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彼岸花》 第1页 《三生彼岸花》作者:秋色未央【完结】 文案 我立在奈何桥头,痴痴地候他。黄泉里,腐朽的亡魂在彼岸啾啾悲声,子规啼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从九叠阳关而来,却漠然地与我擦身而过。 内容标签: 年下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 ☆、上 第一话冥河岸 红烛成双,那一点烛泪慢慢地淌下,宛如美人眼角流落的一段相思,未到唇边却已经干涸。 七重璎珞的红盖头从新妇的发际滑下,烛的影子映着她的胭脂,竟是浓艳如血。她号啕而泣,我却不得闻及。 入耳声声切切,只是那个男人嘶哑的喊叫:为何负我?你为何负我! 忽然觉得胸口很疼很疼,胸口下面那个柔软的东西被冰冷的刀刃穿透,疼到无法呼吸、无法感觉。 为何负我?男人声嘶力竭地吼着,猛然将刀刃从我的胸口拔出,我的血溅上他的眸子。 我想唤他的名字,却已经发不出声音,痛苦地微笑着,我的指尖抚上他的脸颊,才发现,他原来已是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的心终究是碎了。 我立在奈何桥头,痴痴地候他。黄泉里,腐朽的亡魂在彼岸啾啾悲声,子规啼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从九叠阳关而来,却漠然地与我擦身而过。 白发婆娑的孟婆佝偻着腰,捧上一碗忘魂汤,苍老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念着:喝吧,喝吧,都不过是水月镜花,忘了便也罢了。 他接过了孟婆汤。 我大惊,跪倒在他的脚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要喝,我不要你忘记我。生死契阔,与子成说,言犹在耳,你怎忍心忘我? 他冷冷地笑,眼眸里还留着我的血,一片模糊的残红:也曾道是不离不弃,我在长亭外苦苦候你七日七夜,你却背我另娶新妇,此情又是何堪? 我摇头,用力地抓住他,颤抖着几乎不能言语:你我之情本就不容于世间,家中高堂已然白发,我怎能做不忠不孝之人。纵然负你一世的情,我已经以命来偿,还不够么? 不够。我索你一命,亦抵你一命,而你欠我的情,我不要你还。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似温柔又似残酷的神情,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欠着我。 他终是饮下了孟婆汤,他终是过了奈何桥。 冥河边,鬼哭的声音扯人肝肠,我忘了,我已无肝无肠,只有一具白骨,孤零零地在黄泉下徘徊着。 孟婆道:喝吧,喝吧,饮了忘魂汤,过了奈何桥,便是往生,痴儿何以执迷不悟? 我拖着森森的白骨慢慢地爬上桥头,空洞的眼眶惨然地望着彼岸,喃喃地道:我不要忘记他,说好了的,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他。 我的身体腐烂在泥土里,想哭的时候已经没有眼泪,我只能捧着自己的头骨呜呜悲鸣。有一种绯色的液体从我的眼眶滑落,染红了冥河岸边的白花。 那是彼岸花啊。孟婆长长地叹息着,凡人皆道彼岸桃红,殊不知地府何来朱颜之色,那是鬼的血。 鬼也会有血么?我茫然地看着白骨上的红颜,恍惚的时候觉得骨头也会痛。 是啊。孟婆轻轻地埋怨着,总有痴鬼如许,在冥河边日夜号哭,彼岸花开,千年不败,都开到奈何桥的那一头去了。 苍白的风从冥河尽头飘过,花红似血,血似花红。 白骨在风中哀哀地哭泣,然后破碎,再记不得往生的路。 孟婆终究是老了,倦的时候在桥头打了个小盹。我泼掉了孟婆汤,悠悠地飘过了奈何桥,从黑暗的地底爬出。 苍白的阳光拂过我的眼眶,疼得发抖。刺痛中,骨头挣扎着,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泥土和枯叶和在一起,成为我的血我的肉,漆黑的长发滑过我冰冷的肌肤,宛如流水三千。可是我没有影子,我是阴间的鬼。 日落了,月升了,朝暮间彼岸花开了又谢。我摸索了七日七夜,寻到了他。 那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人遗弃在砖瓦的废墟中呱呱号哭。我知道是他,我知道是他,说好了的,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 或许是饿了,小小的孩子哭得惊天动地,我惶然无措,将手指送到他的口中。他咬住了,用力用力地咬住了,尖尖的乳牙刺破我的手指,那时节方才知晓,鬼原来也是会痛的,痛彻心扉。纵然,我已经无心。 我依旧唤他的名字。季留。 第二话水中鬼 青色的莲花在昨夜的风中凋零,一池碧水挽着那抹暗香残冷,独自萧索。 我坐在池畔,把弄着手中的竹箫。那孩子缠在我的膝边,蹒跚学步,口中咿咿呀呀地喊我:爹爹 寂寞的月光下,我露出寂寞的微笑。轻轻地抚摩着他柔软的头发,恍惚间,身体里快要腐朽的骨头也柔软了起来。 我对月弄箫,婉转的音色从唇边流淌而下,夜似烟花月似水,漫过池中零丁的青莲,宛如叹息。指尖一转,七孔微错,忆得那年江南、那年柳如烟,恍惚里燕子双飞,声声慢慢,嘤嘤哝哝,唤道离人归来。 -- 第2页 季留咯咯地笑着,围着我爬来爬去,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我忘了,他不懂。 遥远的水边,隐约传来了女子曼妙的吟唱,细细长长的歌声散落在风中,和着我的竹箫,宛然间竟凄凉如鬼泣。 池子里涟漪辗转,搅碎了莲的影子。 爹爹,有人在叫我呢。季留忽然睁大了眼睛。 我惊愕,急急抱起了他:季留乖,千万不要回答哦,来,跟爹爹回去了。 季留靠在我的肩膀上,揉着眼睛,软软地道:爹爹,我好困 我转身欲行,却不知何时那一汪碧水已漫过我的脚踝,身后,一个女子幽幽的声音:给我一半吧,我很饿了 我回首,狠狠地瞪了过去:你说什么? 惨白的水鬼从荷叶下面慢慢地浮起,湿淋淋的长发遮住了她腐烂的脸孔,模糊的血肉中,那双眼眸却如春色般明媚,她的眼波缠绵流转,凝眸于我怀中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看上去味道很好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她的舌头是白色的、她的嘴唇只留了一片枯骨,从那嘴唇中发出了一种妩媚的音色,我听见鬼的声音就过来了,果然有好东西吃分我一半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 季留睡着了,窝在我的胸口,胖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揪着我的衣领。 弯曲的爪子从指尖露出,我的眉眼间有一种狰狞的凄厉,透明的月光下,鬼的影子扭曲着,发出嘶哑的吼叫:滚开,休想伤害他一丝一毫! 可是我真的饿了水鬼象蛇一样扭动着游来,凌乱的头发在水中划出了黑色的阴影。 我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荷荷的声音,探手毫不留情地抓下,长长的爪子插入了水鬼的头骨,一把捏碎。 水鬼哀哀地尖叫着,忙乱捡起她的裂开的头颅,捧在胸口。那双眼眸似水依旧,宛如月光的碎片,那样幽怨地望着我:你不是鬼么?为什么要护着他?为什么不让我吃?不吃人怎么活得下去呢? 怎么活得下去呢?我悲凉地重复着她的话语,我们已经死了,怎么活得下去呢? 水鬼扭着腰肢,没有头颅的身子在一汪碧水中旋舞着,优雅的声音仿佛清歌浅唱:只有吃人才能活下去啊,你不知道么,生人的血肉可以让白骨不朽。我们都是羁留在尘世的鬼魂,不吃人的话,就会灰飞烟灭,连鬼也做不成了。 我不会吃他,就算再死一千次,我也不会吃他。我是为了他才做了这人间的幽魂,我怎么会吃他?我低头望着季留,觉得眼中有一种刺痛的感觉,干干涩涩。 水鬼吃吃地笑了,破碎的头颅经不住那样的笑,一片一片地掉落,只留下那双妩媚的眼睛,竟是忧伤欲绝:我为什么留在人间呢,那时候也和你一样啊,舍不下一个人她的脸孔朝向我,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情,可是,他怎么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是如此这般地舍不下他,他只知道我是鬼、我是鬼! 爪子从我的手指上收起,我轻轻地抚摸着季留沉睡的脸颊,水面的倒影中,我的眼神亦是如水那般温柔:他不知道我是鬼,他唤我爹爹呢,他很乖的。 水鬼哝哝絮语,就象那年三月的燕子呢喃,诱惑着我:他将来会怕你的、会忘了你的,所有的鬼都是一样,吃了他吧,把他的血、他的肉吞到肚子里去,那就会永远属于你。她的咧开嘴唇上的枯骨,伸着舌头咋咋做声,自己喜欢的人,吃起来味道特别好,真的,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他的味道,很好吃 我漠然地立在水中央。水鬼翩翩起舞,渐行渐远,那柔软的声音却在耳鬓边流连不去:吃了他吧,味道好很哦 池水退了下去,青色的莲花零零落落地留在脚边,湿漉漉的,就象没有干涸的眼泪。 我凝视着怀抱中的孩子,忽然间有一种饥饿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我很饿很饿。 孩子就那样窝在我的胸口。我不能呼吸,我没有心跳,但是胸口下面却疼痛欲裂。我饿得快要疯掉了。 月在天外,水中鬼一声一声地吟唱,青色的莲花今夕凋谢了。 我重重地咬下,咬断自己的舌头,我不会痛。 季留迷迷糊糊地醒来,揉着眼睛唤着:爹爹 我松开手,将季留掉在了地上,我掩面后退。 爹爹、爹爹季留摔疼了,哇哇大哭,短短的手脚在地上努力地挣扎着,想向我爬来。 我的身体颤抖着,白骨簌簌作响,我无法挪动步子。我的季留、我的季留,我是鬼。 季留不见我理他,哭得更凶,小脸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歪歪扭扭地爬到我的脚下,抓住我的衣角使劲蹭,呜呜咽咽地泣着:爹爹不要季留了吗?季留很乖很乖,爹爹抱抱爹爹,季留很乖 我的眼睛一片赤红,仿佛有一种液体要流出来了,可鬼是没有眼泪的。 他那样哭着,几乎喘不上气来,小嘴巴一张一合,连吸气也忘了,只拼命地喊我:爹爹、爹爹,抱抱季留,爹爹 -- 第3页 我缓缓地俯下身子,牵起他的手,柔声哄他:季留不哭,来,跟爹爹回家。 孩子抓着我的手指,用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固执地道:爹爹抱抱。 乖,回家了。把他的手握在我的掌心中,我却不再抱他。 爹爹抱抱小小的孩子哀怨地啜泣着,跟在我的身后。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下 第三话寒夜雨 流年似水,朝来暮去的光阴从指缝间滑过,我守着寂静的山村,见那斜阳西去,日子也无非就这般地过了。 茅屋蓑草,墟烟里,几声寒鸦渡,日暮时黄昏归人。 燃了一盏桐油灯,摇曳的影子淹没了斑驳的柴门,我和往日一般,靠在西窗下候他。 那孩子日渐大了,也不知怎的,性子愈发地倔强,镇日里和我闹别扭,让我不得省心。悠然思起往世,不觉有些莞尔,他还是这般模样,一些儿没变。 正思量间,季留回来了,进门见了我,却捂着自己的脸,偷偷摸摸地拐着墙角走。 过来。我叹了一口气,你又和谁打架了? 季留委委屈屈地蹭到我身边,满头满脸都是泥污,青一块紫一块的,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勉强唤了一声:我回来了,爹爹。 我拉他到灯下,为他拭擦额头上的伤口,轻轻地责备他:好好地玩就罢了,偏生天天和人吵,爹爹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 朦胧的灯光透过我的身体,照在季留的脸上,英挺的轮廓略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长长的眉毛斜斜地一挑,皱了起来。十四岁的少年,已长到我的肩膀高了,我坐着,仰视着他。 他梗着脖子,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 我不知这孩子在想些什么,只能好声好气地哄他道:日后安分些,莫要再招惹是非,你是知道的,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年了,也不容易,总不成能再搬个地方。 他恼了,涨红着脸,愤愤地道:他们说我是捡来的野种呢,我咽不下气! 我手一抖,忡怔了半晌,强若无事状:随别人说去好了,小孩子家,总是这般胡言乱语的,计较什么? 季留挣开我的手,瞪着我,大声地道:他们说,从来没见过我爹爹带我出去玩,便是上回我病了,也是隔壁家的大牛叔背着我去找大夫的。爹爹您不疼我,我不是您生的吗? 胸口又在作痛,这些年了,一日比一日更甚,我想我的身体就要破碎为尘埃。我的季留,我是见不得天日的鬼魂,我只能在黑暗的夜里偷偷地望着你,我的季留,天知道,我有多疼你。 我伸出手,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傻孩子,爹爹身子骨不好,不能陪你玩,是爹爹的错,你莫要怪爹爹。 季留的眼眶红了,低低地道:可是,爹爹从来没有抱过我呢,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爹爹不喜欢我呢?他讨好地偎依过来,带着撒娇的语气:爹爹抱抱季留吧,您从来没抱过季留呢。 那是他的气息,温暖而柔软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际,融合着一种甜蜜的味道。饥饿的感觉忽然间从骨头里面蔓延开,我好饿,好想吃了他、吃了他。 烛花明灭,只在刹那。 我惶然推开了他,狼狈地躲到墙角里:季留,爹爹不舒服,别闹了,快去吃饭,菜都凉了。 季留呆住了,脸上慢慢地浮起了一种难过的神情,就象一只受伤的小兽,红着眼,恶狠狠地瞪着我,猛然大声地叫了起来:我最讨厌爹爹了!扭头冲出了门。 季留!我失措地唤他,追了出去。却见村头的张婶娘从门前路过,我只好慌乱地缩了回来,日头余晖未泯,我寻不到我的影子,不敢见人。 窗外下起了小雨,湿湿答答地敲着檐上的青瓦,九重天色春自寒。 入了夜,我急急撑了一把纸伞,出门寻他。 泥泞的草径上,鬼的脚步无声地踏过,细细的雨点摩挲着纸伞,声声轻叹,仿佛天也萧索了。 循着他的味道,走入一片竹林,见他蜷缩在树下哽咽,身子都湿透了。我默然,行到他身前,将伞撑在他的上方。 他抬头,冲着我吼道:我不要你管,走开,理我作甚么,我便是死了也和你不相干的!他爬了起来,推开我,踉跄地要走。 那瞬间,我看见他的脸上都是水。 手中的伞落在了地上,我忽然用力地抱住了他,把他紧紧地搂在我的胸前:季留、季留 我如此痛苦地呢喃着,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只能一直一直唤着他的名字,季留 爹爹他终于在我怀中哭了出来,爹爹不喜欢季留么?不喜欢么?他抓着我的衣袖,就象小时候一样,在我的胸口蹭着。 雨声轻寒,悉悉索索的声音象是一只虫子在啃蚀着我的骨头,一点一点地咬掉。很痛很痛,我的骨头在痛。 季留摸索着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然后抓住了,使劲地抓着,我的骨头要在他的手中裂开了。爹爹他哭泣着仿佛无法呼吸,季留很乖,爹爹为什么不喜欢季留呢? -- 第4页 他在我的身边、在我的手心,我的季留。他的味道束缚了饥饿的鬼魂,忽然间不能思量、不能感觉,被诱惑着,张口咬住他的喉咙。我的季留,我很饿,我想吃了你。 季留睁大了眼睛,宛如流水宛如月光,直直地凝视着我。他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在喊我,可是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将我抓得更紧更紧。 血的味道,就象掺了蜜的毒药,分不清是苦涩还是甜美。白骨在黑暗中吱吱地响,我的牙齿穿透他的肌肉,疼的是我。 他挣扎着说了什么,血沿着白皙的脖子滑下。爹爹他模糊的声音只是在喉咙里流动,喜欢季留么? 雨幕重重,天哭的声音,在黑夜里弥漫。 我的眼睛象是被火焰灼伤了,刺痛难当。疯狂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我狠狠地推开季留,爬到林子里蜷成一团。 爹爹季留用他嘶哑的嗓子拼命地叫我。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抱着头,倏然尖叫,我会吃了你的! 季留的脚步在我的身后顿住了。 爹爹不喜欢季留我咬着自己的嘴唇,吃力地道,最讨厌季留,所以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再也不要来找爹爹了你自己一个人可以过得更好。 嘴唇上还留着他的血,苦得我想要流泪。 一双手臂从身后伸了过来,环住了我的腰,抱紧我。不很粗壮、却是结实用力的拥抱,那是季留的声音:爹爹吃了我吧我宁愿被你吃掉,也不要离开你。不要赶我走,我会很乖的,爹爹饿了的话,就吃了我吧。他的声音和着喉咙里的血沫,每一个字都疼得发抖,那样挣扎着诉说着,爹爹吃了我吧 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的指甲扣进口中,用力地掐得稀烂。我狠饿很饿。淋漓的夜雨中,伤心的鬼发出了长长的尖叫。 爹季留笨拙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他的手上,我的脸上,都是湿的。爹爹!他忽然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惶恐地问我,你流血了痛吗?痛吗? 我回眸望他,我的眼中有血,那一时,他的影子刻入我的骨头,痛的竟不知道是谁。 他闭上眼睛,用最温柔的动作拥抱住我腐朽的白骨,在夜雨的婆娑声中轻轻地呢喃:季留最喜欢爹爹了,即使爹爹不要季留了,季留也不会走。季留要跟着爹爹做了鬼也要跟着爹爹。 那一夜,天哭了,鬼哭了,泪流了一天一地。我听见冥河岸边花开的声音。 季留病了。在夜里淋了雨,又受了伤,身子骨终究是吃不消,在床上躺了三天。 我熬了清清的薏米粥喂他。他很乖,一口一口地吃,偶尔会抬眼看看我,触着了我的目光,又偷偷瞥开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飞起一抹殷红的颜色。 待他吃完,我想要回房,他却拉住了我的手,嘴唇动着,似乎想说话。 我急忙掩住他的口:禁声,喉咙上的伤口还没合上呢,这几日不许说话,怎么总是忘? 他不依,牵着我的手,用手指在我的掌心比划着:爹爹陪我。 我凝视他的眼睛,半晌淡淡一笑,坐到他身边:好,爹陪你,快点睡吧。 我想要将手抽回来,他却恼了,皱着眉头瞪我,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我吓得紧忙握住他的手,柔声哄他:爹在这呢,乖,睡吧,爹不会走。 他并不睡,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 我微微地笑了,轻轻拍着他的手,软软地哼起江南的小调。青杨柳、绿蓑衣,斜风细雨燕子归,湿了翅的蝴蝶在花阴下宛转缠绵,三月春、四月天,人间如梦。 爹爹季留闭上眼睛装睡,悄悄在我的手上写着,季留最喜欢爹爹了。 手心很痒。握着他的手,一直到了天明。胸口的痛楚一刻也未曾停止。 第四话月沧海 我身子一日比一日弱,人间的阳气慢慢地侵蚀着我的骸骨,不觉间,青丝已成点点白花。闲时看着窗外桂花落了、梅子黄了,我坟头的野草已经淹没了我的名字。 季留长得比我还高了,才情横溢,容姿清贵。我靠在窗边,时时见那娇羞的少女从门前施施然而过,待见到季留的身影,有意无意地一回眸,桃花人面相映红。我轻叹,放下竹帘,心下一片惘然。 秋风起,黄叶自落,七月中元。 冥府的鬼魂从奈何桥的另一头溜了出来,在人世间飘飘悠悠地游荡。离人挑着莲灯,在山头唤道,魂归来兮。冷冷的风从冥河边吹来,带着彼岸花的味道。 也该归去了,我负他一世的情,还他了。他是人,我是鬼,也曾道生死白头,却已然隔世。 黑夜中,我从窗口飘了出去。调皮的小鬼在我的肩头嬉闹,发出唧唧的怪笑,它们的手指向冥府的路。我循着往世的回忆,飘向我的墓冢,尘埃落定,腐朽的白骨终究埋葬于黄土之下。 -- 第5页 爹爹!身后传来季留凄厉的呼喊,一路不停,反反复复追逐着我,爹爹,你在哪里? 我的脖子咯咯地响着,却没有办法转过头去。季留,我的季留。我脚踏上阴间的黄土,我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夜空,我的季留,你是我的天。 恍惚时,我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季留 爹爹!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把我从黄土里拖出,你说过不会走的,你骗我!他愤怒地咆哮着。 小鬼们在下面拉着我的脚:回来吧,回来吧,你是鬼 我的手指缠着他的手指,就象纠结的藤蔓,蜿蜒在我的坟头。 他望着我的眼睛比夜空更深、更黑,把我溺死。我喜欢爹爹,求你不要离开我!他用沙哑的声音拼命地叫着,爹爹,回来!求你回来!回来!他使劲地抓着我,他的手指掐进我的肩膀,露出我森森的白骨。 我已经死了死了,是你杀了我。我喃喃地对他说。 不!他狂乱地呐喊着,眼中血色浓浓,不要走,死了也不要离开我,听见没有,不要走,爹爹! 季留,我的季留鬼的血从眼中滴落黄土,彼岸花开过了奈何桥。季留,我舍不下你,我不想忘记你不想忘记。 我被他从黄土里硬生生地拉出,小鬼们叹息着,在地底睡去。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我的白发、我的白骨、我白色的嘴唇,他的眼中有水就要流出:爹爹,答应我,做了鬼也不要离开我。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地吻我指尖,饿了的话,把我吃了吧,和你一起做鬼,可是说好了,做了鬼也不要离开我。 我靠在他的胸口,听他心跳的声音,我颤抖不能自已。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眼角、眉梢,把他轮廓刻在心底,我的声音象濒死的蝴蝶在月光下叹息:我不离开你,如果要走的话,我会把你吃掉,带着你一起走,季留,我会把你吃掉。 月光落在坟头,有一种宛如流水的声音,清清冷冷。明月几时照我,何处归来? 季留轻轻地拂去墓碑上的尘土,露出野草下面斑驳的朱漆篆字,他问我:那是你的名字么,爹爹月沧海,是你么? 嗯好象是吧,我已经忘了。我答他。 我记住了。他的眼神是暗夜中的火焰,仿佛要将我的骨头焚成灰烬,我记住了,不会忘记的。 沧海明月,蓝田暖玉,庄生一梦千古,不曾醒来。 第五话三生石 密密麻麻的红线绕过我的脚踝,缠了一圈又一圈。季留把红线的另一头系在窗边的柱子上。 等着我回来。他望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道,答应我,爹爹,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伸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喃喃地问他:你要去多久啊,季留,你会想我么? 我很快回来。飞扬倨傲的神情写上他的脸庞,季留此行定然蟾宫折桂,待到金榜提名之日,我会风风光光地回来见你。他的眼神柔情似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不受任何苦。 十年寒窗,多少意气尽在今朝一试,我怎么忍心阻你? 我模糊地微笑:好,我等你,待你归家,共醉状元红。 季留走了,临及出得门去,却又回头一望,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我转过头,花白的头发缠住脚上的红线。 池塘里的水鬼又在吟唱着忧伤的调子,雁字南回,在天外长长的鸣叫。 夜幕笼罩我的眼帘,我的白骨被黑色的尘埃所覆盖,寂寞中的鬼魂在夜里一声声地叹息叹息 我好饿,我想吃掉自己的骨头、吃掉骨头上的泥土,我饿得快要死去死去。匍匐着向外面的荒野爬去,红色的丝线在我的身后拖出一道绯红色的影子。我抓住一只游荡的小鬼,贪婪地塞到口中,尖尖的獠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我饿得发软,骨头都烂了,小鬼从我的口中挣出,怪叫着踩过我的头颅而去。 季留,我的季留,我想等你,可是我等不到你。 我爬回了我的墓冢,缩进棺木里,睡去。是的,我已经死了,连骨头都要化成了灰,季留,我要忘记你了。 躺在黄土下,我的意识慢慢地模糊不清,忘记他,我连鬼也做不成了。 寒鹄鸟在枝头哀哀地号叫,又被小鬼惊起,扑棱着翅膀掠过我的坟头,在月亮上面划下黑色的痕迹。 我闭上眼睛,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听见了季留的声音。 爹爹、爹爹他叫得撕心裂肺,我听得肝肠寸断。我想答他,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眶,望着头上的黄土。 修长的手指插进了土里,带着斑斑的血迹,他叫着我,刨开了我的墓,把我的骨头从地底下挖出。 他穿着大红的官袍,锦衣玉带,容华绝世。 头骨裂开嘴,露出苍白的微笑。我的季留,你是天上人,我是地下鬼,我还了你的命、还了你的情,我要忘记你了。 -- 第6页 爹爹他的手上绕着那根红色的丝线,痴痴地唤我,吻着我的白骨,不要走,你说过,会把我吃掉,带我一起走,你分明这么说过的,爹爹,莫要骗我。 他用锋利的刀刃切开自己的手腕,血如泉涌。 我好饿,我想吃掉你,季留。 颌骨一张一合,拼命地吞咽着他的血。我愿意让骨头化成灰、让魂魄散落尘埃,可是我舍不得忘记你,我的季留。 他守在我的坟头,喂我。很好吃,自己的喜欢的人,吃起来味道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我爬到他身上,把他的血他的肉吞到我的肚子里,带走。我的季留,你是我的。 他的血染红了坟上的黄土、黑棺。 他的嘴唇艰难地颤抖着,拼命地说着说着。其实我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 把他全部吃下去。 他在我的身体里,他说:季留最喜欢爹爹 啊我仰起头,对着黑色的夜空发出了凄厉的号叫。我的脸上有他的血、我的泪,皆是绯红。 彼岸桃红,岁岁年年,黄泉碧落两无穷。 黑白无常抓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拖向奈何桥头,骨头的碎片落入冥土。 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他我用努力地向他伸出手去,够不着,季留、季留,我不想忘记你! 爹爹他带着模糊的血肉、支离的骨头爬过来,爹爹 咄!黑白无常一声断喝,休矣!你前生欠他一命,轮转殿上判你还他一命,而今血肉相抵,自斯后两清了,勿要纠缠。 不!不!他疯狂的叫喊着,血从眼中流下,不要带他走,我的血和肉都在他的肚子里,怎么两清?不要走,和他说好了的,做人做鬼都要在一起! 岂由得你?黑白无常的脸上没有眉眼、也没有表情,木然地卡着我的骨头,不让我动。鬼魂们习惯了别离,冷漠地在冥河岸边来来去去。 孟婆许久不见了,眯着老眼看我半晌,啧着干瘪的嘴絮絮念道:你又回来啦,何苦呢?轮回常转,生死由定,道是你痴,你偏生不信,来来去去也不过是这般模样,天命啊。 奈何桥下鬼哭,声声断肠:我愿下阿鼻地狱,我愿永不入轮回,只求莫让我忘他生生世世,莫让我忘他! 季留挣扎着,用他的嶙峋的手骨抓住我,我们的骨头在风中一起裂开。爹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孟婆捧来了忘魂汤。发了疯的鬼拼命地号叫着:不,爹爹,不要喝,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我是你的季留啊!爹爹! 苍老的皱纹掩去了孟婆的脸上的神情,她举起干枯的手,巍巍颤颤地指向西方: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她露出了一种飘忽的笑容,从沿着冥河岸一直向西边去,在冥界和佛国交接的地方,有一块石头三生石。 三生石三生石季留的骨头咯吱咯吱地做响,转着向西望去。 把你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刻在石头上,向佛祖求三世情缘,往世、今朝、来生即使忘记了也不要紧,佛祖会让你们在轮回里重逢。孟婆老了,言语起来总是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往世、今朝、来生三生石上三生情。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去过,从这里一直一直向西走,可是现在还没有人回来过你要去吗?要去吗? 彼岸花开了又谢,风彻骨,花飘零,九转轮回,三生情缘,我何处寻你? 黑白无常扳开我的颌骨,灌下了孟婆汤,我的眼睛渐渐地模糊,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只看见遥远的岸边,一具森森的白骨慢慢地向西方爬去。 我没有心,我的骨头碎了、碎了。 余音江南春 烟雨杨柳,人间三月江南春,蝴蝶弄舞,梨花轻愁。 我撑着一柄纸伞,施施然踏过西子湖畔的断桥,回眸间,却见桥下一人,青裳长发、衣带当风,恍惚间有几分熟稔,细思量却又是惘然。 错身而过,他无意时一回首。咯噔,我手中纸伞落在了他的脚下。 我看见,杨柳外,燕子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