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今天也在撩人》 第1页 [穿越重生] 《皇后今天也在撩人》作者:丸子炒饭【完结】 文案: 传闻中,洛阳城第一美人温嘉姝孤寡清冷,一心向道。 可是她来了行宫的第一夜便溜入了云麓殿,调戏修道的君王。 望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君,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失了智,上辈子为跟长公主抢驸马,赌气出家做了女冠。 春日雨夜,美人用一支桃花挑起道士的下巴,语气轻佻。 “我观道长眉头微耸,正逢桃花煞,不知阁下可愿解之?” 那道君紧闭双目,喃喃诵经,任由她拂落一身桃花,始终未下逐客令。 后来大婚当日,她一双明眸似糖含蜜,笑着衔了一颗荔枝渡入他的唇齿,柔软相触,他亦不曾避开。 “圣上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三月十五,宜嫁娶、宜与阿姝共枕眠。” * 圣上二十一岁御极,而后做了道士,不近女色,一心修行。 直到有一日,他见到了巫山梦中的神女。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觉得这姑娘有些天真 第二次见她的时候,他承认自己有几分心动 后来,他立了自己心上的姑娘做皇后,只希望能博她一笑。 无论阿姝是清冷端庄,抑或风流妩媚,朕都喜欢。 半生金戈铁马,终究是栽倒在了这片温柔乡。 排雷 女主重生,背景朝代乱炖,主要参考初唐,谢绝历史考据!!!(画重点) 日常向的慢节奏恋爱小甜饼,接受不了建议小可爱们及时止损 男女主1v1,后期没有第三者,大纲情节是已经定好了的,仅修改节奏,不会删减情节,嫌弃婚前故事过多的小天使们可以养肥,但我还是会写我喜欢的故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嘉姝 ┃ 配角:皇帝,咸安公主,萧琛 ┃ 其它:下一本古言《皇后她媚香撩人》 一句话简介:小狐狸今天又来撩道长了 立意:宣扬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婚姻 第1章 . 重生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贞和六年暮春,天子行幸九成宫,百官三品以上者皆随行。 “阿姝,你怎么还不下来?” 湘宫观前面的青石甬道正中间停了一辆马车,一个华服艳妆的女子站在道边催促,回身向车帷中招了招手:“咱们来得最早,正好上今天第一柱香,祈求真君保佑我们阿姝嫁一个如意郎。” 青帷中的美人起身步出车舆,不慌不忙地打趣人:“果然有了驸马以后就是不同,殿下识了做新妇的滋味,就急着替我牵红线么?” 圣上推崇道教,又于离宫之中大修道观,敕封太上老君为佑圣玄武灵应真君,许多有资格随侍圣驾的达官贵族都以能来湘宫观进香为荣。 温嘉姝眼眸低垂,居高临下的位置,让她将长公主殷切关怀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曾听闻李纨素成婚以后骄奢成性,非银纹香囊不佩,连薰衣都只用瑞龙脑香,可今日过来,却戴了一枚只绣了竹枝梅瓣的香囊,衣上的薰香也换了样,说是怕她闻不惯,特地换了。 一旁侍奉的宫娥将被钩起的车帷重新掩好,小心地搀扶了车中的娇客步下杌凳,心里忍不住替公主豢养的小郎君泛酸。 公主府内的人都知道,咸安长公主刚起身的时候最是不好相与,驸马身份尊崇,又常常住在外头,在公主这里还挑不出什么错,但那些面首就没这般福气了,曾有得宠的郎君因为晨间惊扰了殿下好眠,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可这位温娘子便是与众不同,湘宫观距公主所居的梳妆殿有数十里之遥,殿下几乎一夜未睡,早早穿戴好了,非得陪着温娘子来还愿。 旁人提都提不得的驸马,温娘子就敢拿来说笑,偏偏殿下也不着恼,还纡尊降贵地挽了她的臂,同她一起去大殿进香。 山路颠簸,在车里坐了一个时辰,温嘉姝的筋骨都要酥软了,回到长安过的第一个上元节,她就得了水土不服的症候,起初只有贪睡厌食,渐渐又添了梦魇之症,卧床养病近两个月,现在走路还有些虚浮。 那场大梦说来离奇,自她回京之日而起,至贞和四十年而终,仿佛这场梦便是她的一生。 梦里,阿耶为她择的未婚夫婿做了探花郎,长安的人都说司空大人否极泰来,先是被圣上从洛阳召回,落魄时看中的寒门士子又金榜题名,可谓是双喜临门。 然而没过多久,这位温府的乘龙快婿便成了咸安长公主的新驸马,两人出双入对,俨然妇唱夫随。 昔日的洛阳第一美人沦为全京城的笑话,贵女们笑她引狼入室,事出反常必有妖,长公主那么个如狼似虎的人物,京中曲意逢迎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温嘉姝不过是一个幼时的玩伴,哪里用她主动结交? 大概也只有她会以为长公主是惜才爱才,居然还替二人牵线,希求公主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为郎君谋一个在京的好官职。 本来凭了家世容貌,再择一门亲事于温嘉姝而言并非难事,可梦里的她犯了倔,放言此生非萧郎不嫁,铰下头上的一缕青丝,出家做了女冠。 她恨李纨素搅乱了自己的美满姻缘,萧郎高洁若雪,视她如珠如宝,倘若不是被长公主用前程威胁,怎会娶咸安长公主这个风流成性的女子? -- 第2页 乘龙快婿另择高枝,掌上明珠负气出家,爹爹自觉面上无光,恰逢高丽内乱,趁着机会向圣上请命,再度披挂上阵,为属国平定叛乱。 谁知刀剑无眼,即将攻至高丽都城的父亲被刺客在半夜偷袭,死在了异国他乡。 消息传回京城,她哭得死去活来,而许是因为父亲已死,萧郎再没了忌惮,在一个雪夜里喝得醉醺醺的,跑来咸宜观与她私会。 梦里的萧郎已经不再是洛阳城里那个落魄的读书人,颇有几分皇亲国戚的骄矜贵气,他怜悯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口中却说出最令人作呕的话。 “阿姝你放心,公主是个大度的人,明天我就纳你入府,没了温大人,你还可以与我和殿下做伴。” 酒气上涌,昔日爱慕的美人近在咫尺,曾经的君子也成了狂徒,他说着说着,手上开始不安分,一边解她的衣衫一边毫无顾忌地品评。 “你与公主可真是各有千秋,她能在床笫间把男子迷得神魂颠倒,而你就这样立在灯影之下,已经令人心折神往。” 父亲在的时候,他连碰一碰自己的衣袖都不敢,父亲去世以后,骗人的话也懒得敷衍。 不说李纨素如何能容得下新驸马纳妾,父亲间接因她的私情而亡,她岂能再与驸马有瓜葛? 她想从这个噩梦中醒来,可是身子偏不如她的愿,梦还在继续下去,无休无止。 长公主那方面索要得厉害,几个月就掏空了人,虽则男子酒后力大,但她奋力反抗,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逃了出来,顾不得满身狼狈,踉踉跄跄回到了温府,宫中曾有内监传过口谕,圣上会亲往府中拜祭,驸马纵然色胆包天,一时半会还动不得自己。 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再度成为笑柄的时候,前来吊唁的圣上却下了一道旨意,封她为贵妃,赐居千秋殿,追赠爹爹为护国公,特许贵妃于宫中守孝一年,堵住了悠悠之口。 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大不相同了…… 温嘉姝想得入神,身边人连唤了她两次才回神,惹来咸安长公主的不满。 “观里的道士难道就这么合你心意,我同你说话都听不见?” 两位美人在观中挽臂同游,早便吸引了几位年轻道士的目光,听了长公主的言论,不由得神情紧张起来,长公主兴致上来的时候,也会来观中挑人,若有容貌俊美的道士情愿跟她,长公主便向圣上讨要了回府,还俗做她的小郎君。 和公主同游的女子身份自然不会低,虽与公主一样妩媚动人,行动作派却有林下之风,如果能被她挑选回去,自己也是乐意的。 温嘉姝无意间瞥见了游廊里的探究目光,忍不住有些着恼:“殿下再这样取笑,我便回去了!” 洛阳第一美人的身边从不乏追求者的热切目光,可她不愿意像咸安公主这样轻浮,只因为驸马满足不了自己,就随意让一个男子上自己的榻。 她要找,就要寻一个梦中那般的男子,像娘亲一样,嫁一个待自己一心一意的夫君,他可以没有圣上的滔天权势,但绝不能像萧琛这样衣冠禽兽。 “好阿姝,我是和你说笑呢,怎么就恼了?我刚才同你讲起今年的进士宴,你睬都不睬我,我还没有生气呢!” 回想起那日盛况,她面上微微一红:“今年的探花郎听说是洛阳人士,比之前的那些不知道俊俏了多少,我瞧着才学也还不错,在圣上面前对答如流,可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子强多了。” 盛宴之后,她欲邀郎君过府一叙,却遭他婉拒三次,称已经与温家的娘子定了终身,不好再和宫中贵人同游,只奉上一枚题了诗句的香囊,略表寸心。 他若一心攀附权贵,凭了长公主的身份,她自然有的是手段叫他小意温柔,可惜郎君虽风流倜傥,然而一片痴心全然放在了温嘉姝的身上,倒教她难以下手。 阿耶与兄长起兵争夺天下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彼时洛阳遭叛军围城数月,她和阿姝一起被困在府里。 城中断粮三日,如果不是阿姝把仅剩的桃脯全拿出来给她充饥,大约也就没有今日的咸安长公主了。 食色性也,咸安长公主向来不拘泥于礼教,男子只要能让她开心快活,都可入她石榴裙下,但若是阿姝亦属意于他…… 那她只好先送一个比探花郎强上百倍的夫君做赔礼,方对得起洛阳城里过命的交情。 她迷恋萧郎的清隽风雅,又被他的拒绝激起了几分好胜心,但也不过就像一件她相中的新首饰,戴几天就腻了,要爬上她李纨素床榻的男人何止百千,各取所需后大可抛诸脑后,各过各的日子去。 只可惜阿姝的性子随了温夫人,对男子的清白极为看重,要是知道未来夫婿同别人有了首尾,恐怕要闹出一场比她娘亲当年更大的笑话。 道家看重元阳,观中又无女子,道士们的清白多数还是在的,如果有能让阿姝瞧上的,也算是她的一份补偿了。 “殿下说的这位探花郎是萧琛吧。” 有了梦境在前,再提起未婚夫婿的名字,温嘉姝唯余厌恶。 她随手拔下惊鹄髻上的珠钗放在手心把玩,眼里是咸安长公主未曾预料到的厌恶。 “才学好是真,只是我听说游宴以后,萧家郎君便废寝忘食地在房中绘仕女打马图,还在上头题诗作词,连同榜进士都笑他,如此行事,怕也算不得个正人君子。” -- 第3页 萧琛惺惺作态是真,可温府里的人并不知情,梦里的温嘉姝也是在进宫之后才晓得当初萧琛是怎样对长公主“寤寐思服”的。 在欲擒故纵这方面,萧琛比她要精通得多。 先是迫于温司空的知遇之恩守礼婉拒,吊足了人的胃口,继而暗自思之如狂,不经意间让公主知晓自己的真心。 李纨素的驸马是个榻上无用的人,府内郎君容貌有余而才识不足,突然间得了一个内外兼修、对自己日夜倾慕的男子,心动也是人之常情。 临行前,她曾戴着这枚他亲手赠送的珠钗去探望了一次,瞧他做戏遮掩的模样着实辛苦,忍不住帮上一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长公主知道温嘉姝并不晓得她游宴时在曲江恣意纵马的旧事,但欢喜之余难免有些心虚。 萧郎的过往她已经派人打听过了,温司空曾想在洛阳为他与阿姝定下姻缘,可他是个有志气的男子,不愿让未来夫人同他苦日子,非要考上功名才肯迎娶温家娘子。 等到高中了探花,阿姝却生了一场大病,下聘的事情便推后了,这桩婚事还只停留在口头之约。 “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萧郎内敛,不善言辞,居然送了这样的诗句给她,又绘了打马图,大约心里也是有他的。 晨钟杳杳,道观响起了诵经的声音,她避开了温嘉姝的眼睛,接过珠钗细看,似乎注意力全在那上头。 “阿姝,”踏入大殿之前,长公主忽然伸手将珠钗插入了自己的鬓发之中,对温嘉姝莞尔一笑:“这支钗子与京中流行的样式不同,我喜欢得紧,不如你把这个给我,明日我命人送个更贵重的还你?” 被人凭空夺了钗环的女子并不恼,松开了挽着长公主的手臂,轻轻提起自己的罗裙,迈入了殿槛。 “不过是洛阳城里最寻常的款式,殿下拿去便是,何必同我客气。” 送人一件不要紧的首饰,对一个贵女而言不算什么大事:“能得了殿下的青眼,那是它的福气。” 只看萧琛能不能消受得起这份福气了。 第2章 . 绮梦 小狐狸:该怎么撩道长,这是个问…… 出家的道士每日要上殿奉诵经文,公主车马到来的时候,湘宫观的道士已经做完了今日的早课退下进食。 咸安长公主昨日身上来了红,依道家的规矩是不得上殿的,但她身份尊崇,若自己不肯言明,旁人也不能将她强拉到外面去。 可不知道今日长公主是如何转了性子,珍珠点缀的凤履堪堪踏入殿门,又急急忙忙地收了回来,与温嘉姝附耳言说几句,自己往静室歇息去了。 守殿门的道士年纪大些,湘宫观往来贵人无数,大概是长公主在此处的惊人之举颇多,他已然是见怪不怪,波澜不惊了。吩咐了一个道童去伺候公主,自己引了温家娘子入殿参拜。 身边没了咸安公主相伴,温嘉姝顿觉松泛,尽管比起梦中的她,李纨素在这片道观做下的荒唐事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但她并不曾想过在清净修行之地找一个服侍自己的小郎君。 长公主倍受太上皇宠爱,有任性的底气,她不过是臣子的女儿,若在观中做下些什么丑事,恐怕得不到和李纨素一样的待遇。 “望善士许了心愿便尽早离去,免得殿下忧心。”道士将温嘉姝引到殿侧,递了净香予她,低声劝道。 他大约知晓这位娘子心中所求,精通周易之术的衡阳真人正在后殿,如果是平时,待她敬了三宝香,要问姻缘尽管去,真人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不会不应承。 可今时不同往日,正殿之中尚有白龙鱼服的道君在,若是有女客做出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情,惹得圣心不悦,恐怕这位娘子求福反得祸。 被人下了逐客令,温嘉姝面上也并无愠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殿上仍有诵经之声,人家晨起清修,她偏要来打搅,岂不讨嫌? 她谢过了引路的道人,择好要用的净香,轻移莲步,准备寻一个偏僻处的蒲团,跪坐祝祷。 殿尾年纪小些的道士还耐不得早起,仗着自己在殿后无人发觉,忍不住偷偷伸了个懒腰,一抬首却正好迎上了温嘉姝略带笑意的模样。 被香客撞见修行惫懒,小道士白净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自小被耶娘寄养在道观,很少见过外来女子,忽然被一个芙蓉样的美人看了笑话,羞得头都比原先更低了几分。 温嘉姝原本只是瞧这小道士可爱,目光在他身上多逗留了几分,哪曾想他面皮这样薄,被人瞧一瞧都害臊,憨态可掬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又爱又怜,不觉间轻笑出声。 她的笑音远比不得诵经礼拜的声响,可忽然殿中的清磬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杂乐,整齐的唱吟声戛然而止,引得失笑的美人愕然回首,抬眸望向前处。 温嘉姝进来的时候,大殿上只余下几位火居道士在诵经,为首的那位道长运手击磬,端坐在大殿之中领诵《道德经》,合了击磬的节拍,众人将一篇经文念得抑扬顿挫,悦耳动听。 《道德经》是道教典籍之一,修行的道士决计不会错了这段经韵,即便是一时手误,顶多是顿声片刻,断没有众人一齐歇声看向她的道理! 有几位靠前的年轻道士回身瞧她的时候皆有惊艳之色,见她捏紧了披帛,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又忍不住心里替她叹惋,刚刚躲懒的小道士更是脸上吓得没一点血色,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伏在蒲团之上抖如筛糠。 -- 第4页 温嘉姝倒不晓得这些道士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他们侧身回头,望见一张张尚显少年稚气的熟悉面孔,她忍不住心中一紧。 梦是虚渺之物,她哪怕觉得其间种种颇似真实,也不会全然相信,假如不是她寻到了可疑之处,她甚至不会相信萧郎另择高枝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座她从不曾来过的长安城道观里,许多梦中向她跪叩臣服的宗室亲贵正端坐在一人的身后,向她投以同情的神色。 韩王、郑王、酆王、道王、彭王……她刚刚笑话的那个,约莫是太上皇最小的儿子滕王,小小的年纪便被母亲送来学道,只求能博圣上一笑。 除了九重之上的天子,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道士可以能让这些宗室子弟诚惶诚恐。 击磬错韵的道长慢慢跪直起身,梦里被她勾缠的腰身掩在层层道袍之下看不清轮廓,但共枕几十年,即使只细细看过了背影,温嘉姝也能一眼辨出。 不敢置信的美人惊得朱唇微张,忙垂目下叩,行了福礼。 面圣朝神,本该行稽首大礼,可她一时心慌,竟按了梦中的习惯,只单单行了常礼,不曾三跪九叩,直到福下了身,才陡然一惊。 梦里的那个人肯为她俯身更衣换履,许她见君不跪……然而眼前的圣上与她并不相识,岂能容一个臣女如此不遵礼法? 温嘉姝心中清明过来,正要提裳下拜,罗袖下的一双素手忽又添了几分迟疑,颤了几颤,又落回在原处。 阿耶是极看重颜面的,不轻易许人一诺,无论是自己先一步违约,还是长公主凭了身份夺夫,温家势必受人嗤笑,自己纵知后事,断了对萧琛的情意,于其他事上却也是一愁莫展。 如今有了圣上这个变数,她心里竟突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在咸宜观里,萧琛褪去了从前的伪装,学会了恩威并施的那一套,抚摸着她的下颚,温声问她是愿意做一人的外室,还是要做男子皆可入帷的道姑。 一旦失去了天子近臣之女的身份,她一个纤弱的女子仅凭道观的院墙,根本挡不住那些垂涎自己的纨绔子弟。 如果事情真的已经走到了无可破解的死局,那为什么她不放手一搏? 圣上贵为天下之主,君临万方,后宫又没有妃嫔,比萧琛强了千倍万倍。 那道长缓缓转了过来,扫视了身后一同起身后垂首而立的诸人,最终目光定在了温嘉姝的身上。 如果说咸安公主的艳丽是天家骄女的恣意风流,那面前美人的眉眼则是洛水无尽的缱绻温柔,只消盈盈一拜,便已令人心折神往。 或许是被这阵势所惊,她怯怯地抬头望了一眼自己,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将绝色的容颜藏了起来,不欲叫人瞧去神情,唯独手中紧攥着的桃花方帕暴露了主人的心思。 自她入门的那一刻,殿中便多了一味蜜桃的甜香,若即若离,不饶不依,像一只山里修炼成精的狐狸,来凡间摄取男子的心神时必会带些魅人的香味。 他未见得真容,却听这狐狸款声温言,又闻她失声浅笑,一时竟走了神,错乱了经韵。 皇帝二十五岁圣寿时,洛阳太守曾进献了几株桃树作贺,洛阳的官员大多是他的旧部亲信,故而这些桃树都被移到了云麓殿以示天子恩宠。 这些贡树被养护得极好,每当春风入帷,常带了几片桃花落在榻前,为清冷的宫殿平添了几分雅趣。 这桩事还是纨素的主意。 每年暮春,长公主常打着探望皇帝的旗号正大光明地来蹭西域进献的葡萄酒、洛阳贡上的桃花,酒酣之际也曾不顾君臣礼数,抱怨他这个做兄长的不通风月。 “如今天下升平,二哥有金屋万千,何不藏娇于此?” 或许是为她此言所惑,圣上安寝时,偶尔也赴巫山做了几场绮梦。 梦中的云麓殿与寻常并无二致,仍是暮春时节,桃花灼灼,他于殿上诵经完毕,画了一幅丹青。 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笔下不再是山河万里,而是海棠春睡。 在圣上目光所及之处,有一个美人卧在贵妃榻上,尚不知自己的睡容被人画去,犹自沉梦好眠。 凉风乍起,吹落片片桃花,粉色的花瓣飘然洒落,不经意间,那美人微睁了杏眼,眸中媚意倾泻而出,拂去了落在寝衣处桃花强坐起来,披了他的衣袍起身,理所当然地拿了胭脂递来,要天子为她匀开。 天下初定,圣上没心思同宫妃做这些亲昵的事情,而梦里的他却像做了千万次一样熟稔,不仅为美人匀开了口脂,竟还在她唇上偷吃了一口,随后于女子莹润的肌肤上留了相同颜色的痕迹。 太极宫与行宫两处,宫室有数万之多,上皇在位时,妃嫔媵嫱已达数百,宫娥侍婢几近一万,皆不及她姿颜姝丽,即使是上皇不惜落下污名也要到手的辛氏妇,同她站在一起也逊了几分颜色。 …… 过了良久,错了节拍的道长将手中经槌递给左右,敛仪整容,对着三清神像叩了三叩,行到美人近前,声音不见波澜。 “今日且先如此,明日再来诵经罢。” 两旁的道士躬身应诺,从大殿两侧鱼贯而出,伴君如伴虎,他们虽是圣上的兄弟,可并非一母所出,美人固然楚楚可怜,但擅闯大殿惊扰圣驾,已是罪无可恕,即便是他们,也不敢为之求情。 -- 第5页 空旷的大殿只余下二人对立,温嘉姝稍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圣上要处置一个女子,绝不会特意屏退左右,更不会在道观的正殿发落罪人。 或许她这一步棋,走得并不算差。 圣上见她神情自若,并无求恩之语,不由得微微诧异。 “妾身多谢道长解围。”温嘉姝莞尔一笑,一抹绯红不经意间在玉一样的肌肤上晕染开来,漾成少女的羞色,“妾一时无礼,坏了观中清修,还请道长责罚。” 她的话音与长安官腔略有差别,又无知无觉地称他作道长,可见并不是面过圣的贵女。 但凡世间男子,面对生得好看的美人总是更为优容,圣上在这一点上亦随众人。 更何况若说有错,论理也不在她身上,他一时堕于心魔,教她被许多陌生男子直视容颜,她不生恼怒,反而称谢,道观之中,自己不过是一个修行的道士,怎能责罚她一个香客? “自身修行不至,如何能怪得了旁人?”圣上徐行至侧殿,寻了自己常用的案几,铺好笔墨。邀温嘉姝相对而坐。 “善士此来,所为何求?” 圣上未登基前涉猎极广,阴阳占卜也略知一二,但起意为人占卜,还是头一回。 温嘉姝垂下目光,掩去自己心中的惊诧激荡,尽量平静下来:“妾不问凶吉,只是……想向道长求一桩姻缘。” 轻柔的声音传来,圣上笔尖微滞,一滴浓墨落下,污了一纸魏晋风骨。 第3章 . 道君 分明是桃花犯朕,何来朕犯桃花?…… “善士慎言,”执笔的天子搁下了紫毫笔,随手拿起镇纸,取走了废掉的熟宣置于篓中。 “若求问姻缘,城南三十里处自有太阴庙可供祝祷,又何必舍近求远,来湘宫观问人?” 宽大的袍袖遮掩住他稍显急促的动作,圣上也不意这女子竟如此大胆。 或许是因为有了君王这层身份,旁人不敢在他面前公然造次,除了咸安,他还没见过有哪个贵女敢肆无忌惮地在道观寻择夫婿。 “道长是怎么知道,城南三十里处有太阴庙的?” 求与求问一字之差,温嘉姝细瞧圣上面色,见他没有降罪之意,她心中就更安定了几分。 梦里的天子虽然凭马上定天下,却非易怒之人,她入宫之后为求天子垂爱,屡有惊人之举,圣上从来也没有真恼过她。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忆起那般纵情任性的梦境,温嘉姝也品出了咸安长公主为难道士的乐趣。 圣上不愿自揭身份,倒令她有机可乘,步步紧逼。 她同李纨素相处的时日虽短,但耳濡目染,也把占人便宜的手段学全了去。 肃容危坐的道君不防她打眼细观,听她问得刁钻,自己竟然无话可答。 “知道便是知道了,”他别开了眼,所幸殿中侍奉的道士已经悉数退下,无人撞见圣上窘态,“哪有为什么?” “那我来此处也便是来了,道长何必问我呢?” 温嘉姝略靠近了几分,案上有几张题了诗句的纸张,飞白苍劲刚毅,银钩铁画,颇有纵横睥睨的气势,只消一瞥,就晓得是何人所作。 “参差垂玉阙,舒卷映兰宫。” 她的注意力不在那些作毕的诗上,偏取了一张他未题完的诗稿吟诵,“道观距长安尚远,道长何以得见珠帘舒卷?” 美人跪坐起身的动作略大,淡绿色的罗裙拂过黄色的蒲团,独属于女子的馨香在方寸之间飘荡萦绕,环珮摇曳,珠玉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似乎只是一时失言,不过是片刻工夫,注意力又转到了他的诗稿上,不再提起自己的终身事,倒令被问的那人反来提醒她。 “娘子不问姻缘了吗?” 温嘉姝“咦”了一声,奉还了他的诗稿,托腮微嗔,“道长怎么忘了自己刚说过的话,城南自有主姻缘的太阴庙,我何必舍近求远,来湘宫观求神?” 她像是记性不好,复述一句话都能错偏了意思,可又一语双关,分明是记得一清二楚! “善士说笑了,”他不置可否,“我不是神。” “可道长生得很是好看,”她语气挚诚,指尖触碰到他刚用过的镇纸又缩了回来,“神采英毅,威容俨肃,便似画中神袛,只可远观。” 圣上御极多年,臣子的赞词多是称颂他文武功德,除了阿耶,甚少有人说起他相貌美丑,不意偶然微服,居然会被一个妙龄女子称赞,“娘子须知,皮相于道士,是无什么用处的。” 她是个心口不一的女子,口中说着“只可远观”,却距他身前不到三尺,他的眼神游移在那方镇纸上,乌沉沉的木衬托出她玉色的肌肤,像是前几年属国进献的贡狐。 一样是长而媚的眼睛、口是心非的性子,然而不同的是,那只狐狸因为在一封奏疏上按一个朱红色的梅花印,被他下诏养在了上林苑,而眼前的女子仍在他的桌案前,双眼澄澈地望着他。 尽管随侍天子的禁军内监都在外面等候传召,圣上只需开口,便能将她逐之门外,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圣上不喜臣子阿谀媚君,但褪去了君王的光环,有这样一个容光潋滟的女子对自己吐露倾慕,放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恐怕都无法推拒。 他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想看看她接下来还能说出什么惊人的话。 -- 第6页 “可是于我而言,自然是十分有用处的,”美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细若蚊呐,“本来我是要来求神问卦的,可我现在见了道长,却又觉得不必了。” 她为梦境所扰,夜夜不得安眠,唯独梦见君王的时候,能有片刻安宁。 咸安长公主提议要来湘宫观时,她虽知根由,亦不免动心。与其自己为日后境遇担忧不止,倒不如寻一位精通相看的道士,为自己一解心中疑惑。 不过现在看来,她已经不需要了。 女子的双颊如桃花轻敷,有生以来,温嘉姝从未和男子说过如此露骨的话语,女子本应当骄矜自持,每年的上巳踏青,不知有多少公子欲以兰草相赠,她都再三辞拒,只是在父亲为她相中了萧琛以后,收过他一枚珠钗。 肃穆的大殿里,一时间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圣上静默了许久,终是拾起了御笔,蘸饱了浓墨,续上了自己的诗。 “善士容貌甚美,想来倾慕淑女的子弟不知几多,怎会愁嫁?” 她还太年轻,养在深闺里的女郎没有吃过苦楚,以为自己看了几篇话本,就能学着那些故事里的娘子后花园赠金,从此夫妻恩爱,成为千古佳话,殊不知那些戏本全为落魄书生所书,盼着有个这样的小姐信以为真。 越是求之不得的东西,写出来才越打动人心,落魄的书生将私定终身写成千古美谈,设了一座空中楼阁,引绣楼深闺的女子飞蛾扑火,等到异日夫妻生隙,这些女子还会津津乐道当初的一腔孤勇么? 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看上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就轻率地许诺终身,等她哪一日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难道还会如此坦然自若吗? “虽曰如云,匪我思存。” 温嘉姝瞥了一眼案几,忽然会心,自拾了委地的裙裳,在神前敬了香,复又跪坐在道君面前,狡黠一笑。 “我闻医者不自医,道长说的虽然有理,却唯独错漏了一点。” 他神色微怔,“如何?” 那股甜香又近了几分,狐狸的声音似清泉流过耳畔。 “难道不曾有人同道长说起,阁下近来欲犯桃花么?” …… 美人施施然踏出了大殿,独留天子端坐蒲团,他倏然心生烦乱,随手团起刚毕的诗稿掷了出去。 殿外相候的内监闻得声响,皆不敢近前侍奉,远处钟声杳杳,此刻该是道人进食过后继续修行的时辰,圣上理了衣袍起身,正欲唤人,一个道士竟不经传召,径自从帐帷后步出,捡起圣上的诗稿拜读,失声大笑。 “肇仁你笑什么,是朕的诗入不得眼?”皇帝深深地瞧了他一眼:“登墙窥伺,岂是君子所为!” “非也非也,”衡阳真人收敛了笑容,又是一派月朗风清:“臣只是不知道,何时坊间又出了一名善于相面的女子,有几分好奇。” “什么善于相面?”圣上负手而立,眼神不自主地去追寻那抹远去的倩影。 “分明是桃花犯朕,何来朕犯桃花?” 那被唤作“肇仁”的衡阳真人“啧”了一声,将诗稿抚平折好,藏于袖中。 “也不尽然,臣观陛下眉尾微垂,正是逢桃花……”衡阳真人退了一步,躲开了天子的一记眼刀,不再胡诌,老老实实交了底:“上皇在南内垂问了几次,陛下意欲何时采选嫔妃?” “了不得,”圣上的语气忽而转淡,“九成与太极两宫相隔数百里,肇仁是习了茅山术不成,连上皇在宫里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天家父子的情分说来微妙,上皇退居南内后一直是深居简出,乍一联络外臣,甚至欲插手皇帝床帷事,必然引起今上的忌惮。 不过衡阳真人避世已久,又是跟随圣上一同起兵的少年好友,上皇选了他来做说客正合适:“茅山术臣确实略知一二,只不过臣最拿手的不是顺风耳,而是推算占卜。” 圣上觉出他要说些什么揶揄人的话,面上却不显,“朕愿闻其详。” “臣适才焚香净手,为陛下占了一卦,”衡阳真人煞有介事道:“近来或有巫山之女,愿荐君王枕席。” “肇仁,”圣上叹了口气,瞧了瞧他胡须里未来得及擦去的糕饼余渣,终是忍不住戳穿了他的假话。 “膳房给朕送来的龙井糕,你觉着滋味如何?” 第4章 . 红线 娶了她,并不是件坏事…… 来时引路的道人将温嘉姝引到长公主休憩的静室,心内忍不住惊叹。 他原以为咸安长公主是他见过最不遵礼法的女子,不想公主带来的这位香客看着是个不声不响的,做出的事竟比长公主要出人意表。 所幸圣上今日不曾降罪,否则长公主这边问起来,道观也不好向她交代。 “阿姝,刚刚在殿里可曾见着几个尚能入眼的?” 咸安长公主托着腮斜倚在桌边,手里捧了一盏雨前茶,见温嘉姝进来寻她,忙吩咐人又斟了一盏清茶奉给了她,眉目含笑:“湘宫观的道士大多俊秀,又是自幼修行,不近女色,做你的入幕之宾,也算是够格了。” 她是经过风月事的,宫娥打帘的时候,她就看见温嘉姝腮上的红晕未退,像是刚做过什么风流事,可见这份香上得有些不同寻常。 “殿下怎么又拿我来取笑?” 温嘉姝心下存了疑虑,却仍在长公主面前露出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有些气恼:“连歇口气的工夫都不肯给,一照面就问这个,难不成殿下是要知了名姓,回头同我争他?” -- 第7页 听了这话,咸安长公主心内有些不自在,“你这才是在平白冤枉人呢,观内道士总有数百之众,我问个清楚,才好替你去把那人捆来送你,不清不楚的,捆错人怎么办?”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殿上的亲贵之中,唯有她的胞弟韩王元亨和尹庶人所生的荆王到了该议婚的年纪,尹庶人失德被废,连着荆王也惹了阿耶厌弃,太后早亡,宫中又无皇后,因此婚丧嫁娶多半由她母妃经手,倘若阿姝真的看中了荆王,只消她到阿耶和母妃那里撒一撒娇,同阿耶说一声,这桩婚事也就成了。 如果是元亨,那就更容易了,他早便央着自己替他在贵女之间留心,为他择一位样貌出挑的女子做妃妾,阿姝皓质瑰姿,又是出身功勋,别说做侧妃,做正妃都都绰绰有余。 倘若他能娶了温家的姑娘,自己与阿姝就是亲上加亲,到时萧郎的那笔糊涂帐自然一笔勾销,温家做了皇亲国戚,这怎么看,也不算亏了温氏。 温嘉姝想象了一番圣上被长公主五花大绑送至她榻上的画面,饶是心里存了许多的疑问,也不免笑了出来,“我不晓得他的名姓,只是瞧他的样貌与殿下颇有几分相像,眼如寒星,气度非凡,就好似神仙一般。” “阿姝这话,到底是在夸你的情郎,还是在夸我?”咸安长公主饮下的一口清茶还未及入喉,险些笑得咳唾出来,“我怎么不知道他有你说的这么好?” 她见温嘉姝有些疑惑,暂且忍下了笑意,“你说的这个道士或许真与我沾了几分亲,我遣人替你去做媒,管叫你称心遂意。” 长公主虽打了撮合两人的主意,却也没想到这桩红线居然能牵得如此顺利。 不过细想想,荆王的长相随了他生母,更偏女子柔媚,自从生母被废,整日谨小慎微,更是没些天潢贵胄的傲气,而元亨承了她母妃的美貌和阿耶的气度,仪容风姿亦不输给萧郎,阿姝会倾心元亨,才是人之常情。 “殿下可别去叨扰人家,我与他还没说过什么体己话,哪里说得上是情郎?” 温嘉姝叹了一口气,“我也只能在殿下面前做做梦罢了,人家只怕是相不中我的,强扭的瓜不甜,若以权势相逼方能得手,那也算不得是什么好姻缘了。” 从韩王回头的那一刻她就知晓,今日大殿的事情恐怕也在长公主的预料之中。只是李纨素既然揣着明白不说,那自己装一装糊涂也正相宜。 “这有什么难的,女子要寻情郎,可比男子容易得多。” “宋玉说神女无心,襄王即便是贵为一国之主也是无可奈何。”长公主撂下茶盏,拉着温嘉姝靠近了窗几,指了指道观后的殿宇低声调笑:“可神女若是肯主动使些手段,只怕襄王的魂都要被你弄丢了。” …… 紫薇宫是前朝末帝为一国师所建的别宫,后来圣上御极,就将别宫的大半宫舍赐给了湘宫观的道人,唯独留下云麓殿一处殿宇,作为行幸驻跸的所在。 原本圣上在道观诵经用膳后是要回九成宫议政的,然而今日却又改了主意要在云麓殿小住,令人至九成宫取了奏疏送到殿中批阅。 他与衡阳真人君臣叙旧的工夫,内侍便向引路道人问清了那个女子的出身。温晟道在军中历来以铁面著称,不想他的女儿却生得如此妩媚温柔,与梦里的美人别无二致。 圣上忆及梦中的情状,面上不免一热,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诀定神,取了狼毫笔,正要在折子上勾画,忽然看到了奏疏上出现了“嘉姝”两个字。他陡然一惊,将奏疏移近了宫灯,细细看去才发现是彬州刺史呈上来的折子,称嘉禾县又出了祥瑞,因此上表称贺。 他走至窗前,那方供天子休憩的御榻上空空荡荡,没有求他爱怜的美人,更不会有女子所用的胭脂钗环。 “圣上可要安寝?” 近身的内侍见天色已晚,躬身劝道:“御驾今日初至行宫,圣上又考校了诸位王爷的功课,想必有些乏累,不如暂且歇下,明日再批?” “不必,一会儿差人将这处收拾了,朕去神龛前诵经。”天子临窗而立,道观的灯烛已灭,唯有云麓殿仍燃着明灯:“敏德,最近上皇在南内都在做些什么?” “上皇……”被唤作敏德的内侍犹豫了一下,圣上虽然不常去探望上皇,可是私底下还是会关心南内的事情:“高句丽和扶桑新贡的几个女子,上皇看着都不大喜欢,想着再在朝臣的家中择些闺秀入宫伴驾。” 高句丽和扶桑有意讨好皇帝,并不敢拿身份低微的丑女糊弄上国,送来的美人歌舞书画皆是一等一的,或是王族宗亲,又或是重臣的女儿。 上皇起初贪新鲜,这批番邦女子入宫以后便安排了侍寝。只是据南内的宫人说,上皇夜里召幸两个美人的时候,那扶桑女子莞尔一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黑牙,险些将上皇惊得不能人道…… “阿耶未免也太过了些,”圣上微觉不妥,上皇在位的时候妃嫔就已过百,等到他承了君位,上皇在宫内镇日无事可做,妃妾自然纳得更多,儿子随之也就多起来了。 天子沉吟片刻,“既然上皇不喜欢贡来的女子,便遣人送她们回母国另寻人家,令人在宫内再选些颜色好的女子送到南内便是。” 时过境迁,上皇手中没了实权,天子自带的光环褪去,仅余的尊荣无法掩住这位开国皇帝老去的事实,莫说朝臣家中适龄的女子大多已经有了婚约,就是那些没有定亲的女子,又有哪个是情愿跟随太上皇的?招了这些女子入宫,不过是为宫中增几位怨妇罢了。 -- 第8页 圣上拾起窗边落下的桃花,温家的门楣也不算低,那个攥着桃花方帕的女子,难道温府竟没有替她留心婚事吗? “除此之外,南内还有什么要紧的事?” 敏德摇了摇头,上皇大约也知道自己如今徒有尊荣,近来安分了不少,除了与女子嬉戏作乐,倒没有闹出什么不堪的事。 “避重就轻,” 晚风吹走了天子手中的花瓣,带来了些许凉意,“肇仁说上皇近来有意联络朝臣,这桩事你怎么不知回禀?” “是奴婢一时疏漏,还请圣上饶恕奴婢失察之罪!”暮春三月,内侍监的身上竟出了一层冷汗,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他派去的人只说了南内的那位有意采选女子,却没有提及此事!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帝可以容忍退位的父亲在宫内享乐,却十分忌惮上皇与外臣有私下的来往。 “朕又没说要怪罪你,行大礼做什么?”圣上无意追究衡阳真人说的是真是假,“上皇催促朕纳妃嫔也是为国本着想,朕为何要生气?” 生有薄茧的手掌上仍有花瓣残留的柔软,年轻的女子太过天真,轻易被他的皮囊蒙蔽了双眼,他从来就不是一尘不染的山中道士,也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当年为了坐稳江山,圣上十六岁便上阵厮杀,后来又踏着嫡亲兄弟的尸骸登上了天子之位,虽然是被逼无奈,可弑兄杀弟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他见到了太多前朝后廷的刀光剑影,手上更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连阿耶也被他逼退皇位,这样的男子,原也不配再有后嗣。 但他若要温家女子入宫,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温晟道先是跟随他征战南北,后又奉命经营洛阳,一直忠心不二,如果立温家的女儿为皇后,也显示君王对潜邸旧臣的圣眷优渥。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 皇帝半坐在榻上,那场梦后,这张胡榻曾被他命人收进内库,后来又搬了出来。 肇仁说温氏女的面相贵不可言,既然几番入他梦境,或许是神明已经宽宥了他的罪过,有意在梦中点拨,催促天子立一个皇后? “朕之前让中书省拟了加封温卿的诏书,先不要下发到门下省。” 皇帝要将加封的恩旨留中不发,无非两个意思,或是臣下失宠,或者……这个臣子还有更大的造化。 得了天子的旨意,敏德起身应诺,吩咐了宫人入内洒扫,为天子换了新茶:“奴婢听闻咸安长公主要在这里住几日,圣上可要见她?” 东宫确为国之根本,不过群臣忧心皇帝后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圣上前几年都以国事搪塞了过去,偏生今日这位温家娘子一来,圣上忽然就提起了纳妃的事情。 温家娘子是咸安长公主的贵客,圣上要是真有这份心思,不妨问一问她。 “不必叫她来见朕,”皇帝想起自己的这个生性风流的妹妹,只觉得头疼:“她要是再来找朕讨要道士,那几个谏议大夫还不知道要怎么来烦朕!” 第5章 . 雨夜 现在的姑娘,都这么不拘小节吗?…… 圣上随口提了一句纳妃的事情,底下的内侍就得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揣摩皇帝的心意。 离宫亦有宵禁令,但敏德持了天子令牌,仍可在夜间往来自如,圣上做了多少年的天子,他就做了多少年的内侍监,皇帝独身多年,也是时候立后纳妃了,等到了中书省那几位大人那里,他这个内侍监少不得要向几位大人透露一二。 敏德摸了摸自己没有胡茬的下巴,既然圣上对温娘子似有垂爱之意,那他何不提前向温家卖个好? 就算这位将来不能入主中宫,但凭了温司空昔日追随的功劳,一个九嫔的位置,圣上还是不会吝啬的。譬如太上皇身边的宇文太妃,不就是因为宇文家的关系被册封为昭仪吗? 他心内打着算盘,步子也便慢了下来,直到突然飘落的雨丝打湿了衣裳才回过神来,快步同几个小黄门寻了一处游廊避雨。 春雨如酥,随风入夜,转眼便织成一道细密的雨幕,所幸他避得及时,只有外头的罩衫湿了一片,内里还是干的,有两个机灵些的小黄门向总管告了声罪,把盛了奏折的匣子托付给同行的人,佝偻着身子冲进雨里,去附近宫舍寻几把油纸伞。 “师傅,您看那边是不是有个宫女撑伞过来了?” 小吉子是敏德新相中的徒弟,见到师傅低头不语,以为是怕耽搁了要紧的奏疏,忍不住卖了个乖,“要不咱们先征了她的伞用,把最要紧的几匣折子差人送过去?” 敏德眯了眯眼,朝他指的方向瞧过去,远处果然有一个黄衫绿裳的女子提了灯笼向他们这边行来。 “胡说些什么,你见过哪个宫女敢穿织花锦的?”敏德对准自己徒弟的后脑勺一记狠拍:“平日里在两仪殿是怎么伺候的,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也不怕得罪了贵人!” 小吉子稍有些委屈,“可是都这个时辰了,长公主和诸位王爷怕是都歇下了,还能有什么贵人只身在外头赏雨?” 今日也有几位国公夫人和郡主前来进香,只是圣驾在此驻跸,即使是有供善男信女暂时休憩的空闲屋舍,道观也不可能留人过夜。 敏德回忆了一遍今日功德簿上新添的女眷,忽得心头一震,除非……是今日同长公主一道来的温氏! -- 第9页 过不多时,那雨中夜行的女子已然行至廊下,抬眸见游廊中立着的一众内侍,惊得后退了半步。 伞面遮挡了温嘉姝的视线,雨夜昏沉,冷不防遇上了一张梦里的熟面孔,不由得握紧了伞柄,暗恼自己怎么就顾惜这一双鞋袜,选了这条路走。 “不知姑娘身上可有出入的令牌?”敏德下意识拦住了温嘉姝的去路,“附近居住的多是清修的道士,香客是不许入内的。” 长公主一向在南侧客舍下榻,皇帝自居紫薇宫正中的云麓殿,诸王则依附天子,在云麓殿附近的空闲宫舍暂居,不管这个女子为了什么事,也不该走到道士的居处来。 “您是说不许香客入内?”温嘉姝从暗袖中取出了一块令牌递予对方,微微惊诧:“妾身今日在观里进香时一时不慎,唐突了一位道长……” 她低垂了头,羞得有些说不下去:“妾身一直心内歉疚,殿下便给了我这块牌子,教我寻了夜间没人的时候前来请罪……也不至于□□的被旁人笑话。” 琉璃灯的烛光将女子的面庞映照得愈发柔和,教敏德将她通身瞧了仔细。 观里的引路道人说温娘子是个穿绿罗软纱裙的美貌女子,如今看来倒也不假,只是这姑娘实在是不大聪慧,在他面前扯这不着边际的谎。 依了长公主的性子,要是让她晓得自己的手帕交看上了哪个俊秀的道士,定然是直接向圣上讨来送给温氏做小郎君的,怎么可能劝她登门请罪? 敏德沉吟了片刻,长公主前前后后给圣上送过许多娇媚丰盈的歌舞乐姬,圣上转头便赐给了臣子,听闻长公主知晓之后还摔了许多杯盏泄愤,慢慢的,也就不再往太极宫里送暖.床的宫女了。 他还以为长公主会就此撂了手,没想到是换了路数,趁着圣上留宿云麓殿,夜里悄悄送了个贵女过来。 圣上倚重潜邸旧臣,总不可能像处置那些歌舞伎一般随意发落了温家的姑娘,也难为咸安公主费心,不知道是从哪择出这样一个合适的人物来服侍圣上。 一个美貌女子深夜至男子房中负荆请罪,除了以身相抵约莫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可是妾身的牌子有问题?”温嘉姝见敏德单是抚摸着令牌上的字迹,却没有放行的意思,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梦中的敏德真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俗语,她入宫之后,圣上一直是以礼相待,并不急着临幸自己这位新纳的贵妃,反倒是敏德暗地里给自己塞了许多秘戏图,甚至连她除孝以后谋划灌醉圣上,都少不了他的助力。 如今她想再要接近皇帝,总归绕不开内侍监和禁卫军,咸安的令牌在手,她多少有些底气,看在李纨素的面子上,敏德即使不肯放她去云麓殿,也不至于给她安上一个刺客的罪名。 “娘子多虑了,这令牌自然没问题。” 敏德将令牌双手奉给温嘉姝,躬身让开了路,“适才不知是殿下的意思,有得罪之处还望娘子海涵。” 温嘉姝颔首答礼,碎步穿过了游廊,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敏德嘴角噙了一丝笑,不慌不忙地坐到了栏杆处,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 “现在的姑娘啊……”他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可真是同以前的不一样了。” …… 每遇朝政棘手不决,圣上总会在侧殿的神龛前诵经清心,似这等天威难测之际,内侍们一般是候在殿外听宣,生怕扰了圣上的清净。 温嘉姝收伞入内的时候,盘坐在蒲团上的道君刚念过了两卷《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见了白日进香问卜的女子也不惊讶,如泓的目光坦坦荡荡地落在她身上,似乎只当她是一个寻常香客。 “道长,我是不是打搅你诵经了?” 女子的话音便如殿外的春雨潺潺,酥软了人的经络百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见她有多忌讳,寻了一个蒲团跪坐在他身侧,俯低来瞧他的经书。 “原来温娘子自己也是知道的。”道君似与她赌气一般,先一步执起经卷。 温嘉姝却并不生气,只笑吟吟地问他,“道长,你是怎么知道我姓温的?” 天子若对她无意,怎么会询问她的名姓,又怎么能让她一个柔弱女子随意进出云麓殿? 皇帝翻页的手顿住了,“唔”了一声:“在功德簿上见着的。” 不知道是不是纨素先带的坏风气,她同温氏姑娘一道添了五千两香油钱,惹得之后来进香的女子也起了攀比的心思,尽管没有越过咸安长公主的钱数,但出手也是极为阔绰。 温嘉姝想起自己在功德簿上的落款,微微有些失望,转头瞧向了书案上的净瓶,素净的白瓷瓶上仅插了一枝桃花,花开的正好,却不免寂寥。 “庭中桃树不知几许,道长何必这样吝啬,连插瓶都舍不得多折几枝,像这样形单影只,岂不可怜?” “一枝独秀有何不好?”道君面上淡然,“纵然长安红紫千万,还不是只有这一丛迷了娘子的眼?” “道长说得很是,”这小狐狸不晓得又在打什么主意,起身拈了那桃枝轻嗅,忽的倚案回眸,对着他粲然一笑,“我偏就喜欢道长这一枝桃花!” 她这话说得太过露.骨,惹得皇帝也有些心绪浮动,他身为天子,没必要为谁守着,更无需顾忌道观规矩,相中了哪个女子大可以直接临幸,只是有了前朝二世而亡的前车之鉴,又兼之四海未平,他不愿意让后宫的红粉磨去了自己的锐气。 -- 第10页 红颜未必是覆国的祸水,但自古亡国之君却多有贪恋女色的短处,就连他的阿耶这个开国的君主,也是因为贪恋美色而贻误战机,令河西走廊险些落入敌手。 那场春梦原本就是谬误,既然已经决意追求长生之术,他便不该费心去探究其中真假,更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个女子生了别样的心思。巫山神女也好,青丘狐狸也罢,与他都没什么干系。 “娘子要是喜欢,拿去便是。”道君阖上了双目,那些经文他早就烂熟于心,书卷可有可无,“只是贫道今日许下的功课未毕,恕不能奉陪。” 昏暗的烛光下,面如冠玉的男子正盘坐诵经,身上的道袍将天子的威严肃容柔和了几分,甚至平添了几许不食人间烟火的禁欲气息,教人生出一种这个道长很好欺负的错觉。 “道长?” 她的声音倏然靠近了几分,美人呵气如兰,惹得道君一时失神,等他回过神来,下颚处已经被人抵了冰凉的桃枝。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那女子折腰俯身,那股沁人心脾的桃香萦绕在他鼻尖,挥之不去,“道长以礼相赠,妾身自然也要回送。” “我观道长眉头微耸,正逢桃花煞,不知阁下可愿解之?” 第6章 . 轻薄 “你这样轻薄我,可还敢说自己清…… 即使是与人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皇帝也没有过被人用东西抵住下颌的经历,她以桃枝相就的一瞬,道君的额间立时生出了一层薄汗。 颈处的皮肤脆弱,她若是个刺客,此刻只消再下些狠力,便可血溅五步。 “良宵难得,曲房幽然无人,道长又何必辜负呢?” 那只小狐狸看样子是得意极了,取出了自己的方帕在他的额间轻轻擦拭,低声调笑:“我难道是吃人的精怪么,道长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温嘉姝只在前朝贵女的诗句中读到过贵夫人调戏僧人的风流艳事,当时只觉这女子肆意妄为,实在是不像名门闺秀,不想自己真正实践起来,才体会到了渎神的滋味同她梦里在自家宫殿里引诱夫君的情趣大不相同。 咸安长公主迷恋道观中的男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泓至清的溪水,总会有顽童喜欢扔几块石头进去,看着被他搅乱的一池春水而暗自得意。 “道家崇奉清净无为,恐怕娘子要失望了。”宽大的袍袖遮盖住了天子的手,男女身量悬殊,温嘉姝的脚步虽轻,但也不像是会武功的,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脱身。 “清净无为?”温嘉姝想起了书案上的那幅画,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要我看……怕是口是心非才对!” “道长,有哪个正经的道士会公然在观里画海棠春睡图?”她轻呵了一口气,枝上的桃花禁不得美人一吹,纷纷散落在道袍之上,惹来女子莞尔。 “道长画技精湛,只可惜落花拂衣这处尚显粗糙,”温嘉姝瞧那道君平静的面容上泛起了涟漪,忍不住再羞他一羞,“画中的美人穿着不俗,想来也是高门出身,既非醉后失礼,为何衣衫凌乱……”她有些不怀好意地俯近低语,“道长可别告诉我,画上绘着的是个郎君?” 自她瞥见那幅工笔画后,便知道眼前这位看似一心修行的道长未必如表面般抗拒女色。 他要是对自己真的无半点意思,不用亮出天子的身份,即使是叫几个小道童拦在门口,她一个弱女子也是进不来的。 可惜晨间那一眼匆忙,温嘉姝只来得及看了一个大概,还没有仔细欣赏过。 “够了!” 那层不可说的龌.龊心思被画像的正主戳破,这经文是再也念不下去了,那道君侧头躲过了桃枝,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你……你还知不知道何为礼义廉耻?” 梦中的他行事与现下大为不同,正大光明地偷了美人口脂不说,还同她白日在那方贵妃榻上云雨不休……后来等那美人倦极睡去,他一时情不自禁,将案上那幅海棠春睡图又勾勒了几笔,甚至梦醒之后依旧贪恋梦中美景,将梦中美人的慵态绘在了纸上。 这幅图费了他不少心思才完工,还未来得及收起,就叫画中的正主见了去。 “这话难道不该是我来问道长吗?” 世俗公认男子喜爱女子的娇怯妩媚,而女子则倾慕郎君的英武气概,但温嘉姝却觉得,有时英武的男子稍显赧态才更容易讨女子欢心。前世梦中的圣上总是智珠在握的波澜不惊,即便是她这个枕边人也很少见过天子被人诘问时的窘迫情态,总忍不住再戏弄一番。 “道长训斥人的时候,都不愿直视我吗?”温嘉姝似是丧了调戏人的兴致,转头扔了桃枝,凝神去观灯烛,御用的灯烛即使无烟气,长久直视也亦刺痛人眼。 “难不成我是吃人的山中精怪么,道长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小姑娘果然是禁不住吓的,她絮絮说了许多,自己不过是略责备了一句,就将她吓坏了。 温嘉姝螓首低垂,言辞中带了沮丧之意,似是被自己的呵斥所吓,眼眶泛红,几乎要滴下眼泪。 娘亲告诉过她,哭泣也是一门了不得的学问,痛哭流涕固然是真情流露,但除了宣泄不满外并没有其他的用处,但如能让眼泪在眼眶里慢慢积蓄,再如鲛人泣珠一般凝成颗颗玉珠,无声无息地自腮边滑落,那才能叫对方又爱又怜。 -- 第11页 道君摇了摇头,三月的雨夜寒凉,他却觉得有些热得难耐,身上的道袍看似是竖立在出家人与俗世人之间划了一条鸿沟,可也令人产生了逆反的心思,想越过那道雷池,再进一步。 被压倒的西风猝然压过了东风,一时间这反客为主的胜者竟有些慌乱。 他本意也不想吓到她,只是忽然被人揭露了隐秘的心思,有些恼羞成怒。 那些旧日跟随的臣工见君上面露怒色时都难免惊慌失措,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自然不是,娘子……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在他的眼里,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女子,她怎么还会觉得自己是山中丑陋的精怪? “虚情假意!”她果然是只得寸进尺的狐狸,得了道君温言软语,又即刻踏进一步,“你说我生得美貌,却又不敢看我,这是什么道理?” 他被问得紧了,索性站起了身,与温嘉姝两两相对,不过咫尺的距离让呼吸都显出了缠绵的意味,恍若两人已是相伴数年的恩爱夫妻。 “道长,”气息交缠,还是她先红了脸,“你这样轻薄我,可还敢说自己清净无为么?” “明明是娘子先以权势逼人就范,贫道还寻不到人来诉苦,怎的倒成了我来轻薄你?” 左右服侍的人都在外头,谁也瞧不见殿中的情形,更不会猜到圣上有一日还会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玩笑。 “我又不是长公主,哪来逼迫人做小郎君的底气?”温嘉姝听这道君说自己以势逼人,心下又气又笑,倒真落下一滴泪来,长媚的眼睛含了水雾,含嗔瞥了他一眼,“反而是道长口是心非,嘴里说着清净无为,私底下却绘了美人图……” “怎么不是逼迫?”圣上拂落了衣袍上的桃花,斟酌着开口,“咸安长公主纵然频频向道观讨要俊美的道士,可那也是两厢情愿。” “哪会像你这般,一开口就要抢人的?”被一个女子直截了当地追求,圣上多少有些难以启齿,“不过是白日见了一面,晚上直接逼到了这里。” “抢人是要先下了迷药,再五花大绑抬到榻上去的,他若从了呢便温柔以待,拂逆就用鞭子伺候。”温嘉姝的眉眼添了几分笑意,“可你瞧我何曾这样对过你?但凡道长皱了皱眉,我哪里还舍得欺负?” 圣上“哦”了一声,面上淡了些许,“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过温娘子的体贴。” 她说的这样理直气壮,竟像是盘算着哪日付诸实践,再抢几个郎君过府,可见近墨者黑,与咸安搅在一起久了,竟然也想着左拥右抱。 “既得陇,复望蜀。”道君直视着她的双眼,“不知温娘子是捆过几个,才这般驾轻就熟?” “贪多嚼不烂,我捆那么多男人回来做什么,做善事养着他们吃白饭吗?”温嘉姝仰着头,含笑对上梦里的情郎,“能把道长一个带回家就够了。” “我既认准了一个人,自然要抓得紧些。” “你与温夫人倒是十分相似。”道君忍俊不禁,温晟道做他帐下先锋的时候,他就听过温夫人的威名,据说前朝时温晟道中榜以后骑马夸街,被待字闺中的温夫人连砸了数十朵鲜花,连帽子都快被砸落了。 手底下好事的人说得绘声绘色,什么温夫人夜间改扮男装同温晟道私许终身都敢宣扬出来,然而温夫人一向举止温柔、循规蹈矩,除了不许夫君纳妾以外和其他的贵官夫人没什么差别,因此这桩夜间私奔的风流旧事他也只当是以讹传讹,谁知过了数年,居然会轮到自己身上。 “婚姻大事,尚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道君耐心地同她讲,“以温大人旧日的功勋,得一个国公爵位恐怕也是易如反掌,温大人难道没有想过在长安为娘子结一门姻缘吗?” “自然是有的,在洛阳的时候,我阿耶就说等放榜以后,要在新科进士中为我择一个如意郎君。”温嘉姝看着道君方才的温和神色渐渐消失,不由得抿嘴一笑。 “你笑什么?”那道君别开了眼:“我又不是新科进士,娘子来道观求什么姻缘?” 新科进士放榜已有许久,有意择婿的人家早就将人选择定,她既有了婚约,怎么还能学着咸安来道观戏弄人? “我笑道长呆气,又没有过文定,我怎么不能来?”温嘉姝叹了一口气:“阿耶相中的那位郎君确实是担得起‘文采风流’这几个字,可惜已然另有所爱,我本想成人之美,没想到病了许久,还没来得及同娘亲说便被公主拽来了道观。” 她并没打算将这件事情瞒着,阿耶有心与萧家结亲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与其被人揭露,还不如自己率先一步说出来。 “我自有我的傲气,不会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愿意强人所难。”温嘉姝侧耳倾听,只觉天地俱寂,“外头的雨像是停了,我也该回去了。” 她从暗袖中掏出了一锭银子,用素日用惯的方帕包了放在桌上,“耽误了道长诵经,确实是我的不对,我来得匆忙,也只有这些能添做香火钱,还请道长不要嫌弃。” “娘子不解煞了吗?” 她三番两次说自己正逢劫煞,却徒留这个谜题给他,不肯说个分明。 “班门弄斧,岂不贻笑大方之家?”温嘉姝微微一笑:“道长若是问心无愧,此煞自然迎刃而解。” -- 第12页 她如巫山神女,不请自来,又似春雨消逝,毫不留恋,圣上思忖开口的工夫她已经重新拿了纸伞,将要踏入殿外的湿地。 “若我问心有愧呢?”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瞧向她,“善士想如何替我解?” 圣上这半生辉煌大多伴着金戈铁马,生死存亡之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陡然对一个姑娘起了欢喜,反倒是犹豫不决。 天意已然暗示至此,他为什么还要一退再退? 平地生波,把提裳的女子惊得回身相望,那道君就这样温柔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近乡情怯,她怔怔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那便等我回去拒了婚事,再告诉你罢。” 第7章 . 红笺 她应该也会喜欢 敏德传旨回来的时候,那锭足实的官银还孤零零地立在桌案上,等人将它收起。 “圣上这是要……” 新制钱的样式还没有出来,一锭银子突然出现在皇帝的桌案上,必然有什么的缘故。 “没什么事,那个赏你了。”换了寝衣的圣上执了一枝御笔倚在小榻上注释经卷,没有半点睡意:“要你去传旨,居然去了三个多时辰?” 圣上不愿说明其中情由,他这个做奴婢的便不能追问,“回圣上的话,山路湿滑,奴婢们怕打湿了奏折,行的就有些慢了。” 温氏明显是要来面见圣上的,若是圣上不愿见她就罢了,可要是温氏一时不慎惹恼了天子,圣上也不会怀疑是他放温氏进来的。 况且宇文大人探知圣意后,急匆匆写了个折子进上,也耽误了些时辰。 “你想的倒是周全!”烛火将尽,已是晦暗不明,皇帝大概也有些乏了:“中书省的人有什么要禀奏的吗?” 敏德将几位门下平章新拟的折子奉上,忽然嗅到圣上身上有一缕不同于檀香的气息,甜而不腻,同温娘子所用的香料十分相近。 圣上翻看了几篇,眉峰渐渐聚拢,“仁人是睡昏了头吗?半夜上这种折子给朕!” “仁人”是宇文尚书的表字,敏德连忙跪地,心中疑惑宇文大人明明是想要奉承君上才拟了这份折子,怎么就又惹恼了皇帝。 淡黄色的奏本被皇帝掷下榻来,白纸黑字间多了四个极其显眼的朱批,“不必再议”。 “朕只打算让众臣推举书香门第的女子,他倒好,要请朕停了民间三月婚丧嫁娶,充实两宫?”朝廷不日会向高丽派兵,宇文俨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请天子选秀? 水至清则无鱼,敏德会向臣子透露一些皇帝无关紧要的近况,这在宫廷中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有时候圣上自己也会故意露些内情给外臣,将皇帝不好开口的事让臣子先行奏请。 宇文尚书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可惜有时候实在是太过聪明,将圣上一分意思理解成了十分,反而触怒圣躬。 他本想着皇帝白日里才见过温氏,他晚上便提议令温氏入宫难免落一个“窥伺帝踪”的罪名,不如含糊写一个请圣上选秀的折子,既能让皇帝遂了纳温氏女的心愿,又能为上皇选出几个合意的少女,两头都能讨了好,宫里的宇文太妃也不能埋怨他这个做兄长的不顾骨肉亲情。 但这话落在圣上眼中,却又是另一层意思。 “取天下之力而供君主片刻欢娱,他宇文家是将朕当做了前朝末帝?” 说起宇文氏这一脉,皇帝又不免想起来自己那个令人头疼的庶妹,“人都说外甥肖舅,朕瞧着有几分道理,咸安近来也不消停的,不知道在南内侍奉双亲与夫君,在外头三番两次闹出笑话,亏她还是个女儿家!” 咸安是个荤素不吝的,平日里有阿耶和宇文太妃宠溺,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给南内几分薄面,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偏偏她现在同温嘉姝往来亲昵,这就是拂君王逆鳞的事情了。 “明日便叫人去传朕的口谕,让她自己先行回京,同驸马在南内少住一段时日。” 敏德有些为长公主惋惜,往常长公主随驾游玩也不曾带驸马同行,圣上也没有降过罪。大约是这次献女又惹了圣上弗悦,连九成宫也住不得了。多亏他没把话给宇文大人说准了,否则来日举荐嫔妃非是逢迎,而是忤逆了。 “咸安恋着道观,无非是惦记云麓殿的美酒盛景,”圣上沉吟片刻,似是想起来什么,唇边隐隐有了笑意:“连帕子上都要绣桃花……明日再叫人折些桃花插瓶,连带两盏葡萄酒一起送过去,她应该也会喜欢的。” 这安抚性的赏赐聊胜于无,桃枝插瓶放不过几日,葡萄酒窖藏不易,区区两盏不值得费力运送,长公主怕是不会带了这些回长安。 不过这些,同敏德没有什么干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长公主行事放肆,圣上小惩大诫也不为过。 砚里的墨所剩无几,敏德眼看圣上又用紫毫蘸了些许,便知今夜圣上大抵是不会睡了,他殷勤拾了墨条,仔细立在一旁研磨伺候。 中书省新送上的奏折不算太多,圣上批了紧急军务后,心下松泛些许,取了几张上好的红笺临摹诗句。敏德偶尔瞥见皇帝所书,满满的一张纸上全是一句王右军的文。 “兰亭花无序,此后莫相离。” 圣上对王右军的字一向是极为推崇的,但还没有见过天子会对一句诗如此爱不释手。 -- 第13页 敏德低头不再敢看,圣上却将写好的红笺放在桌边晾晒,蓦然唤他,“敏德,你觉得王右军这句如何?” “右军文采斐然,大家手笔,果然不凡。”他不知道圣上为何会喜欢这句,但只要是圣上喜欢的,总不会太差。 圣上面上欣然,注视着满纸小楷,眉眼温柔,“自然,她的眼光怎么会差?” 晨间竟没有注意到,她那张手帕上除了桃花还绣了王右军的诗文,直到她从云麓殿出去以后,他才得了机会,细细观察那方手帕。 寻常的素绢上三两点缀了几朵桃花,半幅空白处绣了两行清秀的楷书,美人遗留的香气犹在,仿佛她从未离开。 “从此莫相离……”圣上写了几页,低声诵念,只觉满怀缱绻。 原来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只要发现有一点微末的相似,也就够人欢喜了。 “有人说朕近日将逢桃花煞,果真不假。” …… 长公主此番离宫之行来去匆匆,君命难违,传旨内侍恭恭敬敬,眼却不错珠儿地盯着长公主的婢女收拾行囊。 出乎人意料,咸安长公主被皇帝强行送回南内,面上却极为从容淡定,大约今年道观里的道士不合她的意,让温嘉姝来看,她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长安了。 “殿下此去长安,恐怕又有几个月不能相见了。” 温嘉姝为咸安长公主系上了宫绦,自长公主晨起后,时不时就要旁敲侧击,问问那道士的本事如何。她本来也没有按了李纨素给的地图前往,只能含糊说是找错了路,没见着那位自己中意的道士。 “等圣驾荣返,阿姝到我府上,我们再一道打马球也不迟。”长公主饮了一盏葡萄酒,面上稍显酡红,容色压倒桃花,“只可惜离宫景致绝佳,阿姝回了温夫人身边后就欣赏不得了。” “殿下是君,而我是臣,臣子自然要守自己的本分。”在梦里,这处行宫她每年也会过来,各处的景致基本都看过了,也不觉有什么可惜。 “我还要烦劳殿下一件事,替我做一回鸿雁传书的信使。”温嘉姝将一封用蜜蜡封好口的信塞入了咸安长公主的手中,这封信她想了许久,或许还是由李纨素递给他才最相宜。 长公主看清了封上写着的“萧琛亲启”的字样,微醺的醉意一扫而光,“这是?” “殿下可能不知道,新科的探花郎是我阿耶的门生。” 温嘉姝淡淡道:“我有几句话要嘱托他。” 第8章 . 宫妃 依照珠玑楼的规矩,该将你剁碎了…… 送走了咸安长公主后,温嘉姝也不愿在湘宫观长留,小睡了半日,便带着服侍自己的绮兰乘了马车返回九成宫。 九成宫为前朝开国的高.祖晚年所建,帝后理政之余常来此处休憩,末帝即位初期又进行了大肆扩建,更是富丽堂皇,其中美女如云,一时间引得天子流连忘返,几乎不愿再回长安那座已经看腻了的太极宫。 上皇忌讳前朝高.祖惨死于此,从来不肯踏足一步,圣上几次驾幸行宫,太上皇都借口怕劳民伤财,不肯稍移尊驾,只愿在南内起居。 天子爱惜民力是国之幸事,但于行宫的宫人却而言却是不幸,她们多是前朝高.祖时期被花鸟使采选进宫,高.祖年事已高,不太在嫔妃上留意,末帝在位十三年,却有一半的时间在洛阳,能留给这三千宫娥的雨露恩泽也是少之又少,到了今上御极以后,最年轻的宫娥也已经年近三十了。 天子自然不可能宠幸这样的女人,她们唯一有机会攀附的,也就是随着圣上一同出行的高官显贵。 即使是一品的官员,也只允许携带九人,除去嫡妻子女和贴身小厮,基本没有留给妾室的位置。圣上也知道在这事儿上不能以己推人,基本上也会让内侍监安排几个有意的宫人伺候,如果确实有合眼缘的,皇帝也愿意促成一段佳话。 温嘉姝刚回到暂居宫室,正巧就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宫人从自家门前被母亲身边的冯嬷嬷拖了出去。 冯嬷嬷见到了自家姑娘,还有些意外她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暂且停住了拖拽的动作,对大姑娘行了一礼。 “姑娘不是随长公主的车马去道观小住了吗,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殿下有事先行,我自然也就回来了……”温嘉姝觑了一眼地上花容失色的女子,“是谁惹母亲动了肝火?” 大姑娘的年纪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冯嬷嬷也不想在她面前避讳这等糟心事:“姑娘,是前朝高祖皇帝的江才人。” 前朝高祖的宫妃,出现在这里,难怪母亲弗悦了。 “前朝的宫妃?”温嘉姝点了点头,“我说呢,瞧着年纪也不轻了。” “可不是么,”冯嬷嬷瞧大姑娘神情自若,也忍不住出言讥讽几句:“一个深宫里的半老徐娘,端的是青楼楚馆的作派,把大娘子气得不轻,要不是我劝着,现下大娘子已经告到圣上那里去了。” 一个前朝的妃子,就如陷进泥沼的残花,让人觉得踩上一脚都污了自己的鞋履。 那衣衫凌乱的宫妃听了她的羞辱,恨恨地啐了一口,“我是青楼妓子,你家夫人就是皇亲国戚吗,想在宫里头耍威风?” 她才三十一岁,配温司空哪里就年纪大了,要说年纪老,也是宇文氏那个贱人,她能生出这么大的女儿,怎么也是比自己大的! -- 第14页 “文献皇后又如何,那毕竟是前朝的事了,江才人要是这么怀念前朝,怎么不殉葬呢?” 冯嬷嬷单只手揪了她的耳朵,江氏吃痛不过,只能随着站起来,捧了头发覆住面颊,失声痛哭。 “就说是看不顺眼,也要有个情由,堂堂的司空夫人,怎么能像是个母夜叉,平白打人?” 她透过发丝的缝隙偷觑温嘉姝,这位姑娘和温夫人生得相似,却远没有温夫人那样凶神恶煞,如今自己走投无路,若是能让她帮着求情说几句好话,自己就算是攀不上温司空,也不至于把这事宣扬出去,叫自己跌了身价。 “大姑娘!”江氏趁冯嬷嬷稍微松了手,猛然跪在了温嘉姝面前,换了一副凄婉哀怜的面孔,“你来评评理,我今晨正在珠玑楼晒书,夫人忽然领了人冲进来把我捆到了这里,问我昨日司空大人是不是到过珠玑楼借阅典籍,然后就……” 她颤巍巍伸出了自己的胳膊,上面伤痕斑驳,显然是被人用藤条抽过的。“夫人还要我去倒夜香……夫人好歹也是高门出身,怎么会这样对妾身?” “是怪可怜的,”江氏听那位姑娘有些怜悯地说。 “雨后寒凉,你晨间晒书就穿得这样轻薄,也是个可怜人。” 江才人确实有勾人的资本,那薄绸抹胸里头的风情显露出妇人的韵味,却因没生过孩子,仍是十分紧实。 江氏猛一抬头,正迎上温嘉姝笑意盈盈的目光,有些心虚。 “珠玑楼……”温嘉姝轻轻念着这座楼的名字,蓦然一笑。 “你是前朝高.祖的嫔妃,应该知道以前珠玑楼的女子犯了错,该当如何惩罚。” 见江氏的脸白了几分,温嘉姝俯身,温柔理顺她被人扯乱的头发:“当然,我母亲不是文献皇后,你勾引的也不是天子,还不至于把你的尸骨扔去后山喂狼。” 江才人瑟瑟发抖,杨氏想让人将她带到内侍省去,请内侍们给她派倒夜香的活计,没想到杨氏生的这个女儿比她更加恶毒,还想到要杀了她。 “嬷嬷,给她披件衣服,放她回去吧,母亲那边我会同她说的。”温嘉姝不记得前世有没有这样一个倒夜香的宫婢,不愿与她过多纠缠:“打疼了,便长个记性,不要再纠缠有妇之夫。” 冯嬷嬷应了一句是,拽起了谢恩的江才人,生硬地领她去拿衣裳。 大娘子一向疼爱长女,江氏也没有得手,夫人还不至于气恼到不给女儿这个面子。 温嘉姝进门的时候,杨氏正有些气恼地坐在胡椅上,见了女儿才有些笑模样。 “长公主这是肯放我们阿姝回来了?”杨氏递了一块芙蓉冻给她,满眼爱怜:“宫里新赐的糕点,你快尝尝。” 温嘉姝接过了点心,“圣上要长公主回南内小住,我一个人住在那里也是没趣儿,就回来见娘亲了。” 杨氏心内也不大欢喜女儿同长公主来往,长公主是嫁了人的,只要驸马能忍,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她的女儿才要与人过定,名声可不能有损。 “这里倒是热闹,你要是再早上一刻钟回来,那贱人在你娘亲跟前唱的戏可比在外头热闹多了。” 江才人哀诉的声音并不算低,杨氏在屋里也听了个全,阿姝心软,到底还是放了那女子一马。 “我听说娘亲今日带着人去闯珠玑楼了?” 杨氏点点头:“你阿耶昨日去珠玑楼借书,这女子褪去衣衫,百般纠缠,吓得你阿耶回来便同我全说了,要不是为着宵禁,我当时就过去将她剥光了丢在街上,看她羞也不羞!” “还是伺候过皇帝的呢,真是不害臊!”杨氏斜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倒是阿姝心软,平白放了她去。” “江氏固然可恶,倒也罪不至此。”温嘉姝单手撑了下颚,衔过了娘亲投喂的第二块糕点。 “要是江氏得了逞,娘亲就是将她与阿耶一并剁碎了喂狼,女儿也不敢有意见。” “可阿耶对她半点意思也无,打过就该消气了,娘亲同这等人置气,岂不是自降身份?” 江氏挨打也不算无辜,她既然孤注一掷,就应该知道得不到的后果是什么,她只瞧见了温府的富贵,却不想她的引诱会不会令温夫人不悦。 战乱之中,末帝的嫔妃大半殉节,活下来的前朝宫妃孤苦无依,伺候过皇帝的人出不了宫,新朝的皇帝又不肯驾幸九成宫,好不容易现今的圣上肯赐给她们一线生机,哪有不费尽心思的? “也是,前儿张给谏还讨了蔡修容,赵将军纳了玉美人,剩下的人见有可乘之机,岂有不愿往上爬的?” 杨氏出身弘农名门,对勾引自己丈夫的女子生不出什么好感,但经了两朝浮沉,也知这些名存实亡的妃子命如蝼蚁。 说起来也不全是她们的错,空穴来风,要是这些官员无心收用,前朝的宫妃哪有秽乱宫闱的胆量? “只有你阿耶,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一个都没有要。” 说起夫君,杨氏心头甜蜜了一瞬,转眼又忍不住惆怅女儿的婚事,“说起来萧家的那个孩子和你阿耶倒像,身边一样干干净净,只可惜圣上大半会派他外放之职,等你嫁过去了,怕是得跟着他一道赴任。” 温晟道曾多次夸赞萧琛才学,惹得她也多留意了几分,果然是个一心攻读的儿郎,除了有时会偷偷瞥一眼阿姝,对旁的女子从来都是冷言冷语,半点不放在心上。 -- 第15页 这萧三郎和自家夫君一样出身寒门,却又是一样的洁身自好、胸有大志,她这些年冷眼瞧着,萧琛虽然读书却不死板,对女儿也是极为温柔体贴,把女儿嫁给他,也不算辱没了温杨两家的门楣。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看见女儿神色凝重,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杨氏忙斟了一碗茶与她,拍了拍女儿的背:“是胃里不舒服,还是又犯头疼了?” “都不是,”她艰难地吞下了糕点,犹豫再三,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娘亲,我不想嫁给萧琛。” 第9章 . 贞洁 贞洁于男子而言不过就是奇货可居…… 小女儿家常有些莫名其妙的脾气,杨氏也不在意,只以为女儿是在耍性子:“你们两个冤家好端端的,怎么又开始呕气了?” 梦中种种奇遇说来也不能教人信服,温嘉姝只能捡着最近的事情同娘亲说:“我亲眼瞧见他给别的女人题诗作画,还互换了香囊,这样的夫君,我才不要呢!” “那女子是谁?” 杨氏一时震惊,手上失了轻重,玉色的芙蓉冻上显出两道浅浅的甲痕,“这桩婚事原是他们萧家高攀,他萧三郎怎么敢婚前纳妾?” 萧氏以蒹葭依玉树,自然也要拿出些诚意,在洛阳时温家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萧琛若想娶温家的女儿,身旁就绝不能再有旁人。 “娘亲这可就高看三郎了,凭他也配让长公主做妾?”温嘉姝嗤笑一声,“从前没有功名,洛阳一带的亲贵郎君攀不上,如今飞上枝头,我们温家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洛阳之中也有不少宗室亲贵,但宗室的人家瞧不上萧氏,官员之中又以温太守为尊,难得温家有意,萧琛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但到了天子脚下,温家论起来也算不得朝中第一,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探花郎难免生出另择高枝的心思。 “咸安长公主待你颇厚,又是有夫之妇,怎会瞧上萧琛?”当今圣上的嫡姐平阳长公主早亡,如今上皇膝下也只有一个咸安长公主,许配了个世家出身的驸马,早几年就出降了。 杨氏难以置信,咸安长公主没有分寸也就罢了,萧琛一向洁身自好,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女人勾搭成奸? “驸马出身不错,却与公主无床笫之欢,殿下正值妙龄,如何忍得?”温嘉姝十分坦然:“我那时病重,萧三郎大约也是怕我一病不起,不想错过殿下这根高枝。” 在她看来,萧琛不近女色,并非是因为他洁身自好,而是因为萧家四子中,唯有他最为聪颖,因此萧家也在他身上花尽了心思,企图捧出一个金凤凰,不许他身旁有一个婢女耽误公子课业。 而他自己也清楚,在温氏这些官宦人家眼中,自己除了文章,大约也就剩下贞洁这一点能胜过其他世家儿郎,温氏连拒了几个府里有妾室通房的世交子弟,温家的姑娘又与长公主交好,为这样一个闺秀守几年身也不吃亏。 只是长安繁花迷眼,当洛阳城中颇为耀眼的温家变成了这些花枝中不怎么起眼的存在,商人做生意原本就是待价而沽,他以为自己是奇货可居,能投靠长公主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温嘉姝再说起这些事来已经是稀松平常,杨氏却怒不可遏:“长公主邀你去道观,便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她夫妻二人婉拒了好几个想同温氏结亲的世交好友,又怕阿姝低嫁委屈,还写了求圣上赐婚的折子。萧琛却在阿姝病中与人苟且偷欢,咸安公主还将自家夫妻的私事告诉了女儿,未免也欺人太甚! “长公主还不晓得我已经知道了,”温嘉姝想了想,“不过大约也快知晓了。” 杨氏摸了摸女儿的头,瞧她无悲无喜,暂且放下了一颗心,“好在婚事还没有成,大不了叫你阿耶再写一封折子递上去,求圣上将那道求恩的折子留中便是,咱们再换一个人家,保管比萧氏强上百倍。” “折子?”温嘉姝大惊失色,“阿耶已经求圣上赐婚了?” 前世没有梦魇这个插曲,他们的婚事是放榜不久就定下了的,自己也没有梦到圣上赐婚这一节,谁能想到阿耶居然还写了求赐婚的折子! 杨氏叹了一口气,“今晨你阿耶要去集贤馆当值,怕是已经呈给圣上了。” …… 在长安时,五品以上官员皆要入宫当值,方便皇帝随时垂询政事,圣上又在太极宫设集贤殿与弘文馆,供亲厚的官员入内讲论文义,共商国是。如今驾幸九成宫,就又设了一座集贤馆,做臣子理事之所。 温晟道入馆当值的时候,几位宰执都有些倦累,交接了事宜后都回居所歇息,但宇文尚书却忽然腿脚有些不利索,慢悠悠落到了最后。 “均则,听闻令爱久病,如今可是好全了?” 这突然亲昵的称呼让温晟道稍觉怪异,不过宇文大人历经五朝,是个做官的老油子,一贯长袖善舞,关心关心同僚也属平常。 “多谢仆射惦念,小女已经无碍了。” 宇文尚书点了点头,捋着自己的美髯道,“昭仪在南内每每说起令爱,长叹身在宫中,不能一睹洛阳第一美人的姿仪,老夫有个不情之请,等圣驾荣返,令爱若是得闲,不妨去南内陪昭仪说几句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朝代数次更迭,宇文氏能一直屹立不倒,少不了从后宫打探些消息。前朝时准许皇后参政,宇文氏便多在中宫身上用心思,又悄悄将嫡出的姑娘送与当时的上皇为妾,摇身一变,做了新朝的尚书右仆射。 -- 第16页 有圣上在,恐怕不会让韩王继承大统,温氏既然惹了皇帝注意,那他少不得让妹妹在温氏女身上多留些心,万一将来圣上真无所出,皇位说不定还能落到韩王儿子的手中。 宇文昭仪掌管南内宫务,不会无缘无故惦记一个臣女,韩王正是谈论婚嫁的年龄,温晟道不免有些多心,“娘娘客气,只是贱内溺爱,小女未习宫中礼仪,恐怕会冒犯了娘娘。” “均则何必自谦?”宇文尚书拍了拍温晟道的肩膀,意味深长,“能有令爱这样的女儿,那是上天赐下的福气,昭仪又不是计较的性子,不会为难令爱的。” 宦海沉浮几十年,这点暗示温晟道还是能听懂的,不过他也可以不懂,“仆射谬赞,娘娘出身宇文氏,自然胸襟开阔,那等圣驾回銮,臣定会让贱内携小女入内拜见娘娘。” 圣上起码要六月份才会回銮,那时恩旨已下,宇文昭仪怎么也不可能再起什么心思。 “如此便好,”宇文尚书的腿脚大概又利索了起来,“我还有些公务未了,恕不能奉陪。” 温晟道拱手作揖,目送了宇文尚书一程,接着看高句丽那边传来的急情奏报。杜相说圣上约莫晚间会从道观返回离宫,叮嘱他不必送奏疏过去,直接面圣陈情即可。 高句丽自大唐建国之初明显收敛了许多,上皇册封其国主为高句丽王,加上柱国,放还俘虏千余人,高句丽王也知情识趣,屡屡派人朝贡,奉上国中的美女珍玩,以讨上国欢心。但暗地里实则不惜人力物力,于两国边境修筑长城,时刻准备与唐军交战。 他本是科举出身,后来又做了武将,随圣上东征西讨。 然而上皇在位之时突厥猖狂,圣上与隐太子和巢王之争又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追随圣上的潜邸旧臣一度被隐太子构陷下狱,正巧当时洛阳失而复得,圣上才把他留在那处做了文官,万一突厥攻破长安,又或圣上夺位失败,尚可在洛阳卷土重来。 现下突厥已灭,四夷宾服,唯有西域和高句丽仍不安分,他早就有心请战,再次为国出征。 温晟道把近来刺探到的高句丽军情同户部送来的资料悉数看过,又取了高句丽的地图铺在桌上,一寸一寸地端详,桌上的茶空了几次,连内侍燃起了宫烛也未曾察觉。 夜晚昏暗,一道身影立在他案边,遮住了少许烛光。 “你离远些。”温晟道有些不满。 那人倒也听话,依言躲开,还贴心地将烛台向温司空处移得近些。 温晟道就着烛火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取茶,却摸着了一个空盏,暗暗有些不悦,也不知道今日来服侍的内侍是谁,竟这样没有眼色,连杯茶都不知道要续。 他屈指扣了扣桌面,沉声吩咐:“茶!” 那人轻笑了一声,从身后接过了一盏茶,递到了他手里,温晟道饮了一口,忽然察觉出了什么,抬头一顾,却发现圣上着了一身红色常服,负手立于烛火晦暗处,神色温和地瞧着他。 “臣温晟道不知圣上驾临,罪该万死!”温晟道慌忙伏地跪拜,他居然要圣上奉茶掌灯,莫说是圣上降罪,就是让御史台那帮人知道了,也得参他一个君前无仪。 “均则起来吧。”圣上扶了他一把,“朕听内侍说温司空未用膳食,便过来瞧一瞧,怕扰了你,也没让人通传。” 温晟道惊魂未定,“臣……还不饿。” “哪来这么多拘束,”圣上随手翻了翻案边已写好的奏折,哑然失笑,“朕倒是有些饿了,司空可否与朕一同用膳?” 皇帝赐膳是荣耀,温晟道谢了恩,将地图小心卷起,递给了内侍收好。 “朕闻高句丽王薨,新主年幼,国中权臣作乱,不知司空有何见解?” 第10章 . 吃醋 朕又哪里是什么好人? 温晟道将写好的策略呈上,“主少国疑,高句丽王室既无力平叛,正是天.朝兴兵的时机。” “天下动荡数十年,朕不忍再御驾东征。” 突厥灭国一战固然奠定了上国之位,可战场白骨累累,国力一时间也难以恢复。圣上沉吟片刻,“前朝末帝与高句丽几度开战,未有胜绩而使民心生怨,此次出征,朕只打算派人稍作训诫,不许边军妄动。” 突厥狼子野心,屡犯中原,终究自取灭亡。而高句丽则是嚼不烂的铜豌豆,烫不坏的厚脸皮,虽对上国虎视眈眈,骚.扰不断,又不肯先动大军,放归了前朝被俘虏的万余士兵,但个个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名曰恭顺,实则狂悖不堪。 内侍抬了膳桌入内,君臣对坐,皇帝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怕温晟道拘谨,先夹了几著菜。 圣上将东征的谏书看过,叫人将桌上剩余的折子也拿过来一同批阅,面露赞许之意:“均则在洛阳经营数年,仍不失沙场意气,朕将东征的事情交付给你,也能放心。” 天子就着烛火看起了温晟道拟的其他奏章,神色忽然有些凝重。 温晟道瞥见了圣上新拿的一本,才想起来自己那道为女婿求恩的奏折忘记呈上。 “朕记得今科探花祖上经商,”圣上笑道,“尊夫人居然会中意他作女婿?” “圣上也知道贱内的脾气,”温晟道有些尴尬,“臣在洛阳设书院,学子上进者不少,只是难似此子洁身自好,贱内看中了他对臣长女一往情深,故而想要招他为婿。” -- 第17页 之前圣上往洛阳送了几个长公主府上的舞姬,本来是想彰显对臣子的荣宠,没想到过了几个月这些美人又被杨氏派人送回了京中,一时间洛阳太守惧内的事情成了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在圣上也没追究什么,只将美人们又赐给了旁的臣子。 “那令爱呢?”圣上放下了筷著,“她可愿意吗?” 那个雨夜里,她说过既然已经有了意中人,就不会再再瞧别的郎君。 今日温司空当值,她应该还没来得及说罢? 温晟道没见过别的大臣求赐婚的时候圣上是如何情态,只觉今夜的天子未免有些太过关心臣子的家事。 “婚姻大事,需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女之间不方便谈论婚嫁的事情,但他还记得女儿从前在洛水边接过兰草的羞怯,“小女柔顺恪孝,自然也是愿意的。” 难道历来大臣请折上表,都是因为女儿不愿意,要强塞给人家吗? 圣上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依稀是自己拿来堵过她的。 皇帝“哦”了一声,又将奏折放在了桌上,不说准与不准,又与温晟道闲聊了几句。 “温卿择婿,似乎与别人不大一样。” 九道菜肴,圣上恍若不见,连筷子都不愿再伸动一下:“旁的大臣都是榜下捉婿,你倒是早早定好了未来的探花郎,不给旁人留些机会。” “珍珠藏于沙土亦不掩其光辉,”温晟道笑了笑,“兵贵神速,若等圣上慧眼识珠臣才起意,恐怕早有其他公卿先臣一步得了良婿。” 圣上也还记得,曲江春宴那日,探花郎不知受了多少女郎的香花鲜果,裤子都快被人扯了下来。 “臣的女儿在洛阳时虽是求者如云,只可惜她眼界颇高,又受了她母亲影响,不愿嫁有妾室通房的人家……”想想择婿之难,温晟道叹了一口气。 “臣在天策府时旧交不少,可惜也没见哪家的郎君愿为正室守身的,臣与拙荆得女不易,不想为着门楣叫她平白受屈,萧氏寒微,总不至于轻慢了她。” 公卿之中,像他独守着杨氏一个的本就少数,偏又有那一等妇人,自己的丈夫便只许有自己一个,儿子房里添置得越多越好,嫡子的身边早早就安排了学人事的通房婢女,两家结亲,本为永好,若是阿姝在夫家因为妾室受气,世俗舆论也不会站在她这一头。 “司空此言差矣,”圣上淡然道:“萧琛若有凌云之志,岂肯久仰妻族。” 心高气傲的男子不会想攀附女郎的裙带晋升,而那些愿意为了讨高门女子欢心而俯身谄媚的郎君,又有哪个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这道奏折先放在朕这处,日后再议。” 圣上起身往翠微殿去,温晟道见天子隐隐有怒色,暗自思忖是不是自己举荐萧琛入兵部任职令圣上以为有结党之心。 九成宫景致秀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竹林初见流萤,天子宫车辘辘而过,不曾有片刻垂幸。 敏德捧了温司空那封奏折在车侧随侍,不知道该如何说温家娘子才好。 探花郎光风霁月,玉一般的人物,偏偏温娘子不大喜欢,转身与圣上私会道观。如今温司空又来求圣上赐婚,圣上如何不恼? 辇车在宫道上行进了许久,敏德才听到车内的天子吩咐停下。 车驾暂驻,皇帝却没有下车,敏德躬身立在一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敏德,你说上皇当年夺辛氏妇,异日史书工笔会如何写他?” 敏德的汗珠几乎要顺着下颚滴到地上,上皇君夺臣妻,为了辛夫人,将时任中书舍人的辛大人贬到了一个偏僻县城里做了小官儿,辛大人日夜惶恐,不过数年便郁郁而终。 “上皇不拘小节,虽不及圣上修身养性,但奴婢想来应当无伤圣明……” 这马屁大约是拍在了马蹄上,敏德话音未落,便听得珠帘一声脆响,那卷常伴着圣上的《道德经》被掷在了地上。 “世人说朕弑兄囚父,”圣上一声冷笑,“朕又哪里是什么好人?” 或许阿耶骂的没有错,他与前朝末帝,本就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念再多的经书又有什么用处? 第11章 . 春风 他很清楚,自己能从公主身上得到…… 翠微殿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圣上格外低调,免了宫内道士龛前诵经的夜课,也不过问丹房炼丹的进度。 内侍将圣上批好的奏折一摞一摞放入匣中捧走,又取来新的放在案上。一个偌大的国家,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军政要务等待皇帝处理,西有吐蕃犯边,东有高句丽掣肘,黄河泛滥决堤,朝中官员擢选,没有一件是能耽搁的。 好风如水,吹皱一室烛光,珠帘摇曳作响,敏德忙让左右掩好门窗,奏疏运走了几次,唯独温晟道那封请恩的折子静静地躺在红漆匣里,与下面压着的军情奏报格格不入。 本来敏德还有几分犹疑,温家娘子是佯装不知,得了长公主的授意,故意来同圣上偶遇,现下倒觉得,她可能真的只是将天子当成了可以调戏的寻常道士。 长公主身边的婢女说殿下原是有意撮合温氏女与韩王,只是天公不作美,温家的娘子雨夜走错了房间,这事儿也就暂且搁下了。 “郴州刺史是没有别的要奏上的吗,一月请了安,二月上表称贺祥瑞,三月又上了一封?” -- 第18页 连着两天看到郴州传来的废话,圣上已经连一句“朕安”都懒得批复,“差人告诉郴州刺史,朕以后不用他恭贺祥瑞的折子!” 地方官为了在圣上面前露脸,常常会弄些祥瑞报喜,什么五彩灵芝、天赐石碑,都是天子看腻了的手段,左右山高皇帝远,圣上不会追究其中真伪,再不喜也顶多回一句“朕已阅”,昨日他存了私意,瞧见了奏疏中的嘉禾字样,便没做什么计较,如今翻找出来,心情自是大不相同。 敏德应了一声诺,正要再为圣上磨些朱批墨的时候,却瞥见圣上重新拾起了温司空的折子,饮了一杯春酿,对灯细观,心瞬时又提了起来。 “探花郎人品贵重,年及弱冠而未曾娶妻,臣独女嘉姝十又有七,愿乞圣上恩旨,得为萧氏妇。” 温晟道写这折子的时候,想必也是满心欢喜,将“飞白体”写得骨气洞达,胜平日百倍。 萧琛,在圣上的记忆里确实是个少年才俊,遣句用词极为大胆,殿试考校策论,他直陈时弊,连上皇时期的得失都敢议论一二,放榜谢恩时又得了许多赞许,萧郎美名传遍京师,连一向倔脾气的郑御史都难得恭贺皇帝,又得了一个可用之才,前几日还举荐他出任外职,先历练一番再回京擢升。 现在再想起这些,皇帝已然失去了当时的兴致,甚至生出些许妒意。 二十岁便冠盖满京华,占尽风流,这样的郎君,即使是出身微贱,也未必就配不上高门绣户的女儿。 她今年不过十七,他却已经二十有六,论年纪已是暂落了下风,萧琛的过往一目了然,粗茶淡饭、安贫乐道,自己这身道袍下,竟不知藏了多少杀.戮血.腥。 圣上大约是嫌烛火有些昏暗,将折子又凑近了些,呼吸之间,烛影摇动,灯花爆开,不经意在纸页上燃了一处洞。 “可惜。” 圣上合上了折子,丢到了桌上一角,不知道是可惜烛火燎到了温司空的字,还是可惜这火星微末,没有将整本字迹全烧了去。 小吉子看着自己师父取了烛剪,站在那里呆愣片刻,随后上前剪断了灯芯,但敏德似乎剪得有些太过,一不留神,那带着余火的灯芯正巧落在了奏折之上,火舌吞噬了纸上正宗的王右军行书,上好的竹纸转瞬化作了灰烬。 “奴婢该死!” 奏折被敏德及时掷在地上踏灭,殿内伺候的内侍见了总管失态,连忙一齐伏地请罪,虽然他们不晓得这是什么奏折,但无论里头写了什么,内侍的命都不会比一封奏折更值钱,小吉子抖得牙齿有些发颤,除了师父,他在圣上身边根本无人可以倚仗,师父要是被圣上罚离身边,自己岂不是也得受牵连? “你是做事做惯了的,怎么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圣上瞧了自己这个内侍监一眼,有些无奈。 “罢了,你今晚不必伺候朕了,明日再去温司空居处赔罪,让他再写一份呈上来。” 内侍烧了奏折,是要挨板子的,但如果皇帝不追究,这件事也可以轻轻放过。 敏德满脸羞愧地谢恩,收拾好地上残灰便依言退下,小吉子有些不大放心,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值,立马去了师父休息的庑房,甫一进门就闻到了浓厚的焦香味。 “你这小子倒有口福,”敏德正卷了袖子,把一罐牛乳倒进小吊炉,见到徒弟哭丧着脸进来,忍不住骂道:“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拿笊篱过来!” “师父,您今天怎么……”在圣上身边呆了许多年,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小吉子本来以为师父就算强忍着不掉眼泪,心里头怎么也该是不好受的,没想到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煮茶喝。 “话这么多,我瞧你是不想喝牛乳茶了。” 敏德微微一笑:“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一封奏折而已,圣上都不计较,你瞎操哪门子心。” 于他们这些内侍而言,探花郎的婚事有什么要紧的,真正该去琢磨的,是圣上的心意。 …… 远在长安的萧琛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圣上的御案上停留了许久,长公主府上的盛景已经摄去了他全部的心神,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旁的了。 “殿下不是说阿姝有书信要给臣吗?”屏风后的白衣郎君羞红了薄面,说出口的话也无以前那般词意坚决:“怎么……将臣约到了此处,要是让驸马看见,臣当如何自处?” 月色撩人,春意无边,纱屏染了湿意后尤见轻薄,根本遮不住浴池内的旖旎风光,反倒显出了半遮半掩的情.趣。 “萧郎可真是木讷,怎么口中只有阿姝阿姝,却舍不得唤我一声纨素呢?” 沐浴过后的长公主随手披了一件薄衫,斜倚在美人榻上,娇慵无力。 “君臣尊卑,臣实不敢忘!” 萧琛的心口一阵起伏,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就这样躺在他的对面,对他像青楼女子一样媚笑,那是阿姝从没有过的风情万种。 阿姝是被人当凤凰一样捧着长大的,从来都是自己来求着她,哄着她,想碰一碰美人的衣袖都怕惹了自己未婚妻的厌烦,而公主比臣女尊贵万分,却肯自甘下.贱,费尽心思,只为同他春风一度,这种反差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也让他有了借口。 从咸安长公主瞧他的第一眼,萧琛就知道这位素以好.色闻名京师的公主看中了他,而他也很清楚,今夜到她的府上,将会发生些什么,又能从她的身上得到些什么。 -- 第19页 他不想被外放做一个小官,也不想留在兵马司做文书,像他这样的男子,圣上合该让他做宰执才对! 公主是上皇最宠爱的女儿,只要有她的举荐,自己将来未必不能取代温司空的位置,到那时候,自己今夜为了荣华折腰的往事也可以说成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还有谁会笑话自己? “驸马今夜宿在外头。”长公主轻笑了一声,大约是知道她回府,自己那个驸马还特地遣人回来告知今夜要宿在官署。“你要论尊卑,那好,本宫要你把这一壶酒都喝下去,你敢不听么?” “只要喝完了这酒,我就把阿姝的信给你。”她拿了酒壶放在他手边,附耳蛊惑:“我怎么忘了,探花郎好像不会饮酒呢!” “君要臣死,臣也不敢不从命。”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掩袖饮尽了一壶,顺势向口中倒了一颗药丸。 坊间传闻长公主能夜御数人,自己是初次,即使是事先看过了秘戏图,恐怕也不能叫人满意,他要勾住长公主的心,床笫上的这点事万万不能落了下风。 长公主瞧他饮完了一壶,却迟迟不肯将书信交出,只望着他吃吃地笑。 “纨素……”他的眼神迷离起来,一把揽过了长公主,极为爱怜地亲了亲她的眉心。 “萧郎,我在这里。” 长公主不防他酒后亦如此温柔,脸上难得飞起两抹女儿的娇羞。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名动京城的少年才子就这样一脸虔诚地看着自己,像一个小孩子那般絮絮诉说自己的喜欢。 从游宴初见,到后来的思之如狂,哪怕已经起了反应,也不肯再进一步。直到她有些不忍,率先开了口,那郎君才更进了一步,遂了她的心意…… 第12章 . 还君 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脚踏两条船…… 待到朝阳初升,浴池的水已然是冷透了。萧琛在这很有些刺目的晨光中醒来,撑起身时仍有些头昏脑胀。 咸安长公主依旧伏在引枕上睡得香甜,手指无知觉地攥紧他的发簪。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饮了一杯香茶漱口,又笼了一个茶壶在袖,又躺回了公主身侧。 昨夜凭借着那颗丹药,自己把这公主弄得神魂颠倒,但要抓住长公主的心,光有男女之事还不够。 良久,萧琛察觉到长公主眼睫微动,忙撑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李纨素不太习惯身边有郎君□□,萧琛还是除了驸马以外,第一个能在她床榻上过一夜的男人。她按着往常的时辰醒来,迷糊间感应到身侧的男人正在凝视自己,不由得心如鼓擂。 她昨夜是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才把他拐到红罗帐里的,可萧琛这事儿上也不算亏,总不可能一醒来就想要杀她吧? 大不了她向阿耶求一求,让皇兄给他封个五品的官儿还不够么! 长公主假寐了片刻,正猜测枕边人的下一步动作,便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长叹,紧接着,唇瓣便被人温柔地覆住,无限缱绻。 她忍不住睁开了双目想要回应,那偷香的郎君却冷峻了神色,急急忙忙地离开她的唇齿,系好了自己的腰带。 “萧郎好像换了个人一样,”她绵软的身子凑过来,声音因纵情过度而喑哑:“昨夜怎么都不肯放开本宫,现在竟如此狠心,连看都不肯看。” “殿下这样做,可对得起阿姝?” 他满脸羞愤,却还不忘将袖中已经温热的香茶递给长公主润喉,只是脾气还拗得很,不肯同她好好说话。 说起阿姝,咸安长公主也有些愧疚,但这些许的羞愧与征服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相比还是太轻。 男人在外面偷腥原是常事,只要大家不说,谁还能验出男子是不是雏儿来? “阿姝的信在这儿呢,”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封书信,笑盈盈地递到他手中:“郎君,别生我的气嘛!” 他的眼尾有一抹恰到好处的红,咬牙切齿,“不必给我,我现在也没有脸面再见她了!” “你不拆,那就我来。”长公主撕开了信封,一块叠成四方的绢布掉在两人中间,惹得她扑哧一笑。 “我是弄不懂阿姝这份雅致的,你来瞧瞧,她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素帕、桃李、香草,非得拿这些隐喻叫男人来猜她的心思,自己却掩着藏着不肯说。 偏偏萧郎脾气好,还就吃她这一套,整日猜来猜去,竟不嫌麻烦。 萧琛接过那方帕子,层层打开。放纵了一夜,他还有些头痛,阿姝面上看着心高气傲,实际上还是太过单纯,居然会让长公主来替她送这样的信件,也不怕引狼入室。 帕上没有什么花鸟的图案,只有短短的十个字,中间还夹了一株干枯的兰草,许是被他们动作之间压坏了,他展平帕子时有许多细碎的粉末落在榻上。 “珠钗赠佳人,兰草还郎君” 咸安长公主也凑近来看,刹那变了脸色,与萧琛面面相觑。 “阿姝她送我珠钗……原来竟是知道的?” 她在道观平白夺了萧郎赠给阿姝的定情物,还怂恿阿姝去撩拨道士,自以为是地瞒着,想着等她先动了春.心,自己这事说出来也就不丢人了。 孰料阿姝非但全然知晓,还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压了下来,甚至将这珠钗的原主人也一并打包送给了她。 -- 第20页 思及此处,咸安长公主的心也就落在了实处,长吐了一口气。 “我说呢,阿姝读过那么多圣贤之言,最明事理了,怎么为了这点小事同我计较?” 想想也是,她现在新相中了元亨,韩王出身天家,母族又是宇文氏,萧郎再怎么才华惊艳,又如何能比得元亨? 阿姝是个聪明人,既然萧郎已然心不在此,又何必撕破脸皮,倒不如送出去换人情。 将来母妃要是给元亨挑王妃,自己多说些温家的好处,让阿姝做元亨的正妃,这桩事就算是彻底过去了。 “萧郎,这下你该是宽心了吧!” 慵懒的佳人赤足下榻,从首饰盒里寻了那钗别在发间,像一只猫儿一样,回到郎君的怀中取暖。 “左右天色还早,不如哥哥再疼疼我吧!” 无形中被未婚妻捉.奸在床,萧琛只觉天旋地转,连怎么被长公主摆弄得又成了一回事也不晓得。 他蓦然想起圣驾出发的前几日,阿姝曾戴着这枚珠钗过府探望。 在书房里,她仔细吹干了那幅为长公主画的仕女打马图,神色落寞。⑨拾光 “萧郎,你还记得你在白云观里对我起过的誓吗?” 他那时有些心虚,用尽了手段,哄得她舒心畅意。 “记得就好,若有一日我发现你违了誓……” 她似乎有些想笑,又怕失了凶人的气势,努力地板起面孔,娇娇地威胁他:“不管那个女子是谁,我一定要亲手剥了你的皮!” 亲手剥了他的皮…… 阿姝这句话是真心还是戏言他不晓得,然而萧琛明白,长公主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受到惩罚,更不可能和驸马和离。 可他这个探花郎就不一样了。温司空一旦知道了自己胆敢婚前同公主苟且,不止是会失了这桩婚事,恐怕以后的升迁都与自己无缘了。 现在长公主恋着自己还好,温氏或许还不敢动手,等哪日她有了新欢,就到温家拿他出气的时候了。 他有些后悔,不该在阿姝病里的时候轻慢了她,把心思都放到了长公主身上。那样阿姝也不会怀疑自己同长公主的事情了。 温家虽不算是最好的选择,但与长公主厮混的名声传出去,没有哪个比温氏更高的门槛会愿意招他。 萧琛想着想着,没由来地打了一个冷颤,现下他能抓紧的,也就只有一个长公主了。 …… 行宫随侍的大臣较少,平日里又同在集贤馆当值,因此圣上索性免了每日常参,只留了每月初一十五的两次朝参。 敏德带着人往温司空住所去的时候,下了值的司空与夫人正在花厅对坐饮茶,气色都不算太好,只是见他这个内侍监过来,强打着精神招呼人。 “总管,可是圣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 温晟道已经在心里将萧琛的祖宗十八代连同自己都问候了一个遍,但凡再晚一天写折子,现下也不至于落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从前给江家的娘子赐婚,上皇也是派了身边的内侍监亲自过府宣旨,没想到昨晚圣上还嫌萧温两家门第不配,今日就派了敏德过来。 敏德理了衣袖,只将有关高句丽一本奏折递到了温晟道手中,满面愁容地向温司空作了一个大揖。 “温大人恕罪,奴婢昨夜剪烛不慎,燎了司空呈上的奏折,”敏德道:“圣上叫奴婢来向大人赔罪,若是急事,烦劳大人再写一封折子递上去。” “啊,这、这……”温晟道看了扉页,一时没忍住,竟笑出了声。 “总管跟随圣上左右,本就十分辛苦,一封奏折而已,总管不必自责。” 似是察觉此举不妥,他轻咳几声,换了一副肃容:“说来惭愧,折上不过是些儿女私事,是我一时昏了头,才奏到圣上那里,所幸圣上还未批复,倒免了臣下这份惶恐。” 敏德会心一笑,点头称是。他拒了婢女送来的清茶,不经意间问道:“听闻司空独女这次也来随驾,怎么不见令爱?” 温家居住的地方不算太大,他东瞧西看,也没见着温家娘子的身影。 “总管不知,今天博平县主邀人游玩,我那个女儿赴宴去了。” 杨氏的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听说好几家的姑娘都要去,也不知道是要顽些什么!” 女儿家的面薄,怎好让她同自己的父亲将准夫婿与他人私会的细节统统叙说一遍,自然还是得先将她支出去,自己才好同夫君谈论女儿的婚嫁。 敏德空手而归,再入翠微殿便轻松了许多,服侍圣上用膳也嘴角噙了笑意。 “司空和夫人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能把你乐成这个样子?” 圣上抬头见了敏德的好心情,也有心同他开个玩笑。 “圣上明鉴,奴婢哪有那个胆子!” 敏德开口道:“只是听温夫人说起江夏王府上的博平县主遍邀贵女,连温家娘子都邀去了,觉得有些新奇。” “就这事也能叫你笑上半晌?”圣上淡淡道:“朝臣家眷年年宴请,你往常没见过吗?” 殿内瞬时静穆,敏德不敢再多言,等圣上用好了膳,才吩咐小黄门撤席备辇,等着圣上的吩咐。 “朕记得江夏王是安排在临泉阁暂住。”圣上沉吟了片刻,突然想起,“他喜欢珠玑楼的馆藏,朕就让人把他府上的家眷安排在那里了。” -- 第21页 临泉阁在珠玑楼之东,是相距最近的宫室。 “回圣上的话,确是如此。”敏德拿来了一身帝王常服,却见皇帝兴致缺缺。 “罢了,朕今日还是换一身道袍。”圣上道:“江夏王出使辛苦,朕也当过去瞧瞧他。” 第13章 . 醉酒 道长一定是在打坏主意! 临泉阁里,十几个贵女在花树下依次而坐,谈笑恣意。 县主让侍女们拿了银签筹和花枝过来,叫贵女各择了一支。 “今年的琼花开得竟然这样早,我幼时在广陵郡等到了四月,也没见着琼花的影子。” 宇文娴拿起一枝琼花,钦羡至极。临泉阁原来是前朝末帝宠妃沙夫人的居处,末帝怜她不慎落胎,让人特地从扬州运了琼花移植在沙夫人宫中,排解爱妃苦思。 可惜沙夫人还没等到它开花,前朝就已经亡了,反倒是当朝的博平县主张罗起了这桌琼花宴。 “十三娘要是喜欢,不妨把这一桌的花都赢去!” 博平县主掩口而笑,“有花无酒少精神,有酒无花俗了人。如今花、酒、美人俱全,咱们不如做个夺花令,也不辜负这一番良辰美景。” 夺花令是近些年才在长安女郎中盛行的一种酒令,大抵与斗草相同,美人们携来奇花异草,抽签吟诗,要是说不出来便得饮一大杯酒,还要把自己的花草拿出来送给最后的赢家。 长安城的贵女都是有真才实学的,琼花又是极为难得,因此博平县主只给每个娘子各一束花枝,凭她们来争输赢。 “我才疏学浅,便来做个行令官,看看是哪家的娘子能把席间的十二支全赢了过去。” 博平县主自持了一面小鼓,取下鬂间绢花递给宇文娴:“十三娘要不要先来起个头,给其他娘子立个样子?” “温家娘子是远来的娇客,不如还是温娘子先来吧。” 得过阿耶和母亲的嘱托,宇文娴也有心给温嘉姝做脸面。她附在温嘉姝耳边,低声同她道:“温娘子的筹上是‘风月’,只消找一两句尾字里分别带风与月的前人诗赋即可。” 温司空科举出身,想来家学不错,她是打定主意要输给温氏女的,怕温嘉姝不知规则,又多解释了几句。 温嘉姝点了点头,道谢起身,侍女斟满了一杯酒放在托盘上,跪坐在手持绢花者的身后,一旦温家娘子答不出来诗句,就得把分得的琼花放在盘上,将酒一饮而尽。 她拈了琼花在手,心乱如麻。 娘亲要她暂且出来散散心,可她又怎么能安得下心? 兰草和珠钗都已经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但她还是不免心焦。 万一阿耶的折子递上去,圣上真的准了,难道她还得同长公主共事一夫吗? 一路行来,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一会儿胡乱猜着圣上赐婚的诏书会不会已经发到了门下省,一会儿又想着雨夜里道君的回答。 “若我问心有愧呢?” …… 他分明也是有几分意动的,怎么会给她和旁人赐婚? 宇文娴见温嘉姝长久静默不语,耐不住拽了拽她的衫袖,提醒她快些。 “珠光摇素月,竹影乱清风。”温嘉姝犹豫着开口,也不知道是否能蒙混过去。 素日里学的大家诗词此刻统统忘了干净,她现下能记住的也就只剩了那日道观所瞥见的一首。 “温娘子博闻强识,这首诗我可从没读过,不知道是出自哪本诗集?” 博平县主笑着打了个圆场,她还怕设得太简单,大家一轮一轮地过去没个输赢,未免太过无趣,谁知道刚一开头就僵住了。 “县主说笑了,不是出自哪本诗集。” 温嘉姝定了定心神,老老实实地回答,“前日我去湘宫观,看见了一个道士正在作诗,便记了下来。” “这可不成,”郑御史家的郑九娘笑着拍案几:“县主定的是名家诗句,须得出处明了。若是连一个小道士的诗句都能随随便便抵过去,在座的娘子现下就是连一千句诗也做得出来,那又如何定输赢?” “也是我事前未曾说清,”博平县主道:“那就罚温娘子饮一杯酒罢,花枝就不必放了。” 温嘉姝点头称是,端起玉杯一饮而尽,待县主鼓声一响,便把花传给了宇文娴。 …… 酒过三巡,花枝被收了大半,温嘉姝无心输赢,连饮了几大杯,最终还是把琼花放在了盘上。 她醉意昏沉,同县主告了罪,先行离席更衣。 琼花簇簇,随风飘香,临泉阁的侍婢同绮兰一并扶了醉酒无力的美人踏过满地繁花,到了珠玑楼的小间才离开。 绮兰从没来过这处,只当是依附临泉阁的另一处宫室,刚想褪下自家姑娘的衫袖,却被温嘉姝拂开了手。 “绮兰,这里是临泉阁的更衣处?”温嘉姝半倚在小榻上,抬眼张望四周,感觉有些不对。 “娘子,这奴婢如何晓得?”绮兰有点无奈,她家娘子确实是喝得有点醉了,“是县主身边的女婢引的路啊。” 县主和温家无冤无仇,总不至于把娘子拐到旁处去。 温嘉姝无力地点点头,她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你把衣裳放在那里就是,我心口闷得很,想一个人静静。” 绮兰应了声是,“那奴婢就在门外守着,娘子要更衣时再进来服侍。” -- 第22页 娘子自从病愈以后,与以前大有不同,似乎多了许多心事,不如以前那样爱笑了。 等绮兰掩好了门,温嘉姝颓然倒在了榻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醉酒的滋味极为难受,可她想哭好像也不是因为酒,只是有了喝酒的借口,觉得哭起来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哭什么?”她哭着哭着,忽然面上被人覆了一张锦帕,生疏地给她拭泪。 视线被绣帕覆盖,可声音却是一听便知。 “是生气输了不光彩,还是酒醉得难受?” “你来管我做什么,让我哭死算了!”他肯过来哄她,温嘉姝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可眼边的泪流得更急了。 不知道是哪来的胆量,她夺过了帕子背过身去,把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她自恃美貌,怎么可以让皇帝瞧见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你把我的妆都擦坏了,我还怎么见人!” “坏了就坏了吧。”圣上不意她醉后竟是这样蛮不讲理,心中的郁气散了几分,哑然失笑:“阿姝就是不妆扮,在我眼里也是压倒群芳。” 话一出口,他有些怔住,温嘉姝却像没有意识到他到底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仍旧是难受得不得了。 “那也不行,”她抽了抽鼻子,委屈极了。“我又不是妆扮给你看的,我到人家这里来做客,别的姑娘敷粉描黛,我也得收拾得齐整些才得当。” 女子描容又不单单是为着男子高兴,更是图自家开心,她辛辛苦苦梳妆了一个时辰,连哭的时候都尽量维持着妆容,刚刚全被他擦坏了! “那就再教人去拿一套妆奁,让侍女重新给你描一描可好?” 敏德刚刚被他派去膳房取了醒酒汤,妆奁估计还要等上一等。 圣上去摘被她当作面纱来用的锦帕,“你先把帕子取下,别闷着气。” “不成不成,那是我的帕子!”她蜷缩在榻上嘟囔,将帕子攥得更紧:“不是你这个登徒子的!” “好姑娘,我们评评理。” 圣上松了手,语气淡淡:“你拿了我的帕子,怎么还好意思叫我是登徒子?” “你怎么就不是登徒子?” 酒喝得多了,脾气也见长,她腾地一下坐起身,平视着天子。 “你说说,有哪个好道长会到更衣间给人擦眼泪的?” “不对,”她喝醉了酒的小脑袋里生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疑问,忽然就有些怯了。 “道长……你到更衣间做什么呀?” 第14章 . 心动 有了那样的梦,怎么还能成道…… 自然是想来看看她。 可是对上她狡黠的眼睛,他忽然就不想让她这样得意。 “江夏王邀我入宫一叙,”圣上道,“我正在里头更衣,你却带着侍女闯了进来。” “不对。” 温嘉姝皱紧了眉头,十分严肃地盯着圣上看了看。 “道长你脸红了。”她坚定地说,“你一定是心虚了。” “你说是便是吧。”圣上伸出了手,“娘子是不是该把帕子还我了?” “这帕子上的桃花和诗文都是我自己绣的,怎么会是你的?” 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难道你叫这帕子一声,它会应你吗?” “它应了你就还我吗?”圣上瞧她朱颜斜鬓,身子懒懒倚在引枕上,情态不胜风流,算算时间,也该是到了酒困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姑娘不讲道理,却也十分好骗。 小狐狸骄傲极了,“那当然,你叫吧!” 道君低了头,似乎是被她难住了,不免又遭了一顿揶揄。 “道长你叫吧,”小狐狸得意洋洋:“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的。” “阿姝。” 相距咫尺,冷不防被人一叫,温嘉姝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却见他满眼含笑,自知上了当。 “你瞧,它应了。”道君从容不迫地从她手中抽走了锦帕,叠好放入怀中,慢条斯理道,“娘子说过,这里间没有人会理我,那当然是它在应我了。” “你怎么使诈!”她气急败坏,看着像是又要哭。 “来湘宫观上香的香客不知几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善士布施东西会往回讨要的。” “别的香客也只布施银钱布匹,又有谁会把贴身的手帕给人!” “娘子说的很是,可这条我已经用过了,不能再还给娘子了。”道君笑道:“那不知道温娘子要我做什么才肯消气呢?” 他这样说,就是要不回来了。 “琼花很好看,可惜被我输出去了。”温嘉姝有些怅然:“我还是第一次见琼花呢!” “一束花罢了,”圣上不以为意,“明天我让江夏王送你几枝做插瓶好不好?” 折几枝琼花于圣上而言不过是件小事,九成宫本就是天子的居处,临泉阁不过是暂时赏给江夏王府的女眷住着,莫说他要拿几枝来送人插瓶,就是即刻把温嘉姝换到临泉阁去住,江夏王一家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温嘉姝摇了摇头,有些蔫哒哒的,“末帝费了多少财力物力,才得了这一树,今天这个折一枝,明天那个也来折,实在是暴殄天物。” “道长给我画一幅琼花图,我就知足了。” 道君点了点头,“那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 第23页 “道长你需争气些,得出一本自己的诗集。”她想了想,“这样等你成了名,我要是答不出来诗句,你就现做一首给我好了。” 席间行酒令的事情早有内侍来禀过了,圣上忍俊不禁,应了声“好。” 就是她不说,那些负责起居注的起居郎也会将皇帝的诗句记入史册。 “阿姝还想要什么?” “今天喝了好多酒,娘亲可能要打我。”她犹豫了一下,“就是那种先生用来打手心的戒尺,你知道吗?” “这你也尽管放心,江夏王妃会派人过去知会温夫人的。”圣上闻弦知雅意:“阿姝放心在这里睡一觉,不会挨板子的。” “道长你可真好,”她心满意足,长舒了一口气,“那还有最后一桩事……” 圣上一生之中还从未做过这等亏本的买卖,为了一条原本就是她送给自己的帕子,允了她许多条件。 不过再想想,已经许了这样多,再多一些也就没什么了。 “我阿耶给我相看了一个人家,就是今科探花郎。” 圣上的笑意少了些,“阿姝喜欢他么?” 温嘉姝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有什么用,阿耶性急得很,已经写了求赐婚的折子,呈到圣上那里去了。” “道长,你能不能让江夏王同圣上说一说情,别叫我嫁他?” “这倒是巧了,”他道:“我听人说,圣上身边的人昨夜当差不仔细,把司空的折子全烧了个干净,或许是温司空还不晓得。” “你不哄我?”温嘉姝惊喜交加,却又半信半疑,“能在圣上身边当差,怎么会这么毛手毛脚?” “这便不是我能知道的了。”那道君面不改色:“夜深渴睡,也是人之常情。” 温嘉姝颇以为然:“做皇帝原也不大容易,我听人说,陛下宵衣旰食,平素也不爱美人,要是我肯定熬不住。” “在其位,谋其政。做皇帝若要容易,恐怕天下人就要不容易了。”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天下纷争数十年,正是百废待兴,臣民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若不勤勉着些,总会有更贤明的君主取他而代之。” 他望着温嘉姝,眼神中带着温柔,“没想到温司空平日在家里,还会同你说这个。” “阿耶才不和我说这个呢。”小狐狸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我知道的这些,都是来京路上听人说起的。” “他们还说,前朝的时候好多长安附近的子弟都被拉去参军,随末帝东征高句丽,要不是圣上亡了突厥,高句丽也不会这么快就臣服我朝,把咱们的人全放回来……” 道君坐在她的旁边,耐心地听这个小醉鬼聒噪道听途说来的皇帝功绩,直到温嘉姝的眼皮上下打架,实在撑不住去梦了周公,才轻手轻脚地给她披了衣裳,抚平她微蹙的蛾眉。 “阿姝,朕不该犹豫的。” 他如果一开始就讲清了自己的身份,或许现在也就不会这样难办。 “珠光摇素月,竹影乱清风。”他低声念道,“有了那样的梦,写了这样的诗,我早就修不成道了。” 第15章 . 逾制 江夏王妃可真是……好大的阵仗 温嘉姝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窗外暮色沉沉,她扶额坐起,哑着嗓子唤绮兰进来。 “绮兰,怎么我睡了这么久,也不见你进来叫醒我?” 她初时是想装睡的,没想到后来酒意上涌,倒是真睡着了。 博平县主那一桌琼花宴,自己中途借故离开,岂不是扫了主家面子? “她们不让我叫您起身,让您睡足了再起身。”绮兰点烛奉茶,取了湿帕为娘子净手,扬声请了外面的人进来。 “她们?”温嘉姝有些许疑惑,一抬眸便见一位女官捧了醒酒汤,施施然走了进来,后面还有二十余位宫娥侍婢随着一并入内。 “王妃听说娘子酒醉,特命奴婢等来服侍娘子匀面梳妆。” 这个女官装扮的女子对她福身,温嘉姝半侧了身子,颔首答礼。 这女官瞧着温嘉姝饮完了醒酒汤,十分自然地从绮兰手上接过了湿帕,浸入铜盆重新洗过,才跪坐在温嘉姝脚边的踏几上,为她擦拭面上余妆。另外几个随她来的宫人屏气凝神,捧了匣子和漆盒立在一侧。 这女官的品级应是不低,手上没有因为做粗活留下的薄茧,手指绵软却又有力,她先是为了净面,而后又散开了她的发髻,暂且用一根木簪挽集成结,继续换洗绢帕,为温娘子按揉面上的穴位。 隔了一层温热的帕子,温嘉姝也能感受到她按揉的力道,她不晓得这个女官用了什么手法,教她产生一种微痛的快感,疼痛过后的舒适驱散了酒后的头痛,让人的身心焕然一新,待到她从一个梳头匣中取了四把长短粗细不一的篦子为她通头时,温嘉姝又生出了睡去的念头,四肢柔软轻松,全部的感官集中在头顶处,发梳过处,一阵酥麻。 “娘子睡了许久,醉后空腹伤身,王妃备了些饭菜,请娘子赏脸尝一尝。” “王妃费心了。”温嘉姝道,“说来惭愧,我自己醉倒在这处,反倒要王妃和县主费心,实在是失了做客的礼数。” “娘子不必这样客气,”那女官击了两下掌。两名宫女便抬了小几放在木榻中间,又有两个侍婢捧了红漆食盒立在案前,女官挽了衣袖,取了盒中饭菜摆在案上,自己退远了几步,让绮兰侍膳。 -- 第24页 温嘉姝瞧了案几上的四样东西,一碗酸汤饺子,一份羊肉,并上一碗白粥和两个柰果。 “只是最寻常的饭食,还请温娘子不要嫌弃。” 她这样谦虚殷勤,温嘉姝也不忍拂逆美意,尽量每碟都用了半数才叫撤桌。酸汤香味浓郁,羊肉也颇鲜嫩香甜,虽然朴实,但味道总归是比外头买来的更胜一筹。 之前的宫女抬着案几下去,又会有新的侍女捧了漱口茶和痰盂巾帕等物进来,伺候温家娘子漱了口,女官才接着为她梳妆匀面。 从前也有洛阳的宗室会在府上设宴,绮兰也跟着主母和娘子去过几次,见了许多世面,却没想到京中的宗室排场更大,派来伺候娘子这个外客的人足有二十之多,不过娘子处之泰然,受起礼来也不卑不亢,自己也得端着样子,面上装着坦然。 女官绾发的手艺不错,三倒两挽,又梳回了温嘉姝之前的发式,几个宫人开了梳妆盒,从中取出一盒螺子黛并胭脂水粉,蘸了清水,为温嘉姝描容扑粉。 “王妃待客未免也太客气了些,竟连螺子黛都舍出来。”温嘉姝望向铜镜里的自己,浅笑嫣然:“这螺子黛原是波斯进贡,一盒价逾千金。从前只听人说是供末帝宠爱的吴妃一人使用,没想到王妃竟有此等上品。” 末帝爱看宠妃画眉,宫中一年要耗数十盒螺子黛。前朝国力凋敝后,波斯通商之路断绝,螺子黛日渐珍稀,一年所得之数也只供了吴妃一人,其余嫔妃皆用铜黛。梦里圣上似乎并没有把螺子黛赏过别的命妇宗亲,向来只供她一人独用。 不但是这螺子黛,这位过来服侍的女官领了浩浩荡荡一众人来,恐怕比拨去临泉阁服侍的总数宫婢还多,这些器具的花纹,也均是逾制。 如果真的是江夏王妃给了这些东西,那她不是好客大方,而是自寻死路。 “娘子说的很是,这确实是螺子黛。”张女官不意温嘉姝识得螺子黛,稍有些惊讶,转瞬又恢复了寻常的神情:“螺子黛纵然制作繁复,但无非是死物,能为娘子的容颜增色,才是这盒螺子黛的昂贵之处。” 张氏俯身为温嘉姝更换裙裳,细细打量这娘子的衣下风光,饶是看过了许多嫔妃的胴体,也不免惊艳。她在宫中做了好几朝女官,伺候后妃的事情做了不少,难得有嫔妃生得有温娘子这般肌理细腻,抚之绝无一丝滞涩,整理胸前系带时,她甚至想多将目光多停留几刻,观赏这皇帝也不曾见过的美景。 怪不得敏德那个油滑的奸贼会大晌午的来找她,还狗颠儿似的亲自把圣上分赐给温氏的晚膳送过来。 这温氏女长就了一副能讨男人喜欢的身子,人又沉稳,虽被许多陌生宫人服侍更衣,却也是镇定自若,不似别的宫妃第一次被人服侍,脸都要羞成煮熟的虾子。 换好了衣裙,张女官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她向温嘉姝告了罪,派了两个不显眼的宫人为温家娘子提灯引路,她自去向圣上复命。 绮兰到底还是有些怯这阵仗,但碍于江夏王妃的人还在,直到进了自家居处才敢同娘子抱怨。 “娘子,长安城中的宗室亲王都是如此作风吗?”绮兰抚了抚心口,“您晌午睡了过去不知道,王妃除了这位女官还一连派了几批人来,一个个走起路来跟猫一样,得亏是白日,要是夜里见着,还不得把人吓着?” 事实上珠玑楼那些管理藏书的宫娥嫔妃也被江夏王妃的阵仗吓了一跳,一个个都躲在珠帘后头,想看又不敢。 “娘子,您说江夏王妃是不是相中您做世子妃了,才对您这么好?”这件事她想了一下午,可能也就是这个解释得通顺些。 “绮兰,”温嘉姝轻咳了一声,含笑乜了她一眼。 “你过来,我告诉你一桩有意思的事。” 第16章 . 心肠 你不晓得她的气性有多大 绮兰不知道娘子要说什么趣事,依言凑近了些,倚靠着胡榻,坐在温嘉姝的膝边。 “若我猜的不错,刚刚来服侍我的那位女官,大约是正五品。”温嘉姝幽幽道:“寻常宗亲的府中,怎会有正五品的女官呢?” 女官之中唯有尚宫、尚仪和尚服的官衔是正五品,其余各司至多不过六品,莫说江夏王是天子堂兄弟,就是宇文昭仪所出的韩王,也没有府里养着五品女官的道理。 绮兰瞠目结舌,“娘子既然知道,怎么还安心受了人家的服侍?” 后宫里的女官,能做到正五品已经是登峰造极,就算是命妇见了也得客气相待,她家娘子无诰命在身,那女官却肯来服侍,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同你说是临泉阁的人,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为什么要拆穿她?”温嘉姝亲昵地打了一下绮兰的额头:“以后这种事多着呢,我难道都要诚惶诚恐吗?” 以后这种事还多着……绮兰一下消化不来娘子的话,有些怔怔的。 除非她家娘子能做皇后,才有使唤尚服尚仪的资格。 “绮兰,”温嘉姝半倚在靠枕上,用剪子挑开灯芯:“我想把萧琛送给长公主的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烛影摇动,映出美人玉容生霞,绮兰有些小心翼翼地道,“是,娘子一向宽厚,不与殿下和萧公子计较。”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娘子能这般淡定从容,从前险些结为夫妻的郎君,一转手就丢给了长公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如果是她,怎么也得哭上一场才能放下。 -- 第25页 “了不得,绮兰还会奉承人了!”温嘉姝把剪子递给绮兰,拿了帕子擦手。“旁的事你这样恭维我也就罢了,这桩却不可能。” “他萧三郎算什么东西,也敢叛我?”温嘉姝低声恨恨,“天下如他一般有才上进的郎君不知几多,没有我阿耶,凭他自己,如何配登天子的庙堂!” “我不过是生了一场病,他就敢另攀高枝,把在我阿耶和娘亲面前说过的话忘的一干二净,做出这等丑事,羞辱温家。” “他不是爱长公主的权势么,那我便成全他好了。”温嘉姝笑道,“好让他仔细瞧瞧,异日这位天家的骄女到底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前朝的文献皇后有许多遭人诟病的地方,干涉朝政、残害功臣,因为厌恶东宫妾妃,不惜动摇国本。可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有几分赞同这位皇后的。 “昔日高.祖幸宫女于珠玑楼,皇后闻之,杖杀宫人。”她隔着窗纸,遥望珠玑楼。 “我没有文献皇后那样心狠,却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 …… 张女官在珠玑楼拟了一封折子,待温家的娘子走远了,才回了临泉阁。 琼花树下,风灯数盏。女眷都回了自己的房间,只有江夏王立在圣上身侧。 江夏王也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起了兴致要来画琼花。王妃和女儿还可以回避天子,但皇帝立在外头,他这个做臣子的无论如何也得在一边站立侍候。 宫灯照花、深夜作画,这不是圣上素日的作风,他听王妃讲起过,今天办了一场琼花宴,圣上似乎是在珠玑楼幸了温家的女儿,还派人传旨给临泉阁,不得声张此事。 妇人家爱传没影儿的事,他倒是不信圣上会荒.淫至此,幸了一个偶遇的臣女还不打算给位份。不过天子晚膳后驾临自己的居处,兴致勃勃地为琼花作画,这实在是令他有些不安。 “圣上若是喜爱琼花,只要一道旨意,臣定当每日亲折了花枝,送到翠微殿去。何劳圣上走这一遭。” 琼花的花期不过二十天,就算每日折十数枝,也能供应过去。 “王兄不必惶恐,琼花世所罕见,朕也不愿暴殄天物,一人独享。”一树繁花跃然纸上,圣上搁下了画笔,命宫人取走琼花树下照明的风灯。 “这幅画是朕许过送人的。”圣上饮了一口江夏王奉上的清茶,无奈叹道:“你不晓得她的气性有多大,朕不快些画好了,又要生出许多利息来。” 江夏王含笑称是,君王赐画是无上荣耀,谁还敢嫌弃圣上画的好坏快慢,天子大约是放下身段同他玩笑,也没想着要当真。 “圣上万安。”张女官远远瞧见圣上作画,便站在暗处不敢惊扰,等圣上收了画作准备登辇离去,才走到车驾前问安。 “朕安。”圣上道,“温娘子如何了?” “回圣上的话,娘子酒醒后用了晚膳,已然回去了。” “那几样东西?” 张女官笑着禀奏:“晚膳时进了不少,大概也是合胃口的。” 到底是在外头,有些事她也不好明说,从袖中拿出奏折,双手呈进玉辂,“奴婢将娘子的情状写进了折子,不知圣上可愿一观?” 皇帝厌恶臣子动不动将鸡毛蒜皮的小事写入奏折,但这次倒没说什么,还是让敏德接了过来才令她回去。 圣上取了折子展开,敏德举烛相近,也瞥到了几个字。 不愧是做过前朝彤史女官的人物,张尚服这文笔还算含蓄,人却油滑老道,未曾提及验身一事,却将用膳梳妆一笔带过,细细写了娘子更衣情状。 “妾伏见温氏女体态窈窕,肤如凝脂,端庄自若,仪态大方,合堪天子妇。” 圣上面上倒还平淡,拿了御笔单勾了这一句出来,把前面香艳处涂抹干净。 “张氏未免太过多心,朕只是让她去侍奉温娘子,她却写了这许多废话。”圣上沉吟了片刻,“也罢,叫张氏拿着这份再誊抄一遍归档,告诉宇文太妃不必再指派女官来了。” 阿姝对上他的时候,很是有些脾性,可脸面又极薄,若是封后前让女官依照旧例仔细查验,她不知要羞成什么样。 “圣上这是想纳温娘子入宫?”敏德接过被涂得一塌糊涂的折子,躬身问道。 “立后不急在这一时,”圣上觑了他一眼,“不过元亨和元景都已经到了娶亲的年岁,朕这个做兄长的不该落在他们后面。” 第17章 . 择婿 那是她第一次见皇帝,英姿勃发、…… 未出阁的女儿在江夏王居处留到晚上才归,即便江夏王妃派人来解释过是县主与温娘子投缘,杨氏也难免有些多心。 温晟道辰时要出去当值,她早早地把幼子交给了乳母,自己正襟危坐在“绮萼红英”,给女儿看拟的一份单子。 “亏得圣上身边的内侍监,要不然你阿耶不知道得怎么被人参奏。”杨氏叹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可是也不能在临泉阁逗留许久。” “别的贵女都是午间归去,王妃怎么就单独把你留了下来?”江夏王的世子还没有定亲,两家素无来往,江夏王妃这样突然热切起来,令杨氏很难不往多处想。 “我一时心绪不宁,又被人多灌了几杯,王妃怕我醉得太过,就留我说了一会儿话。”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你也该多往好处想一想,也就是萧家还没有送下聘,要不然再退亲就难了。”杨氏把单子往她面前推了寸许,轻咳了一声,“萧家既然没那个福气,咱们也该往前多走一步了。” -- 第26页 朝臣联姻,大多与党派有关,昔日圣上还在潜邸时,手底下的文臣武将便有许多人敲定了儿女婚事,如今都成了从龙之臣,姻亲两家水涨船高,自是皆大欢喜。温家虽是天子亲信,却远在洛阳,与一干旧臣来往得少了,这些消息知道的便不多。 她当年是自己相中了温晟道,不嫌他布衣出身,也愿意支持他投笔从戎,两人生逢乱世,照样和和美美过了半辈子。因此丈夫赏识萧琛,与她商议说想要招他为婿,杨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宜的,世家公子多有媵宠,萧家的郎君才华过人,又是洁身自好,只要再添了功名,倒也不算委屈了女儿。 可这桩婚事现下决然是不可能了,阿姝年岁渐长,亲事不好再拖。昨天夜里她拉着温晟道这个瞧错女婿的罪魁祸首,将朝廷旧臣新贵大致过了一遍筛,还未结亲的适龄郎君统共就那么几位,也着实是令人气闷。 温嘉姝不过是在珠玑楼略歇了两三个时辰,回来睡了一夜,阿耶和娘亲居然就又盘算起了为她定亲的事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拿起来装模作样地看过两页,才把名单还给了杨氏。 “单做一个司空的夫人可真是委屈娘亲了,”温嘉姝调侃她道,“我瞧着圣上应该下旨,让娘亲去做户部尚书才对。” “少在这里贫嘴薄舌,不是为了你这个冤家,当我愿意这样费心劳力?” “洛阳第一美人,名声倒是不小。可咱们这等人家要想择一个好人家也未必容易。”杨氏拿团扇虚点了一下温嘉姝,“我和你阿耶商议过了,断不会委屈了你。皇族宗亲不选、寒门商户不选、武将出身者不选、宿花眠柳者不选、有妾室者不选、丧妻者不选、资质平平者不选,年过二十的也不选。” “搜肠刮肚,也不过这四五人罢了。” “这是什么规矩?”温嘉姝将茶碗撂在桌上,伏在杨氏怀里撒娇。 “娘亲,先别说人家瞧不瞧得上我,便按你和阿耶这样遴选,就是圣上也不成啊!” 杨氏觉得好笑,拍了拍温嘉姝的后背:“圣上又不在后宫上头留心,你这个小冤家怎敢拿天子来说嘴?” “我也就是随口说说,娘亲何必当真?”温嘉姝扯了扯杨氏的袖子:“那不论后宫,娘亲觉得陛下好不好?” “好啊,自然是好。”杨氏搂着女儿,想起了当时随军的旧事,神色向往“上皇当年还没称帝的时候,我和你阿耶便已经随他征战,陛下弓箭娴熟,又善刀剑,霍邑一战陛下手杀数十人,两柄刀的刀口都砍坏了,我和其他家眷在军营门口迎接的时候,陛下的白衣都被血染成黑红色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皇帝,英姿勃发、气吞山河。纵然满身血污,亦不减少年英气,同隐太子和巢王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战前争执时的龃龉。“从那时我便想,将来若是几位公子生出了夺位的心思,能君临天下的,一定会是二公子。” 进攻霍邑的前夕,上皇听了大公子的建议打算撤军,陛下跪在中军营帐外冒雨哭谏,上皇附近营帐的臣工几乎全听到了陛下的陈情,连她在内的好几个女眷都听不下去,撺掇着夫君去上皇帐中说情,而隐太子和巢王却熄了烛火,犹自好眠。 “娘亲识人之明要是能分给我一半就好了。”温嘉姝叹气:“择夫从主,未有一失,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没了这项本事?” “年年打雁,今年叫雁啄瞎了眼。”杨氏想想萧琛这个装出一副温良恭俭模样的伪君子,脸上的神采也少了些:“就是从前顺遂,现在反倒叫这小人借了东风。” “算了,不提他了,这单子里的,你可有中意的?”杨氏道:“你阿耶中意郑御史家次子,说是郑御史刚正不阿,教育儿子也必十分严厉。我觉得房相的长子颇有乃父之风,性子和软,与你更配些。” 温嘉姝摇了摇头,企图把话题再扯回去,“阿耶也做过武将,娘亲觉得圣上甚好,嫁了阿耶以后也算称心如意,怎么却不许我选武将?” “自然不行,圣上是圣上,选夫君是选夫君,这两个怎能混为一谈?” 杨氏恨不得掐着女儿的耳垂嘱咐,又恐指甲在她莹白的肌肤上留下红痕。 “阿姝,你还太过年轻,不懂这其中利害。”杨氏道:“正因为你阿耶从军,我才更不愿你嫁到武官家中去。” “你大约还不知道,”杨氏叹道:“圣上近来,恐怕是动了东征的心思。” 第18章 . 狐狸 她一直怀疑,圣上该不会是第一次…… “圣上这就要东征高句丽?” 温嘉姝有些心惊,那场梦境里,正是这场东征接近尾声时,边关传来噩耗,说她阿耶被人深夜刺死在了军帐里! 杨氏道:“不然呢,你以为你阿耶这些时日在忙什么?” 高句丽已经向天.朝称臣许久,不知道这一次东征,双方又要死伤多少将士,她怎么能在开战之前把女儿嫁到武官家中去,这不是坐等着守活寡么? “阿姝,前朝亡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也不记得什么事。末帝为着亲征高句丽,三次天下征集天下壮丁。你阿耶深觉此举不妥,上书不成便辞官归隐,我那时随他从扬州一路到金陵,后又到太原,秦淮风光倒不曾得见,见到的只有路边累累白骨,母哭儿,妇哭夫。” 皇帝大肆兴兵,难免劳民伤财,当时高句丽久攻不下,又接连折损了许多名将,早已军心浮动,天下民众憎恨兵役,无数壮丁揭竿而起,北方又有突厥虎视眈眈,好好一个国家,就这样渐渐走向灭亡。留在京城的那些皇族也未能逃过一劫,不是做了叛军刀下的亡魂,就是变成傀儡,被人拥戴登基,等用处尽了,再“暴病而亡”。 -- 第27页 “阿娘不希望你也成为那些收埋尸骨的妇人。只盼着我们阿姝平安顺遂一辈子,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温嘉姝却不理会她的劝解,怔怔道:“我朝与高句丽恩怨已深,圣上兴伐亦是出师有名,但会不会操之过急了些?” 上皇建国后也未曾断过兵戈,好容易突厥这个祸患除去,正是国家恢复元气的时候,高句丽如今对天子面上还过得去,这个时候趁机亡人国家,恐怕是不大妥当。 更何况她记得这次举兵并未能灭亡整个高句丽,又折损了朝中的司空等一些开国功臣,胜得十分惨烈。又过了十年,高句丽才彻底亡国,高句丽王作为天子为皇后庆贺生辰的礼物,被人押解进京。 她还记得那个高句丽王在知道皇后是温晟道之女后,恐怕会受了她的折辱,刚到长安便服毒自尽了。为此圣上还处置了看管不力的官员,主管的官吏连降三级。 “从前趁着国家衰微,由它耀武扬威也便罢了,现在我朝兵强马壮,他们却想摇尾乞怜,求着陛下不计前嫌,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杨氏笑道:“朝堂上的事情,你一个小女儿又不懂,千万不要在外头乱说。你阿耶也是朝中的主战派,这话让他听见了,仔细要恼你。” 她见识了前朝由盛而衰,国破家亡的惨淡,也赞成丈夫再度披挂上阵,为国建功,只是到底年岁不饶人,她也担心温晟道的安危。 “虽然圣上这次只打算对高句丽小惩大诫,可一旦战事兴起,谁也说不准会是什么样子,你阿耶年纪大了,不知道还受不受得住沙场上的苦。” 杨氏不无忧虑地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现在军营里出色的年轻武官不少,与你年纪也配,东征过后免不了封爵赐位。但我和你阿耶总是怕刀剑无眼,又恐那等男子在军中旷得太久……” 谈起这种事情,杨氏多少有些难以启齿:“会寻那些低等营妓发泄一番,或者和亲近的士兵认契弟,染上些什么不干净的病,对你身子不好。” 这种事往往是男人最懂男人,从前攻城掠地的时候,温晟道下令不许手下的士兵动城中一分一毫,却也不能完全不顾他们的需求,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晟道也知道几个未曾娶妻的将官,武艺与谋略俱佳,但若要说把阿姝的终身托付给他们中的一个,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这也太……怎么连男人都下得去手呀。”温嘉姝也略觉不适,微微生出些女儿家的不安,“那也有营妓伺候过圣上和我阿耶么?” 依照娘亲这等家教,阿耶是不大有可能会去和营妓有什么,可圣上身为三军统帅,那些献城的官员难道不会把最出色的美人送过来讨好人? 梦里她同圣上的第一次原是她费尽心思得来的,过程着实有些艰辛,远不如后来鱼水和谐。她那时又羞又疼,哪里敢问皇帝是不是初识路途,只好一直忍着,好像事后还让人上了药才敢下榻行走。 到现在她也没弄明白梦里的这桩糊涂公案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头盼着是道君元阳未失,又总疑心天子从前的女人就是喜欢他这般横冲直撞。 “你阿耶要是敢和那等女人搅在一起,我就敢把他弄进宫伺候上皇去!”杨氏戳了戳女儿的额头,“圣上那里有不少美人伺候,更是瞧不上营妓的,前两年不是还赐给你阿耶两个歌姬,我一时气不过,又送回宫去了。” 杨氏想逗女儿开怀,却觉得女儿今日甚是古怪,眼中失了应有的神采。 得到了本来就猜测过的答案,却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温嘉姝想起来那几个被娘亲命人塞进马车带回长安的女子,强作一笑,从杨氏怀中起身。 “娘亲说的很是,阿姝受教了。”温嘉姝福了福身,“只是女儿今日还有些头晕,还想回去再休息片刻,就不陪娘亲说话了。” 杨氏嗔怪地瞧了她一眼,“去吧去吧,你这也敢说是受教的模样,分明是嫌阿娘唠叨,找个借口要溜。也就是在我跟前了,将来到你婆母身边,你也这样想走就走?” 绮兰跟了娘子往闺房去,瞧着娘子又是不大高兴,忍不住附到自家姑娘耳边,盼着能让她高兴高兴。 “娘子,昨天引着咱们回来的两位宫女今日又来了,说是道长有东西要给您,正在外头候着呢。我怕惊到主母,刚刚没敢禀告。” 守门的婢子内侍原本就是宫里的人,要是宫里提前吩咐下来,任是杨氏也不能知晓到底有谁来过。 绮兰是自幼服侍在温嘉姝身边,自问娘子的事她没有不知晓的,可昨夜她追问宫中女官事的时候,娘子却又只说她瞧上了一个胜探花郎百倍的道长,别的什么也不肯告诉她。现下那个道长遣人来送东西,她早就好奇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这位道长是不是近来得了圣上的宠信,竟能让女官伺候姑娘。 温嘉姝“嗯”了一声,“请她们进我的卧房谈罢,谨慎着些,别让娘亲和嬷嬷知道了。” 绮兰应了声是,过不多时,那两个宫婢便被带到了温嘉姝下榻的房间。 “道长说这是昨日答应要给娘子的画,不知道这画得可还合娘子心意?”两个宫婢站在距温家娘子三尺之外,徐徐展开了画卷,供她品评赏玩。 “道长画得很是精妙,难为你们这样费心,一早上就拿过来了。”温嘉姝坐在胡椅上,身形未动,客气地叫绮兰点了两杯姜茶来招待送画的婢女,把画卷起搁在了小几上。 -- 第28页 “娘子客气。”一个略丰满富态些的宫人接过了姜茶谢恩,眼睛却盯着那幅绮兰手里的画。 “怎么了,道长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吩咐吗?”温嘉姝只装作瞧不见,和颜悦色地问道。 “道长让奴婢们问问娘子,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叫奴婢一并传回去。” 其实皇帝并不曾说到这一层上去,只是圣上身边的总管把画交给她们时特意嘱咐的,尽量逗着温娘子多说几句话,回来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温嘉姝打起精神笑了笑,“没有什么,你们歇一歇再回去吧。” 两个宫女没料到温娘子是不爱说话的性子,也不能太过勉强,饮尽了娘子赐下的茶,即刻回去复命了。 “娘子,主母是哪句话惹着您不高兴了?那人来给您送东西都不见您笑一笑。” 绮兰猜测这位道长是长公主给姑娘牵的线,像是暗地养的小郎君,供人解闷的,如今长公主回了长安,娘子不喜欢咸安长公主,厌屋及乌,连着这道长也懒得虚与委蛇。 温嘉姝素手挽袖,把画平铺在了案几上,大约那人作画的时候,正巧有风吹过,画中的琼花洁白,纷纷坠地,似雪山将倾。花树之下宫灯数盏,映出了一只蜷缩在树下好眠的狐狸。 这是皇帝调侃她的意思,可她想起的,确实梦里满地飘白的温府、无所倚靠的寡母幼弟、初入宫时那些美人对她私里的议论,想笑也笑不起来。 “绮兰,把这幅画收起来,不许教人看见。” 温嘉姝摸了摸画中那只沉睡的小狐狸,又改了主意。 “算了,我们就将它挂在我床头罢,左右母亲也不常过来,不打紧的。” 绮兰应承了娘子的吩咐,先同温嘉姝一起洗过了手,两人才掩了帐子,像做贼一样把画挂在了温嘉姝一侧身就能望见的地方。 女大十八变,绮兰也摸不透娘子的心思,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她后来在外头守门的时候,隐隐能听见娘子的一声叹息。 …… 翠微殿里头,送画的小宫女向内侍监交过了差,小吉子偷偷瞥见师父神色不大对,正想近前问一问,却被师父转头抓了个壮丁。 敏德把捧在手里的茶盘塞进徒弟的怀里,“我身子有些不舒坦,你今日先替我伺候着,我到太医院去走一趟。” 人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小吉子没想到自己刚到圣上身边几个月,师父就肯让自己代他近前侍候天子,正要欢天喜地应了,殿内的内侍却掀了珠帘出来,毕恭毕敬地请总管进去,圣上有话要问。 “敏德,画可送过去了吗?”圣上正在看御案上的地图,头也不抬地问他。 “回圣上的话,今晨已经差人送过去了。” “她是不是恼了?”圣上低声失笑,“朕画了只醉狐狸,也不知道她瞧没瞧见。” “温娘子说圣上画技精湛,倒是没恼,应该是极高兴的。”敏德硬着头皮答道。 “那她还问什么没有?”皇帝抬起了头,心情不错,“没问问朕怎么不亲自过去么?” 敏德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温娘子的心肠生得大约和别人不一样,不该动心思的时候动心思,该她多问几句的时候却又什么话都没了。 “没有,”他低声答道,“娘子什么也没说,赐了茶就让宫人回来了。” 圣上的笑意有些浅了,“她当真什么都没问?” 第19章 . 心猿 道长,你会捉狐狸精么?…… 翠微殿内一时静了,天子“唔”了一声,又俯身去看地图。 敏德定在原地,敛气屏神。不知道怎样才能在皇帝心情郁躁的时候减少些存在感。 但是可惜圣上并没有遂他的愿,当外面的内侍进来换香炉时,圣上又想起了这个站在此处多时的内侍监。 “敏德,”他轻轻道:“你说阿姝是不是生朕的气了。” 扪心自问,敏德觉得温娘子生谁的气也不该生到皇帝身上去,但他又恐皇帝下一句来问他,“那她是为什么要生气?” “奴婢不曾与女子相好,实在不晓得娘子气从何起。” 圣上笑了笑,“朕听闻坊间传言,内侍监的父母给长子说了一门亲,难道总管不知道自己要做新郎了么?” 敏德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地上心惊胆颤,这桩事耶娘和他说的时候,他也没有当回事,没想到能传到圣上耳中。 “奴婢父母怜惜奴婢从小进宫,恐怕奴婢身边没个知疼知热的人,才想着给置办一房媳妇,奴婢只是听过,还没回去见她。” 以他的权势,即便是没有那根尘物,照样有不少贫苦女子愿意嫁他安享荣华。他也知道这是父母的心愿,随意选了一个看着温柔敦厚的,能安心留在家里侍奉他双亲的就行,没打算接到长安一起过日子。 长安想巴结他的人不少,那些钻营者的甜言蜜语、珠玉罗绮还不把她一个乡下姑娘迷了眼?穷人家的女儿,吃一口饱饭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也没心思陪着人伤春悲秋、谈情说爱。 “你要是想娶人家,怎么也不知道对她好些?”圣上道,“娶妻是件大事,总也要挑一个你喜欢的才好,要不然这亲结了也没什么意思。” “奴婢明日就写书信回去,让父母想个法子退了这门婚事。”敏德磕头称是,仍然跪伏在地上,小心翼翼。 -- 第29页 “依奴婢愚见,圣上倒不如亲自去问问温娘子的意思,也胜过在这里……” 胜过在这里问他一个没谈过情爱的太监。 “阿姝不出门,朕也不能排驾过去唐突她。”圣上道:“朕赶了咸安回去,现在她连个谈得来的娘子都没有。”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怕咸安这个好动的性子带坏了温嘉姝,现在想要引着她出来,竟也是件难事。 “朕记得博平县主和她年纪相仿……”皇帝顿了顿,要借侄女的名义替他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出来,总归是有些不妥。 “江夏王前日还说,博平县主在府里便喜欢与人赌书,可惜平日里家中没个博览群书的,没人比得过她,玩着便没意思。”敏德笑着接口,“可巧温娘子来了,这不就是棋逢对手么?” “珠玑楼的书那样多,又是这几个姑娘没看过的,确实是个赌书的好去处。”圣上想了想,吩咐人过来把地图收了,瞥见敏德伏低的脑袋,叫他起了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若是对那姑娘无心,退了便退了,只要不把人家弄得难堪,朕也不打算计较这桩事。” 敏德应诺而退,到外间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间冷汗,才琢磨着该怎么去同江夏王妃分说。 御案上,一只毛茸茸的狐狸把身子缩藏在几摞奏折里,悄悄向砚台伸出了爪子。未及得逞,便被人摁住了爪子。 圣上抱起了那只狐狸,弹了一下它的额头。 “坏心肝的小东西!”他笑着责备了它一句,把狐狸放到了地上。 “一会儿带你去找一个坏心的姑娘好不好?” …… 博平县主来下帖的时候,杨氏问了几句,知道是年轻的姑娘想寻乐子,便丢开手不再过问。 赌书是件耗时耗力的趣事,珠玑楼藏书丰富,就是看上几年也看不完。博平县主就折了个中,单择了一架书,约定十日之后再寻一个珠玑楼主事的女官做令官,替她们择书出题。 大概是上次灌醉了温家娘子,博平县主知道她酒量颇浅,这一次倒没有选酒作罚,只罚输者饮茶。 温家的家学也不算差,温嘉姝在琼花宴上输了颜面,自然也是要找个时机扳回来才好,一口应承下来,用罢膳便往珠玑楼去了。 掌管藏书的宫女等温嘉姝说明了来意,便开了那一间藏书阁的门,单请温家娘子一人入内翻阅藏书。 她虽说不上是过目不忘,但还不至于胸中无墨,要她在十日之内记全这些书上的文章与所在页数,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温嘉姝从最高处的右侧拿了一本,提了裙裳下梯,绣履无意间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她一时惊慌,忙又缩了回去。那毛茸茸的活物却得寸进尺,双爪搭在□□上,钻入她裙下咬脱了踩到自己的绣鞋,兴冲冲地叼着跑远。 “小东西,你回来!”温嘉姝顾不得袜履染尘,把书卷放在案几上,连忙去寻那偷鞋的小贼。 那雪团一样的家伙似乎还怕她跟不上,快跑几步,就把鞋放下,回头望一望她,挑衅地嗷呜两声,又叼着她的鞋跑远了。 “我看你这小家伙是成了精的,怎么跑这么快,仔细我叫人逮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做衣裳!”温嘉姝一时气结,知道自己跑不过它,便整顿了仪容,准备摇铃唤人进来。 “这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温嘉姝听见背后传来的声响,摇铃的动作一顿,急急地把裙摆往下拽了拽,盖好了绫袜,转身嗔他。 “你凭什么在这里?”她自知中计,瞧见他目光灼灼,羞得别过了脸,“你不许瞧我!” “我要留在宫里住一段时间,怎么不能在这里看书呢?”道君持了书卷,含笑望她。 离得这样近,她肌肤漾出的羞色被他瞧了个全,比张尚服奏疏里写的不知艳上几多。 “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他这样说,却依着她的话别开了眼。“阿姝这样好看,为什么不许人瞧?” 他一叫“阿姝”,那雪团样的东西忽然又叼着鞋子跑回了两人身边,蹭着道君的脚边邀宠。 “好啊,原来是你养的坏东西!”温嘉姝从它嘴边取了鞋子,忙乱地穿好,想起来找他算账:“你还管叫它阿姝!” “平白冤枉人。”他解释道,“它的名字是‘雪衣’。” 这雪狐刚送到皇帝身边的时候,圣上看它毛色洁白,就随口叫了这个名字,后来它不□□分,又被送到了兽苑,这两日才又回到皇帝身侧。 那狐狸听见道君喊它的名字,乖巧地躺在地上,露出了肚皮,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阿姝,喜欢它吗?”道君俯身抱起了它,拿给温嘉姝看,“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好不好?” 温嘉姝轻轻地戳了戳它的肚皮,看它一副可怜兮兮又不敢反抗的模样,暂且解了气,掩唇一笑,忽又板起了脸。 “哥哥,你送那幅画,是不是拿它来比我!” 她声音轻柔,虽是指责着人,却教人听了心甘情愿。 “是又怎样?”道君被她唤了哥哥,面上微红,也反来说她,“要我来看,确实极像。” 一个来搅乱他的书案,一个来搅乱他的心。 “说不定阿姝就是狐狸变的。”他笑道:“要不然怎么会生得这样美貌呢?” -- 第30页 她哼了一声,放过了那只狐狸,双臂揽住了他的颈项,伏在他耳边矫揉造作道:“道长可真是好眼力,怎么瞧出奴家是狐狸变的呢?” 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叫道君失了镇定,面上原本的一分绯红添作十分,分不清是她肌肤柔腻还是手上的狐狸更轻软。 “听闻你们道士都是学过捉妖的,不知道会不会捉狐狸精?” “我才疏学浅,还没有学会。”他面上的绯色比她之前只多不少,“我只会捉狐狸,不会捉狐狸精。” “既然道长学艺不精,不如让我来捉你?”她踮起脚尖,覆住了他的唇,在上面留下口脂的红痕。 “你捉狐狸,我就来捉你。道长,我们扯平了。”她用了他的话来回敬:“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道长,你也让我瞧瞧嘛。” “阿姝,你胆子太大了。”唇齿交缠,是《清净经》也止不住的心猿意马,他叹了口气:“你仔细闯出祸来!” “有你在,我能闯出什么祸。”她莞尔一笑,“道长,我捉住你了么?” 他微觉灼热,忙紧闭了双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捉住了,我甘愿认输。” 她怎么就不晓得,和一个男子独处一室时,他本身就是最大的祸。 “道长,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温嘉姝道:“就像那只狐狸一样,想反抗却又舍不得,闭着眼睛的时候。” 他不睁开眼,唇却微动,像是在念经。 “别在心里头念经啦!”她想起娘亲的话,忽然离了他的身,醋意顿生。 “出家前不知道有过几个美人服侍,现在教我亲一亲怎么了?” 那温热紧贴时他只盼着她走,佳人离去的时候,又让人留恋那满怀的芳香。 “阿姝你在胡说什么!”道君睁开了双眼,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拒绝得太过,让她生气了。 “除了你,我何尝见识过其他美人?”他温言道:“我只是怕唐突了你,你不要多心。” 她气哼了一声,“我早都梦见了!你纳了好多美人,她们坐在你身边笑我不知廉耻!” “不曾有过的事情!梦里的事情怎么能作数呢!”他想起了自己从前梦到的旖旎,又改了口:“我很早就和家里人赌气出家了,没有纳过旁人。” 她仍旧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不拒绝他的靠近。 “道长,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帮我测凶吉祸福,还作不作数?” 那次他还没来得及给她测出什么来,反倒被她测了个桃花煞,诓走了一颗心。 “自然作数,阿姝想测什么?” “我昨夜梦见了许多坏事,”她神情落寞,犹犹豫豫道:“你帮我测一测这个梦好么?” 第20章 . 谏言 阿姝的耳边风 “什么梦境?” 道君心神微动,低声相问。 “我梦见我这辈子没有嫁人,出家做了女冠。” “不会的阿姝。”道君心里爱怜,“你做女冠,我来做你的道侣不好么?” 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道长你正经些,我还没有说完。” “我……我还梦见我阿耶被派去辽东征战,被人深夜刺死在了中军帐里。” 她铺垫了这许久,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了口,“辽东尸骨累累,沃野千里,连一个活着的男子都没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姝是太过担心令尊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如果换作旁人这样说,皇帝大约还会疑心是谁走露了军事密报,又或是臣子主和,故作不详之语,但温嘉姝这样伏在他身边喃喃轻语,任是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 道君知道她不安之处,笑着安慰她道:“像温司空驻守洛阳久矣,又是位高权重,皇帝大约也不会派他去上阵杀敌了,只是他对边事用心,或许会被派去做个谋士,只消运筹帷幄,无须与人厮杀。侍卫也是身经百战,难道还任由刺客入内刺杀主帅么?” “道长,你哄我。”她嗔道:“便似陛下君临万方,上阵时不也是亲自杀敌,我阿耶只是个臣子,怎么可能缩在营帐里不出去,他那等人,你就是不让他上沙场,他也是不肯依的。” 美人含泪娇嗔,最是惹人怜爱,她亲也亲过了,便没有那么多避讳,道君把那狐狸放到了地上,揽住了她的肩。 “我记得开国的时候阿姝还小,你怎么知道圣上在沙场上是什么情形。”被心爱的姑娘说起往事,道君心内涌出甜意,却仍在调侃,“不会又是阿姝道听途说来的吧?” “我娘亲说给的,”她完全信赖地倚靠在他的怀里,“我娘亲说她见圣上的第一面,就觉得他能做皇帝。可惜我生得太晚了,都没见过他沙场上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何等英武。” “姑娘,你才刚说过最喜欢人害羞的。”道君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吃起自己的醋,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甜言蜜语:“却又当着我的面说倾慕沙场英豪?” 温嘉姝定定地瞧向他,神色满是震惊:“道长,你是在呷陛下的醋么?” 她夸赞圣上,同夸赞道长有什么区别? “没有,你想多了。”道君微微笑道:“我只是没想到,阿姝会对这样的男子动心。” 有些人,他说没有,那就是有了。温嘉姝倚靠在他身畔,却装作全然不知,像是他说一句没有,她就信了。 -- 第31页 “我为什么不能对这样的男子动心,秦王一扫六合,令八荒如砥,这是何等圣明英武!”她丝毫不觉周身醋酸,怡然畅想:“金戈铁马、少年白衣,天日之表,如同山岳,想一想便令人心驰神往。” 此刻,这个君临天下的道长就站在她身侧,褪去了所有的光环,撇掉了国政要务,和她拥在一处说闲话。 人难免有些劣根性,阿姝也会有。 她喜欢在道长身上为非作歹,也爱被战袍染血的天子征服,这两种极端对她而言有天然的吸引力。 他别过了头去,闷声道:“听闻探花郎也爱穿白色的云锦袍,原来阿姝喜欢男子穿白。” “道长不是说自己没有在呷醋么?”她捏了捏道君的鼻子,露出牙倒的酸态:“宫人是在这里失手泼了一瓶陈醋么,怎么酸味这么大?” “只许你梦见我纳了美人,却不许我提你的探花郎。”他知晓她是故意来气人,板着脸责备道:“阿姝,你不讲道理。” “那道长也穿一身白衣服给我看看好不好?”她抚弄着道袍上的纹理,抿唇一笑,风情无限:“我是爱看男人穿白着皂,可是我也喜欢道长的道袍。” “叶公好龙,等你真见到圣上满身血的时候,或许就要被吓哭了!”道君抚了抚她的头发,“你单知道他建功立业,怎么就瞧不见他失爱于父兄,向突厥称臣纳贡,甚至还为了夺位杀了不少手足。” 臣子称颂他天纵英明、从善如流,但他这戎马半生,未必全是光辉,也没有别人想得那样光明磊落。那些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过往,此刻在这个幽闭的藏书阁,他全借着道长的身份,说给了心爱的女子听。 他知道皇帝的阴狠处未必会有人喜欢,但却渴望她一个柔弱的女子不要害怕。 他的父亲私底下怨怼,说他与前朝末帝别无二样,他就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突厥可汗亲自带到太极宫,为太上皇起舞祝寿。兄长和弟弟在他的酒中下毒,想要在宫中伏击杀他,他便先下手为强,斩尽东宫与王府十一个幼子,永绝后患。 如今高句丽表面臣服,暗地里屡犯边疆,他明里优容万分,实际上数次欲动边军,早想清掉这个卧榻之侧的隐患。 “哥哥,就算是尧舜那样的君主,也会有丹朱和象这样的儿子和兄弟。圣上是向突厥称过臣,可那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仅用了两年就灭了它?”她谈起皇帝的旧事,也没有那套迂腐儒生的作派:“成者王侯败者寇,隐太子和巢王不死,死的就该是圣上和我阿耶这些追随他的臣子了。” “除了圣上这一回兴兵东征我觉得稍有不妥,我一直都认为陛下是我见过最贤明的君王。” “阿姝以为不该东征么?”他问询道。 平素臣子向他进谏的也不少,女子里她还是头一个。 温嘉姝摇了摇头,卖过了关子,却不肯再谈:“娘亲说我一个闺阁女子,不该谈论政事的。” 道君失笑:“没事的,你和我说,我保证谁也不会知道。” 温司空的夫人也是有趣,温晟道奉命留守洛阳之前,当他不知道这位高门贵女议论过多少时政吗? “高句丽自然是要打的,可不该是现在。”温嘉姝紧张地看向他的脸色,看道君没有生气,便又开口续道。 “业大者易骄,善始者难终。如今四海初定,黎民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喘息,却又要服兵役。” “圣上要征高句丽,就得将粮草运渡出海,我虽然长在深门绣户里,但还不至于不食肉糜。一个农夫一年辛辛苦苦才能打几十担粮食,万一海上风浪不止,顷刻间便是几十万担没入海水,圣上真的忍心么?” “娘亲说我生得太小,不记得前朝末年那些惨状,其实我还是有些印象的。百姓易子而食,现在我想起那场景都觉得后怕。” 她往道君怀里靠得紧了些,寻求可以倚靠的温暖。 “我朝与突厥作战,都是以骑兵相接,高句丽却是依据海河为天险,两国交战又不是小娃娃过家家,说停就能停。等战事拖到了冬天,人家是以逸待劳,可咱们的人是远道而来,不知道又要折损多少粮草兵马,现下西边也不太平,东边战火不绝,也不知道到时候陛下该有多心焦。哥哥,你说圣上为什么不再晚几年,等到我朝训练出一支海上作战的队伍,再行讨伐?” 君王的耻辱,不是臣子所能评议的,这些谏言,也不是臣子能轻易说出口的,但她却由衷地希望,皇帝能暂罢兵役,把东征的事情缓一缓。 “道长,你说我讲得对么?” 她眼神里溢满了温柔,像是一个背完书来要糖吃的孩子,教人想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阿姝不用拘束,你说的很对。” 道君叹道:“大概朝堂上的人是想以全国敌一隅,高句丽是讨不到好处的,皇帝想趁着灭突厥的士气再扬威高句丽,也不算什么。” 自从突厥被一举歼灭,朝中思战风气盛行,这些跟随他的旧臣哪个不是上过兵阵的,早都按捺不住,想要再试宝刀。 但天.朝海上作战并没有万全的把握,前朝末帝就是因为宇文家造浮桥不力,士兵难以渡河,才致使多名大将殒命辽东。 “道长,你看看,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像是找到了知己,如释重负,“我阿耶他们都盼着打仗,只有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都不想边关再起战火。” -- 第32页 “阿姝这样娇养在闺阁的女儿都如此关心朝局,”他怅然一笑,“那御座上的天子在深宫中待久了,反倒不如你通透。” 他站在九重之上俯瞰众生,即便是虚心纳谏,也容易被天子的尊荣遮蔽了双目。 “那道长,我说的这样好,你是不是要奖励我什么?” 同皇帝比起来,温嘉姝的身量自然算得上是娇小,可她站在外侧,把道君困在一隅,不依不饶。 他低声央求道,“阿姝,你闭一闭眼睛。” 温嘉姝依言半闭了双眼,她隐约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还是依照她的话这样做了。 流转秋波的双目关合,转瞬有一片温热落在她的眼上。 他并没有厚此薄彼,直到她的眼尾都被残存的口脂晕染成深色,才肯罢休。 自己跑去一边玩耍的雪狐去而复返,好奇地盯着自己的新旧主人,看看这两个家伙在做些什么羞人的事情。 过了良久,把雪狐放在她的怀里,眉眼舒展。 “小狐狸,该走了。” 再这样待下去,他可能就真要做出什么来了。 她芳心渐乱,却又不肯走:“要走你走,我却不能。道长,为着你,我连一页书都没有翻过。” “道长的美色实在是误事,以后不许你来扰人读书。” “圣人言,吾未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 从来人都是说帝王身侧的美人误事,还没人敢说是皇帝的容貌误了别人,道君笑她道,“圣人亦如此,我与阿姝何尝能免?” “你这样总是要过来,我哪里还有心思看书?” “阿姝,我不会扰你的。”他神态局促,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急于得到女子的允准。 其实她要是想赢,只是他一句话的吩咐就成,但阿姝心高气傲,日后论起此事来,知道是借了皇帝的势,还是要同他发脾气的。 “不成。”她干脆地答道。 道君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惊愕万分,叫她瞧了出来。 “道长,你先练练捉妖的本事,再过来罢。”该吹的耳边风她吹过了,人也就促狭起来:“道家秘典浩如烟海,难道哥哥真的一本书也没有看过?” …… 温嘉姝从藏书阁出来时,绮兰发现姑娘怀里多了一只狐狸。 娘子的双眸似是被重施了一层胭脂,口脂却薄了一层。 “娘子……” 她欲言又止,又怕惹了娘子生厌。 “全是它做的好事。”温嘉姝容色冷淡,遮严了帷帽:“回去随便找个地方养起来,要是没有主人来寻,便带着它回温府去。” 第21章 . 南内 什么叫做软饭硬吃 三月暮春,河冰已全部消融,正是江南献奇花异果的时节。 海上通商多经扬州,那些异国运来的珍稀奇宝从扬州再经漕运转送到长安,一部分由驿使送到圣上所在的九成宫,而另一部分会呈到上皇所在的南内。 南宫之内,上皇正在给宇文昭仪画眉,两人说说笑笑,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昨夜臣妾引荐给陛下的那两位美人,陛下可还觉得满意?” 宇文昭仪是个大度识趣的女人,无论是在榻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一直都很会迎合皇帝的心意。 她给上皇生了一子一女,手上有着管理宫务的权力,背后还站着宇文氏一族,地位早已稳固,不需要凭借上皇的留宿来证明自己的恩宠,反而很乐意给上皇引荐一些新鲜的美人。 “她们伺候的还不错,可朕还是更喜欢倩娘的娇羞妩媚。”上皇画好了远山眉,把波斯新贡来的螺子黛丢在了妆台之上,教人捧了铜镜过来,供宇文昭仪细细观赏。 “倩娘,瞧朕画的如何?” 宇文昭仪知道上皇也就是随口一说,也不放在心上,含笑细看镜中的自己。 人世间最落魄,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她不再是初入唐国公府的小姑娘,菱花镜里显露出两人的容颜,不见旧年的风采。 “陛下的手艺甚好,可惜臣妾容颜老去,可惜了陛下画眉的技艺。” “倩娘这是什么话,”上皇瞧她指尖抚上眼尾细纹,忍不住笑道,“咱们的纨素都已经出嫁几年了,元亨也到了议亲的时候,朕和你岂有不老的。” 宇文昭仪嗔怪道:“原来陛下还记得咱们元亨的婚事,臣妾还以为您全都忘了呢!” “这是什么话,朕不是一早就说过,要皇帝办一次采选,从朝臣的女儿之中选一个贤良淑德的给元亨做王妃么?” 上皇有过多少儿子,他自己都数不清,只是这些孩子大多幼小,还不到议亲开府的年龄,等到该办事的时候,都该是当今皇帝的中宫来操持了。元亨是宇文氏所出,算是跟在他身边长大,多少还得过他一些疼爱。 宇文昭仪心说上皇口中的采选到底是给谁办的她心里自是明镜一样,面上却不显露,仍顺着上皇的话接茬。 “圣上也是这个意思,”宇文昭仪让宫人收拾好了妆奁,携了上皇的手到桌案旁落座,“九成宫那边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皇帝想着在三品以上的朝臣家中择十数位品貌俱佳的闺秀,供臣妾筛选,为元亨和荆王择妃。” 三品以上,皇帝划出了这样高的门第限制,摆明了是让上皇有所顾忌。 “其实论理来说,元亨和荆王的婚事倒也不算要紧。”宇文昭仪知道皇帝这样做,上皇心里必然不大痛快,但是已经改朝换代,她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违逆皇帝的心意:“圣上已近而立,后宫仍旧空虚,臣妾的兄长想着这些女子里推举一位贵女入主椒房,不知陛下心意如何?” -- 第33页 宇文家早就想推举阿娴入宫为后,哥哥说皇帝近来对温氏的女儿有意,才同意了这场采选。那么宇文家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温氏和阿娴一并推出去,端看圣意裁决。 上皇哼了一声,自是清楚宇文家的算盘,“皇帝与朕赌气出家,至今尚未还俗,你兄长还想着推举皇后,也不怕皇帝怪罪他?” “谁说道士就不能娶亲生子了,再说圣上是一国君王,为江山社稷考虑,也总该立中宫。”宇文昭仪笑着说,“圣上这些年也一直惦记着您,前年进贡的好酒除了宫宴所用全部奉给了陛下,今年不是还让咱们纨素在外头寻了好些歌舞乐姬送到南内来?” “每年圣驾避暑,圣上哪次没来南内向您问安,替您在行宫安排好了宫室,要不是您不愿意过去,咱们这会儿都该在九成宫了。” “酒色是伐人的斧头,皇帝可真是有心。”上皇身边娇柔可人的女子不少,睡过也就忘了,心里倒是一直惦念着女儿:“说来纨素都嫁过去几年了,肚子也不见动静,朕想着抱外孙,这孩子却净琢磨为朝廷选官,她怎么就不知道和驸马多亲热亲热?” 宇文昭仪神色微僵:“纨素又向您举荐青年才俊了?” 她只知道女儿不晓得是怎么触怒了皇帝,从九成宫被人赶了回来,没想到咸安长公主这几日过得逍遥自在,全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皇帝虽把她从九成宫撵回了长安城,但不会真的派人盯着她日日进南内侍奉太上皇,因此她在府中连续纵欢几日,除了她从前养的几个小郎君为着萧琛独占荣宠而稍有微词,旁的人也不敢置喙此事。 自从有了萧家郎君,她的榻便再没有旁人上过。 他才华横溢、月朗风清,连动情时都显得从容不迫,在这场风月里,两人的君臣关系颠倒,她不再是慵看男子讨好匍匐的金枝玉叶,而是变成了卑微求爱的奴婢。 从浴池到绣榻,再到书房花园,乃至于郊外荒野的马车上,都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回忆。 之前她也不是没有疯狂过,那些小郎君一样生得唇红齿白,秀美动人,甚至还会随时照顾着她的感受,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可正是因为如此,那种身份悬殊带给男子的压迫感始终挥之不去,快乐的巅峰过后总是空虚疲倦。 但萧郎和这些贪慕虚荣的男子完全不同。 他从来不会为了金银珠宝向她卑躬屈膝、献媚邀宠,甚至情愿去外地做一个小官,只是她舍不得郎君远离长安,自己也丢不开长安这万千繁华随他赴任,才求着他让自己以公主的名义上书,为他谋一个在京的官职,可以留在她身边长久陪伴。 她没得手前也有些顾虑,萧郎除了皮相和谈吐令人心折,身子看起来却是个文弱的书生,怕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花瓶。没想到见真章的时候,她才晓得在这个男人有多可心。 他常会把她弄得狼狈不堪,可有时他又会心生歉疚,把她当成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珍宝轻蜜爱怜,在她耳边诉说羞人的情话,一边亲吻着她的额头一边温柔相待。 这种被人征服独占的快乐是驸马和其他男子给不了她的,从前她最怕疼,只消皱一皱眉头,那些男人无论多急色,都会暂且缓下来等她,只有在萧郎这里,她能感受到被人占有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不过有些时候,这个男人也实在是小心眼,容不得别人来亲近她。 他爱在书房吟诗作画,描绘她欢.好过后的旖旎风光。 有一回一个她从前颇为宠爱的小郎君趁着萧琛去了书房潜心书法,偷偷跑到她身边哭诉哀怨,她本来是有几分意动,想着安抚他一番,没想到让萧郎瞧了个正着,直接叫小厮去厨房拿了炭火,把从前替她作过的诗画付诸一炬,然后拂袖而去,至今也不肯理她。 骄傲如长公主,竟为了一个探花郎把小郎君赶出了公主府,又把她记得的诗句全都用上好的纸张誊抄了一遍,装在一个紫檀雕花的盒子里送了过去,郎君却连府门都没有开,回来禀报的侍女说郎君正在打点行装,不知道要去何处,她急急忙忙地领着几个婢女入府把人扣住。连夜写了折子,天刚亮便命人送到了南内,向父皇讨要封官的恩旨。 这些事,宇文昭仪竟一无所知。 皇帝圣驾去行宫避暑未及半月,宇文家三番两次地向南宫传递消息,所言无非是圣上近来喜好变动,让宇文昭仪斟酌行事,给韩王议亲也尽量要选朝中的新贵,对于咸安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尚书仆射只是一笔带过,左右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咸安公主是上皇的女儿,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都不算什么。 宇文昭仪倒不大在乎女儿纳多少男.宠,但求官这种事就是另当别算了。 当今圣上厌恶臣子攀裙带得官也非一日两日,当年上皇在位,尹庶人得宠有子,她的父亲也连带得了个大官,骄横跋扈不说,还为着一点小事把圣上府里的谋士胳膊打断,后来怕圣上震怒,便让尹庶人恶人先告状,说是秦王仗着功勋,对嫔妃的母家无礼,最后上皇把圣上好一通训斥,那名谋士也被迫离开了王府。 上皇活着的时候,纨素这样做也没什么,一旦上皇驾崩,圣上势必要清算这些靠身子上位的官员,想一想圣上登基后,尹家落得的下场,宇文昭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第34页 上皇一向对女儿予取予求,再说五品的官也不算多大的事,随便指个空缺就成。 更重要的是,他退位多年,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安折子,也就只有女儿会给他写正经的奏疏。 只有在批奏折的时候,上皇才会感觉自己仍旧是那个掌握日月的开国天子。 “知女莫若母,倩娘说的倒也不差,纨素这回不但给朕推荐了一个少年英才,还当了回红娘,给元亨挑了个正妃。” “纨素从小就最疼她这个胞弟了。”宇文昭仪不关心女儿新相看中了哪个白面郎,对这个未来的儿媳人选很是有兴趣。 上皇让内侍把女儿的奏疏递给宇文昭仪,“是温晟道家的孩子,就是从前被朕贬到洛阳去,现在又被皇帝起复的那个,纨素说这个娘子与咱们元亨颇为投缘,人生得也漂亮,配得上韩王妃这个位置。” 宇文昭仪心下震惊,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推脱不适,先到侧殿的隔间净手。 离了上皇身侧,她面上的温柔也就消失殆尽,对服侍自己的心腹宫女恨声道:“赶紧把公主给我叫到披香殿来,就说我要亲自问她话!” 第22章 . 白衣 含入v公告 公主府距太极宫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车程,但萧府却与宫城有些距离。 咸安长公主知道是母亲传召,匆忙回府换了一身朝服,才坐了自己的舆车进宫。 待她进入披香殿后,上皇已然乘车去了别处用午膳。 “阿娘,您找女儿进宫有什么事吗?”咸安长公主笑盈盈地向母亲行了大礼,讨好地坐到宇文昭仪的身边撒娇,“是不是最近那些属国又贡来了什么好东西,阿娘想起来要赏女儿了?” 往常都是皇兄在九成宫赏赐宗亲功臣,今年独她回了长安,也不知道皇兄还会不会记得把她最爱的波斯宝石留给她。 宇文昭仪冷沉着脸站起来,从袖中掏出了那份奏疏,掷到了女儿身上。 “长公主不准备同我解释一下这个吗?” 阿娘称她是长公主,咸安便知道阿娘这是生气了,低头默然不语。 “李纨素,你向天借的胆子!”宇文昭仪抬起手想扇她一个巴掌,瞥见自己纤长的指甲,终究是撂下了手,压低了怒火。 “讨官这种事,做一次两次便也罢了,你怎么越发得寸进尺,一次要的比一次大?”宇文昭仪恨声道:“既不是宇文家的亲眷,也不是驸马和元亨的至交,你替他操哪门子闲心?” 她身处后宫,上皇与皇帝的心意都能窥探一二。宇文昭仪并不关心这个能把女儿哄住的小郎君到底是谁,只是女儿这些年行事未免也太过放肆,不为宇文家和韩王谋利也就算了,偏偏还总是为那些不干不净的男人触碰皇帝的忌讳,只知道在她阿耶身边撒娇博宠,也不懂得瞧瞧皇帝的脸色。 “阿娘,我这回推举的官员可不是什么草莽人物……”咸安公主有心夸一夸郎君,看见母亲的怒意又缩回了身子:“当然以前也不是……不过这回我向阿耶举荐的可是今科进士,比之前的都要好上百倍。” 宇文昭仪冷笑了一声,嘴上也不留情面:“依为娘看,是床.上比那些人强上百倍吧!要是他真的有才,还会来拽你的裙子吗?” “真正有才的郎君,难道天子不会重用,百官不会推举,偏等着你这个公主来慧眼识珠,向在宫中颐养天年的父亲举荐?” 皇帝近些年当真是皇位坐稳了,待人也是愈发宽厚柔和,咸安大概也忘记了她这位好哥哥当年夺位时那骇人的一面,只知道皇兄待这些庶出的兄弟姊妹好,行事越发随意。现在还敢在她面前耍这样的心机,也不知道该说咸安是出嫁以后变蠢了,还是那个郎君的嘴太甜。 “就算是合浦的珍珠,也须得配上紫檀的盒子才显珍贵,否则还不如太医院里拿药匣子盛着的石钟乳呢!”咸安公主有些不服气:“皇兄现在只亲近他那些旧臣,这些有才学的新人一时半会儿哪有晋升的机会,我不帮衬着些,皇兄就把他弄到州郡去做闲官了。” 他出身寒微,温司空又是个心冷的人,待自己的女婿也不见得有多好,没有她,难道叫萧郎做一辈子州司马吗? “你是我的女儿,做事怎么能如此不顾大局?”披香殿内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外头也有心腹守着,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宇文昭仪说了也没人知道。 “驸马出身太原王氏这样的门第,诗书琴画暂且不说,光是眼界也高出那些郎君许多,又是从了你阿耶入关的功臣之后,你怎么就不明白你舅父和阿娘的苦心呢!” 宇文家的女人可以俯低做小,但联姻不能亏本,譬如宇文昭仪,虽屈居在已故的太穆皇后之下,但除了没有正妻的名分、儿子也没有做皇帝,其他哪一样不是强过在陵寝里躺着的皇后? 她自知有当今圣上这样的皇帝,只要他不短命暴毙,韩王是一辈子也坐不上那个位置的。当然宇文家与韩王互为依傍,上皇和圣上这两朝的富贵已然无忧,只是以后新皇登基,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哥哥想着让十三娘进宫侍奉皇帝,最好如她一样诞下子女,即使做不成皇后,也能把实权握在手里。又或者皇帝一心沉迷长生,不愿意招幸后宫,他们还可以调.教韩王的幼子,将来过继给圣上为嗣。 如此一来,咸安长公主夫家的助力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她的婚事不但是上皇笼络旧臣的恩赐,也是宇文氏向王氏的示好。 -- 第35页 但千算万算,宇文昭仪也想不到长公主在那事儿上随了她的父亲,对驸马索求甚多,把驸马弄得心生畏惧,宁可躲在外头和温柔似水的小妾赁了房宅居住,对长公主养郎君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愿意回公主府面对李纨素那张艳丽的面庞。 两人的联姻成了这副德行,宇文家只能当做不知道,朝堂里明里暗里多次提携王氏的后辈聊做安抚,只求长公主行事低调些,别闯出些什么新的乱子。 好在她的女儿也不是完全不开窍,知道俯低身段去结交温司空的女儿,王氏在朝廷里有言官,温司空手中握有兵权,女儿能和温司空的独女交好,对她们也是极为有利的,她之前还想着可惜不能让元亨娶了温嘉姝,省得在皇帝眼里留了结交权臣的印象,现在皇帝自己瞧上了温氏女,咸安又上赶着把人家姑娘往自己亲弟弟身边推,简直是愚不可及! “封官的事情你阿耶已经准了,下次再也不准为这种男子求官了。”宇文昭仪瞧见了女儿面上的喜色,当头又泼了一盆冷水:“温氏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你近来同她热络些,别在她面前漏口风,等将来她进了宫,也能多在圣上面前说说你的好话。” “皇兄要纳阿姝?”咸安长公主满脸都写着不信,“阿姝虽然生得美貌,但已经是许过人的姑娘了,皇兄能瞧得上她?” 皇兄又不是阿耶那种君夺臣妻的性子,早早就出了家,连她送的美姬都没碰过,他和阿姝毫无交集,皇帝怎么会相中她呢? “现在事情还没定准,消息都是你舅父传过来的,我怎么知道圣上到底如何想?”宇文昭仪说着说着忽觉不对,又起了给女儿一个耳光的冲动。 “温氏女是许过人的,你也敢推举她做韩王妃!” “不不不,”咸安长公主瞧见母亲震怒的模样,连忙辩解:“是温司空口头上说把她许给萧郎,可是萧家还没有下聘,阿姝不喜欢萧郎,就私下把他送予我了……” “我想着温司空或许还不知道这事儿,就算是皇兄有意,司空和夫人应该也不会答应。” “纨素,”宇文昭仪叹了一口气,心里的那些火似乎溢得太满,反倒是一下子全散了,没什么力气冲她发火,“你还记得荆王的生母尹氏么?” 咸安公主当然记得:“阿娘说的是尹庶人么?她当年仗着阿耶和隐太子的宠爱,没少在阿娘面前耀武扬威,怎么,那个贱人近来过身了?” “尹庶人还在她的芳景殿,衣食不缺,供给如旧。” 宇文昭仪笑道:“她得宠的时候有多风光啊,你阿耶喜欢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东宫也肯给她和尹家撑腰,尹阿鼠那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屠夫,居然敢管你舅父叫子侄,把圣上最倚重的谋士打折了胳膊,最后反而是圣上得了你阿耶一顿数落。” 这些旧事咸安长公主都是知道的,母亲当年因为家世差点被封为皇后,后来还是自己不愿意做皇后,阿耶才封她做了昭仪的。即使是这样的荣宠,最后依旧屈居在尹氏之下,对她参拜称妾。 “如今尹庶人被废,在冷宫受尽了奚落,过得生不如死,尹阿鼠被赐自尽,尹家全族流放,三代以内不许科考,她生的那个荆王也遭了阿耶厌弃,封地享邑远远比不上元亨。阿娘何必还抓着这桩旧事不放呢?”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尹家已经遭了报应,我为何还要介怀,我只是觉得我自己有些可笑,自诩谨小慎微一辈子,到头来竟然是栽倒在你的手里。” 宇文昭仪平静道:“温氏若是真的不喜欢那个郎君也便罢了,若她同圣上一般心思深沉……早晚有一日,你会死在她的手里。” 依照温家和萧家的门庭,若是温氏女一开始就不中意萧琛,大可以直接禀明父母,何必等他一朝高中再把夫郎转赠公主? 权力是一副极好的迷.药,让她的女儿迷失了心智,天底下怎么会有正常人觉得,把人家的未婚夫婿拐上榻是一桩无关紧要的事? 温氏不做后妃,自然没有办法压过公主一头,忍气吞声也便罢了,等她真的攀附上了皇帝,上皇百年之后,温家作为外戚权势渐盛,怎么会放过一个没有父亲庇护的公主呢? 如果她能再为皇帝诞下一子半女,到时候连带着韩王,恐怕也要成为温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而自己这个上皇昭仪的结局,恐怕还不如尹氏呢! 守在殿门口的侍女闻得殿内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瓷器碎裂的声音,不过主子不吩咐进去,那些就全不关她们的事。 …… 咸安公主回去以后与萧琛的缠绵悱恻不是温嘉姝想了解的,萧琛在哄女人这方面的能力比她想象的要强上许多,不用她暗地里费心安排,照样能独占公主的恩宠。 没了李纨素,她在行宫的日子过得还更惬意些,与博平县主赌书、同郑御史的女儿放风筝、和杜相家的幺女结伴出游,扑蝶斗草,偶尔道君还会满足一番她的好奇心,许她去丹房逛一逛。 圣上政务繁忙,未必时时能在她身侧,丹房的道士知道温娘子是皇帝中意的姑娘,即使她只身带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来逛,也不会阻拦她,甚至有几个活泼的道童殷勤地和她讲述这炼制丹药的过程。 温娘子是他们见过最美的女子,人生的好看又不骄矜,遇见不懂的地方还愿意和他们这些守着炼丹炉的道童请教,自己养的雪狐也肯给他们碰,丹房里没有一个人是不喜欢她的。 -- 第36页 “小道士,你们这一炉炼的都是些什么丹啊?” 温嘉姝放下了雪狐,又从荷包里掏了制成硬块的石蜜糖出来,分给了凑到她身边的小道士。 石蜜是只有豪门才能吃得起的东西,这些小道士平常见也见不到,他们敛气屏声地从温娘子手中接过蜜糖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地摸着温娘子养的雪狐,争先恐后地和娘子说话。 “这一炉是炼给上皇的丹药。” “师父说了,这药得炼上九九八十一天,我们一直得在这里守着。” “道长说炼好了丹药,上皇就会高兴,上皇高兴了,圣上也会高兴,会赏赐给我们好多吃食。” “什么丹药这么神奇呀,能让上皇和圣上高兴?” 温嘉姝饶有兴趣地问,一点也不嫌小道童们聒噪。 “就是这个!”有一个小道童拿了之前炼好的成品,献宝一样举到温嘉姝面前:“娘子你看,这个药之前找人试过,效果特别好,只是试了好几次,已经凑不成九九之数,道长就让我们再炼一炉,送到南内去。” 温嘉姝取了一颗丹药放在手心,雪狐看见自己的新主人把自己丢给了一群道童,她却手里举了一颗雕花的丹药端详,也一个劲儿地往前凑,想着嗅一嗅味道。 几个道童手忙脚乱地摁住了它,但碍于它是温娘子的爱宠,又不敢使了太大的力气:“娘子,这丹药珍贵,不能给狐狸吃。” 温嘉姝笑着说晓得了,把丹药还给了道童,拍了拍狐狸的屁股。 “雪衣,不许胡闹!” 那狐狸似能听懂人言,当真不闹了,可是那些道童也不和她说话了。 “你们怎么了?”温嘉姝奇怪道:“是糖黏得牙疼么?” 那些道童摇了摇头,又跑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温嘉姝心里觉得怪异,抱起了狐狸起身欲走,却蓦然失神。 丹房门外,一个穿了白色道袍的男子负手立于花树之下,见温嘉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失笑,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光影柔和了他的面庞,春风过处,吹皱繁花。花瓣飘落在道君身侧,正似她那夜拂了他满身桃花。 “道长……” 他满眼含笑,欢喜地期盼她说出什么君子如玉的赞词来。 她果然十分感动,提着裙裳小跑到他身前,拂去他衣间落花,温柔地嗔道。 “你在这里拗什么姿势,这花瓣杂了灰尘,仔细勾起咳嗽来!” 第23章 . 石蜜 意动心酥 道君有些气闷,想说不过是花上的尘灰,哪里值得她这样小心,一开口却喉间作痒,变成了呛咳。 温嘉姝忍着笑把狐狸放到地上,为他顺了顺气。 “阿姝怎么这么快从里面出来了?”道君止住了咳嗽,同她出了树荫,“要是觉得炼丹枯燥,也不必勉强自己学这个。” “谁说这个枯燥,要不是因为你来了他们都不肯陪我说话,我才不会想着出来呢!”温嘉姝道:“道长,你平时待他们很严厉么,怎么你一来,那些孩子连话都不敢和我说了?” “不对,”她想了想:“你平时待我一直是很温柔的,大概是你生得实在是有些威严,不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吓人。” 道君闻言一笑:“现在也吓人么?” “一点也不吓人。”她奖励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哥哥,你年纪轻轻,不要总是这样老气横秋的,小心会生出许多皱纹,实在是糟.蹋了这张脸。” 道君很清楚丹房里面的那些道士现在都是面上勤勤恳恳,实际上哪个不是提心竖耳,注意着皇帝这边的动静。被她这样一亲一哄,面颊上被亲过的地方竟有些微微发烫。 “阿姝,那些小道士才出家没几个月……”他想说些什么,又怕温嘉姝嫌他多心。 “这个我知道,他们都是新从各地道观挑选进宫,侍奉圣上的。”温嘉姝笑盈盈地说,“多谢道长给的蜜糖,这些小道士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阿姝,那是从扬州进上的贡物,你全都送给他们了?”道君稍有些惊讶,这石蜜原本是西域传来的东西,后来有个将领灭了天竺那边的一处国家,俘获了他们的全部王族,才得了这个秘方。 扬州数百工匠制出来的第一批石蜜,除了赐给宗亲和潜邸的旧臣,剩下的几乎全到了温嘉姝的寝殿。 “怎么会?”她举起荷包拿给道长看,认真地算了一笔帐。 “圣上赐给温家的石蜜大概有五斤,娘亲自己留了四斤,分给我和阿弟一人八两。道长又送了我十斤有余,我做五百颗糖块还要掺上许多碎果,也只需要一斤左右的石蜜,每天分出去二十颗不到,还余着许多呢。” “光给别人,怎么瞧不见你自己吃?”道君听宫人说起过她做糖的辛苦,牵了她的手说道:“我送阿姝这些东西是为了让阿姝高兴,旁人那里圣上已经赐过了,这些阿姝留着自己用就是了。” 几个他派去伺候温府女眷的宫女说,有一回夜间,温娘子寝殿的灯竟燃了一晚,主仆二人对着那些蜜糖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这只小狐狸在他面前时是千好万好,到了自己的窝里又是一副没心肝的模样,连觉也不要睡,一心鼓捣这些东西,他都有些后悔自己竟送了这么多给她。 “我晓得道长是为了哄我高兴,才把自己的那份也悉数赠给我,哥哥这样念着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 第37页 她附耳低声,呼出的兰息弄得他耳边热红,意动心酥。 “我怕身子发福,不敢多贪嘴,每日吃上一两块也就够了,这些小孩子天真烂漫,瞧见他们能因为得了蜜糖高兴,我自己也开心。就像哥哥自己不吃,却惦记着我吃一样呀。” 她尾音上扬,丹房里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童听墙角,她却在这里对他撒娇。 “以后不许你再来这里。”他低声叹气,携了她往外走,“像阿姝这样黏人的女子,连我尚且受不住,何况这些修行日浅的孩子,迟早被你哄丢了神。” 她却不肯依,急忙拽住了道君的衣袖。 “道长,我只是在你面前才这般,我在别人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她据理力争道:“你头一回见我是怎么说的,旁人失仪与我何干,是那些道士自己修行不至才会这样的!” “你这姑娘,”他想寻些什么话来责备她,又觉得那些责问臣子的话不适合对温嘉姝说。 “怎么只肯记着对自己有利的话,其余的便半句不知。” “他们才入道观多长时间,知道些什么?你要是好奇那些丹药,还不如来问我,我比他们知道的都清楚。”道君负气道,“阿姝想问哪一样,我难道还能藏私,不告诉你么?” 温嘉姝瞥了他一眼,从前在梦中怎么没有预见,道长竟是个醋缸投胎。 “那好,我也不问别的,就想问问现在丹房在给太上皇炼的是什么药。”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离人远些,现在已经和他靠得没有那么近了。 道君的脸上多了一片可疑的红晕,少了刚才的豪言壮语:“阿姝,私窥帝踪是死罪,上皇的事情不是你一个臣女该过问的。” 她本来没那么好奇,他这样一说,反倒更勾起了她的兴致。 “道长,我看你是不知道内情吧?” 他这个回答不禁没让她满意,反而又让她离得远了些。 “你一个姑娘家,知道这些有什么用。”道君温声道:“我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阿姝陪我去马场散散心不好么?” 今日他一得了空闲,立刻换了衣裳出来找她,并不想与她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起了龃龉。 她的不悦已经写在脸上,定在原地不肯动,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知道那丹药是做什么用的便不肯随他走。 最后还是皇帝妥了协,附到了姑娘的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啊,圣上怎么会……这样?” 道君把实情和盘托出,反倒给自己招了一身黑,恨得趁四下无人,轻轻拧了一下她莹白的耳垂。 “你胡说什么呢,这是呈给上皇的丹药,关圣上什么事!” 被别人听见,还当是皇帝怎么样了。 她被人满足了好奇心,姿态就肯放得低了些,悄悄问他道:“圣上为什么要给上皇贡这种药呀?” 这就是男子与女子之间的认知不同之处,道君虽觉羞人,但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可温嘉姝却以为十分出格。 “你当真想听?” 她点了点头,圣上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着实是出乎她的意料。 他携人到了一处僻静的过道,低声询问,“上皇盼着多子多福,这不好么?” 男子这种争强好胜的心思,女子是理解不了的,温嘉姝知道上皇嫔妃众多,但是没想到他已经要靠仙丹妙药维持雄风了。 “上皇是开国的君主、天子的父亲,要是他说不想临幸嫔妃,谁还能逼着他解衣裳生孩子不成?” 说穿了还是好色,多子多福到这个份上也已然够了,天子的庶出兄弟够组两支马球队了,上皇在南内还不想着如何保养身子,居然铆着劲想再多生些儿子。 圣上非但不制止,还特地找人配了方子炼这等虎狼之药? “陛下也是,怎么就随着上皇的意思来,上皇生了这许多儿子,难道圣上心里就不恼么?” “上皇现在镇日无聊,不与美人作乐恐怕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皇帝得了天下,对父亲多依着些也在情理之中。”道君笑着安慰她说:“圣上都不介意有这许多兄弟,阿姝竟还先替他担心上了。” 美人、好酒、奇珍异宝,甚至是回春的丹药,这些要求都不算过分,只要阿耶喜欢,他都可以搜罗到手,差人送到南内去。 “我怎么能不担心?”温嘉姝的脸色都气变了:“圣上膝下无嗣,上皇的嫔妃却接二连三地产子,现在陛下盛年还不打紧,等到再过个十年二十年,那些王爷定然是要图谋君位的!” 说起上皇这些儿子,倒是勾起她对梦里一桩小事的回忆。 梦里有一回皇帝大病,她侍奉在床榻前脱不开身,让太子暂时监国。 帝王也是寻常人,生病实属正常,可后来她接到一封州郡的密报,说是有好几个王爷听闻圣上病重,竟设宴饮酒、寻欢作乐。 “阿姝未免也太小觑了圣上,难道再过十年二十年,那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婴儿就一定会强过久经沙场的皇帝,就凭了他们年轻?”道君笑道:“凭他们再怎么能闹,便是三十年四十年,这些富贵堆里养成的凤子龙孙还能翻出陛下的手心么?” 当年他和隐太子为了储君之位斗得你死我活,前朝后廷的那些阴谋算计,早就见怪不怪。他要是连应付这些幼弟的信心都没有,还做哪门子的皇帝呢? -- 第38页 “宫中的钱拿来养了这些没什么用处的小王爷,圣上不会觉得可惜么?” “怎么会没什么用处,”道君揽了美人入怀,也不计较她干预政事,“在圣上心里,能讨上皇的欢心,就是他们最大的用处。” 阿耶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也有些不太好。只要安安分分,他愿意在南内做什么,自己都干涉。 “你除了这些,便没有别的想与我说?” 他亲了亲阿姝的额头,不想她再纠结上皇那方面的问题。 “阿姝给了别人蜜糖,却不肯分给我。” 他并不嗜甜,只爱拈酸吃醋。 “谁说我不肯了?” 她打起了精神,从荷包里拿出了自己新制的糖块,送入道君口中,滋味甘甜,又隐约带了一股药味的清苦。 “我知道你夜里念经时偶尔会困倦,总想着做些什么。”她有些紧张地望着他,怕他会嫌弃地把糖块吐出来。 “我按着古方试着做了甘草糖,连做了几次,总觉得差一点什么。那些糖块我一时间吃不完,就想着多给那些小童一些,既不用白白浪费石蜜,又能叫他们开心些。” 她做了一次又一次,这次已经算是做的最好的了。 “我大约是没有下厨的天赋,本来想着把成品里头最好的挑来送你,没想到你性子这样急,晚几天也等不得。” 甘草糖补中益气,又可镇咳提神,但不能过多服用,她舍不得浪费,就送给了道童不少。 “阿姝何必妄自菲薄,你给的蜜糖,本来就是最好的。”他口中多了一块糖堵着嘴,连说起话来也变得软和了些。 当然,这蜜糖要是独一份的,就更好了。 “道长,你的嘴变甜了。” 温嘉姝凑近他唇侧嗅了嗅:“教人想咬上一口。” “你比雪衣可黏人多了。”道君身形未动,面上却又覆了一层红。 每当他神色平复下去的时候,阿姝总有本事叫他面红耳赤。 “那当然,要不然书里怎么不写狐狸魅人,却爱写狐狸精吃人心肝呢?”她促狭地咬了一下他的唇,若无其事地闪到一边。 “郎君可得仔细些,小心哪一日我耐不得馋,将你蘸了石蜜,囫囵吞下去。” 道君定了定心神,瞧着她笑:“无妨,我正盼着这一日呢。” 温嘉姝被他这样看着,心里有些奇异的不安。 “道长,你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离那时候还远着呢。”道君淡淡道,“好姑娘,我们一会儿去骑马,你喜不喜欢?” 第24章 . 胡言 现在害怕,已经晚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骑马?” 说起骑马,温嘉姝眼中亮了几分,但又有些顾虑,“道长,我们就只能在马场看风景么?” 行宫里酷爱骑马射猎的高门女子不少,要是不留神撞见了她和皇帝,也是桩难办的事情。 道君不忍心瞧她失望,便临时改了主意,“原本是想这样的,我以为阿姝生长在罗绮之中,未必会学骑射,没想到温司空还会教你这个,要是阿姝骑得好,咱们今日不妨去后山转一转,你要是兴致高,咱们再去猎几只飞禽走兽。” “我的骑术是娘亲教我的,什么淌马、镫里藏身,我都学过,只要别叫阿耶他们发现,咱们就是出去玩一日也不妨事的。” 她犯难地指着两人的衣裳:“可惜说得有些晚了,现在回去拿骑装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还有这只狐狸,他们总不能带到山里去,再怎么有灵性的狐狸终归也不是人,总有几分野性,它在宫廷中养尊处优久了,万一想回山林,恐怕也活不了几个月。 “我既然说了要带阿姝骑马,必不会教阿姝犯难。”道君击了击掌,远处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快步疾趋到温嘉姝身侧,对着皇帝和温娘子行了礼,把雪狐抱走了。 “马场里有备好的衣服,也有宫人伺候,这一桩阿姝不必担心。至于雪衣,就先让丹房那边的人替你看着,等咱们回来的时候有人会给你送到温府里去。” “好倒是好,”她没想到附近还有别人,那道士出现时一下子羞红了脸。再想勾了道君颈项时就多了一层顾虑,先环顾了四周,确定附近没什么偷听的人才环住他抱怨。 “哥哥怎么不告诉我附近有道士,教人听咱们说话?” “阿姝放心,他们可不如你的胆子大,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哪里敢听?” 翠微殿的内侍在皇帝身侧服侍,若连自己的嘴和耳朵都管不住,早就不能活了。 “阿姝刚刚缠着我寻根究底,现下倒是知道何为隔墙有耳。”道君面上带着笑意:“如今害怕,已经晚了。” “道长,我和你是两个人私下说,与被别人听去那能是一回事么?” “那有什么不一样,我今日听了你这话,一样可以写奏疏呈给上皇。”他坏心地讲道:“若我颠倒黑白,只说你对君父不敬,离间天家骨肉,且瞧着南内如何处置你!” 她未免太过轻信,一心依赖着他,好像笃定自己的情郎不会和人说出她大不敬的罪行。 温嘉姝晓得道君是想要吓唬人,伏在他肩颈处闷声作笑。 “你哭什么?”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竟会这样轻易软了心肠,她将头埋在自己的身前,肩膀随着极重的气息起伏而微微耸动,很是惹人怜爱。 -- 第39页 道君有些懊悔自己好生生的怎么偏要引她发急,那一句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怀中的姑娘实在是忍不得,笑出了声来。 “哥哥,话是我问的,内情却是你讲出来的,论起来你的罪过可比我大。”美人抬眸,双目横波,秋水流转间隐露风情。 她不是个爱吃亏的性子,道君想吓她,她也得唬回来才是。 “我只是个弱女子,上皇还能如何罚我?” 她仍旧依偎在他身前,温言软语:“传闻上皇喜爱美人,妾身犯下了这样重的罪过,除却以身相抵,恐怕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保全温家了。” “正好,我也试试那丹药灵不灵验,看看能不能生出个小王爷来将功赎罪。” 温嘉姝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更过分的,忽然被人封缄了口。 他不大会亲人,只是覆在她的唇上,偶尔试探着开拓新的领地,竟被温嘉姝反攻了进来,勾乱了气息,两个人都是不得章法,又各含了恼意,亲得实在是有些狼狈。 “阿姝,不要说这种话。” 道君的手环住她的腰,柔声恳求道。 他只消想一想阿姝变成阿耶嫔妃的情景,便觉怒不可遏,更遑论想象阿耶把这丹药用到她身上又是什么情形。 说起来,皇帝已经有些时日没靠念诵经文来清心了。什么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天子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哪里就是圣人了呢? 温晟道把求他赐婚的奏折递上来的时候,他恨不得学了上皇,把这个掷果盈车的探花郎贬到天边去,一辈子不许他和阿姝再见面。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坐拥四海,垂御八荒,这重身份本就给了他的贪念行了一份方便,只要他喜欢,无论使出什么手段,最后都能称心如意。 “道长,你吓唬我,我也只是回敬了一下,你怎么就恼啦?”倚着他的心房,温嘉姝能清楚地感受到里面每一次的心跳。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句私底下的玩笑会令天子恼怒如斯,一点吓也禁不得。 “以后我可不敢和你说话了,随便讲一句,就要把人嘴唇咬破。” “原是我不该吓唬你,阿姝别生气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软了语气,低头去瞧她唇瓣,发现没有血迹才略放下了心。 伤势自然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甚至连皮也没有破一丁点。只是女子的唇瓣柔嫩,温嘉姝临出门之前薄薄施了一层口脂,现在口脂被人弄没,唇上的艳色却没有丝毫消退,反而比之前更显风情。 “道长,我为什么不能生气?”她摆出一副委委屈屈的神情,等着他来服软:“说着要带我去骑马,却只知道在这里欺负人。” “阿姝要是想骑马,我们现在就去马厩里挑。” “可单是纵马也没什么意思。”她道:“咱们得再赌个输赢。” “阿姝想赌什么?”道君失笑,和他比马,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她悄悄在道君耳边说了一句,抬头瞧着他欲要动怒,自己忙先板起了脸。 “就赌这个,否则我以后再也不跟着你去骑马了!” 第25章 三更合一 皇帝一年之中大概只有三个月会在九成宫驻跸。但行宫御马厩里的名品骏马比起太极宫只多不少。 一方面是因为九成宫附近山峦叠嶂, 为方便皇帝与群臣狩猎、行宫与皇城之间传递消息,须得时常备着快马;另一方面天子当年东征西讨时用过的许多战马已经年老,皇帝念着它们昔日的功绩, 吩咐人把这些有功的战马好生喂养在九成宫里, 让它们在行宫颐养天年。 温嘉姝穿好骑装出来的时候,道君已经换了衣装, 立在马厩前等她。 她也不晓得道长的胸襟到底如何, 有时看起来旷兮若谷, 有时又小如粟米。 只为着她随口说了一句白衣风流,今日衣装皆是素淡的颜色。道袍如此,骑装亦如是。 单是这样就罢了, 料子用的还是与探花郎相似的暗纹织花云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赶制出来的。 好看归好看, 但思及前事,她唇边不自觉漾出了笑意。 齐王好紫衣,宫中无异色。温嘉姝心内升起了捉弄人的念头,万一她对道君的白衣赞不绝口, 那是不是从此以后宫中也是一片白纷纷了。 “阿姝在想什么?”道君见她站在远处打量自己,往前迎了几步。 引路的圉人很有眼色地退到一边, 现在温娘子不需要他来介绍马匹,他也没有必要上赶着在贵人面前惹眼。 “在想道长。” 她答得干脆,也确实没有虚言。 “我就站在阿姝面前,还要想么?” 道君欣然地端详眼前的美人, 女子的那些妆饰是他自己挑出来的, 之前还担心与阿姝素日的妆容不配,现在看来自己从前的担心实属杞人忧天。 道君素日多见她黄衫绿裳,妆容清淡, 挑选骑装时便择了正红的衣料,命尚服局用金线绣织云纹图案,连夜赶了出来。 美人容色娇艳,淡妆浓抹各有风情。阿姝本就是肤色莹白,红衣明艳,梳妆的宫人又用胭脂在她额间绘了一朵攒心梅花,用木簪简单束发,一改从前的温柔娴静,显出她妩媚恣意的一面。 “要想的,”她抚摸着他腰带上少见的并蒂莲图案,以额头去触道君的下颚。 -- 第40页 “难怪长公主要纳许许多多的郎君,我现在觉得很有道理。” “那时在丹房见道长立在花树之下,只觉曲赋中所言不差,”她柔声道:“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道君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生气,点了点她的额头:“夸人便夸人,提长公主做甚?” 她和纨素就这般要好,连两人独处时也要提及么? “可是道长换了身骑装,威容俨肃,我更喜欢了。”她道,\我幼时读书,见‘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常恨自己生得晚些,没见过立朝之初那些少年的英姿,如今见了道长,那些诗里的少年才有了面容。” “怎么办,道士和郎君的装扮我都喜欢,道长却不能同时穿。” 她就是全都想要,不想纠结哪个更胜一筹。 “阿姝,你要是喜欢胡服装扮,我以后换着穿给你看就是了,还比道袍轻便些。”被人这样夸奖,他欢欣又无奈,“以后不许这样赞人,我要生气的。” “你放心,我不会到外头养郎君的。”她仰着头,好声好气地问他:“那下次道长能不能再这样穿给我看?” “只要阿姝换一个赌注,不消你赢,明日我就穿。”道君淡然地同她讨价还价,“你一个小姑娘,要那个药方有什么用处!” 他就不该同意她到丹房里去,让她知道了那些丹药的用途,实在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总不能是阿姝想再添一个幼弟罢?” “不是给我阿耶的!”她愤然道:“道长怎么不怀疑是我想拿来日后给你用的?” “阿姝又没试过,怎么觉得我需要用那个。”突然说起那事,道君面上有些许不自然:“你要这个,我总也要知道你要的用处。” 她却不依:“君子一诺千金,你答应过只要我赢了就给我的,现在又要毁约。” 找了这样一个冤家做赛马的对手,实在是自讨苦吃。道君恐她输了要难过落泪,又怕这姑娘把方子不知轻重传了出去,引起民间争相效仿。 “哥哥,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是什么药的。”她轻声央求,“我连好奇一下也不成么?” 闺阁里的女郎,哪有像她这样过分好奇的。 不过若她不是这样的人,大概也不会和自己有什么交集。 “那阿姝输了可不许哭。”皇帝行军多年,弓马娴熟,对付一个只在马场学过些微末技巧的女子,自然不在话下。 “愿赌服输,我知道的。”她兴致勃勃地拉了道君的手,去马厩里寻马,“哥哥,这些马我们都能选么?” 她扬长避短,又不同他比速度,也不比打马球,只比骑术上那些花架子,前世里他就是吃了这个亏,输给她好多金银玉器,这回注定也要栽在她的手上。 “这个当然。”道君心里犹豫了片刻,终是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纠结这事,“我是男子,该让着你些,选匹老马就是了。” 圉官见皇帝指了一匹红鬃烈马,有些踌躇不前。 “大人怎么不动,是怕这位道长输给我么?”她自选了一匹白驹,看到圉官犹豫,心里颇感好奇。 天子没有哄骗她,那匹红马看着确实是年纪显大,不似盛年。 “回娘子的话,这马老迈,性子却倔,下官恐怕……” 他是被新派来侍候这些骏马的,上任圉官仔仔细细地告诉过他,这马性子颇烈,不肯让人骑乘,年纪又大,让他小心着些。 这马万一伤了贵人御体,恐怕他这条性命也就交代在这里了。 温嘉姝点了点头,对道君嗔道,“道长,你也不用这样小觑我,还是选个别的罢。” “不必,就它吧。”道君看着圉官战战兢兢的样子,浅笑道:“便是它伤了我,也与你们不相干。” 皇帝这样说了,圉官也没什么办法,解了马的缰绳,吩咐马奴准备鞍具。 温司空初时从文,后又习武从军,温府里也养着不少好马,温嘉姝挑马的眼光也好,选的马驹出身名品,性格又极为温顺,她从马奴的手里接过喂马的细料,耐心地为它梳毛,过不多时就和这马混熟了。 然而道君这边就不大顺畅,这马可不管皇帝是什么人,只要人来靠近便要撕咬。道君习惯了自己驯马,也不愿为难下面的人,翻身跨上马背,不住勒缰安抚。 温嘉姝瞧着那马一副要把皇帝掀翻的架势,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药方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天下承平,皇帝也有两三年未上过沙场了,若是因为要迁就她弄出些好歹,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哥哥,你换一匹好不好?”她骑在白驹上,指了指其他御马,“我骑白马,你就换个毛色深些的,与我也相配。” “阿姝不用担忧,这马我从前骑过一次,性子虽烈,却是我驯过的。”道君安抚她道:“你是红衣白马,那我骑这匹红鬃马不是和你更相配么?” 温嘉姝心里惴惴不安,可道君却先纵马出去,她也只好随上去与他并肩而行,离他只有三尺,不近不远。 “道长,我们出宫没有人来随着么?”待他们离了九成宫,那红鬃马渐渐安静下来,但温嘉姝却仍有些顾虑:“我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道长不该这样轻率。” 那后头的一句是“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是史书里臣子劝谏皇帝不要冒险的话,她听过许多说书先生的话本子,基本皇帝出宫,都会遇上些武艺高强的刺客,稍好些的也要遇上成群的野兽。 -- 第41页 她倒不信自己的运气会这样坏,但是行宫地处偏远,万一真遇上些什么猛兽,也是不妙。 皇帝从前行军,也偶尔兴起,自己只带了几个人出去刺探军情,现在同小姑娘一道出游,他也是想着私下与她独处,没想着再带旁人。 “阿姝放心,我常常这样出来,也没什么事情。”道君知道高门娇女受不得苦楚,怕她是担心无人服侍,笑着宽解她道:“我只想着和阿姝一起出来,只让人备了干粮和酒水,不想再有别人。” “阿姝要是怕没人侍候你,那我来服侍也是一样的。” 温嘉姝听他这样说,暂且安心。同他一道缓了缰绳,让马慢行。 “这林子里的野物甚多,道长真是心大。”她想起了那些说书先生的话,有些想问问他:“道长从前自己出来,就没碰上些什么?” “也遇见过的。”道君侧身去望身边的红衣姑娘,目不转睛,把人看得别过了脸去。 他沉思旧事,捡了几桩不那么吓人的同她说:“没出家之前,我跟着上皇在军中建功,有一次自己出来散心,在树边打了个盹,正好遇上了敌军,后来做了道士,还和几位朝中的文臣来这里打猎,不慎被野彘围住。除此之外,也没遇上什么特别惊险的事。” 这难道还不够么?温嘉姝手心出了汗,重新握紧了缰绳,却被他看在眼里。 “阿姝不要一直这样紧握着缰绳,明日胳膊会酸的。”他温言道:“一会儿力气使尽了赢不了我,可别来埋怨人。” “道长,那你是怎么脱困的?”温嘉姝也知道不能一直用力,勉强放松了些:“他们难道不想杀你?” 她以后再也不嘲笑那些写话本子的没见识了,原来皇帝出宫是真的会遇刺! “把他们全杀了,我自然就脱困了。” 他轻描淡写道:“那些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皇帝驻跸在这里,相隔十里便有禁军驻点,守备森严,阿姝不必太多忧心。” 遇见敌军的时候他正好从军营中出来透气,没想到会有敌军在此处巡视,他当时带的箭矢甚足,虽然惊险,但最后还是把追击的士兵都料理了干净,至于被野彘围住,他们本来就是来此处寻找猎物,遇上这等凶物才最尽兴。 “不过阿姝劝人的话倒是与莒国公倒是如出一辙。”道君回忆起户部尚书下马和野彘搏斗的旧事,说与温嘉姝解闷:“我当时射死了四头野彘,还剩了一只奔到了我们一行人的马前,莒国公下马和它搏斗,我把那只野彘砍死以后同他说笑了几句,结果这人回来生气,还把我训了一顿。” 温嘉姝知道如今朝中谏上之风盛行,皇帝待这些旧臣又十分亲近,莒国公同皇帝君臣已久,忠心是忠心,一把年纪了还要以身护君,可说出来的话恐怕真的不怎么好听。 “训你难道不是应该的么,莒国公书香出身,你把人拽到那样危险的境地,人家说你两句又如何,要是我当时认识你,非得……”她觉得有些不妥,遂打住了话头。道君却起了兴致,来寻根究底。 “阿姝非得怎样,”道君含笑握住她的手:“还要打我不成?” “你这样厉害,我哪里打得过?”她纤细的手腕被人攥住,一时想挣也挣不脱:“道长你且管好你的马,若它趁你不备把你掀翻了,我可缚不住它。” “你把后头的话续完,我再来管我的马。”与她待久了,道君自觉面皮也练得又厚实了许多:“否则摔断了腿,那都是你的罪过。” 她清了清嗓子,随口扯了谎,“非得罚你背一百遍《太平经》,没背完便不许用膳就寝。” 道君依言松开了她的手腕,温嘉姝嗔他道:“道长,以后不许这样单独出游,你就不怕我担心?” 两匹马似乎也知道背上的男女在诉情,一路上走走停停,行到开阔处,偶尔还会啃两口茂盛的水草。 道君刚想笑她霸道,红鬃马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前蹄腾空,扬颈嘶鸣,见怎么颠簸也抖不脱背上的人,便载着背上的道君朝着水草丰茂处疾驰而去。 温嘉姝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这马居然真的会突然发性,连忙纵马去追,她的马驹是矮种马,于耐力见长,但不善速奔,眼瞧着自己离道君越来越远,一时着了慌,去鞍侧摸了袖箭握在手里,怕它把人掀下马后还要发狂。 红鬃马性子刚烈,又是野性未驯,耐不得背上有人,越奔越急,如离弦之箭,大概也有这几年被拘在马厩里久了的缘故,难得能出来撒一次野,索性跑个痛快。 皇帝上身伏低,使力勒住了缰绳,任马如何撒泼也未被甩脱,那马被激得愈发狂躁,正欲再向荆棘处奔袭,突然足下绵软,直直地跪了下去,翻倒在地。 温嘉姝从远处看见那红白的光影蓦然消失,不知道是不是掉入了猎人的陷阱,一时心胆俱裂,等白马奔得近些立马勒停,翻身下马,去寻郎君的踪迹。 “道长……”她寻着草被压倒的方向去找,想喊一声时才觉出自己喉间喑哑,急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阿姝,我在这儿呢。” 他形容稍稍有些狼狈,从草丛中起身,等那跪倒的烈马从过膝的草中站起,手里牵着缰绳走向她。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他奔来,丢开了手里的缰绳,急忙蹲下来看他的伤势,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双膝和腰侧,眼泪如珠玉落盘,簌簌流下,大颗大颗地滴在她的手背上。 -- 第42页 “道长,你伤到哪里了没有?”她急得五内俱焚,眼泪流得又凶又急,“我不该说要出来的,若我们现在在马场,太医只消几刻钟就能过来。” 如果他们还在马场,这马就是发了性子,那里有圉官,也有马奴,不至于让它跑出去太远,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帮不上忙的她在后面干着急,空拿了袖箭又不敢用,怕会误伤到郎君。 道君一手牵了缰绳,一手尽量罩住温嘉姝的头身,怕她把毫无防备的后背露给了马,那红鬃马再踢她一脚就坏了。 她哭得那样伤心可怜,呼吸急促,连哭泣的声音都发不出来,还在后悔。 “阿娘教我骑术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用心去学,现在连一点忙都没帮上。” “阿姝,我没受伤。”他的手捏在温嘉姝的肘处,用了些力气扶她站起。 “这不可能,我亲眼瞧着那马摔下去的。”温嘉姝清楚道君不肯在人前示弱,顾虑他是在自己面前逞强,恨不得现下解了他衣裳瞧一瞧。 “傻姑娘,别哭了。这马早就有疾奔失蹄的症候,我之前就是晓得的。”他取出怀中的绢帕给她拭泪,柔声安抚着小姑娘,“我要是受了伤,这白衣早就成血红色了,怎么可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的白袍上只沾了些许泥尘草屑,应该是翻滚卸力的时候在草地里弄出了些褶皱,却没有血色玷污。 “或许是内伤呢?”她低头想了想,又轻轻戳了戳他身上:“你可不要骗我,真的一点也不疼么?” 道君攥住了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指在了心口处,“便是有内伤,也该疼在这个地方,和别处不相干。” 她怔了片刻,才听出他的意思,顾不得形容狼狈,气得把手抽了回来,呸他道:“谁要你心疼了!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来捉弄人?” “是我说要带你出来散心的,也是我偏要骑了这马,现下贫道什么事也没有,倒是让娘子受累,担了这场虚惊,回去以后温司空怕是还要来找我算账。” 他本来是想着用这匹马输给她,无论是比试哪一项,只消比试的时间长一些,也无需自己做什么戏,就输的就顺顺当当,没想到这马突然发狂,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用我阿耶找你算账,我自己会算。”她气势汹汹,连眼泪都止住了,“道长,你是故意选它的,对不对!” “是。”他叹了一口气,“阿姝,要不然我怎么输给你,便是我肯做戏,马也未必同意。” 愈是名品良驹,性子越是傲气,圉官都是驯着它们如何帮骑者赢,不会教它们怎么输。 温嘉姝:……本来她没有那么生气,这样一说反倒是气得心堵。 “你不是不想我瞧那张方子么,又这样戏耍人做什么?” “瞧就瞧吧,左右你又用不上。可不让你看,你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端。”道君把她的花猫脸耐心地擦拭干净,“若是非得寻个缘由出来,那就是想教你赢得高兴,哄你笑一笑。” 他把自己说得这样厉害,最后却毫无破绽地输给她,难道不应该更叫人高兴吗? “现在看来,还不如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也不至于这样伤心。”他道:“阿姝哭起来的样子如梨花带雨,可我不喜欢。” 温嘉姝心里微微有些软,却还端着架子,大着胆子让皇帝服侍着她喝了水,润了润喉咙。 “道长,又想让我赢,又不想别人瞧见你输,你的算盘打得真精。”她板着脸道:“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开心了,我还有话要审你呢!” “悉听尊便。”道君见她玉容上再无泪珠,只剩下了哭过的红,心下慨叹怎么就遇上这样一个难缠的妖精,“出家人不打诳语。” 她冷哼一声,“那是佛陀,你这道士可未必。” “道长,你不是说这马是调.教好的么,御马厩里的马这样野性,就是能日行千里也得杀了,那些圉官办事这样不力,上面也没有人管?” “这马是我当年亲自驯服的,只是驯服了它后我便有意出家,后来就再也没人骑过。”道君若有所思,“或许是多年不曾有主,这马的心也变野了。” 现在他遇见了阿姝,突然发现自己也未必就将尘世看得那样清楚,当年不过是暂时生了灰心意,才这样厌弃尘俗。 温嘉姝不曾想过这马居然与他有这等缘分,惊讶万分,“驯服了这等悍马,也算是值得夸耀的功绩,怎的你还生了出家的念头?” 这是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他为此公然顶撞君父、与隐太子兄弟决裂,可惜这其间种种又不好同她明说。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来盘问人:“那你当时又不晓得那马有中途失蹄的毛病,驯服它时是不是受了伤?” “这匹马烈得很,我在军营里待过许多年,也有些招架不住。”他坦诚道:“我那时被它颠下来三次才能勉强骑住,在父兄面前丢了脸。” “三次怎么啦,要是我,第一次上去就得被它摔下来踩死。”小狐狸的同情心很容易泛滥,转眼又为了他这一句话不高兴,“道长,我在洛阳看过人驯马,有时几个月都驯不好,你一点也不丢脸。” “这倒也是,我阿兄找人调.教了它很久,也不见它野性消退,就在一次游宴上把它送给了我。” 他笑道:“我那时太年轻,又心高气傲,得了这样一匹良驹,自然想把它驯服。” -- 第43页 他那时已经和隐太子不大和睦,得了一匹太子驯了几个月也没有驯服的良驹,知道太子是想叫他宴上出丑,心内也有一股劲,想要驯给人看。 驯马便是要赢过它的气力,把马的野性和体力都磨没了,使之臣服认输。 “不过当时宴会上确实有许多人在笑我,或许是他们都很厉害罢。”他道:“我也被激出了性子,后来驯好了马,又骑着它出去逛了几圈,转身挤兑了回去,把我阿兄弄得没脸。” 笑皇帝驯马无能的自然是隐太子一脉,他最后一次翻上去的时候牢牢勒住了马,骑着这匹烈马在外场狩猎,任它跌了几次跟头,把马累得如现在一般口吐白沫,才把马交给侍从套好了缰绳。 她破涕为笑,“道长,原来你也是会挤兑人的。” “人被逼得狠了,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出家之前,口齿比阿姝伶俐多了。”他道:“我阿兄当众失了颜面,一时恚怒,便撺掇了人去向上皇告状,曲解了我的话,说我暗中造反。” 一时恚怒与蓄谋已久之间,他更愿意信是前者。 “你阿兄的气量未免也太狭窄了!”她评判道:“烈马难驯,且又有疾奔失足的毛病,他是想要你难堪,还盼着你受伤。” “谋反是多重的罪名,为了一点面子,他就要往你的身上安!” 开国的君主几乎都是戎马起家,因此对握有重权的臣子诸多忌讳,隐太子这样做,无异于是与皇帝撕破脸。 “阿姝气什么,”他抚着温嘉姝的背顺气:你瞧,我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 她点了点头:“上皇开国之君,何等圣明,总也不能信了他一面之词,道长光风霁月,怎么可能会谋反呢?” 据她入京所闻,上皇与圣上一直父子和睦,虎毒不食子,哪能为着太子一句话就杀了其他儿子? “恰恰相反,”道君苦笑道:“上皇把我责骂了一顿,说我狂妄自大,没有天命在身,却妄想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她呼吸微滞:“哥哥,你当时挤兑他什么了?” “我一时压不住气,同那个牵马的侍从讲,‘生死有命,我若命不当绝,这孽.畜就是再烈十倍也害不死我的’……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道君说这话时,那“孽.畜”打了个响鼻,看来是极不赞同。 他知道那个侍从是隐太子的人,便想着借这个人的口来传话,没想到隐太子恼羞成怒,联络了上皇身边的近臣宠妃,状告他谋大逆。 单从这句话来看,自然没什么,但流言蜚语本来就是用来扭曲真相的,那些太子党的人添油加醋,或许也就能把事情解释得合理了。 “空穴来风,大概是道长弓马太出色,上皇当年已经生了疑心罢。”上皇若是信皇帝,也不会什么也不问,单来指责一人。 “明明当时在场还有许多人听见原话,可陛下问都没问过,便定了我的罪,我心里也有不甘,一赌气摔了官帽,要出家遁世。” 他也曾向阿耶申辩,希望多寻几位大臣来作证,在场那么多人,难道说他没有说过谋逆之语的人,就一定是他的部下么? “道长原来是这样出家的……”她叹道:“你要是不出家避世,他们一定要杀你的。” 他嗤笑了一声,笑姑娘太过天真,“阿姝多虑了,当时北有突厥进犯,东有高句丽掣肘,西疆昆邱不宁,南边的叛军也是一波接了一波,上皇为了这样一点事情杀了我,岂非自毁万里长城?” 道君想起当年,只觉可笑可悲,“上皇叫人拟了贬官的诏书,那学士正在拟诏,南边来了急报,那件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是阿耶的皇子,手下的人都是开疆拓土的能臣良将,可那天听到南边叛乱的消息时,这些人全都舒展了眉头,就差喜形于色,回去再摆上两桌酒了。 “道长,你阿兄是给上皇种过蛊么,他说什么,皇帝就信什么?”她气鼓鼓道:“既是国家用人之际,你该讨价还价,让他和你阿耶先揍你兄长一顿,叫他给你赔礼道歉才是。” 既然上皇平定叛乱,大多要依赖皇帝,道君怎么也不知道拿一拿乔,反将隐太子的军? “所以阿姝做不了皇帝。” “我那时功高震主,树大招风,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君令臣死,不过是一句话。我逃的这条命也就是万幸了,不敢和皇帝讨价还价。” 他笑道:“我阿耶其实心里全然明白,不过我们兄弟失和已久,他宁可自己偏着些心,装一装糊涂,或是自己屈尊服软,也不会让我阿兄来向我低头的。” 古来二世而亡的朝代,都与开国的君王废长立幼脱不开关系,上皇也知道他兄弟几人私下的剑拔弩张,只好面上装痴作聋,偏袒着隐太子给众人看,彰显太子的地位远高于诸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阿耶常常同我说这句话。” 时隔多年,终归是意难平,“阿姝,我父亲他要长子继承家业,所以须得厌弃我,才好保住这个家,也好让兄长少些对我的怨气。” 阿耶并不是个糊涂的皇帝,他擅长出外征战,屡立边功,上皇就会刻意安排隐太子府里的官员来管运输粮草的事宜。 他领兵在外,让隐太子有一层忌惮,隐太子在朝中掌控后方,他也不敢对隐太子不敬。 -- 第44页 但是世事往往不从人愿,他们兄弟最终还是走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他讲过了这段,却发现温嘉姝掏出袖中绢帕,静静地瞧向他。 “道长,你流泪了。” 她拿着自己的新帕子在他眼处轻点了几下,不同于她的簌簌而下,道君只是眼角有些微湿。 他有些难为情地别过了头去,不肯让她擦。 “阿姝,我过于失态了。” 她嫣然一笑,把他的头掰正回来,亲了他左颊一口,想想又在他右侧补了一口,“这就叫失态,我刚才那样叫什么,撒泼么?” “哥哥,那这事儿算是翻页,你后来怎么又出家了?”她柔声哀求,像一只乞食的兽:“你阿兄后来待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他平复了心情,牵了马同她一道走,“我阿耶一直叫我多忍着些,后来我阿兄变本加厉,在我的酒中下了毒药,我喝下去以后吐了血,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他已经被斩首示众了。后来阿耶没有办法,只得让我继承了家业,我心灰意冷,后来才做了道士。” “我知道外面会有很多人斥责我为何要与嫡长子争意气,可我实在是不甘心。”他恹恹道:“一个瓜农辛辛苦苦地垦荒种地,日夜守在瓜棚外头巡逻守卫,难道只因为他的兄长大了他几岁,这些熟透的瓜果就得全归旁人吗?” “道长,你想太多啦,没人会在意这个的,起码我不会。”她知道他的难处,牵着他的手嗔道:“白璧微瑕,不掩日月之光。圣上御案上的传国玉玺不知道染了多少鲜血,后来还缺了一角呢,你瞧有哪个皇帝不喜欢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皇室怎样闹,最后到底是谁继承君位、到底是不是立嫡立长,其实和民间没什么太大关系,大家只关心新的君王能不能外御强敌、内定天下,至于皇帝的私德,那不过是锦上添花。 “其实想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爱怜地望向她,“上天要我经了这许多波折不堪,最后总还算是待我不薄的。” 修道有一部分是出于追求长生的私心,也有掩饰皇帝杀兄囚父的意图在,但无论如何,经了这些年的修行,他的心性到底平和了许多,加之四海升平,他也有了耐心和时间,与这样一个女子两情相悦,细致地照顾她的一举一动。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些灰暗不堪的旧事已成过去,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温嘉姝被人这样盯着看,脸颊微烫:“哪里不薄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却又没了下文,不言不语地立在那里,将人瞧得心都热了。 “阿姝,今天出来的太久,我们该回去了。”道君把白马的缰绳递给温嘉姝,自己仍旧去骑那匹红鬃烈马,却被她扯住了衣袖。 “你不说便算了,好好的怎么又来骑这匹马?” “这匹马只是有些小毛病,又不是骑不得。”道君觉得好笑,“难不成阿姝要我走回去?” 她欲邀君同乘,又觉不好意思。 “不如我们去找守军再要一匹马吧。”她壮着胆子在他的面前用特权,“我阿耶毕竟是司空,想暂时借一匹马,也不太难。” “借马没什么,”道君想到了温晟道,蓦然一笑,“我记得司空白日里除了在弘文馆当值,也常会出外巡视。阿姝不怕我们遇上他?” “遇上便遇上吧。”她沉思片刻,犹豫着开口:“我也是时候让阿耶见见你了。”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阿姝, 你真的要我现在去见司空?”道君哑然失笑:“你不怕把他吓着?” 他同温嘉姝说了这些话,是盼着她起些疑心,诘问他从前的身份, 可这个小姑娘除却对驯马的事情稍感惊讶, 其他竟什么也没问。 她对许多东西都有着出人意料的兴趣,怎么到了他这里, 她就什么都不想问了? “我阿耶上阵杀敌都不怕, 还会怕你么?”温嘉姝牵了那匹白马, 抚了抚它顺滑的皮毛,“他是个很开明的人,虽然择婿的规矩苛刻了些, 但也不是不能通融。” 有些事情,如果一开始就是误会, 那么拖得时间越久,也就越难解开了。她的身上有许多不能告诉人的秘密,有些是可以告诉皇帝的,有些却又一辈子只能藏在心底。 皇帝这些往事, 即使是稍微做了些修饰,可只要稍微熟悉上皇在位时期旧事的人听过, 便知道这争家业的故事按在哪个大臣家里也不合适。 她若是一味装作不知道,显得有些虚假,可她心里头明明白白,又不敢顺着他的心意起疑, 开口去问他“哥哥, 你难道是皇帝么”,皇帝要是和盘托出,她又该如何做戏? 这等事情, 越装越容易露出马脚。皇帝阅尽百官,焉能看不出来她做出来的戏?到那时他是会想现在一样喜欢她,还是会怀疑她是臣子刻意谄媚送上来的女子,进而厌恶她?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毫无顾虑,她想说些什么也不必担心惹来他的不快,牵连到温家上头去。左右她对长安里的事情没什么印象,听过不知道也属正常。 和一个喜欢的道士谈天说地,说得再离谱些只能算是爱侣间的私语,想对长公主用些什么手段,也不会教人怀疑她是刻意仗了天子的宠爱与小姑不睦,然而这些事情,放在皇帝和臣女之间,她就有了太多的束缚。 -- 第45页 未入后宫便妄议朝政,这是不贤,上皇未崩,她却想方设法离间皇帝和长公主这对同父的兄妹,又是不孝。她不愿意落到这样难以自处的境地,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一直维持住这种道士和风流贵女的戏码而不被拆穿。 索性把这难题丢给别人,让阿耶或是那些禁军来打破现下这个局面也未尝不可。 “了不得,阿姝从前还怕喝醉酒被娘亲打手板,现在居然有胆子带我见你父亲。”道君回想起这几日底下人的奏报,微有些醋意:“按了司空择婿的眼光,我怕是都入不了他的眼,再怎么开明又能通融到哪里去。” 他下诏让温晟道这些日子暂缓辽东战事的征兵,先要派几位能言善道的使臣去高句丽宣诏,居中调停。有大军镇边,高句丽的叛军乱臣也有所顾忌,不敢对上国使臣无礼,最好能将高句丽内的这场叛乱拖上一拖,等一个合适的出兵契机,再令边军渡河。 谁成想温晟道竟是个闲不住的,依皇帝来见,竟是要把御史台和吏部的差事都接过去一般,私底下打听了好些年轻官员和世交公子的底细,出身、年岁、策论文章、家中有无通房妾室……如果不是顾虑太费周折,估计还想看看那些未婚朝臣有没有违背朝廷禁令,私下逛了烟花地。 简直比御史大夫还要关心百官的私德。 瞧在阿姝的情面上,皇帝把这桩事按了下来,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恼意,便命人去教坊司寻了十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借着君王体恤的由头,分赐给了尚未成婚的官员,绝了温司空的那份心思。 “我阿耶人好得很,从来不打女子。道长想来也会合我阿耶的眼缘,他要生什么气呢?”温嘉姝倒不清楚这样一段事,只是以为郎君在和她说笑:“道长也就是年纪大些,其他的都还好。” 当然如果从他原本的身份上来看,或许还得添了出身皇族和行伍出身这两条。但如果道君真的要娶她,阿耶也不敢说什么。 “年纪大?”皇帝顿住了脚步,试图从温嘉姝的表情里辨出她这话中的真伪:“阿姝,我分明还未过而立,难道瞧起来很老么?” 温嘉姝没想到他对这话在意,掩口窃笑:“道长只是年纪略长些,不是老。” 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在这些未出阁女子之中年纪也不算轻了,好些人家的姑娘才行过及笄礼便嫁了,盘上了妇人头。” 未成亲的人里,皇帝这年纪可不就是大了么? “温司空择婿还有些什么条件,”他平静道,“阿姝也和我说说罢,教我有些准备。” “道长,其实也没什么的。”温嘉姝道:“那些条条框框没有多重要,只要我喜欢就成了。像是我阿耶当年的条件,要娶我阿娘也是不成的,可是耐不住我阿娘喜欢他呀,最后我外祖也只能成全了她。” “那不一样的,阿姝。”道君叹道:“你阿耶的过往清清白白,温夫人家里一查便知,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可你这姑娘又知道我什么事情,温司空问起来,你要怎么回他?” 她从来都不问他出身高门还是庶族,财产田地几何,也不担心将来是否会有需要相处的舅姑妯娌,或许还要面对他的庶子庶女、妾室通房。 “道长不是说过了吗?”温嘉姝笑道:“从前随着上皇建功立业,后来出家诵经,道号玉虚,这些我都知道了。” “阿姝不问其他的?” “道长以为我还应该问什么?”她惊诧道:“你也没问过我什么呀。” 他不问是因为整个九成宫都在天子掌控下,一个随驾的臣女,只要皇帝想,都无需特地嘱咐,底下人自然会把皇帝想要知道的消息呈上。 “《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知道出家的道士僧侣必然有难以对人明说的过往,才会勘破红尘,遁入空门。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其他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打紧的。就算你不打算入仕,我那些嫁妆也够咱们过一辈子的。” “我又不是和你的从前过,管那么多做什么。”她侧头去回应他的注视,风致嫣然:“道长,你喜不喜欢我?” 他被看得避过了眼:“自然是喜欢的。” 大概温府的门第、父母给的陪嫁可以让她与未来的丈夫一生衣食不愁,所以她才能这样从了自己的心意去选择夫婿,毫不怀疑自己挑中的那个男子。他却生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对上别人的喜欢,总有不安之感,或许明里没有说过,暗里却总在关注着她。 “你瞧你,亲人家的时候不害臊,现在又怕我多看几眼?” 道君笑了笑,不置可否,“阿姝,但愿你不后悔罢。” 禁卫军巡逻值宿泰半都是由温晟道来安排,但此事机密,温晟道不可能把这些透露给妻女,皇帝手中倒是有弘文馆呈上来的地图,可认真论起来,他也不能完全清楚距此处最近的禁军在何处。 那匹红鬃马遭了姑娘的嫌弃,再也不许他骑,两人共乘一骑又太显轻浮,传出去于皇帝而言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可对温嘉姝来说,让人晓得她和一个郎君同乘了一匹马,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两人兜兜转转,步行了五六里的山路,才望见远处有一队衣着光鲜的人马。 皇帝常年在外面领兵,走这几步路还不觉什么,但闺中的女子娇生惯养,多少有些乏累。 -- 第46页 道君闻见耳边微微细喘,把水囊递了过去,无奈道:“阿姝,山路崎岖,就算不准人骑烈马,你也不该为难自己步行的。” 额间都渗出了薄汗,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倔,不肯自己上马。早知道她这样,自己就不该骑这匹红鬃马来糊弄她。 温嘉姝饮了几口水,背着道君整理好了妆容,之前她哭得那么凶,脂粉基本都已经被他擦掉了,稍微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汗就够了。 “因为我想拿自己赌气,叫你心疼我,成不成?”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道长,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要是我陪着你两个人去猎野彘,我要怎么样?” “罚我背经,背不完不许用膳。”他被这种不讲理的说法气笑了,“那我现在心也疼过了,回去再给你念几部经赔罪,以后再也不碰这马,你上马歇歇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其实我当时想说,要是我在你身旁,一定会比别人先下马。” “阿姝这点子力气,也想要猎杀野彘?”他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口中却嘲笑她:“好姑娘,你长这么大,杀过一只兔子没有?” 温嘉姝冷笑一声:“哥哥,那你可就想错了。” “我知道你的厉害,就算是孤身一人,也一定能把那些野彘全杀了。”她淡淡道:“我就是想着冲到前头去吓吓你,最好把你胆子吓破,下回才长记性呢!” 他为和野兽争一时意气而不顾自己安危,那她就和天子赌气,不比他更厉害么? 那些刚生出的欢喜瞬间化作了恼意,他想开口责备她无理取闹,却发现那队人马已经注意到了他们,领头的男子朝着这边奔来。 头一回教外人瞧见他们两个在一起,总不好让人觉得他和阿姝不和。 江夏王从吐谷浑出使回来后,皇帝并不曾新派什么差事给他,行宫镇日无聊,左右无需应卯上朝,就寻了个皇帝不在的机会带上人出来打猎。 没想到人就这样倒霉,好巧不巧,刚打了几只兔子和雉鸡,立马遇上了皇帝……并一位红衣女子一同出游。 行宫不许私自狩猎,他身为宗亲明知故犯,还被皇帝人赃并获,这实在是倒霉透顶。 他本想屏声逃遁,可皇帝虽在同那女子说话,但眼神时不时就要往自己这边打转,显然是已经发现了自己。 明知故犯已是罪重,见君不拜又是罪加一等,他也没了奈何,只得命人把猎物都丢在草丛里,硬着头皮只身过来,在距天子百米之外翻身下马,步行到近前。 江夏王慢吞吞地挪过来,刚要躬身行礼,那女子却已经对他先行了礼。 “妾身温氏,见过江夏王。” 那声音极为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他寻着声音看去,只见常同女儿一同出游的温嘉姝正一脸笑意地向他行福身礼,而皇帝一身白衣,就立在她身后牵了马匹,不悦地瞧着自己。 李承范有些头晕,想起了出临泉阁之前特意翻看了黄历,上头写着的是“诸事皆宜”。 他回去第一件事,一定是把那本黄历先踩上几脚,再丢到火盆里!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江夏王硬着头皮答了礼, 突然想起了皇帝从前让王妃替温娘子去向温府说情,王妃怀疑圣上在珠玑楼把人幸了的事情。 自己当时还以为是王府里的这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以己度人, 见不得皇帝待臣下子民的磊落, 但现在再看,王妃的怀疑并非全无道理。 温司空治军甚严, 他的女儿大概还不会冒着被父亲打折一条腿的风险同人婚前苟合, 但是她和皇帝有情却是一目了然。 只是有些奇怪, 温氏女的样子看起来,还像是不知道那个人是皇帝…… 江夏王对上皇帝不善的目光,一瞬间便悟了。 他自己做贼心虚, 看到圣上眼神落到了他这边,便以为是圣上逮住了他私自狩猎的事情, 要拿他问罪。实际上是圣上在和温家的姑娘玩扮道士与贵女的情.趣,注意到了他这个王兄在远处,怕他过来问安,在温娘子面前揭了他的身份, 打搅这游龙戏凤的情致! 江夏王追悔莫及,所以皇帝根本就没有发现他在外头打猎, 是他自己送上门讨人嫌的! 不但讨人嫌,他还受了天子未来后妃的礼! 想到这里,江夏王勉强挤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原来是温司空的千金, 这两日博平还和我念着你, 说你怎么不去了呢。这里荒无人烟,你怎么想起来与……道长一同来这里游玩?” 被称作是“道长”的圣上咳嗽了一声,江夏王立马心领神会, 知道自己这个碍眼的该走远些,虽然他也十分好奇圣上私下同女子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还是识些趣为好。 “说来话长,我们出来的时候道长的马受了惊吓,现在想着去禁军那里借一匹马,才刚走了几里路,就遇上王爷了。” 温嘉姝对江夏王的反应略觉奇怪,按道理来说,他难道不是应该下马先给皇帝请安,怎么敢先同自己讲话,都不参拜君主? 难不成是江夏王妃枕畔私语告知了夫君,又或是道君为她画那副琼花图时,江夏王也连带得了嘱咐,默认皇帝是以道士的身份同她相处? 江夏王听说圣上的马惊了,心瞬间就提了起来,“道长可是摔着哪处了,要不要我现在去叫人请个太医过来?” -- 第47页 天子在郊外纵马伤身,这可是桩天大的事,如今吐蕃入侵吐谷浑,两国战事刚歇,要是得知上国天子忽然染病,岂不是助长了吐蕃气焰? “我并没有伤到,王爷不必挂怀。”道君起初只是有些不高兴温嘉姝要向人行礼,现在被江夏王用这样关切担忧的眼神盯着看,心里更是有些不舒服。 “王爷的身上怎么有股淡淡的甜腥味?”道君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地戳穿了他:“是不是打猎去了?” 江夏王庆幸现在是在温娘子面前,圣上碍着道士的身份,不会即刻发落了他。 “道长说笑了,”他强装着镇定,面不改色地说瞎话:“不过是路上捡到了几只受伤的野兔,想带回去救治一番,给小女当个解闷的玩意儿。” “温娘子喜不喜欢,不如我一会儿差人送一只到你那里可好?”江夏王盘算着刚刚打来的野兔中有没有受伤轻些的好兔子,或者一会儿再想法子套一只皮毛无损的,让人送到温司空那处去。 “王爷不必费心了,要是治好了伤还是放归山林吧。”温嘉姝摇了摇头,她那地方现在养了狐狸,这兔子拿回去也是要进雪衣的肚子,没必要刁难江夏王再去打一只俊些的兔子来送她。 他牵过了自己的马,把缰绳双手递给了皇帝,殷勤道:“既然道长的马野性难驯,那道长不如先骑了我这匹去,我这匹马一向温顺,断不会伤到道长的。” 江夏王说着,想去牵皇帝身侧的红鬃马,却被皇帝躲了过去。 “这马烈性,恐怕王爷驾驭不住。”道君淡淡道:“王爷素来机敏过人,可惜有时也未免太过聪明了。” 该他开窍的时候,不见得怎样伶俐,不该他抖机灵的时候,却又过分揣度上意。 江夏王口中称了不敢,心知自己当面撞破了圣上的秘密,也不知道回去要怎样收场。 温嘉姝立在一侧,默不作声地看他君臣二人有来有去地打哑迷,直到皇帝唤她上马,她朝江夏王行礼告别才微微含笑,但那浅笑的神情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道君疑她是从江夏王的神情中猜出来了什么,有心引着她追问,又怕她会畏惧自己,只等离江夏王远了一些,才笑着同她讨糖吃。 “阿姝,你的糖还有吗?” 他一手攥了两匹马的缰绳,腾出空来找她要糖。 “有的。”她从荷包里拿出了一粒,放在了君王的掌心,神情恹恹,不笑不恼,叫人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 “阿姝,你生气了。”道君察觉到气氛不对,隐隐有些不安,暗里骂了一句江夏王的自作聪明。 他要是真的知情识趣,要么就该对他似往日般恭谨,让阿姝知道这个“道长”究竟是什么人,要么就装得像些,一开始就不要让阿姝觉出来不对。 掩耳盗铃,一副小家子气的作派,显得他好像是与人合谋来骗她一样。 “江夏王是圣上的堂兄弟,他为什么对你俯首帖耳?”温嘉姝长叹一声,“道长,我现在不敢生你的气啦。” 她轻声询问道:“江夏王私自在外头猎杀飞禽走兽,回去是不是要受罚?” “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道君沉吟片刻道:“如果无人检举,他便无事。” 行宫不许臣子私下狩猎一来是为了天子安危着想,二来春日万物生长,不适合狩猎杀生,但皇帝只要得闲,每年还是会在春夏交替之际小狩一番,秋冬举行大狩,以示不忘马上得天下的艰难。 江夏王也算是于国有功,出使吐谷浑调停,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了几只野兔罚他贬官未免太过严苛,顶多罚些俸禄。 “阿姝,我有什么好怕的?”她以前说“不敢”都是在开玩笑,那是在同他撒娇,要他过来哄人,现在却是真的了,“你生过我多少回的气,估计你自己都记不得了,我哪里舍得对你呵斥一句。” 温嘉姝没有说什么,她不擅长那种情绪饱满的苦情戏,还是默默无言更适合她些。江夏王自作聪明,本想装聋作哑讨好皇帝,可惜破绽实在太多,她也是时候该“猜出来”了。 “阿姝,你不是想看那张丹药方子吗?”他勉强笑道:“其实那个也没什么神秘之处,就是从前汉成帝宠妃赵合德做的慎恤胶方子,太医又加以改良,只要用的次数不多,不会太伤身子。” 她面上有些涨红,拿帷帽挡住了脸,“道长,你一个修道的人,却和我讲这种药?” “我对你讲这些,还不是因为阿姝总是好奇,现在告诉了你,反倒嫌弃上了?”她不似刚刚那样沉默寡言,就已经很让人高兴了,道君欲要掀开她的帷帽,又缩回了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上皇拿来做什么的。” 她把脸藏在帷帽之下,又开始做闷嘴葫芦。 “阿姝,同我讲一讲话,不要总是这样不言语。” 自他们相识以来,温嘉姝还没有这样容色冷淡的时候,一团热火倏然变成了冰,冰火两重天的巨大落差令人无所适从。 “道长,我现在不想说什么。”帷帽底下,她的面容若隐若现,“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省得宫里头有事情找你。” 道君用力勒了一下红鬃马的缰绳,闷声道:“阿姝,你猜出来了是吗?” “猜没猜出来,你也不许把气撒在那匹马上。”她嗔怪道:“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这么快就忘记了?” -- 第48页 “圣主不乘危而徼幸……”道君想起了那句她用了一半的史书谏语,不自觉接了下句。 隔了那层薄雾似的面纱,她望见他平静的面容,紧张地等他的话。 “朕以后绝不再犯了。” …… 皇帝骑了烈马出宫,守着御马苑的圉官和马奴都是心惊胆战,好不容易等到圣驾回宫,没想到圣上与温娘子的神情都是阴沉沉的,毫无游乐尽兴的欢喜,圣上还骑了江夏王的马回来。 不过只要圣上的身上无伤,骑了谁的马回来都不重要。 敏德之前是穿着内侍服被温嘉姝瞧见过的,因此来寻圣上时,都是候得远远的,从不让温娘子瞧见他。但是今日事关紧急,他便藏身在了更衣里,等温娘子走远后立刻向圣上禀报要事。 一般温娘子刚走的时候,圣上的心情总还是不错的,托了温嘉姝的福,敏德也觉得这桩差事没那么难熬。他在门后窥见圣上隔了一层罩纱,轻轻亲了温家娘子的面庞,直到温娘子的婢子没眼色地过来迎她,两人才消了这番缱绻温柔。 揭开了这层身份,道君知道总要经历这样一遭,他想把她一直留在身边看顾着,但又怕操之过急,惹得她心里更加不痛快,只能让她先同侍女回去,他也该回去寻温晟道,对他叮嘱一番。 他刚入了更衣处,还没来得及换上自己穿惯了的帝王常服,敏德就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跪叩陈情。 “启禀圣上,温司空和江夏王在翠微殿外,有要事求见。” “他们两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皇帝想起江夏王那番拙劣的演技,心下生疑:“朕才见过江夏王不久,他这会儿就在翠微殿,是飞过去的不成?”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奴婢听闻江夏王是在宫外被温司空派人找来的。”敏德道:“温司空说是十万紧急的军情奏报, 想着即刻求见圣上。” “朕还没有去寻王兄算账,他倒是先被人拽到翠微殿去了?” 盛了紧急奏报的匣子被递到皇帝手边,圣上拆开了密件, 也顾不得更换衣裳, 直接叫人牵了御马过来,打马回了翠微殿。 …… 翠微殿中, 江夏王跪在皇帝御案之前, 静静等待皇帝的发落。 他万万想不到, 吐蕃与吐谷浑的战事暂歇,却是因为打起了边疆的主意! 国家正在辽东用兵,西疆一时松懈, 竟被吐蕃攻陷了松州,那在他面前一副宽和姿态的赞普这回驻兵松州, 扬言若皇帝不肯下嫁公主,就要效仿当年突厥一般,直入长安,逼天子定城下之盟。 圣上沉着脸在御案之侧踱来踱去, 温晟道立在旁边静候皇帝发话。 “那吐蕃的赞普当真狂妄如斯?”这吐蕃的赞普确实也会挑人的痛处踩,专爱拿当年突厥险些攻入长安的事情来贬低皇帝。 圣上长吐了一口气, 把奏报丢在了御案上,“‘公主不至,我将自入’,真是好大的口气!他是什么东西, 也敢窥伺长安!” 江夏王与西域这几个国君都打过照面, 大约清楚彼此的恩怨纠葛,小心翼翼道:“圣上赐恩吐谷浑,想来是吐蕃以为受了天.朝冷落, 心怀不忿。” 吐谷浑在天子登基之初一度叛乱,后来皇帝命人攻破了吐谷浑王都,斩杀了国王另立王室幼子为君,前两年为了扶持这位吐谷浑的新君,曾册封了一位宗室女为公主,令她与吐谷浑新君成婚。吐蕃和附近诸国瞧了眼热,也想娶天.朝的公主,但却没有成功,因此一直怀恨在心。 吐蕃忌惮之前皇帝亡了突厥,又没有同边军正面交锋,一直对圣上恭敬有加,这一回大概是因为攻陷了松州,气焰嚣张,直接要求皇帝将真正的公主送到松州来才肯退兵,否则便要效仿当年突厥可汗的行事。 与圣上一母所出的平阳长公主早早身亡,皇帝的庶妹也嫁人已久,莫说皇帝不愿意行如此屈辱之事,就是要送人,现在也没有公主可以往外送。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朕赐恩与否,也是他能置喙的么?” 圣上面上怒意稍减:“被人逼婚逼到了长安城下,这是什么好看相?他既要战,朕也不惧他那二十万吐蕃军,传旨给剑南道大总管,叫他们严阵以待,朝中不日自会增派大军!” 高句丽起码面上还柔顺一些,知道做做样子,可吐蕃攻占松州,还敢逼婚上国,温晟道也知道皇帝不可能忍下这口气,但天.朝与吐蕃从前没有交过手,贸然出兵,也有些仓促。 “圣上说的是,臣也正想为圣上举荐良将,收复松州。” 温晟道思忖道:“陈国公久随陛下,又曾大破吐谷浑,江夏王常居边关,又对吐蕃地势颇为了解,臣以为令陈国公为帅,江夏王为副,正是相当。” 皇帝颔首,瞧了一眼江夏王,“王兄的意思呢?” 江夏王今日连番撞霉,先是撞破了温司空府上的娇女与皇帝有私,还没等缓缓神,又被吐蕃攻陷松州的消息震在了当场,温晟道举荐他击退吐蕃,也算是有意帮他将功赎罪。 “臣断不敢有负陛下圣恩!”江夏王也算得上是久经沙场,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吐蕃赞普使了缓兵之计,自己心里头也想着一雪前耻,他在边关待久了,反而不适应长安的温柔繁华,总觉得不如在边关冲锋陷阵来得痛快。 “王兄这样说,朕便放心了。你才回长安没多久,朕又想着要派你出征。”皇帝想了想,叫他起了身:“朕还与司空有两句话要说,你先回临泉阁去,别教王妃心焦。” -- 第49页 江夏王向皇帝行礼,躬身出了翠微殿,独留温晟道一人在殿内和皇帝对答。 暮色沉沉,皇帝叫人排了晚膳进来,与司空一起用膳,又让人往弘文馆诸臣居所处赐了一两道御膳,让内侍传了口谕,今夜诸臣皆入弘文馆当值。 温晟道不知道为什么圣上让江夏王回去用膳,单把自己留了下来。他入座时瞥见圣上今日穿的骑装虽然衣料华贵,然而却不像是帝王规制,非但没有绣纹繁饰,衣角处还有些褶皱,不知道是纵马去了哪里。 “圣上不如先换一身衣裳,臣在这里恭候陛下。” “本来在马场的时候想换的,现在倒是不必了。”今夜恐怕又要通宵不眠,换来换去,圣上也嫌麻烦:“这身骑装简朴,行起事也轻便些。” “朕听说司空近来常常探听朝臣家中情况,”提起这身衣裳,圣上有些记起了那个掷果盈车的探花郎,“怎么,探花郎不中司空的意,又要为女儿择亲么?” 温晟道没想到皇帝会知道这个,只得笑道:“臣只是忧心小女,还望陛下见怜。” 阿姝都这么大年纪了,再不寻个好人家,恐怕就只能低嫁了。皇帝只是出家,又不约束他们这些朝臣联姻,这些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不知道温卿择婿是要瞧什么,”圣上饶有兴趣地问道,“朕愿闻其详。” 温晟道不疑有它,只当皇帝要在膳间寻些趣事解闷,再加上也有心请圣上赐婚添彩,便将与杨氏商议过的悉数奏上。 皇帝含笑听过,只是对其中几条略有不解。 “温司空说不敢攀附宗室,是不愿与我家结亲?” 当着圣上的面,温晟道自然不敢这样说:“臣女娇纵,不堪配与宗室子。” 圣上笑了笑,“温司空也是行伍起家,怎么也不大属意武官?” “武官性子难免急切些,”温晟道暗自腹诽皇帝今日的话多,但仍旧恭敬答道:“恐非良配。” “你这话也就是在朕这里说说,但凡哪个心窄的听见了,也要记你一笔。”圣上淡淡道:“年岁限制得也太严了些,难不成二十岁往上的才俊都入不得温司空的眼?” 温晟道想说我家择婿同陛下您恐怕也没什么干系,再怎么苛责也不违反朝纲法纪,但面上还是露出受训的模样:“圣上所言极是。” “温卿,你平日里可会与令爱讲朝中的事情?”圣上注意到温晟道的眼神,不以为忤,只是笑着让人给温司空添了一箸菜。 温晟道不防皇帝突然有此一问,连忙放下碗筷站起了身,“朝中机密要事,臣自然不敢告知小女。” 当然有些不大要紧的事情,他也不反对女儿询问。 “司空且坐,朕又没什么旁的意思。”圣上道:“只是这几日朕恐怕抽不出空去瞧她,司空回去以后帮朕说一说,别让令爱多心。” 阿姝刚知道了他的身份,自己就不去看她,她难免会多心。 温晟道刚要依言落座,听了皇帝后半句话,顿时僵在了原处。 “司空怎么不坐下?”圣上明知故问道:“是朕这里的饭菜不合温卿的口味么?” 温晟道心内惊涛骇浪,却又碍于君臣之礼,不敢细究根由,只得艰难吐出了几个字:“圣上万乘之尊,小女不敢的。” 他的女儿又不是皇帝的后妃,皇帝瞧她做什么? “她怎么不敢,”圣上对着温晟道叹了一口气:“温卿,你是不晓得,她一天要和朕生多少气。” “朕不肯告诉她丹药的方子,她就不大高兴,朕骑了一匹烈马吓她,她宁可自己一道走山路,也不许朕再骑那匹红鬃马。”圣上回忆道:“她这几日或许心情不太好,司空还是多让夫人劝导她些,别让她生朕的气。” “朕年岁大些,又是马上天子,恐怕有些不合司空与夫人的意。”皇帝笑着看温晟道的表情,与往常无异:“不过有姑娘告诉朕,只要她喜欢,这些也不算什么的。毕竟司空当年也不大合杨太傅的意。” “温卿,你说呢?” 晴天忽生霹雳,温晟道苦笑着坐在皇帝的对面,迎上天子清澈如泓的目光,心想圣上怎么能这样镇定自若地对他说出这些话来,低头答道:“恕臣愚钝,不能明白圣上的意思。” 眼前人是九五至尊,不由得他不小心谨慎些,温晟道字斟句酌,寻了个装聋作哑的解释:“臣独女养于深闺,不曾与外男有私,圣上与她素无交集,她如何敢与圣上置气?” 他也只知道女儿生气萧琛另攀了公主高枝,常和一些年纪相仿的姑娘出去玩乐散心,没想到她居然会同圣上有什么牵扯。 “温卿当真是不明白?”圣上的笑意淡了些,“还是想揣了明白装糊涂,非得教朕同你说个分明?” 温晟道撩了朝服跪在地上,口称不敢。 “朕心悦阿姝,想立她做皇后。”圣上也放下了银箸,“这样说,温卿可懂了么?” “你也不必怪她,”皇帝站起身来,扶了温晟道起身:“她从前以为朕是湘宫观的道长,也是今日朕才起意要同她说的。” 温晟道闷声道:“能得圣上垂青,那是温氏阖族的荣耀。” 四海实为天子所有,圣上说要立阿姝为后,他难道还要拦着吗? “朕今日同司空讲这些,是想求司空帮朕传一句话给她。” -- 第50页 温晟道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内心:“臣不敢当,陛下要同小女讲什么,臣回去一定转述圣意。” “你便同她讲......朕知道从前是朕不好,如今气也随她,恼也从她,感也在她。” 光影斑驳,微微露出了室内一幅美人图,皇帝不自觉也放柔了声音:“朕从来不会心口相异。”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敏德送沉着脸的温司空走出了翠微殿的殿门, 温晟道瞧了他那张无须的白面,忽然想起了什么。 “总管,我有一件事要烦劳总管, 还望总管不吝赐教。” 敏德脸上泰然自若的神情消失不见, 他这些时日给温府传了几次圣上的口谕,圣上将与温娘子相好的事情说了也就罢了, 若是温司空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圣上一同瞒着温家这件事, 他到底该不该答? “司空客气了, ”敏德虚笑着应付这位未来的国丈:“只要奴婢知道,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温晟道面不改色道:“只是我还没有做过替人传书的信使,恐怕会传错了陛下的意思。能不能请总管帮忙抄录一份, 总管是圣上身边最亲近的人,想必写的也会更周全详细些。” 敏德松了一口气,这些话便是他听了也觉牙酸,要温司空替圣上来传这段话, 似乎也不大恰当。 左右圣上只是想借此举表明对温家的看重,他来代笔也无可厚非。 殿外的小太监拿了纸笔和灯烛过来, 小吉子用手撑住了脚板,宽大肥厚的内侍服形成了供师父书写的桌案,圣上酷爱书法,敏德跟着皇帝久了, 书法也不算太差, 簪花小楷端端正正,书在一方笺纸上。 温晟道将笺纸叠好收起,请人帮忙办事, 免不了要夸赞一番,“字如其人,总管能服侍圣上这样久,想来也是一个仔细人。” 敏德搁下笔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自谦,忽又听温司空说道。 “我从前呈上的那份奏折被烧,恐怕并非天意,实是人为罢?” …… 皇帝夜间召集诸臣入馆议事,温晟道也不敢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行色匆匆地进了居所,把圣上的信笺交付给了杨氏,简明扼要地讲了他从内侍监处打听到的消息,夫妻两个对坐在灯烛旁,相视苦笑。 “难怪阿姝不肯在那些我选定的公子上多加留心,原来早就自己选好了郎君,却不敢告诉我。”杨氏之前也猜到了女儿或许对圣上有意,除了对女儿与圣上已然有情的事略感吃惊,其它倒还算好,甚至还生出了几分“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感慨。 即便是她当年,即使是倾心于一个男子,也不会有设计天子的胆量。 “风水轮流转,郎君,你现在可尝到我阿耶当年的滋味了?” “宜娘,你这是说哪里话?”温晟道无奈道:“阿姝与我们当年怎么就一样了?我当年不过一介书生,你要嫁我无非是两家的事情,可是圣上想着要立咱们的阿姝做皇后,那便是事关国家根本的要事。” “做皇后又如何,阿姝难道做不得?”杨氏低声道:“圣上出家这么多年,从未起意立后,既然肯对阿姝这样用心,恐怕也是动了几分真心的。” 她曾经感叹,圣上这样的天子到底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会心悦自己的女儿。 “阿姝也不傻,能教陛下对她起意,就学不会怎样坐稳中宫之位么?”杨氏慨叹道:“女大不中留,从前我总觉得我将阿姝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现在才发现,阿姝早有了自己的主意。” “圣上还怕她伤心生气,低头向她赔罪认错,岂不知人家现下好着呢,陪我用过了晚膳,就回去做针线活了。” 杨氏对圣上的担心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丈夫同她说了这件事,她甚至都没看出来女儿今日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晚膳有内侍来传菜赐物,她也只是行礼谢过,脸上没有半分不悦,当然也见不得有多欢喜。 “她倒是宠辱不惊,亏我还怕她为了萧家那个混账生闲气。” 温晟道笑道:“女儿沉得住气也是件好事,只是我从圣上那里听来的,全然不是这样。圣上说她爱赌气时,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既惊异于皇帝会同自己的女儿有情,又害怕女儿过分的娇纵终有一日会给温氏和她自己招致灾祸。 杨氏拿了团扇隔桌敲他的手,“郎君,我在你身边和在耶娘跟前时,难道会是一模一样?” 夫妻相处,讲究张弛有道,既不能过分拿捏,也不能过分顺从,适当和情郎闹一闹脾气,也是一种闺中情.趣。女儿这样做,大概也是随了她的性子。 “有人愿意疼着她,阿姝为什么不能使使小性子,圣上修道,当知《道德经》有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似陛下这样的人,正该配我们阿姝这样的姑娘。” 杨氏会是这样的态度,让温晟道有些奇怪:“宜娘,你不替阿姝担心么?” “这条路是阿姝自己选的,咱们担心又有什么用?”杨氏嗔怪地看向自己夫君:“现下只待圣上一道明旨,这事就是板上钉钉。咱们只能替她谋算着以后的路,难道你还能违逆圣上的意思,叫阿姝另嫁?” “这我哪敢,”温晟道稍微有些不解,“只是听宜娘言下之意,竟像是极中意圣上一般,从前圣上赐我歌姬,宜娘可不是这样说的。” -- 第51页 女儿突然和皇帝扯上了关系,宜娘怎么会是一副意料中事的神情? “一码归一码,圣上最后不是把那些姬妾又送给别人了么?圣上纵然与咱们所想的人选有所不同,可到底是阿姝自己相中的,只要能让她高兴,也就算是良人了。”杨氏叹了口气:“我瞧着阿姝的样子,未必不清楚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男子。” 她是个看得开的人,如果说要她把女儿送入宫闱选秀、凭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随心挑选,那她自然不肯,但依了内侍监的说法,分明是阿姝先瞧上了皇帝,而圣上也中意温家的女儿做皇后,现在又愿意俯低身段哄人,比起嫁给那些傲气的世家公子或许还要强上几分。 这些日子以来,阿姝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圣上,分明是早知道了皇帝的身份,她从前只是疑心女儿或许是崇拜天子,想要入宫侍奉,没想到她与皇帝能到这等地步。女儿自己有了主意,父母除了帮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只要阿姝入宫之后肯多用些心,中宫得嫡也是指日可待,待到皇后有了皇子,以温家现在的地位权势,扶持阿姝的儿子顺利登基也不算太难,即便是陛下后来又被别的繁花迷了眼,可皇后地位已稳,阿姝的日子再糟心也糟心不到哪里去,依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当然要是从最坏的方面去想,若阿姝生不出太子又遭了皇帝厌弃,那温氏除了自认倒霉,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与天子并肩而立,受万国瞩目,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耀,也是一条极为艰辛的道路。无论阿姝是有意而为之,还是真的将皇帝错认成了湘宫观的道士,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可能再回头。 “要是馆里有事,你就先去。”杨氏拿了笺纸,从容不迫地赶温晟道走:“圣上既然下了口谕,要我去开解阿姝,我少不得要走这一遭。” 吐蕃入侵,杨氏也知道温晟道最近闲不了,可她这样说了,温晟道却是不动。 “宜娘……总管的意思是,最好我能带些什么回给圣上。” 敏德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的意思,多半也是皇帝的意思。 杨氏愣了片刻,转而用团扇挡住了半张脸低笑,温晟道头一回替人做传信的鸿雁,本来就有些难为情,被夫人这样一笑,更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当圣上是千年化不开的高山皑雪,万年捂不热的铁石心肠,没想到开起窍来,也有许多小儿女的情肠。”杨氏起身整容理衣,对温晟道半开玩笑地行了一个常礼,“那就请司空稍坐,妾身去去就来。” 温嘉姝正使人拿了刀尺裁剪入冬的寒衣,见到母亲进来,便让绮兰和新来服侍的几个宫婢一起到侧殿吃些茶点歇息,自己拿出素日用惯的茶具,烹煎了一炉新茶,邀杨氏对坐。 杨氏瞧她还有闲心烹茶裁衣,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根本没生气到需要人来开解的地步。 “春日未过,阿姝今天怎么起了做衣裳的兴致?”杨氏瞥了一眼衣服的样式:“这是给陛下做的?” 温嘉姝顿了手里的动作,“是阿耶告诉娘亲的?” 杨氏哼了一声:“你这个没良心的不同我说,自然就只剩你阿耶来说了。” “圣上吩咐你阿耶给你带了几句话,还让我来开解你一番,”杨氏直视着女儿的眼睛,“可我怎么觉得,阿姝一点也不意外呢?” “圣上这样的人,要我装作全然不知,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温嘉姝不置可否,展开了娘亲带来的信笺,嫣然一笑。 “道长真是坏透了,怎么叫阿耶来替他传这种话!” “不止呢,”杨氏无奈道:“圣上本来是想着让你阿耶传口谕的,是你阿耶自觉无颜,找了圣上身边的人代笔。” “圣上还说,这几日边关事急,不能见你,教你不要胡思乱想,别同他生气。” “他拿我当小孩子么,既有军国大事,谁会去烦他?”温嘉姝托腮道:“娘亲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这样不晓事。” “那你就没有旁的话要带给圣上?”杨氏含蓄道:“你阿耶还在正厅里等着呢。” 炉火渐沸,白色的茶雾拂热了女郎的面颊,她低头道:“我又不是圣上,哪能让阿耶替我带这种酸牙的话?” 温嘉姝沉吟片刻,取了自己做衣裳的刀剪,自耳后挽出一股青丝用剪子铰了,以红线缚好。匆匆在信纸上写了几句话,待墨痕干透,连着发丝一同放入了信封,以蜡密封。 “小气鬼,连我也不许看?”杨氏看见信封上“圣上亲启”的字眼,忍不住啐了她一句,“你与从前可真是不一样了。” “娘亲别恼,我这儿也有不瞒人的东西。”温嘉姝笑着启了自己的妆盒,拿出另外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这是我给咸安长公主预备的生辰贺礼,娘亲可要一观?” 杨氏震惊道:“她收了萧家那个混账做郎君,你不与她断了干系,还来往做甚?” 萧琛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重要的是温氏的脸面。长公主明知道那是温家相中的女婿,还来别人的碗里抢饭吃,便是成心仗了天家的势,与温氏过不去。 “如今是上皇的宇文太妃在暂摄六宫,宇文家在前朝也颇有势力,她又是圣上的庶妹。我日后要是入宫,少不得要与宇文家的人打交道。”温嘉姝不以为然,“长公主马上就要大祸临头,瞧在宇文家的情面上,我怎么也得做个顺水的人情,帮一帮才好。” -- 第52页 至于长公主会不会为此感激她,那就不是温嘉姝想要关心的了。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长公主天潢贵胄, 又不是王爷,能有什么灾祸?” 杨氏只当她是厌恶咸安公主,巴不得她出什么事情才好, 笑着拆开了那封信, 里头除了一张丹药方子别无他物,没什么特别之处。 “她若安分守己, 自然无灾无祸。可殿下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恐怕近来又要犯一桩倒霉的桃花。”温嘉姝笑道:“王氏也不是好惹的人家, 碍着皇权不敢对长公主有半分怨言,可怨恨积攒得久了,总有一天会发出来的。” 王氏门第显贵, 但在朝中权势被宇文家压了一头,无论愿意与否, 都得拿着好处忍让长公主的任性,但此次吐蕃犯边,王氏如果没有什么新的动作,那才叫稀奇。 …… 事起不意, 众臣得了皇帝的赐膳,皆是匆匆赶到了弘文馆。 是夜, 馆内燃灯点烛,宫禁亦开,许多驿使在九成宫外等候,只待皇帝调度用兵的新诏一下, 立刻奔赴长安。 立国以来, 朝廷多是和突厥与吐谷浑交手,吐蕃当年慑于突厥之势,加上内忧外患, 不敢侵犯边疆,现在被天.朝拒了婚事,又得知天子欲征高句丽,国中空虚,也乐得趁人之危,来试探上国的实力。 待到鸡人报晓,圣上才单留了几个年纪稍轻些的臣子在馆内当值,让敏德安排内侍送上了年纪的重臣回去稍歇,等天子传召再入馆值班。 温晟道趁着天子赐早膳的间隙,不动声色地把女儿蜡封的密信递给了敏德,再由内侍监转呈给皇帝。 天子之侧,留下来与圣上共桌用膳的臣子即使是好奇温司空又得了什么密报要呈给圣上,但皇帝与温司空皆不肯告知,他们也没有那个胆量窥伺,只知道上头写了“圣上亲启”。 圣上本来也没有指望温嘉姝会给他回些什么,他现在摸不清她的态度,圣上盼着她能把身份这件事放过,回他几句甜言蜜语,却又有些不敢来拆她的回信,怕是她写了些什么伤人的话和他赌气。 “熬了这一夜,朕也有些疲倦,诸卿用过早膳,要是有什么事情便先拟一份奏疏送到翠微殿去,朕晚些时候批复。” 连着十几个时辰没有合过眼,皇帝略有倦意也是正常事,在座的几位大臣见圣上起身,纷纷放下碗筷,待圣驾远去,才继续坐下用膳。 陈国公与温晟道一样,是皇帝在潜邸时的旧臣,心下难免有些好奇,温司空呈上去了些什么,要是边关军情或是探子秘奏,不让别人知道,也合该知会他一声才是,毕竟圣上任命他为统帅,也有温司空的一份功劳。 “司空,可是边关战局又有什么变化?”皇帝走了以后,座上都是同僚,也就都随意了许多,陈国公放下了调羹,将胡椅拉得近些,低声问询道:“温兄,战事当前,你可不能藏私。” 温晟道当着同僚的面把女儿给圣上的回信递了过去,已经有些无地自容,又被旧时好友问起,不免有些心烦,挟了几个羊肉馒头到自己碗里,吩咐内侍把茶沏得酽些,到自己的位置上边看边吃,不理陈国公的好奇心。 陈国公见他不肯搭话,也不好强迫,只得悻悻拿了自己的碗箸,到温晟道身边试图扯些闲话。 “温兄,你有没有觉得圣上近来有些变化?”陈国公一脸神秘道:“我这两日听见宫里的小道士议论,说是圣上要炼的丹药马上就成了。” “不然呢,”温晟道反诘道:“你见过哪个丹房里的道士不炼丹药?” 皇帝不炼丹药,那丹房是建在那里当摆设的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可听说了,那药可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丹药……”陈国公刻意留了一个尾,等着温晟道来问,可是他这话说完了也不见温晟道有什么反应。 “温兄,你就不好奇那是什么药?”陈国公眼看着温司空将碗里最后一个羊肉馒头送入口,慢条斯理地吞咽下.腹,等着他追问。 “我为何要好奇。”温晟道正色道:“此乃天子家事,何用外人多问?” 陈国公:……真是终南山里蹦出来的老古董,把他想讲述圣上风流韵事的心情都搞没了! …… 不是正经的歇晌时辰,圣上一般只是歪在书房的胡榻上歇一歇,几夜不合眼的日子他经历得多了,用不着内侍给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掩好帐子,照样能睡得安稳。 然而这一回皇帝却是沐浴之后让人点了一炉安神香,在寝殿里头安置。 珠帘罗幔层层掩下,殿内服侍的黄门知道圣上不喜身旁有人的习惯,备好了漱口的清茶,都退到了寝殿之外。 暮春和煦,殿内香气氤氲,圣上单着了一身寝衣,倚在床头看姑娘的回信。 青丝挟裹着女郎的芬芳,连信笺也染上了她素日用惯的香料,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比安神香还要催人好眠。 “温府所有,皆为圣上所赐,唯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妾别无所有,只赠青丝一缕暂伴君身,聊解情思。” 她的发丝用红线束好,静静地躺在他的膝头,宛如是她伏在郎君身侧,可爱可怜。 青丝,即情丝矣。 “阿姝……”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念上一念,口齿间也会有了她的馨香。 女子的字迹失去了原本的端秀,像是被什么人逼着匆匆写就,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一边在心里暗暗骂他仗势欺人,一边用衣袖挡了纸笺,匆匆写信的画面。 -- 第53页 说是见字如面,可人总是贪心的,见到了她的字,还想要见她的人,明明身畔已经有了许多与她有关的物件,却总还奢望她能住进翠微殿里,与他同起同卧。这个没学过占卜术的女子曾断言他要逢桃花煞,现在竟真成了他命中的桃花。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拾起那缕青丝,哑然失笑,“原来朕的劫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圣上将这缕发丝放入了床侧木盒,连同那方帕子搁在了一处,接着去看下一张信笺,不同于第一张纸上的慌乱羞怯,这张笺纸被叠得四四方方,纸上的字迹也工整了许多,不像是情人絮语,反而像是她不小心丢在这里头的。 他展平细看,竟是一首宫怨诗。圣上对诗的兴趣不大会停留在后宫哀怨上,一时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阿姝的自怨自艾,还是随手抄录自前人的诗词。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这张纸上的哀怨悲伤与前面的那张信笺上的诉情之言判若两人,也不像是对圣上说的话。如果不是皇帝见过她的字迹,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她写下来的了。 圣上略觉头痛,把敏德唤进来细问。 敏德本来以为圣上起码要睡上半个时辰,正准备倚在殿外的门边打一个盹,忽然听见了圣上的传召,又连忙打起精神入殿侍奉。 “敏德,温娘子今日在做什么?”圣上半枕在丸子床上,来来回回地瞧那首宫怨诗:“她是为着朕没有即刻下诏而不高兴,还是喜欢写宫怨诗?” 圣上之前怕温娘子在宫里住得不习惯,特意增添了几个宫人服侍,当然敏德也会偶尔问一问那些宫人温娘子平常独处时都做了些什么,用膳时更喜欢哪种菜肴,以备圣上不时问询,但他昨日忙着安排弘文馆的事情,一时没顾得上温家那边,不知道这位未来的皇后又和圣上起了什么龃龉。 温娘子喜不喜欢宫怨诗他不清楚,但宫中女子长久不见君王,确实易生幽怨,温娘子住在这宫里久了,大概也会生出来一些愁肠。至于为了封后的事情和圣上赌气,那他觉得是万万不能,且不说圣上昨日才同温娘子讲明身份,怎么可能今日便要下诏,便是吐蕃犯边这一条,温娘子也该知道轻重,好歹是出身功勋,女儿家就算是要耍脾气,也耍不到这上头来。 温家也不可能允许她为了这种事同皇帝置气。 “奴婢以为,或许这只是温娘子写来顽的。”敏德勉强笑道:“奴婢听说南内和前朝那些有才情的嫔妃,无论得宠与否,都会写几句宫词来攀比邀宠……” 莫说是这些宫妃,就是金屋藏娇的陈阿娇,不也愿意千金买一篇长门赋么? 他这话说到一半,偷偷抬眼去瞧圣上面色,只见天子满脸不悦,眉峰渐聚,显然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打住了后头的不敬之词,跪在了地上。 “阿姝未来会是朕的皇后,凭那些姬妾,也配和她比?”圣上淡淡地瞥了敏德一眼:“朕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哪里来的这些妄测之语!” 敏德知道温娘子必是写了什么令皇帝生疑的宫怨诗,但圣上不给他瞧,他又不是温娘子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温娘子是怎么想的? 可惜温娘子不在眼前,当然就算是在圣上面前,圣上也不舍得把脾气发到温娘子身上去,少不得要自己再去走上一遭。 “圣上要是想知道缘故,莫不如奴婢悄悄去问温娘子。” “罢了。”圣上叹了口气:“阿姝要是知道朕在她身边安插了许多人手,什么事都要知道她的意思,岂不是要生出反心来?” 自己多派了许多人手在她身侧,虽然本意是不想委屈她,但也是存了时时知晓她心思的主意。阿姝聪慧,应该已经知道温家的居处为何会较别的大臣居所多出数十位服侍的宫婢。 两人看破不说破,自然是相安无事,要是他把阿姝逼急了,自己也落得难堪。 圣上将那首宫怨诗笼在袖里,吩咐敏德道:“那些服侍的人里有没有识文断字的,让她们去瞧瞧,娘娘每日在写什么。”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行宫发往长安的诏令如一滴滚油, 沸起了太液池千层的波澜,几日也不曾停歇 兵部从京畿一带调守军五万,又向附近各州县征兵, 一时间朝野哗然, 连南内的上皇都惊动了。 披香殿内,宇文昭仪卸了严妆, 跪在地上向上皇哀声哭诉。 她已经上了年纪, 去掉妆容的修饰, 立刻显出了老态,那与素日相去甚远的肤色,和眼角藏不住的细纹固然让宇文昭仪丧失了曾经的美貌, 但一个摄皇后行事的女人忽然这样示弱,还是让上皇念起了旧日的情分, 甚至有一种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同病相怜之感。 “倩娘,你同朕哭又有什么用?”上皇唤来宇文昭仪的贴身宫婢为她拭泪,无奈道:“朕退居南内许久,如今朝中大事悉决于皇帝, 要是皇帝拍了板,难道朕还能不叫咸安远去?” 陛下, 纨素毕竟是咱们唯一的女儿,难道您舍得她落入那些蛮人之手?”宇文昭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夫君,你又不是不知道, 前朝文献皇后的嫡出公主被那突厥男子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才三十多岁,看起来倒像是五十岁,那日突厥纳降, 臣妾远远地瞧见了,都替她难过得不得了。” 说来那个公主确实凄惨,前半生是宫里头的金枝玉叶,结果被父母嫁给了一个长自己几十岁的老可汗,没几年可汗去世,根据突厥父死子继的风俗,又嫁给了那个新可汗,后半辈子见证了母国灭亡、兄长横死,好不容易维系住了大妃的位置,突厥又败给了皇帝,连着她这位曾经的公主也要露出赤膊,口衔铁刀,对着新帝三跪九叩。 -- 第54页 “圣上天纵英明,替我朝灭了突厥出气,难道不能再灭亡吐蕃,报那赞普逼婚之仇?”宇文昭仪跪在地上哭久了,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跌在了地毯上:“国威日盛,怎么咱们还有被蛮夷欺负的道理?” 上皇与宇文氏都对女儿纵容,但涉及国事,他尚且分得清:“话也不是这样说,一个皇室女子就能平息的战火,凭什么要叫那些百姓受苦,那些被征去作战的平民,难道他们家里没有母女姊妹等着他们回家么?” 既然生在这个位置,享受了天下人的供奉,那么当战事兴起,也须得付出些什么,才对得起百姓的供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疼了咸安这么多年,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了国家用兵之际,咸安怎么能独善其身? “当年朕的平阳还亲自上阵杀敌,比起她当年沙场搏命,嫁去蛮荒之地做小国王妃,也不算是委屈了咸安。” 平阳早逝,皇帝那几个儿子又在争权夺位,他无计可施,便尽可能地疼一疼咸安,让她过得恣意一些。 那些她在宫外做下的丑事,自己并非不知,只是比起旁人家的儿女,自己当然更偏颇纨素多些,左右现在皇帝理政,他不必对上外头那些言官,任他们怎么说,也与自己不相干。 宇文昭仪见上皇抬出了皇帝的嫡亲姊妹来压她,心知帝王都是一个样子,平时对女儿千好万好,到了抉择的关头,照样想把公主送出去和亲。但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捂着手帕哭诉:“臣妾见识短浅,生出来的女儿怎么比得上太穆皇后所出的殿下?” 她做上皇的妾也就罢了,她的女儿是天子之父的亲女,圣上唯一的小妹妹。凭什么要给那些一脸络腮胡子,连中原话都讲不清的野男人当妾? 上皇揽过宇文昭仪的肩膀,耐心地劝慰她道:“从前咱们把纨素养得太娇,反而让她捅出这样大的乱子,这件事还是交给皇帝定夺吧。” 假使吐蕃真的会是第二个突厥,那么朝廷在还没有恢复元气的时候,和亲是最好的选择,牺牲最小的代价,换回更长时间的发展机会。若等吐蕃赢了几场,带兵杀到长安,到那时朝廷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止一个公主。 本来吐蕃连续几次向圣上求娶公主,都没有要求是嫡亲公主,毕竟中原王朝几千年来的习俗,都是从宫中或者宗室亲贵里挑选一个女子代替真正的公主和亲,突厥人要的是公主的尊荣和身份,对那个女子是否是皇帝嫡出并不在意,当然前朝开国的君主把自己的亲女嫁给了突厥可汗,确实换来了一定时间的太平。 但吐蕃的新君主迎娶了天竺附近强国的国王亲妹,又知道吐谷浑新君娶了宗室女,大概也起了攀比的心思。狮子大开口,也敢索要皇帝的亲妹妹做侧妃。 按理来说咸安长公主嫁人已久,是不在和亲范围之内的,然而她与驸马分居两处,久不和睦的事情在京城是人尽皆知,她近来又得了个新面.首,被那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最近还闹着要和驸马和离,嫁给那个萧姓人。这和亲的消息传过来,才略微消停了些。 看在名门望族的颜面上,皇帝不会主动把妹子从王氏抢了回来送给吐蕃,但如果咸安主动和离,皇帝也只是顺水推舟,不用背负什么骂名,直接就可以把咸安送到吐蕃去和亲。 宇文昭仪心里头明明白白,她那个驸马巴不得和纨素断了这段夫妻情分,忌惮纨素是金枝玉叶,王氏又得了宇文氏许多提携,只能等着天家先开口和离,他却不能过分流露出高兴的神情。估计等皇帝诏令和离的诏书一下,王家做梦都能笑醒了。 现在吐蕃号称兴兵二十万,要挥兵北上,直取长安,向皇帝提出以和亲来作为退兵的条件,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心动。 “朕记得纨素的生辰快要到了,既然她想和王家的和离,估计也不愿意在公主府对着驸马那张脸。”上皇想了想,“今年让纨素进宫,你替她好好大办一场。” 事出反常必有妖,咸安长公主二十岁整的生日,上皇都没有提过要在宫中操办,只是赐了两盒珍珠首饰并金银古玩,今年战事吃紧,如果不是想拿她出去和亲,怎么会想着给出嫁许久的女儿办生辰宴? “陛下,纨素也是太年轻,不知道分寸,总和驸马争高低,这些日子臣妾派嬷嬷劝导了她几句,她和驸马已经和好了,孩子们还说这两日想着去道观给陛下和臣妾求些平安符回来。” “至于生辰宴……”宇文昭仪大度地说:“圣上那边现在也不知道忙成什么样了,哪有天子忧心忡忡,一个臣妹却大操大办过生辰的?” 上皇瞧她一边打起精神强颜欢笑,一边抬手去擦眼泪的模样,生出了几分凄凉感。 “倩娘,你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了。”上皇让内侍去传旨,告诉怀瑾殿的那些美人不必等了,自己留在披香殿用膳:“皇帝如今不是在征兵么,或许一举击溃吐蕃,也未可知。” 他们身在长安,又被困在南内,不知道外面战况如何,只能从皇帝发到朝中的诏书和从留守在长安的官员之中知道一些消息,吐蕃国土虽小,民风却极为彪悍,朝廷收拾过了突厥,又要忙着休养生息,给了吐蕃壮大的机会,两国第一次正面交锋,对彼此的实力都不大熟悉,这场战事的走向,谁也猜不出来。 -- 第55页 与此同时,九成宫中反倒是有条不紊,跟来行宫的很多都是皇帝的潜邸旧臣,便是文臣,也多多少少上过几次战场,弘文馆内议出了方略,各自就去忙各自的事去了,圣上除了看边关急情和各地征调民夫粮草的奏折,也有心情从政务中抽身出来,去珠玑楼瞧一瞧他的小姑娘。 自从阿姝写了那首宫怨诗,敏德便叫温氏居处的宫人多留意着些,把温娘子每日的言行举止写了折子递上来,方便天子御览。 这两日温娘子安静得很,每日裁衣织布、写诗抚琴,论起来和寻常的闺秀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她裁的衣多是男子款式,又是粗糙的冬服,和一般女子爱做的绣活儿不同。 她做得倒是来趣,一连向内侍省讨要了许多粗布和棉絮,做了一身还不满意,又做了第二身。 敏德这次多叮嘱了些,确定那男子衣物的尺寸与温司空不符,才敢上奏皇帝。 圣上的衣物一向是由尚服局负责,什么好衣裳没见过,粗糙与否不重要,未来的皇后也不靠裁衣织布统领后宫,只要圣上知道那是温娘子煞费苦心做出来的给他的,那就足够了。 天子将身份表明以后,行事也就不需要像原先那样遮掩,约了女郎去珠玑楼会面,也提前派人知会过杨氏,省得她忧心挂怀。但是终究没有择了吉日下诏封后,圣上不欲声张太过,仍是穿了旧日的道袍来赴约。 ⑨拾光 珠玑楼的掌事女官将皇帝引到了温娘子所在的藏书间,今时不同往日,温娘子知晓了道君的身份,不敢再似从前懒散,一早就过来候着,等到皇帝辰时议完政过来,案几上的茶壶都已经空了一半。 温嘉姝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早早起身到了门外,对着皇帝行了稽首大礼,不曾仰头直视。 “阿姝,你这是做什么?” 道君把她扶起来,瞧她后退了半步,便让敏德把人都清了出去,只留两人对坐。 “君臣有别,臣女对圣上行大礼是应当的。” 她侧过头去,像是还在生他的气。 道君试探地握住了她的手,美人的柔荑纤弱无骨,却触手生凉:“手都冷成什么样了,你是几时过来的?” 他吩咐杨氏让温嘉姝睡足了再起身,他在珠玑楼中等一等也无妨,谁让她来得这样早! “圣上的时间金贵,臣女不敢让陛下相候。” 她这样恭谨地回答他的问题,有了君臣的隔阂,让两人变得逐渐疏远陌生。 书本可以教会帝王如何治国理政,却没有什么书能告诉道君该怎么哄人,他犹豫地靠近了些,捧了她一双冰冷的手捂着,试图呵气暖一暖。 温嘉姝被这样温热的气息吹在手心,稍有些作痒,连忙把手抽出来,可道君却握得愈发牢严,不许她背过身去。 “阿姝,一会儿就好了。” “好什么呀!”她忍俊不禁,把手抽了回来:“哥哥你别这样,热着我了。” 她手冷是因为刚刚吃了冰碗子,又不是冻坏的。都是入夏的季节了,被他这样捂着手,谁能受得了? 道君瞧她笑人,一时赧然,松开了她的手。 “哥哥,你还是天子呢,这样爱脸红,是怎么做皇帝的?” 她虽是这样说,但也喜欢看男子害羞,趁着他没有说话,凑近他面颊亲了一口,加重了道君面上的热意。 “阿姝,不是让你以后不要这样吓人?”他话中并无多少责怪的意思,“你这般装模作样,成心来气我是不是?” 她当然不能承认:“道长,我哪里装模作样了,我今天卯时一刻就起来梳妆,坐在这里等你了!” “胡闹!来得这样早,仔细一会儿打瞌睡。”他斟了一杯茶,发现壶中半空,知道是被她喝了提神。 “饿不饿,我让膳房拿些你喜欢的点心来填一填肚子?”他认真思索了片刻,选了几样:“蜜藕煎、莲花酥,还有荷叶汤,你喜不喜欢?” “人说秀色可餐,有了道长,我还吃什么点心?” 她或许没有吃他的那层意思,只是想调侃他的容貌,但皇帝却想到了那处去,低头不语。 “哥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她奇怪道:“是我说得不对?” “你也不怕伤了胃。” 道君知道臣子晨起见君都不敢用饭,恐怕出了虚恭,君前失仪,“你又不是我的臣子,顾虑那样多做什么,这次就罢了,下次不许了。” 他这样老道士念经的阵仗,温嘉姝也不敢和他说其实已经吃了冰碗子,不太想用膳了。 “道长,好不容易见一面,你还要唠叨我!”她坏心地把手伸进他的衣襟:“你要捂着,就用这里捂好了。” 系好的道袍里忽然伸进了一只作乱的冰手,被道袍的主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也没说什么,只肯将她的手定在他的心口处,不许再往里进。 温嘉姝顺势伏在道君的身侧,乖顺地像一只小兽。 “道长,你昨夜让内侍送了信过来,我一夜都没有睡好。”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鸡人报晓的时候圣上就会起身,因此就起得比平常早些,想快些见你。” “如此说来,倒成了我的过错。”那只手被他捂得熨帖了,道君又换了一只手入怀,他想起了那首宫怨诗,“我听别人说,阿姝近来读了不少书,不知道是哪几本?” -- 第56页 “读过的书,论起来可就多了,不过我近来倒是很喜欢一首诗。”温嘉姝亲了亲给她暖手的道长:“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她故意问道:“道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他的气息有些乱,见她收回了手,便站起来把道袍重新系好,应了一声知道。 “道长知道,怎么不打算同我讲讲?” 她不依不饶,站到道君的身前望着他。 他轻咳了一声,避开了她的眼睛。 “就是……你想我的意思。”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她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才奖励似的亲了一口他的面颊。 “那道长有没有想我?” 他被缠得没办法,低头去吻她的眉心,也回了一句给她, “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 那同样是《诗经》里思慕爱人的话,道君又咳了一声, 掩去自己的窘迫, “阿姝, 你满意了么?” 她有些不大知足:“道长,它前一句说‘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你既然喜欢我,就不应该等我来问, 我问出来,也就没意思了。” 这首诗本来是说女子爱慕郎君,心里头每时每刻都念着他,对一个人喜欢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几日吐蕃的事情棘手, 我便想着早一刻处置了西边的事情,就能多一点时间来见你。” 他确实是从善如流的君主,这样说不能教她高兴,道君就再回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给她, “阿姝, 朕……亦甚想你。” 她本来只是想在他面前拿一拿乔,不指望他能真的说出什么情话来洪人,被他猝不及防这样说想, 温嘉姝脸上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 “哥哥,这样就对了。”她又饮了一杯热茶,称赞他道:“你要是以后天天都能这样,我做梦都能笑醒呢。” 道君笑了笑,整理好了衣物,又坐了回去。“那我来问阿姝一个问题怎么样?” 温嘉姝坐在他的对面,以手支额,半倚着看他,“道长想问什么就直说好了,我不会瞒着你的。” “阿姝之前给我寄来了青丝,我很是欢喜。”道君给空了的茶盏续上水,递到她手边,“可偏偏里头夹了一首宫怨诗,教人心里不安。” 道君凝视着他的姑娘,他读过许多亡国之君的故事,知道那些君王都是如何宠爱自己的妃子,但是那些劳民伤财的举动又让人觉得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些什么才能让她开心:“阿姝,你是觉得我哪里得罪了你,还是嫌我不够疼你?” “道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天底下的男子有几个是能做到你这等地步的?” 温嘉姝想起了那首莫名其妙丢失的宫怨诗,啼笑皆非:“哥哥,那是我本来想替人缝进袍子里的,或许是不小心夹到信里了。” “替人缝进衣袍里?”她这话本是想叫他不要多心,没想到皇帝抓住的重点不是这个:“所以你是给别人做了衣裳?” 她点了点头,并不奇怪自己做的针线活会被皇帝发现,道长在她身边安排了许多人,这个她是知道的:“那样粗糙的针线,不给别人,难道还要给圣上?” “怎么就配不上了?”她这理所当然的表情打翻了醋坛子,道君觉得自己心里既酸且涩,又得耐着性子,盘问究竟是哪个男子得了这份她亲手做的衣裳。 “我从前在外面领兵的时候,身上穿的能有多华贵?有时候还得请军中的女眷帮忙缝补缝补,能穿得上身也就成了,哪有这么多讲究?” 温嘉姝好笑:“此一时彼一时,战场上自然没有那许多讲究,可现在道长君临万方,一国天子,哪能这样寒酸,岂不叫那些属国笑话?” 她抚上了道君的手,糊弄幼童一样哄他:“等以后得闲了,我给你做一身满绣的外袍成不成?” 他既厚下了脸皮向人讨要,那便没有回寰的余地,冷着脸对她道:“不成,既然做了,那第一身必须得给我才成。” 那些蕞尔小国又不单纯是冲着上国的华裳才来依附,别说天子穿了一身粗布衣,就是带几个补丁,都能被夸成是勤俭爱民。 “那衣裳到底是阿姝做给谁的?”道君微有些不悦:“难不成在阿姝的心里,我还没有这个人重要?” 温氏亲族大多留在洛阳没有跟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长辈指望她来做衣裳,倒是杨氏在朝为官的不少,温夫人还有几个亲姊妹的孩子这次一同来了九成宫,敏德说那不是做给温司空的,多半是阿姝做给这几个表兄的了。 “道长在乱想什么呢?”温嘉姝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怕把他惹恼了,不敢再逗他:“哥哥不是要与高句丽还有吐蕃开战么,我一个深闺女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想着和身边的侍女做几身棉衣送给边兵,青海与辽东俱是苦寒之地,九月十月就要下雪,要是这些衣裳能让底下的将士暖身,也当是我为了道长尽一点心力。” 要是给情郎,那当然是要好好在刺绣上下一番功夫,但与敌军交战,她想做的活计又多,难免做工粗糙了些。战事一旦开始,没有一年半载怎么可能停歇,万一供给不及,恐怕边军会对朝廷生出怨恨来。 “吐蕃说要公主和亲,才肯罢兵。我听说吐蕃那个新王桀骜不驯得很,怕是对咱们没什么敬畏。”温嘉姝对咸安长公主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只是单纯觉得若是听了别人一句话就要把皇帝的庶妹嫁出去,实在是损伤天.朝颜面,“要人就得给人,要钱就得给钱,那赞普当咱们是什么,他的属国么?” -- 第57页 \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温嘉姝道:“咱们把宗室女嫁给藩属国,那是道长对他们的恩赐,又不是那些人应得的殊荣。他怎么能当成犯境的理由呢?要我说,便不能惯着这些小王,就是要派公主和亲,也得等打赢了再说。” 道君有些惊异:“阿姝原来是这样作想的么?”他知道阿姝是一个知道轻重的女子,但从上次高句丽的事情之后,特别是阿姝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很少见阿姝会谈到政事。 “不过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自己来做这些粗活。”棉衣厚重,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扯絮加棉,须得耐心缝制,偶尔为自家郎君一次两次,道君还能当那是情.趣,可真要让她像绣娘一样赶制边兵的棉衣,他也舍不得。 “我拨去服侍你的宫人难道是吃干饭的,你一个做主子的点灯熬油,她们却落得自在?” 道君想了想,“不如你让她们多赶制一些,等到了秋日,我让人以你的名义送到边关去……”他回握住温嘉姝的手:“让我朝的将士们瞧一瞧,他们的皇后有多惦念边关的守军。” 将来阿姝的一言一行也是要载入史册的,有这样一个助她在后宫树立威望的好机会,他也乐得让朝臣们多称颂一番。 “这怎么成?”忽然说起做皇后的事,她羞得别过身去,“我本来也是想着让宫女都来制衣,但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怕是家里闹得动静大了,叫外人知道又要说我假惺惺。” 她把案几挪到了一边,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伏在了道君的膝上,同他闲话家常:“哥哥,其实这些被困在九成宫里的女子,也有许多想着嫁到外头去的。” “那首宫怨诗也不是我写的,是一个服侍我的小宫人见我给边将缝衣,才问我能不能帮我把她写的诗随着棉花一起缝进袍子里。”天气晴朗,人身上的衣服也就穿得轻薄了些,她呼出的热气隔着衣裳打在道君的膝上,弄得他有些痒痒的。 “要是道长能下诏,让这些宫里的大龄女子都为边军缝制衣裳,等吐蕃战事过后,把她们悉数赐还出宫,这也算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了。”她稍微有些拈酸:“不对,等把这批宫人放出去以后,道长又能选进来许多妙龄女子,到时候花团锦簇,比现在单对着一个我,更是快活百倍,该是一举三得才对。” 她和她阿娘讨厌九成宫里整日想着勾引达官显贵的前朝宫妃,可从那些“不知廉耻”女子的角度看,她们也极为无辜,被困在深宫一辈子,任由容颜流逝,皇帝不在后宫留意,她们想寻一个夫君,简直是难上加难。 “道长,你长久不去后宫里,这些女子的怨气都能把人埋了。”温嘉姝怅然道:“那些宫人心中存怨,可不利于圣上修行。” “这是哪里来的飞醋?”道君抚过小狐狸的头顶,想要赞许又觉无奈:“阿姝既然是要做一桩大功德,想着放这些宫人出去,那我明日就按了你的意思下诏,你看好不好?” 他不爱插手六宫事,也没有人向皇帝进谏要放这些前朝女子出去,宫女一入深宫便再不得出,这似乎已经成了天下人的共识,国库的粮食还支撑得起皇家的这些体面,除非皇帝自己想起来要施恩,很少会有人提到这些宫人的境遇。 圣上顺从了她的意思,可是小姑娘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其实如果陛下舍不得,咱们也可以挑些颜色好的留在宫里面服侍呀。放人出宫这种事,光是想一想,就已经是一桩大功德了。” 道君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乌黑的发顶:“真把那些女子留下来,恐怕阿姝一辈子都不要理朕了。” “只要阿姝按了刚刚说过的那样,以后给我做两身寝衣就成。” 帝王其他的衣裳绣饰不少,也就是寝衣做起来还方便一些。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刚刚圣上不是说不成么,现在这话可不作数了。” 把她想说的话都应准了,谁还想着费时费力给他做衣裳:“除非道长再应允我一件事,我才答应给你做。” “以阿姝的头脑,应该到户部任职才合适。”他对上小姑娘不怀好意的眼神,忽然后悔自己怎么应得那样快:“讨价还价,是你最拿手的把戏了。” 温嘉姝顺了道君的衣袍,往上攀了寸许,察觉到他身子的僵硬,手指挑开掩住他喉结的衣物,莞尔一笑。 “道长,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那可说不准。”道君垂了眼眸,不去看半压在身上的她:“要我看,你浑身上下全是坏心眼儿。”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道长, 你怕什么?” 温嘉姝要再进一步的时候,道君终于忍无可忍,擒住了她的手, 她也不恼, 就是仰着头望他,埋怨他打断了自己的兴致。 “阿姝, 现在是□□, 你捣什么乱?”道君不自在道:“天太热了, 你下去。” “既然这样热,道长为什么不把衣裳脱了呢?”温嘉姝知道他又不是真的恼,依旧靠在他身上, 促狭地呵人身上痒肉:“哥哥,我又不是要你做什么大事, 只是想让你陪我演几场戏罢了。” 女子的兰息像一片尚带温热的羽毛,落在他的颈项处,道君有些松懈下来,爽快地应承了下来:“朕记得沔阳今年新贡上了一整套皮影, 你要演什么都成。” 温嘉姝摇了摇头:“道长,我说的不是皮影戏。” -- 第58页 她的另一只手揽住道君的颈项, 附在他耳边道:“我是想着让你演冷宫的侍卫……我演不受宠的妃子,或者你做楚馆里头卖艺的郎君……我做怜香惜玉的女郎,好不好?” “阿姝,你……”头一回被人要求去演这等戏, 道君气得想敲开小姑娘的头, 看看里头都是些什么歪心思:“你要朕演什么?” 温嘉姝轻笑了一声,绕过他颈项的玉手不安分地扯开了他领口的系带,露出了被道袍严严实实遮住的喉结, 在上面轻轻地吮.吸了一下,进入了想演的角色,轻佻媚笑道:“小侍卫,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告诉姊姊好不好?” 温柔的狐狸露出了媚人的一面,拨.弄他从未被人触碰过的禁.地,道君的气息瞬间便乱了,热气倒流至丹田之下,只有晨起时才会动情的那处,又有了跑马的先兆。 他比阿姝大了许多年岁,阿姝却要在他面前装老成,娇滴滴地叫他小侍卫。 “我在冷宫里寂寞得久了,陛下总不来瞧我,怕是都把我给忘了。”她一脸幽怨地嗔怪这个无中生有的皇帝:“陛下有那么多妃子,我却只有陛下一人,小侍卫,你说这公平么?” 她这样说,按常理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僭越,但他心乱如麻,已然是自顾不暇,没有心情来呵斥她,心里默默念诵《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从前晨起的时候,他多念几遍这个,那些不堪的念头也就消除了。 “哥哥,你怎么又在念经?”她从下颌处往上轻啄了几口,“天就这么热,汗都要沁出来了?” 温嘉姝本来想再使一点坏,把自己的重量全压到道君的身上,问问他还热不热,可惜还没等她动作,先被人翻身钳制在了罗汉.床.上。 他的吻细密地落在美人的面颊上,皇帝的力气远非一个小女子所能抵挡,温嘉姝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吓得不敢动弹,后来又觉出他并不肯下狠手,只撑在她身前,唇齿流连在自己的面颊上,其他地方竟是秋毫无犯,便又放下了心,双臂环住了他的颈项,趁着他慢下来的时候悄悄出击,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随即老老实实地仰在枕上,抿嘴收住了笑意,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他被这样触碰了一下,丹田之下的那处用《清静经》也约束不住,隔着衣袍抵在了她的酥腰处,惹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温嘉姝惊得花容失色,连忙用手捂住了面颊:“道长,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阿姝,你可真是叶公好龙。”道君瞧她那忍也忍不住的笑意,恨恨地在她的颈窝处咬了一口,惹得她呼痛连连。 “叫你不要演,你非得要撩拨人。现在闯出了祸,又把朕撂下不管。”玉一样的肌肤上多了一圈淡红色的咬痕,道君明知自己下口不重,但还是有些后悔,在那咬痕上又轻轻亲了几下,聊作补偿。 “阿姝的肌肤也娇嫩太过了些,随便咬咬就留下了印子,要不要找些药膏来敷敷?” “道长凶完了人,又来假惺惺,我亲的次数可不及你多。”她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是你禁不住人撩.拨。” 道君无奈地将身子又撑起了些:“阿姝,你安分些不好么,我是道士,又不是内侍,哪里禁得住你这样?” 恐怕就是那些内侍,见到了她这样爱作乱的妖精,也要后悔自己入宫入得太早。 “正因为是道士,才该多经历些苦难,磨砺身心。”她明白道君是有分寸的,不会在这种场合碰她,她犹豫要不要摸一下试试,但又怕真的把人惹恼了,放弃了这个念头。 “道长,别看你平日里宵衣旰食,鸾姿凤态,其实也不见得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她得意道:“人说真金不怕火炼,你才被我试了一试,怎么就不成了?” 道君略平息了那不该有的念头,不去瞧她娇媚的面庞:“如此说来,我还要感激善士牺牲了色相考验我?” “道长也太过谦了,考验你这样的人,我不算吃亏。”温嘉姝道:“我这个人一向是古道热肠,道长不必谢我。” 温嘉姝看他面色不善,忙转移了话题:“哥哥,从前有人这样试过你么?” 道君失笑:“阿姝以为呢?” 他出身本就尊贵,后来又做了天子,神州之内的美人任凭君王挑选,四海之外又有许多番邦属国进献异域风情的美人,怎么可能没人试过一步登天这条路呢? 小狐狸蔫哒哒的,觉得自己真是自寻烦恼,“肯定是有过。” “别人不算,光是纨素给朕献上的美人,就得有数十之多。”道君爱怜地展平她身上被弄皱的衣衫,见她一提起这事忽然没了兴致,也不好再逗她:“不过我生得有些吓人,那些姑娘还没有人敢像你这样,敢这么大胆,变着法子欺负人。” 上皇称帝的第二年,他也曾在宫中除夕家宴上见过宫中新进的莺莺燕燕,瞧着她们围在父亲和东宫身侧献媚,把年过知天命的皇帝哄得龙颜大悦,几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争先恐后地对父亲敬酒,恭维那些比他们年岁还小的貌美嫔妃,他便替早已过世的母亲生出了许多不平,连带着对那些来撩拨他的美人也没什么好感。 “道长板起脸来,连群臣百官都要畏惧三分,何况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一个马上天子成日冷着脸,哪个美人敢来亲近他,温嘉姝脸上多了些神采:“也就是我,不喜欢那些对着我献殷勤的公子,偏爱亵.渎不爱言语的神仙。” -- 第59页 “那么阿姝,渎神的滋味好吗?”道君就知道这只小狐狸有诸多奇奇怪怪的爱好,要不然也不会起心思同他演冷宫哀怨的戏码。 温嘉姝笑着点点头:“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现在是觉得好极了!” “你……”道君很想在她的臀部打几下,又觉此举不妥,只得自己坐到了旁边生闷气,她偏又不知讨嫌地凑了过来,继续商量着戏本子的事情。 “道长,你说以后成了亲,我们要不要寻一个僻静些的宫殿,让宫人们布置一番,然后我真的去写几首宫怨诗,到时候道长寻一身侍卫的衣服,让宫人们守在外头,我们试一试?” 她兴致勃勃:“听几个县主说,那些楚馆里头卖艺的郎君抚琴奏乐时都爱身穿女子妆扮的坦领,若是再生得阴柔些,会让那些女郎为他争得不可开交,我家里的衣裳穿也穿不完,等以后出阁,还能有不少没上过身的,以后我挑几件改大了给你穿,你看好不好?” 天子沉下了脸色,心想着御史台平日里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京中有了这样败坏风气的烟花之地,他们竟也不知道上奏。 “阿姝,你这样……” 道君斟酌着言辞,怕搅了她的兴致,又要生一场闲气,犹豫之间,小狐狸又在想新的坏主意。 “哥哥,你喜不喜欢看人跳舞?”她记得梦中的圣上也常看军中舞蹈,宫廷舞倒是少见,“我从小练过翘袖折腰舞,虽比不上宫中舞姬,但也算是可以入眼了,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便扮作献媚的舞姬,也做一回赵家飞燕如何?” 看过了她跳的,以后就不能再被别人勾走了。 她说起跳舞,道君的眼神不自觉地游移到了她的腰间,他无意间碰触了一下,都觉得心神摇曳,若是她能换上一身比夏衣更轻薄的舞裳折腰扬袖,不知道又是怎样的风采。 华清池里有专供天子沐浴的星辰汤,是整片温泉汤池中最大的温泉,离温泉水源最近,水质也是最好,若是下次驾幸行宫,有一个美人在里面作水中舞,也十分适宜。 “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道君稳了心神,与她额头相触:“我闻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而行,阿姝腰肢酥软,必定远胜赵氏姊妹。” “道长,你什么意思?”她有些迷茫,温嘉姝倒是不在意皇帝私底下拿她比拟赵氏姊妹,但是她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到了温泉。 “没什么意思。”道君亲了亲她的额头,“只是我以为,阿姝既然要做戏,不妨做足全套。” 温嘉姝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不似刚刚那样古板,也有心听听他的意见。 “朕在华清池独有一方温泉,名号星辰。”他语气淡淡,面色平静,不像是在说什么旖旎的□□:“若来日娘娘起了兴致,不妨把这两姊妹都演了,也让朕验一验史书的真伪。”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验什么真伪?”她犹犹豫豫道, “道长,我可没有赵合德的本事。” 赵合德那是能让皇帝死在她身上的女人,温嘉姝自问没有她那等妖娆媚态, 恐怕达不到能令皇帝意动神飞、若无所主的境界。 来日方长, 道君也不急于这一时,她平日里但凡肯使些手段, 自己便有些禁不住, 要是现在阿姝就肯与自己去华清池, 他哪里还等得到封后大典后再行周公之礼。 “阿姝不似赵合德,但是却爱她配置的药。”道君笑道:“那慎恤胶你不会是真想用在我身上吧。” “道长现在好得很,用不着吃药。”那个东西隐隐又有硌人的架势, 她稍微挪了挪身,离道君身下那处远了些:“你快想法子把它收好, 我再也不招惹你了。” 他竟还有心情打趣人:“道士捉妖的法器,有时候是不从主的。” “或许附近有吸人元.阳的妖精,我想把这妖精放生,奈何这妖精自己不识趣, 也怪不得我的法器按捺不住想要伏妖的本性。” 温嘉姝用团扇遮挡了脸,隔着双层轻.薄的丝绢, 也能看出她的窘迫。 “世间男子都有的东西,那叫什么法器?”她把眼眸露了出来,斜飞了他一记眼刀,但配上少女的羞臊, 对他没有半点威慑力:“成帝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死在嫔妃肚皮上的皇帝, 道长可不要做第二个。”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世人所欲,我亦不能免。” 道君笑道:“我看王玄朗近日上了一份奏折, 讲述天竺风貌,便说起那里的国主最爱嫔妃在床笫间如蛇一般扭动腰肢,号为妖妃蛇舞。想来天下的君主,皆有急色的毛病。” 再往远处些的君主,则喜爱女子行事前以唇舌润泽自己全身肌肤,又或者拥众美于一室,浴池纵乐。像他这样修道出家的反倒是异类。 “好啊,我还道陛下批阅的奏折都是什么国政要务,原来那些臣子还给折子里给你讲这个?”温嘉姝气得用团扇打了一下他的肩胛,道君也没有闪躲,含笑瞧着她发嗔作恼。 “这个王玄朗和你说这些,是不是为了给你献美人?”她嗔恨道:“像这等阿谀谄媚的臣子,哥哥竟也留着他?” 时下风气开放,寡妻再嫁、胡女入侍贵族都不算是什么稀罕事,那个王玄朗在奏折里对皇帝说这些,不就是想要送女人么! “朕不让他送美人,他就给朕送了一个大师过来。”道君受了这不轻不重的敲打,也一点不恼,擒住了她的手,同她说朝堂上的事情:“他单枪匹马而能亡一国,俘虏了全部王室,又得了酿造石蜜的方子,也算是有些功劳,那些王妃朕也瞧不上,就让他选了两个能歌善舞的送给上皇了。” -- 第60页 一人能使一个国家灭亡,确实是很有本事了,温嘉姝知道朝廷选官重才能,便也不再纠结那点醋意,颔首称是:“如此说来,王将军是有万夫不敌之勇,那哥哥是要给他封官吗?” “朕已经加封他为从五品,赏赐了金银珠翠,也就够了。” “灭亡一个国家,才封从五品么?”温嘉姝叹道:“陛下给官可真够吝啬的。” 道君并不是个介意女子干政的君主,相反,他很愿意把这些朝堂上的趣事说给温嘉姝解闷,也听一听她的意见。 “他出使中天竺的时候被那个国王扣押,他是逃出来了,可妻侄和其他随从却被困在了里头,后来就去邻国借了几千兵马,灭了中天竺后,把妻侄救了出来。” 道君瞧着温嘉姝若有所思的模样笑道:“朕给他封官是因为他带回了石蜜的方子,又不是因为他打下了那个国家。阿姝,灭亡一个国家,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温嘉姝不高兴道:“道长,除了石蜜,还是因为那个所谓的大师吧?” 被姑娘戳破了心思,道君也不避讳:“听他说,那个大师已经活了两百余年,我也是有几分好奇,就让人把这个和尚以及中天竺的王室都押解入长安,估计等吐蕃的战事平息了,他们也该到长安献降了。” 那处已然偃旗息鼓,他便又起了亲昵的心思,招手叫姑娘过来:“阿姝,到时候你要不要也和我一道去受他们的降?”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温嘉姝想起了梦里那个满口胡言的大师,蓦然失去了兴致:“那大师生得又不好看,我才不要去呢。” “瞧你现在都娇气成什么样子了。就为着那和尚不好看,你就嫌弃人了?” 山不就我,我且就山。道君见她动了气性,不动如山,自己整理好了衣物起身,击掌叫人送了点心进来。 “我成什么样了?看脸又不丢人。”温嘉姝想到那个号称活了两百岁的番邦骗子,心里头便不大舒服。在罗汉床上稳坐不动,任凭皇帝拿了羹匙侍候自己,“道长,要是你生得不合人意,我可能也不会特别喜欢你了。” “承蒙娘子不弃,还瞧得上贫道这张脸。”道君喂了她一块生津开胃的青梅糕,慢条斯理地擦擦手,含笑看她被酸出了眼泪,又想找些事来讨她欢心。 “阿姝,咸安的生辰快到了,要不要我将她召回来,陪你解解闷?” 本来应该是卑不动尊,长公主的芳诞,该是温嘉姝回长安拜贺,但圣上也生出了自己的私心,既不想阿姝远离左右,也不想她去公主府见识那些惯会卖弄姿色的男.宠,尤其是纨素新喜欢上的那个探花郎。 纵然阿姝亲口说过不喜欢,可这样一个人杵在长安,仍然令天子如鲠在喉。 皇帝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心意,那也就只好劳碌这个庶妹再来九成宫跑一趟,自己忙起来的时候,也好有个人陪阿姝说一说话。 温嘉姝口中含了那块酸糕,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勉强就了一口荷叶粥吞下去,“我倒是没什么,但是殿下此间乐,不思蜀。” “她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每年我来九成宫避暑,纨素第一个要来随驾。” 道君不以为然道:“若不是担忧她带着你在湘宫观久住,朕原也不打算赶她回去。” “道长那个时候是不喜欢我罢?”咸安长公主是因为她才被赶回了长安,这一点说出去怕是都没有人信:“宁可不让自己的亲妹子寻快活,也要把我赶走?” “阿姝,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后来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叹道:“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久了,突然有一个姑娘跟我说她爱慕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他每天一个人晨起用膳、朝会、议政、批折,偶尔去宫外打一场猎,像史书上任何一个有为的君主那样,恪守自己的职责。 这样的生活千篇一律,却也形成了习惯,突然有一天要他来体贴一个女郎的心意,把她看得比自己还要紧,每日想方设法讨一个人的欢心且甘之如饴,此类小儿女的心肠,并不适合一个意志坚定的道士。 “肇仁说朕六根不净,被尘世羁绊甚多,总归有一天要回凡俗中去的。” 他原本就是个孤独的命理,父亲偏爱嫡长子,母亲早早去世,兄弟之间也不和睦。这太极宫中的繁华热闹,是由那些年轻的宫嫔、新生的兄弟点缀出来的,而保卫这片繁华的他,与之格格不入,被东宫和巢王府隔绝在天伦之乐的外头,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异类。 他得了天下以后,便较从前多了许多责任,也多了无上的尊荣,似乎世间万物皆是唾手可得,连他自己也以为除了灭掉环伺的强敌、将一个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奢求。 “朕从前觉得衡阳真人是个油嘴滑舌的人,现在想一想,他也算是一语成谶。” 君王的权力赋予他神仙一样的超然,他站在九重之上,以一种超脱六界之外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直到被她降伏,才重新滋生出了许多贪恨嗔痴,想要迫不及待地回到红尘。 生出这种念头的时候,总是要先尝试着挣扎几番,然后才会悔恨。他那时不想打破现有的平静,却又隐隐有了醋意,不想纨素同她一起在湘宫观游玩,给她和更多的年轻道士牵线。 “所以说,圣上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 -- 第61页 她的重点总能落在不一样的地方,“哥哥,你在外这么多年,就没遇见什么绊住人心的女郎么?” 道君抬头望向她,隔着摆满小食的桌案,盈盈脉脉,“阿姝若不是第一个,椒房殿大概早就有主了。” 年少的时候没有遇见太过惊艳的人,时间总会在后来补还回来。 她被道君这样相望,那些关于中天竺旧事的担忧暂且烟消云散,自己持了银箸,夹了一个栗子糕予他。 “道长,有我把你绊倒,那就够啦。” …… 咸安公主府内,一群白衣严妆的郎君立在正厅之外,等候长公主的发落。 殿下得了萧琛,于他们而言有好有坏,好处是殿下的脾气变温和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要发落人;坏处是殿下的目光全部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们能分到的恩宠就不多了。 长公主对待驸马还算是优容,许他在外头蓄养妾室,可她府里这些吃干饭的小郎君就没有这项好处,除非是长公主自己悦意,喜欢看他们当众和婢女相交,否则绝不许他们沾别的女人一星半点。 今日好不容易殿下起了兴致,要让他们扮作萧大人的模样一同作乐,偏偏又赶上了驸马回府,公主就让他们全在外头候着。 他们知道驸马与公主分房已久,大概不会做些什么,可等在外头半个时辰以后,众郎君渐渐觉出些不对来—— 原本约好今日一起来府内作乐的萧大人,怎么到现在也没有来?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殿下召我来, 是有什么事情吗?” 王延礼在长公主的对面落座,这还是长公主过门以后,第一次为他烹茶。这种久违的夫妻温情让人坐立不安, 他等水沸了三滚, 还是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 “我们是夫妻, 郎君与我共处一室还会觉得别扭么?”咸安长公主今日褪去了艳妆, 只是淡扫了蛾眉, 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衫袖,配着浅蓝的下裳,显出与往日不同的婉约恬淡。 她简直是照了宇文昭仪年轻时的模样刻出来的, 一样是艳光四射的美人,却比她的母亲活得更加恣意。 “我听兰央说, 郎君近日颇爱饮云雾茶,前几日阿耶和阿娘正好赏了我三两,郎君要是不嫌弃,不如尝一尝。” 兰央是驸马近来最为宠爱的小妾, 最擅长抚琴与吹箫,人也机灵活泛, 不像旁的小妾只知道讨好驸马,还常常做了糕饼来讨好长公主,咸安长公主本来就对驸马没有什么感情,对这样讨巧的女子也甚是喜爱, 府内得了什么好东西, 也会赏赐给她一些。 连咸安长公主都只能得到几两的贡茶,王延礼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凡品,她一向张扬, 忽然对人示弱,这种纡尊降贵的时候,他连在梦里都不敢想。 “臣谢殿下赏赐。”驸马从胡椅上跪坐起身,对长公主拜了两拜,才接过她手中的茶盏,啜饮浅尝。 长公主笑着看他恭敬的模样,心里只觉索然无味。 她喜欢民众臣服在她石榴裙下,却不希望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对上她也是这样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看惯了太多的柔顺臣服,就算是天底下最温柔体贴的情话,于她而言也是味同嚼蜡。李家有着鲜卑的血统,天性不羁,血里带了风,片刻也不安静。 有时候长公主会觉得,她臆想出的那个意中人,在望向她的时候,最好有像狼要狩猎一般的眼神,把人盯得脸上发烫;在亲吻她的时候,又要强势得像至高无上的王,让她生出被征服的渴望。 当然人常常是叶公好龙,幻想归幻想,但当母亲说起那个吐蕃的新君要娶天.朝公主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慌了。 吐蕃苦寒,且又是异族,饮食习俗皆与天.朝有异,听闻那里的人喜食牛羊等肉食、饮乳酪酒浆,因着粮食稀少,即使是王公贵族,也很少吃米面之物。 虽然她也喜欢吃炙牛肉和鲜鱼脍,偶尔抱怨皇兄禁食牛肉与鲤鱼,然而天天吃这些和偶尔尝个鲜还是不同的。她习惯了长安的安逸奢华,吃久了精细面食,很难想象人是如何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上生活的。 吐蕃的新君倒是和她年纪相仿,可听说是个狠角色,短短几年之内铲除了宫内异己,又趁圣上对阵突厥之际迅速控制西域一带,逼迫那些小国对自己称臣,意图与天子分庭抗礼,李纨素只是任性了些,史书也读过不少,这个新君实在不是自己所能驾驭的人物,像她这样嫁过去,只能落得里外不是人。 夫君提防她,而父兄远在长安,鞭长莫及,等到下一任皇帝继位,与她感情淡泊,更是不会理会自己这位空有血缘的长公主。在吐蕃,自己这层公主的身份没有任何用处,每日除了讨好男人,就是与嫔妃勾心斗角,这种日子不是她想要的。 吐蕃能一举击溃松州防军,扬言饮马黄河,恐怕也是有备而来,偏偏那个新君也不在意皇帝的妹子嫁过旁人,非得要求皇帝将公主送到松州,要是她同驸马和离,皇兄指不定就要从了吐蕃的意思,随便再置办一些嫁妆,把她当礼物一样丢给敌军,以求边疆战事平息。 与其到时候要低眉折腰一辈子,忍受塞外的风霜雨雪,还不如先软了身段,哄一哄文弱的驸马,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自己才能继续在长安城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郎君喜欢吗?”长公主柔声询问道:“也不知道兵部近来有什么要紧的事,竟把夫君困在那里许久,连自己的家也不回了。” -- 第62页 兵部最近能有什么事,无非东西两面与属国的战事,他们夫妻一向是分居两处,驸马无宣不得入公主府,咸安长公主这样问,实在是虚伪至极。王延礼饮毕了这盏茶,也清楚了长公主的意图,好在人算不如天算,吐蕃的战报传到长安之前,长公主就已经写好了请离的奏折,覆水难收,她现在就是想把折子追回来,也不成了。 “朝中的事情繁忙,臣也无暇他顾。” 驸马斟酌道:“这贡茶确实是不同凡响,今日承蒙殿下赐茶,下官欢欣不胜。” “驸马非要与我如此生分吗?”咸安长公主不待见他这种虚伪客气的姿态,炉中茶沸,汽熏人面,热得人心浮气躁,她稍微扯了扯胸前系带,隐隐露出几分山峦的风光。 “自己的正妻顾不得,倒是有闲心去疼爱小妾?”团扇摇动间,她失去了风雅的情致:“若我记得不错,郎君前几日还一掷千金,买了眠月楼的春宵风流,梳弄了一个雏儿,怎么就忙得三过家门而不入了呢?” “真是大禹治水也就罢了,可要是圣上知道郎君治水治到了销魂窟……”她笑吟吟地又斟了一杯茶,递给自己的丈夫,“郎君何不猜猜,圣上会怎么想?” 男人在那方面最是护短,王延礼想起了从前与长公主合房时的不快,也有些不悦,连戏也懒待做,没有接过那盏茶,让长公主的手直直停在了半空中。 “公主说笑了,比起殿下,臣做的那些事,也不算什么。”他恭谨地讽刺着她:“殿下从前嫌微臣无用,现在要用的时候才想起来,是否有些过于晚了?” 咸安长公主许配给王氏的时候,为了表示王氏对天家这桩姻缘的重视,他的耶娘把身边姿色尚可的丫鬟侍婢全都敲打了一遍,不许她们生出攀高枝的心思,就是怕他身边万一有了姬妾庶子,将来会惹了公主不快。 从小就服侍他的两个小婢原本是要留作房里人,让他晓事用的,后来一个仗着姿色好些在他沐浴的时候多撩拨了几下,被另一个告到主母那里,被母亲苔了三十杖,许配给家中一个马奴当娘子。 他惶恐而欢喜地等待着大婚的那一日,谁料洞房花烛夜,元帕刚刚落了红,他便一泻千里,在公主身上丢了脸。 开始长公主待他还好,可连着几天鱼水不谐后,他面对咸安长公主时愈发少了底气,李纨素也是正当龄的少妇,见他没了用处,就渐渐淡了下来,甚至不许他上公主府的床榻,转身与和尚道士厮混在了一起。 头一回成婚便遇上这等事,王延礼也垂头丧气了好一阵,然而后来他也偷偷蓄了几个妾室通房,才发现自己在男女之事上也并非刚开始那样无用。 长公主身份压了他一头,又是有名的娇蛮,本身行.房时就让人多了几分顾忌,即使是花一样的容颜,也令人战战兢兢。但那些身份低贱的女子则与之不同,她们爱慕他的才情身份,温柔小意,服侍起人来也是样样称心,在她们身上,王延礼才能一展雄风。 长公主让他沦为京城的笑柄,他便故意千金买笑,把那雏儿弄得哀叫连连,声音大得隔壁都能听清。 夫妻做到这种彼此仇恨的程度,大概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笑话了。 李纨素自上皇登基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这样羞辱于她,她伏低讨好,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她不是个肯吃亏的人,那一杯滚烫的茶水挟裹了她满腔的怒火,悉数泼在驸马白皙的脸庞上,霎时烫出了一片红痕。 “王延礼,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刺我?” 她出言嘲讽道:“你可真是下贱的胚子,对着那些下九流的东西都能立起来,偏偏没有睡凤凰的命。” “嫌我不洁,可你自己又是什么忠贞不二的君子?” 她怒火中烧,连衣裳松散开来也不管不顾:“就许你们男子三妻四妾,不许我玩几个男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那些脏事儿,那个马奴家的小蹄子,三天两头往你那去,走起路来腰都快要扭断了,你不嫌恶心我还嫌弃呢!” 但凡是封了爵位的李氏男子,有几个不玩女人的?他们的娇妻美妾一人得道,家里头那些鸡犬连带着得好处,也不见得哪个士大夫为年老色衰的王妃指责男子薄情寡义,怎么到了她这里,只是养了几个郎君,就要被人唾骂嫌弃? 向来正妃无用,王爷都会去睡小妾,驸马不能让她高兴,她不去找别人,难道还要为一个天阉的臣子守活寡? 公主可以动手打驸马,可是驸马却也只能唾面自干,王延礼静静等洒在面上的茶水变得冰凉,起身靠近公主,替她系好了系带,手指触碰到那方酥软,也没有半刻停留。 “殿下请自重。” 王氏是当世名族望姓,原本是自恃清高,不愿与宗室联姻。宇文氏千挑万选,费了许多周折才促成了这桩婚事,李纨素骂他,就是连带着尚书仆射和宇文昭仪也骂了进去。 她自恃美貌,却在他面前屡屡折戟,李纨素深吸了一口气,仰面冲他粲然一笑:“郎君,非要我和你撕破脸么?” 原本是想请他来再续旧情,给他留几分面子,可现在却不必了。 “宗予,你进来!” 屋外的一个白衣郎君听到公主传召,战战兢兢地进了屋子,跪在大厅中间。 -- 第63页 他还从来没有在驸马面前服侍过公主,见公主柔情蜜意地叫他,手心都吓出了汗。 “愣着做什么,脱啊!” 这个叫宗予的小郎君瞥了一眼驸马阴沉的神色,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殿下是想让我留在这里看您行乐,那恕臣不能奉陪。” 驸马起身欲走,却听见咸安长公主在他身后娇声调笑。 “宗郎,你从前和婉莹那样要好,我还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怎么现在一见着驸马,又吓成这样了?” 王延礼霎时变了神色,宗予将头伏在地上,察觉到背后驸马如刀一般的眼神,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于驸马而言,她是高高在上的君,她竟然要用另一个女子的风流韵事,才能留住他的脚步。 李纨素无心去管将要烧干的茶炉,半倚了桌案,露出了宫裙底下一双白生生的足,闲适地摇着团扇,欣赏着他不敢置信的神情。 “郎君,你想不想听听你那个外室背着你都做了些什么?”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入夏以后, 翠微殿内的书房里每日都要供上两缸新冰,复以殿中四角的香扇摇转,遂令满殿生香。 温嘉姝甫一踏入这凉幽幽的宫室, 差点打了一个寒颤。 “道长, 你这里是宫殿还是冰窟,怎么这样凉?”她抱怨道:“难怪这书房外头挂着‘方外蓬莱’, 神仙住的地方, 确实是高处不胜寒。” 女子的夏衫远比男子轻薄, 两三层轻软的绸纱穿在身上也不会觉得热,皇帝笑着让人停了四角的香扇,让人撤下了给她预备的梅子汤, 换了一盏热茶进来。 “阿姝,我这里时常会有人进来, 冰就备得多些。” 这天气热得人心浮气躁,臣子有急事要禀奏的时候,须得从弘文馆步行而来,穿着朝服见君。不多备着些冰消暑, 一来二去,这些人也该受不住了。 “你这里人来人往, 还敢让敏德去找我,道长,你也不怕人把我看去了。” “朕不让他们进来,他们难道还要闯殿么?” 圣上含笑望向她:“阿姝, 你这样久都没有来过, 当真一点也不想我吗?” 他忙起来的时候常常连觉也睡不成,极难抽出空来去见阿姝,她成日里忙着绣旗制衣, 也不来找他。 短短十数日的工夫,几位被皇帝安排去边境的国公和郡王已经动身前往西疆,九成宫的宫人不眠不休,赶制出了军.旗和数千身棉衣随粮草一同运往边关,温嘉姝也知道行宫里现在不安宁,不愿意这个时候来找郎君嬉游。 “这里又不是湘宫观,天子居所,非诏不得入。”温嘉姝拢了拢披帛,仍然觉得有些清凉,“我以为圣上这样忙,是没有时间来想我的。” 道君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龙袍,光亮的颜色看起来很是暖和,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温嘉姝索性环住了他的腰身,从他的身上汲取暖意。 圣上今日让敏德请她过来,本来是有几件事要与她说说,但瞧见她揽住自己取暖,却又按下不提,只是轻轻回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就是再忙,想你的时间总是有的。” 温嘉姝颇感惊奇:“道长,你现在说起这种话来脸都不红了。” “妇唱夫随,和你待久了,脸皮自然会变厚。” 他吓唬人一般地把她抱起,轻轻巧巧地放到天子的坐处,把她吓得花容失色,挣扎着要起身。 她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在案板上抗争,倒显得他变成了强抢民女的恶霸。 “阿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圣上站在椅前,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在椅上惊慌失措的模样,想到了她那稀奇古怪的戏瘾。 “就是想做什么,也得等婚后才成。” “你才想到歪处去了呢!”她杏眼圆睁,指责他道:“教人瞧见我坐在陛下的椅子上,那还得了!” 皇帝面上微热,回首看了一眼珠帘外的内侍,叫了声去,那些内监朝皇帝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从殿门鱼贯而出。 “阿姝,书上说大礼不辞小让,你倒是正好反过来了。” 圣上道:“你平日里是怎么待我的,现在坐一张椅子又有什么妨碍。” “圣人还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哥哥,你也别养我算了。”她从椅上起来,抱怨人道:“那是在没人的地方,起居郎又不会记下这个,现在是在翠微殿里,难道我还要抓住起居郎的笔,不许他秉笔直言么?” 圣上不以为意,自己坐在了椅上,让温嘉姝倚在了他的怀里,“他们现在夸你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在意这点小事?” 起居郎会通过皇帝身边的侍从打听消息,但他又不是没有办法封住消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皇帝想,除非是翠微殿的人不想活了,否则不会传出去。 “夸我?”温嘉姝十分讶然,“他又不认识我,夸我做什么?” 她狐疑道:“道长,你和别人说过我了?” “朕下旨让宫人赶制冬衣的时候,委婉和中书省的那几位宰执提了一句。”圣上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也觉出了几分书房荒唐的昏君乐趣:“他们对阿姝赞不绝口,说你识大体,确为中宫之选。” 皇帝的家事与国事是分不开的,天子要下封后的诏书,总要先和三省六部通一下声气,让钦天监算一算日子,也给群臣预留着时间,写些赞颂的表章夸一夸未来的皇后,显示这位国母确实有母仪天下的才能。 -- 第64页 “道长,你的委婉我可是见识过的。”温嘉姝羞他道:“你是能托我阿耶带‘朕绝不会心口相异’的奇男子,你是怎么同他们说的?” 封后的事情在她意料之中,昭告天下是迟早的事情,但听见自己的情郎和别人来讲她,总归是会滋生出些欢喜,期待他如何向人夸耀新妇。 “前几日和那些人用膳,郑御史说起他家的九娘与陈国公家的第三子两情相悦,陈国公现在在外头领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想着请朕赐婚。” “不许你给她赐婚!”她心里头记着的账有许多,一听到郑九娘,想起来告她的黑状:“道长,九娘子可是说你的诗文不入流呢!” “阿姝既然这样说了,我自然要照做。”这件事过去了许久,没想到阿姝还在心里记着,圣上哑然失笑,逗着她道:“那阿姝看在郑御史后来赞你颇多的份儿上,暂且饶了她罢。” 他的诗一般只给前廷的臣子看过,那些贵女不知道皇帝的诗,信口胡言也是情有可原。 “当时卫国公感慨了一句,说他们这些旧臣都是早早地成家立业,有些年纪长些的,连女儿女都该结亲了,怎么朕仍旧恋栈着道家的长生术,不肯为国立后。” 圣上微微一笑,回忆当时的场景:“朕就同他们说起你出主意让宫人缝制冬衣的事情,他们都觉得阿姝很好,很适宜做皇后。” “就这样?”温嘉姝不敢置信:“那些大人没说些别的么?” “当然没有。”圣上望着她惊讶的神色,淡然道:“阿姝还信不过我吗?” 那日赐膳,当然是有人说过的。 圣上听了卫国公的话,倒也没有恼,只是顺口接了一句。 “既然药师这样说了,那还是把两家的婚事定晚一些,等朕立了司空的女儿为后,再议他们不迟。” 当时得蒙皇帝赐膳的几位霎时鸦雀无声。 按了皇帝的记忆,大概先是潞国公没忍住笑意,呛了一口酒,后来是出身宗室的堂兄蜀王率先举了杯,庆贺圣上得了称心意的女子,中宫有主,东宫亦将不远。 莒国公还调侃了一句:“臣记得当日陛下亲近左右,常与臣等称兄道弟,臣等无不披肝沥胆。如今要娶温家的女儿,司空倒比咱们高上了一辈。” 他不敢说皇帝娶了臣子家的女儿要比自己矮了辈分,只是抬高了温司空这位未来国丈。但这种错了辈分的话还是令圣上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也不愿意叫温嘉姝知道。 “阿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叫她的名字:“左右这些朝臣也知道了,这些日子你若是遇见了他们,直呼官名就是,不必按着从前对他们行礼了,他们也不敢受你的礼。” 温嘉姝应了一声是:“道长,那你要是把制作冬衣的这份功劳记在我头上,怎么我没听那些制作冬衣的宫人议论过?” 道君当时说这件事要用她的名义,可内官到各宫督促制衣的时候却没有提到她。 圣上没好气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告诉给中书省的那些人,让这些众臣知道娘娘贤德就够了,让那些宫奴知道是你在大热天给她们找了一堆活计,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事如果是圣上先起的意,那些宫人自然什么怨言也没有,可是要是她们知道是温嘉姝向圣上提议,活是下面人干的,好处却是由着她得,心里头不知道要把她记恨成什么样。 “等将来阿姝做了皇后,大赦宫人的时候,那时候再用你的名义。” 温嘉姝怜悯这些被困在深宫许多年的女子,想着让她们劳作上一阵子,让道君放她们出宫嫁人,但皇帝以权术御人,想的与她还是有所出入。 都说四海升平,可其实边境还是常常会有小的摩擦,天子赐恩不能太过,否则他下诏让宫女制了冬衣,便要以赦人出宫作为条件交换,开了这个先河,以后的皇帝再让这些宫人为边兵制衣却不肯放归宫人,恐怕会令宫闱滋生怨恨。 “道长说的我都记下了。”圣上倒是大方,把好人全让给了她做,温嘉姝伏低身子,咬了一口他的耳垂:“陛下还有什么要赐教的?” 被她惹得有些意动,圣上忍不住在温嘉姝的腰臀处轻轻地拧了一下,挪动了一下身子。 “说我想到了歪处,阿姝现在在做什么?” 她低笑了一声,手指划到了他腰间的玉带,娇声引诱着他道:“臣妾自然是要让陛下称心如意啊。” 天子处理政事的御书房里,她就如此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对着皇帝自称臣妾。 御案上难得没有积压的奏疏,正适合一个女子躺下,温嘉姝刚在道君的怀里待得有些暖和,忽然后背贴上了冰凉的桌案,把她冷得打了寒颤。 “不成不成,昏君妖妃的戏码今天就到这儿了,道长,你的书案实在是太凉了,我也入不得戏呀。” 瞧她失去了兴致,道君无奈地又把人从桌案上抱了下来。 “阿姝,你前世是打铁的工匠吗?” 她闻得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 “先把刀剑放在火里烤得滚烫,然后猛不防再放到冷水里淬了,看着它遇冷之后冒着烟气还在笑嘻嘻。” “那怎么可能,铁匠打铁是用火烤软,再用水淬硬……”她见着道君“七窍生烟”的模样,心里警铃大作:“道长,你不会真的想对我做什么吧?” -- 第65页 “不会的……”道君叹了口气:“没名没份,岂不是辱没了你。” 婚前再亲昵也只是有限度的,与她拥在一处仅是杯水车薪,又不能真的灭了火气,但凡她有半点不情愿,还是得把人放下来。 她吃了定心丸,便又到他的怀里去偎着:“哥哥觉得我的戏有不有趣,难道真的不想以后多试试?” “演就演吧,皇后所求,朕总是要应允的。”圣上淡淡道:“只是成婚以后可不许这样欺负人。” 他松开了温嘉姝,似乎是才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情:“我让人按照皇后的规格给你打了些首饰,做了几件衣裳,你不妨现在去更衣处换上,等些时候纨素和驸马要来谢恩,你同我一道见见她。” 纨素在九成宫办宴游园,少不得要和阿姝打交道。从前阿姝为臣,得向咸安行礼,但现在自己要娶她做皇后,阿姝成了咸安的皇嫂,君臣相易,自然要这个庶妹对阿姝多尊敬一些,不能让她仗了年纪,对着皇后不恭顺。 长公主会再度来行宫这没什么稀奇的,令人称罕的是她会带着驸马一起来。 温嘉姝会心一笑,却不问为什么,只是当了圣上的面感慨道:“殿下其实也是个很孝顺的人,从前虽然任性,可这西边一起了战事,她便同驸马一道进宫服侍上皇,在南内与九成之间奔波来回,怪辛苦的。” 庶妹的这点心思,圣上还是知道的,无非是怕国家战败,自己要把她送去和亲。 咸安公主还是不够了解她的皇兄。皇帝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吐蕃若是像吐谷浑战败以后那样,对天.朝恭敬有加,自甘为上国臣妾,圣上也愿意册封一个宗室女为公主嫁到属国去,但吐蕃敢学当年突厥那样狂悖不堪,莫说要迎娶公主,皇帝不让人扫了那吐蕃的犁庭才是怪事。 “随她去吧。”驸马要是愿意和好,圣上也不打算再深究咸安公主府里的家务事:“要是真的能与驸马和好,也不失为一桩好事,驸马是王氏嫡子,身份贵重,偏她一直任性,才弄得两人长久无嗣。这回要是夫妻和顺,说不定阿姝刚当皇后就要做舅母了。” 天子大婚,须得诸司准备将近一年的时间,咸安要是这期间怀了身孕,大概临产也就在她封后的时候。 温嘉姝嗔了他一句不正经,圣上笑着让人进来,引着她去洗漱更衣。 夏日沐浴,是一件十分畅快的事情,浴间雾气腾腾,温嘉姝不喜欢有太多的人侍候,等梳发和按捏结束后开始泡浴,就让宫人都暂且出去,只留了绮兰在里头侍奉。 绮兰正预备给娘子添些热水,却被温嘉姝叫住。 “绮兰,你一会儿去告诉我阿娘,我大概今日要晚些才能回去,教他们不要忧心。” 她点头应是,圣上留她家娘子在此处,主母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顺便,让阿娘在长安附近一带帮我找一个名字叫做‘婉莹’的妇人。” 绮兰有些呆住,女子的名号本来就不容易被外人所知,又是常见的女名,偌大的长安,叫婉莹的何止百人,也不知道她家娘子找来有什么用。 “我阿娘要是问起来,你就告诉她,那个妇人是从前陪长公主出嫁的侍婢,我猜公主大概是把她藏到了哪个秘处。” “娘子,您找这个人做什么?” “绮兰你听说过长公主的驸马有个捡来的养子么?” 绮兰点了点头,驸马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听人说一直养在他的外宅里,让下人称呼这个孩子为小公子。 兰汤滟滟,温嘉姝刻意将水声撩拨得大些,让人听不清里头说话的声音。 “这个妇人,就是那个孩子的生母。”温嘉姝莞尔一笑:“也是驸马从前的外室,后来殿下好像舍不得她,又把人要回去了。” 在从前的梦境里,咸安长公主想与驸马和离已经是吐蕃战事之后的事情了,也就没了和亲这一件事,要想体面地断了这桩姻缘,总得有个什么要挟驸马的把柄。 “那这个孩子岂不就是……驸马的私生子?”绮兰瞠目结舌,“长公主那样的人,怎么肯让自己的侍女先一步生子?” “这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猜这个婉莹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温嘉姝道:“你就当是我想找她来解个闷儿吧,实在找不到也不必为难。” 宇文氏入宫多年,把持南内不说,太极宫里的六局三司也难免有她的人在,自己在宫中没有亲信,如果能抓住咸安长公主的命门,拿捏南内里的那位也会容易上一些。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等到温嘉姝披了纱绸从浴间出来的时候, 从前服侍过她的几位女官已经在妆台前等她了。 宫婢勾了珠帘帷帐,张尚服和一众捧了衣服钗环的女官宫娥见温娘子露了面,便一齐跪下恭贺。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愿皇后千秋圣安。” 温嘉姝莞尔一笑:“你们这是做什么, 圣上无有明诏,我现在还不是皇后, 行稽首礼可是折煞我了。” 张尚服是和她打过交道的, 皇后没有叫起, 她仍旧是额头触地,跪着回话,“圣上心属皇后, 是以命奴婢等均以中宫称之。” 皇后入主椒房殿是早晚的事情,趁着现下还在行宫, 她尚且能多巴结一些,等到将来皇后正式入宫,她也比别的女官在皇后面前更得脸些。 -- 第66页 “圣上此举也太过了些,这次就算了, 以后可不行。”温嘉姝叫了她们起来,由着她们给自己更衣梳妆。 翠微殿里服侍她的宫人比之前多了许多, 珠钗发饰皆是按了皇后的规制,而衣裳则参考了前朝时皇后的夏日燕居常服,日月华章的纹样虽少,却是用了正红色的外衫, 以帝后才能使用的赤黄色作为刺绣主色, 衣料也是一等一的华贵轻软。 因着温嘉姝还没有正式嫁入天家,梳发的宫人仍是给她梳了一个少女的发髻,张尚服知道这等常服不太适合过于繁杂的头饰, 只取了一枝以红宝石镶嵌凤眼的鸾凤步摇并几根玉簪,辅以牡丹花钿,自己用白色的锦帕净了手,为她描远山黛。 宫人拿了与这些衣物相衬的珍珠璎珞、耳珰项链,凭温嘉姝自己站起身选了样式,穿戴得当以后才让等在外头的小内侍进来,再将她引着去圣上书房后面的小间。 长公主在她沐浴更衣的时候,已然和驸马到了翠微殿,可是与往日不同,内侍进去通禀以后,皇兄并没有让她和驸马立刻入内,而是教人带他们去了偏殿等候。 她身上穿了面见皇帝的厚重朝服,在马车上颠簸了十几个时辰,稍微觉出些热意。步行到宫门前时正好到了正午,在外头站了许久,日光灼人,偏生这偏殿供上的冰也快化了一半,脸上的脂粉都快被沁出的热汗化开了。 圣上往常为了彰显对庶妹的宠爱,总是会在她来谢恩的时候召她进书房坐一坐,略微聊上几句,她头一次这样后悔自己怎么就不能和其他人似的,在外头磕头谢了恩之后直接回去。 皇兄对她的态度让咸安长公主觉得有些心慌,就算母亲在圣上在潜邸的时候支持过他,舅父也仍旧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可宇文氏的这些忠心加上她与圣上的血缘之亲在国事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连平日最宠爱纵容她的上皇都盘算着让她改嫁到吐蕃那里去,皇兄岂不是更要动心? 时间过得久了些,她稍微有点不耐烦,寻了近前的内侍问话,圣上若是真有要紧的公务处置,她和驸马在这里磕了头便先回去了,谁想那个内侍带回来的话却是圣上要长公主再等上片刻,说是等一位贵人到了,再召见她与驸马。 驸马瞧了她身旁的侍女打扇也止不住公主的烦躁,心里便好受了许多,拿了些金瓜子赏给内侍,闲在在地坐到一边饮茶,他崇尚魏晋风流,里头的衣物不多,也没有那些脂粉糊了脸颊,心里头畅快,自然要比妻子更凉快一些。 圣上连着见了几位臣工,等莒国公走了以后,温嘉姝才从皇帝后头的屏风里走出来,含笑倚在他怀里。 “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原来阿姝穿了皇后的衣裳,会是这等模样。”他由着她揽过颈项,细细欣赏她的美貌。 “我记得外头新贡来一批烟罗软绸,穿着服帖,又极为凉爽。等回銮以后,叫她们给你再制几身。” “郎君的好意我领了,可以后不许像现在这样招摇。”她展了自己的衫袖,对着圣上抱怨:“道长,这衣裳好是好,可我现在又穿不出去,正似锦衣夜行,有什么趣儿呢。” 道长让女官们给她做了这些衣裳,自然是要彰显对她的宠爱,但这些衣服她要是穿出去,御史台就要来找她的晦气了。 “你还让那些女官称我做皇后,叫人听见不得说我张狂太过么?”她理了理头发,有些不满地说道:“道长,这不合规矩。” “以后总有更好的,现在穿给我看不好么?”圣上讶然道“我闻人写西施是‘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她们称你做皇后是我的意思,怎么阿姝却这样小心谨慎?” 君王的宠爱往往伴随着无限的权力,权力是男子最大的魅力所在,其实放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样,道君怜爱她,那么她即使在许多地方逾矩也没有关系,但温嘉姝则不这样想。 “道长,国家百年之祸,往往起于一旦。”温嘉姝道:“能拥有逾矩的权力固然是一件令我高兴的事情,可是以后的皇后都学我这样娇纵,迟早是要酿成大祸的。” 见微知著,由俭入奢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率先打破了礼法,后来的皇后能做出来的荒唐事只怕比她厉害上百倍不止。 “既然阿姝这样说了,那便等中书省将立后的诏书发到门下省商议之后,再让宫人这样称你便是。”她不愿意,道君也不会勉强人,便同她亲昵道:“不如我以后让起居郎记下来,也让后面的皇后瞧一瞧你的贤德。”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她啾了一口道君的面颊,这一事上却毫不自谦:“道长记得让他们把我写得义正言辞一些,可别告诉起居郎,我是在你怀里说的这话。” “是是是,朕就是要人劝谏的昏君,你就是千古贤后,这样写成不成?”圣上气得发笑:“阿姝,你总有许多歪理。” “我倒也不一定要做贤后,只是我原先见金屋藏娇的故事,世人大多不喜阿娇奢靡而怜悯子夫色衰,便觉得贤惠些还是有点好处的。” 沐浴过后,身子里总有些热意,温嘉姝瞧了一眼御案上的冰镇梅子汤,皇帝大概喝过了一半便撂在了那里,白瓷碗的外沿都沁出了水珠。“道长现在把我捧得比日月星辰还要高,万一我哪天摔下去了,就当真是粉身碎骨。” 陈阿娇与卫子夫都是凭借了外戚的势力稳固后位,但陈皇后因为过分奢靡骄纵而使民间生怨,她所凭借的外戚势力又不似子夫家中那样为国立下功劳,史书工笔大多还是更怜爱卫皇后一些。 -- 第67页 道君见她一边惦记着自己碗里的梅子汤,一边在这里伤春悲秋,便叫一直在外间犹豫要不要进来的敏德给她寻一碗温热的来。 温嘉姝馋的就是那个凉爽的快意,忙又把敏德叫了回来:“总管,你可不许听他的,我要一碗和陛下一模一样的。” 帝后意见相左,敏德站在那里赔笑:“娘娘,圣上也是为了您好,奴婢还是让膳房给您盛一碗温的来。” 温嘉姝叹了一口气,“那我就不要啦,总管不必麻烦。” 敏德立在门边,圣上不发话,他也不敢走。 “刚刚给你嫌冷,现在沐浴后贪凉,已经晚了。” 温嘉姝不言不语,显然是很不赞成他的做法。 圣上一本正经道:“这便是阿姝的贤惠,在外人面前,你也敢驳朕的面子?” 间歇性地贤惠上一会子,然后又要耍脾气。 “敏德哪里算得上是外人,圣上的饮食起居,不都是要总管来照顾?”温嘉姝道:“道长,人的心意总是会变的,我现在就是想喝。” 既算不得是外人,也算不得是内人的敏德有些许的尴尬,趁着帝后为内外争执起来之前,先向圣上禀奏了长公主在偏殿的事情。 “田间的农夫这时候还在地里耕作也没觉得苦,她坐在宫殿里有人服侍打扇,倒是耐不住了。” 圣上的神色淡淡,连温嘉姝也感受到他的不悦。 “早知道朕就不让人在殿里放冰缸,合该放一个火盆才是。” 天家骨肉之间的事情,敏德也不好插嘴,默声立在远处,等候皇帝的处置。 “殿下都到九成宫了,郎君怎么不叫人进来,还要把人放在火上烤一烤?” 温嘉姝使坏地在他眉心处用力亲了一下,女郎的口脂把刚刚耸起的眉间抚平染红,惹得道君刚升起来的恼怒化为乌有,一时没绷住笑了出来。 “传他们进来吧,再叫宫人送三碗梅子汤进来。”圣上察觉到温嘉姝抹去他眉心红痕时多用了几分力,无奈地擒住了她的手,“让膳房冰过了再送。” 温嘉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仔细地抹去了他面上的口脂痕迹,起身理好了衣冠走到砚台前,执了墨条一下一下地研磨着。 “阿姝,我又没批奏折,不用这样假惺惺。”怀中余香犹在,圣上瞧她那忽然变得端庄的假样子,把她拉到了自己身侧落座:“你也不必称她是殿下,就坐在这里,安心受拜便好。” 咸安长公主得了皇帝的传召如释重负,皇兄再这么把她晾着,她都要怀疑皇帝是不是变着法子要罚她了。 皇兄也是个苦夏之人,他书房里定然也会凉爽许多。 她换上了一副欢欣面容,欣欣然迈入“方外蓬莱”,遥遥见皇兄身侧坐了一位红衣美人,忍不住像往常一样开口调笑:“怪不得皇兄不见我呢,原来是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这等良辰美景确实不能辜负。” 往常她这样调侃皇帝身侧宫人生得美貌,或是抱怨皇兄把她的美人都分给了臣子,圣上总还是会随着她的,但今日的皇兄,似乎并不愿意理她。 “咸安,朕看你是热糊涂了,连君臣的大礼都忘得一干二净。” 圣上从敏德手中接过梅子汤,捂得不那么冰了才递到了温嘉姝手边,“你也太过放肆了!”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李纨素怔怔地立在距皇帝三丈之外的砖地上, 不敢相信皇帝会这样撂她的脸面。 在长公主的记忆里,皇兄向来是个极温和的皇帝。 虽然身上多了些藏不掉的杀伐气,但对这些兄弟姊妹一贯都颇为优待, 即使是阿耶的诸位皇子因为贪玩而被师傅告到了御前, 圣上也顶多是笑着罚每人抄了三遍文章,很少见过他呵斥人的。 君臣之间的礼节也不大讲究, 有时她面见天颜, 行礼的时候也不过是膝盖打了一下弯, 皇兄就叫起了。 她都忘了,圣上也是曾手刃过至亲骨肉的人。 王延礼随着长公主一起进来,见皇帝怒容不减, 也颇感心惊,连忙撩了朝服跪下, 山呼万岁。 “皇兄恕罪,纨素也是见到陛下一时欣喜,还请皇兄不要动怒。”咸安长公主不屑于驸马这样骨头软,勉强向皇帝一笑, 施施然行了一礼。 “陛下圣安。” 圣上却不大理会她的解释,也没有叫起:“咸安, 你又不像是滕王那样年纪幼小,怎么嫁了人这么久还是和从前一样毛毛躁躁。上皇膝下,惟朕与你最为年长,你也该收敛着些, 为诸弟做一个表率。” 长公主低下的面容堪堪维持着恭谨的笑意, 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屈膝良久, 却还不见皇帝叫起。 圣上自己在御书房里拥着美人颠鸾倒凤,却还来责怪她不知礼节。皇帝身边的这个红衣女子也不知道是哪家□□好了送上来的,皇帝站在她身前,长公主正对着天子行礼,她居然敢安坐在圣上的椅上,也不知道侧身避开。 温嘉姝饮了一口梅子汤,看着他们两夫妻一个跪在地上,一个屈膝行礼,身子都快站僵了,觉得有些好笑,扯了扯圣上的衣袖。 “你们两个倒真是夫唱妇随,皇后端坐在这里,也不见你们问安。” 敏德约莫也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宣人觐见的时候没有告诉长公主殿里头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单等着看人热闹。圣上也不指望这两个人能有什么眼色。 -- 第68页 “圣上,要不然便算了。”温嘉姝站起身来,笑着迎上了李纨素诧异的眼神:“不知者无罪,我现在毕竟还不算是皇后,殿下也没有道理要对我行礼的。” 天下的美人各有各的风情万种,但窈窕的身姿大致相同,李纨素进殿的时候神思不属,也没有心情去注意被皇帝挡住面容的美人是什么模样,只是大致能看出来身形与温嘉姝相仿。 直到这个美人开口言语,她惊愕地抬头相望,惊觉阿娘和舅父的消息不差,皇兄果然是对阿姝有意! 这还是长公主头一回仰视她这位旧时好友,从前阿姝在她身边低眉顺眼,凡事都会相让,按理来说,有这样一个人做她的皇嫂,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她原本也是想着把阿姝和元亨牵成一对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对上温嘉姝含笑的眼睛,心里却有些不大舒服。 如果她没有把萧郎弄到手里,阿姝大概会依了温司空的意愿,同他成婚,那她至多不过是从五品的臣子夫人,自己一如既往地与驸马做表面夫妻,逍遥自在,也不会生出这许多波澜。 而现在,她反而成了皇兄口中的皇后,自己则为了萧琛与驸马闹得满城风雨,现在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在皇兄面前乖乖伏低身段。 萧郎他……总不会是克妻的命格吧? 圣上轻咳了一声,并没有顺了温嘉姝的意,直接叫起。王延礼反应得快些,虽然不知道这个美人的名姓,也没有见过皇帝立后的诏书,但既然圣上这样说了,自己拜一拜总是应当的。 “是臣愚钝,竟不识得皇后娘娘真容,还请娘娘宽宥臣下。”第一次面见皇后,须得三跪九叩,王延礼听到皇帝那一句“夫唱妇随”,心下惶恐不安,即使是皇帝没有下诏,他依旧是按了大朝见的礼节,对温嘉姝行了臣礼。 长公主瞧着自己的驸马改口改得这样畅快,自己也少不得行了一个稽首礼。 “臣妹恭祝……皇后千秋。” 她比阿姝年长了几岁,平日里都是她拿阿姝当不晓事的女郎,突然要叫她皇嫂,还在她面前被皇兄训诫,这实在是教人脸上挂不住。 长公主这样难堪地行完了礼,却听见上首的女子轻笑出声,明明殿中供应的冰块并不算少,她却仍是热红了脸颊。 “圣上快让人起来吧。”温嘉姝嗔他道:“公主和驸马车马劳顿,您也该体恤一些。” 皇帝看见小姑娘掩袖而笑,也就叫了人起身赐座,长公主仍有些活在梦中的飘渺无依感,一时默然无声,呆坐在那里饮汤,比平常乖巧了许多。 “朕听长安送来的奏报说,驸马于吐蕃战事上十分尽心,连日宿于官署,又上书请朝廷为边兵家眷分发衣物粮食,可有此事?” 在圣上面前,驸马相较公主而言,多了些拘谨,听皇帝说起他的勤勉,便又起身答道:“此乃臣分内之事,吐蕃进犯天.朝,又辱我上国公主,只恨臣幼时不曾习武,否则定然要向圣上请缨,随陈国公与江夏王一道讨伐叛逆。” 温嘉姝细细端详这位出身王氏的驸马,他说起维护公主的话也还算是中规中矩,像是一个丈夫该体贴妻子的样子,但恐怕心里巴不得吐蕃的新君娶了这位金枝玉叶。 驸马的年纪与圣上相仿,王氏是世家望族,养出来的儿郎天生便有几分傲气,偏偏被天家相中做了女婿,一生困在公主的阴影之下不得解脱,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报负,也算是个可怜的男子。 “皇兄,那吐蕃实在是欺人太甚,您可不能助了他的嚣张气焰。”咸安长公主拿绢帕擦拭了一下眼泪,委屈道:“现在外头净是些流言蜚语,说您要把我嫁到外头去,这也太不像话了。” “您又不像前朝的君主那样昏聩无能,怎么可能像他们那样把女儿和妹妹嫁给蛮夷之人?” 临行前阿娘告诉过她,圣上从前受了突厥之降,对前朝的那位和亲突厥的公主也十分怜惜,若是皇帝提起吐蕃之事,她大可以向皇帝委婉提一提这位公主。 皇帝赞许的神色消失殆尽,“这话你该在华阳远嫁吐谷浑的时候说一说。” 华阳县主是宗室亲王的女儿,只比李纨素小了三岁,天.朝荡平吐谷浑后,新君连续派了几次使臣至长安,为皇帝与上皇贺寿,乞求皇帝能将公主下嫁,后来经过三省商议,将淮安王的女儿华阳县主封为公主,嫁到了吐谷浑去做王后。 “华阳从前只是县主,安国公主可是前朝开国之君千宠万爱的嫡出女儿,自然还是有些不同的。”咸安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圣上闻言只是笑了一笑,却没有回她。 她以安国公主自居略有不妥,嫡出的公主身份更加尊崇,而且她的父亲又是当朝国君,即便如此宠爱,她也是义无反顾地嫁到了突厥,数次阻止了突厥入侵。 论起来咸安长公主只是皇帝的庶妹,宇文氏的势力也远不如前朝皇后的母家权势滔天,皇帝要是硬逼着她嫁,那她也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 温嘉姝看见咸安长公主求助的神色,对着她微微颔首,笑着接了她的话:“安国公主身份尊崇,又是忧国忧民,说起来也唯有我朝领兵作战的平阳公主可以比拟,皆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圣上听温嘉姝提及自己的亲姊,才和颜悦色道:“阿姝说的很是。” -- 第69页 咸安瞥到一旁的驸马唇边压不住的笑意,心里气恼阿姝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什么叫做唯有平阳公主可以比拟,这不是让王延礼来看她的笑话吗? “皇兄,我只是回了长安一趟,你怎得就立了……”咸安长公主知道现在皇兄是不大待见她,便斟酌了一下用词:“温家娘子做皇后?” 她平日里只是高高在上习惯了,不大喜欢哄着别人,但遇上阿耶和皇兄,她还不至于一点讨喜的话都不会说,皇兄现在必然是对阿姝最为宠爱的时候,自己多捧着些她,可比直接对着皇帝溜须拍马强多了。 圣上看了一眼温嘉姝,她当初拿了咸安的令牌才得以在紫薇宫出入自由,然而咸安却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不过阿姝既然没有告知,那想必也是不愿意旁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毕竟潜入道观引诱道士的事情要是被写入史册,她大概也做不成贤后了。 “这是朕的家事,咸安不用太过操心。” 咸安都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打断了皇兄和阿姝的好事,皇帝今日才会像吃了令人亢奋的丹药一样,对她毫不留情。 “是臣妹僭越了。”翠微殿膳房的梅子汤虽然口感上佳,可现在的长公主实在是有些难以下咽,她起身告罪:“臣妹今日有些不适,还请陛下稍体下情,准臣妹与驸马回居处更衣梳洗。” 圣上也没有要挽留的意思,咸安不愿和亲也算是人之常情,可连着对君权也失去了敬畏,那才是令皇帝最厌恶的事情。不私底下吓一吓她,总归不知道收敛。 “钦天监说六月十五乃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咸安长公主退到了殿门处,忽然听见皇兄对温嘉姝说起立后的事情,暂且顿住了脚步。 她侧身望去,有了屏风阻挡,也瞧不真切,皇帝俯下身子,似乎是在阿姝的面上轻啄了一口。 “朕让人采办聘礼的旨意应该已经到了长安,等到圣驾回銮,也该是昭告天下的时候了。” 阿姝大约是没有瞧见她,语气轻快,与皇兄说起话来全没有刚刚的恭敬:“旁的还好说,让六局三司操办也无妨,但是道长弓箭娴熟,那送给我的一双聘雁可不许假手他人,须得你亲自猎到才行!” 驸马看公主忽然定住,眼睛向屏风深处望去,敏德在一边笑吟吟地候着两人,王延礼也有些发急,牵住了公主的手,温声道:“殿下,我们走吧。” 公主失神了片刻,才发觉自己的手被驸马牵住,她轻轻把手从驸马处抽了出来,褪下了臂上的金钏递给敏德。 “今日之事,还望总管周全。” 私自窥视帝后可是大不敬,皇兄近来本就不待见自己,要是让皇兄知道自己在外面偷窥他的言行,那更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午后灼人的炎热洒满了整个宫殿,偏那层屏风的背后,有她无法企及的“方外蓬莱”。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自从圣上与中书省透露立后之事, 又令钦天监卜算吉日后,皇帝要立温家娘子为中宫的事情已然是九成宫中公开的秘密。 偶尔有与温司空年纪相仿的朝臣偕夫人遇见温嘉姝,不好受了准皇后的礼, 便先她一步称为娘娘, 即使温嘉姝不大愿意在名分定下之前让这些父亲的旧友下跪行礼,但奈何道君默许, 她禁也是禁不住的。 天气这样热, 又有了皇后这层身份, 温嘉姝更不愿意到外面惹眼,除了偶尔去一次翠微殿,其余的时候用为边疆将士制作冬衣为由, 依旧安心地呆在自己的居处,其他的贵女碍于她的身份, 虽然游宴也会给她送请帖,但也不指望她能赏脸来,毕竟这位未来的皇后连长公主的几次邀约都推拒了。 不过即使她不出现在众人眼前,温氏的居处仍然成为了九成宫除却翠微殿外最瞩目的存在。 众人倒也不全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好奇温娘子, 陛下年年驾幸九成宫,也不见他对哪个女子动心, 温氏的娘子随温司空回长安还不足半年,居然能使皇帝枯木逢春,实在是令人想要一探究竟。 杨氏见她为了躲避风头,总也不出闺门, 只困在自己的寝殿里, 心里头有些不大高兴,但想一想外面骄阳似火,阿姝的肌肤莹润白皙, 在外头晒得久了也容易损伤容颜,也就随她去了,只能盼着偶尔能有几个她谈得来的姑娘上门拜会,和她说话解闷。 博平县主上门的时候,温嘉姝正在拿了一颗杨梅逗还不大会走路的弟弟玩耍。 “钰郎,你过来。”温嘉姝将手里的杨梅颠离了手,随后又稳稳接住,伸到弟弟眼前晃了一圈,走远了几步,哄他爬过来,“你过来找阿姊,这个东西就是你的。” 在地上爬行的幼童望着姐姐手中红紫圆润的小球,知道那个球舔起来有一股有别于乳汁的酸甜香气,咽了咽口水,急忙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奈何他腿短人小,当他快爬近的时候,温嘉姝总是借着裙摆的遮掩,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等到被她带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发觉旁边几个好看的宫女在一起偷偷笑他,温景钰才有些明白过来阿姊是在戏耍人,也不再奋力去够那颗杨梅,呆呆地坐在原地,瘪了一张小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博平县主怕搅了温嘉姝的兴致,在殿门口看了一会儿,等到温家的小公子醒悟过来,她才进了花厅,对温嘉姝行了一礼。 -- 第70页 “博平给皇叔母请安。” 话音未落,她自己都笑起来了:“娘娘,我当初第一次见你时,可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嫁给我皇叔父。” 她第一次见到温嘉姝的时候还称她做温娘子,后来熟稔了许多,就随着宇文娴叫她阿姝,现在皇叔父真的决心立她为后,她竟成了自己的长辈,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才好。 “好侄女,你要是这样嘴甜,我总得赏你些什么。” 温嘉姝见她调侃自己,便把手里的杨梅隔空抛给了博平县主,县主伸手接住,笑着地行蹲身礼称谢:“月娘谢过皇叔母赏赐。” 温景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门口新进来的美貌娘子,委屈也消了一些,直到阿姊把逗弄他用的杨梅抛给了这个好看的娘子,他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想做什么,眼睛里蓄出了两汪眼泪,嘴张得大大的,马上就要打雷下雨。 乳母忙把他抱在怀里,袒露了半边粮仓,堵住了他的嘴。 博平县主觉着为了一颗杨梅欺负孩子不值当,又把杨梅递到了温景钰的小手上,取出了自己的绢帕,温柔地替他擦拭在地上弄脏了的手心。 被熟悉的味道堵住了嘴,又拿到了心心念念的杨梅,温景钰一边吮吸着口粮,一边竭力露出还没有长好的牙齿,冲着这个比自己阿姊温柔上许多的娘子笑,一不留神呛到了奶,又遭到温嘉姝的无情嘲笑。 温嘉姝笑了一会儿,让宫人把新用盐水渍好的杨梅端给博平县主,吩咐乳母把钰郎带下去仔细看住,不要真的让他啃了杨梅,含一含,尝个味道就好。 现在又不能像从前那样直呼其名,叔母又显得有些拗口,博平县主还是觉得叫娘娘更顺口些。 “娘娘,您平素这样欺负幼弟,我皇叔父知道吗?” 博平县主很少有机会直接面见皇叔父,多数时候都是圣上殿里的内侍来府里传旨给江夏王,她也只是听阿耶讲起过圣上早年的功绩,大概是个不解风情的马上天子,没想到还会有动凡心的一天。 她还当温嘉姝是做了皇后以后自矜身份,才深居简出,在居处学习宫中礼仪,不轻易与外人见面。外头的传言还说温皇后纡尊降贵,挑灯为边关将士赶制衣物,把她夸赞成天下第一的女子。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些宫人们对皇后的臆测罢了。温嘉姝又不是神龛里的神仙,还没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 “圣上自然是知道的。”温嘉姝拈了一颗杨梅入口,“这怎么能叫欺负人呢,我这是爱护他,才盼着他多识些人间险恶。” “君子寡欲则不役于来物,可以直道而自行。杨梅虽好,却不适宜他食用,我这仅仅是劳其筋骨,又没有饿其体肤,希望他能早早磨砺心性,不要被外物引诱。” 博平县主知道这时节杨梅的金贵,新贡上的杨梅一般臣子家中是吃不到的,温嘉姝能毫不在意地拿出来待客,她却不能随便不节制,出于礼节,只略吃了两三个便丢开了手。 “什么坏事到了娘娘口中,都有了几分歪理,温伯……温司空和夫人要是知道娘娘这样爱护幼弟,恐怕要后悔让娘娘读了这许多圣贤书。” “这有什么,耶娘生了弟妹,不就是让我们这些做长姐的拿来解闷用?” 有了兄弟姊妹却不能拿来玩一玩,着实是一件可惜的事情。温嘉姝擦了擦手:“我阿耶今日休沐,同我阿娘游园去了,我白日多消磨些他的气力,晚上也能少哭些。” “月娘以后要是有了幼弟,就知道这其中乐趣了。”温嘉姝从绮兰手中拿了团扇自己摇,“左右小孩子不太记事,长大了你待他好些,在他眼里,你就又是一个温柔的好长姐了。” 博平县主上面有一位被立为世子的亲兄长,下头只有两个庶弟和六个庶妹,平时没什么交集,怕被人说是苛待庶出弟妹,也没有起过捉弄人的心思。 她不知道当年兄长是不是也这样戏耍过自己,稍有些后怕:“遇上娘娘这样的长姊,大概真是天意欲降大任于国舅。” “我听闻月娘这几日也不大出门,今日怎么有闲暇到我这里做客?” 博平县主被她问起缘由,嗟叹道:“今日长公主遍邀贵女曲水流觞,我不愿意掺和进去,又不想拂了十三娘的面子,借口今日来拜会娘娘,躲一个清净。” 宇文家的十三娘与长公主是表姐妹,长公主相邀,她定然要去赴宴,但是博平县主不大喜欢上长公主身前凑热闹,听闻皇后是长公主旧友,也不愿去赴宴,便推脱来了这处。 “曲水流觞是上巳节的雅事,亏得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办。”温嘉姝知晓道长对王右军的书法十分喜爱,大概长公主也想着学一学魏晋风流,无意间迎合一下皇帝的喜好。 “不止呢,听闻殿下已经禀过了圣上,说是我朝以马上得天下,她想着生辰宴左不过是吃喝饮酒,无甚趣味,想着在宫里办一场马球赛,也叫那些外国来的使节一睹天.朝气度。” 这个提议本来很讨人喜欢,宫中为了吐蕃之事紧张得久了,宗亲朝臣们也巴望着能有个机会歇上一歇,原先过了春日,皇帝都是要邀请诸国使节狩猎一番的,今年也未能成行,不如打一场马球,也让他们知道上国从不把吐蕃这等叛乱小事放在眼里。 但江夏王远在边关,博平县主即使是马球打得再好,也不会有心思来参加长公主的宴会:“娘娘,您说圣上怎么就不让长公主与驸马和离,把她嫁到吐蕃去算了,她要是肯去吐蕃,我看倒比马球赛更让陛下舒心。” -- 第71页 她猜测皇叔父大概是有和亲的意思,只是不愿意被吐蕃胁迫,才一定要打赢这一仗,等到吐蕃臣服,再行赐婚。否则长公主才不会这样慌乱,变着法子讨皇帝的欢心。 李纨素是她堂姑,博平县主却只肯称呼她为长公主,温嘉姝知道这是为了江夏王的缘故,也有心宽慰着她:“我听圣上说江夏王和陈国公已经平安到了松州,西疆兵将骁勇善战,朝廷供给的粮草衣物又充足,月娘也不必太忧心。” “至于和亲……我猜圣上大概是不会叫长公主去的。”温嘉姝笑着道:“吐蕃地处险境,王廷中的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长公主岂能应付得来?” 咸安讨好父兄还是很有一套的,然而让她去做一国王后,平衡吐蕃与西域各方势力,既是太过难为她,对皇帝而言也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听说吐蕃新君已经有了几个儿子,万一咸安长公主真的嫁过去,将来等新君老迈,她要是能在夺位政变之中胜出也是件好事,要是不幸罹难,两国大概又要起战火。 当局者迷,咸安长公主或许知道皇兄并没有一定要上皇所出公主嫁过去的意思,但也不敢赌那个万一,得了圣上和她的冷待,也不像以前那样娇气,甚至还主动送了杨梅到她这里来,希望她帮着说一说好话。 梦境之中,圣上也是按照施恩吐谷浑的旧例,挑选了一个宗室女嫁过去的,只是这段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也不记得道君到底是把谁嫁过去了。 博平县主正要接话,抬头瞥见殿外有许多男子的身影,她站起身往外探了探,敏德身后随了捧着食盒的几个小黄门,几人候在殿外的阴影处,便把自己差点说出口的僭越之言咽了下去,对总管微微颔首行礼。 她这样动作,温嘉姝也注意到了敏德,欣然让他入内,叫宫人点了几盏加了冰块的新罗薄荷茶分赐给这些内侍,“总管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禀一声,干站在外头苦等。” “今日南边的驿使新送来了一批贡果,圣上让奴婢给娘娘送一些珍品过来。”敏德谢过了茶,恭谨笑道:“奴婢见娘娘与县主相谈甚欢,不敢叨扰。” 这些果子都是用冰镇着的,敏德哪敢多耽误工夫,在外头瞧见博平县主之后,就站在了她能瞥见的地方,擎等着县主来叫他。 食盒被内侍一个个打开,冒着寒气的冰盘里盛满了红色的荔枝与杨梅,莹绿的叶子上还有清洗过后留下的水痕,插在晶透的冰块上聊做点缀。 这些应该是今晨驿使把贡果送入宫中后,圣上就命人洗净拿了冰块镇着,让敏德送到了她这里。 敏德刚想在温娘子面前替圣上美言几句,哄一哄温娘子开心,忽然看见博平县主的案几上有盛着杨梅的小盘,那诸如“圣上得了这些珍果以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娘娘”的讨喜话,稍微有些说不出口。 “总管这是怎么了?”温嘉姝得了道君送的礼物面色和悦,望见敏德发愣的模样,还当他是馋了杨梅,“这些随便让几个内侍送过来就成,哪里还需要劳烦你,总管奔波一趟也是辛苦,不如坐下来,和我们一起用些果子。” “多谢娘娘体恤,但圣上政务颇多,奴婢不敢多在此处停留,还得回去侍奉圣上。”敏德婉拒了温娘子的好意,“圣上听闻娘娘近来不曾,以为是娘娘生了气,想着让奴婢来看一看。” 博平县主不知道皇叔父居然还有这样的时候,一时也不着急告辞,有几分好奇叔父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是夏日懒动而已。”温嘉姝也不勉强,“敏德,那除了给我送这些,道长可还有什么别的话要给我?” 敏德庆幸陛下这回要说给温娘子的话有些长,终于不肯借他人之口转述,把这几日写下的信笺悉数用信封盛好,叫他送过来给温娘子瞧,否则圣上与温娘子之间的私话当着博平县主一个未嫁女郎的面也没法说。 绮兰接过书信递给了娘子,敏德饮过茶后便领了自己,博平县主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过于强烈的好奇心让她有些犹疑要不要借机告辞,但思量了一下皇叔父素日在臣子面前的威严,还是放弃了窥探帝心的想法。 道君给她的信有些厚实,就是让温嘉姝自己来写情达意,也填不满这许多张信笺。 皇帝现在对上她时也偶尔能说出些情话,但落在纸上的文字多半还是正经的,温嘉姝看了几张,果然皇帝是写了许多军情朝政与她,大概是说大军围困住了进犯边境的吐蕃主力,而附近又有属国相援,甘愿为边军就近提供粮草,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而江夏王单独率了七千人马直击吐蕃王庭,胜负未知。 这些信件并不连贯,大概是随着边关奏报的累积,皇帝每日都会写上几页,只是不好每天让人送来,便摞到了一起,借了送贡果的由头让敏德走这一遭。 温嘉姝知道边关无虞,知道道长近来心情不错,心里头也替他欢喜,脸颊处的酒窝若隐若现,旁边的绮兰按捺不住偷看了几眼,却是大失所望,“娘子,边军胜仗是常有的事情,圣上未免也太无趣了些,咱们府里的小厮写给婢女的信都没有这样呆板的。” 这都不大像是信,反而像是圣上的日记,攒了许多字数,再拿给娘子看。 “你懂些什么,也敢拿圣上和小厮比?道长日理万机,却还能在这个时候写信给我,自然是因为他每天都在想我念我,恨不得把什么事都即刻告诉我才好,否则怎么不见他写给别人?” -- 第72页 温嘉姝气得拿团扇重重地敲了一下绮兰的头:“又不是写给你的,嫌这个无趣便不要看,还不去让宫人传膳,耶娘不在,难道我和钰郎不需要用膳么!” 博平县主巴不得要看皇帝给她写了些什么,却未能一见,她都不计较绮兰偷窥的罪过,绮兰反倒嫌弃起皇帝的信件无趣了? 绮兰瞧娘子恼了,不敢再开玩笑,应了一声诺,领着几个宫人收了圣上送来的果品,留娘子一人在花厅里面,似批阅奏折一样继续看那些军情。 那信件还剩了一些她没有看过,她翻到了尾页,忽然发现那信尾有一幅小画,红烛数枝,映红槛外海棠。 “近来战事顺遂,关内亦无灾荒,唯独夜半伏案,时常梦卿,难成长寐,遂书近来可贺之事,妄图博卿一笑。” “朕少时与群臣相游洛阳,曾登临宫阙,对卿父言及‘此地一为别,四海遂为家’,可笑世殊时异,今夜与卿父共商国是,朕见内侍燃烛,唯独忆起魏晋一名士做香草美人之赋,朕独悦其中二句,‘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 “天子四海为家,朕又弱冠入道,以白云乡为志,然则当此良夜,亦不免生出庄周化蝶之意,惟愿作卿案前灯烛,长伴卿身。” “虽坐于案前思卿良久,惜哉笔力所限,亦无情诗可赠,望卿勿恼。” 她把那两句赋词念了几遍,忽然失笑,“道长,你果然开窍了。” 第4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敏德送信回来后, 见到圣上正与莒国公和卫国公几位大臣在殿后的憩园闲游,正打算在外面候上一候,圣上已经瞧见了他。 皇帝侧身同伺候的内侍耳语了几句, 那个接替敏德伺候的着红近侍应诺之后暂离圣上身侧, 还没等走远,便被莒国公叫住了。 “力士且慢, ”莒国公不怀好意地叫住了皇帝派去问话的张力士, 圣上瞧他那样的笑, 就知道这位户部尚书心里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茂约叫住朕的内侍,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圣上,臣以为远水不解近渴, 陛下若有急事,为何不传总管过来问话, 而是要让力士过去询问?” 他隐隐听见圣上说了总管的名字,又听见了给温家那位的书信,便能猜测这位让圣上身边内侍监亲自走一趟的是谁了。 卫国公年纪颇长,性甚沉静, 虽然耳力胜于旁人,把皇帝的问话都听全了, 也对这个未来的皇后有好奇之心,但还是出言申饬了莒国公。 “茂约,天子的家事岂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窥探的?” 莒国公见众臣都是一本正经的假模样,撇了撇嘴:“你怎么就知道这是圣上的家事了?” 卫国公被反噎了一下, 又察觉到圣上的目光朝自己这里看来, 不好再言语,只是沉默不言。 旁边的梁王有些按捺不住,他父亲是上皇长兄, 但生子却晚,只得了他这样一根独苗,原梁王去世得早,当年的爵位由上皇承袭,因此上皇继位之后追封了兄长,这个小梁王在宫中长大,他难得见到堂兄这样神神秘秘,能让莒国公突然这样好奇,大概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皇兄,臣弟以为莒国公说得在理,天子何来家事,都是天下事。”梁王谨慎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圣上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声音又弱了下去,“当然若是臣等不能知晓的军机要事,莒国公这样问便是失去了为臣的本分。” 圣上扫视了一圈身后的臣子,大多没有言语,也不替莒国公帮腔,但也没人反驳他,连御史大夫都不见指摘他的过错。 “确实是件要事,不过让你们知道也没什么妨碍。”圣上语气轻快,淡淡地瞥了莒国公一眼:“朕想让人去问问敏德,皇后今日过得怎么样,见了什么人,用了什么吃食,见到朕给她的东西欢喜与否。” 周围忽然寂静了许多,大概又让人想起了午膳时酸汤鱼脍的味道,正面对上皇帝目光的莒国公干笑了两声:“原来陛下爱重皇后至此,臣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圣上改了主意,让张力士去把敏德叫来,自己偕众臣到临水凉亭落座,“夫妻恩爱,本是常事。教茂约这样一说,倒显得朕与皇后不够磊落。” 莒国公咳了咳:“圣上,臣只是关切陛下,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事情,那臣等是该回避。” 他早不说晚不说,偏等张力士走远以后再说,圣上也不想与他当众为这事起争执,只是在给群臣赐座时吩咐人把他的座位安排在了距自己稍远的地方,美其名曰体贴他年岁渐长,耳聋眼花,让他在外面听敏德回话听得更真切一些。 敏德见张力士带着笑过来请自己过去,觉得其中必然有些古怪。 张力士大致说了说莒国公的事情,敏德知道温皇后在意自己的名声,又问了在座的宗室贵官是哪些人,心下有了底,也明白长公主抢了皇帝的先,送温家娘子杨梅的事情不能说了。 夏日骄阳,刚刚迈过不惑之年的莒国公坐在烈日之下,用绢帕擦拭头上的热汗,看着同僚围坐在阴凉下面看他的笑话,也不后悔当这个出头鸟,见到敏德过来向诸位宰执问安,也是泰然自若地受了他的礼。 “今日去了许久,可是娘娘留你吃茶点了?” 有莒国公这样的重臣环绕,张力士未必会酌情隐瞒些什么,敏德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素知阿姝的脾性,若她想和他说些话,写什么信,敏德也不会实诚地交出来。 -- 第73页 他原本以为敏德午膳时差不多就会回来复命,没想到直到午后都议完了事,正好撞上了他与臣子出来透气。 或许阿姝会问了他许多事情,又或许给他写了许多书信? “皇后仁厚,知道外头暑热,便留了奴婢几人在殿内饮茶,故此来迟了些。” “那你去的时候,皇后可是在用午膳?” “回圣上的话,奴婢去的时候皇后正与江夏王家的县主在厅里叙话,还没来得及用膳。” 宇文尚书听后含笑赞道:“江夏王远在边关,娘娘能在百忙之中想到召县主叙话,也是想着安抚前方将士,宽慰县主思父之情。” 皇帝与他们这些人透露了未来皇后提议为边兵制衣的事情,又时常夸赞她不惧天威,常常进谏,应该就是要在臣子面前树立皇后母仪天下的形象,如今皇后风头正盛,又是圣上自己择定的人选,自己多往颂圣方面去说,总不会有什么差错。 “仁人多虑了,博平只是一向与皇后投缘。”这话实在是有些过分的虚假,估计温嘉姝和博平县主说话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宽广的胸怀。 即使知道他是在绞尽脑汁地称赞阿姝,圣上也有些听不下去:“你这话不要教郑御史听见了,他前几日还劝朕远离阿谀奉承之徒,要是让他知道你这样赞许皇后,大概要与你论个高低。” 圣上说了这些,大概也就没什么要问的了,挥手让敏德下去用饭,另安排了内侍给诸位大臣上茶,把话头扯到了南边修路的事情上。 莒国公抿了一口茶,正准备听下文,没想到圣上已经问完了,实在是大失所望。 这种问话,和寻常人见面问候时问您用过饭了吗,人家再答一句还没呢,有什么两样? 为了这两句干巴巴的话,要他一个国公像铁板上的炙羊肉一样,活活被太阳烤出油来,未免也太不值当了。 “圣上,臣记得……”索性已经出了油汗,他还是想问一问圣上是不是错漏了些什么,但圣上大概没有和他讲这个的兴致。 “茂约不必认错,朕又没有怪你。”皇帝温和地看向他,打消了本来想走的念头,又让人送了梅子汤过来,就在亭中谈起了南边修路的进程。 莒国公被太阳烤得久了,一杯两盏的清茶也不够解渴,等内侍们把汤碗分呈给诸位大人时,他谢过恩后直接一饮而尽,独留了冰块在碗底,还给了端着托盘的内侍。 那汤初时入口还好,用冰镇着,更多是凉爽的口感,苦味不重,等他回过劲来,那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意瞬时盈满了口腔,连着胃都抽疼了起来,甚至过后还品出了一丝辣味,人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 皇帝也没有料到他这样口渴,能把一碗苦汁子都咽了下去,见着他苦得双目炯炯,敢怒而不敢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们也有些辛苦,今日就且到这里。长公主前几日求了朕,想在九成宫打一场马球,诸位要是无事,不妨去马场松松筋骨,让那些番邦使节瞧一瞧我朝的气度。” 皇帝叫散,朝臣们立马也松快了不少,他们之中,以卫国公最是能征善战,是以出了翠微殿后,除了如宇文尚书这般年纪过大的文臣,只要是会些马术的,都随着卫国公去了马场。 路上莒国公仍有些苦得缓不过来,同卫国公抱怨:“圣上也是恁的小气,我不过多问了几句,你瞧瞧圣上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了?” 卫国公知道皇帝也未必会对他们这些臣子完全放心,附近说不准就会有些圣上的耳目,把他们的一言一行回禀给圣上,只装作没有听见。 “你也是没有分寸,咱们大家都听见了陛下说什么,你瞧着谁去问了?”吴国公很少见皇帝会捉弄莒国公这等傲气的文臣,忍不住过来奚落他两句:“你在外头的时候给你家夫人写什么酸歪的书信,咱什么时候去问过你?” “旁人都不着急,就你贫嘴薄舌,非要去讨陛下的嫌。”蔡国公有些遗憾:“要是没你这茬,等张力士回来,我们也能听听娘娘到底和圣上说什么了。” 他们三个人就紧跟在皇帝的身后,稍微留些神,基本能听个大概出来。陛下不让他们明着听,暗里自己留心还不会吗? 莒国公伤心万分,“你们这些人怎么都知道圣上问了些什么?” 他也懂些拳脚功夫,但还没有那么好的耳力,含糊听了几句,就不知道下文了。 “所以说陛下才觉得你是耳聋眼花罢。”此时都是在嘲讽莒国公,卫国公也便不担心有什么差错,转身一针见血道:“既没有一副好耳朵,也有些不识相。” …… 温晟道和杨氏游园游了整整一日,直到日落时分,宫门即将落锁才赶了回来。 长公主送来的一筐杨梅这两日已替经快要用尽了,杨梅与荔枝皆是搁不住的夏日果品,温景钰早就被乳母哄得睡着了,不必担心他见了犯馋讨要,温嘉姝便让绮兰拿了一盘冰镇过的荔枝送到了父母房中,自己候着两人收拾得当才要去问安。 暮色渐沉,但外面的暑气始终没有消散,杨氏让婢女伺候宽衣的时候看见绮兰拿了一整盘荔枝进来,问了这些果子的由来,也不免生出些感叹。 “圣上对阿姝虽好,可是这样明目张胆地偏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杨氏忧虑道:“阿姝不会成为下一个阎后吧?” -- 第74页 汉代的君王也常常让人从岭南送荔枝到长安,致使国中生乱,四处起义,民不聊生。原本他母后执政时期治世局面被彻底打破,国力自此衰微。 虽然国事如何并不取决于小小一颗荔枝,而是因为皇帝由俭入奢,但后世史书仍是将此归咎于女祸与宦官之乱,轻轻放过了重新开启驿马送果的安帝。 “夫人多虑了,岭南的荔枝到了这里,可没有这么鲜美。” 温晟道剥开一颗给了杨氏,自己也尝了一个,“我见古书上有言,‘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圣上送来的荔枝瓤肉仍是莹白如冰雪,岭南距此何止千里,就算是天子,也没有办法让它两日之内出现在长安这里。” 杨氏有些不大服气:“之前长公主送来的果子里不也有那么一小盘荔枝,我瞧着可比这个还要强些。” 第4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反正运送荔枝的先例又不是陛下为阿姝起的头, 这是因为圣上想着盯紧南诏,以后方便奏报往来,这才修了南边的路, 给阿姝送荔枝也是顺带着的。” 温晟道也答不出来为什么长公主得来的荔枝会比温家得到的强:“你吃就是了, 管那么多做什么,圣上送了这些东西来, 阿姝正在兴头上, 你可不许泼冷水。” “娘子, 咱们还进去吗?” 绮兰见温嘉姝只在外面听里头司空与主母谈话,却没有让人进去通禀,便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温嘉姝立在门外, 听爹娘说起新送来的果品,本来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人最禁不得计较,与公主相较,她在皇帝的心里居然排不得第一,瞬间就让人失去了夸耀的兴致。 皇帝要是真的为了她能吃上荔枝而去南边修路, 那她肯定是不敢吃这些东西,这种以天下之力奉养一人的事情, 太过折损福气,也不是她所能受住的,然而父亲说给她送荔枝只是顺带的,这让人听了又生出了逆反的心理。 从四月开始, 蜀中与岭南的驿使、扬州的漕运使开始向长安运送荔枝杨梅和葡萄等时鲜珍品, 一直到七八月时,最后一批荔枝落尽,才会停止运送这些过季的水果, 转而去送石榴,来年二三月时,各地再向皇帝进贡含桃。 除了圣上以外,谁能最早得到这些贡果,也就表征了皇帝的看重,温嘉姝因被册封皇后的缘故能得到最早的几批,但没想到长公主还能在她前头,虽然那些果子的个头比皇帝赐下来的略差,但却味甘鲜美,长公主又能腾出空余来分她一份,仍旧是件令人生气的事情。 “不进去了。”温嘉姝拾阶而下,对守在外头的婢女道:“明日不必告诉主母我来过。” 那婢子应声,温嘉姝才带着绮兰一同回了自己的寝处。 宫人想要进来服侍皇后更衣梳洗,都被温嘉姝挥退,她倚在床头边上,找出了自己绣的寝衣,拿了剪子想要戳破上面的龙纹,想想又觉泄气,把剪子丢到了一边。 银制的剪刀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外面守夜的宫人想要进来一探究竟,但察觉到娘子今夜有些不对,没见着温嘉姝的传召,也不敢擅自进来。 绮兰不敢阻拦娘子的行动,只是默默把那银剪放回针线筐里,立在一边替温嘉姝打扇。 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她也知道娘子在恼怒些什么,低声同她抱怨:“圣上也真是的,哪有皇后不如公主的道理。” “男子么,惯会说一套做一套。”温嘉姝哼了一声,瞧见外边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开了殿门,吩咐她们暂且都回去,才又坐回床上,生着皇帝的闷气:“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天下的一切都是陛下的,他想给谁就给谁,轮得到我来管么?” 当然,她要是真像表面上那样通透,也不会想起来剪自己绣了一半的寝衣。 人读了许多书,明白很多道理是一回事,然而践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否则人大概都能做圣贤了。 “写封书信也都是说些无趣的事情,他当我真的关心吐蕃的战事么?” 她生起气来,只记得人的不好,那些好的地方都被忽略过去,绮兰正打算同她一起不吐不快,听了她这话却没忍住笑。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大概娘子也忘记了,白日里她说自己不懂圣上深意的那些话。 “你笑些什么?”温嘉姝斜睨了她一眼,“你再笑,我以后用夜食都没有给你的份。” 绮兰听到夜食眼神亮了一下,急急收敛了笑容,“娘子说的都是对的,奴婢哪敢笑话您呢。娘子快别气了,您好不容易绣了出来,现在剪坏了解气,过后岂有不心疼的道理?” “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不知道么?”温嘉姝也知道以后想起来必然要心疼,但现在也没了做它的兴致:“可我总也不能这样闷着生气,一直忍着,人也要闷出病来。” 更深露重,白日的暑气稍微退散了一些,也就把人的胃口勾了出来,绮兰吞咽了一下口中的津液,大着胆子提议道:“娘子,不若您让膳房做些荔枝烤鱼,配上新酿好的青梅酒也是一绝。” 刚送来的荔枝最是鲜美的时候,配上新送来的清江鱼,果品的甜香既能解了鱼的腥味,又能给菜品增添别样的风味。 温嘉姝被她气笑:“你这是自己想吃吧?” 绮兰承认得极为爽快,“圣上送来的青梅酒都已经在膳房放了几日了,听说是圣上自己同内侍酿的,奴婢也想尝一尝那是什么味儿。” -- 第75页 如果主子不饮酒,那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尝不上。 “酒多误事,叫娘亲明日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鱼倒是可以,咱们两个人也用不完,你去膳房再要几样小食,让他们分成两份,给娘亲那里送过去一份,省得明天咱们还要挨一顿数落。”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躲一顿唠叨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耶娘一起跟着她用夜食,吃了她的鱼,杨氏第二日也就不好翻脸再来斥责她不知节制。 钰郎现在还小,母亲虽然没有亲自哺育,但除了宫宴,一般不大饮酒,更何况……既然说那个青梅酒是道长自己酿的,她也有些舍不得。 她怎么可能不关心吐蕃的战局,立后的日子正是外头打仗最要紧的关头,要是一败再败,即使是群臣不说,大概也会有百姓把战败的罪过归咎于新后不祥。 温嘉姝倒是清楚此战无虞,但长安距西疆甚远,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生出什么岔子来。 皇帝能赏赐给她寻常臣子见不到的珍品,本来就是为了彰显对她的喜欢,要是她去追问那是不是第一个送给她的,无论结果如何,道长大概都不会喜欢这个问题。 绮兰刚刚领了命,打算去膳房传菜的时候,忽然又被娘子叫住了。 “绮兰,你知道那个青梅酒圣上之前还赐给过什么人吗?” 她歪头想了想:“把酒送来的人没有和奴婢说,不过奴婢记得临泉阁那边几位宗亲还有和大人相好的几位朝臣居处都有四五坛子圣上赐的青梅酒。” 青梅又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好多官宦之家都嫌它酸涩,喜欢用青梅来做蜜饯干果,或者制成青梅酒,贵官亲自酿酒,在本朝也算得是风雅之事。皇帝说是亲手酿酒,其实也就是从内侍手中接过洗好的青梅丢进罐子里封好,剩下的事情都有内侍宫女代劳,但只要经了皇帝的手,这样的酒也是一样是身价百倍。 “那就算了,你也拿一壶酒进来罢,咱们少饮一点,阿娘不会说什么的。”温嘉姝忍着怒意,莞尔一笑,“只要明早别被阿娘闻出酒气,你在我跟前饮些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绮兰喜出望外,等她出了殿门,温嘉姝才悻悻地把寝衣团作一团,扔到了箱底,另拣了一块红色的布对着灯细看,犹带恼意。 “道长,我可不是爱吃亏的主儿,既然你的东西我都不是第一个得的,那我才不要这样费心费力呢!” …… 咸安公主生在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原本这一日便是十分热闹的,上皇在位时,都是令咸安长公主居于帝位下侧,直到圣上登基,长公主也嫁到了王氏,这一项才免了的,今年皇帝在九重殿设宴,遍邀诸国使节,又命人清扫了九成宫的马球场,以备圣驾巡游。 天.朝的蹴鞠、击丸古已有之,但是马球却是最新才传来的洋东西,民间又管它叫波罗球,圣上以马上得天下,对这种纵马击丸的打法也十分赞赏,所以也就准了妹妹的提议,打算在宴后设一场马球赛,邀大食与大秦的使节一同对打。 今年宴会虽然多了一位准皇后,但温氏女又不曾嫁进来,宫中亦无其他嫔妃,是以按照女子尊卑排序,长公主仍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上安坐,而温嘉姝则被礼仪官安排到了县主之后、诸位臣女之首。 不在其位,当然也没有皇后之位拥有的尊崇,负责宴会酒席的女官在安排了单子以后,专门上了温司空的居处,试探了一番这位温皇后的态度,温嘉姝对这种安排自然没什么异议,甚至还赏赐了那个女官一些珠翠首饰,嘉奖她的尽心。 咸安长公主近来与驸马尚能同寝一处,两人的关系算是和缓了些许,又听她舅父说起陈国公将吐蕃主力围困在松州之内,便知道上国在这场战事里目前仍是占了上风,就连皇兄这几日待她也没有刚来时那样冷淡,连准了自己几个要求,甚至还准许马球赛上,由她来做裁判官。 她这会子好容易透了口气,也有闲心在未入席前和平日恭维着自己的几位贵女一同闲聊,有几个自家的表妹过来恭祝她芳龄永继,也是格外地平易近人,让她们一道坐在自己的胡床上,围坐叙话。 咸安长公主从前是不屑旁人奉承自己的,可等到她差点失去了权势,才知道做众星拱月的那弯明月是多么令人艳羡的事情。 宇文家的女儿多,有几个已经嫁了宗亲重臣,做了王妃或者诰命,自从公主夹起了尾巴,宇文尚书也告诫了她们暂且不要让夫君上表推举宇文家的女儿为秀女,省得在这节骨眼上惹了皇后的眼,得不偿失。 “我听说皇后娘娘还是公主来行宫时举荐给圣上的,怎么今日设宴,不见温家的女儿过来。” 慎郡王妃给长公主摇着团扇,“难道是为着女官把皇后的座位移到了殿下之后,娘娘生气了?” “那倒未必,阿姝近来懒待动弹,不大愿意出来游玩,我上次想邀她一起出宫踏青,都被她回绝了。” 想起被人拒绝的经历,咸安也稍微有些不舒服,从前阿姝还是臣女的时候,自己邀她同游,可没见她推拒过,那时可还是天寒地冻,阿姝新到长安不久,照样陪着她赏梅煮雪,现在还没到一年里头最热的时候,她倒是躲在宫里自己犯懒了。 “殿下说的在理,不过我想着或许是因为现在陛下还没有下明旨诏立她为皇后,娘娘见了殿下,礼仪处有些犯难。”荆国夫人笑道:“我之前还当殿下折了那许多美人,不肯再为圣上举荐内帷,没想到殿下随手推了温家的姑娘一把,圣上竟然就要立温氏女做皇后。” -- 第76页 “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四姐姐,其实皇兄到底是怎样瞧上的阿姝,我也不太清楚。”咸安苦笑了一声,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推了温嘉姝一把,让皇兄瞧中了阿姝,大家却以为是她有心向皇兄进献美人。 “不管如何,娘娘记得殿下这份情,对咱们宇文家就是百利而无一害。”晋国公夫人是晋国公新娶的续弦,家里排行第十,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仗着左右都是熟识的人,向自己的表姐开玩笑也没那么多忌惮:“阿耶也真是着急嫁女儿,要是知道圣上也不是个一心修道的出家人,让我留上几年该有多好?” 宇文娴被拉过来以后一直低头不言,听了她这话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赞同:“十姊,晋国公虽然年纪大些,但好歹知道疼人,你嫁了他以后,姐夫对你那是百依百顺,你要是嫁给圣上,难道还要圣上来俯就你不成?再说了……” 晋国公夫人抢了话接:“再说了圣上也未必能瞧上我是不是?十三娘,我这个妇人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又不会真的和你抢陛下,你这会子着什么急?” 宇文娴涨红了脸颊:“十姊,你这样说,就不怕触了皇后娘娘的忌讳么?她还没入宫,你就这样编排人,仔细以后娘娘在心里记恨你,效仿文献皇后给姐夫小鞋穿,到时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文献皇后曾因为尚书左仆射劝说前朝皇帝不要为小事与皇后置气的时候失口说了句“皇后不过是一介妇人,陛下何苦与中宫置气”,为此皇后怀恨在心,抄了这位功臣的家,勒令这位大臣服毒自尽,其余族人流放。 晋国公夫人想回击妹妹一句,但是想了想自家夫君的前途,又觉得十分有道理,旋即收了声,咸安长公主却不以为然,“这个倒不尽然,阿姝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女子,天下之至柔能克天下之至刚,要不然你们以为,皇兄为什么要立她做皇后?” 越是皇帝这样望之不可接近的男子,越是喜爱温柔贤良的美人,她从前还有些害怕阿姝会因为萧郎与她翻脸,可是后来她才发现,阿姝是个聪明识时务的女人,不计较未婚夫婿给自己的好友做小郎君,九成宫里的人都把她夸到天上去了,若论贤惠,也算是够了。 “十三娘放心就是,皇后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一等贤良人,你是我的表妹,日后要是舅父真把你推举入宫,只要你知道分寸,在中宫得嫡之后再诞下皇子,说不准阿姝还能看在宇文氏的颜面上多照拂你些。” “殿下怎么净向着外人说话,若是中宫一直无子,还不叫阿娴生子么?”荆国夫人抱怨道:“您身上好歹流淌着宇文氏的血,怎么也不替十三娘多想一想?” 天底下但凡有些产业的人家,谁不是盼着多子多孙,何况是圣上,岂能将万里江山拱手送予外人? 等圣上年纪再长些,必然是要择选后宫诸子,从中挑一位贤者继位,宇文昭仪是赶得太不凑巧,碰上了圣上这样一个天纵君主,韩王这种长于深宅的王爷这辈子也不会有君临天下的那一日,但是宇文娴可算是赶上了个好时候,皇后与她年纪相仿,只要进宫之后没有立刻孕嗣,宇文家还是有机会搏一搏。 温皇后的背后站着的是布衣起家但手握兵权的温司空和五姓七家中的弘农杨氏,而宇文娴的背后也有历经五朝而荣宠不衰的宇文氏和与杨氏并驾齐驱的太原王氏。两人算是势均力敌,皇后也不见得就是占有完全的优势。 前朝篡了宇文氏的皇位,但随着前朝覆灭,那一朝的荣耀已经如烟云消散,唯独宇文氏耐心而细致地经营着自己的家族,期待有一日,能把流有宇文氏血脉的皇子再度扶上那个位置。 宇文娴低声道:“四姐,那些都是阿耶一厢情愿,我可不想给圣上做妾。” 圣上确实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有为君王,但又不是能拿去换衣裳粮食的开元通宝,难道谁都要喜欢他? 她坐在胡床的边角处,顺着那支开的窗屉,微风吹拂,正好能看见一袭华衣被夏风吹起的衣角和下头绣缀珍珠的女子绣鞋,不知道把她们之间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身为宇文家的女儿,她应该出言提醒长公主和几位姊妹出去拜见皇后,但是转念一想,又做了个锯嘴葫芦,任凭几位姊姊在那里苦口婆心地胡说八道。 温嘉姝今日穿了一袭淡蓝色的宫装,在夏日里显得极为清爽,身后的两个宫人捧了要送给长公主的生辰礼物,绮兰和几个随侍的宫人盯紧了长公主的侍婢,连进去报信也不许。 未来的皇后忽然到了长公主的憩间,又不许人进去通报,就这样干站在门口听人的墙角,实在是骇人得厉害,几个宫人就在对方的眼皮底下,动也不敢动,闭着眼听屋里主子们的僭越之言。 本来皇后为天子择妃也是份内事,皇后不应该对此有什么怨言,但从荆国夫人说出若皇后无嗣这种话来以后,那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温嘉姝微微摇了一下团扇,示意宫人退避,不必难为长公主的侍女,难怪历代的皇帝愿意安插人手在臣子身边做耳目,原来听墙角也算得是一桩颇有趣味的好事。 虽然话本子里这种时候她应该让人踹开殿门,冲进去斥责宇文氏这些人无礼,但当她瞧见自游廊小跑过来的敏德和几个御前的内侍时,忽然又改了主意。 -- 第77页 敏德已然寻了温嘉姝许久,在温氏的憩间扑了个空,又去了江夏王家眷处跑了一趟,连着探问了几处,才见到温嘉姝立在长公主的门前。 他见到柱后立了许多人,里面欢声笑语,皇后却独自站在外头,一时有些惊诧,但仍是屏气敛声,先向温嘉姝行了一个礼,等温嘉姝随着他稍微走远了一些时,才拿内侍服的袖子擦去了额上的热汗,禀明了来意。 “娘娘,您要是想为长公主送寿礼,大可以让个宫婢直接送来,怎么还劳烦您亲自来上一趟?圣上还在芳林殿候着您呢。” 芳林殿与九重殿相距不远,是个没有主位的空殿,圣上今日见过了使节,又赏赐了群臣,趁着离开宴还有些闲暇,就想着见一见皇后,可惜他在路上耽搁了许久,即便是温嘉姝过去,大概两人也说不了许久。 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温娘子对圣上似乎冷淡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换了一身衣裳,把人衬得更加清冷,失了之前那些时日的情热。 “是我的不是,不该随便出来走动,让总管好找。”温嘉姝恬淡一笑,对能见到皇帝远没有敏德想象得那样惊喜万分,“既然圣上要召见我,那我现在过去就是了。” “娘娘哪里会有不是,是奴婢今日有些忙昏了,才耽搁了娘娘见圣上的工夫。”‘ 温嘉姝这样说,敏德实在有些承受不起,要是圣上知道温娘子会错了意,与陛下生疏了,那自己大概也逃不开一罚。 “总管和我说话,不用这样小心。”温嘉姝抬头看了一眼门前的宫人们,微微蹙眉:“是我今日心情有些不佳,不干总管的事。” 温娘子对着他心情不佳倒没有什么,但是要是就这样苦着一张脸去见皇帝,等圣上转头问起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却一点不知道的时候,那就与他相干了。 敏德同跟来的几个内侍耳语了几句后,从徒弟的手里接了一把伞过来,撑在温娘子身侧,一边琢磨着有什么哄人一笑的话,一边低头看温娘子的荷包与暗袖。 温嘉姝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总管是觉得我身上有哪里不妥吗?” “没有,奴婢刚刚只是想起了一桩端午节的旧俗,一时走了神,还请娘娘恕奴婢斗胆问一句……”敏德见她什么也没有拿,心下起了犹疑:“今日过节,难道娘娘就没有什么心爱的物事要送给圣上的吗?”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礼物?”温嘉姝面上仍是笑吟吟的:“我只听说端午要送小孩子东西, 还没听说过未婚夫妻要送东西的,今日又不是七夕,这是哪里来的风俗?” 敏德汗都要下来了, 暗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事先替皇后准备好礼物, “或许两地的风俗不大相同,京中过节的时候无论夫妻、父母、君臣、旧友, 都会相互赠礼, 共贺佳节。” “圣上也为娘娘准备了东西。”他试图提醒着温嘉姝:“难道娘娘不想送圣上些什么?” 温嘉姝“哦”了一声, 随他穿过游廊往芳林殿去,完全没有焦急的意思:“总管,那除了我以外, 圣上都给谁送东西了?” “今晨议事的时候,圣上赐了两柄团扇给两位宰执, 取清风入袖之意,又赐了一枝凤凰牡丹步摇给长公主庆寿,除此之外,也就是按照节礼, 赐每位朝臣角黍五只。” “她是凤凰牡丹,那陛下眼里我成什么了?”凤凰和牡丹是宫中尊贵女子的纹饰图案, 但并不是只有皇后和太后才能使用,即使温嘉姝知道这一点,还是稍有些不舒坦。 一想到咸安长公主非常可能要戴着那枝步摇在宴会上彰显自己的尊荣,她就更不舒服了。 敏德现在体会到了什么是皇后不急太监急, 长公主用少许凤凰和牡丹的图案都是宫中规制允许的, 只是花钗上的树与钿数不允许超过本该有的规制,没想到会招了温嘉姝不高兴。 “娘娘,只不过是一枝步摇而已, 圣上应该没想许多。”敏德回忆了圣上挑首饰时的头痛,对温嘉姝说起:“圣上也不知道长公主喜欢什么款式的首饰,随便让女官挑的。” 当然这事儿也怪不到那个倒霉的司饰头上,给皇帝的妹妹选礼物,自然要挑些华丽贵重的,否则长公主不喜欢,回头同皇帝抱怨一下,她一个区区六品女官,照样要受罚。 温嘉姝哼了一声,也不同敏德理论,让宫人启了殿门,敏德仍抱着些希望,“娘娘,要不要奴婢现在去给您寻一件什么东西,好歹让圣上高兴一下。” “圣上高兴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温嘉姝温和地看向敏德,从荷包里拿了一条精心编制成的五彩丝送他:“总管,我刚才和你说笑呢,你不用担心我。” 敏德受宠若惊,才知自己是杞人忧天,连忙把温嘉姝赠给他的五彩丝线系在了腕上,皇后都能想起给他丝线,哪能不给圣上送? 温嘉姝让殿里头服侍的内侍引路,一路到圣上休息的中殿,皇帝已经换好了衣履,还未戴冠,见她来后,便让正在给他束发的女官退下,把纱帽递给了她。 “臣女还没有过门,圣上就知道要使唤人伺候了。”本来就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也不费什么事,温嘉姝三挽两倒,给圣上束发戴冠一气呵成,末了手放在他的肩上,静静端视着皇帝在铜镜中的面容。 “阿姝在想什么?”圣上抚上她纤长的手指,侧头笑道:“你梳头的手艺倒强,以前学过吗?” -- 第78页 “和我阿娘学的,之前也拿我阿耶练过手。我阿娘说以后到了婆家,我侍候舅姑的时候如果能学着给婆母和夫君梳发,也能多讨喜些。”温嘉姝把手抽了出来,坐在了一边的罗汉床上。 “胡闹,”圣上稍有些羡慕温晟道从前的日子,却又不赞同她给父亲梳头的做法:“你不拿你阿娘试一试,却来叨扰温司空?” 坐具的小几上摆放了数枚金色的桃子,她瞥了一眼,对圣上说道:“女子的头发金贵,当然不能让我一个生手上去乱试。圣上没娶过妻,当然不明白。” 皇帝想要坐在她身侧,却又招了人的嫌,“好大的一张床,又不是坐不下。外头的天气这样热,圣上也正经些,你坐案几那头,咱们正经说话不好么?” “阿姝,殿里头放了冰的,哪里有你说的这样热?”圣上照着她的话坐了过去,心里却惦记着她曾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柔软乖顺:“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在翠微殿里的时候你坐在我怀里和我说话,你走以后,我还常常梦见那样的场景。” 她心里微有些触动,但并不想这样快如他的愿:“那圣上今夜再做一场梦就是了。” “阿姝,”他握住她搭在案几上的手,低声请求:“那你不能让我做一场白日梦吗?” 温嘉姝随口扯了个谎:“那可不成,我今日身上不干净,若是污了圣上御衣,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你平常不是月末才会来么,怎么这个月还没走?”圣上惊诧万分,转而扣住了她的手腕,试着探她的脉:“你来几日了?” 温嘉姝听了这话,只比他更震惊十倍:“道长,你为什么知道我每月的日子!” 她只是随口编了个借口,哪想到道长居然连她小日子什么时候来都清楚! 圣上约莫懂一点医术,温嘉姝的脉息平稳,面色红润,看不出有什么内病,他讪讪收回了手。 他时不时会问问温嘉姝做什么,那些被派去照料她的宫人有时候为了凑一凑字数,便把温娘子来事那几日的不适也写了呈给皇帝。 “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朕知道这些有何不可?” 圣上脸上升起些可疑的红,咳了一声道:“我让人去传太医过来,让他们给你看看,趁着封后大典之前把身子调理好了,可别落下些什么毛病,老了就更难治了。” 温嘉姝现在的气还没有消,不想领他这份情:“原来道长是怕娶了个病秧子进门。” “阿姝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日子没个定数,以后总有自讨苦吃的时候。”圣上让人进来把冰裁撤了一些,才继续同她道:“远的那些妇人病不说,若你那事不好,咱们明年如果想要一个小娃娃,恐怕也会有些难。” “明年?”温嘉姝有些愣住:“道长,我们婚都没有成,你怎么都想到孩子上头去了?” 皇帝不觉得有些什么:“阿姝,我也是将近而立的人了,想立东宫也没什么不妥。” 他面上赧然:“我自从生了立你做皇后的念头,便时常会想到日后的事情,有一次朕和朝臣们议完事,随手还拟了几个名字。” 除此之外,他还担心东宫许久没有人住,会有些潮气,准备在立太子之前拨一笔银钱,让工部修缮东宫内外。 “道长还说时常夜里梦见我,”温嘉姝瞧见他面上的古怪,“我看道长梦见的不是抱着我,倒像是……夜里头的事情。” “那又怎样?”圣上定定地瞧向她,“阿姝这样美,我也免不了生出坏心思。” 温嘉姝忍着自己忽视他目光里的柔情:“那万一我生不出来呢,圣上岂不是白起了这几个名字?” “你又胡思乱想了,我们两个又无病无痛的,怎么可能没有孩子?”圣上捏了一下她的手,扬声让敏德进来,却被温嘉姝扯住了袖子。 “道长,别麻烦总管了。”她稍微靠近了些:“我日子早过去了,刚刚同你置闲气而已。” “阿姝……”她这样满口谎话,欺君罔上,令圣上喉头堵了一口气,对上全然不知错在何处的她,又发不出来,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那你现在要坐过来吗?” 她的怒气,坏的时候可以连着几天,有的时候却又被人看了一眼,就轻易地土崩瓦解,她乖乖坐到道长的怀里,虽然心里没那么不悦了,但还是想逗引着他生气。 敏德听了圣上的吩咐,以为是这两个祖宗又闹了脾气,提心吊胆地到了屏风之外,又见纱屏之内,两人重叠在一起,又如往常亲密,皇帝见他进来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叫了一声去,他又退到了殿门外头,舒了一口长气。 “阿姝,今日过节,我想送你几样东西。”圣上拿起了盘子上的刀,轻易劈开了一个金桃,递给了温嘉姝:“今天我见了于阗国的国王,他们今年进贡了玉带和金桃,说这种桃子是由大师日夜加持诵咒,才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不单是品相异于我朝之物,其中滋味也妙上许多。” 皇帝笑道:“听他们说这是国内供神仙用的东西,今日朕也算是借花献佛,拿它来奉给阿姝。” “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个国王是在哄骗道长吧,哪有果农种树还请大师念经的?要是真这样管用,他们干脆打仗也派大师去不就成了?”温嘉姝小小地咬了一口,绵软的果肉入口即化,汁液甜蜜,远胜从前吃过的桃子十倍:“不过虽然吹得天花乱坠,这桃子确实是好吃得紧。” -- 第79页 “他们这样说也是为了讨我的欢心,至于其中真伪,倒也不必深究。”于阗不过小国,国力还不如天.朝一个州郡的实力强悍,依附皇帝存活,当然要说些好话来恭维皇帝,拿着供神的圣物让贵人品尝,本身就是为了显出对皇帝的臣服。 “我已经送了金桃给阿姝,那阿姝要送什么给我呢?”圣上期待地瞧着她:“我听说阿姝近日常习女红,不知道要送些什么给我?” 温嘉姝作难了片刻,从荷包里拿出了一条五彩丝:“道长,你瞧这个成不成?” 圣上怔了片刻,才消散了面上的阴沉风雨,含笑对她道:“阿姝编的很是精致,你给我亲手系上好不好?” 温嘉姝看他自己生了闷气,心里暗自窃笑,欢喜地给他系在腕上:“道长可真有眼光,刚刚总管也是这样说的呢!” “阿姝来前把这丝线给敏德看过了?”圣上瞧着她道:“你送我什么,他当然都能夸出花来。” “那倒不是,”温嘉姝专心致志地给他系丝线:“我刚刚给了总管一条,总管立马就系到了腕上,还夸我心灵手巧。” “阿姝,你坐过去罢。”圣上神色淡漠,“朕有些热了。” “这会子知道让我隔着坐了,”温嘉姝没有什么异议,顺从地坐回了案几对面,给他摇着团扇:“我刚刚就嫌热,你还不听。” “好阿姝,”他强忍着怒意,和颜悦色道:“这些丝线,你还送过旁人吗?” 敏德毕竟是他身边亲近的人,阿姝爱屋及乌,送敏德一根也是理所应当的。 “嗯……有好多呢,之前无聊时编的太多,现在都有些忘了。”温嘉姝故意思考了一阵,看着道长的面色一寸一寸沉下去,心里头觉得好笑:“不过我之前还给钰郎和几位小公子绣过几个红肚.兜,道长你不知道,今天送过去的时候,那些娘子都要把我夸到天上去了!” “那些人是怎么夸奖阿姝的?”圣上深吸了一口气,“也说与朕听听。” “她们说我的针脚密,还说我绣的蟾蜍和鲤鱼活灵活现,选的丝线配色也好,做得比宫里的绣娘都强。”温嘉姝看着他面色不愉,又给他扇了扇:“道长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嫌她们夸得不够好?” “好不好的,朕又没有瞧见,哪里知道她们夸得好不好?”他夺过温嘉姝手中的团扇,目光湛湛,气极反笑:“连那些不相干的幼童都能得了阿姝的绣品,朕把一片心都献了出来,阿姝就拿一条丝线打发了朕?” “投我以李,报之以桃。道长都能送长公主凤凰牡丹的步摇、新贡来第一批的荔枝杨梅,怎么我就不能给别的孩子绣肚.兜了?” 她去抢自己的扇子,皇帝却仗着自己的身量长,把团扇举得远了,温嘉姝见状也不再去够,不惧皇帝的怒气,端正了身姿,迎上他的目光,“青梅酒也不是单给我一个的,荔枝也不是我第一个得的,圣上富有四海,要送人什么东西、先送给哪些人,我哪里有资格去问,可我要送圣上些什么,您可管不着。” “就为了这个,你和我生气?”圣上见她气得双颊生晕,秋波漾水,眼瞧着就要滚出泪来,一时间也顾不得追究那丝线的官司,忙把她的团扇又还了回去,温嘉姝却又不要了,把扇子撂在案几上,自己扭过身去不理他。 “你瞧你,不高兴怎么不知道当时和人说呢?”她的身子轻盈,他要抱起还是很容易的,皇帝抱了她坐下,见她稍微挣扎了几下又不再动弹,只是不肯看他,又是无奈,又是心疼:“那个青梅酒每年宫里酿几百坛都是少的,我都留给阿姝,你都得被酒泡透了。” “少来贫嘴,”他要凑过来亲一亲她的面颊,却被她推开,没好气道:“那你怎么先把第一批贡果都给长公主了,全然没有我的份?” “而且她过生辰,你送什么不好,送个凤凰,在圣上的眼里,殿下是凤凰,我算是什么?” 皇帝想起了那日敏德说温嘉姝得了咸安长公主送的果子,也稍有些不快:“咸安爱吃荔枝,那些果子是宇文氏在蜀中做官的后辈送去给她的,阿姝怎么也不问问清楚,就让朕蒙了冤屈。” 咸安仗着宇文氏一族的势力没少以权谋私,只要上皇在南内一日,皇帝还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但如果她僭越的事情闹到他眼下,皇帝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自然是心里不痛快。 “至于第一批送到朕手上的荔枝,朕只留了少许,剩下的不都是给阿姝送过去了么?”道家克制口腹之欲,而贤明有道的君王又不能太过流露自己的喜好,否则给了那些地方官吏谄媚的希望,不断压榨种果的农人和送信的驿使,致使百姓揭竿而起。 “道长怎么不自己多留一些?”温嘉姝没想到蜀中的官吏敢这样大胆,私自用官中的马匹为长公主运送果品,以权谋私,说话也就软了些:“能运到长安来,一批才能有几个?” “我想着阿姝喜欢吃甜,便全留给阿姝了。”圣上轻声道:“没想到就是这样,还是落了阿姝的埋怨,早知道我就该让敏德同你说清楚些。” 无端被扣了锅的敏德在宫檐下的阴凉处站着打一个瞌睡,忽然一阵凉风吹过,给他醒了醒神,他把靠在柱子上的身体又挺直了,仍旧是波澜不惊的内侍监。 “至于我送给纨素的步摇……她本来就是天家之女,有这些纹饰也不算僭越。”圣上掏出绢帕,点了点她面上的泪痕:“等将来咱们有了小阿姝,我这个做阿耶的赐给她的凤钗比起咸安,会只多不少。” -- 第80页 人心都是会长歪的,咸安与他再怎么亲近也只是兄妹,等到皇帝有了自己的亲女儿,她能得到的宠爱也就有限了,谁人不是更疼自己的骨血。 再说了,比起皇帝内库里的其他珍玩,一支步摇算是最不起眼的东西,哪里就值得她生气了? “现在高兴了吗?”圣上在她玉颈处轻轻啄了啄,温嘉姝身子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道长,谁说我要给你生孩子了?”左右那些宇文氏的女人又不在面前,温嘉姝想怎么诉委屈都没人能辩驳一二。 “你不给我生,难道我自己能生出来么?”圣上怜爱地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腮:“要是我能生得出来,也不消阿姝受十月怀娠的苦楚。” “我倒不是怕疼,”她委屈极了,倚在他的身上:“有人说我身子弱,动不动就要生病,还嫌温氏一族子嗣单薄,我娘亲嫁给阿耶好几年才生了我,去年才得了钰郎,恐怕陛下就是立了皇后,我这棵千年的铁树也开不了花。” “哪个混账跑到你面前嚼舌根?”圣上面有愠色:“你是朕的皇后,哪里轮得到这些长舌妇指摘!” “她们又不是猪油蒙了心,哪有这个胆子到我面前‘直言进谏’?”温嘉姝怅然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们要背地里议论,难道凭了皇后的身份就能压得住吗?” “我听那些人还说,圣上娶了我,便是要把辛苦打下的万里江山拱手让人,怎么也得托殿下找个好生养的姑娘送进来,为国分忧。” “咸安也是,怎么还想着往宫里送美人,她是想盯着朕吗!”圣上的眉峰逐渐聚拢,沉声道:“这是哪家的妇人,这样爱替别人操闲心,朕愿意和谁孕嗣,轮得到她们在床边指手画脚?” “哥哥,万一我真的生不出来,或是连着几次都生了公主,”温嘉姝小心翼翼道“我是说万一……你会不会再去纳一个士族的女儿做妃子,和她生一个孩子出来?” 温嘉姝的眼泪簌簌而下,她做了皇后,宗室和朝廷必然要盯着她的肚子,万一生不出一个皇子,那到时候的局势哪里还能由得她? 皇帝无嗣,于国家而言也是件大事,无论她能不能尽早诞下子嗣,都须得婚前与他说个清楚,瞧瞧道长心里头到底是怎样作想的。 “不会的,”他正生着气,忽然被她逗笑了,“有阿姝以前,我是想着从宗室诸子之中挑一个过继在名下的,要是咱们命里无缘,那就按朕之前的意思来,也是一样的。” “再说了,上皇和我阿娘生了四子一女,我祖父也生了四子两女,也都是嫡出。”圣上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我家子孙兴旺,司空家里子嗣不丰,那阿姝嫁给朕,正好是取中庸之道,咱们生个两子一女,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从身后的木盒里取出一把碧玉梳:“这是我阿姊在世时留给我的,说是我外祖母明德大长公主从宫里出降时戴过的,后来陪嫁给我阿娘的,我阿姊不喜欢这种闺阁饰物,所以出阁前就把梳子给了我,等我以后娶了娘子,再传给她弟妹的。” 圣上微微有些伤感,“不过直到阿姊辞世,她也没能见到你。” 温嘉姝眼泪尚且有些止不住:“道长,我这样爱和你斗气,你说昭公主会喜欢我这样的吗?” “会的,只要我喜欢,阿姊也喜欢。她也常常和她的夫君斗高低的,要是真遇上你,不成日里和你琢磨怎样驾驭夫君,就算是朕的福气了。” 圣上在她的发髻上寻了个缺口,把发梳插到髻上:“阿姝这样好,有谁会不喜欢你呢?” 他的阿姊和驸马一生恩爱,自阿姊去后,驸马不愿再续娶,只单守着子女过日子。 “阿姝不用担心子嗣的事情,朕就是再喜欢孩子,还不至于为此逼迫你。”他抚摸着温嘉姝的秀发,爱不释手,“要是以后咱们有了公主,等她洗三的时候,我会赐她食邑一千户,让她位比王侯,将来她出嫁时,再给她食邑五千户,省得日后到夫家吃苦。” “道长,”她破涕为笑,“你溺爱孩子没边儿了,小心臣子骂你。” 有圣上这样的父亲,哪个夫家敢给公主苦头吃呢?不像咸安的驸马那样,忍气吞声做乌龟就不错了。 “这有什么,朕在外征战数年方得君临天下,难道是为了和他们讲理的吗?”圣上笑着安抚她道:“阿姝,我愿意讲理的时候就算了,不愿意讲理,他们又能奈何得了我吗?” “我记得咸安出嫁时,上皇也只封了五百户。”她这样说着,却亲了亲道长的面颊:“你这样破例,史书不说你才怪呢!” 赫赫皇权,朕即国家,就是赋予了君主可以不讲道理的权力,至于后世言论,又关今人何事? “那就随他们去吧,笔在文人手里,朕那时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也奈何不了他们。我之前做过的不堪事多了去了,再添一笔也无妨。”圣上拥着她,又吩咐让敏德进来。 敏德到了屏风外头,见两人依旧同之前无异,心下也松了口气,有温娘子在,圣上的心情总是不错的。 “去问问,今日是谁在娘娘面前说大不敬的话了,等宴请完使节之后,让人全处置了罢。” 圣上无心探究是谁说了挑拨的话,敢滋生出惦记皇位的心思,就是触犯到了皇帝的逆鳞。 他愿意给出去的时候,万里江山也没有什么可惜,可是当天子不愿意的时候,他们不能伸手来要。 -- 第81页 而从皇帝的角度来看,他没有因一句话而让这些人的家族连坐,已经是格外开恩。他见敏德站着不动,皱了皱眉:“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敏德听着圣上的意思,和吩咐他杀几只猫狗也没什么区别,也不敢直接听命:“圣上……那长公主该如何处置?” 宇文氏嫁入高门的女子并不少,但如果皇帝连长公主都要处置,那些女子的性命,也是无足轻重了。 “咸安……”圣上扶了扶额头:“怎么哪里都有她?” 温嘉姝只是大致知道那些女子的身份不低,究竟谁是谁,她也没有记住,但为了几句恶言,轻易要人性命,这完全不似平日里宽仁敦厚的天子,打仗的时候他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真心要起一个杀戮的头,那些谏官也是拦不住的。 只要开了这个连坐的头,以后再想止住那就难了。 这些妇人虽然惹她生气,但按照世俗的观念,她们说的也算是合情合理,她有心要罚人,但还没想过为一句话杀这么多人。 宇文娴也是个不错的女子,为此送命,也是过于可惜。 “道长,哪就严重到了这等地步。”她自己擦干了眼泪,朝屏风外的敏德说道:“总管,不许听陛下的。那些人惹了我,也该由我来罚才是。你让人把那几个说我不好生养、要给圣上送美人的都找出来,给她们家主君送几个姿色不错的前朝宫妃。” 她想起了什么,抿嘴一笑:“要那种姿态娇柔,身材丰满的,那些女子困在宫里也是可怜,能有名有份地伺候一个贵人,想来一定会尽心尽力,这些贤惠的大娘子也定然不会嫌弃这些可怜女子。其余的人就算了,我这个人不爱打打杀杀的,别叫大好的日子见血。” 敏德微微抬头瞧了一眼圣上,温娘子的提议当然极好,他毕竟还是听命于皇帝。 “看朕做什么,就按娘娘的意思办吧。”圣上失笑道:“有诰命的都降一级,再罚她们家半年的禄米,着内侍训斥掌掴。至于咸安……等宴后朕再与她算账。” 敏德应了一声是,皇帝身旁的几个近侍已经制住了长公主的身边宫人,那些贵妇说了什么,那些宫人自然是一清二楚,无需多花什么心思,算是件轻松的差事。 等敏德走了以后,圣上实在是没忍住,低笑出声。 “阿姝,”他望着温嘉姝狡黠的眼睛,心里的阴郁之气慢慢散去:“我不知道该说你是菩萨心肠,还应该说你是个促狭鬼。你可真能给人添堵。” “那也不及道长精打细算,”温嘉姝大着胆子拧了一把他的腰:“我只是送出去几个吃白饭的,没想到道长还想省下许多禄米。” 要是让那些人知道她和皇帝是这样作想,大约心里得骂他们一句,帝后真是小气到家了。 “那有如何,朕今年没得着皇后的赠礼,难道还要顾及她们的心意?” 圣上斜睨了她一眼:“阿姝,你就想把这事儿混过去不成?” “我哪里说想混过去了?”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其实也准备了另外的东西,就是不晓得道长会不会穿在身上。” 她这样说,那就是有戏,肯定还给他准备了什么好衣裳,有了那根单薄的五色丝在前,圣上也不打算计较花样图案,只是有一点。 “只要比钰郎的更用心些,我当然穿着。”圣上有些不大放心:“你可别想耍无赖,朕有空会去瞧一瞧国舅的。” 温嘉姝忍俊不禁,手慢吞吞地伸进袖子里,扯出了一方红色的东西。 “那时我生你的气,也没心情给你做衣裳,就裁了这个裹身出来……”她见圣上笑得有些怕人,连忙解释道:“可就算我生你的气,给你做的裹身也是十分精细的,你看看上头的纹饰,都是天子才能用的图案。” 她给钰郎和别的小娃娃做了几套后,突然冒出来这种奇怪的念头,趁着手熟,给皇帝也做了一件。 “阿姝,我没有生气。”圣上现在的气,大概用一件寝衣做赔礼已经压不住了:“朕今年多大了,你让朕穿这个?” “不大,也就是三岁又两百多月罢。”她这时候心情好了,又随着皇帝揉圆搓扁。 “道长,又不是让你天天穿,你就当按着端午的习俗,扮一回我的娃娃,全一下我的慈母心肠嘛!”温嘉姝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略带魅.惑的意味:“大不了以后我去翻翻古书,咱们两个扯个平,我学那些邻国的嫔妃,穿着裹身给你跳妖妃蛇舞,你看怎么样?” “闭嘴!” 那种神奇的酥麻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不独阿姝会有奇怪的想法,男人也偶尔向往那种纵欲无度的生活,美人在怀,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她压下去,叫她哭一哭的念头。 “衣裳留下,你先出去。”那样只有几根系带的东西,也难为皇帝还管它叫衣裳:“我自己歇一歇,再去赴宴。” 她也没恼,只是关注道长会不会穿它:“道长,你是要换衣服吗?” “我现在换了,你能瞧得见吗?”圣上才不想叫她那样得意,也随口糊弄了她一句,“你什么时候能跳舞,我再穿给你看。”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咸安长公主在憩室坐了许久, 茶都吃了两三盏,也没见着温嘉姝前来贺她的生辰,最后还是御前的内侍进来告知长公主, 皇后今日有些别的事情耽搁住了, 便让他来代为送达贺礼。 -- 第82页 咸安长公主也知道温嘉姝自从要做她的皇嫂以后便有些自恃身份,不肯出现在她面前, 省得两人在礼节上弄得尴尬, 当着皇兄近侍的面她也不好说些什么, 含笑收下了礼物,还抓了一把玉碗里的金瓜子赏他。 晋国公夫人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见皇后送了一个木盒过来十分好奇, 催促着长公主打开一观。 咸安长公主也想着见识一下阿姝的礼物,但前头负责礼仪的女官已经派了宫娥过来请诸位诰命入席就坐, 长公主便暂且丢开了手,让侍女进来整理衣裳,与这些出身宇文氏的表姐妹一起入席。 进来为长公主抿发的侍女手法娴熟,然而却是一张新面孔, 长公主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随口问了一句:“绣锦去哪了, 怎么叫你来替她?” 她喜欢美色,也不单单是指郎君,身边服侍的侍女也是府里容貌最出挑的女子,这个宫人容貌平庸, 不大合她的意。 这个新过来服侍的宫人看了一眼将她调来的钱力士, 钱力士知道今天是长公主的好日子,连圣上都不打算即刻发落,自己也没有必要现下开罪她。 “殿下, 今日九重殿人手有些不够,奴婢斗胆,当时瞧着几位姑娘没事,就让她们去服侍圣上了。” 皇帝身边能缺什么服侍的宫人,长公主怔了怔,没想到绣锦她们能有这种意外的福分,旋即对钱力士笑道:“能服侍陛下,那是她们的荣耀,就是我还没有把她们调.教好,恐怕还有些生嫩。” 钱力士也不辩解,只是垂手立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下室内的命妇贵女,皇后的意思是只挑拣出那些“贤良大度”的,并不愿意让其余的人连坐。 宇文娴稍稍感到不安,她不久前才瞥见皇后的身影,御前这样快就派了人过来,要是皇后真的到圣上面前告了一状,她们即使是出身宇文氏,也未必就能安然无恙。 她忐忑不安地随着长公主起身前往九重殿,那里是圣上与诸国使臣宴饮的地方,可是却不容她们肆意欢笑,皇帝未到,殿内也没有什么歌舞助兴,宇文娴遥遥望见温嘉姝坐在自己的案几前,饶有兴致地和人攀谈,瞧见她的目光之后,只是一笑而过,并未生气她的窥视。 咸安长公主也看到了温嘉姝,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位准皇后的气色润如桃花,不施朱粉也见美貌,从前因为生病清减的两颊多了几分美人肉,倒比她现在要强的多。 九成宫里上至王妃命妇,下至女官宫娥,都想一睹这位温皇后的芳容,但是圣上又不大愿意人去扰她的清净,那些从前与温嘉姝不熟的命妇便趁了宫宴之前与皇后攀谈几句,也提前摸一摸未来椒房殿女主人的脾气。 起先还只是一两个,后来有那些胆大的引了头,剩下的命妇谁不愿去凑个热闹,虽然一个人也和皇后说不上几句,但落到温嘉姝头上,那就多了去了。 她本来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着开宴,没想到来与她攀谈的人络绎不绝,让她成为了大殿内最瞩目的焦点,连对面外国的国王与使节也在暗自好奇这些贵妇为什么要围绕着这个美丽的女子献殷勤。 温嘉姝被看得有些苦不堪言,但又不能生气,这是她第一次在外臣面前亮相,得显露出自己最得体的一面,总不能像在皇帝面前那样耍性子。 “殿下,咱们要不要也去向皇后行礼?”宇文娴给长公主斟了一杯葡萄酒,酒红色的液体缓缓注入莹碧的玉杯,她知道皇后现在心里恐怕有些不舒坦,担心长公主自恃身份,不肯向皇后低头,公主自然没什么事情,她们可不一定。 “十三娘要是想去和皇后亲近,自己去就是。”被人时时注意是一种痛苦,但失去了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也不能令人高兴。咸安长公主本来按照食邑和品阶,都是随行女眷中最耀眼的存在,今日又是她的生辰,却被温嘉姝抢了风头,总归有些不舒服。 从前温嘉姝在京里面只认识她一个,又想为萧郎谋一个好官职,虽然本性清高,待她却十分热切,现在要她私下去求阿姝在皇兄面前为她美言已经是很不情愿的事情了,如今阿姝还没有入主中宫,又要她去和别人一样在温嘉姝的身边献媚? 可这些偏偏又怪不到温嘉姝的身上,皇兄不加掩饰的宠爱比那一道定下名分的圣旨更有效地让众人认清了皇后的地位,这种隐含的酸意让她不好发作,但又不愿当着众人的面过去问安,只是扶了扶自己鬓边的步摇,讽刺这些背地里琢磨如何让宇文氏女子取而代之,当面又想巴结温嘉姝的表姊妹们。 “你们一个个自以为是地去讨好,殊不知皇后现在应付这些人乏累得紧,见到你们凑过去更要心烦。” 咸安长公主饮了一口杯中酒,闲适地望了一眼对面,她的位置和与生俱来的美貌仍然让她受到了不少热切眼神的注视,咸安长公主是一个很会利用自身风情的女子,在这样的场合里无需过多轻浮的表现,她只需要稍微露出皓腕下的一小段藕臂,让金钏的光辉衬出肌肤的细腻,对着身边女子无意间启齿一笑,她面颊上的小梨涡就能夺走许多男子的注意。 她爱逗弄着这些男人和女人,厌倦他们过分的靠近,也不喜欢他们对她敬而远之,“再说了,阿姝现在还不是皇后呢,连皇兄都不让她登主位,等以后娘娘能与陛下携手同入,你们再这样叭儿狗似的讨她欢喜也不迟。” -- 第83页 荆国夫人和晋国公夫人面露难色,但还是应承了下来,比起稳坐南内的宇文昭仪,喜怒无常的公主显然更容易接近讨好,宇文娴见长公主着恼,低声告罪回座,也不敢去和皇后攀谈。 圣上是在午时一刻入殿,在典仪官高声唱词之后,殿内所有的人皆要跪伏在地,等圣上落座之后,再随着典仪官的词继续叩拜天子。 那些被圣上派去西征的军队一同带回长安的小国君主折服于上国的强盛国力,也知道这次朝拜过后,圣上会把其中一些西域的小国纳入天.朝版图,划为州郡,而他们这些原来的君主则会成为州郡刺史,所以也都早早学习了中原礼仪,按照中原的君臣之礼向圣上行礼。 温嘉姝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倚靠在手背上借力休息,在余光中,她注意到大殿主道上的那双乌履在路过她的座位时停顿了片刻,随即又往殿中最高处而去。 圣上安坐在御座之上,等下面的臣子山呼完毕叫了声起,率先举起了酒杯,与臣子共饮。 他饮尽杯中雄黄酒,忽然瞥见温嘉姝眼中的惊疑,两两相望,终究还是他先笑着避开了目光。 阿姝醉后的风情,他是领略过的,她的酒量又不大,喝了几杯就要上脸,今日向她敬酒的女子大概也不少,光是灌酒也能把她喂饱,男席上外臣颇多,焉能教旁人觊觎她醉酒的风情? 温嘉姝随着众人一起举杯祝祷圣上万寿,等到饮入喉内,才发现杯中冷冽之物乃是一杯甜水,她看见皇帝投过来的目光,心知是他搞出来的鬼,又不好在这个时候让绮兰去质问皇帝身边的力士,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目光的追逐,安心观赏歌舞。 教坊司知道皇帝并不喜爱软绵绵的舞蹈,又因为要宴请使臣,所以第一支呈上的舞蹈是圣上在大破西秦之后,亲自作曲编排的《破阵乐》,那些男子执甲胄入殿,铿然作舞,犹如两军对战之势,其中阵型变换又与兵法相合,又加以改良,多了些观赏性。 这些动作本来就是圣上自己的编排,见将士歌舞过几次,也不会像温嘉姝这样全神贯注地看舞,向波斯、大秦以及天竺那里的使臣扫了几眼,见他们观舞时赞叹不已,安排这支军舞的目的已经达到,在殿内扫视几回过后,仍旧把目光落在女席中的那抹倩影上。 他以为她这样妩媚撩人的女子,是不大喜欢看破阵乐这种舞蹈的,但恰恰相反,她似乎全然被那支舞蹈吸引过去,全数的目光都倾注给了那个领舞的男子,这个指挥士兵的男子虽然与圣上不算十分相似,看舞姿却是个英气的少年郎。 他意气风发地指挥军队破虏,那铿锵的舞乐震撼着人的感官,而这个主帅的舞步牵动着她的心神,温嘉姝最初只是因为他偷偷换了自己的甜酒故意不理他,后来却是被这支舞蹈折服,浑然不知她观舞的同时,她的郎君也一直在看她。 圣上做道士的时候,总有用不尽的耐心温柔,供她肆意挥霍,如果没有那个梦境,大概她第一次与他相见的时候也不会把他和这个意气风发的主帅联系到一起。 皇帝御极已久,万乘之尊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安危,像以前做皇子时一样轻易外出征战,皇帝要亲临沙场的时候,她的记忆里大概也只有以后两度东征,灭了高句丽的国。 耶娘偶然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时同甘共苦的往事,她也会遗憾自己未曾参与过他在史书写下的荣光。道长说她叶公好龙,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她喜欢看圣上的沙场风采,但却不希望见他与人搏命,宁愿他太太平平地坐江山,要是真的想感受他原来的风采,看一看舞便算了。 然而在皇帝看来,这就是她欣赏这个英武儿郎了。他也就是遇上阿姝的时候会吃一点亏,但也不是总在退让,他看了温嘉姝许久,也不见她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只顾着看那个扮演主帅的男子,即便那个主帅的原型本就是自己,心下也难免怏怏。 圣上转头与敬酒的臣子谈笑了几句,询问了刚到九成宫不久的天竺使节他们新王的近况,好容易等波斯使节提议以带来的舞姬为皇帝助兴,他才让内侍传旨,让那些表演了三节军乐的男子退下。 温嘉姝微微有些遗憾,目光追随着那些歌舞的将士,突然听见使节大声说了一句众人没有听过的外国话,候在大殿外侧的波斯舞姬立刻遮严了面上轻纱,裸足进殿。 她们的舞裳与天.朝女子不同,教坊司那些擅长媚舞的女子也不会穿的如她们这样暴.露,毕竟是要在大庭广众下跳的舞蹈,大多数还是将肌肤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以姿态柔媚著称。 而这些波斯女子的身上除了薄如蝉翼的轻纱,最耀眼的当属足踝处的金饰,将女子足部的纤细白皙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领舞的女郎最是风情万种,还在肚脐处镶了一颗红宝石。每当她柔软洁白的肚皮开始晃动,那带了金链子的红宝石就会在她的腰间跳跃,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这样的舞蹈,不要说是寻常命妇,连咸安长公主看了也要在心里骂一句轻浮。 博平县主皱了皱眉,低声对温嘉姝说道:“娘娘,就算我朝风气开放,不限女子袒.胸,可这些舞蹈未免也太伤风败俗了些,波斯使团怎么能拿这种衣不蔽体的女子在皇叔父面前献媚?” “各国有各国的风气,你也不要太在意。”风吹起舞姬腰间的轻纱,温嘉姝看着她们衣裳下面扭动的柔软腰肢,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来讨要一个的念头。 -- 第84页 “我听说波斯贵族女子平日出门必得以纱巾覆面,衣垂没脚,论起来可比咱们保守多了。”温嘉姝悄悄指给博平县主看:“你瞧她们,虽然生得漂亮,皮肤也白,可是身上隐秘的地方还是能看出来有刺青的。” 波斯的贵族女子远比长安的女郎更保守,她们的美丽只属于夫君一人,而不像是长安高门女郎可以任由自己的心意展露容颜,但是这些低贱出身的舞姬是因为不同的男人想要取乐才能存活,自然是怎么漂亮怎么妆扮,以自己曼妙的身姿吸引着当权者。 博平点头称是,“娘娘是喜欢这些舞姬吗,我瞧着您看她们跳舞,眼睛都不转一下呢!” “爱美之心,人恒有之,美人儿谁不喜欢看?”道长给她看过地图,波斯离那个会让嫔妃于榻上蛇舞的国度好像不算太远,不知道这些舞姬懂不懂那个蛇舞的精髓。 “改日我得让你皇叔父要一个过来,给我平日解闷用。”温嘉姝心满意足道:“反正他是皇帝,要一个美人也不难。” 做皇帝就意味有着为所欲为的权力,波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还不至于舍不得送她一个会说汉话的舞女。 “娘娘也不怕引狼入室!”博平县主吓了一跳,抬首向上方看去,正巧与皇叔父的目光相撞,她掩面一笑,拽住了温嘉姝的广袖:“也是,皇叔父如此喜爱娘娘,您自然是不怕狼的!” “那当然,他巴不得留一个舞姬呢!”每次她说起要学那些舞,道长面上看着一本正经,实际他下面早就藏不住心思了,有这样一个近身教学的机会,他顶多假模假样地训斥自己几句,最后还是会同意的。 温嘉姝正看着美人踏着鼓乐跳舞,对博平县主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眼神往上一瞥,圣上正面色自若地看着艳舞,半点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娘娘,皇叔父一直看您呢!”博平县主埋怨她道:“圣上刚刚才回过头去的,您都没看见。” 要是她的皇叔母能和圣上隔空相视一笑,那她都能在心里写上好几篇话本了。 博平县主这样一说,惹得温嘉姝忍俊不禁:“好了好了,说的好像我多薄情似的。” 皇帝大概被博平发现后也不想再去瞧她,温嘉姝试图含情脉脉地回望补救时,圣上正在低头用金匙去挑含桃里的果核,让内侍给殿里的人上了一盅消暑的甜汤,温嘉姝见自己的汤是敏德亲自捧过来的,心内顿时警铃大作,先让婢女揭了两人的汤盅查看,博平县主的汤盅是甜口的梨子汤,自己的则是酸津津的酸梅汤。 “多谢总管。”她谢过了敏德,却不肯碰一下那个汤,害怕里面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 “娘娘,圣上又不会害您,您好歹舀一勺装装样子,也不让奴婢为难。”敏德见温嘉姝猜到了皇帝的意图,低声笑道:“您又不是莒国公,圣上哪敢捉弄您呢?” 温嘉姝瞧道长在上面与臣子谈笑风生,对着朝臣和使节敬上的酒是来者不拒,微蹙了蛾眉,拿羹匙抿了一口,其实酸梅汤的味道与平时无异,只是她刚刚喝了蜜水,再饮酸汤的时候就会觉得酸苦。 “他管着我饮酒,自己怎么喝得这样厉害?”宫人递绢帕与温嘉姝擦拭唇边余渍,温嘉姝顾虑到皇帝的名声,最后还是让敏德凑近了些:“回去告诉那个小气鬼,让他少饮些酒,也不怕明日头疼。” “还有,要是那个波斯使节有意献女,让圣上给我留一个会说汉话的美人。”她看博平县主目瞪口呆的模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总管,你可不能会错了意,我是对圣上放心才看这些女郎跳舞的,不是想贤惠的意思!” 博平县主好像突然被人塞进嘴里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眼神望向温嘉姝,口中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温嘉姝笑着安慰她道:“无妨,这就叫做驭夫之术,你将来要许人家,现在学一点也没什么。” 敏德诺诺称是,回到圣上身边时转述皇后的原话,他现在也不像以前还要自己再斟酌添减一些,反正皇后大不敬的时候多了去了,她也无需自己为她操心,只要皇后随便哄一哄,总能把圣上哄得欢喜。 不出敏德所料,圣上听了他的回禀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甚至还笑着将自己辛苦剔了半盏的含桃肉用金匙混了乳酪拌好,吩咐了一个宫婢给温嘉姝送去解酸。 皇帝不想让内侍监两次三番地去寻一位女子,是不想让她太过显眼,但波斯使节见皇帝的心神完全没有放在这些女郎曼妙的歌舞上,颇感挫败,等这些女郎一舞完毕,瞥见自家使节阴沉的脸色,皆是吓得浑身发抖。 做舞姬本来就不能吃饱,不能引起上国皇帝的兴致,她们今天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天子对我们沙漠里的温顺绵羊当真不感半分兴趣?”那波斯使节仗着国家距天.朝甚远,说话的底气比西域小国的君主要强上许多。 “这些都是我们的太子精心为天子挑选的姑娘,她们的舞姿比长安夏日里的蝴蝶还要轻盈,难道圣上就一点也不想施加雨露,润泽这些远道而来的娇艳玫瑰吗?” 波斯使节曾经两次到访过这个伟大的国度,从他内心来讲,即使是与他们毗邻的大秦,也比不上这座都城里的繁华,可惜每次他来的时候,君主总在换人,搞得太子也有些头痛,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来博取这个新皇帝的欢心。 -- 第85页 使节的波斯口音浓重,他与这片土地上的皇帝打过很多次交道,知道长安里这些高高在上的君主喜欢听他们这些所谓的蛮夷人直来直去地说话,显得他们这些人十分野蛮真诚,一片赤心。 然而皇帝对他的提议确实不感一点兴趣,只是出于对波斯的客气,一时半会儿没有动怒。 “多谢太子美意,不过朕是个舞刀弄剑的粗人,只喜欢剑舞鼓乐,不爱这些美丽的女郎。” 圣上也对波斯的习俗略知一二,这些女郎虽然美貌,但出身罪奴,穿着过分大胆,谁知道有没有藏着坏心思,这样的女子他连送到南内给阿耶留着玩乐的想法都没有。 这个使节有些不大服气,他一早就好奇女席那边的蓝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那么多女人围着她转、皇帝观舞时目光也总停留在她的身上。要不是自己身边的奴仆汉话不行,又不是被阉过的太监,他早就派过去打听这女子出身了。 倒不像是男子垂涎女人的美貌,反倒是生这姑娘的气一样。 “天子哪里是不爱美丽的女郎,是顾及这位姑娘吧!” 温嘉姝吃含桃的动作一顿,脸霎时红了起来,想这是哪里来的蛮人,一点迂回也不讲,直接在众人面前这样说。 天.朝排宴和波斯也没什么区别,最受王宠爱的女人坐在最高的地方,而宫宴这些女子的容貌妍媸不一,好像还都不是这皇帝的女人,那个吃金盏乳酪的女子即使美貌,但从坐席排位来看也算不得是最受宠爱的女子。 他们的王连自己的王后都不会怕,怎么这片繁华土地上的伟大君主看个舞蹈都要受女子的束缚。 吴国公酒饮多了以后是个暴脾气,又和温晟道交好,看温司空面有愠色但却没有开口,知道他是不好做声,便自己先挽着袖子站了起来,先向皇帝行礼告罪,进而指着波斯使节的鼻子骂。 “就算你们太子、你们那个王今天在这儿,都不敢和圣上这样讲话,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拿这些女奴跟上国的皇后比?” 波斯使节被他骂得一头雾水,这些女郎虽然卑贱,但侍奉起男子都是顶顶出色的,而且对神也没有贵族少女那样虔诚,波斯贵族的女郎有诸多禁忌,皇帝信奉道教不信安拉,他们也不好选侍奉安拉的纯洁女郎侍奉会吃秽肉的外国君主。 “连你们的王都是我们圣上赐封的,圣上与皇后佳偶天成,轮得到你这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恭行,”圣上等吴国公把话说完了,才温和地教训他:“你这脾气,与你的表字一点也不符。” 使节瞟了一眼皇帝,天子仍然是带笑的,只是射向他的目光淡漠而冰冷,像骤雨来临前平静的海浪,随时吞没远航的船只。 “朕也希望使臣能够明白,什么叫做非礼勿言。” 圣上淡淡道:“九重宫宴,理当奏九韶之乐,朕容女郎在此艳舞,是念及波斯风气如此,不愿拂了波斯太子的颜面,没想到使臣倒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连角黍也黏不住使臣的牙,编排朕未过门的妻子。” 一般的臣子即使是敬酒,也很少敢像他这样大胆直视皇帝,旁人看不见皇帝的一举一动,偏他放肆直视,还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鲁直憨厚是一个很好的赤子人设,但演戏太过,圣上又不吃他那一套,那就只剩下鲁和憨了,使节也没想到天.朝的规矩如此复杂,霎时酒醒了一半,跪在地上,他的汉话词汇还比不上一般中原人,一着急起来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上国男女成婚也是十余岁即可,皇帝也不像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谁能想到这还有未过门的妻子一说? “当然,这些礼物是波斯太子的美意,朕不收似乎也不大合适。” 皇帝看了一眼殿内立着的九个波斯女郎,个个风情万种,身材丰盈有度,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波斯使节听到这个后话,心里的大石才落地一半,太子与皇帝同样都是手握帝国权力的男人,太子选出来的美人,连他在路上好几次都差点把持不住,皇帝又不是真的神仙,怎么可能忍得住。 “那个领舞的女子要是会说汉话,以后就留在皇后那里,等皇后有了兴致,就召她舞一曲。” 皇帝话音未落,那个肚脐上镶嵌了红宝石的女子难掩面上的激动,也不顾及这轻纱会不会把自己的曲线显露无余,用十分僵硬的汉话谢了皇帝的恩典,口音和高昌国新送来的五彩鹦鹉一样引人发笑。 “至于剩下的几位……”圣上看向了默不作声的晋国公和吏部侍郎张克己,“就赏给晋国公和克己罢,你们回去瞧一瞧,自己挑些合心意的,朕听闻晋国公府内几年不闻婴孩啼哭,后嗣堪忧,想来也该纳几个妾了。” 晋国公夫人和荆国夫人不知道自己好好地吃酒看舞,怎么就天降横祸,砸在了自己官人头上,晋国公年纪是有了的,生不出孩子本就是正常事,她这个继室还没生下嫡子,她当然更不许妾室私自怀娠,到了圣上口中,好像是她不懂事一样。 气归气,见两连襟笑呵呵地出来谢恩,姊妹两个面面相觑,也没得办法,相继出了女席,与自家夫君一同叩谢圣上的恩典。 皇帝安排好了这几个波斯女郎的去处,似乎才想起来地上还跪着的波斯使节:“使臣对朕的安排可还有什么异议吗?” -- 第86页 圣上把女子都送给朝臣了,难道他说一句“臣有异议”,皇帝还能顺了他的意,把这些波斯女郎纳入后宫吗? “这些女子既然已经成为了陛下的奴隶,那么她们的生死存亡皆凭陛下的心意。” 波斯使节心里后悔不已,早知道上国天子惧内只收了一个,他路上就不该忍着,那剩下的八个舞姬,全然浪费在了臣子身上,还不会承他们波斯一点情分,回去太子要是知道这几个舞姬不成事,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再来一次长安。 咸安长公主用团扇掩了面,暗地嗤笑了一声,这一招皇兄早就在她送美人进宫的时候用过了,不算什么新奇,不过…… 她侧身瞧了一眼温嘉姝,见她风波过后,仍是心平气和地吃着乳酪,心里头满是疑惑。 皇兄平日里都是小气得紧,顶多送在他面前得脸的功臣,她这两个表姐夫近来也没什么可夸耀的功绩,这是撞了哪门子桃花运?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素日这些共事的臣子见吴国公如此, 微感震惊过后也都当做无事发生,比起从前吴国公醉酒后拔剑砍了宫里面的柱子、追着圣上的堂侄满殿跑,把上皇气得拂袖而去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骂一个波斯使节也没什么大不了。 温嘉姝安安稳稳地吃她的含桃乳酪, 但博平县主没见过宫宴上众臣闹事,还是有些害怕, 不敢再同温嘉姝私语那些歌舞礼乐, 老实地看着歌舞, 等到散宴之后女眷乘马车前往马球场,她才坐在温嘉姝的车中后怕。 “吴国公这样凶悍,皇叔父都能容得下他?” 有她在身边, 温嘉姝纵然心急,也不好在车上和那个波斯女郎聊她们那里的事情, 就让宫人先送了那姑娘回去,自己和博平县主共乘一车。 “这也没什么,吴国公一向就是这样,除了陛下他谁也不服, 要不是他劳苦功高,这种酒后失德之事早被御史参上去了。” 吴国公也算是个粗中有细的有福人, 无论如何,都是以皇帝为先,许多圣上不愿降身份去做,出于孝道也不能说的事情, 都是由他来完成, 传闻中圣上箭射兄弟,就是他下马砍掉了两人的头颅掷到上皇面前,对着上皇慷慨陈词, 把上皇吓得不敢上朝。 他这样以下犯上,最后圣上践祚,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甚至他得了许多封赏,连带着妻子也得了一个国夫人的赐号。 温嘉姝正要抬起车帘透口气,却见了咸安长公主的侍女正向这边走来,本来还在犹豫哪个才是温嘉姝乘坐的马车,这下直接小跑到了她跟前,趁着马车未发,气喘吁吁地请她到长公主的马车上去。 咸安长公主上了马车以后,簇拥着她的宇文氏马车就少了好些,殿上的女官说几位夫人是不胜酒力,回住处去醒酒了,但有两个宫人却说,有几个御前的着红近侍,塞住了晋国公夫人和荆国夫人的口,带着两人不知道哪里去了。 御前的人要处置宇文氏,这个消息让她的酒醒了个透彻,绣锦那几个人迟迟不归,也让她觉出些害怕,思来想去,除了温嘉姝以外,近日这两个表姐也没有得罪旁人,只可能是她听了宇文氏要献女的风声,才先向皇帝告了状。 温嘉姝听了侍女的话,只是“哦”了一声,没有要挪身的意思,“回去告诉你们殿下,从我这里到殿下马车处的距离,和她从那里到这儿的距离并无分别,若是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殿下亲自来我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卑不动尊,她现在隐隐有压过长公主的势头,又得罪了宇文氏,便失去了和咸安长公主周旋的兴致。 侍女不意温娘子会介意这个,只能简单替公主分辩:“殿下的车马毕竟宽敞上许多,娘子要是不嫌弃……” 她重新放下了帘子,让那侍婢回去:“我知道长公主的马车宽敞,可我这里也有贵客要待,你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侍女吃了个闭门羹,悻悻离去。博平县主倒是笑嘻嘻地靠过来:“皇叔母,你可真是疼爱侄女。” 皇后拒了长公主的邀约来和她共乘马车,说出去也够她吹好一阵子了。 温嘉姝笑着把她推远些,“县主不怕热,我还怕呢!” 博平县主规规矩矩地坐到她旁侧,掀开车帘扬手让自己提篮的婢女过来,把满满一篮果子放到了两人中间。 “你这是从哪弄来的?”温嘉姝用帕子擦了一个青李,还没送到唇边又被博平县主拦了下来。 “娘娘,这个不是拿来吃的。”博平县主知道温嘉姝远离长安,洛阳也没有这样声势浩大的马球盛事。很少接触到京中时兴的新玩法,“这个李子是拿来玩的。” “一会儿等他们定好了队别,咱们就可以在外头找个好地方看赛,像我这里拿的是李子,郑九娘那儿大概是葡萄,其他女子也会拿些花草金银,大家赛前把这些东西都投进箱子里,等哪位郎君进球最多,这些就全归他了。” “金银还好,花草果子都是姑娘家爱的,这些郎君得来有什么趣儿?”温嘉姝甚至有些怀疑怀疑,皇帝默许这样的玩法,是为了省去给那些郎君的赏赐。 “那些郎君当然不爱这些女子的玩意儿,这些东西不是还能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或者母亲姊妹么?” “赢了赛事,还能借花献佛,拿所有女郎的珍物来讨心上人的欢喜,于郎君们而言也是一件出风头的事情。” -- 第87页 赌物并不强制观赛女子投物,那些肯放东西进去的女郎,一些是因为要炫耀自己的富有,千金之物不过博一个乐子,也有一些人,是觉得自己的心上人或许会赢,添些东西下去也能为郎君壮一壮声色。 博平县主想起了随父亲一起出去历练的江夏王世子,叹了一口长气:“也就是我家的人出去打仗了,要不然我也能得一份。” 青李不算难得的东西,但既是博平县主所出,又沾了皇族姓氏,身价也是水涨船高,博平县主要分了半筐青李给温嘉姝,却被温嘉姝推拒:“马场赛事诸多,我随身也带了些玩物,这些你还是自己留着,万一还没到最后便全投光了,岂不是没得玩?” “那也不尽然,要是皇叔父肯下场,皇叔母说不准能把这些全赢回来。”博平县主遗憾地收回了李子,“我入了一半的股,娘娘总不好意思全部留下,半分也不赏我罢?” “这你可就想错了,圣上起了下场的意思,那马球赛就没意思了。”温嘉姝不以为然:“谁还敢赢了陛下不成?” 不过这回倒是温嘉姝自己想了太多,对于这些新传进来的舶来品,圣上也是一样感兴趣。 能同皇帝对战的,也大多是半君臣半故人,还有一些专门陪着皇帝打球的马球官。这些旧人只求尽兴,对圣上该不该赢的执念远没有温嘉姝想象得那么重,圣上反而是最先换了带有金饰的黑介帻下场。 场上球队分了左右两朋,圣上自率了宗亲一族的梁王、韩王与蜀王等,和卫国公所领的旧臣对战。 上皇生的儿子够组建两个马球队,但可惜有些年纪尚幼,能出来和这些老臣勉强一搏的皇子龙孙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圣上也不在意,又点了数个新提拔的将军,有意考校他们的功夫。 本来温嘉姝见了这浩大声势也有些技痒,但皇帝第一场就择了许多英武男子,她上去不过是自取其辱,同几个贵女一起坐在了场边以纱覆面,遮挡马蹄扬起的风沙,等到收赌物的女官到了自己跟前,从绮兰手里拿了一颗金桃放下去,算是给皇帝凑了个趣。 贵女们见圣上难得下场,温嘉姝放进去的东西她们见都没有见过,一个个更是存了讨好圣上和未来皇后的心思,基本全投了物件进去,女郎的物件压了满满一笼,显得格外沉实。 圣上今日穿了白色窄袖绣龙袍,黑介帻上镶了一块碧绿的翡翠,辅以金线纹饰,他见温嘉姝投物之后那些女子纷纷放了东西,便持了偃月球杖,策马到温嘉姝所在的案席前问问她的意思。 “阿姝,你这是存心要大赚一笔。”圣上翻身下马走到她近前,旁边的几位贵女知情识趣,都避到了一侧,温嘉姝见他当众与自己说话,有了面纱遮挡,索性站起身来掀开竹帘,也不拘泥旁人的目光。 “陛下,这话可别说满了。”温嘉姝猜测他是存心想在诸国面前炫耀天子的武力,但仍觉得道长自己下场有些好笑:“不过圣上也确实有这个自信,那些臣子岂敢与陛下争锋,卫国公一向善体圣意,必能让圣上赢得体面漂亮。” “你这叫什么话!” 圣上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让她这样一说,倒把自己显成了以权势逼人的皇帝,“那些武将哪里管了这许多,场上遇见了我,也是如寻常对阵,要不然打一场球还得顾及我的心意,他们也得不着什么趣。” “那你还上场做什么?”温嘉姝见左右的目光围了过来,也不好如独处时那样发脾气,只是低声着急,“道长是万乘之尊,又有那样多的使节在场,你下场还能输了,算是怎么回事?” “输了就输了,难道我还没有输给人的度量吗?”圣上温言道:“阿姝不是喜欢《破阵乐》吗,朕昔年破秦时的风采远胜那舞中将帅,卿卿爱那郎君的舞姿,我想大概也会喜欢瞧我打马球的。” 皇帝当然不单单是为了博温嘉姝一笑,他从军多年,论排阵御人远在诸臣之上,这次派军与吐蕃交战,对天.朝称臣的西域各国有些起了观望的心思,今年有许多小国的君主来朝,远赴大秦的使臣也带了罗马帝国的回信与使臣,正是天子炫耀国力的好时机。 赢了,自然是得满堂喝彩,要是输了也不打紧,皇帝有输给自己臣子的气魄,也是一桩君臣美谈,宫中有许多身手不凡的侍卫就是因为与皇帝对打马球时的出色而得了圣上青眼,被提拔出去做官。 但是圣上把意思曲解成了这样,想讨阿姝欢喜之余,也是想她少些目光在别的男子身上。 “道长,天气到底是有多热,让你变得这样爱吃酸?” 温嘉姝低头一笑,取下了自己的胸针,别在了皇帝的领口:“哥哥,我瞧你比波斯男子还要霸道,人家只是不许女子把脸露给外人,你倒好,我在宴会上看别的男子一眼,竟也值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告诉我。” “海纳百川,陛下的胸襟怕是连一条溪泉也容不得。”温嘉姝向皇帝拜了两拜,面纱底下藏了看不真切的笑意:“输赢我倒不在意,不过是陛下赐的一颗桃子,我还可以输得起,圣上可别为了和人争一口气,在马上闪了腰!” “不会的,要是朕闪了腰,那以后不就是要辛苦阿姝在上面了吗?”竹帘之内只有一个绮兰,圣上目光灼灼地望向她,看那淡蓝色罩纱下的美人面渐渐染成了红色:“阿姝这样惫懒,服侍起人来,可没有朕那样仔细。” -- 第88页 博平县主远远见着皇帝到了赛场,才搭了侍女的手返回,她还小着,总会有些好奇圣上与她这位皇叔母有什么话可以腻歪,但看温嘉姝杏腮染红,也没有告诉她的意思,连服侍温嘉姝的婢女也是羞红了脸,只能自己先过去讨教。 “也没有什么,等你有了心仪的郎君,每日也总有些说不完的话,恨不得时时在一处。”温嘉姝饮了两杯花茶,见博平县主好奇她与皇帝的相处,还是有些不忍心毁了道君在她心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 “只是有一点,你要是喜欢性子和软些的郎君,以后说话行事可不能想着法子地戏弄他、磋磨他,女孩子家须得要些脸面。” 她说这话时圣上已然轻车熟路地得了首筹,引得旁边的贵女微微掀了竹帘,个个伸头去看。 一片欢呼声里,博平县主仍然感到不解,“娘娘,这跟我皇叔父有什么关系?” 她也不清楚自己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但是和夫君不调笑,这也太无趣了些。 “和你皇叔父无关,不过是我有感而发。”温嘉姝感慨道:“倒也不是说我教诲你得三从四德,但你将来的郎君如果被你翻来覆去地磋磨久了,以后再想压着他时就得费神想些更奇妙的法子才行。” 博平县主讷讷半晌,低头红了脸:“我压着他做什么呀?” 她这话声音低如蚊呐,也不知道温嘉姝是一心观球,还是不想回答她的话,只顾着钩了帘子往外探,顾不上回应她。 双方除了那些新晋的将领,实际上都摸透了对方的球路,皇帝与诸王的配合远不如共同上阵杀敌的朝臣默契,但凭着自身驭马的厉害,也偶尔能杀出重围,打进几球。 卫国公还是懂礼数的,三局两胜,第一场还是先让天子赢了,但第二场便没那么客气,两朋人马互相掣肘,渐成掎角之势,圣上俯身挥杆,却与卫国公狭路相逢,两人的球杖几乎同时碰到了地上的小球,互不相让,卫国公与皇帝僵持了片刻,忽然一错杆,将马球传给了温晟道那里,两人相距甚远,温晟道心领神会,接住了那个小球后纵马俯身,越过一众年轻将领,干净利落地一记挑打,木球在空中闪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最后堪堪落在了皇帝那一队的球门线内。 如此几次较量过后,第二局的燃香已尽,两朋便成了平手,卫国公与温晟道都不大年轻了,远不比正当盛年的皇帝精力充沛,即使中场休息了几次,打了两局过后也是疲态尽显,卫国公饮了几杯茶后仍有些心慌,便让吴国公填补上来,温晟道替了卫国公的位子同皇帝对战,而圣上这一边也不见得胜券在握,这些凤子龙孙长在深宫之中,即使年轻,也不会比沙场老将更胜几分,便也叫那几个汗流浃背的庶弟退下了场子,随意点了一个穿白衣的小将。 “娘娘,您猜哪边会赢啊?”博平县主望见两队角逐,弄得场中沙尘弥漫,不免有些担心圣上失手:“万一皇叔父输了,那些蛮夷人岂不是要看咱们的笑话吗?” “输就输吧,输给自己的丈人,也没什么丢人的。”温嘉姝看清那白衣男子面容时眼里一亮,心里忍不住为阿耶叹息,但面上还在为皇帝担心:“说实话,圣上遇上我阿耶,我心里头也没什么底,陛下虽然勇猛,可是身边的人却都青涩,不如我阿耶那些人老练。” 其实越到后面,皇帝熟悉了这些年轻将领的打法,便愈发显出坐镇中军的能力,他打球自是力求稳准狠,当球在他的掌控之下时,那种志在必得的气势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手握乾坤的杀伐气。 卫国公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功高震主,从来不肯正面得罪皇帝,赢了一场过后,立马让未来的国丈顶了上去,她父亲是个打马球上瘾的球痴,对输赢极为在乎,要他来领队,双方无论谁赢谁输,都不会叫皇帝生气。 好好的一个女儿,忽然之间就属于皇室,温氏的居处也多了不少圣上派来的暗探,即便温晟道知道那是为了阿姝,但这还是让一家上下都过不安生,这种浩荡的皇恩温晟道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这令温司空也起了在球场上稍稍报复皇帝的心理。 他已经无法与皇帝的精力相匹敌,但他熟知皇帝素日行军的作风,仍旧有着自己的法子,每当皇帝要击杆进球时,他总是与同僚一起巧妙地打散那些围绕在皇帝身侧的年轻将领,方便围困住圣上,宁可将球打歪了维持已有的比分优势,也不叫圣上有进球的可能。 皇帝被这样一群臣子围绕着,心里知道是自己这些老臣有意作弄自己,而那些年轻将领畏惧天威和重臣的威势,都想着把球传给自己,所以当温晟道故技重施,在球门前围困自己时,他虚晃了一下,立刻掉头,把球传给了那个自己刚点到的白袍将领处。 那个白袍小将显然是没有想到皇帝会把球传到自己这里,稍稍愣神后,一记挥杆,从远处将马球生生打入了球门。 接连几次过后,圣上也觉出了那人臂力非凡,自己常常虚晃一枪引去温晟道的大半注意,而后再将木球传给那个年轻将领。 马球队人不多,能围住皇帝这样的人已属不易,那个年轻将领新上场不久,体力正是充沛的时候,温晟道的打法相形见绌,连连吃了几次亏,去追逐那人时险些被球杆击落马下。 那白袍男子连连得手,燃香未尽,温晟道就知自己绝无取胜可能,等燃香方灭,观席上的众人一齐恭贺赢得马球赛的皇帝时,温司空苦笑了一声,在马上对那少年拱手做礼,说了一句“后生可畏”,随后也不顾吴国公那哥几个嚷嚷,淡然回到了夫人身侧饮茶。 -- 第89页 按理来说,这些贵女呈上的东西原本该圣上赢后赠给旁人,但等皇帝用球杆挑了那些女儿爱的东西纵马到温嘉姝身侧,温嘉姝却婉拒了这些物事。 “阿姝,你是在怪我赢了司空?”圣上低声问她时微微喘着气,盯着她瞧的眼睛却亮得可怕,让温嘉姝有一种自己是他盘中餐的错觉。 “圣上,臣女以为这些东西该赏赐给那位白衣将领才是。” 温嘉姝瞥了一眼宇文娴,见她迎上自己目光后满面潮红地低下了头,遂抿唇一笑:“那位将领得球之数与陛下相仿,臣女已蒙圣上赐爱,赏赍无数,不妨把这些赌物赏了那位,说不定人家也要送给心爱的女郎呢!” 圣上见他的姑娘面上并无气恼,也愿意从了她的心愿,转身吩咐敏德把那一笼物什赐给了那个男子,自己回了御座盘问这个白衣郎君的出身。 那郎君受了皇帝的赏赐,对圣上连连叩谢,说是自家姓南,单名一个礼字。是从行伍里被人提拔到行宫护卫圣驾的,但等到圣上笑着垂询他要将这些物什送予在座哪位女郎时,这个白净的郎君瞬时涨红了面皮,朝宇文娴处望了几眼,终究还是低头不言。 一个是宇文家精心培养入宫侍君的女儿、另外一个则是出身寒微的少年将领,温嘉姝不知道宇文娴是如何与南礼生了情义,那场梦里,宇文娴最后还是先嫁给了一个高门世家的子弟,后来守了许多年的寡才来求皇后赐婚,要改嫁给已经在朝堂崭露头角的南礼。 圣上对别人家的私情并不感兴趣,见南礼不肯直说,便打算记了他的姓名让他留在一侧吃席,忽然闻得女席那处传来茶碗翻倾的碎瓷声,下意识地朝温嘉姝处望去,只见与她隔了两三席的宇文氏失手打碎了茶碗,碎瓷片险些溅到了温嘉姝那里。 皇帝是知道宇文家有送女之意的,对着御前失仪的宇文娴自然也没什么好感,正要让女官带了她下去,那跪在地上的南礼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说出了一个自己从前在梦里都不敢肖想能成为自己新娘的女子。 “若陛下允准……臣想将圣上所赐之物悉数赠给仆射府上的十三娘。” 此言一出,不单是宇文尚书惊得站起了身,连皇帝也有些吃惊。 女席上的高门女子纷纷望向宇文氏嫡出的十三娘子,宇文氏历经数朝,男可尚主,女入皇室,家族辉煌若此,谁料宇文娴短短几月,居然会被这种出身行伍的寒族男子惦记上。 宇文尚书气得头晕,顾不得番邦使节在场,差点要挽起袖子与这个不知何时开始惦念自家女儿的憨猪打上一架,但又想想自己的年纪未必能是他对手,宇文娴被他这样说过,恐怕以后也是进宫无望,只好含怒出席,跪在了圣上面前。 “圣上,此子污蔑臣家名声,还请圣上明察!” 圣上望了一眼女席,适才失态打翻茶碗的宇文十三娘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不时望着南礼这边,慑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开口。 而温嘉姝让人钩了竹帘,也在好奇皇帝的圣断。 …… 史书所载,贞和六年五月初五日,帝与群臣宴毕,以宇文氏第十三女许婚南氏,郑氏第九女许婚陈国公第三子。 同年六月十五日,车驾还长安,以贤良故诏封温司空长女为皇后,赦关中三年赋税。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天子每年驾幸九成宫避暑三月, 然而今年令宫人们记忆深刻的事情比前些年都要多上许多,吐蕃叛乱、圣上立后,又在马球宴的半月后猎了一对大雁作为聘雁送到温府…… 当然, 这些都是贵族之间的事情, 于她们而言感触最深的是皇后从圣上处求了一道旨意,感念这些宫人久别父母, 幽闭深宫数十载, 令二十五岁以上的宫人可自愿出宫择良人婚配, 或者由天子指婚,配与边将为妻。 虽然皇后的善心未必都能实现,她们之中有些没有父母来接的宫人还要随着圣驾一道回长安, 被内侍们拘在一处宅院里,等候达官贵人们的第一轮挑选, 但是相比在皇宫之中望不到广阔天地的朱红宫墙和尽日无聊的宫女生活,这座小宅院哪怕是再简陋,也是一方令人向往的净土。 圣上登上玉辂之前,特地叫敏德选了几本朝臣称颂皇后的奏折带来博温嘉姝一笑, 天子的车驾为供皇帝批阅奏折和临时休息,一般会设一个厚实的床榻, 并配瓜果点心、笔墨纸砚、绣枕丝被,以及圣上素日常常翻阅的数本书籍。 然而今日,这玉辂里又新藏了一位换了宫装打扮的美人,在车里面静候君王。 内侍们勾起纱幔的时候, 温嘉姝正拿了一枝御笔蘸饱浓墨, 对着一方前朝的字帖临摹。 熹微的晨光通过那掀起的一角,映亮了乌案上洁白的宣纸,为女子柔和的面颊增添丰盈, 虽然穿了宫装,却好像连粉也没有匀,只是画了远山眉黛,就这样点了一炉兰香,静静伏在他的案几边书写。 习习兰风,清香浮室,他也想偷半日的清闲,把准备留在路上批阅的奏疏先让人拿了下去,独留提到皇后的那几本。 温嘉姝见他来了,暂且把笔搁下,起身要迎他。但随着起身,堆叠在地上的裙摆也藏不住下面的东西,那宽大的宫装下面露出了一条蓬松的白狐尾,感知到身上的痒意,那尾巴便摇来摇去,若不是他把雪衣送给了阿姝,还当是她生了一条拖到地上的尾巴。 -- 第90页 皇帝知道雪衣爱趁人不备把自己的肥爪伸进墨汁里捣乱,随手从地上抱起了那只狐狸,放到了敏德怀里带出去,引得温嘉姝发笑。 “道长,你把我哄骗过来,就只为了探我的裙底吗?” 她晨起受封,本来是想着回程的时候在自家马车上补一个觉,没想到敏德还有着一套劝人的说辞,说什么回长安之后难得相见,又说起近日圣上猎雁的辛苦,把皇帝说得颇有些可怜,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劝着皇后能在圣上的车驾下榻。 圣上酷爱狩猎,为她寻几只大雁哪里就辛苦成这个样子了,温嘉姝倒是知道他不会如敏德说的这般楚楚可怜,但总管给了她借口,她也就矫情地装了一下,趁着旁人没发现藏到了皇帝的车驾里。 “这也顶多是金屋藏娇,怎么阿姝就说是我哄骗你呢?”圣上矢口否认,他也只是抱那狐狸起身时不小心触碰到她翘头履前头的鞋尖,这怎么能叫探她的裙底。“阿姝,我探到的东西还没有一只狐狸多。” 温嘉姝坐在榻上褪了右足上的鞋袜,笑他这金屋寒酸,“圣上,这也算是金屋么?” “那以阿姝之见,什么才是金屋?”圣上瞥见她裙底菱袜上绣了一双蝴蝶,便别开了眼睛。 “我听说前朝末帝有一辆车檐挂满饰物的大车,里头有禅家能容纳数十人的僧床,里面掩床的帐子是用妙龄女子的青丝,以香云胶粘制而成,又轻又软,放在手里不盈一握,外头遮窗子用的都是鲛纱,夜里头也不用灯烛照亮,取数百颗夜明珠安置在墙壁处,其光如白昼,这才是金屋啊!” 圣上笑着俯身抓住她的左足,轻轻解开了她袜上系带,真诚求教道:“皇帝又不是卖货的,车上挂那许多饰物做什么。” 温嘉姝还是头一回让他握住足部,男子手掌的温热从自己冰凉的足上传来,一时有些语塞,他的手在自己裙下解袜,她的声势瞬间就弱了下来“就像是风铃……里头入港,外面那些服侍的人听不到嘛。” “入港?”温嘉姝觉得足部有什么东西在拂弄她的脚背,酥麻作痒。想要抽身却被圣上攥紧,只能受着他的作乱,圣上不过是拿她落在地上的发丝拂了几下,见她这样快就老实了下来,也觉有些意外:“阿姝知道什么是入港吗?” “入港就是船停在码头边,”本来不过是民间调情的话,被皇帝这样握住,她蓦然生出些心虚来,变得不好意思。 按照温嘉姝的直觉,她猜皇帝应该是知道入港是什么意思,但出于对道君的认知,她又有些捏不准:“就是皇帝在里头和臣子谈漕运、海运的事情,外面的人听不见。” “这得是什么样的臣子,能和皇帝聊到床.上去,还不许人听见?”圣上淡淡道:“阿姝是想说末帝有龙阳之好吗,朕又没有,不需要这样遮遮掩掩。” 他上面这样说着,下头却在她的足上使坏,弄得她哭笑不得:“道长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要你为我造这样奢华的车子,只是说一说都不成吗?” 她只是按照外头的传言和他感慨一下前朝的穷奢极欲,没想到皇帝会这样小气,她说别人一点厉害之处都不成。 “阿姝不说实话,怎么反来怪我呢?”圣上微微笑道:“真的只是这个意思么?” 温嘉姝趁着他脱履的时候,把足抽了出来,隔着桌案轻踹他的腰:“你明明知道那是临幸的意思,还问我做什么?” “阿姝,你这话是听哪个起居郎说的?”圣上让宫娥端了水进来为两人净手,耐心地盘问她的话:“前朝灭亡的时间也不长,我倒想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躲在皇帝床底下听这事儿。” 上皇入主太极宫的时候也爱美人,但是从来没见哪个阿谀奉承之徒给皇帝献上一辆这样奢靡的马车,宇文家和云氏擅长督工制造,这些臣子也没同他说起过有这种物什的存在。 “就是……之前随阿耶赴任的路上道听途说的。”温嘉姝等那些宫娥都走了,才将案几移到一侧,依偎在他身边,“哥哥,难道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吗?” “一听就是假的。”圣上亲了亲她的额头:“阿姝平日里这样黏人,看来也不怎么了解男子,外头这样嘈杂,哪个皇帝有心思在里面办事?” 温嘉姝在他鬓边吹了一口气,看他鬓角的碎发扬起,“是是是,说得好像你在车里头办过人一样。” “从前没有过,以后有没有还不是要看阿姝的心意?”她这样爱玩,或许两人有朝一日也会实践一番,圣上道“不过就算是道听途说,这也不大好,那些说书的人就是仗着死无对证,变着法子地编排人。” 他们编排前朝并不是因为对现在的天子有多么喜爱,而是因为宫廷对于民间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宫廷象征着无与伦比的权势与财富,帝王将相的故事在书坊卖的比落魄书生遇见狐狸精要强得多,他们没有办法写当朝,自然要依托前朝,想一些世所罕见的东西来博人眼球。 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见到民众怀念旧朝的亡国之君,但是唇亡齿寒,新朝建立之后那些君王瞬间就被人写成了桀纣之君,也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情。 “若是朕当年败给了突厥,大概会被他们写的更不堪。” 史书大概要嘲讽他好不容易背着骂名做了皇帝,而后又转瞬断送了一个国家,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 第91页 “那道长就再勤勉些,让我朝国祚绵延,千秋万代不就成了?”温嘉姝笑着凑上去亲他的下颚,“成败已定,道长赢了就是赢了,还有什么好伤感的。” “我现在勤勉有什么用处,又没有东宫可承君位,到头来也是为别人空忙一场,和那末帝没什么两样。”他有些心猿意马,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做的绮梦,想着法子来哄骗她的怜悯之心:“说不定到了下一个皇帝手里,宁可得罪群臣也要把咱们移出太庙了。” 她果然也生出了些兔死狐悲之感:“哥哥也别这样丧气,就是到了咱们大婚,彼此也还年轻着呢,听我阿娘身边的嬷嬷说,男人只要能跨过门槛就有力气生孩子,我又不是不肯给你生,咱们两个日后再多保养一些,总能教诲子女长大。”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都想到教诲孩子上头去了,圣上生出了些许歉疚之心,不该这样往坏处说,倒引了她难过,只是这份歉疚才刚升起没多久,他忽然听见怀里的姑娘打起着马车的主意。 “道长,其实若你愿意,这马车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她依偎在皇帝的怀里,听着外头车轮碾过青石道的声音,知道马上就要出山,“我听戏本子里说有些匪徒占山为王,专爱抢些富贵人家的女郎回去做压寨夫人,有些在车里就行起事来……” 温嘉姝看郎君倏然变了脸色,忙义正言辞道:“那些糟蹋女人的匪徒恶贯满盈,自然逮到一个就要杀一个,可是我就是想和郎君试着顽,不是鼓励那些匪徒抢女子。” 宫中或许还不好备车嬉游,但按照圣上每年的行程,他们成婚之后大概过上两月就又要来九成宫避暑,到那时两人要做些什么,也不会有人来阻碍。 “所以阿姝是想朕来做匪徒,你做娇滴滴的弱女子是么?”一想到她哭着被自己扯乱了衣物、扔到车上行事的模样,这种天子强抢民女的设想让圣上觉出自己那处几乎要不受控制,便把腰挪得离她远些,饮了一杯桌上的凉茶。 他温言责怪她。“你倒是大胆得很,也不怕春日着了凉。” “道长如果喜欢,也不是不成,”温嘉姝不知道圣上方才在想什么,虽然道君的构想与她略有不同,但她也愿意试一试:“我其实是想我来做女大王,道长来演富贵人家的文弱公子,或者是携了细软出逃的小郎君,我垂涎郎君的美色,然后就……” 她的手已然伸进了他的衣襟,身子半压着他,又不肯好好来解他的腰带,只是强行把手伸进来作乱,那蓝田玉带却还好好地系在皇帝的腰间。 这下倒不像是天子强民女,反而是民女要来强迫天子了。 “阿姝,哪家的贵女会像你这样?”他未曾饮酒,面上却生红霞,让温嘉姝更加得寸进尺,柔软的玉手停留在他起伏略急的胸膛上,樱唇含了一口他的耳垂。 “道长,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妻,对你做些什么算犯法么?”温嘉姝察觉到他身体轻颤了一下:“别的男子巴不得心上人多和他们亲热呢,你要是嫌我胆大,那我换个愿意要我的人就是了。” “道长,律法上有说我亲自己的未婚夫婿该判罪么”她在男子的喉结处留下了轻微的咬迹,似乎是在惩罚他:“你说说是哪条律法嘛!” “我哪里嫌弃你了,阿姝这样快就想找借口换人,是新有了属意的郎君吧?”圣上反客为主,翻身教她的头枕在了绣枕上:“朕便是王法,要定阿姝的罪也轻易得很。就一件寝衣,阿姝从四月做到了六月,大概是不想给我,才拖了这么许久。” “就不许我精益求精,做了再拆?”温嘉姝被道长戳破了心思,心虚道:“这不是想着那料子厚实,等七夕同游后再给你不迟。” “圣上要定罪,我也反抗不得,那就烦劳您去和主管律法的官员斟酌一下,那些亲自己未婚夫的女子该按什么罪惩处罢!” 她倒惯是个有理的人,圣上也不可能真让这种法条出现在律法上,只得把人哄回来:“马车颠簸,你在上头又费力,别到时候腰酸背痛,又要委屈得不行。” 承蒙温嘉姝的磋磨,他现在说起这些话来已经不似原先那样觉得难以出口,反而也品出几分其中羞人的乐趣。 “作为妻子服侍自家郎君,我有什么好抱怨委屈的,只要你答应我就成。”温嘉姝没试过上边是什么滋味,但书里写男人都爱在上面,应该也是很有意思的,“没吃过猪肉,我总也瞧见过猪跑,道长还把我当三岁小童呢!” 圣上轻笑了一声,刚刚得意过的温嘉姝突然觉得脊骨生凉,有些不妙。果然,皇帝慢悠悠地挑起她一缕发丝把玩,撑在她的上头问道:“阿姝什么时候瞧见猪跑了?” 温司空断然不敢让温嘉姝往烟花柳地去,她能获知这些信息的渠道,无非是书籍与长辈的口授,皇帝笑着看她:“阿姝不说朕也有法子知道,不过……” “不过道长疼我,不会这样做的。”温嘉姝怕被他查出那本禁书,急中生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倾慕郎君,有时候梦里也是情难自禁,想与郎君巫山相逢。” 温嘉姝这样一番说辞虽是虚构,但圣上自己做了这样的梦,也分辨不出她说的真伪。温嘉姝见他不愿,兴致缺缺地丢开了手,“我虽爱勉强人,但道长没那个兴致,这桩便算了,我一个人也办不成事的。” -- 第92页 要她是个男子,即使不愿意也能把事办了,但是奈何这事儿掌握在圣上手里,他没兴致,自己也不能霸王硬上弓。 “朕又没说不行,你总是这样性急。”圣上平稳了气息,才敢离着温嘉姝近些,他那次马场击球后,做了一场比以往都要绮丽的梦,又不好同别人说,若是她能同意来上一回,那自然再好不过。 “我在马球场时策马到阿姝身侧,那时我恨不得当场就把你掳到马上来。”道君犹豫道:“你要是不介意,以后咱们可以到马场多走一走……” 皇帝被她带得居然会想着在马上胡来,这是温嘉姝完全意想不到的,她震惊地坐起了身,羞愧难当:“道长,我是不是把你带歪了?” 能从身边没有司寝的女子,到在马场就敢对她起了歹意,这其中要是说没受她的影响,温嘉姝自己都不信。 从前她和道君一起纵马的时候他还没这么坏呢,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言语打通他的任督二脉,现在居然还无师自通了。 “阿姝要是实在不喜欢,就当朕没说过这个。”他写了给宇文娴赐婚的诏书以后,独寝时忽然有了此梦,也觉愧对自己昔年所诵念的道经、背下来的圣贤书,但遇上她时,又忍不住想要探讨一番付诸实践的可能性。 温嘉姝这个人平时也算是好说话的,要是别人强逼着她答应什么,那肯定要起逆反的心思,但道长这样说完以后又怕她不答应,好像她不同意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 “这桩事也太危险了些,可比马车上厉害多了。”美色误事,她望见郎君脸上不自然的红色,就想着要不然还是答应了,但想一想道长这个人极是较真,他要说什么做什么,便是一定要达到,她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这样说着寻他开心,等将来嫁进了宫里,可能早就把这些抛之脑后了。 还没嫁进去,就要被郎君算计这件事,不讨些利息也太说不过去了。 “哥哥须得说些好听的哄一哄我,我才肯答应你。” 她半倚了车壁,一双眼眸含嗔带怨:“总归是我把你往歪路上带的,就是过分些我也没什么怨言。” 要让他为阿姝抄录几首前人的情诗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自己想些缠绵的话对她说出口,道君总还是有些难为情。 “卿卿……”这话在信里写着还好,到了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适。 “不够诚心。”温嘉姝点评道:“人家夫妇喊起来都亲热着呢,道长叫起来怎么就这样别扭?” 她都听见过娘亲喊阿耶做小心肝儿这种惊掉她下巴的爱称,但阿耶他们两个似乎都不觉得这有什么,还亲热得紧。 但换了道长心肝宝贝这样叫她,温嘉姝会怀疑自己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爹爹。 “娘娘就饶了朕罢,既然阿姝嫌那危险,咱们不去就是。”圣上亲了亲她的脸颊,无奈道:“四海之内唯有阿姝这样教人欢喜,偏偏遇上了个说不出什么的锯嘴葫芦,也是你命里该着,落到了我的手里。” 他不知道世上是什么样的夫妻才能这样亲昵地称呼彼此,但或许他是做不到的。 他的手指穿过温嘉姝的发丝落在她的颈项处,引着她靠到自己这里来,宽大的袍袖掩盖了两人之间的轻吻,圣上替她系好了有些松散的系带,见她连挡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不知道是该说她对自己这个夫君太有自信,还是对她的魅惑君主的能力低估了许多。 “阿姝就不怕我趁机对你做什么?”圣上道:“这附近都是朕的人,就算是朕对你做些什么,温司空也来不及救你的。” “圣人说人皆好色,道长要是不好我,那才糟糕了呢。”她不以为意道:“但是哥哥喜欢我,就知道要克制自己的本性,道长不是说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么,那我就是再怎么撩拨,圣上也该不动若磐石才是。” “更何况,我这也算是在助道长修行嘛。” 温嘉姝随口念了一句佛家偈语:“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听说佛家为了防止那些小沙弥遇见女香客以后把持不住,会让他们诵经的时候在腿上放一面小鼓,动了凡心的那些沙弥下面会咚咚敲鼓,老和尚就知道谁动了俗念,以后道长要是想磨砺自己,我也叫人给你弄一面鼓来,也让我瞧瞧,陛下能不能敲出个破阵乐来。” 道君本来只是想劝她明白些男女大防,却被阿姝说得气个仰倒,他也不理会这什么小沙弥敲鼓,把她的身子掰直,自己坐到了案几那头去。 也就是他被这片温柔乡的风光迷住,为着两人独处,连奏折也没拿上来,只好执起一本书卷,挡住了她千娇百媚的面庞。 温嘉姝见他不批阅匣子里面的奏折,心里颇感惊奇,道君隔了那卷书也知道她的注意力落在了何处,“这些奏折朕已经看过了,是带给阿姝解闷的。” 男子的思维大概与她真的不同,奏折里说的事情有什么好解闷的,但圣上这样说了,就说明她可以翻看这些折子。 温嘉姝略略翻过几本,都是臣子夸她贤良淑德,仁厚宽广的奉承话,知道是皇帝刻意找来夸她,忍不住对着奏折意有所指道:“连平日里最倔的郑御史都知道上表夸几句我的好话,陛下恁地口拙,就不赞一赞我的品行么?” “你把刚才与我的这般做派让人传出去,你瞧他们还夸不夸你。” -- 第93页 圣上无奈地放下了书,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聒噪。” 她却被这一句伤着了心,“郎君,我真的很聒噪么?” “在家的时候耶娘嫌我骄纵聒噪,连你也嫌弃我。” 皇帝听到的奏报都是说温司空虽然慈爱,但与阿姝父女交流甚少,倒是杨氏,十分疼爱女儿。 没想到连温夫人也会有一天嫌弃自己的女儿。 “阿姝,我听民间俗语,乌鸦在西边惹了人厌烦,就算搬到东边去也是一样。”他调侃道:“不过阿姝生得美丽,就算不懂事也是讨人喜欢的鹦鹉,比乌鸦好多了。” “你都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下了定论。”温嘉姝气闷道:“我只是听娘亲说阿耶准备辞官回乡,才在他们面前多说了几句,这也是不懂事么?”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好端端的, 司空怎么又要辞官回乡,难道朕的泰山以为朕是前朝末帝之流吗?”圣上还没有收到温晟道上书辞官的折子,听温嘉姝这样一说颇感惊异:“朕记得官员大多都是年过古稀才想着乞骸骨, 司空怎么这样早?” 温晟道跟着他也有七八年之久了, 皇帝才立了温嘉姝为后,加封温氏一族, 正是温氏权势荣宠最鼎盛的时候, 温晟道选这个时候交还兵权, 多少有些不妥。 “司空不过四十,年富力强。阿姝放心,就算是司空上书乞骸骨, 朕不准就是了。”圣上从案几上剥了一个荔枝送到她唇边,见温嘉姝故意咬了他指尖一口, 无奈笑道:“难不成是朕有什么做的不对,惹司空生气了?” “当然是道长的过错。”她受了他喂来的荔枝,倚在圣上半曲的膝上,抱怨他的加封:“你册封我做皇后, 做甚么还要加封我父亲为英国公,给我母亲郑国夫人的称号, 还给钰郎赐了个四品官。那孩子现在连笔都握不住,话还说不全,你这不是让他吃朝廷的空饷嘛!” “司空是为此事惶恐?”圣上恍然一笑:“这也没什么的,阿姝不晓得么, 历代君主册封皇后都要加恩后族, 朕本来就要给司空封爵,只是当时正好你这个冤家缠人得紧,我当时想着万一把你娶进宫里, 司空便是赏无可赏,还不如到时直接一起封赏温氏算了。” 公侯伯子男,他本来就想着封温晟道做国公,但等到立了皇后,再要封赏温氏,就不知道该赏些什么才能体现出皇帝对温氏的看重。 温晟道跟随他这样久,又为他经营洛阳多年,当初是为防皇帝兵败,好有一条退身之路,现在他刚提拔了自己这位岳丈不久,温晟道又生出了激流勇退之意,急着要辞位,大概也是与他册封温嘉姝为后有关系。 只是现在并不是温晟道辞官的好时机,阿姝还没有入宫立稳脚跟,万一将来不能诞育东宫,或者太子年幼而中道山陵崩,寡母幼子若无一个强大的母族可做阿姝的后盾,他们的孩子怕也坐不稳这偌大的江山。 “那是自然,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此乃天下之常理。我阿耶担心温氏一族权势太盛,怕将来有一日会惹陛下猜忌。”温嘉姝怅然道:“本来我们温家就没有几个人,教圣上再杀几个,与灭族有什么两样?” “你嫁给朕不是欢欢喜喜,怎么还想到灭族的事情上去了?”圣上被温嘉姝气得弹了一下她的发顶,虽则不重,但她也是做张做致地喊疼,一脸幽怨地望着他,好像皇帝对她行了什么不轨的事情一般。 “道长,我这是高瞻远瞩、居安思危,又什么也没有瞒你,你怎么还不高兴了?”温嘉姝捂着自己的头,嗔他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民间亲兄弟尚得明算账,咱们身处天下之巅,陛下的心意变化莫测,我难道不该时刻揣摩一番吗?” 至亲夫妻,这话也就是温嘉姝来说,才会显得像是耳鬓厮磨的情话,换了一个臣子在君前奏对时和圣上说“您把我捧得太高,我怕将来有一天您可能会杀了我全族”这种话,大概皇帝要用贬他回家这种方式来消除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 然而正是因为她依偎在他身边时这样和他说话,却又把一番旖旎彻底打消,让圣上觉得,他们二人成了平凡的帝后,两人说几句私房话,皇后都要小心翼翼地揣摩皇帝的心意。 “阿姝,我就这样不值得你依赖么?”思及此处,他也有了些许伤感:“我以为我待你总还是很好的。” 他后宫也无嫔妃,又不曾杀害开国功臣,除了偶尔醉心道家,比起诸多开疆拓土的君主,总还是要好上许多。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道长,自古后族的难处,我也是略知一二的。” 她总是这样厉害,她只需要用一双含情的眼眸望着别人,就有抚慰人心的魔力,“若得阿娇,以金屋藏之,武帝喜爱陈后时自然是对她千依百顺,金屋藏娇也算是一段佳话,可后来偏又有了‘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一个娇俏天真,一个温柔贤淑,两任皇后最后皆是不得善终。” 武帝的后宫“佳话”一向不少,陈后藏娇、子夫发稠、李夫人能令永巷的美玉身价倍增,钩弋夫人天生带玉,单独拎一个妃子出来,都能写出一段凄美的故事,可是正因为这佳话一个接一个,又显得一个个的佳话都像是笑话,如果说陈后是因为家族权势斗争和自身骄横而退居长门,那子夫独宠椒房数十年,仅仅因为一个外人的诬告,最后也是母子俱亡。 -- 第94页 君王的宠爱伴随而来的就是权力,色衰爱驰,她将来手里能握有的权力可能还不及现在随口对皇帝撒一个娇管用,“世事难料,郎君从前想要我扮飞燕合德,但是在飞燕之前的那位许后倒是没人记得了。” 那位被飞燕合德的光芒比得黯淡无光的许皇后,也曾经是独宠椒房十余年,甚至与成帝育有一子一女,即便如此也没能逃过被废的命运,有这些前甜后苦的女子做反面的榜样,温嘉姝对自己的中宫之路不可谓不担忧。 “既然阿姝这样担忧,那司空就更不该辞官回乡了。”圣上见她这样一脸忧愁地伏在他的膝上,轻得像一片羽毛,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莫说自己早就待她温柔,就算是郎心似铁,也该被她的眼泪烫化了。 “你要靠着就多用些气力,这样还舒服一些。我又不是风能吹坏的美人灯,阿姝不用这样怜惜我。”圣上瞧她把自己当作了枕头,腿上的重量多了几分,才安抚她道:“我知道我如何言语你也不肯全然放心,阿姝要是疑心我要始乱终弃,就该好好培植自己的势力,将来要我吃些苦头。” “郎君,哪有君王撺掇别人来造自己反的?” 温嘉姝刚酝酿出来的悲伤被他倏然打乱,破涕为笑道:“我其实也想着要阿耶回乡,享受天伦之乐,那些皇后纵然悲惨,但君王的疑心偶尔还是有点道理的,前朝也有国丈贪图外孙的皇位,我作为道长的妻子,也不能瞧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只是我耶娘一旦归乡,以后我在长安城里,除你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亲人可以相互扶持了。” “叫司空听见你把他说得这样大逆不道,心里要把你剐上几个来回的。” 圣上瞧她也能站在君主的角度去想,心里十分熨帖,她年纪还小,以后自己事忙,要是杨氏不能时常进宫探视,她一个人在宫里也没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 “阿姝不用这样小心,我不是没有容人的度量,朝里这么多臣子,有些别说是造过我的反,就是从前与我以命相搏的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司空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他这个时候要走,让那些年过花甲的老臣如何作想?” “等司空递了折子,朕先训他一顿,替你出出气。”要对他表忠心,也不在这个时候,温晟道交还兵权,阿姝的身家性命与荣辱就要全部拿捏在别人的手里,“君臣有别,阿姝是朕的皇后,不管是因为什么,司空和夫人作为臣子,也不该说你聒噪。” “你把人训了,我阿耶怎么可能猜不出来是谁告了密?” 温嘉姝笑道:“道长,你别看我阿耶表面冷峻,实际上心比女子还要敏.感,就为着打马球输给了十三娘的未婚夫君,回去之后常常坐在厅里和我阿娘长吁短叹,说是长久不跨战马,髀里生肉,实在是愧对圣上厚恩,说是自己德不配位,该给年轻人让路了。” 说起十三娘的那个心上人,也算是凑了个巧,圣上自己心里私爱阿姝,对私下和宇文娴定情的南礼天然有一份优容,即使给两人赐婚是他高攀宇文氏,但见郎有情妾有意,又能暂且绝了宇文氏送女入宫的心思,皇帝也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 “原来司空平日里与你们待在一处时,竟是这样容易伤怀。” 圣上让人掌掴了宇文氏几个命妇的脸,又将咸安长公主身边的许多婢女打入暴室,现在宇文家和温氏的关系也就剩下明面上那一层和睦,但前几日温晟道还上表举荐南礼,圣上还以为他是个心无芥蒂的圣人:“前两日司空上表,还夸赞了南家那个后生,朕还当岳丈不介怀那日的事情。” “我阿耶当然是喜欢他了,要不是他配了宇文氏,而我许给了圣上,说不定我阿耶还打算招他做东床婿呢!”温嘉姝的热息呼在他的膝上,带给人异样的触感,她和南礼本就无甚可能,她也不怕道长吃飞醋,“再说我当时遥遥见着他,也像是个出色的年轻郎君,也就是生在了太平盛世,二十才得了一个小官。若能生于乱世建功立业,何愁不封万户侯?” “举贤不避亲仇,阿姝之贤,堪比班婕妤。”圣上冷淡地转过头去,也不许她倚在自己的膝头:“你也是心大,要他来接替司空,就不怕以后尚书仆射家与你生了嫌隙,身边无亲族帮你?” “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有圣明的天子在,怎么还有人能欺负我呢?”她顺着道君的身子往上攀爬,如媚蛇缠树一般贴近了他的胸膛,那绵软的触感让圣上爱不释手,又气恼她赞别人家的夫君年轻有为。 “天下都是圣上的,郎君这样爱我,我不为国举贤,难道还要执着于一家一姓的恩怨吗?” 帝后同治江山,她成了皇后,自然这些臣子也要臣服于她,只要南礼确实是文武兼备的人才,她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猛士替皇帝或者以后她和道长的后代镇守四方。 “讨了那波斯舞女,我也不见你召她跳舞作乐。”她的甜言蜜语容易教人丧失辩驳的能力,指责帝王无情的是她,到最后贤惠的也是她。他竭力忽略女子曼妙的身姿,心里倒还是惦记着那传闻中的蛇舞,“不知道你要了那个女子有什么用处。” “口是心非的道长,你下面要敲鼓了。”她低头瞧了瞧,伏在他身前笑得岔气:“你这样爱动,前些年是怎么守住的元阳?” “没有你这种磨人的精怪山鬼,山里修行的道士守一辈子也无妨。”他哂了一声,捉去了她好奇心太过旺盛的手,斥责她胆大:“你再碰那儿,我可要罚你了!” -- 第95页 “能看不能吃,道长是罚自己罢?”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下颚,“我可不喜欢人拿我比班婕妤,我便是我,何须用她来比?” “我是不该拿你与后宫姬妾相比较,若说心性,阿姝和文献皇后倒有几分相似。” 皇帝被她磋磨了几回,知道不是不能拿她和别人比,而是在自己这里只能把她捧着往高说,不能说别人强过她,“不过文献皇后待宫人极其严苛,心胸狭窄,阿姝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都用在了朕的身上,待宫人倒是仁厚。” “那是当然,还要多谢郎君送来的女郎,我现在折磨人的手段可多着呢。”她达到了目的,对道长提出的马上行乐也忍羞松了口。 “至于马场那事儿……要是道长还知道心疼我,就等以后寻一匹性情温顺的马来,可不许像上回那种烈性子的,咱们就在平地上转几圈,我也不是不肯答应的。” 圣上听得奇怪,“阿姝要马做什么?” 事是他先起的头,现在好像变成她多期待这事儿似的,温嘉姝愤愤然道:“你自己想出来的花样,现在装什么清高的正人君子?” 皇帝大概是想到了她说的那个画面,脸色由白转红,最后实在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不许笑!”温嘉姝扯了旁边的丝被蒙在脸上,呜咽道:“果然我就不该心软,好好的答应你做什么。以后我也要矜持,坐在那里笑话你算了!” “阿姝,不是我忘记了。”圣上含笑去扯她的被子:“夏日裹得这样厚,一会儿要中暑了。” 他不这样说还好,说了以后,她索性把自己全包进了被子里,裹得像只蚕蛹一样。 “我是想将你掳到马上,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皇帝惊叹于阿姝的想象力,想笑又怕惹了她羞恼:“咱们随便去个更衣处,那里头也是有床的。” “你别说了!”温嘉姝不知道是被热出来的,还是被臊出来的,“我今日不要见你了!” “但我觉得阿姝的提议还是很值得试一试的,我驯马倒也在行,不会让阿姝摔下去的。” 圣上还试图描补一番,但似乎越描越黑,他守着一只肥大的蚕蛹,边笑边劝她露头透一口气,执了她的团扇为自己的未婚妻扇凉。 温嘉姝羞愧难当,自己闷在被子里头,快要被热睡过去的时候,忽然被人揭开了脸上的遮盖,唇齿也被撬开,覆满了男子的气息。 她想要推开天子,却被皇帝摁住了手,被迫感受着那蜂蜜酒一样的醉人。约莫过了一支长调的工夫才肯松开,道君神态自若地从案几上倒了两杯茶,分了一杯与她。 “圣上偷袭一个睡梦中的女郎,这也是为人君该有的作为吗?” 她现在想睡也睡不得了,索性掀了被子,先来指摘他的过错:“我又没有同意,你怎么敢私自亲我?” 皇帝也不怵她,拿起了桌上一本杂书细细翻阅,“阿姝亲口和朕说的,亲未婚夫婿不犯王法。那么按理可得,我为阿姝渡气自然也不犯法。” 瞧瞧,说的都要比唱的好听,她又不是溺水,他趁人不备,还要说的这样冠冕堂皇,温嘉姝刚要反唇相讥,打眼一瞧,皇帝桌案上翻的书竟是她极为熟悉的内容,只是书页要比她私藏的那本新上许多。 “帝置僧床于内,令数十宫妃不着寸缕,入内相戏,自号为神医,可用针灸解女子相思症候,以阳气祛女子之不足。” 皇帝一字一顿地把这些内容念了出来,把温嘉姝愣在了当场,也不知道皇帝是怎样发现这本书的。 他半是生气她的欺瞒,却又被里头的内容说得情难自抑,似书上所说的那般亲吻了她。 “这就是阿姝同朕说的道听途说,全然没放在心上?”圣上瞧她的脸色一寸一寸地变红,都快能滴出血来,把书重重撂在了榻上:“合欢车、胡僧床、青丝帐,合着全是这里头的东西!”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道长, 你怎么会有这种书?”她顾不得自己被轻薄,忙把圣上掷在榻上的书合起来丢到了车的那一头,用薄被覆在上面, 自己一边笑一边凑了过来, 企图亲他一口蒙混过关,却被圣上挡开。 “阿姝, 你坐远些。” 她的衣裳微有些乱, 髻斜钗横, 像是被他欺负过一样,圣上拿了发梳想给她抿一抿,又怕她得了几分颜色又要开染坊, 笑嘻嘻地把事情糊弄过去,最后也只是把梳子递到了她手边, 自己单倚着书柜,又从架上拿了一本书翻开,沉着面色等她的解释。 她坐在原地手足无措,瞟了一眼皇帝现在看的那本书的封面, 心知今日是逃不过去,怯生生地靠了过去, 趁其不备把那本从皇帝手里抽走,也丢到了一边,强行坐在他的身上。 圣上对她这种强行出卖美色的行径既恼火又舍不得推拒,转过头去不打算理她, 又禁不住她在身上动来动去, 一把摁住了她的腰,让她固定在一个地方不准动。 “阿姝若肯好好说,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圣上温言道:“不过几本禁书, 我难道会治你的罪吗?” 依照律例,窝藏禁书要苔打三十背杖,劳役两年,但是到底如何处罚也看皇帝的心意,譬如皇室本身就是最大的禁书收集处,他也不可能为此治自己妻子的罪。 “道长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怎么还要来问我?”如果只是一本,温嘉姝还存着侥幸,但玉辂里的书架有三四本她看过的书籍,那就不是巧合了。 -- 第96页 “圣上从前许我去珠玑楼随意翻书,我也不敢贪多,只拿了这一本回来。”温嘉姝闭眼道:“剩下的圣贤书我看过以后都送回去了。” 珠玑楼在前朝就是藏书楼,后来前朝的皇帝在这里临幸了宫人,虽然后来那名宫人被文献皇后处死,但女子的心思也就活泛了起来,加上新朝建立以后没人来理会她们,这些禁书随便里面的掌事女官取来品读。 越是禁.忌的东西,越让人想要去尝试,何况还是前朝的宫闱秘史,那些女官为了讨好当朝的皇后也会使些小聪明,把描写前朝最不堪一面的戏说话本拿来供皇后翻阅。 这个无名氏不似出身民间,简直像是个末帝行事时躲在床下偷听的内侍,极尽描写皇帝的穷奢极欲,两宫十六院的佳丽娇娥,使人读之都要生出“有这样的皇帝,国家怎么能够不灭亡”的感慨。 敏德也是殷勤得过分,怕是皇后路上无聊,特意去珠玑楼问了女官,把温嘉姝素日最常看的书籍拿了几本放入天子的车驾,好巧不巧,便有这本《前朝烟云》。 “只这一本就把皇后带坏了,你多拿几本那还了得!” 圣上手中加重了力气,拧了一把她腰间软肉,惹得她不满地睁开了眼:“道长,你把我身上都要拧青了!” 她说着说着还假模假样地落了两滴眼泪,道君本来想隔着宫装,自己也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应该还不至于把人弄伤,但她这样一说,他也有些拿不准了。 又不是军营里的糙汉子,他哪能下这样的手? “我让医女进来给你瞧一瞧身上?”圣上松开了她的腰肢,拿了她的丝帕想在温嘉姝的面上擦一擦,被温嘉姝夺了过去自己擦拭。 “你这个时候叫医女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你这里是不是?”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眼泪,照皇帝那个擦法,几下就要抹干,“新娘子还没进门,先让夫君给打了,教人知道不一定怎样看轻我呢?” 皇帝想要回她一句“别的新娘也没有你这样胆大”,但最后还是从了她的意思:“那阿姝想怎样呢?” “谁弄出来的烂摊子便谁来收拾。”温嘉姝扬了扬下巴:“圣上这里总也该有些舒血化瘀的涂药,何必让别人代劳?” 皇帝的桌柜也不是太医院里收药的匣子,但是几瓶寻常的膏油涂药也会有,她趁着道长下榻找药,自己缩在被子里面解了衣裳,用衣裳和被子遮盖了肌肤,单单露出自己的腰腹,任他施为。 遍处雪莹,唯有一点浅浅红痕,道君还没来得及说她小题大做,被子底下便悠悠地传出一声叹息。 “道长,也得亏你是个皇帝,要不然我阿耶知道你敢在婚前拧我,肯定不会把我许给你了。我耶娘从来不动我一指头的。” “阿姝要是想去告状,不如现在就去,要是等到一两个时辰以后,恐怕连朕的这点罪证也留不下。” 圣上刚倒了些药在手心,见她那马上就要消失的伤痕,也就收回了自己的手,“你要是想上药,自己上就是了。我可不敢碰娘娘玉体,否则让司空知道你与男子婚前肌肤相贴,岂不是又要落我一桩罪名?” 她从被底伸出了一只手,迅捷地把他匀了药油的手摁在自己腰处,“口是心非,道长难道不知民间有种说法,沾衣连带即为夫妻,你要是正人君子,就该非礼勿动,合着上药是肌肤相贴,亲人就不是了?” “何况依圣上的臂力,要是真的不愿意,也不该轻易叫我得了逞。”她单手支着腮边,半撑起身子和他对视:“我素日这样待你,郎君难道不欢喜么,我看这些书怎么了,我就不信你从前在营里的时候没和人说过这些?” 这些书里的男女之事,是母亲平日都不会告诉她的,虽然有些地方过于失实,但胜在新奇大胆,晚上一个人看倒也有趣。 “喜欢,但那些是禁书,你怎么能看?”圣上的手覆在她腰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像是捧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那些武将大多鲁直,你是司空的女儿,被人捧凤凰一样长大的,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说是说过的,但那些臣子也不敢在他面前太放肆,那些有随军亲眷的还有夫人管着,更是怕隔墙有耳,不敢轻易评判其他美人的姿色。 “道长,禁书令还是你下的呢,禁了别人,却不禁你。你都能看,我不成?”现在说开了,她也就能问一问皇帝那禁书的缘由:“依我看圣上不如找人把这本书男女之事删减一些,然后多印一些卖出去。” “阿姝想靠卖书赚些脂粉钱?”皇帝笑她:“我又不是养你不起,你打这东西的主意做什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这人把前朝写得如此不堪,为何陛下要封禁了它。”温嘉姝道:“让百姓瞧一瞧前朝君王的昏暗庸聩,也更彰圣上英名,于道长有益无害。” “从前朝代更迭,还有些人想着光复旧室,现在那些前朝皇族死伤大半,能活下来的也是安安分分,这样还不够吗?” 前朝亡、今朝立,这本来就足以说明末代的君王无法与新君匹敌,圣上见那药油差不多抹匀,遂收回了手:“始皇亦是一统天下,出巡之时威风凛凛,刘项遇见也不免动心。” 秦帝结束了诸国纷争之局,一扫六合,但当他出巡钱塘时,一个泗水亭长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另一个与始皇有仇的楚国子弟敢说“彼可取而代之”。 -- 第97页 当秦之盛,天下莫敢与之敌,后来刘项入关,却是势如破竹。 君主的尊荣是大多数男子的梦想,他们或许不知道皇宫的大门在哪个位置,但并不妨碍他们想象出一个酒池肉林、神仙妃子无数的人间仙境,滋生出许多野心。 这其中大多数的野望并不能成事,但即使是觊觎帝位,也会令皇帝十分不悦。 撰书人写出这样一个前半生奢靡无度、后半生国破家亡的皇帝,立意或许是“书前人之哀,供后人引以为鉴”,让当朝的皇帝引以为鉴,然而当此立国之初,皇帝须得身体力行地推崇节俭,与民休养生息。上皇和他是入主了前朝的宫室,相对前朝而言已然是俭朴许多,这样的书流传出去,会令人以为现在的天子就是过着这样奢靡的生活。 “文人之笔胜过武人之刀,这种书流传于世,对朕而言弊大于利,左右前朝末帝的儿子都已经被当时的叛军杀了,咱们何苦再去造这样一篇戏文?” 也就是仗着末帝如今长眠地下,不能为自己辩驳,可以任由今上摆布,但等圣上百年之后,或许史书工笔,也会诟病皇帝为了抹去前人功绩,刻意纵容民间谣传。 “不过这些书一把烧了确实可惜,”圣上笑着看温嘉姝整理好了衣物,倒也不是那样十分反对她读这些东西,“阿姝说的在理,朕可以看,阿姝自然也可以,来日红袖添香时,阿姝也可以念给我听不是吗?” 温嘉姝听了他前半句还有些高兴,但等到说要读给他听,这可不成:“道长,你自己看不比我念的快多了吗?” 那些什么红酥手、樱唇慢啄,合该自己冬日里烧一炉银丝碳,窝在被子里一人赏玩,两夫妻一起看,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些绮丽的事情若能有一个女郎诵读,定然要比一个人观赏更有趣些。”圣上见她寻了铜镜梳妆,心下微动。自己过去拿起了给她备着的螺子黛,在清水里蘸了几下,于她的眉上轻轻勾勒。 温嘉姝有些怔住,随即把梳子也递了过去:“陛下别净拣着轻省的活计,把头发一并梳了才是。” 道君擅长丹青一道,对女子画眉点唇也略有所知,在她眉上唇间描画一二,后见她得寸进尺,也全都应了下来,哭笑不得:“也就是阿姝不爱施些胭脂水粉,要不然我还得学着给你补粉。” “说得这样可怜,好像我欺负道长一样。”温嘉姝对镜理好了衣裳妆容,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仪驾煊赫、周道如砥,皇帝所行的御道宽四十余丈,渐入长安,已可遥遥望见太极宫的三出阙。 “道长,你说要是我把帘子再掀开些,让人看见里面会怎样?”温嘉姝撂下了车帘,与皇帝规规矩矩地并排而坐,“京城里的人会不会笑话你惧内?” “笑话朕做什么,他们的妻子有皇后这样贤淑大度吗?”圣上不以为意,反而俯身去取了她的绣履绸袜,套在了她的足上,“阿姝,你进宫陪我住几日,好不好?” 车驾直驱入宫,他正好可以在太极殿附近寻一处宫室暂且让她住下,也免得她坐了许久的车还要回府。 “那怎么能成!”温嘉姝大惊失色,“敏德说是怕回京之后我不得入宫见你,我才过来的。咱们又没有成婚,我可不能住到宫里的!” “如果阿姝知道回京之后能日日见我,阿姝就不会来了是么?”圣上微微失望:“我以为阿姝也是每日都想见到我的。” “前朝末帝的皇后也是从小养在文献皇后宫里的,她在宫中住了两三年才出嫁,这有何不可?”莫说有前例可循,就是没有,皇帝弄一个让女官教皇后宫中事宜的法子也很是简单。 “文献皇后高龄薨逝,又是开国之君的正宫嫡妻,那怎么能一样!” 此一时彼一时,末帝皇后是父亲无奈献到皇宫里去的,而且皇后婆母尚在,但是道长的情况却与当年不同,上皇还活得好好的,但已经搬到了大安宫去住,圣上的生母也已不在,她总不能住在自己未来公公的宫里面,让宇文昭仪一个妾室来教导她。 “入宫住几日,你说的倒是轻巧,我既入宫,总得拜会上皇与昭仪,总不能让人说我这个新后的心里眼里只有圣上,没有上皇。” 她入宫而不拜会高堂,上皇如今失势,年纪又大,心里头难免对她生出不满,她才刚借了皇帝的手惩戒宇文氏,现在要她一个人以臣女的身份去南内,见了宇文昭仪也觉得怪异。 “我危难之时也多亏了昭仪在上皇耳畔进言,让阿耶看在我母亲和长姊的份上,多顾着天家父子之情,不要听信阿兄一家之言而弃我于不顾。” 圣上对宇文昭仪昔年的照拂一直铭记于心,因此上皇废黜尹氏后,皇帝也愿意将后宫诸事交由她处置,“我自己都许久不往南内,还不知道阿耶愿不愿意我娶了这门亲,如果阿姝不愿意现在去拜会昭仪,也是人之常情。” 上皇当年因为他杀戮太过,对着吴国公提来的头颅掩面而泣,怒骂皇帝之子孙异日必会手足相残,使得他晚景凄凉。皇帝只是修习道教,但心胸还不到可以坦然面对父亲诅咒的地步,封后也只是知会了南内一句,并不曾过问上皇是否同意。 女无美丑,入宫见妒,宫人现在都知道椒房殿要迎来今朝的第一位皇后,都在注意着这位新皇后的一举一动。因此阿姝初入皇宫必然也会有许多棘手之处,他不该为了满足自己想要她时时陪伴身侧的私欲,把毫无准备的温嘉姝暴露在众人眼前。 -- 第98页 “宫中事务繁杂,是我少虑了。那就依了阿姝的意思,你先随司空和夫人回府,等天气转凉些,你再去南内见一见太妃。” 圣上怅然道:“那些宫人是皇后赐恩放出宫去的,这后续事宜也须得你尽心来做,我派几个女官到温府上去帮着你清查宫人,再让人去南内与昭仪说一声,从今往后阿姝若想调取宫内卷宗尽管去要。” 天家赏恩典放宫人出宫,剩下的事情其实无需皇后过多操心,知道有爹娘能来接的,就让父母领回去,那些耶娘来不了的,先瞧瞧有没有愿意收作通房妾室的贵官,若是实在有些可怜人无处可去,正好皇帝讨伐吐蕃,等到战事完结,也可配给那些战场上立了功的寒门士兵。 这事有了宫中的人指点,即使温嘉姝手生,得了助力也会显得容易些,这算是新后执掌宫闱所做的第一桩贤德功绩,而皇帝优待了宇文昭仪许久,乍一让人交出手中权柄多少让人有些不适应。 还不如先由皇帝借着些事情表露意思,宇文氏一向见风使舵,她并非圣上生母,也不是上皇独宠之人,行事没有正宫的底气,哪怕是知道了皇帝的心意后有些舍不得手中掌握六宫的权势,也不至于真的和新后起了冲突。 “道长,我要是乱点了鸳鸯谱,那些女子不得良配可如何是好?”温嘉姝有些犯愁:“突然叫我定下数千女子的婚事,就是太阴星君来做,也未必桩桩美满。”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些宫人本来就已经饱受深宫幽闭之苦,年岁渐大,更是寻不到好人家。但皇帝对这些女子的怜悯毕竟有限,“曾经被前朝皇帝临幸过的嫔妃自然不愁嫁,那些品阶低些的臣子巴不得能与从前的天子共寝一女,这些人阿姝不用担忧,剩下的那些若是无人可选,就先在宅子里养着,朕留着赏与将士为妻就是。” 男子与女子的想法总是不一样的,温嘉姝担心这些女子嫁不到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夫君,出宫之后还要当成被人挑选的货物,而皇帝觉得这些宫女能嫁入高门已是万千之喜,那些九死一生的边兵也是身有功勋,为国家不惜自己生死,也是忠义英武的儿郎,配了这些宫中知礼仪、懂进退的女子不算辱没了彼此。 人数这样多,即使是温嘉姝想体恤下情,也得考虑这样的同情心要费去宫廷多少米粮来养闲人,她叹了一口气,“道长说的我都晓得,说不定能有个两全的法子,别咱们造出来许多怨偶,想行功德反造了孽。” “阿姝对别人的婚事这样操心,怎么就不见操心自己的姻缘?”宫车辘辘,长安道边肃然无声,圣上瞥了一眼车外景致,含笑问她。 “我操心自己做什么,道长与我两情相悦,婚仪是礼部的事情,婚期尚在明年,有什么可教人担心的?”温嘉姝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要她安排宫人姻缘的是他,自己上心多些不好吗? “阿姝是不记得了吗,你第一次到湘宫观的时候,我曾要你到城南的太阴庙去。”温嘉姝无意间提起太阴星君,倒让皇帝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道长是嫌我烦,才要我去的。”温嘉姝回想起这段事情,还有些闷气要生:“你可真不是个好道士,我在观里捐了多少香火钱,你一句话就想赶人走。” “那你还说医者不自医,我又不是真神仙,怎么能算得出自己的姻缘?” 皇帝赧然道:“其实自那以后,我派了人往太阴庙去了一趟,用咱们两个的生辰八字卜了一卦,说是上佳,只可惜当时我也不大理会这些,没让人给咱们带红线回来。” 温嘉姝先是愣在当场,继而笑得不可自抑,叫圣上面上热意更增。 “阿姝,你笑什么?”圣上被她笑得有些恼:“我只想七夕邀你往太阴庙去还愿,你怎么笑成这个模样?” “道长,我笑你是个闷嘴的葫芦成不成?”温嘉姝不知道钦天监正使晓不晓得他们的天子居然舍弃了诸多人才会聚的钦天监,反而去求问民间的神庙。 “钦天监还不够你算么,还要让人去太阴庙?” “那不一样的,”皇帝被她笑得面上有些捱不住,“像是钦天监推演国事军情,湘宫观里的肇仁擅长测算人之祸福,而太阴主管男女姻缘,便如朝廷三省六部,各有分工。” 车外的内侍恭请圣上下车,温嘉姝却扯了他问道:“衡阳真人与陛下这样交好,难道陛下不曾使他推演?” “你只消说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做甚问这么多。” 温嘉姝瞧车下的内侍正候着天子下车,也不好多问,只是笑他太好面子,不肯应准了这话:“圣上问我这些,我若是个矜持的女子,岂能一口应承,这等与郎君出游的事情,总得回去禀明我耶娘才好。”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女子在家从父, 话是这样说,但是作为臣子,温晟道和杨氏也不可能不同意皇帝的邀约, 他们本来是有些不赞同女儿还没入宫就与皇帝同乘, 担心被人见了要说皇后无却辇之德,但这几日朝堂上并没有弹劾新后的奏折, 也就稍微能放下心来。 杨氏听服侍温嘉姝的侍婢说起娘子回府沐浴之后身上有着药油的味道, 而娘子自己又不肯承认, 只是说她们闻错了香,就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在辇车里同圣上恐怕不是只说说话那样简单,要是别人她还要说一说那男子婚前行事太过孟浪, 但偏偏那人是圣上,她也只能变着法子地提醒阿姝日后要矜持一些。 -- 第99页 圣上这几日在让礼部准备中天竺献羊礼, 倒不像在行宫之中那样自由,可以随意召见温嘉姝,不过敏德倒是来过几次,一次是领了尚服过来为皇后量身, 后来又送了几次贡品与新衣首饰,有几样东西据说是南内里也没有的, 但来了这许多回,也不见总管提及教导女官的事情,这让杨氏也有些沉不住气。 温嘉姝倒是不着急,相反趁着这几日空闲, 还得把答应道长的寝衣赶出来。皇帝大概是听了她那句“精益求精”, 想着法子作弄人,不许做一套纯素色的,那袖口和衣摆都须得绣上纹饰, 她也不好太过糊弄人,寻了几个简单的绣样缝在了上头。 杨氏现下再想见女儿,不好直接入室,得先等在外间,让准皇后身边服侍的宫人进来通禀,温嘉姝传人进去她才能入内。 虽然阿姝没道理不见自己的亲娘,但温府突然生出来这套规矩还是让她颇有些伤怀,连带着对皇帝曾经的赞赏都消下去许多。 “我几日不来,阿姝这里竟像是换了天地。”杨氏看到女儿房内的饰物同以前大不一样,不禁感慨:“圣上赏了这些东西,倒也还算疼你,从前刚来长安时,住着这御赐的司空府,我每日守在你身边总觉得屋子里灰蒙蒙的,如今把屏风换成了陛下送来的玉山,一下子就亮堂了许多。” “那不是东西好,是我病好了,阿娘的心情自然也会好起来。”温嘉姝看母亲说这一番话,并不是为了夸赞皇帝对她的喜爱,反而有些伤感,便把绣品递给了伺候的宫人,让她们先下去。两人像在洛阳那样,杨氏坐在罗汉床上,她卧靠在母亲的怀里。 “阿娘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温嘉姝疑惑道:“我瞧娘亲面上落寞,是我阿耶惹你不高兴了吗?” “他能惹到我什么,成日在外头忙着,到老了也不见清闲。”杨氏笑道:“我是看你这里东西多了,规矩也大了,总觉得你好像明日就要出嫁一样,成了皇家的人以后,娘再想见到你就得等阿姝为陛下诞育皇嗣了。” 女儿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旁人家有的姑娘十四五便要出嫁,她把女儿留到了十七岁,想把孩子嫁出去还是有些不舍,偏偏女儿欢天喜地,憧憬着日后婚姻美满,与她这一腔愁绪完全对不上。 “阿姝,我和你阿耶还是有些舍不得你的。”这让杨氏想起来自己的父母,或许她当年闹着要嫁给温晟道的时候,耶娘也曾经这样伤怀过,“养儿方知父母恩,我现在瞧着你换了打扮,心里头总有些难受,也不知道你外祖和外祖母当年是不是也为了我暗地里掉过眼泪。” “阿耶和娘亲背地里还哭过鼻子么?”温嘉姝不以为然:“旁人我不知道,不过我阿翁和阿婆好像确实被娘亲气哭过,我听杨府里的下人说,阿娘当日女扮男装与阿耶夜奔,我阿翁气得差点去告御状。” 要不是后来杨太傅看温晟道确实是个人才,如今又是追随皇帝有功的臣子,这一段风流往事被传成了乱世佳话,大概杨太傅这辈子都不想给温晟道这个女婿好脸色看。 杨氏正想追忆往昔,感慨一番,没想到被女儿揭了短,恼羞成怒地抬起手,在她臀上拍了一下:“那我也比其他姐妹嫁的强多了,你阿婆现在看见你阿耶,都赞我当年是巨眼识英雄呢!” 她的姊妹大多嫁给了朝中的青年才俊,夫妻倒也恩爱,只是后来这些品阶高点的臣子都随着前朝末帝四处巡游,有些不愿意跟随叛军反叛,落得身首异处,有些屈身于反王帐下,数易其主,虽然现在仍在朝中任职,但在杨太傅看来,也未必比那些舍身取义的人好许多。 “阿娘,我现在都要出嫁了,你还打我!”温嘉姝拿衣袖遮住了腰下,“我之前还和道长说,你们从来不动我的。” “你现在还不是皇后,我打几下怎么了?”杨氏见她抬出皇帝,没好气道:“莫说等你入主中宫,瞧着陛下现在待你的架势,等那女官入府,我怕是说你一句都要被传进宫里头去,让圣上治我一个大不敬了呢!” “这不能,阿娘不知道的,圣上那些放在我身边的宫人本来就有不少会往宫里传消息,要是圣上真的那样斤斤计较,您现在一样是大不敬。” 温嘉姝笑着把杨氏的手攥住:“当然,山再高也高不过日头,水再深也漫不过船沿,娘打我那是理所应当的,和我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 “说的这样好听,怎么不敢把手松开?”杨氏也知道那些宫人中有许多是给皇帝传递消息的,自己平日里想和她说些什么私房话也有所顾虑:“那我要是问你,你之前在圣上的玉辂里好端端的抹药油做什么,你会如实招供吗?” 见温嘉姝支支吾吾不肯说,杨氏冷哼了一声:“这会子你就说不出来了吧!” “娘亲,您和阿耶婚前不也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么,当年我阿翁他们说你了吗?”温嘉姝不怕挨打地又说了这一句,“怎么现在要拿这些来约束我呀?” “此一时彼一时,你阿翁可能说过,不过我当时也听不到罢了。”杨氏叹了一口气,“但是阿姝,乱世与盛世不同,你阿耶也和圣上不大一样。” “我当年纵然任性,即便你阿耶当年一直不得志,又或者位高权重想要纳妾,我也有杨氏一族可作为倚靠,把他牢牢地攥在手里,但是陛下本就出身世家大族,登位以后又将军队大权握在己处,你若是惹了他厌烦,温杨两家非但不能作为你要挟的筹码,圣上或许还要猜忌你阿耶和外祖一族。” -- 第100页 “你如今把甜头都给他尝够了、嚼烂了,那以后等圣上的新鲜劲过去了,你要怎么办,还能像现在这样任由自己的性子来么?”杨氏知道自己的女儿确实美貌,但九州之大,美人数不胜数,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阿娘,我没教他占多少便宜的!”温嘉姝觉得自己的娘亲可能是误会了什么,“都是我欺负他的,圣上除了偶尔有些按捺不住,剩下都是规规矩矩的,他也没想着欺负我。”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说圣上什么了,你就这样替他说话?”杨氏郁闷道:“你婚前同他这样要好,圣上对你也是百般纵容,那是因为男子还没尝到最后的甜头,若是婚后圣上在你这里甜够了,你要如何?” “阿姝,不是娘要泼你的冷水,世间之人多是喜新厌旧,从前上皇多么爱重太穆皇后,可等她一去,这后宫的莺莺燕燕不是照样宠幸?圣上不喜欢你了,还有万紫千红供他挑选,你却不能再择男子陪伴左右。” 杨氏道:“你该矜持一些,不单是如今,婚后也不能随着皇帝的性子来,你身子还没长全呢,皇帝血气方刚,底子又好,想要与你……云雨,你也该推拒一些。” “啊?”温嘉姝半挣扎地坐了起来,她平日里也就是嘴上能说,实际上真没想那么多,“娘亲,你怎么都想到那里去了?”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一说。”杨氏气恼道:“你现在爱他,恨不得什么都足他的意,岂不是一下子就要把人喂饱?我在军营里见人喂马,从来都是亏着些的,你得吊着那马的胃口,它才会想吃更多的草料。” “再说了,圣上也不是铁打的人,你们两个甫一成婚自然干柴烈火,等日后那还得了?” 说穿了无非就是要她吊着皇帝的胃口,细水长流,别把自己的好处全亮了出去,没有半点朦胧之美。 “阿娘这就多虑了,那些意志坚定的男子就算是美人入怀也能作柳下惠,可要是意志不坚,那我就是天仙下凡也没什么用处。” “即使是豪门世家出身的妻子,也挡不住寒门郎君坐拥众美的心思。”温嘉姝想起了梦里的萧琛,在不得志时对她也是极为体贴,到了后来他做了驸马,对公主也是很好的,但转身去了道观,欺辱自己的时候已然毫无顾忌。 “娘亲的话不无道理,不过若是陛下真心爱我,他便不会因为我容貌的衰损而纳别的美人,他若自己生了纳妃的心思,我就是千年不老的狐仙,也挡不住他去幸别人。” 她明白娘亲希望她善于藏拙,不经意间向皇帝展露自己的优点才能维持长久,但她不能认同,异日自己若遭皇帝厌弃,会是因为她不够懂得矜持遮掩。那样她同武帝的李夫人有什么区别,无非是靠着这张脸得宠,侥幸还能走在武帝前面,才能堪堪维持住这样虚假的宠爱。 “我听说民间有一个卖得很火的话本,是饱读诗书的郎君抛弃糟糠另娶,结果发现自己的糟糠已经成了上官的义女,瞬时幡然悔悟,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温嘉姝微微笑道:“我倒是有个新见解,那郎君从前靠岳丈过活,自然待糟糠之妻好,后来他压过了自己的岳丈,就又想着另攀高枝,最后却发现妻子新认的义父是自己永远压不过的人,那他自然没了法子,只能变得像往常一样柔顺。” “我阿耶封爵拜官后也没有轻视阿娘,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没想着要纳妾。否则即使阿耶真的铁了心,单凭杨家和阿娘哪里阻挡得住?” 温嘉姝看阿娘脸色不悦,连忙道:“文献皇后能与皇帝并称二圣,尚且挡不住皇帝私宠宫女,我这样说也不算贬低阿翁。” 妻族很少会因为男子纳妾而替女子出头,温晟道贵为当朝权臣,新帝嫡系亲信,要是真铁了心要左拥右抱,杨氏一时半会也奈他不得。 “男人坏便是坏,好便是好,这也不是全凭女子掌控,为什么全要我来讨好圣上,却没人来教陛下如何藏私?” 若论勾引男子的手段,赵飞燕之流比她强上许多,但是仍然挡不住皇帝宠爱她的亲妹妹。旧人就算再怎么懂得维持自己的神秘,只要男子存了偷腥的心,那就怎么也比不上一个完全没有尝试过的新人。 除却自己设计的戏本子,她也愿意去演那些圣上喜欢的角色,但那是她愿意讨道长的开心,又不是刻意要绑住他。 杨氏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反驳她什么才好,她现在自然知道温晟道是什么样的人,但自己嫁给他时认识尚浅,这些利弊自然也要衡量,隔代之间总有些跨越不过的鸿沟,阿姝有自己的见解,杨氏也不能强行说自己才是对的。 冯嬷嬷守在外面,听见里面声音渐消,才打了帘子进来和杨氏说话。 “娘子,刚刚宫里来了一位御前的力士,还领了四位女官,听说大姑娘在内和主母叙话,那个力士就一直候在外厅里,不知道现在您有没有空见她们?” “宫里头来了人,你就不会进来说一声,非得要人在外头等着?”杨氏微有些责怪,这些人约莫都是皇帝派来教导未来皇后的,即便阿姝与圣上两厢有情,也不该这样慢待宫内女官。 她正要起身,看见温嘉姝纹丝不动,便又坐了回去,对冯嬷嬷苦笑道:“罢了,人家敬着等着的又不是我,我又着什么急,现在姑娘大了,自己能拿主意,你还是问问阿姝,是怎么个章程。” -- 第101页 “阿娘,你现在可会挖苦我了。你是我的母亲,她们怎么敢不敬着你?” 温嘉姝莞尔一笑,“圣上与我说过,这些女官是来帮着我料理放归宫人的事,给她们寻一个好人家,我等了这些女官许久,叫她们现在来等一等我,也是应该的。”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温嘉姝没想到宫里会派女官过来的这样迟, 她平素在家中见不到皇帝,出于女儿家的矜持也不好去问敏德,只得等着道长什么时候把这事儿记起来。 她和杨氏换了衣裳到正厅, 那御前的力士已经得了侍婢们的通传, 领着那几位遴选出来的女官站起了身,对着皇后和司空夫人行了稽首礼。 “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你们是来教导娘子的, 怎么反倒先跪起她来?” 纵使这些年朝代更迭频繁, 但还从未有过天子娶元妻的先例,因此杨氏也不大明白其中关窍,不过她曾被选进宫去做秀女, 差点被许配给文献皇后的长子做继室。 她只知道宫里的这些女官在秀女面前大都是威严胜过恭谨,代表了皇室来调.教这些女子, 更像是师长训诫女学生,如今这力士不曾带了皇帝的旨意,也不叫温府迎接,焚香设案, 而女官也是直接叩拜皇后,总觉得有些怪异。 那力士见是杨氏先开口, 便不好起身,只是伏在地上,额头触及手背。 “圣人说,奴婢们是来辅助皇后理事的, 并非教导的嬷嬷, 君尊臣卑,奴婢们理应叩拜娘子。” 这个力士她还没见过,大概是皇帝出游九成宫时安排留守在太极殿里的御前内侍, 说起话来轻轻软软,没有寻常内侍的尖声尖气,听起来很是悦耳。 “力士快起来罢,”温嘉姝被娘亲扯住了衣袖,立刻会意道:“我从前只当宫内事忙,许久也没有派下女官,不知圣上近来如何,可还是要日日忙到深夜么?” 那个力士领着几个女官从地上站起,躬身笑道:“圣人宵衣旰食,总管也不好劝着。不过圣人虽是日理万机,但心里总还是惦念着皇后,总管吩咐奴婢时说皇后这里尚有些要紧的活计要做,让奴婢们先将那些被赐了恩典的宫人花名册理好,再送来供皇后翻阅检查,因此耽搁了几日。” 温嘉姝听到皇帝这样说,便知道他一是怕前期的事情冗杂自己不好下手,二呢,也是惦记自己那身寝衣,觉出道长还是有些可爱,本来就没积攒多少的气愤也化作烟消云散,便将这件事丢过不提,重新赐座上茶,父亲也不在家中,她坐在正厅说事也没什么妨碍。 “内侍监跟随在圣上身边许多年,见君王这样苛待自己,该犯天颜时也当去直言进谏才是。”温嘉姝也晓得圣上厌恶内侍宦官插手政事,不必为难敏德,“力士回去不妨告诉总管,便说是我托他的,至多三更,便该劝陛下就寝了,别伤了眼睛。” 她虽然自己偶尔也做不到早睡早起,但她又不需要半夜见臣子、批奏折,杨氏又是她的母亲,不需要她日日来立规矩,相较于皇帝,她还是悠闲许多,但道长每日要忙许多事情,要没个人劝他分分轻重缓急,他大概要把当日的奏折全部批完才要去睡。 那力士笑着应了一声是,“总管说安置宫人的别院距京中甚远,以后皇后要是有什么话要传出去,不必劳烦几位女官,尽管吩咐奴婢就是。” 这还是他第一次图清闲留守在长安宫内,没想到短短数月,皇帝已是立了新后,这让太极宫内的宫娥内侍都有些措手不及,但他也嗅到了一点风向,留在皇帝身边固然风光,但只要敏德不出大错,他也没办法取而代之,还不如来服侍皇后,若是能把这位饱受皇帝宠爱的新后服侍好,说不定赌了这一把,他还能做椒房殿的得意人。 温嘉姝本来以为他引了几位女官到温府里来便是差事了结,他说起这话才晓得道长是要这内侍做隔空传书的鸿雁、尺素藏腹的鲤鱼,不禁掩面轻笑:“既是如此,那就烦劳力士了,不知力士和几位女官该如何称呼?” “奴婢姓郑,单名一个秋字,这几位女官都是尚宫局里总管亲自选出来的。” 郑秋见皇后问名讳,复又与这四名女官跪在地上回禀,“这四位是尚宫局刘司簿、张司簿、陈司正和胡司闱。” 温嘉姝瞧他们跪来跪去的也嫌麻烦,便转头与杨氏道:“阿娘,宫中贵客远道而来,不如您先让嬷嬷引了郑力士他们去卧处用膳安歇,我先看一看这些宫人带来的花名册,让几位歇一口气。” 杨氏默默坐在主座的另一侧,见女儿有了安排也无异议,温府里早早备好了几间离温嘉姝院子相近的空房,等郑力士从女官手中接过了几本花名册递到了主案上,才让冯嬷嬷进来领着他们去了客房。 温嘉姝简略翻看了一下其中一本名册,宫中的人做起来这些名簿来确实要比让她一个门外汉做要好得多,上面并不是按着宫人之前所属的宫殿分了大类,而是按照宫人的籍贯列册,除却籍贯,每个宫人名字下面还写了她们的年纪和什么时间采选入宫,若是前朝皇帝的嫔妃,也会标记上从前的位份。也不知道这些掌管名册的女官是翻了多少前朝的卷宗,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在数日得出了这些人的身世。 京畿附近的女子会列在前面,温嘉姝翻了几页,有些人名字的下面已经注好了是由父母兄弟接了回去骨肉团圆,但是越到后面,那些去乡万里的女子名讳下面,尽是空白。 -- 第102页 而这些人,也正是需要温嘉姝决断去留的一批女子。 杨氏也陪着女儿翻了一下前朝宫妃的名册,见从前在珠玑楼挑.逗温晟道的江氏的名字也在上面,脸上便不大好看,把名册递给女儿,“这些宫妃明明都是上用过的人,怎么好教臣子娶去。” 温嘉姝知道阿娘在阿耶身上盯得紧,这些勾引过朝臣却未能得手的妃子宫娥若落到了她手里,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阿娘,江氏的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惦记着。”温嘉姝笑她道:“我看多亏您当年没选上太子妃,要不然简直就是第二个文献皇后。” 文献皇后不许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纳妾,也喜欢同样如此管束夫君的善妒女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为太子续弦时又没看中杨氏,反而选了一个家室远不如她的秀女。 “皇后不让废太子纳妾,但是也挡不住。我听说废太子有个心爱的昭训,给他都已经生了三个儿子,把皇后气了个半死,我嫁过去图什么,图他庶子多,图他不受宠?” 杨氏哂笑道:“我若是嫁给前朝太子,你两三岁时咱们就该葬身黄土了,哪还轮得到我来管这些女子。” “好了阿娘,那日我可听见你和我阿耶吵嘴说,要是废太子娶了你,或许你还能当皇后呢!”温嘉姝托腮发愁道:“这好些宫人都是三十往上,双十年华的都是屈指可数,要把这些人全都放回去,也未必能寻个如意郎君。” “你也是自讨苦吃,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自己都没有出嫁,却要管这许多年纪比你娘都大的宫人姻缘,圣上交托给你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你拒绝?” 这些按道理来说,都完全可以交给宇文昭仪和六局女官去做,温嘉姝入宫的时候正好这些麻烦事都差不多要处理好了,她得了怜悯宫人的仁慈之名,也全然没有这种烦心的事情。 “娘亲,美名都是我得了,总不能把事情全抛给太妃。”温嘉姝笑道:“再说了,皇后母仪天下,我也是怕那些看管宫人的内侍把这些没有依靠的女子随意地嫁了,万一有那等人牙子把她们拐走,也辜负了道长想放她们出宫的美意。” 杨氏笑而不语,且看着这位准皇后在这里忧国忧民,皇帝放这些女子出宫,固然因为这是温嘉姝提出来的想法,但实际上国初民生凋敝,国家又对外作战,这些女子幽闭深宫,既浪费国库的米粮,也浪费了这些宫女的青春年华,只要这些女子出宫嫁人,也就很是不错了,谁还能一个个由着这些三四十岁的女子去寻觅如意郎? 温嘉姝让宫人把这些花名册捧回了自己的居处,等午睡起来后才召了女官进来问事。 午后的闺阁里掩了一层珠帘,点上一炉熏香,温嘉姝半倚了软枕,坐在贵妃榻上,两名宫娥在一旁打扇,几位女官坐在下首絮絮念着那些女子的安排。 “这几日武尚书讨走了一位昭容,赵侍郎要了两位末帝的美人,除了这些被要走的女子,还有一些人求着娘娘能把她们送给一些贵官。” 刘司簿为难道:“这些女子说是行宫时曾服侍过这些大人,现在还惦记着能跟到府里去,我们这些人不敢擅自做主,还是想向娘娘讨个章程。” 皇帝对手下的臣子一向比较优待,看上了哪位前朝的宫人,大可以向皇帝开口讨要,但也有一些不过是图个新鲜,睡也就睡过了,不打算给个名份。 本来这些人也是你情我愿,这个大臣攀不上,还可以去试着找下一个,但现在皇后要把她们放出宫去,有些不愿嫁给平民和边兵的,自然还是想跟着贵官在长安享福。 温嘉姝微微颔首:“这些宫妃跟随皇帝时也是享过福的,不愿意在民间吃苦也是人之常情,叫她们说说都愿意往哪位的府中去,拟个单子出来,好遣人过去问问这些大人。” 回到长安这么久,要是真心惦记着这些相好,早就来讨要了,何须等到皇后派人上门查问。但温嘉姝不大瞧得起在行宫里睡了美人又不肯负责的男子,也对这些宁可一把年纪入豪门受苦也不肯寻一个平民百姓做正室的女子没什么同情心,路都是自己选的,权当敲打那些朝臣,以后即使可以跟随皇帝出□□宫,也不能再随意玩弄宫人。 这女官没想皇后能答应得如此痛快,应诺之后继续道:“还有些女子不知道自家父母弟兄经历战乱之后是否仍存活于世,其中一部分攒了些银钱,想求娘娘赐婚给边关的将士,另一部分却不大愿意嫁人,想出去自立女户……” 皇后年轻,或许不知道这其中关窍,昭君入宫不肯贿赂画师,因而失宠,而这些女子出宫,照样要贿赂看管她们的内侍,才能得一个好出路,那些内侍不肯放人出去自行婚配,总要榨取一些这等可怜人的银钱,才会替她们给愿意娶宫中人的布衣散些消息。 而开女户本来就与世俗女子按龄出嫁的观念相悖,这些人自然就更不肯放过这种榨取钱财的机会了。 女官偷觑皇后神色,不见温嘉姝露出怒容,小心翼翼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若是娘娘有旨意,这些女子也得心甘情愿地出嫁。” “人家不悦意嫁郎君,我非要她们出嫁做什么?” 温嘉姝对这些愿意自立门户的女子颇感兴趣:“世间女子,也不见得嫁了人的就比不嫁人要强,这些姑娘手头若有积蓄,自然再好不过,只是长安米贵,久居不易,她们在行宫里面住的久了,那些不识字又无一技傍身的女子,未必能适应外面的天地。” -- 第103页 她不是个己所欲,必得强加于人的女子,自己寻到了好姻缘,也不会就认定女子只有依附男人才是福气。 三四十岁的宫人想要寻一份不错的姻缘是有些为难,还不如自己立了门户,做些小生意,不必受男子舅姑的束缚、瞧别人的眼色,也能安稳过一辈子。 她心里面盘算了一番,大致定了章程,准皇后的身份给了她许多便利,可以向皇帝单独进言,也无需顾及道长会生她的气,皇帝既说她可以随意处置这些女子,这些小事也不算什么。 “既是这些姑娘有如此志气,那便要劳烦几位帮我留心一些,愿意自立门户的女子日后都有何打算,若是切实可行,我也会向圣上再乞一份恩典,让户部立新籍也不是什么难事。” 温嘉姝教人拿井水湃过的切块西瓜分赐给女官,她不过是要动一动口,剩下拟单子再细分类别的事情自然是由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去做。 于那些女子而言难如登天的事情,皇后如此轻飘飘地答应了,甚至对女子不嫁微露赞许之意,这桩差事的轻松让几位女官都有些不敢置信。 她们同属尚宫局,这些事情也是做惯了的,见皇后让人取了写奏折所用的竹纸徽墨,知道帝后之间有些不愿教人知道的话要说,略用过两三块西瓜,也就起身跪安了。 像是朝中高官,大多有幕僚代笔,但温嘉姝日前没什么要事,兼之又是给皇帝的第一封奏折,不愿意找人代笔,只让绮兰研墨,自己执笔书写。 头一回写正经的奏疏,她也颇感新奇,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都能写出几页纸来,到了后来,都有些不像是请求皇帝允准批阅的奏折,反而像是情人间的书信。 绮兰看自家娘子兴致勃勃地吹干微湿的墨痕,忍不住笑她道:“娘子之前还抱怨那些朝中大臣,又没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做甚给陛下写洋洋洒洒数页纸,害得陛下眼酸,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写得比那些大人还要多?” “那怎么能一样!” 温嘉姝忽然被人抓住了短处,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那些大臣他日日都见,又不是他心爱的人,看久了当然要烦。可道长这样喜欢我,难道能日日来见我么?” 爱屋及乌,道君喜欢她,怎么会嫌她写得太多? 绮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家娘子的厚脸皮,反倒是被温嘉姝捏住了自己的脸颊。 “你现在也年轻得很,怎么就不知道找个心爱的男子开开窍呢?”温嘉姝感受着手底下柔嫩的少女肌肤,忍不住叹息道:“都说仆婢随主,你一点风情都不解,哪里随我了?” 她不去看绮兰欲要分辩又惧于自己淫.威的委屈眼神,看着自己端庄工整的簪花小楷,满纸正经,想着道长御览奏折时的神情,忽然起了些不正经的心思。 “绮兰,你去叫郑力士来,让他把这奏折呈给圣上。” 绮兰如蒙大赦,安置好了墨条,立刻出去寻人。 屋中人没有原先那么多,温嘉姝也就不用两个宫娥来打扇,一并也打发她们下去。 窗外蝉声不断,更衬一室幽静,原本坐满了女子的小间忽然只剩了她一人,任她想做些什么坏事,也没有人发现,温嘉姝轻手轻脚地下榻,坐在妆镜前厚涂了口脂,转回来在奏疏落款处翩然落下一吻,奏章洁白胜雪,徽墨玄色浓重,忽然其间多了两道浅浅红痕,女子小巧丰润的唇形跃然纸上,失去了原本的正派之风。 她身处温府,皇帝鞭长莫及,她也不怕道长会在太极殿内咬牙切齿,唯恐天下不乱,又执笔在“臣妾温氏”的后面提笔写了一句,趁着郑秋未至,连吹了几口长气,看着墨痕微干,忙放进了盛奏折的匣里。 …… 太极殿内,圣上让敏德捧了三封奏折到温晟道面前的地上,他知道温晟道有隐退之心,但没想到还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耿直人,他装聋作哑,将温晟道乞骸骨的折子留中不发,他就又上了好几道折子。 “司空是对朕有所不满,才想着如当年一般,要辞官归隐么?”圣上坐于御座,看着温晟道跪在地上,也有几分感伤:“朕欲与司空做千古君臣的榜样,未曾想司空中途意欲弃朕而去。” 当年他危难之际,这些旧臣对皇帝是披肝沥胆,誓欲死节,但到了共富贵的时候,他昔日的近臣对上天子多生惶恐,难似往日亲近,也教称孤道寡的皇帝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凄凉。 他要娶阿姝,就让温氏一族这样惶恐吗? 这话说的就有些重了,温晟道以额触地,斟酌道:“圣上是千古圣明之君,岂是末帝所能比拟。是臣年迈无用,不堪陛下重赏,臣女既得陛下垂爱,臣也该解甲归田,与夫人共访名山。” 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叫起,显然还是心内难平。 “狡兔死,良狗烹。敌国破,谋臣亡。”那双镶嵌了翡翠的乌履步到了温晟道面前,圣上道:“司空是怕朕效仿高.祖杀韩信?” “圣上待臣等已是极为优容,臣不敢心怀怨望。只是臣位列三公,得封公爵,臣妇得蒙陛下恩赏,另赐国夫人之号,臣女入主椒房,温氏满门受尽皇恩,富贵已极。” “臣本布衣,幸得圣上赏识而有今日荣华,近来颇觉体力衰退,不复当年之勇,愿乞骸骨归乡。”温晟道伏地道,“前朝皇帝以外戚故,拥兵自重而得天下,此等作为纵使臣不愿效仿,但异日若有流言,臣恐皇后难以自安。” -- 第104页 “你若真心为皇后着想,就更不该现在辞官。”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岳丈,四十出头的男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他也好意思说不复当年之勇。 “上皇在司空这个年纪若是也这般作想,大概都不会有入主太极宫的一日了。”圣上虚扶了一把温晟道,让他起身,“朕知道皇后小朕许多,司空怕朕生出主少母壮的猜忌也是人之常情。” 温晟道垂手而立,皇帝说这些话给他,不是要他搭腔的。 “可朕既然下定决心要娶她,夫妻一体,即便是日后以江山相托,也是天意。难道为了区区流言,朕就要厌弃皇后吗?” 皇帝想起她满身拂不去的清香,便生出无尽欢喜,“阿姝纤弱,异日山陵崩……” 他话还没有说完,温晟道连忙跪了下去。 “圣上正值盛年,何出此不吉之言?” “无妨,朕虽求长生,但也知人寿有尽,即便是天子也无法避开。”圣上想着日后,莫名笑了出来:“正是重视死生,才更该早做打算,尽日藏掖,才是后患无穷。” 温晟道点头称是,后背却被汗浸湿,御书房里的冰块都没能消减他的热意。 “朕也不想避讳司空,其实阿姝也不愿温氏封爵太高,是朕自己想着皇后势薄,温氏身为后族,若有一天真到了阿姝替朕执掌乾坤的时候,温氏多少也能帮着皇后,不要教她遭外臣和宗室的欺辱。” 温晟道领会到了皇帝的意思,天子加封是为了皇后手中握权,但他这样一走,温氏也就只剩下了面上的尊荣,实际上在朝中说不上话。 “朕在一日,皇后便安稳一日,等朕哪日去了,阿姝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司空和储君了。”皇帝平平淡淡地谈论着自己的身后事,险些把温晟道吓出眼泪来。 圣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只要阿姝生得出,将来东宫立储,太子身上必将流有温氏的血脉,而皇帝也希望他能继续掌管兵权,他在地上拜了两拜,“是臣妄测圣意,以致陛下烦忧。” “那这些折子司空就自己拿回去,朕权当没有看过。”圣上见日头西沉,正打算留自己的泰山一起用膳,忽然外面进来了一个拿了匣子的小黄门,把匣子递给总管后又附在敏德耳边低语了几句,这留膳的话也就没有说出口:“时辰也不早了,司空还是快些回府罢,省得夫人苦等,连着钰郎也要饿肚子。” 钰郎现在的口粮大半还是来自于乳母,真正怕要饿着的,是温府里那位皇后。温晟道心领神会,见圣上重新坐回到御案前批阅奏折,袖了自己上书请辞的折子,躬身退出了书房。 等到温晟道走远了,敏德才把这匣子递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亲手启了木匣,见里面是一封奏折,忍俊不禁,“阿姝现在倒是正经了许多,都知道要给朕上奏折了。” 敏德赔笑道:“娘娘在大事上一直都极有分寸,不曾叫圣上失望。” “这是什么话,”圣上含笑觑了他一眼,“皇后何时不知道分寸了?” 他虽是这样说,但见到奏章上规规矩矩的“臣妾温氏,叩启圣上”,颇觉滑稽可笑,但她难得这样严肃,要是知道自己在这里笑她,该要生气了。 关于那些宫人,阿姝除了打算让人去朝中问询那些与前朝宫妃有过牵扯的男子,还同意了那些宫女自立门户,难为她还怕自己不高兴,能想出了许多理由说服他。 皇帝看了许久,每次把她娟秀的字迹看了几遍才继续下翻,直到翻到末尾,一片深深浅浅的红夺去了他全部注意。 那红痕倒也巧妙,正好印在了皇后落款印章之处,阿姝的皇后印章还未制出,此处原本该是一片空白,圣上见那红痕中有细缝,微带芳香,不禁面上一阵热烫,想起那日玉辂上她唇齿的柔软芬芳。 偏偏这妖精还有些不足意,此地无银三百两,特特在后面补上了一句貌似恭敬的话,“此乃臣妾案几上朱砂所污,无意所致,不必挂怀” 她又不作画,不写朱批,案上哪里来的朱砂。 总有这许多理由辩驳,两人之间,他从未赢过一次。 敏德在一旁立着,只当这篇奏疏是皇后为了宫女的事情在向皇帝进言,并不曾看见尾页那一点绛唇柔色。 日光微斜,圣上手指抚上那红痕,见敏德在侧,忽又合上了奏折,把它丢进了匣内。 “福生无量天尊。” 敏德听到皇帝低声念了一句,旋即站起身踱来踱去,任是他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在一旁继续默立。 “朕瞧她就是故意的!”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叫郑秋进来。” 圣上把那奏折看过几遍, 已经知道了阿姝的建议,但等敏德离得稍远些,仍忍不住去将她的奏章翻出持在手中。 郑秋之所以能被派去服侍皇后, 除了他善于上下打点, 还是因为皇帝看重他能说善道,又懂口技, 会讨女子的欢心。他见皇帝心情尚好, 脆生生地磕了一个头, 待皇帝叫起,才垂手立在地中,等着圣上问话。 “你去以后, 娘娘可同你说些什么了?”圣上翻着她的奏章,新官上任三把火, 她也是急不可耐,处理事情雷厉风行,这些人才从宫中出去多久,她就生出来许多古怪的想法。 “娘娘让奴婢起来以后, 第一句话便是问圣人安否,近来可还要夜半挑灯。”郑秋微微抬了一下头, 匆匆瞥了圣上神色,“奴婢据实以告,娘娘就说让奴婢进宫的时候告知内侍监一声,要总管夜里劝圣人早些安寝, 不要伤了眼睛。” -- 第105页 圣上见他一直低着头, 便也动心让他施展一番口技的本领,将阿姝的原话重新演了一遍。 他学温嘉姝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仿佛就像是她站在皇帝的对面一样, 心疼地抱怨他……其实这样说也不大对,她在内侍面前仍然是端着温柔贤惠的姿态,才会这样委婉地劝谏。 如果她真在自己身边,大概会先趁人不备夺了御笔掷在桌案上,依偎在自己的怀里,缠得人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她说的去做。 郑秋觑见圣人含笑,就知道皇后这番话很是得圣人的意,皇帝待他学尽,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娘娘把奏疏交给你的时候,她可有什么话要另外嘱咐你吗?” “娘娘说该说的奏章里都写了,没有什么旁的话要吩咐。”郑秋恭敬答道,也多亏这是皇后的提议,即使要求皇帝为这些女子另开女户,也不见得圣上说一个不字。 有了女郎的口脂,她也确实不用再说些什么了,皇帝也没有什么旁的要问他,沉吟了片刻,只道:“那你回去时与皇后说一声,尚服局已经在制皇后印章,叫她不必心急。” 郑秋不知道帝后之间的私事,但皇帝既然这样吩咐了,他照做就是。 “还有,”圣上瞧着外面如血的残阳,隔了一层明纸,透出温暖的余晖,教他忽然想起来一桩要紧的事情,“中天竺的国王与王室贵族过些日子要在太庙对朕行献羊礼,你回去问娘娘愿不愿意与司空一同来观礼。” 突厥可汗被俘虏至长安的时候,阿姝还是个养在洛阳的小姑娘,不曾与他一同见证这个草原雄主向中原天子屈膝跪拜的场景。 中天竺虽然是小国,俘虏了这些人不值一提,但是却能让她与自己一道受礼,也让她瞧个新鲜。 …… 夕日欲颓,长公主府内刚刚送走了许多贵客,其中有几位夫人穿着极为保守,即使是在季夏,脸上也围着厚厚的一层黑纱。 驸马不在,咸安长公主被她们吵得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把这几位送走,自己倚了美人榻阖眼稍歇,侍婢坐在踏几上为她捶腿。 昏然欲睡间,一双男子的手搭上了她的双肩,力度适中地为她揉捏着,像是做惯了这种事一样,身上的苏合香沁人心脾。 “殿下近来似乎有什么烦心事。”萧琛轻声道:“可否告诉臣一声?” “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着阿姝!”长公主将腿挪开,吩咐侍婢下去,见他穿了一身官袍立在自己身后,微蹙了眉。 “我不是说了最近你先不要过来么,怎么又来了?” “臣想着殿下,一时情不自禁,便想着过来探望。”萧琛没想到长公主兴致消散时绝情至此,知道自己不能再讨人嫌,就又收回了手。 “你想着我,就不该为我招来这么多麻烦!”长公主也有些信奉鬼神之说,自她遇上萧琛,事事不顺,虽然知道不是他的过错,但并不妨碍她迁怒于人。 “你怎么连自己的未婚妻也看不好,教她做了我皇嫂还不算,居然还来羞辱我家。你知不知道,阿姝在九成宫里怂恿我皇兄掌掴了我好几个表姐妹,送波斯女子勾引她们的夫君,甚至还把阿娴赐婚给了南氏这样的寒族!” 长公主今天也气得有些头疼,“就是如此她还嫌不够,今日又大张旗鼓地让宫中的女官登门拜访,说是有几个前朝的宫妃想在国公府里有个名分,用皇后的权势逼人纳妾。” ⑨拾光 “从前她待你这般宽容,怎么到了我皇兄身上,就像个善妒的悍妇,我们私下议论几句,她就要这样没完没了。” 咸安长公主对这些前朝妃子并无好感,自然是要替自己的表姐着想:“那些女子既然是前朝皇帝碰过了的,按理就不该再嫁人,我那姐夫也是,好端端的和这些妃子搅在一起做甚?” 萧琛苦笑着听她说起自己的前未婚妻如何得宠弄权,心里若说没有半点波澜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舍弃了自己,转眼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而自己为了能够留在京中任职而讨好公主,现在既得罪了温氏,长公主也有些避讳自己。 如今温氏富贵已极,而那个没参加过科举考试的南礼,都被圣上赐婚,娶了宇文氏的女儿,他自诩风流才子,学富五车,反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任了一个都不能上朝议政的闲职,还要被同僚指指点点,说他是以身侍人。 长公主说是这样说,但温嘉姝待她也不算是全然坏透,知道她喜欢什么,还特意从皇兄那里讨了金丹秘方给自己,这个药方她从前惦记了许久,但又不好朝皇兄和耶娘索要,她厚着脸皮替自己要来,这份礼也算是用心了。 “殿下最近是又喜欢上道士了?”萧琛待她怒意稍平,似往常一般伸手入她怀中,长公主气归气,但是总归不会推拒快乐的,“我听说殿下在郊外又养了道士炼丹,难不成要清心寡欲?” “我喜欢什么人,与你有什么相干?”咸安长公主冷哼了一声,听人说阿耶之所以能这么大年纪还能令后妃有孕,皇兄为他寻来的那味丹药居功至伟,母亲催促着她给王氏生一个嫡子,阿姝送的丹药秘方她又舍不得让别人知晓,就只好秘密让人在外面以烧制仙丹的名义先试着弄一弄,万一成功,她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为好,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瘦成了什么样子,还弄得来么?”长公主被他的手弄得不上不下,却厌了他的无能。 -- 第106页 她本来喜欢的是驸马那样高门出身的谈吐修养、玉面英姿,但却嫌恶他的多情与无能,萧琛比王延礼更有趣,也更懂女子所需,从前虽然青涩,但也是调.情的一把好手,自己才多用了几分心思,但这男人禁不得用,才跟了自己没多久,就有些力不从心。 萧琛这一次倒不见退缩,反而十分胸有成竹,上了长公主的绣榻,半晌也不见颓势。 咸安长公主不免有些吃惊,伏在绣枕上歇到掌灯时分,要了一杯茶定神,才诘问他。 她历过的风月比萧琛要多上不知几何,男子若能突发神威,必然是借助了外力的缘故。 萧琛本就是受人之托,起身理了衣裳,慢条斯理道:“中天竺有一位得道高僧,活了数百年之久,只因国内生乱,误抓天.朝使臣,才使得王将军大怒,向附近邻国借兵征伐灭国,连带着这位高僧也受了牵连,被一同押送长安,受斧钺加身之刑。” “若是殿下能够向圣上美言一番,让这位大师有面圣的机会,这位高僧愿意终身囚禁在长安佛寺,为圣上和殿下调制仙丹妙药。”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陛下道观之中能人方士岂止数百,难不成还比不上一个小国的僧人?”咸安公主冷笑道:“我皇兄可不是你这样的银样蜡枪头,怎么用得上他?” “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心醉道教不假,可长生的法门众多,圣上从善如流,也不见得只拘泥于这一样。” 萧琛犹豫了许久,试探着从怀中掏出了一盒精致之物,按着那和尚教他的法子装到了水晶管中,递与公主细嗅,“此物名曰阿芙蓉,一亩之地种出的花朵,也只能熬炼出这一盒。” 暗色的膏体在烛火的点燃下生出了青烟,那烟味初时让人心生厌恶,只觉浓烈呛鼻,后来却是渐入佳境,如梦似幻,恍若登仙。饶是咸安公主在宫内见过数百种香料,可从未有哪个调香师能配出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香膏。 “若是此人能得圣上青眼,公主眼下的困境自是迎刃而解,何必还要去求皇后?”萧琛体贴道:“即便是大师不能使圣上一并长生无极,仅凭这香膏,也能令圣上稍缓疲惫。” “这秃驴果然是有些手段,”咸安长公主倚在萧琛肩侧,深吸了一口这缠绵无尽的香气,“本宫也不愿明珠蒙尘,既然他手段这样厉害,我也该说与皇兄和阿耶听一听,权当解个闷,要是真有大用,我以后定然疼你。” 皇帝并不反对宗室向他举荐人才,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仇,用与不用,全凭皇帝的心意,剩下的也就不关她的事了。 …… 郑秋这个鸿雁传书的信使尽职尽责地把话传回了皇后的闺房,给帝后传信是一件美差,两尊神仙和气,他们这些做奴婢的日子才会好过,即使是辛苦一些,多在皇城与司空府之间走上几个来回,也没什么要紧的。 但皇后明显对皇帝说要一同受献羊礼的事情毫无兴趣,他在珠帘外回话,皇后坐在榻上做绣活,听了圣上的邀约后双眉颦蹙,似是怏怏不乐。 “圣上问我要不要去,我若回一句不,圣上可会生气?” 温嘉姝对这种男女口中衔刀,脱了上衣只披一块羊皮的典礼没什么兴趣,只是中天竺这个国度,莫名教人生不出喜欢,她既不会因为这些人灭国亡家而生出慈悲心肠,也不想看那受礼的画面。 郑秋当年是见过突厥献礼的,知道那画面在女子眼中未必有多好看,中天竺又不是什么大国,若是皇后推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娘娘心怀慈悲,圣人想来……或许不会介怀。” 他这个“或许”说的温嘉姝忍俊不禁,“成了,别在我跟前这样吞吞吐吐,我记得圣上原先同我说过,王将军奏折里提到这中天竺俘虏里有一个得道高僧,圣上就没同你说说,这高僧是否也要受镣铐之苦?” 在她的梦里,那些被俘虏的王室贵族一般都会被道长废为庶民,禁足在长安郊外的宅院里,甚至有些让皇帝觉得不喜,也会赐一杯鸩酒了事。 唯独这个僧人,非但没有受到中天竺王族的牵连,还到了皇帝的左右,备受荣宠,他受到的赏赐一度可以比肩衡阳真人。 那个时候她不过是咸宜观里最普通不过的女冠,只知道朝廷禁佛令不如以前那样严格,后来她入了宫,才知道这位高僧有多厉害。 上皇和道长从前对佛.教多是打压,后来因为他进献仙丹的缘故,居然也对僧侣优容了许多。 “回娘娘的话,圣上不曾和奴婢提到这些。”郑秋为难道:“不如奴婢明日再入宫问一问总管?” 温嘉姝摇了摇头:“算了,你不知道也不用费神多打听,只是不知道这献羊礼定在了什么时候,近来暑气未消,要是圣上去了太庙祝祷,也是辛苦。” 这个郑秋倒是留神向宫内人打听了清楚,见温嘉姝神色松动,也不作准要不要去,笑着答道:“娘娘,礼部定的是七月十五日的中元节,那时候天气也该转凉,不会热到娘娘的。” 温嘉姝勉勉强强赶好了自己绣给皇帝的寝衣,说来她也奇怪,回府那么多日,府中的事情都不需她操心,可也只是绣了几个纹饰上去,没想到现在眼瞧着要到七夕,手边上还多了一个安置宫人的活计,自己居然一个下午就赶出了剩下的部分。 “力士这话,还是盼着我去?”温嘉姝把做好的寝衣递给了身边的宫人叠好,预备着拿去熏香。 -- 第107页 “这事我现在也定不准,”温嘉姝玩笑道:“若是陛下七夕之时能让我顺心悦意,倒也不是不成。” 皇帝每年七夕佳节要往南内去,与上皇一同在清宫设宴,自然是不能带了她这个未过门的皇后一道去,虽然在马车里说要邀她同往太阴庙还愿测字,但依照这几日皇帝政事之忙,不大会有让御林军遣散百姓、与自己排驾出游的闲情雅致。 往年她都是和洛阳城里的女子一起嬉游,对月穿针、联诗作曲,今年长安给她下请帖的宗室女子也不在少数,随便应了哪家的姑娘也能一同夜游。 可到了七夕那一日,宫中派来的女官都被赐了假、杨氏也难得许她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她却如芒在背,怎么也睡不成那回笼觉。 温嘉姝平日里早起惯了,只当是帐子没有遮严,漏了晨光进来,自己又是睡不惯晨觉,索性起床梳妆。 往常她只要一掀床帷,服侍她的婢女必然已经候在屏风外面,备了清茶与娘子漱口。但今日她挑开床上纱帐,外间竟是空空荡荡,教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梦中梦,怎的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温嘉姝自穿了袜履下榻,披了一件外裳步出屏风之外,想着一探究竟,却见闺门之外立了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在逗弄自己养的雪狐,亲昵地唤它的名字。 “道长?”她还未饮过茶水,声音微微发哑,似是不敢置信,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吃痛疑惑道,“你怎么站在这里?” 圣上听见她唤自己,不再有心情逗弄雪衣,把手中安抚它的食物全丢在了它口中,转身看她只着了一身单薄寝衣,外头披了一件绸纱袖衫,根本挡不住身前那一抹雪痕,又忙忙避开眼去。 “阿姝,你不是答应过要与我出游么,怎的睡到现在?”皇帝背身对着她道:“我还当你是忙忘了的。” “陛下未曾吩咐仪驾,我还以为吐蕃那边出了什么事,故而失约。”温嘉姝才是要震惊的那一个:“你不会是想我们两个就这样出去罢?” 按道理来说,皇帝驾幸臣子府中,至少会提前一日知会府中,哪有像他这样,采花贼一样溜进女郎院子里的? “总也得等阿姝换好了衣裳,我们才能出去。”圣上道:“阿姝不是爱看戏文么,该见识过皇帝微服出游的。” 即使是背对着自己,温嘉姝也能窥见道长耳边红意,她借着雕花窗扇遮了自己大半身子,没好气道:“圣上把我的侍女尽数遣走,难不成要你来为我更衣?” “我哪敢有这种想法?”圣上不用看也知道她在自己身后是什么神情,“是我想立在门边瞧一瞧阿姝,所以才让她们都下去的。” 圣上一直站在门外总归觉得有些羞赧,而这对没见过天颜的温府侍婢而言也是极大的威慑,“阿姝要是想更衣,我现在让他们进来就是。” “不必了,我自己也有手有脚,还能自己穿衣用膳。”他突然这样和她说话,还真有几分书呆子的既视感,“郎君怎么不到屋里暂坐,里间有屏风阻断,你能瞧见什么?” “那怎么能成,君子不欺暗室,阿姝又不曾同意,我怎能随便进你闺房?” 她耶娘大约见了皇帝要入她院子,也得装聋作哑,不能拿皇帝如何。他对着泰山和岳母脸皮倒厚,在她面前又要开始充正人君子了。 不过无论在九成宫还是回到长安,道长确实不曾进过她的闺房。 她身上披着的衣服只是松散一些,还不至于让人窥全春色,温嘉姝见他弯腰去逗弄雪衣,四下无人,就从窗扇后面走了出来,悄悄上前几步,一把环住他的腰,笑话他道:“既然道长不愿意做采花贼,不如倒让我来做,正好这处院子也没人进来,叫爷好好疼你一番。” 圣上本来见她衣裳松散,不好与她对面相谈,没想到阿姝竟是这样胆大包天,被她在院子里戏弄了去。 身后被那女子的绵软相贴,不由得他心下颤然,圣上一时气笑,索性转过身来,目光湛湛,直视尚带了睡意的美人:“阿姝既有此美意,朕安敢不从?”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道长, 你要做什么?” 温嘉姝没防到他突然转身把自己打横抱起,吓得抱紧了他的颈项。 “自然是要做阿姝想做的事情。”他迈入温嘉姝的闺阁,扫视了一周她房内摆设, 把她轻轻放在了床上。 “司空与夫人出游东门, 而朕这个采花贼乘虚而入,来采阿姝这朵名花。”他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她的肌肤, 微凉的指尖在她温热的肌肤上留下难以言说的颤栗, “阿姝是期盼朕这样做吗?” 她玉一样洁白细腻的手臂仍旧勾在他的颈侧, 正好方便他俯下身来相就,圣上在她的额间轻轻落下一吻,“我让人进来为你更衣, 咱们一道用膳。” 道长目光这样热切,温嘉姝不意他动作仍是这样轻柔, 怯怯道:“那你要在这里看着么?” 皇帝拿她没什么办法,他本来就是要在外间等候,偏偏她还要来戏弄人。圣上单手撑了她背部,助她起身, “不会的,我到院中等你。” “原来阿姝要人这样待你才肯乖乖听话。”圣上立在她的床畔, 看她难得的温顺柔媚,也想笑她,“欺软怕硬,我同你好好说话时, 你可没这样好伺候。” “道长原本就是被人伺候惯了的, 若是嫌我难伺候,不如就换一个好了。”她哀怨道:“何况你本来也没有伺候我什么。” -- 第108页 她这样一说,圣上倒是有些踌躇:“你们女郎一般是先要更衣, 还是匀面施粉?” “怎么,哥哥还要为我描眉施粉吗?”道长之前也就是照着她的眉型描补几下,真论起在妆容上的造诣,恐怕比不上伺候人的女官十分之一。 她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让那些婢子见了陛下这样屈尊,明日长安城的说书茶楼指不定有多热闹。” “热闹也随她们去罢,闺房之乐有什么可笑的。”温府的侍婢若是敢泄露天子的行踪,横竖也离黄泉不远,圣上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要开口便要重罚,便将此节略过不提。 “阿姝只说一句,要不要我来伺候?” 他温柔而炽热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上,温嘉姝却坚定地推拒了郎君这番美意:“不要!” “你要是把我的眉毛画歪了,今日咱们就别去了!” 女子描容是件麻烦的事情,让一个从不曾为女子画过妆容的男子来做更是耗时费力,皇帝出宫一日本就不易,岂能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上头,她站起身同他调笑道:“道长要是真的有心,以后有的是时间来伺候我梳发匀面,不必急于一时。” 皇帝见她清醒了许多,便摇了铜铃,起身到院中散心,院外的人知道是娘子初醒,皇帝要传人进去伺候,一干人捧了铜盆巾帕如往常一样伺候温嘉姝梳洗。 他远远地站在花树底下,专心致志地逗狐狸玩耍,绮兰给娘子攒了一个清爽的发式,悄声同她诉苦。 “娘子不知道,今日早朝过后,大人与主母出城散心,偏巧圣驾亲临,奴婢们也没个章程,差点在御前乱了手脚。”她之前守在娘子身前还好些,门口上值的侍女见皇帝身如渊渟岳峙,不苟訾笑,着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阿娘他们出去也不知道带上我和钰郎?”温嘉姝从妆盒里拿了道长赠予她的玉梳递给身后插簪别花的侍女,“今天外面不知道怎么热闹呢,清爽些就成了,城南路远,我顶着这些花花草草出去也觉烦累。” 她白日出门还要戴上遮阳的帷帽,发饰太多压得人头疼。 “夫人也是怕扰了娘子清梦,世子已经被送往杨府里了。”现在司空封了国公,府内也就不再称呼小公子,皆以世子相称。 杨氏大概也觉得把儿子丢给女儿,自己和夫君出去过节有些不大厚道,因此把钰郎托付到了母家,让女儿安生过节。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说昨日怎么阿娘那样体贴,还嘱咐我今天多睡上几刻钟。”温嘉姝笑着审视镜中的自己,“也就是欺负世子年幼好糊弄,等这孩子再大些,哪还如现在这般好哄。” 圣上偶尔会抬眼望一望里间,见屏风之后女子谈笑,有种回到自己年少时的错觉,他是国公府的闲散公子,站在自己妻子的房门外等她梳妆用膳,而后一起挽臂出游。 因着皇帝驾临,这顿早膳肉眼可见地丰盛了起来,往常温嘉姝也用不了多少膳食,上午与晌后还有小食垫补,不容易觉得饿。今日看着桌上十来样菜式,每样吃上几口就饱了。 “圣上怎么不叫人来试毒,就这样直接用膳,万一有个好歹,我家可担待不起。” 温嘉姝见他毫无戒心,挡住了他的手不许吃,圣上也只好让敏德进来给两人换了辟毒筷,笑话她一惊一乍,“阿姝平日用膳也是这样的排场吗?” “我平时当然没有,但道长居天下之高,有这样的排场才是正常。”她平日当然是像寻常人家一样用膳,但是总不能为着皇帝想要亲民,冒着让他在温家中毒的风险,尽管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温氏也赌不起。 不知道是衣服修身的缘故,还是他最近真的太累,温嘉姝瞧着道长清瘦了许多,“道长,你今日出来和我一处,折子还批得完么?” “夜里熬一熬,折子很快就会批完的。”圣上往她碗中夹了一块笋心,忽然想起来她要自己早些安寝的话,便又转了话头,“为了能见阿姝,我也不觉有什么辛苦。” 左右已经出来了,温嘉姝总不能煞风景地叫他回去,反倒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只是哼了一声:“所以陛下近来仍是三更不眠么?” 圣上不再言语,她知道那便是了。 “道长,你一点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就知道说些甜言蜜语来哄骗我。”侍膳的力士和侍女听见帝后言语来往,心内多少有些惶恐不安,在他们面前时皇后对圣人的态度十分恭谨,但圣人亲临后,皇后反倒随意了许多。 温嘉姝呷了一口汤,见道长不回应她,便借着宽大的裙裳悄悄用绣鞋的翘头在他乌履的面上轻点了几下,圣上无奈道:“阿姝既不要听我说这些,又不许我默声,那该要我说些什么才合你的意?” 敏德向前一步,为皇后新斟了一盅莲子羹,向温嘉姝说道,“娘娘,其实圣上近来也不过是偶尔迟睡了几回,只是前几日长公主引荐了一个僧人,圣上饮了他进上的药品,处理起政事来一天一夜都不觉得乏累,就是想睡也睡不着的。” “谁给的药!”敏德本来是想在帝后之间说和一番,没想到温嘉姝听了他这话面露愠色,吓得他也噤了声。 “郎君,我才几日不在你身侧,你怎么能乱吃别人给的药?”温嘉姝本来就已经饱了,正好借故搁下了碗筷,“难不成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中天竺的高僧,他蛊惑你服下的?” -- 第109页 肠胃又不怎么强健,倒是敢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圣上用得也有七分饱,见阿姝气得脸都要红了,嗔怪地瞥了敏德一眼,让侍从撤了桌案下去,“阿姝,纨素也是一番好意,那个僧人确实颇通医理,他给朕进上的药比钟乳石要好得多,饮后非但通体舒泰,连人也精神了许多。” 王玄朗在奏折里举荐过这位僧人,说他既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又身怀绝技,纨素为这个僧人也在他这里求过情,皇帝也就起了试一试的心思,让他献了一副胃药上来,果见奇效。 据这僧人所言,这些东西也非中天竺本土所有,是他一百年前去大食游历时,才在当地僧侣手中得到的珍稀之物,后来带回了中天竺,在佛寺里种植这些。 那药味虽苦,却香气醇厚,与天.朝的苦药让人饮完口中发涩不同,它却是令人口齿留香。皇帝服用之后更觉精神百倍,平时议事时,那些轮番当值的臣子都有些熬不住,偏生皇帝仍是神采奕奕,这也就让圣上对这僧人更信了几分。 而这人给上皇也进了另外一副药,皇帝最近没有前往南内,只听说阿耶服用之后对这僧人也是大加赞赏,还命人捎了口谕带来,让他不要折辱这位高僧大德。 才尽其用,圣上用人本就不拘一格,知道他有些本事,又不是中天竺王室出身,也能放下心来。 非但免去了这僧人跟随国王行献羊礼的罪罚,还在南内为他起了一座小佛寺,让他住在里面侍奉上皇。 “郎君,你可不能教他骗了。”或许是因为身在局外,温嘉姝对大多数的方士都没有好感,即使这人献药有功,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始皇一扫六合,因徐福、卢生之故而污青史之名,武帝也因为轻信栾大、江充之流,戕害自己与卫皇后所生的嫡子嫡女。” 多少圣明的君主都栽在了方士身上,轻则美名留污,重则动摇国本。 “这些僧人如此有德,怎么不见上天保佑,让他们不要亡国?” 她晓得道长现在正在兴头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只得倚仗着他的爱怜理直气壮:“陛下,我只问你一句,你要他还是要我?” “一个僧人也值得你呷醋?”她生得这样美,恼起来的模样落在皇帝眼里也是极可爱的,“阿姝是我的妻子,我自然要你。” 一副汤药罢了,怎能比得上中宫? “你要是喜欢我,那就不许再服用他的药。”他回答得这样干脆,温嘉姝心满意足,对道君展露笑颜,稍稍退让了一步,“上皇喜欢他,就让他留在南内好了,我是最看不惯这些外来僧侣的,一瞧见就要心烦。” 她这话还是有几分扯谎,出家人修行清苦,最是正经本分,哪里就惹到这个小姑娘了,只不过是寻个借口,不要让这人出现在皇帝左右。 “僧道同为出家之人,阿姝怎么就能看得上我?” 圣上不信她的话,“你骗人也要骗得好些。” “那是因为我喜欢有头发的,成不成?”温嘉姝摸了摸天子冠处乌发,心满意足,“而且道士能娶妻,和尚又不能。” “阿姝说是如此,那便是罢。”圣上含笑道,“你这小脑瓜里每日都藏了些什么东西,是你自己提议要放宫女嫁人,这恩旨我发出去了,你这会子又想留下一批人自立女户?” 非但如此,她还想在宫中拨一笔钱,让这些女子学些闺阁里用不到的东西。 “道长记错了,我只是说希望这些女子出宫过自己的日子,她们嫁不嫁人与我有什么相干?”温嘉姝自幼跟着父母四处游历,手不释卷,车行万里,这些女子有自食其力的志气,她也愿意成全她们。 “郎君,我悄悄同你说一件事,你可不许生气。”温嘉姝叹道,“这事儿是我阿耶告诉我阿娘时我装睡偷听到的,你要是说出去,我就里外不是人了。” “天底下除了你,没有什么能教我生气的了。”圣上温言道:“我不会教阿姝难做的。” “其实我阿耶最开始想跟随的主公不是你……”温嘉姝怕道长立马要翻脸,连忙在他面上亲了一下:“道长金口玉言,不许生气的。” “乱世之中,也属常事。”圣上无奈道:“你看现在朝中重臣有几个是从一开始就随着我的,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当时河东有一位霸主,与我阿娘似乎还有一点亲缘,我阿耶想着莫不如去投奔他。”温嘉姝回忆道:“那个反王待我阿耶还算客气,设了酒宴为他接风洗尘,但是酒过三巡,王的一个宠姬忽然要生产,可惜胎位不正,连着几个产婆都没了办法,最后只好请城中一位有名的妇科圣手。” “那大夫是个男子,隔了一层屏风,哪里控制得住里面的情况,后来为了保住母子和他自己的性命,他就把手探进产道那里,自己给宠姬接生……” 温嘉姝望向皇帝,“道长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占便宜的好事情,我见过阿娘生钰郎,妇人生育之状最是惨烈,天仙也要成女鬼的。” 圣上想到日后自己与阿姝也要生儿育女,不觉对她生出怜爱:“生育确实辛苦,以后咱们有后就够了,我不会要阿姝多生的。” “那男子保得母子平安,王见了儿子也十分高兴,但又看那大夫满手鲜血,登时大怒,把那宠姬立刻赐给了这个大夫,说是她被男人看过摸过,留着也没用了。” -- 第110页 温嘉姝怅然道:“那宠姬刚生了孩子,听见王这样说,直接抢过剪脐带用的银剪,自戕而亡。我阿耶见王无道,酒一下子全醒了,夜里就收拾好东西,逃出了他的王府。” 当时她偷听到这事以后,曾深深叹惋这个女子的命运,又担忧自己将来遇到同样情况时夫君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婚姻未必就是这些宫人的安乐去处,她们本就无依无靠,在夫家更易受人欺负。只不过相较被强制留在深宫中,算是一条自己选择的出路,少了许多不甘心。 圣上瞧破了她的心思,揽过她轻声安慰,“阿姝不用担心,你若因生子承受如此之痛,我怎么会介意这个?” 温嘉姝莞尔一笑:“好啦,我晓得道长的心意了。” “我知道陛下想让这些前朝宫人为我朝多诞男丁,但我瞧了名单,上面的女子多是三四十岁。”温嘉姝软声相求道:“这些女子若是生育,已经过了最佳年华,但若能让她们学些东西,像男子一样立户纳税,能向朝廷缴上十年不止的税款,岂不是胜过生子百倍?” 一般人家的女子要缴的税款会是男子的三分之一,但立了门户,她们所能为朝廷增加的税收并不亚于一般男儿。朝廷征战,既费男子,也费钱粮,如果能多出许多女户,朝廷每年的税收也能增长许多。 “天子所好,万民附焉,只要陛下肯容这些女子识文断字,学些正当的技艺,以后民间风气自然开化,也就不会有女子会被丈夫这样轻慢了。” 她咬了一口道君的脸颊,“道长,这是多好的事,我不信你会拒了我。” 那宠姬之所以下场凄惨,固然是因为王的残暴无道,但也有女子卑弱,民智愚昧的因素在。 女子天生弱势,不是因为比男子愚昧,而是闺阁束缚住了她们的思想见识、世俗限制了她们上升的途径,她身为皇后,是朝中难得能参与政事,甚至左右皇帝的女子,只要道长肯顺着她的意开此先河,教出第一批识文断字的女先生来,那日后所能带来的价值并不会逊色于让她们去生儿育女。 圣上惊讶于她的想法,定定看了她许久,蓦然失笑:“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今生才能娶了阿姝。” “明日我便从内库拨出一笔钱来,供阿姝行事。” 内库里的银钱珠宝无需经过三省六部商议,可供天子随意调动,“后宫女子悉凭皇后处置,这样一点事情,我有什么不答应的?” 他为自己的姑娘系上了帷帽,“阿姝若是高兴了,不如现在陪我出去走走,往年都是我陪着阿耶过节,只是听说长安城中热闹非凡,却还不曾见识过。” 能在七夕与自己的情郎出外同游,温嘉姝自然欢喜,平日里总是耶娘抛下她,今日也轮到她与自己的郎君相约出游。 她戴了帷帽正要走,忽然想起来自己绣好的寝衣,连忙又回去翻了出来,递到了道君怀里。 “道长,”温嘉姝把自己的面容藏在了帷帽之下,“我绣的不好,你可不要嫌弃。” 这衣裳虽然有赶工的成分,却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那上面除了天子素日用的纹饰,她还特地在袖口绣了许多连理枝。 迎得郎来入绣闱,语相思,连理枝。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马车是一直备在外面的, 敏德见圣上手中拿了叠好的寝衣出来,连忙让人取了托盘接过,当着温嘉姝的面以蚕绸覆住, 取了杌凳请帝后登车。 “咱们现在还能安逸片刻, 等到了太阴庙,你我也得下来步行。”圣上拉过了温嘉姝的手, 试图将她对外面的注意转移回来, “是司空平日不让你出来么, 阿姝竟这样喜欢坊间的热闹。” 温嘉姝解下帷帽,摇头失笑,“我阿耶自己都爱陪着阿娘出府, 限制我做什么。道长,我才来长安多久, 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她刚到长安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上元灯会,咸安长公主从宫中出来以后,两个人带了几个侍女和太监, 就在集市上猜谜看烟花,后来李纨素还起了兴致, 拉着她在道旁小摊吃了两碗汤圆,当时是玩得尽兴,回去她就着了凉,生了那场病, 做了一段稀奇古怪的梦。 皇帝曾攻下过无数城池, 也曾携臣子同游,体察民情。但同一帮五大三粗的武将出游,和他陪着温嘉姝出来游玩心情自然不同, 他平日出宫时銮驾仪仗须得诸般齐全,今日却只乘了一辆最寻常的马车出城,身边带了两三个内侍,加上温嘉姝的侍女同行。 这种闲散快乐的日子好像已经离他很久了,自从他做了皇帝,或者说从他举家造反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过来。 七夕的夜晚最是热闹,但白日里也会有许多男女往太阴庙来测算姻缘,求道士们开光过的红丝和铜锁,乞求婚姻如意。到了离太阴庙两三里之后,便有不少马车停留,车旁站着马奴车夫,为自己的郎君娘子看守车辆马匹。 皇帝今日扮做寻常文士,也不许那些内侍跟随,只虚扶了温嘉姝下车,两人自去庙内游玩。 即使是隔着遮面的帷帽,温嘉姝下车时匆匆扫视了一圈,仍然对太阴庙的香火感到震惊,“道长,这么多车马,咱们还能进得去么?” 这都已然是午后了,居然还有许多男女相伴而来! 其实这还不是最让人担心的,游人如织,其中不乏贵族公子,她戴了帷帽还没什么,圣上这样进去,那些人哪里还敢在庙内游玩。 -- 第111页 “太阴庙宏大,还不至于容不下咱们入内。”圣上从敏德受众取了水囊和金银,调侃她道:“阿姝在庙里可不要这样称呼我,你改一个好了。” 温嘉姝想想也是,“那些道长们听见我这样说,估计以为咱们是来砸场的。” 一个道士换了文人装扮,领着自己的道侣来别人的地方祈求姻缘,那些道士不把他们当做异类就怪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圣上牵了她手,两人一同往正门去,“阿姝这样称呼我时声如糖蜜,叫旁的道士听见该想入非非了。” 在湘宫观见到她时,道君曾有些后悔为什么这里要许女子进来,不见她,便不会生出许多甜蜜的烦忧,见了她,才知道自己的修行到底有多浅。 这样的桃花劫,连他自己都无法躲过。若她这样美貌的娘子在湘宫观的静室里多住几日,还不知道要让多少修行尚浅的道士起了凡心。 温嘉姝听了他的话,甚至想将帷帽取下不用,她自问说话的语调平淡无奇,哪里就甜腻到令人遐想了? “不这样叫你也成,可我总不能不称呼别人罢?”温嘉姝气他道:“到时候我偏要‘道长’、‘道长’地叫!” “那也随你,阿姝这样称呼旁人的时候,与称呼我时是有些不同的。”圣上淡淡瞥了一眼路过的男女,他虽然是白身打扮,但气势之盛,仍能叫那些衣着华丽的少男少女收起好奇的目光,不敢再探究他身边是哪家的娇气姑娘。 “二哥,你看你,在外面凶什么,把人家姑娘都吓到了。”她从善如流,说改也就改了,“我看也该给你备一顶帷帽,你这样进去,说不定就被人认出来了呢。” “被人认出来也没什么,我没教人清了这处,这还不够迁就吗?”圣上肯白龙鱼服,除了觉得天子排驾麻烦,也是想着七夕佳日,不想因为他们二人起兴游玩,就让别的有情人不能入殿求神,“阿姝尽管放心,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面圣的。” 即使有人真的见过他,世间容貌相似的人千千万万,匆匆一眼,哪能断定那就是皇帝? 别说那些世家公子,就算是正经的朝中官员,也是五品以上才有朝参的资格。而真正能够与皇帝说上话的男子,也大多过了而立之年,不会这样不稳重。 “要是遇见朝中大臣呢?”温嘉姝顶着帷帽说话并无什么顾忌,旁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即使是好奇地看过来,尴尬的也是圣上。 “你见有哪个老古板四五十岁了还带着自己的妻子到这种乞求姻缘的地方来?”圣上笑她杞人忧天,“像是司空这样有情致陪夫人的男子,已算是世所罕见。” “那我也没见哪个要脸面的出家人还知道把自己和女郎的八字送到别的地方让人合呢。”她作弄人道:“二哥,你说是不是?” “阿姝说的是,”圣上答得干脆,笑着握紧她的手,“有了卿卿,我要脸面做什么?” 温嘉姝随着他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郎君说了些什么,不敢置信道,“二哥,你叫我什么?” 之前两人独处,她拿那么大的好处逼人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一哄她,皇帝还要嫌这肉麻,现在大庭广众,他倒是自己先开了口。 清风拂面,硬是要撩拨女郎遮面的轻纱,温嘉姝到了太阴庙门前也嫌这东西遮挡视线,便如其他女子一样,把帷帽取下交给郎君。 当皎洁的明月失去乌云的遮蔽,周围的繁星都要黯淡无光,圣上见附近的几位公子面露惊艳之色,微微哂笑。 “二哥,你再叫一遍嘛!”温嘉姝当他是在害羞,忍不住催促他。 时下无论是夫妻父女还是姊妹,都可称呼男子为哥哥,她这样黏人,梳着闺中女郎的发式,说是对兄长撒娇也不为过,圣上瞧着几位郎君似是意动,遂抬手为她理了一下被帷帽压乱的碎发,温和地同她讲道,“我是你的夫君,叫你卿卿难道不妥吗?” 他有时觉得这个称呼带了一种小儿女的情调,令人有些说不出口,但现下看着旁人或是失落或是艳羡的目光,却觉得这两个字实在极妙。既不必让那些公子知道这个美貌的女子叫阿姝,又可以彰显二人之间独一份的亲昵。 温嘉姝在洛阳出游时若不戴帷帽,也会引得不少青年才俊热切的目光,她对这一切司空见惯,自然浑不在意,只是被他这一句哄得欢喜,“过了明年三月,你才是我夫君呢!” 只要让那些郎君知道分寸,圣上也就适可而止,携她一同入了正殿,“那也是你未婚的夫婿。” 两人一同在正殿进香祝祷,香客太盛,能留给帝后参拜的时间不算多,两人捐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香火钱后,到后殿道人那里寻了两根编织精巧的红绳,并要了一个同心锁,温嘉姝才心满意足地同郎君从后殿出来。 “二哥,我给你系红线好不好?”温嘉姝曾替他系过端午节的五彩丝,现在系这红绳轻车熟路,“里面的人说这红线是请真人开过光的,你系上我的丝线,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 圣上温柔地注视她,那灵巧的手指在自己的腕上飞快地拨弄红线,系出来一个漂亮的姻缘结,“阿姝,没有这根丝线我也是你的人。” 温嘉姝莞尔一笑,日光下美得眩人心神,她同样把自己的手腕递到郎君掌中,看他一边回忆自己系扣的方式,一边打出一个不甚美观的结扣,爱屋及乌,称赞一句好看也不算违心。 -- 第112页 “二哥,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温嘉姝饮水时把那同心锁放到圣上的手心,等把水囊递给皇帝,重新戴上帷帽遮阳时忽然想起来她还没找那些精通周易之术的道士测一卦。 即使不信那寥寥几语就能断人命格,但到了这地界,不算一回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就像到了惠山寺不吃泉水茶,入了洛阳城不赏牡丹花,总觉得少些什么。 圣上看她终于想起来这一节,面上浮起笑意,但又不好在这样的日子惹她,“那咱们再进去测一回?” 也不知道是谁见了那同心锁小巧玲珑,非要向那道士问一个明白,全然不提测卦的事情。 皇帝的名讳就是写出来也是要缺笔的,他也不想用化名,那铜制的空心锁中间仍是空白一片,他不大明白阿姝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小东西,但看见她那样高兴,测不测卦反倒是小事。 温嘉姝回望里面的男男女女,心情稍微有些失落,“那便算了,回去怪麻烦的。” 即使不算在这太阴庙的光景,他们花在乘车上的时间也不少,回去找人测字算卦还要浪费许多光阴,“二哥今年真的不去南内应景了吗?” 她走在回去的路上,体贴他道,“其实咱们现在走,你还是能去陪一陪父亲的。” “你也说是应景,我去做什么?” 往年这种佳节他也会陪上皇在清宫夜宴,但上皇大概也不需要他,大安宫有那么多嫔妃,没了皇帝在那里讨嫌,说不定会更热闹些,圣上笑道:“天子的车驾又没有过去,百官都不知道我去尽孝,我现在去也没什么意思。” “就是起居郎不在身边,你才敢这样胡说八道!”温嘉姝被他这番敷衍的言论惊到:“二哥,你就不怕上皇知道了不悦吗?” 上皇与他关系和睦与否是一回事,而今上这种话传了出去,必定是皇帝孝道有亏。 “这种日子都是和自己喜欢的女子一起过的,我去南内也是讨他老人家的嫌。”皇帝想起来阿耶每年对他惯例的嫌弃,或许这个父亲总还是在意他的,“上皇也是乐于见到儿女成家的,我多陪着你些,今岁去南内朝贺,也不用听他教诲后宫子嗣的事情了。” 即使他每年也受不了几次这样的教诲,但皇帝还是会感到好笑。他的父亲生了那么多儿子又有什么用处,贪多嚼不烂,连几个嫡子的关系都制衡不了,最终落到退位南内,却还操心他床榻上的事情。 温嘉姝嗔怪地斜睨了他一眼,“合着我是二哥的挡箭牌?” 圣上不大喜欢说起南内的事情,等到上了马车,两人说话再无顾忌,便岔开了这话,“阿姝要测卦不算什么难事,我来给你测,说不定还更准些。” “陛下一言九鼎,测出来的东西必然作真,那还有什么趣儿。”普通的马车远没有御车宽敞,温嘉姝懒懒地靠在他肩上,“你说说,我还有什么需要你测的。” 找道士测命,一是好奇他能不能将自己的过去算准,二是对虚无缥缈的未来有一个期望,道长把她的过往知道得一清二楚,要说以后的事情也会捡她爱听的来哄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圣上把这算命的话说出了口,但细想一想,阿姝确实是测无可测,她的姻缘因着那道立后的圣旨已同自己绑到了一起,权势荣华、夫君的爱惜她都不会缺少,只剩子嗣与生死还值得说道一番。 但这种事情说不好又要惹她烦心。 折腾了半日,温嘉姝也是有些饿了,拈了一块敏德备好的糕点入口,觉着滋味还不错,就着皇帝从前酿的青梅酒一连用了好几块,也送了一块到圣上的唇边,“与其为这些烦恼,道长都不如和我说说,回去吃些什么才是正经。” 七夕是女郎出门的好节日,家家户户乞巧拜月,晚风送来笑语欢声,皇帝晨起时已按惯例下了手诏,城中宵禁暂时废止。 城中火树银花不断,烟花的绚烂照亮了整个长安城,给这天下的中心带来了无尽的欢乐,边关的战事初见明朗,笼罩在帝国前廷后宫的阴云逐渐消散,又是一片祥和气氛。 温嘉姝见了街上熙熙攘攘,有胡人男女在跳胡旋舞、还有各种各样的摊贩借着解除宵禁,在街上支了货摊,卖各种糕点吃食、新奇物件,甚至有些不想回去。 从前她作为臣女,陪公主出来游玩时,总归是有几分恭谨拘束,多数还是顺了咸安长公主的意思行事,但是现在有了郎君,她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道君,皇帝就什么都明白了。 “阿姝想在外面用膳?”她路上吃的都是些零碎糕点,如果现在还不回去让厨房备膳,两个人就得在外面将就了。 温嘉姝点了点头,“陛下微服出访了一日,也够辛苦的,不如您先回去,我和绮兰在外面用过了再回去。” 皇帝总有许多事要做,她也不能耽搁朝里的事情,而她有了陪陛下出游的幌子,就算晚归,耶娘也不好罚她。 “别的女郎都有情郎相伴,唯有阿姝是一个人在街上游赏,那怎么能成?” 圣上叫了敏德过来吩咐几句,转身对她道:“我今日哪里是微服出访,分明是出来游乐,左右也是一日,多陪着你些,难道阿姝不高兴吗?” 温嘉姝没有搭话,只是趁车中黑暗,狠狠地亲了郎君一口。她本来也就是大度了一下,有哪个姑娘愿意在这种节日里看别人成双成对,自己却是个没人陪的? -- 第113页 皇帝对正事总还是有分寸的,不至于为了她而弃天下于不顾,他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要装什么大度? 皇帝年轻时随着还是国公的上皇在长安生活过一段时日,对城中一些有意思的去处略知一二,他选了一家临街的酒楼让敏德先去打点,自己陪温嘉姝在附近看胡人歌舞。 那些大大小小的商铺弄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民间的东西总归比不上天家动辄耗费百金的宫中珍品,但胜在简朴新鲜,皇帝偶尔瞥见新奇的首饰物件,猜测着阿姝或许会喜欢,也会过去问一问价钱,但正当他付了银钱,准备藏在袖中拿给温嘉姝时,她却又和绮兰从那堆看舞的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样热闹的长安城里,她就像一滴水珠融进了汪洋大海,再也找寻不到。 内侍被皇帝吩咐留在马车前等候,无人看见这边的动静,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但唯独他怔怔地立在原地,一时之间周身的血液都冷却了下来。 旁边有结伴同游的女郎瞧见街上有一位姿仪不凡的郎君独身拿了小物件藏进袖里,回过头来却是呆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甚是可爱。 左右他附近没有女郎相伴,便有那十分大胆的,在街边买了一块成色不大好的玉佩,丢在了他身上。 这女子的准头极佳,像是练过飞刀一样,按照她的预计,只消那郎君伸手一接,便能落在他的怀里,但皇帝多年与箭矢打交道,早已养成了习惯,下意识侧身躲过。 那玉划出一道白弧,最终在长安城的青石街道上碎得四分五裂,引着过往的路人多看了几眼。 圣上心中本就怒不可遏,被这暗器一激,皱眉看了一眼那暗器来源,见是个娇娇女郎,又不好同她一般见识,击掌令内侍牵马过来,他也顾不得什么七夕佳节,直打算纵马到兵部调了兵马封城搜人。 那女郎自恃长得不俗,看到这人不识趣,教自己被路人看了笑话,急忙跺了跺脚,恼他不懂怜香惜玉,“你这郎君,怪道是自己一人出游,半点风情不解,有哪个女郎会看上你?” 这话似曾相识,好像阿姝也是这样说过他的,皇帝却再没了对上阿姝时的温柔耐心。 他刚上了马,忽然闻得一声轻笑,“这话谁说的,这郎君我要了,我最喜欢不解别人风情的郎君了。” 温嘉姝提了一盏美人灯施施然从暗处走来,天边的一瞬绚烂映亮了她眸中神采,与她相比,这灯上的美人画都失去了韵味。 “俏郎君,你这是要去哪里?”她含笑问着皇帝,好像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出来。 皇帝气急之下,本来有许多话要责问她,但瞧见她那一瞬,一腔担忧化作乌有,自己的唇舌竟然不听使唤,半句问责也说不出来了。 原先的姑娘不意这提灯的少女如此美貌,居然也没个情郎陪伴,还会动了和人争抢郎君的心思,她自觉好玩,但仍笑温嘉姝道,“若是如此,那娘子还是请消了这份心罢,这郎君怕是个聋子呢!” 温嘉姝实在是忍不住,也和这姑娘一道笑出了声来。 即使是朝堂上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没有哪个谏官这样说皇帝,天底下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他是个不解风情的聋子,这姑娘也是独一份了。 “这位娘子,你看我说得不错罢?”那女郎见有美人一起同自己笑这只呆头鹅,笑得还这样好看,一下子解了自己的难堪,突然也不怎么生气有人和自己抢,“光是生得好看有什么用,半句话不会讲,闷都要闷死了。” 温嘉姝笑归笑,但瞥见皇帝愈发不善的脸色,心知不妙,遂让绮兰用巾帕包了碎玉还给那位娘子,扬了扬下巴,“这位姑娘,你这话说的不对,郎君听见了会生气的。” “郎君,你下马罢。”温嘉姝上前扯了扯皇帝的衣袖,圣上冷笑了一声,最后还是从了她的愿,下马执了缰绳,站在她的身侧。 “这位姑娘送了一块玉佩给你,我该送些什么给你好呢?”温嘉姝思索了片刻,“不如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了。” 那女郎看温嘉姝发间簪的是玉梳珠钗、身上裹的是绫罗绸缎,没想到出口居然会是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皇帝站在她旁边不搭腔,面色却是柔和了许多,温嘉姝知道他不大会与自己真生气,便又笑道,“不要生气了,与我说句话嘛!” “你也不嫌丢人。” 皇帝瞥了一眼周围,头隐隐作疼。这也亏是附近没有大臣出游,否则他这些年的赫赫君威都要荡然无存了。 他这话言简意赅,但起码证明他既不是个聋子,也不是哑巴,解不解风情就不知道了。 温嘉姝朝那怔住的女子笑道:“其实他不但会说话,还会叫我卿卿呢!” 美人这话酸的那女郎牙都倒了,羞得满脸是红,哪里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人有主了啊,那便没意思了。” 那女郎扯了身侧不知道该不该笑的同伴,转眼进人群消失不见。 皇帝面上也有些不自在,立在温嘉姝身侧不言不语,看她好像还在回味那个女郎的有趣之处,恨不得咬一块她的肉下来。 他正琢磨着哪处更容易下口些,忽然被人打破了平静。 “道长,你刚刚让敏德去哪个酒楼定厢房了,怎么这样久也不见回转?” -- 第114页 温嘉姝从绮兰那里要出了一包香喷喷的糖炒栗子,那栗子刚出锅还有些热,温嘉姝伸手去拿时被烫得缩了一下手,看得他无奈。 “还是我来罢。” 这话一出口,好像连着气都消了,大约他下一步就该习惯性地问问她有没有烫伤了手,是在哪个摊铺买的栗子。 他看见温嘉姝眉眼间的笑意,顿时就觉得这栗子一点也不香了。 “你自己来剥!”他把马缰交给内侍,“烫到也是活该!”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拂袖而去, 旁边的内侍也有些震惊,温嘉姝把栗子交给了绮兰,自己提着美人灯去寻他。 过路看热闹的郎君忍不住泛酸, 也不知道这人除了皮囊有什么好, 两位天仙似的美人都瞧上了他,一个比一个美貌大胆, 结果这位郎君倒好, 有第二个珠玉相比, 看不上第一个也就罢了,待这位姑娘也是冷言冷语,偏那姑娘还不以为忤, 追着人去讨好。 那些驻足的女郎纵然羡慕这娘子的情郎生得俊朗,但是这样待人冷淡, 当众驳了姑娘的颜面,换成她们可受不了。 “道长,你慢一些嘛!”温嘉姝提了裙裳过来追他,“你走得这样快, 不怕把我弄丢了吗?” 皇帝没有答声,步速却放慢了。街上人来人往, 若一不留神,她真的走丢那就糟了。 温嘉姝到了他身前,一把攥住道长的手,微微气喘, “你刚刚要自己走就算了, 可怎么现在还不理我?” “你真是……”圣上气得无法,她自己在暗处看戏,反来倒打一耙, “我就该去南内,那里的美人可比城里多上许多。” 温嘉姝知道他是在生气,笑着剥了一颗栗子放到他手心,“那家摊铺的老板说这是今年新下来的栗子,价格高着呢,我特意去给你买的,你趁热吃了罢。” 这才刚是板栗采摘的季节,在民间也算是稀罕物,时下饴糖又昂贵非常,这一包糖炒栗子确实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 “阿姝,我似乎和你说过,我不爱吃甜。”圣上掌心里的糖栗尚有余温,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 这板栗明明就是她买来自己吃的,还好意思安到他身上来。 “娘子,您这是把爷怎么了?” 敏德去酒楼打点齐全,才要请帝后登楼赏月观景,忽见圣上盛怒,也是暗暗叫苦。 温嘉姝挑了挑眉,“总管果然是向着自家主君,我什么都没做,怎么他一生气就要赖在我头上?” 帝后龃龉,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任是谁也惹不起,敏德诺诺而笑,请了帝后登楼,自己不好再言说些什么。 “敏德难不成说错了?”圣上尝了那栗子,其实也算不得是太甜,软糯适中,“娘子什么也不做,就叫为夫在街上出丑,要是娘子有心想做些什么,那我的颜面恐怕都要荡然无存。” 这个酒楼皇帝少年时也曾来过,经历了数度战乱,依旧生意兴隆,原本这包厢和外面的散桌都已经订满了,但是皇帝兴致一起,敏德总也要想些法子,多向那客人使些银钱,才腾出了二楼外面的几张桌子,虽然不比包厢清净,但赏月观灯角度极佳,差事也算办的不错了。 店家不知道哪位大人府里的公子姑娘这么大排场,那面白无须的男子点了十几样菜,付了银钱就匆匆出去,吩咐他等正主一到,立刻上菜肴。 温嘉姝连小摊子都吃过,对于坐在外面这种事情,自然没那么多挑拣,而且越是人多,皇帝也就越不好同她翻脸。 “阿姝,你真是愈发放肆了。”两人对坐在桌前,看跑堂一样一样地往上送菜,谁都没有动筷子。 “你怎么能……躲在人后,还和别的姑娘一起来笑我?”圣上本来也只是在车里用了几块糕点,现在是被人气饱,一点也不饿了。 天子心气极高,岂能容许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郎和阿姝一起来笑自己? “谁躲你了,我看了一会儿歌舞,才去挑灯买栗子的,等回来寻你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姑娘抛玉。”温嘉姝笑道:“我瞧她下血本了,就想着看看道长的反应。” 她没想到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居然会以为她走丢了,更想不到街上还有这么大胆的少女,敢向皇帝掷东西。 其实温嘉姝偶尔也会有些寻常女子的纠结,若是皇帝当初遇上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风流女郎,会不会也被那人所迷,但这种假设自己想一想也就算了,真的问出来只是自寻烦恼。 正好这女子也能让她有机会问一问郎君,他到底是如何作想。 “你就不怕那是刺客?”敏德取出了带着的银著,皇帝略略尝了一口,心里有许多说不明白的情绪,“你也不怕我伤心遇刺,也不管别的人对我示好,那你还嫁我做什么?” “那么漂亮的姑娘,一般来说是要做美人计用的,做刺客多可惜啊。”温嘉姝也尝了一下皇帝刚刚用过的那道菜,“道长怎么知道这家好吃的?” 圣上见她尝过了那道菜也觉不错,面上的笑意犹如昙花一现:“食不言,寝不语,你吃着好就成了,操心太多会生皱纹的。” 温嘉姝本来是想借机笑一笑他,没想到道长会生气,立马按着他的心意吃醋,“郎君你不知道,我当时看着那女子向你示好有多难过。” 她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圣上分明看到那眼尾无半分湿意,“但我知道郎君是天下第一厉害的男子,肯定不会看上她的,也不可能中了刺客暗算,所以也就能稍稍放心。” -- 第115页 道长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是自己这样一番言论,他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可见口不对心。 “我之前就有些好奇,要是当初是这个姑娘比我先到湘宫观,同样也瞧上了你,那该怎么办?”温嘉姝醋溜溜道,“她生得也很好,大概会讨你喜欢。” 本来是她的不对,反而把话头转移到自己身上,圣上让内侍给两人盛了两碗羊肉汤,手上替她撕开饼馕,口中却是惹人生气,“阿姝说的很对,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会喜欢她的。” 敏德站在圣上身后绷住了脸不笑,温嘉姝看了气闷,“那你也会封她做皇后?” 她就说这事问出来一定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圣上避而不言,把撕开的饼馕放在两人中间,“阿姝不看看外面的火树银花吗,这个平日里很难见到的。” 她低头吃了许多菜,等到饱了才抬头去看长安漫天散落的金花。 “好了,你瞧你现在的样子。”她拈酸的样子虽美,但终归得自己哄回来,左右他已经撕过了饼饵,就不在乎多弄些什么,让绮兰把那一包尚热的栗子都拿了过来,剥了递到她面前,“你当谁都像你似的厚脸皮,我拒了她第一次,大概她就没兴致来第二回 了。” “那万一有第二回 呢?”温嘉姝吃了皇帝剥的板栗仁,也往他口中塞了几颗,“你打算怎么办?” “哪来的第二回 ?”皇帝笑道:“若不是阿姝随咸安住在了那里,我寻常不会在云麓殿住的。” 反正婚事已经昭告天下,他也不怕温嘉姝来笑话他当初口是心非。 “这还差不多。”温嘉姝让店家拿了湿帕子过来给圣上净手,顺手赏了这掌柜几块碎银。 “娘子这是刚往太阴庙去?”这掌柜的有了近身服侍的机会,趁机瞥了几眼美人,见温嘉姝腕间红丝、腰上佩锁,口中又是外乡口音,赏人大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这锁是丢到山崖里去的,娘子这是当成禁步了?” “太阴庙很灵验吗,你怎么知道我去的就是那里?”温嘉姝不意这人自来熟,也起了攀谈的兴致,“我家道长没说不吉利,我瞧它好看就挂上了。” “灵不灵验我不敢说,娘子大概不知道,这个地方原先曾经是当今诞生之地,传闻太穆皇后……” 凡是正常的男人,和姑娘攀谈时遇见一个她不知道的典故,必得说出来卖弄一番,博一下美人的好感。这掌柜的刚起了头,忽然就被男子身边侍奉的人踩住了脚,他也就打住不说了。 “店家,天子的事情你也敢妄议?”敏德想训斥几句,却被温嘉姝拦住了,“总管,让人家说完嘛!” 她含笑望了一眼皇帝,“道长也是长安人,竟还不如个外人热心肠,你们不说与我听,难道还不许我打听了?” 那掌柜的存了几分怯意,温嘉姝又赏了他些碎银,权作压惊,“没事,家里是我来做主的,你不用看他。” 她梳了一个少女发髻,却像是当家主母的做派,掌柜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但拿了人的钱总该办事,太阴庙因为这个传闻才香火鼎盛,民间都传遍了的故事,官府抓人也抓不到他身上。 “传闻太穆皇后性情刚烈,小时最不喜欢前朝的开国之君,长大以后发誓要嫁给一个文武兼备的夫君,可巧就在太阴庙遇见了咱们上皇,两人一见钟情,后来上皇出京赴任,太穆皇后就在那地方产下了当今圣上。” 掌柜的感慨道:“据说陛下出生那夜遍天红霞,中杂金光,这异像一看就知道是圣人临世。” 温嘉姝强忍着笑意,“陛下也就是寻常人,哪有你说的这样神乎其神,多半是传谣罢了。” 道君的脸色不大好看,可是她却忍不住作死,一步步试探人的底线。 “唉哟,娘子话可不敢这样说,”掌柜的夸张道:“圣上若不是天上的神仙转世,哪能打败突厥的骑兵?” 他说的就像是亲眼看见一样:“娘子您生得晚,都不知道贞和元年的时候突厥打到咱们长安城下,那阵势就是要灭国亡家啊!” “圣上那时候才登基十余日,对面突厥二十万人,咱们长安守兵有三万就不错了。”掌柜的说道,“陛下那时候在长安城外设下疑兵,可横竖就是这些米,哪做得出一盆饭来,可您猜怎么着?” 他神神秘秘地和温嘉姝描述着,“突厥刚到武功县,咱们长安那雨下得就像天塌下来似的,一连下了十几天,把突厥的硬弓都泡软了,粮草供给不及,最后撤兵又走了,这要不是神仙,哪能有上天相助呢?” 温嘉姝含笑听了几句,她其实开始还是信的,后来越说越离谱,就纯属民间臆测了。 皇帝坐在那里不说话,她就等那店家出去招呼其他客人,才主动夹了菜到郎君碗中:“道长,他说的是真的吗?” “你要是信高.祖斩白蛇而得天下,那他说的就是真的。”道君无奈道:“你来酒楼不吃菜,是来听说书的?” 雨水把突厥的弓箭泡软了,那长安士兵的箭矢难道就是干的吗?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好奇,我婆母与公爹早年间是一见钟情吗?”温嘉姝难以置信,她平素听到关于上皇的传闻都是关于上皇的传闻,都是上皇有些贪欢好色、待陛下凉薄,甚至几度欲立宇文昭仪为后,好像没什么正面之事可说。 -- 第116页 她的婆母薨逝太早,甚至在这个王朝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算是吧,不过不是在太阴庙,是在我阿翁府里。”皇帝用了她夹来的菜,望着外面的火树银花,“我阿耶当年十分英武,又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与我阿娘门当户对,很讨我外祖的喜欢,是故两个人见了第一面就定下婚事了。” “后来便如我们现在这般,我阿耶和她在太阴庙求了同心锁丢进泉里,许诺与我阿娘白头偕老。” 物是人非,皇帝于这佳节也不免思及当年旧事:“其实他开始还是很好的,除了我们兄弟几个,府中没有侍妾庶子,宇文氏入府的时候我阿娘也十分识大体,当年宇文氏如日中天,她希望我家能拉拢到宇文氏的势力,对太妃多加礼遇,两人相安无事。” 他出生在太阴庙这件事情属于是张冠李戴,其实那主角是他早早病逝的幼弟,而且也没有夜里的红光,不过这种传闻对他有利,皇帝也不打算纠正。 “至于这些流言从何而起……大概是有那贪心的人想捡了河里的铜块拿到铁匠铺去卖,结果连着刻有我阿耶姓名的那块也被一同拿走了。” 他们去求锁的时候不过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男女,但等这块同心锁被挖出来的时候上皇已经称帝,这皇帝与已故皇后的名讳居然出现在同心锁上,自然不同凡响。 “后来偷盗之人就被我阿耶下旨处死,那块同心锁随着我阿娘的梓宫一同葬入陵寝。” 皇帝话语间也难掩失落,“她求锁的时候应该不会知道,我阿耶有朝一日会做了天下的主人,而这块锁被呈到他面前时,皇帝正想方设法讨一个臣妇的欢心。不过他赏了些银钱给太阴庙修缮神像,算是为我阿娘祈福。” “原来婆母年轻的时候,也能把人管得如此服帖。”但他这样说了,温嘉姝瞬间觉得这同心锁有些不吉利:“既然这东西不灵验,那你还和我去太阴庙做什么?” “也不算是不灵验,起码我阿娘在世时一生顺遂。”皇帝笑她道:“咱们日后如何,与这一把锁有什么干系,你瞧着欢喜就放在身边,若不喜欢就丢到山崖里去,何必拘泥于世俗之念?” 外面传来一阵笑嚷,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温嘉姝与道君都用过了膳食,就起身站在栏杆处,倚着雕花窗扇细看。 隔了半条街的地方新搭了戏台,有几个伶人扮成不可一世的突厥人,粗鲁地说着话,引得路人哄笑,而后被几个“官兵”擒拿,双方打来打去,很是滑稽。 “道长你看,他们在演你灭突厥的故事呢!”温嘉姝依靠在他的肩上,心里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惆怅,“当年真的下了很大的雨吗?” “或许很大吧,长安都被围住了,我也没心情去管这个了。”故事的主角在楼上看着外面的伶人排演节目,也别是一番滋味,“我那时心里想着,要是真的亡国,大概我就能荣膺始皇以来在位最短皇帝的称号了。” 温嘉姝忍俊不禁,“不止呢,如果真如郎君所言,这也是有君王以来最短命的王朝了。” 旁边都是他的内侍,窗棂附近的外人很少,皇帝轻声道:“说来也奇怪,我当时大概是天下强国中最狼狈无用的君王,任人掠夺我的子民却无能为力,怎么就成了圣人降世、神仙投胎了呢?” 或许再过上几代,他与阿姝的后人还要让史官把他夸赞成千古第一的明君。 这里没有皇宫的巍峨高耸,可以俯瞰整个长安,但是仍能望见朱雀大街的恢宏,那是长安最宽广的街道,是皇帝为了容纳万国使节而扩建的御街。 天下的正中,若是没有一条这样气势恢宏的长街,大概也容纳不了万方之人。 日月光华,周道如砥。短短数年,已是换了人间。突厥羞辱过无数中原的帝王,但无论如何,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史书之中。 “道长,你不要这样想。”她仰头注视着自己的夫君,“天下衰微数十年,能在数年之中内抚百姓、外御强敌,已经很是不易了。”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她的眼似时常盛了一溪清泉,映照出他的倒影,笑起来时会如波光流动,让人迷失其中,“正因为有了陛下,这个国家才会这样了不起。” 那些“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的道理她都知道,但这种时候,她都不想理会,“吐蕃和高句丽这两个小国也没什么可让人担忧的,你不要总是为了边关的事情整夜整夜地去熬。” 国家之争,动用的民力钱粮哪里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这些忽然被说成了是他一人的功劳,圣上笑着亲了亲她的额头,不置可否。 “好姑娘,再不送你回去,我都有些不想放你走了。” 钱是之前就已经付过的,圣上携了她的手下楼,正好在门口撞上几张相熟的面孔。 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往皇帝身上抛玉的女郎没想到在这也能看见这两人,那刚刚还笑意盈盈的美人难掩眉宇间的淡淡惆怅,令她吃惊。 “这位娘子,你怎么啦?”她向郎君求爱不成当然丢脸,但是长安里的男男女女都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之中,等到明日,还有谁记得她方才的难堪? 还没等她对这不打不相识的美人一番怜香惜玉,身后的男子连忙扯住她的衣袖,不许她靠近。 南礼今日邀了宇文娴一同出门游逛,宇文氏早早就派了人过来接她,因此才过来寻自己的妹子一道回家。 -- 第117页 “英娘,圣上与皇后面前你怎好这样失礼?”南礼压低声音斥责了她,碍于在外面,只是向皇帝和皇后作了一个揖,南英被兄长狠狠地拽了一下,震惊之余也是有模有样,对着帝后作揖,惹得温嘉姝掩口轻笑。 “原来将军的妹妹是叫南英么?”温嘉姝赞道:“确实是个美人。” 南礼低垂了眼睛,不敢正视皇后的容貌,“臣的妹妹一直养在乡下,还没有学过宫中礼仪,让娘娘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见笑的,我和道长……”温嘉姝看了一眼郎君面色,改口道,“我很是喜欢令妹,只是现在也没什么可以送的,不如就把这美人灯送了她,也算是相得益彰。” 南英呆呆接过皇后手中的灯盏,勉强压着自己心里的震惊行礼称谢。南礼不忍直视自己妹妹这副呆样,拉着她到了一边,等到帝后登车远去,才硬梆梆地训人。 “你到京里也有几日了,家里请的嬷嬷没教过你如何问安?”南礼头疼这个妹子的小家子气:“以后多和你嫂嫂学一学宫里的规矩。你都是大姑娘了,该稳重一些。” 皇后赐下一盏灯,就能叫她慌乱成这副德行,以后要是召她入宫宴饮怎么了得! “阿兄,刚刚那姑娘真的是皇后吗?” 南英感觉自己好像活在梦里:“皇后居然这么小?” “她不是。” 南英疑惑地“嗯”了一声。 “难道你是?” 南礼敲打了一下她的手:“以后再遇见皇后,可不能这样毛手毛脚了。” 不知者不罪,皇后这次不计较,但是下一回便说不准了。 南英不安地拨弄着美人灯上的流苏,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阿兄,你现在可能不太明白,我如今这样已经稳重到极点了。”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温晟道与杨氏先温嘉姝一步归家, 连钰郎都没来得及去接,两人正襟危坐在堂上,等着这个即将母仪天下的小冤家。 他们本想说教一番, 没想到敏德把温嘉姝送回了院里歇息, 笑吟吟地替皇后分辩,说是陪圣人一日出游乏累, 并不曾叫温嘉姝见他们。 名分既定, 尊卑便与旧时不同, 先论君臣而后论父子母女,敏德不走,天子的马车仍停在外面, 温晟道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温嘉姝终究是圣上的妻子, 他一个做臣子的父亲也不好训斥女儿什么,塞了一个红封与敏德,将此事按下不提。 反倒是杨氏能日日见到温嘉姝,一夜放心不下, 等第二日温嘉姝睡到晌午起身,过来和杨氏叙话, 才说了一顿她不该和皇帝同游到夜半方归。 “朝里有多少大事等着圣上明断,你总缠着他也不是什么好事,你阿耶从集贤殿回来,说是昨夜值守的同僚亲眼所见, 太极殿的灯烛一夜未灭。” 没有女官在侧的时候, 杨氏便如女儿幼时那般捏着她的耳朵同她道:“再说了,你这个小冤家婚前这样不矜持,也不怕被人耻笑。” 温嘉姝与她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但是她的婚姻全然掌握在自己手里,不惧外人指摘,世间出身大族的贵女千千万,她出身再怎么尊贵,不过是一家一姓的小事,而温嘉姝的一言一行都会在青史上留有痕迹,居天下之高,要放肆一回也是很不容易的。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温嘉姝擒住了娘亲的手腕,恬不知耻道:“娘亲,古人与心爱的男子同游时忧虑自己的一片爱慕之心不能叫王子知晓,两心未通也不避嫌,共处一夜。而我和圣上彼此中意,那自然是无话不谈,越是相处,越舍不得分离。” “阿娘你都不晓得,圣上寻不见我时的样子有多着急,别的姑娘和他说话都装聋作哑呢!”温嘉姝托腮回忆,“我当时在花灯铺子里躲着瞧他那副模样,比他和我说一万句情话还欢喜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越人歌》里最出名的两句,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它原本是越人船夫向楚国鄂君大胆表露爱慕的诗句。 今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才能与王子同舟,只要能与他在一处,纵然是被人耻笑又有什么遗憾,只是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而惋惜。 杨氏也是读过《说苑》的,对春秋时的好龙阳之风略知一二,啐了温嘉姝一口:“这样的话可不许在外面说,帝后阴阳相合,你怎么好拿鄂君这样的人同圣上比。” “那连越人这种卑贱的船夫都能获得鄂君一夕宠幸,我身为圣上的妻子,又是阿耶和阿娘唯一的嫡女,同圣上出去游玩怎么了?” “娘亲,他做皇帝都多少年啦,难道连轻重缓急都不知道如何区分吗?”温嘉姝让绮兰拿了许多市井新奇之物摆在桌上,有些是她自己相中的,也有一些是圣上觉得有趣,买来送她的,“阿娘你看,这些都是我们出去买的,你喜欢什么,就挑几件好了。” 杨氏见盘中琳琅满目,心里微酸,到底是未婚男女头脑易热,不似他们中年夫妻从容沉稳。阿姝又比圣上小了许多,圣上还拿她当小孩子哄呢,什么木簪、泥人、福袋……一应俱全,若算上夜间出游与饮食的花销,不知道要皇帝花费多少银两才能讨她一夕欢心,实在是教人眼热得很。 她掩袖轻咳了一声,把托盘又推了回去:“这些都是御赐之物,既是圣上给你的,好好收起来就是。像你阿耶也送了我许多东西,但我从不拿出来送别人的,你也该学着沉稳一些,不要得了些东西就沉不住气。” -- 第118页 每年他们夫妻都会一同出游,温嘉姝也不疑有它,陪娘亲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到了花园观赏游玩的时候,正好碰上温晟道换了便服接回幼子。钰郎在他肩头坐着,胖乎乎的小手往池塘边上伸,想要去摘池子里的莲蓬,那颤巍巍的样子,看着就叫人心惊胆战。 有危险的时候,父亲的怀抱是最安全的,没有危险的时候,父亲就是最大的危险,温嘉姝领了宫人在凉亭坐着观景,发现阿耶弯着腰,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够池中莲蓬,暗自摇头叹息。 温晟道也发现了温嘉姝在往自己这边看,几个宫中赐的婢仆低着头不敢看,但是心内如何想的就不知道了。他脸上忽然有些挂不住,便把儿子放下来交给身后的乳母,自己到凉亭的石阶下对温嘉姝行了一礼。 温嘉姝站起来侧身受了他的臣礼,“阿弟年幼,不耐久坐,肌肤比我还要白嫩,耶耶怎么能叫他去摘莲蓬呢?仔细阿娘知道要发火。” 这也就是她弟弟没被人摔进水里,要不然以现在的水中温度和池底淤泥的脏污,阿耶免不了被骂上一顿。 钰郎没有在父亲的肩头坐够,也没能拿到莲蓬,他在父亲身后扭动不安,被温晟道打了两下屁.股才老实下来,温晟道咳了一声,“男儿就是该多见见阳光,像你个姑娘家似的娇弱有什么好。只要没有人去你娘那里告状,她哪里会知道?” “我闻阿耶此意,似有所指。”温嘉姝似笑非笑,拿了团扇指向自己,“不知国公所言之人,可是在下?” “娘娘既然知道,何必挑明?”温晟道瞧了她一眼,“有圣上庇佑,娘娘自然不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臣为殿下父,还请皇后殿下稍稍宽宥。”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我劝谏阿耶,您知错就改,那我有什么好告诉阿娘的。只是我有些好奇,昨日七夕,耶耶送了什么给阿娘呢?” 温嘉姝起了兴致,看着钰郎还有几分婴儿肥的小脸笑道:“将来我也好告诉钰郎,让他有样学样。” 将来等他懂事了,就该让他知道知道他小时候父母长姐都丢下他出去过节的事情。 温晟道微觉奇怪:“我与你阿娘夫妻二十余年,七夕同游依照旧俗送根乞巧的红丝便罢了,还能送些什么?” 他做官做得久了,也越发端方持重,不怒而威,像这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事情也是偶尔为之,谁想到就被已经定下亲事的女儿瞧见了。 温嘉姝稍有些惊讶:“阿耶难道就连糕饼果子、泥人九连锁这些寻常之物,也没买过么?” “外面街市上的东西哪有家里好,再说了,你阿娘出身大家,哪里瞧得起这些小玩意儿?”温晟道知道圣上定然是没少送她东西,阿姝想着在他面前炫耀一番,但昨日他和夫人出城游玩,也没看她对什么东西特别上心。 城中贵夫人评价颇高的首饰坊不知几多,他一个男子又不会挑选,万一不合杨氏心意,还要怪他浪费银钱,不知道她素日的喜好。 “娘娘若是无事,我就同钰郎去见你阿娘了。”温晟道整了衣袍,又似往日沉静,带着身后的乳母去见了杨氏。 温嘉姝等他走远,笑着叫了一个服侍自己的婢女过来,“玉珂,你去跟着国公,要是他们父子挨骂,就记下回来禀我,也叫咱们乐一乐。” 她起身往自己的院子去,绮兰有些疑惑,“娘子,您怎么知道国公和世子要讨主母的骂?” “池里的荷叶梗上刺多泥厚,钰郎手腕都蹭黑了,国公的官靴上也沾了泥点,外头又不曾下雨,我阿娘这样细心难道瞧不出来么?”何况自己晨间煽风点火,与圣上两相对照,阿耶也难逃一劫。 温嘉姝心下幸灾乐祸,“这可不是我去告的状,国公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来。” 当局者迷,温晟道浑然不知自己身上的可疑之处,含笑踏进了门槛,还没等到杨氏身前,忽然就被她嫌弃上了,“男左女右,官人进门怎么先迈右脚,回头上朝你也这样?” 除了女子怀孕,谁走路的时候还看迈过门槛的是哪只脚,温晟道被她说的有些懵,“夫人,礼仪官不管这些的。” “今晨我见过阿姝了,”原先都是女儿羡慕她与夫君,今日风水轮流转,杨氏看他哪里都不合心意,“圣上送了她许多物事,看来是极爱阿姝的。” “圣上若是不喜爱她,便也不会立我家女儿做皇后。只是夫人也该劝导她些,安危为上,不可让圣上轻易出游。”温晟道叫了侍女打水净手,杨氏面上不善,令他忐忑不安。 “我同你讲圣上与阿姝互赠物事,你却跟我论君臣?”杨氏把团扇塞到了侍女手里,独自生着闷气,“鸡同鸭讲,不知所云。” “那夫人还想如何?”温晟道摸不着头脑,“圣上富有四海,随手送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也值得夫人如此揣摩,平日宫里也没少往温府赐膳赏物,也不见你有多在意。” 不过说起赠物,之前他听杨氏说起女儿给圣上制衣花尽心思,自己养了这孩子十几年,统共就得了两身纯色的衣裳,针脚松散,明显就是女儿拿来练手敷衍人的,做给她弟弟裹肚的绣工都比这个强。 可即使这样他还舍不得穿,非得是旧友相聚,他刻意穿上引人询问,才好方便自己炫耀。 -- 第119页 温晟道心里头拈酸得很,但女儿这么大了,他也该有些父亲的威严,府中亦有绣娘,哪能开口劳烦皇后制衣。倒是夫人善解人意,之前还答应过要送一身便服与他,不知道如今做成什么样子了。 平日和佳节那怎么能一样,杨氏斜睨了他一眼,“今天我让膳房做了冰镇荷叶粥,给你清清肠胃。” “下午还要到官署里去,午膳用什么粥?”温晟道刚要皱眉,看见杨氏面上的笑意,心里一颤,那皱起的眉峰自己又下去了,“当然荷叶粥也不错,近来鱼肉用得多了,吃些清淡的好败火。” “倒不是袪火,我之前裁衣都是按你之前的身量尺寸来做,今儿拿出来一比,已经不合身了。” 温晟道在朝做官久了,沙场点兵还是前几年的事情,总是担心自己髀肉复生,丧失了少年意气,忽然被自家夫人嫌弃痴肥,心里一紧,不免有些窘迫,“近来应酬颇多,那还得辛苦夫人帮我改大些。” “府中事多,还得操心两个小冤家,阿姝封后是多重要的事情,我哪来这么多闲工夫花在一件衣服上?”杨氏从乳母手中接过儿子,“夫君你节制饮食,瘦下来不就成了。” 温晟道暗想这不就是削足适履,面上却是柔顺,“宜娘说什么都对,我这把年纪也该知道养生了。” 他这样好说话,杨氏的气就消散了一些,只是儿子刚刚被花园爽利的秋风吹得精神,明明是中午,母亲哄了也不想睡觉,咿咿呀呀地胡乱比划,不留神在杨氏的衣袖处留下了一道带有泥土清香的黑痕。 杨氏神色微怔,先瞧了乳母衣领上的黑印,旋即看向温晟道,后者饮了一口茶,勉强笑着分辩,“孩子贪玩,看着花园里的莲蓬便笑,我平日里忙,也顾不上他,今天就让他骑在身上摘来着。” 抱孙不抱子,他也是出于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才愿意让儿子骑在头上玩,但是这显然不合杨氏与阿姝的意思。 “亏你膝下也有两个孩子,他才多大,连蹴鞠的球都抓不稳,你敢让他去池塘边摘扎手的莲蓬?” 且不说一个幼子哪来的力气拧断荷叶梗,能不能在一人多高的地方保持平衡,光是那莲蓬上的刺和泥就已经想让她和丈夫打一场架了。 “这有什么,我阿娘当年没和你说过,我幼时父亲还教我拿弓射飞鸟么?”温晟道不以为然,他少时能一箭双雕,父亲常常以此自夸教子有方,如今他不过是带着孩子在池塘边玩一玩,杨氏就这样紧张。 “当然说过,家姑还说你当时太小,被公公攥着手拉弓,手心磨破了皮,指腹上的骨头差点断了,郎中给你开了三天的药才治好你的高热。” 杨氏拿湿巾帕擦了儿子的手,看到白嫩的皮肤隐约红肿,荷叶梗上的粘液沾在了他的新衣上,忍不住数落他道,“头发长见识短,除了揠苗助长,也不知道你在养孩子上有什么用处!” …… 为了七夕与女郎偷闲一日,圣上这几天甚是忙碌,直到中元节俘虏称臣献降,让人接了温嘉姝进宫观礼。 温嘉姝听道长与她说过前因后果,这个国王原本也是靠宫变上位,却没有皇帝那样的运气,误抓了皇帝派去的使节,让王玄朗有了发兵征讨的借口,国破家亡,还不知道天.朝的皇帝欲如何处置他们这些人。 这些昔日的王公贵族口中衔了匕首,无论男女皆如羔羊待宰一般臣服在陛阶之下,圣上略问了几句,将那些抓了使节的宗室与臣子拖出问斩,而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国王与王后只是轻言抚慰,在京郊赐了一处小宅院,命人好生看管起来。 温嘉姝头一回亲眼见圣上着帝王朝服,行生杀之权,遥遥立在帝台之上,令人望之生畏。 圣上也同样注意到了她,左右一个小国,也不值得皇帝费多大的心,发落过这些人,再赞了一番邻国相助的情谊,便结束了这场献俘礼。 能观赏献俘礼的女子本就不多,圣上又有意相留,温嘉姝本来就想要见他,没怎么推脱便留在了太极殿的后殿里候着郎君。 圣上换下了厚重的朝服,但毕竟是在宫中,衣裳仍是帝王形制,只是头冠更轻便一些,方便皇帝燕居行乐。 宫人们也不敢慢待这位未来的皇后,给她上了茶果,远远地立着等候吩咐。温嘉姝在殿里吃着果子,见了皇帝这般威俨肃容也不害怕,手勾了他颈项,低声笑道:“陛下好大的威风,叫人怕得不成。” 圣上观她也不像是害怕的样子,但依旧顺着她的话问道:“我吓到阿姝了?” “那当然,”温嘉姝理直气壮道:“我刚刚看见你说一句杀,心跳得厉害。” 这人一向就不怀好意,圣上也只是信一半,“那阿姝要我怎么办,传一个太医过来瞧瞧?” “这么一点事情,何必劳烦太医?”温嘉姝见附近也没什么内侍宫娥,两人衣袖宽大,正好遮掩。 她纤细的手指抓住皇帝的手掌,一寸寸上移,“道长替我按一按,就能好全的。”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从平谷攀向峰峦, 到了起伏之处,圣上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被烫得缩了回去。 “道长怎么了, 这里难道是老君炉, 热得让人下不去手?”温嘉姝揶揄他无处安放,只能暂且藏在袍袖中的双手, 明知故问, “郎君觉得好不好?” -- 第120页 他刚刚还在殿上随口取人性命, 现在倒是装起纯情的道士了。 “这哪里是老君炉,分明是温柔乡。”圣上怕她还有什么新花样,先人一步握住女郎的手, 深吸了一口气,“阿姝, 我刚刚什么也没有碰到,不知道这里好不好。” 他刚刚一触碰到那边缘立刻便松了手,□□的,哪能顺着她的心意胡来。 温嘉姝则不大相信, “道长说谎,那你脸红什么?” 即使是隔着衣裳, 女子那处也远比男子手掌敏.感,他碰着了哪里,又摸到了多少,可远没有自己清楚。 “殿内太热了, 自然脸红。”圣上亲了亲她的香腮, “你这个妖精,未免也太胡搅蛮缠了些,我看不该叫人来给你按按, 合该找几个道士僧人过来登坛做法,把你收了才好。” 温嘉姝也不惧,“我修行许久早已厌倦,只要能哄得道长开心,我便是奉上内丹也没什么的。” 她倒是会演痴心的女妖,圣上也就随了她的意,“我要你的内丹做什么?” “炼长生不老药啊,这不是陛下最喜欢的吗?”太极殿烧着一炉秋日的暖香,温嘉姝剥了一枚金桔,将皮丢进香炉,“喏,戏文里说大概就像这样,道士让捉来的妖把内丹交出来,然后融在一起,给皇帝炼长生不老药。” “是药三分毒,这么多妖的内丹,这些道士也不怕炼得太多太杂,皇帝求长生不成,反倒求死?”圣上恬静地看着她表演,“阿姝,如果皇帝吃了他们的丹药而亡,这些道士是要祸及三族的。” 天子也不是全然相信身边这些道士,万一皇帝因药而亡,这些道士从前受过的荣宠会悉数化作蔓延三族的灾祸。 “瞧你说的这样明白,可是私底下背着我不知道吃了多少丹药呢!”温嘉姝气闷道:“道长你一天吃好多,别人怎么知道是哪一味丹药出了问题?” “又不是当饭吃,我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的。”圣上温言道,“我不过是吃些益气补元的丹药,修养身心。哪有你说的这样严重?” “那也不成,我会不高兴的。”温嘉姝低头绞着手帕:“郎君,你禁了民间的五石散,自己却服用金丹,这是什么道理?” 魏晋名士风流不羁,五石散也是风靡一时的东西,被奉为仙丹妙药,不说别人,就是圣上极为推崇的王右军也深爱此药。 传闻中这药不但可以使人神明开朗,还可以白皙肌肤,有延年益寿、使人文思有如泉涌的功效,故而许多高官名士都以服用此药为荣。 但等到前朝建立,就明令禁止民间私服此药,违者问罪,售卖者杖百余下,私下制作重则充军流放两千里。 魏晋的名士喜爱男子的肌肤能如女郎般白皙,有何郎傅粉、看杀卫玠的传说。但是新朝立国不久,圣上对这些服药的阴柔男子一向嗤之以鼻,不愿委以重用。天子不喜此物,自然在宫廷之中就慢慢消失了。 但皇帝自己服用丹药,民间也就流行开了。 即使这些为天家炼丹的道士能炼出来好药,然而民间许多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所售卖的丹药可未必就能包治百病。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种事情被自己心爱的女子指出来,圣上也要有些愧然。只是上皇如此行事,他亦如此,朝中百官也少有人指摘皇帝服用丹药的行为,慢慢的,大家就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温嘉姝伏在他怀里叹气“道长如今正当盛年,又对黄老之术潜心研究,这些道士还不敢糊弄你,加上你吃的少,也觉不出来什么,可是我听说凡是丹药,里头都会掺了金粉硫磺之物,都是人身不能克化的东西……” 圣上见她忽然停口,便遣退殿中之人,笑着拉了她坐在胡床上,“然后呢?” “然后你生气啦,我就不说了。”温嘉姝闷闷道:“你没有我之前过得多快活,天下无人能束缚你,可娶了我,就有人天天像个老婆子一样来烦你,我再说下去,得罪了陛下宠信的道士,你就该后悔娶我了。” “阿姝要说也是应当,你我夫妻一体,没什么不能说的。”圣上的指尖搭在她的下颚处,把那张别过去的芙蓉面又转了回来,“就算是那些道士全加起来,也不及阿姝重要。” 他想哄她的高兴,又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孟浪,便低声安抚她道,“人言枕边风最是厉害,我又不能搂了他们去睡,阿姝难道还不信自己一句可顶他人千言吗?” “那你现在也不能搂了我睡,怎么肯这样听话?”她唇边的笑意浅浅,少女鲜活的面容就这样呈现在情郎的面前,“二哥,那我要是想要你以后都不吃那些丹房炼出来的药,你肯答应吗?” 除却她,任是御史也拿皇帝吃丹药的事情没有办法,凡事成了习惯就难再改,圣上虽然为难,但见她嫣然一笑,殊胜风月无边,也不免继承了上皇耳根软的毛病,应承了下来。 “若是不吃丹药就能叫阿姝欢喜,那我以后就不吃了。” 温嘉姝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心底生出十分的欢喜,亲了一口他的耳垂,引得道君身上稍微有些不自在。 “道长,你怎么这样好,什么都依着我?”她打了许久的腹稿都没有用上,皇帝居然一口应承,“我本来还打算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呢!” 胡僧如是,道士也是一样,她都有些飘飘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学过什么媚术,只要在情郎耳边吹一口气,便是有求必应。 -- 第121页 君王掌天下生死,一个征服四海万国的男子要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些什么事情易如反掌。他尚且年轻气盛,又食丹药未久,割舍不算太难,就如同发落那个僧人,不过是随口一件事,居然也能让她高兴万分,实在是出乎他意料。 “只要不是什么坏事,我何时会推拒阿姝的心意?”他刚刚被女子引到了那绵软之处,碍着脸面不好抚摸细赏,被她一亲,反倒激出了许多渴望,正打算趁着她欢喜时讨些利息,温嘉姝却离了他怀中,唤了敏德进来。 “总管,圣上素日用什么丹药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还得劳烦你领着我取出来。”这种事情须得趁热打铁,温嘉姝当着道长的面笑眯眯对敏德伸出了手掌,“一会儿我要带出宫去!” 敏德听到皇后有吩咐,立马到了近前,但等听清了皇后的意思,又觉心肝俱颤,瞥了一眼皇帝的面色,圣上微微颔首,显然是默许了的,便引着皇后到圣上床榻之侧,自己取一把钥匙,开了床后小柜,里面有一个雕花红漆的木盒,份量一点不轻。 失去温香软玉的圣上闲步过来,叫敏德把盒子放在床榻上,亲自开了药箱,“阿姝瞧一瞧,这是丹房上供给朕的全部金丹,可还叫你满意?” 是不是全部也只有皇帝自己知道,温嘉姝见他真的舍得把这些价值千金的丹药拿来博自己一笑,心下已然知足,美滋滋地抚摸里面方格内的瓷瓶,盒内琳琅满目,瓶子上贴了许多鹅黄色的纸笺,注明药用。 “我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温嘉姝欣然瞧着郎君,美人眉目含情,圣上脸上一热,便吩咐敏德下去,自己坐到了床榻上,陪她欣赏她的战利品。 “道长,你让丹房炼这些药出来,一定花了不少钱。”温嘉姝也知道皇室养着许多道观,其中开销必然庞大,若不能从皇帝这里杜绝丹药,以后挖空了心思想进宫侍奉道君的方士定然更多。 “亏你也知道!”圣上坐在自己的御床上,即使从前再困倦,也从未觉得这地方有如此大的诱惑力,他责备她这假惺惺的痛惜,“现在这些丹药全给了你,阿姝该拿什么来抵债?” “道长是给我的,又不是卖我的,我抵什么债?”温嘉姝把盒子重新关好,拥到了自己的身侧,“连你都是我的,我还有什么债要还?” 皇帝也料到了她会这般无赖,只是在这方寸之内,她再怎么无赖,自己只要稍稍用些手段,她便翻不出自己的掌心。 “阿姝不是说只要我高兴,就肯把内丹献给我?”圣上抚过她的脸庞,温嘉姝瞧他仍是温柔,也不疑有他,十分乖巧地应和着。 “现在我的长生不老药没了,阿姝是不是该把妖精内丹赔给我了。” 他骤然靠近了许多,温嘉姝无处可退,只能倒在了床头的引枕上。 圣上轻轻咬了一下女郎颈项,那瓷白的肌肤像是天底下最好的羊脂玉,衬得红唇夺目,诱人深入。 “阿姝的内丹是在这个地方藏着吗?”他心里生出了许多此刻不该有的邪念,有时想着不如就顺从她的心意,看看这个姑娘敢做到哪一步,又有些顾忌她一旦中途退却停手,反而教人更难受。 温嘉姝本来就要比道君的脸皮厚上许多,被人半压在身上也有心思想东想西,她被皇帝惯得骄纵,见郎君要配合她演捉妖的道长,自己望着床顶竟又冒出许多坏主意。 “寝殿里取内丹多煞风景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论大胆,道长这点轻到不能再轻的恐吓哪里镇得住千年的妖精。她从皇帝外衫的领口处向下探索,仰头一笑,与妲己褒姒别无二致,“圣上不觉得此情此景,更适合做金殿囚娇的戏码么?”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好端端的, 我把你关起来做什么。” 圣上捉住她的手,对强迫女子之事不以为然,“道家讲求男女阴阳和合, 这事儿也须得阿姝心甘情愿才好。” 把人锁在一间宫殿里折磨得没了人样儿, 还不许她和外面的人有一丁点接触,那同犯人有什么两样? “你这人怎么又没趣儿了, 要是道长喜欢一个美人, 而那个女子却不喜欢道长, 那你要怎么办?”温嘉姝眨眨眼,“道长就不想用些什么法子获得她吗?” 美人就如充入君王府库的金银珍宝,纵然难求, 于他而言却是唾手可得,“我若是生出这种念头, 这女子家族的人一定会把那姑娘先一步送上来,何须我为此事费心?” 温嘉姝虽然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不免有些沮丧泄气,“那要是我哪日不喜欢道长了, 看来道长也不会来找我了。” “这倒是未必,如果阿姝不是有了其他喜欢的人, 我也会同司空说一说,把你接入宫里照拂的。”圣上拿了一缕她垂下的发丝去呵姑娘的痒处,“像你这样的姑娘,就是摆在身边养着也觉得赏心悦目。” 如果她之前这样说, 那他当然不会如此大度, 但如今走到这一步,这些话也不过就是床笫说笑,不能当真。 温嘉姝躲开他作恶的手, 闷闷道:“道长,你现在好像也变得很贤惠,愿意养不相干的女子在宫里吃白饭。” 阿耶说他之前举荐过萧琛,结果内侍监当夜就把那份奏折给烧了,现在她说这些,皇帝居然连一点醋都不吃了。 或许自己最近待他太好了些,一点都不知道要担心着急了。 -- 第122页 “这怎么能叫不相干呢,若你不喜欢我,我即便是难过,也强求不得。” 圣上怜爱地啄了啄她的唇,“可要是你也不喜欢别人,那我就会想着把阿姝放在一个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水滴石穿,总有一日你会回心转意,哪怕神女无意,我能偶尔去瞧你一眼,这也很好。” 她的心忽然一动,自己做过的那场梦里,她做贵妃时圣上也会在休沐日过来陪她用一顿膳,虽然寡言少语,也不曾叫她成为真正的嫔妃,但后宫六局二十四司没有一个敢轻视她的。 而梦里的她,除了一个成了空壳的国公府,已经失去了她昔日引以为傲的一切,除了皇帝念及她父亲的君臣情谊,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能叫他来千秋殿了。 “道长,你还说不喜欢,这不就是把我关起来了吗?”温嘉姝心里想着旧事,但那终究只是一场古怪的梦境,远没有眼前人真切可感,“你不要以为巧言令色,我就不知道你的盘算,我若住在宫里,哪还有第二个男人可以喜欢,难不成叫我去喜欢内侍监吗!” 宫中粉黛岂止万数,内中并无三尺之童,亏他也说得出口! 她义正言辞道:“陛下,你也太心口不一了。” 圣上微怔:“这才到哪里?我又不曾给你带上枷锁镣铐,不许你穿衣梳妆……” 温嘉姝疑惑地“嗯”了一声,“你还要把我绑起来不成?” “没有的事,我不舍得。” 皇帝虽然否认,他的窘迫肉眼可见,肯定是这样想过的,温嘉姝的脸上渐渐晕染出两抹绯红,也呆住了,“你是背着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才会生出这些念头来?” 君王囚禁美人这段情节她曾是见过的,但也忘记了在哪本书里瞧过的了。 她最怕吃苦了,顶多也就是让郎君用丝带缚住她的手装装样子,娇滴滴地哭上几声,要是来真的可不成。 “就是那本阿姝最喜欢的前朝秘史,我拿回来以后翻了翻,也觉得……大有裨益。”圣上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对她有所隐瞒,而且这事说出来以后,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来,两人都是私下看过的,要说不知羞耻,那也是一样的不害臊。 “再说了,我久在宫闱,什么没见过。”他到底是见识过上皇后宫之盛的,有些事即使皇帝不去深究其间过程,耳濡目染,也是无师自通。 “上皇即位之初曾宠幸一个性情刚烈的臣妻,那时节父子情好,我不领兵时也常出入后宫的。”新朝建立之初,又没有一个有手段的开国皇后压制宫人,上皇最宠爱的几个宫妃自己都乱的不像样子,依附在东宫和圣上两派之间,太极殿里的艳事秘闻,也就随着近期的朝中机密一起飘入各位嫡出皇子的耳中。 后宫之中的艳闻,有些比那戏本里的前朝还要荒谬,但末帝亡国之耻远比他的才华更加容易被人铭记,而上皇开创帝业,这样的光辉足够掩盖住好色的污点。 皇帝作势要拿姑娘的披帛来捆她手腕,温嘉姝攥着那一层薄薄的轻纱,死也不松手,“别呀别呀,你说就是了,何必同我来演一遍?” “阿姝还当自己手段如何了得,要是放在我阿耶当政之时,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圣上知道她没那个胆子一试,便低语恐吓她道:“这般牙尖嘴利,成日惹朕生气,似皇后这般细嫩的皮肉,恐怕第二日就要青紫起来了。” “那道长,这位夫人后来怎么样了?”温嘉姝挣脱他的禁锢,坐起来理了鬓发,这种事演起来才有情趣,要是落在了谁的身上,才知道那是如身在炼狱一般的滋味。 “或许是在南内养着,也有可能被发落到掖庭去了。”圣上御极以后,就不再如从前一般关注南内了,而那些不得宠的女子,派到上皇身边的内侍在回禀时根本不会提及,皇帝也不会刻意去过问父亲的女人。 “怎么,女菩萨又想着渡人了?”阿姝对后宫之事上心,圣上也是乐见其成,只是前朝的宫妃与本朝毕竟不同,要是想着与南内相处融洽,她不能去触上皇的逆鳞,“等你做了皇后,想再放多少恩典我都依你,但那些被上皇宠幸过的女子,阿姝还是不要费心思了。” 那些被上皇宠幸过的女子无论以前如何,以后是再也不能嫁人的了,包括被皇帝送回去的那些属国美人,哪怕只是一夕之幸,还是因为上皇看不惯那女子黑齿才被发落,但依照旧例,她们也大多会在父母兄长家中做一辈子老姑娘,那些属国的贵族男子出于谨慎没有人敢娶天.朝皇帝宠幸过的美人,低嫁给平民或许还有机会。 “陛下真是目光如炬,我正是这么想的。”温嘉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郎君说中了心思,也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位大臣也是可怜,不知道何日才能夫妻团圆。” 她时常有大胆之举,但仍保有天真之心,圣上也不忍心告诉她,那位被皇帝夺了妻子的大臣早已忧愤而死,只是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总会有这样一天的。” 一对爱侣依偎半晌,等到敏德来请示晚膳摆在何处时温嘉姝才想着自己在宫中逗留太久,耶娘该担心了。 “道长,我该回去了。”她这个时候倒是矜持,“这是你的寝宫,我再在这里坐下去,旁人该疑心圣上把我怎么样了。” 圣上微哂:“阿姝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我们在一起这样久,难道还不够办一回事么?” -- 第123页 莫说一回,就是两回三回的工夫也有了,圣上淡淡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敏德,吩咐他去传膳。 “阿耶听闻今日你来了,说想要见一见我未来的妻子,留你在宫中住上几日。”圣上说起上皇,心情复杂,“他如今年岁大了,倒是对后辈甚是慈爱,你不需要担心什么的。” “道长,你……你开什么玩笑?”温嘉姝观礼时没怎么去看台旁的诸人,心神泰半放在了情郎身上,全然不记得君王身侧还有一位从南内过来观礼凑趣的前任天子。 她欺软怕硬,圣上对她百般纵容,什么都顺着她来,温嘉姝还要时不时作弄他一番,口齿之伶俐,总能压过皇帝一头。但这个素未谋面的上皇突然说要见她,温嘉姝难免会有怯意,连说话也结巴起来。 “好哥哥,我就不去打扰上皇的清净了吧。”她刚听了上皇昔年之事,对此纠结万分,“我最怕见生人了,等我做了你的妻子,侍奉上皇也是应该的,但现在我还有些怵他。” “阿姝,丑媳妇总也要见公婆的。”圣上开了她的玩笑,见温嘉姝怒目而视,才安慰她道:“阿耶和太妃只是在安庆殿暂住几日,翁媳素日不见面,一会儿有我陪着你,上皇也不会刁难你的。” 温嘉姝吃惊道:“可我耶娘他们都不晓得,我就这样入宫难道不会太仓促了些?” “司空与夫人今晨就知道了,听说是去见上皇和太妃,也没有异议。”圣上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和我歇在一起,平日里也只是跟着太妃熟悉一些宫中事物,或者与我一同酿酒消遣,没什么好怕的。” 西域诸国归顺,皇帝得了许多酿酒的法子,正是新鲜的时候,夏秋的葡萄也是应季的水果,足够天子一时之乐,而宇文太妃也是知情识趣,看在圣上的情面,断不会为难皇后,给自己和儿女的将来找不痛快。 “说来元亨他们兄弟两个早就该成婚了,只是碍于朕这个兄长明年成婚,连带着他们的婚事也往后拖延了许久,留你在宫里,也是想让你替他们掌掌眼,不拘什么家世,选几个合你心意的留下就成。” 圣上有心让她去参与宗室的婚事,教南内有儿子的嫔妃看个清楚,也知道日后谁才是能拿捏她们与小皇子身家性命的女主人,“我家兄弟颇多,以后都要辛苦夫人的。” 皇帝的庶弟甚多,等天子立了正宫,这些宗室的婚姻都要落在她的肩上,这些温嘉姝一早就知道。她最近管着出宫女子的终身事也有几分瘾,只要选秀不是给皇帝预备的,她还是很乐意负起长嫂之责的,毕竟能这么正大光明欣赏美人的机会也不算太多。 温嘉姝正想应承下来,忽然又觉出几分不对,“我和你睡在一起?” “阿姝不要这样心急,咱们白日里在一块,晚上仍是分开住的。” 皇帝抚着她的后背顺气,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椒房殿朕还在让他们整修,不过千秋殿早几日就收拾出来了,那处从前是朕外祖母与母亲住过的地方,皇后住在那里也不算辱没了身份。” 明明是他先斩后奏,说出来的话惹人遐思,反倒成了自己心急,他把自己和上皇都请来观礼,又找了太妃的借口留她在宫里,她怒极反笑,“合着我学过分.身术,一半能陪郎君理政,一半还要去学习后宫之事?” 干脆把她劈成两半,一半做皇帝,一半做皇后算了!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上皇此番回太极宫, 只带了宇文氏和伽明法师,前线的事情皇帝偶尔也会与南内透露一些,吐蕃如今腹背受敌, 高句丽新主尚且自顾不暇, 对长安城构不成威胁,总算是放下了担忧的心, 重新拾起长生不老之术。 宇文昭仪坐在安庆殿主位的下首, 见自己的夫君用过膳后同伽明法师谈说起西域风情, 她一时觉得无趣,便自己一人到了殿外散心,皇帝的圣驾从北而来, 内侍击节,呼号传令, 她一时躲避不及,便先一步迎了皇帝。 “臣女请太妃安。”温嘉姝自辇车下来,对宇文昭仪行礼问安。 汉代班婕妤君前辞辇,被称为是一代贤妃, 但是这位温家的娘子似乎并没有这种觉悟。宇文昭仪知道上皇山陵崩后,自己定然要在这位温皇后的掌心里过活, 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颔首答礼,引了帝后往安庆殿去:“圣上与温娘子当真是鹣鲽情深,上皇与伽明法师谈论天竺佛法, 正在安庆殿相候圣上品茶。” 圣上对伽明法师并不感兴趣, 倒是温嘉姝问了一句,“我从未听说过这位伽明法师,可是上皇新召入宫的?” 宇文昭仪看了一眼皇帝, 对温嘉姝笑道:“娘子所言正是,这位原是中天竺的国师,后来被圣上请到长安的。” “戒日王死后,中天竺内乱四起,再无贤君可担当大任,良禽择木而栖,这伽明法师也算是识时务的。” 相传中天竺的戒日王也是六年一统全境的贤君,十分倾慕上国天子,他在位时与天.朝一向交好,要不是新君篡位后绑了使臣,皇帝也不会生出动他们的心思。 温嘉姝知道这伽明法师就是中天竺来的那位僧人,暗暗皱眉,圣上瞥见她神情怏怏,便牵了她手,往殿内去。 “阿姝爱看新奇花样,我听说那中天竺的士兵可骑象作战,阿姝要是喜欢,以后叫那个法师演来看看。” 这话好巧不巧,就落在了殿中人的耳边,那法师慈眉善目,看着总有五十几岁了,异族服饰下露着一双赤足,他看到皇帝进殿与上皇叙话,起身双手合十,对帝后行了佛家礼,汉话已然十分流利,“不知天子与皇后驾临,贫僧有失远迎。” -- 第124页 上皇近来服用了他的药,感觉自己又年轻了许多,正是笃信佛.教的时候,皇帝前段日子待这法师还算亲厚,但近来少往南内去,竟然想着要法师做驱象的卑贱事,见到儿子的笑容也就淡了些。 “朕听说二郎自己定了温家的姑娘,左右南内无事,也想着过来瞧一瞧。”上皇赐了些金银玉器给温嘉姝,叫她近前几步。 宇文昭仪虚挽了温嘉姝的手,带到距上皇一丈之外,笑着同上皇道:“当时英国公随陛下远征,把女儿托付在洛阳潜邸和咸安做伴,没想到现在竟做了咸安的皇嫂,早知天意如此,陛下合该早与先皇后商议,也省得这些年圣上帷帐寂寞。” 上皇年轻时任过许多前朝的官职,长安兵荒马乱,民生凋敝,他也起过在洛阳立都的心思,为了防止臣下叛乱,其中也有一些重臣的家眷被留在潜邸。 温晟道在他印象里是个硬骨头,但生出来的女儿倒与他不同,迈步之时腰上的同心锁紧随衣裙下摆,不曾轻浮飞荡,灯下观美人,更显朦胧婀娜之美。 那同心锁的款式很熟悉,不过大抵天下的铜锁都长成一般模样,拿来做禁步也没什么好稀奇的。皇帝与他父子生隙了许多年,难得想起来带中意的女子回来给父亲一观,他对皇帝的后宫没什么额外的要求,只要能活着见到帝后生养一位太子,不至于国家无后那便成了。 上皇夸了几句才让温嘉姝坐回到皇帝身侧,转头问皇帝道:“朕记得这两日公主身边的人对朕说,咸安近来咳唾不止,夜间难以成眠,连着人也消瘦了许多,与皇后当初症状十分相似,想请法师和当时湘宫观为皇后祈福驱魇的道士到长公主府里做几场法事,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要他来看,女儿无非是被之前二郎的冷待和吐蕃那片蛮荒之地的苦寒所吓,等战局扭转,人一松懈下来就容易生出些病症来,吃药还在其次,只要顺了她的心意,让人过去做几次法事,也就不会再自己吓唬自己了。 “佛道一家,就依阿耶和咸安的意思来就是。” 圣上见温嘉姝对上皇行完礼后总盯着那僧人上下打量,面上微露不悦,“只是法师既然到了长安,也该入乡随俗,南宫之内妃嫔颇多,法师此举恐怕有碍观瞻。” 伽明法师低头合十,“佛法有云,‘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消灭 ’,心诚志坚,足上的这点痛处算不得什么,天竺僧人常年赤足,也是一种虔诚的修行。” 上皇现在服用僧家药物,远比皇帝寻来的慎恤胶强上百倍,对僧道之间的看法与原先不同,既然是有真本事的人,有些信仰也得尊重,“二郎是念经念成老古板了,法师赤足朕尚且不在意,你就不用多费心了。” 姚秦的皇帝还赐过数十位美女供天竺僧人采补,难道他这个一统天下的君主胸襟还不如一个割据一方的国王吗? “之前听闻圣上服用贫僧药物益气补神,近来不见内侍监往南内去,可是已经大安?”伽明法师从宽大的袈裟中拿出一小盒粉末,双手捧向皇帝的方向,“这是贫僧这几日新作的药品,这药物与之前不同,仅用温水浸泡出色即可过筛饮用,圣上不妨一试。” 放在之前,圣上或许还想试一试伽明法师的药,只是他身边那位姑娘对这种自称活了数百岁的僧道最是厌烦,既然已经答应了她,当着阿姝的面,总不好自毁誓约。 “不必了,若事事劳烦法师,太医院设出来也没什么用处。” 圣上对伽明法师的药失了兴致,内侍监也知道皇后那难伺候的性子,不敢斗胆取来,黝黑的僧人立在台阶之上,手里捧着一盒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直到温嘉姝瞥见上皇有些不高兴,才悄悄给敏德递个眼色,教他把药拿来打个圆场,放在手心里赏玩。 “天竺为释迦牟尼佛出生成道之地,能人异士颇多,我听圣上说大师遍游诸国,曾寻得一种奇花,名曰芙蓉,中原又称之为阿芙蓉,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伽明法师的面容平静,未见丝毫惊慌:“天.朝物产丰盈,不似小国艰辛,贫僧见此物结果与白米相似,又可入药止痛,就在国中多加种植,以此熬粥舍食,号为佛粥,救济吠舍与首陀罗。” 圣上对这个“佛粥”也略知一二,转头与温嘉姝道:“王玄朗在奏折里也同朕说起过,这阿芙蓉就是前几年波斯使者进贡来熬粥的御米,朕原本想在岭南试种推广,但事倍功半,后来此事就作罢了。” 上皇叫温嘉姝过来,确实是寻常相看,皇帝起了谈论农耕民生的头,他却没什么可以接话的,关心得太多又要让皇帝不快,只得装聋作哑,索性做一个面上和气团团的家翁,等温嘉姝问完了话,又让内侍添茶,唯有听倩娘和皇后谈论后宫内闱时才有机会闲聊几句。 他也是从年少时过来的,皇帝新得佳妇,正是如胶似漆,慢吞吞等到了快要宵禁的时候,才称乏叫去,让皇帝携着温氏回宫去。 规矩也是人定的,只消圣上一纸手诏,温嘉姝照样能回现如今的英国公府去,她坐在往千秋殿去的辇车上,对自家的郎君莞尔一笑,“道长,你这口不对心的性子原来是随父亲的。” 辞辇是妃妾之德,她已经与皇帝同行数次,又有了明诏册封,在宫内和郎君共乘一车也没什么。郎君有意与她亲近,何必为了一点子面上的虚假贤德放弃夫妻同乘的机会。 -- 第125页 圣上坐在她身侧,面上稍有些不自在,“阿姝,你留在宫里的事情是之前我们讲好的。” “我倒不是说这个,”温嘉姝其实坐在安庆殿时就想笑的,碍于上皇的颜面,一直端着矜持的姿态,“上皇自己灭佛重道,如今因为一个僧人,又拿着念珠谈起佛经了。” “至于圣上嘛……”她的目光里满是戏谑,“你刚见到我时多好呀,和我独处上一刻钟都嫌我这个凡夫俗子玷污了湘宫观这片清净地,现在怎么也不知道婚前避避嫌,反倒是把我弄到千秋殿藏起来了?” “郎君,紫宸宫那么大,然而我一个人就能走到你身边,现在把我放在离陛下这样近的地方,就不怕我半夜爬上御榻吗?”她笑道:“一面躲着我防着我,一面又和人家共乘御辇,君心难测,真是令臣妾伤怀呢!” “灭佛是为了多些男子耕作应战,阿耶念佛是要追求长生极乐,这有什么冲突的?” 辇车发出辘辘之声,在夜间听来极为清楚,圣上转头去看宫禁夜色,“人总是会变的,再说那也是因为阿姝喜欢同我待在一处,我才会想着……” “好了好了,你不要强词夺理嘛。”温嘉姝斜觑了他一眼,裙下绣着并蒂莲的翘头履不着痕迹地探入龙袍下面,掀开了遮蔽乌履的衣角,“你只消说是不是存了坏心思,不要说那些没用处的话。” “就是我存了又有何妨?”御辇之外有宫人盈盈下拜,车中被他们视作日月的皇帝却一本正经地俯身捉住了皇后的足踝,借着袍袖的遮挡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足尖才又放了回去,“成日里就会与你的郎君斗嘴,你最好在千秋殿安安生生地就寝,否则我……” 即使知道身边无人敢来笑话,但说出这种话也会有些羞赧,他附在温嘉姝耳边低语了几个字,才坐到辇车的另一边去,两人中间像是隔着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 温嘉姝半卷了珠帘,有意让宫人窥见车内的帝后,转头学着上皇的口吻,倚着靠枕扯他的衣袖:“二郎念经真是变成老古板了,夫妻分坐像什么样子,你就靠过来些嘛!” “阿姝平日里不许朕接近方士,自己与那赤足僧人聊得倒好。”她学着阿耶的语气同他讲话,但少女的口音总归变不成老人,只能说是调笑,没有父亲训诫的口吻,圣上拧了一下温嘉姝的手臂,“如今遂了你的心愿,回去叫敏德把那盒子丢了才是正经。” “这个还不急,我今日一见法师,觉得他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思及咸安长公主的症候,温嘉姝捏住紧了放在暗袖里的药盒,同道君玩笑:“从前是我想错了,法师之寿无穷无尽,要是郎君到了上皇这个年纪,说不定我还用得着他呢!” 新送到南内的慎恤胶并没有用上多少,但上皇近来临幸嫔妃的次数却变多了,圣上怔了片刻才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忽然变了脸色,他正正经经地同温嘉姝说话,“阿姝,你把帘子放下来。” 道长神色冷峻,温嘉姝怯怯地离他远了一些,“撂帘子做什么,道长,我现在一点也不冷。” 他果然顺着她的意靠过来些,顺带把那珠帘素纱也放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叫你好好看看,我到底用不用得着他!” …… 皇帝是亥时一刻离开的千秋殿,不比在温府她须得每日请安,上皇有自己的安排,不要她这个小女子过来相陪,而宇文太妃非亲非嫡,更不用她去做孝顺姿态,就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会怪她。 温嘉姝本来有些择床,但奇怪的是到了千秋殿后竟像是回到自己闺房里,夜间睡得香甜,直到卯时才醒,圣上与臣子议完了事情想要往千秋殿与她共进早膳,知道她睡得这样好,也就打消了心思,由着她白日做梦。 宫里面可以借阅的账本比女官搬到温府里的更多,温嘉姝睡足了起身,见道长不在,用毕午膳就让郑秋去调取了宫内往年卷宗,搬到御书房里供她解闷。 书房里有敏德专门为皇后准备的案几,这样圣上批阅奏折的间隙,抬头就能一睹皇后芳容。 圣上平时要见诸位大臣或是开设经筵,大多是自己往集贤殿和弘文馆去,独自批阅奏章或是有军机要事相商单独召见重臣时才会在书房,敏德这样安排也算是合他心意。 只是这姑娘该解风情的时候却又像个木头一样,埋首在账簿和宫人名册里,他批了半个时辰的奏折,终于自己按捺不住,踱步到她身后,看那吸引了皇后全部注意力的账本。 温嘉姝察觉到背后多了一个人,不客气地命令郎君:“道长,我看了好久账本啦,你替我揉一揉肩背罢。” 皇帝是让人伺候惯了的,自己也通晓一些按揉穴位的道理,他的双手在温嘉姝的肩背上按揉,隔了几层薄薄的丝绢绸布,他甚至能触摸到她今日的亵衣形状,他轻轻按了几下就松开了手,落到温嘉姝眼里却是另外一层意思,她心里存了不满,“道长,你好生惫懒!” 让郎君捏一捏肩,不管手艺如何,心里还是高兴的,她拉过道长的手往自己肩上去,“给我按一按,累不到你的!” 圣上见她不在意,就顺遂了她的意思,似是不经意间问道:“这些账簿没个人与你分说,阿姝能看得明白吗?” “我阿娘也是大族出身,自然会教我中馈之事,你怎么这样小瞧人?”温嘉姝仰着头嗔他,却正好合了圣上的意,伏低相就檀口,像是含了一块蜜饯甜糖,过了一支小调的工夫才松开了她引人采撷的唇齿。 -- 第126页 “阿姝第一次给我递奏章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 他拿出丝帕擦了她唇间残留的口脂,好言好语地与她商量:“要劝你不抹口脂也是件为难的事情,以后不如叫六局二十四司那些人研制些香甜味道的口脂,既成全了阿姝爱美之心,朕也更好下口些。” “那些女官都精着呢,你教人研制这个,还不知道她们在背后怎么笑话咱们呢!” 把人逼得狠了,总会有自己的苦头吃,温嘉姝没想到随手印在奏章上一枚香痕,会让皇帝记这么久,这种事情私底下玩玩也就罢了,让人知道天子偷了皇后唇上的口脂,他也不要想着脸皮这种东西了。 她想一想自己手里的糟心帐,又觉得棘手,既然道长都不批阅奏疏了,那干脆让他见一见这后宫的糜费,“不过这些人有时也蠢笨得很,理出来的账簿把墓室里的人都能气活过来。” 如果自己不娶妻,皇帝是不大有兴致来管后宫账务的,但她年纪这样小,忽然要接手整个内廷也是一件不易的事情,要自己帮着参谋也是应该的。 温嘉姝想着看一看前几年中秋宫宴的安排,官家无皇后,这些宫宴琐事一向是归六局统筹安排,而后再经南内的几位太妃核准,但她稍微看了一些,前面絮絮许多全是废话,光是内造月饼账目,一年就得有上万两之多,这哪里是吃月饼,分明是在吃金银! “我知道天家用度不在乎人力物力,可是这实在是太过了。”她给皇帝指了六局尚宫、尚仪和尚服,以及南内几位太妃的印章,“道长,说句老实话,这些节庆食物不过是尝个新鲜,你别看前面写得繁琐,什么用面、用料、所费人力,可是落在实处,哪里值这么多银子?” 杨氏教给她许多整治内务的办法,不过仍是限于内宅,像是这种把银子花得如同海水漫山似的糟烂宫务,终究不是她能接触到的。 洛阳贵人家里吃的糕饼点心,五两银子一盒都是顶顶好的了,亏得皇帝还要标榜节俭,可拿来与前朝后宫的账务相较只多不少,论起节俭,今上还不如前朝末帝。 数万两银子,只博一晚上的热闹,或许还不合皇帝的心意,无声无息地,这些钱就没了踪迹。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纵然户部每年呈报上来的流水要比这些宫中的糜费多上许多,但也不是这么铺张的理由。 账簿上写着用的面粉是宫奴们一颗一颗挑选小麦,去了麸皮再精细研磨,而长安城中的水质微苦,和面用的水得是从离京城百里外引来的玉泉水,果仁须得几百个内侍一起动手,剥上四五日,一点碎皮也不准残留,而用到的玫瑰丝和青杏丝还得提前用扬州贡上的蜜糖腌渍再风干,照他们这个说法,粗略瞧一瞧,就是再添上几千两的零头,好像也算合理。 但细细想来,民间几两银子就能买上一大盒的甜食,凭什么进宫以后就能变成数百两一盒? 圣上立在她身后,手上渐渐停了动作,几个殿内服侍的内侍黄门察觉到天子怒气,一个个早都跪伏在地,生怕圣上一时瞧了他们不顺眼,想着拿谁出气。 “一本账簿,洋洋洒洒数万字,要朕来看,上头写着的无非是‘家奴欺主’。”圣上平静地拿起了账簿,头一回一页页地端详上面的文字。 “不过是几个不忠的阉人,阿姝放心,待你封后,朕会让敏德重新挑选一批入宫的。” 这些人记下来的文字也算是清秀端庄,连一个墨点都没有,但记下来的账目,却教人头脑昏涨,怒发冲冠。 “道长,这些该归我管的,你抢我的宫务做什么?” 他不说话的时候才最是骇人,温嘉姝握住了他的手,勉强逗他玩笑,“我之前听家里的侍婢说起来一桩好玩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她也不等郎君应答,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从前有一个出身寒门的郎君,娶了一位新娘,行周公之礼前那郎君揭开了新娘脸上的巾帕,忽然那姑娘指着墙角就笑了,‘有老鼠偷吃你家的盐’,可是郎君急着圆房,哪里还管得上别的呀,等第二日醒来时,这娘子还没来得及梳洗,掷了自己的绣鞋过去恐吓,大喝一声,‘哪里来的鼠贼,连我家的盐也敢偷吃?’” 猫戴着一串佛珠并不影响它想吃老鼠开荤,皇帝出家修道,但天子宝剑已然饮血开刃,哪里轻易就化作了拂尘,要是教他来料理这桩事,固然能够快刀斩乱麻,但太极宫与南内又要许久不得安宁。 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儿,皇帝处置上皇的宠妃,于前后两位天子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道长,从前这事就是你不上心,也轮不到我来管,可如今内廷之权要交到我手里,那当然就是要我来处置了。” 温嘉姝趁左右站起身在圣上耳边悄声道:“郎君,你也让我借着你的光过过瘾,耍一耍做皇后的威风嘛!” 圣上原怕她心肠软,做不出手上沾血的事情,自己与阿耶终究是父子,处置几个嫔妃上皇还不至于和他撕破脸皮。宇文氏说的好听些是见风使舵,不好听便是三姓家奴,即使男子官至尚书仆射,女子权倾后宫,依旧欲.壑难填。 皇帝不意她说是要耍威风,蓦然失笑,“阿姝是我的妻子,权力已然是天下女子之最,哪里用得着借光,你想做什么便尽管放手去做,除了调动禁军需要朕的手诏,其余要人要物尽管去找敏德,只消你欢喜,怎样差遣他们都成。” -- 第127页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韩王与荆王的婚事原本是要宇文昭仪来择选, 但她论理算不得正宫长辈,皇后入宫,她仍得带了女子的画像和卷宗请皇后过目定夺。 有了皇帝开个好头, 上皇对下面几个儿子的婚事也起了兴致, 偶尔也召见几个即将分封出去的幼子说教一番,宇文倩掌管宫务多年, 又是皇帝庶母, 正好教一教皇后宫中的道理。 宇文昭仪在儿子的婚事上也有些自己的打算, 加上与上皇同居一处,还要与那天竺僧人朝夕相对,她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 听起佛经比殿中点了安息香还要催人好眠,也乐得每日过千秋殿来躲清净。 宇文昭仪单择了其中几位自己相中的女子拿给温嘉姝过目。人都是有私心的, 给元亨挑选的妻妾大多出身世家,偶尔也有那么几个寒门庶族点缀名单,但到了荆王这里,世家女子便如凤毛麟角, 皇帝与尹庶人结怨颇深,世家或者朝中新贵, 也不愿意与荆王扯上什么关系。 “这些女子是太妃挑选过的,倒省了我不少气力,不知道各位哥儿都中意什么样的女子,也叫我这个做皇嫂的心里有个底。” 千秋殿有一方洗墨池, 温嘉姝坐在洗墨亭里给池中的鱼儿撒食, 她在千秋殿住了一段时间,每日午后都会过来看看碧波下簇在一起抢食的肥鱼,深红浅金, 形态各异,美人看多了也觉得乏味头疼,此时此刻,池中的锦鲤倒比画中静态的女子显得更为有趣。 “元亨这孩子文弱,喜欢温柔懂事,精通诗词琴画的娘子,荆王前些日子来见他阿耶,说是想娶一位身手矫健、性子爽利些的女子,最好这王妃日后能陪着他斗鸡蹴鞠。” 这话不过是遮掩,精通琴棋书画的女子必然是大家出身,而性子爽利的姑娘可是未必。 宇文昭仪见温嘉姝兴致不高,就让人收起了画卷,“这些女郎都是出色的人物,我年纪也有了,挑起来眼花缭乱,还想着请皇后定夺。” “既然太妃都把过关了,那还有什么可烦忧的。” 宇文氏把朝中上下的贵女挑拣了个遍,尚不知人家心里愿意与否,她倒是苦恼起来了,温嘉姝把罐中最后一把鱼食全泼洒在池中,“要问我的意思,都是家世清白的好姑娘,何必非得排出高低,就让韩王和荆王自己定好了,就是将来不喜欢,也是他们自己择定的妃妾,怨不到昭仪身上来。” 家有贤妻,可旺三代。娶妻是为孝顺父母,联结世家,哪里轮得着这些还没行过冠礼的王爷自己可着心挑选美娇娘。不过皇后懒待插手也合了宇文昭仪的心意,她也转头向女官讨要鱼食,刘司簿手中却已经空了。 “太妃稍等,臣这就去叫人取来。”张司簿刚要吩咐宫人回去取一钵鱼食,温嘉姝以扇掩面,轻笑了一声。 “我撒空鱼食的时候不见你殷勤,太妃讨要才知道安排,可见是安逸久了,连这点眼色也不会看。” 张司簿愣了一下,往日皇后自己只拿一钵鱼食玩乐,也不会拿这样的小事苛责女官,一时间立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司簿原本也不是管这个的,皇后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宇文昭仪被她这样一说,没了喂鱼的心思,“这几日宫中安排赏月宴,我还有些账目没有核算清楚,就先回安庆殿去了。” “上皇近来都爱同伽明法师一道谈论佛法,太妃回去也静不下心。” 温嘉姝起身邀她同游,“这些鲤鱼哪里知道饥饱,只要食到嘴边,一个个地抢着吃,都不怕撑破了肚皮。咱们坐了许久,还不如去外头散散心,回来清账也是心神怡畅。” 宇文昭仪以为她说的散心,是乘辇车到太液池游湖摘花,品茶赏景,但温嘉姝的辇车三转两转,竟是去了御膳房。 圣上与皇后的膳食另有小厨房安排,而最能显出御膳房用处的时候是宫中排宴招待群臣,特别是节庆日子皇帝还要按例赐物给重臣。 “皇后这个散心的去处实在是……别具一格。”宇文昭仪被侍婢扶下辇车的时候面露难色,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嫁给上皇,再怎么贤惠也顶多是吩咐下人给上皇备一些爱吃的菜肴糕点,这就已经尽了一个做妃妾的职责,“君子远庖厨,皇后衣裳华美,进去惹了油烟反是不妙。” “君子远庖厨是因为圣人听见杀生之音而不忍食肉,太妃既不信佛道,也不崇尚儒家,我们这些女子听一听也无妨。” 膳房的人进进出出,早有眼尖的见皇后和太妃的仪仗过来,连忙招呼大家停了手里的活计,在外头的空地跪了一片,温嘉姝笑着跨入门槛,叫他们起来回话。 “你们的事情耽误不得,别为了一个我,把锅里煎着的鱼弄焦糊了。”她轻嗅了一下,用团扇摇去鼻尖萦绕的气息,“算了,已经糊了,就重做一锅罢。” 从前都是各宫嫔妃派下面的侍女过来传膳要点心,这些御厨从来不曾见过皇后的车驾到来,皇后既然允准,大部分的御厨也就回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继续烹饪,只有御膳房的总管相陪皇后和太妃,以防膳房里的滚油溅到皇后身上。 宇文昭仪在这种地方哪里散的来心,皇后随心任性,偏生圣上又纵着她,自己这个太妃也得和她受着油烟气味,她也有些后悔,与其在这里陪皇后感受人间烟火,还不如回安庆殿去闻檀香。 -- 第128页 面食那处大概是新蒸出了什么面点,御厨掀开上层笼屉,一团白色的云雾腾空直上,在半空中化成水雾隐去,引起了温嘉姝的兴趣。 “你们这地方好生热闹,这还不到中秋,蒸出这么多月饼来,也不晓得能不能放得住。”御膳房总管连忙让厨子用盘子盛了一块切成两半,献给皇后与太妃尝鲜。 膳房的月饼小巧,咬上几口,半个月饼就没了。温嘉姝用完了自己那份,见宇文昭仪还在细嚼慢咽,便自己先夸赞了一句,“做的很是雅致,滋味也不错,这东西刚出来还好,可放到中秋就显得干硬油腻了。” 宇文昭仪低头细品,她也是头一回吃上刚出锅的月饼,与平日宫宴时上皇赏赐的冷月饼大有不同。 “娘娘放心,中秋那日宫宴赐食奴婢们还会再做些新鲜的月饼,这些只是试做,不会上贵人桌面的。”御膳房总管得了温嘉姝一句赞,心里头也觉得欢喜,“这东西是奉与贵人尝鲜用的,奴婢们哪敢用旧货糊弄?” “试做?”温嘉姝瞧着那比自己还要高的笼屉被一层层撤下,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月饼,只是每一层的模子上刻字略有不同,有些能看出来是赐给嫔妃的,有些是赏给外臣的,“既然是试做,怎么一下子做出来这么多?” 御膳房总管不慌不忙道:“回娘娘的话,这馅料虽然大抵相同,但奴婢们伺候圣人天子,不敢不尽心,上头的笼屉偏冷,糕点熟得慢些,奴婢们就想着换一换饼皮所用面粉与泉水比量,或者将月饼做得小些,或许能让圣人更舒心些。” “那这些月饼怎么办?”温嘉姝的笑意渐渐变淡,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而道家在吃食上也是强调果腹即可,皇帝不在吃食上多做要求,御宴上的饭菜从膳房送到侧殿等候试菜,呈到皇帝案几上已经凉了,根本体现不出这细微的口感差异。 “这些都是上用的东西,奴婢们不敢擅动,尝一尝滋味,剩余的便供神了。” 膳房这样做也是为了天家体面,皇后原本是臣女,没见过宫里挥金如土的气派,养在深闺的女儿也不下厨房,更不知道柴米贵贱,天家的排场就是如此,宇文太妃执掌宫务时都没有二话,想来新皇后也说不出什么。 “那这前前后后的月饼做出来得用多少银钱?”她之前看过账簿,前几年单中秋那一日的开销便是数万两,中秋前的几日与之相较就不那么起眼了。 “算上饼皮馅料、人力炭火,这些总也得有三四万两。”这些账目都是交到上面对过词的,年年都是这个数,他说起来也稀松平常。 “三四万两?”温嘉姝冷笑一声,加上这些废料,花费瞬间翻了两三番。她倏然变了脸色,“你是什么出身的贵物,金子打出来的肉身,这样没遮没拦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 入宫做太监的男子,不是家里穷得实在养活不起,就是罪臣之后,受连坐而入宫为奴。三四万两银子,就是砸也砸得死人,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是这样轻飘飘的。 自古伴君如伴虎,御膳房总管见皇后适才还是和气团团,不过说了几句又着了气恼,心里暗自叫苦,只好跪在过道中间,额头不断地磕在手背上,那白胖胖的手掌都被磕出了红印,旁边做完了月饼的御厨也跪在了地上,不住地求饶。 “皇后,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宫里的事情。”宇文昭仪看着温嘉姝忽然要发落人,连忙附耳低语,“这些账目我都是瞧过的,他们在这些事上用心,就算是结果不尽如人意,也是对皇帝的一份忠心,皇后训斥几句便罢了,何苦恼怒?” 折腾新菜品本来就是这些人的份内事,只要是为了皇帝尽心尽力,中间有多大的损耗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况且宫人们中饱私囊也是常事,宫务是桩肥差,即便是她偶尔也会得些孝敬的银钱,这些事情深究起来没头没尾,谁都不干净。 前朝每逢宫宴,都须得焚烧数百车沉香,以夜明珠照亮,亮如白昼,佳肴美味不知糜费几何,圣上平时设灯赏玩只是以膏油燃灯,菜肴上也裁撤了很多,要是连这点铺张都不允许,那么天子还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太妃出身宇文氏,又见识过前朝奢靡,自与我这等穷苦人家生养的女儿不同。”她语带讥讽,国家虽然强盛,但江山万里,每年总有些地方会有旱涝地震、闹些蝗灾鼠.疫,后宫糜费的银钱与赈灾的数目相比固然不值一提,但也足够让温嘉姝替郎君心疼。 “这就是尔等对君父的忠心么?”温嘉姝从荷包里丢了一颗留着赏人的银锭出来,“总管信不信,我叫人拿着这点银子到街上的酒楼随便转一转,都能买到一大盒,滋味比起宫宴上的那些也是丝毫不差。” 御膳房总管嗫嚅道:“可采办的账目确实是对的,民间制作粗劣,难比宫中精心。” “我听总管的意思,是说我口舌不灵,分辨不出好坏?”温嘉姝冷着脸道:“值得与否也是我与陛下定夺,岂轮得到你来贫嘴薄舌?费了数百倍的财力,却没有丝毫之差,教我来看,这等事倍功半的无用之举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被排除在有资格定夺御膳好坏之外的宇文昭仪面色青红交加,她心里头暗自思忖皇后这几日莫不是身上来红,性子阴晴不定,脾气竟比原先差上十倍不止,“皇后,他们做错了事情自有内侍省定罪,先让他们起来把膳食做好,要是惊动上皇与圣上,恐怕皇后也是不愿意的。” -- 第129页 “太妃安心,上皇与圣上的饮食另有安排,区区一餐饿不死人的。这些人伺候得不好,宫外有的是人想进来伺候。” 温嘉姝搭了绮兰的手往外去,御膳房到底是做菜的地方,她在这里处置了人,日后用膳回想起来,或许还要恶心,“郑秋,我和太妃今日要带了这些人往千秋殿去,你去告知圣上一声,听听陛下圣断如何。” 宇文昭仪心下哂然,她倒是投机取巧,扯上自己不说,只和圣上讨主意,却不敢派人往安庆殿去,皇帝难道还会为了几个御厨和皇后起争执吗? “刚刚若不是太妃言及内侍省,我险些忘了。”跟随皇后的宫婢内侍不在少数,但却没个善用刑具的,“内侍监时时跟随在陛下身侧,你再同他讨要几个会施杖的内侍带了廷杖过来。” 她虚挽了宇文昭仪的手,恢复了往常待人的热切,“太妃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心肠软,最见不得人身上伤痕累累。内侍省的人都是老手,就算是打断了骨头,也能叫外面没有半点伤痕。” …… 圣上正在御史台听几位御史争论,敏德候在门外闭目养神,偶尔也听一耳朵里面在争些什么,见到千秋殿派了人过来要人,便引了郑秋进内,由着他对圣上说了一遍皇后所求之事,自己吩咐徒弟上内侍省调人手往千秋殿去。 郑秋依附温嘉姝才得了眼前的荣耀,在御史面前,他也不敢说皇后坏话,隐去了皇后对太妃不敬的言语,又添了许多细节,刻意在火上浇一勺油。 “她传廷杖做什么?”圣上撂了奏疏,望着旁边的郑御史皱眉道:“传杖也该在内侍省,也不至于脏了千秋殿的地砖。” 郑御史虽被月饼的糜费所惊,但他是个重规矩的人,即便圣人恩宠皇后,他也得说一说皇后此举略有不妥:“皇后终究未受印玺,此时行中宫之权杖责宫人,恐有不妥,不如由圣上亲自裁断,若当真有人贪墨,或是充入掖庭或者流放赐死,朝中也不会有异议。” “皇后心肠好些,不忍叫这些宫人身首异处,才不过要笞打宫人。”圣上瞥了他一眼,显然不赞同他的观点,“要朕来断这桩家务事,哪里就肯这样放过?”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千秋殿内, 温嘉姝和宇文昭仪坐在正殿内用膳吃茶,旁边坐了一个教坊司的抱琴美人,在唱江南小调。 轻柔婉转的歌喉挡不住外面的惨叫声, 宇文昭仪不大能够理解圣上相中的这位女子, 怎么能有人一边听着吴侬软语以美色佐餐,一边听着做菜的厨子在外面惨烈呼号, 居然一点都不败胃口。 郑秋留在御史台久些, 回来的时候第一遍廷杖已经打完了, 他小心地在绮兰那里讨了水净手,才走到温嘉姝身边换下了为皇后布菜的宫人。 “你怎么去了这样久,圣上可有说什么吗?” 温嘉姝吃到八分饱也就住了筷, “若是陛下嫌我待下严苛,你直说无妨。” 宇文昭仪这顿饭用的食不知味, 见温嘉姝停筷也就从宫人手中接了茶漱口,皇后这句话分明是要讲给她听的,到底还是年轻,遇到一点事情就沉不住气, 非得立时三刻撕破脸才好。 郑秋摇了摇头,“圣人说内廷的事情他不好插手, 一切听凭皇后处置。只是几位御史大夫恰好在侧,与圣人龃龉了几句。” “那些朝臣都说什么了?” “郑御史先说娘娘处置宫人,是逾矩……”郑秋瞥了一眼太妃的神色,又与皇后道:“后来被圣人说了几句, 郑御史又道陛下对皇后不该偏爱太过, 英国公夫人已然两度受封,而圣人的乳母从圣人还在潜邸时就是郡夫人,登位也没有加封过, 圣人弗悦,转身回宫去了。” 郑秋想了想,“圣人临走时吩咐,不要让那些人的血脏了千秋殿的葡萄架。” “郑大人和陛下吵惯了,斗起嘴来什么难听的都有,偏生头顶仁孝的大道理,圣上生气也是有限的,一会儿就消了。” 朝堂上的事情都是她和郎君两个人私下说,当着外人的面,她也不好干预前朝,温嘉姝让绮兰给那教坊司的美人打赏,“是我这里的菜不合太妃口味?” 宇文昭仪勉强笑道:“我夏秋时节从来都是没什么胃口,和千秋殿的厨子没什么干系。” 胡司闱原本在廊下看着内侍省的人行刑,见殿内往外撤席,拿了供状进来,“娘娘,外面的人有几个晕过去了。” “既如此,就把那些招供的往荫凉处移一下位置,至于嘴硬的人便是晕了也不许挪动。” 温嘉姝漱过了口,接过了状纸与宇文昭仪一同细看:“太妃是宫中老人,上面这些采办人的名姓应该比我更熟悉。”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真到了要打要杀的那一天,总有人挨不住会把事情招出来的,后宫里这些拿了肥差的内侍女官都是人精,想出来的敛财法子各种各样,宇文倩也知道一定有人心存侥幸,遮掩了一部分的事实来避重就轻,但光是上面提到的人就已经足够判处流放三千里。 “这些人可真是朝天借的胆子,宫市交易原本就比民间之价低上许多,他们报上来的采买银钱竟比民间高上十倍百倍。” 雪衣不安分地躺在温嘉姝的怀里,犬类对血的味道比人要敏感的多,温嘉姝静静地抚平狐狸因为嗅到鲜血而产生的躁动不安,“做厨子哪有不偷吃的,可敢在宫内造假账欺上瞒下,还把宫里的东西偷运到外面去卖,岂不是将我们这些人全当做了痴儿。” -- 第130页 宫市交易原本就是供货的农民吃亏,但是天家却也没得到什么好处,银子照样如流水一样出去,反而肥了这些采办东西的贼人。 “皇后说的固然有道理,但这上面有许多都是……是嫔妃的娘家人,或许是这些人吃痛不过,随意攀咬嫔妃也未可知。” 和这些宫妃一起服侍上皇十数年,宇文昭仪自然知道那些出身卑贱的美人都是什么德行,像是皇帝在外征战,那些缴获的战利品比东宫十几年的俸禄还要多,张婕妤一等皇帝回京,就领着许多嫔妃领了上皇的口谕去寻皇帝,要他替自己的族人封官赐地。 皇帝厌恶为族人索官要地的嫔妃,只说了一句‘官位土地乃国家重器,非天子手诏不可轻易与人,’把上皇身边庶族出身的美人差点得罪遍了。 反倒是旧时的太子久在长安协理朝政,知道为这些美人的族亲在宫内不声不响地谋些肥差,圣上登基后,那些素日猖狂的都被清算了一番,杀鸡儆猴,剩下的这些小虾小蟹被尹氏的下场吓破了胆,安安生生地关门过日子,也不敢再和上皇攀亲,说自己是国丈国舅,圣上见这些嫔妃的族人还算安分,手头稍微松一松,仍叫他们在内廷有差事可做。 这种牵扯到嫔妃的烂摊子,宇文昭仪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也从中得些孝敬,从皇帝昔年在内宫举步维艰的处境就可以知道,让嫔妃们和气地过日子、时时有人巴结自己,可比当一个直言进谏的贤妃舒服得多。 温嘉姝把雪衣放到绮兰手里,微蹙了双眉:“事涉南内与前朝,那陛下就是不想插手,我也得把这些状纸让圣上过目。至于外头的人,再打上几十板子就教人全送到掖庭去拷问,不是说内侍省的人厉害得紧,打碎骨头不伤皮么,怎么雪衣闹的这么厉害?” 廷杖也分两种,一种是打背和腿,另一种仁慈一些,专打臀部。第一种涉及到的人体大穴更多,也更容易打出内伤来,人要咯血,内侍也是拦不住的。 郑秋忙让人再焚一炉兰香摆在北窗下面,自己去安排人把外头施完刑的抬走,之后清洗地面,烧艾驱邪。 宇文昭仪的意思是刑不上士大夫,这位皇后不知道是恃宠而骄,不顾惜天家的颜面,还是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半点不讲情分,又把皮球踢到了皇帝那里。 由着她这样下去,连自己都要被殃及,恰好安庆殿的内侍过来寻她,说是长公主府又派了人进宫,请太妃回去。 敲山震虎,温嘉姝也不想真把宇文家逼得太紧,吩咐外头暂停行刑,等宇文昭仪上了自己的步辇,千秋殿才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击打声。 宇文昭仪在上位久了,平白无故在千秋殿受了一场小辈的气,终究是自己丈夫嫔妃家中的事,总也要告知一二,但等她去小佛堂寻上皇时,那个天竺的伽明法师却同她说,上皇与圣上一同在寝殿下棋赌枚。 两位天子之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融洽的时光,圣上见宇文氏进殿观棋,脸上的妆都没有补过,就知道阿姝今日大概把她气得不轻。 他在尹氏身上吃过嫔妃先行一步诬陷他人的苦楚,暂且放缓了手中落子的速度,也时不时同自己的庶母说几句话。 宇文昭仪本来是想着私下与上皇说起这事,然而皇帝先一步发问,她也只得一五一十说了,温娘子既然准备将名单送到皇帝那里去,还不如自己抢先一步挑明,起码还能在圣上这里脱身。 难得皇帝会负气到自己这里来诉苦臣子管的太宽,连乳母的名分都得计较,上皇为着给妃嫔家族封官赐地的事情,也曾收到过许多弹劾他内宠过盛的奏折,两人在这事上难得默契,倒像是回到太穆皇后仍在的时候,父子常常一同出去玩的时光。 “二郎,你娶的这个小女子未免也太较真了。” 其实宇文昭仪提到的一些嫔妃,上皇已经不太记得了,知道曾经得过宠,但现在有了新人,也就不怎么招幸了,但毕竟是他从前喜爱过的美人,上皇也不是十分绝情的人,总要多维护自己的妃妾一些。 她们用青春曼妙的胴体来服侍自己这个比她们父母年纪都要大的皇帝,不就是为了博取宠爱,为家里人谋一份好去处? “宫中奢靡原是常态,君王尚有草鞋亲,要是她嫌府库不足,你随手抓一个犯错的世族旁系抄家流放,这些历经几朝的世族任过多少肥缺,也比她盯着御膳房这点微末小事强。” 上皇嗤笑道:“宁撞金钟一下,不锤破鼓三千。这样浅显的道理英国公夫人都没有教过她吗?” “阿耶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宇文尚书的胞兄在前朝时曾总管九成宫修建,而尚书自己又曾为前朝造了许多云梯浮桥,现在还是尚书仆射。”圣上接过内侍递来的茶,笑着落下一枚白子。 “裴相在太原时好像也是管钱粮一类的官员,近来有御史弹劾裴相之奴当街杀人,朕正好要让刑部去裴府问上一问。” 宇文尚书是宇文昭仪的亲兄长,他与裴相皆是上皇为臣时的好友故交,旧臣里面,也就是裴相还能不避嫌疑,多去南内陪上皇说说话,与这些亲近的人相比,那些失宠嫔妃立时显得无足轻重。 宇文昭仪变了神色,几乎要拜倒在圣上身前,“圣上,妾身兄长绝不敢贪赃枉法,辱没门楣。” 这话她说出来也觉得没底,前朝皇帝赏赐的金银再多,也不足以支撑宇文家那时每年养军士的庞大花销,她长兄又曾谋逆被诛,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要是想抓肥羊,宇文氏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第131页 上皇一时语塞,悻悻丢了棋子,“家奴卑劣,与裴相何干?皇帝以此降罪大臣恐有不妥。” “若无主人权势滔天,御内不严,家奴又怎敢仗剑杀人?”内侍收了棋盘,圣上也似察觉不出上皇的恼怒,“嫔妃不过充君王下陈,敢以外戚乱政。南内美姬三千,恐扰了阿耶清静,不如将这些犯了错的嫔妃送到尹氏那里,也好和她做一个伴。” “家人有错,也不能怪到女子的身上来。”上皇也知状纸上供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要追查起来有几个能是干净的,难不成将他的妃妾都幽禁起来? “这些女子依靠宠爱为家中子弟求官,身无寸尺之功,只晓得献媚邀宠,区区德妃之父,都敢妄称国丈,而妃妾还在沾沾自喜……” 这些陈年旧事是人心底见不得光的伤疤,无论是上皇还是圣上,都希望时光将那一段难堪的岁月遮盖过去,但它常常就是会自己从心里吐露出来,尴尬地提醒它的存在。 “二郎,你身为天子当心胸开阔,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在介怀。”上皇挥手屏退左右,“她们还年轻,也只是趁着有我几分疼爱张狂一些,妨碍不了你的。” 他这样一把年纪,总不可能忽然抽冷子想立一位太后,朝臣们也会觉得他疯了,那些庶出的孩子多数还是幼童,有几个能与皇帝或是未来的东宫相较? 圣上从来不觉得,上皇这些嫔妃之中有谁能真正替代太穆皇后的位置,宇文昭仪美貌温柔,出身豪门,但却不如他的母亲勇毅机敏,尹氏是裴相进献的美人,除了勾人别无可取之处……说到底,那是他自己的生身母亲,这些女子即使是想僭越半分名位,也会叫他难以忍受。 这些嫔妃自己不知检点,阿耶的纵容才是最大的祸端,若非顾着父子之情,那些外戚哪里活得到现在。 “阿耶,”他轻声道,“要是我阿娘还在,你也会这样说吗?” 那个会拿着弓箭与丈夫比试的妻子永久停留在了她三十五岁的年华,她是大周长公主的女儿,叫他爱慕,也令他敬畏,她在的时候除了倩娘,府中不许再有庶子出生。自从他做了天子,追赠她为皇后,派人将她移到自己的陵寝后,越来越多的妙龄少女怀着对天子或是天子权势的倾慕来到了这座宫廷,上皇就很少再想起她了。 再后来,父子生隙,兄弟阋墙,妻子的魂魄却常常入梦,她与自己隔着一条河,静默地站在对岸,眼中全是悲悯,她仍旧年轻,自己却老得不成样子了。 …… 这几日宫殿附近的哭声嘹亮了许多,尹氏睡在寝殿里的时候都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梦魇症,圣上只是把她关押在自己原本的寝殿里画地为牢,却不禁止她向附近的内侍打探消息,没有了权力的滋养,人苍老得厉害,她那曾经勾走上皇与隐太子父子魂魄的媚眼也开始昏花,分不清那进到附近寝宫的到底是皇帝的嫔妃,还是昔日的姐妹。 “敢问这位力士,这几天怎么总是安排女子住过来?”尹氏有些好奇,“一连几日了,这些嫔妃是犯了什么错才被关到这里来的?” “尹庶人,这您就不知道了。”看门的内侍从前就是服侍她的,和尹氏相处久了,也生出一些亲近,“你不知道,这几日圣上彻查内廷,杀了不少外戚,流放了好些人家,这些都是上皇的嫔妃,受了家人牵连被关到这里与您做伴的。” “哦,那倒是件好事啊!”尹氏喜上眉梢,听着这嫔妃的哭嚎也有几分南府小调的味道了,“我还当皇帝多能忍呢,这才几年,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她家因为支持隐太子被皇帝清算,当时惹了多少嫔妃笑话,还有许多巴结着她一同朝东宫献媚的嫔妃还来这地方看她笑话,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些人也有今日。 “唉哟,这可不敢胡说,您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那内侍叹气道:“现在可和原来不一样了,圣上要立皇后,内廷的规矩又得重新立起来,这回的事情要不是膳房在言语上惹了皇后动怒,也闹不起来的。” “那怕什么?”她望着那太极宫的最高处,满不在乎,“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还巴不得她烧旺些呢!”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这个中秋佳节过得并不怎么热闹, 上皇和昭仪都早早回了南内,不愿在宫内与皇帝一同宴饮。许多嫔妃外戚都被处置,即使月圆似盘也没得心情观赏。 唯独千秋殿里新摘了数筐葡萄, 预备着帝后酿酒。 温嘉姝躺在葡萄架旁边的竹榻上, 透过深绿的藤蔓,明月遥遥可见, 她伸手想去够桌上的葡萄, 早有人递到了她的手边。 “阿姝真是惫懒, 捣几下葡萄汁就算把酒酿成了。”圣上把剥了一半皮的葡萄拿给她,方便她拿着吸吮果肉,“从前还取笑我酿酒不过是把洗净的青梅放进酒坛, 轮到自己就躲起懒了。” 酿酒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如此,她和郎君用玉杵捣过葡萄, 再加了蜜糖放在罐中封好,让人拿到阴凉处储存,后面过筛配曲的事情自有内侍去管,她伸手又要了一颗葡萄, “捣了五六斤葡萄,现在手酸的很。道长, 你过来亲亲我。” 温热的亲吻轻轻地落在她的手背,圣上把手松开,从绮兰手里取了团扇为她扇凉,“阿姝, 你愈发娇气了。” “从前你嫌我太懂事, 现在又嫌我娇气,当真是君心不可测啊。”温嘉姝在宫宴上偷喝了许多葡萄酒,身子正热, 她一边享受着道长的体贴,不无担忧道:“郎君,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在朝中发难,这些太妃又都被你幽禁起来,上皇会不高兴的。” -- 第132页 皇帝难得顺从了一回上皇的话,从世族旁系里抓了几只肥羊宰割,连着裴相也因为纵容家奴罢官归乡,将一部分家财充入宫中,要不是因为皇帝来这样一手,上皇还不至于负气回了南内。 “育有子嗣的嫔妃母家至多不过流放,阿耶不会有异议的。”圣上想要扶她起身喝一碗醒酒汤,“夜里头露水重,咱们回寝殿睡去。” “这才多早,谁要同你睡呀?”温嘉姝轻轻推开他的手,“钦天监说今夜之中会有星陨如雨,想着在外面看一看。” 这个意兆很是不好,说的是君王德行有失,如桀纣残暴。 正碰上朝中这些事情发作,边疆战事未休,要是上天再降下异兆,朝中立刻会有许多臣子趁此机会劝谏皇帝暂消雷霆之怒,向上苍忏悔自己骄奢淫逸、不孝父亲的过错。 “前朝得重宝,天不佑寿,朕得流星,也不见得就要亡国。”圣上淡然道:“其实星陨如雨也是极美的夜景,不辜负此等良辰。” “郎君倒是想得开。”他能这样想自然是再好不过,温嘉姝也不想在这时说起前朝内廷的事情,有一搭无一搭地和郎君聊着,葡萄藤织就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清澈的月光透进来,她都想伸手掬一把。 “道长,我小时候有一种传说,如果站在葡萄藤底下,就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八月份仍有流萤点缀夜的落寞,她坐起来想听一听,除了秋蝉的叫声,什么也没有。 “七夕鹊桥相会,阿姝这个时候听当然什么都没有。” 他怀疑温嘉姝是酒气涌上来了,开始说胡话,换了哄孩子的方法:“等明年你再听就有了。” 她点了头称是,“不过这种说法也奇怪得很,凭什么要从葡萄藤这里听呢?” 圣上觉出和一个醉鬼说话的麻烦,也就胡乱编了一些话来回她,“大概是他们的话音可以存在葡萄藤里,阿姝不困吗,快别想了。” “那道长和我说的话,也能存到这里面吗?” 她歪着头笑,打量郎君道,“以后我就这样骗他们,就说是你教的。” 亏她还分得清骗不骗的,圣上执了她手捏了两下解恨:“ 阿姝要去骗哪个他们?” “当然是孩子们了,”温嘉姝兴致勃勃道,“等他们能听懂人说话的时候我就教他们坐在这张榻上,然后我和道长就在外面假扮牛郎织女说话。” 圣上见她说起孩子的事情,心底滋生出些许温柔,“骗过第一个就算了,以后再要骗,就容易被戳穿了。” 第一个还好骗些,等大的这个明白了事理,再想去骗第二个第三个就难了。 “要是生得像阿姝一样聪明可爱,第一个也骗不过去的。”圣上抚摸着她的发丝道:“我听说宫宴上英国公府派人送进来一幅钟大家的真迹,是夫人送你的嫁妆吗?” “道长,我阿娘那是找了个由头派人过来与我说,想着接我回去了。”她的衣袖半遮了面容,偷觑他的神色:“你答应吗?” 论情,他当然不想放人走:“在内宫让女官教导不也是一样?就像是前朝的皇后,婚前都是养在宫中的。” “可阿娘嫌我太能闯祸了,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家,不说别人,南内那位肯定要不舒服的。” 比起国库中悄无声息被花掉的金银,温嘉姝觉得这些人也就称不上一句可怜了。 上皇并不当权,圣上又不曾株连那些嫔妃的三族,只是发落了渎职的一些人,这些也是事前告知过南内的。上皇日后也与她不常相见,只要温家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旁人巴结皇后和温家还来不及,又不是和世家大族结怨,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些人都是朕下旨流放的,与皇后有什么干系?” “我听郎君的意思,是不许我回去么?”她嘀咕道:“你当时要我进宫,可没说要我住一个月这么久。” “不是不许,只是不想和阿姝分开罢了。”她大可以说是母亲思念自己才要把她接回府去,但却选择了坦然与他明说,圣上也不会叫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过父母爱子,也是人之常情,等你酒醒了我再教人送你回英国公府去。” 他出于私心,也十分赞同前朝那种把未来皇后养在宫中的做法,但既然英国公府担忧阿姝的处境,也该让她回去瞧一瞧父母,否则也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强抢了人家的姑娘入宫一样。 “毕竟以后阿姝受了玺册,能侍奉双亲的机会比如今更少,现在你也该和夫人与世子多亲热一些。” 她只“嗯”了一声,睡意浓重,大概也是捣葡萄困倦了,控制不住眼皮打架。 他慢慢摇着扇子,忽而见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想要唤她一观,但回答圣上的却是姑娘那绵长的呼吸。 倏然月掩轩辕,天星尽摇,倾斜西北,流星贯彻北极,如瓮如斗,不可计数。 内侍极有眼色地呈上来一件披风,圣上披在她的身上,细致地替她裹好,梦中的女子嗅得情郎的气息,呢喃几句,向他的怀中靠拢了些许,复又沉沉睡去,无缘得见这等绚丽夺目的夜景。 圣上见她睡得香甜,在将她拽起和听凭她见周公之间思索片刻后,便在温嘉姝的面上落下缱绻一吻,抱了她回千秋殿的床榻上安睡。 道长是个言而有信的男子,等他竖日上过了早朝,两人一起用了一顿早膳,便点了一队御林军送了温嘉姝回府。 -- 第133页 杨氏是提前一刻钟知道消息的,早早到了门前迎候,英国公府附近也都是高官宅院,平日里清净得很,但近来长公主府上的女子总要过来,杨氏也有些不耐烦,正好女儿回来,她也不用再受这份熬煎。 温嘉姝不知道自己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长公主府上的人要来找阿娘做些什么,听杨氏说来还觉莫名其妙。 “阿娘,前些日子上皇住在太极宫中,长公主都不知道借着由头入宫见我,好端端的找你做什么?” 第6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算来她和咸安长公主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只听说她近来不像从前那样喜欢出来游玩,闭门谢客。 就连圣上几次在宫内设家宴也告了病,这不像是她素日的风格。 “她是陛下的姊妹, 我也不好避开, 若以后她再派人过来,就叫来见我好了。” 温嘉姝拿了一个木制的空心球逗弄雪衣:“吐蕃臣服在即, 要嫁也不会嫁天子亲出的女儿, 不知道她要还需担心什么。” 她已然很有皇后的作派, 显然皇帝也准许她参与政事,但瞧她弄出来的这些事,又不叫人放心。 “她行事一贯叫人琢磨不透, 但也只是一个公主,你将来稍微体贴些也就成了。” 杨氏握着女儿的手腕, 没有外男在,也方便她挽起衣袖查看。 臂上殷红尚存,她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圣上还是知道分寸的。” “阿娘你在说什么!”她十分不服气,“明明是我有分寸, 才没教人占便宜。” “你要是有分寸,皇后就不该是你了!” 杨氏估计着她所谓的没占便宜, 也就剩了最后一步,“阿姝,你入宫以后圣上待你好吗?” “那我说不好,阿娘信吗?”温嘉姝莞尔一笑:“他本来舍不得我回来的, 但是听说阿娘想我, 才教人送我回来的。” 爱屋及乌,杨氏倒不信单是一个自己在皇帝那里能有这么大的面子,板起脸来教训她道:“皇后还是少贫嘴薄舌一些为好, 难不成家里不递消息,你就再不回来了?” 温嘉姝默然片刻:“那肯定不会,皇后嫁入宫中的时候总该是从自家走的。 女儿大了该出门,自己和她父亲心里不知道怎么惦记着她才好,她能留在家中的日子本来就少,皇帝还谋算着把她留到宫闱里,她还有几分乐不思蜀,“你最好这辈子不要为圣上诞育公主,否则一辈子都有担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 杨氏这样说了以后,想了想当年阿娘知道自己决意嫁给温晟道的时候,总有些说不明白的滋味:“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其实只要你开心,见不见的也没有所谓。” 头十几年里,她在女儿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小时不过操心她穿暖吃饱,识文断字,大了又怕她遇人不淑,圣上这样喜欢她,自己以后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了,只要教导好钰郎,将来不要让他为皇后添麻烦就成。 “阿娘,我就是进宫住一个月罢了,以后我再也不到宫里去见他了。”温嘉姝看着母亲微妙的神情:“当然圣上要来见我,我是挡不住的。” “不诚心,”杨氏斜睨了她一眼,“陛下要是时常来呢,这是国公府还是圣上的行宫?” “怎么可能不诚心。” 温嘉姝揽住了阿娘的肩膀,其实道长送她回来也不见得单纯是因为英国公府担心自己,她常常替郎君整理奏疏,也知朝中动向。 朝中连年用兵,最容易使属国生出异心,这些异族因为天.朝的强盛而臣服,必然也会因为利益冲突而依附他国,如今又有流星异兆,圣上若不能做出些伟业破局,恐怕还要下罪己诏静思己过。 他不愿意叫她也跟着忧心,自己也只能从内宫的事务着手,让掖庭拷问那些被招供出来的内侍宫人,连着抓出十几个有关的外戚,抄了好些人家。虽然抄没所得也不过是供给大军半月之需,总归聊胜于无。 “阿娘,”温嘉姝伏在她怀里偷偷打了个哈欠,“他最近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哪会时时刻刻挂念着我的。” 贞和六年重阳大射后,吐蕃的王庭已然更换了旗帜,陈国公与江夏王饮马西海,将吐蕃王室三百余人困于宫中,同年十二月万寿节,天子再遣南礼为先锋,领突厥兵数千,令陈国公北上,与之共破高昌与西突厥,高昌王闻唐军合围都城,夜间惊惧而死,西突厥可汗西逃千余里。 转年正月,圣上令陈国公在西域设三洲管辖,使西域大碛路再无阻碍,吐蕃赞普上表称臣纳贡,自称天子之甥,俄而以皇后之父为帅,一举击溃辽东,再克乌骨城,与卫国公会师合围高句丽都城,高句丽新王恐惧无法,入京请罪,自称东夷下奴自缚双手,跪在太极宫外,膝行至太极殿叩拜天子。 圣上令左右解绑,斥其无为臣之义,“东夷少年,跳梁海曲,今复敢与天子战乎?”,而后赦免其罪,重新册封其为高句丽王。 自此高句丽、波斯、吐蕃、尼婆、铁勒、林东等数十国君长诣阙请旨,共奉唐天子为天下共主,上尊号圣可汗,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四海皆为天子臣妾,这个曾经一度被突厥逼到都城之下的国家掀开了过往的峥嵘,开启了立朝以来最辉煌的篇章。 温晟道去往高句丽的时候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长安,回来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杨柳依人,英国公府换上了一片喜红。 -- 第134页 三月十五日,天子衮冕御殿,受文武五品以上等叩拜,行奉迎之礼。 宫里在行册后之礼时令女官送来了皇后的册封所用的首饰和祎衣,尚服和几位女官为皇后重新挽了头发,替她戴上十二树花钗与两博鬓。 深青色的祎衣配了朱色的素纱中单,穿在她身上更显美人端庄窈窕,举动之间博鬓轻颤,金饰光华璀璨,格外雍容华贵。 温嘉姝由着她们摆弄,温府的外面早就用锦绸遮成数十里屏障,她的闺房内站了许多内官,一切都进行得鸦雀无声,好像是她在做梦一样。 杨氏立在房外,携了钰郎等待皇后妆成。 几位女官搀扶了温嘉姝出来,温景钰还不太明白此时他和阿姐之间已经有了君臣之别,只是知道除去耶耶从辽东回来,英国公府头一回这样热闹,来了好多穿着贵气的娘子,把他姐姐打扮得像九天玄女一样好看。 “阿姐,你今天很漂亮。”乳母把他抱在怀里,替世子向皇后请安,温景钰用不甚清晰的童音夸赞她:“阿娘说你今天就要出嫁了,让我来给你贺喜。” 她面上今日敷了许多脂粉,眼泪流下来反而不美,温嘉姝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胖手,“钰郎,我现在走啦,以后少和阿耶一同气娘亲。” “他们两个就是再怎么气我,也不及皇后厉害。”册后之礼过后杨氏整整失眠了一夜,但现在的精神尚好,看不出来什么:“今后娘娘到了宫里,一定要戒嗔戒躁,恭谨仁爱,方不负陛下厚爱。” 她的女儿是大唐第一位入主椒房的皇后,也是天子元妻,身上凝聚了万千目光期盼,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好坏与否那就不是她所能知道的了。 皇后入宫的车驾必然会引民众围观,锦绸外面的人只能瞧见新后华美的衣冠和隐在珠帘里的年轻面容,萧琛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官员,还没有资格到大殿上朝贺圣上,他清俊消瘦的面容悄悄从地上抬起,直直地盯着皇后的车驾。 街上的这些百姓中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皇后的美貌,他曾经也是有机会将这样的美人拥入怀中,但阴差阳错,堪堪到手的姑娘飞上了枝头,成为了太极宫的女主人。 他近来陪着长公主吸食阿芙蓉膏久了,常常生出些奇怪的念头,仪仗都已经过去,他还是向着皇后远去的九重宫阙眺望,时而幻想这个穿着祎衣的女子今日是自己的新嫁娘,时而又在幻境中踏上了太极殿,仿佛那个坐在太极殿上的男子已经换成了自己,正受着文武百官的三跪九叩,等待使者奉迎皇后入宫。 “众卿平身。” 附近的百姓议论得热闹,并没有在意这声奇怪的言语,即便是有人听见,也只是投去惊异的目光,不知道这样好看的郎君怎么好端端就疯了。 …… 傍晚时分,帝后在椒房殿行同牢礼,尚仪引了帝后入室就席,伺候帝后盥洗饮食,匏瓜分半,以红线栓连,两位尙仪向内注入葡萄美酒,呈与帝后分饮。 两位女官等圣上与皇后饮罢了酒,取了两枚小巧精致的银剪,告了一声罪,各取下一缕青丝,用红线结成一股,恭贺帝后新婚。 等到礼毕,尚宫才引皇帝入东房沐浴换上常服。另一位尚宫领了皇后入幄脱服沐浴。 温嘉姝倚靠在椒房殿宽大的浴池边,她只需要坐在池边,宫人会往她的发上抹上香膏,服侍皇后沐浴。 浴池上浮了一层厚厚的花瓣,雾气缭绕,令人如置仙境,她被温热的池水弄得头脑昏昏,但睡得并不沉,过不多时那些宫人鱼贯而出,独留皇后一人泡浴。 温嘉姝被宫娥们细碎的脚步声惊醒,女官同她讲过宫中的规矩,沐浴未完,哪有单独留皇后一人的道理,除非…… 她扯了旁边的衣衫裹住身前,拿了舀水的木瓢泼向了帷幕深处。 “哪里来的贼道士,窥探人家沐浴?” “阿姝的眼力见长。” 掺杂了玫瑰花瓣的水洇湿了屏风,圣上被她突如起来的举动所惊,虽有些被人发觉后的面红耳赤,但仍自屏风后步出,心安理得地瞧着她,“既然阿姝不许我窥浴,朕也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他坐在浴室的榻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池中的温嘉姝,“兰汤潋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阿姝不是答应过朕,要演一演赵氏姊妹,难道不记得了?” “不,我怎么可能说过这种话!”他穿着齐整的衣裳,而自己却未着寸缕,这种情形是从未有过的,“即便是,赵合德也不肯给成帝看的。” “那莫若飞燕,”圣上从榻上往浴池这里走了几步,离得更近些,摘下了她颈窝处的玫瑰花瓣,露出她光洁的两肩,俯视她道:“阿姝看过许多野史杂文,应该晓得赵后此时该做何事。” “郎君,你怎么不要脸起来了?”郎君忽然比她的脸皮厚,被调戏的人变成了她,这让温嘉姝有些伤心,“看姑娘沐浴是多不害臊的事情,你得要些脸面才行。” 这也多亏玫瑰花瓣撒得厚些,才遮住了水下全貌,圣上只能在水波起伏之间,偶尔窥见一点沟壑。 “比这不害臊的事情多了去了,阿姝难道不喜欢吗?”沐浴之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他犹豫片刻,转身回到帷幕之后,遥遥同她讲话:“那我再让宫人们进来为你更衣梳妆。” “别呀,郎君。”温嘉姝还以为道长只是难得的虚张声势,将衣服丢到旁边的托盘中,放心地在池中泡浴,“你进来这么久,她们准以为我们在做坏事呢。” -- 第135页 “这样短的时间朕能做些什么,”他语气和善地同她商量,“饮完酒是不能长久泡温泉的,阿姝,你听话些好不好?” 温嘉姝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郎君这样冒失地闯了进来,忽然又肯体贴,就让她觉得道长还是很好说话的一个人,便勉强同意了,“那郎君你背过身去,不准看我。” “好,我不会看的。” 水声潺潺,兰汤潋滟,美人轻蘸泉水,细拭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一幕幕活色.生香的旖.旎画面,纵他不看,又如何想象不出来? 之前服侍温嘉姝穿衣梳妆的女官得了皇帝的吩咐入内服侍皇后,寝袍与祎衣的颜色相似,里面是袖口窄窄的薄罗裙,外头罩了一件朱色广袖的纱衣,司饰周全地考虑到圣上大概不会解这些女子发饰,简单地用玉钗为皇后挽了发髻。 皇帝等这些女官妆扮好了他的妻子才重新踏入浴间,温嘉姝穿好了衣裳,即便这衣裳比起平日她用的寝衣还要轻薄不少,但再瞧见郎君时也自在了许多。 她坐在妆镜前,招了郎君过来,“道长,皇后的用度果然奢侈,你看看这铜镜,比千秋殿的大多了。” 美人褪衣沐浴时自有无限的媟艳风光,甚至连浴罢的娇慵无力都这般摄人心魄。 圣上立在她身后,忽然失笑,“镜子这么大,必然是有它的用处,只要能让人欢喜,也不算奢侈。” 温嘉姝也表示赞同,“以后我要是想顾影自怜,可比原先方便多了。” “倒也不全是为这个。”圣上解开了她身前系带,露出从前碍于礼法而不能窥见的风光,而这一切,甚至都不需要低头,只需要看着铜镜就能知道。 浴池中温泉水滑,不好去捉一条通水性的鱼,但等鱼到了岸上,便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皇帝并没有在瞧她,但仍叫人面红心热,她抬手想拢上外衫却被郎君握住了手腕。 “别动,阿姝不觉得这样很美吗?”想要她害羞是很难的一件事,她愈是难为情,圣上就越想叫她再难为情些,“此处白昼潜伏,夜展光华,天都暗下来了,叫郎君瞧一瞧有什么妨碍?” 妨碍不妨碍的,也不能第一次就在这处云雨,她欲哭无泪,但要论武力又不是道长的对手,“道长,你到底背着我看了多少秘戏图?” “也没看些什么,随手翻翻诗集罢了。” 他望着镜中被自己按在座上的女子,像是被捕以后战战兢兢的猎物,低下身子念与她道:“一双明玉贴身前,紫禁葡萄碧玉圆。我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也就是想用些果子罢了。” 雾气沼沼,朦胧了镜中景象,圣上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镜面,让那柔软酥酪上的红色缀饰在雾面里显得格外清晰。 郎君除了开始解她衣带,后面并不曾动她羞人之处,但莫名其妙的是,她曾握了道长的手隔衣触碰过这方禁地,那时郎君还由得她肆意玩闹,可她生不出什么羞耻的念头,现在道长不过是点了一下镜中女子,她也觉得难为情极了。 “往日总是半见山峦,不能观赏全貌,今日难得坦诚,阿姝害羞什么?” 圣上松开了妻子的皓腕,看温嘉姝略显惊慌地系上衣带,含笑安慰她:“外面的人都叫我遣走了,夫人何必举动不安,不如同我就这般出去,也省了一番工夫。” 温嘉姝略带了恼意,回头嗔他道:“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叫我坦诚,怎么不知道先将自己变得坦坦荡荡,一点也不讲究礼尚往来!” “那我要怎么行事才合阿姝的意呢?”圣上转到她身前,半倚了妆台瞧她被热气晕染成娇红的芙蓉面。 她思索片刻,起身附在郎君耳畔说了几句才暂离妆台。 “这怎么成!”圣上望了望外面天色,意有所指,“阿姝,夜都深了,我们这样不大好吧。” 窗户外面还透着光呢,怎么就不好了? “道长,长夜如斯,我又不会跑出去。”总不能只叫他一人得意,不许她像以前一样冒坏水,“不过是叫你从心所欲,像以前一样罢了,这也不叫为难。” “圣可汗天威赫赫,闯到里间咄咄逼人,叫臣妾实在是惶恐不安,难以安心侍奉。”她抚摸着圣上的常服,半真半假地装可怜,“郎君,我才刚到你家,你总得叫新妇适应一下嘛。” 他从前也是一样的装扮,不见她如此惧怕天威,圣上瞧她总不像是诚心诚意,“阿姝说实话,我才肯去更衣。” 温嘉姝从妆台的下面抽出了一本图册翻到倒数第二页递给了郎君,那是她沐浴之前看过,叫女官暂且藏起来的。 她双臂揽了郎君的颈项,凑在他唇边亲了一口,“道长,其实我在道观的时候,就想把你这样了。” 第6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热闹了一日的太极宫重新恢复了寂静, 本该是春意盎然的椒房殿却传来敲击木磬的声音。 神龛前燃了一炉檀香,虔诚的道士束了一顶碧玉青莲冠端坐在蒲团上,不疾不徐地吟诵着《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经书才翻过了几页, 帘外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道长,夜都这样深了, 为何还不就寝?”女子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 从后拥住道士的背, 亲了一口他的耳垂,“是在等我共度良宵吗?” “无上天尊,不知善士从何而来, 寻贫道有什么事情?”道君念完了这一页,方才放下了敲击的木槌, 女子的重量压在身上,仍是笔直如松,坐如磐石。 -- 第136页 “我是从东土大唐而来,专吃人心肝的狐狸精。”温嘉姝没想到郎君演得甚好, 大概他本性如此,也不需要怎么做戏就叫人爱得不行。 她慢慢将手探到了他心房处:“听闻圣人有七窍玲珑心, 何不剖我一半,让我解一解馋。” “予你心肝,我能有何好处?”道君淡淡道:“何况人的心肝有什么好吃的?” “旁人的心肝不好吃,但道长的一定很香。”她贴在那碧色的道袍上, 嗅了嗅道君身上的气息, “我胃很小的,清蒸、红烧、油炸,只消一半心肝, 够我吃上好几餐。” 她使坏地把经书翻乱了页数,叫他看不成,“我也不是白吃饭的,只要道长愿意,我可以做道长的炉鼎,为道长修炼内丹。” 这个狐狸精起来站在道君的身前叫他看个仔细,“你瞧我面貌光润、唇红齿白,不正是做炉鼎的好姑娘么?” 道家有修房中术者,会以十五六岁的女子作为炉鼎,与之行房中气功导引及采补之术,才好修炼内丹和气功,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 他向上瞥了一眼,随后垂下眼眸:“摘了心肝,我也便活不成了。” “道长这样说,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妾身送道长一枚内丹,管教人性命无虞。” 三月份的蜀中已经开始向长安奉送第一批荔枝,赶着为帝后的大婚添了一个彩头,她欢喜地衔了一颗剥好的荔枝渡到郎君唇边,明眸如饴,像蜜糖一样甜。 那晶莹剔透的果肉下还连着一点点深红色的果皮,她单咬了那壳的边缘,用舌尖轻托着送到他唇边,不需他怎么费力,稍微张口,就能感受到荔枝的清甜。 他似乎有些留恋这颗内丹的味道,柔软相触,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甚至还有些眷恋那内丹主人的唇齿。 “道长,我的内丹甜吗?” 她戏谑地瞧着道士,看他用完了那颗荔枝,“你以炉鼎炼丹,我吃人心修行,互相采补,各取所需,你我本就是一路人,道长还在矜持什么呢?” 那道袍下慢慢有什么东西凸显出来,温嘉姝面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问他:“道长可真是个古怪的人,把法器藏在下面做什么?”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盘深红色的“内丹”,道君从蒲团上站起,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合欢.床上,“妖精的话怎么能全信,阿姝的内丹恐怕不是真的罢?”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令郎君不怎么困难地解开了衣衫。 那衣衫底下却与她方才浴间一览无余的情形不同,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自己穿了小衣,似乎与异族的舞娘颇为相似,山峦被半遮半掩的花纹掩盖,臂上除去一个金臂钏外光洁无物,大概再把眉毛画粗些,就更像波斯舞女了。 “道长,还满意你看到的吗?”温嘉姝看到皇帝脸上的神情暗自窃笑,她刚刚趁着郎君去更衣的时候换上了一件波斯形制的舞衣藏在寝衣下面。 “那个波斯舞女教了我一支床笫间的舞蹈,告诉我说若波斯嫔妃逢君王临幸,可用这个叫男子畅意。”温嘉姝贴近郎君的身子,吸吮了一下他的喉结,身子平贴着柔软的被褥缓缓朝他身下移动,还没等她继续往下施展,就被人急切地封缄了口舌,迷茫之中她仍有心思感受到游走在自己身上的手上摸索着扯开了衣带,不知道把她的舞裳丢到了哪里。 “好姑娘,哪有新婚夜难为人的?”他口中带了稍显急促的喘气声,低声相求:“来日方长,你就不要在这种时候作弄我了。” “那怎么成,你们道士双修时都不看看日子的么?”她才刚想使一些手段,就被郎君打断了,扭动着身子不依,“圣上快去翻翻黄历,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万一不宜同房呢?” 这个时候任是谁也不会想离开温柔乡,真的去拿一本黄历对着看日子,“好了阿姝,我早就翻过的。” “今日三月十五,宜嫁娶、宜妖精劫色,宜修合欢。” 他的声音一如往昔醇厚,但温嘉姝瞧着郎君的表情可不大正经。 “劫色也好,合欢也罢,郎君反正是逃不出我的盘丝洞,何不叫我在上头?”她嘴上同郎君口舌争论,忽然被道长抚过那处丰盈,不觉软了身子。 “阿姝是什么?”圣上反客为主,却不急着攻城掠地,只是耐心地侍弄着自己的皇后,“谁家的狐狸精住在盘丝洞?” “我同你说了的呀,是吃人心肝的妖精,至于家住何处,与你有什么干系?”温嘉姝不依不饶,一双玉臂挽上了圣上的颈项,媚眼如丝:“怎么,我给了你内丹,道长还是想要收了我这只妖吗?” “那颗是假的,我该找找真的在何处。”圣上在这处留恋了许久,用唇舌给了她一些甜头,待到姑娘有些难耐地求他快些,才将指尖轻轻地落在了她的神阙穴,“那阿姝的内丹是藏在这里吗?” 说毕不待温嘉姝作答,又自己摇了摇头,手指下滑了三寸,不经意间摁了一摁,忽得春泉如涌,便知是寻对了去处,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原来阿姝的内丹是藏在这儿了。” 按照杨氏和女官的说法,初夜这种事还是要吃些苦头的,但她被道长弄得神魂飞荡,忽然被人按在户处,羞得往床帷后挪了几分,不叫他这样直直地打量人,然而她又没什么力气,往常还能仗着郎君的疼爱逃脱,现在是退无可退,被人摁住了腰肢,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功。 -- 第137页 既探得了路途,捉妖的道长也就不再客气,解了自己的衣衫将法器放了进去,来夺妖精的内丹。 “阿姝的内丹藏得好深,曲径幽深,真是教人好找。”圣上的气息有些紊乱,亲了亲妖精的面颊,“放松些,叫我取出来可好?” “道长,你从哪里学得这样坏!” 利刃入鞘的那一刻仍是有些疼痛,温嘉姝呜咽着,手指深深陷在鸳鸯枕里,恨不得将这个坏心肝的男子踹下去,“你要收了我拿去炼丹,还要叫我行个方便!” “阿姝说的很是,”圣上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做确实有些太欺负人,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既然如此,那阿姝先歇歇补个眠,我自己来就好。” 珠帘被晚风吹起了一角,珠玉相撞的清脆声也掩不过屏风后的浅浅吟唱,纵是夜色冰凉如水,亦不能冷却此刻的芙蓉帐暖。椒房殿内的骤雨来得突然,将一枝原本含苞待放的桃花催至绚烂。 绮兰在外面听见皇后好像是哭了几声,但根据她素日在主母跟前服侍娘子的经验,不像是疼得实在是受不了,更像是受了一点点的小委屈,想要在人前博取怜爱。 敏德听见里面的声响没了,试探着请示过了圣上,才同宫人一道入内伺候,帝后新婚情浓,大概也是有些累了,圣上只半掀了同心帐,将沾了点点殷红的白色丝绢放到彤史女官的托盘上吩咐记录,从容不迫地在绮兰手中的铜盆拿起了事帕,才又让人退下。 宫人进来的时候温嘉姝正老老实实地躺在道长身侧装死,等敏德他们走后才由着郎君擦拭了一番,重新缩回了锦被中,只觉浑身酥软,人却精神得很,真像是吸食了男子的阳气一般。 她确定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后忍不住用话羞他,“郎君你这么坏,我这处盘丝洞可留你不得了。” “阿姝说我坏?”圣上笑了一声,拨开温嘉姝汗湿的发丝,在那莹白的耳垂上咬了一记:“那你歇歇,一会儿咱们再来一回?” “道长不坏的,一点都不坏!”温嘉姝大惊失色,“你不是饮过酒了吗,怎么还想来干坏事?” “又不是和那些臣子宴饮,一杯合卺酒罢了,有什么妨碍?”圣上斜倚着床头,望着她笑道:“要是阿姝肯以身盛酒,大概还有助兴之趣。” 他抚过妻子锁骨处的红痕,轻轻吻了一下,“还疼吗?” 这种问题令温嘉姝有些纠结,说疼呢,其实也就是起初有点胀痛,落红也只有一点血渍,后来渐入佳境,连这些许的疼痛都可以带来愉悦,本来被人破门而入还有些放不开手脚,等到她尝了甜头,也开始索缠着道长,要他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去。 但是说不疼呢,皇帝势必要同她再来一遭,阿娘说不能全依着男子心性索取,那她还是说疼更容易推拒些,而女官又悄悄教导过她,凡是世间男子在这件事上都极为在意,要是说一点不痛,郎君或许还要疑心她是不是瞧不起自己。 “当然疼了,这事儿怎么可能不疼?”她委委屈屈地向道长展示身上的痕迹,嗔他狠心:“道长一点也不心疼我呢!” 第6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真这么难受?”圣上若有所思地抚摸她身上的痕迹, 她的面容上还带有动情过后的红,“可刚刚阿姝不是还痴缠得厉害么?” “道长你说什么?” 温嘉姝回想起刚刚快要到达极乐的时候被他哄着说的那些好听话,这种没脸见人的事她怎么能承认, “那是道长威逼利诱, 不是出自我本心!” 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被她带坏了,行到一半时忽然不肯出力, 只哄着人说不知廉耻的话, 才肯奖励似地动上一动。 “皇后说的很是, ”开了荤后的男子脾气总是好的,圣上含笑披起被女子扯掉的道袍,趿鞋下榻:“像是‘好哥哥, 我要你往这边来些’,这种话也是我骗着你说的。” 温嘉姝想要丢一个枕头过去, 但道长这样走出去,她还有些不安,便从同心帐中探出头来,“郎君, 你要做什么去?” 圣上在外间翻找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小小的圆盒进来, 上面以碧玉作缀,金粉勾勒莲纹,不像是皇帝的审美。 他将床帐掀起,让长明灯的光亮透进来, 言简意赅道:“这是阿耶给的药, 说或许咱们用得上。” “上皇给你这个做什么!”这种药经由上皇的手给皇帝,总让温嘉姝觉得有些别扭,“我不疼了, 道长不用费心。” “要是不疼,阿姝便同我再来一次。”圣上在她唇上轻啄一口,“这秘戏图确实大有裨益,阿姝勤勉一些,我们今天再学几页。” 这算是哪门子的精神食粮,只会教人越吃越饿,越学越累,根本不值得人挑灯夜读,最终温嘉姝斟酌了一下,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让郎君上了药。 上皇毕竟是有过许多妃妾的风月老手,还不会在这种药上坑自己的儿子一把。 温嘉姝半阖了眼享受,有人给上药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道长能细致地照顾着她的感受,让他开垦过的每一寸温热都变得清凉起来,到了最后,她都生出困倦的意思,想要直接睡去了。 圣上施完药后见妻子有了困意,也放下了同心帐,躺在她身畔合眼欲眠。 温嘉姝被郎君的动作惊醒,“道长,我们现在就要睡吗?” -- 第138页 “不然呢,你又不肯与我再来一回。”圣上伸出手在她背上轻拍,试着哄她入睡,“阿姝不是疼吗,那就快睡吧,我还忍得住。” 头一次与人同寝,温嘉姝半趴在软枕上端详自己的夫君,总觉得有些奇怪,过了半晌,才明白这怪异之处:“道长,你的这个睡姿我怎么没见过?” 皇帝是朝右侧卧躺,如狮子一样累足而眠,她观察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一下,她都替郎君觉得累得慌。 新婚燕尔,圣上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也不渴睡,见温嘉姝一直盯着自己瞧,便同她解释一番,“阿姝,这个是佛家的吉祥卧,男子卧睡之法,你自然见不到的。” “你一个道士,学什么吉祥卧?” 她年轻得很,对什么事情起了兴致立马就得知道答案,刚刚打过了瞌睡,现在也就不困了。 圣上阖上双目,不再理她:“是衡阳真人教给朕的。” “郎君,那为什么你要学这个呀?”越是不让人知道,她就越是好奇,“你这么睡多累啊!” 他用锦被包裹好温嘉姝,不叫她知道又该刨根问底,叫她明白又要多了一桩笑话自己的把柄:“男子晨间与梦中皆亦动情,这般卧睡,旁人就不知道了。” “你睡梦中动情旁人怎么知道……”温嘉姝话说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躲在被子里笑得想捶床,人都精神了一半:“道长,你没有手么!” “这种邪事还是少染为妙,”圣上被她笑话,恼羞交加,“衡阳真人说卧睡有助修行者宁心静气,少有梦.遗,你有什么好笑的!” “谁说我要笑你了,我只是觉得……”她笑得就没有停过,勉强抽出空来夸赞了一句,“觉得郎君很厉害,颇通养生之术,定能长寿百岁。” 圣上并没有觉出她有几分真心,但这也算是一个台阶,叫他脸上好看一些,“其实阿姝也很厉害的。” 温嘉姝毫不谦虚地接受了他的夸赞,圣上把玩着皇后的青丝,一时失笑:“其实我开始学这个的时候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元阳会落在你这个姑娘手里。” 有喜欢双修炼丹的道士,就有清修童子功的道士,道家重视元阳,以求精气不散,形与神俱,而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郎君,那我的元阴不是也给你了么?”她忽然又想与他亲近一些,但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们两不相欠,学不成这个就算了,你再去瞧瞧有没有调和阴阳的法子,我陪着你一同试一下。” 圣上自从娶了妻子,对道教的修行难免也较从前松懈些,他念了几遍经文也不见身心清净,干脆眼不见为净,准备试着转身睡去,温嘉姝却又生了其他疑问。 “道长,这个吉祥卧真的这么有用吗?”温嘉姝戳了戳他寝衣松散的部位,“像是那种修炼很久的,是不是瞧见女人都不动心呀?” “自然如此,修行日久的高僧大德即便是妙龄女子不着寸缕,亦如古井无波,坐如磐石。” 圣上话音未落,温嘉姝却蜷缩到了锦被底下,非但如此,她还掀开了自己丝被的一角,自下而上,像勾魂摄魄的女妖,在锦被里轻轻握住了自己那处法器,叫他连训斥的话也说不出来。 温嘉姝过了片刻才从他身前钻出,呼出一口长气,“道长,我刚才试了一下,觉得也没你说的这样厉害呀。” 她就在离自己这样近的地方一本正经地研究着道士的法器,笑着向平静的湖面扔下了一块石头,看着他心生涟漪,自己却停住了手。 “阿姝,你怎么停下来了?”他握了女子柔嫩的手往下探了探,低声恳求道:“好姑娘,你动一动。” “道长,你下面怎么又开始敲鼓了?”她明知故问道:“我就是考验一下罢了。” “我这个人又不是高僧大德,是最经不住考验的,”圣上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无非是要他亲着哄着,这姑娘就心软了,“善士,日行一善,难道你今夜就不做好事,布施我些甘霖么?” 她扑哧一笑,亲了一口郎君的下颚,“好好好,道长喜欢多少拿去就是了。” 温府的仆婢间也常在私底下说些不正经的玩笑话,“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但小道长也委实有些可怜,空生得这样雄伟,虚度了二十七年却只用上一次。 平日里被她欺负不用负责后续也就算了,现在娶了娘子还叫他当玉瓶似的供着忍着,尝了肉味还要叫人吃素,良宵难得,自己也想叫他尽一尽兴。 但她这样一开口,后面也就由不得她了。服侍帝后的人都在外面,椒房殿的内殿任由两人行走,当道长又尽了一次兴后抱了她到案上,督促她再学一页秘戏图时温嘉姝终于哭了,“道长你快放我下来,好孩子夜里都不喝酒的!” 圣上只是吻去了她的眼泪,“不教你喝,我不是好孩子,只我喝就成了。” 他们之前酿出来的葡萄酒一直放在窖里单搁着,不知道是早有谋划还是内侍们有意讨好,膳桌上的葡萄酒还在桌案上摆着。 圣上是驯得住烈马的男子,要摆弄皇后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是不敢把她弄伤了,扯了她素日用的丝帛把温嘉姝的双手捆过头顶,“阿姝从前不是好奇君王是怎么金屋藏娇肆意玩.弄,朕今夜让阿姝长些见识不好么?” -- 第139页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也就随口那么一说,皇帝还记得要留到这个时候来实践。 当冰冷的酒液肆意在她身上流淌的时候,温嘉姝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扭头去看镜中的道长,从前她喜欢把神仙从云端拉下来渎玩的滋味,现在自己反而被当成了供品奉上神坛,在清醒的状态下任由道君享用。 果然算计别人久了,总会有一天会被算计回来的。温嘉姝从前掉几颗眼泪,就能从圣上那里得到许多赔礼,还须得好声好气地送她,她才矜持地勉强同他好了,现在她真心实意地哭了许久,郎君依旧是我行我素,专心做他喜欢的事情。 “阿姝是学过舞的,果然体态柔软,哪日也该多饮几杯酒,”圣上爱极了她这种无力反抗却还得含羞承恩的情状,忽然想起来九成宫里她被女郎们灌醉后的模样亦是十分动人,也有些心神飘荡,“这样阿姝也就不会这么害羞了。” 绮兰站在外面守夜,三月的春风甚是和煦,娘子做了皇后,她也跟着心情欢畅,头一回侍奉过帝后擦洗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熬过来之后觉得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圣上都不用她们进去见到皇后,皆是亲力亲为。 如果以后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话,她还是有潜质成为皇后身边一个合格大宫女的。 敏德体贴她,催绮兰去喝杯茶,到侧殿休息打盹,这位未来的椒房殿领事姑姑还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万一圣上与娘子睡到半夜要茶要水,她自己这个皇后的贴心人都服侍不周,还怎么训导下面的那些宫人? 但站着站着,绮兰就觉出不对来了,她在英国公府的时候悄悄观察过,像是主君和夫人夜里用过水后都会吹灯安歇,怎么里面的声音越传越大,这些外面的人都能窥知一二了。 娘子的声音分不清是苦痛还是欢愉,但圣上定然是十分悦意了。 她面上不自然地泛红,回头去看内侍监,仍是神态自若地忙里偷闲,杵在柱边偶尔补眠,被绮兰发现偷懒也是不慌不忙,让小吉子从帝后同牢的膳食中拿了几样小食给绮兰转移重点。 “姑娘,我早就说过的,娘娘现在有圣上服侍,我和郑力士在这里守夜就好,用不着您操劳费心的。”敏德温和地安抚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您多适应些就好了。” “内侍监,那娘娘会不会被圣上伤到啊?”绮兰到底是温嘉姝的人,即使知道圣上这样算是对中宫的宠爱,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两人同寝,为什么能弄出这么大的声响,还不如一个人清净。 “不会的,”敏德笑着道:“新婚燕尔,都是这样的。” 如果帝后能一直这样下去,那上皇也就不用担忧圣上无嗣而致宫中生变了。 …… 温嘉姝醒来的时候,仍是伏在道长怀里的,身边多了个人睡觉把她吓得不轻,刚扯了衣裳过来要逃走才想起来自己昨夜是嫁了人的,又无声失笑。 本来要是她不松口,这场觉该睡得神清气爽,但心软了一下,就成了他手里的把柄,她略不依些,郎君要么暂时性失明聋哑,要么便要学着她从前扮可怜,安抚她“善士行一行好”,总不叫人消停。 “圣上,你上朝迟了。”她不睡,别人也就不用睡了。 温嘉姝学着内侍监的口吻在皇帝耳边悄声说话,圣上果然立刻惊醒过来,一瞧见是她,才放下心来。 “促狭鬼!”圣上偶尔也是有起床气的,但今日遇上皇后也就暂且算了,“新婚三日无大小,朝臣们说不得还在拥着夫人好眠,你吓唬我做什么?”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男子晨起初醒时候的沙哑音调,他这样突然一开口说话,温嘉姝昨夜的气好像也就没那么大了,自欺欺人地想一想,郎君也是因为她才嗓子哑了的。 “不得了的,你瞧瞧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温嘉姝指着两人身上的痕迹,“昏君好色,妖后惑主,我刚刚可是如赵氏姊妹一般拿陛下胸口做枕头的!” “夫妻敦伦乃是人之常情,哪有你说的这样严重?”圣上揽了她过来,“阿姝不再躺躺么?” “臣妾昨夜是只管享受的,哪会累到,反而是万岁,该多加保重,别熬坏了身子。” 她在底下自暴自弃地不爱动弹,就得皇帝辛苦,温嘉姝瞧郎君似乎不愿起来,便假惺惺地关怀道:“万岁也是近三十的人了,该知保重御体,爱惜自己,不可轻易劳累。” “阿姝觉得享受就好,原本是我担心太多,才没叫皇后满意。” 圣上面上仍是极温和的,不时去捋她微乱的青丝,从善如流道:“朕年纪老迈,自然不如皇后年轻美貌,体力强健,往后还是要辛苦皇后多些。” 还没等温嘉姝得意,便被人既快且准地擒住了腰肢,要移到他身上来,温嘉姝被人掐到痛处才觉难忍,呜呜咽咽地重操旧业,扮起可怜:“我腰酸着呢,你就想着这档子事,不是说你学了佛家卧的吗?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奴家!” “那还不是全怪阿姝,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越过楚河汉界?” 他说是这样说的,但还是起身按了她腰间穴位,“阿姝,你也没有使力,怎么这样娇气?” 温嘉姝一边享受着全天下独一份的服侍,一边埋怨郎君道:“那坐马车也不用使力,怎么大家都说车马劳顿呢?你把榫卯合在一处又要拆开,当然两边都费力了!” -- 第140页 说起坐马车,她又有许多委屈:“郎君,我们之前说好是我在马车上绑你的,你怎么反倒欺负起我来了?” “朕怎么忘了这样一回事?”圣上按摩了一会儿,含笑为她拢好了寝衣:“阿姝一定是记错了。” 她不可思议地瞧着面含笑意的皇帝,脸瞬间冷了下来:“道长,你要是这样说,那我从现在起就得戒酒了!” 第6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阿姝将来要诞育太子, 能不饮酒也是好事。” 这样的威胁在皇帝看来也没什么,他亲了一口温嘉姝的肩膀,“不喝就不喝了。”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温嘉姝倒在了自己的枕上郁闷:“道长, 又不是我一个人生孩子,我不能喝, 你也不许喝。” “皇后既然说了, 那朕从命就是。” 圣上瞧着她露在外面的丰盈肌肤, 稍微有些遗憾:“酒用不上了,那阿姝的身子不如用来盛蜜浆或者是牛乳,颜色也很相称。” “阿姝又不是个碗, 你别想往里面放东放西!” 温嘉姝隐约觉得自己激起了道长某方面奇怪的爱好,床帷间不再是她的主场, 反变成了切割鱼肉的砧板,她连忙道:“郎君,民间新婚第二日都要拜见舅姑,那我们现在要不要备了车驾去南内呀?” “阿耶不需要皇后这样到他跟前尽孝, 咱们三日后启程去行宫之前再去也是一样。” 君王苦夏,每年暮春都会去行宫消暑, 但上皇又忌讳行宫曾经发生的事情,常常皇帝会礼节性地去拜别上皇,今年正好逢上册后,去行宫的日子就往后延了一些, “阿耶现在所期盼的是东宫有主, 我多尽些力,说不准明年就要册封东宫。” 温嘉姝捂着脸长叹:“道长,你再这样尽力, 我迟要被你弄没了。” “不会的,我也舍不得这样做。”圣上伏在她身前盈盈处流连了一会儿,“阿姝,我今日方知为天子的快乐。” 温嘉姝本来被他含得有些情动,道长忽然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升起捉弄的意思,“道长,外面天都是亮的,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圣上微微松口,脸也跟着红了,“自然是成帝在合德的温柔乡里上下求索。” 他这样含蓄遮掩,难免被温嘉姝奚落一顿:“这不就是小娃娃来吃饭么?” 郎君的神色她瞧不见,依旧畅想道:“那我不就成了陛下的阿娘吗,郎君,你叫一声阿娘给我听听嘛!” 这话也就是她会说,旁人很少会在圣上面前提太穆皇后,圣上转身从周边的凌乱处拿了昨夜的药膏,转移她的心神,“我还是给阿姝按一按身上吧。” 这种只负责享受的事情温嘉姝当然喜欢,她拽了枕头垫在自己下巴处,美滋滋地腾出来一片平整的地方给道长,“郎君,我今日也方知为皇后是何等快乐。” 圣上倒了些药膏在手上匀开,点在她身上不适的地方,偶尔与她闲聊,“阿姝,那你觉得做皇后是什么样的快乐?” “能叫万岁为我按身,这自然就是只有皇后才能享受的乐趣。” 温嘉姝好了伤疤忘了疼,郎君疼惜她一些,就又开始恣意起来,半撑起身子来,轻佻地勾住了道长的下巴,“这是新来的小郎君吧,手艺不错,长得也还合我口味,把爷伺候舒服了,一会儿爷好好疼你。” 圣上遭她调戏也不恼怒,真的按妻子所说,默默地按揉她身周的穴位,他这样勤勤恳恳地伺候人,反倒显得她欺负老实人,温嘉姝阖上双目安心享受,偶尔随着他力道的加重迷糊地叫几声,反而不急着起身了。 当她马上要去再见一回周公的时候,郎君才停下手来,温嘉姝也觉得道长虽是自作自受,与她两厢情愿,但估计也有些累了,握了他的手腕邀请:“郎君累了一夜,既然今日没什么事,不如也陪我梦周公罢。” 圣上却依旧不做声,温嘉姝正要回头看看郎君是不是坐着打起了瞌睡,忽然后背就与人肌肤相贴,那道士的法器又不安分了起来,抵着那曲径入口跃跃欲试。 “道长,你干什么呀!” 温嘉姝能使上力气的部位都被他牢牢压制着,只留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后背对着他,“阿姝想睡了,你放开我好不好?” “好姑娘,我刚刚弄得你舒服吗?” 她早忘了自己说过些什么,“刚才是舒服,可你要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不舒服了。” “可你刚刚说过,要好好疼我的。”他有些惊讶她的不守信用,“你叫人来按身,都不给赏钱的吗?” 背部或许比前面还要触觉敏锐,她前所未有地感知到郎君的热度,有些心慌不安,“可你刚刚也没应我,我只当你不喜欢和我这样,不能算数的。” “怎么不喜欢,”他在后面安抚她道:“阿姝的想法虽然古怪,也是很有意思的。” 她现在身无一物,就是想要掏银子也没有,声音弱弱地同他讲,“可我也没有带银子,那……你就和你们这里主事的说一说,这次的先记在我夫君的账上好不好?” “娘子白白骗了人来辛苦,却又不肯给钱,”圣上觉得这样的身份其实也算有趣,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颅,“那就更要受罚了。” …… 敏德知道圣上这几日或许会睡得比平常早些,起得比以往更迟。但没想到新婚第二日直到午膳时分圣上才叫人进来收拾床榻,自己披了寝衣同皇后去沐浴更衣。 -- 第141页 本来是有好几个女官要来服侍皇后描容,温嘉姝嫌麻烦就教她们不要再用脂粉之物,道长除却羞人时爱咬姑娘的口脂,平常也不大喜欢亲吻到女子的脂粉,张尚服见皇后虽然仍有些疲倦,但承恩之后容光潋滟,倒比从前更强些。 这样的美人,即使是不事妆扮,也有出水芙蓉的清爽。张尚服为皇后梳了宫中样式的发髻后仅仅替她画了双眉,没再过多地修饰。 一般用了午膳以后,温嘉姝还是打算睡上一个午觉的,但被道长这样做点心似的放在案板上反复改刀,就算是后面再怎么温柔相待,也教人吃不消了。 她现在清心寡欲得像是咸宜观中的女冠,看到床以后完全没有那种世俗的想法。 朝中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但那些不怎么要紧的奏疏,一般不会在这种时候烦扰皇帝,圣上瞧她用膳时莫说与自己同座,连话不愿同自己多说几句,也知道她是有些不高兴了,问她喜欢些什么,也只讨要了一本医书,就算是想要与她同在书房理政或是出去游园,阿姝也想着法子推拒。 敏德见皇后性子淡淡,可能是有些累到了,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这种事他一个内侍也不必过多掺和。等到帝后吩咐散了赏钱,让他们抬桌下去之后,内侍监只留了几个内侍在殿里远远站着服侍,尽量不让圣上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阿姝,怎么又和我生气了?”圣上往她身前近些,温嘉姝就坐得远些,“阿姝不喜欢从后面来,以后我们再也不这样弄了。” “陛下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也不怕被人听到了!”温嘉姝正蔫哒哒地倚在罗汉床的靠枕上做绣活打发时间,被郎君吓得不轻,恨不得来捂他的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兴致缺缺是因为吃荤吃得有些多,想清净清净,能是因为姿势么? 其实要认真说起来,这个还是蛮叫人喜欢的,道长爱抚她时,她好几回都没忍住要将郎君缠得更紧些。 “那阿姝就是喜欢了?”不管是笑了恼了,总归不是不理人。圣上试图要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宫中也不缺这些东西,阿姝不要伤了眼睛。” 温嘉姝“哦”了一声,顺从地放下了绣花针:“想来内廷绣娘比起臣妾不知强上几何,圣上自然也不缺我这一个荷包了。” 这便是有些得不偿失了,道君握了她手,想哄人一同出去散散心,“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总闷在椒房殿也不大好,不如和我去批些折子,说不定也能寻几个笑话看。” “我才不和你去,我是内廷的人,管后宫的事还要有人来说我不知分寸,要是再插手前朝,说不定人要把我说成什么样呢!” 她鬓边彩凤式样的步摇随着美人的颦笑微微晃动,温嘉姝以手支腮,赌气同他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就是想把我放到桌案上去么!” 皇帝最初并没有这种念头,或者说今日没有这样的念头,他失笑道:“那我邀你游湖大约就是想在舟上燕好,与你同坐椒房就是在榻上欺负你,阿姝,你是要用‘莫须有’和‘臣风闻’来定我的罪么?” “我与娘娘燕好,不都是需要经过皇后的玉允么?”圣上剥了一颗荔枝递给她,眼神温柔:“阿姝要不要吃一颗你的内丹?” “那郎君不也是断章取义的好手,说好时就肯依着,我叫你停时也不见你听话,偏听则暗,哪里算得上是从善如流?”她不知死活地说道:“道长,你要是把对付我的功夫都放到朝政上去,没准能造出不小的文字狱。” 温嘉姝矜持地接过了他剥好的荔枝,“那你得答应一会儿别欺负人,以后还需叫我把这些事情都讨回来,我才肯同你一道去的。” …… 御书房的内侍给皇后搬了一把座椅放在陛下御案之侧,方便皇后焚香磨墨。 之前内侍监为皇后单设了案几,今日皇后驾临书房,却不见那桌案踪迹。 温嘉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是答应要来,可不见得就要顺着这些内侍的意思红袖添香,她索性拿了医书半躺在圣上用来素日小憩的榻上翻阅,叫内侍监落得个算盘打空。 她从目录上翻到自己想看的部分,逐行瞧去,忍不住带了笑意,正要唤郎君一观,却发现圣上拿了一本与众不同的笺表在批阅,似乎心情还不错,注意到妻子投过来的眼神才放下奏表。 “阿姝是瞧见什么了,高兴成这般模样?”圣上坐到她身侧,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倏然变了脸色,要把这医书从她手里夺走,温嘉姝早就料得他会如此,连忙藏到自己身后去。 “皇后也不能尽信书本上的东西,人的体质各有差异,怎能一概而论?”圣上气恼无法,又不能强扭了她的手腕夺过来:“你和我要医书,就是为了这个?” “书上不过是说男子弱冠者当四日一泄,三十者八日一泄。郎君恼什么呀?”温嘉姝亲了亲他的唇角,“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道长既知修炼之法,也该佐以医道,这有什么不好么?” 皇帝的信用在她这里还算是不错的,答应不欺负人,那只要她不松口就不会徒惹烦忧,温嘉姝凑得近些,揽住郎君肩膀。 “道长看的是什么东西,也告诉我好不好?” 圣上也不是被她这一点甜头哄转回来,不过这事却是和内宫有些关联,论理也须得和皇后商议。 -- 第142页 “没什么好笑的,”他想了想那经过中原谋士美化过后的长篇溢美之词,“不过就是两个泼妇对骂而已。” 第6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哪有臣子会在奏折上写泼妇对骂的? 敏德把圣上瞧过的折子拿来呈给了皇后, 温嘉姝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接过来递给夫君,而圣上见她为难,索性阖目倚在榻上, 没有再看的意思, “阿姝,你念给我听。” 他平时通宵达旦地批折子也不见有多困乏, 现在倒是犯起懒了, 温嘉姝知道这是圣上要自己看奏折, 也就翻来念给他听。 这本奏表实则是吐蕃的赞普进上来恭贺皇帝平定辽东的夸赞之词,“圣天子平定四方,日月所照之国, 并为臣妾,而高丽恃远, 阙于臣礼……” 温嘉姝念完之后不觉失笑:“这吐蕃人也是有意思,说的好像他就没有对圣上失礼似的,转年便把从前的事情都忘掉了,又来向陛下求亲。” 皇帝不满高句丽之处在于高句丽自前朝起就开始对上国不甚恭敬, 又与末帝交战,折磨战俘。新朝建立以后有几次高句丽的将领接受皇帝赏赐弓箭的时候面有倨傲之色, 圣上在骑射一道颇有造诣,对此亦极为不满,连高句丽王都是天子的朝臣,这些将领对君父的君父不敬, 等到高句丽王此番回去, 大概这些人的人头便要不日送达长安。 而它吐蕃现在是与高句丽一样是上国的臣妾一流,可当初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进犯松州, 对着天子大放厥词,要不是皇帝考虑到吐蕃地处苦寒,若要接手必定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得不偿失。这才许他复国,继续做西疆的王。 “阿姝有什么见地,不妨同我说一说?”圣上对妻子参与政事的事情一向是支持的,凡世间夫妻,总要有先一步去者,阿姝走得早些还好,若是他哪一日山陵崩塌,弃天下而去,他也不会放心让阿姝做一个对政事一窍不通的太后,孤儿寡母当政的强盛国家,即使是从前卑微臣服的家奴,也会生出觊觎的心思。 “要我说,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圣上就该把这份奏折送到高句丽去,叫他们的王看一看才有趣呢!” 高句丽和吐蕃之间隔山隔海,就算是彼此在皇帝这里骂起来也开不了战,皇帝要是把吐蕃的奏表给高句丽王看,那是吐蕃的赞普骂他吗,那分明就是皇帝想要骂他! 圣上想想这场面也有些发笑:“送就不送了,来日在朕面前吵起来,头疼的还是你的郎君。他们两个倒是心有灵犀,高句丽王私底下也在说吐蕃不执臣礼,起码高句丽不曾占国土分毫。” 这话说起来就是骗鬼呢,吐蕃本身苦寒,但是西北之处除却雪山并无天险,胡人攻占城池再想退回去还方便一些,但是换成高句丽那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天险是一条宽阔的江河,贸然过江会连人带了粮草被上国一并缴获,想从江上退回去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好歹也是圣上亲旨册封的王,怎么一个个的,都在比谁更不要脸呢!” 温嘉姝觉得不可理喻,“道长,那你要回些什么呀?” “要不然怎么说是叫你来看些笑话,”圣上把奏表翻到最后,上面已经用朱笔批复了一句“朕知道了”,仍是皇帝素日用惯的飞白体。 不过圣上的脸色并不总如春风和煦,笑过了这一阵,他揽过了温嘉姝的腰腹,又生出许多惆怅来:“这样的人最是两面三刀,朕在一日,他们尚且安分,等朕撒了手,阿姝和孩子要拿他们如何是好?”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皇帝追求万国来朝的天.朝威仪,但也不许卧榻之侧站着几位提刀的侍卫威胁到自己,更何况高句丽是因为皇帝近些年的阵仗下破了胆,并不是真的被打到亡国灭种。 “趁着朕和这些旧臣还拿得动弓箭,总有一日要彻底荡平辽东。”皇帝似乎是在自嘲:“可不能叫咱们的孩子也像朕一样接手一个烂摊子。” “不会的,道长你想得太多了。”温嘉姝忽然心底有些发酸,“说不定我比你走得还要早些,活不到孩子长成的那一天呢!” 这种话可太不吉利了,敏德站在帝后身侧有些发颤,新婚第二日圣上与皇后夫妻两个在讨论百年之后的事情,一个想得比一个多,这能震撼他一整年。 她本来就生过一场大病,圣上见不得她这样说丧气话,正准备挑个她身上耐疼的地方打几下叫她闭嘴,温嘉姝却先一步伏在他怀里:“我听阿耶说起过,前朝末帝辽东征兵的时候许多人宁可自折手足也不肯参战,可每回陛下起意东征,许多州县选拔里不符合条件的青年有不少求到我阿耶的军前,说是不愿县官勋赏,只愿得一机会,杀敌报国。就这我阿耶还怕违反陛下谕令,不肯征召他们入伍。” 县官是百姓们对天子亲昵的称呼,难道天下短短数十年的更替,那些自折手足的年轻人到老了能生出不顾惜性命的勇士吗?说到底还是新的天子乃是最得民心,是以君剑所指,无不顺从。 “道长,世间最珍贵的便是人心,若我们将来的孩子知道你这样疼惜他,愿意将这些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他们,一定也会为有你这样的阿耶而感到骄傲。” 敏德在身边,她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去亲吻夫君,只是把他的手往小腹移了些许,“我出嫁之时阿娘同我说,最好一辈子不要生孩子,否则你生了他下来就要一辈子为他操心难过,有担不完的心,生不完的气。你瞧,咱们还没有孩子呢,你就这样忧心上了。” -- 第143页 人总是会有软肋的,皇帝若无妻子后嗣,他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但有了这些甜蜜的牵挂,就与以往不同了。 像是阿姝同他说起这些,圣上想同她说的那些政事都暂时不去想,忽然考虑起来该敲定儿女的名字和宫殿封地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 不过这些都不该与阿姝说,现在前朝后宫都在期盼皇后能诞下储君,若是他再表现出对太子的渴望,或许还要把她的梦魇给逼出来。 “这才几次,等以后多些次数的时候才会有孩子呢,”圣上虽然觉得她的话熨帖,但最后还是捏了一下她腰上的软肉,“阿姝,说起这些,朕倒还有几件事要向皇后讨个主意。” 她打起精神来与他玩笑:“不知圣上遇上什么烦心事,还要同我讨主意?” “一是朕这几日准备将宇文尚书裁撤下来,令南礼带了宇文氏到高句丽去守边,所以须得阿姝在南内太妃上的用度上稍加优容。” 圣上除了那些王府旧臣,也同样喜欢提拔后进,他有意重用南礼,但宇文氏或许不会这样想。 “这个容易,听说十三娘最近也要出嫁,我再教人备一份贺礼恭祝南将军娶得佳妇。道长,第二件事是什么?” 这第二件事却有些难为人,“朕想着让皇后在宫中挑选一位品貌不错的宗室女认作女儿,嫁到吐蕃去做王后。” “道长要我认一个女儿?” 她有些惊讶,前世这场梦里遴选公主的事情又不是交托给她的,温嘉姝也不知道谁更合适些,“可是宗室之中的姑娘恐怕也没有想往边疆去的吧?” 到底是打赢了的,要和亲也有底气,皇帝现在想拉拢属国也绝口不提咸安长公主和亲的事情,或者说他原本也不想叫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去和亲,而是想派远支宗族中选一个流有李姓血脉的女子去,这件事要是交由皇后来办,还是有些得罪人的。 “阿姝常读史书,应该也明白武帝令前后两位公主和亲西域的事情。掖庭里的宗室女子也不在少数,只要天子肯网开一面,其实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好事。” 那些犯了谋逆罪的王爷大多已经被处斩,留下些年幼的女眷依照律法罚没入宫,圣上也曾受过牢狱之苦,而掖庭的日子比起天牢里还要凄惨得多,没有几个女子能放弃一搏的机会,安心在里面服苦役。 圣上希望在吐蕃的王庭中正大光明地安排眼线,代表天子的存在时刻盯紧吐蕃的动向,而犯了错的李姓女子从卑贱的女奴到圣上与皇后的女儿,摇身一变做了吐蕃的正宫王后,自己的家人也能得到天子的厚待,这么丰厚的条件总有人会愿意的。 温嘉姝明白了道长的意思,“这样的话我还得提前把人养一养,要是面黄肌瘦地嫁过去,好像咱们很不重视吐蕃和亲似的。” “不用操之过急,”圣上的指节在吐蕃的贺表上敲击,意态悠闲:“朕也得等他们再求几次方能允准,有几年的工夫可以叫你养女儿的。” “那道长,南英也得跟着将军一同去么?”谈过了正事,温嘉姝也有心八卦别人家里的事情,娇声诘问道:“她对陛下这样痴情,难道真的郎心似铁,神女有意而襄王无梦?” 敏德的思维有些跟不上皇后的节奏,突然听见皇后拈酸,没忍住笑出了声音,随后又轻咳几声,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道长,你做甚不与我说话,难不成是心虚了?” 她捧着心口痛苦道:“果然是新人胜旧人,圣上才娶了我,心里就又容得下别人了。” 圣上垂眸瞧妻子做戏,吩咐敏德出去,才与她低声道:“阿姝,你还有没有面皮,把我一个人丢在灯市上任人围观便算了,现在又来吃旁人的醋。夫妻一体,朕丢了脸面,皇后有什么好看相?” “那我在这个位置上,不就是得时刻警惕,否则失宠了怎么办?”温嘉姝正准备凑过来安抚一下圣上的怒气,但皇帝的恼怒来得快也去得快,她还没想出来怎么安抚,圣上就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阿姝,你今年还想不想吃于阗送来的金桃?” 有这样一位能自己消气,不用人哄的夫君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从前是郎君送心上人礼物,现在是温嘉姝主母当家,那东西虽然味甘无比,但和荔枝杨梅相较,昂贵上不知多少倍,她犹豫了一下:“道长,是我提倡宫中节俭,那不能就打我这坏了规矩。” 宫里面省一省,即便不多也是民间的表率,不过是一种桃子,她还没那么在意。 她看圣上望向她的目光满是笑意,只当是自己勤俭持家感动了郎君,其实她自己也很感动的:“道长,我得了宫中的奉养,已经比任何一个女人过得都要奢华,你不用谢我。” “阿姝想多了,”圣上含笑道:“我就知道阿姝最擅长演戏,果然前一刻还在西子捧心,下一刻说起别的就全然不记得要吃醋了。” 他擒住温嘉姝的手腕,虽然把姑娘惹恼了也不许她下榻,“阿姝,九成宫现在空出来的宫殿尚有不少,你要是想选一处做冷宫邀宠,我也随你。” 温嘉姝整个人当场呆滞,“道长……” “我就在这里,阿姝想要做什么?”皇帝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就直接替她说出来了:“长门五载,冷月寒烟,妃不遇朕,谁将妃怜?” 这正是那本被圣上带走的禁书中末帝对侯夫人的追悼酸词,写的很是情真意切,但皇帝这样说,肯定不是咒她,那是要遂了她的愿,叫她好好地“宫怨”一番。 -- 第144页 侯夫人自恃美貌,却从未见过皇帝一面,最后因为不肯贿赂替皇帝选妃的内侍而忧愤自缢。只留下数首宫怨诗教君王怀念。 温嘉姝这会儿是真的想连夜逃出这座美丽的宫殿,“你不说你不看禁书了吗,怎么……” “阿姝的记性是愈发地差了,我何时说过这种话?”圣上抚过妻子的发丝,温嘉姝不觉得温情,只觉得头皮发麻,“朕同皇后说的是,对于皇帝而言,没有一本禁书。” “想你的时候,就翻一翻它。”圣上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从前虽然美貌,却太过清瘦,如今终于丰润起来,他就时常想着掐一下,“若非阿姝,我也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多的有趣之处让人留恋。” 温嘉姝闷闷应声道:“可我怎么觉得不是我带坏了你,而是圣上本就如此?” 她从前被皇帝的温和所迷惑,常常以为自己要嫁的是一个任她欺负的好脾气道士,怎么一嫁了人,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呢? “道长,美色害人,我后悔嫁给你了。” 圣上要哄着她演戏时语气就软些,反正已经是夫妻了,听她这样说也不会生气:“我从前就提醒过阿姝,贫道可不是什么良人,你要飞蛾扑火,谁又拦得住你呢?” …… 做了皇后,她身上的担子就变得重了,长嫂如母,像是上皇的几位皇子开蒙、成亲、冠礼都是要温嘉姝亲自过目一遍的,但她已经大致熟悉过这些,做起来也就不觉得辛苦棘手,当然她还得感谢荆王是个随了皇帝的怪脾气,宇文太妃选的姑娘竟一个也没有瞧上,少让温嘉姝担了一份差事。 皇帝自己当年就不喜欢被人逼迫成家,由己及人,弟弟说不愿意也就是过问了一句,自然也就随他去了。 温嘉姝了解圣上当年嫡子之间争意气的过往,也同样能理解荆王的不平,世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是两兄弟,甚至荆王从前还更受宠些,就因为母亲间的争风吃醋尹庶人落了下风,如今封地赏赐,甚至是妻妾都要远逊于兄长。把这位庶弟叫到寝宫来安抚了几句,教他从心所欲,以后遇上了合心意的女子再同她说就是。 新婚三日过后,圣上携皇后及宗族王亲同往南内拜谒上皇。这种场合往常是南内难得热闹的光辉时刻,显示上皇天子之父的尊崇,但上皇今日却称了病,想着清净清净,不想一下见这么多亲族。 温嘉姝的皇后服有些厚重,圣上可怜她初为人妇就要在宫殿外站得这样辛苦,但孝字当头,做媳妇的又不能指摘舅姑的不是,正要吩咐内侍监排驾起行,正殿内却出来一位内侍,单请了圣上进去。 皇帝扫视了一眼外面跟随来的宗亲,微沉了面色,“上皇不请皇后一同入内么?” 阿耶对他的妻子无论从出身、容貌还是性格来说,应该还是很满意的,不能这样当着群臣扫中宫的颜面。 那内侍是服侍上皇很久的身边人,见圣上不悦,也不改其言:“上皇说今日只想见一见陛下。” “阿耶年纪大了,总会有些小孩子的性子,梓潼一路辛苦,不如和诸位一道去侧殿小坐饮茶,朕稍后再来寻你。” 圣上当众这般温言抚慰,也算是为皇后找一找颜面,温嘉姝不欲叫他夹在父亲和妻子中间为难,便对皇帝躬身行了一个常礼,领了命妇往偏殿喝茶闲话:“臣妾谢圣上关怀。” 沉重的殿门打开,圣上甫一迈入,就察觉到了殿中弥漫的药味……和一种衰老的气息。 几位侍疾的嫔妃见了皇帝纷纷低头行礼,圣上平常还不会越矩到注意自己父亲嫔妃的面容好坏,但这几个年轻女子显然是哭得太狠了,即使没有上眼妆,也显得憔悴红肿。 “上皇这是怎么了?” 帐中的男子咳了几声,声音显而易见地衰弱了下去,“二郎不用去怪她们,你到朕近前来,朕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上皇似乎还对皇帝有些不大放心,“今日的事情只可你知,不许叫你那皇后晓得半分。” 第6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阿耶放心, 我不会告诉皇后的。” 圣上让这些嫔妃都退到外间去,难得坐在上皇床榻身边的杌凳上同他一道说话,“阿耶这几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竟伤身如此。” 这也就是上皇不许皇帝告诉皇后的根源了, 他也有些难为情,“那个胡僧给朕进了些滋补的药, 起初几日还好, 这两日忽然身子不支, 就成了这副样子。” 皇后毕竟是他的儿媳,要是让媳妇知道公公是因为这种事情躺到了床上起不来,那不用说现在, 以后病好了也不要见皇后了。 “天竺人不可轻信,阿耶赦他罪过, 他不思报恩侍君,反而损伤圣体,既如此不识时务,就叫人腰斩了他。” 圣上纵然与上皇有怎样的过往, 到底也是父子至亲,天竺僧人献药惑君, 不谄媚上皇也要害到皇帝,“说来阿姝倒是与我提起过方士害人之法,然而我也不曾重视,只当她是杞人忧天, 要是早些说与阿耶, 或许也不至这般境地。” 上皇静静地躺在帐中,或许这场病生得教人透彻了许多:“她是你的妻子,自然更心疼你些, 温氏是新妇,大约也不好意思同朕说这种事情。要是你阿娘还在,大概也不会叫朕亲近胡僧。” 皇帝起初也是会宠信一些方士的,能叫他突然转了性子不是因为天子对长生失去了追求,而是因为这些方士会令皇后不高兴。 -- 第145页 说起来他有许多妃妾,但是到了君王迷失神志的关头,竟没有一个嫔妃肯劝谏,除了他的元妻,大概谁也不会待他这样恳切。 “朕这几日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哭,是那几个新选进来的嫔妃么?” 皇帝处置了一批南内的嫔妃,当然要再补偿给上皇一些,他略皱了眉头:“是她们吵到阿耶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在病人的眼前忧愁,这些嫔妃也没有享受过几天好日子,突然自己的夫主眼见就要西行,大概要吓得魂不附体。 帐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要是朕真有那么一日,二郎,你不要叫皇后苛待她们,按照惯例送到佛寺里出家就是。” 皇帝默然无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好。 “其实朕这些时日常常梦见你阿娘,她从前都是隔着一条河,不和朕说话的,近来却开口了。” “阿娘同您说些什么了?” 苍老的雄鹰终于也失去了孔武有力的臂膀,展露出他软弱可欺的一面:“你阿娘说二郎很好,论做帝王的天分,你兄长远不如你,朕不该纠结前朝的灾祸而必要立嫡立长,偏心你阿兄,导致你们兄弟失和。” “你阿娘还说,这辈子并不后悔嫁给我,能生下你们几个有志气的孩子,是她的福气。” 这种话像是太穆皇后能说得出来的,她从小就是一个脑后生了反骨的女子,她的母亲出身大周皇室,太穆皇后与周帝亲近,幼时便瞧不起前朝的皇帝,恨不能手刃逆贼,为舅舅报仇。 然而在皇帝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些或许也是阿耶心里的话。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很出色的人物,但既生瑜何生亮,他们这样的人同样看上了一把交椅,必然会争得头破血流。 “阿耶还有什么别的要交代么?”圣上轻声询问道:“我和皇后近来商议要为阿耶再起一座比太极宫更加富丽的行宫,等您病好了再搬过去。” 皇帝本来是要计划再起两座行宫,一座建在皇后幼年居住的洛阳城,另一座建在长安附近供上皇游乐,只有他和皇后年年出来避暑,上皇安居南内,不要说臣子怎么说,皇帝自己偶尔也觉得看不过去。 上皇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能活到入住行宫的那一日,但儿子有这份孝心总是好的,“朕听说二郎的新妇最近有意叫宫里住着的宗亲女子到吐蕃去做王后,有这回事么?” 圣上应了一声是,“我也只是叫皇后留心,也未必就要赐婚。” “不要叫太极宫东门那几位县主和亲塞外,你与温氏更要好生相待平阳的子女,你小时候平阳是最疼你的,比待你阿兄还要好。其他的事朕就是想管也没有什么心力了。” 太极宫之东,住着的正是圣上阿兄的妻女,皇帝杀了东宫所有嫡出和庶出的男丁,但仍留下了太子妃和阿兄的女儿们,只是因为她们不再是太子的女儿,所以从郡主降为了县主。平阳是最疼爱皇帝的嫡亲姊姊,圣上以后也不会亏待了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 他们说到的,都是太穆皇后一脉所出的骨肉嫡亲,至于其他庶子庶女,那是皇帝和皇后作为宗族之首的职责,只要吩咐宫人精心照料,在两位天子的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去吧,同皇后到九成宫去避一避暑,她比你小许多岁,初登后位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朕又不是立时三刻就要仙去,你这样守着又有什么意思?” 皇帝与自己的父亲说完了话,也该要出去安抚众人,处理之后的事情,南内的僧人和方士不能一下全都要打要杀,得顾全皇室的体面,想一个合理的借口为父亲开脱,显出上皇的及时悔改和妖僧惑君的过错。 “二郎,你能成为天下的共主,朕也很高兴。”上皇费力地撑起了身子,目送儿子远去。 皇帝接受诸国拥立成为圣可汗的宴会上,也曾邀了父亲同去,那是他统治时期所没有的恢宏气象,但能在合眼之前亲自见证王朝自圣上这一代而崛起,他亦与有荣焉。 “异日史官记述,朕这个开国之君的名头恐怕也要被你的功绩掩盖。” 圣上的脚步顿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这所药味浓重的寝殿。 …… 温嘉姝察觉到道长从出来以后很是有些不对,还召了侍奉南内的太医来问询,但道长一路上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对她言明,她自己也品出一些满城风雨欲来之感。 当晚两人都暂时失去了云雨的心思,沐浴洗漱过后挨在一处说话,温嘉姝散了头发倚在郎君的膝上,“道长,上皇的病还好吗?” “不妨什么事,阿姝不用忧心。”圣上牵过温嘉姝的手,也觉得自己这个神情或许太难看,会叫她不安,“太医说是服用了一些成瘾的长生药物,像是五石散一般,一时戒不掉,才会如此难受。” 补药的配料圣上教人查过了,是天竺王室贵族的一些常见补药,没有什么妨碍。 上皇再怎么好色,也还是惜命的,后宫没有赵合德这样的宠妃叫他留恋,皇帝送了改过方子的慎恤胶也只是偶尔服用,尽兴就好。 但叫人成了瘾的东西就不一样,即使上皇那时并没有临幸的心思,也会心痒难耐,想要服药舒坦,服用越多,戒掉越难。 一滴精,十滴血。一来二去,上皇年迈的身子就有些熬不住了,被补药一激,虚不受补,难免会大病一场,但太医说将养些日子应该也能下床走动,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 -- 第146页 “今日的事情阿姝不要多心,阿耶对你这位中宫还是很看重的,只是形容憔悴,怕在后辈面前形容不雅。” 圣上蹙眉道:“也不知道这妖僧献上的是什么长生药,分明就是催命符。” “道长不用担心我在意这个,我素日在你这里早就没有面皮了,上皇年纪大,我这个做小辈的让一让怎么了。” 皇帝只推脱那是长生药物,但温嘉姝心里大概已经猜出了什么,这个天竺的僧人炼药的能力确实不错,但到底还是眼皮子太浅,沉不住气,上一回进给皇帝的药她悄悄拿出去让阿耶找人查探,里头除了波斯那边令人精神振奋的豆子磨粉,还掺杂了许多阿芙蓉的提炼物。 “妖僧已经关在牢中,不日行刑。”皇帝偶尔也会头疼:“阿耶也算是纵横一世,最后落到了这样一个僧人的手里,羞都要羞死了。” 他骨头这样硬,刑部也拷问不出他为何要熬制这些东西损伤上皇,还不如将他尽早弃市。 温嘉姝莞尔一笑,凑过来与他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圣上揽了她到怀里,稍感无奈,“阿姝想说些什么直言无妨,何必如此?” 人站得高,胸襟也会开阔些,温嘉姝对咸安早就没那么厌恶,她现在又是自己的小姑,总不能叫郎君以为她还为了旁的男子呷醋,便将咸安一节放过不说,“我听波斯女郎说起过,大食人可坏了,自己不吃阿芙蓉,偏要混入烟草中送到波斯,而后令贵族上瘾,使得波斯原本不多的土地又分出一部分来种阿芙蓉,这些波斯贵族还把粟米当成贡物送到这来。” 大食近来步步紧逼,波斯帝国从前的浩大已经荡然无存,只能依靠圣上的庇佑苟延残喘。 只这么一点点,当然无碍,但提炼出的东西可就不同了,阿芙蓉有令人如坠云端之感,飘然欲仙的同时又刺激人交合的意念,若合欢后服用,更有数倍快感。 教人畏惧的是,这种东西极易上瘾,却又无药可解,只能慢慢探索着戒除药瘾。 她懒懒地靠在道长的身前:“叫我看,要报国仇家恨也好,玩弄权柄也罢,这妖僧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只要圣上不许叫国内种植此物,将提炼的方子毁了。再让外面不许进贡御米,也就彻底断了异族的路。” 温嘉姝的声音带了睡意,圣上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阿姝今日也累了,还是快些安置罢。” “道长,你拗这姿势是要哄孩子吗?”温嘉姝失笑道:“我不用人哄的,你这样拍,我才睡不着呢!” 她在郎君怀里蹭了蹭,觉得舒服了才继续合眼养神。 “有些事自然得你睡不着才好。”圣上伏在她身上,作势要扯了她的寝衣:“阿姝多出些汗,也就睡得熟了。” 温嘉姝本来是不大想这事的,但郎君既然还能出□□宫,对她生出兴致来,说明上皇病得不算重,便也不怎么认真地推拒着,权当消消他的郁气。 “启禀圣人、皇后,长公主身边的侍婢候在外面,想要求见娘娘。” 郑秋没想在帝后合房时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只是他见时辰尚早,殿内灯火通明。帝后又没传出什么异样的声响,应该是闲话家常,才贸然走近内殿侧门通禀了一声。 温嘉姝才要翻到道长的上面凑过来亲他,夜间被人这样一吓,立刻停住不动了。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隔着殿门的郑秋被圣上突如其来的怒火震得胆颤,才知道圣人与皇后刚刚在做什么,连忙跪伏在殿外求饶。 道君微觉扫兴,他是了解咸安脾性的。要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早就亲自过来求他了,旁的时候不来,非要等到宫门快要下钥的时候派个婢子过来,简直就是专门与他这个兄长过不去。 “道长恼什么,万一公主找我真有什么要紧事呢?” 温嘉姝瞧身上衣服还不算太乱,便先一步坐了起来,取笑神色不佳的道长,“谁让上皇和你舍不得把这个磨人精送到吐蕃去,我看就是你自作自受!” “那依皇后的意思,就叫这婢子进来回话。”圣上这时候虽瞧郑秋不顺眼,但还是叫他起身引了那婢子觐见。 “你且去告诉那宫人,若不是天大的事情,朕就将长公主那实封的几百户全削个干净!” 第6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敏德在外面站着和皇后身边的宫人闲话, 也能隐约听见里面的声音,见郑秋灰头土脸地出来宣长公主身边的人进去,也有些感叹世事变幻无常。 长公主曾经也算得上是宫闱中第一得意人, 偶尔甚至能向上皇和皇帝推举朝中官员, 运到长安城中的贡果名花必得有她一份,而如今与驸马夫妻不睦, 与皇后姑嫂不和, 上皇不知道还能撑多少时日, 因着胡僧是她推举的缘故,圣上已经削了她一百户的实封,也不怎么与这个妹妹亲近了。 婉莹知道自己深夜惊动帝后是担了怎样的风险, 但也无可奈何,得了圣上的传召立刻随皇后身边的大长秋一同进去。 宫人鱼贯而入, 为圣上与皇后端了两杯消暑的薄荷茶,站在一边侍立,温嘉姝尝了几口才叫人起身,也赐了一杯茶给这个婢女, “长公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连一夜都捱不过去?” 这个婢女生得很俊俏, 就是身上的衣裳似乎是被人拉扯过的,手上也有深深的咬痕,瞧她这个狼狈的样子,倒像是咸安长公主遇刺了一般。 -- 第147页 婉莹战战兢兢地立在离帝后一丈之外, 她第一次面圣, 总有些手足无措:“回娘娘的话,殿下……殿下今夜好端端的,忽然发起疯来, 奴婢们谁也拉不住,又不敢用绳索损伤殿下玉体,只能来向圣上与娘娘求一求恩典。” 温嘉姝微感惊异,咸安吸食阿芙蓉膏她是知道的,然而参照魏晋名士,也只是服用时产生幻觉罢了,还不至于疯到这种地步,堂堂天家的公主,咬了婢女的手腕,这算是身边人得用,只把事情报到翠微殿来,明日让臣工见到,也就瞒不住外面的人了。 “朕又不是不许她请太医,她还要求什么恩典?”圣上虽感讶然,但对此事仍存有疑问,“难道是朕与皇后逼疯她的?” “婢子岂敢有这种不敬之心!” 婉莹瑟缩地向皇后望去:“其实殿下无端降罪也不是第一次了,奴婢们之前也曾想过法子,但都没有比让殿下服用□□更管用的法子,奴婢从前本想叫人往英国公府请皇后劝一劝殿下,但后来被殿下发现,便不许叫人往英国公府去了。” “这种事也不是人劝就能有用的。”温嘉姝淡然道:“你不去禀告太妃,也不上呈天子,寻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又有何用处?” 婉莹犹犹豫豫,“萧大人与殿下来往密切,是他先向公主进献了此膏,听闻大人乃是皇后……” 她话音未落,一杯冰凉的新罗薄荷茶已经砸到了她的额角,瓷杯滚到地上碎裂,茶水四溅,女子的额头上也现出红肿。 “他是皇后什么?” 圣上厌恶地瞥了一眼被一杯茶水吓得重新跪在地上的宫人,“长公主疯癫,你们也是失心疯了?” 婉莹自知触了圣上逆鳞,顾不得去捂伤口,“大人是皇后父亲曾赏识提拔过的才子,殿下又与皇后过从亲密,所以才想求娘娘想些法子,劝殿下莫要再服用这种伤身之物。” 后来殿下瞧见自己容貌受损,肌肤失色,也觉十分羞惭,闭门谢客,好生将养了一段日子,吃了一段时间南内法师送来的□□,人的精神好转了许多,和驸马关系也有所和缓,她也就放下了心,没有再去烦扰皇后。 但自从法师被圣上关押,□□的来源断了,长公主一日没有服用,到了晚间便有些不大舒坦,她们这些人伺候公主入睡之后,殿下忽然惊醒,疯了一样地讨要□□,在殿内披发赤足,好几个近身的宫人不敢捆她,又不敢叫她跑出去丢人,紧锁了殿门,由她过来求圣上与皇后定夺。 “咸安人虽有些出格,但朕记得她对身边人一向还是不错的。”婉莹简略地说了近来之事,圣上大概也知道李纨素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那便先捆了她,总得叫御医看过才知道该怎么医治。” □□也是之前南内有过的一种药物,圣上记得是那妖僧请求在军中使用的一种镇定药物,功效与麻沸散类似,不过他被关押之后,这些药也全部被他下令收入大理寺,准备来日销毁。 再怎么不争气,到底也与圣上同为一姓,皇帝叫了内侍监进来:“敏德,派人拿了朕的令牌往长安去,吩咐大理寺卿亲自取一盒□□来,不许声张。” 能有这一盒,婉莹知道长公主半月内应该无虞,但再往后,倘若法师一死,圣上或许还要颁令禁止此物,她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圣上,奴婢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也知道是不情之请,为何还要说出?” 圣上知道这婢子想说些什么,但他又不会允准,何必叫人说出来白费口舌:“回去好生伺候长公主,不要叫她再生出事来。” 温嘉姝等人收拾了地上的残局都退下去后,才重新躺在郎君怀里:“道长都肯拿出药来,怎么不叫人把话说全了?” 萧琛这个名字,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消失很久了,今天重新被提起,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了。可从今往后,这个人的名字大概再也不会在官员的名单里出现了。 “她是天家的公主,也当识大体,为她一人留了伽明的性命,以后流毒无穷。” 留了妖僧炼药,就得再退一步,许一片土地出来,给长公主种植阿芙蓉。 他的心软也是有限度的,能用一盒药膏拖延日子,让太医想法子压制咸安的药瘾,但不会一味纵容,叫人在国中种植阿芙蓉,谁能保证,这些毒物只为了延续长公主的性命,而不会让其他人沾染上?而皇帝禁令种植,自己却不做表率,为了妹妹破了这禁令,让人看了也不成样子。 或许伽明的意图本来就在皇帝,区区一个公主,并不会影响国家政事,而如果是皇帝为了缓解阿芙蓉带来的疼痛难忍,必得暂时妥协,意志力不强些的君主,大概就要沉迷于这种东西带来的快感。 妻子乖巧地躺在他的腿上,教人生出给她顺一顺毛的想法,圣上轻轻环住她的身子,“阿姝,你现在这样依偎着人,和雪衣真是越来越像了。” “那郎君说说,我和雪衣哪个更教人喜欢?”她伤心道:“道长,我是人,它是狐狸,你该说它像我才对,你也不该拿我和它比。” 爱宠随主,哪有说主人随狐狸的。 “当然是雪衣更讨人喜欢,”他低下头衔住她的唇,她挣扎的动作根本无济于事,“要是有人想和雪衣能同榻而眠,它可不会像阿姝这样害羞推拒的。” -- 第148页 “那你今夜就同它去睡,以后都不要同我睡了!”温嘉姝蓦然起身,把他往床下赶,“你叫它给你生狐狸崽子算了,我才不给你生呢!” “这怎么成?” 圣上笑着握住了皇后的足踝往上提,轻而易举地压过了温嘉姝的头顶,取笑她道:“你养了它这么久,都不知道雪衣是公的吗?” …… 温嘉姝到了第二日巳时才醒,道长有时候的心胸窄得教人受不了,记性也好得很,就算是按她的心意扮起秦楼楚馆里的小郎君来也一点都不好玩,刚要歇口气的时候就要凑上来问她是不是哪里服侍得不好,不如别的男子贴心周到。 他偶尔还要说她几个表哥的名字出来,问她还喜不喜欢,故意吓她把小道士缠得更紧,这种充满危险的送命题她怎么好说,无论如何回答都不对,说有当然不成,说没有那就是从前有过,也不叫人满意,她最后同意了郎君以后在书房来一回才算完。 可能是圣上给绮兰留下的印象还停留在也是绮兰体会不到,她进来服侍皇后洗漱的时候还替杨氏惋惜:“娘娘,平日在家时也不见您这样惫懒,见天的还要去给夫人请安,现在嫁到了宫里,怎么还不如以前了呢?” 无论宫中有没有嫔妃,按时晨起都是皇后最起码要做到的事情,久卧伤气,自从娘子入宫,睡得一日比一日迟,每日醒来的时辰也晚了许多。 温嘉姝心说从前夜里只是拥被而眠,当然起得来,现在道长借口想立东宫的事情不愿放她,夜间费的力多了,起不来才是常事。 “你现在说我有什么用,等我什么时候有了身孕,圣上自然会放我早起,”温嘉姝半闭着眼睛和绮兰闲话道:“昨夜的宫人呢,叫人传她过来,我问些事情。” 也不知道郎君派回长安的人有没有拿了□□回转,咸安公主现在的精神有些教人不放心,她还是把人叫过来问询才更保险些。 就是现在,圣上还不许人叫皇后起身,等皇后有了孩子,孕妇渴睡,更是没有人敢叫她起来了。 绮兰虽这样想,但怕皇后恼羞成怒并没有说出口,“娘娘,之前您说让府里去找一个叫婉莹的侍妾,可底下人查了好几个长公主与驸马的庄子都不见踪迹,奴婢昨夜听她求内侍监时,才想起来这事。” 今年开春以来,王延礼和公主再一次闹翻,直接上书皇帝请求和离,只是因为碍着是帝后大婚前夕,圣上觉得有些不吉,暂时还没有准许,宇文氏渐有衰败之势,王氏与长公主闹翻的步伐比温嘉姝预计得更快,婉莹一个小小的侍妾便没有了值得英国公府拿捏的价值,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或许那个时候起,长公主的状态就已经有些不好了,从前她和驸马之间总是公主更占上风,直接将驸马气到上书的事情还从没有过。 “她不去做侍妾享受王氏的荣华富贵,仍留在公主身边伺候?” 叫温嘉姝来看,她有驸马的长子,如果她到王家中去,无论如何都要比和公主这样的人做伴强,偏偏这妇人居然到现在这一步还不肯离去,实在是叫人看不懂。 而长公主居然能把赐给驸马的侍妾再要回来,还藏在府中仍做自己的侍女,不怕她怀恨在心报复自己,也是很神奇的。 咸安长公主现在住的宫殿较以前远些,婉莹照料了她一夜,天明的时候才拿到了□□给长公主服用,圣上只教捆了人,没说人清醒以后如何处置,宫人没有圣上的谕令也不好把绳索解开,更怕婉莹不在时,殿下发起疯来控制不住。 温嘉姝是想与道长分开住的,总腻在一处她也有些吃不消,但郎君开了荤,折腾完人后总有办法再来哄着她,是以她仍旧与皇帝同寝翠微殿。 婉莹洗漱更衣之后才敢来面见皇后,温嘉姝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殿内和雪衣逗趣,“长公主现在清醒过来了么?” “回娘娘的话,殿下服用了□□后已经醒来了,太医们试着配了几副汤药,公主喝了两碗嫌苦,就暂且先放下了。” 其实咸安长公主也明白御医是在拿她试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些又苦又酸的药汤不一定真的有用,喝不下去也正常。 “本宫记得从前你好像是跟过驸马的女子,听圣上说起,近来驸马与殿下将要和离,你若是愿意,本宫就把你送到王家去。” 这本是皇后怜悯她的恩典,婉莹想了想,对温嘉姝行了一个稽首礼,“奴婢感激皇后娘娘体恤的恩德,但奴婢更希望留在殿下身边照顾她。” 温嘉姝“咦”了一声,“你与驸马育有一子,若驸马再无其他子女,这孩子可就是太原王氏的独子,你可想清楚了?” 如果长公主不与驸马和离,她的儿子当然就是王氏宗子的唯一后嗣,但和离以后,或许这孩子就要有新的嫡母,她作为母亲难道就一点不忧心吗? 婉莹有些吃惊皇后居然知道这事,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奴婢发过誓,一辈子要追随殿下左右,即便如今殿下落魄,神志受损,但奴婢依旧希望留在公主府内。” “依照大唐律,婢妾奴生一律不问,分家只以诸子为数,驸马疼爱孩子,将来续的娘子也必定是个名门之后,将来也不会薄待了他。” 她们这些婢妾,在贵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驸马对她是有过几分喜爱,甚至从公主手中得到她以后,一度不再去别人房里,但等她有了身孕,照旧是眠花宿柳,少不得人伺候,还是公主瞧她回府时形容可怜,才又把她要了回来,甚至还叫她在府里挑一个最喜欢的郎君伺候她,丝毫不介意那曾经是自己宠爱过的男子。 -- 第149页 她睡了殿下的郎君,总是寝食不安,但殿下还记得宽慰她,“你也不必单单为一个男人伤心,天下男子何其之多,只要你无名分之缚,想与哪个欢好都不为过。” 殿下平日里是有些行事乖张,肆意而为,她的品行够不上一个公主的气度,但在她眼里却也是个极好的女子,她喜欢驸马的风度才华,公主就抬举她做驸马的侍妾,等到她想回来时又不嫌弃她曾经离自己而去。 驸马没了婉莹,还会有月莹、心莹,何况殿下从前与驸马争吵,一时气昏了头,不小心将郎君那事说了出去,就算是回去,驸马也不会再待她好。 孩子没有她这个与外男私通的生母,或许还有可能记到嫡母的名下继承家业,即使是庶子,将来以王氏子的名义参加科考、封官拜相,大概还要以这样的母亲为羞。 她执意如此,牛不喝水,温嘉姝也不能强摁头,但也可怜她的忠心,叫宫人抓了一把金瓜子赏赐下去,问了些咸安的近况才叫人回去。 “娘娘,长公主病重您不高兴吗?”绮兰为自家娘子打着扇,小心同皇后低语道:“宇文氏与王氏不睦,咱们国公府不是又能在朝中更进一步么?” “你说这话也不怕隔墙有耳!”温嘉姝打了一下绮兰的手背,“叫圣上身边的人听去了可怎么得了?” “这话又不是娘娘说的,圣上不会怪您的。”绮兰觉得还不那么要紧:“陛下不是也常常想封赏国公与夫人世子么?您推拒了以后陛下还有些不高兴。” 圣上提过几次要封赏皇后的亲弟,但娘娘却以钰郎太小,压不住福气全都推拒了。 还有像是英国公夫人的几位嫡出姊妹的孩子,圣上也想着留待后用。 “你是我的家生子,这些话你说出来,同我说又有什么区别?” 温嘉姝叹道:“道长喜欢我,自然要对皇后母族连带加恩,可升得太快也不是什么好事,月盈则亏,温氏要那么多荣华富贵做什么。” “家里是因为我才得以如此显赫,钰郎要是有本事,这些封爵他自己以后就能挣到,他要是不争气,郎君赐下来的权势迟早要成为温氏败落的根源,要来也没什么意思。” 道长喜欢她,就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皇后之位已经封无可封,太子和公主八字没有一撇,还疼宠不到,那就封赏皇后的家人族亲,恩推三族,赏赐土地金钱,按照他这样给下去,家底空不空她不清楚,但朝中没有意见才是怪事。 “绮兰,以后你要谨慎一些。”温嘉姝拿了一个小球丢到殿外,让雪衣捡回来,“否则我就要罚你了。” 主仆两人逗着雪衣的工夫,郑秋恭敬地拿了一斛明珠过来,说是圣上身边的内侍监派人送来的,温嘉姝知道这该是今年合浦新贡上的东西,从里面挑了几颗最圆润饱满的出来备做他用,其余都叫先收起来,留着日后赏人做首饰用。 郑秋见皇后只收了明珠,却不问起圣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娘娘坐在这里也是乏味,不如奴婢陪您出去散散心。” 他这么说话,联系到那一盒敏德叫送过来的明珠,温嘉姝猜也猜得到他想要说什么。 “大长秋是要同我散心散到陛下的‘方外蓬莱’去吗?”她毫不客气地说道:“这样几步路,我在内殿多走几个来回也就有了。” 郑秋还没等按照内侍监的意思哄一哄皇后,就被她一语道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内侍监说是圣人新得了几幅绝代美人图,想和娘娘一起观赏。” 道长一向比较喜欢搜罗天下名家书法,这温嘉姝是知道的,她沉吟了片刻,忽然联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红了脸,人的脾气也大了起来。 “□□的,圣上怎么能这个样子!”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郑秋不知道帝后之间的打闹, 只以为皇后是担心她一个后宫女子频繁出入圣上的书房会惹人非议。 “娘娘,您还是去一趟为好。” 郑秋悄悄同她讲:“圣人今日下朝时被郑御史扯住了衣袖,很是难堪。” “郑大人是不要性命了吗, 他一个身高五尺的臣子, 扯天子的衣袖做什么!” 温嘉姝明白自己会错了内侍监的意思,脸上更红, 她轻咳了一声, “内侍监有没有告诉你, 朝中是为了什么事情又吵起来了?” “是昨夜宵禁过后,有人持了圣上的令牌往长安去,郑御史知晓之后在圣人面前参了大理寺卿一本, 圣人不大想理会,结果御史大夫扯住了圣人的衣袖, 双方争执不下,圣人也觉得没脸,回来之后怒气不减,说要让禁军扑杀了这个目无君上的逆臣。” 正好又有新的驿使送来了明珠, 暂时打断了皇帝付诸实践的进程,又转而吩咐内侍把宝珠送到皇后这里来, 内侍监叮嘱派来的人说,尽量请皇后能到陛下身边去,不至于让圣上真的杀了郑大人。 郑御史身高不过五尺,皇帝则生得高大, 甚至不怒自威。温嘉姝想到他扯住道长衣袖的画面必然是极为滑稽, 但笑归笑,郎君在她面前好说话,也不见得一直是个慈眉善目的菩萨, “他一个臣子,就为这一点小事,扯陛下的衣袖,郑御史性子也过于刚烈了。” 她笑着叹了口气:“那我先换身衣裳,圣上就算下令要杀,刀斧手磨刀也得时辰,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 第150页 …… 温嘉姝到方外蓬莱的时候特意叫人通传了一声,敏德见皇后盛服华妆而来,暂且松了口气,收拾了殿内的杯盏,请皇后入内。 前朝的事情再怎么惹人愤恨,圣上也不会把怒气带到内廷中来难为女子,温嘉姝在外面还听见皇帝站在屏风后烦躁踱步的声音,进来瞧他时已是面上含笑地坐在御案前伏案批阅。 “今日又不接见命妇,阿姝穿得如此齐整,是要来给朕看的么?” 圣上停了手中的御笔,过来端详皇后华丽的衣裳:“宝珠配嘉姝,绮罗映美人。我刚刚叫人送了一盒珍珠给你打首饰用,也不知道阿姝喜不喜欢?” 温嘉姝嗔怨地瞥了他一眼,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不给圣上看还能给谁瞧,道长不是得了几幅绝代美人的图画么,我不打扮得好看些,万一被画中的美人比下去了怎么办?” 有了如此绝色在身边,画中的美人又怎有她的颦笑风韵,只是她爱呷醋,这几幅画是圣上准备迟些时候拿来哄骗她到书房的,但他刚刚仍因郑御史之事不消怒意,就想着把这事再延后些。 “赏画的事情不急,”圣上亲了一下她额间花钿,“今日朕还有些事情未了,等晚上再和皇后灯下赏美人。” 温嘉姝晓得他的心思,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却偏偏天天有人在耳边唠叨这也不行,那也不对,把一个圣天子贬低得一无是处,还是当众被人揭发拿了封禁的药膏赏赐给长公主,任谁都会生出躁郁之气,恨不得叫他永远闭上那张嘴。 郑御史告的也算巧妙,从政多年,终于学会了一点委婉表达的方式,没有直接指斥皇帝的不是,但却要大理寺卿来担私开府库的罪名,圣上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打算将此事轻轻放过,只是没想到这头倔驴刚给皇帝留了一点颜面,又在内侍监宣布退朝的时候扯住皇帝的衣袖争辩,当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满朝哗然,亦是不惧。他倒是铁骨铮铮,然而皇帝的脾气起来了,要打要杀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听说郎君今日和人吵嘴了,”反正也没人敢瞧她环住道长的腰身,温嘉姝不觉得两人拥在一处说话有什么可害臊的,她拽了圣上的衣袖细观:“我还担心圣上的衣衫被人抓破了,打算过来为陛下缝补一番。” 听她这样说,显然是把今日的事情知道全了,圣上的面色有少许尴尬,“原来已经有人说给皇后听了。” 温嘉姝观察他神色:“道长,你是不喜欢我打听你的事情?” “不会的,我愿意阿姝多参与些朝中的事情,只是这一桩有些丢人,不想叫你知道。”圣上叹道:“皇后是为了他来向朕求情么?” 阿姝是个心肠很好的姑娘,不喜欢见到他脾气上来以后动辄处置人的样子,即便郑御史得罪过她,也会想着为他说几句好话。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替得罪了自家郎君的人说话?” 她笑着把道长按到了御座上,规规矩矩地朝郎君行了一个大礼,“臣妾是来感谢陛下的。” “皇后这是要做些什么?”圣上觉得好笑:“一盒珠子罢了,你要实在喜欢,我再派人到地方取些来,这样的大礼就不用行了。” 温嘉姝摇摇头:“郎君,明珠虽美,但我并不单单是为了你送我明珠才欢喜的。” “我听说有了圣明的君主,才会有直言进谏的忠臣,如今有人敢犯君颜,那肯定也是因为陛下素日的贤明他才有这份底气。我能嫁给郎君这样的圣明天子,当然是我的福气,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坐到道长的腿上,将朱笔递到了皇帝手边:“郎君,你也叫我看看,像是尧舜这样的贤君,一般是怎么诛杀大臣的呀?” 被她夸得天花乱坠,圣上无奈地又把笔放下,“好姑娘,你这是夸我,还是羞我?” 按她的说法,他要是杀了臣子,岂不就没有人敢再来进谏,那他也就不是圣明的君主了。 “下朝都多久了,还在这里一个人生闷气,我就知道郎君不会舍得杀人的。” 真要杀人,殿前也有金瓜武士,皇帝自己还有天子之剑,留不到这时候来。温嘉姝咬了一下道长的耳垂,“要气人的方式有许多,也不一定非得打杀。” “那依皇后之见,要如何处置他?” 温嘉姝想了想:“像这种清高的臣子,应该都视金钱如尘埃,打骂是折磨不了人的,道长你应该赏赐给他金银珠宝,好好气气他!” 圣上忍俊不禁,唤了敏德进来,拟了一道手诏,教户部把之前从长公主那里削去的一百户实封都赐给了郑氏,以表嘉奖。 温嘉姝坐在他身边看郎君在诏书上写字,突然有些馋他的书法:“道长,你什么时候得了空,也教教我怎么写飞白体嘛!” 皇帝处理了一些要务,回头见她还在这里看字,心里满是怜爱,她今天难得盛装打扮,厚重的华服掩盖了女子曼妙的躯体,但品尝过的人却知道里面有多少风景与甜蜜。 他原本把人骗过来,不就是想要欺负的吗? “写字不急,阿姝饿么,要不要现在传膳?” 温嘉姝是用过一个不早不午的饭才过来的,她一点也不觉得饿,但一般这种问对方饿不饿,都是自己想用膳的意思,她体贴郎君道:“我还不饿呢,道长如果饿了就叫他们去弄几样东西,咱们回花厅吃吧。” -- 第151页 “不用回去,我还有一些国事没处理完,就在这里用罢。”圣上眼眸中盛满危险的温柔,吩咐内侍把已经批好的奏折拿下去,再取一套新的纸笔和一些小食过来,“而且阿姝还有些帐得算一算。” 圣上面前空旷了一片,温嘉姝面对着一堆白纸,不知道内廷是哪一笔帐又算得不好了,直愣着瞧自己的夫君,完全是一头雾水,没有任何头绪。 “要算账好歹也得有个账簿,此处什么都没有,郎君要我算什么?” “能算的帐可太多了,阿姝仔细想一想。”圣上并不急着去拿小食过来吃,反而起身把她抱到御案上,这一片地方足够人躺下,但温嘉姝却挣扎起来,不肯遂了圣上的心意。 “昨夜不是答应好了的吗,怎么现在反悔了?”华服堆叠在一起,圣上慢悠悠地抽丝剥茧,安抚着皇后的情绪:“阿姝,从前你嫌这书房太凉,今日穿得厚实多了,殿内也没放什么冰,应该不会冰着身子。” 昨夜答应的事情,今天就得还回来,放贷收款也没有这样快的,偏他还在抱怨:“阿姝第一次来的时候,对朕何等热切,现在却时常要冷落我,难道是看上了宫里哪个侍卫,不想与朕燕好了?” 她大惊失色,羞怯地拽住了自己的衣带,但顾得了这边就顾不住那边,分辩时都要哭了:“可你那个时候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手都不乱碰一下,我才敢亲你。” “只是亲人?”他握了温嘉姝的手来解开自己的玉带:“阿姝不是说要让我称心如意,还要叫我做昏君?” 她反抗又反抗不了,这个时候才发觉郎君忙起来的好处,“道长,你没处理完的国事呢?这是陛下理政的地方,我不能耽误圣上的……” “这不是正在处理么?”圣上居高临下地欣赏她光洁的肌肤,取笔蘸了蜜浆乳酪,把她当成一张上好的宣纸,在上面挥毫泼墨,“叫阿姝生一个太子出来,自然也是国事。” 御批朱砂和浓墨不易擦洗,但乳酪却是无妨,他也怕一时意乱后没有办法收拾,才想起来取些蜜浆来和妻子嬉戏,“阿姝要练字,得先练一练腕力,你瞧瞧我素日是怎样运笔,以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温嘉姝现在已经不想飞白体的事情了, 她就想在御案上睡上半个时辰,装一装死。 但郎君并不打算放过她,像一个严师, 不断地敦促她睁眼细看, 看那蘸了蜜浆的毛笔在她的肌肤上游走。 “阿姝猜猜我在写些什么,猜对了我们就回去。” 他不断地诱哄着人, 温嘉姝猜到或许他会把字写得很难, 但左右也逃不开, 就只能打起精神应付人。 皇帝果然写得极快,她强忍着身上酥麻辨别他的笔画,末了才发现也不是什么难题, 是她常常称呼道长的两个字。 “郎君。” 她半启了秋波,撑起身子:“好哥哥, 我已经答对了,你就放了我好不好?” 圣上亲了亲她身上的蜜糖,“你再猜些,我们就起身。” 温嘉姝又像翻不了身的咸鱼一样地躺了回去, 垂头丧气道:“那还得猜多少才成呀?” 他又蘸了一些牛乳,在皇后身上重新写过, 温嘉姝生无可恋,随口说出了答案,“求你。” “阿姝很厉害,只剩下最后一回, 答对了咱们就回去。” 那些牛乳也悉数被他用唇齿温柔地拭去, 温嘉姝被他侍弄得有些意动,但觉得案几边上的郎君还是有些可怕,不安地把身子蜷起, 隐藏那动情的证据。 能快些回去这件事叫她有些高兴,重新有精神看郎君写字,但是看到他又去蘸了梅子汤,不禁有些恼怒:“道长,你怎么真把我当成鱼了!” 圣上微怔,暂且停歇了在她身上作乱的心思,“阿姝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我现在很像上桌之前的荔枝烤鱼吗!”她气得没法,比划着同道长讲:“上锅之前把酸甜的酱料刷了一层又一层,你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入味了!” 道君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被她这样一说,倒真有几分相像,含笑剥了一颗荔枝放在她腹上三寸,看着清凉的汁水惹得美人嘤咛了两声,才继续写字:“荔枝烤鱼,总该有荔枝才能相衬阿姝这条美人鱼。” 他书写完毕,叫温嘉姝来猜一猜,这回她却有些犹豫,羞得转到一边去挤眼泪,“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圣上也不恼,哄着她说出答案,“我写的都是三岁幼儿能看懂的字,阿姝是愿意叫我称心如意,才不想作答么?” “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道士了,你别同我说话!”她又气又羞,瞧着今日无论如何,圣上也不愿放开她,赌气把他写的字说了出来:“要……我。” 他分明就是不怀好意,还要装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来骗她,下回……再也没有下回了! “阿姝真是口是心非的性子,又要讨厌道士,又要郎君疼一疼你。” 圣上半解了衣袍,品尝这条烤鱼身上的每一寸滋味,他本来想这条鱼这么生气地躺在这里待宰,大概是条被风干了的鲫鱼,得在那处也刷些酱料,路途才能通畅无阻,但刷料的毛笔一碰到那处时,竟探出了许多她偷偷藏起来的甜水,用不到外物佐助,已教人目不转睛。 道君觉得好笑,事实上也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条鱼却在他的笑声里羞得自己慢慢变成了红色,不用上锅蒸就已经熟透了。 -- 第152页 “好姑娘,你可真是条聪明的鱼。” 他夸赞完了这条学会自己储水的鱼后,从后面的书架寻出来一本秘戏图,像厨师和案板上的鱼探讨今天是把她清蒸还是红烧更好一样,“阿姝,你今天是想学这一页,还是下一页?” 那鱼对他说:“道长,我哪一页也不想学,你一个出家人该吃些素了,鱼也不想被你吃。” 道君却恍若未闻:“那就温故而知新,咱们今日多学几个,你若还有力气,一会儿再试试之前学过的几个。” 不会做厨师的道长不是个好皇帝。鱼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但那并不重要,厨师固执己见地把她拿去分成了好几段,一段清蒸,一段红烧,还有一段拿去糖醋,最后剩下的鱼骨拿来熬汤油炸,一点也没有浪费。 这条可怜的鱼被吃完以后,顿悟了一个道理。 身上生有刀剑的人说话不大可信,鱼怎么吃呢,并不取决于鱼还有没有力气,而是厨师还想不想尝试其他的菜品! 而他吃完以后,还不肯夸赞两句,只会责备她力气又小,人又懒! 这些帝后间的隐秘事也只有翠微殿的部分人知晓,在外面的人看来,圣上与皇后之间仍是圣人更疼爱皇后些,毕竟年纪上差了几岁,圣上疼她也是应当的。 凡皇后所求,圣上无不允准,不过皇后素日也不会提出什么太出格的要求,在行宫避暑的数月里只和陛下打了两三场马球,在宫内游玩了一番,朝臣们除了在猜测皇后什么时候能为陛下诞育皇子以外,对这位新皇后皆是交口称赞。 同住在九成宫里,杨氏偶尔也会在圣上有事去弘文馆和臣子商议的时候过来探望一下出嫁的女儿,圣上的寝宫已然做了皇后的闺阁,天子的卧房摆了许多与男儿不相衬的女子物件,钗环裙裳、胭脂水粉,还有许多异国供来的小物件。 杨氏被帝后合居的寝殿弄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圣上这样喜欢你,我也就能放心了。你在宫内不要太由着自己的性子,尽早给陛下生一个皇子才是正经。” 皇帝今年已然二十有七了,再不与中宫生几个嫡子出来,以后恐怕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温晟道现在权势稳固,要扶持外孙,为东宫保驾护航还是轻而易举的,等到圣上年迈,温晟道肯定也到了上书乞骸骨的年纪,那时候女儿和外孙的地位可能还要生出其他变故来。 “阿娘,我才是你女儿,你怎么来训我呀!”温嘉姝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正所谓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觉得有什么,但出嫁的女儿好不容易见一回娘亲,可不是听她来替皇帝或是已故的太穆皇后教训自己的。 “道长他都不着急要我生孩子,娘亲怎么比皇帝还急?”温嘉姝取笑娘亲道:“阿娘不会有做内侍的想法吧?” 其实道君也只是偶尔用生孩子这种借口骗她主动到上面殷勤侍奉,也没怎么吓唬过她一定要尽早生子,“有一天晚上我用不了晚膳,呕了好几回,当时好几个太医都过来了,也没把出有孕的脉象。圣上还庆幸我没怀上,否则他就……” 翠微殿里除了圣上是没有人敢管皇后的,而有时候皇后反而要来管圣人的饮食起居,所以这九成宫内几乎也就没有能约束皇后的人。 她当时与道长跑马回来,吃酸冷的东西把胃伤到了,见到热饭就下意识地想要呕吐,被郎君灌了好几日的肉糜粥,得瞒着英国公府的两位,不能叫国丈和郑国夫人知晓皇后生了病。 温嘉姝本来还觉得道长在自己身上这样勤勉,自己一个爱吃甜的人忽然又开始喜欢吃酸,八成就是有了,结果被太医诊脉以后道长还没说什么,她先失望地掉了几颗眼泪。 皇帝叫太医回去以后,还搂了妻子取笑她杞人忧天,宽慰她说这事儿原在男子的身上,与她不大相干,正是新婚情浓,没有子嗣倒还方便他些。 不过话虽如此,后来还是把一些寒凉的零嘴都给她停了,不许她再用这些东西。 零嘴被停了温嘉姝也没什么意见,毕竟道长自己也戒了酒酿,平素与旧臣宴饮,都是推脱皇后不喜欢嗅到酒气,以茗茶代替,早有几个老臣笑过皇帝惧内,这些在宫里都传遍了,道长也没回来和她计较。 杨氏听到皇帝这样说,知道女儿在宫内过得舒心顺意这也就够了,不过要说皇后完全没有之前的小性子也不对,她还是听见女儿做了几桩出格事,要不然也不会到翠微殿来探视。 “皇子且不论,叫郑御史去写碑文、欧阳大人书写总是皇后娘娘做出来的事吧?”女儿出嫁从夫,贵为天下女子之尊,杨氏也不好打她的手心,“你可真是做得出来,叫两位老大人给你与陛下写述记。” 道长和她在宫内游玩的时候偶尔发现了一处清泉,觉得十分可爱,就叫郑御史过来写了一篇文记述帝后同游发现清泉之事,虽然郑御史这个人在叙述“皇帝爰在弱冠,经营四方”的圣人之德感应上苍之余仍是不忘初心,暗戳戳夹带了许多劝谏的话,但也丝毫不影响皇后捉弄人的心情。 “娘亲,这种恩爱的事情当然得是叫那些老古板写来才最有趣,就像圣上那样,不照旧是落到我手里了么?”温嘉姝得意道:“谁叫郑御史总是惹道长生气,欧阳大人又笑话郎君惧内的?” 道长下旨叫人过来的时候可没有半分不情愿,两人还一道看了郑御史是如何木着脸记述帝后同游的趣事,回来都笑得不行。 -- 第153页 杨氏想着说教女儿,反而被女儿的歪理论说得仰倒:“你现在这样和从前洛阳时差得也太多了一些,圣上素日是怎么忍得了你的?” “娘亲,明明是我忍不了他的!”温嘉姝托腮苦恼道:“我没嫁过来之前圣上待我还好好的,可等成了婚之后就不是一个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忍得狠了,现在一刻也不叫人消停,我本来还以为是我占上风呢,结果他倒是后来者居上。” 杨氏只是“哦”了一声,倒不见怎么奇怪,这让温嘉姝觉得惊诧:“阿娘,你不觉得圣上这样有些反常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杨氏悠闲地打着扇子,难得见这个四处寻闲书看的女儿有困惑之处:“你婚前也曾与圣上亲密,就没有注意到圣人的五官么?” “道长的五官?”温嘉姝仔细想了想,也没觉得哪里不妥:“我觉得合在一处挺好看的。” “不是说好看与否,我是说圣上的鼻处,阿姝没有在意过吗?” 温嘉姝摸着自己的鼻梁回忆,郎君每每亲吻她时都须得侧过一些去,不要叫两人的鼻子撞在一处:“圣上鼻若悬胆,乃是君王之相。” 杨氏以扇掩面:“皇后现在都不明白么?” 温嘉姝摇了摇头,把耳朵凑到了母亲近前。 “民间有一种说法,像是陛下这种的鼻梁,可叫娘娘夜里有得受了。” 杨氏悠闲道:“所以叫你想法子推拒皇帝一些,既不要让陛下厌了你,也别让你烦腻了与圣上同寝的事情。” 温嘉姝惊得半张了唇:“阿娘,后面的话你可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倒是想说,也得皇后给我机会。”杨氏笑话起自己的女儿来也不留情面,“皇后不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吗,还要我这个迂腐的妇人指点做什么?” 第70章 . 大结局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 圣上回来时杨氏已经归家去了, 皇帝是知道她见过母亲的,但瞧妻子蔫哒哒的不开心,以为是杨氏趁了自己不在训斥了她。 “阿姝不是见到了英国公夫人么, 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温嘉姝摇了摇头, 她现在在想道长的鼻子,其他的什么也不进脑子。 皇帝猜测或许是因为子嗣的事情杨氏多了几句嘴, 又或者是嫌阿姝嫁到皇室以后偶尔还要和自己一同出去玩闹, 有点不成体统:“我们阿姝都是皇后了, 总不能是被臣妇训斥了吧?” 道长作为君主,尽管会要求臣子对自己直言进谏,但并不能容忍有其他人对自己的皇后指点教诲, 即使那人是阿姝的生身母亲,终究还是臣妇, 怎能训导皇后? 温嘉姝拍拍案几对面的垫褥,邀郎君坐下。皇帝依言到她对面,冷不防被人隔着案几衔住了唇齿,阿姝很少白日里这样亲吻他, 而且这次她不单要亲人,还要拿自己的鼻子故意去蹭他的鼻梁, 叫他心动爱怜。 唇齿分开,圣上也不许她坐回去,半揽住她的背低声问询:“怎么,阿姝是想要我抱你到榻上去吗?” 她夜里偶尔还是会主动的, 特别是小日子刚走那几天养足了精神, 也想要与郎君亲热,但这样白日里索欢的事情还很少见。 “要是为了皇嗣的事情也不用这样心急,朕也不是非得叫你受生育之苦, 是不是夫人说你什么了?” 皇帝觉得立东宫这种事应该提上日程,但也没什么好着急的,上皇和太穆皇后生他的时候已经年近三十,阿姝还未及双十年华,哪里就值得催上了。 “倒也不全是为了孩子,”道长的鼻梁坚而挺,她蹭过去的时候都没法直接压平,温嘉姝小心翼翼地用手试探了一下小道士,已经有被人吵醒的征兆,“郎君,我只是亲一下,你也会这样想我吗?” 圣上握住了她探下去的手,微微喘.息,“是又如何,阿姝不想我吗?” 上次打马球赛赢了之后,他把人掳到更衣间里好像有点累到她了,最近她都不怎么许人碰的,他惦记着面前的这块酥肉还不应当么? 她沮丧地抽回了手,“那阿娘说的可能就是真的了。” 早知道他这样禁不住,婚前就不欺负人了。 皇帝不知道杨氏是与温嘉姝说了什么,但大概是与他那方面有关,男子和女子不同之处在于女子一般会觉得这种事有些羞于启齿,但男子会生出攀比的心理。 “英国公夫人是问阿姝,朕这个年纪能不能成事么?” 圣上笑着覆了过来,亲亲她皱起的眉头:“阿姝自己都试过多少回了,难道还不知道?” 快被人吃掉的酥肉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辩解,觉得如果郎君知道了之后或许还要取笑她,那还不如教他就这样想算了。 …… 无论是在九成宫还是回到长安以后,圣上都没有表露出要纳妃妾的意思,也不想着过继宗室子到膝下,朝臣们知道皇帝的意思,左右圣人春秋鼎盛,上皇都不怎么过问皇帝的房中事,他们也没必要自找不痛快。 有些事情强求不得,往往在人最不注意它的时候到来。贞和七年冬,天子万寿节前夕,中宫才传出喜讯,为此圣上赦关中三年赋税,拨了一笔款项重新修缮东宫,甚至看着已经升为秘书监的郑御史也顺眼了许多,和妻子商量着要不要请他来做太子未来的老师。 有几个臣子上谏即使是天子欢喜不该此时赦免赋税,但圣上却以连年用兵,关中征粮征兵之事颇多,正要与民休养的借口打了回去。 -- 第154页 彼时温嘉姝已经从“道长是不是高兴疯了”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安然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反正圣上总有一百个理由等着她,那就一切由着他性子算了。 梦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似乎也是皇子,不过总也要留些余地,一再强调万一是女儿,打了他的脸也不许失望。 皇帝是期盼阿姝腹中的第一个孩子能是帝国未来的君王,但如果是个酷似两人的公主也没什么不好。冬日飘雪,他一边坐在椒房殿里的软榻上翻看各地新送上来的乳母名册,已经畅想到该给太子和公主的乳母什么封号才得当的那步。 “朕打算等孩子满了周岁就册封乳母做永安郡夫人,阿姝可还满意?” 温嘉姝抚摸着可能还没有三个月大的肚子,无奈给他泼几瓢冷水静静心:“郎君,这些事还早着呢,你着什么急啊?” 她现在发愁的不是将来怎么教养孩子,而是现在如何管束夫君,“二哥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的乳母还只是郡夫人呢!” 太子公主的乳母都成了郡夫人,和皇帝的乳母岂不是平起平坐,皇帝这样做,又该遭朝臣指摘了。 “封赏得多了,这些乳母自然也会待咱们的孩子更尽心些。” 圣上被她说教了一番,也只是答应了要加封自己的乳母为国夫人,依旧兴致不减,年关皇帝封笔,他也有了许多时间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阿姝,有些事情就该早些预备起来,省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虽然前几年太子要一直住在宫里,但东宫年久失修,又是朕作过孽的地方,叫人收拾出来做几场法事,不要冲撞了咱们的孩子。” 他从王府搬到东宫去也就住了几个月,然后就成了皇帝,而孩子要去的时候年纪幼小,难保像他那样不惧鬼神。 从前阿姝没有身孕,他也不好提前修缮,省得她多心难过,以为自己在意她没能有孕的事情。但现在有了孩子,无论第一个是男是女,册立太子的事情也不会太远了,当然要修缮一番给他们的孩子。 他又教敏德拿了地图过来,疆土辽阔无限,他却有些犹豫要把哪里封给自己的长女才好:“洛阳是阿姝住过的地方,朕原想把公主的封邑定在这里,只是与中书省那几位老古板说了,他们却不大赞同,就连朕的泰山也要反驳朕躬。” “阿耶和宰执们说的对,洛阳有帝王气,当属天子之邑,岂可轻易封赏出去?” 温嘉姝没好气道:“哥哥,你想得这么长远,怎么不先给孩子起个乳名出来叫着,这些事情不比陛下这些册封之后的封赏离得更近些?” 皇子和公主的名字一般要等满月之后上皇或皇帝择定,但两人可以先取个乳名叫着听一听,圣上抚摸着妻子的小腹,“阿姝为我生儿育女,最是劳苦功高,他在你的腹中,该由你来取乳名。” 温嘉姝沉思了片刻,“郎君姓李,而猫有九命,不如就叫这孩子狸奴,或者叫阿狸,这个无论男女都可以用的。” 皇室有鲜卑血统,给皇子和公主起乳名也惯用飞禽走兽之名,希望孩子能像这些动物一样健壮。 “那就叫阿狸好了。”圣上想了想,公主用阿狸这个乳名也有几分可爱,“猫有九命,狐狸亦多计谋,我也希望咱们的孩子能够像阿姝这样聪明。” 温嘉姝从靠枕上起来,搂了郎君的颈项取笑:“名字取好了,那万岁是不是现在要去选太子的属官、公主的傅姆,又或给孩子们定一门娃娃亲,臣妾也就不打扰圣上忙碌了。” “好姑娘,你是不是嫌我现在太急切了一些?”圣上被她笑得也生出几分羞惭,他或许真的像秘书监说的那样,喜形于色而无人君之相,甚至没有年近而立的男子该有的稳重仪态。 “聒噪是有一些的,不过又不是对着臣子,在我面前说说嘴也不算什么,就是你再聒噪些,我也喜欢。” 温嘉姝望着要为人父的郎君,想着自己从此同他之间又有了血脉上的奇妙联接,心下动容:“哥哥,其实也没有人规定做父母一定要是什么样子,我知道你因为这个孩子欢喜,那就够啦。” 她亲了一口道长的额头,“以前过上元节,我阿耶会给我娘亲买一对泥捏的精致小人,他告诉我阿娘说,那是他和我阿娘,有时候这泥人不慎碎裂了,他们两个就会拿水和了泥,再做出一对丑丑的小人。” “后来叫我不小心瞧见了,就问阿耶他捏出来的是谁,我阿耶同我说,那是你和你阿弟。” 温嘉姝笑道:“谁会愿意做丑人呢,但我阿耶说的也很有道理,那是他和我娘亲的小人合在一起做出来的,再丑是他们最珍爱的宝贝。而阿狸也是我们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承载着我与郎君的期盼,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觉得郎君幼稚。” “有时候我倒是希望郎君能像少年郎那样肆意些,在我的面前何必非得端着架子,做一个圣人呢?” 她的郎君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只是天下的担子太重,教人不能淋漓畅快,要是在她面前都不能幼稚一些,还能到哪里去呢? 日光微斜,椒房殿一室暖意,或许这一刻远没有皇帝成为天下共主时的无上尊荣,也没有帝后新婚合欢时的缱绻热烈,但或许就是在这方小小天地里的片刻静谧也会成为他们这辈子难以忘怀的一刻。 -- 第155页 贞和八年,正月十五日夜,依照元宵旧例,长安城大放花灯,前后三天不设宵禁,百无禁忌。天子携皇后御楼观灯,与民同乐,内监宫婢结伴同游,倚墙而行,祛除百病。 圣上与皇后同到城楼上接受万方使节与民众的朝贺,当是时,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长安作为天下的中心,吸引了无数外国邻邦的臣服,这些异国使节也争相到城楼下面,遥睹圣天子与皇后的风采。 他低头俯瞰万千子民,回头见阿姝盈盈站在身后三寸处,火树银花照亮了她美丽的容颜,清澈的眼眸里满是他身着冕服的倒影。 这是属于他与阿姝的时代,江山万里、娇妻在侧,令人无限眷恋。半生金戈铁马,他本以为做了皇帝就是一个男子人生最光辉璀璨的时刻,但没想到会遇到阿姝,还会领略到她这般的无限柔情。 “我带阿姝也去下面走一走百病,皇后情愿吗?”他温柔的眼光落在妻子微微隆起的腹部,蓦然一笑:“还要带上我们的小阿狸。” “道长相邀,我自然是情愿的。”华灯错落,游人如织,正是女子出游的好时节。她把手放在了郎君的掌上,“郎君,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你不怕我把你拐丢了吗?”皇帝轻声笑道:“宫道上现在人很多的。” 她趁着火树银花落幕的一瞬间黯淡偷偷亲了一下郎君的手掌,转而望向夜空中无数的孔明灯,“不怕,我知道郎君总有办法带我回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