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半昏》 对岸 裴燃在二楼的空教室找到她。 深秋黄昏的余晖照在墙壁瓷砖上,空教室前后门均紧锁,靠走廊的一扇玻璃窗却留了缝。 他伸手将那扇窗户往旁边推去,整块玻璃在滑轨上冲行,然后撞到窗框,发出“哐当”震响。 坐在窗下的滕书漫吓了一跳,惊惶仰头,晚风吹鼓起淡青色的窗帘,帘子边缘从头顶飘过去,将梳好的头发拂乱。 “嗳,滕书漫,”黄昏与窗帘共造的光影中,他俯下身,手臂交叉着趴到窗台上,“你躲我做什么?” 看清来者,滕书漫又强迫自己把视线落回到书本上,皱着眉,动静很大的,“哗啦”翻过一页书,压在纸页下的手指微微发抖。 裴燃遭她漠视不止一次两次了,只笑眯眯问:“吃冰淇淋吗?” “不吃。” 裴燃单手托腮,拖长调子“哦”了一声:“那我吃给你看好了。” 滕书漫一时无语,要从地上爬起来,不曾想盘腿坐久了,腿麻腰疼,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教室窗外的人伸手帮着扶了一把。 “悠着点儿。” 她晃神的工夫,裴燃已经从书包里拎出来一盒可爱多,一边撕开包装一边问她:“吃什么口味的?” 滕书漫犹豫了,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可爱多。 “不喜欢这个味道吗?”裴燃见她没有反应,就把那个草莓口味的可爱多送进自己嘴里叼着,然后扒拉出另一支海盐味的递过去,“那这个呢?” 滕书漫缓过神来:“我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那你先帮我拿一下,”裴燃手里抱着书包,嘴里叼着可爱多尖筒冰淇淋,朝她抬抬下巴,“快点拿着,这个冻得我牙疼。” 滕书漫接过海盐味的可爱多,裴燃却把一整盒都塞给她,然后单手在窗台上一撑,竟然就这么翻了进来。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把早就准备好的话说出口:“我姐姐这周都不会来上学,你别来烦我了。” 裴燃噎了噎:“那你干嘛不早说……”白费了一番功夫,顿时觉得手上的可爱多都不可爱了。 滕书漫垂下眼睛,良久才道:“这个我不吃,还给你。” “送都送出去了,不吃就扔掉好了。” “好。” 滕书漫还真就当着他的面,把那盒冰淇淋扔进了垃圾桶。 后来下楼,她听见身后的裴燃说:“你们姐妹俩脾气差很多嘛。” 这句话她不是头一回听见了,可是他这样大喇喇说出来,还是觉得刺耳。 滕书漫加快了步伐,在一楼甩掉了他——她拐进了女卫生间。 她在隔间里换了一块干净的卫生巾,出去洗手,走廊上果然不见了裴燃的身影。 她舒了一口气,背起书包,往校门口走去。 离放学铃打响已经过去小半个钟头,特地避开离校高峰期确实是为了躲人,不过不是躲他,只是没想到此人更加难缠,在校门口守株待兔,说要跟她回家。 滕书漫故意往花鸟市场的小巷子里走,他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歪歪扭扭避开地上的石磨和宠物笼子以及小贩们的小板凳,自行车前轮几次差点碾到地摊上摆列的陶瓷茶杯和塑料玩具。 走上拱桥时,他终于在桥畔停下来,喊她的名字:“滕书漫!等等我!” 她没有回头,过了桥,一直沿着河岸走。走出几十米,蓦然听到两声清脆的自行车车铃声从小河对岸传来。 她转过脸,看见对岸的裴燃骑着自行车穿过柳树荫,他的自行车前篮不是用来放书包的,而是放了一大捧烟紫色的夕雾花。 即使花期过了,他还是想尽方法为滕书烟弄来了这种美丽的花。 裴燃把一条手臂抬起来,隔空冲她打了个响指,扬眉道:“走太慢了,滕书漫。” 在晚风中,他单手控着自行车方向,车铃上的弹簧片被他拨来转去,不断响起的清凌凌车铃声,像是小时候黄昏的巷子里跑过的小孩,沿路洒下了一大把玻璃珠,在她脚边、眼前跳动着,也在耳朵里、在心里跳动着。 隔着脉脉河水和渐远喧嚣,滕书漫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无知幼鸟停在不该停的树梢枝头,还只顾着打量晨曦或露水。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笑着问:“现在觉得我不是坏人了?那我以后天天骑自行车上下学好了,倒还挺新鲜的。” 少年人生得清致俊朗,笑起来眼角弯弯,说不上来多赏心悦目。 滕书漫想起关于他家里的一些传言,她最为好奇的倒不是神秘的富商父亲,而是那个听说是影视演员出身的母亲。 如果没有息影结婚生子,也应该是个播名天下的美人。 河道内驶过乌篷小船,船桨破水的细响声惊起她的目光——走路不看路,她差点撞上行人。 第一反应自然是慌张道歉闪避,结果那几个人不但没让开,反倒吹了声口哨,左右挡住她的去路。 “我说怎么在校门口等半天等不到你呢,”为首的黄毛小混混伸手一把钳住她的胳膊,“不能仗着封哥喜欢你,你就这么耍我们呐,既然遇上了,老规矩……” “和我们走一趟呗,”在同伙猥琐下流的哄笑声里,黄毛弯下腰朝她脸上吐了个呛人的烟圈,“好不好啊,小嫂子。” —— 1.这类文开头应该是多年后重逢,裴小燃抓住漫漫就是一顿操作猛如虎,情节各种不可描述,但是最近没有蟹肉欲望(望天长叹); 2.海盐味可爱多是穿越回去的,它还挺好吃的; 3.为了对得起标签,接下来几章几乎都是玛丽苏狗血剧情; 4.这篇文不是日更,不是日更,不是日更,重要的事情说叁遍。 -- 狗熊 意识到对岸的滕书漫遇到麻烦,他将自行车前轮往右一别,满篮子的鲜花都跟着颠晃了一下。 车轮前落单的紫色花瓣被晚风卷起,从半空中颤悠悠飘坠,于是河面就泛起了微不足道的涟漪。 滕书漫,他跨着自行车,朝河岸对面喊道:你要跟陌生人去哪儿? 见她不搭理自己,反而安静顺从地和小混混们一起离开,裴燃心中疑惑,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滕书漫! 那个黄毛小混混早就注意到裴燃,因他是个男生且在对岸,所以先前没想去招惹,不料走了没多少路,就有小跟班来打报告,说刚才河对岸那小子骑车跟在后面。 黄毛来了兴趣,不着急甩掉小尾巴,只将眼睛斜过去瞧身畔的小姑娘:你能耐啊,背着我们封哥搞红杏出墙那一套? 滕书漫脸色异常苍白,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没有。喉咙干涩良久,说出来的话音语调就尖锐古怪,不知道是在辩解哪件事。 黄毛不怀好意地笑了:我不信啊。 我不认识他。 黄毛还想调侃,聒噪的来电铃声骤然响起,他叼着烟拿起手机:说曹操曹操到。 他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朵边,走开两步:喂,封哥……兄弟几个还在回去的路上呢…… 这一段路已经靠近拆迁区废墟,黄毛不知在和封昊聊什么,聊着聊着竟然在碎砖堆旁蹲下了,他指间捻着那支烟,听电话的过程中时不时放到嘴里吸一口。 滕书漫站在路边,那几个小跟班嬉皮笑脸地逗她,对她动手动脚,一会儿拉拉发辫,一会儿扯扯书包带子,问她什么时候再来和他们喝酒,又问她为什么不像二中其他女学生那样穿校裙。 滕书漫很能忍耐,任他们污言秽语百般捉弄,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倒是推着自行车站在拐角处的裴燃看的心里冒火。 他低头用手机拨了个号码,对方没有接听,就这眨眼的工夫,再抬起头时,那群混混和滕书漫连影子都不见了。 裴燃把自行车扔开,跑过去四处寻找,暮色里只有废墟堆延绵不断,马路对面还有不肯拆迁的人家,只剩半副残躯,而炊烟就从那半边房屋里袅袅升起。 手机屏幕亮起,来电人备注是「裴西」。 他跳下废墟断层,环顾四周:“四叔,你怎么刚才不接电话?” 被他称作四叔的男人懒洋洋道:“跟你说了我在搞艺术创作,不要总是有事没事就来电话扼杀我的灵感,小小年纪净干缺德事。” 裴燃说:“我在学校附近的拆迁区遇到麻烦了。” “什么麻烦?”那边似乎听惯了他这套说辞,说话的时候伴随着叮叮咚咚的钢琴弹奏声,“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以后别打我电话求助了,我可没那个美国时间陪你玩。” 举着手机张望之际,裴燃的眼睛捕捉到湖边芦苇丛里半个蓝白校服背影,想也不想,当即拔腿追去。 挂电话的前一刻,他飞快地说出了一句话:“——四叔,有群小混混要非礼我!” 湖畔芦苇摇曳,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风凄冷,四野惨淡。 封昊在电话里亲口对她说:“你不必特地来给我过生日,我这边有事要忙,不想分心照顾你。” 滕书漫如释重负:“……好。” 她把手机还给黄毛,转达了封昊的意思。 原以为黄毛会放自己回家,没想到他听后又挂上了一副不正经嘴脸:“人可以不去,礼不能不送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老同学?” 黄毛名字叫黄茂华,是和她同一个初中学校毕业的,的确算是同学。 但是有这种同学还不如没有,念初中的那叁年滕书漫倍受这些小混混的欺负,有一回黄茂华带着这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把她堵在巷子里掀她的裙子,封昊正好从巷尾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走出来,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情急之下哭喊着向他求助,封昊明明看见了也听见了,却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姿态走出了十几步才肯回头。 他一回头,她就知道自己求错了人。因为当时黄茂华挨了一脚狠踢之后,既不敢躲也不敢还手,还孙子似的一迭声叫他「封哥」。 「封哥」。 后来她也这么叫他,与那些小混混们唯一不同的是,她总是将这个称呼的第二个字念得很郑重,封昊也从没有试着纠正过她。 只是救她的那天,他就很明确告诉过她,是因为看她有几分姿色,所以有点心动,反正闲来无事,心动了那么就当一回善人。 滕书漫的父亲以前开过小商店,她从小就知道这些有背景的地头蛇的厉害,眼泪都不敢掉,只能惶惶然点头。 封昊那天不论说什么,她都照样点头。 所幸两年多来,封昊做过唯一的越矩之举就是暑假里她去二中拿录取通知书时,他骑车来载她,并且载回了家,还亲手给她做了一顿饭吃。当时滕书漫坐在餐桌上,全程垂着脑袋喝白粥,筷子都不敢动,结果封昊并没有要求她留下来过夜,反而主动送她回家。 只是在她家楼下,他摘下她的头盔,低下头吻了她。 滕书漫知道他带给自己的安全是场有偿交易,所以一动不敢动,任由他咬破自己的下嘴唇,口中尝到烟草味道和血液的腥甜。她想,痛感可以解释泪意。 封昊只是亲着玩,玩够了放开,拍拍她的脸,让她上楼早点休息。 他看起来像是没有果腹需求的狩猎者,抓住小猎物,先揉搓玩弄一阵子再压在掌下困住,也不是嗜杀欲作祟,就是喜欢占有。 滕书漫回过神来,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要哭不哭的,眼皮子和耳尖都是惹人浮想联翩的淡红。 黄茂华见过她这副模样,知道她是怕了自己,又想到可以借机报复,便有些得意:“封哥最喜欢的礼物,不就是你么?”勾住她瘦削的肩膀,用了很大的劲,她闻到他身上的怪味,“来吧,听话。” 滕书漫被他挟持着带到湖边一处废弃的仓库里。 背后有只手将她往前狠狠一搡,她踉跄几步,在水泥地上站定了才转过身去。 卷帘闸门被黄茂华慢慢拉下来,她最后看到的是那群人猥琐的笑容和昏暗天色里闪烁的烟头红点。 视线被一整面冷铁也似的黑暗斩落,她抓着书包带子呆呆站在原地,像一只迷路的褪色风筝。 她在心里默数到一百,给自己一个「他们已经离开」的心理暗示,然后跑过去掰卷帘门的底面。 可是怎么都掰不动,指甲都折断了,地面的尘灰沾满了十指和校裤膝盖,她跪在地上,透过卷帘门与地面的缝隙,看到了地上的黑色锁头,以及一双灰白男式球鞋的鞋尖。 她以为黄茂华等人还未离去,害怕被再次欺侮,爬都还没爬起来就仓皇后退逃离卷帘门,一不小心被自己的书包带绊倒,手掌在粗糙的水泥地一撑,擦破好大一块皮。 大门口果然传来了动静,先是锁头被人扔到一边的声音,然后一双手用力掀起了卷帘闸门。 “有人吗?”铁门只掀起半个人高,一道身影猫腰钻了进来,朝仓库喊了两声:“滕书漫,你在里面吗?” 裴燃掏出手机,屏幕跳出来「电量不足」的提示,他没在意,直接打开了照明功能。 “裴燃同学路见不平都来拔刀相助了,你在的话,好歹吱一声啊。” 风拍着卷帘门响动不断,阴冷空旷的废弃仓库中央角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 手机的照明灯光线乱晃,他慢慢走近那个乒乓球台,看见滕书漫的马尾辫,扎辫子的发绳是灰色的,应该是用了很久,白色橡皮圈都露了出来。 “喂,滕书漫,你干嘛不应我?” 他绕过乒乓球台,在那个少女跟前半蹲下来。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整张脸都埋在校服外套的袖子里,虽然没有抽泣声,但直觉告诉他,她准是哭了。 裴燃的手伸过去,本来想拍几下她的肩膀,不知为何又半途打消了这个念头:“好了好了,我带你出去吧。出去以后,你爱怎么哭就怎么哭。” 他费劲将滕书漫拽起来,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卷帘闸门再一次被人下拉关闭的“轰隆”巨响。 裴燃脑子一懵,身体先做出反应,撒腿朝门口奔去,只有四十米不到的距离——这次的锁头是真正落了锁。 他愤怒至极,抬脚踹门,对这群小混混破口大骂。 而门外那群人计谋得逞,吹着口哨,大声说着荤话刺激他:“……这妞估计都还没被咱们封哥开过苞呢!给封哥戴大绿帽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啊老弟!” “怎么都在吓唬人呢,不是说那什么什么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闹什么闹,打电话问一下老大什么时候到茶馆,说我们这边已经交差了,就不留在这鬼地方了……” -- ρò➊㈧щèи.VΙρ 校服(修) 黄茂华慢腾腾的迈上通往茶馆二楼的楼梯,穿红色旗袍的女服务生倚门和人调笑。他走过去,手掌贴上她的臀部,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封哥还没走?” 女服务生娇嗔:“还在里头呢。”说着为他开了厚木大门,又被他搂着亲了一口才款款离开。 套间里是一个小厅,水晶灯下摆着一张麻将桌,桌边坐着四个打麻将的人。封昊身后站着个小美女,将手抬起来搭在椅背上,指尖丹蔻在灯下一闪而过,好似溅到半空的几滴血。 黄茂华走近前,那椅背边上的女人弯腰贴着封昊的耳朵吐气:“二哥,那儿是不是有个人找你呀。” 封昊连眼神也不愿意施舍:“什么事?” 黄茂华这才笑了笑:“封哥,我还是等您打完一圈再说吧。” 封昊没再说话,桌上的一个生面孔玩家却把牌推了,伸了伸懒腰,喉咙里发出呵欠声:“不玩了!除了人还在,都输得精光!下回可要让肖灵枝替我摸牌,瞧二哥今天手气多好!”语毕,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封昊身后的年轻女人。 封昊也不勉强,把赢来的叁张支票递给肖灵枝,肖灵枝不肯收,软声道:“我怎么敢要?二哥肯带着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那生面孔笑了一声,点燃了一支烟,身体往椅背上靠去。 封昊说:“拿着吧。” “我不要嘛。”χyμzんǎΙщμ.cLμъ(xyuzhaiwu.club) 若她拿了这笔从齐邯处赢来的钱,也就等于是变相把自己卖给齐邯当玩物。虽说落毛凤凰不如鸡,但肖灵枝仍是不甘心:“让我跟着你好不好?”她伸手要去碰他,没碰到,反而被另外两个男人抓住往后拖,便着急道:“封哥……” 封昊从椅子里站起身,看见杵在一旁的黄茂华,他停了停:“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他身后原本是阳台的地方如今被一整壁玻璃鱼缸替代,缸底的二色灯光照着水里的大小金鱼游弋撕咬,小的已经断成两截,残破鱼身涌出暗红色的血。 黄茂华把目光从肖灵枝玲珑曼妙的裸体上挪开,耳朵里却还充斥着女人做作的呻吟声和啜泣声。 他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告诉封昊,他手下的小弟今天在第二中学附近看到滕书漫和小男生幽会。 “这样啊……”像是听到自己家里小孩玩闹中无意打碎邻居窗户一样,封昊的神情语气皆漫不经心。 他屈起手指敲着自己削瘦的下巴,似乎另有要事需要思考,无暇顾及滕书漫。 黄茂华背后冒出一片冷汗,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就缓步离开了。 直到封昊的身影消失在短廊尽头,黄茂华那颗悬着的心才松懈下来,也不敢回头看活春宫,连忙低着头走了出去。 夜里湖边很冷,仓库之前选址就是为了储藏鱼鲜,即使废弃许久,冷意之中还浮荡着若有若无的腥味。 裴燃第叁次试图翻天窗失败,只好退回原地保存体力。 兵乓球台下面缩着一个同样穿校服的女孩,被冻得厉害,抱着书包瑟瑟发抖。 天窗透进来的一小块光亮就落在她身前的水泥地上,他清楚地看见那块地的粗糙与不平整,仿佛平滑肌肤上的一块癞瘢。 心里有气,又不能迁怒女孩子,他只好把那架因为低电量而自动关机的手机上下抛接着玩。 这鬼地方越来越冷,像是被打开了制冷功能的巨型冰柜。他也感到手足逐渐发凉发僵,便跳下地来回走动,伸展筋骨,最后索性绕着空仓库跑圈。 跑到微微喘气,裴西还没有来,他踢了一脚卷帘门,回来时把书包卸下,丢给滕书漫:“喏,我的书包也给你抱着取暖吧。” 男生的书包比较大,滕书漫过了十来秒才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轻轻拽着他的书包带子,将它拉到自己手臂边倚盖着。 到底不敢抱他的书包,只小声说:“谢谢,”过了片刻又补充道,“对不起……” 是为之前没有提醒他“那些混混可能去而复返”而道歉。 但她也清楚,那个时候若是自己出声提醒,那么结果只会更坏,此时此刻眼前的他也别想活蹦乱跳,更别说在仓库跑圈,所以她宁愿被裴燃误会。 “算了,”裴燃看她一副有难言之隐的小哑巴模样,也不忍心多加责怪,就弯腰在她身边坐下,“以后尽量别和这些人来往了。” 滕书漫没有应声,这不是她想避开就能避开的交集。 “你这么晚不回家,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滕书漫说:“我爸妈没有这么早回家。” “那你姐姐呢,”裴燃问,“她不来上学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 “是。”她只愿意回答一个字。 “……好吧,待会儿我四叔的人应该会找过来……你饿不饿?要不是手机没电了,我可以让他们带点披萨过来。”听他语气,似乎把这次的落难当成大冒险。 滕书漫抱着膝盖,说:“不饿。” 裴燃把两条腿伸出去,叹气道:“在这里好无聊啊……”说着忽然转头盯着她看。 滕书漫慌忙把脸别开,他还要凑过来看,像一只活泼过头的花明兔,蹦跶着来到她面前。 “说真的,有时候我会认错你们俩,我以为你这里也和滕书烟一样,”他的指尖点着自己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痣,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没有。” 滕书漫的视线慢慢转回来,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爬,看见他单手撑着下巴在笑。 那一霎只觉平生所见,万物之妙,尽收他眼中,连那点不可说的小心思都仿佛无所遁形。 裴燃却笑着说:“你干嘛这么怕我,我又没有欺负过你。” 她怅然失语,既为自己悲哀也为自己庆幸。 学校里很多女孩都可以自由的、肆无忌惮的喜欢这个人,唯独她是不可以的,唯独她曾被他亲自下了禁令——他喜欢的人是她的亲姐姐。 几乎一模一样的皮囊,人们的目光自然会追逐其中更丰满的灵魂,同时也怜惜更病弱的躯体。但是充盈她心中的这种陌生的、蛮不讲理的情感却像洪水猛兽,她不断尝试压制抗争,最终也只能在无数个遇见他的清晨反复告诫自己:「要清醒啊」。 她黯然移开眼,裴燃也适时站了起来。他转身看向门口,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 “应该是我……”他迈开步子,手臂被滕书漫抓住,后者小脸煞白,朝他摇头,示意先躲起来再说。 门外的那几个人已经开始砸锁头,裴燃迅速抓起地上的书包,跟着她躲到仓库深处的黑暗角落里,那里有几个坏掉的铁货柜,一走近就闻到腥锈味,催人欲呕。 滕书漫有贫血症,猛然奔跑蹲坐都会引起头晕,这个角落气味腥臭,她抬手捂住口鼻,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都在轻轻发颤。 裴燃看了她一眼,天窗漏下的月光照不到此处,两个人都被黑暗笼罩,砸锁开门的间隙静谧里,他依稀听到滕书漫急促凌乱的呼吸声。 仓库的门被人推卷向上,月光泼进来,门口人影缭乱。 他不得不伸手捂住滕书漫的口鼻,将她往阴影深处拖。 滕书漫那只掩口鼻的手被他的手掌按住,呼吸彻底受困,她微弱地挣扎了两下,听得他在自己耳边细声劝道:“忍一会儿。” 少年身上洁净温暖的气息骤然入侵她周身寒凉的空气,她浑身一震,恍惚听见身体骨骼关节的弹响与血液的回暖流淌,像水面薄薄的冰层被凿碎后随着暗流回旋涌动,至死都在那片潭水里追逐循环。 开门的那些人里只走了一个进来,皮鞋踢在水泥地板上嗒哒响。 “裴燃,你在不在?” “在的话就快点出来。” 来人有一把清贵的好嗓音,影子被月光拉长,一直投到他们藏身的货柜前。 “别怕,”裴燃放开她,“是我四叔。” 星期四这天晚上七点二十叁分,滕书漫向叔侄俩道过谢后,拒绝了裴燃送她回家的提议。 “我家不远,自己走回去就行。” 裴燃担心之前那群混混会再拦路堵截她,皱着眉说:“这样不安全吧?” 滕书漫莫名其妙很固执,再次向他二人鞠躬道谢,转过身就跑。 可惜跑了没几步路,裴燃就追上来,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给她:“滕书漫,那个……你的……你拿着穿吧,路上小心。”好好的一句话,被他说的磕磕绊绊。 带着体温的校服外套被塞进她怀里,那个少年说完也立马跑了回去。 她抱着衣服站在马路边,脸红的不像话,连声谢谢都忘了说。 等到走回马路上,就感觉到内裤凉凉的,她站在一盏路灯下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校裤后面沾了一大片经血。 联想到之前裴燃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她又是尴尬又是难过,连忙把他的校服外套系在腰上,走了两步,就往家里跑去。 她一路胡思乱想走到居民楼下,掏出钥匙开了门,爬到四楼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这栋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住户的杂物,照明灯泡早就被人偷摘回家,波浪形铁丝网后的窗户玻璃也尽遭顽皮孩子的弹弓破坏,她站在黑暗里,冷风像是从四面八方吹来。 她低头去解开那校服外套的两只袖子打的结,指尖冰冷且发疼,又撕下一片残损的指甲。 之前怎么会将结打得那么紧?她开始慌神,那两只袖子不再像是两只手抱着自己,反而像是束缚身体的绳索,要捆着罪人去接受惩处。 抖着手解开袖子的瞬间,四楼西边的住户将绿漆铁门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推出门外,连带一大包东西也随之被人丢了出来。 “不要再来我家白吃白喝了!我爸妈养不起你,也没有义务养你!” 铁门“哐啷”甩上,那女人发出冷笑,把手指间夹着的劣质香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蹲下来收拾散落一地的内衣和连衣裙。 有一件黑色拼接粉蕾丝文胸落到滕书漫脚边,她蹲下去捡了起来。 递还给物主的时候,滕书漫叫了她一声:“姑姑。” -- ρò➊㈧щèи.VΙρ 是非 滕雅彤从地上站起来,她身上穿着一件半袖白色旗袍,婀娜姿态好似一株雪白山茶花。 她接过滕书漫手中的内衣,笑道:“回来的正好,你有钥匙的吧?给我开个门。” 滕书漫硬着头皮开了门,滕雅彤拎着自己的衣服袋子,紧挨着她的肩膀挤进去。 客厅里的滕书烟抬起头来:“漫漫,你今天……”待看见她身后的滕雅彤,表情一下子晴转多云,“你怎么还有脸进来?” 滕雅彤置若罔闻,打开杂物间改造的客卧房门,将自己的衣物往床上一扔,踩着坡跟拖鞋走向卫生间了,把门摔得震天响。 滕书烟气得浑身发抖,坐在她身边的那两个补课的孩子被吓到,其中机灵的一个对她说:“姐姐,我们想回家洗澡睡觉了……” 滕书烟冷静下来,收起他们的答题纸:“那今天就先到这里,记得明天来校对分析错题。” 她从一年前就开始给邻里的小学生补课以补贴家用,那两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收拾好文具准备离开,滕书烟又拿起茶几上的手电筒递给滕书漫,让她帮小孩们照明一下楼道,免得摔跤跌倒。 滕书漫举着手电筒回来,她姐姐颤巍巍端过来一杯白开水。 开水没有很烫的,想来是之前就倒出来降温了,白水装在一个蓝色的马克杯中,杯身印半个红桃心,另一半图案在滕书烟的杯子上。 姐妹两人大部分日用品都是成对的,毛巾,口杯,枕头,睡衣,拖鞋,背包……就像她们拥有两张几乎相同的脸那样理所当然。 滕书烟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外套都没穿,你不冷吗?” “不冷……轮到我值日,教室和综合楼都要搞卫生……”滕书漫捧着水杯,不敢看她的眼睛。χyμzんǎΙщμ.cLμъ(xyuzhaiwu.club) 滕书烟在家里不怎么坐轮椅,一般是拄着拐杖走来走去,也并不是她无法行走,就是养成了一种心理依赖:“我还以为你跟别的什么人去玩了。” 她总是话中有话,滕书漫不知如何回答。 正好滕雅彤打开卫生间的门,滕书烟又回头告状似的对妹妹说:“大伯母买了一些樱桃来看望我,我洗干净了放在玻璃碗里,结果全被姑姑吃光了,我醒来只看见一桌子的果核……” “几颗樱桃至于么?”滕雅彤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漫漫,吃饭了叫我,我去睡一觉先。” 滕书烟眼圈发红,对她说:“那些樱桃本来是我特地留给你吃的,你说姑姑过不过分?” 也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滕书漫只唯唯诺诺应和着,心里完全想着别的事情——在楼道里她就把裴燃的校服外套塞进自己的书包,现在腰间系着的外套是她自己的,她得赶紧洗干净了还回去,留着难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好容易滕书烟回房休息,她跑去卫生间换了干净衣服出来。 厨房电饭煲里炖着滕书烟的补汤,旁边摆着吃过没有洗的碗勺,她默默收拾干净,眼看着父母差不多要回来了,就折中炒了一锅蛋炒饭,又另外煮了份菜汤端上桌。 夫妻俩回到家,看过滕书烟才坐到饭桌上,说过两天要带女儿去医院再打营养针。 原以为这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但晚饭吃到一半,滕书漫的母亲提及姑姑找工作的事情,桌上吵了几句嘴,一直埋头吃饭的父亲突然站起来打了姑姑一巴掌,骂道:“不想吃就滚蛋!” 滕雅彤挨打完坐下擦干眼泪,又若无其事地捧起了碗,说自己待会儿要和男朋友出去玩,不用给她留门了。 母亲在厨房洗碗,又和父亲起了争执,她从卫生间出来,心想,家里简直就是个是非堆。 滕父走出厨房,问她学业功课,滕书漫说在努力,也会做好笔记带回家给姐姐。 滕父点点头,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卧室了。 姐妹俩卧室是同一间屋子,分别睡上下铺,她踩着爬梯要上床时,滕书烟在黑暗里扑哧一笑,拧开了床头小台灯。 滕书烟在灯光下望着她,平素冷淡的眉眼也仿佛生动了些:“漫漫,我睡不着。” 滕书漫爬下去,和她躺在一起,两个人盖着同一张被子讲悄悄话。 滕书烟说:“你来月经时有没有感到胸疼?”拉开自己的睡衣领口,“我最近来月经都感到涨涨的很难受。” 滕书漫看了一眼姐姐的胸脯,台灯的光柔柔的洒在少女雪白的肌肤上,可能是因为体弱多病,那里的曲线起伏也并不明显。 她在被窝里按了按自己的胸部,最后摇摇头:“我好像没有……” “后天去医院看看好了,”滕书烟侧过身子,面朝她:“对了,你今天去上学有看见裴燃吗?” “看见了。” 滕书烟躺平身体,望着上铺的床板:“他说喜欢我,你觉得可信吗?该不会是耍我吧?他长的是很好看,但是脾气不知道怎么样。” 滕书漫低声说:“他人应该挺好的。” “真的吗?”滕书烟性格多疑,“这种富家少爷,谈恋爱也许就跟嚼口香糖一样随便,没有味道了,迟早要吐掉的吧……我又是这样的身体,能活到几岁都不知道呢,要是我像你一样健健康康的,我肯定找喜欢的男生谈恋爱,说起来真羡慕你啊……” 滕书漫耐着性子听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重复这些话,习惯性的把手放在枕头下暖着,忽然指尖碰到了什么硬物。 “吓到了吧,”滕书烟笑着从枕头下抽出一架新款触屏手机:“借你玩。” 滕书漫的手机是充话费送的非智能按键机,学校明令禁止学生们在校园里使用手机,所以她平时都不带在身上,只有听歌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她对电子产品没多大兴趣,只在功能界面滑了滑,没想到屏幕顶部提示栏跳出来一条消息。 备注是「裴燃」的头像闪了闪:【滕书烟你睡了吗?】 滕书漫像被烙铁烫了手,立刻将手机还给滕书烟:“有人找你。” 滕书烟一看是裴燃,也不回复,直接把手机关机了,塞回枕头下。 “不理他,我们说我们的。” 滕书漫不吭声,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被子里暖烘烘的,脸上又痒又热。 “傻漫漫!你脸红什么呀,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滕书漫慌乱辩白:“我没有。” “那就好,”滕书烟捏捏她的脸,“裴燃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对了,之前那个送你回来的封昊,你们还有联系吗?怎么上高中以来,都没看见过他来找你?他这个人总是神神秘秘的。” 滕书烟一直以为封昊是那种家里有闲钱的大学毕业生,不想工作所以自己开茶楼当老板,故此对他颇有好感。 “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滕书烟笑道:“我还以为你晚上就是和他出去玩呢。” 滕书漫没有说话,过了会儿从被窝里爬起来:“我上去睡觉了。” 待到她爬上自己的床,躺下盖好被子,滕书烟才拧灭了床头灯。 居民楼楼下有晚归的汽车驶过,淡色窗帘挡不住灯光,让那个圆形的斑点投到了天花板上,从眼前游移到墙角,消失殆尽。 室内重归于黑暗,甫一闭上眼睛就听见下铺的滕书烟说:“漫漫,你还在为那件事跟我生气吗?” 滕书漫睁开眼:“哪件事?” “就是……去年我用你的手机发短信给封昊,祝他生日快乐的事情……因为我觉得既然你……” “没有生气,”滕书漫缩进被子里,“明天还要上学,我先睡了。” 无人机从草坪上起飞,裴燃手上拿着遥控柄往后退了两步,扬起脸道:“四叔,你说这个高度,成功空投的可能性有多大?” 裴西说:“与高度无关,反正你从小玩到大的东西,你还能控制不好么?” “我这次还真是被齐贽那小子坑惨了,”月白风飒,他站在空旷处,衬衣外套下摆被风吹起,“等他放假回国,我得好好收拾他,搞得现在全校都以为我在追女生。” “是今天那个女孩吗?” “是就好了,”他移动脚步,草叶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滕书漫性格好多了,可惜当时只有她姐姐在群里。” 裴西问说:“姐姐很难缠?” “怎么说呢,一开始我也没想到她会翻脸不认账还装病躲起来,不过也可能是真的生病了,那也不能成为跟我这耗了大半个月的理由。眼看天气凉了,谁去海岛玩啊?” 裴西凝视着草坪上少年的影子,轻声劝道:“别玩过头了,裴燃。” “我有分寸。” 裴西的视线飘到望着不远处的二楼落地窗,他依稀听见灯下优美的钢琴声,不用想也知道坐在钢琴前的人是裴燃的母亲。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保持着学生时代夜间练琴的习惯。 他回过神来,提醒道:“老爷子过两天就要从香港回来了,你最好收敛点,不仅胡闹着骑自行车上下学还玩英雄救美,他老人家的眼线可随处都是。” 裴燃专注操控无人机,说:“这个不需要担心,爷爷从不骂我。” 裴西哑然失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也是。” -- 灰鸽 那件在阳台晾衣杆上挂了一整夜的校服外套还没干。 天才蒙蒙亮,她也没开阳台的灯,阳台防盗栏拦不住涌动的光线,校服外套的袖子被她握在手里,最后把整张脸都埋进去,也只是感受到了仿佛梅雨季的潮冷与淡淡的柔顺剂味道。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种荒唐触感与味道,必定与衣服的主人相去甚远。 楼下卖早点的小贩早已经出摊,豆浆的热气与香气交迭飘着,南方街巷里两叁句称得上爽利的叫卖声也像是被糖炒过头的栗子,总是黏黏糯糯的。 衣服又被挂回高处,她站在阳台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推开玻璃门走进客厅。 家离学校相对远,她老是掐点进校门,都快与值日的政教处主任混熟脸,没想到今天还有两个骑自行车的倒霉蛋比她更晚,她爬上教学楼的台阶时,回头恰好看见那两个学生被政教处主任逮住训话。 九点多下起了小雨,课间操的二十分钟被团支书占用来通知学校元旦晚会的节目排练,二班抽到的节目是小品,大家兴致缺缺,推叁阻四,最后还是班主任进来点人头才作数。裴燃和两个男生在后排座位,全程低头打手机游戏,班主任从来都是给他特殊待遇,视线扫过他们那个角落时,自动把他手上的手机P掉。 滕书漫没有被征用,暗暗舒一口气。 快要上课的前几分钟,裴燃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滕书漫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他。 他放慢了步伐,果不其然,滕书漫抬起头跟他说:“校服外套还没干,我下个礼拜一还给你。” 裴燃本来想说不用还了,这破校服自己想穿就穿,不穿就不穿,还没有谁敢管他,话到嘴边,猛然想起目前需要她帮几个小忙,于是改口道:“不要紧,晒干了再还我吧。” 滕书漫说:“好,”又接着说:“谢谢你。” 最后叁个字说出口的速度太慢,裴燃堪堪与她擦肩而过,压根没听见。 但她还下意识转头看他的背影,看他在座位坐下,看他一只手抓起外套帽子盖在头上,然后趴在了桌面上——上课铃预备铃打响了,他才开始睡觉。 滕书漫收回目光,回到座位从抽屉里拿出了课本翻开,课本边角被她揉得发皱,她伸手捋了好几次还是无法平整,那一角总有折痕与卷翘的迹象。 真是个恶习。 政治老师咽炎又犯,课上给他们放PPT做笔记,裴燃的一只手握着手机,在课桌底下和滕书烟互发消息。 滕书烟说:【最近的节日是圣诞节。】 裴燃打字过去:【那你就用掉一次机会了。】 【我记着呢。】过了两秒,她又发来消息说:【我妹妹比较傻,你不要乱撩拨她。】 裴燃觉得她说话挺没意思的,就没再回复,锁屏后把手机扔进抽屉里,拣了一支水笔在指间转来转去。 PPT内容实在枯燥无聊,政治课老头又一副公鸭嗓,使人昏上加昏。 想起滕书烟的话,鬼使神差的,他侧过脸,目光搜寻坐在左下角的滕书漫。 外面是阴雨天,教室里开着灯,玻璃窗上就映出学生们的影子,这周轮到滕书漫她们组坐靠窗,所以他既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左边脸,又可以从玻璃窗上间接看到她的右边脸。 他发现滕书漫确实长得很漂亮,她就只需安安静静坐在那个位置,那里就仿佛挂了一幅气韵秀逸的美人图。 这么大胆直接的长时间的注视,坐在窗边的滕书漫早就有所发觉,然而她不明真相,连耳根子都红透了,生怕抬起来会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心里发慌,在笔记本上慢吞吞写字,忽听得窗户响起“砰”的一声——有一只在窗台上跳来跳去的灰肚黑翼的小鸽子不小心撞到了玻璃上。 班级里有一大半人都被这个异响吸引了注意力,纷纷举目投视,前后左右都有低声讨论的: “刚才什么声音?” “小麻雀还是小鸽子,撞到玻璃上了。” “啊,好可爱。” 滕书漫扭头看向窗外,那鸽子却振翅飞走了。 她心中想,原来是在看小鸽子啊。 周五放学早,滕书漫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收外套,还是有些潮潮的,她拿进屋子里想用电吹风吹干,不料本应该去医院的滕书烟端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一本硬封皮的小说。 滕书漫连忙把外套藏在身后,没想到滕书烟先开口了,幽幽问道:“标签的身高码180+,这件校服外套是男生穿的吧?”一只手撑着头,笑着看向她:“哪来的,向同桌借的么?” 滕书漫头脑还算清楚,道:“班上没有同桌制度,是向班上的男生借的。” 她弯腰拿起收纳盒里的电吹风,去客厅里吹那件校服外套了。 周五晚上照例父母要加班,姐妹俩吃过饭在屋子里写作业,滕书烟帮她改正了数学笔记本里的几处错误,说自己头痛要去躺会儿,躺了不到五分钟却举起了手机,对她说:“漫漫,我接个电话,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她只好站起身披了件衣服,把作业和试卷都端出去。 父母不在家,家里总显得空旷安静,滕书漫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茶几前写作业。客厅的灯不是很亮,又有影子罩下来,有时候卷子上的字都看不大清晰。 熬了大半个钟头把半张英语试卷解决掉,她揉了揉眼睛,听见身后的客房门被人打开,转头看见一个穿短裤的陌生男人丛里面走出来。 那男人也不和她搭话,进卫生间撒了一泡尿,门没有关紧,水声响亮。 滕书漫知道十有八九是滕雅彤所谓的新男友,她从骨子里害怕这种流里流气的男人,飞快收拾课本塞进书包,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笔时,有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看,脸上笑容暧昧。 滕书漫跑回卧室里,第一时间反锁房门,滕书烟刚好挂了电话,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外面很冷么,你哆嗦成这样?”滕书烟说,“我这学期可能都不去学校了,你下礼拜帮我买几本教辅回来,要数学和英语的,之前的全部翻完了。” 漫漫背对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声音微弱:“好。” 冬天的寒意越来越重,圣诞节和第一场降雪一起姗姗到来。 裴燃和几个班委冒雪从门卫处搬礼盒进来,身上积了薄薄的雪花,大家都冻了一遭,进了教室直打哆嗦流鼻涕四处找热水喝。而他随手把羽绒服帽子往后一掀,站在讲台拆礼盒的丝绸带,与旁人言笑,神采奕奕,每一瞬神态都美好。 班级人均一份圣诞礼物拆开来是一个大红苹果、手工樱花果冻和进口巧克力,不用想也知道是另有赞助,否则副班长之前征收的那点微薄班费根本买不起这种礼物。 一群活跃分子挤在讲台上切蛋糕,班长站在老师的椅子上,卷着课本当话筒,大声说这次期末考试只要有一个科目的平均分赶超隔壁重点班,就能解锁一次春季集体旅游。 在哄闹声中,裴燃端了一块蛋糕退后几步,眼神扫过滕书漫所在的地方。 “这个是给你的,”裴燃把那块蛋糕放到她桌上,蛋糕上有淡奶油做的红帽子胖老人和麋鹿雪橇,接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系蝴蝶结的浅绿色礼盒,“这个也是给你的。” 滕书漫还没反应过来,他又从另一边摸出一个同样规模的淡紫色盒子:“这个是给你姐姐的,你帮我带回去给她吧。” 放学的铃声在走廊和空教室里回荡,他走开几步,又折回来补了一句:“圣诞节快乐。” 后来滕书漫独自留在教室里吃那块蛋糕的时候,忍不住拿叉子戳了戳圣诞老人的帽子,说:“圣诞快乐。” 她把那两份礼物带回家,洗完澡爬上床拆自己的浅绿色礼盒,盒子里有一个圆蛋造型的润唇膏,玲珑可爱。 她拧开盖子,指尖沾了些许膏体涂抹在有点干裂的下嘴唇,不自觉将手指放进嘴里。 闭着眼睛辨认好久才认出来,这是橙花的味道。 橙花……橙花香透,榴花火照。莫题秋怨,难解春心。* 想得多了,难免感到失意,她一夜无眠,凌晨四点多爬下去,把那支润唇膏锁进了抽屉深处。 而等住院治疗的滕书烟再返家,已经是2008年的最后一天。她在滕书漫面前拆开了那个属于自己的淡紫色礼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圆蛋外壳润唇膏和一只漂亮的女士腕表。 滕书烟举着腕表问她:“好看吗?” 滕书漫裹着被子点头表示赞同,继续背起了英语作文。 元旦放假的第二天,滕书漫去母亲的工作单位给她送手机,回来的路上经过封昊的住处。 封昊住在一栋旧楼里,旧楼的窗户是很有异域风情的红砖圆拱,有一年他消失了整整一个夏天,就在滕书漫以为这栋楼要成为鬼屋的时候,她放学回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望见他倚在窗边抽烟,爬上窗台的暮色被打火机窜起的光焰照破。他发现了站在窗下的滕书漫,转过身来,烟灰飘经他的下巴和松开的衬衣领口,像一个电影的慢镜头,当时他的声音也慢悠悠的:「好久不见。」 无论多少次走进这栋红砖房,她都有一种走进了八九十年代的时空缝隙的错觉,楼道的照明灯都是玻璃风灯,旧楼的地下室空间很大,尽头那一间的钥匙在她手里。从前他有事要忙,也都是打发她去地下室,在那里她可以写作业,还被允许看电影,像一个小小的自习室。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台DVD播放机,一台用了有些年头的液晶电视,对面摆着一张沙发,中间是小茶几,新年的阳光就照在旧窗棱和旧沙发上。 今天她从家里出来没带作业,一时半会儿也不想回去,在影碟盒中挑拣许久,发现底下用橡皮圈绑着一迭蒙灰的碟片,有一张封面上印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 她记不起这个女演员的艺名,但是记得这张脸。 裴燃遗传了她五官所有的优点,俊眉修目,眸若点漆,如她所想,他的母亲确实是那个时代的出挑美人。 滕书漫在电影片首看到演职人员名单,才知道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安当。 这是一部警匪电影,身为警察的男主角为了追回失窃文物卧底类似黑帮的犯罪团伙,而一见钟情的女主角就是黑帮大佬的女儿,是这类题材中难得一见的欢喜冤家轻喜剧路数。 年轻时的安当美丽洒脱,演技自然,滕书漫看得入迷,连封昊什么时候走进来都没有察觉。 她面前的小茶几上堆了几个干吃小汤圆的包装袋和一瓶没喝完的高钙奶,封昊坐下后也没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她,问她还有没有小汤圆。 她正好拆开一颗,闻言就伸手递过去给他:“最后一颗了。” 封昊低下头,从她手里叼走那颗小汤圆。 她迅速缩回手,脸上颇有些不自在的神情。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电影,电影放到男主角枪战受伤落水时,画面一切,竟然变成了一个全身赤裸的亚洲女人张开腿在男人身下婉转呻吟。 滕书漫之前看得太过认真,一时间没能挪开眼睛,被屏幕上突然出现的交媾男女吓到,手里的牛奶都洒了一点到裤子上。 封昊问道:“你从盒子底下翻出来的?” 滕书漫面红耳赤:“……是。”她尴尬不已,垂下脑袋不敢再看屏幕,但是忘了茶几也有倒影,此时镜头给了女优私处一个特写,那幕红嫩穴口淌出精液的淫靡画面强硬挤地入她的脑海里。 这盗版光碟播放的内容尺度之大令她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环境,于是她对封昊撒了个谎:“我想去上个厕所。” 封昊搭在沙发背上的那只手却没有拿开的意思,反而用手指卷起她的肩上的头发,将那一络发在指间缠绕了两圈又松开。 过了片刻,他说:“去吧。” 滕书漫走出来后发现小挎包没拿,钥匙和公交卡都在包里,她只得硬着头皮走回去。 万幸的是封昊已经关掉了播放设备,看见她走回来,眼皮子一掀,说:“回来了?坐到我这边来。” 滕书漫局促不安,跨坐在异性腿上的动作让她觉得羞耻,甚至恐惧。她甚至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就被人从唇角辗转吻到唇瓣,最后撬开齿关。 她抓紧了封昊的衣领,先是浑身僵硬然后慢慢地、不可抗拒地软化,像是烧到温软甚至融化的烛腊。 “第一次看这个,被吓到了?”封昊放开她,让她得空喘息换气。 他似乎身上受了伤抑或包扎好的伤口开裂了,距离太近,她闻到一丝半缕淡淡的血腥味。 滕书漫摇摇头,视线瞟到边边角角,就是不愿意正眼瞧他。 电视早就被他关掉,可他还要问她:“知道电影的结局吗?” 滕书漫没说话,左边锁骨就被他咬了一口,疼得她狠狠一哆嗦,险些掉下泪来:“我、我不知道……” 封昊抬手摸她的头发,从发顶轻轻抚到发尾:“现编一个。” 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她不得已开口:“这是喜剧。” “所以呢?” “应该会是大团圆的结局。” 真正的英雄会得到勋章,离去的爱人会回来,电影结局应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观众的情感期待。 封昊摩挲她细瘦的腰肢,过了半晌,说:“今晚留在这里陪我。” —— *[清]邹祇谟《夏初临本意》 -- 红砖 滕书漫神色慌张:“不回家的话,我爸妈会担心的。” “如果他们打电话来找你,我当然会送你回去,”封昊捏着她的手指玩,“还有什么问题?” 滕书漫眼睫半垂:“没……” 封昊把她带到楼上卧室,反锁了房门,又去拉窗帘。 走回来时对她说:“帮我换一下纱布。”他抬手解自己的衣服纽扣,声音放轻了,不难听出些许疲惫。 封昊是成年男性的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型,滕书漫以前也为他做过这种事,所以还算熟稔不忸怩,只是看见他背上新添的狰狞伤口,手上的动作还是有了短暂的停顿。 第六感告诉她,封昊让她看见并接触这些伤口绝不是因为信任,他们两个的关系始终处于压迫式的紧张状态,他没有理由也不必给予她亲密和信赖。 封昊脑后长了眼睛似的,问道:“在想什么?” 滕书漫一惊:“想……期末考试的事情。” 她说话时,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从封昊背部肌肤上划过,而后者因为这种偏凉的触感皱起了眉。 “我记得你现在是念高二?” 滕书漫看着他穿衣服,回答道:“不是,我才高一。” 替他包扎的过程中,她一直留意着手机,但是令人失望的是,没有人关心她是否归家。 封昊熄灭了室内的灯,深色的窗帘制造了假的黑夜,四壁压沉沉的,封昊亲了亲她的脖子,呼吸微微洒在她裸露的肌肤上。 “封哥,”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她不敢有肢体上的抗拒,只能颤抖着说,“你能不能把空调打开,我很冷……” 封昊正在吻她的脖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到的遥控器,只听得卧室西南角壁上空调机发出“滴”的声响,扇叶缓缓降下来,暖风随着那一串红色的数字降临。 在黑暗中,她的衣服一件件被剥下来。 神经的高度紧张带来身体的僵硬,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副没有生命的假人体模特,无法承受任何一样过于真实的亲吻与抚摸。 封昊埋在她肩窝处,似乎刚想起来,说:“差点忘了,你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他的笑声闷闷的,忽然抬头亲她的耳垂,“滕书漫,等你长大要等多久?” 滕书漫说:“我不知道。”她赤裸着上身,坐在他的床上,说话间身体犹自发抖轻颤,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封昊放开她,在一边躺下:“你觉得我是个坏人?” 滕书漫抱着膝盖蜷缩起来:“不是。” 封昊的手指撩开她垂落在身后的长发,在她的裸背上一笔一画的写字。 他手指上的温度与湿度都是从她身上得来的,所以更令她难堪恐惧,不知不觉眼泪涌出来。 封昊在她背上画了二十九道笔画,根据他手指离开她肌肤的时间断续判断应该是叁个字,但是她无法辨认到底是哪叁个字。 夜里她睡得不安稳,不料只是翻个身就被他一把擒住腰肢。 封昊手劲很大,语气也颇为不悦:“老实睡觉。” 少女柔软的腰身被他的一只手掐着固定在原地,过了很久他才放开,疼的她说不出话来,眼里满是打转的泪水。 凌晨五点多,封昊起来接了个电话,给她掖了掖被角才出门。 滕书漫这才放松身体进入梦乡,一夜未睡,困意上涌,清早道路上驶过洒水车,欢乐的铃声都产生了催眠的效果。 清晨入睡的她做了个梦,梦到那部未看完的电影,结局却是男主角牺牲,最后一个镜头从墓碑前的鲜花向上摇,定格在一身警服的年轻人的遗照上。 她满身冷汗的醒来,心中惊疑未定,暗想自己的明明注意力全在裴燃的母亲身上,为什么会梦到电影的男主人公? 回家后她用手机查了一下那个男演员的资料,百科上显示他目前旅居国外,尚在人世。 期末考试那叁天下大雪,滕书漫回到家里,看见母亲坐在餐桌边记账。滕书烟高烧不退,住院多日,母亲刚从医院回来,连饭也没有吃。 母亲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面,坐在她对面拿起筷子又放下,抬手抹了一把脸,说:“漫漫,你中午去医院陪姐姐吧,帮妈妈分担点,我单位实在请不下来假了,你爸出差在外,你姑姑又和小烟不对付……妈妈希望你能懂事一点,爸爸妈妈也很辛苦。” 滕书漫捧着那一碗热腾腾的面,点头答应:“好。” 她没告诉母亲,自己下午还有最后一场英语考试。 滕书烟住在普通病房,墙上挂着的电视坏掉了,病友们都在打牌聊天消遣时光,她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窗外飘飞的雪花。 滕书漫帮滕书烟叫护士换了一瓶点滴,早起和考试使得她困顿不已,最后迷迷糊糊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下午一点半左右,滕书烟把她推醒,让她去叫护士来更换挂瓶。 她看了看时钟,和滕书烟告别,说得回校考试。 然而滕书烟却把手上的腕表解下来,绑在她的手腕上:“考试时还是戴着手表比较好,你说是不是?” 滕书漫知道这手表是裴燃送的,所以不肯戴,但是生病的滕书烟总是很固执,拽着她的手腕把她拽下来,硬是给她戴上了那只手表,接着从她的复习资料上抓过一支笔,拔掉了笔帽。 滕书漫知道她要做什么,每次生病她都要做这件事。 那支笔的笔尖哆嗦着靠近滕书漫的眼球,然后狠狠一颤,用力点在了她的左眼下方肌肤上。 因为疼痛,她挣扎了一下,滕书烟威胁道:“再乱动就戳瞎你的眼睛。” 针管笔尖在她肌肤上转动,留下一点污黑,乍看像眼下的一颗小痣。 滕书烟把笔扔回去,微微笑道:“这样才像双胞胎……手表戴着吧,好好考试。” 午休不足就回学校考试,英语听力还没播放完,她就已经开始打瞌睡,强打精神撑到交卷。 考完回教室自习,班长来通知全班同学去综合楼大厅领课本。 外面天色阴沉,冷雨夹雪。 伞落在了医院,她站在台阶上看了看雪势,打算回教室再等一会儿,向其他人借一把,不想后退时踩到一个人的鞋尖。 她连忙转身道歉,看清身后之人是裴燃。 裴燃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上的黑色长柄伞。 滕书漫退到一边,后背不小心撞到走廊墙壁上的消防栓边缘,那动静吸引了裴燃的视线,于是她窘迫低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莫名其妙的道歉。 裴燃撑着那柄伞站在台阶下,纯黑伞面上落了一层细白的雪。 他没有再走,而是回头看她,说:“滕书漫,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 雪积的不厚,但四处是水洼,鞋子只要踩下去就注定是湿透凉透的命运。 裴燃走在她身边,很幼稚地转了一下伞,把伞上的积雪都转动,从身边簌簌落下。 雪下的很大,滕书漫抬头看他,眼里都是对他童心未泯之举的惊奇。 裴燃幼稚也幼稚得很坦然:“看什么?” 滕书漫说:“没什么,谢谢你。”说完默默走路,前面雪地里有男孩子滑倒摔了个屁股墩,几个死党哈哈大笑。 她听见身旁的裴燃发出一两声轻笑,下意识抬头,意料之外的是,裴燃也转过头脸看她。 四目相对,裴燃说:“咦,你眼睛下面怎么回事?” 他看见了滕书烟给她“点”的痣,她立刻抬手去擦。 裴燃却说:“挺好看的,别擦了。” 滕书漫心里微震,手指用了力,把眼下那块肌肤都擦红了。 “教你个最简单的法子。”裴燃伸手接了点雪花,然后将湿润的指尖按在她的左眼下方肌肤上,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才收回手。 “好了,擦掉了。” 回来路上裴燃把她的课本都搬了,她负责撑伞,路上很多同学都这样搭伙。 过桥时她没踩上防滑草垫,脚下滑了一下,裴燃伸手去扶她,怀里的课本砸下来,掉了一地。 好几本新课本被雪水浸湿弄脏,滕书漫蹲下去捡,捡了两叁本,想起来伞还在自己手里,又急忙站起身。 两个人身上都落了雪,裴燃望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费尽功夫把课本搬回教室,裴燃把几本干净的都留给了她,自己端着那几本弄湿弄脏的课本回座位,往桌上随意一堆,就坐下来喝水。 滕书漫点了点课本,发现多了一本历史,于是拿去还给裴燃。 走过去时,裴燃周围几个同学纷纷侧目,她怕大家误会,还了课本就赶忙离开了。 裴燃拧上水杯盖子,伸脚踹了一下挤眉弄眼的前桌男生:“给我转回去。” 放假没几天,期末考试成绩就统计出来,二班这次的语文平均分和隔壁的尖子班齐平,滕书漫从姑姑那儿得到一个旧的智能手机,看见班级群里又是接龙红包又是刷屏语音,一片普天同庆的欢乐气象。 班长发布群通知,说下学期春季运动会结束后可以去短途旅游,是班主任同意的正规集体活动,请大家踊跃报名。 滕书漫对着报名表犹豫了很久才把自己的名字添在末尾。 那份报名表格传到裴燃的邮箱里已经是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晚上,他穿着一件浅色的羊绒毛衣,窝在客厅角落的一张沙发上,用手机打开文件,还是没看见滕书烟,但是最后一行出现了滕书漫的名字。 裴燃灵机一动,点开班级群成员列表,找到滕书漫的头像,发过去一个好友添加请求。 —— 群红包功能也是穿越回去的 -- ρò➊㈧щèи.VΙρ 小燃 他没收到滕书漫的回复,另一个人的消息倒是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齐贽问他搞定滕书烟没有。 裴燃想了会儿,回复说:【没有】。 齐贽的电话打过来:“一学期了,连一个女孩子都搞不定!艾伦在我家,眼看那肚子都被搞大了!” “你也太禽兽了吧。” “操,我说真的,我表妹……就齐邈那丫头你知道的吧,放假回来闹着学骑马,指定要艾伦,那怀孕的母马发脾气把她掀地下了,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呢。” 裴燃有点吃惊:“严重吗?” “严重的话我现在还能站着跟你聊天?她亲哥还不得撕了我!”齐贽说,“你要不赏我个面子,来看看她呗?我这都快被烦死了!” 裴燃在沙发上躺倒,眼睛望着天花板吊顶:“那不大凑巧,我在洗澡呢,洗完澡还要做按摩,做完按摩还要换衣服去剧院……” “……行,晚上我回去就把艾伦宰了下火锅。” 裴燃被他这句话一启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查起了邻市的温泉路线。 他朝放在茶几上开免提的手机那端说:“没事我先挂了,齐邈那边……” 这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却从扬声孔里传出来,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小燃哥哥”。χyμzんǎΙщμ.cLμъ(xyuzhaiwu.club) 裴燃在心里暗骂齐贽小子净用损招,他把免提关掉,耐心地听齐邈讲述了她今天摔下马背崴了胳膊的倒霉事。小姑娘的塑料普通话极大程度干扰他的语言系统,他听到最后头都大了,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多谢你替我照顾艾伦,我年后去看望你们。” 齐邈很开心,约他到时候一起去看电影,还答应下来一定好好照顾艾伦,不让它沦为齐贽的盘中餐,拼尽全力保它们母子平安。 接过电话的齐贽得意洋洋:“齐邈牌狗皮膏药,一旦沾上,叁五年内绝对甩不掉,自求多福吧小燃哥哥!” 裴燃刚要挂电话,齐贽又“哎哎哎”怪叫着挽留:“我跟你说个事儿啊!” “快说,我要出门了。” 齐贽走到休息区阳台上关了门,从烟盒里敲了一支烟出来:“那个姓滕的女孩子,前几天我怎么看见她跟我邯哥的朋友在一起呢?” “齐邯的朋友?” “可魔幻了我跟你说——我那天正好去城南茶楼,看见她抱着个小破书包坐在大厅角落里,我特地从她面前绕过去,结果她也没正眼瞧我。我纳闷呢,走到楼梯上探头一看,她居然在写卷子!” 滕书烟还是高中生,尽管经常生病缺课,正式的考试却很少缺席,为了保持那份好成绩,背后下苦功也在情理之中,裴燃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齐贽故作老成地感慨:“还真是人前人后各一副面孔,可能是在玩什么纯情女学生play?反正那位一下楼,她就收拾书包跟着走出去了。” “我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就是跟你提个醒啊,万一这女的带点什么……” 裴燃说:“我对她没那方面兴趣,你留着自己反省吧。” 齐贽知道他爷爷管得严,但是嘴皮子耍贱就是想撩拨几下,挨了骂之后扔掉那根烟,回去给齐邈那丫头办出院手续。 挂了电话,裴燃踩着厚厚的地毯迈上楼梯,二楼依然响着琴声,走了十几阶,他在拐角处停下,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女佣人:“做什么?” 这个家里,除了他和母亲,其他人总是一个季度一个季度的换,这个新来的脸上有几处小雀斑,慌忙提起那双一直拎在手上的鞋子。 裴燃由她伺候自己穿好鞋子,手指搭在楼梯扶手上,跟着舒缓的琴声打着节拍。 “我出去一趟,”他转身下楼,接过一件大衣披上就往门口走,“记得每隔两小时上楼给她换一杯温蜂蜜水,还有,不要让她跑到酒窖里去。” 年底滕书烟身体大好,随家人去庙里还福,她在正殿里买了一盏莲花灯供佛,睁眼时望见佛像后有个影子一晃而过,身形轮廓眼熟至极。 她踉踉跄跄跟过去,却只看见佛像背后空荡荡的四方砖铺成的过道和一排灯笼锦棂花窗户。窗外有冬天的阳光和松柏树的婆娑影子,萦绕在大殿里的和尚们念经的声音却是从佛像后面的录音设备里播放出来的。 滕书烟觉得可笑,拄着拐杖往回走。 拐杖坚硬的防滑底端敲在那片空空茫茫的念经声中,她低着头往外走,跨过朱红门槛时费了点力,听到身边经过的香客发出一两声惋惜:“可怜!” 滕书烟背上一僵,攥紧了拐杖。殿前有叁四阶小台阶,她总要在旁人各式各样的目光里花费更多一倍的时间走到平地上。 广场中央矗立着叁足鼎,鼎中烧着松木香屑,她仰起脸,喊香炉边上发呆的人:“漫漫,过来。” 滕书漫转身走来,滕书烟把拐杖放倒在一旁,在褪色的蒲团上跪下去,叁拜菩萨。 滕书漫自然是要随着她跪拜的,只是她刚刚在大殿西侧遇见了裴西,所以有点心不在焉,没意识到自己只拜了两拜。 她和裴西统共只见过两次面,刚才那一次,裴西面朝着断崖,正站在空地上打电话,旁边的偏殿里蹿出来一个年龄和裴燃相仿的男孩子,扑跳到裴西背上,笑着叫他老师。 滕书漫是来捡一张被风吹往这个阴凉角落的纸巾,叁人打了个照面,她尴尬问好,裴西却表现的相对淡然,只是拍拍那个男孩子的手,让他从自己背上下去。 “你在想什么?心不诚。”滕书烟蓦然出声。 到底是离得近,她比菩萨看得还清楚些。 匆匆结束最后一拜,滕书漫伸手要扶她起身,滕书烟却摆摆手,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了。 “我看了你的成绩单,退步了一大截,你平时是不是玩的时间太多了?” 滕书漫说:“考试那天我去医院照顾你了。” 滕书烟冷笑:“这可不是一个好借口,如果你——”她的话音被自己的唇齿截获,舌尖忽然泛起一丝血腥气,脸上却可怕地泛起了白。 滕书漫想到了庙门口那些火炉里点燃的香,猩红的火烧尽了露出一截香灰,灰的尽头是青白的烟,那缕烟越往空中越扭曲惨淡。 她顺着姐姐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父母正朝这个方向走来,一同向她们靠近的还有一家叁口,谢顶的中年男人、富态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样貌斯文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滕书漫忽然也害怕起来,她侧身挡住滕书烟:“我们先回去吧……” 她握住滕书烟瘦削的肩膀,将人往旁边带,但是那一行人还是走过来了,最先伸出手张开口的是她们的婶婶。 “瞧这两个孩子,这么大了还是见了大人就跑。”抓住滕书漫胳膊的那只手全是白腻的肉,腕上带着翠绿玉镯,“这个是谁,你们还认识吗?” 失去了滕书漫扶持的滕书烟拄着拐杖,像一根浮草靠在寺庙的墙上,她慢慢转动眼珠子,看见被婶婶拉拽过来的表哥。 “你们呐,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可以问沉霄,他在C大读书这叁年,是年年拿奖学金啊,明年毕业了还计划着申请出国留学……” 沉霄并没有和她们说话,因为他的母亲又提起了儿子当年高考成绩荣获县状元的事迹。他们一家正是靠着“县状元”的那点奖学金,在C市买了个小叁房,举家搬到市区生活,也差不多那之后房价开始疯涨,婶婶笑着说,多亏生了个儿子,才有这样的福气。 大人们杂乱的交谈声里,婶婶拉着她们的手,说滕书烟腿脚不方便,沉霄又刚好开了车来,可以载她们回去。 回程滕书漫坐在副驾驶座,后座挤着母亲、婶婶和滕书烟。 她低头划着手机屏幕,沉霄脱了外套,对她说:“能帮我拿着么?” 滕书漫虽然厌恶,但还是接了过来,一直到达目的地,沉霄才从她手里拿回外套。 这天晚上婶婶一家留下来吃饭,滕书漫在山上吹了冷风有点头疼,四肢发软,但是父母跟着叔叔婶婶出去玩了,她只好强撑着收拾完客厅,抬头一看钟表,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推开卧室门,滕书漫却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着,黑黢黢一片。 她以为滕书烟已经睡下了,于是摸黑走到衣柜前,打开右侧的柜门,那一边放置的是她的衣物。 那扇简易衣柜门一打开,她就感觉到大腿上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去。 滕书漫顾不上疼痛,连忙退后,她摸到书桌的边缘,拉了一下台灯的灯绳,这个角落立马被晕黄的灯光照亮。 牛仔裤布料被割破,左侧大腿皮肤上一道浅浅的红痕。 她向衣柜里看去,滕书烟缩在那堆旧衣服上,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指甲刀,披头散发,寒冬腊月,只穿着单薄的吊带睡裙。 滕书漫背上升起一股寒意,但是脚下却生了根似的,丝毫动不了。 —— 深夜狗血剧情走一发! -- ρò➊㈧щèи.VΙρ 门锁 滕书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胳膊后露出来,沙哑着声音说:“我当时让你回来开门,你为什么不肯回头?” 被质问的人舌根发苦:“我……” 衣柜里的滕书烟忽然又把脸埋进臂弯,良久,滕书漫听见她压抑的哭泣声。 滕书漫抓起一件外套想帮她披上,手刚刚碰到滕书烟的肩膀,整个人就被一股蛮力拽倒。 地板是硬的瓷砖,摔得她半边身子麻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滕书烟抓着她的头发把人往衣柜里按,撕扯间她的后脑撞上衣柜另一扇门,疼痛仿佛生生从那个地方整块的嵌进血肉里,瞬间连呼吸都凝滞。 滕书烟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压制在衣柜角落里。衣柜里混挂着两个人的外套和连衣裙,她从来不穿裙子,滕书烟也不穿,不知道花钱买来是要留给谁。 “我问你,”滕书烟的长发拂在她的脖子上,像绞刑架上黑色的套绳,“你为什么要让我和你们一起玩捉迷藏?” 她浑身一震,张开了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滕书烟又问:“你为什么要把门锁上?” 头顶挂着的外套还散发着香包的味道,是安神助眠的薰衣草,有滚烫的液体滴下来,砸在她脸上,又刺又痛。 “你知道我站都站不好,根本追不上你和滕书翊,但是你跑出去的时候还是把门锁上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知不知道我在厨房里,我和那个畜生被关在厨房里……他脱掉我的裤子,用他那根恶心的东西干了我多久你知道吗?” “我躺在那里的时候觉得我一定是要死了,因为太痛了,比打针吃药痛一百倍一千倍!”χyμzんǎΙщμ.cLμъ(xyuzhaiwu.club) 脖子上的手渐渐收紧,滕书漫挣扎起来,但是空间实在有限又身处劣势,纠缠中她推了一把滕书烟,后者的身体撞上衣柜内壁,牵连头顶挂衣服的衣架子从挂衣杆上滑过去,声音像坏掉的风铃,难听又突兀。 她满脸是泪,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下一秒滕书烟尖叫着又扑过来,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地板上磕。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推我?你这个强奸犯的帮凶!” 后脑的钝痛过去后只剩一片麻,滕书漫眼前一阵阵发黑,眼泪流到脖子里,弄湿滕书烟的手指:“我当时……我是去找小翊……书翊丢了……” “撒谎!你分明看见他捂住我的嘴巴,可你还是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怎么办?”滕书烟的头发垂下来,发梢干燥,刺进滕书漫满是泪的眼眶里。 她的两只手都掐着滕书漫的脖颈,但是因为寒冷和哭泣,力道渐渐松了:“没有人关心我,哪怕我血流了一裤子……妈妈以为我的初潮来了,只给了我一包卫生巾……我才九岁,我怎么可能来月经?” 滕书漫的上半身被困在这狭窄的衣柜空间里,发现自己的呼吸渐渐困难,于是抬起手抓住滕书烟的一边手臂。 “我知道的,”她感觉自己像抓住了一块冷库里的冰,暖都暖不化,“我知道的……对不起……” 这一生中有多少后悔与遗憾,都比不上幼时随手关上的那一道生锈的铁门。 她在梦里撞的头破血流也没法打开的那一扇铁门,门里是她姐姐的哭喊求救声,而门外站着面目模糊的弟弟。 梦中场景重复上演,她拿着铁丝开锁开了好久,满头大汗,十根手指都是血,回头发现滕书翊不在门口了。 滕书漫不知所措,千禧年这座城市治安混乱,人贩子遍地都是,专门拐小男孩弄残疾后安排去街上当乞丐,父母去上班前再叁叮嘱姐妹俩不要让弟弟跑出家门,但是她撬门的时候一分神,滕书翊还是捏着一个奥特曼玩具跑了出去。 她转头发现不见了滕书翊,立刻就慌了神,然而她刚放下铁丝打算出门找弟弟,姐姐却抓着窗户喊她回来。 滕书漫站在窗户底下,脸色发白,坚定而又慌乱地说:「弟弟不见了,我得去找他。」她抬头看见满是油烟污渍的铁窗后面,滕书烟被表哥捂住了嘴巴。那时候她以为表哥是在帮她拦住姐姐,于是跌跌撞撞跑出院门去找弟弟。 她那时还不晓得人事,一直等到小学毕业的暑假,她从外公外婆家里回来,推开门撞见表哥把滕书烟按在床尾,胯下的狰狞性器在滕书烟的私处进进出出,而滕书烟喉咙里发出混浊的哭泣呻吟声,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揉搓凌辱,手臂上全是咬出来的血痕。 滕书漫拎着叁瓶冰可乐呆立在门外,表哥提起裤子夺门而出,她跑去果园里告诉父母,说沉霄欺负了她们。她甚至没有说「滕书烟」,而是默认痛苦是两个人一起承担的,但是父母根本不相信,兼之那年沉霄考上大学,名字和照片都在县宣传栏挂了一个夏天,自然没有人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她这个小丫头的一面之词。 从夏天又退回秋天,退回到滕书翊走丢的那天,她独自找到河边,看见滕书翊的一只蓝色凉鞋被扔在乱石草丛里,以为滕书翊是掉进了水中被淹死了,于是捡起那只小鞋子沿着河边哭边走,在河边蹲坐到天黑都不敢回家,只希望着滕书翊能够浮上来。 没有人来找她,最后还是她饿得受不了了自己跑回家的,滕书漫记得那天晚上父亲站在门口,看见她回来,沉默着领着她进屋吃饭。屋子里坐满了一桌大人,早就没有剩饭了,小孩子又不经饿,她只好抱着个冷馒头坐在椅子上啃,啃了两口,父亲突然发难,揪着她的衣领子把她拖出去,扔垃圾一样将她扔在了门外,接着就反锁了那扇大门。 院子里传来咒骂、劝架、哭啼声,后半夜邻居报警,警察天蒙蒙亮时才赶来,看见蹲在墙角的滕书漫,以为她是邻居的孩子凑过来看热闹,问她怎么不回家。 她摇摇头,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女警握住她的手,用纸巾帮她擦掉眼泪和身上脏兮兮的草泥灰。 院门打开了,滕书漫望向门口,女警什么都懂了,抱起她走进了家门。滕书漫不敢看父亲的脸色,但她能清楚地回忆起来,滕书烟步履蹒跚地跟在警察身边,伸手拉了拉她的脚踝,说:「你饿吗,漫漫?我给你留了包子,我带你去吃。」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七年来滕书翊一点消息也没有,而她就是这整个悲剧的间接制造者,也是这个家默认的罪人。谁都不愿意当罪人,可是必须要有一个罪人,否则这个家就无法支撑下去,再找不到更准确的怨恨目标之前,站在怨恨方向的人就会成为目标,这几乎成了共识。 她承认自己有错,七年来这个错误如跗骨之蛆,不断蚕食着她原本正常的生活,有些痛苦不再提起不代表适合遗忘,她就活成了痛苦的活标本,父母、长辈、亲戚一次次一年年提起这个莫大的痛苦,提起她这个痛苦的活标本,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她心上身上穿针引线——她以为“针”穿过去了疼痛就能减少些,但是那些束缚的越来越紧的、成年累月的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线”,才是最终用来杀死她的称手利器。 老人们常对她说,拼命生下来的一个男娃娃就这么丢了,你这孩子造孽啊,要遭报应的。 长时间的哭泣带来大脑轻微缺氧,直接后果就是引发了剧烈的神经痛,她听见从自己口中传出的哆嗦凌乱的语调,是在一遍遍道歉,给滕书翊,给滕书烟,给父母,更是给她自己。 滕书烟根本不想听,她用冻僵的手剥滕书漫的衣服:“我和你一样是妈妈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为什么我要受这么多苦?这不公平!我每天活在炼狱里受罪,你却可以去上学,去晒太阳,而我躺在医院里,打针挂水吃药,你是活人,而我像死人!” 滕书烟跟个疯子一样,把她的上衣往上扯,又去扯她的裤子。 毛衣套住了整个头,内裤也被拽下,滕书漫在一片几欲窒息的黑暗里闭上了眼睛。 当年的滕书烟受难时,说,比打针吃药痛上一百倍一千倍。她听了这句话就泪流满面,夜夜噩梦。 “你被人上过了吗?”滕书烟的指甲或许是刚刚被指甲刀剪过了,尖利的很,在她的胸乳上乱抓乱挠,“封昊上过你没有?” 指甲刀抵在她的颈侧,滕书烟声音发颤:“回答我!” 滕书漫觉得头晕想吐,本来就有点发烧的症状又磕到了后脑,情绪激动之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视线也都被眼泪模糊,她不住摇头,滕书烟却分开她的双腿。 滕书烟的手抚摸着她裸露在外的身体:“封昊有没有强迫你?他上床的时候喜欢亲你哪里?嘴巴?脖子?胸?还是……” 滕书漫喉中一阵干呕,猛地抬腿将滕书烟掀翻在地。 那把指甲刀擦着她的眼睫毛划过去。 挣扎间拉扯到地上的排插,桌上的台灯充电线被扯到,老旧的台灯倾倒,灯泡发出来的光被桌上的书挡住了大半。 她抓着滕书烟的双手,将那双芦苇杆也似的、差点令她失明的手按在地板上。 滕书漫的耳朵里嗡嗡响,喉咙更像是被灌满了暴晒过的砂砾,每说一个字,喉咙就仿佛被指甲刀割了一道口子。 “你这个疯子。” “我告诉你。” “没有。” 滕书烟大笑起来,半明半暗之间,她微微张开嘴唇,眉是漆黑的,脸是白的,只有嘴唇红的像血,像恐怖的祭祀纸人。 “那我也告诉你……”滕书烟向上方仰起脖子,整个人抖如落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滕书漫气息未定,抓着滕书烟手腕的手用力久了,充血的指尖都发麻,她听见滕书烟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喜欢裴燃。” 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滕书漫感觉脊梁骨都被那两个字抽走了,她放开滕书烟,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不小心踩到地上的衣服,又摔了一跤。 滕书烟缠上来,死死抱住她,捧着她的脸,像个狂热的布道者:“我能理解你!漫漫,我能理解你……” “那个人不像我们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出租屋,脚上随便一双鞋就抵得上爸爸一个月的工资,聪明漂亮,光鲜亮丽,无忧无虑……” “你只是和我一样羡慕他罢了,你哪里是真的喜欢他?你比我还贱,你比我还不知足!” 滕书漫颤抖着说:“你闭嘴!” 滕书烟却低下头来,一边吻她一边哭着说:“我不准你喜欢裴燃……漫漫,你不要喜欢他,我以后不打你了,我原谅你,你和我一起熬过这段日子,好不好?我一个人太痛苦太寂寞了……我会死的,我肯定会死的……” “你陪着我好不好?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一起生活。” -- ρò➊㈧щèи.VΙρ 邻席 摆脱滕书烟后,她跑去洗手间洗脸,寒冬腊月,水龙头冲出来的冷水把十指冻得发红,她看着镜子里满脸水渍的自己,第一次对这种生活感到真正意义上的厌倦。 后半夜她被吵醒是因为听见滕书烟在门外和父母哭闹。 门板只有薄薄一层,纵使滕书烟的声音压低了,她还是能听得见,并且听清了情绪相当激动的一句话:“我不要和她住在一间屋子……” 房门没有关紧,客厅的灯光从门缝里漏下来,透过这道逼仄的裂口,滕书漫看见父亲手指间不时出现的红色烟头、滕书烟的蓝色拖鞋的边缘,被灯光照成了暗灰,最后地上的人影晃了晃,是母亲揽着滕书烟的肩膀,好声安慰着一同离开了。 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带上,彻底看不到客厅的灯光了,像是忽然的失明,直到耳朵里渐渐听取街上晚归醉汉的叫骂声,她才缩回被子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翌日清晨她在帮母亲熨一件老式的衬衣时,提出想要参加班级春游活动的愿望,而母亲低着头在绣花,鬓边有几缕头发落下来,阳光照着那缕头发,在十字绣的绣布上投下一道细细的阴影,随着母亲穿针的动作微微晃荡着。 “去多久?” 滕书漫说:“两天,中午就走。” 母亲有些不理解:“是学校组织的吗?” 滕书漫点头,母亲又说:“要交钱吗?” “来回车费和住宿费一共280元,我自己已经交了,不能退。” 每年寒暑假她都打工,攒起来也有一两千元,一直藏在床垫子底下。 母亲叹了口气:“你不要乱和其他人出去玩,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χyμzんǎΙщμ.cLμъ(xyuzhaiwu.club) 滕书漫回到房间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出门时睡在客房的滕书烟还没醒来,她知道是安眠药的作用,滕书烟从前年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服用安眠药。 她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告别就出了门,手搭在掉了漆的红色护栏往楼下走,母亲从门里探出身来,问她:“午饭都不吃呀?我刚打算炒几道菜。” 滕书漫站在阴暗的楼梯里,仰起头看着那扇门,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坐公交车到学校,校门口已经停了四五辆大巴,几个带队老师在旁边的空地上闲聊。看见她从公交车上跳下来,问她是哪个班级的,怎么这么晚才来,刚才开年级大会通知的注意事项是不是都没有听到。 本来学校不会在非教学期间组织集体活动,但是这次为了省市文明高中评级,在开学的前一个礼拜临时组织了这所谓的红色文化之旅,白天上午纪念馆、科技馆、博物馆各种馆听讲解写心得,傍晚开始可以自由“春游”,活动一结束就可以和开学无缝衔接。 滕书漫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是请了假回去拿身份证,那带队老师才放她走。她背着书包走向自己班级的旅游大巴,副班长看见她,拿起笔在花名册上打了个勾。 她找个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发呆,脑海里全是昨晚滕书烟说的话。 约莫过了一两分钟,放在身侧座位的书包被人提起来,滕书漫抬眼看去,发现裴燃正单手拎着她的书包。 裴燃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是滕书漫。” 裴燃把她的书包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听到这句话似乎愣了愣:“我知道啊。” 副班长啪嗒啪嗒跑过来点名,刚才送裴燃来学校的那辆车虽然车牌不再是五连号,但是依然有人下车给裴燃开门,这点眼力见她还是有的,因此也不敢追究裴燃迟到的原因。 滕书漫转过头,盯着窗外看。车窗下还有几个男生在来回搬作业本一样的东西,她和裴燃的座位前排坐着两个女孩子,趁着这个空档,转过身来趴在椅背上和裴燃聊天,说是游戏关卡一直过不了,想请他帮忙通关。 说话的是班上的团支书林影,边上的女孩子,她记得是叫翁沛。 她观察两人时,恰好裴燃正前方的翁沛也在看她,两人视线对上,后者朝她温和一笑,俏似江岸梨花。 然后这树梨花的脑袋上方就出现了一个用记录本卷起来的卷筒。 滕书漫亲眼看着那个卷筒“啪嗒”一声敲在翁沛的头顶,而握着卷筒的手的主人冷冷道:“坐好。” 是隔壁班的同学,刚才滕书漫看见他在来回帮忙分发记录本。 裴燃听到声音也仰起脸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段余宁,你这是走错班?” 男生的视线还落在翁沛身上,漫不经心道:“我来帮忙。” 说着分了记录本和水笔给他们,转身离开时滕书漫分明看见翁沛偷偷伸出手,愤愤地拧了一下那男生的后腰。 大巴终于开动,她窝在座椅里,渐渐觉得眼皮子沉重,窗外冬日的太阳和头顶的空调暖风都吹得人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之间,身侧之人问道:“你怎么不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滕书漫睡意全无,想了个奇怪的理由:“忘了。” 裴燃说:“现在同意一下。” 车穿过高架桥,下坡时旁边叁班的大巴行驶速度超过了他们,叁班男生多,那群精力过剩的中二少年肯定早有预谋,趴在车窗上朝他们做鬼脸,各种搞怪挑衅。 车上有小规模的骚动,男生们骂叁班傻逼,班长立刻拿了一张A4纸写了“SB”贴在车窗上,以示回应。 裴燃说:“吵死了,帘子拉上。” 滕书漫不懂这种环境下的“吵死了”和“帘子拉上”有什么必然关系,但还是拉上大巴车的遮阳窗帘。 蓝色的遮阳帘挡不住全部的阳光,那一点细碎的光点洒在滕书漫的脸上,从眼窝游移到嘴角,最后落进脖颈,她像一块莹白玉,浸在一片明净温暖的清水里。 裴燃看了会儿,再拿起手机时,发现滕书漫已经通过了自己的好友申请,于是顺手给她加了个备注,是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十分方便定位寻找。 他给红色感叹号发消息,想来想去还是用了个相对糟糕的开头:「你姐姐为什么没来?」 「她去外省复诊。」几秒后“感叹号”又发过来一则消息,「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什么?」 裴燃:「没想好。你上次那么晚回家,家里人有说什么吗?」 他把滕书漫的备注改成了“滕书漫!”。 滕书漫说:「没有。」 「那你还……蛮自由的。」 滕书漫沉默片刻,打了一行字又逐个删除。 裴燃的消息跳出来:「我都看到了,字体那么大。」 滕书漫猛地把手机反扣,转头盯着他,十分紧张的样子。 裴燃示意她凑过来,然后在她耳边说了叁个字:“骗你的。” 大巴车缓缓驶入第一站博物馆的停车场,车上已经有同学解开安全带背起自己的书包。滕书漫生气极了,一刻也不想跟这个人多呆,可是刚才她的书包还被裴燃放到了行李架上,于是大巴车一停稳,她就站起身来要去拿自己的书包。 走出去必然要经过裴燃,只有一两步的距离就能跨过去,她一只手抓着前座的椅背,一只手端着保温杯往外移动。 裴燃好心地收起腿,给她让行。 带着体温的牛仔裤布料磨蹭着路过他的膝盖,裴燃忽然看见了什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等一下。” 滕书漫卡在座位椅背和他的膝盖之间,被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你外套的拉链……把我裤子口袋挂住了。” 她身上这件外套是早年买的,金属拉链时常崩坏,拉不上去也拉不下来,为了省麻烦,她平时都是敞着穿,没想到今天摊上这么个倒霉事。 滕书漫将水杯递给裴燃,弯下腰去解链牙,扯了半天扯不动,也有点着急。 车上的同学几乎都下去了,司机在催促他们:“那边两个同学干嘛呢,还不下去?” “等一下再弄,我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带剪刀。” 滕书漫只带了这一件外套,当即抓住问题的核心,问道:“剪你的还是剪我的?” 裴燃:“……剪我的。” 两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起背上书包,又以一个古怪的姿势一起走下去了。 司机大叔喝了口茶,盯着他们两个,一副看八卦的神情。 下了车之后冷风拂面,两人贴这么近走着总归不方便,裴燃当机立断,和滕书漫换了外套,重新背起书包去找带队老师同学要剪刀。 其实那件白色防风外套的帽子有个的毛茸茸的小圆球,他没留意,在风中奔跑的时候帽兜鼓起来,书包又是白色的,乍一看背影还挺少女。 -- 山楂 裴燃找班上的生活委员徐岫借了一把那种挂在钥匙环上的折迭小剪刀,他知道徐岫最近在课间偷偷学十字绣,后者果然慷慨出借,陪他去男洗手间剪了裤子,还从书包里翻出针线,问需不需要帮他缝裤子口袋。 裴燃婉拒,把滕书漫的外套团一团塞进书包里,刚要把扎进裤子里的衣服下摆掀起来,发现徐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腰看。 “怎么了?”裴燃把书包扔给他,“先帮我拿着。” 他多少有点洁癖,不愿意去隔间里,反正现在洗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岫抬起眼,有些自说自话地赞叹:“你的骨架真美。” 见裴燃不为所动,徐岫又盯着他雪白俊秀的脸,幽幽问道:“你喜欢你自己吗?” “……还好吧。”裴燃知道这人平时就神神叨叨的,没想到还能随时随地发作起来,“今天谢谢了啊。” 徐岫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起走出洗手间,裴燃的手机就收到了短信,裴老爷子安排的那个贺屏特地来问候他是否平安到达目的地。 裴燃知道这人是明知故问,但还是循例进行了回复。 他低头打字的时候走的慢了些,后面的徐岫跟上来,问道:“下午坐船去古城,你和我们一组么?” “几个人一组?” 徐岫笑了笑:“班上二十叁个男生,按学号分成四组,你和我学号比较靠前,应该是同一组。” 裴燃虽然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但同时也不喜欢搞特殊,所以没说什么。 他回归大部队的第一时间,滕书漫就默默凑了上来,问他方不方便跟自己换一下外套。 裴燃扭头看了眼被那件宽松外套裹住的小小的一只滕书漫,不觉放慢了脚步:“你那件衣服在我书包里。” 两人趁着班级集合,溜去靠近出口的消防通道后面互换外套,他抱着书包站在那里,滕书漫刚刚拉开他的书包拉链,身旁的防火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女孩子乱蓬蓬的脑袋探进来,惊奇地“咦”了一声,接着扭头跟身后的人说:“有人诶。” 滕书漫立刻撒开了手,后退两步。她刚才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了裴燃,现在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针织衫,二月末依然冷,博物馆里尤甚,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跟着翁沛进来的果然是之前那个男生,神色相对坦然。 “你们也是进来换外套吗?今天实在太冷了,外面还下起了小雨。” 不算宽敞的楼梯口站下了四个人,翁沛看见裴燃臂弯上还没来得及穿回去的外套,会错了意。 滕书漫没有回答,裴燃也没有回答。 翁沛有点尴尬,幸好段余宁是个话少的行动派,很快就将带着体温的外套脱下递了过来,她只好先接过穿上,袖子长出一截,把手都藏住了。 段余宁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过来。” 互换了外套的段翁二人走开了些,到旁边的楼梯上坐下。段余宁替她挽好袖口,又从手腕上解下来一圈黑色的发绳,稍微复原了一下翁沛那个奇怪的丸子头,复原了半分钟认清现实,就改变策略,把自己的棒球帽摘下来,扣在了翁沛的脑袋上。 “走了,集合要来不及了。” 期间滕书漫也从裴燃书包里找回了自己的外套穿上,四个人很有默契似的,什么话都不说,一起离开了那个消防通道。 学校的大巴车载着他们到落脚的民宿,一路连绵不断的细雨也显收势,将近五点,天边反而润亮清蓝,石板路上的小水洼倒映着一树碧影。 裴燃趴在桥上看风景,桥头杏花开得正好,桥洞下摇过单亭乌篷小船,船两侧有雕花的木护栏,亭中坐着叁五个人,有个小姑娘手里举着长梗的花,将花瓣垂到水面去撩拨涟漪。 滕书漫站在船尾和船家聊了会儿天,仰起脸看见天空低低飞过一群燕子。 桨声和欢笑声里,她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于是转过身,却猝不及防望见了桥上的裴燃。 船划得很快,桥洞遮蔽了视线,滕书漫回到女孩子们中间坐下,等过了桥洞,她再抬头望去,那桥上却并没有裴燃的身影。 女孩子们看见隔壁船的游客拿了桨,也闹着要撑船,船夫拗不过她们但是又怕出意外,跟她们打了个商量,最后船桨就落到了懂水性会撑船的滕书漫手里。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滕书漫只好当起了船娘,她外婆年轻时就是水乡的船娘,会哼温软的小调,船头总是熬着鲜鱼汤和糯米饭,现在已经不兴这个了。 她一个人力气难免不够,船行驶在水面就慢,右畔经过一只单亭船,船上坐着二班的男孩子们,大声朝她们问:“你们要不要吃零食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男孩子们扔了几包薯片和独立包装的腰果过来,船上的女孩们回礼了一大把山楂果。船夫叮咛道,可别洒到水里去了,捞不起来的。女孩子们笑嘻嘻地说,不会不会,看准了才扔的。 船夫倒是个开朗的老人家,接过了滕书漫手中的桨,让她回去歇会儿。 这时对面的几个男生嚷嚷着抗议了:“你们只有酸溜溜的山楂果就算了,怎么都只扔给裴燃啊!” “就是啊,看把我们裴燃同学都砸懵逼了……都跑了!” 被砸到懵逼的裴燃早就跑到了船尾,这个春天的傍晚,杏花烂漫,河风微甜,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迎风伸了个懒腰。 船上的少年男女还在调笑,只有她和裴燃是静默的。 滕书漫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她在水面看见自己不甚清晰的倒影,头顶是一片悬挂在亭檐的红绸,风把亭檐垂挂的大红绸布吹得扬起来,像是要盖住她的面目。 山楂果在口中泛着惊人的酸,她比较适应这种果酸,舌尖抵住上颚又放松,翻来覆去尝那一点味道,差点连果核都咬碎。 观光船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一个类似钟乳石洞的地方,洞中正上演水上舞台剧,是家喻户晓的《雷峰塔》,所有的船只都靠在一起,甲板并成一排,胆大目力佳的男生们走上甲板,船底便传来水波晃荡的声音。 滕书漫一直避让后面涌上来的同学,不知不觉偏离了自己原本站着的位置,她要往后面再退,身后却有人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再退就要掉下去了。” 她回过头,石洞里光线昏暗,舞台剧的灯影效果照在裴燃的眉眼间,他似乎只是出于好心地提醒,又别开视线去看前方的表演节目了。 滕书漫垂目,不敢再乱动。 裴燃站在她身后,手臂撑在栏杆两侧,她总感觉裴燃身上的温度慢慢包裹住了自己,心绪渐渐浮乱。 表演没结束,她就拨开众人沿着小道走出去,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石洞出口就是一个可供游客歇息的小院落,白墙黛瓦,浓荫覆面。 院子角落里有一株桃树,是备用的道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花猫用脸挤开院子的篱笆门,和滕书漫对视了几秒,又从容走了进来,滕书漫看见它那两只叁角形的耳朵上有绒绒的短毛。 滕书漫从包里翻出来一包小鱼酥拆了喂给它吃,小花猫也不怕生人,就在她身边坐下,尾巴拂过冰凉的地砖表面。小猫吃了一块还想吃,滕书漫心一软,把送到嘴边的另一块也给了它。 结果小花猫叼起小鱼酥,转身跳上矮墙离开了。 滕书漫不失落是假的,她拿出湿纸巾擦了擦手,低头解开自己的发绳,以指代梳,重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隔着一堵粉白的墙和一扇镂着纹样的石窗,裴燃看着她独坐,喂猫,梳发,最后起身离去,他本来想走开,但树下的滕书漫解开了发绳,开始梳头发,她的五根手指穿过那些乌黑的发丝,发丝又从她苍白手指的缝间穿过,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纠缠谁,只是在暮色里有一种惊人的美感。 神差鬼使,墙后的他想到了刚才进男洗手间时听见的陌生人隐忍克制的做爱的声音,又奇怪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恍神间滕书漫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拿出手机给滕书烟发短信:「不是说你会来吗?」 滕书烟回了电话过来,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声音有点模糊:“不好意思啊,临时决定不去了,我妹妹在你们那儿吧?你见到她了吗?” 裴燃说:“没看到。” “这样啊,”滕书烟顿了顿,说,“那应该是去别的地方了。” “什么?” 滕书烟不愿多说:“没什么……我今天见到他了,他陪着一个男孩子来看病,”不等裴燃开口,她又说,“开学后见个面,我可以把短信给你看,但是你之前说要给我过生日,你还没有做到。” 裴燃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缺爱?” “对啊,”滕书烟说,“我什么都缺。” 裴燃不想和女孩子逞口舌之快:“算了,开学见。” 和滕书烟挂了电话,他给裴西发短信,问:「四叔,你现在在家吗?」 裴西从来都是秒回:「我在学校开会,怎么了?」 恰好这时滕书烟传了张照片过来,是俯拍视角的裴西,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肩并肩站在医院的大厅里。 那男孩子头发有点长,样貌气质神似他母亲年轻时短发的样子。 裴燃没有回复裴西,而是把那张照片删掉了。 与此同时,走在树荫下的滕书漫也收到了滕书烟的道歉短信,滕书烟问还她:「裴燃今天去了吗?」 滕书漫说:「来了。」 「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滕书漫觉得她问得古怪。 「好的。玩得开心也要注意安全。」 滕书烟发了个萌萌的表情过来:「其实我和他没什么,之前是骗你的。」 滕书漫手一抖,蓦然听见不远处班长吹口哨集合。 别的班级吹口哨集合都是利落的叁声,只有二班的沙雕班长会用哨子吹学校的校歌。 她连忙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