙, 转身打算离开。 姜怀仁继续道:唯有鬼戎听得他们的大王被俘,气愤异常,据说鬼戎绵诸国已在联络鬼戎各部,集结剩余兵力,在边关蠢蠢欲动。 常歌停住了脚步。鬼戎大军一数量多, 二体格壮硕,三皆擅骑射, 骑兵为多,而中原军队多为步兵,更擅阵战,从兵种上来说,北境鬼戎军队确实克制中原军队。 无妨。祝政的声音传来,再多人也无可畏惧,我们有常歌。 说到常歌殿内听得一阵衣料轻响,接着咚的一声,应是姜怀仁抚袍大跪:臣有一不情之请。 说。 听得内里浅浅的触底声,应是姜怀仁又行叩拜大礼,他声音低沉:鬼戎收复后,如若天下大定,请杀常歌。 屋子里诡异地安静片刻。 姜怀仁道:此事并非我一人决议,理政阁诸位臣子皆赞同此策。 常歌没有反心,不必揪着他一人。祝政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不快。 王上,王上!祝政的脚步声显著朝外走,姜怀仁的声音也愈发急切,常歌共掌四国定国印,所到之处万民齐呼,他反不反并不重要,他在,便是祸患! 眼见祝政的脚步声即将拐出,姜怀仁忽而朗声道:王上! 祝政的脚步终于停了片刻。 世人只知常将军,谁人还从周天子!王上三思! 常歌轻轻前进一步,内里的声响霎时停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径直入了锦夕殿正殿,刚绕过梁柱,便见到祝政沉着脸望着姜怀仁,而姜怀仁痛心疾首,正跪在距离祝政一步之遥处。 常歌轻咳一声,姜怀仁稍稍转身,见到常歌,他神色自然,没有半点被撞破的尴尬,反而朝他大拜一次:见过主君。 常歌道:我有事要同先生商量,代相请先下去吧。 姜怀仁面对二人合手,拜而出。 此时常歌才注意到,祝政身侧果然有个小儿! 这小儿正被幼清抱着,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扯下幼清的鼻子看看。幼清给撕得眉眼都皱在一处。 这是何处来的小儿。常歌从幼清手里抽出拨浪鼓,冲他摇了几下,那小孩当即被声音吸引,又转过来,张着小胳膊想让常歌抱。 常歌刚伸手要接,祝政却轻轻拉开常歌:还不将小世子抱下去。主君奔波两日,方才归来,还来惊扰主君。 幼清面上的表情都掩不住了,几乎把怕不是嫌扰了你俩独处写脸上了。他将怀里的小世子一兜,夺了拨浪鼓,脚底抹油。 谁家的小世子啊?常歌刚问出口,稍稍动了下脑筋,便恍然大悟,豫州小世子啊! 楚王大婚那日当即大丧,无后;益州主公刘图南尚未婚配,无后;冀州主公祝展三个儿子皆已战死,同这小儿年纪也对不上;吴国少主华悦贤虽有婚配,但暂未有子嗣;交州姜伯子女众多,但并无幼龄稚童。 滇南颖王他不大能想得出庄盈抱小孩的模样。 算来算去,只有豫州主公的小儿年纪相当,据说去年冬日豫州和吴国交战,战况正激烈时,大魏斥候团趁着豫州宫城空虚,劫了小世子便走,此后魏国便挟着豫州世子,以令豫州。 眼下豫州世子既然出现在祝政身侧,很显然,豫州也被他以谋略拿下。常歌问:先生是要以他来控制豫州么? 拿捏着一小孩子,像什么样子。祝政拉着他的手腕朝内殿走,今日豫州来人接小世子,这才抱出来的。扰着你了。 倒没有。常歌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豫州来接小世子? 祝政便拉着他朝里走便耐心同他解释,他将豫州小世子送回去,豫州掌权的太傅朱辅才分外感动,当即签了全境投诚诏。 豫州本就是六雄之中最势弱的一个,和楚吴接壤,本就够豫州头疼,大魏还趁机黄雀在后抢了小世子,入大魏的连横本就是无奈之举。眼下祝政先行示好,豫州当下火急火燎地转向,朝祝政表衷心,以攀附大势。 祝政淡淡道:六雄基本收归,无需我的主君出征。 常歌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见祝政轻描般的唇角稍弯,正浅浅微笑。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提及请杀常歌一事。 到了。 祝政回身,稍稍为常歌打起纱帘,殿内暖暖的烛火被微风吹得一闪,接着暖融的酒香扑面而来。 常歌先见着了大殿正中的小火,其上咕咕嘟嘟正暖着甜酒。一旁地上铺着柔柔的软毛毡子,原本冰凉的雕花木榻被撤下,换做了又厚又暖和的鬼戎床,连地板都从冰凉的石制地面铺上了厚木。 他扫视一周,这里已没有半分宫殿的模样,活脱脱的一个北境营帐。 祝政竟将整个锦夕殿内殿都拆了,按照北境营帐的陈设重新布置了一番。 常歌惊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甚至还在枕头下面,摸出了两颗酪糖。幼时父帅不让他多吃糖,不定时就搜他的袖子,他便背着常川,在枕头下藏了不少。 祝政道:你这两日不在,我和舅公一道布置的。 这话让常歌更惊奇:舅公肯同你正常说话了? 火寻鸼已问过夏天罗和景云,狼胥骑同大周之间的心结基本解开,可火寻鸼每次见祝政,仍是如临大敌,活像是祝政偷了他家几千头羊一样。 没有。祝政温和道,我先刻意胡乱布置,然后请舅公来看,舅公边气急嚷嚷这哪里有半分常歌营帐的样子边改动布置。他叹道,舅公果然老手,布置得几乎一模一样。 常歌轻轻给他一肘:坏。 小盆篝火烤得室内暖融融的,其实这天侯,室内如此布置定然是偏热的,不过常歌心中发寒,坐在火旁反而舒适不少。他和祝政在毛毡上挤在一处,二人还用青铜爵分了几口甜酒喝。 甜酒入喉,欢快的火苗跳着,常歌便借着这个因由开了话头:鬼戎陈兵的事情,我去吧。北境鬼戎向来只讲刀剑上的道理。而且,此次定了鬼戎,我还能在北境住上些日子。 祝政本放松坐着,听闻此言忽然稍稍坐起身子:你要回北境?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2) 常歌以指尖绕着毛毡上的绵密绒毛,含糊道:嗯,我明日就出发。 祝政有些惊讶:如此着急? 常歌低着头,含混道:早拿下早安生嘛,这时候出兵,鬼戎也措手不及。再说了,我也不能一直在长安宫城住着啊那像什么样子。 祝政的音色当即凉了一截:怎么不能? 会腻味。常歌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哪有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多没意思。 他的肩膀被人扳了过来,祝政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究竟怎么了? 常歌是真的很喜欢他的眼睛,乌润润的,里面正映着跳动的小火,像藏了无数的秘密。 可常歌也最怕他略带审视的眼神,只觉得自己什么想法都无处遁形。 他被看得心慌,只得稍稍抿唇,以免一个不小心,吐露实情。 祝政见他一语未发,当下要翻他的手腕,查看他的体况是否有异,常歌则死死抓着手腕,拼了命不让他看,二人僵持一会,常歌却忽然松了手:你看吧。 祝政将手腕一翻,常歌的手腕除了肤色比平日白腻些,毫无异样。他换了左手腕,轻轻搭了脉,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常歌只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来之前让白苏子行了次针,将症状、乱脉全数压了下去。 祝政稍微收回了手,神色低沉:齐物殿修缮好了,今晚你过去歇息吧。 不了。常歌摆手道,这里暖和,我就在此处吧。 祝政转而也想留在锦夕殿,常歌竟连连摇头,破天荒头一遭拒绝了他。 他只觉得万分可疑,问道:你这次去夷陵,是不是受伤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宫里的太医来看看? 万不能惊动太医! 常歌赶忙道:不,不用,我遇上白苏子了,他已经看过了,和寻常一样,没什么大碍。 祝政的眼神略微闪了闪:是不是请杀常歌的事情?我不会听他们的,更不会害你。常歌,现在同四年前不同了,司徒家势微,朱家已被抄家,诸侯也被我各个击破,权柄,都收在我手里。 他抬手,想帮常歌顺顺耳旁的绒发,未料到常歌竟然一惊,慌张朝后躲去。 祝政的手便略有些尴尬地悬在空中,他竭力放缓自己的声音:究竟怎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会是HE,收尾过程会有沉重的部分 后面没多少了,快完结了 第111章 三试 不交给天定,行么。 [二更] 没什么。常歌垂下眼帘, 以此掩盖自己不住飘忽的目光,其实我觉得,姜代相说的都挺对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我是否会有反心。只要我在, 必然会对王权有所削弱。 胡说八道! 这一句饱含怒气, 惊得常歌抬头望了他一眼。祝政平日情绪掩藏得厉害, 面对常歌更是极尽温存,他太久没见到祝政沉下脸发怒的模样, 都快要忘了从前他有多么难以捉摸, 多么喜怒无常。 祝政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低垂下眼睫,静静平息片刻, 再开口时,又恢复了温和的语气:镇不住臣子乃懦主,嫉贤妒能乃庸主,纵使我不是天下明君, 也不愿做个苛待贤臣的庸懦之人。 常歌低垂下眉眼:吾王乃天下雄主,是我失言了。 祝政细细一顿,怎么忽然从先生,又回了吾王? 他猜测或许是方才威压太过, 竭力平息温和下来,去抓常歌的胳膊,却被常歌一躲。 常歌轻声道:该说的,臣都说了,今晚便出发了。言毕, 他撑着地便要起身,谁知他胳膊一重, 祝政竟然拽着他的手腕,将他彻底拉坐下来。 祝政的眼瞳黑得更浓郁了些,眼睫也轻缓震颤几许,常歌这才发现,方才他的袖子猛地被拉,竟将他的衣襟稍稍拉开些缝隙,露出小半片肩颈,暗紫色的血脉,细绒一般爬满了他的锁骨。 祝政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他慌张掩了领口,缩在一侧。 来此处之前,白苏子虽然以针抑住了他小臂和手腕上的淤痕,但其实他寒毒已深,身上淤血痕迹早已遍布。这也是为何他百般不愿同祝政同榻,他怕自己熟睡之时,被祝政察觉此事。 谁知,还没熬到晚上,扯开的衣襟已然让祝政察觉了他想离开的真实原因。 他身侧,祝政的呼吸凌乱的厉害。常歌掩着襟口,逃避似得缩坐着。 他还以为祝政会因此震怒,但祝政却只是停在原地,并未强行拉扯他,更没有要他说个究竟,这一点,实在让常歌如释重负。 接着祝政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也不知他在殿门口交待了些什么,整个锦夕殿的门窗竟全部阖上,殿外也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常歌抬头看了一眼,窗户上映满了影子,都是整齐列阵的士兵。 从重叠的影子来看,整个锦夕殿,应当被围得有如铁桶一般。 常歌环视一周,恰巧望见折返而归的祝政,他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鬼戎,不会让你去了。祝政沉着脸上前,坐在他身侧,先养好身体。 祝政轻轻抬手,玄色广袖下露出白颀的手指,朝常歌的腰间伸了过来。 很明显,他是要取走常歌的兵符。 常歌慌忙捂住腰间锦囊中的兵符,祝政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扯开,二人相互掰扯,两相僵持起来。 常歌本就不剩多少气力,相较未有多久,便感到吃力,祝政一旦夺走兵符,他便是一兵一卒也调遣不动,更何谈在期限之前,助他大定鬼戎。 祝政已扯开他的手,冰凉的兵符已滑出他腰间的锦囊,常歌死死将锦囊一捂,又急又气,情急之下抬头瞪他,脱口而出:又来了,又来了!知道从前,我最恨你什么么! 抓着锦囊的手蓦然一松,祝政的手不上不下悬在空中,这句话仿佛尖冰一般刺穿了他的心,他怆然后退几许,不敢再上前。 常歌没敢同他对视,只低着头,将快要掉出锦囊的兵符塞了回去。他深怕自己绷不住,在心中不住说服自己,此刻千万不能心软,知隐便是前车之鉴。 现在疼一时,要好过之后疼一世。 殿内的空气似被凝聚了一般。 常歌稍稍定了定,由衷嘱托道:我走之后,不必过于想我,也不必等我。也许三五年后我还回来,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他喉中一哽,险些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又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你好好纳个王后,生儿育女,我们打下的大周,还有百年、千年、万年 他被猛地扳过了肩膀,猝不及防同祝政对视。 祝政描墨般的眉尾已忍得通红,眸中更是一片澜动,他似有千言万语,可唇轻轻颤了几许,却只哽咽着说出一个你字。 他像是竭力抑制自己,却终而抑制不住,只字未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却率先滚落,挂在祝政的颊侧。 殿内的火光都聚在这滴泪珠中,轻轻闪动。 这滴泪落在颊上,早已冷了,可常歌却觉得它滚烫,烫到让人不敢面对。 常歌轻轻偏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胳膊忽然被祝政死死钳住,祝政的声音更是哽咽的厉害:你你是不是,从未想过什么相伴,相守? 锦夕殿未点灯,烁动的火苗是如此微弱,偌大的殿大半都淹没在黑暗之中。 常歌望着殿内漆黑空虚的某处,轻声道:先生,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哪有什么相守。人世间唯一的常事,便是世事无常。 几乎瞬间,常歌被死死搂住了,他的脸埋在祝政心口,这胸膛在微微颤抖,心口处更是鼓噪得厉害,紧接着,一滴冰凉湿润的东西滴落在他后颈,第二滴、第三滴祝政的泪滴顺着他的后颈滑落,掠过他宛如花瓣般的胎记,又顺着肩膀滑入背部。 他似乎从未见过祝政如此伤心。 即使周闵王崩逝的那天下午,他在后花园找到祝政的时候,祝政也只是失魂落魄,一语不发搂住了他。 当时祝政的手上、身上,全都是血,那个拥抱,更是沾满了浓郁的血腥气。 当时常歌不知他身上的血来自何处,只知道他看起来既糟糕又伤心。他不知如何安慰祝政,只好张开胳膊,轻轻搂住他的背。那之后,祝政的心却渐渐跳得平和,最终彻底安稳下来。 殿内压抑而黑暗,死死搂着他的身体,无声地颤抖着,常歌后颈的绒发已被润湿一小片。 旁人见到的周天子,似乎都是喜怒无常、高高在上又无所不能,可他见到的周天子,会难过伤心,会极尽温柔,更有许许多多无能为力之事。 可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 来这里之前,常歌自以为将自己的心冷成了坚冰,可一遇到这样的先生,他原本的意志被融动的厉害,心中更是丢盔弃甲,只差仓皇而逃。 你不能如此不公。祝政的声音沉得厉害,我每一时每一刻都想着如何同你厮守,日日殚精竭虑无不是为了你,你却总是什么都不当回事。 常歌的双手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轻轻搂上祝政的背,祝政的身子蓦然一紧。 他的反应让常歌反而不敢用力,指尖颤了又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遏制自己将先生的背搂紧。 毫无回应却让祝政愈发崩溃,他轻声道:别走,好么算我,求你。 常歌的内心几乎松动了。片刻之后,常歌亦在心中细细叹息,如果能选,他何尝想走,但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能抉择的事情了。 他揽在祝政背上的手,轻轻松开了。 常歌竭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平稳,既是说给祝政,更是说给他自己:你我二人起于建平三试,那便绝于三试吧。 常歌稍稍退后:比试项目,你我二人商议着定。 他只敢看着祝政的衣襟说话,目光分寸不敢上挪,更何谈同祝政对视。 祝政轻声答道:不比不行么。 常歌低垂眉目,轻轻摇头:比试三场,结果天定,或者我现在便动身离去,你择一个吧。 祝政的手紧紧揪在一处,他的指节忽而攥得死紧,直至骨节都全部发白,而后,他的手渐渐松开,放松落在膝头。 祝政低声道:我选三试。 第一局,常歌让祝政选,祝政择了对弈。 二人自小对弈到大,不说对弈千局至少也有百局,常歌的棋路他早已谙熟于心,选对弈,祝政也有些私心下棋上,常歌从未胜过他。 谁知棋局一摆,素日镇定的祝政心思飘忽,竟连棋子的位置都放错了,经常歌提醒方才更替回来。 常歌先手之后,一向沉稳有加的祝政,对着盘面上短暂的劣势,破天荒地心态溃乱,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输了此局。 祝政沉着脸,面着桌上的残局默然半晌。 常歌轻轻低头,刚要收棋子,一只手却轻轻抵上他的手掌。 祝政一语未发,将整个棋盘按照当前残局的模样,整个挪开,不愿让他将棋局打乱,收拾起来。 第二局,乃常歌所选。祝政擅用剑,他特意择了剑道,还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蒙眼的一刹那,他看到祝政的目光额外伤神,大约是觉得常歌怎会如此蔑视于他。实际上,蒙上双眼,不过是常歌想定自己的心。 他若是看着祝政的眼睛,怕是连剑都举不起来。 这一局倒是没什么悬念,祝政一点也没留情,只数个回合,常歌的剑便被击落,败下阵来。 常歌揉着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弯腰捡起被击落的长剑:第三局不由你定,也不由我定,交给天定吧。 一胜一负,第三局变得至关紧要。 常歌将剑置好,从一侧置架上取出占卜用的龟甲,轻轻坐回毛毡之上。 我将龟甲打乱后,倒扣于地上,有裂纹的龟甲为奇数,便是你胜,若为偶数,便是我胜。 他将龟甲尽数放在地上,龟甲掌心大小,一共九个。他挨个检查过龟甲是否完好,是否无裂纹之后,将龟甲一枚一枚朝小缶中装。 刚刚捡到第四枚,他的手忽然被祝政轻轻按住。 祝政沉沉望着他:不交给天定,行么。 第112章 碎玉 我无错!为何要退! 常歌的动作顿了片刻, 而后轻巧抚去祝政的手,轻声道:你我早已说好的。 他还要去捡地上的龟甲,祝政却猛然夺去装着龟甲的小缶,当下要摔个干净。 你现在摔, 常歌稍稍定了定呼吸, 竭力平稳道, 你现在摔,摔破几个便算几个。缶中有四枚, 是偶数。 若龟裂的的龟壳为偶数, 此局便是常歌胜。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3) 本被祝政高举着的小缶,缓缓落下。 祝政的手指死死抠着小缶的边沿,听得一声脆响, 他无知无觉中用力过甚,那缶居然被生生掰碎一块,祝政躲闪不及,被碎块扎了满手的血。 常歌的手藏在袖中, 死死捏了数次,终而还是轻轻蹲下身子。他扯裂自己的袖子,将火红的软袖轻轻绕过祝政的手背,想将他手上的伤处包起来。 他刚拈开碎片, 火红的软布缠了一道,他的手腕却被祝政死死抓住了。 那片碎片刺得深,祝政满手都是血,抓在他腕上,他满手满腕全沾满了血, 常歌试着要挣,却被祝政抓得更紧:别走, 常歌。 祝政将侧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别走,说着无论如何总会有解的,最后连字句都成不了,仍是死死拉着他的手,分毫都不肯放。 常歌低着头,顺着自己的手腕向下一捋,抽出左手,复而将祝政的手一道道缠好。 这过程中,常歌不敢同他对视,更不敢回应他的只言片语。 缠好后,他沉默着,将地上剩余的龟甲挨个捡入小缶。而祝政一直面向他坐着,沉沉注视着他。 小缶摇三摇,倒扣至地上,他将小缶轻轻掀开,九个掌心大小的龟甲,瞬间乱了一地。 一二三 常歌将龟甲上有裂纹的分作一堆,无裂纹的分作另一堆,每遇到一个有裂纹的便计数一次,全部数过之后,常歌又核对了一次,方才道:六个。 其实原不用数得这么仔细,无裂纹那侧仅有三枚龟甲,一眼便可扫尽。 六乃偶数,看来,你我分开,乃是天意常歌端端坐正,他没敢回望祝政,只稍稍低下头,我走之后,先生素日不要劳作太过,夜深了记得添衣,更不要临窗批奏疏。常歌此后,惟有三愿。 他稍稍面向祝政,双手交错,深深大拜:一愿江河万古。 第二拜:二愿天下泰定。 最后一拜,常歌定了定神,方才庄重行礼:三愿我王万年。 襄阳初定之时,常歌便提过这三个愿望,时至今日,他的愿望依旧和那时一样,只字未变。 礼毕,常歌迅速起身,几乎是逃跑般离了祝政。谁知他尚未行出三步,面前细微银丝一闪,而后这丝线迅速收拢,停在距他三寸的位置。 常歌垂眸,断情丝正静静闪着幽冷的弧光。 这是断情丝,这丝线过于锐韧,倘若常歌再朝前一步,必会被这丝线伤及骨肉。 他刚迈出一步,弦丝震动,背后当即传来一句:常歌! 常歌充耳不闻,径直向前:先生,今生识君、伴君,知君,常歌此生无悔。 他轻声说,只是,妄念太多,只会乱了心弦。 常歌还想再跨出一步,断情丝却忽然收紧,贴至他衣衫上,停在一个极致危险的平衡之处。 再近分毫,他便有可能被断情丝深深割伤。 先生。 常歌终于回头,圈住他的数道断情丝在身后交错,一直延伸至祝政抚弄琴弦的、玉竹般的指尖。 断情丝尚未伤及常歌分毫,却因为久持,将祝政的指拉得全是血,那些血沿着丝线,成股地朝下滴坠。 如此僵持下去,常歌无法脱身事小,先生的手指怕是会伤得不轻。 常歌停在原地,好语相劝:先生,放手吧,都到最后了。你既然都已经知道原因了,至少让我定完天下,不留遗憾地走。 祝政垂着睫,极轻微地摇头,他手上的丝线却越勒越紧,血珠沿着丝线垂落,好似缀满珊瑚珠。 那模样让常歌的心绞得厉害。但事已至此,应当断则断,缠绵不断才是大忌。 常歌轻轻抽剑。 听得一声清越裂空之音,缀满血滴的断情丝猛被斩断,红豆般的血珠在空中凝了片刻,散落一地。 常歌手中捏着大司马剑,他的剑锋上仍攀着几丝袅袅的丝线。 此时地面竟传来一声脆响,那枚黑沉沉的玄玉燕子重重摔在地上,裂做四半。 方才常歌刚刚斩断情丝之时,竟不慎将袍上系着横山墨翠的绶带一道斩断,黑沉的玄鸟玉雕便就此坠落,彻底碎裂。 玉碎之声彻底将祝政击溃,他稍稍后退一步,低头望着裂开的恒山墨翠,哀伤满目。 祝政缓缓低下身子,用满是鲜血的手,将碎玉一片片拾起,连最细小的碎片都没漏下。 所有的碎屑收拢完毕,祝政将墨黑的碎玉捧在心口,轻轻前迈一步,谁知一柄长剑竟横了过来,径直指向他的咽喉。 常歌举着大司马剑,直直指着他,不让他上前。而悬在他身前的剑尖,正在不住轻颤。 祝政极轻地笑了一声,稍稍前行一步,那剑惊地当下退后些许,常歌刻意提高声音:别别再上前了! 祝政只充耳不闻,又上前一步。 这柄剑颤得更剧烈,常歌急声道:赐剑之时,你如何说的!你若有半分错处,我大可用此剑刺你,挟持你!你君无戏言! 我没忘。祝政低声道,我还说过,普天之下,惟卿能持此剑。 他低垂眉眼,继续上前,常歌一退再退,眼见祝政步步紧逼,常歌即将遏他不住,心中更是又急又忧,强逞着声势道:你退后,我我真的会刺的。 祝政的脚步轻轻顿住,他缓缓抬眼,直直盯住常歌:我无错!为何要退! 言毕,他稍稍抬起下颌,迎着剑锋,大进一步。 剑尖几乎要刺到祝政雪白的脖颈,只听哐一声,大司马剑被摔得甚远,滚在二人一丈以外。 常歌已被逼至纱帘旁侧,即将遁入黑暗之中,火光在他剔透的眼眸中跳跃,热切的厉害。 常歌的眼圈已忍得通红,倘若再进一步,他一定溃不成军。 他本想好好告别,再只身前往北境,谁知他竟被逼迫得进退不得,去也好、留也罢,俱是心如刀割。 常歌终究是没等到他再迈出一步,便彻底崩塌。 臣恨君! 他的尾音已然溃得厉害,像是溃不成军的败兵一般,他将帘一掀,迅速没入外殿的黑暗之中。 祝政怆然坐在地上,常歌走时掀开的纱帘仍微微摆着,送来些他身上的幽香,殿内的火噼啪迸出些火星,甜酒也细微地沸腾着。 片刻之前,常歌还轻轻给了他一肘,笑着责他太坏,片刻之后,竟物是人非。 门口很快传来金戈之声,紧接着常歌高声厉喝:吾乃四国合纵长,大周昭武君常歌,谁敢拦我! 殿内迅速传来一阵小跑之声,应是门口的戍卫进来询问祝政的意见,脚步声尚未跑至纱帘,祝政便开口:放他走。 这 孤说,放他走! 戍卫一听,这音调,至少是雷霆震怒。他半句话都不敢多说,慌忙朝殿外退去,还没退出几步,听得祝政再度吩咐:将殿外的人都撤去,明日罢朝。 戍卫慌忙应声。 殿门外,一声兵戈相错之音,应是拦着殿门的戈矛让开了道路,之后安静了一阵,方才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常歌应是彻底离去了。 祝政坐在地上,拼命想将摔得四裂的恒山墨翠拼在一处,可他手颤得厉害,心中更是乱做一团,简单的四瓣碎玉,竟如何也拼不回去。 此时,殿门口传来几声极轻的敲击之声,祝政蓦然抬头:常歌? 门口沉默片刻,方才传来个略有些沉稳的声音,但同常歌迥然不同:先生,是我。 来人说着前迈一步,门口戍卫高声喝道:未得诏令,不得入内! 祝政没在殿内,一语未发。此时此刻,他见谁的心情都没有。 白苏子在殿外稍稍提高声音:我有一计,可救常歌! 这声一出,整个锦夕殿诡异地沉寂片刻。 祝政冷下声音:放他进来。 白苏子踏入殿门的时候,只觉得这大殿空落落、黑黢黢的,两侧还过着穿堂的冷风,更显萧索。 内殿入口处垂着淡金色的纱帘,其内火苗烁动,将祝政的身姿照得影影绰绰。 白苏子低头,匆忙上前,于纱帘之前抚袍行礼:草民,见过周天子。 纱帘上的金丝微微烁着金光,祝政似是着了一身玄色王服,鸦色长发流坠而下,又被火苗泼上层瑰丽光泽。 祝政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平身。 白苏子起身,单刀直入:将军此刻体况,如不注意大约在仲秋,按照最好的情况算,也熬不过今年冬日。 祝政背着光线,整个人都显得黑沉沉的,他应了一声,问道:解法? 我是有一策,但此计策将军断然不会接受,故而我只能来找先生 白苏子深深低着头,他的话尚未说完,面前的纱帘一撩,纱帘底部率先露出重叠垂坠的衣摆,祝政单手轻打纱帘,略微低头走出纱帘,手中还掌着几瓣沉黑的碎玉片。 其中一瓣碎玉乃鸟翅形状,这让白苏子想起来,他曾在常歌腰间见过这么个黑色玉佩。 这几片碎玉质地奇特,毫无普通黑玉的流光,白苏子心中一动:先生,此玉,能否借我一看?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次元有事,只有一更 第113章 药人烛 常歌,一道回去吧。 听白苏子这么一言, 祝政的指尖忽然一僵,而后将碎玉片递了过去。 这玉一到白苏子手上,他瞬间被这玉冰得一惊,这质地显然不对!白苏子细细探查一番, 这玉做得极其巧妙, 外层乃上佳的恒山墨翠, 质感柔润,但其内包裹之物, 指尖一触便有如千年寒冰一般, 彻骨刺痛。 白苏子蓦然抬头:此物从何而来?这东西被人动过手脚寻常人摸都冰寒异常,暖都暖不热,我见此物将军贴身佩了至少大半个月!怪不得, 怪不得将军的寒毒忽然诱发至此! 祝政深深闭了闭眼,细微摇头道:罢了。人已逝去,也无可追究了。此事,是我太过大意。你且说说解法吧。 白苏子恭谨行礼:王上, 请容草民失礼。 得了允许后,他稍稍上前一步。 凑近之后,白苏子方才发现,祝政的眼尾仍有些发红, 睫也因洇湿格外乌黑,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从容。 白苏子在祝政身侧一番低语,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 说完之后,白苏子恭谨退回一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为妥帖之法了。 祝政轻轻蹙着眉尖, 沉吟半晌,方才开口:他若知晓此事, 断不会同意。他不愿意之事,愈是强加于他,反而会适得其反。 白苏子合手行礼:所以,我才来寻先生。 祝政道:若此事我也不同意呢? 白苏子低头,浅浅笑道:此事与先生同意与否无关。先生不同意我也定会如此行事,没了先生的帮助,不过繁琐些罢了。 祝政垂眸思索,暂未答话。 若先生不同意,我也会依计划行事。今日来见先生,并非强取认同,只是来托付一件事。白苏子将置于身侧的扁长木盒捧起,事成之后,此物,还请先生帮我转交予常将军。 祝政接过木盒,轻轻掀开,灰白的狼裘蒙蒙茸茸,正是襄阳围困,常歌北上之时所着狼裘。 他轻轻阖上木盒,这才看到白苏子已诚恳大跪:小白起初接近常将军,的确心有恶念。此事将军打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但他依旧怜我,赠我狼裘。白苏子死死抿了抿唇,似乎在极其忍耐,小白,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心底更是藏了许多污浊晦暗之事,我这样的人 白苏子惨然一笑,停了话头。 他转而朝祝政庄重拜了拜:请先生帮我转交,并永远瞒着此事。 祝政将盒盖轻轻叩上。他沉思片刻,终而还是问出口:药人烛? 白苏子自地上仰起脸,咧开嘴角,头一次诚恳笑了: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祝政垂下眼眸,敛起内心的情绪:一路保重。 言下之意,是默许了白苏子的计策。白苏子轻轻点了点头。 * 常歌很快便到了北境。 北境草原辽阔,鬼戎各部本就往来甚少,即使结了姻亲往来更是有限,全凭着绵诸国大王乌洛兰垓左右钳制,方能拧成一股绳。此时乌洛兰垓缺位,鬼戎各部都想着大权独揽,商议数日,竟没能商议出个领头部落,这反倒给了常歌可乘之机。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4) 安定郡、金城郡和武威郡,皆乃常歌旧部,他稍一联络,三地听从调遣,一齐发作,将鬼戎稀稀拉拉的军队,羊群一般朝更北之处赶。 这段时间,但凡有军令公文递至前线,随行定会夹着祝政的书信,每封信都以松花笺写就,装进半透的纱囊之中,还总会附着一片槭树叶。 白苏子不明白这类的私密信件,为何要用半透的纱囊装,幼清悄悄告知他,先生是怕常歌不看,装在半透的里面,哪怕是扫一眼,也能看到个只言片语。 常歌的确没看,他一封都没拆,全部整整齐齐收在一个小匣子里。他私底下嘱咐白苏子,若他发生什么意外,就将这些书信同他一道焚了。 除此之外,常歌还有另一处变化。 每回出征前,军营里的士兵一起热热闹闹写绝笔的时候,常歌提着笔,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往后,他便干脆不写了,随便搪塞张白纸,再出去转悠几圈,再回来时,军营里所有士兵都写完了。 白苏子起先以为,常歌这是无后顾之忧,没什么可交待的,有一回,他撞着幼清对着张白纸悄悄抹泪,一问才知道,常歌又交了张白纸。 毫无牵挂,倒是好事。白苏子难得没嘲笑幼清,还安慰了一句。 你明白什么!幼清瞪他,将军这根本不是毫无牵挂,反倒是忧虑恐惧之事太多,照实写了,他自己反倒割舍不下,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写了。 祝政送来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陪着他们从安定郡大营,北挪至塞上的凤凰城,快要入冬的时候,更是北进至布尔干。 北境里的冬日来得早,目之所及处,很快便没了绿色。 陪着他们的,便只剩下大漠孤烟,长风广漠。 夏秋时节,常歌仍坐镇主营挂帅居多,入冬之后,他亲自出征的次数越来越多,进攻也愈发激烈。 次次常歌亲自出征,定是尸山血海,久而久之,鬼戎部落见着常歌大纛一挂,当下丢盔弃甲,主动后撤。 这天战役结束了很久,白苏子都没找到常歌的人,他一直纵深至鬼戎阵地深处,方才见到常歌。 常歌,坐在一座不小的尸山之上。 沉沙戟扎在身侧,戟头上的红绫过满了鲜血,死死缠在戟身之上。 他身上的血腥杀戮气极重,脸上衣上全是泼溅般的血。他抓着沉沙戟的手,已经爬满了暗紫色的纹路,入冬以来,北境寒冷,寒毒连银针都抑制不住了。 白苏子上前:将军,该用汤药了。 他接连唤了好几声,常歌才像大梦初醒一般,含混应了一声,而后方才抬头,看到身前站着的白苏子,立即挂上笑:小白,最近没吃好么?瘦了。 白苏子没正面回答,他看着常歌将戟一撑,轻巧从尸山上走下,抬头看了眼乌沉的天空。 快下雪了。常歌轻声道。 常歌大阔步朝军营驻扎地走,路上同白苏子道:下雪了,鬼戎军队有牛羊,我们却什么都没有,连粮草送来一趟都得十多天。我们走得太远了。 行军之事,白苏子全然不明白,但他隐约知晓,走得太远,后方均需补给一旦跟不上,军中便会立刻断粮。 幼清给常歌笼上第一盆火的时候,下雪了。 常歌撩开帐帘,望了很久的大雪,站到白苏子接连提醒数次,几乎要爆发之时,他才低头坐回营帐。 常歌坐在火盆旁,呆呆怔了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想吃金玉酥。 去年冬日初雪,常歌还属益州,祝政仍事楚国。夷陵陷落,祝政被常歌擒获,帮着二人破冰的,正是初雪天的一枚金玉酥。 可眼下寒天大漠,哪里去找长安城的金玉酥,幼清急得团团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帐帘轻掀,本该守在祝政身侧的影卫博衍,裹着风雪走了进来。 拜过常歌后,博衍自怀中摸出一只锦盒,盒盖一掀,正是两枚金玉酥。 幼清乐得直拍手:博衍!你是料事如神么! 博衍道:是先生看天候,知道北境这几日快落雪了,算着日子要我送来的,还好赶上了。 他怕常歌不接,补充道:数千里的距离,换了六匹快马,主君就是看在奔劳的马儿的份上,也接了吧。 常歌默默接了下来,尝了一口,却哽了半晌,几乎咽不下去。 还有,信。 博衍自前襟摸出个半透的纱囊,递给常歌。纱囊被暖得温热,常歌抑着自己不看信笺上的字,只将注意力都放在纱囊中的槭树叶上。 祝政的书信,总会放上一枚长安城的三角槭,几个月来,信件里的风干槭树叶,从葱嫩的浅绿色,渐渐变得绿橙相间,而后慢慢变成火枫,入冬之后,便是枯叶。 这枚信件随附的,便是一枚枯叶。 长安也入冬了啊。常歌随口叹了一句,隔着轻纱摸了摸枯叶。 博衍道:长安,虽不如北境冷,但前些日子也彻底入了冬。今年冬日里多雨,天气潮湿,比往年要更冷些。 常歌闻言,稍稍低下声:先生自幼便体寒,一入冬就容易发头风,地笼给他暖得热些。然后,别说是我交代的。 博衍思来索去,还是透了些消息:先生,每日都看你的军报,每一封都会看上数次。主君胜了,先生高兴,可到了夜里,先生却会愈加睡不好。 入秋以来,先生劳苦,头风更是发了几次,安神的东西他都不让点,一日日熬着,更不肯多歇息,谁劝都不听。高公公守在龙榻旁,同他念主君从前,太学时候写的论述,大周时期的奏疏,才能哄得他睡上些许。 先生本不要我说的。主君,有空还是回去探探先生吧。 博衍说完,拜而退。 常歌细叹一口气。 博衍走后几日,常歌显著焦虑不少。再加上军中粮草吃紧,他更是昼夜不歇,一直泡在营帐里。 主君,该用药了。 白苏子轻轻提醒,常歌含糊着答了句先不急,他唤了前阵大将进来,几个人围着沙盘讨论许久,白苏子坐在火炉旁,一觉睡去又醒来了,方才见到众将各自散去。 药早已冷了,白苏子道:我去给你热一热。 不必。常歌说着,匆匆朝帐外走,近来有些忙,小白你先歇息。 那碗药终究是没喝,不仅没喝,常歌还接连熬了三个晚上。第四日清晨的时候,营地里居然满是羊叫。 白苏子掀帐出去,满营地都是毛绒绒的绵羊。 原来军中断粮,旁处的运来更是来不及,常歌趁夜,偷袭了鬼戎一个小部落,赶了三千多头羊回来。 几日来的愁云也清减许多,更让常歌高兴的是,午后的时候,火寻鸼竟带着狼群来了大营,随他来的,还有打长安运来的几万担粮草。 周天子见军队日益深入,猜测粮草紧张,紧赶慢赶让我押着过来了。火寻鸼陪着常歌一道,巡视着兵士临时扎羊圈,他还猜测你可能会去抢羊,顶上一阵子的粮荒,就让我把狼都带过来,好看着羊群。 常歌冬日里拥着灰狼裘,北风一吹,他冻得鼻尖都有些发红。 常歌啊。火寻鸼停住脚步,这仗胜了,便跟舅公一道回长安吧。你们俩火寻鸼偏过脸,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后面的话,好了便好了,厮守着好好过日子也好,你这一走,小半年连个信都没有,像个什么话。 几头狼在羊圈旁侧巡来巡去,常歌认出了鹰奴,弯下腰来摸她的头。他戴着厚而粗糙的手套,揉得鹰奴万般舒服。 今年秋天你不在,阿西达做妈妈了。火寻鸼道,鹰奴,也正式当了外婆。 常歌摸着狼头的手一顿,他养了鹰奴这么久,竟然不知鹰奴是个姑娘! 鹰奴不明所以,用毛乎乎的脑袋蹭着常歌的手。 你火寻鸼换了个说法,这仗胜了,要不,回长安看看阿西达和她的小狼崽?已经快三个月了,再不看,要过了最肉最好玩的时期了。 这仗胜了,距离北境大定也就不远了。 火寻鸼再劝了一遍:常歌,一道回去吧。 第114章 阿玄 这不是你期望的么? 还是不了常歌揉着鹰奴的脑袋, 舅父先回去吧。北境初定,我怕他们还来侵袭,想守上一阵子。 火寻鸼没留情面,直接戳穿了他:北境的军队, 都被你打得七七八八, 谁还能侵袭?谁还敢侵袭? 常歌低下眉眼, 没再答话。 我真是不懂你。火寻鸼按着怒火道,当时怎么劝你, 你撞了南墙死都不回头, 我看你坚定果决,这才懒得管你二人这些事情,结果这才多久?你竟一句话都没留, 直接一走就是大半年,真是胡闹!这次打了胜仗,你趁早跟我一起回去,不回去, 我就是捆也把你捆回去! 常歌不大乐意:舅父怎么忽然向着他说话。 火寻鸼瞪着眼上下看了他半天,眼睛里都恨不得喷出火来,他念在常歌这几日没休息,憋了半天, 才忍住没拧常歌的脸,你是跑了,一了百了,熬的是别人!惯成这个样子,我 他朝左右瞄, 四下找自己的马鞭,常歌趁着这个空档, 急忙溜回营帐。 火寻鸼气得脑热,站在帅帐外头,连问他:你回不回去?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常歌窝在里面一声没敢吭,倒是白苏子端着空了的汤药出来,朝他点了点头:火寻将军。 对着外人火寻鸼不好发火,仍维持礼节,僵硬点头。白苏子稍稍靠近,压低声音道:其实,王上让您来,还有一层别的缘由。 他稍稍退开一步:请借一步说话。 * 深冬之前,鬼戎只剩下几个小部落和绵诸国仍在负隅顽抗。 常歌命人袭了小部落的牛羊,逼得小部落不得不俯首称臣,绵诸国的拥趸被各个瓦解,该国残部成了最后的困兽,一直退到了阿什克山前。 阿什克是北境的福眼,终年地热不断,热雾缥缈,干黄的山峦前,四处都是或绿或橙的热汤。此处是北境冬日里最为暖和的地方,绵诸国仗着势强,一直据为己有,不允他国染指。 绵诸大军被围困在山前,未出十日,鬼戎残部便降了大半。常歌在破晓时分发动了最后总攻,他带着一小队,径直入了绵诸大军首领藏身的山洞,此洞比他想象中小上许多,那首领端正坐在山洞最里侧,捏着他的短弯刀,候着常歌。 常歌的刀刺透他的胸膛之时,那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镶着银饰的黄牙:大周朝的将军,你可比沙漠中的真金都要值钱。 常歌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那人的笑凝在脸上,眼瞳一散,彻底死去。 几乎同时,常歌的身后传来些脚步声,他当下将刀自鬼戎人胸膛抽出,警觉转身。那脚步声不是鬼戎士兵,甚至不是他带来的人,这人一身青色软衫,医官打扮,是白苏子。 小白?常歌将抬起的刀刃放下,你好好的,上前线来做什么。 白苏子温和一笑:此处一占,主君定北境的心愿,彻底了了。 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笑得虽平和,但莫名让人觉得心里发凉。 常歌应了一声:是。 白苏子缓缓道:巨子曾救我出药王谷,没有他便没有当今的白苏子。这一恩,我不得不报。主君,只能对不住你了。 他左手捏着什么东西,轻巧一晃。 一股甜香飘袭而来,起初常歌以为是软筋散,急忙屏住呼吸,但这东西比软筋散厉害上许多,他并未吸入多少,眩晕感却当即漫起,白苏子的脸更是变得朦朦胧胧,常歌竭力甩了甩头,想保持清醒:小白你 白苏子左手抬着,将细小的药瓶放回袖中。 常歌眼前一黑,他本想以马刀支撑站稳,不料全身一软,骤然倒地。 * 滴水声持续不断,一滴一滴。 常歌梦到了暖和的温泉,顶上是绿橙相错的红枫,他被裹在氤氲的热气中,周身暖洋洋的。 一片火红的槭树叶落在水面上,顺流而下,被素白的轻衫格挡,一只手轻轻拈着叶梗,那片树叶越靠越近,最终放在常歌的发上。 拈着树叶的手,白净纤瘦,常歌的目光上移,看清了来人。祝政半挽着发,轻阖着眉眼,眉梢唇角都如轻描一般,任是无情,却分外动人。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5) 常歌划开水面,轻轻靠了过去。 没想到祝政拿眼梢看了他一眼,居然退开几步。这让他心中颇觉难受,常歌接连跟了几次,祝政都轻飘飘躲了过去。最后一次,常歌趁他不注意,迅速扑了过去,他分明抱到了祝政结实温热的身体,然而只有一瞬,那身体便当下消失在水雾当中。 扑空的感觉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常歌四下搜寻,在白雾中又看到了祝政的身影,急忙追上前去。他跟在祝政身后说别生气,说不是这样的,说着这段时间他心中是如何如煎如熬,度日如年,他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才不会陷入痛楚之中 然而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呼唤,祝政似乎一丝一毫都听不到。常歌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沿着玉阶天子道上朝,看着他临床批着奏疏,看着他躺在龙榻上,久久阖不上眼。 日复一日,他随在祝政身侧,可祝政的起居生活却同他毫无半分关系。他朝祝政倾诉,大喊,甚至想死死搂住他,祝政都无知无觉,好像他从来都不存在。 直至有一日,锦夕殿中挂起了红灯笼。 常歌看到十数个人围着祝政,忙前忙后,帮他着上一层层的喜服、礼冠,绕上朱红的大带,他却站在无人知觉的角落当中,眼睁睁看着,胸膛却像要被撕裂一般。 他跟在祝政身后一直到了正殿,一遍遍苦求祝政不要这样,恳请他能回头看上自己一眼,祝政却充耳不闻,双目直视,端正立在朱红的宫门前。 宫门旋开,常歌已能遥遥见着礼官,再往前一步便是大婚之处。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住祝政的小臂,想凑上去吻他的唇角,可他却像是缥缈的风,只轻轻扰动了祝政垂坠的珊瑚旒。 祝政踏出一步,常歌已崩塌的厉害,只觉得自己被人撕得一片一片,零零落落。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祝政的衣袖,本以为会和之前一样一穿而过,没想到这次,他却抓得结实。 令他无比怀念的,骨节明显的,略带冰凉的触感。 祝政轻缓回头,火红的珊瑚旒左右摇荡,遮住了他的眉目,让他看起来遥远且高不可攀。他的薄唇毫无弧度,冷漠得犹如万年冰雪。 祝政轻飘飘道:这不是你期望的么? 不是么? 常歌心口一震,骇然从梦中惊醒。 他仍停在梦境的冲击之中,满心都是方才祝政最后回眸的那句话。 这不是你期望的么? 一回想起来,他心中又慌又悸,胸口更是压抑难受的厉害,整个人都停滞了一般,更无余力去思考。 四周的声响、和暖一点点显现,终于将常歌拉回眼前所处的地方。 难怪他会梦到温泉,此处确实有水,也有雾气,又潮又润。 这里暖热的厉害,他一回过神,先看到雕着绵密花朵的纯白石顶,这应当是一个地热洞窟,天顶之上倒映着粼粼的波光。 室内的香气馥郁的让人头疼,常歌目光下落,发现目之所及处,几乎全被黑沉的蔷薇花棚覆满。这时候本不该是蔷薇花开的季节,可花棚之上,一簇一簇的花朵,开得正秾艳。 他坐起身,察觉自己躺在一张和天顶同质的白色石床上,石床正微微发着热。 常歌!床侧靠着的一团暗紫色锦缎动了动,原来这里竟坐了个人,这人被白绫帮着双腕,他竭力朝常歌挪了挪,你也被抓来了么? 常歌凝着他的脸,好半天才将他和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阿玄? 司徒玄是司徒镜的孙子,他在眼前这么一晃,常歌终于模模糊糊想起来,司徒镜一共就两位孙子,一个是司徒空,他仍是安南将军,那么大魏太子,当是眼前这位司徒玄。 司徒玄见他还记得自己,连连点头:对,是阿玄。好久不见,哥。 他将洞窟极快地扫视一周,又朝常歌身旁挪了挪: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挟了我究竟要做什么?他刻意将手腕朝常歌递去,哥哥,帮我解开好么? 常歌只用两个指尖,拈住活扣,轻轻一扯,将他手腕上的白绫解开。 解完之后,常歌的手自然落在石床上,指节修长,骨肉匀停,比湿润的玉石都要白润。手背上隐隐透出的血脉,显得肌肤薄透,愈惹人怜惜。 司徒玄盯了一会,抬起自己的手,便要去抓。他的手掌啪地落在石床上,捉了个空。 常歌在他手掌落下前已经站起身,仔细打量起整个石洞的构造。 这里应当是地下,又因为地热泉的关系,所以才会闷热潮湿异常,石窟里的蔷薇丛并非生长在此处,而是将开好的蔷薇整架整架挪过来,由底堆叠至天顶。 常歌看得心中略有不适,耗费巨大不说,还平白地糟蹋这些花。 他转了一圈,暂时没发现出口,倒是司徒玄跟了过来:这里没别人,你醒来之前我都看过一遍了。二哥哥你能离我近些么。说着他又想去抓常歌的胳膊,却被常歌轻巧闪开,避开他朝另一侧走。 常歌的目光只一味落在花丛之中,只当屋内没他这个人,他暗暗躲,司徒玄却明着捉,他二人来回迂回了数次,常歌却总是先他一步,离他二三步之遥。 数个回合下来,司徒玄忽然提高了声音:常歌! 常歌深锁眉头,缓缓回身,司徒玄的愠怒表情只闪过一瞬,他的眉眼微微闪了闪,唇角也略微下撇:我有些太怕了,这才提了音调哥哥,我是真的有些怕。 他伸手,想去拈常歌的袖边,刚抓着一个袖角,火红的衣袖却猛然一抽,让他抓了个空。 装模作样就不必了。常歌冷冷道,白苏子,是你的人,对么。 第115章 尘灰 生死不负,愿同尘灰! 司徒玄摇摇头:我是被抓来此处的。 常歌毫不留情地戳穿:小白是无正阁的人, 无正阁同大魏一直暗有勾连,你又是大魏太子。白苏子若是劫持你,那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么? 司徒玄面色的表情微妙起了变化,唇角软软泛起些许冷笑:果然什么事情, 都瞒不过哥哥。 他绕着蔷薇花架徐徐移动:抓你来, 自然是让哥哥好好地, 看看我 巨子! 花丛一动,白苏子一手端着托盘, 从中走上前来:巨子, 当时你是如何答应我的?第一日就忘了么? 我没想如何。司徒玄温和纯良地眨眨眼睛,不过是看哥哥醒来,同他叙叙旧。 白苏子将手中托盘置于石床上, 低声道:出去。 司徒玄面色陡然一沉:注意你的语气。 白苏子冷笑道:你可以惹怒我看看。我大可停手,不医常歌。 司徒玄玩味而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酝酿半晌,最终甩袖, 掉头钻入花丛。 常歌几乎贴着蔷薇丛站着,警惕地看着白苏子,他的脸色几是惨白,人也像是瘦了不少。 白苏子并未有什么出格举动, 只将托盘放在石床上,隔着抹布握着药罐把柄,将汤药倒出。 不大的石窟内,瞬间充盈了浓郁的药味,不仅如此, 常歌还从中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白苏子安静倒完:主君用药了。 常歌单刀直入:你要怎样,能放走我? 白苏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北境已定, 主君早已无挂心之事,安心养病吧。 小白,你本性不坏。江陵城疫病之时,更是衣不解带,救死扶伤。常歌上前几步,我不知你和司徒玄之间有什么恩怨,只希望你做任何事情,都忠于自己的本心。 白苏子波澜不惊:你怎么知道,我做此事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主君,恣意妄为容易,约束自己才更难。他缓缓站起身,这世上很多人,本不值得救的。我不多说了,主君用药吧。 白苏子转身,朝花丛那侧走:主君逃不脱的,花丛外乃玲珑锁,仅有我和巨子能开。还有,主君若想离开,好好配合用药,一旦痊愈,自然会让主君离开。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花丛中一钻,消失在带棘花丛之中。 常歌几步走至石床前,一把掀了汤罐。 * 花丛外的锁果然是玲珑锁,门上遍布锁芯,共分九层,中间一复杂花纹,常歌推测,应当是将锁芯嵌入后转动,层层带动方能打开此门。他以蔷薇枝条试过,锁芯沉重,除非硬质物品,皆纹丝不动。 他又在石洞内搜寻一圈,连能打磨形状的石头碎屑都找不到,但仔细翻找的过程中,他发现天顶上的雕塑并不仅仅是雕塑而已,花纹之间相互串联,雕塑应当是个能联动的机巧。 白苏子当是明白他将药掀了,过了一阵子又端进来一份。常歌接连掀了三次,白苏子第四次将药端进来时,轻声道:主君掀多少,我还会再熬多少。将主君挟持至此,你大可以恨我,但勿要恨药。汤药无辜,药材珍奇,亦更无辜。 常歌只坐在石床上,一语未发。 白苏子低叹一声:早日用药说不定还能痊愈,能见着想见的人,何必一口不喝,在此苦熬。 他放下汤药,退了出去。 常歌摸着托盘边沿,刚抬手要掀,一侧天顶上,数朵石花凹下,露出司徒玄的桃花眼:哥哥还是用了。这东西来得万分不易,白公子......不过没告诉你有多艰难罢了。 天顶啪一声阖上。 常歌愣愣看了汤药片刻,之前白苏子便告诉过他,快的话深秋,最晚也不过深冬。也正因如此,他才紧赶慢赶,将北境鬼戎赶至更远的地方。 也多亏白苏子,他数月以来蛊毒未发,还一直熬至深冬。 反正多活一天也是赚一天,说不定还能早些出去。常歌端起药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这之后,司徒玄经常来探他,倒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陪他说话。他说的都是些往日旧事,常歌听得兴趣缺缺,只有每次提到祝政之时,方会温和一笑。每当此时,司徒玄必拂袖而去。 除此之外,这里似乎真的没有其他人。 石洞里百无聊赖,常歌折了蔷薇枯枝,沾着泉水,在石壁之上随手题字。石壁本攀满了秾艳的花朵,几片不大的空地全被他默满了文章,泉水干掉之后,他便再蘸上泉水,再默写一次。 司徒玄见了之后,发了回大火。他拿了鞭子进来,将石洞里的蔷薇抽落了一大半。白苏子当下冲进来拦住他,一问才知道,墙上写的,全是祝政幼时做的文章。 常歌打小性格就执拗,更是吃软不吃硬,按他的性子,司徒玄不让他写,他偏要写,写到满石壁都是。 然而这是先生的文章。 司徒玄冲着文章发火,活像是先生本人受了委屈一般,让常歌心中极度不适。他才不愿意先生承受一点委屈,便再也没在墙上写过文章。 石洞里被抽落的蔷薇全部换了新的,常歌不愿意呆在外面,开始坐在阴暗的蔷薇花棚下,思绪放空,什么都不想。 可他越想放空自己,思绪却像是草原上的野马,跑个不停,兜兜转转,一会是北境的营帐,一会是太学比武,一会是旧居里的温泉,一会是湖心小筑的还愿来来回回,都绕不过先生。 每每想到此处,他总是强迫自己停下,去看看花丛,摸摸石壁,总之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些回忆当中。 常歌将石洞内摸了个遍,他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二尺长宽的空隙。这空隙被长满刺的花枝拥着,料想也不会被旁人发现,常歌捏着花枝怔了半天,终而提笔作画。 下笔,便是流坠的长发,薄情的唇角,一袭白衣,以及常歌仔细点上最后几笔,为这张画像添上一双多情的眉眼。 画像落成之后,常歌竟面着这张画像,提着作画的花枝,怔怔看了半天。 自此之后,常歌像是多了个秘密,时常坐进来,看着画像发呆,一待便是良久。 常歌画技只能算平平,但他却觉得,石壁上绘就的人,眼梢眉角都是如水柔情。触着这画像的脸颊,连石壁都显得不再坚硬。 他正坐在晦暗的花棚下,出神地看着,周遭忽然一亮,常歌身后的花丛好似被人强行拉开了,他尚未看清来人是谁,赶忙起身,下意识护住身后祝政的画像。 哥哥原来躲在这里! 他的视线渐渐适应了光线,司徒玄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司徒玄本是眉眼弯弯,含着笑的,目光越过常歌落在石壁上之后,笑容却一点点消失了。 他的脸忽然阴沉地可怕:让开。 常歌只贴着石壁,警惕地看着他。 司徒玄:你画的什么,让我仔细看看。 常歌威胁地瞪着他,缓缓摇头。 那就先服药。司徒玄回身指了指石床上放着的汤药,原来他是送药进来的。 常歌:你出去,我自会用的 。 司徒玄:今日便是最后一份了。你喝了,便能从这里离开。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6) 常歌只以身护着画像,分寸不让。司徒玄无法,只得钻入另一侧的花丛,退出了山洞。 常歌暗暗等了会,确定他不会突然折返,这才缓缓离开石像,将汤药一饮而下。 他的碗刚刚放下,却听到花丛中簌簌作响,一回头,司徒玄已然冲到了画像之前,刚一看清,他整个人犹如被闪电劈中一般,呆愣了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鞭子。 常歌慌张扑了过去,径直拉住了他的鞭子:你要干什么! 让开!司徒玄厉声道,我看着这东西,恶心! 他竭力想要将鞭子抽回去,那鞭却被常歌死死揪住:这画像是我画的,你休想碰他半分。 司徒玄的眼神,像被常歌猛然抽了一鞭。他死死捏着鞭柄,竭力保持平静:他将你弃之不顾,我好言好语待你,你却一直念着他?他有的,我全都有了!你想要天下,想要一统,我现在就能给你襄阳围困、江陵疫病,不过是我动动手指而已。绵诸国首领,他是甘愿赴死的对不对?那是我用三百箱丽金换的!为的,就是让你不受一点伤! 司徒玄的手渐渐松下来:原本你有更简单的路,襄阳围困,你直接接了泽兰的军粮便好;江陵疫病,你若是肯服软,我马上派人告诉你毒源就是巨神像;还有五国相王,我本已打算好一统五国,奉献于你,包括现在,你若是还愿意,整个无正阁,半个天下,都是你的。 常歌当即甩开他的鞭子:胡闹!军国大事,这也是能拿来恣意顽笑的? 有人是江山更重于你。司徒玄低垂眼帘,轻声道,可我不是。他事事不愿依你,可我愿意。 他步步逼近,常歌接连后退,只觉得眼前之人陌生的可怕。 他对司徒玄的印象,还留在十岁出头,认真习字的幼童,为何一晃眼,司徒玄忽然长成了他不认得的样子。 更让他惊诧的是,他分明和司徒玄没有过多的接触,司徒玄的执念是为何偏执至此。 司徒玄已距他二三步之遥:凭什么你日日望着他缠着他,到我这里,连碰一下都不可以?我并没有何处比他差,甚至能待你更好,更从未做过半分伤害你的事情,凭什么,我就不可以? 别说笑了,我只拿你当幼弟。常歌道,更何况,你不分善恶,连军国大事也当做儿戏。 司徒玄抬手,想抓常歌的手腕,结果被常歌一把甩开。司徒玄遭了反抗,面色陡然一沉,上前一步,按着常歌的肩将他推至刺人的蔷薇棚上。 他下着蛮力想制住常歌,常歌竭力挣扎,他的激烈反抗却惹得司徒玄愈发盛怒,整个人几乎要压过来,只听一声闷响,司徒玄忽然踉跄几步远,他脸颊瞬间青了一小块,唇角徐徐渗血。 常歌本碍着同他还有几分手足情谊在,不愿动粗,但司徒玄愈发胆大,方才情急之下,常歌一拳揍在他脸上,几乎将司徒玄整个人撂翻在地上。 司徒玄拿无名指抹去唇角的血,复而看着沾血的指尖,冷冷笑了。 你命不久矣,他早已放弃了你。司徒玄坐在地上,凉凉回头,盯住常歌,唯有我挂心你的身体,唯有我不计代价,要你好好活着。 常歌极轻地笑了一声,那丝笑容在他脸上稍纵即逝:北境已定,死又有何惧。可我便是死了,我这把骨头,也属于他! 啪一声,重重一鞭抽在常歌脸侧一寸之处。 他不过是比我早认识你几年,倘若我先认识你,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根本不是认识早晚的问题。 常歌缓声道,再早认识你,我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再晚认识先生,我也一样会被先生吸引。 司徒玄瞪着他,那眼神仿佛要立刻撕咬他一口:胡说,你胡说! 常歌冷笑一声:这你就受不了了。 他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司徒玄,你听好了我与祝政,生死不负,愿同尘灰! 只听唰一声,入口附近的花丛斜向崩裂,碎裂的花瓣飞落一地。 祝政提着长剑,自交错的荆棘中,沉沉望了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能大结局! 第116章 善人 可他这一生,就没做过什么善事。 数月未见, 常歌又惊又喜,他的心神早已先一步扑了过去,而后察觉到,祝政清减了不少。人更清瘦了, 轮廓也更清晰了几分。 常歌又想起来, 方才他一时情急, 不慎说出了心里话,不知祝政是否听到, 又听到了多少。倘若此时同他相聚, 会不会明日后日就要天人永隔。 情至深则意至怯,他双腿如坠千斤,只稍稍挪了挪步子。 司徒玄倒是一点没犹豫, 当即一鞭劈了过去,鞭梢灵蛇一般飞向祝政,却瞬间分做两半,祝政一剑劈开了他的长鞭, 他朝常歌伸手:常歌,过来。 常歌迟疑再三,忽然上前几步,主动攥了祝政的手。他太想念这双手的触感, 若离得稍远还能克制一二,但祝政一走近,积蓄良久的思念淹没一切,常歌不管不顾,死死握紧了他。 祝政将他的手捏得死紧, 连音色都愈加沉稳几分:司徒玄,你可知罪。 司徒玄死死瞪着祝政:你为何在此?我无正阁的斥候, 分明将这里 围得严实,是么。祝政道,你所说的,可是这一位? 花丛中忽然传来繁乱的脚步声,幼清人未到,声音先到:老实点!两队士兵一涌而入,泽兰双臂反绑,被幼清押着进了大门。 幼清毫不客气:你自己说! 泽兰硬挣一下,拒不回答,幼清威逼要立即斩杀司徒玄,他方才不情不愿地说:巨子,此处不知被何人出卖,无正阁斥候被软筋散放倒,此刻整个阿什克山,都是大周军队。 幼清厉声道:司徒玄,你好歹也是公侯的子孙,你爷爷司徒镜为国为民,披肝沥胆,你居然以同鬼戎人里外串联,买我主君的性命,你好大的贼胆! 司徒玄左右扫视一番,自讽道:明白了,明白了。白苏子果然还是叛了我。 白苏子明面上顺从于他,将常歌劫持至此,大半是因为此地的地热泉能更好地为常歌治病。否则,也不会常歌刚刚饮下最后一碗汤药,祝政便巧之又巧地从千里之外奔赴此地,破门而入。 他不是叛了你。祝政道,不过是被人要挟许久,终于能有一次,顺从本心罢了。 说得好像他是个什么大善人。他拿自己的血救江陵城百姓,把自己都骗住了。司徒玄冷笑道,可他这一生,压根没做过什么善事。 常歌:什么自己的血? 他忽然想起,察觉毒源是巨神像那日,他曾经在临时药庐撞到过白苏子,当时他正割开自己,朝药罐中滴血。 司徒玄唇角稍卷,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还不知道么,他是药人烛。其血,能解百毒。 常歌一惊,他忽然想起滇颖王庄盈所说,白苏子体内十七八种毒素并存,可他面上看起来,毫无异样。 他声音有些发干:小白不是药王么? 司徒玄缓缓笑着,道:药王只是个头衔,我说他是,他便是。 司徒玄拜访药王,和所有来寻药王的人一样,只发现了一个空虚的草庐。他的幸运之处在于,那日大风,湖面无光,湖底的深潭比平日要明显上许多。 他的手下从深潭底部带上来三四个人,有男有女,肩胛骨上皆嵌着沉锁,说药王死在洞口处,整个山谷里,只有这么几个少儿。 司徒玄扫了一眼,便认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少儿,而是药宗的邪门东西,药人烛。 他曾在大公的书籍上读到过药人烛,说滇南药宗会拿少儿做器,练就百毒不侵之体,不少药宗圣手都会养上一两个药人烛,又能试验新毒,还能当做活的解毒罐子。 更有甚者,会直接拿药人烛做药引,延年益寿,续人命烛,药人烛的烛字,说的其实是命烛。 药人烛炼制难度极大,数百人中难成一二,故而在此之前,他也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药王竟炼出了好几个。 其中一个药人烛被猛地推了出来:禀公子,我们到的时候,这人正搬着石头,朝药王脑袋上砸! 那人正是白苏子。 白苏子跪在地上,说自己虽为药人烛,但偷师不少,会毒会医,请求留他一命。 司徒玄神色毫无波澜,挑眉道:证明? 白苏子当下出手,押着他的人应声而倒,倒地之人喉咙上扎着一枚银针,伤患处迅速蔓起红肿斑块,倏忽便扩至整个脖颈,未出半柱香的功夫,此人已彻底没气。 司徒玄翘起唇角,笑眯眯道:有意思。 白苏子行事果决,出手狠毒,很快便成了司徒玄的心腹。司徒玄每每赏了他什么东西,他都转送给了同他一起救出的几个药人烛,只可惜除他之外的药人烛多为半成品,炼药过程又大伤体况,那些药人烛没活上多久,便接二连三地夭亡,渐渐地,就只剩下他一个。 无所牵挂之后,白苏子作风更是日渐狠辣,无正阁中人,最怕的是喜怒无常的巨子,第二怕的,便是无情毒辣的白苏子。 不。司徒玄温文一笑,纠正道,除了江陵疫病,他倒是还做了另一件善事,他以自己 话未落音,幼清的卷尾镖破空,径直刺入司徒玄的前胸,堵住了他此后的话。 司徒玄被刺得一顿,大片的鲜血自他前胸涌出,他捂着自己的伤处,呆愣愣看着常歌攥着祝政的手,忽而顺着石壁,缓缓滑了下去:常歌 常歌满目警惕地看着他。 司徒玄朝他伸出带血的手:你能过来一下么。 常歌分毫未动,祝政反略微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常歌被祝政遮挡的严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司徒玄靠着墙,惨然笑了数声。他胸前血涌不止,连说话都费力许多。 他艰难道:早知如此你何必赠我大氅。 常歌稍稍皱眉:什么大氅? 此言一出,司徒玄坐在地上,冷笑数声:什么大氅 他初见常歌,是落雪之后的清晨。 常歌一身红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胜过怒放的蔷薇。 当时常歌见他穿着单薄,解了自己的大氅给他披上,常歌蹲下身子给他系上大氅系带之时,火红的袖子里探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腕,时至今日,他仍历久弥新。 这段记忆于他来说,犹如心上烙印。可对常歌来说,却是举手之劳,雁过无痕。 原来一切,不过一场空梦而已。 他猛地咬牙,抢身朝石床扑去,幼清的卷尾镖已追至身前,深深刺穿了他的小臂,司徒玄强忍着伤,死死按下了石壁上一处极不起眼的凸起。 听得一阵轰隆之声,机巧运作之声从天顶上传来,石壁四侧如花瓣一般徐徐盛开整个石洞居然是一个巨大的机关! 随着石壁的移动,白玉般的石顶噼里啪啦朝下掉,天顶失去了支撑,整个塌了下来,听得一声先生小心!祝政被死死朝外一推,火红的蔷薇和荆棘瞬间塌倒一片。 祝政心底一寒,全然不顾身侧坠落的雕花白石,他徒手拉开眼前的花藤,手上被刺划出无数细小伤口,指尖也被扎得生疼,眼前的荆棘条刚被拉开,他率先看到了常歌漂亮的眼睛,紧接着便看到了常歌前襟的血迹。 幸亏石洞墙壁四周立着青铜花棚,巨石砸下之时,花棚虽然形变,勉强还能抗上一二,即使如此,常歌也被过重的负担压得伛偻,他轻咳了几声,朝一侧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带他们走! 幼清吓得双目圆睁,他身边躺着被砸得头破血流的泽兰。常歌一训,幼清忽然如大梦初醒一般,打了个激灵:主君先走!此处,此处我来! 说着他便要支着朝下溃塌的花棚。 常歌又急又气:快走! 此时整个石壁仍在旋转,天顶只会愈发崩溃的厉害,眼见着常歌身形渐溃,祝政竟又稍稍低头,钻进花棚下方,同他一道撑起了不大的空间。 常歌刚要开口拒绝,祝政冷着脸,简短道:让士兵撤出去,找舅父。 幼清惊吓得愈发厉害,支吾哆嗦不知如何是好,祝政厉声道:快!此乃王令。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7) 方才石洞内的士兵统共只有数十人,还能动的拉着动不了的,两三个一组,迅速出了溃塌的石洞。 若是以往,常歌定会挨个点着人数,数着是不是都出去了,最后他再妥当断后,可今日他的心乱得格外厉害,只望着咫尺之处祝政的面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一位士兵撤了出去,常歌终于稍稍舒了口气,他顺着顶上的花棚摸到了祝政的手,同他对视一眼,打算二人一道放手,趁着最后些许空隙迅速逃至洞外,此时,地上倒着的泽兰忽然抬手,猛地抽掉花棚的其中一根青铜柱,顶上的白石倾泻而下,瞬间压塌了整个花棚。 常歌听得幼清在外惊叫了一声,那花棚溃塌的太过突然,震耳欲聋的声音滚滚而下,似是持续了一年那么长。 主君主君,先生上方传来稀里哗啦的翻找声音,他轻动些许,底部瞬间溃了不少,常歌慌忙制止:别,不要随意乱扒,石头还是活的,你一动下面溃的厉害! 幼清惊道:主君,你还活着! 常歌简短道:按先生说的办,找舅父,他之前在贺兰山凿过军道,有经验! 好好! 听得幼清跑远,常歌的心绪稍稍定了定,这才注意到颊侧温热柔和的气息。 他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祝政的轮廓一点点被勾勒出来,常歌念了许久许久的温存正在咫尺之处,一直注视着他。 方才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情急之下凭着本能反应,将祝政一把拉至身下,死死护住。幸好他没事。 常歌望了他一眼,只字未出,先稍稍低头,将唇深深地覆了上去。 他都快要忘记这种触感,忘记和祝政亲吻能让人的心绪如此激越,一点点温和柔软的接触,竟能让他的神魂都随之颤抖,比陈酿的琵琶醉都让人沉迷。 他背上还压着刺人的荆棘和沉重的天顶,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吻得迷醉,片刻都不想同祝政分开,直到顶上忽然一声闷响,似是又滑落了不少碎石,惊得常歌抬头望了一眼。 花藤交错,碎石他一点也没望到,却在头顶发现了祝政修长白净的手掌。 他将祝政护在身下,没想到祝政也同样抬着胳膊,护着他的背和后脑。 常歌稍稍低头,躺在废墟之中的祝政反而愈加秀美,乌润润的眼眸中,独独倒映着他。 百金之子不骑衡,千金之子不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先生太过冒险了。 我来之前,拟好了接任人选,朝政也基本步入正轨,天下已然泰定,便是随你去 哎。常歌打断他的话,先生吉人天相,福寿万年。 祝政眼波粼动,面色温和:福寿万年那都成了妖怪了。 我不管。常歌道,先生非得福寿万年,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祝政的胳膊撑着荆棘,没办法搂紧他,常歌却主动趴了下来,靠在他颈窝里:还好你没事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仔细想了想,悄声道:大概会随你一同,去了吧。 祝政故作认真,刻意引了常歌自己的话:生死不负,愿同尘灰? 他果然听到了!本是想着他远在千里,司徒玄也断然不会通知于他,常歌才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的,谁知下个瞬间,祝政便破门而入了,如此热烈的一句,祝政听得是清清楚楚。 常歌臊的厉害,轻轻含了一口他的侧颈,以示威胁。 * 作者有话要说: [1]百金之子:《史记》;如日之升:《诗经》 第117章 万年 【全文完】凡俗愿,四海清定万万年 常歌。祝政在他耳畔轻轻唤他, 你可知道,我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样的么? 常歌沉溺在他怀抱的触感中,轻轻摇了摇头。 你心气高,经过鸩杀之后, 我本来没抱希望你会活下来, 只想着天下大乱皆归于我, 我便要定了天下,为你平反, 等天下泰定之后, 随你一道去了。 常歌的额本触着他的侧颊,此时祝政稍稍侧脸,吻了一下他的额, 还好你在,还好不是最坏的结果。还好你能亲眼看着天下渐渐一统,山河逐渐泰定。 他言及肺腑,常歌亦触动颇深, 他稍稍低下声音:先生猜得没错,当时我的确万般悲痛,想过数次寻死。可先生知道,我为何没有寻死? 为何? 他支起上身, 认真看着祝政的眼睛:天下,是吾王的天下。山河,是吾王的山河。我既为大周将领,守天下社稷,四海未定, 臣不敢就死。 祝政温和注视他良久,花藤压得更低了些, 现在常歌已经同他紧紧挨着,祝政只需要稍稍侧脸便能亲吻到他。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这地方和风花雪月沾不上半分关系,他们身上还负着沉如山石的岩块,带刺的花藤更是刮得常歌后背生疼,碎石也在不住滑落,不知这地方还能支撑多久,下一刻整个山洞会不会彻底崩塌,可越是这种时候,不顾一切的亲吻,却让他的心神都欲罢不能。 常歌。祝政稍稍分开些许,轻轻唤他的名字,若今日你我都没办法幸存,劳碌奔波的一生,也就在这里止了。 见常歌拧着眉又不让他多说,祝政温和道,我从没想过什么千年万年,能落脚当下,每一日都毫无遗憾便好。从前,我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揣着份心意,顾虑太多,以至于耽误了许多年。也是万幸,万幸上天怜我。 常歌一生可能会很长,但也有可能很短,也许今日都还清平安乐,明日一切都急转直下。我知道你独自一人北上的原因,更知道你为何会如此急迫地想要拿下北境常歌,一日也好,两日三日也罢,我都愿意,愿意和你过好每一天。 他软语劝道:当日,是我太极端了些。若我好言劝你 常歌连连摇头:是我太固执了。 他轻轻躺回祝政的颈侧,我本以为我够坚决,够洒脱,谁知我连骗都骗不了自己。王上乃天子,万民君父,本不会属于哪一个人,可我我竟满心私欲,我想将先生据为己有。 我梦到过我死之后,你日日上朝,夜夜批文,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还梦到你大婚他顿了顿,也是那日我才发现,我一点都不愿意放过你,连做了鬼魂,我都还缠着你。 祝政薄软的唇稍稍勾起,双眸也温和至极:缠着我吧,此后生生世世,都缠在一起。 常歌偏头,轻轻吻了他的唇角,此时听得头顶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祝政当即掩住他的脑袋。 一声狼吠贴着石头缝传来,火寻鸼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鹰奴,好姑娘!常歌在下面么? 常歌赶忙应道:舅父! 常歌!你别慌,舅父在,大军也在,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能将你们救出来! 灰狼凭着气息找到二人准确的位置之后,移开顶上的碎石便变得相对简单许多。火寻鸼怕顶上溃塌,从四围开始仔细移动,又担心他二人伤重昏迷,让幼清不住同他们说话。 常歌撑会重量,让祝政稍微歇息,而后再轮换,由祝政撑着、常歌歇息。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常歌饿得有些晕乎,他刚轮换下来,趴在祝政身上休憩片刻,身上忽然一轻,巨大的花藤被掀起了一条缝隙,毛绒绒的狼嘴立即蹿了进来,兴奋地左右嗅着,闹得常歌脸颊脖子都在发痒。 一鼓作气!火寻鸼指挥着,整个花藤被彻底移开,常歌当下爬起身子,他料想祝政被他压了这么久,四肢应当麻了,轻手揉着祝政的胳膊。 不料祝政却拉着他的胳膊,轻巧坐了起来。火寻鸼是个急性子,火急火燎地检查二人身上有没有什么重伤,见他二人身上只有擦伤,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常歌这才察觉,外侧依旧不见天日,仍是一窄长山洞。 听火寻鸼说他才知道,大军一胜,他就被劫走了,白苏子虽然告知了大致位置和时间,可阿什克山方圆数百里,要寻一个藏在地底下的人,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他们靠着十多头灰狼,一草一木地筛查,这才在附近寻到了一些他的微妙气息,但他们仍找不到入口。祝政怕错过和白苏子约定的时间,直接命人砸开山体,开凿山洞,一点一点挖至此处的。 小白告诉你的?常歌问祝政,他人在何处? 祝政似有难言之隐,他沉吟片刻:回长安再说吧,他在那里,给你留了东西。 常歌顿了片刻,方才揣测出祝政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小白他 白苏子,到北境深处去了。 祝政揽过他的肩膀,半是强迫地将他带离此地。 一路上,祝政、幼清、火寻鸼都刻意避开了所有关于白苏子的话题,同他叙着半年来的变化。 六雄收归一统,去公侯分封,行郡县制;去法家苛刻之处,以法则领国;各地兴办官学,与私学并进,择优而录,不再单一考虑出身连滇南行郡县之后都改了性子,不行巫蛊之道,反而农桑采茶大兴。 王上这半年都在处理这些事。火寻鸼道,几乎没睡上一个好觉。 说完,他满含责备地看了常歌一眼。 我们主君也没怎么睡好。幼清嘴快,他都忙着如何大定北境,为先生分忧。舅父也饶过主君吧。 幼清超他挤挤眼睛。 常歌回定安将军府的时候,正是除夕。 长安城落满了雪,万户围炉团坐,灯火繁盛。 定安将军府高门禁闭,门口堆着几个砌的拙劣的雪人,常歌刚下车马,长安城的冬风夹着碎雪,将他吹得一激灵。 常歌笑道:果然是长安,此处的冬风不比北境,还怪暖的。 门童将门一开,一团黑影当下抢了出来,将常歌扑倒在地,他什么都没看清,先被热乎乎毛绒绒的狼嘴嗅了个遍。 阿西达常歌拿手遮着脸,阿西达却忽然返身,停在距离常歌两三步的距离,又朝他龇牙咧嘴起来。 常歌几是哭笑不得,不知她一会高兴一会发狠,唱的是哪出。 半年都不回来火寻鸼跟着从马车上下来,阿西达都知道凶你! 常歌坐在雪上,对阿西达连连致歉,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朱红的门缝中,瑟缩站着一只半大的狼崽,毛尖上沾着不知何处滚来的雪,被冻得哆嗦个不停。 常歌又惊又喜:阿西达的狼崽? 那半大狼崽似乎察觉到什么危机,一扭身,迈着小碎步跑进了门后的黑暗里。 这下常歌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一骨碌翻坐起来,追着逃跑的小狼崽,一直跟进庭院五六只狼崽正在雪上撒着欢,闹得脑袋上鼻尖上全是雪,常歌没同他们客气,挨个拐入怀里欺负一番。 临到饭前,祝政方从宫城取了东西,抵达将军府。他将常歌拉至避人耳目的内室之中,将一雕花木盒置在常歌面前。 常歌问道:这是 祝政将木盒朝他推了推:打开看看吧。 木盒一掀,绒密的狼裘叠得整齐,正是他初遇白苏子时,见白苏子衣着单薄,赠予小白的那一件。 灰白的狼毛上,静静躺着一张略微泛黄的信笺。 这信似乎已经写了很久,整张信笺已有些发脆,常歌将信展开,正是白苏子的字。 主君: 小白本是漂泊之人,眼下不过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罢了。 听景云说,北境有种风滚草,无花无果,无根无叶,只随风漂泊,四海为家,自由之至、恣意之至,小白心向往之。 从前主君总说北境的羊肉如何香,酪糖如何甜,北境的马儿如何烈,天空如何低垂,连低平的草原上都弥漫着奶香,小白决定,做一株风滚草,踏遍北境每一寸荒漠。 小白算是个怕孤独的人,此次远去也是鼓足勇气,头一回自己选择了一遭。 望主君不要挂念,天地之大,独自远行,亦是乐事。 最后,我还是想说,主君千好万好,有一件事却是主君错了。 这世上有的人命很轻,有的人命很重,并不是像主君所说,所有人都一样的。小白曾经便命轻如草芥,得幸遇到主君,让小白的命稍微重了些许。 恋耽美 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8) 愿主君此后余生,康健平安。 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白苏子敬上 一纸读毕,常歌鼻中酸得厉害,他侧过脸,竭力遏着自己的情绪。祝政在他身旁宽慰着,他只接连摇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祝政拍着他的肩膀,帮着应了一声: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主君。幼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白要我转交你一些东西。 常歌闻言,半哑着嗓音道:进来吧。 幼清推门而入,他瞬间发现常歌手上仍拿着纸张,身侧放着初遇白苏子那日的狼裘,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低头,将手中的彩绘木箱置在桌上:这是小白要我转交给你的。 这木箱上绘五彩祥纹,一看便是北境风物。常歌轻轻掀开缀着彩玉的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无数半透信囊。这些都是祝政写给他的信。 常歌孤身来北境之后,祝政随着军报,给他写了无数信笺,又怕常歌不看,全以纱质信囊装好,常歌便全交由白苏子保存。 常歌原本打算,风烛渐残之时,要白苏子将这些信笺和自己一道焚了,谁知 木盒盖子内侧残着些墨迹,放得时日过久,都有些模糊不清。 常歌将盖子举起,仔细辨认一番,上面写的是: 主君总是鼓励旁人心生胆气,轮到自己却叹无常、怕无常。 殊不知,人在世上走一遭,能得一颗真心,二三知己,已是相当难得。 劝君,珍惜眼前人。 常歌握着盒盖的手,细微收紧。 主君幼清试探问道,团年宴已备好,主君可要? 祝政道:稍等片刻。 常歌背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而维持住镇定:去。我现在去。 他将彩绘木盒收好,目光又落至装着狼裘的扁长木盒之上。常歌毫不犹豫,轻轻抓起这件狼裘:我穿这件去。 狼裘一取出,木盒之中居然传出一声脆响,常歌将狼裘随手一裹,这才发现,狼裘下还放着别的东西。 一枚黑玉扳指,镂满花纹,侧滚在木盒一侧,方才的脆响,应是这枚玉扳指发出。 常歌曾经见过一个相当近似的扳指,那是襄阳围困之时,泽兰从手上取下的,号称能够号令半个无正阁的掌事公子白玉扳指。 那枚扳指,和这一枚的雕花纹路,相差无几。 除此之外,木盒中还有一本账册样的物品,祝政轻轻翻了几页,将账册阖上:这上面是无正阁各地的分支机构、斥候、学堂详录。看来他的意思,是将无正阁,彻底交付予你。 常歌终于支撑不住,将脸埋入祝政肩头。 子时刚过,长安城中爆竹声声,此起彼伏。 室内火炉燃得正暖和,定安将军府,难得凑了半个团圆。 火寻鸼坐在席上,幼清、景云、博衍也都在。 棋文游侠半年回来,长高了、也抽条成大姑娘了,连莫桑玛卡都过来凑了个数他已经搬离楚王宫,天高海阔,好不自在。 陆阵云早就闻着肉香,借着递公文的由头,从席上堂而皇之地撕走了小半个羊腿。 常歌披着狼裘,最后一个入的席。 他在桌上置了两个空碗,一个是祝如歌时常用的木碗,另外一个是白苏子爱用的药罐。从前幼清总是骂他拿药罐子吃饭,小心命短,此时这药罐刚拿出来,幼清便红了眼睛。 众人满酒,第一杯首先敬了如歌,第二杯敬了白苏子。 好茶涤烦,好酒消愁,世有坎坷浮沉,眼下,倒终于有个太平年。 * 元日,新帝登基,国号大夏,年号旻泰。 善仁殿前百官肃立,姜怀仁领文首,常歌领武首,红门一开,仪仗先行。 天子道上,祝政身着十二纹章玄色衮服,手执元圭,款款而来。他冠上的北珠玉旒格外长些,将那双顾盼含情的眉目掩了大半,只露着略显森冷的薄唇。 今日之后,便不能再随意称其为王上,需改称为东皇。 祝政行至百官之首,忽然顿了脚步,众目睽睽之下,朝右折向常歌。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朝上摊开,邀他道:主君加封合纵长之时,孤便曾下过诏书主君如愿为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谨奉社稷以从君,今主君将天下收归一统,孤恳请主君,共赏山河。 常歌只觉众人的目光全集在他身上,后颈都有些发麻。 见他呆愣,祝政温和催促:主君,君无戏言。 百官皆在此处,祝政给出的理由更是有理有据,常歌浅浅一笑,覆上了他伸过来的掌。 祝政拉着他,头一次自正中天子道上殿,祭拜天地宗庙社稷。整个过程中,常歌都处于震惊之中,像个木偶一般被高公公指挥着该行什么礼,该说什么话。 告祭大礼既成,常歌还在理着下摆的衣物,祝政又将他牵起,面着文武百官。 高公公长声道:战乱百年,天下重归一统,自今日起,废六雄割据塔楼! 辽阔大地上,自冀州起,用以分隔割据裂土的塔楼,轰然倒塌。 崩塌的塔楼如燃着的引线一般,从冀州扩至豫州,再经由吴国、楚国、交州、滇南,最后至益州六雄割据,彻底终结。 乱世滔滔,犹如大江,奔腾而过。 天下重归一统,华夏万古长青。 * 凡俗愿,四海清定万万年 终卷《天下大定》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惯例,我写了完结感言,放在这一章的评论区长评。 如果对作者视角如何看这些人物感兴趣的,可以点开看一看。 下本开《我从未来降临C位》,赛博朋克科幻元素,不要被文案的娱乐圈骗到,喜欢的欢迎收藏看看 欢迎收藏作者,会尽力认真对待每一本 比心 文案如下: 《我从未来降临C位》 海梦悠醒来时,世界乌烟瘴气。 所有人盲目听命系统,摒弃知识、万物娱乐化、人人醉生梦死。 海梦悠痛心疾首,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当个致力于推广科学知识的三好爱豆。 * 选拔现场,各路练习生唱歌跳舞、大显神通,还有一个把自己拉上十米高空倒挂蹦迪。 轮到海梦悠,画面上的面庞精致绝美,一眼看去,是招人呵护的易碎美人。 然后这位易碎美人,掏出了一把大扳手,给大家现场表演了个机器人的108种维修方法。 观众:?! 后来,大家发现,海梦悠不仅不是什么脆弱美人,简直是爱豆界的泥石流。 别的爱豆直播亲亲抱抱举高高,轮到海梦悠直播,他戴着银丝眼镜,一身素雅西装,夹着块小黑板,轻轻咳了两声:今天我们来讲时空跃迁的科学原理。 别的饭圈粉粉黑黑打榜撕X,轮到海梦悠,所有粉丝埋头钻研文史哲数理化,誓把知识就是力量的春风吹满大地。 某一天,海梦悠刚一推门,发现休息室里站着个清清冷冷的大美人,乌发雪肤、眉目沉静,正倚着桌沿,安定地等着什么人。 海梦悠以为走错了,刚要回身退出去,细而冰凉的光纤丝一把缠住了他的手腕。 大美人上前几步: 逼我当收音机,每天播放复古歌曲。 拿我当毛巾架,强迫我在浴室里捧了半个小时的毛巾。 随意拆开我的躯体,电路板都被看了个干干净净。 这怎么越听越像他捡回来维修的小机器! 可他的小机器只有不到半米高,还有着严重故障。 高兴会漫天散光纤丝,不高兴会朝外崩零件,话都说不清楚,也要红着脸把崭新的元件捧给他,睡觉一定要抓着他手指才能睡,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唯一慰藉。 他正惊诧,却见大美人脸一红,低头道:不过算了,我都原谅你,反正以后你我都是一家人了。 不是?谁一家人? 哪种一家人?? 少侠,你是不是快进的有点多? 【偏执腹黑(?)一万层马甲 雕星者大人(?)攻 X 毒舌酷哥(?)一万个过去 科学爱豆两手抓(?)受】 (攻年下,攻受都有一万层马甲) 【食用指南】 1.宇宙幻想,微赛博朋克,时空loopX模拟情感,娱乐圈只是其中一部分 2.会尽力科学化,有理有据地大开脑洞,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3.求个预收,谢谢大家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