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暴君后我跑路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渣了暴君后我跑路了》作者:亦朝朝【完结】 文案: 落水后,苏慕宜发现自己穿了书,成为阴鸷狠戾漠北王霍珣的皇嫂。 距离霍珣攻入皇城杀她只剩一天,如何自救?当然是主动上交玉玺,佛系苟命! 因为她知道,霍珣会死于三年后御驾亲征,而她的养子,才是龙傲天男主。 新帝患有心疾,暴虐嗜杀,宫人们不敢近身侍奉,便把苏慕宜推了出去。 见她动作谨慎笨拙,新帝唇边浮上一抹冷笑:“你很害怕孤?” 苏慕宜沉默不语,眸光盈盈。 然而,她越是小心,新帝看她的眼神就越发幽深…… 和亲公主到来,群臣上谏请求送苏氏出宫,却被新帝驳回。 苏慕宜瑟瑟发抖,决定不陪他演了,直接跑路。 ****** 霍珣平生最讨厌娇弱菟丝花,他的皇嫂恰好是这般女子。 为了保命,她主动攀附于他,温柔小意。 他自认与苏氏之间,不过一晌贪欢。 直到西境小国送来和亲公主,霍珣觉得,也该给她一个名分。 昭容太低,皇后不及,贵妃堪堪好。 哪曾想,诏书还未拟定,苏慕宜突患重病离世。 霍珣抱着她,当场呕血,几乎一夜白头。 世人皆道,天子情深义重,可他们不知,自她走后,他偏执入骨,心疾无药可医。 数年过后,漠北重逢,西境商队与华丽玉辂不期而遇,霍珣颤抖着将她抱下驼背,眸底猩红,语气哽咽:“你个骗子!”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苏慕宜有些迷惘:她何时成了天子心头白月光?还是世人盖章的那种? 傲娇狠戾偏执新帝 X 被迫营业佛系美人 #被无情打脸后我真香了# #狗男人的漫漫追妻路# 排雷请见第一章作话 一句话简介:傲娇暴君的追妻火葬场 立意:自立自强,携手成长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穿书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慕宜;霍珣 ┃ 配角:薛明姝;褚叡;严郁 ┃ 其它: 第1章 新帝 她有些怕霍珣 承安五年,深秋,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一顶小轿停在紫宸殿外。 轿帘轻轻挑开,露出一只莹白纤细的素手,手的主人是个年轻美人儿,眉若远山,翦水秋瞳,琼鼻小巧秀美,朱唇饱满秾艳。 晚风细雨之中,无人前来接应,苏慕宜兀自下轿,拢紧披风,拾级而上,向巍峨的宫殿走去。 行到正殿廊下,看守的兵士正要放行时,身后忽有人唤:“苏娘子。” 苏慕宜应声回首,向那身披玄甲的青年武将行礼:“褚将军。” 她认得褚叡,他是新帝霍珣的心腹,暂代羽林卫大将军一职,掌管宫中禁军。 褚叡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好心提醒道:“今夜陛下旧疾发作,服了药,已经睡下,还请苏娘子莫要惊扰陛下。” 如果那天夜里不是褚叡逼迫她前来紫宸殿,兴许她当真还会感激他,毕竟他看起来是个好相与的人。 不像那位新帝,性情阴鸷暴戾,动辄杖杀宫人。 苏慕宜道:“多谢褚将军,妾知晓了。” 她放轻步子走进外殿,大抵因为新帝已安置,殿中只点了一盏九枝烛台,柔和的光并不能照亮整座宫室,她解下被雨水打湿的披风,托在臂弯。 大半个月前,漠北王亲率五十万大军攻入皇城,废少帝,夺走帝位,她从尊荣无双的苏太后沦落为庶人苏氏。 新帝之所以愿意留她一命,是因为叛军入城当夜,她亲手上交玉玺。 不久,宫中便都传言,她与新帝早有勾结。 苏慕宜是不在意这些的,在此之前,她与霍珣从未见过面。 叛军攻城前夕,她意外失足落入荷花池中,回忆起前世的事。 上辈子她是个无宠妃嫔,在后宫佛系苟命,结果老皇帝突然驾崩,被迫殉葬之后,她穿进了生前看过的一本书里。 原主是备受宠爱的英国公府嫡女,十六岁这年入宫成为皇后。又过一年,承安帝驾崩,其同父异母的胞弟漠北王反,夺下皇位,大肆斩杀宗室,原主首当其冲。 在位期间,霍珣被世人私下称作暴君,他最终死于三年后御驾亲征。 掐指一算,书中小男主霍承策,现年十三岁,正被幽禁在京郊,压根指望不上。 最让苏慕宜感到不安的是,她穿成了开局就送命的炮灰? 为了保住自己和英国公府,她主动献上玉玺,迁居长秋殿。 至于少帝,霍珣并未杀他,而是将其幽禁在京郊行宫。 事先得知霍珣已睡下,苏慕宜舒了口气,想找处干净的角落应付过去,岂料,内殿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来了?” 她手一抖,披风掉在地上。 高大的身影自屏风后走出,天子着玄色常服,玉冠束发,足踏乌皮长靴,浑身气场威严摄人。 苏慕宜躬身行礼:“妾见过陛下。” 霍珣行到书案边,从累叠的奏疏中抽出一本花名册:“下月初六,举行登基大典。” 她并不知晓此事,长秋殿日夜有兵士看守,消息压根就传不进来。 苏氏的茫然与惊诧在他意料之中,霍珣扬手将册子扔过去,“名单上的朝臣都要前来观礼跪拜,如有不愿者,可自行追随先帝而去,孤会成全他们的忠孝。” -- 第2页 说到这里,他唇边浮上一抹讥笑,慢条斯理地道:“英国公是两朝重臣,孤还是希望他能来。” 英国公苏昭,是她的父亲,被圈禁在崇文殿已有半月。 苏慕宜捡起那份名册,将上头的名字仔仔细细读了一遍,重又向他行礼:“妾的父亲年纪已高,行事多有昏聩,希望陛下开恩,准许妾前去劝说。” 霍珣没有表态,屈起两指轻扣案沿,清脆的撞击声回响在殿内,昭示着他在思量。 她臻首轻垂,雪白的脖颈弯折出秀美曲线,耐心而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其实她有些怕霍珣。 当初他以雷霆手段夺得皇位,底下自然有人不服。 为了以儆效尤,攻下皇城当夜,霍珣亲手斩杀羽林卫武将十数人,头颅悬在宣政殿前,淌了一地的血。 她亲眼见着了那般场景。 这样狠厉的人,实在难以应付。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等来他的回答:“抬头。” 苏慕宜不敢忤逆,于是撞进那漆黑如寒潭的眸中。 大抵样貌随了生母薛贵妃的缘故,他长得很是清隽,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凤眸,眼尾狭长,挑着一抹微红。 看了一眼,苏慕宜旋即移开视线,他生了副不错的皮囊是不假,可这人暴戾冷血,三番五次将她玩弄于鼓掌间,她对霍珣没有什么好感。 霍珣转身进了内殿,苏慕宜仍跪在地上,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近侍过来,低声道:“苏娘子,陛下召您进去。” 那近侍是宫中的老人,眉眼生得十分和蔼,苏慕宜认得他,约莫是叫王允。 只见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苏慕宜起身去了内殿。 新帝不喜女子近身侍奉,她有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了。 内殿陈设焕然一新,从前的屏风、小榻、书案都换作了小叶紫檀木打造,古朴大气,隐隐带着一丝沉郁。 博山炉里吐出袅袅白雾,是太医署特意为霍珣调制的药香,然而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近侍轻轻掩下帷幔,退守至外殿。 眼前的男人丝毫没有要主动的意思,苏慕宜只好自己动手,因太过紧张,加之那衣带系得紧,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解开,反倒弄成了一个死结。 霍珣冷冷旁观,觉得她蠢笨。 耐心耗尽前,行到她身前,哗地撕开衣裳,露出那藕合色抹胸。 苏慕宜惊得汗毛倒竖,贴着背脊骨生出一片细密颗粒,她从没有和霍珣这样近距离接触过,下意识便要将他推开。 素手微抬,旋即又垂在身侧,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顺从一些。 守在殿外的近侍听到了这清晰的裂帛声,不久之后,滴答雨声被其他声音盖过,暧昧气息在空寂的大殿流转。 到了后半夜,里头动静方歇,那近侍垂手侍立,眉眼低垂,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眸底的滔天怒火。 翌日清早,苏慕宜乘小轿离开紫宸殿,依然穿了那身雨水打湿的衣裳。 秋露接到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小娘子可算回来了。” 见她衣裳湿透,鬓发微散,眼底浮着淡淡乌青,便知昨夜定是淋了场雨,也没睡好,秋露忍不住红着眼圈,小声嘟囔道:“陛下也欺人太甚。” “想活命,就只能如此了。”苏慕宜苦笑道,“有热汤么?我想沐浴。” 秋露吩咐下去,很快內侍将热汤送到净室。 她泡了个热水澡,卸下疲惫,未等长发干透,就阖眸陷入沉睡。 这一天一夜过得提心吊胆,她几乎拼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在霍珣面前流露出不满与厌恶。 希望能熬到书中所说的三年后,霍珣战死,小男主登上皇位,兴许她可以重获自由。 紫宸殿,天子神色阴郁,眸中如覆寒霜,近身侍奉的內侍们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不慎就被拉出去杖毙。 终于,新帝下令:“都退下去,宣召羽林卫大将军。” 褚叡进到内殿时,霍珣已经穿戴好毓冕朝服,只差佩剑。 “你所说的法子,究竟什么时候才奏效?”霍珣不耐地道,“那些暗桩到底有没有在行动?” 褚叡抱拳行礼:“请陛下再耐心等待几日,先引蛇出洞,届时再打其七寸。” 霍珣蹙眉,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昨夜喝了那药后,睡得比以往要安稳许多,于是说:“新换的药方还算有效,今后就让太医署按照那副方子煎药送来。” 因承安帝暗中加害,在他用的熏香里掺杂蛊毒,多年前他便患上心疾,无奈一直未能寻到解药。 心疾发作时,有如万蚁噬心,他的性情也会格外暴戾,此事只有褚叡在内的几位心腹知晓。 褚叡领了命令,便要退下,听见霍珣沉声吩咐:“长秋殿那边盯紧点。” 话音刚落,一只狸花猫自屏风顶上跃下,走到霍珣脚边,弓起身子蹭了蹭他。 午后,苏慕宜等来口谕,新帝允许她与父亲英国公见上一面。 內侍将她送去崇文殿,年逾不惑的英国公坐在圈椅上,背脊挺直如苍松。 他身上新添的数道伤口草草包扎,淌出的血凝成褐色污渍,将戎服染得甚是斑斓。 苏慕宜行到父亲面前,半蹲着,用沾了水的软布为父亲拭去衣裳上的血污。 -- 第3页 英国公温和地注目着小女儿,新帝与皇嫂的风流韵事早就传遍宫闱,他不怪女儿,霍珣对先帝恨之入骨,自然也不会放过与他扯上千丝万缕联系的阿慕。 帮父亲整理好衣裳,苏慕宜心中的委屈全部溢了出来,哽咽着道:“爹爹,女儿只想活命,想保住苏家,您不要怨我好不好?” “阿慕这些天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英国公抬手抚了抚她的发,“爹爹不怨你,这皇位迟早是要让他夺去的,爹爹只是心里有愧,觉得对不住先帝。” 她这土著老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刚正不阿,对主君忠心耿耿。 承安帝膝下无子,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没有传位给同父异母的弟弟霍珣,间接导致后来漠北王兵变谋逆。 “爹爹,陛下答应了我,以玉玺换英国公府满门性命,目前家中一切安好,您不必担心。”苏慕宜轻声道,“下月初六登基大典,陛下希望您能前去观礼。” 说是观礼,实则是为了敲打那些心怀不轨的朝臣,毕竟连最宁折不弯的英国公也向新帝俯首称臣了。 “阿慕,你帮父亲和……”英国公迟疑一瞬,改口道,“和陛下捎句话,便说,陛下所提的条件我都同意,但我同样也有条件,需他亲自前来崇文殿一趟。” 苏慕宜眸含泪光,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点了头。 英国公心疼地看着爱女,温声哄她说:“阿慕,等爹爹同意了陛下的条件,他自会放你离宫,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慕宜忍住泪意,轻声道:“好,我相信爹爹。” 霍珣派来的耳目在一旁盯着,父女两略微说了几句话,便有侍女进来,说请苏娘子移步紫宸殿。 英国公面带愤怒,双手攥拳垂于身侧,苏慕宜亦不愿离开父亲,可终究理智占了上风,轻轻开口:“父亲且放心,女儿不会有事的。” 她不敢让霍珣久等,与父亲道别,径自乘步辇离开。 碧空如洗,空气里弥散着花木清香,以及淡淡血腥味。 殿前石阶细缝里还残留了血迹,方才霍珣又处死了一位宫人。 苏慕宜压制住心中起伏,佯装从容进到殿内,向立在书案后的那人行礼。 霍珣皱眉:“怎么这么臭?” 第2章 大典 他故意顿了顿,“皇嫂。”……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苏慕宜无力反驳,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妾今夜先回长秋殿,明日再来,陛下以为如何?” “允。”霍珣头也不抬,冷声道,“沐浴完再来,不要熏香。” 敢情他完全没听进去,苏慕宜也不在意,起身再拜,徐步退下。 她走以后,殿内重归阒静,烛台噼啪爆出一簇火焰,霍珣搁下紫毫,手握成拳抵在胸口,那阵熟悉的痛楚又来了。 太医署那帮废物! 折腾一番回到紫宸殿,那位名唤王允的近侍将她领至内殿,放下帷幔。 过不久,一道身影自廊下疾步而来,身后跟着须发尽白的太医令。 来者正是羽林卫大将军褚叡,宫人躬身行礼,只听他问:“陛下呢?” 为首的內侍答道:“回禀褚将军,陛下和苏娘子已歇下了。” 褚叡和太医令面面相觑,忽然心生一计,太医令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连退数步,缩着脑袋道:“褚将军,您就绕过我这把老头吧,要去您进去,我可不去。” 是了,今夜还没送汤药。 褚叡无奈望天,他也不敢去。 …… 翌日,宣政殿,散了朝会后,霍珣传唤褚叡,冷冷睨他:“还要等多久?” 褚叡揩去汗,压低声音道:“臣探查到,他们已在暗中行动了,请陛下继续等待几日,到了登基大典,必定能将其一网打尽。” 霍珣眼底没什么波澜,淡淡道:“一帮没骨气的杂碎。” 居然比他想象中还要能忍。 褚叡观摩了一下他的神色:“昨夜臣忘了将药送进内殿,陛下的身体可有不适?” “无事,先回紫宸殿。”若非他提起,霍珣还真想不起来,昨天晚上他没有喝药。 褚叡难免吃了一惊,因为近来沾染杀戮,霍珣的旧疾比往日发作更频繁,汤药勉强只能镇住疼痛,如果炼制不出解药,此毒无解。 偏偏昨夜安然无事。 难不成是因为,那位苏娘子在殿内的缘故?看不出来,他这位不近女色的主上,竟也有破例的时候。 霍珣不知他心中所想,拧眉斥道:“还不跟上?难道要让孤亲自来请你?” 闻言,褚叡快步跟在步辇后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趣事,唇边浮上一抹笑。 霍珣回头,漠然望着他:“有什么开心事?说出来,好让孤也乐一乐。” 褚叡:“???” 说出来就不好笑了! 他旋即正色道:“没什么,臣只是想起,严郁快要回京了。” 严郁与褚叡同为他的心腹,数月前亲率漠北军南下时,他把严郁留在蓟州,以防北戎趁乱袭扰大燕边境。 还好这一路异常顺利,北戎也没有任何异动。 上个月他去信蓟州,召严郁回京述职,待来年开春再回驻地。 霍珣知晓此事,便没有继续追问。 这天夜里,苏慕宜照例去紫宸殿点卯。 -- 第4页 王允告诉她:“苏娘子,陛下在里头候着,请进去罢。” 自他身侧绕过去时,苏慕宜听见一声很低的叹息:“苏娘子自甘轻贱,可曾想过旧人?” 她静默不言往里行去,眉眼温柔低敛,长长的羽睫正好掩住眸中掠过的一丝冷意。 霍珣刚出浴,穿着寝衣坐在床沿,衣襟微敞,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膛。 他的身材其实很好,常年习武之人,肩宽腰窄,四肢修长,像是行走的衣架子。 但是他从来只穿深色。 苏慕宜觉得有点儿惋惜,顺从地行礼,等待他下令。 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又有什么奇怪的吩咐。 霍珣缓缓开口:“孤有话问你。” “陛下请说。” “英国公待你很好?” 这不是废话么,英国公夫妇只她一个孩子,自小宠得跟眼珠子似的,过去的十几年她从没受过委屈。 入了宫,才学会忍耐,将不满咽回肚子里。 苏慕宜柔声道:“妾的父亲,很疼爱妾。” 更漏声点点,他沉默打量她,苏慕宜被那视线逼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伏低身子:“妾出言不慎,请陛下恕罪。” 霍珣倒也没生气,移开目光,低声命令道:“今夜不用伺候,你睡那里。”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苏慕宜看到了一张小榻,大约是他平日午后小憩所用。 她从容谢恩,刚起身,霍珣便拂袖熄了烛台。 沉沉黑暗中,苏慕宜摸索着走过去,心中默叹,他能少些折辱她的花样也不错。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然而,她悬着的一颗心不敢轻易放下。 直到五日后休沐,霍珣没有去早朝,尚服局将赶制好的冕服送来,苏慕宜留在一旁侍奉。 內侍伺候他试穿,冕服穿戴起来甚为繁重,便比平时多花了些时间,霍珣隐隐有些不耐,余光扫到那近侍正要过来解围,忽然开口:“你来。” 殿内,除了那个被他吓得跪地不起的內侍,便只剩下她。 装死是躲不过去的,苏慕宜只好硬着头皮上。 幸好只差束革带和佩戴十二毓冕,苏慕宜托起那金镶玉的革带,小心贴着他的腰身圈住,尽量不触碰到他。 她一走近,心口的痛楚就消减两三分,霍珣半睐着眸,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将那女子秀美精致的小脸收入眼底,她生得妩媚,扮作柔弱模样时也惹人怜惜。 不得不说,在挑女人的眼光这一点上,霍珲勉强还可以。 霍珣心中冷笑,别开视线,然后听见她轻声央求自己:“陛下,可否稍稍弯腰?” 苏慕宜手捧十二毓冕,解释道:“陛下的身量太高了。” 霍珣冷漠地看着她。 的确,他比苏氏高出足足一个头,就算她拼命踮脚尖,也够不着。 霍珣是不可能对她弯腰低头的,于是从她手里拿走毓冕,兀自佩戴好。 任务完成,苏慕宜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退下,忽然霍珣顺势抓住她的腕子,将她往怀里一带。 然后,她就大不敬地跌入新帝怀里。 淡淡药香充盈在鼻息间,苏慕宜一怔,随即挣扎着起身:“请陛下恕罪。” 宽大粗粝的手掌按在她腰侧,带着威胁意味,霍珣挑眉,轻笑:“你何罪之有?” 如果不是清楚霍珣的为人,苏慕宜大概还真信了他的邪。 她心慌不已,急得快要哭出来,眸中盈着一汪水意。 霍珣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他说:“敢哭,英国公今日就无法出宫了。” 这种哭哭啼啼矫揉造作的女子,最讨人厌。 “妾知晓了。”苏慕宜将泪意收回去,“陛下会保住妾和父亲的性命,对吗?” 霍珣抚了抚她的发,手掌往下,压住雪白颈项间那跳动的脉搏,当然,没用太大力气。 “只要你愿意配合,孤自然会保你们父女平安。”他故意顿了顿,唇齿间吐出嘲讽的两个字,“皇嫂。” 苏慕宜浑身僵直,如一张紧绷的弓:“求陛下言而有信。” 身前的人却没有接话。 此刻,若从殿外望去,年轻的天子揽着明艳姝丽的美人,宛若一对璧人。 过了片刻,霍珣收回手:“王允,送苏娘子回长秋殿。” 那名唤王允的近侍躬身行礼,将托盘交给旁的小黄门,领苏慕宜出了紫宸殿。 行到殿外无人处,王允终于开口:“委屈苏娘子了。” 苏慕宜沉默不语,她本就无意卷入这些纷争中,他们要怎么做是他们的事,莫要把她拉下水就行。 转眼入冬,登基大典将近,苏慕宜去紫宸殿的次数少了起来。 长秋殿派了兵士昼夜看守,但没有切断吃穿用度供应,她多少过了段安生日子。 直到一天午后,近侍过来传旨,明日登基大典,霍珣命她去宣政殿当值。 按照大燕祖制,原本新帝即位第二日便要举行登基大典,霍珣夺位不正,又花了半月时间大肆清洗异党,这才拖延到现在。 翌日清早,苏慕宜眼底浮着淡淡乌青,秋露替她扑粉遮住那痕迹,劝道:“小娘子若是在不想去,不如向陛下求个情……” 苏慕宜压制住心间不安,浅笑道:“倘若求他有用,我愿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 -- 第5页 他这样的暴君,桀骜不驯,锱铢必较,她还没胆大到当面忤逆他。 秋露眼里闪烁着泪光,轻叹一声,继续替她妆扮。 近侍送来的是女官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落落的,秋露寻出一条玉腰带为她束上,这才勉强看起来合身了些。 过不久,小黄门奉旨来长秋殿领人。 那小黄门很是清瘦,约莫十七八岁,快要进宣政殿时,他忽然将一物塞到她手里:“苏娘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那柄小巧的匕首,苏慕宜心生困惑,没等她反应过来,小黄门便匆匆转身离去。 纵使她极不情愿与霍珣相处,小心翼翼藏起对他的厌恶,可也明白,要她行刺霍珣,非但不能成事,还会牵连英国公府满门获罪。 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样东西,一位年长的女官走过来,盛气凌人地训斥她:“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待会儿朝臣们可都要来了,还不快去帮忙。” 苏慕宜轻声道:“妾突然腹痛……” 女官打断她:“陛下吩咐过了,要盯牢你,别想耍花样。” 苏慕宜只好不动声色将匕首藏入袖中,随那女官进到殿内。 宣政殿布置一新,这会儿新帝还没来,只有宫人们进进出出。 过不久,殿外响起通报声,羽林卫鱼贯而入,年轻的天子着玄色衮服,佩戴十二毓冕走了进来。 众人跪地行礼,霍珣淡淡扫过,发现其中一抹异色。 那女子穿着紫檀色女官服,梳了高髻,她肌肤雪白,加之身影窈窕纤细,实在难以令人忽视。 顺着他的视线,褚叡同样看到了跪在宫人之中的苏慕宜,心下感叹,果然美人穿什么都好看。 霍珣冷冷下令:“都出去。” 大典正式开始的时候,侍女们是不被允许留在宣政殿的,苏慕宜稍稍舒了口气,起身随宫人们有序退下。 蓦地,身后那人再度开口:“你留下。” 自然是对她说的。 匕首冰凉贴着肌肤,她额上几乎沁出冷汗,定了定心神,转身行礼:“陛下,妾留在殿内,于礼法不合。” 她得赶紧找个地儿处理掉这把利器。 霍珣却笑:“礼法,这宫中何时有过礼法?” 看样子又要惹他生气了,苏慕宜忙走过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朝臣们陆续入宫,在殿外等候着,褚叡估摸了一下时辰,决定让宫人送上汤药。 这等重要场合,还是不能出什么意外。 王允端着托盘,呈到霍珣面前,他看了一眼,漠然道:“孤并无不适,今日的汤药便免了。” 褚叡不由捏了一把冷汗,正要劝谏,却见霍珣眉眼往下压几分,那意思是:想坏事? 那碗汤药终究还是原封不动端出宣政殿。 心口处传来轻微刺痛,霍珣按耐住不适,对褚叡道:“可以开始了。” 新帝不喜麻烦,故而一切仪式从简。 淙淙礼乐响起,朝臣们依次入内,三叩九拜,就连对先帝忠心耿耿的英国公,也赫然在列。 百官臣服,高呼万岁。 新帝神色明显不豫,礼官飞快宣读祝词,文章写得长篇累牍,佶屈聱牙,只恨自己没有多生一张嘴。 好不容易快要念完,这时,数支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直指新帝所在的方位。 褚叡拔剑格挡开,高声喝道:“有刺客!” 殿内骤然喧哗,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苏慕宜身影不稳,跌坐在了丹墀上。 匕首从袖口掉出来,恰好落在霍珣脚边。 第3章 侍奉 为何偏偏不放过她呢? 没等霍珣开口,英国公急声道:“阿慕!” 见爱女身处险境,英国公心焦不已,若不是羽林卫拼死拦着,他定会不管不顾冲到丹墀上来。 这女人,当真是个麻烦。霍珣心下迟疑,手中却有了动作,提着衣领将她往后一拽。 又有两支利箭飞来,钉入她方才坐着的位置。 苏慕宜听到锐器没入皮肉的声音,然而浑身上下除了左手蹭破一点皮,无其他不适。 手背火辣辣一片,她忍痛爬起,听见霍珣对自己说:“不想死,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羽箭密织如雨,殿中一片混乱,她当然想保住小命,猫着腰躲到柱子后面,心子几乎要跳出来。 约莫过去半刻钟,羽林卫大将军褚叡抓到刺客,是承安帝埋在宫中的暗桩。共计有十来人,趁禁军不注意,暗中潜入一座楼阁,架设好弩机,想在登基大典上刺杀新帝。 连新帝留在身边侍奉的近侍王允,亦是同谋。 霍珣连眼皮也没掀一下:“枭首,尸身悬在宣政殿外示众,三日后再取下来。” 殿外,惨叫声接连响起,浓郁不散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朝臣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不知大典是否还要进行。 霍珣不耐烦地瞥了眼礼官:“继续念。” 那位年逾半百的礼官险些吓晕过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念完,然后被内侍搀扶着登下丹墀,双腿发软到走不动路。 朝臣们退出宣政殿时,羽林卫正往廊下挂尸首,鲜血淋漓,令人作呕。 新帝性情暴戾残忍,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可怕。 殿中恢复安静,褚叡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声提醒道:“陛下,苏娘子好像不见了。” -- 第6页 霍珣说:“不必找。” 他往里走去,一抹娇小纤瘦的紫檀色身影倚着红柱而坐,似乎已经没了意识。 褚叡正要唤人把她扶起来,却听霍珣说:“再装,就把你也挂外面去。” 苏慕宜一个激灵,睁开双眸,怯怯地行礼:“请陛下恕罪。” 她的形容委实有点儿狼狈,衣襟凌乱,几缕碎发落在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手背蹭破一片,渗出血。 他原本想追问匕首的事,忽然没了兴致,吩咐褚叡:“找个医官帮她看下。” 说完,拂袖而去。 等霍珣走远,褚叡连忙使唤女官将她搀起,送回长秋殿。 苏慕宜忍着不适,向他道谢:“褚将军,多谢您。” “苏娘子今日受了惊吓,快些回去让医官看诊罢。”褚叡语气温和,“若有什么需要,托羽林卫与我捎句话便是。” 他家主上还没喝药,万一心疾突发,又要动怒。 唉,当真是每天都操着老妈子的心。 追至紫宸殿,褚叡才得知天子受伤一事。 他左臂中箭,已经让太医令处理过了,箭簇抹了毒,虽不致命,但会催发他体内原有的蛊毒。 霍珣不说,他也猜到,大约是拉开苏娘子的时候疏忽分神,才让那帮杂碎侥幸得手。 如此看来,主上莫非真对苏娘子有那么一丝情意? 见褚叡狐疑地打量自己,霍珣揉按眉心:“有什么事就直说。” 褚叡道:“臣想请示陛下,关于苏娘子携带的那柄匕首,是否要查一查?” 他不做声,便是默许,褚叡领命退下,刚好碰见太医令神色焦急地走了过来:“褚将军,陛下手臂受伤,这几日多有不便,您得寻个人贴身侍奉才行,以便换药。” 褚叡嘿嘿一笑:“陆太医,照我说,您就很合适!” 太医令义正言辞拒绝他:“褚将军,我上有老下有小,您还是发个善心饶过我罢。” 谁爱去谁去,反正他这把老骨头不去。 送走太医令,褚叡一时发起愁来,他倒有个不错的人选,只是眼下不敢往紫宸殿送。 方才苏氏袖中的匕首掉出来那一刻,连他也下意识觉得,她要行刺天子。 更令他意外的是,即便如此,主上还救了她。 啧,色令智昏,大抵不过如此。 安排好紫宸殿这头的事,褚叡径自往长秋殿去了。 秋露听说了大典上发生的事,担忧得不行,好不容易见着自家小娘子平安回来,刚帮她处理好手背伤口,那位羽林卫大将军便前来问话了。 褚叡抱拳行了一礼:“苏娘子。” 苏慕宜猜到他是因何而来,便对秋露说:“你去外面守着,若有事,我再唤你进来。” 秋露端起托盘出去,愤怒地瞪了褚叡一眼。 饶是他脸皮再厚,这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摸了摸下巴:“我只耽误一盏茶的功夫。” 苏慕宜道:“褚将军请说。” “今日大典之上,苏娘子袖中为何会有匕首?” 果然是这个问题。 苏慕宜详细与他说了宣政殿外发生的事,包括如何同那内侍撞见,以及他的确切长相。 最后她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浅浅笑道:“妾知道,陛下和褚将军都不信妾的说辞,但妾也不想白白蒙受委屈。若褚将军有心,肯细查下去,便能证实妾今日所说不假。” 这番话,褚叡原封不动禀报给了霍珣。 太医令刚出去,帮霍珣左臂的伤口处上了金疮药,用洁净布条包扎好,他拉起衣裳,“就没有再说别的了?” “没有。”褚叡想了想,又道,“臣瞧着,苏娘子多半不知情。” 言下之意,是想为苏氏求情。 霍珣冷笑一声:“你现在越发厉害了,连霍珲留下来的女人也敢信。” 褚叡明白自己触到了他的逆鳞,忙单膝跪地请罪:“臣失言,求陛下责罚。” “褚爱卿护驾有功,孤不罚你。”霍珣语气淡然,“宫中不比漠北军营,凡事最好多留个心眼,否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当年,他的兄长也是一副温和友善的模样。 纵然人死灯灭,还要埋下棋子对付他。 入夜后,心疾再度发作,起初霍珣还能勉强忍耐,等褚叡进去送药时,发觉他脸色苍白,双手紧握成拳,布条渗出血迹,应是伤口崩裂了。 褚叡吓了一大跳,连忙出去请太医令看诊。 众人忙活了一阵,趁着霍珣服药后,痛楚减轻了些,太医令悄悄把他拉到殿外说话:“褚将军,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得找个人贴身看顾,每隔两个时辰就侍奉陛下喝药。” 褚叡负责禁军巡守,自是脱不开身,况且这样细致的活,交由女子做更好。 他闷声应道:“我知晓了。” 说罢,转身吩咐近卫:“去长秋殿接苏娘子过来。” 总归是同床共枕过的女人,陛下多少也会留几分情面罢。 深夜赶到紫宸殿,苏慕宜才听说陛下受伤的事,当然,她并不怎么感兴趣。 褚叡略有些愧疚:“苏娘子,实在是事出有因,才劳烦你过来一趟。” 霍珣的心疾是秘辛,他不便多讲,含糊地道:“箭簇上抹了毒,太医令看诊过了,必须每隔两个时辰服一次汤药,才能彻底清除。” -- 第7页 进到内殿时,苏慕宜还在回想褚叡交代的话,也就是说,她今夜是没有休息的了。 明黄色帷幔掩下,黄花梨木拔步床上躺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眼下这个时辰,霍珣大约入睡。 她走到一处干净角落合衣躺下,打算趁他还没醒,抓紧眯会儿。 宫中那么多可用之人,为何霍珣偏偏不放过她呢?苏慕宜轻轻叹息。 第4章 喝药 必须忍耐 到了时辰,宫人将汤药端来,没有要送进内殿的意思,苏慕宜只好接过,亲自给霍珣送去 她撩起帷幔,望见霍珣仰面躺在龙床上,呼吸清浅,大约还在沉睡。 “陛下。”她轻声提醒,“到了该喝药的时辰。” 然而,床上的人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苏慕宜原本打算耐心等他醒来,忽想起褚叡的吩咐,这药须得两个时辰服用一次。 还是祈祷他快点儿好起来,她可不想留在紫宸殿,与他朝夕相对。 苏慕宜放下托盘,大着胆子往黄花梨木拔步床走去,还未等她靠近,霍珣腾地一下坐起。 两人视线交融,相顾无言。 霍珣率先开口:“把药端过来。” 苏慕宜依言照做,恭敬地呈上汤药。 还好他伤在左臂,行动不受限,无需她一勺一勺的喂。 用过汤药,苏慕宜接过那只镶金的玉碗,见霍珣蹙眉,便问:“陛下怎么了?” “其他东西呢?”霍珣冷声说道。 什么东西?苏慕宜一头雾水。 紫宸殿侍奉的宫人是越发懒怠了,霍珣这会儿并无不适,便没有发火,也懒得与她解释:“送一盏水过来。” 听起来语气还算正常,苏慕宜转身,倒了一盏温水呈给他。 正在这时,一道黑影倏地从龙床上窜出来,冲到她脚边。 是只异瞳狸花猫,嘴边有块铜钱大小的黑印,左瞳琉璃色,右瞳淡蓝色,体型比正常家猫要大一些。 苏慕宜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猫儿竟然跟过来,弓起背蹭她。 简直把她架在火上烤! 更要命的是,她能感觉到,霍珣面上明显流露出淡淡不悦,就像是自己辛苦奶大的孩子和野男人跑路了的那种愤怒。 苏慕宜轻声道:“陛下……” 还没说完,就被他出声打断;“衔蝉奴,回来。” 奈何狸奴不为所动,执意蹭苏慕宜的裙摆。 霍珣的脸色更加阴沉了,苏慕宜下意识便要向他请罪,只见他起身向自己走来,一把拧住猫儿的后颈,将它提起来。 须臾,霍珣神色越发不豫:“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她不知今夜要来紫宸殿,沐浴后熏了沉水香,衣袂间都是淡淡气息。 苏慕宜低声道:“回陛下,是沉水香。” 霍珣提着狸奴,不耐地挑眉:“去洗了。” 他一向不喜欢熏香,除了治病所用的药香,紫宸殿不许再有其他香味。 可眼下深更半夜的,她去哪儿找热汤,况且她手背处的伤口还没愈合,没有秋露从旁协助,不便沐浴。 伺候这么个吹毛求疵暴躁恶劣的男人,就算她再能忍耐,也会有三分脾气。 苏慕宜心一横:“陛下,妾的手受了点伤,太医叮嘱过,这几天不能沾水。” 她说的不假,布条还缠在手背上。 霍珣神色越发不豫,冷冷看她一眼:“去外殿候着,无诏不得入内。” 她巴不得离他远点儿才好,接下旨意,转身走时,听见他低声斥道:“矫情。” 也不知谁更矫情,反正不是她。 苏慕宜明白,霍珣对她的恶意,来自于已逝兄长,承安帝霍珲。 她自幼在帝京长大,多少听说过一点关于这兄弟两的传闻,当年宣德帝膝下共有两子,一位是宫人所出,另一位则是盛宠的薛贵妃所出。 众人都猜测,这皇位定是要传给皇三子的,却不想薛贵妃骤然失宠,难产离世。 薛贵妃的棺椁停灵在蓬莱殿,出殡前夜,宫殿走水,焚为一堆灰烬。 自那以后,皇三子失去圣心,十岁就被送去漠北历练,甚至连宣德帝驾崩都未赶回来与君父见最后一面。 蓬莱殿为何无故走水,皇三子缘何突然失宠,一切都成了谜团,没人刚妄议天家的私事。 不过,霍珣虽回来了,可宣德帝父子都已辞世,就算他想报复,也不至于掘开皇陵真把父兄挫骨扬灰。 所以,这些怨憎有一部分转移到了她身上。 为了自己和英国公府,她必须忍耐下去,继续与他周旋。 翌日,褚叡派人前来请她,苏慕宜不得不坐进那顶小轿,去了紫宸殿。 霍珣坐在书案前,烛台点得很亮,苏慕宜垂眸侍立,一副听凭吩咐的温顺模样。 他心无旁骛地批阅奏疏,并未因她到来而分神。 等得久了,未免有点儿无聊,她悄悄打量殿内,只见小塌上摆着一个竹笼,狸花猫被关在里头,异色双瞳盯着她,两只爪子不安地挠来挠去。 那模样仿佛是在说,快来撸我呀! 可惜,是霍珣养的猫,她哪里敢亲近,恨不得敬而远之。 不知过去多久,霍珣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疏,正巧汤药送来,苏慕宜接过,呈到他面前。 两人相距极尽,一阵浓郁的香味充盈在鼻息间,经久不散,霍珣低头看着她:“又熏香了?” -- 第8页 苏慕宜端着托盘,向他行礼:“陛下,妾不知今夜还要前来,故而没有事先叮嘱侍女撤去殿内熏香,求陛下恕罪。” 其实她是故意的,霍珣不喜香料,昨夜便将她发配去了外殿,既然有法子避免与他共处一室,何不试一试。 为了装得像样点儿,她甚至硬挤出一点泪,晶莹水泽在杏眸中闪烁。 装,接着装! 霍珣皮笑肉不笑地道:“侍女侍奉不周,拉出去砍了便是。” 她好像又做了一件错事。 想到秋露,苏慕宜着急起来,忙跪地求饶:“是妾的过错,求陛下不要迁怒旁人。” 霍珣却不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居高临下地道:“长秋殿的侍女明知你要来紫宸殿当值,却还点上熏香,与你有何关系?” “苏娘子。”他说,“何必为了这样低贱的宫人求情。” 霍珣第一次这样唤她苏娘子,令她陡然心生恐惧。 苏慕宜后背沁出冷汗,却听霍珣又道:“把汤药留下,何时身上味道吹干净了,再进殿。” 她乖乖照做,放下托盘,急忙往殿外行去,生怕霍珣再度提起侍女的事。 狸花猫着急地抓笼子,发出重重刮擦声。 霍珣将手探进去,轻拍猫儿毛茸茸的脑袋:“安静点。” 猫儿蹭了蹭他的掌心,仿佛听懂似的,不再闹腾了。 安抚了狸奴,他端起碗饮尽,从白玉小碟中捻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品尝。 啧,还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她那点小心思,没法治她。 蓦地,心口处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他烦躁地摔了碗,脑子里涌出许多事。 一会儿是北地的旱情,一会儿又是南地水患牵连出的贪腐案,这帮蠢货搜刮民膏民脂多年,尸餐素位,欺上瞒下,倒是互相掩护得极好。 还有对苏氏的处置,她已失去利用价值,常来紫宸殿,也不是个法子。 他虽恨霍珲,也不怎么在意名声,但还是不想让英国公以为自己当真逼奸皇嫂。 那个迂腐顽固的老头,当初也曾倾尽所能教他骑射。 霍珣打开笼子,把狸奴抱出来按在怀里,揉抚那水光油滑的皮毛,一下又一下。 猫儿不满地叫唤几声,汤药起效没有那么快,心疾未得纾解,霍珣脾气重归暴戾,双眸一点点变得猩红。 紫宸殿外,苏慕宜平静地立在廊下吹风,令褚叡很是头疼。 不知怎地,陛下将苏娘子撵出来,浑然不顾外头风雨大作。 他找来一件干净披风递过去:“苏娘子穿上吧,莫要受寒。” 苏慕宜与他道谢,却没有接,他和霍珣可是一伙的,她心底多少存着戒备。 画上神女似的美人儿,谁见了不喜欢,也就陛下能狠得下心对她撒火。怕她心里不快,褚叡又陪着说话:“苏娘子,你且耐心等一等,陛下的脾气就是这么……” 他想了个委婉的说法来形容,“古怪。” 苏慕宜道:“褚将军去忙吧,妾无事,在这儿吹吹风醒醒神也挺好的。” 她毕竟是宫眷,与天子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褚叡不便久留,嘱咐亲卫给她送汤婆子暖手,重又去巡夜了。 未出一刻钟,亲卫在西苑寻到他,只说陛下旧疾突发,请他速回紫宸殿。 内殿狼藉不堪,博古架、山水屏风、香炉都倒在地上,珍玩碎了一地。苏慕宜半蹲在床边,听从太医令的指导,为霍珣换药包扎。 毕竟这种要命关头,除了苏慕宜,没人敢近他的身。 其实她也害怕,可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带着哀求,太医令只差给她磕头,她只好硬着头皮上。 好在,霍珣已平息怒火,坐在床沿一言不发,还算配合。 褚叡赶到时,正巧撞见这样一幅场景,苏娘子耐心细致地给陛下处理伤口,陛下神色淡漠,像终于被撸顺毛的大猫。 他很少看见霍珣有这样沉静的时刻。 于是,褚叡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苏慕宜被迫留在内殿照看,他右手挥拳砸碎博古架时受了伤,这会儿还在渗血,染红布条。 他不主动开口,苏慕宜也不知怎么搭话。 想了想,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唇边,佯装柔声劝道:“陛下,喝药吧。” 第5章 询问 “如果你恨一个人,会怎么杀掉他…… 很奇怪,只要她一靠近,他心口处的疼痛便会消退。 霍珣暗自心想,兴许是她得知他身中蛊毒,用了什么法子压制。 正思量着,玉勺移到唇边,苏氏微微仰头看着他,语气柔和:“陛下,喝药吧。” 他不喜欢女子近身,按照以往脾气,多半会打翻药碗,拂袖而去、 然而今夜,所有的不安平息后,他难得配合地饮下那勺汤药。 见他没有抗拒,苏慕宜依法炮制,一碗汤药很快见底,霍珣嗓音微哑:“孤要吃蜜饯。” 原来昨夜他是要用蜜饯中和嘴里的苦味,都多大人了,还跟三岁小孩儿一样。 苏慕宜帮他端来那一小碟蜜饯,却又犯了难。 他现在双手都有伤,总不至于让金尊玉贵的陛下用嘴去叼吧? 霍珣也想到了这重,眉梢一挑,便想说不用了。 一枚蜜饯送到唇边,他下意识张口,柔嫩的指腹无意识摩挲他的唇瓣,带来一阵酥痒,如火撩过。 -- 第9页 霍珣含着那颗蜜饯,眉心几乎拧成个川字。 她当真是胆大包天! 眼看他又要发作,苏慕宜辩解:“是陛下说要吃蜜饯的,陛下双手有伤,只能由妾代劳。” 他这人真是,吃不到要生气,吃到嘴里,也要生气。 反正她只想快些应付过去。 霍珣静默片刻,却道:“去一旁候着,不要离开内殿。”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发现只要靠近苏氏,心疾突发带来的痛楚便能减轻不少。 留在她身边并非全无用处,况且今夜他是真的累了,只想安稳睡会儿。 苏慕宜去了霍珣先前指给她的那张小塌,和衣而眠。 这时节天气转凉,塌上仅铺着薄薄一层褥子,并不能御寒。 她闭上双眸,心说早些睡着,便不冷了。 少顷,沉沉夜色中,一物跃上小塌,灵巧地钻到她怀里。 那东西手感毛茸茸,暖烘烘的。 苏慕宜轻轻揽着它,权当是暖炉用了。 翌日清早,便有近侍入内,伺候霍珣起身盥洗。 她亦随之清醒过来,望着怀里酣睡的狸花猫,有些发懵,这家伙何时跑过来的? “苏娘子。”小黄门走过来,低声提醒,“这边无事了,陛下让您回长秋殿去。” 苏慕宜回过神,正要放下猫儿,那小黄门却伸手接住,生怕她摔着。 这只狸奴可是陛下的心尖宠,任谁也不敢怠慢。 苏慕宜向帷幔后那道岳峙渊渟的身影行礼:“陛下,妾告退了。” 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连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霍珣冷冷扫了一眼,对那抱着猫的小黄门道:“若有下次,拖去殿外杖毙。” 小黄门明白他说的是昨夜狸奴无故从笼中逃脱一事,忙跪地谢恩,庆幸自己暂时保住小命。 又暗暗心想,苏娘子在身边时,陛下的脾气好像比以往要好一些? 紫宸殿发生的事很快传遍宫闱,众人望向苏慕宜时,目光纷纷从同情转为钦佩,能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新帝撸顺毛,也是一种本事! 回到长秋殿,秋露已备好沐浴用的热汤,苏慕宜泡了个舒舒服服的花瓣澡。 念及她手背还带着伤,秋露帮她擦上润泽肌肤的香膏,忍不住夸赞:“小娘子生得可真好,浑身柔白细嫩,跟剥了壳的荔枝一个样。” “就数你嘴甜,净会哄人高兴。”苏慕宜含笑点了点她的眉心。 秋露一边帮她揉按,一边压低声音与她说道:“小娘子,蜜丸用完了,近来长秋殿看守甚严,夫人也没办法往咱们这儿捎东西。” 每逢小日子,她就会腹痛难忍,英国公夫人听说此事,私下请宫外的妇科圣手为她诊脉,将调理用药制成蜜丸送入宫中。 癸水来了后,温水化开送服,可缓解一二。 苏慕宜想了想:“无事的,我服药大半年,已有好转。等过段时日方便了,再托信给母亲罢。” 现下的确也只有这个法子可行,秋露点头,收起香膏,去为她准备睡醒后要换的衣裳。 方才小娘子特意叮嘱过,往后不可再用熏香,说是新帝闻不得异味。那位陛下真是古怪难伺候,秋露禁不住腹诽。 忽然,苏慕宜问她:“秋露,前几日交代让你临摹的字,可有临好?” 秋露忙回过神,佯装寻找那叠宣纸,“快好啦,小娘子容我找一找。” 见她这心虚模样,苏慕宜便知她必定又趁自己不在长秋殿,悄悄偷懒了,轻叹道:“以后可不许再这样。” 她所处的这个时代,虽然民风开放,但女子生存不易。 这些年,她一直在教秋露看书识字,希望小女郎将来离宫去了外面的世界,能有谋生的本领,不必仰仗他人鼻息。 -------- 宣政殿,散了早朝,霍珣乘辇回御书房批阅奏疏。 行至殿外,白玉石阶下立着一道熟悉身影。 霍珣不由蹙眉,见状,新来的近侍余泓忙开口:“请陛下稍候片刻,臣马上处理好此事”。 “不必。”霍珣径自走下石阶。 觑见那玄色袍摆,英国公跪地行礼,重重叩首:“求陛下准许臣的请求。” 这老头还是和当年一样固执啊,风雨无阻,不达目的不罢休。 霍珣语调不疾不徐:“送英国公出宫。” 余泓会意,吩咐小黄门上前搀扶,英国公嘴唇嚅动,想继续哀求,却听见那近侍隐隐带着威胁道:“英国公,若您希望苏娘子平安无虞,最好还是趁陛下顾念旧情,赶紧离开罢。” 再看霍珣,神色漠然,完全不为所动。 英国公轻叹一声,拱手行礼告退,自觉随那小黄门离去。 刚好步辇也过来了,余泓谨慎询问:“陛下,是否还是和先前一样,为英国公准备一辆马车?” 霍珣抿着唇没做声,便是默认了。 御书房内,奏疏堆砌如小山,批完后,已是掌灯时分。 褚叡过来禀报军务,并说,那天苏娘子指认的小黄门,人已经找到了。 霍珣搁下紫毫:“关押何处?孤想亲自会一会。” 褚叡道:“在西苑的一处废弃宫室关着,那杂碎嘴硬,出言不逊,陛下还是莫要去了,免得脏污陛下的耳朵。” “哦?倒是有趣。”他施施然起身,唇边虽衔着笑,眸中却透出几分冷意。 -- 第10页 两人去了西苑,没有让內侍跟随。 为逼问出其同伙,褚叡轮番上了酷刑,那暗桩实在受不住,这才招供。 他浑身衣裳染血,像瘫烂肉似的挂在刑架上。 负责刑讯的禁军劈头盖脸泼了一瓢凉水,将他喊醒来问话。 烛火很暗,霍珣大半身子沐浴在阴影中,面色肃冷,犹如地狱中爬出的修罗。 “苏氏的匕首,是你给的?” 暗桩啐道:“我压根就不知匕首的事。” 褚叡脸色大变,忙出言解释:“陛下,这杂碎下午还招供说,匕首是自己硬塞给苏娘子的……” 霍珣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又道:“宣政殿的刺杀,与你有关?” 他却不肯答话。 “很好。”霍珣抚掌,忽然大笑道,“你是霍珲留下的人,孤可不会善待。” 话音刚落,一道铁链自后缠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霍珣面无表情看着那人挣扎,浑不在意血沫子喷溅在他的衣襟,直至最后,室内再无半点动静。 “陛下。”褚叡小声道,“那杂碎死了。” “处理好。”霍珣转身,重又恢复往昔冷漠,“一个也不要留。” 走出没几步,褚叡追至殿外,神色急切:“陛下,方才那杂碎说的话并不可信,午后他已招供,是王允那厮吩咐他给苏娘子递匕首……” “褚叡。”霍珣直呼他的名讳,“孤虽不喜苏氏,但也没有昏聩到会认为苏氏有意在登基大典上行刺。” 意识到自己失言,褚叡抱拳行军礼:“臣逾越,请陛下处罚。” “杖五十,回去自己领罚。”霍珣没与他客气。 出了西苑,他兀自往紫宸殿行去,途径金明池畔,忽停住脚步。 池水幽深,倒映一泓弯月。 昔年临水而建的蓬莱殿,早已化作一堆瓦砾,淹没在荒草从中。 心口隐隐作痛,一时之间分不清是旧疾复发,还是因为其他。 他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回到紫宸殿,苏氏已等候多时,她今夜换了一身素色衣裙,身上也无其他味道。 苏慕宜躬身行礼:“陛下。” 太医令提醒过,再过半刻钟就到了该吃药的时辰,好在霍珣及时回来了。 “太医令说,陛下该用药了。”苏慕宜小心斟酌字词,“陛下是否要现在传唤?” 总之宫人就在殿外候着,随时待命。 霍珣道:“允。” 得到他的肯定答复,苏慕宜将药端了进来,与昨天一样,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霍珣却不张嘴,微微睐眸打量她,若有所思。 其实他的右手已无大碍,不过想看看,她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昨夜分明不情不愿,暗搓搓使绊子,今天就表现得柔婉顺从。 苏慕宜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浅笑着打破沉默:“陛下,是妾的脸上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他说。 苏慕宜看了看托盘,确认这次宫人准备好了蜜饯,并无疏漏。 “如果你恨一个人,会怎么杀掉他?”霍珣嗓音低沉,眸光带着探究。 第6章 隐情 “孤看起来很着急吗?”…… 难不成霍珣怀疑她要弑君?苏慕宜紧张地道:“陛下,妾没有杀过人,也不敢生出杀人的念头。” “是啊。”他牵动嘴角,勾勒出讥讽的笑,“金尊玉贵、温和有礼的苏太后,怎么会杀人呢?” 她最害怕霍珣提起自己以前的身份,惶恐之下,便想请罪。 忽然,他将薄唇轻贴玉勺,饮下那勺汤药,又道:“你动作再慢点,就要凉了。” 霍珣语气淡然,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人当真变脸比翻书还快。 担心他催促,苏慕宜加快手中动作,喂他喝完汤药,又用玉箸挟起蜜枣,送到他唇边。 这次她终于学乖,不敢再有大不敬的举止。 丝丝甜味弥漫开,冲淡口腔内的苦郁气息,霍韫垂眸看她:“退下,记得不要离开内殿。” 苏慕宜行礼告退,将托盘送出去,再回来时,内殿已熄灭烛台。 她摸黑走去小塌,蜷着身子,陷入沉睡中。 半梦半醒时分,有人唤她:“快醒醒。” 苏慕宜勉力掀开眼皮,见霍珣身着月色寝衣,擎一盏烛台,站在小塌边上。 “陛下,怎么了?”她刚睡醒,声音软软糯糯。 霍珣盯着她:“内殿有血味。” “进刺客了吗?”闻言,苏慕宜腾地坐起。 这时身下涌出一股暖流,小腹传来熟悉的绞痛。 她明白血味从何而来了,苏慕宜双手捂脸,羞赧万分,恨不得就此消失在他眼前。 随着她起身,霍珣自然注意到了被褥上洇开的血迹,眸光一沉。 他知道妇人每月固定日子会来癸水,但从没处理过这种情况。 静默片刻,苏慕宜红着脸,小声道:“请陛下暂且回避,妾会处理好。” 霍珣颔首,重又去了帷幔后。 她的癸水向来不太守时,这次竟然提前小半月之久,压根来不及事先准备月事用品,而霍珣这里,想来也不会有。 苏慕宜将脏污了的被褥卷起,心想要怎么开这个口,小腹处的痛意却渐渐加重,像是有一双手在拼命撕扯。 -- 第11页 很快,她唇瓣苍白,面上血色尽失,身子无力地往地上滑去…… 外头慢慢没了动静,霍珣久等不至,便撩开帷幔前去查看情况。 那女子伏在小塌边沿,双眸紧闭,似是昏厥过去了。 想起那日她在宣政殿时装昏的情形,霍珣不由冷着面色道:“需要什么就直说,不必扮作可怜。”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血腥味越发浓郁。 霍珣上前试探鼻息,轻晃她的双肩:“醒醒。” 她不说话,身子一斜,倒在了他的怀里。 霍珣第一反应是将她推开,到底忍住。 可外殿没有宫人值守,他只好将她打横抱回小塌上,然后再去吩咐殿外的宫人传唤太医。 太医令提着药箱飞奔赶来,心知今夜褚将军有事不在,他的这颗脑袋定是悬在了裤腰带上。 去到紫宸殿,陛下并无什么事,倒是苏娘子躺在小塌上,面色苍白如雪。 太医令忙搭脉看诊,禀道:“回陛下,苏娘子身子尚无大碍,腹痛难忍,乃是宫寒所致,待臣开副药煎服,便能缓解。” 霍珣挥手示意他去准备,想了想,又唤住他:“你找个宫女进来。” 太医令叫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拘谨地向霍珣跪地行礼。 霍珣吩咐道:“给她换身衣裳。” 说完,便去了外殿回避。 小宫女听太医令说了是怎么一回事,依言照做,并好心帮昏睡中的苏娘子擦去冷汗。 汤药煎服需要时辰,闹了这么一出,霍珣再无睡意,命小黄门把狸奴送来。 狸奴跳到怀里,亲昵地蹭他的掌心,喵喵叫唤。 玩闹一阵,霍珣心中依然烦躁,询问近侍:“汤药何时能送来?” 余泓答道:“陛下,约莫还有一刻钟。” 霍珣抚过狸奴皮毛光滑的脊背,冷冷道:“让他再快点。” 倘若苏氏真出了什么事,他该如何与那英国公交代? 觑见他神色焦急不安,余泓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有太医令在,定能医治好苏娘子。” 霍珣反问:“孤看起来很着急吗?” 余泓自知失言,跪地行礼:“臣多嘴,请陛下恕罪。” 霍珣道:“滚去外头候着。” 更漏声点点,又过一刻钟,汤药送来,小宫女喂她喝下。 霍珣立在一旁,听见太医令请示道:“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太医的舌头若是不想要,可以拔掉。” 太医令心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鼓起勇气道:“苏娘子宫寒体虚,乃是服药所致。” 此话一出,霍珣平静的眸中漾开一丝惊诧,屏退宫人,只留下太医令在内殿。 “此等损伤身子的汤药,断然不允许出现在宫闱。苏娘子服用剂量极大,而且并非一次,乃是日积月累所致。”太医令推测道,“臣猜测,苏娘子的饮食,或许暗中被人动了手脚。” “这种药,除了引发腹痛,还会怎么样?” “会让女子难以有孕,严重者,甚至绝嗣。” “孤知晓了。”霍珣淡淡道,“今夜的事,不得外传。” 太医令躬身行礼,迟疑片刻,终究说道:“陛下,苏娘子的身子,若是悉心调理,兴许还能补救。” 霍珣却说:“此事容后再议。” 太医令快步退下,内殿重又恢复阒静,直至烛火“哔啵”爆出一簇火焰。 望着塌上昏睡不醒的女子,他眼底燃起探究,她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天光熹微时,苏慕宜清醒过来,发现衣裳已经换了一身,紧接着,昨夜的事走马观灯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月信提前,她弄脏了霍珣的小塌,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因为重度腹痛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还是在这张小塌上。 帷幔后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是霍珣起身穿衣。 她忐忑不安地上前,朝他行礼:“妾无意惊扰陛下安寝,求陛下宽宥。” 霍珣停下手中系衣带的动作:“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响起,苏慕宜怔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圆。她与霍珣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没有必要告诉他事情原委。 “进来。”霍珣道。 她撩起帷幔走了进去,大抵是光线沉暗的缘故,他那冷峻的面容难得多了一份温和。 他问:“没有伺候过穿衣?” 她立时会意,轻踮脚尖,帮他抚平朝服上的细小褶皱,并贴着腰身束上玉带。 霍珣声音极低:“那玩意儿,是他让你吃的?” 话里的他是谁,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苏慕宜轻轻点头。 果然,霍珲不想让她有孕,否则一旦苏氏生下孩子,英国公必定生出异心,不愿再竭尽所有扶持废帝。 “你回长秋殿去罢。”他的语气难得比以往柔和一些,“这段时日,先不必过来了。” 苏慕宜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微微仰头望着他,桃花眸带着困惑。 “苏娘子。”霍珣讥笑,“还是说,你想留在这里继续伺候?” 能够离他远远的,自是再好不过,她连忙谢恩,疾步退至帷幔外等候。 逃得竟比兔子还快,仿佛生怕他就此反悔,霍珣唇角微挑,传唤近侍入内。 -- 第12页 秋雨连绵,肆虐南地的水患虽已得到控制,但被洪水冲毁的河堤需重新加固,因霍珣以雷霆手段处死了一批官吏,派谁前去监工,便成了问题。 朝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主动请命。 宁州刺史孙越,生前备受承安帝宠信,正因如此,才能明目张胆搜刮民脂十数年而不受处置。 虽说这是个向新帝表忠心的好机会,可孙越在宁州经营多年,其残余势力未必清理干净,此行并不算安全。 霍珣撩起眼皮,已有些不耐:“若孤没有记错的话,英国公当年曾掌管宁州军,对南地的情况也比旁人更为熟悉一些吧?” 英国公会意,持象笏出列:“臣愿前往宁州监工,为陛下分忧。” 新帝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甚好,辛苦苏爱卿。” 这桩事得到解决,在场朝臣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散朝后,众人有序离开宣政殿,英国公却和往常一样留在石阶下,等待天子出来。 然而这次,等来的却是新帝身边那位名唤余泓的近侍。 余泓向他道礼,低声劝说:“英国公请回罢。” 英国公道:“可否烦请大监替臣带句话?” 余泓原本已转身要走,听闻此言,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好心提醒道:“英国公办好陛下交代的事,便能见到想见之人。” 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英国公拱手:“多谢大监。” 回到宣政殿,天子独坐宝座上,单手撑额,坐姿散漫,眸底墨色浓郁。 余泓谨慎征询他的意见:“陛下要摆驾御书房吗?” “今儿日头正好,孤想去后苑走一走。”霍珣起身,“不必传辇。” 这些天褚叡留在宅邸养伤,宫中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就只有身边近侍。 余泓忙去准备,新帝喜静,挑了两个机灵的内侍远远跟在身后侍奉。 已是深秋,后苑栽种的花相继枯败,唯有金桂飘香。 循着那清幽桂花香,霍珣越走越深,最终在金明池边的蓬莱殿旧址前停下。 颓圮的砖瓦堆里,长出一颗小小桂花树,悄然开出一簇簇米黄色小花。 多年前,因薛贵妃的喜好,蓬莱殿遍植桂树,可惜全部烧毁于那场大火之中。 霍珣容色平静:“拔掉它,不要留根。” 说完,他毫无眷恋拂袖而去。 余泓招手示意一位内侍上前干活,小跑着赶过去,亦步亦趋跟在天子身后。 走出十来丈,又闻到熟悉的桂花香,霍珣眸光一沉,是不悦的前兆。 余泓仔细分辨了味道的来源,小心翼翼禀道:“陛下,这桂花香味,似乎是从长秋殿的方向飘来的,陛下是否要进去看看?” 第7章 共食 “过来用膳。” 霍珣面色沉静如水,薄唇紧抿,他的心疾暂时得到控制,没有见苏氏的必要。 “回去罢。”他淡淡道,“孤还有许多奏疏要批阅。” 直到掌灯时分,殿外挂起琉璃宫灯,霍珣搁下紫毫,唤了个小黄门进来:“狸奴呢?今日怎没有见它出来?” 这只狸奴他养了十来年,年岁渐高,但贪玩的脾性始终如一,平日常在紫宸殿窜上窜下。 小黄门战战兢兢地道:“回禀陛下,狸奴今日下午开始有些食欲不振……” 话还没说话,就被天子打断:“把它抱来给孤瞧瞧。” 狸奴趴在软垫上打盹,小黄门轻手轻脚将它抱出来,给霍珣送去。 很快,它睁开鸳鸯瞳望着霍珣,喵喵叫了两声,然后无精打采窝在主人怀里。 霍珣揉了揉它的耳朵,声音很低:“是不是连你也要撇下我了?” 它不会说话,偶尔扫一下尾巴,以示回应。 霍珣沉默了会儿,心中生出不安,厉声对那小黄门道:“传太医令。” 太医令提着药箱,几乎一路小跑赶来,他在宫中行医几十年,可从没给猫狗看过病。 这次,脑袋是真的拴在裤腰带上了。 霍珣面色不虞,冷冷注视着为狸奴看诊的太医令。 年逾半百的太医令暗自捏了把汗,硬着头皮禀道:“臣不擅长此道,初步推断,陛下的狸奴应是受寒着凉,需要吃几贴药。” 霍珣道:“你去准备汤药,若是无效,孤必定治你欺君之君。” 太医令欲哭无泪,行礼告退。 不久后,汤药送过来,如何喂药便又成了问题。 狸奴并不配合,挣扎得厉害,加之霍珣左臂的伤还没好,暂且使不上劲,而內侍们压根不敢靠近,折腾好一番,终是无果。 眼看陛下的视线扫过来,太医令头皮发麻,出了个馊主意:“不如,臣去请苏娘子过来?” 天子一怒便会杀人,苏娘子温柔小意,定能安抚好他。 霍珣掀起眼皮:“允。” 比起每日照看它的內侍,衔蝉奴的确更喜欢和苏氏亲近。 有天夜里内侍忘记给笼子上锁,狸奴逃走,后来在那女子怀中发现的。 太医令如闻大赦,足下生风,恨不得飞去长秋殿传话。 长秋殿,一灯如豆,内殿昏暗沉寂。 忽然,苏慕宜自青纱帐中坐起,担心自己听岔什么,便重复一遍:“陛下这个时辰传召我?” 秋露点头道:“小娘子,是陆太医亲自来请的,说事情紧急,请小娘子快些赶过去。” -- 第13页 苏慕宜睡意全无,不敢让霍珣久等,仓促收拾好仪容,随太医令同去紫宸殿。 一路上,太医令连声向她道歉:“苏娘子,实在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才只好请您过来……” 进到内殿,天子孤身坐在阴影里,膝上抱着一只狸花猫。 这模样有些诡异,又有些落寞。 苏慕宜上前行礼,霍珣轻抚狸奴的背脊,抬眸看她一眼:“孤手臂受了箭伤,不便给狸奴喂药,你来喂。” 其实也可以唤个近侍过来喂,不过她来之后,心疾似乎便又缓和了些。 然而此刻,苏慕宜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要是治不好霍珣的猫,她是不是就得和太医令一起被拉出去处死? “妾知晓了。”苏慕宜轻声应道。 比起动辄翻脸的霍珣,他这只狸花猫可要讨喜多了。 “妾可以摸一摸狸奴吗?”苏慕宜用金子打的小汤匙舀起一勺汤药,半蹲在他身前,小声询问。 霍珣颔首,那意思便是同意了。 得到准许后,她伸手轻揉狸花猫的脑袋,看着它瞳孔张大的鸳鸯眼:“怎么不舒服呀?生病了吗?” 语气温柔,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 狸花猫蹭她的掌心,喵呜一声,趁此机会,苏慕宜将汤药灌入它口中。 苦涩药汁顺着喉咙滑进去,狸花猫第一反应是拼命挣扎,奈何被霍珣死死制住,无法动弹。 “快点。”霍珣催促道。 苏慕宜便也顾不得其他,很快一小碗汤药全灌了下去。 狸花猫委屈地垂着脑袋,苏慕宜便又喂它喝了一点清水。 许是不放心它的病,霍珣仍将狸奴揽在怀里,不过换了个让它舒服点儿的姿势。 苏慕宜起身,等待他接下来的吩咐。 果不其然,他说:“你留在这里,明天清早喂食之前,先再喂一顿药。” 敢情是将她当成御用女官来使唤了。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自觉退至外殿值守,免得在霍珣眼前晃来晃去,又要无端惹怒他。 霍珣却将狸奴交到她手里。俊美无俦的面容掠过一丝异色:“孤还有事。” 什么情况?苏慕宜未免吃了一惊。 霍珣匆忙进到内殿,行到雕花屏风后,脱下半边衣裳,露出受伤的左臂,包扎伤口的布条上渗出血迹。 衔蝉奴虽然老了,体型和力气都比寻常狸奴要大,方才它挣扎得厉害,若不是他及时制住,只怕苏氏的脸上要被挠出几道血痕。 这个坏脾气的小东西。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忍痛给伤口换药,穿好衣裳,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把衔蝉奴带回来,却听见那女子很轻很轻的笑声。 从屏风的镂空图案望去,隔着轻纱,依稀可以望见她在用麈尾逗弄衔蝉奴。 那是他的猫,而她是霍珲留下的女人。 霍珣双手握拳垂于身侧,终究缓缓松开,罢了,随她去,至少目前还没发现她有任何异动。 况且今夜他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翌日,褚叡大清早入宫,称病在家休养六七日,他要是再装下去,新帝就当治他的罪了。 然而进入紫宸殿,望见那熟悉的身影时,褚叡登时呆若木鸡。 苏慕宜刚给狸奴喂完药,怀里抱着猫,与他寒暄:“褚将军回来了,病好了些么?” “有劳苏娘子挂念,已经好了许多。”褚叡道。 苏慕宜说:“陛下起身盥洗过了,尚未去宣政殿,褚将军快些进去吧。” 褚叡向她抱拳,疾步往里行去。 屏风后,一抹玄色衣袂半隐半现,霍珣漠然道:“你好像很喜欢和她搭话?” “臣知错。”褚叡险些吓出冷汗,他才挨了五十军棍,倘若陛下一个不高兴,又要罚他,那可真真吃不消。 好在霍珣很快话锋一转,又道:“严郁到哪里了?” “现在兖州驿馆,约莫还有十来日便能入京。”褚叡道,“严郁传信,说薛小姐一切安好,请陛下不必忧心。” 和严郁一起来的,还有他舅父的遗孤,现如今被封为嘉宁县主的薛家小姐。 原本说好等今天一早就放她回去,霍珣却又临时变卦,让她继续留在紫宸殿照看狸奴。 狸花猫爪子锋利,嬉闹间,一不留神便将苏慕宜的衣袖勾破,她轻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指甲这么锋锐,该剪一剪啦。” 说着,抱起狸奴寻到小黄门,讨来剪子和钝刀,帮它把指甲削短磨平。 散朝后,回到宫中,正巧赶上用午膳的时辰。 余泓知晓苏娘子被他留下,于是自作主张让尚食局准备好两人份送来。 食案上,各色菜品一字陈列开,霍珣执起银箸,便听见苏慕宜咽了下口水。 她也不想,但是真的太饿了,霍珣匆忙用过早膳便去上朝,也没吩咐近侍给她留下点吃的。 霍珣唇角微挑,挟起一片焖好的笋:“想吃?” 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她很有骨气地摇头否认,然后看着霍珣将那鲜脆的笋片送入口中,接着又挟起一片撒了香料的炙羊肉…… 如此几回,苏慕宜终于忍不住轻声道:“陛下,妾想回长秋殿。” “回长秋殿作甚?”霍珣搁下玉箸,拾起巾帕揩了揩唇角,“狸奴还没好,你得留在紫宸殿。” -- 第14页 “妾……妾的身子不太舒服。”苏慕宜临时想出一个借口。 “孤问过太医令。”霍珣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这两日长秋殿没有再宣召医官,你的身子早就好了。” 谎言被他径自拆穿,苏慕宜有些害怕,眉眼轻垂,怯怯地立在原地。 又开始扮可怜模样了。 霍珣收回视线,语气一冷:“过来用膳。” 苏慕宜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霍珣不耐地拧着眉:“孤不喜欢一句话说上两遍。” 按照宫中礼数,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可和新帝同案共食,这是大不敬。 霍珣却催促道:“难不成,要孤亲自请你?” “妾不敢。” 带着三分困惑,七分惶恐,苏慕宜顺从地坐在他对面,挟菜时悄悄用余光打量他,发现他并没有流露不悦之色,这才渐渐安下心。 她一边吃着,一边心想,尚食局的手艺不如以前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批人的缘故。 霍珣忽然说:“英国公三番两次央求孤,希望孤放过你。” 好端端的,怎么和她说起这事儿。 苏慕宜第一反应便是为自家老父亲告罪求情,却被霍珣堵回来:“孤登临大宝已有大半月,是时候处理先帝留下的宫妃了,不知苏娘子意下如何?” 按照大燕祖制,前任皇帝驾崩后,宫中无子的妃嫔必须前往云栖寺修行。 可她身份特殊,不知霍珣是否会这样处置。 “当初交出玉玺时,妾曾对陛下说过,一切听从陛下安排。”苏慕宜道,“那夜如此,现在亦如此。” 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想,快点儿把她打发走,撵出宫去。 这回答倒是意料之外,霍珣笑道:“甚好,皇嫂柔嘉温婉,貌美昳丽,孤正想留皇嫂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 苏慕宜檀口微启,一脸不可置信,他何时变得这般阴阳怪气,会恶心人了? 见她吃瘪,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就好了几分,霍珣收敛笑意,起身往外走去:“若是不吃了,就让余泓撤下。” 苏慕宜讪讪地放下碗。 一想到还要和这位暴君朝夕相处,她便没了胃口。 接下来两天,她都待在紫宸殿照看狸奴。 大抵汤药开始起效,狸奴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重又在大殿里上蹿下跳,看得宫人们心惊胆战,生怕它打碎贵重珍玩。 捱到第三天,苏慕宜终于向霍珣提起回长秋殿的请求:“狸奴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妾长居紫宸殿,为陛下带来诸多不便,实在惶恐。” 一番话说的得水不漏,仿佛处处为他着想。 霍珣瞥她一眼,冷笑道:“是么?孤并不这样觉得。” 的确,她留在紫宸殿,除了给狸奴当铲屎官,时不时还得帮霍珣做事,浑然成了他的贴身使女。 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可是陛下,妾已经好几天没有沐浴了。” 她微微仰头,眸中倒映出幽幽烛火,诚恳地道:“妾害怕身有异味,触怒陛下。” 话音刚落,一股似有若无的咸腥味飘过来,霍珣忙掩住口鼻,神情嫌恶:“出去。” 苏慕宜转身,从容退去殿外,向褚叡说明缘由,请他帮忙安排一顶小轿送自己回长秋殿。 坐上小轿后,她摸出藏在袖中的小鱼干。霍珣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可他有个怪癖,便是闻不得异味。 她偷偷将狸奴吃剩的小鱼干揣在袖子里,料想他必定不会委屈自己的鼻子,强行留下她。 这夜之后,霍珣再没有召见她。 天气越来越冷,苏慕宜和秋露一起缝制过冬的衣物。 尚衣局今年送来的冬衣明显比以往要差很多,缎面里夹着薄薄一层毛皮,根本无法抵御靖安的寒冬。 好在秋露精于女工,把往年的衣裳改一改,便能拿来继续穿。 两人做着针线活,秋露悄声与她说:“小娘子,奴听羽林卫郎将说,英国公被派去宁州了。” 闻言,苏慕宜一怔,险些被绣花针扎到手指头。 “何时的事?” “奴也不清楚。”秋露摇头,“那位郎将与旁人闲谈时不小心说漏嘴,意识到以后,很快便住了口,许是陛下有过吩咐,不得泄露给小娘子。” 苏慕宜心中怅然,关于宁州水患,书中略微提到几笔。 此事一出,霍珣震怒,下令斩杀主政的宁州刺史,并派使臣前去督造河堤工事。 孙越生前极受承安帝宠信,对其忠心耿耿,死后仍有帐下幕僚谋划为先帝复仇,多次刺杀新帝使臣。 她父亲此行委实凶险万分。 正担忧着,殿外传来争执声。 “紫宸殿我都能进?为何这里不能进?” 第8章 明姝 “她好漂亮呀。” 妙龄小女郎面露愤愤之色:“再说了,陛下的狸奴方才挣脱,便是跑进这处宫室。若是寻不回狸奴,你们担得起这个罪责吗?” 为首的羽林卫抱拳行礼:“请县主稍候,臣立即派人去寻。” 小女郎道:“如此,甚好。” 趁羽林卫转身之际,她冲破防卫,径自往殿内行来。 “都说陛下金屋藏娇,我偏要瞧上一瞧,是哪个女子勾走了陛下的心。” 能在宫中这般行去自由的女眷,除了那位嘉宁县主薛明姝,再无旁人。 -- 第15页 苏慕宜起身相迎,敛衽施礼:“妾见过嘉宁县主。” 望着那明艳昳丽的美人儿,薛明姝微微有些吃惊:“你怎会认识我?” “妾猜的。”苏慕宜浅笑道,“不知县主突然驾临长秋殿,所为何事?” 顿了顿,她不忘好心提醒:“陛下将妾禁足此处,县主最好还是快些离开,免得有心之人告发给陛下。” “陛下才不会怪罪我。”说到霍珣,薛明姝禁不住唇角微杨,“我听闻苏娘子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果真名不虚传。” “县主既已看过,便请回罢,妾是戴罪之身,实在不便招待县主。”苏慕宜道。 “你等等。”薛明姝唤住她,“我有话对你说,你跟我去廊下。” 苏慕宜揣摩不出她的用意,迟疑片刻,还是随她走了。 这么多羽林卫看着,嘉宁县主总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 两人一前一后行到廊下,寒风吹来,铁马相撞,那颗被砍掉的桂树留下孤零零的树桩,转眼就要入冬了。 “我知道兄长和你的事。”看着她娇美的面容,薛明姝语气忽然变弱,“可是……可是在兄长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是和她宣示主权,苏慕宜忍俊不禁,却也没有与她争辩,点了点头:“妾知晓了。” 书中霍珣母家唯一的亲人,便只有这位小表妹。 亲政北戎前夕,他让小表妹远嫁漠北,这才避免了薛明姝死于朝斗清洗。 霍珣待她,的确与旁人不同。 临走前,薛明姝又看了她一眼,想再说些威胁的话,奈何心里早就没了底气。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呢!一颦一笑,恍若画中走出的神仙妃子。 苏慕宜送她离去,重又回到殿里,仿佛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走回长秋殿前,薛明姝对那羽林卫说:“本县主忘记了,狸奴已经被陛下派人接走,方才多有打扰,还望将军见谅。” 羽林卫知晓嘉宁县主与陛下关系匪浅,哪里敢和她计较,巴望这位县主快点儿离开才好。 若是与苏娘子闹得不快,传到陛下耳中,他这官职是要保不住了。 薛明姝往后苑去,途径金明池畔,刚好与巡守的褚叡撞上。 她嘴角略微下弯,倚在石栏杆边喂鱼,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褚叡知道她刚从长秋殿回来,故意道:“县主怎么了?难不成和长秋殿那位吵了一架?” 薛明姝不理会他,手中鱼食全撒到池面,引得各色锦鲤争相抢食。 想起方才在长秋殿的场景,她不由感叹道,“她好漂亮呀。” 嘉宁县主第一次意识到危机,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惆怅地捧着脸。 褚叡上前,与她同看那些锦鲤:“其实县主不必在意这些。” “不。”薛明姝说,“换做我是兄长,我也会喜欢她的。” 褚叡:“……” 回到紫宸殿,赶上用晚膳的时辰,霍珣刚与几位朝臣商议好南地的治水之策,这会儿心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兄长。”薛明姝跑到他身边,眼神湿漉漉的,央求道,“我可以留在紫宸殿一起用饭么?” 霍珣却道:“明姝,你回含凉殿去,有什么想吃的,便吩咐尚食局准备,不必拘谨。” 兄长一向不喜用膳时有旁人在侧,这点薛明姝是知道的,便也算不上失望,转身往殿外行去。 蓦地,霍珣唤住她:“明姝,孤听褚叡说起,你今天去了趟长秋殿?” 薛明姝心中有些紧张,轻轻点头。 “以后没事少往那边去。” 薛明姝应下,又问:“为何不能去呀?” “宫中不比漠北王府。”霍珣看着她,“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去安置。” 薛明姝踌躇片刻,又道:“兄长,姨母的忌辰快要到了,刚好今年我在宫中,可否去蓬莱殿旧址为姨母祭扫?” “你若有心,也可。”霍珣随手解下鹤羽氅衣,“不过请僧人诵经超度这些便不必了,孤嫌他们聒噪。” 薛明姝认真记下,不再停留,快步离开紫宸殿。 寒风入内,烛焰跳跃不定,宫室半明半寐。 霍珣嗤笑一声。 虽说相处已有月余,可他并不怎么信任苏氏,也不想身边人与她过从亲近,明姝这孩子居然还自己跑过去见她。 他抱起狸奴,容色沉静,想起另一件事,传唤褚叡入殿。 “宁州那边情况如何?” 褚叡禀道:“暗卫传回消息,英国公快要抵达宁州地界,暂未发现他与其余人等私下有所往来” 霍珣手一顿,接着揉搓狸奴的脑袋:“让他们看紧点,别出意外。” 衔蝉奴不满地叫唤一声,从他掌心逃脱,飞快奔去小塌。 自苏氏走后,它似乎就很喜欢这方小塌。 霍珣懒得与它计较。 又过小半月,今冬第一场雪落下,雪霰子打得屋檐沙沙作响,及至黄昏,整座宫城覆在素白之下。 薛明姝带侍女浮翠去了蓬莱殿旧址,摆好小香炉和祭品,点上清香行三叩首之礼。 往年在漠北王府时,她都会给姨母烧许多纸钱,可今岁不同,宫中禁止这些,若非霍珣开恩,往来巡逻羽林卫必定不会视而不见。 寒风跟刀子似的刮在面上,雪越落越大,浮翠望着她冻得发红的小脸:“小娘子,快些回去罢,待会儿雪深了不好行路。” -- 第16页 薛明姝双掌合十,默念几句经文,便和浮翠回内苑去了。 宣德十八年初冬,薛贵妃薨逝,之后不久,蓬莱殿走水,繁华楼阁焚毁殆尽。 知晓此事的人,无不为之惋惜。 更漏声重重,霍珣终于批完最后一本奏疏,抬起眼皮:“什么时辰了?” 余泓答道:“回陛下,现在是戌时末。” 霍珣起身,寻出一件大氅披上:“让褚叡过来,孤要去蓬莱殿,不必传辇。” 夜色浓重如墨,外头正落着雪,其实不宜出行。 想到新帝的脾气,余泓终究没有相劝,默默去了殿外传话。 褚叡撑着伞,和霍珣踏着月色和积雪往蓬莱殿而去。 殿前长阶上扫出一小片空地,放着鎏金小香炉和祭扫用的瓜果糕点,炉中的香已燃为灰烬。 “嘉宁县主不久前来过。”褚叡告诉他。 “明姝是个有心的好孩子。”霍珣抬手给他指了个去处,“你去那边候着。” 褚叡却有些犹豫:“陛下箭伤刚痊愈,身边离不的人。” “别让孤发火。”难得霍珣按耐住了性子。 褚叡没辙,只好把纸伞递给他,只身去了十来丈外等候。 待他走远后,霍珣收起伞,缓缓坐在覆雪的石阶上,眼中涌现出猩红之色。 前尘旧事纷至沓来,恍若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蓬莱殿中,宫人进进出出,内殿的呼痛声渐渐低了下去。 后来,有人走出来告诉他,他的母妃因为难产血崩薨逝了,小公主也没能保住。 他看了那孩子一眼,是个死婴,浑身长了许多青斑,双眸紧闭。 熟悉的痛楚自心口处涌来,仿佛有把利刃在搅动他的血肉,须臾,痛楚蔓延至五脏六腑,游走在四肢百骸。 霍珣从石阶上跌了下去,手握成拳抵住胸口,身子弓成一团,蜷缩在雪地里。 “陛下!”褚叡疾呼,飞奔过来将他扶起。 霍珣面色惨白,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传……太医……令。” 蓬莱殿清幽僻静,这会儿没有羽林卫巡逻经过,褚叡背起他往最近一座点着灯的宫殿奔去,半刻也不敢耽搁。 却没想到,竟是长秋殿。 然而这等紧要关头,褚叡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背着霍珣进到外殿,厉声呵斥羽林卫速去请太医令。 苏慕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吵醒,打发秋露去查看情况。 “小娘子,不好了。”秋露神色慌张地跑回来,“陛下过来了,褚将军也在。” 听见陛下二字,苏慕宜便知不妙,迅速披衣起身,往外殿去了。 霍珣坐在一张圈椅上,脸色惨白,眸底却一片猩红,交织出诡异的神色。 苏慕宜向他见礼,轻声问禇叡:“褚将军,陛下怎么了?” 她并不知霍珣身中蛊毒,于是褚叡含糊道:“陛下突感不适,想在苏娘子宫中歇会儿。” 来都来了,苏慕宜不好发话撵他们走,倒了两杯热茶奉上。 霍珣十指用力,捏爆了杯盏,倏然双眸一闭,身子斜斜往苏慕宜这边倾倒。 她推开也不是,抱住更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愣住了。 忽然,霍珣低声呢喃:“别走。” 第9章 请求 “秋露,我要去栗山。”…… 很快霍珣又说:“阿娘,别走。” 这是把她认成了已故的薛贵妃?苏慕宜努力克制住把他推开的冲动,试图扶他起身。 见状,褚叡连忙搭把手,和她一起将霍珣扶到圈椅上:“苏娘子,陛下圣体欠安,烦请您耐心等会儿,太医令很快便能过来。” 听他的意思,是要让她留下照看。 不出半刻钟,太医令赶到长秋殿,挟一身寒气闯进来,为霍珣施金针诊治,又吩咐随行的医官借用小厨房煎药。 “陛下本就受了寒,这样晾着可不行。”太医令环顾四周,温言道,“苏娘子,借您的床一用。” 褚叡召唤亲卫,将霍珣抬去内殿安置好,并为他除下被雪水打湿的氅衣和外袍。 苏慕宜心中叹息,她的床,就这么被霸占了。 旋即,太医令又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苏娘子,陛下这旧疾发作突然,身边离不开人,今夜得辛苦你了。” “妾知晓了。”苏慕宜挤出一丝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除了按时喂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么?” 太医令便又把前些天交代过的事,重又与她说了一遍。 待众人出去后,苏慕宜坐在床沿,垂眸看着昏睡不醒的霍珣。 书中说他患有心疾,发作时犹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因而性情越发暴戾。 奇怪的是,却并未写他的病究竟从何而来,大概因为他只是个推动剧情的反派,所以笔墨能省则省。 或许是先天疾病,未能及时医治,便越拖越严重了。 未多时,近侍将汤药送进来,苏慕宜细心吹凉后,舀起一勺往霍珣嘴里灌。 奈何他牙关紧闭,药汁从唇角溢出,划过面颊,没入软枕之中。 苏慕宜帮他揩去唇边药渍:“陛下要是不配合的话,妾也没有办法了。” “放肆。”他勉力睁开眼,声音亦是虚弱至极,“扶孤起来。” 苏慕宜搁下玉碗,伸出双臂便要搀扶他,霍珣盯着她雪白纤瘦的藕臂,眼中掠过一丝不自然:“孤让你去找褚叡帮忙。” -- 第17页 她忙去外殿找到褚叡,说明方才的情况。 褚叡进去,将霍珣扶起,塞了两个软枕垫在腰后,端起汤药作势要喂他。 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霍珣不由蹙眉:“她人呢?” “陛下。”褚叡轻轻叹气,好心提醒他,“苏娘子被您吓跑了。” 霍珣语塞,他哪里吓她了?分明是她无礼在先,他不过是略微训斥一句。 玉勺递到唇边,见霍珣没有张口的意思,褚叡只好问:“需要臣去请苏娘子回来吗?” 霍珣不说话。 褚叡便起身去了外殿,对苏慕宜道:“苏娘子,陛下他身子虚弱,某乃一介武夫,实在做不来这些细致活计,还得劳烦您。” 见他言辞恳切,苏慕宜不好拒绝,重又回到内殿。 “把香丸灭了。”霍珣冷冷出声,“开窗散味。” 苏慕宜走到金鸭香炉前,揭开镂空炉盖,炉腹中只剩下银霜样香灰,哪还有什么香丸。 可外头正下着雪,若是贸然推开窗,令他受寒着凉,莫非又要怪罪到她身上? 思及此,苏慕宜坐回床边,柔声劝说:“殿外还在下雪,实在不宜开窗,熏香已经灭了,请陛下暂且等一等。” 她的嗓音其实很好听,空灵清越,温柔却又笃定。 霍珣心中的躁郁忽然被浇灭大半,示意她喂药。 这事儿苏慕宜早已得心应手,不忘给他准备蜜枣。 甜甜酸酸的味道绽放在口腔里,好在并不惹人讨厌,霍珣咽下去后,问她:“你很害怕孤?” “陛下龙章凤姿,乃是天命之人,以雷霆手段登临大宝,妾心怀畏惧……” “孤要听真话。” 苏慕宜垂着眸,臻首轻点,答案显而易见。 她从来就不情愿与他接触,能避则避,实在避不了,便会装作顺从。 的确,这红墙内外,天下九州,除了褚叡他们,似乎没有人不害怕与他接触。 霍珣忽然低声笑了,语气恢复漠然:“你出去,告诉褚叡,孤要回紫宸殿。” 明日是休沐,没有朝会,可他仍然不顾太医令的劝阻,执意乘辇离开。 送走这尊大佛,苏慕宜总算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秋露要帮她更换沾染了药渍的软枕和被褥,苏慕宜却道:“罢了,明日再收拾,到时一起烧了吧,今夜我先与你挤一挤。” 两人躺在小小的架子床上,谁也没有困意,便又说了些体己话。 “也不知家中近况如何。”苏慕宜怅然道,“宫里头盯得紧,长秋殿这边压根传不进半点消息。” 秋露安抚她:“小娘子别着急,总归是有办法的,等再过段时日,说不定就能见到夫人了。” 比起留在京中的母亲,眼下她更担忧父亲的处境。 英国公夫妇感情甚笃,成婚二十载,膝下只有她这一个孩子。她自幼在万千疼爱里长大,可如今父亲身陷危险,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翌日,积雪堪堪深及脚踝,秋露领回内廷分发的银炭,带给她一个消息:“小娘子,陛下这几日要去清泉行宫休养,听说明天清早便要启程。” 清泉行宫位于栗山,当年大燕太祖下令开凿,引温泉水修筑天然浴池,后来又加盖了宫殿,成为了历代皇帝趋之若鹜的避寒圣地。 与承安帝相比,霍珣并不贪图享乐,许是因为心疾加重,才不得不出宫前往栗山。 苏慕宜心中划过一丝念头,瞬间清明:“秋露,我要去栗山。” “母亲名下的一间商号专给清泉行宫供应香料香脂,我记得有位负责采购的钟姓女官与母亲交情匪浅,若寻到这位钟夫人,便能请她帮忙捎话给母亲了。” 自从被霍珣幽禁在长秋殿那天起,除了贴身侍奉的秋露,她再未见过其他相熟的宫人,更别说传递消息。 兴许,这个法子可以一试。 秋露帮她加上被衾御寒,拨了拨熏笼里的炭块:“可是小娘子,如何才能劝说陛下答应这个请求呢?” 第10章 试探 “孤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是啊,如何让霍珣点头同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喜好美色,而且登基大典过后,承安帝留在宫中的暗桩尽数被拔除,她身上也没有其他利益可以与他交换了。 不过比起先前,霍珣好像对她卸下了一分敌意,至少说话时不再冷嘲热讽。 苏慕宜决定赌上一把,若失败了,她至多继续被困长秋殿,并无其他损失。 午时将至,新帝又在紫宸殿批了半天奏疏,不顾身体尚且抱病。 戍守长秋殿的羽林卫侍官前来求见,余泓进去代为通传,语气略有些迟疑:“陛下,长秋殿那位想求见您一面。” “苏氏?”霍珣神色平静,没有半点波澜起伏,“所为何事?” 余泓道:“苏娘子并未告知,打发侍官前来紫宸殿,只说想请陛下过去一叙。” 有趣,不知这回又有什么新花样。 “孤知晓了。”霍珣合上最后一封奏疏,淡淡道。 在紫宸殿侍奉这段时日,余泓多少摸清了天子的脾性,但凡他没有明确拒绝,便是默许的意思。 再见霍珣时,苏慕宜难免有点儿紧张,打发秋露去殿外候着。 “说吧,什么事。”霍珣找了张圈椅,大马金刀坐下,“孤可不想大雪天跑出来,被人戏耍。” -- 第18页 话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苏慕宜道过万福,轻轻道:“妾做了些糕点,想请陛下品尝味道。” 食案上的精致糕点孩冒着热气,显然刚出蒸笼不久,霍珣扫了一眼:“尚食局的手艺,比你要好。” 又道:“你若无诚意,孤便走了。” 苏慕宜怕他当真就这样离开,于是躬身行礼:“宫中传言,陛下要去清泉行宫,妾想求陛下,带妾同行。” 他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笑话,漂亮的凤眸半睐着:“孤凭什么答应你?” 的确,他没有理由答应这个请求。 “妾很害怕。”苏慕宜轻声道,“自从登基大典过后,妾一直很害怕,担心那些人仍然藏在暗中,只等时机一到,便会取走妾的性命。” 霍珣双臂搭着扶手,饶有兴致看她演戏,哂笑道:“羽林卫又不是死人,你怕什么?” “陛下说过的话,可还作数?”苏慕宜微微仰头,瞳中盛着明亮温柔的光,“陛下允诺过,会保住妾的性命。” 她本就生得美,故作凄楚时,睫羽半掩,莹白的脸庞带着几分脆弱美感,如易碎的琉璃。 被她这样望着,霍珣难免有些不自在,烦躁地盯着她:“又想耍什么花样?” 真以为他会轻易上当?霍珣眸中攒起冷意。 然而五脏庙不争气,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咕噜,是了,批阅完奏疏,他还未用午膳。 这下,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思量一番后,苏慕宜决定赌一把:“陛下要在妾这里用些点心,垫垫肚子么?” 他没有接话,苏慕宜便当他同意了,主动奉上酥酪。 怕霍珣信不过,她取来银汤匙,舀起一小勺送入口中,亲自试吃给他看。 “你还不至于蠢到在长秋殿给孤下毒。”霍珣这样评价她。 苏慕宜放下汤匙,顺着他的话接道:“妾只求活命,绝不敢对陛下有半分不臣之心。” 她又说:“小厨房还有桂花糕和豆沙饼,陛下想尝尝吗?” 见他未置可否,苏慕宜去了趟小厨房,取出热气腾腾的糕点。 食物的甜香气息浓郁诱人,霍珣腹中饥肠辘辘,面前的酥酪却只动了一勺。 “不够甜。”他眉梢轻挑,似是不满。 这人可真难伺候,苏慕宜只能忍耐,想了想,“妾先前做了一罐桂花蜜,陛下加点在酥酪里头,可以么?” 霍珣颔首,示意她去拿。 桂花蜜盛在小坛子里,苏慕宜取下封盖,舀出半勺浇在凝固的酥酪上,霍珣却道:“再加点儿。” 于是她又加了一勺,霍珣尝了口,甜度总算够了,这才端起碗。 一碗酥酪很快见底,他又吃了块点心,尽管糖放得少了些,不过饼皮酥软,豆沙绵细,味道尚可。 雪霰子打在屋檐上,哗啦作响,霍珣接过苏慕宜递来的巾帕,揩去指尖沾染的甜腻。 不知不觉,他竟然在长秋殿待了将近一刻钟,和这女子一起。 当真是桩稀罕事,倘若霍珲地下有知,应当如何反应呢? 霍珣神色转冷,扔下巾帕起身往外去,觑见苏慕宜如释重负。 仿佛只要离他远些,她就会轻松许多,面上也不再是柔婉顺从的笑意。 他忽然止步,唇角微挑,“想去栗山,可以,但孤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 …… 待他离开后,苏慕宜还在回想这句话。 对于去栗山的事,她并未抱太大期望,能征得霍珣同意自是最好不过,若是未能成功,也无妨。 时日还长,慢慢筹谋,总会寻到机会与母亲传话。 然而霍珣居然爽快地点了头。 午后,紫宸殿的近侍将两套女官服转交给她,并说明日卯时会有小黄门前来接引,请苏娘子务必准时随御驾离宫。 他说身边不留无用之人,所以将她当做女官使唤。 苏慕宜转念又想,霍珣尚未纳妃,堂而皇之带她去清泉行宫,这事儿传出去,的确影响不大好,还是尽量少惹点麻烦为妙。 翌日卯时初,雪霁,天子的玉辂离宫,其后跟随十来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往栗山。 许是念及新帝尚在病中,车厢内防寒保暖措施做得极好,苏慕宜甚至觉得,有点儿热。 霍珣半靠着车厢壁,拥着白虎皮缝成的毯子,心无旁骛看书。 他看的是《大燕名将传》,苏慕宜六岁就把这本书记得滚瓜烂熟,自是提不起兴趣,安静跪坐一旁侍立。 蓦地,车厢外传来马嘶,褚叡的声音响起:“陛下,南地急报。” 第11章 行宫 “不如,孤与你打个赌。”…… 听到南地二字,苏慕宜心中一惊,想到现今正在宁州督造固堤工事的老父亲。 霍珣掀起眼皮,将书弃置一旁:“下去。”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这话毫无疑问是对她说的。 她只好行礼告退,踩着小杌子登下马车。 褚叡疾步向玉辂行来,与她抱拳行礼,右手拿着封密函。 兴许,里面便有父亲的消息。 苏慕宜按耐住不安,向他道了个万福,退至不远处等候。 四野白雪苍茫,车中的谈话声很低,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便被寒风吹没了。 等了许久,才见褚叡出来,对她说:“苏娘子,陛下召您进去。” -- 第19页 苏慕宜点头,揉搓了下冻得麻木的双手,重又回到车厢。 接下来一路,霍珣没有再吩咐她当差,端起书接着往下读。 至于那封密函,不知被他放置在何处。 午后,御驾抵达栗山,霍珣在琼华宫下榻。 苏慕宜被安排在离他最近的一间宫室,余泓解释说,陛下龙体抱恙,身边暂时离不开人,辛苦苏娘子侍奉。 去岁她随同承安帝来过,认得行宫地形。 等到霍珣安置后,亥时初,禁军会有一次换防,到时便可悄悄去寻这位钟姑姑。 苏慕宜盘算好,隐隐又有些不放心,但她明白,只有这一次机会。 入夜后,內侍过来传召,说陛下有请苏娘子去汤泉共浴。 苏慕宜暗自思忖,他这人冷漠难相处,浑身上下充斥着戒备与疏离,不知这回又有什么新招数折辱自己。 琼华宫,一泓温泉经由开凿的密道注入浴池中,白雾缭绕,温度陡然升高许多。 刺绣山水屏风后,新帝负手而立,投下一道岳峙渊渟的影子。 苏慕宜上前,隔着屏风向他行礼,听见他对自己说:“过来。” 大抵因为室内雾气氤氲,这会儿她竟有些犯迷糊,双眸睁大,没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见她恍若未闻,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霍珣微微颦眉:“孤命你过来。” 苏慕宜便绕过屏风朝他行去,再度行了一礼。 他双臂张开,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语气淡漠:“替孤更衣。” 敢情真的将她当做女官来使唤。 她缓缓上前,帮霍珣除去外袍和中衣,指腹无意中拂过单薄衣料,感受到那躯体的炙热温度。 不同于靖安城中清贵风流的高门世家子,他是习武之人,常年混迹于行伍,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紧实。 苏慕宜心无旁骛替他更衣,目送他去了汤泉池。 过了会儿,霍珣低声唤她:“过来侍奉。” 或许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他居然穿着寝衣泡在温泉水里,如此反而平添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池边托盘中,盛放着澡豆。 苏慕宜问他:“陛下需要妾做什么?” 难不成帮他搓澡?估计还没等碰到他的身体,霍珣就会毫不犹豫剁掉她的小爪子。 霍珣下颔微抬,示意她将托盘上的书取过来:“给孤读书。” 苏慕宜:“……” 还是白天那本《大燕名将传》,翻开烂熟于心的故事,苏慕宜放缓语调一字一字地念。 空寂的宫室内,除了如梦似幻的白雾,便是她空灵清越的嗓音。 霍珣深深吸气,心中倏地宁静下来,一时之间,恍若置身明媚春光中,淙淙流水自溪涧淌过,两岸繁花绚烂,交织如锦。 念完一章后,她才发现霍珣睡着了。 他背靠池沿,双眸紧闭,大半个身子浸在乳白色泉水中,眉头仍是微微蹙着的,像是在防备什么。 苏慕宜等得百无聊赖,殿内温度偏高,她双颊染上烟霞色,这时,一朵干芍药花瓣梳着泉水飘过来。 她卷起衣袖,轻轻撩拨泉水,想把花瓣推远。 却不想,这般细微的动作,竟会惊动霍珣。 他攥住那纤细皓白的腕子,睁开双眸,厉声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力道之大,似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苏慕宜惊了一跳,偏偏挣脱不开桎梏,只好磕磕绊绊地答话:“妾想……想把花……” 顺着她的视线,他看见了随水流远去的那朵花瓣。 未说完,被霍珣打断,他松开手:“无事了,你出去,这两日不必再过来。” 仿佛刚才的暴怒与他毫无关系。 苏慕宜战战兢兢起身告退,顾不得外头寒意深重,飞奔回到自己的宫室,心子险些跳出来。 她抚住心口缓了好一阵,低下头时,发觉手腕浮上一圈淡青色。 回想起琼华殿发生的事,她不由心生后怕。 在霍珣面前,她似是一只供他取乐的雀鸟,高兴时,赏点粟米逗弄一阵,倘若不高兴了,轻易就能捏死。 此次栗山之行,既然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不如暂且搁置计划,免得到时连累钟姑姑和整个英国公府。 苏慕宜轻揉手腕,心下打定主意,待将来寻到合适机会,再与母亲传话。 外间传来叩门声,霍珣没给她安排贴身侍奉的宫人,苏慕宜穿上绣鞋去开门,见褚叡立在殿门外,握着一只小瓷瓶,拱手道:“苏娘子,陛下吩咐臣前来送药。” 褚叡想为自家主上找补,顿了顿,又说:“陛下无意伤了苏娘子,很是愧疚……” “妾无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里。”苏慕宜温婉笑着道,“也请褚将军转告陛下,无需介怀。” 褚叡颔首,递出小瓷瓶,苏慕宜却没有接,客气地谢绝:“夜深了,褚将军若是无事,便请回罢。” 说完,便将殿门紧紧阖上,不留一丝罅隙。 直至此刻,褚叡总算明白,自家主上定是把人给彻底惹恼了。 他携带小瓷瓶回琼华殿复命,霍珣换了寝衣,正准备安置,闻言,他眉梢轻佻,略有些惊诧:“没收?” 然而,很快他又道:“这点小事也要来禀报,你当真是越来越没用。” -- 第20页 褚叡挨了训斥,倒也不恼,观摩了下霍珣的神色,低声道:“臣方才……瞧见苏娘子的手腕青了一片。 ” 默了片刻,霍珣望着即将燃尽的烛火,眸光幽深:“她自找的。” 褚叡也不知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苏娘子进去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双颊绯红,鬓发散下一缕贴在香腮边,整个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主上。”褚叡换了口吻称呼他,与从前在漠北军中无异,“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霍珣撩起眼皮,没好气地道:“不想讲就滚出去。” 褚叡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鼓足勇气道:“这小娘子嘛,不比咱们这些糙汉子,偶尔也是需要放下身段哄一哄的。” “褚叡,你当真这么信她?”霍珣冷笑,徒手捻灭烛焰,仿佛察觉不到痛楚。 “不如,孤与你打个赌。” 第12章 遇险 “这样的好,我可真是承受不起!…… 或许真如褚叡所言,苏氏受了不小惊吓,自那夜过后,便再未出过宫室。 至于那瓶活血化瘀的药酒,霍珣随手丢给了褚叡,让他看着处置。 太医令说他体内蛊毒经年积累,此次发作,隐隐有凶险之势,定要静心休养。 此次来栗山行宫,便是为了暂时避开朝政,奈何霍珣闲不下来,第二天就吩咐余泓将堆积的奏疏送到琼华宫。 他这人暴戾名声远扬在外,底下官吏提心吊胆勤勤勉勉办差,呈上来的奏疏之中,倒也没有发现太多疏漏之处。 批完奏疏,已是午后,余泓入殿,躬身道:“陛下,嘉宁县主在殿外候着,想求见陛下一面。” 听说他要去栗山行宫,薛明姝便随他一块儿过来了。 小姑娘这两日都忙着逛行宫,泡温泉,没顾得上过来打扰他。 霍珣淡淡道:“宣召。” 薛明姝提着食盒进来,放在小案上,轻声数落他:“兄长定是又忙得忘记用午膳。” 霍珣未接这茬话头,眸光温和:“怎么过来了?行宫不好玩么?” “好玩倒是好玩,不过有些无聊,除了浮翠和长洲哥哥,便没有其他熟人。”薛明姝单手托腮,“兄长,我在行宫发现了一处园子,约莫是叫玉……” “玉春园。”霍珣道,“从前是用来训练伶人歌姬的地方。” 薛明姝双眸倏地一亮:“对,就是玉春园,里面的亭台楼榭修得可好看了,只是不知为何,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像是没有多少人住在里头。” 蓟州不比靖安繁华,便连漠北王府也不气派,甚至不及京中一个小小伯爵府。 她年岁尚小,觉得新奇是正常的。 霍珣解释道:“大燕常年与北戎征战,国库尚不富裕,宫中不宜铺张浪费。孤让她们自己选,要么回去与家人团聚,要么留在行宫当值。” 薛明姝取来杯盏,为他斟上一盏乳酪:“兄长,你尝尝,尚食局送来的。” 味道是挺不错的,霍珣放下鎏金银杯盏,笑着说:“严郁呢?到了靖安后,便只见过他一面,也不知他成日窝在宅邸里做些什么。” “他这人呀,无趣得很。”薛明姝不满地撇嘴,“要么是研究改进弓□□,要么便是操心明年从西境马场购买良驹,与外族人做生意的事。” 霍珣问她:“明姝,你不喜欢与阿郁待在一块儿?” 薛明姝怔了怔,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说:“兄长,我喜欢与你待在一块儿,还有浮翠。” 闻言,霍珣唇边笑意慢慢淡去,正色道:“舅父临去前,嘱咐我务必看顾好你,明姝,我一直视你如亲妹妹。” 许是这番话语气有些重,小姑娘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霍珣要出言宽慰时,薛明姝闷闷不乐地开口:“兄长,我记得的,你已经强调过好几遍了。” …… 苏慕宜度过了舒心的两天。 不用和霍珣打照面,內侍按时把膳食送来,而且殿外还无人值守。 然而第二天傍晚,一切戛然而止。 一位年轻宫女寻到她,说陛下请苏娘子去寻芳殿。 苏慕宜瞧着那宫人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见她面露迟疑,小宫女取出腰牌呈上,温言解释道:“奴一直在温泉行宫当值,与苏娘子素未谋面,苏娘子不信任奴也是常情,不过这腰牌您应是认识的。” 腰牌由白玉雕刻而成,纹饰繁复,的确是宫人们素日佩戴的信物,苏慕宜半信半疑,继续追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小宫女嫣然笑道:“苏娘子,陛下并未说什么,只吩咐奴务必尽快带您过去。” 好端端的,霍珣传唤她去寻芳殿作甚?分明他这几日宿在琼华宫,从这边走过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寻芳殿紧邻玉春园,原是历代君王用来观赏歌舞寻欢作乐的地方,难不成霍珣也要去听曲? 苏慕宜迟迟未有要随她出门的意思,小宫女着急起来,带着哭音央求道:“请苏娘子莫要为难奴了。”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眸含泪光,贝齿轻咬朱唇,甚是惹人生怜。 苏慕宜耳根子软,心道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况且霍珣此人一贯不按常理出牌,于是安抚她:“我随你去。” 出了宫室,寒风拂面而来,苏慕宜拢紧略显单薄的衣裳,小宫女提着灯笼为她照路,两人快步往巍峨耸立在山腰的宫殿行去。 -- 第21页 琼华殿,烛火晦暗,年轻帝王面庞浮现出一丝冷笑,语气漫不经心地问:“人不在了?” “臣派人盯着。”褚叡顿了顿,请示他,“陛下是否要……将苏娘子带回来?” “当初她说要来栗山,孤便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出,霍珲的人,压根不值得相信。”烛焰在他眸中跳跃,犹如点燃的怒意,“褚叡,或许孤不该留她活到现在。” “走吧,去看场好戏。” ---------- 意识到不对劲,是在路过玉春园池畔时。 苏慕宜总觉得有道视线跟在身后,回首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除了皎皎月华与那泓莲池。 冬月,水面结了薄薄一层冰,几朵枯荷点缀在池畔。 她心中不安越来越重,与那小宫女说道:“我不小心落了样东西,想回去取一趟,烦请你转告陛下……” 小宫女忽然变了脸色,不由分说扣住她的腕子:“苏皇后当真以为自己能走得了?” 原来这宫人并非霍珣派来的,苏慕宜大惊,立刻张口呼救,那小宫女抢先抬手掩住她的嘴,挟制她往莲池边去。 苏慕宜自认为并非纤弱女子,却没想到这宫女气力竟然远胜过她。 她挣脱不开,呜呜咽咽出声求援,然而此处并无禁军巡逻经过。 “别喊了,白费力气。”小宫女愤怒地训道,冷不丁被她狠狠咬了一口,于是松开手。 苏慕宜推开她,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奋力往回跑,然而没走几步便被她追上。 “你要做什么?” “妾不想做什么,只是想送娘娘一程。” 她强压住心中的慌乱:“你究竟是何人?就算要杀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皇后娘娘不记得妾了吗?”小宫女眉梢微挑,“去岁陛下来行宫,妾曾有幸与皇后见过一面,那会儿,皇后娘娘还夸妾的琵琶拨得极好。” 她想起来,去岁承安帝来清泉行宫休养,召幸伶人,的确是有一位弹琵琶的乐伎技艺出众,得到他的青睐。 小宫女冷冷睨她:“果然,皇后娘娘攀上高枝便忘却故人。” 居然是这个缘由,苏慕宜忍不住道:“霍珲他当真值得你这么做?” 听到承安帝的名讳从她口中说出来,小宫女先是一怔,而后怒斥:“放肆,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这罪妇可以直呼的!” “你喜欢他什么呢?”苏慕宜并不惧怕,定了定心神,“先帝若真心喜欢你,为何不将你带回宫去,而是让你继续留在栗山?” 小宫女一时找不到话反驳,恶狠狠瞪她:“可他待你总是好的!他让你做了皇后,给了英国公府尊荣!” “是啊,他待我总是好的。”苏慕宜自哂道,“他需要一个出身高门却又没有威胁的皇后,于是不顾我父亲苦苦哀求,强行下旨召我入宫。” “为了让我安心抚育小殿下,他在我的饮食中动手脚,令我难以有孕,每逢小日子便疼痛难忍。” “这样的好,我可真是承受不起!” 小宫女眸中掠过一丝诧异:“定是你信口胡诌污蔑陛下,他分明那样温和,从未苛责过宫人。” 这姑娘对承安帝还真是情根深种,苏慕宜看着她,“我与他朝夕相处,是我更了解他,还是你呢?你年岁也不大,何苦为了一个过世了的男子,将余生光景都赔进去。” 正推搡着,一颗小石子倏然弹射飞来,击中小宫女的手腕,她吃痛松开手。 接着便又飞来一颗石子击中膝盖,小宫女身形踉跄,往后连退几步,失足栽入莲池。 冰面破裂,溅起巨大水花,须臾,霍珣自掩映的花丛后走出,神色阴鸷。 霍珲驯养的一条狗罢了,也配动他放在身边的人? 第13章 汤泉 “疼……” 望见那熟悉肃冷的面容时,苏慕宜百感交集,庆幸自己被他所救的同时,又忧心接下来该如何应付他。 “捞上来。”霍珣一脸淡漠。 “啊?”苏慕宜有些犯难,她虽然会水性,但也不想寒冬腊月浸在冰水里捞人。 “没使唤你。”霍珣看了看她,吩咐身后道,“禇叡,去捞人。” 禇叡提剑走来,向她抱拳:“苏娘子受惊了。” 说完,将佩剑放在池畔,毫不犹豫跳入池中,把昏死过去的小宫女捞上岸。 霍珣又道:“拿起剑,杀了这个宫人。” 确认他这次是在和自己说话后,苏慕宜吓得扑通跪在雪地里,“陛下,妾……” “方才若没有孤和褚叡,你早就溺死在池子里了,眼下犯什么心软?”霍珣将长剑踢到她面前,“还是说,因她是霍珲的人,所以你下不去手?” 苏慕宜捧起沉甸甸的佩剑,只觉遍体生寒,她活了两辈子,莫要说杀人,就连鸡都没有亲手宰过一只。 可是她不想让霍珣怀疑自己对承安帝旧情难忘,强撑着起身,拔剑出鞘,指向那小宫女。 霍珣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质问:不敢动手? 她的确不敢,哆嗦许久,终究还是道,“陛下,妾没有这个胆量。” 霍珣嗤笑,夺过她手中的长剑,反手刺入那宫女肋下。 剑尖滴血,落入雪地,洇开一朵朵红梅,伴随着凄厉惨叫。 苏慕宜喉间涌起不适,无力地跪坐在雪地里干呕。 -- 第22页 真是个小废物,霍珣瞥她一眼,吩咐身后的褚叡:“带下去处理掉。” 褚叡领命,扛起宫人退下。 四周重又恢复阒静,霍珣半蹲着身,垂眸端详她:“来玉春园做什么?” 他从没有这样和颜悦色与她说过话,然而眸光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 苏慕宜忍不住战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逼迫自己冷静应对。 “妾知罪,但是妾并未擅自……”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掌倏然箝制住她的脖颈,摩挲跳动的脉搏,“若有一句假话,孤不会饶恕英国公府。” 她哪里面对过这种状况,尽管暗暗告诫自己要镇定,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连日来积攒的委屈和愤懑一瞬爆发。 “原来时至今日,陛下还在怀疑。我算什么?一条对霍珲忠心耿耿的狗吗?陛下未免太高看我了,这皇位争来争去,都落在你们霍家人手里,本就与我无关,我也不在意!” “我的确自甘轻贱攀附于陛下,但那也只是为了保全我的家人!” 凭什么,她献上玉玺,协助霍珣除去宫中暗桩,他却还要这样对待她? 他原本就是冷血无情的暴君,怎么可能指望他信守承诺。 是她太蠢,早点想清楚这个道理,便不必费尽心思来栗山一趟,更不会前脚刚遇到要为霍珲复仇的痴情乐伎,后脚又被他以身家性命做要挟。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想,不如让他杀了她,不要再过这种如履薄冰难受屈辱的日子了。 可如果她真的死了,阿娘和爹爹一定会很难过吧?他们那样疼爱她,视她如掌上明珠。 冰凉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到手背上,霍珣撤去力道,缓和语气,“别哭了。” 他又没有真把她怎么样?哭这么伤心作甚? 苏慕宜倏然恢复理智,明白自己现在还不能与他撕破脸。 “妾此次来栗山,是为了打探家中消息。”她揩去泪,尽量让语气平静,“方才遇到的女子谎称自己是陛下身边宫人,妾愚笨,误信了她,这才会被骗来寻芳殿,险些丢了性命。如若陛下不信,可以派褚将军去查。” 不知为何,她做出这般以下犯上的行径,霍珣心底却不生气,缓缓撤回手,“你的确笨。” 顿了片刻,又道:“孤身边从不用女子侍奉,这也能被骗。” 苏慕宜:“……” “妾刚才冒犯陛下,请陛下降罪。”她微微垂眸,语带哽咽,跪在雪地里向他行礼,“恳求陛下不要因此迁怒英国公府,妾的家人,并不知情。” 然而他却没有表态,苏慕宜不安地等待着,冻得瑟瑟发抖,惊惧之下,意识越来越模糊,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汤泉池里,暖意融融,周围雾气缭绕,犹如人间仙境。 再看室内陈设,却并非琼华宫。 她迷茫地想,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变成了鬼? “此处是寻芳殿。”男子坐在池边,声音低沉,打消她的困惑。 苏慕宜想起来,寻芳殿的确也有一泓汤泉,不过池子修得小,不如琼华宫气派,承安帝便不常来这里。 “妾怎么会来寻芳殿?” 她记得当时褚叡已经离开了,总不至于,是霍珣抱她过来的? 霍珣却没接这话,语气生硬地道:“右手递过来。” 苏慕宜依言照做,递去手腕,她本就肌肤白皙,欺霜赛雪,如此越发显得那圈淤青刺眼。 他揭开瓶塞,往上头倾倒药酒,灼痛感突如其来,苏慕宜忙不迭收回手。 “别乱动。”霍珣肃着脸。 她乖顺地把手递回去,声音细细轻轻的,藏着委屈,“疼……” “忍着。”倒完药酒,霍珣对她道,“自己揉。” 苏慕宜一边揉按手腕处淤青,一边听他问自己:“何时发现他给你下毒的?” 她知晓书中剧情,自是清楚他这对兄长恨之入骨,却不知他究竟为何这般痛恨承安帝。 或许揭开这些谜团,她才能平安苟命活到三年后。 “是今岁盛夏发现的。”苏慕宜从容答道,“妾的小日子无故紊乱,那会儿太医署还是由张太医总管,请他来长秋殿看诊了好几次,皆说并无大碍,吃几贴药便能恢复如初。” “不久,太子殿下……”她意识到不妥,立时改口,“废帝生辰,妾的母亲来宫中为他祝寿,听侍女说了这件事,不放心妾的身子,便悄悄请了宫外的妇科圣手,装扮成仆妇模样,随同入宫,暗中为妾把脉问诊。” 都多少年了,竟然还是这等阴损的法子,霍珣凤眸微睐,“那后来呢?” “后来便发现,是妾平素喜爱的杏酪被人动了手脚,那位女大夫建议妾不要再碰此物。” 霍珣依稀记得,苏氏是承安四年仲秋敕封皇后,想必那时霍珲就已经有了让她绝嗣的心思。 她之所以被选中,无非是因为靖安的世家高门中,唯独英国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苏氏并无嫡亲手足,即便苏家将来有谋权篡位的心思,也得等到她诞育皇嗣才能开始谋划。 然而,霍珲绝不会让她生下皇子。 得到想要的答案,霍珣总算说:“自己爬上来。” 苏慕宜朝水中的石阶行去,石阶湿滑,加之她之前受了不小惊吓,身上没剩多少力气,试了几次仍是未果,只好对霍珣道:“陛下可否传唤一位內侍过来?” -- 第23页 方才闹得不快,险些连累家人,她不想和霍珣有过多接触。 霍珣不耐地拧眉:“真是麻烦。” 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伸手过去,抓住那纤细的腕子。 许是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他力道很轻。 苏慕宜迟疑片刻,没有选择挣开,她手脚并用,想一鼓作气爬上来,却没料到足底踩滑,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倾去。 扑通一声,汤泉池中渐起巨大水花。 她自己摔进去也就罢了,竟然把霍珣也带下水。 霍珣起身站定,顺手将她拉起,两人浑身湿透,面面相觑。 偏巧这时,褚叡在外殿禀道:“陛下,已处理完毕,是否摆驾回琼华宫?” 霍珣沉声下令:“在殿外候着,没有孤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不知为何,温度又高了几分,苏慕宜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故意的?”他嗓音微有些哑,耳垂处泛着异样绯红。 苏慕宜拼命摇头否认,“妾当真不是有意的,方才石阶……” 然而霍珣打断她:“早知如此,孤就应该把你丢在莲池里冻死。” 她不敢再出声了,怯怯地垂着眸子,等待他的磅薄怒意。 这模样,竟有几分像犯了错的衔蝉奴,霍珣便是生气也撒不出火。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殿内只余下汤泉注入池中的流水声,过了会儿,却是苏慕宜先开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妾?” 她这话让霍珣微微一怔。 如何处置?这女子三番两次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能活到现在,他已经很宽容。 若她真的害怕招致报复,便不应该来栗山,大典过后,宫中上下被他清洗一遍,哪里还有残余的暗桩? 反倒是温泉行宫,他登基后从未来过,并不能保证安全。 “孤也在想,要如何处置你才好?”他唇角微挑,“直接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你。” 闻言,苏慕宜往汤泉里沉了沉,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就此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紫檀色女官服贴着身子,勾勒出玲珑柔美的曲线,那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上满是惊恐,眸中盈着潋滟水泽。 恰如含露的芍药,美丽纤弱,让人有种想要狠狠摧折的冲动。 热意源源不断从泉水中渡来,须臾游走他的全身,霍珣想扯开衣襟透透气,顾及她还在,终究没有动作。 “别枉费心思了,孤对你没兴趣。” 离开时,他不忘撇下这句话。 苏慕宜抚着心口,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暗自腹诽,什么鬼?她对他更没兴趣,只有敬而远之。 谁会喜欢一个将自己肆意戏弄于鼓掌间的人呢? 霍珣走后不久,一位年长女官入内,将她从浴池扶起,送上干净衣裳。 那女官面相和善,约莫四十来岁,右眼下方有一颗小痣。 苏慕宜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温言询问:“姑姑应当如何称呼?” “奴姓李,从前是侍奉薛太妃的女官。若苏娘子不介意,也可称呼奴一声李姑姑。”李氏笑着道,“小轿已经备好了,外头又在下雪,苏娘子早些回去宫置罢。” 苏慕宜点头,随她往外殿去了。 寒风乍起,大雪纷飞,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霍珣回到琼华宫才换衣裳,他自恃身体强健,偶尔吹点风还能锻炼根骨,便没有吩咐內侍提前准备衣物。 药香刚点上,褚叡进殿,手里提着在玉春苑抓到的那个小宫女。 人已经醒来了,只是脸色惨白,声气微弱,等待他亲自审问。 第14章 风寒 他不会让她回去的。 见他行来,褚叡禀道:“陛下,这宫人全招供了,她乃灵州人士,因擅弹琵琶,承安三年入玉春苑。去岁承安帝来栗山行宫,临幸了这女子,却没有将人带回宫去。” 看清那与生母有着五分相似的容颜后,霍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霍珲让你陪他睡了多久?” 小宫女清楚自己活不下来了,拼尽力气抬头,怨毒地诅咒他:“狗贼,你谋权篡位,死后必定入阿鼻地狱,生生死死不得轮回。” “可惜了。”霍珣不禁笑道,“孤素来不信鬼神。” 褚叡怕她继续冲撞新帝,用破布堵住她的嘴,听见霍珣说道:“处理掉吧,记得把这张脸剥下来。” 小宫女被拖下去时,呜呜咽咽地哭泣,霍珣面沉如水。 难怪霍珲把人藏在玉春园,不敢带回宫去,若天下人知道,宽仁温和的承安帝居然肖想已故庶母,当如何看待? 真令人恶心作呕。 绵密的刺痛浮上心间,愈演愈烈,霍珣手握成拳,抵在心口处,试图以此扼制那令人生不如死的绞痛感。 觑见他额上冷汗涔涔,神色痛楚,褚叡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臣马上去请太医令过来。” “不必。”霍珣喝止,“汤药就在小炉上热着,你帮孤斟一碗端过来。” 褚叡依言照做,送来汤药,霍珣一饮而尽,过了半刻种,眉头渐渐舒展了些。 “若此次还是无法寻到药方,不必再派人去南疆了。”霍珣道,“国库空虚,孤不想太过劳民伤财,况且陆煜那老头也说了,可以用汤药压制。” 褚叡面露忧色,劝说道:“待京中安定,臣愿亲自前去……” -- 第24页 “褚将军的手,是用来挽弓提剑,上阵杀敌的手。”霍珣撩起眼皮看他,“孤命你留在靖安职掌禁军已是屈才,若再让你去瘴气密布的深山老林寻觅巫医,那当真是对不起褚家伯父当初的嘱托了。” 他摆摆手,疲倦地道:“你退下罢,孤想休息了。” 今夜他睡得并不安稳,先是梦见少时的事,而后画面一转,倏然到了一方雾气缭绕的温泉池中。 各色芍药花瓣浮在乳白色汤泉中,一个年轻女子背对他,倩影窈窕,引人遐思。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含笑向他望来,霍珣蓦地惊醒。 怎么会是她! 胸腔里那颗心子跳得很快,他用力摁住心口,想让它安分些。 许是闹出些微声响,外间传来脚步声,近侍赶来了。 霍珣语气不悦:“退下。” 脚步声止住,余泓恭敬地禀道:“陛下,南地急报送到行宫来了,陛下是否要现在过目?” 听到南地二字,他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抓过搭在衣桁上的外衫,疾步往外间行去。 密函是暗卫传回的,信中说宁州地界加固河堤的征夫闹事,英国公好言劝解,混乱之中,有人趁他不注意,用木棍打中他的后脑,现下昏迷未醒。 霍珣指骨泛白,几乎将素笺捏碎。 …… 一大清早就被唤起来的滋味并不好受,苏慕宜勉力睁开眼,见李氏擎着烛台,柔声说:“苏娘子,陛下下令回宫了。” 她睡得正迷糊,人还未清醒,下意识问:“怎么这么快?” 李氏神色凝重,将烛台搁在小桌上,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说道:“奴也不太清楚,听说是陛下身子不太好。” 闻言,苏慕宜越发困惑,霍珣能有什么事?莫非上次的箭伤还未康复? 穿好衣裳,李氏取来一瓶药酒,“陛下昨夜留了瓶药酒,叮嘱奴给苏娘子上药,请苏娘子把手腕递给奴。” 苏慕宜递去手腕,淤青已经淡了一些了,李氏斟了药酒在掌心,轻轻为她揉按伤处,“奴斗胆多问一句,不知苏娘子的伤,从何而来?可是让歹人伤了?” 这位姑姑甚是和善,苏慕宜便没有相瞒,将汤泉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李氏温声叮嘱她:“陛下出身军中,素来戒备心重,苏娘子以后定要多留个心眼。” “多谢姑姑相告。”苏慕宜笑着道,“今日,有劳姑姑了。” 收拾齐整出门,褚叡在殿外候着,向她抱拳:“陛下随后便到,烦请苏娘子先去车上等候。” 苏慕宜点头,拾级而下,踩着小杌子登上玉辂。 约莫过了一刻钟,霍珣才上车。 听见动静,苏慕宜立时躬身行礼,眉眼温顺。 霍珣闻到药酒的气息,知晓李氏已经给她上过药,他拢紧氅衣,道:“谁让你过来的?” “褚将军让妾在此等候。” 他不由颦眉,抿着唇默不作声,苏慕宜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仿佛并不想瞧见她。 “既然陛下并未召见妾,妾是否可以回去了?”苏慕宜垂询他的意见。 霍珣移开视线,掩饰住眸中那一丝不自然:“允。” 苏慕宜告退,心想着请近侍帮忙安排她坐另一辆马车,未走几步,便与太医令撞上。 太医令笑眯眯地搭话:“原来苏娘子在这里!” 苏慕宜顿觉不妙,果然下一刻,太医令就把楠木托盘塞到她手里:“老夫还有些事要处理,烦请苏娘子帮个忙,把药香送进去,务必点上。” 没等她开口婉拒,太医令转身,脚底生风般快步离开,生怕她多说一个字。 苏慕宜轻声叹息,复又回到车厢里头。 彼时霍珣正在看一卷书,见她去而复返,将书卷合上:“怎么还没走?” 多半又是那本小童们耳熟能详的《大燕名将传》,苏慕宜压根没有半点兴趣,将鎏金博山炉和盛放香丸的象牙匣子放在小案上,解释道:“太医令让妾帮个小忙,妾送完药香,马上就走。” 眼看她就要把香丸投入小炉中,霍珣挥手,有些不耐:“撤下去,孤不用这玩意儿。” 他好像一直不喜熏香,苏慕宜不想惹他不悦,默默将东西收回托盘。 她正准备起身,车外,褚叡说道:“陛下,已经准备妥当,是否趁现在雪停了,即刻启程?” 霍珣撩起车帘,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际,“出发罢。” 很快,他转过身,淡淡扫她一眼:“安分待在车上,不得乱动。” 苏慕宜就这样被留在车上,此后大半路程,霍珣没有再与她说话。 马车驶下山,行至官道,往皇城而去。 渐渐地,车外传来热闹纷杂的吆喝叫卖声,应是到了西市街坊,看来霍珣并未下令让禁军肃清长街。 苏慕宜心神不宁,恨不得就此下车,穿过半座靖安城,飞奔回英国公府见母亲,无奈身旁还坐着那位陛下。 他不会让她回去的。 “把车帘打起来。”霍珣忽然出声。 苏慕宜想了想,轻声说:“陛下,外头很冷。” 更重要的是,这种热闹街坊三教九流混杂,万一遇上行刺的死士,她可不想陪霍珣一起赌命。 霍珣斜眼睨她:“你不觉得热?” 车厢内防寒保暖做得好,虽说是有点儿闷热,但也不至于要到吹风透气的程度。 -- 第25页 想起今早李姑姑与自己说过的话,苏慕宜忍不住问:“陛下可是身子不适,需要妾去请太医令过来么?” 霍珣没接话,抬手扯了扯衣襟。 他不表态,苏慕宜也不好擅自做主,跪坐在霍珣身侧继续当值。 起初他还屈起两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消磨时间。 渐渐地,霍珣停下手中动作,不再发出声响,倚靠车厢壁沉沉睡去,两颊不知何时带上异样潮红。 苏慕宜觉得这情况不太对劲,像是生病的前兆,可她并不关心他的身体,也无需多此一举。 少顷,马车停下,近侍在车外高声禀道:“陛下,紫宸殿到了。” 霍珣置若罔闻,双眸紧闭。 “陛下。”苏慕宜唤他,“该下车了。” 他仍然没有反应。 苏慕宜只好壮着胆子轻拍他,霍珣昏睡不醒,她便探了下他的前额,好家伙,烫得跟个暖炉似的! 第15章 心疾 “便是汤泉坏了事。” 新帝此行去栗山,原是为了休养,却不想带了身风寒回宫。 紫宸殿,待众人退下后,太医令唤住禇叡:“褚将军且慢,老夫有几句话想说。” 禇叡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太医令领去偏殿后,这才缓缓开口:“某同样也有事想请教陆太医。” “陛下从前虽有心疾,却也从未像如今这般体虚孱弱,陆太医可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医令捋了捋白须,带着担忧道:“这正是老夫想与褚将军说的。陛下刚中蛊毒那时年岁尚小,未能及时发现,毒素在体内经年累月积攒,到底是损伤了根基的。” “这蛊毒厉害邪门,这两年陛下心疾发作频发,圣体欠安,便是与此有关。今后烦请褚将军勤加劝勉,让陛下务必万事以养好龙体为先。” “有劳太医令。”禇叡郑重朝他抱拳道谢,“陛下的心疾乃是秘辛,还请太医令务必守口如瓶。” “褚将军放心,老夫有分寸的,当年薛太妃救了老夫满门性命,这份恩情,老夫无论如何也得报答陛下。”太医令顿了片刻,又道,“栗山行宫不是有汤泉吗?陛下怎会染上风寒?” “便是汤泉坏了事。”禇叡眸光闪烁,轻咳一声,“昨夜陛下与苏娘子在寻芳殿,出来时衣裳湿透,未及时更换,便乘暖轿回琼华宫,想必是路上吹风受凉了。” 太医令老脸一红,“年轻人啊,气血旺盛,今后还是得多加注意。” 两人便又聊了几句,不久,余泓过来传话,说是陛下醒了,召见褚将军。 禇叡快步赶去内殿,霍珣刚醒,这会儿正倚着锦缎靠背喝药,眉心几乎皱成一个川字。 待他放下玉碗,禇叡递去温水和一小碟蜜制青梅。 霍珣拾起一枚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去后,问他:“太医令来瞧过了?说了些什么?” “太医令说陛下的风寒尚无大碍,须得静养。”禇叡单膝跪地行军礼,“臣知道陛下素来厌恶熏香,但为了陛下圣体着想,还请陛下继续点上药香调理。” 他这身子的确不比从前康健,思忖片刻,霍珣终是同意:“孤明白了。” 他再度拾起一颗蜜饯,置于指尖把玩,“苏氏呢?还在偏殿候着吗?让她进来。” 禇叡却迟迟没有动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一咬牙,低声劝道:“太医令还叮嘱说,近来房事还是节制为好,不可像之前那样胡闹了。” 霍珣:“……” 缓了缓,他平静地道:“让她过来,孤有事吩咐。” 苏慕宜在偏殿等了小半天,傍晚褚叡寻过来,并与她说起让她前去紫宸殿侍疾一事。 大抵担心她不肯同意,褚叡笑着道:“陛下或许还没和苏娘子提起过,那夜怕您受寒着凉,陛下将您从莲池救上来后,特意脱了大氅给苏娘子盖上,这才抱去寻芳殿。” 说到此处,褚叡俊脸微红:“后来从寻芳殿出来,陛下又未及时更换湿衣,兴许便是因此受了风寒。” 言下之意,希望她能看在这件事上,悉心照看病中的霍珣。 他居然把大氅匀给了自己?苏慕宜对此半信半疑,不过并未拒绝褚叡的要求。 在玉春园时,霍珣确实出手救了她,这一点无可厚非。 进到内殿,霍珣正处理朝政,见她过来,便将奏疏合起,随手放在小案上。 苏慕宜躬身行了一礼,听候他的吩咐。 “去内殿将衔蝉奴的东西收拾好。”霍珣面色苍白,“稍后嘉宁县主会过来一趟。” 衔蝉奴年岁渐高,他染上风寒,怕把病气渡给它,索性让薛明姝接走,暂且放在她宫中养段时日。 狸奴饮水用食的小碗小盆一应俱全,苏慕宜很快收拾齐整,将它诱哄进竹笼关住,提着出来见霍珣。 数日不见主人,衔蝉奴喵喵叫唤着,探出爪子勾霍珣的衣袂。 霍珣伸手轻摸它的脑袋,“乖乖的,再过几天就把你接回来。” 与狸奴说话时,他语气分外温柔,浑然不似平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安抚了衔蝉奴一会儿,霍珣对她道:“带下去吧,离孤远一点儿。” 她后退数步,衔蝉奴歪着脑袋,鸳鸯瞳中流露出困惑,很快又去与苏慕宜嬉闹,隔着竹条亲昵地蹭她。 掌心酥酥痒痒的,苏慕宜终究没能忍住,趁霍珣不注意,悄悄揉了狸奴一把。 -- 第26页 这一切落在霍珣眼底,他薄唇翕动,却没有出声制止。 很快,薛明姝过来了,向霍珣见过礼,惊讶望着他身后的苏慕宜:“原来苏娘子也在这里?”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浅笑着说:“妾见过县主。” 算起来,这是她第二次与薛明姝见面,虽说先前在长秋殿曾遭到她一番警告,可苏慕宜心底并不讨厌她。 小女郎生了张略带稚气的鹅蛋脸,眉若远山,杏眸盈盈,说话声调清脆悦耳,很是讨人喜欢。 霍珣瞥了瞥两人,薛明姝会意,从苏慕宜手里接过竹笼,担忧地问:“兄长身子还好吗?陆太医与我说了,要按时服药,病才能好得快。” “无事。”霍珣摆手,“快些回去罢,免得把病气渡给你们。” 薛明姝便又叮嘱了几句,携衔蝉奴离去。 不久,尚食局将晚膳送来,苏慕宜为他布好饭菜,乖觉地退至一旁等候。 霍珣却轻叩食案边沿,与她说道:“过来用膳。” 第16章 剥虾 “还在生气?” 想起那夜在池畔被他威胁的情形,苏慕宜自是不愿再与他过多接触,“妾身份卑贱,宫中规矩森严,不可与陛下同桌共食。” 语气柔婉,眉眼低垂,看起来却不大高兴。 她生得妩媚昳丽,可其实不过才十七岁,先是被霍珲当作棋子召入宫中,施计暗害,后又无端承受他这么多的怒意,细想起来,也是有些可怜的。 思及此,霍珣问她:“还在生气?” “嗯。” 意识到自己答错话,苏慕宜连忙补救:“妾失言,请陛下宽恕。” 霍珣一向没有哄人的经验,沉默片刻,说道:“是孤猜忌你,出手伤你在先,今后不会了。” 于他而言,已是主动示好。 然而苏慕宜却不答话,眸中盈着点点泪意,泫然欲泣。 怎么越说越委屈了?霍珣揉按眉心,尽量声音温和:“你既不愿与孤一同用膳,便剥几只虾,给衔蝉奴送去罢。” “妾遵命。” 食案上摆着盘白灼大虾,苏慕宜捏起一只,剥开壳,去掉虾线,放入玉盘中。 霍珣半垂着眸,看那葱白纤细的十指灵巧地处理食物,她很小心,尽量不沾到虾肉。 殿外挂上琉璃宫灯,烛火透过雕花窗牖洒进来,照在那明艳的脸庞,令她看起来越发秀美动人。 其实她做事一向认真细致,只是他之前从未留意过罢了。 约莫过去小半刻钟,她轻声问,“陛下,这些可以吗?” “够了,拿去给衔蝉奴罢。”顿了顿,他又说,“喂食后,记得让它歇上会儿,再逗它动一动。” 苏慕宜领命,端起那盘虾尾,放入食盒,往听雪斋去了。 听她道明来意,薛明姝请她入内,并说:“狸奴现在梢间打盹,苏娘子去喂它罢,我今日的功课还未完成,便不作陪了。”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随那位名唤浮翠的小侍女去到梢间。 小家伙趴在软褥上眯眼打盹,见她过来,登时有了精神。 浮翠对她道:“奴在外头守着,苏娘子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去做。” 说完,便自觉退下了。 许是觉察到她心绪低落,衔蝉奴喵呜一声,跳到她怀里,亲昵地蹭来蹭去,蓬松的尾巴拂在脸上,带来一阵的酥痒。 苏慕宜抱着它,唇边衔着浅浅弧度,把虾尾倒入小碗中,“快去吃吧。” 食物的香味将它吸引走,苏慕宜摸了摸小家伙,觉得心情似乎好了那么一点儿。 从听雪斋回来,食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膳食,霍珣却不在。 內侍告诉她:“苏娘子,陛下去处理朝政了,这些都是陛下让尚食局给您做的。” 苏慕宜诧异不已,今天他居然跟转了心性似的,莫不成吃错了药? 腹中饥肠辘辘,容不得她继续犹豫,苏慕宜接过內侍递来的玉箸,没有霍珣在一旁,便连膳食也要比以往可口许多。 偏殿,灯火晦暗,年轻帝王坐在书案前,神色凝重。 得知英国公遇袭当夜,他便让心腹严郁前去宁州接应,并派遣一位御医同行,确保务必将人平安带回京中。 这帮杂碎下手如此之狠,实属出乎他的意料。 “陛下,您在里面吗?”殿门外传来女子温软的嗓音,“汤药已经煎好了,可是要现在送过来?” 霍珣抬眸看了眼漏刻,已经到了该服药的时辰。 他把密报藏入暗格中,“去主殿候着,孤稍后就过来。” 于是苏慕宜端着托盘回到紫宸殿,觑见霍珣进来,立即行礼。 也不知是不是烛火有些暗的缘故,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面容苍白,眸底隐有血丝。 耽误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心疾又开始发作了,霍珣坐在圈椅上,教这痛楚逼出一身冷汗。 苏慕宜走来,送上汤药和蜜饯,忽然,难受感消减大半,不由令他心生疑惑。 “走远点儿。”霍珣对她道。 苏慕宜依言照做,她离开三步之后,痛楚便又回来了,比先前更加剧烈。 可她身上分明没有任何熏香的味道。 “陛下,是妾身上有异味吗?”她不明所以,仔细闻了闻周身,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无事。”霍珣道,“端过来吧。” -- 第27页 苏慕宜按耐住心底困惑,侍奉他服药。 霍珣喝完后,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过了会儿,苏慕宜说:“陛下,可否让妾今夜回一趟长秋殿?” 好几天没见着秋露了,再不回去,那丫头必定担心不已。 霍珣未置可否,而是问她:“回长秋殿作甚?” 怕他怀疑自己又是暗中有所图谋,苏慕宜连忙解释:“妾的侍女还在长秋殿等着,好几日未见,怕她担忧。” “怎么,孤身边是有虎狼环伺吗?”他却不太信这个说法,片刻后,恍然大悟,眸中掠过凛冽寒意,“你担心留在紫宸殿会沾染病气?” 还未等她反驳,霍珣明显不悦,“孤染上风寒,与你脱不了干系。” 苏慕宜心叹,他这是什么神奇脑回路? 她顺着霍珣的话往下接,柔声哄他:“褚将军说了,那夜在玉春园,陛下把自己的氅衣给了妾,这才会致使寒气入体。那时情况凶险万分,多谢陛下愿意出手相救。” 她忽然转移话题,霍珣心头的薄怒亦随之烟消云散,甚至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怎就与她说了这么多的话? 很快,他肃着脸,“你侍女平安无事,何须担心她的处境。” 他不同意让自己离开,苏慕宜也不强求,轻轻点头,“妾知晓了。” 又过数日,雪霁,冬阳照耀宫城,薛明姝照例前来探视。 彼时霍珣刚用过午膳,內侍正收拾食案,觑见那两幅碗著,薛明姝立时明白了什么,心间浮起轻微刺痛。 兄长性情孤僻淡漠,一向不喜与人来往过密,遑论是同桌共食这种事,而整个紫宸殿能让他破例的,只有那位苏娘子。 “明姝,你怎么了?”霍珣温言唤她。 薛明姝笑了一笑,“兄长好些了么?” “好了许多。”霍珣道,“太医令说,再吃两贴药便能康健如初。” 听他这样说,薛明姝稍稍放心了些,想起一事,“这段时日怎么都不见严郁入宫来?” 年关将近,按理说,他身为边关驻将,理应入宫述职。 霍珣却道:“我让他离京去办件事,再过大半月,就能回来。” “离京?他去了何处?” 小姑娘好奇心重,霍珣只觉太阳穴一跳,“暂时不方便告知,但不会有危险。” “那便好。”薛明姝收起探究的心思,顾视周围,确认左右并无人,于是小声说道,“兄长,我想留在紫宸殿照顾你。” 闻言,霍珣险些被茶水呛到,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你身子骨弱,风寒是会传染的,不能把你也折腾病了。” “那苏娘子呢?兄长便不怕把病气染给她吗?”薛明姝定定看着他。 霍珣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这段时日之所以将苏氏留在身边,无非是因为,接近她,能缓解心疾的痛楚罢了。 瞥见他这反应,薛明姝面带落寞,“我就知道,你对苏娘子不一样。” 更漏声回响在殿中,霍珣慢慢直起身,正襟危坐,“明姝,你今岁及笄,也不算小孩子了,有的话不可乱说。” 薛明姝低头,想要遮掩自己的失望。 半晌过后,小姑娘闷闷的声音传来:“分明就是,你还否认!” 霍珣:“……” “孤要批阅奏疏了,你回宫去罢。” 薛明姝毫不留情拆穿他,“兄长你撒谎,我过来的时候,长州哥哥还告诉我,你已经忙完了。” 偏巧这时,外殿传来那熟悉的嗓音:“陛下,太医令让妾把药送进来,现在是否方便?” 霍珣还未下令,薛明姝抢先道:“苏娘子请进。” 进去后,见薛明姝也在,苏慕宜便知自己定是打扰了他们兄妹相处。 “苏娘子留在这里侍奉陛下罢,我回去看看衔蝉奴。” 说完,她便起身,徐步向外殿走去。 苏慕宜觉得小姑娘有点儿不对劲,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转念又想,这人虽然暴戾,但是对待身边人并不差,总不至于去欺负一个小姑娘罢?更何况,薛明还姝是他的嫡亲表妹。 见他没有什么吩咐了,她放下托盘,兀自行礼告退。 霍珣怎会察觉不出来,自栗山回来后,她一直有意避着自己。 于是他抚了抚揣在袖中的铜管,“不想知道英国公府的消息?” 这句话如惊雷落下,她终究止步,回眸望去。 年轻帝王坐在宫灯投下的光影里,凤眸微睐,含着几许漫不经心的笑。 第17章 夜访 “可惜了,良弓蒙尘。”…… 苏慕宜问他:“陛下愿意如实相告吗?” “安心留在紫宸殿,自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霍珣淡淡道。 既然靠近苏氏能缓解心疾,何不让她留在身边当差?况且英国公还需休养一段时日才能有所好转,到时再带她去也不迟。 听他这般回答,苏慕宜自是失望,敛去神色,“妾知晓了。” ----------- 腊月初八这天黄昏,一辆马车自宣华门驶出,往城南街坊而去。 车中,苏慕宜沉默地跪坐在软垫上,方才刚用过晚膳,霍珣召她随侍出宫,却又不说要带她去向何处。 即便他的身子已无大碍,可这些天她依然留在紫宸殿侍奉天子起居,俨然成了任他差遣的御用女官。 -- 第28页 “发什么愣?”霍珣自书卷中抬眸,“熏香用完了,快去添上。” 苏慕宜收回心神,起身朝小几行去,打开鎏金炉盖,用银镊子夹起一枚褐色香丸,放入博山炉中。 少顷,清香充盈整个车厢,霍珣鼻翼微微翕张,不适之感浮上心头,想起太医令的规劝,到底按耐住了。 添上香丸,苏慕宜走回小蒲团坐下,就着烛台投下的光,不经意间,觑见他还在看那本《名将传》。 觉察到她的注目,霍珣淡淡道:“看来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苏慕宜忙收回视线,“妾并非有意,请陛下宽恕。” 她并非有意为之的事多得去了,霍珣将书合起,随手仍在小案上。 苏慕宜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发怒,却不想霍珣撩开车帘,“还要多久?” 余泓答道:“回陛下的话,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便能到了” 两人说话也不道明地点,苏慕宜听得一头雾水,冷不丁,对上霍珣的视线。 大约因为点了烛台的缘故,暖光映照着那冷峻的面容,他的眸光竟比往日要温和些。 只此一瞬,苏慕宜低头躲过他的打量,轻声强调:“妾当真不是有意的。” 霍珣原也没打算因为这事与她生气,见她一副担惊受怕的委屈模样,唇边不由勾勒出弧度。 他不过随口一提,怎就这般胆小了呢? 之后,两人各怀心思,再没有说话。 不多时,马车止住,霍珣率先掀开布帘下车,苏慕宜戴好帷帽遮住面容,紧随其后。 朱漆大门外,一对石狮子静静伫立在夜色中,望见那熟悉的四字牌匾,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珣竟然会带她回英国公府? “再不走,就留在车里听命。” 寒风将他的威胁送至耳边,苏慕宜眨了眨眼:“妾马上就过来。” 车辕旁没有放置供人上下踩踏用的小杌子,霍珣自是用不上这样的物件,她提起裙摆正要往下跳,这时,余泓将手臂递过来。 “苏娘子扶着些罢,免得伤到脚踝。” 车辕离地有些高度,她不想当真扭伤脚踝,便采纳了余泓的提议,不忘与他道谢。 两人一前一后步上石阶,见那抹姝丽颜色自夜色中而来,看门的仆僮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径自无视她身前的年轻郎君,大喜过望道:“小娘子回来了!当真是小娘子!” 看来父亲事先并不知晓霍珣要来府上,苏慕宜笑了笑,“阿九,你快进去通报我父亲,便说有贵客来访,让他速来迎接。” 她不敢随意泄露霍珣的身份,只要父亲尽快赶到,自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仆僮从欣喜中回过神,朝那郎君作揖行礼,飞奔着去报信。 半盏茶过后,英国公携家眷前来相迎,其夫人沈氏年近不惑,依然貌美动人。沈氏身后跟着一个妙龄女郎,生得清冷出尘,是她的堂姐,闺名莞宁。 众人跪地叩首,向新帝行礼。 “都起来吧。”霍珣面色漠然,“孤此次前来,是为了夜访恩师。” 恩师两字从他口中说出那刹,苏慕宜心尖陡然一颤,生出不好的预感。 当初她父亲英国公曾担任霍珣的太傅,教授他骑射,足有五年之久。后来,霍珣被宣德帝贬去漠北,师徒俩从此再未相见。 霍珣不理会尚跪在地上的苏家众人,径自抬脚往里去,说起来也奇怪,他从未来过英国公府,却仿佛提前知晓地形一般,认准主道去了正堂落座。 很快,苏慕宜也跟了过来,怯怯地立在他身后,眸中含着希冀,欲言又止。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求他开恩,准许她与阔别已久的家人说几句话。 小泥炉上,水声正沸,煮茶的用具一应俱全。 霍珣扫了眼,问她:“会点茶吗?” 苏慕宜点头,于是他又说:“如若你能点出一盏好茶,孤可准许你提一个请求。” 听闻此言,苏慕宜却有些狐疑,他不会翻脸不认账吧? 霍珣看穿她的心思,半倚在太师椅上,挑眉道:“绝无欺骗。” 既然他发话了,苏慕宜便当真,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争取来今夜的机会。 许是为了节省灯烛,正堂只点了一盏九枝铜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双皓素手上,看着她将沸水注入碧绿色茶膏中,用茶筅迅速来回击打,如此数回过后,茶面浮出绵密细沫,如凝结的霜雪。 苏慕宜将茶汤奉到他面前,汤花虽然咬盏,未多时,便散作水痕。 霍珣唇角微翘,“你的心不静。” 烛影摇曳翩然,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他清晰看见那莹白的小脸上浮起难堪之色,她讪讪收回手,“请陛下稍后片刻,妾再去点一盏。” 霍珣却伸手接过,轻啜一口,“一刻钟后回宫。” 听他的意思,是同意自己与家人相见了,苏慕宜按耐住内心欢喜,躬身行礼:“谢陛下恩典。” 一直等到她离开正堂,霍珣再度垂眸,望着温热茶汤,耳畔传来脚步声,是沉默候在门外的英国公进来了。 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数落在英国公眼底,未曾想到,他居然会从新帝的眸光中窥探出一丝暖意,而那时,他正看着阿慕。 “孤深夜造访,打扰了英国公与家眷的休息,着实有些过意不去。”霍珣收起纷乱思绪,“听闻英国公在宁州时,不慎受了伤,如今身子骨可有恢复?” -- 第29页 英国公拱手道:“让陛下为此分心,臣实在惶恐,好在有严将军悉心照拂,如今臣已恢复如初。” “恢复了就好。”霍珣搁下茶盏,“若有什么不适,改天孤让医官来府上一回,为英国公看诊。” 面对他表露出的好意,英国公却婉言谢拒,“谢陛下挂念,只是臣不敢让内人担忧。” “英国公夫人不知晓此事?” “内人一向性子急,若让她知道了,必定又要心生忧虑,难以安寝。”英国公和颜悦色解释道,“再者,臣的身子已无大碍。” 当初木棍狠击后脑,致使他当场耳鼻流血,昏睡五日才苏醒过来,饶是霍珣不懂医理,也明白当时情形必定万分凶险,多半会留下后遗症。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旧书递过去,“这是孤五岁生辰时英国公送的贺礼,如今孤已不是稚嫩小童,这本书也该物归原主。” 书皮破旧,但并未残缺,页脚多有卷折痕迹,想来原主人也曾爱不释手翻阅过。 英国公接过来,双手微微颤抖,明白其话中之意,是要与他断绝昔年师徒恩义。 “陛下……”他嗫嚅着开口,想说些什么补救。 这孩子离京前往漠北那年,只有十岁,御史台皆是弹劾三殿下的奏疏,就连素来偏宠幼子的宣德帝也未出面保他。 十数年后,他率五十万漠北军攻下皇城,踩着累累白骨登上帝位,大肆清洗异党。 霍珣嗤笑一声,顾视四周陈设,见壁上挂着一张弓,落了些许灰尘。 “可惜了,良弓蒙尘。” “臣已经老了,臂力不够,无法再拉满这张弓,只能让它在此处蒙尘。”英国公容色落寞,旋即笑了笑,“陛下正值盛年,日后必定能寻到一张更好的弓。” 苏慕宜回到梅苑,甫进门,便见母亲与堂姊过来迎接。 “阿娘。”她小跑着奔过去,扑入沈氏怀里,一如幼时那般。 阔别数月未见,沈氏心中亦难受得厉害,抬手刮了刮女儿那挺翘的鼻梁,“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也不怕让你阿姊看笑话。” 沈氏的话提醒了她,苏慕宜想起堂姊也在,将泪意逼回眼底,柔声唤了句“阿姊”。 “婶母与阿慕去里屋说话吧,我在外间守着。”苏莞宁笑着道,“倘若那位贵人忽然传召,也好及时通知你们一声。” 苏慕宜放心与母亲往里屋去了。 关上房门,沈氏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心疼地说:“三个多月没见,竟然清减了这么多,宫中的日子必定过得不好。” 接着又道:“秋露呢?那丫头怎没有与你一块儿回来?” “此次出宫突然,陛下也未说要来府中,我便来不及捎上她。”苏慕宜莞尔一笑,“阿娘且放心,秋露现被幽禁在长秋殿,暂无性命之忧。” 听女儿这么说,沈氏稍微放心了些,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阿慕,和阿娘说句实话,你与陛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18章 吃糖 “正巧,孤也想尝尝味道。”…… “阿慕,你莫要误会,阿娘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沈氏握住女儿的手,“就算你被迫失身于新帝,阿娘也不会觉得你名节有失。这世道对女子本就太过苛刻,有许多事,又岂是你我能做主的?” “阿娘从前埋怨你爹爹,让你入宫做了承安帝的皇后。后来承安帝山陵崩,留下遗照让你辅政,那时阿娘还暗自松了口气,你在宫中当个大权在握的太后,虽不自由,但起码不必受制于人,哪想到,漠北王他竟会举兵谋逆。” 沈氏轻叹,慈爱地望着女儿,“阿慕,此事你若觉得难堪,不愿告诉双亲,便藏在心底吧。阿娘希望你记住,无论何时,阿娘都不会对你不管不顾,将来若有机会,必定接你回来。” 她母亲未嫁人前,曾是走南闯北的商贾,代她外祖父掌管着名下十来家商号,气度与胆识都远胜深宅妇人。 是以,母亲说这些话宽慰她,苏慕宜并不觉得意外。 她撩起衣袖,将小臂上那颗殷红的守宫砂给母亲看,“阿娘放心,我与他无非是逢场作戏。” 当初她不情愿入宫,起初装病避宠,后来便让母亲找来能让男子产生行欢幻象的奇香,掺入熏香中,每逢承安帝过来,她便点上香丸,避开与他亲密接触。 承安帝不喜她的木讷性子,又忌惮她有孕,故而召她侍寝的次数寥寥无几,竟也瞒天过海遮掩过去了。 至于霍珣,他厌恶熏香,这样的法子自是不奏效。庆幸他对女人提不起兴致,所以并未真的强迫过她,此前种种,皆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氏美眸中流露出震惊,“怎会如此?” 苏慕宜笑了一笑,将近来的见闻与母亲娓娓道来,顺带提了一下提起落水后所见场景,不过没说自己上辈子的事,只道是菩萨托梦,指点她做出应对之策。 “阿弥陀佛。”沈氏双掌合十,“阿娘就知道你是个福泽深厚的孩子,等来年来春,我必定喊上你爹爹,再去云栖寺多捐一倍香火钱。” 在母亲身边,苏慕宜放松许多,“阿娘不要着急,我必定尽快归家陪伴阿娘和爹爹。” 沈氏点头,起身去螺钿柜,翻出一个楠木小匣,“这是为你准备的调理药丸,这几月宫中看管极严,找不到可以捎带此物的宫人,你今天带回去,记得按时服用。” -- 第30页 苏慕宜接过揣入袖中,隐隐担心霍珣不会同意她将来历不明的药丸子带入宫中。 见她失神,沈氏轻拍她的手,“怎么了?可是药丸不管用?最近小日子正常了没有?” 苏慕宜忙答母亲的话:“好了许多,慢慢恢复了正常。” “有起色就行。”沈氏道,“承安帝这人看似宽仁和善,却暗地里用这种阴毒法子损伤你的身子,还好当初发现得不算晚……” 话音未落,苏莞宁快步进来,“婶母,阿慕,陛下派中贵人前来传话,要启程回宫了。” 沈氏神色微变,舍不得女儿就此离去,苏慕宜含笑安慰母亲,“阿娘放心,我必定平安无事,秋露亦是。” 近侍在梅苑门口等候,时辰耽误不得,沈氏抹了抹眼角,“去罢。” 苏慕宜向母亲道了个万福,柔声对堂姊说:“我不在家中,烦请阿姊帮忙照顾好双亲。” “阿慕且放心。”苏莞宁亦是不舍,杏眸盈着点点水光,“去了宫中,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怕霍珣那边催促,苏慕宜不敢久做停留,与家人道过别后,便戴好帷幔往府门口去了。 马车停在石阶下,英国公立在门外相送。 苏慕宜努力扬起笑,语气轻快地道:“爹爹,女儿回去了,等来日得了机会再回府中探望父亲。” 却不知,几时才能盼到这样的机会。 英国公颔首,摸出油纸包,放到爱女手里,“宁州一带特产的青梅糖,你拿回去尝尝味道。” 这包青梅糖跟随他辗转千里,来到靖安,好在因天气寒冷,糖块没有变质。 苏慕宜鼻头微微发酸,向父亲行礼告辞,转身朝马车走去。 这次,总算多了个可以踩脚的小杌子,待她登上马车后,余泓将小杌子撤走,归还给英国公府的仆僮。 苏慕宜明白他的好意,浅浅一笑,“多谢中贵人。” 余泓亦笑,“苏娘子折煞臣了,此乃陛下的吩咐。” 闻言,苏慕宜不禁惊讶地想,他何时这般好心了? 进入车厢里,霍珣斜靠软枕假寐,倏地睁开双眸,“是什么味道?” 不得不说,这人生了个狗鼻子,连气味极淡的梅香都能嗅出来。 “是白梅香。”苏慕宜轻声解释,“妾回内苑的时候,母亲房中供着几枝白梅,身上难免沾染了些味道。” 霍珣仔细分辨了下,确认她所言不假,这才放松地倚着软枕,瞥了一眼她攥在手里的纸包,“这又是什么?” “妾的父亲从宁州带回的青梅糖。”苏慕宜记得他似乎一直都挺喜欢甜食,便问,“陛下要尝一尝吗?” “孤不是三岁小孩儿,不吃这些零嘴。” 拒绝就算了,还不忘捎带讥讽她一句,不过她今晚心情格外好,权当是耳旁风。 苏慕宜打开纸包,拿起一颗放入嘴里品尝,梅子特有的清甜味在舌尖绽放,味道的确很不错,便又含了一颗。 她吃得两颊圆鼓鼓的,并把纸包叠好,郑重收在袖子里,仿佛是什么天下至宝。 霍珣扫了眼,收回视线,继续阖眸假寐。 眼下还未到宵禁的时辰,外面长街热闹得很,叫卖声、欢呼声不绝如缕,饶是霍珣有意闭目凝神,奈何胸腔里那颗心子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幽冷梅香萦绕在鼻息间,提醒他车厢里还有一个人,数月前,他还是那般忌惮苏氏,可如今却安然自若与她共乘一车。 他有点儿烦躁,又有点儿不安。 蓦地,马车停下,霍珣睁开眼,神色冷厉。 余泓在车外禀道:“陛下,前方有西境胡人在表演百戏,百姓们攒聚一处观看,将桥头的路都堵住了。” 百戏是西境小国传来的杂耍,常由高鼻深目的胡人表演,似真似幻,亦真亦假,在大燕民间很受欢迎。 既然路被堵住了,换一条走便是,他此番秘密出宫,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晓,不必大张旗鼓驱散百姓开路。 霍珣沉声道:“这点小事也要来禀报孤?” 余泓悟出他的意思,惶然告罪,并吩咐车夫改道走朱雀街,经由宣华门回宫。 如此大费周折绕道,不免耽误了时辰,小案上点着的烛台将要燃尽,火光越来越暗。 霍珣抬起下颔,示意她去挑灯芯。 苏慕宜取下银簪,将烛芯拨了拨,希冀它可以撑到回宫。 然而,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整个车厢沉入无边夜色。 黑暗中,看不清楚彼此的神色,苏慕宜正犹豫要不要打起帘子,让月光照进来,却又担忧此举会让风寒刚痊愈的霍珣再度染病。 霍珣肃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直到苏慕宜轻声问他:“陛下,车中有备用灯烛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道。 她应了一声,又道:“应该快到宣华门了,委屈陛下再多坐一会儿。” 霍珣没接话,自是认可。 官道上有一处坑坑洼洼的路段,车轮飞快碾过,整个马车剧烈颠簸起来。 苏慕宜坐姿不稳,笔直往前倾倒,她一紧张,伸手想扶住小案撑起身子,却不想摸到了一片衣袍。 掌心仿佛被炙热烙铁烫到,她忙不迭收回手,可那人却偏不让她如意。 粗砺的手掌摁住她的柔夷,黑暗沉闷的车厢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要快一些,脸颊微微发烫,一时没了主意。 -- 第31页 “你很紧张?”他低笑,“心跳得这么快。” 好端端的,他又抽什么风,苏慕宜忙认罪,“妾无意冒犯陛下……”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也不是第一次了。”霍珣手上力道加重一分,“青梅糖好吃吗?” “正巧,孤也想尝尝味道。” 苏慕宜:“???” 她小心翼翼提醒他:“请陛下先松开手,如此,妾才能取出纸包拿糖。” 霍珣果真松开她,“快些,不然就要下车了。” 她摸索着打开纸包,拿起一颗想递给他,可是又看不清他的手在何处。 霍珣夜中视物的目力远胜过她,他从她指尖抢走那颗糖,相触那一瞬间,仿若有一阵轻微电流淌过,酥酥痒痒的。 她忙将手背在身后,逼迫自己快点忘掉那奇怪的感觉。 “也不过如此。”车厢里响起他慵懒的嗓音,“就这破玩意儿,也值得英国公千里辗转带来靖安?” 假使霍珣讥讽别的,她尚能装作充耳不闻,可他竟这般奚落她父亲的一片心意,苏慕宜终究忍不住反驳,“在妾心里,父亲带回来的吃食,是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语气虽温柔,却带着不容否决的笃定,像是要与他辩个高低。 霍珣嚼碎糖块,哂笑道,“尚食局要是只有这手艺,可是要拉出去枭首的。” 他偏要激怒她,不知为何,但凡她流露出低落,抑或与他争锋相对时,他心情总会愉悦一些,带着恶劣的快感。 沉默片刻,苏慕宜选择认怂,“方才是妾失言了。” 这结果不免令他失望,霍珣道:“知道就好。” 她摸出绣帕,揩去指尖糖渍,想起母亲交给自己的药丸子。 若直接将来历不明的药丸子带回去,恐怕又要招惹霍珣怀疑。 思忖片刻,苏慕宜决定与他坦诚,“陛下,妾有一事启奏。” 第19章 处置 “送苏氏去云栖寺。” “陛下,妾离家前,母亲给了一瓶药丸,乃是女子是调理身体所用。陛下可否准许妾将此物带回宫中?妾保证药丸无毒,可让太医令查验。”许是料到他不会同意,她复又软声央求道,“妾绝无谋害陛下之心,这味药,当真只是用来调理身子用的。” “孤知道了。” 就她这温软性子,即便再借一百个胆,也决不敢带瓶毒药进宫谋害他。 苏慕宜心里松了口气,“谢陛下恩典。”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停下了。 霍珣收回思绪,挑开车帘,皎皎月华照进来,巍峨肃穆的紫宸殿矗立在雪夜里,如蛰伏黑暗中的巨兽。 “待会儿回到殿里,记得送给太医令过目。” 临去前,他语气不善,十分不情愿似的。 苏慕宜半点也不在意,无论如何,只要他肯点头便好。 翌日,太医令私下回禀,说苏娘子带回宫中的蜜丸的确是妇人用来调理癸水所用,每一枚他都用银针仔细试探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霍珣怀里揽着衔蝉奴,专心致志逗弄小东西,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 “臣听苏娘子说,先前不小心断了一段时间药……”太医令小心翼翼觑了眼天子的神色,壮着胆子道,“恐怕这药效大打折扣,要多花些时日才能恢复过来。” “陆太医怕是老糊涂了。”霍珣道,“药在苏氏那里,与孤说这些有何用?” “陛下教训得是,是臣糊涂了。”太医令急忙行礼,“臣必定叮嘱苏娘子按时服药。” “知道该怎么做就好。”霍珣挥手,“出去吧。” 太医令毕恭毕敬退至殿外,抬袖揩了把额角的细汗,心中纳罕地道,陛下这语气听着冷淡,实则还不是拐弯抹角想关心苏娘子嘛。 药香的气息越来越淡,霍珣揉了把衔蝉奴的肚子,开口想使唤苏慕宜添置香丸,忽又想起,她已经回长秋殿去了。 昨夜他让苏氏留下携带的药丸后,回长秋殿听候安排。 英国公已从宁州归来,诸多迹象证明他与霍珲的残余势力并无勾结,他是先帝旧臣不假,但也没到愚忠于霍珲的地步。 再者,他已经用苏氏的性命为要挟,逼迫英国公屈膝,为朝廷百官做出表率。 接下来,便是把苏氏送出宫一事。 依照宫规,新帝即位之下,先帝那些未有生育的宫妃都要前往云栖寺修行,可那时苏氏大有用处,便被他强行留在宫中。 如今诸事皆有了了结,也该是时候兑现承诺,让她前去云栖寺。 褚叡听到宣召进殿时,霍珣看起来心情不错,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狸奴玩儿。 衔蝉奴高兴地发出呼噜声。 “明日你出宫办趟差事,送苏氏去云栖寺。”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她那个侍女,也一起带上。” 褚叡惊讶地道:“陛下怎么要送苏娘子出宫?” 难不成,昨夜去英国公府,苏娘子不小心惹恼了天子? “她是先帝的皇后,原就不该留在这里,当初是你献策,孤才破例允许她继续住在长秋殿。到了如今,孤应当让她去该去的地方了。” 竟是这个缘由,褚叡心中哀叹,天子当真薄情寡幸,用过即弃。 “陛下,据臣所知,去往云栖寺的山道已让大雪封住了,这几日都未见寺中僧人下山采买。”褚叡决定为她争取一把,“况且,除夕元日很快要到了,佳节将近之际,往宫外撵人,似乎有些不宜。” -- 第32页 霍珣斜睨他一眼,知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没有阻止。 “不如陛下先让苏娘子在宫中再暂居一段时日,等到冰雪消融,通往云栖寺的山道可通行了,再送苏娘子出宫也不迟。” “你倒是挺会为她打算。”霍珣淡淡道。 褚叡蓦地想起当初挨过的五十军棍,忙抱拳道:“臣不敢,若陛下思虑好了,臣明日便点着一队羽林卫,让他们带好铲雪工具,送苏娘子出宫。” 他轻哼一声,把衔蝉奴放到地上,狸奴玩得正欢,自是却不肯走,弓起背脊蹭他的袍摆。 于是霍珣复又把它抱到怀里,沉声说:“就按你说的办。” 禇叡猜想这件事多半是成了,至于往后会怎么样,便要看苏娘子自己的造化。 他转念又想,苏娘子似乎不情愿留在宫中,若知晓自己从中作梗,难保不会咬死他。 与此同时,长秋殿内,苏慕宜打了个喷嚏,秋露忙为她加上衣裳,“这几日天气冷,小娘子千万得多穿点。” 她轻轻点头,抚了抚心口,“秋露,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 从紫宸殿出来后,褚叡瞧见长廊下立着一道纤细身影,正是数日未见的薛明姝。 除了把狸奴还回来那天,近来薛明姝再未往天子寝宫来过。 “长州哥哥。”薛明姝率先开口唤他,小步朝他走来。 褚叡笑了一笑,“陛下正得空,县主若想探视,不妨现在就进去。” “我不去。”薛明姝抬头,压低声音道,“我想求你帮个忙。” 听她说完后,褚叡脸色微变,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不成,佳节临近,这靖安城里鱼龙混杂,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长州哥哥,你小声点。”薛明姝警惕地看了看左右,确认这番对话没有被人偷听去后,才继续说道,“阿郁都安排好了,保管不会出什么岔子。再者,这靖安的夜市天下闻名,我就是想去看一看嘛。” 小女郎声调软软糯糯,杏眸中带着央求,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饶是褚叡心再硬,也没办法冷硬拒绝。 他帮忙出了个主意,“你若真心想去,须得问过陛下的意见才行。” 以霍珣平素对小表妹的疼爱,十有八九会点头同意。 怎料,薛明姝却垂眸道:“我不想去见陛下。” 她看起来并不高兴的样子,褚叡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便换了种语气与她说,“明姝,你怎么了?” “自从有了苏娘子以后,兄长就不再关心我,长州哥哥,分明以前兄长最疼我的。”小姑娘委屈巴巴地道,“我也想讨厌苏娘子,可是她生得那么好看,跟九重天上的神女似的,莫说兄长,便连我也做不到毫无心动。” 原是因为这事,褚叡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开解她,于是说道:“明姝,你真的很想出宫逛夜市吗?” 薛明姝认真地点头,她当然想去,自从来到靖安以后,她就没出过宫,更别说见识帝都长什么样。 “那好,我帮你去请示陛下。”褚叡道,“不过,阿郁对靖安也不熟,到时陛下会派人负责戍卫你,切记不可乱跑。” 薛明姝甜甜一笑,“多谢长州哥哥。” “你们两莫要添乱便成。”褚叡无奈地道,“我可不想再挨罚。” 说完,他折回紫宸殿,将薛明姝的请求与霍珣禀报了一遍。 霍珣颦眉,“她为何不自己过来?” “县主面子薄,怕陛下不允许她与外男单独出游,故而请臣来当这个说客。”褚叡面不改色,帮薛明姝圆了谎。 “她和阿郁自小一块儿长大,算不得是外男。”霍珣道,“她素来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来靖安后便被拘在宫中,必定闷坏了,出去散散心也好。你记得拨十个禁军与他们同行,贴身护卫明姝,不得有任何闪失。” 得到兄长准许,薛明姝自是高兴得很,再度与褚叡道谢后,欢欣雀跃回宫准备。 她和严郁约定的是今夜,不过霍珣下了命令,宫城落钥前必须回来。 准备妥当后,一辆马车载着她和侍女经由宣华门出宫,往朱雀长街去。 薛明姝左顾右盼,望见那抹玄色,朝他招手,“阿郁。” 第20章 宫宴 这福气竟也有人羡慕? 严郁应声回首,少年立在流转的灯影之下,挺拔如松,衣袂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两人好些时日没见了,念及他帮忙圆了自己出宫逛夜市的心愿,薛明姝示好地递过去一个汤婆子,“揣在手里,别冻着了。” “这儿比起漠北,可要暖和多了。”严郁摇了摇头,“郡主想去哪里逛?” “先去西市长街。”薛明姝莞尔道,“去吃樱桃毕罗,春卷,芙蓉糕,还有炙肉脯。” 严郁含笑看着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匣子,“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薛明姝打开匣子,望见一对胖嘟嘟的小瓷人,上了彩釉。 “南地盛行的大阿福。”严郁道,“你拿回去,若是喜欢就放在寝殿摆着玩儿,若不喜欢,丢到螺钿柜里也成。” “你去南地了呀?”薛明姝将小匣子交给浮翠,望着他道,“兄长交给你的任务是么?” 严郁点头,具体细节并未多说。 薛明姝却不依不饶,“那你去南地做什么,也是帮忙督造固堤吗?不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定不是的……” -- 第33页 严郁害怕她继续问下去,指了指前方熙熙攘攘的繁华夜市,又指了指渐渐高升的明月,“县主,再不快些去逛,便要到宵禁了。” 薛明姝想起兄长的叮嘱,于是轻轻拽住严郁的袍袖,“你随我来。” 他微微失神刹那,还未答话,少女的素手却已从那衣料上离开,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严郁笑了笑,大步流星跟在她身后,并将手按在佩刀上,时刻警惕四周动静。 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最拥挤处,几乎寸步难行。 不知是谁推搡一把,薛明姝身形微晃,好在严郁及时伸手扶住她的双肩,低声道:“有人盯着。” 闻言,薛明姝先是有点儿紧张,旋即恍然大悟,“忘了与你说,是兄长派来的人。” 听她这么说,严郁放心了些,又道:“仔细脚下。” 薛明姝咬了一颗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交织,犹如她这段时日的心境。 “阿郁,我兄长他……有喜欢的人了。” 严郁微怔,很快又听见她接着说道:“是一个他不应该喜欢的女子。” “是苏娘子吗?” 此时,两人已走到一处小巷口,薛明姝伸手将他拽入黑沉沉的巷子里,“你怎么知道?” “这件事,宫中都快传遍了,我偶尔去禁军司找褚家兄长,也能听到那些羽林卫谈论此事。”严郁不是爱议论他人是非之人,无奈听得多了,自然便记在心里。 薛明姝轻轻垂眸,叹道:“苏娘子虽然好,可她终究是承安帝的皇后,兄长他怎么可以……。” 严郁知晓她待霍珣与别的男子不一般,思忖片刻,安慰她道:“或许,陛下自有他的考量。”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双眸,望着高悬夜空的明月,“大概是吧。” 然而,直觉告诉她,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 见她怏怏不乐,严郁试着逗她开心,“依我看,就算陛下喜欢她,也必定不及对县主好,县主可是陛下看着长大的。” 话虽如此,少年心中暗暗想道,这位苏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薛明姝嘴角微挑,“你下次来宫中是何时?” “大约得等到除夕宴。”严郁答道。 —————————— 转眼便到了除夕当天,阖宫都在为长乐宫的晚宴做准备,苏慕宜成了宫中难得的闲人,她小日子来了,留在长秋殿休息也好。 秋露找出一枚药丸,温水化开,看着她服下后,面色渐渐恢复红润,仍有些不放心:“小娘子好些了么?” “好多啦。”苏慕宜温柔笑着道,“今天是除夕,快去看看尚食局做了什么好吃的送过来。” 秋露点头,去外殿查看尚食局送来的食盒,打开到第二个时,一个穿戴玄甲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是多日未见的羽林卫大将军褚叡。 因先前的事,秋露对他无甚好感,道了个万福与他见礼。 褚叡问她:“秋露姑娘,苏娘子在内殿吗?” 秋露瞪他一眼,语气不善地提醒道:“我们小娘子今天不舒服。” 不知为何,这姑娘对他一直怀着敌意,尽管碰了壁,褚叡也不恼怒,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某有要事,相见苏娘子。” 少顷,秋露搀扶苏慕宜出来,她略有些惊诧:“褚将军怎么过来了?” 褚叡抱拳行礼:“陛下召苏娘子去长乐宫当值。” 又要不得安宁,苏慕宜简直烦不胜烦,可苏家的性命都攥在霍珣手里,就算再不情愿,她也只能装作顺从的样子。 乘暖轿抵达长乐宫偏殿后,她悄声询问褚叡:“褚将军,英国公今夜来赴宴了吗?” 若是父亲也在宫中,说不定还能趁在席间侍奉的间隙,多打量父亲几眼。 褚叡低声答道:“苏娘子,英国公今日抱恙,没有来宫中。” 听他这么说,苏慕宜难□□露出失望,想继续探听老父亲的消息,又怕褚叡告到霍珣面前。 下了暖轿,她自觉往正殿行去,却被褚叡唤住:“苏娘子,陛下让您在偏殿等候宣召。” 苏慕宜很是困惑,转念一想,留在偏殿也好,一来她身子不太舒服,二来不用与那群朝臣打照面,省得尴尬。 在偏殿等了大半个时辰,苏慕宜有些犯困,也不知霍珣抽什么风,突然让她来长乐宫当值,却又不下令传召,她百无聊奈地剪灯花打发时间,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走了进来。 少年郎模样生的周正,眉目泠然,如高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寒雪,令她打起几分精神。 內侍为那少年引荐道:“严小将军,这位是苏娘子。” 而后又对苏慕宜说:“苏娘子,这位是漠北的云麾将军,严小将军。” 她想起书中这号人物,严郁同是霍珣的得力心腹,用兵谨慎,骁勇善战,尚未及冠便名扬北地,奉命镇守漠北,并于乾宁三年初春迎娶嘉宁县主。 苏慕宜道了个万福与他见礼,严郁同样抱拳回礼,神色淡然,端的是个少年老成的性子。 內侍解释严郁来此处的缘由,说严小将军不慎泼洒了酒,想借用偏殿更换衣袍,苏慕宜会意,自觉去了殿外等候。 琉璃宫灯投下一片阴影,她静默地站在那处,无意中听见两个值守的小宫女窃窃私语。 -- 第34页 “你说陛下怎就让苏皇后来了这种地方?殿中朝臣大多都认得苏皇后,若是真让她去侍奉,岂不当众落她的脸?” 另一个小声提醒:“你怎么还没改口,这位现在攀附了新帝,哪里还是什么皇后,眼下无名无分的,未必见得新帝肯给她一个位分。” “姊姊不该说这样的话,苏娘子当皇后时,对待宫人和善,怎么她遭难了,姊姊竟还跟着落井下石呢?” “哪里遭什么难?生了那样狐媚的一张脸,新帝疼爱她还来不及呢,她呀,是个有福气的人,懂得审时度势。” …… 苏慕宜走远,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脸颊,心道,这福气竟也有人羡慕? 因先皇后的身份被他无端迁怒,以阖家性命作要挟,供他戏弄折辱也就罢了,还要在不舒服的小日子里当差,她这福气,当真是无人能敌。 等到內侍寻过来时,她已在殿外等了半刻钟,小脸被吹得素白,若不是抹了口脂,只怕现下唇色已经血色尽失。 那內侍惶然跪地,“臣失职,让苏娘子在殿外受寒。” “无事。”苏慕宜温言说,“严将军走了吗?” 提到此事,內侍心中又是一阵紧张,不知那位严将军是怎么了,换件衣裳而已,耽误这么久,偏偏他是新帝麾下爱将,又不好开口催促。 “严将军已经去正殿了。” “那回去罢。”她将双手拢在袖中,今夜风雪格外大,倘若再等下去,难保不受风寒。 长乐宫,舞姬身披红纱,腰肢柔软如柳,跳着胡旋舞,然而朝臣们谁也不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因为此刻新帝正眉头紧蹙,面色不虞。 褚叡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悄然上前询问:“陛下可是旧疾犯了?不如现在散席回宫罢。” 霍珣摇头,暗自咬紧后槽牙,这是他践祚以来宫中第一次举办宴会,不想在今夜提前退却,让底下那群朝臣看出端倪来。 褚叡担心他的身体,又道:“既然陛下不愿提前结束宴席,那便去偏殿稍作歇息,将药丸服下吧。” 额角坠下一颗豆大汗珠,霍珣肃着脸,点了点头,强撑着起身离席。 去了偏殿,心口处的绞痛感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吞噬,霍珣屏退近侍,疾步往里走去。 他清楚记得太医令提前备了纾解痛楚用的药丸子,放在内殿那座博古架上。 啧,陆太医这老头当真碍事。 转过屏风,倏地撞上一人。 第21章 除夕 “不说话,便是同意了。”…… 苏慕宜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揉了揉发红的额角,立时行礼:“陛下。” 甫一接近她,心口处的疼痛便纾解许多,霍珣盯着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很疼?” 想了片刻,苏慕宜才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方才撞得疼不疼,摇头道:“不疼,陛下突然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霍珣移开视线,“去博古架那边,找一瓶药,放在第二层。” 苏慕宜想起太医令的交代,连忙端来温水和药丸,侍奉他服药后,递上蜜饯。 霍珣吃了两颗蜜饯冲淡苦味,见她秀眉微蹙,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便问:“你怎么了?” “妾的小日子来了,不过不碍事。” 闻言,霍珣怔了片刻,他可从未有过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担心他要留下久坐,苏慕宜温婉笑着道:“妾无事,陛下请回罢,诸位大人们都还在等着您。” 语气轻柔,却带着刻意疏离。 霍珣语塞,连日来想说的话都堵在心口,此时此刻,竟是一句也说出来了。 她既不愿与他共处一室,又何必勉强?他紧抿薄唇,起身往外走去。 途径她身侧时,到底止步,添了句:“若是不舒服得厉害,就找太医令帮你看看。” “陛下。”苏慕宜唤住他,“若您没有其他吩咐了,妾想早些回长秋殿安置。” 霍珣神色冷淡:“随你。” 她轻声谢恩,送走这尊大佛,心里自是轻松不少。 一刻钟后,苏慕宜乘暖轿回到长秋殿,只觉小腹疼得越来越厉害,细声对秋露道:“秋露,快去找药丸。” 见她难受地捂住小腹,秋露便知情况不妙,迅速化开一枚药丸,给她端来,“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拥着被衾,“方才吹了点风,现在好多啦。” “您身上癸水来了,陛下怎么能让您吹风受寒呢!”秋露找来几个暖炉,塞进被窝里,“简直欺人太甚!” “我也没与他提起这茬事,提不提,结果不都是一样的么。”苏慕宜无奈地笑了笑,垂下眼眸,“你说爹爹阿娘,还有阿姊,现在在做什么呢?除夕夜,原本是要阖家团圆的……” 秋露明白,她这是想家了,于是将她连人带被衾一起抱住,“奴会一直陪着小娘子的。” 苏慕宜眸中浮起泪光,“好呀。” 殿外,夜雪簌簌,寒风拍打窗牖。 亥时初,宫宴结束,霍珣重又去了偏殿。 只有两个小內侍守在里面,觑见新帝神色不豫,战战兢兢向他行礼。 霍珣肃着脸,厉声询问:“人呢?” 其中一个內侍答道:“回陛下,苏娘子自称身子不适,回长秋殿去了。” 他让她自己选,还真的走了?霍珣抬手揉按眉心,缓了缓,才道:“传辇,去长秋殿。” -- 第35页 旋即,又吩咐另一个小內侍,“你去趟太医署,让太医令带上医治妇人隐疾的药草,速速赶去长秋殿,不得耽搁。” …… 闻悉天子驾临,苏慕宜自是吃了一惊,距离霍珣上次来长秋殿,已过去数月光景。 可今夜,她是真的没心思也没气力与他做戏。 她勉强平复心绪,出去接驾,然而,外殿不光立着霍珣,还有太医令和两个年轻医官。 “不必行礼了。”霍珣淡淡道,“去小塌上躺好,让太医令给你诊脉。” 苏慕宜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照做,不敢当着他的面有所忤逆。 仔细诊过脉象,太医令捋了一把白须,“苏娘子今夜腹痛,乃是寒气入体所致,若苏娘子觉得实在难耐,臣也可以为您开一副药。” 太医令悄悄打量新帝的神色,又道:“不过苏娘子已在调理,按照方子坚持吃下去,不出小半载便能有所起色,这汤药饮多了,毕竟伤身子。” “妾刚服过药,已经好了很多。”苏慕宜不想太过折腾,柔声说,“就听太医令的吧。” 霍珣颔首,示意众人退下。 须臾,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再度开口,“身子还难受?” 苏慕宜摇头,“夜深了,陛下请回罢,明日还有大朝会。” 早点儿打发他走,才是正事,免得这狗男人又想别的法子折腾她。 霍珣却顺手拉过一把玫瑰椅,坐在床边,“心里不高兴呢?在骂孤对不对?” 苏慕宜睁大双眸,这人是有读心术吗? “骂吧,普天之下,骂孤的人多得去了。”他说,“若觉得不解气,骂出声也成。” 她当然不傻,低声说:“陛下,妾今日身子不适,真的没办法侍奉您了。” “不需要你侍奉,躺着答话便是。”霍珣道,“你不是在偏殿待着,好端端的,怎么会受寒?是內侍值守不周?” 她不想再提这茬事,静默不语。 见状,霍珣笑了笑,“不想说,也行,孤待会儿亲自审问,就怕那些宫人扛不住刑……” 苏慕宜被他逼得没了法子,只好将来龙去脉大略讲了一遍,霍珣蹙眉,心中已有了盘算。 忽然,“噼啪”一声,食物的甜香气息弥散在空气里。 他循声望去,不远处,炭盆边齐齐整整摆着十来枚板栗. 以前在军中,他偶尔也会烤食物,不过以馕饼和地瓜居多,此情此景,倒令他忆起漠北的风霜刀剑。 他问:“你烤的?” “妾和侍女一起烤的。”苏慕宜解释道,“往年除夕,妾都会吃这些零嘴儿。” “快要焦了。”霍珣走过去,给栗子一一翻了个面,“未入宫之前,你是怎么过除夕的。” “和爹爹阿娘,还有阿姊一起烧庭燎,火堆升得越旺越好。入了夜,朱雀街会有驱傩仪式,人多到挤得水泄不通,妾记得,有次险些和阿姊走散。看完驱傩仪式便回家吃团圆饭,守岁到子时,就能看焰火了……” 苏慕宜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大多,立刻打住,“陛下以前是怎么过除夕的?” 他剥开一枚烤好的栗子,“自是在营地过,漠北苦寒,可不比靖安热闹繁华,倘若运气不好,还得被分去守城楼。” 说到此处,霍珣问她:“你见过最大的雪有多大?” 苏慕宜想了想,“大约齐膝盖深。” 霍珣笑道:“漠北最冷的那个月,雪能堆到齐腰深,风刮到脸上跟刀子似的,有兵士忘了穿戴耳衣巡夜,活生生冻掉一对耳朵。” 闻言,她不禁小小地打了个战栗,还真没见过这么冷的天。 冒着热气的栗子肉递到眼前,苏慕宜心生困惑,怎么他剥了又不吃? “孤怕你在里头下毒。”霍珣淡淡道,“你先试吃。” 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苏慕宜接过,亲自吃给他看。 很快,他又剥好一颗递过来,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 苏慕宜犹豫一瞬,轻声道:“陛下不吃吗?” 比起自己吃,看着她吃显然更有趣一些,霍珣剥好最后一颗,放在她手心,“孤没胃口。” 方才饮多了酒,的确没什么胃口再吃别的。 苏慕宜想起他患有心疾,怕他在长秋殿出事,自己又要惹麻烦上身,忙道:“陛下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太医令过来诊脉?” 与他说话时,那潋滟桃花眸中,倒映着烛火,看起来很是温柔。 霍珣用巾帕擦干净手,不知怎的,忽问她:“今年春狩,想去暮兰山吗?” 苏慕宜惊讶地抬眸,一个不字还来得及没说出口,霍珣便抢先道:“不说话,便是同意了。” 压根没有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 “陛下,妾……” “不必多言,你先养好身子,孤会让太医令每日过来诊平安脉。”霍珣打断她,“孤还有事,便不久留了。” 回到紫宸殿,严郁已等候多时,向他行礼。 霍珣抱起狸奴,坐在圈椅上,冷冷道:“不要去打苏氏的主意。” “长乐宫偏殿,你换朝服耽搁了些时辰。阿郁,你是故意让她在殿外吹风的,对不对?” 严郁大方认下:“是,臣不愿见陛下与此女纠缠不清,所以使了伎俩。” “孤的私事,犯不着由你们来操心。”霍珣直起身,与他对视,“若敢有第二次,孤决不轻饶。” -- 第36页 严郁抱拳行军礼:“臣谨记。” 待严郁退下后,霍珣摸了摸衔蝉奴,他岂会看不出来,这孩子是想为明姝出口气,才会动了歪心思? 但她今日腹痛难忍,主要责任在他,如果当时他肯耐心多问一句,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他端起烛台回到拔步床,吹熄烛火后,对着沉沉夜色怔然出神,忽想起明姝说过的话。 她说,他对苏氏不一样。 或许是有点儿不一样,他能容忍她在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能忍受她身上乱七八糟的香味,也会因为她的刻意疏离感到淡淡不悦…… 离开长秋殿前,他甚至还说了那些话。 明知她不情愿,但还是想带她去春狩。 --------------------- 英国公府,主屋里间,沈氏拧干浸过热水的帕子,为丈夫揩去冷汗,“还疼吗?” 英国公握住爱妻的手,摇头笑道:“不疼了。” 沈氏抽回手,睨他一眼:“身上有伤,也不早些说,实在瞒不下去了,才晓得要去请个郎中复诊,幸亏发现得不算晚……” 说到这里,她不由红了眼眶,“那混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维护他。” 若不是她及时觉察出丈夫的异样,恐怕到现在,他都还在隐瞒曾在宁州受伤一事,只说是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夫人,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本心并不坏。”英国公宽慰她道,“再者,他事先不知那些人会对我下手,也及时派了小严将军前来接应。” 沈氏端起白瓷碗,将药汤吹凉一些,慢慢喂给他喝,“你教他骑射那时,他才多大啊。后来经历过那些变故,他心性大变,甚至连亲生母亲的棺椁都能狠心毁去,我看那混小子可不像是顾念旧情之人。” 英国公明白妻子是为自己着想,便没有与她分辨,而是提起前往宁州的缘由,忧心地道:“当初我离开靖安时,陛下许诺,待事成之后会送阿慕出宫,不知为何,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想到爱女如今的艰难处境,沈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手揪着,生生地抽疼起来,“这段时日陛下特许你留在府里养伤,等过了元日,你入宫上朝,记得提醒陛下此事。” 英国公点头,郑重记在心里。 沈氏犹豫了下,终是问他:“当初阿慕做出那样的选择,你怪她吗?” “她是我自小视若珍宝的女儿,我怎么会当真责怪她。”英国公看着妻子,“我只恨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保护好她,令她吃了这么多的苦。” “这也不能怨你,只要阿慕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沈氏道,“我会想法子让她从云栖寺脱身,若她将来不想再嫁,也没关系,我沈家的家产,足够养她一辈子。” 夜风潜入内室,烛影摇曳不定,沈氏想了想,又道:“当年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宣德十六年,尚在孕中的薛贵妃骤然失宠,被禁足蓬莱殿。不久后,便传出薛贵妃难产离世的消息,连腹中的小公主也未能保住。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知情者透露风声,是因为薛贵妃私会外男,被宣德帝撞见,惹得龙颜大怒。 而这位外男,偏巧是薛贵妃待字闺中时,曾许过亲事的顾家公子。 英国公沉声道:“我亦不知具体缘由,可娘娘素来待人和善,又与宣德帝感情甚笃,断然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定是有人捕风捉影,谣传了什么。” 沈氏点头,轻叹:“若薛太妃还在,陛下也不至于变成今日模样。” 英国公揽过妻子的肩,轻轻拍了下,“你放心,我会把阿慕带回来的。” 沈氏清楚丈夫的品行,自是安下心,忽又想起一事:“我听北地的商号说,舒弥国的使团再过两三日便能抵达京中,你记得早些进宫提醒陛下,免得到时又要因为这些朝政耽误了。” 第22章 春狩 “明天,你去见一个人。”…… 进入元月,霍珣着实忙了好一阵,先是接见入京述职的各州刺史,而后又要招待藩属小国的使者,更重要的是,西境的舒弥国今岁主动提出,愿与大燕结盟抵抗北戎。 北戎盘踞塞外多年,与大燕战事不断,一直是历任君主的心腹大患。戍守漠北的十数年间,霍珣也曾想过一鼓作气平定北戎之乱,奈何朝中财政无力支撑这样大规模的战役,只能作罢。 然而,舒弥国君还趁机提出请求,希望送出一位和亲公主,成为大燕皇帝的后妃。 听使者说完这件事,霍珣险些气笑,“孤无意后宫,此事容后再议。” 敢往他宫里送女子?将他当做什么了? 那使者还想再争取,却见大燕皇帝面色阴沉如水,只好选择噤声,恭敬地退下。 散了朝会,霍珣照例回紫宸殿批阅奏疏,行至外殿,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陛下,请留步,臣还有一事启奏。” 正是数日不见的英国公。 英国公上前行礼,道:“去岁臣离开靖安时,曾请求陛下,应允臣一件事,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霍珣紧抿薄唇,眸光深沉,他当然记得。 见他沉默不语,英国公低声提醒道:“陛下让大监给臣捎话,只要臣办好陛下交代的事,便能见到想见之人。臣只求见到女儿,其余别无他想。” “云栖寺建在山顶上,比京中要寒冷一些。苏娘子身娇体弱,孤想着,待春狩过后,再送她走。”霍珣顿了顿,关心地询问,“太医开的那些药,成效如何?英国公的身子可有好转?” -- 第37页 自新帝上次夜访后,每隔半月,便会来一位太医登门,奉天子命令,为他看诊,英国公答道:“多谢陛下恩典,臣已无大碍,陆太医上次说,如今差不多可以停药了。” 霍珣颔首,“既然恢复得差不多,今年春狩,便随行罢。” “去暮兰山,孤会让你见到你的女儿。” 说完,便疾步离去,撇下英国公一人目瞪口呆立在廊下,反复回味他这番话,新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 舒弥国欲送公主来大燕和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这话落到苏慕宜耳朵里,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秋露既诧异又担心,忙问:“小娘子,你怎么啦?” 苏慕宜莞尔道,“你记得承安帝纳妃之前,是怎么处置君父留下的那些后妃的吗?” “未有生育的太妃、太嫔,都送去云栖寺修行了。”秋露喃喃道,瞬间恍然大悟,“小娘子,等舒弥公主来了靖安,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与那些太妃一样,离开这里了?” “那是自然。” 虽说霍珣尚未明确表态是否要与舒弥结秦晋之好,可是按照书中剧情,接下来大燕与北戎会有一战,出于考量,他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此之前,她需耐心等待和亲公主到来。 ------------------ 转眼进入二月,春回大地,冰雪消弭,为招待自西域远道而来的舒弥使团,天子下令于暮兰山春狩。 暮兰山在京郊三十里地,翌日清早,新帝携朝臣自宣华门出发,禁军随行护卫,一路浩浩荡荡往猎场去了。 苏慕宜身着女官服,陪同出行。 山谷中,距离溪涧不远处,扎着连绵的营帐,众人稍作休整,便策马去密林围猎。 因霍珣事先没有什么吩咐,苏慕宜留在主帐小睡,午后醒来,暖融融的日光穿过门帘照进来,外面甚是热闹。 “发生了什么?”她问一旁侍奉的年轻內侍。 那內侍出去查看情况,入帐禀报说:“回苏娘子的话,嘉宁县主在和同行的小娘子比试骑射。” 此次出游,薛明姝亦陪同圣驾,并在营地里圈出一块场地,与随行的小娘子们比试。 她的骑射乃是霍珣亲自教授出来的,在京中世家贵女圈子里,自是佼佼者。 午后日光正好,內侍觉得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有些冷清,于是试探地问:“苏娘子要去看看吗?听说陛下赏赐了彩头。” 苏慕宜对这些原也不感兴趣,见那小內侍一脸憧憬,便笑着道:“去看看罢。” 两人一同出了帐子,却没有往人群中去,而是寻了处视野开阔的高低,静观比武场上的小娘子们各展身手。 薛明姝双腿夹紧马腹,举起手中长弓,连发三支羽箭,正中靶心,引得场外众人欢呼喝彩。 苏慕宜略有些吃惊,没想到薛家姑娘年纪虽小,骑射本领却远远胜过同龄女子。 鼓响三声过后,下一位小娘子骑马入场,她看起来年纪比薛明姝要大一些,用的弓也是改良过的,并不怎么费力气。 许是太过紧张,那小娘子连发两箭都没中靶,待到第三支羽箭,径自偏离比武场,斜斜往他们藏身的高坡飞来。 眼看那利箭就要伤到小内侍,苏慕宜迅速将他扑倒在地,须臾,听见铮然一声,利箭没入身后的古树树干。 在场之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意外吓了一跳,薛明姝忙派人前去查探情况。 苏慕宜起身站定,顺便把那吓得怔住的小內侍拉起来,这时才察觉到左手掌心蹭破一块,火辣辣地疼。 很快,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那身着女官服美貌女郎身上,那不正是宫中风光无二的苏娘子么? 很快,薛明姝策马赶来,紧张地询问道:“苏娘子可有伤到哪里?” 说这话时,她两颊绯红,虽知晓兄长把苏娘子带来了,却没想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小姑娘眼底的担忧做不了假,苏慕宜摇头,不动声色将左手藏在袖中,柔声道:“妾无事,县主快去与女郎们比试吧。” 薛明姝稍稍安下心,调转马头正要离开,觑见远处密林上方扬起一片尘土,是天子要回营地了。 她忽然改了主意,对苏慕宜道:“不知苏娘子是否会骑射,若会的话,我想与苏娘子比试一场。” 苏慕宜顿时不解,薛明姝笑了一笑:“若苏娘子不想,也无妨。” “好。”苏慕宜应允道,“烦请县主帮妾找一匹马当做坐骑。” 她许久没有碰过□□,见这些女郎们畅快玩闹,心里多少有点儿羡慕,既然薛明姝主动相邀,那她便不客气了。 女官将马牵过来,是匹照夜白,看起来性情温顺,苏慕宜伸手抚了抚马鬃,翻身跃上马背,与薛明姝一同回了比武场。 场边摆着一排兵器架,她挑了张弓,拾起三支羽箭放入箭筒,策马朝场中而去。 第一支箭,稳稳当当正中靶心。 第二支箭,携雷霆之势离弦而去,将第一支箭从箭尾对半破开。 和畅惠风拂起女郎鬓边青丝,她骑在马背上,将长弓拉满,容色沉着坚定,箭簇直指红心。 明媚春光之中,美人如玉,气势如虹。 场外众人无不屏息凝神,静待这最后一箭,明眼人都知道,今天的彩头要花落谁家了。 -- 第38页 围观的人群阒静下来,苏慕宜定住心神,复又举起弓,视线中只剩下那个小小红点。 便在这时,□□的照夜白突然抬起前蹄,她被迫腾出一只手牵引缰绳控制住它,不经意望见自远处行来的天子仪仗,忽然明白过来。 薛明姝之所以发出邀请,是想当着霍珣的面赢她一次,兴许她以为,自己并不精于骑射。 小姑娘清楚自己要输了,面上笼着淡淡落寞,有点儿委屈。 苏慕宜收回视线,安抚好坐骑,手腕稍稍脱力, 最后一支羽箭离弦而去,偏离红心半寸,着实令人意外。 胜负已分,沉寂片刻,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庆贺声,薛明姝终于展眉,含笑接过女官递来的彩头,是柄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如意。 而这一切落在霍珣眼底,他看见那女子放下弓,唇边带着和善的笑意。 若非那细微动作,她不会输了比试,这般故意为之,也许能骗过明姝,可骗不过他。 “陛下。”薛明姝发现他已经行到营地,高兴地道,“今日比试,是我胜出。” 霍珣注目小表妹,温言道:“看来兄长教你的本事并未落下。” 薛明姝还想再说些什么,霍珣却抢先开口:“孤累了,先回营帐歇息,你们继续罢。” 他要回营帐,苏慕宜必定得跟去侍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主帐,霍珣兀自卸下箭囊,垂眸瞥了眼她手心那抹微红,“怎么弄的?” “谢陛下关心,方才妾不小心摔了跤,无事。”苏慕宜并未与他提及先前发生的事。 “下次注意点。”他从随身的物件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顺手抛给她,“拿去自己上药。” 还好她反应机敏,及时接住了小瓶子。 霍珣屈指轻扣小案,“从前来过暮兰山吗?” 苏慕宜答道:“妾没有来过。” 霍珣眼皮一撩,显然不太相信这番说辞,“怎么孤记得承安四年和承安五年,霍珲皆有出宫围猎的记录,他不带你?” “妾资质驽钝,又是蒲柳之姿,未能入先帝的眼,故而,无缘陪王伴驾。”苏慕宜轻声说。 霍珣看得出来,他这位兄长不喜欢苏氏,可她说自己是蒲柳之姿,就实在是太过荒谬。 “若说旁的,你的确没多大用,但这张脸勉强还是可以的。” 他居然讥讽她是个徒有外貌的草包,苏慕宜暗自告诫自己不要生气,缓了缓才接话:“谢陛下夸赞。” 霍珣轻哼一声,她倒是挺能想开的。 今夜营地会有宴饮,眼看天色快要黑了,他兀自除下胡服,换回常袍,整理衣冠。 苏慕宜依然立在屏风后,等待他的吩咐。 不久,霍珣竟问她:“晚上有篝火盛会,想去看看吗?” “妾不想去。”苏慕宜旋即又补充一句,“妾身上还有伤……” 霍珣打断道:“孤知道了。” 不去便不去,若是再继续纠缠,便显得他有多期盼似的。 “安生待在帐子里,莫要乱跑,这附近山中有野狼。”撇下这句交代,霍珣撩开帐帘,径自出去。 她本就没想着外出,攥着他给的那瓶金疮药,迟疑半晌,到底还是将它放回了小案上。 宴饮一直持续到亥时,营地搭起擂台,供两国武将比试身手,舒弥武士骁勇无比,大燕儿郎还是胜出一筹,宾客双方皆尽了欢,回到各自的营帐歇息。 回去时,帐子里只点着一盏烛台,苏慕宜合衣躺在矮榻上,应是睡着了。 案桌上放着的小瓷瓶,是他先前给出去的药,她并没有用。 霍珣拿起瓷瓶,徐步走到矮榻边,将她受伤的左手抓过来,动作尽量温柔。 掌心倏地刺痛了一下,苏慕宜缓缓睁开眼,下意识便要挣开。 耳畔,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告诫她道:“别乱动。” 待她看清是霍珣在给自己上药后,不由吓了一跳,克制住推开他的冲动,“陛下?” “嗯。”霍珣应了一声,用绷带束好伤口,那柔夷被他包得跟只小粽子似的。 等他做好这一切,苏慕宜这才怯怯缩回手,神色茫然。 她虽然迟钝,但也能感觉出来,霍珣对她的态度悄然发生转变。 可她不明白,究竟因何而起。 见她失神,霍珣屈指轻敲那光洁如玉的额头,苏慕宜猛然醒悟,他定是饮多了酒! 一定是这样的,饮多了酒,才会行为反常。 “陛下要喝醒酒汤吗?”苏慕宜抬眸看着他,“想喝的话,妾去请中贵人煮一碗,送进来。” 醒酒汤?他压根用不着这玩意儿,太医令苦口婆心劝说不能饮酒,他让內侍事先把佳酿换成了凉白开。 “不必。”他斩钉截铁回绝。 气氛静默下来,苏慕宜不知道要与他说些什么好,直到霍珣开口:“你的骑射,也是你父亲教的?” 苏慕宜轻轻点头,她从小就立志将来要与母亲一样游历九州,于是在她六岁这年,父亲就开始教她习武。 直到后来奉旨入宫,被迫用规矩礼仪束缚自己,不得不放弃曾经学过的东西。 骑射、击鞠、投壶…… 这些都不应该是一个合格皇后所喜欢的,她要学的是打点后宫,当个吉祥物。 “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师傅。”回忆起往昔,霍珣语气变得冷冽,“只是可惜,他选错了主君。” -- 第39页 苏慕宜知晓他依然心怀芥蒂,于是主动转开话题:“陛下为何让妾跟来暮兰山?” “这几天,孤身边缺个女官侍奉,宫中没有可用之人,思来想去,便只有你了。”他淡淡说道,“你也不用做什么事,留在帐子里听命便是。” 这正是苏慕宜所希望的,她柔声答道:“是,妾听从陛下吩咐。” 霍珣施施然起身,转去屏风后,很快,那盏烛台也灭了。 “明天,你去见一个人。” 黑暗中,男人嗓音低沉微哑,勾起她的好奇,“是何人?” 霍珣却故作神秘,“见了便知道。” 翌日,苏慕宜梳洗过后,小內侍进来禀报说:“苏娘子,陛下让您出去一趟。” 想起他昨夜交代,苏慕宜半信半疑出了帐子,望见不远处那抹熟悉身影,欣喜地道:“爹爹!” 第23章 同行 “请陛下兑现承诺,送妾出宫。”…… 苏慕宜提着裙摆朝父亲奔过去,英国公伸出双臂,稳稳当当将她接住,“好像瘦了点儿。” “盛夏快来了,该换轻薄衣裳,还是瘦点儿好。”她狡黠一笑,“爹爹,家中近来如何?” 英国公道:“家里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这时,內侍牵来两匹马驹,恭敬地道:“陛下吩咐了,英国公可以带苏娘子去林子里狩猎,不过莫要离开营地太远,怕会有野兽出没。” 难得霍珣好心一回,不仅让他们父女相见,还提供良驹和弓-箭,供他们取乐。 苏慕宜也不与他客气,从內侍手中接过缰绳,对父亲莞尔道:“爹爹,我们去林子里打几头狐狸吧。” 英国公欣然应允,两人策马往附近林子里去了,行了一段路,才勒停缰绳。 远处,恰好有一头狐狸出没,藏在灌木丛里,若隐若现的。 苏慕宜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离弦而发,将狐狸的双目射了个对穿,丝毫未损坏皮毛。 她下马捡回那头狐狸,举到父亲面前,“爹爹你看,这狐狸毛火红火红的,正好给阿娘做条围脖。” 英国公接过狐狸,笑着道:“阿慕的箭法精湛,还是和以前一样。” “都是爹爹教得好。”苏慕宜眨了眨眼,又说,“爹爹,我们往前走走,再打头狐狸送给阿姊做围脖,打一只野兔给爹爹做耳衣。” 父女两继续策马,往林子深处去了。 接下来果真又遇到了野物,苏慕宜连发两箭,依法炮制,射中一头狐狸和一只灰兔。 而她的箭筒里,总共只少了三支箭。 灌木丛后,立着两个身着胡服的男子,霍珣压低声音,对严郁道,“阿郁,以她的箭法,昨日根本不可能输给明姝。之所以会那样做,是因为她想让明姝赢得彩头,高兴点儿。” 原来她对县主并无半点恶意,严郁羞愧难当,“臣稍后会去找苏娘子,当面与她道歉。” “不必了,她压根不知除夕那夜你是故意为之,倘若说出来,又要给她心里添堵。”霍珣道,“孤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转身正要走,忽然,英国公问爱女:“阿慕,这段时间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苏慕宜不想让父亲担心,笑着说:“爹爹,我一切都好,您和阿娘不必担心。” “那陛下呢?他可有欺负过你?” 听见这句,霍珣立时竖起耳朵,屏息凝神。 “爹爹,您放心,陛下他……不是这样的人。”为了安抚老父亲,苏慕宜昧着良心帮他说好话,“昨天,我的手不小心蹭破皮,原本是件不打紧的小事,陛下见到,坚持帮我上药。果不其然,今天就好多啦。” “他没欺负你就好。”英国公点头,“其实陛下从前是个纯善的好孩子,只是经历了那些事,让他心性大变了。” 父女两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霍珣唇角微挑,看来她还算有良心。 她虽然在他面前举止克制冷淡,背地里却夸赞他,而且还是当着她父亲的面。 或许,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只是因为他平日性子恶劣,先前又三番两次恐吓威胁她,所以才不敢表露出来。 定是这样的!霍珣想清这重关窍后,唇边笑意越来越浓。 严郁不明所以,提醒他道:“陛下,该走了。” 霍珣收回心绪,拍了拍他的肩,“走罢。” …… 午后,苏慕宜和父亲回到营地,英国公对她道:“阿慕,山里风大,吹得头疼,爹爹想提前回家去。” 父亲年轻时征战四方,落下一身伤病,苏慕宜担心地问:“爹爹待会儿就要走吗?要不要请随行太医帮忙瞧一瞧?” “不必了,太医医术精湛,但也没有你阿娘的推拿手艺,还是早些回府,免得你阿娘又要数落我。”英国公笑道,“再者,这狐狸皮还是趁热剥下来好。” 她便没有继续挽留,目送禁军护送父亲离开营地,策马往山下去了。 回到营帐里,小內侍立刻迎上前来:“苏娘子,方才,嘉宁县主让侍女过来带话,说是想与您一叙。” 她自认与薛明姝并无交情,怎么突然提出见面邀请? 思忖片刻,苏慕宜对小內侍道:“烦请中贵人帮忙捎句话,就说我身子不适,想留再帐子里休息。” 小內侍出去帮她婉言推辞,未几,帐帘掀开,身量娇小的女郎走进来,“苏娘子,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并不打扰你休息。” -- 第40页 正主都寻到面前来了,苏慕宜也不好再拒绝,温婉笑着道:“县主要说什么?” 薛明姝看了看她:“你随我来。” 苏慕宜半信半疑,与她出了帐子,两人一同朝营地不远处的那道溪涧走去,让侍女和小內侍跟随身后。 岸边长满各色小花,清风拂过,送来馥郁芬香,薛明姝咬了咬朱唇,递出抱在怀里的匣子,“这样东西,原本应该是你的。” “苏娘子,我知道你昨天故意让着我。”小姑娘粉颊含羞,“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想输,所以我收下了彩头,但它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 原来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并未瞒过她,苏慕宜解释道:“妾其实无意此物,只是想借县主邀请,重新摸一摸良弓。” 见她不肯收下,薛明姝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把匣子塞到她怀里,“我把它还给你,我会和兄长说清楚此事的。” 小姑娘坚持如此,苏慕宜霎时哭笑不得,只好收下。 薛明姝看了看她,有些犹豫地道:“苏娘子,先前的事,请你不要放在心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为难你了。” 苏慕宜没想到她竟会当面说出这些话,她虽然不喜霍珣,但是对他这位小表妹并无成见,只将她当成是尚未懂事的小姑娘。 “妾从没这样觉得过。”苏慕宜道,“其实,妾待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急冲冲赶来的近侍打断,余泓躬身行礼:“见过县主和苏娘子。” 他抬袖揩去额上细汗,又对苏慕宜道:“苏娘子,陛下召您过去。” 既是霍珣找她,想来又有什么要紧事,苏慕宜便向薛明姝辞行:“县主,可否容许妾先走一步?” 薛明姝轻轻点头,“苏娘子快去罢。” 她道了个万福,转身离去,回到主帐,霍珣大马金刀坐在行军榻上,温言问道:“去哪里了?” “先是与父亲去林子里猎了两头狐狸,而后又去溪边与县主说了会儿话。”苏慕宜原也没打算瞒着,打开黄花梨木匣,呈给他过目,“县主将此物送给了妾。” 看清那柄白玉如意后,霍珣眉梢微挑,“你喜欢?” 若是喜欢的话,再送她一柄也无妨,这些小玩意儿除了做摆设,并无其他用途,也只有明姝那般年岁的小女孩儿才会喜欢。 苏慕宜摇头,“谢陛下好意,妾已经有了。” 两人正说着话,余泓将汤药和蜜饯送进来,交到苏慕宜手中,其用意不言而喻。 原来霍珣传唤,是为了让她侍奉服药。 苏慕宜端着托盘过去,耐心等待霍珣喝完药,又捻起一枚蜜饯放进嘴里。 那阵不适感如潮水般褪去,霍珣对她道:“稍后,你随孤出去一趟。” “要去哪里?”苏慕宜很快意识到不妥,立刻又说,“需要妾准备些什么吗?” 看他这病恹恹的模样,想来心绞痛又发作了,总不至于,要拖着病体带她去林中狩猎? 霍珣叮嘱她,“让余泓找件胡服过来,把你这身碍事的女官服换了。” 苏慕宜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霍珣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放心,孤不会动你。” 她在另一座帐子里换好胡服,用发带将青丝束城高马尾,如此一来,越发衬得整个人英姿飒爽。 出帐子时,霍珣已骑着青骢马上等候,內侍为她牵来坐骑,正是昨日骑过的那匹照夜白。 她翻身上马,牵住缰绳,跟随在他身后,不敢离他太远,也不敢靠他太近。 一路上,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苏慕宜迫使自己忘却那些好奇探究的视线,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离开营地百来丈,霍珣忽然催动□□良驹,往林中一条小道疾驰而去。 苏慕宜起初怔了片刻,连忙挥鞭追赶过去。 道旁景物飞快往后倒退,她伏低身子,感受到山风自面上拂过,带着一丝料峭寒意,是许久未有过的快意畅然。 约莫过去小半个时辰,行到峰顶,霍珣勒住马辔,青骢马打了个响鼻,散漫地来回踱步。 从此处望去,可将帝都全貌尽收眼底,整整齐齐的街坊,纵横交错的长街,连绵不绝的青色屋檐,以及远处那座巍峨矗立的宫城。 “孤七岁时发现了这里。”霍珣翻身下马,“此后每次来暮兰山,都会登临此处。” 这里确实是处不错的观景点,目之所及,皆是繁华熙攘。 就是山风有点大。 觑见他解下披风,苏慕宜好心地提醒一句:“陛下当心着凉。” 闻言,霍珣停下动作,眸光深沉地向她望去,“你是在关心孤?”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苏慕宜没有反驳,“太医令交代过妾,定要照看好陛下的圣体。” 竟是这个缘由,霍珣解开披风,扔到马鞍上,“有件事,一直没有与你说过,当初你父亲去宁州办差,孤曾应允过他,事成之后,会让你出宫。但是孤没有料到,竟会有人暗算他。” “此事,错全在孤,后来孤想告诉你实情。英国公怕你们担心,绝口不提,连你母亲都不知,孤便擅自做主隐瞒下来,派医官定期上门为他诊脉,直到他大有好转,这才敢告诉你。” “事到如今,是去是留,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不忘添上一句,“若你没有想好,等回宫后再答复,也不迟。” -- 第41页 “陛下,妾考虑好了。”苏慕宜语气坚定,“妾要去云栖寺。” 霍珣哑然,想开口确认她的答复,苏慕宜抱紧双肩,轻轻打了个喷嚏。 于是他故意忽略刚才的对话,关切地道:“冷?” 苏慕宜自是摇头,再次说:“请陛下兑现承诺,送妾出宫。” 她不想留在这狗男人身边了,就算去云栖寺只是换了处地方幽禁,可起码不用和他朝夕相对。 那件玄色披风搭在她身上,霍珣淡淡道:“下山罢,这件事等回去再说,天快黑了。” 苏慕宜:“……” 敢情他方才嘴上一提,并不打算兑现承诺? 诚然,天色渐晚,气温骤降,不适宜久待。 回去时,苏慕宜跟在他身后,有意保持距离,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蓦地,密林深处,传来一声野兽的长啸。 霍珣下意识将右手按在刀柄上,对苏慕宜道:“跟上!” 不多时,一道灰影从低矮的灌木丛里窜出,那头野狼拦在两人面前龇牙,碧莹莹的眸子透露出凶光。 该死的畜生,霍珣心中低咒一句,警惕四周动静。 野狼并未急于进攻,而是仰头长啸,狼嚎声远远传开了去,此起彼伏。 苏慕宜意识到他们可能陷入了狼群的包围之中,心中焦急起来,却见霍珣薄唇紧抿,眸光幽暗,流露出杀戮之气。 野狼越聚越多,少说也有十来头,青骢马和照夜白察觉到危险,皆流露出不安情绪。 “待会儿,孤引开它们,你速速下山去找褚叡他们。”霍珣沉声叮嘱她,“一直往前,不要回头,否则谁也走不掉。” 苏慕宜紧张地点头,手心全是冷汗,她出发仓促,并未携带弓箭,腰间只配了一把匕首,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头狼后腿蹬地,一跃而起,朝两人扑来,霍珣拔刀迎上去,一刀砍断它的喉咙。 浓烈腥臭的血味瞬间弥散开,她听见霍珣低吼:“走!” 便在此刻,苏慕宜奋力扬鞭策马而去,有两头狼想追过来,皆被霍珣以身挡住。 第24章 合欢 像只不安分的小猫咪 他刀法娴熟,无奈狼群数量上占据优势,一时难以兼顾左右,稍不留神,□□青骢马就被其中一头野狼偷袭成功。 青骢马吃痛,掀起前蹄,霍珣挥刀砍在那野狼背上,逼退狼群,胸口处传来熟悉的绞痛感。 他呼吸一滞,咬牙强忍住。 须臾,那痛楚搅得五脏六腑如碎裂般难受,霍珣终究再也扛不住,脱力跌下马背。 失去束缚后,青骢马飞快逃窜,引走了其中几头野狼,剩下的狼群仍然围着他。 霍珣冷笑着紧握手中横刀,区区几头杂毛畜生罢了,莫不成还能命丧在它们手里? 狼群渐成合围之势,慢慢逼近,倏地,马蹄声由远而近,苏慕宜去而复返,怀中兜着一包东西。 这个小傻子!非得回来送死!霍珣忍不住蹙眉。 苏慕宜高声提醒他:“陛下,快躲开。” 他就地一滚,及时侧身避过,婴儿拳头大的石块如雨点般砸来,将狼群驱散开,她策马而来,递出左手。 霍珣握住那柔夷,就势借力,翻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往林中逃去。 春风带着寒意,自面上拂过,他不动声色收紧手臂,圈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姿势紧紧贴合。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再无其他动静,苏慕宜这才拉紧缰绳,让照夜白停下来。 四野寂静,暮色沉下,因慌不择路逃命,他们误入了密林深处。 苏慕宜小声对他说:“陛下,我们好像迷路了。” “嗯。”霍珣观望四周,“孤也没有来过这里。” 再不回去,天色就要黑了,到时藏在密林深处的野兽会出来行动,苏慕宜不禁有些着急,却听见身后男人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的确沿原路往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走出不远,听见青骢马长鸣一声,猜想霍珣定是有危险了。 从此处赶去营地求援,一来一回,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她不确定霍珣是否能撑到那个时候。 就算霍珣这人时常欺辱她,可她扪心自问,还是没法眼睁睁看着他一个大活人葬身狼腹。 况且,他若当真出了意外,她难逃一死,英国公府也得陪葬。 思及此,她勒住照夜白,迅速从道旁拾起石块兜在怀里,重又折返回去,希望能通过投掷石块,驱散野狼,将他捞出来。 这番纠结的心路历程,她不想和霍珣提起的,只说:“陛下愿意舍命相护,妾也该做些什么回报陛下。” 霍珣唇角微勾,“还算有良心。” 苏慕宜没心思与他拌嘴,“陛下,我们该怎么回去?若原路折返,是否会遇上那群野狼?还是说,另外寻一条路下山。” “天快黑了,先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霍珣抬头望了望彤云密布的长空,“放心,褚叡会找过来的。” 今日他突感身体不适,提前回营地歇息休整,让褚叡留下作陪。等褚叡发现他入了夜还没回去,必定会带禁军上山寻找,在此之前,他们需要找一处可以容身的地方。 说来也巧,远处山谷里,恰好有一方极为隐蔽的茅草屋,霍珣抬手指了指,“往那边去。” -- 第42页 仔细分辨后,苏慕宜才从苍翠深林中发现那座荒芜草舍,不得不说,他这人眼神还挺好的。 照夜白奔波小半日,载不动两个人,霍珣便下去牵着马往前走。 苏慕宜一惊,连忙道:“陛下,使不得。” 就算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让霍珣为自己执鞭牵马。 霍珣却笑:“那你下来提刀牵马?” 说罢,当真要把横刀递给她,苏慕宜一时犯难,当真便伸手去接,霍珣趁势轻拍她的手心,“坐好了,别乱动。” 他用力很轻,粗粝修长的手指掠过娇嫩掌心,撩起一簇热意,苏慕宜忙不迭缩回手,仿佛被炙到到似的。 草舍相去甚远,沿着山林走过去,又耗费了小半个时辰。 霍珣找来树枝,将齐膝深的荒芜草丛打了一遍,确认没有蛇蚁毒虫藏身其中,才对苏慕宜道:“下来,把马栓到那株榆树下。” 苏慕宜依言照做,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中,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孤进去探查情况,你在这里等着。”霍珣道,“此处不安全,莫要离开。” 苏慕宜轻轻点头,目送他走进那间破败的草舍,过了小会儿,霍珣对她说:“可以进来了。” 霍珣摸出火折子,难得好心提醒她一回:“当心脚下。” 苏慕宜迈过门槛,走进内室,两扇木门大开,皎皎月华洒入,照着并不宽敞的屋舍。 床榻和桌椅俱全,虽然积着一层薄灰,但勉强还算干净,应是山中猎户或者采药人弃用的居所。 比起深山密林,这处草舍至少是处不错的容身之所。 山雾缭绕,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气温又降下几分。 霍珣合上房门,对她道:“你去榻上歇息。” “那陛下呢?” “孤在这里守夜。”霍珣紧了紧手中横刀。 若真有野兽偷袭,她无法帮上什么忙,想了片刻,苏慕宜解下披风还给他,“山中风大,陛下比妾更需要此物。” 霍珣嗤笑一声,“孤不要。” 大抵还是因为介意山顶那番不愉快的谈话,苏慕宜拿他没辙,轻点脚尖,为他系好披风,“陛下为妾提供庇佑,只有陛下平安无虞,妾才能平安。 语气温软,如一支羽毛轻轻拂过,霍珣心中那点儿不快霎时消弭,他别过脸,不再看那昳丽容颜,“去睡觉,至多后半夜,褚叡就会寻过来。” 苏慕宜去了那张小榻歇息,将身子蜷成一团,以此取暖。 为了避免引来野兽,屋内不能生火取暖照明,入目皆是冥暗夜色,她静默听着屋外风雨声,没有半点儿睡意。 她翻了个身,望向门口那道令人心安的身影,忽想起一事,他随身带了药没有?万一在这荒山野岭突发心绞痛,可要怎么办? 还未等她想好怎么询问此事,手腕处传来蛰痛感,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苏慕宜摸到一条滑溜溜的小东西,抑制不住惊恐,“这里有蛇!” 听闻动静,霍珣飞奔过来,将她拽到怀里,拔刀朝那物砍去。 轰然一声,古旧的床榻碎裂成两半。 苏慕宜惊魂甫定,勾着他的脖颈,心子砰砰直跳,直到霍珣问她:“咬你没有?” “咬了。”她颤声说,“咬在左手手腕。” 霍珣迅速把她抱去门口,推开半扇木门,让月光照进来。 他褪下罗袜,捏住那纤细皓腕,上面赫然多了两个小小血印子,伤口看起来不太深,可不知那蛇有毒还是无毒。 霍珣温声安抚她:“先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说完,他从苏慕宜腰间取下匕首,将那伤口划成十字,挤出混合毒液的脓血。 直至血重新变成鲜红色,霍珣才收手,他出门前并未携带伤药,只随身带了小半葫芦酒。 他用烈酒将那伤口细细冲洗了好几遍,才包起来,安抚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孤去看看那条蛇。” 苏慕宜松开手,小脸煞白,不知是吓得,还是疼得。 擎着火折子,霍珣重又回到床边,用横刀将那条小蛇挑出来,仔细看清后,眉头不由紧蹙起来。 “陛下。”苏慕宜轻软的嗓音自门边传来,带着一丝颤,“是毒蛇吗?” 她不会这么倒霉吧,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蛇咬,就遇上毒蛇了? 霍珣说:“是条合欢蛇。” “合欢蛇?”苏慕宜不解,喃喃重复一遍,只觉得这个名字取得还挺好听。 霍珣问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伤口有点儿疼。”苏慕宜抚了抚脸颊,“还有点儿热,陛下,这合欢蛇当真无毒吗?” 怎么她觉得浑身都不太舒坦呢?像是置身火炉边,整个人变得躁动。 外面还飘着雨,霍珣不敢让她在门口久坐吹风,于是走过去,将她抱回内室,放在地上。 “那合欢蛇原是用来炼制媚-药的材料。”霍珣顿了顿,语气有些不自然,“被它咬上一口,会中热毒……” 余下的话,不用他说,苏慕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她简直欲哭无泪,小声道:“请陛下离妾远一点儿,妾害怕待会儿对陛下不敬。” 倘若她当真轻薄了霍珣,以他的性子,定会把她大卸八块,剁碎拿去喂狗,她不想死。 -- 第43页 许是体内热毒开始发作的缘故,此刻她不仅脸颊发烫,全身都被那股莫名的燥热裹挟着,意识渐渐涣散。 苏慕宜嘤咛一声,拼命啃咬手背,剧烈痛楚稍稍冲散热意。 可是那燥意非但没有熬过去,反而越演越烈,她轻声啜泣,模样狼狈又可怜。 发带散开了,满头青丝垂落,终究还是到了强弩之末,黑暗中,她凭借本能摸索过去。 当她靠过来时,霍珣没有推开,伸手抚了抚她披散的长发,“很难受?” 苏慕宜说不出话,轻声呜咽着回应他。 须臾,那双臂如柔软的藤蔓般攀附上来,他顺势将那温热的身子圈到怀里。 热毒和烈酒交织作用下,她差不多快要失去理智,扯开衣襟,嗫咬他的颈项。 霍珣吃痛,扶正她的身子,左手递到她嘴边:“忍一忍,至多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苏慕宜没与他客气,带着恨意,狠命咬了下去。 雨声渐大,打得屋外的美人蕉伏低了腰。 嘴里充斥着血的味道,过了会儿,苏慕宜松口,带着哭音道:“可是我忍不住了。” 她像只不安分的小猫咪,在他怀里蹭来蹭去,霍珣伸手想按住她,忽然,苏慕宜含住他的指尖。 霍珣一下怔住,如烈火焚身而过,想挣脱,偏偏又挣不开。 “你帮帮我……好不好?” 温软嗓音回响在他耳畔,动听缠绵,蛊惑人心。 霍珣仍保留了一丝理智,哑声问:“会不会后悔?” “不会。”她埋首在他颈间,吐息如兰,“我不后悔。” 闻言,他收紧手臂,加重气力抱着她。 都这时候了,谁他娘的还能做个正人君子! 第25章 两更合一 他是病是好,是死是生,都与…… 屋子里唯一一张榻已经被他砍坏了, 霍珣解了外衫铺地,把她抱上去。 乌云蔽月,夜色越发深沉, 他初出茅庐,青涩笨拙, 尽量不碰到她受伤的左手。 霍珣很快偃旗息鼓,热潮褪去,怀中女子安静温顺, 再未与他说话。 屋外,夜雨淅淅沥沥敲打窗牖,空气里弥散着清新花木香。 又过了会儿,霍珣勾起她的一缕发丝, 嗓音低哑:“睡了没有?” “嗯。” 他覆身而上, 温柔地哄她:“乖,待会儿再睡。” 鼻尖相触, 呼吸相缠, 苏慕宜被迫接受那攻城略池般的亲吻, 在某一刻骤然绷紧如弓。 她委屈地咬他的肩头,声音又轻又细,“疼。” “怎么这么娇气。”霍珣啄吻她的唇瓣, 从谏如流收了收力道。 这一回折腾了许久,苏慕宜瘫软无力,沉沉睡去。 霍珣用披风裹住她,然后撕下袍摆, 简单包扎了下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再帮她重新束好头发。 这只小猫终于安分下来,躺在他怀里, 他的心被前所未有过的愉悦与欣喜填满,忍不住再度亲了亲那莹白小脸,“留下来吧,别走了。” 地位,尊荣,她从前拥有过的东西,他都会加倍给予;她想见家人,让英国公夫妇经常入宫便是。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嘈嘈切切雨声。 未多时,春雨止住,屋外传来纷乱马蹄声,照夜白随之发出一声长鸣。 禇叡进来,跪地行军礼,“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要在深夜里冒着雨翻山越岭寻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雨水还冲去了两人留下的足迹。 “褚将军救驾有功,并未来迟,回去罢。” 霍珣抱着熟睡的苏慕宜走出去时,禇叡看见他左手伤了手,甚是诧异:“陛下的手……” “无事。”霍珣说,“让蛇咬到了。” 是条昳丽妩媚的美人蛇,春雨如酥时节,轻轻地在他心尖咬了一口。 …… 苏慕宜醒来时,头隐隐作痛,手腕也不好受,冰冰凉凉的,像是贴着一剂膏药。 小娘子可还好?”秋露焦急地扶她起来。 “秋露?”苏慕宜困惑地望着她,“你怎么也来啦?” “小娘子,陛下昨夜派人送您回宫了,这里是紫宸殿偏殿。”秋露解释道,“热汤准备好了,小娘子要沐浴吗?” 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很不舒服,苏慕宜点头:“好。” 秋露搀扶她走到净室,泡在热汤里,浑身酸软乏力的感觉才稍稍纾解一些。 看着胸前和双肩处大片绯色印记,那些旖旎场景再度浮上心头,苏慕宜扶额轻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秋露以为她暗自伤神,哽咽着劝道:“小娘子,人都是要往前看的,性命无虞便好,至于旁的,也无需计较这么多。再说了,夫人和英国公都还在等着您回去团聚呢。 “还有大姑娘,若是沈家郎君高中,今岁她便要成婚,小娘子答应过的,要欢欢喜喜送她出嫁。” “傻姑娘,瞎想什么呢。”苏慕宜不由失笑,压低声音道,“陛下答应了爹爹会送我走,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 老父亲以身涉险,为她换来离宫的机会,霍珣没有理由不兑现承诺。 简单梳洗一番,还未用早膳,太医令便过来了。 与她见过礼,太医令捋了捋发白的胡须,交代了一些被蛇咬伤后需要注意的事项。 -- 第44页 想起那条合欢蛇,苏慕宜心中一阵惆怅,屏退宫人,单独对太医令道:“您能不能开一副避子药方?” 太医令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这要是让天子知道,指不定得削了他这把老骨头。 见太医令面露难色,苏慕宜不忍逼迫他,“方才的话,您就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吧。” “苏娘子,您的身子还未养好,有孕的几率不大。”太医令温言劝说,“不必担心,千万别再服用那些虎狼药。” 苏慕宜暗自想道,虽说有孕的可能性低,但她赌不起。 宫中不会有人敢冒风险给她这种药方,所以她得快点儿走,去了云栖寺,便能托人弄来避子汤。 送走太医令,宫人呈上早膳,秋露手脚麻利地为她布好菜,苏慕宜略微吃了几口,便再没有动箸。 秋露柔声劝她:“小娘子再多吃些吧,这样伤才能好得快。” “吃不下了,没胃口。”苏慕宜摇头,“秋露,你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吗?” 秋露说:“奴也不知,需要奴去打听打听吗?” 然而,无人知晓天子究竟何时回宫,苏慕宜只好耐着性子等。 落日西沉,入了夜,宫门即将落钥,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霍珣不会要等明天才回来吧? 及至亥时,外头动静大作,秋露跑进来,对她说道:“小娘子,陛下回来了,可听说现在并不得空,方才听羽林卫侍官们提了一嘴,约莫是漠北要打仗。” 苏慕宜怔然失神。 书中略带提了一笔,乾宁元年,北戎再度袭扰大燕边境,因国库空虚无法支撑大规模战事,朝廷军被迫放弃乘胜追击。 也正是这场战役,坚定了霍珣与舒弥结盟的想法,最终同意让舒弥公主来燕国和亲。 --------- 新帝连夜召集傅宰相、中书令和兵部尚书等重臣入宫商议对策,决定先让蓟州刺史主动出城迎战,尽快击退北戎人,休得恋战。 与此同时,新帝勒令云麾将军严郁即刻赶赴漠北,协助蓟州刺史御敌。 忙完这些,已经过了丑时,明早还有朝会,霍珣下令让傅宰相等人今夜宿在宫中。 紫宸殿,灯火晦暗,霍珣从宝座上起身,并无睡意。 他与这帮杂碎交手多年,心中清楚,只要北戎不灭,漠北百姓永无宁日。 以大燕如今的国力,尚且不能做到一鼓作气出兵塞外,直捣北戎王庭,而舒弥国君正是掐准这点,才会提出和亲的请求。 霍珣忽有些烦躁,抱起熟睡中的衔蝉奴,径自去了偏殿。 苏慕宜并未睡着,闻见轻微脚步声,立时问,“秋露?” 那人静默不言,苏慕宜猜出他的身份:“陛下怎么过来了?” 说着,便要起身点亮烛台,霍珣及时按住她的手,“不必。” 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窜到她怀里,衔蝉奴喵呜一声,用带刺的小舌头轻舔她的手背。 苏慕宜只觉酥痒,将它揽到怀里,等待霍珣主动开口。 他这么晚过来,定是有话要说。 “手腕好些了吗?要是还疼得厉害,让太医令给你换副膏药。” “谢陛下关心,已经好了许多。”苏慕宜踌躇片刻,又说,“昨夜,妾并非有意冒犯及陛下,求陛下恕罪。” 不说还好,一提起,霍珣便又想起那时,她颤抖着依偎在他怀里,清淡幽香充盈在鼻息间…… “不怪你,若非孤带你出去,也不会上狼群,更不会有后来之事。” 他说的虽是实情,但苏慕宜不敢这么接话,正思量着该如何回。 很快,霍珣又对她说:“你觉得宸字如何?” “宸?”苏慕宜想了想,“宸乃北辰所在,寓意自是极好的。” 莫不成,他要用这个字作为舒弥公主的封号?她记得书中提到的封号似乎并不是这个字。 “孤也觉得不错。”霍珣唇角微挑,“你安心养伤,有什么事,便和余泓说。” 大燕与北戎交战,他不仅忙于朝政,还要与舒弥使团商议结盟条件,腾不出太多时间陪她,不过她就留在偏殿养伤,若是想见,随时都能过来。 思忖片刻,苏慕宜下定决心:“陛下,大燕与舒弥结盟在即,妾实在不宜久留宫中,自请去云栖寺。” 显然,霍珣没料到她会重提此事,先是一怔,而后低声确认:“你说什么?” “妾要去云栖寺。”苏慕宜抬眸望着他,“陛下,昨天您答应过妾的。” “为何?”霍珣颦眉,“孤现在对你不好吗?” 从前他是欺辱过她,拿英国公府恐吓她,但今后不会了,他也有努力改正,让她见父亲,哄她高兴。 怀里,衔蝉奴打了个滚,苏慕宜轻轻搂着它,“与这些无关,陛下,妾只是求您兑现承诺,春狩过后,送妾离开。” 静默良久,霍珣嗓音微哑,“那昨夜呢?昨夜又算什么?你分明说过不后悔。” 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苏慕宜连忙解释道:“妾很感激陛下愿舍身为妾解合欢蛇之毒,过去种种,皆不后悔。” “可这出宫的机会,是父亲用命为妾换来的,父亲没有辜负陛下所托,顺利完成任务,也请陛下言而有信,践行承诺。” 心口处浮起绵密刺痛,霍珣起身点亮烛台,背过身去,险些气炸掉。 -- 第45页 理智告诉他,不能发火,否则又要把她吓跑了。 缓了会儿,好不容易将怒火压下去,他解开左手的纱布,故意当她的面揶揄道:“把孤咬成这样,难道就不打算负责?嗯?” 那圈暗紫色牙印深可见骨,看起来甚是骇人,想了想,苏慕宜将手递到他嘴边,“请陛下咬回来吧。” 霍珣气极反笑,放柔嗓音哄道,“孤不咬,你好好地留在宫中养伤,一切等伤好了再说,可成?”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挽留了。 她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就在霍珣以为她默认这番安排时,苏慕宜忽然把狸奴还给他,摸出一柄小匕首,“妾不想亏欠陛下什么,既然陛下不肯咬回来,那么妾划出同样深的伤口,还给陛下。” 说着,她果真拔出匕首,毫不犹豫朝左手扎下去。 霍珣抢先制止她的动作,夺下匕首,捏着那纤细手腕。 狸奴被两人争执的场面吓到,喵呜一声窜到床角躲起来。 他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苏慕宜无奈地提醒他:“陛下若是不松开手,妾没办法……” 霍珣注视她的面容,冷冷打断:“跟孤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受?宁肯自伤左手,也要逃离?” 她没有接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一切皆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昨夜千般柔情,无非大梦一场,在她眼里,他霍珣不过颗用来解毒的行走药丸子罢了! 他帮她解了毒,便被随意丢弃。 “你想走,孤成全你。”霍珣松开她,用匕首割破左手肌肤。 苏慕宜惊呼:“陛下!” 霍珣面色不改,重重划了几道,覆盖住原本的牙印。 “现在,孤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他将血肉模糊的手举到她面前,神情冷漠,“放心,天亮后,等宫门开启就送你走,一刻也不会多留。” 说完,他将带血的匕首狠狠掼到地砖上,眸光再无温度,拂袖而去。 被衾上,落着一串殷红的血珠子,衔蝉奴缩在床角,瑟瑟发颤。 苏慕宜把它抱过来,轻拍安抚,“别怕,别怕,他不是对你发火。” 狸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鸳鸯瞳张得大大的,过了会儿,小家伙安然在她怀里打起呼噜。 两个时辰后,余泓过来请她出发。 苏慕宜把睡得正酣的狸奴交给他,“中贵人,妾的侍女呢?” 余泓温声答道:“回苏娘子的话,秋露姑娘去长秋殿收拾东西了,很快便能过来与您会和。”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秋露带上调理药丸和一些换洗衣裳,和內侍一起把小箱箧抬到马车上。 见她当真要走,余泓轻声叹息,劝道:“苏娘子,您就和陛下服个软,说点好话,陛下他定然不会让您离开的。” 若新帝当真要遣走她,为何大怒离去时,偏偏把最心爱的狸奴落下? 分明是想借着狸奴哄一哄她,让她打消离宫的念头。 “过去半年,有劳大监照拂,将来若有幸能再见,妾必定奉上厚礼,赠与大监。”苏慕宜笑着道,“大监无需相送了,便在此处道别吧。” 她去意已决,不会再做停留。 春风拂起鬓边青丝,半年以来,她的心情,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自在过。 紫宸殿,霍珣坐在宝座上,神色阴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余泓抱着狸奴进去,禀道:“陛下,严小将军已经奉命护送苏娘子出宫了。” 他原本想为苏慕宜说上两句好话,却见新帝冷冷扫过来,立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过了会儿,霍珣又道:“侍奉更衣,准备上朝。” 他在内殿枯坐半夜,未曾合眼,还穿着昨日回宫时的衣裳。 当值的小內侍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惹怒天子,被拉出去枭首。 好不容易捱到恭送新帝去上早朝,众人皆是冷汗涔涔,余泓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都给我放机灵点,要是谁不想要命了,不要牵连其他人一起遭罪。” 教训了这帮小內侍,他还得跟过去侍奉,这份差事,当真要命。 今日朝会主要谈及漠北战事,霍珣昨夜已与重臣商议对策,底下一众朝臣无人敢有异议。 散朝后,英国公被单独留下。 新帝疾步行来,神色漠然:“你的女儿,孤还给你了。” 清早入宫时,他与同僚看见有辆马车从宣化门驶出,往街坊而去,英国公顿时恍然大悟。 然而还未等他谢恩,新帝就已转身离去。 霍珣没有传辇,拾级而下,一百多级石阶,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心口痛得越来越厉害,比以往要剧烈十倍百倍,霍珣嗤笑一声,一个冷漠无情的女人罢了,也值得他为此伤心? 下到最后五级石阶,心疼如绞,喉头忽然涌起腥甜。 他吐出一口鲜血,笔直地栽倒下去。 身后,褚叡疾步赶来,高呼道:“快扶住陛下!” 便是从这天起,新帝旧疾加重,开始缠绵病榻。 …… 巳时末,马车抵达云栖寺,秋露扶苏慕宜下车,严郁帮忙把东西搬进寮房,布置打点好。 苏慕宜柔声向他道谢,并邀请他留下吃一盏热茶再走。 -- 第46页 严郁摇头,“多谢苏娘子好意,臣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将来若有机会,再来拜访苏娘子。” 想了片刻,苏慕宜立即明白过来,他马上要被派去漠北打仗了。 少年郎不过十八九岁,却已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 她心中自是钦佩不已,笑着道:“严小将军应是要去漠北了吧?沙场凶险万分,务必多留个心眼,注意安全。” “臣不怕北戎人,一帮没骨气的杂碎。”严郁紧握手中佩刀,又道,“陛下吩咐说,不会再派人看守苏娘子,但苏娘子不能离开云栖寺。若有想见之人,需与寺里住持说明,方能见面。” 苏慕宜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安排,缓了片刻,才道:“烦请小将军帮忙捎句话,多谢陛下成全妾的心愿。” “臣会将话带到。”严郁与她抱拳道别,“苏娘子务必珍重。” 苏慕宜送他出了小院,便转身回寮房,走出数步,忽被他出声唤住。 “苏娘子。”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缰绳,神色愧疚,“之前的事,臣很抱歉。” “什么事?”苏慕宜不明所以。 她当真并未察觉自己的恶意,严郁说:“无事,山路颠簸,臣着急赶路,委屈苏娘子了。” 苏慕宜和善地笑着道:“小将军快回去罢,莫要耽误了公务。” 严郁最后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山风拂面,带着清新幽香,他终于明白为何素来冷淡的主上会对这样一个女子动心。 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因为,她温柔包容,善解人意,就像盛放宝剑的剑鞘。 只可惜,他们的缘分终究还是断在此处。 谁也不知,那夜偏殿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敢多问半句。 严郁回宫时,恰好撞见薛明姝从紫宸殿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场。 “县主怎么了?” “阿郁,你快去看看兄长。”薛明姝哽咽着道,“他刚刚摔了一跤,跌下石阶,还吐血了,现在旧疾发作,便连汤药也不奏效。” 严郁宽慰她几句,快步走入殿内。 宫室内,药香的气息很浓,霍珣靠着软枕半坐,面容惨白,眸底却一片猩红。 严郁单膝下跪行军礼,“陛下的病情为何突然严重了?臣分明听羽林卫大将军说过,您的旧疾已有好转。” “无事,最近太过操劳,歇上一阵便能恢复。”霍珣疲倦地挥手,“你明日就要启程回漠北了,今天好好陪明姝叙叙旧,退下罢。” “陛下,苏娘子托臣捎话……” 还未说话,霍珣骤然暴怒,厉声道:“再多说一个字,现在就给孤滚去漠北!” 严郁却不畏惧,定住心神,沉声道:“苏娘子说,感谢陛下成全。” 又是这句话!字字诛心,她果然知道怎么往他心上扎刀子才是最痛的! 霍珣闭上眼,缓了良久,才压制住心间磅礴怒意,用微弱的声音说:“阿郁,去见见明姝罢,让她莫要伤心了,孤没事的。” 担心薛明姝伤心过度,严郁也不敢久留,叮嘱太医令几句,便退了下去。 待殿内恢复阒静,年轻医官哆哆嗦嗦呈上汤药,一旁,太医令颤声劝道:“陛下,先将药喝了吧。” 霍珣沉默不语,自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挥手屏退众人。 他想一个人安静待会儿,想让该死的心不要再这么绞疼了。 衔蝉奴走过来,乖巧地钻到主人怀里,霍珣伸手抚摸那颗小脑袋:“衔蝉奴,你要乖乖的。” 狸奴喵喵叫唤两声,以示回应。 他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那柔软皮毛,再未出声。 云栖寺,春光明媚,草长莺飞,身处这样的环境,苏慕宜自然心情愉悦许多,将那些不快抛诸脑后。 刚用过午膳,便有比丘尼前来相告,说是英国公夫妇来寺里捐香火钱,稍后会来后山探望。 苏慕宜大喜过望,对秋露道:“我们快些收拾一下,免得到时被阿娘嫌弃。” 秋露笑道:“夫人哪里舍得说小娘子呀,疼您还来不及呢。” 简单收拾了下,英国公夫妇如约到来,秋露忙去煮茶招待。 “你看阿慕,瘦了许多呢。”沈氏对丈夫说道。 英国公颔首,“这云栖寺建在山里,清幽僻静,风景怡人,阿慕可要好好将养。” “女儿知道了。”苏慕宜含笑道,“我好久不见阿娘,可否先请爹爹回避一下,容我与阿娘说几句体己话?” 英国公亦笑:“好好,爹爹这就走,去后山转转。” 待父亲离开后,苏慕宜亲昵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沈氏慈爱地道:“明日,阿娘会托人送补品过来,都是商号从各地采买来的,你尽管放开了吃。” 苏慕宜凑近沈氏耳畔,低声道:“阿娘,你能帮我弄一碗避子汤吗?今天就要。” 闻言,沈氏收起笑意,神色瞬息万变。 担心有宫中耳目监视,英国公夫妇并未久留,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下山了。 将近黄昏,一位老妪叩开小院柴扉,送来红木食盒。 苏慕宜向她道谢,提着食盒回到寮屋,取出热气腾腾的汤药,悄悄喝了下去。 此后,一连小半月,沈氏常来探视,时不时与她说起近况。 -- 第47页 漠北在打仗,天子下令节俭用度,缩减开支,以支援前线,便连今年的千秋节也不准备大张旗鼓操办,只简单设宴。 据西境商号发回的消息,舒弥国君已决定派七公主前来大燕和亲,只待漠北战事一停,就命令送嫁队伍出发。 “阿慕,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沈氏叮嘱她,“等阿娘找来假死药,就把你接出云栖寺,随商队去西境好不好?阿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看胡人表演百戏了。” 苏慕宜握住母亲的手,“一切都听阿娘的安排。” 二月十九,这天落了场大雨,秋露提回斋饭,面带犹豫,欲言而止。 “怎么。”苏慕宜问她,“又打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小娘子,没什么,快用午膳吧。” 苏慕宜望着她的杏眸,“秋露,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秋露拼命摇头,奈何她穷追不舍,最后只好说:“小娘子,奴说了,您可别生气。” “那位陛下还在病着呢,这都有大半月了,起初瞒着,后来宫中消息流传出来,据说今日连朝会也没去。” 苏慕宜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秋露忙道:“小娘子,奴知错了,以后再也不在您面前乱嚼舌头,奴真的知道错了。” “傻姑娘,是我非要逼你说的,又不能怪你。”苏慕宜打开食盒,将素斋端出来,摆到食案上,“快来吃饭吧。” 他是病是好,是死是生,都与她无关了。 病了,就该好好喝药,请医官问诊,而不是一味赌气,放任病情越来越严重。 支摘窗外,传来轻微叫唤声,秋露过去看了眼,对她道:“小娘子,前几天那只狸花猫又来了。” 苏慕宜说:“给它分一点饭菜,放在窗下吧。” …… 春雨拍打屋檐,叮当作响,殿内药香气息浓郁不散,霍珣抱着狸奴,冷冷道:“今日还是什么也没吃吗?” 小內侍瑟瑟发抖,跪地请罪:“回陛下的话,臣喂了,但是狸奴不肯吃。” “就不会拿东西逗弄它,哄它吃上一些?” 小內侍以额触地,“臣失责,求陛下恕罪。” 罢了,衔蝉奴年岁已高,偶尔生病也是正常的,霍珣让內侍找来小玩具。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小藤球上。 她还在宫中那会儿,常用这个藤球哄狸奴。 显然,衔蝉奴也注意到了这个小球,定定看着。 霍珣轻摸它的脑袋,“想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作甚,她不会再见你了。” 第26章 三更 一记耳光落下 转眼到了二月底, 狸奴的病仍然没有好转。 霍珣事事亲力亲为,给它喂药喂食,安抚梳毛, 从不假他人之手。 小家伙一日日消瘦下去,抱在手里, 明显感觉到份量轻了许多。 宫外请来的兽医委婉告诉他,狸奴如今年岁,相当于将近耄耋的老者, 如果这次没能撑过去,便当真凶险了。 原以为天子会因此大怒,霍珣却没什么也没说,轻轻抱着怀里的狸奴, 眸中流露出罕见的脆弱。 它把那颗藤球叼回了小窝里, 每晚睡觉,都要紧紧靠着小藤球。 他知道, 在最后时刻, 它想再见一见苏慕宜, 那个女子,曾经温柔耐心地帮它磨平小爪子,给它梳毛, 陪它嬉闹玩耍。 翌日,薛明姝照例过来探望,狸奴无精打采,懒洋洋伏在小女郎膝上晒太阳。 衔蝉奴是她看着长大的, 薛明姝对它的疼爱并不比霍珣少,想了许久,她终究还是说:“兄长, 午后可否陪我出宫踏青?” “明姝,你想好要去哪里,就告诉褚叡,让他给你安排,孤最近腾不出时间。”他重重咳嗽几声,又道,“况且,孤现在这身体,不宜出行。” “我要去云栖寺看千瓣碧桃。” 霍珣嗤笑一声,起身往殿内走去,撂下句:“让褚叡送你去。” “陛下!”薛明姝唤住他,“可是衔蝉奴等不下去了……” “它已经十三岁了,病得这么重,它等不了多久的。”小女郎哭着说,“陛下,您就让衔蝉奴再见见苏娘子,哪怕一面,一面也行。” 又过了很久,薛明姝才等来答复。 他垂眸看着左手处狰狞的伤疤,低声答了一个字,“好。” 玉辂车驶离宫城,往京郊而去。 大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停下,近侍禀道:“陛下,县主,云栖寺到了。” 薛明姝收回心神,勉力笑了一笑:“兄长,听说云栖寺的千瓣碧桃都长在山腰,我先带浮翠去赏花了,稍后再与兄长会合。” 说完,小女郎径自登下马车,携侍女和两个随行护卫,往山腰去了。 狸奴还在昏睡,霍珣害怕惊动它,继续静坐,直到小家伙打了个哈欠醒来,亲昵地蹭他掌心。 “走罢。”他说,“带你去见那个人。” 屋内,苏慕宜正和母亲说着话,忽然闯进来一位比丘尼,双掌合十,“苏娘子,陛下过来了。” 听闻此言,母女两人俱是一惊,沈氏愤怒地起身,要去撵人,“他还有什么脸过来!” 怕母亲冲撞天子,苏慕宜忙拉住她,“阿娘,您莫要冲动,先回避一下,别担心,女儿不会有事的。” 好说歹说,总算把沈氏劝去内室暂避,苏慕宜还没来得及出门接驾,霍珣就抱着狸奴走进来了。 -- 第48页 和从前一样,她躬身行礼,眉眼低敛。 却是霍珣先开口:“衔蝉奴病了,这次,病的很严重。” 他怀里的狸奴看起来病恹恹的,鸳鸯瞳中没有半点神采。 小家伙同样望见了她,高兴地喵呜,声音孱弱,不似从前精神头十足。 霍珣递来狸奴,苏慕宜下意识接过,掂了一下分量,小家伙瘦的很厉害,抱在手里轻飘飘的。 倘若不是有一身蓬松毛发,只怕现在早就病脱相了。 苏慕宜关切地问:“狸奴近来可有在服药?陛下找了兽医为它看诊吗?” “找了,它年岁已高,就怕这次撑不过去。”霍珣凝睇她的面容,缓缓开口。 “宣德十八年,流放漠北途中,孤在雪地里捡到它。那会儿它刚出生不久,被人遗弃了,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孤喂它羊奶,把它养活了,从巴掌大的一团养到到如今,已有整整十三个年头。” “被病痛折磨这么久,它也很累了。”说到这里,霍珣唇边浮上苦笑,“除了孤,它最亲近的便是明姝和你,明姝每天都陪着它,唯有你……” 苏慕宜心中酸楚,轻拍那温软的小身子,“陛下,狸奴定能好转起来的,从今天起,妾会日日烧香祝祷,请求菩萨保佑狸奴平平安安。” 她能为小家伙做的,也只有这些。 “不必,孤平生从不信鬼神之说。”霍珣从她怀里抱过狸奴,“衔蝉奴,该回宫了。” 狸奴自是不愿走,奈何没有力气挣开,轻轻地叫唤了两声,以示抗议。 霍珣故意放慢步子,耐心地等待着。 直至他离开寮房,身后那人仍是一言不发。 廊下,山风拂来,他用小毯子包住狸奴,交给负责照看的內侍,“送它回马车上,莫要受寒。” 小內侍抱着狸奴退下。 霍珣兀自立在廊下,失神良久,最后,他还是走回房中。 苏慕宜没想到他竟会去而复返,吓了一跳,“陛下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又回来? 静默了会儿,霍珣才道:“过去的事,孤向你道歉。”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禁令她惊讶,苏慕宜摇头,“妾并未放在心里,陛下无需介怀。” “是么?”霍珣盯着她的眸子,想从中找出一丝波澜。 然而她目光平静,也是,她压根就不稀罕他这个人,自然也不会在意他的道歉。 这时,内室传来窸窣动静,霍珣欲言又止,到底转身离去。 苏慕宜总算松了口气,去内室找母亲,“阿娘,我就说了吧,不会有事的。” 那天他不惜自伤左手,毁去她留下的牙印,便是要与她断得干干净净。 如果不是狸奴突然重病,霍珣定不会再来找她。 可怜的小家伙,希望它能快点好起来。 第二天,苏慕宜撞见小內侍抱着狸奴,在另一座小院晒太阳,不免吃了一惊。 小內侍向她行礼,而后温言解释道:“苏娘子,山中空气清新,陛下想让狸奴在这里休养。” 云栖寺依山而建,灵气充沛,是个疗养胜地。 苏慕宜叮嘱他:“中贵人记得看好它,莫要跑丢了。” 既然狸奴在这里,那么霍珣还会再来的,她不安地想,希望母亲能尽快找到假死药,好让她顺利从云栖寺脱身。 一天雨夜,她回房休息,望见狸奴躺在罗汉床上,欢快地打滚。 远处,支摘窗开了道缝。 苏慕宜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连忙抱起它,“怎么到处乱跑,快回去罢,莫让山里野兽叼走了。” 甫转身,门口立着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霍珣收了伞,从她手中接过狸奴,抱去给內侍照看,然后又折回来。 “那天,你母亲在屋里,所以有些话,孤还没有说完。” 他步步逼近,直到她退无可退,撑着身后的桌案。 苏慕宜觉察到危险气息,想开口喊人,转念又想,周围肯定早让他清得干干净净了。 霍珣盯着她的眸子,“睡了孤,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样近的距离,令她感到害怕,苏慕宜问他:“妾究竟要怎么做,陛下才会满意?” 欠他的,她想还回去,是他非得拦着。 “衔蝉奴一向与你亲近,孤想让你回宫陪着它。” “这不可能!”苏慕宜说,“妾既已离开,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霍珣蹙眉,“孤会给你名分,贵妃如何?” 以她目前身份,不可能当他的皇后,但也绝不至于委屈她。 “看来是妾一直没能解释清楚。”苏慕再度与他挑明,“妾的心里,并无陛下。暮兰山那夜,已铸成大错,不可再继续错下去。” 霍珣捂住心口,缓了好一阵,才顺过气,“孤脾气不好,你别总说这些。” 这些天,他已经憋到快要内伤了,如果不是衔蝉奴一天天好转,他只怕要气炸肺。 她说的每个字,都能精准下刀子,不扎伤他,决不罢休。 苏慕宜福了福身,“陛下请回罢。” 霍珣握住她的指尖,想挽留,却说不出口。 这小半辈子,他就没对谁低过头。 当年宣德帝恼怒他烧毁生母棺椁,将他贬去漠北,英国公劝他向君父服个软,可他没有。后来,他踩着累累白骨活下来,宣德帝下令召他回京,他自然也不会回。 -- 第49页 这样的人,不能指望他能说出什么低声下气的话。 霍珣虽握着她的手,但没用太大力气,是以苏慕宜轻易就挣脱了,转身往外行去。 既然他不肯走,那么她走便是,把这间屋子让给他。 她着急离开,一不留神被门槛绊倒,霍珣收回心神,忙追过来拉她,两人齐齐摔倒在地砖上。 好在有他当肉垫,她没有真的伤到。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又回到暮兰山那个夜里。 鬼使神差地,他抬头啄吻了下那娇嫩唇瓣,尽量放柔声音,试图与她缓和,“别生气了,孤以后……” 蓦地,一记耳光落下,指甲勾破眼尾肌肤,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霍珣只觉左脸火辣辣地疼,嘴里尝出一丝铁锈味。 第27章 兖州 两更合一 霍珣平生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而且这女子看似娇弱,气力还不小,打得他嘴里血腥味都冒出来了。 若说没有愤怒, 那定是假的,他脸色铁青, 拼命忍着没有发火。 然而,苏慕宜近乎崩溃,“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那天夜里是我做得不对,我现在还给你可以吗?” 她一边抽泣,一边扯自己的衣裳,霍珣忙按住她的手, 厉声道:“冷静点!” 苏慕宜哽咽着道, “你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这件事么?” 既然不是想睡她,那为何又要三番两次来云栖寺。 霍珣意识到某处起了变化, 喑哑着嗓子道, “听话, 你别乱动了。” 很快,苏慕宜也发现了异样,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稍稍冷静了点儿,后知后觉地想,她刚才扇了霍珣一记耳光? 她长这么大,头一回打人, 竟是把霍珣给打了,以这男人的暴躁脾气,待会儿大概得撕碎她。 霍珣起身站定, 抬袖拭去唇边血迹,肃着脸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擦泪。” 他忍不住轻薄了她不假,扇他一掌还不够解气,至于哭得这么伤心么? 苏慕宜却不肯接,霍珣故意吓唬她:“想让孤给你擦” 她只好接了过去,攥在手里。 霍珣第一次觉得无力,他不能对她发火,也绝不允许她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们好好谈谈吧。”他心平气和地与她说,“孤反悔了,不管怎么样,都会带你回去。” 苏慕宜睁大双眸,不敢置信,身为一国之君,他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呢! “你可以提条件,除了不回宫这一点,其余的孤都可以答应你。”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只觉浑身脱力,喃喃道:“陛下坐拥九州,为什么非要执着于此?” 霍珣说:“因为接近你,可以舒缓孤的旧疾。”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敢情她还是颗行走的药丸不成?苏慕宜又气又好笑,分明是因为这狗男人对她起了兴趣,她却屡次拂他面子,所以他才不肯轻易放手。 见她抿着唇不做声,霍珣又道:“你也可以不同意,反正,孤会继续过来,直到你点头同意为止。” 他竟然还要来!苏慕宜心中一下乱了。 阿娘还没找到假死药,倘若他不管不顾强来,该如何反抗?她还有家人,没法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不如先假意应承,为自己争取有利条件,等阿娘打点好一切,到时直接跑路,如此也不必牵连英国公府。 苏慕宜反问他:“陛下已反悔过一次了,方才说的话当真能作数?” “作数。” “那好,妾有三个条件。其一,陛下不能阻止妾见家人,更不得以家人来要挟妾;其二,陛下不能再侵犯妾;其三,妾不要任何名分。” “孤答应你。”霍珣解下配在腰间的匕首,抛给她,“要是孤再敢轻薄你,你就拿这匕首防身。” 他不忘补充道:“下次记得,别往脸上招呼了,打人不打脸。” 苏慕宜接住匕首,冷冷道:“陛下打算何时回宫?” “先不回宫。”霍珣道,“明日随孤动身去兖州。” 兖州离京不过百里,屯有重兵拱卫帝都,当初漠北军势如破竹南下时,便是前任兖州刺史拼死抵挡,生生拖延住了漠北军两日。 此事也成了霍珣心里的一根刺,践祚后,他大肆清洗兖州兵营,前后共计杀了十来位武将,提拔信任的漠北将领担任新刺史。 此去兖州巡视兵营,不如将她带上,兴许能缓和一下两人剑拔弩张的关系。 翌日,沈氏照例到云栖寺探望,得知苏慕宜已经被霍珣带走了。 沈氏忙问:“陛下没有欺负小姐吧?” 秋露摇头,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陛下和小娘子待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期间传出争吵声,她想闯进去,却被褚将军拦下。 后来,等陛下再出来时,衣衫倒是齐整,脸上却多了五道指痕,清晰可见。 沈氏大惊:“你是说,阿慕把陛下给打了?” 以新帝的暴戾脾气,必定重责阿慕了,一想到此,沈氏的心揪了起来。 秋露点头,“不过陛下也没生气,昨晚宿在旁边那座小院,今儿一早,就动身去了兖州。小娘子让奴留下给您和英国公带话,不必担心,她可以自保。” 沈氏回到家中,恰好英国公在庭院里练剑,见妻子提着补品回来,不由诧异,“怎么没把东西给阿慕?” -- 第50页 她将补品扔到桌上,“你教的好徒弟,把阿慕带去兖州了,看样子他是不打算放过我的女儿。” “啊?” 沈氏又道:“还好阿慕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多少解了点气。” 英国公怅然望天,这都是些什么事。 …… 刺史府外,兖州刺史傅微安携上下官吏等候多时,见新帝下车,纷纷跪地行礼。 稍后还有接风宴,顾虑到苏慕宜舟车劳顿大半日,霍珣便没有让她作陪,吩咐侍女送她回房歇息。 趁他还未回来,苏慕宜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换好衣裳往内室行去。 她摸出匕首,揣在袖中,既然与霍珣答应了自己的条件,今后她不会再忍气吞声。 至于他会不会恼怒,那不是她该考虑的。 外间传来脚步声,有人疾步行来,笑着道:“苏娘子睡下了吗?我奉陛下之命,前来送些东西。” 来者是个妙龄女郎,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眼英挺,着一身戎装。 苏慕宜向她见礼,“不知姑娘当如何称呼?” “我姓傅,名唤新月,家父乃是兖州刺史傅微安。”自报完身份,傅新月放下食盒,“苏娘子坐了大半天马车,想来定是疲乏,若没有胃口用饭,捡几样喜欢菜垫垫肚子吧。” 这姑娘说话爽朗,举止落落大方,苏慕宜自是不与她见外,温婉笑着道:“有劳傅姑娘了。” “我不过走一趟罢了,不敢抢占功劳,都是陛下的心意。”傅新月向她抱拳,“夜已深,便不打扰苏娘子歇息了,外间会有侍女值夜,尽管使唤。” 苏慕宜送她出门,回到房中,打开食盒,里头盛着的都是她平素喜爱的那几道菜。 她并不饿,于是把食盒给了门外的小侍女,让她们分着吃了,避免浪费。 亥时,霍珣回到小院,屋里仅点着一盏烛台照明,苏慕宜却还没有安置,警惕地盯着他。 他笑了笑,问:“怎么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罗汉床,请陛下让傅刺史另外安排房间。”苏慕宜提醒他,“陛下已经失信过一次了,切记不可有第二次。” 笑意凝在唇边,霍珣面色僵了片刻,才道:“你睡吧,孤这就走。” 说完,他当真立刻转身出门了。 袖子里藏着他给的匕首,若方才他还敢往前多走半步,恐怕她就要拔刀相向了。 霍珣嗤笑一声,去花厅寻傅刺史了。 担心他去而复返,苏慕宜提心胆吊了小半宿,直到日上三竿,她才起床。 侍女入内伺候盥洗,笑着道:“苏娘子可算醒来了,傅姑娘在花厅等了快有一个时辰呢,说是想请苏娘子一同外出游玩。” 她对这位傅姑娘还挺有好感的,便没有拒绝。 收拾齐整出去,傅新月正在花厅等候,今日她穿了件胡服,做男子打扮,越发英姿飒爽。 苏慕宜看了看自己的襦裙,觉得这样出门似乎有点儿不太方便,傅新月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着提议:“苏娘子需要换身衣裳吗?我那里还有件没穿过的胡服。” “如此甚好,有劳傅姑娘了。” 傅新月领着她去了自己屋里,苏慕宜换上胡服,又借了根木簪将头发绾好,这才与她一道出门。 兖州地处靖安西北方向,是连接北地诸州的重要交通要塞,往来货商络绎不绝,集市上兜售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小东西。 两人逛了一阵,苏慕宜问她:“妾收了傅姑娘的胡服,想送傅姑娘一样回礼,却不知傅姑娘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首饰。” 听她这么说,傅新月连忙摆手:“我平素在军中走动,自是用不上这些,苏娘子若有心,不如请我吃顿晚膳吧。” 仔细想来,傅家女郎的确甚少用女儿家的物件,苏慕宜便不勉强了,与她去了街边一座临水的小饭馆。 用过晚膳出来,落日西斜,暮色四合,周围又支起不少小摊,傅新月解释道:“”兖州不比靖安,夜里没有宵禁,允许摊贩们做点小生意。 苏慕宜莞尔:“挺好的,我从没逛过这么繁华的夜市呢。” “苏娘子若是喜欢,刚这几日我得空,随时都能带苏娘子过来逛。” 说着,傅新月带她走到卖陶俑的小摊前,“这些都是兖州一带的特产。” 小陶俑捏得栩栩如生,上了彩釉,苏慕宜看得目不暇接,守摊的老妪说道:“两位小娘子若是喜欢,便买些回去罢。” 那老妪怀里抱着不会走路的小孙子,看起来生活清贫,苏慕宜解开钱袋,还未掏钱,便听见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快让开!快让开!这匹马受惊了!” 一匹枣红马狂奔而来,沿途撞翻了不少的小摊,傅新月心中暗道不妙,迅速把苏慕宜推到一侧,然后抱起那老妪和幼童,闪躲到另一侧。 至于那摆满陶俑的小摊,已经没法挽救了。 正在这时,一道玄色身影飞扑上来,稳稳当当落在马背上,紧牵缰绳,及时制住了发狂的马。 枣红马抬起双蹄,长嘶一声,距离小摊不过方寸距离。 苏慕宜吃惊地目睹这一切,很快,那人跃下马背,对着身后赶来的小吏道:“是谁将它放出来的!倘若伤了百姓,何人担待得起!” 陪同的小吏们哪敢答话,哆哆嗦嗦跪了一地,霍珣冷着脸道:“该问责问责,该赔钱赔钱,不得含糊。” -- 第51页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傅新月出声唤道:“主上。” 霍珣回头,只见傅新月松开怀里护着的祖孙,指了指另一侧,示意他遮雨棚子后头站了个人。 单看那窈窕身形,霍珣便认出来了。他压住心头怒意,缓和神色,下意识朝她伸出手,“吓到没有?” 苏慕宜摇头,往后连退两步,不动声色避开他。 她并未被马吓到,反倒是被他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语气惊到了,分明刚才还在发火,眨眼又和颜悦色与她说话了。 见她不愿领好意,霍珣只好将手负在身后,“回去罢,傅姑娘也一起。” 回到刺史府,已是掌灯时分,傅刺史听爱女提起这茬事,诚惶诚恐前来告罪,并说定会严惩那些看管不严的小吏。 “这马乃是从西境引入的战马,体格力量都远在寻常品种之上,损坏了多个小摊不说,若是撞到人,少则轻伤,重则殒命。” 霍珣沉吟,“傅刺史,此事与你无直接关系,是那些驯马的小吏看守不力。” “臣御下无方,请陛下降罪。”傅刺史抱拳。 他素来清楚这位长辈的脾性,严苛死板,若不转移话题,必定会继续告罪下去。 “傅叔叔,孤记得,傅姑娘今年应当十九岁了。”他换了口吻,温言道,“不知傅叔叔可有替她相看夫家?” “臣这个女儿,素来有主见,不愿嫁人,只求留在军中任职。”傅刺史道,“臣也被她磨的没了脾气,只能任由她自己折腾。” “傅姑娘的武艺胆识远胜男儿,能得此良将,是孤的福气。” 傅刺史忙道:“陛下此言,实在是折煞臣了。” 霍珣笑着说,“天色已晚,孤也该回去了。” 思索一阵,他还是去了苏慕宜的小院。 她刚出浴,见他走来,立时去摸匕首。 霍珣识趣地立在门口,对她道:“等孤闲下来,一起去逛夜市怎么样?” 苏慕宜想也不想便拒绝,“妾身子不舒服,不太想去。” 身子不舒服是假,想躲着他才是真,霍珣佯装失望叹气,“那好吧。” 他没有继续纠缠,快步离去。 -------------- 又过两天,傅新月听说天子要启程回京,主动找到苏慕宜,问她要不要去看河灯,“兖州历来有放河灯祈福的风俗,苏娘子既然来了,不妨见识见识。” 相处下来,苏慕宜觉得与傅家姑娘还挺投缘,毫无犹豫应允下来,并提前准备了小礼物送她。 是从沈家商号买来的玉容膏,睡前擦在脸上,美颜养肤效果甚好。纵然傅新月平素不常装扮,但这香膏使用起来甚是方便,也许能讨她喜欢。 傍晚,两位女郎乘马车出门,往护城河边的那处码头去了。 哪曾想,还未登船,一名兵士骑马而来,截下傅新月,“姑娘,北营里出了点事,刺史请您速速赶去处理。” 傅新月并未料到会有这出意外,拧着眉头,“我不是与父亲说好了,今晚不谈公务吗?” 那兵士抱拳,语气坚定:“事情紧急,请姑娘尽快赶去北营。” 踌躇片刻,傅新月面露愧色,看向苏慕宜:“苏娘子,实在抱歉,父亲临时召见,我得失陪了。这小舟我已付过钱,你若是想看河灯,便让船家带你去,若不想看了,我让亲卫护送你回去。” 钱都付了,岂有浪费的道理,苏慕宜道:“傅姑娘先去忙吧,我待会儿再回府,城中治安很好,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傅新月留了两个亲卫给她,翻身上马,一边询问公务,一边与那亲卫往城北去了。 小舟晃晃悠悠划了过来,苏慕宜登船,赫然望见船舱里坐着一个男子,正是数天未见的霍珣。 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陛下故意支走傅姑娘,又抢了妾的小舟,究竟想做什么?” “孤明日就得回京,傅刺史说,兖州护城河的花灯夜景不错。”霍珣唇角微挑,“孤来看河灯。” 他看个鬼的河灯!苏慕宜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便要下船。 然而小舟离岸已有半丈,想回也回不去了。 “每次见到孤,都气鼓鼓的,像只炸了毛的狸奴。”霍珣打量她,“就不能平心静气,与孤说一说话?” 他也就对衔蝉奴和她这般耐心过,若换成旁的女子,早就懒得哄了。 她没法上岸,又不想跳湖游回码头,苏慕宜无奈地道:“陛下想说什么?”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鎏金酒盏,眼角眉梢透露出风流意味,“河面风大,先进来罢。” 苏慕宜当然不会进去,若他饮醉了,只怕又要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见她久久没有动作,霍珣搁下酒盏,“那孤出来和你说?” 诚然,夜里风大,略有些冷,苏慕宜到底进了船舱,与他相对而坐,“陛下现在可以说了。” 一泓残月倒映在幽深的湖水中,四周静谧,他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加快。 “你的闺名分明是慕宜二字,为何英国公唤你阿慕?” 苏慕宜答道:“妾的母亲,名字里便有一个宜字,为了避讳,家人便唤妾阿慕。” “那孤可以这样唤吗?”霍珣看着她,“阿慕。” 分明不久之前,他还想尽法子欺辱她,令她难堪,眼下却又亲昵地唤她小名? -- 第52页 她自是不稀罕这点温情,“若妾没有记错,去岁在清泉行宫,陛下曾告诫妾,不必枉费心思攀附陛下。” 霍珣岂能听不出拒绝之意?她拿他亲口说过的话堵回来,他压根无力反驳。 船舱内,气氛越来越压抑,苏慕宜轻声道:“妾有些不舒服,想去外头吹吹风,请陛下恕罪。” 说完,也不待他点头同意,径自起身去了船头。 霍珣执起酒盏,晃了晃,唇边浮上一抹苦笑,还挺记仇的。他对她是不好,利用她,羞辱她,现在想缓和关系,都不知从何做起。 夜里掠过湖面,挟卷水汽,寒凉刺骨,他看着那抹纤弱背影,饮尽杯中酒,解下氅衣出去。 见他走来,苏慕宜微有些不安,恰巧今夜忘记带匕首防身,心中愈加慌乱起来。 霍珣冷着脸,将氅衣递给她。 不巧这时,小舟晃了一下,他本就带着浅浅醉意,足下不稳,向她跌去。 苏慕仪下意识抬手将他推开,却不想用力过猛,直接把他推下了湖。 只余那件氅衣,孤零零飘落风中,掉在船头。 巨大的落水声响起,她旋即反应过来,“陛下?” 苏慕宜急忙取下挂在船头的防风灯笼照明,除了湖面漾开的一圈圈涟漪,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他会不会凫水?突然掉到湖里,会不会诱发他的心疾?她是不喜与他接触,但也没想过要失手害死他…… 杂七杂八的念头涌上心间,苏慕宜正要喊附近的船家救人,忽然,哗啦一声,霍珣破水而出,苍白的脸庞挂着细碎水珠,眼尾晕开一妖冶猩红,看起来似是水底浮上来的精怪。 不待他开口,苏慕宜急忙伸手将他拉上小舟。 霍珣衣衫湿透,袍摆滴答流水。 她迅速为他披上氅衣保暖,扶他去船舱坐下,担忧地问:“陛下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看来这女子还是关心他的死活,霍珣很是受用,佯装颦眉:“心口疼。” 果然,他的心疾又犯了,苏慕宜手忙脚乱帮他找药,“陛下今夜随身带药了吗?” “带了,方才落水,掉湖里去了。” 苏慕宜目瞪口呆,这可怎么是好?耽搁了好一会儿,盛药的小瓷瓶恐怕早就沉到湖底了,便是想捞,也捞不上来。 情急之下,她心生一计,起身往船头行去,“陛下再忍一忍,妾马上将小舟划去岸边,请褚将军送药过来。” 他不可能单独出来,属下必定就在岸边等候,说不定有备用药丸。 见她要走,霍珣忙拽住她的衣袂,低声道:“恐怕不成,孤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啊?”苏慕宜大惊失色。 他看起来的确不太好,面上血色全无,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往外冒寒气。 “很冷。”他说,“有暖炉吗?” 眼下已是暮春,虽然夜里气温偏低,但也没有冷到要用暖炉的地步。 见她摇头,霍珣重重喘气,“太医令说过,孤受不得寒,现下心口越来越疼了。” 说着,眉心几乎拧成一个川字,流露出痛楚神色。 现下哪有什么取暖的好法子?苏慕宜脱了披帛给他加盖上,“陛下觉得好些了吗?” 霍珣怔了怔,就这?薄薄一层轻纱,盖着还不如不盖! 他原也不冷,存心哄骗她抱住自己罢了,谁能料到,她完全不上道,根本就没领会。 霍珣低叹一口气,正要出声,忽然,数支利箭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将她压在身下护住,羽箭几乎贴着头顶飞过去,堪堪只差半寸。 第28章 刺杀 “别伤她!” 是有人趁着夜色行刺。 很快, 又有数支羽箭从河岸左侧的小林子里射出来,往来游船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吓到,怕被误伤, 纷纷划船躲避,河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别怕。”霍珣低声对身下的苏慕宜说, “禁军很快就能抓到他们的。” 她点了点头,心子狂跳,好好儿的,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莫不成又是承安帝的旧臣想杀他? 周围动静大作,有几艘小船撞在一起,游湖的行人发出惊叫。 便是在这阵喧闹声中,霍珣捕捉到异常, 抱着她就地一滚。 明晃晃的刀刃穿透船篷, 刺向两人刚才所在的方位。 “他们泅渡过来了。”说着,霍珣迅速将她拉起来, 拔刀出鞘。 若他一人, 应付这些死士绰绰有余, 可他身边还有苏慕宜。 “别怕,跟着孤。”他握住那柔荑,忽然后悔将她带上这艘小舟。 看来这些人早就摸清他的行踪, 一波放暗箭伤他,一波凫水过来与他肉搏。 现如今,岸边林子里的刺客已被禁军拿下,只有水里还藏着死士, 却不知具体人数。 苏慕宜没说话,只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眼下情况紧急, 她不能拖他后腿。 陆续有死士试图从船头爬上来,都被霍珣砍断喉咙,踹入水里。 他的刀法又快又狠,不多做纠缠,力求一击毙命,幽深湖水被染成红色。 毕竟孤身应战,又要提防误伤苏慕宜,他略微心力不济,一个疏忽,便有刺客从船尾爬了上来。 那刺客蒙着面,身量高大,看不清样貌,躲过他的刀,看准时机,伸手就去拽他被他护在怀里的苏慕宜。 -- 第53页 便在此时,另一个幸存的刺客登上小舟,挥刀砍在他左肩后方。 刀刃穿破皮肉的声音分外清晰,苏慕宜惊道:“陛下! 霍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高个刺客用生硬的中原话骂道:“他娘的燕狗,再不松手,老子直接送你的女人归西。” 霍珣听出来了,是北戎死士。 两人前后夹击,怕那胡人真的伤到苏慕宜,霍珣只能松开手,用胡语说道:“你别伤害她。” 高个胡人将苏慕宜挟持去了船尾,马刀横在她颈间,“放下你的刀,跪下来,老子也许还能饶这女人一命。” 霍珣眸光幽深,紧抿薄唇。 刀刃又往那雪白的脖颈逼近一分,若是再不收手,就要割破肌肤了。 “别伤她!”霍珣厉声道。 说着,他果真丢了刀,缓缓地单膝下跪。 北戎六部教他压着打了这么多年,现在他却卑微下贱地跪在了北戎人面前,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一朝扬眉吐气,难免得意,身后的矮个胡人一脚踏在他左肩,将他往下狠踩,“丢了刀,好好跪着,向长生天告罪。” 伤口撕心裂肺地疼,霍珣却没什么表情,丢开刀,继续用胡语和他们交涉:“你们放了她,她只是个船娘。” “骗谁呢燕狗!一个船娘,值得你不要命地去护着?”矮个胡人啐他一口,“老子要先砍了你的两条胳膊,再剁了你的两条腿,削成人棍,献祭给长生天,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说着,他当真往霍珣右臂砍了一刀。 苏慕宜惊惧不已,忽被人捂住嘴,高个胡人用中原话说道:“小美人儿,别吵,不然他死得更快。” 须臾,一支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将那胡人的太阳穴射了个对穿。 横在她颈间的马刀铮然跌落,刺客的尸首跌入河中。 与此同时,霍珣捡回佩刀,反手搠入身后那人腹部。 矮个胡人吃痛,拼死还击,却被霍珣抢先躲开,又是一刀,直接送他去见了阎王。 苏慕宜快步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哆嗦着去捂那血流如注的伤口,“陛下、陛下你还好吗?” 他本就落水受了寒,又流了好多血,情况万分凶险。 “阿慕,别怕,你听我说。”他无力地靠在苏慕宜肩上,交代她,“你撕下布条,帮我系在右臂伤口上方,要用力扎紧,兴许能止住血,没事的,褚叡很快就会过来的……” 害怕他一闭眼就醒不来了,苏慕宜一边帮他扎紧伤口,一边带着哭音道:“别睡,先别睡。” 禁军乘小舟正向河中央赶来,确认周围再无危险后,霍珣最后看了眼两岸花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柔声安抚她:“放心,死不了。” “这河灯,还挺好看的,就是伤口有点儿疼……” 说完这句,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苏慕宜先是一怔,而后用力抱住他,浑身发颤,“快醒醒,别睡了。” 然而怀里的人再未给出半点反应。 不久后,褚叡登上小舟,从她怀里接过霍珣,“刺客已伏诛,让苏娘子受惊了,请回罢。” 苏慕宜点了点头,木然起身,只觉面颊冰冰凉凉的,伸手一摸,不知何时竟流了那么多泪。 他分明可以不用管她,直接解决那些北戎人,却义无反顾选择了救她,甚至险些赌上性命。 就算她心中没有男女之情,也会因此有所触动。 …… 因天子遇刺受伤,启程回京的行程便耽搁了下来。 当夜,幸存的死士扛不住刑招供了,说北戎担心大燕与舒弥顺利结盟,探听到燕帝来兖州巡视的消息,于是派死士前来刺杀。 至于提供消息的细作,有胡商,也有中原人,他们埋伏大燕多年,与寻常百姓无异,如果不对暗号,很难分辨出来。 根据死士提供的暗号,傅刺史连夜抓回一批人继续审问,最后竟挖出二十来人,而且还牵涉到几个官吏。 第二天下午,霍珣才苏醒,听傅刺史说了这件事,颦眉道:“怎么这么多?朝中也有人与他们往来?” “北戎人花重金贿赂,那些小吏禁不起诱惑,自从四五年前就暗中为他们提供消息了,瞒得极好,一直没被发现。”傅刺史询问意见,“陛下,犯人们现如今都关押在地牢,当如何处置?” “处死吧,尸首丢去城外乱葬岗喂野狗。”霍珣道,“孤受伤一事,不得声张出去。” 傅刺史颔首,挽留他道:“陛下受了伤,得好生将养,不如在兖州多休养几天再回去。” 霍珣明白他的好意,却说:“傅叔叔你别担心,孤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被这帮杂碎暗算了。” 只是这次,他们胆子肥了,竟然敢深入燕国境内,公然行刺。 送走傅刺史,霍珣趴在罗汉床上,想挪下身子,疼得龇牙咧嘴。 见状,褚叡忙说:“陛下安生躺着吧,郎中说过了,还得卧床养上几天,伤口才能慢慢长起来。” 霍珣沉声道:“她来过了吗?” 褚叡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很快反应过来,“苏娘子昨夜来了一次,今早又来了一次,那时陛下还未苏醒,苏娘子怕惊扰您休息,看了您一眼便回去了。” 不来也好,他心想,现在这样狼狈地趴着,可千万别让她看见了。 -- 第54页 谁曾想,不出半个时辰,苏慕宜便又来了。 霍珣想起身,奈何两处刀伤刚缝合好,稍微动弹一下就疼,只能伏在软枕上与她说话:“昨天的事,没吓到你吧?莫担心,傅刺史已经将那些北戎死士一网打尽了。” 苏慕宜摇头,轻声问:“陛下好些了吗?” 霍珣勾了勾唇角,“好很多了,等明天就回宫。” 闻言,她不免吃了一惊,“明天?” 看他这病恹恹的模样,完全不像能下地走动,如何回京? 苏慕宜想了想,劝说道:“陛下还是等伤好一些,再走罢。” 见她这般关心自己,霍珣自是感动,思忖片刻,道:“那后天走,朝中还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 只差一天,有什么区别?她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劳碌命。 苏慕宜看着他道:“妾很感谢陛下昨夜愿意舍命相救。” 她来找他,竟是为了道谢?也对,她不喜欢他,自然要与他划分得清清楚楚,不能亏欠什么。 过了会儿,霍珣才接话:“他们就是冲着孤来的,昨天晚上就算没有你在场,孤也一样会让他们伤着。再说了,你原本不会出现那艘船上,是孤设计将你骗上去的,既然拉你下水,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苏慕宜沉默地注目他,眸中情绪复杂。 “这帮杂碎想杀掉孤,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孤运气不好,让他们钻了空子而已。”霍珣笑了笑,“孤平生最恨被人威胁了,如果是明姝被他们挟持,孤也会这样做的,所以,你也别有心理负担。” 倘若换做嘉宁县主被劫持,他的确会有同样的做法,因为小姑娘是他母家那边唯一的亲人。 可她苏慕宜,与他无亲无故。 他以为她听不懂胡语,其实她从小学过,自是清楚他和那两个死士的对话。挟持她的死士说,除非他丢了刀跪下求饶,便考虑放过她。 所以,他才会单膝下跪,硬生生受了两刀。 她久久不语,霍珣暗自思忖,他都解释了这么多,难不成,她还在认死理,觉得心有亏欠?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褚叡端着药走进来,“陛下,汤药煎好了。” 霍珣用眼神他放在床边,褚叡会意,将托盘搁在小几上,自觉退了出去。 “你回去休息吧,孤该喝药了。” 他伸手去够那碗汤药,稍微一动,牵连伤口,疼得眉头紧紧拧着。 苏慕宜看在眼里,端起药碗,“妾帮陛下吧。”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她,既然他行动不便,又不喜欢让人近身侍奉,她理应帮他一回。 霍珣却不太相信,“当真?” 下一刻,苏慕宜把白瓷汤匙抵到他唇边,于是他张口,喝了下去。 喂完汤药,她不忘向侍女讨要蜜饯递给他吃,而后才起身告辞。 即将走出房间时,霍珣忽然唤住她,“等回到京中,你陪孤再去一趟英国公府,孤上次落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她困惑地回眸,望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霍珣故作神秘,唇边带着淡淡笑意,苏慕宜便没有继续追问,“陛下好好养伤。” 他说:“放心,很快就能好起来。” 苏慕宜点头,转身离去。 暖融融的日光照在面庞上,她抬手遮了遮,忽觉得,也许自己从来就没看懂过这个男人。 他暴躁桀骜,待身边人却是极好的,对待从小养大的狸奴就更不必说了。 与贪图享乐的父兄不同,他心中自有一腔抱负,就算北戎屡屡行刺,他也从未退让过半步,不踏平北戎六部,誓不罢休。 转眼,就到了约定回京的日子。 第29章 千秋 “孤要一份贺礼。” 回京那天, 苏慕宜送出准备好的玉容膏,傅新月吃了一惊:“苏娘子怎么还给我备了礼物?” “这香膏使用起来很方便的,每晚睡前擦在脸上, 坚持下来,定能美颜养肤。”苏慕宜笑着道, “感谢傅姑娘这些天的招待,希望傅姑娘能尽快来靖安,好让妾也做一回东道主。” 傅新月收下香膏, 说道:“等今年年关,我一定随父亲进京,到时再去拜访苏娘子。” 与她挥手作别后,苏慕宜登上马车。 因天子有伤在身, 车厢便做了些处理, 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毡,用来减震。 好在沿途一路官道平坦, 并不颠簸。 过了会儿, 霍珣忽然颦眉, 面露痛楚。 苏慕宜觑见,忙问:“陛下怎么了?” “伤口疼。” 这次,霍珣倒没有说谎话, 他着急回京处理朝政,伤口还没开始长好,便下地走动,当然疼得厉害。 见他也不像是装的, 苏慕宜又问:“陛下要不要停下歇会儿?” 霍珣却道:“无事,继续行车,小案上放着止疼药粉, 能否烦请你帮忙上个药?” 若她实在不愿,也无妨,叫褚叡过来便是。 犹豫一瞬,苏慕宜应允下来,轻轻帮他褪去上衣。 他浑身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前胸后背疤痕交错,多是旧伤。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身上怎会没有伤。 苏慕宜把止疼药粉撒在左肩后方的伤口处,重新缠好纱布,然后又去解缠在他右臂的纱布。 右臂这一刀砍得深,虽然已经缝合起来了,但还在缓缓渗血。 -- 第55页 苏慕宜看得触目惊心,却听见他云淡风轻地道:“没伤到经脉,养上一阵,就能好起来了。” 帮他整理好衣裳,苏慕宜还是好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段时日,陛下先安心养伤吧。” 这恐怕是自闹翻以来,她说过最温柔体贴的话了,霍珣眼底多了点笑意,“好。” 他就知道,这女子心地柔软,假以时日,徐徐图之,定能哄她回心转意。 她都正大光明看过他的身子了,霍珣自然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没有再趁机提要求。 傍晚时分,天子抵达宫中。 苏慕宜原以为自己要去紫宸殿侍疾,毕竟霍珣也是为了救她,才硬生生扛下两刀没有立即还手。 然而,余泓却将她送回了长秋殿,解释道:“陛下说,最近身体不便,苏娘子先在长秋殿住下,如有吩咐,尽管使唤臣去做。” 他何时变得这般为她考虑了?苏慕宜有些惊讶,转念又想,医官和內侍定然会将他照顾好,也无需她前去添乱。 回到阔别已久的长秋殿,秋露迎上来,“奴等了好几日,小娘子可算回来了!” 主仆两人还未来得及叙话,平日负责照看狸奴的小內侍走来,向苏慕宜行礼,“苏娘子,陛下说这些天要静养,怕狸奴闹腾,先想放在您这里养着,等过段时间再接回去。” 按理说,霍珣应该把它交给嘉宁县主才是。 小內侍看出她在想什么,旋即又解释道:“嘉宁县主在京中的官邸已修建好,如今县主不宿在宫中,多少有些不便。” 既然这样,苏慕宜也不好再拒绝,接过狸奴,“有劳中贵人。” 內侍回去复命,她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温柔的笑着道:“可算胖回来了些,以后千万好好儿的,莫要再生病。” 狸奴喵呜一声,便算是回应了。 翌日,嘉宁县主入宫探视天子,之后来长秋殿拜访。 苏慕宜客气地招待她,小女郎落座后,神色犹疑,想问话,却又不太好意思。 “县主是想问陛下为何受伤吗?”苏慕宜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担心影响与舒弥国结盟,霍珣下令封锁他在兖州遇刺的消息,是以小姑娘并不知情。 “苏娘子,如果你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的,我差不多猜到了,一定是让那帮胡虏伤的。”小姑娘愤愤地道,“那帮胡虏从来就没有死心,他们以为伤了兄长,就能恐吓到大燕百姓,所以才会接二连三使这些阴诡手段。” 苏慕宜与她说:“县主心中知道便好,切记不可外传,陛下他不希望此事泄露出去。” 薛明姝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时,秋露奉上点心,“县主请用点心。” 小姑娘拿起一块,尝了下味道,由衷夸赞,“是这位姐姐的手艺吗?可比尚食局要好多啦!” 秋露含笑道:“是我们家小娘子做的。” 薛明姝崇拜地看向她,“苏娘子,你真厉害,骑射本领过人,还会做好吃的点心。” “县主谬赞了。”苏慕宜说,“都是妾的母亲教得好。” 见薛明姝甚是喜欢,她让秋露一起包好,送给小姑娘带回去。 --------------- 已是暮春时节,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 霍珣那边一直没传出什么消息,苏慕宜原想着,要不要带上狸奴去探望,转念回忆起他过去欺辱恐吓自己的恶劣行径,便又打消念头。 她帮忙照看狸奴,应该也算回报他了吧。 紫宸殿,余泓战战兢兢当差,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烦躁不安的天子。 霍珣放下奏疏,“距离孤从兖州回来,过去多久了?” “回陛下的话,已经十二天了。” 整整十二天了,她居然半点表示也没有?一想起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霍珣只觉得无奈又头疼。 分明在小舟上哭得那样伤心,怎么回到宫中,就不对劲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余泓岂会猜不出天子的心思,连忙试探地问:“陛下,狸奴已经送去长秋殿许多天了,陛下要不要去看望一下?” 诚然,把狸奴给她照看也有小半月了,分别这么久,衔蝉奴一定很想他,是时候该去看看它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有了主意,“摆驾长秋殿。” 然而去到长秋殿,却被看门的小侍女告知,苏慕宜正在沐浴。 秋露壮着胆子询问:“陛下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苏娘子么?” 言下之意,她可以代为传话。 霍珣却道:“无事,孤等会儿便是。” 天子不愿走,秋露也不敢开口撵人,低着头立在殿门外,连大气也不敢出。 夜风熏然,吹得檐下铁马相撞,伴随着殿内似有若无的水声,霍珣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早就起了波澜。 细算起来,两人好些天没见过,回宫后,他本想让她直接留在紫宸殿,又怕她心中不情不愿,两人关系再度恶化,便让她回长秋殿继续住。 先不着急,时日还长,慢慢筹谋将来。 正思量着,殿内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秋露,你可以进来了。” 苏慕宜用巾布擦干头发,拨到一侧,抱来衔蝉奴帮它修剪指甲,小家伙爪子利得很,没几日便又长了出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小侍女,而是数日未见的霍珣。 -- 第56页 苏慕宜不免吃了一惊,抱着狸奴向他行礼。 “孤过来看看衔蝉奴。”霍珣寻了把玫瑰椅坐下。 苏慕宜谢恩,温言询问:“陛下的伤好些了吗?” 其实她还是关心他的,只不过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过来探望罢了,霍珣说,“左肩恢复得差不多,右手还没大好,使不上力气,太医令说还得养上个把月。” 苏慕宜走过去,把衔蝉奴递到他怀里,她刚出浴,纵然未施脂粉,仍不失昳丽,眼波流转间,更添一分妩媚。 被那淡淡水汽包裹着,霍珣有点儿心猿意马,左手接过衔蝉奴掂了下,“又长胖了。” “它年纪大了,越发惫懒,你记得多逗它动动。还有,平日喂食也不能太饱,它是有些贪吃的。” 分明是他养的狸奴,却丢给自己照看,好在小家伙乖巧可爱,平日里也可陪她解闷。 苏慕宜道:“妾记下了,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霍珣有心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奈何敏锐察觉到她的淡淡疏离。 “夜深了,不如陛下早些回去歇息罢。”苏慕宜柔声劝说道,“妾听闻陛下近来忙于朝政,想来劳累得很,实在不忍打扰陛下。” 霍珣听出她话中夹带逐客之意,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月末是千秋节。” “妾知晓,今日县主与妾说了。” “明姝何时过来的?” 霍珣暗自心道,怎么短短十来天未见,她还和明姝有来往了呢? “午后过来的,县主在为陛下准备生辰贺礼,请教了妾的侍女一些事情。”苏慕宜答。 自从上次拜访过她后,薛明姝隔三差五便来长秋殿小坐,当然,小姑娘并不是空手来的,每次都会捎上宫外的零嘴儿,分给她和秋露。 作为回报,苏慕宜亲手做点心给她吃,渐渐地,两人也会聊一些其他事情,譬如千秋节。 他的生辰是三月廿六,按照规矩,千秋节当天宫中设宴,朝臣们都要献上贺礼。 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苏慕宜不明所以,眸中流转着困惑。 霍珣耐着性子,继续点拨她:“孤要一份贺礼,须得是你亲手做的,孤喜欢宝蓝色。” 天底下哪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索要生辰礼的?苏慕宜正要回绝,忽见霍珣面带痛苦之色,“陛下怎么了?” “衔蝉奴乱动,碰到右臂伤口了。” 他弄成如今这幅模样病弱模样,与她脱不了干系。 苏慕宜把狸奴抱回来,叹了口气,“好,妾做一个荷包送给陛下吧。” 千秋节这天,京中朝臣与各州刺史入宫为新帝贺寿,呈上贺礼。 傍晚,天子于承明殿设宴,顾念漠北战事未止,宫宴一切从简,不设歌舞助兴,严禁铺张浪费膳食。 霍珣素来不喜这种氛围,坐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宣布散席。 天子离去,赴宴的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这位陛下脾气暴烈,每次进宫面圣,谁不是提心吊胆的呢? 回到紫宸殿,琳琅满目的贺礼堆放在一起,有舒弥国君送来的天山雪莲,也有各州刺史送上的珍奇古玩,霍珣却视若无睹,率先打开一个小匣。 望着那歪歪斜斜的针脚、稀疏不堪的云纹花样,他只觉太阳穴一跳。 满腔欣喜霎时被浇灭。 第30章 往事 覆水难收 夜风拂来, 满室灯火摇曳不定,霍珣略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拿起那个荷包。 仔细一看, 便更丑了,如何能配在身上带出去? 他不禁叹息, 心说,尽管做工粗糙不走心,但好歹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 亲手给他做的第一份礼物,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这样想着,霍珣知足了许多,紧紧握着荷包, 往书架走去。 他按下机栝, 轻微的“扎扎”声过后,最顶层暗格弹了出来, 放着紫檀木匣。 里头盛着一副泛黄的画卷, 一个陈旧的宝蓝色荷包, 上面绣了一个小小的“珣”字。 他再次打开这幅画卷,画中女子怀抱婴孩,面含笑意, 眉眼温柔。 最底下一行小字,落款日期是宣德十年三月廿六。 修长手指缓缓抚过画卷,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阿娘,今日又是阿珣的生辰呢。” 殿内静谧如初, 无人回应。 原来这十数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 霍珣将那个新荷包放了进去,合上木匣, 重新关好暗格。 然后他才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贺礼,大多华而不实,没有什么合心意的,除了英国公送来的一幅字帖。 字迹苍逸遒劲,笔锋凌厉,如有碎金裁玉之势。 霍珣岂会认不出来,这是他母亲的墨宝?母亲出身武将世家,性格疏阔爽朗,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之下入宫,她大抵也会和傅家女郎一样,留在军中做个女将军。 “将这幅字装裱好挂起来。”霍珣吩咐余泓道,“其余的,都清点入库吧。” 余泓以为他要留下一些珍玩,毕竟这紫宸殿委实太素净了些,缺少装饰陈设。 然而,他只要了一副字帖,还不是什么书法名家的帖子,连方印鉴也没有盖。 天子的做法,当真令人捉摸不透,余泓打起精神支使小內侍们一起干活,瞥见霍珣披上氅衣,约莫是要出门。 余泓忙问:“陛下要去长秋殿吗?可要传辇?” -- 第57页 “不必了,你留下盯着他们干活。” 出了紫宸殿,褚叡等候多时,两人一前一后往西苑行去。 见他落在自己身后,霍珣催促他:“跟上来。” 褚叡摸了摸鼻子,“按照宫中规矩,臣必须跟随在陛下后头。” “哪来这么多磨磨唧唧的规矩。”霍珣嘴上嫌弃,唇边却带着笑,“今日可是孤的生辰,允许你破例一回。” 于是,褚叡快步跟上前来,爽朗笑道:“臣领命。” 走到长秋殿,时辰还算早,苏慕宜没有睡,正抱着狸奴坐在灯下看书。 回宫将近一月,霍珣过来的次数并不算多,每次都是坐小会儿,逗弄逗弄狸奴,便离开了。 是以,她过得比以往要舒心一点儿。 繁星密布,残月如钩。 寂静深夜里,殿外传来脚步声,秋露对她道,“小娘子,好像有人过来了,奴去看看。” 苏慕宜没当回事,“兴许是羽林卫巡逻经过此处。” 须臾,秋露再度出声,“奴见过陛下。” 来者居然是霍珣。 苏慕宜放下书,迅速找了件外裳披上,刚系好衣带,他便走了进来,“在看书呢?早点儿安置,明日再看也不迟。” “见过陛下。”她福了福身,想起今日是千秋节,又道,“妾恭祝陛下圣体康健,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1)。” 瞧瞧,便连贺词都这般敷衍不走心。 不过这会儿霍珣心情甚好,温言道,“孤来看看衔蝉奴,好久没见它了。” 既是来探望狸奴,也没有拦着他的道理,苏慕宜递出狸奴。 却不想,小家伙打了个哈欠,又钻回美人怀里,慵懒地望着他。 苏慕宜忙打圆场:“陛下,狸奴可能困了。” 霍珣嘴角抽了抽,尴尬地收回手。 啧,没良心的小东西,不抱就不抱。 正巧桌上摆着盘点心,霍珣看了下,拿起一块。 她还没来得及制止说那是自己吃剩下的,他就已经自顾自送进嘴里。 “你做的吗?蜂蜜放少了,不够甜。” 苏慕宜眼皮微跳,说道,“陛下可以让尚食局另做。” 敢情还记着去岁他挤兑过她的话呢?霍珣假装听不出来,继续把剩下的吃完,终于心满意足,问她:“还记得在兖州刺史府时,孤对你说过的话吗?” 苏慕宜一头雾水:“什么话?” 他说了那么多话,她一时半会儿也想起来究竟是那句。 霍珣默了片刻,提点道:“那天,孤对你说,等过段时间,再去趟英国公府。” 原是这件事,苏慕宜轻轻点头。 霍珣又道:“过几天,朝中休沐,你随孤出宫一趟。” 苏慕宜再度点了点头,要回家,她当然乐意。 这个月初,春闱结果出来,沈家郎君高中探花,阿姐与他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正好回去贺喜。再者,她还得问问母亲,假死药快找到没有。 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这男人对自己态度软化,迂回试探,若是再拖下去,只怕情况不妙。 见她答应下来,霍珣总算放心,拿帕子擦干净指尖沾染的糖霜,准备回紫宸殿。 远处树丛中,望见殿内两道影子一前一后起身,褚叡忙对秋露道,“秋露姑娘,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秋露紧张地握着火折子,“褚将军,奴害怕爆竹。” 褚叡失笑,安抚小侍女,“是烟花,没事的。” 说完,两人分头行动,点燃引信。 甫出门,焰火腾空绽放,苏慕宜吃了一惊,这是在为天子贺寿而放的烟花吗?怎么不在紫宸殿放,跑到长秋殿来了? 霍珣同样惊诧,不是说了简单操办吗?怎么还有人敢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绚烂华丽的光照亮夜空,踌躇许久,最后一朵烟花消失前,苏慕宜终是说了句:“生辰快乐。” 放烟花的动静有些吵闹,霍珣不敢置信,带着欣喜望过来,“你说什么?” 苏慕宜抚了抚狸奴,笑着道:“妾方才说,夜深了,陛下该回去了。” 霍珣抿了抿唇,面上佯装波澜不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对,该回去了,你记得早些安置。” 他肯定没听错,就是那四个字!只是她不好意思再说出口了! 踏着月色回去的路上,见他唇边弧度越来越深,褚叡不解地道:“陛下怎么这么高兴?” 不就是布置了一些烟花助兴吗?难不成他很喜欢?往年在漠北的时候,每次明姝央求他去看烟花,从不见他点头…… 霍珣意味深长地道:“今夜的烟花很好看。” 褚叡摸了把下巴,果然,还真让他猜准了,都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姑娘似的扭捏。 千秋节一过,漠北传回军报,朝廷军大捷,而北戎不可不谓损失惨重,赔上了四万骑兵的性命不说,还接连折损数员大将。 消息传出,燕国上下无不为之欢欣鼓舞,一时间,那位骁勇善战的云麾将军严郁,成了被提及最多的传奇人物。 他年不过二十,就已立下赫赫战功。 薛明姝来长秋殿找狸奴玩耍时,与苏慕宜说起一件事,“苏娘子,我听说陛下有意为阿郁赐婚了。” 苏慕宜笑着说:“县主怎么打听到的?” -- 第58页 “长州哥哥说的。”薛明姝眨了眨眼,“也不知会是哪家姑娘,其实阿郁人很好的,就是有点小孩子气,他以后定会好好珍重他的妻子。” 苏慕宜心道,就是你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姑娘。 她没有说破,顺着话往下接,“县主与严小将军从小便认识了么?” 当初严郁护送她千里迢迢来到靖安,两人年岁相仿,看起来交情匪浅的样子。 “不是的,阿郁是在宣德二十二年被兄长捡回来的。”薛明姝摇头,解释道,“他父母都让北戎人杀了,房子也一把火烧没了。冰天雪地里,他饿得跟野狗抢食,兄长不忍心,就把他带回王府。原本想留给我做护卫,可阿郁身手很好,没两年,兄长就将他提携去了漠北军中。” 苏慕宜感叹道:“幸好有陛下出手相助。” 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是个冷面热心的人。 “是呀。”小姑娘甜甜一笑,“幸好兄长救了他,所以阿郁才会拼死杀敌,偿还兄长当年的恩情。” 两人又说了会话,薛明姝带着她送的小点心离去。 战事既已平息,舒弥公主的送嫁车队不日将要启程,从漠北取道,辗转来京。 苏慕宜心想,还是得早点儿与母亲见面,商定接下来的计划。 四月初五,朝中休沐,这天午后,近侍来长秋殿传话,与她说:“苏娘子,陛下请您收拾一下,酉时出宫去英国公府。” 她把狸奴交给秋露照看,并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往紫宸殿去了。 石阶下停着一辆青篷马车,苏慕宜上前,正要踩着小杌子登上去。 忽然,轿帘挑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了过来。 苏慕宜径自无视,提起裙摆走入车厢,向霍珣见礼,而后安静地跪坐一旁。 霍珣收回手,神色有点儿僵,很快恢复平静,“去英国公府约莫要两刻钟,你若是觉得困乏,便自己找些解闷的法子。” 他指了指小案,上头放着几本志怪小说,苏慕宜拾起一本,信手翻阅。 此后一路,霍珣专心处理政务,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约莫是气温攀升,车厢里略有些沉闷,看了小半本,苏慕宜犯困起来,轻轻放下书,倚着车厢壁阖眸打盹。 再醒来时,身上搭着他的外衫,苏慕宜揉了揉眼,轻声问:“陛下,快到了么?” 霍珣挑起车帘看了眼,“快了。” 苏慕宜点头,她刚睡醒,这会儿其实有点发懵,眸含盈盈水泽,眼尾泛着一抹微红。 霍珣与她离得近,嗅到那淡淡幽香,心下一动,装作无意地觑她一眼,“孤也有些累了,可这车中没有软枕可以靠着,又怕压疼右臂伤口。” “陛下不是说快到了么?要不您先忍忍,等下了马车再歇息。” 她心中不由纳罕,怎么都一个多月了,他右臂伤口还未恢复好?难不成太医署没有尽心尽力侍奉汤药么?不应该的呀。 霍珣强打精神坐直身子,“那孤再忍会儿吧。” 他也不是真的困,无非是想借口与她亲近罢了。 约莫又过一盏茶功夫,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口。 这一次,英国公提前得知天子将于今日傍晚驾临府上,提前做好了接驾准备。 只是这时辰不太赶巧,刚好是用晚膳的点。 英国公并不确定天子是否要在府上用膳,温声询问:“陛下用过饭了吗?” “未曾。”霍珣看着恩师,“这会儿正觉得饿,不知英国公府上可有招待?” 英国公点头,引他往正堂去了。 苏慕宜恍然大悟,他是故意挑这个时辰出宫的,好借口蹭一顿晚饭,父亲不明不白着了道。 晚膳由英国公夫妇作陪,加上她和霍珣,总共四个人。 气氛异常沉默压抑,好不容易捱到结束,见霍珣有起身离席之意,她心中暗自捏了把汗,怕他又要作妖套路自家老父亲。 果然,下一刻,霍珣缓缓开口,“孤上次落了点东西。” 闻言,英国公忙问:“不知陛下落下了什么?” “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霍珣笑了笑,“可否请英国公移步书房,帮忙找寻?” 还没等父亲开口,苏慕宜抢先道:“陛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霍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英国公。 于是,英国公笑着道:“阿慕,你先与你母亲说会儿话。” 言下之意,是要随霍珣去书房了。 苏慕宜心中默叹,搁下竹著,沈氏又往她碗里挟菜,“别管你爹爹,他没事的。多吃点儿,你以前最喜欢这道粉蒸排骨了。” “阿娘,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也好,无意也罢,总之你爹爹甘愿上钩,别管了。”沈氏道,“上次去云栖寺,没见着你,兖州之行如何?那混小子没有欺负你吧?” 苏慕宜摇头,将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与母亲说了,但没提北戎死士行刺一事。 “南疆那边的商号说,找到会炼制假死药的巫医了,你再耐心等一等,阿娘这边尽快安排好,早些送你离开。”沈氏拍了拍女儿的手,“既然吃不下了,咱们就走吧,去瞧瞧你阿姐,她这些天一直在缝嫁衣呢。” 苏慕宜惊喜地道:“当真?怎么这么快?” “出榜第二天,沈家就请媒人来府上纳采了。”沈氏笑着说,“阿娘看出来了,沈家那孩子是真心喜欢阿宁,你将来也要找个敬重你、疼爱你的夫君。” -- 第59页 …… 书房内,棋盘上黑白两子厮杀正烈,霍珣屈指轻扣棋笥,沉默了会儿,说道:“孤认输了。” 其实他的白子并未走至绝境,英国公垂眸望着棋盘,“陛下召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我想把那本名将传带回去。”他忽然换了口吻,“那是我五岁第一次见师傅时,您送给我的礼物。” 英国公惊诧地抬起眸,不敢置信。 “师傅。”他将白子一枚枚捡回棋笥,“这段时间,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听了您的话,向父皇服软认罪,是不是便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可如果不走,我会没命。” “他害死了我阿娘,害死了我的妹妹,让我被心疾折磨十几年,我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可他死了,我没法再报复他,我以为您选择了攀附他,甘愿把女儿送入宫中……” 最后一枚白子落入棋笥,他说:“师傅,过去的事,我很抱歉。” 雨水落不到天上,覆水再难收回,伤害一旦造成,又岂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可以弥补的? “过去的事情,臣不埋怨陛下,如果陛下有心想补救,请把臣的女儿送回来吧。”英国公沉声道,“三年前,她本就是被迫入宫的,臣不愿再见她苦苦等下去了。何况,陛下并非良配。” 这番话,无异于断绝了他所有念想,恩师愿意原谅他,但是不会把女儿托付给他。 霍珣苦笑,“师傅,唯独这点,我做不到。” 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到身边,他不可能再让她走了。 英国公将那本书放到他面前,“既如此,陛下请回罢。” 坐上马车后,苏慕宜明显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一言不发沉默坐着。 总不至于,和她父亲闹得不愉快?这个念头浮上心头,她难免有些紧张,“陛下怎么了?” “无事,有些困了。” 便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近侍上前禀报说,官道被堵住了。 远处传来阵阵欢呼喝彩,桥头下方,许多游人围聚着,观看杂耍表演。 霍珣心里有了主意,问她:“是西境传来的百戏,想去看看吗?” 苏慕宜低声道:“先回宫罢,陛下不是困了么?” 他轻咳一声,说:“现在又不困了。” 那他究竟是困,还是不困?苏慕宜权衡许久,才轻轻点头。 她年少时最喜欢这些稀奇热闹,母亲常打趣,将来把西境的生意交给她打点,便能时常看百戏了。 难得出宫一次,下次再来,还不知能不能赶上场子。 两人走过去,场地已被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霍珣身量高,视线不受影响,然而苏慕宜拼命踮起脚尖,却也只能看清个大概。 那张灿若芙蕖的小脸面露焦急,霍珣微微弯腰将她抱起,让她托坐在自己右臂上。 视野骤然开阔,苏慕宜大吃一惊,“主上……” 霍珣打断她:“不会摔到你,安分坐好。” 她担心的并非这个,而是觉得,这样的姿势实在太过亲密,而且他右臂的伤不好没好么? 正表演到精彩处,她的注意瞬间被吸引走了,专心致志看百戏。 结束时,月上中天,行人三三两两散去,霍珣将她放下,并问:“好看吗?” “好看。”她毫不犹豫答道,眸光晶晶亮亮的。 “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方才吞下去的那柄剑,藏有机括,一旦触发,便可收缩自如……” 这人真讨厌,看破了还要说破,苏慕宜眨了眨眼。 霍珣顿了片刻,对她道:“孤瞧见有人在护城河边放河灯,你想去祈愿吗?” 不待她开口谢绝,霍珣携她往河边去了,买了两盏莲花河灯。 苏慕宜心中狐疑,他何时有了这样的闲情雅趣? 见他提笔在字条上写下一行小字,苏慕宜同样许下心愿,祈求上苍保佑家人平安康健。 将字条贴好,霍珣带她行至长堤放灯。 郁郁葱葱的树影笼罩下来,苏慕宜把两盏河灯放入水中,瞧见他的那盏灯上写道,山河永宁,国泰民安。 “看什么呢?看得这样出神。” 她笑了笑,“没什么,该回去了。” 苏慕宜起身便要走,忽然,左手被人轻轻握住,只听见身后那人低声说道,“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我先前为何那般厌恶你?” “因为妾是那人的皇后。”说着,她挣开桎梏,再次提醒道,“主上,该回去了。” 她的冷淡并未出乎意料,霍珣眸光幽深,终于下定决心,“我一直在服用纾解心疾的汤药,而这心疾,便是因他而起。” 话音未落,苏慕宜惊诧地回眸。 原来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宫中的争斗倾轧,从未停止过,妃嫔们要争宠,皇子们要夺位。 霍珣说:“我不碰你了,你听我讲完好不好?” 故事起于宣德十八年,这一年,盛宠的薛贵妃再度有孕,三殿下很高兴,因为他很快就要有一个小妹妹了。 然而,却不料薛贵妃生产前夕,被贴身侍女告发她与外男私下往来,宣德帝勃然大怒,将其禁足在蓬莱殿。 未两日,薛贵妃难产,母女双双殒命。 未满十岁的他身披孝服,跪在灵堂里,大殿下宽慰他,说自己日后定会尽长兄之责,照顾好他。 -- 第60页 他当然相信,天真地以为,在这深宫之中还有依靠。 第二天,他就被近侍带去了紫宸殿,与宣德帝滴血验亲,直到两滴血相融,君父铁青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带着狼藉名声辞世,甚至被怀疑,生下的两个孩子并未皇家血脉。 而这些谣言,都来源于他的长兄。 出殡前夜,他在蓬莱殿枯坐一整宿,负责照看他的李姑姑劝他休息会儿,他只摇头。 他不会让任何人带走母亲,于是,推倒了烛台…… 蓬莱殿走水,李姑姑拼死将他从火海中救出,此后被调去了栗山当差。 宣德帝要治他的罪,诸位皇子之中,唯有长兄为他说了许多好话。 与之相对的,是他不肯认罪的冷漠态度,宣德帝气得直接将他贬去漠北,再无回旋余地。 “很早以前,他就在蓬莱殿的熏香里动了手脚,掺了南疆蛊毒进去,暗中谋害我母子二人。阿娘便是因此难产离世,而我也是去了舅父府上,时常心痛如绞,请了老郎中看诊,才查出中了蛊毒。” “我知道道歉无用,但还是很想再和你说一声抱歉,我不该将对他的恨意,转移到你的身上。” 最后,他语气卑微,几近央求,“如果可以,能否再给我一个机会?” 苏慕宜垂下眸,“覆水难收,陛下不必执念于此。” 她是同情他年少时的经历,但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态度,毕竟过去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至今都深深烙在记忆深处。 霍珣欺辱过她,也舍命救过她,他们谁也不欠谁的,等她离京,一切都能有个了结。 他怔了片刻,而后才笑着说,“孤知道了。” 自尝苦果的滋味并不好受,心口处浮起绵密刺痛,如被千万根银针扎着,霍珣缓了良久,才道:“宫门快要落钥了,回去罢。” 第31章 玉碎 “已经走了。” 自那天从英国公府回来后, 霍珣再没有来过长秋殿,倒是薛明姝隔三差五就来陪她说话解闷。 端阳节将至,听闻天子为了庆贺漠北大捷, 将于佳节设宴,朝臣们可携带家眷入宫。 薛明姝对此很是期待, “听说还会有蹴鞠赛呢,往年在漠北的时候,我每年都能拨得头筹, 就是不知靖安的这些小娘子厉不厉害。” “自是没有人比县主厉害。”苏慕宜笑着道,“县主的骑射和蹴鞠,都是承恩公教的吗?” “不是的。”薛明姝摇头,解释说, “阿娘过世得又早, 爹爹他很忙,我从小就是府里嬷嬷照看长大的。后来, 兄长来了漠北, 亲自教了我骑射, 至于蹴鞠,是阿郁陪我一块儿练出的。” 苏慕宜不禁有些吃惊,小姑娘又道:“后来爹爹也很后悔, 他走的时候,还向我道歉呢,但其实我从没有怪过他,真的。” 她轻轻握住薛明姝的手, 想安慰小姑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相比之下,她要幸运太多, 家中和睦,父母疼爱,堂姐对她也是百般呵护。 见她面色怅然,薛明姝连忙转移话题,“苏娘子,你想不想出宫玩儿?” “妾能出去吗?” 霍珣并没有说她可以随意出入,而且这出宫,是需要凭证的。 “兄长让我交给你的。”薛明姝把一块白玉腰牌放到她手里,“兄长说,苏娘子若是想家了,尽管回去探视,不过得记着在宫门落钥前回来。” 难为他还能做出让步姿态,苏慕宜握住那块腰牌,心中有了主意。 此后几天,她与薛明姝乘马车出宫,去逛了几次西市,一路果真畅通无阻。 当然,每次都会有暗卫跟随。 随着出行的次数增多,暗卫盯得也没有那么紧了,她才带薛明姝去了家中。 小姑娘嘴甜,性子灵动活泼,十分讨人喜欢,沈氏送了许多贵重伴手礼给她,有养颜用的香膏香粉,抹唇的口脂,画眉用的远山黛,以及镶嵌各色西域宝石的簪子。 薛明姝高兴地问:“夫人,擦了这些香膏,我以后能和苏娘子一样白吗?” 沈氏眸光慈爱:“县主天生丽质,一定可以的。” 两人在英国公府用了晚膳,又喝了沈氏酿的梅子酒,这才回宫。 小姑娘捧着一大匣子礼物,爱不释手,仔细清点了几遍,忍不住感叹:“英国公夫人真好。” “县主喜欢吗?”苏慕宜笑着道。 薛明姝点头,犹觉不够,又点了一下。 看得出来,小女郎是真心喜欢的,苏慕宜又道:“等端阳宫宴,到时妾再让母亲给县主捎上一些。” “不成呀。”薛明姝想了想,“夫人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 “没关系,妾的母亲也很喜欢县主呢。” 苏慕宜心中百感交集,她见惯了这些,不觉稀罕,可薛明姝不一样。 忽然,小姑娘握住她的手,“苏娘子,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对不对?” “对。” “那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每次从长秋殿回去,兄长都要问我,今天又和苏娘子聊了什么。” “啊?” “你放心啦。”薛明姝扬眉道,“我当然不会告诉兄长,每次都瞎说的。” 苏慕宜先是一怔,而后才笑了笑,“谢谢你。” 与此同时,她心中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 第61页 她决意要走,只能利用薛明姝来打掩护,让霍珣放松警惕,顺利带回假死药。 马车停在宣华门外,薛明姝直接换车回县主府,与她在此作别。 目送薛明姝乘坐的那辆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尽头,苏慕宜这才折回车上,轻轻按下机栝,玛瑙镶金手钏从中弹开,里头藏着药丸。 一共两粒,一红一黑,一枚用来遮掩脉象,一枚用来闭息。 她服下了红色的那一粒,然后,将手钏复原。 当夜,霍珣便听说长秋殿出了事,赶过去时,苏慕宜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还没等太医令向他行礼,他厉声质问:“是怎么一回事?今日出宫时不都还好好的吗?” 吓得众人跪了一地,无人敢出声。 苏慕宜不忍见这些无辜之人被他苛责,勉力坐起身,轻轻拽了下他的袍袖,“陛下,是妾不好,贪嘴多喝了几盏梅子酒,教夜风一吹,受了点凉,不碍事的。” “好好儿的,怎么去喝酒了?”霍珣放柔语气,帮她把被衾往上拉了拉。 她轻声答道:“妾的母亲,新酿了梅子酒,正巧县主来府上做客,便用来招待。” 听说是她母亲亲手酿的酒,他也不好责备,“让太医令开副药,先喝着。” 她本就是装病,一听说要喝药,心中紧张起来,“汤药太苦了,妾不想喝。” “不喝药,如何能好。”霍珣道,“多加点蜂蜜进去,就不苦了。” 苏慕宜拗不过他,怕被瞧出破绽,只好强撑着应下。 然而,甫一闻到苦涩的汤药味,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吐到了霍珣的衣袍上。 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在殿内,男人一下脸色铁青。 这假死药的后劲,未免太大了! 苏慕宜暗道不妙,正要告罪,却见他脱下外衫,包住那团秽物,又拿来一方素净帕子,仔细帮她擦干净唇角。 “你先歇着,孤回去换身衣衫就过来。” 说完,他又吩咐宫人收拾地砖,带着脏污衣衫离去。 沉默跪着的众人纷纷起身行动,太医令揩了一把冷汗,“苏娘子,炉子上还有汤药,臣这就给您送过来。” 苏慕宜疲倦地点头,汤药送过来后,她支走宫人,不动声色倒掉了。 秋露惊道:“小娘子……” 还未来得及相劝,霍珣便回来了,秋露只能退去外殿等候吩咐。 他贴着床沿坐下,不过刻意保持了距离,“喝过药没?” “喝了。”苏慕宜道,“明早还有朝会,陛下早些回去安置罢。” “无妨。”霍珣颦眉,温声叮嘱她,“以后少沾酒。” “妾记住了。” 此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他看出来了,除了必要的答话,她压根不想与他多说一个字。 霍珣再度开口,“你不喜欢孤过来探望,孤可以不来,但是自己的身子一定要多加注意。” “陛下,妾有一事相求。”苏慕宜抬眸,望着他的俊美无俦的面容,“妾想回家。” “等你好起来再说。”霍珣安抚她,“孤又不会拘着你,等你恢复康健,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既然不愿松口,苏慕宜也不继续央求了,“那可否让妾的母亲入宫?” 有她母亲贴身照顾,自是最好不过,霍珣颔首,“明日就让英国公夫人进宫,这几日,便都歇在长秋殿罢。” “多谢陛下恩典。”苏慕宜道,“夜深了,陛下该回去了。” 纵然他心中多有不愿,也不得不装作施施然起身,语气轻快,“那好,孤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安置。” 转身正要走,却又被她唤住,“陛下把狸奴也带回去吧。” “怎么了?衔蝉奴不听话吗?” 苏慕宜摇头,解释说:“狸奴年纪大了,妾怕把病气渡给它。” 确实得考虑这重因素,霍珣把自顾自玩闹的衔蝉奴抱起,“过几日,再送到你这里来。” 苏慕宜没做声,轻轻摸了摸狸奴的脑袋,然后又摸了摸它的小耳朵和修剪得平平整整的小爪子。 许是察觉到什么,狸奴喵呜一声,想窜回她怀里,却被霍珣按住,无奈作罢。 待他离去后,苏慕宜重又躺下,只觉浑身虚脱乏力,是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 翌日,沈氏入宫,留在长秋殿照看。 霍珣信守承诺,当真没有再来探视,这也方便了她与母亲的下一步行动。 称病第三日,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这夜子时,苏慕宜再次打开玛瑙镶金手钏的机栝,服下那粒黑色药丸。 渐渐地,她呼吸急促起来,面上血色尽失。 太医令率先发现异常,火速为她施金针,并让宫人去紫宸殿通报。 看这情况,只怕是不妙了。 沈氏陪在床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陆太医,您一定要救救阿慕,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求求您……” 可怜太医令急得火烧眉毛,还要分出心神宽慰她:“夫人,您莫要着急,苏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撑过去的。” 沈氏流泪,紧紧握着爱女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 医官们进进出出,整座长秋殿灯火通明。 …… 听闻消息,霍珣厉声斥道:“狗东西,你胡说什么!” -- 第62页 小內侍吓得涕泗横流,伏地请罪,哀求道:“求陛下息怒,臣不敢妄言,是陆太医让臣过来的。” 一定是弄错了!他每隔两个时辰就会询问长秋殿的情况,太医署那边一直说,苏娘子无虞,只是受了风寒,安心静养便好。 风寒而已,并不致命,兴许是高热还没退,太医署害怕担责,才会故意夸大。 霍珣这样想着,往长秋殿的方向疾奔而去,身后,余泓高声道:“陛下……” 內侍们哪里追得上,只能任由天子衣冠不整地去了长秋殿。 他赶到只用了半刻钟,还没来得及停下喘口气,便听见内殿传出了哀哀哭声。 是她的母亲和侍女在哭。 众人纷纷行礼,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嘴唇翕动,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地走到拔步床前。 苏慕宜静静躺着,宛若只是睡熟。 于是,他轻轻握住那素手,“阿慕,快醒醒。” 回应他的,却是英国公夫人沙哑破碎的嗓音,“陛下,臣妇的女儿已经走了。” 第32章 抉择 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后悔二字。 霍珣置若罔闻, 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前几天不是还说,想回家吗?。” 他忽然弯下腰, 将她打横抱在怀中。 沈氏大惊,想拦住他:“陛下, 阿慕已经没了呀!您就让她安生走吧。” 此时此刻,霍珣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抱着她便往殿外去。 褚叡刚进来, 便见他肃着脸吩咐近侍:“备车,去英国公府。” 眼下宫门早就关了,可天子说要出宫,无人敢出言阻拦。 马车很快备好, 他径自抱着苏慕宜登上车厢, 除了驾车的內侍,不允许任何人作陪。 沈氏吃惊地目睹这一切, 泪珠子簌簌滚落,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就把女儿带走了。 褚叡将她扶起, 眸中带着哀戚,“夫人,我们也出宫吧。” 他让內侍另外准备了一辆马车, 带着沈氏和秋露,跟随在天子身后。 从宫城到英国公府,最快也要两刻钟,內侍拼命扬鞭催促, 只盼拉车的马驹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车轮飞快碾过青石路,剧烈颠簸起来, 霍珣小心翼翼抱着她,低声道:“忍一忍,很快就到了,很快的。” 然而,怀中那柔软纤细的身子,却渐渐没了温度。 “很冷是不是?”说着,他脱下外衫,为她裹上,“等会儿到了家里,让侍女多给你盖一床被子,好不好?” 未多时,马车被巡夜的金吾卫截下,“已经到了宵禁时分,何人胆敢夜出?” 內侍正要解释,只见车帘挑起,天子丢出一块腰牌,厉声道:“滚开!” 金吾卫们迅速避让,单膝跪地行礼,目送马车粼粼驶去,却不知天子缘何深夜出宫。 又过一刻钟,抵达英国公府。 等內侍叩开大门,霍珣急忙对那睡眼惺忪的仆僮道:“带孤去你家小姐的闺房。” 见他怀里还抱着小姐,仆僮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将他带去竹苑。 房内陈设素雅,一尘不染,霍珣将她放到拔步床上,又抱了两床被子过来,再去握她的手,发现已经凉透,恍若握着一块寒玉。 “阿慕。”他低声唤她的小名,语气温柔,“醒醒,回家了。” 英国公闻讯赶来,却见年轻的天子跪伏在床边,嗓音喑哑,几近哀求,“快醒一醒……” “陛下,阿慕怎么了?”英国公快步走过去,再看躺在床上的爱女,脸色苍白如雪,双眸紧闭。 他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哆嗦着伸出手,去探了探女儿的鼻息。 下一刻,英国公猛然揪住天子的衣领,“你对她做了什么!” 霍珣嗫喏着道,“师傅,阿慕为什么还不醒?” “她死了!” 这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落下,短暂的沉寂过后,霍珣双眸猩红,高声驳斥,“这不可能,分明前两天,她还好好的,她只是多喝了几盏酒,受了点风寒而已。” 英国公面露痛苦之色,松开手,狠狠将他推搡到床边。 霍珣终于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而后,呕出几口鲜血。 殷血洇在锦缎被面上,恍若大朵大朵盛开的牡丹。 须臾,他抬袖揩净唇边血迹,拼命去抓住她的素手,却被恩师一脚蹬翻在地,“别碰她!” 霍珣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直至褚叡赶来,将他从地上搀起,沈氏沙哑着声对他说道:“陛下,阿慕临走前留了几句话,要臣妇转告陛下,请陛下移步花厅吧。” 霍珣整个人宛若提线木偶,麻木地点头,随沈氏去了花厅。 “阿慕说,太医署和宫人们都尽力了,是她福薄,求陛下不要苛责任何人,更不要因此再造杀孽,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 她一向心地柔软,临去前还不忘为太医令等人求情,在他意料之中。 “夫人,她还说了什么吗?” “她还说,她怕黑,也怕冷,不想葬在阴冷潮湿的棺椁里,被虫蚁啃噬。所以,她想要火葬,身后事一切从简。” 霍珣缓缓开口,“夫人可否把她的骨灰……” 话未说完,就被沈氏打断,“陛下,有些话,臣妇说出来便是僭越了,可是时至今日,臣妇不得不说。” -- 第63页 “如若不是陛下一直以来苦苦相逼,阿慕又怎会积郁成疾,药石罔医?陛下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吧,您和阿慕,从来就没有过缘分。” 是啊,如果不是他三番五次逼迫,兴许这会儿,她还好好地待在云栖寺呢。 他分明只是想让她离自己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阿慕交代的话,臣妇已经说完了。”沈氏抹了抹眼睛,又道,“还有,臣妇想为夫君告假一段时日,请陛下体谅我们夫妇失去女儿的痛苦。” 她是英国公夫妇唯一的孩子,这世上最伤心的,莫过于她的父母。 “好。”霍珣撑着扶手起身,“请夫人务必照顾好英国公。” 出了英国公府,月华如霜,他没有乘车,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心口越来越疼,像是被利刃生生搅碎,霍珣用力捂住那处位置,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走出十来丈,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英国公府门口挂上了白幡,她的的确确没了。 他只觉全身乏力,蓦地双膝跪地,右手握拳,狠狠往地上砸去,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霍珣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狠命捶地,犹如感知不到痛觉,右手很快砸得鲜血淋漓,“是我害死了她……” 褚叡不忍,上前奋力制止,“陛下,苏娘子已经走了!请陛下节哀!” 此后接连七天,天子都未上朝,独自一人待在长秋殿。 第八天,殿门终于开启,褚叡快步进去,却见霍珣捧着一座小小玉雕,递过来给他看,“像不像?” 眉眼精致昳丽,笑意温婉,似极了故人。 望着他鬓边那缕灰白色,褚叡心中酸楚,低声道:“很像。” 霍珣拂袖扫翻桌上那些失败的半成品,轻轻把它放了上去,“她生得这么美,孤若是把她雕丑了,你说她会不会生孤的气?” 未等褚叡出言宽慰,他自顾自答道:“她不会的,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孤。” 因为不在意,所以临去了,也没有只言片语是真正留给他的。 ---------- 京郊,城南的一座小宅里,苏慕宜正躺着闭目养神。 母亲为她安排好了去处,随商队前往西境,同行之人中,还有数年前为她看过病的江大夫。 江大夫年少与母亲义结金兰,两人感情甚笃,这会儿正在东厢房说话。 因谈话声音很低,是以,苏慕宜什么也没有听清。 也不知是不是假死药的缘故,醒来后她就不太舒服,时常会有想要呕吐的感觉,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更加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的癸水一直没来。 最近经历太多事,她还以为月信和以前一样又紊乱了,如今看来,应当不是的。 东厢房,仆妇领进来一老一少两个男子。 觑见那药铺掌柜和学徒,沈氏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道,“宋老先生,我名下商号从未亏待过你的生意,如今为何会出这样的岔子?” 宋掌柜拉着小孙子扑通跪了下去,“求夫人宽宥,求夫人宽宥,小人真的知错了。” 沈氏又气又恨,江氏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对那掌柜道:“将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如有隐瞒,英国公府定不轻饶。” 宋掌柜连忙将事情全须全尾道出,正巧那天永平侯府也打发了仆妇前来抓安胎药,催得又急,他家小孙子手忙脚乱,便把原本该给英国公府的避子药送给了永平侯府。 永平侯府要的这幅安胎药,则阴差阳错抓给了英国公府。 好在永平侯夫人深谙药理,一闻味道不对,便立即派人来药堂问询,这才发现出了差错。 药堂常备的西域药材,都仰仗沈家商号运输,宋掌柜害怕英国公夫人苛责,断绝生意往来,于是擅作主张将此事瞒下。 事已至此,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沈氏瘫坐在太师椅上,疲倦地挥手,“你走罢,今后不可能再与你家药堂做生意了。” 闻言,宋掌柜不停地磕头求饶,老泪交加。 沈氏却不为所动,让护卫把这对祖孙拖了出去。 屋里恢复平静,江氏握住她冰凉发颤的手,“沈姐姐,有些话,我不得不与你交代。” “阿慕自称行房两日后才服用避子汤,中间隔得太久,就算是真的药,只怕也无济于事。她先前被先帝暗害,身子虚弱,调养了一年多才恢复过来……”江氏顿了顿,继续说道,“倘若这次强行落胎,先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只怕以后子嗣艰难。” “阿慈,你是说。”沈氏睁大双眸,“阿慕如果落胎,以后很有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江氏点了点头。 沈氏只觉眼前眩晕,再度抹泪,“世上有几个男人能真正做到不纳妾?她以后如果没有孩子,等我和她爹爹百年之后,谁来照顾她呢?阿宁是个女孩儿,日后要嫁到沈家去,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的。” 这时候,她只恨自己当初忙于打理生意,没有再要一个孩子,以至于女儿没有嫡亲兄弟可以依靠。 江氏牵着她的手,眼眸泛红,“沈姐姐,她年纪还小,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些事,须得由你来拿主意。” 沉默良久,沈氏哑声道:“阿慈,你能否保证她平安生产?” -- 第64页 江氏点头,“还有七个多月,悉心调理,好生将养着,生产时不会太艰难的。” “那好,留下来吧。”沈氏攥紧手里的锦帕,“这个孩子姓苏,将来是要给她养老送终的。” 听母亲道出这件事,苏慕宜并未觉得震惊,更多的是茫然。 她将手轻轻放在尚平坦的小腹上,里面有个小生命悄然扎根。 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沈氏收起愁绪,宽慰她说:“你放心,阿娘会请人照顾好你们母子,等它将来出生,无需你太过费心费神亲自抚育。” 苏慕宜不说话,紧抿朱唇。 “阿慕。”沈氏哽咽着道,“阿娘也不逼你,若不想要,一碗汤药,便能将它送走了,只是要辛苦你吃些苦头。” 如果放弃它,她以后大抵不会再有亲生孩子了,上苍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呢? 苏慕宜自是清楚利弊,闭上双眸,轻声道:“阿娘,我快要和江姨去西境了,这段时日阿娘若来得及,就做件小衣裳,让我带走吧。” 这是她的孩子,与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 离京那天,恰好是端阳。 沈氏递给她一个小匣子,“一共做了三件,都放在里头呢,待会儿上了车你再看。” 苏慕宜接过,郑重抱在怀里,“爹爹知道了吗?” “先不告诉他。”沈氏道,“等你们在那边安定下来,再告诉他也不迟。” 她心中不舍,两颊滚落一行泪,“阿娘,你要照顾好爹爹,让他务必保重身体,天冷勤添衣,若是有什么病痛的,一定及时看诊,可不能像先前那样瞒着不说了。” “阿娘都知道的,你安心去吧。”沈氏叮嘱她,“你自己也一样,保重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江姨。” 再不出城,就要来不及了,苏慕宜恋恋不舍地与母亲道别,随江氏一起登上马车。 马车驶过热闹长街,往北城门而去。 她戴好人皮面具,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熟悉的风景在视线里渐渐远去。 身后,正是那座束缚了她数年的巍峨宫城。 苏慕宜心道,一切都结束了。 ------- 端阳这日,宫中原本是要设宴庆贺漠北大捷的,因天子抱恙,便取缔了。 薛明姝抱着狸奴去到紫宸殿,询问褚叡:“长州哥哥,兄长他还是不肯喝药吗?” 褚叡摇了摇头,低声道:“待会儿县主见了陛下,切记莫要再提从前的事了。” 薛明姝认真记下,进到内殿,却见霍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疏,脸色憔悴,形容枯槁。 她没有上前打扰,抱着狸奴坐在玫瑰椅上,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霍珣搁下紫毫,注意到她,“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衔蝉奴最近还好吗?” 自那夜从英国公府回来后,他就把狸奴交给了小表妹。 薛明姝悉心照顾狸奴,每天都带着它进宫问安,当然,也会劝他服药纾解心疾。 然而,他却只顾埋头处理公务,仿佛要借此麻痹自己。 “兄长。”薛明姝把狸奴放到他怀里,“你一定要按时喝药。” 衔蝉奴亲昵地蹭他,霍珣却不为所动,“喝与不喝,都是一样的。” 胸腔的位置像是被挖空一块,那颗心早就疼得没有知觉了。 缓了缓,他又说:“陪孤去一趟云栖寺吧。” 薛明姝眸含泪光,威胁他道:“你不肯喝药,我就不随你去,我还要让长州哥哥把你拦下!” 霍珣看了看他,神色平静,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 午后,兄妹二人抵达云栖寺,薛明姝原以为他会直接去后山寮房,却不想,霍珣却选择去了宝殿进香。 今日是佳节,香客络绎不绝,就连佛门清净地也热闹起来。 他买了三柱清香,静默跪在角落里的一方蒲团上。 直至很久以后,一位小沙弥过来,双掌合十,“施主怎么了?” “小师父。”他艰难地开口,“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修来世缘分?” 黄昏将至,宝殿里的香客少了许多,小沙弥与他解释,说每日在佛龛前诵经跪拜,心意若诚,便能实现愿望了,这是师父教给他的方法。 霍珣终于起身,温言与他道谢,而后才去后山。 那间屋子至今还保留着她离开前的模样,净瓶里供养的千瓣碧桃已经凋谢,枯萎了的花瓣落在窗台上,教山风一吹,飘得满室都是。 春光再好,却也还是过去了。 没有人能让时光回溯,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后悔二字。 他落寞地坐在小塌边沿,任由斜阳从西窗照进来,为他鬓边白发,镀上金辉。 忽然,门外传来轻微动静,霍珣惊诧地抬眸,“阿慕?” 是只瘦弱的小狸花猫跑了进来,喵呜叫唤,跳上了花几。 紧接着,一位年长的比丘尼进到屋内,抱起小猫,面带歉意,“实在抱歉,惊扰施主了。” “这里为何会有猫?是谁养的吗?” “是从山里跑来的小野猫,先前住在这的娘子喂了它好些天。”比丘尼说道,“此后,它便经常过来,大抵是想找那位娘子罢。” “可否把它交给我?” 他虽然不苟言笑,但是看着也不像是坏人,比丘尼把小狸花猫递给他,“施主心善,佛祖一定会保佑您的。” -- 第65页 霍珣没接话,抱着狸花猫转身出门。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暮色已晚,夜风萧瑟。 与衔蝉奴不同,这只小狸奴的四只爪子都是白色的,他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给你取个名字吧,叫踏雪怎么样? ” 至少,她还是给他留了念想的。 这天夜里,薛明姝回到县主府,远远觑见门口立着一位美貌妇人,正是许久未见的英国公夫人沈氏。 “夫人怎么过来了?快进去喝茶吧。” “多谢县主,家中还有点事,我就不叨扰县主了。”沈氏慈爱地望着她,“这是阿慕叮嘱我,务必转交给县主的。” 说着,她让身后仆妇抬过来一个小箱箧。 箱箧里放着各色款式的襦裙、上衣、披帛,从春衫到冬装,都是按照她喜欢的颜色样式挑的。 薛明姝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沈氏没想到小姑娘反应这般剧烈,心疼地将她揽到怀里,给她擦眼泪。 “夫人,对不起。”小女郎一边哭着,一边道歉,“我不该当着您的面落泪,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 沈氏柔声宽慰她,“好孩子,别哭了,以后想她的话,就来英国公府做客好不好?夫人给你做糕点吃,就跟从前一样。” 薛明姝哽咽着点头,又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止住泪,送沈氏离开。苏姊姊没了,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今后要帮她照顾好英国公夫妇。 许是从云栖寺捡回那只小狸奴的缘故,霍珣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肯按时服用汤药了。 加大了数倍剂量,才勉强压制住反复发作的心疾。 太医令委婉告诉天子,他心中积郁,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只会削减药效,病情越来越严重。 霍珣却没当一回事,直接问太医令,“孤最多还能活多久?” 太医令胆战心惊地跪下去,不敢多言。 “能不能撑到三年?” 太医令微微点了一下头,如果找不来解药,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至多也只有三五载寿命了。 “那就够了。”霍珣说,“不必担心,若真出了什么事,孤也不会降罪太医署。” 三年时间,足够让他谋划好一切,出兵塞外,亲征北戎。 前半生,他杀孽太重,所以上苍才会降下罪罚,让他失去了苏慕宜。 等他平定边境之乱,还天下万民一个富庶强盛的大燕,完成毕生夙愿,就能去见她了。 他不能让她等太久。 乾宁元年六月,舒弥国送嫁队伍入京,盛装打扮的七公主透过车帘罅隙,打量道旁的景致。 鳞次栉比的街坊、熙熙攘攘的长街、热闹繁华的都城,这一切都比舒弥要好上大多。 她的母妃是宫人出身,上不得台面,自然不受先王待见,带着女儿受尽欺凌。 如果不是王兄急需一位美貌妙龄的公主远嫁大燕,幸运不会降临到她们母女头上。 阿鸾紧紧握着母亲给的七宝璎珞手串,心中既紧张,隐隐又有些期待。 凭借和亲公主的身份,她会成为燕帝的第一位妃嫔,若是能抢先生下皇子,那便最好不过。 权力、地位、尊荣,在舒弥王室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她会一样一样争取回来。 至于那位年轻帝王,她并不祈盼他的真心。 终于,马车停在宣华门外,燕国官员在此迎候。 阿鸾莲步轻移,从容不迫登下马车。 她今日身着舒弥婚服,妆容美艳,一颦一笑,都精心设计过,恰到好处。 然而,却未见到燕帝。 阿鸾不由失望地睁大双眸,努力想从人群中搜寻燕帝的身影,还是一无所获。 她安慰自己,定是吉时还没有到,所以燕帝姗姗来迟。 这时,一位青年武将上前,向她抱拳行礼:“公主,陛下忙于朝事,今日无法亲自迎接,已为公主置办好居所,请公主随臣前往。” “有劳将军。”阿鸾掩去失落,含笑道,“不知将军当如何称呼?” “公主不必客气,臣乃羽林大将军褚叡。”褚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鸾惊讶,“不去宫中觐见燕帝陛下吗?” “公主今日无需入宫,陛下已在城南为您建好宅邸。” 第33章 少年 “是你救了我吗?” 安顿好舒弥公主后, 褚叡回紫宸殿复命。 霍珣坐在圈椅上,怀里抱着一大一小两只狸奴,神色淡漠:“接到人了?如何?” “陛下交代的话, 臣已悉数转达,公主说等您病好了些, 再入宫觐见陛下。”褚叡道,“公主还问陛下,可否准许她外出走动?” “她想去便去, 你记得找人盯紧。”霍珣拿起一条小鱼干喂踏雪,又道,“如果她说要见孤,就说孤还在病中, 等过段时日再说。” 他不可能让这位舒弥公主入宫, 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嫁之人, 他乐意成全;如果没有, 也无妨, 他不会亏待吃穿用度,也不限制出行。 至于往他身边塞女人?想都别想! ------ 来到大燕已有月余,阿鸾却还没进过宫, 难免焦虑地想,是她生得不好看吗?还是因为燕帝不满意她出身低微,觉得王兄糊弄了他?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争相浮了上来,搅得她心思乱如一团麻, 再也没有出府游玩的兴致了。 -- 第66页 靖安虽好,到底不是舒弥王都,更不是她的故乡。 她抚了抚七宝手串, 暗自下定决心,只要燕帝见到自己,就有机会了。 但是在此之前,她需要借助外力,于是,阿鸾把视线投向那位羽林大将军,他是天子信赖的近臣。 褚叡来公主宅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都是传达天子的命令,便径自离去了。 然而这次,却与以往不同,舒弥公主唤住他,用娴熟的中原话问道:“褚将军方便进来吃一盏茶吗?” 褚叡想也没想,直接拒绝:“多谢公主好意,臣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那好吧。”阿鸾轻轻叹气,佯装失望,“我来大燕时,准备了礼物献给燕帝陛下,然而陛下的病一直没好,想请褚将军帮忙转交。” 这个请求并不过分,褚叡颔首应允。 阿鸾含笑道:“既如此,请褚将军随我去趟后苑吧。” 褚叡没有多心,随她和侍女去到后苑库房。 侍女找出紫檀木匣后,自觉退到屋外等候,阿鸾亲自交到他手上,微微抬眸,眉眼笼着三分愁意,“褚将军可知,陛下为什么不愿见我?” 美人容色凄楚,惹人怜惜,奈何褚叡不为所动,沉声道:“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公主不必多虑,请公主安心静待旨意。” 这男人就是块石头,阿鸾暗自懊恼,笑着恭维:“多谢褚江军相告。” 回去后,褚叡将公主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与天子说了。 霍珣批完奏疏,搁下紫毫,“看不出来,年纪虽小,却是个有心计的。” “陛下,七公主送的礼物,您要过目吗?”褚叡捧着紫檀木匣,询问他的意见。 霍珣不耐地拧眉,“你看着处理,不必拿到孤眼前来。” 想借助褚叡接近他?大可不必!看在舒弥的面子上,大燕不可能亏待她,还整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作甚。 转眼便到了中秋。 这天,公主宅收到宫中送出的帖子,舒弥使者回国在即,燕帝设宴,为送亲使者践行,邀请七公主一同前去。 阿鸾仔细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心中不由窃喜。 侍女一边为她妆扮,一边悄声用胡语对她说:“公主吩咐的事情,奴已经打听到了。” “是么?”阿鸾警惕地观望四周,确认无人探听后,才继续说道,“燕帝陛下的病,究竟因何而起?” “听说是燕帝的那位皇嫂病殁了,他伤心过度,这才一病不起。” “皇嫂?”阿鸾极力压制惊讶,“他们中原人不是最在意礼义廉耻的吗?他怎会与兄嫂纠缠不清!” 只有塞外小国才有娶兄嫂的旧习,他身为燕国皇帝,定然端方明礼,怎么也这样做了呢…… 侍女为她戴上珍珠耳铛,“燕帝原本很厌恶她,也不知为何,又突然对她好了起来,但没给封号,就这样无名无份留在宫中。后来苏氏与他闹翻,出宫住了一段时日,燕帝亲去云栖寺把人接回来。再后来,苏氏突患恶疾病殁了。” “奴还听说,西苑长秋殿,供奉着苏氏的遗像……” 听侍女说完燕宫秘辛,阿鸾百感交集,这活人,可是争不过死人的。 夜色渐渐沉下,她换好衣裳,与送亲使者一道乘车去了宫中。 燕国皇宫修得恢弘庞大,碧瓦飞甍,飞桥如虹,阿鸾却没有心思细看,筹谋着待会儿如何才能让燕帝对她青睐相加。 然而,她的坐席与女眷们一起,离主位很远,完全看不清宝座上的燕帝长什么模样。 阿鸾不禁心慌,想定睛细看,却被一个娇俏美艳的小女郎挡住视线。 薛明姝低声对她道:“公主,这席上乱看,可不是什么好礼数。” 她认出小女郎的身份,是燕帝的表妹嘉宁县主,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多谢县主提醒。” 此后,阿鸾不敢再乱动,沉默地听着周围人举杯畅聊。 不过半刻钟,主位上的男人起身离席。 阿鸾暗道不妙,看来今日她是无法面见燕帝了,转念又想,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不如赌上一把。 她借口身子不适,想去殿外吹风醒醒酒,又找到一个小內侍套话,问出长秋殿的位置,径自往那处去了。 然而走出不远,巡夜的禁军经过,阿鸾当机立断蹲下躲在草丛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蓦地,有人揪着她的衣襟,跟拎小鸡崽子似的把她提出来,“公主怎么在这里?” 来者正是羽林大将军褚叡。 男人剑眉微颦,眸光深沉,阿鸾垂眸,轻声说:“褚将军,我想出来醒醒酒,一不小心便走错路了。” 走错路?刚好走了去长秋殿的路?褚叡自然不可能相信这番说辞,“快回长乐宫,否则,臣现在就报给陛下。” 说完,他撒开手,转身疾步离去。 怕他当真去燕帝面前告状,阿鸾连忙追上前,“褚将军请留步。” 她走得太急,一不留神,被小石子绊倒,扑通摔了下去。 褚叡止步,阿鸾趁机抓住他的袍摆,“褚将军,我真的没有说谎。” 男人并没有因此转身,而是冷漠地道:“起来,自己走回去。” “走不了了。”阿鸾紧紧揪着袍摆,“褚将军,我崴到脚了。” 禁军似乎注意到了此处有动静,褚叡终究折回身,扶起她察看伤势,眸光一暗。 -- 第67页 阿鸾低声央求他:“褚将军,您帮帮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褚叡没说话,将她背上,走到无人处,这才冷冷道:“下来,别装了。” 他早就发现这舒弥公主是在骗自己,主上说的没错,这女子心计颇深。 阿弥施施然站定,“多谢褚将军。” “不谢,公主请回罢。” 她点了点头,走出数步,忽又停下,“我的手串丢了。” 褚叡心中讥笑,装,继续装。 阿鸾焦急地道,“是我母妃留下的手串,定是落在方才那里了!” 舒弥公主满口谎言,褚叡哂笑一声,准备回去复命。 然而,她却径自跑了出去…… 一盏茶过后,阿鸾被带去长乐宫偏殿,终于见到这位传闻中谋逆上位的燕帝。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比她想象中要俊美,头发却是灰白相间。 见她毫无顾忌打量自己,霍珣冷冷警告,“是不是孤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就能看得清楚点儿?” 阿鸾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言,紧握好不容易找回的七宝璎珞手串。 “孤让褚叡带你过来,并非问罪,而是给你指两条路。”霍珣道,“要么你留在城南宅邸,吃穿用度与大燕公主无异;要么,你离开靖安,去想去的地方。” 她没有想去的地方,愿意来大燕,也是想为故去的母妃挣个追封。 霍珣耐心耗得差不多了,神色漠然,“那好,孤就当你选了第一条路,今后不得再进宫。” 旋即,吩咐內侍将她带出去。 舒弥公主忽然抬头,含泪问道:“陛下……” 还未说完,就被堵住嘴,拖了出去。 殿中重又恢复阒静,霍珣起身往内室去了。 棋盘前,英国公仍在等他,只差一步棋,他的白子就能赢了,然而霍珣却换了处位置。 如此一来,他输得彻彻底底。 胜负已见分晓,英国公平静地道:“其实陛下不必让着臣。” 灯火晦暗,映照着他的白发,更显落寞,霍珣收起棋子,“师傅,我本就输了。” 英国公看着他,轻轻叹息,却没有出言宽慰。 数月前,收到雁城来信,他才得知原来爱女乃是假死脱身,远走西境,接手了妻子名下的部分生意。 这样也好,缘分强求不来,各走各的路。 可他没想到,天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头,两人坐在一起对弈,但从背影来看,霍珣居然比年逾不惑的他还要显老。 “这是臣让夫人包的月团,特意多放了蜂蜜,陛下拿去尝尝。”英国公递出红木食盒,温言道,“臣的女儿已经不在了,陛下今后还是往前看吧。” 年轻帝王沉默不语,眸底闪烁着泪光。 -------- 雁城地处大燕漠北、迦兰与舒弥的交界处,名义上隶属舒弥管辖。 与其他边陲小城不同,雁城气候宜人,被誉为沙漠绿洲,城中开凿出了许多冬暖夏凉的泉井,方便百姓饮水。 来到雁城定居数月,苏慕宜差不多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江氏一边坐镇药堂看诊,一边为她调理身子。 而她平素也没闲下来,打理生意并非易事,有许多东西要一点点学起。 前小半生,她过得太顺遂了,活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如今离开靖安,凡事都只能依靠自己,得尽快适应。 中秋这天,和江氏一起用过晚膳,苏慕宜去了小院子里散步。 千里共婵娟,原本是家人团圆的日子,她抚了抚小腹,“你想不想祖父祖母呀?” 腹中胎儿仿佛感知到她的思念,轻轻踢了一脚。 苏慕宜温柔地笑着,刚想说话,院门外砰的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护卫率先开门查看,回来禀报说:“苏姑娘,有个少年晕在了外头,看样子受了不轻的伤。” 院子与药堂相连,常有夜里来求药看诊的百姓,苏慕宜忙道:“快把他扶进来,我去请姨母。” 她与江氏说明情况,两人出来时,少年已被抬进药堂,浑身多处刀伤,血染衣裳。 血腥气浓郁不散,苏慕宜几欲作呕,江氏对她道:“阿慕,你先回房歇着吧。” 留下来只会添乱,苏慕宜点了点头,自觉离开。 少年一直昏迷不醒,江氏每次去诊脉,都是摇头,“受伤太重了,看这情况不太妙。” “姨母。”苏慕宜道,“他受了那么多刀伤,身上财物也被洗掠一空,定是运气不好,遇上沙匪了。” 江氏道:“阿慕你放心,医者仁心,能救回的,我自当尽力去救。” 又过两天,苏慕宜晚间抽空去探望,却不曾想,那少年竟然苏醒了。 少年半睐着眸,声音虚弱,“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我,是我姨母救了你。”苏慕宜摇头,叮嘱他,“你想躺着,别乱动,也别说话,我让我姨母过来。” 交代完,她快步去了江氏房中,两人再回来时,那少年已经恢复清醒,手握弯刀,警惕地打量二人,“你们是谁?” 苏慕宜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知如何接话。 江氏安抚他道,“你别害怕,我们是这间药堂的东家,见你晕倒在门口,这才把你捡回来。” 少年半信半疑,没有丢开手中的刀。 -- 第68页 江氏又道:“我们不会伤害你,桌上有饭菜和汤药,你若是饿了,就自己吃吧。想走也成,等伤好点了再走。” 说完,扶着苏慕宜往外行去,出了屋子,压低声音道:“看着年纪小,却是个凶悍的狼崽子,阿慕,你今后还是少来这间屋子。” 谁知第二天,少年强撑着下地,主动寻到她,言辞恳切地问,“姑娘,你有没有捡到一枚扳指?是青铜浇筑的,上面刻有图腾。” 苏慕宜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那天夜里手忙脚乱,她把扳指交给了药铺掌柜,请他代为保管。 寻回这枚扳指,少年总算落心,将它挂在脖颈间,感激地道:“多谢您和那位夫人。” 他想给诊金,摸遍全身也没有掏出半个铜子儿,不由神色赧然,“请问诊金多少钱?我可以给您做工抵掉吗?” 苏慕宜说:“药堂不缺伙计,你还是回去躺着吧,等伤好了再走也不迟。” 阿娘常说,要行善积福,他都已经这么惨了,怎么忍心收取诊金。 少年摸了摸鼻子,转身回了厢房。 又过几天,江氏与她说:“我看他伤好得差不多,可以走了。” 药堂里不缺伙计,也请了护卫,这少年来历不明,再留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江氏委婉道出逐客之意,少年听了,起初抿着唇一言不发,而后,蓦地双膝跪地,给她磕头:“感谢夫人相救,我的家人都让沙匪杀光了,身上又没有钱财,夫人可否先收留我?” “我会劈柴挑水,也能看家护院,不收取分文,只讨一口饭吃,求夫人发善心,再帮我这一次吧!” “可是我和外甥女两人守着药堂,收留你一个外男,多有不便。”江氏为难地道,“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这样吧,我打发你一些盘缠,你去投奔他们。” 少年怅然摇头,“都没了。” 江氏犹豫不定,少年解下那柄弯刀,双手奉上交给她,“夫人,求求您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与家中长子同龄,江氏终究心软点了头。 自那以后,少年留在药堂当伙计,偶尔会与苏慕宜打照面。 她平日也有许多事要忙,与他说话不多,只知道他名唤贺兰桢,原是舒弥人,一家老小搬迁来雁城定居,却不想遇上沙匪劫掠,只他一人侥幸逃了出来。 贺兰桢做事勤快认真,江氏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叮嘱护卫要仔细盯紧,以防他对苏慕宜不利。 这天午后,江氏外出采药,苏慕宜和掌柜一起守药堂。 几个身量高大的胡人闯进来,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说要收取平安钱。 雁城胡人与中原人混杂居住,偶尔也会胡人上门勒索新来的中原人,这回教她碰上了。 苏慕宜冷静应对,“钱都放在后院,请几位郎君稍等,我亲自去取。” 为首的胡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不怀好意地笑道:“我随娘子前去。” “好。”苏慕宜道,“但是你得把马刀放下,不能吓到我腹中孩儿。” 她看起来甚是娇弱,胡人点头答应,解下马刀交给同伴,便要随她去内室。 这时,贺兰桢突然出声,“阿姐,还是让我去取吧。” 高个胡人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少年,逼问道:“这又是谁?” “是家中表弟。”苏慕宜说道,又看了贺兰桢一眼,“你莫要乱动,安静坐在这里。”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内室,未几,胡人痛骂道,“臭娘们!” 他慌张地跑了出来,右手断了两根手指,伤口汩汩流血。 房门大开,护卫一拥而上,贺兰桢操起长凳,追了过去。 苏慕宜扶着药柜坐下,心子跳的很快,腹中胎儿不安地动了动,她扔了刀,轻抚小腹,“别怕,别怕,阿娘刚刚教训了坏人呢。” 念及她还在药堂里,贺兰桢没有追远,将那些恶徒痛殴一顿便回来了。 只见她坐在柜台后,面色微白,呼吸微有些喘,脚边还掉了一把染血的刀。 贺兰桢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连忙问:“姑娘还好吗?” 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娇柔女子居然会持刀斩断悍匪两根手指。 “无事。”苏慕宜摇头,“歇一会儿便好了。” 见她面色逐渐恢复红润,贺兰桢稍稍放心了些,又说:“姑娘,这种事情,下次还是交给男人来做吧。” 少年身板瘦弱,也只比她高了那么一点儿,神色却是极坚毅的。 “对付恶犬呢,要比他们更凶,这样他们才会怕你。”苏慕宜笑着道,“你大伤初愈,还是好生养着吧,家中请了护卫,他们能处理好的。” 少年一瞬不瞬凝睇她的面容,过了会儿,才移开视线,低声道:“姑娘说得对。” 自那以后,再无胡人敢来滋扰这间新开的药堂。 日子如白驹过隙,忙碌且充实,年关将至,雁城落了好几场雪。 临近生产,苏慕宜身子笨重起来,天寒地冻的,她甚少外出,安心静待孩子降生。 江氏说她身子调养得不错,胎位也正,必定顺利生产。 这夜,屋外落雪簌簌,她坐在烛台下给靖安写信,落笔第一行字,爹爹阿娘亲启…… 思来想去,孩子的名字还是由父母来取比较好。 写完家书,外间响起叩门声,贺兰桢轻声问:“姑娘睡下了吗?掌柜煨了山参鸡汤分给众人喝,让我给姑娘也送一碗过来。” -- 第69页 苏慕宜打开门,寒风呼啸着灌入室内,他满身都是落雪,嘴唇冻得发白。 少年对她笑了笑,递出紧紧护在怀里的食盒,“姑娘快趁热喝吧,应该还没有凉。” 苏慕宜请他到外间落座,端来两个炭盆,“你先烤会儿火,等身子暖和了再走。” 贺兰桢点头,乖巧地坐在小杌子上。 苏慕宜提着食盒去了内室,端出热气腾腾的参鸡汤,一口气喝完,又翻出账簿。 年终清点,今日的账还未对完。 少年透过雕花屏风望过去,望见她坐在烛台下,眉眼温柔,忽又想起那天,她提刀剁了恶徒两根手指。 他还以为,她搞不定那帮杂碎,需要自己出手相助。 过了会儿,苏慕宜对完账簿,觑见贺兰桢还坐在外间,于是道:“夜深了,你回去罢。” 她与贺兰桢非亲非故,尽管外头落着雪,可深夜留他在房中久坐,毕竟不太妥当。 贺兰桢起身,“姑娘早些安置。” 苏慕宜点头,目送他离去,然后重新拴好房门。 忽地,腹部传来一阵痛楚,她扶着门缓缓坐下,额头沁出冷汗。 缓了一阵,那痛楚又回来了,比先前还要剧烈几分。 情况不太妙。 “贺兰公子……”她忍痛打开门,透过那道小缝,对尚未远去的贺兰桢说道,“烦请你……去帮我请姨母……” 风雪之中,她的声音分外清晰。 贺兰桢意识到她恐怕要提前生产了,疾步折回来,将苏慕宜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抱了床被子盖住,然后飞奔去西厢房请江大夫过来。 江氏披衣赶来,一边拧干帕子帮她擦汗,一边安抚她道:“阿慕,没事的,放松点,你按姨母的指导做。” 苏慕宜疼得说不出话,勉力点了点头。 第34章 皎皎 她含着糖块,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月上中天, 风雪止住,房间里传来婴孩啼哭。 苏慕宜虚弱地躺在被褥里,鬓发湿濡濡贴着脸颊, 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氏为她清理好身子,又喂她喝了一小碗参汤, 这才从仆妇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孩子,抱给她看。 是个女儿,小小的一团, 肌肤粉白,胎发浓密乌亮。 孩子很乖,除了刚出生时啼哭了几声,此后安静躺在襁褓里, 没有闹腾。 “姨母亲手接生这么多小婴孩, 只有阿慕的女儿最漂亮呢。瞧瞧,跟你刚出生时长得一模一样。”江氏高兴地道, “给她取个名字吧。” “大名还是让爹爹和阿娘来取, 我给她想个小名。”苏慕宜接过女儿, “姨母,您觉得皎皎如何?”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寓意很好, 加之今夜是冬月十五,明月当空,月华皎皎,这两个字也很应景。 “很好听。”江氏慈爱地轻拍小襁褓, “皎皎,快些长大吧。” 初为人母,苏慕宜还有许多不太适应的地方, 好在江氏和仆妇一起帮她照看孩子,教她如何养育好一个小生命。 女儿生得粉雕玉琢,满了百日带出去,不管见到谁都笑,药堂里的人很喜欢她,时常过来逗弄。 贺兰桢也经常过来,但他总是小坐一会儿便走了。 又是一年端阳,这天黄昏,苏慕宜抱着皎皎在院子里散步,小家伙伏在她的肩上,好奇地打量四周。 贺兰桢走来,递给她一个小匣子,“姑娘,这是我送给小小姐的见面礼。” 里头是把金子打的长命锁,看起来价值不菲。 他虽然领着月钱,但是和这把长命锁比起来,攒下的银钱实在是杯水车薪。 “多谢你的好意。”苏慕宜柔声道,“但是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拿回去退了吧,自己好生攒着钱。” 贺兰桢神色赧然,思量片刻,取出那把长命锁,递到皎皎眼前,“小小姐喜欢吗?” 小婴孩正值活泼好动的年纪,见到新奇事物便伸出小手,想要抓过来。 皎皎紧紧握住那把长命锁,少年舒了口气,眼底带着狡黠,笑了笑,“姑娘,还是收下吧。” 见他执意如此,苏慕宜只好收下,打听到价格后,折算在月钱还给了贺兰桢。 至于那把长命锁,她没有给皎皎戴上。 少年热忱真挚,她怎会看不出他藏在眼底的情意?可是这两年她太忙了,既要照顾皎皎,又要操心西境商号的生意,分身乏术,也没有精力耽于情爱。 等到皎皎能走路的时候,江氏与她道别,回了灵州。 “阿琎那小子太顽劣,你姨父约束不住他,姨母还是得回去。再者,姨母的医书差不多写完了,这些年走遍天下寻访药草,也该着家。”江氏叮嘱她,“你带着皎皎在雁城长住,万事务必多留个心眼,如果有不便之处,定要及时写信告诉家中父母。” 苏慕宜很是不舍,忍不住红了眼圈,“姨母放心吧,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您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阿慕,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江氏将她揽到怀里,帮她揩泪,“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后万事朝前看,若有合适的郎君,也可相看相看。” “等皎皎长大一点儿再说吧。”苏慕宜轻声道,“她是我的女儿,将来我嫁人,也得过问她的想法。” 随行仆妇把那箱医书抬上马车,该出发了,江氏抹了抹泪,对她道:“你别送了,早些回去吧。” -- 第70页 苏慕宜让皎皎挥手与她作别,抱着女儿回到小院,心中怅然。 “阿娘。”皎皎指着院里的大鱼缸,“鱼鱼。” 苏慕宜抱她走近,缸里种着青莲,锦鲤卧在田田莲叶下。 这时,贺兰桢拿着一封火漆封缄的密函,走到母女二人面前,“姑娘,您家中又寄信过来了。” 皎皎冲他伸出小胳膊,想要贺兰桢抱她。 他看了看苏慕宜,待她点头后,接过皎皎,轻轻将小家伙抱在怀里。 苏慕宜拿过信,忽然,皎皎含糊地唤了句,“爹爹。” 贺兰桢一怔,旋即听见苏慕宜纠正女儿:“是叔叔,贺兰叔叔。” 小家伙搂着他的颈项,乖巧地改口,“酥酥。” 贺兰桢笑了笑,说道:“姑娘先回房拆信吧,我帮您带会儿小小姐。” 皎皎一向与贺兰桢亲近,苏慕宜自然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他照看,回到屋内拆开,信中附有一封喜帖。 沈家送的帖子,堂姊半个月前生下长子,邀请叔父婶母去府上吃喜酒。 岁月匆匆,一晃眼,她和堂姊都做了母亲。 苏慕宜继续往下看,母亲还说,天子屡屡亲临拜访,她父亲心软,到底给霍珣开了门。 母亲从前不提这些事,大抵两个月前,才说起霍珣的近况,当然,也只一笔带过。 他还是没有放下。 苏慕宜烧了家书,她对他从未有过喜欢,也谈不上恨,更没想过借着假死来报复他。 霍珣坐拥天下,只要他愿意,会有无数女子主动攀附他,取悦他。 而且她只想带着女儿安然过日子,认真经营生意,等皎皎再长大些,就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嫁了。 屋外院子里,贺兰桢正在陪皎皎学走路。 觑见母亲出来,小家伙跌跌撞撞扑过来,“阿娘。” 苏慕宜蹲下,伸手搂住女儿,皎皎亲了亲她的脸颊,递出一块饴糖给她吃。 她含着糖块,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 乾宁二年,深冬,百花杀尽,唯有腊梅凌寒盛开。 今日是腊八节,刚好也是英国公的寿辰,天子登门拜访恩师,送上贺礼。 书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霍珣仍然觉得冷。 见状,英国公让仆从把地龙的温度烧得再高一些,却被霍珣制止,“师傅,无事,我加件衣裳就好了。” 他让余泓送了件狐皮斗篷,披上后,面色才稍稍恢复一些,不似先前那般惨白。 英国公沉吟,“陛下近来有按时服药吗?效果如何?” 霍珣点了点头,“左不过是用汤药吊着,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南疆那边迟迟没有传回消息,他差不多放弃找寻解药了,吩咐太医令再加大药量,确保他务必还能再撑两年。 那么多大燕将士死在北戎人手里,血仇未报,怎敢轻易去死? 英国公给他找来一个暖炉,“陛下定要注意身体,臣也请夫人动用名下商号帮忙打探,若有好消息传回,必当第一时间告知陛下。” 他早就没报什么指望,听恩师这样说,心中感激不已,低声道:“都听师傅的。” 天色渐晚,快要到用晚膳的时辰,霍珣自觉起身,与英国公作别。 英国公夫人沈氏一向不喜欢他来府上,他是知道的,可还是硬着头皮来英国公府,想寻访她生前留下的一些痕迹。 然而迟来的深情,贱如野草。 去往大门乘车时,恰好遇见沈氏,霍珣止步,温言向她抱拳行礼,“夫人。” 不到两年时间,他的头发竟然成了灰白色,再也挑不出一根乌发。 沈氏看着他,叹息一声,“天冷了,陛下保重身子。” 霍珣道:“有劳夫人关怀,您和师傅亦是。” 许是害怕瞧见沈氏厌恶的目光,他未做停留,匆匆离去,走得太急,脚步甚至有些踉跄。 英国公跟了出来,为妻子加上一件披风,“这孩子的面色,看起来比之前要差很多。” 沈氏后来听丈夫说了他身中蛊毒一事,到底抱着同情,说道:“我让南地那边的商号快些找吧。” 夫妻两牵手回到书房,因室内太过闷热,便开了扇窗透气。 沈氏取出藏在袖中的信函,交给丈夫,“皎皎画了送给祖父的。” 英国公展开信纸,画上有一朵小花,一颗粽子糖。 “也不知道阿慕和皎皎怎么样了。” 沈氏道:“她们都很好,莫担心。” 夫妻两低声说着体己话,屋外,风雪正浓。 霍珣不肯乘车,执意要走回去,褚叡劝不动,只好陪他一起走。 雪落得大,朱雀街依然热闹,贩卖声不绝于耳,车马行人川流不息。 去年年末,他整顿十六卫,下令加严京中治安,废除宵禁,开放夜市,于是做小生意的百姓多了起来。 傅新月曾对他说过,苏娘子很喜欢兖州的夜市。 如今他让帝京也有了夜市,她却不在了。 霍珣拢紧披风,缓缓往前行去。 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围聚在一处小摊前买糖画。 因他心中若有所思,没留意眼前,便撞上了其中一个孩子。 可怜那孩子刚接过糖画,还没握稳,就掉到雪地里了。 -- 第71页 孩子愣了一瞬,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抱歉。”霍珣连忙俯身去捡,五指太过用力,稍微一碰,糖画碎成好多块。 “我再给你买。”说着,他取下腰间玉佩,递给摊主,“给这个孩子再做两个,其他的,每人各做一个。” 孩子们高兴地向他道谢,举着糖画,心满意足跑开了。 喧闹声中,霍珣跪在雪地里,将四分五裂的糖画拼凑起来,是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原来太过在意一样东西,是会捏碎它的。 年轻帝王静坐良久,抬手掸去落雪,“长州,回宫吧。” 褚叡将他扶起,霍珣到底没有再逞强,坐上马车,心道,这时节,塞外的雪应当齐腰深了罢? 听说北戎单于身子不太康健,有意立储,希望这任单于能活久一点。 活着等到他亲率燕军踏破王庭,斩下那颗头颅,告慰无数英烈在天之灵。 第35章 变故 “爹爹死了呀。” 时光荏苒, 岁月匆匆,一晃眼,便到了乾宁三年冬。 岁末, 严郁回京述职。 距离上次来靖安,已过去了一年光景, 天子的身体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君臣两人在紫宸殿对弈,霍珣轻松赢下一局,说道:“既然来了京中, 就多住一段时日吧,等来年开了春再回漠北也不迟。” 严郁点头,温言劝说,“陛下定要保重身体。” 类似的话, 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霍珣神色淡漠,答道:“放心, 孤还能撑下去, 不会有事的。” 因宫门即将落钥, 严郁没有久留,行礼告退。 烛火晦暗,年轻帝王将一枚枚棋子捡回棋笥放好, 而后拾起披风穿好,阔步往外去。 余泓连忙跟上,“这么大的雪,陛下要去何处?臣为您传辇吧。” “你不用管。”撂下这句话, 那抹玄色身影没入夜雪。 余泓知晓,他定然又要去长秋殿了。 天子不喜让人作陪,他们这些內侍也不敢跟过去, 余泓只好将此事报给褚叡,请他前去查看情况。 褚叡赶到时,长秋殿内点着一盏小小烛台,光亮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湮灭在肆虐的风雪之中。 他没有上前打扰,静静立在石阶下等候。 殿内,霍珣对着那玉雕独坐良久,缓缓开口,“我原本想今年就出兵塞外,可是师傅劝我,北戎单于缠绵病榻,储君迟迟未立,不如先等一等,让塞外六部继续撕扯内耗。” “师傅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还是耐心等一等,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他伸手抚了抚玉雕的面庞,眸光温柔痴缠,“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下辈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离开长秋殿前,霍珣带走了放在香案上的那柄匕首,是当年送给她防身用的。 褚叡立在石阶下等他,他不动声色将匕首藏入袖中,“回去罢。” 两人迎着风雪往紫宸殿行去,忽然,霍珣淡淡开口,“等过完年,也该帮你找一桩姻缘了,来京中这么久,可有看得上眼的姑娘?” 褚叡惊诧,“陛下怎么也想起要为臣保媒?” “孤难得做一回媒人。”霍珣笑了笑,“若有喜欢的,就告诉孤,不必顾虑其他。” 褚叡讪讪地摸了摸下巴,“还真没有。” 没有便没有吧,霍珣也不强求,又说:“你觉得明姝和阿郁两个人怎么样?” 褚叡明白他的意思,“阿郁那小子一向喜欢县主,就是不知道县主的心意……” “这几年,她不肯离开靖安回漠北去,是因为担心孤这个兄长身体太差,哪天突然就去了。”霍珣道,“可是姑娘家长大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等时机合适了,孤再问问她的想法。如果她也属意阿郁,就先把亲事定下来。” 乾宁四年春,云栖寺的千瓣碧桃灼灼绽放,薛明姝主动邀请严郁去赏花。 尽管一年只能见上一面,两人常有书信往来,情意并未淡去。 前来踏青的游人很多,严郁时不时抬手挡一下,小心翼翼护着她不被人撞到。 终于行到无人处,薛明姝将平安符和绛色剑穗交到他手里,“阿郁,送给你的。” 严郁惊喜地道,“多谢县主。” “别跟我那么客气,这都认识多少年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唤我明姝吧。”薛明姝望着她,“自从苏娘子去后,兄长的身子就没好过,我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宫中,这才没有离开靖安。” “阿郁,我知道兄长想御驾亲征北戎,等到那时,我再来漠北找你。” 她的话如一支羽毛,轻轻拂过严郁的心,终于,他鼓足勇气,“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薛明姝含笑反问他:“你想的什么意思?” 严郁性子沉稳内敛,从不轻易将情爱挂在嘴边,被小女郎一问,立时红了脸,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幅窘迫模样,薛明姝眉眼弯弯,笑意更深了,“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顿了顿,她又道:“咱们快去赏花,待会儿早点去我府上,苏伯母教我做了桃花糕,待会儿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严郁会心一笑,“好。” 山风拂过桃林,落英漫天,春光正好。 两人还未逛完,就被內侍寻到,说是天子召严将军和县主回宫。 -- 第72页 去到紫宸殿才知,原是一桩喜事。 沈家商号找到了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巫医,现如今,已将人平安送来宫中。 盼了好些年,而今总算遂愿,薛明姝大喜过望,“太好了,兄长以后不必再受心疾折磨了。” 她朝沈氏走去,诚挚地道谢:“夫人,真的很感谢您。” 沈氏笑着道:“明姝你太客气了,应该的。” 之后半年,老巫医留在宫中帮天子医治调理,确认他体内余毒已清,这才辞行。 解了蛊毒,霍珣的气色比先前要好上许多,只是那头灰白长发,没有办法重新变黑了。 他无暇顾及这些,成日不是忙于处理公务,就是泡在练武场强身健体,力求将过去几年落下的东西都尽量补回来。 次年初春,北戎王庭内乱,单于仓促出逃,捡回一条命,下令斩杀数名得力心腹。 又过一月,燕帝力排众议,坐镇漠北,决定亲征塞外。 -------- 商号的消息比寻常百姓要灵敏许多,得知快要打仗,苏慕宜思来想去,决定先把皎皎送去灵州藏起来,交由江氏照看。 雁城乃是连通大燕与西境诸国的交通要塞,如果真的打起来,大燕定会抢先出兵封锁此处,至于那些西境小国,夹在大燕和北戎中间,并不安全。 她火速给母亲和江氏去了信,收拾好行李,准备早点送皎皎南下。 皎皎不解,稚声问她:“阿娘不走吗?” 苏慕宜牵着她,柔声道:“这边的生意还没交接好,阿娘现在走不了,皎皎先和嬷嬷去姨祖母家,等过段时间,阿娘就来找皎皎了。” 皎皎又问:“那贺兰叔叔呢?” 苏慕宜被女儿问住了,贺兰桢是舒弥人,她不可能带他去灵州,不如给他一笔钱,让他今后另谋生路。 皎皎追问道:“阿娘,贺兰叔叔跟不跟我们走呀?” 苏慕宜摇头,“不跟,张嬷嬷和护卫叔叔们陪你一起走。” “为什么呢?”皎皎流露出失望。 苏慕宜没有解释缘由,让仆妇把皎皎带回屋子里,与贺兰桢说起这件事。 他的反应很平静,“姑娘愿意收留我这么久,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收姑娘的银钱,等您和小小姐离开雁城,我会另谋活计,姑娘不必担心。” “如此甚好。”苏慕宜道,“若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也别着急,我可以先帮你找一份。” 贺兰桢却拒绝了,“我也是个有手有脚的男子,已经给姑娘添了这么多乱,怎么好意思再接受您的帮助。” 他缘何留在药堂这么久,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谁也没有说破。 “有样东西,要还给你。”苏慕宜递出一个小木匣,“多谢你一直以来对皎皎的照顾。” 贺兰桢清楚匣子里装着什么,是两年前他送出去的那把长命锁。 “姑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但是不敢问。”他沉声说道,“小小姐的父亲呢?” 苏慕宜笑了一笑,“他早就死了,病死的。” 贺兰桢怔住,没料到居然会是这个答案,正要出言宽慰她,听见苏慕宜对自己说:“阿桢,你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他没做声,暗自抚了抚那枚青铜扳指。 时值多事之秋,沈家商号的一笔生意被舒弥官吏截下,要求东家亲自前去交涉。 女儿马上就要动身南下了,苏慕宜心生犹豫,然而第二天,对方就派人送了只血淋淋的断手回来,以示警告。 为了保住商队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她不得不带上护卫,离开雁城一趟。 临出发前,苏慕宜把皎皎送上马车,叮嘱女儿,“不可以偷偷吃糖,张嬷嬷会看着你的。” 皎皎乖巧地点了点头。 女儿什么都好,唯独特别喜欢甜食,简直与那人一模一样。 送马车出了城,苏慕宜翻身上马,与随行护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皎皎坐在嬷嬷怀里,悄悄往袖子里摸去,立刻就被发现了。 张氏拿走那包粽子糖,“小小姐,姑娘叮嘱过的,不能多吃糖。” 皎皎失望地捧着小脸坐了会儿,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 已经出了雁城,马车行驶在荒漠中,烈阳当空,一阵风吹来,险些教沙子迷了眼睛。 张氏把她抱回来,“小小姐睡会儿吧,明天早上,就能到蓟州了。” “蓟州?”皎皎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觉得很新奇。 “我们要从蓟州取道,如此才南下能去灵州。”张氏慈爱地道,“小小姐别怕,蓟州城里都是大燕人,他们很和气的。” 皎皎有点困,伏在嬷嬷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繁星密布,夜色静谧。 张氏取来牛乳和馎饦,皎皎吃了两口,听见车外风声呼啸起来。 她有点儿害怕,紧紧揪住张氏的袍袖。 张氏轻轻拍她,“小小姐,没事的,是起风了,等这阵风沙过去就好了。” 然而,风越来越大,像是野兽在嘶吼咆哮。 护卫们围成一团,将马车护在其中,以此抵御风沙。 呼啸风声中,传出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黑暗中,亮起火把,有人高声用胡语吆喝道:“这里有燕人!” 张氏搂着小皎皎,暗道不妙,她们遇上沿途洗劫的沙匪了。 -- 第73页 好在此行携带了二十来个身强力健的护卫,与沙匪们打成了平手,火速驾车往东行去,想要甩掉这些亡命之徒。 车厢里颠簸得厉害,皎皎害怕地躲在张氏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止住,四野寂静。 忽然数支羽箭破空而来,车夫哀嚎一声,滚了下去。 很快,护卫上前接替他的位置,奋力驾车。 那阵火光越来越亮,张氏哆嗦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追过来的,并非蒙面沙匪,而是一小支北戎骑兵。 他们运气不好,竟然遇上了途经此处的北戎人! 北戎骑兵紧追不舍,羽箭密织如雨,护卫越来越少,张氏心急火燎,想起苏慕宜的托付,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便在这时,马车突然侧翻,摔到旁边沙沟里。 张氏拼命将皎皎护在怀里,低声告诫她,“小小姐,待会儿千万别出声。” 皎皎摸到黏糊糊的血,哭着说:“嬷嬷流血了。” 张氏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皎皎不敢再出声。 北戎人追上前,劈开马车,车厢内只有一个老妪,肚子被碎片刺穿,血淌了一地,人已经没了气息。 领队上前,往她背上补了刀,吩咐手下抢走财物,迅速离开,继续往雁城行进。 直到周围再也没有动静,张氏睁开眼,支撑着起身,抱出藏在身下的皎皎。 护卫的尸首倒了一地,小家伙满脸惊恐,眼中含着泪。 张氏抬袖帮她擦去面上血迹,轻声道:“嬷嬷没事的,小小姐别怕,嬷嬷带你去蓟州。” 说着,她一手捂着腹部伤口,一手牵着皎皎,跌跌撞撞往前走。 她走过这条路,此处离蓟州还有十多里路,很快就能到了。 皎皎擦干眼泪,紧紧牵着嬷嬷的手。 阿娘说过,她已经三岁多了,要做个懂事的小宝宝。 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张氏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她年事已高,又流了太多血,能坚持这么久已是奇迹。 “嬷嬷,嬷嬷您怎么了?”皎皎跑过去,一双小手努力想要抱起她。 张氏没有力气再说话,拼命抬手,往东南方向指了指,意思是要她继续往那处走,然后才闭上眼睛。 皎皎哭了起来,“嬷嬷,快醒一醒呀。” 令人心碎的哭声传出去很远,听闻动静,严郁迅速调转马头,带领部下循声赶来。 黄沙之中,一位老妇人浑身染血,身上还伏着一个小小孩子。 据探子回报,北戎人出没在通往雁城的官道,他连夜出城查探踪迹,却不想来迟一步,只撞见了一辆失事的马车,周围散落着二十来个护卫的尸首。 他正要赶回城中汇报情况,就遇上了这对祖孙。 老妇人已经死了,小丫头嚎啕大哭,很是伤心。 严郁下马,把她抱了回来,小家伙冷不丁张口咬在他的手腕。 “你是坏人!我不要跟你走!” “小朋友,叔叔不是坏人。”严郁忍痛,耐心和她解释,“你们昨晚遇上北戎人,他们杀了你的祖母,现在叔叔带你回蓟州,帮你找到家人好不好?” 听到蓟州二字,皎皎松了口,抽噎着说:“我要回去找阿娘。” “我们刚刚没有发现你的阿娘。”严郁温声道,“叔叔不会伤害你的,等待会儿去了蓟州,就张贴布告,帮你找阿娘。” 皎皎用手背抹去泪,抬起头打量严郁,觉得他面相周正,不太像坏人,轻轻问,“叔叔能不能把嬷嬷也带回去?” 看清小家伙的长相后,严郁大吃一惊。 虽然他与苏慕宜不过几面之缘,但至今还记得她的容貌,这孩子竟然与她有七八分像! 他连忙问道:“你阿娘叫什么名字?她是哪里人?家住何处?” “阿娘叫阿兰珠,是舒弥人,我们住在雁城。” 原来是他弄错了,严郁收起惊讶,用披风裹住皎皎,并吩咐部下把那老夫人一并带上。 回刺史府后,他先找到薛明姝,把怀里酣睡着的孩子递给她看,压低声音道:“在城外捡来的,这孩子的祖母被那帮杂碎杀了,只剩她一个人。” 望着那张神似故人的小脸,薛明姝同样惊诧不已,“这不可能,苏姊姊分明已经……” 严郁把皎皎放到榻上安置好,将她拉到屋外说话,“我问过了,姓名籍贯都对不上,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长得很像的两个人?” 自然是有的,一想到此,薛明姝便有些伤感,“要是苏姊姊还在,她的孩子,定然也会是这般讨人喜欢。” “此事,我现在还不敢报给主上。”严郁道,“明姝,你先照看小家伙,等她醒来后,记得问一下她的名字,具体住在何处。” 薛明姝点头,吩咐浮翠去西市买两身小衣裳回来,等孩子醒来后,好给她换上。 因先前受了极大惊吓,皎皎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床边坐了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姑姑,温柔地注目着自己。 “宝宝,别怕,姑姑不是坏人。”薛明姝柔声哄她,“告诉姑姑,你叫什么名字?” “皎皎。” 薛明姝又问,“皎皎,你知道家住在哪里吗?” 皎皎仔细回忆,给她指了个方位,薛明姝认真记下,把她抱起来,“走吧,姑姑给你洗个澡。” -- 第74页 这位姑姑温柔和善,皎皎很喜欢她,乖巧地道谢:“谢谢姑姑。” 薛明姝帮她洗了澡,换了新衣裳,重新扎好小揪揪,又递给来一个拨浪鼓,“拿去玩吧。” 皎皎点头,摇了几下,听见隔壁传出猫咪的叫唤声。 “姑姑,是有猫猫吗?” 薛明姝想起来,衔蝉奴和踏雪都养在她这里,待会儿兄长可能要来看望狸奴,于是说道:“是别人养的猫猫,不是姑姑养的。” 皎皎便没有继续追问。 薛明姝抱着她去找严郁,他拟好了寻人布告,准备明日就张贴出去。 小家伙自顾自玩得开心,两人悄悄凑在一起说话。 “长得真的很像苏姊姊,不知道她的阿娘究竟是何模样。” 严郁道:“还是别让主上看见了。” 薛明姝晓得他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兄长他不是这样的人,也许旁的男人会找容貌相似的替身,但兄长他绝对不会,他的心里从来就只有苏姊姊一人。” 玩了许久,皎皎又困了,薛明姝带她回去睡觉。 小家伙很乖,不要哄,自己就能睡着。 薛明姝却没有睡意,踌躇许久,还是披衣起身,去找严郁商量对策。 她刚走,霍珣便过来探望狸奴了。 来漠北的时候,他把衔蝉奴和踏雪一并带上,打算以后让小表妹和严郁继续养着,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狸奴到了夜间分外精神,霍珣用孔雀翎逗弄它们,看着它们追逐打闹。 房门开着,夏夜风挟卷燥意拂进来。 皎皎站在门外看了许久,见那人满头灰白,便以为是祖父辈分,软软糯糯地出声:“爷爷……” 霍珣应声回首,皎皎眨了眨眼,连忙改口:“伯伯,是您养的猫猫吗?” 门外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霍珣看不清她的模样,便问:“你怎么进来的?” “是严叔叔把我捡回来的。”小家伙条理清晰地答。 好端端的,严郁怎么捡了个孩子回来?霍珣暗自思忖,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皎皎。” “娇娇?” 见他听岔了,皎皎纠正道,“是皎皎呀,皎皎贞素。” 霍珣冲她招手,“进来吧。” 皎皎迈过门槛走进去,礼貌地询问:“伯伯,我可以和猫猫一起玩吗?” 忽然,霍珣眼底起了波澜,面露惊讶,厉声问:“你阿娘是谁?” 皎皎被他吓到,害怕地躲到圈椅后面,一股脑全报了出来:“我阿娘叫阿兰珠,是舒弥人,我们住在雁城,我和阿娘走散了。” 霍珣苦笑,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孩子呢?她四年前就不在了啊,他抱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子一点点凉去,这孩子不过凑巧与她长得像罢了。 他这才稍稍平复心绪,向小家伙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伯伯。”皎皎看着他,“严叔叔也问过的。” “想和猫猫一起玩是吗?”霍珣温言道,“你过来。” 皎皎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握住那支孔雀翎。 “嘴边有块黑斑的是衔蝉奴,爪子长了一圈白毛的是踏雪。”霍珣告诉她,“它们很温顺,不会乱抓人,你可以用鸟羽逗逗它们。” 皎皎依言照做,狸奴一扑而上,逗得她开怀大笑。 玩闹许久,小家伙把孔雀翎还给他,看见小案上放着一盘海棠糕,又问:“伯伯,我可以吃一块吗?” 得到霍珣准许后,皎皎手脚并用爬到圈椅上,拿起一块掰开,分给霍珣一半,“给您。” 他伸手接过,“你爹爹呢?” “爹爹死了呀。”小家伙咬了口海棠糕,“阿娘说的。” “抱歉。”霍珣道,“除了你阿娘,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他们什么时候能来接你?” “还有贺兰叔叔。” 小家伙很快吃完了,想再拿一块,却被霍珣制止,“小孩子不可以吃太多糖。” 阿娘也总是这么说,皎皎眨了眨眼,与他商量,“再吃半口呢?” “半口也不行。”霍珣斩钉截铁道,“我让仆妇过来,带你去睡觉。” 他还得回去问问严郁,这孩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皎皎抿着小嘴,眼里含着一汪泪,鼻头红红的。 霍珣从来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好认输,“那好,你再吃半口。” 皎皎拿起来,心满意足咬了一大口,还给他,“谢谢伯伯。” 看着手心里那块只剩下一块小角的海棠糕,霍珣哭笑不得。 等到仆妇把小家伙带回去后,霍珣总算得了清净,关好房门,去到严郁屋里。 恰好薛明姝也在,霍珣突然造访,两人有些慌乱,但其实他们仅仅在商议怎么帮孩子找家人而已。 “我看见那个孩子了。”霍珣道,“说说吧,怎么一回事?” 严郁把今天的见闻一五一十道出,霍珣听完,不由颦眉,“同行的人都被杀了,只有这孩子活了下来?” 薛明姝点头,怕他撵走皎皎,“兄长,你就让她在府上先待着吧,若是你不想看见她,我就把她带出去,保证不在你眼前晃。” 他何时说了要赶人走?霍珣淡淡道:“你照看好她,阿郁快些帮她找家人,马上就要打仗了,一直留在府中,也不是长久之计。” -- 第75页 薛明姝舒了口气,忙不迭应下。 然而,布告张贴出去,却一直没有人找到刺史府来。 这天黄昏,霍珣巡视完兵营回府,小家伙又跑了过来,礼貌地问他:“伯伯,我可以和猫猫一起玩吗?” 第36章 漠北 “阿慕!” 皎皎嘴甜, 刺史府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便连霍珣这样冷淡的人,在小家伙面前, 也会流露温情。 看得出来,这孩子真的很喜欢两只狸奴。 “好。”霍珣颔首, “你等我回房换身衣衫,再带你过去,先待在这里别乱跑。” 他身上还穿着玄甲, 得先换下才行。 皎皎仰头看着他,认真点头。 霍珣转身离开,迅速换好常服出来,小家伙站在廊下, 甜甜地冲他笑:“伯伯, 我们可以去看猫猫了吗?” “走吧。” 闻言,小家伙走上前, 努力踮起脚, 抓住他的指尖。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 某一瞬间,霍珣甚至觉得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又恢复了跳动。 缓了缓, 他俯下身,“想让我牵着你?” 皎皎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白发伯伯太高了,她要踮着脚, 才能勉强抓住伯伯的手。 未等小家伙接话,霍珣稳稳当当把她举起,抱到怀里。 视野一下开阔许多, 皎皎搂着他的脖颈,新奇地打量四周,“谢谢伯伯。” 霍珣紧抿薄唇,没有再说话。 两人去到房间,逗了会儿狸奴,仆妇送来一杯热牛乳,“陛下,县主吩咐奴,要小小姐喝了这杯牛乳,好早些安置。” “陛下?”皎皎的注意被这两个字吸引去,她看看仆妇,又看了看霍珣,“伯伯的名字是陛下吗?” 小孩子一脸天真,霍珣也不知怎么解释,便对那仆妇说,“你放下牛乳,先退下。” 等到仆妇出去后,皎皎转头又和狸奴玩得不亦乐乎,没有继续追问。 霍珣摸了摸杯盏,觉得温热正适宜,才唤她,“皎皎,过来把牛乳喝了。” 小家伙很乖地跑过来,爬上圈椅,与他并排而坐。 霍珣正想问要不要喂,只见皎皎双手捧着杯盏,自顾自喝了一小口。 果然,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衔蝉奴和踏雪跟了过来,跃到小案上,喵呜叫唤。 “猫猫也想喝呀。”说着,皎皎递出杯盏。 霍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一跳,还没来得及制止,踏雪欢快舔舐牛乳,等踏雪喝够了,她又把杯盏递到衔蝉奴面前…… 最后,牛乳还剩一小半,皎皎捧着杯盏,正要一口气喝完。 霍珣连忙抢过去,“猫猫喝了的,你不能喝,我再给你拿一杯。” 没等小家伙问他为什么,霍珣把杯盏放远,腾地起身出了门。 皎皎不解,明明猫猫很干净呀,阿娘说过不能浪费粮食的。 趁霍珣不在,她爬到另一张圈椅上,刚捧起杯盏,就听见门口传来威严低沉的声音,“快放下!” 小家伙一慌乱,打翻杯盏,牛乳泼在了身上。 “伯伯。”皎皎紧张地抹眼睛,“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我带你去找姑姑换身衣裳。”霍珣抱起她,哄道,“伯伯没有怪你。” 去到薛明姝院子里,却被侍女告知,严小将军请县主出门逛夜市去了。 霍珣只好问那侍女,“县主把衣裳放在哪里?你知道吗?” 侍女找了出来,给皎皎换好,便又退下。 皎皎坐在床边,两条小腿一晃一晃的,问他:“伯伯,你是不是没有小宝宝呀?” “你怎么知道?” “因为伯伯不会给小宝宝换衣裳呀。”皎皎笑得眉眼弯弯。 他的确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孩子。 烛火“哔啵”爆出一簇灯花,皎皎打了个哈欠,爬到被褥里躺好,稚声说道:“阿娘什么时候来找我呀。” 霍珣刚想安抚,却发现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烛火明灭不定,他垂下眸,看着那神似故人的小脸,轻轻为她掖好被角。 已经五天了,寻人布告贴得满城都是,这孩子的家人仍然没有露面。 如果真的找不到,那么,就托付给明姝和阿郁吧,他们一定会好好将她抚育大的。 …… 处理完纠纷,回雁城当天,苏慕宜接到蓟州发来的急报,说一直没有接到小小姐。 她万分心焦,命手下商号四处打听,得知几日前,有北戎人出没在通往蓟州的官道上,杀害了许多过路客商,女儿乘坐的那辆马车,便在其中。 得知消息那刹,苏慕宜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对着那张字条流泪,心像是被利刃剖开,痛到完全没有知觉。 贺兰桢连忙扶她坐下,“姑娘别着急,小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前只发现了护卫尸首,并没有找到张嬷嬷和皎皎,她两很有可能逃走了,或者被北戎人带去塞外。 只要还没找到尸首,就还有希望! 苏慕宜擦干泪,配好刀,准备亲自去那条官道寻人。 贺兰桢拦住她,“姑娘要去哪里?” “我要把皎皎找回来。”苏慕宜哽咽着道,“她离开我这么久,一定很害怕。” “姑娘,您现在不能去。”贺兰桢挡在她身前,“大燕和北戎即将开战,那条官道已经不安全了!” -- 第76页 “让开!”苏慕宜拔刀指向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贺兰桢却不肯退让,任由凌厉刀锋掠过脸颊,削下一片衣料。 脸上多了道血痕,他面不改色,看着苏慕宜,“您现在过去,于事无补,一共问询了三家商号,只有两家有回信,另外一家,必然还在打听消息。” 苏慕宜丢了刀,崩溃大哭,“我应该陪她一起去灵州的……” 皎皎还那么小,如果真出了事,她不知道今后要怎么办。 她哭得令人心碎,贺兰桢走近,轻轻为她抚背顺气,“没事的,小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当天午后,第三家商号传回好消息,说找到了皎皎,现在蓟州刺史府,城里张贴着告示帮孩子寻亲。 蓟州刺史府,苏慕宜默念出这几个字,忽想起,眼下,霍珣也在那处。 离开靖安后的事情,与她前世看到的并不一样,霍珣没有选择在乾宁三年亲征,而是推迟到了乾宁五年。 在母亲沈氏的帮助下,他治好了体内蛊毒,已经不再受心疾折磨。 她原以为,这辈子不必再见霍珣,而如今,为了女儿,她必须去一趟蓟州。 翌日清早,苏慕宜抵达蓟州,顾不得疲惫,直奔那家商号而去。 商号掌柜接到她,面露为难之色,“姑娘,我昨日去了趟刺史府,本来打算接小小姐回来,但是小小姐不认识我,严将军说,除非是姑娘亲自前去,否则不会交给任何人。” 苏慕宜暗自思忖,如果是她亲自前去,难免要和严郁等人打照面,如此一来,极有可能见到霍珣。 好在,贺兰桢不放心皎皎,与她同行来了蓟州。 未等苏慕宜开口,贺兰桢会意,“姑娘,小小姐认识我,让我去接小小姐回来吧。” “阿桢,太感谢你了。”苏慕宜既感激,又十分愧疚,想起昨日,自己心急之下出手伤了他。 “姑娘太见外了。”贺兰桢笑了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掌柜带他出门,往刺史府去了,目送两人离开后,苏慕宜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着手准备回灵州的行李。 经历这出变故,她不敢再与女儿分开了,打算此次和皎皎一同南下。 到了刺史府外,掌柜与守门的兵士说明情况,很快,便有仆僮出来,请他们去会客花厅稍作等候。 听说又有人要来接孩子,薛明姝将信将疑,抱起皎皎赶去花厅。 觑见那熟悉身影,皎皎高兴地道:“贺兰叔叔!” 小家伙收拾齐整,穿着新衣裳,贺兰桢稍稍放心了些,朝薛明姝抱拳:“多谢嘉宁县主出手相助。” 没想到还真是孩子的家人,薛明姝把皎皎递到他怀里,“无事,今后定要看管好孩子,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出远门了。” 贺兰桢再度致谢。 临行前,皎皎挥手,“姑姑再见。” 虽然她有些舍不得漂亮姑姑和猫猫们,但是阿娘还在等着她回去呢。 相处这几日,薛明姝对她有了感情,杏眸微微泛红,“皎皎再见。” 目送小家伙一路与抱着她的男子有说有笑,薛明姝这才确认没有遇上骗子。 确认身后没有人跟随,贺兰桢才带着皎皎回到那间商号。 甫一进门,皎皎看向苏慕宜,“阿娘!” 苏慕宜接过她,急忙问道:“皎皎没事吧?” 小家伙不说话,伏在她怀里抽泣,连日来积攒的委屈一瞬爆发。 “好啦好啦。”苏慕宜含泪安抚女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哭了一阵,皎皎慢慢止住泪,“阿娘,等去了姨祖母家,你给我养只猫猫好不好?” 苏慕宜拧干帕子,帮她擦脸,“皎皎怎么突然想要猫了?” 皎皎说:“因为白头发伯伯有猫猫呀。” 白头发?伯伯?这又是什么奇怪称呼。苏慕宜笑了笑,柔声道:“好,等去了灵州安顿下来,阿娘就给皎皎养一只小猫。” 接回女儿后,苏慕宜总算安心一些,不过蓟州久留不得,她打算等明日就动身南下。 傍晚时分,回到刺史府,不见那熟悉的小身影,霍珣微有些诧异。 “兄长,皎皎的家人找到了。”薛明姝失落地道,“今日午后把孩子接回去了。” 霍珣沉默小会儿,才道:“找到便好。” 说完,转身去屋里看望狸奴,踏雪和衔蝉奴一拥而上,他却没有什么心思逗弄它们,安静坐在圈椅上沉思。 据探子回报,北戎单于已经危在旦夕,如不出意外,至多再过半月,大燕就会出兵塞外。 目前朝中一切安好,只待此战胜利,褚叡会携带遗诏回京,请英国公扶持一位聪颖可靠的宗室子弟继位。 至于自己,死后便葬在漠北吧。 霍珣这样想着,摸了摸腰间的匕首。 翌日清早,照例出城巡视。 临近打仗,拖家带口南迁的百姓多了起来,守城门的兵士有条不紊疏散人群。霍珣看了一阵,对褚叡道:“再往南走走吧,去云泽城看看。” 云泽城隶属蓟州管辖,距离此处有十来里路。 担心正午日头毒辣,蓟州刺史特地准备了马车,霍珣不好推辞,便和褚叡一起登上车。 行了一段路,外头传来清越驼铃声。 褚叡看了看,禀道:“陛下,是一支商队路过,牵着几头骆驼。” -- 第77页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霍珣淡淡道:“给他们让个道。” 车夫将玉辂停在道旁,好让这支商队先过。 驼铃声与行车声渐渐远去。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牵引着,霍珣到底撩开了车帘。 只此一眼,他眸底骤然掀起波澜,失魂落魄喊了一声:“阿慕!” 第37章 重逢 “你个骗子!” 褚叡循声望去, 几个胡服男子骑着骆驼,其中并没有女子,于是低声劝道:“陛下, 您看错了,方才是一队胡商过去了。” “不, 一定是她!孤不会认错的!” 说着,霍珣掀开竹帘跳下车,抢来一匹马, 狂奔而去。 骆驼脚程慢,他很快拦下了那行人。 被一个陌生男子挡住去路,为首的护卫忙将手按在刀柄上,高声呵斥:“来者何人?” 霍珣紧抿薄唇, 目光逡巡过众人, 最后落在其中一个身量娇小的男子身上。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被西境风沙打磨, 粗砺, 黝黑, 毫不起眼。 人皮面具可以遮掩真容,但是掩盖不住那样美丽温柔的一双眼睛,她同样震惊地望着他。 护卫纷纷拔刀, 霍珣却选择无视,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只有三步之遥时,她忽然拔出佩刀, 指向他,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便在这一刻,风止住了。 霍珣唇边浮上苦笑, 他以为她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终其一生,再也找不回她。 人死不能复生啊,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善待她的家人,仅仅是日日在佛前跪拜,希冀下一辈子能够重逢。 人间别久不成悲,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迎着刀刃继续往前走,任由刀尖穿透肌肤,衣裳染血。 苏慕宜浑身颤抖,如果他再不停下,那么横刀就要贯穿左肩了。 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苏慕宜被迫收回佩刀,还未出言呵斥,蓦地,被他抱下驼背,揭去人皮面具。 男人死死抱住她,眸底一片猩红,语气哽咽:“为什么要骗我?你个骗子!你个骗子……” 苏慕宜轻叹,她易容成胡商,带女儿顺利出了城,谁曾想,竟然会在蓟州城外遇到霍珣。 明明商队已经与天子玉辂擦肩而过,可他居然骑马追过来,仅凭一个背影,就将她认出。 是她运气不好,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陛下。”苏慕宜轻轻道,“请您放手吧。” 霍珣摇头,加重力气抱着她,仿佛要融进彼此骨血。 左肩伤口崩裂,血越流越多,他浑然察觉不到痛意,这四年如坠炼狱,整个人早就痛得麻木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失而复得更让人欣喜的呢? “对不起。”霍珣埋首在她颈项间,喃喃道,“阿慕,对不起……” 可她并不想要他的道歉,只求离他远一点儿。 苏慕宜拼命推拒,男人强劲有力的身躯如同铜墙铁壁,无法撼动半分,他情绪太过激动,压根就不愿放手。 她只好柔声劝说:“陛下……” 不远处,传来皎皎稚嫩清脆的声音,“陛下伯伯,您是来送皎皎的吗?” 两人俱是一怔,霍珣抬头望过去,见小家伙爬到了车辕上,欢喜地对苏慕宜道,“阿娘,这位伯伯也照顾过皎皎呢。” 阿娘?霍珣转头看着怀中女子,嗓音沙哑,艰难地开口:“皎皎……是你的女儿?” 苏慕宜没有做声。 忽然,他松开手,直奔马车而去,苏慕宜急忙道:“拦住他!” 护卫们来不及反应,霍珣就已行到车前。 皎皎仰着头,见他眼眸猩红,面上悲喜交加,小家伙有些害怕地往后躲了躲。 “别怕,皎皎别怕。”霍珣缓和神色,声线温柔,“想回去看猫猫吗?” 自然是想的,可是她还要和阿娘去灵州呢,皎皎犹豫了。 霍珣又哄她,“阿娘和你一块儿回,姑姑还在等着你呢。” 小家伙想了想,期待地望向母亲,“阿娘,可以去看伯伯养的猫猫吗?” 这个厚颜无耻的狗男人!居然敢用狸奴诓骗她女儿!苏慕宜自知走不成了,心里恨得牙痒痒。 …… 褚叡骑马赶到时,大吃一惊,眼前抱着孩子的胡服女郎,不正是四年就死了的苏娘子么? 还未等他收起惊讶,霍珣沉声下令,“驾车过来,回城。” 众人登上车,气氛沉默压抑,主上和苏娘子不说话,褚叡也不敢开口。 皎皎不认生,乌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褚叡。 看来小家伙很好奇他的身份,褚叡自报姓名,“叔叔姓褚。” “褚叔叔。”皎皎甜甜地道,“您是陛下伯伯的兄弟吗?” 陛下伯伯?这个称呼怎么奇奇怪怪,褚叡笑着答,“算是吧。” 于是皎皎和他说起话来。 好不容易回到刺史府,苏慕宜终于开口,“陛下,我想和您聊一聊。” 霍珣颔首,“好。” 然而他左肩的伤口还没处理,褚叡刚想劝,发现自己完全插不进去话。 苏慕宜把皎皎递给他,“褚将军,烦请您帮忙照看一下皎皎。” 皎皎乖乖地道,“阿娘要快点回来。” 苏慕宜笑了笑,“好,阿娘很快就回来。” -- 第78页 两人一前一后去到书房,确认关好门后,苏慕宜抬眸打量他的面容,比起四年前,霍珣憔悴了许多,尤其是那头灰白长发,令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肃冷。 然而,她目光平静,对霍珣说道:“求陛下放我们母女离开。” “阿慕,从前的事是我做错了,我保证一定改。”霍珣将那柄匕首塞到她手中,“若你不解气,尽管往我身上扎刀子,我绝不还手。” 她摇头,匕首铮地掉落在地,“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果陛下再苦苦相逼,我也不知道,下一回该躲到哪里去。” 乘船出海吗?她不想让年幼的女儿跟着自己吃苦受罪。 霍珣俯身去捡匕首,低声问:“皎皎是我们的女儿,对不对?” 他终究还是发现了。 “你恨我,所以你才会和皎皎说,她的爹爹已经死了。” “霍珣,如果你还有一丝半点良心,就不要告诉皎皎你是她的父亲!”苏慕宜冷冷睥睨他,“如果皎皎知道,她父亲过去百般折辱她的外祖和母亲,逼得她母亲假死脱身,远走西境四年,她心里会怎么想?” “我宁愿她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这句话犹如利刃刺入胸口,将他的心搅得血肉模糊,剧烈疼痛着。 他努力想去捡那柄匕首,却发现怎么也够不到。 “霍珣,我不恨你了,你放过我吧。”她说,“只要你愿意,会有无数女人替你生孩子,可我只有皎皎一个女儿,我不可能把她给你。” 眼看她就要离开这间书房,霍珣腾地起身,挡在门口,“阿慕,我没有想过带走皎皎,也不会告诉她身世。唯有一点请求,能否等战事平定了,你再带着皎皎离开漠北?你放心,如果战事不利,我会立即派人护送你们母女和明姝一起离开。” 北戎人凶悍野蛮,他没有十足把握活着回来,只希望,能够和她们母女多相处相处,哪怕是一天也好…… 苏慕宜闻言,却道:“让开。” 霍珣岿然不动,“你答应我,我便让开。” 回应他的,是一记耳光,苏慕宜神色冷漠,“你又要像从前那样幽禁我吗?” 霍珣焦急地想要解释,然而,她抬手又是两记耳光,打得他左右两边脸都浮现出指印。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温软性子,既然上苍要让她和这狗男人纠缠不清,那就先把今天的这口恶气出了再说。 “打吧。”霍珣唇边溢出血,带上笑意,“只要你高兴,怎么打都成。” 苏慕宜却没有继续动手,这男人已经疯了,打他,只会让他更加兴奋。 她后退数步,疲惫地坐到圈椅上,“你究竟要怎么样?” 霍珣抬袖揩去血迹,定定道:“我要你答应刚才的请求。” 她和皎皎已经被他发现了,倘若强行离开,只会彻底激怒他,搞不好弄个玉石俱焚,她不能用女儿的安危来做赌注。 苏慕宜平复心绪,与他商量条件,“好,我可以等战事平定再带皎皎南下,但是离开漠北以后,你不能再来打扰我们母女的生活。” “我答应你。” “陛下屡次出尔反尔,我不敢相信您的话。”苏慕宜讥笑,“除非您愿意与我歃血为盟,赌咒立誓。” 霍珣用匕首割破拇指,将血涂抹在唇上,“此战结束,我必定放你和皎皎离开,若违此誓,便让我死在战场,尸骨无存。” 做完这些,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去看看皎皎吗?阿慕,我保证守口如瓶,绝不透露身份。” 苏慕宜迟疑许久,见他形容狼狈,眸中含着希冀的泪光,到底还是心软点了头。 去到小院时,日头偏西,薛明姝正陪着皎皎玩耍,望见霍珣左肩染血,两颊红肿,嘴角还破了皮,不由诧异,“兄长怎么了?” “无事。”霍珣沉声道,“她在书房里,你若是想见,便过去吧。” 薛明姝听褚叡说了今天发生的事,知晓苏慕宜乃是假死脱身,心中又惊又喜,“好,我现在就去见苏姊姊。” “明姝。”霍珣唤住她,低声交待,“切记不要告诉皎皎身世,我答应了她的。” 薛明姝怔然,“兄长……” 霍珣笑了笑,“快去吧,她还在等着你呢。” 屋子里,皎皎怀抱衔蝉奴,欢欣雀跃地道,“伯伯。” 霍珣走过去,半蹲在孩子身前,小家伙的眉眼与母亲如出一辙,小嘴却长得像他,只是他从前没有注意过罢了。 皎皎注意到他身上带伤,“伯伯流血了。” 霍珣低头看了看,笑道,“没事的。” 旋即,又问女儿:“皎皎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冬月十五。”小家伙稚声稚气地说,“阿娘说,皎皎是乾宁元年冬月十五出生的,那天夜里,月亮很大。” 原来女儿未足月就出生了,也不知她当初受了多少苦,一想到此,霍珣心痛如绞,悔恨不已。 小家伙心满意足搂着狸奴,忽然,看见他流泪了,忙问:“伯伯怎么了呀?” “伯伯没事。”霍珣双膝跪地,轻轻圈住那温软的小身子,“眼睛里进了沙子,有点难受。” 夕照一寸一寸退至屋外,半明半寐的暮色中,他跪在女儿面前,流泪满面。 皎皎腾出一只小手帮他擦泪,“伯伯好点了吗?沙子出来了没有?” -- 第79页 “谢谢皎皎。”霍珣慢慢收住泪,“沙子出来了。” 皎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很伤心,想了想,说道:“伯伯,阿娘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阿娘在跟姑姑说话。”霍珣抚了抚她头顶的小揪揪,“皎皎再等一等,阿娘待会儿就回来了。” 皎皎认真点了点头,“好。” 见到苏慕宜那刹,薛明姝忍不住掉泪,这些年她常去英国公府做客,希望能稍稍抚慰失去爱女的苏家夫妇,还好,还好苏姊姊并没有出事。 “苏姊姊,我以为……”薛明姝一边说,一边哭,“我以为你不在了。” “明姝,对不起。”苏慕宜握住她的手,同样红了眼眶。 当年离京,她唯独觉得对不起薛明姝,小女郎真诚以待,却被她利用欺骗。 母亲在信中提到最多的便是嘉宁县主,逢年过节,薛明姝都会来府上看望二老,贴心地送上礼物。 两人说了会儿体己话,薛明姝稍稍平复心绪,“苏姊姊,有件事我想问你,皎皎是不是……” “是。”苏慕宜道,“当时我身子太差,如果强行落胎,以后恐怕无法再生育,所以我才会生下皎皎。” “皎皎懂事后,经常问我爹爹去哪里了,我告诉她,爹爹早就病死了,她还小,我不想让她知道过去那些事。” “苏姊姊,我知道了。”薛明姝感慨命运弄人,又道,“你可以在漠北多住一段时间吗?打完这场仗,我和阿郁也要成亲了,希望你能带着小皎皎参加我们的婚仪。” 许是担心她不肯同意,小姑娘补充道:“成婚后,我就留在漠北定居了,只怕再难像从前那样经常与苏姊姊见面,所以想请你多留一段时日,就像娘家姊姊一样,送我出嫁。” 小姑娘有了好归宿,苏慕宜心中欢喜,含笑应允,“好,到了那天,我送明姝上喜轿。” 眼看天色快要黑了,苏慕宜起身去接女儿,接下来,她都会和薛明姝宿在一起,也省得那个人没皮没脸找过来。 霍珣看着皎皎喝完牛乳,听见苏慕宜在门口唤道,“皎皎,该回去和阿娘睡觉了。” “阿娘。”皎皎放下杯盏,飞奔过去。 苏慕宜牵着女儿往外走,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霍珣想开口挽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还愿意留在漠北,就已经是对他的施舍了,还敢奢求什么呢? 也该知足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皎皎悄声问母亲,“阿娘是不是讨厌伯伯呀?” 苏慕宜没有否认,“皎皎怎么知道的?” 她狐疑地想,霍珣总不至于在女儿面前说些什么罢? 皎皎眨了眨眼,“因为阿娘刚刚都不看伯伯呀,伯伯那么大一个人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孩子心思细腻,自然也能察觉出来她不喜欢与霍珣相处。 “就像皎皎不喜欢吃胡荽一样,阿娘也有不喜欢的东西。” 小家伙似懂非懂,自顾自玩了一阵,临睡前,又问她:“阿娘,贺兰叔叔回到家了吗?” “应该还没有。”苏慕宜道。 今天出城前,她留下盘缠给贺兰桢,往来官道不安全,他可以先在蓟州住段时间,再回西境。 现下,他也许还在城里投宿。 翌日清早,苏慕宜正帮女儿穿衣洗漱,薛明姝走过来,“苏姊姊,上次接走皎皎的那位贺兰先生过来了。” 闻言,皎皎高兴地道:“阿娘,贺兰叔叔来找我玩啦。” 其实苏慕宜不太想见贺兰桢,此处是霍珣的地盘,若是不巧撞上,只怕解释不清,惹人误会。 皎皎牵着她的手,软声催促道:“阿娘,我们快去见贺兰叔叔呀。” 苏慕宜与她商量:“阿娘让姑姑带你去,好不好?” 小家伙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好,阿娘要和皎皎一起去!” 被女儿磨得没了脾气,苏慕宜只好牵着她过去,心道,这个时辰,那人应该早就出府了。 贺兰桢在花厅等候,觑见那抹背影,皎皎立即挣开母亲的手,小跑过去,“贺兰叔叔!” 除了母亲,她与贺兰桢是最亲近的。 贺兰桢将她抱到怀里,笑着道:“皎皎还好吗?” 听闻她们母女被带回刺史府,他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好在来得还算及时。 然而,皎皎还没答话,几位身披玄甲的武将经过庭院,为首之人停下脚步,往朝此处看来,眸光幽深。 皎皎认出霍珣,礼貌地与他打招呼,“伯伯早上好。” 看见女儿被陌生男子抱在怀里,霍珣不悦地拧眉,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谁?怎么小家伙看起来与他很熟的样子? 第38章 出征 “夜深了,陛下请回罢。”…… 男人剑眉紧蹙, 面色阴沉。 怕霍珣心生误会,苏慕宜连忙出言解释:“陛下,贺兰先生从前是在我名下药堂做事的伙计, 得知皎皎出了意外,贺兰先生出于善意, 陪我来了一趟蓟州,今天正要回雁城,所以才来刺史府和皎皎道别。” 陪她来了蓟州?还帮她把女儿接走, 瞒天过海送出城?霍珣心中冷笑一声,只觉浑身气血都冲到了头顶。 “诸位将军先行一步,孤随后便到。” 那些个武将领命,抱拳行礼, 快步离去, 赶往城北兵营。 -- 第80页 “贺兰先生。”霍珣漠然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你见过皎皎了, 现在该回去了罢?刺史府不留闲杂人等。” 听这语气, 苏慕宜便知这狗男人定又动怒, 碍于女儿的情面,极力隐忍了下来。 思及此,她立刻朝贺兰桢走去, 对他怀里的女儿道:“皎皎,到阿娘这边来,贺兰叔叔要回家了。” “阿娘。”小家伙摇头,央求她, “我们把贺兰叔叔也带走好不好?要不然,贺兰叔叔一个人多可怜呀。” 霍珣整个人直接炸了。 这混小子可怜?那他不可怜吗?过去四年生不如死,如果不是因为顾念国恨家仇未报, 早就追随苏慕宜去了。 “皎皎。”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小家伙骗过来,“来伯伯这里好不好?” 相比起霍珣,孩子当然更亲近贺兰桢,见他面色不虞,下意识便往贺兰桢怀里躲去。 “皎皎。”苏慕宜不由分说把她抱过来,“乖,听阿娘的话。” 听闻动静,薛明姝也赶来了,“苏姊姊,怎么了?” 苏慕宜正发愁,见到薛明姝,忙把皎皎递给她,“明姝,你想带皎皎回去用早膳,我很快就过来。” 庭院里,兄长神色阴鸷,不悦地盯着那位年轻男子,气氛剑拔弩张。 薛明姝心道不妙,柔声哄小家伙,“皎皎饿不饿呀?先和姑姑回去用早饭吧。” 皎皎犹豫地看着贺兰桢,“可是……” “今天厨房做了糖蒸酥酪呢!” “好。”皎皎冲众人挥手,“贺兰叔叔再见,伯伯再见。” 确认薛明姝抱着女儿走远后,苏慕宜提醒道,“陛下该出门了,诸位将军还在等着您。” 霍珣看了看她,“晚到一时半刻也无妨。” 他这是打定主意不走了,苏慕宜无奈,只好对贺兰桢道,“贺兰先生,我送您走吧。” 不管怎么样,先让他离霍珣远一点儿。 贺兰桢恍若未闻,毫不畏惧迎上霍珣的目光,“燕帝陛下,我是舒弥人,自幼儒慕中原文化,听说你们中原人最讲究礼节,强行扣押孤儿寡母,难道这就是燕帝陛下的礼节?” 这小混蛋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霍珣气极反笑,“谁告诉你她们是孤儿寡母?” 眼看他就要说出秘辛,苏慕宜高声打断,“陛下!” 霍珣怔了片刻,想起与她的约定,压制住心底磅礴怒意,“你走罢。” 如果识趣,就快点滚,否则别怪他不留情面。 然而,贺兰桢不为所动,“我要走,也得是带着阿兰珠姑娘和小小姐一起走。” 霍珣冷冷道:“孤没有时间与你继续耗下去,若再不走,休怪孤对你不客气。” 看着盛怒的天子,贺兰桢毫无惧色,“难道在燕帝陛下眼里,阿兰珠姑娘和小小姐是您的私人所属物品?您凭什么强行扣押她们母女?大燕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霍珣百口莫辩,没来及与她解释,只见贺兰桢上前一步,想带走苏慕宜。 很好,是他非要找死,霍珣眼底腾起戾气,拔刀出鞘,指向贺兰桢,“别碰她!滚!” 苏慕宜大惊,明白他起了杀心,正要开口阻止,霍珣那一刀已劈了过来。 “你不能杀他!” 霍珣虽气恼她百般维护这小混蛋,但也没真的想要动手杀人,不过是给个教训,让他莫要再来纠缠。 这一刀落下,会削断他的一片衣袂。 却不想,贺兰桢来不及收住脚步,身形微晃,误打误撞迎上刀锋。 电光火石之间,霍珣当机立断收刀,可还是刺伤了他的左臂。 苏慕宜飞奔而来,惊呼:“阿桢!” 这两个字犹如一记重锤,霍珣失神片刻,缓缓放下刀,“阿慕,方才我收了刀,是他……” “陛下,我看得明明白白,是您主动挑事,伤人在先,事到如今,还要责怪阿桢?”苏慕宜忍无可忍打断他,“请您走罢!” 如果方才霍珣没有拔刀伤人,那么贺兰桢早就平安离开了,她不懂,他为什么非得苦苦纠缠呢? 苏慕宜撕下布条,帮贺兰桢系在伤口正上方,“忍着点,我带你去看郎中。” 这是他当年教她的方法,现在,她却用在了另一个男人身上。 此时此刻,霍珣的心简直被扎成了一个筛子,他牵了牵唇角,语气苦涩:“府里有郎中,让贺兰先生留下养伤吧,是孤做得不对,伤人在先。” 贺兰桢左臂血流不止,担心他出意外,苏慕宜选择接受提议,冷冷道,“有劳陛下。” 霍珣唤来余泓打点善后,他原本还想还和苏慕宜道别,见她神色冷淡,到底没有再开口,径自转身离开。 此后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想起出征在即,这才强打精神检阅兵将,鼓舞士气。 傍晚时分,回到刺史府,霍珣第一时间问起贺兰桢的情况。 余泓恭敬答道:“陛下,太医为贺兰先生看过了,是皮外伤,未伤到经脉,不过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臣有一事想请奏陛下,是否明日就送贺兰先生出府?” “留下他。”霍珣沉声道,“既然要养伤,那就安心待在刺史府里,给他安排住处,离嘉宁县主的院子越远越好。” 他不懂,贺兰桢看着分明有机会的,为何偏偏没能躲开那一刀? -- 第81页 不如让这小混蛋留在刺史府,看看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霍珣拿着瓶金疮药去东院探望,行至廊下,便听见屋里传来皎皎的声音,“贺兰叔叔好些了么?” 他来得不巧,刚好赶上她和女儿也在。 只听贺兰桢答道:“谢谢皎皎,叔叔好多了。” 皎皎又说:“阿娘说了,要乖乖躺着才能好得快。” 余下的话,他再没有听进去,心中五味陈杂,百般不是滋味。 乌云散去,月色凝白如霜,房门打开,苏慕宜牵着皎皎走出。 “伯伯。”皎皎甜甜地唤他。 “皎皎来看望贺兰叔叔了,他好些了吗?”霍珣低头看着小家伙。 “叔叔伤口很疼呢。”皎皎答道,“郎中爷爷说,要叔叔好好养伤。” 想了想,霍珣把那瓶金疮药递给苏慕宜,“阿慕,你给他送过去,便当是我的一点补偿。” 他都撞见了自己带着女儿探望贺兰桢,现在让他进去,若是贺兰桢再出言顶撞,只怕这男人又要炸毛。 思及此,苏慕宜点头,“好,烦请陛下帮忙照看一下皎皎。” 待她进入房间,霍珣主动抱着皎皎走远。 “伯伯,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贺兰叔叔呀?”小家伙伏在他怀里,“贺兰叔叔对皎皎很好的。” “有多好呢?” “有一次,阿娘出远门,别的小朋友欺负皎皎没有爹爹,是贺兰叔叔把他们赶跑的。”皎皎认真地道,“伯伯,贺兰叔叔是个好人。” 他想告诉小家伙,其实皎皎有爹爹,可他不能说出口。 他答应了苏慕宜,会保守好这个秘密。 霍珣眼眸泛红,“伯伯知道了,以后都不为难贺兰叔叔了,是伯伯做错了事。” “伯伯,给您。”皎皎摸出一颗粽子糖,递到他嘴边。 甜津津的味道弥漫开,稍稍冲淡心间苦意,霍珣唇边扬起笑,“谢谢皎皎。” 很快,房门再次打开,苏慕宜向父女两人行来。 “皎皎,咱们去找姑姑玩。” 小家伙主动钻到母亲怀里,对霍珣道:“伯伯再见,皎皎要回去啦。” 望着母女远去的身影,霍珣下定决心,“阿慕,我有话对你说。” 苏慕宜闻言止步,却没有转身,淡淡道:“陛下有什么想说的,在这里说了便是。” “我并非有意刺伤贺兰先生,那一刀,我想收回,可是来不及了。”霍珣沉声道,“听闻贺兰先生情况不是很乐观,我想留他在府里养伤。” “陛下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对不起的人是贺兰桢,与她解释原由,又算什么事儿? 沉默片刻,霍珣又道:“三日后,大军出征,你能否带着皎皎为我送行?其实这一战,我并无十足把握……” 余下的话,不用他说,苏慕宜也明白。 书中,他便是死于乾宁三年御驾亲征,可如今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所预知的对不上了,他有可能平安回来,也有可能战死塞外,马革裹尸。 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苏慕宜道:“夜深了,陛下请回罢。” 说完,她快步离去,仿佛害怕他会不管不顾追过来。 回到主院,霍珣立在那副巨大的堪舆图。 与北戎这一战,事关国祚,身为燕帝,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舅父和褚老将军拼命护着他冲破重围的画面复又涌现眼前,北戎人放了那么多羽箭,几乎将他们射成刺猬。 濒死之际,他们还对他说,要活着回到蓟州,给长眠塞外的漠北儿郎们报仇。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在脑海里。 霍珣闭上眼,粗粝的指腹拂过舆图,凭借记忆,最终停留在某处。 是北戎王庭所在位置。 过了会儿,褚叡进到房中,见他还未歇下,便道:“陛下早些安置吧。” “长州。”霍珣对他说,“帮孤换一下药吧。” 他左肩的伤还未痊愈,马上又要出征,不稳定因素又多添一分。 褚叡依言照做,揭开纱布,伤口渗出血,看起来狰狞可怖。 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褚叡终是劝他,“主上,有些话说出来难听,可我还是想劝您一句。” “世间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您和苏娘子,现在成了死结。” “她心地那么软,定会回心转意。”霍珣道,“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主上,苏娘子早就不再是四年前的那个她了。”褚叡打破他自欺欺人的谎言,“远走西境这些年,她一个女人,又要带孩子,又要操心生意,日子过得艰难,性子也比从前坚韧要强。” “若换做四年前,她下不了手捅您一刀,可如今呢?您自己也看见了,她对您,非但没有情意,更不允许小公主认回您这位生父。” “你这张利嘴,饶过我罢。”霍珣无奈地笑了笑。 他岂会不清楚这个道理,但是让他就此放手?想都别想! 自家主上这是入了魇,无药可救,褚叡摇头轻叹,继续帮他清创包扎。 此后两日,霍珣再未去见她们母子,战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继续沉湎于儿女私情。 出征那天,蓟州百姓争相前来送行,他身披铁甲,骑着青骢马经由长街出城,道旁人头攒头,他仔仔细细找过了,的确没有那熟悉身影。 -- 第82页 她不会来的,也不会让皎皎来。 他早就应该接受这个结果。 绕过街角,便要出城了,霍珣催动胯下良驹,心中再无留念。 晨风呼啸而过,一道稚嫩的声音格外清晰,“伯伯,陛下伯伯。” 他奋力勒住坐骑,调转马头,目光越过层层百姓,落在那小小人儿身上。 不远处,皎皎坐在余泓肩上,小手高高举着东西,想要递给他。 霍珣策马过去,皎皎给了他一块包好的海棠糕,“祝陛下伯伯和叔叔们早日凯旋。” 心中万分欢喜,他柔声问女儿:“这句话,是谁教皎皎说的?” 小家伙迟疑一瞬,甜甜地道:“是姑姑教的呀。” 原来是明姝,霍珣笑了笑,“伯伯要走了,皎皎照顾好自己和阿娘。” “好。”皎皎冲他扬手,“伯伯要早点回来呀。” 鼓乐奏起,大军逶迤出城,往北而去。 余泓抱着皎皎慢慢往回走,行至小巷深处,把孩子交给在此等候的苏慕宜。 她不可能为霍珣送行,但皎皎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于情于理,都应去送送他。 所以,她让余泓帮了这个忙,带皎皎去到离北城门最近的街口。 “有劳大监。”与他道过谢,苏慕宜牵着女儿往回走。 路边有卖糖画的小摊,皎皎看得走不动路,于是她买了一个小玉兔送给女儿。 小家伙心满意足举着糖画,“阿娘,刚才皎皎把最后一块海棠糕送给伯伯了。” 苏慕宜道:“好。” 皎皎轻轻咬了一口,忽然问道:“阿娘,为什么要让皎皎说谎呢?说谎不是好宝宝呀。” 第39章 恩怨 “也该有个了结。” 女儿的话, 让苏慕宜微微有些失神。 她想了想,告诉皎皎:“因为姑姑是伯伯的妹妹,是与他最亲近的人, 如果他知道是姑姑让皎皎这么说的,一定会很高兴。” 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小家伙又问她:“阿娘,伯伯和褚叔叔他们去做什么了?” “去打北戎。”苏慕宜柔声道,“他们要把北戎人赶得远远的。” “北戎人好坏。”说着, 皎皎鼻头一红,“严叔叔说,嬷嬷就是被北戎人杀害的。” “是啊。”苏慕宜弯腰,抱起女儿, “所以伯伯他们为嬷嬷, 为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们报仇去了。” 那些西境小国常年饱受北戎袭扰,而舒弥主动与大燕结盟, 寻求到了庇佑, 她们母女因此得以在雁城渡过一段平静岁月。 日头渐高, 她想快些回刺史府,路过一座街坊时,忽听见有人唤道:“阿兰珠姑娘。” 嗓音轻柔妩媚, 是女子的声音。 “阿娘。”皎皎提醒她,“二楼有个漂亮姑姑在看你。” 苏慕宜抬头望去,二楼阑干处,倚着一个丰腴妖娆的胡姬, 深栗色长发,高鼻深目,樱桃唇, 眉心点一抹花钿。 “当真是好久不见了。”那胡姬冲她抛了个媚眼,“怀里是你的女儿吗?长得真好看。” 来者名唤雪姬,是舒弥的一位胡商,两人在生意上结过梁子,后来雪姬离开了雁城,苏慕宜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苏慕宜抬手挡住皎皎,眸光戒备:“抱歉,雪姬夫人,我现在不想与你叙旧。” 说完,她快步离去,那道视线一直追随自己,不由背脊发凉。 进了刺史府大门,苏慕宜才敢把女儿放下来,皎皎觉察到异样,“阿娘怎么啦?” “没事。”苏慕宜笑了一笑,“走,咱们去看看姑姑回来没有。” 今日大军开拔,薛明姝出城送别,回来时,小姑娘眼睛还是红通通的。 皎皎爬到薛明姝膝上,撒娇道:“姑姑陪皎皎去看猫猫好不好?” 等她点了头,小家伙又对母亲道:“阿娘也一起去。” “皎皎和姑姑去吧。”苏慕宜道,“阿娘还要去看望贺兰叔叔。” 虽说霍珣嘴上道了歉,并让贺兰桢留在府中养伤,但她还是想早点把人送走。 见她过来探视,贺兰桢唇边浮上笑意,气色也比前几日要好些了。 “贺兰先生现在觉得如何?”苏慕宜问他。 “好些了,只是左臂伤口处还疼得厉害。”贺兰桢看着她,面带愧疚,“姑娘,那天我并非存心要与燕帝陛下起争执,只是不愿见他这般欺辱您和小小姐,气不过,这才出手的。” “到底是我不好,给姑娘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语气诚挚,处处为自己着想,苏慕宜反而不忍心提起要送他走了。 “我也有错,如果没有让你同行跟来蓟州,便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她轻声道,“既然伤口还疼,你便留在府里养伤吧,他没那么快回来的,到时,我再托人送你回雁城。” 交代完这些,苏慕宜转身离开。 贺兰桢唤住她,“姑娘,我想问您一些事。” “贺兰先生请讲。” “其实姑娘并非舒弥人,而是燕人,对不对?” 事到如今,苏慕宜也没想再瞒他,“是,当年为了躲避一些事,我在母亲的帮助下远走西境,学着接手生意,用假身份定居雁城。” 尽管母亲提前打点好了一切,请经验丰富的老掌柜带她,但真正做起来,却没有那样容易,差不多过了两年,她经营的药材药草生意才渐有起色。 -- 第83页 贺兰桢又问:“姑娘是为了躲避燕帝陛下?” 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不是为了躲避燕帝,那她为何会在顺利离开蓟州后,因为遇上天子玉辂,又被带回城中? “我的事,你不用管,也管不了的。” 她和霍珣就是一笔糊涂账,从前倒还好,现如今多出皎皎这个牵绊,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只想带着皎皎过安稳日子,他答应过我,等此战结束,就让我们母女离开。”苏慕宜垂眸,下定决心道,“应付他一个人,就已经够让我头疼了,今后我不想再和天潢贵胄有什么纠葛。” 贺兰桢在雁城待了四年,她怎会不去查探他的底细?先前之所以不说破,无非同情他身世坎坷,被迫大隐于市,觉得有些可怜罢了。 “皎皎还在等着我。”苏慕宜道,“感念贺兰先生这些年的照拂,还望你安心在府中养伤,过段时间,我会为你安排好去处。” 贺兰桢摘下那枚青铜指套,握在掌心,眸光幽深,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到底没有出言挽留。 蝉躲在繁密的枝叶间,聒噪个不停,室内置放着冰块消暑降温。 皎皎握着团扇,一下又一下,为两只狸奴送风。 觑见母亲进来,小家伙跑过来,贴心地为她扇风,“阿娘热不热?” “谢谢皎皎,阿娘现在不热了。”苏慕宜含笑落座。 衔蝉奴跳到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带来一阵酥痒,她搂着狸奴,听见女儿小声道:“姑姑说,衔蝉奴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许是天气炎热,胃口不太好,苏慕宜仔仔细细打量狸奴,它看起来已有老态,鼻子和嘴巴周围一圈毛发都变白了。 “衔蝉奴老了。”她心中酸楚,告诉女儿,“也许有一天,它会离开皎皎。” “不要!”小家伙轻轻抱着狸奴,焦急地道,“衔蝉奴和踏雪都要陪着皎皎长大!” 可这世上,无不散之筵席。 苏慕宜拿过那柄团扇,为女儿和两只狸奴送风,屋外日光正盛,晒得庭下锦葵都蔫了。 乾宁五年的夏天,比往常要炎热一些。 后来人们都说,那是上天预兆燕军将要取胜,大破北戎而归。 为此一战,大燕厉兵秣马准备五年,朝廷军势如破竹一路北上。 而北戎因为塞外六部各自为政,撕扯内耗太过严重,很快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乾宁五年六月廿八,是夜,燕军攻破北戎王庭。 见霍珣身上又添新伤,褚叡担忧地请示他:“主上,还是请随行军医为您包扎一下吧。” “不必。”霍珣长眺远处那座金帐,“长州,我们过去吧,这笔恩怨,也该有个了结。” 两人策马向金帐而去,北戎单于的亲卫奋力想要抵挡,终究不敌气势如虹的燕军。 半个时辰后,北戎王族尽数沦为俘虏,被囚在几座帐篷中。 火把照亮夜空,纹着白狼图腾的赭红旗帜猎猎飘扬在风中,霍珣挥刀砍断,将其带入金帐。 北戎单于哆嗦着爬下病榻,一面磕头,一面用中原话央求他:“燕帝陛下,我愿带领北戎六部降服于您,求求您不要杀了我,求求您。” 他颤抖着抬手指向帐中一隅,那里跪着二十来个少年,“这些都是我的儿子,只要您愿意,可以将他们带去大燕当做质子。” “还有那些金器、珠宝、牛羊、女人,都归您所有。”病骨支离的北戎单于给他磕头,“求求您不要杀我。” 霍珣神色冷漠,看着昔日对手丑态百出,痛哭求饶。 当初大燕国力弱小,他的君父主动与北戎求和,双方约定止战,后来北戎悍然撕毁和约,屡屡侵犯漠北。 宣德二十二年,北戎铁骑攻破玉阳关,屠城五日,城中十室九空。 那一战,恰好他也在,是舅父和褚老将军拼死护送出城,才得以让他活了下来。 临道别前,舅父叮嘱他,阿珣,你要记住这里发生过一切,今后,不可再让这帮胡虏欺辱我们燕人了。 漫天风雪中,少年拼命往前奔跑,想要抓住舅父的衣袂。 可舅父还是义无反顾回到那座宛如人间炼狱的城池,再相见时,已是一具冰凉的尸首。 他和褚老将军,那四万将士,还有城中无数百姓,都没能活下来。 后来,他谨遵舅父的遗愿,领兵驻守漠北,打得北戎人不敢轻易越界。 往事历历在目,霍珣眸中带上血色,他扔下那面象征北戎王族的赭色旗帜,用胡语说道:“放心,等你死后,孤会用它裹住你的尸首,送你去往长生天。” 话落,他挥刀斩下那颗头颅。 鲜血喷溅,帐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少年们惊慌地挤作一团,霍珣吩咐褚叡,“都处理掉。” 他走出金帐的时候,惊叫声变成了凄厉哀嚎,营地火光大作,映照着帝王肃冷的面容。 直至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王庭周围的动静才平息下来,褚叡赶来向他复命,“主上,已经处理好了。” 沉默良久,霍珣问他,“长州,你还记得宣德二十二年,孤带回舅父和褚老将军尸首的时候,对你说过的话吗?” 忆起父亲,褚叡眼底闪烁着泪光。 当年,十四岁的霍珣带着两副灵柩回到蓟州,眼眸猩红,神色坚毅。 -- 第84页 他说,你放心,血债血偿,我会给舅父和褚叔叔报仇的,到时我们一起去北戎王庭,砍下他们的王旗,送给他们做裹尸布。 而今他兑现了承诺,给无数长眠塞外的英烈报了仇。 褚叡抬手抹了抹眼睛,笑骂道:“他娘的,塞外的风怎么这么大。” “走罢。”霍珣轻拍他的肩,“阿郁还在等着我们会和呢。” 第一缕晨曦穿破云层,照耀着帝王鬓边白发,熠熠生辉,霍珣心中明白,战事远未结束。 接下来大半月,便是扫尾。 自知气数已尽,北戎方面不再做无谓挣扎,然而燕帝却不就此罢手,直至将塞外六部中的好战派尽数剿灭。 战事至于当年八月,北戎新君向燕帝递上降书,甘愿俯首称臣,每年纳上岁贡。 霍珣接收了降书,于塞外设立都护府,留下五万将士驻守在此,屯田养兵。 仲秋,塞外的风裹挟一丝寒意,燕军开拔回蓟州。 最后离开前,霍珣取出怀里那方帕子,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海棠糕的甜香气息, 褚叡见了,笑着打趣道:“离开这么久,主上定是思念苏娘子和小殿下了罢?” 霍珣没接话,将帕子郑重揣入怀里,唇角勾勒出浅浅弧度,他的女儿,还在等着他回去。 快到中秋了,如果加紧行路,或许能赶在节前回到蓟州,与她们团聚。 他后悔了,从四年前到如今,他一直在后悔。 还好,还好,上苍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和苏慕宜之间还有皎皎,便是她想断,也没办法一下就断干净。 及至返程回蓟州,霍珣才觉察,其实伤口还是有些疼的,腹背各添两处刀伤,因连日在马背上奔波,医治不及时,已经化脓了。 右颊被箭簇擦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看起来有些骇人,不知会不会吓到女儿。 如果皎皎害怕的话,那他还是等养好一些,再去见小家伙吧。 ----------- 听闻燕军大捷,苏慕宜忙向薛明姝打听霍珣何时回城。 “苏姊姊莫要着急。”小姑娘以为她担心兄长的安危,狡黠一笑,“兄长上次在信中说,至少中秋节后才能回来呢。” 距离中秋也就四五日不到了,苏慕宜向她道过谢,着手准备送贺兰桢离开一事。 雁城那边的药堂还开着,如果贺兰桢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在药堂里当个伙计。 听闻贺兰桢要离开,皎皎很是不舍,“阿娘,我们为什么不能带贺兰叔叔一起走?” “因为贺兰叔叔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苏慕宜转移话题,“等过段时间,皎皎就能见到祖父祖母了。” 小家伙期待地问:“祖父祖母会喜欢皎皎吗?” “会。”苏慕宜温柔地看着女儿,“他们说过,皎皎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 “阿娘,等贺兰叔叔走的那天,我可以去和贺兰叔叔道个别吗?” 苏慕宜应允女儿,“好。” 翌日,贺兰桢与母女两辞行,准备启程回雁城。 他行李不多,只有两身换洗衣衫,苏慕宜又给了他一些盘缠,让马车在刺史府外等候。 去到小院里,皎皎牵着他的衣袂,“贺兰叔叔以后要来看望皎皎。” “好,如果以后有机会,叔叔一定来灵州探望皎皎。”望着孩子稚气的小脸,贺兰桢同样不舍。 皎皎是他照看长大的,小家伙机灵懂事,他打心底喜欢这孩子。 他俯身抱起孩子,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皎皎,以后要听阿娘的话,糖不能吃多了。” 小家伙乖巧地点头,凑近他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 院门外,霍珣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想出言制止,喉咙里却仿佛堵着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他特意瞒着消息,马不停蹄回到刺史府,打算给女儿一个惊喜。 却不想,最后竟然他在贺兰桢养伤的小院里找到了女儿。 不仅皎皎在,苏慕宜也在。 她站在贺兰桢身侧,容色温柔,而他的女儿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甚至还亲了那混小子一口。 那一刻,霍珣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凭空消失。 皎皎眼尖,率先觑见他:“阿娘,伯伯回来了!” 苏慕宜同样望见了站在门外的男人,一身戎装,胡子拉碴,风尘满面,黑眸隐隐含着雾气。 “孤来的不巧。”霍珣笑了笑,“你们继续聊,孤先走一步。” 说完,他毫不犹豫转身,疾步离去。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直接告诉明姝确切日期,省得撞见这样糟心的场面。 皎皎不解:“伯伯怎么走啦?” 苏慕宜轻叹,把女儿抱过来,对贺兰桢道:“抱歉,失陪了。” 纵然她对霍珣没有情意,但也不想让他无故误会什么,还是与他解释几句罢。 那厢,霍珣走出十来丈,教寒风拂面一吹,霎时清醒过来。 凭什么是他离开!要走也是那小混蛋走! 这小子惯会装模作样,先前使诈故意受伤,害得苏慕宜痛骂他一顿,他要回去拆穿小混蛋的虚伪面目!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思及此,霍珣折回去,拼命加快步子往回赶。 然而,他走得太急,一不留神被脚下小石子绊倒,扑通摔了下去。 -- 第85页 浑身伤口崩裂渗血,火辣辣地疼,加之明光甲重逾几十斤,霍珣咬牙想要站起,试了两次终是脱力,额上冷汗涔涔。 气恼之下,他手握成拳,捶地泄愤,痛恨自己这般沉不住气。 忽然,一双云履出现在视野里,头顶上方,传来皎皎的惊呼,“阿娘,伯伯摔得很严重呢!” 霍珣:“……” 第40章 密信 他出事了! 堂堂九尺男儿, 竟会有这般丢脸的一天!霍珣简直无地自容。 怕女儿担心,他连忙道:“皎皎,伯伯没事。” 说着, 他忍痛起身,神色故作轻松, 拍掉掌心尘土,“方才有要事交代禇叡去办,我走的太急, 没留意脚下,让你们见笑了。” 苏慕宜岂会看不出来他在编借口,语气担忧,“陛下真的没事吧?” 浑身痛楚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她难得表露关心, 必须抓住这点机会。 “其实有事。”霍珣闷哼一声,坦白道, “伤口崩裂流血了。” 苏慕宜吃了一惊, 没想到他身上竟然带着伤, 忙说,“我去找褚将军他们过来。” 转头,她又对女儿道:“皎皎, 你留在这里陪着伯伯,不能乱跑。” 皎皎乖巧点头。 霍珣心满意足牵过女儿的小手,目送她离去。 走出一阵,才遇见仆僮路过, 苏慕宜说明情况,请众人帮忙送他回主院。 褚叡等人闻讯赶来,替他卸下甲衣, 里头那件赭色军服被脓血染得甚是斑斓。 郎中说需要清创处理,重新将伤口缝合好,霍珣看了看陪伴在侧的苏慕宜,“带着皎皎出去吧,莫要吓到孩子。” 苏慕宜点头,带皎皎去廊下等候,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郎中背着药箱出来,捋了下白须,摇头叹气。 皎皎问她:“阿娘,陛下伯伯伤很严重吗?” “阿娘也不知道。”苏慕宜牵着她,“走罢,进去看看伯伯。” 霍珣刚穿好衣袍,女儿便进来了,焦急地跑到小榻前,“伯伯还疼吗?” “谢谢皎皎关心。”他看着小家伙,心中感动不已,“现在不疼了。” 一旁,褚叡关切地问:“陛下方才回刺史府时都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伤口崩裂了。” 霍珣正要遮掩,皎皎抢先替他答道:“褚叔叔,刚刚陛下伯伯摔了一跤呢。” “皎皎和阿娘在为贺兰叔叔送行,伯伯忽然过来,说了两句话,就走掉了。后来,阿娘带着皎皎出去,就看见伯伯在青石小道上摔倒了,还流了血。” 霍珣:“……” 老底都让女儿揭穿了,他自然挂不住面子,薄唇紧抿,容色尴尬,唯一庆幸的是这屋里都是熟人。 沉默片刻,褚叡摸了摸下巴,当机立断说道:“陛下,大军今夜要在城北扎营修整,只怕阿郁一个人忙不过来,臣先过去帮忙了。” 说完,也不待霍珣点头,兀自行礼告退。 途径苏慕宜身侧时,褚叡止步,低声对她道:“苏娘子,陛下从塞外回来时着急赶路,几处刀伤没能养好,还请您多担待点。” 苏慕宜明白,他想趁机撮合自己与霍珣。 “府里郎中医术精湛,定能照看好陛下。”她从容应对,莞尔道,“褚将军既有要事在身,还是快些去罢。” 褚叡岂能听不出拒绝之意,微微一笑,向她抱拳道别。 少顷,房间里便只剩下霍珣和她们母女。 皎皎还在和霍珣说话,“伯伯下次走路要小心点呀。” 霍珣道:“好,伯伯记住了。” 在女儿面前,他永远是耐心性子,温柔语气,浑然不似多年前那般阴晴不定。 郎中将汤药送来,塌上那人抬眸望向她,目光带着期盼。 曾几何时,他也用过同样的方法,哄骗自己喂他喝药,当初她心一软,便答应了。 苏慕宜移开视线,“陛下若是不方便,我给您找个侍女过来。” 一想到要让别的女子近身,霍珣只觉心中恶寒,连忙回绝,“不必了,方便的。” 苏慕宜把药端过去,放在小案上,询问女儿,“你是待在伯伯房里,还是和阿娘一起去送贺兰叔叔?” 皎皎犹豫了,其实她想去送贺兰叔叔,可是感觉伯伯摔伤有点严重。 霍珣看出女儿迟疑不定,他好不容易才把小家伙骗过来,怎么可能让她再回贺兰桢身边去? 于是他捂住伤口,流露痛苦神色。 果不其然,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伯伯怎么啦?” 霍珣颦眉道:“刚刚摔到的地方,有点儿疼。” 皎皎手脚并用爬上小塌,轻轻给他呼气,“皎皎给您吹一吹,就不疼啦。” 苏慕宜没拆穿这男人的拙劣演技,柔声叮嘱女儿,“皎皎先和伯伯待在一起吧,待会儿阿娘再来接你回去。” 见她转身离去,霍珣本想开口挽留,转念又想,方才女儿提到她们原是去为那小子送行,早些打发走也省事。 去到东院,贺兰桢仍在此等候,愧疚地问她:“姑娘,燕帝陛下……” “无事,他没有误会什么。”苏慕宜笑了笑,温言提醒,“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我送贺兰先生出去吧。” 他原本还有话想说,见她眉眼低敛,容色淡漠,便没有多言。 这四年,足够让他看清了,她的心里记挂着的,只有女儿和远在大燕的父母。 -- 第86页 而当初之所以收留自己,是因为她本就是个心地良善的人,不忍见他死在药堂门口。 临别前,贺兰桢忽然撩起袍摆,单膝下跪,对她说了一句胡语。 苏慕宜嫣然笑着,用中原话对他说道:“贺兰先生日后定要多加保重。” 马车驶离刺史府,拐过街角,往北城楼而去。 战事结束后,通往西境的商道已重新开放,会有人送贺兰桢去雁城,今后如何,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远处茶楼,身披红纱的蒙面胡姬临窗而坐,恰好可以看到刺史府前发生的一切。 她端起茶盏,慢里斯条啜饮,慵懒地道:“动手吧。” 想到接下来会有出好戏,雪姬笑意更深了,心道,真是令人兴奋。 当初阿兰珠截她生意,现如今,总算让她找到机会,让这女子狠狠栽个跟头了。 ------ 战事初定,天子嘉奖功臣,敕封云麾将军严郁为镇北侯,他与嘉宁县主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顾念到苏慕宜想早些带皎皎离开漠北,薛明姝主动将举行婚仪的日期定在下月初八,准备时间仓促,少不得手忙脚乱。 霍珣命人将漠北王府改建好,更换牌匾,赏赐给严郁做新婚宅邸。 中秋将近,苏慕宜陪同薛明姝去参观新居。 王府远没有想象中气派,陈设简陋,与京中的高门宅邸相比,看起来甚至有点儿寒酸。 薛明姝解释道:“苏姊姊莫要嫌弃,往年漠北军开支太高了,兄长手里没有余钱,加之他常年不住府里,便没有扩建装点。” 闻言,苏慕宜但笑不语,差不多猜到会是这个缘由。 承安帝在时,素来忌惮这位手握重兵的兄弟,奈何霍珣能征善战,除了他,朝中无人能接手漠北军。于是承安帝暗地里使绊子,漠北的军饷划拨一向是最少的,以防他拿着银钱招兵买马,生出不臣之心。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承安五年,北戎王庭政权动荡,新单于弑父登位,暂时无力对漠北动武,便在此时,时为漠北王的霍珣举兵反了。 现今回忆起来,这些事都很遥远。 快要回去时,路过池畔,皎皎看见太湖石上趴着一只乌龟,新奇地道,“阿娘,龟龟在晒太阳呢。” 怕小家伙掉下去,薛明姝上前牵着孩子,“皎皎,这是伯伯十二岁时从河里捞回来的,养了好些年呢。” 乌龟看起来有小半个她那么高,皎皎一脸崇拜,“伯伯真厉害!” 顺着话题,薛明姝又与孩子提起霍珣从前在漠北时的一些趣事。 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走着,忽然心生困惑,“姑姑要嫁给严叔叔了,那为什么没人嫁给伯伯呢?” 彼时苏慕宜还未跟过来,薛明姝悄悄对小侄女说:“因为伯伯在等一个人。” 皎皎好奇地睁大双眸:“姑姑,伯伯在等谁?” 金乌西沉,风渐渐大了起来,薛明姝给孩子加上一件小斗篷,“是个秘密,姑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她折下一朵秋菊,递到皎皎手里,小家伙跑回去,要将那朵花送给母亲。 苏慕宜半蹲下,任由女儿将那朵花簪在了发髻上,眉眼温柔含笑。 看着母女两,薛明姝心中一阵唏嘘,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就好了。 可惜时光无法回溯,造成的伤害,会深深烙在记忆深处。 她清楚这个道理,所以重逢后,从不主动劝说苏姊姊回头,毕竟当年是兄长做错在先,理应受到惩罚。 众人乘车回刺史府时,夜色渐晚。 皎皎想起今日还没去主院,询问母亲:“阿娘,我可以去看望伯伯吗?” 女儿想见他,苏慕宜未加阻拦,“你和姑姑一起去吧,记得早些回来睡觉。” “阿娘不去吗?” “阿娘累了,想早些安置。” 苏慕宜把小家伙托付给薛明姝,又道:“明姝,烦请你帮忙照看皎皎。” 小姑娘轻轻点头,“苏姊姊放心吧。” 半炷香过后,主院,霍珣正坐在烛台下处理公务。 冷不丁,门口多出道小身影,皎皎甜甜地问:“伯伯今天好些了吗?” 霍珣搁下紫毫,快步走过去,将女儿抱起来,“好多了。” 小家伙有些怕高,搂着他的脖颈,霍珣便把她放到小榻上,“皎皎,你阿娘呢?” 皎皎答道:“阿娘累了,回去睡觉啦。” 出门逛了趟镇北侯府而已,来回又不远,怎可能累着?分明是不想见他。 自从那天把他送回主院,苏慕宜再没有前来探望过,只有小家伙每天都来,当然,主要也是为了和狸奴玩耍。 霍珣心中苦涩,转念又想,她还愿意让女儿见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他打开竹笼,踏雪和衔蝉奴跳到小塌上,争先恐后往皎皎身边挤,小家伙便不再搭理他,专心致志逗弄狸奴。 霍珣坐在榻边护着,以防女儿不小心掉下去。 过了会儿,他放柔声线,试图从小家伙口中套话:“皎皎有没有想过,让阿娘给你找个爹爹?” “想过的,可阿娘不肯。” 霍珣又道:“那皎皎想让谁做你的爹爹?” “贺兰叔叔呀。”小家伙仰起脸,神色认真,“想让贺兰叔叔给皎皎做爹爹。” -- 第87页 霍珣半晌无言,终于明白什么叫自讨没趣。 父女两正说着话,忽然,褚叡走进来,“陛下,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给苏娘子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给她送信,莫不成是那混小子又在捣鬼? “来者何人?可问清楚身份了?” “是个年轻小娘子,自称是明月楼里的姑娘。”褚叡道,“其余的,她不肯多说。” 霍珣颔首,“孤知道了,你给她送过去吧。” 尽管气恼她对那混小子很好,但他还不至于背着她拆信,窥探隐私。 少顷,苏慕宜收到这封匿名信。 她特意避开了薛明姝,行至里间,才拆开火漆封缄的信函。 里头放着一张字条,和一枚青鱼形制的玉佩。 是贺兰桢的贴身物件,他出事了! 第41章 花楼(微修) “欺负她?”…… 字条上写道, 若想救他性命,戌时三刻,城西明月楼见。 落款处, 画着一朵曼珠沙华,是雪姬的手笔无疑。 苏慕宜攥着字条, 骨节泛白,这胡姬行事手段狠辣,贺兰桢落到她手里, 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如果当初她没有让贺兰桢陪同自己来蓟州,便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人命关天,既然因她而起,合该由她去解决。 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不到半个时辰, 动身在即, 苏慕宜不放心女儿,疾步去了主院。 霍珣正陪皎皎玩耍, 见她行来, 心中一喜, 还未来得及说话,苏慕宜却抢先开口,“陛下, 蓟州的商号临时出了点事,我需出门一趟,烦请您照看好皎皎。” 夜已深,她出门作甚?霍珣不由追问:“阿慕, 发生了什么?” 倘若教他知晓,必定现在就要插手过问,以这男人对贺兰桢的敌意, 他未必会点头答应。 “没什么,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去处理下。”她温柔笑着,叮嘱女儿,“皎皎,乖乖和伯伯待在一起,若是困了,便请嬷嬷带你回去睡觉。” 小家伙乖巧点头,“阿娘要早些回来。” 苏慕宜答应她:“好。” 安顿好女儿,她重又看向霍珣:“皎皎顽皮,有劳陛下费心了。” 说完,转身出了房门,匆匆离去。 霍珣知道她这几年在帮母亲经营药材生意,可有什么事,非得深夜前去处理?多半和今夜收到的那封信有关。 思及此,他忙传唤余泓入内,“看好小小姐。” 见他也要出门,皎皎不解地问他:“伯伯要去哪里呀?” “伯伯去找褚叔叔商议事情。” 霍珣迅速换了件外衫,配上横刀,立刻寻到褚叡,“明月楼在哪里?” “在城西街坊,那一片都是秦楼楚馆。”褚叡惊讶,“主上,您该不会想去吧?” “少废话。”霍珣沉声道,“备马,随孤去趟明月楼。” ---- 还剩些时间,苏慕宜并未直奔明月楼,而是先去了趟城东商号,问掌柜要了十来个护卫。 雪姬戒备心重,不会允许她带人进去,先让这些护卫在外面等候,若是过了一刻钟,她还没带出贺兰桢,护卫会直接强闯进去。 真到了那时,商号掌柜再去刺史府通风报信,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只求接下来一切顺利,带着这样的想法,苏慕宜走入明月楼,雪姬的侍女认出她,“阿兰珠姑娘请随奴去二楼,家主恭候多时。” 苏慕宜点了点头,抬头打量周围,细心记下这间花楼的布局,暗暗谋划待会儿出逃的路线。 正厅中央,身披轻纱的异域美人跳着胡旋舞,媚眼如波,腰肢如柳,引来阵阵喝彩。 透过那扇小窗,雪姬望见苏慕宜随侍女登上楼,含笑对屏风后那人说道:“郎君,你家阿兰珠姑娘来救你了。” 贺兰桢刚受过刑,手脚被麻绳缚住,口中堵着破布,只能狠狠地剜这歹毒胡姬一眼。 雪姬端起鎏金酒盏,“郎君,妾可是给过你选择的。” 这少年是胡人与中原人的混血,样貌清俊出尘,她有心亵玩,喂他服下浮生三日欢,每隔两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 哪曾想,他居然硬生生扛了两天,不肯让她近身,雪姬万分气恼,将他抽得遍体鳞伤,这才稍稍泄愤。 对付不听话的少年郎,她有的是手段,既然他痴恋阿兰珠而不得,那么,不如成全一回。 待会儿药效发作,他会匍匐着爬到阿兰珠脚下,乞求她施舍怜悯。 至于阿兰珠,不是最喜欢故作端庄么?她要扒下这层清冷美人皮,看着阿兰珠与这少年抵死缠绵,就像春天的牛羊那样交媾。 光是想想,就让她觉得期待,心里痛快了一分。 外间响起叩门声,雪姬将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挂在腰间,晃了晃酒盏,“进来吧。” 甫一走近,便嗅到清新淡雅的熏香,苏慕宜微微颦眉,“雪姬夫人将我家商号伙计带走,是什么意思?” “妾不过是想与阿兰珠姑娘叙叙旧。”雪姬含笑注目她,“一别数年,不知姑娘可好?” 这桩恩怨起于两年前。 在老掌柜指导下,苏慕宜打点的药材生意渐有起色,因为价格低廉,品质上乘,一跃成为雁城各间药堂的进货首选。 也是在那时,她无形中开罪了人——雁城城主的宠妾,雪姬夫人。 -- 第88页 雪姬私下警告过几次,都被她客客气气堵了回去,贺兰桢还出面帮她解决过麻烦。 后来靠山倒台,雪姬为躲避仇家,被迫离开雁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 “雪姬夫人,他只是我名下的一位伙计。”苏慕宜定下心神,与她周旋道,“当年抢走您生意的人是我,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是么?”雪姬抬眸望着她,眸光转冷,“他可是打伤过我好几个护卫,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本就是她派人寻衅滋事在先,如今反倒恶人先告状,苏慕宜按耐住怒意,“夫人希望如何?” “罢了,阿兰珠,我早就没有男人可以依靠了,不像你攀附燕国官吏,带着女儿住进了刺史府里。”雪姬一边感叹,一边给她斟了一杯酒,“你饮下这杯酒,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这酒多半被她动过手脚,苏慕宜轻声道:“抱歉,我从不沾酒。”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雪姬盈盈一笑,起身走向苏慕宜,“阿兰珠,你这样,妾很为难。” 这时,房门被人撞开,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闯进来,其中一人还挟持着她的贴身侍女。 “你们是什么人?”雪姬很快反应过来,狠狠瞪了苏慕宜一眼,“阿兰珠,你竟敢使诈!” 苏慕宜没有辩解,她的确使了诈,但从她进入花楼开始算起,尚未过去半刻钟,掌柜还没有通报刺史府消息。 莫非霍珣先前便察觉出不对劲,暗中追随过来的。 霍珣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没事吧?” 苏慕宜摇了摇头,惦记着重伤的贺兰桢,“主上,我先去看看贺兰先生。” 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居然还是那小混蛋,霍珣大为不悦,微微加重手上力气。 苏慕宜清楚这男人在生气,但还是将手抽回,行至屏风后查看贺兰桢的情况。 少年面色泛着异样红晕,口中塞了团布,奋力摇头。 苏慕宜以为他受了过多惊吓,忙道:“阿桢,别怕,我带你走。” 这句话犹如刀子扎在霍珣心里,她何时这般温柔安抚过他?他极力克制住心间异样,注意到那胡姬,冷冷发问:“欺负她?” 眼前男人头发灰白,容貌俊美无俦,凤眸微睐,浑身气场威严摄人,雪姬害怕地辩解:“妾没有,妾只是想与阿兰珠姑娘叙叙旧。” 闻见胡姬身上似有若无的熏香,霍珣呵斥:“把香囊丢了。” 雪姬连忙解下银香囊丢去门外,趁他不备之际,想去扯藏在暗处的小铃铛。 这铃铛乃是通风报信用的,花楼里的护卫个个凶悍,定能制服这两个莫名冒出来的男人! 霍珣察觉,挥刀斩断连接铃铛的丝线,讥笑:“玩阴的?” 求援不成,雪姬拼命摇头,想假意安抚他,“郎君误会了,妾没有……” 下一刻,面前那张小案被劈成两半,吓得雪姬心神俱裂。 霍珣提刀指向她,“再多说一个字,这张食案,就是你的下场。” 撞见苏慕宜对贺兰桢百般照顾,他心中本就攒着怒气,这胡姬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整小动作,当然不能轻饶。 雪姬识趣地闭嘴。 须臾,屏风后传来女子的惊呼。 霍珣厉声道:“阿慕!” 褚叡离她最近,率先反应过来,一记手刀劈晕贺兰桢,将他双手反剪身后,重新用麻绳缚住。 霍珣抬脚蹬翻胡姬,疾步行去,把苏慕宜揽到怀里,质问道:“是你设计的?” 雪姬只觉得浑身骨头疼得要裂开了,哆哆嗦嗦爬起来:“是浮生三日欢发作了,他中了媚药。” 被他护在怀里的苏慕宜惊魂甫定,想到这胡姬的下作手段,只觉恶心无比,若非霍珣与褚叡及时赶到,只怕她现在已被神志不清的贺兰桢压制住了…… “主上。”她忍不住声音发颤,“媚药,应该是有对应解药的,让她交出来。” 霍珣眼风一扫,雪姬立刻招供:“有……有的,妾现在就去取,马上……” 胡姬很快取来解药,霍珣语气肃冷,“你先试吃。” 雪姬连忙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枚,小声道:“郎君,这药当真无毒,是解药。” 过了会儿,见她无碍,霍珣这才道:“你喂他吃。” 雪姬战战兢兢,扶起贺兰桢,喂他吃下解药,又喂了半盏温水。 而后,她向霍珣跪地求饶,“郎君放过妾吧,妾真的没有对阿兰珠姑娘做什么。” 霍珣不理会,示意褚叡将这胡姬及其侍女带走扣押,须臾,又进来两个亲卫,把昏迷过去的贺兰桢抬了出去。 兵士奉命查封这处花楼,楼下歌舞丝线管乐声骤然中断。 苏慕宜轻声道谢:“多谢陛下和褚将军出手相救。” 男人拧着眉,语气不悦:“你来花楼,是为了就救这小子?” “是。过去几年,贺兰先生对我们母女多有照拂,这次他被歹人掳走陷害,也是因为当初在雁城时,当着雪姬的面维护过我。” “陛下,我没办法对他不管不问。”她看着霍珣,“离开刺史府后,我先去了躺商号,向掌柜借用护卫,让他们在外面等候。如果一刻钟后我没有带着贺兰先生出去,到时自会有人告知陛下消息。” 唯独没有想到,霍珣从一开始就跟来了,也幸好他赶到,否则还不知事态会失控成什么样。 -- 第89页 听她道出原委,霍珣牵了牵嘴角,苦笑道:“阿慕,你明知道,只要你开口,就算我再讨厌那小子,也必定会帮你的。” 可她偏偏不愿开这个口,直到实在没了法子,才想起求助于他。 “让陛下担心了,这种事,不会再有下一次。”苏慕宜低声说,“我会尽快帮贺兰先生安排好住处。 相比起生气,霍珣更多的是无奈,揉了揉眉心,“回去罢,皎皎还在等着你。” 苏慕宜点头,往外行去,霍珣正要紧随其后,觑见一枚指套掉落在地上。他捡起那枚刻有图腾的青铜指套仔细端详,只觉眼熟,数年前的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很好,他知道这小混蛋的身份了。 褚叡先行一步,马车上,只有她和霍珣两人。 大抵还在生闷气,男人解下外衫给她披上,没有说话。 秋夜寒凉,苏慕宜却并不觉得冷,体内莫名窜出一阵热意,四肢渐渐失去力气。 像中了迷香的症状。 马车颠簸了一下,她没能坐稳,无力地跌进霍珣怀里,发现男人浑身滚烫如烙铁。 “别乱动。”霍珣嗓音沙哑,将她扶起,“很快就能到刺史府了。” 苏慕宜霎时明白过来,他们都被那胡姬算计了! 第42章 荒唐 “冒犯了。” 苏慕宜仔细回想进入花楼后发生的事, 她没有吃来历不明的食物,房间里也没熏香。若说异样,便是雪姬随身佩戴了一个镂空银香囊, 靠近时,才能嗅到淡淡气息。 她瞬间清明, 这胡姬在香囊上动过手脚!香丸散发出的香气,有催情功效。 霍珣同样想到这一点,两人相顾无言, 各怀心事。 “陛下,待会儿回到府里,问她再要一次解药吧。”苏慕宜垂眸,避开那道灼灼视线。 他们已经阴差阳错有过亲密接触了, 此次, 无论如何不能出意外。 “好。”霍珣道,“我吸入得不多, 目前尚无大碍, 你感觉如何?” 苏慕宜想说无事, 可浑身酸软乏力,热意一阵接连一阵,如果现在回去, 定会引起薛明姝和皎皎的怀疑。 “陛下,能否安排一间屋子,让我借宿一晚。”苏慕宜嗓音轻柔,妩媚缠绵, “我这个样子,让皎皎看到了,不好。” 霍珣颔首道:“主院有闲置的厢房, 稍后我送你去那处。” 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口,苏慕宜撑着小案,想要起身,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 “冒犯了。”霍珣将她打横抱起,登下马车。 褚叡等候多时,正要迎上前,听见霍珣冷声吩咐自己:“让那胡姬交出催情香的解药,速速送来。” 闻言,褚叡大吃一惊,片刻也不敢耽搁,飞快去地牢提审。 霍珣抱着她一路进了主院东厢房,放到拔步床上,苏慕宜两颊绯红,贝齿将朱唇咬出了血。 “阿慕,再坚持一下,解药很快就能送过来。”他拉过被衾为她盖上,想去倒杯水喂她喝。 还未站定,身后那人忽然抱住他,藕臂像柔软的藤萝一样,将他死死缠绕。她与那胡姬待了良久,吸入的催情香比他多,此时此刻,早就迷失了心智。 她没有说话,但是解开了他的玉带钩,扯下他的外衫,是无言的邀请。 霍珣闭上眼,整个人难受得快要爆炸,心中残留一丝理智,轻轻掰开她的手,自顾自道:“我不能这样做。” 热意得不到纾解,苏慕宜忍不住小声啜泣,霍珣只好回身查看她的情况,猝不及防,那朱唇压了过来。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嗫咬,苏慕宜勾着他的颈项,两人齐齐栽倒在青纱帐中。 她终于卸去冷漠与防备,主动将他压在身下,眼波迷离妩媚,绝美面容染上艳色。 霍珣心神恍惚,仿若又回到四年前暮兰山中那个春夜,“阿慕……” 她埋首在他颈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正是这点痛楚,唤回他的心神,霍珣倏地清醒过来,他在做什么!怎么能趁她意乱情迷之际,再次欺辱她? 尽管衣衫褪去,浑身滚烫炙热,他还是克制住了冲动。趁她不备,他捉住那不安分的柔夷,用丝绦缚住,又帮她拢好衣裳,“乖,再忍一忍。” 苏慕宜眸中含着雾气,委屈地看着他,霍珣简直快要疯掉了。 好在这时,外间传来褚叡的声音,“陛下,解药拿到了。” 霍珣如临大赦,“稍候,孤自己来取。” 见主上衣衫凌乱,嘴唇被咬破皮,褚叡俊脸一红,呈上药瓶,火急火燎行礼告退。 霍珣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房,自己先试吃一颗,确认无碍,再喂给苏慕宜吃。 过了一刻钟,她恢复如常,昏昏沉沉入睡。 及至此刻,霍珣终于放心解开丝绦,帮她轻揉手腕,吻了吻那朱唇,“好好休息。” 安置好苏慕宜,他唤了个仆妇进来帮她擦身洗漱,而后才去地牢。 地牢阴暗潮湿,雪姬和侍女挤在一起取暖,忽见甬道火光一闪,又有人走了进来。 是那个闯入花楼救走阿兰珠的英俊郎君。 雪姬急忙跪地求饶:“郎君……” 兵士堵住她的嘴,将她拖出来,绑到刑架上。 雪姬惊恐万分,泪珠簌簌滚落,又听那人冷冷吩咐,“待会儿问你话,不该说的,无需多言半句,否则直接拔了你的舌头。” -- 第90页 她想保住小命,拼命点头。 霍珣让人扯掉她嘴里的破布,“为何突然掳走她家伙计?” 雪姬哪还敢撒谎,一股脑全交待了:“两年前,阿兰珠抢了妾的生意,妾当时气不过,派人打听消息,听说她孤身带着孩子,相公早就死了,日子过得艰难,于是妾……” “于是你就为难她?” 雪姬忙辩解:“妾只是带着护卫警告过她两回,非但没讨到好处,护卫还让她家伙计打伤了。妾发誓,当初,真的没有为难阿兰珠。” “那今夜的事,又该怎么算?” 一想到今夜的事,雪姬急得落泪,她素来欺软怕硬惯了,哪曾想这回竟然得罪了大人物。 霍珣懒得与她多费口舌,拔刀出鞘。 雪姬浑身发颤,“您究竟是何人?” 他一刀刺穿胡姬心口,“不巧,孤正是她那早死的相公。” 胡姬睁着眼眸死去,霍珣抽回刀,嫌恶地揩去血迹,只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地牢里还关着一个侍女,吓得昏过去了,亲卫请示他要如何处置。 霍珣肃着脸道:“一起丢到城外喂野狼。” 没将这对主仆碎尸万段,他已经很仁慈了。 ----- 苏慕宜醒来时,窗外日头高照,她下意识睐眸,冷不丁,温软的小身子扑了过来。 “阿娘。”皎皎抱着她,稚声说道,“阿娘昨天没有回来,姑姑和我都担心坏了,后来伯伯说,阿娘喝多了酒,先在主院歇下了。” 提起昨夜的事,苏慕宜脸颊微微发烫,她吸入太多催情香,克制不住对霍珣上下其手,甚至还想霸王硬上弓。 好在,好在最后没有发生什么。 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对不起,皎皎,阿娘保证以后再也不沾酒了。” 皎皎甜甜地亲了她一口,“阿娘快些起来,姑姑还等着我们回去用早饭。” 苏慕宜起身梳洗,牵着皎皎出去,又与薛明姝解释了一番。 “苏姊姊你没事便好。”小姑娘抚了抚心口,又道,“兄长今早交待,他把贺兰先生安置在东院,苏姊姊若是不放心,待会儿可以去探望他。” 经历了昨夜那些事,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贺兰桢,临时找借口,“我身子不太舒服,先不去了。” 薛明姝对此深信不疑,一边与她往外走,一边提议:“要不要让郎中煮点醒酒汤?” 苏慕宜连忙婉拒,“明姝,我没事的,午后再补一觉便好了。” 小姑娘点头,心中暗自腹诽,兄长真是不知分寸,大半夜还带苏姊姊出门饮酒,这要出了意外,该如何是好? 傍晚,小家伙听说了贺兰桢受伤的消息,缠着母亲要去探望。 苏慕宜无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姑姑带你去好不好?” 皎皎思索一番,终是同意了。 薛明姝带小家伙去到东院,不曾想,兄长居然也在。 皎皎礼貌地打招呼:“伯伯晚上好。” “皎皎是来看望贺兰叔叔的吗?”霍珣笑了笑,邀请女儿,“要不要一起进去?” “好呀。”小家伙轻轻挣开薛明姝的手,向她道谢,“谢谢姑姑送皎皎过来。” 薛明姝与贺兰桢不熟,将小家伙交给兄长照看也好,她柔声叮嘱小侄女,“皎皎先和伯伯待在一起,过会儿姑姑再来接你。” 霍珣抱起女儿,带她进到里屋。 贺兰桢卧床养伤,身上的鞭伤都上过药了,人还没恢复过来,声音微弱:“燕帝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皎皎想探望你。”说着,他把小家伙放下。 皎皎急忙跑过去,“贺兰叔叔怎么了?” “叔叔遇到坏人,受了点伤。”贺兰桢没有多加解释,安抚小家伙,“叔叔休养几天就好了。” 望见那纵横交错的狰狞鞭痕,皎皎鼻头一酸,吧嗒掉下眼泪,“皎皎去帮贺兰叔叔打坏人!” “皎皎别难过,叔叔真的没事。”贺兰桢想帮小家伙擦泪,却抬不起手,只能干着急。 小家伙眼泪掉得更凶了,“这些坏蛋!呜呜呜……” 当初自己受伤,女儿可没有这么激动过,霍珣心中酸涩交加,忙上前抱起孩子,对贺兰桢道:“抱歉,先失陪了。” 哄了好一阵,皎皎才止住泪,抽噎着问:“伯伯真的帮贺兰叔叔教训坏人了吗?” “真的。”霍珣轻拍小身子,为女儿顺气,“伯伯没有骗你,皎皎不信的话,可以回去问问阿娘。” “我信伯伯。”皎皎吸了吸鼻子,“贺兰叔叔还在等着,伯伯,我们进去吧。” 好不容易才把小家伙哄好,霍珣可不敢带她回去了,低声诱哄:“皎皎今天是不是还没看过猫猫?要不要和褚叔叔一起去看猫猫?” 闻言,小家伙犹豫了。 “衔蝉奴和踏雪,都还在等着皎皎过去和它们玩呢。”不待皎皎点头,霍珣把女儿交到褚叡怀里。 褚叡会意,大步流星离去,笑道:“走罢,褚叔叔带皎皎去找猫猫。” 确认女儿走远后,霍珣重又回到房中,屏退侍从。 见他去而复返,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贺兰桢面露困惑。 “放心,孤不会伤害你。”霍珣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摸出捡到的青铜指套,“孤过来,是为了还东西。” -- 第91页 看清那枚指套后,贺兰桢眸中掠过一丝惊诧,旋即恢复平静,“燕帝陛下这是何意?” “孤昨夜,在花楼捡到了这枚指套。”看着伤重的少年,霍珣唇边带上漫不经心的笑,“这样东西,应该是你的吧?” 贺兰桢却道:“我不明白燕帝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没关系,既然不是你的,那孤走了。”霍珣惋惜地叹气,起身离去,“孤难得好心一回,想帮它找回主人,看来不是贺兰先生。” 眼看那玄色身影就要消失在门外,贺兰桢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燕帝陛下,请您留步。” 霍珣止步,须臾,又听贺兰桢说道:“这枚指套,的确是我遗漏在花楼的物件。” “那孤现在,应该如何称呼你呢?”他转过身,回看躺在床上的少年,“是贺兰先生,还是九皇子?” 漠北与西境接壤,是通往燕国帝都的必经之道,因此,霍珣接待过不少异国使臣。 数年前,迦兰储君奉命出访大燕,返程回国时,不小心将王族信物落在蓟州驿馆,霍珣亲自为他送去。数年后,他见到了一模一样的青铜扳指,铭刻同样的苍鹰和祥云图腾。 “燕帝陛下。”贺兰桢凄惨一笑,“这世上,早就没有迦兰九皇子了,请您将它还给我吧。” “贺兰是你母亲的姓氏,之所以隐姓埋名远走雁城,是因为你的大皇兄意外过世了。储君之位空悬,诸皇子夺嫡,你母亲出身低微,又是中原人,你们母子自然首当其冲。迦兰王误信谗言,下令赐死你们母子。好在你母亲央求亲信将你救出,让迦兰王误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才得以保住你的性命,” “你没有母家可以仰仗,手中也无半点兵力,这辈子无法再回迦兰,更不可能为生母报此血仇。”霍珣平静地注目他,“孤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你那位父王时日不多了,如无意外,皇位将会落到你的五皇兄手中,他可是你的弑母仇人。” 贺兰桢紧紧攥拳,手背青筋暴起,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他恨不得将那些人千刀万剐,奈何势单力薄,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他被阿兰珠救下,总算有了容身之处,但阿兰珠清楚他的身份,不愿接受他的心意。 时至今日,这些血淋淋的往事浮上心头,贺兰桢双眸猩红,“燕帝陛下与我说起这些,意欲何为?” “孤的母亲同样死于宫斗倾轧,你的仇恨,孤感同身受。”霍珣沉声道,“所以,孤想给你一个机会。” 贺兰桢不敢置信地抬眸。 “不如,我们做笔交易。”霍珣微微一笑,“孤愿意借一支兵马给你,若你运气好,登临大宝后,首先要与大燕续签盟书,两国开放边市,商贸往来,有生之年永不侵犯。” “先安心养伤,孤暂时不会撵你走。”他将那枚指套放在贺兰桢手心,“等你考虑好了,再告诉孤答案。” 少年眼底燃起仇恨,死死握住失而复得的青铜指套。 霍珣回到主院,正值仆妇送来热牛乳,他顺手接过,给女儿端去。 “伯伯回来啦。”皎皎甜甜笑着。 小家伙和狸奴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他把杯盏递给女儿,“皎皎把牛乳喝了,伯伯送你回去睡觉。” 霍珣一边看着女儿,一边提防狸奴抢牛乳。 皎皎乖巧地喝完,把杯盏还给他,“谢谢伯伯。” 霍珣拿帕子帮女儿擦干净小嘴,又道:“伯伯想打听一件事,在雁城时,皎皎的阿娘每天都忙些什么呢?” “阿娘每天要接待很多叔叔伯伯,他们都是来买药材的,到了夜里,阿娘要对账,找掌柜爷爷请教。”小家伙认真回忆,“今年春天阿娘去进药材,驼队遇到了野狼,阿娘和那些护卫叔叔差点被狼咬呢。” 如果当初他没有苦苦相逼,那么,她不会远离父母,一个人操持生意,抚育年幼的女儿,默默咽下这么多苦楚。 见他沉默不语,皎皎不解:“伯伯怎么啦?” “伯伯做错了事,现在很后悔,想要求得原谅。”霍珣轻轻抱起女儿,“夜深了,伯伯送你回去睡觉。” 小家伙搂着他的脖颈,看见一块奇怪的绯色印记,“伯伯您起了疹子。” “没事。”霍珣轻咳一声,神色赧然,“是小虫子叮的。” 都秋天了,小虫子还在叮人,皎皎愤愤地道:“小虫子好讨厌的。” 南院,薛明姝披上斗篷出门,正要去接回皎皎,远远望见兄长抱着小侄女过来了。 “皎皎困了没有?”薛明姝接过孩子,含笑问道,“姑姑带你回去洗漱睡觉好不好?” 小家伙揉了揉眼,嗓音软糯,“好。” 薛明姝与兄长道别,转身走了没两步,听见他唤自已,“明姝,你把孩子交给阿慕照顾,再出来一趟。” 神秘兮兮的,是要交代什么重要事情吗?薛明姝心下好奇,很快便回来了。 霍珣带她走远了几丈,确认四周无人后,低声道:“过两天便是中秋,蓟州会有满城花灯,到时你帮我把她约出来。” 小姑娘却犹豫了:“可是……” “兄长这四年过得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明姝,难道你忍心见兄长从此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小姑娘又说:“但是……” “就算你忍心看着兄长孤老终生,那皎皎呢?”霍珣再度打断她,“皎皎从前被别的小家伙欺负,骂她是没爹的孩子,你忍心看着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吗?” -- 第92页 薛明姝摇头,的确是不忍心。 想了想,她对霍珣说:“兄长,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约苏姊姊出门的。” 得到小表妹的承诺,霍珣总算稍稍安心了些。 屋内,苏慕宜吹熄灯烛歇下,小家伙挤到她怀里,想起一件事,“阿娘,伯伯今天被虫子叮红了,为什么秋天还有讨厌的小虫子呢?” 想了片刻,苏慕宜才反应过来,“夜深了,皎皎快睡觉。” 小家伙很快入眠,她全无睡意,闭上眼,那些荒唐画面就浮现出来了。 在那种情况下,即便霍珣没能克制住,两人又有亲密接触,事后她也无法责怪什么,毕竟如果没有霍珣及时出手,结果只会更加糟糕。 然而,他并未趁人之危,更没有在她房中过夜。 对此,她心里抱有感激,但她不可能再和霍珣纠缠下去,等明姝成了婚,就带皎皎动身南下去灵州,苏慕宜打定主意。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中秋这天。 第43章 中秋 “不要再纠缠下去。”…… 时值中秋佳节, 小厨房做了月团送来,皎皎喜欢得不行,然而苏慕宜并不允许她多吃。 女儿年幼, 脾胃娇弱,郎中说过, 平素应少吃甜腻辛辣。 皎皎焦急地看着母亲:“阿娘……” 苏慕宜却不为所动,端来热水巾栉给女儿洗手,“郎中爷爷交代过的, 吃多了糖,对皎皎的身体不好。” 皎皎不高兴地抿着小嘴,忽然,灵机一动, “阿娘, 皎皎想去伯伯屋里看猫猫。” 听说这几天霍珣忙于公务,苏慕宜便没有让女儿前去打扰, 不过今夜他应该能闲下来。 “好。”苏慕宜帮女儿系好小袄, “阿娘让嬷嬷带你去。” 仆妇送皎皎去了主院, 小家伙一进门,便甜甜地道:“伯伯中秋快乐。” 霍珣正在给两只狸奴喂食,见女儿过来, 笑着抱起她,“皎皎也是。” 女儿来找他,多半是想和狸奴一起玩耍,果不其然, 等衔蝉奴和踏雪围过来,孩子就不再搭理他了。 霍珣落寞地感叹,亲爹不如狸奴。 少顷, 皎皎注意到食案上摆着盘月团,稚声询问:“伯伯,我可以吃吗?” 女儿口味与他如出一辙,霍珣温言应允:“可以,但是只能吃一块。” “谢谢伯伯。”皎皎高兴地分他一半,“给您。” 霍珣接过女儿递来的半块月团,心里头那点伤感霎时烟消云散,其实皎皎还是很在意他的,只不过,小孩子觉得狸奴更有趣罢了。 吃完后,皎皎重又拿起一块,却被霍珣抢过去,“乖,月团太甜了,不能多吃的。” 皎皎仰着小脸,眼眸水汪汪的,含着委屈,“可是皎皎分明只吃了半块。” 霍珣犹豫了。 皎皎吸了吸鼻子,眼看就要哭出来,他忙把手里的半块递过去。 小家伙依法炮制,又诓骗了几块月团,心满意足爬到霍珣膝上,在他脸颊亲了口,“谢谢伯伯!皎皎该回去睡觉啦。”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霍珣只觉得一颗心柔软得快要化掉,愣了片刻,傻笑起来:“好,伯伯送你回去。” 抱起女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薛明姝在外面说道:“兄长,皎皎在你这里吗?苏姊姊和我打算带宝宝出门看花灯。” “有花灯呀。”皎皎好奇地道,“伯伯一起去么?” “对,今夜城里有花灯会,皎皎姑姑一起去看吧,伯伯先不去了。” 霍珣疾步走出去,把女儿交给小表妹。 皎皎的注意花灯吸引去了,开心地与他挥手作别。 霍珣重又回到屋里,换了身常服,立在铜镜前拾掇许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配上横刀出门。 他当然也要去,只不过,得是在明姝和阿郁带走皎皎后再去。 自漠北重逢以来,苏慕宜几乎没怎么与他单独说过话,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也都是因为那混小子。 这次,他一定把握住来之不易的机会。 ----- 苏慕宜带着皎皎和薛明姝出门,到了长街,行人如织,马车无法再往前行进半步,众人改为步行。 前来赏灯的百姓太多,皎皎伏在母亲怀里,被挡住了视线,不由心急。 于是严郁主动接过小家伙,让她骑坐自己的肩膀上。 苏慕宜和薛明姝挽着手臂,一边赏灯,一边谈论婚仪流程。成亲那日,喜轿会来刺史府迎亲,接新妇去镇北侯府,这对新人将在宾客见证下拜堂行礼。 “原本还好,日子临近,反倒有些紧张。”薛明姝眨了眨眼,“苏姊姊,我和阿郁都这么熟了,其实不想这么麻烦的,但是兄长不让。” 苏慕宜莞尔:“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当然得隆重送你出嫁,看着明姝成为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嫁娘。” “一晃眼,我和苏姊姊都认识六年了。”薛明姝道,“现如今我有了好归宿,苏姊姊你呢?有没有想过日后嫁人的事?” 苏慕宜并不避讳,看了看被严郁带着的女儿,低声道:“也想过的,但是皎皎还小,等日后她再长大点,我便找个性情温和、热忱良善的郎君嫁了。” 性情温和?热忱良善?兄长可是和这八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薛明姝暗自捏了一把汗,行至桥下,眼眸倏地一亮:“过了这座桥,前面便是天香楼,他家的虾饺最好吃了,皎皎想吃吗?要刚出笼,热气腾腾的才最好吃。” -- 第93页 “想。”皎皎点头,又询问母亲,“阿娘,皎皎可以和姑姑去买吗?” 苏慕宜思忖片刻,说道:“好,阿娘和你们一起过去。” 眼看计划就要失败,薛明姝不由紧张起来,找补道:“待会儿桥下有胡人表演百戏,苏姊姊先占个好位置,我们很快便回。” 小女郎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未待苏慕宜接话,薛明姝便带着严郁匆匆挤进人群。 行人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挤来,她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忽然,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满城花灯,光影流转,那柔嫩的指尖被粗砺的手掌包裹着,苏慕宜想抽回,奈何挣不开,“主上这是何意?” 霍珣走至身侧,小心翼翼为她挡开人潮,“想与你说几句话。” 此处人多眼杂,到底不是个说话的地儿,他指了指河边一座茶楼,“去那边吧。” 进了茶楼雅间,直到四下再无旁人,霍珣才松开对她的桎梏。 苏慕宜立在门口,拔下银簪握在手里,眸光警惕,倘若霍珣不管不顾胡来,她不会轻饶这男人。 见她这般防备自己,霍珣苦笑,“阿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当真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 相识这么久,他们唯一一次行欢,也是因为她身中热毒,引诱他在先。 思及此,苏慕宜缓和神色,“陛下请讲。” “你身边那个小……贺兰先生,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也给了他选择,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借他一支兵马,助他重回迦兰。”霍珣沉声道,“阿慕,你意下如何?” 他竟然发现了贺兰桢的身份?这又是何时的事?苏慕宜略有些惊诧。 见状,霍珣坦白:“那夜,我在花楼捡到一枚青铜指套,认出那是迦兰王族的信物,事后归还指套时,他承认了自己假死脱身,隐姓埋名留在你们母女身边。” 原来如此,苏慕宜点头,“我其实一早就查探出他的身份,见他实在可怜,无处可去,才保守秘密。现如今,陛下愿意襄助他回国,自是再好不过。” 商定好如何处置这混小子,接下来便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了。 霍珣再度开口:“今年冬月十五,皎皎就满四岁了,对不对?” “陛下如何得知皎皎的生辰?” “我问了皎皎,小家伙亲口告诉我的。” 明姝成婚在即,若她还是不愿回心转意,那他只能遵守约定,让她带着皎皎离开漠北。思忖片刻,霍珣撩起袍摆对她跪了下去。 苏慕宜吃了一惊,“陛下这是何意?” “我们已经有皎皎了,能否……”霍珣近乎哀求,“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向你,向英国公府赎罪。” 他支走明姝和女儿,带她来这座茶楼,是为了当面求和。 苏慕宜却轻轻摇头:“陛下,您可能误会了,我当年之所以选择生下皎皎,是因为身子太差,如果放弃这个孩子,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亲生骨肉。” 她说的都是实情,霍珣仍不死心,“可我终究是皎皎的生父……” “皎皎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您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苏慕宜看着他,杏眸流露出失望,“您答应过我,此战结束,就会放我们母女离开,难道陛下又要违背誓言了么?” 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指摘他再次言而无信。 闻言,霍珣容色落寞,低声询问:“阿慕,我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吗?” 苏慕宜答道:“是。” 她觉得很荒唐,六年前他百般折辱自己和父亲,六年后,他却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她的谅解。 当初在兖州时,这男人为了救她,甘愿向宿敌下跪求饶,身负重伤。后来漠北重逢,她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刺他一刀。 她并非铁石心肠的人,历经种种过后,自忖与他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陛下,我不可能喜欢您,也不会恨您,只希望您能放过我和皎皎,不要再纠缠下去。” 苏慕宜转身打开房门,留给他一道纤弱决绝的背影。 她走了,便再也不会回头,霍珣心生害怕,蓦地冲上前,死死抱住她,“别走,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阿慕,我错了,我一定改正,若是你觉得不解气,扇我耳光也好,多捅我几刀也好,我保证绝不还手。” 说到最后,男人声音哽咽,“求求你,不要带着皎皎离开我。” 泪珠落在颈间,一片冰凉,苏慕宜无奈叹气,劝说他:“陛下,您身上还有伤,冷静点。” 却不想,他越发加重力气揽着她,像个耍赖的孩子,“阿慕,答应我好不好?” 这男人偏执到快要发疯!顾及他的刀伤,苏慕宜不敢胡乱挣扎,也不与他说话了。 须臾,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褚叡气喘吁吁地道:“主上,苏娘子,小小姐出事了,县主请二位速速回府。” 第44章 别离 “我该走了。” 听到女儿的消息, 两人俱是一怔,霍珣急切询问:“皎皎怎么了?” 门外,褚叡喘了口气, 接着道:“小小姐忽然呕吐,县主和阿郁请了郎中为孩子看诊……” “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之前也闹出过这样的事。”苏慕宜打断,“先回去看看。” -- 第94页 不到半刻钟,众人赶回刺史府。 薛明姝搂着孩子, 见苏慕宜赶来,连忙告知她:“苏姊姊,郎中说皎皎吃多了月团,脾胃不适, 需要服药调理一阵。” 苏慕宜接过皎皎, 温声问女儿,“皎皎是不是又偷吃糖了?” 小家伙没有否认。 “阿娘只让你吃了小半块。”苏慕宜又问, “剩下的, 是在哪里吃的?” 女儿今夜总共就和那么几个人相处过, 明姝有分寸,不会纵容孩子贪吃,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苏慕宜转过身, 望向门口的霍珣:“是你?” 女儿喜欢吃,他一时心软就答应了,现如今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霍珣嗫喏着道:“阿慕, 对不起……” 忽然,皎皎高声辩解:“不是伯伯!是皎皎贪嘴偷吃,伯伯还说了, 不能多吃的。” 小家伙的话让她冷静几分,霍珣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好心办成错事,也能理解。 苏慕宜叹气,“陛下回去罢,这里没您的事了。” 她往屋里行去,与薛明姝一起柔声安抚女儿,留霍珣愧疚地立在门外。 汤药送来,皎皎却不肯喝。 苏慕宜既担心,又着急,“不喝药,怎么好起来?皎皎听话。” 小孩子天生抵触汤药,嗓子都快哭哑了,众人手足无措。 这时,霍珣走进来,低声央求:“阿慕,让我试试吧。” 皎皎见了他,就像是见到救星,呜咽着扑进他怀里,“陛下伯伯,皎皎不喝。” “好,好,先不喝。”霍珣抱起女儿,轻拍那温软的小身子,“伯伯带你出去赏月好不好?” 小家伙只想逃离这里,哽咽着说:“好。” 霍珣给她擦干泪,加了件小衣裳,这才放心抱出门。 父女两出去走了一圈,再回来时,皎皎果真不哭闹了,细声细气地对母亲道:“阿娘,伯伯说了,陪皎皎一起喝药。” 苏慕宜有些惊讶,也不知他如何把孩子哄好的。 霍珣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汤药,又给皎皎倒了小半碗,他先喝一口,再用汤匙喂女儿一小口。 便这样一勺一勺喂皎皎喝完药,哄小家伙安然入睡。 苏慕宜总算稍稍放下心,掩好纱帐,送霍珣出门。 明月当空,月华倾泻,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银霜。 行至门口,苏慕宜轻声道歉:“方才错怪陛下了,实在抱歉。” “本就是我没有看好孩子,让皎皎遭了一回罪。”霍珣心头浮上酸楚,终是问她,“还有二十来天,明姝和阿郁就要成婚了,你打算何时带皎皎走?” 苏慕宜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事,当即反问:“陛下愿意让我们母女离开吗?” “过去不愿,但现在愿意了。”他抬头看着那轮明月,怅然道,“国公夫人有句话说得很对,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缘分,一切都是我强求的。” “所以,从今往后我不逼你了,你想去哪里,想嫁给谁,都是你的自由。” 期盼许久的承诺,在这一刻突然得到,苏慕宜不敢相信,喃喃道:“当真?” “当真,绝无半句虚言。”霍珣望着她,笑了一笑,“我想给皎皎准备一些礼物,到时,希望你能带走。” 许是担心她不肯同意,他又道:“是几封亲笔书信和一些玩具,我保证不会对皎皎提起身世秘密。” 保守秘密这点上,他说到做到了的,皎皎至今都以为他是远房亲戚家的伯伯。 苏慕宜应允,“陛下准备好了,派人送过来便是。” 霍珣颔首,与她说:“夜里风大,你回去罢。” 不放心女儿,苏慕宜与他道别离去,回到房中后,通过那半开的雕花窗牖,重又看了一眼。 霍珣依然立在那处,他分明是笑着的,眸中却流露出悲伤。 苏慕宜阖上窗,隔绝那道视线。 汤药起效快,未过两日,皎皎恢复如初,又惦记起狸奴。 分别在即,苏慕宜请薛明姝将女儿送过去见他,让她顺带给霍珣捎话,切记莫要再让皎皎乱吃东西了。 彼时霍珣正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见小表妹牵着女儿进来,忙盖住那摞信纸,笑着道:“皎皎好点了吗?” “陛下伯伯。”小家伙跑到他身侧,“皎皎已经好啦。” 薛明姝转达了苏慕宜交代的话,又说自己还有事,先行一步,让兄长照看好孩子。 霍珣给了女儿一支孔雀翎,陪她逗弄狸奴,“阿娘最近在做什么呢?” “在收拾行李,阿娘要带皎皎去见姨祖母了。” 其实只要再多问一句,定能从孩子嘴里套出话,可他却没有这样做。 霍珣把女儿抱到膝上,“喜欢衔蝉奴和踏雪吗?” 皎皎重重点头,犹觉不够,又点了一下。 “那伯伯把它们送给你好不好?” 小家伙有些不解:“伯伯不要猫猫了吗?” 霍珣抚了抚她头顶的小揪揪,“伯伯太忙了,想帮它们找一位新主人,皎皎一定会照顾好它们的,对不对?” 皎皎心生犹豫,“可是,阿娘答应了给我买一只猫猫的。” 霍珣失笑,继续诱哄:“那阿娘给皎皎买的猫猫,有鸳鸯瞳吗?与衔蝉奴和踏雪一样可爱吗?” 皎皎看了看两只狸奴,觉得应该是没有的,仍是犹疑,“如果伯伯的小宝宝也想要猫猫,怎么办呢?” -- 第95页 “伯伯不会有小宝宝的。”霍珣低声道,“伯伯很喜欢皎皎,所以想把猫猫送给皎皎。” 夜里,皎皎提起这件事,央求母亲留下狸奴。 苏慕宜看得出来,女儿是真的很喜欢衔蝉奴和踏雪,但毕竟狸奴是霍珣亲手养大的,突然带走,他定然不舍。 心下正犹豫,翌日,余泓把两只狸奴送过来,就算她想推拒,也来不及了。 皎皎高兴得很,成日和狸奴玩得不亦乐意。 又过五日,贺兰桢再次辞行,他接受了霍珣的条件,也顺从了安排。尽管他身手不错,但没有领兵的经验,需要先去漠北军中历练,以待时机。 这次道别后,今后恐怕再难相见,苏慕宜到底还是去为他送行。 少年背着行囊,骑在青骢马上,望见她时,眸光瞬间变得温柔。 苏慕宜盈盈笑道:“多加保重,等你好的消息。” 贺兰桢想接话,身旁的燕帝轻咳一声,神色明显不悦,他只好点了点头。 霍珣亲自将少年送去城外兵营,托付给信得过的老将军,并交代下诸多事项。 临别前,他忽然用胡语说了一句:“其实有时,孤还挺羡慕你的。” 贺兰桢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吗?怎么自己不知道呢? “好好活着,希望你能和孤一样,亲眼见证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撇下这句话,霍珣翻身上马。 看见苏慕宜对那混小子笑意温柔,他嫉妒得简直快要发疯。 然而,她永远不会这样对他,她只会想着怎么逃离他。 他们之间早就是死结了,既然纠缠不清,还不如彻底放手。 愿她今后得遇良人,与夫君恩爱白首。 远处山林,几道阴冷的视线追随着带领近卫策马远去的帝王,如附骨之疽。 数月前,燕军屠戮北戎六部,他们好不容易从炼狱里逃出来,埋伏了许久,终于等到燕帝出城,身边却围着重重亲卫,压根没有下手的机会。 万一失败,懦弱求和的北戎新君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将他们这些藏在暗中的复仇者尽数拔除,交给燕帝处置。 为首之人沉吟:“再等等。” ---- 九月初八,嘉宁县主下嫁镇北侯,婚仪盛大隆重。 苏慕宜搀扶薛明姝登上喜轿,悄悄交给她一个锦囊,“等进了洞房再看。” 里面装着的是把玉梳,寓意这对新人相守终生,携手白头。 薛明姝蒙着红盖头,含羞带怯地道:“谢谢苏姊姊。” 欢庆声中,喜轿启程,往镇北侯府行去。 苏慕宜抱起女儿,“走吧,我们去严叔叔府上吃喜酒。” “姑姑今天好漂亮呢。”皎皎靠在母亲怀里,“阿娘和爹爹成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静默了会儿,苏慕宜才道:“没有,阿娘和爹爹没有行过婚仪。” 皎皎还想追问,却见母亲眉眼微垂,急忙道歉:“阿娘,皎皎错了。” “阿娘没有怪你。”苏慕宜亲了下女儿的小脸蛋。 镇北侯府宾客很多,薛明姝事先给她们母女预留了位置,席间还有同龄的小孩子,皎皎与他们玩得很开心。 月上中天,宴席散去,乘车回到刺史府,皎皎问她:“阿娘,我可以去看看伯伯吗?” 明天她们就要启程去灵州,让女儿和他道个别也好,苏慕宜请余泓帮忙送孩子过去。 彼时霍珣刚喝下醒酒汤,醉意微醺,望见小家伙进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陛下伯伯喝酒了吗?”皎皎问他。 “是。”霍珣望着女儿,“皎皎怎么过来了?” 狸奴已经送过去了,按理说,女儿不会再来找他。 “皎皎明天要和阿娘离开蓟州了。”小家伙手脚并用,爬到他膝上,“陛下伯伯对皎皎很好,皎皎想送您一样东西。” “千万不能告诉阿娘哦。”说着,皎皎摸出藏在怀里的礼物,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 是一块的海棠糕,已经压碎了。 明明她小心翼翼护着糕点,为什么还是碎了呢?皎皎懊恼地道:“对不起伯伯,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的。”霍珣牵了牵唇角,想笑,眼底泪意汹涌,“碎的,伯伯也很喜欢吃。” 当着女儿的面,他吃完那块海棠糕,亲了亲那双肉乎乎的小手,“伯伯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好。” “伯伯姓霍,名字叫霍珣。”他温柔地注目女儿,“皎皎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家伙甜甜地改口,“霍伯伯。” 霍珣笑了笑,唤仆妇入内,送女儿回去。 皎皎乖巧地朝他挥手:“霍伯伯再见。” 海棠糕的甜香味道还残留在嘴里,可他的心已经被苦涩填满了,温言同女儿道别:“皎皎再见。” 在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他无力跌坐回圈椅里,将头埋在双掌之间,任由水意从眼底溢出。 从今以后,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翌日清早,马车停在刺史府门口,苏慕宜与众人道别,抱着女儿上了车。 薛明姝追着马车送行,一双杏眸哭得又红又肿。 苏慕宜同样抹泪,相处了这么久,她最舍不得热烈活泼的小女郎,可家中父母还等着她带皎皎去灵州,只盼往后还能有机会与小女郎重逢。 -- 第96页 马车出了城,一路往南驶去,未多时,忽被拦下。 车夫禀道:“苏娘子,陛下在道旁等着您,说是还有东西要交给小小姐。” 霍珣知道她不情愿看见自己,便没有随薛明姝一起送行,就连准备好的那口小箱子也没送出去。 此去一别,山水迢迢,他们大抵不会再相见了。 思来想去良久,他终究唤上褚叡仓促出城,在她们必经的官道上等候。 苏慕宜下车查看,望见他时,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我没有反悔,只是想来送送你们。”霍珣上前交给她一口紫檀木打的小箱箧,“这些都是送给皎皎的生辰礼物,你按照信封上的记号,每年送她一样。” 箱箧提在手里,沉甸甸的,苏慕宜有点儿吃力,霍珣便帮她放到马车上。 “我替皎皎谢过陛下。”看着他鬓边华发,苏慕宜终是相劝,“待陛下回到京中,若有合适的女郎,便召入宫中罢。” 这些话原本不应该由她来说,不知为何,她还是想对他说,放下过往,今后万事朝前看。 “好。”霍珣含笑应允她,“你也是,多加保重。” “我该走了,陛下也早些回城。” 苏慕宜转身,向马车行去。 一步、两步、三步…… 她离他越来越远,穷尽此生,他再也不可能追上她了。 霍珣蓦地想起很多年前,他闯入宣政殿,只见她牵着小皇帝,跪在殿中,主动献上传国玉玺。 那一夜,宫中杀戮四起,她的眼眸却无比温柔宁静,佯装镇定,与他周旋。 大抵便是因此,他才饶了她和小皇帝一命。 前尘往事散去,化作烟云。 寒风乍起,落木萧萧。 猎猎风声中,霍珣敏锐地分辨出一丝异常,厉声道:“阿慕,快伏下!” 远处,一支弩箭携雷霆之势破空而来,直奔她面门,苏慕宜根本来不及闪躲。 电光火石之间,霍珣飞扑上前,替她挡下。 苏慕宜惊呼:“陛下!” “有人行刺。”霍珣抱着她,只觉后背火辣辣地疼。 见他果真中计受伤,埋伏在山坡上的北戎死士调整弩机,朝两人所在之处,又发数箭。 其中一箭,直接贯穿他的心口。 看着那染血的箭簇,苏慕宜惊恐地睁大双眸,他被刺客暗算了,伤得很严重! 霍珣呕出一口血,抬手覆住她的眼,“没事的,别看了,别看了……” 周围乱作一团,随行亲卫迅速分为两拨,一拨人还击,一拨人保护马车。 呼吸越来越艰难,霍珣吃力地跌坐下去,却不肯松开捂住她眼睛的手。 苏慕宜哆嗦着抱住他,“你坚持一下,府里有郎中,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心脏痛到失去知觉,霍珣又吐出两口污血,自知情况凶险,强撑着交代后事,“阿慕,你听我说,遗诏由褚叡保管,他会回京,请英国公扶持新君。” “你先带皎皎回蓟州,等阿郁解决了这些死士,再走……” 挡住她视线的那只手掌慢慢滑落,霍珣闭上双眸,仍然维持着保护她的姿势。 第45章 从前 “为何会提前拟定遗诏?”…… 霍珣跪坐在她身前, 双眸紧闭,仿若睡着一般。 鲜血源源不断从他的心口涌出,染红衣襟, 苏慕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眼前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淡红色。 “阿娘。”皎皎的声音唤回她的心神, 孩子被亲卫抱在怀里,惊慌地道,“伯伯流了好多血。” “没事的, 伯伯没事的。”苏慕宜想扶起他,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直到褚叡赶来。 他搀起昏死过去的霍珣,焦急地解释:“苏娘子, 方才的刺客已伏诛, 但臣不能保证周围安全,还请您先带着小小姐回刺史府。” “好。”苏慕宜茫然点头, 接回女儿, 跟他们乘车回城。 皎皎窝在她怀里, 小声问道:“伯伯为什么会受伤?” 苏慕宜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支箭分明是冲她来的,为什么他会扑上来?还是说,刺客一开始的目标其实就是霍珣? 少顷, 赶回刺史府,霍珣被抬进主屋救治,仆从们进进出出,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 苏慕宜牵着皎皎在庭院里等消息, 薛明姝听闻消息赶来,杏眸含泪,“苏姊姊, 兄长吉人自有天相,必定平安无事,外头风大,你先带皎皎回去吧。” “你跟嬷嬷先回去好不好?”苏慕宜半蹲下身,看着女儿。 皎皎点头,稚声道:“阿娘,伯伯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很快的。”她说,“伯伯很快就能好起来。” 把女儿交给仆妇带走后,她再也支撑不住,只觉浑身脱力,足底发虚,薛明姝扶她坐在石凳上。 “那支箭是冲着我来的。”苏慕宜喃喃道,“如果那时他不救我……” 可霍珣偏偏救了她。 他们断得干干净净,从今以后不会再有联系,为何他还是扑过来帮她挡箭了呢? 苏慕宜怔怔望向虚空处,小女郎哽咽着安慰道:“别想了,苏姊姊别想了,兄长一定会没事的。” 薛明姝陪她在庭院里坐了很久,暮色沉下,天边点缀着几颗疏星。 房门终于打开,白发苍苍的郎中走出,向二人行来,面带愧疚:“县主,草民等人实在尽力了,箭簇距离心脏只有半寸不到,上头还淬了毒。饶是草民等人配出了解药,可情况实在凶险,陛下能否平安苏醒,要看这几日如何。” -- 第97页 “兄长他身体康健,怎么可能醒不过来!”薛明姝睁大双眸,高声道,“你们一定还有办法的!” 眼看小女郎就要与郎中起争执,苏慕宜急忙拉住她,“明姝,我们先进去看看情况吧。” 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有褚叡和严郁陪伴在侧。 霍珣躺在罗汉床上,面色雪白,胸口起伏微弱。 见状,薛明姝再度哽咽,泣不成声,严郁将小女郎扶去圈椅坐下,让她暂且缓一缓。 褚叡双眸猩红,对她说道:“出事时,陛下身畔只有苏娘子,请问苏娘子,陛下当时可有什么吩咐?” 苏慕宜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男人,想起他昏死过去前的那几句交代,“陛下说,遗诏交给了褚将军。” 闻言,褚叡恍然大悟,面上流露出痛苦神色。 “褚将军,陛下正值盛年。”苏慕宜轻声问,“为何会提前拟定遗诏?” 他尚未到而立之年,身体强健,膝下无子,这皇位又要传给谁? 沉默了会儿,褚叡才哑着嗓子开口,“苏娘子请随臣走一趟。” 苏慕宜与他去了书房,紫檀木书橱最顶层设有暗格,褚叡按下机栝,取出那个小匣子。 “这是陛下第一天来刺史府时,交给臣保管的一个匣子,陛下说,除非到万不得已,切记不可打开。” 匣子没有上锁,只贴了一张封条,苏慕宜撕去,打开木匣。 第一层放着一道明黄色诏书,一封密函。 他在信中交代褚叡,南阳王世子年方十七,聪慧机敏,宽仁温和,可立为新君,请他携遗诏回京,让朝臣们尽心尽力辅佐新帝。 至于他,死后火化,将骨灰与第二层的物件合葬。 苏慕宜打开第二层,里面放着一座小小玉雕和两个宝蓝色荷包。 其中一个荷包是她当年送给他的,另一个颜色陈旧,看起来有了些年头,绣了一个小小的“珣”字。 “苏娘子。”褚叡压抑悲伤,说道,“陛下他来漠北以后,总是随身携带一把匕首,那个时候臣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可是臣不敢问陛下,怕陛下心里难受。” “您离开靖安后,陛下悔恨不已,自知对不起您和英国公府,如果不是因为惦记着对北戎一战,兴许他早就追随您去了。” 苏慕宜将物件归置回原处,“褚将军,陛下尚未苏醒,还望您保守这个秘密。” 褚叡点头,又道:“城外抓获的活口还关在地牢里等候审讯,臣不便久留。” 两人离开书房,褚叡先送她回小院,而后才去地牢。 皎皎已经安然入睡,苏慕宜为女儿掖好被角,去外间清点行李。 霍珣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等他苏醒后,当面道别。 忽然,一口香樟木打造的小箱箧吸引了她的注意。 苏慕宜打开箱箧,里面装着各色各样的孩童玩具,有大阿福、拨浪鼓、布老虎等等,还有一套贵重的翡翠首饰。 以及十四封信。 她拆开第一封,只见上头写道:祝皎皎四岁生辰快乐,今日是皎皎的生辰,阿娘有给你做好吃的吗?平素饮食,须多吃蔬果,少食甜腻荤腥为宜,如此才能养好脾胃。送皎皎一只驱邪的布老虎,希望皎皎和小老虎一样强健,在新的一岁远离灾病,平安喜乐。 …… 最后一封信: 祝皎皎十八岁生辰快乐,不知皎皎有没有遇到喜欢的郎君?成婚不宜过于仓促,须得看清对方的品性,切记要先带给阿娘过目把关。伯伯准备了一套首饰送给皎皎,款式大抵过时了,若是皎皎不喜欢,可收在妆奁中。皎皎将来成婚后,便要搬去与婆家同住,现下若有时间,尽量多陪伴在阿娘跟前。此外,若阿娘平日有什么病痛,及时送去看医,不可拖延。 每封信笺的落款,都是霍伯伯。 烛台“哔啵”爆出一簇焰火,而后熄灭,就着窗外渗进来的月光,苏慕宜将信笺放回小箱箧,心头涌上千百种情绪。 翌日,她带着皎皎去主院探望。 霍珣仍未苏醒,薛明姝守了整宿,一双杏眸又红又肿,嗓音沙哑,“郎中说,兄长的情况比昨天要好一些了,必定很快就能就好转的。” “明姝,你先去补个觉吧。”苏慕宜心疼地道,“这里我来看着。” 薛明姝精力不济,担心兄长今夜无人贴身照看,只能先去东厢房补觉,晚些时辰再过来侍疾。 送走了姑姑,皎皎跑到罗汉床前,手脚并用想要爬上去,却被母亲拦住。 “伯伯在休息,不能打扰。”苏慕宜轻声叮嘱女儿。 皎皎很是困惑,“阿娘,伯伯睡了一天一夜,为什么还不醒呀?” “伯伯太累了。”苏慕宜牵着女儿往外去,把她托付给仆妇照顾,免得吵到霍珣。 这时,汤药送来了。 原本应该是嘉宁县主帮忙喂药的,可眼下县主并不在,侍从犹豫地看着她,踌躇应如何开口。 苏慕宜主动接过托盘,“我来吧,这里没你的什么事了。” 她将汤匙换成最小的,每次都只喂小半勺,确认他咽下去后,再接着喂。 其实很早之前,她也侍奉过他喝药,不过那时她心里厌恶得很,巴不得早点完事。 如今似乎有些不同,她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 -- 第98页 他的气息很微弱,面色比起昨日还要糟糕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毫无起色。 这并非什么好兆头。 刚放下药碗,褚叡便过来了,请她去外间一叙,说起昨夜审讯结果。 “那些死士原本不肯开口,施用酷刑后,唯一幸存的那个最终还是招供了。朝廷军征讨北戎那时,他们侥幸逃了出来,见北戎新君主动向大燕求和,心怀怨恨,便谋划着来蓟州行刺陛下。” “蓟州城防甚严,他们进不来,埋伏城外数月,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直至昨日,陛下突然出城为苏娘子送行,身边也没带几个亲卫。可是陛下武艺过人,未必能一击成功。” “不巧那帮杂碎中,有一个数年前曾过去兖州,看见陛下与苏娘子在一起,记住了您的长相,所以才会选择对您下手。” 原是如此,苏慕宜垂眸,“因为那些人笃定,他一定会为我挡下是么?这样他们才会有伤他的机会。” 褚叡默不作声,这帮杂碎的阴毒,实在超出他的想象,如果不是主上及时挡下,那么苏娘子多半已经没了。 “我知道了褚将军。”苏慕宜心中打定主意,“明姝一个人,也打点不过来,您放心,接下来这些天我会帮忙照看他,要带皎皎走,也得等他醒来后再说。” 霍珣如今生死未卜,命悬一线,若是她带着皎皎一走了之,良心上怎么可能过意的去。 褚叡自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向她抱拳:“有劳苏娘子。” 苏慕宜笑了一笑,“应该的。” 她说到做到,接下来几日,每天按时来主院替换薛明姝,帮霍珣喂药,换纱布,有时也会让皎皎进去与他说些话。 霍珣久久没有苏醒,小家伙一天比一天着急,甚至打算抱着两只狸奴过来一起陪他。 苏慕宜劝住了女儿:“伯伯现在不舒服,你带着猫猫过去,只会打扰到伯伯。” 皎皎难过地抹眼睛,“阿娘,伯伯以后一直都这样了吗?” “不会。”她坚定地告诉女儿,“伯伯会醒来的。” 到了第七日,苏慕宜照例去主院接替薛明姝。 喂霍珣服下汤药,帮他揩去唇边药渍后,苏慕宜起身正要去倒水,忽然,拔步床传来轻微动静。 男人抬了抬手指,缓缓睁开眼,看清是她后,声音虚弱:“不是让你带着皎皎走么……” 第46章 养伤 “我想沐浴。” 秋日暖阳穿过窗牖, 照在那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别样的脆弱感。 苏慕宜惊喜地道:“陛下,您等一等, 我现在就去通知郎中。” 霍珣想开口回绝,然而他昏迷多日, 体力不济,薄唇动了动,到底没能发出声音来, 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小跑出去。 不多时,郎中们鱼贯入内,挤满了半间屋子,褚叡和严郁也闻讯赶来了。 说话声嘈嘈切切, 霍珣听不太清, 微微拧眉,他感觉得出来, 自己情况不太妙。 商议出结果后, 为首的老郎中向褚叡作揖, “褚将军,草民有事相告,还请您随我出去一趟。” 褚叡颔首, 做了个请的手势:“好,有劳老先生。” 意识归位,伤口处的疼痛也变得格外清晰,缓了许久, 霍珣才恢复一点力气,轻声对苏慕宜道:“阿慕,让他们先出去罢。” 屋里站着十来个郎中, 的确打扰他休息,苏慕宜温言请他们去花厅小坐吃茶,将这些人领了出去。 伤口疼得厉害,霍珣没什么睡意,闭眼假寐。 忽然,苏慕宜的声音再度传来,“陛下饿了吗?小厨房熬了白粥,要不要先垫一垫肚子?” 霍珣睁开眼,眸中掠过一丝惊诧,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 “陛下身体还未恢复,先吃些清淡的膳食。” 苏慕宜将热气腾腾的粥放在小案上,他现在还没法起身,只能躺着进食,她每次都只舀小半勺,轻轻吹凉,一点一点地喂。 如此一来,难免要多花费时间。 吃下几口,霍珣主动提议,“唤个仆从来做吧。” 苏慕宜看出来他在顾虑什么,浅浅一笑:“那天蓟州城外,陛下不顾性命救了我,作为回报,我理应照顾陛下。要是您不想见到我,待会儿等明姝过来接替,我便回院子里去。” 她嘴上虽这么说,动作却没有停下,喂完粥,苏慕宜帮他揩干净唇角,自觉远离,不与他说话了,安静地等待薛明姝过来。 趁她不注意,霍珣忍不住偷瞄,他怎么可能不想见到她?可是等他养好伤,她还是要带着皎皎离开的,既然这样,还不如早做决断。 薛明姝牵着皎皎进门时,只觉气氛有些微妙,苏姊姊坐在圈椅上沉默不语,兄长同样没有出声。 皎皎挣开姑姑的手,跑到床边,“霍伯伯好点了吗?” 霍珣压下心中起伏,对女儿笑了笑:“谢谢皎皎关心,伯伯好多了。” 父女两说着体己话,薛明姝朝苏慕宜走去,关心地问她:“苏姊姊怎么了?是身子不太舒服吗?” 苏慕宜没有否认,只道:“有些困乏,想回去补个觉,明姝你若是忙得过来,我便先回去了。” 薛明姝猜出来,多半是兄长惹她生气了,便没挽留,“这些天苏姊姊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 苏慕宜起身,看向女儿,“皎皎,阿娘要回去了,你要一起走么?还是和姑姑待在一块儿?” -- 第99页 “阿娘。”小家伙坚定地道,“皎皎要陪着伯伯!待会儿再回去。” 苏慕宜失笑:“好,那阿娘先走了。” 待她走后,薛明姝牵着小侄女,哄道:“皎皎,姑姑想和伯伯说几句话,让嬷嬷先带你去院子里玩会儿,可以么?” 皎皎乖巧地点了点头,薛明姝把她抱去送给仆妇照看,重又折回屋里。 “兄长,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说完,霍珣紧抿薄唇,不再作声。 他刚苏醒,体力还没恢复过来,说话有点儿吃力,薛明姝也不好继续逼问下去,叹了口气,端来汤药喂他。 分明前些天都还好好儿地,怎么兄长一醒来,就惹苏姊姊生气了呢? 小女郎百思不得其解。 ----- 接下来几天,苏慕宜没有再去主院,商道恢复通行,漠北商号准备重启西境那边的生意,母亲让她帮着留意打点。 薛明姝倒是每天都过来找她说话,偶尔也提起霍珣的情况。 郎中说,那一箭伤及重要脏器,人是清醒过来了,但随时都会有危险。 苏慕宜亲眼见证那一箭穿透他的心口,对此深信不疑,找了几样滋补药材交给小女郎,要她拿去给郎中,看能否用上。 薛明姝向她道谢,试探地问:“苏姊姊要不要与我和皎皎一块儿过去看看?” “不了。”苏慕宜委婉回绝,“母亲得知我暂时无法启程南下,让我帮她分担一些活计,这几日我都在外头奔波,不太得空。” 退一步说,就算她过去,那人也不稀罕她照顾,何必自讨没趣。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等他情况稳定一些,她也该带着皎皎辞行了。 “那好吧,我先去探望兄长啦,苏姊姊莫要太过劳累。” 薛明姝不再强求,捧着锦盒去了主院。 夜色渐深,霍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盯着帐顶,听闻动静,立时侧目望过去。 来者又是明姝,他眼底流露出淡淡失望。 薛明姝把锦盒放到桌上,打趣他:“兄长,你不想见到我呀?” 霍珣道:“说什么胡话。” “分明就是。”小女郎笑意盈盈,“你都盼了五天,还没把人盼来呢?” 心事让她揭穿,霍珣有点儿挂不住面子。 “兄长,你不妨与我说一说,那天醒来后,你究竟与苏姊姊说了什么?为何她不肯再过来了?” 霍珣仍然嘴硬,“没什么。” 于是薛明姝故意激他,佯装叹气,“不说也没事,反正过几天,苏姊姊就要带着小皎皎动身南下了。” 霍珣心下一怔,这又是何时决定的事,怎么他半点风声也没听说? “苏姊姊托我给你送来的。”薛明姝打开锦盒,拿出一只百年老人参,继续诓骗他,“她要走了,送你一些药材,便当是道别礼物。” 她愿意在漠北多留小半月,照顾昏迷中的他,他应该知足了。 然而,心底有个声音疯狂叫嚣,不能让她走! 又有个声音跳出来说,你已经答应过她了,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诺言,惹她厌恶? 霍珣痛苦地攥紧双拳,手背青筋暴起。 “兄长,你也别怨我说话难听。”见他态度有所松动,薛明姝柔声说道,“我先前不肯答应帮你,是因为你对苏姊姊做过的那些事,实在太混账了。我同样是女子,即便无法做到对苏姊姊经历的苦楚感同身受,但也不能帮着你一起再欺负她。” “有的时候,人会对于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产生执念。最开始,我以为你对苏姊姊只是执念,因为她不愿接受你,所以你的执念越来越深,越来越不愿放手。” “后来我听长州哥哥说起,你宁愿自己中箭,也要拼死护着苏姊姊不受伤害。我才明白,其实你对苏姊姊,与阿郁对我是一样的,所以我现在更改心意了,我想帮你一把。” “何况,苏姊姊其实并不讨厌你,她只是一直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兄长你努努力,说不定还有希望的。” “谢谢你,明姝。”霍珣苦笑,“我已经答应过她了,不会再做纠缠,为此还发了重誓。” 薛明姝吃了一惊:“发的什么誓?” 那日的情形再次浮现眼前,霍珣一字一字复述道:“此战结束,我必定放她和皎皎离开,若违此誓,便让我死在战场,尸骨无存。” 薛明姝:“……” 没事儿瞎发什么誓! “没关系的,老天爷太忙了,每天要听这么多誓言,肯定漏掉了兄长你发的这个誓。”薛明姝打消他的后怕,“兄长,振作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苏姊姊过来探望你,这样你才有机会。” 霍珣却又沉默不语。 “兄长,你忍心看着苏姊姊以后嫁给别的男人?看着皎皎喊别人爹爹,这辈子都不知道你就是她的父亲?”薛明姝望了望他,“将来,苏姊姊还会和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恩爱到老,今后她再也想不起世上有你这么个人。” 不希望吧!那就快点行动起来! 一想到她将来与别的男人恩爱白首,霍珣只觉万箭穿心,难受到喘不过气。 薛明姝趁热打铁,继续劝说:“我在刺史府待了小半月,侯府还有许多事没来及打点,阿郁平时又很忙,根本管不过来,明日我就回去了,到时我会请苏姊姊过来照看你的。” -- 第100页 不待霍珣开口,薛明姝当即起身去了屋外。 夜风瑟瑟,一道高大的身影自远处行来,正是严郁。 自从她留在刺史府后,严郁每天都会前来探视,如果军中无事,便与她一起过夜。 “严将军今天迟到了呢。”薛明姝含笑望着他。 严郁摸了摸下巴,“该罚。” “那就罚严将军背我回房吧。”薛明姝轻轻跃到丈夫背上,主动攀着他的肩,“我今天和兄长说了一些话。” “主上好些了么?”严郁稳稳当当托着她,“你也别累着自己,实在忙不过来,就找几个信得过的侍女。” “他哪里肯让别的女子近身啊。”薛明姝笑道。 两人回到厢房说了会儿话,熄灯歇下。 半夜,薛明姝睡意正浓,忽被身侧的严郁唤醒,“明姝,快醒一醒。” “怎么了?是兄长那边有事吗?”她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浑身乏力,不太舒服。 严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发热了。” 见妻子情况不对,严郁迅速披衣起身,出门唤郎中过来为她看诊开药。 薛明姝这场风寒来得突然。 翌日,苏慕宜带着皎皎过来看望她,怕把病气渡给小孩子,薛明姝连忙道:“苏姊姊,别让皎皎进来。” 苏慕宜叮嘱女儿留在外头,进屋一看,薛明姝病恹恹地躺在被褥里,两颊泛着异样绯红。 “阿郁想接我回侯府养病,可是兄长这边又离不开人。”薛明姝很是为难,“说实话,我不想回去,郎中说兄长还没好转的迹象。” 她都病成这样了,心里还惦记着伤重的兄长,苏慕宜思忖片刻,轻轻开口:“你回去罢,我会看着他的。” “可是苏姊姊你还有皎皎……” “皎皎很听话,有仆妇帮忙照看,没什么事。”苏慕宜宽慰她,“你先安心养病,等风寒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苏姊姊,谢谢你。”薛明姝从被褥中抽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滚烫的温度将苏慕宜惊到了。 小女郎这次病的不轻,当天下午,严郁就接她回去了。 登上马车后,薛明姝暗自松了口气,悄声说:“我原本还发愁找不到借口挽留苏姊姊,这风寒来得真及时,都不用装。” 严郁将她揽到怀里,无奈地道:“小祖宗,回去了好好喝药吧,可别再拖下去了。” 薛明姝清楚,他在埋怨自己昨夜拒绝喝药的事,狡黠一笑,“这不是为了让病情看起来严重一点嘛,阿郁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送走这对小夫妻,苏慕宜回到主院,皎皎去了霍珣屋里,正陪他说话解闷。 喝了小半月汤药,他多少有点起色,至少能挪动身子,但还无法下地走动。 “明姝得了风寒,回镇北侯府养病去了,所以接下来几天,由我来照顾陛下。”苏慕平静地注目他,“如果陛下不想见到我,也没关系,可以让褚将军帮您找两个信得过的仆从。” 霍珣听得出来,她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于是道歉:“阿慕,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以为你并不想见到我,不想让你觉得尴尬,才会说找个仆从过来帮忙。” “阿慕,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仔细想来,也是这个缘由,苏慕宜缓和语气:“陛下快些好起来吧。” 只有他快点儿好起来,她才能尽快带皎皎离开漠北。 霍珣心中苦涩,勉力笑了笑,“好。” 当夜,她带皎皎搬到东厢房住下,安置好女儿,再去查看霍珣的情况。 却不想,他居然强撑着下地,苏慕宜吓了一跳,忙扶他躺回床上,“陛下要做什么?” 霍珣神色赧然,伤口沾不得水,他将近半个月没有沐浴,都快馊掉了。 若他一个人待着,倒没多大关系,但是总不能熏着她和女儿。 见她狐疑地打量自己,霍珣两颊发烫,低声解释:“净房有热水,我想沐浴。” 苏慕宜顿了顿,才道,“我去看看褚将军在不在,请他过来帮您。” 这种事,她不方便帮他,还是请褚叡来比较好。 然而出去一打听,才知褚叡去了军营,这几日都不在府里。 苏慕宜回到屋里,对上霍珣的视线,叹了口气,“陛下,褚将军不在。” 第47章 谋划 “我帮陛下罢。” 褚叡居然不在?一时间, 霍珣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帮这个忙,只好小声对她说:“要不,你先扶我去净室, 我自己慢慢挪腾,差不多能弄完。” 总之, 今天无论如何他都得洗个澡,去掉这身汤药味。 见他眼中含着希冀,又有些难为情, 苏慕宜到底不忍心,“我帮陛下罢。” 屋里有现成的热水和巾栉,苏慕宜端过来,再扶霍珣慢慢坐起身, 解开上衣。 重逢以来, 他们之间便没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相处过,霍珣垂眸, 打量那昳丽容色。 随着那件上衣脱落, 眼前人瞳中蓦地燃起一簇火焰, 苏慕宜迟疑片刻,拿了块丝帕把他的眼睛蒙上。 “得罪了。”说着,她拧干软布, 轻轻帮他擦拭前胸后背。 先前的刀伤愈合得差不多了,伤口处结着血痂,再一细看,他整个上半身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肌肤, 新伤叠着旧疤,触目惊心。 -- 第101页 霍珣沉默地配合她。 帮他擦好身子,苏慕宜取来金疮药和纱布, 打算顺带把药换了,“陛下,您忍着点。”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道小缝,皎皎挤了进来。 “阿娘,外面打雷了,皎皎睡不着。”小家伙抱着布老虎,委屈地站在门口。 没想到女儿会突然闯进来,慌乱之下,苏慕宜手一抖,刚好撞到他胸前伤口。 霍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拼命忍着没有发出声。 “抱歉,抱歉。”苏慕宜眼疾手快先找了件衣裳给他披上,遮盖住裸露的上半身。 女儿跑过来,好奇地盯着他,“伯伯脸上为什么蒙着帕子呀?” “因为……”霍珣俊脸一红,憋了个借口,“因为伯伯和皎皎一样,害怕打雷。” “伯伯好笨。”皎皎笑了起来,“怕打雷应该捂住耳朵呀。” 苏慕宜连忙牵起女儿,打圆场道:“走罢,阿娘先送你回去睡觉。” 哄睡小家伙后,再回主屋,他还披衣在坐在小塌上,蒙眼的丝帕也没有摘掉。 想起刚才不小心撞到他的伤口,苏慕宜有点儿愧疚,主动解开帕子,“陛下还好吗?” “恐怕不太好。”霍珣声音微弱。 苏慕宜揭开纱布一看,果然,伤口又渗了血,面露焦急:“我去找郎中过来。” “别走。”霍珣抓住她的衣袂一角,“撒点止血药粉,更换纱布包扎好,没什么大事。” “这深更半夜的,就别惊动郎中,躺着养一养,说不定明天就能好起来了。” 苏慕宜没辙,只能依言照做,而后再度扶他躺下,轻轻帮他掖好被角,“陛下早些安置吧。” “好。”霍珣低声问她,“阿慕,明日可否烦请你帮忙再上一次止血药粉?” 他疼得脸色都白了,苏慕宜毫无犹豫点头,“陛下放心,明日我会过来的。” 见她起身离去,霍珣这才放心颦起眉头,伤口正在长肉,突然被撞到,感觉撕裂了一点。 但也算因祸得福了,不是么? 接下来几日,苏慕宜按时来主屋照看,偶尔也会陪他说话解闷。 其实她并非心肠冷硬的人,父母从小教导要知恩图报,她感激霍珣舍命相救,也想过继续照顾他。 但他好不容易苏醒过来,便想将她支走,这让苏慕宜觉得,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 然而,事情似乎又有了那么一点转变。 这天午后,霍珣主动询问她,能否帮忙处理一些公务,自从受伤后,便没有再看靖安送来的奏报,积了一堆亟待处理。 苏慕宜惊讶地道:“我与陛下无亲无故,不敢妄议朝政,这种事还是交给陛下信得过的人来做比较好。” “若你不方便,那扶我去书案罢。”霍珣叹气,“我这几天恢复了一些,写几个字应该不成问题。” 话虽如此,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能提笔写字的样子。 经历了那夜的事,苏慕哪还敢扶他起来,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又要耽误养伤了。 过了会儿,她终是妥协,“陛下希望我怎么做?” 霍珣让她取来那摞奏报,先一封封念给他听,再代替他写下批阅意见,交给使者八百里加急送回京中。 从前他十分忌惮自己打听朝政,现如今,居然让她帮着处理公务了。 苏慕宜觉得奇怪又别扭,转念一想,他如今是个病人,明姝又不在,自己多帮衬点也是应该的。 处理完公务,霍珣客气与她道谢,“辛苦你了。” 苏慕宜将晾干笔墨的奏报装入密函中,“陛下好些了吗?” “好了点儿。”霍珣说,“但不知为何,这几日有些胸闷气短。” 总不至于是那天撞伤的后遗症吧?苏慕宜行至床边,仔细打量他面容。喝了这么久的汤药,他多少恢复了些,但唇瓣依然没什么血色。 “你和皎皎不是要南下了么?这几日天气好,不如让褚叡送你们出城。”霍珣说,“我现在也醒来了,有明姝照顾,应该没什么大碍。” 苏慕宜却道:“陛下先安心养伤,等您好起来,我再带皎皎走罢。” 霍珣颔首,又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初七。”苏慕宜不解,“陛下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不是。”霍珣摇头,“只是想起,明姝似乎很久没有过来了。” 小女郎这一走便是十来天,她自然也相见薛明姝,无奈刺史府这边离不开人。 霍珣轻咳一声,说:“烦请你让余泓去侯府,给明姝捎个话,如果她风寒痊愈,就来刺史府一趟。” 他这般郑重,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交代,苏慕宜忙替他传话。 当天下午,薛明姝便来了刺史府。 兄长看起来仍是病恹恹的,面色也没恢复红润,小女郎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汤药不起效么?” 霍珣不可能提起伤口开裂一事,压低声音问:“准备得如何了?” 薛明姝道:“请匠人做了一盏巨大的转鹭灯,兄长何时需要?” “不成,还缺一些贴画,我来画便好。”霍珣沉吟,“这几天你先留在刺史府,帮忙打打掩护,莫要让她发现我在做什么。” 来漠北前,他拜别恩师,意外得知苏慕宜的生辰是十月初十。相识这么久,他还没有给她过生辰,更没有亲口对她说一声生辰快乐。 -- 第102页 薛明姝却担忧地看着他,“兄长,你真的能画吗?我听苏姊姊说,你连奏报都是找她批阅的。” 霍珣沉默片刻,坚定地道:“可以!” 距离她的生辰只有三天了,他就算体力再不济,也得强撑着下地,把这件事办好。 住了两宿,薛明姝又要回候府,她刚新婚,家中还有许多事等待打点。 皎皎牵着她,很是不舍。 薛明姝弯下腰,悄悄问小家伙:“宝宝要不要去姑姑府上做客?让姑父带你去骑小马驹。” 听到有小马驹,皎皎睁大双眸,却还是摇头,“姑姑,皎皎要陪着伯伯。” 薛明姝继续诱哄小侄女,“可是阿娘每天既要照顾伯伯,又要照顾皎皎,也挺辛苦的,皎皎如果去姑姑府上的话,那么阿娘就只用照顾伯伯一个人了。” 小家伙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犹豫许久,轻轻点头。 于是薛明姝带小侄女折回去,与苏慕宜说起这事,她想把接皎皎去府上住几日。 苏慕宜道:“她一向顽皮,只怕给你和严将军添麻烦。” “怎么会呢?”薛明姝笑道,“等兄长好转起来,苏姊姊你们就得离开漠北了,便让皎皎陪我这个做姑姑的多住几日吧。” 小女郎平素对孩子多有照顾,苏慕宜是看在眼里的,“好,那就让皎皎与你住几天。” 她不忘叮嘱女儿,“去了姑姑府上,要听话,记住了吗?” 皎皎甜甜地道:“阿娘,我记住了。” 送走她们,苏慕宜给两只狸奴喂了食,简单收拾一番,夜色渐渐沉下。 因为薛明姝在,今日她还没去探望霍珣,思及此,出门往主屋去了。 门口意外多出两个亲卫,将她拦下,“苏娘子,陛下不在,请您一刻钟再过来。” 不在房中?以他这身体状况,还能走去哪里?怀着困惑,苏慕宜回到房里,继续给女儿缝小袄。 再过不久便要入冬,皎皎长得快,去年的旧衣都不合身了。 未多时,亲卫过来禀报,“苏娘子,陛下回屋了,想请您过去一趟。” 苏慕宜将针线和小袄放回竹筐,去到主屋,里头没点灯,房门半掩着。 “陛下,您在里面吗?” 她试探地唤了一声,无人应答。 苏慕宜心道,莫非霍珣还没回来,是亲卫弄错了? 既然这样,那她今夜早些安置,明日再过来。 刚走下石阶,身后忽然亮起烛光,苏慕宜惊诧地回眸,望见一盏巨大的转鹭灯。 红烛燃烧,热气带动叶轮转动,一幅又一幅惟妙惟肖的贴画走马观花呈现眼前。 画上最开始是一个小女郎,开心地练习骑射;接着,女郎长大,换上了华丽嫁衣,面上垂泪,此后几幅画面,有她对窗独坐,也有她在灯下看书。 画面一转,女郎怀里多了个襁褓,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女郎腰边配上横刀,容色越发温柔坚定。 最后一幅画,女郎牵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孩,向远方的白发苍苍的父母行去。 画像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愿阿慕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苏慕宜眼中多了点水意,终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夜风中,她缓缓拾级而上,推开那扇门,霍珣正拄着木拐立在转鹭灯后,眉眼含笑,说出酝酿许久的那几个字。 “阿慕,生辰快乐。” 第48章 回京 “苏娘子,真的是你吗?”…… 灯影流转, 地砖上铺洒着各色花瓣,苏慕宜走到那盏足有半人高的转鹭灯前,细细打量。 第一幅贴画, 小女郎手中的弓身上镶嵌一块青玉,正是六岁那年父亲送给她的那张小弓, 而坐下小马驹通体雪白,神似当年那匹照夜白。 第二幅画,披上嫁衣的小女郎对镜垂泪, 内室陈设与她的闺房别无二致,支摘窗前同样摆着一盆君子兰。 …… 终于,她抬眸望向霍珣:“这些都是陛下画的吗?” 除了他,苏慕宜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知道这些秘辛。 “画得不好。”眼前的男人容色紧张, “让你见笑了。” “很好看。”苏慕宜轻轻道, “谢谢陛下。” 其实如果不是霍珣提醒,她早就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辰, 除了每年父母寄来的家书祝福,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她过生辰了。 “阿慕。”他温言道, “厨房特意做了长寿面,你尝尝味道如何。” 小案上的食盒里放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是按照她的口味来做的, 咸淡适宜,没有撒葱花。 难为他这般细心,苏慕宜有点儿感动。 见她欢喜,霍珣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 傻笑着看向她,还没开口,忽然一阵夜风拂来, 将灯烛吹灭,转鹭灯缓缓停了下来。 房中陷入黑暗,下一瞬,霍珣擦亮火折子,“阿慕,你等我一下。” 然而他有伤在身,又太过焦急,没站稳脚跟,扑腾着摔下去。 “陛下!”苏慕宜放下竹箸,将他搀扶起来,“有没有摔着哪里?” 霍珣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他强忍剧痛,点燃灯中放置着的烛台,转鹭灯再却也不转动了。 怎么会这样?分明刚才还好好的,定是他不小心碰坏了机关,霍珣懊恼不已,原本想哄她高兴,哪曾想居然闹出乌龙。 -- 第103页 “阿慕,你先去吃长寿面,等我修一下,很快就好了。” 苏慕宜岂会看不出来他在强撑,“我已经看过了,陛下还是坐着歇息去罢。” 她将霍珣搀去圈椅上,点亮烛台,他神色愧疚,“对不起……” 她见过霍珣对自己冷嘲热讽,见过他蛮横无理强留自己,更见过他不顾颜面苦苦哀求。 可唯独没有见过他笨拙谨慎地讨她欢心,像一个满怀热忱与期待的少年郎。 这种感觉很奇怪。 “没关系。”苏慕宜温柔一笑,“陛下是如何想起要送我这些的?” 霍珣迟疑片刻,说道:“离开靖安来漠北前,我去英国公府拜别师傅,刚好看见他的书房里放着一张小弓,便猜想,那应该是师傅给你做的。” “至于那匹小马驹,师傅曾提起,他送过你一匹照夜白,你很喜欢,可是小马驹后来生病死掉了,你伤心难过了好一阵。” 他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安,悄悄打量她的神情。 “其实,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骑射,直到在暮兰山亲眼见你让了明姝一支箭。”霍珣自哂道,“后来,我发现自己太蠢,师傅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娇弱菟丝花呢。” “先前种种,不过是你为了维护家人,在我面前故意示弱,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苏慕宜很惊讶,霍珣居然会说出这些话。 在她印象里,他一直就不是个善于表露真心的人,默默给皎皎准备礼物,替她挡箭,强装嘴硬赶她走,完全不提自己差点因此死掉。 “谢谢陛下准备的生辰礼物。”她柔声说道,“夜深了,我让褚将军扶您回去休息罢。” 望着她起身出门的背影,霍珣蓦地想起三年前的一个雪夜。 从英国公府步行回宫途中,他不小心撞掉一个小孩子手里的糖画,想帮忙捡起来,可是糖画太脆,稍微一碰,就碎得四分五裂。 他与苏慕宜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没了理智,反而将她越推越远。 好在明姝及时开导他,若想挽回,必须让苏姊姊看到他的真心,而不是一味地胡搅蛮缠。 思来想去,他请人做了盏转鹭灯,希望能博她欢心。 看着那盏出了故障的转鹭灯,霍珣叹息一声,这黑灯瞎火的,还是等明天再修吧。 …… 安置好霍珣,苏慕宜回到厢房,踏雪伏在小榻上睡着了,衔蝉奴挤到怀里,她搂着小家伙,总觉得心里有点儿不安,却又不知从何而起。 翌日清早,商号伙计为她送来家书。 母亲在信中提到,因天气转寒,父亲的腿疾又犯了,今年冬天他们暂时不去灵州,打算等来年开春再去看望她和皎皎。 父亲年轻时征战沙场,落下一身旧伤,近两年腿疾发作越来越频繁,怕她担心,只让母亲偶尔提起一句。 如今父亲身体抱恙,她怎么可能安心带着女儿去灵州呢? 思忖片刻,苏慕宜打定主意今天就动身南下,乘车去镇北侯府接回女儿,与薛明姝说明情况。 “苏伯伯病得严重么?”薛明姝面露担忧,“苏姊姊,我府里有漠北特产的膏药,你拿些回去给苏伯伯,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不多时,薛明姝准备好东西,带着皎皎陪她一起去刺史府。 午后就得出发,她让皎皎去和霍珣道个别。 小家伙进到主屋,看见那盏巨大的转鹭灯,一脸新奇:“是伯伯做的吗?” 霍珣正在喝药,笑着道:“是伯伯请匠人做的,皎皎不是昨日才走,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莫不成是明姝府里不好玩?他转念又想,回来了也好,他修好了转鹭灯,今晚可以让小家伙看看效果。 皎皎稚声说道:“伯伯,阿娘要带皎皎离开蓟州,让皎皎过来和您当面道别。” 闻言,霍珣手一抖,褐色药汁全泼到衣衫上。 “伯伯烫到没有?”小家伙连忙跑过来。 “伯伯没事。” 霍珣暗自思忖,昨日刚给她过了生辰,怎么今天突然就要走?莫非他又弄巧成拙,惊吓到她了? “阿娘还说,着急赶路,没办法带上猫猫,让皎皎把猫猫还给伯伯。”皎皎仰着小脑袋,愧疚地看着他,“伯伯对不起,皎皎不能帮您照顾猫猫了。” 竟然连狸奴都不要了?霍珣心中大惊,面上强装镇定,“没关系,等伯伯养好伤,就能自己照顾猫猫了。” 这时,苏慕宜在屋外唤道:“皎皎,过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伯伯,皎皎该走了。”小家伙走出一阵,突然又回头冲他挥手,鼻尖红红的,“伯伯再见。” 目送女儿离去后,霍珣拄着木拐起身行去门口,庭院里,仆从正在收拾行李,将箱箧抬出去,装上马车。 苏慕宜匆忙打点,觑见他走了出来,迟疑许久,终究过去劝道,“陛下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还是进去歇着吧。” “我听皎皎说,你们今天就要走了……” “原本想等陛下好转再走的,无奈有事在身,必须得回去一趟。”苏慕宜道,“我扶陛下进去吧。” 他刚好一点儿,若受寒着凉,岂不多受一次罪。 霍珣心里苦涩,想问她要去何处,害怕她厌恶自己纠缠不清,到底作罢。 -- 第104页 那盏转鹭灯还摆在屋里,苏慕宜扶他坐下,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阿慕,我修好了,它可以转起来了。” 原来一整个上午,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是为了捣鼓这盏灯。 苏慕宜心中涌出少许愧疚,轻声叮嘱他:“陛下定要照顾好自己,按时服用汤药,若有不方便之处,请明姝或者褚将军帮忙。” “好。”霍珣极力克制住不舍,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你先去忙吧,路上注意安全。” 屋外的动静渐渐平息,他落寞地看着转鹭灯,昨夜一切,仿佛虚空大梦一场。 很久以后,薛明姝进来,打断他的沉思,“兄长怎么了?” “无事,有些犯困。”霍珣说,“她们走了吧。” “刚出城。”薛明姝宽慰他,“兄长,等过段时间你们又能见面了,何必这么伤感。” “她们去哪里了?” “回靖安呀。”薛明姝坐下,狐疑地打量他,“兄长,你该不会连这都没问吧?” 怔了片刻,霍珣哑着嗓子确认:“明姝,她们当真是回靖安?” “千真万确。”薛明姝道,“苏姊姊今早收到家书,苏伯伯身体抱恙,她放心不下父亲,就带皎皎回去了。” “英国公怎么了?”霍珣一下紧张起来。 “听说是腿疾又犯了,我找了一些膏药让苏姊姊带回去,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场。” 恩师当年受伤落下腿疾,这点他是知道的,离京之前特意交代太医署定期去英国公府看诊。可是这段时日,恩师并未传唤太医,许是不想惊动他。 霍珣心中有了主意,正色道:“来漠北四月,京中恐怕堆积许多政务亟待处理,孤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不如明日便走。” 如果脚程够快,他应该能追上她和皎皎。 “兄长,你现在拄木拐才能勉强走动,还是先养一养吧。”薛明姝毫不留情拆穿他,“免得路上再出状况,没追到苏姊姊不说,自己还要遭罪。” 霍珣:“……” 的确是这个道理,他最终接受了小表妹的安排。 ------ 十月末,苏慕宜抵达兖州,连日行路,女儿年纪小,身子吃不消,于是她决定在兖州留宿一晚,好作休整。 兖州的夜市很繁华,皎皎想看热闹,苏慕宜便带她去了。 母女两在一处卖陶俑的小摊前停下,皎皎看的走不动路,苏慕宜问:“想要一个吗?” 小家伙轻轻点头。 “皎皎是属羊的,阿娘买一只小羊送给你,好不好?”说着,她取下钱袋,摸出几枚铜板。 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苏娘子,真的是你吗?” 第49章 夜雪(修) “不想见到我?”…… 女郎着戎装, 眉眼英挺,身后跟着两个亲卫,正是数年未见的傅新月。 “傅姑娘。”苏慕宜含笑望向她。 “我方才路过长街, 看见有个背影很像你,便追过来……”傅新月激动到快要语无伦次, “果然是你!太好了!” “傅姑娘,这是我的女儿皎皎。”苏慕宜轻轻把皎皎推到傅新月面前,又对女儿说, “皎皎,快叫傅姑姑。” “傅姑姑好。”皎皎甜甜地道。 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傅新月很是喜欢, 弯下腰问小家伙:“皎皎, 可以让姑姑抱一抱你吗?” 皎皎不认生,主动扑到她怀里。 傅新月抱起小侄女, 对苏慕宜道:“苏娘子用过晚膳了吗?一起去望云阁尝尝他们新出的菜色, 如何?” 数年前她和傅新月曾在望云阁吃过饭, 故地重游,叙叙旧也好。 于是两人有说有笑往望云阁去了,让亲卫在雅间外候着。 苏慕宜知晓她必定好奇自己“死而复生”一事, 解释了来龙去脉,唯独没有提及皎皎的身世,只说自己在雁城嫁了个郎君,可惜夫君突患重病离世, 没能亲眼见到女儿出生。 “抱歉,苏娘子。”傅新月愧疚地道,“我不应该问起这些的。” “没事, 我一个人带着皎皎过得也很好。”苏慕宜莞尔道,“至于从前那些事,差不多都忘掉了。” 交谈间,苏慕宜得知傅新月依然留在兖州军中任职,去岁刚升了官,她还是没有成亲。 上门前来说亲的媒人快要踏破门槛,为图安宁,她索性搬去军营住了,只有休沐这几天才回家。 “傅姑娘今天本来是要回家的吗?”苏慕宜道,“是不是被我耽误了?” “家里也没什么事,定去回去看看父亲而已,没耽误的。”傅新月爽朗一笑,“不知苏娘子打算何时走?可否多留一天,等后天再动身?我想送一份见面礼给皎皎。” “好,我就住在城西的同来客栈,夜深了,傅姑娘先回去罢,等明日傅姑娘得了空,我再带着皎皎前来叨扰。” 皎皎自顾自摆弄小陶俑,玩得不亦乐乎,苏慕宜看了看女儿,压低声音叮嘱傅新月,“关于我回京一事,知晓的人不多,还请你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苏娘子你放心,我绝不多说半句。”傅新月点头,郑重应允下来,又道:“我先送你和皎皎回去,待会儿再回府也不迟。” “好,有劳傅姑娘。” 确认她们母女两安顿好了,傅新月才下楼,带着两个亲卫往回赶。 -- 第105页 却不想,刺史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 为首之人身披鹤羽大氅,头发灰白,容貌俊美。 今日正是奇了怪了,先是巧遇苏娘子,而后天子意外出现在刺史府,父亲也没有事先派人通知她一声。 傅新月忙单膝下跪行军礼,“见过陛下。” 霍珣拢紧氅衣,面容苍白,“傅刺史还说你戌时初便能到家,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臣……”想起苏慕宜的交代,傅新月临时编了个借口,“路过长街时帮忙处理纠纷,故而耽搁了一些时辰。” 见她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神色,霍珣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 翌日黄昏,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傅新月这才放心出门去首饰铺,挑了一个小孩子常戴的璎珞项圈。 两人约定在望云阁见面,傅新月送出项圈,压低声音说:“苏娘子,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一声,陛下昨夜来兖州了。” 苏慕宜没接话,心中暗自思忖,他养好伤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京? “我听爹爹说,陛下又教北戎那帮杂碎伤了。”傅新月又道,“陛下着急回京,伤口还未长好便着急赶路,一番折腾下来,受了不小罪。” 霍珣的伤从何而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她一心挂念家中父母,只想早些带皎皎回家,没来得及好好与他道个别。 如今回想,也是有些愧对他的。 苏慕宜捧着茶盏,轻声问,“很严重吗?” “昨夜府医看过了,说是天气冷了,伤口本就愈合慢,换贴膏药看能不能好快点,等回到宫中安定下来,千万得好生将养。” 说着,傅新月看了眼天色,不知何时,外头飘起了雪,路上行人稀疏。 “苏娘子,天快黑了,我该回去了,父亲还等着我用晚饭。” 傅新月原本想送她回去,苏慕宜却婉拒了,“我今日是乘马车来的,护卫还在楼下候着,傅姑娘快些回府罢,莫要耽误了时辰。” “好,苏娘子路上小心。”傅新月点头。 苏慕宜牵着皎皎下楼送行,待傅新月骑马远去后,她把女儿抱上车,“走罢,今夜早些休息,明日我们继续赶路了。” 车上无趣得很,小家伙抓着璎珞项圈把玩,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热闹声。 皎皎踩着小矮凳,掀开车帘,觑见长街旁挂着一排花灯,许多游人正在猜灯谜。 其中,最高的一盏兔子花灯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娘。”皎皎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袂,“可以给皎皎买下这盏灯吗?” 苏慕宜看了看,“这些花灯不仅要给钱,要猜出字谜,才能得到。” 外头还落着雪,她怕小孩子受寒着凉,不太放心带女儿下车,然而皎皎看得目不转睛,小脸满怀期待。 思忖片刻,苏慕宜对车夫道:“先把车停在道旁。” 她给皎皎加上一件小斗篷,抱女儿下车。 字谜并不难,都是她小时候见过的,苏慕宜一猜一个准,很快拔得头筹。 老摊主笑着应承:“娘子聪慧,不知想要哪盏灯?” 皎皎伸出小手,指着兔子花灯,“阿翁,我想要这个小兔子。” “好,好,老朽这就给小小姐取下来。” 老摊主回身去拿竹竿,却发现竹竿不知何时被人顺走了,只好尴尬地挠头陪笑:“小小姐可否换一盏?兔子花灯挂得太高,老朽的竹竿找不到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取不许来。” 见状,苏慕宜劝说女儿,“阿翁取不下来,给你拿小鲤鱼的好不好?” 皎皎看了看五彩斑斓的的小鲤鱼,觉得没有小兔子好看,犹豫了片刻,细声细气地说:“好。” 然而小家伙的视线还是黏在兔子花灯上。 须臾,一道高大的影子笼罩住母女两,那人行到竹架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兔子花灯取了下来,递给皎皎。 “霍伯伯!”皎皎高兴地道。 落雪簌簌,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视线朦朦胧胧的,苏慕宜惊讶地望着眼前男人。 霍珣轻挑眉梢,笑道:“怎么?不想见到我?” “您怎么会在这里?” “原本打算出来逛逛夜市,察看民生,没想到这么巧,碰上你们了。”许是怕她不相信自己,霍珣又笑,“傅姑娘出身军中,警惕极高,便是我想尾随,也没办法得手。” “阿慕,我当真只是随便出来走走。” “主上早些回府吧,这外头风大雪大的,不太安全。” 苏慕宜抱着女儿有点累,正要换只手,却不想霍珣主动接过皎皎,“有亲卫跟着,无妨,我送你们回去。” 还没来得及婉拒,女儿提着兔子花灯,开心地道:“好呀,伯伯送皎皎和阿娘回去。” 苏慕宜:“……” 众人登上马车,霍珣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才开始陪皎皎说话。 女儿很好奇他这段时间都在做什么,霍珣解释道:“伯伯留在漠北处理了一些事情。” “那伯伯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和皎皎一样,去靖安。”霍珣揽着女儿,温言道,“伯伯的家也在靖安。” 皎皎想了想,问他:“以后我可以去伯伯家做客吗?皎皎想和猫猫一起玩。” 听着父女两的对话,苏慕宜后悔没有把两只狸奴带上,害得女儿一直惦记此事。 -- 第106页 “可以的。”霍珣悄悄打量苏慕宜的神色,“不过伯伯家有点大,皎皎最好是带着阿娘一起来,免得迷路。” 这男人又在套路小家伙,果不其然,女儿眼巴巴地向她望来:“阿娘可以带皎皎去伯伯家玩吗?” 苏慕宜含笑道:“伯伯平日很忙的,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见她不情愿,霍珣没有强求,主动和女儿聊起狸奴的近况,转移了话题。 马车驶到客栈时,女儿已经睡着了。 霍珣抱着孩子与苏慕宜一起回到房间,看着她安置好皎皎,温柔地道:“多谢陛下将我们送回来。” 言下之意,他现在可以走了。 霍珣却假装听不明白,“外头风雪正浓,可否容我吃盏热茶,暖一暖身子?” 苏慕宜只好行去外间为他点茶,男人跟过来,没脸没皮地道:“你也不问问我伤口恢复得怎么样。” “那陛下的伤怎么样了?” “要听实话吗?”霍珣沉声道,“情况得不是很好,昨夜刺史府府医建议去栗山行宫休养一段时日,那处有温泉,气候也比宫中要暖和些,有利于伤口恢复。” 再怎么说,霍珣也是因为她才会伤得如此严重,虽说她照顾了他一段时日,但还不足以偿还他舍命相救的恩情。 “陛下谨遵医嘱,安心养伤。”苏慕宜往小泥炉中添置一块炭,“若缺什么药材,也许我可以帮陛下找寻。” 既然她主动提出帮忙找药,霍珣岂会放过这个机会,面不改色道:“太医想配新的膏药,缺一味龙血草。能否请你尽快帮我寻觅龙血草?离开靖安这么久,太多公务亟待处理,我想早点儿恢复好。” 龙血草?那是南疆特产的珍惜药草,靖安并不常见。 苏慕宜细心记下,清楚这男人就是个劳碌命,“我母亲名下的药堂里不知有没有,若是找到了,必定第一时间托人给陛下送去。” 又叮嘱他:“这段时日,陛下还是先好生将养,切记不可太过劳累。” 霍珣凤眸半睐,唇边衔着一抹笑:“你在关心我。” 被他这样注目着,苏慕宜当然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去,默了片刻,才说:“还有一事,陛下记得回京前记得处理好。” 第50章 归家(修) 已替换 “陛下伤重时, 曾有意册立南阳王世子为储君,现如今您已恢复康健,还是将诏书焚毁为宜。”苏慕宜轻声说, “您将来会有皇子,用不着禅位给承策, 若教有心之人知晓,恐怕无故惹出事端。” 她虽长居雁城,但也知晓京中情况, 约莫两年前,霍珣不顾朝臣反对,解除了对废帝霍承策的幽禁,勒令其回封地, 继续做南阳王世子。 原是为了这件事, 霍珣捧起茶盏轻啜一口,低笑:“你就不问问, 我当初幽禁他数年, 后来为何又选了他?” 苏慕宜其实是有些好奇这件事的, 她记得话本子里的霍珣直接处死了废帝,压根没有后来这一出。 “尽管我痛恨霍珲入骨,但不得不承认, 他挑选继承人还是有眼光的,承策这孩子品行端正,机敏聪慧,幽禁的这些年里一直勤学好问, 的确是宗室子弟中的佼佼者。可惜他践祚时年纪不大,若是当时年长几岁,我恐怕不会再有机会。” “挑选储君, 是为大燕的江山社稷,私人恩怨不值一提,他若能继位,将来定是明君。” “再者,我夺位不正,手段暴戾,御下极严,偏偏又与你父亲交情匪浅。如果换了旁的人,只怕会为了坐稳江山大肆清洗旧臣,如此一来,英国公府首当其冲。但是承策不一样,你曾是他的养母,又拼死护住了他的性命,为了这些恩情,他定会善待你的家人。” 他竟然考虑了这么多,苏慕宜心中涌出感动,还未开口,又听霍珣说道:“茶汤喝完,我也该走了,你早些安置。” 霍珣搁下茶盏,起身辞行。 忽然,苏慕宜唤住他,“雪天路滑,陛下多加小心。” 霍珣怔了片刻,唇边漾开笑意,“好,你带皎皎回靖安务必注意安全,让马车走慢些。” 目送他下楼离开客栈后,苏慕宜阖上房门,皎皎忽然醒过来,迷迷糊糊唤了一句:“伯伯……” “伯伯回去了。”苏慕宜行至罗汉床前,为女儿掖好被角。 这个夜晚太过宁静,只闻沙沙落雪声。 翌日再醒来,外头银装素裹,积雪没过脚踝。 皎皎穿着厚厚的冬衣,裹得跟颗元宵似的,时不时掀开车帘看看。 进了靖安,街道两旁霎时变得热闹起来,望着一座又一座鳞次栉比的街坊,小家伙惊叹道:“这么多漂亮房子呀,阿娘知道伯伯的家是哪一座吗?” 苏慕宜看得出来,女儿心里惦记霍珣养的狸奴,她搂着小家伙,“伯伯的家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呢?” 苏慕宜静默不言,她不知道那座冰冷巍峨的宫城,对于霍珣来说,能不能算作是他的家。家应该是温暖、充满爱意的地方,可是宫中并没有这些。 好在女儿没有继续追问,被道旁集市吸引了主意。 终于,马车停在英国公府的后门,苏慕宜戴好幂篱,抱皎皎下车。 白发苍苍的父亲挽着母亲立在寒风中等候,须臾,她眸中盈满泪,牵着皎皎走过去。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她时常思念远在靖安的父母,而今终于能跪在他们面前,愧疚地道出一句:“阿娘,爹爹,阿慕回来了。” -- 第107页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氏泣不成声,扶起爱女,“快进去罢,外头冷。” 英国公眼圈泛红,抱起皎皎,“快进去说话。” 小家伙靠着素未谋面的祖父,一点儿也不认生,甜甜地道:“祖父好,祖母好。” 沈氏一边牵着女儿,一边欣喜抹泪,“皎皎聪慧又懂事,随了阿慕。” 众人回到花厅落座吃茶,英国公陪小孙女玩耍,一旁,苏慕宜悄声与母亲说起这些年的见闻,并提起霍珣那时为了从北戎死士箭下救她,险些丢命。 “过去几年,陛下时常登门拜访,阿娘一开始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纯粹因为求而不得,故而生出惋惜悔恨。”沈氏感慨地道,“可随着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当初舒弥公主前来大燕和亲,所有人都以为陛下会趁此机会充盈后宫。可他修建公主府,将人安置在宫外,四年过去了,这位公主至今只入过一次宫,还是为了送别母国使者。” “你走后第二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那段时间,单从背影来看,他竟比你爹爹还要显老。” 苏慕宜垂眸望着茶汤,要知道,母亲从前很是厌恶霍珣,绝不帮他说半句话,可现在母亲却告诉她,霍珣待她并非只有悔恨惋惜。 她当然清楚这点,蓟州城外,他拼死也要护着她,还不忘安慰说自己会没事的。倘若仅是悔恨,又何须做到如此地步?连命都不要了。 幸好他苏醒过来了,否则这辈子她都欠着他恩情,良心不安。 “阿慕,你怎么了?” 母亲唤回她的心神,苏慕宜笑了笑,“没什么,爹爹的腿疾好些了么?明姝送了许多膏药,我待会儿拿出来给爹爹贴上,不知能否缓和痛楚。” “有府医悉心调理,好些了。”沈氏握着她的手,知道爱女因自己的一席话失了神,“阿娘方才那样说,是想让你知道这几年他过得也不好,自食苦果。今后,你们各走各的路,不要再来往了。” 苏慕宜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点头道:“阿娘,我晓得的。” 又问:“阿姊呢?她知道我回来了没有?” “阿宁知道的,她说婆家有点事,要晚两日才能回来。” 说完,沈氏朝小孙女伸出手,“皎皎,来祖母这里好不好?” “好。”皎皎从英国公怀里爬下,小跑着扑过来。 沈氏稳稳当当接住她,“皎皎晚膳想吃什么?祖母让厨房去准备。” 小家伙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祖母,欲言又止。 苏慕宜莞尔:“今夜是团圆饭,皎皎可以提要求。” 皎皎高兴地道:“祖母,皎皎想要吃糖蒸酥酪、糯米糖藕、桂花糕和八宝饭。” 闻言,沈氏揶揄道:“是要吃全糖宴吗?” 小家伙认真地点了点头。 众人哄笑,气氛暖融融的。 用过晚膳,苏慕宜让仆妇先带皎皎回房洗漱,好与母亲提起找寻龙血草一事。 “这味药很是稀缺,京中药堂没有,看能不能从南地的州郡调货过来。”沈氏颦眉,“阿慕,该不会是你受伤了吧?” “怎么会呢,阿娘,我现在可不好好儿地站在您面前。”苏慕宜含笑道,“是……西境的一位朋友受伤了,他之前帮过我良多,此药在北地买不到,才会想着求您帮忙。” 见她神色诚挚,沈氏便没有怀疑,“阿娘尽快帮你找到,托人捎过去。” 苏慕宜忙说:“您交给我便是,我正好还有些东西,一起捎给他。” 与母亲商量好这件事,苏慕宜抬手抚了抚心口,转身往竹苑去。 为了保守假死的秘密,她现在的身份是沈家远方表亲,再住些时日,就带着皎皎南下灵州,离开靖安前,得尽快帮霍珣找到药。 回到内室,皎皎还未睡,抱着布老虎玩得正开心,仆妇在一旁照看。 苏慕宜贴着床沿坐下,皎皎拱到她怀里,温软的小身子热乎乎的,“阿娘,伯伯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呢?” 整整一天过去了,女儿居然还在惦记这件事,苏慕宜容色温柔:“皎皎是想伯伯了?还是想伯伯的猫猫?” 如果是想要狸奴,养一只便是,也省得皎皎总是提起那人。 “都想。”皎皎稚声答。 苏慕宜继续诱哄:“皎皎之前不是还要养一只猫猫吗?明天阿娘就带你去挑一只,好么?” 闻言,孩子却犹豫了,“可是……伯伯养的猫猫,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猫猫。” 那两只狸奴圆滚滚胖乎乎,性格温顺粘人,莫说年幼的女儿,便连她自己都很喜欢,苏慕宜失笑:“伯伯平时很忙的,他没有空来看你,况且,祖父祖母也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做客。” 皎皎似懂非懂,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翌日,雪落一整天,及至黄昏堪堪止住。 顽皮的小仆从在庭院里堆了几头活灵活现的雪狮子,苏慕宜带着皎皎看雪景,忽然老管家走过来,神色慌张,“小娘子,陛下突然过来了,家主已去门口迎接,说让您带着小小姐先去竹苑回避。” 霍珣?这个时辰他过来作甚? 苏慕宜连忙俯身抱起皎皎:“乖,外头太冷了,先和阿娘回去吧。” 皎皎意犹未尽,乖巧地倚在母亲怀里,蓦地,觑见那抹熟悉的玄色衣袂自远处行来。 -- 第108页 “霍伯伯!” 第51章 探望(修) 已替换 到底晚了一步, 苏慕宜停下步子,回过身。 霍珣立在长廊尽头,身后跟着神色无奈的英国公。 众人各怀心思, 气氛微妙,苏慕宜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皎皎开口打破沉默:“霍伯伯,您是来找皎皎玩的么?” 霍珣微微一笑:“伯伯是来看望皎皎的祖父, 也是来找皎皎玩。” “阿娘。”皎皎高兴地道,“我要和伯伯一起玩。” 苏慕宜压住心间起伏,“伯伯身上还有伤……” 还未说完,霍珣阔步朝她们行来, 皎皎自觉递出小胳膊, “阿娘说,伯伯很忙, 没空来看望皎皎。” “是有点忙。”霍珣稳稳当当接过女儿, 抱到怀里, “等过完这阵,就能闲下来了。” 皎皎点头,“伯伯要注意身体呢。” 小孙女发自内心亲近他, 英国公轻叹一口气,“请陛下移步花厅。” 众人去了花厅落座,皎皎窝在霍珣怀里,与他说起近来见闻, 天子耐心倾听,时不时轻笑出声。 沈氏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她虽吃惊, 但没忘礼数,正要俯首叩拜,被一旁的小內侍搀扶住。 霍珣道:“夫人免礼。” 沈氏陪坐次席,笑着道:“不知陛下突然造访,可是有事?” “听闻英国公腿疾复发,孤带了太医过来给师傅看诊。”霍珣示意那两位太医给英国公夫妇行礼,又道,“孙太医素来擅长针灸推拿,师傅若有什么不适,尽管与孙太医说。” 英国公抱拳:“多谢陛下体恤,臣已无大碍,无故惊动太医署,实在惶恐。” 语气恭敬,难掩疏离,霍珣眸色微暗,对怀里的皎皎说:“伯伯有事要与祖父商议,皎皎先和阿娘回去好不好?” 小孩子察觉不出异常,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阿娘,我们回竹苑吧。” 苏慕宜看了看父母,不放心让他们和霍珣共处一室,沈氏明白她的顾虑,含笑安抚道:“阿慕,你先带皎皎回去罢,若有什么是,我再让侍女知会你。” 于是她起身行礼告退,牵着皎皎离开。 未几,霍珣挥手屏退侍从,花厅里只余下他和英国公夫妇。 待到四下再无旁人,沈氏神色微冷,“臣妇的夫君性情温和,与陛下有师徒情谊,又因为协助阿慕假死,心中对陛下存有一丝愧疚,故而有些话不方便开口,不如就由臣妇来说。” 英国公握住妻子的手,惊道:“宜儿!” 沈氏却不顾丈夫阻拦,毫无顾忌直视天子,“为了阿慕和皎皎的着想,请陛下今后莫要再来了。” 霍珣喉头发紧,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氏又道:“当年之事,是臣妇一手策划,与夫君无半分关系,也是臣妇逼迫夫君隐瞒陛下消息,如若陛下要责罚,就请责罚臣妇一人,莫要迁怒夫君。” “夫人……”霍珣嗓音低哑,“我从未想过要责罚您和师傅,过去种种,皆是我咎由自取。我此次前来,一来是为了给师傅看诊,二来,是想求您和师傅……” “陛下,臣妇和夫君绝不会把女儿托付给您。”沈氏打断他,“想必您已经知道了皎皎的身世,请您设身处地想一想,将来如果有男子以同样的方式对待皎皎,您会让皎皎嫁给他吗?” 若有人敢这样对待皎皎,他会将其碎尸万段,时至如今,英国公夫妇还愿意见他,已是仁至义尽。 “我明白了。”霍珣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多谢夫人和师傅招待。” 说完,疾步往外行去,即将掀开帘拢那一刻,沈氏出言唤住他:“陛下请留步。” 霍珣应声回首。 “臣妇听说了陛下在蓟州舍命护住阿慕的事,心中感激万分,无以为报。”说着,沈氏郑重俯首叩拜,以额触地,“多谢陛下,救回了我们夫妇唯一的女儿。” 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救苏慕宜,哪怕是死,他也愿意。 寒风拂面而来,霍珣微微睐眸,却见苏慕宜牵着皎皎站在廊下,“陛下,皎皎说有礼物要给您。” “今天祖父给皎皎买的糖炒板栗,都送给伯伯。”皎皎捧着一个纸包,甜甜笑道,“栗子肉很甜的,伯伯喝完药吃一颗,嘴里就不苦了。” “谢谢皎皎。”他接过女儿给的糖炒板栗,又看向苏慕宜,“让孙太医先留在英国公府吧,等师傅的腿疾有所好转,我再召孙太医回宫。” 苏慕宜清楚他关心老父亲的身体,“有劳陛下费心。” “我该走了,你带着皎皎回去吧。” 转身那刹,皎皎牵了牵他的衣袂,稚声追问:“伯伯下次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再来?经历了与国公夫人的这番谈话,今后光明正大进来是不可能了,除非愿意冒着触怒英国公夫妇的风险,可他不想那样做。 霍珣微微一笑,冲皎皎招手,半蹲下身,压低声音与小家伙耳语几句。 孩子眸中透出希冀的光,认真点头,“好。” “阿慕,我走了。” 那抹玄色身影融入夜色,苏慕宜带皎皎回花厅,好奇地问女儿:“方才伯伯与你说了什么?” 皎皎小声道:“伯伯说了这是秘密,不能说的。” “好,阿娘不问了。”苏慕宜轻笑,猜想多半是他哄孩子的话,故而没有往心里去。 -- 第109页 又两日,堂姊苏莞宁带长子回英国公府探亲。 沈家小郎君今年三岁,模样很是俊俏,脆生生唤了苏慕宜一句,“姨母”。 望见沈氏,又礼貌地唤道:“叔祖母好。” 沈氏牵过小外孙,抱到膝上,“熠儿好久没来叔祖母家玩了。” 小家伙轻轻点头,不再说话。 苏慕宜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正是顽皮,怎么小外甥性情格外安静? “熠儿他自从会说话起,就是这样。”苏莞宁解释道,“请郎中看过许多次了,说是没什么毛病,无需吃药。” “孩子还小,将来长大些就好了。”苏慕宜宽慰堂姊,又望向她身侧的秋露,“我听阿娘说,秋露至今还未许婚,是想做个老姑娘吗?” 秋露打趣道:“小娘子都还没嫁出去,奴不着急。” “也好,成婚不能仓促,等你找到心仪的郎君再说。”苏慕宜柔声说,“还得请阿姊帮忙相看相看,姐夫在御史台做事,想来认识的人也多些。” 苏莞宁神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含笑道:“阿慕你且放心,阿姊一定不把秋露拖成老姑娘。” 不多时,仆妇将皎皎送来,苏慕宜牵过女儿,带她认人,小家伙活泼机灵,苏莞宁和秋露都很喜欢她。 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皎皎跑到沈氏面前,打量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小表弟。 沈氏告诉她,“皎皎,这是姨母的孩子小熠,比你小一岁。” “小熠要一起玩吗?”皎皎友好地问。 小熠没说话,迟疑一瞬,点了点头。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玩闹,小熠并不怎么开口,多半时间都是皎皎叽叽喳喳与他说话。 用过午饭,苏莞宁便要带着孩子回去了,苏慕宜主动挽留堂姊住上一晚再走。 苏莞宁无奈地笑了一笑,“年底将近,沈家琐事多,实在脱不开身,不如让秋露晚两天再回,也好陪陪你。” 秋露却道:“小娘子,奴还是先跟姑娘回去,往后等姑娘得了空,奴再过来探望您和小小姐。” 苏慕宜应下,心头隐隐约约掠过一丝不安。 ---------- 时间倏然流逝,转眼到了冬月十五皎皎生辰这天。 苏慕宜给女儿换上新衣裳,梳好小揪揪,一家人欢欢喜喜给孩子过了个隆重的生辰。 食案上有盘芙蓉糕,味道甚好,皎皎悄悄往袖子里藏了两块,苏慕宜不动声色,没有拆穿女儿的小动作。 傍晚,回到竹苑,苏慕宜把霍珣准备的布老虎转交给孩子,拆开第一封信,念给女儿听。 末了,她不忘轻声叮嘱:“今天过完生辰,皎皎就四岁了,等阿娘带你去了灵州姨祖母家,今后得跟着夫子读书识字。” 皎皎点头,踩着小杌子爬到支摘窗前看了看,像是在等待什么。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猫叫。 孩子的眼神倏地变得明亮起来:“阿娘,外面有猫猫!” 这时节,天寒地冻的,莫不是无家可归的野猫恰好路过?担心孩子摔着,苏慕宜把她抱了下来,“你乖乖呆在里屋,阿娘去看看。” 她推开窗牖,寒风拂面而来,只见霍珣立在屋外,狸奴藏在他的氅衣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 觑见那熟悉的身影,皎皎立时欣喜地道:“霍伯伯!您来啦!” 担心惊动仆从,霍珣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步子朝窗前行来。 “祝皎皎四岁生辰快乐。”说着,他递出怀里的狸奴,“衔蝉奴太老了,需要照顾,所以伯伯只把踏雪送来了。” 离开英国公府那天,女儿问他何时再来,那时他答,等皎皎过生辰,他便带着狸奴过来。 距离上次分别过去了十来天,他耐心等身子骨恢复了些,事先打探好地形,特意选在晚上出门,□□过来找她,打算送了狸奴便走。 “阿慕,皎皎喜欢狸奴,我想把踏雪送给她养着。”霍珣沉吟,“况且如今衔蝉奴的情况也不太好,平素照顾它,便要分去大半精力,实在顾及不到踏雪。” “衔蝉奴怎么了?”苏慕宜面露担忧。 “回到京中后便吃不下东西,消瘦得厉害,找了兽医给它看病,说是年岁到了。”霍珣顿了顿,把踏雪递给她,“院子外的护卫很快就要换班,我不便久留。” 院子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苏慕宜心中一惊,害怕他被护卫发现,“陛下快走吧。” 霍珣颔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皎皎,迅速跃上墙头沿原路返回,一袭玄衫融入夜色。 “哎呀。”皎皎摸到藏在袖子里的糕饼,“伯伯回去了。” 苏慕宜一手抱着狸奴,一手关上支摘窗,“袖子里放着的,是芙蓉糕?” 女儿忙把手背到身后,小声解释:“阿娘,皎皎真的没有偷吃,是留给伯伯的。” 苏慕宜把狸奴放到小榻上,脱下女儿的小衣裳一看,芙蓉糕已经压坏了,碎末蘸着糖霜黏在袖管里。 皎皎看着碎了的芙蓉糕,神色懊恼,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没关系,皎皎不是故意压坏的,伯伯知道了,会很高兴的。”苏慕宜帮女儿换了身干净衣裳,“喜欢伯伯吗?” “喜欢,伯伯对皎皎很好。” 苏慕宜微微失神,温柔地道:“伯伯也很喜欢你。” -- 第110页 “阿娘,我们可以养着踏雪吗?”皎皎手脚并用爬上小榻,亲昵地抱住狸奴,“我不要别的猫猫,就要踏雪和衔蝉奴。” 便是苏慕宜想拒绝,也无法在女儿生辰这夜开口了。 ----- 英国公府后门,夜色中,一辆马车等候多时。 见天子归来,褚叡总算放心了些,“雪落得这样大,陛下若是再不来,只怕赶不回栗山了。” 这些天他都宿在栗山行宫,那处气候温暖,适宜衔蝉奴休养,他也能借此时机养伤。 霍珣落下车帘,沉声道:“速回行宫。” 近来狸奴情况不妙,若非今夜要给女儿过生辰,他断然不会将它托付给內侍。 褚叡扬鞭驾车,风雪之中,青篷马车远去。 及至亥时,车舆停在琼华殿前,霍珣并步行到内殿,狸奴伏在软垫上小憩,听闻动静,睁开鸳鸯瞳。 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摸了摸狸奴爪子上软乎乎的小肉垫,“我把踏雪送给皎皎照顾了,你会不会想念它呢?要不等天晴了,我让她们带着踏雪过来看看你,如何?” 衔蝉奴喵呜两声,重又阖眸打盹,它的精神头早已大不如前,大半时间都在昏昏沉睡。 天子跪坐小榻前,眸光柔和,像是注目多年老友,“那就这样说定了。” 给皎皎过完生辰第三日,苏慕宜收到母亲送来的龙血草,这味药极难找寻,商号花了小半月光景,才在临近南疆的益安郡找到几株,快马加鞭送来靖安。 正发愁如何托可靠之人给霍珣送去,便有小內侍主动寻到她,说是褚将军请她去趟栗山行宫。 听闻褚叡邀请,苏慕宜心下生疑,“可是行宫那边发生了什么?” 小內侍踌躇了会儿,禀道:“回苏娘子的话,狸奴昨夜突然去了,褚将军想请您劝劝陛下。” 衔蝉奴没了?苏慕宜起先怔了片刻,而后才反应过来,“请中贵人稍候片刻,我取了药草,便与您去栗山。” 刚好皎皎和母亲待在梅苑,省去了托人照顾的麻烦。她回到屋里,拿上锦盒,戴好幂篱,与那小內侍从小门出去,一同乘车去了栗山。 第52章 栗山(修) 已替换 风声呼啸, 雪越落越大,路过城南街坊时,苏慕宜望见一座精致华美的宅邸, 牌匾上写着“公主宅”三个大字,遂问同行的小內侍:“陛下并无嫡亲姐妹, 这里为何会有一座公主宅?” 小內侍奉上暖炉,恭敬答道:“回苏娘子的话,此处住着的是舒弥七公主。” 苏慕宜恍然大悟, 想起前些天母亲与自己说过的事,和亲公主来靖安后,便一直被安置在宫外。 “陛下他不过来么?” 小內侍答道:“陛下从未来过此处,若有什么吩咐, 便让近侍出宫代为传话。” 她记得书中提到过, 霍珣虽不耽于女色,但后宫中有几位正式册封的妃嫔, 舒弥的和亲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苏慕宜静默不语, 小內侍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话, 惹她不高兴了,慌忙请罪:“臣口不择言,求苏娘子宽宥。” “没事。”苏慕宜温言道。 因雪天路滑, 马车出城后放慢车速,约莫又过大半个时辰,才行到栗山。 琼华殿,地龙烧得旺, 并添置了数个炭盆取暖,天子静默端坐榻上,眉目低敛, 怀中搂着狸奴,神色憔悴,仿佛没有感情的玉雕。 殿内温度太高,逼得人出了一身薄汗,苏慕宜让內侍将炭盆撤下,望着他道,“陛下。” 霍珣闻声抬头,凤眸血丝密布,一片猩红,“你怎么来了?” 过了片刻,他又道:“是褚叡让你来的?” “我找到了龙血草,想着给您送到栗山来,不巧褚将军派人通报,说是狸奴去了……”苏慕宜轻声说,“我与衔蝉奴相识一场,也该来送送它。” 其实漠北重逢那时,她就察觉出狸奴不似以前康健,毛色也变白了许多。她记得霍珣提起过,衔蝉奴是他在流放途中捡到的,养到如今已有十七年,差不多也到了岁数。 “底下人胡言乱语罢了。”霍珣收紧手臂,加重力气抱着狸奴,“我派人去请京中最好的兽医给它看诊,想必,很快就能到了。” 见他这般执着不肯放手,苏慕宜大抵明白褚叡为什么要请自己来行宫了。 她走过去,嗓音轻软温柔,“陛下让我看一看衔蝉奴,好么?” 说着,苏慕宜弯下腰,从他怀里把狸奴抱了过来。 衔蝉奴没了气息,许是一直被护在怀里的缘故,毛茸茸的身子尚带一丝温度,她抚了抚小家伙,心中亦很难受。 霍珣紧握双拳,过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哑着声音道:“阿慕,烦请你帮忙将它火化。” “请陛下节哀。” 苏慕宜抱着衔蝉奴去了殿外,褚叡等候多时,迎上前解释道:“狸奴走的突然,陛下一整宿都没有合眼,也不肯用膳,臣着实不知该怎么宽慰陛下,这才求助苏娘子。” 苏慕宜点头,与他说了火葬的事。 …… 午后,她把那一小抔骨灰装在玉瓶中,带回琼华殿交给霍珣。他依然怔坐在榻上,眼神空洞,小案上放着的食物纹丝未动。 “陛下多少吃些吧。” 霍珣摇头,接过玉瓶,拾起狸奴平素最喜爱的小藤球,而后沉声说道:“多谢你来这一趟,今日雪落得大,快些下山回去罢,禇叡会派人护送你的。” -- 第111页 听说了他这一天一夜都不吃不喝的事,苏慕宜到底不放心就这样走,于是道,“您有什么想吃的么?我让尚食局给您做好送过来。” 霍珣仍是摇头。 见状,苏慕宜没有再劝,起身去了殿外。 等她走后,霍珣起身去了书架,找出一个紫檀木匣,将玉瓶和小藤球放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颓然坐回太师椅上,将头埋在双掌间,任由冰凉水意从眼底漫出,与此同时,从未有过的倦意席卷而来…… 苏慕宜重回琼华殿时,霍珣已经背靠太师椅睡着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食盒,抱了床虎皮褥子给他加上,却不想这细微动作居然惊醒了他。 “阿慕?” 苏慕宜帮他披上褥子,“我方才借用偏殿的小厨房,做了碗糖蒸酥酪,陛下要尝尝么?” 原来她离开这么久,是为了给他做吃食,霍珣颔首,“好。” “糖放的不多,您若是觉得口味淡了,可以再加些蜂蜜进去。” 以他的平素的口味而言,是有点儿清淡,可这是她亲手做的吃食,无异于珍馐美馔。 一碗酥酪见底,霍珣用锦帕揩净唇角,“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下山。” 马车行到山腰时,外头忽然轰的一声,霍珣下意识将她揽到怀里护住,警惕四周动静。 男人浑身散发肃杀之气,眸光幽深,苏慕宜不习惯与他这般亲密,轻轻挣扎,却被他按住,“乖,先别乱动。” 很快,驾车的內侍禀道:“陛下,山上滑落积雪,将官道堵住了。” 霍珣蹙眉,扶她坐正,“你先待在车上我,我去看看。” 说完,干脆利落起身撩开车帘,一跃而下。 寒风将车帘拂开,苏慕宜看见了堆在官道上的积雪,足有半间屋子那么多,而山上不断有雪块簌簌掉落。 霍珣正和随行的禁军商议,如何才能尽快铲走这些雪,清出一条道。 “陛下。”苏慕宜连忙轻声唤他,“这里不安全,先上山回去罢。” 风雪之中,霍珣惊诧地回眸望着她,苏慕宜示意他看那些还在掉落的雪块,压低声音道:“请陛下尽快返程。” 霍珣吩咐近侍迅速驾车返程,未多时,又传来积雪崩塌的声音,比先前的动静还要大。 “抱歉。”他低声喃喃,十分庆幸晚来了一步,没有遇上雪崩那刹。 “这并非陛下的错,您无需自责。”苏慕宜怕他着急开路,又说,“天公不作美,这条官道被堵住了,一时半会儿无法下山,要不还是先等等吧。” “好,都听你的。”霍珣迟疑片刻,“你出门前,是否没有与师傅提起要来行宫的事?” 说起此事,苏慕宜心中有些慌乱,雪下一整天,今天多半回不了家,若告知父母自己与霍珣待在一块儿,只怕他们担心焦急。 可如果不说,等回到家中,她又该如何圆这个谎? 左右为难之际,霍珣忽然开口,“此次余泓并未跟来,稍后我飞鸽传令与他,让他去趟英国公府,告知情况,其余的,等下了山再说吧。” 苏慕宜心生犹豫:“陛下……” “你怕师傅怪罪你吗?”霍珣唇角微挑,“到时你就说是我强行把你掳来的。” “可陛下并未强迫于我,是我自己选择来栗山的。” “为什么要来呢?是因为不想亏欠我?日后好与我断的干干净净吗?” 苏慕宜沉默以对,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剑拔弩张,她也能平心静气照顾他,与他说话了,唯独没有想过以后还要与他纠缠下去。 霍珣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缓和语气,“阿慕,抱歉。” 马车复又回到行宫,冬日的夜来得早,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外头就已黑了,霍珣将她安置在偏殿,吩咐女官贴身侍奉,便径自离开。 那女官面相和善,眼底长着一颗小痣,数年前的一段记忆浮上心头,苏慕宜道:“您是李姑姑吗?” “没想到四年过去了,苏娘子还记得奴。”李氏含笑望着她,想起天子交代过苏娘子如今身份机密,旋即改口,“姑娘请随奴过来吧。” 偏殿同样开凿了温泉池,巾栉香膏一应俱全,连衣裳都准备好了。 苏慕宜眸光带着疑惑,李氏和颜悦色道:“外头寒气重,姑娘泡汤泉暖暖身子吧。” 冬日泡汤泉于身子大有裨益,可这毕竟是霍珣的地盘,万一他突然闯进来怎么办? 许是看出了她的顾虑,李氏道:“请姑娘放心,陛下不过来的,今日特殊,原是薛太妃的忌辰。” “今日是太妃娘娘的忌辰?”苏慕宜吃了一惊。 按理说,薛太妃是天子生母,可霍珣从未主动提起过她,更没有亲率百官前往皇陵拜谒。 “并非陛下冷心冷情,不愿操办太妃娘娘的身后事,是太妃娘娘叮嘱他这样做的。”李氏帮苏慕宜除下外衫,温言道,“太妃娘娘临去前,奴就陪在蓬莱殿,亲口听见太妃娘娘交代陛下,她死后不必追思哀悼,若有机会,能将她送回漠北安葬最好,若没有机会,便作罢。” “后来的事,想必您也听说了,陛下纵火焚毁蓬莱殿,烧了母亲的梓宫,触怒宣德帝。其实那会儿,奴劝过陛下,您的父亲也入宫劝了陛下好几次,要他开口与宣德帝服个软。他打小就倔,哪能劝得动啊,后来,便只身去了漠北。” -- 第112页 提起往事,李氏禁不住叹息,“奴原本要追随殿下一起去蓟州,可殿下说,漠北苦寒,怕奴待不习惯,便让奴留在了靖安。后来,殿下托人捎信给奴,说他在路上捡到了一只小狸奴,十分乖巧可爱,又说薛将军待他极好,请名医帮他调理身体,用不了几年,他的心疾就能痊愈了。” “殿下是个好孩子,可惜上苍不肯眷顾他,没过几年,舅父也让北戎杂碎杀害了,他那时也才十四岁,要在漠北军中扎下根,何其不易,但殿下从来只将这些苦藏在心底……” 李氏收住话,抹了抹眼角,“姑娘,奴年纪大了,说起从前的事,便停不住嘴,让您见笑了。” 苏慕宜温柔一笑,“姑姑言重了。” 帮她准备好沐浴所用之物,李氏自觉退至屏风外等候,苏慕宜脱下中衣,踩着石阶走入汤泉池,乳白色泉水没过双肩,水面上浮着各色干花瓣,随波漂流。 她一瞬不瞬盯着花瓣,回想起李氏与自己说的那些话。 与霍珣比起来,她简直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平生唯一的不顺遂,便是被迫入宫当了先帝的皇后,又与他生出一段孽缘。 翌日,雪霁,苏慕宜起床梳洗,李氏告诉她,霍珣命禁军挖开了一条道,今日便能送她下山。 侍奉她穿戴齐整,临别前,李氏悄悄与她说:苏娘子,奴想对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太妃娘娘走后,陛下心性大变,不愿意再与人亲近。奴是照看陛下长大的旧人,这些年瞧得真真切切,陛下心里是很喜欢您的。” “奴不是很清楚您与陛下之间的事,但也知道,当年是陛下对不起您在先,奴不想为陛下开解什么,做错了便是做错了,但是如果将来还有可能的话,能否请您再考虑一下他?” 最后,李氏和善地笑了笑,“若是您不想,也没关系的,希望苏娘子以后觅得一桩美满姻缘。” 坐上马车后,霍珣看着她,“怎么待了这么久才出来?可是姑姑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苏慕宜摇头,想起一事,“踏雪还养在我那里,陛下需要把它接回来么。” “阿慕,先让踏雪和皎皎待在一起吧。” 她明白霍珣与衔蝉奴感情深厚,尚未从悲痛中缓过来,想来也没有心情照看踏雪,于是轻轻点头,“等过段时日,我再把踏雪送回陛下身边。” 突然,马车停在山道,外头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阿慕!” 苏慕宜撩开车帘,老父亲骑马挡在车前,双眸猩红,怒意磅礴地盯着她身旁男人。 确认爱女无恙,英国公翻身下马。 “爹爹……”苏慕宜还未说完话,便被疾步行来的父亲抱下车,一如年幼时那般。 英国公死死将她护在身后,手按在剑柄上,“别怕,别怕,爹爹不会再让他带走你了。” 苏慕宜心知父亲定是误会了,正要开口解释,却见霍珣登下车辕,神色郑重,沉声道:“是我欺辱苏姑娘在先,所以,前来向您请罪。” 闻言,英国公面色肃冷,“过去的事,臣不想再提,还望陛下不要再欺辱臣的女儿了。” 不待霍珣答话,英国公把苏慕宜抱上马背,“走,咱们回家。” 他着急出门,天空放晴,便只身一人出城来了栗山接女儿,忘记了事先准备马车。 “那您呢?” 英国公温言告诉女儿:“雪天马蹄打滑,也载不动两个人,爹爹帮你牵着马,很快就能到家了。” 此处距离英国公府少说有十来里路,霍珣想说把车舆让给他们,这时,苏慕宜回首望向他,“多谢陛下相送,我先和父亲回去了。” 他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棉花,嘴唇翕动,怎么也发不出声。 今时今日,恩师不愿待见他,都是他自作自受,他又有何颜面请罪呢? 霍珣唤来亲卫,“他们走得不快,你去安排一辆马车,在山下候着,好让他们坐车回家,莫要透露是孤准备的。” 亲卫领命,策马疾驰而去。 十里青山苍茫覆雪,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远,最终变成视野里的小小黑点,霍珣终于登上马车:“回宫。” 內侍调转车头,正要往山上赶,却听见天子冷冷吩咐,“不去行宫,直接下山回宫。” 他来栗山,本就是为了方便衔蝉奴休养,如今狸奴走了,他也该回宫处理落下的政务。 ----- 苏慕宜和父亲行到山下,正巧有辆马车路过,见父女二人风雪赶路,驾车的老叟主动询问是否要顺路载他们一程。 父亲有腿疾,最受不得寒,苏慕宜忙应下:“多谢老伯。” “娘子客气了。”说着,老叟让侄儿下车帮忙牵马,好让苏慕宜父女两坐到车上取暖。 将他们送到英国公府门口,老叟坚持不收取分文,苏慕宜感激不已,再度向叔侄两人道谢。 回到家中,甫一进门,沈氏眼圈微红,紧紧握住她的手。 苏慕宜很是愧疚,“对不起,我擅作主张出门,让阿娘和爹爹担心了。” 沈氏知晓她去栗山之事,并未多言,只道:“平安回来就好,秋露今天来了府上,说是有事要见你。” 第53章 相见(修) 已替换 回到竹苑, 秋露正陪皎皎玩儿,见她行来,忙迎上前, “小娘子,奴有话要与您说。” -- 第113页 苏慕宜支开女儿, 将秋露领去隔壁厢房。 蓦地,秋露扑通跪在她面前,哀求道:“小娘子, 您救救大姑娘吧……” “发生了什么?”苏慕宜将她扶起来,帮忙揩去泪,“秋露你起来,慢慢说。” “沈家姑爷昨儿夜里打了大姑娘。”秋露哽咽着道出原委, “今年仲夏, 大姑娘发现他在城南置办小宅子,养了个外室, 姑爷苦苦哀求大姑娘不要透露出去, 自己保证会处理好的, 再也不这样了。大姑娘心善,见那外室也是贫苦女孩儿,便没有追究, 只说让姑爷尽快处理好。” “哪曾想,今天大姑娘抱着熠哥儿去看郎中,竟然撞见姑爷和那外室从戏楼出来。大姑娘气不过,把这件事告给了沈老夫人, 姑爷挨了罚,回屋便动起了手。大姑娘现在嘴角都还是青的,吃不下东西。” “怎么会如此?”苏慕宜心揪了起来, 喃喃道,“伯父在世时,与沈家伯伯素来交好,阿姊与沈家兄长打小就相识的……” “小娘子不在靖安,英国公和夫人都已年迈,大姑娘不忍见他们担心,便一直瞒着没说。”秋露说,“其实自从熠哥儿长到一岁多,不怎么会开口说话开始,姑爷待大姑娘的态度就变了。奴实在没想到,姑爷看起来温文儒雅,背地里居然是这样坏心肠的人。” “此事,必须告诉爹爹阿娘,才能把阿姊和熠儿接回来。”苏慕宜打定主意,对秋露道,“你随我去趟梅苑,当面与母亲说清这件事。” 梅苑,沈氏听秋露道出事情原委,气得柳眉倒竖,拍桌道:“他凭什么欺辱我苏家女儿!” “阿娘,我不便露面。”苏慕宜提醒母亲,“你先带秋露去趟沈家,先把阿姊她们母子接回来,剩下的事,慢慢与沈家算账。” 主仆几人乘车去到沈家,沈老夫人客气接待,说了许多好话,原想为这对小夫妻求情,无奈英国公夫人态度坚决,今天一定要接侄女和小外孙回府。 沈家到底只是清流言官,哪里比得上国公府尊贵?沈老夫人连忙赔笑打圆场。 当天,苏莞宁带着孩子回英国公府,搬进兰苑住下。 苏慕宜去探视,堂姊的左半边脸红肿,嘴角带着淤青,伤势看起来有些严重。 “他怎么能打阿姊!”苏慕宜拧干帕子,让堂姊拿去热敷。 “是我当初看走了眼,没想到他竟是负心之人。”苏莞宁苦笑,“我没事的,阿慕你和叔父他们说,千万莫要为了我的事与沈家起争执,不值当。” 苏慕宜宽慰好一番,让她安心待在家中养伤,临走前,笑着问小熠,“要不要和姨母去竹苑,皎皎想和熠儿一起玩呢。” 听到皎皎的名字,小熠点了点头,“好。” 苏慕宜牵着小外甥回到竹苑,皎皎正抱着狸奴逗弄,觑见母亲回来,高兴地道:“阿娘,小熠今天来做客了么?” “对的,小熠和姨母回来住一段时间,皎皎带小熠去玩吧。” 皎皎腾出一只小手,牵了牵小熠的衣袖,“它叫踏雪,脾气很好的,你可以摸摸它,但是要轻一点哦。” 看着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玩耍,苏慕宜心中怅然,阿姊与沈家郎君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怎就走到了这般地步…… 她同情阿姊如今的境遇,隐隐有些担忧,若将来自己遇到同样的事,又该如何解决呢? 翌日,沈淮亲自提着礼物来英国公府告罪,却连大门都没进成。 此后几天都是如此,沈淮吃了多次闭门羹,耐心消耗殆尽,索性借口年底公务繁忙,不再过来了。 历经种种,苏莞宁彻底心灰意冷,请叔父英国公出面,帮自己与沈淮签了和离书。沈家原本想把小郎君争过去,奈何英国公府不肯松口,只好同意让熠哥儿改回母姓,今后与母亲苏莞宁一起生活。 此事闹得靖安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苏莞宁不愿受人指点,于是提出,想带熠哥儿回浔阳老家,也好寻访名医为孩子治病。 苏慕宜劝堂姊留下过完年再动身,苏莞宁却道:“我一向面子薄,你是知晓的,旁人的话落在我心里,那都是一根根刺。再者,熠儿慢慢长大了,若总是像现在这样不肯开口,将来要如何成家立业?正好浔阳就在灵州境内,也可请江姨母帮忙看看。” 挽留不成,苏慕宜帮她们母子收拾好行李,动身前那夜,与苏莞宁宿在一起,如幼时那般亲密地说着体己话。 苏莞宁晓得她放不下心,轻声道:“阿慕,你不必担忧,我会照顾好自己和熠儿的。” “至于沈淮,是他负我在先,我给过机会,可他一次又一次寒我的心,事到如今,我不想再与他蹉跎下去,成为怨侣,和离了也好,我宁肯熠儿没有他这样的父亲。” “阿姊考虑好了便成。”苏慕宜宽慰堂姊,“以阿姊的容貌才情,将来不难寻得良人再嫁。” “不谈这些伤心事了。”苏莞宁主动错开话题,“阿慕,我一直好奇,你与陛下后来怎么在漠北遇上了呢?” 苏慕宜详细与她说了皎皎被掳走的事,又提了漠北重逢以来的经历,叹息道:“我与他就是一笔糊涂账,怎么算也算不清了。” 重逢那时,她还能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出手伤他,可后来经历那么多的事,她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心肠冷硬了。何况这些年,霍珣生生将从前的暴戾脾气一点点磨没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 第114页 苏莞宁笑道:“这世上,偏偏感情强求不来,你顺从自己的心意便好。” ----- 夜色凝重,紫宸殿,天子端坐在书案前,认真雕刻手中的白玉镇纸。 褚叡巡视了一圈宫城,见他还未歇下,温言劝道:“夜深了,请陛下早些安置。” 霍珣恍若未闻,手下动作未停,良久后,把玉雕镇纸捧到他面前,“好看吗?小孩子会不会喜欢?” 镇纸是小兔形状,由一整块温润羊脂玉雕刻成,巴掌大小,镶嵌了两块小小的红宝石做眼睛,活灵活现的。 “很好看,陛下是要送给小殿下吧。” “等到明年,皎皎也该启蒙读书了,阿慕会给她聘好夫子,孤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提前做些准备。”霍珣把小兔镇纸放入锦盒,准备这几日再费些功夫细细打磨。 褚叡道:“陛下有心了。” “孤听说,苏家大姑娘与沈御史和离了,这几日英国公夫妇一直在为此事奔波。” 褚叡抱拳,“确有此事,据臣所知,苏家大姑娘已于今日出城,带着孩子回了灵州老家。” 这时,尚食局的宫人送来食盒,霍珣屈指轻扣书案,“距离宫门落钥还有多久?” 褚叡答道:“回陛下的话,还有半个时辰。” “备车,孤要出宫。” “外头正落雪,陛下不如等明日散了早朝再去罢。”褚叡道。 “长州。”霍珣唇角微挑,无奈地笑,“孤也不想深更半夜前去打扰,但是正门进不去,总得想些别的法子,不是么。” 英国公府的地形早就让他摸了个透,霍珣提着食盒,轻车熟路□□去了梅苑。 主屋点着灯,霍珣舒了口气,上前轻扣窗牖。 听见外头传来轻响,苏慕宜心中掠过一丝不妙,除了那人,还会有谁深夜冒雪前来呢? 还好今夜皎皎去了母亲那处,眼下屋里只有她一人,苏慕宜将窗牖推开一道缝,望见霍珣立在廊下阴影中,语气担忧,“陛下怎么又过来了?伤好些了么?” “尚食局新开发的点心样式,我想着皎皎应该会喜欢,便送了些过来。”霍珣解释道,“我让他们做的时候,减少了蜂蜜和糖霜的量,孩子偶尔吃一两块应该没事的。” 这么冷的雪天,他□□过来给女儿送吃食,也没有不收的道理,苏慕宜接过,“有劳陛下费心了,天晚了,您快些回去。” “好,你快关上窗户,免得寒风吹进来。” 还未与她道别,霍珣便听见院子外传来脚步声。 察觉到动静,苏慕宜连忙压低声音,“快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已经到了院墙外,他哪里还走得了?恰好院子一隅有株高大的香樟树,霍珣迅速爬到树上藏了起来。 看着那颗簌簌掉落积雪的香樟,苏慕宜一颗心子狂跳,祈祷待会儿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出端倪。 来者是沈氏房里的嬷嬷,姓林。见她立在窗前,林嬷嬷惊奇地问:“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还开着窗户呢?” “屋里太闷,我开窗透透气。”苏慕宜笑了笑,“嬷嬷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夫人说今夜风大雪大,便让小小姐宿在梅苑,等明日再把小小姐送回竹苑。” 原是这事,苏慕宜稍稍松了口气,想起霍珣还藏在香樟树上,三言两语打发走林嬷嬷。 外头再无动静后,苏慕宜行到香樟树前,“陛下,您可以下来了。” 霍珣从树上跳下来,俊朗面容渗出惨白,他身子骨刚恢复,受了这么久的冻,一时半会儿是有些吃不消。 她想起这男人伤还未痊愈,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思忖片刻,他缓缓开口:“很冷。” 可不是么?滴水成冰的时节,天空跟破了洞的棉被似的落雪,旁人都窝在房里烤火取暖,偏他深夜跑过来送东西。 苏慕宜到底不忍撵他走,“我给您拿个汤婆子,路上也好暖暖身子。” 霍珣随她往屋里去,刚进门,便听见院子外头有人说道:“姑娘,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方才还有件事未来得及与您说呢。” 是林嬷嬷回来了。 第54章 闺房(修) 已替换 离开不过片刻功夫, 主屋居然熄了灯,林嬷嬷走至门外,不由惊讶, “姑娘,您已经睡下了么?” “嬷嬷, 我已经睡了,您方才说阿娘有事交代,是什么事?”苏慕宜刻意压低嗓音, 佯装被她吵醒。 “夫人说,明日想出门去趟城东成衣铺,给小小姐添置几身新衣裳,问您要不要一起去。如果您去的话, 记得提前备好遮面的幂篱。”林嬷嬷说着, 推门进来。 苏慕宜又惊又怕,偏偏那人浑身烫得跟个炉子似的, 紧紧贴着她, 一时间, 她仿佛被架在火上烤。 “姑娘明日要一起去城东吗?”林嬷嬷问她。 “去。”苏慕宜收回心神,“我会提前收拾好的。” “姑娘回来这么久了,一直闷在府里, 随夫人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林嬷嬷笑了笑,又道,“姑娘怎么睡这么早, 可是身子不舒服?” “无事,就是困乏了。” 林嬷嬷想起她方才开着窗的情形,又听见她声音微微发颤, 带一丝沙哑,瞬间恍然大悟,“姑娘莫不是受了寒?” “没有的事,嬷嬷,我当真只是困了。” -- 第115页 林嬷嬷并不放心,走到拔步床前,撩开纱帐。 苏慕宜瞬间心提到嗓子眼,勉力挤出一丝笑,“嬷嬷……” 帐子里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面色,林嬷嬷伸手探过她额头温度,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热,这么冷的天,姑娘切记莫要再随意开窗。” 苏慕宜轻轻点头,“多谢嬷嬷关心,我记住了。” “奴先回竹苑了,姑娘早些休息。” 等到林嬷嬷合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苏慕宜浑身香汗涔涔,掀开锦被,小声道:“陛下该走了。” 霍珣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故意说:“走不了,心口有点儿疼。” “怎么了?”分明她刚才动作谨慎,应该没有碰到他的伤口。 “我也不知道。” 宽厚粗砺的手掌覆住她的柔荑,男人的嗓音低沉喑哑,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不如你帮我看看伤口?” 帐中小小天地,两人呼吸交缠,黑暗中,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了。缓缓地,他撑开她的指节,以一种最亲密的姿势与她交握。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 苏慕宜心跳一点点加快,脸颊止不住发烫,她想抽回手,却敌不过霍珣的力气。 “陛下若是再不走,我便喊人。” 忽然,身侧的男人低笑一声,松开手,“不逗你了。” 苏慕宜忙不迭抽回手,仿佛被炙热烙铁烫到,愠怒地说:“陛下今后不要再来这里。” 霍珣坐起身整理衣襟,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生气了?” 谁也想不到那仆妇会突然去而复返,无奈之下,他只能藏身在她的拔步床上。 原本想等那仆妇走了便速速离去,然而,到底舍不得与她独处的这点时光,所以才会故意揶揄她。 苏慕宜未置可否,只是说:“陛下屡屡夜闯我的闺房,万一此事传出去……” “不会传出去。”霍珣忙打断她,“你若不喜欢,今后我不来了,好不好?阿慕,你莫要生我的气。” “陛下快走吧。”苏慕宜说,“林嬷嬷是照看我长大的旧人,她笃定我受寒着凉,定会将此事告知母亲,说不定待会儿府医便要过来了。” 霍珣加快动作整理好衣衫,施施然下床。 女子修长纤细的手拂开纱帐,递来一个汤婆子,她虽然没有说话,其意味不言而喻,是要他带走。 霍珣接过,心情大悦,“阿慕,我回去了。” 他早就把英国公府的地形图背得滚瓜烂熟,西边守卫薄弱,从那处出府最方便,而褚叡便在小门不远处等着。 再不抓紧时间,宫门就得落钥了。 霍珣推开窗跳出去,迅速将两扇窗合好,甫转身,恰好对上那岳峙渊渟的背影。 英国公身披氅衣,面容沉静,眸中却氤氲着磅礴怒意。 “陛下夜闯小女闺阁,这又是什么礼数?臣希望,陛下能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第55章 请罪(修) 已替换 “师傅……” 犯了错被捉个正着, 霍珣心底发虚,一时无从辩解。 英国公极力压制怒意,“臣以为, 陛下来府上那日,夫人已经将话说明白了, 可没想到陛下还是执着于此。” “陛下可有考虑过阿慕?若将来这些事传出去,世人必定只会指摘她妖媚惑主,而不敢多言半句您的不是。到时您让她如何面对?还有皎皎, 又该怎么办?” “臣与陛下曾有师徒情谊,过去几年,的确因为隐瞒阿慕假死的秘密而心生愧意。”英国公怅然叹息,失望地道, “可陛下所作所为, 实在令臣寒心,明日早朝, 臣会上书乞骸骨, 求陛下看在臣年迈多病, 准许臣带着家眷回浔阳,今后绝不踏足靖安半步。” “也请陛下,莫要再纠缠阿慕!” 霍珣唇边浮上苦笑, “您教训的对,是我做错在先,该罚。” 他向身旁的护卫讨要了一根马鞭,而后解开氅衣, 褪去外裳,上半身仅着单薄中衣。 “古有负荆请罪,我欲效仿古人, 向师傅和夫人,以及阿慕请罪。”说着,他屈膝跪在英国公面前,双手奉上马鞭。 苏慕宜循声出门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爹爹。”她疾步走过去,试图想要解释,“陛下方才是来给皎皎送糕点,您若不信,食盒还在我房里放着……” “拦住小姐。”英国公吩咐身后护卫,“送小姐回房休息。” 两个护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苏慕宜,她挣不开桎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拿起了霍珣奉上的马鞭。 今夜父亲若真的伤了天子,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苏慕宜高声道,“您不能伤陛下!就当是为了母亲和皎皎着想!” 霍珣抬眸看了看她,沉声道:“师傅,今夜跪在您面前的并非天子,而是阿珣。” 英国公心中掠过许多往事,神色流露出一丝不忍,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高高扬鞭抽在了霍珣的背脊骨上。 他必须彻底断绝天子对爱女的心思,哪怕是冒着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他也必须这样做。 英国公下手并不留情,挨了不过几鞭,霍珣后背沁出血珠子,饶是如此,他依然跪得笔直。 苏慕宜急得带上了哭音,“爹爹,您快收手……” 奈何英国公置若未闻,神色漠然,又重重抽了霍珣十来下。 -- 第116页 未多时,沈氏赶来,不明所以地道:“我听到竹苑这边传出动静,老爷怎么深夜惩罚下人呢?可是护卫办事不力?” 沈氏走到英国公面前,正要说些好话打圆场,忽看清跪着那人的面容,吓了一跳,旋即上前抢夺丈夫手里的马鞭,“老爷,您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陛下!” 英国公轻轻推开妻子,手中动作并未停下。 皎皎躲在仆妇怀里,原本有些害怕,听见“陛下”二字,探出小脑袋往院子里看了看。 雪地里跪着的那人,不正是霍伯伯么? 小家伙正要开口唤他,忽然望见祖父狠狠挥鞭往他身上招呼,急忙制止,“祖父不能打伯伯!” 皎皎挣出来,冲到霍珣面前,“霍伯伯对皎皎很好的,他不是坏人。” 孩子也很害怕,可还是拼命护着他,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英国公不忍心惊吓到小孙女,丢了马鞭,厉声质问:“臣不明白,陛下为何一直要苦苦相逼?” 霍珣将背脊骨挺得笔直,极力忽视火辣辣的痛楚,“师傅,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若陛下心中真有悔意,明日早朝,请您应允臣所奏之事。”撂下这句话,英国公转身离去。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承受得起天子的雷霆之怒?今夜的事,丈夫太过冲动了,希望天子看在往日情分上,莫要降罪才好。 沈氏压低声音交代苏慕宜:“你先给陛下上个药,记得求他莫要怪罪你父亲。阿娘现在就去劝你父亲,明早千万不能当面顶撞陛下。” 祖母离开后,皎皎扑到霍珣怀里,抽噎着道:“伯伯背上流了好多血。” “皎皎乖,伯伯身上冷,别靠过来。”霍珣轻轻推开女儿,“伯伯没事的,别担心,皎皎快些和阿娘回去罢,伯伯也要回家了。” 他现在这样,没法翻墙了,请苏慕宜帮个忙,让他从后门走罢,马车还在等着。 “陛下。”苏慕宜上前扶他,“您先去我房里上个药,待会儿我再送你出府。” 他浑身冒着寒气,面色惨白,后背还在血淋淋渗血,模样委实狼狈。 “对不起。”霍珣支撑着站起身,“今夜我不该过来的。” 他原本想给女儿送些糕点,哪曾想居然闹成这样。 苏慕宜扶他到榻上躺下,让皎皎守着,自己去找金疮药和纱布。 皎皎悄悄问他:“伯伯,祖父为什么要打您?” “因为伯伯以前做错了事。”霍珣苦笑,“无论谁做了错事,都要受到惩罚,伯伯罪有应得。” 皎皎还想问,苏慕宜端着托盘过来了,仔细帮他清理后背创口。 父亲少说也抽了他十七八下,现如今他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肌肤。 苏慕宜尽量放轻动作不弄疼他,又怕伤口吓到孩子,便与皎皎说:“伯伯今夜给你送点心了,放在桌上,你去尝尝好不好吃。” 皎皎跑到外间,踩着矮凳打开食盒,端出那盘尚带热气的梅花糕。 点心做得精致可人,气味香甜,小家伙咽了咽口水,给霍珣端过去。 “皎皎不吃吗?”霍珣笑了一笑,“还是不喜欢?” “喜欢的。”皎皎稚声说,“但是伯伯受了伤,身上很疼,所以都给您。” 说着,女儿拿起一块梅花糕,递到他嘴边。 霍珣与苏慕宜两人俱是一怔,他率先反应过来,眸中带着雾气,“好,谢谢皎皎。” 最后那盘海棠糕都进了他的肚子,小家伙愣是一口也没吃,还贴心地给他斟了半杯茶解渴。 一切落在苏慕宜眼底,她没说什么,心中却很清楚,其实女儿很亲近霍珣,即便不知道他就是生父,皎皎也还是很喜欢他。 帮他处理好鞭伤,并换了件中衣,已是月上中天,苏慕宜扶他去后门乘车,皎皎牵了下他的衣袖:“伯伯下次过来,可以带上衔蝉奴吗?皎皎很想它,踏雪也想它。” 霍珣凝睇女儿稚嫩的面容,眸中掠过一丝悲伤,“抱歉,伯伯不能带衔蝉奴过来,它走了。” “衔蝉奴去了哪里?”皎皎有些困惑。 霍珣嘴唇翕动,不知要如何与孩子解释生死的概念,苏慕宜温柔地道:“伯伯要回家了,下次再陪皎皎玩好么?” 皎皎点头:“好。” 苏慕宜把他送到后门,交给褚叡,并嘱托道:“陛下他受了点伤,烦请褚将军帮忙照看他。” 回到竹苑,女儿抱着布老虎坐在小榻上。 她走过去,抚了抚孩子头上的小揪揪,“皎皎,衔蝉奴年纪太大,到了岁数,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不会回来了。” 皎皎早慧,小声问:“阿娘,衔蝉奴是不是死了?” 没等她答话,孩子伤心地哭了起来,苏慕宜把女儿搂到怀里,眼中盈着水泽。 皎皎哭了很久才止住,抽噎着说,“我把踏雪还给伯伯。” “衔蝉奴走了,伯伯他很伤心,现在又受了伤,更没有精力照顾踏雪,你先帮伯伯养着。”苏慕宜帮女儿擦泪,“等过段时间,再给伯伯送回去。” ------ 这厢,褚叡扶着霍珣登上马车,快要回到宫中,才敢开口:“陛下,您怎么受伤了?” “没事,让英国公抽了一顿。”霍珣沉声下令,“今夜的事,不可泄露出去。” -- 第117页 褚叡大惊失色,霍珣瞥他一眼,又道:“阿郁可有传信过来?他与明姝走到哪里了?” “约莫还有十来日,便能到靖安。” 霍珣细算时间,差不多能赶在腊八节前抵达京中,稍稍放心了些。 第56章 私会 “我就是个泼皮无赖。” 腊月初六, 镇北侯携妻子嘉宁县主抵达靖安,并于次日入宫述职。 离开半年有余,宫中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和从前一样冷冷清清的,看来兄长和苏姊姊没有太大进展, 思及此,薛明姝递上一个锦盒。 霍珣略有些吃惊,“明姝, 你这是做什么?” “补肾乌发丸,送给兄长。”薛明姝狡黠一笑,“这可是我特意请北地名医为您调制的,那位老先生说, 兄长只需按时服用, 少则三月,长则半载, 定能见效。” 霍珣失笑, 问她:“我看起来很老么?” 薛明姝认真打量他的面容, 单看五官年轻俊美,皇室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然而满头灰白色实在与他的年纪不称。 “多谢你的好意, 这份礼物我收下了。”霍珣搁下茶盏,“我有些话需要单独同阿郁说,你方便去偏殿小坐片刻么?稍后我让余泓送你们出宫去县主府。” “好。”薛明姝作势要起身,严郁忙不迭将她扶起, 亲自送去偏殿才肯安心。 小夫妻这般腻歪,霍珣看在眼里,只觉一阵牙酸。 不多时, 严郁回到正殿,抱拳行礼,“这半年来,臣依照陛下吩咐,让贺兰先生留在漠北军中历练,教授他用兵之道。据探子回报,迦兰王身体每况愈下,估计撑不过明年开春,已下令立五皇子为储,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出兵协助贺兰先生?” “还不着急,再耐心磨一磨他。”霍珣淡淡道,“此次出兵,只能胜,不可战败。等时机一到,孤自会传信与你。” “臣谨记于心。”严郁顿了顿,又说,“贺兰先生准备了几样礼物,托臣转交给苏娘子和小小姐……” 话音未落,只见霍珣不悦地颦眉,“不必送到她们面前,你看着处理。” 用着他的兵马,还敢惦记他的女人孩子,这小子当真胆大包天!霍珣气不打一处来,五指用力捏紧杯盏,骨节泛白。 严郁岂会看不出来他在吃暗醋?唇边勾勒出浅浅笑意,“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明姝有喜了,在禹州时,郎中诊出喜脉,尚不足两月,她气血虚弱,得好生将养。” 霍珣扬眉,“当真?” 严郁笑着说:“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 “不如你们住在宫中吧,孤让内侍把飞霜殿收拾出来。” 严郁摇头,“明姝想去探望苏娘子和小小姐,所以还是住在县主府更方便些。” 既然她已有打算,霍珣便不再挽留,叮嘱严郁务必仔细照看小表妹。 两人正说着话,薛明姝行来,“兄长与阿郁谈了两刻钟,还没说完,我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旋即又说:“兄长放心,我没有这么娇气。” 霍珣看她一眼,正色道:“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还是多加注意为好。” 薛明姝最怕他这副正襟危坐的口吻,忙岔开话题,“后日便是苏伯伯的寿辰,兄长让我转交的贺礼呢?” 霍珣却道:“雪天路滑,你莫要出门,安心待在县主府。” “那好吧,既然兄长不让我捎东西,我便自己去找苏姊姊了。”薛明姝佯装要走,“也省得要等到后日才能登英国公府的门。” 行到殿门口,终于,霍珣出言唤住她,“明姝,你等一等。” …… 腊八节,恰好又是英国公的寿辰,然而今日府上却略显冷清。 自从那夜与天子生出龃龉,英国公便一直称病在家,再未去过宫中朝会,提前放出风声,今年的寿宴不举办,婉拒了同僚门生来府上做客祝寿的好意。 饶是如此,仍有远客登门。 接到薛明姝夫妇两,苏慕宜甚是惊喜,“明姝,你何时来了靖安?” 薛明姝含笑道:“阿郁回京述职,我便同他一起过来了。” 一旁,皎皎扑到跟前,“姑姑,皎皎好想你的。” 薛明姝正要弯腰抱起小侄女,却被严郁抢了先,皎皎伏在他怀里,亲切地唤了一声“姑父”。 沈氏见到薛明姝亦是欢喜,留他们夫妇在府上用晚饭,薛明姝送上贺礼,“这是我给苏伯伯准备的,不知道合不合苏伯伯的心意。” 贺礼是一盆珊瑚盆景,和一本失传的前朝棋谱。 沈氏让仆人收下,握着女郎的手,“怎会不喜欢?你苏伯伯高兴还来不及呢!” 转头又对苏慕宜道:“阿慕,你先招待明姝和镇北侯,我去趟书房,叫你父亲过来见客。” 仆人端着那珊瑚盆景,随沈氏一同往书房去了。 博山炉吐出袅袅白烟,英国公面前摆着一盘残棋,正沉思该如何破局。 须臾,沈氏撩开布帘入内,递来一本古旧的书卷,“明姝送来为你贺寿的礼物。” “明姝这姑娘回靖安?”英国公信手翻阅几页,惊诧地道,“她怎会寻到这本古籍?” “她哪里晓得你痴迷棋道。”沈氏一语道破,“想来,多半是宫中那位的手笔。” 英国公将棋谱搁在棋盘上,紧抿薄唇沉默不言,沈氏笑了笑,说道:“好了,别生气了,明姝和镇北侯还在等着呢,你快随我去花厅。” -- 第118页 晚膳气氛很是融洽,暮色沉下,薛明姝向英国公夫妇辞行,苏慕宜送他们出门乘车。 快要行到门口,趁左右无旁人,她悄声问小女郎:“陛下他……伤好些了么?” 薛明姝以为她是问先前的箭伤,“我也没有细问,但这些天兄长都没有召见太医,再者,距离刺杀过去了三月有余,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苏姊姊你不必担心,兄长他一向身体康健,恢复得也比旁人要快些。” 听小女郎的语气,看来她并不知道霍珣在英国公府挨了顿鞭抽,此事毕竟有失天子颜面,苏慕宜不好重提旧事,于是轻轻点头。 “对了,明日你来趟我府上好不好?”薛明姝挽着她的手臂,粉颊含羞,“我想请教一些事。” 见她这般神秘,苏慕宜不禁心生好奇,“什么事?” 薛明姝容色微赧,与她解释了几句,苏慕宜嫣然笑道:“你放心,我明日肯定过来。还有,外头天气冷,你待在屋里,少出门,今后若想见我,让侍女捎个口信,我便去县主府。” 翌日,苏慕宜如约登门,还带来了许多补品,说是自己和母亲一起帮她挑的。 薛明姝收到后,感动不已,与她吃茶聊天,问了好些孕中需注意的事。苏慕宜耐心解答,她生过皎皎,自然清楚初为人母的小心谨慎与不易。 转眼到了正午,侍女奉上安胎药,薛明姝捏着鼻子喝下,没多久便犯困,于是对她说道:“苏姊姊,我有些困,只怕不能送你了,让府中护卫送你回去可好?” “不必相送,你安心养好身子,改日我带着皎皎一起过来。”苏慕宜叮嘱她,“要是觉得不舒服,定要及时请府医看诊。” 薛明姝不方便出门,便让侍女代自己送她去了府门口。 不远处,还停着辆青篷马车,严郁向她抱拳问好,看样子刚从宫中回来。 苏慕宜福了福身,与他寒暄几句,只身登上马车,拂开布帘,视线恰好与那双凤眸对上。 “您怎会在这里?” “听阿郁说,你今日来明姝府上了。”霍珣笑了笑,“便想着许久未见,应当来看看你。” 然而她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他,正打算下车,男人轻扣住那纤细皓腕,将她往前一带。 布帘晃动,马车缓缓行驶出去,霍珣扶正她的身子,“坐好,我只与你说说话。” 怕她不相信自己,霍珣又道:“再说了,我这鞭伤还没好呢,就算有心冒犯你,也无力做些什么。” 苏慕宜往外侧坐去,拉开与他的距离,仍然保持戒备,“陛下没有传召太医吗?” “没有,这种事怎能传出去。”霍珣注目她,“再说了,这原本就是我应该受着的,只不过迟了好些年。” 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苏慕宜觉得不自在,思忖片刻,“车里太闷,我下去透透气。” 说完,便去拿放在一旁的幂篱。 瞧她这架势,像是真的要下车,霍珣立即挽留,“阿慕……” 苏慕宜轻声道:“此处距离英国公府不远了,我走路回去,很快就到家了,您记得把马车还到明姝府上,我改天再去取。” 情急之下,霍珣想抓住她的手腕,却被推开。 旋即,他后背撞到车厢壁上,很快蹙眉,面露痛苦神色。 分明她没用什么力气,怎会变成这样?苏慕宜来不及细想,忙上前扶他坐起,“您没事吧?” 霍珣仔细观摩她的神色,故意说道:“恐怕有点事。” “怎么了?”苏慕宜大惊,“可是伤着了哪里?” “后背很疼。”霍珣说,“好像流血了。” 果然,她方才不知轻重一推,又让他遭了回罪。 苏慕宜愧疚地道,“对不起,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让车夫送您回县主府,请府医看看。” “可能等不了那么久。”霍珣的嗓音微微发颤,“正好我随身带了瓶金疮药,不如你先帮我上个药?”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 苏慕宜吩咐车夫返回县主府,迅速帮他解开衣衫查看伤势,然而宽阔有力的后背结着褐色的痂,哪有流血? 她被这男人的拙劣演技戏弄了。 “你骗我。” “对,我骗了你。”霍珣轻轻将她从身后圈住,“但你关心我,这是真的,不是么?” 他的身体滚烫得跟烙铁似的,苏慕宜只觉后背起了片细细密密的颗粒,想挣开束缚,男人却越发加重力道,将她禁锢在怀里。 她又气又恼,两颊飞上烟霞色,“陛下何时变成了泼皮无赖!”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泼皮无赖。”霍珣大大方方承认,“还有什么骂人的话,不妨一起说出来。” 奈何她骂人词汇有限,搜肠刮肚,也不过是登徒子云云。 见她面色越来越红,再逗下去,怕是真的要生气了,霍珣这才松开手,“阿慕,我有事与你说。” 第57章 答案 ”我会立她为后。“ 霍珣望着那双温柔潋滟的杏眸, “皎皎过了四岁生辰,也该启蒙读书了,我备了一套文房四宝, 想送给皎皎。” 许是担心她不肯同意,他又补充道:“我还做了一个玉雕镇纸, 是小兔形状的,想来皎皎应该会喜欢。” 既然是送给女儿的礼物,苏慕宜不好拒收, “陛下打算何时派人送过来?” -- 第119页 霍珣沉吟,“后日戌时如何?你在家么?” “倒是在家,只不过这么晚了,陛下还派内侍前来送东西, 恐怕这位中贵人还未回去, 宫门就得落钥了。” “你不必顾虑他。”霍珣勾了勾唇角,“到时他自有办法回宫。” 确实, 他派内侍出宫送东西, 应该会给放行腰牌, 总不至于让使者留在宫外过夜。 苏慕宜侧过头,不再看他,“陛下要说的事, 已经说完了,请回吧。” 见她轻抿朱唇,容色似有些不悦,霍珣主动认错:“阿慕, 方才我是举止轻浮了些,你若是还生气,尽管往我身上招呼, 可千万别藏心里。” 说着,他当着握住她的柔荑,往自己脸上掴。 苏慕宜抽回手,指尖仿佛被烫到似的,“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 霍珣低声问:“那你不生气了?” 苏慕宜睨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提醒他:“您快把上衣穿好,如今这衣衫不整的模样,实在有失陛下的颜面。” 霍珣兀自整理衣衫,唇边笑意不减,正要继续与他说话,忽然,马车停下,布帘被人挑开。 “苏姊姊,你怎么又回来啦?” 望见车内情形,薛明姝面色一红,急忙落下车帘,“我我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苏慕宜心知她定是误会了,可眼下不管她如何辩解,只会越描越黑。 思及此,她气愤地瞪霍珣一眼。 男人神色云淡风轻,施施然系好衣带,“阿慕,我去和明姝解释,你回家罢。” 说完,便起身下了马车。 苏慕宜掀开车帘一角,轻声再度与薛明姝道别,旋即催促车夫快些回府。 她只想离这男人远一点儿。 十分奇怪,分明他们什么也没做,被小女郎撞见时,她居然有那么一丝心慌,仿佛真的与他生出了私情一般。 目送马车远去,霍珣看向薛明姝,问道:“怎么突然出来了?” 薛明姝眨眨眼,有些心虚,“阿郁说,带我去天香楼吃江南小菜……” “大风大雪的天,留在府里吧。若有什么想吃的,请厨子上门给你做。”霍珣说,“我午后再回宫,先去花厅吃盏热茶。” 严郁扶着她,众人一起往府里行去。 侍女奉上茶汤点心,霍珣尝了块,缓缓开口,“上次你送我的药丸,方子还在吗?” “啊?”薛明姝反应过来,“有的,稍后我取来交给兄长,让太医署按照方子配药,早晚各服用一枚。” 霍珣颔首,因发色灰白的缘故,与她待在一块儿,他是显得老了些,还是尽快调理过来比较好。 忽然,薛明姝好奇地问:“兄长,方才你和苏姊姊……” 霍珣轻咳一声,忙打断她,“没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话。” ---- 到了约定这日黄昏,苏慕宜只觉心绪不宁,后悔当初着急摆脱霍珣,没有多说几句话。 有谁专门挑大晚上来送东西?若不巧教她父亲撞见,定然又要生气了。 不过既是宫中内侍,想来也不会在英国公府久留,待会儿把东西交给老管家,便会自觉离去了。 她心中思绪纷杂,蓦地,院子里传来轻微脚步声。 紧接着,南面那扇窗被人轻叩三下,凝重的夜色中,那人声音分外熟悉,“是我。” 苏慕宜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竟然亲自跑这一趟,好在她院子里没有留侍女,否则便要被人发现了。 “阿娘,外面好像有声音呢。”皎皎提醒她。 苏慕宜收回心神,安抚女儿,“你乖乖待在榻上,阿娘去看看。” 说着,她起身行去,轻轻推开窗。 果不其然,霍珣抱着锦盒站在廊下,“阿慕,我来给皎皎送东西。” “您把东西给我,稍后我转交给皎皎。”苏慕宜压低声音道。 霍珣却没有把锦盒递过来,扬眉一笑,“我还想看看踏雪,分别许久,甚是思念。” 女儿还在屋里待着,她不可能放他进来,迟疑片刻,说道:“陛下既然来了,不如把狸奴带回去吧。” 苏慕宜正要转身去抱狸奴,却见皎皎站在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 “霍伯伯!” 须臾,小家伙跑过来,踮起脚尖,与窗外的霍珣说话:“伯伯怎么过来啦?” “伯伯想来找皎皎玩儿,顺便看看踏雪。” 原来是找自己玩的,皎皎点头,“您等一下,皎皎让阿娘给您开门。” 说着,小家伙跑到苏慕宜身边,高兴地说:“阿娘,伯伯来陪皎皎玩。” “夜深了,不可以让外人进来。”苏慕宜温柔解释,“不然,祖父会生气的,祖父一生气,就要像上次那样打伯伯了。” 想起那夜的事,皎皎心有余悸,认真斟酌一番,走回窗前对霍珣道:“伯伯,皎皎不能让您进来,祖父交代过了,夜里不能让外人进阿娘的院子。” “好吧。”霍珣故作失望语气,掩唇轻咳两声。 孩子敏锐察觉出异样,体贴地问:“伯伯怎么啦?” “外头风雪大,有些着凉了。” 着凉了,就得喝苦涩汤药,若是严重得很,便不能出房间,成天都要躺在床上。 一想到这些,孩子不禁同情他,小声说:“伯伯等一下,我问问阿娘,能不能让您进来烤会儿火。” -- 第120页 这男人心机深沉,女儿轻易就进了他的圈套,哪是对手? 苏慕宜微微叹气,“我给您开门,送完东西,您就带着踏雪回宫。” 说完,走过去给霍珣打开门。 屋内温暖如春,霍珣甫一进门,肩上落雪很快融化为雪水,打湿氅衣。 皎皎主动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炭盆边坐下,“伯伯烤会儿火,身上就不冷了。” 霍珣把锦盒放到一旁的八仙桌上,待身子暖和了些,将女儿揽到怀里,“皎皎最近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出去玩儿?” “祖母说,外面太冷了,不能出门。”皎皎摇头。 他明白英国公夫人的顾虑,毕竟孩子的身世是个秘密,若教人认出来,只怕会掀起风浪。 “可是外边那么热闹,皎皎也想出去。”小家伙撇了撇嘴,“要是贺兰叔叔也在靖安就好了。” 贺兰叔叔?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女儿还在提那混小子!霍珣咬紧后槽牙,缓了会儿,才将这股醋意压下去。 “伯伯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皎皎毫不犹豫点头:“好!” 然而这时,苏慕宜却说:“陛下送完东西,便带着狸奴回宫吧。” 霍珣恋恋不舍松开女儿,把狸奴抱过来,不得不说,她照顾得很好,狸奴一身毛发蓬松柔软,还长了不少重量。 “阿娘说,衔蝉奴走了。”皎皎小声与他说道,“伯伯现在只有踏雪一只猫猫了,皎皎把踏雪还给您。” 霍珣一怔,而后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小脑袋,“皎皎舍得吗?” 孩子看了看狸奴,又看了看他,嗓音软软糯糯,“舍得。” 从小家伙的眼神不难看出,其实是很舍不得的。 霍珣笑了笑,重又将女儿抱到膝上,“可是伯伯太忙了,能不能继续放在你这里?” “可是……”皎皎犹豫地看向母亲。 苏慕宜轻轻摇头。 皎皎伸出小手抚过狸奴的背脊,“可是等过了年,皎皎就要和阿娘去姨祖母家,要是带着踏雪,伯伯就见不到它啦。” “那等皎皎要走了,我再把踏雪接回去,好么?” 这个计划似乎可行,于是皎皎又问:“阿娘,可以吗?” 如果再拒绝下去,就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苏慕宜浅浅笑道:“可以。” 得到想要的答案,霍珣不再多做纠缠,与皎皎道别。 苏慕宜送他出门,两人行到廊下,到底唤住他:“陛下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府里人多眼杂,倘若教人撞见,告到父亲跟前,我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像上次那样,一怒之下冒犯您。”苏慕宜平静地道,“再者,您经常过来陪皎皎玩,将来等我要带她离开靖安时,她必定不舍。” 原来她还是没有打消离京的念头,霍珣心头漫上一丝苦涩:“阿慕,你要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今后都很难摆脱这男人的影响了,苏慕宜没有说话,转身回屋,合上了门。 他静默地在廊下站了良久,直到屋内熄灭烛火,再无声音传出。 此时,月上中天,再不回宫便要迟了。 霍珣顺利避开护卫,翻过最后一堵墙,正要去和褚叡会和,刚转身,恰好对上那岳峙渊渟的背影。 英国公身披氅衣,肩上全是落雪,看起来应该等候多时了。 霍珣旋即有些心虚,倒不怕恩师再揍他几顿,而是担心他一怒之下,严令禁止爱女再与自己来往。 好在英国公语气温和,倒也没有斥责他,而是说:“过了今夜,陛下莫要再来了,方才发生的事,臣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望着英国公渐渐远去的背影,霍珣忽然出声:“师傅,那夜您问的问题,我考虑好了。” “等将来阿慕愿意接纳我,我会立她为后,公布皎皎的身世。我以性命向您起誓,今生今世,只她一人。” 闻言,英国公停下脚步,面露无奈之色,“陛下,退一万步说,即便将来阿慕愿意接纳您,朝臣们也不可能……” “孤是天子,凭什么受这帮人置喙左右?”霍珣唇角微勾,黑沉的眸中攒起狠厉,“若有不同意者,大可死谏,孤会成全他们的身后忠烈名声。” 第58章 问询 爹爹不喜欢皎皎吗? 英国公走入竹苑, 苏慕宜正教皎皎认字,见父亲突然到来,忙起身相迎,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过来了?” “巡视府里守卫, 顺道来看看皎皎。”他弯腰抱起小孙女,看向苏慕宜,“你母亲说想去云栖寺进香, 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去,若是去的话,现在去梅苑与她回个话。” 苏慕宜不疑有他,出门往梅苑去了。 支走女儿后, 英国公抱着皎皎在书案前落座, 笑着问道:“皎皎今天学了什么字?” “祖父,阿娘今天教了皎皎十个字呢。”说着, 孩子翻开书册, 一个个指认给他看。 英国公颔首, 视线看向了凭空多出的那个锦盒,里头放着一个小兔形状的玉雕镇纸,以及一沓澄心堂纸、一块李廷珪墨和龙尾石砚, 以及上好的紫毫笔。 这几样东西甚是名贵,只有宫中才会常备。 “皎皎,告诉祖父,这个是从哪里来的?”英国公语气温和。 皎皎抿着嘴不说话, 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见状,英国公哄道:“别怕, 祖父没有在责怪你,只是想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 第121页 “爷爷。”皎皎把锦盒抱到怀里护着,“我不能说。” 英国公道:“是宫中那位皇帝伯伯送的,对不对?” 撒谎不是好孩子,可如果她说了实话,祖父就会打霍伯伯,皎皎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左右为难之际,小家伙鼻头一红,难过地抹眼睛。 英国公哄了许久,安抚好小孙女,皎皎把今夜的事和盘托出,并说,霍伯伯答应了带她逛夜市。 因为担心身世秘密泄露出去,回到靖安后,他们基本不带皎皎出门,偏偏家中也没有适龄的玩伴。 孩子虽然还小,但成日被拘在府里,心里也不快乐,所以才会对霍珣的承诺生出期待。 英国公帮小孙女擦干泪,“想去哪里玩,祖父带你去。” 孩子仰着小脸,眼中满是欢喜,却又犹豫,“可是奶奶和阿娘不让皎皎出门。” 英国公慈祥地笑了起来,“那就不告诉她们。” 祖孙两人从后门乘车去了朱雀街,因已是晚上,行人寂寥,英国公便没有帮小孙女遮挡面容,牵着孩子一路逛过去。 皎皎看得目不转睛,最后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停下。 英国公摸出两枚铜板,给那小贩,请他给小孙女拿个糖葫芦。 偏巧这时来了一对父女,小丫头年岁与皎皎相仿,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指着糖葫芦棍说:“爹爹,我要扎在最高处的那根。” 那年轻郎君腾出手付了钱,宠溺地道:“好好,都听蓁蓁的。” 小丫头心满意足摘下相中的糖葫芦,与父亲有说有笑离开了。 英国公低头看向牵在手里的皎皎,孩子望着远去的那对父女,乌眸中晶晶亮亮的,掩饰不住艳羡。 于是他不顾腿疾在身,弯腰把小孙女抱起来,“皎皎想要哪根,自己挑。” 小家伙拿了离手边最近的那一根,此后回到车上,都没怎么说话了,糖葫芦也只吃了两口。 “怎么不吃了呢?不喜欢吗?” 皎皎很小声地说:“酸。” 英国公拿过来尝了一颗,甜中带酸,并不难吃。 忽然,皎皎捧着小脸,不解地问:“爷爷,爹爹死了,就和衔蝉奴一样,再也不能回来。可我会在梦里见到衔蝉奴,却从没有见过爹爹,是因为爹爹不喜欢皎皎,所以不肯来找皎皎吗?” 这个问题,英国公无从回答,把小孙女抱到怀里,轻轻拍那温软的小身子。 ----- 腊月十四,雪霁,苏慕宜陪沈氏去云栖寺进香祈福。 临近年关,往来香客很多,苏慕宜留在车中等候,过了许久,才见母亲登上马车,交给她一个平安符。 “从寺里求来的,很灵验,你拿去送给明姝,佛祖定会庇佑她平平安安。”沈氏叮嘱她,“还有,她府里若是缺什么药材,你记得告诉我,我来帮忙搜罗。” “阿娘,我记住啦。”苏慕宜含笑打趣道,“当初我怀皎皎时,也没见阿娘这般紧张呢。” “有你江姨母照看,我放心得很。”沈氏轻点她的眉心,顿了顿,问她,“打算何时带着皎皎去灵州?我前两日收到你姨母的信,过不久,你阿琎弟弟也要成亲了,你早点儿去,还能赶上喜酒。” 苏慕宜静默片刻,才说:“阿姊刚带小熠回浔阳老家,我若是也走了,爹爹阿娘膝下无人陪伴,难免寂寥。所以,还是让我多陪您和爹爹一段时间。” 听她这样说,沈氏面露惊诧,旋即压低声音,“当真只是如此吗?” 其实不单单是这个原因。 沈氏又道:“你父亲和我说了,前些天他带皎皎出门逛夜市,孩子看见别的小朋友是父亲带着的,心里羡慕得很,她一直不知道,陛下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吧?” “在漠北那时,我与他约定好了,今生今世,他不能透露皎皎的身世秘密。”苏慕宜垂眸,“他虽然屡次出尔反尔,还好在这一点上,没有违诺。” “阿慕,其实这段时间,母亲经常在想。”沈氏握住她的手,叹息一声,“当时要是没让你留下皎皎,是不是现在就能少许多烦心事?” 苏慕宜明白母亲心疼自己的两难处境,低声道:“阿娘,皎皎是我的骨血,我从来不后悔生下她。” 从孩子第一次含糊不清唤她开始,这种血脉之间的牵绊,就无论如何斩不断了。 翌日,苏慕宜带皎皎去县主府送平安符和补品。 听说姑姑有了小宝宝,皎皎很是好奇,盯着薛明姝看了好一会儿,懵懵懂懂地道:“可是,宝宝看起来好小呢。” “小宝宝会慢慢长大的。”薛明姝温柔地笑着,“皎皎最近在家里做什么呢?” “姑姑,我在和阿娘学写字。”皎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东西,如珍宝般捧到薛明姝面前,“这是伯伯送我的,好看吗?” 是霍珣送的玉雕小兔镇纸。 苏慕宜惊讶,“皎皎,你怎么还带出来了?” …… 回到国公府,是夜,皎皎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窗外偷瞄。 苏慕宜索性放下书卷,“在看什么?” 皎皎连忙收回心神,端端正正坐好,对着字帖一笔一画临摹。 “是不是在等伯伯过来找你玩?” 孩子没有否认,过了片刻,小声开口:“伯伯说了,今夜十五,靖安有花灯看,还有百戏。” -- 第122页 苏慕宜失笑,在雁城住了这么些年,莫说女儿,便连她自己都看腻了胡人表演的百戏,现如今小家伙居然说想去看百戏。 分明就是想见霍珣而已。 她没有拆穿这个拙劣借口,思索一阵,道:“那你要快点把字写完。” 未多时,女儿便将临摹好的字交给她过目,笔画稚嫩端正,苏慕宜纠正了几个错误地方,便让孩子去和狸奴玩耍了。 她一边收拾纸墨笔砚,一边心想,待会儿等霍珣过来,定要义正言辞和他说,今后少来府中,总是这样与他见面,终归不妥。 然而,一直等到将近子时,窗外都没有传来熟悉的动静。 皎皎难免失望,苏慕宜安慰女儿:“伯伯很忙的,兴许是有事要忙,所以才没能过来找你玩。没关系,想看花灯,等上元节阿娘便带你去,靖安的花灯比雁城好看多了。” 孩子扑进她怀里,声音细细轻轻的,“好。” 苏慕宜猜想宫中多半出了事,可她不方便派人打听,翌日清早,便听闻父亲被召进宫。 那夜鞭抽霍珣后,父亲告病在家休养,能让他放下芥蒂即刻入宫的,恐怕只有紧急军情。 第59章 邀约 若是我想见你呢? 乾宁五年腊月, 年关将近,战事又起,南罗国集结十五万大军袭扰边境, 宁州告急。 南罗此次大举侵犯边境,是想趁大燕尚未从漠北一战中恢复过来, 夺回当年割让出去的城池。 好在宁州刺史应对及时,率领将士击退敌军进攻,现如今两国陈兵边境, 僵持不下。 得悉军情,霍珣连夜召集丞相、中书令与兵部尚书等重臣商议对策,并于翌日清早请英国公入宫。 英国公曾执掌宁州军数载,多次与南罗国交手, 比京官更为熟悉宁州的情况, 沉吟道:“宁州境内山势险峻,易守难攻, 主政的韩刺史素来有领兵的经验, 手下儿郎骁勇善战, 南罗已经占了下风,臣以为,不出月余, 南罗国君定会主动退兵。届时,陛下可让南罗派使团来靖安商议和谈,开出具体条件。” 此举可将损失降到最少,也是宣德帝父子素来的处理手段。 霍珣却拒绝采纳提议, 凤眸微睐,汹涌杀气沸腾而出,“孤知道这些藩属小国虽装作臣服, 可私下里各怀心思,既然这样,不如奉陪到底。” 英国公还想再劝谏,见天子神色坚毅,终究没有继续进言。 这些年,周边藩属小国蠢蠢欲动,大燕业已扫除心腹大患北戎,是时候敲打敲打了。 …… 散了朝会回到紫宸殿,尚食局送来早膳,霍珣却没有多看一眼,吩咐内侍即刻备车去嘉宁县主府上。 今日午后,苏慕宜会带皎皎去她府上做客,军情紧急,他昨夜未能信守诺言去英国公府,想来孩子应当生气了。 霍珣一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出了宫,去到县主府时,正赶上众人用午膳,皎皎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见他走进来,眼神倏地一亮,“霍伯伯。” 薛明姝佯装不知他的行程,嗔笑道:“兄长怎么没有派人通传一声,便过来了?可要一起用膳?” 霍珣点头,径自走到苏慕宜身旁,挨着皎皎坐下。 用过午膳,薛明姝想起兄长为商议国事整宿未眠,于是提议让霍珣去隔壁厢房小憩会儿。 皎皎跟过来,霍珣本就没有什么睡意,陪孩子玩了会儿,小心翼翼为昨夜的事道歉:“抱歉,伯伯昨晚有事耽搁了,没能出来陪你玩。” “阿娘解释过了,伯伯有事要忙。”皎皎仰着小脸,神色认真,“可是下次不能迟到了,要不然皎皎会一直等着。” 这番话如一支羽毛轻轻拂过,霍珣觉得一颗心柔软到快要化掉,嘴角微微挑起,应允女儿,“好,下次一定不迟到了。” 未多时,皎皎揉起了眼睛,他清楚女儿素来有午睡的习惯,把她抱到拔步床上盖好被褥。孩子很快入睡,他浑身的疲乏与困意也漫上来。 霍珣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屋外挂上了羊角灯,身侧空无一人,皎皎不知去了何处。 他匆忙出去寻人,却见苏慕宜牵着皎皎立在门外。 “陛下醒了。”苏慕宜柔声道,“天色已晚,我要带着皎皎回家,您也早些回宫罢。” “正巧,我要去趟朱雀街,顺路送送你们。” 这个借口实在太过蹩脚,苏慕宜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婉拒,皎皎抢先替她答应下来,“好,皎皎想去买糖葫芦。” 薛明姝送他们上车,趁霍珣不注意,悄悄把苏慕宜拉到一旁,“苏姊姊,你不要怪我好么?我发誓,当真是兄长威逼利诱在先,我这才透露你的行踪。” “没事。”苏慕宜说,“陛下喜欢皎皎,想和皎皎多相处。” 还有句话,她藏在心里没说出来,女儿年幼好哄,霍珣正是相中这点,才会三番五次通过皎皎来接近她。 车内,皎皎坐在霍珣怀里,时不时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像是在找什么人。 苏慕宜含笑问:“在看什么呢?” “上次卖糖葫芦的阿翁就在这附近的。”皎皎稚声答道。 “你什么时候出府了?”苏慕宜面露惊讶,“阿娘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皎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迟疑了会儿,才说:“是爷爷带我出来的,还给我买了糖葫芦。” -- 第123页 苏慕宜仔细回想,有天夜里父亲支走了自己,想必就是那天带皎皎出门逛夜市,哄孩子高兴。 “阿娘,我找到啦。”皎皎指着一个老翁,“就是这位阿翁。” 马车停在道旁,苏慕宜想从霍珣怀里接过女儿,皎皎却摇头,搂着霍珣的脖颈不肯松手,“阿娘,我要伯伯陪我去。” 女儿主动提出让自己作陪,霍珣简直受宠若惊,却听见苏慕宜哄女儿,“阿娘带你去不行么?” “不行。”小家伙坚定拒绝她,“皎皎要插在最高处的那串,只有伯伯才能够得到。” 苏慕宜失笑,不知说什么好,难不成插在最高处那串还能比其他的甜不成? 孩子坚持如此,苏慕宜只好同意让霍珣陪她去。 只见霍珣抱着孩子登下车,皎皎与他说了句话,然后他便让孩子跨坐在自己脖子上,双手紧紧护着女儿的小身子,带她买回想要的那根糖葫芦。 皎皎心满意足,回到马车上,把第一口让给了霍珣,接着扑到苏慕宜怀里:“阿娘吃一颗。” 苏慕宜眸光温柔,“阿娘不吃了,你吃吧。” 这串糖葫芦个大饱满,对孩子来说,未免有些多,于是霍珣帮忙吃完了剩下的。 父女两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苏慕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感叹,血缘真的很奇妙,尽管皎皎的样貌随了自己,眉眼间神态却更像霍珣,更别提与他如出一辙的口味。 走了会儿神,她撩起车帘查看位置,对霍珣说道:“陛下,前面再一条街,就是英国公府了,您让马车停下罢。” 闻言,霍珣吩咐车夫停下,叮嘱孩子先留在车中,自己有话要与苏慕宜说。 皎皎点头,乖巧地坐好。 苏慕宜拢好披风,掀开车帘,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眼前。 “有劳陛下。”她虽然嘴上道谢,却没有让他搀扶的意思,兀自登下车。 怕他胡乱说些什么,被孩子听了去,苏慕宜自觉远离马车。 霍珣会意,跟了过来,“过段时日,城中还会有花灯,我想邀请你和皎皎一起去看,就当是弥补我昨夜失约。” 她从前最爱这些热闹,若换做旁人邀约,苏慕宜早就点了头,偏偏却是他提出来的。 看得出来她很犹豫,霍珣语带央求:“阿慕,想必你听说了南地的战事,年后我得去趟宁州,不知此行能否平安回来……” “陛下胡说些什么。”苏慕宜轻声打断他,“您若想见皎皎,我把她送到县主府,到时您带她去。” 说完,便转身去接女儿下车。 还未走出两步,霍珣追过来,宽厚粗砺的手掌握住她的柔荑,“可若是我想见你呢?” 远处街坊飘来丝竹管弦声,缠绵旖旎,苏慕宜心神有些慌乱起来,理智告诉她,不该继续纠缠下去了。 她应该愤愤转身,怒骂他登徒浪子,然而男人的力气远胜过她,压根不给她机会挣扎。 霍珣一点点撑开她的指节,与她十指相扣,嗓音低沉喑哑,“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第60章 仙灯 陛下莫要自作多情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故而装作糊涂。 察觉到手心微微沁出汗,苏慕宜勉力定住心神,“很早之前, 我便与陛下说过,这世间之事强求不来, 您无需执着于此。” “可如果我放不下执念,偏要强求呢?”霍珣定定看着她,“漠北分别那次, 我的确想过放你和皎皎离开。不巧,遇上北戎杂碎谋划已久的行刺,我命大没死成,从鬼门关走了一回, 想明白许多事。” “总之, 你和皎皎去哪里,我便追去哪里, 你现在还放不下芥蒂, 无法接受我, 也没关系。这辈子还长,没准我哪天就等到机会了。” 好好儿的又开始胡言乱语,苏慕宜瞪他一眼, 有些愠怒,“你快松手。” “那你答应我,廿八那日,酉时初, 在县主府等我。”霍珣眉眼含笑,语气认真,“不然, 我便来英国公府接你。” “你疯了!”苏慕宜压低声音,惊道,“非得教我父亲撞见,再打你一顿不成?” “打吧。”霍珣满不在意,“只要你愿意带着皎皎出来赴约,莫说一顿,便是多打几顿也无妨。” 这男人现在脸皮比城墙还要厚,苏慕宜辩不过他,怒意更甚。 忽然,他松开手,为她掸去披风上的落雪,“夜深了,外头冷,你快带皎皎回家去。” 担心被人看到自己与天子纠缠不清,苏慕宜迅速抱起皎皎穿过街坊,往家中行去。 见她晚归,沈氏多问了几句,苏慕宜只道薛明姝挽留,于是便耽搁了些时辰。 得知缘由,沈氏不疑有他,又说:“原想着年后让你带皎皎去你江姨母家的,现如今南地不太平,只怕近期是去不成了。” “是要打仗了么?” “你父亲今日从宫中回来,说南罗国犯边,听陛下的意思,是想趁此机会教训南罗,顺带敲打周边小国。”沈氏道,“你姨母家与宁州隔得近,还先等等吧。你父亲说了,南罗军惯来军纪松散,不足为惧,没准过个三两月就能恢复太平。” 苏慕宜轻轻点头,“父亲可有说,朝中打算派哪位将军领兵迎战?” “除了宁州刺史,陛下尚未钦点将领,看这样子,他应当会亲自去趟南地。”沈氏道,“一方面,是为击退南罗,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巡视南地。” -- 第124页 听母亲说了这些事,苏慕宜心道,看来他并未骗自己,年后是要离京去趟南地。 除夕临近,家中上下都为佳节做准备,廿八这天午后,苏慕宜带皎皎出门去了县主府。 薛明姝事先得知她会过来,准备了茶汤瓜果招待。 苏慕宜莞尔道:“我家中商号还有事要忙,便不留下陪坐了,烦请你照看皎皎,酉时初,陛下会接她出门赏花灯。” 小女郎还想劝几句,却被苏慕宜搪塞回去,安置好皎皎,她不忘交代女儿:“在姑姑家里要听话,记得阿娘交代过你的事吗?” 皎皎点头,乖巧地道:“记得,要早点儿回姑姑家,等晚上阿娘再来接皎皎回去。” 苏慕宜摸了摸那软乎乎的小脸,满目温柔。 --- 处理完政务,霍珣迫不及待乘车去了县主府。 甫一进门,便被告知苏慕宜把女儿送过来,径自离开了,尽管在他意料之中,霍珣心中多少还是有点失落。 皎皎小跑过来,踮着脚,递给他半块芙蓉糕,“姑姑给的,皎皎留了一半,送给您。” 霍珣接过,心中大为感动,牵着女儿去和薛明姝夫妇用晚膳。 冬日天色黑得快,不多时,廊下挂起羊角灯,霍珣给皎皎加了件保暖的小披风,与孩子乘车去了朱雀街。 皎皎虽然只来逛过两次,却已记得大致方位,道旁挂上了各色花灯,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前方街口被堵住,马车行进不得,霍珣抱着皎皎下车步行。 越往里走,行人越多,为了让女儿视野更开阔,霍珣让小家伙跨坐在了自己脖子上,与那夜买糖葫芦时一模一样。 对此,皎皎很是高兴,欢快地与他聊天。 孩子在他面前从不设防,不出几句,霍珣推断出苏慕宜的去处。 她既然借口出门探望嘉宁县主,定然不会现在就回去,而她又与薛明姝说家中还有事要忙,想来,应是帮着处理母亲名下商号的一些事务。 沈家商号在靖安城内一共两家分号,一家城东,一家城北。 城北的商号位置偏僻,与县主府相去甚远,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时辰,她应该是去了城东那家。 思及此,霍珣开口,故意诱哄女儿:“前面放着一盏很大的花灯,足有两层楼那么高,皎皎想不想和阿娘一起看?” “想的。”皎皎乌黑的眸子倏地明亮,而后小声道,“可是,阿娘没有告诉皎皎她去了哪里,只说让我在姑姑家里等她。” 霍珣扬眉一笑,“伯伯带你去找她。” --- 内室,灯焰的光芒渐渐黯淡,苏慕宜挑了挑灯芯,对完账簿最后一页,交还给账房老先生,“我看过了,并无错漏之处。” 那账房是从前在雁城时负责教授她的老师傅,后来大燕与北戎开战,他回了靖安颐养天年,因为人宽厚老实,又被她母亲沈氏请出山,帮着打理名下分号的账务。 “小姐请放心,老朽做事不会出错。”老先生捋了捋白须,好心提醒她,“时辰也不早了,您早些回府,以免国公夫人担心。” 苏慕宜道:“我女儿还在嘉宁县主府上,须得先将她接回来。” 老先生起身送她出门,又说近来南地商号有几味药材卖得特别好,是否要多囤些。 几味药材都是治疗风寒的常用药材,苏慕宜细心记下,并说,如果有充足货源,囤些也无妨。 走出商号不远,撞上身量高大的俊美男人,被他抱在怀里的皎皎抢先开口,“伯伯,阿娘果然在这里。” 她并未透露去处,也不知霍珣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您怎么过来了?”苏慕宜笑了一笑,又对皎皎说,“今夜玩得开心吗?夜深了,和阿娘回家罢。” “不好。”皎皎紧紧抱着霍珣的脖颈,神色笃定,“伯伯说了,朱雀街有盏两层楼高的大花灯,皎皎要去看仙灯,阿娘也一起。” 两层楼高?她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花灯,听起来新奇,隐隐又觉得,是霍珣故意诓骗孩子的。 霍珣抱着皎皎走近,温言道:“一起去吧,离这里不远,再走两条街便能到了。” 其实她应该拒绝的,可是看见皎皎眼底的期盼,忽然便有些动摇。 假使霍珣撒谎,前面没有什么仙灯,正好借此机会拆穿他的伪装,省得女儿每次都被他轻易骗了去。 穿过两条街道,霍珣并未带她们继续前行,而是进了一座茶楼。 众人上到二楼临窗的雅间,褚叡等候多时,抱拳行礼:“臣见过主上、苏娘子。” “褚叔叔。”皎皎甜甜地道,“花灯在哪里呀?” “请小小姐稍等片刻。”说着,褚叡走过去推开窗,十来丈外,一座装饰各色彩绸、金玉的硕大仙灯赫然映入眼帘。 仙灯高耸入云,比两层楼还要高,靖安百姓们攒聚在仙灯周围观赏,远远望过去,只见乌泱泱一片。 皎皎惊叹不已,看的目不转睛。 帮忙布置好茶汤瓜果,褚叡自觉退到外面等候,贴心地合上门。 “赏灯的游人太多了,视线也没有这里好,所以我便提前订了雅间。”霍珣解释。 苏慕宜当然看得出他的用心,“谢谢。” 靖安自开放夜市以来,风貌大变,目之所及,皆是熙然繁华,这些年他在治理国家、改善民生方面费了不少心思,才有今日帝都。 -- 第125页 忽然,一簇焰火腾空,紧跟着,无数朵焰火竞相腾空绽放,火树银花照亮夜空,璀璨绚丽。 皎皎跑到窗前,眉眼弯成月牙状,眸中的欢喜简直快要溢出来。 霍珣牵着小家伙的衣领,提防女儿不小心翻下去,蓦地,听见苏慕宜轻声道:“仙灯和焰火,都是陛下安排的吧。” “仙灯确实是我事先让工匠做好,放置在朱雀街供百姓观赏,至于焰火,是褚叡的提议,我采纳了。”霍珣唇角微微扬起,“你若是喜欢,上元节可以再做一盏,安置在城中另一处位置。” “有劳陛下的好意。”苏慕宜摇头,“我听说南地起了战事,军饷支出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眼下时节,还是节俭些为好。 “也对,还是阿慕考虑周全。”霍珣唇边笑意更浓,“过去几年,每逢佳节,京中都没有什么仪式,我想着今年除去北戎这个心腹大患,也该有所庆贺。” “再者,宁州战事吃紧,我恐怕等不到上元节就得离京,除夕你定是要和家人一块儿过的,便只能提前邀你出门赏灯。” “我父亲说了,韩刺史素有经验,您交给他也成,无需亲自前去。”苏慕宜说道。 这男人打起仗来就是个疯子,去一趟宁州,只怕又要添新伤…… 霍珣覆住她的手背,“我知道你牵挂我,放心,此次绝无意外,至多三月,我便能回来了。” 苏慕宜忙不迭收回手,轻啐道:“陛下莫要自作多情,谁牵挂你?登徒子!” 她翻来覆去也只会这几句骂人的话,两颊晕开海棠色,带着几分小儿女的羞赧娇憨,霍珣按捺住与她更进一步亲近的欲望,嗓音喑哑,“阿慕,我也不敢离开太久,万一你趁我不在京中,偷偷带着皎皎跑了怎么办?” 苏慕宜静默不语,她虽然是想过这件事,但从霍珣嘴里说出来,意味便有些不同了。 “别走了,好不好?”男人语气诚挚,卑微地祈求她。 她没有回答,抬眸望向夜空中的焰火,不想回答,也不愿回答。 离开茶楼时,褚叡安排好了马车,苏慕宜带着皎皎登上车,悄声问女儿:“上次阿娘给你求的那枚平安符戴在身上吗?” “在的。”皎皎摸出一个小锦囊,“阿娘要么?” “你拿着去送给霍伯伯,不要说是阿娘交代的,只说,祝他早日凯旋。” 皎皎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很乖地照做,过了会儿回到车里,对她说:“阿娘,伯伯很喜欢呢,您下次去云栖寺多求几个好不好?皎皎一起送给伯伯。” 苏慕宜搂着女儿含笑不语,她想,今夜他请自己和女儿看了仙灯和焰火,还他一枚平安符,似乎也没什么。 道旁有小孩子在放爆竹玩儿,噼里啪啦爆竹声中,乾宁五年的旧岁渐渐远去。 红尘烟火气中,南地的战事动态悄无声息潜入街头巷尾。 元日大朝会过后五日,燕帝力排众议,亲赴宁州前线。未出一月,南罗溃败,燕军乘胜追击,再夺九座城池,以此要挟南罗国君亲自出面和谈。 最终燕帝同意归还其中六座,而剩下三座富饶城池,皆划归大燕版图。 乾宁六年初春,午后惠风和畅,日光暖融,与往常并无不同。 苏慕宜认真检查女儿的功课,忽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走入竹苑,向她抱拳行礼,“小姐,夫人请您去趟梅苑,南地的商号出了点事。” 第61章 南地 这才叫轻浮 苏慕宜去到梅苑, 听商号伙计详细道出事情经过。 自去岁年末起,越州城里治疗风寒的药材卖得好,于是商号多囤了一些。后来这几味药草供不应求, 城里药铺纷纷坐起起价,唯独沈家名下的药铺不肯涨价, 便被众商贾联手针对。 眼看威胁不成,那些人居然派打手趁夜潜入商号的仓库,妄图纵火烧毁药材, 好在掌柜与伙计及时发现,扑灭大火。 最终,那些越州本地商贾推举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叟,要求与沈家商号的东家详谈, 愿意赔礼道歉。 沈氏怒道:“这哪是道歉!分明是欺负沈氏商号尚未扎稳脚跟, 想把我们赶出去罢了,免得与他们分一杯羹。” 苏慕宜觉得有些蹊跷, 这几味药草十分常见, 怎么突然在越州的价格翻了数倍不说, 还隐约出现供不应求的趋势? 她安抚母亲,温言道:“阿娘,此事实在奇怪, 商号两年前进驻越州城,期间并未得罪过人,怎么如今突然就被针对了?” 沈氏定住心神,商号乃是她毕生心血, 不容许那帮人肆意糟践。 “越州与靖安离得不远,他们想见东家,我去趟便是。”沈氏冷笑, “是这帮人招惹在先,我就不信了,莫非这越州城里没了律法?” 乘车去越州,若着急赶路,只要一个日夜便能抵达,但母亲年事渐高,苏慕宜不放心让她前去交涉,于是说道:“您留在家里吧,我去一趟,此行顺利的话,至多五六日,便能回来了。” 沈氏原本不同意,见苏慕宜搬出英国公和小孙女需要照顾,到底采纳了提议,把东家信物交给她,并叮嘱她莫要泄露身份。 为了方便经营,也避免给英国公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些年沈氏从不露面,是以除了心腹和家人,鲜少有人知晓商号实际掌权人是英国公夫人。 -- 第126页 商定对策,当天午后便要出发,苏慕宜回到小院,皎皎仍然乖乖坐在书案前练字,一不留神,小手沾上墨。 苏慕宜取走皎皎手里握着的紫毫,搁在笔架上,然后温柔地用帕子帮女儿擦去墨点,“最近几天,阿娘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皎皎警觉起来。 “越州,帮祖母处理一些事。”她笑着说,“应该不出七天就能回来了,到时再检查你的功课,这段时日不能偷懒,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要向夫子或者祖父请教。” 皎皎不舍得母亲走,但她明白母亲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耽搁,就和从前在雁城时一样。 “阿娘要早点回家。”皎皎圈着她的颈项,主动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苏慕宜一想到要与孩子和双亲分开,眼中忍不住浮上泪意,勉力笑了笑,牵着皎皎往屋里行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下,待会儿我送你去祖母院子里。” 越州情况尚不明朗,担心她只身前去会有危险,沈氏派了十来个家中护卫随身保护,见状,苏慕宜打趣母亲:“阿娘,我是去和人家谈生意的,又不是逞凶斗殴。” 沈氏交代她:“倘若这些人蛮不讲理,你也无需顾忌什么,可千万别纵容他们欺负到你头上来。” 顿了顿,又说:“这一趟由你去,也行,白大夫也要去越州行医了,你们可以见面叙个旧。” “白大夫?”苏慕宜吃了一惊,“这都好些年没见过……” 沈氏道:“这不正巧去见见,我已经给阿术这孩子修书一封,请他帮忙照顾打点,也好帮衬你。” 分明她带了足够扈从,还要请一个外人来照顾打点,未免有些奇怪。苏慕宜岂会看不出来母亲暗藏心思,佯装不知,只沉默微笑。 这位白大夫名唤白术,年长苏慕宜三岁,是江家远房亲戚,出身医学世家,温润雅正,听闻近些年一直在游走行医,居无定所。 她与白术其实交情不深,左不过是少时江姨母来靖安做客,常带着白家郎君,两人一块儿玩过,也算投缘。 最后一次见他,是十五岁那年,她即将及笄,白术送了一个药香囊做贺礼。后来她奉旨入宫,那药香囊放在螺钿柜里,再想起时,已教虫蚁咬坏了。 她倒不害怕与白术见面,只是不知到时该说些什么,才不会冷场。 次日黄昏抵达越州,商号掌柜前来迎接,事先安排好衣食起居,询问她的意见,苏慕宜对此并不挑剔,只说不要铺张浪费。 “那是自然。”掌柜呵呵一笑,“那些商贾与我们约定的是明日见面,小姐一路车马劳顿,今夜早些安置。” 一路坐车过来,苏慕宜的确浑身酸痛,沐浴过后,便早早熄灯歇息。 与那些商贾约定的是午时见面,地点在城南的茶楼,苏慕宜收拾一番,戴上人皮面具遮盖真容,这时,掌柜领了人进来,说道:“小姐,白大夫来了。”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布袍男子背着药箱,目光和煦,依稀是记忆里的模样。 苏慕宜起身道了个万福,“白先生。” 白术拱手还礼,“苏姑娘,数年不见,怎么还变了容貌?” 苏慕宜忍不住笑了起来,改口换了称呼,“阿术哥哥莫要打趣我了,我出门替母亲办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阿慕,过去几年,我当真以为你已经没了。”白术看着她说道,“如今你平安无事便好。” 白术这些年游历四方行医,也听姑母江氏提起过英国公府的情况,原以为苏家小姐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心中感叹唏嘘,数日前却受到密函,说苏小姐乃是假死脱身,现下正在越州帮母亲处理生意上的麻烦。 正巧他一路北上寻人,途径越州,便在城中留下多住几日,也好帮衬她。 两人之间的疏离客气荡然无存,说起少时趣事,苏慕宜笑道:“那年我的小马驹生了病,你对我说,定能医治好它,还给它灌了好多汤药,如今看来,阿术哥哥言而无信。” 白术容色赧然,忙说:“那时学艺不精,要换做现在,定能帮你医好它。” 苏慕宜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阿术哥哥,你来越州作甚?是为了行医么?” “一边行医,一边寻人。”白术解释道,“两个月前,我去月落山脉采摘一种珍惜药草,运气不好,遇上毒虫被蛰了口。幸好有位善心的姑娘路过,将我背下山,救了回来,还照顾了我几天。” “可我当时因为中毒短暂失明,并未看清她的模样,询问姓名,她也不肯多说,只道自己是走镖的,顺手救了我而已,这点小恩无需放在心里。再后来,我养好伤,离开月落山,一路打听她的下落,北上寻人。” 茫茫人海中,想要打听一个不知姓名的姑娘,何其不易,苏慕宜提议道:“我母亲的商号遍布大燕,消息灵便,不如我让他们一起帮忙找,找到的几率更大。” 她主动提出帮忙,白术自是感激,却摇头,“阿慕,不必了,我除了她的声音,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法给你提供什么有效信息。她说过会去北地,我耐心找寻,总能和她再相见的。” 既然他这样说,苏慕宜打消念头,聊了许久,时辰也差不多了,两人与护卫一起乘车去约定茶楼。 甫一走入茶楼,便有侍从上前,请他们去二楼雅间,说家主便在那处等候。 -- 第127页 出面与她谈判的老叟姓郑,苏慕宜客气称呼他一声郑翁,径自落座。 老叟一双鹰眼冷锐盯着她身后的白术,“怎么沈夫人还带了随从?” 苏慕宜道:“是远方表兄,不放心我,便跟了过来。” 见那男子身板单薄,并不像常年习武之人,郑翁稍稍放松警惕,缓和语气,“老朽今日邀请沈夫人前来,是想给夫人赔礼道歉,先前我们是做得不对,还望夫人海涵。” 说完,起身朝苏慕宜作揖道歉。 苏慕宜淡淡道:“郑翁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是晚辈,受不起您这样的大礼。” 她嘴上虽这么说,却没有要搀扶他一把,更没有还礼的意思,郑翁眼珠子骨碌一转,似笑非笑说道:“沈夫人果然是个明白人,老朽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近来城里几味草药供不应求,药价持续上涨,唯有沈夫人名下的药铺不肯涨价,如此一来,百姓们都只到沈氏商号买药了。大家推举老朽出面与沈夫人详谈,想请夫人放下芥蒂,提高药草价格,一起挣钱,岂不美哉?” 苏慕宜想也没想便回绝,“抱歉,此事没得谈。” 这几味药草薄利多销,百姓们常买来医治风寒,商号备足了货,压根无需抬价。再者,一旦骤然抬价,那些贫苦人家便买不起了。 郑翁捋了捋白须,“老朽知道沈氏家大业大,但也没必要与钱财过不去。” 苏慕宜微微一笑,“我沈家做生意,是为挣钱,但也讲究良心两个字。” 这年轻女郎竟这般不肯给他面子,郑翁勃然大怒,咬紧后槽牙,压下怒意:“既然谈不成,沈夫人请回罢。” 苏慕宜起身告辞,带着白术离开房间。 待二人离开后,在屏风后等候的仆从走出,奉上一个紫檀木匣,“家主,沈夫人不肯同意也无妨,这医治时疫的药丸金贵,能省一颗是一颗。” “这城里闹时疫的事,很快就要瞒不住了,那几味草药是用来压制时疫症状的,压根不能治本。”郑翁阴森森笑道,“也罢,她不肯点头,就让她继续待在越州,通知其他人,趁刺史还未封城,早些举家迁走。” ---- 苏慕宜提笔给母亲修书一封,详细说明情况,为防歹人挟私报复,又命护卫加强戒备。 白术出门寻人去了,不在药铺,及至夜里才回来,掌柜给他留了饭菜,白术正狼吞虎咽用晚膳,外头传来拍门声。 掌柜忙道:“白大夫您继续用饭,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打开门,商号伙计满脸惊恐地道:“掌柜的,不好了,城东一个村子发现死了好些人,听说都是先前染了风寒,一直没医治好的病患。” 白术耳朵尖,立时放下碗箸,“在何处,我去看看。” 掌柜想拦,可哪里拦得住,只好备马与他一起去了城东。 官吏们已经将村子围了起来,仵作正在验尸,白术无法上前,远观尸首的样貌,忽然蹙眉,对掌柜道:“速回商号,让阿慕出城。” 掌柜心知事情紧急,不敢耽搁,但还是多问了一句,“白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白术迅速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直至行到无人处,才压低声音对掌柜说道:“不是风寒,是时疫。” 夜色凝重,苏慕宜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她披衣起身,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掌柜和白术。 掌柜满脸焦急:“小姐,城里出事了!您快趁着刺史还没有下令封城,赶紧乘车回靖安,越快越好。” 苏慕宜旋即追问:“发生了什么?” “阿慕。”白术道出原委,“今夜城东一个村子里无故死了十人,我方才与掌柜去了现场勘查,虽未亲自验尸,但根据尸首样貌可以肯定,他们死于时疫。” “时疫。”她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瞬间清明,“消息可上报给了官府?” “官府已经封锁了那个村子,严令禁止进出,接下来便要排查城中情况了。”白术沉吟,“你先前不是说,药铺有几味医治风寒的药材卖得很好,我猜想,城里现在已经有一些百姓感染了时疫,尚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只当做寻常风寒来医治。” 苏慕宜扶着门框,只觉浑身发寒,按照白术的推断,前因后果似乎能够串起来了。 时疫可能流传了一段时间,但尚未大规模爆发,所以官府未及时发现,而越州本地商贾消息灵敏,发现有几味药材卖得好,所以联手抬价,趁机搜刮百姓钱财。 不久,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回来说,先前针对过沈氏药铺的几户商贾,全部连夜举家搬走了,一刻钟前,城南也发现了时疫蔓延的迹象,越州刺史下令封城。 原来如此,苏慕宜暗自将那些见钱眼开的王八蛋痛骂一番,定了定心神,与白术说道:“阿术哥哥,你以前医治过这种病么?” 白术颔首,“早些年我跟随师傅救治过时疫病人,还记得当初师傅写的药方,只不过城中时疫蔓延已久,想要在短时间内遏制住,恐怕会有些困难。” 与白术和掌柜商定一番,苏慕宜决定从明日起,开设药棚,免费为临近百姓施药。 回到房中已是凌晨,苏慕宜正要抓紧时间休息会儿,门外忽又传来叩门声。 来者居然是跟随她前来越州的英国公府护卫,苏慕宜记得他的名字,名唤顾九。 -- 第128页 顾九抱拳行礼:“城中已不安全,请小姐尽快随我离开。” “刺史已经下令封城,所有城门都由重兵把守,不得进出,我们不可能出去。” “我有办法带小姐离开。”顾九从怀里取出一枚青铜令牌,奉到她面前。 看清那令牌形制后,苏慕宜眼底起了波澜,高声追问:“他何时派你来的?” …… 越州城里闹时疫的消息,翌日便送到了宁州,霍珣拆开密函,眉头紧蹙:“阿慕怎会留在哪里?” 褚叡抱拳禀道:“臣听说,越州药材商早前便发现时疫蔓延,趁机哄抬药价,国公夫人名下的药铺不肯与他们沆瀣一气,被针对报复。苏娘子去越州,便是为了帮国公夫人处理这件事。” “陛下离京前,往国公府安插了暗卫,其中两人护送苏娘子去了越州,消息传出当夜,城门虽已封锁,但是他们凭借赤影卫信物,可将苏娘子带出城。”说到这里,褚叡顿了顿,才接着道,“苏娘子却不肯走,说故旧留在城里,她不安心。” “派遣有医治时疫经验的太医速去越州。”霍珣抬手揉按眉心,“孤明日让南罗使团回国,最迟后日,便启程赶过去。” “陛下。”褚叡吃了一惊,“您也要去越州?” 霍珣紧抿薄唇,自是默认。 时疫发现虽晚,但好在城中有位医术精湛的大夫研制出良方,与此同时沈氏药铺免费施药,协助刺史控制时疫蔓延。 是以当天子亲临越州时,城中事态已不似小半月前那般严峻。当然,越州刺史自知时疫一事,乃是他失职在先,难逃追究,越发不敢冒着让天子染病的风险,放他们一行人进城,率手下官吏于城外相迎,战战兢兢请罪。 霍珣神色淡漠,却道:“孤进城,是为了找人,若出意外,与尔等并无干系。” 话虽如此,但越州刺史仍不敢放行,直至天子身旁近卫拔刀胁迫,这才让守卫开了城门。 在刺史府下榻,盥洗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后,霍珣招来褚叡,“打听到了沈氏药铺在哪?” “在城南,刺史府过去约莫两里地。”褚叡递给他一块浸泡过药汁的帕子,“虽说时疫已经得到有效控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陛下若是出门,务必用浸过药汁的帕子蒙住口鼻,以免被人传染。” 霍珣将那帕子系在下半张脸上,吩咐褚叡,“孤很快便回,你留在刺史府,若有人要见,便说孤正在休息,等晚些时辰再来。” 现如今家家户户闭严,街道空寥无人,霍珣纵马过去,很快便到了沈氏药铺。 门边搭了处棚子,有十来个百姓端着碗,苏慕宜同样用巾怕蒙着口鼻,给前来求药的百姓分发药汤。 霍珣走过去,她却连眼都未抬,淡淡道:“请到后头排队,按照顺序来。” 他原想开口,又担心打扰她,于是乖乖排到了队末。 好不容易轮到他,苏慕宜依然没有抬眸,见他两手空空,便说:“没有带碗或杯盏过来么?稍等,我让伙计给您拿个碗。” “阿慕,是我。” 苏慕宜循声望去,男人身着常服,玉冠束发,眉眼间带着少许疲惫,正含笑看着她。 “您怎么过来了?” 远处零零散散又有百姓向药棚行来,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她把木勺交给身旁伙计,将霍珣领到里屋说话,顺手取下人皮面具。 进到里屋,确认周围再无旁人后,霍珣沉声开口:“为何不离开越州?你明知这里不安全。” 苏慕宜晓得他在说暗卫表明身份要送自己回京的事,轻声道:“陛下无需担心,都过去了。” 她当时不愿走,的确是因为不放心将白术和掌柜等人留在城中,自己一个人回靖安。再者,时疫的消息散播出来后,城里人心惶惶,乱了一阵,好在刺史当机立断平定动乱,之后她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于是开设药棚施药。 “您为什么要派暗卫跟着我?”苏慕宜不忘质问他,“您担心我带皎皎离开靖安?” 内心最深处的顾虑被她毫不留情戳穿,霍珣难免有些尴尬,心虚地牵了牵唇角,想笑着讨饶。 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关切地问:“阿慕,掌柜说你回屋休息,可是累着了,身体不舒服?” 来者正是白术,刚进屋,他便被眼前一幕惊到了,苏慕宜以真容示人,站在一个陌生男子身旁。 那男子容貌俊美无俦,眉眼冷锐锋利,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头发却灰白相间,有些违和。 霍珣不喜被陌生人肆无忌惮打量,尤其是当着苏慕宜的面,当即冷下神色,一副快要动怒的样子。 “阿术哥哥,我没事,一位朋友过来了,我与他说几句便出来,请你暂且回避一下。”苏慕宜忙打圆场,不管白术反应过来没有,愣是将他推了出去,然后关上房门。 一转身,只见男人剑眉往下压,容色很是不悦:“方才那人是谁?” “我姨母的侄子,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耍过,有些交情……”苏慕宜打住话,心道,干嘛和他解释这么多。 “总之,是我家的远房亲戚,他是大夫,此次来越州找人,刚好遇上时疫,便留在了城里帮百姓们免费看诊。” 该说的,她都说了,若是这男人非要瞎想,那她也没办法。 -- 第129页 “姨母的侄子,这关系牵扯够远的。”霍珣一瞬不瞬盯着她的面容,幽幽道,“找人,来越州找你?” 不至于吧?他离开靖安也才两月不到,英国公府就想着给她说亲了? 苏慕宜简直要被他气笑,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为了不给白术惹麻烦,她立时纠正道:“当然不是来找我,是为了找一位救过他的女镖师。” 不是来找她的,霍珣稍稍放心了些,扬起眉:“我看他浑身上下没二两肉,风一吹就倒,还得让女子来救,猜想你也不喜欢这样的男人。” 明面上是嘲讽白术身手弱,实则是为了夸赞自己,苏慕宜唇角抽了抽,又说:“陛下若没有什么事,便请离开,城里现在不安全,您还是尽快回京处理朝政。” 说着,她重新带好人皮面具,准备出门继续帮忙。 蓦地,身后那人轻轻抱着她,动作轻柔,像是怀抱易碎的珍宝。 “越州爆发时疫,刺史与一众官吏应对不力,该当问罪,我身为皇帝,得在越州处理完这些事才能离开,到时正好与你一起回京。” 苏慕宜推开他,“您回靖安处理,与留在越州处理有什么区别么?” “有区别。”霍珣道,“你在越州,我得把你平平安安带回去,不然皎皎和师傅他们会担心的。” 提到女儿和家人,她的态度总算软化了些,垂下眸:“您快回去罢,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与您纠缠。” 霍珣懂得见好就收,与她道别,策马回了刺史府处理政务。 接连两天,他都是午后才来找她,也不打扰她做事,甚至还会主动帮忙干活。 对此,白术很是好奇,顾虑到这男子态度冷淡,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哪敢主动与他搭话,于是悄悄向苏慕宜打听两人关系。 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胡乱搪塞过去,等到第三天霍珣再次过来时,苏慕宜对他道:“您随我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见她神色郑重,像是有正事要说,霍珣忙不迭与她进到里屋。 “陛下以后不要再过来了,其一,时疫尚未完全平息,城里终究不安全;其二,陛下总是来,教外人瞧见了,我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们的关系。” 温言,男人唇角微挑,“这有什么难解释的,就说我是你的追求者,若你不介意告知真相,也可与你那表哥说,我便是皎皎的生父。” 苏慕宜睁大双眸,这些话她听了都觉赧然,这男人居然还能云淡风轻说出口,当真不知厚颜无耻几个字怎么写。 “不想让我过来,也可以,随我回靖安。”霍珣道,“城里的时疫现已得到控制,等天气回暖,便能根除,我会留几位医官在越州,若有消息,及时通报京中。” “你也无需担心你那表哥,他自己精通医术,又有医官相助,定然不会出什么意外。” 苏慕宜没接话,容色沉静。 其实他说的没错,这场疫病快要过去了,她也没有久留的必要,况且白术决心继续北上寻人,不会与她一起去靖安。 霍珣又道:“离开这么久,你难道就不担心皎皎?” 提到女儿,她内心有了一丝松动,轻声道:“我父母会照看好她的。” “可皎皎最亲近的人,是你,即便师傅和夫人待她再好,她也还是会惦记你。” 苏慕宜清楚,离家月余,孩子心里很思念她,每次都会在母亲寄来的信中附上小礼物,有时是一朵晒干的辛夷花,有时是孩子自己拾到的漂亮小石头。 在雁城时,她偶尔也要离开皎皎去处理生意,但从未像现在分别这么久过。 “阿慕,和我回靖安去。” 直至深夜,苏慕宜独坐灯下,仍不由自主回想起白日与霍珣的这番对话。 烛焰一点点变得黯淡,她静坐良久,终于起身,叩开白术的房门。 见她深夜拜访,白术略有些惊讶,“阿慕,怎么了?” “阿术哥哥,我有话与你说。”苏慕宜低声道,“你应当知晓,我如今有了个四岁的女儿。来越州前,我把她托付给了父母,原以为能早些回去的,没想到遇上时疫,耽误了这么久,我不放心孩子,想早些回靖安。” 白术当然知道这件事,但碍于女儿家颜面,一直不敢多问,“阿慕,现在城中情况大有好转,也恢复了正常通行,你不必担心越州商号这边,我会帮沈姑姑打点好的。” “有劳你费心。”苏慕宜心中略有些愧疚。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白术爽朗笑道,“你打算何时动身,我送你出城。” “大抵明天便走了,你不必抽空送我,尽管忙你的事。”苏慕宜说,“我会走的很早,便不打扰你了。” 当然,走之前她还得以看护药铺为由,把霍珣安插身边的暗卫打发走。 翌日,天色蒙蒙亮时,一辆马车停在沈氏药铺门口,苏慕宜悄悄乘车出城,及至午后,让车夫停车,吩咐众人去道旁一座茶棚落脚歇息。 刚走进茶棚,便觉不对劲,坐在最南面那张木桌前悠然饮茶的,可不正是霍珣么? 料到会在这里相见,霍珣扬起得意的笑,“真巧,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走?” 这人怎么跟化开的饴糖一样甩不掉,苏慕宜不想与他多做纠缠,转身便往马车走去,忽觉头晕目眩,足底发虚,身子软软往后栽倒。 -- 第130页 毫无意外,她落入一个温热怀抱,男人焦急地唤她名字,苏慕宜想说话,却没有力气开口。 这些天都没怎么休息好,她太累了,不仅如此,便连身上也变得滚烫起来。 最后,意识陷入混沌那一刹,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粗粝宽厚,给人一种熟悉又安心的感觉。 她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前世在后宫苟命,却落得个殉葬的凄惨下场;梦见今生从小到大被英国公夫妇视若掌上明珠,可还是逃不脱被迫入宫的命运。 梦境深处,她恍若被一团迷雾笼罩,听见了很多声音,却看不清楚那些人的面容。 耳畔依稀有人在低声呢喃她的名字,语气缱绻温柔,像是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苏慕宜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拔步床外围着很多人,交谈声嘈杂纷乱。 她出了一身虚汗,想支撑起身,手脚乏力得很,只好作罢,偏偏嗓子干哑难受,发不出声音。 这时,有人向拔步床行来,撩开青纱帐,“阿慕,你终于醒了。” 是霍珣,他眼底发青,形容憔悴,看起来像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很快,那些人围聚过来,他们都用巾怕将口鼻围了个严严实实,苏慕宜大概知道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一颗心沉了下去。 大抵她的运气委实不好,城里的疫病都快要过去了,她竟然染上时疫。 郎中们给她把脉看诊,又去了外间商讨对策,霍珣端来半盏温水,把她抱到怀里,一点点喂她喝下去。 嗓子被温水浸润过后,她总算能发出声音,“陛下,这是哪里?” “宁淮郡,此处隶属越州,与靖安相去不远。”霍珣温言道,“你先前累坏了身子,所以昨日才会无故昏过去,郎中说了,好好休息便能恢复。” 苏慕宜抬眸望着他,轻轻道:“您蒙上帕子吧,这种病是会传染的。” “阿慕……” “在越州呆了这么久,我多少也了解这种时疫的发病过程,最开始潜伏期长,很难及时发现,等到有明显症状,病人会出现高热不退,乃至体虚昏厥。”她自哂一笑。 “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霍珣换下覆在她额头降温的冷帕子,宽慰她,“大夫定能治好你。” 她轻轻点头,想起还在家中等自己回去的皎皎,心中生出一丝悔意,若当初没有坚持留在越州,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说不定,这会儿她正陪皎皎念书习字呢。 须臾,她眼前浮现出一张张前来道谢的陌生面孔,立刻掐灭这点悔意。 “陛下,我知道这种病能治好,但也得做最坏的打算。”苏慕宜眸中盈着水意,“若真的出了意外,烦请您……” 话还未说完,就被霍珣打断,男人斩钉截铁说:“不会有什么意外!” 苏慕宜没有力气与他争辩,觉察到男人收紧力道抱着自己,喃喃道:“你一定会平平安安!” “那从今日起,您让侍从按时将汤药膳食送来,放在门口,我自己去取。” 再卧床休息会儿,想来她也能恢复一点体力,可以照看自己的起居,免得将时疫传染给旁人,散播到宁淮郡。 霍珣抬手抚了抚她的乌发,“会有人照顾你的。” 苏慕宜檀口微张,只听见霍珣又道:“你放心,那人早年也染过时疫,命大,没死成。大夫说了,像他这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再次染病。” 既然如此,有人帮忙总比她一个人留在屋里隔壁要好,苏慕宜轻轻点头。 霍珣扶着她重新躺下,盖好锦被,出去向郎中们询问情况。 周围安静下来,苏慕宜昏昏沉沉重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日头已偏西,金黄色晚照穿过窗牖招进来,细小尘埃浮动在空气里。 她盯着那抹斜阳,蓦地,房门推开,霍珣提着食盒进来,面上仍然没有蒙帕。 苏慕宜吃惊地问:“您怎么又回来了?方才不是说好,会找合适之人照顾我么?” 霍珣将饭菜端出来,一盘一盘摆到小案上,“那人便是我,我十五岁时,赶上漠北闹时疫,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 见她面露怀疑,霍珣勾唇笑道:“你要是不信,等病好了,尽管去问褚叡。” 苏慕宜半信半疑,故意激他,“您都和褚将军统一口供了,我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身为臣下,岂会眼睁睁看着主君涉险而无动于衷?”霍珣看着她的眼睛,神色认真,“阿慕,我当真没有骗你。” 他都来了两次,便是现在撵走,只怕多半无济于事,苏慕宜只能让他留下。 这会儿她精神恢复了些,与霍珣一同用过晚膳,过了两刻钟,汤药煎好,他端着碗,吹到温热不烫口,才一勺一勺地喂。 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像是在给皎皎喂药,苏慕宜噗嗤一笑,提醒他,“陛下,我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喝。” 霍珣却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你省着点体力,如此才能快些好起来。” 面对这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情和关心,起初她很不适应,毕竟认识这么久,从来就只有她照看霍珣的份,之前几次他主动示好,她都想方设法躲开了。 这次与以往不同,病好之前,她不能离开这间屋子,所能依靠的人,的确也只剩下霍珣。 -- 第131页 也不知是否有意为之,屋里只有一张拔步床,以至于到了要熄灯安置的时候,两人面面相觑。 为了不让她尴尬,霍珣提议道:“你床上还有多的被褥吗?分我一床,我睡地上。” 苏慕宜轻轻点头,分他一床被子,霍珣自觉去外间打地铺,与她隔着一扇刺绣屏风。 大抵是白天睡多了的缘故,晚上她没有太多睡意,几乎熬到后半夜才堪堪入睡。 翌日醒来时,霍珣端来热水巾帕让她洗漱,看着她用过早膳,这才叮嘱苏慕宜喝药。 闻到药味,苏慕宜胃里难受,强忍着喝下去,霍珣及时递上温水供她漱口,然后往她嘴里被塞了颗蜜饯。 粗砺指腹摩挲着那娇嫩唇瓣,撩起一阵热意,苏慕宜抬起眸,目光盈盈。 霍珣这才收回手,唇边浮上温柔笑意:“吃颗蜜饯,去一去嘴里的苦味。” 她忙不迭移开视线,含着那颗蜜饯,甜味绽放在舌尖,与此同时,心中被一种未知的情绪填充得满满的。 “你不可以未经允许乱碰我。” 怔了片刻,霍珣笑意更深,“好好,我不乱碰你,下次你自己拿着吃,可成?” 苏慕宜面朝里侧躺下,只留给他一抹纤瘦背影,想赶他走,又不好意思开口。 幸而白术给的这副药方奏效快,到第三天,她的高热症状减退,体力也恢复大半,房里没什么解闷的玩意儿,只有一副棋盘,她摆好棋子,左手和右手对弈。 霍珣走过来,“一个人下棋多无趣,不如我陪你。” 的确是很无趣,苏慕宜让他执黑子,自己执白子,大半个时辰过后,黑子惨败。 霍珣惊诧不已,他原本打算故意让着她,好哄她开心,哪曾想,苏慕宜的棋艺远在他之上,压根不需要他让。 赢他一局,心情甚好,苏慕宜笑吟吟将棋子捡回棋笥,“陛下还要继续玩吗?” 看他的表情,似乎也不想和自己玩了。 男人舔了舔犬牙,黑眸死死盯着棋盘,满脸不服输地道:“再来,我方才没有准备好。” 于是两人从午后厮杀到黄昏,霍珣一路惨败,甘拜下风。 怕他再输下去会不高兴,苏慕宜终止棋局,让他收拾棋盘,眉眼间藏不住得意,毕竟她很少看到霍珣吃瘪。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落起春雨,气温骤降几分,地砖沁出寒气,担心她冷,霍珣还找了个炭盆取暖。 他依旧打地铺睡在外间,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雨声原来越大,寒意又重了几分,她听到霍珣抱着被子走过来,央求自己:“地上很凉,可否让我睡在里间,也好挨着炭盆取暖?” 这种时候拒绝他,似乎显得不近人情,苏慕宜只好应允。 霍珣把被子铺在拔步床边,重新躺了下去,她想让他离远点儿,感觉说出来又很别扭。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确认他入睡后,苏慕宜轻轻撩开纱帐。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拽下床。 她跌到男人坚硬如铁的躯体上,听见他胸腔里那颗心铿锵有力地跳动着,咚咚,咚咚。 “不睡觉做什么呢?” “想喝水。”她说。 尽管霍珣并不信这个借口,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扶她起身坐回床边,擦亮火折子,端来半盏温水。 苏慕宜喝了一口,只觉得那种嗓子沙哑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喝好了。”她把杯盏递给霍珣,佯装从容,“你早些安置,若觉得冷,便把炭盆端到外间去罢。” 言下之意,是不要和她挤在里屋。 霍珣将杯盏放回桌上,吹灭火折子,继续躺回他的铺盖睡觉,苏慕宜叹气,“陛下可否去外间安置,您待在这里,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男人语气一本正经,“我向来行事按照你的吩咐,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还有脸说,方才是谁把她拽下床的?苏慕宜道:“您刚才的举止,难道不轻浮吗?” 她素来性子温软,便是生气,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像只想挠人却适得其反的小猫儿。 算准她不会真的动怒,霍珣腾地起身,隔着纱帐,在那细嫩脸颊飞快地亲了口,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这才叫轻浮。” 这个吻隔着纱帐,令人有种不真实感,似是幻觉。 怔了片刻,苏慕宜反应过来,扬手掴在他面颊,“登徒子!” 他分明可以躲开,却没有躲,好在苏慕宜这下掌掴没用太大力气,在霍珣看来,就跟挠痒痒一样。 挨了打,他也不生气,“现在身子这么虚,快些睡觉,留着力气日后再打。” 嗓音低沉温柔,分明是在哄她。 苏慕宜掩好纱帐,拔下簪子放在枕畔,愤愤想道,她明日就回靖安,再也不和这登徒子待在一块儿了! 第62章 坦白 你骗我,霍珣。 这一宿她都没怎么睡好, 及至天明时分,迷迷糊糊被药膳的香味唤醒。 撩开纱帐一看,霍珣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外间煎药, 眉眼微垂,眸光温情脉脉, 苏慕宜觉得这样的他很是陌生,移开视线,慢腾腾穿鞋下地。 听到起床的动静, 他放下蒲扇,端来热水巾栉,她轻抿朱唇,径自梳洗妆扮, 容色冷淡。 -- 第132页 “还在生气?”男人凑过来。 她不接话, 挽好发髻,听见霍珣又道:“阿慕, 要不你再扇我几下, 也好消消气。” 相处这些天, 她看出来此人就是个破皮无赖,打他骂他,只会中了他的计, 令他越发高兴,最好的办法是不搭理他。 霍珣察觉出来这次她是真的动了怒,一整天就没开口与他说过半个字,到了晚上, 他哪还敢耍心眼,乖乖抱着被子去外间打地铺。 约莫过了子时,屋里响起一声咳嗽。 苏慕宜翻了个身, 心道,装,再接着装。 却不想,咳嗽声越来越频繁,饶是他有心想要掩饰,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发出动静。 踌躇良久,她抱了被子下床,打算让霍珣加上。 绣鞋踩在地砖上,一阵寒意直冲天灵盖,南地气候湿润,接连下了几天雨,屋里潮气很重。 行到外间,只见霍珣盖着半条被子,剩下半条垫在身下,他本就身量高大,一条被子只能勉强盖住半个身子,看起来甚是可怜。 霍珣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又咳了两声,才带着愧疚说道:“我并非存心打扰你休息,若嫌我吵,我忍着不咳了。” 她倒不是嫌吵,而是怕他折腾出什么病,到时心里又要过意不去。 苏慕宜顺手摸了摸他的被子,湿濡濡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拧干似的。 想了想,对他说:“您去床上睡吧,我白天休息够了,现在不困,正好把床让给您。” 许是打地铺实在太冷,霍珣也没与她客气,当真去了里间。 屋里拢共一张床,让他睡了,苏慕宜只能抱着被子坐在太师椅上打盹,翌日醒来,不知何时回到了拔步床上。 男人躺在她身侧,刻意与她隔了些距离,眸中氤氲着暧昧情愫,笑道:“醒了?” 她迅速拉过锦被,裹住自己,警惕地盯着他:“我怎么会在这里?” “夜里那么冷,你睡太师椅,哪受得了?趁你睡熟,我便把你抱回来了。”霍珣故意顿了顿,“而且你说把床让给我一宿,我就没有下去了,正好咱两一人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的确,她的衣裳完好无整,身上也没有异样,他并未趁人之危。 她争辩不过他,懒得再费口舌,正要爬下床,罗裙一角却被他压着。 苏慕宜拽不出来,只能对他说:“您压到我的裙摆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霍珣屈起右腿,好方便她把裙摆扯出来。 苏慕宜整理了下衣裳,忽然,男人腾地坐起,欺身压了过来。 帐中光线昏昏沉沉,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他的瞳中好似燃起两簇小小火焰,预兆着危险信号。 她伸手推他,那胸膛结实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以她这点力气,根本无法撼动半分。 霍珣轻轻捉住她的双手,凝睇她的容颜。 那朱唇娇艳欲滴,被内心的情愫驱使着,他低下去,主动去吻她。 苏慕宜怔怔看着,那俊美面容离她越来越近…… 然而还未吻到那抹柔软,门外响起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两人如梦初醒,苏慕宜挣开他的桎梏,愤愤朝他身下踹了一脚。 须臾,霍珣喉间发出痛苦呻吟,面色一僵。 门外,褚叡询问道:“陛下起来了吗?太医想为姑娘请平安脉。” “在外头候着。”男人声音战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然后,他下床套好长靴,转身望向苏慕宜。 做了这么些年药草生意,她也略懂一点医术,晓得方才踹中要害,不由心虚:“我……” “阿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叹气,无奈地笑,“下次还是照脸打吧,不能再踹那处了。” 说完,如往常般照顾她洗漱,苏慕宜无心伤了他,轻声道:“对不起。” 见她很是过意不去,霍珣故意轻佻地道:“真没事了,要不你检查检查?” 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能说出这种下流话?苏慕宜容色赧然,很快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未多时,太医照例过来请脉,面露喜色,“姑娘的时疫已经痊愈,可以搬出这间屋子了。” 听闻她恢复康健,霍珣总算舒展眉头,又问太医:“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回陛下的话,姑娘大病初愈,身体亏空,仍需要进药膳滋补,补足气血,其余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了。”太医拱手行礼道,“以及,近日多注意休息,避免劳累。” 霍珣摆手,示意太医退出去,将汤药留下。 两扇门重又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苏慕宜自觉端起汤药一饮而尽,与他说道:“陛下,我好得差不多了,想回靖安。” 霍珣递过来一方素帕让她擦嘴,眸光温和:“好,回去吧。” “这几日我总是惹你恼怒,想必你也不希望我为你送行,既如此,便让褚叡代我送送你罢。”交代完这些,他原本还有话要说,但是喉咙里那种不适感又冲了上来,只能生生忍住。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浑然不似先前死缠烂打的行事风格,反倒令苏慕宜心生怀疑,但是对家人的思念压过一切,她没有多加细想,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行李都在马车上,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临别前霍珣给了个木匣,里头装着对胖嘟嘟的大阿福。 -- 第133页 “从宁州买来,送给皎皎玩。”霍珣解释说,“原本还买了几包青梅糖,经过越州,赶上城里闹时疫,便都扔了,等下次再给皎皎带。” 苏慕宜收下礼物,向他道谢,不知为何,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五六年前,父亲奉命去宁州办差,回靖安时给她带了包青梅糖,那时他还语带嘲讽,很是看不上这点零嘴儿。 可如今,他却与父亲一样,即便公务再忙,仍记得为远在京中的女儿挑选礼物带回去。 苏慕宜收起思绪,微微一笑,“陛下,我走了。” 霍珣颔首,目送她离去,等那抹窈窕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这才重重咳了几声,冷声吩咐门外的太医:“进来,为孤看诊。” …… 褚叡奉命将她送上车,调拨一小支禁军随行护卫,驾车的羽林卫侍官性子爽朗,怕她觉得路途乏味,陪着说话解闷。 听说这名侍官是从蓟州跟随过来,苏慕宜便多问了句,“郎将可还记得宣德二十一年,那场席卷漠北的时疫?” “自然记得,那年瘟疫闹得可厉害了,有些地方一个村一个村地绝了户,好在威宁侯当机立断,关闭城门与官道,将病患集中收治,吩咐军医为其看诊,慢慢等天气炎热起来,才控住的。”羽林卫侍官说道,“那会儿陛下和褚将军都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儿郎,臣奉威宁侯之命,提前护送他们带着嘉宁县主去了青州,避过一劫。” “您说什么?”苏慕宜睁大双眸,“当年陛下没有在蓟州么?” 羽林卫侍官教她这反应吓了一跳,摸了摸后脑勺,“臣记得清清楚楚,陛下、褚将军和嘉宁县主在青州借住了一段时日,等漠北时疫平息,才回蓟州的。” “陛下可是威宁侯的嫡亲外甥,时疫席卷整个漠北,威宁侯定然不会让陛下涉险……” 话还未说完,便被车中女子打断,“郎将,烦请您掉头,我要回宁淮郡驿馆。” 苏慕宜撩起车帘,手微微发颤,心中怒骂,这男人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分明没有得过时疫,却诓骗说早就染病痊愈,他难道不清楚,时疫一旦染上,便有可能危及性命吗! 不,他肯定知道,但他一意孤行,拉着身边人陪他圆谎。 马车回到宁淮郡,停在驿馆门口,苏慕宜一下车,直奔小院而去。 负责看守的兵士将她拦下,“姑娘,陛下有令,这间院子不能再进人。” “我有急事要见陛下,请您通报一声。”苏慕宜央求道。 兵士知晓她与天子关系匪浅,旋即抱拳道:“请姑娘稍候片刻,臣去请示。” 这时,褚叡快步走来,对苏慕宜道:“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有件事,我想请教褚将军您。”苏慕宜看着他的眼睛,“宣德二十一年,漠北闹时疫,那会儿陛下可在蓟州?” 褚叡眸中掠过一丝迟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温言道:“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苏慕宜从他的神情推断出答案,不顾兵士阻拦,强行闯入院子,往主屋行去。 兵士正要追过去,却听羽林大将军沉声吩咐:“不必拦着,让她去。” 房门并未从里头拴上,是以苏慕宜一推便开了,男人坐在太师椅上,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她。 屋内氤氲着浓郁药味,小泥炉上,汤药正沸。 苏慕宜问:“给谁的?” 霍珣笑了笑,说道:“不是让人送你回靖安了么?怎么突然折返?可是落了什么东西?我帮你找找。” “你骗我,霍珣。”她说,“漠北闹时疫那阵,你压根就不在蓟州,更没有身染时疫痊愈一说。” 男人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没有否认,沉默了会儿才开口,“谁告诉你的?褚叡?” “褚将军并未和我说起这件事。”苏慕宜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时疫有可能危及性命!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她?霍珣唇边漫上苦笑,“阿慕,如果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这辈子我会内疚自责到死,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明明可以让其他人来照顾我……” “时疫并未散播到宁淮郡,只能从越州寻觅条件合适的妇人,最快也得一两日才能找到,以你当时的情况,压根就等不了那么久。”霍珣说,“我素来身体康健,先前受了那么重的伤,不也从鬼门关过来了?我这人命硬,阎王爷不敢收走。” “那你就没有想过,万一要是你也染了病,怎么办?”苏慕宜气极反笑。 “上次你叮嘱烧掉的诏书,我一直留着,倘若我不幸身死,江山后继有人,也无需我担忧。”霍珣注目她,“皎皎有你们照顾,也会过得很好,说不定再等两三年,你就会嫁个如意郎君,让皎皎有爹爹宠着。” 他垂眸,自哂笑道:“你看,我孑然一身,压根就没什么放不下的。而你,有父母,有孩子,红尘之中还有牵绊,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即便清楚留在她身边很危险,他还是义无反顾隐瞒真相,留下照看她,因为不敢贻误医治良机,更不放心把她交给陌生妇人照顾。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呢? “笨死了,好不容易抢到手的皇位,白白让出去。”苏慕宜骂着,杏眸微微泛红。 霍珣没有反驳,含笑望着她,忽然喉咙一阵干痒,他微微躬身,克制不住剧烈咳嗽。 -- 第134页 苏慕宜一惊,不至于这么倒霉,自己时疫刚好,他反倒被传染了吧? 思及此,她强压住心中惊惧,帮他倒了一杯热水。 霍珣接过,喝了几口,又听见她说道:“我已经痊愈了,如果陛下这边缺人手,我可以来照顾您。” 再怎么说,这男人的病也是因自己而起,她总得负起责,还他一些人情。 面前女子容色诚挚,应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番话。 “最好还是别来。”霍珣将杯盏搁在手边八仙桌上,低笑,“毕竟风寒,也是会传染的。” “风寒?” “最近天这么冷,打地铺着了凉,染上风寒。” …… 二月底,苏慕宜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皎皎抢先扑到她怀里,孩子从未与她分开过这么久,初见面,委屈地抽鼻子,“阿娘说话不算数,明明答应了不出七天就回家的……” 哄了好一阵,才把女儿安抚好,皎皎迫不及待把练好的字拿给她看。 “进步很明显。”苏慕宜称赞道,“比以前用心了很多。” “因为爷爷教得好。”皎皎爬到英国公膝上,高兴地道,“爷爷还说了,如果阿娘夸皎皎,就带皎皎去城外踏青,骑小马驹。” 苏慕宜微有些惊讶,不忍拂女儿的兴致,等英国公牵着皎皎离去后,才压低声音问沈氏:“阿娘,这段时间爹爹经常带皎皎出门吗?” “每隔两三日就会出去一趟,你迟迟没回来,孩子心里惦记,总得想些法子转移注意。”沈氏柔声道,“阿慕,我与你爹爹商量过了,你若不想带皎皎去灵州,也好,留在靖安,一家人平安团圆,比什么都强。” “阿娘……” “我让你去越州,其实藏了私心,想撮合你与阿术那孩子,没曾想,竟然阴差阳错促成你和陛下再次见面。”沈氏叹息,“宁淮郡的事,我也听说了,他愿意豁出性命为你做到这般地步,实属难得。” “母亲的确憎恶埋怨过陛下,可后来,他数次救你于危难,当年做错的事,也得到了惩罚。”沈氏道,“过往恩怨,就一一笔勾销吧,今后如何,全凭你的心意。你若对他有好感,我不会阻拦,若对他没有好感,也无妨,母亲有办法送你远离他。” 苏慕宜静默不言,心中千百种思绪翻涌。 “当初听说你被困越州,阿娘带皎皎去云栖寺为你祈福,请求菩萨保佑你平安回来。”沈氏含笑,轻拍她的手,“现如今你可算回家了,等过几天,你带皎皎去趟云栖寺还愿,捐些香火钱,明姝也想去,她如今身子不太方便,你记得照看好她。” 苏慕宜点头应允,又与母亲说了些体己话。 三月初五,日光和煦明媚,宜出行。 这天,苏慕宜带皎皎乘车到了县主府,准备接薛明姝一块儿出城去云栖寺,她戴好幂篱下车,却见不远处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霍伯伯!”皎皎像头小鹿似的冲出去,扑进他怀里。 霍珣稳稳当当接住那小身子,女儿甜甜地道:“谢谢您送给皎皎的大阿福,很好看呢。” 没什么比女儿的喜欢更让他高兴了,霍珣心里简直跟吃了蜜一样甜,抱着皎皎,看向苏慕宜,“我听明姝说,你们要去云栖寺,正巧我也有事要去一趟,不如一起走?” 显然,这个借口太过拙劣,苏慕宜没接话,绕过他往县主府行去。 霍珣便当她默认,抱着女儿跟在身后,时不时为怀里的小家伙答疑解惑,说起与南罗一战,解释宁州的风土人情。 薛明姝带着侍女出来,见到苏慕宜,欣喜落泪,“苏姊姊终于回来了。” “你看我全身上下都好好的。”苏慕宜帮她揩泪,柔声道,“你现在身子不方便,可不能掉泪。” “好好,我不哭。”薛明姝破涕为笑,“苏姊姊,兄长说有事要去云栖寺,可否与我们同行?” 其实让他去也无妨,苏慕宜思忖片刻,到底多问一句,“不知陛下是什么事?” 迟疑片刻,他才坦白,“很久以前,我在寺里供奉过一盏长明灯。” 第63章 暮春 想要一个爹爹 当年在云栖寺寻访苏慕宜住过的寮房, 他意外拾到小狸奴,将小狸奴取名踏雪带回宫中后,霍珣又来了寺里, 而那一次,是为了给她供奉一盏长明灯。 他平生不信鬼神, 可自从她离开以后,渐渐也去佛前跪拜祈愿,希冀下辈子能够重逢。 那盏长明灯供奉在最高的那一层, 灯座上贴着一张字条,写了她的闺名和生辰八字。 负责看管的小沙弥认得霍珣,朝二人走来,双掌合十道:“施主且放心, 小僧每日按时添置灯油。” 既已找回她, 便无需留着这盏长明灯了,霍珣对小沙弥说:“这些年, 有劳小师傅悉心打点, 可我今后用不着了, 想请小师傅将它灭掉。” 这位郎君的长明灯是为了心爱之人供奉,他每隔一两月便会来云栖寺看望情况,如今提出这般要求, 着实令人吃惊。 于是,小沙弥温声向他确认,“施主当真考虑好了?” 霍珣薄唇翕动,还未出言, 身旁戴着幂篱的女郎却抢先说道:“您这盏灯,是给已故之人供奉的,不如就留着罢。” 他不解其意, 惊疑地看向她,苏慕宜温声道:“您忘了,我姓沈,英国公夫人沈氏,是我的姨母。” -- 第135页 经她这么一提醒,霍珣才反应过来,与那小沙弥说,自己考虑不周,长明灯还是继续留在寺里,辛苦他们悉心打点。 安置好长明灯,两人离开大雄宝殿,与薛明姝夫妇会和,一块儿去后山赏碧桃。 前来进香的百姓熙熙攘攘,严郁小心翼翼护着薛明姝,忽然,小女郎娇声道:“阿郁,我想吃炙肉脯。” 云栖寺外有个卖炙肉脯的小摊,滋味鲜美,素来为京中食客称赞。 严郁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帮你去买过来。” 薛明姝却道:“我要和你一块儿去,新鲜出炉的最好吃。” 四处全是前来踏青的行人,挤得水泄不通,她如今有孕在身,严郁哪敢让她跟过去,奈何薛明姝不肯松口,一番软磨硬泡,只能陪她亲自去买。 听说有好吃的,皎皎也想去,苏慕宜担心严郁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便让女儿留下,请他多买一份炙肉脯带回。 香客越来越多,霍珣抱起皎皎,对她说:“我们去后山寮房小坐片刻,等他们回来。” 后山要清净许多,午后日光和煦,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皎皎揉了揉眼睛,伏在父亲肩上睡着了。 过了会儿,苏慕宜才看见女儿正打盹,发出轻微呼噜声,像只乖巧的小猫咪,她轻声对霍珣说:“里面收拾出来了,陛下把皎皎放到床上吧。” 霍珣早就发觉小家伙睡着了,担心吵醒女儿,一直维持着先前姿势不敢随便动作,两人一同进到寮房,把孩子放到罗汉床上后,霍珣顺手脱下外衫给皎皎盖好。 这一切,苏慕宜都看在眼底,他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关心与疼爱,做不了假。 因皎皎还在屋里睡着,两人没有走远,而是留在廊下说话。 不远处种着一排碧桃,桃花夭夭灼灼,煞是好看,苏慕宜一瞬不瞬盯着那几株桃树,听见霍珣问自己:“阿慕,你方才在宝殿说的话,可是我想的那番意思?” 苏慕宜正要直接回答,忽然转变心意,反问:“陛下想的是什么意思?” 她这一问,霍珣反而不知该如何接,若直接说她愿意放下过往,重新审视与自己的关系,未免太过直白露骨。况且,他更担心说错话惹恼她。 见他神色犹豫,几度欲言又止,苏慕宜微微一笑,“我原本是想带着皎皎去灵州的,过不久家中出事,我阿姐与夫家和离,为避京中流言蜚语,带熠儿回浔阳老家。若我也就此离去,那爹爹和阿娘该怎么办呢?” “从越州回来,阿娘对我说,如果不想离开家,不如换个身份。于是,我便改成她的姓氏,对外说是沈家远房亲戚,特意来京中探望姨母姨父。” “至于过去的那些事,我不想再记着,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苏慕宜抬眸,远眺一碧如洗的长空,“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我也该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一味地困于前尘往事。” “对不起。”霍珣低声道,“阿慕,过去的事……” “霍珣,过去的事,我原谅你了。” 自重逢以来,他不止一次向她道歉,想要弥补她和英国公府。曾经她不愿意接受他,觉得他不过是因为未曾得到,因为他们之间有了皎皎,才不肯放下。 可后来经历那么多事,她渐渐看清这人的心,世上没有男子能比他对皎皎更好,也不会有人傻到甘愿以身涉险,将皇位拱手让人。 听到这句话,霍珣傻乎乎笑了起来,眼底却隐隐闪烁着泪光,“谢谢。” 苏慕宜看着他的容色,觉得有几分滑稽,与此同时,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地,整个人轻松不少。 蓦地,一道清脆空灵的嗓音响起,“燕帝陛下,当真是您吗?” 不远处,碧桃树下,立着一位胡服女郎,那女郎高鼻深目,琉璃色眼眸,雪肤花颜,典型的异族人长相。 霍珣颦眉,这人是谁?从哪冒出来的? 偏巧这时,身旁的苏慕宜还好心提醒道:“陛下,那位姑娘在和您说话。” “阿慕。”霍珣急忙解释,“我并不认识她。” 不认识?怎么这女郎看起来与他很熟络的样子呢?苏慕宜相信他这番说辞才怪,她唇角微挑,语气故作淡然,“我进去看看皎皎醒没有。” 说完,转身进了寮房,下一刻,霍珣追过来,因她关门太快,险些夹到他的鼻子。 担忧她误会自己,霍珣神色焦急,压低声音道:“阿慕,你听我说,我当真不认识她,你若不相信,可以去问褚叡,或者明姝。” 苏慕宜自恃并非不讲理的人,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是不想听他辩解,相反,他说得越多,她心中那点不快攒的越多。 霍珣双手扳着门,若她强行合上,定会夹到他的手,进退两难之际,苏慕宜看见褚叡走过去,与那异族女郎说了几句话,将人带走了。 一些记忆片段浮上心头,她大抵猜到这女郎的身份,心中瞬间清明。 身后罗汉床发出窸窣响动,皎皎爬起来,嗓音软软糯糯问道:“阿娘,姑父买回炙肉脯了吗?” 既然女儿醒了,苏慕宜懒得再与这男人周旋,松开手,径自朝罗汉床行去,“姑父还没回来,阿娘带你去买。” 皎皎掀开盖在身上的外衫,看着袖口处银线绣的云纹,“是伯伯的衣裳吗?” -- 第136页 “是的。”苏慕宜抱起小家伙,“把衣裳还给伯伯,我们买了炙肉脯就回家,祖母还等着皎皎回去用晚膳呢。” 皎皎一双小手抓着衣衫,心里却犯了难,“可是皎皎还没去后山看碧桃,伯伯说了,云栖寺的碧桃很好看的。” 苏慕宜柔声哄道:“等过几日,阿娘带你来看。” 小家伙心里更偏向母亲,于是乖巧地把外衫还给霍珣,与他道别,“谢谢伯伯,皎皎要和阿娘回去啦,下次再来找您玩。” 霍珣接过外衫穿上,“我送你们。” “不必了,陛下去忙自己的事。”苏慕宜神色冷清,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她说了不必,但霍珣坚持要送,苏慕宜没法撵他走,又不想当着女儿的面与他争执,只能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跟在身后。 小家伙抱在手里沉甸甸的,没多久她手臂吃力,便有些托不住,见状,霍珣立刻凑上前,“阿慕,你让我来抱。” 苏慕宜哪会搭理他,强撑着走到卖炙肉脯的小摊前,给女儿买了份,转头,就看见霍珣举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小鸠车,对皎皎招手。 他轻轻牵动红绳,小鸠车跑起来,鸟羽做的翅膀两边扑腾,活灵活现的,似极了小雀鸟。 果不其然,皎皎朝他走过去,霍珣把小鸠车放到孩子手心,“带回去玩吧,伯伯付过钱了。” 皎皎捧着小鸠车回到苏慕宜身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母亲,带着央求。 苏慕宜没说话,牵着女儿的小手转身离去。 直到登上马车,皎皎才小声问她:“阿娘是不是生气了?” 她想也没想,直接否认,“没有。” “那为什么不和伯伯道别呢?刚才皎皎回头看了看,伯伯一直在目送我们,马车都开走了,伯伯还站在那里。” 苏慕宜不想和小家伙谈论霍珣,故意转移话题,“方才和姑姑去进香,有没有许愿呢?” “有的呀。”皎皎把小鸠车放下,牵动红绳,“皎皎对菩萨说,想要一个爹爹。” “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爹爹?”苏慕宜含笑看着她。 “不能说出来的,要不然菩萨就听不到了。”皎皎眨了眨眼,继续玩小鸠车。 …… 霍珣回到后山寮房,薛明姝迎上前来,“兄长,怎么苏姊姊和皎皎都回去了?” 她不过离开两炷□□夫,转眼,苏慕宜和小侄女都不见踪影,原本还想给两人创造独处机会,眼看是弄巧成拙了。 霍珣简单与她解释几句,听完事情经过,薛明姝大抵猜到是怎么一回事,狐疑地看着他,“兄长当真想不起来?” “她突然窜出来,我压根就不认识她。”他抬手揉按眉心,无奈叹息,“好在,褚叡及时将她带走了,要不然我当真百口莫辩。” 薛明姝只好点拨他:“能够在京中肆意走动,又与兄长相识的异族贵女,便只有那位舒弥七公主。” 舒弥公主?霍珣总算想起来靖安还有这号人物,暗骂自己做事不留心,回京后居然忘记处理这件事。 思及此,他让扈从先送薛明姝夫妇回县主府,而后召见褚叡,“孤听说,你与那位舒弥公主相识?” “也不算相识,早些年陛下让我去公主府传令,勉强混了个脸熟。”褚叡摸了摸下巴,“阿鸾公主现如今被关押在最尽头那间寮房,等候陛下处置。” “想个法子,送她上路。” 闻言,褚叡大惊,单膝下跪正要为阿鸾求情,又听见霍珣说道:“孤没让你杀人,先让她称病一段时日,期间不得外出,而后再送出靖安,对外只说是病殁,如此,与舒弥国君也有个交代。” 褚叡茅塞顿开,抱拳道:“臣领命。” 霍珣挥手,示意他退下,眉心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她必定误会自己与舒弥公主私下来往,这才怒而离去,连话也不肯与他多说半句。 看来今夜,他得去趟英国公府,当面赔罪。 第64章 生辰 你是不是嫌我太老? 英国公府的地形霍珣早就烂熟于心, 然这次前去,却遇到一些麻烦。 竹苑里那株香樟树下,拴着只大黄狗, 他甫一靠近,大黄狗汪汪狂吠, 惊动巡夜的护卫。 他还不想让英国公夫妇知晓自己夜访苏慕宜闺房的事,纵身一跃,跳上墙头, 趁护卫还未赶来,迅速离开了。 后门,褚叡在马车旁等候接应,见他这般迅速, 有些惊讶, “陛下见着苏娘子了?” 想起那坏事的大黄狗,霍珣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沉声道:“回宫。” 褚叡不知主上为何突然生气, 这时, 又有几声犬吠传来,他摸了摸下巴,试探地问:“英国公最近养了狗?” 京中人家养狗, 一般是为了防贼,而英国公府目的再明显不过——普天之下,胆敢夜闯英国公府的,便只有眼前这位陛下。 难得见他吃瘪, 褚叡拼命忍着笑,驾车往宫城驶去,不忘劝道:“陛下, 来日方才,此事急不得。” 回到紫宸殿,霍珣召见太医令,并下达口谕,至多三日,务必研制出假死药。 可怜陆太医急得头发都白了,带领太医署翻阅古籍,终于在第二日傍晚,将那枚褐色药丸送到天子面前。 “臣按照古籍所说的法子调制出来的,已经让人试过药,服下后气息脉搏微弱,几近于无,但只能维持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便会苏醒,脉搏气息恢复如初。”太医令战战兢兢禀道。 -- 第137页 霍珣颔首,让褚叡出宫,将这枚药丸送去城南公主宅,盯着那舒弥公主服下。 临行前,褚叡请示他:“除了赠送的钱财,陛下可有什么话,要让臣转达给阿鸾公主?” 他能有什么话?这些年下来,压根连舒弥公主的名讳都没记住,霍珣不耐地挥手,“早去早回,别耽搁太久。” 褚叡领命离去,霍珣看了看窗外天色,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舒弥公主病殁的消息便会传遍靖安。届时,苏慕宜定会猜到是他动了手脚,以她温软良善的性子,多半为了这客死异国的可怜公主,来向他讨要说法。 待会儿该如何与她解释,霍珣屈指轻叩书案,觉得有几分头疼。 …… 褚叡骑马赶到公主宅,请护卫代为通报,不多时,阿鸾亲自出来迎接,面带惊讶之色,“褚将军怎么亲自过来了?” 她在靖安没什么朋友,朝臣之中,勉强与褚叡相熟,早些年他往公主宅跑得勤快,后来便不怎么来,因为燕帝没有命令让他传达。 褚叡向她抱拳行礼,“陛下命臣前来送东西。” 听说是燕帝让他过来送东西,阿鸾眸中的惊讶旋即转为喜色,忙将他请去花厅落座吃茶。 屏退随从后,褚叡取出紫檀木匣,递到阿鸾眼前,“这枚药丸,是陛下特意让太医署为公主研制的,陛下吩咐臣,务必看着公主服下……” 还未等他说完,阿鸾霎时脸色惨白,后退两步,惊恐地摇头。 “公主,这是假死药。”褚叡忙解释,“并非毒药。” 阿鸾撑着身后桌案,勉力站稳身形,面容惨白,“褚将军,在舒弥时,我一向不受待见,后来远嫁和亲,燕帝陛下愿意让我在靖安过几年安生日子,我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的,但是我不想死……” “怪我不好,我那天不该去云栖寺。”阿鸾泪珠簌簌滚落,语气哽咽,“如果不去云栖寺踏青,就不会撞见燕帝陛下,更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褚叡哭笑不得,见她着实委屈,只好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那药丸上削一点,当着阿鸾的面送入自己口中。 “你看,当真无毒,服下后会让人气息脉搏微弱,与死去无异,两个时辰后药力失效,人便会清醒过来。”褚叡耐心道出接下来的计划,“公主,到时臣会找一具死囚代替您,将骨灰归还故国。” 阿鸾怔怔地道:“燕帝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褚叡没有解释缘由,而是说:“虽然陛下没有话交代您,但臣还是想叮嘱您一句,离开靖安后,最好不要再回舒弥王城,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会回去,我母妃已经死了,舒弥没有我的亲人。”阿鸾收住泪,琉璃色眼瞳如水洗过一般纯净无暇,“我还有个请求,我要带走贴身侍女,她是母妃留给我的宫人。” “好。”褚叡毫无犹豫答应她,“臣会将此事转告陛下。” 夜色沉下,屋外挂了羊角灯,阿鸾拾起那枚药丸放入檀口,忽然想到,初来大燕,她满心筹谋,想要施展一番作为,最后竟是这样的收煞。 好在这些年她吃穿不愁,日子过得舒心,没有人敢像从前那样肆意折辱她。离开这里也好,她应该看看广袤的万里河山,而不是困囿在一座小小宅院。 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她无力瘫坐在圈椅上,失去意识前,不忘对褚叡说了一句,“谢谢。” 褚叡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望见她戴在左腕的七宝璎珞手串,依稀记得很久以前,这女郎提起过,是她母妃留下的遗物。 原来她唯一一次入宫,说手串丢了要去找,并非诓骗他的托词,而那时他只觉得这舒弥公主满口谎言,自然一个字也不相信。 “离开靖安,未尝不是件好事。”褚叡低声说道,抱着她向书房行去。 ---- 是夜,苏慕宜听闻城南响起丧钟声,让侍女打探才知,舒弥公主突患重疾病殁,天子已出宫赶往公主宅,为其料理身后事。 晚风拂来,檐下铁马相撞,她不由回忆起在云栖寺见到的那个小胡姬,与薛明姝一般年纪,身着红衣,明媚张扬,就像娇艳蔷薇。 分明几天前见面,她看起来都还好好的,先前也没听说她有什么隐疾,怎会突然辞世? 又或者,有人动了手脚? 一个令她不安的想法浮上心间,苏慕宜只觉遍体生寒,对那侍女道:“照看好小小姐,我出去一趟。” 她戴好幂篱遮面,去到梅苑,与母亲说明出门缘由。 沈氏惊诧:“阿慕,你怀疑陛下?” “阿娘,我也不敢确定,但如果有人从中作梗,他的可能最大。”苏慕宜语气愤然,“若他当真做出这种龌龊勾当……” “先去看看情况再说,我挑几个身强力健的护卫跟着你。”沈氏道,“倘若有什么事,也好及时向家里通风报信。” 苏慕宜点头,带着母亲为她挑选的护卫,策马直奔公主宅而去。 府门口挂出素色经幡,传来哀哀哭泣声,里头正在办丧事。 余泓等候多时,见她行来,忙上前行礼,“沈姑娘,陛下有请。” 苏慕宜心中愠怒,但没有当着旁人发作的道理,按捺怒意与他进到公主宅,行至庭院,花厅里摆着一具棺木,已经封上棺,胡人侍从跪了一地哭灵。 -- 第138页 余泓将她带去后院书房,甫推门进去,便见霍珣坐在太师椅上饮茶,里间有座屏风,屏风后的小榻上躺着一个女子,褚叡正在里头守着。 “阿慕,她没事。”霍珣放下茶盏,“服药昏睡过去,再过半个时辰便能醒来了。” 苏慕宜半信半疑,行至屏风后,榻上躺着的确实是那日在云栖寺见到的异族女郎,不过换了身中原装扮,面色苍白如雪,气息几近于无。 褚叡抱拳行礼,“沈姑娘,公主服了假死药,待药效过去,便能醒来了。” 她扣住那纤细手腕,摸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脉搏,这才稍稍安心,相信他们所言不假。 舒弥公主和褚叡都在书房,此处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况且夜也深了,霍珣送她回英国公府,经过庭院时,苏慕宜又看见那具棺木,忍不住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围花草葳蕤,行至无人处,霍珣才道:“舒弥使团将她送来靖安后,我一直把人安置在宫外,直到那天在云栖寺见到,才想起来有这回事。这些年我好吃好喝招待她,吃穿用度与本朝公主无异,但也不能管她一辈子,索性给她一笔钱财,让她带着侍女远走高飞,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与大燕再无干系。” “与你一样,她服下假死药后,气息脉搏会闭绝两个时辰。等舒弥侍从确认了她的死亡,褚叡将一具死囚女尸放入棺木内,即刻封棺,打算明日火化,再送回舒弥。” 听他道出事情经过,苏慕宜终于舒了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我真的杀了她?她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国公主,和亲本就非她所愿,舒弥与大燕也无仇怨,我不会杀她。”霍珣道,“况且我前半生造的杀孽已经够多了,为了你和皎皎,后半辈子,也该做点善事积福。” 苏慕宜追问:“那您可有帮公主安排好去处?” “给了那么多钱,她爱去哪就去哪。”霍珣轻嗤,“总之,别再回靖安就成。” 其实于他而言,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苏慕宜轻轻点头,“我该回去了。” 忽然,霍珣握住她的指尖,“三月廿六是我的生辰,舒弥公主突然病殁,今年宫中不办千秋节。等我生辰那天,你能否带皎皎来县主府,与我一起吃个晚饭?” 的确,舒弥公主刚病殁,最近宫中不宜操办喜宴,苏慕宜答应他:“好。” 给他过生辰,总得带礼物前去,思忖片刻,她又问:“陛下想要什么贺礼?” “我什么都不要。”霍珣扬眉一笑,“你愿意带皎皎过来,就是最好的贺礼。” 两人在公主宅门口道别,苏慕宜领着护卫离去,回到家中,皎皎已经睡下。 小家伙还未睡着,听到开门的动静,迅速爬起来,“阿娘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苏慕宜抱住女儿,“过段时间是伯伯的生辰,伯伯经常送礼物给你,你有没有什么想送给伯伯的?” 皎皎点头,爬下床,打开螺钿柜,取出一个小匣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亮晶晶的小宝石“哗啦”散落在锦被上。 “这些小石头都是皎皎收集的,串起来,给伯伯做一条漂亮的项链。” 做成项链给霍珣戴?哪有男子佩戴宝石项链的?苏慕宜简直难以想象这画面,然而小家伙已经自顾自挑选起来。 “伯伯很喜欢衔蝉奴,不如你把猫猫画出来,送给伯伯?”苏慕宜提议道。 皎皎双眼倏地一亮,旋即惆怅,“可是夫子还没教我画猫猫。” “没关系,阿娘教你。” 最后,她和皎皎一起画了只憨态可掬的狸奴,装裱好当做礼物。 到了约定的这日,苏慕宜带着准备好的贺礼,与女儿去县主府用晚膳。 今夜是家宴,薛明姝夫妇和褚叡都在,皎皎跑过去,把那串亮晶晶的宝石项链挂在霍珣脖子上,“送给伯伯,祝伯伯生辰快乐。” 他戴着这串项链甚是滑稽,众人哄笑,霍珣高高兴兴收下,把女儿搂到怀里。 这时,皎皎又递给他一副卷轴,“阿娘和皎皎一起画的,阿娘还说了,要等伯伯吃完饭,才能打开看。” 交代的这般神秘,勾起霍珣的好奇,只想早些打开卷轴,偏偏褚叡和严郁趁他心情甚好,合起伙劝了不少酒。 宴席散去,霍珣醉意不浅,褚叡将他扶去书房休息,皎皎也跟过来。 女儿乖巧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小脸,看着他慢慢打开卷轴。 画上狸奴长着一对鸳鸯瞳,嘴边有块铜钱大小的黑斑,踩在花几上,顽皮地抬起前爪扑蝶,正是衔蝉奴。 霍珣笑了笑,眼底渐渐腾起雾气,“皎皎画的吗?” “蝴蝶是皎皎画的。”皎皎指着画中粉蝶和芍药花,“猫猫是阿娘照着衔蝉奴画的。” 粉蝶线条简单,笔锋稚嫩,能看出出自女儿之手,而狸奴的毛发根根清晰分明,的确只有她才能画得出来。 他抬手抚了抚画中狸奴,目光穿透画纸,仿佛又看见衔蝉奴站在面前,亲昵地向他示好。 眼底雾气越聚越多,化作一颗泪,凝在眼角,摇摇欲坠。 皎皎踩着小杌子帮他擦泪,“伯伯怎么了?” “没事。”霍珣自觉失态,收好画卷,牵着皎皎的小手,“走,我们过去看看姑姑在做什么。” -- 第139页 甫转身,便见苏慕宜端着楠木托盘立在门外。 “我来给陛下送醒酒汤。”她走进来,将托盘放在小案上,柔声对皎皎说,“姑姑做了桂花酒酿元宵,喊你去吃。” 听到有好吃的,皎皎邀请霍伯伯和自己一起过去。 然而霍珣却拒绝了,“伯伯喝多了酒,头有点疼,想休息会儿,皎皎先去罢。” 于是苏慕宜牵着小家伙出门,带皎皎去了主屋。 母女两人离开后,霍珣重又打开画轴端详,狸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令他心中难受越发多了一分。 正出神之际,身后传来苏慕宜温柔的嗓音,“皎皎说,陛下方才……” 送他这幅画,原本是想让他高兴,哪曾想弄巧成拙。 霍珣转身,定定看着她,眸底一片猩红,不知是喝醉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 她端起醒酒汤,轻声道:“先把醒酒汤喝了罢。” 霍珣摇头,伸手圈住那盈盈一握的纤腰,将脸贴在她的小腹处,沉默不言。 苏慕宜把瓷碗放回小案上,任由他抱着自己,垂眸时,望见他头顶长出了黑发,夹杂在缕缕灰白间,有些扎眼。 过了好一会儿,霍珣语气低落,“你是不是嫌我太老?” 不知他这想法从何而起,苏慕宜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好看,我却老了,尤其与你站在一起的时候。”男人带着醉意,笃定地道,“所以你才会一次次拒绝我。” “没有,我从没这样想过。”苏慕宜轻声说,“你是帝王,将来会有六宫粉黛,可我不想再当一个贤明大度的皇后,那样活着太累。” 第65章 问情 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从前她学着当一个贤后, 是因为对承安帝毫无感情,所以名义上的夫君坐拥六宫,宠妃无数, 她全然不在意。霍珣不一样,他是皎皎的生父, 时至今日,苏慕宜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怀有几分期待。 可这世上, 能如她父亲英国公一般不纳妾,不求嫡子,几十年如一日爱护妻女的男人,又能有几个? “阿慕。”霍珣焦急地许诺道, “你若愿意接受我, 今后我一定不负你。” “陛下,当年你率漠北军攻下皇城前夕,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苏慕宜垂眸看着他, “我梦见我被你杀了, 承策侥幸活下来,幽禁京郊行宫。后来你继位成为新帝,挑选世家女充容后宫, 迎娶舒弥公主。然而你性情阴鸷狠厉,一心扑在朝政上,不沉迷美色,你与后宫嫔妃并不亲近, 但也没有苛待过她们。” “又过三年,你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御驾亲征, 率大燕儿郎踏平北戎王庭后,因伤势过重,于蓟州驾崩。你没有留下皇子,朝臣们最终推举承策继位做了新君。” “正因为我知道这些,才会主动献上玉玺给你,我以为你会死于乾宁三年御驾亲征,那样我便能重获自由,爹爹和阿娘也能性命无忧。”苏慕宜无奈地笑,“大抵是因为提前窥见天机,后来的事,并未按照梦中所见来发展,我与你阴差阳错生出一段露水姻缘,又有了皎皎。” “你的确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狠厉帝王,但是霍珣,我赌不起,也不敢赌。”苏慕宜平静地道,“我很难有孕,大约这辈子也就皎皎一个孩子,可你需要储君继承皇位。我这人啊,小气得很,不会与别人分享我在意的东西,更不想后半辈子被困在小小天地,与你心生怨怼,与那些年轻貌美的女郎们相互磋磨。” “陛下很疼爱皎皎,皎皎也很喜欢你,我不会阻拦你们父女相见,等皎皎再长大一些,我会告知她身世,至于将来要不要随您回宫,便由她自己决定。” 相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字字真心。 在她的梦里,他竟然动手杀了她?还纳了那么多嫔妃?怎能混账到如此地步! 还未等霍珣开口,苏慕宜掰开他的手臂,柔声道:“天色已晚,我该带皎皎回去了,您要是喝了醒酒汤,还觉得不舒服,待会儿记得让明姝找府医给您看看。” 说完,她转身离去,霍珣蓦然起身想抓住她的衣袂,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往旁侧倾倒,带翻花几上的那盆魏紫牡丹。 苏慕宜循声回头,见他坐在一片狼藉中,手心被碎瓷片割破,显然醉意不浅。 她赶忙走过去,将他搀扶到小榻上坐好,正要去找伤药,霍珣把手背到身后,阻止她道:“这点伤不碍事,过两天就能长好。” 过了片刻,又颦眉说:“阿慕,我头疼得厉害。” “怎么了?”苏慕宜担心他不小心磕到脑头,旋即说道,“您先坐在这里等会儿,我找府医过来为您看诊。” “老毛病了,只要饮酒便会犯头疼,你帮我揉下太阳穴,应该能纾解一些。” 苏慕宜半信半疑,轻轻帮他揉按太阳穴,不多时,男人果真舒展眉头,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见霍珣已无大碍,苏慕宜收手,朱唇微启,还未与他辞行,蓦地,被他拦腰往前一抱。 她毫无防备跌坐在霍珣膝上,相距不过咫尺,他的目光瞬间恢复清明,轻而易举制住那双皓腕,低声道:“我从前太坏了,所以你不肯相信我的真心,对不对?” 苏慕宜未置可否,沉静地望着他。 “又或者,你与我说一说,在你的梦里,我娶了哪些人?” -- 第140页 她不想再纠结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搪塞道:“过去好些年,我早就记不得了。” 霍珣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低下头凑近,作势要轻薄她,苏慕宜怕他当真胡来,忙说:“中书令家的女公子,顾尚书的嫡次女,还有安平侯的长孙女。” 这个梦境还挺逼真的,霍珣哭笑不得,与她解释道:“中书令家的女公子三年前成了婚,现如今孩子都有了两个;顾尚书的嫡次女也许了婚约;至于安平侯的长孙女,两年前离京云游,至今尚未归家。我与她们几人私下并无来往,你若不相信,尽管去打听。” 顿了顿,又问她:“还有没有?” 苏慕宜摇头,还真没了。 “你可是介意我在梦里杀了你?”霍珣解下配在腰间的匕首,递到她手里,“我说过的,若你不解气,尽管往我身上扎刀子,我绝不还手。” 见他当真握住自己的手,将匕首往心口处送去,苏慕宜忙不迭挣开,微有些愠怒,“你喝多了!” 匕首铮地掉在小榻边沿,随即滚落到地砖上,发出一声轻响。 “阿慕,我逼迫你远走漠北,独自抚育皎皎,吃了很多苦。”霍珣凝睇她秀美昳丽的面容,“这辈子我亏欠太多,偿还不清,可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把我自己赔给你。” “除了你,我不会再有其他女人,就像师傅一样,你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至于储君,你无需担心,前朝有过女帝的先例,我会册立皎皎为皇太女,她聪慧机敏,将来定能成为明君。” “答应我,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皎皎清脆稚嫩的嗓音,“伯伯要不要喝桂花酒酿元宵?皎皎给您端过来啦。” 小家伙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吃惊地望着榻上两人,下一刻,手里的托盘掉到地上。 “皎皎!” 霍珣迅速将苏慕宜放到小榻上安置好,冲出去查看情况。 幸而那碗酒酿元宵没有溅到孩子身上,霍珣把女儿抱到一旁,紧张地撩起小裤管和小袖管,“有没有烫到哪?” 小家伙却略带愧疚地道:“伯伯,我不是故意洒了,您等会儿,我再给您端一碗过来。” 确认女儿身上没有烫红的印记后,他稍稍放下心,这时苏慕宜也走过来,皎皎甜甜地道:“阿娘。” “没事吧?”苏慕宜牵着女儿,温柔叮嘱,“下次要小心呀,烫伤处理起来很麻烦的,还有可能留疤。” 皎皎点了点头,“我记住啦。” 霍珣想起苏慕宜说过要回家,于是抚了抚小家伙的发顶,“天色不早,快和阿娘回去罢,不然祖父祖母该担心了。” 皎皎与他挥手作别,乖巧地跟随母亲去和姑姑他们道别。 坐上马车,皎皎扑到苏慕宜怀里,“我方才看见伯伯抱着阿娘。” 提起这件事,苏慕宜不由容色赧然,须臾,女儿语气笃定:“伯伯很喜欢阿娘。” 苏慕宜莞尔,“皎皎怎么知道?” “因为每次见面,伯伯都会趁阿娘不注意,偷偷打量阿娘呀。”皎皎想了想,小声说道,“阿娘,别的小朋友都有爹爹,皎皎也想有个爹爹。” “想让伯伯做皎皎的爹爹?” 小家伙没有否认,而是说:“如果阿娘不喜欢伯伯,皎皎可以再等一等,一定要是阿娘喜欢的人,才能给皎皎做爹爹。” 苏慕宜搂着女儿,打起车帘,马车驶过朱雀街,夜市繁华热闹,贩卖声不绝于耳。 “是不是很热闹?”她笑着说道,“阿娘怀着你离开靖安那会儿,京中还未开放宵禁,每到夜里,便会关闭坊门,除了必要公务不得离开各自的街坊。倘若外出,不小心让武侯抓到,可是要受刑罚的。” 皎皎睁大双眸,“那为什么现在可以外出了呢?” “因为我有次对傅姑姑说,我很喜欢兖州的夜市,不巧这句话让有心之人听了去,他便下令开放宵禁,让靖安也有了与兖州一样热闹的夜市。” 其实霍珣为她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只是没有当面提起过罢了。 …… 转眼进入四月,商号在西境的生意越做越好,沈氏年岁渐长,打算把生意交到女儿手里,筹谋着为她铺路,把大半生意交给苏慕宜操持,自己只偶尔过问几句。 渐渐地,京中皆知英国公夫人的外甥女便是沈家商号的幕后掌权人,对这位年轻女郎钦佩不已。 这日黄昏,细如雨丝,她撑伞回到英国公府,还未摘下幂篱,望见门口停着辆青篷马车。 走到花厅被告知,宫中递了帖子,今岁端阳,天子邀请英国公夫妇入宫赴宴,她这位沈姑娘亦在其列。 更令她诧异的是,帖子居然是霍珣亲自送来府上,眼下他正陪着皎皎在书房临字。 提起此事,沈氏容色微有些尴尬,“我原本搪塞陛下,说皎皎与你出门了,谁知你爹爹正好带着皎皎路过,孩子见到陛下高兴得很,拉着陛下去书房陪她写功课。” “阿娘,我去看看。” 苏慕宜行到书房,皎皎坐在霍珣膝上,父女两面前摆着小半盘芙蓉糕,小家伙嘴边沾着糖渍,一看就是刚吃完还没擦干净嘴。 做了坏事被抓现行,皎皎害怕地往霍珣怀里躲。 苏慕宜又气又好笑,柔声道:“吃了几块?” -- 第141页 “两块。”小家伙答道,“皎皎真的没有多吃,伯伯可以作证。” 苏慕宜看向霍珣,见他轻轻点头,于是没有再问,把皎皎从霍珣怀里抱出来,又道:“陛下怎么亲自来送帖子?让内侍送来便是。” “我担心夫人不肯开门,所以亲自跑这一趟。”霍珣道,“阿慕,端阳宫宴,你一定要来。” “为何?” 男人却不肯多言,起身辞行,摸了摸女儿头顶的小揪揪,“端阳节记得来伯伯家里做客。” 皎皎重重点了下小脑袋,“好。” 送走霍珣,苏慕宜和皎皎回到花厅,沈氏把帖子交给她,“想去就去罢,阿娘不拦你。” 苏慕宜低声道:“阿娘……” “他对你有心,阿娘看得出来。”沈氏一语道破,“他怕阿娘会把使者拦在门外,不肯收帖子,所以才会亲自来府上跑一趟。” 原来霍珣的这点小心思并未瞒过母亲,苏慕宜让仆妇把皎皎带出去玩耍,轻轻开口,“阿娘,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是因为皎皎吗?” “是,世上不会有男子能比他对皎皎更好。”苏慕宜嫣然浅笑,又道,“但是请您放心,我这样做,同样也是为了我自己。” 沈氏没说话,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便出去寻皎皎。 不多时,只听见皎皎在门外高兴地问道:“奶奶,我真的可以和阿娘一起去伯伯家里做客吗?” “可以的。”沈氏语气慈祥,“不过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不喜欢走动,就不去了。” 小家伙相信这番说辞,并未细问缘由,开始掰着手指算日子。 转眼,便到了端阳这天。 用过早膳,县主府来了辆马车接苏慕宜母女,皎皎蹦蹦跳跳往薛明姝身边跑去,苏慕宜连忙告诉女儿,“小心些,不要撞到姑姑。” 闻言,皎皎乖乖放慢脚步,薛明姝牵着小家伙,含笑道:“这件小襦裙穿在皎皎身上真好看。” “姑姑,这是奶奶给我做的新衣裳。”皎皎说着,忍不住期待接下来的见面,回靖安这么久,她还没去过霍伯伯家呢。 众人乘车往宫城去了,行至宣化门,皎皎好奇地挑开车帘一角,惊叹,“伯伯家好大呀。” 薛明姝搂着她,柔声道:“皎皎再耐心等一等,还要走一阵才能到。” 旁边还有马车陆续入宫,等候兵士放行,不经意间,苏慕宜听见有两位年轻女郎窃窃私语,其中一人说道:“听说今日击鞠,陛下特意设置了彩头呢,不知会是哪家女郎夺去。” 第66章 端阳 明日我来英国公府提亲 惠风和畅, 日光和煦,天子于芙蓉园设宴,有不少朝臣携家眷入宫, 是以宴上分席而坐,方便女眷们聊天。 皎皎坐在母亲身边, 面对众人投来的探究视线,小家伙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性长辈,难免好奇。见状, 薛明姝把小侄女牵过来,向在座女眷介绍身份,又告诉皎皎怎么称呼这些女眷。 得知小丫头是英国公府的远亲后,席间议论纷纷, 其中一位御史夫人与薛明姝交好, 悄悄说道:“县主,您莫要怪妾多嘴, 这沈家小小姐长得真像先皇后。可惜沈娘子戴着帷帽遮面, 否则, 妾还真想看看沈娘子的容貌。” 她口中的先皇后,自然是指承安帝的皇后苏氏,薛明姝莞尔, “沈家女郎与先皇后是表姊妹,容貌相仿,所以小小姐看起来才会有些像先皇后,夫人不如仔细看看。” 闻言, 御史夫人又仔细打量一番,小丫头只是眉眼很像,鼻子和小嘴并无相似之处, 于是笑着打圆场:“是妾眼拙了。” 这时,马蹄声奔涌如雷,众人的注意便被击鞠吸引了去,只见场上共分两队,一队着墨绿锦衣,由羽林卫组成,大将军褚叡带队;另一队着朱紫锦衣,天子亲自领队,然而皆是文臣。 皎皎跑到看台栏杆边,欢欣雀跃为霍珣打气:“伯伯加油!” 或许觉得自己太过偏心,小家伙又对褚叡说道:“褚叔叔也要加油。” 不过这次,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霍珣看到女儿站在看台上冲自己挥手,唇边扬起笑,对褚叡说:“这次孤可不会让着你。” 褚叡一心要与他较个高下,回道:“陛下此言甚早。” 鼓乐奏起,马球开赛,绿队各个都是身强力健的年轻儿郎,明面上更占优势,无奈天子球技过人,硬是杀出重围,抢下拔得头筹。 褚叡不服,高声道:“羽林儿郎们听着,若谁能从陛下手底下抢到球,本将军重重有赏。” 听闻有赏,羽林卫的攻势越发凶悍,相较之下,天子亲率的这帮清流文臣压根就没机会碰到彩球。 霍珣明白这混小子想故意当着她们母女的面奚落自己,他怎么可能让褚叡得逞?于是懒得再管同队文臣,自顾自杀出一条路,双腿夹紧马腹,略微弯腰,挥舞月杖用力一击,将彩球送入球门。 须臾,全场欢呼,皎皎高兴得把小手都拍红了。 苏慕宜走过去,把女儿牵到身边,“小心点,当心掉下去。” 皎皎指着场上道:“阿娘阿娘,褚叔叔他们这队看起来好厉害呀,伯伯会赢吗?” 望着那抹敏捷矫健的朱紫身影,苏慕宜笑意温婉,“会赢。” “有皎皎看着,伯伯他一定能赢。” -- 第142页 …… 诚如她所言,尽管两队实力略有悬殊,最后还是天子率先赢得二十筹,结束比赛。 见霍珣策马下场,皎皎想跟过去,却被母亲牵住,苏慕宜轻轻摇头“这是宫中,不能乱跑的。” 一位年轻女官走来,躬身行礼,“沈娘子,陛下想请您和小小姐去水榭一叙。” “好呀。”皎皎说,“阿娘和我一起去找伯伯玩儿。” 接下来严郁要上场,薛明姝还坐在高台观赛,苏慕宜不放心把她留下,于是道:“烦请姑姑帮忙把皎皎带过去,妾便不去了,留在这里陪嘉宁县主坐会儿。” 送走小家伙,苏慕宜重又回到薛明姝身边坐下,轻摇团扇为她送风,“热不热?” “不热。”小女郎得意地道,“姊姊,你方才看见我兄长打马球有多厉害了吧?从前他在漠北时,就没有人能赢他。长州哥哥每次都败在他手下,一直不服气到现在呢。” “看见了,陛下技艺过人,无人能出其右。” “阿郁也很厉害的。”薛明姝不忘夸赞夫君,“他只比兄长和长州哥哥差那么一点点。” 第二场,镇北侯这队大获全胜,薛明姝总算放心去水榭休息,然而离开看台途径场外时,望见一个骑着青骢马的妙龄女郎,神色登时不悦,“她怎么也来了?” 苏慕宜顺着视线望过去,来者正是蔺太师家的嫡孙女,相传与嘉宁县主有些不对付。 好在蔺家小姐并未看到她们,兀自骑马去了球场,接下来便是女眷们的比试。日头渐高,苏慕宜担心薛明姝身体吃不消,与她去临近的拾芳阁休憩。 拾芳阁临水而建,雕花栏杆前,霍珣正抱着皎皎垂钓,苏慕宜没有上前打扰,直至父女两合伙钓上一尾锦鲤,这才轻声开口:“陛下怎么在这里躲懒呢?马球都开赛了。” 霍珣取下锦鲤,投入小木桶里,语气笃定:“不去。” 那些女郎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心思昭然若揭,若不是要寻借口让她进宫,他才懒得邀请京中女眷,也省去许多麻烦。当然,这点小心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苏慕宜又问:“当真不去?” 两人说着话,锦鲤游散,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皎皎提醒道:“鱼鱼被吓跑啦。” 霍珣失笑,抬手抚女儿的发顶,“没事,待会儿伯伯肯定能给你钓上来。” 第二尾锦鲤还没上钩,薛明姝走出,语气愤愤:“这些年轻娘子,难道就没一个人比得过蔺家丫头?” 苏慕宜一问她的贴身女官,才知往年嘉宁县主技压全场,蔺家小姐总是输给她,可今年情况不同,她已有身孕,如何还能击鞠? 眼看往昔仇敌就要压过自己一头,小女郎赌气地道:“不行,我也要上场!” 听闻此言,苏慕宜忙与贴身女官一起劝她打消念头,薛明姝却不肯就此罢休。 这么一折腾,锦鲤是钓不成了,霍珣收拾好垂钓鱼竿,“让她去。” 有兄长开口撑腰,薛明姝底气足了起来,不顾众人劝阻,携女官往球场去了。 苏慕宜忍不住埋怨他:“明姝是小孩儿心性,你怎能纵容她胡闹呢。” 霍珣牵着皎皎,施施然道:“不如我与你打个赌,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她定会回来,只有阿郁才能拦住她。” 果不其然,薛明姝被严郁送了回来,苏慕宜总算放心,含笑打趣她:“自己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 薛明姝也知道自己太过冲动,容色微赧,两颊绯红,“待会儿她出尽风头,又该到我面前显摆了。” “很想赢?” “我才不想让她赢到玉如意呢,这可是兄长亲赐的。”小女郎双手托腮,惆怅地道,“可是阿郁说得对,我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骑马。” “那好,我替你去。”苏慕宜道,“你让女官替我找身骑装,一块面纱,要速速送来。” 很快,苏慕宜换好衣裳上场,女郎们采用的是短赛制,只要任意一方进球,该场比试便结束了,三场过后,再分胜负。 不远处,蔺家姑娘身着胡服,柳眉微挑,“娘子是哪家的?” 她刚赢了一场,正是得意的时候,难免有些盛气凌人,苏慕宜说道:“妾是英国公夫人的外甥女,初来靖安,蔺姑娘应当不认识妾。” 原来是这位来历神秘的沈娘子,听闻她孀居多年,还有个年幼的女儿,蔺家姑娘很是好奇,又道:“沈娘子为何不摘面纱?” 苏慕宜心道,这小娘子待人轻慢,话又多,难怪明姝与她不对付。 她没有解释为何不摘面纱,而是说:“妾想与蔺姑娘单独比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蔺家姑娘毫不犹豫应允,让同伴下场,言自己定能取胜。 少顷,鼓乐奏起,新的一轮开始了。诚然蔺家姑娘的骑术本领超过这些京中贵女,但在苏慕宜面前还是落了下风,一盏茶内,甚至连彩球都没怎么挨到,眼睁睁看她灵巧一挑,木制如流星般划过天空,飞入球门。 第二场结束得如此之快,实在出乎意料,蔺家姑娘气得柳眉倒竖,咬牙放狠话,“继续!” 日头越升越高,气温攀升,周身沁出薄薄香汗,苏慕宜不想再耗时间,策马上前,看准时机便要挑球射门。 偏偏蔺家姑娘为了扳回一局,不顾危险冲过来,坐下青骢马受惊,抬起前蹄,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 第143页 见状,苏慕宜忙用月杖轻轻托住她的后背,帮她稳住身形,这时蔺家姑娘忽然挥杖,彩球骨碌碌滚远。 原是施计诈她,苏慕宜心中哂笑,不再与这蔺姑娘纠缠,扬鞭而去,伏低身子紧贴马背,抢在她之前击中彩球,将其送入对方球门。 马球场上,年轻女郎收回月杖,坐直身子,红衣似火,如张扬明艳的芍药。她虽用面纱蒙面,但从其妩媚含情的眉眼来看,应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众人都没想到这个横插一脚的沈娘子竟会打败蔺家姑娘,一时间高台上阒静不已,只听见旌旗飘扬风中,猎猎作响。 蓦地,天子率先抚掌笑道:“沈娘子的技艺,果然远胜旁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附和恭维,期待沈娘子展露真容,以便一探究竟。 然而直到沈娘子领走彩头,牵着马离开球场,都没有取下面纱。 未多时,天子起身离席,亦往水榭去了。 留看台上的朝臣们面面相觑,伶俐点的,便猜到定有情况,天子为了已故的苏娘子空置后宫数年,这回恐怕要破例了。 ----- 回到水榭,苏慕宜把玉如意交到薛明姝手里,“送给你的。” 小女郎霎时眉开眼笑,“蔺家那丫头呢?” “输了。”苏慕宜道,“这会儿天热,你先别出去,安心在内室待着。” 薛明姝点头,又道:“姊姊,我没有这么金贵啦。” 交代完这些,苏慕宜去隔间换衣裳,她不喜有人贴身侍奉,便让女官在屏风外等候。 系好衣带,才发现披帛落在外头,她对那女官道:“烦请姑姑帮个忙,将挂在衣桁上的绯色披帛递给妾。” 屏风外响起脚步声,片刻后,有人将披帛递进来,苏慕宜伸手去接,却发现那人并未松手。 她轻轻一拽,霍珣自屏风后走出,手握披帛的另一端。 “陛下怎么来了?” 她慌忙抱住双臂遮挡裸露的玉肩,哪还顾得上披帛的事,好在霍珣主动帮她披上,“阿慕,我有东西送你。” “什么东西?” 霍珣将一个花纹古朴繁复的紫檀木匣放在她面前的小案上,带一抹痞笑,“你先收了,才能打开看。” 这人铁定没安好心,苏慕宜道:“我得先看了,才能决定要不要收,否则我便不要了,陛下带回去罢。” 说完,作势当真要离开,霍珣忙将她牵回身边,“好好,你先看。” 打开紫檀木匣,里面盛放的两样东西却教她吃了一惊,苏慕宜怔然立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男人坚硬炽热的身躯从背后贴过来,将她圈在怀里,“我清楚你的担忧,师傅夫妇业已年迈,而你又没有兄弟可以依靠,怕我将来变心,你除了难过失望,终究无可奈何。” “所以我将禁军虎符交给你,从今往后,禁军听命于你。退一万步说,若我真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便动用这枚虎符。” “至于凤印,原本就是属于你的,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 苏慕宜浅浅笑道:“为什么会想到送我东西?” “沈姑娘方才赢了比试,孤可都看在眼里。”霍珣故意换回从前口吻,“一柄玉如意哪够?孤自然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送给沈姑娘。” 苏慕宜抚过虎符,又道:“若我将来生出弄权的心思,你就不怕我将你囚禁?架空成傀儡?” “那我也认了。”霍珣答,“正好,让我享几天清闲日子,省得成日看着那帮朝臣互相扯皮,事情又办不成几件。” 他这样做,无异于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付自己,苏慕宜不由莞尔,“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霍珣轻轻扳正那玉肩,迫使她转身直视自己,旋即,低头封住她的朱唇。 日光透过支摘窗照进来,投在青石地砖上,空气里浮动着馥郁花木香,在一刹那,万物仿佛静止,苏慕宜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就此断裂。 他并未撬开她的唇齿攻城掠夺,而是如蜻蜓点水般,飞快地啄吻一下。 “反正,以后我就是你的了。” 缓过神来时,苏慕宜听见他这样说道,迟疑片刻,她伸手推他,“我可没有答应你。” 身前男人就如铜浇铁铸,非但未被她这点力气撼动分毫,还发出愉悦的笑声,这副反应越发令她气恼,忍不住握拳锤他。霍珣乐意见她微微愠怒,也不开口讨饶,甚至还主动搂住那杨柳纤腰,将她抱得更紧。 闹了一阵,霍珣把她抱到小案上,两人之间隔开距离,嗓音微哑,“别乱动了,我身上难受。” 她已是过来人,明白他所言何意,两颊晕开胭脂色,低声告诫他,“放正经点。” 担心他克制不住做出非分之举,苏慕宜迅速转移话题,“不是说不去看女眷击鞠么?怎么又来了?皎皎被你安置在何处?” “其他人比试,我当然不去看,但是你亲自上场,那我必定得去。”霍珣牵过她的柔荑,贴在自己脸颊,“我离开拾芳阁时,皎皎在睡午觉,便没有将她喊,让宫里信得过的女官照顾着,估摸时辰,眼下应当起来了。” “阿慕,明日我来英国公府提亲,婚姻大事,总得由你父母同意,对不对?” 苏慕宜沉默了会儿,轻声道:“为何会是我?” 明明之前,他有那么多的选择,为何偏偏是她? -- 第144页 第67章 大婚 孤的皇后,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想要听假话, 还是听真话?”霍珣凝睇她的明艳容颜。 “当然是真话。”苏慕宜佯装嗔道,“陛下不许糊弄我。” “那好,我说。”霍珣沉吟道, “从前我被心疾折磨多年,成日活在滔天仇恨里, 只有与你待在一块儿时,才能感受到久违的宁静。后来,就会不由自主关注你的近况, 你身子不舒服,我会担心,有人欺负你,我便私下帮你报复回去。总之, 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你兴许觉得, 我很喜欢小孩子,厚颜无耻缠着你, 不过是为了将皎皎带回身边。阿慕, 其实并非如此。我疼爱皎皎, 是因为你,她是你的亲骨血。” 苏慕宜打趣他,“好些年未见, 我竟不知陛下何时学会了这些哄人高兴的花言巧语。” 霍珣顿了顿,低声问她:“那你可觉得高兴?” 苏慕宜嫣然浅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抬手抚了抚他头顶的那一缕缕青丝, “黑头发都长出来了。” “现下已是五月,就算礼部准备得再快,封后大典最早也得等到秋天, 头发长不了那么快,到那时,我先想个法子染黑。”霍珣道,“你放心,等再过一两年,就能全部变黑了。” “你是怕我嫌弃你吗?” “怕,但是更怕你不要我。”霍珣缓缓撑开那纤细指节,与她十指相扣。 “我不会了。”苏慕宜柔声道,“不过我爹爹阿娘可就难说,陛下须得先过了他们这关,我才能收陛下所赠之物。” 提起英国公夫妇,霍珣心底发虚,英国公夫人素来不喜欢他,怎么可能答应把爱女许给他呢? “阿慕。”他试着与她商量,“若是夫人撵我走,你帮忙说几句好话,可成?” “我可不管。”苏慕宜将他推开,“你自己想法子呀。” 霍珣故作叹气,“那好,反正我皮糙肉厚,让师傅多揍几顿便是。” 苏慕宜檀口微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陛下,我该带皎皎出宫了。” 想起答应女儿的承诺,霍珣神色懊恼:“糟糕,光顾着与你说话去了,忘记了帮皎皎钓锦鲤。” “还来得及。”苏慕宜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掩唇轻笑,“我可以等筵席结束了,再乘车出宫。” 于是霍珣当真去了水榭栏杆边,顶着毒辣日头,又钓上几尾小锦鲤,与先前那尾一起交给苏慕宜,让她带回英国公府,养在后院水池子里。 ------ 端阳节过后天气骤变,暴雨如注,英国公来了位贵客。 霍珣立在门口躲雨,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老管家出来,“陛下,草民已经为您传话,这阴雨天气,英国公身体抱恙,不便出来见您,这实在是没有法子,请陛下宽恕。” 说着,老管家递来一份告病请罪的奏疏。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关心地询问:“可是英国公的腿疾又犯了?” 老管家并未多言,按照英国公的吩咐合上大门,留天子与一众内侍在外头避雨。 这摆明了是不给人台阶下,霍珣容色如常,吩咐扈从,“再等等罢。” 这一等,便等到酉时末,眼看再不回去,宫门就得落钥,褚叡好说歹说,这才把他劝回车上,一行人衣裳湿透,甚是狼狈。 翌日朝会,霍珣耐着性子听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启奏,赶在两个时辰内处理好政务,出宫直奔英国公。 天公不作美,雨下得比昨天还要大,噼里啪啦如倒豆子般砸在车顶,霍珣神色凝重,下了马车,两扇朱门依然紧闭,显然国公府压根就不欢迎这不速之客。 近侍上前叩门,还是那位老管家出来代为传话,说辞与昨日别无二致。 尽管知道恩师故意刁难自己,霍珣却依然心平气和留在外头,及至傍晚回宫,袍摆湿得能拧得出水来。 靖安落了多少天雨,霍珣便在门外等候了多少天,却连英国公一面都没见着。 很快京中皆知,天子在端阳宫宴上对那位沈娘子一见倾心,舍下身段亲自求娶,反被沈娘子的长辈拒之门外,引来世人议论纷纷。 其中也有人为早逝的苏皇后感到惋惜,红颜薄命,到头来只博得一声可怜叹息。 苏慕宜听到这些话,未置可否,淡淡一笑,西境增设两家分号,这段时日她留在府里帮母亲处理生意上的事情,甚少出门,自然也不知道外头的流言蜚语。 “这小半月他天天都来,从来风雨无阻,便是做戏给旁人看,也该放弃了。”沈氏顿了片刻,低声问,“阿慕,你是不是责怪阿娘和爹爹太过狠心,将他拒之门外?” “没有,我明白爹爹和阿娘这样做,是为了我好。”苏慕宜合上账簿,“他那样矜贵的身份,将来若要反悔,我又能拿他如何?爹爹一次次将他拒之门外,是想看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几分。如果他和沈家郎君一样,因为几次闭门羹就放弃,那他不值得托付。” “你心中明白,便是最好的。”沈氏将女儿拉到小榻边坐下,“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反对什么了,只希望他能好好待你和皎皎。” 苏慕宜浅笑,如幼时那般亲昵地靠着母亲,“阿娘和爹爹,才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沈氏抬手轻轻刮了下她秀挺的鼻梁,“自己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也不害羞。” -- 第145页 支摘窗外,雨打着美人蕉,伶仃作响,庭院里的花木经雨水冲洗后,愈发鲜翠欲滴。 又两日,天空总算放晴,这天午后,霍珣如往常一般出宫,却未想到,英国公府居然大门敞开。老管家前来接驾,跪地行礼后,对他道:“陛下若想见英国公和夫人,请随草民去书房。” 英国公独坐在棋盘前,手执黑子,听闻脚步声,却连眼皮都没有掀:“陛下既然来了,不如陪臣下盘棋。” 霍珣上前,于他对面落座,打开棋笥。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央,这局棋正式开始,英国公沉声道:“这么多天,臣一直避而不见,陛下定然心存怨气罢。” “师傅,若我说,心中并无半分怨言,您可愿相信?”霍珣落下一枚白子,“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会百倍、千倍补偿英国公府和阿慕母女。唯有一事相求,希望您和夫人能同意阿慕入宫,做我的皇后。” 说着,霍珣递上盛放着凤印和虎符的木匣,英国公淡淡扫一眼,他年轻时也曾执掌过羽林卫,知晓这枚虎符可号令禁军,思忖一瞬,问他:“陛下可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清楚。”霍珣道,“我知道您和夫人的顾虑,所以我把禁军交给阿慕,他们只会听从虎符调动,以后,禁军尽数归于阿慕。” 他这样做,等于是把最锋利的匕首交到女儿手里,让女儿用来自保。英国公心中动容,嘴上却依然语气强硬,“陛下应当也听说过,阿慕被先帝暗害伤了身子,今后也许很难再为陛下孕育子嗣,而朝臣们定会催促陛下早立太子,届时,陛下又当如何处理?下令甄选世家女充容后宫吗?” “前朝的端慧女帝,执政二十载,天下无人敢置喙。皎皎资质聪颖,悉心栽培,将来定会胜过这位青史留名的女帝。”霍珣执起一枚黑子,“我和阿慕已经有了皎皎,要立储君,合该立皎皎为皇太女。” 静默小会儿,英国公笑了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臣还记得阿慕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包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臣看。” “陛下对阿慕的心意,臣和夫人都看在眼里,阿慕可以入宫,但臣有一个要求。倘若今后陛下不再喜欢她,还请陛下收回凤印虎符,将她送还英国公府。” 闻言,霍珣起身,单膝跪于英国公面前,“师傅,我以母妃的名义起誓,今生决不负她。” 英国公怔忪片刻,伸手将他搀扶起来,容色温和:“这盘棋还没下完呢,须得是陛下赢了,臣才会同意将女儿嫁给您。” …… 一盘棋结束,黑子险胜,还未收拾战场,书房外便传来了皎皎的声音,“爷爷,我可以进来见见霍伯伯吗?” 皎皎怀抱狸奴,乖巧站在门口,见到小孙女,英国公霎时乐开颜,“皎皎进来吧,小心脚下门槛。” 小家伙进门,因狸奴分量沉,她抱着走路有些吃力,行到霍珣跟前,轻轻把狸奴递过来,“伯伯好久没见过踏雪啦。” 的确是很久没见了,霍珣抚了抚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好在踏雪记得他的气息,咕噜咕噜翻出小肚皮示好。 英国公说道:“陛下先陪皎皎玩会儿,臣去看看,晚膳准备好没有。” 言下之意,是让他用过晚膳再走,霍珣笑着道:“好。” 父女两留在书房逗弄踏雪,过了一阵,苏慕宜进来寻皎皎,远远望见女儿窝在他怀里,眉眼俱是笑意,看得出来小家伙很开心。 “收拾一下,要吃饭了。”苏慕宜柔声说。 霍珣把皎皎放到小榻上坐好,合上木匣,献宝似的递给她,“师傅已经答应了,这两样东西今后都归你。” 苏慕宜接过,笑盈盈道:“我收了,可就不会再还回去,陛下以后可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皎皎好奇,忍不住追问:“伯伯给了阿娘什么呀?” “是信物。”霍珣看着女儿,“皎皎,以后伯伯给你做爹爹,好不好?” 听到这句期盼已久的话,小家伙一脸不敢置信,抬头望向母亲,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欢喜地扑到霍珣怀里,“好!皎皎以后也有爹爹啦。” “阿娘先去花厅了,你早点带伯伯过来用晚膳,记得先把踏雪送回竹苑。”交代完这些,苏慕宜径自离开。 父女两先是把狸奴送回竹苑,而后才去花厅用晚膳,照顾到霍珣和皎皎的口味,沈氏特地让厨房多做几道甜点,是以这顿晚饭,霍珣吃得很高兴。 临去前,与众人道别后,一向与他相谈甚少的沈氏忽然出言唤住,“陛下请留步。” 霍珣应声回首,只见沈氏牵着皎皎,笑容和善,“近来皎皎总说想学骑马,可你师傅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若陛下得空,便帮孩子挑一匹小马驹,教她骑射罢。” 与霍珣说完,沈氏又对小孙女道:“皎皎放心,以后伯伯教你,伯伯就是爷爷教出来的,骑射本领可厉害了。” 大抵是夕照刺眼,此时此刻,霍珣眼中氤氲薄薄雾气,他终于等到英国公夫妇愿意将女儿和小孙女托付给自己这一天了。 乾宁六年初夏,天子下诏册封沈氏女为皇后。 朝中不乏反对的声音,沈娘子出身商贾,又是再嫁之身,还带着孩子,如何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天子是何人?亲率燕军踏破北戎王庭,征讨南罗,夺下数座城池,杀伐果决的铁血帝王,岂会因为这点小小反对就此作罢。 -- 第146页 此事最终以一波官员在宣政殿外受鞭笞,并罚俸半年收场,若非苏慕宜数次相劝,少不了有朝臣要被贬黜。 婚期赶得紧,定于十月,礼部加紧赶制婚服,与此同时,问名、纳采、纳吉、纳征等流程一应俱全,极其隆重。 苏慕宜本就不喜繁琐礼节,又要照顾孕中的薛明姝,故与霍珣商量,不必要的礼仪能省则省,也可节省用度。 霍珣原本想给她一个盛大婚礼,见她执意如此,便也更改心意,万事顺从她的想法来。 六月末,火红的石榴花开遍靖安,薛明姝提前发动,平安生产,迎来她与严郁的第一个孩子。 是个可爱的小女儿,稳婆抱出来给屋外等候的天子和镇北侯看,刚出生的小婴孩肌肤粉白,砸吧小嘴,发出轻哼声,严郁抱过孩子,紧张得如临大敌,生怕不小心弄疼娇嫩的掌上明珠。 薛明姝生产时,执意将他拦在屋外,现下孩子出生,他总算可以进去看望妻子了。 苏慕宜刚帮薛明姝清理好下身,听见侍女禀报说镇北侯进来了,小女郎急忙拉过锦被,“姊姊,我现在邋遢死了,才不要见他。” “明姝不想见见孩子吗?”苏慕宜笑着说,“稳婆抱出去前,我看了眼,长相随你,很好看。” 想起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薛明姝终于点头,见严郁抱着孩子进来,乌亮的杏眸中透出期待。 苏慕宜看出严郁的紧张,温言说:“阿郁,你放松些,横抱着便好。” 严郁连忙调整姿势,把襁褓递到妻子面前,薛明姝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孩,不由惊叹,“真的好小呀。” “你早产一个多月,孩子还没长好便从娘胎里出来了,小一点是正常的。”苏慕宜宽慰她,“太医说了,孩子身体康健,悉心喂养照看,便能养回来。” 想着他们夫妇还有体己话要说,苏慕宜抱走甫出生的小侄女,送去让乳母喂奶,回到花厅,霍珣坐在太师椅上怔然出神。 “在想什么呢?”苏慕宜走过去。 霍珣收回心神,问她:“明姝还好吗?” “孩子虽然未足月便着急出生,好在个头不大,没让明姝受太多罪。她有些气血亏虚,得精心调理,太医开了药,每日按时服用,看能否恢复过来。” 妇人生产犹如在鬼门关走一遭,回忆起方才产房内传来的痛呼和哭泣声,霍珣仍然心有余悸,“你生皎皎那时呢?” “我那时呀。”苏慕宜仔细回想,说道,“母亲有位义结金兰的姐妹,我唤她江姨母,当初姨母为了收集西境药材,编撰药典,与我同去雁城,便是她照顾我怀孕生产,其实比明姝要顺利些。” “抱歉,让你受苦了。” “自古以来,女子生育甚是不易,幸而皎皎是个乖巧的孩子,没有让我操太多心。”苏慕宜主动将柔荑放入他的掌心,“所以呀,你要补偿我。” 霍珣握住那纤纤素手,神色郑重,“好,孤一定补偿皇后。” 苏慕宜没料到他忽然改了称呼,轻嗔:“还未行册封礼……” 男人但笑不语,微微加重手上力气,粗砺指腹摩挲着她的指节,极尽缠绵。 庭院石榴树上,蝉声聒噪,响个不停。 薛明姝生产后第五日,严郁动身回程,他离开漠北大半年有余,惦记着妻子有孕在身,这才留在京中,如今孩子平安落地,他也该回蓟州掌兵,继续戍卫北境。 送别时,许是感知到什么,小婴孩忽然哭了起来,严郁熟练地接过襁褓轻拍,安抚女儿,“念念不哭,等阿娘养好身子,舅舅舅母大婚过后,爹爹就接你们来漠北。” 慢慢地,小念念安静下来,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定定望着父亲,这令严郁心里越发难受,禁不住红了眼圈。 薛明姝勉力挂着笑容,语气却哽咽起来,“你放心回去吧,姊姊和苏伯母会照顾好我的。” “谢谢你。”严郁把小襁褓还给她,抬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让我重新有了一个家。” 薛明姝知道他说的什么,十多年前,他被兄长捡回漠北王府,像头孤僻冷漠的狼崽子,不与任何人亲近。她那会儿年纪小,并不害怕,便常去逗弄他,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稔起来,严郁便成了她身后的那道影子,永远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她。 “好啦,你快动身罢,待会儿可不许哭鼻子,免得让兄长和长州哥哥笑话了。”小女郎软声交代他,“还有,你要早点来接我,不然我会生气的。” 严郁唇边牵出一抹笑,哑着嗓子道:“好。” 霍珣和褚叡出城,一直将他送到城外十里处一座长亭,这才道别,马车渐行渐远,拖出一道逶迤细尘,霍珣收回目光,对身侧的褚叡道:“连阿郁都有了女儿,你就没想过成家?” “臣觉得,一个人住着挺好的。”褚叡依旧是那副吊儿郎样,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该不会是要为臣赐婚罢?” “孤哪有闲工夫给你做媒?不过随口一提罢了,”霍珣瞪他,“随你心意,。” 还有两月就要到大婚了,这段时间他忙得很,恨不得早些让苏慕宜带着皎皎住进紫宸殿。 城中大街小巷都浮动着幽深馥郁的花木香,燥热的风拂面而来,乾宁六年的夏天倏然流逝。 十月,秋菊凌霜盛开,帝后大婚。 -- 第147页 霍珣乘玉辂出宫,前往英国公府迎亲,将准备好的大雁交给英国公夫妇,行完礼仪,终于等到礼官引苏慕宜出来。她今日着一身华贵婚服,头戴凤冠,妆容精致,眼波盈盈似水。 从未见过这样盛装打扮的她,霍珣一瞬不瞬注目着,将那道彩绸递过去。 她牵住另一端,拜别双亲后,在他搀扶下,登上玉辂。 而后,霍珣弯腰把皎皎也抱上去,一旁礼官正要出言劝谏,却见天子冷冷扫过来,立时吓得不敢出声了。 皎皎原本坐在两人中间,忽然爬到霍珣怀里,凑近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因声音很低,苏慕宜并未听清是什么,旋即霍珣笑了起来,沉声说:“我会一辈子对皎皎的阿娘好,也会对皎皎很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小家伙总算将心放回肚子里,轻轻喊了一声,“爹爹。” 霍珣面露惊喜,“皎皎唤我什么?” “爹爹。”皎皎嗓音清脆,仰起小脸看着他,“以后您就是皎皎的爹爹了。” 霍珣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苏慕宜,心中充盈着喜悦,唇边笑意越来越深。 他这半生,得到复失去,流离坎坷,终于在今日求得圆满。 晚照浮在靖安上空,为世间万物涂上一层浅金色,道旁,百姓欢呼如海,为这对新人送上诚心的祝福。 马车经由宣化门驶入宫城,停在长乐宫外的石阶下。 女官上前抱走小公主,以便帝后行完接下来的礼仪,霍珣牵着苏慕宜歩上丹墀,走入长乐宫,朝臣叩首行礼。 两人并肩坐于主位,在礼官的指引下行同牢礼,礼毕,朝臣起身入席落座。 高座上,沈皇后容貌昳丽,与那位早逝的先皇后苏氏如出一辙,只不过眉心多了一颗小小朱砂痣,文武百官心中虽有惊疑,但不敢当着天子的面表露出来,席间觥筹交错,佯装其乐融融。 接下来的合卺和结发礼便是在紫宸殿进行,两人乘辇回到寝殿,依次行完礼仪,稍作休整。 霍珣帮她把沉甸甸的凤冠取下来,“累不累?” 苏慕宜含笑摇头,催促他,“朝臣们都还在长乐宫等着,陛下快些过去罢。” “不去。”霍珣握着她的手,“今日是你我大婚,去陪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作甚?我自然要留下来陪新妇。” 他不愿去,苏慕宜也不多劝,目光巡视殿内,未发现女儿的身影,便问:“皎皎呢?” “在偏殿,有女官守着。”霍珣解释道,“还记得栗山的那位李姑姑吗?我让她回宫了,今后便由她照顾皎皎。” 虽说有李姑姑帮忙照看,可苏慕宜还是不太放心,与霍珣同去偏殿探视女儿,小家伙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狸奴。 李氏躬身行礼:“奴见过皇后娘娘。” “姑姑太客气了。”苏慕宜将她扶起,“今夜烦请您帮忙照看皎皎,她素来睡相好,不乱踢被子,夜里应当不会醒来。” 李氏应下,对她说了一番贺喜的话,呈上一个白玉镯,“这是太妃临去前留下的,特意交代奴,若将来陛下成婚,务必将此物送给新妇,便当是见面礼。” 玉质温润,是漠北盛产的羊脂玉,苏慕宜欣然戴上,“多谢姑姑。” 李氏心中高兴,想起故去多年的旧主,送走两人后,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抹眼圈。 一晃眼,这都多少年了,太妃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苏慕宜与霍珣回到正殿,龙凤喜烛燃烧多时,落下滚滚红泪,烛焰也黯淡了些,她找来银剪子,将灯芯剪去一些。 “有什么讲究吗?”霍珣从身后将她搂住。 “洞房花烛夜,这对龙凤喜烛可不能灭,如此新人才能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苏慕宜柔声道,“我修剪一下灯芯,好让它烧得更久一些。” “原来阿慕想与我白头到老。”霍珣低笑,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往内殿行去,“夜深了,也该安置了。” 内殿并无宫人值守,霍珣轻轻将她放在拔步床上,吻了吻她眉心那抹朱砂痣,“可以吗?” 新婚之夜,他不忘先征询她的意见,而后才敢有下一步动作。 苏慕宜牵着他的手,放在衣带处,眼波妩媚多情,“若我说不可以,你会停下吗?” 霍珣果真停下动作,温言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罢。” 这副正人君子做派,令苏慕宜忍俊不禁,主动在他唇上盖了个章,“骗你的呢。” …… 月上中天,红纱帐中,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她没有什么睡意,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说起这些年在雁城的见闻。 “这些年啊,你性子变得坚韧要强,换做以前,可不敢伤我。”霍珣握住她的手,唇边带着笑意。 提到蓟州城外重逢那天,失手伤他的事,苏慕宜有些赧然,辩解道:“你那时不肯放手让我走,我怒火攻心,才会不小心伤了你,事后也很后悔的。” 霍珣低头吻她的唇瓣,“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陛下说话可要算数。”苏慕宜将柔嫩的手指放在他心口处,摸到一小块圆圆的疤,是他当初为她挡箭留下的。 除了自家老父亲,世上不会再有男子如他一般,为了她,甘愿舍弃性命。 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想起上一个新婚夜,红烛高照,她在凤仪宫不安地等了半宿,却被告知承安帝去了宠妃处,不会过来了。 -- 第148页 此后,她想法子避宠,也慢慢收敛起从前张扬的性子,将自己包裹在懦弱的壳子里,一味地委曲求全。 直到遇见这个桀骜的男人,被他逼得没了法子,终于剥开壳子,寻回真正的自己。 翌日,她比寻常晚起一个时辰,身侧早已空了。 听见帐内传来声响,李氏领着宫女们行礼问安,正要侍奉洗漱,苏慕宜却让她们立在屏风外等候,径自穿好衣裳,询问霍珣的去处。 李氏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带着小殿下上朝会去了。” 上早朝,怎么还把皎皎带了去?苏慕宜心中生疑,李氏笑着说:“娘娘莫要担心,陛下今早颁布立储诏书,要立小殿下为皇太女,所以才把小殿下带去宣政殿。” 原来如此,苏慕宜没想到他行动如此之迅速,想起昨夜他提起,午后要出宫探望明姝和小念念,于是匆忙在铜镜前梳妆。 霍珣抱着皎皎下朝回来,见她妆扮完毕,正往朱唇上抹口脂。 “阿娘。”皎皎跑过去,扑到她跟前,“爹爹说皎皎现在是皇太女啦,以后要跟随李太傅念书,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小姑娘。” 苏慕宜放下口脂盒,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小脸,“快去收拾东西,待会儿我们出宫看望姑姑和念念,你不是还有礼物要送给小妹妹吗?” 皎皎点头,走到李氏身边,礼貌地询问:“嬷嬷可以送我回昨晚睡觉的房间吗?” “好好。”李氏笑容慈祥,“奴现在就送小殿下就去。” 说着,领皎皎往偏殿去了。 霍珣行到她身后,望着铜镜中云鬓花颜的女郎擦好口脂,蓦地,听见她问:“好看吗?” “好看。”他轻吻她的鬓角,“孤的皇后,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铜镜映出一双人影,苏慕宜脸颊晕开海棠色,眉眼含笑,“不正经,这么多人看着呢。” 霍珣道:“谁敢看?” 也是,殿内宫人侍从个个低着头,无人胆敢窥视。 从女官口中得知皇后并未用早膳,霍珣看着她喝下小半碗白粥,吃了两个虾饺,这才放心带她和皎皎乘车去县主府。 及至马车驶入朱雀街,苏慕宜想起一事,“你今日还未批阅奏疏。” 霍珣搂过她的细腰,笑道:“怎么,就不准许我给自己放个假?” 很快,他又说:“皇后放心,过了今日,孤必定勤勉政事。” 车外甚是热闹,皎皎挑开布帘,望见卖糖葫芦的老叟,孩子聪慧,知晓母亲不会同意,便糯声央求父亲:“爹爹,皎皎想吃糖葫芦。” 霍珣望向苏慕宜,得到她的准许,这才对女儿道:“爹爹现在就给你买。” 他让马车停在道旁,亲自去买,皎皎提醒他:“爹爹,妹妹也要一个。” 苏慕宜温柔笑着解释,“妹妹还小,现在吃不了这些,等以后再给妹妹买。” 拿到糖葫芦,小家伙心满意足,霍珣靠在苏慕宜肩上闭目养神,粗粝的手掌握住那柔荑。 秋日,长空一碧如洗,马车继续往县主府驶去。 滚滚红尘之中,他于这一隅小小天地,觅得归处。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