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使君歌笑处》 第一章、策马初回京(1) 汴梁城门外,一阵快马疾蹄自远处而来,鞍上之人一身戎装,俐落策马,掀起h沙漫天,仍掩不去马上之人一身的意气风发。 骏马在城门口缓了下来,策马者还在身上摸着腰牌,卫兵便认出了他。 「指挥使大人,请吧。」卫兵们一个鞠躬,恭敬地让过。 「呵,谢了。」那人莫名失笑了声,但仍豪爽抱拳答谢,扯疆纵马入城。 入城後,马蹄不疾不徐、缓缓驰着,不久便进入了汴梁最热闹的街区,两侧的繁华景色一如往昔熟悉,许久未闻这市井吆喝声,他似乎也有些怀念,放慢了速度,览看着四周街景。 蓦地,一阵狗哮叫声响起,街边一间舖子豢养的看门犬朝着马冲了上来,男人的座骑虽训练得温驯沉静,为了闪避犬只却不得不扬蹄前驰,眼看就要奔撞入前方的人群之中── 「逐风!停下!」男人赶忙拉疆束辔,却无法马上勒住才提速的马,只见前方有个被吓傻的小女孩,愣站着动不了,男人见状,顾不得马了,纵身跃下,抱住小女孩朝侧边滚开。 与此同时,人群中旋出一道翩然白衣,探手一把挽住甩在空中的缰绳,在臂上几个缠绕、拉住,另一手顺势按下马颈,在马鬃上顺抚着,逐风竟立刻温驯地停下奔蹄,歪头蹭了蹭那一袭白衣的路人,鼻息喷薄了几下。 「你没事吧?」那头,男人抱着小女孩蹲起,担心地打量着她,所幸她毫发无伤,但是惊吓太过,哇地嚎啕大哭,转身就跑回家了。 他叹叹气地站起身,走回自己的座骑,只见那名替他制伏住马的路人,身着月牙长袍,白纱罩面,看不见面容全貌。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若非是你,段某就要酿祸了。」他接过缰绳,朝眼前人道谢,然而对方并未理会自己,迳自看着街道後方,原来是方才那只狗哈着气,玩心大起地追着马儿来了。 男人拉紧缰绳,生怕逐风再度被惊动,正想着该如何制服那只不知轻重的狗,只见白衣人阔袖轻旋,一片细微得难以察见的白色粉末散出,奔到跟前的狗马上双眼一翻,歪倒过去。 「你──」男人瞪大了眼。这人出手竟这麽狠辣?! 「放心,没有毒。差点酿成大祸的蠢狗,让牠好好睡一觉,还算便宜牠了。」白衣人眉眼秀丽却凉淡,拂了拂衣袖後,便转身离去。 男人回过神,还来不及唤住对方,他便走远了,他只能望着那袭白衣,缓缓隐没在人群中,才摇了摇头,叹气失笑:「看来我真的离开这里太久了,连这汴梁市井里都多了不少有趣的异人。」 他翻身跨上马,没了漫赏街景的兴致,策马离开这热闹的街区。连拐过几个街口,沿着一条僻静的街道走了一阵,终於又扯住了马疆,前方是一座大门深闭的寻常宅子。 还未下马,他便看见门口对面停着一顶小轿,轿中人似乎也听见了马蹄声,赶紧掀帘出来。 「你也太折腾了,还特地来等呢。」他俐落地翻身下地,将马绳牵在手里,看向那道从对街走来的彬彬身影。 「我这不是要第一时间来恭贺你升官吗,段浪──段都虞侯大人。」那人打趣地作了一揖。 「进去坐吧。」段浪白他一眼,牵了马,将门推开。 那是一座简朴却舒适的宅子,数年未归,一景一物犹如三年前他离开此地往河北赴任的那日,未变丝毫。 「我可终於回来了。」一身的风尘仆仆,都随着这句话尽数释出。 段浪将马牵到马厩栓上,才领着身边的好友──荀青来到前厅。厅里早有人等着,一见人影就迎了上来。 「段爷终於到家了,路上辛苦。唉唷,荀大人也来了,怎麽没先进来坐呢,来来来,两位爷快请坐。」那人赶紧招呼着。 「惠伯,这阵子真是辛苦你跟桂大娘了,我不在这几年,家里都没事吧?」段浪一坐下就歪倒了身子,靠在椅背上舒展着骑了好几天马的僵硬身躯。 惠伯跟桂大娘是一对有点年纪的夫妻,多年来一直替平常总在军中的段浪打理着家中大小事,三年前段浪转任云骑军在河北一个营的指挥使,不得不离开汴梁,将这座宅子交由夫妻二人守着。 「段爷放心吧,平静得很呢。你们慢慢聊,我泡茶去啊。」惠伯笑yy地走出厅外。 「这麽久不见,怎麽你好像没什麽变,还是老样子。」荀青观他随意摊在椅子上的慵懒姿态,随兴而不俗莽,凛然又不戾气,就想起了三年前他即将离开汴梁的前一晚,他在酒楼里替他饯别,他好像也是这样随兴地摊坐着。 「军中生活千篇一律,是能怎麽变?」段浪不以为然地应道。 「军中多是粗人莽兵,跟他们朝夕相处久了,难免染上那些习气;就像那些军中出身的武将,入朝为官久了,不也个个都学到了文人官僚那套?」荀青说道。 惠伯端上了茶,摆到两人座位之间的茶几上,茶香随着热烟袅袅晕散,沁入口鼻。 「要说三年久,可你才用三年就从一个营指挥使转升云骑军都虞侯,又让人觉得三年短如过隙白驹了。」荀青捧起茶品啜了口,又接着说道。到底是挚友三年不见,话匣一开便滔滔不绝。 「说得这麽夸张,不过就是云骑军的三把手,b营指挥使高不了多少。指挥使可是直接掌管一个营呢,带兵到底还是握在手里的好,人都说宁为j首不为牛後,你倒不同。」荀青与他的交情,也早不需要他多礼仪周到的接待,段浪整个人斜在椅子上,渴得咽了一大口茶,将心神放得极为松懈。 「你在河北,也不过管云骑军下一个营,虽为千百兵士之首,但老带着军队四处移防驻屯,终究是辛苦差事,云骑军都虞侯上头虽还有人,但到底统领整只云骑军,更何况还调回汴梁来了,分量可不同。」 「御史台公认最刻薄的荀侍御史大人,今儿个尽说我好话,真教人惶恐。」段浪调侃道。 「就说了我今儿个是来恭贺你升官的,当然得说好话,不然瞧你一副旅途劳顿的样子,还不把我给辇出去了?这回你升官、又调回汴梁,可得好好庆祝一番,晚上让桂大娘他们别张罗了,咱们找间酒楼如何?」荀青提议道。 「也好,我正好有件事找你商量。」段浪神色突然严肃了几分,教荀青莫名起来。 「事?」荀青皱了眉,「公事?」 「……禁军里的。」 「你才刚调回来,距离正式上任也还有好几日,会有什麽军中要事?」荀青不解。 「一时半刻说不清,但是件重要事,你得帮我。」 「急事?」 「这倒算不上。」严格来说,是急也没有用。 「既然算不上急事,今日就别想了,还是好好庆祝一番、然後好好休息吧。对了……秦姑娘知道你回来了吗?」荀青话锋一转,突然有些迟疑。 果然,段浪摇了摇头:「回来路上经过碧竹坊,但我实在累了,没想进去。」 「你的意思是,你也没给秦姑娘写信,告诉她你调回来了?」 「特地说这个做什麽呢。」段浪微微皱了皱眉,别过脸去,神情有些复杂。 「这三年──」荀青才说想些什麽,就被段浪打断了。 「明明说了让她别等的。」他叹了口气,有些黯然的神情,说不出是心疼、还是有那麽一丝感动。 「要不,今晚叫上她一起?」荀青认真地问道。 段浪迟疑拿不定主意,最後觉悟地吁了口长息,「随你安排吧,怕是这麽临时,她晚上未必腾得出空。」 「若知道是你回来了,就算碧竹坊听琴的客人排到了三条街外,她也不屑一顾的。」荀青倒是完全不担心,「那好,咱们就酉时约在遇仙楼吧,我去安排,还有点时间,你好好休息、梳洗一下。」 大致说定,荀青将茶饮尽,向段浪告辞离去。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òм 第一章、策马初回京(2) 酉时,遇仙楼二楼,明月房。 段浪到时,包厢里只有荀青一人,菜肴还没上,茶酒倒是都备妥了,在小炉上温着。 「秦姑娘没法马上过来,但她说晚点一定到。」荀青对着落座的段浪解释道。 「呵,就知道柳大娘没那麽容易高抬贵手,方才碧竹坊人都满出门口了。」段浪也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失笑道。 荀青听了这话,才恍然想起,从段浪家中来这儿的路上,确实是会经过碧竹坊。 「你都路过碧竹坊了,怎不顺便把秦姑娘接出来呢?你要是出现了,柳大娘肯定会给你几分面子的。」荀青怪道。 段浪沉默未答,只是静静喝了口酒。方才他经过碧竹坊,确实在门外驻步踟蹰了一下,不知是三年未归,近乡情怯;还是阔别太久,有些生疏了当年的亲昵,要他现在面对秦依兰,他总有种手脚局促之感──尤其在听到荀青说,她等了自己三年时。 蓦地,门上被轻轻叩响、推开,段浪不加思索地转向声音来处。 秦依兰站在门口,怔然望着段浪的双眸一瞬便红了。 「真的……是你?」她愣站在门边,不敢走近,深怕走得近了,段浪的身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就如三年来夜夜在她梦里上演的情景一般。 「嗯,我回来了。」段浪也不闪躲,迎上她的目光,「快坐吧,别愣站着。」 「你们先叙叙旧,我去叫小二上菜。」荀青识相地找了个理由出去,不让秦依兰为此时的失态感到失礼。 秦依兰坐到了段浪身侧的位置,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她仔细地打量着他英气挺拔的隽朗轮廓,虽然成熟了许多,却仍是她记忆中熟悉的模样,她手在腿上细细颤着,有股冲动想捧上他的脸,却又怕唐突了──真是可笑,三年前,她与他何存这些分际?两人之间何来唐突之举? 她终是忍住了冲动,三年音讯全无的阔别,到底是让他们有些生疏了。 可无妨,如今他回来了,他们总有机会能恢复过去的亲密。 半晌,她终於破涕为笑:「你变得更成熟了……」 「难不成还能返老还童吗?」段浪没好气地笑了声,秦依兰也觉得自己的话傻,赧了脸。 「你在河北……想必每日都很很累、很辛苦吧?」她不舍地望着他。 「我在军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习惯了,不过是换个地方,有什麽好辛苦的。」段浪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 「可是……」秦依兰正想开口,荀青回来了。 「聊得挺热络的嘛,在聊什麽?」他回到座位上,迳自拿起酒壶替三人杯中都斟满了酒。 「没什麽,就是问他在河北的日子辛不辛苦,毕竟一个人过去,总是人生地不熟的……」 「呿,你别担心他,他可懂得找乐子了,老在信上告诉我河北哪儿有好山好水,我每次读完他的信,再看看御史台桌案上那几叠高到整理不完的奏摺,真是要气死了。」荀青不平地调侃道,随即举起自己面前斟满的酒盏,「来吧,咱们乾一杯,庆祝段浪不仅高升、还调回了汴梁!」 段浪从善如流地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可两人的手悬空了好一阵,却始终没看见第三只酒杯被举起。 「秦姑娘,你怎麽了?」荀青正问,却见秦依兰不可思议地愣愣盯着段浪,荏弱的双肩细细颤抖着。 段浪似乎明白秦依兰眼里想说的话,别开了眼,一言不发。但耳畔终究传来了她咬紧牙关挤出的哽咽声嗓: 「所以……你并不是因为忙、不是因为日子辛苦,才三年来都没写信给我?」 「我说过了,让你别等我。」段浪解释道。 「我等不等是我的事,可难道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分量,就仅仅只是这样吗?!所以你当年要我不要等你,不是因为体贴我,而是真的想就此一刀两断吗?」她三年来都怀着那句话,以为是他舍不得自己,到头来竟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可谁能知道我今日会调回来呢?」段浪试图安抚着秦依兰,他绝不是对她全断了情,至少见她流泪,他还是不忍的。 「是。可你就算调回来了,也没捎过一字半句给我。既然我这麽无足轻重,那今日又何必找我来?」秦依兰凄凉地自嘲,连自己都觉得不堪地起身转头便走,她脚步仓皇、几乎是用奔跑的,甚至在出房时跟送饭菜的小二撞了个满怀。 「依兰──」段浪朝她背影喊道,可脚步不知为何却没能迈开,只能看着她踉踉跄跄地奔下楼梯,消失在走廊彼端。 看见酒菜洒了一地,荀青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帮小二捡拾。 「抱歉啊,菜不用重做了,饭钱我等等下楼照付。」收拾完,荀青歉然地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塞到小二手里,打发了他。 小二带上门後,荀青来到段浪身边,「抱歉,都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关你的事,是我亏待她。」 荀青看着段浪,神色五味杂陈,心里更有千万个不解,本能地便想追问「你为何不写信给她?」,可他察觉房内的气氛已然变得凝重且令人窒息,还是先压抑了内心的疑惑,提议道: 「我看咱们在这继续吃也尴尬了,不如上街找间酒铺坐坐、再点些简单的下酒菜吧?」 「荀大人的安排,段浪自然是从善如流。」段浪岂会不明白荀青顾虑自己的心思,故作陪笑应道。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一章、策马初回京(3) 夜风微凉,街灯繁华。 「你真的三年来都没给她写过一封信?」出了遇仙楼後,荀青忍不住问道。 「没有。」段浪摇了摇头。 「为何?你是真的不希望秦姑娘空等,所以想写信却忍下了?还是真的一点没有写信给她的心思?」与段浪相交少说近十年,过去他与秦依兰有多亲密,荀青就算不知细节、也是明白其深厚的。 一个明日将者、一个盛名才女,又在真情最难得的风月场中,觅得了彼此真心,这是多好的一段佳话。 这三年来,也没听段浪说他在河北另有上心之人,为何他突然这麽决绝? 「我想过写信。甚至,刚到河北的前几个月,我天天都惦记着依兰。可是,正如我所言,没人知道我会在汴梁外待多久,三年?五年?还是七年?你自己今日也说了,从都指挥使升任云骑军都虞侯,三年已经是快的了。」 「你不希望她等是一回事,可依你对她的感情,不至於真的连封报平安的信都吝啬吧?」 段浪意味深长地望了荀青一眼,还未回答他,却突然话锋一转:「荀青,我没跟你说过吧?我曾有一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这话着实把荀青吓了一跳,难道这些年来,是段浪背着自己的未婚妻跟秦依兰来往? 「不是你想得那样,」段浪一见他变了脸色,就知他想歪了,「裴湘她……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他口吻云淡风轻,可话中恁是听得出惆怅,这副模样连荀青都鲜少见过。 段浪并不常提少年时的事,但荀青还是知道一点他的过去,知道他出身将相世家、乃名将之後,无奈早些年边疆战乱多,父兄在他少年时便战死沙场,是他的母亲带着他落脚汴梁,後来病逝了,留下段浪一人。 「她是我父亲一个同袍的女儿,我们差不多时候出生,自小就玩在一块,那时我见识不多,就是个懵懂少年,可我很喜欢裴湘。有一年,军队拆营更戍,她父亲与她留在京东,而我爹带着我们一家去了京西。那次更戍以两年为期,於是我爹便跟他同袍约定,我也跟裴湘说好了,等更戍期满,回到京东,我就娶她。」 「那後来……」荀青听至此,虽不知发生何事,也知道此後便是天人永隔了。 「後来我们回到京东驻地,那里早成了一片荒芜废墟。我听人说,在我们离开的一年後,那里爆发了瘟疫,军队虽然撤退得早,可裴湘的爹娘,却是最早染上瘟疫的一批,过世了,军队里其他人本要尽同袍之义,带上裴湘一起撤退,可是……这傻女孩,她说要留在那里等我回来……」 段浪找遍了那片荒芜的废墟,最後就只找到了一座插着她发簪的无名荒坟。 「你说,我为什麽偏让她等我呢?」段浪看着荀青,眼神难掩凄凉。 承诺,不该是彼此坚贞的象徵吗?为何他给出的,最後却反连她的生命也牵绊了? 「不是你的错,就是造化弄人。是我多问了,抱歉。」荀青安慰道。 段浪摇了摇头,他并不怪他的追问。朋友相交,本就是会渐渐知道彼此更多的过去与未来,这事也不是他什麽禁忌,只是挑在方惹得秦依兰郁郁不乐的此时说出,才让气氛又更加凝重罢了。 「年少逢厄,打击总是大一些,我能明白。可此一时彼一时,秦依兰为你在汴梁留了三年,不也好好的吗?我这话或许说得太轻松了,但你也别让过去太牵绊自己。」 看着好友神情凝重地安慰自己,段浪反倒傻眼地皱眉瞪他。 「你想到哪里去了?说得这麽严肃。我没傻到认为要她等我,就一定会害了她。只是在裴湘那件事後,我觉得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时快乐就够了,分别时谁也不用牵绊谁,若哪日真有缘聚首,到时再懂得珍惜便是了。」 看荀青这麽当真,他反而觉得好笑。 「呿,骗我同情。段大都虞侯不只升官、连城府都深沉了。」荀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好说好说。」这时,段浪又恢复了平时那副碍眼的慵懒模样。 「但你也说了,哪日有缘重新聚首,再懂得珍惜便是。这样你和秦姑娘,不也算是重新聚首吗?」 「是啊。但三年不见,难免有些生疏,得花点时间重新相处,急不得。」段浪正解释,突然街道前方一阵热闹喧哗,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儿不是相国寺吗?发生什麽事了,怎麽这麽多人?」 荀青顺着他目光看去,一眼便明白过来。 「哈,今晚想必是有朝欢的剧目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一章、策马初回京(4) 「朝欢?」 「你离开汴梁三年,难怪不知道。朝欢如今可是京城市井上最受追捧的戏班了。」荀青赶忙向他解释道。早在三年前,朝欢就是小有名气,如今又更红了,连他这个日日固守在皇城红墙中的小官都印象深刻。 「京城戏班那麽多,这个朝欢凭什麽?」段浪不解。他不是特别爱流连戏楼教坊的人,但为了消遣打发时间,也看过不少回戏,每个戏班的剧目在他看来都差不多,没什麽特别出彩的。 「朝欢做戏,剧文细致真切,首重情之所至;戏服道具等物,无一不制作精良,观之可见用心,当然受人追捧。」 「连你都有这麽高的评价?」段浪有些讶异。荀青表面谦和,心里文人的傲气可高了,崇雅鄙俗,平时只看得上宫廷剧班搬演的戏,没想到一个平民戏班竟能让他赞赏至此,「这可让我好奇了。」 「要不,进去看看?」荀青索性提议。 段浪不加思索,一口同意了。两人随意在街边买了点能带在手边的食物,就跟着凑入那列大排的长龙。 两人在汹涌人群中挨挨挤挤的局促模样,令谁也看不出他们竟是朝中一文一武的青年英杰,好不容易挤到了戏楼门口,几个负责收受票资的戏班伙计分站两侧,荀青打定了今晚不让段浪出上一毛钱,迳自从怀中掏出明显多於其他人给的金额。 「这样够不够给我们兄弟俩找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啊?」荀青将钱递给伙计,那人马上瞪大了眼。 「够够够,两位客倌快随我来。」他赶紧将钱收妥,转身带路。 段浪与荀青随着那名伙计进入戏楼,转身走上了一旁的楼梯,来到二楼。这是座四四方方的戏楼,中央是天井,底下密密排列了几排长凳,而二楼则是绕着天井、用矮栏围起的看台,不只视野好,摆置的座椅也是单人单座,还有扶手,座位距离也宽松舒适,不用像底下的观众那样摩肩接踵地挤着观戏。 伙计将两人带到二楼正面对着戏台那一侧,让他们在最中央的两个座位入座,又恭敬地道谢连连後,才退下去忙原本的工作。 段浪倒是没这麽安分坐着,在座位附近来回闲步打量着这座戏楼,一旁柱子上贴着纸榜,介绍今日剧目以及开演时间。 「戌时才开演啊?那可还有得等了,看这麽多人争先恐後的,我还以为是快开始了呢。」段浪稍稍扫了兴,坐回座位上,拿起方才买的烤肉串吃了起来。 「朝欢的戏,准时到的观众只能站着看。」荀青见怪不怪地应道。 「有这麽夸张?」段浪眯起了眼。荀青这人说话向来实在,什麽时候也变得这麽危言耸听了? 「方才我跟你说,朝欢剧文细腻情真、制作精良,所以受人追捧。这些固然是吸引人的因素,却不是这些观众趋之若鹜的最大原因。」 「那是什麽?」这个荀青,不只危言耸听,居然还吊他胃口? 「既然都卖关子了,当然就是等着让你自己发现,好惊艳一番啊。」荀青得意笑着,自己怎会这麽轻易告诉他呢。 「好,那我就等着看,这朝欢到底是有多大能耐。」荀青反常的态度至此彻底激发了段浪的好奇心。段浪吃完了手上的东西,双手在胸前一抱,歪了身子一派舒适地斜靠在椅子上,耐下心来等待。 然而,段浪到底是快马加鞭连赶了好几日路程回到汴梁,下午也没能休息多久,就是盥洗了一下、换套衣裳,方才又在遇仙楼里与秦依兰一番折腾,这麽舒适地一靠着,深浓倦意竟如潮袭来,将他淹没。 他沉重的眼皮一阖,不小心就睡着了。 就连开演前一刻,一个戏班男人登到了戏台上,例行x地敲锣打鼓、哈腰扮笑,先安抚早到的观众,竟都没能吵醒段浪。 开演在即,荀青发现段浪睡着了,抬手正想摇他,可一想到段浪这几日披星戴月、日月兼程,下午也没能休息多久就让自己又找了出来,明白他是真累了,便收回了手。 段浪虽是特地来观朝欢之戏,但观戏的机会以後多得是,未必要急於此时此刻,不如让他好好休息罢。 正思索,戏楼的众声喧哗突然在一瞬间静了,荀青心神一凛,知道这是开演了,赶忙正襟危坐,专心观起戏来。 「临淮武公业,河南府参军……」台上未有角色现身,一段介绍角色定场诗先从後台朗朗传了出来。随之,管弦声婉转响起,为今夜之戏拉开了序幕。 「爱妾曰非烟,容止纤且丽……」诗唱至此,一个身段婀娜的旦角从台後婉约走出,登时,全场为之屏息。 众人虽不敢作声惊扰台上之戏,可空气中明显多了一股无声的蠢蠢躁动。此时的沉默,反而是观众献给台上之人最热切的欢呼,这番一出场就令众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的魅力与气度,正是出自朝欢当家花旦──萧静之的身上。 他兰步走至台中央时,定场诗声恰落,然而管弦声未歇,只是一转曲调,换他悠悠开口,唱出了一段婉丽清扬之曲,并藉着走位、动作身段,演绎出他今日所代表的角色──一名错爱上邻府书生的将军爱妾。 今日的剧目虽是新的,可角色特x倒是萧静之所擅长,加之排练已久,演出自然是信手拈来、从容有余。 唱着曲文之余,萧静之不免眼神流转,悄悄瞥了几眼台下情形,毕竟此回推出新剧目,他也是在意观众反应的,可在他眼神扫过台下一轮、从而转往二楼的观戏席时,却见到了一个令他皱眉的景况──竟有人在座位上酣睡正深。 这辈子还从没人敢在他萧静之的戏台下睡得这麽无法无天。 朝欢在汴梁走红多年,萧静之更被誉为汴梁顶尖的花旦,心里自然是有些傲气的,但他并非是喜怒轻易形於色的浅薄之人,相反的,他艳丽的眉眼突然绽出恶作剧似的笑意,此时,角色恰是一个转身,宽大的戏服衣袖随着他的身姿在空中飞扬起── 袖中,一柄暗器竟挟着凌厉气劲无声飞射出,朝着那人而去。 暗器眨眼穿越众人头顶,眼看就要s中段浪,然他习武多年,五感敏锐,察觉到危险b来,立即惊醒,在暗器将要划过他颊侧时出手一把将它捉住。 段浪瞬间警戒地绷起身,一双凛然炯眸马上锁定了暗器飞来的方向──却与戏台上正从容扮戏的那花旦四目相对。 那双妖娆的眼并不躲避他的凝视,还彷佛大方承认般的、朝他魅然弯目一笑後,才移开眼神,继续专心演着他的戏。 ──是这个花旦?! 段浪有些不敢置信,愣了半晌,他开始环顾四周,只见上下左右四方的观众,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戏,竟然无人被这柄暗器所惊动──手法不简单──段浪在心中暗忖。 他这才摊开手心,只见被他捉在手中的暗器,是一只雕镂精细的袖箭。 掌心上,让那袖箭挟带的气劲划出了一道横过手心的红痕,虽未伤及皮肉,但那气劲挟带的凌厉却鲜明地烙在掌心,教他一讶。 「你醒啦?」正打量着那袖箭,耳边突传来荀青的声音,段浪赶紧握拳收手,没让他看见那只袖箭。 「瞧我居然睡着了,还说要看戏呢。」段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没事的,我知道你是累了,所以也没叫你,你可别怪我啊。不过你醒得正巧,这戏刚开始,还没错过太多。」荀青解释着。 「我问你,现在演这花旦的是个什麽人?你既然熟知朝欢,想必知道吧?」段浪也不介意,转了话锋问道。 殊料,荀青见他急切追问,还未回答,就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看来就是这朝欢当家花旦的唱功,将你从睡梦中唤醒的。我就说吧,你会惊艳的。这人名为萧静之,朝欢能这麽红,多半都是因他之故。」 「萧静之……」段浪兀自喃念着这个名。 「既然惊艳,就专心看吧,别浪费了我替你出的戏票钱。」荀青打发了他,专心看起自己的。 段浪也将目光转回戏台中央,落在那抹婀娜身影之上。此後整场戏,他对这角色瞬目不移,不得不承认,戏的内容确实出彩,可他炯然看着萧静之的眼神,却有几分戏外的兴致。 暗器之流,虽非他这类正派武人瞧得起,可一介女流,竟能有此手法,确实教他惊艳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一章、策马初回京(5) 朝欢这回的新戏,博得了个满堂彩。 萧静之虽然对高朋满座习以为常了,可他也明白,不是挟着朝欢的名义,观众就会全盘接收,所以对於这次的新作品,他仍是极其要求与努力,务求将一切做到完美。瞧今日观众反应热烈,他的心情自然也是愉悦的。 下戏後,他卸去妆容、褪下繁复华美的戏服,换上平时惯穿的素白长袍,更散落了发,有股洗去铅华的素净。 落幕许久,观众们早已离去得差不多,戏楼里众人也收拾完毕,正要一起走回戏班住宿的宅院,萧静之也走在众人之间,与他们毫无隔阂地说说笑笑、一面从後台的小门离开。 走出戏楼才几步,萧静之便敏锐地察觉对街停放的一辆小马车边,有个人一直看着自己。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萧静之向众人说道,便在戏楼门外停下了脚步。 只见戏班夥计们走远了一段路後,对方就跨过街道,朝他走来。萧静之的猜测并没有错,那人确实是在等他。 萧静之身为戏班红人,有一众死忠的戏迷也是理所当然,可他平时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守株待兔便停下脚步。他之所以留步,正是因为他看出了,这人并非朝欢的戏迷。 「萧姑娘您好,我家爷乃是禁军都虞侯段浪,有事想请姑娘到府一叙。」那是个有点年纪的男人,态度谦和而有礼。 萧静之闻言,暧昧地一弯眉眼、掩嘴呵笑了两声,笑弯的眉眼中,竟有几分方才在戏台上的恶作剧之意。大抵是今天的满堂彩,让他心情愉悦得有些过分了,他爽快地应允道:「好呀,请带路。」 那人领着萧静之上了马车,随即攀上驾驶座一拉缰,在月色下长驱而去。 下车的地方是一座幽静的宅邸门口,那人领着萧静之穿过前厅,来到厅後一座小苑里。这後苑占地虽不大,却舒心雅致,苑中有座傍着垂柳的小亭,里头伫立着一道人影,背对萧静之站着,挺拔且巍然。 不难猜想,此人便是身旁的家仆口中的段浪。 「萧姑娘,这便是我家大人,您请入座慢叙吧。」来到亭前,惠伯退到一侧一摆手,示意萧静之入座後,便恭敬地退下了。 萧静之步入亭中,不急着坐下,也不急着和主人打招呼,反倒是环视了一圈,见亭中矮桌上摆着几道下酒菜、中央还用小炉温着一壶酒,他这才抬眸望向那人的背影笑道:「段大人真有雅兴,不知今日特地找静之过来,有何要事?」 段浪这才缓缓背过身来,一双剑眸迎上萧静之的。四目相望,萧静之虽愣了一瞬,却毫不意外,反露出几声轻笑。 「看来静之是得罪到不得了的人物,要惹祸上身了。」 段浪本来故意绷起了脸,有几分给人下马威的意思,听这话便知对方压根没让自己吓着,只好无奈一笑,摆手示意。 「坐。」 萧静之从善如流,顺了顺衣袍後在他身旁落座,正要执起酒壶替他斟酒。段浪先一步拎起了酒壶,在两人杯中满上,随即举起了自己那杯。 「萧姑娘不只有胆识,暗器身手亦是不凡,段浪先敬一杯。」说完,仰头饮尽。 「段大人真是折煞静之了,如此大气,静之焉能落於人後?」随即,萧静之也饮尽了自己那杯酒。 「看来,你不打算为这个向我道歉?」段浪好整以暇地看着萧静之将酒咽落,方从衣襟里掏出一物,拈在指间──是方才萧静之射出的那只袖箭。 「静之不记得有伤了大人啊?」萧静之不卑不亢,探出手想拿回段浪指间的袖箭。 「所以说你身手好,就是胆子忒大。」段浪手指一屈,将袖箭握回拳头里,让萧静之的手白白悬在了空中,他只好柔腕一转,提起酒壶替两人再斟上。 「论胆子,段大人也不惶多让啊,您可是第一个在静之的戏台下睡得那麽香甜的观众。」萧静之明眸婉睐,笑意盈盈。 「哈哈哈!萧姑娘胆子大、心眼倒小了,这麽计仇。」段浪虽是唇枪舌剑,但极给面子,萧静之方斟上的酒,他又是一个仰首饮尽。 「段大人与静之萍水相逢,就能如此熟知静之脾性,真令静之受宠若惊。」萧静之这次倒没那麽豪气了,拿起酒杯就啜了几口。这里还是别人府邸呢,喝多了失态可不好。 「段某自知今日失礼,想萧姑娘累了一晚,想必肚子也空了,我特地让人布上这席简单的酒菜,权当给你赔罪。虽然寒酸,还望你接受段某的歉意。」段浪落落大方,指着满桌酒菜说道。 「段大人大度,静之不如。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萧静之当然是饿了,也不客气,在主人面前迳自拿起箸筷用了起来。 段浪见这女子气度大方、毫不忸怩,心里不禁也卸下了几分拘谨,与萧静之随意漫聊起来,或聊今晚的戏、或聊朝欢这个戏班,段浪更顺道解释,自己今晚之所以会在戏楼里睡着,实是为了赶回汴梁就任新职、连日奔波之故。 萧静之虽自嘲爱记仇,却也没真心眼小到会将这事放在心上,又敬上了几杯酒,恭贺段浪升官。 两人对坐酌食、把酒言欢,虽是初见,气氛却毫不疏冷。 此时的萧静之卸去了铅华,露出一张素净容颜,有别於方才戏台上的盛丽绝容,却同样光采照人。可段浪瞧着这张脸,却愈瞧愈觉得有股熟悉之感…… 他不避讳地端详了萧静之许久,又打量了他一身上下,只见他身上那袭月白长袍,比起他的容貌更让他有莫名的印象──竟是白日街上替他拉住马匹的那人! -- ЪLρòρò.©òм 第一章、策马初回京(6) 「呵,萧姑娘总是屡屡使段某惊奇啊。」他也不明说,只是捧着酒盏迳自笑了声。 萧静之一挑眉,很快就明白他言外之意,方才段浪对自己的打量,他也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他是认出自己了。而萧静之其实早在方才段浪转身露面时,便记起他是早上在街市上骑马的男子,虽是巧合,却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只怕以後还有更令段大人惊奇的呢。」萧静之并未多说些什麽,仅是隐有深意地含笑以应。 「喔?还有更令我惊奇的?」段浪却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不禁上下来回打量着萧静之。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之人,萧静之的身手确实令他意外,但要说有多不可思议,却又不至於。一般女子确实鲜少有她这样的身手,但并非完全不存在这种人。 他打量了许久,看不出什麽端倪,念头一转,又从怀中掏出萧静之射出的那只袖箭检视。 那袖箭也没有什麽蹊跷,前端是寻常的削尖箭头,倒是尾端雕工极其精细,刻镂着一道道如芒般的穗花样式,教段浪不禁赞叹。 「这刻的什麽?看着像支芦苇。」段浪将袖箭捏在手中,抬眸一瞥萧静之。 「什麽芦苇,可被大人说得忒俗气了,这叫蒹葭。还我吧,造一只很贵的。」萧静之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朝他伸出了手。正好今日段浪找了自己,否则他还真不知上哪去要回来呢。 「哼,假作风雅,装模作样。」段浪嗤笑了声,但这回倒是把袖箭递到了他手上。对方都说造价不斐了,他也不好意思占着。 「装模作样不正是戏子本行?这番盛赞,静之便大方领受了。」萧静之曲指收回袖箭同时,顺势握住了段浪的手,眸如弯月般朝他婉然一笑。 他左眸下方有颗细痣,宛如天工点睛,更添那笑的艳丽与魅惑,段浪觉得恍惚的心思被猛然勾动了一下。他没放开萧静之的手,反而顺着他的牵握,将身子朝他倾近。他虽褪去了台上的脂粉,可仍有浅浅淡淡的粉香留在他颈侧,与轻浅的酒香相互交融,搔着段浪的鼻息。 萧静之也没躲开,那笑弯得如鈎人的镰刀、柔得如化骨的水波,荡漾着段浪早有几分酒意的心神,他将鼻间凑到萧静之颈窝,嗅取着这软玉温香。 这一嗅,嗅灭了脑海中最後一丝理智。 他一手环上萧静之腰後,将他的身子微微放倒在自己的臂膀中;另一手,探向萧静之衣袍开在x侧的襟口。 脂香酒醇,花静人好,教他如何自禁? 段浪厚实的手掌探入衣襟、抚上他胸前──倏忽,他彷佛被毒蛇咬中一般,猛然惊跳起身。 「你、你──」他圆瞪着眼,错愕望着萧静之。方才的迷茫与酒意早被吓得四散。 反观萧静之,还从容不迫地啜了口酒,才含笑应道:「这样,可令段大人惊奇了?看来大人戏还看得太少啊,男人扮花旦,从来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你、你耍我?」段浪不敢置信地皱了脸。 「静之可是应段大人之邀,才前来作客;也是顾及段大人的面子,才没当面戳穿您的误会。说成是我耍您,静之可真冤枉了。」萧静之摇了摇头。这副无辜的模样,恐怕段浪也看不出,自己眼下这副窘迫的样子,才是萧静之爱记仇的最佳证明。 「这……这是……」段浪狼狈地深吸了口气,平复自己因错愕而震惊的心绪。半晌,他彷佛要转移注意似地,举起桌上一杯还半满的酒,「萧──萧公子说得对,是段某失言了,在此赔罪一杯。」 说完,他囫囵大口饮落。这一杯不只为了赔罪,更是要藉着酒意,冲淡自己此时的狼狈。 「静之看段大人应该是有些醉了,加上段大人自己所言,这几日日夜兼程,想必已是相当疲乏,那静之也不便再打扰了,不如就此谢过段大人今晚的款待。」萧静之也不赶尽杀绝,识相地起身道别。 「你说的是,我确实有些乏了……」慌乱得还找不回颜面的段浪别无他法,只得顺着萧静之给的台阶下了,但他可没狼狈得忘了礼数,探手一摆,「那……段某送公子出府吧。」 他让萧静之先行,两人前後出了小亭。但并肩走在出府的廊道上,却仍是一路沉默,气氛凝重且别扭。 「静之一介戏子,担不起段大人口中尊称,您还是唤我静之便可。」来到段府门口几步路前,萧静之似是想打破两人之间的僵硬氛围,率先释出了善意。 「……我让惠伯送您回去,先生路上小心。」段浪看向门外,惠伯早驾着马车等在那儿。而他不敢直视萧静之的眼神,似乎是心里还有些疙瘩。 「今天无论如何,还是静之让段大人心里不舒服了。这样吧,若大人以後愿意再来捧朝欢的场,票资一律算在静之帐上,就算是我一点赔罪的心意吧。」 说完,萧静之婉然朝他一笑,转身踏出门口。 惠伯见状,上来替萧静之撩开车帘,让他探身坐入。 车帘一放下,萧静之那张自始至终都从容不迫的完美笑容瞬时一坍,看上去像是累了、又像是有些落寞。 车驾缓缓启行时,他撩开车帘一缝,瞥向段府门内,只见段浪仍愣愣站在那儿,目送着车驾离去。 萧静之回想起方才段浪神态迷茫之中,突然被惊醒的错愕,不觉敛了眸、也敛去眸中浮生的些许哀伤。 -- 第二章、朝欢夜寂凉(1) 萧静之回到朝欢众人齐住的宅院时,已是深更,宅院里的房间灯火几乎全部灭去。萧静之走往宅院东厢──他独居的厢房所在,却见他的隔壁房内仍点着灯。 他推开了房门,倚在门边说道:「怎麽还没睡啊?」 「阿静,你回来啦?」房内,是一名长衣阔袍的男子,坐在一盏挂灯下,右手的衣袖用布条束了起来,正执着笔,在一张铺上了画纸的长案前执毫细绘。那人一见他回来,马上搁下了手中的画笔,温目望向萧静之:「今儿个怎麽这麽晚?」 「下戏後突然有个邀约,我去了。」萧静之走到了桌案前,想看他正画些什麽。 「是那个家里从商的义弟?」他问道。他记得萧静之下戏後若没直接回来,常常就是跟他的两个义弟们去喝酒了。不过,其中一个、也是个将军的儿子,早在几年前就离开汴梁,现在常相邀的,就是这个商人子弟。 「不是,言远这阵子到江南去巡舖子了,要在南方待上好一阵子,是一个今日来看戏的客人。」萧静之百无聊赖地端详着长案上的画纸,上头绘着半幅尚未完成的花鸟图,「这是你的新作品、还是新的差事?」 「别人介绍的差事,不过就是画些花花草草,不怎麽有趣。」他有些扫兴地垮下脸。 「既然不有趣,别接不就得了?」萧静之嗔笑道。 「报酬可不少,大户人家附庸风雅起来都是不计代价的,总b阿修老押着我替他画道具布景还强吧?」 「让你帮忙戏里要用的东西,你那什麽不情愿的样子?朝欢到底是你的戏班还是我的戏班啊杭大画师?」萧静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朝欢的正牌主人,正是眼前这名气质孤雅率x的男子──杭无方。虽是戏班主人,可杭无方从不参演戏作,戏目搬演时,也从不见他在戏楼管理打点,是以朝欢虽名满京城,可却没人知道真正拥有朝欢的,是这名一心想成为画师的男人。 「事到如今,是我的还是你的有差别吗?城里可是都管朝欢叫作『萧家班』了。」杭无方早将戏班一切事宜都交由萧静之全权处理,也难怪众人会有这样的误会。 「那都是外人一通胡叫。我要真窃占了这戏班,杭大叔跟杭大娘还不从九泉之下回来掐死我了?」萧静之不以为然地嗤笑道。 「我爹娘要是知道你把他们的戏班经营得这麽有声有色,哪还舍得掐死你?」杭无方站起了身子,走到萧静之身後,双臂环抱住他,有些懒怠地将头靠在他肩背上。 萧静之却让这句话勾起了斑驳陈旧的回忆,一时耽溺於思。 『你个贱崽子!竟敢给我偷钱!还不承认!看我打死你!』 『当初就不该看在你孤苦无依,收留了你!没想到竟是养虎为患!滚!你给我滚!』 两张愤怒得龇牙裂嘴的脸,在萧静之脑海中狰狞咆哮着。 「……阿静?」察觉萧静之沉默,杭无方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怎麽不说话?是不是……想起了那个时候……」 「现在想来,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见到杭大叔跟杭大娘,恐怕他们直到病殁前都没想过,当年的杭家班竟会交到了我手里吧……」萧静之口吻平静,倒不像为这段往事所困,只是有些不胜唏嘘。 幼年时,萧静之因为家乡遭受祝融之灾,成了孤儿流落异地,幸被四处巡演的杭家夫妇遇上,正巧戏班是最需要人力的地方,夫妇俩便收留了萧静之,顺便让他给自家同龄的儿子作个伴。萧静之与杭无方此後就常常玩在一块,情同手足。 杭家戏班当时也算做得有声有色,这麽好的家业,夫妇俩自然指望儿子能从小耳濡目染、好为日後的接班做准备,偏偏杭无方对扮戏一点兴趣也没有,从小就喜欢拿着画笔、甚至是伶人用的胭脂水粉在木板、布帛上涂涂画画,杭家夫妇也不急,只当那是一时的儿时兴趣,长大了便会转x。倒是他们见萧静之长得秀气、声音又好,十分用心地把他当旦角培养,而萧静之确实也没让他们失望,从小便展现出了绝佳的唱戏天赋,杭家夫妇对他的疼爱,简直是视若己出。 深刻感受到这份疼爱与栽培,萧静之感动不已,也几乎将他们当做亲生父母看待了。 可就在某一日,戏班里丢了一笔演出後收到的款项,杭家夫妇气急败坏的一番追查,最後从萧静之身上的一个新锦囊,认定了是他所偷,无论萧静之如何解释、杭家夫妇就是听不进去。不只拿竹条将他抽得满身伤、更从此将他逐出了杭家班。 「别想了。都怪我小时候不懂事,後来……也没再跟爹娘好好解释。我再跟你道歉一次,你别放在心上了。」杭无方放软了声嗓哄道。 「我没放在心上。都过去这麽久,我要是还计较这事,当初也不会答应跟你回到杭家班了。」 「老天果然待我不薄,让我还能在汴梁跟你重逢。」杭无方一时开心,搂着萧静之的双臂又不自觉收紧了些。 「那你就好好努力作画,成为汴梁第一画师吧,这样便不辜负我了。」萧静之嫣然一笑,释然说道。 「当然。」 当年,偷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杭无方。 幼时的他不懂事,不知钱财之重,撞见了父母收起来的一笔钱,就开心地拿去镇上买画具画纸,还很有义气地买了一个漂亮的锦囊,送给萧静之装零用钱,未料见到爹娘勃然大怒的样子,却怕得缩在角落,连话都说不出半句。 那日萧静之被抽打得浑身是伤、辗出戏班的荏弱背影,至今还深刻地烙印在他脑海中。 杭无方明白,爹娘早发现是自己偷的,可丢钱的事情已经闹得全戏班都知道,势必得有个收场。爹娘到底是宠溺自己,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萧静之就成了那个替罪羔羊。 事过境迁,萧静之早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杭无方却无法忘怀。 「阿静……」他靠在萧静之肩窝上,有些任性地唤道。环住他腰身的双臂,缓缓往他身下摸探去…… 「我今天累了。」萧静之声中带着些许倦意,握住杭无方的手。 杭无方将手收了回来,顺势拉着萧静之转过身,果真见他眼角微垂,透着疲态。 「也是,今日新剧开演,你想必是辛苦了,本来还想让你当我练习作画的对象呢,看来得改日了。你快去歇息吧。」杭无方转而推着他,来到房门口。 「嗯,你也别对着灯火太晚,当心坏了眼。我就先去睡了,明天让所有人都别吵我。」萧静之懒腰一伸,这才拖着疲倦的步伐,沿着回廊走回隔壁自己的房间。 「就算你不说,也没人有这麽大的胆子。」杭无方笑道,目送着他走回房的身影。 远天月光如澈,澹澹洒在萧静之半边身上,描摹了他的一身清薄与孤静。 -- 第二章、朝欢夜寂凉(2) 近午时分,日光亮而不炽、暖而不炙,宜人地洒在段府的苑中。 段浪的书房里,荀青与他隔案对坐,神情严正,而两人之间凝重的沉默,似乎是一番深谈方毕。 「你是说……云骑军在汴梁的营指挥使徐廷肃暗中结党、私纳亲近之兵至自己麾下?」荀青皱起了眉,在脑海中梳理着方才段浪的话。 「只是怀疑,未有证据。」段浪摇了摇头。 「怀疑何来?」荀青问道。 「我在河北任营指挥使时,经手过不少底下兵卒的调令,所以起初不以为意,可後来无意中察觉,调往汴梁云骑第七营的调令比例高得悬殊,这才起了疑心。後来,我藉机向同在河北的另一营指挥使打听,发现他经手的调令,竟也是同样情形。所以我大胆猜想,或许他也从其他军营,暗中拨调了不少与自己亲近的兵士到自己营下。」段浪解释道。 天朝禁军驻紮在各地的营少说也几百个,光是云骑这一军,就有十五个营分驻京师、陈留、西京、河北等地。就算是同军内调动,也不至於都调往了第七营。就算微小,蹊跷还是蹊跷,难不教人起疑。 「私自拥兵,可是大忌!」荀青微愠地拍了下桌子。他身为御史台侍御史,自然不能见容等违法无度之事。 「当然,否则先皇也不会立下更戍之法,不让兵将相熟。」段浪望着手中饮空的茶杯,此时气态反而要b荀青沉静。 前朝之所以覆灭,各大边疆将领拥兵自重绝对是一大罪因,也难怪国朝初定,先皇就忌惮地立了这一规矩,以免重蹈前朝覆辙。 「你刚回汴梁那日说要我帮忙的,就是这事?」 「正是。但因毫无证据,所以说急也无用。」 「那御史台能帮上什麽忙?」 「现阶段恐怕还无法。毕竟这仅是我出於猜测的说词,若在还未有半分证据的情况下,就贸然由御史台去查,动摇军心不说,恐怕还会打草惊蛇。」尚未知事态是大是小,必须谋定而後动。 「确实……徐廷肃此人,担任云骑第七营指挥使多年,虽也常带兵更戍在外,但主要驻兵处毕竟还在京师,在一勾朝中官员里人脉甚广……」荀青理解了段浪的顾虑。「那你说要我帮忙的是?」 「我想让你帮我想办法,看如何才能找到佐证我臆测的凭据。」 「你认为的证据可能有那些?」 「调令是最直接的,可他不动声色从每个营中只调走几个人,单凭一个营的调令还是薄弱了些。若要查出他到底从哪些营中调走了人力、蒐集所有的调令,又旷日废时……」段浪从书案前站起身,踱到窗边深思。 微风吹入,段浪沉思的耳畔忽响起纸页摩娑的沙沙声,他循声望去,发现是自己日前从河北带回的营兵名册,就这麽搁在五斗柜上,还没来得及收好。 「名册……有可能吗?」他正顺手拿起名册、想收入柜中,突然有此奇想,「徐廷肃纳兵,必是找信得过的人,以防消息走漏。这麽说来,他必会有一份名单,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依序将人调到他营中。」 「极有可能!若真有这份名单存在,届时再核对上各军营留存之调令,便是任他插翅也难飞的如山铁证!」荀青也振奋地站起身,但他的经验很快又让他脑袋冷静了下来,「不过,依据我在御史台这几年的经验,这样的证据,绝非轻易到手。藏得隐密不说,若让人知道你是为查案而去,说不定心一横就销毁了。」 「看来还是得暗中找机会搜查……荀青,这你得帮帮我了,替我打听打听徐廷肃近来的活动,看看有没有什麽可趁之机。」毕竟自己甫回汴梁,对如今的皇城还需时间熟悉。 「好吧,包在我身上,我俩虽都与徐廷肃没有往来,但论在朝中的人脉,我毕竟比你广。只是……你要擅自行动,妥当吗?」荀青既身在御史台,到底还是个讲规矩的人。 「我过几日入朝就任,会先与骆大人报告此事,取得他的同意後,再行动作。」段浪说道。 荀青深思了一会,「云骑总指挥使骆超吗……嗯,骆大人还算忠直可信,不怕有走漏风声之虞。」 「好,那就先这麽说定了。」暂时了却了心上一件事,段浪这才松懈下来,从窗边走回桌案前落坐,释然地喝起茶来。 「既然距离你上任还有几日可好好休息,要不今晚也去哪儿走走逛逛?我记得今晚相国寺旁的戏楼演的好像是朝欢的戏,若你上回喜欢……」 「不了,这次回来,有些职务上的调动,我想花点时间熟悉,还有这几年汴梁发生的大事,惠伯都帮我记下了,我也得了解了解才行。」段浪朝着荀青一瞥桌案上那叠书册,摇了摇头。可朝欢二字,却猛然勾起了他脑海中那夜的回忆。段浪迟疑了半晌,试探x开口问道:「对了,说到朝欢,怎麽我听说……那个朝欢的花旦是个男儿身?」 「是啊,我那天没跟你说过吗?正是因为他是男人,能将旦角演绎得如此维妙维肖,才是他戏功精髓所在啊。」荀青知道段浪素来对观戏并未特别感兴趣,是以见到他似乎也赏识朝欢,自己也不禁有些与有荣焉。「不过,萧静之是男人这件事,朝欢鲜少拿来做文章,我也是听人口耳相传的,不知者大概还是大有人在。」 「光看那扮相,确实难辨雄雌……」段浪不甚滋味地扯嘴应道。 「是啊,要是哪日有不知情的男看倌去向这萧静之示好,那可得多尴尬啊!」荀青想像着那画面,不禁就笑了。 「去去去,八卦这些做什麽,喝你的茶!」段浪有些烦躁地吼道,心里又是一番狼狈。 -- ЪLρòρò.ⓒōм 第二章、朝欢夜寂凉(3) 正午时分,朝欢宅院里。 东厢房被晌午的日光照得暖热,床榻上一团用衾被蒙着头、缩着身子的人影慵懒地转了个身,挣扎了好一会儿,才肉着眼将头探出了被子。此时,房门恰巧被人敲响。 「谁啊……」萧静之有点不愠地扬起声。房里一片透亮,他的眼都还睁不开呢。 「是我,阿静。」杭无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进来吧……」萧静之没了怒气,可还是万分不情愿地扭着身,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房门让人推开,杭无方捧着不知道该称作早膳还是午膳的食肴走了进来。 「我就知道这时你该醒了。」杭无方笑着,将手中托盘放在房中的圆桌上。「快洗把脸来吃吧。」 「这种事让其他人送就好了,你何必亲自来呢?」萧静之没睡饱似的,一脸惺忪,慵懒地靠在床头,一头乌黑如墨瀑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上、胸前,替那张未施铅华的素净面容增添了几分妩媚。 「要是别人来送,遇上你还没醒,岂不倒楣?」萧静之起床时那股倔气,朝欢上下可没人敢领教。 「你们都诋毁我,我这不安安分分的吗?」他坐了半晌,好不容易清醒了点,正想掀开被子下床洗脸时,突然听得杭无方出声一喊。 「等等,你先别动!」杭无方突然看见了什麽似的,双瞳一亮。赶紧拉了张板凳到萧静之床前,又从房间角落搬来画架跟画纸画具,俨然一副要作画的样子,「这个姿势好看,让我画一下。」 「你说什麽呀,我这是在赖床呢!」萧静之傻了眼,随即没好气地笑笑。这人想当画师想疯了吧?他也懒得理会他,迳自掀起被子下了床,裸着雪足走到房间角落一个装着清水的铜盆边,舀水洗脸。 「哎,你配合点嘛!」杭无方手中拿着墨条与砚台就要磨起来了,可他要描摹的对象却这麽不给面子,他只好落寞地把画笔画具又堆到了一边去。 「这麽多人可以画,何必老画我呢。」萧静之以布巾擦乾了脸,踱回桌边落座。杭无方找到机会就想让自己当他作画的对象,他甚至直接在自己的房内摆了一组画具,好在他捕捉到喜欢的画面时,能赶紧拿笔画下。 「阿静生得美,世间少有。」杭无方坦率说道,「等到哪日我能把你的美丽画得淋漓尽致时,我就是全汴梁最厉害的画师了。」 「夸张。」萧静之嗔了声,却弯眉笑得开心。杭无方对美丽的事物是挑剔的,可对自己却永远不吝赞赏。 萧静之迳自吃起了杭无方替他送来的午膳,也不忘把几盘菜推到杭无方面前,想与他分享。 「我吃过了,这些都是替你留的,你多吃点。」杭无方又把盘子推了回去,一面看着他吃,一面与他闲聊,「听说昨晚戏楼又满得连站位都没了?」 「新剧才开演几场,对观众还新鲜吧。」萧静之稀松平常地答道。 朝欢能成为这几年来最热门的戏班,上座率自然是高的,就算是搬演旧剧,常常都还能有八成满以上的观众,更何况这次推出新剧目了。 「方才替你送饭来的路上,遇上艾叔,他说相国寺那戏楼的老板昨晚找了他,说是朝欢最近的戏太卖座了,这一两个月想请我们加几天演出的日子,艾叔让我问问你。」虽说他是把朝欢全权交给萧静之打理没错,可没想到他的地位竟然就此低落到变成一个传话的了,杭无方不禁苦笑。 「这一两个月……按理说每日演出的戏班早都排定了吧?要替我们加天数,莫不是有其他戏班突然演不了了?」萧静之不解。 只见杭无方摇了摇头:「怎麽可能,当然是看在我们的戏卖座,想特意多挪给我们。」 「这不好吧。艾叔有没有打听,是挪了谁的日子?」萧静之放下了碗筷,神色认真了起来。 这个艾叔,是专门负责与戏楼那方接洽、安排演出日期,还有谈怎麽拆帐的。虽说演出日怎麽安排,又要请哪些戏班来,都是戏楼做主,可要是自己的戏班演出日排少了,没得赚钱不好;排得多了,戏班人力吃不消不说,恐怕还会惹得其他戏班眼红。如何排得恰好,这些都是由艾叔出面跟戏楼商谈的,他最熟知其中门道。 「……恐怕是挪了谢家班的日子。」杭无方回答时,微微沉了脸色。他心中大志虽不在经营戏班上,可到底是戏班长大的,耳濡目染,萧静之想问的问题,他早向艾叔问到了。 他之所以脸色沉重,正是因为这谢家班,是全汴梁最大的戏班,论人力、论规模,都要b朝欢来得多、来得大。他们也是朝欢这些年崛起前,汴梁最红的戏班。 萧静之闻言,也面色凝重地深思起来。 「加个几天是没问题,毕竟过几个月咱们也要到外地巡演了,多积攒些旅费也是必要的……但要真是戏楼老板从谢家班那儿挪来的日子,可就让人为难了。」 「言下之意,若不管谢家班,你是同意加演的?」杭无方听着像是这个意思。 「当然,多攒些旅费,到外地巡演时,吃住也能舒适一点啊。」萧静之捧起吃了一半的饭碗,叹了口气後,又继续扒了起来,方才的凝重转眼便抛到脑後。 「既然你也同意加演,那就别管什麽谢家班了。谁不知道哪天给谁演出,都是戏楼老板做的主,就算眼红,也追究不到我们头上来。」杭无方自然是支持萧静之的。 「话不能这麽说,到底都在一个城里,哪日总会遇上的,留点余地好相见呀。」萧静之斟酌了一会,「这样吧,你让艾叔去回那戏楼老板,加演可以,但一个月最多就三日,不能再多了,多了我也禁不起这个折腾。」 「喂,你们还真把我当传话的小二啦?」杭无方板起了脸。 萧静之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好好好,我等等亲自去向艾叔说就是了。」 -- 第二章、朝欢夜寂凉(4) 侍卫司官舍中,云骑军的指挥使骆超坐在案前,桌上放着吏部送上的书状,上头写着段浪的一些资料与纪录,是今早段浪到吏部报到、查验身分後,吏部跟着一起送过来的。 但骆超并未多看那些奏摺半眼,而是笔直望着正伫立案前的段浪本人: 「这些书状我先前都参阅过了,是我在符合迁转资格的人中挑出你的。你担任营指挥使三年,统领之姿已备,军中诸务想必也是熟稔,今日升任军都虞侯,勤务内容变动不大,就是底下兵众从一个营变成了一整个军,我想你定能够胜任,我在此便不多说了。明日起便进驻云骑军总营吧,我让人带你先巡过一遍在汴梁的云骑各营。」 「谢过骆大人。」段浪弯腰作了一揖,可再抬起头时,眼神却似有所欲言。 「你有话想说,便直言吧。」骆超看出了他的心思。 段浪恭敬地行礼致意後,方娓娓道来: 「今日初就任,便唐突进言,是段浪僭越。但末将身在河北营三年,无意中察觉云骑汴梁第七营之营指挥使徐廷肃频向各营调动兵士,行径有异。」 骆超抬了眉,「你说调动兵士……是指?」 「末将身为营指挥使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便经手了五张底下士兵调往第七营的调令,是以觉得事态蹊跷。」段浪深知进退,说得委婉,并不先替徐廷肃安任何罪名,以免未审先判,反令骆超排拒自己所言。 三年五张调令听来不多,可最底层的士兵向来是鲜少调动的,除非谁的身上有什麽特殊长才能为特定军营所用,否则向来没有调动的必要,若是缺员,也往往是直接向军营所在地徵丁为兵。 这几张调令上的调动事由,写得多是家族因素,例如家在汴梁,上有年迈亲人,望就近照顾等等。虽不是没有这样调动的先例,可随着军营四处更戍就粮本就是士兵职责之一,光凭这样的理由,是很难构成合理的调动因素。 再说了,就算真要调回汴梁,云骑在汴梁有十一个营,没道理这麽刚好全调回了第七营吧?段浪有此怀疑,绝非空x来风。 骆超也是一路从底层迁转上来的,毋须他人多作解释,他也能马上明白为何段浪觉得此事蹊跷。 「确实有些怪异。」他保守说道,却反问段浪:「那这蹊跷背後,你可有何推测?」 「不瞒骆大人,若保险起见,以小人之心度之──末将大胆怀疑徐廷肃私纳亲兵。」段浪微微压低了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若没有证据,这番指控可是相当严重的。」骆超提点着段浪。 「末将明白,所以我认为呈报御史台,应先等到掌握了一定证据之後。」 「你对证据、以及掌握证据的方法可有了腹案?」 「略有设想,但未得大人的同意,末将不会贸然行动。」 「看来你已想得甚为周到,那此事就全权交由你办了。唯有一点,我相信你心里也明白,查找证据时,别把事情闹大。云骑军到底是你我辖下的军队,此事一旦声张,动摇军心不说,要是最後没能找到证据,你我也会失去下属们的信任。」骆超虽然信任段浪,但也不免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 「骆大人的顾虑,段浪明白,也必定谨记在心。」段浪严明地承诺,深深作了一揖。 两人接着又聊了一些对於日後工作的安排与分配,骆超听得出段浪在赴任前是花了心思了解这支军队的,甚是满意,不需多费唇舌,两人便对未来的事务有了共识。谈得差不多後,骆超见时间不早,便让段浪先回府,准备明日进驻军营了。 段浪走出侍卫司的官舍,沿着宫中大道而行,一道人影匆匆从远处跑来,赶上了他正要出宫门的身影。段浪回头一看,正是荀青。 「刚好远远看见你,赶紧来跟你说个消息。」荀青有些微喘地说道。 「怎麽了?」段浪问道。随即他瞥了两眼一旁的宫门守卫,拉着荀青走到了稍远处。 「你上次让我打听的,搜查徐廷肃的机会,有了眉目。」荀青赶紧说道。「徐廷肃前阵子喜获麟儿,我稍早听说,他莫约十日後会在府中举行满月宴,宴请他在军中、朝中亲近的友人,若那份名册藏在他府中,这是最佳的机会。」 「确实是个绝佳机会,但他邀的是亲近的友人……看来要能受邀参加就是一件难事了。」段浪深思起来。他与徐廷肃素来没有交情,以前还在汴梁时虽有数面之缘,却因不是气x相投之辈,并没有深入认识。 「这点确实是难处,但你如今既然回到汴梁了,又算是他的顶头上司,若能找到机会与他见面,或许能攀上些关系?」荀青知道段浪向来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但若他真要查案,也只能如此了。 段浪深思了会,长吁了口气:「也好,正巧我明日会巡视云骑军营,或许有机会与徐廷肃见上一面。届时再见机行事吧。」 -- 第二章、朝欢夜寂凉(5) 朝欢宅院。 夜色薄凉,初晚的月光清清洒落。 没有出演的日子里,戏班众人多是趁着白日忙活。唱戏的白日排戏,负责杂工的则制作与修缮戏服、道具,因为都是体力活,忙了一日下来大多也累了,睡得也b平日早。 常常到了二更过半时,就只剩下东厢的两间房还亮着灯,是朝欢的两只夜猫子──萧静之及杭无方。 萧静之本就是习惯晚睡晏起的人,而杭无方喜爱在夜里宁静时作画,自然也睡得晚。 今日亦是,在偌大的宅院中只剩这两间厢房透着暖h的灯光,但仔细一瞧,其中一间里却毫无人影动静,反倒是隔壁房的窗纸上映着两条人影。 那是萧静之的房间。 萧静之一袭如常的月白薄长锦袍,慵懒斜坐在窗边的躺椅上,手臂支着腮帮,乌发如瀑淌流般披散着,躺椅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烛灯,炽炽火光晕亮了他艳丽明媚的轮廓。 而躺椅前方,杭无方拉了张凳子,摆起画架,正聚精会神地描摹着躺椅上的人。 萧静之早答应要当杭无方练画的对象,正巧今夜没有演出,他闲闲无事,便由着杭无方画了。他隔着画板,看着杭无方露在画板外的半张面容,全神贯注得不苟一笑,教他有些忍俊不禁。 「哎,你别笑啊!你就这表情最难描摹了还笑,存心折腾我呀?」果然,杭无方马上皱起眉头抗议。 「那就画成笑着的不就行了?有什麽好难的?」萧静之不以为意。 「我才画好了你没笑的半边脸呢!要把另一边画成笑着的,一张漂亮的脸不就活脱被我画成j佞之相了?」杭无方想着就恶寒,猛然摇了摇头。那才不是他心目中的阿静! 「说不定这样才传神呢!」萧静之笑道。除了唱戏外,他最擅长的可就是暗器与毒,会对这麽不光明的手段情有独锺,萧静之才不认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 「胡说。」杭无方白了他一眼,直瞪着萧静之,直到他收敛笑意,才又专心继续笔下的描摹。 杭无方平时率x不拘,但作起画来,态度却是一丝不苟,就算是那些他看不上眼的简单画作,他也绝不会轻易马虎交差的,更何况此时画的是萧静之。 其实他早画过萧静之不知多少次,每回他都觉得自己画得肖似了,可过了一阵子,又觉得前回的作品有哪里不够满意、央求着萧静之让他重画。萧静之是不如他懂画,可唱戏之人,好歹也是有些风雅品味的,自己那一叠厚厚的画像,他把双眼瞧穿了也瞧不出哪里不同。 但每回杭无方说要画他,他也总是任着他,不曾推拒。 萧静之甚是包容身边亲近的人,就像没有脾气似的。教人难以联想,他在使毒与暗器时,是那样的锐气凌厉。 大抵是自小失亲、过上了好一段孤儿岁月所养成的脾性。他对人没有敌意,却无法不存着一份警戒,便习惯了时时以看似亲和的笑容掩饰着对他人的警戒与距离;只有那些相处日久、渐渐亲近而彼此信任的人,能让他如此全心相待。 因为这些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却又愿意与他相交、相伴的人们,对他而言是最珍惜的。 在他被逐出杭家戏班後收留自己、教导自己武功与暗毒之术的师父岳清砚是如此;从师兄弟结为义兄弟,一起度过少年岁月的殷神风、黎久歌也是如此;久别重逢、却仍愿意再度接纳自己,更把整个朝欢都托付给他的杭无方亦是。 他知足、也安於如今的生活,可心底深处,却总觉得有那麽一点空虚。 说不上为什麽,只是看着窗外凉薄的澹澹月光,他总觉得心底也不可自抑地生了一股冰凉。 萧静之出神间,杭无方缓缓收束了笔锋,长吁一息,释然地欣喜乐道:「完成!」 杭无方将画板转了过来,自己也凑到萧静之那张躺椅上跟他挨着,向他展示成品。萧静之仔细端详着画纸上的人像,画得可说是维妙维肖,他知道自己这张脸确实生得极美,世上大半美人都要匹之失色的,可一个男人,生着一张b女人更美的脸孔,他从不认为是件多值得开心的事。 但好说歹说,到底是这张脸,让他有了如今的生活、让朝欢有了如今的人气,他也是挺庆幸的。 「啊,等等!」杭无方突然发现少了什麽似的,又抄起画笔,以毫尖朝画上人儿左眼尾处轻轻一点,旋即收毫。这一点,正是萧静之左眸下的那颗细痣,如画龙点睛般添了画中人的神韵。 「这样,才有阿静的幽柔。」杭无方唇畔扬起自毫的微笑,看向萧静之,想瞧他的反应。 只见萧静之侧颜沉静,正认真端详着那画。半晌,他转过脸,冲着杭无方弯眸温柔一笑,「是,画得都要b我本人美了。」 眼尾的细痣,添了那笑的柔媚,正如方才的点睛一笔。 这笑,让杭无方顿觉自己方才的画已全然失色。 他以指勾起萧静之的下颚,另一手捧着他的脸,痴迷地凝视着他。烛灯摇曳地照亮萧静之的容颜,晃晃然的火光彷佛朝杭无方招着手,晃荡着他的心思、诱引着他。 萧静之神色淡然,显然这并非令他意外的举措,一双婉然瞳眸也直直望着杭无方,直到他凑来、衔住了自己的唇。 -- ЪLρòρò.©ōм 第二章、朝欢夜寂凉(6) 杭无方温柔捧着他的後脑,缓缓将他放倒在躺椅上,萧静之的乌黑长发散成一幅恣肆流淌的墨画。 他们轻轻相互咬啮着,唇舌相缠,手上熟稔地解着彼此的衣裳,抚过彼此早已熟悉的躯体。 尽管萧静之生得一张女人般的丽容,可藏在温婉身段下的肉体却非弱不禁风的样子。衣袍下的肌肤虽如薄冰皓雪,却隐约描绘出精实线条,那是长年习武锻链而成的。只怕杭无方的身躯都还没有他来得结实。 杭无方以鼻尖滑过他平坦的x线、滑过他的腹部,在他腿间深嗅一口,晚上沐浴完的清淡皂香登时盈满鼻间。下一刻,他张嘴含住腿间之物,惹得萧静之一阵细颤。 杭无方缓缓吞吐,宛若是自己极为珍视之物,细细浅嚐一阵後,忽尔快了起来,如要吹奏一曲快笙, 「无、无方……慢点、慢点……」萧静之齿间轻吟出声,如幽幽的唱和,悦着杭无方的耳。他吐纳益发急促,直到喉间被喷洒了一注热液,他方停下,却仍舍不得吐出口中之物,只是抬了眼,赏望着萧静之释放那瞬间的舒畅神色。 在杭无方眼里,只有萧静之能b萧静之更美,尤其在这种时候。 沉醉半晌,他才依依不舍地张嘴吐出,同时腾出了几指,温柔肉按着萧静之臀间那处,温柔得像是怕碰坏了一块稀世珍宝。而萧静之伸出略带冰凉的手,也套抚着杭无方腿间。擅使暗器的他,指间力道自然巧妙,忽柔忽刚,教杭无方低喘连连,耽溺不已。 杭无方替他肉了好一会,而自己也已勃y难抑,他温柔牵起萧静之替自己套弄的手,握在手心,弯下身吻着他心口同时,猛然顶了进去。 萧静之只是轻轻一皱眉,并未有太多不适的感受,杭无方随即缓缓动了起来,宛若还在细细感受着他里头的每寸皮肉,萧静之似也相当享受般,眉眼尽是舒然。 萧静之也记不清他们两人是何时开始会做起这种事的,有好些年了吧。大抵是朝夕相处,彼此又都是成年男人,总有慾望的火苗微微窜起的时候。一个对人看似亲和骨子里却疏离的戏子、一个深居简出的画师,两人的个性都不是容易与他人亲近的,便顺势在彼此身上寻求了满足与愉悦,横竖两人都是独身,并未有什麽不妥。朝欢里也有其他关系相好的,只不过都是男女。 「等你娶了妻,咱们可就不能再这样了。」萧静之捧起他的脸,望着他此际与作画时同样认真的神情。 听见此言,杭无方的眼眸似透出了一股落寞,他吻上萧静之眼角的细痣,温柔吮着。 「真希望阿静是个女子,那我一定娶你。」杭无方说道。身下突然抽快了起来,一波快感的浪潮扑然淹上萧静之的身驱。萧静之浑身一个激灵,身子弓起,靠在扶手上的头顺势往後一仰,正让透入窗内的凉薄月光打在脸上。 连他的目光,都被染上了凉意。 萧静之未及露出失落的神情,因为杭无方在他体内的驰骋激发了巨大的愉悦,快意折磨着他的身子,教他眉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断续轻吟不已,直到杭无方将体内最後一丝慾望,一滴不剩地倾注予他。 房内,只剩两人暧昧缠绵的低喘,此起彼落。 杭无方取来布巾,仔细替萧静之擦拭乾净,还有些贪恋不舍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夜深至此,他也有些倦累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虽说这张长椅躺上一人绰绰有余,两人却是拥挤,萧静之躺着放松了会方才紧绷的肌骨後,便轻轻搂着杭无方坐了起来。 他没有要惊醒他,而杭无方也睡得熟了,并未被惊动,萧静之将他独自放躺回椅子上後,拾起地上杭无方的衣袍,披在他的睡躯上。 他披衣起身,独自踱到窗边。 这时,那张清艳的面容上,才露出了深藏至今的落寞。 明明是欢愉过後,为何会觉得如此空虚?心底冰冰凉凉的,好像一片旷然得不着边际的雪原,只有自己一条人影。 『真希望阿静是个女子,那我一定娶你。』他想起方才杭无方所言,觉得心底那片雪原好像又更旷阔、也更寂寥了。 他曾经……很喜欢眼前这个男人。或许──目前还不足以称为「曾经」。 可他早已明白,自己是断不能再於这人身上多寄放任何心思了。只是,偶尔当杭无方看着自己时,那清澈而专注的眼神,总会让他错觉,自己还是有一些机会。 过去,萧静之就是在这样的眼神中,让自己的心不意失足的。 他一直觉得,世上再也没人能像这个男人一般,用那样执着的眼神看着自己,而且只看着自己。 但是,萧静之花了一些时间才分辨清楚,杭无方是在看着一件至美的艺术品,用他身为画师的眼光,看着一件令自己沉醉的画作。 杭无方欣赏自己、珍惜自己,可到头来,他的爱,还是想给一个女人。 萧静之忘记是从何时开始的,同样独身的两人,开始会以这样的方式在彼此身上取得肉体慾望的满足。尽管知道杭无方对自己没有那样的情感,他还是一直默许着,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在他的温柔中感到一丝虚幻的慰藉。 他一直悄悄庆幸,杭无方此时专注於画技精进,无心风月,所以自己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独占他身旁的位置。可哪日他若有了娶妻的念头,凭他朝欢之主的身家,多得是想嫁他的姑娘。 届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也像他一样娶个妻子吗?这个想法,连萧静之自己都不禁在心里讪笑荒唐。 所以,他早已学着收敛在杭无方身上的心思──虽然不知道还遗落了多少在他身上。但现在的他们相处起来,就像互相陪伴已久的挚友、甚至是家人。 可就算自己不爱眼前这个男人了,终究会爱上下一个──他很清楚,自己只会喜欢男人。可是又有哪个男人,会接受同为男人的情意?一思及此,他便觉得心里的失落宛如一口无底的黑渊。 他能在杭无方身上得到肉体慾望的慰藉与满足,可只有这份失落,谁也填补不了。 望着窗外洁白的月光,洒落在宅苑旷大的中庭,萧静之蓦然回想起几日前的夜晚,在段府苑中小亭,段浪那张惊愕的脸。 面对这些错辩雄雌的人,他常常看好戏似的、露出恶作剧般的笑意,让对方狼狈得手足无措。他可是当今汴梁城中众人争相追捧的当红花旦,心高气傲,哪肯在他人面前露出丝毫挫败? 可每当一转过头,萧静之就会如现在这般──格外地,寂寞。 -- 第三章、月下白衣来(1) 汴梁城西郊,清风澈然,吹过一片低矮齐整的绵延房舍,这里乃是汴梁城内禁军军营的其中一区。 一排屋舍前的辽阔庭埕上,数千名兵士有条不紊地成群列队,而每队人马前头各站着一人,无不神色肃穆,似乎是屏息而待着什麽。 未几,两道马蹄声错落而来,在众人前方拉疆而停、翻身下马。来者正是云骑军的副指挥使,以及甫就任军都虞侯的段浪。 段浪一身轻甲戎装,裹腰绑腿,长发高束,豪气挺拔之间,却又有股潇洒绝l之气,可谓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 副指挥使领着段浪,走到队伍正前方,昂嗓朝着众人宣声:「各位云骑的兄弟们,相信大家都知道云骑军新任都虞侯已经就任,今日就特向各位弟兄介绍,咱们今後的都虞侯、从河北云骑军营调回的段浪段大人。往後,段大人会辅佐骆大人与我,共理云骑军务,还请各位弟兄们多多与他配合。」 段浪从副指挥使身後往前踏了一步,站到了副指挥使身边。副指挥使转头给了他个眼光,似乎是示意他说几句话。 「段某实不善言词,今日来此,是为了了解目前云骑军各营的状况,但我想大家还有各自的c练,我就不多言耽误各位时间了,待会儿众人c练时,段某四处走走看看,还请各位莫要见怪。」段浪不卑不亢,朝着众人躬身作了一揖。 副指挥使见他谦辞,也不勉强,大臂一挥,让众人散了,带往各自的校练场。 随即,副指挥使带着段浪,先将两人的座骑牵往军营的马厩栓放。 栓好了马,段浪跟着副指挥使,从第一营开始巡视起。因为云骑军属马军,专擅马上作战,骑s功夫最为重要,因此平时的训练之中,s箭乃是重点之一,其次是长枪长矛。 两人走到校练场上,此时有两个营正一起在此练习马上刺枪,虽然为了士兵安全,枪头用布裹了起来,但仍是枪阵绵密,段浪等人也不好靠近,在一旁伫步观看了会,又讨论了一些能更精进枪艺的训练方式,想着或许可於日後试着实施,不久便走开了。 接着来到靶场,飞箭破空的霍霍声响、与箭矢扎入木靶的清脆声响,错落不绝於耳,段浪目光漫然一扫,赫然发现眼前正练箭的营,竟就是徐廷肃所领的云骑第七营,他双眸一亮,在人群中搜索着徐廷肃的身影。 未几,便见靶场一侧聚集的人群中,有个人影赶忙钻了出来,朝他们走来,正是徐廷肃,想必他是发现了副指挥使与段浪已然来到,赶紧来迎。 段浪赶紧收敛了眼神,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众人练习,不让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他。 「副指挥使、都虞侯大人。」徐廷肃来到二人跟前,拱手作了一揖。 「此乃云骑第七营的营指挥使徐廷肃。」副指挥使替段浪介绍道。 「徐大人辛苦了。」段浪这才敢正眼看向徐廷肃,更发现了他身後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几位从自己河北营下被调至此处的兵士,虽未记得名姓,但长相总是还有点印象。 他也察觉这几个小兵正打量着自己,明显认出自己便是先前河北营的营指挥,段浪眼神不多伫留,旋即又把目光转回徐廷肃身上。 「哪里哪里,下官在此恭贺段大人新官上任,以後还望段大人多多关照提拔了。」徐廷肃态度相当友善,朝着段浪笑道。 「方才见徐大人与属下谈话气氛融洽,想必徐大人带兵深得军心,能有徐大人这样的营指挥使,实是云骑之幸。」段浪亦回以善意的笑容,不大爱说场面话的他,此时也努力想让徐廷肃给自己留下个好印象。 「段大人赞谬了,大家都是同袍兄弟,融洽是理所当然,末将相信其他营也是如此的。」徐廷肃谦虚辞言,复又说道,「末将听闻段大人弓术了得,不知您方才看着这些士兵们练靶,可有何能够指教指教?」 段浪闻言,豪气笑道:「哈哈,指教岂敢。段某也是在云骑营中跟着练出来的,徐大人若是信得过在下弓上造诣,就让你的下属依着目前的方法勤加练习便是。」 段浪应道,心里不禁思索,原来徐廷肃早也打听过自己,但他并未感到意外,毕竟徐廷肃也是积极进取之辈,会有这些举动也是自然。若非目前对徐廷肃有着一些负面的猜想,他倒是不讨厌态度积极的人。 「既是如此,末将必勤加督促,让他们都以两位大人为目标精进。段大人今日初上任,想必还有诸多要务,若末将的第七营没有其他劳烦副指挥使与段大人的事,那末将便不耽误两位宝贵的时间了。」徐廷肃又是恭敬的一揖。 副指挥使也示意继续巡视下去。副指挥使在侧,段浪不便与徐廷肃多攀些什麽关系,但他也不急於一时,便从善如流地跟着走了。 倒是徐廷肃身後的两名小兵,在见他们走远後,先向徐廷肃开了口: 「大人,这位段大人就是我们俩之前在河北营的指挥使啊!」 「没想到升得这麽快,竟然调回汴梁来了!」 「哦?这麽说倒提醒我了,你们二人先前便是河北营的。你们说说,他这人如何?」徐廷肃眯起眼,望着段浪走远的背影。 那两人也看着段浪的背影,琢磨了好一会儿。 「这个……难说,平时带着我们训练,要求挺严格,恩威并重,遇事时果决又不失缜密……」 「但在众人面前不大有什麽情绪,也不好亲近,所以私下为人如何,这倒不清楚……」 「这麽说来,就身为一个指挥使而言,还是做得挺不错的,你们何不继续跟着他?」徐廷肃望向两人,问道。 「哎呀,就是因为这人秉公持正,所以才难像大人一样,这麽至心至x地对待我们这些弟兄。」一人感叹道。 「正是,徐大人待众弟兄们如同自己的手足,只怕是其他营上的大人,也没有一人会对麾下兵士如此用心。」另一人的神色也认真起来,语气诚挚凝重。 不难看出,这两人对徐廷肃既是忠心且感佩。 「能换得你们这番尽心,不枉徐某这番苦心。」徐廷肃也深受二人所感,然而他旋即低了声嗓,「总有一日,我会让皇上明白,先皇矫枉过正之策,有多愚昧……」 语落,徐廷肃一吐沉沉鼻息。半晌,他方对面前两位士兵说道:「好了,你们也回去c练吧。」 这一日,除了一位新上任的都虞侯以外,其他倒是一切如常。 不过这阵子,徐廷肃并未如以往一般留宿在军营之中。c练结束後,他便卸下甲胄,到马厩牵出了自己的马,正打算回到自己的家宅。 这时,突然有道声音叫住了他:「是徐大人啊,辛苦了。」 -- 第三章、月下白衣来(2) 徐廷肃转向声音来处,看清出声之人後,恭敬地微微躬了身,「段大人也正好要回府吗?」 「徐大人今日不在营中留宿吗?」段浪也将自己的座骑从厩中牵出,走到徐廷肃身旁。这番巧遇,自然是他刻意营造的。 「末将得军指挥使骆大人许可,这阵子可回府留宿。」徐廷肃解释道。 「啊,这事段某听说了,还未恭喜徐大人喜获麟儿呢。」段浪作势恍然,连忙向他道贺。 「末将谢过段大人。」徐廷肃笑笑作了个揖。 「徐大人年纪尚在段某之上,『末将』二字还请免了吧。」段浪微笑道,「听说徐大人打算举办满月宴,不知道段某当日有没有这个荣幸能送上一份大礼呢?毕竟初上任便逢此喜事,亦是有缘。」 「这……」徐廷肃却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不瞒段大人,我确实欲为小儿举宴,只是……内人向来不喜欢把家宴变成我与同僚们谈论朝政军务的场合,所以我所邀请的,都是有家室的亲近同僚,一来内人熟悉、二来若我们忍不住聊起了军中之事,众夫人们也能彼此作伴。」 言下之意,便是徐廷肃只邀请有妻子、关系又亲近的军中朝中友人。段浪听闻此言,内心暗觉不妙。 「段大人青年才俊,年纪又在我之下,据我所闻,段大人还未成亲,若要邀请段大人,只怕坏了内人的规矩……」徐廷肃婉言说道。 段浪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正极力思索着对策。毕竟要进入徐廷肃家中搜查,只怕这是近日最佳、却也最难得的机会了。 「徐大人能如此敬重夫人,可真是贵夫人之幸。这样看来……就算段某想携未婚妻登门祝贺,也是难有这个机会了?」情急之下,段浪试探x开口问着。 「哦?段大人已有未婚妻?」徐廷肃惊喜道,「是近来才订的亲?若非如此,便是段大人将这未来的娇妻藏得隐密了。」 「这……实是承父母指腹为婚,只是多年来段某军功未彰,先前又远派河北,才耽搁了这桩婚事。」段浪苦笑以应。 徐廷肃微微思索,似是参透了什麽:「如今段大人荣升回京,看来你们二人的喜事……是不远了?」 「若能沾沾徐大人的喜气,或许呢。」段浪飒爽笑道,巧妙掩饰去眼神里的不由衷。 这下换徐廷肃沉思了起来。满月宴上他所邀请的,自然都是军中、朝中与自己气x相投之辈,如此说起话来也不致顾虑、忌惮,但观段浪能对自己释出这番善意,又觉得难能可贵。 段浪在军职上的表现不俗,他早有耳闻,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得到骆大人拔擢,将来想必也是军中倚重的人才,可谓前途无量,的确是个适合结交的对象。若是能向他旁敲侧击、暗探他内心对军务的想法,或许还能找到一个认同自己理念的人也未必…… 不然自己也不会在得知有位新上任的军都虞侯时,便稍作打听了,不是吗? 可白日里自己麾下的士兵明明说,段浪向来难以亲近,为何此时又对自己这般主动?徐廷肃不禁疑惑,但这疑惑也不过片刻便烟消云散,毕竟为了树立威严、巩固纪律,刻意在士兵们面前装出架子的带兵者不在少数,段浪想必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探探这人的虚实与意向,倒也不失为一策。 思量须臾,徐廷肃拿定了主意,朗然朝段浪笑道:「既然事关段大人终身大事,那我可不能没有成人之美了。这几日,我便遣人将宴会请帖送到段大人府上。」 「唉,是段某腆颜叨扰了。届时我必定备上厚礼,以表恭贺之意。」眼见事成,段浪悦然一笑。 「厚礼可免,倒是段大人的未婚妻,届时可得向众人好好介绍介绍啊。」徐廷肃拉了拉马疆,一个踩蹬便翻上了马背。 见对话差不多告了段落,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段浪一摆手,送别徐廷肃: 「这是自然。那段某便不耽误徐大人的归心似箭了,请。」 「你真向他这麽说?!」段府书房中,荀青听完段浪的叙述,瞪大了双眼,望着眼前面有难色的段浪。 「难不成我要眼睁睁看着这个机会从手上溜走?」段浪无奈说道。 荀青叹了声。他明白段浪也是为了争取机会。可他说的这名未婚妻……是先前他向自己提过的裴湘吧?她老早就已经过世了,这要他们上哪再找来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啊?! 荀青焦虑地在房中来回踱步,绞尽了脑汁,突然一个灵光闪现── 「对了!让秦姑娘去如何?」他赶紧踱回段浪面前,眼神焕亮地提议道。 秦依兰与段浪先前本就有一段情,虽说没有婚约,两人当时亲近的程度却也相差无几了。况且日前段浪也说了,与秦依兰重新聚首,难免有些疏离,正好趁这个契机,重新再相处,若能藉此重修往日之情,那更是美事一件。 「依兰吗……」段浪敛下目光,思索半晌,似乎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只是,她现在想必对我气恼极了吧……」 段浪回想起两人上回见面,最後因为自己之故不欢而散,只怕秦依兰至今对自己尚存怨怼。 「秦姑娘那日会那麽生气,也是因为她心中尚有你。但秦姑娘向来稳重,冷静了几日,或许情绪已经平复了也未必。」荀青宽慰道,「若你心里还有一丝与她再续前缘的心思,总是要再次面对她的,就当是上天顺势给了你这个藉口与机会,好好向她解释吧。」 「好友真是说得一副旁观者清啊。」段浪摇了摇头,苦笑道。可他心里,却也如是下了决断。 -- ЪLρòρò.ⓒōм 第三章、月下白衣来(3) 初晚,碧竹坊後苑的小楼中,秦依兰对镜检查着自己的华裳妆容,见一切打理齐全後,抱起了搁在房间一角的筝,徐徐步出小楼,往碧竹坊後廊走去。 平常的这个时段,碧竹坊主事的梅大娘大都安排她在坊内的前堂演奏,因为能吸引最多客人上门听琴,光是这些人的茶水费、点心费就可收入不少,b单独接见散客要丰厚许多。 可今日,梅大娘却在碧竹坊後廊的包厢中帮自己安排了个散客。对方想必是个愿意一掷千金的阔绰人物吧,否则……她已经鲜少在晚上的时段接见散客了……自从段浪三年前离开汴梁之後。 考虑到对方可能来头不凡,秦依兰也格外细心妆点,可在华美的盛装之下,她的脸色却是一贯淡然,并未因为对方可能是个富客而增添什麽雀跃。 走到廊上,梅大娘早候在此处,见她便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她的扮相。 「甚好,甚好。」她笑意yy地说道,随即指向廊道最深处的那间厢房,「客人等在那里面了,快进去吧,你可不会想让对方空等的。」 「这是自然,依兰从来不会怠慢任何客人。」秦依兰并未察觉梅大娘格外欣喜的笑意,只是淡道了句,轻步从她身侧走过,朝厢房而去。 可一推开门、看见那道背门倚坐的熟悉背影,她却猛然愣住了── 这道背影太过熟悉,不用转过身,她都能知道是谁。 「段浪……」她怔怔唤了他。那道背影听见,转过了身,看着自己的双眸中也有着许久不见的温柔。 「依兰,我回来了。」他说道。 秦依兰有些红了眼眶,她赶紧阖上身後的门,捧着琴来到他面前,仰头望着段浪:「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要这段情份了……」 段浪替她将怀中的琴放下,轻轻拥住了她:「抱歉。这段时间,让你受折磨了……我不是不要,我的原意,只是不愿见这段情,变成彼此的牵绊。」 「牵绊,不好吗?」她微微退开,仰起汪然星眸问道。她乐於被段浪牵绊,甘於被段浪牵绊,并不觉得辛苦。 「若未来不可知,那牵绊,便不是好事。」段浪拉着她在桌边坐下。 秦依兰听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却不同意这句话,但她不想反驳,因为只要段浪此时此刻在她眼前、在她身边,她便心满意足了。 她执起桌上的酒壶,欲替彼此各斟上一杯,秦依兰闻到酒液倾出时飘散的淡淡酒香,马上回想起方才梅大娘别富深意的笑。梅大娘当然早知来的是段浪,还特意备上了段浪喜爱的酒类,想来就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既然来了……为何不像以前那样,直接到我屋里?」秦依兰将其中一杯递给段浪。 她们接见散客时,一般都在碧竹坊後廊的包厢。可段浪是特别的,只要是他来找自己,梅大娘都会让他直接来到自己那幢小楼中,大娘知道她们二人的关系非一般主客,这个通融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疼惜之意。 「我虽是来了,可并不敢确定,你待我,是不是还愿像以前一样?」毕竟回到汴梁那日,是自己伤了她。 「可惜我就是想变,也变不了……」否则她又怎会在杳无音讯的三年来还牵挂着他?秦依兰涩然失笑了声。 「依兰,有你这份情意,是我段浪之福。」段浪望着眼前这个容颜几乎未改的女子、与她三年来不曾改变的心思,那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三年来的生疏好像不存在一般,他与她仍如当年的胶与漆,知心难离。 「上回,是我失态了。也没能好好祝贺你,来,这杯我就当我迟来的道贺。」秦依兰朝他举了一下杯盏,仰头细细啜饮着,直到饮尽。 「那这杯,就当这三年来的道歉。」段浪举杯同饮。 两人都放下了杯盏後,秦依兰望向他:「你这次调回汴梁後,便会一直待在汴梁了吧?」 「短时间内不会再变动,可往後不好说。」段浪应道。 「若……若以後你又高升,但要调离汴梁,你还是一样会义无反顾地去吗?」秦依兰抬起若水明瞳,试探x地问道。 段浪顿了会,拉起了她的手牵住:「……策勋十二转,这是每个军人都梦寐以求的。」 「是吗……」听了这话,秦依兰有些落寞地微微敛下眸眼。 「你也未免担心得太早了。我才刚就任,还没有什麽成绩呢。」段浪轻笑了声。 「我这是相信你的能力。」秦依兰不甘驳道。 在这等地方谋生,禁军兵士她也见过不少,她看得出段浪并非寻常之辈。虽然鲜少显露於人前,可他有进取的野心,武将的魄力他更没少过,却又b他人多了一份缜密与细心,这样的人才,想埋没在那群庸碌士兵之中也难。 听秦依兰将话题兜到此上,段浪也不得不正视自己今日来此的另外一件要事。 他将又被斟满的酒盏捧在手心转啊晃啊,琢磨好半晌,终於沉沉开口:「依兰,我知道提起这事,你或许要觉得我是有求而来……」 「嗯?」她丽嗓轻扬。 「其实……有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忙。」段浪直望着她的眼。 「需要帮忙时,你能想到我,我很开心。」秦依兰毫不介意地摇了摇螓首,「说吧,是什麽事?」 「我需要你,扮成我的未婚妻。」段浪一瞬不瞬地望着秦依兰,只见她闻言便瞪大了汪然杏眼。 「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会需要我帮这样的忙……」她未置可否,只是有些惶然地问道。 「事关军机,事态又尚未明朗,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希望你扮成我的未婚妻,乃是为了参加一名营指挥使的家宴,好藉机进入其府中查探。」段浪简明地解释道。 听了段浪的说明,秦依兰方才微讶的神情稍微缓下,却转而陷入了自己的沉思,良久未语。 「一定要……假扮吗?」沉默许久,秦依兰终於抬起了汪然瞳眸,恳切望着他,「不能是真的?」 她能明白,段浪甚重军纪,此回想必是发生了不容他坐视之事。她乐见段浪步步高升、平步青云,同时却也害怕他再这样有所作为下去,哪日又会去到了离自己迢遥的地方,或是高升到了自己的身份再也不可攀的地位。 「真的……什麽意思?」段浪被她的问题一时问得懵了。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真的娶我?」这话秦依兰说得颤抖不已,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主动对段浪说出这麽直白的话。 可她与段浪也相识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早在他离开汴梁之前,他们便已身心相许、情意昭然,若是他不曾去河北,两人早就正视了这个问题。她们的感情走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再一直是琴伶跟听客的关系。 段浪却像是一时怔了,迟迟没能开口回应。一片茫然在脑海中蔓延,教他一时半刻厘不清自己的思绪。 娶……秦依兰?他咀嚼着这个念头。他确实很喜欢依兰,她大方可人、聪明又识情趣,在离开汴梁之前的那段岁月,和她在一起便是自己在军营外最快乐的时光。一个教坊卖艺的琴伶,在他人眼里或许地位不高,可他从不认为秦依兰b外头官家的大家闺秀逊色丝毫,不过就是命运让她落脚在此罢了。 可是……不知为何,思量着「娶秦依兰」这个念头,他心中却产生了一丝迟疑,总觉得太过突然、太过仓促。 或许是这三年到底还是有些生疏了吧,否则……为何想到要跟另一个人誓约一生一世,心里便有股难以察觉的惶然? 他陷在兀自的纷杂思绪之中,脑海突然闪过裴湘童稚的笑颜、与插着她发簪的无名荒塚……沉默的心间,隐约生了一股难以察觉、又无以言状的抗拒。 「……段浪?」见他迟迟未语,秦依兰小心翼翼地唤道,可脸色已然暗淡了些许。不可否认,段浪的迟疑,让她相当失落。 段浪猛然回神,望着秦依兰的眉眼好半晌,才歉然地开口:「依兰,这件事……有点太突然了。毕竟我才刚上任,军中还有许多事需要费心,况且……我们阔别了三年,总是需要一些时间重新熟悉,以後我若有空,会常来见你,等我们多相处一段时间,再来讨论这件事好吗?」 段浪语气恳切,不希望秦依兰认为自己只是想利用她,可听在秦依兰耳里,一字一句就像生了棱角似的,扎着她的耳,磕着她的心。 「等?又要等多久呢?你现在不敢答应娶我,难道等了之後,就敢了吗?」秦依兰哀了眉眼,涩然望着段浪。 她能理解这太突然,甚至连自己也都这番话吓了一跳;她也能理解段浪甫迁升,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可是……他先给自己一个承诺也好啊!段浪说需要时间,她能t谅,她也没要他现在马上迎娶自己,可他就不能先给了自己一个承诺,再来慢慢相处吗? 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是她失而复得的幸运,她不想哪一日,自己要再度眼睁睁看着他追逐功名远去,而自己只能毫无理由名份地待在这座教坊中痴等。这三年的渺无音讯,她真的怕了,也真切感受到,就算段浪心里没有别人,他也不是自己能掌握在手中的。这份飘忽,让她太不安。 「依兰,口头上与你约定或许轻而易举,可若哪日实现不了,这样的承诺又有何意义?」别说未来了,就是眼前的日子都还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他不想要给了承诺,却又要被迫失约──那座插着裴湘发簪的无名荒塚,在他脑海里隐隐疼着。 「实现不了?不过就是一纸婚约,要说实现不了,大概也就是你不愿意吧……」秦依兰凄涩失笑道。可她很快振作了神色,对段浪绽出了有些勉强的笑颜,「段浪,我不想比你,若你此刻无此意愿,那便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吧。可我秦依兰,也不想委屈自己,去扮演谁假的未婚妻。」 语毕,秦依兰转过身,将桌上的琴抱到了身前。 「是麽……我明白了。」段浪淡叹口气,知道是自己的要求无理,没有立场再缠言於此,他站起了身,似乎欲去。 「我相信你并非只是为了有求於我而来,既然如此,你不多留一会,至少听我弹奏一曲吗?」秦依兰唤住他。虽说自己的强求坏了今夜的气氛,可她还是希望能与段浪多待在一起一会儿。毕竟这场重逢,她等了足足三年了。 段浪略略思索,仍朝她温柔一笑,重新坐了下来。 秦依兰纤指柔如流水,琤琤瑽瑽拨奏起来,一首婉转且悠扬的曲子从她指间淌流而出,漫在无声的二人之间,取代了他们的言语,宛若奏者与听者之间的鹊桥。 可惜,段浪与秦依兰沉浸在同一片琴声之中,却是各自心思,各自怅然。 -- 第三章、月下白衣来(4) 步出碧竹坊时,月色已斜。 段浪虽骑了马来,可此时心绪纷杂,没有驰骋的心思,只是牵着马,走在人影渐渐寥落的街道上,不住地回想起方才厢房内的情景。 依兰……何时对自己生了这麽强烈的执念了?他并不记得以前的她是这样的。真的是他与秦依兰分别太久,所以淡忘了她的缺点、只记得她的美好吗? 可在他三年前的印象中,秦依兰一直都是没有什麽缺点的。她不只才貌双全、温柔又识大t,知道自己平时军务缠身,也不会过分强求与自己相处的时间,反倒是当初的自己,总是眷恋这份不给人负担的温柔,得了空便常来腻着她。 段浪想不透,可他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过於沉重的牵绊,对於秦依兰的转变,疑惑之外,又有几分人事迁变的怅然。 这趟回来,本想着与秦依兰恢复以往的情分,却是三番两次不欢而散,更遑论请她假扮未婚妻一事了。 希望虽然落空,可也不是没有一点释然。毕竟,潜入徐府查探也不是没有风险的,若请依兰扮作自己的未婚妻,要是行动有了差池,难免不会陷她於危险之中,如今此事断了可能,也教他不那麽两难。 「看来得向徐廷肃道声歉,编个藉口婉拒出席了……」段浪叹道。可是,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机会,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这个机会从手上溜走吗? 段浪内心挣扎间,耳畔突然漫来一片嘈杂人声,顺声抬头望去,前方正是大相国寺,一旁的戏楼恰好散了戏,观众们正三三两两、鱼贯离开。 他牵着马,逆着人流走近了些许,看清戏楼外的花榜上写着「朝欢」与其演出剧目的名称,穴口倏忽沉了一下。 最先浮上心头的,还是当日那尴尬的一幕,至今回想起来,仍不免令他懊恼自己的冲动与不自持。 许是觉得有些难堪,段浪拉了拉马,掉头便走。走过了戏楼後门、在经过一条暗巷巷口时,突然察觉幽巷中传来隐约呜咽声,被散戏的吵嚷人声掩得难以听闻。 段浪随手将马栓在路边,走入巷中察看,只见巷底三名大汉围着一名瘦弱的男子,不客气地出声恫吓着,那个瘦弱的男子害怕得连声音都颤抖,但似乎对大汉们的恫吓抵死不从。 其中一名大汉耐心耗尽,恶狠狠地低吼一声,竟朝男子的腹部揍了一拳! 「喂!做什麽!」段浪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上去,扯开那个揍人的壮汉。 「哪来的,管什麽闲事!」大汉恼怒大喝,一拳挥向段浪! 段浪以掌接拳,用力一扣,把大汉的手臂折向背後,另外两名大汉见状,露出怒容,奔上来帮手,两人各从左右两侧攻向段浪,段浪扣着大汉的手臂,向下一压,而自己则借势在空中翻旋,落下的双足精准踹中正巧攻来的两名大汉,将他们踹得踉跄几步。 但身下的大汉抓准了段浪落地重心未稳的瞬间,挣开他的箝制,朝通往巷口的方向一站,封住了段浪的退路,另外两人也站稳脚步,再度b近,形成了三人包夹之势。 「看招──」三人同时一吼,齐攻而上。 三人攻势错落且有默契,绵密地串连起来,几乎不留间隙,令人眼花撩乱、应付不暇,而段浪不愧是在军中训练多年,只见他身法快得眩目,一一招架掉三人的招式,更趁势穿过三人包围,来到巷底,一把拉起被打趴在地上那名瘦弱的男子。 「别担心,我帮你。」段浪单手搀着男子、微微侧了身将他护在身後,转身竟又闯入三名大汉严密的拳脚阵中。 然而,这次多了一个累赘的段浪,不只不见丝毫支绌,身手竟还b方才更快、更凌厉! 大汉们身手虽也不差,可惜身形魁梧又笨重,在这狭窄的巷子里竟完全跟不上段浪的速度,只见段浪一个肘击、横腿一扫,将大汉们朝巷内深处打退後,才松开了护在身侧的瘦弱男子,男子被拉着左闪右躲,没有武功底子的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浑小子,你们都别跑!」还没回气,就见那些大汉竟又扑了上来。 事情至此,连段浪也不禁起疑了,若只是一般市井流氓欺侮弱小,见逞不了狠,应该会悻悻然罢手才是,可这些大汉们竟是穷追猛打,教他不禁疑惑,难道是男子先犯下了令人难以饶恕的罪过? 就在他以怀疑的眼神看向那名男子时,竟见男人狰狞了脸,狠推了段浪一把,将他推向扑来的大汉们,然後拔腿狂奔! 男子转身逃跑时,衣襟里似乎掉出了什麽,但踉跄倒向大汉们的段浪早已无暇注意,而大汉们似乎也恼怒得不分青红皂白了,不管逃跑的男子,揪住段浪,就要一阵猛打泄气。 千钧一发之际,段浪眼前微薄的光线被一道突现的翩然身影遮住,那人出手扶稳段浪後,一个格挡、一个飞踢、一记斜劈,灵巧地化去了三名大汉的攻势。 段浪迅速稳住身子,与那人聚到一起,两人背抵着背,警戒提防着三面似乎仍要蓄势攻来的大汉。 「你──」段浪这才看清,出手相救的人,竟是萧静之。 「敌人还没退呢,可别分心。」萧静之淡瞥他一眼,又紧盯回包围着他们的三名大汉。 大汉们僵持了一会,似乎也在打量着萧静之与段浪,半晌肃杀後,一个人收了架势,恶狠狠冷嗤了声: 「哼!这回就不跟你们计较,下回再多管闲事,包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语毕,盛怒一甩袖,领着另外二人走出了暗巷。 此时,段浪与萧静之才松懈了紧绷的身子。 「……多谢先生。」段浪朝萧静之抱拳一揖,方才初见一瞬的讶异彷佛也随着紧戒一并松懈下来。 「我见一匹马被人栓在巷外,又不见主人,看着像是段大人的座骑,走近一瞧,原来真是段大人。」萧静之收敛了方才冷冽专注的目光,换上原本下戏後有些疲惫的慵懒表情。「方才我还看见一名男子从这巷子里慌张逃出来了,究竟发生何事?」 段浪口吻无奈,简略说了一切来龙去脉。萧静之倾听间,目光随意流转,而後定睛在一旁的墙角边上。 「……那人竟恩将仇报,推了我一把,然後逃了,就是这样。」段浪不禁在心中叹道。总觉得回到汴梁後,什麽事都不走运。 萧静之并未先回应他,反倒是走到墙角边,捡起了一张掉在地上、被折得皱皱的纸,摊开一瞧後,了然哼笑了声。 「难怪那人要推你,你看。」他笑着将纸递到段浪面前。 那是一张借据,不只写着方才那男人的名姓,而且债主还是一家赌庄,再一瞥下方朱笔写成的金额,段浪抽搐了下眉心,果真如萧静之所说,难怪那人要这麽拚了命地跑,还不惜暗算自己。 这人不只赌,还赌得这麽大,依照当今法令,要是被抓到了,真不知下场如何。 「可惜他也太不仔细了,竟把这麽重要的东西给落下。」段浪没好气地笑道。 「段大人可是想把这张借据交到官府?」萧静之瞥着他,颇有期待地笑问。 岂料段浪却摇了摇头,「这是京兆尹府的事,非我管辖,还是让他们去操心吧。我近日还有要事在身,不想再多生枝节。」 「哦?那……这张借据,能否交给静之呢?」萧静之双眼绽出狡黠的光芒。 「你想做什麽?」段浪见他目光不怀好意,警戒道。 「没事,吓吓他罢了。段大人不想闹大的事,静之又怎会不知好歹?不过此人恩将仇报,令人不齿,要是让他太好过,可就换我心塞了。」萧静之故作可怜地捧着心口哀叹。 「你真是……」段浪听了哭笑不得,最後还是不争气地笑了。萧静之虽曾让自己难堪,但这好恶分明的个性,倒是不教人讨厌。 他不禁想起先前在市井街上那条狗,萧静之确实没真的对牠下毒,今日下午他经过街市时,还见着牠被紧紧栓在店口了。段浪相信萧静之是有分寸的人,於是把借据递到了他手里,一面不禁好奇问道: 「你一介戏子,为何有这麽好的身手?不对……该是问,你有这麽好的身手,为何要当戏子?」 「没有为什麽,习得武艺与成为戏子,不过都是人生缘份所至,顺势而为罢了。」萧静之看向段浪,向来漫不经心的神情难得有几分世故的凝链。 那个眼神微微勾动了段浪心中的好奇,彷佛萧静之背後有着许多故事。 但萧静之没让他盯着太久,旋即便恢复了方才的慵懒之态,弯眉笑问:「这样算起来,静之也出手帮了大人两回,总可以将功赎罪,抵销上次对大人的不敬了吧?」 萧静之不是傻子,方才段浪初见自己的错愕中,有部分是尴尬与狼狈,他并非看不出。 那日,确实是自己玩心太过,他也稍稍反省了自己一下。 听到萧静之主动提及此事,段浪还是微微沉了脸色,他并未马上回应,只是与萧静之并肩缓缓步出暗巷,一路沉思。 「段大人不说话,该不是想拿翘吧?」见他沉默,萧静之调侃道。 走出巷外,清澈的月光打在萧静之铅华卸尽的脸庞上,更添了他素净中的明ya艳。段浪望着那张b月色还皎艳的面容,心里突然有了个奇异的发想: 「要将功赎罪可以,再帮我一回如何?」 -- 第四章、戏外着红妆(1) 初晚时分,一辆简朴的车轿从朝欢戏班的大宅外缓缓起行,驾车的中年车夫将马驾驭得和缓,深怕颠簸了轿中的贵客。那轿一路越过了汴梁最热闹的街区,在段府门口停了下来。 不等车夫前来替引路,便见轿中人自己拨开了车帘,迳自跨下车厢。来者──正是朝欢的当家花旦萧静之。 「惠伯,就不劳烦您了,我知道路的。」萧静之朝正要跨下车驾的惠伯挥了挥手,就见惠伯朝他一点头,便将车驾驶往侧门的马厩去了。 萧静之推开段府的门,凭着印象穿过前厅,这段府打理得清简,占地也不大,他很快便到了後苑,一眼就望见苑中那座傍着垂柳的小亭,以及里头已经候着的人影。 亭中的段浪也见到了不远处萧静之的身影,赶忙出亭相迎。 「让段大人久等。」来到亭前,萧静之微微躬身作了一揖。 「不,是段某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请。」段浪一摆手,将萧静之迎入亭中。 见客人已到,桂大娘也从苑後的膳房捧了茶酒及杯盏上来。 「先生要用茶,或是喝酒?」段浪问道。 「段府的酒不俗,上回教静之饮之难忘,但既然段大人说有要事相商,还是喝茶吧,喝酒要是误了事,可就不好。」萧静之未加思索地笑答,可见这番快人快语,却让段浪冷不防地狼狈了一把。 「b上回好的酒,府中多的是,那夜的酒香,并不值得先生如此留恋,还请先生别再挂念。」段浪无奈望了萧静之一眼,才吩咐一旁的桂大娘,「上茶就好。」 桂大娘在两人面前各放上一个茶盏,在杯中斟满温茶,随後将还半满的茶壶与一壶刚烧好的热水放在桌上後,便捧着用不上的酒壶退下了。 「桂大娘茶艺极佳,先生请先润润喉吧。」段浪说道,自己捧起茶盏饮了口。 萧静之从善如流,也举杯浅啜,只觉一股温润的清甜在唇齿间散漫开来,他向来不喜欢浓茶,也不喜欢茶的涩味,这茶的滋味正合他所喜。 「果真好茶。」他放下杯子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敬意。 「惠伯善於酿酒,桂大娘善於茶艺与膳食,多亏他俩夫妻,让我这个长年在军中的粗人不至於怠慢了府上贵客。」段浪颇是自豪地说道。 「他俩夫妻的手艺确实绝佳,但段大人是粗人这话,倒是过谦了。」萧静之见这庭苑打理得清简雅致,送上的不是好茶就是好酒,不难猜想必是因为宅邸主人有此享受生活的品味。「说回正题,段大人说要静之帮忙,如今总可以向我详说了吧?」 『要将功赎罪可以,再帮我一回如何?』那夜,在戏楼後的巷外,段浪如是说道。 『哦?帮什麽忙?』萧静之反问。但瞳眸里已经透露出了一丝兴味,在皎洁的月光下清亮闪着。可段浪并未明说事由,在他上马离去前,只说了近日会邀他过府一叙详情,萧静之听这话也明白,这个忙恐怕非同小可。 段浪见萧静之已然收敛神情、正色以待,遂长吁了口气,沉言吐露道:「我必须进入一个营指挥使府邸里,查找其违反军纪的证据。」 「哦?」萧静之眯起了眼,「以段大人的身手,潜入一座府邸应该不是难事吧?」 「你可别以为其他营指挥使府邸都像我这儿这样,只有小猫两三只,徐廷肃早年勤俭,岳家又颇有锱铢,他的府邸就算没有高官富贾的宅邸那麽阔气,至少也是略有资产的小康之家,少不了一勾家仆在宅子里来来去去,若是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 「所以这事,还不能惊动御史台,甚至不便惊动军中其他人?」萧静之挑眉问道。否则直接上报,让云骑军总指挥使领人进去他府邸搜查就好,又何必偷偷摸摸地来? 「正是。」段浪不禁在心中暗赞萧静之悟性不错。 「那静之又能怎麽帮段大人呢?既然不是要潜入对方府邸,那我这自诩不差的轻功看来也无用武之地啊。」 「我得到了徐廷肃的邀请,前去参加他儿子的满月宴。」段浪啜了口茶。 「这听起来是个绝佳机会,可又与静之何g呢?莫非段大人希望静之同行?」萧静之猜道,心中默默有了不好的预感。这麽重要的事,段浪断不会无端找他这个算不上熟稔的人,更遑论在他开口请求之前,可还对自己有着疙瘩呢。 这时,段浪细细咽了口茶,才抬眸望向萧静之,悠悠说道:「因为徐廷肃只邀请有家室的人参加,而我欺骗了他,说我有个未婚妻。」 「咳、咳咳──」萧静之听见,猛然让口中的茶给呛了,赶紧拍x顺着气,「段、段大人为护军纪,还真是……不择手段呐。」 「好说。」段浪已经懊悔过自己说这话时不经脑子了,所以对於萧静之此时的调侃,显得镇静许多。 「可段大人应该不至於没有任何相熟的女子,以至於必须找我这个男人来假扮你的未婚妻吧?」萧静之质疑道。 段浪眼神一暗,显然是想起了秦依兰,但他很快就敛下了眸,没让萧静之看见,只是作势斟茶,一面解释道:「此事有一定风险,若是一般女子,万一事迹败露,恐陷她於危险之中,先生身手好,段某放心。」 「原来段大人请我帮忙,正是因为静之不会让段大人怜香惜玉啊。」萧静之故作怨艾地自嘲。 「你──」见他故意扭曲自己的语意,段浪皱了眉头,「具备这样的身手,先生还甘於委屈自己当那文弱的香玉吗?」 「当香玉哪里委屈?大难临头有人在身前护着、天塌下来有人顶着,不费气力,活着多轻松啊。」萧静之不以为意,羡慕地说道。 「这样活着,不免太没志气。」就是看上去文弱的秦依兰,心中都还是有点自尊与傲气的。 「段大人想要静之扮姑娘,又想要我有男子气概,是不是太占人便宜了呢?」萧静之笑眼依旧盈盈,声嗓却突然一凉。 -- ЪLρòρò.©ōм 第四章、戏外着红妆(2) 「这……」段浪一时语塞,他也察觉自己方才说的话不妥,彷佛萧静之有身手,就合该为自己犯险。他赶忙歉然低了头,「是段某失言了,还请先生海涵。」 段浪坦然地赔罪,却见萧静之心不在焉,捧着茶杯在掌心上转啊转的,眼神地落在清澈的茶面上,瞥也不瞥他一眼。段浪当他还有些不愠,才不愿搭理自己,赶紧又解释着: 「段某虽是信任先生身手,但绝不会因此掉以轻心,轻易陷先生於危难。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段某定会以自己的性命,护先生周全──」 话才说一半,萧静之突然弹了声指,双眸绽亮地冲他说道:「就叫『萧静』吧,如何?」 「先生……所言何意?」段浪被他骤变的态度搅得有些混乱。 「你未婚妻的名字啊,总得取个像姑娘的名字吧?好说歹说我也是汴梁当红花旦,虽说声名仅限於市井之中,但『萧静之』这名字已经有点名气了,可不能再用。」萧静之解释道。 「所以你是答应了?」段浪有些喜出望外地望着他。 「要我将功赎罪的,不是段大人你吗?」萧静之无辜地看着段浪。 见到这个眼神,段浪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都是萧静之佯装的,没好气地低吼了声,「你……有人像你这样将功赎罪的吗!」 「我老管不住自己这恶劣的性子,给段大人赔罪了。」萧静之笑嘻嘻地替他斟满了茶。 「罢了,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几次相处下来,段浪也算是稍微了解萧静之的性子,并未真的动怒,只是正色看着他,「将功赎罪不过是段某的戏言,我并未打算藉此要胁先生。我明白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真的愿意接受这个请托?」 「段大人也知道我这人爱凑热闹。况且段府里总是好茶好酒,让静之想交段大人这个朋友了。」萧静之举起茶杯朝他一敬,然後饮落。 「先生这样的朋友,段某还真不知消不消受得起啊。」尽管嘴上如是苦笑道,段浪却也举起了杯回敬他。 「所以呢?『萧静』这名字如何?像个姑娘,听着我也习惯。」要是取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假名,到时他没意会过来段浪在喊他,破绽可就大了。 「萧静、枭獍……听起来是不是有些晦气?」段浪微微皱了眉,觉得这二字念起来不大顺耳。 「嗯……」萧静之再度深思起来,半晌又想出了个名字,「那叫『萧湘』如何?萧湘、潇湘,字美又悦耳。」 可段浪听清这名,却是一愣,彷佛被什麽攫去了思绪。 湘……裴湘……这萧静之还真是歪打正着啊,段浪在心里苦笑了声。 「段大人?」见他好半晌没回话,萧静之不禁喊了几声,才唤回他的神绪,「想什麽呢,这麽出神?」 「没事,就这名字吧,确实顺耳。」说完,他捏起了杯子,啜着茶,平复自己飘忽的心神,「既然先生答应了,那时间我会再派人通知,届时就劳烦先生了。」 「没问题。」萧静之灿然笑应,看上去心情相当愉悦。 「这种以身犯险的事,怎麽先生看上去相当开心啊?」虽然与他相识至今,早明白他性格与众不同,段浪仍是屡屡对他的反应感到新奇。 「能在这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找到些乐子,自然开心。」萧静之理所当然地应道。 「我看先生的生活里处处是乐子,并不千篇一律啊。」段浪一副鄙夷的口吻。显然他是想起了那天夜里的巷口,萧静之管他要那张借据时绽露的狡黠目光,活脱像是逮到了机会恶作剧的顽皮孩子。可还不只这件事呢,教训街上乱窜的狗儿、偷袭在戏楼里睡觉的观众、甚至佯装成女人戏弄自己,段浪看萧静之自己就很懂得在生活里找乐子,可怜自己老是沦为那个被戏弄的对象。 虽在心里腹诽,可段浪却又忍不住好奇,「话说,上回那张借据呢?先生怎麽处理了?那人可吃了不小的苦头吧?」 「哦?那件事啊,那借据我回头让人仿冒了几十张,张张都像真的,再派人偷偷贴在他门上,他出门看见时吓傻了,赶紧撕下来藏住,想来是家里人都不知道呢。後来我让人白天也去贴,晚上也去贴,吓得他日夜都不敢睡,日日盯着门外,几天後,人都消瘦一圈了,结果还是没守住,被他清早出门买菜的妻子看见了,还毒打了他一顿呢。」萧静之不咸不淡地叙述着,彷佛这个结果还太平淡了,不够令人解气。 「亏你想得出这鬼点子。」段浪叹服道。 这时,他看见桂大娘已经捧着托盘等在了回廊外,便向她朝了招手。桂大娘捧着托盘走入了亭中,缕缕食物的香气随即跟着漫了进来,只见托盘中是一道道佳肴,而桂大娘正一一将它们布到石桌上。 「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候了,若先生不介意,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段浪相当自豪看着眼前这桌菜。 「段大人方才既然都夸了桂大娘手艺好,静之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萧静之见每道菜都是双人份量,便清楚段浪这番邀请并非只是客套,爽快地一口答应了。 清风吹来,拂过亭边垂柳,轻轻摆晃,如一帘柔波,亦如两人此时宴饮的悠然。 亭外的月光,便在斟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的茶盏中,渐渐斜去。 -- 第四章、戏外着红妆(3) 朝欢大宅的前院里,难得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根竹竿上披挂着清洗过的戏服,晒着过午後温暖的煦艳,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摆晃着,乍看还以为是谁袅娜而舞的身姿。 但不只是宅邸的前院,就连厢房里面,也不见什麽人影,因为朝欢的众人们,此时大多都不在。他们在此前连上了五日戏,如今好不容易得两日空闲,不上戏也不排演,戏班众人见风和日丽,都往街上游逛去了。 偌大的宅子里,唯一还传出些人声的,竟然是萧静之那间房。 放起假来b谁都要懒怠,有时连房门都懒得踏出去的萧静之,这时却在房中对镜端坐,正细细描绘着那一对细柳黛眉。 妆台一旁,杭无方拎着一件质料上好的姑娘衣裳,举在身前仔细地打量着。一旁萧静之的床上,还放着一个香檀木盒,里头搁着几样发饰珠钗,无一不是用料不俗、做工精巧的。 看着眼前这一列珍品,杭无方眸中不见欣赏,却反而透露着些许不安。半晌,他放下了手中的衣裳,凑到妆台边。 「阿静,你真要去参加那个什麽营指挥使的满月宴啊?」 「你说这什麽话。都答应对方了,你不是要叫我临阵毁约吧?」萧静之描摹眉形之际,抽空瞟了他一眼。 「上回你跟我提起时,说得一派轻松,可我现在看那个段都虞侯写来的信上,左一句『谢过先生甘冒此险』、又一句『当护先生周全』的,怎麽感觉是个危险的行动?」杭无方捏起搁在妆台上的那只信笺,皱了逸朗的眉目。 「别人大惊小怪便罢,难道连你也不信我的身手?」萧静之左右侧着脸,想看自己眉形画得对称与否。平时扮戏时,女子的妆容他是画得熟稔了,可这回不是在戏台上,妆容总不能像平时那麽盛艳,得素淡些,对他来说这可就不好拿捏了。 「你就是武功盖世,也没有道理平白涉险啊。」杭无方望着那信笺最後的落款处,那里写着「段浪」二字,内心不禁琢磨着,这个段浪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早听萧静之提起过此人,但他说得不多,就说是个曾来看过戏的客人,还曾将萧静之误认为女子,当下好不尴尬。随後因缘际会巧遇了几回,这才稍微熟稔起来。 依他对萧静之这爱凑热闹脾性的了解,他知道萧静之自己想必是乐意的,说不定还有些跃跃欲试。可段浪才见过萧静之几次面,就找他参与这麽危险的行动,而且还是以扮演他未婚妻的方式……杭无方有些不能理解。 「替我看看,这眉画得如何?」萧静之在镜中瞧了半天,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让杭无方直接让替自己评断。 杭无方从闷然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捧起萧静之的脸端详了会,随即拿起他搁在妆台上的眉墨,仔细地替他修画着,他神情凝重,眼神倏然变得专注且沉静,彷佛正对着笔下重要的画作一般。 描画了好一会儿,杭无方放下眉墨,却舍不得放开捧在萧静之颚边的手,又凝重端详半晌,眸中才蓦忽绽出了细细笑意:「阿静果真是世上最美的。」 「就是不美也给你赞得美了。」萧静之没好气地睐他一眼,迳自抓下了他搁在颊侧的手,从妆台前站起身,走到床边,拎起方才杭无方拿在手里端详的那件衣裳。 萧静之虽是常在戏中扮女旦,但私下可没打扮成女子的癖好,他穿过的女裳都是戏服,段浪自然没有让他为此事破费去购置新装的道理,是以这件衣裳,还有一旁那个香檀木盒和里头的饰品,都是段浪日前遣人送来的。 萧静之将衣裳一件件分开理妥,摊在一旁,随即褪下了自己的外衣及内袍,他都还没伸手,杭无方就从中拎起了一件抹胸。 「连这东西都买来了……不害臊吗?」杭无方皱着眉说道。 「他不买来,难道我会有这些衣裳吗?还是你要买来给我?」萧静之白了杭无方一眼,随即将那抹胸从他手中抢过,将衣物一件件穿戴上,还不忘在抹穴内塞了些布团,让身段看起来更像女人一些。 衣物穿戴妥当後,他又坐回镜前,拿起木盒中的耳饰挂上,将珠钗朝早已绾好的发上簪入,这些衣裳和饰物,雅致而不华,也算是衬得上段浪的品级用物。 萧静之在镜中端详了衣装饰物几眼,见已是梳妆穿戴得差不多,简单做了些出门的准备後,便从妆台前起身,杭无方赶紧拉住了他。 「等等,还少了一点呢。」 萧静之疑惑地看向他,只见杭无方拿起妆台上一小罐唇脂,以右手指腹沾起些许,左手捧在萧静之的颊边,让他微微仰起脸,正欲替他将唇云抹上色,倏忽却又顿住了手,悬在空中。 萧静之正疑问,才微微启唇,却见杭无方俯下头,衔住了他的素唇,吮吻起来,由轻而沉、由唇至舌。辗转好半晌,才不舍地松开萧静之那双被他轻吮得有些泛红的唇。 「做什麽呢!」萧静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虽说方才那半晌,自己心底也有些撩乱了。 「因为上了唇脂後可就没机会了。」杭无方轻笑,这才将沾了唇脂的指腹,轻轻抹按在萧静之柔软的唇上,顺着唇形缓缓替他云开。 萧静之凝视着眼前这张专注的面容,瞳眸中清澈得除了自己以外彷若无物,心里突然想问:他对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思? 可才微一张嘴,杭无方突然皱眉喝了声:「别动!要抹出去了。」 萧静之这才抑下差些冲口而出的话语,心底倏忽燃起的微小火苗彷佛瞬间让人拍灭了一般,旋即便罢了这个念头。他以前也不是没问过这样的问题,杭无方也总是认真而诚挚地答道:『我喜欢阿静。』 可是,萧静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清,他对自己的喜欢、和自己对他的,到底还是不同。 半晌,杭无方退开了手,端详着自己替萧静之描摹的嫣红,满意地微弯了眼角,连倒映在他瞳中的萧静之,彷佛也染上了他清甜的笑意。 萧静之微微别开了眼,望向窗外的天光:「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动身出发,惠伯说不定已经到宅门外候着了。」萧静之拉下杭无方捧在颊边的手,说道。 「你说的,那位段都虞侯……可也来了吗?」杭无方伴着萧静之走到房门外,一面问道。 「段大人午後在营中有c练,要申正二刻後才会结束,还得先赶回府里换洗,所以他让惠伯先来接我,到时过段府接了他便可直接往徐府去了。」萧静之答道。 「那真是不巧,本还想当面请托他,务必好好护你周全呢……」杭无方有些可惜地说道。 「你居然这麽挂心我,好生难得呀。」萧静之摇着头笑道,珠钗在他发上晃出美丽的光泽。两人一走出房门,果真从掩了半扇的宅门中看到段府的车驾已经候在外头。 「那我走啦。」萧静之抛下一句话,撩起裙摆就要跨过院埕而去,杭无方突然从身後拉住了他的衣袖。 「无方?」 「你千万小心……我等你回来。」杭无方说道,口吻竟有几分正经。 「知道了,我事情办完便尽早赶回来。」萧静之拍了拍杭无方的手背,总觉得他的担心有点过於严重了,大抵是被段浪那封义正词严的信给吓到了吧,但见他这麽忧虑自己,萧静之不可否认,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 旋身离去之际,萧静之的唇畔溢出了极细微的笑意,没让杭无方看见。 -- 第四章、戏外着红妆(4) 巳时将近,汴梁街道上人潮渐多,有的是刚下工的,有的是正要上工的,车马行人熙来攘往。 惠伯驾车徐缓而稳,低调地穿行过喧闹街市。车厢侧帘掩得密实,掩住了段浪正与萧静之商榷行动计画的低沉声嗓: 「用过宴会的膳点後,免不了先与主人寒暄一番,听说徐夫人跟宾客的女眷都相熟,届时请先生──」 「是萧湘。」萧静之纠正他,「若不喊得顺口些,只怕到时会露出破绽。还有,对自己的未婚妻口吻不需这麽拘谨。」 段浪愣了下,明白过来萧静之所说的道理,沉沉吐了一息:「那……萧湘,届时还得劳你跟徐廷肃的夫人多亲近亲近,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我会趁着他们夫妻都忙着应对宾客时,趁机潜入书房寻找名册。」 「不……」萧静之听完段浪的计画,沉思了半晌,「我觉得由你去缠住徐廷肃,我去找名册妥当些。」 「这怎麽行?要是被人发现──」段浪旋即皱起眉。 「虽说徐廷肃只邀请有妻室的人,可也绝不会是只要有妻室便能受邀吧?总得还要几分相熟。你们不过几面之缘,他愿意邀请你,我猜还有其他原因──你说他想拉拢亲兵,或许,他想试探试探你的意愿也说不定。」 「这──有可能吗?」段浪乍听萧静之所言,有些讶异,可脑中琢磨了下,却不敢否定这个可能。 「这虽只是我的猜测,但依情理来说并非不可能。若是如此,今夜他想花心思深聊的,恐怕也不是他人,无论如何,你还是多待在他视线可及处比较妥当,就算他对你没有这个意图,也可能念着你生份,时时刻刻多留意你是否自在,若是让徐廷肃发现你不见踪影,恐怕才要让他起疑。」 段浪倾听着萧静之的分析,内心不禁也觉得他的推论有理许多,只是…… 「先生的想法确实有理,可我请先生帮忙,不是要你来替我犯险的。」段浪严肃地看着萧静之,重申自己的立场。 「你要我多和徐廷肃夫妻闲聊,好让你抽身潜入去寻找名册,可对我来说,却未必後者为险、前者为易。」萧静之迎上段浪严肃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此话怎说?」段浪微眯起眼。 「徐廷肃是你军中同僚,要让我和他们聊,聊得若非是你,便是你我的婚事。我一来不了解你的生平,二来这桩婚事又是假的,若是我应对不出、或者应对有失,反而容易让他们起疑,置我自己於险境。」萧静之娓娓解释道。 「这我倒没想到……」段浪深深吸了口气,「……好吧,那便依先生建议,由我缠住徐廷肃夫妇,你趁隙前去找出名册。但是……一旦行动有何差池、或有任何危险,还请先生务必马上抽身,绝不要坚持替我拿到名册。」 段浪说得正严肃,萧静之却突然柔婉了神情,握住段浪搁在腿上的手背,弯了眉眼魅然一笑,「是,萧湘都听夫君的。」 「这、这是做什麽?!」段浪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回。 「我看夫君总学不会如何待自己的未婚妻子,只好由萧湘我学得像一些,以免被人拆穿。不过……只怕外人看了,会觉得这婚约是我巴着您要来的呢。」萧静之故意细柔了声嗓,捧着心口故作委屈地说。 「行行行……我明白了,等会到了徐府,我自会注意。」段浪实在应付不来萧静之这喜怒多变的性子,赶忙求饶,见他收敛动作的同时,还不忘狡黠地一笑,知道自己又让他捉弄了一番,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先生心思机灵缜密,世上不可多得,可我段浪只怕无福消受先生这样的朋友……」 「瞧段大人方才吓得,好教静之伤心啊。这张容貌在京城市井中可也有点名气,如今又是女子妆容,竟把段大人吓成这样,静之实在失败啊……」萧静之看着段浪余悸犹存的表情,自嘲道。 「若不知你是男儿身倒也罢,如今知道了,即使你扮成这样,我也难以女儿身去看待你了。」段浪内心不得不承认,萧静之容貌确实绝l,无妆素净;带妆明ya艳,当初自己也一度被他的皮相所吸引;只是在得知他实为男子後,说也奇怪,他倒不会觉得萧静之生了一张女人的脸庞,反而开始能从那y柔的轮廓中,瞧出一丝属於他男性的清逸。 萧静之听了这话,倒是先愣了一下,盯着段浪的眼神多了几许难以察觉的深意。 不久,两人察觉马车缓了下来,段浪拨开车帘探看後,给了萧静之一个眼神──他们,已经到了。 -- ЪLρòρò.ⓒōм 第五章、安危与君共(1) 徐府宅外相当低调,没有过分地张灯结彩,但一跨过门槛,便不难看出徐府主人还是相当用心在布置这次的满月宴。 宴会用膳安排後庭园里的别院,园中小径旁石灯点道,在夜色下缀出园子的幽丽轮廓,树上垂挂下贴了红色剪纸的小灯笼,洒下暖洋洋的喜光,照在往来宾客的错落身影上。 徐府举办的满月宴,以前来赴宴的人数来说算不上盛大,但看得出赴会的宾客之间皆是十分相熟,宴未开,布席的苑中便已充斥着纷杂的谈笑之声。 段浪在徐府家仆的引领下,穿过庭园、来到别院外,正在人群中招呼的徐廷肃远远见到,便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都虞侯大人,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海涵。」徐廷肃一见段浪,便抱拳作了个揖。 「营指挥使太多礼了,今日你是主人,自然繁忙,是我段浪腆颜叨扰了,这是一点薄礼,望贵公子未来一切安康。」段浪祝贺道,一摆手,身旁的徐家家仆马上呈上方才在门外从段浪车驾上搬下的礼箱。 「段大人荣升都虞侯,末将未曾有所表示,如今……这怎麽好意思。」 「徐大人与段某相交之日尚浅,今日却肯邀请我来,这又何尝不是徐大人的一番诚意?今日之礼,徐大人可一定要收。」 「那……好吧,末将谢过段大人。」在段浪的坚持下,徐廷肃也不再推辞,挥了挥手,让家仆把段浪的礼箱收入库房之中,随即又转向段浪,「承蒙段大人厚礼,今日之宴,还请段大人与您的未婚妻务必宴饮尽兴。」 「这是自然。」段浪飒爽应道後,微微侧了身子,露出方才一路随在自己身後的人影,「为徐大人介绍,这便是段某的未婚妻──萧湘。」 萧静之小步上前,俯着脸,朝徐廷肃微微行了个礼,声嗓沉柔:「萧湘见过徐大人,今日叨扰了。」 徐廷肃见她虽是俯着脸,乍见之下仍可窥得些许轮廓,似乎生得挺美。但对方毕竟是段浪的未婚妻,徐廷肃也不敢太踰矩地打量,客气地回了一礼:「萧姑娘多礼了,段大人军阶在我之上,萧姑娘自然是随段大人,万勿多礼了。」 萧湘笑着点了个头,未再答话。 「开宴时刻将至,两位快随我入座吧。」徐廷肃让道摆手,恭领二人进入设席的别院厅中。 段浪军阶到底b徐廷肃高,即使交情不至深,可徐廷肃也不敢怠慢,替他安排了一个相当靠近主座的位置,还算显眼。 宴上除了徐府亲友外,大多是徐廷肃军中同袍,认出段浪的不在少数,皆难掩脸上一瞬的讶异,大抵是因为受邀者皆与徐廷肃亲近,却从未听闻徐廷肃与段浪有所往来,席间不免对段浪多所打量。 段浪自然是察觉到这些目光,他落落大方地一一回敬,那些打量他的军士们,一接触到段浪的目光,纷纷自知失礼地收回目光,这反而方便了段浪观察──他本就想知道跟徐廷肃亲近的都有哪些人。 这一环视,他也见到了几张有印象的面孔,依稀记得是过去几年曾待过自己河北营下的士兵,当然因为兵将阶位之别,他与这些人不算不上认识,更遑论熟稔。 不过,他这样打量了与会宾客一轮,除却徐府亲友外,徐廷肃的军中同袍确实都是携眷参加,看来当初徐廷肃那番只邀请有妻室之人,倒也非搪塞自己之词。 宴会中呈上的膳点皆经细心料理,途中时而穿插歌舞表演助兴,加之受邀前来的宾客们大多各自相熟,或与主人道贺、或私自说说笑笑,膳宴过程中相当欢愉,即使餐点都已经上完了,热络的气氛也没有减低丝毫,只是酒食入喉、腹肚饱胀,众人也都有些坐不住了,徐廷肃便招呼着众人到外头的园子里走走逛逛,纾解纾解胃中的胀满之感。 外头的园中,自然也是备上了简单的茶点果子。 段浪与萧静之也双双从座上起身,随着众宾客来到园子里,才刚走到园中不久,身後一道声音唤住了两人: 「段大人,今日的膳点可还用得习惯?」 段浪闻声转身,见是徐廷肃偕其夫人迎来,赶忙拱手谢道:「段某谢过徐大人今日招待,宴上道道皆是佳肴,段某可要开始担心,此後要吃不惯军中的粗食粗茶了。」 「段大人哪里的话。请容末将介绍,此乃拙荆柳氏。」徐廷肃微微侧了身,引见自己的妻子。 「柳氏见过段大人,宴前我在房中哄犬子入睡,未及恭迎段大人,还请海涵。」柳氏微微福了个身,段浪赶忙作势去扶。 「多亏徐夫人在府中照料打点,才能让徐大人心无旁鹜投身军务,说起来,段某也该言声谢。」 「若外子在军中表现入得了段大人的眼,那柳氏还得请段大人多多提拔了。」柳氏态度落落大方地笑应,随即将视线放到一旁的萧静之身上,「这位便是段大人的未婚妻萧湘吧?」 「萧湘见过徐夫人。」萧静之微微一笑,弯起的眸角边,一颗痣宛如天工点睛,添了笑中妩媚。 「段大人可真好福气,未婚妻貌可沉鱼落雁,汴梁城中理应芳名远播才是,说来惭愧,柳氏素日里爱跟姊妹们听些小道传闻,却未曾听过萧湘姑娘美名,不知萧姑娘府籍何处?」柳氏握起了萧静之的手问道。 看着这柳氏对自己好奇的眼光,萧静之也多少明白了为何徐廷肃会只邀请有家室的人了,毕竟军人常年在军中,只有一定位阶者才能自由回府,柳氏平日多是自己守在府中,难怪积极想结识徐廷肃同袍的妻室,互相解闷。 「徐夫人过奖了。萧湘非显贵出身、又非京城人氏,徐夫人未曾听闻也不奇怪。」萧静之温婉答道,同时微微将目光投向身边的段浪。这自然是暗示着要他接着圆场,可萧静之表现得从容且自然,看上去就像是个生性低调、想将场面交予夫君主导的妻子。 段浪接收到了萧静之眼神中的暗示,随即故作憨厚地抓了抓头:「要是萧湘的容貌真让徐夫人看得上眼,那段某可得请徐夫人高抬贵手,别替萧湘大肆宣扬,我们还未成亲,要是让萧湘给其他官家子弟拐跑了,段某可就头疼了。」 这话让徐氏夫妇都不禁噗哧一笑,柳氏掩着嘴:「哎呀,段大人这是拐着弯嫌我多话、爱道人长短呢。」 「徐夫人千万别误会,段某岂敢有这种意思。」段浪赶紧自清。 「不过,段大人常年在军中,若萧姑娘又非出身官府人家,那段大人又是如何结识她的呢?」柳氏又接着追问。 「萧湘她……」段浪望向萧静之,也正迎向他好整以暇的目光,在稍许停顿後才又接着说,「是我父亲同袍的女儿,我们自小便指腹为婚,只是……萧湘的爹娘因瘟疫早逝,逝时也无军功战名,故萧湘如今只是一介平民,也难怪徐夫人未曾听闻。」 段浪的回应,微微触动了萧静之内心。他感受到,段浪的目光虽然落在自己脸上,可他眼神中倏然晕生的一抹恍惚,却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谁。那抹恍惚,让萧静之不禁好奇起来。 再者,段浪回应的後半段必非必要,他对段浪的了解虽然粗浅,可他不认为段浪在这种时候会刻意添枝加叶,增加被抓住破绽的风险。看来……这番回应,恐怕不是随口捏造出来的。 「夫人您胡乱打探什麽呢。」察觉段浪口吻有些怅然,徐廷肃赶忙喝斥了自己的妻子。 「哎呀,都怪我多嘴了,段大人和萧姑娘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别与我这个妇人见怪。」柳氏也赶紧致歉,眼前这人论起军阶可是夫君的上司,要是得罪了可不好了。 「徐夫人多心了,段郎只是舍不得我,绝无怪罪之意。家父母仙逝已久,萧湘也早平心静气接受,不要紧的。」见段浪还有些沉浸在情绪中,萧湘赶紧握着柳氏的手宽慰道。 「谢过萧姑娘心宽。今日来赴会的,有不少徐某的同袍及其家眷,要不让拙荆带萧姑娘去认识认识,平日里做个伴,也不寂寞。」徐廷肃提议道。 段浪听到这番提议,心神一凝,与萧静之交换了眼神,萧静之对他微点了头,似是要段浪放心。随後,萧静之才回应徐廷肃:「谢过徐大人提议,那萧湘便借走徐夫人,不打扰徐大人与段郎了。」 「那些夫人们都聚在亭子那儿,咱们过去吧。」柳氏指着不远处一座园子里的花亭,萧静之故作亲切地挽着她的臂肘,两人连袂走了。 段浪看着萧静之离去的身影,虽说萧静之要自己放心,自己也信得过他的身手,可毕竟是自己将他卷入这次的行动,他不可能完全不挂心。 目前发展与两人设想计画并未完全相同,但徐廷肃支开了自己的妻子与萧湘,看样子是真的有意与自己深谈。自己要引注徐廷肃的注意力是没问题的,剩下的就只看萧静之有无办法从柳氏身边脱身了。 「段大人还真是疼惜这个未婚妻啊,人都走远了,段大人目光还这麽挂念……」被晾在一旁的徐廷肃,见段浪目光仍系着萧湘,不禁小声提点道。 「这……让徐大人见笑了。」段浪赶紧回过神来,一时间显得有些慌乱。所幸他的慌乱,在眼前被徐廷肃调侃的情境下,看起来还算是自然的反应。 -- 第五章、安危与君共(2) 柳氏挽着萧静之,来到了徐府园子里的花亭,众多女眷早聚集花亭四周说说笑笑,一见主人柳氏来到,赶忙让出道来,好让柳氏能走到亭子内稍坐下。 主人既然来至,众女眷们当然跟着簇拥过来。其中,一名女子端了杯温茶过来:「今晚外头有些凉风,姊姊先喝杯茶吧,就是坐完了月子,也不能太松懈了身体。」 「还是晴妹妹贴心。」柳氏接过温茶,在亭中的椅子上坐下。 这时,递茶的女子注意到柳氏身後跟着另一名女子,看着熟悉,却又没有印象这是何人,只得好奇地开口:「姊姊,这位是……」 萧静之听见对方问起自己,目光顺势落到那名女子身上。一打照面,萧静之内心一诧,只是脸上仍试图表现得镇静。 「由我介绍一下吧。萧姑娘,这位是我远房表妹柳时晴,也是礼部侍郎之女;时晴,这位是你姊夫军中上司的未婚妻,萧湘萧姑娘。」 「见过柳姑娘。」萧静之率先行礼招呼。这个柳时晴是见过自己真面目的,虽只是短短一面,但那日的情境……只怕多少让她留下印象,但萧静之心知此时更不能乱了阵脚,只能反其道而行地大方应对。 「萧姑娘……看着有点眼熟,咱们是否曾在先前的聚会上见过?」柳时晴望着萧静之的面容,努力思索着。 「时晴,萧姑娘这是第一次来呢。否则姐姐又何必替你们介绍?别直直盯着人家看,当心吓着人家了。」柳氏见自己的表妹直瞅着萧湘瞧,赶紧把她拉到身侧坐下。 「萧湘并非汴梁人士,此番到京城来,也是为与段郎一同前来赴徐大人满月宴之约,此前应该不曾与柳姑娘见过。莫不是……在汴梁城外的驿站?我进京前曾在城外驿站稍歇,在那儿见到了不少出城游玩的官家子女,或许是在那儿有过一面之缘,才留了印象。」萧静之故意说了一个虚假的场景,试图误导柳时晴的记忆。 「这阵子……时晴并不曾出城呀。」见柳时晴歪头努力思索的样子,萧静之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 「那麽……徐夫人热情好客,想必常有不少女眷出入府邸,萧湘或许是跟徐夫人的哪位客人有些相似,才让柳姑娘有此错觉了。」萧静之又接着说道。 苦思未果,柳时晴果然就顺了萧静之给的结论,歉然笑道:「可能就如萧姑娘所说的,是时晴给记混了。」 「横竖今日都已经相识了,哪日初见的又有什麽要紧呢?」柳氏啜着茶,化解了这番僵持的对话。 「姊姊说得是。」柳时晴婉然应道。 「云骑军新任都虞侯段大人,原来有了未婚妻呀……将才佳人,果真般配。」这时,簇拥在一旁的一名女眷边打量着萧静之边开了口。 「可不是吗?我家那口子以为他是孤家寡人,想着有没有机会能将我那待字闺中的小姑介绍出去呢。方才在宴中见了萧姑娘,好生失望啊。」另一名女眷也附和道。 「呿,就是碧竹坊的秦依兰都没机会了,哪还轮得到你家小姑呢。」前一位女眷冲口答道,登时让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 「在萧姑娘面前胡乱说什麽呢。」柳氏赶紧喝住多嘴的两人,怕惹得萧湘不开心。 「你们说的秦依兰……是?」萧静之故意露出不解的茫然表情,内心却暗自窃笑──他可真是听到了了不得的消息啊段浪,不枉自己如此舍命陪君子。 「这秦依兰是京城乐坊的头牌琴伎,长得漂亮、很受富贵子弟的追捧,方才她们几个姊妹的意思是,段大人有萧姑娘这样闭月羞花的未婚妻,就是秦依兰站到了段大人面前,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柳氏赶紧圆了场,几个女眷不敢出声也纷纷点头称是,所幸这萧湘姑娘看起来纯真无机,并无愠怒之色,让众人松了口气。 「既然是京城头牌,肯定是平凡女子难以匹敌的,是各位夫人们太过抬举萧湘了。」萧静之赶紧微微俯身,好藏起眼角一抹笑意。 「话说回来,几日没来探望姊姊,这园子里的花又开得更美了呢。」柳时晴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也就你爱注意这些花花草草。」柳氏笑道。 顺着柳时晴所言,萧静之也跟着众人将注意力放到园子里,不同的是,其他人赏的是柳时晴口中的花花草草,萧静之观望的,却是这宅子里的厢房座落、通道、路线等位置。半晌,萧静之看中了园子里种植得最靠厢房那侧的一株玉兰树,开口道: 「柳姑娘所言极是,我看那株玉兰树,开得可真美。我最喜欢的便是玉兰,这样或许有些唐突,不知徐夫人可否容我去折一节玉兰树枝,好让我在段郎府中也栽一株?」 「这当然行。不过萧姑娘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我让府里下人替你摘一段便是。」柳氏大方答应道。 「这一日宴会下来,想必府中家仆已是忙累,萧湘怎好相扰,况且那株玉兰树开得美,我也想到近前好好赏一赏。我知道徐夫人刚坐完月子,您在此休憩便可,就不必太过拘泥主人之礼了。」萧静之说道。 「好吧,那我就不相陪了,萧姑娘若喜欢这园子,尽管慢慢赏逛无妨。」柳氏应允道,萧静之又慎重谢了柳氏一番後,旋身走出花亭。他不敢走得太急,作势细细观赏四周花草木树,一面朝那座玉兰树走去。 -- 第五章、安危与君共(3) 玉兰树所栽之处,已是园子边缘,满开的花树虽然从园中便能望见,但树下灯光幽薄,难以从远处看仔细。 萧静之假意赏花,实则观察四周,趁四下无人注意时,一个闪身便窜到了通往厢房的回廊上,此时所有家仆要不在别院中收拾、要不在园子里服侍,他便趁着回廊上空无一人,压低了脚步疾速探过一间间厢房。 萧静之探了许多间,都无功而返,可终於在廊道最末,发现了一间较其他间宽大、门闩上又上了铁锁的厢房。萧静之露出隐微笑意──徐廷肃对这间房如此戒备,无论名册是否在其中,他当然都得好好探探。 萧静之捧起铁锁,轻轻抚过锁面,随即抽出簪於发上的珠钗,一头亮丽乌丝登时如墨瀑般倾泻而下。 他将珠钗尖端深入锁孔,顺着锁孔里的构造捣弄着,不一会儿,清脆喀啦一响,锁条应声松开,萧静之迅即将铁锁从门闩上落下,压开门扉一缝,闪身窜入。 观房中一张方正桌案上搁着文房四宝,书案後方还有座屏风,掩去後方一张供主人累时暂且休憩的躺椅,此地显然是徐廷肃的书房无误。 事不宜迟,萧静之将铁锁搁在桌案上,随即开始翻找起名册,他手脚轻柔、将声响压至最低,一一翻过书案的所有抽屉,翻完又小心地将所有东西物归原位,就怕启人疑窦。 他找完了书案的抽屉,又翻了书房中所有斗柜,徐廷肃用品清简,杂物不多,抽屉、柜子里有些什麽东西,一开便一目了然,但萧静之仍是谨慎地将书册类的东西拣出来全部翻过,即便如此──他仍一无所获。 「怪了……」萧静之将一本兵法放回靠墙的斗柜中,不解地低喃道。 按理说,徐廷肃特地将这间房用铁锁锁起,里头理应藏了不可外流的重要之物才是。这是他自己的府邸,就连这等宴会他都只邀相熟的人,可见进出府内的人士相当单纯,徐廷肃没有故布疑阵的必要,特地用铁锁锁起,想必是他大多时间在军中,不欲让家仆自行入内洒扫。 既然如此,若有名册,就应该要在此处才是。 萧静之不死心,想在确定放弃此地前再搜索过一次,这次他不再翻抽屉与柜子,他敲着墙、敲着地板,猜想这房里或许有暗格也未必。 另一方面,段浪与徐廷肃在柳氏带走了萧湘後,便将话锋转到了两人有所交集的军中事务上。 「段大人荣升回京至今,将近半个月,一切可都还习惯?」徐廷肃招来随侍在园子一角的奉茶家仆,让他倒了两杯茶,并将其中一杯递予段浪。 「多谢徐大人关心,一切都好。毕竟我在赴任河北营指挥使前,原就在汴梁的云骑军营,虽是阔别三年,但还不致生疏。」段浪捧起茶盏向徐廷肃致意後,浅浅啜饮了一口。 「人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段大人这次升任云骑军都虞侯,可有何新的军政欲施呢?」 「军政不敢,不过就是把我这些年在营中行军时所遭遇之窒碍处,诸如马匹、粮草管理等,提出来与军指挥使、副指挥使相商,若是可行,便呈奉三衙参酌。」段浪谦逊地回道。 「那末将可得好好期待一下段大人大展身手了。」徐廷肃笑道,笑中隐有些许深意,半晌,他话锋再启,「不过,天朝如今渐入太平,军政的拟定已不如往昔决断风行,除了三衙审议外,较重大者还得经陛下过目,难免旷日废时,待到真正施行,又得好一段时日,只怕末将要奉行段大人军政之时,营中又是一片新面孔了。」 「哦?难道徐大人营下已至更戍之期?」段浪明白了徐廷肃言外之意。 「可不是吗,好不容易将底下的兵士们带得顺手了,转眼又到了轮戍之期。」徐廷肃有些怅然地说道。 段浪岂会不知他提起此事的用意?徐廷肃私纳亲兵,想必是反对更戍之制者,如今他的话中意有所指,段浪当然得好好探探他的心思,更遑论他今日在此之意,就是要拖住徐廷肃的时间与注意力。 「禁军之中,对於如何带兵、c练,都有一套流程可循,即使是未识之兵,按理说也应当不成问题才是,莫非徐大人在带兵上遇到了什麽瓶颈?」段浪故作积极亲切地反问道,同时他目光暗瞥柳氏所在那头,只见那团团女眷中,已不见萧静之身影。 「瓶颈倒不是,只是这带兵也得带心,如此一来才能凝聚众人之志,发挥军营最大之力啊。」徐廷肃叹着气解释道。 「段某明白徐大人之意了,只是……这更戍之法乃是先皇所立,为的便是免除前朝将领专擅之弊,段某钦佩徐大人带兵的用心,但所谓的带兵也得带心,还望徐大人万勿再向段某以上的大人们说出这句话了,因为天朝所有兵士的心──都只能服从陛下。」段浪给了徐廷肃一个软钉子,一面委婉表明自己的态度,一面好言相劝,也算自己能尽的一点心意。 徐廷肃听出段浪弦外之意,不免露出些许失望神色。 「若是云骑上下,不──若是禁军上下将领,都能有徐大人这番认真,禁军又何愁不强盛?徐大人毋须自己背负太多。」段浪宽慰道。 段浪连番话语,既已委婉表明态度,便是要让徐廷肃自己收敛说出口的话,毕竟自己与他立场不同。徐廷肃何尝不知这个意思,可段浪话中带着善意的劝告,又让徐廷肃不禁觉得段浪是能谅解自己的,竟一时将满腹不平冲口脱出: 「段大人也明白的吧,免除前朝将领专擅之弊,不过是堂皇的说法。不正是因为带得兵心的将领,更能发挥战力,才让陛下忌讳──」 匡啷── 一道瓷杯摔碎的清响蓦地垄断了段浪与徐廷肃之间的所有声响,碎声过後,瓷杯缘口碎片在地上左右晃摆未止,刮出嗡嗡声响,荡漾在两人耳边。 「哎呀,我真是手拙,竟然摔了徐大人府中的杯子。」段浪拨着被茶水溅湿的衣摆,面露歉色地说道。 徐廷肃彷佛登时被那碎杯声砸醒了一般,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出了多不妥的话,他怔了半晌方回过神来,赶紧问道:「段大人无碍吧?可有被那茶水烫着?」 「无碍,只是这杯……段某回府後便遣人送还一个,还真是失礼了。」 「段大人千万别介怀,末将谢过段大人提点都来不及了,怎能计较区区一个杯子。」徐廷肃自然明白,段浪刻意摔了杯子的用意。 「徐大人多礼了,段某什麽也没做。」段浪一贯佯傻以对,但心里也明白徐廷肃已经收到了自己的暗示,这话题不能再继续,是时候该换个话头聊,「对了,我看这园子打点得雅致,但尊夫人这阵子应是忙着照顾令公子,不知这园子可是徐大人亲自打理的?」 「这些都是内人得空时打点的,末将实在是不擅长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徐廷肃腆然笑答。 「哦?那徐大人平日在营外又有些什麽爱好呢?」段浪接续问道。 「说来不好意思,末将近来喜爱钻研机关之术,在府里的闲暇时分,都在捣鼓这些了。」徐廷肃抓着头说道。 「机关之术?」段浪狐疑地问道。 「是啊,我近日学着打造了些机关,毕竟偶尔会有些军中机要文书呈至我这儿,为了防止军机失窃,机关就设置在书房内,不过……就容末将不能展示给段大人观赏了。」 乍闻此言,段浪表情微微一僵。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五章、安危与君共(4) 萧静之几乎将整间书房都给掀了一遍,此时的他蹲伏在地上,以指节轻敲着每一寸木地板,从门边一路敲到了桌边。 叩──蓦地,在敲到桌案正下方的地板时,他敏锐的双耳听出了一丝异样,他凝神观察着那片声响有异之处,发现有一块木板的缝隙较之四周木板接缝稍稍宽大一些,他马上以指尖撬着木板缝,果然顺利扳起了那块木板。 掀开那块木地板後,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深约半截手臂的长方形暗格,萧静之窥向暗格里头,不禁喜出望外──里头,竟真的有本书册,被一块青铜纸镇压着。 暗格上方横着两根铁栅,似乎便是藉此支撑着为盖的木板,那横栅将长方形暗格分割成了三段空隙,两侧甚是狭窄,成年人的手臂无法探入,只有中央那段空隙勉强有手掌宽,容得下成年人的手臂宽度。 徐廷肃竟将这薄薄一本册子藏得如此隐密,想必这本书册便记录着段浪所要的讯息。思及此,萧静之赶忙将手从中探入,那铁栅空隙狭隘,容不得萧静之多做动作,他便将纸镇连同其下的书册一并取出。 可才一抓起暗格里的东西,萧静之便察觉强烈的怪异──这纸镇,为何这麽沉? 他未及思索出答案,脚底下里突然传来一声警钟般的咚然巨响,铁栅瞬间纵移,露出埋在暗格壁内的马蹄形末段,如铁铐般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萧静之还探在暗格里的手腕紧紧扣住。 这暗格──竟然是个机关! 犹如暮鼓晨钟般的巨大声响传到了园中,震惊了众人,上一刻还在和段浪谈起自己近日迷上机关之术的徐廷肃,闻之倏然脸色大变,一时竟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欲去。 段浪赶忙拉住徐廷肃,问道:「徐大人,这声响是……」 被段浪一拉,徐廷肃似乎才恍然记起自己还有这一园宾客,只见众人都一脸惊惶地看向这府邸主人,而柳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後,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自己睡在房中的儿子,让柳时晴搀扶着直赶往婴孩房去了。 徐廷肃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就这麽消失在此,留下一园子茫然的宾客,他赶忙先招来一旁的家仆,低声吩咐:「快去书房看看,门上的锁是否还在,门户是否安好。」 段浪勉强从徐廷肃的低语之中窥听得书房二字,心里一凛,猜是萧静之行动有了差池,不禁暗自焦急。 「这声响……是徐大人府邸里传来的吗?可还好?」两名原本在徐廷肃不远处聊得起劲的同袍紧张地凑上来问道。 徐廷肃赶忙对着满园宾客宣告道:「方才之响,惊动各位了。徐某在此陪不是,府邸里不知有何变故,恐得花些时间查探,今日的满月宴,容徐某暂先到此告一段落了,不周之处,徐某再择日上门向诸位赔礼致歉,我先送各位出府吧。」 徐廷肃举着臂膀,引导着宾客出府的方向。散在园中三三两两的宾客们汇聚了过来,鱼贯跟着徐廷肃走,一时间纷杂人影涌至身边,段浪赶紧向徐廷肃作揖,先行了个道别的礼: 「徐大人,今日宾客众多,都劳徐大人费心,我想萧湘许是在和哪个夫人说话,我找着了她便会随着人群出府,就先不占用徐大人宝贵的时间了。」 「末将谢过段大人t谅,那就不送了。」徐廷肃此时自然也是心急,就不再和段浪多礼。 段浪趁着徐廷肃忙於引着人潮离府,先是混在人群之中,随着人群往园子外移动,在来到靠近厢舍之处时,又趁着无人注意,遁入回廊的幽暗之处,快步前行。 不久,便追上了前方一道也正疾步而走的身影──那是方才让徐廷肃遣去查探的家仆。 段浪收敛脚步声响,尾随在他身後,只见他一直疾行到了廊道末端一间宽敞的厢房前,才缓下脚步,瞧了瞧这间厢房的门闩处,愕然喃道:「书房的锁……不见了?得赶紧回报大人才行。」 徐廷肃只让他来看锁还在不在、门户是否安好,况且这间房向来就是不让人进去、才会用铁锁锁着,家仆自然不敢妄自进入查看,只想着快点回报给徐廷肃。 他仓皇一转身,正面黑影笼罩而来,还看不清是谁,便觉颈间让人一道重劈,晕了过去。 段浪大步跨过那家仆晕倒在地上的身躯,急急推门进入书房──才一跨过门槛,一股凌厉锐气直b印堂而来! 他迅速出手一擒,在额前仅仅一寸处捉住了那道锐气,无须摊开手查看,他便从掌心的触觉知晓了那是何物。 「你也看清楚人再出招啊。」他低怨了声,手中握着的,正是萧静之的袖箭蒹葭。 「可不是每个进来的人,都会给我看清楚的时间啊。」被困在桌案前的萧静之没好气地答道。段浪见萧静之似乎动弹不得,赶忙要上前查看,却见萧静之伸出未被箝制的左手,从桌案上捞了一物,抛给门前的段浪:「把门从内侧锁上,可以争取一点时间。」 段浪稳然接住,见是一道沉沉的铁锁,想必这就是方才徐廷肃口中,理应挂在书房门外的。他旋即按照萧静之所言,以铁锁将书房的门从内侧拴住,随後转身来到萧静之身旁,蹲下了身。 「你瞧瞧,你想要的名册,是不是这个?」萧静之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段浪。那正是方才放在这暗格里的,铁栅变成铁铐、扣住了他取书的右手後,反倒没了保护这本册子的作用,他用左手便轻松将册子取出了,看来徐廷肃这机关的用意,不在防物而在於防人。 「先救你脱困要紧。」段浪一点也不在乎那本册子,随手放在了一旁地上,就要去扳动那铁铐,却被萧静之按住了手。 「我方才早试过各种能试的方法了,一时还没有头绪,你还是先确认那册子的内容吧,若那真的就是你在找的,也不枉我被扣在这儿了。」他坚持道。 段浪拗不过他,只好翻起那册子,不翻便罢,一翻,段浪倏然凝了眸眼,在书页间瞥见几个熟悉的人名,错杂於诸多名姓之间,每个名字下方,还各写上了一个数字。然而有几个名字下方的数字,被用朱笔划掉,写上了「七」──段浪一看便知,那数字代表着这些名字的主人所在的军营,而被朱笔划掉者,则是已经转到了徐廷肃麾下的第七营。 「没错……就是这份名册!」段浪粗略览过一遍後,肯定道。他旋即把这份名册塞入衣襟之中,心思又回到了萧静之身上,「多谢先生涉险为我取得此物,眼下得尽快助先生脱身。」 段浪说完,便摸索起这机关来,想找出替萧静之挣脱桎梏的方法,却听得一旁萧静之暗藏笑意的声嗓传来:「今日行动果真藏险,段大人不找碧竹坊的秦姑娘来,就是因为怜香惜玉对吧?」 「你──」段浪倏忽瞪大了眼看着他,「从哪里听来的?!」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五章、安危与君共(5) 「方才和宾客的女眷们搅和了一会,我总算知道为何徐廷肃的夫人坚持赴宴的宾客都得携带妻室了。」萧静之笑意yy地说道。 「女人间的聚会,竟然如此恐怖……不对──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段浪皱眉看着他,不解萧静之为何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淡然处之。 「再加上那名应是真有其人的未婚妻……看来段大人身上,也有着不少故事啊。」萧静之那双彷佛看透了一切的清澈双眼,竟教段浪心底蓦然一凉,彷佛那清澈双眼所映出的目光,直直淹透入他的心底。眼前此人的心思,竟细腻至如此程度…… 「我身上的故事很单纯,怕是远不如先生身上的故事来得有趣。」微讶过後,段浪平淡回应道,蓦然想起日前与萧静之的一段对话。 『你一介戏子,为何有这麽好的身手?不对……该是问,你有这麽好的身手,为何要当戏子?』 『没有为什麽,习得武艺与成为戏子,不过都是人生缘份所至,顺势而为罢了。』那时萧静之向来漫不经心的眼神中,难得留露几分世故的沧桑,让他至今仍有些好奇。 但此时萧静之身陷困境,段浪并无心思在这些话题上多作打转。他拉着、扯着那铁铐,但铁铐仍不动如山,稳稳地镶在暗格的侧壁里,他疑惑道:「这锁不可能没得解,要不徐廷肃怎麽测试这个机关?」 倏忽,门外传来一道惊惶的嗓音:「喂、喂──你怎麽倒在这儿,大人、得赶紧去禀告大人──」 「得快点了,徐廷肃怕是已经处理完送客事宜,很快便要前来查看了。」段浪的吐息开始有几分急切。 「我猜想,锁头许在这暗格壁後,也就是在我脚下的这块地板下方。」萧静之推测道。然而,即使有此猜想,他也束手无策,他的手给紧紧铐住,移动不了身子,自然不可能在踩着脚下地板的同时移开它。 「你能稍微侧一下身子,让我试试吗?」段浪望着萧静之与他脚下那块木板,提议道。萧静之依他所言,往侧边稍稍挪动了身子,好让将脚下木地板露出了半块。 段浪试图从那半块处着力扳动着,无奈那木地板有些厚度,而另半侧又有萧静之的重量压着,他用力扳得指尖都泛了红、几乎快要磨断指甲;再这麽下去,指甲缝都要渗出血来了,萧静之赶紧赶忙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继续。 这时,纷乱而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迅速来到了书房门前,两人回头一望,只见一排黑压压的人影,层层叠叠地映在月光下的窗纸上。为首的那人试图推开门,但里头上了锁,自是徒劳无功。 「谁?是谁在里头?!」徐廷肃朝着里头大喊。萧静之与段浪自然是屏了声息,不敢泄漏。只听得徐廷肃朝身边一人吩咐道:「去拿铁锯来!」 随後,又朝着房内喊话:「无论你是谁,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困在里头了。若不愿自首,便休怪我残忍了──放箭!」 房内的段浪与萧静之心内一惊,未料徐廷肃府内的家仆竟识弓术。未及反应,便见飞箭咻咻,s破了窗纸猛然而来,两人挥动胳臂,试图挡落密雨般的飞箭,然而萧静之一臂遭困,仅剩左手可以抵挡,不意之间,竟让其中一只利箭划伤了手臂。 段浪眼见萧静之负伤,而第二波箭雨又来,他急急歉声:「冒犯先生了!」 随即,段浪身子旋至萧静之前方,一臂将萧静之环搂在胸前,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挥挡着飞箭。 「你这是做什麽?!」萧静之抵靠着他的x,怒然低吼,只手却推他不开。乱箭疾密如雨中,一阵皮肉划开声传来,段浪另一侧的肩胛处让飞箭削过,他闷哼一声,咬牙忍着。 「段浪,快退开!我不需要你替我挡箭!」萧静之有些怒了,想将他喝退,可他声嗓坚定,在痛楚中咬牙回应他: 「先生或许无须我保护,但我却说过,若先生陷於险境,段某定会以自己的性命,护先生周全,段某万不可食言了。」段浪目光清冷,不容动摇。 接着,他腰侧、下背等处、甚至脸颊上,纷纷让又疾又利的箭锋划伤,萧静之看着被段浪打落在地上的箭矢,箭镞上竟还磨出了锋利的锯齿,使之更具杀伤力;然而段浪只是颦了眉,没哼出半声痛,看得萧静之又急又气。 半晌,箭雨似乎稍见歇止,段浪这才松懈下来,身子微微向前一倾,以手扶住後方的桌案,撑着身子。 「当时万不该故意戏弄你,比你说出这句话。」萧静之懊悔咬牙。行动失手、身分败露等情境,他都设想过,心中也拟定了脱身之法,却未曾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更未料到段浪竟会如此言出必行。 「并非先生逼迫,即使未曾明白说出口过,我也会这样做。」段浪回应微喘。他的面容就垂在萧静之额上几寸处,萧静之自然感受到他紊乱的气息。 「伤口如何?很疼吗?」萧静之缓了方才的悔怒,终究还是担忧地问起。 「不深,只是皮肉之伤,还撑得住。」段浪稍稍撑起身子,顺着自己的气息。 箭雨静止後不久,门前传来阵阵锯木声,轧轧刮过两人耳畔,徐廷肃让家仆取来了铁锯,打算直接把整片门板锯下。 萧静之看着段浪,神色严肃地问道:「段浪,你愿意信我吗?」 「先生想做什麽?」段浪见他面色难得如此严肃,不禁狐疑。 「你若信我,现在便躲到屏风後头,接下来的事,我自然有办法摆平。」萧静之说道。 「要是徐廷肃进来了,意图伤你……」段浪忧虑重重。 「看见是我,他一定相当讶异,甚至怀疑你是共犯。若见你不在,他必要追问你的下落,一时不会伤我的。」萧静之相当有信心地说道。 「那若他要擒走你──」若是如此,难道自己还要继续隐身屏风之後吗? 「若真如此,那──」萧静之倏忽绽出笑意,「可就再好不过了,我偏怕他们不靠近我。」 段浪望着萧静之那双自信的笑眸,好似参透了他的意图,「好,我信你。但若你有需要,一定要唤我出来。」 萧静之点了点头,段浪颤巍巍地站起身,拖着还有些踉跄的脚步,遁入书案後方的屏风内侧,萧静之也耐着手腕被桎梏的疼痛,挪了挪坐姿,让自己的身子掩住身後那个已经空了的暗格。 随後,锯门声轧然而止,一片门板砰然倒落,在地板上摔成了碎片。月光涌入书房,照亮了书案前萧静之墨发垂散的身影,徐廷肃看清後一愕: 「竟然是你?!」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六章、劫後良宵永(1) 明月皎亮,映清书房里一人从容席坐於地的景象。徐廷肃大感愕然,怕是自己花眼,急忙跨过门槛,来到萧静之跟前,仔细又端详了一次。 眼前此人虽是散下了方才在宴上绾着的发,可毫无疑问,此人便是段浪带来的未婚妻萧湘。 「你闯入我的书房做什麽?难道──是段浪指使你来的?」徐廷肃眯起了狐疑的眸,很自然地做此联想。 「呵,要是没让徐大人的机关给困住,我也真想把这个黑锅赖给段浪呢。」萧静之冷笑道。 「什麽意思?」徐廷肃挑眉,萧静之话里的蹊跷他一时参不出来,「你是跟着段浪来的,难不成你想说,你和他不是一夥?」 「徐大人方才在外头也听段浪自己说了吧,他与萧湘乃指腹为婚,萧湘又非京城人氏,段浪年纪轻轻便从军,与萧湘早阔别十数年不曾相见,仅有书信往来,女大十八变,他又怎认得出阔别十余年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萧湘呢?」萧静之仰起清冷且自信的眸光,看着眼前的徐廷肃。 「这话在我听来,只是想替段浪脱罪之词。」徐廷肃嗤之以鼻。 「大人不信,那我便放心了。」萧静之轻笑道,「不过发生了这麽大的事,段浪寻不着萧湘,说不定现在还满园子地转呢,大人既然怀疑段浪,还不快趁这时候赶紧派人把他也抓来了?段浪初升云骑军都虞侯,要是落了什麽把柄在大人手上,这个位置可又要空出来了,届时……说不定有机会换大人坐上这个位置呢。」 「你──我徐某可没存着那麽不堪的心思!」徐廷肃怒然驳道,但被萧静之的恶意揣测挑起怒意之余,他也确实想到段浪可能还在府内的可能,转头点了两名守在门外的家仆,「你们二人,到庭园里看看段大人还在不在,若在,把他请过来!」 徐廷肃话语方落,萧静之旋即又接着说道:「是啊,我相信段大人一定也非常想看看,徐大人特地用机关保护起来的暗格里,究竟藏了什麽连段大人也不知道的军事机密。」 此话一出,徐廷肃浑身一震,马上喊住身後那两名正转身离去的家仆:「慢着!」 徐廷肃吐息长而沉浊,心思似乎有些紊乱了。眼前此人究竟是谁?她说词反覆,听起来像是要包庇段浪,却又浑不在意段浪被卷入此事,她的行为真的是段浪所授意的吗? 若她真与段浪联手,想探自己的底细、甚至是构陷自己,那方才在园中与段浪对话时,自己早露出诸多破绽,为何段浪不趁隙追击,反而要帮自己掩护失言之处?徐廷肃越想越觉得怪异。 但无论如何,暗格里所藏之物绝不能让段浪发现。 「哼,无论段浪是否与你同夥,我先擒住你慢慢审问就是,若他真与你同夥,自然要来搭救。」徐廷肃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後,将门外的家仆唤入内:「你们来押着她,免得我解锁时让她有机可趁。」 「是!」门外的五六名家仆一齐涌入,正要团团围住萧静之时,萧静之左手一扬,阔袖飞旋,散出一片细碎的白色粉末,挟隐微清香,宛若月下飞雪,一瞬漫至众人鼻息之间。 「当心!」徐廷肃喝道,可众人距离太近,早已闪躲不及,不消眨眼,便觉意识恍惚、筋骨麻软,扶额颠晃了几步後,陆续瘫软在地。 萧静之仍从容端坐於地,并不急於一时,直到确认所有人都确实昏睡过去後,才朝着身後屏风低喊一声:「没事了,你出来吧。」 段浪的身影从屏风後方走出,望着眼前歪倒成一片的徐府家仆,没想到萧静之竟真摆平了方才的九死一生。他正要弯腰拾起其中一名家仆手上的铁锯,想用此物破坏困住萧静之的机关,却听得萧静之对他说道: 「用不着那铁锯了,在这里。」萧静之指着方才徐廷肃所站位置,无奈手构不着。段浪大步上前,依照他的指示撬着那块木地板,想不到那块地板下面也是空的,一掀开便看见下面的机关装置。 「你怎麽知道?」他扳动机关上的把手,讶异地望向萧静之。 「方才徐廷肃要人来押住我时,目光往那儿看了一眼。」萧静之解释道,他感受到地板下方机关作用起来,铁栅缓缓收回,他也顺势抽出被铐住许久的手,恢复了自由,可才要站起身,却一时虚软,踉跄了一下,段浪赶紧扶住他。 「可恶,困坐太久,压得我脚都麻了。」萧静之低咒了声。 「我扶你,快走!」段浪撑着萧静之,两人相偕逃出徐廷肃的书房、逃出徐府。 徐府中的家仆大部分都已经被迷晕在书房中,段浪与萧静之相互搀扶掩护,沿着府中光线幽暗处,摸索着从没有人看守的小门离开。 夜色至此已深,此处离夜晚热闹的集市又远,整条道路上空旷得只有映在石板道上的两条身影,被月光拉得瘦瘦长长,段浪望着前後皆旷静无人的道路,对空呼了声哨,听着像是被出云的皎月惊飞起的夜乌。 不久,惠伯所驾的马车从後方街角缓缓转了出来,在徐府的小门外接上了两人後,又不惊动四周地缓缓驶离。两人在车厢内吁出一道释然的长息,这时前头的惠伯转过来问道:「段爷,现在是先送先生回府吗?」 萧静之抢白欲答:「你家段爷身上有伤,耽搁不得,得快些处理才是,先回段府。」 段浪却同时开口:「先生为我涉险而负了伤,得尽快替先生上药包紮,先回府里。」 「……是。」惠伯愣了半晌,才发觉这是两段殊途同归的对话,也没说什麽,缰绳一扯,驱策马儿在一个街口拐了弯。 「怎麽我口中的段府不是阁下府上吗?」萧静之白了段浪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噗哧笑出声来,至方才为止还有些紧绷的身躯、警戒的心神,都随着那声笑一瞬松懈了下来。 这一晚,过得那样漫长,却又彷佛一声轻笑般那麽短暂。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六章、劫後良宵永(2) 段府房中,萧静之坐在榻边,他褪下了一袭女裳的大袖褙子,露出精实而雪白的双臂,但其中一臂却横亘着一道鲜红伤口。 床头边的高几上放着一盆清水,萧静之拿着帕子,沾湿了一头,仔细擦拭着伤口周围,擦去不必要的脏w,以免让伤口恶化;清理过伤口後,又用帕子乾净的那头将湿润的伤口轻轻按乾。 「先生看上去是个市井戏班中娇皮嫩肉的旦角,没想到处理起伤口,b我们这些常在军中受伤的粗人还要熟练俐落。」段浪揣着两瓶药和几卷棉布条走了过来。 「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容易留疤,我这人可是很在乎皮相的。」萧静之得意地弯眸笑道,将用完的巾帕搁在一旁,正探手要接过段浪手上的药,却见段浪自己打开了其中一个药瓶: 「我来吧,先生伤在臂侧,自己不好上药。」他将萧静之受伤的手臂扶平,倾了瓶身,将瓶中药粉洒上伤口,再用指腹轻柔地将药粉均匀抹开後,叮咛道:「手先举着别动。」 段浪放下手中药瓶,改拿起棉布条,覆住敷了药的伤口,缠了两三圈後,将布头塞入固定:「好了。若是紮得太紧,我再替先生松开些。」 萧静之试着活动手臂,并不觉得有何不适或窒碍:「挺好的,谢了。」 段浪又拿起另一罐药膏,对萧静之说明:「这软膏能镇瘀凝血,让皮里的出血不再扩大,先让先生涂在腕上的勒痕处。回去後,头两日可先用冷水浸泡伤处,过了两日後再改泡热水,藉着热水慢慢将这瘀血推散。只是要委屈先生,可能几天无法上戏了。」 「那正好,可以给我个好理由发几日懒。」萧静之笑着接过药膏後,催促段浪道:「段大人也别光顾我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也得尽快处理才是。」 「先生既然在乎皮相,自然耽搁不得,段某是粗人,不差这一时半刻。」段浪说道,这才走到一旁,着手解下身上那件被飞箭割得一处处破口的衣袍,坦裸出伤痕累累的上身。他在清水盆中将帕子湿的那头又拧洗了一回,擦拭起伤口周遭的血w。只是,伤在腰侧的倒还好清理,段浪却是为了护着萧静之,大多都伤在後背,他伸长了手,却也只能构到部分伤口。 正苦恼着,便察觉身後有人走近,顺手接走了他手上的巾帕。 「我帮你吧,你要是自己能清理得到背後的伤口,方才只怕也早把那些飞箭都打落了。」萧静之上完了镇瘀的药膏,见段浪支绌,自然从善如流地上来协助。 「那就谢过先生了。」段浪也不逞什麽强,接受了萧静之的好意。 徐府书房里那段惊险已过去近一时辰,段浪身上的许多伤口早已凝乾,结上一层薄薄的血痂,只是创伤当下流出的鲜血,可能沾染了许多烟尘,怕是不乾净,得用清水擦软了结痂处,好让等会儿药粉可以渗入伤口,发挥疗效。 萧静之就着窗纸透入的皎亮月光,仔细清理着一道道伤口,那些伤口多在皮肉浅处,却也有几处被那箭镞上的锯齿深割入肉,看来得花上好些天慢慢癒合。 就在萧静之专注之时,背着他的段浪蓦地开了口:「先生方才独自面对徐廷肃时……应该把罪都推到我身上的。」 方才躲在书房屏风後面,听见萧静之与徐廷肃对话时,他便明白,萧静之言语间虽似是而非、故布疑阵,可最终目的却是要让徐廷肃以为自己对此事并不知情。知晓了他的意图後,段浪便在内心暗叫不妥,却碍於答应了萧静之,不敢冒进。 「段大人方才在那一室箭雨之中,也该放任静之独自面对的。」萧静之不以为然地随口答道,眼下仍专注处理着段浪的伤口,见清洁得差不多了,便取过药瓶,倾出些许药粉在自己掌心中,趁着伤口还带着一点湿润,以指腹将药粉抹附上去。 「先生怎能这麽说,」段浪不甚同意萧静之所言,「先不说段某已承诺过保证先生安危,如今听说先生在乎皮相,段某更觉得应该如此。」 药粉敷妥後,萧静之将药瓶搁回高几上,改取来棉布条,将之摊展开来,环过段浪精壮的上身,替他包紮着,一边缓缓解释道: 「此回是静之大意,才误中徐廷肃的机关;若静之未失手,徐廷肃本应无从归咎於任何人,也不应该发现是大人在幕後。这点,就当静之行动不慎的一点赔罪吧。」 可段浪却不愿接受萧静之这个理由:「行动之前,你我无从得知徐廷肃在书房中设有机关。幕後主使既然是段某,这风险理应由我承担,纵使是行动败露,也千不该万不该,让徐廷肃只咬定你一人。」 萧静之将棉布条在段浪身上缠了几圈,把所有伤口都覆盖住了之後,拉着布头转到段浪面前,将布头固定他在身体前侧,若要拆卸换药,也方便许多。替他包紮完伤处之後,萧静之微微仰起眸,清冷地望着段浪: 「段大人难道是想特地再赶回徐府一趟,把那徐廷肃拍醒,告诉他你是幕後主使吗?」意思是,木已成舟,段浪又何必纠结於此? 「若徐廷肃知道是我主使,必然会冲着我来。如今他只坐实了先生一人,我只是担心先生日後让徐廷肃发现身分,伺机寻仇,给先生添了麻烦。」段浪自然明白萧静之的意思,可他不是纠结过去,而是忧心日後。 「若真如此,静之再找段大人来替静之摆平便是。」萧静之轻描淡写地回道。 「一言为定,若先生有任何需要,段某义不容辞,绝不推诿。」段浪一口允诺道。 「哎呀,脸上还伤了一处呢。」段浪高出自己快要一颗头,萧静之微微仰了眸才发现段浪颊骨边还有一道细细的血痕,赶紧又抓来巾帕,替他轻轻擦拭着。 「我虽信任先生身手,可没想到,先生是对自己要求这麽高的人。」琢磨着方才萧静之的应对,段浪突然有此感触。 「静之向来小心眼,在乎胜负,得失心重,就像我上戏时,也很在乎台下观众的反应。这点……段大人不是应该最了解了吗?」萧静之闻言,绽出若有所指的笑意,在段浪脑海中撩勾起了,两人在戏楼初初照面那刻,他挑衅般的妖娆笑目,随着凌厉袖箭从台上投射而来── 确实,眼前此人是心高气傲,可实际相处起来,却又不失率x任真;他举手投足一副慵懒娇弱的身段,出手却每每教段浪惊艳;嘴上说自己小心眼,却又承认得那麽落落大方。 段浪曾觉得这人性子轻佻且反覆不定,难以捉摸,总教自己吃尽了亏;可在徐府书房中,他要自己相信他时,那双眸眼却又认真得不容自己辩驳分说半句。 他凝望着萧静之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觉得眼前这人彷佛有千百张面貌,每次相处,总能见到不一样的。眼下,那张脸正神色专注地忙活着自己脸上那道不值一提的皮肉伤──段浪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说不清的冲动。 等萧静之发觉段浪一直盯着自己时,早已来不及开口问他原因。 段浪臂膀倏然一拢,将萧静之箍入怀中,以唇攫住他的,辗转啮吻;萧静之的气息猝不及防地被他掠夺,手里攒着的巾帕啪搭滑落在地。 两人急促的鼻息肉杂在有些狂烈的相互咬合间,萧静之有些吃力地挪动被勒红的手,颤巍巍地移至段浪穴口处,然後──用力将他抵开。 「段浪,你伤糊涂了吗?!」萧静之瞠目瞪他,大口喘道。 他以手背抹去唇上被段浪啮剩的残红,又将头上的发饰、首饰、甚至穴口装饰身段的布团全部一股脑扯落,然後揪着段浪的衣领对他低吼:「你看清楚──我萧静之,不是女人。」 段浪盯着萧静之的双眸,在恍惚中透着炯然星华,他以低哑的声嗓回应:「……我说过了,现在的我,早不可能以女人之身去看待你。」 这话,彷佛一把燎原烈火,灼过萧静之的耳畔,这回,换萧静之扯过段浪的衣领,擒住了他的唇。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六章、劫後良宵永(3) 月光若水,淹打在凌乱狼藉的床榻上,宛若一汪汹涌的深潭,两副伤痕累累的身躯浓烈交缠其中,彷佛是挣扎着求生、又彷佛是急着将彼此也拉入那汪深潭,一起深深沉溺。 萧静之墨发散乱在衾被之间,段浪单肘撑榻,悬在他身上,俯身啮吻着身下之人,自唇、至颈,又贪恋地回到唇上,索求的力道强烈得彷佛一场倾轧,谁也不肯让谁,而两人的下身隔着亵k贴蹭着彼此,紧缠得难分难舍。 明知彼此身上都带着伤,可是他们动作却不肯轻柔半分,宁可顺着慾望的驱策,在彼此身上求来更甚的欢愉,去凌驾伤口的痛楚。 萧静之一手捧着段浪的後脑,一手沿着段浪精实的x腹缓缓下滑,隔着k抚上了段浪股间早已硬挺之处,揉握似地以掌心摩娑着,在指间感受他鼓胀的慾望,萧静之刚柔间杂的手劲,不禁让段浪吐出细颤的喘息。 感受到萧静之给予的快慰,段浪也投桃报李,甚至还将手探入了萧静之k中,直接握住他已是半勃的下身,以他抚弄自己的方式,也抚弄着他,而段浪的指间长着长年握缰c弓下来所生的薄茧,在舒畅之外又多了一层刺激,惹得萧静之仰首低吟。 快感如袭岸的浪潮,一阵阵拍打而来,一波b一波更高,淹没彼此。两人早已不能满足於隔着棉布的厮磨,缠绵辗转之间,蹭去了彼此的亵k。萧静之的柔软指掌直接包覆住段浪下身时,觉得掌心一炙,这才真实感受到少去布料阻隔後,他的y度与热度。他轻咬上段浪的耳,肉杂了浓烈色慾地气息喷薄在段浪鬓边:「都这样了,大人可真能忍……」 段浪贪恋地厮磨着萧静之颊侧,轻喘道:「我……与男性、是头一回……还请先生、指点……」 这话,惹得萧静之绽出段浪看不见的妩媚笑意。他将手探到床头边的高几上,胡乱摸探着,探到了那只装着软膏的药瓶,将之塞到段浪胸前:「借用你这药,先替我……缓一缓。」 段浪意会过来,依依不舍地从萧静之散着隐微香气的颈窝处、以及腿间退开,接过药瓶。他咬开瓶塞,以指腹挖了些许,将药瓶丢回床头後,沾着软膏的手往萧静之股间探去,以软膏轻抹、肉按着他庭後幽处。 段浪带着薄茧的指间抚过他最无防备之处,引起萧静之体内一阵酥麻,细震着微微拱起了身子,雪白精实的臂膀顺势攀住段浪的脖颈,彷佛要攀紧他,才不会失足溺毙。 而萧静之的另一手,仍未止地抚弄着段浪勃胀的下身。他的指间是细腻的,触得出段浪早在勃发的慾望早在临界边缘,甚至自己的每个揉握摩娑,又让他更加紧绷、硬挺,可他却压抑着、毫不躁进,察觉这份体贴的心思,萧静之又怎忍心再继续让他等下去? 萧静之松开了握着段浪的指掌,去牵起段浪肉按着自己幽处的手,毋须言语,段浪便意会了萧静之之意,他挺直了身子,扶着自己下身坚挺之物,抵住方才指尖肉按处,月光映在他渗出薄汗的胸膛上,照亮了他随着喘息而起伏的胸膛,段浪不急着将自己推入,而是先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吐纳。 萧静之纤柔的掌抚上段浪宽阔的胸膛,月光下,那张染了情慾薄红的明ya艳面容更加光采照人。然而一双浮蒙的眸眼,有些哀怨地瞅着跨在自己身上的段浪:「大人要是不急,可要换静之急了。」 「哦?」听见萧静之这番话,段浪却反而笑了,笑得有些坏心,「平时吃先生不少亏,难不成现在有机会让段某扳回一城?」 萧静之瞠目瞪着段浪,自己方才还可怜他忍得辛苦,没想到竟是自己错付芳心、还反过来落入了他的圈套──好个段浪!萧静之岂g示弱?旋即支撑起自己上半身,反将段浪按倒在床── 「我萧静之,岂是任人摆布之辈?」他居高临下,得意地弯眸一笑。客人既然来得迟,便由他这个主人便出门亲迎吧──萧静之身子微微一沉,将段浪昂然之处缓缓纳入自己体内。 一声欢然轻吟,由段浪唇齿间轻泄而出,他感受到自己被萧静之柔软而绵密的包覆一寸寸吞噬着,虽是紧窒,却因方才早已用软膏抹拓过,不至滞涩,反倒舒快得宜,令他不禁吟哦出声;另一方,萧静之吐气如兰,缓缓感受着段浪渐次进入,一寸寸地、直至自己将段浪全数纳入、占尽,才释然地吁出悬在喉间的半口长息。 萧静之迷蒙目光落在段浪隽朗的面上,意有所指地姣媚一笑:「段大人不愧是军中将才,挺拔无匹。」 「本还怕先生觉得不适,看来是段某多虑了。」段浪见他竟还有余力撩拨自己,想来是自己白担心,他扶搂着萧静之的腰,就着埋在他体内的姿势坐起了身,将脸凑到萧静之面前,以低沉诱人的声嗓笑道:「先生知道段某出身军中,不知道的是,段某出身云骑禁军──素来,最善骑s。」 说完,段浪搂着萧静之,就这麽由下而上地、捣着萧静之。 「唔、啊……」萧静之被他几番顶撞,溢出连声y叹,他紧紧环搂着段浪的颈子,顺着他驰骋的律动,彷佛与他共乘一匹飞蹄疾驰的快马,奔在马蹄尥起的漫天烟尘之间,看不见前路,每一步腾跃,都可能失足坠入断崖深渊,「啊……啊、段──」 在萧静之模糊不清的吟哦之间,段浪彷佛听见他欲喊自己的名,却又让他咬紧了牙关扼住。段浪加快、加重了身下的捣弄,彷佛再多加把劲,就能冲破萧静之的把持,b着他把抑在喉间的未竟之字吐出──他可还没听过萧静之喊自己全名呢。 「啊、啊──」段浪猝不及防地加重身下力道,让萧静之不禁高亢了呼喊的声嗓,却仍未松开牙关与心防,反倒是段浪感觉到自己的腹部,染了一滩湿濡,他低眸一瞧,是萧静之挺立且精致的玉器尖端,汩汩渗出了些许清透体液,沾在两人的下腹处。 段浪这才发现自己竟忽略了萧静之,他旋即腾出一手,抓住萧静之的玉器,揉握套弄,就如同萧静之吞吐着自己的一般;身下的顶弄未渐歇止,另一处慾望蓄积处又被段浪给逮住,前後错杂的快感交相袭来,终於将萧静之最後一丝自持消耗殆尽。 「……段浪、啊……啊──」他在段浪耳边恍惚低喊着,试图在令他意识茫然的快感中,记得这个在自己体内深深刻入的人。 「我在、我在……」段浪声嗓嘶哑地呼应着他,身下与掌间的动作益发疾快起来,彷佛扯着快马的缰绳,驱策牠朝半空用力一跃,试图飞越断崖── 漫天白浪倏忽袭来,将空中的两人狠狠拍落、卷噬入高崖下的孤潭,两道低哑的吼声、伴随着炽热的白浊,同时宣泄而出。 原来快感从来就是孤崖,不曾有过彼岸,他们追逐着欢愉而去,便注定重重失足,耗尽气力。 两人疲累却满足,搂着彼此倒卧在床榻上,任月光冰凉如水,蜿蜒过两副缠绵未解的炽热身躯,已是气力放尽的他们,双双坠入深沉的倦意。 漫长的一夜,至此归於沉静。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六章、劫後良宵永(4) 翌日一大清早,天未亮透,段府紧闭的大门让一人急急敲叩着。 在庭前洒扫的惠伯听见,上前落了门闩,才一打开门,一道人影便风风火火地迳自踏过门槛,脚步匆急。 「荀公子?来得这麽早,段爷恐怕是还没起身呢……」惠伯见是荀青,便也没拦他,迳自又把门给闩了上。 「段浪昨日……一切可顺利?」荀青急向惠伯询问,却见惠伯露出为难的神色,猜想细节他也不清楚,「算了,我到厅里等段浪醒来吧。」 「也好,荀公子先到厅里稍後吧。外头露气还未散尽,湿着呢,我先替荀公子备杯温茶。」惠伯将手中洒扫的木帚搁在了一旁,将荀青领入厅内後,便又转身备茶去了。 荀青来到厅中,却没有心情坐下,来回踱着焦急的步子,嘴里叨念着:「徐廷肃府里传出让人入侵盗物,这不是段浪还有谁……就不知是他顺利脱身後才让人发现、或是行动败露了……他倒好,还有心情睡到现在……」 荀青许是内心焦急,虽未久候,心里却觉得时间走得快,他入段府还未足一刻,却像等上了一整个时辰似地,把这厅里都转了五六圈了。 未久,他实在等不及了,也不管惠伯压根还没把茶备上,索性往厅後走去,想直接到房里寻他。 惠伯心知段浪昨日回府得晚,猜想他可能晏起,然事实上并未如此。 段浪长年随军中作息,不论睡得多寡,总是时辰一到便自然转醒。惠伯之所以还不知道他醒了,是因他不如往常般,醒了便更衣漱洗、唤来桂大娘备早膳。 段浪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留下的一片狼藉,还得小心翼翼地,怕吵醒了榻上的另外一人。 昨夜着实是透支了精神气力,再没有余力打理两人身上的一身狼藉,便昏沉睡去。段浪醒来後,才发现自己与萧静之身上,遍布着体液乾涸的痕迹,一斑一块的,实在有些不忍卒睹。 是以此时,段浪正拿着蘸过清水的湿帕,擦拭着身上残留体液之处。 他看着榻上的萧静之,想他昨夜似乎是真的累透了,睡得十分深沉,就连自己方才醒来时、抽走了让他枕在颈下的臂膀、还将枕头挪来让他枕靠着,他都不曾警醒。 若想暗算他,这倒是个好时机──段浪望着那张睡沉了的面容,不禁在内心腹诽道。 段浪见自己身上清理得差不多了,将帕子在清水盆中拧过一遍,在榻边坐了下来,转而端详萧静之身上,他腹部、腿间的细嫩的肌肤上一滩滩地,b自己还狼狈许多。 就在自己拿着巾帕抚拭过那些地方时,榻上的人突然微微皱了睡颜,咕哝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唔……谁啊──」 萧静之皱着眉心,一时还睁不开眼,紧揪着怀中衾被,似乎在半梦半醒间挣扎着;然而被段浪用清水擦拭过的地方,稍稍让晨间微风一拂,便生了凉意,丝丝渗入肌骨之内,让已在半醒边缘的萧静之也无法忽略这股微寒,继续酣睡下去。 挣扎了好半晌,他猛然睁开眼,坐起了身子,嗓子有些乾哑地低吼:「天都还没亮透呢是谁啊──」 「吵醒先生了?」见萧静之绷着一张脸,有些怒气的样子,段浪手里攒着湿帕,歉然地说道。 听清耳畔传来的声嗓,萧静之转头一瞧,见是段浪,想起是昨晚自己直接在此睡下了,怒气冲冲的面色这才缓了些许:「是你啊……抱歉。」 既是寄人篱下,也不能像在自己家中那般任性乖倔。萧静之有些不情愿地收敛起没睡饱的怒气,倦困地打了个呵欠,肢t挪动间,察觉肌肤上有几处觉得特别凉,低头仔细一瞧,发现腿间有几滩体液乾涸了的痕迹,又见段浪手里攒着湿帕,方明白过来方才段浪正在做什麽。 「惊动段大人了,我自个儿来吧。」萧静之接过段浪手上的湿帕,迳自擦拭起剩下的几处脏w。 「时辰还早,先生若累,便再多歇会吧,我去让桂大娘准备早膳,让先生睡饱後填填肚子。」段浪从榻边起身,打算更衣。 「我的份就不用劳烦桂大娘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萧静之擦着身子,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 见身上擦得乾净了,萧静之将帕子搁回水盆里,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下床,可昨晚穿过来的,只有那套扮成女子用的衣裳,此时俱散落在榻边的地板上。 「借我套衣服,这女人衣裳你就处理掉吧。」萧静之开口要求道。 「先生先披着,别着凉了。」见萧静之坦身露t地出了被榻,段浪顺手将自己原本要披上的氅衣,转而拢在萧静之身上,随後转至房间角落的衣箱,翻找起适合萧静之的衣物。 须臾,段浪捧着一套看起来色泽有些淡旧的衣物过来:「这是我几年前的衣裳,已不大合身,衣料款式虽有些旧了,但应该比较适合先生身材尺寸,先生就穿走吧,不用还我了。」 「谢了。」萧静之将披在身上的氅衣褪还给段浪,接过他递来的旧衣,穿戴起来,举止间却难掩倦色及连连呵欠。 「见先生这麽累,先生今日既然不上戏……真不多留下歇够再走吗?」段浪有些不甚放心地望着萧静之,不解他为何坚持急着离开。 「我一夜未归,怕戏班里的人担心。」萧静之想起了出门前,杭无方一副担心地说要等自己回来,如今自己整夜无消无息,他怕是挂念了整夜吧。 听萧静之这麽说,段浪也不好再强留,倒是萧静之鲜少提起戏班或家里人,他不禁好奇道:「先生平日都是与戏班的大伙们同吃住吗?他们……都是些什麽人?」 「荀公子,您怎麽站在这儿呢?跟您说了段爷许是还没起来呢。」萧静之还未及回答,门外蓦地传来惠伯刻意高昂了的声嗓。 「荀青?他来了?」段浪在房中听见,微讶。 「段浪向来鲜少晏起,偏偏挑在这日。」门外接着传来荀青的声嗓,听来还真的有些急。 段浪一边将衣物穿戴妥,一边走到门边近处,吩咐道:「惠伯,我刚醒了,你让荀青先到书房里等我吧。」 「是,请问可要让桂娘备早膳?」惠伯问道。 「嗯,备上吧。」段浪应道,并看着窗纸外隐约的两条人影远去,才转身回到榻边。 「看来段大人有事忙了。」萧静之见状,说道。 「这是我在朝中一位好友,清早来访想必有要事,昨夜的行动他也知情,许是得了什麽消息,前来探问。先生且在房中等我一会,我先招呼他一下,等等便吩咐惠伯送先生回去。」段浪将衣袍拂拢齐整後,熟练地将一头长发高高紮束起,露出那张面容的俐落俊挺。 「大人去吧,无需顾虑静之。」萧静之浅浅一笑,目送段浪出了房门。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六章、劫後良宵永(5) 段府书房中,荀青愣愣站在书案前,惠伯备上的茶已有些转凉了,他却毫无心思啜饮。 前一刻急得风风火火的心情,在知道段浪已醒後便已缓和些许,他此时的恍惚却是为了别的──他方才匆匆去到段浪房外,仗恃着自己与段浪的交情,情急下就想登门入室,直接去把那段浪从被窝中拖出来。 可才将门微微压开些许,便隔着木帘,听见卧房内室之中传来段浪动静,原来他早醒了。荀青正想开口唤他,却听见房中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借我套衣服,这女人衣裳你就处理掉吧。』那声音听着婉转却又温沉,教荀青一时觉得熟悉,又索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先生先披着,别着凉了。』他接着听见段浪的声音,隔着木帘隐约间,只见他将手中的氅衣披覆上一条似是坦裸着的人影。 荀青一时讶住,赶紧把门阖上,怕自己误视非礼情景,可内心却为方才一瞬间的所见所闻震惊不已,愣站在门外移不开脚步,直到惠伯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他方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装出自己什麽也没看见的样子。 那名男子究竟是何人……为何会一丝不挂地在段浪房中?荀青苦思间,身後突然传来段浪的嗓音:「一大清早地上门,发生什麽事了?」 一回头,见段浪正跨过书房门槛,踏入室中,荀青赶紧收敛了内心杂乱的想法,把心思放回自己原本的来意之上。 「徐廷肃府里传出昨夜满月宴时被人入侵,我想八成与你脱不了g系,怕是你行动败露了,赶紧来问问你昨夜情况。」荀青说道,却在段浪踱经自己身前时,看见了他颧骨边横过的一道伤痕,「你受伤了?昨夜里伤的?」 「昨夜的行动……确实没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让徐廷肃发现了,但他并没当场逮到是我。」段浪娓娓答道,从门槛处一路踱至书案後,在案後的柜架上摸找着东西。 「听说徐廷肃急忙在找一名女子,难不成露出马脚的……是秦姑娘?」听见段浪回应,荀青急急忙忙追问道。 段浪先是愣了一下,才回应荀青的问题:「不是的,我……并没带依兰去。」 「不是秦姑娘跟你去的?那你上哪儿找来的未婚妻?」听见段浪这样回应,荀青又更讶异了,他可是答应了徐廷肃会带未婚妻出席,才得到这张请帖的不是吗? 「依兰……不愿假扮我的未婚妻,我也不希望置她於此等险境,所以……另找了其他人选。」段浪没想解释太多,简略地带过。他从书柜深处摸出了一本册子,递给荀青:「这是我在徐廷肃府中找到的。」 荀青接过册子,翻看起来,他听段浪说过来龙去脉,一下子便将册子上的名单与数字联想起来了。他翻了数页,脸色益发凝重,从书页中抬起头问段浪:「看来是不离十了,这证物可要直接交予我?」 「不,此物暂时还不能直呈御史台,我需先呈与骆大人,与他覆核上头的名单与调令,有了十足把握,才能上呈。」段浪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事关军中纪律士气,甚至皇上的颜面,谨慎些也好。」荀青将册子阖上,递回给段浪。此案关键证物既已到手,再来就是核查证物,看情节轻重罢了,荀青也知此事不能急於一时,倒是行动败露一事更教他担心些:「那徐廷肃那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会到他府上赴宴的,理应都是他相识之人,身家出处哪有不清楚的,若要说有嫌疑的女子……就只剩你那假的未婚妻了。」 「任他找吧,反正这女子……从头到尾就不存在。」段浪一面将证物藏回书柜深处,答得有些闪烁。 「你的悟性何时变得这麽差了,压根没听懂我意思。我是说,若他咬定是你那假的未婚妻犯下的,就算他没有当场逮到你,也不可能不会怀疑到你头上。」荀青忧虑地说道。 「就算昨夜的行动天衣无缝,我们若要拿出此证物定他的罪,他终究会怀疑到我头上,不过早晚的事情罢了。」段浪倒觉得荀青的担心太过多余了,虽说他本就是个谨慎多虑的性子。 「是啊,可现在就是早了,还没定他的罪,就让他知道了。你不怕在禁军还没能处置他之前,他就先来寻衅於你吗?我这是担心你的安危啊。」荀青苦口婆心地说道。 「我明白你的顾虑,这番心意我甚是感谢。徐廷肃……心性其实不差,甚至还颇有理想,不是个恶人,在没证据的情况下,我相信他暂时不会有动作的。」段浪安抚着好友。 「看你这麽镇静,反倒显得我穷担心了。」荀青见段浪气定神闲的样子,也只得瘪了嘴,不再多说什麽。转而捧起惠伯备上的茶啜饮了口,缓解说了这麽多话乾渴的喉头,只是那茶被搁置这麽久,早已凉透了。 「话说回来,你说你另找了假扮你未婚妻的人选……是何人啊?先前还不觉得,如今见你受伤,才知这步棋竟如此凶险,也好在没真让秦姑娘去,但又是哪位姑娘肯为你涉如此险境?」荀青啜着茶时,随口问道,要事既已探听得差不多了,难免好奇起这桩来。 段浪犹疑了须臾,方开口:「……徐廷肃既然猜到了她身上,就容我保密她的真实身分吧,她既为我犯难,我也不该轻易将她暴露於风险之中。」 「既然你都说了,好吧。」荀青也不多纠缠,只是这份好奇,并未一时半刻从脑海中消散,毕竟依他对段浪的认识,除了秦依兰以外,他便没再听说过段浪有什麽相熟至此地步的女子了…… 『借我套衣服,这女人衣裳你就处理掉吧。』 『先生先披着,别着凉了。』蓦地,方才在房中窥听得的那段对话,再度於荀青脑海中浮现。 难不成,不是女子……而是扮作女子的男人?荀青一瞬间想否定这个念头,男人扮成女子、还要不穿帮,哪是那麽容易的事? 不对──这汴梁城中,不就有一人,能做到这件事吗?不久前段浪才与自己聊起这件事呢…… 『说到朝欢,怎麽我听说……那个朝欢的花旦是个男儿身?』 『是啊,我那天没跟你说过吗?正是因为他是男人,能将旦角演绎得如此维妙维肖,才是他戏功精髓所在啊。』 难怪自己觉得段浪房中那人声音如此耳熟,没想到…… 在脑中串起这一切,荀青一时惊愕,直到不经意差些被入喉的茶给呛了,才回过神来。见天色差不多是自己该入官舍的时辰了,只得赶忙告辞离去。 段浪送完荀青出府後,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卧房中,并直往内室而去,却见房内早已空无一人,此时惠伯恰好送了刚烹调好的早膳进来,段浪走到外间问道:「萧先生呢?」 「方才便走了,就在爷您到书房招呼荀公子後不久。」惠伯将如实回答道。 「可我刚刚在书房,没见外头有人经过啊?」 「先生知道您有客人,怕惊动您,自个儿从小门离开了。」惠伯边将早点摆上桌,边回应着段浪。 「先生既然要走,怎没替我送他回府呢?」依段浪对惠伯的了解,他应该不至於如此不周到才是。 「我也说要送先生回府,但先生婉拒了,只让我给他指引了小门。」 「……好吧。」段浪只得走到桌边落坐,准备用膳。方才便知萧静之归心似箭,如今他既已离开,便如此吧。 只是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失落罢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七章、无妄招相忌(1) 那日,萧静之离去後,段浪随即带着名册进了侍卫司官舍晋见骆超,并将自己手边已知的调令随着名册一起呈上。 骆超核对了段浪所呈上的河北营调令与名册内容,又着人整理来云骑军中其他营的调令,果真印证了那名册所代表的意义。骆超当机立断,下了一道军令,让这一日原本就告假的徐廷肃,在府中多留几日,陪伴妻小,甚至还派了两名士兵在徐府外监看着,不让徐廷肃离开。 美其名是放他假,实是禁足。一来是怕他对取得证据的段浪不利;二来怕他与其他士兵串供,不利接下来御史的调查。 在名册覆核过後,骆超着手将一勾证物呈上御史台。公文送出之前,一直未曾多置喙的段浪,终究忍不住向骆超开了口: 「……骆大人,其实末将与徐廷肃约略聊过,此人并无为恶野心,不过是对军中行事道理还不够明白,还望骆大人行文从轻,勿让御史台冠以严罚苛罪,抹煞了其效忠禁军之心。」 虽说是徐廷肃犯错在先,但段浪在满月宴上见其妻儿皆以他为仰赖,多少生了不舍之心,不如还未照面时那般,能全依对错判断。 骆超明白他的意思,毕竟他担任云骑军指挥使时日也不短,徐廷肃平日里的勤勉踏实,他也多少看在眼中,便宽慰段浪:「你别太担心,此人不从军法之意图虽是昭然,然计画尚未成气候,相信兵部三衙皆不会从重发落,只是这一阵子,第七营少了他,你可得多担待些。」 「末将明白。」段浪如是应道。 骆超与段浪虽不觉得情节严重,但御史台对此等重则可能谋反之事可不敢疏忽,调查甚是细腻,不只针对徐廷肃本人,还对那些经他调动的士兵们一一做身家调查、摘取口供,以厘清此事严重x。 这些调查虽然都是在台面下进行,但军营中人多嘴杂,难免使军心浮动,段浪不只须暂代徐廷肃第七营指挥使职务、还得与骆超花上诸多心力安抚人心,再加上他本就是新官上任,甚是繁忙。 待到御史台将此事结案,呈与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发落,不知不觉间也已过了近一个月。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司决议,拔除徐廷肃云骑军第七营营指挥使一职,降为百夫长,调至骁捷军河南营中,随着两个月後军营更戍启程,至更戍期间留府监管,军俸减至三分之一。 其余调至徐廷肃原第七营旗下兵士,若无必要原由,则遣回原营。 至此,此事暂告段落。 而近一个月来的忙碌,也让段浪与萧静之从那日後便未曾再见面。 那一晚,大相国寺旁的戏楼,依旧是人潮聚集、人声鼎沸,即便此时离开演时间尚有一个多时辰,却早有许多人在一旁的街市上闲逛,等着戏楼一开张,就要抢先入场占座。 能吸引到这等人气,今晚出演的戏班为何,自是不消多说。 人潮熙熙攘攘之间,一个戏楼的伙计神色匆匆地跑出来,撤下了门口花榜上公告的剧目,改张贴上一张公告:「本日更改演出剧目」。 一时间,散在街市上的人群譁然,纷纷围聚到戏楼门口议论纷纷,不少人大失所望。 「改剧目了?怎麽回事啊这?」 「好不容易今日舖子里放了假,我才得了空出门,就是为了看朝欢的戏,都要开演了才改,什麽意思?」 「这是怎麽了,以前还没看过这样临时改剧目的。改的这出,是不是谢家班的?」 讶异与失望的议论声此起彼落,当然也有人直接缠上了那名来张贴公告的戏楼伙计,要他给个交代,怎麽这戏说取消就取消了?那伙计怕是什麽也不清楚,无奈又慌乱地挥着手,直说自己也不知道。 在众口嘈嘈的人群外围,一道缓缓的马蹄来到,马上之人见戏楼外一片纷乱,也是满腹疑惑,翻身下了马,凑近一观究竟。 而在戏楼内,在戏班准备演出事宜的後台里,早已是一片焦头烂额。 莫约两刻前── 「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原本正从容梳妆的萧静之,听见了其他人围着放置道具的角落惊呼,遂放下了手中的眉墨胭脂,来到众人聚集处,只见放置着戏服道具的木箱大开,有几件已经被拿出搁在箱外,里头的东西乍看无异,可一件件拿出检视後,便会发现细处有诡。 戏服被剪破了不说,连道具都被人割断、破坏,而最令人发指的还是,这些被破坏的东西,竟还被伪装得完好无事,巧妙地放回木箱之中,若不是阿修习惯在上戏前早早将所有器物都清点过一遍,恐怕一直要到上戏前一刻才会惊觉。 「太过分了!到底是谁这麽可恶!」阿修又急又气地跺脚道,转头看向来到自己身旁的萧静之,登时垮了脸:「静哥,这……该怎麽办好啊?」 「清点一下,看全部坏了哪些、还有哪些可以用的?」萧静之指示道,阿修马上带着几个人将木箱里所有东西一样样取出检查,可每检查一件,众人的心就多凉一分。 「静哥……大概有八成都不能用了,而且都是不好修复的损伤,就算现在马上开始修补,眼下材料器具都不齐全,不可能赶得上晚点的开演时辰。」阿修清点完,苦着脸向萧静之回报道。 「八成?!」萧静之瞠目,「这个数量,我就是想临时换成其他道具用量较少的剧目,恐怕也难了……」 萧静之斟酌了半晌,「艾叔,你去跟戏楼说声抱歉,我们今晚的演出得取消了,距离开演还有一个时辰,看他们是要找其他戏班来顶替还是怎麽处置。临时取消演出的赔偿,朝欢会支付。」 「我明白了。」艾叔听清,旋即钻往前台去寻戏楼的人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七章、无妄招相忌(2) 「这些东西全部修理起来,得花上好些时间,有些布景,还得请杭大哥重画,只怕不是十天半月能全部复原的。」阿修苦恼地看着这一片狼藉,「再一个多月,咱们就要离开汴梁巡演了,得在那之前把这些全部都修补好才行。」 「别说是一个多月後的巡演了,要是接下来排定的日子都无法如期演出的话,只怕连上路的旅费都有问题……」萧静之同样面色凝重,他沉思了半晌,又开口问道:「咱们昨天没上戏,这些道具,是什麽时候搬过来的?」 「早上我跟几个人出来办事,就先把道具抬过来了,过来时,昨晚演出的谢家班还没撤完呢,我们在後门外等了好一阵子,才等到他们清空後台,把东西搬进来的。」阿修如实答道。 「我们把东西都放妥後,是看着戏楼伙计把後台的小门锁了才走的,这期间应该没有闲杂人等进得来才是。」阿修身旁另一名早上跟着搬东西过来的杂工也补充道。 「看这破坏的手法,是故意要让我们没能马上发现,只怕……也不会是闲杂人等g的。」萧静之拎起地上一件道具端详着。 不久後,艾叔回到後台,向萧静之报告:「已经跟戏楼说了,他们也已经派人联络到了离这儿最近的谢家班,来顶替我们今日的演出。」 「呵,没上戏的日子,还能那麽快把人手找齐,倒真像有备而来似的。」萧静之冷笑了声,「艾叔,昨儿个谢家班的戏,观众有几成满?」 「有个七成吧。其他小戏班要是有这个数字就挺不错了,但对谢家班来说,这个数字已经远不如两三年前,他们养的人又多……」艾叔思索着应答。平常都是他在跟戏楼接洽、打交道,其他戏班的状况,他自然也从戏楼那边了解了不少,相当清楚。 「再劳烦艾叔去替我打听一下,我们的人早上将道具放进後台之後,谢家班的人有没有再进来过?」吩咐完後,萧静之又转向了那片散落着毁损道具的角落,「等等谢家班就要过来了,阿修,你带人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好,运回宅子里去吧,其他人也都先撤了。」 「是。」众人齐声应道,各自分头行事,找人的找人、收拾的收拾。 损毁的道具与戏服被妥善收回大木箱内,几个伶人也将梳妆的用具全放回妆奁内,不一会儿,向来手脚俐落的朝欢众人们已经将後台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时,通往前台的布帘之外,却传来了艾叔的声音:「请问这位公子有什麽事吗?」 「我想见萧静之萧先生。」布帘外传来另一道众人陌生的男嗓,他们纷纷朝着布帘那方投去疑惑的目光;倒是萧静之,听见这道声嗓,不禁微微竖起了耳。 「後台正忙着呢,而且我们萧老板向来不私下见看客,您还是请回吧。」布帘外,艾叔正劝说着眼前这名男子,下一刻,却听得後台传来萧静之的声音: 「艾叔,让他进来吧。」 既然萧静之这麽说,艾叔自然不能再拦阻,便带着他进了後台。 「什麽风将你吹来了?」萧静之笑眼问道。 「我方才正巧经过戏楼外,见你们的剧目被人撤下……发生什麽事了吗?」进来的,正是方才策马经过戏楼外,却被人群骚动吸引的段浪。他环望四周,见东西都被收妥,众人一副正准备离开的样子,心中更是不解了。 「容静之等等再向段大人好生解释吧,」萧静之抬手按捺住了段浪的疑惑,先看向了艾叔,「您问到了吗?」 「是。」艾叔微微躬了身,开始娓娓道来:「那戏楼伙计说,正午时谢家班的人回来过一次,说是有东西忘在後台了,那时戏楼伙计正要放饭外出,便让他们自个儿进来了。」 「一定是他们g的好事!太可恶了!」阿修气得跺脚啐道,在场所有人听了艾叔所言,也都气得义愤填膺。 「就算我们知道最有可能下手的是谢家班,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明面上是奈何不了他们的……」萧静之低敛的目光流转,似乎正琢磨着什麽。随後,他又开口催促着众人们:「好了,他们的人就快到了,你们都快点回去吧,免得等等打照面,要生什麽事端。」 安份等在一旁的段浪看着这一幕,暗暗挑眉讶异,这萧静之什麽时候变得这麽逆来顺受了? 大伙们虽然生气,但一来不敢违逆萧静之,二来想到对方是全汴梁规模最大的谢家班,都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憋着这口气,赶紧将所有物品搬上了驻在小门外的板车上,见东西都撤得差不多了,阿修来到萧静之面前问道:「静哥要跟我们一起搭马车回去吗?」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要多留一会。」萧静之摇了摇头。 「静哥……不会是想留下来和谢家班的理论吧?」听到这番话,阿修面色有些惶然地问道。 萧静之这不爱吃亏的个性他们都是了解的,可谢家班在这汴梁城中的势力,还是要b这几年才闯出名堂的朝欢大上许多,虽说戏班间的较量向来是稀松平常,可还没有演变到正面冲突过。 「理论?我都说了没有真凭实据,又要怎麽去问他们的罪呢?不过──」萧静之对着阿修绽出了一个令他恶寒的笑意,「若真要讨回点颜色,同样的,也不能让他们逮到什麽真凭实据才行呢,所以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别留在这儿了。」 一旁的段浪噗哧笑出了声,看着萧静之将阿修与艾叔送上马车後,才笑意深深地开口:「看来段某来得巧,又有眼福看先生大展身手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七章、无妄招相忌(3) 「段大人这话可把静之说得忒坏心眼,朝欢的道具戏服全让人给毁了,静之只不过是想讨个公道罢了。」萧静之抬手拨开布帘,跟段浪穿至前台。 「他们为何要这麽做?」段浪不解问道。 「唉呀──这不是朝欢的萧老板吗?」才到前台,一道宏亮的声嗓从远处传来。萧静之与段浪顺声望去,只见一人从戏楼正门口进来,状似热情地朝萧静之招着手,又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他面前:「萧老板怎麽还没走?莫不是我们来得太早了,没给够你们时间收拾呀?」 「区区朝欢,岂敢耽搁谢家班宝贵的时间。倒是谢老板来得这麽早,敢情是现在景况不好,连您也得亲自下来帮忙後台布场了吗?」萧静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名来到眼前之人──谢家班的老板,谢豫。 谢豫岂会听不出萧静之的挖苦,可他不为所动,依然装模作样地殷切问道:「我是听说朝欢临阵撤演,吓了一跳,赶紧跟着来看看情况呢。这位兄弟是……」 谢豫看向萧静之身後的男子,观他模样衣装,并不像戏班人士。 萧静之还未介绍,段浪自己先客气地拱手作揖道:「在下段浪,今日专程为观朝欢之戏而来,听到剧目遭撤换,大失所望,不明白是何缘故,所以冒昧前来了解状况。」 萧静之差点没笑出声,只是碍於谢豫就在面前,y是忍下噗哧笑意。 谢豫听着这人话中抬举朝欢,不甚悦耳,只得瘪了瘪嘴,将目光又转至萧静之身上:「是啊,朝欢向来敬业,不曾如此,可是遇上了什麽意外或困难?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谢家班能帮得上忙呢?」 「也不知道是谁,弄坏了我们一整箱道具与戏服,虽说那些东西都旧了,正是时候换一批新的,不过挑在上戏前勾出这种事,折煞的还是得戏楼老板啊,连累他们得四处找替代的戏班,」萧静之皮笑肉不笑地瞥了谢豫一眼,「不过,既然谢家班洞烛机先、有备而来,静之就毋须替那戏楼老板担心了,还能趁这个机会多休息几天,否则戏楼老板让我们一个月演出这麽多日,可真吃不消呢。」 「这……萧老板吃不消怎不早点跟我们说啊,谢家班很乐意像今日这样帮忙的。」谢豫绽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谢家班若想帮忙,不如乐捐点修复道具的费用给朝欢吧?」萧静之半开玩笑地提议。 「要不,萧老板把朝欢卖给我吧?这样我自然是出钱出力。」谢豫眼睛一亮,顺水推舟地反问。 「谢老板可真爱开玩笑,您都有了全汴梁最大的戏班了,要我这小小的朝欢作什麽呢?」萧静之脸上挂着招牌的戏谑笑容,可内心却暗自凝神。 「传闻,拥有这朝欢的,其实不是萧老板,而是另有其人。所以萧老板才无法擅自决定吧?」谢豫挑眉,试探x地问道。 「谢老板这话,说得好像静之本人很乐意将朝欢卖给你似的。」萧静之毫不掩饰地嗤了声。 谢豫无视萧静之话中的回避,迳自接续道:「若传闻无误,那我可真好奇朝欢背後的老板究竟是何人,竟能让萧老板这等人才为他尽心尽力、打点一整个戏班。」 「谢老板不也有些忠心的手下,能替您不择手段吗?」萧静之淡眸望向戏台上,只见谢家班的杂工已经陆续将一些道具、乐器等摆放上来,看似淡然的瞳眸中,暗自生了几分锋芒。 见萧静之话中连番针锋相对、始终没有好气,谢豫料想自己所指使之事,萧静之大概是猜得不离十了,笑容一冷,懒得同他再客套下去:「我一片好意相助,看来萧老板是一点也不领情啊。那我就省下这份自讨没趣,不招呼萧老板了,您与这位兄弟若想留下来欣赏谢家班的演出,戏票谢家班自然会招待;想走的话,就自便吧。」 谢豫语毕,举步绕过萧静之,穿往後台而去;萧静之侧身让过,还刻意摆了手恭送他,谢豫只当他装模作样,却丝毫未察,在萧静之抬手摆袖的瞬间,一道从他袖间飞s而出的隐微银光,疾厉一闪,横空划过舞台。 「现在,你知道他们为什麽要这麽做了吧?」萧静之目送谢豫进入後台後,看向段浪,回答了他一开始的问题。 「他们……想买下朝欢?」段浪鲜少观戏,对戏园生态并不了解,但也听得出方才谢豫佯作玩笑的话语,其实藏着几分试探。 「与其说是买下,倒不如说是希望朝欢再也不能与他们竞争吧,可我们到底已在京城中累积了些名气,可不是些简单的手段便能打压得了的。」萧静之旋身走下戏台,却未朝戏楼门口方向离去,而是走入了观众座席之间。 「你不会真的要留下来看戏吧?」段浪跟在他身後,疑惑道。 「哼,怎麽可能。」只见萧静之嗤之以鼻地答道,一面穿过观众席,走到了戏台另一侧的一根木柱边,段浪这时才发现,木柱上嵌着一物,透着微微银光,定睛一看,竟是萧静之的蒹葭袖箭。 「你是什麽时候──」段浪望着两人原先所在的戏台另一侧,视线沿着戏台一路望至这木柱上,重新描绘出方才袖箭的路径,他这才意会过来,萧静之方才g了什麽。 「都说了不能让他们逮到真凭实据,我们赶紧离开吧。」萧静之伸手将之从木柱上拔出,收入袖中,朝段浪绽出笑意。 当晚,谢家班代替朝欢登台演出的戏目,在演出到一半时,当作道具用的桌案突然塌垮,伴乐用的乐器在弹奏到一半时弦断鼓破,奏得零零落落,在半满的观众面前出了个大糗,颜面尽失。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七章、无妄招相忌(4) 「是说,段大人竟然没发现?我还以为肯定瞒不过段大人慧眼呢,毕竟当初这袖箭可是连两次都被你逮个正着。」两人并肩在戏楼外的街道上,萧静之有些意外地开口。不知是否是朝欢撤演之故,相国寺外的街道上已不如方才的熙来攘往,人潮少了些许。 「这袖箭此次可不是冲着段某来的。」段浪一手牵着坐骑逐风,理所当然地笑答。可回想起方才在戏楼中发生的种种,他又不禁开口:「对了,方才听先生说,道具戏服尽让人给毁了,若是无从让谢家班赔偿,岂不损失大了?」 方才听萧静之嘻皮笑脸地与谢豫一番唇枪舌战,一时还未感受到此事严重x,而今稍稍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朝欢的损失恐非同小可。 「是啊,接下来一个月内的演出,大概都得取消了。」萧静之本还不想马上面对这糟心事的,既然段浪关心起了,也只得叹了口气,「取消演出,暂无收入不说,修复道具戏服又是一笔开销;最令人烦恼的,还是一个多月後出京巡演的路费,恐怕要短少许多。」 「出京巡演?」段浪有些讶异地问道。 「是啊,朝欢一年内都会有一段时间在京城之外巡演,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毕竟一出新剧目,若天天在同一处演,观众终究会腻的,制作新剧目又耗费心力时间,总不可能时时有新作,自然得到其他地方演出。」萧静之也知道段浪大概不明白这些原委,娓娓解释道。 「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段浪喃喃复述着。 「是啊,不过看目前这个样子……怕是连三个月都去不了了,偏偏有几场演出又已经谈定,若要临时取消,只怕还得赔偿对方的损失……可恶,看来下手太轻,还是便宜他了。」萧静之说着说着,又有些来气了。 萧静之在自己面前,向来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还是段浪第一次见他如此烦心,以前只当他是戏班之中一个伶人花旦,方才在戏楼里见所有人以他马首是瞻,才知道原来朝欢上下都是听他发落。 这样一来,萧静之与谢豫的方才那番针锋相对中,有段话突然教段浪好奇起来了。他疑惑地望向身侧的萧静之:「我看,朝欢上下都是先生在做主,可那个谢老板却说,朝欢老板另有其人,先生也未曾反驳……难道是真的?」 若真如谢豫所言,萧静之是尽心尽力为「另有其人」打点一整个朝欢的话,那段浪也不禁好奇了,究竟是如何的人物,可以让我行我素的萧静之为其所用? 「当然,否则懒怠如我,哪有什麽心力组出一个戏班来。」萧静之倒是相当坦率地承认道。 「可先生这麽懒怠的人,却愿意为了他人劳心劳力?」段浪挑眉追问道。 「段大人难不成以为,静之只要呆坐在家中就能衣食无虞?」萧静之好笑地白了他一眼。 「先生既对朝欢主人另有其人如此坦诚,为何又在方才那谢老板面前如此迂回?」段浪不解。 「那人虽拥有朝欢,但志不在此,我又何必让这些可厌之辈去烦扰他?」萧静之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听在段浪耳中,这话背後所蕴藏之意,却不如萧静之说得那麽云淡风轻;至少段浪听得出,萧静之对朝欢真正的主人,存着一份细腻体贴的心思,并不如他嘴上所言,为了朝欢劳心劳力仅是为了讨生活。 ──萧静之与这个人,是什麽关系? 心中顿时冒出这个迫切的疑惑,段浪望向萧静之,微微启了口,最终却未将心中那份好奇化作言语。因为他若要做如是问,他最该先问的是──自己与萧静之,如今又该算是什麽关系? 合该是什麽关系,才能让他毫无顾忌地问他与另一人的关系? 段浪顿时默了声,一路上你来我往的对话,彷佛落了一拍;萧静之也不在意,两人就这麽披着渐斜的月光,沿街道走着,走离了繁华集市,喧嚣扰嚷渐从耳畔淡去,只余静谧,淹漫在彼此之间。 来到一个分岔的街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伫下了脚步──段府与朝欢所在的宅邸,应由此分道而行。 「我──」送先生一程吧?段浪正欲如是开口,却让萧静之抢了先。 「今日,谢过段大人的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了。」萧静之指的,自然是段浪在谢豫面前伪装成观众、刻意出言刺耳之举。 「看来段某受先生耳濡目染之害甚深啊。」段浪故作无奈一叹,以前的他,可不会做这麽幼稚之事。 「大人可别赖我,」萧静之笑白他一眼,随即望了眼身後,那条通往朝欢宅子的街道,稍稍恢复了正色,「那静之便告辞了,先生也早些回府歇息吧。」 见萧静之出言相辞,段浪也只得咽回方才未能说出口的话,拱手道别後,便牵了逐风离去。 尚未走远,便听得身後一道车马辘辘声,匆匆自街道彼端而来,却又在街口放缓、停驻了下来。不久,一道陌生男嗓轻响起: 「阿静,我正要去找你呢,听说你留在戏楼与那谢家班周旋,没事吧?真教我担心。」 「一定又是阿修这个大嘴巴。」萧静之嗤了声。 段浪举足间有一瞬迟疑,他并未停下脚步,也未曾回头,但他明白,这道声嗓的主人,想必就是拥有朝欢之人。 「对了……」萧静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头想唤段浪,却见他已经牵着逐风走远了。 他最近发现自己的蒹葭袖箭少了一只,一直忘记用在哪儿了,可方才那样顺口地说起『当初这袖箭可是连两次都被你逮个正着』时,他才忆起,是在徐廷肃府中那日,用在了段浪身上,那日惊险重重,转头便忘了这支袖箭。 本想向段浪讨回来,可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萧静之遂想,罢了,便让他收着也无妨。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七章、无妄招相忌(5) 朝欢暂且取消了近十日内的演出,十日後的演出日程,便观这十日内的道具与戏服修复的情形,再与戏楼商议。 被破坏得最严重的,无疑是不久前才推出的新剧目中所用之器物道具,因为收在道具箱内最上方,偏偏新剧目也是能与戏楼谈到最高演出价码的。旧戏目所用的道具,还有一部分完好无缺,只要修复毁损的部分,至少有机会赶在十日後恢复演出,不过也得看戏楼能不能接受便是,毕竟原本排定演出的日子,说好了都是以新剧为主。 只是,如今朝欢众人尚无暇想那麽远,光是忙着赶工都来不及了,就连身为朝欢之主的杭无方、以及当家的萧静之,也都得纡尊降贵,忙着帮忙出门添购需要的材料用具。 这日午後,萧静之与杭无方怀中各揣着几匹布,从外头回来。那些布疋,自然是要用在修补戏服上的。 两人将那几匹布交给戏班里负责戏服针黹的裁缝时,那裁缝告诉萧静之:「静哥,方才有位公子来找你呢。」 「找阿静?」杭无方挑眉。 「是啊,不过他等了一会後,以为静哥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留下一物後便先离开了,才刚走不久呢。」裁缝接着说道。 「公子?长得什麽模样?」萧静之歪头疑惑道。想必不会是还在江南的殷神风,他几位义弟,朝欢里的人都是认得的。 「好像是……」那位裁缝索想半晌,好不容易在记忆中把那人的样貌联想起来,「是之前到过後台来找你的那位公子!」 「是他?」萧静之微讶,「他留了什麽东西?」 「是一只木盒,不知道里头是什麽。我们不敢擅自打开,便先让修哥放到你房中了。」裁缝说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这些戏服的修补还得劳烦你们加紧赶工了。」萧静之与杭无方离开了裁缝的工作间後,便往萧静之的屋室走去。 「是谁啊?还到後台找过你?」杭无方问道。 「段都虞侯,先前跟你说过的。」萧静之踏入房中时,果真见到一只木盒搁在桌上,他猜想,许是段浪发现了自己落在他那儿的袖箭,特地拿来还给自己呢,也不枉他还记得自己说过那一支造价不菲。 萧静之走到桌前,捧起木盒当下,便从其重量知道自己猜想错了,他疑惑地打开,见里头竟是一颗亮晃晃的银锭,连同木盒拿在手里那沉甸甸的感觉,恐怕这颗银锭有三十两重。 「这──」一旁的杭无方看清木盒内之物,不敢置信。 「段浪你……」萧静之瞠目半晌,当机立断,将木盒阖上,收进衣襟里,对身边的杭无方抛下一句:「这我们不能收,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说完,萧静之匆匆离开,独留杭无方一人,伫立在空荡的房中。 他还有些无法自讶异中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那银锭贵重,毕竟以前当朝六皇子也曾因为喜欢朝欢之戏,资助他们不少出京巡演的物资与路费,那回林林总总加起来的金额,只怕要b这颗三十两银锭来得高昂。 杭无方讶异的是,为何这个段都虞侯,可以毫不犹疑地给出这笔钱?都虞侯军阶虽不低,然其俸禄也不至於高到可以让他这般一掷千金才是。难不成……是他原本便身家不菲? 或许是这样,再加上阿静先前帮过他,他才出手襄助? 杭无方在内心拼凑着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急需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显然,仍然隐约浮动的心绪,并未被这个理由给安抚。 旋即,杭无方脚步一转,也匆匆离开了宅邸,随在萧静之身後而去。 段浪果真刚离开朝欢的宅邸不久,萧静之脚步疾快,只拐过两个街口,便望见了他的背影,错落在街道烟尘与寥寥行人之间。 「段浪!」萧静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後喊住他。 「……先生?」段浪应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见是萧静之,有些惊喜,正想告诉他,自己不久前才去找过他,却见萧静之从衣襟内拿出了自己方才留在朝欢宅邸里的木盒。 「此物,静之不能收。」萧静之将木盒递回他面前。 「为何?我以为先生眼下正需要才是。」段浪瞥了那只木盒一眼,并未伸手取回。 「我怎能平白无故收你这麽大笔馈赠?」萧静之柳眉微皱,说得理所当然。 「……先生觉得是平白无故?」段浪闻言,微微诧然地挑了眉。 段浪的反问,让萧静之一时哑口。他明白段浪之意,自己帮过他,如今换成自己有难,段浪如此仗义之人,会想出手帮忙也是情理之中。 「大人知道静之向来不是客套之人,今日退还这木盒内之物,不是和大人见外,而是这笔钱……别说是馈赠了,就算是朋友间的借贷,也未免过於庞大,不是朝欢难以偿还得清的,静之与人往来,向来顺心而为,不喜欢背负这些。」萧静之又上前一步,将那木盒推近段浪,昭示自己坚决的推辞之意。 段浪仍未伸手接过,只是目光灼然,瞬目不移地望着靠近自己的萧静之;待他再度开口,低沉的声嗓中,添上了几分隐微深意:「我以为……比起朋友,先生与段某的关系应该更亲近一些才是。」 萧静之闻言屏息。段浪虽未明说,可他灼如星华的瞳眸,却轻而易举地在萧静之脑海中,勾勒出了那一个月色格外清明的夜晚。 肩头、手臂等早已癒合的皮肉伤处,彷佛让记忆刺出虚幻且隐微的疼痛,提醒着他,自己与眼前男人,曾对彼此产生过何等强烈的慾望,即便只有短短一夜,那一夜却曾让他们丝毫不惜肌骨的痛楚,那样激烈地翻覆索求。 萧静之不曾忘记过,却也没想过去深思与细究。人与人的相处,常有许多错觉,他与段浪在徐廷肃府中那段短暂却惊心的生死与共,给了彼此悸动的错觉,也不足为奇,就如杭无方对自己执着而专注的眼神,也曾给过自己杭无方倾心於自己的错觉。 他不愿再花上数年,去认清另一个错觉。 段浪见萧静之敛眸沉默许久,未有回应,涩然扯了唇角:「看来,是段某自作多情,给先生添麻烦了。」 他抬起手,接过萧静之递来的木盒,将之收妥在自己衣襟内,有些失落地长出一息:「无妨,段某相助先生的心意尚在,无论是馈赠或借贷,若先生真有需要,哪日改变了心意,段某都欢迎,告辞了。」 段浪表态完,转身欲去,萧静之却从背後一把攫住他的衣袍,拉住他欲去的脚步。 「段大人心意,静之甚是感激。可听大人方才所言後,静之更不能收下这笔钱,因为……」萧静之以罕见的认真口吻,望着眼前这片宽阔的後背,「在静之心中,那一夜,从来不是这麽廉价的东西。」 午後的街道上,起了风,吹掀起街道两侧摊商的店旗,飞扬错落,遮断了萧静之与段浪的背影,倒映在一双诧异的眸中。 一道不知已来了多久的孤雅人影,默然怔立在萧静之身後几步开外。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八章、将画换相思(1) 一间雅致的小小店面,座落在汴梁的巷弄之中,少了通衢上的车水马龙,却别有一番幽静气氛,店内不时透出微微墨香,萦绕在半敞的门扉之间,檐下挂着一块字迹工整的木匾,题着「醉墨画坊」四字。 这里与大街上那些商店不同,并不追求宾客盈门,可跨过那道门槛的,都得是风雅之辈。 那日,一向僻静的巷弄中,突然响起细碎跫音,正在打理墙上挂画的画坊老板顺声转过头,恰见一人跨过门槛,怀中还揣着几个卷轴,看着像是画作,老板双目倏然一亮,迎上前来。 「这位公子……手上的可是画作?」老板先是看了那人怀里的画作,方将目光移至来人面上,那是一张清雅的容颜,在未带笑容的此时显得有几分淡漠。 「是,希望老板能帮我估个好价格。」男子将怀中揣着的卷轴搁放在一旁的斗柜上,口吻倒是谦和低调,如他身上孤静的气质。 「这些……都是公子所画?敢问公子名姓?」老板自诩对京城画师甚是熟稔,却未见过眼前此人,不禁多了几分打量。 「是。在下姓杭,名无方。」他说道。 「杭公子,这就容我马上帮您监监。」那画坊老板执起其中一卷绢画,将之摊展开来,仔细端详。监画本就是细腻之工,老板正色浏览过绢上一笔一画、勾勒走势,与墨彩渲染,监过了这卷,又拿起另一卷监看,目光益发认真灼然起来。 将杭无方的所有画作都监看过後,老板从画堆中抬起头,「杭公子画工精湛,堪称佳作。这样吧,一幅我出五百钱。」 画坊老板神色飞扬,看上去对自己所开的价码相当有信心,未料杭无方面上未见喜色,反有些迟疑: 「五百钱……不能再高些吗?」 「这……以公子画技,五百钱已经是相当优渥的价码,一幅画就足买一整石米了,」画坊老板露出为难的面色,「我知道京中有些画坊瞧不起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画师,会压价码,公子可别以为我醉墨画坊也是这样,不信您上街去打听打听,我这儿已经是价格最公道的了。」 杭无方恍然望着散摊在斗柜上的画作,陷入了沉思。 确实,在来此之前,他已经去过了好几家画坊,没有一处b这儿开得价高,杭无方也明白,自己以往埋头於市井作画,未敢求名,那些画坊老板见自己没没无闻,正眼瞧也不多瞧一眼,观眼前这位老板方才仔细的模样,至少是肯认真监赏自己画作的。 可一幅五百钱……就是把这些画全卖了,最多不过就二三两银的价值,那个段浪……可是眼也未眨,就出手给了阿静三十两…… 虽说阿静不肯收下,可再一个月後众人就要出发去巡演了,若是在那之前,还不能凑足路费,只怕依阿静的性子,终究还是会先向段浪求援,而段浪也说了:『段某相助先生的心意尚在,无论是馈赠或借贷,若先生真有需要,哪日改变了心意,段某都欢迎。』 杭无方……不愿他们再有更多的接触。 在那日撞见两人在街道上的对话前,他甚至不知道,萧静之随口提起过几次的段浪,竟已和萧静之如此亲近。萧静之与他,不是结识不过数月而已吗? 杭无方不知道萧静之口中的「那一夜」,究竟发生过什麽;可他记得,萧静之扮作段浪未婚妻、配合其行动那日,最终一夜未归。 画坊老板见杭无方沉默许久,心知他不满意价码,但见他并没有转头就走,想必还有些商议的空间,大方提议道:「不然这样吧,杭公子说说,您想开价多少?」 杭无方让老板的话唤回神来,他斟酌了半晌,有些难为情地开口:「一幅一两银……行吗?」 「这……」这下,换画坊老板语塞了,眼前这个青年画师看上去斯文谦和,没想到竟狮子大开口!老板稍稍收敛了笑容,不过仍试着平和地向杭无方解释:「杭公子啊,我就老实跟您说了吧。不是没有一幅卖一两的画,甚至五两、十两,都非不可能。可您的作品──还远不到那个境界。」 杭无方听到画坊老板此言,一时愣了。他明白自己毫无才名在外,自然不可能有名家价码,可这一身画技,也是他自小埋头苦练至今,竟被画坊老板说得这般不值?! 画坊老板看着杭无方错愕的神情,赶忙解释道:「公子别误会。在下不是说您画技差,相反的,公子画技纯熟,笔画间细腻雕琢,只可惜──您的作品中,少了一份情x,使得这些画作徒有形而乏意,虽能夺人眼目……却难感人心神。」 杭无方愣然哑口,错愕的双眸茫然着那些画作,还有绢上那一笔一画绘出的庭园花鸟、山水汀洲,这些虽是寻常题材,可也是他画得最熟练的,尚称得上维妙维肖,可这画坊老板竟然说自己的作品少了一份情x? 世上独人有情,山水花鸟,皆是人外之物,何来之情? 杭无方虽不认同画坊老板所言,却益发觉得心慌起来,自己的画作……当真如此不堪吗?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将摊在斗柜上的绢画缓缓收卷起来。画坊老板见状,也明白自己毫不留情的评论打击了他,但他并不觉得有什麽愧疚,毕竟这种初出茅庐、却自视甚高的年轻画师他见得多了,眼前这位,至少画技已称得上纯熟,若能虚怀若谷、接纳自己这番忠言逆耳,来日必有不小成就。 「看来杭公子是无意将画作留在我醉墨画坊了,这也无妨,若公子能想另寻高价,在下祝福;若公子改变了心意,醉墨画坊的开价不变。」老板如是承诺後,便送了杭无方离开画坊。 杭无方揣着那几卷画作,茫然走在幽巷之中,满脑子,都还是画坊老板方才那番评语。直到一条无声的人影,不知何时窜到了自己身前。 「我看这位公子揣着这些,又从那醉墨画坊走出来,莫不是……想兜售画作吧?」来人笑容满面,和和气气地问道。 「怎麽了吗?」杭无方面无表情地反问,只见那人露出了灿烂一笑。 「若公子还没有谈到合意的价码,在下知道有一处,可以让公子您的画作,发挥其价值……」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八章、将画换相思(2) 时序近夏,夜中渐渐可闻草际虫y,唧唧於静谧之中。 虽未至深夜,但朝欢宅邸中大半厢房都熄了灯,白日赶工的疲累让众人睡得酣熟,未受丝毫虫鸣扰耳;唯有一间,还透着暖h的烛光──那是萧静之所居的厢房。 房中,萧静之与艾叔夹着圆桌而坐,神色认真地讨论着朝欢接下来的行程场次。 「依目前修复进度,这十日过後,预计可恢复一至二出旧戏目的演出,只是……」萧静之未明言,只是叹了口气。 艾叔自然明白萧静之顾虑,他翻着手边一本册子,上头记录着跟戏楼谈定的演出日期、剧目、如何拆帐等诸多细节。 「原本戏楼排给我们的日子,谈定的剧目都是新剧……」艾叔浏览着册上的纪录,眼神有些凝重,「不是不能和戏楼老板商议,将剧目替换成旧剧,不过大概很难维持原本的演出天数,能拆到的帐恐怕也要低上许多……」 「这也是莫可奈何,就请艾叔先去向戏楼老板敲定,之後半个月内,能给我们多少日演出旧剧,以及该怎麽拆帐吧。」 「我明日便上戏楼去办。」艾叔应道,匆匆在册子上做了些纪录。 「撑过这半个月,我相信新剧的道具也修复得差不多了,後面的场次就先不动;确定了前半月能有多少收入後,也就能知道我们出京巡演的路费缺多少了,届时再来调整巡演的行程吧。」萧静之手肘靠在桌面上,撑着有些倦累的脸庞。 这时,萧静之的房门突然让人轻推开,咿呀一声,吸引了房中二人的注意力。 萧静之一见来人,从桌边站起了身:「无方,你整个下午去哪了,怎麽这个时间才回来?」 艾叔见眼前要事皆与萧静之商量得差不多,便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了,从萧静之房中告退离去。杭无方走了进来,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搁在桌上,说道: 「这些……拿去用吧。」 萧静之疑惑地拎起锦囊,松开袋口,只见里头是一些碎银,用手掂了掂,莫约是十两上下,他不可思议地望着那锦囊:「这些钱是哪来的?」 「我……卖了画作。」杭无方沉声道。 「你不是……不喜欢拿自己的作品去外头让人论斤计两的吗?」萧静之不解地抬眼望向他。 「我毕竟是朝欢的主人,戏班有难,我做这些无谓的坚持还有什麽意义?再说了,」杭无方执起萧静之的手,将他拉近,由身後轻轻搂住了他,「这些年若非有阿静一手帮我打点朝欢上下,我又如何能专心在作画上?」 「我以为我替你打点朝欢,是为了报答你当年收留我的大恩大德。」萧静之微微朝他侧过头,挑眉问道。 「你记错了吧,我以为是我求你回来的。」杭无方将头倚靠在萧静之颈窝处,感受着他晚间沐浴过後的发香,随着披散的墨发萦绕在自己鼻间。 「是这样吗?」萧静之歪了头,试着在有些斑驳的记忆中,回想起两人在汴梁重逢的那一日。 ……那已是好几年前的往事,说短不短,说长,却也还不算太长。当年,他师从多年的师父──江湖上传说中的医侠岳清砚──觉得与三位弟子的缘分已圆满,隐姓埋名云游四海而去,他与两名性情相投的师弟殷神风、黎久歌结为义兄弟,一同回到汴梁。 对他两名义弟而言,是回到汴梁;可对萧静之而言,却是初来乍到。他并非汴梁人士,早在七岁那年,他的家乡与家人让一把大火焚尽之後,他便开始过着无家可归、却也四处为家的生活。 来到汴梁,不过是应殷神风之邀,到殷府住上几天,趁此良机游历汴梁繁华,却在一日上街时,在相国寺戏楼旁的茶肆里,不意听见身後的客桌,一名斯文男子正与戏楼老板商议,让他的戏班在戏楼里演出。 那名斯文男子,便是杭无方。可当时萧静之与杭无方相背而坐,并未认出他来,只是早年待过戏班的短暂岁月,让他不禁留了心,边啜茶、边竖起耳窥听着身後的对话。 那戏班是外地来的,在汴梁没没无闻,也因此市侩的戏楼老板谈条件时相当苛刻,处处占这戏班便宜,还一副施惠的口吻,斯文男子一来自知名气不高,二来许是脸皮薄,即使尽力想谈到更优渥的条件,却让戏楼老板的伶牙俐齿处处反驳,无计可施。 最终双方谈定、要写成契约时,那条件听在萧静之耳中仍太过於苛扣,教他心中隐隐替这戏班班主不值。 於是他假借想请茶肆小二在壶中添上新叶,在捧着茶壶经过身後那桌时,故作不小心将剩余的茶水洒在他们桌上,糊了那一纸契约,也阻止了正要压下指印的杭无方。 萧静之满脸歉意地凑在杭无方身边坐下,假意要帮他们重誊一份契约,在重誊的过程中却处处挑剔戏楼老板的条件、还故意昂了声嗓暗指他欺侮无名戏班,惹得在这一带还要面子的戏楼老板面红耳赤,虽说无名戏班本就不可能谈到什麽优渥的条件,但在萧静之的搅局之下,最後真正的契约写定之时,已经少了几项刻薄的要求。 双方捺印完毕後,戏楼老板带着自己那一份契约忿忿拂袖而去。 杭无方这才转过身来,正对着萧静之,想好好向眼前男子道谢一番,可一照见那张更胜女子的清艳容颜,他却狠狠愣住了。 眼前这张脸,还瞧得出几分幼时的轮廓,杭无方一看便认出来了,可当年萧静之被赶出去时那不堪的场面,也随之浮现在脑海中。重逢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到萧静之,也还没想好若真再见到他,又该对他说些什麽。 倏然凌乱的心思,让杭无方手足无措,匆匆道了声谢後便起身想走,可萧静之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你认得我,对吧……无方?』萧静之仰望着已经站起身的杭无方。从方才契约上所押的名姓,萧静之就已早一步知道了,身旁的男人便是自己幼时在戏班的短暂岁月中,曾情同手足的戏班子弟。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八章、将画换相思(3) 怔怔让萧静之拉着,杭无方迎上他仰看来的目光,发现其中并无半分责怪与怨怼。 『阿静……』杭无方凝视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终於唤出了许久未曾喊过的称呼,重新面对他落座那刻,杭无方突然抱住了萧静之,『对不起──』 『阿静,当年真的……很对不起。』杭无方贴在他的颊侧,有些哽哑地说道。 萧静之有些诧异,他当然马上便意会过来杭无方所指之事,可他却未曾料到,这会是杭无方再见自己时,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彷佛这句话早已搁在心头上许久,就等着倾诉的那一刻到来。 杭无方也确实一直记挂着自己害萧静之被逐出戏班一事,甚至在与萧静之重逢之前,都把它当作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件难以弥补的遗憾。如今再度相遇,萧静之……可还怨着幼时懦弱的自己? 『你……一直记得吗?』萧静之扶着杭无方的双臂,微微拉开两人距离後,凝望着他。 『直到今天,我都还常常在夜里梦见……自己出来将你拉住,不让爹娘赶你走。』可是,每当他在梦里抓住萧静之的手,下一刻便会发现掌心倏然空了,随後自梦中惊醒,坠落在庞大的怅然若失之中。那梦境彷佛是命运不厌其烦的提醒,错过了,便是错过。 萧静之望着杭无方有些苦涩的面容,突然沉沉叹了口气:『如今听你这麽说,我岂不是白怨了这些年……』 『所以你真的……怨过我?』杭无方愣望着他。 『岂会不怨,我当年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还无家可归呢。』萧静之斜仰着头,没有好气地说道。 萧静之自然是怨过杭家夫妇与杭无方,可随着後来遇到了岳清砚、遇到了殷神风与黎久歌,过上了一段快意自适的岁月,便也渐渐忘却了那份怨怼,毕竟若不曾离开杭家班,他也不会遇上这些在他生命中各自占据了些许份量的人们。 在後来偶尔回忆起那段往事时,他也渐渐明白,杭无方是杭大叔杭大娘的亲生儿子,无论如何是割舍不下的,不管真相为何,自己终究要成为那个代罪羔羊。自己若真要怨怼,或许最该怨怼的,是孑然一身的自己吧,才会如此任人毫无挂念地割舍。 『你如今……住在汴梁吗?』杭无方探问道。他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弥补萧静之的机会。 『暂居几日罢了,还未想好下个去处。』萧静之答道。 其实殷神风曾数度表示愿让萧静之在府里永远住着,殷家乃京城富商,府中自然不在乎多萧静之一人,可萧静之却不想平白寄人篱下,是故早就推辞了这番好意。然而,向来随波逐流的他,却尚未寻到下一波将他的人生向前推动的川流。 看着摊在桌上那张契约,萧静之转而问道:『如今这戏班,已由你接手了,是吗?杭大叔和杭大娘如今想必已清闲许多,不必再如以往那样,事事c劳了。』 听见这话,杭无方微微暗淡了目光:『我爹娘……几年前陆续病逝了。』 『什麽?』萧静之有些讶异,随即歉然道:『是我冒失了,勾起你伤心事。』 『已是几年前的旧事,伤心倒不至於,只是爹娘走得突然,我还未及向他们好好学习如何管理这个戏班,以至於当年的杭家班,竟沦落至此……』杭无方苦涩一笑,『你方才也见着了吧?那戏楼老板瞧不起我们,我也没有和这些商人议价的能耐,方才若不是阿静你……唉。』 杭氏夫妇的骤逝,除了让杭无方戏班接掌得仓促以外,最艰难的,还是断了不少以前的人脉,有些地方的戏楼、戏场,可都得靠人脉与情面去挣得演出的场次,以往和他父母相熟的那些人,未必卖面子给杭无方;演出少了,自然养不起那麽多人,尤其是已经有了身价的人,更是待不住,如今的杭家班,不只名气式微,规模也小了,杭无方只好咬牙,带着杭家班来到京城一试运气。 『我记得小时候,你一直是想当个画师的。』萧静之依稀还记得当年,杭无方说起这个梦想时,那张闪耀灿烂的面容。 『时至今日,我也不曾放弃过这份向往,只是……』杭无方目光恍惚,落在桌上那一纸契约上,『如今,再不能如此任性了。』 初次在相国寺戏楼公演的那日,萧静之念在两人相逢难得,还特意前来帮忙,却也亲眼见证了杭家班如今大不如前的景况。虽说人力拮据,可他与杭无方两人在戏台前後的奔忙,却教他忆起了幼时,他们俩跟着杭家夫妇忙进忙出的样子──那也曾经是他生命中一段安好无忧的时光。 散戏後,他与杭无方在酒肆小酌,两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几杯h汤下肚,萧静之望着酒碗中清透的酒液晃漾出波泽,意有所指地低道:『我知道杭家班如今不如以往繁盛了,可是否还愿如当年一般,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萧静之说完,抬起眸看了杭无方一眼,却见他只是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酒碗,浑然没听进去似的,彷佛被什麽占据了心思。好半晌,才仰起了脸,试探x地向萧静之开口:『阿静……你若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去哪儿,也不嫌弃如今的杭家班,你可愿回来,和我一起经营这戏班?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萧静之内心蓦地绽出笑意,却不形於色,仗势着杭无方没听见自己方才的话,故意挑了眉,扬声说道:『我考虑看看呗。』 就这样,两人共同撑起这杭家班。杭无方虽不擅长和戏楼交涉那些精打细算的工作,可他品味极佳、对美感甚是敏锐,戏服、道具等在他的要求与坚持下,多了几分其他戏班没有的精致;而萧静之对剧目戏文总有别出心裁的点子,能吸引看客,杭无方也一直由着他去发挥,就这样,杭家班日渐成为戏楼固定演出的班底,在京城中站稳了脚步。 演出的收入稳定後,戏班内也开始能多招些人,替两人分去繁杂的重担,对於作画始终怀着一份向往的杭无方,便更退居幕後,将一切都交给台前活跃的萧静之统筹,成了如今的朝欢。近几年,名气益发盛大,汴梁市井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八章、将画换相思(4) 杭无方带回来的那一笔钱,着实助益不少,虽说拿去添购修复道具戏服所需的材料、以及补偿停演这段期间的用度开销後,仍是无法让朝欢众人走完原定的巡演行程,但萧静之与艾叔取消了几场地点较偏远的演出、缩短了路程与泊宿支出,再加上朝欢在戏楼复演了几出旧剧,总算在尚有些许余裕能支应的状态下,顺利上路。 启程当晨,众人正在点检一切行囊物什,萧静之与杭无方双双伫立在车马边。 「无方,你这回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萧静之望着杭无方,再三确认道。 「往年,我也不过藉这个机会,图一程游山玩水,今年情况特殊,我这个无用之人,就不跟了,也能替你们削减些用度。」杭无方拉着萧静之的手,再三叮嘱着要他路上保重。 萧静之见杭无方心意已决,也不强求,待众人打点好一切,嘱咐了杭无方几句,要他留在汴梁时好好照顾自己,随後便上了马车,跟着众人启程上路。 杭无方一直站在朝欢宅子的门外,看着马车辘辘远去,拉长的目光蓦地黯淡下来。想替众人削减用度是真,可却不是唯一一个他独自留下的理由── 『您的作品中,少了一份情x,使得这些画作徒有形而乏意,虽能夺人眼目……却难感人心神。』那日醉墨画坊老板对自己的评论,一直让杭无方难以释怀。 那日,他初走入醉墨画坊时,曾瞥了几眼挂在里头的画作,无一不是逸品,若非他当时心上别有挂念,恐怕也会流连其中,不舍离开。所以他明白,那老板监画,肯定有其独到的眼光;而自己,却还远远不够火侯。 『那你就好好努力作画,成为汴梁第一画师吧,这样便不辜负我了。』萧静之常对自己说起的一句话,蓦地响在杭无方耳畔。 戏班的车马已经消失在街角,看不见影迹,杭无方转身回到了宅子里、自己的屋室内,将画具取出。 与萧静之分别的几个月里,他就这样,日日埋头画着。 朝欢的车马从宅院启程,一路缓缓驶出了城门。 出城前,萧静之掀了车帘,漫望着汴梁街景,一直到出了城门,车外只剩零落摊商,他回望着城门口,不知想看些什麽,直到马蹄提速所尥起的烟尘,扑面而来,模糊了身後的景色,萧静之才放下车帘,安稳坐回车厢内。 城门内,一道快马疾蹄穿街过巷,直奔城门而来,在城门口勒停了马。 「这不是段都虞侯吗,您可是要出城?」城门口的小兵见到马上之人,赶紧行了个礼。 段浪翻身下马,牵着逐风来到城门下,问那小兵:「方才可有一队戏班出城?」 「不久前刚通过城门呢,您瞧,就是那队人。」小兵以长矛指着城门外一队已让官道h沙模糊的车马说道。 段浪望着已然远去的车驾,抬手抹去额上滑落的一滴薄汗,军中c练甫毕,他便匆匆离开c练场,却还是晚了一步。 是说,又有什麽晚不晚的呢?他与萧静之本就不曾约定过什麽时辰,只是几日前,他捎了信来,说上路巡演的盘缠已经筹到,哪日便要上路,让自己毋须再多挂心朝欢困顿一事罢了。 大抵是因为自己曾想助过他,萧静之才特意在这件事上给自己一个交代。 「三个月吗……」段浪望了城门外最後一眼,兀自低喃。随後,拉了逐风,转身离去。 徐府饭厅中,丰盛的菜肴布满了整个饭桌,浓郁的菜肉香味直教人闻了便垂涎三尺;可围着饭桌而坐的人,却个个强颜欢笑,彷佛让y翳的霾云沉沉压在了心上似的,欢快不起来。 原来,被拔擢云骑军营指挥使、调降至骁捷军河南营任百夫长的徐廷肃,明日就要随着军营更戍启程,离开汴梁一年之久。 虽说更戍可以携带家眷随行,可是徐廷肃之子才诞下数月,柳氏也方从妊娠产子的亏耗中恢复过来,未免他们舟车劳顿辛苦,徐廷肃只好只身上路,将妻小留在京城。 故,这也是徐廷肃在汴梁与家人团聚的最後一顿晚饭。 「姊夫,时晴知道您一定放不下心,以後我若得了空,会时常来给姊姊作伴的。」向来与徐廷肃府中交好的柳时晴,今日也前来一聚,在饭桌上宽慰着看上去一脸愁苦的徐廷肃,「明日就要上路了,更戍路途遥远劳顿,姊夫可得多吃些,养足精神体力才是。」 「是啊夫君,有时晴在,你就放宽心,明日安心出发吧。一年……很快便过的。」柳氏替徐廷肃碗中夹了些菜肴,催着他用。 可众人越是宽慰他,徐廷肃便越觉心烦意乱,对家人放不下心的牵挂,在他内心堆垒出烦闷与埋怨。 「若不是她──若不是段浪那个不知真假的未婚妻,我又何须在这种时候离开你和孩子?」徐廷肃了无食慾,气闷地将箸筷拍落在桌上。 「唉,夫君早知此事违纪,才暗中进行,如今败露,又能怪得了谁呢?瞧夫君前阵子心绪已平,我还以为你已放下此事了。」柳氏温婉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虽能明白他内心烦闷,可如今除了出言宽慰以外,也别无他法了。 「怎麽可能真放得下,他可还挑在咱们儿子满月宴的时候下手啊!那日本该给咱们留下和乐的回忆才是,如今……」徐廷肃叹了口气,胸臆憋闷得再说不下去。 倒是一旁的柳时晴,听着徐廷肃提起萧静之,琢磨着开了口:「看来段大人那名未婚妻,果真有异……那日时晴便觉得在哪儿见过她,但她坚称自己不是汴梁人士,可时晴过几天後想起来,分明曾在京城中见她与杭画师走在一起……」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八章、将画换相思(5) 那日在遇仙楼外,前来寻上杭无方的,分明就是段浪那日带来的未婚妻。虽说,初见那日,她并未点妆,身上也只是一袭简单的月牙长袍,无女子盛装,可在脑海中b对了几回,那长相轮廓确实是一致的。 「你说什麽?你知道她是谁?!」徐廷肃听闻柳时晴所言,大吃一惊。他派人寻遍京城上下,还盯了城门口好一阵子,就怕她逃出城了,可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人踪迹,也不曾有人听闻过「萧湘」此名,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想到柳时晴居然见过她? 「不算知道,只知是一位朋友的朋友。」柳时晴摇了摇头。 「你说的那个杭画师……是什麽人?家住何处?」徐廷肃急忙追问道。 「这……姊夫,时晴只知他们认识,不敢说交情如何,冤有头债有主,姊夫还是……」柳时晴迟疑着,见徐廷肃方才那副气愤的模样,深怕轻率回答,要牵连了杭无方。 徐廷肃知道自己来势汹汹的口吻吓着了柳时晴,赶忙缓和下情绪与口吻:「时晴,你多心了,姊夫没想做什麽,只是我从来不识那女子,她却莫名插手此事……我只想问清楚,她背後的主使者,究竟是段浪、还是另有其人。」 满月宴隔日,遍寻不着那名唤作萧湘的女子,徐廷肃本想直捣h龙,寻上段浪质问,未料云骑军总指挥使骆超的军令来得如此迅速,直接将他软禁於府中,还派了人监管,他就是想去找段浪,也没有机会了,使得此事成了他心上一桩未曾得解的悬念。 「我……」柳时晴面上还是透出些微难色。徐廷肃在柳时晴眼中,一直都是个对妻子呵护备至的好丈夫,此次虽违反军中纪律而遭贬降,其初衷却也是为了禁军好,柳时晴仍选择相信徐廷肃仍是个善良的人,但此事牵扯到杭无方…… 「姊夫知道你担心什麽,但我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河南,一年後方能归来,届时,想必也已好好冷静反省,必不会冲动行事、惊扰了时晴的朋友。」徐廷肃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落得如今下场,我自知怨不得他人,就是想图个明白罢了。」 「这……好吧,」柳时晴听徐廷肃方才口气,已经平静下许多;再者,徐廷肃也确实明日便要在禁军的监管下出发前往河南,就是有些什麽打算,也别无余裕了。她掂量了会,娓娓道:「这杭画师,名为杭无方,住在相国寺往西三个街区外的宅子里,但他平日深居简出,埋首作画,不爱与人往来,若姊夫真有什麽想问的,或许可先由时晴代为打听。」 「杭无方……我知道了,若日後有机会,我必会寻他探问那名女子身分行踪。」徐廷肃将此名喃念了数回,在心中记下。 得此消息,心头上这桩悬念也算稍稍了结,徐廷肃便将心思又兜回自己的妻子身上,不舍地握着柳氏的手,「明日之後,孩子就有劳你了,你自己也得多保重,若是闷了,便让时晴来与你作伴。」 柳氏也放下箸筷,回握住丈夫的手,y是挤出笑容,要他莫作挂念。那日晚膳,终究是在一片离情依依中散了。 当晚,徐廷肃亲自哄儿子入睡,望着那张稚嫩的睡颜许久,好不容易才终於舍得歇下时,家仆突然来告,说一名同袍急忙来访,他想明日便要出发,此後一年恐再难得见,便让柳氏先歇下,自己披了外衣,到厅上去见客。 本以为那名同袍也是惦念自己明日便要启程,特地赶来饯行,未料到了厅中,只见一人神色哀戚,愁苦地望着家仆斟给他的茶水,啜也未啜一口。 「潘崇,这麽晚来访,莫非发生了什麽?不然怎麽苦着一张脸?」徐廷肃问道。 「大人……」那名唤作潘崇的,一见徐廷肃来,习惯性地开口唤道,却被徐廷肃抬手制止了。 「我如今,已只是一届百夫长,不再是你们的大人了。」徐廷肃沉沉一叹,「说吧,究竟发生何事?」 「李诚、李诚他……死了。」潘崇别过头,神色悲痛地说道。 「什麽?!」徐廷肃大惊,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怎麽会这样?他不是一个多月前调回河北营了吗?怎麽会死的?!」 两人口中的李诚,是先前徐廷肃从河北营调至自己麾下、与自己甚是亲近的兵士之一,只是在东窗事发後,他们这些人便全被调回原本的营里,与他再没见过。 「他是调回了河北营,可这回败露的事迹,不知怎地传到了河北营里去,其他兵士们都把李诚当罪人看、说他让云骑蒙羞,明着暗着排挤、欺侮他,河北营如今的营指挥使,也压根不制止这种事,所以李诚不久前……自尽了。」潘崇沉痛地捏着手中的茶盏,捏得指掌都泛了红。 徐廷肃唰地苍白了脸色,愣在原地,脑海中浮现李诚不久前才对自己说过的话: 『就是因为这人秉公持正,所以才难像大人一样,这麽至心至x地对待我们这些弟兄。』 「都是我……是我害了他……」徐廷肃捏紧了拳头,懊悔地用力槌在桌几上。 「大人快别自责了,这事哪里怪得了您,咱们就算是违纪好了,可压根没真做出什麽危害禁军的大事,都是那些y诡人士,无缘无故把这事抖了出来,不然大人跟李诚又何至於落到这个地步……」潘崇试着宽慰徐廷肃,可後者彷佛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伤中,浑然无闻。 「是她……」徐廷肃脸色铁青,目光忿然,咬牙切齿地挤出低微话语,「都是那个女人害的……」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九章、灯火照星河(1) 换山过水,日升月落。 距离朝欢一行人离开汴梁,已过月余,其间,众人沿着排定之路线,日夜兼程,车马已停驻过几个城镇,又辘辘而去,巡演的行程转眼已经走过大半。 这一晚,河南府城中最大的一座戏楼外,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吆喝揽客的声嗓此起彼落,花榜上大大张贴着今日的戏班与剧目──由来自汴梁的朝欢所出演。 河南是朝欢每年例行会来巡演之地,城中有不少百姓已经识得朝欢,更遑论此地的戏楼早在好几日前,就已经预先公告了朝欢即将前来演出的消息,以至於尚未开演,便已高朋满座,其中有些是先前便已观过朝欢之剧、念念不忘的,也有些是听人口耳相传、慕名而来的,一时间戏楼里人声鼎沸、喧嚷不绝。 直到一声锣鼓敲响,告示剧幕将开,满楼喧嚣轧然而止。此时,嵇琴弦响,一首宛转曲调,缓缓淌流至戏台之上,宛如一川幽柔的河,蜿蜒而过。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道婉然声嗓,错落着琴声扬起。歌声中,一名华衣旦角,妆容清艳,步履如莲,足尖若点水般,踏入戏台。 此旦角,自然是萧静之所饰。 他身段流丽,衣袖如波,旋至戏台中央,一双如水明眸轻轻环扫过楼内挨挤的看客,见眼前高朋满座,眸底蕴生一丝满足的笑意。正当他欲收回目光,专注於唱戏之时,却在茫茫人海之中,照见一双熟悉眸眼,差些教他把曲词唱落了一拍。 可萧静之到底镇静,临场经验丰富,转瞬便将心神安定下,从容平稳地唱完今夜的戏目。 若真y要说有那里失常,便是在演出进行间,他的目光总不住地去寻人海中的那双眸──那双炯若星华、属於段浪的眸。 下戏後,萧静之卸去了盛装铅华,他让众人先回转下榻的客店,自己则来到戏楼前台处,楼内看客已经散得差不多,只剩一人,有些慵懒地斜倚在梁柱旁。萧静之知道,他正在等自己。 「你怎麽会在这?」萧静之走近他,劈头便问。这个问题,方才在戏台上时,便已在他脑海中问过许多回。 「来此处理些军务,没想到正巧遇上朝欢在此演出。」段浪解释道,「你刚下戏,想必饿了,到闹街上吃点东西如何?」 「段大人请客的话,」萧静之狡黠地笑弯了眉眼,「你也知道,朝欢现在穷途潦倒,锱铢必较的。」 「呿,夸张。」段浪笑斥了声,但还是大方地朝门口处一摆手,「先生,请吧。」 市井街道上,晚风扑面而来,在初夏的夜里带来一丝舒凉;两侧灯火亮晃晃地,勾勒出沿街摊贩与行人的轮廓,参差错落间,一双人影并肩而行,悠然闲踱於其中。 「段大人处理军务,怎麽处理到这河南来了?」闲逛时,萧静之问起。 段浪眼神中有一瞬闪烁,但他面色文风不动,随口答道:「哪里有军营,便有军务事。」 萧静之一听段浪的回应,明白他不便告诉自己身上职务,段浪身在军中,自然有许多拘束,萧静之只是轻笑了声,没再追问。 「先生的巡演,一路上可都还平安顺利?」段浪关切道。 「多谢段大人关心,除了行程赶得急些,路上不大舒适以外,一切都安好。」应答间,萧静之看上街边一家卖凉水甜点的摊贩,上前点了份甘草凉水,段浪也跟过来叫了份冰雪元子,按住萧静之顺势要掏钱的手,从自己腰间锦囊中拿出铜钱付给那摊贩老板。 「先生老是没那个意思,却又贫嘴。」段浪接过老板递来两份用竹筒盛装着的凉点,将萧静之那份转交给他时,忍不住叨念了句。 初夏微溽,许多人都来到外头吹风、喝凉水,街道边供人饮食休憩用的桌椅都让人给占满,萧静之与段浪寻不着地方暂坐,索性走远了,抽身离开热闹的街区,寻着可以歇脚的地方。 信步走着,两人走到一座石桥上,一川河水自他们脚下缓缓抹流而过,偶尔让夜风拂出波纹,皱乱了映在川上的一双倒影。 「有了。」萧静之突然灵机一动,旋身绕到桥头,沿着桥旁窄窄的石阶而下,段浪一时不清楚萧静之意欲为何,目光随着他从桥上一路走到河畔、并在岸边伫下脚步。 见他迎风临水而立,月光染了水波,粼粼映在他一袭白色长衣上;夜风轻柔,吹撩起他鬓侧散落的发丝。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段浪脑海中倏然响起,萧静之方才在戏台上的那段婉嗓清唱。 他一介武人,长年在军营之中,并不热衷看戏,就是入了戏楼,大多也是打发时间,离开戏楼後,往往便忘了方才台上演过什麽。荀青老说,一曲好戏,能牵动情意、直指人心,可他却是在戏外,才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原来荀青所言不假。 他凝望着桥下的人影,几近出神,彷佛要将河畔之人,凝望成心底一幅静静的画。 「段大人,此处风凉,景致又不错,咱们在这儿暂时歇歇脚吧?」直到岸边的萧静之向他挥了挥手,他才回过神,捧着手上竹筒盛装的凉水,跟着走下桥来。 两人在水边草壤上席地而坐,几十里连绵河岸,就他们二人。抬眸,可见满天星光;俯首,是映落河上的一川灯火。 「寻常河景,汴梁城中多不胜数,不知为何,总觉得此处格外赏心悦目。」段浪环望着眼前景色,蓦地开口。 「段大人总是为公奔波,想来也难得空暇,停下细赏周身美景吧?」萧静之笑答。 「这先生可就猜错了,段某最擅长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河北营三年,方圆百里内的名胜绝景,皆已遍览过一回。」 「既是如此,那眼前寻常河景,何以能打动段大人?」萧静之偏过头瞥向段浪,却见他早已望着自己,不知许久,而眸中温柔,直白不讳。 「……打动段某的,兴许不是景──而是身边的人。」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九章、灯火照星河(2) 时间,彷佛一瞬静止了,静止在彼此凝望的目光中。若说,萧静之的心间,是一片孤凉的辽阔雪原,那段浪这番话,便犹如冒着寒冷走入那片孤凉之中,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捧起了一抔冰雪。 要是换成其他人、或者是与段浪初识那阵子,萧静之想必会伶牙俐齿地戏谑自捧一番,将眼前的暧昧气氛,化成一场无关紧要的轻浮玩笑。可他愣了好一会,只是哑然失笑地回了句:「段大人都有未婚妻与碧竹坊的秦姑娘了,还调戏静之呢。」 「先生这话……是心里在意?」段浪上身微微前倾,凑近了萧静之些许。 「静之是替段大人的未婚妻与秦姑娘不值。」觉得段浪b近的目光过於灼人,萧静之转而望着眼前平静无波的河面,作势饮着自己手中的凉水,却仍能鲜明感知到,段浪炯若星华的目光,投落在自己侧颜,熅热了他的脸颊。 耳畔,传来他的声嗓,温柔而沉稳:「段某的未婚妻,早在束发之年便已过世;依兰,在我驻紮河北营的三年间,也生疏了。而後……我遇上了先生。」 段浪的一字一句,递入萧静之耳中。他明白,为何段浪要特意向自己解释这些;他也明白,自己内心生了何种悸动,只消一转身,随时有可能紧紧搂住身边那人,不过是自己一直将这份冲动压抑着。 萧静之不是不曾放任过自己内心的冲动──就如在段浪府中那一夜,如今回想起来,是当时的自己太过自信,以为那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以为自己不会再重蹈覆辙,失足在另一份温柔之中。只可惜,他还是太过高估自己。 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场错觉,如果是,那就不该再任自己继续陷落下去。 见萧静之对自己的话语不为所动,只是所有所思地望着河面,段浪失笑了声:「如今,段某眼中,只见先生一人;可先生……似乎不愿正眼好好看着我。」 闻言,萧静之终是叹了口气,再次迎上段浪始终未移的目光:「段大人的心意,静之明白。可静之贪婪,不只求一心一意,也求一生一世,段大人青年才俊、前程似锦,可给得起?」 他幽柔的目光深处,竟也藏着几分认真与执着,浑然不似他平日豁然洒脱的样子。 萧静之话语中所隐含之重,甸甸地落在段浪心底──那里,是埋葬裴湘的那座寂凉荒塚,一切虽已是前尘往事,却益发在记忆里杂草丛生。秦依兰也曾向自己索要过一个承诺,他数度开了口,最终欲言又止。 一两句话,他断无说不出口的道理,可他痛恨、也害怕再见到失约的自己,彼时的秦依兰不能理解,只当自己不够真心。 段浪的目光,因而黯淡了几许:「段某不解,为何人总喜欢要求承诺?明日事、未可知,一个人开口应允的,命运未必允许,又何苦让承诺,牵绊了彼此?」 萧静之并未质疑段浪的推托,只是微微低敛了眼眸: 「段大人有所不知,静之幼时,让一场大火夺去了所有亲人。後来,一个戏班收留了我,可没几年,班主夫妇诬赖我偷钱,将我又逐了出来。流浪好一段日子,遇上了教导我武艺的师尊,我便跟在他身边,随他习武、习药毒数年;稍稍有成後,师尊便离开了静之,踏上云游之路,难闻其踪。不久,我又回到了戏班之中,如今我虽与朝欢过着尚称安稳的日子,可这戏班终非我所有,如今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也无从得知……静之一生,如风萍浪梗、无有定处,所以最渴望的,便是一个牵绊,让我不再漂泊。」 萧静之鲜少在人前提起自己的过去。说起这些,只是想让段浪知道,自己真正所求为何、原因何在,若段浪给不起,萧静之自不强求,毕竟他相当清楚,自己之於这个世间,是多格格不入的存在。 段浪静静听着,兀自沉默,他回想起在汴梁戏楼外的小巷口、他与萧静之甫联手击退市井流氓後的一段对话。 『你一介戏子,为何有这麽好的身手?不对……该是问,你有这麽好的身手,为何要当戏子?』 『没有为什麽,习得武艺与成为戏子,不过都是人生缘份所至,顺势而为罢了。』 当时,他总觉得萧静之淡然的口吻背後,透露着若有似无的世故与沧桑;原来,他确实走过一段颠沛流离的岁月,教段浪听着不舍。可是,自己能给萧静之他所需要的安定与牵绊吗?他不知道。 见段浪陷在漫长的沉默之中,萧静之也不催促他,只是低下头,静静喝完了自己手中那份凉水,让那份甘甜,稍稍解去此时的沉闷。 良久,段浪终於吐言:「……段某明白了。我需要一些时间,理清心绪,尚无法马上答覆先生。」 「无妨,静之向来不强求什麽。」萧静之扯唇轻笑了声。 两人暂且无话,并肩坐在川岸上,望着满天星河,银光灿灿、流丽於夜空之中,萧静之突然又开了口: 「段大人说,明日事,未可知;那麽眼下,段大人确实是看着静之的,对吧?」 「是。」段浪凝视着萧静之的幽深瞳眸之中,如藏着点点星华。 「那,恕静之冒昧了。」萧静之探出手臂搂住段浪颈子,深深吻上他;段浪也环住萧静之腰间,将他往自己怀中箍入,反过来攫取着他柔软的唇。两人方才品尝过的凉水滋味,渡至彼此交缠的唇齿间,漫开一阵若有似无的清甜,丝丝渗入心上。 且不管明日与後日,此际清风良夜、明月流水,身边之人如此教自己挂念,这静美的一刻,谁也不想白白虚度。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九章、灯火照星河(3) 当晚,段浪坚持送萧静之回到他下榻的客店。 夜色已深,路上已几无行人,段浪牵着萧静之的手,直至来到客店门口,才舍得放开。 「先生在河南城中的巡演还有几日?」两人伫立在客店门口,段浪问道。 「剩下明天一日,後日一早便要启程回转汴梁了。段大人在河南的军务呢?」萧静之反问。 「兴许还得费上一些时间。明日得空,段某再来见先生。」 「段大人的军务可真是清闲啊。」萧静之轻声取笑道。 「我说过,段某最擅长忙里偷闲。」段浪毫不避讳地笑认。 两人相望一眼,有了默识後,段浪便目送着萧静之转身走入客店,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後,段浪方释然地长出一息。方才在戏楼见他登台、观他一切安好,他不知有多如释重负。 他的忧虑并非空x来风,而是因为──徐廷肃从更戍的队伍中逃了。 此人本应随着骁捷军更戍军旅前往河南营,可在进入河南不久,却传出他凭空消失、寻不着踪影。 远在汴梁的段浪得知此事,自觉对徐廷肃之事有责任在身,在取得云骑军指挥使骆超、以及骁捷军指挥使的同意後,便带着一队轻便人马前来,并沿着汴梁至河南的路途上一路搜找。 当他进入河南城,见朝欢竟恰巧在此处巡演时,心中生了一瞬惊惶,就怕逃走的徐廷肃发现萧静之,对他不利。 他不打算告知萧静之此事,徒增他烦忧,心里却又挂念他安危,不如……在萧静之逗留河南的期间,时时守着他。 可才初日,他便识破了自己找给自己的藉口;想守着他,岂单纯只是挂念他的安危呢? 段浪望着被阖上的客店门扉,凉凉自嘲了声,在渐斜的月色下,转身踱开。 翌日一早,朝欢众人在客店里的通铺房中,打点着最後一晚演出的事宜,过了今晚,便要踏上归途,众人无不尽心尽力,想促成一场无可挑剔的演出,为今年命运多舛的巡演划下一个完美的结局。 唯独萧静之,仍在独属於他的客房中睡得香甜,众人皆知他向来不近午时不下床榻,加上他昨晚深夜方归,便也不打扰他清梦。直到一封急信自留守朝欢汴梁宅邸的快马速递而来,狠狠将他惊醒── 『……贼人闯入宅邸,杭大哥顽抗不敌,遭其强掳,贼人留下一句口信:「让萧湘速速来见,否则拿此人偿命」……』 萧静之瞪大着眼。信上讯息匆急简短,他却已然明白发生何事。 「将一匹马让给我,我必须立刻赶回京城。」萧静之将信笺捏在手里,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出。 「静哥,那晚上的演出──」阿修追到门外,昂声问道。 「找人代替我吧。」萧静之只匆匆抛下句话,便脚步急忙地赶往客店的马厩。不消几步,却又突然缓下了步伐,转身朝身後的阿修吩咐道:「若有一名姓段的军爷来找我,便说我有急事,先回汴梁了。」 说完,萧静之头也不回地,解了栓在客店马厩中一匹马,跃上马背、扬长而去。 萧静之披星戴月、连夜兼程,几乎是未曾停歇阖眼,终於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汴梁。他一身风尘仆仆,风风火火踏入朝欢宅邸时,负责留守的杂工马上哭丧着脸迎了上来。 「静哥……」 「可知那人把无方带到哪里去了?」萧静之劈头便问。 「我虽然跟着追了出去,可那人身手灵活,拽着杭大哥,拐过几条小巷就不见人影了……唉,都是我不中用……」他一脸的自责与懊悔,气愤地跺着脚。 「嗯……」萧静之深深纳了口长息,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思考。 徐廷肃挟持杭无方,不过是想拿他当诱饵,要胁自己现身,若此人还有几分良知,理应不该为难杭无方,可他信上说「偿命」……究竟是发生了何事、让徐廷肃行事突然如此偏激?萧静之毫无头绪,只有尽快找到杭无方的下落,方是上策。 徐廷肃既然想要自己去见他,总得让自己知道该往何处去见吧?没道理什麽线索都不给才是…… 「那人可有留下什麽?」萧静之蓦地开口问道。 「这……」那杂工摆着头苦思,突然灵光一闪,伸手在身上摸探起来,好一会儿,终於从衣袖里掏找出一块木片,递给萧静之:「记起来了,那贼人离开前,朝我丢掷了此物。」 当时他以为,这只不过是那贼人随手想丢来阻止自己纠缠的杂物,并未在意,匆忙接住木片、并将之揣在怀中後,继续又拔腿追了上去,後来就一直搁在了身上。 萧静之伸手接过,一道清香随即扑鼻而来。 「白檀木……」萧静之嗅着那木片上的香气,一下子就辨识出来。白檀木是常见香料,每每到香铺之中,总少不了这个味道。 萧静之在调制拿手迷药时,习惯添入细微的香料,一来是为了盖去药的气味,二来是他习惯将迷药携藏於身上,带着淡淡香气,恰好可以取代香囊或花露的功能;因此,他时常出入香铺,添购香料为用。 香铺……他记得自己常去的一间香舖,在旧城区的封丘门附近,那一带巷弄曲折、街道屋舍皆较为陈旧,有些香药店铺,挣了点钱後,便往较空旷的外围去寻更大的店面,好招揽更多客户,是以巷弄内空出了不少旧屋宅……仔细想来,若要藏匿行踪,那一带确实是适合之地。 自己曾将随身的迷药用在徐廷肃身上,想必他也辨认出了其中掺有香料,才会想出这个地点与办法,来传递线索。 心中有了定见後,萧静之攒着那片白檀木,三步并作两步,旋身转向外头去。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九章、灯火照星河(4) 封丘门一带,是香药舖席所聚之处,面着大街的店舖看上去依旧热闹,来此寻香、抓药之客熙来攘往;然而,越往巷弄里走,人声益发寥落,两边的屋宅还看得出有人在此营生过的痕迹,如今却已人去楼空,任其在繁华背後渐渐陈旧。 深巷中的一间空荡屋宅内,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偶人穿过巷弄而过的行人,只当那是老鼠野猫、盘据了无人的宅子,於其中爬窜,没有人猜想得到,深阖的大门背後,有一人被五花大绑,绑在门後屋梁边──那正是日前被人掳走的杭无方。 虽说已经无力抵抗,杭无方仍勉强用被綑绑的双腿,蹭着一片狼藉的石地,试图发出一些声响,可惜这些过於细微的声响,传不出幽深的巷弄,只蹭起了地上厚厚的尘埃,呛入口鼻,引起咳嗽连连,却因为嘴也让人以布条捂住,连咳都咳不出声响,只发得出乾哑虚弱的气音。 此时,一条人影从屋子後头现身,手上捧着一个木碗,碗中盛着半满的清水,他敛了脚步声响,来到被捆着的人身边,蹲下身子,扯去杭无方嘴上的布条。 「咳、咳咳……」布条一松,被捆的人立刻呛咳出声。 「快喝,别死在这儿让我多造孽了。」男人将半碗清水凑到杭无方嘴边。这人,自然是掳走他的徐廷肃。 杭无方着实渴了,衔着碗缘,囫囵咽饮了两口,感受到乾疼的喉间稍稍被滋润後,才没有好气地回嘴道:「既怕造孽,何不放过我们,去寻段都虞侯那个始作俑者。」 「呵,萧湘可不是这麽说的。那日夜里,她矢口撇清段浪与此事有关,亏你这麽护着她,她却处处回护另一个男人,真让人替你不值……」徐廷肃讪讪嘲笑道。 徐廷肃对於萧静之此人从满月宴那日延续至今的误解,杭无方丝毫不打算厘清,如此危险的人物,对萧静之真实身分所知越少越好;尽管如此,听见徐廷肃说起萧静之维护段浪的样子,杭无方心中仍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他深知萧静之为人,心里明白他不过是讲义气,他对自己、对他的两名义弟向来皆是如此。幼时的萧静之,即使被自己的父母诬指偷钱、打得遍t鳞伤,仍是咬紧了牙关,死也不曾开口指认自己才是那个盗钱的真凶。 萧静之一直都是这样至情至x地对待身边的人,可当对象是段浪时……杭无方却难以平心静气地看待。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麽了,自从段浪此人出现後,便有股难以言明的焦虑,在他心中翻搅着,就好像……总有一天,阿静会为了这个人,从自己身边离去似的。 这份焦虑,让他一反常态、甘心上街兜售自己的画作;让他分明不希望萧静之为了救他前来涉险,心底却又悄悄地冀盼他出现。 徐廷肃见他水也喝过了,又拿起布条重新将他的嘴绑上,四肢皆已动弹不得的杭无方,也早无力反抗,只是任着徐廷肃摆弄,兀自陷溺在思绪之中。 才刚回到汴梁朝欢宅邸的萧静之,一得了线索,旋即又风风火火地赶了出去,策马一路奔往封丘门,直到香药店铺聚集之处所弥漫的一股独特药香扑面而来,他才将马蹄勒停。 萧静之俐落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栓在街边,对大街两边张着店旗、门庭若市的店铺瞧也不瞧一眼,拣了条小巷便钻了进去。 巷弄中仍有不少还在营业的铺子,但大多都聚集在外侧靠大街处,越往巷弄深处去,便有越多店铺搬迁过留下的空房子。人迹已渺,只剩以往调香制药所残留下的一丝香气,飘荡在这一片幽静之间。 萧静之在曲折巷弄之中穿行。每一扇紧闭的门後都有可能是徐廷肃藏身埋伏之地,他屏气敛息,压低了脚步声,不敢打草惊蛇,小心翼翼地探过一间间空屋,过了好半晌,皆暂无所获,直至来到一个岔路口。 两条巷道看上去景致并无不同,萧静之在一瞬犹豫过後,先是拣了左手边的巷弄,进入查探,然而才往内走了几步,他便察觉了异样,空气中的香气有了异样,较之方才似乎少了点什麽。 他踅回方才分岔的路口,在那里伫立了会,甚至闭上了眼,静静感受着周身香气的流动。 半晌,萧静之复拿起手中的白檀木片细细嗅着,随後睁开了眼,望向右边那条巷弄,毫不犹豫地提步走了进去──右侧这一条路,白檀木的香气b另一条稍稍浓郁一些。 萧静之已在这片香气中淹留了好一会儿,理应习惯了这股气味,久而不闻其香,但长年习於辨认药材的他,恁是在那股丝淡若游丝的香气中,分辨出些微的不同。 越往深处走,他越是察觉空气中白檀木香渐渐浓厚起来。果然,他在巷底的一间窄屋外,看见了散落一地的白檀木残片,和自己手中所握之物相同,萧静之心神顿时一凛,敛住声息,贴着巷边,蹑手蹑脚地往那座窄屋靠近。 悄声来到屋边,他缩着身子,将耳贴在门板上,隐约听见里头有细微的窸窣声响,间杂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萧静之将门扉微微压开一个缝,凑近窥探屋内情景,果真见到被五花大绑、缚在梁柱边的杭无方,无力垂着头,相当虚弱的样子。 见此情状,萧静之内心虽焦急,却不敢妄动,他沉沉纳了一息,稳下心神,透过门缝窥探着屋内其他处,并不见徐廷肃的身影,屋内更不闻有其他人的动静。 是埋伏、还是他恰巧离开?萧静之心中狐疑,索性大胆地将门推开,这个动作让屋内的杭无方注意到了,他抬起头,惊见门外萧静之,瞪大了眼,激动地坐挺起身子,然而他的嘴被布条所绑住,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萧静之警戒地瞥着屋子内外,又看向杭无方,只见他对自己摇了摇头,似乎是指徐廷肃此时并不在此。萧静之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冲到杭无方的身边。 「无方,让你受苦了。」萧静之替他解松开嘴上的布条,正要转而去解他手脚上的绳索,倏然──杭无方凑上来的唇齿衔咬住了他的。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九章、灯火照星河(5) 以往总是小心翼翼、温柔对待萧静之的杭无方,此际唇齿上吮吻的力道是前所未有的重,彷佛欲将萧静之就这麽啮咬住,不让他离开。被擒在此处的几个日夜里,杭无方怕他来、又希望他来,一见他来,便想让他此生都不要再从自己身边离开。 分明置身危机未明的险境,可杭无方顾不了那麽多,若他的双手没有被缚住,他必要将眼前此人紧紧拥住,甚至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可他手脚无法动作,只能用吻,向萧静之狠狠地诉说,自己内心无可排遣的惶然与恐惧。 萧静之停下了松绑的动作,彷佛也从那个有点疼痛的吻中,尝出了杭无方这几日来内心的焦苦与不安,可他不知如何回应,只是静静蹲伏在杭无方身旁,任他索取着。 蓦地,一道人影如迅雷般从对面的一间屋里窜出,猝不及防直b萧静之後背而来! 「小心──」杭无方惊见一吼,萧静之警觉欲躲,却仍慢了一步,让来人擒住右手腕、反扣在身後。 「可终於见到你了……萧、姑、娘。」徐廷肃的声音冷然在他身後响起。 「看来徐大人还是没学乖啊。」萧静之讪然一笑,未被牵制的左手随即一扬袖,朝身後散出迷药。 未料,徐廷肃未闪未躲、更未松开自己,反而从身後凑近萧静之耳畔,好整以暇地凉凉说道:「是萧姑娘低估徐某了,以为徐某愚昧,同一手法竟会上当第二次。」 一道湿濡的触感靠近萧静之脖颈之间,萧静之斜了目光一瞥,只见徐廷肃的口鼻,紧蒙着沾湿的巾帕。散在空气中的迷药粉,在触及湿帕後,便消融、化在了帕上,无从侵入他的鼻息,更遑论将他迷晕。 萧静之嗤笑了声,笑的不是徐廷肃,而是自己的大意。「既然落在你手中,我也没什麽好反抗的,但不管你想如何处置我,先放了他。」 「待我从你身上得到我想要的,自然会放了他,但萧姑娘心思狡诈,在那之前,徐某可得留着这个护身符。」徐廷肃冷冷回他。 「哦?徐大人想从我身上得到什麽呢?」萧静之扬了声嗓。 「第一件,我想亲口听你回答,是不是段浪让你去偷我书房中的名册?」徐廷肃用力一勒萧静之的臂膀,将他勒弓了身。 「是不是又如何?是的话,徐大人有办法把段都虞侯也擒来此地吗?」萧静之耐着肩腕关节微微的疼,不甘示弱,言语迂回应付着。倏然,一道银光划破空气,直b至萧静之颈边,迫得萧静之屏起气息── 「阿静!」杭无方惊叫出声。徐廷肃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把短匕,抵在了萧静之颈上,教他一时心惊,顾不上许多地喊出了他平时的惯称。 徐廷肃瞥了他一眼,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从未耳闻的称呼,但此时的徐廷肃似乎早对此不大感兴趣──眼前此人的真实身分究竟为何,早已影响不了他今日的目的。 「哈,真讲义气,至今都还护着段浪,他手下带过的兵,可不曾对他这般忠心。」徐廷肃将短匕b近一寸,锋利的刀尖已然抹在萧静之颈间皮肉上,锋利刃尖透着一股森寒,丝丝渗入他肌肤里。 萧静之未露半分惧色,杭无方却不忍目睹眼前这怵目惊心的一幕,急切地对着萧静之喊话:「阿静!我已经都告诉他了,一切都是段都虞侯主使,性命关头,你莫要逞强!」 萧静之听得,并不讶异,毕竟杭无方与段浪毫无交情,为了保住他们二人而供出段浪也是自然。既然徐廷肃早已知道答案,萧静之遂也从善如流地改口:「没错,那日的计画是段浪所主导,我不过是去帮他罢了。如今徐大人得知了幕後主使,如何?要放过我们二人,去找你真正的债主吗?」 「呵……你与段浪同谋,怎麽可能平白让你脱身?第二件我要从你身上得到的,是你的性命,一来祭我同袍兄弟在天之灵;二来让段浪为了自己牵累他人、一生愧疚。」徐廷肃冷然道。 杭无方闻言瞠目,萧静之却是面不改色,「徐大人说,得到你想要的之後,便会放了无方,但若我死了,我又怎知徐大人是否信守承诺?」 「死到临头,还想与我讨价还价?」徐廷肃冷笑了声。 「徐大人牵挂同袍,想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难道你只容得下自己的情义,不许别人的?无方从头至尾与此事无关,徐大人为了寻我,无端将他卷入此事,让我对他有愧,徐大人要我偿命,我别无二话,唯想在死前见他安好,难道徐大人连这点都不肯成全?」萧静之不畏颈上寒刃,声嗓冷然。 徐廷肃一时默然,显然有些让萧静之的话动摇了。 「好,徐某应你。」思量半晌,徐廷肃应允了萧静之,杭无方毫无武艺在身,又被拘在此消磨了数日,即使替他松绑,也成不了威胁。徐廷肃遂挟持着萧静之,碎步挪动至绑着杭无方的梁柱边。 杭无方当然知晓萧静之不可能这麽安份任他人摆布,此时言行,只是为了让徐廷肃能先释放自己,可他内心仍有许多不安,让他眼神透着惶然,只见萧静之神色镇定地望着他,似乎是要他莫要慌乱。 要替杭无方松绑,对於萧静之的箝制必然会露出一瞬破绽,这点徐廷肃也明白,是以他小心翼翼,将短匕押在萧静之颈边,按着他蹲伏下身,让他们与梁柱上的绳索同高。 徐廷肃将萧静之被反扣在背後的右手腕勒得更紧,以确保他不会趁着这一瞬破绽挣脱,随後持匕的手飞快划向梁柱上的绳索,将之割断。 与此同时,萧静之以左手狠狠一推杭无方後背:「快走!」 「你别想妄动!」徐廷肃飞快反手,欲将短匕按回他颈子上,萧静之趁着两人是蹲姿、又贴得近,将头用力向後一仰,狠狠撞上徐廷肃前额,又以左手肘後击他肋下,让徐廷肃一时松了箝制。 萧静之瞬即起身欲逃,徐廷肃眼明手快,以短匕扎住他的衣袍下摆,萧静之感受到衣摆被扯住,转身用力一扯,任衣摆被短匕割裂,可这一瞬的耽搁,已足以让徐廷肃稳住身子并站起身,手中短匕直取萧静之而来。 「阿静小心!」杭无方惊吼一声。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九章、灯火照星河(6) 「你先走!别等我!」萧静之转身迎上徐廷肃的攻势,两人展开一番近身交战,难分难舍间,他不忘对踟蹰於门边的杭无方喊道。 可杭无方怎麽可能抛下萧静之先行离开,更何况眼下还无法确定他的安危,只能焦急望着两人的缠斗。萧静之虽是年少学武、身手不凡,然徐廷肃长年在军中,矫健不亚於萧静之,更遑论他还有刃器在手,教萧静之动作间不免多了几分顾忌与支绌。 萧静之虽是略居守势,可他的身手却让徐廷肃暗自心惊,一介女流,怎可能与自己缠斗得平分秋色? 徐廷肃内心狐疑,下手更猛,右手短匕直b萧静之左x,後者微微侧身避开同时,徐廷肃接着左手化掌而出,出奇不意地一击他右x,在掌心击中萧静之穴口瞬间,徐廷肃终於了然,此人压根不可能是段浪的未婚妻。 呵……段浪从一开始对自己释出的善意,就都是虚假的。 「如何?这样,会让你死得比较明白吗?」萧静之逮住徐廷肃一瞬的迟疑,反守为攻,抓住他还悬在空中的左手掌,将自己拉近,随即抬膝顶撞他腹部、又旋身一扫他下盘,反b得徐廷肃连连败退。 徐廷肃本能短匕再挥,想拉开与萧静之的距离,只见後者一个仰身闪开,随即抬脚一个回旋踢,扫落徐廷肃手中短匕,踹在徐廷肃穴口正中,徐廷肃朝後腾飞而起,目光却在这一瞬空档间捕捉到了滞留在门边的杭无方──徐廷肃拿定主意,在空中朝身後梁柱一蹬,借力使力,转而翻身跃向杭无方。 萧静之目睹徐廷肃之举,然而他甫才出腿、尚未收势,已来不及取回重心、阻止徐廷肃的动作,只得情急大喊: 「无方!快跑──」 杭无方惊见徐廷肃朝着自己而来,脚步踉跄欲退,然而徐廷肃身手敏锐,几个空翻、迅即在杭无方身後落定,左手擒住他身躯,右手如鹰爪般扣住了他的咽喉。 「他让你先走,你偏偏牵挂他,不值啊。」徐廷肃在杭无方耳畔嗤笑了声,随即凌厉一抬眸,看向了正想趁机靠近的萧静之,b得他停下脚步,不敢妄动半分。徐廷肃冷冷望着萧静之,喝道:「往後退。」 徐廷肃同时收紧了扣在杭无方咽喉的指爪,後者被扼出了痛苦的吟哦。 「唔──」 萧静之眉心微微一个抽搐,似是不忍听之,他不得已挪动脚步後退,但一双凌厉锐目盯着徐廷肃,一瞬不瞬;同时,徐廷肃挟持着杭无方,与萧静之维持着一定距离、步步进b。 在萧静之快退至梁柱边时,脚边突然碰出一道铿然声响,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听觉,众人目光聚向声响出处──见是方才萧静之从徐廷肃手上踢掉的短匕。 徐廷肃见状,唇角微微一扬:「把它捡起来。」 「徐大人就不怕,我捡了这把短刀,手上反而多了筹码,与你抗衡?」萧静之揣度着徐廷肃的心思。 「区区一把刀、抗衡得了我手上这条人命吗?」徐廷肃指尖再添力道,杭无方的脸色登时痛苦胀红,他胡乱用双手去扳着徐廷肃的箝制,可平素专握画笔的斯文指掌,压根撼动不了徐廷肃精壮的腕臂,後者桎梏的力道,已让杭无方呼吸艰困,只消再用力一扭,恐怕杭无方的颈子便要应声折断。 萧静之无奈地俯下身,去拾那把短匕,他动作刻意放得缓慢,好让自己思考,究竟还有何转圜的余地。 在拾起匕首那刻,他有一瞬冲动,想将之飞速掷射出去,藉此博得一丝空隙;然他眼角余光同时也感受到,徐廷肃灼然的目光正牢牢盯着自己,只怕自己稍有动作,他都能先下手为强。 诸多思绪翻搅在萧静之脑海中,也不知他究竟是否拿定了主意、抑或是已束手无策,就见他拾起刀柄,慢慢起身,越过了神色痛苦且挣扎的杭无方,与他身後的徐廷肃相对而视。 「徐大人……是想让我自尽吧?」萧静之拿着手中的短匕,在自己颈边b划着。 「不让你亲自了结自己的性命,你又怎能体会……李诚死前,是面对了多大的难关,才让自己狠得下心。」徐廷肃目光冷冷,可却在提起同袍时,紧咬的牙关透露出一丝懊悔。 「不、不可以──」闻言,尽管受到徐廷肃扼颈,杭无方仍用力摇着头、从牙关间挤出残破的字句。 感受到杭无方的挣扎,徐廷肃掐住他脖颈的手腕用力一架,仗势着自己个头较为高大,竟硬生生将杭无方的脚尖微微拎离地面。 「咳、呃……」这等形同悬梁的姿势,让杭无方咽喉受到的压迫更大,他四肢胡乱挥舞着,却无处着力,彷佛溺水之人。 「动手!」徐廷肃朝萧静之一吼。 只见萧静之一瞬怔然,随後认命般涩然一笑,目光哀淡、面色戚静,抚着自己的颈侧,彷佛已经选定了下手的落点,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杭无方:「无方,今日是我牵累你了。经历幼时分别,还能在汴梁与你重逢,我很感谢命运。」 沉声诉说中,萧静之手中锋利短匕缓缓搁上颈间。 杭无方闻言愕然,浑身僵直,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痛苦双眼,无助望着萧静之将刀尖抹向自己咽喉。 就在刀刃触及肌肤前一瞬,萧静之手腕飞快一旋,竟将短匕反手射出── 徐廷肃目光一锐,早有警觉的他,急忙腾出左手,欲打落飞来利刃。杭无方抓紧他一时松了箝制的间隙,用力扭动身躯,使尽全身力气、想挣脱他的桎梏。在这一瞬混乱局势间,另一股气劲隐在飞刀之後,悄然疾射入产生空隙的两人之间── 铿!徐廷肃大臂一挥,将那飞刀扫落,随即马上重整态势,将未能顺利逃出的杭无方再抓回自己身前。 「死到临头,还玩弄把戏!」徐廷肃怒极,双手用力紧掐杭无方的脖颈,再度将他拎起,指骨用力得泛出了白。此时徐廷肃心里已决意杀他泄愤,再不管自己原本的目标为何。 痛苦窒息的感受再度袭向杭无方,可这回,并未持续太久──徐廷肃紧勒的手劲蓦然一松,杭无方踉跄跌落在地,他未及起身,先惊望向徐廷肃,却见他已是满脸鲜血,嫣红肆流。 鲜血汩汩冒出之处,是他额心──那里,嵌着一点银光。细看,竟是萧静之的蒹葭袖箭,整柄没入了他额间,只留一点芒花银尾,露在额心之外。 方才的飞刀,原来不过是声东击西所用。 「你……」徐廷肃只感受脑袋一股剧痛,压根不知发生何事,脸上便已鲜血漫布,他双手胡乱摸着、抹着,才摸到了额心那柄金属暗器露在额骨外的短短尾端,「你、是何时……」 话语未竟,徐廷肃身子一个瘫软,颓倒在杭无方身边,可趴在地上的他,仍努力大口喘着气,抵抗着逐渐流失的意识。 「不行……我还没、还没替李诚……」他曲起肘,试图撑起身子,却因大量失血,气力渐散,颤着上身,却仍是无法从地上爬起,只见萧静之踏着悠悠缓缓的步子,踱入他趴地的视野内。 「违反军纪在先,还有脸把自己当作壮志未酬的英雄。」头顶,传来萧静之不屑的冷哼。随即一道阴影笼罩住徐廷肃,萧静之在自己面前蹲伏下身,伸出了手,捏住额间那柄蒹葭袖箭的尾芒,然後──拔了出来。 登时,鲜血如注,淹过徐廷肃的眼、鼻与口。 至此,徐廷肃已无法感受到更剧烈的痛楚,他逐渐苍白失血的内心,只飘摇着一个念头──自己冒罪逃离军营、更暂时将对妻儿的顾念搁在一旁,一心只想让这些害死李诚的罪魁祸首,去到h泉给他赔罪,可如今……竟然只落得一场空吗? 「无方,咱们快走。」萧静之起身,伸手欲扶起一旁虚弱颓软的杭无方,想带他逃离此处。 说时迟那时快,徐廷肃榨尽浑身剩余气力,一把抓起掉落在一旁的短匕,朝着身侧离他最近的杭无方一刺──狠狠插在了杭无方的右手腕上。 徐廷肃在满脸鲜血中,咧出最後一抹冷笑:「听说你……是个画师、哈。」 语落,徐廷肃身子歪倒、绝气而亡。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章、夜蝉声啼离(1) 汴梁如常扰嚷的街道上,突来一阵快马乱蹄,割过市井喧嚣,从封丘门一带疾疾奔出。快马飞奔过处,沿路淌落点点鲜红,令人怵目。 「无方,你忍着点,我马上就找人替你医治。」萧静之急急扯着马缰,驱策身下马匹,奔得更快、更快。 一脸苍白、血色尽失的杭无方,颓靠在萧静之胸前、让他持缰的双臂箍着,无力垂在身前的右手,腕间扎着一只短匕,深得几乎贯过他的手腕,汩汩涌出的鲜血,染了他的衣袖、与一身袍裳。风声呼呼之间,杭无方突然颤动着唇,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小时候那些事……原来阿静都还记得吗……」几乎被风吹散的残破嗓音里,隐约可听出痛楚中有着一丝欣慰。 方才在荒屋里的那场对峙之中,杭无方之所以能明白萧静之另有暗计,能及时抓准他声东击西的飞刃、做出扰乱徐廷肃动作的反应,都是多亏了萧静之突如其来的那番话: 『无方,今日是我牵累你了。经历幼时分别,还能在汴梁与你重逢,我很感谢命运。』 更准确的说,是萧静之在说出这番话时,将手抚在颈边的那个细微动作──那是他们俩幼时在戏班里玩耍时,常用的暗号。 杭无方自幼喜欢涂涂画画,杭氏夫妇一心望他接班,不愿他心有旁骛,也不想买什麽画笔画材给他,所以杭无方便会趁着下戏时,偷偷溜进戏班的储物间,拿着伶人们画眉的黛墨、涂唇的红脂,在布疋上作画,萧静之常常是帮他把风的那个,要是有人来了,就得给他做些暗号,让他及时逃跑。 在萧静之被逐出戏班前、两个孩子依偎着玩乐的欢快时光,杭无方从来不曾忘记过;但他不知道,原来萧静之也一直记着。 读出萧静之暗号那瞬间的惊喜,到现在还如一朵暖云般、盘据在他心上,让他在右腕的剧烈痛楚中,勉强还能保持一丝清醒。 「当然记得,你让我背黑锅的事情,我可还记恨着。你要成为汴梁最厉害的画师,才能弥补我所受的委屈,所以你再忍一下……」萧静之策马急奔,在两侧呼啸而过的街景中,突然瞥见了医馆招牌,赶紧一扯马疆,将马在医馆前勒停。 萧静之将虚弱的杭无方扶下马、搀进医馆,留守在医馆里的大夫跟助手见杭无方滴了一路鲜血进来,急忙都围上来,将伤患从萧静之身边接过,好施行紧急治疗。担忧不已的萧静之伫守在旁,不敢眨眼地盯着治疗过程,在大夫从杭无方手上拔出那根短匕时,鲜血甚至溅了萧静之衣袍上。 他望着那只鲜血如涌泉般喷溅肆流的手,脑海中突然浮现幼时,杭无方又窝在杂物间里涂涂画画的专注模样。每每画完时,他总会带着自己刚完成的作品,来向自己献宝。 萧静之还记得,记忆中那张沾了眉墨胭脂的稚气脸庞,冲着自己一笑: 『阿静,我以後一定要成为一个厉害的画师!』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章、夜蝉声啼离(2) 萧静之与徐廷肃那日分定生死的一场对峙,一直被埋藏在封丘门内的深巷之中,无人听闻。外头大街上,店家如常营生,人潮依旧,几日前有人滴着一路鲜血而过的景象,在众人记忆中不过就是一时意外,转眼便在千篇一律的日子中淡去,连滴在地上的鲜血,也早已掩在行人熙来攘往的尘土之间。 直到这日,一小队简装轻甲的禁军人马,踏着达达马蹄,寻至此地。 队伍领头那人翻身下马,他身上分明佩着汴梁驻营的军牌,可一身风尘、h沙盈身的模样,却像是跋涉长途而来。他一下马,早就候在街边的一名士兵赶紧迎了上来: 「段大人,方才向周边店家探听得知,有疑似徐廷肃之人,曾在这附近出没过。」 这队禁军人马的领队者,正是云骑军都虞侯段浪。段浪原本带队到河南搜找脱队的徐廷肃下落,在河南盘桓搜索几日未果後,却接到京城营中来讯,说是城门关口曾见到疑似徐廷肃之人,进入汴梁城。 段浪遂立即率队、日夜兼程回到汴梁,一进城门,便正巧接到消息,在京中查探的禁军士兵,在封丘门一带探听到了疑似徐廷肃的消息,他便一路未歇,直奔此地。 「近日的事?确定是他?」段浪环望着四周,此地看着就是个寻常的市街,除了因香铺聚集、以至於街上漫着浓郁的香气外,并无特别之处,为何徐廷肃会跑到此处? 「方才此处的店家们瞧了画像,好几个都说见到了,不过已是几日前,听说只见他进了那条巷子,但没见他出来过。」那名探听到消息的士兵赶紧指着一个不起眼的巷口禀明。 「既然这是眼下唯一线索,自然不可错放,众人随我进去搜。」段浪将缰绳递给传令的那名士兵後,便率着身後队伍钻进巷弄之中。 段浪等人并未耗费太多时间,便印证了这个线索──因为在巷中行进一段後,众人便发现了地上疑似有淡去的点点血迹,指向巷弄深处,就在众人随着血迹往下走时,一股腐臭味也益发鲜明起来。 这明显的蹊跷让所有人绷紧了心神、不自觉压低脚步声响,朝着血滴与腐臭味传来的方向b近,终於来到巷底那座空屋外。 众人警戒的心神,在撞见空屋大开的门内、竟倒卧着一具屍t时,一转惊讶,但士兵们仍提防着屋内有任何埋伏,再三打量过四周後,才谨慎地跨过门槛、凑到那具屍t旁打量着。 「这……这就不是徐廷肃吗?」一名认得徐廷肃长相的小兵瞪大了双眼,众人骚动起来,为眼前诧异的一幕交头接耳着。 落在士兵们後头的段浪听闻,也赶紧穿过团团士兵,凑到地上的屍t边,蹲下检视。 「怎麽会」段浪自然也是认得徐廷肃的,尽管眼前屍t看得出已身故几日,满脸鲜血早乾涸成褐色w渍,却丝毫不影响众人辨识他的轮廓。 外头的血迹……便是徐廷肃的吗?段浪第一时间有此疑惑,可转念又觉得怪异。他若带着满脸鲜血逃进巷内,那麽外头的店家们必然印象深刻,可负责打探的士兵所提供的线索,却丝毫未提及此事。 若徐廷肃是在此与人发生争斗、殒命於此,他的对手负伤离去,倒是能解答为何有血迹延伸到外头的疑点。但与徐廷肃交手的,又会是谁? 心怀疑念,段浪微微俯下身,仔细地检查起徐廷肃身上的伤势。血渍大部分在颈子以上,可见伤势在头部定睛细瞧,段浪终於在徐廷肃满是w血的额心发现一个细小的圆孔,无疑便是致命之伤。观伤口形状,绝非刀剑刃器所致,若要说是箭矢,伤口口径应该要更大一些才是…… 寻思间,一个念头窜进段浪脑海,他突然伸手探至胸前襟口处,似是想掏出什麽,却又突然顿住了动作。思量半晌,段浪抬头对着周身的士兵们吩咐道:「先将徐廷肃屍身运回营中覆命吧。」 「徐廷肃莫名身亡在此……不通知京兆尹府吗?」一名士兵疑惑地开口,这可是桩命案,按理应该报备京兆尹府追查凶手才是。 「你傻啦?你要全京城上下都知道咱们禁军出了逃兵?」另一名士兵赶紧瞪了那人一眼。 「徐廷肃莫名身亡一事……我会再报告骆大人,让他与骁捷军指挥使商议如何处置。」段浪站起身来,将徐廷肃周身的空间让给其他人做事。士兵们赶紧从空屋内找来勉强可以覆盖屍t的破旧麻布,将徐廷肃的躯体包覆起来,沿着来时的巷弄运了出去。 段浪则等到众人都护着徐廷肃屍t离开、只剩他一人还站在深巷里,他才将衣襟内那样物品取出──那是萧静之的蒹葭袖箭。 他端详着那袖箭,对照着印象中方才在徐廷肃额上窥得的伤口,几乎毋须犹豫,他便能判定,徐廷肃额上的伤口是萧静之的袖箭所造成。甚至方才在屋内,他内心便有强烈的直觉,指向这个可能。 『静哥让我们告诉军爷,他有急事,先回汴梁了。』河南那夜翌日,段浪再度造访朝欢下榻的客店,却只得到了这样的口信。 所以,他是为徐廷肃才突然赶回汴梁的?那巷弄里沿路的血迹……是他受了伤? 思及此,段浪收握起手中蒹葭袖箭,快步跟上了前方离去的士兵。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章、夜蝉声啼离(3) 朝欢宅邸的厢房中,杭无方坐在桌边,用腕间还紮着棉布条的右手,颤巍巍地拎提起几上的茶壶,想往杯中斟茶水,壶嘴却颤抖得厉害,倾出的茶水歪晃地洒在杯口之外,将桌面上淋得一片湿漉。 可杭无方不死心,尽管茶水都洒在了杯外,他仍是颤着手,将茶壶倾得更斜。这一幕,恰让捧着膳食进来的萧静之撞见。 「无方!」他惊呼一声,快步来到桌边,放下手中菜肴,按住杭无方的右手,将茶壶从他手上接过,「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莫要施力太过。」 说完,萧静之取过桌上的杯子,斟满了茶水後,放到杭无方面前,可後者只是眼神漠然地望着杯中清澈的茶面,并无啜饮之意。 「我手上的伤……还能好吗?」蓦地,杭无方涩笑了声。 萧静之闻言一愣,随即出言宽慰道:「无方,才不过几日而已,你太心急了。」 「皮肉的伤口可以癒合,可腕脉……断了就是断了。」杭无方望着桌面上的茶壶,失笑。若真只是口渴,他大可用左手提壶斟茶,又何必弄得桌面一片狼藉? 「你……听见大夫私下和我说的话了?」萧静之双目微瞠。 「不然阿静想瞒我多久?」杭无方抬眼望向他,眸中有着深不见底的哀伤。其实他内心更强烈的感受,是挫败与怨怼,可杭无方知道,这并非萧静之的错,所以努力压抑着,不想将这股怨怼,宣泄在他身上。 可是,谁来偿他一只健全的右手?谁能偿他磨练十数年的画技?谁又能偿他怀抱至今的画师梦想?杭无方望着自己的手腕,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内心庞大的失落。 萧静之感受到他强抑的挫败,拉来一张椅凳,在他正前方落座,轻柔捧起杭无方的右手,声嗓温沉: 「先前不告诉你,是想让你平静心神、好好养伤。你腕脉是断了,可并非完全没有机会恢复,只是需要时间。你不是喜欢画我吗?若你想画,我便由着你画,陪你慢慢将执笔的手练回先前的灵活。」 这番话宛若一阵和煦的风,拂过杭无方如死灰般的内心,他心中一暖,微微颤着虚弱的右手指掌,想试着反握住萧静之的掌心。 这时,叩门声响起,一人从门外传话进来:「静哥,正厅有一名姓段的军爷,说要找你。」 萧静之顺声望向门外,猜是段浪从河南回来了,便回道:「知道了,先替我沏壶茶奉客,我等等便过去。」 随後,萧静之转向杭无方:「无方,你先用晚膳吧,我晚些再过来帮你换药。」 说完,就见他小心地将将杭无方带伤的手搁回他膝腿上,起身欲去。未料,才站起身,腕间竟反被一把抓住,萧静之惊觉转头,却见杭无方胀红了脸,甚是疼痛的样子,而抓住自己腕间的,正是杭无方还伤着的右手。 方才指间还颤抖着、凝聚不出气力的杭无方,见萧静之就要去见段浪,一时情急、竟不顾伤势、使出全力抓住了他。 「无方?!」萧静之一惊,却不敢擅自抽开手,就怕扯痛了杭无方的伤口,只得婉言劝道:「都说了你伤势还重,莫要施力过度,想说什麽,唤住我就是。」 「阿静刚刚说,会陪我慢慢将执笔的手练回先前的灵活,都算话吗?」杭无方仰看着他,如是问。 「当然算话,为何这麽问?」萧静之迎上杭无方笔直的目光,却发现其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份灼热。 「那麽……」杭无方认真的眼神中,透露着强烈的渴望:「阿静以後……可以都只陪着我吗?」 萧静之有些茫然地望着杭无方,一时无法参透这句话代表什麽意思,直到察觉抓在自己腕间的指掌,传来疼痛的颤动,萧静之连忙按上他的手:「无方,你先放开。」 那指掌颤抖得厉害,似是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得以抓住自己。 「不,阿静,你先回答我。」杭无方用力咬着牙,不肯轻放。他内心有股强烈的预感,彷佛萧静之若去见了段浪,就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 凝望着那双眸中未曾见过的异常执着,一瞬间,萧静之似乎明白了什麽。 脑海中浮现荒屋中那个渴望救赎般的吻、甚至更早……在自己男扮女装去扮演段浪未婚妻时,他格外依依不舍的模样……萧静之恍然大悟,哑口望着杭无方。 萧静之自认是感受敏锐的人,可杭无方一直以来对自己这张容颜的陶醉、以及两人本就过分亲昵的身体关系,让他未曾察觉到,杭无方对自己的情感,不知何时起,早已不仅是对皮相的迷恋。 「阿静──」耳畔再度传来杭无方的呼唤,腕间被人抓握住的力道,益发加重,彷佛敦促着自己的回应,可萧静之却还在诧异中恍恍惚惚,直到一道怵目的嫣红,刺入他的视线,将他惊回神来。 杭无方手腕开始渗出鲜血,在紮住伤口的棉布上渐次晕染开来。 「无方,你快放手!我答应你,你快些松开!」萧静之急急喊道。 「真的吗?」杭无方露出一丝喜悦,却还是没把手松开。 眼看着鲜血已经染满棉布,就要滴落出来,萧静之已顾不得许多:「真的,我答应你,日後只陪着你。你伤口裂开了,无方──」 「太好了……」杭无方在痛楚中释然一笑,终於松开了手,下一刻,却疼晕了过去。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十章、夜蝉声啼离(4) 萧静之拖着徐缓脚步,行在傍晚有些昏暗的廊道上。方才一番折腾,替杭无方止血、换上新的敷药并重新将伤口包紮好後,他这才来到大厅见段浪。 「让你久──」一推开门,萧静之本想先表示歉意,却见坐等在离门边不远的段浪,一个箭步上前将自己搂入怀中。 「先生没事吧?!」段浪担忧的声嗓从上方传递入萧静之耳畔,竟让他觉得心口莫名温暖。所以尽管这没来由的举动让他摸不着头绪,他却也没伸手推开,就这麽任段浪拥抱着。 「我能有什麽事?瞧段大人急的。」萧静之靠在段浪肩上,不解的问句中不禁含着笑意。 「我还以为,徐廷肃伤了先生……」观眼前人不似有碍的样子,段浪才稍稍卸下担忧之色,却也没打算就此放开萧静之,仍是将他紧紧箍在自己双臂之中。 然而,萧静之一听见他提起徐廷肃之名,却微微变了脸色。 「你们──」萧静之本欲反问些什麽,可顿了一会,口吻一转,「徐廷肃……怎麽了吗?无缘无故,他怎麽会伤了我呢?」 段浪虽然没看见怀中萧静之微变的脸色,但却从他的口吻、以及他身上一瞬间的紧绷,察觉出了他的戒备。段浪也不戳穿他,毕竟若自己猜测为真,那杀了徐廷肃的,便是萧静之。 「徐廷肃在发配河南途中,弃伍逃兵,但昨日禁军已在汴梁城中寻到他,将他带回。」萧静之既然不欲坦白,段浪遂也从善如流地装傻。 听段浪如是说,萧静之便也不难明白,禁军已知晓徐廷肃的死,而段浪八成也猜出是自己所为。既是如此,身为禁军都虞侯的他,此时还前来见自己好吗? 「段大人日前到河南处理军务,莫非便与徐廷肃有关?」不欲在此上谈得更深入,萧静之稍稍岔开了话题。 「是。当时未向先生坦白,是不欲先生多添忧虑。但翌日却闻先生匆匆离开河南……莫非也与徐廷肃有关?」段浪坦然以应之际,也忍不住语带些许试探。虽然他早猜是萧静之取走徐廷肃性命,但他仍是好奇,做事向来懂得分寸的萧静之,此次为何会下如此重手? 又或许,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是何等急迫的情况,会让他抛下与自己的约定,匆匆不告而别。 「是我突然接到消息,一名在汴梁的朋友有难,才会匆匆赶回,辜负段大人之约,静之在此致歉。」萧静之并未正面否认,只是避重就轻地陈述道。 听萧静之所言,段浪大抵猜出了事件的样貌,既然萧静之身上无碍,那在巷弄里留下血迹的,想必就是此人了。得知徐廷肃招惹上萧静之身边之人,段浪自然觉得责无旁贷:「既然是先生的朋友有难,那可有段某帮得上忙之处?」 段浪这话,让萧静之耳畔蓦地响起了方才杭无方近乎乞求的虚弱声音── 『阿静以後……可以都只陪着我吗?』 那双在痛楚中异常执着的眼神,浮现在萧静之脑海中,连带勾勒起了深巷荒屋中,徐廷肃用力将刀刺入杭无方右手腕中的怵目景象;城中医馆内,溅在他衣袍上的斑斑嫣红;还有幼时记忆里,雀跃诉说着自己画师梦想的、那张沾了眉墨胭脂的稚气脸庞。 这一连串的画面,彷佛是一声警钟,惊散了周身那片从段浪怀中渡过来的温暖,又在他耳畔提醒着──他方才,已经承诺了杭无方,此後只陪在他一人的身边。 段浪忽然感觉怀中萧静之的身子有些僵硬,俯下目光,想去瞧他怎麽了,却见萧静之低垂着面容,不发一语,只是缓缓抬起手,从胸前将两人紧贴的身躯抵开了一段距离,随後,便从自己怀中慢慢转身踱开。 拉开了几步距离後,萧静之背对着段浪开口: 「不知段大人可否还记得答应过静之,若徐廷肃前来寻衅、给静之添了麻烦,大人愿意替静之摆平?」 「当然。若有需要,先生请说。」 「请段大人……」萧静之以听不出情绪的口吻:「往後不要再来找我了。」 段浪一愣,呆望着眼前的背影,一时无法反应,只觉脑海倏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许久,他按住萧静之肩头,将他扳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 「这话……什麽意思?」段浪瞠着双眸,怔然望着萧静之,可後者眸中,突然少了往常那分灵动,淡静得瞧不出任何一丝情绪,就像个无底深渊一般。 萧静之深深吐纳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意思是,咱们以後不要再见面了。」 「为何?你我之事,又与徐廷肃何g?」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段浪开始感受到了心底一丝极细微的怒意,逐渐晕生,按在萧静之肩头上的力道,不觉沉了几分。 「在徐廷肃将无辜之人牵连进来後,这一切就不再单纯只是你我之事了。」彷佛承受不了那分沉重似的,萧静之轻轻挥去段浪搁在自己肩上的手,从他身旁微微迈开。 「那人对先生来说……很重要是吗?」段浪目光追逐着萧静之拉开的背影。 「他……」萧静之思索了会,「亲如静之的家人。」 段浪猜想,应该就是那位朝欢之主吧。他知道此人对萧静之重要,可原来……重要到这个地步吗? 「段某还以为,自己在先生心中,多少是有些份量的。可先生如此轻易地、说不再见便不再见……段某不懂,也不能接受。在河南那夜,明明──」回忆起那一夜,段浪唇齿间彷佛还能嚐到萧静之那个带着甘草甜味的吻。是对方太过重要?还是自己之於萧静之,其实一点都没有自己想像得那麽重要? 「在河南那夜,段大人明明说过:『明日事,未可知』,不是吗?」萧静之苦笑了声。 「先生这话,是在气段某当时犹豫不决吗?」在他听来,彷佛是如此。 「不,如今看来,段大人的顾虑是对的,静之反而得感谢你的慎重。」若当时萧静之强要了段浪的承诺,此时想必只是令自己更加煎熬罢了。 「开什麽玩笑……」段浪荒谬失笑。那苦涩的笑声中,夹杂着不解、错愕与愤怒。 他无法遏止自己心生埋怨,怨萧静之如此翻脸无情,却无法将任何情绪宣泄在他身上,因为段浪明白,萧静之本就不欠自己什麽,毕竟自己也没能给得了他想要的。於是,只能任失落与愤怒,啃食着自己的内心。 两人无话,就这麽站在厅中。夏夜的虫鸣,响得猖狂,几乎要透进窗纸,将两人淹没。 「所以,这是我最後一次见你?」半晌,段浪试问。 「段大人若不赶时间,可将这壶茶喝完再走。」萧静之探手摸向茶几上那壶段浪尚未碰过的茶,只是那茶,早已凉透了。 「先生……遗落了一只袖箭在我那儿,我碰巧没带在身上,记得先生说那袖箭造价不斐,改日……我将之送还给先生吧?」 「不好意思再劳烦段大人跑一趟,那袖箭您就留着吧,若是碍事,丢了也行。」萧静之摇了摇头。 「向来只见先生性情中人那一面,没想到先生无情起来,b那袖箭更能伤人。」段浪苦笑了声,从衣襟内掏出一物,走向萧静之,拉起他的手,将那东西塞到他掌心。 「先生既想断得乾净,段某也不想欠你。没能还你的袖箭,段某就用这东西代替,若先生觉得碍事,丢了也行。」 萧静之将掌中之物拿到面前一看,那是一只素简的发簪,看上去相当陈旧,已有些许岁月的痕迹。他疑惑地抬眸望向段浪,只见他接着朝自己说道: 「至於徐廷肃的死,先生不必担心,以段某如今地位,总有些手段,能断了此事与先生连结的线索。」 「你何必……」面对段浪突然挑明此事,萧静之有些忧虑。 「先生不在我面前说白话,不过是不希望我在律法与私情间为难。此事之上,段某没什麽好为难的。」 「要是让人发现你知情不报,不会影响段大人的仕途吗?」萧静之皱眉看向段浪。 「这就是段某的事了,再与先生无g。」段浪拱起双手,朝萧静之作了一揖,「那,段某就先告辞了,望先生保重。」 说完,段浪便转身走了,走出大厅、离开朝欢的宅子。 萧静之握着那只发簪,愣站在厅中,望着段浪离去的背影,久久移不开目光。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朝欢宅门之外,再也无从凝望,萧静之方像松懈了气力般,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先生如此轻易地、说不再见便不再见……』 「我说得很轻易,是吗?」他捧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喉豪饮着,彷佛把它当成了酒,直至杯底见空。冷茶的苦味,滚过他的舌尖、喉头,涩得他微微皱起了眉。 「看来,扮了这麽多年的戏,我的演技……到底还是精湛。」萧静之自嘲笑着。眼眶,却默默红了。 夜色半深,阖掩的朝欢宅门之外,一道孑然身影沿着屋墙,踽踽而行,任高墙的黑影将整个人笼罩住,也遮去他一身落寞。 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时快乐就够了,分别时谁也不用牵绊谁──这是他向来的想法,可到头来,自己终究也做不到这麽洒脱。 『……没想到先生无情起来,b那袖箭更能伤人。』 段浪轻轻按上胸前,隔着衣襟触及了一样小巧精细之物,金属的冰凉,透过布料渗入他的肌肤之内,但他的心底,此时早已是一片b金属更冰凉的冷冽。明明是伤人之物,段浪仍是私心将之留在了身边。 如果那晚……自己给了萧静之他想要的承诺,一切有可能不同吗?他脑海止不住地想,却已无从得到答案。 只觉得穴口处收藏着那只袖箭的地方,随着他走开的每一步、隐隐地疼着。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十一章、别後渡深秋(1) 深秋时分,院落清和。 这日朝欢不上戏,许多人都上街游逛去了,朝欢院子里显得旷静,偶有几片落叶被清风吹卷起,旋即又飘落尘土,犹如岁月,屡经起伏後又归於平淡。 面着院落的廊道上,放了一张矮桌。桌面上搁着一张画纸,一旁还摆着笔砚及墨彩,杭无方静坐在案前,执起了画笔,在砚上蘸了蘸墨彩,望着那张空白的画纸,就待落墨。 矮桌边,萧静之随x地盘腿而坐,翻看着手中的书册,甚是专注,想找找有没有什麽佚事奇谈,可以做为明年新戏的题材。 两人状似依偎的身影,宛如秋光中一幅闲静的画。 然而,杭无方笔尖悬在画纸上方良久,迟迟未能下笔。 细瞧,杭无方握笔的姿势有些虚浮不自然,不如以往细腻,毫尖甚至透出细微的颤动,让杭无方迟迟不愿下笔,就怕自己浪费了一张画纸。良久,毫毛上的墨彩流汇至笔尖,凝聚成珠滴,眼看就要滴落在画纸上,杭无方别无他法,在砚上顺了顺笔毫後,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毫尖按在了纸上,可当他试图在画纸上继续勾勒时,绘出的却是颤抖得厉害、歪七扭八的线条。 杭无方将左手按在右手手背上,试着帮忙将笔握稳,勉强稳住了颤抖的笔杆,但也仅仅只是稳住,杭无方仍未能如以往般,那般随心所欲地驱策着毫尖去到画纸的每个角落。 院落里一棵直挺挺的树,在他无力的笔下,硬生生成了一株狂柳,杭无方起初平静专注的脸色,也开始出现一丝浮躁。 须臾,他彷佛陡失气力般,指掌一松,画笔倏然从他指间滚落桌面,手腕以及指节处稍稍泛起微微的疼痛,是聚力太久所产生的。 杭无方感到挫败,泄气地将桌面上的纸笔砚都挥扫到了一旁,手与衣袖都沾上了墨彩,但他早已无心在乎这些。 「无方?」萧静之听到身边一阵骚动,从书页间抬起头来,只见到矮桌上一片狼藉,而杭无方茫然望着自己让墨w了的掌心。 心知他必是练得不顺,萧静之搁下手中的书册,拉过他的右手,轻柔地替他肉按着腕间、掌心与手指,舒缓了杭无方方才维持同样手势太久而产生的微疼。 「你太心急了,前阵子伤口才刚完全复原,好不容易勉强可以握住东西了,就急着想作画。」萧静之边肉按着、边说道。 许是萧静之温柔的应对、许是手上的疼痛消退了许多,杭无方紧绷的脸色登时也缓了下来,虽然内心仍是相当沮丧,可见萧静之连月来耐心且温柔地陪伴着自己,也不忍再说出什麽泄气的话。 一缕发丝从萧静之鬓边滑下,垂遮在他眼前,萧静之顺势抬手将之拂开,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早也沾上了杭无方指间的墨,颧骨上瞬间多了一片墨渍,惹得杭无方轻笑出声。 起初还没发现的萧静之,见杭无方突然看着自己的脸发笑,一摊开手才发觉自己掌中一滩墨色w渍。 「瞧我真是好心没好报。」萧静之啐了声。 杭无方凝望着萧静之脸庞半晌,蓦地说道:「看着倒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萧静之先是一愣,随後便在记忆深处寻到了杭无方所指的那一幕。那是他初成孤儿的那年,家乡遭受祝融之灾,家人及时将年幼的他送出火场,他们与其他邻人却未能生还。辗转流落到荒村野外的萧静之,遇到了四处巡演途中、在郊道上暂歇的杭家班。 杭无方发现蜷缩在路边的萧静之时,萧静之还因为受了太大的惊吓,恍恍惚惚地,一张沾满火场烟尘的脸好几日都未曾清洗。也难怪此时萧静之脸上脏w的样子,会让杭无方想起了当初。 「那个丑样子,还是快忘了吧。」如今的萧静之可是相当重视皮相的,往事简直不堪回首。 「这怎麽行?如果当年没遇见阿静,如今的我,恐怕无法带着这个戏班撑到现在,那天可以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还不是因为杭大娘宠你,谁教你小小年纪就威胁娘亲,说不收留我你就不上车。」不是萧静之诋毁他,但杭无方从小还真的是被父母宠着长大的。 「如今看来,小小年纪的我便有识人之明,知道阿静是我的贵人。」杭无方捧起了萧静之的脸庞,横竖他的脸已经脏了,不差让自己多弄脏一些。杭无方望着他好一会儿,突然沉了声:「阿静……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对吧?」 见他认真起来,萧静之也收敛了神色,盯着那双澄澈的双眼,可倒映在他瞳眸中的自己,看起来却有些茫然。 「哪日……若你娶了妻,还会要我陪你吗?」以前的他,常常这样试探杭无方,想知道他内心有无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情意。 可在他看来,当时的杭无方只是着迷於自己的皮相,并未把同为男人的自己当作付诸感情的对象。但是如今的杭无方,眼中已多了一份不同於以往的执着。 「若阿静愿意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就是不娶妻又有什麽关系。」 杭无方温柔的声嗓缓缓递入萧静之耳中,这曾经是他渴望听到的答案。若是过去的他,听到了杭无方这样回答,想必会欣喜若狂。 然而,此时的萧静之只觉得心口淡淡的,彷佛杭无方的话语只是湖上一阵极轻柔的微风,温柔、却撩不起任何一丝涟漪。 无法强装出笑脸的他,只好轻轻搂住杭无方,让他看不见自己靠在他颊侧的脸,然後装出玩笑的语气: 「真是可惜了汴梁城里那些好姑娘。」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一章、别後渡深秋(2) 琴声琤瑽,从碧竹坊楼上一间的厢房中幽幽传出,流淌在夜色之中,让深秋清澹的月光染上一丝凉意。 木窗半开,一道人影斜倚在窗边,支肘靠着窗台,让窗外吹进的凉风拂起他侧脸的鬓发,他双目深阖,彷佛沉浸在幽幽琴声之中,散漫了心思。 直到琴曲缓缓止下,余响渐散,他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睁开双眸,捧起一旁几上的酒盏轻啜了口後,转向厢房中甫奏完曲、正顺着琴弦的女子──秦依兰。 「没想到,你最近也喜欢起这种悲伤的琴曲了。」他拎着酒盏,走到厢房中央的桌边,在女子对面落座。 秦依兰抬起清丽眸眼,有些不解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这曲子确实旋律柔美,但却算不上悲伤,若听在他耳中悲伤,那恐怕是因为听者有意了。 「你最近……怎麽了吗?段浪。」秦依兰不说破,只是这样反问他。 自从那次段浪有求而来、最终却不欢而散後,他本有好一段时间没再踏入碧竹坊,近日却又开始偶尔上门。 秦依兰知道前一次的不欢而散,是自己把段浪b得太过,所以尽管好奇他这段时间都在忙些什麽,却也识相地不多追问。但不追问,并非代表她不好奇,只不过是寻不到自然聊起的时机。 然而,最近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段浪,已与她过往记忆中所熟识的有些许不同,添了几分寡欢与沉默,令她心中的好奇又多了些许迫切。 「没什麽,军中事多心烦罢了。」段浪随口应道,顺手提起桌上酒壶,往空了的酒盏中倾注。 「你如今贵为军都虞侯,军中之事,或许不便向外人道,但你知道,我口风是紧的,若你想找人倾诉……」秦依兰柔荑轻覆上段浪手背,试图向他传递自己的支持。 然段浪望着秦依兰清丽的眸眼许久,却问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依兰……三年前我初离开汴梁的时候,你应该很不好受吧?」 秦依兰微微一愣,才敛下眸眼轻笑了声:「这麽久的事了,何必还提起呢?」 「当初让你别等,我以为是为你好,可最近我才想透,那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好过罢了。」只要秦依兰不等待,他就只需安抚自己的思念,毋须背负着另一个人对他的牵挂、也毋须背负着失约毁诺的可能。 可是……原来感情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他让秦依兰不要等候自己无期的归来,而秦依兰始终舍不下;就如同那人叫自己不要再去见他,可他的每个模样却在脑海中日益鲜明。 「当时,不是你不愿我挂念,而是你不愿挂念我吧。」秦依兰敛下眸眼,纤指随意在琴弦上滑拨出一列音律,听在段浪耳中,那列音律彷佛隐含着秦依兰未明言的苦涩。 他晃着酒盏,望着杯中津液荡漾出波泽,缓缓道出当出的真实:「初到河北时,我并非不曾牵念你,只是军中的生活,并不允许我耽溺於私人情感,时日一久……便渐渐将那份心思从心中割舍了。」 「要是你这番话可以在刚回汴梁时就对我说,想必我也不会那样埋怨……」秦依兰苦笑道,「不过,知道你曾经挂念过我,那也够了。」 她秦依兰真正渴望的,并非是两人真能一直形影相依、永不分离,毕竟世间总有许多不得已,但在山水相隔时,只消知道他仍挂念着自己,她便不为两人之间的迢遥所苦。不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段浪想必并不明白吧。 秦依兰望向他,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酒杯:「或许,比起背负着他人的挂念,知道那人不再挂念自己,才是最难受的吧……」 「段浪……」秦依兰微微瞠圆了杏眼。 才以为段浪不能明白,这番话却又真切地说中了秦依兰心坎。然而,段浪此时的透澈,竟让秦依兰觉得害怕,因为他说这话时,并非是对着自己回应,而是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看在秦依兰的眼里,就像是……他也经历了自己所经历过的,才因此产生共感。 与自己分别三年间的思念,段浪方才已经说了,早从他心上割舍。那麽,他方才所倾诉的那些心情,究竟是从何产生? 秦依兰还以为,是段浪有心,终於肯t谅她的心思。可观他此时失落的模样,他更像是跟自己一样,也在别人身上受了伤。 段浪这阵子身上所多出的那份郁郁寡欢,就是由此而来吗?脑海中浮出这个念头,秦依兰有些愕然、有些恍惚,彷佛难以接受,竟然有人能让段浪如此挂念。 恍惚许久,秦依兰强抑下自己的心绪,牵住段浪的手,让他不得不抬起眸眼,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秦依兰紧握着他,直勾勾地看入那双眸眼,说: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就别在意了。你如今都已经回来了,不是吗?」 ……你如今都已经回来了,不是吗?话中藏着她的弦外之音。 段浪任她牵握着,却始终没有回答她。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一章、别後渡深秋(3) 半天月斜,夜色渐深。 碧竹坊内听客已经散去大半,秦依兰送段浪来至门口。 「下回……早些过来吧,我让厨房备些你喜欢的膳食,我们一起用晚膳。」秦依兰对着正跨出碧竹坊门槛的段浪说道。 「若这阵子军中不忙的话,就依你安排吧。」段浪转过身应答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秦依兰点了点头,目送着段浪在月色下离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之後,她才依依不舍地往碧竹坊内走。 她见夜色深,本想留段浪下来过夜,这也是梅大娘默许过的。但段浪起身欲去时,随口说了句明日有要事须一早入军营,她便也没将这话说出口。可她内心是强烈不舍的,段浪每回踏入此处,她都多麽希望他不要再离开。 她可不记得三年多前的自己与段浪相处时,有如此患得患失。 大概是失去了他一次,加上方才在厢房中,她从段浪身上感受到的那股莫名来由的失落,连向来对自己相当自信的秦依兰,都开始害怕了。若说段浪刚回汴梁时,他们只是生疏了;那麽如今,他们两人之间却是硬生生多了一个未知的人物。 秦依兰怀着纷杂的思绪,正要走回自己的房间歇下。倏然,坊内仅剩的寥落人声中,有一段对话攫住了秦依兰的注意。 她抬头望向对话来处,见是两名衣袍素简的男子,正从厅中角落一张桌边起身,似乎是正准备离开。 「你说你刚刚见着谁了?」其中一名男子掏着耳朵问道,好似没听清楚对方刚刚说的话。 「云骑军的都虞侯,段浪段都虞侯!」男子身边的友人又再清楚地同他说了一次。 「在这碧竹坊中?」原本那名男子微微瞪大了眼,「你眼睛没花吧?我听说那段都虞侯早就有了未婚妻,还会到这种地方流连吗?」 「未婚妻?你从哪儿听来的,我可没听说,你不会是记错了吧?」那男子的朋友狐疑地瞪大了双眼。 「我没骗你,段都虞侯的未婚妻,可还是个大美人呢!」男子信誓旦旦地说道,「前阵子段都虞侯带着她,出席了原云骑军营指挥使徐廷肃府上的满月宴。我一个在云骑军中的堂兄也受邀了,他亲眼看见,跟我说的。」 一提起这徐廷肃,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突然不敢再说下去。半晌,两人纷纷摇头叹声,似是哀叹着军中怎麽会弄出徐廷肃这事,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再议论些什麽。 原本还争执着方才见到的人是不是段浪,这会儿两人也都没这心思了,在桌上留下了茶酒听曲的银钱後,就赶忙离开了碧竹坊。 秦依兰的脚步驻足在原地许久,耳畔还回响着方才听见的对话:『……段都虞侯的未婚妻,可还是个大美人呢!前阵子段都虞侯带着她,出席了原云骑军营指挥使徐廷肃府上的满月宴。』 秦依兰知道段浪有未婚妻一事不是真的,因为段浪曾经问过自己,能不能假扮他的未婚妻,陪他出席一场宴席,想必就是他们方才所说的那个场合。当初,她不愿委屈自己,所以拒绝了这个请求。 秦依兰原本以为,段浪身边应该再没有其他交情相熟的女子,能担此角色,否则他当初又何必来徵询已经生疏了的自己呢? 可原来……他後来找了其他姑娘吗?那麽,这个姑娘,就是让段浪郁郁寡欢的人吗?方才对话中所听得的内容,似乎与秦依兰的方才的臆测不谋而合。 她益发觉得……段浪心中,是真的有了别人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一章、别後渡深秋(4) 一日傍晚,荀青捏着阅了镇日卷宗而酸麻僵硬的颈子,走在归家的路上。 在距离家门还有好几步路遥处,他远远便见有个姑娘,头顶着帷帽,看不出面容,正站在自家门外。他心中疑惑,三步并作两步来至,正想问对方站在自己家门口有何事,但那姑娘一见自己现身,旋即撩起纱帷,露出真容。 「秦姑娘?!」来者竟是秦依兰,荀青不禁惊呼出声。 「依兰冒昧叨扰了,今日前来,是有些事想请教荀公子。」秦依兰露出歉色。 「既然如此,先进来坐吧。」荀青落了门锁,推开半张门扉,朝宅内一摆手,邀请着秦依兰。 「依兰一介教坊女子,怕影响荀公子清名。」秦依兰有所顾忌地摇了摇头。 「秦姑娘特地覆面而来,不会就是为了就这样一直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吧?」荀青笑问。 听荀青这麽说,秦依兰也知自己的顾虑无谓,遂从善如流地微微弯了个身致意,「荀公子说得是,那依兰就腆颜叨扰了。」 荀青招呼她在厅中落坐後,便先到厅後备茶水。他在御史台为吏,两袖清风,没有家仆在宅中侍奉,也就只能亲力亲为了。 「这茶水是早晨出门前冲上的,现在怕已是有些苦了,秦姑娘不介意的话,就用吧。」荀青拎着茶壶和两只茶盏过来,将茶盏搁在几上,斟上茶水後,顺手将茶壶搁在一边,方在秦依兰对面坐下。 「秦姑娘,是为了段浪来的吧?」一落座,荀青便率先开了口。虽说要细究起来,荀青b段浪更早与秦依兰结识,但她会找上门来,除了这个,他也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果真逃不过荀公子的慧眼。」秦依兰啜了口茶水,那茶确实是放得有些苦了,可再苦,也b不上自己此时的心思。荀青既然开门见山,秦依兰也就不多客套迂回了,「依兰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荀公子……可知先前段浪为了参加一位军中同僚的家宴,找人假扮他未婚妻的事?」 「知道,他曾与我商量过这件事。你本是他最合适的人选,但听说你不愿意,所以他便另寻了其他人帮忙。」 「依兰想厚颜请问,荀公子是否知道……後来那名假扮他未婚妻的,究竟是何人?」秦依兰眼神认真地问道。 「秦姑娘为何有此一问?」荀青好奇地挑眉,「据我所知,当初是秦姑娘拒绝了段浪,此事也早已过去好一阵子,为何你这时会突然想知道?」 「实不相瞒,段浪近日来到碧竹坊时,总是郁郁寡欢,所以我猜想,他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不过,若荀公子不方便告知,也不要紧的。」 「段浪这阵子军务繁忙,还常常京城内外地跑,与我也不如往常那般,能常常得空相聚。不过我听说军中近来不太平静,或许段浪是为此焦头烂额也说不定。」荀青并不大意外地答道。他曾耳闻徐廷肃逃军及身亡之事,这件不光彩的事情,禁军想必是费了极大的工夫息事宁人,身为徐廷肃曾经的上级、又与徐廷肃降职一事有直接关联的段浪,想必更是责任重大。 可秦依兰与段浪相识许久,段浪为了军中之事烦恼的模样,她也绝非没有看过。心思细腻的她,既然问到这件事上头,想必是察觉了什麽,否则怎麽会特地找上自己、就为了打听数月前曾假扮段浪未婚妻的人? 「若只是为了军务烦心,段浪断不会突然对我说那些话……」秦依兰双手捧着茶杯,搁在腿上。她清丽的眸眼低垂,就如那杯放凉的茶般,黯然无波,「他那日失意恍惚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心里受了伤。」 听秦依兰这麽说,荀青也不禁疑惑了。他印象中的段浪,大多时候豁达洒脱,就是为军务伤神,也多是表现得烦躁或苦恼,几乎不曾见过他露出失意的样子。 就是三年多前,他与秦依兰正情投意合、却必须分隔两地时,段浪也只是怅然了一段时日,不至於失意恍惚。 难不成真如秦依兰所说,段浪让谁伤了心?但就算是这样,会是那个假扮他未婚妻的人吗?毕竟他可是──荀青打住了思绪,不敢再往下想。 「瞧荀公子想得出神,想必是知道这个人,是吗?」秦依兰望向荀青,眸中透着期待。 「我虽然知道段浪的计画,可惜……最後是谁扮了他的未婚妻,段浪也不曾向我透露。」虽然不忍拂逆秦依兰的盼望,但荀青还是露出了帮不上忙的歉色。「不过,就算段浪真如秦姑娘所猜测,让人伤了心,也未必会是那人,这点你大可放心。」 「怎麽不会,我无意中听闻,对方生得极美……」秦依兰轻叹了口气。 「那张皮相就是再美,终究还是个──」荀青不加思索地就要反驳,直到惊觉自己差些说溜嘴,才仓皇打住。可惜,秦依兰已将他这番反应看在了眼里。 「所以,荀公子是知道对方身分的?」她追问道。 荀青望着秦依兰那双汪然瞳眸,自知在这个心思细腻的女子面前,一旦露了馅就再难圆场。再者,当初段浪也是被他拉着去听曲,才会结识秦依兰的,真要说起来,自己对於这段缘分也有些责任,如今见秦依兰前来求助,要他两手一摊、什麽忙都不帮,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思量许久,荀青终叹了口气:「段浪不曾向我透漏对方是谁,但我心里对其身分确实有些猜测,不过因为未经证实,终归只是猜测。」 「依兰明白,也绝不会轻易将荀公子的臆测向外透露。见荀公子方才笃定的样子,说不定您所臆测的对象,真的与段浪毫无可能,说出来反而能让依兰放心。」秦依兰眼中绽着期盼,向荀青保证。 「……好吧,」荀青也不再坚持,「我所臆测者,是当前汴梁城中最负盛名的花旦,秦姑娘同样深处市井,想必听说过这号人物吧。」 秦依兰思索着荀青所说之人,倏然杏眼微瞠,「这……」 荀青观她反应,知她必是已经猜着,便也不再深入挑明。只是将话锋转到两人身上: 「依秦姑娘所言,段浪近日又常往碧竹坊去了,是吧?」 「是……」秦依兰应道。 「既然如此,那我想段浪是有心要与你重修旧好的。你初识段浪时,他还是一个兵马使,但这些年来,他成了营指挥使、又晋升为军都虞侯,责任重担都不同以往。你们生疏了三年,从他回京至今相处的时间谅也不多,或许他身上已有不少变化,是秦姑娘还未察觉的,才会让你这回如此心神难安。」荀青极力宽慰道。 秦依兰啜着那杯茶,静静思索了一会,觉得荀青所言也有道理。待茶饮毕後,便向荀青道了个谢,告辞离去。 荀青送她到门口,望着她戴上帷帽後离去的背影,内心不禁暗自索想起意外窥见段浪房中的那日。 他依稀记得自己隔着竹帘,隐约窥见段浪卧房内室有个坦裸的人影,从段浪榻上起身,虽然从对话的蛛丝马迹中,他猜想对方应该不是女子,而是朝欢那名花旦,但房中那有些暧昧的情境,却让荀青不敢排除其他可能。 不过,既然如今段浪又与秦依兰开始密切往来了,那麽这些话,也无须对她多说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一章、别後渡深秋(5) 碧竹坊二楼的露台上,秦依兰布置了简单而雅致的坐席,与段浪共进晚膳。 栏杆低垂,秋夜的晚风吹拂过露台,沁凉舒爽,抬眼向外望去又是热闹街市与一城繁华灯火,景致绝美,为这顿饭增添不少情致,不难想像秦依兰为了此刻下了多少工夫。 席间,两人闲话家常、觥筹交错,气氛甚是和乐。 段浪看得出,秦依兰为了今夜煞费不少心思,自己曾那样待她,她却始终不改心意,这点段浪是真心感激。 这阵子又开始回到碧竹坊,起初只是为了分散心思,因为只要是待在段府里,不管是在後苑饮酒、或是在房中独坐,他总是想起萧静之。所以他离了军营後,总是在外头闲逛到夜深,才回府睡下。 城中g栏瓦舍大多都聚集在此,他不愿往戏楼那一带去,最後还是挑了最熟悉的碧竹坊流连。 起初,他并未一定要寻秦依兰,毕竟自己回京至今,屡屡惹她伤心,如今心思也已不在她身上,若明知她心中怀着自己,却还想藉着她疗别人给的伤,那恐怕连段浪都要鄙弃自己了。 可是,碧竹坊里的梅大娘跟其他琴伎就像是已经习惯了,每每一见到自己,总是不由分说地让秦依兰前来,几回下来,他便也算了,再顾不上那些无谓的坚持。 只是,秦依兰昭然的心意,他终究不能再视而不见。段浪告诉着自己,待到那人的身影从心上淡去,他也得好好思考与秦依兰之间的事。 「今夜让你费心了。」段浪朝她举起酒盏,道了声谢。 「这露台,是前两年新修的,面着京城中最热闹的街市,到了夜晚,灯火如海,撩人眼目,当时我便一直想着跟你共赏。」秦依兰望着楼外夜景,也举起酒盏细啜了口,美景当前,又有良人在侧,入喉的酒液彷佛也更甘润。 「这京城,是一天b一天繁华了。」段浪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只见华灯罗列,顺着街道、勾勒出城中模样,暖芒漫成一片温柔的海,彷佛要将这片城淹没,而远方的夜空,悬着一轮清亮的月。 「今夜,是满月呢。」耳畔,也传来秦依兰惊喜的呼喊。 说是惊喜,或许有些夸张了,这个日子是秦依兰挑拣的,她自然知道今夜是满月,但她倒是没料到,这月能圆成如此,或许因为身畔是自己牵念的人,所以连月都看起来特别圆了吧。 秦依兰双眸笑意盈盈,望向段浪,期盼他能意会到,自己挑选这个日子的用意。只见段浪愣愣看着那轮圆月,似乎望出了神。 因为那月圆得……就像河南那一夜。那一夜,天上是星月交辉,鬓边是夏夜微风,耳畔是萧静之的笑语,而唇上……是他尝过的甘草清甜。每一个细节,都宛若记忆的拷问,在段浪脑海中鲜明如昨。 唯一与河南不同的是,京城中地上的繁华,让明月身旁的星子都黯然失了色,独剩一轮孤月挂在夜空之中,看似圆满,却是孤孤单单。 这些事……他记得这麽清楚又能做什麽呢?不忍再看,段浪敛下仰望夜空的目光,俯看向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想拂散那些不愿再想起的回忆。 然而,一切彷佛是命运的玩笑。当他俯眼垂望时,却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一袭翩跹白衣,匆匆而过。那人脸上罩着一块轻纱,就如他们最初相见时,他在闹街中挺身而出、替他拉住脱缰之马的模样。 他一向举止从容、不疾不徐,眼下走得这麽匆忙,难道是又遇上什麽事了? 段浪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就连那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处,他仍一时收不回眸光,直到秦依兰的声音传来: 「观你瞧得那麽入神,可是瞧见了什麽有趣的事?」 段浪这才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没什麽。」 那样绝情的人,世上还有什麽能伤得了他?自己又何必替他担心呢。段浪举盏啜了口酒,掩饰内心对自己的嘲弄与嗤笑。 待到那人的身影从心上淡去……究竟还要多久呢?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十二章、梨园逢变故(1) 萧静之带着那名杂工,风风火火地赶回朝欢宅邸,一进门,便见到一群来者不善的陌生人们,聚集在庭埕之上。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手脚都被绑缚住、跪在地上的杭无方。 「谁准你们登堂入室?快放了他!」萧静之没好气地吼道,一面笔直的往人群中走去。见杭无方被如此对待,更遑论朝欢的戏开演在即,此时的他,可没那个耐x跟心思好声好气地了解情况。 那些人听见萧静之的声音,纷纷转向他,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一个看着像领头的高壮男人站了出来,探臂拦住了萧静之的脚步,趾高气昂地睨着他:「呦,这不是朝欢的萧老板吗?看来你应该就是这儿可以作主的吧?」 「这年头作客的都这麽没礼貌吗?姓名都没报上,就想问主人是谁?」萧静之不耐地挥开他的手,迳自往杭无方走去。 「是、是你?!」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冲着萧静之而发。 萧静之往那声音主人一瞥,赫然发现那是张有些眼熟的脸,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没错,就是那天在相国寺附近坏了咱们好事的!」他旁边另一人也盯着萧静之开口附和。 那人话中所提及的地点,给了萧静之线索跟头绪,他稍一回想,便想起了他们口中所指的那天、以及这群人的来历──他曾在相国寺戏楼後的小巷里,帮着路见不平的段浪,打跑过这些人。 「你们这帮讨债的,跑到这儿来做什麽?我可不记得跟你们有过什麽牵扯,难不成是还记恨着那一日自己的不济事吗?」萧静之嗤笑道。 「有没有牵扯,看过了这个再说吧。」为首的男子,从衣襟之中掏出了一张纸据,摊展开来,递至萧静之面前。 那张纸据的样式,萧静之眼熟得紧。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当初为替段浪报一箭之仇,他将对段浪恩将仇报的那人所遗落下的钱庄借据,仿了几十张,恶整了对方好一顿,所以那借据的格式,他自然是熟悉的。 而摊在自己眼前的,与那张借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眼前这张纸据上所押写的借款人名姓……竟然是杭无方! 「这……是怎麽一回事?!」萧静之看得傻了,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想把那张纸抓到眼前来仔细检查一番,但对方手一缩,让他的抓握落了空。 「您这是想做什麽?我们手中的正本就这一份了,您瞧瞧可以,可别动手动脚的。若是看不清楚,那边那位借款的兄台身上,应该有另一份正本,可以让您好好瞧个清楚才是。」男人裂嘴笑道。 萧静之瞪大了眼,转向了人群後头的杭无方。这才发现,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是将头垂得低低的,不敢抬眼看自己半眼。 「无方,这是怎麽一回事?」萧静之大步来到杭无方跟前,蹲下身子,看着他的脸问道。 「阿静……我……」杭无方脸色仓皇,嗫嚅着唇,却说不全句子。 见他这个模样,萧静之心里已先冷了半分,但仍是镇静地问道:「那张借据……是真的吗?」 杭无方难堪地别过脸,点了个头,不愿再说些什麽。萧静之见状,脸上刹然失了血色。 他内心极想质问杭无方,问他为什麽要这麽做?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愿令他难堪,只得将到口的话咽回喉中。萧静之转头看向男人手中的借据,上头押的日期让萧静之突然意会过来,这笔钱究竟为何。 他瞥了杭无方一眼,顿生的满腹无奈抵消了些许他努力按捺着的火气。 「欠下的这笔钱,我会想办法还出来,各位可否先放了他?」萧静之看着借据上头用朱字写下的金额,一面思索着自己能怎麽办,一面同那男人交涉道。 「朝欢在这京城中的名气,我曹金早有耳闻,只是……萧老板舍得破费,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还债吗?」曹金瞥了杭无方一眼,有些狐疑地望向萧静之,「若萧老板这麽好心,这位兄台早能还上这笔钱了,怎麽会一赊再赊,如今沦落到要让我们抓起来,准备偿债去呢?」 「你胡说什麽!杭大哥可是──」那名杂工见曹金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杭无方是他真正的老板,出口便要纠正他,却让萧静之出手拦住了话。 「给我几日的时间,上头的金额……应该还是筹得出来。」萧静之答道。朝欢前阵子才从外地巡演归来,在戏楼的演出也已恢复以往固定的场次,已经有稳定的收入,不够的部分,若是变卖掉戏班中一些用不到的戏服道具,说不定也能补贴上一些…… 萧静之已经开始认真思索起如何凑足这笔钱,却听得曹金轻轻嗤笑了声:「萧老板是不是误会了什麽,过了这麽久,要还的金额,怎麽会只有上面写的这些呢?」 「我知道得添上一些利息,但──」 「一些?您看清楚些吧,」曹金又将手中的借据凑了过来,指出朱字金额边的一行小字给萧静之看清,「算上利息,截至今日要还的金额,正巧是五倍。」 「你们这是暴利!」萧静之竖起眉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对方。 「我们可没用什麽手段胁迫这位公子签下这借据,是他急着用钱,自己找上门来。才几张破画作担保,我们肯借出这个金额,已经是咱们兄弟做过最善心的一笔生意了,借款的条件他也都先看过,才落款画押的。」曹金理直气壮地答道。 萧静之不屑地嗤了声,但终究无法驳斥些什麽,毕竟杭无方欠了钱,是铁铮铮的事实,他只得咽下这股不豫,勉强自己好声好气地开口:「既然你们都找到这儿来了,也知道我们在这汴梁城里的营生,我们一时半刻是跑不了的,能否再宽限七日时间?七日後我必定连本带利地还上。」 「冲着萧老板在这京城中的名气与声望,这个面子我曹金卖您,不过我没这麽心宽,还是得派个人在您宅子外盯着,这没问题吧?」曹金相当客气地眯起笑眼。 「……行。」萧静之不情愿地答应後,瞥了杭无方一眼,「既然您都派人在外头守着了,可以把他放了吧?」 「可以。」曹金挥了挥手,示意身旁的小弟们替他松绑,然後又点了另外两个人:「你们俩,日夜轮流在外头守着。」 「是。」那两人恭敬地领命。 「我待会在戏楼还有演出,其他人我就不送了。」见眼下难关暂有解方,萧静之自然是挂念着等会的演出,便暗示逐客之意。 虽也想好好向杭无方问个来龙去脉,可萧静之如今心烦意乱,一时间只怕也难以心平气和地面对他。见曹金等人离去之後,便也没多说什麽,只是向一旁的杂工使了个眼色、要他好好照料杭无方,便头也不回地赶回戏楼去了。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ЪLρòρò.©ōм 第十二章、梨园逢变故(2) 当晚,萧静之b以往下戏後还要晚回到宅子里。 下戏後,他召集了戏班中所有人,让他们清点出戏班中已经用不着的戏服与道具,又跟艾叔讨论了这阵子以来朝欢的演出的收支,忙到夜色都深了,才让众人回宅子休息,而他自己又在街上的酒肆坐了好一会儿,独自喝完一小壶酒,才从店家纷纷打烊的闹街中慢慢踅回来。 朝欢宅邸里,廊灯已经点上了好一阵子,烛芯将近燃尽,灯光晦暗,将他单薄的身影添上几分沉郁。 本想直接回房里休息的萧静之,意外瞥见隔壁厢房似乎还透出一丝微弱的烛光,顿住了原本要跨过房槛的脚步,深深叹了口气,放下已经半推开房门的手,转而走向隔壁房。 一推开房门,便见杭无方坐在桌案前,案上搁着各式画笔、画具,看起来,正在收拾、整理这些物什。 「这麽晚了还不睡吗?」见杭无方并没察觉自己进房,萧静之站在门边问了声。 「收完这些就去了。」杭无方淡淡扫了萧静之一眼,又继续着手边的事。话中的淡漠,不知是累了,还是不知如何面对萧静之。 「你近日练画常用到这些东西,平时也没见你特别整理收拾,眼下怎麽有这个兴致。」萧静之早猜到了杭无方的意图,却仍故作平常、彷佛不曾发生过傍晚那件事地和他说着话。 「这些笔墨纸砚,平时虽然都这麽散在桌案上,可我也还算宝贝它们,拿去那些二手画具坊,或许还能卖点价吧……」杭无方缓下了手边的作业,望着桌上那些泰半被他收拾进木盒中的笔墨,低垂的目光,彷佛透着一丝不舍。 「那些画具,你还是留着吧……不差这一点。」萧静之走到他桌案前,低声说。 「留着做什麽呢?我如今手已半废,就是没废……也终究只是一个三流画师!」杭无方一槌桌案,难堪地低吼,「苦练了那麽多年的画技,在你、在朝欢需要时也没能派上用场,甚至……甚至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他眼角彷佛噙着泪光,却因面容垂得极低,萧静之看不真切,只是不带情绪、淡淡地问道: 「你为何……要骗我你卖了画?」 「我起初是真的想卖画筹钱!可是……可是无论怎麽估,都筹不出朝欢需要的金额……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画居然如此一文不值……」他原本想着,先借到朝欢急用所需的部分,然後自己留下来努力苦练画技,就算真毫无长进,以画坊老板原本的开价,多累积些作品,或许也能分批还完这笔借款,却没想到,他的手竟让徐廷肃给重伤,再难握起画笔。 明白这笔钱是用在朝欢身上,萧静之终究无法对他大声,可却无法排解内心千般万般的莫可奈何: 「筹不出又如何呢?为何不跟我商量,非得去借这笔钱──」 「因为段浪眼都不眨,就给了你三十两!」杭无方情急地低吼出声。听到这个答案,萧静之当场一愣。 「你跟他b做什麽?」 「段浪对阿静……应该有那个意思吧?」杭无方有些苦涩地笑道。 「他有没有那个意思我管不着,但你以为,单凭三十两就能让我萧静之对一个人心动?!」萧静之有些不悦地反问。 「不……就算没有那三十两,只怕你也早就对他动心了吧……」杭无方抬起头,望向站在自己案前的萧静之。 只见萧静之唇齿微启,似乎想反驳些什麽,最终,却什麽也没能说出口。 朝欢宅院中的厅堂内,萧静之与艾叔坐在茶几边,前者一面听後者汇报着消息,脸色益发沉重起来。 「所以,目前戏楼那方的款项都已经收到了……但以往几个常收购咱们旧戏服道具的店舖跟小戏班,这次都不愿接手?就是低价也不肯?」萧静之皱起了眉心。 「是啊,都说是……咱们问得晚了,他们已经收了些其他戏班汰换下来的物品,没有多的预算了。」艾叔叹了口气,「要不要往外地的戏班跟铺子问问看?」 「往外地问,太废时了,赶不上还款的期限……就是戏楼那边收来的款项,加上我们手边有的现钱,也只能勉强还上三分之一。」而且戏班里这麽多口人吃饭,他不可能真的把手边的现钱都散出去,要是真把朝欢都掏空了拿来还钱,只怕他也留不住戏班底下的这些人,届时整个戏班就分崩离析了。 萧静之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不时来回转动着,正苦索着解方,可是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半晌无解,萧静之索性站起了身,向艾叔说道:「我出去一下。」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 第十二章、梨园逢变故(3) 萧静之独自一人,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只见前方不远处便是一座低调却难掩阔气的宅门,门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殷宅」。此处便是萧静之同门师弟──殷神风的家宅。 可越是靠近殷府,萧静之的脚步就越是迟疑,彷佛内心有着一股隐约的抗拒。 殷府乃是汴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巨贾,殷神风虽身为富商子弟,却因一段江湖因缘与萧静之拜入同门,结为义兄弟,有着深厚的交情。可正是因为这份匪浅的交情,萧静之更不想为了这个理由踏上此地。 他面上虽然是是一贯的嘻皮笑脸,可内心却极为要强,不服输也不愿真正示弱於人,就是他在最流浪困顿的时候,他都不曾向他人乞求过什麽,但如今……他已经无计可施。 「萧公子来啦。」来到宅门前,早已认得自己的门房先喊了他。 「你们家殷少爷在吗?他应该从南方回来了吧?」萧静之收敛起沉郁的脸色,亲切地向那门房问道。 「哎呀真是不巧,少爷刚好前两日才捎了信回来,说是路程耽搁了,得再半个月才回得来。萧公子要是有急事,要不要留封信,我让咱们的商队替您带给少爷?」门房笑问。 「这样啊……」萧静之兀自低喃,虽说如今唯一的希望落空,但也反而有股释然。他向那门房摇了摇头:「那就不用了,等他回来我再来探他。」 说完,萧静之旋身离去,在转过头的那瞬间,原先亲切带笑的面容又恢复来时的忧愁。 五十两的债款,如今只还得上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十多两他们又该上哪去筹?曹金愿意让他们再继续拖欠吗?但以借据上的利息来计算,只怕越欠下去只会越难以负担,该上哪去生出这三十多两呢…… 或许还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萧静之突然想起了,曾经拿在手上、那个沉甸甸的木盒。 可在想起的同时,他也在脑海里否决了这个可能。那人,已经不是自己有脸去见的。 自己筹得这麽辛苦的一笔钜资,当初他居然眼皮也不眨一下,就随手将那三十两出借给他,真是傻子。 萧静之涩涩然叹了口气,落寞地走回朝欢的宅子。然一穿过宅门,却见到一群人聚在庭中,吵吵闹闹,甚至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萧静之一眼便瞧见曹金,他揪着杭无方的衣领,周身错落着他的人马。只有艾叔与阿修挺身站在曹金身前,强硬要求他放开杭无方,而朝欢里的其他人则手足无措地站在後头。 「做什麽?!」萧静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曹金面前,「还款的期限还有两日才对吧,曹老板今日登堂入室有何贵g?」 「当然是来关心关心你们钱筹得如何啊,都过了五日,总该有点进度吧?」曹金挑眉,睨向萧静之。 「能不能还上,两日後便见真章,您生意做得这麽大,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吗?」萧静之出手按住曹金揪着杭无方衣领的手,隐约加重了力道,想b他放开。 「钱这种东西,可不会凭空在最後一天迸出来,还得了,你们是贵客;还不了,就是债户。我们今日来探探情况,也是想先做个心理准备,看两日後我们是该用对待贵客的姿态来访,还是以债主的身分上门啊。」曹金察觉萧静之的手劲,却丝毫没有屈服之意,反而还能皮笑肉不笑地应道。 「曹老板担心得太早了,後日我们必定会把钱还上,成为您眼中的贵客。既然是贵客,您这麽动手动脚的,不好吧?」见曹金不为所动,萧静之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想将之从杭无方的衣领上拉开。 「是这样吗?欠债的人,我曹金看得多了,你们的样子……比较像是筹不出钱的虚张声势啊。」曹金一语中的,萧静之面上虽文风不动,可他抓着曹金的手心却闪过一瞬冰凉与虚浮,让後者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曹金倏地松开杭无方的衣领,转而一把搂住萧静之肩头,凑在他耳畔,不怀好意地笑眯了眼: 「若是还不出钱,我曹金也不是不能通融一下,只要……萧老板陪我一晚,如何啊?」 曹金几乎快把自己这张脸贴上萧静之的。他当然知道萧静之为男儿身,可这张精致绝美的皮相、让人瞧不出底细的神秘性格,早在他们这群市井营生的圈子里暗富盛名,多少人私下都说,要是能和这萧老板温存上一夜,一掷千金也愿意,是男是女又有什麽好计较呢? 「把你的脏手从阿静身上拿开──」才被甩开的杭无方听见曹金龌龊的低语,怒眉一吼,上前便要扯开曹金的桎梏。 「欠债不还的人,哪还有说话的余地。」曹金眼色一使,一旁的手下马上上前将杭无方拉开。 正当曹金又笑眼盈盈地转向萧静之、想听他如何回答时,只见眼角银色寒光一闪,曹金颚下让一冰凉的刃尖抵住──那是萧静之的袖箭。 曹金愕然一吓,瞬间顿住了动作,不敢妄动。他虽然看不清抵在自己颚下之物,但从肌肤上感受到的锋利与森寒,他深刻清楚,要是此时自己动作过大,随时都有可能被那刃物尖端划出血淋淋的伤口。 「曹老板如果有这个胆子,不怕在销魂之际丢了性命,静之也不是不能奉陪。」萧静之声嗓宛若冬日结冰的深潭,凌厉得一点温度也无,令曹金寒毛直竖。 曹金的手下见状,也赶紧把杭无方箝制住,戒备而不敢大意。 「朝欢欠曹老板钱,是我们理亏,还钱乃天经地义;可要是曹老板不懂分寸,可不要怪静之也拿捏不好分寸了。」萧静之接着说道,手中的袖箭还刻意微微推进了些许,b得曹金微微踮起了脚尖,深怕那刃尖刺进自己的咽喉。 反观曹金的手下,他们虽然也抓住了杭无方与之相抗,但他们手无寸铁,只怕手脚也不如萧静之来得快,气势上还是落了下风。яΘúщêǹ.мê(rouwen.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