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准太子是我》 第1页 [穿越重生] 《万万没想到准太子是我!?》作者:潇湘碧影【完结+番外】 文案: 咸鱼一起手牵手,谁当皇帝谁是狗,汪! 作为一个上辈子被嫡母毒死的倒霉蛋,瑞安公世子杨景澄表示,作为当今皇帝十八服外的大侄子, 我要奋斗!要雄起!要振兴宗室!不要宅斗要政斗! 然而万万没想到……只是想当个官风光一下而已的他!居然莫名其妙成了准太子?这皇位简直来的猝不及防! 本文又名《伯父死了我登基》。看人见人爱(?)的凤凰蛋团宠(?) 小世子,如何在的风波诡谲的朝堂中,一不留神躺成了一代明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景澄 ┃ 配角:章太后,华阳郡公,章首辅,颜舜华,叶欣儿,丁年贵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求问皇帝怎么当?在线等暴风急! 立意:理想是最天真也最顽强的生命力。 作品简评:瑞安公世子杨景澄重生回了十年前。回想起前世在内宅与嫡母争斗的憋屈经历,决定这辈子必须换个思路活。宦海沉浮、朝堂博弈,才是男人应该去厮杀的战场。只是……他明明是冲着当贤臣去的,被硬生生推上皇位是什么鬼?!本文舒朗大气、行文精彩。作者以老练的文笔,展现出朝堂纷争的残酷与温情。朝堂上有无数的居心叵测,也饱含了无数的天真理想。形形色色的人物有血有肉,非常精彩的朝堂故事。 第1章 重生   秋风瑟瑟,落叶打着卷儿…… 秋风瑟瑟,落叶打着卷儿在庭院里飘荡。天光艰难的穿过窗纸,照在了屋内随风飘荡的白幡上。刚从昏睡中惊醒的杨景澄,怔怔的看着白幡上墨迹淋淋的“杨门文氏”四个字,不由的心生恍惚。 文氏?是他十年前过世的原配发妻文思云么? “奶奶啊!”尖锐的哭喊乍起,宛如一根钢针扎进了太阳穴,痛的杨景澄一个激灵,意识越发混乱。 哭喊在持续,依旧是那个陌生的女声:“我的奶奶啊!你怎底年纪轻轻就去了啊,留下我们一屋子老小怎么办啊!我的奶奶啊!” 声泪俱下的哭喊透着掩盖不住的虚假,杨景澄头都要炸了。强忍着不适,用眼神扫视着堂屋,试图弄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目光逡巡,他惊愕的发现熟悉的半旧雕花座椅竟泛着崭新的光;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通房,还是年轻到稚嫩的模样。 老人常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过往。杨景澄心想,数次躲过了嫡母的毒手,这次大概真的要死了吧。思及此处,不由苦笑,凭你千方百计,终是挡不住权势碾压,世道真是从来不公! 视线转回,再次落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满院的嚎啕中,她无声的哽咽尤为醒目。她是元配文思云的陪嫁丫头叶欣儿,后送与了他做通房,然而他们并无甚男女情谊,嫡母配给他的继妻更不许他们有。只是后来在残酷的爵位争夺中,叶欣儿是他为数不多能交付信任的人。印象里的叶欣儿早是半头银丝、憔悴不堪了,却不料她年轻的时候,居然这般好看。 不等杨景澄好好的看看老熟人,晕眩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哭喊又一次撞进了他的脑袋,引得胃中阵阵翻滚。但他的思绪依旧不停,一一回忆起刻在心底的过往。无忧无虑的乡间岁月;骤然回到国公府时的欣喜若狂;生母莫名亡故的悲伤惶恐;以及……为了爵位,与嫡母不依不饶缠斗的余生。 爵位。有时候杨景澄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放弃爵位,是否能有一线生机?可惜世上并无如果,除非嫡母在他册封之前怀孕,否则从一开始,便是死局!因为嫡母在意的从来不止爵位,她不能容忍自己尊贵的儿子要朝个野种行礼,哪怕只是家礼也不行! 于是出身显赫的嫡母毫无顾忌的诋毁他、打压他。满朝文武装聋作哑,无人敢出声。毕竟连他御座上的那位皇伯父,亦活在嫡母的阴霾下。而皇帝的嫡母,正与他的嫡母同出一族!可见本朝皇室之衰微,不仅是子息单薄,还有大权旁落。 杨景澄长长的叹了口气,非他志短,实乃大势不可违也!有些颓然的闭上眼,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叫他堂堂正正的走出家门自寻前程,再不必于内宅跟个女人死磕了。 脑子越发昏沉,耳边的嘈杂逐渐模糊。身边似乎有人围了过来,抬起了他的胳膊与双腿,放到了块木板上。木板摇摇晃晃,很快又停了下来。后背感受到了柔软的床榻。杨景澄心里生起疑惑,不是该抬出去埋了么?抬回床铺又是为甚?可惜他再无思考的精力,在被子盖上身体的瞬间陷入了沉眠。 次日的阳光照进了屋内,略带寒意的秋风扫过面颊。饱睡一场的杨景澄睁开了双眼,愕然的看着帐子顶,他怎么还活着!?这么命硬的吗? “唉……”沉重的叹息从床边传来。 杨景澄本能的转过脸,抬眼见到床边之人时,心头剧震! “父亲!?”杨景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父亲不是已经故去多年了么?为何此刻竟守在床边?藏在被子里的手狠狠的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让他整个人彻底清醒。他还活着?父亲也还活着!? “唉……”瑞安国公见杨景澄醒了,再次叹气,“我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可你也仔细自己的身子骨。我们老杨家本就子息不丰,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漫说我没脸见列祖列宗,眼下便不好朝圣上交代了!” -- 第2页 杨景澄乍见亡父的欣喜霎时被梗在了胸腔里,怕是只有本朝病死个把宗室能叫九五至尊惦记了吧?他们老杨家莫不是当年杀孽太重,才报到了今日?想想自己嫡母三十九岁上还能老蚌生珠,难怪皇家总爱与她家联姻,结果联出了个权倾朝野,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瑞安国公心疼灵前昏迷的儿子,嘴里不停的絮叨。杨景澄的眼神渐渐柔和,他耐着性子听着久违的关怀。看着活生生的父亲,他瞬间明白先前所见并非临死前的回忆,而是他自己回到了文氏新丧那刻。睡了一觉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他自幼习武,未中毒之时,何曾缠绵过病榻?此刻感受着体内的勃勃生机,积蓄已久的颓然一扫而空! 他竟真的有重活一回的机会!不用期盼来生,但求今生再无悔恨! “父亲……”杨景澄打断了瑞安公的喋喋不休,张了张嘴,好半晌之后才轻声问,“您身子骨还好么?” 瑞安公没好气的看着儿子:“你不气我,自然好的很!” 杨景澄语塞,他不知怎么解释来龙去脉,更不便直说他早把文氏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残留着极模糊的、羞怯胆小的身影,和令人恐惧的、畸形的双脚。她或许不是天生的寡淡无趣,可书香门第的文氏家族严苛的规矩,就似她层层叠叠的裹脚布,将她死死的束缚在了方寸之间,成了个有气的死人。终于在嫁了人没几年后,因为无子,彻底死了。 杨景澄至今都没想明白,文氏为何能因无子郁郁而终。宗室无子的实在太多,譬如当今圣上,成婚近三十载,满宫的妃嫔不也没给他生出个皇子来?朝堂上为了选谁做嗣子,只差没打出狗脑子了。皇帝尚且如此,他个国公世子养不出孩子,谁能怪到文氏头上去?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妾,文氏的丫头不都送给他了么? 见儿子不说话,瑞安公接着说:“平日里瞧着你们夫妻冷冷淡淡的,我只当你不喜欢她。哪知道她去了,你竟伤心至此。文家几个舅爷昨日直对我陪不是,说往日错看了你,着实有愧。虽你媳妇不在了,亲戚间还是得多多走动,切莫生分了才好。” 杨景澄却摇了摇头:“他们家的人……”话不必说尽,想来素与老学究们不对付的瑞安公能听的懂。 果然瑞安公干笑:“是太讲究规矩了点,拘束的很。罢了,你不喜去他家便不去。我们与其跟酸秀才们磨牙,不如同族亲们习武射箭,打熬好身子骨长命百岁。” 听到父亲三句里有两句是关怀,杨景澄忍不住笑了起来。上辈子因嫡母挑唆,他又年轻不懂人情,加之父亲偏爱幼弟,他心里吃醋却不愿说出口,种种烦扰叠加,父子两个渐行渐远,以至于待父亲亡故时,悔之晚矣。现想起来,当初父亲羽翼下的自己是何等的幼稚!好在老天开眼让他重活一回,总算能略尽孝道,能竭力避免父亲早亡之憾。 说话间,丫头们端了食盒进来。杨景澄顿觉腹中饥饿,便在众人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后,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前世快死的时候,大夫总不让好生吃饭,成天稀粥汤药轮番灌,现在想着都觉得胃里烧的慌。孝中的饭菜虽不丰盛,好歹有点肉沫,且没人管他吃多少。三碗浓粥下肚,杨景澄的精神头更好了。 瑞安公看儿子吃饭香甜,终于放了心,又叮嘱了仆妇丫头们几句,方才往外走。 杨景澄送瑞安公出了院门,管乐丝竹混着惊天动地的号丧声立刻迎面砸来。他不由又想起了文氏,谨小慎微的活了十七年年,竟是没几个真心哭灵的,可叹可怜。忽看见跟在身边安静的几乎不存在的叶欣儿,忍不住嘱咐:“你留在屋里看家,别出去了。” 叶欣儿愣了愣,但没说什么,只轻轻的嗯了一声。这声答应完全被号丧声掩盖,若非此时年轻的杨景澄耳力极佳,险些当她哑巴了。杨景澄当即心头火起,然这股邪火却不是对着叶欣儿,而是号称书香门第的文家! 叶欣儿乃文氏陪嫁,性子比文氏略活泼些,年纪又小,当年杨景澄当小孩儿逗过几回,文氏便生出了误解,索性送与他做了通房。谁料文氏性子沉闷,实在与丈夫无话可说,夫妻两个渐同陌路。 原本是夫妻二人的事,文家却赖叶欣儿狐媚子勾引姑爷,趁着文氏回娘家的功夫,险些没把叶欣儿活活打死。而文氏的病故,文家更迁怒叶欣儿,若没记错的话,正是文氏头七那日,文家便想把狐媚子弄死陪葬。 前世杨景澄便看不惯这等满口仁义道德,内里草菅人命的伪君子。何况后来二人相依为命,情分自是不同。便是明知叶欣儿无性命之忧,也不愿她平白受罪,干脆留她看屋子。待过二年叶欣儿大几岁,替她寻个好夫婿,全了他们之间情谊才好。 叶欣儿原先性子挺好,偏被文家打成了个闷葫芦。杨景澄有心想引她多说几句话,恢复几分爽利,日后嫁了人好当家,又怕文氏新丧,她惊魂未定,反倒吓着了她。算了,来日方长,横竖眼下不急。于是转身回屋,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理着暂有些混乱的思绪。 忽然,珠帘轻晃,令杨景澄熟悉至极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世子,听说你病了,今日可好些?” 杨景澄当即浑身一僵,他不必回头便知来人是谁,正是他将来的继妻、嫡母的外甥女、以及最后将那碗毒药灌进他嘴里的人! 杨景澄眼底顿生冰寒,才回来的第一天,争斗便已然开始了么!? -- 第3页 第2章 楼兰    继妻楼氏,单名为兰。自幼…… 继妻楼氏,单名为兰。自幼父母双亡,与兄长二人被姨母章夫人家收养。本朝风俗,此等无父无母的孤儿该叫叔伯养育,便是没有叔伯近亲,通常也住在外祖家里。只是楼家兄妹生的好,玉雪团子般的模样,膝下荒凉的章夫人瞧着喜欢,便接到了身边,以期两个小娃娃带来更多的娃娃。 奈何天意弄人,娃娃带来了,却不是章夫人亲生,乃瑞安公当年在外一夜风流生的野种。仗着宗室人丁稀少,当个宝贝蛋子捧了回来,连那种不干净的女人都叫封了侧夫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有了这个缘故,加之楼氏兄妹之母庶出,与章夫人并不同母,章夫人便连外甥们都淡了许多。 可外甥们却是不如她凉薄,依旧日日围着姨母打转。哪怕楼兰嫁与了杨景澄,满心满眼的也只有姨母,倒把夫婿当了外人。弄的杨景澄最后宛如十面埋伏,仅剩文氏留下的叶欣儿能说说心里话,略排解排解忧闷。 环佩叮咚之声越来越近,杨景澄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郁闷的承认自己论窝里斗的本事着实不如嫡母。譬如眼下,他便不知怎生能不招人眼的把楼兰扔出去,只得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兰妹妹安好。” 楼兰赶忙的福身回礼:“大哥哥安!姨母打发我来瞧瞧大哥哥。”说着对着杨景澄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了微笑,“今日气色好多了,你可不知道,昨日你说昏便昏,把我们唬的了不得呢!” 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女,杨景澄满腹的怨气登时烟消云散。冤有头债有主,他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说来楼兰主要是脑子不转弯,憨傻憨傻的,倒算不上天生的蛇蝎心肠。章夫人不教唆她,她便只是镇日里犯点蠢。凭她的本事,且祸害不到自己头上。因此,若不是自己的填房,他也是不介意假惺惺的夸两句“好姑娘”的。 楼兰年方十三,虽父母双亡,却是养在了公府里,自幼娇惯,不曾受过半分委屈。故性情单纯,爱说爱笑。此时见表哥杨景澄面色红润,全然忘了表嫂刚咽气,自顾自的叽叽呱呱说起章夫人屋里新近来了个厨子做的好糕点,她带了一盒子给表哥尝尝等话语。 杨景澄心好累,他此生必不能娶这憨婆娘,将来不知道哪个倒霉蛋得了去。噎了半晌,硬在脸上揉出了点笑:“妹妹有心了。你从正院里走来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此言一出,立在旁边的叶欣儿疑惑的视线当即瞥了过来,楼兰也惊讶的张大了嘴,她表哥莫不是撞客了不成?今日怎地如此温和有礼了? 看到两个小姑娘的表情,杨景澄便知自己露馅了。他年轻时因生母卑微常被人暗地里耻笑,养出了好一副牛心古怪的脾气。且越长越别扭,惹人厌烦到亲爹都难以忍受的地步。倘或嫡母不曾老蚌生珠,合府里只得他一个宝贝疙瘩便罢了,偏偏嫡母生了个更宝贝的。 在瑞安公看来,他把爵位传给了长子,已是很对得起长子了。尤其是嫡出的小儿子毕竟是次子,朝廷再缺宗室,也不可能再封国公。仗着章家的势,顶天了封个郡公,着实有些委屈,平日里自然更偏爱幼子。于是那时的杨景澄念头更难通达了。 念及此处,杨景澄轻轻吁了口气。还好、还好,幼弟刚满周岁,他暂没来得及天怒人怨,尚有转圜的余地。哪知这厢刚松了口气,叶欣儿哀怨到宛如实质的目光又投了来,弄的杨景澄一头雾水。 叶欣儿很快垂下了头,掩盖住自己所有的表情,心中暗自苦笑。果真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奶奶尸骨未寒,世子却已与旁的姑娘有说有笑了。世子啊世子,你可知奶奶忽然亡故,正是听说了夫人欲将兰姑娘许配与你? 想起死去的文氏,叶欣儿心中生起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这位主子奶奶,懦弱的仿佛乡间没见过世面的苦菜花,全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镇日里只管“贞静娴雅”,除了晨昏定省,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夫君相处,更是针扎不出个声儿。如此性子,自是不讨丈夫喜欢。待回到娘家,其母裴孺人问起,亦是只知道哭。带累的身旁的丫头没一个落的好下场。 如今文氏亡故,她再不必提心吊胆,生怕她娘家又疑她勾引姑爷气着了主母,把她揪过去毒打;可文氏到底曾救过她一命,年纪轻轻便去了,又难免叫人惋惜。暗自感叹了几句,随即苦笑,她一个奴婢,文氏生也好死也罢,她能左右什么呢?她连自己的命都左右不了,旁人?旁人更管不着了。 杨景澄毕竟是男人,内宅里过于细碎的事难以察觉。好在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练了出来,见叶欣儿神情有异,预备无人时再细细问询。文氏一直病怏怏的,但终是死的有些意外。联想到自己生母的死,这其中或许有他不知道的隐情。眼下且先应付了楼兰再说。 正说着话,外头又进来了个丫头,正是章夫人屋里的杏雨。先对主子们行了礼,就有些无奈的看着楼兰:“大姑娘,夫人等着你回话呢。” “啊!”楼兰捂住嘴,方想起章夫人的吩咐全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杏雨自是知道表姑娘的脾性,只得扭头看向杨景澄,陪笑道:“夫人使奴婢来瞧瞧世子可好些了?要不要请太医?” 杨景澄知道章夫人素要装个贤惠模样,再则府里的二公子将将满了周岁,算不得站住了,因此行事极有分寸,日常端的是慈母风范。待到其子杨兴鸣站住了,才亮出獠牙,将碍眼的人斩草除根。故以杨景澄此刻也得帮着演那母慈子孝的把戏,只得温和回道:“劳母亲惦记,我已是好了。你们也劝着些母亲,休叫她太难过。” -- 第4页 杏雨登时掏出帕子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唉,奶奶那样的品格儿,谁不心疼呢?夫人昨日亦哭晕了好几次,今日且有些精神不济,又惦记着世子身上不好,才打发奴婢来问问。” 楼兰讪笑着揪了揪辫子:“都是我的不是,光见着表哥不似昨日那般颜色,只顾着心里高兴,忘记去回姨母了。” 杨景澄笑笑:“无妨,今日我尚未曾向母亲问安,索性同你们一道儿回去。” 说着,一行几人出了院门,往正院里走去。瑞安国公府是标准的宗室国公规制,与皇城一样分做了三路,只是规模小的多。杨景澄为世子,住于东路的前院,往章夫人的正院去得穿过长长的夹道,略有些距离。杨景澄和丫头们是天足,平整的青石板路走的轻巧。可楼兰一双小脚,先前走了来,又在杨景澄屋里站了半日,走到半路上便有些吃力,额上渗出汗来。 杏雨心思细腻,忙不迭的搀住楼兰,扶她在廊下坐好:“姑娘快歇会子。” 楼兰如释重负,赶紧坐在石凳上,在裙子的掩盖下抬起了双脚。若不是杨景澄在场,她就要叫丫头给她揉一揉了。杨景澄糟心的看着楼兰裙底晃动,不由想起文氏的那双脚。平时缠着裹脚布穿着红绣鞋,除了形状丑了点之外还算能看。 好死不死的,有日文氏正洗脚,他直闯进屋内,看到了裹脚布下那挤成一团的肉疙瘩,险些没直接吐了!文氏更是吓的不轻,如今想来,她那次便重重的病了一场,或是因此种下了病根也未可知。 杏雨的余光瞥见杨景澄盯着楼兰的裙子,不由的抿嘴一笑。瑞安公把杨景澄接回府时,他已经十一岁了,自然与章夫人有隔阂。先前寻亲的时候,楼兰年纪不般配,故定了文御史的长女。而今文氏病去,杨景澄续弦,楼兰恰好将将及笄,正合适亲上做亲。 不然章夫人何故使个闺中小姐去瞧表哥?眼下脾气古怪的世子爷只管盯着人家姑娘的裙角,怕是有戏。想到此处,杏雨的面上笑意加深。文氏裹的好一双三寸金莲,楼兰的也不差,世子定是动心了。 若是杨景澄知道杏雨心中所想,只怕头皮都要炸了。作为一个男人,喜欢漂亮姑娘、喜欢纤纤玉手玉足的自是人之常情。可他实在无法理解裹成猪蹄子是什么样的审美。 哪怕是粗使婆子的大脚丫子也比猪蹄子好看呐!可想想自己身为世子,不论元配填房,只能娶裹了猪蹄子的名门闺秀,不觉心中发苦。莫不是他也得做个宠妾灭妻的混账人? 过了注香的功夫,楼兰总算歇了过来。扶着丫头落了地,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早有机灵的丫头去正院里报了信,章夫人的门口站了一溜小丫头,满面笑容的迎接着世子爷。杨景澄刚踏上台阶,身旁的楼兰却踩着了裙角,一个踉跄就往下栽去! 杨景澄眼疾手快的拽住了楼兰的袖子,险险稳住了她的身形。楼兰慌乱中,不小心左脚踩到了右脚,登时痛的眼泪直飚,更加站不稳,径直撞到了杨景澄的怀里。 杨景澄蓦地头皮一紧,后背肌肉不自觉的僵硬了几许。不好!有人在盯着我!赶紧扶好楼兰,装作不经意的转身,余光快速的扫过四周,就见前方不远处正立着个身材挺拔、面如冠玉的青年,他眸色深沉、嘴唇紧抿,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怒意,正是楼兰的同母兄长,楼英。 第3章 楼英    杨景澄看着怀里的小姑娘,…… 杨景澄看着怀里的小姑娘,无辜极了。总不能真看着小姑娘栽下阶梯吧!然而楼英并不这么想,文氏病重时,府里便生出了许多闲话。他们兄妹依附瑞安公府生活,楼兰能嫁给瑞安公世子,不必离了自幼熟悉的府邸,自是好事。 然而事不是这样办的,他妹子才十三,杨景澄又在孝中,不可能立刻定亲。二三年后谁知道什么光景,万一婚事不成,却有满府的闲言碎语,楼兰还怎么嫁人?何况他并不甚看好杨景澄,楼兰嫁了旁人,章夫人依旧是姨母是靠山;嫁了杨景澄,章夫人可就不定有什么心思了。不如不慕这等富贵,往外头寻个靠得住的。横竖外祖门生无数,上哪捡不出个好人来。 于是楼英三步并作两步,展眼行到跟前,把楼兰护在了身后。杨景澄并未计较,朝楼英拱拱手,径自向正屋行去。楼英瞪了妹子两眼,也跟在了后面。 帘子掀起,杨景澄进屋绕过屏风,抬眼便对上了章夫人的视线。章夫人容貌寻常,却长着张圆脸,很是讨喜。见了庶子与外甥们一块儿进来,立刻露出了慈和的笑:“你们哥两个倒碰在了一块儿!” 杨景澄几个晚辈按规矩见了礼,章夫人叫起后,各自落座。楼兰习惯性的挨着章夫人坐了,又唧唧呱呱讲方才在门口险些绊倒的故事。章夫人听的连连摇头:“你多大的人了,走路却不仔细。得亏你表哥在边上搀住了你,不然滚下那石头阶梯,也是闹着玩的?” 楼英正为此事不自在,偏妹子跟姨母不住的拿来说。瞥了眼旁边装死的杨景澄,心里更为恼火,只得觑了个空儿插话道:“姨母,外甥听闻近二日您身体不适,现可好些了?” 章夫人顿时收了笑,叹了口气道:“不过是心里不好受,没甚胃口罢了。”说着看向杨景澄,“我的儿,我眼错不见,你怎地昏过去了?昨日太医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闹的我与你父亲一宿没睡好。方才听见有人来报说你醒了,我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你弟弟还小,你可得要好好的啊,不然我与你父亲将来靠谁去呢?” -- 第5页 此话说的情真意切,杨景澄却听的汗毛直立。章夫人此人最擅玩弄人心,当年他涉世未深,竟真拿她当了个和善妇人,生出了不少孺慕之情。次后性子古怪,也有章夫人两眼只在亲子身上,他心里不好受之故。如今回头再看,只觉得此刻章夫人的情真意切简直令人作呕。 好在他前世临死前的几年长进了不少,再不似往日的毫无城府。心里再怎么思绪万千,面上却不露半分痕迹。只见他连忙恭敬的站起身,拱手向章夫人道:“母亲说的是。圣人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儿子日后定当仔细,不叫父母忧心。” 章夫人听闻一挑眉,今日杨景澄竟不是嗯啊两声了事?倒不是说杨景澄快二十岁的人了,连两句场面话都不会讲,只是往常不肯罢了。莫不是早起国公爷亲自去教导的?不过章夫人并不在意,她心里有个大不敬的想头——这老杨家从上头的皇帝老儿算起,到王爷宗亲,没几个长了脑子的,杨景澄蹦不出什么动静来。因此她随口笑道:“今日的话听的人心暖,可见懂事了。” 楼兰是个话唠,不待杨景澄再憋几句好听话,立刻插言道:“姨母,快中午啦,我们吃饭吧。昨日那道黄骨鱼汤我吃着好,汤色澄黄、鱼肉雪白,鱼汤更是香甜醇厚,拿来泡饭香的不得了,我今日还想吃。” “好、好、好,”章夫人又换回慈爱的笑脸,“不过是黄骨鱼,不值钱的东西,家里有的是,你天天吃都成。”说毕唤丫头,叫厨房添道菜,又对杨景澄和楼英道,“公爷同文家几个舅爷并本家的叔伯在外头待客,人多腌臜的很,仔细气味熏了你们两个,同我在屋里吃饭是正经。” 杨景澄实在不想跟章夫人打机锋,便做出为难的神色:“外头来了那许多亲戚,我不好在母亲屋里躲懒。” “那有什么?”章夫人道,“你昨日那般模样,亲戚们不会怪罪的。回头兰儿陪我去那院子里同女客们说说话,你们哥俩个好生在屋里歇着。丧事最磨人,今年天又冷的早,仔细别病了。”说着又吩咐她的仆妇来福家的,“两个哥儿你给我看好了,就说我的话,哥儿身子骨弱,谁来也不见。” 来福家的忙不迭的应了。实际上章夫人此话纯粹说给杨景澄听的,就老杨家磕碜的子嗣,谁敢真来胡乱打搅,伤了病了算哪个的?来福家的原是章夫人的丫头,后来嫁了瑞安公的小厮,便安生在瑞安公府里过起了日子。 提起杨氏的子嗣,也是心里愁的不行。想她当年在章家时,那是嫡子庶子本支的旁支的一个个往外蹦,反衬的姑娘更精贵些。再看看杨家,满京城宗亲动辄绝嗣,好不凄凉! 章夫人一番做作,杨景澄无法,只得捏着鼻子陪吃午饭。山珍海味如同嚼蜡,全吃不出个子丑寅卯。多亏了楼兰叽叽喳喳,省却了他的应对。如此看来,楼兰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嘛!杨景澄在心里暗自调侃着。 好容易熬过了午饭,章夫人领着楼兰出门待客。文氏乃朝廷册封过的世子夫人,从一品的诰命,京城权贵得来大半拉,确实不好怠慢。章夫人带着楼兰,也有教导她接人待物的意思。杨景澄和楼英这对没有血缘的表兄弟联袂送走了章夫人后,站在院子里大眼瞪着小眼,好半天没人先开口。 杨景澄只得从过往的记忆里细细翻找楼英的痕迹,忽然心念一动,他之所以与楼英不熟,是因为两年后楼英弃文从武,只身去了边疆。而正是那一年,他迎娶了楼兰。 杨景澄心思急转,楼英乃当朝首辅的亲外孙,又自幼养在瑞安公府,他何必丢开京中繁华,跑去边疆挣命?纵然章家子孙众多,他做外孙的难被重视,可单单这等出身,几辈子富贵不愁,偏偏跑去做武将,莫不是嫌命长! 再则,章夫人将他们兄妹养大,膝下又只有一子,难道不盼着亲子有个靠得住的兄长做臂膀?为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外甥选了条生死未卜的路?本朝的武将,可不怎么值钱呐! 想到此处,杨景澄的眼神便带上了些许玩味。看来楼英跟章夫人也不是那么好嘛!杨景澄的心思电转,楼英两年后能跑出去,八成在外头有门路。虽说边疆凶险苦寒,但留在京中明显是个死局。 即便他在内宅斗过了章夫人,出得门去照例得叫章首辅捏死!不若现在打好关系,为将来攒个门路。他与楼英性格不合,好在自幼相处,自是知道他的软肋。便扯出个笑脸道:“我心里有些闷,哥哥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楼英心里不自在,正想拒绝,又瞧见杨景澄朝他使眼色,略作沉吟,点了点头。于是两兄弟甩开成群的丫头仆妇,径直往后头的花园去了。 前几日下了雨,园子里的桂花蔫蔫儿的。冷风卷着水汽,吹的人骨头发冷,园子里半个人影都没有。杨景澄对此很满意,引着楼英进了凉亭。凉亭四面开阔,若有人来,大老远的便能瞧见,是个能安心说话的所在。 杨景澄整理了下思绪,率先开口:“天气不好,你我兄弟,有些话我便直说了。” 楼英不知杨景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谨慎的没开口。 杨景澄故作无奈的道:“今天兰妹妹去瞧我,我谢她惦记着。可如今她嫂子去了,她小姑娘家再去我屋里便不太合时宜了。家里人多嘴杂,叫长了歹心的编排两句,怕妹妹不好做人。按说我们一块儿长大,如同亲兄妹一般,原该亲近些。只怕小人作祟,日后妹妹再来寻我玩,还劳哥哥一起。既全了我们兄妹情谊,也免得妹妹受委屈,哥哥你看呢?” -- 第6页 一番话说完,楼英已是震惊的张大了嘴,这是杨景澄说的话?杨景澄居然会说人话!?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厚重云层背后的太阳很是模糊,但明明白白的挂在西边。现已过了中午,太阳东升西落,没错啊! 看到楼英难以置信的表情,杨景澄的脸黑了,你什么意思啊!? 觑见杨景澄不悦的神色,楼英赶紧回神干笑:“今儿天有点冷,我瞧瞧天色,是不是要下雨了。” 杨景澄:“……” “咳,”楼英清了清嗓子,“今日是兰姐儿孟浪了,多谢世子好意提醒,回头我好生叮嘱她几句。” 杨景澄补充道:“最好跟乳母分说明白,她现不大不小,丫头们恐怕管不住。” 楼英嘴里泛苦,这哪是嬷嬷丫头能不能管的住的事?分明是章夫人亲口吩咐,他的傻妹妹就不过脑子的往男人屋里跑。现杨景澄特来说此事,只怕前阵子府里的闲话已经传进了杨景澄的耳朵里,而杨景澄想要避嫌。 不过杨景澄没心思总比有心思好,只要他不想娶自己妹妹,一切好说。因此他拱了拱手,再次向杨景澄道谢:“世子放心,我定好生紧紧她的规矩,不叫世子为难。” 杨景澄道:“我当然放心此事,只有另一桩事在我心里许久,一直难放心呢。” 楼英忙道:“世子请讲!” 杨景澄轻笑:“我们自幼青梅竹马,哥哥为何从来只肯称我世子,不愿唤我一声景澄呢?” 第4章 欣儿    面对杨景澄如此不要脸的质…… 面对杨景澄如此不要脸的质询,楼英竟不知如何作答。杨景澄回府时已是十几岁的年纪,算哪门子青梅竹马?奈何杨景澄乃国公世子,他可以耍赖,自己却不能失了礼数。只得捏着鼻子道:“世子,礼不可废。” 杨景澄心里好笑,楼英摆明了是章夫人一方松动了的墙角,他哪能放着不挖,便扮了个可怜模样,唉声叹气的道:“我与幼弟差了好有十八岁,平日里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好容易有个嫡亲的表哥,偏拿我当外人,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楼英顿时头大如斗,今日他的便宜表弟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谁是你嫡亲的表哥了?你庶出,我母亲庶出,说是嫡亲你不亏心么?真是嫡亲的表哥,他还担心妹子所托非人作甚?朝廷律令中表不婚好么! 杨景澄看着楼英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由心中大乐,他往日怎底没发现表哥如此鲜活有趣呢?不过挖墙角须得讲究个策略,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又故意道:“罢了,你既不愿改口,我不为难你。只在心里把你当自家哥哥吧。” 二人虽是表兄弟,却因杨景澄的出身,礼法上天然分了尊卑。此刻杨景澄如此姿态,楼英若不回应,便是不识抬举了。然他自幼寄人篱下,心思细腻。见杨景澄行事大变,疑他内里藏奸,不肯十分信他,故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笑对杨景澄道:“世子身份尊贵,我若直呼尊名,未免显得不敬。”不待杨景澄说话,又接着道,“然世子肯与我亲近,是我的福气。不若我私底下唤你阿澄,当着外人依旧称作世子,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杨景澄面上答应,心里却感叹楼英滑不溜手。以他二人的身份,几乎难有独处的时候。看起来是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实则不过空口白牙,全作不得数。譬如此刻,他们二人在亭子里呆不到一刻钟,便见来福家的走了过来,对着两位爷福了福,笑盈盈的道:“园子里风景虽好,到底天冷。老奴特特备了热茶,二位爷且回屋里说话吧。” 楼英也怕杨景澄着凉,跟着道:“妈妈说的很是,我这就送世子回院子。” 杨景澄略有些遗憾,他才将将松了点土,还没下铲子呢。府里能好生说话的地方并不多,他的院子里不定埋了多少钉子,哪里敢随意露出行迹?可来福家的盯着,他更没法发挥,只得老老实实的跟着一群仆妇回了自己居住的东院。 楼英不知道杨景澄葫芦里卖什么药,刚把人送进屋,当着来福家的面以不敢打搅世子歇晌为由,直接脚底抹油溜了。杨景澄暗自嗤笑,在我杨家府邸,我能让你从我铲子底下跑了!?且放你逍遥几日! 抬手打发了来福家的,杨景澄盘腿坐在了南沿的炕上。两个丫头摆上了茶点,乖巧的立在一旁听差。这两个丫头一个叫竹叶,一个叫竹苓,皆为文氏陪嫁,亦皆是他的通房。 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这二位大抵只有那双天足比他们主母强点儿了。此刻如同两个木头桩子似的钉在炕边,看的杨景澄只觉得脑仁儿疼。想他嫡母身旁的仆妇丫头,哪个不是千伶百俐?搁到自己这儿,全是针扎不出半个屁的,怪不得上辈子被嫡母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死的不冤枉呐! 郁闷的呆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扬声唤道:“欣儿!” 守在门外的叶欣儿一个激灵,忙答应了声:“奴婢在。” 杨景澄皱了皱眉,叶欣儿早已是大丫头,竟跑到屋子外头干打帘子的活。往日他不太留意这般琐碎,现在看来,他院子里果真是一团乱。 今日风大,叶欣儿被吹的脸色发白。磨磨蹭蹭的走到炕边,垂头不语,霎时间屋里从两根木头变成了三根木头。杨景澄没兴趣跟木头们磨牙,直接道:“竹叶竹苓下去,欣儿留下,我有话问你。” -- 第7页 竹叶与竹苓两个丫头二话不说的退出了屋内。随着帘子放下,叶欣儿没来由的抖了抖,暗自哀求老天保佑,世子真的有话问她,而不是起了花花肠子。算来文氏病了小半年,世子又不太爱跟通房们日日厮混,确实空的有些久了。 好在杨景澄现下并没有心情想男女之事,直接问:“奶奶的药方你收在哪了?” 叶欣儿万没料到他问这个,有些尴尬的道:“要紧的物事皆在竹叶那处,奴婢不曾见着药方。” 杨景澄一噎,他之所以问叶欣儿,是因其识文断字,料想药方该是她收拾,却不料文氏竟交给了大字不识的竹叶。他这位元配夫人一天天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糟心的抬手揉着太阳穴,开门见山的道:“欣儿,你可知我手里并无得用的人?” 叶欣儿一脸茫然,闹不清楚杨景澄想干什么。 杨景澄沉声道:“我现有些事要人去查,屋里却全是蠢笨如猪的货色,只得你是个伶俐人。想必你心里清楚,我过的好了你未必好,倘或我有点什么,你怕得跟着陪葬。而今思云已故,你不必再装鹌鹑了。” 叶欣儿依旧低头不语。 杨景澄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过叶欣儿,拽住她的衣带往下扯。叶欣儿差点惊的魂飞魄散,一句“不要”卡在喉咙里却出不了声。想到主母新丧,若叫人知道她孝期里竟敢勾引夫主,只怕留不下个全尸。衣服一层层的被剥下,巨大的恐惧爬上心头,叶欣儿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杨景澄却是不理她,横竖是自己的通房,衣服脱了便脱了,谁还能说个不字!他手脚异常麻利,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叶欣儿扒的个干干净净。没了衣服的遮掩,叶欣儿浑身交错狰狞的疤痕显露,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尤其可怖。 杨景澄眼底冰寒,过于久远的事他记不大真了。一时不确定叶欣儿的疤痕是文氏亡故后,文家迁怒所致,还是此前便有。现看着她后背上的狰狞,心中怒意翻滚。这个丫头他应该没睡过几次,文家着实过了。无怪乎他印象里的叶欣儿,人前总是畏畏缩缩的模样。唯有在无人时,方显露出些许真性情。 噩梦般的经历在脑中回想,叶欣儿终因恐惧哭出了声。杨景澄的手按在她后背的疤痕上,冷声问:“谁打的?” 叶欣儿没敢回话,只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缓缓道:“你别怕,我只想知道谁这般不给我面子。” 叶欣儿又是一抖,声若蚊蝇的答道:“我们太太……” 杨景澄想骂娘!这哪里是惩罚丫头,分明是断她后路!浑身没有块好皮肉,哪个男人还生的出风月之心?只怕唯有讨不到老婆的穷苦汉子才能不在意,文家何等恶毒! 更让他愤怒的是,丫头作为陪嫁送与了他,便是他的人,谁给文家的胆子折磨他的小老婆?杨景澄咬牙切齿的想,对付不了章首辅家,还对付不了你个七品官的家?御史超然又怎样?真当他个国公世子是吃素的! 深呼吸几口压住怒火,杨景澄丢开了手中的衣服,并放轻语调道:“穿上,天冷,别着了凉。” 叶欣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悲从心来。她一个通房丫头,主母孝期里勾引夫主,那是被打死的命;可她一个通房丫头,被夫主厌弃了身子,却又是苦死的命。一面抖手穿着衣服,一面无声的质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她父亲贪污受贿,被下大牢,家眷官卖是活该,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便是天生的罪孽,此生为奴为婢不得翻身还不够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作弄她! 叶欣儿恨的几乎咬碎了牙,心里无不恶毒的想,文家怎么就只死了个女儿呢?怎么没断子绝孙了呢?监察御史,呵呵,去你妈的监察御史!早晚有一日化作了厉鬼,要你们全家的命! 温热的帕子忽的落在了脸上,叶欣儿猛的惊醒,睁眼看着替自己擦着眼泪鼻涕的杨景澄,怔住了。 “别哭了,”杨景澄收回帕子,扔去了脸盆架子上,“你是我的人,我替你报仇。” 叶欣儿瞪着双眼,半晌没有表情。 杨景澄揉了把她的脑袋,催促道:“快点穿衣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节骨眼上,休叫人想偏了什么。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是我想找御医的麻烦,叫你指认哪个庸医治死了奶奶,明白了么?” 叶欣儿显然没回过神来,脱口问道:“那御医怎么办?”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找个借口糊弄人罢了,我没事找御医的晦气作甚?横竖我出了名的牛心左性,一时发疯,一时又丢开手,有什么奇怪!” 叶欣儿竟无言以对。 “好了,你出去吧。机灵点儿,这几日文家人在家里晃荡,你仔细别叫他们抓了把柄。不然先处置了你,便是我能宰了他为你偿命,你也死了。” 叶欣儿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飞速的系好衣带,翻身下炕,跪在地上给杨景澄磕了个头,默默退出去了。 望着叶欣儿身影消失,杨景澄慢慢坐回了炕上。看来文臣武将,家家户户,皆为龙潭虎穴啊,这世道,呵呵! 第5章 求救   天色渐暗,杨景澄从炕上站起…… 天色渐暗,杨景澄从炕上站起,往外头堂屋走去。按他的性子本是不喜交际之人,然如若不想跟个姑娘似的在内宅厮混,那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该接触的,而婚丧嫁娶便是极好的人情来往之时。尤其是文氏这等一品诰命的丧礼,权贵云集,正可上演一出同僚情深的大戏。 -- 第8页 本朝礼制,天下官员九品。朝臣三公最尊,为正一品,直至从九品的翰林院侍诏,层层往下,各司其职;宗室则有十级,从正一品亲王至正四品男爵,享受朝廷供奉。瑞安国公府便是第四等的从一品国公,封地瑞安,故称瑞安公。但本朝的封地只担虚名,并不就封。只瑞安县每年上缴供奉罢了。 按制,从一品国公食邑称两千户,实则一千二百八十户,每户每月计二十五文供奉,即月俸三万二千文、年俸三十八万四千文,折银三百八十四两。国公袭爵之子称世子,封爵与郡公同,年俸二百八十八两;非袭爵之子称公子,嫡子为侯爵,庶子为男爵;国公之女不论嫡庶,一律称县主,爵比县公,年俸二百四十两。从面上看,与朝臣俸禄相差仿佛,只能管个不饿死罢了,实显不出甚宗室的尊贵来。 然这里头却是有缘故的——前朝张氏子孙繁茂,至末期宗室子弟高达二十余万人口!朝廷赋税竟叫宗室吃了一半。年年入不敷出,只得不住的加税,致使民不聊生,天下烽烟四起。不止如此,各封地的王爷宗亲掘地三尺的盘剥,哪个府里县里坐个宗室,老百姓便要成群的饿死。 本朝太.祖正是亲王封地子民,正逢灾年,一家老小死的只剩他一个。为此他心生恨意,带着数十流民抢了王府,从此开始征战四方,终是做了皇帝,建立了如今的晋朝。 太.祖登基之后,吸取了前朝的教训,不欲宗室过于奢靡,以免尾大不掉,再逢惨案。谁知道一口气能生七八个儿子的太.祖,其子孙竟一个赛一个的哑炮仗,没过几代,宗室凋零的不忍直视。哪里要忧愁无钱供养宗室?皇帝的内库隔三差五的赏这个亲王那个郡主的,竟是花不完。每年祭祖祷告,当今圣上都痛哭流涕,望祖宗显灵,保佑他生下皇子,不至于过继。 于是,京里的宗室越发显的精贵。圣上们想方设法的赏庄园叫他们吃好喝好不算,还大开方便之门,废了前朝宗室不得从政的规矩,只要肯上进的,尽可做官。毕竟整个宗室动辄绝嗣的当下,谁知道皇位得落到哪位公爷侯爷头上?真似前朝那般当猪养,养出个大昏君怎么办? 是以宗室虽为勋爵,却亦算同僚。瑞安公家的丧事,不独宗亲,但凡朝上有些脸面的文武官员皆遣人送礼走人情。世子所居的东院好不热闹! 杨景澄越往前头走,喧嚣声便越是分明。待他走进了院子,哭嚎声更是震耳欲聋!挂满白幡的院子里站满了人。瑞安公穿梭其间,与各同僚说话。余光瞥见了杨景澄,登时唬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出来了?还不等他说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竟比瑞安公更快,一把揪住杨景澄,痛心疾首的道:“你不好生养病,胡乱跑什么?这有我们呢,回去!回去!” 杨景澄一看,竟是梁王殿下。他辈分奇高,今年七十有四,乃当今永和帝和瑞安公之叔祖。又因他养了三个儿子,乃晋朝一等一的功臣,在族里说话最响。杨景澄不敢怠慢,忙不迭的行礼:“老太公怎底亲自来了?您近日可安好?” “我不好!”梁王吹胡子瞪眼的道,“昨儿听说你昏过去了,我就不好了!” 别介!杨景澄深知老人家的脾气,忙陪笑脸:“昨日只是气急攻心,太医已经瞧过了。”说着握拳捶胸,“我身子骨好着呢!” 梁王理都不理,吩咐长随:“去拎个文家人过来。” 长随应声而去,不一时杨景澄的大舅子文思敏便赶上前来,朝梁王见礼。 梁王便道:“你妹夫自小长在外头,不知受了多少苦楚,身子骨一向不好。现就回屋歇着了,失礼之处,我替他跟你陪个不是。” 文思敏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区区白身,如何敢接梁王的不是?嘴唇嗫嚅了半日,硬是没挤出句话来。 梁王拍拍杨景澄的肩:“好了,你去歇着吧!” 杨景澄:“……”他隐约想起上一次是如何被养废的……然而老太公的话是不能违逆的,除非他真的不想混了。看着满院子来不及打招呼的高官显爵,杨景澄艰难的一步三回头、在梁王长随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隔着冬日厚重的窗纸,听着外头不太真切的喧嚣交谈声,顿时觉得前途一片渺茫。哭个灵都不让干,长辈们还能允许他干啥?内宅里跟娘们掐架么? 想到此处,杨景澄又不由有些来气。果真让他放开手脚的掐,真当他对付不了个娘们?可他真的是斗不过嫡母么?他斗不过的是嫡母的娘家!而他畏惧章家,根本在于当今圣上永和帝不争气,干不过章太后。致使相比之下,章家竟更像宗室。 外戚篡位之事古已有之,杨景澄并不知杨氏最后会有哪般下场,他只知道自己在京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被嫡母害的一命呜呼。好容易重活一回,他不可能再走以往的老路,他必须得走出家门! 杨景澄在屋中踱着步,绞尽脑汁寻找着出人头地的方法。考科举?不行。虽说宗室考科举有优待,但毕竟是朝廷的选才大计,须得用来笼络天下读书人,故宗室名额有限,且水平不能太差。杨景澄想想自己荒废了许久的字,待他十年寒窗后,只怕人已经差不多凉了。 考武举?杨景澄悲哀的想,只怕更不行。武举不似文举敏感,他直接要个武榜眼武探花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想来皇伯父乐的逗他高兴。但一个名分又有甚用?他不用去考武举便已是从一品的国公世子了!他想要的是权力!可眼下的情况,宗亲们肯放他出门厮杀那才见鬼了! -- 第9页 在屋子里转了大半个时辰,杨景澄依然毫无头绪,不由生出了许多烦躁。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废物,十一岁进京,至今足足八年时间,居然不曾交过一个朋友,不曾笼络过一个奴仆!以至于此时此刻全然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抬脚出门,径直往正院里去了。 沿着下半晌刚走过的夹道,路过正院正屋后,往右拐直接从侧门进到了正屋的后院。楼英正居于此。当年楼氏兄妹进府时,楼英年方八岁,楼兰更是个奶娃娃。章夫人不放心他们独居,便安置在了正屋里。待楼英再长大些,也不过从正屋的厢房挪到了后头的小院,每日早起几步路便能抵达章夫人起居的正屋。比起一来便住在东院的杨景澄更像府中的爷们。 守在廊下的丫头们看见杨景澄,纷纷问安。有机灵的小丫头掀帘子跑进屋内提醒楼英:“大爷,世子来了。” 楼英额头青筋跳了跳,咬着后槽牙翻身而起,走到门外迎接那祖宗。杨景澄见了楼英不情不愿的表情,心情立刻好转。自己不高兴的时候,惹的旁人不高兴,自己心里便爽快了。笑呵呵的三两步上前,携了楼英的手,毫不客气的进了他的屋子,并穿过堂屋拐到他的卧房,坐在了南沿的炕上。 楼英强忍住打癞皮狗的冲动,招呼丫头仆妇们上茶上点心。杨景澄头一回来楼英的卧室,不由抬眼打量。卧室里装饰以青绿为主,在深秋时节显得有些素净。屋里只有一个丫头一个仆妇,更比他那头冷清。 不过但凡豪门大族,难免规矩森严,哪等人享什么供奉使多少仆役皆有定数。公府是宗室,楼英再是章夫人心爱的外甥,也不能越过肉中刺的庶子去。是以屋内的用度比起杨景澄的屋子,便显得寒酸了。 杨景澄自是清楚规矩,却故作不知,皱着眉道:“管家干什么吃的?都快入冬了,哥哥家的陈设怎么没使人来换?还有那幔帐,多早晚的花色了,怎么不挂今年时兴的来?我看张伦是不想干了,哥哥休气,我这就寻他的不是去!”一番做作,把个不讲理的纨绔演绎的十分传神。 楼英看着自己屋内的雕梁画栋,帐子上的满绣连枝,陷入了沉默…… 楼英的乳母李青家的却与管家张伦有亲,此刻闻的小主子不满张伦,急的直朝楼英使眼色。楼英知道杨景澄雷声大雨点小,索性摆摆手,把丫头婆子尽数撵了出去。待帘子放下,才正色看向杨景澄:“不知世子此来有何指教?” 杨景澄笑了笑:“不过无聊,寻你说几句话。你别嫌我烦,府里只有你我二人年纪相仿,我不寻你,又寻哪个去?” 楼英腹诽:谢谢你没寻我妹子去! 杨景澄又忽的垂下眼,低声道:“我才叫梁王老太公从灵前撵了回来,心里难受的很。” 听得此话,楼英眉头微皱。一个府里住着,便是不常走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都了解个大概。之所以在文氏病重时便传出他妹妹楼兰将做填房之事,正因杨景澄夫妻早已形同陌路。此刻文氏亡故,他跑到自家惺惺作态作甚?莫不是他竟真对文氏有情? 杨景澄与楼英将将接触,自是不能说出心中所想,却也没说谎话。他被从灵前赶回来,因此难受是真,只不过并非为了文氏罢了。至于楼英的误会,跟他有什么关系?总归夫妻情深总比负心薄幸来的名声好听。想混朝堂,跟做纨绔不一样,多少还是得注重点名声的。 楼英万没料到几日不见杨景澄竟生出了十八道弯的肠子,只当他又发癫,干脆懒得接话。横竖他早晚要出去闯荡的,跟个废物点心的世子不是一路人,犯不着巴结。 楼英不肯配合,杨景澄的戏台子塌了一半,也演不下去了。哥两个今日第二次相对无言,真是好不尴尬。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忽闻一声尖叫由远及近,直往内院而来。杨景澄与楼英齐齐愣了愣,便再次听到一道凄厉的女声响起! “世子救命!救命啊!啊——!” 第6章 审案    杨景澄心中一惊,向他求救…… 杨景澄心中一惊,向他求救的、女的,不好,是叶欣儿!当即跳下炕,直往外冲去!楼英反应亦是极快,跟着便出了房门,顺着声音往前跑。此时恰逢鼓乐暂停,府中尚算安静;天色已暗,街外更无杂音搅扰。这声求救,当真是从前院传到了后院,嘹亮非常! 章夫人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磕,沉声问:“哪个不讲规矩的狗奴才胆敢在府内喧哗!?” 几个丫头立刻撒腿往外跑,去瞧瞧什么事。丫头到底娇弱无力,不比杨景澄与楼英两个习武的男人跑的快。刚跑到院门口,便见两道人影咻的往前头去了。 这帮人往前跑,叶欣儿却是死命的往后跑。她根本不知道杨景澄在何处,只知道此时此刻能救自己的唯有杨景澄。后面的脚步越来越近,叶欣儿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越跑越慢。她大口的呼吸着,已经无力再发出尖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世子说过我是他的人,他一定会救我的!一定会救我的! “小浪蹄子你还敢跑!”仆妇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给我站住!站住!”又喝骂丫头,“几个废物!快抓住她,前面就是正院了!” 跑动中的叶欣儿突然觉得头皮一紧,她的头发被追上来的人揪住了!瘦弱的她根本挣脱不开,整个人被拽的往后倒,砰的一声撞在青石板路上,痛的她两眼冒金星,再无力挣扎。 -- 第10页 她张开嘴想大喊,一块帕子却塞进嘴里,把最后的求救堵回了喉咙。昏暗的天光下,膀大腰圆的仆妇走到跟前,气喘吁吁的连踹了叶欣儿好几脚:“贱人,你居然敢跑!”说毕,抓住叶欣儿的发髻,像死狗一般往外拖去。 一切不过在电光火石间又归于寂静。叶欣儿头皮剧痛、浑身冰凉,她惊恐的想:我要死了么?我就要死了么? 忽然,边上人影一晃,随即又一声惨叫在夜色里炸响。正屋里章夫人气的手直哆嗦:“反了!反了!我倒要看看今天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才进屋的瑞安公亦是皱眉道:“我仿佛听到了有人喊澄哥儿,使几个人去瞧瞧,千万别唬着他!” 瑞安公不知道的是,搞出第二声尖叫的正是他的宝贝澄哥儿。杨景澄收回踹向仆妇后心的脚,不待仆妇反应过来,又冲上去补了一脚。仆妇当即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深秋的天色,暗起来十分的快。杨景澄去寻楼英时,只略有些发沉,此刻却是黑透了。又有仆妇小厮丫头往这边赶,却是赶的太急,不曾打灯笼,纯粹的添乱。 “全都给我站住不许动!”杨景澄当即喝道,随手点了个人影,“你,去打灯笼来!” 话音未落,章夫人派出来的第二批人已是赶到,他们打着灯笼,正往杨景澄处靠近。来福家的走在头里,抬眼看到杨景澄,立刻哎呦出声:“世子爷,你怎底穿个单衣便跑出来了?你的大衣裳呢?哎呦,来人,快来人,还不赶紧去把世子爷的罩衣拿来!” 杨景澄一路跑来并不觉得冷,他方才已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趴在地上轻声啜泣的人。果然是叶欣儿,登时火冒三丈,什么玩意就敢随意处置他的通房,当他死了啊!? 听到动静的管家张伦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的嚷什么嚷?客人才走,叫人听见了,岂不是笑话!” 杨景澄阴着脸道:“我也觉得是个笑话,有人要打杀我屋里人,竟不用告诉我知道的。”说毕,眼神冰冷的扫向跟仆妇一块儿追叶欣儿的两个丫头,正是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竹叶与竹苓。 两个丫头扑通扑通跪在地上,不敢答话。杨景澄暂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却不想当众审问。指了指来福家的,道:“福妈妈,你带人把这几个闹事的带我院子里去,我要审她们。” 来福家的连忙应了,招呼几个丫头仆妇,把昏了的妇人以及跌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叶欣儿一并带走。又有机灵的丫头从正院里拿了两件瑞安公的外套,急急忙忙的替两位爷披上,这场闹剧才算消停了一半。 杨景澄整了整衣裳,转脸对张伦道:“张管家,你且去正院里回公爷与夫人的话,就说待我审完了闹事的,亲去正院向父母禀报。” 张伦年纪不小,脑子却快。见杨景澄三下五除二的制住了场子,便不在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杨景澄又对楼英道:“哥哥,今日之事很有蹊跷。弟弟涉世未深,恐被人哄骗,劳哥哥与弟走一遭。” 当着众人的面,楼英不好拒绝,点头答应。于是兄弟两个一同朝东院里走去。东院前头的宾客已经各自回家,哭灵的仆从们也安静下来,唯有丝竹管乐未曾停歇,声音却放低了许多,只有隐约的曲调传到了后头。 堂屋内灯光大亮,杨景澄与楼英分别于两个主位上落座。当事的仆妇丫头齐齐跪在了厅中。章夫人的几个心腹并赶回来的张伦等人则侍立在两旁,且看杨景澄如何审案。 杨景澄率先看向被自己踹晕又被弄醒的仆妇,他才重生不久,对早年不熟悉的人记忆有些模糊了。好半日,他才想起,此乃文氏的乳母聂氏。文氏性格极为胆小怯懦,她乳母倒是个凶悍的,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便是此刻,还用那三角眼恶狠狠的盯着叶欣儿。 杨景澄见状冷哼一声:“休管那等缘故,在我院里胆敢以下犯上,堵了嘴,拖出去敲二十板子!” 聂氏不敢相信的瞪大眼,刚想喊什么,张伦眼疾手快的拿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来福家的也不含糊,不知哪里摸了根绳子出来,麻利的将人绑了,并吆喝其它健壮的仆妇,直将聂氏拽去了院子里。来福家的这般听话,也是心中恼火。宾客们刚散,有些并未走远,这聂氏就在家打鸡骂狗,生怕别人瞧不着热闹!丢人现眼的东西,就该打死! 来福家的面色不虞,手下的仆妇丫头皆加快步伐埋头干活。不一时噼里啪啦的板子声混着聂氏的呜咽声便从外传了进来。杨景澄充耳不闻,视线落在了叶欣儿身上:“你先说怎么回事?” 叶欣儿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只眼泪颗颗的往下落,伴着她秀丽的容颜,真是叫人看了好不可怜。再看向竹叶竹苓两根木头,果然更问不出什么。杨景澄当即瞪了叶欣儿一眼,示意她别装了,真当老子不知道你什么人? 叶欣儿见杨景澄眼神不善,打了个激灵,抽噎着道:“奴、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擦了门廊进来,聂妈妈便说……便说奴婢孝期里勾引主子,要打死奴婢。” 众人听闻,纷纷看向杨景澄。来福家的见状,当即叱道:“闭嘴,你休胡说!府里统共几个主子,都忙着大事,能勾引了哪个?” 屋内的其它的管事脸色也难看起来,世子夫人尸骨未寒,世子便与丫头被翻红浪?丫头固然该打死,可世子的名声又能好听到哪里去?管家张伦不由的暗恨文氏,自己是个废物不说,带出来的下人一个比一个无能!便是果真有事,且按下不表,过三五个月处置了便是,何苦闹的鸡飞狗跳!回头公爷不说聂氏沉不住气,到要怪他们管事的无能,找谁说理去? -- 第11页 叶欣儿又哭道:“奴婢也正糊涂着。今日通只有世子寻奴婢问了问哪个太医给夫人看的诊,药方子收在何处的琐事,别的爷们见都不曾见着。不知聂妈妈听了谁的挑唆,便要打死奴婢。世子,奴婢冤枉啊!” 问到此时,杨景澄心里已如明镜一般。看来竹叶竹苓两个只面上老实,背地里必定往文家那处下了黑话。然叶欣儿名义上乃杨景澄的通房,难以绕过他处置。于是聂氏大抵想悄悄弄死叶欣儿,再装作忠婢为主母殉葬。一个丫头,死了便也死了,谁有空细查?不料叶欣儿警醒,当即闹了起来。 杨景澄本就对文家印象不好,他当年娶文氏,乃瑞安公听闻文氏之母裴孺人几年内生了三男一女,觉得文家种好,亦是书香门第,便聘了来。不曾想文氏叫他迂腐的亲爹养成了个有气的死人,又陪了四根木头过来,说是给他做通房。 你文家有病不是?他堂堂国公世子,家里缺木头了咋地?好容易木头里有个稍微能说话的,他随意逗两句,便暗地里往死里折腾。现在更可乐了,他找叶欣儿说两句话,文家就要杀了她。也不想想,他果真宠叶欣儿,那满身的鞭伤他早发现早闹起来了,还能悄没声息的到今日? 坐在一旁的楼英并不知内情,却是眉头皱的死紧。这年头奴婢不值钱,朝廷三令五申不许随意打杀奴婢,可豪强家里谁也没放在心上。然这丫头是杨景澄屋里的,仆妇竟敢越过他直接处置,实在太没规矩。 且找的理由更是不堪,奴婢趁乱借机生事已经够过分的了,居然攀咬主子。由奴及主,难怪杨景澄平日里不亲近文氏。这二日的难过,怕是因往日的冷落心怀愧疚所致。如此想来,杨景澄倒也可怜。 又想,此事涉及阴私,最不好辩白。不若由他个外人开口,更能取信于人。便道:“有些奴婢仗着年老资历深,便恣意妄为。那聂氏更是嚣张,为了处置个丫头,竟敢攀咬主子。真当我不知道尔等龌龊心思?分明是你们的私仇,却把世子牵扯进来。府里自是不能叫此事闹大,必处置了这个丫头。可你们怕是不曾想到,平日里爱独处的世子今日偏同我在一处,现我在此坐着,看谁敢拿脏水往世子头上泼!” 大厅内外瞬间一静,唯有聂氏挣扎着想说话,却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之声。杨景澄厌恶的看着聂氏,正欲命仆妇再追加二十板子,就听一阵轻笑从外头传来。 众人寻声望去,竟是瑞安公亲至。杨景澄和楼英忙不迭的赶上来行礼。瑞安公摆了摆手:“你们两个小孩子家还是嫩了点,一群贱婢也配听你们的辩白?何况也不止贱婢那点事!”说毕敛了笑,沉声道,“来人,把文氏陪嫁的仆妇丫头都捆了!直接敲锣打鼓的给我送回文家去!” 杨景澄呆了呆,等下,不止贱婢那点事?不就是个通房丫头,还能有什么事? 瑞安公却没再多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妈的,居然敢欺负我儿子,文正清你找死! 第7章 博弈    瑞安公走在夜色里,面沉如…… 瑞安公走在夜色里,面沉如水。今日前来吊唁的礼部尚书朱明德才夸了几句杨景澄重情重义,夜里文家便使人作妖,简直岂有此理!长随来旺极会察言观色,他见瑞安公面色不虞,咬牙切齿的道:“公爷,文家那起子王八羔子欺人太甚!” 有些时候主人家不方便骂人的时候,做奴才的替他骂了亦是拍马屁的一种。是以另一个长随来福也不甘示弱,连忙道:“那文正清区区七品,竟敢对世子心生怨怼,他们家该死!” 瑞安公的脸色更沉了几分,文正清不过是一条狗,该死的是…… 说话间,瑞安公走进了正院。见章夫人迎了出来,立刻换成了平日笑呵呵的模样,三两步走到近前,携了妻子的手,温言道:“老夫老妻了,你又出来作甚?天冷的很,仔细风吹着。” 章夫人摇了摇头:“不独为了迎你,方才我听见是东院那头的动静,到底什么人闹事?没唬着澄哥儿吧?” 瑞安公漫不经心的道:“他才没唬着,正学青天老爷审案呢!” “哦?”章夫人好奇的问,“审出什么来了?” “嗐!”瑞安公摆摆手,“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审出个甚?只当是屋里的丫头们争风吃醋。我看他半日不得要领,叫张伦把文家陪过来的人一并捆了,立刻送回文家去!”说着啐了一口,“我倒要看看文正清那伪君子,今晚怎生收场!” 章夫人脸色微变,忙定了定神,试探着道:“澄哥儿屋里的丫头不听话,与文家有什么相干?” 瑞安公故作恼怒的道:“前日文家哥儿赖澄哥儿待他妹子不好,今夜又是他们文家陪过来的人闹事,不是他们文家捣鬼,又是哪个?真真说着我便来气,分明是他文家女短命无福,怪澄哥儿作甚? 我们澄哥儿对他家木头不够好吗?按例,世子能有两个侧夫人,我们澄哥儿一个都没有,他们家还想怎样?不识抬举的狗东西!改日我非去圣上那处告他一状不可!” 章夫人暗暗的松了口气,原来是从这上头想到了。又不由觉得好笑,这杨家父子果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半点不会打弯的肠子,别个学都学不来。不过文家几个下人,不愧是文氏那根木头养的,委实废物! 她只让他们弄出点不清不楚的风声,将来好对景出来坏杨景澄的名声,哪知他们竟闹的人尽皆知。现下可好,没扯上杨景澄,到叫自家担了个怨望的名声,传出去岂不是令人笑掉大牙?怪道父亲不爱用他们家,着实上不得台盘! -- 第12页 侍立在侧的刘嬷嬷乃章夫人的陪房,亦是她一等一的心腹。章夫人的计谋她心里一清二楚,现文家办砸了事,章夫人必定不悦。她眼珠转了转,生出了个更好的主意,于是开口道:“公爷可是把大奶奶的陪嫁都撵了?” 瑞安公没好气的道:“不撵了留着过年?我们家缺人使了!?” 刘嬷嬷陪笑道:“公爷说笑了,府里哪里能缺人使,便是偶或缺了一个两个,自有人牙子送了来。老奴忧心的并非使唤上的人,只听闻大奶奶有个叫叶欣儿的丫头很是得世子喜爱。眼下世子正因大奶奶伤心,公爷再撵了屋里人,只怕世子爷心里不自在哩。” 章夫人眼睛一亮,她今日使唤文家陪嫁,正是想隐隐绰绰的传些闲话。既抓不住把柄,又在众人心里留个印象。毕竟男人睡一睡自己的小老婆并不是大事,便是在元配的孝期里头,也至多被人说两句嘴,无伤大雅。但先有了好色无度的引子,日后再添些旁的,积沙成塔,杨景澄的名声自然坏了。 现文家被瑞安公抓了把柄,胡乱一搅和,难免把杨景澄孝期里睡丫头的事盖住。刘嬷嬷此刻这句话补的好,横竖她没指望着一击必中,现让人以为杨景澄宠妾灭妻也是一样的。 章夫人以为丈夫是个憨货,可如今宗室都快叫章家弄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了,哪还剩几个真憨的?章夫人微妙的表情尽数落在了瑞安公眼里,他略想了想,便知道章夫人使上了妇人手段。 心里不由嗤笑,他们家统共两个爷,一个奶娃娃,剩下的便只有杨景澄那宝贝疙瘩。他宠哪个丫头爱哪个妾,合府谁不知道?那叶欣儿果真是他的心上人,自己这个做老子怎可能听都没听过! 这时候特特抬出个叶欣儿说事,打量老子是傻子呢?暗暗的瞥了章夫人一眼,心道:妇道人家果真头发长见识短,若非你老子厉害,你这点子挠人的本事真不比文正清那条老狗强多少。 章夫人却不知丈夫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兀自装出慈母的模样,着急忙慌的道:“哎呦,那快去个人,把丫头保住才是!” 刘嬷嬷觑了觑瑞安公,面带为难之色。 不料瑞安公却是一拍大腿:“哎呦!你怎底不早说?只怕人都走到半路了。”说着便喊长随,“来旺!来福!你们快快快,千万别伤着那丫头!” 待两个长随飞奔出门,瑞安公又不满的对章夫人道,“叶欣儿是不是今晚被打的那个?你个当母亲的恁的不管事,既是他心爱的丫头,竟有人敢欺到头上,你怎生管的家?!” 章夫人心中大乐,由瑞安公亲口说出杨景澄有宠妾,更叫人相信了。故半点不恼瑞安公的指责,反而一脸愧疚的道:“都是我一时不察,公爷莫怪。既是那丫头伺候的好,便从今日起,每月在我的月钱里头挪二两银子给那丫头,权当我给澄哥儿赔不是了。” 瑞安公讪讪的道:“对不住,我方才的话说重了,你莫生气。” 章夫人嗔笑道:“二十几年的夫妻,我早知道你的脾性,若要生气,只怕早气死了。” 夫妻两个说着闲话,不一会儿,瑞安公的长随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回公爷、夫人的话,文家的下人还不曾出门,奴才留下了叶欣儿,旁的人依旧叫往文家去了。” 瑞安公顿了顿,是张伦手脚太慢?或是别的缘故?念头仅一瞬,他又按回肚子里,而后抚掌大笑:“干的好!我今次非狠狠的打文家一巴掌不可!” 章夫人摇头笑道:“公爷的脾气呀……” 瑞安公似又想起什么,深沉的眸子看向来旺,缓缓说道:“你去告诉那丫头,好好伺候世子。若是来年能生个一儿半女,我有重赏。” 来旺怔了怔,不明白素来不管家中琐事的瑞安公为何忽然特特提个丫头,莫不是话中有话?忙垂头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屋子,再次往东院去了。 听到来旺转述的杨景澄更是一头雾水,倘或这话由章夫人说出来倒没什么,日常做戏罢了。瑞安公呼喇巴的在文氏新丧的时候提这样的话……怎么听怎么凉薄。 便是着急他的子嗣,也不必如此欺负个死人。好半日没想明白,只得先抛到脑后,过几日在寻个由头与父亲谈去了。遂对来旺道:“今晚辛苦你跑腿了,来人,称五钱银子与来旺叔喝茶。” 来旺赶紧谢赏,接了银子,恭敬的向杨景澄告退。杨景澄挥手打发了来旺,又瞥了眼刻漏,而后对楼英道:“好哥哥,今晚着实辛苦你了。” 楼英笑笑:“世子客气。我不曾做什么,倒白白喝了你家的好茶。天色不早,不敢打搅世子休息,且容我先告辞。” 杨景澄心里有事,不再与楼英讲虚客套。亲自将人送到院门口,目送他拐了弯,立刻折回屋内。 此刻的东院正屋,叶欣儿依旧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她心中恐惧未散,又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之情!她不敢相信世子竟为了她与管家张伦对峙!世子竟真保下了她!她总算又一次逃出了生天! 熟悉的衣角从眼前晃过,叶欣儿不由抬起头,望向坐在了椅子上的杨景澄,张了张嘴,谢恩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显得整个人呆呆愣愣的。 杨景澄懒得废话,挥退了闲杂人等后,直接问:“说吧,今日怎么回事?” 叶欣儿呆了许久,才喏喏的道:“奴婢,真的不知道……” -- 第13页 杨景澄换了个问法:“文家的事你了解多少?” 叶欣儿又呆了呆,文家的事?世子想知道哪些事? 杨景澄没有催,只静静的等着。他的问题很散,叶欣儿作为文家的丫头,鸡零狗碎的事知道的太多了。那么叶欣儿答了什么,就代表着她最在乎什么。杨景澄曾经历过四面楚歌之境地,难免多疑。今夜之事他暂看不分明,因此,哪怕他与将来的叶欣儿有交情,此刻却不敢全然相信。二十年岁月荏苒,人心不知几多变迁。身边的人,还是仔细些的好。 叶欣儿居于内宅又被人排挤,知道的事比杨景澄更少,今晚的闹剧她完全弄不清状况。不过杨景澄问的是文家事,她绞尽脑汁的想了半日,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旁的事奴婢知道的不多,只有一件少有人知晓的机密之事。”叶欣儿顿了顿,轻声道,“文正清私底下,是管章首辅叫干爹的。” 杨景澄表情一窒,须臾,他轻笑出声:“原来如此!”随即低不可闻的道,“母亲……你可真是位妙人儿啊!” 第8章 鱼肉    次日清晨,前院哭灵声准时…… 次日清晨,前院哭灵声准时响起。杨景澄睁开眼,便见叶欣儿安静的侍立在旁。见他醒了,忙上前服侍。杨景澄哈欠打到一半,忽觉出不对,怎地屋里只有叶欣儿一人? 要知道似他这等大家公子,屋里单大丫头便有四个,此外还有嬷嬷小丫头等,说句到家的话,哪怕夫妻敦伦且有三四个在旁边预备着打水的呢!何曾只剩个通房在屋里伺候的理? 杨景澄的疑惑叶欣儿自是看在眼里,好半日,终是叹了口气道:“世子,外头正传闲话呢。” 杨景澄一脸莫名:“大清早的又有什么新闻?” 叶欣儿垂着头,一面替杨景澄拿衣裳,一面无奈的道:“今日天没亮的时候,满府里便传开了。只说奴婢得了主子们的青眼,不独世子看重,连公爷都说要赏。莲房带头同我置气,她是张管家的孙女,旁人皆奉承她,加之昨夜竹叶竹苓等人被撵回了文家,屋里可不止得我一个了么?”叶欣儿好久没说过这般长的话,说完竟有些恍惚。 然今日早起的事比昨日的闹剧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若不告诉出来,杨景澄倘或因此吃了亏,岂非她的不是。再则她本就不是木头性子,现只是有些不惯罢了。 杨景澄眉头紧皱,好端端的闹这么一出,不是明摆着让人说他负心薄幸么?可令他疑惑的是,为何他父亲竟由着闲言碎语肆掠而不插手?昨夜之事表明,瑞安公可不是对家务撒手不管的人! 叶欣儿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平日里伺候主子,那是穿衣的穿衣,洗脸的洗脸。现在可好,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再则她往日被聂氏等人严防死守,全不知杨景澄的配饰在哪,直往箱子里好一阵翻。正忙乱着,忽听敲门之声,叶欣儿又急急忙忙的往外跑,迎头撞上楼英,赶紧扬声道:“奴婢见过大爷!” 楼英却没答话,径直往屋内走。不待杨景澄迎出来,他已是掀帘子进屋了。 杨景澄当即吩咐小跑着跟进来的叶欣儿:“去门外守着,若有人进来,及时唤我。”说毕扭头看向楼英,“哥哥有甚急事,直说吧。” 楼英的面色稍霁,慢慢的吐出了口浊气:“今早的闲话你听见了?” 杨景澄点头。 楼英眼神闪了闪:“那你可知,若无人刻意放出风声,闲话是难以几个时辰便满府皆知的。” 杨景澄似笑非笑的看着楼英:“本是我的闲话,哥哥何以如此着急?” 楼英当即被问住,好在他亦是机敏人,很快反应过来,放缓了语气道:“阿澄既与我亲厚,我自是不能看着有人坏你清名。” 杨景澄暗自嗤笑,大家子人说话惯常七拐八绕,他却不喜这等风气。他昨日才下铲子,楼英今日便死心塌地?做梦都没这般快的。他之前还不知道府中乍起的谣言怎么回事,现看到楼英着急上火,立刻想起了前世的往事来。 前世的时候,倒没有甚宠妾灭妻的闲言碎语,可诸如性情古怪、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话却没少流传。性情便也罢了,后头那个评价,若再联想文氏早丧、通房浑身的鞭伤,那可就叫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不寒而栗了。 传上个一年半载的,他续弦的事又怎么办呢?自然是唯有无父无母的楼兰拿来填坑。只怕宗亲们还得夸章夫人心疼庶子,连娘家外甥女都靠在后头,实在是个难得的贤妇。 但站在楼英的立场便没那么好受了。妹子是他的亲妹子,再傻再憨,那也是血脉相连的嫡亲妹子。但凡有点脑子,便不难猜到章夫人为何诋毁庶子。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让路么?小公子将将周岁,章夫人已然亮出獠牙,将来这母子两个不定斗成什么模样,他岂肯让妹子往火坑里跳? 而今最好的法子,正是护住杨景澄的名声。毕竟他们楼家已经败落,似楼兰这等无父无母的孤女,等闲是配不上国公世子的。到时候瑞安公自然去寻门当户对的亲事,再不与楼兰相干。 想明白前因后果,杨景澄心里有了数。他拍了拍楼英的肩膀,开门见山的道:“我从来把兰儿当亲妹,未曾想过娶她为妻,你放心吧。” 闻得此言,楼英不禁愕然。他知道!他竟什么都知道!更令楼英震惊的是杨景澄居然这般直白的把话说了出来! -- 第14页 要知道时下最重孝道,此事牵扯章夫人,便是心里有万般想头,亦不能表露半分,否则叫人抓到了把柄,那可真是百口莫辩!尤其是,既然杨景澄提到了楼兰,显然清楚了章夫人的打算。而自己是章夫人亲手养大的外甥,难道他不怕自己将他的心思告知章夫人么?还是他们母子之间的斗争,现就要撕虏开来,明刀直仗的干了? 杨景澄笑出声来,若论楼英的年纪,他平素的表现已算难得。可在这关心则乱的当口,在重活一世的杨景澄眼中,就显得有些稚嫩了。那些事不说出来,旁人便果真不知道?即时不知道,因各自站的位置,也只能是生死大敌。 他上辈子可是傻乎乎的真把章夫人当长辈的,结果呢?不也依然让一碗毒药葬送了性命。前世活的那般窝囊照例没有好下场,难得有重来的机会,他何苦再叫自己受那鸟气。再差不过是个死字!且看那起子小人惧不惧他的鱼死网破! 随手抄了个茶碗递到楼英手中,杨景澄慢条斯理的道:“左不过那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我与你说句心里话——堂堂男儿该志在四方。便是泥腿子出身的,家里有了两个钱也知道进学上进,心里盼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你我这等世家公子,莫不是心气竟不如他们?再则常言道,为女则弱为母则强。于母亲而言,手心手背皆是肉,她既养了我一场,我何苦与她为难。不若想法出去挣个前程,到时候一门双公,那才叫光耀门楣、羡煞旁人!” 听得此话,楼英眼里露出了赞赏之意,拱手道:“往日是我错看了你,今日哥哥给你陪不是了!” 杨景澄但笑不语,话就是说给楼英听的。既然是个敢出门博前程的,便绝不是个肯仰人鼻息的脾性。杨景澄想拉拢他,自然得先合了他的意,待两人亲近了,旁的便容易了。 再则章夫人毕竟抚养了他,虽算计他妹子,到底未成事,算不得仇敌。杨景澄若是摆明车马跟章夫人对着干,楼英必定还是向着章夫人的。不若退一步海阔天空,横竖他真正想剁的人是章首辅,章夫人且排不上号呢! 话说开了,楼英心中大石落地。见杨景澄还披散着头发,显然是刚起身,来不及收拾的样子,遂讪笑道:“今日我孟浪了。” 杨景澄善解人意的道:“我是没有亲妹子,若有,只怕比你还急些。”说毕,又笑道,“不过我确未梳洗,哥哥且避一避,晚点再来寻你说话。” 楼英连忙告辞,自掀帘子出去了。叶欣儿等他走远,方走进屋内接着伺候杨景澄。她六七岁上便被官卖成了丫头,打那时候学的伺候人的本事,至今已是熟练之极。过了最初的忙乱后,立刻轻车熟路起来。 不一时,杨景澄收拾干净,饭也来不及吃,拔腿直奔前院而去。昨夜他亥时才睡下,天不亮时已是谣言满天飞,虽说他不怕讨不到老婆,可既然打算混朝堂了,放任着名声坏下去也不是个事。他必须得找父亲商议一二。 行到前院门口,先做贼似的往里探了个头,烧纸烧香的烟雾缭绕中,梁王正中气十足的高谈阔论,杨景澄瞬间怂了!赶紧躲回巷道里,好容易逮着个小厮让他进去传话,才把瑞安公请了出来。 瑞安公见儿子鹌鹑似的躲在巷道里,忍不住喷笑出声:“你老太公又不吃人,看把你吓的!” 杨景澄无奈的道:“我不是怕他吃我,我是怕他生气。” 瑞安公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问道:“何事?” 杨景澄组织了下语言,试探着问:“父亲,昨日你分明只撵了文家的陪嫁,怎地早起我屋里竟是没人了?” 瑞安公瞥了杨景澄一眼:“不是有个通房么?” 杨景澄眸光一闪,他父亲既然连这等小事都尽知,那谣言的事何以全然不管?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莫非他父亲此时便觉得他不如个周岁的孩童,认为他不堪配世子之位!? 父子相对沉默,良久,瑞安公笑叹:“你不说话,难不成已察觉此间门道了?” 杨景澄依旧沉默。 瑞安公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长子,有些怅然的道:“竟不曾发现你已经这般大了。” “父亲……” “澄哥儿啊!”瑞安公忽然唤道。 杨景澄连忙答应:“儿子在。” 瑞安公背着手,抬头看着天边卷起的乌云,道:“自古以来,爵位传承皆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你与你兄弟,本不该有争执的。” 果然!杨景澄心中苦笑,他不过是个奸生子,哪怕封了世子,父亲依然更看重嫡子。他已下定决心自挣前程,可心里任然有些酸涩。 瑞安公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长子。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然,你们兄弟该不该争,我们瑞安公府上下却是谁说了也不算。”顿了许久,瑞安公的声音渐沉,几不可闻的音调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无力。 杨景澄费劲了力气,才勉强听见父亲那随风飘过来的、几近耳语的六个字。 “瑞安公,鱼肉尔。” 第9章 名声    杨景澄呼吸一滞,僵在了原…… 杨景澄呼吸一滞,僵在了原地。瑞安公短短的六个字,不敢细想!如若堂堂瑞安国公、天子宗亲仅为鱼肉,那谁人能为刀俎?永和帝一向善待宗亲,难道章首辅已然可怖到宗室国公都不敢反抗的地步了吗? -- 第15页 瑞安公在寒风里沉默着,华贵厚重的衣物似挡不住深秋的冷意,叫风直接吹进了心里。有些话他并不想与儿子明说,因为说了又怎样呢?不过徒增烦恼耳,不如不知道,趁着他在,高高兴兴的做个纨绔。待到他老了死了再去面对也不迟。然章夫人过早的露出獠牙,打乱了他的计划。昨夜的将计就计推波助澜到底过于明显,难以掩人耳目了。 “父亲,”杨景澄轻声道,“我已经年满二十。” “二十了啊!”瑞安公冲儿子笑了笑,“然后呢?” 面对自己的父亲,杨景澄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问:“方才那句‘争与不争’是何意?” 瑞安公敛了笑,瞥了眼杨景澄,毫不留情的道:“你扪心自问,若非杨家子息单薄,你的出身够格当世子么?” 这话叫亲生父亲问出来,是人都不好受。换做寻常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怕是当场要恼——既你觉得不够格,当初何必去睡那不够格的女人?然杨景澄早过了年少气盛的时候,故十分平静的道:“不够。” 瑞安公眼里流露出了些许赞赏,接着道:“可我们杨家确实没孩子,是以圣上亲封了你做世子,连你生母都破例封了侧夫人。” 杨景澄点头,这也是他为何不恼的缘故,道理是那个道理,但世情并不总按着道理来。尤其是杨家,早已没了挑嫡庶的心情,但凡带把儿的都是宝贝,他犯不着生气。 “那我问你,既我们杨家如此重视子嗣,你不做世子又如何?我是你的父亲,亦是你弟弟的父亲。”瑞安公平静的道,“按有嫡立嫡的规矩,叫你弟弟做世子,我舍了这张老脸去圣上那里撒泼打滚,便是捞不着个国公郡公的,总能给你抢个县公回来。且不论县公的两千户的食邑,光我手里的庄子分几个与你,够你几辈子吃喝不愁的。那我何必非让你做世子,惹得你母亲不快、兄弟阋墙?” 杨景澄眸光一缩!他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杨家的儿子那般精贵,连他个外室生的都有自信弄个郡公回来,章夫人为何要置他于死地?杨氏嫡出子嗣、母族出身名门,做不了国公,求个郡公轻而易举。二者皆是从一品,月俸相差不过八两而已!首辅家的女儿、宗室的夫人,为了区区八两药死庶子,天底下哪有这等荒谬之事!那么章夫人杀他的真正理由又是什么? 瑞安公见儿子不解,知他不了解外头的事,遂轻声提示道:“你是圣上亲封的世子,岂可说废便废?”废了,圣上的脸往哪搁? 杨景澄略怔了怔,而后倏地笑出了声来:“原来如此!”到此时,他终于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按制,国公世子袭国公,嫡子降三等袭侯爵,庶子再降三等袭男爵。当年太.祖定宗室爵位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后世的凄凉,故无论爵位还是年俸皆十分的谨慎,生怕步了前朝的后尘。 然世事变迁,这条规矩早名存实亡。毕竟皇帝都过继两回、眼见着要过继第三回 的当口,宗室实在无心再计较嫡庶。除了各家世子,但凡有男丁长成,无不越级封赏。故而杨氏合族极少有兄弟不合之事。 可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幼弟杨兴鸣初封时,仅仅只有侯爵!他当年并没多想,宗室里的男丁初封不高也是有的,毕竟孩童容易夭折,杨氏宗亲又少孩子,难免迷信。章夫人故意压一压儿子,好让他顺利长大成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现细想想,便知当时的自己确实活的糙了。哪里是章夫人在压儿子,分明是御座上的那位借着祖宗家法,故意给章家没脸! 呵呵,圣上亲封的世子!原来一切源头皆在此。他身世有异,圣上为了他能名正言顺的袭爵,特特册封了他生母,为他正的名。却也正因如此,他成了圣上与章太后角力的绳索。圣上想打压章家,抬出祖制不给杨兴鸣恩赏,心高气傲的章家索性弄死了他,叫嫡出的杨兴鸣堂堂正正的袭爵。 他们争的压根不是爵位,而是各自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瑞安公府不过是个倒霉催的炮灰而已。至于章夫人不忿外室子压在亲生子头上那等妇人心思,也仅仅是章首辅与章太后的刻意纵容罢了。 那么今晨爆发的流言便很清楚了。章夫人确实想坏他名声毁他姻缘,于是瑞安公将计就计,索性坐实了他的宠妾灭妻。待他名声扫地之后,自有言官上书弹劾废他世子位。 永和帝在不敢跟章家撕破脸的情况下,也只能按“规矩”来,另择贤人承袭瑞安公府。巧的是,文家恰好为御史言官!亲岳父说的话,便是有人不信,总归带着几分真,至少能大面儿上过的去。如此,既合了章夫人的心思,又遂了瑞安公的意,端的是皆大欢喜。 而昨夜送回文家陪嫁之事,全因文家办事不利,做的太过火反倒容易叫他脱身出来,瑞安公干脆亲自出手解决,好让章夫人继续动作,他躲在后头捡便宜。横竖瑞安公所追求的,也只是两个孩子平安顺遂而已。 理清了思路,杨景澄心头阴云更甚。前世不知为何章夫人没毁了他的名声,反倒在瑞安公亡故后让他顺利的成了国公,也埋下了章夫人毒杀他的祸根。此生他倒是可以将计就计,然则他在内宅逃的掉章夫人的毒杀,杨氏宗亲又能逃的过章首辅的摆布么? 于是,杨景澄目光炯炯的望向瑞安公:“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些事,不是我们装疯卖傻便可躲的过的。”如若以为自污即可换取生机,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 第16页 听到杨景澄的话,瑞安公的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他欣喜于儿子的敏锐,竟然在他短短几句提示下便察觉到疾在朝堂;同时他又忍不住忧心疾在朝堂,他一个闲散国公,着实无力回天,仅能使些内宅手段,期冀自己的长子能趁势逃过一劫。然此番挣扎是否有效,唯有天知道了。 杨景澄却没有瑞安公那般悲观,他死过一回的人,许多事看的更为通透。是以他正色道:“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了。”说着,他顿了顿,接着道,“大家伙未必非得让我当世子,当务之急是让圣上有个台阶下,是么?” 瑞安公点头:“然也。” 杨景澄翘起嘴角:“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瑞安公一头雾水:“什么客气不客气?” 杨景澄冷笑:“我此前想着若要在外头闯荡,总归得顾虑一些名声。是以不欲与文家闹的太过,省的被人嚼舌。然听父亲一席话,宛如醍醐灌顶,名声于旁人是好处,于我竟是催命的鬼,那我还怕甚?”说着撸起袖子,阴测测的道,“今日,我便揭了他们的皮!” 瑞安公怔了怔,不待他反应,杨景澄已是迈开步伐,往文氏停灵之处狂奔而去了!瑞安公心中一跳,暗道不好,忙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喊:“等等!等等!你要作甚?” 突然,院门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管乐与哭丧声齐齐一滞!众人寻声望去,竟是杨景澄一脚踹在了院门上,目光冰冷的扫过院中,语带冰寒的道:“文思敏何在?叫他滚来见我!”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众官客齐齐目瞪口呆,文思敏身边的人本能的往旁边挪了挪,很快就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圈。 梁王刚想张口,却见杨景澄身形快如闪电般飚到了文思敏面前,挥手一拳直砸在他的面门!拳头巨大的力量直接把文思敏打的不受控制的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的撞在了廊柱上,再次发出砰的声响。在场宾客皆觉得自己的后背剧痛,几乎想呕出血了。 文思敏整个人被打懵了,完全不明白好端端的妹夫干嘛要打他。正要挣扎着爬起,杨景澄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是一副趁你病要你命的架势,狠狠的补上了一脚。 “啊!”文思敏忍不住惨叫。 哀嚎之声未落,旁边文氏的两个弟弟文思讷与文思哲跟着遭了秧,若非看在文思哲年仅十二岁的份上,恐怕这两位也得躺在地上跟长兄作伴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礼部尚书朱明德率先反应过来,当即断喝:“住手!来人,快拦住世子!休闹出人命来!” 楼英赶紧跑上前一把箍住了杨景澄,嘴里不住的道:“你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别乱来!” 户部尚书谭吉玉见朱明德镇住了场子,忙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在场的其他人终于如梦初醒,瑞安公亦终于气喘吁吁的赶道,先打发来旺出门请大夫。 被唬的胡子直颤的梁王才缓过气,就见杨景澄扣住楼英的手腕用力一折,楼英吃痛忍不住松手,他便轻巧脱身,回身又是一脚,笔直的长腿在空中画出个利落的弧度,然后稳当当的敲在了文思敏的肩膀上。 文思敏再受不住,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杨景澄一字一句道:“文氏送了我四个通房,你们打死了三个,昨夜还想打死第四个。这三招是我作为夫主,替她们报的仇!” 杨景澄一句话竟讲出了个曲折离奇的故事,院里刚反应过来的众人,再次陷入了呆滞! 第10章 端倪    众人的目光在文家三兄弟间…… 众人的目光在文家三兄弟间来回逡巡,文思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文思哲年幼,尚不知杨景澄那番话何等恶毒;唯有文思讷只觉得遍体生寒。主母打死得宠姬妾之事虽不多见,亦非新闻。 然这等主母贤良,娘家却嚣张跋扈插手女婿家事,简直闻所未闻!何况杨家是什么模样世人皆知,若盼着女婿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必慕国公门第的富贵?既要世子夫人的体面,又生不出儿子,还不许人纳妾,文家这是要翻天啊! 院中的气氛越发诡异,杨景澄这等不涉朝堂的公子哥儿不知道文家事,在场的老官油子谁又不知道文家的真主子是谁?肠子十八道弯的尚书侍郎们略想了想,便把前因后果理的清清白白。随即又纷纷在心里把文正清嘲笑了个底儿掉。 打死杨景澄之姬妾,无非是阻碍他生儿育女,以此态度讨好章夫人,继而向章家表忠心。可章夫人的儿子将将周岁,能否站住且是两说。现叫杨景澄绝嗣,倘或那小公子夭折,章夫人难道不怕死后无人祭祀么?章夫人一个妇道人家眼里只有儿子不想其它,你文正清历经科考摸爬滚打到今日的官老爷竟也全不懂分寸?怕是摇尾巴摇的脑子都不要了吧。 杨景澄见了在场众人的反应,在心里暗道了声爽快!人生在世,若顾及名声那是千难万难,可若只想做个纨绔,那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文家既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索性掀了桌子。 他是宗室子弟,上头还有神仙打架,名声越坏越好;可文正清为朝廷御史,却是万万担不起藐视宗亲、草菅人命的帽子。现他公然殴打妻弟,了不起被圣上梁王骂两句,文正清的下场可就不太好说了。在大晋朝企图阻挠宗室生孩子,不灭你满门算圣上宽宏大量啊! -- 第17页 扶着门终于喘匀了气的瑞安公眼角直抽,什么!?他家被打死过三个通房,他怎么不知道!?儿子嗳!你甚时候长出了张口就来的本事了! 自家白喜事上头闹了一场,杨景澄却犹嫌不够!环视一周,冷笑道:“不过几个毛丫头,内子素日贤良淑德,我不想与她没脸,是以从不声张。哪知昨夜那乳母聂氏竟想揪了我仅剩的通房殉葬!” 说着他朝皇宫所在的方位拱了拱手,“诸位老大人皆在朝多年,应深知圣上乃最讲究仁善的明君。便是先皇驾崩,也因怜惜人命,不曾叫宫女太监殉葬。他文御史何德何能竟要活活打死丫鬟,替她女儿陪葬!?” 此言一出,刚勉强苏醒的文思敏险些又惊的厥过去。杨景澄暗指文家违制,这是要致文家于死地!他的心不由狂跳,昨日章夫人借聂氏警告高官们休拿女儿填火坑,今日杨景澄又要借聂氏嫁祸文家还击章夫人么?真真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文思敏急的头晕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杨景澄继续追击,三两步走到梁王跟前,委屈的道:“老太公,您可知道,昨夜文家人在我院里好一通闹腾。我父亲不欲伤亲家的颜面,悄悄使人把闹事的皆送回了文家。他是个和气人,总想着亲戚间的事,胳膊折在袖子里不叫外人笑话。可我家的丫头险些叫活活打死,今日他家来人,总该朝我陪个不是,全了亲戚的颜面吧?谁料文家兄弟三个跟没事人一般,大摇大摆的来,简直欺人太甚!” “你胡说!”文思敏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扶着柱子爬起来,声嘶力竭的道,“你胡说八道!我家统共陪了四个丫头,前年病死了一个,昨夜你家不知何故送回了两个。便是你连夜将剩下的那个打死了栽到我文家头上,也对不上你说的数!你根本就是信口雌黄!” 说完,文思敏无力的靠在了廊柱上,胸口不住的起伏。他绝不能让文家背上逼人殉葬之事,那不单是骂名,更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圣贤早已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户?而今皇家尚且不敢公然叫活人殉葬,他们一介清流,岂敢逆天而为!朝堂上无事尚有三分浪,杨景澄言之凿凿,恐怕已让人信了多半。可他不能承认,哪怕官司打到了御前,也绝不能认!因为,认,便是死! 比起文思敏的慌乱,杨景澄显得从容的多,他先慢条斯理的问:“你这是与我说话?你一介白身,大庭广众之下理直气壮的质问宗室从一品世子,你文家的家教可以啊!” 文思敏的冷汗唰的下来了,他方才被打的头昏脑涨,一时情急竟没留神妹夫的身份。朝堂上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遇上更为尊贵的宗室。被抓住了把柄,只得咬着牙,屈辱的跪了下去:“学生无状,请世子降罪。” 杨景澄瞥了文思敏一眼,心道:我此时仗势降你的罪不是傻了么?遂收敛了表情,冷冷的道,“你不必叫嚷,此事你也未必知道内情。只不过父债子偿,我不好揍你父亲,只得揍你了。正巧今日老大人们在此,可与我们断个公道!” 户部尚书谭吉玉忙道:“此等私事,世子自家处置吧,我等不好插言的。” 礼部尚书朱明德却笑眯眯的道:“事涉人命不可轻忽。老朽说句托大的话,世子年轻,心是好的,但也怕有人起了坏心哄骗于世子。我等厚颜替世子瞧瞧,果真是文家草菅人命,自有人弹劾;若是世子被人哄骗,奸人虽罪该万死,世子也得朝舅兄道个不是。诸位觉着呢?” 谭吉玉噎了噎,他乃章首辅之妹婿,从来与章家同穿一条裤子。这等打死丫头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是容易吵起来。而文家想要脱身,则是顶好将事压住,待风波过了众人也就忘了。 朱明德的话看似主持公道,实则架桥拨火。哪家哪户没死过丫头?丫头又不是甚值钱物事,病了莫非还请名医不成得脸的赏些药材,不得脸的干熬着,一年不定死多少个。待丫头断了气,除非当场验尸,否则谁知道怎么死的?现埋哪儿只怕都无人说的清,真相到底如何,唯有杨景澄自己知道了。 在场的皆是人精,又因章太后与永和帝的争执分做了两派。眼见着文正清要倒霉,永和帝一系自然要落井下石,恨不得往落水狗身上踹上几百脚,剁了章首辅伸在都察院的爪子,岂肯轻易罢休,纷纷跳出来说不可冤枉了文正清,必须严审! 谭吉玉等太后系的官员实不知道昨夜的故事,换谁也难想到官宦人家连个丫头都宰不利索。既不知前世,此刻便陷入了被动,只能见招拆招。于是谭吉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世子说文家逼丫头殉葬之事,可有人证物证?” 杨景澄面容肃穆的点了点头:“有。” 谭吉玉温言道:“若只有人证只怕有人弄鬼,不知殉葬的丫头尸首何在?” 杨景澄道:“已下葬多时了。” 谭吉玉摇头:“如此,便不好断言了。仆妇丫头们口角时胡言乱语也是有的。”顿了顿,他又故意道,“还有此前被打死的丫头,世子可还记得葬在何处?” 谭吉玉的意思很明显,杨景澄空口白牙说文家杀人,证据呢?没有证据,至多叫人怀疑文正清的人品,暂动不得他的官职。待到了朝堂上,更可说有人心怀歹意攻讦御史,只消把杨景澄摘出来,不消三五个月,便风平浪静了。 至于文正清的名声前途,他能保住文正清的官职小命已然仁至义尽。文正清居然跟着个妇人掺和瑞安公府家事,真是嫌命长!回头他必想法子弄走他,省的叫他坏事! -- 第18页 杨景澄道:“时间有些久了,几个丫头的尸骸我寻不着。不知谭尚书有何妙计?” 谭吉玉捋须笑道:“老朽可没有这等断案的本事,若世子不嫌弃,老朽举荐都察院左都御史详查此事如何?” 朱明德登时急了,那还不是你们的地盘!?正想说话,却听杨景澄不疾不徐的道:“那些事一时难有个水落石出。然昨夜内子乳母殴打通房却是人人得见的。谭尚书以为文家家教如何?” 谭吉玉并不想保文正清,何况乳母再是得脸,直接殴打通房确实过于张狂。文家不把瑞安公府放在眼里之事很难辩驳,此等小事若强行压制,只怕宗室们不服,实在犯不着白惹一身腥。 遂点头道:“虽说有橘生淮南淮北之典故,然乳母已是轻易难改秉性的年纪,可见往日便不守规矩,此事乃文家之过。世子今日冲动了些,文家公子却不冤枉。而今夫人尚在三七之内,看在夫人的份上,就此丢开手,世子以为何?” 文思敏听得此话,大大的松了口气。心里不由暗叹,谭尚书不愧是章首辅的左膀右臂,三言两语便将文家灭顶之罪扭成了家教不好。家风名声平日里自然是要紧的,然在性命面前,又不值一提了。只他今日这顿打算白挨了。唉,当初家里生怕性子怯懦的妹妹在夫家制不住丫头,故意派了刁钻的乳母陪嫁,哪知报到了今日,真真无妄之灾! 杨景澄亦暗叹谭吉玉口舌生花,好生厉害!他倒没指望着能一口气弄死文正清,他上头那位又不是死的。他今日原本就是为了光打雷不下雨的,目的是自污名声的同时狠狠抽文家一巴掌出气。不然按瑞安公的处置,固然脱离了险境,自家却太过委屈。 文家愿当出头鸟欺到他头上,还想全身而退?不撕他几块肉下来,便不是他杨景澄的脾气。哪知谭吉玉朱德明纷纷跳了出来,他又活动了心思。看来朝堂两派对峙比他想的更尖锐,既如此,何妨让事情再大些?恰好给两派人马递上争执的由头。朝堂局势他左右不了,然朝堂吵的越凶,文家必定死的越惨。他家欣儿的仇还没报呢! 于是杨景澄目光慢慢的扫过众人,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谭尚书此言差矣。我可不是为了通房打舅兄的糊涂货色。方才所提之事,尸骸没有,活人却有,诸位想看看否?” 第11章 鞭痕    礼部尚书朱明德猜杨景澄可…… 礼部尚书朱明德猜杨景澄可能有后手,他正嫌事儿不够大,当即道:“世子请!” 杨景澄伸手招来了小厮,命他去后头把叶欣儿带到前头来。小厮领命而去,很快,搁着墙体便听见了小厮唤叶欣儿的声音。瑞安公府孩子少场院大,东路一溜四进的院子皆归属杨景澄。他平日里住在二进,灵堂则设在一进。 因正在办丧事,故封了两进之间的大门,以免外客不小心冲撞了里头女眷。此刻杨景澄有命,偷着看热闹的看门婆子索性开了锁,只听吱呀一声,院门大开,叶欣儿便抄近路从灵堂后绕进了前院。 垂头走进来的叶欣儿卜一抬头,在场众人皆眼前一亮,纷纷暗赞好个美人儿!唯有文思敏脸色骤变! 谭吉玉眼皮一跳,文思敏的神情变化瞒不了人,莫不是文家果真试图让丫头殉葬?还让杨景澄抓了把柄?久居官场之人,个个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文思敏很快收敛神色,却连老眼昏花的梁王都看了个分明,心中冷笑,什么时候章家的狗腿子也敢蹬鼻子上脸了!? 杨景澄指着叶欣儿对众人道:“此乃文家养大的丫头,昨夜之事便叫她来讲吧。” 瑞安公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不知儿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只要不直接牵扯章家,倒也无大碍,且静观其变。 都察院另一个监察御史戴宏茂眼看不好,立刻跳出来道:“世子此举不妥!虽是文家丫头,现却是世子的人。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世子的人指认文家,恐怕难免偏颇了。” 杨景澄斜眼道:“怎么?我跟个七品官儿过不去,还须得伪造证据?” 这话险些把戴宏茂噎的栽个跟头,是啊,宗室世子不肯讲理的时候,谁能把他们怎么样?漫说今日只是打了大舅子,便是把岳父揍了,圣上至多假模假样的罚个俸禄,简直不痛不痒。且瑞安公府素来不理外务,认认真真的混吃等死,犯得着处心积虑的搞栽赃么? 叶欣儿没开口,却是眼神冰冷的看向了文思敏。文思敏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叶欣儿曾是他的书房丫头,知道的事太多了! 朱明德见此情状呵呵笑了两声,柔声道:“姑娘且将昨日经历说与我们听听,若是有委屈,我等自为你讨个公道。”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到了叶欣儿身上,叶欣儿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阵仗,紧张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强行定住心神,朝众人盈盈一福:“奴婢见过诸位大人。” 朱明德笑呵呵的道:“无需多礼,有话直说吧。” 叶欣儿却没直说,而是先自我介绍起来:“回禀诸位大人,奴婢名唤叶欣儿,家父乃昔年户部清吏司的郎中叶合宜,十一年前问罪,奴婢便被官卖到了文家,做了大爷的书房丫头。” 原本在看热闹的户部官员们神色微变,如今太后当权,天家争夺不休,无心理事,朝堂风气日渐败坏,尤以掌管钱粮的户部为甚。自来贪腐鲜少有独自行事的,皆为窝案。年前户部叶合宜贪腐案,倘或往下查,只怕户部乃至朝堂没有干净的。 -- 第19页 当年的案子自是做成了铁案,可瞧见昔年同僚之女险些落了个殉葬的下场,相关官员无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看向叶欣儿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怜悯。 叶欣儿是个聪明人,她之前在墙根底下听了半日,知道瑞安公府与文家从此定成死仇。她虽疑心杨景澄这二日的温情是故意拿她做筏子陷害文家,可文家从来待她刻薄,昨夜更想杀了她,她自然站在了杨景澄这头。 杨景澄说文家活活打死了他三个通房,实属扯谎。东院确实死过三个丫头,一个是文家陪嫁过来的染了风寒没了,还有两个粗使的小丫头,冬日里洗衣裳着了凉一病死了。 现死无对证,杨景澄能栽赃,文家也能赖掉,你来我往的根本扯不清,弄不好反叫文家弹劾杨景澄仗势欺人、殴打朝廷命官之子。纵然不至于有甚后果,总归要吃亏。必定得一口咬死了,叫文正清百口莫辩才好。 她深知男人多半怜惜柔弱美人,倘或跳出来指控前主家,显的尖酸刻薄便不讨喜了。遂咬了咬嘴唇,未语泪先流。她本就生的容貌清丽,此刻眼圈微红、泪如断珠,却又抽吸着小巧的鼻子,似要强忍泪意,偏生怎生都忍不住,叫人好不怜惜。院子里渐渐的又安静了下来,良久,礼部侍郎齐成济轻轻叹了口气道:“姑娘,你有甚冤屈便说出来吧,我等替你做主。” 文家兄弟三个差点气的吐出口老血来!还没审呢!院中的老色鬼们便定了叶欣儿有冤屈,她有个屁的冤屈!勾引小姐的丈夫你还有理了!这兄弟三人全然忘了叶欣儿跟着小姐出嫁本就是为着做通房去的,她又没挑唆的夫主宠妾灭妻,何来没理一说? 叶欣儿拿帕子擦了擦泪,勉强止住了泪,抽噎着道:“奴婢也不知道那三个丫头怎么死的……” 瑞安公暗暗翻了个白眼,废话,老子也不知道怎么死的。老子只知道死了的三个没有一个是他儿子的通房! 谭吉玉暗道这丫头好生厉害!她不提文家,只说家里确实死过三个人。偏偏她是文家养大的丫头,到底是真不知那三人的死因,还是不敢指控旧主? 院子里的众人的小眼神儿开始乱飞,文家可以啊,女婿宠一个丫头打死一个,这拿捏女婿的手段,叹为观止呐! 旁人可以看笑话,在场的宗室却是脸都绿了!他们杨家多难养出孩子!睡通房怎么了!?你文家女儿下不出蛋来,还不兴他家世子往别处耕耘啊!瑞安公世子果真绝了嗣,你文家陪的起么? 梁王气的胡子直抖,指着文思敏道:“你们文家好样的!好样的!来人!备轿!我要进宫去寻圣上!我要叫圣上替澄哥儿做主!” 瑞安公吓的赶紧前来搀住梁王:“梁王爷爷休急,我不曾听说此事,里头有误会也未可知!” 槽!谭吉玉等人差点骂娘,看不出来啊,平时老实巴交的瑞安公拱火的本事居然也不小!此时越是描白,越让人怀疑。文正清是章首辅的人呐!瑞安公怕了也不奇怪呐! “你个棒槌!”梁王伸手想打瑞安公,巴掌落下时又不舍得了,气恼的拍在自己的大腿上,骂道,“儿子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要你何用?你别挡着我,你个当老子的是废物,我寻圣上告状去!” 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的文思敏听得梁王要进宫寻永和帝做主,顿时吓的魂飞魄散。膝行几步到谭吉玉跟前重重的磕了好几个头,哭道:“谭尚书,求您替我们做主,我们家真没打死过世子的通房啊!” 梁王跳脚:“那你告诉我,那三个通房怎么死的?” 文思敏答道:“舍妹的四个陪嫁,现还有两个在家,王爷使人一问便知。” 自己一系的人,捏着鼻子也得保!谭吉玉面上带着笑,实则咬着后槽牙道:“是了,不是说打死了三个通房么?怎生对不上数?” 安永郡王阴测测的插言道:“原来你们文家规矩,爷们只能收老婆的陪嫁,不能睡自家的丫头的啊!” 江阳国公也阴阳怪气的道:“那文家可了不得,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国公家的丫头,说打死便打死,我晋朝怕是要改姓了文呐!” 文家三弟文思哲急的哭了起来:“我们家真没打死过丫头,我们家没事打死丫头作甚?” 谭吉玉久居官场,极有城府。哪怕瑞安公家里闹成一锅粥,他依然不慌不忙的道:“使人往女婿家打死通房之事,实在耸人听闻。果真这般张狂,便不止在这一桩。平日里多少有些风言风语,不知诸位可曾听过没有?” 先前叶欣儿的话很容易叫人想歪,然则在场的真信了的并不多。毕竟若论话术,他们才是个中翘楚,岂能叫个丫头带偏了想法。现双方各执一词,他们心里却是哪个都不信。只是各自有立场,有些装作深信不疑,有些装作证据不足不予采信的模样。 故,谭吉玉的问话,院子里稀稀拉拉的响起了答应之声,好几个人趁机纷纷站出来替文正清背书,道他从来家风清正,断不至于行此无礼之事云云;朱明德那派却不肯干休,跟着几个宗室咬着死了三个丫头的事不肯松口,院子里登时吵做了一团。 众人七嘴八舌间,杨景澄冲叶欣儿使了个眼色,又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袖子。他知道叶欣儿伶俐,能看懂自己的暗示。 叶欣儿确实看懂了,她也正是这般想的。然她比杨景澄更为激进,趁着旁人吵架没留意,她悄悄摸出了把剪刀动了动,挪到了文思讷边上。微微调整了下姿势,突然猛的尖叫:“二爷不要!” -- 第20页 二人距离极近,文思讷险些没叫叶欣儿喊聋了。就在此时,忽听刺啦一声,文思讷手里平白多了截衣袖,而叶欣儿整个右臂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雪白肌肤上交错的鞭痕触目惊心!文思敏脑子嗡了下,完了,这下子真的说不清了!文家危矣! 第12章 自污    以章夫人对瑞安公府的掌控…… 以章夫人对瑞安公府的掌控力,外头将将闹起时,便有人不断的把消息往她这处传递。等她知道文思讷不知怎地扯烂了叶欣儿的袖子,让众人瞧见了那满身鞭伤,气的一掌拍在桌案上,拍的茶盏轻颤,险些掉落在地。 章夫人连连深吸了几口气,心知文思讷必定是中了算计。然而她也是真不知道叶欣儿哪来的鞭伤。东院里她有的是眼线,断不是杨景澄使人打的,不然她不会毫不知情。叶欣儿一个内宅丫头,不是杨家受的伤,便只能在文家了。那文家逮着个丫头往死里打又是为了甚? 刘嬷嬷走上前两步,低声道:“夫人,世子先前说文家打死他的通房,众人皆不肯信的,直等到见着了叶欣儿的伤,便是谭尚书也说不出话来了。且不论死了的三个通房,这文家残暴之事,已然铁板钉钉。外头还有宗室在闹,只怕文家要遭殃了!” 章夫人眼中闪过厉色:“我竟不知我们世子有如此能为!居然能借着个丫头,三两下便踩的文家再难翻身了!” 刘嬷嬷恨声道:“依我看,事儿还得算文家的!咱们只是叫弄点子风言风语,他们家倒好,办的稀松二五眼。更可笑的是,寻个浑身鞭伤的丫头充作陪嫁,他文家的丫头死绝了不成?” 章夫人沉着脸骂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旁边的杏雨却道:“奴婢听说过一件事儿,只做不的准。” 刘嬷嬷忙道:“何事?快说!” 杏雨想了想,道:“约莫是两年前,欣儿险些病死。病死个把丫头并不算什么事,世子爷亦未放在心上。然而当时东院的莲房同我说,欣儿病了,大奶奶使人捡回来的却是抹外伤的药。我当时没留意,只当外头的人办事不经心。现想起来,欣儿的鞭伤,莫不是两年前打的?” 章夫人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听你的意思,是大奶奶打的?” “嗐,”杏雨笑道,“夫人说笑了,大奶奶面团儿似的人,果真打了丫头,莲房早当新闻传过来了。不过欣儿在文家病的,大奶奶带回来的时候,用门板抬回来的。” 说起门板抬丫头的事,章夫人总算有印象了:“是了,两年前,大奶奶回娘家省亲,回来时抬了个丫头。我特特问她,她眼泪汪汪的说自幼的丫头病重,不舍得丢开手,带回来请大夫治一治。我想着她就是那性子,便没再多管。”说着,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所以大奶奶回娘家,她娘家人把她的丫头打了?她娘家好端端的打她的丫头作甚?” 杏雨干笑道:“恐是竹叶两个丫头下了黑话。他们院里的丫头常说叶欣儿勾引世子的闲话,若是传回了文家,裴孺人恼了也是有的。” “放他娘的狗屁!”章夫人听得此话,顿时气的破口大骂,“杨景澄那脾气,是丫头能勾引的住的么!?这么许多年,他老子为着他不甚喜女色,急的直跳脚!文家听了几句闲话,就动起手来。便叶欣儿果然是个狐狸精,也该交予我处置,他们凭什么打我家的丫头!?姓裴的区区七品孺人,当我是个死人不成!?下三滥的狗奴才,我今日要他们好看!” 莫名被摆了一道儿的章夫人着实恼了,若非文家胡乱行事,怎会有今日的闹剧。俗话说打狗看主人,等闲旁人是不好动文家的。可反过来说狗叫人打了,主人家亦要丢面子。偏偏这狗是条不听话的狗,胡乱咬了对头家的爷们,现在好了,人家当众打死了这条狗,主人家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真真气煞人也! 不提后头章夫人气的脑仁儿疼,前头谭吉玉亦是脸色无比的难看。怪不得杨景澄说没有尸骸却有活人,死人不知埋骨何方,活人却是浑身的鞭伤。在场众人无不心狠手辣,面上却要做个仁善君子。 把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打个遍体鳞伤,先前替文正清说话的人一个个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与他们不相干的事,看热闹不好么?作甚要当出头鸟!现在可好,当着苦主,怎下的来台!文家不干人事啊! 朱明德好似捡了个宝,强忍着笑意,故作公正的问:“姑娘的伤从何而来?” 叶欣儿瑟缩了一下,垂头不敢答话。 安永郡王是个暴脾气,没好气的道:“朱尚书你可真能审案子,她是文家旧仆,怎能说文家的不是?这话还用问!?既是陈年旧伤,不是文家打的,难不成我侄子跑去文家打的!” 杨景澄此时才幽幽的道:“这丫头算内子遗物,唉……” 前几日谭吉玉等人并不在场——他们不是瑞安公府的近亲,犯不着赶早来,但杨景澄灵前晕厥之事却有耳闻。当时便传瑞安公世子是个重情义的,此刻看来果然不差。 再则自己的女人叫人一个个弄死,最后一个还不肯放过,泥人都要着恼,何况国公世子。至此时,真相如何再无人关注,因为文家辱宗室已然是铁板钉钉了。 梁王倏地落下泪来,不曾想,章首辅门下走狗,都能对宗室的女人生杀予夺,圣上还能夺回权柄么? -- 第21页 瑞安公又开始头大了,轻声道:“梁王爷爷,你哭甚?” “你好意思问我哭甚!?”梁王当即醒过神,差点惊出身冷汗。他现当着众人,怎好把心思展露人前,果真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只得高声骂道,“没用的东西!可怜我的澄哥儿,受这般的委屈!”说着奔向杨景澄,牵着他的手道,“你莫要生气,那样的人家陪过来的丫头我们不稀罕!你等着,我明儿去宫里找圣上讨几个宫女来送你!” 众官员听的嘴角直抽,这都哪跟哪儿啊,梁王老糊涂了吧!哦,对,他今年七十四了,确实该老糊涂了。 朱明德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之事涉及朝廷命官与宗室,我等还得报与圣上,请他定夺才是。” “且慢!”一直没说话的锦衣卫指挥使华阳郡公杨兴安此刻站了出来,沉声道,“该女身上为陈年旧伤,世子也娶亲好几年,真到了圣上跟前只怕掰扯不清楚到底谁家打的。依我之见不如使人去文家搜上一搜。他家既能打人,必有刑具。只消找到了物证,便再难抵赖了。”说着看了眼谭吉玉,“不过我们锦衣卫的名声素来有些不好,未免有人疑心我栽赃陷害,便有劳谭尚书带着我的人走一趟吧!” 锦衣卫赫赫凶名在外,其指挥使一开口,当下后台略小点的官员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谭吉玉跟着去只能保证文家不被栽赃,浮财却是一文钱都剩不下的。锦衣卫出行,有空手而回的时候么?文家,唉! 谭吉玉却并不惧锦衣卫,笑道:“我瞧着姑娘身上的似鞭伤,若从文家搜出马鞭来,算不算刑具?”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道:“文家清流御史,养的起马?” 谭吉玉明了,拱了拱手:“既郡公有吩咐,下官不敢推辞。” 华阳郡公抬了抬手:“请!” 话音将落,文家三兄弟眼中的期冀登时熄灭,一个个抑制不住的抖成了筛子。旁人不知,他们又岂能不知父母的秉性?对儿女自是没话说,可御下着实算不得仁善。 尤其是文思敏,他绝望的发现打死丫头的小事又被牵扯进了朝堂之争。他甚至怀疑,今日之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局!可他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谭吉玉与华阳郡公并肩出门远去。 在场的好些官员不想看热闹了,可没一个敢走的。锦衣卫刚出门,现在走了,回头被指着鼻子说通风报信了怎么办?御史风闻奏事已经可怖,锦衣卫风闻抄家抓人更令人闻风丧胆。尤其是近年来帝后两派争斗愈演愈烈,每年不知多少倒霉蛋被卷进诏狱里做了炮灰,大家还是老实点儿好。 杨景澄不太明白华阳郡公的目的,不过华阳郡公是宗室,那就是自己这一派的,必不会坑自己。要知道官场上派系门庭不是随便拜的,一旦打上了某派的烙印,便绝不可轻言背叛。朝堂上谁都怕有人背后捅刀子,因此不论是哪家的叛徒,人人得以诛之。故而朝堂上听过父子不合的,却未曾听闻师徒反目的,正因为师徒便是派系! 然而锦衣卫忽然出手,于他却不是好事。文家既拜在章首辅门下,落到了锦衣卫手里,华阳郡公岂能让他好过?必定翻出不止多少违法犯纪之事来。可文家罪恶滔天,那他不就成了好人了?不单人好,且目光如炬、手段高超,三两下把章家走狗打的落花流水,嘶!他今天是来自污的!可不是展现才华的!现势单力薄,招了章首辅的眼,不是作死么!? 于是他心念一动,忙脱下了披风,轻柔的盖在了叶欣儿身上。此时院中本就严肃,他稍有动作,众人的目光便集中了过来。只见他拉住叶欣儿的手,满脸得意的道:“我说了与你报仇,你看,不曾食言吧!” 朱明德等人表情一滞,杨景澄勾起嘴角,横竖文家死定了,他再把好色无度宠妾灭妻的名头捡回来带在头上也不亏! 第13章 后续    叶欣儿勉强挤出了个笑,自…… 叶欣儿勉强挤出了个笑,自从被官卖成了奴婢,她对哪个主子都无甚好印象。杨景澄往日至多随便逗她两句,等她因此被文家的裴孺人打的险些丧命时,杨景澄竟是压根没发现。直到前日不知从哪里得知她被打伤过,呼喇巴的说要替她报仇。 叶欣儿满心想的都是:“我信你个鬼!”然而不得不说,众多主子里,哪怕杨景澄只表现过两日的善意,也是她此生里感受过的最大善意了。因此明知道有目的有算计,她依然愿意配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挡住了深秋的冷意,叶欣儿垂下了眼眸,几颗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了披风上,晕染了点点水渍。 杨景澄轻柔的将人搀起,柔声道:“我送你回去。” 叶欣儿低低的应了声:“嗯。” 众人便见杨景澄扶着叶欣儿往后头一拐,消失在视线中。朱明德眼角抽了抽,今日本该心情大好,一则在章首辅的虎口拔了根毛,二则便是发现宗室里又多了个人才。哪知没高兴半刻钟,发现杨景澄压根不是寻了个极好的切入点与章首辅叫板,今日闹剧全为了爱宠报仇,当真让人一言难尽。 不曾跟着指挥使一起去文家的锦衣卫指挥同知蒋利兴眸光闪了闪,他与谭吉玉为姻亲,华阳郡公去抄家带了谭吉玉,便不必带他,他顺势留在瑞安公府看后续发展。 众人的低声交谈传入耳中,皆是“瑞安公世子倒是对妻妻妾妾皆情深义重”之语,他却察觉出了违和之处。锦衣卫是审案的衙门,对人的行为举止与表情知之甚深,杨景澄的表演瞒的过旁人,很难瞒过他这等在锦衣卫里头打滚多年的老手。 -- 第22页 不过见自己派系的人隐隐透出嘲笑之意,他也不便把真话说出来讨人嫌。再则人多嘴杂,万一杨景澄真是演戏,他的怀疑传了出去,反倒容易引起警觉。横竖杨景澄未入朝堂,再闹腾也有限。故装作没察觉,在一旁沉默不言。 另一个发现杨景澄不对的自然是他老子瑞安国公,他此刻心中狂跳,莫不是儿子果真开窍的?今日的唱作俱佳着实出乎意料的精彩!往日只盼着儿子好生享福实乃这孩子脾气古怪,好似浑身长了刺,待谁都有防备、待谁皆不亲近,偏还显露的明明白白,可见前程有限。 然做老子的,哪个不盼着儿子有出息?尤其是宗室式微之时,容易被章首辅惦记上,却更容易出头。太后年事已高,她当年养出的班底亦不年轻了;而圣上正值壮年,且宗室还有诸如华阳郡公等年轻俊彦。 休看如今章家赫赫扬扬,瑞安公却觉得他们已到了月盈则亏之时。杨景澄的年纪正正好儿,聪明伶俐些既不至于招人眼,又能等到宗室崛起时大展拳脚。到那时,只怕瑞安国公府换成瑞安郡王府、乃至瑞亲王府也未可知! 华阳郡公那处暂无回信,院中的官员们等的无聊,三三两两凑做一堆,说些不要紧的闲话。跪在地上不得起身的文家三兄弟绝望的彼此对望,又因谭吉玉跟去了文家,难免生出些许希望。然在座的官员却是已经拿他们当死人了。 今日文家三兄弟的表现委实让人失望,加之往日听过的有关于世子夫人文氏的传言,便是太后党的官僚们也纷纷觉得文家家教堪忧,文正清看着仙风道骨的一个人,内里竟是个草包。 文正清的同僚兼好友戴宏茂轻叹,男子汉大丈夫,理应朝堂厮杀,叫首辅老大人在正事上予以重用;而不是同家奴一般,在内宅小处上着眼。跟丫鬟通房过不去有甚好处呢? 能阻了杨景澄生子,能阻旁的宗室生育么?何况果真杨景澄无后,而小哥儿又夭折或是无子,致使瑞安公府绝嗣,章夫人难道肯自认过错?还不是得把气撒在文家头上!再说宗室本就难生养,在这上头捣鬼,不但是脱了裤子放屁,而今被抓住了把柄,只怕连章首辅都只能忍了。 正因如此,满院子半拉太后系的官员,硬是无人拉扯文家兄弟一把,随他们在冷风里跪着。横竖跪不了多久,就该与他们父母团聚了。再想想躺在灵堂里的文氏,呵,一家人当真齐齐整整呐! 众人不知道的是,华阳郡公比大家想象的还顺利。起因得从瑞安公昨夜送还丫鬟仆妇算起。瑞安公本想略略警告文正清一番,而后息事宁人。可瑞安公的妥协,并没让文正清感激。 他这些年仗着拜入了章首辅门下,又是见谁咬谁的御史,在朝堂上横行多年,行事越发乖张。就如杨景澄怀疑的那般,聂氏怎生抓个丫头都抓不住?他也疑心家下人里有了内鬼。尤其是竹叶竹苓两个,她们跟了杨景澄,心到底偏向哪方可就很有说道了。 昨夜天晚,文正清夫妻懒怠动弹,便于今晨开始审问。此事乃聂氏自作主张,想把事情闹大,立等坏了世子的名声,好以此邀功,故当时抓叶欣儿时故意露了个破绽,叫她逃脱。待被人绑着送回了文家,而章夫人并没出手阻拦时,她便知道闯了祸。文正清夫妻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哪里敢说真话,反倒一口咬死必定是竹叶竹苓两个丫头走漏了风声。 竹叶竹苓冤的飞起,她们乃文家家生子,自幼跟着文氏,可谓忠心耿耿,何曾与叶欣儿有过勾搭?倘或果真有勾搭,何必又特特将杨景澄单独留下叶欣儿说话之事报与聂氏知道?偏偏她们两个皆是笨嘴笨舌之人,学个话勉强还成,对上伶牙俐齿的聂氏,根本毫无还击之力!越发显得二人心虚。 文氏之母裴孺人当即恼了!她女儿高嫁,为了面上好看,特特选了四个丫头。哪知死了一个,叛了三个!那还了得!依着她阴毒的性子,立等唤了心腹婆子来,抄起马鞭便对着竹叶二人一顿毒打。登时间两个丫头惨叫声不断。 可竹叶两个丫头知道屈打成招的后果必定更可怖,她们尚有家人在文家,不招被打死了,裴孺人或还能信她们是冤枉;倘或招了自己叛主,只怕老子娘兄弟姐妹统统要遭殃。两个弱质女流竟是死咬牙关不开口,硬抗鞭刑! 文正清见状,心里松动了些许。正想喊停再审,大门砰的被推开,华阳郡公带着锦衣卫径直冲进门来,便看到了如此血腥的一幕。 自来锦衣卫上门无好事,文正清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见华阳郡公往地上扫了两眼,意味深长的对谭吉玉道:“五个了吧。” 饶是谭吉玉心机深沉,等闲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也是青白交错!京城里头主家严厉些的也是有的,但动辄私刑置人于死地的却是极为罕见。惩处奴仆的手段多去了,卖去各个盐场矿场等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数不胜数,且因奴仆通买卖,无人能挑出毛病来。 哪知道文正清堂堂御史,手段竟是如此的粗糙!本来文正清欺辱宗室已然在劫难逃,谭吉玉看在派系的份上,奋力斡旋淡化此事。现在可好,文正清在家关着门又把杨景澄的两个通房打成了血葫芦,恰叫华阳郡公撞个正着,只把谭吉玉气的恨不得亲手弄死了他! “啧!”华阳郡公叹道,“文御史好风骨,连我等宗室子弟都不放在眼里,抓了我们家的通房想打便打,想杀便杀,着实令在下佩服呐!” -- 第23页 文正清的脑子嗡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他不知道锦衣卫上门的缘由,但两个丫头确实是杨景澄的人。休说丫头,便是女儿嫁了人也是夫家的人,多少夫家折磨死了媳妇儿,娘家告状无门的! 现被锦衣卫撞见,单他对世子通房动刑之事便可扣个藐视宗室的帽子,再去诏狱里走一遭,只怕必得背上谋反的罪名,叫满门抄斩了!求助的眼神当即望向了谭吉玉,盼着他能为自己说句话。 谭吉玉铁青着脸撇过头去,羞于此人为伍! 华阳郡公懒的废话,平日里让着御史们并非真怕了他们,不过是嫌麻烦。此刻证据确凿,抬手唤来小旗们,把整个文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打包带走。至于文家的浮财,自然也归了锦衣卫。 锦衣卫动手,文家立刻乱做了一团。方才惨叫的两个丫头已没了声息,换成了行刑人的哭喊。裴孺人满脸惊慌的挣扎:“别碰我,别碰我!我家认了章首辅做干亲的!你们别碰我!不然叫你们好看!” 华阳郡公轻笑道:“俗话说,溺子如杀子,谭尚书觉着呢?” 谭吉玉脸色越发阴沉,文正清私底下不要脸的称章首辅为干爹之事,锦衣卫果然一清二楚。今日之事大与小早不在文家,而是得看圣上的决议了。他们却因事出突然,又确实被抓了破绽,到时候朝堂斗起来,谁胜谁负真就不好说了。 好一个溺子如杀子!谭吉玉皮笑肉不笑的道:“郡公说的有理。”心里咬牙切齿的想,他们是该好好收拾收拾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王八蛋了! 锦衣卫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瑞安公府,文家三兄弟不出意外的被锦衣卫带走。朱明德与手下的郎中齐成济相视一笑,朝堂许多时候争夺的正是话语权,不论后续如何发展,今日是他们胜了! 梁王嘿嘿笑了两声,他年岁渐大反应比不得年轻人,可是人老成精,已经把前应后果想明白了。捋了捋胡须,颤巍巍的道:“我进宫一趟。” 众人齐齐竖起了耳朵,梁王这是要进宫告状了! 不料梁王喘了喘,慢悠悠的道:“澄哥儿的通房都没啦,我去替他讨几个宫女回来!” 众人:“……”这老爷子!耍人这么好玩吗!? 梁王不理众人,笑呵呵的背着手,果真带着人往宫里讨宫女去了。横竖有华阳郡公,他多个甚么事儿啊!在圣上跟前露脸的机会,多多让给年轻人才是正理嘛!啧啧,瑞安公家的小子不错,有他老爷子当年的风范,改天得引荐给圣上,顺道结个善缘。 梁王一走,各官员也看足了热闹,纷纷朝瑞安公告辞。瑞安公将官员们送出家门后,只觉累的够呛。回到自己的书房歇了半晌后,猛的一拍桌子:“来人!把澄哥儿那兔崽子给我拎过来!” 娘的,这么大动作也不跟老子通个气,害老子担惊受怕了半日!今儿老子不收拾了那个兔崽子,老子就跟他姓! 第14章 仕途    瑞安公书房内,被父亲骂的…… 瑞安公书房内,被父亲骂的狗血淋头的杨景澄一脸无奈。闹成这样他也不想的,他一开始真的只是不愿自己莫名背个坏名声,而草菅人命的文家却当着清流逍遥法外。谁知道诸位大人那般好心眼,硬是把打倒文家的大棒子接了过去,最后一顿乱棍直接把文家打死了嘛! 瑞安公还在车轱辘的骂道:“你知不知道朝廷多危险?啊!?那帮老狐狸哪个是省油的灯,你就敢在他们跟前弄鬼!碍了他们的眼,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景澄在心里默默道:说的好像上辈子他认认真真做纨绔,就知道自己怎么死了的似的。 “你以为朱明德在帮你吗?”瑞安公唾沫横飞的道,“他只是想借你的事儿挑衅章首辅!”瑞安公苦口婆心,“为父并非不让你出头,可是出头咱得讲个过程。闷声发大财懂不懂?哪有一冒头就被全朝堂盯上的?你一个人算的过几个人?待在朝堂有了一股自己的势力,再冒头不迟!” 杨景澄对瑞安公的说法不以为然,他前世虽只在内宅争斗,可道理却是一样的。譬如东院的某粗使丫头想上位,要么她家世好,没选上来时便有帮手;要么她伶俐,知道抱个大腿。 倘或该丫头是外头买的,认的干娘不顶用,在内又被家生子们排挤时,又该如何出头?自然是展现出自家本事,让管事的大丫头主动拉拢,加入她的派系。有了山头自然便有了前程。 今日一场好戏看的杨景澄心生了无数念头。朝堂上没有派系靠山,是决计活不下去的。所谓左右逢源,史上能做到的屈指可数。他不认为自己有那等本事。既如此,他想在朝堂上厮混,必得拜个山头。朝堂上大山头两座,小山头无数。作为宗室子弟,杨景澄认为自己这等出身,要拜便拜个大的! 遂,杨景澄寻了个瑞安公说话的空档插言道:“父亲,我想去当锦衣卫!” 瑞安公险些没叫口水呛着:“啥?你说啥!?” 杨景澄认真的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当锦衣卫。” 瑞安公脸都绿了:“你要出头我不拦你,六部五寺哪不好了你竟然想去锦衣卫!?嫌名声太好听咋地?” “六部五寺……”杨景澄有些佩服他老子了,“我没好生上过学,考的进么?” 瑞安公无言以对,他儿子文化是差了点哈。 -- 第24页 对着自己的父亲,杨景澄索性开门见山的道:“我觉得华阳郡公大有可为,他现在声名不显,正是示好的时候。” 瑞安公摇头:“你不能因他今日跳出来替你料理了文家,便觉着他是好人了。锦衣卫那地方……皇家想控制朝臣,锦衣卫必不可少。然则正因如此,但凡入了锦衣卫,便是万人唾弃的下场。你出身宗室,何苦趟这个浑水!” 杨景澄无法解释华阳郡公将来有望储君,与如今风头正胜的长乐郡公分庭抗礼。其实现在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只是瑞安公可能不清楚而已,因此他换了个说法道:“父亲不是想让我名声更坏点么?” 瑞安公瞪着眼道:“是这个坏法么?你进了锦衣卫,岂有不叫人防备的!” 杨景澄摇头道:“我姓杨,只要我入官场,即刻便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哪不叫人防备!” “天真!”瑞安公嗤笑,“都是混朝堂,你低调人家放冷箭的时候等闲想不起你来。倘或你跳的高,便是人家不想放冷箭的,也要忍不住给你一下。” 杨景澄暗自叹了口气,他与父亲性格不同,处事方式自是不同。瑞安公凡事谋定而后动,然则许多事谋定了便也没那多好处了。可说服不了父亲,只怕难去拜华阳郡公的山头。于是杨景澄换了个思路,先问瑞安公:“长乐郡公才能寻常,何以皆传他将做圣上嗣子?” 瑞安公抿紧了嘴,过了好半日才道:“他夫人姓章。”宗室里出了叛徒之事,说来便丢人。想做皇帝并没什么,千百年来皇家对宗室防范甚严,盖因宗室里总有觉着自己跟皇帝同一个祖宗,凭什么不能当九五至尊!然做皇帝做的便是执掌天下的爽快,长乐郡公靠着讨好章首辅上位,还能有甚皇帝的滋味? 杨景澄道:“那章首辅为何要扶个……那样的人上位?” 瑞安公没好气的道:“权臣不都那样吗?君权与相权之争古已有之,你当真没好生上过学!” 杨景澄轻笑:“可是,章首辅扶个傀儡上位,不正因为他自己不想篡位吗?” 瑞安公怔住了。 杨景澄上辈子咽气的时候,储位之争华阳郡公已站上风,他虽不知最终结果,但至少表明,十年后章首辅都还在为权倾朝野而努力,并没有剁了杨家自己上位。 杨景澄想,很可能不是章首辅不想,而是不能。一则杨家暂没出个丧尽天良的昏君,大势未去;二则章首辅名望不足以支撑他篡位;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恐怕章太后未必想让章家上位! 章太后无疑是有野心的,她既不肯似寻常太后那般在佛堂念经,非得把手伸向朝堂的角角落落,那必定是个好弄权术之人。 自古以来太后临朝的不少,尤其是皇帝年幼时,太后若没点手段,只怕母子性命难保;可自古以来未曾听过公主执政的,再擅权的公主,也只能躲在幕后,没有屹立朝堂的资格。 是以,章太后盼着娘家昌盛,却绝不可能允许章家取而代之。她姓章,可她是杨家人。朝堂两派,从来是太后系与永和帝系,而非章家与杨家。 那局势便十分明显了,只消章首辅篡不了位,待他老了死了,章氏一系群龙无首,还能掀起什么浪来?杨景澄想,华阳郡公的崛起,很可能与章太后等人精力不济有关。 今日华阳郡公突然出手相助,显然是向瑞安国公府伸出了橄榄枝。他眼下未必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可想把锦衣卫牢牢抓在手里一点不奇怪。而对现在的杨景澄而言,加入锦衣卫无疑是从后宅走向朝堂的最佳途径。 首先,锦衣卫无须像六部五寺那般考试。最初锦衣卫乃皇帝的仪仗队,挑选长相端正的官家子弟担任,只后来慢慢变了味。但至今保留着传统,皇帝有时候想奖赏某个官员,便命其子弟入锦衣卫,算是有了出身; 其次,锦衣卫指挥使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又是自己的堂兄,现打好关系,将来必然平步青云。到那时,他自立门户,凭自己的本事做国公做郡王,瑞安公的爵位让与弟弟又何妨? 瑞安公细品着儿子的话,越品越觉着有滋味。今日儿子带给他的惊喜太多,或许,放他出门闯荡亦是不错的主意!横竖,比在内宅厮混着强! 又想了许久,瑞安公还是叹了口气道:“锦衣卫不好混呐!” 杨景澄心中一喜,这是松口了!赶紧道:“混不下去便回家来,皇伯父不会看着我饿死的!” “也罢。”瑞安公心知年轻人想出去闯荡的心是拦不住的,做老子的只得替他把把关,于是道,“华阳郡公如今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品级不高手中却有实权。你年纪轻没脸面,找上门去不过自取其辱。我亲自下个帖子与他,也是尊重他的意思。” 杨景澄顿时喜笑颜开,对瑞安公躬身行礼:“谢父亲!” 瑞安公摆摆手:“我是你老子,替你谋前程有甚好谢的。只你将来在外头行走,需得把往日在家的脾气改了。切记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虽说混不下去了不至于饿死,可既出去混了,为父可不愿你灰溜溜的回来,叫人耻笑,明白?” 杨景澄暗自苦笑,小时候的脾气早磨没了,他现在是老好人一个! 父子两个商议完毕,瑞安公已有些乏了。杨景澄很有眼色的退出了瑞安公的书房,看了看天色,离天黑还早,搓了搓手,觉着今日的铲子尚未挖够土,抬脚就往正院后头找楼英去了。 -- 第25页 说来楼英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幼父母双亡,小时候抱着妹妹,被虎狼般的远房叔伯们吓的不轻。好在章首辅没忘了庶女,过节派人送礼时发现庶女竟病死了,家里只剩两个孩子险些被人生吞活剥。章家豪富,去送礼的仆从们眼界也高,压根看不上楼家的三瓜俩枣,抱着两个小主子径直回了京,楼家的家业权当喂了狗。 楼英兄妹统共在外家住了一宿,第二日便被接进了瑞安公府,当宝贝似的养了起来。可瑞安公夫妻只面上和睦,许多年来瑞安公只扮好姨父,未曾正经教导过半分。 而章夫人个内宅妇人,一味只知道溺爱,冻了病了饿了衣裳不鲜亮了她清楚的很,可男孩儿在外行走的法门她是半点不知。以至于许多年来,楼英在人情世故上也就比杨景澄略好些。现成的,家里统共两个哥儿,且年纪相仿,这么许多年来竟没玩在过一处,可见章夫人真不太会教孩子。 吃过亏的杨景澄当然知道养在深闺是什么模样,亦知道楼英的心思。于是他抬脚冲进楼英的屋子,径直开口道:“哥哥,我说服父亲让我入仕了,我们兄弟一起去吧!” 第15章 罢工   楼英怔了怔,随即眼神一亮,…… 楼英怔了怔,随即眼神一亮,忍不住问道:“果真?” 杨景澄微微一笑:“过几日父亲预备下帖子请华阳郡公,你若有意,我同父亲说去!” 楼英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是想入仕的,可华阳郡公乃锦衣卫指挥使,这也罢了。锦衣卫分南北两个镇抚司,公子哥儿去南镇抚司混个出身也是有的。 然而那已然成了朝中规矩,根本无需走华阳郡公的门路,往南镇抚司打声招呼就完了。可华阳郡公关注的北镇抚司是随便好入的么?那可是全朝堂最忌惮的存在,但凡入了那道门,此生便再难去别的地儿,只能一辈子走到黑,简直比弃武从文更难! 杨景澄为宗室,他入仕不入仕都不打紧,自己哪敢似他这般随心所欲。他还想着翌日荣归故里,夺回遗失的祖产呢。然杨景澄特特相邀,怎么拒绝才能不伤颜面呢? 不用他张口,杨景澄一搭眼看到他止住的笑便知他不愿意了。略想了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立刻善解人意的道:“看我!只顾着自己高兴,忘记哥哥家乃书香门第,必不肯入行伍的。” 楼英暗自松了口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自幼武学上寻常的很,远不如世子有天赋。冒冒失失的入行伍,只怕人笑话。” 人各有命,何况臭名昭彰的锦衣卫于高官子弟而言确实算不得甚好去处,除非是皇帝恩赏专用来做跳板不干实事的虚职,否则哪个不在背地里被人骂成了臭狗肉。想到此处,杨景澄心中又升起了疑惑。既锦衣卫如此不招人待见,华阳郡公又如何能在几年后力压长乐郡公? 见杨景澄不说话,楼英又笑问:“世子怎想着去锦衣卫?” 杨景澄在心里默默道:因为生母的死,一直让我耿耿于怀!面上却不经意的道:“我看华阳郡公好风采,想多与他亲近一二。” 华阳郡公确实生的仪表堂堂,举止投足之间风采奕奕,又是杨景澄的堂兄,他们愿意凑一块儿也寻常。想到此处,楼英眼神暗了暗。宗室虽说子息艰难,到底是太.祖后裔,各支庶加起来总有那么多人。 不似楼家,那才真真叫人丁稀薄。当年但凡有个五服内的叔伯亲族,也不至于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若非外祖恰好使人前往,他们兄妹两个只怕已命丧黄泉了。 杨景澄来寻楼英不过是日常的水磨功夫,并不指望当即有甚结果。因此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杨景澄便回家去了。 临近东院,又听见了前头的管乐之声。只连日有事,仆从们不似前几日那般装相,哭嚎声小了许多,隔着院墙显的模模糊糊,越发衬的二进起居之所安静非常。杨景澄漫步进到屋内,就见叶欣儿眼圈泛红,呆愣愣的看着窗外。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回头看到杨景澄,猛的从凳子上跳起:“世、世子!” 杨景澄扫了眼屋内,依旧没有旁人,眼神开始变冷:“莲房呢?” 叶欣儿垂头不语。 杨景澄当即吩咐道:“去把张伦叫来。” 叶欣儿应声而去。过了小半刻钟,张伦跟着叶欣儿进了院门。抬眼看去,原该立着小丫头的廊下空无一人,不由眼皮跳了跳。家里办着丧事、文家陪嫁被撵,东院里人手不足是有的。然而整个廊下不见人影,原该小丫头干的跑腿传话的活让叶欣儿干了,张伦的心里登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走在前头的叶欣儿打起了帘子,屋里头也是空荡荡的。杨景澄已从正厅挪到了内书房,盘腿坐在南沿的炕上悠闲的喝着茶。然炕底下却躺着双见客穿的靴子,衣裳也不是家常的模样,可见他进门后竟是无人伺候。张伦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陪着笑脸道:“老奴见过世子,不知世子唤老奴来有何吩咐?” 杨景澄扭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伦:“你说呢?” 张伦的额头立刻渗出了汗,当即跪下,老老实实的道:“老奴管家不利,请世子降罪。”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我素来御下以宽,是以整四年竟养不熟两个通房,致使她们始终听命于旧主,视我于无物。可见有些人天生贱骨头,见不得人待他们好。” -- 第26页 张伦心道不好,杨景澄这是来脾气了。他的余光再次扫过屋内,始终不见孙女莲房的人影,登时急的后背手心见了汗。虽说自打小公子落地,府里的气氛便有些微妙,大家伙待杨景澄不似往日那般热络了。 可杨景澄再是庶出,将来的前程再是不好说,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子。休说叫他逮着了错处,便是无端端的弄死几个丫头又如何?莲房怎地那么大胆子,不好生伺候主子,跟着人瞎掺和!家里把她硬塞进东院容易么! 此刻张伦尚不知道,带头闹事的正是他孙女莲房,眼下只满心想着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景澄却是没那么好耐性,文氏管家一塌糊涂,他再不收拾,且不论在外头如何行走,在自家便丧失了威严。遂,沉声道:“我看不惯文家那般动辄重惩奴才的行径,可也不是个菩萨。看在你几辈子老脸的份上,莲房你自领回家去,别再经我的眼。其余的统统捆了,寻个人牙子卖了吧。”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道,“张叔叔可别滥做好人,下不了手。不然我也不妨学学文家,打死个把两个罪魁,想必华阳哥哥不至于寻我的麻烦。” 听得此话,叶欣儿心颤了颤。并非杨景澄的处置有何不妥,让她感到害怕的恰恰是处置的太妥了!张伦乃瑞安公府的世仆,他的孙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此事处罚过重,然则如此目中无人的丫头倘或不处置,杨景澄威严何在? 不如单放过莲房,却重惩旁人。能进这个院子的,哪个家里没点子关系,听得自家人受罚,少不得四处请托。章夫人可不是杨景澄的亲娘,只怕巴不得折了他的颜面。 而此刻放过了莲房,就是要张伦下重手的意思。倘或张伦胆敢和稀泥,他便直接收拾了莲房。到时候张家死了孙女不算,张伦几辈子老脸也保不住了。可张伦若想护住孙女,那必然得把其余人家狠压下去,不许他们兴风作浪。轻轻巧巧,便把桩麻烦事儿扔给了张伦,张伦还得谢他的不杀之恩。 一股寒意从叶欣儿后背窜起,什么时候起,杨景澄变成了她全然不认识的模样!无论是翻手覆灭文家,还是借力打力逼的张伦出手,皆非往日行事。这二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伦则是头上的冷汗更多了,他从不曾知道杨景澄竟如此难缠。有心想替几个世交求情,又怕杨景澄把“罪魁”扣在莲房头上。领着人闹事、给主子甩脸子,当真打死不冤!张伦嘴里好似含了黄连,嘴唇嗫嚅了半日,才勉强道:“世子,撵了那么许多人,便得再替您配齐全。此事还得报与夫人知晓。” “去吧。”杨景澄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又幽幽的道,“只别忘了我说的话。”提示到这个份上,他已仁至义尽。若张伦再拎不清,休怪他心狠手辣。 张伦一凛,应声而去。带着一脑门子汗,张伦小跑去了正院。章夫人正因文家闹剧着恼,待听得张伦回报,气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咬牙切齿的想,今日邪了门了! 文家区区七品背地里不把她放在眼里,已经让她火大,不曾想东院里的丫头们竟敢翻天!莲房是张伦的孙女不假,亦是她放在东院的眼线之一!领头的眼线带着旁的眼线为跟叶欣儿别苗头,差事都不好生干了,岂有此理! 章夫人怒火翻腾,阴测测的看向张伦:“你养的好孙女啊!” 张伦朝章夫人砰砰的磕着头,半点不敢求情,只嘴里不住的念叨:“老奴该死!” 章夫人扬手,猛的把茶盏重重的砸在地上。青花茶碗碎屑飞溅,不知砸到了多少人,在场却无人敢出声。 “我活了四十年,没见过这般没规矩的奴才!”章夫人恨声道,“知道的说奴大欺主,不知道的还当我故意磋磨庶子!你们可太能给我长脸了!” 刘嬷嬷见章夫人动了真怒,忙陪笑劝道:“夫人息怒,何必为了几个不长眼的奴才生气。依我看,总归是大奶奶太和气了,这些浪蹄子便蹬鼻子上脸。世子正为大奶奶伤心,奴才们还淘气,心里不知怎么委屈呢。现要紧的是多多给世子配上得用的奴才,不然只有个欣儿,世子的起居谁伺候呢?” 章夫人自是不能让杨景澄脱离掌控,铁青着脸道:“嬷嬷且去挑人,必要得力的。再有这等污糟事儿,我把他们全家卖到矿上去!” 刘嬷嬷听懂了章夫人的吩咐,赶紧挑人去了。 “来福家的!你亲自带人去把东院今日作妖的都捆了。”章夫人寒声道,“全给我卖到码头上的窑子里去,我要她们不得好死!” 章夫人的话里,并没有放过莲房的意思。侍立在旁的张超家脑子嗡了一下,险些晕了过去——她正是张伦的儿媳,莲房的母亲。噗通跪在地上,不住的朝章夫人磕头。 然而章夫人自幼娇宠,何曾受过今日之气。看都不看张超家的一眼,起身径直往卧室去了。 傍晚时分,瑞安公府各处闪过了几个人影,轻轻巧巧的捂住了丫头的嘴,二话不说绑了个严严实实。章夫人震怒之下,来福家的麻利且安静的制住了所有人。瑞安公府静悄悄的,杨景澄在屋里把玩着茶碗盖,看着新来的丫头们在屋内站成了一排。不知这大大小小的丫头里,多少是章夫人的人呢? 第16章 姨娘    卯时初刻,街道上敲起了梆…… 卯时初刻,街道上敲起了梆子。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风比前两日更冷了几分。然东院各处的丫头婆子没有一个敢耽搁的,皆利落的翻身而起,点亮了昏黄的烛火,有序的忙碌了起来。名唤秋巧的小丫头战战兢兢的走到了书房的床榻前,轻声道:“姑娘,天要亮了。” -- 第27页 叶欣儿猛的睁开眼,看到面前低眉顺目的秋巧,一时间有些恍惚。她模糊的记忆里,身边确实有丫头伺候的,只是那太久远,远的好似场幻梦。好半晌,她才想起这是昨日章夫人赏她的小丫头。 正要说话,忽觉的手中一沉。屋里暂未点灯,黑灯瞎火的,只能感受到隔着布料的冰冷。探手摸到了布料下的东西,叶欣儿怔了怔,侧头看向秋巧:“你想做什么?” 秋巧怯生生的道:“我……莲房是我表姑,我们太公叫我来、来托姑娘求个情。” 想起昨晚悄没声息消失的丫头们,叶欣儿先打了个寒颤。短短几日功夫,她熟悉的人几乎没了个干净。人命如草芥,无论是竹叶的忠心耿耿、还是莲房的骄纵任性、亦或是她的战战兢兢,在主子面前并没有区别。纵然与她们矛盾重重,此刻也难免物伤其类。 秋巧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姑娘,我姑奶奶只得一个女儿,不求主子们宽恕,只求别真个卖去脏地儿,好歹留个干净的全尸。” 叶欣儿苦笑,怎底求到她头上来了,真当她是甚牌面上的人了不成? 西间亮起了灯,叶欣儿一个激灵,忙跳下榻,飞快的拢了拢头发,小跑进了西间。杨景澄刚好伸手掀开了帐子。叶欣儿三两步走到近前,规规矩矩的道:“给世子请安。” 杨景澄的目光却越过了叶欣儿,落在了急急忙忙跟过来的秋巧脸上,皱眉问:“大清早的,又有什么事?” 叶欣儿余光一扫,便看见了秋巧泛红的双眸,赶忙道:“无事,她昨夜新来的,不熟屋里的陈设,方才撞了一下。” 杨景澄冷冷的道:“我没听到响。” 昨日章夫人的雷霆手段,本就将家下人惊的不轻,此刻见杨景澄不悦,秋巧吓的扑通跪在地上,抖的说不出话来。 杨景澄瞥了叶欣儿一眼:“以后你不必同我遮遮掩掩,等闲琐事我才懒的跟女人们计较。” 叶欣儿实摸不准杨景澄的脾气,只得硬着头皮道:“她是张管家的亲戚,早起来求情的。” 杨景澄挑眉:“求我?只怕是拜错了码头。”莲房又不是他让卖的。 秋巧不敢说话,只低低的啜泣起来。 杨景澄可没空跟个小丫头磨牙,扬声道:“欣儿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新近来的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不敢违命,老老实实的退出了屋内。杨景澄走到架子边拿起手巾胡乱的洗了把脸,又坐回了炕上,朝叶欣儿招了招手。 叶欣儿只得走到跟前,低眉顺目的听候吩咐。 “我是个不爱废话的人。”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如今我的妻妻妾妾死的只剩你了,这屋里的事儿你暂管着吧,别来烦我。” 叶欣儿张了张嘴,想拒绝,又不知怎么开口。 “怎么?怕丫头婆子们不听使唤?”杨景澄一挥手,“好说,我今日便封你做姨娘。家里没有奶奶,姨娘当家不稀罕。” 叶欣儿无奈的道:“奴婢没有讨赏的意思。” 杨景澄眼皮也不抬的道:“我也没有赏你的意思,就是看你不是个蠢的,想使唤你而已。” 叶欣儿:“……” 杨景澄看向叶欣儿半日不答言,轻轻的叹了口气:“欣儿,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你家世子目前的处境吧?” 叶欣儿谨慎的没开口。 “我如今举步维艰,手里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杨景澄有些怅然的道,“待你奶奶过了头七,我得往外头去了,家里总得有人看家。往日你奶奶的乳母压着你,叫你不敢出头。如今你奶奶没了,聂氏也生死不知,你真的不必再藏拙。” 叶欣儿眼神暗了暗,她一个奴婢,千伶百俐又有什么用呢? 杨景澄轻笑:“傻丫头啊,你当真甘愿做一辈子丫头?” 叶欣儿忍不住低声道:“奴婢的出身,只能做一辈子丫头。” 杨景澄嗤笑:“不过是个官奴婢的契,我今日使个人出门替你消了便是。正巧,张伦想求我是吧?叫他去跑趟腿得了。” 叶欣儿苦笑:“那奴婢就在风口浪尖上了。” 杨景澄问道:“怕了?说的好似我不宠你,你便不在风口浪尖上了。” 叶欣儿看向杨景澄:“世子到底想要奴婢做甚?” “你一个丫头能做甚,”杨景澄撇撇嘴,“看家罢了。我还是那句话,孤身一人没靠山,我好了你未必好,我倘或有个三长两短,甭管你出头不出头都是陪葬的命。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愿信你。怎么样?跟着我赌一把,赢了我叫你做侧夫人,输了咱俩埋一块儿?” 杨景澄的话说的含糊,叶欣儿却听的分明。她原先并非文氏的丫头,而是因被卖时识得字,自幼在文思敏的书房伺候。这些年来,不知替文思敏读了多少本书。 故她的字虽不大好,学问却着实不差,朝堂上的事亦知三分。由外及内,杨景澄对章夫人有警觉不足为奇。她不知杨景澄有什么谋算,但他们确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心中暗叹了口气,奴婢跟主子,当真看命呐! 杨景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想做侧夫人也可以,我替你备嫁妆。”他眼下对女色不感兴趣,再则收买人心自然得大方些,扣扣索索的像什么样?他又不差个暖床丫头。 叶欣儿笑了笑没接这话,只福身道:“既世子看的起,奴婢定当尽力而为。” -- 第28页 杨景澄点点头:“行,你天亮了自己去寻张伦,就说我的话,让他往衙门里去消了你的官奴籍。不过你无父无母无兄无子,落不了寻常户籍,落女户又太扎眼。先搁奴籍呆着吧,将来寻个机会认个养父再想良民的事儿。” 听到良民二字,叶欣儿心里顿时神色复杂的看着杨景澄:“世子要放了我?” “呵,想的美,我现在不放你。”杨景澄一口气灌了碗温水,抹抹嘴道,“我去正院了,你不必在跟前伺候。恰好你告诉张伦,他孙女我保下了,也别在家里碍眼,赶紧在外头找个孙女婿嫁了吧,顺便叫他领你个人情。” 叶欣儿应声而去。杨景澄披了件斗篷,带着屋里新来的几个丫头往正院里请安。章夫人看到杨景澄心里便有气,偏生还得装出一脸慈爱,心里越发堵了。杨景澄装作没看见,日常问安后,三言两语的把话题引到了昨日的事上,替莲房求了个情。 张超家的立刻投来了感激的目光,章夫人暗自冷笑了一声,却不带在脸上,只捂嘴笑道:“看来我们澄哥儿果真是个有情的。” 杨景澄压根不在乎好色的帽子多几顶,这年头男人风流点除了娶亲时吃点子亏,旁的简直不痛不痒。一个公府里,管家用途不小,他既开了口做了人情,不妨做到底,也是结个善缘的意思。索性顺着章夫人的意思道:“丫头淘气该罚,只她到底跟了我几年,不忍看她没了下场。” 章夫人笑容深了三分:“既你特特来求我,我只得依你了。正好,你媳妇儿没了,通房们也散了,我这几日正忧心你身边没有妥当人伺候。莲房此回虽淘气了些,到底是家里的老人儿,便给你做个姨娘吧。” 一块馅饼哐当砸在张超家的头上,一悲一喜间,她险些没激动的晕了过去。 杨景澄被结结实实的噎了个够呛,他自己看上的人且是个通房呢!叫莲房那掐尖要强的去做姨娘,嫌他东院过于安生怎地?何况往日莲房便隔三差五的来正院回话,合府谁不知道那是章夫人的人。这纯粹给他添堵啊! 章夫人瞥了眼杨景澄的表情,暗自冷笑道,你小子还想在我面前弄鬼?这般容易便叫你收服了管家,当我是死的!夫妻过不到一处因此结仇的多了,何况个姨娘。你有本事捏着鼻子宠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宠到他张伦家对你死心塌地为止。只怕你受不得这委屈! 杨景澄自然不可能为了个管家把自己卖了,更不能叫莲房在名分上压住叶欣儿,只得见招拆招的道:“母亲想的周到。可思云头七未过,莲房的事过几个月再说吧。” 章夫人淡淡的道:“不妨,文家那般禽兽,我们家不必给他们留颜面。” 杨景澄笑了笑,看来今日章夫人非得朝他撒气了。横竖他已预备入锦衣卫,名声早晚是浮云,干脆道:“母亲的好意儿子自要领情,可我与大奶奶做了几年夫妻,总归是有情谊的。” 章夫人心气不顺,脸上的表情已挂上了不耐烦。杨景澄不待她把火气发出来,便笑呵呵的接着道:“她留下的人不好不给些体面,既要抬姨娘,不若好事成双,把欣儿一并抬了吧。” 刺啦一下,章夫人的火气顿时没了踪影,笑看杨景澄:“两个够么?” 杨景澄无所谓的道:“母亲有好的,不妨多赏我几个。”说毕不由腹诽,不就是毁我姻缘嘛,小心我真趁了你的意娶了楼兰,挑唆的楼英剁了你全家! 母子两个的意见达成一致,屋里的气氛倏地变的十分和谐。不多时睡在姬妾屋里的瑞安公进来吃饭,楼英兄妹也来请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着早饭,就有外头来报:“禀告公爷,华阳郡公使了人来,说想请世子过府一叙。” 瑞安公不由惊讶,这么快!他不是早起才下的帖子么? 杨景澄却是眼中顿生惊喜,暗赞华阳郡公的人来的好!只要搭上了华阳郡公的线,既而迈出家门,他便再不必搁家里跟嫡母死磕了!忙站起身朝父母一拱手:“既华阳兄长相邀,儿子换件衣裳,去去就来。” 待瑞安公夫妻点头,他立刻回屋换了衣裳,点了几个小厮跟随,骑上马朝华阳郡公府疾驰而去了。 第17章 教训    杨景澄裹着油衣,策马奔驰…… 杨景澄裹着油衣,策马奔驰在秋日的细雨里,夹着水气的寒风,吹不灭他心中的火热。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非天子心腹不可担任。入了这位的眼,便等同于在皇帝跟前挂了号,何愁将来的前程?是以杨景澄恨不得肋生双翼,直飞到地头。 好在下雨天路上的行人不多,大街上也能跑起马来。不多时,他便抵达了华阳郡公府所在的巷子口。路上着急些不打紧,到了别人的家门口还是要讲究些仪态的。故杨景澄特特放缓了速度,等着自己的小厮们跟了上来,才从容的驱马行至华阳郡公府的大门口。 门前站着四个身姿笔挺的门房,一派军士风范,与瑞安公府那坐在条凳上谈天说地的门房全然不同。不消杨景澄自报家门,其中两个便迎上前来,抱拳行礼:“敢问尊客可是瑞安公世子?” “正是。”杨景澄笑着答应了一声,干净利落的下了马。 其中一人见其身手敏捷、姿态潇洒,不由高看了一眼,态度更为恭敬的道:“小人周泽冰,乃公府的门房。今奉公爷之命与此地恭迎世子。” -- 第29页 此人身形高大、声如洪钟,不消多问便知曾是行伍中人,又自称小人而非奴才,杨景澄猜测他乃行伍出身,亦客气的道:“有劳。不知郡公此刻得闲否?” “回世子的话,”周泽冰不卑不亢的道,“才圣上传旨,公爷进宫面圣去了。故特使小人在家等世子。”顿了顿,又道,“公爷叫小人转告世子,今日请世子来是为审文正清之事。公爷叫世子不必等他,只管去北镇抚司衙门。若是着急,亲自审案也使得。” 听得此话,杨景澄的几个小厮皆目瞪口呆。寻常衙门也就罢了,令人谈之色变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是随便能去的么?若非站在华阳郡公府的大门口,他们只怕要疑心这周泽冰故意坑害他们家世子了。 杨景澄微微皱了皱眉,华阳郡公特特使人唤他来,却是给了个闭门羹,有何目的? 周泽冰又拱了拱手,主动道:“世子不常在外走动,恐衙门的人不认得您,冒犯了倒不好。若您不嫌弃,小人愿替世子领路。” 杨景澄略作沉吟,华阳郡公犯不着消遣他,更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害他,此举必有深意。于是点了点头,爽快的道:“前头带路。” “是。” 说着,另有人牵了匹马来,周泽冰翻身上马,先指了个方向,便错身跟在杨景澄身后,朝皇城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同杨景澄介绍:“我们锦衣卫的衙门在皇城底下,挨着五军都督府,与六部隔街相望……” 一板一眼的解说听的杨景澄想笑,他虽在乡间长大,但在京城已住了十来年,且每年皆要入宫朝贺,怎会不知锦衣卫衙门在何处?不过他不知华阳郡公的企图,便也不打断周泽冰的话,安安静静的听着。 周泽冰一面说着话,一面暗自观察着杨景澄的神色。他方才的话是有些看不起人的,杨景澄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再怎么不通外务,也不至于叫个门房来教他锦衣卫衙门怎么走。 然则杨景澄却是巍然不动,十分沉得住气。想起郡公的吩咐,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锦衣卫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南镇抚司为圣上的仪仗队,里头数不清的勋贵衙内,是京里谋出身的好去处。世子生的相貌堂堂,去南镇抚司倒正相宜。” 放屁!杨景澄的小厮龙葵在心里怒骂,你家南镇抚司才只是仪仗!南镇抚司最要紧的分明是法纪军纪!这匹夫在骂他们世子绣花枕头!不单龙葵,其余几个小厮也听出了不对,一个个气的火冒三丈,立刻就想跳下马与周泽冰干上一架。杨景澄却是笑出声来,先抬手阻了小厮们的异动,才不疾不徐的道:“继续。” 小厮们只好讪讪的停止了行动,心里埋怨世子今日怎地这般怕事。这老贼冒犯在先,便是打他一顿,华阳郡公又待如何? 周泽冰听到杨景澄的话,暗自点了点头,倒是有几分城府,比平日见的公子哥儿要强些。他心里作着评价,嘴上却不停,接着讲道:“盖因南镇抚司是个和气的地方,名声便不大显。民间说起的抄家灭族锦衣卫,指的便是专管巡查缉捕的北镇抚司。文正清正关在里头也算他造化,我们北镇抚司的诏狱寻常可不理会七品小官。” 杨景澄一面听着周泽冰叙说锦衣卫的职能,一面在心里揣度着华阳郡公的心思。周泽冰说话夹枪带棒,显然是受人指使的,否则他吃饱了撑的得罪自己,他又不是章首辅家的门房。那么,华阳郡公是想考验他的气度,还是别的什么?但无论什么目的,他必不能轻易被激怒。世子有世子的款儿,可明摆着有坑他还睁眼跳下去,那才叫缺心眼。 华阳郡公府与瑞安公府皆离皇城不远,说话间一行人便到了地头。杨景澄跳下马来,抬头望向几步路外的北镇抚司衙门。不待他看个仔细,周泽冰已躬身道:“世子,请。” 杨景澄点点头,默不作声的跟着周泽冰往里走。不知拐了几道弯,忽见一石门,里面黑洞洞的。周泽冰脚步不停,径直往前。没几步,一股混着血腥的腐臭味便迎面扑来,引人作呕。龙葵几个小厮忍不住拿袖子捂了口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道路也越曲折。顶上开的狭窄的天窗只能照进些许的微光,走道全靠墙壁两侧的火把照明。沾着松脂的火把烟熏火燎,养尊处优的杨景澄有些绷不住了,他心里不慌,可他的眼睛已叫熏得始发红,若非强行忍耐,只怕要掉下泪来。 走在一旁的周泽冰笑道:“世子不惯吧。” 杨景澄笑了笑没说话,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得咳嗽,怎么着也不能在见到正主之前掉了面子。然而这鬼地方越走越叫人难受,杨景澄尽量平稳绵长的呼吸,冷静着自己的情绪。偏生此时有哀嚎声传来,那凄厉的叫声好似钢针刮在铁皮上,令人头皮发麻。血腥味越发浓郁,且夹杂让人作呕的屎尿味,同时混合着烧焦的肉味与不知哪来的酸臭,那滋味简直一言难尽。 众人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小厮里年纪最小的龟甲呕的吐了出来,为本就酸爽的空气更添了几分风味,引得杨景澄差点跟着吐了。幸而他幼时生活在乡间,每年施肥时家门口皆是屎尿屁乱飞,总算有些抵抗力,勉强忍住了。 不知走了多久,周泽冰终于停了下来。几个人的眼前骤然开阔,头顶几个装着铁栅栏的窗子透进了些许天光,恰照在了个十字型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绑了个人,那人披头散发、衣裳残破,裸露在外的躯干和四肢鞭痕交错、皮开肉绽,已全然看不出个人模样了。 -- 第30页 从未曾见过这般场景的杨景澄登时寒毛耸立,连连深呼吸几口,强行稳住情绪,脸色却是难以抑制的苍白了几分。周泽冰随手递了跟鞭子过来,道:“这便是文正清,世子有甚话想问的么?” 杨景澄余光瞥见那鞭子的手柄上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莹润”光泽,十分的不想接,何况他也确实没什么要问的。于是摇了摇头:“审案不该归我管。” 周泽冰笑的露出口白牙:“不妨,这里是我们郡公的地盘,世子想耍耍谁也管不着。” 杨景澄的脸黑了,他没有这样的爱好谢谢。 周泽冰也不勉强,抖了抖手中的鞭子道:“世子既懒得亲自动手,便坐在旁边歇一歇。待小人审出个子丑寅卯,公爷大概也回来了。”话音未落,鞭子已毫不留情的朝前方挥去!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了文正清的胸膛,生着倒刺的皮鞭挂着细碎的血肉带起了条血线。文正清的惨叫随即冲出喉咙,炸的人耳朵生疼。小厮龟甲从不知人可以叫这般大声,吓的拿手捂住了耳朵,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鞭子不停的挥舞,周泽冰压根没有问话,纯粹在行刑。文正清的哀嚎从响亮变的无力,渐渐没了声息。有狱卒走过去查了查,回头对周泽冰道:“还有气,昏过去了。” 周泽冰冷酷的道:“拿烙铁烫醒了便是。” 狱卒二话不说,从火盆里抽出了块火红的烙铁。那炙热的温度,让原本阴冷潮湿的地方平白的热了几分。杨景澄的几个小厮年纪都不大,一个个吓的抖如筛糠,恨不得夺路而逃! 杨景澄亦不好受,他至多看着家里拿毛竹板子打打下人,何曾遇到过这般阵仗。在火红的烙铁按在文正清左胸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带左臂都麻了!冷汗不受控制的从后背渗出,被不知哪来的小阴风激了一下,硬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至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华阳郡公的目的。位高权重的锦衣卫指挥使,根本不想理会他这等纨袴膏粱。只不过顾及瑞安公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领他来亲眼看看让人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衙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让他醒醒脑子,乖乖的滚回家当公子哥儿去。 可杨景澄不想回家,一想起今早跟章夫人为了两个丫头纠缠不清,他便生出了无尽的厌烦。然而文武两条路皆不通的他,除了锦衣卫,没有别的捷径可走。要么回家同个姑娘似的在内宅跟章夫人斗心眼;要么,咬牙适应北镇抚司的血腥。几乎不用犹豫,他选了后者。 强忍着血肉横飞带来的不适,杨景澄竭力调节着呼吸,在小厮们牙齿打颤的声响中,慢慢的平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周泽冰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语调平和的道:“我有一事相托。” 周泽冰忙道:“不敢,世子请讲。”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借下鞭子,我报个仇。” 装了半日大爷的周泽冰脸色骤然一变,暗道一声不好!他一个刑讯的老手居然没吓住杨景澄,简直奇耻大辱!这可如何向公爷交代!?想起素来冷峻严厉的华阳郡公,周泽冰也跟着冒出了冷汗。心中忍不住阵阵哀嚎:你个娇生惯养的世子怎地不按理出牌!坑煞我也! 这日子没法而过了! 第18章 回击    杨景澄抄手拿过血迹淋淋的…… 杨景澄抄手拿过血迹淋淋的鞭子,一边装作把玩,一边暗中观察着周泽冰。世上的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譬如乡下人的粗鄙,奴仆的卑贱,读书人的骄傲清贵,正应了那句居移气养移体的俗语。 而周泽冰行动利落、举止大气,怎么看也不像一介门房。再则奴仆为何举止皆带着卑微?那是权贵们定下的规矩。华阳郡公弄个周泽冰这样的门房,不是明摆着得罪来客么!赶上计较的平白添了几分官司,实在犯不着。 想到此处,杨景澄更是验证了之前的猜测,周泽冰八成是华阳郡公特特派来等着他的人,压根不是甚门房。那么一路上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果然是故意的! 说来郡公的爵位与世子的爵位皆为从一品,单看爵位,华阳郡公与杨景澄乃平级,至多因为华阳郡公年长,论辈分为杨景澄之堂兄,二者之间得讲究个兄友弟恭。然而实际到了官场,情况便不同了。 有实权与无实权相差何止天壤?论理,杨景澄前世被弄死时已是国公,切切实实的比章首辅那从一品的少师高一级,结果还不是连他女儿都比不过。可见品级着实够虚,唯有实权才叫真金白银。 手持着鞭子木柄的杨景澄心里越发清明,男子汉大丈夫行于世间,终归得手中有权。不然哪怕他堂堂国公被害死了,朝堂上竟掀不起半点水花,着实窝囊到了极致!念头一旦通达,许多事自然也不是事了。虽依旧不惯诏狱里污浊的空气,但心理上的不适感几乎退的一干二净。 木柄在手心里敲了两下,杨景澄悠然的对周泽冰道:“还有旁的木架子么?把那文正清的老婆拎出来,我抽她几鞭子解解恨!” 周泽冰的嘴又忍不住张大了些,半晌憋出了一句:“世子会耍鞭子么?” 杨景澄斜晲了他一眼:“我会不会耍鞭子不知道,你不会耍嘴皮子倒是实情。你们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确实挺嚣张的哈。” 周泽冰干笑:“小人只是锦衣卫家的门房,不是锦衣卫。” -- 第31页 杨景澄嗤笑一声:“当我没见过门房。郡公既让你带我来诏狱里看审案,可见不把我当外人,你也不用那么防备我。说吧,你是锦衣卫里头做什么的?几品官?”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泽冰便知不能把杨景澄当傻子糊弄了,老老实实的道:“世子恕罪,实乃郡公有吩咐在先,非小人刻意隐瞒。小人名字是真的,职位乃正七品的总旗。今次正负责审讯文正清等一干人犯。” 小厮龙葵一听便气的跳起,怒道:“好你个杀才!竟敢哄骗我们世子!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放肆!”杨景澄呵斥道,“周总旗乃朝廷命官,你岂能如此失礼!” 龙葵不服气的道:“世子,公爷命奴才们跟着您出门,就是怕您在外头叫人冒犯受了委屈。今日有人瞎了狗眼,奴才们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教训了这等杀才!” 龙葵是小厮里领头的,他一开口,余下的三个小厮也跟着叫嚷起来。 杨景澄待小厮们安静了下来,才淡淡的道:“此乃华阳兄长对我的考验,周总旗不过奉命行事,何错之有?你们几个休要仗势欺人,还不过来赔罪!” 周围几个锦衣卫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杨景澄说的委婉,换成粗俗点的便是,当街被狗咬了,自是要去找狗主人理论,谁没事跟狗过不去呐? 周泽冰眼角直抽,都没空理论几个同僚不厚道的嘲笑,满心想的是:娘的他竟没看出来这白白净净的世子居然是属猴的,郡公甚时候说过考验了?你特娘的就顺杆往上爬?回头死皮赖脸的找郡公讨官职,老子怎么交代? 杨景澄欣赏着周泽冰的神色变幻,笑眯眯的道:“我今日头一遭来,不太懂咱们锦衣卫的规矩。倘或等下我刑讯打死了人,可要担干系?” 周泽冰再次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这猴儿不单身形灵敏善于顺杆往上爬,脸皮居然也如此结实!什么叫咱们锦衣卫,谁跟你咱们了?你入锦衣卫了么你就咱们! 见周泽冰不说话,龙葵冷哼一声道:“你个二傻子恁的不会做人,上官问你话呢!你呆愣着作甚!?” 周泽冰反手就想把龙葵摁死,然而可惜的是,这等豪门大宅里混的贴身奴才,哪有真蠢到口没遮拦的?他分明是同杨景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把杨景澄不便直接敲打朝廷命官的话当众说出来,害他被同僚嘲笑还不能抽丫的一顿。要不是看在杨景澄为华阳郡公堂弟份上,他能放狗奴才口出狂言!真当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吃素的!? 杨景澄很满意龙葵的表现,这孩子很有眼色嘛!周泽冰打从华阳郡公府门前便开始故意气他,虽说是郡公的授意,可他若不把场子找回来,世人岂不是当他好欺? 直接仗势欺人不是不可以,周泽冰再是锦衣卫,也只是个七品,除非更上头有人授意,否则七品在权贵眼里真不够看的。然而那样简单粗暴,实在落了下层,传出去对将来的风评不利——这等名声才是男人真正该在乎该维护的,至于风流好色、负心薄幸实在不值得一提。 有夫妻情深的名声更好,没有亦无妨碍。章夫人困于内宅,眼界受限,只想着坏他名声,好叫他无法寻个得力的岳家,更好拿捏。可章夫人并不知道,他能否得个好岳家,终究看的是他在官场的能为。 汉高祖未婚前便养出了庶子、为人更是无赖,他能有甚好名声?吕公不照例把那么好的一个闺女嫁与了他。因此,家里的事便由着章夫人闹腾吧,只要不娶楼兰致使与楼英交恶,其它的一切好说。 周泽冰今日只是受命吓唬个公子哥儿,哪知道意外频发,此刻已然坐蜡,哪敢真让杨景澄动手。万一真个打死了人算谁的?要知道文正清案,可不止为着他凌虐下仆。 说句到家的话,倘或他不是章首辅的爪牙,这等小事根本不值得锦衣卫出手。便是圣上知道了,顶多申斥两句,再没有为了几个奴婢去寻官僚的不是的。所谓善待人命,只为了展现“君子仁善”,哄着天下读书人玩罢了。 因此,审讯目的在于将他的同伙牵扯进来,重创章首辅一系在都察院的势力,先把作为喉舌的言官抢回来。眼下文正清夫妻尚有事不曾交代清楚,万一杨景澄一个生手掌握不好分寸,酿成大错,那就真的该死了。 遂,周泽冰只得陪笑道:“暂未审到裴氏,世子想出气,只怕得等几日。” 杨景澄道:“你之前不是说我审也使得么?” 周泽冰解释道:“是以小人方才问世子可会耍鞭子?世子有所不知,刑讯的手法与寻常斗殴不是一回事,得讲点儿巧。既叫人犯受不住,又不能真个一气打死了。待录完了口供,打死便不妨了。” 传闻宫里打板子的太监素有绝活,想置人于死地时,几板子下去皮未破人已重伤垂死;倘或想放人一马,便可雷声大雨点儿小,打的血肉模糊,实则养十天半个月便活蹦乱跳了。想来锦衣卫的手段更甚一筹,杨景澄确实没这本事。 他既想入锦衣卫,自是不能添乱,于是很善解人意的道:“古人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便不在诸位行家面前献丑了。”顿了顿,神色一变,语调不复之前的温和,而是带上了些许森然,“可他家之前三番五次落我颜面,我要他们不得好死,你办的到么?” 这般理所当然的上位者的语气,险些让周泽冰直接应了个“遵命”,好在他早不是雏儿,鲜少有脱口而出的时候,因此稳稳当当的道:“世子放心,小人有分寸。”同样是顺了杨景澄的意,后一句却已变成了卖他面子,而非听命行事了。 -- 第32页 就在周泽冰与杨景澄继续周旋时,方才一直隐在角落的一人悄悄离开了审讯室,疾步往外头走去。很快,他走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的大堂,书桌后的座位上,赫然便是理应在宫内面圣的华阳郡公。 华阳郡公察觉有人进来,手上不停的翻着卷宗,头也不抬的问道:“何事?” 那人抱拳行礼,恭敬的道:“回指挥使大人的话,瑞安公世子已致诏狱,正向周总旗讨教刑讯手法。” 华阳郡公执卷的手一顿,挑眉道:“他竟没吓的尿裤子!?” 那人便把杨景澄进诏狱之后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华阳郡公常年冷峻严肃的脸色终于稍有缓和,他挥手打发了眼线,放下卷宗,踱步到了院中。 秋雨将停,青石地板上湿漉漉的一片。寒风吹着枯瘦的树枝发出哗哗的声响。即将入冬的天气,再无秋高气爽,唯有凛冬将至的冰寒,宛如晋朝今日之状。 华阳郡公看着天上层积的乌云,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宗室人丁稀薄,人才更是凋敝。原以为杨景澄只是当日见了锦衣卫的风光,也想穿身飞鱼服在纨绔当中炫耀,不曾想他竟有几份胆量!既如此,他想来,便来吧! 第19章 安内    杨景澄在诏狱里跟周泽冰你…… 杨景澄在诏狱里跟周泽冰你来我往的磨时间,好半晌之后,才有人来传华阳郡公的话,只说今日实不得闲,不过已使人去吏部挂号,过二日杨景澄来衙门里报道便是了。 杨景澄心下大喜,看来华阳郡公对他的表现尚算满意,他总算正经的踏出家门了。 周泽冰则是略微惊讶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对杨景澄拱手道:“卑职恭喜世子。” 杨景澄谦虚的笑笑:“你且休自称卑职,指挥使大人只说许我进来,不定有几品呢。” 周泽冰笑道:“世子说笑了,以您的出身,断不止七品。卑职等着世子摆酒请客,到那日必定厚颜登门,一则给世子道喜,二则叫我等见见公府的繁华,涨些见识。” 话虽如此说,但职位没落地前,杨景澄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谨慎,与周泽冰打着太极,一齐出了诏狱。走出那道石门,清新的空气吹来,几个人皆觉得神清气爽。杨景澄深呼吸几口气,又告诫自己必得尽快适应这等污糟环境,以免日后因不习惯影响活计。 与周泽冰在北镇抚司衙门口道别,杨景澄带着小厮骑马返回瑞安公府。卜一到家门口,门房范守便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世子回来了!公爷与夫人已在上房等半日,您再不回来,公爷就要打发人去华阳郡公府上寻你了。” 杨景澄听的此言,忙把缰绳交给了范守,大踏步的往正院里走。很快,廊下的小丫头们看到了他,连忙打起帘子,朝里通报:“公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瑞安公的声音穿过帘子透了出来:“快叫他进来。” 杨景澄便又加快了几步,进到了屋内朝父母见礼,又有楼英楼兰兄妹朝他行礼。杨景澄回礼毕,方从容笑道:“华阳兄长今日进宫面圣去了,不得闲与我说话。只说父亲托他的事他已知晓,已着人去了吏部,过二日便有准信了。” 瑞安公心头一喜,忙问:“可知道与了你几品官职不曾?” “暂不知道。”杨景澄笑道,“几品都不妨事,自家兄弟,他定不会亏待我。何况便是起步低些,以咱们家的体面,升官也容易,倒犯不着为着一开始好看,与旁人磨牙。” 瑞安公点头道:“此话在理。可见你近日有长进,将来去衙门办公,也要如此和气才好。” 章夫人叹道:“你想去外头历练是好的,可你不早同我说!不过是想当个官儿,哪日得闲了同你外祖说一声罢了,何苦去锦衣卫?我听闻锦衣卫要往宫里轮值,夏天热冬天冷,咱们家的哥儿何苦遭那个罪。” 杨景澄笑道:“去宫里轮值的乃南镇抚司,与我们北镇抚司不相干。我们只管审案,连点卯都不必日日去的,最是方便省事的衙门。” 章夫人愕然,她与之前华阳郡公是一般想头,锦衣卫之所以有此称谓,盖因国朝初立时便是天子近卫,衣裳尤其的鲜亮,深受公子哥儿们喜爱。故南镇抚司衙门里头,不知多少勋贵子弟。这些人不独体面,且常在圣上跟前晃荡,容易得圣上青眼,从此平步青云。 是以她关心是假,不欲杨景澄出头是真。哪知杨景澄并没有去勋贵云集的南镇抚司,而是跑去了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景澄今日心想事成,看章夫人都比往日顺眼了三分。与瑞安公等人闲话了几句,隐去了诏狱里的见闻不提,在上房混了顿中午饭,便推说在外逛了半日有些累,告辞回房。 走回东院,先去文氏灵前烧了把纸。大户人家的丧事麻烦的很,尤其是文氏带着诰命,更不能马虎。尽管两家闹的很不愉快,面上却不好做的太难看。毕竟文氏乃杨景澄的发妻,丧事办不好,落的是瑞安公府的颜面。是以灵堂依旧有人哭灵,只该来的宾客已经来过,院子不复前日热闹罢了。 看着盆里的纸钱烧尽,杨景澄微不可闻的叹道:“你父母是那个样子,你竟不知生的像谁。”他不喜欢懦弱无趣的文氏,可也不的不承认文氏是个善心人。她确无本事护住身边的丫头们,但也未害过谁。 -- 第33页 或正因她心存善念,才叫父母吓破了胆子,成了个鹌鹑。又抓了把纸钱点燃,在心里暗道:“重生回来亦未见你一面,可见我们缘分尽了。替你将丧事好生办完,算全了我们夫妻一场吧。” 他的神态郑重,看在众人眼里,皆道他想着文氏。虽听说风流了点儿,对哪个女人都不肯放手,却实打实的重情义,也算男人里难得的了。几个与张伦有亲的仆妇都替莲房松了口气,而一同被撵的其它丫头的亲戚,面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倒不是怨恨杨景澄,而是此回原是莲房带头闹事,到头来她仗着当管家的爷爷自己脱身出来,还一跃成了姨娘,叫旁人怎生服气?能把女儿送进东院的,谁又是没点关系没点情分的人家? 家里的女儿们虽说是奴才秧子,可自幼衣食住行比穷官儿家的小姐都强,一个个皆是奔着给杨景澄做姨娘去的,哪知一个晴天霹雳,全折在了里头,罪魁倒是享福去了。几家的父母早恨的牙痒痒,正商议着给张伦一家使绊子呢。 祭奠完了文氏,杨景澄起身回屋。他现不想理会章夫人,可没打算放任自己的院里炸了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倘或他院里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外头人只当他家都管不好,哪敢将要紧的事与他办?因此,他进了屋第一件事,便是使人把张伦唤了来。 张伦因孙女把各管事得罪了个遍,偏府里正办着丧事,里里外外支东西跑腿件件得过管事们的手,各处吃拿卡要,把张伦折腾了个够呛。此刻听闻杨景澄召唤,生怕莲房又生事端,一路快跑进了东院,扶着门口的青砖缓了好半日,才整好衣裳进了院子。 刚进门,张伦就见莲房被捆的严严实实,两个丫头按着她跪在地上。她嘴里呜呜咽咽想说什么,却因帕子堵着嘴,什么也听不清。 张伦后背一紧,连忙朝杨景澄跪下:“奴才见过世子!” “起来吧。”杨景澄语气平淡的道,“你今天诸事不顺吧。” 张伦战战兢兢的不敢起来,苦笑道:“世子见笑了。” 杨景澄没再客套,由他跪着,神色冷漠的道:“你们互别苗头的小事我本不想管,然现办着大奶奶的大事,你们彼此掣肘,难免有疏漏。此事所有症结皆在莲房,不处置了她,不单眼下,将来你只怕在府里都难办事。” 莲房瞬间脸色煞白,她昨夜直接被绑去了码头,先看了番老鸨儿整治窑姐儿的大戏,吓的屁滚尿流。直到被扒衣裳的前一刻,家里才来人救下了她。 却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姐妹大冷天的被扒的干干净净,在院里跪了一排——那是窑子里的下马威。回到家里匆匆洗去了尘土,又送回了东院。还没松口气,杨景澄回来了,二话不说叫人绑了她,摁在了地上。 姐妹们怨毒的眼神刻在莲房的脑子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此刻真真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为着磋磨叶欣儿,把自己搭了进去。当时怎地就糊涂油蒙了心呢? 看着自己的爷爷跪在一旁,莲房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现终于知道,她的生死仅在主子的一念之间。心里不住的哀求着老天保佑,千万叫世子给她爷爷留点颜面,再别把她送去码头了! 张伦也是心里泛苦,人生在世哪能没点私心。尤其是莲房生的好,自幼盼着她有造化,免不得多疼顾些。刚把这丫头捞了回来,怎么又叫绑了呢? 杨景澄深知,想要家宅安宁,最要紧的是只有一个当家的。哪怕当家的手段差些,也好过有两个人说话。就如眼下的朝堂,章太后与永和帝争执不下,自然无人有心好好治国,连带着朝臣的精力都在内耗上头,天下如何能安稳?故,杨景澄绝不能让莲房出头,否则叶欣儿必定失了权威,他院里再无宁日。于是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把莲房绑了,坐等张伦上门。 张伦犹豫了半日,终是不敢狠得罪了杨景澄,咬牙道:“莲房不听使唤,世子请随意处置,老奴心里绝无怨言。” 莲房听到爷爷的话,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了。 杨景澄点点头,扬声唤道:“龙海家的,把她拖出去先敲四十板子再说。” 侍立在屋内的丫头们齐齐抖了抖,瑞安公府惩治下人所使的毛竹板子看着轻巧,打人却是生疼。小姑娘家家的打上四十板子,那可真是生死有命了。 张伦倒轻轻松了口气。这孙女犯了大忌讳,便是章夫人抬举了她,也不可能赢得杨景澄的欢心,已算个废人。只要杨景澄不叫她落入那腌臜地儿,他就别无所求了。 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东院的仆妇们手脚异常麻利。很快,外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莲房堵在嘴里的闷哼,一下下的喊在众仆妇丫头们心里,他们才来没二日,已对杨景澄生出了惧怕之心。这也正是杨景澄要的效果,做主子的必得恩威并施,似往日那般撒开手不管,整个院里叫文氏惯的上房揭瓦,早晚得坑死自己。 四十下板子打完,龙海家的轻手轻脚的回到屋里,余光瞅了瞅依旧跪在地上的管家,有些心虚的低声道:“回世子的话,板子打完了,张姨……呃,莲房姑娘还有气儿。” 杨景澄早料到如此,到底是管家的孙女,除非他明令打死,否则无人敢下死手。他也没兴趣要莲房的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才对张伦道:“你先把孙女领回去上药,回头叫她回来,每日在我院门口跪两个时辰,且跪上七日再说。” -- 第34页 张伦怔了怔,不明白杨景澄意欲为何。 杨景澄悠然道:“如此,她叫人看足了笑话,几个苦主也没那么恨她了不是?” 张伦如梦方醒,知道杨景澄明着打莲房,实则替他们张家解围,连忙感激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杨景澄挥了挥手,把张伦打发走了。隔着窗子看着莲房被抬出了院子,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章夫人抬了莲房做姨娘,无非想利用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心态,莲房做了姨娘,张家人自然盼着她得宠。倘或莲房过的不如意,张家人难免对他有意见。 可要是一开始就让张家人死了心呢?当张家人的预期变成了只要莲房活着即可,那莲房在东院便再不是可期盼的姨娘,而是扣在他手里的人质了。 杨景澄自然不必对奴才们小心谨慎,只是为叶欣儿铺路的时候,顺手破一破章夫人的局,何乐而不为。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其实只要跳出内宅,章夫人实在太好对付了;但跳出了内宅,直面的便是风波诡谲的朝堂。杨景澄的目光穿过窗户,看着即将暗沉的天空,心中默道:想要扳倒章首辅那尊大佛,道阻且长呐! 第20章 琐事    被敲了四十板子的莲房狼狈…… 被敲了四十板子的莲房狼狈的跪在东院门口,来往的仆从们指指点点,其中不乏她昔日姐妹的亲人在旁幸灾乐祸,甚至朝她身上吐口水。莲房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在暗中观察的张超家的抹了抹眼泪,转身而去。 张伦听着儿媳妇的回报,久久没有说话。茶水的热气氤氲着他的视线,也模糊着他思考的表情。作为瑞安公府的大管家,家里哪个主子什么脾性自然了然于胸,可自从文氏亡故之后,世子杨景澄不单性情大变,处事的手段也不知比往日高明了多少。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张伦不免想,世子何故猛的露出獠牙?莫不是文氏的死有甚阴谋? 无怪乎张伦满脑子阴暗的想法,当年杨景澄生母便死的不明不白,而今文氏又死在府里谣言乍起之时,不独张伦,合府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猜章夫人是不是想让文氏给自家外甥女腾位置。毕竟他们那位表姑娘,若果真嫁出门子,着实让人不放心。 想到此处,张伦的脑子开始发胀。杀母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从今往后,世子与夫人必定处处为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该如何应对?旁人倒罢了,他身为管家,是绝无可能做到两面逢源的。 此刻想跟着章夫人一条道走到黑,怕将来世子收拾他全家;想改投世子,又怕他羽翼不丰,自己如同孙女一般变成了母子两个角力的绳索,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端的是左右为难。而今最好的法子,是利用莲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这样真的不会被章夫人发现么? 章夫人暂未察觉张伦动了花花肠子,但她却察觉了杨景澄的变化。作为主人家,她不必考虑奴仆的心情,是以杨景澄替莲房求情的时候,她反手将其抬做了姨娘,一方面是给杨景澄娶亲添点麻烦,另一方面则是落他颜面。 毕竟那等挑唆着整个院子不给爷们脸的丫头,再强配给爷们做了姨娘,这爷们也无甚威严可言了。至于张伦从此会不会不好办事,她压根懒得管。家里奴仆真拧成了一股绳,主人家难免被架空,他们之间有矛盾更好。横竖文氏的丧事大面上儿看的过去即可,内里寒酸不寒酸的她并不关心。 但章夫人没想到,杨景澄居然二话不说把莲房打了。此举让她如鲠在喉。漫说莲房惹恼过杨景澄,便是果真贤良淑德,夫主打个小老婆,打了也就打了,与旁人有甚么相干? 如果打的是大老婆,她个做母亲的还能借着教导的名义排揎两句,打了小老婆她偏要出头,就惹人笑话了。可她现把这口气咽了,又不惹人笑了么? 人是她抬举的,当日便被当众打了板子,还跪在门口叫人吐口水,确实叫她脸上无光。这口气吐不出咽不下,章夫人越想越气,什么时候杨景澄居然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敢在家作妖了?此事绝不能忍! 不提旁人如何转动心肠,东院里已是另一番景象。俗话有云奴大欺主,但凡大家大户得脸的奴才,从没有哪个是好相与的。休说对着小主子们,倘或家主手段差着些,也要叫他们拿捏。 似杨景澄这等在嫡母手里讨生活的私生子,哪怕做到了世子,也难叫人看得起。否则莲房何以能说动其他人一齐行动,叫杨景澄身边没人伺候?然而,当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毫不顾忌的揪着莲房一顿毒打,管家张伦却似鹌鹑似的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东院所有的仆从皆心中一寒。 管家的亲孙女、章夫人亲封的姨娘尚且如此下场,他们又算什么排面上的人呢?不单寻常调过来的丫头仆妇,即使是章夫人特特派来的人,心里也生了惧怕。不管日后怎样,这两日且先加紧尾巴做人吧。 天色渐渐黑了,各处亮起了灯。杨景澄把闲杂人等打发了个干净,独留叶欣儿在屋内说话。悠闲的靠在大迎枕上,他指了指炕桌对面道:“坐。” 叶欣儿福了福身,斜签着身子坐在了对面。 杨景澄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早起才说替你挣个名分,不成想当日便落地了。” 叶欣儿暗叹,她是再难独善其身了。 “如今你已是姨娘,明日便搬去西厢住吧。”杨景澄淡淡的道,“从此我院里的内务交与你打理,你休再让东院乱了营。” -- 第35页 “是。”叶欣儿知道自己既浮出了水面,唯有一心一意的帮着杨景澄,否则必定下场凄凉。她很快进入了角色,柔声问道,“那张姨娘安置在何处?” 杨景澄随意道:“家里场院大,不必像旁人家那般一人一间屋子,你把她扔去东厢便是,省的住你隔壁,给你添堵。” 通常四合院里,最舒适的自然是坐北朝南的正屋,朝南光线好、夏日里不晒、冬日里暖和;其次是西厢,对着的是早起的太阳,便是夏日里也不热;再次为东厢,当西晒的屋子夏季里尤其的难熬;最差为倒座,常年的难见阳光,在豪门大宅里多为下人居住。对自己人,杨景澄当然要捡好的给,若不是看在张伦的面子上,莲房非得叫他扔倒座里不可,那才真叫赏罚分明。 有了自己的屋子,才叫有了体面。叶欣儿起身道了谢,又与杨景澄商量起谁负责何处的小事。杨景澄对家务琐事不感兴趣,随叶欣儿安排了一阵,他皆点头应允,只吩咐了一句:“我要个清清静静的东院。” 叶欣儿神色一凛,郑重的点了点头。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瑞安公府毕竟是章夫人当家,她的眼线遍布全府乃应有之意。这种情况下,强行拔掉钉子是不可能的,且不论她能否做到,便是做到了,在孝道与权势的双重压迫下,杨景澄也不便公然撕破脸。换言之,她的手段必须柔和,能让章夫人知道的大方的撒出去,不能让她知道的则是捂在被子里,不叫他们察觉。 夜色已沉,叶欣儿偷眼觑着杨景澄,不知道今晚她该接着睡书房的小榻,还是该在屋里伺候。如果在屋里伺候,又该是哪样的伺候。叶欣儿这辈子,为了活着就用尽了全力,实难对杨景澄动男女之情。 然则身为女人,最得力的武器便是肚皮。倘或她能生下一儿半女,这辈子便不愁了。可她心里总隐隐存着三分不甘,如若她满心只想着争宠,又与莲房等人有何区别? 这等可笑的念头她只敢在心里想想,从不肯付诸于口。因为,论地位,她还真不如府里的家生子们。如此纠结的心态不敢说不能说,不得不随波逐流,静待命运的安排。 殊不知,杨景澄早把她的心思摸了个透。一个人因经历不同,会生出不同的性格,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前世的叶欣儿便只愿与他相交,而不甘做他的姬妾。 这想法着实古怪,杨景澄难以理解。不过他并不在意,美人儿多了,既然对方不乐意,他何苦花这功夫。于是他挥了挥手,道:“夜深了,你去睡吧。明日卯时叫我起床,我要习武。” 叶欣儿暗自松了口气,应了声是。正欲出门,又被杨景澄叫住:“慢着。” 叶欣儿赶忙立在炕边,静候指示。 杨景澄从腰上抽出个荷包,递到了叶欣儿面前:“这里头有几个金锞子,你拿去当零花吧。” 叶欣儿怔了怔。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皇帝不差饿兵,你行动办事难免有花销,不够了再问我要。再则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好生打扮起来,才是世子姨娘的脸面。” 这年头无钱寸步难行,拿着沉甸甸的荷包,叶欣儿心里有了底。再次福身告退,这回杨景澄没有再叫住她。 随着叶欣儿的退出,屋里陷入了安静。杨景澄轻轻吐出了口浊气,家务琐事总算处理的七七八八,明日该为外头的差事做准备了。 起身走到了衣柜前,把自己习武的短打翻了出来。他自幼在乡间与母亲相依为命,虽然瑞安公府不至于饿着他,但居住在外头,不可能似府里的爷们一样众星拱月,自己穿衣吃饭实乃再正常不过。而在外头办差,想也知道难免风餐露宿,往日的本事该捡起来才是,万不可叫上峰同僚看轻。 准备好衣物,杨景澄吹了灯上床睡了。次日不到五鼓,叶欣儿准时敲门,在门外轻声唤道:“世子,该起了。” 杨景澄睁开眼,麻利的翻身而起,擦亮了火折子点起了灯,才扬声道:“进来吧。” 随即,叶欣儿带着两三个丫头进了屋。将将打好水,杨景澄已穿戴完毕,自己伸手拉过帕子洗干净了脸。众丫头面面相觑,唯有叶欣儿眼疾手快的捧出了面脂:“世子,外头风冷,仔细吹皺了皮。” 杨景澄接过面脂往脸上抹了抹,便提起他的苗刀往外头走去。天还未亮,石砖地上泛着水光,小小的水洼里结着一层薄冰。杨景澄立在院中,感受着清晨的寒冷,平心静气。不多时,他肌肉一鼓,踏步、拔刀,练习起了最基本的步伐。 叶欣儿立在廊下看着院中的那矫健的身影,眼里闪过了一丝欣赏,天道酬勤,或许他真能挣脱泥淖、展翅翱翔。 第21章 报道    九月二十七日,霜降。拿到…… 九月二十七日,霜降。拿到任命书的杨景澄带着小厮们在街道上疾驰。各衙门每日五鼓点卯,此时天还未亮,尤其的冷。街道上除了要上衙的官员们,也只有些趁早讨营生的百姓。杨景澄头一日报道,不敢怠慢,寅正二刻便出了门,以免给上峰留下不好的印象。 此番华阳郡公命他担任千户一所副千户的职位,在四品即为高官的前提下,起步便给了他从五品,华阳郡公着实很给面子,他便不好叫这位兄长脸上无光。 杨景澄一面骑着马,一面在心里默默回忆着瑞安公替他寻回来的资料。锦衣卫共有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两人,指挥佥事两人,以及南北镇抚使各一人。以上便是锦衣卫里四品以上的高官。 -- 第36页 其中指挥同知蒋兴利乃章首辅之姻亲,为太后一系的官员。瑞安公昨日在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与之正面冲突,否则哪怕他为世子,都未必讨的了好。 好在要紧的北镇抚司衙门落在了自己人手上。北镇抚司指挥使严康安,永和元年生人,其母为顺国公旁支梅氏,与华阳郡公夫人同族,乃华阳郡公在锦衣卫里的第一心腹,算是杨景澄在衙门的靠山之一。 往下数,便是各所的千户。杨景澄的顶头上司名唤秦永望,世袭的千户,目前拜在了华阳郡公门下,亦算自己人。此外一些百户、试百户等官员,职位不如他高,倒是无需那般在意。 不过,自古以来副职就不大好做。但凡严谨的衙门,莫不分工明确,可副职却是给正职打下手的。别看品级高,有时候实权未必如手底下的百户,且常常被正职掣肘。功劳皆是上峰的,坏事自然是自己的,相当的费力不讨好。幸而杨景澄除了锦衣卫副千户之外,还顶着宗室世子的名分,想必秦永望不会太为难他。 北镇抚司衙门近在眼前,杨景澄一拉缰绳放缓了速度。跟在后头的小厮们也齐齐松了口气,棉衣不耐寒风,他们在马上被冻了个透心凉,此刻只想赶紧到衙门里头升火暖和暖和。就在此时,一道目光落在了杨景澄身上,他立刻敏锐的察觉到异样,强忍着回头的冲动,用余光瞥向侧后方。只见那处几个力工推着个大木桶,正往城外走去。 小厮龙葵见杨景澄顿住,忙赶上来问:“世子,何事?” 杨景澄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龙葵看了一眼,不在意的笑道:“世子不常这个点出门,故没见过他们。那是各街各户倒夜香的,俗称金汁党,乃京中不小的一股势力。不过与我们不相干,凭他是谁,碰上咱们北镇抚司,也得退让三分。” 杨景澄眉头微皱,他从未听过金汁党,今日又是头一回报道,为何有人会关注他?天还黑着,离得又远,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更摸不着头脑了。将此事暗记在心里,招呼了几个小厮,继续往衙门里去。 他今日出门早,抵达衙门时,里头并不算很热闹。周泽冰远远见了他,赶忙迎上前来拜见:“杨千户近日安好?” 杨景澄忙将人扶起又还了半礼,笑道:“你今日又是特来等我的?” “正是。”周泽冰热情的道,“闻得您今日报道,我们镇抚使严大人特命卑职前来迎一迎您。” 杨景澄忙道:“不敢当。不知严大人此时可在衙里?” “刚到不久,正在屋中等着您。”周泽冰做了个请的姿势,“大人且随我来。” “有劳。”杨景澄客气了两句,跟着周泽冰行到了镇抚使的堂前。南北镇抚司各有个大院,论理北镇抚使该在大堂办公,奈何华阳郡公常驻于此,北镇抚使严康安只得屈居侧堂。侧堂正前方五个院子,正是千户一所到五所。杨景澄略作打量,便知他日后办公之地离严康安仅有一墙之隔了。 侧堂的门子见了杨景澄,赶紧的往内通报。不多时,镇抚使严康安竟迎了出来。杨景澄忙不迭的见礼,却叫严康安拦住:“世子见外了!” 杨景澄虽只有从五品的职位,奈何他身上带着从一品的勋爵,位比郡公,又是锦衣卫大头目的堂弟。便不从国礼论,只说亲戚,严康安也得跟他表弟一块儿管杨景澄叫叔叔,着实不好在他面前拿大。杨景澄见状,不便与人为难,谦虚的抱了抱拳,权当见礼。 二人携手进了屋,只见屋内的文书兵士来来往往,好一番热闹景象。严康安笑着解释:“京城居大不易,不单百姓人家屋舍狭小,便是各衙门也不如外地敞亮。”说着引杨景澄到桌旁坐下,又命人奉茶。 屋内的炭火驱散着杨景澄身上的寒意,喝了半盏热茶,他的脸色立刻红润起来。就在此时,门外来报:“大人,秦千户来见。” 严康安笑呵呵的道:“叫他进来。” 很快一个魁梧黝黑的汉子走了进来,朝严康安见礼。严康安招手唤他走到近前,指着杨景澄道:“这便是瑞安公家的世子,你新来的同僚了。” 又对杨景澄道:“此乃秦千户,早先袭了他父亲的职,如今统领千户一所。” 杨景澄便站起来抱拳行礼:“下官见过千户大人。” 一所千户秦永望忙道:“世子客气。” 严康安道:“你们今日便认识了,日后同僚,该守望相助才是。” 二人齐声应诺。 严康安见杨景澄没摆世子的款儿,顿时放下心来。此前他生怕杨景澄仗着世子品级张扬跋扈,别说仅五品的秦永望不好管,连他也要平添几分麻烦。现看来瑞安公府的家教不错,他也省事了。 北镇抚司掌管着京中高官刑狱,琐事繁多。严康安将人交给了秦永望,便打发二人去所里交接,自家梳理起日常工作来。 杨景澄跟着秦永望进了一所,秦永望手头的事亦不少,指着正屋东间道:“原先的副千户调去了别处,他的屋子倒也收拾的干净,世子若不嫌弃,便在此处办公如何?” 杨景澄道:“有屋子即可。” 秦永望点了点头,又带着杨景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留守在一所的百户们见了个遍。北镇抚司要办案,各级官员小吏时常在外行走,只消手头的案子办的好,未必日日守在衙里,是以院子里尚算空旷。杨景澄暂弄不清具体要做什么,老老实实的跟在秦永望后头听他介绍。 -- 第37页 说话间,有几个百户探头探脑,杨景澄猜度秦永望必有要事,便道:“我才来,不懂咱们一所的规矩,不知有没有往日的旧例,我先拿去瞧瞧?” “自然有的。”秦永望着实没空,见杨景澄识趣,索性直接道,“实不相瞒,我现不得闲儿。我唤个人来陪世子说话如何?” 杨景澄道:“大人自去忙,我与本所的周总旗相识,衙门里的事我请他来与我细说便是。” “如此甚好。”秦永望听闻大喜,使人唤了周泽冰来,命他好生侍奉着杨景澄,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杨景澄见状,对周泽冰笑道:“看来本所的活计不轻松。” “此事源头还在世子。”周泽冰解释道,“文正清已经招供,现正审着他的家奴。他们家人口不少,又各有各的说辞,整理起来颇费工夫。故几位大人今日忙着些。” “哦?”杨景澄挑眉问,“可审出甚要紧的事?” “无非些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之事。”周泽冰压低声音道,“前日卑职带着十几号力士抄了文正清的家,抄出了不少好东西,回头卑职捡了好的送去您屋里,您出身大家,可别嫌我们寒酸。” 杨景澄随意答应了声好,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时下官场风俗,属下得了好处,必得孝敬上峰。千户一所的跑去抄了文正清的家,弄来的宝贝钱财合该按着一所的职级往下分配。他既为副千户,自然有他的一份。只不过副职不比正职,能得多少得看脸面。周泽冰特特与他说起此事,恐怕是想借着前日渊源,投到他的门下。 官场不易,周泽冰一个小小的七品总旗,不寻个靠山,只怕下辈子都别想往上爬。从他前日能为华阳郡公办事来看,应该也是个机灵的。现他刚入锦衣卫,人生地不熟,周泽冰的善意来的正是时候,遂欣然接受了他的投靠。 说了一会子话,有人来寻周泽冰,杨景澄爽快的放人,自己安静的在屋里看着往日卷宗。待到吃了中饭,周泽冰抱着个小匣子走了进来,有些得意的道:“世子猜猜卑职弄到了什么!?” 杨景澄放下手中的卷宗,配合的问:“名家字画?” 周泽冰不敢很卖关子,放下匣子笑道:“卑职可不懂那玩意。世子不知道,文正清牵扯了左佥都御史,方才郡公命查抄其府邸,我们一所混了个巧,跟着去了。一进门,嚯!金碧辉煌!不都说御史乃清流么?他又不是豪富出身,哪来那么多钱?光看他家的陈设,立等杀了都不冤!郡公大怒,当即把他关进了诏狱里头,正准备开审呢!” 杨景澄心中一跳,左佥都御史正四品,于位卑言尊的御史而言,实乃执掌大权的高官。这便是华阳郡公的真正目标?还是依旧是饵,预备剑指左右都御史?先前只想给文家一个教训的杨景澄不由后背紧了紧,这是圣上与太后的又一轮厮杀么? 想到此处,杨景澄又忍不住冒了两颗冷汗,幸亏先一步踏进了北镇抚司的大门,算明刀直仗的站了永和帝,已是有主的人了。否则就华阳郡公对都察院的狠手,倘或他依旧混吃等死,偏又是捅了马蜂窝的人,不定被太后一系撕成什么模样!不曾想,这几日表面风平浪静,实乃险象环生呐! 接连深呼吸几口,杨景澄慢慢平复了心绪,暗道,看来圣上与太后的争执越发激烈了,从今往后得与华阳郡公更亲近才是! 第22章 拐子    周泽冰不知杨景澄转念间已…… 周泽冰不知杨景澄转念间已想了许多,依旧兴奋的道:“兄弟们抄回来的不少,卑职寻思着拿金银铜器等粗笨家伙您必看不上眼,只捡了些精巧物事,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杨景澄按下心中浮起的情绪,笑着接过匣子。打开第一层,里头竟是对点翠的发簪。发簪上的花瓣层叠,顶心的红宝熠熠生辉,下坠着一尺来长的流苏,由南珠夹着红宝制成。整个发簪造型典雅、色彩雍容,饶是以瑞安公府的家底,也是不多见的。 杨景澄瞪着首饰匣子久久无语,瑞安公府富贵,那是数代积累加皇帝的赏赐。清流的御史家,凭什么带的起这样的发簪?最让人糟心的是,都察院原是监察天下官员的地方,现在倒好,自家先富贵起来,只怕早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了。 如若章首辅一系的官员皆如此,无怪乎永和帝等不得章太后仙逝,此刻便要动手。照这般贪污下去,不出十年,天下必定民不聊生,到时候普天之下四处冒火,想必皇帝也难当的舒坦,不如早日下手,肃清朝纲,才是唯一的出路。 身为宗室,杨景澄自是盼着江山长长久久,是以看到这对簪子,他只觉得胃疼。然簪子并不是唯一,匣子的第二层摆满了细碎的饰品。虽不如点翠簪子耀眼,却也是件件精品。 他仅是副千户,便是周泽冰想讨好他,也不能错了规矩。无非是替他挑些精巧的罢了。换言之,他都收到了如此大礼,可想而知华阳郡公等人的收获是何等的丰厚,左佥都御史又是何等的豪富。当真抄的不冤! 合上匣子,杨景澄挤出了个笑脸,道:“你有心了。” 周泽冰见杨景澄肯收他的礼,喜不自禁,好听的话流水似的说了一箩筐,可惜杨景澄满心想着挖他家墙角的硕鼠,怎生都生不出高兴的情绪。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倏地热闹起来。只听几个今日发了财的百户相约着去吃酒,杨景澄才发觉时间已至未时,到了下衙的点儿了。他今日报道,想必瑞安公在家等着,于是唤来小厮收拾东西,预备回家。 -- 第38页 院子里百户们正四处拉人喝酒,见了周泽冰岂肯放过?先拽住他不许动,又来邀杨景澄。杨景澄深知自己作为上峰,果真去了只怕他们玩不开,自己又不缺那口酒,便婉然谢绝了。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往外走,没几步恰迎头撞上了二所的千户郭兴业。 周泽冰心里咯噔了一下,北镇抚司一所与二所素来不对付,此刻郭兴业沉着脸,想是心情不好,恐怕又得寻由头排揎他们了。 周泽冰猜的没错,此刻郭兴业一张脸拉的老长,毫不客气的呵斥道:“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成何体统!” 百户们立即站直了身体,垂手而立。军中等级森严,以下犯上乃重罪。便是别所的长官,训斥起来也没话说。杨景澄抬眼打量了一番,只见来人长眉大眼、身材高挑,又从二所的大门口出来,心里便有了底。 朝廷两方势力犬牙交错,并没有哪个衙门是铁板一块的。譬如眼前的二所千户郭兴业便是旗帜鲜明的太后党,日常没少与一所别苗头。今日查抄左佥都御史,他们折损一员大将,难免心情不好。见了一所的喜气洋洋,恰秦永望不在,岂能不抓紧机会摆摆威风? 待一所的众百户们低了头,郭兴业才顺了点气。哪知旁边偏生站着个俊朗的后生,不独不朝他行礼,还上下打量着他,登时火起,喝问道:“你是哪个所的!?” 杨景澄勾唇笑了笑,若是碰上别的长官,他自老老实实的见礼。碰上对头家的么?于是泰然自若的自报家门:“我乃一所的副千户杨景澄。”不待郭兴业说话,他又悠然的补了一句,“你也可以称我为瑞安公世子。” 郭兴业听到前半句时便想骂出口的话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咙里,险些叫噎了个跟头。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以他可以仗着自己是千户,骂的一所众百户狗血淋头。然而从一品的世子与他差了多少级来着? 杨景澄暗自发笑,他来北镇抚司之前有担心过自己的身份是否会造成不便,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下属里冒出来个祖宗。却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在这等时候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纵然他只是个副千户,可郭兴业区区一个五品千户,再是章太后一系的人,拿着他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堂弟也毫无办法。仗势欺人就是让人这般无奈。 一所的几个百户并周泽冰亦是忍着笑,郭兴业今日算踢到铁板了。果然,郭兴业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进退。论官职,他大可不必理会杨景澄,然按品级又不得不低头。可是两下里素来不对付,此刻认了怂,日后又如何再打擂台? 杨景澄却不打算放过他,冷哼一声道:“怎么?郭千户见了我不避让,可是有甚指示?” 郭兴业咬着后槽牙硬忍了这口气,冲杨景澄拱了拱手,退到了一旁,目送着一所一行人大摇大摆的往外走去。 待出了大门,众人纷纷赞杨景澄有气派。其中一个名唤苗祁的百户道:“往日不知受了那厮多少鸟气,今日全靠世子替我们找回了场子!兄弟们着实感激不尽。” 杨景澄笑着摆摆手:“既是一所的兄弟,何须见外?不过他毕竟是你们的上官,将来见了他,也别失了礼数才好。” 苗祁忙道:“卑职省得。” 杨景澄笑道:“你我皆是自己人,我看日后休那般生疏,不必自称卑职。我初来乍到,许多事物不通,往后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众人又是一番寒暄谦让,因有共同的敌人,几句话功夫,杨景澄已与百户们熟络了起来。行至路口,杨景澄与百户们道别,跨上自己的骏马往家中而去。 苗祁看着杨景澄远去的背影,捅了捅周泽冰的腰,低声道:“世子倒是平易近人,肯与我等粗人说话。” 周泽冰哭笑不得:“倘或他与那些老学究一般看不上我等,何苦来北镇抚司衙门给自己添堵?” 苗祁讪笑了两声:“你说的有理。”又羡慕的对周泽冰道,“今日我见你与世子说了半日的话,你们可是有交情?” “百户大人说笑了。”周泽冰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不过是前次郡公不得闲,叫我领着世子去看了回审讯。实不相瞒,我今日方正紧搭上的线。” 另一个百户黎庆道:“你今日硬抢过去的点翠簪子,该不会送给了世子吧?” 周泽冰也不否认,爽快的道:“世子出身大家,精巧些的东西容易讨他喜欢。” 苗祁往周泽冰胸口捶了一拳,笑骂道:“就你机灵,怪道前日能入郡公的法眼,比我们兄弟强。日后发达了,千万别忘了兄弟们。” 周泽冰连道不敢。锦衣卫乃世袭制,百户千户的皆是人家祖上打下的基业,只得袭总旗的他天生比别人矮一截,便是时常钻营,也不知道爬到猴年马月去。好在郡公使唤过他几回,在所里有些脸面,万不敢在百户跟前拿大。正因彼此谦让,两边倒相处的不错。今日发了财又气到了郭兴业,可谓双喜临门,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往酒楼里去了。 今日下半晌出了点子太阳,街上比往日热闹了几分,杨景澄的马跑不起来,只得任凭老马识途,慢悠悠的朝家里走。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派人间烟火景象。看着繁华的街道,杨景澄不由想,京城之外的地方,依旧是此般盛世么? 忽然,杨景澄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群里头急忙赶路的人不是楼英是哪个?最奇怪的是,楼英身形快如闪电,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已跑出了老远。 -- 第39页 杨景澄当机立断,一拉马缰道:“我瞧楼英遇着事儿了,你们同我追过去!” 几个坐在马背上晒太阳的小厮立刻精神一振,在街头扯开嗓子大嚷:“瑞安公府世子出行,前方人马速速避让!” 路上慢悠悠逛着街的行人抬眼一瞧,只见前头一个公子哥儿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边赶来,顿时作鸟兽散。识时务乃京城百姓的生存之道,但凡遇着了衣着华贵的公子少爷,甭管谁家的,先躲远了再说。 然而人群散开毕竟需要时间,待杨景澄策马追去时,混在人群里的楼英早没了踪影。想着楼英一个人没带,独自在街上乱跑,杨景澄十分不放心,先命龟甲回家报信,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三个小厮朝记忆中的方向追去。 今日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便是有小厮叫嚷着开道,杨景澄也屡屡受阻。勉强跟到了城门口,依然没找到楼英的身影。这时,忽听一个闲汉道:“方才那人果真是拐子?” 另一个闲汉点头:“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撒腿便跑,十成十是拐子!” “嘶,那后头追的公子怕不是小娃娃家的亲长!”那闲汉啜着牙花子道,“在皇城脚下当着家人的面抢孩子,这贼人好生张狂!” 杨景澄心念一动,忙驻足问闲汉:“你说的那人往哪处去了?” 闲汉见了高头大马,吓的退了好几步,瑟缩着指了个方向,掉头跑了。 杨景澄无心理会闲汉,带人出了城门,沿着土路疾驰而去。到了空旷的城外,人脚再比不得马脚,不到半刻钟,杨景澄便看到了还在跑动的楼英,忙追上去问:“你作甚?” 楼英见了杨景澄很是意外,气喘吁吁的喊道:“有拐子!我亲眼看到他们抢了个娃娃!” 杨景澄还想问,突听前方一阵吆喝,道路两边猛的杀出了十几号人,一个个手持长刀,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捏着啪啪作响的拳头,露出了一个狞笑:“我原想着抱个金娃娃卖钱,不曾想这金娃娃竟是带财,一口气来了好几只肥羊。兄弟们,给我上,宰了这几只肥羊,今冬好过年!” 第23章 救人    听到老大的吆喝,十几个手…… 听到老大的吆喝,十几个手持长刀的汉子猛的从土路外扑了过来。楼英脑子嗡了一下,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背。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规模的匪类!而他此刻,却是手无寸铁!如何抵御那十数把泛着寒芒的长刀? 叮!耳边骤然响起金铁交鸣之声!杨景澄反应极快的抽出佩刀,架在了楼英的头顶,同时厉声喝道:“上马!” 楼英二话不说翻身上了杨景澄的马,坐在了他的身后。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杨景澄已与贼人过了七八刀。三个小厮不曾习过武,平日里在街上打打架还成,面对长刀,差点吓的尿了裤子。整个瑞安公家的五个人,唯有杨景澄一人在奋力抵挡。 好在对方虽然气势凶悍,打斗起来却无甚章法,想必只是抢了几把刀的野路子。找准个空档,杨景澄用力一夹马腹,坐下骏马登时飞起前蹄,直接踹翻了两个。顷刻间前方便露出了个缺口,他执缰低喝了声:“驾!” 骏马嘶鸣一声,驮着两人径直冲出了包围圈!此时杨景澄才有空朝后喊:“龙葵!策马往前冲,踩不死他们!” 龙葵方如梦初醒,往日在京里不知看到了多少回骑马伤人的事故,一时情急竟想不起来了!连忙招呼黄藤和甘松,三人合力一并往外冲去!却是到底反应慢了几拍,为首的贼人不愿眼睁睁的看着肥羊逃跑,一刀便劈向了马腿。 楼英急的满头大汗,在外圈大喊:“小心!” 话音未落,贼人的刀已至近前!龙葵控弦避让,眼前依旧出现了条血线!吃痛的马匹登时发起狂来,四肢飞起,在人群里横冲直撞。马匹身边的贼人立时倒了霉,被踢的哎呦叫唤。而马背上的龙葵更是吓的脸色煞白、泣涕横流! 暂停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杨景澄脸色立马黑了,扬声喝道:“抱紧马脖子,掉下去了神仙也救不得你!” 龙葵早吓的六神无主,全然听不见杨景澄的呼喊。他旁边两个同伴更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在人群里打转。贼人们亦不是甚有能为的,叫惊马唬的不住后退,无人敢上前。 杨景澄当机立断,策马往远处奔跑。龙葵眼见着杨景澄的背影远去,眼泪流的更凶了,可同时心底又生出了一丝庆幸。只要两个主子能跑脱,他们的家人至少能保住命了! 眼前的风景飞快的向后掠过,楼英抱着杨景澄的腰,在后头急切的喊:“龙葵他们怎么办?” 杨景澄勒住缰绳,抽空翻了个白眼,反手一把抓住楼英的后衣领,将他拎下了马背,并往他怀里扔了把匕首:“你先躲好,我去去就来!”话毕,扬起马鞭,往原路疾驰而回。 那厢龙葵的马依旧在发狂,他依靠本能抱住马脖子的双手已然酸软。巨大的恐惧消耗着他的体力,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他的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刀口,正在潺潺的渗着鲜血。无数次想放弃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又因求生欲而熄灭。 黄藤与甘松亦好不到哪里去,贼人在方才砍马腿时吃了亏,不敢再袭击马,而是在一旁伺机而动,时不时戳上一刀。即便是贼人的刀仅是样子货,也把他们戳的鲜血淋漓。 -- 第40页 黄藤再也忍不住,哇的大哭起来,引得旁边的甘松也跟着哭喊:“来人啊!救命啊!” 两个人凄厉的哭声此起彼伏,顺着风声往外荡漾,传进了另一行人的耳朵里。那群人亦是骑着马,侧耳辨明了声音的方向,朝后一挥手:“是东边,走!” 七八个轻骑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向了贼人围困龙葵之地。就在此时,土路上再次响起了得得的马蹄之声。 贼人们寻声望去,只见方才逃跑的清俊公子居然策马归来,不由愕然!杨景澄手持佩刀,伏在马背上,缓慢的调整着呼吸。幼时武师父的教诲与闲时看过的兵书在他脑海里交错闪现。一边目测着距离,一边心算着马的冲力。待到距离贼人五十步时,猛的加快了速度! 马蹄扬起了漫天黄沙,为首的贼人一句“快逃”还未来得及出口,杨景澄的佩刀已挨上了他的脖颈!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高速奔驰下的佩刀锋利无比!仅仅一个错身的功夫,贼首的脑袋便腾空飞起。而此时,马匹奔跑的惯性带的杨景澄继续向前,佩刀所过之处,惨叫连成了一片! 从来骑兵对上步兵,皆是碾压的结局,何况只有一群乌合之众!单手控弦,单脚踩在马镫上,杨景澄身形往前一探,又是三个贼人命丧黄泉! 贼首的脑袋砰的落地,砸起了五六片碎石,同时惊醒了余下的贼人。这哪里是肥羊?分明是个煞神!贼人们再忍不住,纷纷丢下碍事的长刀,撒腿四散奔逃! 不远处一队轻骑抵达了战场,领头的当机立断:“追!” 光看阵势,便知新来的人训练有素。杨景澄谨慎的拉住缰绳,坐在马上恢复着刚刚消耗的体力,发狂的马匹也因体力耗尽而安静了下来。脱力的龙葵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咚的掉落在一个贼人身上。本就被杨景澄砍的只剩半口气的贼人,生生被砸的断了气。 黄藤和甘松狼狈的滚下马来,跌跌撞撞的扑到杨景澄面前,哭着道:“世子……” 杨景澄见此情状,心里不住的骂娘。纨绔的跟班还不如自己能打,这叫什么事?今日回去了,非把这几个废物往死里操不可!不过现不是教训小厮的时候,吩咐了一句叫他们自行包扎,又看向了远方,不知来人是敌是友! 很快,那队轻骑出现在视野中。统一的服装,规整的阵型,一看就与方才一盘散沙的贼人不可同日而语。杨景澄后背紧了紧,缓缓的调整了方向,面向了轻骑。 对方大概是察觉到了杨景澄的防备,在百步开外停了下来,朗声道:“在下靖南伯府家将岑正祥,不知前方是哪家的壮士?” 听到靖南伯府四个字,杨景澄暗自松了口气,是朝廷的人便好,此刻若再来几十个贼人,他今日只怕要交代在此了。遂,朗声答道:“我乃瑞安公府世子,闻的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拐卖幼童,与表兄一齐追出城,不料被人围攻。诸位可是抓着了活口?” 岑庆祥难以置信的上下打量了杨景澄几眼,方才那一人一马杀进重围的英姿,好不剽悍!甚时候京中的这些世子公子们能如此勇猛了? 杨景澄见人不答,又问:“尔等此来何事?” 岑庆祥回过神来,当即直立在马背上朝杨景澄抱拳行礼:“世子高义!这起贼人竟趁家人不防,偷抱走了我们家小姐。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杨景澄愕然,靖南伯家的小姐?他隐隐有些明白楼英是怎么与军中搭上线的了。靖南伯魏玉龙,朝中宿将,早年镇守边疆,战功无数。且其女为当今圣上唯一血脉海宁公主之生母,掌管着永和帝一系在军中的势力。只是这样的人家,竟被几个贼子偷了小姐,简直匪夷所思。 说话间,又有一队人马从远处奔来。其中一人手里抱着个身着大红衣裳的小孩儿,想必就是靖南伯家的小姐了。岑庆祥连忙高声问:“大姐儿有事没有?” 那边亦高声答道:“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速派人先行一步请太医!” 岑庆祥火速点了几个人,命他们速速回城。两队人马合一,他又细瞧了瞧昏迷过去的小姐,不见有甚明显的外伤,方才放了一半的心。 到底惦记着小姐的身体,岑庆祥实无心与杨景澄寒暄。先跳下马来朝人磕了三个头,说了些诸如改日登门拜谢的话,又跨上马背带着人飞奔回城了。 杨景澄心知救人要紧,也没跟人计较。驱使马匹跑到了刚才放下楼英的地方,正见楼英挂在一棵树上,手搭凉棚的朝远处看了看,咧嘴笑道:“呀,那小娃娃被找到了!” 杨景澄秧起头没好气的道:“我从不知哥哥竟生了副侠肝义胆,独自一个人跑出城见义勇为来了!” 楼英自知失策,讪笑道:“都是我的不是,险些连累了你。” 杨景澄呵呵一笑:“大爷好不经心,若不是我在路上瞧见,这会子只怕已叫贼人伤了。倘或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叫我母亲伤心么?” 楼英无奈的解释道:“总不能见死不救。那小孩儿身边的几个丫头穿着那么长的裙子,跑没两步倒绊了三回,眼睁睁的看人抱走了孩子,在那急的寻死觅活的。我想着我脚程快容易追上,不想今日街上那般热闹,跟丢了好几回。好容易追出了城,眼见要追到了,哪料到他们竟有一伙人!” 杨景澄哼了一声,无言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 第41页 楼英滑下树来,小心翼翼的陪笑道:“明日我定摆酒给你赔罪。” 杨景澄依旧不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他上马。楼英知道他这是恼了,乖乖的上了马,又捡好听的话来哄他:“我在树上看到你杀敌,一招一式宛如行云流水,我往日竟不知你有这等本事。” 杨景澄压根懒得理他,唠叨人的本事自然是女人家更擅长。心中恶狠狠的道:回头就把今日新闻一五一十的告诉章夫人,念不死你小子算我输! 第24章 扫尾    靖南伯焦急的在堂屋中踱着…… 靖南伯焦急的在堂屋中踱着步,其妻李氏与儿媳赵氏不停的抹着眼泪。姻亲承泽侯李纪桐与简国公赵志成在一旁不住的安慰。 靖南伯夫人一面哭一面嘴里不停的念叨:“一个个的恁不省事,那多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堂堂伯爵家的小姐,竟叫人偷了去。我不提蕾姐儿的安危,我只问你们脸上挂不挂的住!” 儿媳赵氏听着婆婆的喝骂,眼泪流的更凶了。她也没料到竟有贼人藏在寺庙下面,专盯着上香的人家下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贼人已抱着孩子跑远了。她们几个妇道人家又如何追的上?不知公公的家将亲兵们能否及时追回。 不独赵氏,靖南伯也叫骂的老脸一红。枉他往日自得治军有方,结果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不提贼人胆大包天,便是有人偷孩子,他的家人居然没追上!奇耻大辱! 不满的瞪了儿子一眼,他早年常驻边疆,不曾多管教,而今看来着实在脂粉堆里养废了啊!家族后继无人,是比孙女丢了更让人痛心的事。 靖南伯夫人一语把全家上上下下骂了个遍,她娘家侄孙承泽侯李纪桐忙劝道:“老太太休急,那岑正祥是老太爷亲带出来的家将,最是机敏能干。既是他追出去了,想必很快能救回来的。” 简国公赵志成问:“五城兵马司那处有信儿了没有?” 李纪桐道:“说是往西门外去了,正在追查。” 靖南伯阴着脸道:“一群废物!”自来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出行,身边总绕着仆从无数,想偷孩子几乎不可能。然则他细问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人群里不知何时先乱将起来,方叫拐子有了可乘之机。换言之,那是团伙作案!皇城根子底下生出这等贼人,五城兵马司竟毫无所觉,指挥使该杀! 承泽侯顿时面露尴尬,武城兵马司都指挥使正是他娘舅安国公曹汉飞,这也是他听说靖南伯家出事着急忙慌赶过来的原因之一。靖南伯只怕还不知道,今日不单他的孙女被拐,几处集市上也丢了好几个孩童。 平时每逢人多时难免丢些孩子,众人习以为常,五城兵马指挥使又个虚职,且怪不到安国公头上。然此回动到了伯爵家的小姐,京里的大户人家岂有不慌的?追回来了便也罢了,倘或追不回来,只怕他舅舅讨不着好。那可是当今魏嫔的侄女、海宁公主的表妹。只消魏嫔往圣上跟前一哭,安国公怕是不够被削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靖南伯上下越发着急。姐儿不比哥儿,但凡过了夜,哪怕只是个幼童,世人嘴里必要跑出许多难听的闲话来,将来怎么说亲?亲戚们自知道轻重,李纪桐不住的吩咐随从往外头打探消息并催促兵马司那头,务必天黑之前找到人。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扶着帽子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一脸喜色的道:“伯爷!伯爷!姐儿找到了!岑总旗使人来报,姐儿昏过去了,叫家里速请太医,他们随后回来!” 靖南伯腾的从座位上站起:“果真!” 李纪桐连忙吩咐自家小厮:“快,拿我的帖子请太医!” 小厮应声而去,其余的人依旧焦急的等着岑正祥。不亲眼看到,终究是难以放心的。 好在岑正祥马术了得,今日又出了大事,街面上叫五城兵马司的人一搅和,百姓们再不敢在外闲逛,不似下半晌时那般堵塞。管家报信后不多久,岑正祥便抱着昏迷的小小姐进来了。 此刻众人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女眷们闻的脚步声,一窝蜂的颠着小脚往外挤。赵氏一把抱过昏迷的女儿,当即儿啊肉啊的哭喊了起来。几个有经验的婆子探手查了一回,并无明显的外伤,想是被药迷晕了。 靖南伯夫人指挥着仆妇把孙女抬进屋内,自己也跟着去里间等待着太医,一时间堂屋里的女眷走的干干净净,登时清净了不少。李纪桐连忙问道:“你们寻去了贼窝里?别的孩子找到了么?” 岑正祥怔了怔,黝黑的脸庞倏地红了红,他抓到贼人后,只顾着打听自家小姐的下落,旁的压根没顾上。想也知道,十几个手执武器的壮汉,怎么可能只盯着一个孩子。 李纪桐噎了噎,虽说找到了伯爵家的小姐,他舅舅大抵不必担什么干系了,可你们都出去救人了,顺手把百姓家的孩子带回来不是应有之义么? 靖南伯也知手下办事不妥,赶紧道:“抓了贼人的活口没?若是有活口,快审出他们的同伙,你再跑一趟,把旁的孩子带回来,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岑正祥讷讷的道:“有活口,小的立等去审。”说毕就要转身出门,忽的又想起一事,把半转的身子转了回来道,“此番能迅速抓到贼人,乃瑞安公世子见义勇为,听闻有拐子,单枪匹马的追出了城,一人杀的贼人屁滚尿流,小的们才那般顺利。因挂念大姐儿昏迷着,小的来不及多说,只磕了个头便回来了。” -- 第42页 靖南伯惊讶道:“瑞安公世子?刚死了元配的那位?”往日并没听说过他有如此能为啊! 李纪桐想着丢了的孩子们,心里急的不行,觑了个空儿插话道:“你们在何处抓到的贼人?我带人出城瞧瞧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岑正祥说了个地名,李纪桐朝靖南伯与简国公拱了拱手,快步离去。身为晚辈,此举有些失礼,不过他已正经袭了爵当了家主,两位长辈也不好说什么,由着他去了。 马上要入冬,天黑的早,此刻已是天色昏沉。李纪桐点了十几个随从,打马直朝西边儿奔去。刚至西直门,迎头撞上了带着三个伤兵的杨景澄,顿时心中大喜,勒马停住,高声喊:“澄哥儿,方才你是不是出城杀拐子去了!” 杨景澄定睛一瞧,原来是承泽侯李纪桐,此人父亲早丧,早早的袭了爵,娶的乃是梁王的孙女,因此年纪不大,论辈分却是他姑父。被长辈唤住,杨景澄立刻下马,拱手行礼:“天色不早,姑父往哪处去?” 按理,杨景澄辈分低爵位却高,李纪桐该下马回个礼的,然此刻他心里着急,忙道:“今日你打杀的拐子不止拐了靖南伯家的大姐儿,还有旁的孩子。你快替我带个路,趁着天没黑,把孩子们都救出来。你的人且叫他们先回去,我带的人尽够护你周全。” 杨景澄当即扭头对跟着下马的楼英道:“哥哥且带龙葵他们回去,并告诉父母一声,我去去就来。” 楼英忙不迭的点头:“快去,我先家去命人收拾了晚饭等你。” 救人如救火,杨景澄不再废话,翻身上马跟着李纪桐再次冲出了城。路上二人互相交换了信息,出城后又遇上五城兵马司的人,两处合做一处,跟着杨景澄狂奔至先前的战场,以找到伯爵府小姐的草丛为核心,向外搜寻。 有了方向,五城兵马司的人总算派上了用场,于城外一个小山丘上废弃的草棚里找到了落网的贼人并剩下的孩子。一一检查后,发现孩子们与靖南伯家的大姐儿一样只是被迷晕了,想来他们拐了孩子是拿去卖的,应该无甚大碍。至此时,李纪桐才长长的吐了口气,放下心来。 众人忙乱了一通,把孩子们交予五城兵马司的人命其带回城,李纪桐又细细叮嘱,切莫胡乱叫人领走孩子,须得对着户籍册子送到所在街道,并与里长核实才算结案。 承泽侯乃京里有名有姓的权贵,兵马司的人虽觉得他琐碎啰嗦,却不敢违命,喏喏的应了,一人背着个孩子预备回城。杨景澄见兵马司的人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暗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子交与了此番跟着来的西城副指挥使冯潜,道:“兄弟们辛苦,这点银子拿去喝碗茶吧。” 冯潜面上顿时扬起了笑,带着兄弟们好一通谢赏。杨景澄与李纪桐相视一眼,皆是无奈。五城兵马司也算肥缺了,依旧这般贪婪,管事的着实昏聩无能了些。 事事安顿妥当,李纪桐便邀杨景澄一同回城。他们一行人皆骑着马,脚程比兵马司那头背着孩子走路的快的多,只是跑着马不好交谈。李纪桐应约将杨景澄齐齐整整的送到瑞安公门口,拱了拱手道:“今日天晚,我便先告辞了。明日叫你姑姑备些上好的酒菜,我们喝一盅。” 杨景澄想了想,道:“明日我须得去衙里,后日休沐再登门拜访如何?” 李纪桐奇道:“你竟寻了差事?不知在哪处当差?” 杨景澄笑答:“我父亲怕我去别处闯祸,把我托给了华阳兄长,如今在北镇抚司里混着。这不,今日刚报道,便跑城外除暴安良了。” 李纪桐哭笑不得:“巡捕盗贼可不是你们北镇抚司的活儿。也罢,总归是帮了五城兵马司的大忙,明日我必找华阳郡公致谢。” 杨景澄同情的看了李纪桐一眼,这位仁兄亲爹没的早,一直是舅家照看。偏生他舅舅乃有名的糊涂蛋,带累的他不在兵马司当差却胜似当差,日日的跟在后头擦屁股,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今日看此人心思缜密,又能为了几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着急上火,倒是值得结交。 李纪桐亦对杨景澄心生好感,往日他们走动的少,今日方知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心里很是欣赏。如今京里头的勋贵们一代不如一代,难得有个青年俊彦,必得多多走动才好。 互生好感的二人又说了几句话,约好后日休沐一同饮酒,便彼此拱手行礼,各自回家去了。 第25章 宫女    杨景澄回到家中,先回房洗…… 杨景澄回到家中,先回房洗脸换衣裳,又急冲冲的往正院里去给父母问安。往日在家中闲着的时候,不觉得晨昏定省有甚烦人的,横竖一天天的没什么事情做。今日天不亮起床出门点卯,忙了一日再来讲规矩,就显得有些累人了。 然而府里当家的毕竟不是亲娘,有些流程还是得走的。正院里灯火通明,丫头们打起了帘子,将杨景澄迎了进去。楼兰年纪最小,先站了起来,等杨景澄朝父母见完礼落座后,方跟着坐下。瑞安公夫妻早听楼英讲了来龙去脉,闻得他一人单挑十数个持刀的壮汉,皆是唬的不轻。 此时章夫人还没想着弄死杨景澄,毕竟亲生的儿子将将周岁,万一有点什么,瑞安公府的香火还得在杨景澄身上。是以她方才真真吓的脸色发白,见了杨景澄忍不住的埋怨:“你带着英哥儿跑开了便是,还折回去做甚?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心里惦记着龙葵几个人,也该先回家报信,等着人齐了再去救。自个儿冲进贼窝里,伤着了如何是好?” -- 第43页 杨景澄震惊的看着楼英,好小子,小爷我还没说话呢,你竟恶人先告状!这仇我记下了! 楼英垂头装死,杨景澄没回来之前,他已经被骂的狗血淋头了好不好。 女人絮叨起来,那是长篇大论不停不歇的,杨景澄早饿的前胸贴后背,趁着章夫人换气的功夫,插话道:“我明明叫龟甲回来报信的,他人呢?” 瑞安公糟心的道:“他带人追出去时,街上已传的沸沸扬扬,指路的人听岔了话,把他们指去东直门外了。” 杨景澄:“……”他的小厮能更废物一点么? 被打断了唠叨的章夫人运起一口气,准备再接再厉,忽听咕噜一声,众人寻声望去,楼兰顿时窘的满脸通红。她正长身体的年岁,为着等杨景澄回来错过了晚饭的点儿,现饿的不行了。 章夫人还剩下的几百句话通通噎回了肚子里,抬手吩咐仆妇们摆饭。 仆妇们亦松了口气,厨下的菜已热过三回,再热恐怕难以下咽了。章夫人管家的本事挺不错的,手底下的仆妇丫头们手脚麻利,三两下摆好了饭菜。待瑞安公拿起筷子,众人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吃完饭,丫头们送上清茶伺候众主子漱了口,再捧了香茶来,才到了说话的时候。杨景澄早年跟着父母吃饭,后来成了亲变成夫妻两个在屋里吃,如今文氏没了,他不想日日对着章夫人的脸,于是趁机道:“今日我回来的晚,带累着父亲母亲饿了半日,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如今是办差的人,每日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往后我还是在屋里吃饭吧。” 楼兰睁着天真的大眼睛道:“可是你一个人吃饭,难道不冷清么?” 楼英忙道:“他一屋子莺莺燕燕,才不冷清呢。” 瑞安公干咳一声,道:“是了,你梁王太公果真从宫里要了两个宫女,明日送过来,你先收拾两间屋子吧。虽说宫女选自民间,到底是宫里赏下来的,得给些体面。” 杨景澄险些被茶水呛着,梁王老爷子能干点正事不能?他还真能缺了女人了咋地!现东院跟个筛子似的,满地窟窿眼儿,再派两个宫女来,不是给他添乱么? 楼英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变,他不想妹子嫁杨景澄,可此事由不得他们兄妹做主,楼兰嫁过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哪个当舅兄的能高兴?唯有楼兰万事不知,还在一叠声的问宫女长的好看不好看。 杨景澄只觉得脑壳痛,只得再次岔开话题道:“我今日当值的时候,衙门里分好处,我得了些首饰,正合适年轻的小姑娘戴,便送与兰妹妹吧。” 楼英的眼刀登时杀了过来,杨景澄隔空对视,府里只有一个小姐,那玩意儿不给楼兰给哪个?给叶欣儿也得她敢戴啊! 小姑娘家鲜少有不爱首饰的,立刻兴冲冲的问:“在哪儿呢?快拿来我瞧瞧!” 章夫人慈祥的道:“看把你急的,天晚了,只怕你哥哥没收拾妥当,明日再看吧。” 听道章夫人语气里的高兴,杨景澄觉得脑壳更疼了。忙以天晚不好打搅父母休息为由,麻溜的滚回了东院。 此时已是戌时末,杨景澄困的两眼冒泪花。打着哈欠听着叶欣儿回报今日家中琐事,末了吩咐她把今日得的点翠簪子收拾了出来,便倒头睡死过去。 那厢李纪桐比他更不得闲儿,他素知五城兵马司的小兵们是什么品性,直等到随从的回报,才安心睡下。故而给华阳郡公的帖子也顾不上写,因此杨景澄次日到了北镇抚司时,只有几个日常打探街面上消息的同僚知道他昨日何等英勇,纷纷来跟前卖好。 杨景澄手头的卷宗还看不完,偏偏不停的应酬人,整日下来甚也没理出来,倒是听说文正清案又有新的进展,今日三所那头的千户抢了肥差,去不知哪里抄家去了。杨景澄摇摇头,早知道文正清是个炸.药.桶子,他当初就不点了。原本想请同僚们吃个酒彼此熟悉熟悉,看眼下的情形,还是低调点为上。遂到了下衙的时候,闷声不吭的溜之大吉。 回到家里更不省心,今日倒不必去正院里吃饭了,但正应了昨夜楼英的那句莺莺燕燕,饭桌前站了四个名义上的小老婆,只把杨景澄梗的食欲不振。 叶欣儿一面布着菜,一面与他介绍:“这个是秀英,这个是秀艾。原先跟着宁寿宫顺太妃的。” 顺太妃?杨景澄把京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心里扒了一遍,立刻想起了那是当今生母陈太后的婢女,先皇驾崩时当今年方五岁,她照看了圣上一阵子,被册封为了太嫔。然宫里早是章太后的天下,甭管哪里出来的,杨景澄统统信不过。盘算着寻个机会,把这俩宫女打发了。 味同嚼蜡的吃着饭,也不知道梁王那老爷子到底怎么想的。有了两个宫女,他更不好添屋里人了。现在好了,两个宫女是万万不能睡的,谁知道她们背后是哪位神仙;而莲房那种作妖好手,睡了纯粹给自己裹乱;最后一个,叶欣儿,并不想让他睡。呵呵,谁敢想他守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却独守空房,这是老天爷都不让他沉溺美色啊! 皇宫里最不讲规矩,却又最讲规矩。两个宫女低眉顺目的侍立在旁,宛如两尊雕像。被打了四十板子又日日罚跪的莲房看着新来的对手,不由悲从心来。她如今颜面尽失,想要翻身唯有获得杨景澄的宠爱。 -- 第44页 叶欣儿她是不怕的,那一身的鞭伤同一个院里的丫头们谁人不知?男人么,自然喜欢肌肤如玉的,她叶欣儿至多算个管事。谁成想好端端的添了两个眉清目秀的宫女,她何时才能翻身? 好容易吃完了饭,杨景澄把闲杂人等赶出门,独留下叶欣儿问:“昨日我带回来的点翠簪子,你送去大姑娘那处了么?” 叶欣儿为难的道:“大爷说太贵重了不敢受,硬退了回来。” 在楼兰的事上,楼英防他如同防贼,杨景澄不以为意的笑道:“那就送给大爷,给他将来当聘礼。” 叶欣儿:“……” “对了,”杨景澄又道,“匣子里不止点翠簪子,还有些鸡零狗碎的耳环戒指什么的,你看见了么?” 叶欣儿利索的答道:“共有镶珍珠的金耳环两对,镶碎宝的金戒指五个,银凤簪一对,绞丝银镯两对。我瞧着用料不算顶好,但手工很是精巧,想是大家子里内宅女眷日常戴的。世子若疼大姑娘,这些比那点翠簪子更相宜些。” 杨景澄摇头道:“你跟你英大爷一样的榆木脑袋。兰姐儿将及笄,我送她一对簪子是正经人情来往的大礼,送家常的玩意儿算什么?嫌我们俩闲话不够多?” 叶欣儿欲言又止。 杨景澄舒服的靠在迎枕上,懒洋洋的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欣儿只得问:“你不想娶兰姑娘?” 杨景澄敷衍的道:“看着长大的,跟亲妹子差不多,下不去手。” 叶欣儿张了张嘴,想问那府里的谣言从何而来?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糊涂了。如若杨景澄果真看上了楼兰,更不能伤了她的名声。不然气死元配的闲话,难道很好听么? 杨景澄瞥了叶欣儿一眼,不知道她老人家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道:“昨日得的那些小首饰赏你了。” “啊?”叶欣儿轻声惊叫,“我?一个人?” “不然呢?”杨景澄换了个姿势摊好,指了指外头道,“宫里头来的,保不齐就有不长眼的往那处讨好,院里你怎么管?我说叶大姑娘,为了护着你,我是操碎了心,你能不能给我争气些?一天到晚的跟个鹌鹑似的,有点宠妾的风范好吗?” 说着扬了扬手,“来,张狂点,好生像莲房学习,不拽出个二五八万的决不罢休,那才叫我跟前的第一人,懂?” 叶欣儿咕哝道:“以后大老婆进门了看你怎生收场。” 杨景澄嗤笑一声:“放心,我定找个比你凶悍百倍的,后院乱不了。” 叶欣儿:“……” 第26章 赴宴    华阳郡公放下手中的信笺,…… 华阳郡公放下手中的信笺,轻笑了一声。这是承泽侯李纪桐的亲笔,满篇皆在赞他御下有方、谢杨景澄侠义心肠。算上前日,杨景澄已是第二次让他惊讶了。 原是却不过情面放进来的小公子,不想他不独有几分胆色,武艺也学的不错。然杨景澄的嫡母姓章,纵然不是亲生母子,可他生母没的早,时日长了被笼络过去亦不奇怪。因此,他又拿起旁边的一个小册子,翻开封面,里头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杨景澄的生平记录。 对于这个堂弟,华阳郡公往日只略有了解。据说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故成日间呆在家里,不似别的公子哥儿一天天的吃酒唱戏,日子过的着实无趣。然从这几日手底下的回报来看,不曾八面玲珑是真,却也是个和气人。想来怕是出身上叫人挑剔过,因此不爱出门。 尽管如此,身为锦衣卫头子的华阳郡公依然把杨景澄查了个清清楚楚。横竖北镇抚司可不仅仅只有明面上的五个千户所的人马,其眼线遍布京城,哪家哪户的阴私,除非不想查,否则很难瞒的过他的眼。不然,文正清案如何一咬一个准?只很多时候顾忌颇多,不好出手罢了。 华阳郡公翻着手中资料,视线忽的顿住。这一页写的乃是杨景澄生母龙氏的生平。龙氏,花名蕴竹,出身来历皆不可考。永和十九年八月,安永郡王邀瑞安公饮酒,老鸨命其侍奉。十一月,查出有孕。瑞安公将其赎身,置京郊田庄安养,于次年五月十八日诞下瑞安公长子。三十一年中秋,瑞安公命人接回府中。同年九月十九日急病而亡。 寥寥数语,勾勒出了龙氏的一生。因她久居城外庄上,不与人来往,很难查的更细。只是在田庄上活的好好的人,进了富贵乡里反倒得急病死了。审案无数的华阳郡公嘲讽的笑了笑,就是不知道此乃章夫人的嫉妒,还是瑞安公嫌弃她出身过于不堪了。 将迅速翻完的册子扔在了桌上,华阳郡公靠在椅背上沉思。杨景澄十一岁才入府,且当月生母即病亡,他心里对父亲是否会有芥蒂?又有,杨景澄长成之后,眉眼肖似其父方被宗族承认。倘或他不巧生的像生母,只怕此生难入宗族。对于此事,杨景澄又如何想? 宗室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有为了富贵胳膊肘向外拐的、有混吃等死不管不顾的、有畏惧权势反而生了二心的、还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杨景澄虽是宗室,却是出身有瑕疵,华阳郡公不敢很相信他;偏偏而今宗室式微,年轻一辈里能有个看得过眼的委实难得,又不得不信任他。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如今的朝堂,寸步难行呐! 杨景澄还不知华阳郡公把他扒了个底儿掉,休沐日在家接了李纪桐的帖子,兴冲冲拉上楼英,一齐往承泽侯府赴宴。之所以拉着楼英,盖因杨景澄猜测自己或许不小心截了楼英的运道,索性赔他个人脉,将来更好在京中行走。至于靖南伯那处,这年头从军可不是甚好前程,不结识也罢。 -- 第45页 跟着杨景澄出门的楼英不由的心生感激,他们相识多年,却鲜少亲近,此时才知道这个便宜表弟是个热心肠讲义气的人。要不是宗室与章家表面和气内里势同水火,巴不得把妹子嫁与了他。姬妾多点算甚?人好才是最要紧的。 京里的权贵们皆围着皇城住,彼此相去不远。不消一刻钟,杨景澄兄弟两个已到了承泽侯府的大门口。门房忙不迭的往里通报,很快,李纪桐大步走了出来,拱手道:“世子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杨景澄笑道:“姑父说什么呢?这是想看我被姑母家法处置啊!” 李纪桐拍着杨景澄的肩大笑:“我看你不是个拘泥的,我辈分高,你爵位高,索性我们也别算那国礼家礼的,平辈论交吧。” 杨景澄当即笑道:“我就喜欢姑父这等爽快人!”说笑了两句,他又向李纪桐介绍道,“此乃我的表兄楼英,我们自幼一处长大,最是要好。今日姑父相邀,我便带着他来蹭饭了,还望姑父莫嫌我们烦。” 因瑞安公心里不喜章家的缘故,往日里并不曾带着楼英在外交际;而章首辅孙男娣女众多,更顾不上已故庶女的儿女,是以认识他的人不多。李纪桐细细打量了他两眼,见他剑眉星目、体态修长且举止从容有礼,第一印象很是不错。于是笑道:“好个谦谦君子,不知是哪边儿的表兄?” 杨景澄答道:“姨母家的,打小儿养在我们府里,跟亲兄弟不差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前日正是他察觉有人作恶,连随从都顾不得带上,只身追了出去。幸而我路上瞧见,不然他不定遭什么罪呢。” 能娶梁王孙女的人,必然是实打实的帝党,天生跟太后党为死敌。刚得知杨景澄带了个对头家的小子过来,李纪桐是有些许不悦的,待听见这位乃前日的功臣,又释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宗室里头还有去抱章家大腿的,瑞安公府把章家外孙养熟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于是热情的拉着这哥俩往二门里头去。 时下礼教森严,豪门大户的男女大防尤其看的重。不过杨景澄毕竟是承泽侯夫人的娘家晚辈,是以一行人径直进了二门里,往内宅见承泽侯夫人。 承泽侯夫人又称岐远县主,生了个圆脸,甚是讨喜。听闻杨景澄来了,当即迎出门,笑眯眯道:“澄哥儿好久不曾登门,想是把我这个姑母忘到脑后头去了。” 按理,只有晚辈立在门口迎长辈的。但到了人人带爵的宗室又有不同。本朝有制,亲王女为郡主,孙女就得看亲爹的爵位了。承泽侯夫人的父亲为梁王庶子,按规矩只得袭伯爵。好在圣上照拂宗亲,连提三级,叫他做了郡公,是以承泽侯夫人挨了个正二品县主的边儿,刚好比从一品的杨景澄矮了一等。是以宗亲见面,多是先国礼再家礼,好半天才能行全了礼。 听到承泽侯夫人的调侃,杨景澄忙拱手道:“是侄儿的不是,姑母万万见谅。” 承泽侯夫人一掌拍在他脑门上,笑骂道:“少跟我这儿弄鬼。”又转脸看向楼英,“这好俊朗的后生是谁?我怎地没见过?” 于是杨景澄只得又把楼英的身份介绍了一遍,只隐去了前日的事不谈。因有了外男,虽是晚辈,到底拘束。故承泽侯夫人说笑了两句便打发他们去花厅吃酒,自己避进了屋内。 李纪桐见夫人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很是无奈,也不知哪个老夫子定下的风气,说甚女眷要讲究贞静娴雅,日日叫关在屋里头。人口多的人家还好,人口少的难免寂寞。好容易来了个不用回避的亲戚,偏带了个外男,她又得一个人吃饭,想想都无聊。可他也不能不顾规矩,硬要夫人上桌。不然该杨景澄他们不自在了。 几个人移步到了花厅,分宾主落座。李纪桐笑道:“今日想与你们好生说说话,便没请戏班子。只叫了隆裕兴的大厨来置了一桌好菜,又备了好几坛子秋露白,今日不醉不归,如何?” 杨景澄摆手道:“我是俗人,不耐烦听那文绉绉的戏曲,有好酒最要紧!” 楼英亦笑道:“侯爷家的秋露白,可是圣上所赐?” 李纪桐也是个不爱戏曲的,听了杨景澄二人的话,越发高兴。命家下人上菜备酒,三人先连干了三杯,气氛登时活络起来。 只听李纪桐道:“今日设宴,头一桩谢二位救回了靖南伯家的小姐,免去了五城兵马司的责难。我敬二位一杯!” 杨景澄笑道:“怎么着也是魏嫔娘娘的侄女儿,说句贴金的话,我们都算亲戚,姑父见外了。” 李纪桐不管,硬摁着两个人饮了酒,又对楼英道:“当时街上正乱,你当机立断的跟上去救人,着实心思缜密、勇气可嘉。没有这一遭,我还不知道京里有如此多的青年俊彦。有幸结识二位,实乃大幸!” “侯爷客气。”楼英不好意思的笑笑,“当日脑子一热便不管不顾,次后长辈把我好一通训斥。不该不等小厮们跟上就冲动行事的,今次算是吃了个教训。” 李纪桐点头道:“很是。人手少了办不成事,反倒容易牵连自身。你日后且得三思而后行。” 杨景澄心道,就那起子唬人的玩意,八成不敢把楼英怎么样。不然前世他不至于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若非搭上了李纪桐,他前日就算白跑一趟了。 李纪桐喝了几杯,顿时来了兴致。说了楼英几句后,犹觉不足,掉头就笑话杨景澄:“你家的小厮真不咋地,要不要送我家来给你训上一训?” -- 第46页 杨景澄当即脸黑了,他不知道原先自己什么破眼光,不单内院,外头的小厮也一个赛一个的废物。揭人不揭短,他家小厮不咋地,你李纪桐的酒品更不咋地! 见杨景澄吃瘪,李纪桐哈哈大笑。笑完,替他斟了一杯酒,正色道:“你莫嫌我话多,手底下的人得挑得力的。你如今在北镇抚司,休看你们的人横冲直撞,却暗藏危机。不指望小厮们能帮上什么忙,至少别拖后腿,倒叫你去救他们。”顿了顿,又道,“告诉你个巧,靖南伯是我姑祖父,他才从边疆回来,手里攒了好些精锐。你是他孙女的救命恩人,叫他派个人替你训训小厮,他定不好意思拒绝。我与他家熟惯的,你若抹不开脸,改日我带你去。” 杨景澄心中一动,李纪桐的提议甚合他心意,训不训小厮且放一边,行走在外谁嫌人脉太广?靖南伯可是永和帝的心腹之一!遂,连忙举杯与李纪桐碰了碰:“如此,多谢姑父了!” 第27章 风起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不……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不消半日就亲近起来。这年头的勋贵子弟,多是斗鸡走犬赌博狎妓,他们三位皆与之格格不入,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此时寻着了同道中人,自是心中欢喜。纵然彼此喜好不甚相同,却皆有一副向上的心肠,在勋贵中尤为难得。 说来这也不能全赖勋贵们不上进。本朝理学昌盛,原士大夫们凑一处论道并不算坏事,却不知哪一天变了味道,既不讲格物致知,更不论经世致用,把那满腹心思皆放在了管家上头。 偏管家也不见他们好生管,一味逞父亲夫主的威风,恨不能把妻儿管成了木头。要知道阴阳同根夫妻同体,便是阴盛阳衰不可取,阴阳失衡亦非好事。 譬如杨景澄的元配文氏,先把脚裹残了,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亦不见外人。致使初嫁时休说甚琴瑟和鸣,见了夫君个生人,险些没吓哭,这般主母能指望她有甚能为? 便是管家颇为利索的章夫人,亦是满脑子名声名节,堂堂太后之侄、首辅侄女、国公之妻,把男孩儿当闺女似的养着,不交际不上学,竟不觉有异。如此风气,养出来的儿孙好吃懒做、不求上进,委实不奇怪。 在座的三位,李纪桐幼年丧父,独撑家业;楼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杨景澄更是死过一回的人。如此方有进取之心,不愿浑浑噩噩的荒度光阴。 然而上进亦有上进的烦恼,李纪桐饮了一口酒,叹道:“这几日左佥都御史贪污案,你们知道了吧?” 杨景澄笑道:“何止知道,他家正是我们一所查抄的。” “我知道。”李纪桐面色沉郁的道,“此事未完。” 杨景澄试探着道:“再往下挖只怕牵连过深。” 李纪桐嗤笑:“倘或只是怕撕破脸倒还好了。我也不瞒你们,这些年我帮着舅父理事,不知听了多少坊间传言。譬如你前岳父家凌虐仆从之事,我大概四五年前便一清二楚,只是不好说,且说了也没人理会。”顿了顿,又道,“此回华阳郡公雷厉风行,刀子直接落到了左佥都御史头上。可你细想想,那个位置,是谁都能坐的么?御史如此贪腐,满朝当真今日才知么?” 杨景澄眼皮一跳。 当着楼英,李纪桐没有说的太明白,杨景澄却是猜着了几分。御史某些时候,与锦衣卫颇为相似,虽说他们能风闻奏事,不消证据便可弹劾,可这风闻又打何处来?左佥都御史贪腐今日才爆出,就好比北镇抚司衙门里头大家伙都不知道前日他得了好处一样,说出来鬼都不信的,不过是往日无人敢捅出来罢了。此番华阳郡公手起刀落,受谁指使一望可知。 那么,圣上动了,太后肯坐以待毙么?章家权势发展至今早已尾大不掉,便是章太后不想做绝,永和帝又岂肯放过章家?这是你死我活的较量!是以,李纪桐的意思很明显,不出几日,只怕章太后便要反击了。 果然,就在三人吃着酒的当口,礼科给事中宋望海一封奏章递到了永和帝的案头,弹劾礼部侍郎兼顺天府尹张继臣徇私舞弊,搅乱科场,其罪当诛! 永和帝一脸铁青的看着折子,气的手都抑制不住的颤抖着。宋望海列出的证据详实、人证物证皆清清楚楚,连行贿的数额都精确到了两!永和帝不至于见着弹劾便立刻怀疑朝臣,然左佥都御史案刚过,即爆出舞弊案,一则是太后党的反击,二则也是他最愤怒的点——手底下一个两个的不干净!把柄一抓一个准! 竭力平复着呼吸,永和帝沉默半晌,吩咐左右道:“宣华阳郡公。” 小太监当即飞奔出宫,今日休沐,华阳郡公并不在北镇抚司,直往他家里才寻见了人。幸而他的府邸距离皇城不远,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乾清宫面圣。 永和帝等的好不耐烦,见了华阳郡公,第一句话便是:“张继臣果真徇私舞弊?” 华阳郡公心里咯噔了一下,徇私舞弊是必然的,哪个高官显爵不盼着世卿世禄?每次科考录取的举人进士,官宦子弟占了一半还多,哪怕他们家学渊源,这数万人厮杀的战场,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其中必然有勾连、泄题、代考等事。 果真往细里查,那朝堂可就热闹了。然张继臣乃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兼顺天府尹、文坛领袖之一、永和帝手下得力之人,小小的给事中竟敢公然弹劾,这不叫肃清朝纲,而叫章太后打脸。 -- 第47页 永和帝把折子扔给华阳郡公,烦躁的道:“你瞧瞧,一次乡试,收受贿赂上万两,足足保举了十数人!他是穷疯了怎地?” 华阳郡公打开折子,扫了眼上头舞弊举子的名单,顿时嘴里泛苦。一个个的人名恁的眼熟,这哪里是张继臣贪财,分明是给同党开后门走人情。否则正三品的高官,一年冰敬碳敬都不知几何,哪看得上这千儿八百一份的礼。这也是永和帝最恼怒的地方,如今他与太后的搏杀日渐凶狠,朝堂上自己人自然越多越好。 张继臣放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便是叫他扶持同僚的。可你们做事能不能干净点?捕风捉影无事,可叫人查了实证,他如何向天下读书人交代?科举,那可是国之命脉! 华阳郡公硬着头皮道:“此事匪夷所思,科道言官多风闻奏是,叫谣言哄骗了也是有的。取才大典不可轻忽,臣请圣上下令,彻查此事!”他们必须抢先控制住局面,毕竟锦衣卫不是他一个人的地盘,最要紧的北镇抚司唯有千户一、三、四所为他心腹,二、五所的千户则是指挥同知蒋立兴的人。一旦舞弊案落入了二、五所手中,就如文正清在他手上一样,想牵出什么自然有什么。到那时,损失的可能不仅仅只有张继臣了。 永和帝沉声道:“尽量查清真相,还张爱卿一个清白。” “是!” 承泽侯府。 酒足饭饱的杨景澄与楼英向李纪桐告辞,今日宾主尽欢,李纪桐也不虚留他们,约定好下个休沐去拜访靖南伯之后,便领去正院与夫人道别。他们喝了半日的酒,李纪桐的两个儿子已下了学,杨景澄这个做表兄的少不得出几个金银锞子,又带了一匣子点心,方从承泽侯府出来。 因吃了酒,楼英的老仆李青不许他们二人骑马,两个青壮小伙又嫌轿子气闷,索性带着随从们漫步返家。没走几步,忽听一人高喊:“杨千户,且住!” 杨景澄当差没几日,暂不大熟悉这称呼,便没理会,接着往前走。后头再次传来呼喊:“杨千户,杨世子,且等我一等!” 京里姓杨的世子虽多,然既是千户又是世子的暂只有杨景澄一个,他总算反应了过来,回头看去,只见他们一所的一个小旗名唤严伍的一面喊一面朝他飞奔而来。 杨景澄奇道:“何事?” 严伍冲到杨景澄面前,气喘吁吁的道:“严镇抚使有命,一所上下军士集合,有紧急要案要办!秦千户使卑职去府上报信,闻得您去了承泽侯府,特特来寻,正好路上碰见了。大人速随我去衙里吧。” 北镇抚司虽是查案的,却也是军营,讲究令行禁止。杨景澄当即掉头,跟着人往衙门里去。他身高腿长,赶起路来很是迅捷,龟甲一路小跑跟在后头,赶的要死要活的才抵达了目的地。 今日休沐,许多人在外潇洒,乍听集合,皆是匆忙而来。杨景澄扫了眼院内,不由心惊。按说寻常案件,犯不着把各级军官都叫来,派个总旗都够吓人的了,只怕出了大事。 来不及多想,身着便服的杨景澄赶紧到屋里换了锦衣卫的衣裳佩刀,走出来笔挺的立在院中。不多时,秦永望急冲冲的走来,朗声道:“指挥使有令,礼部左侍郎涉嫌科举舞弊,命我等逮捕审查!百户一二三四所封堵他们家门户,五六所缉拿其家眷家人,七八与九十所勘察屋舍寻找证据!” 稍停,他又强调道,“张侍郎乃朝廷重臣,此番只是怀疑,诸位客气些!以及今次为要案,任何人不许偷拿钱财摆件,以免破坏现场,干扰查案。但有不听令者,杀无赦!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喝:“听明白了!” “走!”秦永望当即带着人马,直奔侍郎府而去。张继臣早得了消息,知道眼下乃上头神仙打架,他已凶险之极。华阳郡公既派了心腹来查,便是有保全的意思。遂他聚集了家人静候在厅中,至于锦衣卫上门必要损失的浮财,现是顾不上了。 因张继臣十分配合,五六所很是顺利的把人都绑了。秦永望亲拿着花名册,一一核对。纵然有张继臣的事先安抚,女眷们依然吓的瑟瑟发抖。得亏秦永望交代在先,倒没有对女眷上下其手的。 点完名,秦永望命人将张继臣一家押回北镇抚司,才得空对杨景澄低声道:“你速带几个得力的人一齐回去,把张家的下人分开关押审讯,务必查出谁是内鬼。” 杨景澄一脸懵逼,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秦永望见状,干咳两声,解释道:“礼科给事中宋望海把张侍郎弹劾了,奏章上明明白白写了张侍郎某年某月某日受了某人某礼,我们锦衣卫不刑讯的时候且难查的这般细,不是有内鬼是什么?张侍郎已圈出他近亲的仆从,你只管照名单审。打死打残务论,上头只要真相!” 杨景澄抽抽嘴角,合着闹半天你们在演戏!?他甚不喜诏狱里头的污浊,不过秦永望亲口吩咐,他不便推诿,遂点了点头,喊上了几个熟悉点的下属,又飞快的朝衙门去了。 第28章 挖坑    周泽冰与苗祁在杨景澄身后…… 周泽冰与苗祁在杨景澄身后,互相对视了一眼。面上看,秦永望的吩咐并无奇怪之处,然则任何时候做事总得有个目的。光吩咐杨景澄审案,可是往哪处审、要甚结果全不告诉,他才来的新人该如何下手?两位老油条心神电转,不知这算不算下马威,皆缄口不言。 -- 第48页 一行人赶回了北镇抚司,刚巧碰上了押送的五六所正在往牢里关人。杨景澄拿起方才秦永望交予他的名单,对五所百户曹星汉道:“这几人单独关押,堵好他们的嘴,仔细别叫人自尽了。” 曹星汉答应了一声,立刻将张继臣的长随书童点出来,命人分别关进了单独的小囚笼里。这般单独关押的地方,空间狭小,四处皆贴了木板,难以撞墙而亡。再用草绳穿过嘴往后脑勺上打个结,并把双手束缚在背后,便能避免犯人寻短见了。 杨景澄仔细看着曹星汉将重点关注的几个人安置妥当,头一件事并不是着急忙慌的审案,而是点出了二十个力士,分做了四班,日夜轮替看守。然后想了想,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苗祁道:“这二十个力士我便交予你负责,但有风吹草动,他们便报与你知。 你则逐条分辨,按轻重缓急排序,无事则每日一报,有事则每时辰一报。你须得牢记,眼下这些皆是要犯,你辛苦几日看好了他们、或是得了甚线索,我自有赏;倘或叫他们自尽或是咬舌不得说话了……”杨景澄的声音倏地冷上了三分,“我便送你与他们作伴去。” 苗祁张大了嘴,不是说好的要你审案的么?怎地变成了我的首尾了!? 杨景澄也不需要苗祁的回答,锦衣卫既然是卫所,自然讲究军令如山。上官当着众人委派了苗祁,他不乐意也得乐意,若想仗着资历老不听使唤,他也不介意烧一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顺便把官威立了。 周泽冰一个激灵,这位主儿不好糊弄。忙赶上前道:“世子,你看卑职能做什么?” 杨景澄笑笑:“莫急,这几日忙的紧,你休想躲懒。” 苗祁回过神来,苦着脸道:“大人有命,卑职不敢不从。只是卑职大字不识一箩筐,您说的轻重缓急我写不出来。” 杨景澄一挑眉:“你好赖是个百户,竟不曾读过千字文?” 苗祁挠头:“卑职自幼家穷,不曾上过学。袭了我爹的百户后,方在衙门里认了几个字。您看……” 话音未落,站在杨景澄身后的周泽冰死命的朝他打眼色。他算看出来了,休瞧杨景澄年纪不大,行事却有条理。苗祁想借着不识字推诿,是把杨景澄当傻子么? 果然,只听杨景澄轻笑一声:“一个百户所,总不至于个个不识字。我才来不知情状,周总旗,你推举一个?” 周泽冰暗自叹了口气,赶上前道:“卑职倒是上过几年学,便由卑职给苗百户打个下手吧。” 杨景澄点点头:“甚好。”说毕,掏出了两块银子放到周泽冰手里,道,“天寒地冻的,兄弟们辛苦,这些钱与大家伙儿买碗热汤。” 闻得此话,苗祁心中暗道不好。他的品级比周泽冰高,按说打赏的银子该他来分配,杨景澄越过他直接给了周泽冰,明摆着当着众人敲打他。偏周泽冰是郡公跟前挂了号的人,将来不定有怎样的前程,不好得罪,这口气只得咽了。 周泽冰也是如芒在背,心道:祖宗,你拿钱撒性子没什么,别拿我当刀行不?可他更不敢明了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新调来的二十个力士倒是个个笑开了花。时下百姓人家买卖东西多用铜钱,一年到头未必能见银子长甚样。他们北镇抚司是肥水衙门,便是最底层的力士,一年少说四十两。在百姓里算的上殷实的了。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这四十两养了一家老小,能剩的零花不多。往日上头有赏,摊到众人头上,能叫他们喝点红枣热茶就算不错的,而杨景澄给的那两块银子,少说有四五两。够他们在大冷天里喝足热热的肉汤了。不由在心中暗赞,这位主儿出手好生大方! 其实杨景澄能比他们想的更大方,奈何银子沉甸甸的,他懒的挂在身上。平日里拿着他零花钱的龙葵又在养伤,没跟出来。龟甲身上的几个铜板掏出来简直寒碜,二十几号人马先拿两块银子凑活着了。 杨景澄明白,想要旁人用心替他干活,除了官威之外,便是赏钱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单眼下,只要大家伙知道他手头宽裕,时日长了自然有了人心。这也是富家公子比贫寒士子当官容易的缘故,银钱开道,比杀威棒好使的多。只是,他家中虽富,总动家里的银钱到底叫人看轻,还是得寻个来钱的营生,自食其力方是上策。 处置好要犯,杨景澄悠哉悠哉的往外走。秦永望挖的坑连苗祁等人看的出来,他自然也心如明镜。没见他为着叶欣儿能在家中立威,花了多少心思么?寻常琐事也就罢了,既是要犯,倘或他为上官,恨不得事无巨细的讲清楚,生怕手下误了事。哪有三两句含糊话交代给下属就撂开手的?逗谁耍呢!?是以他压根不打算开审,只看好了人,要杀要剐,随上头折腾。 不过,就如苗祁无法抗命一般,秦永望亲交代下来的活儿,他也是不能不干的。只是审案嘛,也没谁规定非得从刑讯逼供开始。一间间的囚笼从身边掠过,忽然,他似感受到了什么,脚步猛的顿住,朝左侧望去。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进入了视线,杨景澄轻笑,原来是文正清的元配裴氏。 裴氏的双眼登时射出怨毒的光芒,文正清与长子文思敏在刑讯中相继而亡,次子和幼子也是浑身重伤奄奄一息。她每日听着间壁传来的哭喊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一切的一切,皆是眼前之人所致!她早知女儿所托非人,却不曾想这人害死了她女儿,还要害死她全家! -- 第49页 文正清案牵扯甚大,始作俑者的杨景澄并不敢过于关注,以免牵连自身,是以并不太清楚文家现状。不过诏狱这等地界儿,进来了能囫囵出去的屈指可数。眼下裴氏能精神奕奕的瞪他,反倒叫他很是意外。这里没有心慈手软的主官,留着裴氏,大概有别的处置?杨景澄懒的猜,更懒的多理会这狠毒妇人,调头径直走人。 “你不得好死!”凄厉的叫声在身后响起,裴氏尖锐的诅咒,“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你们全家都断子绝孙!!” 此言一出,左近的空气瞬间凝固!跟在杨景澄身边的锦衣卫们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直冲脑门!几个胆小的开始腿软,两脚哆嗦的已然稳不住身形。在场所有人恨不得当即撞墙,把方才听见的话忘个一干二净!在本朝咒宗室段子绝孙,这女人是想拉着大家伙儿不得好死么!? 杨景澄停下脚步,转身道:“你想九族皆亡,就尽管骂。到时行刑前,我必把你的言行一五一十的告知你家亲族,叫他们死个明白!”说毕,喝令狱卒,“还不堵了她的嘴!” 被裴氏一声咒骂吓傻的狱卒赶紧招呼人开了锁,七手八脚的把不住叫骂的裴氏制住。心里暗想,回头便把这婆子弄死,省的牵连他人! 先前在外把杨景澄请回来、之后一直跟在他身边跑前跑后的小旗严伍小心翼翼的道:“千户,这……如何处置?” 杨景澄心头火起,铁青着脸道:“使个人去打听裴氏的父母是何许人,养出这般女儿,想必父母也不是甚良善之辈!”说毕,犹不解恨,再次吩咐,“她两个儿子若活着,拖出来当着她面给我活活打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妇,骂他也罢了,居然当众咒骂他家断子绝孙,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的惨案!虽说文家出了个文正清,可谁家没几个败类?九族中的众人何其无辜?现唯有把矛头指向裴氏父母儿子,尽可能的保全人命。只他人轻言微,不知这招有没有效了。 很快,空气里弥漫起了烤肉的焦香与凄厉的惨叫。看守文思讷兄弟的狱卒手脚麻利的动用了烙铁。被堵了嘴的裴氏奋力的挣扎,喉咙里发出不明意义的声响。本就被打的迷迷糊糊的文思讷兄弟,此刻又遭重刑,当真生不如死。然他们落在了刑讯老手的手里,想死又岂是容易的事?他们有的是手段拖上十天半月,能把人折磨的下辈子宁愿投胎做畜牲! 小厮龟甲朝后吐了口唾沫,红着眼道:“世子,我看他们家想谋反!我们告诉公爷去!” “闭嘴!”杨景澄呵斥,“没你的事,一边呆着去!” 龟甲登时被吓的不敢说话,默默低头立在了墙角。杨景澄又想了想,低声对严伍道:“你去叮嘱这些人,今日的事不许乱说。按住了他们,悄悄报与千户知道便是了。” 严伍忙不迭的应了,身旁几个锦衣卫纷纷暗道,谁活的不耐烦了四处传这些?俗话说缺什么想什么,他们大晋朝的皇帝老子都过继三回了,这样犯大忌讳的话,谁传谁死全家! 真是不出门闯荡,不知人能蠢到什么地步。杨景澄轻轻吐出口浊气,整了整衣裳,继续往前走。龟甲快步跟上,小声道:“世子,里头污糟的很,事办完了,咱们快出去吧。” 杨景澄没好气的看着自家的小厮道:“谁告诉你办完了?” 龟甲奇道:“还有甚?” “自然是去会会礼部侍郎张大人了!”说毕,杨景澄头也不回的朝关押张继臣的监牢去了。 第29章 问话    张继臣盘腿坐在草席上,脸…… 张继臣盘腿坐在草席上,脸色有些苍白。虽说华阳郡公急急派人与他交代了几句,可在朝为官的哪个不对诏狱畏之如虎?他知道永和帝想保他,可章太后又岂是好惹的!嘴里安抚着家人,自己心里却是没底。如今,生死难料啊! 笃笃两声响起,本就紧绷着神经的张继臣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是个眼生的青年。观其服饰,乃五品的官儿。锁链哗啦打开,那青年低头穿过厚重的木门,走到了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盘腿坐在了他对面。 紧接着,几个力士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先在席上摆上酒壶,又依次拿出爆炒的羊白腰、现宫中流行的笋鸡脯、冬日里难得的田鸡腿、汤色奶白的羊肉汤并一大碗上等的精米。 张继臣浑身一颤,艰难的问:“这位大人可是来送断头饭?” 来人正是杨景澄,见张继臣误会,笑道:“断头饭可不归我管,只是我有些琐碎的事要问你,正巧我也饿了,索性带了酒菜来,我们边吃边聊。” 张继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道:你给我碗吃的便是了,何必吓我! 杨景澄执壶斟酒,清亮的花雕酒注入杯中,隐隐约约的温甜香味萦绕鼻尖。顷刻间酒满,他微微抬手:“请。” 张继臣现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苦笑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景澄笑笑,把酒壶放在他面前,缓缓开口道:“我乃北镇抚司千户一所副千户杨景澄。秦千户命我跟进此案,故有些事想问你打听一二。我是瑞安公之子,不算外人,你不妨坦率些。” 张继臣暗自点头,怪道举止从容优雅,还当是哪个望族家的后生,原来是宗室子弟。目前宗室里除了长乐郡公那等明确投了太后的,余下的倒还可信。于是他点点头道:“世子问吧。” -- 第50页 杨景澄所知的信息甚少,遂先从不大要紧的问起:“你嘱托我们审问长随书童,可是疑他们之中有内奸?” 张继臣很配合的答道:“我的银钱来往他们最清楚,是以有所怀疑。” 杨景澄摇头:“据我所知,一家府邸的资产几何,最明白的往往在内宅,而非老爷身边伺候的。你怎么不交代把尊夫人身边的人一齐审了?” 张继臣笑道:“世子心思细腻,在下佩服。只事有轻重缓急,我只来得及交代外头的。至于内宅女眷,既进了诏狱,自然一个都跑不掉。横竖女人们胆小怕事,迟点审不打紧。” 杨景澄哂笑,招手唤来了龟甲:“去外头与曹百户说一声,请他把张家正院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点出来,尤其是丧偶无子的妇人与独身在张家的大丫头,给我严加看管,与之前一样,看她们的反应,无事一日一报,有事一时辰一报。不明白的去问苗百户。” 张继臣有些惊愕。 杨景澄回过头,不紧不慢的道:“都是天生父母养,男人把女人关在家里头不让见人,就真当她们脑子比男人蠢?男仆一家皆与主家同生共死,反倒不易背叛。这些女子身如浮萍,横竖荣辱皆靠旁人,靠你与靠外人有何区别?” 张继臣摇头道:“我又不曾薄待过她们,她们投了别人,不过些微末的好处,倘或露了马脚,倒不得好死。男仆则不同,他们得了钱财后往别处躲的远远的,买几十亩地盖几间青砖瓦房,便是一方地主了。” 时下风俗,不把女人当回事乃常态。前世被章夫人坑死了的杨景澄嗤笑一声:“你可知,我来寻你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张继成疑惑的抬头。 杨景澄将声音压的极低的道:“文正清的老婆裴氏当众咒我家断子绝孙。” 张继成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女人疯了吗? 杨景澄似能读出张继成所想,淡淡的道:“她没疯。她原是千金小姐,后做了清流的夫人,骂不出市井粗鄙之语。而这句话却是常见的很。急了便拿来骂了。她又不似你们,知道这话能惹恼多少人。” 张继成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景澄道:“你们只当无知的人好掌控,却是不曾想过,越无知越好骗。女子活在世上,最大的指望便是嫁个如意郎君。都不消花多少银钱,只派个生的好的后生,哄她几句,怕是她因此死了也甘愿的。” 说完此话,杨景澄又不由想起前世。他与章夫人其实并非你死我活的局面,他生母出身娼家,咬死了他血脉不正废了他便是。可长期关在内宅的章夫人偏钻了牛角尖,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是没看到后续,但想也知道处理他的后事比废了他也容易不到哪里去。何苦来哉? 杨景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继臣虽心里依旧不以为然,但他现踩在钢丝上,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在心里快速回忆着内宅里的管事丫头,然因往日不太留心,人都认得,来历与家世却半点想不起来。 忽然思绪转到了身边人身上,登时一个激灵,连忙道:“我有几个通房,乃旁人送的扬州瘦马,诸位大人务必一同审讯。” 杨景澄再次吩咐守在外头的人,接着点名。网住了要紧的人马,他终于腾出了空来,正色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张大人指教。” 张继臣越想越怀疑他的两个瘦马通房,猛的被杨景澄一打断,心跳倏地停了两拍,好容易回过神来,有些狼狈的道:“不敢,世子请讲。” “不过是封弹劾,张大人何必心急火燎的住到诏狱里来?”顿了顿,杨景澄接着道,“以及特特叮嘱审讯仆从,可是因为还有比科场舞弊更不得见人的事?” 张继臣沉默不语。 沉默亦是回答。科场舞弊事关朝廷选才与民心所向,已是历朝历代最难容忍的重案之一。而十几个举人舞弊虽看起来热闹,实则只能追责到举子本人以及其父母,很难把他们宗族里的高官扯下来。 到时不过是双方的御史你来我往的打嘴炮,时日长了自然不了了之。想必找了张继臣做突破口的章太后,不止想吓唬吓唬永和帝而已。那么,张继臣真正涉及的案件,只怕比想象中的更可怕。 杨景澄明智的闭上了嘴,他可以装疯卖傻坑死文正清,但涉及到天家博弈,已不是他能打听的了。半点不心疼备好的酒菜,随意安抚了张继臣两句,潇洒的撤出了囚室。 办妥手头上的事,杨景澄快步走出了诏狱。夕阳洒在了身上,他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方觉得浑身清爽了不少。正想回自己的屋子休息一下,却见华阳郡公领着秦永望匆匆赶来。 杨景澄忙站住,规规矩矩的朝华阳郡公行礼。 自从杨景澄入锦衣卫后,华阳郡公还是头一回遇着他。此刻见他从诏狱里头出来,不免问道:“你方才在里头审案?” 秦永望心下一紧,他这几日待杨景澄面上和气,心里却有些别的想头。宗室出身的杨景澄明摆着是过江龙,将来必然是高升的。因此众人自然要巴结他,时日长了自己的威严何在?是以今日用了个小小的计谋。 倘或杨景澄果真去提讯人犯,手下的那些老手怕担干系,必然出工不出力。既惹不出甚大事,又能叫人觉察出杨景澄的稚嫩,叫他在众人心里失了威望。这也是官场的惯用的手段了,可此时却叫华阳郡公撞个正着,该如何是好? -- 第51页 杨景澄看到秦永望微变的表情,心中暗笑,叫你捉弄我!不过越级告状乃官场大忌,得罪了秦永望是小,叫华阳郡公看轻了便不好了。于是从容道:“先前秦千户命我来看着曹百户押解要犯,现已分别关押妥当,并派了二十个力士轮番看守,以免不测。 另,方才与张大人聊了聊,闻得他家知道银钱账目的还有内宅几个管事并两个通房,业已单独关押。正预备向千户禀报,不想此刻碰上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纸,正是问完张继臣之后,抄录的重点看押人员名单。双手奉至华阳郡公面前,大致介绍了下,又补充道,“这些人的来历家眷尚未详查,请郡公示下。” 秦永旺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生出了些许阴霾。往日只当杨景澄是个来混资历的公子,随便收拾些功绩与他,恭送出门也就罢了。不成想他竟是个老辣的。不独不跳坑,居然把他没想到的内宅也办了!有这么当纨绔的么!? 还未愁完,又听杨景澄汇报:“我将轮番看守的力士分做了两组,一组看守男犯,一组看守女犯,且分别交予了苗祁与曹星汉统管。因苗百户不大通文墨,便叫周泽冰协助他写记录。待我整理好了,一并报与郡公与秦千户。” 秦永旺噎了下,心道:老子交给他的事,他反手扔给了老子的心腹,万一有甚不妥当,全在老子身上!这小子很滑头啊! 华阳郡公常年严肃的面容温和了几分,赞许道:“你办案用心,很好。你忙了一日,现时候不早,你且家去吧。替我问叔父婶娘好。” 杨景澄低头拱手,声如洪钟的道:“是!” 第30章 不行    杨景澄奔波了足一日,回到…… 杨景澄奔波了足一日,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叶欣儿掀帘子迎出来道:“你这早晚才回来,厨下送来的菜我已叫人撤了。现炒新鲜的要等些时候,你吃点心不吃?” 杨景澄随口问道:“有些什么点心?” 叶欣儿道:“今儿府里做了窝丝糖、芝麻缠糖,还有茯苓糕、莲子糕、八宝馒头和奶皮烧饼。” “那就给我热点八宝馒头吧。”杨景澄一面换着家常衣裳,一面道,“往后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常备点咸味的点心。甜腻腻的不合口。” 叶欣儿赶上前来替他拆着腰带,低着头无奈的道:“谁成想今日休沐,你竟回来的这般晚。又没个人回来报信,我只当你在外头吃了。现龙葵几个养伤,只有龟甲不够使,还是同张管家说一声,多派几个人跟你出门吧。” 杨景澄想了想,道:“叫他多替我挑几个健壮机灵的,我将来要使。” 叶欣儿忙应了。说话间小丫头秋巧端了馒头进来,放在火盆上烤着。又回话道:“世子,大爷等了你半日不见回来,告诉我们说,待你回来叫往他那处报个信。” 杨景澄点点头:“使个人去跑趟腿,只说我吃了点心要去正院里请安,他得闲了一块儿去。” 秋巧应了,往外头喊了个小丫头跑腿,她自己守在火边看着馒头。如今杨景澄不大待见院里的丫头,她跟着叶欣儿赶了巧,短短几日便攒了些脸面,不必干那些大冷天跑腿的活了。 杨景澄换好衣裳,洗了把脸,痛饮了两盏茶,又吃了几个精致的小馒头,便吩咐道:“我去正院一趟,回头回来吃饭。”说毕,抬脚往外头去。 没走两步,听见后头有人小跑着跟来,回头一看是叶欣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奇道:“你作甚?” 叶欣儿哭笑不得:“你一个人满府里逛像什么话?前几日府里忙乱也罢了,现院里各处配齐了人,再放你独自走,叫人瞧见了只怕得骂我们不经心了。”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横竖丫头们皆是大脚,跟着多走动也无甚要紧,于是带了一大串水灵灵的丫头,寒风里去正院里请安。进了正院的上房,恰见楼英在此,倒是省事了。 瑞安公平日里不大爱家长里短的闲聊,却是杨景澄今日只带了龟甲出门,早挂念了半日。见儿子进来,不待他行礼请安,先问道:“下半晌衙门里出了什么事?叫人休沐日都不能好生过的!” 杨景澄不慌不忙的向父母行了礼,方道:“礼部侍郎张继臣叫人参了,华阳兄长急急派人缉拿。父亲没听到信儿?” 瑞安公没好气的道:“我又不在朝堂混,哪那么快的消息!” 章夫人皱了皱眉:“张大人往日教过圣上的,怎地这般不讲情面?” 瑞安公也一头雾水,夫妻两个齐齐看向杨景澄。锦衣卫的事哪好随便往外说?杨景澄只得含糊的道:“我只听命行事,现糊涂着呢。过两日就有消息了。” 瑞安公立刻反应过来,装作被糊弄过去的样子,捋着胡须道:“是了,你们北镇抚司常办密案要案,咱们家又不图着破案升官发财,不过是镇日里闲在家里无聊出去活动活动。你在衙里少打听,只管混日子,横竖有你哥哥照应,功劳跑不了你的。” 章夫人不觉有异,亦对外务不感兴趣,只问衣食住行。听闻杨景澄没吃饭,又催着他回去吃饭。杨景澄朝楼英挤眉弄眼:“你寻我何事?要不你同我一齐吃饭?” 楼英笑着摇头:“就是见你吃晚饭了还没回来,白问两句。你这会子必定又饿又累,快去吃饭休息吧。” 杨景澄确实饿的很了,不再寒暄,掉头出门。楼英看着杨景澄的背影,心里五味陈杂。原先杨景澄天天在家里练武看闲书倒是不显,如今他出门办差,便衬的自己无用了。他比杨景澄还大一岁,却是同楼兰似的在家闲着,一事无成。 -- 第52页 尤其是今日跟着杨景澄去交际时,他才惊觉,自己在这京里头,甭管文臣武将,除了外家几个舅父,竟是哪个也不认得。承泽侯可是管着五城兵马司的呐,京里数得上的人家,有他不知道的么?竟是从不知瑞安公府里还养着个楼家外甥。他本是聪明人,只差在见识少些,此刻已是回过味来了。 瑞安公不待见章家人,连带懒得搭理他。既未曾请名师教导他预备考科举;也不曾带他交际,好走旁的路子。想到此处,他不由的叹了口气。瑞安公府养他一场自是恩重如山,只自家前程,还得仔细想想。哪怕不为着自己,也得替楼兰考虑——女人家在夫家能否抬起头,除了生育便是娘家了。 杨景澄回到东院,厨下恰好送了饭菜来。坐在饭桌前,把人皆打发了出去,才问叶欣儿:“家中没什么事吧?” 叶欣儿摇头:“你不在家,各处安安静静的,能有甚事?” 杨景澄撇嘴:“只怕我不在家才有事呢。你好生拢住些年纪小的丫头,叫他们盯着宫里来的两位。” 叶欣儿惊讶道:“你防备着她们?” “嘿!”杨景澄好笑,“莫名其妙来的生人,不防备的是棒槌。我跟你说个笑话儿,今日我在诏狱里审案子,有个当大官的经我提了好几次,才想起他两个旁人送的通房有嫌疑。我真服了这帮老爷,自己的枕边人,能挑几个信的过的吗?看到扬州瘦马便走不动道儿了,简直色迷心窍!” 叶欣儿好奇道:“常听人说扬州瘦马何等风流媚人,你今日见着了?与我说说。” 叶欣儿居然肯闲话了!杨景澄心中欢喜,遂与她细细说道:“今日的那几位我不曾留意。只说往日瞧见的,”说着比了个高度,“南边来的个子不高,瘦的如同饿了八百辈子没吃饭,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似瘸子。只有脸面能看,细眉长眼,很是娟秀。” 叶欣儿登时无语,好好的名震天下的美人,到了杨景澄嘴里,就比做瘸子了!想起那年他闯进门看到文氏双脚时的情形,这位主儿到底多不待见小脚啊!真真是个怪人! 杨景澄大口嚼着饭菜,他在外人面前能装出世家子的斯文,内里却还是那乡间长大的野小子的瓤儿。此刻跟前只有个叶欣儿,他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三两下清了盘。 介于富贵人家皆讲究装模作样,吃饱的杨景澄没立刻唤人来收拾,懒洋洋的瘫到了炕上。叶欣儿端了茶过来,问他:“你在外头跑了一日,要洗澡么?” 杨景澄接过茶,随意嗯了一声。 于是叶欣儿又问:“你想谁伺候你洗澡?” 杨景澄差点把刚入嘴的茶喷出来:“我的叶姨娘,你怕不是忘了你奶奶七七还没过,你们家世子正守孝呐?” 叶欣儿干笑道:“你是宗室,谁能让你真守一年。何况合府里看着呢,总不能让人疑你……额……” 杨景澄脸黑了,咬牙切齿的道:“这才几日,莫不是有闲话了?” 叶欣儿硬着头皮道:“原是没人知道的,盖不住公爷问了好几回……”说着,又补充道,“公爷瞧着你不甚喜欢院里丫头的模样,正派人外寻美人。今日也有人推荐瘦马的,只公爷说她们不好生养,给拒了。” 原来打听扬州瘦马的由头在这儿!可真谢谢他们呐!杨景澄的脑壳开始隐隐作痛,老杨家的子嗣是寒碜了点儿,可别逮着个青壮就跟配种似的好么!说实话,他幼年在乡间,接触的多是平民百姓,哪来的那么多妾? 早年他确实觉得男人嘛,左拥右抱何等美事?可自打入了京,看多了后院争宠的戏码,登时歇了心思。想那百姓家,夫妻同心、和和美美;到了豪门富户,正房偏房嫡出庶出争的跟乌眼鸡似的,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他现大老婆没影,搞一堆小老婆,这是嫌他太好娶亲呢? 再弄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他得憋死。可真选那利落能干的,大家伙抢着要,谁要嫁小老婆一排能站四个的啊!人家又没瞎了!他爹真不能干正事儿,怪不得连老婆都掐不过! 杨景澄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一番亲爹,心里畅快了许多。一口把茶喝了个干净,指着叶欣儿道:“今晚,你睡我屋里。” 叶欣儿抖了一下,谁知道将来的世子夫人是哪般品性,万一是裴氏…… 看出了叶欣儿的不情愿,杨景澄呵呵了两声:“不然呢?叫满府里知道我不行?”说毕,心中一动,咦?虽然听着很丢脸,但能不能因此不娶世家千金呢?他实在对猪蹄子没甚好感!然而转念一想,又把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身为男人,这等谣言着实受不住!死道友不死贫道,还是让叶欣儿顶缸吧! 叶欣儿弱弱的道:“新来的几个小丫头很好看的……”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知道是谁的人吗?” 叶欣儿无言以对,经过几日的查访,结果很不幸,除了她几乎都是章夫人的人。尤其是新来的连翘,日日里明目张胆的往正院里回话,要不然杨景澄没睡丫头的事,也不至于满府里都知道了。当然,那两个宫女不是,可显然杨景澄更信不过。 杨景澄郁闷的唤人打水,洗完澡强硬的把哭丧着脸的叶欣儿留在屋里。看着眼神乱飞的小丫头们,忍不住暗骂:娘的,这内宅里的事,他真玩不过姓章的!不行,他得想办法正经娶个老婆了! -- 第53页 第31章 大力    待丫头们退了出去,杨景澄…… 待丫头们退了出去,杨景澄打了个哈欠,对叶欣儿道:“她们不会听壁角吧?” 叶欣儿有气无力的道:“大冷天儿的,风吹不死她们。” 杨景澄点头:“那好,你睡炕上吧。” 叶欣儿怔了怔。 杨景澄撇嘴:“你的不情愿写在脸上,我又不缺女人缺疯了!我看你还磨洋工不给我把院子收拾妥当,你这就叫报应!” 叶欣儿头痛的道:“夫人当家,大家伙自然向着她。得罪了我顶多叫撵出东院,在府里依旧自在;得罪了夫人怎么死都不知道。你说大家听谁的?” 杨景澄严肃的道:“便是朝堂的同一派系还互相使绊子呢,你夫人能比圣上更厉害?依我看,是你的功夫没到家。还有,谁告诉你撵出东院没事的?上一回被撵出东院的人是什么下场,你叫他们问问莲房!” 叶欣儿不曾管过事,往年又被压制的太狠,且在府里无依无靠,对着各处调来的世仆着实束手束脚。被杨景澄训斥,只得低头不语。 杨景澄仔细想了想,瑞安公府传承数代,家下人也绵延了上百年,早已形成了类似朝堂的“世家”。叶欣儿名不正言不顺,真未必干的过这帮祖宗。休说叶欣儿个丫头出身,想必当年章夫人亦费了不少功夫,才将府里收拾妥当。杨景澄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个主意:“你过几日寻个由头,拜了张伦家的做干娘,如何?” 叶欣儿眼睛一亮,她没甚体面,可杨景澄发话,张伦家捏着鼻子都得认。何况认了张伦做干亲,她便在辈分上高了莲房一头,那刺头儿可以拿出来使了!又有,扯上了亲戚,她自然能替张家办事,替他们说合当日失了女儿的几家人。并不为张家好办事,而是她能想方设法的使人给往日同僚送东西,那些沦落在门子里的姑娘们,少不得与来人哭诉自家惨状,传到府中,亦是威慑!有了突破口,她就好动作了! 叶欣儿到底是个伶俐的,杨景澄提上一句,她便想了许多。暗暗将东院的丫头们的情况重新梳理了一遍,又道:“西厢里的那两位,世子不妨在外头细查查。我听说后宫里比龙潭虎穴都不差,她们既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必有过人之处。如今我将将收服了秋巧,很是不够使。” 杨景澄道:“我哪有本事探查到宫里去,你且把干亲的事办妥了。不要悄悄的,告诉张伦,叫他摆宴,到时候我亲自去给你们贺喜。” 叶欣儿皱眉道:“夫人会不会……” 话未说全,杨景澄却明白她的意思,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章夫人么,吃亏在眼睛全盯着内宅。他只消把叶欣儿夜夜留在屋里,那头自然而然的会以为他是想给宠妾更多的体面。何况,也不能因对手有防备而不办事。莫不是他装死,章夫人就不收拾他了?果真双方明刀直仗的干了又如何?章首辅只怕没空为了个宅斗出手收拾他。 二人说了会子话,颇觉困倦的杨景澄倒头睡了。次日照例天没亮起床,带着龟甲出门。叶欣儿不放心的跟在后头,一叠声的道:“再带两个人去。” 杨景澄不耐烦的道:“府里的绣花枕头,真有事了我倒得冒险救他们,不够给我裹乱的。这个点儿正是各处大人上衙的时候,五城兵马司早开始巡街了,你真真操空心!”说毕,想起五城兵马司的熊样,登时有些心虚。 虚也不能带着拖后腿的,杨景澄没理会后头唠叨个不停的叶欣儿,径直出了门。龟甲昨日跟着杨景澄不觉有什么,叫叶欣儿一提醒,心里开始惴惴。暗自祈祷,佛祖保佑,今日可千万别出事! 怕什么来什么!杨景澄主仆打马朝北镇抚司衙门去的时候,路上恰遇到一队兵马司的打着火把迎面走来。明亮的火把将原本漆黑的街道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原本不在意,忽然,又有一个灯笼从巷子里拐了出来。他一眼即认出是报道那日撞上的金汁党。 明澈的火把照耀下,杨景澄本能的要去看那人的相貌,不想原本低着头推车的人刚好抬起头,四目相对。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杨景澄不由拉住缰绳,眯着眼仔细打量。那人嘴唇张合了半日,终究低下了头,拉着车接着往前走。兵马司的人渐渐远去,带走了火光。方寸之间龟甲手里的羊角灯与那金汁党手里的纸灯笼越来越远。在那纸灯笼即将拐弯之际,杨景澄策马掉头,二话不说的追了上去! “世子!”龟甲险些吓疯了,急忙忙的喊,“天没亮别乱跑!仔细拍花子的!” 杨景澄充耳不闻,须臾间追上了费力拖着车的金汁党,挡在了他面前。 龟甲着急忙慌的赶了上来,埋怨道:“世子,他是倒夜香的,腌臜的很,你这是作甚。” 杨景澄没答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盯着眼前之人,沉声问:“你是谁?” 那人低着头没说话。 杨景澄道:“我姑父是五城兵马司的,查出你的身份轻而易举。然你叫我动了衙门的人,只怕没甚好下场。”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锦衣卫对老百姓的威慑远不如兵马司,他只好抬出承泽侯吓唬人了。 只身跟着杨景澄的龟甲慌的了不得,生怕有事,不住的催促道:“世子,要点卯了,迟了可不好。” “哦,”杨景澄眼皮抬了抬,“你去替我告个假,只说我路上遇到有嫌疑的人,截下问一问。” -- 第54页 龟甲差点叫杨景澄说哭了,撇下杨景澄去告假,倘或有什么事,他八条命都不够填的。 杨景澄严厉的目光扫向龟甲:“要你去便去。” 龟甲一个哆嗦,终是一步三回头的往衙里去了。走不到几步,又想与其磨磨蹭蹭,不如尽快赶过去搬救兵。如此一想,立刻打马狂奔起来。 远处传来鸡鸣,杨景澄不耐烦的道:“此处离北镇抚司衙门不远,你有一盏茶的功夫说话。” 沉重的叹息从下方传来,大概是没了外人,那人终于再次抬起了头,低声唤了声:“澄哥儿。” 杨景澄怔了怔,除了父母亲长之外,唤过他小名的唯有昔年榆花村的村民。只是自从得知他被接进了京,那些村民早不敢直呼他的名字,皆改称世子了。眼下这又是哪位? 那人再次叹了口气:“我叫龙大力。” 杨景澄眼睛略微睁大,龙大力?姓龙!?立刻翻身下了马,仔细打量着那名唤龙大力的人。布满沟壑的脸彰显着苍老,大抵是因为总在半夜干活不曾晒着太阳的缘故,皮肤不似寻常力工那般黝黑,而是带着些许苍白。身形有些消瘦,但算不上瘦骨嶙峋。因是倒夜香的,衣裳上难免有气味,看起来却是齐整。眼睛很小,五官更是寻常,但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半晌,杨景澄问:“我们见过?” 龙大力陷入了沉默,直到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蹄声,才勉强开口道:“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 杨景澄亦听见了马蹄声,知道八成是自家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厮干的好事,于是单刀直入的问:“你是我娘的什么人?” 龙大力苦笑一声:“哥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龙大力摇头笑了笑:“我走了,世子好生过日子。” “慢着!”杨景澄尖锐的目光落在龙大力身上,“少跟我装神弄鬼,我没当几日差,倒碰着了你两回。这可真巧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龟甲的呼喊:“世子!我带帮手来了!” 杨景澄打死小厮的心都有,厉声喝道:“站原地不许动!” 跟着龟甲来的周泽冰等人当即勒住了马,顺便揪住了龟甲的缰绳。龟甲骑术不佳,叫人夺了缰绳,只着急上火的道:“世子那处有生人!” 周泽冰脸皮抽了抽,忍不住道:“小哥儿,你们世子乃锦衣卫的千户,要出门办案的,尽办熟人的案子,你问问你们国公愿意不愿意?” 龟甲:“……”这话听着怎么那般不吉利呢? 周泽冰摆摆手:“咱们在这儿等着,出不了事。跑过去倒容易误了他的事。你现是跟出门办差的人,有点眼力界儿,别拿那么大个世子当姑娘。”说着,不由暗道,前些日子那一人单挑十几个贼人的丰功伟绩,可比他们能打多了,他家小厮是怎么有勇气把这位主儿当绣花枕头的。 马蹄声止住,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杨景澄心里暗赞了句来人有眼色,又盯住龙大力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灯笼下的龙大力脸色渐渐的涨红,不知过了多久,他哽咽着道:“我把你娘卖了,我没脸见你们娘俩……” 杨景澄问:“为何而卖?” 龙大力的眼泪开始落:“她侄儿病了,卖她治病。” “治好了吗?” “死了,她嫂子也死了。” 杨景澄沉默。儿子病了没钱治,不卖了妹妹,看着儿子死;卖了妹妹倒有一线生机,寻常百姓如何选?能如何选? 龙大力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嘴里开始絮叨:“中人哄我是去大户人家做丫头,我信了。得了钱去捡药,哪知老婆孩子都没救过来。我便离了家乡,想把她赎回来。哪知中人满嘴里谎话,甚么大户人家的丫头,分明是窑子里的姐儿!赎不回来了!”说毕,龙大力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杨景澄道:“后来你就悄悄跟着她?” “嗯。”天色将亮,龙大力三言两语的交代了后续,“我先是在她对面支了个茶摊,偶或能看她两眼。后来她叫人赎走了,我好久才知道。终于打探出她被送去了京郊的榆花村,我便寻了个倒夜香的活,专跑旁人不愿跑的路,把京里的夜香送去榆花村。高墙大院里看不到人,我装作好奇的样子,时不时的听听她的消息。还有……还有……看看你……” 又一轮鸡唱,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天光,杨景澄看到了不远处的龟甲以及一众同僚。匆匆交代了一句:“换身衣裳,未时初在北镇抚司大门口等我,我还有事要问你!”末了补充一句,“休要我动兵马司的人满城找你。” 龙大力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杨景澄已翻身上马,朝前头去了。 第32章 舅舅    见杨景澄走了过来,周泽冰…… 见杨景澄走了过来,周泽冰忙问:“千户,那是何人?” 杨景澄笑呵呵的道:“路上遇着个鬼鬼祟祟的人,一问之下才知原是我幼时认得的乡下人,日子过得苦,瞧见我了想化点缘,又不好意思。” 周泽冰等人登时不好再问,杨景澄的身世京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他自家能随意谈起,旁人却不能揭短,否则便是得罪人了。龟甲还想说什么,被杨景澄眼风扫过,悻悻的闭上了嘴。 杨景澄朝众同僚道了谢,一并往衙门里去。今日因着张继臣家的事,整个衙门忙忙碌碌的。杨景澄暂不想掺和进上层的角力,便一直游离事外,只盯着曹星汉等人汇总的看守内容,细细的按照时间,抄录在弹了墨线的纸张上。看着要紧的用朱砂笔,叫人一眼便能看见。 -- 第55页 他幼时在乡间,当时无子的瑞安公自然不能不管他。虽不曾亲自来,文武师父都是有的。是以他的字算不上顶好,在锦衣卫等武衙门倒也是上成。此刻恰没其它的事,他索性平心静气,把汇总当书法练,一笔一划的写的好不认真。 秦永望从诏狱里回来时,便看见他家滑不溜手的副千户在伏案写字。待仔细看去,竟是从昨日至今日午间那几个要犯的诸事纪要。想说他躲懒吧,那工工整整的字迹实说不着;可不说吧,想想方才听到的机密,又觉得脑仁儿疼。都是北镇抚司里混的,凭啥就你不用担惊受怕!? 杨景澄恭恭敬敬的把一叠纸交到了秦永望手里,装作没看见他的满脸菜色,笑问道:“可还有旁的事叫我做?” 今次案件非同小可,果真交予新手,秦永望哪里放心?只能挤出个笑脸道:“无事,你辛苦了。快到下衙的点了,你歇会儿便家去吧。” 杨景澄点头答应,目送着秦永望匆匆离去,猜测着京中只怕有变。时下各衙门讲究点卯,却不大理会下衙的时间。朝廷规定戌时初散衙,可清闲衙门点个卯便跑的比比皆是。若非约了龙大力,杨景澄此刻就跑了。只今日有事,他便走到兵器房,取了把苗刀,就在院里练了起来。 龟甲见杨景澄今日竟拿着真刀练,唬的脸色发白,在旁劝道:“世子,拿个木刀吧。”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没见过你这般胆小的男人!我就该阉了你送进宫伺候娘娘们去!” 龟甲委屈的道:“您若磕着碰着,公爷要打死我哩!” “你再啰嗦一句,我先打死了你!”杨景澄实在受不了自家小厮的怂样,收起刀回房刷刷几笔写了封信,扔给龟甲,命他立刻给承泽侯送去。龟甲无法,千叮万嘱的要杨景澄等他回来再家去,千万别一个人上街。 杨景澄忍着脑壳疼,打发走了龟甲,才换上了身不起眼的道袍,往衙门外走。北镇抚司作为查案的部门,不论平日里多嚣张跋扈,亦难免有低调行事的时候。见他换了寻常衣裳,众人也不理论。 走到大门口与龙大力接头之事,更无人放在心上,亦无人打听。谁知道那是谁的眼线正在查什么?这可是圣上真正监察百官的衙门,里头的机密多如牛毛,爱胡乱打听的人,只怕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与龙大力碰头后,杨景澄没有说话,只使了个眼神,二人快步离开了衙门口,径直去了附近的茶楼,寻了个二楼靠窗的包间坐了。龙大力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头发上还挂着些许水珠,想是才从澡堂子里出来。这般拾掇之后,倒像个寻常富农,看不出是个倒夜香的苦力了。 店小二殷勤的跟上楼,杨景澄随意点了一壶茶并四五样点心。待茶点一一上桌,他才不紧不慢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每日何时出门,打哪条路上走?” 龙大力干笑了两声:“那日在北镇抚司衙门左近瞧见了世子,次后打听了一二,得知您如今在那处当差,便猜出来了。” 杨景澄挑眉:“你消息挺灵通啊!”北镇抚司衙门不算勋贵公子的好去处,是以他出仕的喜事家里并没有摆酒唱戏。如今大把的亲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倒叫个生人知道了。岂不怪哉? 龙大力笑笑:“朝堂上的大事我们打探不着,可京里街面上来往的琐事,鲜少有我们金汁党不知道的。毕竟家家户户得倒夜香不是?” 杨景澄心中一动,问道:“那我们瑞安公府的事你们也一清二楚了?” 龙大力挠了挠头:“世子的宠妾,叫叶欣儿吧?” 杨景澄:“……” “也只是些下人们闲话的小事,要紧事总轮不到我们知道的。”龙大力笑道,“想必世子也难独自呆太久,你寻我有事么?” 杨景澄能说什么?原想着好赖是亲舅舅,看着日日倒夜香着实辛苦,他横竖不缺钱,何不给他正经备个营生,省的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可眼下一番交谈,他竟发现这舅舅一点不简单。单只是个卖苦力的,日日愁着衣食住行,哪有功夫听街面上的闲话。 他是不熟甚金汁党,可前日与承泽侯吃酒闲话时,听他闲聊过甚丐帮堂口的,大抵猜到金汁党亦是差不多的光景。龙大力说的没错,他独自行动的时间不多,略沉吟了片刻,便直接问:“你是哪个堂口的管事?” 龙大力有些惊奇的道:“世子竟也知道我们金汁党的道道?” “猜的。”杨景澄随意的道,“天下的帮派总错不了这些格子。” 龙大力的脸上登时扬起了笑:“世子聪慧!我们京城里的金汁党共有九个长老,各管一片。似皇城边上权贵云集的地头,归我们五长老管辖。我是五长老麾下一堂一旗的旗主,恰是管镇抚司这一溜儿的。世子放心,有我在,绝误不了北镇抚司的事!” 杨景澄默默比对了下,龙大力在金汁党里,大概跟周泽冰差不多?喝了口茶,又问:“能得了与众大户打交道的活儿,你们五长老手段了得吧?” 龙大力摇头道:“世子有所不知,我们这行当,越是豪门富户反越不好做。一则活少;二则不怕世子笑话,我们来钱的大头,不是往各大庄户里卖肥料,而是各家各户生怕我们不用心做事,每年每月的奉上的孝敬。小老百姓无甚门路,不想被熏死,只得花钱买平安。豪门大户仆从无数,我们不敢惹呢。是以越是权贵扎堆的地儿,越不得脸。” -- 第56页 杨景澄了然,又道:“我看你说话条理分明,想必在你们那儿算个人才,怎么不跟个好点的长老?” 龙大力沉默了许久,才道:“去了别的长老的地盘,我怎么听哥儿的消息呢?” 杨景澄顿时胃疼,合着这么多年,他尽在人家的监视下活着了。最气人的是,这监视并没有什么卵用,他前世到死都没听着信儿! 龙大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今我孑然一身,心里只惦记着世子。瞧着你过的锦衣玉食的,便也放心了。只听闻前日大奶奶没了,着实忧心。那日偶遇世子,恰我旗下有个老汉生病,我便替他几日,多瞧瞧您。倘或今日世子没截住我问话,过两日我便也不来了。”他如今年岁渐大,这等重体力活干起来尤其吃力。哪知杨景澄那般敏锐,第二回 就叫他抓个正着。 比起旁人瞧自己的视线,另一件事显然更能挑动杨景澄的神经:“你既是旗主,想必也有些家资,这些年难道不曾娶妻生子?” 龙大力叹了口气:“早年四处奔波,熬到这个位置,已是奔五的人了。前些年有个相好的,次后跟人跑了,便没再找。” 杨景澄的心当即凉了半截,他自家宗族不消说,听说今儿裴氏死了的爹妈都叫挫骨扬灰了。万万没想到,亲舅家也是个不能生的!想着文氏几年来毫无动静,不由心虚。难道真是自己不能生!?此事对男人打击颇大,虽说身为宗室多心理有些准备,此刻却也似打了霜的茄子,蔫儿了。 龙大力深知自家身份上不得台面,猜度小厮差不多要来寻人,于是道:“见了世子精神还好,我便放心了。我们家泥腿子出身,卑贱的很,叫人知道了只怕笑话世子。如此,我先走了,日后也不必相见。” 杨景澄被龙大力的话拉回了神,无所谓的摆摆手:“各家门第的庶子,哪个的亲娘舅是好出身的,我不在乎这个。”顿了顿,他垂下了眼睑,“我娘到死都惦记着你,惦记着她侄儿嫂嫂。你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龙大力心下一暖,这孩子到底心善,像他娘。 杨景澄想着今日跟他出门的龟甲是个胆小如鼠的,耽误久了怕他往家里报信,闹个天翻地覆。估摸着他该送信回来了,赶忙问龙大力要了住址,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龙大力对着满桌不曾动过的糕点,笑出了声。捡起一块塞进嘴里,那香甜的滋味顺着咽喉一路流到了心底。吃着吃着,他忽觉的喉咙有些堵,不知何时,精致的点心竟变的难以下咽。 手上的石榴花饼,不正是早先家里年景好的时候,他妹子爱吃的么?默默的收拾好桌上的糕饼,拿纸包了,拎在手里,背着手缓缓的走出了茶楼。不多时混入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33章 暗涌    杨景澄回到北镇抚司,正巧…… 杨景澄回到北镇抚司,正巧碰上送信归来的龟甲。见他在大门口等着自己,龟甲顿时喜笑颜开,跳下马道:“世子,承泽侯不在家,是我们县主接的信。” 横竖只是催促承泽侯替他约靖南伯,杨景澄不在意谁接信,能送到就成。命龟甲从马厩里牵出马,主仆两个径直回了家。到了家门口,杨景澄把缰绳扔给龟甲,直奔瑞安公常看闲书的外书房而去。几个附庸风雅的清客见了杨景澄,纷纷起身见礼,寒暄两句后,十分有眼色的提出告辞。 瑞安公皱眉问:“你心急火燎的,寻我有事?” 昨夜被亲爹气了个够呛的杨景澄郁闷的道:“你好端端的怎底打探起我屋里的事来?” 瑞安公老脸一红:“我想着你横竖与那文氏情分一般,也是该寻新欢了嘛。” 杨景澄脸都绿了,听听,这是什么话?得亏自己姓杨,不然女儿活埋了都不便宜了宗室这起子想儿子想疯了的主!深吸一口气,他竭力用心平气和的语气道:“父亲,世人难免挑嫡庶,与其在丫头身上费工夫,不如你替我正经寻门好亲。文家都那样了,我不守妻孝定没人说闲话!” 不提文家还好,提起文家,瑞安公当即气的跳起:“兀那杀千刀的!昨日竟敢咒我们家!恼的我今日气都不顺!我方才刚使人与华阳说了,他们家统统给我凌迟了!一个也别跑!还有裴家!养出那等毒妇,灭他满门!” 杨景澄忙道:“且住!且住!宰了裴氏的兄弟足以,与她满门有甚相干?没得为了个妇道人家大起杀孽的。”裴家养出裴氏那等闺女,父母兄弟遭报应了不算冤,可裴氏一人犯罪,与宗族有什么相干? 杨景澄恨裴氏张狂,却也不肯牵连过甚。他不比自幼生在府里的公子少爷,见惯了对奴仆的生杀予夺。时隔多年,依旧记着龙氏的教导,颇为怜惜人命。贼人便也罢了,无辜之人,他真有点下不去手。 瑞安公拍着桌子道:“甚叫大起杀孽?我有甚杀孽?你休在要紧关头心慈手软!便是如今宗室式微,也轮不到不三不四的东西撒野!此事你休管!不出了这口恶气,我今年都过不得。” 杨景澄无奈的道:“父亲,朝中现正有事,咱们家就别裹乱了。你当张继臣只犯了徇私舞弊么?我昨日问他,他不敢说,我更不敢听。不过是个无知妇人胡言乱语,你有跟她计较的功夫,不若给我看看京里的闺秀,替我寻个好生养的是正经。” 瑞安公顿时有些尴尬,京里闺秀不少,可愿跟宗室联姻的,多是勋贵人家。自家孩子当然怎么瞧怎么顺眼,便不大看的上如今的勋贵。姑娘们都是好的,可娶亲带上个灾舅子,就不那么美妙了。 -- 第57页 杨景澄自然知道他的婚配有多难,真的权贵,未必愿把女儿砸在闲散宗室手里。哪怕他现在混成了锦衣卫,还有章夫人在那头阻拦;寻常点的人家瑞安公又不甘心。不是没法子,前世瑞安公肯叫他娶了楼兰?正因如此,杨景澄才把此事拿出来念叨,分散他老子的精力,省的闲的扒拉他的后院玩。 看着陷入沉思的瑞安公,杨景澄觉得心好累。前世,瑞安公在他娶了楼兰没几年的时候,与好友出城打猎着了凉,一病死了。而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时日长了对父亲的印象日渐模糊。 重生的头几日,还当他父亲心思机敏,心里喜不自禁,在这府里总算有帮手了。哪知没半月,他父亲种种不着调儿的举动就把他浇了个透心凉。至此时,他终于想清楚了——瑞安公是个明白人,但仅限于心里明白,但凡真办起事来就没一件靠谱的!瞧他给自己配的小厮,都什么玩意!? 杨景澄看人着实有一手,瑞安公确实是个眼高手低之人。他的好处是听话,梁王和永和帝指哪他打哪,至于打不打的着就另算了。因此梁王早对他死了心,只看顾着他好生过日子。此刻杨景澄要他正经找儿媳妇,当即让他为了难。好半日才道:“我明日找你太公商议商议。” 成亲不着急,杨景澄今日来找父亲,还有更要紧的事。略斟酌后问道:“父亲,我小时候儿住的庄子,现谁管着呢?” “哦,”瑞安公从漫长的闺秀名单里回过神来,“你母亲管着,怎么了?” 杨景澄随口找了个理由:“我记得庄子里种了好梅花树,想等梅花开了,请同僚去打猎吃酒。” 那梅花原是龙氏种的,她脱离苦海后,镇日里闲的无事,又怕外出走动叫人认了出来让儿子面上无光,只得在院里摆弄花草。不单种了梅花,桃杏皆种了不少。 那院子叫她打理的生机盎然,每年产出的花儿朵儿,卖去点心铺子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是以经杨景澄一提,瑞安公便想了起来,叹道:“先前交给了你媳妇,头一年就报了灾荒,收益减了一半。次后查出来是她的陪房弄鬼,你母亲便收了回来。怎么,你想接手过去?” 杨景澄惊了,他爹怎么一时精明一时糊涂的? 瑞安公瞥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打小生活的庄子,你想要便拿去。只是这几年有些年成不好,那几块地总打不上粮食,我正寻思着种点什么呢。” 杨景澄忽然灵机一动,道:“种烟草!我前日正听同僚抱怨,烟叶子又涨了。我们种烟草岂不是比麦子更好卖?” 瑞安公笑叹道:“你呀,真年轻不经事!京里头谁家不知道烟草好,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伙都不种?” 杨景澄实不通此事,只得老老实实的请教。 瑞安公道:“烟草好养活,什么地都能种。干的湿的、盐的碱的,种不了麦子的地,它都能长。唯有一条,吃肥是麦子的几倍有余。哪块地种了烟草,当即便废了,好些年都缓不过来。不然你当京里头大家傻呢?等着你来发这个财。” 杨景澄的心登时砰砰直跳,肥料除了草木灰,不正是那些腌臜玩意?他今日才截住了金汁党的旗主龙大力,现瑞安公告诉他烟草旁的都不缺只缺肥料,那不是正正好儿!?京里的屎尿屁早不堪重负,倘或他们府里的地全种上烟草……不独能赚个盆满钵满,更能解京城之困,岂不妙哉? 当即把想法告诉了瑞安公,瑞安公的眼里立刻染上了惊喜。这年头,谁嫌钱少!不过京里头的聪明人多去了,既然旁人不做,里头必有蹊跷。瑞安公一拍大腿:“走,趁着天没黑,找你太公去!” 杨景澄连忙拽住瑞安公:“不忙,明日去也使得。我们总得商议个章程,拿去方显诚意。白眉赤眼的跑过去,太公还当我们不省事儿呢!” 瑞安公笑道:“嗳,你太公又不是外人。” “太公不是外人,”杨景澄语重心长的道,“可拉上了太公,要不要拉上旁人?这左右可都是亲戚。少不得报到圣上跟前去。现圣上正不自在,我们家又不缺银子,何苦触这个霉头?” 瑞安公皱眉:“你与我说句实话,张继臣那处,到底犯了什么忌讳?他一个礼部侍郎,还能捅什么比舞弊更大的篓子?” “贪污腐败没有不是窝案的,”杨景澄低声道,“他是礼部侍郎,可他的同党呢?特特弹劾他,岂知不是叫我们放松警惕?就如文正清案,我当时寻他麻烦的时候,谁想到他能把左佥都御史扯出来?”叹了口气,杨景澄接着道,“如今朝堂贪腐成风,已不能依着谁贪墨抓人了,否则不论是圣上还是太后,只怕都没人使了。贪污与贪污的区别,只看有甚后果。” 杨景澄说的这般笃定,是隐隐约约记得,正是永和四十年左右,朝堂发生过大案。只具体是什么案子,他实记不清了。一则年岁久远,他当时又没留意;二则朝上的案子含混不清,最后糊涂了事的也不少。 现已是三十九年底,且不论与四十年那桩案子有无关联,华阳郡公既借着他闹事狠捅了章首辅一刀,章首辅自然要反击。形势已然不同,派系却一如既往。他们家这等闲散了几十上百年的宗室,此刻冒出头去,不是寻死么? 瑞安公迟疑的问:“你觉得这几日朝堂必有大事?” -- 第58页 杨景澄摇头:“不知,能无事最好。可我总觉得,他们必有后手。”他敲打个张伦且能出连招,没道理掌控朝堂几十年的章家只有一炮的实力。 瑞安公被杨景澄一搅和,早起被裴氏弄坏的心情更不好了。长乐郡公跳的那般欢实,整个宗室都怕章太后把永和帝药死了,直接扶长乐上位。到那时,天下只怕真的要改姓章了。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瑞安公嘴里不住的念叨:“得提醒圣上一句才行!可要怎么提醒呢?章家可出的牌太多了!” 正在此时,距离瑞安公府不远的府邸内,有人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墨迹琳琳的折子上,赫然写的是“弹劾兵部尚书吴子英贪墨军饷,以次充好,致使边疆失守,恳请圣上诛杀此贼,以告边疆千万将士英灵!” 第34章 贪腐    乾清宫。  今晨御史台一…… 乾清宫。 今晨御史台一封弹劾兵部尚书的奏章好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之中,朝臣们登时炸了锅。大臣们唾沫横飞,永和帝面色阴沉。章太后端坐在帘子后头,一言不发。 自打永和帝大婚,太后还政之后,按说她已不便垂帘。奈何当年主少国疑,年仅十五岁的永和帝便是大婚了亦是孩子,朝臣们欺上瞒下,弄的乌烟瘴气,章太后便恼的再次走到台前,强压住了这起乱臣贼子。次后永和帝日渐成熟,她就不时时坐于帘后听政了。只今日弹劾正二品的高官,她不得不来。 章首辅低眉顺目的看着牙板,心里却觉好笑。永和帝居然敢借着文正清凌虐.奴婢的小事,硬生生的牵扯出桩大案。左佥都御史贪污?也不瞧瞧他自家手底下都是些什么货色! 现京里少有人知道,西北安定卫已失守多日,前线将士休说兵器装备,连饭都吃不饱。朝廷拨下的军饷去了何处?章首辅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除却兵部与将领上下其手贪了的,不正是前日与这位帝王做了寿么? 明知前线战况、明知年成不好,那般奢靡的寿宴还夸手下办事得力,有脸怨愤太后牝鸡司晨!? 国家大事唯祀与戎,章太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击要害。永和帝以为把张继臣关在自己人手里便安全了,牵扯不出旁的了。殊不知那正是章太后抛出的诱饵。能把礼部侍郎关了,要不要把兵部尚书也一齐关了?从来贪污是窝案,再参礼部尚书,又如何?何况礼部可不仅仅只办了徇私舞弊的糊涂事! 是以,朝臣吵架的间歇,章太后缓缓开口:“近日朝中纷乱,前有礼部侍郎徇私舞弊,后有兵部尚书贪污军饷,成何体统!?” 次辅汤宏辩道:“太后,吴尚书只叫人弹劾,合该避嫌,然暂未定罪,说他贪污不妥。” 章太后扫了眼众人,轻笑道:“汤次辅说的有理。便是礼部张侍郎亦未有定罪。然接连两日三品以上高官被弹劾,且奏章写的细致入微,实乃本朝未有过之事,不得不慎。现华阳郡公正审礼部张侍郎案,诏狱也不是甚好去处。便与吴子英留些体面,叫刑部来查吧。” 朝中帝党脸色微变!刑部尚书康承裕妻蒋氏,乃锦衣卫指挥同知蒋兴利之姐妹、户部尚书谭吉玉之姻亲,明明白白的太后党。落到刑部手中,那还不是太后说甚是甚?几个朝臣急的直朝永和帝打眼色。永和帝也不傻,忙道:“自来朝臣多叫北镇抚司审,何必麻烦刑部?再则,倘或吴子英果真贪污军饷,合该去诏狱里受罪!母后以为何?” 章太后似笑非笑的道:“依你。” 永和帝愣了下,什么时候章太后这般好说话了?帝党的朝臣亦觉惊诧,虽达成了目的,却担忧太后的后手,心里难免发沉。因章太后的配合,此事很快敲定下来,朝议迅速进入了下一桩。 才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的杨景澄来不及换衣裳,上头便命北镇抚司出动缉拿兵部尚书。接连两个高官落马,这时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不妙,一扫往日懒散,个个绷紧了皮,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张继臣与吴子英皆算“保护性关押”,办事的锦衣卫倒没受什么阻碍。尤其是吴子英,还十分客气的给了大笔的赏钱。杨景澄拿着手里沉甸甸的金锭子,嗤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今日去了几百号人,个个得了好处,粗略算算少说有上万两。光凭这点,便知前线将士景况了。 往日不曾留意过朝政,杨景澄只恨章太后擅权,致使宗室过的憋屈。哪知当差没半月便接连见了好几个巨贪,可见永和帝也没英明到哪里去。纵然太后掌权在先,好苗子都叫她提前带走了,圣上你也别甚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啊! 尤其是兵部尚书吴子英案,虽说如今蒙古式微,每年不过来边疆打打草谷,可万一人家来个明君崛起了呢?凭着前线将士饭都吃不饱的模样,老杨家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闹哄哄的把吴子英一家扔进诏狱里,即刻展开了审讯。诏狱是何等残暴之所?昨日不过是杨景澄不想担责,才文绉绉的叫人看守观察。今日秦永望亲自主持,但有嫌疑的不论男女,皆直接上轮鞭子再说!一时间审讯处鬼哭狼嚎,只把吴子英与张继臣这对邻居吓的冷汗直冒。 刑讯一直持续到晚上,各家查出了不少奸细。大抵章太后是女人之故,深知女人的长处,两家子的正院丫头果然好些有问题。尤其是那等外头买来无依无靠的。该消息迅速往外流传,不消三日,各家各户的外头买来的执事大丫头皆遭了殃。 -- 第59页 北镇抚司的审讯在持续,各府家下人的明争暗斗也在蔓延。要知道外头买来的奴婢极难出头,能做到大丫头的哪个没有一身本事?风声一出,为保自身利益,个个使出了浑身解数,有去主子跟前表忠心的、有求府内干娘走动的、有托相好的姐妹说情的、有急急寻合适的家生子要联姻的,弄的各家府邸鸡飞狗跳。正值秋收入库的时候,点数查账挤在一处,更是忙乱不堪。 瑞安公府亦难免受了影响,这日傍晚,拖着一身疲惫的杨景澄去正院里请安,瑞安公夫妇并楼英兄妹正围在炕上闲话。见杨景澄进来,楼英腾了个座儿给他。 正欲打探朝中两件大事,便听楼兰气鼓鼓的道:“不曾想外头买的那般坏,把主家的机密都抖落了出去。唬的我把青黛撵去做了粗使,省的叫她祸害我。世子哥哥屋里也有外头来的,你千万仔细!” 杨景澄顿时无语,青黛他倒是认得,毕竟上辈子睡过么。三四岁上头进的府,为人很是细致谨慎。凡举楼兰日常动用之物,没有记错的。可谓衣食住行皆妥妥帖帖。人家一个无依无靠的多不容易,好端端的祸害人家作甚,你又不当家! 楼英揉了揉额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个男人,便是关在府里,重心亦在读书习武上。尤其他正羡慕杨景澄,想着科举总归大面上是公平的,近来皆在头悬梁锥刺股,一时没防备,就叫楼兰做出傻事来。靠着瑞安公府这棵大树,不至于安顿不了一个丫头。楼兰使性子,他便想把青黛调到自己屋里,哪知楼兰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直跟他闹,兄妹俩现正闹别扭呢。 楼兰还在掰着指头数:“世子哥哥屋里的,欣儿、石英、双玉、小琴全是外头的,你可得长点心,休叫人骗了!” 楼英再忍不住,喝骂道:“闭嘴!” 楼兰从未被哥哥凶过,顿时眼泪汪汪,捂着嘴便哭了起来。章夫人忙道:“罢了罢了,你世子哥哥自有分寸,不消你个姑娘家操心。”又喊丫头婆子,打水来替她洗脸。 在一旁喝着茶的瑞安公,眼神不自觉的往小儿子睡的小床上瞥了好几眼。虽说姑娘家不求她上进,但楼兰也太……看来小儿子自己得多带带,省的叫亲娘养废了。 好半日,楼兰哭够了,却是脱了妆。章夫人索性使人送她回屋。杨景澄下半晌在衙里没吃好,等着吃宵夜,也提出告辞,一家人便散了。走出正屋的大门,楼英冲杨景澄拱手:“那丫头口没遮拦的,我替她给你赔不是。” 杨景澄笑道:“何必外道。只是你也得说说她,听风就是雨的,不是当家的行事。府里养个得力的丫头不容易,青黛打发去做粗使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楼英没好气的道,“她屋里的碧云倒是家生子,可平日里粗心大意、笨手笨脚的。我看她离了青黛,着凉了倒好!”小姑娘家家的,日常只读书做针线,看不出甚好歹。待到有事时,方见真章。 因此,往日他因不想楼兰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在此处上防杨景澄如同防贼。可今日楼兰所为,真真叫他忧心。竟盼着杨景澄愿娶他妹子就好了。不然这等笨姑娘,嫁谁家不是遭罪? 杨景澄在心里默默道,楼兰的丰功伟绩你还没见着呢!青黛那丫头跟着她确实可惜了!想了想自家院里的景况,登时有了主意,于是笑眯眯的道:“不过是个丫头,你也不用愁。我屋里有个连翘是几辈子的家生子,人也算机灵,我拿她与大妹妹换青黛如何?横竖我那头最大的便是外头来的,也不差青黛一个了。” 楼英无力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景澄笑着劝慰道:“哪里愁到了那般地步。将来叫母亲选几个能干的陪房便是了。再则别选门第,只看人品好、家世简单的,不怕他穷,咱们统共一个妹子,嫁妆能亏了她?” 楼英听完更愁了,心道:他果然看不上我妹妹! 杨景澄才不想招惹楼兰,毕竟是章首辅的外孙女,倘或沾上了点什么闲言碎语,把人硬塞给他,那得多糟心!拍着楼英的肩,再三保证定寻个好妹婿后,拍拍屁股走人。 回到东院,杨景澄进门就把叶欣儿唤来,叫她拿连翘去换青黛。叶欣儿不由惊讶的张大了嘴,连翘?不是那个跑正院跑的最勤的丫头么?这就……又送回正院了? 第35章 青黛    叶欣儿速度很快,杨景澄刚…… 叶欣儿速度很快,杨景澄刚把最后一口奶皮烧饼送进了嘴里,她已领着双眼红肿的青黛进来了。 短短一日,青黛便瘦了一圈。不惯的粗活在其次,难熬的是心伤。自问多年来兢兢业业,没有哪一刻心里不惦记着她家大姑娘,谁料不过是外间些许闲言碎语,便毫不留情的把她赶去了下房。她原是无根无基卖了来,早不记得家乡父母的模样。 到了府里按规矩认了干娘,可那些有头有脸的妇人哪个是好惹的?月钱剩不下几个与她,待她落了难,不独不替她谋算,更是领着人落井下石。青黛一日间尝尽了比往日更酸涩的人间百味。 叶欣儿找到她时,她正一个人悄悄躲在廊下流泪。满腹的委屈叫叶欣儿一安慰,哭的更凶了。直到了东院,还不住的抽泣。杨景澄瞥了她一眼,道:“衣裳薄了,欣儿去取件棉衣与她。明日我赔你件新的。” 叶欣儿呸了他一声:“谁要你赔。” -- 第60页 青黛怔怔的,世人捧高踩低乃常态,青黛早起被楼兰撵出屋子,她往日艰难攒下的些许家当便叫干娘抢去给了自己的女儿,又往正院里送礼,盼着把她女儿从小丫头提做大丫头。 是以她身上只穿着件旧棉袄,今日扫了一日的院子,只怕手脚都冷出冻疮了。此刻乍听见杨景澄关怀,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传闻杨景澄性格孤僻,十分不好相处,不料日常竟是这般和气,可见传言不可信。 瑞安公府的下人们并不知道,杨景澄小时候在榆花村也是个孩子王,村头村尾哪家哪户都说的上话,极讨人喜欢的。奈何刚进京的时候,正值敏感的年纪,突逢母丧,同龄的世交子弟,一个个的嘲笑他娼妇养的,才把性子养成了个牛心古怪的模样。 历经诸事,再回到二十来岁的年纪,心性早已不同以往。既懒得同俗人闹别扭,也不似小时候那般闹腾,表面上看,倒像个温柔公子的模样。何况,对着十几岁的小丫头,他也犯不着板着脸。 叶欣儿果然寻了件半新的棉衣出来。通常院里的下人,除了年节府里裁新衣裳外,最好的便是主子们赏下的旧衣裳。说是旧衣裳,其实只是颜色稍微暗沉了些、或是款式花样不时兴了而已。内里皆是上好的棉絮,穿上又好看又暖和。现叶欣儿拿出来的,乃文氏旧物。只文氏新丧,挑的是件青色的罢了。 见青黛浑身狼狈,叶欣儿索性带她去洗了个澡,再叫换上新衣裳。青黛怯生生的道谢,叶欣儿笑道:“你快收拾好,趁着世子没睡,去与他磕几个头是正经。你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全是世子发话,特特拿连翘换了你。” 青黛哽咽着点了点头,麻利的换好衣裳,与叶欣儿一齐往杨景澄的房里去。房里依旧灯火通明,秋巧正在清点着杨景澄明日要穿的衣裳。见二人进来,歪在炕上的杨景澄笑眯眯的道:“青黛晚间没吃好饭吧?桌上剩了两个软枣糕,你先吃了垫垫肚子。” 青黛好容易止住的泪又险些掉了下来,一股暖意在心中缓缓升起,几乎驱散了她骨子里的寒意。道谢之后,捏起碟子里的糕点,和着泪水一齐咽了下去。 杨景澄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心里生出了一丝明悟。家里这些仆妇的明争暗斗,与朝堂何其相似?从来外头买的新人,想要出头,不知得付出多少努力;而世仆的子女,生下来便定了主子跟前的好位置。就如张继臣徇私舞弊,他每择一个官宦子弟,便刷下去了一个贫寒学子。要紧位置叫蠹虫们霸占,而能人却怎么都不能出头。 张继成与吴子英家被人策反了的丫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物不平则鸣?因是外来的,在家里无人照拂,谁都能踩上一脚。对主人来说,只要有人使唤,谁管外来的委屈呢?家下人办的皆是日常小事,譬如青黛,她再能干,两个人换她如何?可到了朝堂,一味的看顾世家,那不是又回到了九品中正制的老路上,叫先人呕心沥血设立的科举没了用武之地么?而有才能之人心里生了怨愤,自然难免生出事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人诚不我欺也! 暗自叹了口气,杨景澄不免在心中点评:永和帝便是要与章太后夺权,也不该任由底下人在科举上动手脚。越是这等时候,难道不越要选拔贤能?光亲近有甚用,吴子英倒是亲近了,你在边疆的将士可要饿死了!就在此时,他的思路猛的一岔——不知道华阳郡公又是怎样的人呢? 青黛确实饿了,这府里头处处都有领头的。她今日刚去了粗使的堆里,领头的婆子当即给了她个下马威。不独叫她做最苦最累的活,下半晌也只给了半碗剩饭。做了一日活的她,哪里吃的饱!幸而杨景澄不爱吃甜点,不独剩了两个软枣糕,桌上还摆着三块小巧精致的核桃酥,叶欣儿都与她吃了,再灌了半盏热茶,总算缓了过来。 吃饱喝足,青黛再稍稍整了整衣裳,才跟着叶欣儿到里间,给杨景澄磕头。正在想事的杨景澄回过头来,见青黛脸色红润了不少,便点点头道:“现看着好多了。此番是大姑娘年轻不知事,你心里别有想法才好。” 青黛又忙跪下,直道不敢。 杨景澄抬手叫她起来回话,又沉下脸道:“虽说姑娘罚了你,可你的干娘也太不经事了些,叫人把你作践成这个模样!” 叶欣儿叹道:“府里的婆子素来这般,我往年在文家认的干娘也是,月钱赏钱拿的勤快,却是盆洗澡水都叫我用她女儿剩下的。没有干娘,在府里寸步难行;有了干娘,不过是多个人磋磨罢了。” 杨景澄果断的道:“那便丢开手,你的月钱也不消便宜了旁人,我看谁敢为难我院里的人。”多好的干娘啊,这就把事做绝了,也省的他挑拨离间了。今日雪中送炭之恩,又没了外物干扰,砸不实她便砸死了她,好叫东院肃清风气! 青黛鼻子一酸,强忍着泪意道:“谢世子。”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自己的人都护不住,叫甚主子。”又对叶欣儿道,“我方才见你单领着她,手上并没有包袱,想是没甚好东西。我院里的丫头是我的脸面,不能抠抠索索的。今日天晚了,明日该配齐的都给我配齐。什么花儿朵儿、簪儿粉儿的,一样也别落下。” 杨景澄从未对哪个丫头如此上心过,叶欣儿偷眼瞧着青黛,真真是眼如秋水、我见犹怜。登时心生欢喜,可算不用自己顶缸了。这几日院里的酸水差点没把她淹死了! -- 第61页 哪知杨景澄的下一句话却问:“你识字么?” 青黛低声答道:“伺候大姑娘读书的时候,识得几个字,会看院里的小账本!” “很好!”杨景澄就爱有本事的丫头,连忙道,“欣儿认得许多字,也会做账,你跟着她好生学。我正想办些营生,内里得有信的过的人管账,将来便交给你们了。” 青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杨景澄道:“有话直说。” 青黛垂着头低声道:“奴婢外头买来的……” 杨景澄嗤笑一声:“浑人才不看人品,只看家里的外头的。只消人好,外头的家里的有甚区别,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信的过你。” 青黛绞着衣带的双手顿了顿,轻轻的应了声:“嗯。” 说话间,自鸣钟连敲了十下,时间真的不早了。杨景澄明日还要早起,打了个哈欠道:“行吧,我要睡了。青黛你先出去,欣儿留下伺候。” 青黛福了福身,恭敬的退出了门外,顺便关上了房门。 叶欣儿瞪大眼,你把人关怀了半日,就这么打发走了?杨景澄跳下炕,挪到了床上。秋巧早放好了汤婆子,被子里暖烘烘的,很是舒服。他心里暗赞了句这丫头不错! 叶欣儿跟上来放帐子,又忍不住道:“你该不会把青黛当女管事培养吧?” 杨景澄闭着眼道:“放心,越不过你去!你别瞎吃醋。” 叶欣儿噎了下,她吃什么醋了?未免误会,赶忙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大抱负,不愿在内宅厮混。可你见着了,这几日张大人与吴大人吃了多大的亏?你把她收用了,她心里有了指望,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杨景澄被逗乐了:“合着为了笼络个丫头,我还得出卖色相?” “你这哪门子歪理?”叶欣儿放下帐子道,“你享了美色,她心里踏实,岂不是一举两得?” 杨景澄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戳着叶欣儿的脑门道:“我真真是无人可用才抬举了你个笨丫头!看你恨不得举荐旁人的模样儿!我问你,世上糊涂人多还是明白人多?” “呃,”叶欣儿不懂杨景澄的话题怎么岔那么远,只得道,“糊涂人。” “那不就结了!”杨景澄缩回手,又闭上了眼,“你是女人,糊涂人才不看你能干不能干,只看你得宠不得宠。你想不靠着我的独宠便显出本事,做梦呢!青黛没本事咋地?谁高看她一眼了?” 叶欣儿僵住。 杨景澄翻了个身,含混着道:“章太后也只有成了太后,才能权倾天下。她要是个宫女,敢说一句朝政,早被打死了。” 叶欣儿在床边立了半日,终是垂下了眼睑,默默去炕上睡了。 第36章 长随    这几日朝堂很是忙乱。太后…… 这几日朝堂很是忙乱。太后党忙着收集礼部侍郎与兵部尚书贪污的证据;而永和帝党则是想方设法的控制影响,尽可能的保住二人,以及避免牵连党羽中的其他人。是以承泽侯李纪桐使人带了口信给杨景澄,道是近来靖南伯处有不便,改日再约。 杨景澄自是不能在要紧关头讨人嫌,横竖自己家也有养打手,便于休沐这日,把护院头子马桓请到了东院,指着自己四个小厮道:“马师父你瞧着这四个还有救么?” 马桓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给了个含糊的答复:“倘或用心学,总能长些本事的。” “那就是四根废柴咯?”杨景澄毫不意外的道,“如今我在外当差,不定就遇到些甚打劫的杀人的,他们实不堪用。只是到底跟随了我多年,不好狠心丢了他们。是以想劳动马师父教导一二,省的一辈子都是废柴!” 一番话将龙葵几个说的又怕又愧,前日在郊外,若不是杨景澄杀回来救命,他们早死透了。可被伺候多年的世子嫌弃,心里着实不好受。 马桓想了想,直接问:“世子想教到哪种程度?” 杨景澄之所以唤马桓一句马师父,正是当日他也教过自己。这位并非草莽,亦不是杨家的奴仆,乃昔年九边退下来的军户。本朝重文轻武,对将兵一直平平。老兵们退了役,家乡的田土早叫侄子们种上了。而今军户人多田少,日子过的苦巴巴的。于是他伙同了几个兄弟逃了出来,在瑞安公府做了护院,是以在府里颇有些脸面。今日杨景澄有求于他,更是客气。闻得马桓拿不准轻重,便道:“马师父瞧着,练到我的功力,需得几年?” 马桓笑道:“世子自幼练的童子功,他们恐难追上。” 杨景澄又笑道:“你与我托个底儿,我这花拳绣腿的,与你旧日的同袍相比,有他们几成功力?” 马桓道:“世子有所不知。俗话说穷文富武,想要习得好拳脚,先得吃的好。像世子这等出身,便是平日里练的少些,底子却好。身高腿长,肢体躯干皆有力量。可军户都是些甚家境?能吃饱就不错了,吃的好更是想都不敢想。故,身体单薄、筋骨虚弱,只好听从指挥,以阵型取胜,单打独斗是万万赢不过世子的。再则上了战场,千军万马之中,个人勇武亦是无用,终究得靠战法阵型。说当兵的有胆气,是说的着的。那蒙古的骑兵踩过来,还得听着鼓点厮杀,能活下来的老兵,没有胆小的。可真说手头功夫,”马桓摇了摇头,“我也是机缘巧合,与当年游击将军的亲兵学了几手,方借此在府上寻了个营生。不然,也教不得拳脚。” -- 第62页 此言大出杨景澄的意料,原来战场厮杀的兵士们,竟是不会寻常厮杀的! 马桓见杨景澄有兴趣,遂接着道:“其实,我听过一个传言。道是咱们中原的武学,自打前朝起,便每况愈下。就我的见识,世子的拳脚已算顶好的了。前日在郊外厮杀,世子能以一敌多,我是半点不惊讶的。如今在外行走的贼寇,比我们都不如,怎是世子的对手。世子若嫌弃小厮们不顶用,我们哥几个教导教导,打二流子绝无问题。” 杨景澄不大满意,打二流子算什么本事! 马桓也是个老.江湖了,见杨景澄的面色不虞,便知他少年心性,甚都想要最好的。于是拱手道:“倘或世子不嫌弃,我家还有几个小子。托府上的福,这些年手头攒了些银钱,与他们吃好喝好,他们手头功夫倒能看。” 杨景澄眼前一亮,马桓是军户,按理决不可离开所属的卫所。军户私逃可是杀头的罪过,他带着妻儿躲在瑞安公府过活,恰与公府荣辱与共,大抵是信得过的。遂假作埋怨的道:“好你个马师父,我三节两寿没少了你的礼,你有儿子竟藏着不叫我看见!速速把人送来,不然我就恼了!” 马桓哭笑不得的道:“才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没得叫世子操心。只是手头功夫过的去,给世子跑个腿吧。要紧的事千万别交给他做,他跳脱的很哩。” 杨景澄心道,再差能有原先的四大废柴差?忙唤人来,叫往后头把马桓的儿子请来。想了想,又索性让人把家里几个领头的护院家的子侄一并带来。不多时,呼啦啦的七八个青壮小伙赶到了东院。他们皆是家中护院的子侄,听说世子要挑使唤的人,谁还愿意承袭父业,日日在家干巡逻的苦差事?二三十号人马争执了一番,到底是这八个人身强体壮,把旁人都唬住了,得到了侍奉世子的机会。 事因马桓而起,便由马桓的儿子马健回话:“禀告世子,我等八人自幼习武,身手了得。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杨景澄见马健身高八尺、声如洪钟,比龙葵几个好使多了!当即拍板道:“甚好,从今日起,你跟我出门!” 听得马健有了前程,其余几个也纷纷表态。然府中护院虽多,想来彪形大汉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杨景澄不好挖自家墙角,在余下的七个人里,只挑了个看的最顺眼的牛四条补成了自己的小厮。牛四条喜不自胜,砰砰的拍着胸脯,表示日后世子出门,但凡有不长眼的,必能两拳解决,绝不用第三拳。 此言引得其他人纷纷撇嘴,好在大户人家颇讲规矩,没像市井闲汉般嘘声出来。马桓轻咳一声,压下了众人的小动作,方严肃的道:“做护卫与做军士一般无二,你们两个须得听世子的调度。但凡有谁自作主张、乱出主意、挑唆着主子惹是生非的,只要我听见了,不消劳动主子,我先家法处置了你们!” 马健与牛四条神色一肃,齐齐抱拳应了声是。 杨景澄看的拍案,这两个年纪虽小,然一举一动皆有法度。想是马桓把军营里学来的练兵本事都招呼到了子侄身上,看来这马桓不独教拳脚有一套,练兵亦是个人才啊!心里动了爱才之心,面上更加和煦,当即每人赏了两套衣裳一双鞋,便是方才落选的六人都有。一时间东院谢赏声不断,好不热闹。 龙葵四个早年跟的小厮快哭了,他们自问凡事经心,这么些年来出门,从没叫世子磕着碰着过,哪知道忽有一日,世子竟变了心!杨景澄见状,沉下脸道:“我早几日便说了,你们是跟爷们的人,别一个个跟宫里的太监似的,软趴趴的立不起来。东院几十个丫头,我缺嘘寒问暖的?家里几百个下人,我缺外出跑腿的?我跟前少的是能正经办事的!打我回京起,你们跟了我足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在外当差,你们往日学的本事皆不中用。从今日起,老老实实跟着马师父习武。什么时候出师了,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们吃不起苦,三五个月都无甚长进,休怪我不讲情面!” 龙葵四人喏喏的应了。 杨景澄又对马桓道:“这四个小子便交给你了。俗话说严师出高徒,他们有不听话的你只管打骂。我已与他们父母交代过了,心疼儿子的,当即领回去。若是中途听他们叫苦叫累的又来我这里求情,我可是不依的。” 马桓笑道:“有世子的话,我便放得开手脚了。” 龙葵几个登时抖了抖,世子居然跟他们父母谈过了!当日挤到世子身边,家里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功夫,岂能因叫苦叫累就放了他们?看来往后的日子,当真不好过了。 又交代了几句,杨景澄把满院子壮汉打发了出去,只余马健和牛四条时,几个丫头才从帘子后头好奇的探出头来。马健与牛四条十五六岁的年纪,看到如花似玉的姐姐们盯着他们瞧,脸霎时红到了脖子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杨景澄看着这帮年轻人的模样,深深感叹自己虽年轻,然到底多活了一辈子,内里已是老了。今日还有事,不理会小年轻们的眉来眼去,招呼了新得的两个长随一声,往外头去了。 叶欣儿在后头喊:“嗳,你这会子出去,回不回来吃饭?” 杨景澄头也不回的道:“回来吃晚饭,中饭在外头吃。” 两个新长随跟在后面兴奋的手舞足蹈,他们平日里衣食无忧,却鲜少去外头见世面。今天跟着世子出门,回来可与兄弟们吹牛了! -- 第63页 哪知刚跨出东院,杨景澄严肃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我现在锦衣卫办案,经手的皆为朝廷要事。你们跟我出门,我见了任何人做了任何事,不许对外说半个字!违者……”杨景澄顿了顿,一字一句的道,“依锦衣卫家法处置!” 马健与牛四条神色一凛,纷纷记起了马桓往日令行禁止的教导,齐齐面色肃然,朗声应道:“是!” 杨景澄嘴角一翘,走到马厩牵了马,带着两个长随,打马往北镇抚司衙门附近的茶楼去了。 第37章 生意    杨景澄今日要见的正是龙大…… 杨景澄今日要见的正是龙大力。因靖南伯没空,他便于昨日在街上找了个送信的闲汉给龙大力带了口信,约今日在上回的茶馆见面。不多时,杨景澄抵达了茶馆,稍稍抬头,便见上回那个包间的窗户开着,露出了龙大力半个身子。杨景澄吩咐马健二人在一楼等待,独自上了楼。 显然方才龙大力亦看见了他,不待他走到包间门口,龙大力已经迎了出来:“世子今日安好?” 杨景澄顿了顿,扬起个笑脸:“舅舅客气了。” 龙大力当即怔住,似有若无的泪光从眼中闪过,很快消失不见。然在这短短的一瞬,他嗓子却已哑了。嘴唇嗫嚅了半日,吐不出一个字来。 杨景澄装作没看见,笑着招呼龙大力:“我们进去说。” 到了包间里,发觉龙大力已经点好了茶点。杨景澄视线在桌上扫过,玫瑰酥糖、龙须酥糖、绿豆糕、还有打南边儿来的夹着核桃仁的绿茶蒸糕,皆是他生母龙氏爱吃的口味。不动声色的坐下,龙大力一面关着窗户,一面有些慌乱的解释:“不知你爱吃什么,胡乱点了些,不合口的你再点。”说着搓搓手,“这些年来,逢年过节的,我也没给过你什么。今儿舅……我请你吃茶。” 杨景澄笑道:“舅舅不必拘束,若是寻常庶子,除了章家人,我唤谁舅舅都是错了规矩。可那年进京,圣上亲封了我娘做侧夫人。她既上的了宗室玉牒,自然认得家眷亲族。” 龙大力摇头笑笑:“这些年我在京里厮混,大户人家的规矩也听说过一些。只是我干的活计腌臜的很,叫人笑话。” 杨景澄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士农工商国之良,你们也算百工里的,活腌臜与人有甚相干?” 龙大力又怔了怔,半晌才笑道:“世子的想法倒与旁人不同。” “我在乡下长大的呀,”杨景澄哭笑不得的道,“乡间哪门哪户不把那些个东西当宝贝,一泡尿都得憋到自家田里撒,不舍得便宜了外人哩。也就京里人假模假样,没得肥料,我看他们吃什么!” 龙大力原先也是要下田的,此言正合他心意,不由抚掌大笑:“哥儿爽快!” 说笑一阵,杨景澄摆正了颜色:“今日我约你见面,乃有桩事向你请教。” 龙大力亦收敛了神色:“请讲。” 杨景澄虚心请教:“我听闻近来烟草极好卖,为何京里各户人家皆不种烟草呢?” 龙大力道:“世子问对人了。旁的我不清楚,这烟草极吃肥,我们却是最清楚的。京郊不是没人种,只是京郊土地贵重,各家各户没多少亩,拿来种烟草着实可惜。横竖烟叶子炒干晒干后,又轻便又不怕摔打,哪处种不是种?是以世人多在边陲之地种植。至于京里的田土,还是种上等的麦稻为要。世子也知道,朝廷发下来的禄米,大户人家的下人都嫌。领了禄米一口不吃,转手便卖了。一家老小全指着自家田土里的出产嚼用,哪有空去种烟草。” 杨景澄刚当差,上回领禄米错过了,十月里的还没赶上,这辈子真没见过禄米的模样,周遭也无人同他说这事。不过龙大力的话他倒是听得明白,于是又问:“那地多的人家呢?譬如我们家,田多人口少,剩下的田土总该种烟草了吧?” 龙大力道:“这可是京城里头,最大头的便是皇庄并各宗亲的庄子,余下的是勋贵的祖产并新贵们得的地。新贵们倒是有几家种烟草的,不过京里几百万的人口,那点子连个水花都起不来。京里卖的还是南夷那处的为主。” 杨景澄奇道:“那宗亲勋贵为何不种烟草?” 龙大力压低声音道:“勋贵至今,还有几个会当家的呢?他们的庄子早不如原先,家里人口又多 ,嚼用又大,加上旁支庶支的年年要问本支要钱要粮,供自家嚼用都有些不足了,哪有功夫种烟草。至于宗室,我可就真不知道了。” 杨景澄想了想自家景况,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倒也不是不肯种,只是各庄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着老规矩走,省的担了风险。而宗室里鲜少有抽烟叶子的,那东西味儿大,容易在面圣的时候冲撞了圣上,是以鲜少接触,自然不懂其价值。不说旁人,单说他自己,若不是进了锦衣卫听同僚们提起,只怕压根想不起京里流行之物里,还有烟叶子这一桩。 南夷的烟叶子么?杨景澄低头沉思了半日,不由道:“据我所知,南夷人口稀少,他们烟叶子得怎么种才好?” 这话把龙大力问住了,他混进了金汁党,街面上的消息极为灵通,可这万千里之外的故事,他却一无所知了。 倒是杨景澄,问完之后,自己又想明白了,笑道:“是了,那里地广人稀,轮种便是。” -- 第64页 龙大力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是你们读书多的知晓天下事。我虽幼时也读过三百千,却是只记得几个字,旁的都忘了。” 杨景澄原先听龙氏说过,外祖家早年也是殷实人家。只因那年外祖贩木材时遭了洪水,几万斤木材全打了水漂,致使家道中落,外祖也因此一病死了。从此龙氏兄妹从地主家的哥儿姐儿,沦落成了佃农。后又因唯一的独苗重病无钱捡药,才把龙氏卖了。这也难怪龙氏能叫选上伺候瑞安公,真是穷人家的女儿出身,若不是门子里自幼养的,这等半道儿卖出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再好的模样都衬不出来,哪里轮得到去侍奉权贵呢?要知道勾搭爷们做了外室,可是她们最好的出路了。 旧事休提,杨景澄转回正题:“这烟草的生意,我心里有个想头,却是拿不准主意,是以想寻你问问。” 龙大力立刻摆出了认真倾听的架势。 杨景澄便道:“前日我遇着你后,又悄悄的与几个同僚打探了下金汁党。”说着笑了笑,“你应知道我们锦衣卫对街面上的消息,不比你们差。是以我听说京里除了我们这一片,不知多少人家愁这夜香如何处置。为求你们照拂,年年月月得花大把的银钱孝敬。我知道这是你们的进益,可我也知道,之所以闹成这样,盖因京郊实消耗不了那多肥料,你们也是没有办法,我说的是也不是?” 龙大力点头道:“很是。其实我们是个苦行当,京里那多寻不着活计的闲汉,果真有去处,便是赚的少些,他们也愿意走动。许多人不知道,这也是一种货。我们在京里收了钱运出去,到了旁人的庄子上,还得收一道钱。往年我便是往榆花村等左近几处来回运输,在外城攒出了三间二层的宅子。如今自己住了上下两间,其余四间租了出去,一月有四千钱的收益。休说我是个光棍,便是一家老小都尽够嚼用了。” 杨景澄虽自幼生活在乡下,却没缺过银子。四千钱着实没概念,遂越过这处细节,接着道:“这便是了。京里的肥料消耗不掉,致使卤水下渗,无数甜水井变成了苦水井,百姓日常买水又是桩花销。而烟叶子恰好吃肥如土匪,倘或京郊尽数种上烟叶子,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龙大力挠了挠头:“肥料的事长老那处我能说的上话,可种烟草……我也不懂伺候啊!” 杨景澄笑道:“何须你懂?你到时只管替我联络各处长老替我供肥,种烟草的把式我再打听。大不了从南夷买几个人回来,又有甚为难的?” 龙大力却又道:“世子是宗室,拉上亲族种烟草容易,可这烟草又往何处去呢?如今各处买卖皆叫人圈了地,外人冷不丁的杀进去,可是要吃亏的!” 杨景澄笑道:“我不去他们当地卖,我只一总卖给他们当地人。尤其是南边儿,烟草的船过去,丝绸茶叶宝石的船回来,往复之间,其利百倍不止。我这宗室的身份,连税都不消交的,也无人敢来打劫,不消三五年,舅舅便可住上庄园了。” 龙大力笑道:“怪道世人说,有权便有钱。旁人便是想到了这等生财之道,不定中间叫人克扣了多少,只能留下点辛苦费。权贵人家但凡想到个妙处,钱财便如同白纸,随处可得。” “然也。”杨景澄道,“我们来钱的地方太多了。譬如我家一个堂姑父,替他的舅舅管着五城兵马司,一年光收孝敬都二三万银子,能抵得上寻常勋贵人家二三年的收入。” 龙大力惊讶了,他虽听说勋贵日子大不如前,却不想他们竟如此局促,忍不住问:“勋贵一年只得万把收入?” 杨景澄无奈的道:“谁让他们把庄子铺子败的差不离了呢?我那些嫁去勋贵的姑姑姐姐们,凑在一处便抱怨日子不好过。你是知道的,我们家人口少,圣上从不舍得亏待我们,家里的姑娘们锦衣玉食惯了,何曾受过那等委屈?这也是我做这桩生意的底气,旁人不敢说,这些姑奶奶家里,必听我行事的。” 听得此话,龙大力用他那不太利索的算术功力,在心里悄悄算了一回时下烟草的价格,不由激动的打了个激灵。便是只请动了勋贵们让出闲散土地,他光送肥料就能带着手下人吃香的喝辣的!时日长了,何愁做不了长老? 杨景澄的野心更大,就这几日朝堂动荡来说,时下官场,甭管哪派人马,全是银钱开道!待他赚了银钱,砸个锦绣前程,到那时,他手握权柄,再现宗室荣光,又何必再惧章氏之威! 第38章 塌方    人活在世,最怕浑浑噩噩,…… 人活在世,最怕浑浑噩噩,但凡有了想法,便是没达到目的,总有收获的。尤其是杨景澄这等世家子弟,只消别掺和进甚帝后博弈、起兵谋反的大事,怎么折腾都是不怕的。 大致有了思路的杨景澄心情甚好,与龙大力拉起了家常。得知他过的不赖,只是独身一人无个亲戚在旁,着实孤寂的很,是以原先才想方设法的打探杨景澄的消息,聊解寂寥。说了个把时辰的话,杨景澄又请龙大力去京里有名的隆裕兴吃了中饭,二人方各自散去。 回家的路上,牛四条忍不住问:“世子,今日那人我瞧着打扮寻常,你为何请他吃饭?” 杨景澄挑眉:“你想知道么?” 叫杨景澄一说,马健忙踹了牛四条一脚,牛四条也吓的不敢问了。不过龙大力的身份不是机密,也正巧拿来试试新得的长随嘴严不严实,于是杨景澄云淡风轻的道:“那是我舅舅。” -- 第65页 马健和牛四条二人条件反射的想,章家竟还有这等穷亲戚!却又听杨景澄强调道:“是龙家的舅舅。” 马健二人登时醒过神来,自古大户人家嫡庶之争不断,杨景澄偷摸去见亲舅舅的事,他们俩最好闭紧了嘴,省的惹祸。不想,待他们回到家里,真有丫头装作闲话的样子来打听杨景澄今日出门做甚。这下子马健二人为了难,早先府里便有闲话,道杨景澄平日里最不爱出门。如今在外当差,日日上衙不算,好容易休沐日,也要往外头撒欢。果真与同僚亲戚吃酒也罢了,偏偏他今天见的是龙家的舅爷,传到章夫人耳朵里,岂不又是场官司? 那不认得的丫头见二人面上为难,故作恼怒道:“嗳,我就随口一问,你们小气就算了。” 马健到底机灵,眼珠一转,十分笃定的道:“世子与人吃酒去了,那人穿的绢的衣裳,我觉着是个穷官!” 牛四条张大了嘴,马健这小子,谎话张口就来!要不是亲耳听到杨景澄的话,他都要信了!马健扔给牛四条一个得意的眼神,小样儿,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想要保守秘密,除了甚都不说,反叫人怀疑之外,还有故意乱说,叫人想歪的法子!他往日偷溜出去耍,都是这么骗父母的,经验丰富着呢! 丫头问:“难道是北镇抚司的同僚?这倒奇了,北镇抚司应该没有穷的吧?” 马健鄙视的道:“跟百姓比定然是不穷的,可换做你特特出门见客,肯穿半旧的绢衣裳么?只怕不是绸子的都不好意思待客吧!” 那丫头无言以对,再往下问,马健就故意拿痞话逗她,非要她陪自己吃酒才肯说出来。那丫头叫羞的面红耳赤,一溜烟的跑了。 牛四条见丫头远去,忍不住看了看左右,确认无人之后压低声音道:“马老大,这丫头有问题!” 马健一脸严肃:“走,我们去寻世子!” 东院里正热闹着,一群丫头叽叽喳喳的凑在一处,分着杨景澄从外头带回来的点心。马健与牛四条两个牛高马大的长随一进来,胆小的丫头们登时作鸟兽散。叶欣儿瞧着这帮小家子气的丫头,心想自己八成又得挨训,硬着头皮自己打帘子往内通报。 马健去而复返必然有事,杨景澄顾不上丫头们,径直把人唤进了内书房,开门见山的问:“何事?” 马健便一五一十的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我与牛四条年纪小,还没正经当差,往日多在后头习武,不认得二门里的姐姐们。那个姐姐个子不高不矮,鹅蛋脸儿,穿着绿色的袄儿,左下巴有颗小痣,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世子认得否?” 杨景澄想了想,下巴有痣的丫头,怕不是连翘!嘿,都被打发出东院了,还费心打探他的消息呢!只怕调出东院,往日能从章夫人手里拿的赏钱没有了,心里发急,才拦着马健打听的。令他意外的是,马健的行事竟这般稳妥。不独机灵的拿话混了过去,还知道立刻汇报与他,这孩子可当重用!遂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做的很好。跟着我做事,口风要严。轻易不可告诉旁人我的行踪。你们可知,我为何把龙葵几个打发走么?” 不待二人回答,他接着道,“他们几个心细会伺候人,可是在府里呆惯了没有防备之心。只顾着吹牛显摆,甚话都往外说。然而府里人多口杂,你怎知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只在府里说犹可,万一传到外头,不定掀起甚风浪。往日我是个公子哥儿,一日日的无非看了甚好戏、吃了甚好酒,说与人知道不过是添些谈资。眼下我已在外办差,经手的事便不同以往。这几日张吴两家的风波闹的沸沸扬扬,想是你们都听说过了。可见主家的事传到了外头,是怎样的下场。你们既跟了我,务必三思而后行!大事小情是否透露出去,皆要问过我才许说,明白了么?” 马健二人纷纷点头称是。 杨景澄满意的笑了,随手摸出两块银子,大的赏给了马健,小的赏给了牛四条:“我不是小气人,亦讲究赏罚分明。今日你们办差用心,有赏。”说毕神色一肃,“若哪日失了谨慎……” 马健与牛四条连忙垂头拱手道:“小人不敢!若因不慎闯了祸,世子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杨景澄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两个尚算靠谱的手下,堵上了两个筛子眼儿,不日日漏风了。他今日不打算再出门,遂叫二人散了。就在这时,青黛掀帘子走了进来道:“回世子的话,方才我去外书房瞧了,公爷正歇晌儿。我与来瑞叔说了,待公爷醒了,打发人来告诉你。” 杨景澄面皮抽了抽,都申时三刻了,还没醒来!他爹这闲散宗室,闲散的真够带劲儿的。不好去打搅瑞安公,杨景澄只好翻出字帖,往书桌上练字。叶欣儿原先便是书房伺候的笔墨丫头,忙赶上前来帮忙磨墨。杨景澄拦住她的手道:“自己磨墨写的字更好,你去忙旁的,我安安静静的练会子字。” 叶欣儿好奇的道:“往日鲜少见你练字,今日怎么想起来了?” 杨景澄一边慢慢的磨着墨,一边笑道:“小时候儿我娘管的严,每日不写完二百个大字不许出去玩。后来进了府当了世子,便荒废了。如今做了官,少不得写几笔公函,一笔烂字没得叫人笑话。” 叶欣儿暗自点头,这位主儿当真是上进了。不敢再搅他,悄悄的爬上南沿的炕,借着窗户的亮光,默默的做起了针线。杨景澄则平心静气的提笔,一笔一划的写起了大字。很久以前,他居住在乡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的未来如何。龙氏笃定他是瑞安公的儿子,可宗室会不会承认却是个未知数。 -- 第66页 是以为了他的前程,龙氏只得严加要求。万一宗室不肯认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也能好生过活。毕竟当年他们生活的庄子是瑞安公府的产业,人家没道理白给外人吃用一辈子。后来杨景澄越长越像瑞安公,宗室里来了好几拨人瞧他,都道他是杨家的种,瑞安公方高高兴兴的把儿子接回了京。从此不知有无明日的野小子变成了瑞安公世子,再不用愁前程,他的字便跟着放下了。 此时,认认真真练字的杨景澄恍然忆起往事,也忆起了他的生母。那个性子柔和、爱花爱草的妇人,总搂着他的肩轻声道:“哥儿要上进呀,只有做出了番事业,旁人才不会瞧不起你。” 杨景澄知道,他的母亲龙氏是自卑的。分明因达官贵人的喜欢,才催生出的产业,到头来又是他们一口一个娼妇卑贱。一个女子但凡失了贞,就好似做了甚伤天害理之事,一辈子也抬不起头。似龙氏这等落入娼门的,更是不敢踏出家门一步,生怕露了风声,叫人往家门口吐口水。年轻的时候,杨景澄怨过。既怨生母的出身;也怨瑞安公不讲究,怎地能跑去娼门喝花酒。然则历经诸事之后,他总算想明白,世上最叫人看不起的,理应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君子”。若没有他们的风流,龙氏何苦被迫卖身?她又不是自愿落入烟花柳巷的! 有了这层缘故,他才能从容面对倒夜香的舅舅。至于丢人不丢人,他生母出身娼家是事实,捂着眼睛不理会龙大力,旁人就不笑话他了不成?还是龙氏的话朴实,有了出息,看谁还敢说他的闲话! 为此,杨景澄的字写的越发用心。新年快到了,他得捡回往日的手感,好生写张百福图进上。在宗室子弟一个个混吃等死的今日,他但凡有点成绩,必能讨永和帝欢喜。有了皇帝的保驾护航,他的烟草大业才叫真正的妥当。否则以京中宗室勋贵的尿性,休说跟着他赚钱,不指手画脚的给他捣乱就不错了! 半个时辰后,杨景澄放下笔,叶欣儿走到他身后,细细端详着他的作品。 杨景澄笑问:“如何?” 叶欣儿笑而不答。 杨景澄没再追问,叶欣儿的旧主文思敏一手好字,自己今天写的只怕入不了她的眼,还是别自讨没趣。扬声唤来青黛,问道:“父亲醒了没有?”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青黛笑答道:“我看见来瑞叔了,想是公爷醒了。” 杨景澄笑着掀起帘子,就见来瑞满头大汗、脸色毫无血色的煞白。心中一突,连声问道:“什么事?” 来瑞扶着门廊,气喘吁吁的道:“世子,大事不好了!公爷要我来告诉你,太后的陵寝……塌方了!” 第39章 遁走    国朝讲究事死如事生,故皇…… 国朝讲究事死如事生,故皇家陵寝从来是要紧的事。皇帝的陵寝通常在登基之日修建,在位时间越长,陵寝便修的越奢华。皇后则通常与夫合葬,她会有寝殿,很少有独立陵寝。 却是在本朝又有不同,一则泰安帝早丧,十五岁登基,二十七岁就撒手人寰。在位区区十二年,其陵寝自然是不尽如人意的。再则有卑不动尊的风俗,是以章太后在永和十九年提出要独自修建陵寝,以免打搅先皇。 彼时章太后已执掌朝政,又有先例,倒也没什么人反对。工部领了差事,悠哉悠哉的修了起来,至今已修了十五年。皇家陵寝道不尽的奢华细致,修个几十年都是寻常,无非按部就班而已。不成想,好好的陵寝在这没下雨没下雪的时节,竟然塌方了!整个京城一片哗然! 瑞安公背着手,在外书房里焦急的踱步。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怎么能塌方了呢?那石头垒的房子,怎么就塌方了呢?” 杨景澄急冲冲的从外走了进来,张嘴便问:“父亲,消息可当真?” 瑞安公哭丧着脸道:“你容西叔公特特打发人来报的信,叫我无事别出门!能有假么?” 杨景澄的脸色登时难看了几分,容西是梁王嫡长子的封号,梁王掌管宗人府,消息自然灵通。他正想好生筹备自己的生意,可朝堂上一件接着一件的坏事,搅的风雨不止,哪还有心情理会那些小事。 见瑞安公单转着圈儿,半点没有主意的模样,杨景澄忍不住问道:“可知道塌方的规模?” 瑞安公道:“这哪是规模不规模的事!只要塌了便是天大的事!何况还压死了两个民夫!陵寝还没修完呢,这多不吉利!” 杨景澄暗自撇嘴,虽说早没了殉葬的风俗,可哪个得脸的皇家人蹬腿儿的时候,没几个撞墙上吊的忠心随从,这会子又嫌压死民夫晦气了!只是这等犯忌讳的话,他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瑞安公用右手背拍着左手的手掌道:“你说说!工部这叫办的什么事儿?我知道工部肥,可肥到太后头上去就过分了啊!本来太后跟咱们圣上……对吧!现在好了,他们满门抄斩是小,圣上刚抄了太后家的左佥都御史,惹的太后不快,现又有工部捅了篓子,换你是太后,你要不要借题发挥?一个不孝的罪名扣下来,便是圣上也难顶的住!这帮蠹虫!蠹虫啊!” 杨景澄不确定的问:“太后的陵寝,他们当真贪了?” “你这不是废话?”瑞安公没好气的道,“做工程哪有不贪的!你没听过那句俗话——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就朝廷那仨瓜俩枣的俸禄和掺了沙子的禄米,果真一文不贪,只怕连个幕僚都请不起,还做个狗屁的官。我气的是他们失了分寸,说句到家的话,工部尚书是圣上亲手提拔的,哪怕是圣上陵寝塌了呢!也好过太后的陵寝出事!” -- 第67页 杨景澄不以为然,他们家的圣上那好大喜功的性子,果真把他的陵寝弄塌了,定然是九族皆在劫难逃。相比之下,按章太后往日的处事风格,工部尚书大概夷三族也就够了。说实话,太后陵寝塌方是大事,可杨景澄更多往朝廷局势上考虑,倒不似瑞安公那般着急。 当然此回永和帝吃亏是必然,可他心里却想,倘或圣上能因此整治整治朝纲亦是好事。而今这起子当官的,实在太不像话了!不过看瑞安公跳脚的模样,这话不好明说,只得劝慰道:“父亲且放宽心,朝上哪日没有糟心事儿!与咱们家又不相干,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瑞安公气急败坏的道:“怎么不相干了?你忘了?你青田叔公正是工部左侍郎!果真工部贪污,他那左侍郎跑的掉!?咱们家好容易有个能干当官的,偏是个贪官!你说气人不气人!?梁王府短了他的吃还是短了他的穿?啊!?这是我们老杨家的江山,他贪的不亏心吗!?” 杨景澄方记起梁王第三子青田郡公正是工部侍郎,怪不得是他哥哥来报的信!顿时火气上涌,恨不能冲出家门以下犯上!自家墙角都挖!?这都什么玩意!? 此时此刻,京里并不止瑞安公父子在上火。不远处皇城内的慈宁宫亦是杀气腾腾。书案被拍的震天响,章太后在屋中破口大骂:“好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硕鼠!好一群贪赃枉法的蛀虫!怪道安定卫那般轻易的失守,连我的陵寝都敢上下其手,安定卫的城防只怕都是豆腐渣! 那混小子不服我管教,要同我别苗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甚熊样!贪图享受他第一,治国理事他就是个屁!若不是先皇只有他一个儿子,我早掐死了他个丢人玩意!这会子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我早说了那甄养盛不可信!非要同我置气!还有朝上的老学究,张嘴牝鸡司晨、闭嘴阴阳失调!扯他娘的哔!果真是个明君,我一老太太犯得着日日操心朝政!连个孙子都没本事给我生出来!废物!上上下下一条藤的废物!” 侍立在一旁的章贵妃见婆母兼姑母发那么大火,吓的噤若寒蝉。哪知章太后正在气头上,看到侄女儿一副鹌鹑的模样,更气不打一处来:“你也是个不中用的!叫你当贵妃,你就看着姓魏的妖精横行后宫!白瞎了你的姓!你要生出个儿子,还有永和那小王八羔子什么事!” 章贵妃喏喏的道:“她养了海宁公主,得宠些也是该的……” 章太后险些叫侄女气的一口气没上来,她说的是谁得宠的事么!? 章贵妃低头不敢说话了。章太后又一掌拍在桌案上:“来人!宣章首辅觐见!”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怯生生的道:“回娘娘的话,方才奴才听说章首辅往乾清宫去了。” 章太后顺了半日的气,待心中的火去了七八分,嘴角方勾起一抹冷笑:“那小子手脚倒快!” 乾清宫,昭仁殿。一片愁云惨雾。 永和帝脸色铁青,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两个不争气,张继臣和吴子英尚未脱险,甄养盛又进去了。简直按下葫芦浮起瓢,没有一件顺心的!又有,今年年成不好,年底户部统计,一片片的报灾荒;加之安定卫战况胶着,只把永和帝气的嘴里直生燎泡。 章首辅笔直的站着,目光阴冷的盯着内阁三辅兼工部右侍郎丁褚。他乐的见永和帝提拔的工部尚书吃瘪,永和帝毕竟登基多年,自有人投机。而今六部里礼部、兵部、工部皆投了永和帝,他正想拿礼部祭品以次充好、激怒上天,致使今年南涝北旱浮尸遍野为由,抽永和帝一记狠的,能顺带捎上兵部更好。 但不代表他能容忍太后陵寝生出不祥之兆。要知道太后不仅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多年朝政携手,君臣相得,自是感情深厚。乍听工部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亦是怒不可遏。丁褚是太后的人,呆在工部不能治疾于腠理,要你何用!? 丁褚叫章首辅盯的后背冷汗直冒,他近来满心想抓礼部的小辫子,却不料自家后院起火。此事说来也奇,工部多报了开销,上下其手也是有的,可他们办事办老了的人,要紧的工程怎底能出这么大的岔子?这没道理啊! 章首辅收回视线,目光炯炯的盯着永和帝,一字一句的道:“甄养盛闯出弥天大祸,该杀!” 永和帝是万万不敢跟章太后掀桌子的,此事自知理亏,心里也是恼怒,恨声道:“舅舅说的是!竟敢藐视皇家,视同谋反!除他之外,其族内七岁以上绞、七岁以下稚童长流!” 众朝臣皆无异议,给事中忙飞快的记在了册子上。 紧接着,章首辅又道:“工部侍郎为尚书的左膀右臂,亦不可轻饶!” 丁褚一个哆嗦,险些没直接跪下。天可怜见的,他作为太后的人,在工部不过挂了个名,日常也止常规收些孝敬,陵寝塌方之事与他何干?可他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如此大事,不受牵连几乎不可能。眼神焦急的看向左侍郎青田郡公,朝中但有左右之分的皆以左为尊,倘或青田郡公逃出一劫,再没理由追究挂名右侍郎的! 哪知青田郡公比他更慌,他与丁褚不同,因为太后修陵寝的银子,他真的贪了!最可怖的是,太后不止是君,论辈分亦是他嫂子。现陵寝出了事,他是国法家法皆难容,只怕亲爹梁王也保不住他,岂能不瑟瑟发抖! -- 第68页 永和帝看着青田郡公,目光里透出了为难。宗室人丁不丰,杀一个少一个。尤其是梁王系,不独梁王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也个个儿女双全,看着就是种好的模样,这叫永和帝如何下得了手? 章首辅却不肯轻轻放过,上前一步道:“短短半月,贪腐案层出不穷,可见朝纲败坏到何等地步!安定失手、楚地流民,圣上再不肃清风气,难道要等到天下烽烟四起吗!?” 青田郡公登时浑身抖成了个筛子,几次想张口,硬是说不出话来。 永和帝不忍的撇过头去,不巧又对上章首辅犀利的眼神,立刻如坐针毡,手脚皆不自在起来。陵寝乃章太后的脸面,他倘或处置不当,少不得被扣上不孝的帽子。手中势力本就四处漏风,再失了道义,岂不是又要做个傀儡帝王?可宗室乃他坚实的后盾,是万万不能下手的。一时间好不为难! 多年来宗室在章太后的威压下,大气都不敢喘。青田郡公也是糊涂油蒙了心,才生出了不该有的贪念。此刻记起章太后的手段,越想越怕。怕到极致时,心里的那根弦啪的崩断,只听砰的一声,只见他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永和帝如蒙大赦,一叠声的喊太医,在章首辅嘲讽的眼神中,借着青田郡公的昏迷,直接遁去后宫,再不肯见人了。 第40章 吓死    青田郡公御前昏厥之事迅速…… 青田郡公御前昏厥之事迅速传开,众亲友纷纷打叠礼物去探视。因梁王健在,三个有封号的儿子暂未分家,皆住在梁王府。是以瑞安公晚饭也顾不得吃,带着老婆儿子急急往梁王府赶去。 京里的宗亲来了个齐全,把梁王府挤了个满满当当。杨景澄身上带着妻孝,不便进屋,怕冲撞了病人,故只在外头院子里站着。忽听身侧有响动,转过头去,恰对上了李纪桐的苦瓜脸。 杨景澄拱手打了个招呼。 李纪桐抹了把脸,靠近了两步,低声问:“你锦衣卫那处听到什么消息了么?” 杨景澄苦笑:“今日休沐,我压根没去衙里。只晓得……有大事,连叔公怎么病的都不知道。” 李纪桐嫌弃的看了杨景澄一眼:“才去衙门没几日,全跟华阳郡公学坏了,一个个好似蚌壳精,嘴严的了不得。不消你给我透露甚小道消息,我就白问问,看有没有漏的。” 杨景澄无奈的道:“我真不知道。” 李纪桐抿了抿嘴:“你们府上素来跟王府走的近,我岳父贪没贪的事,你可知道?” 杨景澄哭笑不得:“你岳父你都不知道,问我?” 李纪桐长长叹了口气,懒得再说话了。杨景澄同情的看着他家的堂姑父,前日才给舅父擦了屁股,今日又赶上岳父犯了忌讳。怪道勋贵里头能干的都短命,便是身体康健的,也好叫这帮亲戚气死了。叹完李纪桐,又叹自己。李纪桐不姓杨,实在没法子,还能倒戈向章家,不过委屈些。可自己呢? 此刻他隐约知道血脉不算很近的华阳郡公为何脱颖而出,成为嗣子的有力候选了。瞧瞧青田郡公的模样,再瞧瞧在屋子里大呼小叫抱不平的宗亲,华阳郡公着实是一股清流。 不多时,瑞安公从里间挤了出来,看到儿子跟李纪桐站在一起,不由楞了楞:“桐哥儿你怎底在这?我听说你媳妇眼都哭肿了,你也不去劝劝。” 李纪桐心道:劝个屁!贪到太后头上的蠢货,早晚作死自己牵连全家!面上却老老实实的道:“我越劝她越哭,岳母把我撵出来了。” 瑞安公忙道:“那我叫你嫂嫂去劝劝。”说毕又急急走进里头,寻到女眷们扎堆的屋子前,隔着窗子把章夫人的丫头唤了出来,如是这般的交代了一回,才折回了院子里。 李纪桐为青田郡公的女婿,亦算半个主家,忙与瑞安公道了谢,又道:“天色不早了,国公家里有小公子,且先回家去吧。我岳父那处,太医说乃气急攻心,不定什么时候醒。待他醒了,我再打发人同你们报信。” 青田郡公昏倒事发突然,不像文氏病故,横竖丧事要办许多日,大家伙按着亲疏远近岔开了上门。此刻青田郡公居住的院子里,乌央乌央全是人,弄的梁王府上下手忙脚乱。故,杨景澄跟着劝道:“太公本就着急,我们在这里,他还得费心招待。不若先回去一批,排了班再来探视。如此,既不给主人家添麻烦,也不叫病人觉得冷落。您看呢?” “澄哥儿说的有理!”江阳国公从内院走了出来,恰听到杨景澄的提议,连声叫好。 几个人连忙互相见礼,瑞安公道:“人着实有点多,我方才竟没瞧见你。对了,我刚不知在哪处听了一耳朵,道圣上也有些不适,可有大碍?” 江阳国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要紧时候,别瞎打听。” 瑞安公立刻闭嘴。说话间,又有几个宗室嫌气闷走到了外院。众人商量了一回,约定好探视的秩序,便派了个人去梁王处告辞。梁王长子容西郡王正忙的脚打后脑勺,巴不得人少些,赶忙劝父亲应了。得了梁王首肯的众人,又忙不迭的使人往里头传话,各自带着老婆孩子,赶着宵禁前回去了。 看着这一窝蜂忙乱的景象,杨景澄只觉得头痛。他方才略数了数,京里有名有姓的宗室,除了长乐郡公与华阳郡公皆在此。长乐是因公然投了章太后,叫宗室排挤,不是极要紧的大事,等闲不与他们厮混,省的听人酸话。 -- 第69页 华阳郡公大概有事没来。这也正是杨景澄郁闷之处,京里几十号宗室,竟没几个有正经事!一个被抓了贪污现行吓傻了的亲戚有甚好瞧的?现在难道不该商议如何应对么?他可不认为太后能把这口气给咽了。 帝党倒也不都是宗室这般混日子的,现次辅兼兵部侍郎汤宏、礼部尚书朱明德、礼部右侍郎齐成济、户部左侍郎林广微等人,正凑在一处商议。现帝党有三处篓子,按他们几人的想法,工部尚书甄养盛是最难脱身的,索性舍了他保张继臣和吴子英两个。 待砍了个正二品的尚书,太后便不好穷追猛打。要知道每三年一次的科举,一茬茬的青年俊彦里,总是支持圣上的多,站在太后那头的少。尤其是刚入官场的,一腔热血站了队,次后想掉头也晚了。是以近些年来,皇帝和太后才能分庭抗礼,不然依着太后的先手,还能有永和帝什么事? 然而,他们几个想的倒好,可是治甄养盛的罪容易,青田郡公怎么办?宗室人少,便拧成了一股绳。休看他们平日里成事不足,败事却是个顶个的厉害。他们外臣但凡敢提处置青田郡公,恐怕刚出皇宫大门,就叫那起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宗室围上来一通乱拳打死了。 汤宏叹道:“听闻青田郡公昏迷,恐是中风,绕过他再往下捋如何?” 朱明德摇头道:“只消他健在,章首辅必不肯罢手。今日在昭仁殿你们都瞧见了,圣上都叫吓的躲去了后宫。再没个说法,明日太后亲自主持朝议,只怕你我都讨不着好。” 齐成济道:“唉,左右为难呐!”他们几人下了朝便在此议事,几个时辰拿不下主意,皆在他说的左右为难四个字。他们心里自是盼着永和帝大义灭亲的,横竖青田是个混吃等死的,没了也就没了,与大家伙不相干。大不了给他儿子提个爵位,也算对得起他了。可惜圣上却与他们相左。 直至宵禁,众人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只得悻悻的散了。 皇宫内的永和帝亦不好过。众人以为他躲在宠妃魏嫔那处,实则他却在宁寿宫顺太妃处。顺太妃端着一碗小米粥,轻轻放在炕桌上,柔声道:“圣上半日水米未进,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快,可多少得吃点东西。这是我方才亲手熬的粥,圣上尝尝。” 永和帝摇头:“我没胃口。” 顺太妃放下粥,坐在了他的对面,劝道:“外头的事我听说了一些,知道圣上的为难。可是呢,以我短浅的见识来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梁王家的三小子实不该犯糊涂,现他躺倒了,你顺水推舟罚了他,再去你母后那处请罪,事儿就过了。眼看着要过年,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永和帝眼圈一红:“妃母也觉着要杀青田么?” 顺太妃道:“有些忌讳是不能犯的,他真真糊涂了啊!” “可是……”永和帝低声道,“我父皇没得早,这多年来,但凡有事,梁王叔公都替我挡在前头。如今他老了,该我孝敬他的时候,我怎么能杀他儿子呢?” 永和帝知道青田郡公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心里恼极了他的不争气,可忆起往事,又无论如何下不了手。作为皇帝,他过的并不如外界想象的滋润。嫡母的严厉在他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唯有总是笑眯眯的梁王,是他幼时难得的慰藉。 顺太妃沉默了。宗室不单子嗣少,男丁死的也早。年长的梁王就好似个老母鸡,哪家哪户的孩子他都记在心里。尤其是没有父兄照拂的,更是时时照看、处处留心。永和帝登基时年方五岁,在朝上如同群狼环饲。那年岁梁王正年富力强,不知替他挡了多少风雨。 梁王次子兴通国公更是他的伴读,这几年他没少念叨兴通国公的爵位低了,得找机会提成郡王。把青田放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也是考虑到梁王府人口多嚼用大,与个肥差好补贴家用。谁成想,青田连太后陵寝都肆无忌惮的伸手,简直蠢的不像梁王亲生的儿子! 小米粥氤氲的热气渐渐消失,顺太妃与永和帝都没有说话。当年谁也没想到,柔弱的章皇后在丈夫死后,突然性情大变。朝臣让她摄政,不过是借她的名义,叫她当个活图章。不想在梁王与昔年的老狐狸们明争暗斗的夹缝中,她利用娘家飞快崛起。 十几年后大开杀戒,皇家权力尽数收回,连同梁王手里的那份,皆牢牢扣在了手中。尤其是面对宗室也从不见手软,当年梁王一系不服,她一口气宰了十数宗室,连梁王都吓的退避三舍。从此章家横行京城,宗室不得不避其锋芒。 刻漏滴滴答答,宫里的自鸣钟即时敲响。那当的一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如同水波,从寿宁宫内往外扩散,与宫内外其它的自鸣钟声交织成了一片。就在这准点报时的钟声消弭之际,年仅三十七岁的青田郡公忽然两腿一蹬,撒手人寰了。 第41章 大朝    十月初一,大朝。  在一…… 十月初一,大朝。 在一阵阵吱呀声中,从乾清宫起,宫门由内至外次第打开。等待入朝的官员们沿着午门两侧的甬道有序的入内。在悠然的队伍中,众人忽见一人如同脚下生风一般,从宫门外直奔入内!来不及看清样貌,唯有一抹人影从眼前闪过,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走在路上的朝臣们心里咯噔了一下,宫里等闲不许乱走,方才那人如此着急,莫非……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死的要是青田郡公还好,若是梁王……想到此处的人不由打了个寒战,连忙低头赶路。 -- 第70页 本朝有制,每逢初一、十五皆有大朝。永和帝此刻再不愿见朝臣,也只得起来梳洗。他昨夜歇在宁寿宫,累的顺太妃也跟着大清早的起床,看着宫女太监给永和帝梳洗。蜡烛照耀的宛如白昼的厅堂里,永和帝眼底的青色尤其的明显。 顺太妃的眼睛有些发酸,她不是永和帝的生母,却是在陈太后亡故后,抚养了他多年。看着永和帝鬓角的银丝,恍然发觉岁月已经不知不觉间流淌而去,连当年的总角稚童也不再年轻了。 今日永和帝起的有些迟,太监在门外焦急的催促。好容易收拾完,顺太妃一路将人送到宫门口。直到永和帝的御驾消失在视线中,方转身回房,唤来个太监吩咐:“去梁王府瞧瞧他家三小子怎么样了。” 太监应声而去。顺太妃枯坐在宫里,静静的等着消息。她知道永和帝心中的惦念,可皇帝国事为重,这些琐事还是她个老婆子来做吧。然而顺太妃并不知道,就在永和帝刚踏进乾清宫的瞬间,一声嘹亮的哭声便传进了他的耳里:“圣上!圣上啊!我父亲昨夜丑时,抛下我们一家老小去了啊!” 这声哭喊好似平地惊雷,把昏昏沉沉的永和帝炸的瞬间清醒。待看清来人是青田郡公家的世子杨元松时,脑子不由嗡了一下,脚底一个踉跄,若非太监们眼疾手快的搀住,只怕他已摔倒在地。 杨元松膝行上前,抱住永和帝的大腿便嚎啕大哭:“圣上!我父亲憋屈啊!圣上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永和帝登时急了,一叠声的问:“梁王怎样了?” 梁王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杨景澄都捧在手心里,自家亲儿子三十多岁一病死了,连句话都来不及留,昨天夜里便撅了过去,现依旧昏迷。杨元松听到永和帝问他祖父,哭的更凶了。 永和帝眼前一黑,顾不上大朝会,急急的喊:“摆驾,我要出宫!” 首领太监梁安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噗通跪在地上:“圣上!朝臣们都等着了!不若奴才立刻带着太医去梁王府瞧瞧,再来回报圣上。梁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永和帝一脚踹开梁安,就要回去换衣裳,又命銮仪卫摆驾,即刻封街,他要去梁王府探病。 几个太监苦劝不住,銮仪卫不敢抗命,外头朝臣却已经到了殿里等候。一团乱! “够了!”一声轻喝当即压住了所有的动静,章太后带着宫女太监缓步而来。在场的太监与銮仪卫同下饺子似得,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永和帝也不得不朝母亲见礼。 章太后沉声道:“从昨日到今日,你闹够了没有!?” 永和帝咬牙道:“梁王乃朕叔祖,他年高有恙,朕去探视有何不妥?” 章太后嗤笑:“那你去吧!”说毕,看也不看永和帝,径直带着人往乾清宫正殿走去。在一群太监与銮仪卫的目瞪口呆中,从容的坐在了帘子后头。 永和帝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连连深呼吸几口,才艰难的抬脚,往正殿走去。杨元松的哭声被噎回了肚子里,呆在了原地,不敢动弹。 待到永和帝落座,太监高唱肃、立、跪,引导朝臣们三跪九叩之后,大朝正式开始。本朝风俗,大朝与常朝有所不同。虽不似正旦、万寿、冬至三大节那般只走礼仪,却也鲜少在初一十五的朝会上议事。管过事的人都知道,但凡有事,讨论的人越多越难有结果。日常皇帝听政,多是相关的官员们立于乾清宫正殿或是昭仁殿书房,依次向皇帝回话。 今日却是不同,将将礼毕,就有章首辅向前一步,朗声道:“圣上,臣,有本要奏!” 永和帝未开口,章太后已道:“奏来!” “遵旨。”章首辅恭声答道,“陵寝之事,臣等昨日连夜核查,查明工头刘大有偷梁换柱,将陵寝支撑的花岗石换成了涂了蜡油的假石头,因受力不住,造成塌方,最终两个民夫死亡,一人重伤。现正使人排查,务必清出剩余假花岗,确保工程质料!” 章太后又问:“刘大有的假石料从何而来?” “乃从亨利石场运来。”章首辅毫不客气的道,“其东家名唤孙三朋,其父乃青田郡公长随孙有财。” 永和帝脸色铁青,现青田人已经死了,还不肯放过么!? 章太后轻笑出声:“我这些年精神头短了,不大照管朝政,便生出了这等无法无天的货色!连个贪污都贪不利索,明晃晃的自家开个假石头的场子,直接往陵寝里头堆。好赖算上一算,别把假石头放在承重的地儿。却不料他们叫钱晃瞎了眼,自己便把假石头当真石头了。” 章太后此言分明暗指没了她,朝臣们越发不中用了。次辅汤宏硬着头皮道:“放出去的下人,仗着主子的势欺上瞒下也是有的。” “呵,”章太后又看向正殿右侧,“华阳郡公素来心细如发,左佥都御史家贪污的银钱算到了几两几钱,怎么?现眼皮子底下的案子,竟毫无所觉?可是叫张继臣与吴子英绊住了脚?”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乃皇家监管百官之所,章太后诘问,华阳郡公只得跪下请罪:“是臣无能。” 永和帝见章太后处处冲着宗室而去,忍不住道:“御史台何以不察?” 都察院以耿德兴为首的御史们亦齐齐跪下请罪。永和帝方顺了点气。章太后点华阳郡公,便是明里暗里说他包庇。可同为宗室的华阳郡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章家的狗腿子们总不至于护着青田郡公了吧?为何如此大事,皆无人闻风而奏? -- 第71页 其实,华阳郡公与都察院着实冤枉。谁能想到青田郡公的手下人这般不晓事!便是偷工减料,皆在装饰上,譬如假山石不用正经的太湖石,用旁的做了假来糊弄;又譬如雕梁的木材,用杉木替了楠木,只在面上粘上块楠木的皮,再上了厚厚的金漆,不打开细看,谁也瞧不出来。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拿假石头做承重的柱子,最奇的是工部的老手竟不阻拦,终酿成了大祸。 叫永和帝扳回了一城,章太后也并不着急,依旧不紧不慢的道:“可见朝中的监察形同虚设,不若换更有才能的人来,圣上以为呢?” 永和帝噎了噎,朝堂上有的是人,都察院换个遍都不打紧。可宗室能见人的没几个,调走了华阳,谁来掌管锦衣卫?憋了半天,永和帝只得道:“先革职罚俸,在原处戴罪立功。” 章太后无可无不可,接着道:“既已查明陵寝之事假石料的来源,众卿觉着如何判决?” 众朝臣纷纷惊愕,方才杨元松一嗓子,在场诸人皆听了个分明,心中暗道:青田郡公不是死了么?难道还要挫骨扬灰不成? 吏部尚书朱明德出列道:“昨日圣上已判首犯工部尚书甄养盛满门抄斩,九族中七岁以下幼童长流。今日又闻工部左侍郎青田郡公已病故,依臣之见,将涉案人等缉拿归案,罪止自身即可。” 章太后冷笑一声:“弄塌了我的陵寝,你们推个顶缸的就算了?我没老糊涂呢!”目光又扫向永和帝,“当年你父皇年纪轻轻一病死了,我们孤儿寡母受尽了愚弄。而今又有人胆大包天欺到你娘头上。为娘已是老了,不知你个当家的如何替为娘出这口恶气!” 永和帝登时被问的哑口无言,章太后若是问责,他还好打个太极,横竖章家一系也没干净到哪里去,小辫子尽有。可现章太后撒起泼来,死赖着叫他做主,他反倒不好决断了。此时此刻,就须得有个辈分高的长辈在此出言说和,偏偏梁王躺倒了,华阳等晚辈,此时如何敢说话? 见永和帝没回话,章太后不依不饶的道:“青田是不是恨我个做嫂子的去年拦着他晋爵,才故意弄塌了我的陵寝,好给我个教训?” 永和帝冷汗都差点下来了,连忙道:“母后多虑了,青田糊涂些是有的,却万万不敢不敬母后。”故意弄塌太后陵寝视同谋反,只怕青田哥仨都不够给砍的! 章太后继续追问:“那你告诉我,天下哪有拿假石头盖房子的傻子?便是我等内宅妇人也知道,纸灯笼上放不得石头,他堂堂郡公,竟连个内宅妇人都不如。” 跪在地上的华阳郡公等宗室都快哭了,青田个混账!不会贪污问族里请教请教不好么?现章太后声声质问,叫圣上如何应答? 永和帝无力的道:“母后,青田已经死了。” 章太后冷冷的道:“病死的与处死的可不一样。” 永和帝叹道:“母后,青田犯了糊涂该死,可他毕竟是梁王幼子,看在梁王的份上,罢了吧。” “圣上的话好生糊涂!”章太后斥道,“今日藐视皇家的混账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翌日满朝文武谁还有个惧怕!?国朝法度,本就为赏罚分明而设立!罪孽深重者不罚,功勋卓著者不赏,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天下民心何在!?” 华阳郡公心里暗道不好,当机立断的一个头磕下去:“回禀太后,此番疏漏,臣有监察之过,不敢辩驳。然臣如今既已清楚始末,便斗胆谏言。青田郡公贪污腐败、目无亲长,理应夺爵处死!子女爵位皆收归朝廷,子嗣三代不可入仕。方算公正持平!” 此言一出,满朝登时哗然! 第42章 溃败    华阳郡公跪伏在地,各位宗…… 华阳郡公跪伏在地,各位宗亲的视线如芒刺在背。可事到如今,圣上已不得不丢车保帅。横竖他是万人嫌的锦衣卫,这个恶人便由他做了吧。 章首辅眉毛一挑,不想华阳竟是个有担当的。 就晋朝稀疏的宗室,能夺爵处死、牵连子孙已是最重的惩罚。章太后终于满意的松了口:“宗室里还是有明事理的嘛!华阳也替奶奶委屈不是?” 华阳再次叩首:“臣不敢。” 永和帝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如此反复。良久,终是对章太后道:“如此,儿臣便下旨了。” 章太后点了点头:“可。” 永和帝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因记挂着梁王,身心俱疲的他扫了眼朝堂,道:“还有何本要奏?” 朝臣无人答话。太监等了几个呼吸,便欲高喊退朝。却不料章太后再次开口:“张继臣与吴子英案有结果了么?” 帝党呼吸一滞,太后党亦无人开口。整个朝堂登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不提朝堂上的博弈。只说今日凌晨青田郡公咽气,梁王气急晕厥,不消上朝的宗室们好似炸了锅,一个两个的凑在梁王府商议如何出这等恶气。把守在这处的李纪桐气的脑袋都要炸了。在心里恨声骂道:一起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废物!还不知道青田郡公闯了多大的祸呢!不说低头认错,还想着聚众闹事,合该你们被章家压着打! 偏偏宗室的女婿与别人家不同,寻常人家的女婿在岳父家多少能说上几句话。赶上宗室,亲戚们哪个都比他爵位高,说话不如个屁响。李纪桐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见外间吵做一团,里间岐远县主等女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索性走出院门,到外头透气。 -- 第72页 不知站了多久,门口跑进来了个小厮。李纪桐定睛看去,仿佛是杨景澄家的,心中一动,忙拦住问道:“你打哪家来的?” 来人正是龟甲,见了李纪桐,先磕了个头:“回侯爷的话,奴才是瑞安公世子的小厮。今儿我们世子打发我来给梁王并公爷们请安。” 李纪桐不由问:“他自己怎么没来?” 龟甲道:“咱们家带着孝呢,现听说梁王病了,哪里敢来?连我们公爷都怕带了晦气,一并打发我来瞧瞧。只道有甚要在外头跑腿的事尽管交给我们家,千万别客气。” 李纪桐又问:“那你们世子人呢?” 龟甲答道:“清早说往衙门里点个卯,现只怕回家去了。侯爷可是寻他有事?” 李纪桐想了想道:“王府有长史,暂不必亲戚们帮忙。你家去请你们世子出来,只说我在王府左近的逸仙阁等他。我替你去同梁王请安。” 龟甲连声应了,撒腿往外跑。李纪桐折回院内,寻到梁王妃,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又替瑞安公说了不少好话,只道他们心里着急,实乃不敢冲撞才不登门,望府里千万别怪罪云云。梁王妃哭的昏昏沉沉,倒是梁王长子容西郡王道:“他们也太仔细了,都是自家骨肉,哪会那样小气。” 李纪桐又与几个长辈打了圈招呼,叮嘱了岐远县主的婆子两句,方迈步往外走去。不多时,行到了逸仙阁,将将在包间里点了茶水点心,杨景澄便赶到了。他把长随安顿在外头,径直问道:“姑父寻我何事?” “我想同你打听一下,”李纪桐沉声道,“今晨府上接到丧报时,令尊有甚表示?” 杨景澄皱眉道:“姑父有话不妨直说。” 李纪桐看向杨景澄,缓缓的道:“诸位宗亲正在梁王府商议如何替我岳父出了这口恶气,以告他在天之灵。” 杨景澄惊愕道:“此话当真!” 李纪桐点了点头。 杨景澄气的一拍案几:“胡闹!先不论国法,太后是我等长辈,家里的事办砸了,长辈恼了,他们还不服气不成!?” 李纪桐郁闷的道:“所以我寻你来说话,偏又不好离了王府太远,只得劳烦你跑一趟。我且问你,令尊那处是什么章程?” 杨景澄头痛的道:“他素来不爱管事,辈分亦不算高,你指着他来主持大局,只怕错了主意。若是太公醒了,我请他去劝劝太公倒使得。现以他的好性子,怕是压不住场。我辈分低年纪小,更不成了。” 李纪桐被一言道破,右手扶额,有气无力的道:“华阳郡公能劝否?” 华阳郡公正在宫里呢!杨景澄在心里仔细扒拉了一回宗亲,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赶忙道:“安永郡王在不在?” “自然在,”李纪桐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你还想他来镇场子?闹的最凶就是他。” “不妨。”杨景澄扬声唤道,“马健!你往王府里走一趟,寻到安永郡王,只说我有事求他,却不好进王府的大门,请他来逸仙阁一叙。” 马健应声而去。 李纪桐皱眉道:“请他果真有用?” 杨景澄道:“宗室里属他脾气最爆,性子最张狂,你道为何?” 此话李纪桐不好接,干笑了两声,心道杨景澄这厮居然公然点评长辈,也算个混世魔王了。 杨景澄丢了李纪桐一个鄙视的眼神,不过他倒也理解。他说叔叔的坏话,李纪桐不敢往外学,可李纪桐若胆敢跟着讲,万一他到处说,李纪桐少说也得脱层皮。 于是不消李纪桐言语,他自顾自的道:“盖因他与圣上血缘最近。既荣辱皆系于圣上,少不得多替圣上打算。圣上是个不疼顾宗室的么?此刻我们闹将开来,岂不叫圣上为难?安永郡王虽脾气急了些,咱们慢慢与他说道理,大不了给他磕几个头。只消这几日别惹事,次后梁王太公醒了,自有他主持,再乱不了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且只有杨景澄这等宗室才可与之谈。要是换李纪桐自己,只怕话没说三句,就叫暴脾气的安永郡王打了。李纪桐心里是向着圣上的,知道现在圣上必夹在宗室与太后之间两面为难。原就是青田郡公的不是,宗亲们不说替圣上分忧,反倒一味的裹乱,他看着都替圣上愁。看了看杨景澄,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倘或宗室皆是他这模样的,该多省心呐! 在等着安永郡王来的时候,两个人又凑在一处仔细斟酌了番说辞,务必把安永郡王说服,便是不指望他能按下惹事的,最起码不能让他当刺头。 然而李纪桐与杨景澄爷俩全是白费心,正在他们商议着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急冲冲的赶到梁王府,哭丧着脸道:“朝上决议,我们郡公论罪当斩。我们郡公并世子县主的爵位,一并叫太后夺了!” 吵吵嚷嚷的厅堂里立刻鸦雀无声。紧接着里头青田郡公的夫人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丈夫年纪轻轻的走了不算,现儿女都叫夺了爵,她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良久,安永郡王一把揪住马健,瞪着眼道:“你们世子在锦衣卫,是不是得了甚消息,才叫我过去说话的?” 马健吓的不轻,抖抖索索的道:“回、回郡王的话,奴才、奴才不知道。” 江阳国公道:“是了,澄哥儿人呢?还有他老子怎么不见?” 马健只得解释:“梁王病了,世子身上有孝,不敢冲撞了。” -- 第73页 “扯他的王八蛋!”安永郡王道,“不过死了个老婆,算甚的孝。你只说我的话,要他速来!” 马健答应了一声,飞快的朝逸仙阁狂奔而去。逸仙阁内接到消息的李纪桐当即呆了,宗室夺爵,还能牵连子女的么?太后好生霸道!死过一回的杨景澄则淡定多了,宗室怎么了?太后当年杀的少了?就工部那起子人干的事,只夺爵已是很客气了! 李纪桐惊的茶钱也顾不得给了,与东家嚷了一声改日来结账,拉着杨景澄直奔王府。幸而杨景澄今天带出门的两个长随皆是练家子,若是龙葵几个,怕是早跑岔气了。紧赶慢赶的冲进王府,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在了杨景澄身上。杨景澄一顿,苦笑道:“大朝没散呢,我一个千户,能知道甚?” 安永郡王道:“你怎知大朝没散?” 杨景澄答道:“锦衣卫衙门里有人来回打探消息。” 安永郡王又问小太监:“朝上怎么说的?你给我一字一句的学来!” 小太监唬的瑟瑟发抖,朝议的事怎可轻易外传?那是杀头的罪过。好在太监们皆知宗室们是何等秉性,他师父压根没告诉他朝上发生了什么,只交代了一句话叫他学。此刻无论安永郡王怎么问,他皆一问摇头三不知。弄的众宗室没了法子,只得在厅里干着急。 青田郡公夫人在里间一声声儿的哭:“我的儿啊,以后你没了爵位,可要怎生过活?”又喊,“我的儿啊,你做不成县主,夫家嫌你可怎么好啊!” 前一句犹可,后一句引的宗室们又齐刷刷的看向李纪桐,好几个还握紧了拳摁了摁,险些把李纪桐逼的跪下了。杨景澄当即恼了,喝道:“我们又没都死了,谁敢嫌我们家姑娘,我活扒了他的皮!” 青田郡公夫人被噎住,李纪桐给了杨景澄一个感激的眼神。其余的宗室则纷纷觉得杨景澄说的有理,又七嘴八舌的教训起李纪桐来。 下了朝的华阳郡公踏进青田郡公的院子时,见到的便是此番乱象,还当他们依旧在讨论给青田郡公讨“公道”。冰冷的眸子扫过全场,声如寒冰的道:“我听闻诸位要合伙给三叔祖出气?” 华阳郡公凶名在外,纵然辈分低,安永郡王等长辈却是有些怕他,喏喏的不敢答言。 华阳郡公忍着气道:“你等可知,张继成与吴子英案,明日开审?” 安永郡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疑惑的看着华阳郡公,那两位开审?然后呢?李纪桐与杨景澄皆神色一肃,这二位不是打算拖过去的么? 华阳郡公看着满场宗亲,只有李纪桐与杨景澄没有迷惑之色,气的手都在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的道:“由都察院与刑部一齐去诏狱里,三堂会审!” 杨景澄脸色骤变,诏狱可是北镇抚司的地盘!难道今日大朝上,永和帝与太后的对峙,竟是全线溃败么!? 第43章 重担    华阳郡公的脸上露出了明显…… 华阳郡公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疲态。他没说出口的是,今日朝堂不止方才说的那些,还有宋望海公然弹劾礼部于城隍祭祀时监察不严,祭品以次充好。倘或证据确凿,圣上在朝中的势力便叫太后连根拔起了。在这如履薄冰的时候,若非听见宗亲想聚众闹事,他压根没空来梁王府。 镇住了场子,他犀利的目光又扫向杨景澄:“今日不曾休沐,你何以四处游荡!?” 杨景澄本是好好待在衙门的,李纪桐说有事他才出来。是以心里并不慌乱,从容答道:“怕有事,前来劝解一二。” 倒是个理由,华阳郡公盯着他的眼睛道:“果真?” 杨景澄不卑不亢的道:“兄长可问询承泽侯。” 李纪桐上前一步,拱手道:“郡公明鉴,是下官以要事为由,请世子前来的。”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又看向以安永郡王为首的宗室,面容严肃的道:“永和二十三年十数宗室问斩。倘或那时还能称派系之争,十数位前辈死的壮烈;而今你们为了个贪赃枉法的混账意欲逼迫圣上,如若因此被问责,怕是将来的后裔也要拍手称快!” “你胡说!”青田郡公夫人在里间厉声尖叫,“好你个华阳,往日我们王府待你不薄,而今落了难,你不说替我们出气,反倒头一个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便你心里有万千谋划,也不该拿我们家做踏脚石!圣上都不曾慢待过宗亲!你算老几!” 承泽侯夫人急的眼泪直掉,她夫君承泽侯信奉堂前教子枕边教妻的话,平日里没少拿外头的事与她分说。是以她虽不出门,朝中暗涌却是感受的真真切切。她娘家的风光皆来自圣上恩宠,她父亲叫圣上丢了脸,一家子低头任打任骂便也罢了,偏生满心怨愤,岂不是叫圣上寒心?可她母亲突逢大变,现半句劝也听不得,可如何是好! 青田郡公夫人胸口起伏,见华阳没回话,一行哭一行骂:“怎么?哑巴了?你不是很能吗?赫赫扬扬的锦衣卫指挥使,连自家亲戚都护不住,算什么能为!” 间壁外头依旧静寂无声,承泽侯夫人心中惴惴,忍不住放轻脚步,探头往外探去。她嫂子在后头低喝:“你作甚!还不回来!” 承泽侯夫人充耳不闻,扶着壁板悄悄推开了条门缝,随即脸色一白。只见先前在侍奉祖父的容西郡王此刻正立在厅中,被华阳郡公盯的冷汗直流。十几年前的旧事,容西郡王是亲历者,自然记忆犹新。那一次宗室损失之惨重,不单是丁口,更重要的乃族中精华几乎损失殆尽。他也算久历朝政之人,深知如今宗室能扶得上墙的屈指可数。而圣上无子,他会选谁做太子?他又能选谁做太子? -- 第74页 现他是郡王,是将来的亲王,比区区郡公爵位高了足足三级。然而今日的区区郡公,明日也许便是执掌天下的帝王。此番幼弟闯了大祸,他自然在华阳郡公面前抬不起头来。 宗亲们看在眼里,更是骇然。连容西郡王都唯唯诺诺,华阳的威势已到此地步了么? 唯有杨景澄眼里射出光彩,只消立在那处,众宗亲长辈皆不敢抬头,好霸气!男儿一生当如是! 承泽侯夫人捂住嘴,慢慢的退回母亲身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用极低的声音道:“大伯在外头……” 青田郡公夫人的哭骂声戛然而止!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怕华阳,盖因瞅准了华阳不能拿她怎样。然而她现没了爵位,梁王府又是她嫡婆婆当家,惹了大伯子,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想着日后宴请,人人大红的凤冠霞帔,她却只得穿常服,不由悲从中来,又呜呜咽咽的开始哭。她的儿媳更哭的难过,梁王都多大年纪了,哪日老去了,她们家靠什么过活?婆媳两个抱头痛哭,好不凄凉。 外间的对峙还在继续,华阳郡公平静的道:“夺爵是我提议的。” 安永郡王张大了嘴,容西郡王却是心中了然。 “爵位不过一年千儿八百两银子,不够裁件大衣裳的。我们也无人靠俸禄过活。”华阳郡公淡淡的道,“但既是我提议夺爵,便从我名下划拨两个庄子出来,赡养三叔公一家老小吧。”目光又落在承泽侯身上,“四姑母的食邑与朝廷赐的田庄皆要收回,你改日使个人来我家,我把京郊的庄子与她做嫁妆。” 容西郡王冷汗流的更凶了,连忙道:“你这话外道了不是?你三叔公给圣上添了麻烦,该重罚!今日因父王昏厥,我在家侍疾,才叫你做了恶人。若叫我来说,这是罚的轻了!弟妹与侄儿侄女自有我养活,过几日待我点出了他这些年贪墨的银钱,一并交予圣上。那砸死的民夫,也由我们家抚恤。还请你替我请奏圣上,咱们家的人要杀要剐绝无怨言,只求圣上万万保重龙体,切记别为了那混账动怒。” 华阳郡公从大朝会上一直紧绷的神经,此刻才慢慢放松下来。总算,宗室里还有明白人。疲倦的脸上扯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轻声道:“浮财皆交上去吧,圣上此刻……也不容易。钱不凑手了与我说。”又看承泽侯,“你也是。你家虽然人口少,可支系却多。少了四姑母的庄子,只怕周转不开。” 承泽侯往日只知道华阳郡公十分严厉,不想他待宗亲倒是心软。摇头笑道:“钱多便多花些,钱少便少花些。何况您想给,她也不好意思收。” 承泽侯夫人在里间听了个分明,华阳郡公一番话说的她心酸不已。若非事出有因,谁愿叫亲戚记恨?分明是自家父亲惹祸,倒要旁人低三下四的赔情。 听到华阳郡公总惦记着送她庄子,她再忍不住,隔着壁板道:“不过一年少裁两件衣裳,少打两副首饰,有甚要紧?安哥儿你休瞧不起我,也休瞧不起他。俗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待来日,我家定挣几个庄子出来,再戴满头珠翠,那才叫体面!” 男人说话,哪有女子插言的理?方才青田郡公夫人的怒骂已叫男人们不满,此刻又听承泽侯夫人高谈阔论,容西郡王再也忍不住,怒喝道:“闭嘴!宗亲们议事,你个姑娘家胡乱插话,成何体统!” 华阳郡公此刻却真的笑了:“我看四姑母说的很有道理。” 众宗亲纷纷张大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华阳郡公居然替没规矩的女子说话,啊,不对,华阳这厮居然会笑! 唯有杨景澄抚掌赞道:“四姑母果然女中豪杰!好一句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侄儿记住了!” 安永郡王抽抽嘴角,世人都道他行事荒诞乖张,哪知赶上华阳与杨景澄这哥俩,只觉得自愧不如!承泽侯暗暗的给杨景澄竖起了个大拇指,算他没看错这小子!确实值得结交! 看着众人的表情,华阳刚展露的笑颜又收了回去。也不知道这起子被章太后打的不敢出声的大老爷们,是怎么有脸在女人跟前耀武扬威的。难道方才承泽侯夫人说的有错么?一个个躺在祖宗打下的基业上游手好闲、尸位素餐,还不如个女子有志气,充甚好汉?议事时,听不见旁人言语里的道理,只顾看身份男女…… 华阳郡公垂下眼眸,不如章家多矣。不过杨景澄能跳出来替他姑姑说话,宗室里也不算全军覆没了。伸手拍了拍杨景澄的肩:“衙门里正忙的脚打后脑勺,你同我回去吧。” 又对李纪桐道,“你舅舅是个没长脑的,这几日京里乱的很,五城兵马司那处你看紧了。休说你身上没官职,侯爵亦领朝廷俸禄。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倘或街面上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李纪桐头皮一紧,赶忙应了。按说华阳郡公管不到他头上,可谁让华阳郡公现是准太子呢?对着杨景澄他还敢摆三分姑父的款儿,对上华阳?没倒过来管他叫爷就不错了!现有华阳郡公的亲口吩咐,李纪桐是岳父的丧事也不管了,亲戚也不招待了,给众长辈大小舅子行了一圈的礼,火烧屁股似的冲出大门,往兵马司的衙门去了。 众宗室当着华阳郡公的面,哪敢挑他的不是。一个个忙不迭的把华阳郡公恭送出门,才各自松了口气,接着为已故青田郡公的丧事忙了起来。可惜他现已被夺爵,规制下降了好几等,又因他害的圣上今日大朝上节节败退,闹的帝党的官员们心里把他骂成了臭狗肉,亦不肯亲自前来吊唁。堂堂梁王三子的丧仪,到头来只有些亲族进进出出,好不萧条。 -- 第75页 华阳郡公骑着马,一路沉默的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踏进正厅时忽顿住脚步,回身对跟在后头的杨景澄道:“记住你今日的话。” 杨景澄怔了怔:“好男不吃分家饭?” 华阳郡公笑了笑,在杨景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休叫我失望!” 不知为何,杨景澄只觉得千斤重担猛的压到了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良久,才对华阳郡公低头拱手道:“是!” 第44章 密辛    “咚、咚、咚……”戌时初…… “咚、咚、咚……”戌时初刻,宵禁的鼓声按时响起。夜幕降临,万家灯火辉煌。永和帝怔怔的看着窗外的夜色,六百次暮鼓一下下的敲在他的心头,敲的他心烦意乱、焦虑不安。 张继臣被参时,他以为是章太后的报复,不想紧接着吴子英便露出了马脚;当他觉着吴子英是章太后的后手时,工部却闯出了弥天大祸。直到宋望海递上来的弹劾,他才知道,章太后的剑原来指的是礼部。 而今礼部尚书朱明德被参避嫌;礼部侍郎张继臣与兵部尚书吴子英三司会审;工部尚书甄养盛收监、左侍郎青田郡公病亡夺爵。永和帝蓦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那一年他在朝堂势单力薄,唯有宗室是他有力的后盾;也是那一年,章太后大开杀戒,宗室血流成河。十几年的努力,一点点积累的班底,此番又要消耗殆尽么?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跟着他的人两次都不曾有好下场,他身边还会有人跟随么?而国家大事唯祀与戎,礼部尚书与兵部尚书纷纷落马,做皇帝的还有甚威信可言!? 章太后好狠的手段! 烛影轻晃,顺太妃行至跟前,轻声劝道:“圣上,你该歇着了。” “妃母!”永和帝看向顺太妃:“她太过了!太过了!她查贪腐我认!可她的人能贪,我的不能,又是个甚道理?文正清辱宗室不该杀?我统共杀了她手底下的一条狗,她就要灭我三部的力量! 贪腐!哈哈哈哈!贪腐!她章家万顷良田从何而来!?堪比王府的百亩豪宅从何而来!?她不过是想告诉朝臣,跟着她有好处,跟着我做饿死鬼!” 永和帝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嘶声呐喊道:“这是我的江山!若不是她开的先例,我何必放任贪官横行!”永和帝胸口起伏,“妃母,你可知,我的朝堂中,连御史都是贪的!最清正廉明的御史,贪污腐败、欺凌宗室、草菅人命。” 他说话的声音渐低,眼里慢慢渗出了泪,“区区七品孺人,就敢公然咒我们家断子绝孙!”永和帝咬紧了牙,“她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把皇家放在眼里!” 永和帝拳头攥的死紧,万千怨愤集聚于此,无法宣泄。这些年来,他受够了!受够了章太后的跋扈,受够了朝臣的倒戈!可他不能退,身为帝王,后退一步,就是死! 顺太妃轻轻抚着永和帝的后脊,像他小时候那般安抚着他,自己的眼圈却是红了。嫡母手里讨生活的庶子何等艰难?果真有嫡子也罢了,无非是死了当皇帝的心,去外头做个潇洒亲王。偏偏只得他个庶子来继承大统。 突然,永和帝猛的抓住了顺太妃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问:“妃母,你告诉我,我娘到底怎么死的?” 顺太妃的手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她杀了我娘是不是?”永和帝双目赤红、咬牙切齿的道,“我从没提过此事,今日头一回问你。你告诉我,我娘怎么死的?” 顺太妃咽了咽口水,艰难的道:“她……伤心过度,跟着先皇去了。” “伤心过度?”永和帝看着顺太妃,一字一句的道,“倘或我现在蹬腿去了,满宫妃嫔,谁肯为我上吊?” “圣上休说不吉利的话。”顺太妃眼神有些慌乱,这孩子怎么忽然想起旧事来? “妃母!”永和帝死死盯着顺太妃的眼睛,“你是伴着我娘长大的,你不想替她报仇么?” 念起已故的陈太后,顺太妃的眼泪再忍不住,一颗一颗的往下落。陈太后出身寻常,因貌美被人举荐入宫。是以她并不像旁的妃嫔那般能带四五个丫头进来。民间的小姐儿,亦没有一茬一茬的丫头轮替。一个丫头,只要活着,便跟小姐一辈子。 小时候陪她耍,长大了替她梳头,嫁人了伴着她在夫家立足,朝夕相对,从不分离,比夫妻都亲。可她家小姐那一年突然把她撵去了浣衣局;也是那一年她家没病没灾的小姐突然死了,死在了先皇之后。 都说她家小姐是个忠贞人儿,自己悄悄上了吊。可顺太妃知道,那是假的,假的!小姐与先皇,哪来那般深的情谊!?她当时觉的天都塌了,甚至架了□□爬上屋顶,就想那么跳下去,跟去地府接着伴着她家的小姐。 可是当年唯一的皇子寻不着亲娘,年仅五岁的永和帝哭的撕心裂肺,众人才慌了神,满宫里找她。这时候才有经年的嬷嬷太监出来说,怕她寻短见,大冬日里的抱着永和帝,一座一座的宫苑喊她的名字。永和帝也跟着喊:“四丫儿!四丫儿!” 当时站在屋顶的她终于一个激灵,明白了小姐把她撵去浣衣局,不是因为打碎了心爱的瓶子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要把她打发的远远的,要她活下来,活下来照看小皇子。她麻溜的从屋顶上爬下,把偷来的□□放了回去,然后找到了永和帝,把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 第76页 永和帝终于找到了熟悉的人,安定了下来,在顺太妃的怀里沉沉睡去。 那一日,德妃追封陈太后,顺太妃从宫女四丫儿一跃成为后宫主位的顺嫔,开始独自抚养永和帝。 往事在脑海中迅速闪过,永和帝的目光依然没有挪开半寸。他幼时的记忆并不美好,养母对嫡母的恐惧深入骨髓。早先的时候,每每带他去给嫡母请安,都紧张的手抖。 她以为他年纪小不记得,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方才一个试探,她的手果然抖了!章太后威严不假,可她从不屑与宫女太监计较,无子无宠的顺太妃为什么要怕成那副模样? 许久,顺太妃干涩的道:“圣上,你不可疑圣母皇太后的忠贞。” “她杀了我娘,我却得管她叫娘!由着她欺辱我,由着她摆布朝堂!”永和帝用极低的声音道,“华阳是庶子,他的娘也莫名其妙死了。还有瑞安公世子,我前脚封的侧夫人,她后脚就死了。他们两个的嫡母都姓章!!!”永和帝声音渐大,几近嘶吼,“妃母,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顺太妃登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不骗你有什么法子呢?章家权势滔天,陈家却仅仅一介商户,而今死活不知。谁能替你娘做主呢?想到此处,她顿时生出了索然无味之感。永和帝长大了,不消她照看;章太后屹立宫中,她无法报仇;陈家没了消息,自己本家?早不记得了。真想念小姐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顺太妃抽出被永和帝握住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往日重复了千百次的那般轻言安慰:“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永和帝好似也冷静了下来,却是颓然的道:“过不去了,章家不会容忍有人挑衅,张继臣与吴子英保不住的。” “圣上有别的朝臣,”顺太妃道,“圣上,妃母没上过学,可是妃母小时候在民间听过书。说书先生说,君敬臣忠、君明臣贤。你一味只顾抢人而不看品性,讨人嫌的忠臣又怎么能出头呢?” 永和帝嗤笑:“哪还有什么忠臣!忠于权势钱财的臣罢了。” 顺太妃道:“华阳郡公呢?” 永和帝垂下眼睑:“他那样的又有几个?” “许是我妇道人家见识浅,不知道外头男人的心思。”顺太妃依旧用柔和的语调道,“但我在宫里头看宫女太监,心眼儿好的多夸他,爱掐尖要强挑事儿的不理他,时日长了,宫里自然安静了。” 永和帝苦笑了两声,没再说话。道理是这个道理,原先他也不是没提拔过清正的官员。结果呢?清廉倒是清廉了,却是一味耿直,放出去当父母官,但凡审案只求清名,不论哪样的刁民惹事,皆护在头里,指责富户的不是。 诚然民间多是为富不仁的,可他那般行事,不是引着地痞流氓去祸害乡绅么?到头来当官三年,尽与富户打官司,农田水利甚也不干,反不如委派些能干的去,哪怕他贪些,好赖把当地的事儿办齐活了。 再则,朝廷的俸禄着实太低了。一个县令到地方,举目皆是生人,那些吏员还多是当地大族家的子弟,难缠的了不得。不叫他带两个幕僚去任上,与把那处扔了有甚区别?从县令开始贪,往上还有甚好说的!自然为保青云路,层层孝敬。他早年倒想效仿先贤设养廉银子,可将将张口,户部便与他哭穷。 说白了,天下事,但凡其间的人多了,事便多了。哪是区区一个宫室整治奴才可比的?不过顺太妃常居内宫,不懂外务也寻常。便是章太后,若没有娘家帮衬,也成不了今日的势头。 夜渐深了,在顺太妃的苦劝之下,永和帝只得去歇息。然而躺在床上的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绝不能让自己的人全军覆没,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捞出张继臣与吴子英,这是千金买下的那根马骨,亦是帝党的旗帜。章太后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做梦! 第45章 开审    远处鸡鸣声起,夜间素来惊…… 远处鸡鸣声起,夜间素来惊醒的青黛立刻掀被而起。轻手轻脚的下床,点亮了气死风灯拿在手里,沿着回廊走到正屋,打开了房门。先将厅内的烛火皆点亮,又快速把火盆点上,拖到外头,借着风势助燃。 趁这个机会,她迅速的回房梳洗,并叫醒了同房的丫头石英,叮嘱她去外头看着火,仔细火花溅到帘子上。她素来手脚麻利,办事也牢靠。譬如早起时女眷梳妆费工夫,她便只胡乱盘个团髻,先侍奉好了主子,回头再慢慢收拾。是以她不过半刻钟多点儿,便浑身上下打理干净,又急匆匆的去了正房。 此刻火盆已经点起来了,青黛与石英两个一齐抬进了屋内。叶欣儿早把卧房与外厅的幔帐挂起,好叫火盆顺利过去。待火盆放进了屋内,外头婆子也烧暖了炕,才轻声唤杨景澄起床。 昨日衙门里预备三司会审的事足足折腾到半夜,杨景澄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打着哈欠,不情不愿的爬了起来。秋巧眼疾手快的拿了件披风与他裹上,道是冬日里冷,叫他搭件衣裳再洗漱。而此时叶欣儿已经从瓮里倒出了热水,正唤小丫头去厨房再打滚水来。 杨景澄掬了把水泼在脸上,登时清醒了几分。几个丫头在他身后无声的来回,杨景澄一面拿帕子擦着脸,一面暗自点头。经过一番整治,他院里总算有个模样了。就在他梳头的功夫,青黛又点起了熏笼,把他外出的衣服尽数摊上去,以免他上身的时候觉着凉。另,他身上现披着的这件,亦是青黛昨夜放在熏笼上熏好的。 -- 第77页 连叶欣儿都感叹,自打青黛来了,她夜里都睡的沉些,再不消时不时的惊醒,听着更夫报更的数着时辰,好掐着点儿的喊杨景澄起床。正因如此,她们这等爷们身边的贴身丫头,没一个能睡好的。生怕起晚了误了爷们读书上衙的正事,挨顿打都是轻的。却不想青黛一个伺候姑娘的也那般谨慎,楼兰当真不知珍惜。 寅正二刻,厨下里准点儿送了滚热的早饭。跟着杨景澄出门的马健与牛四条亦赶了来。华阳郡公是个严厉的人,旁的衙门或有迟到的,锦衣卫却是决计不敢有人去捋他的虎须。说是点卯,卯时初刻不到,不管哪位,来头几何,统统拉到大堂前,当众敲二十板子再说。闹得各锦衣卫家里早起跟着忙的脚下生风。 厨房里的仆妇打开食盒,依次拿出几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又拿出一碟子红彤彤的咸鸭蛋、一碟水晶虾仁、一瓯儿白炸猪肉并一份拌豆芽儿充作佐粥的小菜,又有五六个大馒头,那是给马健与牛四条这两个半大小子吃的。不过他们既然跟了杨景澄,少不得在吃食上占些便宜。譬如今日端出来的黄米面枣儿糕,才上桌,就叫他们二人一人拿了一个去。 厨房的婆子恼的直敲他们的脑袋,恨声道:“今冬新送来的红枣儿,世子还没尝过呢!” 杨景澄哪有功夫跟他们磨牙,端起一碗放温了的粥往嘴里灌。许多当官的都是点卯之后在衙门附近买小摊贩上的馒头烧饼作早饭,可富贵人家的主子们几乎不在外头乱吃东西,嫌不干净怕吃坏了肚子。弄得杨景澄只得打仗似的吃饭,待到巳时再吃家里送来的点心。 不消半刻钟,三个青壮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个一干二净。杨景澄又匆忙折回屋里,换上出门的衣裳,赶在寅正三刻左右冲出了家门。瑞安公府离北镇抚司衙门不远,清早路上行人亦不多。三个人打马赶去,卯时妥妥能到。只是那吃了饭不可骑马吹风的富贵人家养生经是半点顾不得了。 抵达北镇抚司衙门时,他们三人尚算早的。牛四条大口的喘着气:“哎呦嘿!当官老爷的真真不容易,我家养的狗还没起呢,咱就要开工了!” 杨景澄笑骂道:“你就仗着我懒的与你们计较吧,这话你当着别的官老爷说去,看不活剥了你一层皮!” 牛四条嘿嘿笑了两声:“那是,若不是世子宽宏,我定是个锯嘴的葫芦,半个字都不敢多说的。” 杨景澄懒得理他,径直往内走。处了几日主仆三人便各自摸清了脾性,杨景澄行事雷厉风行,最恨拖拖拉拉,往日他在家便没少为此发脾气。可瑞安公府都多少年没有上衙上朝的人了? 统共只有瑞安公在三大节去走个过场,府里上上下下都磨蹭,赶上杨景澄个怪胎,自然怨声载道,私底下说不出半个好字来。然,只消手脚麻利,他倒是挺好相处。脾气好,不朝打暮骂,赏钱也大方。他们一齐长大的兄弟皆羡慕的了不得。 而杨景澄也熟悉了新得的两个长随。休看马健年岁小,他父亲着实教导的好,为人机灵稳重,是个能办事的;牛四条身手敏捷,抗摔抗打,只是嘴闲不下来。好在他从不与旁人乱说话,杨景澄也就随他去了。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拘的太狠了也不好。 当!当!当!高悬于阁楼的云板急促的响了三声。北镇抚司衙门所有锦衣卫皆动了起来,飞快跑到自己所属的院中,按着位置横平竖直的站好。杨景澄亦笔挺的站在了秦永望身后,往院中扫一眼,并无空缺,今日无人迟到。 文书开始点名,千把号人的一所点一遍总要些时候。杨景澄微微的皱了皱眉,虽说无甚急事,但为何不叫旗队先点名再合计呢?不过他没把疑惑说出口,心中谨记自己是副官,不是要紧的事,没必要与上官起冲突。 各所点完名,便由千户训话,之后各旗领了任务各自散去。秦永望顶着两个黑眼圈,对杨景澄交代道:“我往大堂去了,你看着外头。叫他们一个个皮紧些,倘或有谁躲着吃酒赌博闹事,给我往重了罚!” 杨景澄挑眉,今日张继臣与吴子英案开审,秦永望这是不打算带着他去? 站在秦永望身后的苗祁欲言又止,听闻昨日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十分亲密的样子,可见杨景澄乃华阳郡公极看重的后辈,他们千户在要事上把杨景澄撇开了去真的好么? 然满心记挂着审讯的秦永望没看到心腹的脸色,大踏步的往大堂那头去了。杨景澄笑了笑,这上峰着实有些小心眼儿呐! 然秦永望自觉安排的很有道理,并不是给杨景澄穿小鞋——便是想,他也不敢。只是既然三司会审,各主官又少不得带些随从,乌央乌央的都是人,秦永望自然想少带两个人,省的裹乱。 再则审讯又不是甚好活计,弄不好一站一整日,杨景澄这等娇养长大的公子,何苦去遭那个罪。昨日折腾到半夜,今日好生叫他在屋里歇歇,才叫体贴。 自以为妥帖的秦永望带着心腹苗祁,进了北镇抚司的大堂,早有狱卒与力士将张继臣与吴子英带了上来。因他们是永和帝的人,倒没受刑,只是有些憔悴。这也正常,在诏狱那见不到日光的地头,常年阴暗潮湿,现又是冬日里,冷的人骨头发颤。好好的青壮年往里头关几日都蔫儿了,何况上了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的大人们。 不多时,都察院左都御史耿德兴与刑部尚书康承裕跟在华阳郡公后头进得门来。秦永望低着头站在了角落里,生怕碍了大人们的眼。他们几个说是审案,不过是个旁听。三位老大人在座,能有小小千户什么事儿? -- 第78页 因是锦衣卫的地盘,华阳郡公又有宗室封爵,遂在正中的首位上坐了,耿德兴与康承裕并两部的其它官员分座左右两侧。华阳郡公朝大堂里扫了一眼,都察院与刑部的官员们站在右边,锦衣卫站在左边。他们前边儿是拿着杀威棒的锦衣卫,张继臣与吴子英坐在中间的条凳上,准备受审。 康承裕朝华阳郡公拱拱手:“如此,请指挥使大人开始吧。” “且慢。”华阳郡公微抬起手,看向秦永望,“一所的副千户怎么不在?可是今晨迟到了?” 二所的郭兴业用余光往秦永望那处瞥了一眼,险些笑出声来。在心里骂了句草包,暗道这样的大事,人人带了副千户,偏你带个百户,你是不是傻? 秦永望心中一突,强行镇定道:“并未迟到,只一所有些琐事交代他去办了。” 华阳郡公没说话,康承裕笑道:“今日北镇抚司还有甚事比三司会审要紧?”康承裕当然知道一所的副千户是哪个,似他这等做官做老了的人,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皆牢记于心。 何况那位还是一脚踢翻了文正清、致使接连几桩大案频频爆发的主儿。此刻没见着,便是华阳郡公不开口,他们也是要故意问上一问的。不成想这样露脸的机会,这小千户竟没把副手带上。 此乃官场打压副手的常用伎俩,小小千户居然当着华阳的面就使上了,一所难道竟不是华阳的地盘?抬头看了看另一头的指挥同知蒋兴利,用眼神示意,公然落华阳郡公的颜面,是你的人? 蒋兴利含笑摇了摇头,扶不上墙的阿斗多了,与他有什么相干? 华阳郡公压下心中的恼怒,沉声道:“他写字颇快,去个人,唤他来堂上抄录口供!” 被众人视线盯的手脚发麻的苗祁赶忙应道:“是!”说毕,后退出大堂,转身撒腿往一所跑去报信了。 第46章 狡辩    杨景澄进门的时候,照例享…… 杨景澄进门的时候,照例享受了一番方才秦永望与苗祁的待遇。众人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不止一个来回,有看戏、有嘲弄、有探究。杨景澄目不斜视的站在了秦永望旁边,很快有力士搬来了桌椅并摆上了笔墨,请他坐下。 康承裕挑了挑眉,他为官多年,最善相面。单杨景澄进门后的举止风度,断不是个草包。看来传言有误。秦永望却是心中惊慌,他原是一番好意,不想叫华阳郡公特特点了出来,可见是办的不让他满意了。心中不住的懊悔,近来怎地总是不顺? 杨景澄两步走到书案前,目光澄澈的看向上座的三位大人,先朝华阳郡公拱手,又向其余两位点头示意。本朝朝臣最高品级为一品,他个从一品的国公世子,能叫他行礼的满朝也无几人。肯与两个二品官点点头,已是十分谦虚了。 康承裕与耿德兴等人纷纷朝他回礼,又请他落座。杨景澄方从容坐下,摊开纸笔,预备随时记录。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心里对杨景澄既不倨傲亦不怯场的表现很是满意。眼神不善的瞥了秦永望一眼,对于这个老部下他是清楚的。心思有些活络,总爱寻些小巧,倒没什么坏心。 然他把杨景澄放在一所,可不是当姑娘家圈着的。合该叫他多多历练才是!譬如今日,他寻的由头也非无的放矢,他早派人查过杨景澄,知道他书法寻常,写字却是真个儿快,做个记录官恰恰好。 见杨景澄做好了准备,华阳郡公惊堂木一拍,贪腐案正式开审! 都察院与兵部的文书亦收拾妥当,抖了抖宽广的袖子,预备与杨景澄一较长短。 华阳郡公率先开腔,垂问吴子英:“御史参你贪墨军饷达十数万两,可有此事?” 吴子英自然不认,拱手道:“指挥使明鉴,不知御史何处听来的谣言诽谤于我。” 康承裕道:“安定卫失守,将兵道兵器皆非金铁、盔甲更是用纸制成,沾水即破。安定卫千户告状的折子早递到了圣上的案头,吴大人休狡辩的好,省的遭罪。” 吴子英答道:“俗话说,拿人拿赃,康大人莫不是听了几句闲言,便要治我的罪?要说天下那般大,里头有人弄鬼难免,你非要按我个监察不严的过错,我只得认了。谁让我是尚书呢?可你若说我贪墨安定卫的军饷,总该拿出个凭证来吧?莫不是空口白牙便可断案?” 耿德兴捋须笑道:“我这有处账本,与诸位一观。”说着从袖里掏出了两个小本子,由随从分别递给了华阳郡公与康承裕。 康承裕翻开看了眼,只见上头墨迹清晰,字迹遒劲有力,不似账房先生的手笔,遂问道:“可是誊抄本?” 耿德兴答道:“正是!原本字迹凌乱,不便阅读。再者未免遗失,还是暂搁在都察院。不过这两本誊抄本我已亲自核对过,账目绝没有错漏。二位大人先看个数,回头再对照原本即可。” 吴子英面色不变,安定卫地处边陲,与蒙古不知道打了多少回。此番不过是蒙古为了过冬南下寻点吃食。昨夜有人密报与他,道是蒙古已然退兵。那他还有甚好怕的?至于账目,他日常做的仔细,暗账皆藏在家中隐蔽之处,便是随从子女皆不清楚,又有锦衣卫打掩护,翻的出来算他本事。 吴子英倒是从容淡定了,那账本华阳郡公却是越看越心惊。这倒不是他护住的兵部的暗账,而是安定卫千户拼死让人疾驰送入京的账目。本朝有律,失土问斩。当日蒙古来势汹汹,而今冬尤其的冷,只怕蒙古不同往年打个草谷便走。 -- 第79页 若是强抢了安定卫过冬,即使来年春天撤了兵,今冬岁考他也过不得了。为了保自家性命,连夜使人送了账目与都察院,盼着把那破城之责甩到装备上,好叫自己逃出生天。 要说安定卫千户此举也无可厚非。且看他账目上写道——安定卫所编制千人,定例每人每日得粮一斤,实领粮四两有余,且砂石占其三。也就是一个兵丁,一日吃不到三两饭,他如何有力气打仗? 再看服装,按制每人每年有棉衣两套,可实际入库的每人只有一套不说,许多棉衣短小,须得驱使民妇打薄了重做方合身。西北与京中不同,素来苦寒,没有厚实的衣裳,只怕到了战场皆是些瑟瑟发抖的冻猫子,休说抵御蒙古铁骑,只怕流民都不定能打过。 到了兵器盔甲,更为不堪。木的也好、纸的也罢,你倒是按人头配个齐全呐!历来各处皆有吃空饷,现倒好,刨开吃空饷的纸盔甲都不够,还打个狗屁的蒙古! 尽管此乃安定卫千户为了脱罪而作,然则光吴子英私底下交代的贪腐数额便高达二十余万两。即使安定卫千户有所夸张,八成也差不了多少。再有,安定卫如此,天下其它卫所呢?九边重镇呢?华阳郡公越看脸色越青,若不是顾及永和帝,他当下便想砍了吴子英,以儆效尤! 康承裕合上手里的账册,笑眯眯的问:“安定卫千户处,朝廷拨下的物资少了一多半。吴大人觉着是何处漏了呢?” 吴子英亦笑眯眯的道:“我连安定卫送过来的账本都不曾瞧过,如何答话?再则他说短了便短了,这几日我叫关在诏狱里头不晓得外头的事,莫不是朝廷派去安定卫核查的巡抚御史已回来了?” 这话就是说笑了,安定卫距离京城几千里之遥,又是冰雪封路的冬日里,半个月都未必能走过去,几日怎够来回?这也是吴子英有恃无恐的缘故,你说贪便贪了,凭证呢? 不待康承裕回话,耿德兴又掏出了个册子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大冷天儿的御史自然还未出门,上了路也过不去。然则既有物资运输,必走官道。为着防止宵小偷盗,进驿站前皆有点数。某日某人运某物路过某驿站,驿丞点过数亦有签字画押。 你当我们是那等听风便是雨的糊涂人?我都察院虽风闻便可奏事,然则弹劾总归有实证才叫人信服。否则次数多了,难免叫诸位大人笑话。是以得了安定卫千户的账册,我便立等命八百里加急往各驿站调阅存档。 离的远的叫风雪阻了路,暂没回来。可京城出去二百里地的驿站存档已取了来。与安定卫的账目两厢对照,纵然不如安定卫所言,却依然与朝廷拨款不符。不知吴大人有何解释?” 吴子英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耿德兴竟细致如此。刚出京的物资自是不会很过分的,毕竟层层关卡都要吃饭,京里头得给后边儿留点汤不是?而朝廷拨下来的钱粮打个折扣送去卫所乃定例,便是宗室的食邑,说两千户实则只有一千二百户,遑论旁人。可此话涉及朝廷颜面,可做不可说。何况既往驿站里查,谁知道他们查了多少个站?供出了多少个人? 坐在旁边候审的张继臣亦是后背渗出了汗。都察院好生老道的手段,谁能想到他们竟往驿站里查?更匪夷所思的是,驿站里居然真的有来往记录!他虽在礼部,可与吴子英交情匪浅,内里的道道也知道一些。 早年驿站倒是有帐,然朝廷二十里一个驿站,天下驿丞何止万千?让个个皆能识字记账那是鬼扯!是以时日长了,哪里还有甚账目可言。耿德兴此时能理直气壮的掏出账本,只怕是这条线早已埋伏了许久,只等吴子英跳坑! 张继成能想到的,吴子英心里自然更清楚。略定了定神,道:“我早听闻驿丞多不识字,不想去西北路上的驿丞们竟个个如此有才,在那处当差可是委屈他们了。” 耿德兴摇头叹道:“吴大人此话好生糊涂!京里西去的官道直通九边重镇,军报来往、驿马饲养、官员出巡、军需运输皆赖此道。倘或驿丞大字不识、账目不清,如何理的顺这般繁杂之事?” 顿了顿,他朝东边拱了拱手道,“别处的驿站确有目不识丁的,可西北要道上,太后并章首辅三令五申,切记委派细心之人,以免贻误战机。至今全线驿站皆有统一制式的账本,不消驿丞学识丰富,往印刷好的空白处填写人员、马匹、物资即可。此账本年年审阅,为驿站岁考之重!怎么?吴大人竟不知道么?” 正在记录的杨景澄心中一惊,久闻章太后手段了得,今日方算窥见冰山一角,果然心细如发!不由担忧的看了一眼吴子英,生怕他无法招架。 华阳郡公也略有惊诧,章首辅确实提过驿站之事。可朝上唱空话唱大话的多了。甚今冬京城按时清理脏污,必不使明岁雨季六部浸水;甚京畿兴修水利,再不受洪水之困等等等等。 这就好似那狼来了的故事,说的响无人干的事多了,再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办某事时,朝堂上上下下哪个还能当真?却不想章首辅的人竟把西北大道管的如此严实。 大堂里众人皆陷入了沉静。停下笔来的杨景澄登时无事可做,心里暗自分析起方才的事来。常言道,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前半句哄人的不理也罢,自古以来礼部和钦天监糊弄的少了?可后半句却是历朝历代的命脉所在。 -- 第80页 军权在谁手里,天下便在谁手里。是以自宋以降,历经两朝皆重文轻武,非因文臣可靠,盖因武将可怖。而今章太后连西去的驿站都牢牢握在手里,那九边的武官,还有几人心向着圣上?不想则罢,细想去,寒入骨髓! 吴子英亦被不按理出牌的耿德兴打懵了,好半日回过神来,火速抛开账目之事,岔开话题道:“说来可笑。你们弹劾我贪腐,却以安定卫失守为由。一则远在千里之外的卫所失守,何以诘问我一个兵部尚书?” 说着看向康承裕,“莫不是江南某个县令丢了印信查不出盗贼,也该治你刑部尚书的罪?二则,便是问责,从未有听说卫所失守,不问当地参将总兵,倒跑京里来问罪?说甚兵器盔甲对不上数是兵部贪了,还弄出那多账本来。 然则安定卫千户早先接到手中时,查点数目不对,为何不上报?偏偏到打了败仗时,又说粮食短了,又说兵器缺了。我倒要问问御史台,你们的巡察御史早干什么去了?” 耿德兴嘴角勾起一抹笑:“依吴大人的意思,若要查你,须得先查九边?” 吴子英冷笑:“不然呢?” “然!”耿德兴惊堂木一拍案几,“那你今日便把九边贪腐的将领大名报上,我都察院彻查到底!” 第47章 闹场   吴子英一噎,当即闭上了嘴。…… 吴子英一噎,当即闭上了嘴。 华阳郡公冷冷的道:“今日审案审的是吴子英,倘或有些人不顾轻重缓急,总要抓旁枝末节,这三司会审不开也罢!” 耿德兴冷笑:“郡公此言差矣。你我尽知,但凡高官,贪腐必是窝案。圣上命我们审吴大人,可不是为着与他过不去,而是要严查朝中贪腐!边疆百万将士为抵御蒙古浴血奋战,朝廷岂能叫他们寒心?” 华阳郡公顿了顿:“你说的有理。” 耿德兴谈兴未尽,腹中尚有滔滔不绝之语,不料三两句便说服了华阳郡公,一时间竟有些猝不及防!而在场帝党则是脸色骤变,张继臣与吴子英当即暗道不好! 华阳郡公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为人最是清明,素来有视金钱如粪土的气魄。且他为锦衣卫指挥使,亦是武将。将心比心,倘或他在外征战,后头的文官上下其手,致使他损兵折将、丢城失土,他心里必然想杀了兵部的心都有!耿德兴这话只怕正说到了他心窝里! 华阳郡公瞥了眼张继臣与吴子英,见二人脸色数变,再无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心中冷笑几声。又看耿德兴与康承裕眼角眉梢带上的喜意,更觉厌烦。 大堂里再次陷入了安静。杨景澄暂放下笔,偷眼看华阳郡公的脸色,铁青里透着阴寒,心中不觉有些异样。华阳郡公纵然是个清官,可他能坐稳这三品官的位置,把持锦衣卫泰半的势力,岂会只有耿直品性?要知道此番并非单纯的抓贪官,而是两派贴身肉搏。便是再恨吴子英,也得忍到秋后算账,而不是此刻趁了章太后的意!不然圣上没了爪牙,整个帝党又如何生存? 先前欣喜的耿德兴亦反应了过来,与康承裕对望一眼,在华阳郡公的沉默中,心里渐渐爬上了不安。 就在此时,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接着说。” 耿德兴的气势当即弱了三分,嘴里好险没打了个磕绊,勉强道:“总而言之,查案须得仔细辨别。不妨让吴大人把心中嫌疑说出来,我们记在心里,日后慢慢查访。” 此言已是退了一步的意思。虽说太后党占尽上风的时候,想重创帝党,然也知道御座上的那位也不是个菩萨。当真惹的太过,那位发起疯来,章太后与章首辅自是无事,他们却有可能被抛出去顶缸。为了自家性命,还是别做的太过的好。 却不想,华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耿公方才说,但凡高官,贪腐必是窝案。” 耿德兴的心里没来由的一紧,不待他回神,华阳郡公突然喝道:“来人!将耿德兴这贪腐头子给我拿下!” 众人皆是一呆!就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时,忽有一人冲上前去,三下五除二的反剪了耿德兴的胳膊,将其按在了案几上!众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充了半日文书的杨景澄! 大堂里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杨景澄却不知哪里摸出了根绳子,把耿德兴绑了个严严实实! 绳索勒的耿德兴手腕生疼,他总算醒过了神,气的浑身发抖,怒喝道:“郡公何意!?” 杨景澄鄙视的看了眼反应迟钝的耿德兴,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我欺也!单手拎起死命挣扎的耿德兴,不咸不淡的道:“不是你说高官贪腐皆窝案的么?几千里之外的卫所贪腐,好吧,暂未定案,我姑且算他们是贪污了而不是打了败仗推诿。一个边疆卫所贪腐,你们就说兵部尚书有罪。那你们家左佥都御史贪污七八万两,你还有脸装清官在此审案?” 康承裕指着杨景澄:“你,你,你,”的半日说不出其它话来! 而坐在条凳上的吴子英,毫不客气的笑出了声。 越是高官,便越要谨慎,是以越是高官,有些话越不好明言。杨景澄却不同,他虽不比华阳小多少,奈何他刚入官场,长相又嫩,同个孩子似的,大可放肆些。于是又提了提耿德兴,耿德兴被反剪着的胳膊吃痛,引的他连声哀嚎。 康承裕沉声道:“此乃公堂,世子岂能如此跋扈?便是有嫌疑的吴大人,我等言语行动皆有敬重,世子一言不合便绑人,成何体统!” -- 第81页 “扯你娘的体统!”杨景澄当即亮出纨绔模样,“都察院七品御史欺负我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体统?俗话说上行下效,要不是平日里都察院就是个贼窝子,文正清区区七品,怎敢公然践踏律法、凌虐.奴婢,视人命于草芥!文正清的老婆更是胆大包天,她在牢里说的话,我现在敢学,你们可敢听!?” 提起文正清家的裴氏,康承裕瞬间怂了!那话旁人不知道,在京的高官哪个没听说过?或许裴氏当时只想咒杨景澄,顶多捎上个瑞安公府。可“全家”的含义可就广了!杨景澄非要说她咒宗室,非要把皇帝算进来,你能说他不对?他难道不是圣上的亲族? 贪污的事尚可扯皮,这等咒皇家断子绝孙之语,谁敢跳出来辩白,谁就是反贼!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十恶不赦的大罪!康承裕生怕自己一句话没接好,就叫杨景澄抓了把柄。到时候他也不去找圣上,只管往慈宁宫门口打着滚喊叫皇叔祖母替他做主……康承裕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 耿德兴被杨景澄的暗劲儿拧的胳膊生疼,腹中狂骂文正清,好端端的跟宗室摆岳父的款儿,偏要去招惹个混世魔王!裴氏更是狠毒如蝎却蠢笨如猪,落下了个巨大的把柄。现好了,闹得他们都察院与个年富力强的世子结了仇。简直无妄之灾! 这一出闹的华阳郡公都惊讶的稍稍瞪大了双眼,万没料到杨景澄实乃胡搅蛮缠一把好手。他与都察院的人有旧怨,现借机生事,旁人自是不行的,但宗室么……咳,生事就生事了,你都察院有本事参到他夺爵! 三司会审中的一司当堂被捕,吴子英案是审不下去了,排在后头的张继臣更不消说了。原本把二人都提了来,正是耿德兴等人想引着他们相互攀咬,牵扯出更多帝党,好一网打尽。却是耿德兴说错了话,叫华阳郡公钻了空子,加上杨景澄不按理出牌,大好局面登时毁于一旦。三司会审只好草草收场。 杨景澄把耿德兴扔给了秦永望,叫他把人押进诏狱。又回头对着都察院与刑部的文书道:“方才我说的话记下了么?” 文书为难的道:“世子,那又不是审案……” “放屁!”杨景澄斥道,“叫你们做文书,又不是让你写文章,还要讲究甚主次分明。便是讲究,也是事后再梳理。哪有堂上的言语都记录不全的?你们文官便是这样当差的?” 说毕扭头看向康承裕,满面嘲讽的道,“方才耿大人说,但凡贪腐,必是窝案,要追究上官。那我问康大人,但凡底下人皆是废物,那上官又是个甚呢?” 康承裕被梗的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这是甚么歪理!?偏杨景澄说的理直气壮。要说为了方便断案,文书自是要理一理线索。可这当堂的各方言语口供,一开始便有疏漏,无事时还好,有事时难免叫人揪了小辫子。瞪了眼刑部的两位文书,这时候埋头记就完了,卖弄个屁的文采,就你们有文采! 刑部与都察院的其余官员们面面相觑,这小世子当真不好惹,嘴里竟那多歪理,叫人辩驳不得。华阳郡公忍着笑,清了清嗓子道:“耿德兴有嫌疑,我们得写折子上报太后与圣上。待二位圣人定夺后,我等再做打算。今日且散了吧。” 康承裕还能说什么?只得带着刑部与都察院的人灰溜溜的走了。杨景澄嗤笑,装什么大尾巴狼!天下官员一般贪,用贪腐咬住吴子英不算,还想牵连其它人,想什么呢? 原以为朝中官员先是十年寒窗,在千军万马里杀出了条血路,再历经宦海沉浮,无数勾心斗角,一个个必定是人中龙凤,便是做坏事,也比旁人精致些。然这几日他冷眼看去,竟是这般嘴脸,心中不由生出这官场我也混的开的念头!至少上峰指哪打哪的本事,他比旁人强! 今日一直没言语的指挥同知蒋兴利神色复杂的看着杨景澄。此人看似胡闹,实则直击要害——耿德兴自己主张的上行下效,杨景澄不理甚贪腐,死咬着裴氏诅咒宗室不松口。 有这桩惊天的大事拖累,都察院只怕好几个月都抬不起头。三司会审里的都察院这根腿算是瘸了。两边的战力,立时由二对一,变成了一对一。加之在北镇抚司的地盘,华阳优势更大!这记王八拳,当真狠辣!宗室再度崛起了青年俊彦啊! 打发走闲杂人等,北镇抚司恢复了安静。华阳郡公从大堂正中的首座上站起,四平八稳的踱步往外走去。路过杨景澄跟前时,嘴角翘起了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今日你做的不错!” 登时无数艳羡的目光落在了杨景澄身上,这小子,要得重用了! 第48章 颁赏    永和帝靠在迎枕上,看着华…… 永和帝靠在迎枕上,看着华阳郡公递上来的折子,笑的肩膀直抖。自从帝党相继出事,永和帝已是很多日不曾开颜了,今日难得一乐,总管大太监梁安赶上前来凑趣道:“圣上得了甚喜事?说与奴才听听,好叫奴才也跟着高兴高兴。” 永和帝把折子随手扔在桌上,摇头笑道:“你可记得瑞安公家的大小子?” 梁安想了想,答道:“可是那位生的又高挑又俊朗的世子?” 永和帝笑道:“是他。他是比兄弟们生的高些。”说毕,却也不同梁安说折子上的事,只问道,“我仿佛记得他媳妇儿前日没了?” 梁安答道:“是,圣上还赏了东西哩。” -- 第82页 永和帝刚扬起的笑又收了回去,有些怅然的道:“今年总有些不顺。他媳妇年纪轻轻去了,还有几个老人今冬也病故了,却是一整年不见哪家添丁。”说着叹了口气,“添个姑娘也好啊。” 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梁安只得笑道:“圣上休急,没准儿年根子底下就有喜信儿了呢?” 永和帝揉着太阳穴,心道,真真儿见了鬼了!嫁出门子的姑娘们虽不似那些子孙繁茂的人家,年头一个年尾一个的生,可也个个养了儿女。比如梁王家的四姑娘,嫁了承泽侯那根独苗儿,连生两个儿子了!怎底嫁进来的妇人,一个两个的就成了哑炮仗呢? 宗室生育之事乃雷池,梁安哪敢引得永和帝多想,连忙岔开话题道:“圣上提起瑞安公家的世子,可是想替他寻个好亲?” 永和帝笑笑:“他媳妇刚没了,虽然文家不是甚好东西,但听闻他们小夫妻两个感情倒好。横竖不急一时,过了年再说吧。”按理,妻孝有一年,然则文家上下叫永和帝尤其的厌烦,更不想杨景澄这等青壮白白替文氏守着了。只是文氏新丧,这时说亲显的有些不吉利。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年后须得择选合适的人家,替他续弦。 想到宗室,永和帝不免又想起梁王府,于是问梁安:“今早使去梁王府的人回来了么?” 梁安忙道:“已回来了,方才圣上在昭仁殿议事,小太监不敢打搅。早起去的那波说梁王还歇着,奴才刚又派了一拨儿出去。待王爷醒了,立等回宫报与圣上知道。” “还没醒么?”永和帝叹了口气,“青田的丧事你叫外头盯着点,休叫他身后事不好看。他不是梁王妃亲生的,难免有疏漏。你去内库取两千两银子与他做奠仪,一则叫他家小子今冬好过年,二则也是告诉世人,我看着呢,不许欺负了他家!” 梁安心中苦笑,永和帝自家庶出,便总觉得嫡母是坏的。若非如此,往日也不纵的那青田郡公无法无天了。只是这话做奴才的绝不敢出口,只得好生应了,吩咐旁边的小太监立等去办。 梁王府现一昏一死,说起来便不开心。梁安在心里扒拉了一回,近来实无甚好事!于是只得又把方才逗的永和帝开怀的折子拎了出来,陪笑道:“圣上,才说着瑞安公家的世子,他可是立了功,叫您看着欢喜?” 永和帝不欲与太监说政务,再则看了半日折子有些疲乏,拉拉家常倒是相宜,遂点头道:“是个能干的孩子,难得身手敏捷。华阳说他日常在北镇抚司衙门里也不闲着,有空便与同僚切磋武艺,是个筋骨强健的好小伙儿!” 梁安奇了,近些年来,宗室勋贵的爷们一个个在家中娇养,便是装模作样的出去打猎,也是叫人把猎物赶到林子里围了网子闭着眼打。更有甚者,把那些兔子山羊饿了个半死,又没力气,看着草地又两眼发绿走不动道儿,哪怕伸手去捡也是能捞着几只的。 故一个个细胳膊细腿,正旦朝贺的时候,内宫里的太监把他们盯了个死紧,生怕哪位小祖宗叫冷风挂倒了,不成想里头竟跑出个习武的来!往日不曾留意,此刻听得永和帝说起,不由生出了几分兴趣,立马撺掇着永和帝道:“竟是如此上进?圣上该赏哩!” 永和帝正因杨景澄出其不意的搅和了三司会审而高兴,听了梁安的提议,便问:“你说赏什么好?” “赏什么都是圣上给的体面,世子必定都极欢喜的。”梁安先拍了永和帝一记马屁,又接着道,“世子既擅武艺,自然是好马好刀最配他。奴才记得库里有好几把外头敬上的苗刀,听闻苗刀长约五尺,兼具刀枪之所长,地上马上都使得,正合适世子那般才俊,圣上觉着呢?” “善!”永和帝满意的点点头,觉得梁安着实贴心。 梁安见永和帝高兴,忙又补充道:“圣上或可添些旁的东西。世子是圣上的臣子,可赏兵器马匹;可世子亦是圣上亲亲的侄儿,依奴才看,再赏几件家常的东西,才显得亲香哩!” 永和帝指着梁安笑道:“好你个奴才,这么着急忙慌的赶着讨好他,可是收了他好处?” 梁安忙跪下道:“老奴冤枉!奴才还是今春正旦朝会上看到过世子一眼,圣上倘或不提起,奴才都快想不起来啦。奴才盼着他好,盖因他是圣上的侄子。有这般出息的好侄儿,奴才也替圣上欢喜的紧哩。” 永和帝摆摆手:“同你开句玩笑,看把你唬的。起来吧。” 梁安麻溜的爬起,又凑上前道:“若说私心,奴才确有一二。” 永和帝打量着梁安:“哦?说来听听?” 梁安笑嘻嘻的道:“奴才小时候儿在外头听茶馆里的先生说书,尤其爱听三国猛将的故事,最喜文武双全的少年郎。不如圣上许奴才去颁赏,好叫奴才走近了瞧瞧咱们的世子爷!” 永和帝哭笑不得:“你个老货,越活越回去了!也罢,你要去便去,赏什么也由着你挑去。只别胳膊肘往外拐,把我的库搬空了就行。” 梁安喜不自胜的吩咐了其他太监好生伺候圣上,自己惦着小碎步退了出去,往内库里选东西去了。 此时杨景澄还在衙门里,今晨的三司会审虽叫他闹了场,草草结束。然则华阳郡公既点了他做文书,他所记录的内容便得仔细誊抄出来,以便华阳郡公事后查阅。又因近来才将将捡起往日功力,一笔一划的写字颇慢,再写坏两张重新来过,当真费力的紧。好容易写完,仔细摊在桌上,等它晾干。 -- 第83页 周泽冰走进来时,便看到这番景况,不由咋舌:“原来做文书这般琐碎,今日我算开眼了。” 杨景澄笑道:“我没做惯,所以慢着些。衙门里那些专做文书的老吏,只怕早收拾妥当了。”说着看向周泽冰,“寻我有事?” 周泽冰顿了顿:“溜须拍马算吗?” 杨景澄噗的笑出声:“好端端的拍我作甚?现郡公坐在诏狱里审张、吴两家的下人,你赶紧去那头卖好是正经。” 周泽冰略显得意的道:“世子这就谦虚了。今日堂前一战,威武啊!兄弟们都佩服的了不得。要不是看您有事,早涌上来了。我也是仗着脸皮厚,把他们拦在外头,自己好吃独食儿。” 明眼人都知道,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头,入了华阳郡公的眼,那是何等的体面。就似周泽冰,区区一个七品的总旗,华阳郡公使他办了两次差,便是他的上峰苗祁与秦永望都待他客客气气。 何况杨景澄是宗室,旁人得了华阳郡公的赏识,不过是在北镇抚司衙门横着走。这位,那可就直达天听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周泽冰只觉得今年自己的运道好的不得了,先入了华阳郡公的眼,后又结识了杨景澄,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冒着酸水,爽! 杨景澄只得放下笔道:“承蒙诸位看得起,这样吧,这几日衙门里事忙,我们不宜太热闹。待过了这阵风头,我设下一宴,请大家伙吃酒。” 周泽冰眼睛一亮:“果真?” 杨景澄笑道:“不过些酒菜,你难道怕我请不起?到时候小旗以上的只管去,再带些好烧刀子猪头肉与各旗的兄弟,你们且吃不穷我!” 周泽冰抚掌大笑:“我可记住了!”又问,“不知世子请我们去哪处吃酒?” 杨景澄问道:“你想去哪处?” 周泽冰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们兄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想去公府里长长见识,不知世子肯不肯给这个赏?” 杨景澄哭笑不得:“你们皆是锦衣卫,宫里头都去过无数回,惦记着我家作甚?不过是个院子戏台子,有什么稀奇?你们不怕我父亲在家拘束了你们,就只管去。我还有个好兄弟,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平日里在京行走,也劳你们照看一二。” 周泽冰忙道不敢,又与杨景澄商议了些办宴的细节之后,美滋滋的去外头显摆了。杨景澄知道周泽冰正扯虎皮做大旗,国公门第可不是谁都能进去吃酒的,这回周泽冰长脸长大发了。不过周泽冰既投了来,他也乐得给些脸面。人脉不就是这么养出来的么? 说了会子话,先前誊抄的文书已经晾干。收起来放进盒子里,只等回头衙门里养的匠人装订成册,就可提交上去了。做好此事,他又拿起今日耿德兴弄来的几个账本的誊抄本,细细研读起来。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屋里光线渐渐变暗。杨景澄唤来马健,叫他替自己点灯,又继续低头看账本。就在此时,忽听院里一声哎呦,马健探出头去,只见龙葵趴在地上,看那模样,正正儿摔了个狗啃屎。院里办事习武的人看见,哄的笑出了声。 杨景澄被笑声吸引,推开窗子往外看去,登时想掩面遁走。他往日到底怎生容忍住这样笨手笨脚的小厮的?丢人现眼的东西! 龙葵羞的满面通红,狼狈的爬起来,在众人的哄笑中跑到了杨景澄的屋子前,赌气的高喊:“世子!圣上派了梁总管来家颁赏,国公叫我请你回去哩!” 哄笑戛然而止,紧接着恭喜声与讨赏声瞬间将杨景澄淹没。周泽冰的笑容立刻从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一拍大腿,小爷我这眼光,绝了! 第49章 投资    杨景澄怔了怔,忍不住瞥了…… 杨景澄怔了怔,忍不住瞥了眼诏狱的方向。永和帝特特颁赏,可见华阳郡公已将今日之事报了上去,不由暗自感叹,这位堂兄的手脚当真利索!既然家中有事,他便将没看完的账册收拾好,亲自锁进柜子里,并拉了拉锁头,确保锁严实了,才带着马健和牛四条走出了屋子。 现早已过了下衙的点,若非这几日衙门里看着不太平,这里只怕除了留守值班的人员外,其余的人早跑了。即使如此,院里的人也比上半晌少了许多。见杨景澄走到了院中,同僚们又再次道喜,闹着叫他请客。 杨景澄只得卸下荷包交予周泽冰,道:“梁总管正在家里等着,我得尽早赶回去。大冷天儿的,周总旗代我替诸位兄弟买碗酒吧。” 周泽冰掂了掂荷包,又握紧摸了摸大小,已探查出里头是一块金子两块银子。赶巧碰的喜事,自然见者才有份,这多银钱,便是把满院子的人都请一份酒,只怕还能剩不少。可见宗室果真有钱! 钱财散了出去,杨景澄顺利的脱身出来。马健早跑去马厩准备好了马匹,只待杨景澄踏出大门便可直接上马走人。龙葵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兴奋的叽叽呱呱的道:“世子你不知道,梁太监来的时候,府里整个都轰动了!公爷替您接的旨,连斜对街的安祈县公都惊动了,特特备了礼来道喜。哎呦嘿,好生体面。” 杨景澄脚步微微一顿,紧接着又加快了步伐。原本以为只是圣上见他今日立了功,所以有恩赏。身为宗室里的带把儿的宝贝疙瘩,圣上的赏也不是没得过,现他骑的这匹马便是前年过年宫里赏的。怎么今日给点赏,竟弄出这般动静来? -- 第84页 他一赶路,小个子的龙葵便有些跟不上。行到可以骑马的大门口,龙葵气喘吁吁的跟着上马,还未调整好缰绳,杨景澄已一夹马腹,冲出去了老远。 龙葵登时急了,领圣上赏这等好事,主家一高兴,见谁赏谁。自己好容易抢了个报喜的差事,若跟不上杨景澄,赏钱就叫人抢光了!然而他骑术不佳,胆子又小,越急越骑不好马。眼见着杨景澄消失在视野,只得罢了。 杨景澄若知道他心里所想,必定要冷笑三声。走个路都走不稳当,还想讨赏?不赏你二十板子就不错了! 咚——咚——咚——宵禁的鼓声响起,街道上剩余不多的人火速加快了步伐,杨景澄也不自觉的跟着加速。半刻钟后,守在大门口的黄藤见到了杨景澄拐进巷口的身影,兴奋的挥手跳脚,伸脖子朝里头喊:“龟甲!快去告诉公爷,世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杨景澄已跑到了门前。甘松和门房范守、吴中、龙海一窝蜂的涌上来替他牵住了缰绳。黄藤忙忙道:“世子快着些吧,梁总管等你好半日了!” 杨景澄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怎么不早去衙里告诉我?” 黄藤竹筒倒豆子般的道:“他来的时候正是刚吃完午饭的点儿,都想着您不多久便能下衙,他便说等一等无妨,怕误了您的事,不叫我们去催您。哪知道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眼瞅着要宵禁了,公爷才立逼着我们去寻您。” 说话间,杨景澄穿过瑞安公府的正堂,进了正院。瑞安公的长随来旺迎了出来:“我的世子哟,您可算回来了!” 杨景澄低声问:“梁总管在里头?” 来旺亦压低声音回道:“可不是?来好半日了。公爷招待他听了半日的戏,又好酒好菜的吃了顿晚饭。还给了个红封儿,”来旺伸出手指比了个一字,杨景澄了然,这是一千两的意思。 帘子掀开,常年随侍永和帝左右的梁安最是机警,目光率先望了过来。他眯着眼,借着灯光往门口瞧去。只见一个身高足有八尺,肩宽体阔、腰身笔挺的青年走了进来。 梁安往日只匆匆见过杨景澄穿世子朝服的模样,此时看他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脚上踩着双粉底皂靴,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不由心中暗叫了声好! 此刻厅里除了瑞安公与梁安外,还有被热闹引来的安祈县公。他素来喜爱族中晚辈,见了杨景澄精神的模样,登时喜欢的了不得!心道:多好的孩子呐!要是我孙子多好呐! 杨景澄则是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厅内。主坐上的自然是瑞安公,他旁边坐着的乃住在瑞安公府斜对面的安祈县公。左手下第一个位置,赫然便是身着五品总管太监服饰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梁安。 瑞安公见杨景澄进来,忙道:“澄哥儿,还不快来见过梁总管。” 哪知杨景澄将将拱手,梁安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给杨景澄磕了个头:“奴才梁安,拜见世子。” 杨景澄被如此大礼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过,又躬身搀住梁安将他扶起,再拱手回礼。 梁安忙道:“不敢当,不敢当。世子折煞老奴了!” 杨景澄搀着梁安的手,硬把他摁到位置上坐下:“总管着实客气了。我原是小辈,您这般大礼,我可受不住。” “嗐!”梁安笑道,“看世子说的,奴才见了小主子,哪有不磕头的。再则往日奴才在圣上身边,不常出来走动,少有见世子。今日好容易见着,不磕个头,奴才心里不安呐!” 瑞安公笑道:“偏你的礼多。都坐,都坐。” 杨景澄又朝安祈县公见礼:“爷爷今日有空来走走?” 因宗室人少的可怜,似安祈县公这等生不出孩子的,一世都听不见人叫声爹,更没有孙子了。时日长了,这些老人家觉得膝下寂寞,看了别人家的孩子便走不动道儿。也不要那听着生分的叔祖伯祖,最爱听晚辈似民间一般直接叫爷奶。 便是当面见了章太后,只消不是朝贺的正经场合,杨景澄和华阳这一辈儿的都管她叫奶奶。杨景澄一声爷爷,只把安祈县公唤的心都化了,硬拉着他挨着自己坐下,又一叠声儿的问他近来好不好,衙门里当差累不累的话。 瑞安公与梁安想说话却插不上嘴,知道宗室里的老人皆这个脾气,也不好打断,只得安安静静的听安祈县公絮叨。趁此机会,梁安又仔细打量起了杨景澄。 方才匆匆一眼,只觉着杨景澄身高腿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现再细看,更是仪态翩翩、相貌堂堂。不说能干不能干,光这模样,哪个长辈看了不喜? 永和帝早先不曾多留意他,今日他冒了头,叫永和帝记在了心里,来日再见了人,只怕更喜欢。想到此处,梁安越发想结交一二。于是侧头对瑞安公低声笑道:“养出这般浊世佳公子,公爷当真好福气!” 瑞安公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假惺惺的客套道:“总管过奖了!过奖了!今日累你等了这半日,我着实过意不去。” 梁安笑道:“能见着这样的清俊公子哥儿,我等一日也使得。” 好容易安祈县公过足了祖父的瘾,杨景澄才对梁安道:“总管白日里该使个人喊我回来才是。” 梁安道:“奴才今日告了假的,怎好打搅世子的正事?横竖公爷不亏了我,府上的果馅椒盐金饼着实不错,比奴才在宫内吃着的还好。” -- 第85页 瑞安公忙道:“总管喜欢,回头我叫厨下做一匣子,给你送去。” “奴才多谢公爷赏。”梁安又看向杨景澄,解释着今日的来意,“原是圣上看了华阳郡公写的折子,觉着世子文武双全,公然又是个华阳郡公,喜欢的了不得。故特特命老奴来跑趟腿。” 说着,命随来的小太监将礼单送到了杨景澄手里,又笑道,“不想世子公务繁忙,这早晚才交接清楚。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奴才观世子兢兢业业、一心为公,将来成就,必不在华阳郡公之下。” 这也是梁安今天非要亲自跑来颁赏的目的,宗室里有出息的不多,今日华阳郡公前脚送了折子入宫,后脚永和帝便不住口的夸杨景澄。虽然他没见着折子,只听到些风声,但前因后果略想想,便知道杨景澄必定做了直达天听的大事。 这些年他最悔恨的便是早年嫌华阳郡公一张棺材脸,不如别的世子公子讨喜,不曾结交。现又冒了个杨景澄,他再不赶趟,他就是个棒槌! 瑞安公听见这等奉承,心中更是欢喜。而今谁不知道华阳将来的前程,便不提将来,只说眼下,那般威势也叫人好生羡慕。说他儿子像华阳,那不就是夸他儿子将来也是永和帝的宠臣了嘛!这总管太会说话,怪道儿圣上喜欢他! 杨景澄接过单子,却没细看。横竖东西已进了家门,晚点再看不迟。听到梁安的夸奖,随口谦虚道:“华阳兄长乃人中龙凤,我不敢与他相比。” 安祈县公听的不乐意了,他与杨景澄离的近见的多,心里自然更亲近些,遂道:“都好,都是一样的好孩子!” 梁安心中泛苦,哪里一样啊!那位可是圣上选中的太子,若不是碍着章太后想扶长乐上位,早昭告天下了。他早年错失良机,而今只好退而求其次,交好华阳看重的后生。唉,未来圣上喜爱的皇弟,凑活吧。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梁安想杨景澄忙了一日,怕是晚饭都没吃,他再留下去就讨人嫌了。遂故意看了看天色,便推说时候不早,他得回去了。外头已是宵禁,虽不碍着有权有势的人在外行走,但宫门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不过他今日告假出来,本也不打算回宫。他这等得脸的大太监在京里都有住宅,与公侯府邸一样的高楼美婢,倒不必担心他没地方住。 安祈县公也跟着告辞,瑞安公带着杨景澄把客人们送到了门外,目送他们身影消失,方折回了院内。瑞安公陪了半日的客人又吃了酒,困的两眼泪花,甩给杨景澄一句好生歇息,便自回房去了。 杨景澄对永和帝的赏赐颇为好奇,袖着梁安给的单子,匆匆往自己院子里赶。拐弯时,眼前倏地出现了个人影,杨景澄的手本能的扶在了刀柄上,一丝寒光从刀鞘里渗了出来! 砰!来人显然没看路,径直撞到了杨景澄胸前,不由“啊”的叫了一声。听到这声痛呼,杨景澄头痛的把拔出了两指宽的绣春刀按回了刀鞘,无奈的道:“大妹妹,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姑娘家乱跑什么呢?” 楼兰捂着额头,带着哭腔道:“刘嬷嬷说圣上赏了你极好看的首饰,说比上回的点翠簪子更好看。所以我想来瞧瞧嘛!” 杨景澄:“……” 第50章 离间    不得不感叹,这女人小心眼…… 不得不感叹,这女人小心眼起来,也是够难缠的。现黑灯瞎火的,教唆着楼兰跑到东院来看甚首饰,传出去能有甚好话?然杨景澄看了眼楼兰身边跟着的连翘,又没来由的生出了点心虚。 连翘,那可是铁杆的章夫人党。倘或青黛在旁,少不得想方设法的劝住小姐别大半夜的往男人院里跑,换成连翘么,只怕能撺掇的更厉害些。 看在楼英的份上,杨景澄一面低声吩咐马健去把楼英请来,一面迅速想了话题笑道:“你少同我扯谎。咱们家的小姐,什么样的首饰没见过?年年岁岁的太后不知道赏多少下来呢。我看,你来瞧首饰是假,心里想着青黛,所以趁我不在家偷偷跑来瞧她吧?” 楼兰嘟着嘴道:“我才没想她,我就是想看看首饰。” 杨景澄故意笑道:“哟,还不承认呢?你要看便光明正大的来看,我又不笑话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都说了没有!”楼兰有些恼了,“你的首饰不给我看就算了!” “哪能呢!只是没收拾,你现也看不着呀。今夜我叫丫头们仔细点好了,明日清早,齐齐整整的送你屋里,你慢慢的看。”杨景澄拖着长音道,“我就叫——青黛——送去!” 楼兰还想说什么,夹道里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杨景澄悄悄的松了口气,这是楼英赶到了。果不其然,楼英展眼跑到了近前,气未喘匀,便对着楼兰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糊涂油蒙了心的东西!眼皮子忒浅的混账!姨母亏了你了?我亏了你了?大半夜的巴巴儿跑去瞧首饰,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楼兰的眼泪当即掉了下来:“你那么凶作什么?” “啪!”楼英抬手就是一巴掌,又指着楼兰的乳母吴妈妈痛骂,“因你奶了姑娘一场,便是世子也尊重你一声妈妈,你便是这样当妈妈的?你长脑子了吗?不说黑灯瞎火的你姑娘一双小脚容易扭了崴了,世子在外忙了一日晚饭都不曾吃,你就带着姑娘去闹他。你心里还有没有主子!?” -- 第86页 又骂两个丫头:“姑娘犯糊涂,你们不劝着,反倒跟着胡闹!什么要紧事非得夜里办,你们两个赶着投胎是怎地?” 一行人被楼英骂的垂头不语。楼英此刻才喘匀了气,探手揪住楼兰的衣领就往后拖。杨景澄忙拦住:“慢点,慢点,她站不稳!” 话音未落,楼兰扑通摔在地上,痛的哭了起来。楼英恨的想上前踹上几脚,杨景澄见状,忙死命的拽住:“消气,消气,你这几脚下去,我们家就得连夜请太医了。好哥哥,你可怜可怜我,现还没吃饭的呢。我老子可是睡下了,你不是给我添乱么?” 楼英气的浑身发抖,反抓住杨景澄的手:“借我几个人,我今晚就处置了这起子狗奴才!看往后谁还敢撺掇着姑娘闹事!” 吴妈妈几个唬的赶忙跪下,楼兰更觉得失了颜面,哭的更大声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立刻有人报了章夫人与管家张伦知道。章夫人派了杏雨,张伦也带着人亲自赶到。见了此番乱象,不由视线纷纷落向杨景澄。 杨景澄严肃的道:“张管家,今日可是你的不是。” 张伦一肃,忙躬身问:“老奴愚钝,还请世子示下。” “因前日大姑娘一时心急撵了青黛,可到底是伴着长大的,夜里便想她了。”说着,杨景澄越发板起了脸,“哪知奶妈妈和碧云连翘没一个省事的,大半夜的撺掇着姑娘来瞧青黛。你说这是不是你管家不力,叫这起子婆子丫头一点规矩都不讲?” 在场众人除了楼兰,对今夜的事哪个不心知肚明?此刻杨景澄拿着青黛说事,众人也只好跟着装傻。张伦老老实实的磕头认错:“是奴才疏忽了,请世子责罚。” 杨景澄淡淡的道:“罚你半年月钱,你可服气?” 管家又不靠着月钱过活,张伦自然无二话,磕头认了。 杨景澄瞥了眼杏雨,吩咐道:“杏雨是吧,你来的正好。你是母亲身边的稳妥人儿,快把姑娘送回去。大冷天儿的,仔细姑娘着了凉。” 杏雨见楼兰在地上哭着也确实不像话,赶忙过来将人扶起,点了随来的两个小丫头,三人一并把楼兰带去章夫人屋里了。 然此时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楼英的随从也赶了来。正在气头上的他看到了自己打家乡带来的老管家李青,咬着后槽牙道:“喊我的长随,就在这里叫板子来,给我狠狠的打这几个狗奴才!” 李青只得劝道:“大爷,夜里了,便是堵了嘴,也难免有动静。处置奴才是小,惊动了公爷与夫人事大。此事我记着,明日清早便请板子,您看如何?” 杨景澄揽住楼英的肩,温言道:“好哥哥,且先陪我吃个晚饭。” 楼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勉强的点了点头。跟着杨景澄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李青道:“明早你若忘了,我唯你是问!” 李青躬身道:“是。” 张伦目送着杨景澄与楼英进了东院的门,挥手道:“散了散了。” 说话间,李青已让人把李妈妈三人绑好,问张伦借了柴房,两个管家一齐押去了柴房。 杨景澄一进院门,青黛就急急跑了出来,一叠声的问:“世子,姑娘她……” 杨景澄摆摆手:“明日再说。摆饭!” 青黛欲言又止,楼英冷笑:“你惦记着她个没心没肺的作甚?好生伺候世子是正经。” 青黛不敢再多说,低着头退至了一旁。杨景澄拍拍楼英的肩,把人拉进了屋内,在炕上坐了。叶欣儿领着丫头们摆上饭菜,又轻声问道:“大爷来了,可要吃些酒?” 杨景澄道:“来些果子酒吧。我陪哥哥喝一盅。”说毕,朝叶欣儿使了个眼色。叶欣儿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等看着人拿了果子酒来,便把屋内的丫头皆带了出去,并把门严严实实的关好,自己守在了外头。 替楼英倒上杯酒,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大妹妹身边的人,着实该换上一换了。” 楼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今日方知寄人篱下是何等的憋屈! 杨景澄今晚请楼英来,便目的不纯。于是又道:“今天夜里,做的有些过了。” 楼英的牙关渐渐咬紧。 杨景澄饮了一口酒,不疾不徐的道:“说实话,若不是想着你,我今晚便将计就计了。横竖我这院里……呵,实不相瞒,也是妖魔鬼怪横行,多她一个不多。” 楼英看向杨景澄:“姨娘和正妻可不一样。” 杨景澄勾起嘴角:“按制,国公世子一妻两妾。妻从一品诰命,侧妻降三等亦有正三品的霞帔。几个名门闺秀能带着正经的诰命出嫁的?能与我做侧夫人,不是我当面揭你的短,你们楼家无职无爵,是不是抬举了她?” 楼英的脸登时涨的通红。 “许多事往日我不好交浅言深,”杨景澄盯着楼英道,“然今日我将将做出点成绩,她便算计与我。世家大族这等事也常见,可她不该拿个小姑娘来当出头鸟。我风流些有甚要紧?天下只要心里向着皇家的,谁又不盼着我们风流些? 朝中的事,想必你心里清楚。我如今已经在圣上跟前挂了号,梗着脖子不肯娶章家的外孙女,你说圣上该怎么赏我呢?我今夜就趁了她的心愿把大妹妹留下,明日再去圣上跟前哭,美人前程都得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楼英攥紧了拳头。 -- 第87页 杨景澄幽幽的道:“可兰姐儿——只怕命不长了啊。” 楼英抬起头,直视着杨景澄:“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杨景澄嗤笑:“我能有甚话?不过告诉你个棒槌,心里防着点罢了。我白日里不在家,防得住有人哄你妹子?这等内宅妇人的手段,坑女孩儿是一坑一个准,你当真不盼着嫡亲的妹子有好下场?你也不想想,她怎么就叫养成了个傻大姐?好端端的,青黛怎么就叫撵去了做粗使。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奶妈子敢夜里放小姐乱窜!嫌命太长吗?” 楼英一拳砸在了炕上,发出了砰的闷响。 杨景澄说完要紧的话,也不理楼英,自顾自的大快朵颐。他下半晌倒是吃了点心,可一个大老爷们的,点心不管饱,只有饭菜才香。风卷残云的扫了大半的饭菜,知道剩下的楼英也不想吃,于是推开了一条窗缝,把叶欣儿唤进来收拾。 很快叶欣儿带着人把炕桌上的剩饭剩菜端走,又领着人上了茶并果子点心,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至此时,杨景澄才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哥哥看我屋里的丫头如何?” 楼英回过神来,诚恳的说了一句:“训练有素。” 杨景澄点头:“那你再想想,大奶奶新丧的时候,我屋里是什么模样?” 楼英怔了怔。 “丫头也好,长随也好,你得自己去教导方合你心意。”杨景澄语重心长的道,“妹子也是一样。她打小儿在府里关着,又没好生上过学,又没见过外头的世面,道理你不教她,她如何知道?似你今夜心急火燎的打她,她心里过不得,不是更逆着你,向着别个么?” 楼英被杨景澄说的垂下了头。 “另外,”杨景澄揉着太阳穴,头痛的道,“我提醒你一句,把你妹子弄给我做小,只怕你……咱们外祖也是乐意的。” 楼英猛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瞪着杨景澄。 杨景澄微笑着与之对视:“国公之上是郡王,未来的郡王侧妃,哥哥以为何?” 第51章 离心    别说章首辅,楼英险些就心…… 别说章首辅,楼英险些就心动了。休说做妾的委屈,可做妾也得看是给谁做妾。郡王侧妃从二品,着霞帔、上玉牒,多少名门闺秀一世也没有的造化。 杨景澄当差半月便能引得乾清宫大太监亲来颁赏,将来能升郡王还真未必是吹牛。他能看出来,章首辅自然更看的明白,不过是个外孙女,谁嫌家里亲戚的诰命太多呢? 杨景澄看楼英面色松动,不由扶额:“你别闹,我不想后院起火。” 楼英愁苦的道:“可我妹子交给谁呢?”他跟谁家也没那么大仇,送个憨货去坑人家啊。倒是给杨景澄做侧夫人,诰命也有,也不要她当家,不过多养个人罢了。 杨景澄道:“民间有规定,勿以妾为妻。可到了我们宗室,这样正经带诰命的侧室,扶正的可不少。她是府里长大的,又有姨母撑腰。将来能不被人唆使的与正妻打擂台?谁还真愿意做妾每天去正妻那儿立规矩啊!” 楼英无力的道:“我知道你看不上她,她也确实配不上你。可你让我个做哥哥的怎么办呢?” 杨景澄撇嘴,鄙视的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在内宅叫关傻了!” 楼英拱手:“请赐教。” 杨景澄道:“我问你,天下有没有那等人品好,家里人口简单的人家?” 楼英叹道:“有。可那样的一般都穷。不是我嫌贫爱富,兰姐儿打小在府上长大,让她荆钗布裙,她心里不服气,再好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可要多陪送点嫁妆呢?我楼家一草一纸皆是府上供给,能拿出甚好东西?便是姨母心疼她陪嫁些田土,与府上也是绝不能比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所以说,”杨景澄道,“你得有自己的产业。将来报名姓,说一声‘在下楼英’,别人就得喊‘久仰久仰’,而不是在后头补一句,我外祖乃朝中章首辅。你报你祖父便罢了,报外祖……人家面上不说,心里岂有不笑话你攀龙附凤的?” 一席话又把楼英说的哑口无言。 “今晚不是我诚心拿话刺你,”杨景澄诚恳的道,“我只不想哥哥你日日在内帷里打转。譬如今夜的事,拿兰姐儿当枪使,不正因为她无依无靠任人摆布么?倘或姨父姨母在世,谁又能那般欺她?如今你父母不在,你做兄长的就该担起来。” 楼英的心被狠狠的扎了一下,不愿再往深了聊这个话题,只得低声道:“我知道你说的皆肺腑之言,我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可科举何其艰难,四十少进士,便是我天纵奇材,三十岁入翰林,兰儿也等不得了。我只得她一个妹妹,照顾不好她,将来百年之后,我拿什么面目见父母?” 杨景澄道:“考科举是来不及了,兰儿眼见着要说亲,你怕连童生还没考上呢。依我说,捐个出身吧。” 楼英拳头紧了紧:“捐官只是好听罢了。” 杨景澄笑道:“再添上一条有钱呢?” 楼英低落的道:“我哪来的钱……” 杨景澄点头:“我正打算拉上京里的亲戚们做场买卖,偏赶上朝中有事耽误了,故还没告诉你。我的意思是,你捐个官,甭管几品什么官,横竖好在外行走即可。有了出身,我再引荐你给众亲戚,你来总揽。毕竟我身上有差事,许多事脱不开身。再则,我披着北镇抚司的皮,也少有人打歪主意。是以这官我是必得接着当的,且要当好,当到圣上跟前去。” -- 第88页 一股暖意从楼英的心底升起,八岁进瑞安公府,长这般大,还没有哪个似杨景澄一般替他这般打算。说甚做买卖,瑞安公府钱多人少,杨景澄甚时候叫钱愁过?寻个买卖的借口,不过是顾及他的颜面罢了。都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楼英却觉得眼睛发酸。他与杨景澄既无血缘、又无旧情,可近来他待自己,着实没话说! 杨景澄接着道:“不过眼下,买卖的事不急,亦急不来。我明日去承泽侯那处打听打听,看兵马司那头有没有好缺。只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当武将了。” 楼英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住哽咽,缓缓的道:“我不懂外头的事,且凭世子做主吧。” 杨景澄笑道:“我又不是你亲长,替你做什么主?只是五城兵马司我能说上点话,旁的只怕得你自己去寻外祖了。不过文官个个打破头,捐来的官儿是万万没有实权的。倒是五城兵马司能管点子事。” 楼英摇了摇头,笑道:“你把我弄去兵马司,你的买卖谁又来替你管呢?” 杨景澄心道,买卖还不知道再哪处,先把你砸瓷实了再说,省的小爷我在家连个帮手都没有!面上却装作说漏了嘴的模样,讪笑了两句,岔开话题道:“今日我得了些好东西,正巧哥哥在,你挑几个回去耍吧。” 楼英好笑的看了杨景澄一眼,真是的,自己扯的谎都圆不回来,这大大咧咧的毛病,不知在外头会不会吃亏?改日还是提醒两句方好。 杨景澄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今晚的药已经有些猛了。楼英是个厚道人,想叫他立等与章夫人势不两立太难为他,何况也没必要。只要心向着自己,倒好替自己打探章家的消息。 于是他真个从袖子里掏出梁安给的单子,凑在烛台下开始念:“枣红御马一匹、错金宝刀一把、大红宫绣锦缎两匹、大红五彩妆花锦鸡缎子两匹、大红织金纱缎两匹、大红蜀锦两匹,” 念到此处,杨景澄哭笑不得,“这是给我裁过年的袄儿么?竟全是大红的!我们兄弟可不好穿出门,依我说,给母亲两匹,给大妹妹两匹,倒是妥当。” 提起楼兰,楼英的心又被扎了一下,叹道:“都给姨母吧,我要禁她的足,再好的衣裳也穿不上。” “你何苦来?”杨景澄劝道,“你这头禁了她的足,那头章家摆酒,她要不要去?咦?外祖是不是十月里的生日?” 楼英答道:“十月十四的日子。” “那可近了!”杨景澄想了想,“正好,这几匹料子裁了大衣裳,那日我们同去。” 楼英笑问:“你不穿官服去显摆显摆?” 杨景澄翻个白眼:“我顶着北镇抚司的名头去讨人嫌?” 楼英噗的笑出了声:“南镇抚司的衣裳同你一样,讨不了嫌。” 杨景澄哼了两声,接着念那礼单,哪知后头密密麻麻的皆是些鸡零狗碎的妆奁簪环,登时觉着眼晕,忙把单子递给楼英:“明日我早起要去衙里,你帮我理一理这些物事,挑两套顶好的出来,正好十四日那天叫母亲和大妹妹带去吃席。” 楼英没好气的道:“你再送她首饰,仔细真叫她嫁了你。我倒是乐意,只怕你不乐意。”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君子坦荡荡,我们一处长大的兄妹,得了好东西偏不分给她,更叫人说嘴了。况且,说是闺阁女子不可私相授受,换言之只要不是私底下行事,亲戚间的情分来往又有甚要紧? 我把首饰与你,你再交给她,谁再说闲话我拔了他舌头去!再说了,她今年好有十五了,你这个当大哥的不省事不知道给她攒嫁妆,还不许我个当二哥的心细,你就是个坏哥哥!” 楼英听的目瞪口呆,这又是哪里跑出来的歪理!怎么就赖到了他不给妹子攒嫁妆了呢? 杨景澄的理都能把三司会审歪没了,对付个楼英还不是小意思。也不管楼英怎么想,把礼单往他怀里一塞,又扬声唤人。待叶欣儿再次进来,杨景澄指着楼英道:“我明日没空,你们大爷早起过来挑东西,你们只管听他吩咐。” 又对青黛道,“大姑娘喜欢什么,你最清楚。我瞧着礼单上不独有裁大衣裳的大红段子,还有些家常能穿的料子,你捡她喜欢的出来,叫个裁缝来替她裁两套冬衣。就说是他哥哥赔给她的,请她千万别恼。” 楼英不干了:“虽说动手是我不对,该缓缓的说。可她该打也是真的,我还得给她赔不是?” “你大还是她大?”杨景澄道,“你让着她些不是该的么?难道叫个姑娘家给你来赔不是?便是要她来认错,也得你先做了初一,她才好做十五。”说着扭头对青黛道,“别听你们家大爷的,他就是个棒槌!礼单在他手里,东西却在我院里,你尽管紧着大姑娘喜欢的挑。这件事办好了,我给你们买花带!” 叶欣儿笑道:“那可说好了,要买花,我要南边儿来的绒花。京里那些凑数儿的我可不要。” “嗤,真真小家子气,”杨景澄嘲笑道,“京里的花不好,你问问扎珠花的匠户答不答应。” 叶欣儿恼的往杨景澄胳膊上拧了拧,恨声道:“替你省钱哩,好心没好报!” 杨景澄哎呦一声,秋巧拍手笑道:“还是我们姨娘厉害,这就治住了那不当家花花的人!”屋里的丫头哄的笑了。 楼英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往日他几乎没踏进过东院,然则那时的东院绝没有现在的热闹。昔年畏畏缩缩的叶欣儿,现竟敢当着众人拧杨景澄。俗话说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单看其御下,便知骨子里仁善,而非众人传言那般只怜惜美人。 -- 第89页 再想想他待自己的情分,楼英的心底不由生出了十二分的悔恨,往日怎么就把他当了觊觎自家妹子的恶人呢?想到此处,忽又心中一惊——到底,又是谁告诉自己,杨景澄是恶人!? 楼英的心里顿时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齐聚心头。他视之为母亲的人,当真那般……蛇蝎心肠么? 第52章 人心    次日一早,东院的丫头石英…… 次日一早,东院的丫头石英按时睁开了眼,却是没听见身边青黛的动静,遂打了个哈欠想翻身再补一觉。却是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子外头的亮光,唬的从床上跳起,死命的推搡着青黛:“好姐姐,快起来,今日我们起迟了!” 青黛猛的惊醒,想起床时忽觉浑身无力,又倒了回去。石英忙伸手一探,不由“呀”了一声:“姐姐你发热了!我去告诉姨娘知道!” 青黛忙拉住石英的袖子,有气无力的道:“无事,你休管我,且把正屋里的火盆点起来要紧。不然世子起来冻着可不是玩的。我歇会子便好。” 石英急道:“姐姐好生糊涂,便不为你自己想,过了病气给世子怎么办?我忘不了点炭盆的事,你且躺着吧。”说毕,匆匆穿上外套,跑出门去。 到了外头,发现天上扯棉絮般竟是下起了大雪。今年冷的早,前几日只是干冷,今日方见着了雪花。看着那冰凉凉的白色,石英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心中感叹,寒冬腊月真不好过。 轻手轻脚的走到正屋,打开了房门,似往常一般开始点炭盆。里头的叶欣儿听见了动静,正想问外头几点了,便听书房的自鸣钟隐隐约约的敲了四下。她翻身起来,走到外头轻声问:“今日怎么这般早?” 正点火的石英道:“我瞧着天色大亮,以为迟了,差点把魂都唬散了。谁知道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衬的窗户纸发白。虚惊了一场。” “下雪了?”叶欣儿怔了怔,很快又反应了过来,立刻走出门去,把院里的下人一个个的喊醒,尤其是平日烧炕的婆子。现炕头尚有余温,可下雪天里很快热气散尽,杨景澄起来该觉着冷了。他们家这位世子爷也是个古怪的主儿,真真年轻汉子火力旺,一年四季都歇在床上,打死不肯睡炕,也不知哪里养的毛病。 一番折腾,整个院子都醒了。杨景澄也听到了动静,扬声问:“几点了?” 正要进来喊他起床的叶欣儿道:“四点一刻。” 杨景澄打了个哈欠:“怎底今日这般早。” “外头下大雪了。”叶欣儿见他醒了,又去抱他冬日里穿的衣裳,“我方才看了看,足有一尺深的雪,路上不好走,你得快着些。” 杨景澄惊讶的道:“一尺深?你没看错?” 叶欣儿叹道:“可不是一尺深?今冬这天也是怪,先前不下雪,憋着一口气儿,赶在昨天夜里下了个够够的。是了,如今冬日里常见雪,世子夜里得早些睡,方能早些起,不然可睡不够。” 杨景澄胡乱的点着头,接过衣裳开始穿。忽觉屋内少了个人,便问:“青黛呢?” 石英在外头答道:“早起她发烧了,我不叫她近前来。待世子去衙门里了,我喊婆子把她挪出去。” 杨景澄皱眉问:“挪出去?挪哪去?” 石英是家生子,没想那么多,随口答道:“家里去呗。规矩便是这样,得了病的都叫挪出去,省的过了病气。唉,要我说都是她自家心思重,昨夜不知甚缘故,哭了半宿,早起就病了。” 叶欣儿道:“她想大姑娘呢。” 石英心直口快的道:“要我说,她那叫不识好歹!” 杨景澄却只想着石英前半句,摇了摇头道:“不好,挪出去不好。她干娘待她又不好,下这么大的雪,好人都冻病了,她一个病人还不得冻死了。” 秋巧叹道:“谁说不是呢?可那也不能呆在院子里,倘或世子叫过了病气,我们一院子的人都要叫打死哩。这事儿世子您就别管了,衙门里的正经事要紧。回头我喊个通医理的婆子给她灸一灸。”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婆子懂个屁的医理,也没有比人命更正经的事。我这院子有四进,最里头那进正空着,不是怕过了病气给我吗?扔那么远自然与我不相干。 赶紧着,我不用你们全围着伺候,去几个人,把里头的院子收拾出来,把炕都烧的暖暖的,屋里多摆几个炭盆,别省柴火钱。等屋子暖起来,再把人挪过去。你们都仔细些,入了冬容易着凉。 病了挪出去,便是挪回自己家,冻不死你们!不如专收拾个院子,病了的都去那处养病,三五日养好了,也不耽误伺候我的功夫。”说着,又对叶欣儿道,“去,称银子,往外头寻正经大夫开方子捡药去。找甚艾灸婆子江湖郎中的,没得延误了病情。” 说毕,杨景澄坐到了厅里的圆桌前,等着开饭。然而,好半日满屋子的丫头都钉在了原地,好似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不动。 杨景澄奇了:“你们这是怎么了?” 叶欣儿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发红的眼睛,干笑着道:“没什么,起太早,有些迷糊。我去外头催催厨房的人。”说毕,逃也似的跑了。 杨景澄莫名其妙,看着秋巧道:“我……方才说错话了?” 秋巧的眼泪唰的落了下来,哽咽着道:“没、没有。” -- 第90页 杨景澄越发一头雾水,怎么了这是?他分明记得往日在庄子上,他娘遇到生病的下人,都这么处理的啊!只不过庄子上没有大夫罢了。摸了摸鼻子,他以前从不管家务,现管起来,当真手生! 叶欣儿飞快的在青石板路上跑着,似想用冷风直接吹干眼里的泪。方才杨景澄那句“没有比人命更正经的事”砸进了她的心里,砸的她险些栽个跟头。这么许多年来,谁管过丫头的死活? 丫头冬日里做活总有生病的,病了一句挪出去养病,厚道些的赏几个药钱,狠心些的不管不顾,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各自的造化。哪有专腾个院子,叫把火烧的旺旺的给丫头养病的主家啊!雪天里烧柴烧炭不要钱的吗?你就是个不当家花花的,成日里乱花钱! 心里埋怨着,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叶欣儿胡乱的拿袖子擦着泪,勉强收拾了脸上的狼狈,跑到厨房里催早饭。早起是最冷的时候,尤其昨夜降了温,下人睡的通铺远没有厨房暖和,是以厨房里的人早起来了,正生着大火给杨景澄炒菜呢。 叶欣儿松了口气,连声叮嘱道:“往后下雨下雪的日子,皆按这个点起。下雪路上难走,世子不好跑马,要比平日花多点功夫,早饭自然吃的早,你们可要记在心里,迟了我可不依的。” 厨房的管事婆子乐荷妈忙不迭的道:“知道,知道,姨娘放心。世子昨日才得了圣上的赏,我们都知道如今世子前程好着哩,万不敢误了他的事。” 这婆子前阵子趁机把独生女儿塞进了东院做小丫头,看着叶欣儿如今的体面,心里难免有想头。故现满心满眼的伺候好杨景澄,日日翻着花儿要厨房做好菜,用心的了不得。叶欣儿往日便极放心她的,今日不过白嘱咐两句。见厨房的饭菜都弄的差不多了,她也不在这里添乱,转身回了东院。 不多时,乐荷妈带着一串人抬着食盒进来,马健和牛四条照例陪吃饭。今儿天冷,厨房特特炖了一瓮老鸭汤。盖子揭开时,浓郁的肉香登时飘了满屋。秋巧拿着筷子啪的敲在牛四条的爪子上,瞪着眼道:“饿死鬼投胎啊你,世子还没动呢,没规矩的东西!” 牛四条委屈的看着正在吃馒头的杨景澄,世子哪里没动了! 秋巧哼了一声,先替杨景澄打了碗汤,在旁边仔细吹着,待凉热适宜时,方递到他跟前。直等他喝了一口,才许牛四条捞鸭肉吃。牛四条一边嚼着鸭肉,一边咕哝:“大早上的不知道发哪门子疯,怪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针在水里飘着,可不是没个准头,满海里乱窜么!” 杨景澄虽刚起床,心思却已飘到了衙门里,想着昨日没看完的账本了,全没留意桌上的官司,自顾自的吃饭。三个大男人吃饭极快,风卷残云的清了盘,往外头走去。叶欣儿看了眼自鸣钟,看着时间还早,又拉住杨景澄,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他身上的披风有没有裹好,风帽儿系紧了没有。弄的杨景澄好不耐烦:“不过下个雪,往日又不是没见过,恁的啰嗦。” 叶欣儿也不恼,不紧不慢的顺着衣带查过去,温言笑道:“往日你又不出门当差。” 好容易叶欣儿查完了,杨景澄立刻冲出了家门。叶欣儿小跑着直送到二门上,见人出了大门才往回走。刚走到廊下,就听见乐荷跟她妈嘀嘀咕咕的道:“今冬我们院里病了的不用挪出去呢,世子说了,叫把最里头那进院子收拾出来,专与人养病。” 乐荷妈得意的道:“你看,还是你娘有眼光吧!不枉费我耗尽了足足二十两的积蓄,才把你送进来!这二十两,买你一条命可不是值了!别处当差可没有这样的好事哩!你要用心办差,休辜负了世子一片心,知道么?” “嗯嗯嗯,知道,您老真啰嗦!” 廊下的叶欣儿勾起嘴角,正要接着往前走,却听西厢的窗子吱呀打开,顺太妃赏的那位叫秀英的宫女探出头来,悄声喊:“叶姨娘。” 叶欣儿回过头去,笑问:“姑娘有事?” 秀英怯生生的问:“咱们院里病了的真个不用挪出去么?” “是呀。”叶欣儿答道,“早起世子亲口吩咐的,还叫专请外头的正经郎中与病了的开方子抓药呢。” 秀英惊讶的瞪大了眼,双手也不自觉的捂在了嘴上。好半日,她才用极轻的声音道:“世子……真是个好人。” 叶欣儿忽的绽放出了笑容,并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秀英也跟着笑了起来,真好! 第53章 纪律    昨夜突逢大雪,许多人听到…… 昨夜突逢大雪,许多人听到更夫敲更时再起床已是有些迟了。杨景澄先前还没察觉,他出门早到的自然早。在暖洋洋的屋里看着账本,没多久便觉出有些不对来。 一所距离北镇抚司的正堂极近,虽然隔着冬日厚重的帘子,门也关的死死的,却是听见了外头好像动静不小。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阵,侧头问马健:“堂前是不是在打板子?” 马健赶忙走出去往外头瞧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不由眼皮直跳。只见那大堂前头的院子里摆了一排条凳,几十个人轮番在打板子,被打的人还不许嚷,一个个咬着胳膊,冷汗直冒。而条凳后头,则是跪了乌央乌央的人,里头赫然有他们世子最熟悉的千户秦永望与总旗周泽冰。 马健看的咋舌,悄悄靠近个眼熟的小旗,低声道:“大人,小人朝您打听一下,这……这……怎么回事?” -- 第91页 那小旗扭头看见是马健,脸色一变,急切的道:“你怎么在这儿?世子该不会也迟到了吧?那可了不得,郡公有令,但凡迟到者,无论是谁,皆要当众行刑的!” 马健打了个寒颤,心道华阳郡公治军也太严了吧,忙道:“没有哩,我们世子来的早,在屋里看账本儿。眼看到了点,却不似往常那般点名,心里觉着奇怪,打发我出来问问。” 小旗轻轻吁了口气,杨景澄没迟到便好。这年头赶上个公正持平的上官不容易,他心里对华阳郡公满满皆是敬重之意,生怕杨景澄也迟到了,那华阳郡公打还是不打呢? 因此,他又郑重的道:“听闻你们大户人家皆有值夜的,你家去告诉当家的,但凡雨雪天儿就早叫世子起床,千万别迟到。今儿下雪还好些,赶上冬日里下雨,淋着雨打板子,打完就病了。年年病死好几个,你们可千万别当回事!” 马健张大了嘴,半日没说出话来。 二人的交头接耳被华阳郡公看在了眼里,凌厉的目光扫来,他的副手指挥同知顾坚秉见状立刻喝道:“那说话的小旗,出列!” 正与马健分说的小旗吓的一个激灵,战战兢兢的站出去了几步。 顾坚秉沉声问道:“叫尔等观刑,乃叫尔等知晓违令的下场,你站在边上说说笑笑,成何体统!” 小旗只觉得冤的飞起,磕磕绊绊的解释:“我我我给新来的说说规矩……” 顾坚秉看向马健:“你哪来的?怎么不着军服?” 马健忙躬身行礼:“奴才是一所副千户杨大人家的长随,我们大人新来的,在一所里等着点名,左等也等不着,右等也等不着,又不好乱跑,只得打发奴才来外头问问,看今儿个是个什么景况。我们大人新来不懂规矩,还望大人见谅。” 跪在不远处的秦永望脑子嗡了一下,此事自己竟然没交代过么!? 果然,顾坚秉奇了:“竟无人与你们说,但凡迟到者皆要惩处,余者要前来观刑么?” 马健挠了挠头,局促的道:“前半句听说过,要观刑的话,没听说过。” 秦永望眼前一黑!他是主官,原先自有副手处理这等琐事。然而华阳郡公为了安置杨景澄,顺手把昔日的副千户升官调去做了四所的千户。而四所原先的千户怀文耀则平调做了指挥佥事,给华阳郡公打下手去了。现杨景澄成了他的副手,二人还在彼此熟悉,有些琐事自然七零八落,不想被当众抓了个正着! 华阳郡公原本的黑脸更黑了,他虽治军严格,却也懂得不教而诛是为虐的道理。杨景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怪他,何况今天好几百人迟到,他却早早的在所里等着点名,态度是很不错的。因此华阳郡公的不满自然聚集在秦永望头上,冷冷的道:“一所千户秦永望,点卯迟到、公务懈怠,加二十板子罚俸一年。但有下回,直接撤职!” 秦永望哭丧着脸磕了个头,心道,那位祖宗真真是我的克星,自打他来了,没一件事顺心的。站在旁边观刑的四所千户岑飞轻轻叹了口气,秦永望忠心是有的,就是日常太粗心。往日他不知堵了多少个筛子眼儿,临调走时便一直担忧,今日还是出纰漏了。那么大个祖宗戳在一所,怎么就没专派个人教他规矩呢? 周泽冰也是震惊了,杨景澄居然不知道要观刑?他怎么仿佛记着自己提过两句来着,难道只提了前半截儿?其实此回秦永望是有些倒霉,他粗心是真的,可周泽冰个话多的却是当闲话讲过。可惜,总旗身份与世子着实天壤,他不便直接上去拍马,先讨好的龙葵几个小厮。 谁能知道,杨景澄嫌龙葵废物,把长随换了呢?偏偏马健和牛四条兢兢业业,镇日里守在杨景澄旁边,不像那几个养废的小厮到处闲逛,消息极度不灵通,造就了今日秦永望之惨案。 华阳郡公沉着脸道:“从今日起,本衙门的军纪军规每月一考,首次不合格者二十板子,两次四十板子,三次……”华阳郡公缓缓扫视全场,“滚出锦衣卫衙门!” 半日没等到马健回来的杨景澄悄悄摸了出来,刚巧听到了这一句,登时一脸的懵,他知道有军纪军规,可册子呢?他来半个月了一眼没见着,得亏现是月初,倘或月底听见这话,那不是坑他么!?心里登时生出了拍死秦永望那货的心,这上峰靠不住啊,瞅准个机会夺了他的权算了! 虽出了个岔子,场内的刑罚却没停,看的杨景澄一阵后怕。今天的路况着实不好,要不是石英忽然被白雪晃醒了,他必得迟到。华阳郡公是万万不敢打他的,万一他一命呜呼,这事儿兜不住,不提瑞安公,哪怕圣上和梁王也必然暴怒。是以,旁人迟到犹可,他迟到,那就是把上峰往死里整啊!还有个狗屁的前程可言!今儿石英立一大功,回去重赏! 因受罚的人太多,板子足足打了个把时辰才停。尤其是门口守着华阳郡公的心腹,但凡迟到的,来一个记一个,来的越晚罚的越重。最后一位仁兄足足六十板子,打完只剩一口气了,把众人看的脊背发凉。待条凳收好,华阳郡公一言不发,转身回屋。余下的锦衣卫方敢动弹,三三两两的赶上前去搀扶自家同僚。 杨景澄亦弯腰提起周泽冰,关切的问:“要不要紧?我命人去外头取些好棒疮药与你?” 周泽冰打着哆嗦道:“屁股还好,郡公没打算打死我们,我现冷的紧,世子的屋子火盆烧的旺,借我烤烤火。” -- 第92页 杨景澄闻言,提着周泽冰就往一所的院里走,只把众人看了个目瞪口呆。纷纷惊叹,世子好大的力气!周泽冰那货可不轻!牛四条掀起帘子,杨景澄进了屋,一阵暖风扑来,周泽冰打颤的牙齿才渐渐消停。连忙扑到火盆旁烤着自己的膝盖,龇牙咧嘴的道:“你们站着的还好些,我们跪着的,真的冷!” 苗祁、黎庆和曹星汉几个百户也厚着脸皮蹭了进来,听到周泽冰的话,苗祁没好气的道:“还不是你们!郡公猜你们就得迟到,卯时准点派人在门口守着。结果好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郡公稍稍在衙门里转了一圈,冷冷清清的,登时火了!当即命摆条凳开始打板子。你说你们真是,年年下雪年年迟,怎么不长点记性呢?害我们也在大雪里头站了个把时辰,冷的我老寒腿都要犯了!” “你有个屁的老寒腿。”黎庆伸手烤着火道,“不过下雪天里站着不动是冷。我旁边站了个二所的哥们儿,想是衣裳薄了,冻的脸色发青了都。” 杨景澄放下手中的账本,道:“看来大家伙都觉着冷啊。” 苗祁道:“我们的衣裳不好,世子里头穿着上好的丝绵吧?罩上皮裘做的外套,再不冷的。可我们家里穷,只得寻常棉衣穿,寒冬腊月里再外头站着,可不是冷么?” 杨景澄还真不知道,说到底他打生下来没吃过苦,知道丫头们娇弱怕冷,也知道外头的老百姓肯定冷,却没料到北镇抚司这等肥水衙门的糙汉子的衣裳也不防寒。想了想,吩咐马健道:“你去外头寻个茶摊子,叫送一缸红枣姜茶进来,我请大家喝茶驱驱寒。” 此言一出,苗祁当即站起来替兄弟们道谢:“世子仗义!” 杨景澄笑笑没说话,对他而言几个钱的小事,不值一提。又见周泽冰浑身冒起了白烟,便道:“我屋里有自己家里带来的炭,烧的旺且没烟,你们自提一麻袋出去寻个屋子点着,把挨了打的兄弟都叫来烤干衣裳,省的着凉。你们也出去吧,我手头有东西没看完呢。” 马健立刻从后头提了一大袋子银霜炭出来,苗祁接过,拎着出去招呼受伤的兄弟去了。杨景澄暗自点头,苗祁此人心细且积极,是个得用的人。冒着白烟的周泽冰却问:“世子这两日手不释卷的,在看什么呢?” 杨景澄笑笑:“我在核对都察院耿大人给出来的各驿站的账本。” 周泽冰奇道:“咳,耿大人不叫送去诏狱了嘛!您看那玩意干嘛?” 杨景澄笑容一敛,放下手中的账本,一字一句的道:“我看看出京的物资,在层层盘剥下,到底还有几粒米能到边疆御敌!” 第54章 暴雪    周泽冰沉默。在锦衣卫这等…… 周泽冰沉默。在锦衣卫这等衙门办差,历经案子无数,可谓是见惯了官场阴暗、世态炎凉。出京的物资抵达边疆还剩几何?谁知道呢!军户父死子继,命好投生在京里,命歹投生在边疆。 心有怨愤,那就待来世投胎时擦亮眼吧。就好比他自己,父亲是总旗,便是他比秦永望有才,他也只能是个总旗。想要往上升,得上头有缺儿才有机会。 不见华阳郡公即使想塞个世子进来,都得接连发调令,腾了半天位置么?世子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也就是北镇抚司衙门军纪严苛,常有倒霉蛋被捋了官职,下头的人方有了晋升的希望。换成旁的地界儿,谁人什么份位,那是天注定的,人力不可强求。 能从亲爹那处袭了军户的还算好的,次子庶子没得世袭职位的,倘或家里的田土又少,真真是过的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还能四散着讨米,军户么?按律,饿死不可擅离! 是以周泽冰不爱多想,想多了糟心。见杨景澄对这玩意有兴趣,登时觉得火盆都不暖了,扯出个笑脸道:“既如此,卑职不打搅世子,还是同他们一处混吧。” 杨景澄头也不抬的道:“往后晚上早点睡,早晨早点起。” “知道!”周泽冰答应了一声,往外头去了。然当他站在廊下时,抬头看着源源不断落下的雪花,不由的皱了皱眉。大雪从昨夜开始下,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怕是要成灾。再看各处的屋顶,果然积雪深厚。脚下步伐一顿,转身往正堂那处去了。 华阳郡公虽是锦衣卫指挥使,可谁都知道,在锦衣卫中最要紧的乃北镇抚司衙门,是以华阳郡公常在此处。周泽冰经过通报,来到了华阳郡公面前。知道这是个不爱绕弯子的主儿,他开门见山的道:“郡公,外头下大雪了。只怕京里的屋子要塌!” 华阳郡公放下笔,想了想,道:“你别来寻我,去寻你们杨副千户。” “啊?”周泽冰张大了嘴。 华阳郡公又拿起笔,一边继续写,一边头也不抬的道:“那小子跟五城兵马司的承泽侯日日混在一处。京里屋舍不归我们锦衣卫管,跟兵马司倒能扯上关系,你寻他更有用些。就说我的话,算他外勤,办完了事可以直接回家,今日无甚要事,不必过来了。” 周泽冰忙不迭的点头,退出了正堂。原本他来找华阳郡公,也不是指着锦衣卫能干什么,而是华阳郡公身份贵重,或可上报朝廷,察微杜渐亦算锦衣卫的功绩。 既替上峰立了功,自己又露了脸,且助了京中百姓,何乐而不为?于是他匆匆折回一所,找到了杨景澄,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 第93页 杨景澄听闻可能暴雪要成灾,心里闪过了一丝回忆,拿笔的手顿了顿,很快又回过神来。既然华阳郡公有吩咐,他便立刻起身,带着人径直出了衙门,直奔五城兵马司的衙门而去。 很快,杨景澄便找到了李纪桐,又把华阳郡公的话学了一回,要李纪桐速速组织人手扫雪,以免屋舍倒塌,年根底下伤了人命。 李纪桐无奈的看着杨景澄,指了指外头:“那群大爷,你使的动?” 杨景澄噎了噎。 李纪桐叹了口气:“我与郡公不同,他是主官,想做什么事大可一言而决。我不过是个来帮衬舅父的幕僚,因平日里手脚大方,倒是有几个奉承的,可这等全城扫雪的大事……”说着苦笑,“非我袖手,实在无能为力。” 杨景澄皱眉:“寻民夫呢?” 李纪桐摇头:“民夫好寻,你往何处支银子?我总不能自己掏腰包吧?不是我小气,今次掏了,下次呢?今岁我包圆了,明岁呢?” 杨景澄哑口无言。 李纪桐接着道:“我家贫寒亲族我倒是有帮衬,无亲无故的,实非我能及了。除非发笔横财,倒可散些出去。你不知道,房子还是小事,里长多少能组织扫雪。可这柴禾炭火米粮,年年冷天儿时候就涨价,冻死饿死的记不上数。我们最多帮着拖尸首去化人场罢了。” 杨景澄看着外头扯棉絮般的大雪,忽然就领悟了华阳郡公的意思。李纪桐知道的事,华阳郡公岂能不知?无非是寻个借口叫他早点回家,省的下半晌路上更不好走,吹了冷风着凉。 抿了抿嘴,他知道华阳郡公是好意,宗室男丁宝贝,但凡相干的人员,皆无比的上心,生怕伺候不好夭折了哪个,牵连一大片人吃挂落。可他心里觉着不爽,堂堂八尺男儿,哪那般娇气了!他非得做出点事来,叫大家伙看看宗室里不全是废柴! 因此,杨景澄没为难李纪桐,而是以回家为借口提出告辞。待出了兵马司衙门,抬脚就要带人往城外走。马健看着天上的大雪,忍不住劝道:“世子,有什么事你交给我们俩去做。城外的雪暂没扫呢,道儿不好走。” 杨景澄道:“我骑着马,能有甚不好走的。” 马健苦笑道:“世子,你可知今日早起,大姑娘的满院子奴才都叫打了板子?她奶妈妈更是皮开肉绽,不知道现还有气没有。” 杨景澄愣了愣。 马健接着道:“大冷天儿的劝不住您,我们也是一样的。” 杨景澄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道:“我去千枝巷里赏梅总行了吧?” 梅花还是花骨朵儿呢,不过千枝巷里乃京里有名的酒楼,其院里种了四五棵极好的梅树,围着院子造了一圈的雅间,间间修了火墙取暖,是京里达官贵人常去的地方。马健听说过此处,遂点点头道:“那世子便去那处等着,有什么事我去办!” 杨景澄点点头,吩咐道:“你去葛衣巷寻个叫龙大力的人,请他来千枝巷里见我。” 马健知道杨景澄心里不高兴,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杨景澄亦上了马,带着牛四条拐去了千枝巷里。 千枝巷里的掌柜远远看到个穿着皮裘、骑着高头大马的公子过来,眼睛一亮,这是生意来了!赶忙的跑到路边,殷勤的喊:“公子!我们家梅花开了,红梅白雪娇艳的很哩!来吃杯酒吧!” 话音刚落,杨景澄的马将将停在了门口。掌柜的麻溜的上前,伸手要搀杨景澄的胳膊。杨景澄径直跳下马,掌柜的又喊伙计:“快来替爷刷马喂马咧——” 跑了一阵马,杨景澄心中的气平了些许,问掌柜要了个雅间,带着牛四条进了店。很快,伙计端上了两盏滚热的姜茶与客人暖身,才侍立在旁预备随时报菜名。杨景澄无心吃饭,叫他看着上三四个人的菜酒,便把人打发出去了。 一时间雅舍里只剩下主仆二人,牛四条挠了挠头道:“世子,我觉得就我和马健跟出门,人太少了。” 杨景澄想着今日自己处处不便,确实得增添点人手。遂点了点头道:“你有举荐的?” 牛四条笑道:“上回世子看过的几个人,都想跟着出门呢。” 杨景澄道:“家里得有人看家。” 牛四条忙解释道:“他们父兄叔伯皆有差事,独他们排不上,镇日间在家费嚼用,闲的很哩。” 瑞安公府的内务不归杨景澄管,护院人数到底够不够他心里也没个数,不过张伦肯定知道的。也不答应牛四条,只暗自记下此事,等问过张伦再做定夺。不多时,马健带着龙大力赶了过来。因在里头已定了雅舍,掌柜的看着龙大力的衣裳寻常,也不阻拦,笑眯眯的引到了杨景澄处。 龙大力进门,一边猛拍身上的雪,一边道:“今日好大雪,世子可有急事?” “舅舅请坐。”杨景澄招呼了一声,便道,“正是好大雪。方才我去找兵马司的人,想让他们帮着看顾下城里的屋舍,省的积压下去砸死人,那处却说没钱没人。我想着那素来是个偷懒耍滑的地头,问他们是不成的。这不,想着舅舅在京里行走见识多广,请你来问问。” 龙大力愣了半晌,不确定的问:“世子可是想发善心?”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道:“算不上吧,只是想做点什么。” 龙大力笑了:“同你娘一样的心软好性儿。只是这事不好办。朝廷不管,世子一番好意,不过挣得几个虚名,那等刁民还要挑三拣四,着实费力不讨好。不若舍些钱财与寺庙里头,随他们舍米舍粥,便也罢了。” -- 第94页 杨景澄又看了看窗外,在白雪的簇拥下,红梅鲜亮的刺眼。良久,他喃喃道:“房子塌了,那点子粥米又管什么用呢?原本只消舍一点子粥米给最穷的,可一旦压塌了房子,立刻就要冻死人。倘或又压死了当家,要救治的妇孺不是更多了么?” 久远的记忆里,在他小时候似乎亲眼见过这一幕。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雪,连他家的房子都倒塌了好几间,穷人的窝棚更是全军覆没。半个村子的人家挂上了白幡。 他记得,他还有个一起掏鸟窝的小朋友。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儿,每每从家里的狗洞偷溜出来与他接头。他带着她满村子的偷白菜偷豆角儿,然后背着人生火烤了吃。 可就是那一年,她家的房梁掉了下来,她父亲当场就没了。孤儿寡母的田产当即被人惦记,她舅舅来了,替她们保住了小半田土,不多久,舅舅又走了。 从此那个小丫头鲜亮的大红衣裳越来越陈旧,脸颊也不似往日的丰腴。这还是官宦之后,有钱的大户。那些个没钱的呢?脑海里恍然想起了那连绵不断的出殡队伍,与经久不绝的惨痛嚎哭。 杨景澄把玩着手中纯银雕花的酒杯,盯着看了好一阵。而后啪的把酒杯搁在了桌上,扬起了一抹笑:“千金捧角,万金饮酒。纸醉金迷乃公子哥儿的日常。散财扫雪听个响!我管旁人讲甚啰嗦闲话,小爷我乐意!” 第55章 秘方    龙大力行走江湖多年,早知…… 龙大力行走江湖多年,早知道善事不好做,他平日里也懒的掺和。可方才观杨景澄的神情,只怕他想起了什么。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知道些许百姓艰辛也不奇怪。他此生唯一的儿子早早病死了,现膝下无儿无女,好不荒凉,满心满眼的只有眼前这个外甥。 如今外甥有难处,休说是桩好事,便是不大好的,他也愿意做。遂道:“这也是行善积德,只是自来这等声名在外,多少有些犯忌讳,且寻个由头方是上策。” 杨景澄道:“这个好说。你是江湖上的人,胡乱找个神婆编个故事。只说今冬我只消救了九百九十九人,来年送子观音便会来我家赐福。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我年轻气盛的听风就是雨,有甚奇怪的呢?” 龙大力听到孩子就糟心,想杨景澄成亲好几年,且这等富贵公子哥儿美婢丫头满院子,楞是没养出个孩子来,早急的不行。听他这么一说,明知是他年轻人随口扯谎,还是忍不住心动了。说到底佛祖都叫行善积德,没准儿今冬做了善事,来年真个能养胖小子呢? 想到此处,他立刻兴头起来,与杨景澄分说起了细节:“京里头的寻常百姓皆知大雪的危害,是以差不多的时候,他们都自己爬上去扫雪了。唯有那些男丁稀少、或是只剩妇孺的人家艰难些。全城是不必惦记的,再则天子脚下,动静太大了终归不妥。” 马健欲言又止,牛四条踢了他一脚,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景澄点了点头,马健才道:“我方才跑了一趟,发觉许多人家并没有铲雪。今日这雪倘或立等停了,是没有大碍的。是以许多人家怕误工误事没理会。待忙完了天黑了,又累的不想动弹,再则他们夜里也看不见。第二天早起再想补救,自然晚了。” 龙大力道:“小哥说的极是!年年岁岁有塌房子的,年年岁岁有不当回事的!再大的雪总有人不信邪,等房子塌了才来哭。我也是想不懂他们。” 杨景澄略作思索,道:“这个容易,派几个人家家户户的分说一二,多叮嘱几句,我不信大家伙皆不怕死。实在有死鸭子嘴硬的,也不消管他。总归多数人避了过去,只剩那几个人,我也少花点心思钱财。” 龙大力道:“这倒容易,我手底下有的是等着讨活计的力工,世子只要一天愿意把五十个钱,他们从早跑到晚都是乐意的。” 牛四条见方才马健露了脸,忍不住插嘴道:“偷奸耍滑的怎么办?” 杨景澄道:“分了小队,一队管一处,回头队长统计,总揽上报便是。” 龙大力道:“若是人多了,队长未必管的住。须得想个监管的法子。再有,那多人家,未必家家户户能告诉到。世子不知道,有些里长一日日的敲诈勒索,不干半点好事。大雪天里让他去跑腿,他便应了也是糊弄,压根儿靠不住。” 杨景澄仔细想了想,一拍大腿:“有了!兵马司有全城舆图,哪条街几间房皆清清楚楚。这东西,只怕我们锦衣卫也有。我把舆图拿来,比着画出格子,通知一户便在格子里打个点儿,不就清楚明白了么?” 龙大力抚掌赞道:“却又来,刚巧也问问,着实家里没有男丁能上屋顶的,便画个圈儿,我们的人捋着圈儿替他家扫雪,更妥当了。” “妙!”杨景澄道,“到底是舅舅有见识,三言两语便有了法子。” 龙大力道:“可是,谁来画呢?我们都是粗人,只怕画不来这个。” 杨景澄立刻道:“马健,你速速往咱们衙门里去寻京里的舆图。记住,不要布防图,那玩意儿容易犯忌讳。你只说我想知道街面上有多少房舍的图样即可。不消太细,不过是画格子,多多给队长一些赏钱,我们没画上的,他替我们描补描补即可。倘或我们衙门里没有,你就去寻承泽侯,他那一准有。” -- 第95页 马健应声而去。 杨景澄又道:“如此,舅舅便去组织人手,晚些时候直接派个人来瑞安公府寻我。” 龙大力也是个利落人,当即站起来道:“我先去跟长老说一声,他与南城的大长老有旧,去求大长老一声儿,便容易办事了。我就用给你祈福的由头,但凡得了我们好的人家,皆要他替你念几天经,他们必肯的。” 杨景澄:“……”行吧,虽然他没老婆,但现在菩萨那儿攒着也不错。 二人又捋了捋细节,几个人串通好了说辞,又把哄人的话改了改,色色妥当了后,当即各自分了任务。龙大力又唤了店家伙计,把没动筷子的酒菜尽数打了包,命往金汁党的五长老家送去之后,二人便各自去忙了。 杨景澄回到家中,立刻把东院里所有的丫头都聚集在了正屋。丫头们面面相觑,杨景澄怕有人听不见,便站在了椅子上,朗声道:“你们都是会描花样子的,等会子我有件事交与你们做。事儿不难,不过是把舆图上的房舍,一一放大描在纸上。一个巷子一张纸。速度要快,千万别磨蹭。我今天下半晌就要!” 叶欣儿道:“这倒好说,只是你要描房舍作甚?” 杨景澄道:“我前日要说的,又忘了与你们说。那日上衙路上,碰见我舅舅了。不是章家的,是我亲娘那头的舅舅。” 丫头们齐齐睁大了眼。叶欣儿的心猛的跳了两下,随即回过了神,这里是宗室国公府,杨景澄的生母乃正正经经有诰命的侧夫人,与寻常官宦人家的侧室不同,管她兄弟叫舅舅原是该的,又悄悄松了口气。 杨景澄接着按他们之前编的瞎话道:“今日,他在街上寻到我。说昨晚做了梦,道是今次大雪必有灾,只消我能救下九百九十九个人,明年菩萨就送我个大胖小子。” 丫头们惊呼起来,好久没声儿的莲房立刻跳出来道:“这是大事!” 杨景澄噎了一下,他们老杨家真真丢人!好半日缓过气来道:“此话未必真,不过我想着既是行善积德,办了便也办了。于是同他商议了一下,我出银子,他去街面上喊人,挨家挨户的查访。家里有壮丁的,提醒他们扫雪;家里艰难的,我们替他扫雪,再舍些米粮。然京里人口何其多?去办事的人难免疏漏,因此我们得比着接道画出格子,查一户勾一户方才妥当。” 叶欣儿道:“既如此,我们院里的丫头只怕不够用。现外头依旧下着雪,此事宜早不宜迟!不如告诉公爷一声儿,叫多多调些丫头来帮忙。” 原先的宫女秀英道:“普通的纸怕是不行,挨着雪要烂的。依我说,得在粗布上头画。画完了拿回来洗一洗,还能接着使呢!” 与她同来的宫女秀艾道:“接着使什么呀,穷人不都找出来了么?索性散与他们得了。横竖府里没人穿粗布的衣裳,收回来也是浪费。” 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又说出了无数的主意。杨景澄一一记在心里,捡了能用的写了下来,才命人去寻瑞安公,把龙大力的梦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宗室苦男丁久矣,瑞安公听说菩萨送孙子,哪里还听得见旁的话,登时就疯了,跳着脚道:“恁不懂事的混小子,这么大事,自己关在院里偷偷摸摸的搞什么搞?快快快叫针线上的人都停了手中的活,全部去东院里给我帮手。来旺!去!你去斜对门找安祈县公,就说我说的话,家里得了个生儿子的偏方,借他府上针线上的人一用。” 来旺一把年纪了,听了这话,却是撒腿往外跑。瑞安公又道:“来福,你,去安永郡王府,他家世子在兵马司里挂职,他们那处惯常在街面上敲诈勒索收好处的,叫他送个舆图来我家,顺便把针线上的人也给我一并送来。待明年我抱了孙子,带重礼去谢他!” 来福也玩命的往外冲了出去。 瑞安公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把日常来奉承的几个清客也揪了出来,全扔去了东院。 一时间东院人声鼎沸,除了早期留着给病人养病的四进,前三进院子里全是人。杨景澄被他老子弄的阵阵儿肝疼,来回跑动着划地盘找领头的,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把人安排妥当。还没缓口气,安祈县公与安永郡王家的人又来了。闻得杨景澄得了生儿子的秘方,安永郡王世子亲自跑了过来,一进门便问:“果真有秘方?” 秘方你个大头鬼!杨景澄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想的借口,竟招来这般动静。现不能改口,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舅舅梦见的,我哪知道真不真?横竖又不花几个钱,试试呗。” 安永郡王世子点头道:“那好,我也试试!”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张钱庄的兑票,拍到了杨景澄的怀里,“两千两交给你了,这事你替我办!倘或我明岁得了儿子,再送你两千两当谢礼!” 话音未落,忽听院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一人高喊道:“谁有秘方,带我一个!”却是四十二岁高龄的保庆郡公气喘吁吁的跑了来,扶着院门的门框,上气不接下气的道,“生、嗳、生儿子、嗳、的秘方、带我一个。多少钱?万儿八千两的,够了吗?” 杨景澄:“……” 第56章 协调    看着保庆郡公,杨景澄顿时…… 看着保庆郡公,杨景澄顿时觉得头痛不已,这位几乎不出门的主儿都莫名接到消息,其它的宗室还不得炸了!行善积德是好事,可他一个没办过正事的人,这么多银钱丢过来简直咬手! -- 第96页 杨景澄连忙搀住保庆郡公,又拉住安永郡王世子杨兴云,诚挚的解释道:“原是我那舅舅无儿无女,日常便有些神神叨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有的,做不得准,做不得准呐!” 杨兴云震惊的看着杨景澄:“什么?你舅舅也无儿无女!?”心里不由道,这瑞安公好不讲究,怎么跟子息不丰的人家混做了一处! “可不是,”杨景澄摇头叹道,“不过是哄他老人家开心,我父亲就信真了。并不是什么秘方。倘或真有秘方,我早进上了。这么大功绩,”这话说的杨景澄有些牙酸,却是不得不接着往下讲,“要让大家伙都生出了儿子,你说圣上赏我个亲王当当,谁能不服?” 杨兴云一想也对,宗室里素来和睦,谁家有甚偏方秘方的从不瞒人,只是这么许多年来,并无成效。果真有了生儿子的手段,休说亲王,便是给个双俸亲王,想必亲族们也无二话。 保庆郡公登时垮了脸,人都蔫了半截。 杨景澄看着他也是惆怅,四十二岁的人了,儿女的影儿都不曾见过,也着实可怜。最惨的是身为宗室,为了不混淆血脉,决不可收养外姓子女,偏偏同族同宗的个个缺儿子,哪个肯过继给他? 保庆郡公拉着杨景澄的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心道,这孩子是个外室养的,要是同他弟弟换一换就好了。嫡出的当世子承爵,庶出的他抱回去当孙子。看这精神样儿,是我孙子该多好啊! 杨景澄用脚趾头都能猜着这位叔祖在想什么,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好爷爷,真个就是我哄舅舅开心的,您辈分高,替我同亲戚们分说分说。我不想弄的大张旗鼓,那个……闹太大了,我母亲脸上不好看。” 保庆郡公瞬间了然,杨景澄嫡母姓章,他们家的人最霸道了。撇了撇嘴,不满的道:“都是你老子不省事。我虽是郡公,可国公也不是捞不着。你同我家去,让她儿子当世子去吧。” 一脚踏进院门的瑞安公听到保庆郡公的话,脸登时黑了,怒道:“叔叔,你这话可就没理了!青天白日的跑别人家抢儿子,便是圣上知道了也要恼的!” 保庆郡公道:“谁不知道你老婆想让亲生的当世子,你是站着茅坑不拉屎。要你两个儿子都当国公,难道不好吗?” 杨兴云瞧着二人再说下去一准得吵起来,忙打圆场道:“二位!二位!听我一言。既是澄哥儿他舅舅的好意,咱们做亲戚的,总得替他把事儿办了,才叫全了亲戚的情分。现还下着雪呢,救人如救火,你们若误了他的事,我可是要去找梁王太公告状的!” 生儿子的事,宗室素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杨兴云一说,两位长辈立刻消停了下来。瑞安公却问:“你太公醒了吗?” 杨兴云点头:“醒了,精神头不好,大家伙在那侍疾呢。不然早全跑你们家来了。”又扭头问保庆郡公,“我的好爷爷,你怎地不在梁王府,独自来了?” “我这不是正要去的嘛!”保庆郡公道,“恰听下人说你们家出来了好多人,我使人问了问,就过来了。” 杨景澄忍不住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没给他传的满京城都是。保庆郡公跟安永郡王住在一条街,听到风声不奇怪。不过正事要紧,他清了清嗓子道:“多谢爷爷哥哥出手相助,事态紧急,我且去忙,回头请长辈们吃酒。” 保庆郡公知道是个不靠谱的传言,大冷天的也没了兴致。便对杨兴云道:“我去趟梁王府,你一同去么?” 杨兴云思量了一回,杨景澄的出身,在宗室里是顶顶差的了。可民间却有土方,道是富贵人家的孩儿福气太大,须得寻个贫苦人家压一压方万事顺遂。旁人要专门去寻八字相合的,杨景澄倒好,人家就有个那样的亲娘那样的舅家。他舅舅说的话,或能压住魑魅魍魉的也未可知。 于是他转了转眼珠,立等找了个借口道:“澄哥儿年纪小,一个人怕主持不来。不若爷爷你且去梁王府替我说一声儿,只说澄哥儿有事,我留下来帮把手。” 保庆郡公点了点头,又叮嘱道:“叫下人去办,大雪纷飞的,你们两个千万别出门!” 杨兴云嘴上应着,心里又活动开来。为甚么菩萨偏托梦给杨景澄的舅舅,不给别人的舅舅?难道……只有杨景澄个外头长的愿意亲自出门办事?想到此处,当即下定了决心,满破着多穿些衣裳,这事,他得亲自办! 几个人把保庆郡公送出了门,杨景澄糟心的看着亲爹,当着外人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把他撵回了他的外书房,自己领着赖着不走的杨兴云回到了东院。 杨景澄心里埋怨着父亲尽瞎捣乱,好端端耽误功夫,不料等他走进东院,各处竟已经开工。不由惊奇,难道是叶欣儿?她竟有这般决断?正想走到正屋去询问,却见楼英稳当当的坐在主位上,与针线上的仆妇们仔细分说怎么画图。 见杨景澄进来,他也不客套,径直道:“方才我请姨母那处的刘嬷嬷点了点府里的库,道是粗布不多了,得上外头买。我支了一百两银子给青叔,让他出门买了。一百两不多,可做好事不能替人出钱,你回头把钱还我。” 杨兴云忙道:“算我一份,我带了钱,现就给你吧。” 楼英疑惑的看着杨兴云,他不认得这位,只见他衣裳考究,暗自猜测莫不又是哪位宗室?杨景澄连忙指着楼英介绍:“大哥哥,这是我楼家表哥,同我一处长大,我们俩最好了。”又对楼英道,“此乃安永郡王世子,比我们都年长,哥哥快来见礼。” -- 第97页 郡王世子比国公爵位还高半等,楼英唬了一跳,连忙要行大礼。杨兴云心里有求杨景澄,很给面子的搀住楼英,笑道:“既是澄哥儿的表兄弟,你也只管同他一起叫我哥哥,不必大礼。” 然与宗室打交道,非熟惯的人家,作足了礼数的好。楼英恭敬的说了声礼不可废,还是跪了下去。好在皆知正事要紧,并没过多寒暄。很快杨兴云便图穷匕见的道:“方才楼英兄弟说的对,做好事不能旁人替,否则便不灵了。我觉着不单钱财,我们兄弟还是得上街。有我们二人在,那起子吃拿卡要的里长必不敢作妖,咱们派的民夫才能顺利的铲雪。不然不给好处,他聚集一帮地痞拦路,待与他们磨得牙来,只怕天都黑了!” 杨景澄惊愕的道:“不过是帮人铲雪,还得与好处?” 杨兴云认真的点头:“你不常出去,不知道刁民多可恨。事不宜迟,走,穿上你的斗篷,我路上与你细说。” 楼英道:“世子说的极是,阿澄你且去外头忙,家里有我。姨母也说了,今日旁的都不论,紧着你的事办!” 立在屋里等活儿的丫头婆子立刻眼神乱飞,他们府里的大拖油瓶甚时候与世子爷这般好了,竟敢直呼世子的小名?仆妇们的小动作,楼英尽收眼底,这正是他的目的。要知道府中世仆,一个个眼高于顶,休说他个外来的,有时候杨景澄都未必使的动。他今日若不扯虎皮做大旗,事儿便没法办了。 杨景澄点了点头,又把叶欣儿唤来:“你协助好大爷,若是哪处短了银子,你知道我私房在哪,不用报我知道,你自取了交出去便是。” 叶欣儿郑重的应了。 交代完毕,杨景澄与杨兴云联袂出了府,直奔他们划定的第一个街道而去。龙大力早拉来了一帮人等在那处,杨景澄跳下马,喊了声舅舅,引得金汁党里的人纷纷侧目。龙大力顾不得与他们显摆,先道:“我弄了处宅子做办事处,世子的舆图尽管送到此,我们再分派,方不显得乱。” 杨兴云道:“莫急,我已使人去兵马司叫人了。让兵马司的人穿着官服与你们一起,省的有不长眼的阻挠。倘或真个有,立等报与我知道,我打不死他们!” “大人计谋高超!”龙大力不认得人,先拍一记马屁,又嘿嘿笑道,“不瞒大人与世子说,我已去跟几个里长打过招呼了。也不说行善积德,只说菩萨托梦,世子家要如何如何,他们若敢误事,统统抓进大牢。他们唬的了不得,我们且没动,他们有些机灵的已经跑去喊人扫雪了。” 杨兴云竖起大拇指,拍着杨景澄的肩膀笑道:“你舅舅是个妙人。”又问龙大力,“你在哪处讨营生?” 龙大力低头哈腰的道:“叫大人笑话,小人是金汁党的,腌臜的很。都是世子抬举,赏我跑个腿儿。” 杨兴云险些叫口水呛着,知道杨景澄生母出身不好,万没料到至今他们家还在金汁党里转。不过瞧瞧牛高马大的杨景澄,忽又觉着或许正因为如此,杨景澄才能红光满面。不管了,先试试这法子再说! 就在此时,瑞安公府画出来的第一张舆图送了过来。龙大力接了图,当即吆喝一声:“第一队的孩儿们,我们走!” 一群面黄肌瘦的汉子呼啦的围了过去,跟着龙大力撒腿往前跑。杨兴云见他们衣裳单薄,有些人脚上甚至穿的是草鞋,忽觉得自己穿着毛靴的双脚生出了冰寒,冻的他忍不住抖了抖。 听说百姓穷苦,与亲眼看到百姓为了生计挣扎,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待一行人拐进了巷子,他跳下马来,低声对杨景澄道:“使他们干活,你管饭了么?” 杨景澄道:“许了一人一百钱一日。上屋顶扫雪的,另补三百钱。” 杨兴云的脸不知为何红了红,良久,他憋出了一句:“那我管饭吧!” 杨景澄倏地一笑:“好!” 第57章 巡街    东院四进的一间屋子,门帘…… 东院四进的一间屋子,门帘忽的掀开,又迅速落下。青黛警醒的起身,微喘着道:“石英?” 石英把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在了桌上,拿起药碗试了试温度,才递给了青黛:“吃药吧。外头忙乱的很,我险些忘了你的药。” 青黛接过碗,有气无力的道:“我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可是有事?” 石英点头道:“世子交代了些活计,家里正忙着呢。安祈县公府上,安永郡王府上都来了人呢。” 青黛一惊,连忙把药一口饮尽,抹了抹嘴道:“我能不能帮忙?” “你帮什么呀!”石英哭笑不得的道,“你出去不够裹乱的。不独你,便是我,姨娘说了,好生帮着你养好了病是正经。看这雪不停,明早又得早起,你病了,她今夜都不得好睡。你可怜可怜她吧。” 青黛叹道:“世子待我那样好,我偏这时病了。” 石英极认真的道:“谁说不是呢?我先前听了你家的事,正替你愁,你原先的干娘那个样子,你前日又听了世子的话与她闹了一场,这会子回去,怕是再见不到你了。” 说着她眼圈儿红了,“谁料到世子这等体恤我们。你不知道,他不单不叫病了的挪出去,特特支了银子,叫屋里不许断炭火,让病人好生将养。往常宫里来的那两位,日日关在屋里,从不与我们打交道的。 -- 第98页 今日世子出门后,都拿出自家私房银子,要托府上的婆子去外头,替世子上香祈福。不过叫旁的事耽误了。方才大家伙在画图样子的时候都说,要给世子去庙里点长明灯。你身上有钱没有?没有我借你点子,你也凑个份子吧!” 青黛严肃的点了点头:“你借我二两,我回头还你。” 石英轻轻的叹口气:“你那干娘真真儿刻薄,当真一个钱的月钱都没给你留下?” 青黛笑了笑:“无妨,横竖我将来不缺钱使,犯不着与她个糊涂人计较。我现只盼着叶姨娘早日有喜信儿,我将来替世子看孩子。” “呸,”石英笑骂道,“你想得美!我先来的,你后来的,看孩子的事儿轮的到你?” 青黛讪笑:“你说的是。” 石英从青黛手里拿过了碗,搁在了托盘里。又低声道:“有些话,我同你好才告诉你。”石英顿了顿,道,“不是我背地里说主子们。大姑娘早晚要嫁人,你也不是楼家旧人,日后,一心一意的跟着世子吧。你是个能干人,生的又好,才来没几日,世子和姨娘皆重用你。日后,没准儿也能当个姨娘呢。” 青黛摇了摇头:“我不想当姨娘。” 石英难以置信的问:“为什么?” 青黛垂下眼:“今冬这般冷,若没有世子一句话,我是熬不过去的。府里对我有两回救命之恩。第一回 ,我老子娘卖了我,府上不买,我也饿死了;第二回,便是世子救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果真去争着当姨娘,心里便有了私心,待世子定不如眼下这般真了。不若清清白白的,我只好生伺候世子并将来的夫人,叫我忠婢到老,就算我此生的造化了。” 石英大大咧咧的道:“我瞧着你想多了。来年世子娶亲,夫人定带了新的陪嫁来。再加上宫里两个,还有莲房。你我只怕凑不到跟前。不过你能想明白最好。姑娘那处……终归不是咱们家的人。” 石英到底没敢把大姑娘凉薄的话说出口。她刚当差的时候懵懵懂懂,待见了青黛的下场,还有甚不明白的呢?合府上下,夫人也好,姑娘也罢,从没有哪个把丫头当人的。 当时莲房那一拨儿,只都惧莲房乃管家的孙女,跟着她行事罢了。夫人一张嘴,七八个女孩儿,连个好死都没混上。姑娘有样学样,听了点子风言风语,就不顾往日情分,把青黛当碍眼的物事儿丢了。 反观世子,叶欣儿受了委屈,他闹了个天翻地覆,闹的文家都下了大狱,算是给叶欣儿报了仇;青黛一个才来没几日的丫头得了病,大把钱洒出来,请大夫吃药拨炭火,公然是小姐的待遇。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识好歹的终究是少数。这辈子命歹投生做了奴婢,赶上个厚道的主子,还有甚好求的?惟愿世子长命百岁、子孙满堂罢了。 青黛略歇了歇,便劝石英:“你出去吧,与我说话久了,容易过了病气。外头正忙,我们旁的帮不上,千万别裹乱。” 石英应了一声,端着空药碗走出去了。 此时东院在楼英的调停下,一片热火朝天。先前还挺乱,后来张伦跑来帮手,他是惯常理事的人,三言两语定了秩序和领头的。他不同丫头们说话,凡事只问领头的人,登时理的清清爽爽。楼英看的暗自记在心里,待日后仔细琢磨。 不多时,源源不断的格子图画了出来,由龙葵带队的八个小厮,骑着马来回的穿梭。凡有一张图送出去,龙大力那头便安排一队人出门。杨景澄跟着杨兴云顺着街道捋过去,他们人手有限,便择定在南城,从东往西走,能帮多少是多少。 两位世子这辈子都没踏进过南城,打眼望去只觉着脏乱差不足以形容。更有那十来个人挤的屋子,当中架了木板,层层叠叠的睡了人,好似一个个的棺材。下雪的天儿,小孩子还有赤脚在外头跑的。只把两位世子看的眼皮直跳。 将将见过几个里长,牛四条气喘吁吁的跑过来道:“世子,承泽侯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李纪桐大笑着策马而来:“好你个澄哥儿,哄我说回家去了。你家在南城么?” 杨景澄笑道:“姑父接着信儿了?” 杨兴云道:“敢来就别想轻易走,使个人去承泽侯府告诉姑姑,速速拿五百两银子赎人,不然我们撕票了!” 李纪桐嗤笑道:“撕票?凭你?来,我站着不动,你来撕一个试试?” 杨兴云素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被李纪桐当场挑破,气的脸都红了,恼道:“你不给,我明儿找你媳妇的大伯告状去!” 李纪桐大笑:“你且有求我的时候,怕是不敢去告状。”说毕笑嘻嘻的看着杨景澄,“哥儿,没在南城里迷路吧?” 杨景澄的脸也蹭的红了,刚进来时,可不迷路了么。不然不至于进度这般慢。 李纪桐笑着摇头:“好事儿不容易做。也罢,我领着你们走吧。” 杨兴云奇道:“你竟认得路?” 李纪桐道:“我不单认得路,哪个巷子哪个胡同的里长是哪个,谁人管夜里的栅栏,都清清楚楚。早告诉了我,好多着呢。” 杨兴云问:“你怎地知道那么多?” 李纪桐好笑的道:“我管事的啊!哪似你们一个两个的挂个名头,凡事不管,只要孝敬。我方才接到消息,说你们跑南城来了,我还不信呢。万没想到,你们竟知道该从南城开始。” -- 第99页 杨景澄不好意思的笑笑:“内城我瞧着好多人都已经开始扫雪了,想是不用我操心。再则往年鲜少听到塌房子,可见倒霉的多在南城,我便提议出来了。” 李纪桐赞道:“你心思缜密又愿意办事,历练二年,只怕我望尘莫及了。” “姑父过誉了。”杨景澄随口谦虚了一句,又道,“你带了人么?” 李纪桐道:“你们从东往西,我便派了一队人从西往东。我能派出的人不如你们多,也没人愿意去扫雪,只做个通知吧。横竖行善求的是问心无愧,尽了心便是。” 杨景澄扫了眼盖的乱七八糟的房屋,叹了口气。 李纪桐道:“你才仔细看了南城,没见过城外呢。” 杨兴云忙问:“城外如何?” “南城至少是房子,又是几家几乎凑在一起住的大杂院,一家出一两个人,把屋顶扫了也就完了。”李纪桐解释道,“城外许多窝棚,现只怕已经塌了一片了。” “啊!?”杨兴云震惊的道,“塌、塌了?死人了?” 李纪桐看着何不食肉糜的杨兴云,无奈的道:“自打入冬以来,哪日不死人?死了多少我们也没个数,也管不了,看他们挣命吧。小王爷倘或觉得心里过不得,往庙里舍几千斤米,救些人全当积德。” 杨兴云道:“我媳妇儿才把积了一年的禄米舍了出去。横竖我们不吃,卖了又没几个钱。不过她舍的是供了观音的庵堂,想来差不多的。” 李纪桐道:“只要不是野姑子,舍哪家都一样。我们家禄米也是舍出去的,澄哥儿你家呢?” 杨景澄道:“不知道,我不当家,媳妇也没了。” 杨兴云道:“你母亲定有办的,宗室的禄米自己不吃散给庙里都成京里的常例了。不用理那个,女眷做女眷的,我们做我们的。” 三个人一路说着,一路找到各里长,命长随细细交代他们。之前的里长与地痞流氓们亲眼看到三个穿着皮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健壮长随的公子哥儿,已经不敢惹事。后来的见到带着五城兵马司做随从的李纪桐,更是恨不的把脑袋缩回腔子里,一个个老老实实的站在路口,等着后头来扫雪的人。 大半日功夫,杨景澄的人走访了好几千户人家。有男丁的立逼着扫雪;没男丁的鳏寡孤独皆派人替他们清理了屋顶;实在揭不开锅的,便送了些米粮。虽说把好几千户上万人闹了个人仰马翻,引的无数人怨声载道。可当天黑下来时,杨兴云却直呼爽快:“都是花钱,比去听戏的时候好玩多了!” 杨景澄也兴奋的很,听龙大力的回报,他们至少帮了好几百个人。而李纪桐从西向东的下属也尽力催促了居民扫雪,想来明日这件新闻传开,应该有更多的人积极扫雪了。 唯有李纪桐看着天空从昨夜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停的雪花,紧紧皱起了眉。这雪,今晚能停么? 第58章 塌了   “轰——”  “轰…… “轰——” “轰隆——” 寅时初刻,原该寂静的夜里,不时传来巨响。厚重的积雪掩盖了惨叫,唯有轰隆声不绝于耳。十六七个时辰的连续大雪,达官贵人家结实的梁柱尚可支撑,小老百姓用纤细的杂木盖的房子,却是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这等负荷。 一间又一间,漆黑的夜幕下,无人知道有多少人被埋在了大雪里,求救无门。龙大力睁开了眼,披上衣服推开窗子往外瞧。下雪的夜里比平日里要亮些,但视线被鳞次栉比的屋舍阻挡,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隐约的带着不祥的声响。 寅时二刻,瑞安公府值夜的婆子陈港家的探头看了看外头的积雪。白日里铲干净的院子,一夜之间竟又积了近两尺那么深,不由咋舌。她不确定的推了推冯胜家的,问道:“昨日叶姨娘命我们早些过去叫世子起床,我这会儿该不该去?” 冯胜家的没好气的道:“你作死咧!这会子才寅时二刻,世子卯时才点卯,你寅正初刻去正正好儿。现在去作甚?” 可陈港家的看着天上不停的雪花,又看了看地上不知道该怎么走的路,想了半日,决定先去东院走一趟。冯胜家的见她出门,在后头呸了一声:“什么阿物儿,就知道讨巧。我看你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吧!” 陈港家的没理会,她外甥龙海是门房上的人,见识多广。上回他们两家吃酒闲话时,听龙海说起过华阳郡公何等铁面无私,但有违了军纪的,一律当众开打,半点不讲情面的。故,她想着这样的天儿,宁可弄台轿子抬着,让世子一路睡去衙门,也比迟到了叫打板子好。府里统共两个哥儿,哪个是伤的起的! 于是她踩着积雪,艰难的从值夜的屋里走到东院。心里默算了回时间,这点子路她似乎走了有半刻钟。连忙敲响了东院的门,低声朝里喊:“快开门,下大雪了,外头不好走道儿,快叫世子早起!” 东院的粗使婆子立刻醒了,连忙去开院门。哪知往内一拉,外头的积雪好悬没漫到石阶上来,方才发现,院子里已然积了极厚的雪了。最怕人的是天上的雪依旧不停,不知道得下到什么时候。 陈港家的见门开了,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粗使婆子也不知道时辰,只晓得世子绝不能迟到,忙不迭的沿着回廊跑去了正屋敲门。杨景澄昨日在外跑足了一日,夜里又同杨兴云喝了回酒,婆子的敲门声竟是没惊醒他。还是叶欣儿瞧着外头不对,进来抓着他用力摇了好几下,才把人唤醒。 -- 第100页 杨景澄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问道:“什么时候了?” 叶欣儿答道:“寅初三刻。” 杨景澄瞪着叶欣儿不说话,合着他叮嘱了句早点叫他起床,这帮丫头就改半夜鸡叫了是吧! 叶欣儿一面挂着帐子,一面无奈的道:“积雪没过膝盖了,你从没在这么大雪的天出过门,不早些起,真个要挨打了。” 杨景澄怔了怔:“没过膝盖了?” 叶欣儿点头:“白日里我们院里是一直有人铲雪的。从天黑开始下,这会子已经那么厚了。几个经年的婆子都说只怕要成灾。” 杨景澄心里咯噔一下,翻身而起,立刻吩咐道:“使个人,把龙葵几个叫起。只待外头敲了晨钟,叫他们去南城与城外瞧瞧!” 杨景澄一起,整个东院,乃至整个瑞安公府,除却瑞安公夫妻与年幼的小公子,其余的人皆动了起来。厨房是来不及做早饭了,只急急送了些酱菜与馒头过来。秋巧在火盆上替杨景澄热着细点,叶欣儿则在火上架起了小锅,迅速打了两个蛋,隔水蒸好。 幸而杨景澄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毕竟幼时在乡下吃的也只是些寻常食物,不曾养叼了舌头。胡乱就着咸菜吃了两个馒头,又扫了一碟子细点,压根顾不上叶欣儿蒸的鸡蛋,披上衣裳就出门了。 一行人走到街上,那才叫开了眼。府里的雪有人打扫,看着还好。街道上的却是昨日白天就没人管。怕是得等到今日诸位大人们出门不方便,才能支银子请民夫打理。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二尺来高,休说走人,杨景澄坐的永和帝亲赐的御马都举步维艰。 今天出门,实在叫人不放心。张伦和护院的管事马桓商议了一回,除却马健与牛四条之外,另又派了钱大壮与贺平跟随。风雪打在一行人的身上,哪怕隔着厚重的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股冲力。杨景澄在街道上走了没半刻钟,不消龙葵等人回报,便已知道京中那些屋子不甚结实的人家,只怕都凶多吉少了。 杨景澄出门极早,街上没有行人。一行五人沉默的走着,平日里跑马一刻多钟便能到的地界儿,今日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赶到北镇抚司衙门的时候,差一点到卯时。 华阳郡公也刚到,在门口下马,见到杨景澄,显然楞了一下。今日风雪太大,不似昨日那般,略早起一些便可赶上点卯。今日这雪,住在南城或外城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到,他已不打算计较。没料到杨景澄竟提前到了。不由问:“你几时起的床?” 杨景澄答:“寅初三刻。” 华阳郡公一面往衙门里走,一面道:“你倒起的早。” 杨景澄笑笑:“是个值夜的婆子,见着雪大,怕我迟了挨罚,故寅正初便来敲门,把我院里都叫醒了。” 华阳郡公道:“你们家的下人不错,知道轻重。不似其他府里,一味只知道娇惯,全不管男子汉大丈夫存世,理应有所作为的道理。” 杨景澄只得道:“家里孩子少,娇惯些也是有的。” 华阳郡公嗤笑:“于是养出了一群废物。”说着又瞥向杨景澄,“听说昨儿你得了个生儿子的秘方?” 杨景澄觑了觑华阳郡公的脸色,看着不像要讨秘方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并没什么秘方。无非是看着外头下大雪,怕房子塌了压死了人。可我想管此事,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喊了我舅舅来,胡乱找了个借口,好方便行事罢了。” 华阳郡公又问:“安永郡王世子也去了?” 杨景澄心道:你都查的门儿清了,还来问我作甚?可嘴里却不能不答:“先前他只想着秘方,次后我们去南城走了一遭儿,他便动了恻隐之心。然而……”杨景澄眼眸垂下,“白费功夫了。” 华阳郡公倏地顿住脚步,看着杨景澄道:“我已派人出城查访,天亮时便能知道个大概。” 杨景澄点了点头:“我的人也去了。” 华阳郡公目光柔和了些许,缓缓的道:“汉烈祖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兄弟昨日奔忙,总是有些用的。” 杨景澄惊讶的看着华阳郡公,说实话,昨日的事他自认为做的并不算很妥当。事后回想,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若非龙大力与李纪桐前来帮手,家里又有张伦看着,他连路都找不着。 再有,若是昨日他一开始不浪费那些功夫,至少能多提醒上百的人,且昨夜分明有空,不该因天黑便停手。横竖他是世子又是锦衣卫,谁敢拿他犯夜的小事?是以今晨见了大雪,难免有些低落。却不料,华阳郡公的言语里,竟透着几丝安慰。 北镇抚司大门至正堂的甬道很长,纵然有人扫雪,也颇难行走。华阳郡公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直走到了正堂的门口,他才停下脚步,转身对杨景澄喊了一句:“澄哥儿。” 杨景澄本能的应了一声,心里却是震惊不已。休说在衙门里,便是在外头,华阳郡公也只唤过他爵位,故亲族们总说华阳郡公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此刻在北镇抚司堂前,一声亲昵的称呼,只把杨景澄叫的浑身不自在。 华阳郡公勾了勾嘴角,看着天上簌簌往下落的雪花,轻声道:“我该管安永郡王世子叫哥哥的呢。” 听得此话,杨景澄方才想起华阳郡公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可在众人的印象里,他好似四五十岁的威严长辈一般,连族里的亲王郡王们都鲜少有人敢同他说笑。 -- 第101页 良久,华阳郡公又道:“昨日听说你和云哥跑到南城那等污糟地方去,亲自吓唬里长,我很高兴。” “这是我们杨家的天下,圣上乃万民之父,你能体恤百姓,是为圣上分忧。”华阳郡公迎着风雪,缓缓的道,“多少年来,宗室子弟养在深闺。若非我父母早亡,我大抵也同你们一样,被人当个小孩儿般哄一辈子。然而,我们即使是宗室,又果真能安享太平么?” 杨景澄摇了摇头。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华阳郡公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伸出手,用力的在杨景澄肩膀上拍了好几下,“今日你能提前赶到衙门,哥哥心里很高兴!” 这是华阳郡公今日第二次说高兴这个词。杨景澄心里蓦得升起了悲凉,宗室到底颓废成了什么模样,才让华阳郡公这等严肃的人,因为兄弟没迟到而高兴? 华阳郡公又摸了摸杨景澄的头,隔着帽子,触感不甚真切。他只比杨景澄大不了几岁,心却苍老的如同祖父一般。看到了个肯上进、还肯带着兄弟一齐上进的晚辈,是何等的欣慰。 “咚——”卯时初刻,晨钟敲响。华阳郡公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你派人去吧云哥喊起来,待天亮时,你们二人出城救灾!锦衣卫麾下你皆可调动。”说毕,直视着杨景澄的眼睛,道:“此乃军令!若有人胆敢推诿违令——”华阳郡公眸色一冷,吐出了鲜血淋淋的三个字,“杀无赦!” 杨景澄立刻挺直腰背,双手抱拳,果断的应了声:“是!” 第59章 典型    暴雪,黑夜。杨景澄站在正…… 暴雪,黑夜。杨景澄站在正堂前的风雪里,并没有立刻行动。因为此时任何事都动不了。他得耐心的等天亮,等同僚艰难的抵达北镇抚司,等龙葵他们回报消息。 马健劝道:“世子,我们去屋里等吧。” 杨景澄问:“你们觉着冷么?” 马健看了看同来的三个伙伴,皆摇头。他们暴雪天里跟来当差,家里自替他们备了最厚实的衣裳,且常年习武的火力壮,冷风吹着是有些不舒服,但远远谈不上冷。 “你们穿棉衣的都不冷,我穿皮裘的有什么好冷的。”杨景澄看了看随从们,一个个穿的像个球,冷是不冷的,但多少有些行动不便。于是吩咐马健道,“你且回去一趟,两件事。第一件,把大爷请来,只说我今日要人手,请他来帮忙;第二件事,立刻要欣儿开箱子,把我的旧皮裘和大毛衣裳都找出来,那些横竖我也不穿了,叫她带着人比着你们的身量先胡乱改几套。下剩的你带几个人,拖到衙门里来。” 几个长随听见皆是一喜,皮裘与大毛衣裳何等贵重,他们一世也未必买的起一件,不想跟着世子没几日,一人便得了一身。虽说是旧的,可瑞安公府这等人家,年年岁岁制新衣。说是旧的,不过穿了几回,花样不时兴罢了,同新的没两样!马健兴头的领命而去,二尺厚的雪都阻不住他的步伐,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杨景澄笑了笑,带着剩下三个长随进了屋子。牛四条等人松了口气,赶忙点起了炭火。杨景澄看着火盆道:“牛四条,天亮了去备两千斤柴炭。衙门里分下来的炭火不够用,兄弟们同我出去办事,总不能回来歇脚的时候还叫冻着。”说毕,他索性摊开张纸,在上面列明需要筹备的诸如生姜、红糖、粗粮等物。一则办事的人要用,二则灾民也得御寒。 他是公子哥儿,日常动用之物,随时有至少两个以上的丫头处理。是以想起来的鸡零狗碎颇多,他也不管,且先把想到的皆列了出来,再逐条删改。这一写,便写到了天亮。马健带着人拖了一大包袱皮裘过来。从他十四岁起,至今五年,二三十件大毛衣裳堆在屋里,蔚为壮观。 杨景澄走近那堆衣裳,先从五年前的挑起。很快捡了两套出来放在了一边——这是给龙大力的,五年前他没窜个子,衣服不消修改,拿上去便能上身。人皆有私心,统共一个舅舅,总是要多照管些。 其余的,周泽冰是个穷鬼,定然没皮裘的,余者先送百户们,剩下的再看吧。华阳郡公虽说北镇抚司随他调动,可他一个脸嫩的新人,能调的无非是一所的兄弟们,天子不差饿兵,调动之前还是得砸瓷实了,人家才愿给你好生干活。 哪知周泽冰等人没来,李纪桐先过来了。带着他舅舅安国公的信,找到华阳郡公,申请借调杨景澄,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一并出城救灾。华阳郡公看着信上苍劲有力的字,便知哪是安国公那废物点心的手笔,分明是李纪桐私拿了他舅舅的印。 不过李纪桐是如今兵马司实际管事的人,那印拿了也便拿了。遂装作没发现,只道:“他已做好准备,只等北镇抚司的人到齐便出发。你来的正好,救灾的事还得你们兵马司居中调度,索性我的人都给你,由你指挥吧。” 李纪桐愣了愣,他来请杨景澄,盖因那是位财神,手里随便撒点银钱,好驱使兵马司的懒汉干活。不想华阳郡公把北镇抚司都借了出来。然而,兵马司的大爷们就够难伺候的了,北镇抚司的他可调不动,只得苦着脸道:“郡公,我素无威望,北镇抚司的兄弟们只怕不肯听令。” 华阳郡公面无表情的道:“不听,杀了便是。” 李纪桐:“……” -- 第102页 看着李纪桐为难的神情,华阳郡公无动于衷,毫不犹豫的把人打发走了。救人如救火没错,可城南压死了几个百姓的小事,并不会动摇朝廷的根基,反而是后继无人才是大患。 此番他愿出手救灾,确实因生了怜悯之心,更重要的却是他想借此机会,让杨景澄好生历练一二,有了名望,将来才好接他的班。时至今日,锦衣卫指挥使这位置,可不是谁都能坐稳当的。 天越发亮了,各路锦衣卫终于跋涉到了衙门。看着天色,至少已是辰时,来晚的将兵们一个个心如擂鼓,只当今日这顿打怕是逃不脱了。卜一进门,便见甬道两侧华阳郡公的心腹笔挺而立,如同昨日一般,引着他们去正堂前。 迟到的锦衣卫们两脚打着哆嗦,更有昨日伤没好的心里直骂晦气。周泽冰忍不住摸了摸屁股,心道,昨日世子给寻的好棒疮药算是白上了。 三三两两的锦衣卫步履沉重的走到了正堂前的空地,华阳郡公屹立在风雪中,任由雪花砸在他脸上,却是巍然不动。然秦永望再仔细瞧去,便见华阳郡公身边站着的,赫然是杨景澄!且看身上的积雪,显然不是刚站上去的。 秦永望简直难以置信,昨日杨景澄能按时点卯也就罢了,今日这路况,他是怎么赶到的?昨夜直接歇在衙门里吗!? 华阳郡公静静的等着,直等到辰时二刻,除却告假的,所有人终于到齐。按着卫所编制,一个个的排队站直。胆子大的偷眼瞧见华阳郡公铁青的脸色,心里已是忍不住的哀嚎起来。 “一个多时辰,”华阳郡公终于开口,“堂堂锦衣卫衙门一个多时辰方能集合。倘或尔等在边疆镇守,此时只怕尸体都已经冻僵了!” 锦衣卫们纷纷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华阳郡公音量渐高,“然则哪家敌人能等到你们慢吞吞列好阵再厮杀!?北镇抚司衙门,有天下最好的装备,最高的俸禄,最多的好处!而你们,连按时点卯都做不到!” 指挥同知蒋兴利亦迟到了,陪笑着替众人辩解道:“非起迟了,实在是路上不好走。” 华阳郡公目光犀利的看着他,只把他盯的目光犹疑,才缓缓道:“一所副千户杨景澄,寅正三刻便到了!怎么,你们武将做老了的人,还不如他一个孩子!?” 杨景澄老脸一红,哀怨的看着华阳郡公,你骂人便骂人,我老老实实的点卯,又不曾惹你,作甚管我叫孩子?民间十六便成丁了,哪跑出来十九岁的孩子!然蒋兴利比他的脸更红,甭管杨景澄多大,他居然连个宗室子弟都比不过,生生被华阳郡公骂的低了头。 底下站着的人一个两个睁大了眼,寅正三刻抵达衙门!?便是明知这位家住的近,那也是差不多寅时初起的床。消息灵通的,还听说了他昨日跑出城忙了一日的新闻,不由咋舌。军士到底不比文人,心思还是单纯的。得知杨景澄如此严守军令,心中多少生出了些敬佩。 秦永望心里更是震惊,手底下来了个背景深厚的不算,这背景深厚的还办事利索,办事利索之外,竟是个玩命的主。大冷天的寅时初起床,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你能有点宗室宝贝蛋子的自觉吗?华阳郡公当年都不如你小子狠呐! 今晨只有杨景澄一人没迟到之事,华阳郡公也是且喜且忧。南镇抚司那起子挂职混日子的废物早已经不指望,万没料到北镇抚司衙门里,竟也没有几个能扶上墙的。然而,当初交到他手上的便是这样的烂摊子,他也只好尽力的去整治。 竖起了杨景澄的典型,把众人说服气之后,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按照规矩,迟到者要挨罚。” 众人的头垂的更低了,心里纷纷骂起了这下雪不停的贼老天。今晨全部人都迟到,换言之,他们挨打之后还得爬起来干打同僚的力气活,简直雪上加霜! 却不料,华阳郡公话锋一转:“然则今日我改了主意。” 众人心中立刻一喜,心道阎王今儿转性了!? “与其把你们打的皮开肉绽,不若索性做点好事。”华阳郡公抬手一指南方,“昨夜暴雪,南城与城外房屋倒塌无数,上万的百姓被埋在了雪地里,等人去救援。今日,尔等便跟随一所的杨副千户出城,挖雪救人。救出一个,便似战场上斩首一人般记军功!但若有不听令者,军规处置!” 众人登时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华阳郡公居然想出这般法子惩治迟到之人!蒋兴利也显然噎了一下,低声道:“郡公,此举不妥吧?” 华阳郡公冷冷的道:“有何不妥?” 蒋兴利苦笑着道:“这……北镇抚司的颜面何存?” 华阳郡公道:“你一个家住在内城的人,辰时才到衙门,你有脸同我讲颜面!?” 蒋兴利无言以对,他分明已比平日里起的早了,谁成想街上竟那般厚的雪,根本跑不起马,只得叫小厮牵着马一步一步的走来,路上还满是各衙门去点卯的人,挤的水泄不通,可不是辰时才能到么?可将要辩解,又对上了杨景澄那似笑非笑的脸,到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被一个宗室小世子嘲笑了,奇耻大辱! 指挥佥事怀文耀见自己派系的上峰吃瘪,连忙救场:“郡公,此乃兵马司的管辖范畴,我们出去,是不是……不好同安国公交代?” 华阳郡公道:“那请安国公去诏狱住几日如何?” -- 第103页 怀文耀:“……” 第60章 立威    杨景澄立在高台上,看着下…… 杨景澄立在高台上,看着下方众将兵青红交错的脸色,方才惊觉,原来在这些人看来,去救灾竟是件丢人的差事,是华阳郡公对他们迟到的惩罚,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说不上觉得他们不对,却也总觉得有哪处不对。不过现不是考虑这等琐事的时候,杨景澄甩开纷乱的念头,跳下高台,直奔自己办公的屋子而去。此时楼英已经赶到,正在核对他列出的物资。杨景澄且不管他,而是找到秦永望,请他点名,立刻组织人去往兵马司,听候调度。 秦永望昨日才吃了挂落,正是紧绷的时候。此刻也顾不得主官的威严,连忙吆喝百户们集合。因华阳郡公坐镇衙门,心思各异的各所倒是没有此刻出头的,整整齐齐的排好队列,等待出发。 而五城兵马司早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大早上的积雪,弄的各处点卯的大人们怨声载道。天没亮时,李纪桐已率先征调了城中木匠,裁出两尺见方的大板子,再钉上个把手,制成铲雪的大铲子。此时已有许多人分布在要紧的街道上,把积雪往道路两边铲。 至于堆的老高的积雪险些把马路两边居民门窗堵了的事,他们全不放在心里。闹得居民们忙不迭的挖洞,好赖别把门给堵死了。却又有无数人爬上屋顶扫瓦背上的雪,积雪簌簌下落,门窗更堵的严实了。整个京城一团乱! 如此暴雪,只要有点常识的人便知定要成灾。这还是京中,别处是否也下了暴雪,朝廷一无所知。永和帝在乾清宫召来了内阁与各部尚书共同商议,何处调人、何处筹粮、何处支银子,整个朝堂吵的不可开交。 锦衣卫打探的消息已经传进了皇城,却是时间太赶,只有诸如“南城倒塌房屋上千”、“城外窝棚近乎全灭”的寥寥几笔,中枢全然无法判定损失。 李纪桐早知道朝廷是甚尿性,等着那帮老大人反应过来,人都叫雪压断气了。将将清理出道路,便带着人直奔南城。而杨景澄带人赶到的时候,李纪桐已差不多抵达南城了。好在两处不远,道路又清理了出来,算不得走冤枉路。杨景澄便索性带着人,又跑去了南城。 将出城门,眼前一片素白。李纪桐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冲着杨景澄喊:“澄哥儿,你上来!” 杨景澄顺着声音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抓住高台的梯子,宛如灵猴般三两下窜了上去。千户一所的将兵们见此身手,忍不住叫了声好。杨景澄却充耳不闻,踏上高台便问:“情况如何?” 李纪桐用下巴指了指南方:“你自己看。” 于是,杨景澄站在凛凛寒风里,视线慢慢的扫过全城。灾情以南城中心向四周蔓延,东边因杨景澄昨日的善举,受灾最轻;其次是李纪桐派人督促的西边;最惨是无人照管的中间。 只见昨日那鳞次栉比的屋舍半数已被雪覆盖,不知道仅仅是雪太厚,还是房屋已经倒塌。狭窄的巷道里堆满了落雪,根本无法通过。五城兵马司的人,驱使着路上抓来的民夫,拿着简易的铲子铲雪,却是时不时的卡住,不知把积雪运去何方。南城住的太密了! 好半晌,杨景澄咽了咽口水,问:“怎么救?” 李纪桐道:“按往年的规矩,不管屋舍,先救人。” 杨景澄眼睛一亮:“你救过灾?” 李纪桐面容严肃的道:“往年没下这么大雪,救人不算很难。现大雪已经下了足足二十个时辰!被压住的人无法呼救,我们听不见人声,便没有目的。只能胡乱的猜测,效率不高。正好,你带了上千的人,速去搭把手。也不消讲甚章法,现他们邻里已经开始自救,但见了要帮忙的地方,凑上前去搬木头拉人即可。” 杨景澄皱眉道:“没有调度,不过是一盘散沙。” 李纪桐苦笑道:“你们锦衣卫喊出来是千户百户,可那只是官职,并没有多少兵丁可用。你带来的那点子人,撒出去连个水花都听不见,调度个甚?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这等时候,皆是看他们邻里关系好不好。与邻居处不来的,只好等死罢了。” 不曾救过灾的杨景澄被说的哑口无言,但心里却不赞同李纪桐的话。好在锦衣卫归他指挥,他也不用听。略作沉吟,心里拿定了个主意,便与李纪桐打了声招呼,爬下了高台。 待站到了地上,他立刻高声道:“兄弟们,而今埋在雪里的百姓不知几多,我们每所为一组,与兵马司的错开,寻那无人问津的巷子去救援。郡公说了,救百姓如同杀敌,按人数算军功。眼见着要过年,诸位想不想得郡公的赏!?” 看着漫漫大雪,锦衣卫中只响起了几个七零八落的声音。抬眼看去,皆是今早得了皮裘的一所百户们,不好意思不给杨景澄面子。这帮大爷素日威风八面,在京里横冲直撞。达官贵人见了且要畏惧三分,在诏狱里头更是手段狠戾,把昔年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凌辱至痛哭求饶,女眷更是一个比一个下场凄惨。 而今不过是点卯迟到,便被罚来做粗活,一个个好似被流放了一般垂头丧气。站在此地都觉丢人,再跟二傻子似的拿着木铲子去卖苦力,将来还不给南镇抚司那帮假娘们笑死? 杨景澄心头蹭的腾起了无名火,他大概能猜到这帮人的心中所想。人上人当习惯了,不愿舍下脸面去做人下人的活。然而,甚么是人上人?甚么又是人下人?虽说人分三六九等,可灾年朝廷还要开仓放粮呢,要紧时候顺手救个人怎么了?他沉下脸来,冷冷道:“郡公已经当众下令,所谓军令如山,诸位不想违令吧?” -- 第104页 二所的千户郭兴业很不给面子的道:“杨副千户,今日我等迟到,郡公要罚,我等无二话,是以跟着你出城而来。然我们北镇抚司乃天子亲信,做的是侦缉要案、节制朝中谋逆、贪腐之要务。现如今吴子英贪腐案不审,左都御史耿大人莫名下狱之事不谈,大冷天里跑到城外来,与兵马司的大头兵为伍。你非京中长大,不计较颜面,我们可干不出那等没脸没皮的事!” 一言既出,二五所的百户们登时闹将起来,纷纷道:“就是,哪有锦衣卫跑出来救灾的!你既那般能为,怎么不把南镇抚司的公子哥儿拉出来铲雪,你瞧他们乐意不乐意!” 李纪桐站在高台上,将底下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不由忧心。他久居五城兵马司,众人又都知道指挥使是他舅舅,多少有些名望。再则兵马司的大头兵们,到底畏惧权贵,纵然满心不愿,因怕革职家中没了嚼用,也只得上街来。至多磨洋工,不敢不干活。可锦衣卫衙门里,力士不多,最低也是从七品的小旗,那是正儿八经的军官,杨景澄才入锦衣卫,如何使唤的动? 一三四所的将兵们亦心有不满,只是自家的千户嘴巴闭的死紧,先前有几个起哄的,看看左右不做声,渐渐也没了动静。唯有二五所的呼声越来越大,已有群情激奋之事。 郭兴业得意的勾起嘴角,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仗着宗室出身,便想在北镇抚司里作威作福,想什么呢?你们华阳郡公不也只能供着二五所,而无可奈何么?真当现在还是几十年前宗室横行的时候?京里,早变天了! 四所千户岑飞眉头紧皱,他确实不理解华阳郡公的目的,然而杨景澄乃华阳郡公特特指派的人,又是国公世子,郭兴业委实太嚣张了。他是华阳郡公的亲信,便是帝党的人,如今见太后党的郭兴业全然不把华阳郡公放在眼里,心下也是恼了。于是出言道:“我瞧诸位气愤的紧,可是既如此不愿意,方才在衙门里怎么不说?跑到外头来大呼小叫,这是生怕别人不笑话我们吗?” 郭兴业冷笑:“出来督促兵马司救灾也就罢了,让我们去扛铲子,岂不更叫人笑话?” 岑飞面无表情的把华阳郡公的话背了一遍,亦冷笑道:“郡公把如何记军功的规矩都讲的明明白白,到你嘴里就成了督促。你这是公然违令!” 五所千户左明笑道:“不过是郡公吓唬我们,叫我们日后不许迟到,你还当真了。” 岑飞冷声道:“郡公当着众人说的话,你转脸就扭成说笑。你不如直接说郡公方才当着这几百上千人放屁好了!” 左明呵呵笑道:“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 秦永望见昔日下属岑飞恼了,先不管要不要铲雪,立刻跳出来帮腔。很快,几个千户唾沫横飞,吵成了一片。 楼英着急的看着杨景澄,低声问道:“怎么办?” 杨景澄的手握了握刀柄,不紧不慢的道:“等。” 楼英张了张嘴,等什么呀?等打起来么? 寒风呼啸中,五个千户吵了好一阵,不知道吃下去了多少雪珠子,终于察觉了不对。刚被点了将、正该意气风发的杨景澄,怎地似个木头般不声不响?旁人不知,至少秦永望觉着,这点场面,绝不可能把他吓傻。那为何他竟一言不发? 秦永望率先退出了战圈,与他素来有默契的岑飞跟着收声,千户五所的范达势单力薄,生生被郭兴业喷的闭了嘴。这场口水仗总算打完了。 一时间,城门外陷入了安静,唯余不停不歇的风雪依旧呼啸。 杨景澄平静的看着郭兴业,只问了一句话:“违军令者,如何处置?” 郭兴业嗤笑:“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话音未落,杨景澄长刀唰的出鞘!寒芒映着冰雪,划出了个极为利落的弧度。众人只觉眼前寒光闪过,紧接着刺目的鲜血如剑芒般喷射而出,纯白的冰雪世界里,霎时染上了鲜红! 砰!一颗人头砸落在地,溅起了五六尺高的积雪。就在那飞天的积雪簌簌下落之时,杨景澄利落收刀入鞘,眼眸冰冷的扫向全场。 “违令者,斩!” 第61章 救灾   全场鸦雀无声。  …… 全场鸦雀无声。 站在高台上的李纪桐与散落在旁的兵马司兵丁皆呼吸一窒。 三所的千户左明张大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秦永望则是心中一颤,果然不能小瞧了这起宗室子弟,一言不合,堂堂朝廷正五品的千户说杀便杀,好生跋扈! 楼英担忧的看了眼杨景澄,派系斗争至今日,早已是水火不容,互相陷害攻讦的事每日都有。可如此明目张胆的斩杀对方将领,真的不要紧么? 杨景澄却看向了左明,露出了戏谑的神情。不过是个世袭的千户,杀了又如何? 左明冷汗层层,且不论杨景澄当众杀人的后果,以眼下的情形,只要他敢冒头,便与郭兴业一般下场。哪怕日后杨景澄倒了霉,他也看不到了。 杨景澄目光收回,严肃的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尔等今日只想着身着锦袍的体面,有谁想过你们这身衣裳打何处来?便是不唱高调,我只问你们,这南城中有没有诸位的亲友?有没有诸位的街坊?你们尊贵,难道我一个世子不比你们更尊贵!”说毕,伸手,“来,给我把铲子!我亲自带人铲雪!” -- 第105页 马健稍作犹豫,还是弄了把铲子,递到了杨景澄手上。杨景澄接过铲子,立在地上,略回忆了下昨日见过的地形,便道:“一所一百户去南枝巷;二百户去马蹄巷……” 一时间,足足五十个百户,被杨景澄一口气分配完毕。楼英听得惊讶不已,他怎么那般熟悉南城的道路?楼英不知道的是,杨景澄昨日在东边迷了路,原计划着今日继续的,为了不丢人现眼,睡觉之前狠下了番苦功,生生把南城的舆图记在了心里。不然今早他起床时也没那般艰难了。 而众百户则看了看地上的鲜血与尸首分离的郭千户,老老实实的领着自己的属下,排队从旁边兵马司那处领起了铲子。铲子有限,他们也不敢争抢,按两人一把的登记,而后问明了路,不声不响的去铲雪救人。 众人却没料到,杨景澄真个扛着铲子去铲雪。险些把活着的四个千户吓出个好歹来。两个派系四个人此刻齐心协力,一拥而上,硬把他的铲子抢走,不要命的带着人疯狂铲雪去了。 又一阵猛烈的寒风吹过,暴雪倏地停下。李纪桐与杨景澄齐齐松了口气,京城景况已然惨不忍睹,雪再落下去,只怕今冬将哀鸿遍野。寒风也渐渐停了,远处飘来了粥的米香与姜茶的甜香。还能动弹的老百姓心头一震,忙从雪地里刨出容器,撒腿往粥棚那处跑。 李纪桐心中纳罕,朝廷这次反应这么快?他仗着地势足够高,往粥铺那处定睛一瞧,那身着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袍子、头戴金线嵌宝云巾的,不是杨兴云是哪个?他昨日跑出来扫雪,今日又跑出来舍粥了?扫了眼兵马司的人正忙碌,他也正冷的受不了,便从高台上爬了下来,对杨景澄道:“你云大哥哥来了。” 杨景澄扭头一看,远处粥铺处一群青灰衣裳里,果然夹着个穿大红的,在雪地里好不显眼。显然,杨兴云也看到了同样显眼的杨景澄,连忙快步走了过来,朗声笑道:“我猜你就在这里!早起我听家下人说,这般大雪定成灾了,便去叔叔伯伯家好一顿打秋风,从昨儿我们开始那处,隔二里地就架一个粥铺。铺过来老远就瞧见你了。怎么,你今儿不当值?” 杨景澄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尸首:“来监察北镇抚司衙门协助兵马司扫雪。” 杨兴云先前没留意,此刻见了地上狰狞的尸首与头颅,当即吓的跳起:“这!这是什、什么东、东西!?” 杨景澄鄙视的道:“我杀的。死透了,你怕个甚?” 杨兴云脸色发白,连连退了好几步:“你、你竟敢杀人!?” 李纪桐扶额,忍不住道:“他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上回靖南伯家的小姐被拐,他追出去遇到拐子团伙,一口气杀了七八个拐子的事世子没听过?” 杨兴云满脸震惊:“这事是真的啊?” 杨景澄的脸登时黑了,没好气的道:“刀枪剑戟皆为杀人技,我不杀人,习武干屁!?” 杨兴云显然接受不了,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我看不得这个,我我我去别处舍粥!你你你跟菩萨说啊,保佑我今冬得个儿子,下回下雪,我还、还来!”说毕,逃也似的跑了。 来回穿梭的兵马司的人一个个强忍着笑,装作没看见,低着头忙碌。杨景澄被不争气的哥哥羞红了脸,恨声道:“早晚我非揪着他去诏狱里见见世面不可!” 李纪桐叹道:“罢了吧,回头把他吓着,圣上都饶不了你。” 杨景澄:“……” 不远处,兵马司与北镇抚司的人争相铲雪。不是他们忽然开窍,实在是被郭兴业的死吓的不轻,再不敢糊弄。正五品的千户都躺地上了,他们谁能有那排面。都说锦衣卫凶悍,其实底层军士与百姓却鲜少见识,毕竟诏狱那地方,七品进去了都算玷污,老百姓更没资格去了。直到今日,他们才长了见识。一个个唬的魂飞魄散,玩命的刨雪救人。 朝廷的人马在重灾区忙碌,京里各隐藏的帮派也行动了起来。譬如多在城外搭窝棚的丐帮,便组成小队,寻来了许多家伙,奋力救着自家的亲人与街坊。各商会行会在雪停之后,亦组织了伙计,互帮互助。散落在京城各处的金汁党更不消说,不用长老招呼,他们已自觉与里长混做一处,开始救人。 龙大力带着他们一旗的弟兄,天不亮就在葛衣巷里奔忙。葛衣巷正处在南城东面,盖因龙大力居于此,杨景澄昨日才择定从此处开始。先前的屋顶的积雪已清,昨夜暴雪肆掠之下,葛衣巷竟没有塌房子的,只是大雪封路,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好容易把巷道清了出来,天已大亮,外头架起了粥铺。尽管葛衣巷的居民损失并不大,可这雪天里出不了工,赚不着钱,现有免费的粥吃,众人都纷纷拿起碗去排队。 也就在排队的时候,各方消息瞬间汇聚。听闻中间那几处巷子塌方的不成样子,此地居民皆心道好险!街坊们纷纷朝龙大力拱手道谢。也有红着脸为昨日埋怨道歉的。整个粥铺好不热闹。 然而比起东边,中间便冷清多了。塌方的房屋与积雪交错,便是活着的人,也叫封在了屋子里,根本爬不出来。消息一点一点的传,又引得东边的人跑到中间来排队。杨兴云并不管,只要别闹事,或是明显看着白白胖胖的混进来,便随他们在哪处。多吃一碗也不打紧,他一口气化了七八家的缘,今日粮食尽够的。 -- 第106页 忽然!雪地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哭,正在刨雪的秦永望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妇人抱着个脸色青白的婴儿,坐在雪地里哀嚎。周围的街坊窃窃私语:“是张寡妇,她的遗腹子没气了。” 秦永望方才记起,这是他刚从雪地里拉出来的女人。因被杨景澄吓到了,他救了人也没空管,接着挥舞着铲子挖另一处房舍。此刻听到她绝望的哭声与街坊的低语,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了些许酸意。如果他早点把人挖出来,孩子能活么?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秦永望垂下了眼,默默的加快了速度。 天色渐渐暗了,锦衣卫与兵马司的人不知道挖出了多少人,更数不清挖出了多少尸体。而被救出来的人,看着满地的狼藉与亲友街坊的尸首,陷入了茫然。 滴水成冰的寒冬里,纵然此刻活着,入夜之后无处可去的他们,又有几人能熬过去?东西两边受灾不重的区域尚可借住在邻居家里,中间这一大片,保存完好的房舍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人。 杨景澄听着李纪桐对形势的分说,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京城居,大不易。在外地,七品县令的县衙,占地多可达数亩,而京城一个四品官,家中有两进已是豪富。没有空地安顿灾民。城内尚且如此,城外……大概只能等着化雪的时候去收尸。 杨景澄知道雪灾可怖,可多年前的村落里,到底人烟稀少,远不如眼前的震撼。脑海里忽又想起了那个脸蛋圆圆的小姑娘,短短几月便消瘦的脸庞。不由轻声道:“能生在锦绣丛里,是我之幸呐!” 李纪桐拍了拍杨景澄的肩:“锦绣丛里的公子哥儿,似你这般心软的不多见了。” 二人相对苦笑。 一天时间,救不了多少人。可是天黑了,众人的力气也尽了。秦永望带着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城门前的空地。兵马司的人点起了火把,上千的锦衣卫疲倦的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杨景澄命人升起了篝火,炙热的火光把众人烤出了阵阵白烟。 北边的雪原本是不能打湿衣裳的,可他们在雪里滚了太久,身上早被汗水与雪水浸透。一直动弹的时候还好,此刻坐下来,当真冷入骨髓。一个个牙齿打着颤、身子发着抖,鲜亮的华服更是脏污的不成样子。可以说,从大晋开朝以来,锦衣卫便没有如此狼狈过。 一碗滚热的姜茶递了过来,秦永望抬头,看见了端着托盘的杨景澄。本能接过姜茶后,又看见他单手举着托盘,穿梭在众军士中,按照职级分发着姜茶。 宵禁的鼓声一如既往的响起,清脆的马蹄由远及近。华阳郡公领着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以及南北两位镇抚使浩浩荡荡的出城而来。在众人挣扎着起身时,他抬手往下压了压,依旧是那张冷脸:“诸位今日辛苦,不必多礼。” 众人也确实累的爬不起来,从善如流的摊着了。而指挥同知蒋兴利的心思却没在众军士身上。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郭兴业滚落在地的头颅与扭曲着形状的尸体。鲜血早已冻成冰,在白雪的覆盖下,只剩零星几点露在外面。而郭兴业震惊的神情,定格在脸上,半点没有消散。 蒋兴利的拳头渐渐攥紧,瑞安公世子,你实在……太张狂了! 第62章 升职    休息过一阵,天色已然黑尽…… 休息过一阵,天色已然黑尽。锦衣卫与兵马司开始有序的撤离。北镇抚司乃肥水衙门,纵然有人住在南城,屋舍也比较结实,再加上有钱请人及时扫雪,并没有多少塌房子的。 兵马司那处就不太一样了。能住在南城已经算条件好的,外城现是什么模样,这边还没个数呢。有家住外城的兵丁此时再忍不住,便是累的浑身酸痛,也想回家。 李纪桐自然爽快放人,他今日一直居中调度,顺道儿把手下兵丁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此刻他家下人已经拉了一箱子钱来,但凡家住城外的,且不论房子是否倒塌,家中是否有人受伤,一人先额外赏一吊钱。又叮嘱他们,实在家眷无处落脚的,便带到兵马司来,好赖顶过了这几日再说。 华阳郡公看着李纪桐事无巨细的安排着兵马司的琐事,对杨景澄扔下了三个字:“学着点。” 杨景澄点了点头,心中对李纪桐也生出了许多敬佩。诚恳的道:“郡公教训的是。回想今日行事,确有不少疏漏之处,与承泽侯相差甚远。将来必更加用心仔细,不负郡公栽培之意。” 华阳郡公点点头,稍稍勉力了几句,便没再多言。对初出茅庐之人,只要肯办事,理应多鼓励少苛责,以免损了他的心性。在他看来,杨景澄虽远不如李纪桐周全,然今日敢于在阵前杀人立威,已出乎他意料了。 蒋兴利见华阳郡公半日不曾问过郭兴业之事半句,心下着恼,沉声道:“杨副千户不解释解释何以擅杀朝廷命官么?” 杨景澄挑眉。章氏一系果真个顶个的目中无人,自古以来,副职便不如正直体面,是以旁人称呼副职时,多半会把那副字去掉。譬如一所的军士们称呼他,多直接称杨千户或杨世子。倒是蒋兴利手底下的,一个两个杨副千户不离口,话语里满是讥诮之意。 蒋兴利眼神阴狠的盯着杨景澄:“怎么?你无话可说?” 杨景澄毫不示弱的对视,笑盈盈的把郭兴业生前的话扔了回去:“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 第107页 蒋兴利瞬间脸色铁青。杨景澄胆敢阵前以副千户的职位剑斩千户郭兴业,全仗着他是宗室世子。此时竟又拿身份压人,真真气煞人也! 杨景澄一脸嘲讽的看着蒋兴利,只差没把“有本事你来”的话说出口了。蒋兴利既然有脸来兴师问罪,他也懒怠解释郭兴业有违军纪按律当斩的话。锦衣卫半数人员留守,他蒋兴利能不知道郭兴业到底怎么死的?既然要硬出头,那就硬碰硬的试试看!看这天下,到底有没有改姓了章! 蒋兴利很想一拳直砸在杨景澄脸上,可他不能。双拳攥的死紧,心里不停的咒骂!今日杨景澄一刀着实太狠,对二五所的士气打击不可估量。原本底层的军士就无甚派系可言,一个个的皆是墙头草。现被杨景澄恐吓住,只怕很长一段时间内,二五所的气势都要被压住。简直可恨! 哪知该让蒋兴利生气的事还没完!听他提起郭兴业,华阳郡公好似终于想起这个被他堂弟砍死的倒霉蛋,不经意的瞥了尸首一眼,招来几个跟随而来的力士,随口道:“收尸吧。” 力士麻溜的弄来了个口袋,把尸体装好。又问兵马司未散的人员借来了个独轮车,把尸体甩了上去。 指挥佥事怀文耀亦是太后党的人,看着力士粗暴的动作,眼角直抽。 安置好尸体,华阳郡公又忽然道:“二所千户郭兴业阵前违令,夺其世袭千户。其子嗣贬为小旗,待缺人时再补入北镇抚司。” 蒋兴利难以置信的看着华阳郡公,半晌,他阴恻恻的道:“此乃五品武将的处置,郡公想清楚了。” 华阳郡公一个眼神都没给,接着扔下一个雷:“一所副千户杨景澄为人恭谨、办事得力,着升迁为二所千户吧。” 站在旁边看着兵丁收拾东西的李纪桐倒吸一口凉气,报道没半月,直接从副职转为正职,这升迁速度没谁了!上头有人好做官呐! 杨景澄亦是心中震惊,虽是北镇抚司内的调动,可华阳郡公居然不必同吏部打招呼的么!?不过,他看了看旁边蒋兴利等人难看的脸色,当即双手抱拳,朗声道:“谢郡公提拔!” 蒋兴利生生被气乐了,砍了二所千户,自己去二所当千户,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好,好,好!大冷天的他懒得在外头吵,明日二人早朝上见!不待华阳郡公发话,蒋兴利直接甩袖子走人。怀文耀看了看华阳郡公,又看了看蒋兴利的背影,纠结了半日,终是跟着蒋兴利跑了。 顾坚秉冲杨景澄竖起了大拇指,上半晌杨景澄果决挥刀之事早已在整个锦衣卫南北两个镇抚司传遍,但凡帝党,没有不觉得爽快的!宗室若个个有这样的胆魄,他们早不必受章家的鸟气了! 天色越发暗了,北镇抚司的同僚们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城门,唯有周泽冰留在原地。华阳郡公不免问道:“你不回去?” 周泽冰苦笑:“不知回哪去。我家房子年久失修,不用去瞧,便知已经塌了。” 杨景澄忙问:“有家眷么?” 周泽冰摇头,他父母已故,光棍一条。虽有叔伯,却在前些年补入了九边,早没了联络。独自一人生活,自然过的糙些。谁能想到京里竟也能下这般大雪呢? 杨景澄笑道:“无事,跟我回去。我家空屋子还有几间,够你住的。” 华阳郡公见杨景澄有安排,不再多言,带着人策马返城。他人一走,旁边收拾残局的兵马司上上下下皆松了口气。这位阎王声名远播,休说寻常的兵丁,便是李纪桐也是大气不敢喘。直到眼看着他带人进了城,先前略显压抑的空地才重新热闹起来。 李纪桐看着一团一团守着粥铺的灾民们,叹了口气,吩咐兵马司的人道:“篝火别灭,柴禾留下,且叫他们熬过今夜。明日我上折子,请朝廷调拨棉麻木材之物,替他们修些窝棚过冬吧。” 兵马司的人正嫌把柴禾背回去累的慌,听了李纪桐的话,一叠声的叫好,纷纷放下手里的柴禾,登时作鸟兽散。杨景澄看的直抽嘴角,这兵马司真真毫无军纪、散漫成风。幸而京城也不靠他们守卫,不然只怕来一队山匪,就能打的他们屁滚尿流了。 李纪桐早已习惯,丝毫不以为意。他今日全程调度,虽不是力气活,却也累的够呛,遂邀杨景澄一同回城。杨景澄回头看了眼厚重白雪覆盖的南城,到底跨上马,预备返程。天灾当前,唯有问心无愧。他尽力了。 赶到家中,已是戌时末。杨景澄把周泽冰扔进了客房,与楼英一并赶到了正院。瑞安公夫妻已经歇下,留下杏雨等门。杨景澄与楼英按规矩再正房门口略站了站,各自回房。 屋里的丫头早等的不耐烦,见了杨景澄,一窝蜂的扑了过来,一叠声的问:“饿了么?要不要洗澡?” 叶欣儿赶上前来拉住杨景澄的手,不由惊呼:“怎底这般凉?” 杨景澄笑了笑:“无事,骑马吹的,过会子就好。叫厨下给我下碗热腾腾的面,我先洗个澡。” 秋巧道:“大冷天儿的,明日再洗吧。” 杨景澄叹道:“你们不知我今日奔波出了多少汗,不换身衣裳不好睡。我就在屋里洗,不会着凉的,你们去打水吧。” 丫头们无法,只得去外头吩咐粗使婆子抬水。杨景澄爬上炕,重重的靠在大迎枕上,发出了声舒服的叹息。他以前从不知道,办点事竟然如此的累。 -- 第108页 叶欣儿轻手轻脚的端了一盅茶上来,温言道:“世子可是累的很了?要不别洗澡,早点睡吧。明日不是休沐,还得早起呢。”说毕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的天不亮的起床,天黑尽了到家,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杨景澄却忽然想起一事,忙问:“今早谁叫你们起的床?多亏了他报信及时,叫我今日出了个大风头,华阳兄长对我好一顿夸。你去寻他来,我要赏他!” 叶欣儿嗳了一声,笑道:“这早晚了,世子急什么呀?明日再赏也使得。世子若不放心,我亲自去办。” 杨景澄还是问了一句:“到底是哪个,把我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要是可靠,日后跟我出门。” 叶欣儿哭笑不得:“那是个值夜的婆子,他男人叫陈港,是门房龙海的舅舅。你带陈港出去便罢,他老婆你怎么带出去?” 杨景澄哑然失笑:“还是女人家细心。” “可不是?”石英笑嘻嘻的道,“昨日是我喊世子起的床,世子怎么赏我?” 杨景澄素来大方,随口道:“明日我叫金银铺子的掌柜抬一箱首饰进来,日后专赏你们好不好?” 屋内的丫头爆发出一阵欢呼。 杨景澄看着全不知愁的丫头们,不由露出了笑颜。他刻意不去想今日见到的惨状,短短一日,生离死别真是看的太够了! 就在丫头们嬉笑着伺候杨景澄洗澡吃饭之际,接连几封弹劾的奏章已炮制完毕,只待明日早朝递到永和帝的案头。 最后一盏烛光熄灭,京城陷入了深夜。 第63章 弹劾   十月十三日,朝会。…… 十月十三日,朝会。 朝廷每逢一、五皆有朝会,今日十三日,原本不该有。奈何京城忽逢雪灾,但凡要救灾,必得各部门配合。故永和帝传旨,内阁九卿并科道言官于乾清宫议事。 章首辅率先出列,口述道:“回禀圣上。此番雪灾极为严重,据查,昨日内城倒塌房屋八十余间,压死居民四十余人;南城倒塌四千余间,兵马司昨日清出尸体一千多具,尚有许多埋在雪地里不曾起出,故无法统计;而城外窝棚尽毁,死亡受灾不计其数。时值隆冬,臣恳请圣上开仓放粮,助灾民过冬。” 永和帝眉头不由皱起,虽然史书上动辄“岁大饥,人相食”,可发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灾荒并不多见。南城单清出来的尸体便有上千,内外加起来,死亡人数只怕上万也不稀奇。他目光落到了安国公曹飞身上,询问道:“闻得昨日兵马司率先出城救灾,你可知南城详情?” 安国公慌忙把外甥写的折子打开,干巴巴的念道:“昨、昨日起出尸体一千一百零七具,无家可归的灾民高达五千余人,此外砸伤、冻病等待延医问药的有两千多人。是以,不独粮草,诸如棉麻、木材、药材、绳索、工匠、柴禾、木炭乃至锅碗瓢盆等日常物品尽缺,请朝廷速速调拨。另,顶好分发木铲,督促居民时时扫雪,以免再遇惨案。” 因本朝开国皇帝是个泥腿子出身,看不懂骈四俪六的文字,故下旨命奏章一律用白话,是以安国公虽然念的不大顺当,众人倒听的明白。只奏章上那琐碎的样儿,必不是安国公这等马大哈能写出来的。知情人皆在心里叹了一句,养了个好外甥呐!不然今日御门听政,他安国公还没资格来!可谁让人家外甥昨日冒雪救灾,拔得头筹了呢? 鸡零狗碎的事皆是工部在管,然工部尚书甄养盛才因太后陵寝塌方牵连九族;工部左侍郎先青田郡公两腿一蹬,现正在办丧事,永和帝自然看向了工部右侍郎,也是内阁三辅丁褚:“丁阁老请速点工部仓库,尽快调拨物资。” “臣遵旨。”丁褚对永和帝躬身一礼,又对安国公道,“请国公列明动用之物各需多少,我好开库赈灾。” 安国公低头看了眼李纪桐代笔的奏章,心道,坏了!奏章篇幅有限,他外甥没把详实的数据列上。原本御前议事,也不消准备那些。不然兵马司说百姓现缺万斤棉花,工部说你兵马司谎报数据,是不是想从中渔利?兵马司再拿出更详尽的列表来念一遍,两边再吵几回,今天其他人就不用干别的了。 故,所谓御前奏对,多是圈个大概,回头对接的几处私底下吵,吵不明白了请阁臣主持,实在阁臣压不住的时候,才会报到御前。丁褚此番分明是为难安国公,然安国公昨日在家睡大头觉,什么也不知道,被丁褚一问,竟是答不上来! 礼部右侍郎齐成济忍不住道:“此等琐事,丁阁老与安国公回头再细说,且先论接下来如何救灾。还有许多百姓埋在雪里呢!便是没气了,也得起出来。不然雪化了,他们没钱安葬,烂在城里易生瘟。” 刑部尚书康承裕老神在在的道:“安国公不说清楚要多少东西,工部如何好调拨?虽说有库,可谁家库里是色色齐全的?这一来一回皆要时日,虽说压住的人多半没气了,可总有那命大的,或是卡在里头,只出不来,人却好好的。倘或朝廷不及时去救,岂不是躲过了雪灾,却叫人活活饿死冻死?那可是人命,是圣上的子民!” 齐成济呵呵笑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该先挖人,而不是商议已经救出来的人如何安置!” 康承裕道:“齐侍郎此话差矣,此寒冬腊月里,灾民一无所有,不安置好他们,好容易救出来的又冻死了,兵马司的军士们昨日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 第109页 齐成济气乐了:“说赶忙挖人的是你,说先安置灾民的也是你。康尚书不妨给个主意,到底是先挖人,还是先安置。” 康承裕道:“自然齐头并进。” 分明是救灾的事,两派人马却一大早□□味十足。永和帝皱了皱眉,开口道:“且不论雪里是否埋着人,道路总要清出来。不然便是没受灾的百姓无处买米粮,时日长了不是灾民也是灾民了。 据闻兵马司昨日急急开出了内城道路并南城多数道路,这等雷厉风行的气势,才该是朝廷气魄。尔等休再扯皮,且先议何处调人、请多少民夫扫雪。至于工部要拨多少物资,使个人去兵马司,叫他们写个条陈进来便是!” 永和帝不提此话还好,一提此话,章首辅一系立刻精神一震。科道言官宋望海再次出击:“启禀圣上!昨日虽事出有因,然兵马司毕竟是朝廷军士,承泽侯未经朝廷允许,私自调度,此风不可长!” “然也!”都察院监察御史戴宏茂亦躬身道,“圣上,救灾可为实情,亦可为借口。今日承泽侯随意调度朝廷军士,翌日勋贵们是否亦能以救灾为由,请动五军都督府?千里堤坝毁于蚁穴,不得不防呐!” 给事中翟子宁亦道:“不止如此!昨日瑞安公世子竟以赈灾为由,擅杀朝廷正五品千户,如此张狂跋扈,臣闻所未闻也!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法度何在?臣请圣上防微杜渐,节制此风!” 宋望海道:“正是!若说兵马司原就有巡街救火之责,承泽侯一时救人心切,先斩后奏倒也有几分道理。可北镇抚司乃侦稽审案之所,甚时候须得救灾?戴御史所言,非危言耸听,圣上要警醒呐!” 永和帝心下一沉,原来几个言官竟是剑指锦衣卫。他前日才赏了杨景澄,今日便有弹劾,这是公然打他的脸! 次辅汤宏沉声道:“且先论救灾!哪有前线浴血,后头便非要断个是非曲直的!?” 言官素来位卑权重,宋望海并不惧汤宏,冷笑道:“依阁老之言,前线叛敌了也不可论了?” 汤宏斥道:“千户郭兴业违令在先,处置他何以牵扯叛敌!?国法军纪,无规矩不成方圆!再则,城外百姓正忍饥挨饿,尔等身为言官,不分轻重缓急,一味只知道逞口舌之利、博清流之名,眼里还有没有百姓?有没有朝廷!?” 章首辅挑眉,不疾不徐的道:“杨千户乃我外孙,涉及于他的事,我原该避嫌。只是方才宋给事中的话实在偏颇,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杨千户年少气盛是有的,然他既为宗室,自然忠心耿耿。” 章首辅在忠心上加了重音,引得一群人浮想联翩。杨景澄不是宗室还好,如今圣上膝下荒凉,特特提他为宗室,章首辅在暗指什么? 顿了顿,章首辅又接着道:“方才又听闻张阁老道郭兴业违令在先,这便连上了。不是我偏心自家人,他自幼规规矩矩的孩子,这等没道理的事是绝不会做的。那么郭兴业违何令?违何人之令?方让杨千户出手斩之?” 汤宏一噎,之前太后党的言官参李纪桐与杨景澄,他们之所以没说话,便是不想牵扯华阳郡公。杨景澄不过是个小角色,且是宗室,说句到家的话,本朝武将又不是甚值钱的货色,公然挑衅宗室,被砍了算他倒霉。 便是众人皆知杨景澄跋扈,至多撤了他那从五品副千户的职,太后党得不偿失。换句话说,杨景澄那处委屈些不打紧,日后补偿便是。可华阳郡公一旦深陷,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章首辅一系出手,怎么会盯着区区从五品?近来尚书侍郎左都御史纷纷落马,杨景澄的小身板真不够看的。拿他说事,说的正是华阳郡公。不独私调锦衣卫赈灾,且五品的官职说许便许,便是晋朝姓杨,也是与士大夫共治的晋朝,也不是你杨家能乾纲独断的! 哪怕圣上想许诺官职,还常常叫吏部驳回。你一个三品官,便想对手底下生杀予夺,好借此立威,真当朝上其他人死了么?前日左都御史耿德兴被强行下狱的账可还没算呢! 是以,章首辅一开口,其派系的言官好似听到了号角,弹劾华阳郡公的言论霎时漫天飞舞。永和帝登时就招架不住了。 汤宏勉强道:“尔等皆一家之言,且无实证,休要在朝堂上胡言乱语。” 宋望海冷笑:“汤阁老说言官的弹劾为胡言乱语,不太妥当吧?” 汤宏深吸一口气,与其这样吵下去,不如明刀直仗的干。于是他定了定神,缓缓道:“如此,便请华阳郡公来朝堂上自辩吧。” 永和帝亦不知昨日详情,原该知道的安国公却只是冒汗,全帮不上忙。叫被弹劾的官员前来自辩也是老规矩了。于是点了点头,道:“可!” 太监立刻朗声道:“圣上有旨,命华阳郡公速来觐见!” 太监一个接一个,口口相传!一声声的传到宫外,专职的太监立刻打马狂奔出宫,直奔北镇抚司衙门。 接到圣旨的华阳郡公冷笑一声,郑重整了整衣冠,昂首阔步朝乾清宫去了。 第64章 自辩    华阳郡公踏入乾清宫,满朝…… 华阳郡公踏入乾清宫,满朝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只见他从容的肃、跪、叩首,其动作干净果决,宛如行云流水之势,便是死对头章首辅,也不得不赞华阳之品性,胜长乐多矣,可惜不肯为太后所用,再好,也是个祸害。 -- 第110页 永和帝见了华阳郡公,心情略好了一丝,微笑着叫起。自有御前官员大致述说前情,并请华阳郡公自辩。 华阳郡公环视一圈,声如寒冰的道:“前日,安永郡王世子杨兴云、瑞安公世子杨景澄、承泽侯李纪桐生恐大雪成灾,自掏腰包,亲自奔波在南城,督促城中居民扫雪;昨日,依旧是此三位原该在家围炉赏梅的公子哥儿,在寒风里冒着暴雪奋力救灾!今日,卯时初刻,这三个年轻人已在兵马司碰头,再次筹集钱粮物资,动员城中民夫闲汉奔赴南城抢险救人!” “一个兵马司挂了个闲职的郡王世子,一个才入北镇抚司的未满二十的孩子,一个安享荣华的侯爵,富贵闲人般的品格儿,从前日起便在竭尽全力的照拂百姓,”华阳郡公厉声喝道,“尔等位高权重的官员,至此时还在扯闲篇!不提你们各自的乌纱锦袍,我只问你们一把年纪的人混吃等死,却对着三个有为青年指手画脚,还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吗!?” “兵马司擅自调兵?”华阳郡公凌厉的目光扫向丁褚,“昨日谁在抱怨路不好走?” “锦衣卫无救灾之责?”华阳郡公声色俱厉,“民为贵社稷次之,尔等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宗室受万民供奉,我忝为宗室郡公,心疼百姓指使部下救人,何错之有!?” “以尔等罔顾人命的效率,待你们吵出个一二三四,只怕京城已哀鸿遍野!你们一个个吃着玉粒金莼,穿着绫罗绸缎,没有一个人想过,这钱打哪来的吗?真真枉费了你们一身官皮!” 众人没料到华阳郡公一来便发难,借着灾情,把内阁九卿带言官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独太后党的被问住了,帝党的官僚们更是个个低下了头,生怕被这位祖宗看见,点名再骂一通。 哪知华阳郡公还没说完,在人群里揪出丁褚道:“丁阁老学富五车,竟连帐都算不分明。既兵马司上报灾民五千、病人两千,你久经官场,哪怕心算也该知道要多少物资,你竟有脸要单子?难道还要在前头铲雪的承泽侯喂你嘴里?” 目光又扫向言官:“各部门卯时点卯,乃祖宗定下的规矩。我锦衣卫遵守祖制,节制衙门散漫之风,每逢点卯迟到者皆有处罚。昨日大雪,唯有我北镇抚司惩治迟到者出城铲雪。而昨日迟到者几何,尔等监察百官者,没一个有数吗?”又看向各部高官,“纵容属下散漫,该赏的不赏,该罚的不罚,要你们何用!?” 各部主官被华阳郡公气个倒仰,昨日那般大雪,谁能赶上点卯?都是数年的同僚,为这点子小事处罚,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可话虽如此,华阳郡公非要咬着祖制说事,谁也没法子。他是锦衣卫的主官,惩处迟到的下属去扫雪,确实不好挑他的不是。武将原就比文官蛮横些,此时谁敢跳出来说上峰无权责罚犯错的下属,只怕九边大将都要气的打人。武官地位再不如文臣,手握大权的总兵官可都不是好惹的! 华阳郡公缓缓扫过乾清宫,一字一句的道:“还有谁要弹劾吗?” 谁还敢弹劾!?这可是锦衣卫的头子,当面指责他,怕不是活腻了! 把满朝高官骂了个大气不敢出之后,华阳郡公再向永和帝拱手:“赏罚分明方是朝廷行事。三位青年才俊见微知著,提早部署,挽救南城无数百姓性命,臣以为,此举该赏!” 三位勋爵皆不低,再往上提就有些为难了。永和帝看向章首辅:“舅舅,你说呢?” 章首辅面色微沉,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华阳郡公气势太盛,再则无论何时,救人总是占理的。此时永和帝将皮球踢了过来,一个不慎,便叫对家得了好。略想了想,便开口道:“华阳郡公所言赏罚分明,臣深以为然。”顿了顿,道,“安国公尸位素餐,前日有靖南伯千金被拐,今日有朝廷应对不知所措,依臣之见,该夺其都指挥使一职,择有才之人担任。” 输人不输阵,华阳郡公气势再盛,他们也得压上一压。于是接着道:“既华阳郡公曰承泽侯才干过人,他又是开国元勋之后,便叫他担任五城兵马都指挥使,诸位以为何?” 安国公登时恼的满脸通红,兵马司都指挥使原就是虚职,乃按制因他小女儿为亲王妃而赏!如今女儿女婿早丧,他便不是亲王岳父了不成?凭甚革他的职!? 永和帝亦眉头紧皱,章首辅分明就在挑拨安国公与承泽侯甥舅的关系。目光不由看向华阳郡公,寄希望于他力挽狂澜。然而华阳郡公此番却是赞同章首辅的提议,安国公着实太废,与其叫他白占着个缺,不如能者居之。李纪桐乃国朝青年里难得的人才,叫他多多历练也是应有之意。 章首辅多年宦海沉浮,人心尽知。华阳郡公乃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拿承泽侯换安国公,他必无二话。可他的手段不仅于此,只听他接着道:“安永郡王世子此番积极筹集钱粮,亦是心系百姓。他之前仅挂了个虚职,不若提拔为副都指挥使如何?” 汤宏心中发急,原兵马司乃是个讨人嫌的衙门,其都指挥使与副都指挥使不过是个空有品级不管事的虚职,常常赏赐给亲王郡王的岳父,恁不值钱。只不过兵马司近来越发混乱,承泽侯看不过眼,帮着处置些琐事,五个指挥使服他,倒好似都指挥使有了实权。 果真有实权也罢了,可这分明是个虚职,现看着风光,实则很不稳当。把承泽侯调去当兵马司的指挥使,那不是折了个青年才俊么? -- 第111页 华阳郡公却不这么想,兵马司都指挥使原先是虚职?早先大学士也不过是协助皇帝批阅奏章、起草诏书的呢!有无实权,还得看手段。朝中武将原本有实权的就不多,承泽侯身为勋贵,在京里除了五军都督府和京卫,也无处可去了。 以他的年纪,想去五军都督府也不过是个小角色,还不如放在兵马司历练几年,再谋求其它。不历州牧,不入中枢,他现在看好的年轻人,恨不能叫他们多管管事,日后方能独当一面。 永和帝也不太满意章首辅的提议,只是杨兴云素来有些娇惯,又是安永郡王的独生儿子,现最要紧的是把儿子生出来,手头事繁杂了倒不好;而李纪桐又太年轻,也就在兵马司的一亩三分地上有些权威,去了别处只怕别人不肯买账。只得有些郁闷的答应了。 谈妥了两位虚职,杨景澄这处倒好说了。北镇抚司里二五所皆是章太后的地盘,近来嚣张过头了,华阳郡公正想节制些许,可巧昨日郭兴业公然违令,被杨景澄当场处死,空出了个千户的位置。故,他力保杨景澄升任二所千户。 杨景澄本就是副千户,昨日救灾有功,又是宗室子弟,升半级真算不得什么事。章首辅则名义上是杨景澄的外公,更不便反对,此事也就这么定了。 今日朝会本为救灾而开,哪知吵嚷了一番,正事儿竟没开始。 永和帝清了清嗓子,把朝会拉回了正事。一群人凑在一起,无非是何处出钱何处出力,待商议完毕,已然到了中午。昨日锦衣卫出城乃因迟到受罚,今日大家皆按时点卯,便是华阳郡公也没理由再把他们撵出去铲雪,只把杨景澄借调了出去了事。而兵马司昨日累了个人仰马翻,今日效率着实不高,全赖民间自救,却又无组织,现埋在雪里的人只怕已经没救了。 多数官员并不在乎城外百姓的死活,各自领了差事去办,朝会便也散了。 南城。 杨景澄昨日回家,趁睡觉之前强打着精神回想白日的事,又暗自调整了方案,实在支撑不住才沉沉睡去。因此,今日一早,他出手更有条理。先与龙大力碰了个头,由金汁党做向导,带领民夫继续铲雪,铲出来的雪则由独轮车或人力运送至空地堆积。 每隔几里便有个堆雪处,而每个巷子皆从中一分为二,运雪出来的走右边,空担子走左边。有民夫做引导,前来自救的百姓也跟着队列行动起来,一时间他负责的区域变得井井有条。 李纪桐则是经验丰富,昨日不过是为了救人而忙乱。如今人已经不消救,常规铲雪并不难办。至下午,朝廷的人也赶到了,皆被他请去了城外。又有杨兴云四处施粥,百姓有饭吃,心里也安定些许,不似之前那般四处乱窜。至此时,城内外各处,总算都有了条理。 一天下来,城内外要紧的道路皆清理完毕。下剩的也不是锦衣卫的首尾,李纪桐没好意思再请杨景澄帮忙,收工时,客客气气的把人送回了家。 今日杨景澄比昨日回来的略早些,等的望眼欲穿的丫头们照例围上来伺候。却是正院的杏雨走上前来道:“世子,夫人叫我告诉你知道,明日舅家的老太爷大寿,咱们全家都要去。你可千万早些回来,去迟了可不好。” 杨景澄拆着斗篷的手一顿,明日,就是章首辅的寿宴了么?心中轻叹一声:那可是他正儿八经的仇人,真不想去呐! 第65章 寿宴(上)   十月十四,章首辅寿辰…… 十月十四,章首辅寿辰。 位高权重到了章首辅的地步,寿宴一日是决计摆不完的。不过他不好热闹,近来朝中烦心事也多,便懒得大宴宾客。按往年,他的寿宴头一日请宗室驸马勋贵,第二日请朝中同僚,第三日方是亲族相聚。然,如今海宁公主尚幼,并无驸马;梁王家办丧事,不好出门;宗室的暴脾气譬如安永郡王等压根不想给这个面子;勋贵与文官有交集的不多。 因此章家索性只朝亲近的人家下了帖子,疏远些的一概懒的请。登不了门的只好派人送礼,又把章首辅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 瑞安公夫妻乃闲人,清早便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其母谭夫人伸手抱过外孙,搂在怀里爱不释手。章家人丁兴旺,孙子孙女乃至重孙子重孙女皆不稀奇,倒是宗室里的外孙着实少见。她这辈子养了两儿两女,小女儿在宫里做贵妃,大女儿成亲二十多年方养下了个宝贝疙瘩,看着就叫人稀罕。 谭夫人一面逗弄着外孙,一面问女儿:“起了大名了没有?” 章夫人略待得意的道:“先前想起来着,却是太后娘娘发话,叫缓着些,故而暂胡乱唤作牛哥儿,是他父亲起的,说像小牛犊子那般壮实才好!” 谭夫人点头道:“这小名儿起的好,再没有比宗室更富贵的了,是得起个贱名字压一压。你们家大哥儿正是在乡间长大,又没按辈分起名,乃是当初他那个娘胡乱给起的名字,倒是好生健壮。我们牛哥儿像他哥哥就好啦!” 章夫人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谭夫人嗔了女儿一眼:“看你像什么样子?你们家本就人口少,可别闹的他们哥俩个像乌眼鸡似的,叫人笑话。” 章夫人不高兴的道:“他现翅膀硬了,可不把我这个当嫡母的放在眼里哩。” “胡说。”谭夫人道,“前日的事我尽知道,你父亲正要说你,叫我拦下了。你说你干的那叫什么事?你便是不想让他娶个好亲,京里头好生养没实权面上光鲜的人家多了,偏寻个那样的人家。 -- 第112页 你那媳妇我早先就嫌的很,文家想许你五房九伯伯的孙子,我下死眼看不上给拦住了。你倒好,巴巴儿捡回去。后来你看吧,果然出了事。倒连累了咱们好几个亲家,你父亲恼的了不得。我告诉你,再给他找填房,你给我把小心眼收了,正经找个好媳妇儿。” 章夫人恼了:“他与我又不亲,我倒想把兰儿许给他,他却不识好歹,我可不管了,他父亲爱找谁找谁去!” 谭夫人忍不住给了女儿一下:“胡噌什么呢你?许兰儿给他?你不瞧瞧楼家那子息单薄的样儿,仔细连你父亲都要训斥你。再说了,你姐姐妹妹姑姑侄女的,嫁宗室的何其多?一个个没生养,看别人的儿子看的眼都绿了。 你正经给澄哥儿找个好生养的,我瞅着他的体格儿比宗室旁的孩子强,多生几个,过继出去了可都是天大的人情。你真真白长了个精明样儿!我怎么就生了你们姐俩个笨闺女!” 谭夫人的儿媳刘氏轻咳了一声,陪笑道:“老太太,这话可不好说。”谭夫人的幼女乃章贵妃,纵然是亲娘,如此说她,也显得不敬了些。 生怕这娘两个又说出什么好话,刘氏忙笑问:“说兰姐儿,怎么不见人?我怪想她的。” 章夫人神色淡淡的道:“她前日着了凉,大夫不让见风,也怕过了病气给母亲,便没带她来。过几日养好了,再叫她来磕头。”提起楼兰,她心里就有气。那天夜里乃刘嬷嬷自作主张,眼看着杨景澄要起来,生怕他脱离了掌控,便挑唆着楼兰夜里去东院。 待她知道时,楼兰已叫杨景澄拦住了。楼英大怒,接连处罚仆妇十数人,不经她同意,直接把妹子关了,谁也不许见。 一个两个的孩子不省心,章夫人如何不恼?近日又见楼英跟在杨景澄屁股后头跑,自己养大的哥儿,倒向着别个,更生气了。 楼兰之母是庶出,故谭夫人待楼氏兄妹寻常,不咸不淡的问了句:“可还要紧?” 章夫人笑道:“不过风寒,暖着点便是。” 刘氏又本着亲戚的情分,问道:“方才我见着公爷了,可世子怎底没来?可是这两日下雪冻着了?” 章夫人道:“他去衙门里当差去了,下半晌才过来。” 谭夫人笑道:“那是有出息了,横竖你父亲亦要去内阁议事,下半晌下了衙过来赶的上。只是他当差了你们怎么不下个帖子?这般大事你不操持起来,倒叫族里人说你嫡母不慈,何苦来哉?” 章夫人没好气的道:“他要是去个正经衙门我早下帖子摆酒了,你们可知道他去了哪处?” 谭夫人笑容一敛,追问道:“何处?” 章夫人沉着脸道:“锦衣卫北镇抚司,同华阳郡公混去了!” 谭夫人的神色立刻淡了许多,冷冷清清的道:“那是出息了。家里事多,我竟没听说。” 刘氏见气氛不对,连忙把话题引到了牛哥儿身上,屋里才重新热闹了起来。不多时,各房嫁了宗室的皆来给老太太请安,谭夫人的正房登时叫塞的满满当当,好不热闹。母女的私房话自揭过不提。 未时初刻,各部门下衙。杨景澄正被一群同僚围着叫请客,便有华阳郡公的长随屠方走过来道:“世子,郡公有请。” 闻得是华阳郡公唤人,苗祁等人登时作鸟兽散。杨景澄哭笑不得,经过半月的相处,他觉得华阳郡公人不坏,只是严肃了些,也不知道这帮人怕个什么劲儿。几步路走到正堂,华阳郡公已立在堂前,看到了杨景澄,淡淡的道:“走吧。” 杨景澄愣了愣:“去哪?” 华阳郡公面无表情的道:“算来,你还是我姨妈家的表弟。” 杨景澄立刻反应过来,华阳郡公庶出,其嫡母章氏乃章首辅兄长章鸿礼之女,正是他嫡母章夫人的堂姐。想到此处,杨景澄不由感叹,这章家人可真多! 事实上永和帝想择定华阳郡公做太子,也有此缘故。华阳亦是章家的外孙,受到的阻力比旁人更少些。奈何他性格过于强势,为章家不容。今日去贺寿,不过又是个两看生厌罢了。 杨景澄原本想回家换身衣裳,现华阳郡公相邀,他也就懒的跑了。横竖锦衣卫的飞鱼服颜色鲜亮、衣料考究,穿出门吃酒并不失礼,只是讨人嫌了些。不过杨家和章家多年的老冤家,也不差这点子就是了。 兄弟二人骑着马,慢悠悠的往章府去。华阳郡公不是个爱说笑的人,一路上只好沉默。行至章首辅家,两位外孙并没去大门凑热闹,而是拐了个弯寻到了角门下马。守在角门的门房见是他们两个,连忙上来招呼:“奴才给郡公请安,给世子请安。我们老太太念叨半日了,快里面请。” 杨景澄问:“外祖回来了么?” 门房一面领路,一面点头哈腰的道:“老太爷还在宫里,很快回来。郡公与世子且去老太太那处坐坐?” 杨景澄点头:“且先去与外祖母见礼。” 门房觑了觑面无表情的华阳郡公,心中暗叹,都说这位郡公是个冷面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章府占地颇广,兄弟二人走了好一阵才抵达正院。廊下的丫头远远的见着华阳郡公与杨景澄,连忙朝里头报信:“老太太,大姑太太家的大爷,二姑太太家的大爷来了!” 里头满屋子的女眷忙不迭的起身,纷纷避到了屏风后头。只余几个近支宗室又上了年纪的等在屋里。楼英从屋里迎了出来,在门口恭敬的与华阳郡公见礼。 -- 第113页 华阳郡公只点了点头,径直进到了屋内。谭夫人与几个妯娌立刻站了起来。虽说章首辅也有个从一品荣禄大夫的虚衔,然按照朝廷规矩,同样的品级则宗室为尊。而宗室因人少,从一品的一大堆,不是姓杨的,能叫这哥俩行礼的真不多。 华阳郡公对章家上下皆无好颜色,勉强朝谭夫人与自家外祖母丁氏抱了个拳,权当见过礼了。与主家打过招呼后,又看向长乐郡公的夫人章氏,他与长乐郡公平级,便要讲长幼。长乐比他大几岁,因此,他也朝嫂嫂并其他嫁进宗室的章氏女行了礼。有华阳郡公在前,杨景澄便不那么显眼了,跟在他后头作揖便是。 丁氏看着自家外孙一脸敷衍的态度,险些呕出血来!因小叔子为首辅,按朝堂上亲族回避的制度,他夫婿便辞了官,在家中当个富贵闲人。然她亲兄弟乃内阁三辅丁褚,日常哪个敢小瞧她?她外孙就敢! 不但三节两寿只打发老婆过来送礼,便是偶尔现身,也似今日一般板着脸,好似谁欠了他二五八万!提起就来气!最气人的是这个外孙偏是宗室,倒要朝外孙见礼。心里暗骂了句小妇养的,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个难看的笑,彼此一通厮见,才算完事。 有着华阳郡公的冷脸做对比,旁边的杨景澄简直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年纪又轻,生的又好,且神色温和,不似他哥哥那般严肃。连正怄气的章夫人都觉着他顺眼了几分。 谭夫人知道两家就是个表面和气,若是杨景澄单来呢,长辈们或还留下他来说说话,添上华阳郡公么,只怕没得叫他气的折寿。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报:“老太太,老太爷回来了,请华阳郡公与世子说话。” 众女眷齐齐松了口气,挥着帕子果断的把瘟神送出了门。杨景澄拼命忍着笑,趁领路的小厮没留意,轻声道:“大哥哥,你可止小儿夜啼妇人闲话矣。” 华阳郡公瞥了他一眼:“你怕是不想在锦衣卫里混了?” 杨景澄忍不住哈哈大笑,华阳郡公,妙人也! 第66章 寿宴(下)    听到杨景澄的笑声,…… 听到杨景澄的笑声,华阳郡公原本便阴沉的脸色更阴了几分,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然而杨景澄却一点不怕,或许他确实治军严苛,或许他在朝堂斗争中会不择手段,或许他审讯犯人是狠毒如阎罗。可在杨景澄看来,一个愿意找借口派人去救助升斗小民的人,必然不是个铁石心肠。何况还是自家兄长,大不了被他凶两句,还能打自己一顿不成? 杨景澄目测了下华阳郡公的身板,有传言说他骑射双绝,不知近身搏斗水准几何?反正自己也不是个绣花枕头,就越发的肆无忌惮了。 华阳郡公脸色铁青,他素来凶名在外,却不料吓不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真当自己不敢收拾他不成! 杨景澄等了半日,没见华阳郡公出手揍自己,心中大定。笑盈盈的在他旁边走着,时不时挤眉弄眼一番。华阳郡公登时就服气了,这是个熊孩子吧!?多大人了竟玩这一套!? 领路的小厮觑着两位大爷的神色,更是心中纳罕。杨景澄往日不常来章家,但毕竟是嫡亲的外祖府上,三节两寿少不得来走礼。一年少说能见上十几回。往日他虽客气,却不太爱与人打交道,却不想在那位阎王跟前,竟是这般活泼。难不成他自家人到底亲香些? 华阳郡公的表现就更奇怪了。章首辅兄弟七人,如今三人在京,皆住在这府里。华阳郡公每次来都能闹的大老太太不高兴,此刻不知为何被兄弟笑了,却没发火,只阴着脸不说话。想到此处,小厮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们家的表少爷,竟跟阎王这般好!? 走了好长一段路没发现华阳郡公有甚反应的杨景澄心情大好!他之前想方设法的混进北镇抚司,正是想结交未来天子。不想自己短短半个月便达成了目的。只不过之前的功利之心抛却了不少,越发觉得与这位哥哥脾性相投了。 二人一齐走到章首辅所在的花厅里。彩棚里正唱着热闹戏文,对着戏台的席上坐满了宗室与朝中重臣。见华阳郡公进来,将将在朝会上被喷了个半死的官员们立时不自在起来。 而作为如今帝党旗帜的华阳郡公,与太后党的领袖章首辅,更是针尖对麦芒!本月的角力中,双方高官纷纷落马,可谓彼此皆损失惨重。 互相见礼,落座。章首辅并没看华阳郡公,他的视线落到了便宜外孙的身上。这个便宜外孙初入京时颇具锋芒,然在宗室的废物堆里混的久了,不知不觉便泯然众人。年年岁岁相见,一年比一年颓然。 今年九月,其妻文氏病故,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坊间有传言,道杨氏当年屠尽功臣,犯下了杀孽,故风水不好、子息不丰。此话很是无稽,哪朝哪代开国时不要杀几个刺头?开国元勋的后裔如今发的满京城都是,何来屠尽之说。 偏偏宗室风水不好乃实情,宗室为何喜欢与章氏联姻?盖因章氏子长寿且多子。然而嫁到宗室去的章氏女却没几个好下场,生不出孩子还算好的,似华阳郡公的嫡母,好端端的竟一病死了。 章家大伯章鸿礼三个儿子,只得那一个女儿,老两口带三个儿子并一屋孙子孙女皆活蹦乱跳的,先华阳郡公夫人竟硬生生的叫老两口感受了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 -- 第114页 且不独章氏女,安国公的女儿女婿早死,安祈县公接连三个妻子病亡,再有杨景澄之元配,也是年纪轻轻撒手人寰。不细想也就罢了,仔细想来,宗室当真是个火坑! 却不想,平地里起波澜。自打文氏亡故后,杨景澄好似变了一个人。半个月里,他笼络了楼英,结交了承泽侯,入了北镇抚司,得了华阳郡公青眼;也是这半个月里,他单枪匹马杀尽拐子救出靖南伯孙女,装疯卖傻搅乱三司会审,奔波忙碌赈灾于城外。至此,他的大名终于在朝会上被提及,恍然间,一颗冉冉之星已然崛起。 哪怕是此生阅人无数的章首辅都不禁错愕,这半个月里,他到底有何奇遇?竟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然,又有谁知道,当年在榆花村里,杨景澄早已是个鬼见愁了。只不过京中繁华迷人眼、家中暗箭伤人心。难得重活一回,他自然不再压抑本性。大不了一死,至少不叫此生再留遗憾! 五品的官儿在一群高官显爵当中着实不显,可杨景澄坐在那处,便没有华阳郡公在旁,也难叫人忽视。康承裕可没忘三司会审当日,这位的伶牙俐齿。其骂街的水平,颇有今日华阳郡公朝堂风范。对此,康承裕生出了一股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烦躁,派系斗争何时是个头? 落座后的杨景澄倒没留意康承裕,他本就对旁人看他的目光十分敏感,此刻正被章首辅盯的后背发紧,却又不能短了气势,只得装作被戏文吸引,时不时跟着众人叫声好。实则他最不耐烦听戏,那上头咿咿呀呀的唱了半日,他也没听明白到底唱了个甚。 章首辅收回目光,端起酒盅轻轻一抿。能够在他目光下绷住,甭管是不是装的,都算个人物了。 杨景澄轻轻松了口气,倒不是他胆小,实在是以他现在的道行,不够给章首辅那老狐狸塞牙缝的。谁料一抬头,又对上了蒋兴利的脸。内阁的人他对付不了,华阳郡公地盘上的人物,他还是不怕的。迎着蒋兴利犀利的目光,他倏地灿然一笑。小爷今日升职了,小爷今日心里爽! 蒋兴利冷笑三声,移开了目光。休看如今华阳郡公逐步取得了锦衣卫的控制权,然则放眼整个朝廷,帝党实力越发孱弱。永和帝掌握的礼部、工部、兵部三尚书,至今已处死一人、下狱一人,唯有礼部朱明德还在垂死挣扎。待六部爪牙拔尽,便是华阳郡公把持住了锦衣卫又待如何?朝堂斗争,可不是看锦衣卫花落谁家的! 台上一曲唱毕,花厅内忽然安静了几许,显得众人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华阳郡公放下只饮了一半的酒,侧头问旁边的杨景澄:“我去梁王府瞧瞧,你去不去?” 杨景澄险些叫酒呛着,你屁股没坐热就走,是专程来气主人家的吧?你还不如不来! 华阳郡公似能看穿人心,冷漠的道:“我来已是给他颜面了!” 杨景澄悄悄竖起了个大拇指,你行的! 说毕,华阳郡公也不理杨景澄,兀自起身,冲章首辅点了点头:“家中有事,告辞。” 坐在他另一侧的长乐郡公似笑非笑的道:“你家中能有甚事?莫不是梁王家的事?” 华阳郡公爽快承认:“今日得闲,去看看自家太公。没空在别人家吃酒。” “自家”与“别人家”两个词咬的极重,直把长乐噎了个跟斗。不消说的更明白,在场诸人,没有听不出华阳嘲讽之意的。 长乐郡公怒目而视,华阳郡公无动于衷。纵观宗室,华阳郡公最看不起的便是长乐。宗室式微不假,可为了个空口白牙的许诺,便把自己卖与了章家,着实叫人不耻。 章家女婿多了,真以为奴颜婢膝人家就能扶你上位?从古至今,还没见哪个能坐稳御座的不是凭自家本事,而是靠抱岳家大腿的!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只说了一句话便已嫌多,看在章太后的份上,再次朝章首辅点了点头,而后抬脚走人。 被无视的长乐郡公登时涨红了脸,气的抄起个杯子便朝华阳郡公的后背砸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根筷子倏地伸了出来,在那酒杯上一敲,只听啪的一声,青花瓷的杯子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众人寻声望去,杨景澄恰恰好收起筷子,笑嘻嘻的看向长乐郡公:“哥哥准头不行呐!下回来我家,我教你几手,包管日后指哪打哪,绝不失手!” 长乐郡公望向杨景澄,语带警告的道:“哥哥们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还是莫插手的好。” 不远处的瑞安公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从内心来讲,他自然是向着圣上、向着华阳的,然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掺和进储位争夺。纵然从龙之功可得泼天富贵,但那又是何等的凶险!近来杨景澄闹出的事已然不少,再冒头,可就叫人盯上了! 他此生只得两个儿子,惟愿他们平安而已!听到长乐郡公不满的话语,他连忙出声假意斥责道:“澄哥儿,你恁的手多!还不快与你哥哥赔不是!” 长乐郡公瞥了眼瑞安公,算你识时务。 杨景澄却是不乐意了,俗话说,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人家华阳郡公不想跟太后党多纠缠,你长乐多什么嘴?上赶着朝主子摇尾巴么?天下还没改姓了章,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正欲说话,华阳郡公忽的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长乐郡公,面容平静的道:“我站在此处,想拿杯子砸我,当面来砸便是!” -- 第115页 第67章 华阳    长乐郡公脸上未退尽的红云…… 长乐郡公脸上未退尽的红云再次腾起,这一次直接红到了脖子根。然而他攥了攥拳头,到底不敢再挑衅。原本他砸杯子也只是表示愤慨,并不敢真砸。当着华阳郡公的面发作,他真没那个胆。华阳郡公可是个练家子,惹恼了他,岂不是还要挨顿毒打,那更丢脸。 章首辅与舅兄户部尚书谭吉玉对望了一眼,皆齐齐暗叹了口气。若非实在没得选,他们真不愿扶长乐郡公上位。不是他们心里还想着那贤君明臣的好事,而是永和帝尚有战力,长乐郡公如此孱弱,如何是华阳郡公的对手? 这厢华阳与长乐两位对峙,那厢瑞安公则拼命给儿子打眼色,险些把眼角都打抽了筋。杨景澄深觉头痛,他家老子着实是个表面伶俐的。站队这种事儿,还有含混的么?他人都进了北镇抚司,哪还有两面讨巧的机会。 且从一开始,瑞安公府便没得选。果真那般想置身事外,就不该娶章氏女,现亲儿子都一岁了,瑞安公府早已在风口浪尖,无法独善其身了。如今,他们要么一条道儿走到黑,要么成了两派斗法的炮灰。生路,从来就只有一条。 震住了长乐,华阳郡公再次转身。杨景澄先前不知华阳郡公是何等果断之人,是以没反应过来。长乐郡公打了个岔,杨景澄早把心思理顺,赶忙撂下筷子,嚷道:“大哥哥你等等我!”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瑞安公嘴唇哆嗦,心底一片悲凉,完了,这傻孩子叫华阳拐跑了! 宗室没有大排行,可各家又实在没几个行二行三的。杨景澄一句大哥哥,华阳郡公一时竟没想到是唤自己,毕竟他叫一声大哥哥,在场能答应的算上长乐在内怕有好几个。但,身后很快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袖子被抓住,继而耳边响起了杨景澄的抱怨:“真是个急性子,就不能等我一会子?” 华阳郡公僵了僵,杨景澄又回头笑嘻嘻的朝章首辅打招呼:“外祖父,我且先去瞧瞧我们家太公,回头再来看你!” 章首辅深吸一口气,才忍着没把酒直接泼他脸上。身为晚辈,中途离席便罢了,谁让他是宗室世子呢?天生比旁人高贵,非要不给这个面子,旁人也奈何不得他。然而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就着实很气人了!偏偏俗语有云——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倘或发作出来,倒叫人笑话他小心眼沉不住气。往日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如此讨人嫌呢!? 华阳郡公素来不苟言笑,自没有这等无赖行径,却不妨碍他腹中发出暗笑。他脚步稍停,由着杨景澄与众长辈告了别,才接着往外走。杨景澄果然小跑两步跟上,兄弟两个一齐出了大门。 瑞安公摊在椅子上,心如死灰。他后悔了,他不该替那混小子给华阳写举荐信!现长乐虎视眈眈,跟在华阳身边的就是个活靶子啊!这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挖了他的心肝了! 行到大街上,华阳郡公再次顿住步伐。因他二人突然离席,跟着的长随尚在章家,没来得及跟出来。故只有兄弟两个孤零零的站在街头。正好没有外人,华阳郡公开口道:“你今日彻底得罪章家了。”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但凡我不想在家混吃等死,早晚有得罪他们的一日。除非我跟长乐走一条道儿,那又得罪圣上了。我放着自家亲伯父不靠,去靠个便宜外祖父,是不是傻?” 华阳郡公漫步在无人的青石板路上,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的事,未必能成。” 杨景澄心里咯噔了一下,前世他记得华阳占尽了上风,但到底没有亲眼看到他登基,此刻竟生生被他说的心里发虚。 华阳郡公没看杨景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你且年轻,涉世未深,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杨景澄道:“我可不想做狗奴才。” 华阳郡公道:“安永郡王世子那般也算自在。” 杨景澄认真的问:“你真觉得他那样的叫自在?” 华阳郡公一时无话,他小时候亦如杨兴云那般,如个姑娘家似的养在深闺。若非父母皆早丧,无人照管,他竟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是如此的海阔天空。是以杨景澄的问题,他无法回答。不过是应了那句“汝之蜜糖彼之□□”的俗语罢了。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杨景澄突然道,“我梦见,我被毒死了。” 华阳郡公没理他。 “后来我想了想,倒也不算杞人忧天。”杨景澄笑了笑,“太后年纪大了,朝堂纷争,年轻的时候年纪小的吃亏;待到年老了,就该年纪大的吃亏了。吃亏的那个人,手段总要激烈些。漫天石头乱舞,身板儿轻的被砸死了,又有谁知道呢?” 华阳郡公点评了一句:“你倒看的透彻。” 杨景澄撇嘴:“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私底下作甚老气横秋的模样。” 华阳郡公不置可否。 来不及再说几句体己话,二人已拐出了章家所在的巷子,走到了大街上。刚经历过暴雪的京城,沿街堆着满是脏污的积雪。地上湿漉漉,街头冷清清,毫无平日里繁华的模样。 杨景澄忽然道:“我不想去梁王府。” 华阳郡公道:“你想去哪?” 杨景澄坚定的道:“我想去城外瞧瞧。” 华阳郡公不咸不淡的道:“你去吧。” -- 第116页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我没带长随,你陪我去。” 华阳郡公被梗了下,他两个儿子都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杨景澄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要是跑丢了……” 杨景澄话音未落,华阳郡公毫不留情的道:“跑丢了算你蠢。”说毕,直接抬脚大步流星的朝自家去了——他现在穿着大红的衣裳,去办着丧事的梁王府不相宜,须得回家换装。 被撇在道路中间的杨景澄目瞪口呆,宗室里居然真有人敢放他一个人去城外!?华阳郡公果然豪杰!不过杨景澄也不是杨兴云那般胆小怕事的,他身怀武艺,又在天子脚下,至多不小心叫人偷点钱财,倒不怕有人跳出来打杀了他。于是当真一个人走到车马行,叫了辆马车往南城去了。 新鲜出炉的兵马司都指挥使李纪桐依然在架起的高台上看着下面的人忙碌,杨景澄不消他招呼,三两下窜上了高台,挨着他坐在了条凳上。 李纪桐惊奇道:“你外祖生日,你不去吃酒?” 杨景澄随口道:“我们家安大哥哥中途离席,我跟着他出来,又不想去梁王府,便来看你了。” 李纪桐在心里盘算着杨景澄嘴里的安大哥哥是哪个,好半日才想起华阳郡公名讳杨兴安,登时吓的一个哆嗦,冲杨景澄抱拳道:“壮士,敢如此唤他,请受在下一拜!” “滚你的!”杨景澄笑骂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那么怕他,到底为甚?我觉着他脾气挺好的啊!” 李纪桐呵呵笑道:“你觉着他脾气好,那是你哥。你可知道,他初入锦衣卫时,靠什么立的威?” 杨景澄好奇道:“没听说过,你说来听听。” 李纪桐道:“当年圣上命他出任锦衣卫指挥使,蒋同知你认得吧?” 杨景澄点点头,蒋兴利么?刚被他气过的。 李纪桐接着道:“蒋同知看他是宗室的公子哥儿,故意在诏狱里审讯犯人吓唬他。” 杨景澄耳朵痒了痒,这招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据说那人犯被打的血葫芦一般,屎尿屁流了一地。”李纪桐摇头道,“横竖换成寻常公子哥儿,早吓的腿软了。可华阳郡公却是个狠角色,听说是个死囚,当即便在人犯身上演示了番刀法,一片片的血肉飞的满屋都是,溅的蒋同知满身的血。末了把刀一甩,直插在蒋同知脚边半寸之处,但凡有点差池,蒋同知便残疾了。” 杨景澄听的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不怕杀人,可虐囚之事他却干不出来。 “当时诏狱里的老手都说,华阳郡公满脸的血迹,宛如厉鬼。”李纪桐撮着牙花子道,“最可怖的是他全程面无表情,每块肉都切的大小均匀,不疾不徐的生生切了半下午,切完之后,人犯还没断气。澄哥儿啊,那会子他比你现在还小些,现叫你去切人犯,你敢不敢?” 这个真不敢!杨景澄干笑了两声:“这是凌迟的手法吧?他哪学的啊?咱们家可没人会这个。” 李纪桐瞥了他一眼道:“现学的。先几刀大的大小的小,眼睁睁的看着他用刀精炼纯熟的。果真是学的,倒不吓人了。你想想,十几岁的少年郎,这般的阴狠毒辣,你说怕不怕人。” 杨景澄强行辩解道:“那是人犯,你们又不是。” 李纪桐呵呵笑道:“那你知道锦衣卫一三四所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吗?” 杨景澄摇头。 “揪着千户违令的小辫子,就在北镇抚司堂前,活生生的打死。而后空出位置,扶自己的亲信上去。”李纪桐拍了拍杨景澄的肩,“前日你处置郭兴业的手段,颇有你哥哥的风范!怪道他疼你,小伙子,我看好你!翌日当了锦衣卫指挥使,千万别忘了照拂你四姑父。” 李纪桐心中冷笑:初生牛犊不怕虎,华阳郡公不可怕?他杀的人只怕比昨日雪埋了的还多,他的事都说出来吓不死你小子!你有种查清楚后,接着管他叫安大哥哥,那才叫人服气! 第68章 引导    杨景澄蓦得沉默,心底腾起…… 杨景澄蓦得沉默,心底腾起了一丝隐忧。华阳郡公的残暴,作为掌控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没问题,然而如此声明在外,朝臣如何能接受他做太子?酷吏古已有之,大家习以为常。然君王残暴乃亡国之象,即使他知道华阳郡公内心正直,可政敌就不会以此作为攻讦的手段么? 李纪桐察觉气氛有些不对,试探着问:“怎么?我说他不好,你不高兴了?” “不是。”杨景澄垂下眼,陷入了沉思。自古以来,太子多以仁善面目视人,哪有把太子放在锦衣卫的呢?可身在锦衣卫,不残暴又何以镇宵小!? 而今圣上无子,纵观宗室,华阳郡公的确是最能干的。更要紧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在晋朝,能生就代表着优势。否则皇帝隔三差五要过继,难免天下人心涣散。那无子又平庸的圣上,对上有子而精干的华阳,他心里到底怎么想?杨景澄不想猜,更不敢猜。 李纪桐捅了捅杨景澄:“你到底怎么了?” 杨景澄立刻回过了神,他与李纪桐虽好,但还没到交流这等要紧问题的时候。于是抬手指了指下方的一片狼藉:“真的只有五千多灾民么?” 李纪桐面无表情的道:“当然,死了的又不算灾民。” 杨景澄无言以对。 -- 第117页 寒风吹过,吹的人指尖冰凉。李纪桐语调低落的道:“都说教化百姓,不想天子脚下,也任由着百姓自生自灭。我终究年轻,错估了雪灾的可怖。然朝中的老大人们,竟没一个想到城外会塌成这副模样么?” 杨景澄居高临下的看着慢吞吞铲雪的兵丁们,假如不是李纪桐顶着风雪,坚持在高台上压阵,恐怕底下人连磨洋工都欠奉。 “我啊,其实挺羡慕华阳郡公的。”李纪桐怅然道,“一来有胆气杀人,二来身为宗室有底气杀人。我二者皆无,是以兵马司管的稀松二五眼。倘或我有他那令行禁止的手段,那日你来兵马司寻我时,我一声令下,驱使他们于城内外通报。纵然不如你带人扫雪那般有效,总归能避免一些损失。不似如今……”满目疮痍。 杨景澄低头看着底下宛如行尸走肉般的百姓,深深的叹了口气。今日真不是个好日子,没一件顺心的! 今日确实不是个好日子,尽管朝堂风云,然寿宴原本是叫人高兴的。奈何华阳与长乐闹了一场,章府的宾客们登时没了兴致。华阳郡公离席后,章首辅不满的看了长乐一眼。 华阳郡公的脾气人尽皆知,休说对头家的宴席,哪怕自己那派的,除了宫宴,何时见他坐到散席过?好端端的你偏招惹他作甚?招惹便也罢了,又只敢背地里动作,待华阳当面锣对面鼓的时候,偏又怂了!闹的在场除了少数几个帝党宗室官员在心里暗自爽快了一回,其余人面色皆不好看! 长乐郡公被章首辅盯的冷汗层层,他与华阳积怨颇深,从来小冲突也没断过。一般而言,华阳是不屑搭理的,不想今日他好似吃了炸药般,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宗室子弟里,除了华阳那早死了爹妈的,哪个不是娇生惯养。真个打起来,只怕把全宗室拢做一块儿,都不够给华阳消遣的!怎怨得他退缩? 章首辅看着长乐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那华阳昨日在朝堂上震慑全场的英姿,休说长乐与华阳一样只得两个儿子,便是生他二十个也是无用。常言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长乐虽不是太后系的领袖,却是旗帜。 华阳残暴不假,然他今日忽然肯与长乐对峙,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为自己手下人出头。一个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个是肯护着手下人的,问你是朝臣,你愿跟哪个!?长乐这般模样,除了动摇军心外,简直毫无用处!章首辅这顿饭能吃的下去才怪了! 主人家心情不好,宴席自然草草收场。楼英从妇孺堆里脱身出来时,见花厅里竟已经撤碟子撤碗了,不由惊愕。想抓个人来问询,奈何章家儿孙着实太多,他这个孤儿表少爷实在没甚脸面,下人们自然缄口不言,把他闹了个一头雾水。好容易寻到了瑞安公,又见他脸色极为难看,更不敢问了。 杨景澄不见踪影,瑞安公沉着脸带着老婆孩子并楼英折回了公府,自己一个人往外书房生闷气去了。章夫人亦是莫名其妙,与楼英大眼瞪小眼,好半日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章夫人的陪嫁们才通过往日的关系,打探到了今日外间席上的事,登时气了个倒仰! 楼英近来与杨景澄走的颇近,不敢在正屋里碍章夫人的眼,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去看正禁足的楼兰。可楼兰骄纵惯了的人,正跟哥哥生气,也不愿理他,兄妹两个相对无言。 良久,楼英苦笑道:“兰儿,你觉着哥哥会害你?” 楼兰嘟着嘴,故意用力把脑袋偏了过去。 楼英忽然又问:“你想嫁表哥?” 楼兰的脸腾的红了。 楼英暗自叹了口气,果然。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这辈子压根没见过几个外男。章家待他们不亲,来来回回统共一个杨景澄。漫说杨景澄人品不坏,便是个负心薄幸的,家下人日日的念叨,小女孩儿家家的哪能不被引歪呢? 看着满脸羞怯的妹妹,楼英狠了狠心,毫不留情的道:“可他只把你当妹子,并不想娶你。” “怎么可能!?”楼兰脱口而出,“姨母分明……”话说到一半,倏地想起章夫人好似没明说过,又噎回了喉咙里。 楼英攥了攥拳,章夫人养他一场,他岂能没有孺慕之情?可这一桩桩一件件,着实不该是长辈所为!果真想亲上加亲,为何不好生养育外甥女?十几年朝夕相对,难道在她看来,嫡亲的外甥女连条哈巴狗都不如么? 深呼吸了几口,楼英尽量放柔语气道:“你世子哥哥,喜欢温柔点儿的。” 楼兰嘟着嘴道:“我不信。刘嬷嬷都说了,他送了那多首饰,就是……就是……”说着垂下了头,连耳朵都红了。 楼英看着楼兰,轻声道:“那你知道他的姬妾都得了多少吗?” 楼兰用手绞着衣带,低声道:“有什么要紧,外祖和姨父不也是三妻四妾。” 楼英揉着太阳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哥哥也盼着你称心如意。” 楼兰眼睛一亮,那夜楼英震怒,她还以为哥哥不愿她嫁杨景澄,却不料哥哥是愿意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去当面问了他。”楼英有气无力的道,“他明说了,只把你当妹子。他素来是个大方的,得了好东西,家里人个个不落下。送你首饰没别的意思,只因家里只得你一个姑娘,那些首饰姨母戴着不相宜,姬妾们又没资格戴,自然便宜了你个妹妹。” -- 第118页 顿了顿,楼英接着道,“他嘴上不说,我观其行事,还是喜欢你先嫂嫂那样的,温柔娴静,不似你这般爱说爱笑。” 楼兰惊讶的捂住了嘴,眼里立时掉下泪来。 楼英只得上前搂住妹妹的肩,柔声安慰道:“哥哥如今在外行走,见识也多了。天下好夫婿有的是,便是宗室里没娶亲的亦不少。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楼兰啜泣道:“去了别人家里,就要同哥哥分开了。” 楼英好笑的道:“你便是嫁给了世子,哥哥也要出去住的。哪有在姨母家住一辈子的道理?” “为什么不能在姨母家住一辈子?姨母待我们那样好!”楼兰抽噎着道,“你翅膀硬了就要飞出去,你没良心!” 这都哪跟哪啊!楼英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我是楼家长子,小时候儿无依无靠,亲戚们照拂是应该的。可是成丁之后,就该自己成家立业,老是在亲戚家吃白食,像什么样子呢?姨父姨母自是不嫌弃我们,可我们也得要脸不是?” 楼兰一时无话可说。 楼英继续道:“强扭的瓜不甜。姨母因不舍得你,自是盼着亲上做亲。可你总是得与夫君过日子的。他现正宠叶姨娘,你又何必呢?” 楼兰本就不是个好性儿的,楼英不提叶欣儿还好,一提叶欣儿,她的牛脾气就上来了。立刻赌气道:“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父母都想好了,他又有什么法子?” 楼英嘴里发苦,说甚父母之命?瑞安公果真愿意,这桩婚事何不过了明路?显然是瑞安公夫妻意见不合,章夫人才使尽了小手段,逼瑞安公父子就范。可杨景澄又不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就敢给长乐郡公没脸,果真惹恼了他,章夫人能耐他何? 哪怕是做侧室,叫夫主厌恶的侧室,又有甚好下场?然而瞧着楼兰油盐不进的模样,楼英越发觉出了自己的无力。他如今也算楼家家主,却连自己妹子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何其的可笑! “哥哥。”楼兰喊道。 “嗯?” “你就那么不想我嫁世子哥哥么?”楼兰觑着楼英的神色,委屈的道,“他有什么不好嘛!” 楼英能说什么?只得换了个方式,苦笑道:“别胡思乱想。便是你有这个心,做姑娘的也该矜持些。哪个男人喜欢大半夜在外游荡的?越是想,越是要安分规矩,不叫人说出闲话,日后方有体面。不然,你当‘上赶着’三个字好听么?将来出门交际,叫旁人怎么看你?” 楼兰的脸又红了红:“这样吗?” 楼英点头:“我们兄妹相依为命,哥哥还能骗你不成?” 楼兰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只消楼英不反对,便是要她规矩些,她也听的进去。何况大户人家的姑娘,自幼就有人教导规矩,两下里一对比,自然觉得哥哥说的有理,遂老老实实的点头,又羞涩的道:“我听哥哥的。” 楼英忽的站起,对楼兰道:“这几日天冷,过几日雪化了你再出门吧。我去寻你世子哥哥说说话。” 楼兰瞬间绽出一个笑,用力的点点头:“嗯!好!” 第69章 道路    楼英扑了个空,杨景澄正在…… 楼英扑了个空,杨景澄正在外书房里,跟瑞安公对峙。瑞安公心好累,宗室里有两个儿子的,那是顶顶有福气的。然而宗室之所以孩子少,不独生的少,死亡率也颇高。 现小儿子将将一岁,能不能长大且不好说,他只能当自己只有个独生儿子。如今独生儿子非要掺和进储位争夺中,做老子的如何能不心焦? 杨景澄亦是头痛,苦口婆心的道:“父亲,我们不说甚大道理,就说最浅显易懂的,做人是雪中送炭的好?还是锦上添花的好?现由着旁人欺辱华阳兄长,纵然撼动不了他分毫,他心里必然是不高兴的。我现在出头,才叫他记在心里。而我现在也同大家伙一样做缩头乌龟,将来他荣登大宝,我算个什么东西?” 瑞安公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强出头,招人记恨了又如何是好?人家对付不了华阳,难道对付不了你?” “父亲!”杨景澄正色道,“你甚时见过嫡系轻易吃亏的?张继臣与吴子英案何以停滞不前?盖因华阳兄长把耿德兴也抓了。要审张继成,便要审耿德兴。双方皆是嫡系,圣上与章首辅都有忌惮,致使僵持不下。 而您再看看文正清的下场?他出头了么?老老实实的暗地里叫干爹,不过叫华阳兄长抓了个把柄,连带左佥都御史都闹了个不得好死。我如今已入了北镇抚司,业已升任了千户。您说我是明刀直仗的告诉世人,我愿意跟着华阳兄长一条道儿走到黑更安全?还是畏畏缩缩、似有若无的更安全? 说句到家的话,我不表忠心,有事了华阳兄长也犯不着护着我。倒是章首辅一系可弄死我好杀鸡儆猴。我不愿一世龟缩在内宅,就必然得选条道儿。我为□□血脉,绝不甘对着章家摇尾乞怜!” 瑞安公苦笑:“你可知那一年,太后是如何大开杀戒的么?” 杨景澄神色平静的道:“太后老了。如今圣上手中已有权柄,她再敢不管不顾,当真不怕圣上与她兵戎相见?圣上把靖南伯调回京,总不至于是让他养老的吧?五军都督府糜烂已久,我若是圣上,必定寝食难安。靖南伯乃军中宿将,叫他来掌管五军都督府如何?一旦京城军备皆握在圣上手中,章家果真还能无所顾忌么?” -- 第119页 瑞安公顿了许久,方道:“那为何不要华阳去当大都督,而是去执掌锦衣卫呢?” 杨景澄心中一突。 瑞安公不愿回忆往事,却又难以忘怀。当年圣上但凡有点担当,宗室何至于血流成河。今日华阳肯替他儿子出头,故他对华阳并无恶感。然而坐在御座上的毕竟不是华阳…… “兰妹妹那日夜里差点闯进我院子里。”杨景澄轻声道,“你说她若是闯进去了,我娶不娶她呢?” 瑞安公怔了怔。 “同样是宗室,”杨景澄看着瑞安公的眼睛道,“谁敢逼华阳兄长娶章氏女?纵然宗室式微,可若我们一个个只管怕事,连婚姻都要叫章家摆布,这荣华富贵还有甚意思?又还能保多久?生不出儿子,” 杨景澄嗤笑,“生出来的也不少,可养活的有几个?”说着他抬起自己略带红肿的手,“我今日穿的窄袖曳撒,风吹着手指无处躲,不过个把时辰,已然发痒,要生冻疮了。 可承泽侯高台上屹立三日,毫发无伤!我还是日日习武的人,血气畅通,尚如此娇弱。我的兄弟侄儿们,这天只怕不敢出门。如此娇养,如何能人丁兴旺?怕风怕雨怕权臣,当真不怕老祖宗气的从坟里爬出来?” 瑞安公被说的老脸一红,半日说不出话来。 “我小时候儿习武,那会子且不是世子。”杨景澄慢慢的道,“武师父极为严厉,不知挨了多少打骂。可他也教了我一个道理,习武之人最忌怯懦。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一开始便有横扫四方的气势,胆小的自然不敢招惹。然一开始若胆小怕事,谁都要来撩你一下。一双眼睛两只耳,怎能应对四面皆敌?蚂蚁尚能咬死象,何况我们面对的本就是猛禽!” 杨景澄亦知当年往事,可他真看不起当年的前辈们。说甚青年才俊、宗室精华,果真如此,十几个人怎会被一朝屠尽?就是满破着顶个谋反的名头,与章家鱼死网破,能不吓的章家胆寒?可惜当年肯狠心打那一拳的恰恰是章家,才造就了今日之威势。 前世,他没想明白,始终在小巧上缠斗,始终想着如何能在章家的掌心里明哲保身。然而到头来,只因朝堂博弈,章夫人心怀不满,便命丧黄泉。可见越是胆小怕事,便越有事来找。而重生回来之后,章夫人至今也奈他不何,反倒叫自己一铲子一个墙角,把张伦、楼英都拢了过来。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此言不能对父亲明说,但杨景澄必须得把父亲说服。父子齐心,方能其利断金。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再次被人害死,他还有弟弟,瑞安公府不至于绝后。比起其他宗室,已经算得天独厚了。再没勇气去闯荡,那真是活该叫章家弄死! 瑞安公并没有被说服,然而见杨景澄心意已决,他深知少年郎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又怎能听得进老成之言呢?良久,他无可奈何的挥了挥手:“你出去吧,横竖你是姓杨的,牵连不了我与你弟弟。只是凡事要小心,休要一味逞强。天下不该你个小孩子家家来担,一切,还有圣上呢。” 杨景澄不赞同瑞安公的消极,然则总算同意了自己的立场,旁的不好再强求。于是点了点头,道:“我省得。” 瑞安公不再多言,把儿子打发出去后,自己坐在了书案前,提笔给华阳郡公写信。既然他儿子非要跟着华阳走,那么华阳照拂弟弟也是应该的。他不在朝堂,消息迟滞,他儿子也只能托给华阳了。 杨景澄回到院中,小丫头忙迎上来道:“世子你总算回来了,大爷等你半日了。” 杨景澄皱了皱眉,楼英寻他有事?连忙加快步伐,三两步走进屋内。楼英起身相迎,兄弟二人见礼毕,守在屋内的秋巧极有眼色的带着丫头们撤到了屋外,留他们兄弟说私房。 天色不早,楼英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刘嬷嬷同兰儿说你送她首饰乃对她有意。” “不出所料。”杨景澄毫不意外的道,“兰儿一个姑娘家,没人引着她,她办不出糊涂事来。这并不是急事,你怎么在此枯坐半日?” 楼英抿了抿嘴,终是开口道:“你前日说替我谋个缺,此事有准了么?” 杨景澄一拍脑门:“对不住,近日事忙,我给忘了!不过也幸亏忘了,我方才与父亲说话,提到了靖南伯为何忽然被调入京中。我想这几日圣上恐有动作,你且稍安勿躁。前不久圣上改革,把五军合拢做一处,又设立了大都督一职,想必正是留给心腹的!若我猜的不错,靖南伯必入五军都督府做大都督。到时候在那处谋缺,比兵马司体面的多。 你对他的孙女有救命之恩,这点子小事,他不好拒绝你。正好你也多与之亲近亲近,他刚回京,想必无甚班底,你恰好赶个巧。将来也是个前程!”说着调侃道,“你休总想着我做你妹夫,如今海宁公主也要预备选驸马了,没准儿,你做我妹夫呢!” 楼英没好气的道:“你舔着脸说自己是公主的哥哥,只怕公主懒的理你!” 杨景澄笑嘻嘻的道:“她不理我也得管我叫哥哥。” 楼英深吸一口气,不再插科打诨。郑重的朝杨景澄躬身一礼:“多谢!”五军都督府自然比兵马司强上百倍不止,虽说那日是他发现的拐子,可出手救人的却是杨景澄。何况于靖南伯那等人物而言,自己一个小角色就敢挟恩图报,便他是章首辅的外孙,也要叫人记恨。 -- 第120页 而杨景澄一个世子从中牵线,便显得恭敬的多。更难能可贵的是,杨景澄故意拿海宁公主选驸马的事打趣他,便是代表此事他不是施恩,只是为自家兄弟办事。此番细腻温柔的心思,真真让人感佩。 果然,杨景澄不以为意的摆手道:“你这就外道了。你我兄弟,我既先出仕,拉你一把也是该的。日后你在都督府里混出了头,我还要求你办事呢。” 说着叹道,“往日我不出门,也不知道外头的风光。我父亲更是个不管闲事的。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衣食住行倒是没亏了你,前程到底考虑的少了。如今兰妹妹眼看着要娶亲,你我二人更该奋进,省的将来她嫁出门子受委屈。” 楼兰乃楼英的软肋,此刻听闻杨景澄处处替他们兄妹打算,心里对章夫人越发生出怨怼。人便是如此,最不能两厢比较。那一头是嫡嫡亲的姨母,却只想着利用外甥女节制庶子,全不管外甥女的死活;这一头分明是毫无血缘的假兄弟,偏是真心实意替他们兄妹打算。孰亲孰疏,清清白白。 杨景澄倒也不全是为了挖墙脚,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楼英有出息了,将来也是他的好处;楼兰找个好夫婿,亦是他的臂膀。外头世界那般大,谁有空在家里争长短!伸手拍了拍楼英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70章 撮合   十月十六日,休沐。  杨景…… 十月十六日,休沐。 杨景澄盘腿坐在文氏的灵前,一张一张的烧着纸。今日是文氏亡故的第三十七日,亦是他重生回来后的第三十六日,时间不长,却觉得恍如隔世。大户人家丧礼通常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换言之,再有十二日,文氏就该出殡了。 正因为如此,刚刚走马上任的杨景澄并没有答应同僚请客的提议,纵然他与文氏无甚夫妻情谊,总归不好欺负个死人。摆酒请客的小事,还是等她出殡之后再说吧。 火焰燃起又熄灭,杨景澄再次认真回忆文氏的音容,却依然什么都想不起。看着案台上的牌位,不由轻声的道:“不过几句闲话,你又何必呢?这世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便是你想做个好人,也得厉害些。不然,你看,你自幼伴大的丫头,一个也没活下来。” 亲友们早已来过,灵堂里冷冷清清。几个打理着灵堂的仆妇们躲在外头,看着杨景澄碎碎念,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子,杨景澄依然没动弹。 几个仆妇面面相觑,终是忍不住往里头报了个信。很快,叶欣儿提着裙摆走了进来,先在文氏牌位前磕了几个头,才蹲到了杨景澄面前,柔声问:“你想奶奶了?” 杨景澄扯了扯嘴角:“我都快忘她长什么样了。只是文家败落,我又日日在外忙乱,再不来打个花胡哨,只怕家下人怠慢了她。好赖夫妻一场,何苦闹出笑话来。” 叶欣儿怔了怔,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杨景澄对她家小姐没有情谊,却愿意大冷天儿的来做样子,更能显出他待人之体贴温柔。可惜了她家小姐满心仰慕,却始终破不了心中桎梏,不敢向夫君诉那满满的情思,至死也没在夫君心里留下丝毫痕迹,可怜可叹。 随手拉过一个蒲团,叶欣儿跪坐在上头,也跟着烧起了纸。一张一张的纸钱燃尽,她忽然问道:“世子,你说我们烧了那多纸钱,奶奶在地底下收的到么?” 死过一回的杨景澄想了想,道:“八成收不到吧。” 叶欣儿又问:“那为何活人总要烧纸呢?” 杨景澄随手丢了张纸进火盆里:“万一能收到呢?” “也是,原先是我想左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万一能收到呢?”叶欣儿低下头,掩盖自己发红的眼眶,“许多年来,我竟没替父母烧过一刀纸。”在文家时怕犯忌讳不敢烧,到了瑞安公府,文氏当家是极宽厚的,她却有心结,不曾祭奠。现想来,难免有愧。 杨景澄观其神色,知道她想家人了。前世,他们二人爬在屋顶偷偷喝酒的时候聊过,叶欣儿的母亲在他父亲问斩时一头碰死在牢里,为夫殉节了;哥哥们则被流放,不知去向;而姐姐们零落四方,再没见过。 昔日的杨景澄比闺中小姐好不了多少,自是帮不上忙。如今却在北镇抚司,想查些什么方便的很。遂,他开口道:“你的姐姐们不好找,哥哥们却是有档的。只消派人拿点银子去那处打点,这么多年了,脱罪应该不难。” 叶欣儿猛的抬头,怔怔的看着他。 杨景澄接着道:“待接回了京,往乡下治几间宅子几亩地,自己种田也使得,替我打理榆花村的庄子也使得。正好叫你落了户,省的总呆在奴籍,我没法子正式纳你做姨娘。” 叶欣儿竭力避免着哭出声,不住的抽泣着。杨景澄笑笑:“在灵前呢,想哭便哭吧,旁人挑不出你的错处。” 听得此话,叶欣儿登时扑到杨景澄怀里,大声痛哭。多少年了,从没有人问过她一句想不想家,从没有人心心念念的替她脱籍。她家小姐的确心善,不忍她被打死,抬回来忙忙的寻医问药;可即使是文家最仁善的小姐,也仅仅把她当做奴婢而已。 “我不是奴婢,我才不是奴婢!”叶欣儿心中呐喊,“我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杨景澄轻轻拍着叶欣儿的后背,由着她发泄多年的委屈。是啊,谁家的大小姐,甘愿做个卑贱的奴婢呢?这天下的贪官儿,就没想过被抓到后,儿女是怎样的下场么? -- 第121页 叶欣儿的哭声终是引来了关注,灵堂本就怕人,叶欣儿突然大哭,看守的婆子们生怕是撞客着了,赶忙往章夫人处报信。 章夫人正带着楼英兄妹逗牛哥儿玩耍,忽听下人来报,脸上的笑容冷了三分,淡淡的道:“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再则大奶奶素来待下宽和,她自幼的丫头触景生情也是有的。” 那报信的婆子干笑道:“叶姨娘也哭的太怕人了些。” 章夫人点头道:“也罢,今日世子在家,叶姨娘那般哭,更引得他伤心难过。”说着便唤丫头,“杏雨,你去东院把世子请来,只说我这里有果馅儿蒸酥,叫他来尝尝。” 楼兰忙道:“还有他爱吃的杏仁豆粉七巧酥。” 楼英戳了下妹妹的胳膊,一面对她使眼色,一面做了个“规矩”的口型。楼兰很不满的看了眼哥哥,她早听连翘说了,那日的话都是哄她的,其实哥哥一点都不想她嫁世子。是以她这二日又跟哥哥闹起了别扭,世子哥哥有什么不好嘛!她哥哥真是不识好歹! 杏雨略等了等,见章夫人没有旁的吩咐,才往东院里去了。杏雨走进灵堂时,叶欣儿依旧在啜泣。灵堂里因怕尸体腐朽,遂没有点火取暖,甚至还添了些冰,整个屋子凉浸浸的,此时里头又没什么人,听着哭声是有些渗人。杏雨定了定神,放重了步伐,走进了里间。 杨景澄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杏雨,不由问道:“何事?” 杏雨陪笑道:“回世子的话,今日休沐,世子难得在家,夫人备了几样细点,请世子去说说话。” 在一旁抹泪的叶欣儿眉头一皱,杨景澄早起才去请过安,这会子章夫人为何又巴巴儿派人来? 章夫人的好意,杨景澄不便拒绝,遂对杏雨道:“你且去回母亲的话,我换件衣裳就来。” 杏雨见杨景澄衣襟上全是泪痕,点了点头,去跟章夫人回话了。叶欣儿连忙从地上爬起,用帕子擦了泪,伺候着杨景澄回房。她方才哭的狠了,眼睛红肿难以见人,于是一边替杨景澄寻新的衣裳,一边唤来秋巧石英,叫她们跟去正院伺候。 不多时,杨景澄收拾干净,带着两个丫头径直去了正院。小丫头们打起帘子,楼兰立刻站了起来,清脆的唤道:“世子哥哥,我替你留了点心,你快来尝尝。” 杨景澄先朝章夫人行了礼,楼英给杨景澄让了个座,自己顺位往下挪了个位置。待杨景澄落座之后,章夫人方叹道:“你呀,真真是个傻孩子!” 杨景澄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看着章夫人。 章夫人拿帕子拭着泪道:“不是我想做个刻薄的婆婆,只是大奶奶家里是那个样子……如今又引的你大冷天儿的在那处呆了许久,冻着了岂不叫我心疼?天下的好姑娘多了,”说着眼神往楼兰那处飘了飘,楼兰脸上立时泛起红云,而楼英却皱起了眉。 章夫人擦了擦泪,原想再劝几句好听的,忽又想起裴氏那贱人的诅咒,险些气的变了颜色,恨不得把文氏的牌位都丢出门去,嘴里哪还有甚好话,只得干巴巴的说了句,“从此,你且丢开手吧。” 杨景澄心下发沉,章夫人死活要撮合他与楼兰,莫不是现在就打着弄死他的主意?毕竟楼兰不讨他喜欢,强行嫁了也发挥不了其它的作用,倒白折了个棋子,还惹得亲手养大的外甥离心,简直得不偿失。也只有这个理由说的通了。 然而越是有危险,越不能慌。杨景澄故作哀愁的道:“好几年夫妻,儿子一时半会的忘不了她。” 楼兰眼神暗了暗,双手绞了半日的帕子,终于鼓起勇气道:“世子哥哥,嫂嫂真的那般好么?” 杨景澄看了楼英一眼,见他已是强压着怒火的模样,略略调整了下情绪,语带哽咽的道:“她平日里虽不爱言语,但她人在,我心里就是静的,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空荡荡的没着落……” “是么?”楼兰垂下了头,脸上挂满了失望。 章夫人道:“待她出殡那日,家里好生替她操办操办,也罢了。你终归要续弦,总记得她反倒不好。你父亲催的急,我已经暗暗在瞧各家闺秀了。我知道你喜欢大奶奶那样儿的,可是咱们说句到家的话,她虽好,性格到底懦弱了些。你是世子,你的妻子是将来瑞安公府的冢妇,还是得寻个能拿起府中事物的姑娘才好。” 杨景澄直视着章夫人的眼:“依母亲说,哪样的才是能拿起府中事物的呢?” 刘嬷嬷笑道:“奴婢倚老卖老的说一句,咱们宗室里虽说比不得前朝昌盛,到底繁衍多年,亲戚不少,且个个有爵。还是得在亲戚里头挑,既知根知底,又不怕当家时闹笑话得罪了亲戚,且新嫁娘也不拘束,岂不是三全其美?” 此话只差没明说是楼兰了,在场的诸人皆心知肚明。连最单纯的楼兰也退去了失落,小巧的嘴翘起个极小的幅度,又拼命低着头,不想叫众人看到她的表情。而楼英则是神色数变,拳头已攥的死紧。 章夫人挑眉,前日传言楼英不愿许妹子给杨景澄,竟然是真的?随即又腹中冷笑,也就杨景澄不是她亲生的,倘或是亲生的,凭楼兰那副模样,娶来做小都是抬举了她!不识好歹的东西,竟真当自己是个爷了!凭你也配! 第71章 荷包    杨景澄并没接刘嬷嬷的话茬…… -- 第122页 杨景澄并没接刘嬷嬷的话茬,只淡淡的道:“思云七七未过,谈及续弦之事为时尚早。何况男子汉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也不消得媳妇有多能干。似思云那般贞静娴雅的就挺好。” 楼兰听得嘟起了嘴,心里恨恨的道:“那木头有甚好的,偏你那般惦记!”然恼怒之后,又不免有些动容,暗道,“这般重情重义的,方是值得托付的好夫婿哩。” 却原来,近日因杨景澄屡屡动作,章夫人愈发觉得他脱离掌控,心下极为不爽。她的智囊刘嬷嬷便寻了几本才子佳人的书与楼兰瞧,好叫两下里使劲儿,把杨景澄牢牢捏在手里。不然楼兰这等憨傻憨傻的小姑娘,无人教导她,她又如何能满脑子夫婿婚配之事?分明文氏新丧的时候,她还只拿杨景澄当哥哥的。 杨景澄话里话外的拒绝,惹的章夫人很是不快。自打杨景澄去了北镇抚司衙门,东院里能传出来的消息便越来越少。更有近日楼英特特调了旧仆李青家的去伺候楼兰,正是对楼兰严防死守的架势! 也不知那贱妇养的到底给楼英灌了什么迷魂汤,天下掉的馅饼都不肯要了,一味只知道跟着他屁股后头转。一个两个的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谁料楼英也是满腹愁肠,自家妹子自家知道,杨景澄性子又好,瑞安公府又是熟惯的地方,若此生不用嫁出门子,乃多大的幸事?可杨景澄的拒绝明明白白!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人家不要,还能硬给不成? 因着杨景澄的婚事,屋中的人各怀心思。恰好,牛哥儿不知为何哭闹了起来,杨景澄与楼英纷纷找借口告辞。章夫人再无心搭理他们,爽快的放人走了。叫章夫人不轻不重的闹了一场,哥两个的心情都不怎么好。索性出门逛街散心去了。 楼兰也回到了屋中,看着自己新作的荷包怔怔的出神。李青家的见是个蓝底白线鸟衔花的纹样,随口道:“姑娘好鲜亮的活计,看着是个男人用的款儿,可是给大爷做的。” 楼兰心里顿生慌张,荷包啪的掉落在了炕桌上。连翘忙上前笑道:“可不是给大爷做的,姑娘足足做了七八天呢。妈妈看这针脚,我们姑娘真真一双巧手,旁人再不能比的。” 李青家的不大喜欢掐尖要强的连翘,要说合她心意的,还属青黛。可惜现青黛去了东院,世子又是个温柔多情的,只怕不肯回来了。不过既然是做给楼英的,李青家的也没多说什么,只劝了几句别累着,便坐在旁边,拿起绣绷子给楼兰做起帕子来。 楼兰方才被李青家的吓的不轻,好容易缓过神来,眼珠转了转,心里有了个主意。便对李青家的道:“妈妈,我的小衣裳好似短了些,你替我接一截儿。” 李青家的好笑道:“哪里省到那个份上。我替姑娘做两件新的吧,短了的赏给小丫头便是。” 楼兰甜甜的笑道:“听你的。只是旁人做的衣裳我穿不惯,叫你老累着啦。” “姑娘说的什么话?”李青家嘴里埋怨,眼里却含了笑,“姑娘肯穿我做的衣裳,是我的福气。做衣裳的动静大些,我去那屋里头做,姑娘有事儿了叫我。” 楼兰脆生生的道:“嗳,知道!” 李青家的又叮嘱了两个丫头几句,方抬脚出门,去那边屋里做衣裳了。 觑着李青家的放下帘子,连翘忙赶上前来,悄悄儿的道:“姑娘你方才慌什么?横竖你做了两个一样的,她才不知道!” 楼兰拍了拍胸脯道:“另一个你收在哪儿了?” 连翘从怀里取出个布包,层层翻开后,里头恰是楼兰做的另一个荷包。要说这女孩儿裹了脚,便是天生活泼的性子,也能坐的稳了。楼兰日日在家闲着,竟是练出了番好手艺。她又识文断字会画画儿,做出来的荷包比外头买的不知雅致了多少倍。托在手心里细瞧,花鸟生动、针线细腻,真真是件难得的精品。 楼兰看了看自己做的荷包,羞涩的道:“你说我送给世子哥哥,他会不会喜欢?” 连翘笑道:“正是眼下时兴的款,他如何能不喜欢?” 碧云忍不住劝道:“姑娘,私相授受可不合规矩。” 楼兰正说的高兴,偏碧云来打岔,登时不满的道:“闭嘴!还有不许告诉李妈妈,倘或你走漏了风声,我罚你去做粗使!” 碧云立时被唬住了,可一想起前日白白挨的那顿打,又咬了咬牙道:“姑娘,倘或大爷知道了,只怕要打死我们。我现在屁股还疼着,姑娘心疼心疼我们吧。” 连翘早是章夫人养熟的,不待楼兰犹豫,连忙挑唆道:“不是奴婢嘴碎,大爷着实有些糊涂。他一味只想着规矩,何曾想过姑娘的心?我们悄悄儿送过去,只要有些人不告密,谁又知道了。” 楼兰看着碧云,恶狠狠的道:“你若告密,我卖了你!” 碧云吓的脸色发白,忙忙摆手道:“奴婢不敢。”说毕缄口不言,再不管楼兰了。 连翘得意的朝碧云哼了一声,又对楼兰道:“趁着天亮,奴婢这就去送荷包如何?” 楼英重重的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好咧!”连翘答应了一声,大大方方的走出门,还故意走到隔壁,扬了扬手里的荷包对李青家的道,“李妈妈,姑娘使我去给大爷送个荷包。” 李青家皱了皱眉,楼英就住楼兰对面,不过一个荷包,犯得着大张旗鼓么?不过楼兰正稀罕这丫头,她也不便多说,只是扯出个笑道:“大爷出门了不在家,你交给他屋里的碧玉便是了。” -- 第123页 “哎呀,那不巧了。”连翘跺脚道,“姑娘还叫我带话哩。大爷左不过在这几处院子,我去寻一寻。” 李青家的懒的理她,胡乱点了点头,又自顾自的做起了手中活计。连翘轻巧的跑出了李青家的视线,直奔东院而去。进了院门,哪知迎头撞上了莲房。 莲房亦听说过章夫人有意亲上做亲的事,自来新妇的贴身丫头,都是给爷们当通房使的。莲房本就难出头,看到连翘,更生敌意。斜眼看着连翘,阴阳怪气的道:“哟,连翘姑娘大忙人,今儿怎么有空来东院走走?” 连翘亦知道莲房在酸她,撇了撇嘴,不过是个失宠的,狂什么狂!压根懒得理她,径直往杨景澄的正屋里走。却又叫小丫头拦在外头,另一个小丫头掀帘子进门通报。不多时,叶欣儿走了出来,笑问连翘:“你过来有事?” 莲房酸着连翘,连翘更酸着叶欣儿。见她不让自己进门,十分不满的道:“姑娘使我来送点子东西,怎么?姨娘不让?” 叶欣儿身为东院的内管家,哪能不知道杨景澄的心思。躲楼兰还来不及,哪里能接她的东西。立刻扬声道:“石英,出来。姑娘想赏青黛点东西,她在后头养病,你来替她收了。” 连翘登时火了,正想叉腰刻薄几句,却见叶欣儿凌厉的眼神扫来,心中不由一突。随即便听叶欣儿低声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敢说是送世子的,我现就叫世子把你卖到码头去。不信的话大可一试!” 码头是什么去处,早被叶欣儿有意宣扬的人尽皆知。饶是连翘是个胆子大的,也吓的抖了抖,强撑着道:“叶姨娘的醋劲儿未免太大了些。” 叶欣儿哼了一声,权当默认。后院女人争风吃醋最常见,哪怕连翘说与章夫人听,她也不怕露馅。 这时石英掀了帘子出来,笑盈盈的道:“连翘姐姐好,姑娘又想青黛啦?可惜青黛正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姑娘,不好去看姑娘。姑娘赏了什么东西,姐姐交与我吧。待那丫头病好了,我叫她去给姑娘磕头。” 连翘捏了捏手里的荷包,知道有叶欣儿挡路,她是见不着世子了,于是赌气把荷包往石英身上一扔,掉头就走。莲房看的大乐,连忙喊道:“姐姐怎么不吃杯茶再走?” 连翘回头瞪了莲房一眼,却因莲房有个姨娘的名份,到底没敢与她对嘴对舌,急急忙忙的跑了。 石英不动声色的把荷包藏在袖子里,待进了屋后,才悄悄拿出来给叶欣儿:“姨娘你瞧瞧,这玩意说是赏给青黛的,只怕鬼都不信。我前日做了个粉色的荷包,往里头塞几个铜子儿,拿去给青黛吧。” 叶欣儿点头道:“你想的周到,只是此事得跟青黛分说明白,休叫她误会了。” 石英道:“我晓得。”绝不能叫青黛感念旧主!得叫她牢牢记住,哪个才是真好人。 秋巧摸过来悄悄儿的道:“大姑娘又闹哪一出?” 石英看了看左右,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千万别同人说去。我妈说夫人想算计世子呢,我们得看好了大门,千万别叫连翘那小蹄子钻了空子。世子那般好的人,合该寻个门当户对的。他们家算什么?” 秋巧拧了石英一下,低声骂道:“作死了你!主子也是你们能编排的,还不快把话收了。” 叶欣儿抬手制止了两个丫头的打闹,正色道:“你们俩吩咐下去,各处看好门户,绝不能让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混进来。还有,我们院里的事,无论大小,谁要胡乱传出去,报与我知道。旁的我不管,世子既把东院交给了我,我便要守的铁桶一般。” 说着,神色一冷,“譬如今日,世子去看奶奶,就叫人告诉了夫人。你们替我好生查查,看是哪个烂了舌头根的四处嚼舌,我非收拾了不可!” 两个丫头齐齐应了声是,立刻分头打探去了。叶欣儿掏出方才连翘送过来的荷包,甩手丢进了火盆里。很快,火舌爬上了荷包,瞬间烧成了灰烬。 叶欣儿看着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荷包,冷笑一声,这点小伎俩便想算计了世子,做梦! 第72章 零花    杨景澄抱着个盒子从外回来…… 杨景澄抱着个盒子从外回来时,叶欣儿立时赶上前去,轻声汇报起了今日的事:“早上往正院里报信的婆子查出来了,是赵六家的。下半晌大姑娘使人送了个荷包,我拿青黛糊弄过去了。” “荷包?”杨景澄皱眉问,“她又闹哪一出?” “世子既同大爷好,还是提醒大爷一声儿,姑娘那处得看牢了,私相授受的话说出来可不好听。”叶欣儿叹了口气道,“再则,青黛方才硬撑着去了正院一趟,悄悄儿寻碧云问了问,全是连翘挑唆的。这连翘毕竟是我们送过去的,倘或闹将起来,我们多少有些牵扯。” 杨景澄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欣儿,你说,夫人为何非逼着我娶大妹妹?”先前他怀疑章夫人现在就想下毒,但次后仔细想想又不大像。小孩儿至少七八岁才算站住,他弟弟实在太小了。瑞安公府绝嗣可不是闹着玩的。 叶欣儿想了想,道:“按我们妇道人家的想头,大概是争口气吧。” “嗯?”杨景澄来了兴致,“你细说说。” 叶欣儿道:“妇道人家在内宅管事,须得有名望有脸面,不然使唤不动人。大奶奶还在的时候,阖府便知道夫人有意亲上做亲。那天夜里你把大姑娘拦在门外,就有人猜你大抵不乐意。这几日府中流言喧嚣,更有人下了赌注,赌你们娘两个谁拗的过谁。” -- 第124页 杨景澄面皮抽了抽:“咱们家的大爷奶奶们可真够能为的。” 叶欣儿无奈的笑道:“瑞安公府绵延百年了,多少世仆?他们可比我们外头来的胆子大多了。” 经叶欣儿一提醒,杨景澄便想通了里头的门道。章夫人作为母亲,如果左右不了儿子的婚事,底下见风使舵的人自然要倒向他,章夫人便不好管家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的松了口气,只要章夫人还在内宅斗法上就没大事,实在吃了亏,大不了让楼兰占个侧室的坑,再配个懂事的嬷嬷,养她一辈子也就完了!于是他又把话题扯到第一件事上:“报信的那个赵六家的是什么情况?” 叶欣儿脸色沉了沉:“我三令五申不许东院的人随意嚼舌,赵六家的却全没当回事,不独跑去夫人那处报信,还编排了不知多少鬼话到处说。我往日竟没发现她是个碎嘴婆子,是我失职。” 杨景澄笑道:“那敢情好,她若是只给夫人报信,我们倒不好处置她。既然四处嚼舌嘛,再叫你背个黑锅,只说她编排你得罪了你,速速找你干娘哭去,咱们换了她!” 叶欣儿道:“换谁好呢?不是我疑心重,我觉得……张管家未必忠心。他孙女多了,莲房真不算什么。” 杨景澄想了想,道:“前日不是有个陈港家的大雪天里赶早来报信?她是龙海的舅母吧?恰好龙海家的也在我们院里,把她调过来。旁的不论,光她认真仔细的劲儿就当用。你记住,只消不是连翘那等死硬派,先前是谁的人不要紧,我们养熟了便是我们的。夫人当家多年,我们是后来的,收买人心为要。”末了嘱咐了一句,“不要怕花钱。” 叶欣儿听到最后一句,脸上立刻有了愁容:“虽说公爷给的零花银子不少,可你在外要交际,在家也是大手大脚的,家里有些捉襟见肘了。” 杨景澄摸了摸下巴,叶欣儿说的有理。虽然眼下并不缺银子,可时日长了要办的事越来越多,钱不够用难免束手束脚。其实各家府邸的世子们哪个不是花钱如流水,一年光捧戏子花娘的少说都有上万两的开销。 只是瑞安公府毕竟不是他亲娘当家,嫡母又有亲生的儿子,少不得借机卡他的用度。这年头无钱寸步难行,果真叫她卡住了,还真不好办事儿。看来前日那种烟草的法子,得加快了。 叶欣儿回完了事,杨景澄又问:“青黛好些了没有?” 叶欣儿道:“好的差不多了,她底子好,不过是寻常的风寒。若不是怕过了病气给你,就回来当差了。” 杨景澄笑道:“不用那么急,养好了再来也使得。今冬尤其的冷,你们多穿些衣裳。”说着把手里的盒子交给叶欣儿,“这是我刚出门顺手买的银子打的簪环,现你们都算在孝中,带银子的更相宜。” 秋巧连忙问道:“是我们都有,还是单赏哪个的?” 杨景澄先命叶欣儿打开匣盒子,白晃晃的银饰挤的满满当当,引得屋里丫头惊呼不已。随即他敛了笑,淡淡的道:“我最讲究赏罚分明,这些都是专用来赏人的,谁表现好,便从里头挑个自己喜欢的。”目光看向石英,道,“石英,你过来,前日你及时叫我起床,有赏。你自己来挑一个吧。” 这是早说好的,石英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在盒子里轻巧的翻找了一阵,挑了对精巧的闹娥,恰合适带在她的双丫髻上。秋巧替她插好,她立刻在屋里转了个圈儿,头上的闹娥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屋内的大小丫头皆拍手称赞。 又有乐荷等在外头守门的小丫头们跑进来看热闹,团团围在叶欣儿身边,看着匣子里各色耀眼的首饰,当即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怎么用心办差才该得赏来。 杨景澄也不管,随丫头们闹腾,自己坐在炕上,静静的沉思着。之前考虑的烟叶利润大,然但凡地里长的东西,再好获利也颇慢。想要有成效,至少得二三年的功夫。而过几日他就得去二所交接,谁知道又能生出甚开销。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握个财源! 心里盘算了一回,杨景澄又下了炕,掀帘子出门。叶欣儿忙问:“你去哪儿?要谁跟着?” 杨景澄摆摆手:“我去外书房寻父亲说话,不必人跟,你们在家玩吧。” 石英听得哭笑不得:“玩什么呀,他的袜子我还没做好呢。” 秋巧也道:“哎呀,世子前日那玉佩的穗子是不是散边儿了,我赶紧去收拾收拾。” 大户人家丫头多,盖因主子活的精细,真个闲的很的丫头并没有。经几个姐姐提醒,小丫头们纷纷记起自己手上的活,登时一哄而散。 杨景澄走到外书房,轻易找到了歪在榻上看话本子的瑞安公。见他来了,瑞安公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杨景澄道:“回父亲的话。前日我说的榆花村那庄子,我想管着玩玩的,却没见庄头来与我磕头。今日趁着休沐来问问,可是信儿还没派出去?” 瑞安公“啊”了一声,讪笑道:“我给忘了。” 杨景澄:“……” 瑞安公尴尬的笑笑:“其实今冬租子已经上交,你这会子接过去也无甚收益。你若是在外头短了钱使,我这里有两千两零花,你拿去吧。” 说来瑞安公府,因两位男主子都不太爱出门,不似旁的王孙公子“一曲红绡不知数”,家里倒是宽裕的很。毕竟章夫人再奢华花销也有限,且瑞安公早先的几个姬妾因一个两个的生不出孩子失了宠,更是可着一月几两银子过活,每年几万两的收入怎么折腾都花不完。正应了那句“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的俗语。 -- 第125页 因此瑞安公出手便是两千两的零花,杨景澄也毫无负担的接了,请来旺几个喊上小厮,抬他屋里去。 两千两不是小数目,来旺喊了几个青壮小伙,又请了叶欣儿对账,好一通忙碌。杨景澄却依然呆在外书房,与瑞安公接着说起榆花村庄子的事:“我明年想在庄子里试着种种烟叶子,肥料已经找好了,且看明年的成效。” 瑞安公奇道:“你上哪找的肥料?金汁党那帮人坏的很,你仔细叫他们哄了。” 杨景澄趁机回道:“好叫父亲知道,前日我不是说遇着我舅舅了么?他正是金汁党。他无儿无女,将来全指着我养老,再不能哄骗我的。” 瑞安公倒是知道杨景澄寻到了舅舅,却没料到舅舅竟是个金汁党,不由愁道:“怎么在个那样腌臜的地头?罢了罢了,你从我这里再支一千两银子,看榆花村周遭还有没有地,替他置办一份家业,也是亲戚一场。实在没有,你把榆花村的庄子送他得了,我再拨个庄子与你耍就是。” 杨景澄被噎了下,他要庄子是做正经事的,什么叫与他耍啊!还有龙大力离了金汁党,将来他扩大规模时,肥料受制于人,那能忍?必须得等他拢住了金汁党,才好叫舅舅脱身。不过榆花村的庄子送给舅舅倒是个好主意。 宗室里做父亲的,从来只有两种人——惯孩子的,与更惯孩子的。见杨景澄没说话,瑞安公有些心虚的问:“一个庄子不够耍?要不我再给你一个?” 杨景澄连忙摆手:“我先拿榆花村耍。万一亏了,损失有限。舅舅那处且等等看,他现也有点地位,不用干粗活。” 瑞安公语重心长的道:“你舅舅那处多照管照管,休叫人笑话了去。” “好。”杨景澄答应了一声,又道,“对了,我现调去二所当千户,吏部那边慢吞吞的,二所又是郭兴业的旧部,只怕不服我。我想索性等调令正式下来再去上任,这几日就先别去衙门里了。” 瑞安公早嫌杨景澄日日起早贪黑的不好,忙不迭的道:“好好好,在家歇几日。我使人替你请假去!晾华阳那小子不敢不批。” 杨景澄腹诽:你有本事当着他的面说这话。 瑞安公不知儿子心中所想,还在那儿兴头的道:“正好儿,明日有人请我吃酒,你与我同去。” “我不去。”杨景澄正色道,“好容易有空,我得去榆花村走一趟。” 第73章 下乡    榆花村位于京城东北部,距…… 榆花村位于京城东北部,距离京城有四十余里,跑马的话需一个时辰左右。然京城暴雪刚过,恰好化雪,官道上泥泞不堪,十分不好走。加之天寒地冻,本就不愿儿子出远门的瑞安公无论如何也不许杨景澄骑马,只得套了车带了丫头与长随马健等人,浩浩荡荡的往榆花村行去。 四匹健马拉动的车很是宽敞,朱漆的车厢与仪仗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尤其的显眼。各路行走在官道上的官员或疏通关系借道的商户远远看见,纷纷避让。车厢里的丫头们难得出门,一个个兴奋的掀起一角帘子往外看。 杨景澄看不下去了,出言道:“要看便把帘子拉开,横竖那明瓦的窗子模模糊糊的,外头人看不见你们。” 石英吐了吐舌头:“怕嬷嬷们打哩。” 杨景澄好笑道:“我院里哪来的嬷嬷?张伦家的再管不到你们头上。” 听得杨景澄的话,石英与秋巧一人一边,火速拉开了帘子,眼前瞬间豁然开朗。可惜冬日里的景色颇为萧条,又赶上化雪连雪景都没得瞧,看了好一阵皆是低矮的窝棚与灰不溜秋的田土,慢慢的没了兴致。 马车摇摇晃晃,叶欣儿想倒杯热茶都得小心仔细,生怕洒出来烫手。折腾了半日也只得了半盏,递到杨景澄手里道:“虽车上放了火盆,到底怕点着了陈设,勉强有些火力罢了。世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杨景澄穿着厚重的皮裘,半点不觉得冷,只是懒得跟叶欣儿废话,随手接过杯子捂手。石英回过头问:“我记得带了手炉子的,怎么不点上?” 叶欣儿没好气的道:“你个小蹄子有脸说?早起点的手炉子,早该换炭火了,你却只顾着瞧外头的热闹。方才我一不留神都没热乎气了,刚加了两块炭,过会子才能使呢。”说着又埋怨杨景澄,“手炉子凉了也不知道说。” 杨景澄直接伸手探进了叶欣儿的脖子,把她吓了一跳,而后慢悠悠的道:“你觉着我这手,需要手炉子吗?” 叶欣儿:“……” 被闷在马车里的杨景澄仰天长叹:“我都快闷出汗来了,你们就别忙活了吧!” 秋巧笑嘻嘻的道:“要我说,大毛衣裳真好使,穿着一点都不冷!” 石英道:“你穿的是上好的灰鼠毛,当然不冷!”又问叶欣儿,“姨娘,你的是狐狸皮的吧?热不热?” 叶欣儿点头:“有点闷。” 秋巧道:“可千万别脱,下了车冷风一吹就凉了。” “所以啊,”杨景澄一脸无奈的道,“你们拿我小时候的旧衣裳改出来的衣裳都不觉着冷,我今年新裁的猞猁皮的外套,又给关在马车里,你们说我热不热?” 叶欣儿讪笑了两声,谁知道你火力那般壮,原先她是伺候小姐的好不好。 马车摇摇晃晃,直把杨景澄摇的快散架了才抵达了目的地。将入村口,立刻有无数村民围上来看热闹。正值农闲,村民们跟着马车一路行到了宅院门口。乡下庄子的院门狭窄,马车无法直接开进,只得在门外下车。 -- 第126页 于是村民们先看到一个娇俏的小丫头跳下车来,湖蓝色面子灰鼠毛的斗篷好不耀眼!就有村民指指点点的道:“那是世子夫人吧?” 另一个村民道:“呸!没见识的!这是个丫头!夫人能叫你随便看着了?” 话音未落,又见一个穿着翠绿遍地锦白狐狸毛的披风、手拿销金点翠手帕,盘着个妇人发髻的女人走了下来。 村民们忙道:“这可是夫人了吧?” 就听先前下来的丫头喊:“姨娘你慢着些,地上有些滑。” 村民们倒吸一口凉气,小老婆就这般的排场!不愧是宗室国公府!见了丫头,又见了姨娘,众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看夫人。哪知再下来的,竟是个高大清俊的公子哥儿,身着翠蓝葫芦样鸾凤穿花的披风,头戴貂皮暖耳,说不出的通身气派。有眼尖的立刻认了出来,兴奋的喊道:“是世子!他小时候儿我见过的!还偷我家的菜哩!” 周围一片嘘声四起,被偷了菜有甚好炫耀的,村里哪家哪户没被这位混世魔王祸害过? 就在众人越说越热闹的时候,间壁的院门悄悄的开了条缝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朝外望来。杨景澄察觉有异,扭头看过去,只见那院门砰的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杨景澄挑眉,是隔壁家的那丫头?今年多大了来着? 世家公子出行,就没有不琐碎的,何况杨景澄还预备在村里住几日。后头大大小小的丫头仆妇依次下车,并抬下了无数箱笼。庄头柯贵迎了出来,激动的连朝杨景澄磕了好几个头,起身后方满脸喜色的道:“哥儿越发生的俊朗了!” 杨景澄与庄上的人熟惯的,与庄头柯贵寒暄了两句之后,又顺手在柯贵的长子柯原胸口捶了一下,笑问:“小子,你娶媳妇了没有啊?” 柯原忙笑答道:“还没有哩,世子甚时候赏我个媳妇儿?” “想的美,我又不是保媒拉纤的!”杨景澄一面与几个熟人说着话,一面朝里走。乡间的宅院只有二进,龙氏旧居在一进的正屋西间,杨景澄当年便住在东间。闻得杨景澄要来,柯贵家的早带着家里的丫头仆妇们把屋舍打扫的干干净净。然石英等丫头进来时,依旧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屋子看着太寒酸了。 叶欣儿也在仔细打量着屋舍,杨景澄往日居住的房子只得一间。屋内南边儿靠窗是个炕,炕头有几个小箱子。挨着小箱子的是一溜儿柜子。柜子对面有个不大不小的书桌,旁边还有个小巧的书架。屋子有些窄,几个丫头一进来,顿时挤的转不开身。 不过京城的房屋更紧张,叶欣儿在文家的时候,倒是习惯了。唯有石英等长在公府的丫头窘迫的不知道往哪处落脚。幸而此番只来了杨景澄一个主子,除了龙氏当年的屋子之外,东西厢带倒座皆可住人。叶欣儿按着人头分过去,不一时各自安顿,就到了中饭的时候。 中午饭也吃的寻常。现正是冬天,要什么没什么。柯贵为着杨景澄来,特特杀了头猪,宰了两只羊。可庄子上粗糙的手艺,也只能管个饱,想要多美味是不能够的。幸而杨景澄的丫头皆是新选上来的,不似莲房那批过惯了好日子,倒也吃的香甜。 这时,另一个管事娘子高华家的也带了两个女儿来伺候。一进门便笑嘻嘻的道:“世子还爱吃新鲜的烤猪肝么?今早杀的猪,特特替您留了下来。切了格子花,用酱油腌到了这会子,烤来刚刚好。” 杨景澄端着碗笑道:“你哄我呢,腌到这会子已经不好吃的,现杀现烤的才好吃。” 高华家的忙道:“过二日再杀头猪,就给世子烤。今儿先对付一口?” 杨景澄不在意的道:“也罢,烤几块吧,给大家伙尝尝鲜。” “嗳,好咧。”高华家的连声应了,又喊两个女儿,“翠儿,珠儿,去把小炉子铁丝网备好,就在院里烤了,送进来与世子并府里的姑娘们尝尝鲜。” 两个丫头方才见了石英几个的排场,早羡慕的不行。她们在庄上虽没叫冻着饿着,可谁见过大毛的衣裳和那般精巧的烧蓝簪子啊。满心满眼都盼着今次入了世子的眼,跟着去府里享富贵,手脚快的飞起,说话间就把炉子架好,滋滋的烤起了猪肝来。 石英站在门廊上往外头看,有些嫌弃的对秋巧低声道:“那样烤着干净不干净?可别叫世子吃坏了肚子。” 秋巧亦是一脸古怪的看着那粗糙的炉子,若不是顾及此乃世子自幼生长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那玩意送进世子嘴里。 很快猪肝烤好,珠儿拿碟子装了端进屋来,霎时间混着胡椒的肉香溢了满屋。杨景澄哈哈笑道:“是我小时候儿的味道。”说着伸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嘴里。酱油的咸香裹着略带着焦香的猪肝,有嚼劲又不显得柴,咬在嘴里,鲜香持久不散,充满了朴实的味道。 叶欣儿也好奇的夹了一块,半晌笑道:“看着黑乎乎的,味儿却好,你们也来尝尝。” 石英与秋巧两个府里的世仆家生子不敢吃,小丫头们家里条件不好,早被香味馋住了,纷纷凑上前来问叶欣儿讨。叶欣儿拿筷子一人分了一点子,不过是块猪肝,三两下就分完了。 小丫头们意犹未尽,杨景澄见状笑道:“猪肉烤了不好吃,羊肉烤了倒使得。既来了乡下,不必紧着规矩,弄半腔羊到院子里,再配点孜然,在院里烤着吃,也是出来了一趟。” -- 第127页 小丫头们小的八九岁,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正是顽皮的年纪。杨景澄发话,哪有不肯的?一个劲儿的围住了高华家的,求她预备烤羊肉的物事。 高华家的眼珠子一转,便道:“丫头们都出去玩了,谁来伺候世子呢?” 叶欣儿看了看高华家的两个女儿,倒是生的齐整,她现正愁没有趁手的人使,何况这庄子对杨景澄意义非凡,遂从善如流的道:“你家的两个女儿便在屋里听差吧。” 高华家的喜不自禁,脚不沾地的跑出去替小丫头们抬羊去了。 很快,院子里架起了大炉子,小丫头们嘻嘻哈哈的玩闹了起来。叶欣儿戳着杨景澄的胳膊道:“你就惯吧!家里的丫头越发叫你惯的不成样子了。” 杨景澄笑而不语,皆是半大的孩子,难得出门,何必拘束了她们。探头往外看了看,天已放晴,阳光正好。索性下了炕,往屋外走去。察觉身后有人跟着,当即挥挥手:“我自己出去走走,在村里跑不丢。”说毕,大踏步的走出了院门。 门外北风呼啸,杨景澄深深吸了口冰寒的空气,找回了些许幼时的记忆。 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整个村庄显得尤其的安宁。杨景澄漫步在乡间小道上,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忽闻一声筝响,随即悠远的泛音隔空传来,惹得人心底轻颤。乐声飘飘荡荡,越发显出了乡间的宁静与悠然。拨弦声声,泛音再起,宛如春雨敲打竹叶。风又来,筝声渐急,清脆如同泉水流淌于山涧,源源不断的奔向河流。越近,越缓,晶莹的水滴轻轻的落在礁石,戛然而止。唯余最后一声泛音留在心底,久久不绝。 杨景澄驻足,望向了一堵熟悉的院墙。是你么?昔年爬狗洞的胖丫头? 第74章 舜华    杨景澄抬眼看了看院墙的高…… 杨景澄抬眼看了看院墙的高度,随即后退了几步,继而腰腿猛的发力,冲至围墙跟前,抬脚在墙体上一蹬,借着最初的力道,连踏三步,而后双手一探抓住了围墙顶部,用力撑起身体,轻巧的立在了墙头。 这是一个京郊常见的宅院,三间正屋带东西两间耳房,再加西边两间厢房。乡下不同于京里,即使是大户人家,也鲜少有家养的仆妇,多是从左近请的帮佣与长工。是以区区几间房,尽够一家人住了。何况这家人只得一个女儿,人口比瑞安公府还磕碜,宅子修大了也没甚意思。 筝声再起,从正屋东间悠悠荡荡的传来。杨景澄悠闲的靠在屋顶处,欣赏着主人家的演奏。一曲未完,一个青衣丫头出来倒水,猛的看见墙头站着个人,当即吓的厉声尖叫:“啊——快来人啊!有贼!” 屋内呼啦啦的冲出两三个仆妇四五个丫头,又从东厢里冲出了三四个男仆,手持着板凳等物,虎视眈眈的看着杨景澄。彼此对峙了好一会儿,冷静下来的仆从们才看清杨景澄华贵的衣裳,怎么都不似贼人的模样,登时楞在了当场。 杨景澄干咳了两声道:“我问一声儿,这还是颜家的院子么?我是隔壁龙家的。” 院中无人答话,虽没有把板凳等物砸向杨景澄,却也是满脸防备。杨景澄无奈的道:“你们看我的样子,也不像坏人啊。我就问问,可是颜家人?还是宅子已经换主人了?” 西间的窗子吱呀一声打开,从里头探出了个梳着双丫髻的脑袋,她抬起头,与墙头上的杨景澄四目相对,不由“呀”了一声:“龙景澄!” 杨景澄抚掌大笑,这探出头来的丫头,可不正是当年的胖丫头么?当即一翻,从墙头直落到院子里,高兴的喊:“颜舜华!” 立在正门外的仆妇脸都绿了,呵斥道:“姑娘!你怎可见外男!” 杨景澄扫了眼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疑惑的问小姑娘:“你家怎底多了那么许多人?” 不待那叫颜舜华的小姑娘答话,门口的一个仆妇三两步的跑进了房,伸手砰的把窗子拉上,将二人隔的个严严实实。另一个仆妇面带怒意的道:“我们乃京城礼部侍郎齐大人的家眷,后生休得无礼!” “齐大人?”杨景澄挑眉,“齐成济?” 那仆妇更气了:“你个后生,怎敢直呼我家大人的名姓?真真好没家教!” 杨景澄嗤笑一声:“我直呼他名姓怎么了?正经见了我,他还得磕头呢!”说毕扭头看向关上的窗户,扬声问道,“胖丫头,你不是姓颜么?莫不是你娘姓齐?” 里头传来弱弱的女声:“礼部侍郎是我外祖。” 门口的仆妇跺了跺脚:“姑娘!” 颜舜华无奈的道:“我如今大了,不好见外男,你且家去吧。” 杨景澄当即没了兴致,多好的小姑娘啊,又叫管成木头了。不想叫她为难,只得道:“丫头,记住了,我不姓龙,我姓杨!下回别叫错了。” 此言一出,结合方才他说的话,院中几个仆妇皆是一惊!姓杨?老爷见了要磕头,怕不是个宗室子弟吧!? 颜舜华忍不住问:“你怎底改姓了?你娘改嫁了?” 杨景澄翻了个白眼:“你娘才改嫁了,我本来就姓杨!我走了,回头打发人来看你!” “你别翻.墙!”颜舜华在里间喊,哪知她话音未落,杨景澄已再次窜上墙头,熟练的翻了下去,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 好半日,颜舜华在屋里没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货就没有走正门的时候!随即,她神色一僵,看着两位满脸严肃的仆妇,尴尬的笑道:“妈妈们休恼,那是我小时候儿认得的人……” -- 第128页 方才关窗子那位姓吴,乃颜舜华的外祖母特特配给她的妈妈,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语重心长的道:“姑娘,我们虽在乡下,到底人多嘴杂,今日的事传扬出去,你还要名声不要?” 另一个姓孙的仆妇也劝道:“是呀,姑娘。说句托大的话,我们看着你长这么大,自是盼着你好。你眼看着要及笄,京里那些夫人奶奶们,哪个不是一双利眼?你再这么着,人家可要挑剔你了。” 吴妈妈接着道:“姑娘在京里是极守规矩的,怎么到了外头,就不谨慎了呢?” 两位妈妈你一言我一语,直把颜舜华念的头大如斗。她多年未回家乡,好容易回来祭奠父亲,正巧遇到故人,说上两句话而已。当着这么多人,哪里就坏了规矩了。京里什么都好,就是人人死板的很,拘的她好生难受。 正训着姑娘,院外传来了敲门声。男仆去打开门,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站在门口,便知道是有头有脸的来窜门的邻居,立刻垂头避到了一旁,并向里通报:“姑娘,有位奶奶来看你。” 吴妈妈赶忙迎出门外,端端正正的一福:“奴婢见过奶奶,不知奶奶的府上是?” 来人正是被杨景澄打发来送东西的叶欣儿,她笑着搀起吴妈妈:“不敢当。我们是瑞安国公府的,我们世子与府上是旧识,打发我们来瞧瞧姑娘。” 里间的孙妈妈倒吸一口凉气,方才那位难道竟是瑞安国公府的世子爷? 吴妈妈听到叶欣儿自报了家门,不敢怠慢,连忙迎进屋。颜舜华也站了起来,轻移莲步走到堂屋,盈盈一福:“奴奴见过奶奶。” 叶欣儿忙不迭的避到一边,又朝颜舜华行礼:“姑娘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世子跟前伺候的,当不起姑娘的礼。” 宗室地位超然,叶欣儿此言着实谦虚。彼此难免又说上几句客套话。跟着叶欣儿来的石英与秋巧趁机打量起他们家世子幼时邻居,只见她梳着双丫髻,头上只带了几朵浅蓝色的绒花,再无别的装饰。鹅蛋脸儿,并不是让人惊艳的那种,眼睛却是又大又灵动,笑起来双眸弯弯,脸颊两侧各有个小小的酒窝,十分可爱。 再看穿着,浅蓝滚着白狐狸毛的的袄儿,素白绸缎上绣着浅绿百花穿蝶花样的裙子,素雅里透着精致,与京中高门大户的小姐们殊无二致。只是这身打扮,难道正在孝中? 彼此厮见过一回,颜舜华请叶欣儿在堂屋坐了,丫头们奉上茶点,方开始闲话。 叶欣儿笑道:“我们世子得知姑娘在家,忙收拾了几样京里带来的糕点,请姑娘尝尝。此番来的着急,不曾带甚好东西,只得点心勉强能见人,姑娘千万别嫌弃。” 颜舜华抿嘴一笑,柔声道:“世子客气了。” 说明来意后,叶欣儿便开始扯起了闲篇,无非是问颜舜华平日里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待到气氛热络之后,方才不疾不徐的问道:“姑娘可是去京中伴着外祖母住去了?” 颜舜华知道叶欣儿是替杨景澄问的,刚想答话,又顿了顿,换了个不招人眼的说法道:“七年前我母亲病故,外祖母怜我无人抚养,遂使人接我去了京里。此番回乡,乃为祭奠亡父。不曾想偶遇故交,实在是桩幸事。” 叶欣儿笑道:“那可巧了。我们世子自打那年回京居住,便不曾来过旧宅。哪知今次恰好碰上了姑娘。不知姑娘还要在家乡住几日?不若我们一并回京,路上好有个照应。” 颜舜华道:“我年轻姑娘家出来太久,家里不放心呢。不过歇两日,后日便回。你们呢?” 叶欣儿抚掌笑道,“我们也后日回。看来我们两家着实有缘。” 吴妈妈虽不喜杨景澄二话不说便翻.墙的孟浪行径,然对国公府的女眷还是不敢有意见的。何况叶欣儿举止得体,说话更是和气。后日一并回京路上也热闹些,便没有出言阻止。 叶欣儿与颜舜华又说了会子闲话,就要起身告辞。颜舜华热情的送到门口,叶欣儿忙阻了她继续相送的步伐,带着两个丫头转身离去。 杨景澄早在家等的不耐烦,见叶欣儿回来,一叠声的问:“怎么样?打听出来了吗?那胖丫头果真是齐成济的外孙女?” 叶欣儿上下打量了杨景澄好几眼,调笑道:“看上人家了?”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小丫头片子,我能看上她什么?只是那年她爹没了,我又回了京,再没听见过她的下落。到底是故人,总也得知道人家过的好不好。过的好呢,便丢开手;过的不好自然得帮衬一二,才是邻居一场。” 石英笑嘻嘻的道:“世子你这就叫欲盖弥彰!放心,我们姨娘问的明明白白,确实是礼部齐大人的外孙女,七年前母亲没了后进的京,也算名门闺秀了。” 杨景澄怔了怔:“她竟是父母双亡了么?” 叶欣儿叹道:“是呀,既无兄弟扶持,亦无姐妹帮衬。孤零零的一个人寄居在外祖家,好不可怜。” 杨景澄垂下了眼,当年他娘不敢出门走动,唯有胖丫头的母亲时不时过来说说话,聊解寂寥。不想,两个老姐妹竟是前后脚的去了。 就在杨景澄叹息生母的时候,颜舜华也在望着东厢房与东耳房夹角里,已被堵住的狗洞出神。她是独生女儿,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又在乡间没那么多规矩,是以钻洞翻.墙无所不至。那是她最为自在的岁月,纵然没有京中的锦衣玉食,可父母双全,无拘无束。而今却是…… -- 第129页 忆起往事,颜舜华的泪水倏地落下,爹,我想你了;娘,我想你了…… 第75章 查账    探望儿时伙伴并不是杨景澄…… 探望儿时伙伴并不是杨景澄此行的目的,得知颜舜华虽父母双亡,日子倒也过得,便丢开了手,趁着天没黑往自家山地里去了。踏上山坡极目远眺,整个村落尽收眼底。 榆花村占地约六千亩,其中山地一千五百余亩,土地四千四百余亩。田舍屋前种着几十棵榆树,青黄不接的时节,便靠榆钱儿来救命,算是村子里的镇村之宝。盖因隔壁两个村子分别叫了榆树村和榆钱村,此地也就只好以榆花为名,以作区别。 再看瑞安公府的土地,山地四百亩,平地三百四十亩,每年收益约八百两,刨除各项开支,大概能剩七百两的样子。在乡间已是极富裕的人家。这么大个庄子,瑞安公说送人就送人,可见公府之财大气粗。当然,比起将此处送给舅舅,杨景澄更倾向于重新买块地,大家做邻居,毕竟这片土地有他的回忆。 视线扫过种满冬小麦的土地,他们家的地一年两季,以冬小麦和大豆交替轮种。是以庄上的收益也是一年两节,九月里正交了大豆与山地的收益;来年五六月间则是麦子与上年家禽家畜的收益。然而将将在南方兴起的烟草,挪到此地种植是否果真有那般好呢?杨景澄没有把握,不过五百两对他们家而言只是个小数目,他试的起。 看完田里的景况,杨景澄满意的下山,又绕到了他家另一处院子。这里与他居住的院子有一段距离,一样围了高墙,屋舍却比较简陋。院子后面最后扎着四五尺高的篱笆,里头鸡鸭鸣叫声不绝。见杨景澄走来,此处的管事甘桥忙迎上前,陪笑道:“世子怎底逛到这儿来了?这里又是猪又是鸡鸭,臭的很。”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笑笑:“无妨,我来瞧瞧。”又问,“今年的猪养的怎么样?” 甘桥忙回道:“九月里收了豆子,用榨了油的豆渣喂着,十几头猪都肥的很!到年前杀几头好的,做了腊肉与世子尝尝鲜!还有前日下雪,我们家小子在山里扑了好几对野鸡,五彩斑斓的好看的紧,世子要带回府里耍不?” 杨景澄含笑拒绝:“家里养了几只鹤,凶悍的很。前年有人送了对梅花鹿放园子里,都叫它们又踢又啄的。你这几只野鸡放进去,只怕活不过三日。还是留在庄上,与孩子们玩吧。” 甘桥干笑着挠挠头,榆花村的庄子小,也没甚稀罕东西,是瑞安公府的产业里顶顶苦的地头。要不是养了杨景澄一场,只怕更没牌面。好容易见了杨景澄,自是想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奈何唯一拿得出手的野鸡世子爷并没放在眼里,真真愁死个人。 杨景澄原先对庄上的人印象颇好,毕竟小时候没受过什么慢待。不想文氏接手庄子后,这起子管事便欺上瞒下、自肥腰包,好不嚣张!遂,往日情谊淡去了不少。此番他前来,正是立威的。 查了一回鸡鸭猪羊,甘桥倒是皆养的膘肥体壮。杨景澄随口问:“现庄上的家畜家禽有个数没有?” 甘桥连忙报道:“有猪二十一头,羊三十头,鸡二百只,鸭一百零七只,鹅四十五只。” 杨景澄又问:“年底送回府里的有多少?就地卖的有多少?” 甘桥尴尬的笑笑:“我们庄子小,这点子东西府里看不上哩。都是就地卖了的。” 杨景澄接着问:“那你估算估算,今年底,这些畜牲能卖多少钱?” 甘桥利落的道:“今年冬天冷,冻死了不知多少家禽,咱们一准能卖个高价。年底我能保证交一百八十两!” 杨景澄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一百八十两?” 甘桥点头哈腰的道:“一百八十两!够我们庄上所有的开支还有余呢!” 杨景澄目光变得锐利:“如今猪肉价格两分半,羊一分半,鸡五分鸭三分鹅三钱,你同我说总共能卖一百八十两?” 甘桥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深宅大院里的公子哥儿对物价这般清楚。强行挤出个笑道:“这是京里的价,商户来收的时候,没这么贵。” 杨景澄冷冷的报出了一个数字:“二百三十两。” 甘桥顿时脸色煞白,这正是他预估的真实收益。 “你倘或报个二百来两,我全当你的辛苦费。”杨景澄沉着脸道,“可你报一百八十两,是不是有些过了?” 甘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水至清则无鱼,”杨景澄道,“我往日手里随意赏出去的银子都不知有多少,你这几十两的我还不放在眼里。然而!你把我当傻子糊弄就错了主意。” 甘桥跪在地上,头磕的砰砰响:“是奴才糊涂油蒙了心,求世子看在老奴家里几辈子都在府里,饶过此回,下次再不敢了!” 杨景澄铮的抽出刀,布满花纹的刀身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甘桥呼吸一窒,整个人抖成了个筛子,同时地下晕开了一滩水渍。他想说话,却嗫嚅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刀起,下落,砰的一下,杨景澄的刀背直接砸在甘桥的后背。甘桥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 收刀入鞘,杨景澄弯腰提起甘桥,宛如拖死狗一般拖回了主宅。柯贵站在门口惴惴不安的道:“世子……可是他冒犯了您?” -- 第130页 杨景澄把甘桥扔在地上,冷声道:“当着我的面虚报牲畜的收益,给我拖到坪里,当众打四十板子!”说着缓缓扫视一圈,“我不是小气人,庄上收益如实上报我自然有赏。然而谁胆敢再糊弄我,”佩刀往地上重重一插,“你们大可试试我的刀够不够快!” 庄上的仆从们当即吓的噤若寒蝉,良久,柯贵战战兢兢的跪下磕了几个头,在征得杨景澄的同意后,方带着人拽着甘桥去了村里的晒谷坪,摆开架势,先拿盆水将其泼醒,再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冬日里天冷,村民们等闲不在外头晃荡。此刻听到动静,才走出来看热闹。村里统共只有四五百人,彼此皆熟悉。见了甘桥挨打,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高华见状本是不忍,然杨景澄立在院门口观看,只得硬着头皮团团跟村民解释甘桥乃贪污被罚,望各位乡亲日后监督云云。 这年头世家仆从的日子本就比百姓过的好,见甘桥倒了霉,村民们少不得幸灾乐祸。甘桥被堵着嘴,一下一下的感受着屁股上传来的巨大疼痛,承受着往日看不起的泥腿子的耻笑,险些再次昏过去。冬日寒风凌冽,被冷水打湿的衣裳,刺的人皮肉生疼。甘桥眼泪鼻涕流个不住,真是再没有比现在更狼狈的时候了。 此招杀鸡儆猴甚是好使,至晚饭时,杨景澄再问田土与山地收益时,柯贵与高华再不敢隐瞒,老老实实报上了数。杨景澄点点头道:“开春之后,且先别种豆子,田里我自有安排。另,趁着农闲,将咱们家的沟渠水利收拾妥当,倘或明岁你们再报甚干旱水患……”杨景澄语调倏地森冷,“我要你们的狗命!” 柯贵与高华齐齐打了个哆嗦,主人家凶悍残暴已然可怖,再添上条明察秋毫,庄上没见过大世面的管事们,哪个还敢作妖?瑞安公府有的是人,区区几个庄头管事,便是都砍了也不怕没人使。两位管事心里泛苦,只怕以往的那般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入夜,杨景澄靠在炕上一页页的翻着历年账本,上头的收益浮动记载着天气水纹。虽为了贪污腐败,难免有夸张,却能看个大概。京里水灾极少,多是干旱。幸而榆花村有水源,只消挖好沟渠,倒也不必太担忧。看来明日得去田里瞧瞧沟渠水利,算一算维护要银钱几何,然后等开春之后再来一趟查看。做的好有赏,做的不好,他也不介意砍几个蛀虫给庄上的人醒醒脑袋。 叶欣儿端了盅热茶上来,轻声道:“世子,夜深了,账本明日再瞧吧。” 杨景澄单手接过茶盅,又把账本塞到叶欣儿怀里:“我看完了,明日你看一遍,日后庄上的帐你来算。” 叶欣儿忙抱住账本,问道:“你不管了?” 杨景澄道:“这点子账都得我盯着,要你们何用?” 叶欣儿道:“可这些原不该我管。” 杨景澄曲指敲了敲叶欣儿的头:“你就是个榆木脑袋,我问你,将来你们大奶奶进了门,要不要干活跑腿的?你又不肯给我睡,不靠着自家硬本事,你下半辈子就当真指着那一月二两银子的过活?” 叶欣儿收好账本,咕哝道:“我浑身的疤,给你睡你也不想睡啊!” 杨景澄无言以对,咳,他还是比较在乎肤如凝脂的…… 叶欣儿哼了一声:“所以我何必自取其辱?我又不是没本事,我原先是书房伺候的丫头,你的诗书未必有我学的好呢!” 并不擅长诗书的杨景澄胸口中了一箭,登时恼羞成怒:“你再说一句,今晚就滚出去睡,看冻不死你!” 叶欣儿:“……” 第76章 巡视   次日清晨,甘桥悠悠醒转,他…… 次日清晨,甘桥悠悠醒转,他老婆在旁抹泪:“你可总算醒了!” 甘桥活动了下身子,一股剧烈的疼痛袭来,顿觉头昏目眩。甘桥家的哽咽的道:“怎么说来?要说报假账,姓柯的姓高的哪个不报?这是看着咱们好欺!俗话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原本这畜牲就最是难养,他们把你排揎的干苦活计,现又拿你做筏子,世子真真好不公道!” 其长子甘弘运也道:“就是!要是把那两家都打了,我们才算服气。柿子捡软的捏,算什么本事!?” 甘桥想着昨日杨景澄的眼神,不由后背一紧,好半日才有气无力的道:“你们别窝里横,出去直接找世子对嘴对舌去。” 一言说的一家子皆闭了嘴,私底下抱怨两句没人管,真个去挑衅主子,那就是该死了。甘桥昨日不单挨了打,还着了凉,村里又没有大夫,只能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苦熬。耳边老婆的啜泣与孩子们的牢骚搅的他头痛欲裂。是他小瞧了世子,也不知道这一关自己能不能挺过去。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柯贵与高华联袂来瞧他。柯贵与高华皆住在主宅的后罩房里,条件不知比这养猪的地方好多少。甘桥家的满心怨愤的接过礼,勉强扯出个笑,把两位管事迎进了屋。 见甘桥精神不济,柯贵叹了口气道:“老哥哥受苦了。”他们三个管事,独甘桥年岁大,今年已五十有二,乃村子里难得的老人家。此番遭受重创,只怕难熬了。 高华乃甘桥的女婿,担忧的伸手探了探,察觉他额头滚烫,忙道:“要不我们使人去镇上请个郎中吧!不然爹太受罪了。” 甘桥苦笑:“自来叫主子罚了的,哪有请郎中的理?我如今挣命罢了。” -- 第131页 柯贵忍不住问:“昨日到底是个甚情况,你怎底把世子惹的那般恼怒?他小时候儿可不是这样的!” 甘桥不想回答,趴在床上不肯做声。 柯贵急道:“老哥哥,咱们几十年的邻居,你可得给我们提个醒啊!” 甘桥家的一听便恼了,骂道:“呸!我当你们好心来瞧,却原来是审案的!这般害怕,不若往世子跟前问去!往日就我家最吃亏,如今三言两语的来套话?想得美!你们平日里住主宅的高墙大院,关上门吃香的喝辣的,到头来偏我家受罪!我告诉你们,老老实实的把往年贪的银子吐出来,不然,我们家老甘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同世子揭发了你们!看谁能落个好下场!” 柯贵连忙陪笑:“看嫂子说的什么话?不过白问问,日后我们也警醒些,不惹主子生气不是。你看看眼下,”柯贵压低声音道,“听说世子昨夜查账查到半夜,你我再惹恼了他,只怕不是打板子了!” 高华郑重的点点头道:“昨夜我把了足足二两银子给世子的长随,名唤马健的。特特朝他打听了一番。你们道世子如今在哪个衙门做官?” 甘桥终于被勾起了兴趣,气息微弱的问道:“在哪?” “锦衣卫北镇抚司!”高华一拍大腿道,“你们不知道,我昨儿听说,那是朝廷专管审案的衙门!过手的皆是一二品的高官,甚尚书侍郎的落到了他们手里,连条老狗都不如!他告诉我说,世子审案,那都是上烙铁的!” 高华说的自己的牙齿都忍不住的上下直磕,“烫出来扔在地上,熬十天半个月都不死,直熬到满身流脓,再活活烧死!老哥哥你可知足吧,四十板子,那都是看在我们伺候了一场,手下留情了!” 高华一番话,把甘桥家的众人吓的脸色发白,他们哪里知道马健是个要么不说话,要么满嘴瞎话的主儿,一个个想象起高华描述的场景,只觉得尿意上涌。先前还满口抱怨的甘桥家的,现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巴,从此再不说话。 甘桥也吓的不轻,缓了好半日才道:“世子是个精明人,你们……将来万别小瞧了他。” 几个过惯了好日子的管事齐齐叹了口气,三个管事里甘桥最不得脸,可一年除了全家十来两的月钱外,最少能捞五六十两的好处,且吃穿皆是庄上产出,并不用额外花钱。如今猛的少了一大截,日子可要怎么过?想再做手脚吧,看了看甘桥的惨状,又心生畏惧。几个管事相对而望,皆满面愁容。 柯贵又道:“昨日世子吩咐了要修沟渠,你们有什么章程?” 高华道:“老柯你是庄头,你倒问我?要我说不过请几个长工,仔仔细细的把原先的沟渠挖深加固便是了。横竖做老了的活,有甚难为的。” “我哪是问你这个!?沟渠怎么挖用你教!”柯贵苦着脸道:“你们说,世子今日会不会去看那沟渠?” 甘桥道:“还用问?你出去打听打听,世子只怕都出门了!” 甘桥家的果然走出门去,快步行到主宅,拉了个熟悉的婆子低声问了一回,又忙忙的赶回了自家,一脸焦急的道:“可了不得!世子天亮便起身去了山上!” 高华猛的一惊:“什么?他已经去了?这大冷天儿的他竟没睡懒觉?” 甘桥家的没好气的道:“你们住在主宅的都不知道!” “那怎么知道啊!我出门的时候还瞧见了他的长随在院里比武呢!数了数,一个都没少!世子难道独自出门了?”高华忍不住从座位上跳起,他们家世子可不是京里娇养着的哥儿,小的时候哪个野地里不敢跑,不带人出门的事,当真干的出来,于是急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柯贵一把拉住高华,抖着嘴唇道:“要是世子果真上了山?” 三个管事齐齐打了个寒颤!但凡种田的庄户,每年沟渠的花销都不少。他们为了弄好处,价钱往高了报,工程却往差了做,两下里的差价皆肥了自己的腰包。 这等大事,自然没有哪家独吞好处的理,是以三个管事都吃的满嘴流油。要是遇上个不通外务的还好,偏生昨日杨景澄连猪羊鸡鸭多少钱一斤都清清楚楚,这会子说他不知道工程要花多少银子?只怕在梦里! 甘桥想着昨日的遭遇,顿觉整个后背火辣辣的疼,两眼一翻再次昏了过去,留下了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三个管事猜的没错,杨景澄天毛毛亮时,便出门查访了。他们家的水渠,靠田的这头因很是显眼,修的倒有模有样。越往山上水源处去,就越是杂草丛生。拨开冬日里干枯的杂草,底下堆了尽是乱石杂物,根本无法引水。他们家的水源除了山上这条溪流外,还有几口井,想来平日里全靠那几口井浇灌。 杨景澄摇了摇头,他印象里这道水渠颇深,替他们家躲过了不知多少次水灾旱灾,可如今的模样,倘或明岁少雨,只怕庄上真个要报灾荒了。明岁他要试着种烟叶,岁入乃说服亲友的证据,岂能糊弄了事?仔仔细细的沿着沟渠走了一圈,心里大致有了个数。 贪污是杀不绝的,杨景澄没指望昨日一通杀威棒便能止住贪念,只是约束他们别太嚣张而已。庄上的三个管事,他暂不打算更换,到底是伺候过他娘的旧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把事做绝。 看完了人力挖的沟渠,杨景澄又沿着水源向上走。当年瑞安公府得的这块地,因有条不知名的溪流,算得天独厚了。天气很冷,小溪结了冰,并没有水流进沟渠。偶尔能见溪里冻住的小鲫鱼,也不知道开春后能不能活过来。 -- 第132页 走了约莫三里地,方抵达了源头。该溪流的源头水极小,只有小指大的一根水柱,叫人摆了根竹片引水。此刻连水带竹片冻了个严严实实,看来得等来年才能解冻了。 回身望向村庄,村民聚居之地显得有些模糊。杨景澄嘴里呼着白气,感受着冰封之下的寂静山林。有诗曰:鸟鸣山更幽,其实山林里的确有着不同于城镇的喧嚣。若非此刻冰雪封山,风声鸟声野兽低吼声,只怕不比集市里冷清多少。不过在人口密集的京城呆久了,偶尔来山里走走,滋味倒不错。 看了看天色,杨景澄知道自己出来的有些久了。如今他是瑞安公府的世子,再不是往日田埂上疯跑的野小子,再不回去,只怕长随与丫头们都要急的上吊了。 悠然的下山,顺道欣赏山路两侧的风景。可惜前几日的大雪融化了不少,上山的时候还好,下山的路真有些滑。便是杨景澄乃习武之人,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地。看了看身上葫芦纹样提花丝罗的袍子,心道一声好险。这等贵重衣料最经不得污,若在这里摔个屁股蹲,沾了满身的泥水,这身新裁的衣裳可又要便宜他院里的丫头们了。 好容易走到山脚,正欲回家,便见好几个妇人急急往另一座山上跑,而领头的正是昨日见过的胖丫头身边的吴妈妈。杨景澄心里一惊,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上妇人们便问:“大冷天的,你们上山作甚?” 吴妈妈急的快哭了,一把抓住杨景澄的胳膊,语速极快的道:“我们姑娘的滑竿从山上掉下去了!求世子赏我们几个得力的人儿上山救命!” 杨景澄暗骂了声蠢货,这天上山走就完了,抬个狗屁的滑竿!那不是找摔么!当即随便揪了个看起来健壮的妇人,吩咐道:“你认得我吧?去我家报信,就说我的话,叫长随并庄上的青壮速速赶来山上救人!” 那妇人应了声好,撒腿就跑。杨景澄看向吴妈妈:“走,带路!” 吴妈妈稍做犹豫,不知道方不方便叫男人去寻找。然不过转瞬她便想了个清楚明白,甚名节名声的,活人才在乎,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心一横牙一咬,抬脚就领着杨景澄往山上去了。 第77章 搜山    山路很不好走,尤其是已被…… 山路很不好走,尤其是已被人踩过一回,更是滑腻腻的。杨景澄一边走,一边问吴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吴妈妈常年在深宅大院里,哪里经过这样的事?带着哭腔道:“这次回乡,原是京里下大雪,姑娘夜夜梦见我们姑老爷,太太看着不落忍,便叫我们回来祭祀。今晨姑娘上山扫墓,下来的时候,抬滑竿的婆子脚底一滑,三个人带滑竿都滚下去了。” 杨景澄看了看山形,与记忆中进行对比,听完吴妈妈的叙述又问:“这边并没有悬崖峭壁,掉下山了竟找不见人?” 吴妈妈道:“不小心滑到另一条道滚落下去了,我们嚷了一阵,大底知道方位,可姑娘说脚崴了,爬不上来。”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所以说你们一个两个的不会教孩子!胖丫头小时候儿满山的疯跑,从没见扭过脚。到你们家去住几年,人都关傻了!” 几个被吴妈妈喊来的族中妇人纷纷点头应和:“是呀,那时候大姐儿可机灵了,偷我家的瓜,愣是从没被抓到过,跑的飞快!” 吴妈妈急的顾不上与这帮乡下蠢妇对嘴对舌,一门心思的往山上赶。偏她不惯走山路,越着急越走不稳,接连的摔倒,浑身已是脏的没一块干净的布了。且她摔倒爬起总耽误工夫,寒冬腊月的野兽虽不多,却是偶尔能见野猪,杨景澄实在等的不耐烦,问道:“你告诉我方位,我脚程快,先去救她。” 颜家同族的妇人道:“在我们祖坟那处,她们没走几步就往那边摔下去了。上头还有人,世子上去便能见着。” 颜氏在榆花村里也算望族,超过半数的村民姓颜,当年也正是这帮子人抢了颜舜华家的地,好生发了注绝户财。要不是颜舜华的外祖家势力不小,只怕胖丫头都叫叔伯卖了。杨景澄不愿与颜氏的人打交道,大概回忆了下他们祖坟的位置,迈开长腿直往山上奔去。 大户人家的坟茔讲究开阔向阳,且通常不会修在山顶。半山腰对京里的妇女而言是天堑,对杨景澄而言不过尔尔。若不是路不好走,他半柱香便能跑到地头。不多时,杨景澄看到了昨日见到的另一个姓孙的仆妇,忙扬声问:“嗳——上头的,颜家姑娘掉哪处去了?” 孙妈妈见了杨景澄就是一愣,好半日才指着一条山路道:“这边!” 杨景澄赶上前去仔细瞧了瞧,却原来不是人走的路,而是山里砍伐木材时,为了方便木材运输而硬生生的滑出来的道。通常这般道路笔直陡峭,直通到山脚,人是不好走的。于是杨景澄便问:“山脚派人看了么?” 孙妈妈跺脚道:“看了,没有。大概是卡在半道儿上了。先前还有回音的,可她们不知是不是又滑了一段,我们只听见一声尖叫,就再没动静了!”说着,孙妈妈便哭了起来。那么大个姑娘,但有三长两短,他们此次跟来的人,就再活不得了! 杨景澄听闻只觉头痛,不由问道:“那你们怎么不去村里敲锣,把村民都喊出来找?你们家又不是没钱!” 孙妈妈一边哭一边道:“吴姐姐去叫族里的妇人了。” -- 第133页 杨景澄一听就明白了,叫妇人不叫男人,为的是万一胖丫头衣裳破了或有别的狼狈叫男人瞧见失了名节。心里暗骂了句老学究,却是看着那笔直的道儿一点法子都没有。这样的路,便是他的身手,也很难下去搜寻。须得用绳子绑住,一点点往下探才行。于是又扭头问:“带了绳子没有?十几丈长的那种!” 孙妈妈并边上立着的几个丫头都齐齐摇头。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掉头就走。孙妈妈急的在后跳脚:“那个……瑞安公家的世子……” 杨景澄头也不回的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孙妈妈道:“咱们要怎么救人啊?” 杨景澄道:“我下山找家伙,你们呆着别动,再栽下去两个,我没功夫救!”说毕,也顾不得身上的新衣,大踏步的直朝山下冲去。快到山脚时,迎面撞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正是柯贵带着三个儿子柯原、柯坪、柯斌;高华带着儿子高明;甘桥的儿子甘弘运与甘文善,并马健等四个长随,带着绳索家伙,与吴妈妈等人凑在一处,排着长队往山上赶。 见了杨景澄,柯贵忙问:“世子找到颜家姑娘了么?” 杨景澄道:“滑到木材道上去了,我没绳子下不去,正好,你们带了绳子,我们一齐搜山!” 柯贵松了口气,道:“那边容易滚下去,您有防备就好。颜家的男人去那边山脚了,他们从下往上找,我们从上往下找。只要天黑前找到,姑娘便没事了。” 杨景澄点点头,又掉头折回。再次赶回颜舜华掉下去的地方,一行人开始各拿根绳子,一头绑在腰间,一头绑在树上,缓缓的踩着草根树根往下滑。吴妈妈等不得,也要了根绳子,学着男人们下山。旁的人有经验,比较谨慎,她却甚都不懂,连滚带爬的,竟是赶在了别人的前头,一边滚一边扯着嗓子喊:“姑娘!姑娘——听见了答个话儿!” 颜舜华抱着根树,看着不远处的野猪,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好几次试图爬上树,却因扭了脚,怎么都使不上劲,只得在树下干着急。两个一同掉下来的婆子,一个不知道滚去了哪里,另一个碰了头晕死了过去,独留她面对着野猪,丝毫不敢动弹。 她听得见远处的呼喊,却不能吱声,生怕激怒了野猪。七岁离开榆花村,乡间的记忆已经不多,情急之下亦忘了对上野猪该怎么办,只能傻愣愣的站着。于闺中小姐而言,与野兽对峙下还能保持清醒没有晕厥,已是很不错了。 山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呼喊声此起彼伏。原就是路过的野猪显然也受到了惊吓,转头跑了。颜舜华重重的呼吸着,却不知野猪是否跑远,依然不敢应答。 山里开始起风,颜舜华的斗篷不知掉去了哪处,寒风吹的她瑟瑟发抖。她看了看怀中的树,再一次试图爬上去。她像小时候一样,双手合抱住树干向上,用没受伤的脚踩住借力,不想脚底传来钻心的疼,脑子嗡了一下,身体不自觉的下落,双手吃不住全身的重量,砰的一声,整个人直直砸在了地上。 颜舜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哭声顺着风飘荡,杨景澄侧耳倾听,伸手一指:“东边!走!” 柯贵等人连忙跟上,一行人齐齐朝东边搜寻过去。忽听一声惊呼,原来是吴妈妈看见了滑竿与其中一个婆子,大叫道:“姑娘的滑竿,是姑娘的滑竿!” 高华走过去仔细瞧了瞧,他原本就是管着山地的,最是熟悉山形。顺着山上的痕迹,进一步的辨别了方向,带着人赶了过去。而山底下颜家的男人,显然也听见了颜舜华的哭声,急匆匆的赶来。 两拨人马在山坡上相遇,皆是一愣。吴妈妈喊道:“宗亲老爷们,你们没找到姑娘吗?” 颜家的男人也问:“你们也没找到?” 不用多说了,接着找吧!好在颜舜华一直在哭,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总比没响动的好。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喊道:“嗳——你们看,那边是不是个姑娘?” 众人纷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吴妈妈嗷的一嗓子就喊了出来:“姑娘啊——姑娘!!!” 颜舜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连忙回头大哭:“妈妈!” “嗳——”吴妈妈登时激动的从地上爬起,再次高喊,“姑娘别怕!妈妈就过来了!别怕啊!” 颜舜华连忙喊道:“这里有野猪!” 众人皆是一惊,然而目光扫视之下,却又不见踪影。村民们都是有经验的,高华观察了一番,道:“诸位莫慌,野猪也不是傻的,这般动静,只怕早吓走了。”想必颜家姑娘一个弱质女流也没本事惹的野猪发狂,应是安全的。 此时众人所在的地方已是没有了路,虽已看见了颜舜华,却因不好挪动,行进很是缓慢。吴妈妈又忍不住着急的问:“姑娘,你伤着了没有?” 颜舜华答道:“脚扭了!” 杨景澄忍不住道:“你越发废物了!” 满腹委屈的颜舜华怒瞪杨景澄,直接就回道:“你掉下来试试?” “我才不掉下去!”杨景澄道,“你也是村里长大的,这天儿坐滑竿,亏你想的出来!” 颜舜华当即涨红了脸,气的不理他了! 横竖已经找到了人,时辰又还早,众人也不急了。善意的哄笑了两声,又一齐朝颜舜华靠近。不一会儿,又有人喊:“这里有个妇人,是你们府上的吗?” -- 第134页 吴妈妈定睛一看,正是抬滑竿的另一个婆子,忙道:“是的,是的!” “昏过去了!”颜家人吆喝一声,“来两个汉子,把这妇人抬下去。” 就有两个青壮应声,三两步走到婆子跟前,抬着下山了。剩下的人接着走,终于跋涉到了颜舜华跟前,同时先前发现的婆子,也有另一队人去抬走了。 吴妈妈手脚并用的爬到了颜舜华跟前,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惊魂未定的哭道:“姑娘!我的姑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天气很冷,众人叫山风吹的很不舒服。颜氏的一个男人便道:“好了,要哭回家哭去吧。先把姑娘弄回去是正经。” 吴妈妈方醒过神来,伸手欲拉颜舜华。颜舜华却摇了摇头:“我脚受伤了,你背的动我么?” 吴妈妈呆了呆,再看周遭,因是搜山,并没有妇人跟下来,登时窘迫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杨景澄不知哪捡了个空的松塔,朝颜舜华丢了过去,正砸在她的脑门上:“恁的娇气,叫人搀着,自己走呗,这山路哪个好背你!” 颜舜华气炸了,怒道:“我脚崴了!你单脚能跳下山啊!” 这也不是个办法啊,杨景澄只得走近两步道:“罢了,我替你瞧瞧吧!” “不行!”吴妈妈厉声尖叫,“不行!你走开!走开!不许看!” 杨景澄的目光倏地凝住了,不是因为吴妈妈的尖叫,而是,他看见不远处的颜舜华原本胖乎乎的小脚丫子再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小巧而尖锐的……缠足。 第78章 正骨    被人盯住,颜舜华本能的缩…… 被人盯住,颜舜华本能的缩了缩脚,藏在了裙子下面。吴妈妈再次看看左右,顿时陷入了为难。颜舜华没有血亲,虽说是同族,背回去也不大好。何况山路崎岖,方才的婆子都是两三个人又拖又拽的,他们家姑娘被这么一折腾还能有好?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先问最关键的问题:“你的脚伤严重么?” 颜舜华涨红了脸,低声道:“好像肿了,我不会看。” 甘弘运道:“肿了倒是小事,只怕脱臼。我们村里可没有郎中。” 杨景澄沉声道:“镇上也没有女郎中吧?” 甘弘运正愁他老子的伤,对郎中的事极为上心,想着如果颜家小姐请了郎中来,是不是能偷偷给他老子瞧瞧?旁的不提,弄些棒疮药也好啊。于是道:“郎中自然是男的,然脱臼可大可小,不正回来,将来怕走不得路哩。” 吴妈妈刚收的泪又要下来了,怎么能让男人摸姑娘的脚! 颜氏宗族里有见识的一个男丁对吴妈妈道:“你且摸摸,倘或鼓起老大,便是脱臼,少不得立刻回京寻女医了。” 吴妈妈便拿身体挡着后面人的视线,伸手去摸。哪知才挨上,颜舜华便一声惨叫。吴妈妈狠心摸了一回,心中顿时抽痛,不止肿了,明显形状也不对,这可如何是好! 颜家人见此情状,又看了看天色道:“若要回京的话,只怕立刻要走。这山里头走夜路不安全。” 以齐家备的小马车,走回京少说得两个时辰,这还不算把颜舜华弄下山的功夫,走夜路是肯定的!吴妈妈急的额头上冷汗直冒,完全慌了手脚。 杨景澄道:“你们真真一个个死脑筋!叫人看了糟还是瘸了糟?会不会算账?让开,我来瞧瞧。” 吴妈妈赶忙护住颜舜华:“世子你休孟浪,姑娘的名节何等要紧,你可不能逼我们姑娘去死!” 杨景澄登时火了,怒斥道:“扯淡!旁的丫头也罢了,这胖丫头我见的多了。”说着揪起吴妈妈扔到一旁,蹲下身子看着颜舜华的眼睛道,“虽脱臼不是骨折,然一个不好照样得瘸。尤其是他们还想把你折腾到京里去,待寻到女医不知什么时候。你想做瘸子吗?” 吴妈妈刚想爬起来与杨景澄撕虏,就听到自家姑娘可能要瘸,登时又哭了起来。姑娘本就无父无母叫人挑剔,这要是再瘸了,怎么许亲啊? 颜舜华抿紧了唇,不知道如何抉择。 颜氏宗族的人却道:“我们族里谢世子出手相助,然姑娘家还是名节要紧,且先送回京里吧。” 颜舜华眼神一黯,本来裹了脚就是半残,如今再瘸了只脚,真真是个废人了。然而族里发了话,她也只能认了。可人到底是不想残疾的,想着一片灰暗的前程,眼泪又忍不住的掉了下来。 杨景澄没理颜家人,只盯着颜舜华:“我习武之人,倒是学过正骨,你要我帮你治吗?” 颜舜华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眼泪却流的更凶了。吴妈妈原是最讲究规矩的,可她不忍看到自家姑娘从此残疾,也跟着陷入了纠结。 颜氏却有读书人,本来杨景澄盯着人家小姑娘就很不合适了,只是救人的时候权宜行事,不想现找到人了,杨景澄却还想出手治伤,那不是坏他们颜家清名么?若不是个惹不起的世子,他们早破口大骂了。 颜氏宗子颜道兴忍不住道:“世子,天色不早,我们且下山吧。” “我不……”颜舜华终于出声,只是声音很小很小。她这些年来跟着表姐妹上学,颇读了些书,比寻常闺阁女子知道的事多些。她细细想了想,脱臼不脱臼的在其次,首先,她如何下山?之前正因为她裹了脚不便行走,故由两个婆子抬着滑竿送她上的山。 -- 第135页 可今天路滑,谁能安全的把她抬下去?现除了吴妈妈,满目都是男人。纵然能喊族里的女人来帮忙,但那同样是有风险的!一次掉落或只是脱臼,再摔一次,只怕就得骨折,甚至毁容、丢命!她才十四岁,离想死且早着呢! 杨景澄点头:“行!我帮你看看!” 颜道兴大喊:“世子!” “你闭嘴!”杨景澄转头喝道,“有你什么事?当年抢她田土的时候你冲在最前头,现在来装甚么家长?你要说名节,好!你过来,你是她叔叔,背她下山去啊!” 颜道兴一噎,他家是村里的富户,虽比京中的公子哥儿强些,却也没强到哪里去。叫他背着个大活人下山,还真有些难为他。族里的其它男丁又因血脉隔的有些远,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怕齐家有意见,不肯出这个头。 说白了,一个村里住着,有搜山的事大家愿意帮忙,然可能找麻烦的事,就都不肯沾手了。更何况方才那两个婆子的惨状大家都看在眼里,背着人下山,一个不稳,自己摔着了怎么办?何况……颜舜华一个姑娘家,死了便死了呗,关他们什么事? 一时间颜氏宗族的众人也没了言语。吴妈妈早知道颜氏宗亲们都是些什么鸟人,当年他们姑爷两百一十亩田地一百亩山地,叫族里以他家绝嗣为由,生生抢了个精光。 还是京里来了人,才不情不愿的吐出了二十五亩下田。二十五亩地,一年至多二十来两银子,够干嘛的?若非如此,他们姑奶奶怎会积忧成疾,一病死了!他们现在只怕巴不得姑娘死了,好分剩下的二十五亩田,怎会真心出手相帮? 吴妈妈想通了关节,期冀的目光落到了杨景澄身上,低声哀求道:“世子,闻得您与我们姑爷原是旧识,能否借几个有力气的婆子,帮我把姑娘抬回去?” 杨景澄头痛,怎么事情又转回来了?揉着太阳穴想了想,忽然心念一动,看向颜舜华问道:“你许人家了吗?” 颜舜华怔了怔,摇了摇头。 “那就行了!”杨景澄也不废话,直接伸手抓住了颜舜华的脚踝。颜舜华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厉声尖叫起来。吴妈妈和颜氏宗族并柯贵直接懵了,这、这、这……姑娘家的脚,是随便能摸的吗?世子也太…… 习武之人难免有磕磕碰碰,是以杨景澄的两个武师父都教过他如何正骨。尤其是马桓,甚至带着他去医馆里拿脱臼骨折的穷人练过手,动作很是熟练。只听轻轻的咔哒一声,脱臼的踝骨当即回到了原位。颜舜华顿觉疼痛一轻,虽依然难受,却比方才好多了,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脚踝能缓缓动作了。 “好了。”杨景澄活动了下手腕,问道,“还有没有别的伤?” 颜舜华不自觉的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是爬树时被树皮挂伤的。杨景澄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只是些皮外伤,并不要紧。然后转身对柯贵道:“把方才那摔坏的滑竿拖过来,我带着人下山。” 吴妈妈如梦初醒,猛的尖叫一声:“世子!你怎么……你怎么……” 中年妇女的尖叫犹如魔音穿耳,杨景澄忙捂住一边耳朵,不耐烦的道:“叫什么叫!我未娶她未嫁,明儿我去找齐成济提亲不就完了!” 在场众人齐齐一呆!颜舜华也震惊的看着杨景澄,她只是个孤女,而杨景澄是世子!当即脱口而出:“我不做妾!” 杨景澄在她额头上弹了个镚儿:“哟,小时候的脾气还在啊!” 颜舜华急了:“我不做妾!我今儿死在这都不给人去立一辈子的规矩!” “知道,知道!”杨景澄说着接过柯贵递过来的摔的半残的滑竿,把颜舜华扔了上去,顺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你澄哥还能亏了你个胖丫头!看在咱俩一起偷菜的份上,也不能叫你个半残废去站着立规矩啊!”说毕,调整了下滑竿,喊道,“抓紧了,我要拉了。” “拉什么?”吴妈妈完全搞不清杨景澄的路数,“这是什么?” 颜舜华却是眼睛亮了!她记起来了,小时候杨景澄带着她玩过。屁股下面垫个泥包,沿着运木材的道儿,一口气从山顶滑到山下。那会子年纪都小,根本没想过摔不摔的问题,只顾着好玩。现杨景澄拽着破旧滑竿的模样,不就是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吗? 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杨景澄已经在滑竿上绑好了绳子,顺便把颜舜华绑在了滑竿上,吆喝一声:“胖丫头,抓紧了!” 话音未落,滑竿已拽出去老远,正正好停在了木材道上。略微调整好角度,杨景澄一手拽着滑竿,一手谨慎的扶着树枝,就这么往下溜去。风在耳边吹,树木一棵棵的往后退,眼前的一切与儿时的回忆重叠。最是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父亲健在,母亲安康。没有规行矩步,没有寄人篱下!这里的整片山林,都是她的世界! 颜舜华忽然兴奋的大喊:“啊——” 杨景澄果然埋怨道:“你好吵!” “啊——”颜舜华喊的更大声了,我就是好吵,可是除了我,全村没人愿意跟你玩! “喂,龙景澄!”颜舜华喊道,“你说过只要我陪你爬树掏鸟蛋,你就一直陪我玩的!” “都说了我姓杨!”杨景澄道,“还有刚才的话我没说过!” “你就说了!我记得真真儿的。” -- 第136页 “放屁!老子闲疯了一直陪你个胖丫头玩!” “我不胖了!” “胖!” “我不胖!” “就胖!” “你才胖!你一世都胖!” 滑竿猛的停住,杨景澄咧嘴一笑:“胖丫头,到了!下来!自己走回家!” 第79章 发烧   颜舜华正想爬起,就听一声惊…… 颜舜华正想爬起,就听一声惊呼:“姑娘!” 随即孙妈妈带着几个丫头呼啦啦的围了上来,一叠声的问:“姑娘?你要不要紧?吴姐姐呢?”原来是孙妈妈见众人搜山自己帮不上忙,索性带这丫头,在山脚下等着了。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个没完,杨景澄忍不住轻咳一声道:“你们再问下去,姑娘就冻死了。” 孙妈妈方惊觉颜舜华的斗篷不翼而飞,身上只穿着棉制的袄裙。再看颜舜华坐着的残破的滑竿,想是不能用了。当机立断的吩咐丫头:“白鹭,你速速回家拿衣裳,再寻个滑竿来。” 那叫白鹭的丫头应了一声,飞奔往颜家旧宅而去。不多时,柯贵与吴妈妈等人也下了山,见了孙妈妈,老姐妹两个抱头痛哭。她们此番出行,着实经验不足,不曾料到雪后的山上那般滑腻,险些把姑娘丢了。便是此刻姑娘救回,她们也不知道回去后该如何回话! 杨景澄摇摇头,对颜舜华道:“你们家下人脑子真不好使,你冷吗?” 颜舜华当然冷,本来就丢了斗篷,衣服还叫雪水打湿了,现在没抖成筛子,都算齐家家教严谨了。只是此刻也只能等丫头返回,硬忍着罢了。好在那叫白鹭的丫头手脚麻利,抱着件披风狂奔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滑竿的男仆。跑到跟前,二话不说,先把颜舜华裹了,吴妈妈和孙妈妈并几个丫头,又七手八脚的把颜舜华扶上滑竿。男仆们用力抬起,小跑着家去了。 颜氏宗族见人已救回,各自散了。杨景澄则是赞许的朝柯贵等人点点头:“行动麻利,思虑周详,你们几个不错。” 柯贵心里正有官司,忙谦虚道:“世子过奖,不过是久居山间,略攒了些经验,不值一提。” 杨景澄领着众人,一边慢慢的朝主宅走着,一边道:“今日我去看过沟渠了。” 柯贵与高华的浑身的汗毛登时起立。 “沟渠烂成那个样子,我原是想赏你们一人几十板子的。”杨景澄慢悠悠的道,“但看你们今日救人辛苦,也算替我积德,便罢了。”杨景澄本就不打算处置柯贵等人,正好有个借口,他自然顺坡下驴。 柯贵与高华齐齐松了口气,连忙一人一句的表起了忠心。 杨景澄笑笑:“好了,往日你们贪了多少,我大概有个数。念在你们乃我娘生前的旧人,懒得计较。这里的地我明岁打算种烟叶子,倘或获利丰厚,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柯贵心头一惊,不由有些为难的道:“烟叶子?我们没种过呀。” “无妨,”杨景澄道,“过几日我派人去南边买几个种烟的把式来便是。”说毕又问甘弘运,“你爹还好?” 甘弘运恭敬的答道:“我爹已经知道错了,现正在家悔过。” 杨景澄摆摆手:“不用同我说这些套话,家里有药没有?没有去镇上捡些药。他是有年纪的人了,比不得年轻小伙,还是得吃点药才好。” 甘弘运大喜,就在路上给杨景澄磕起了头。杨景澄也不理他,径直回到家中。叶欣儿早听见了今日的新闻,立在门口等了好半日。见杨景澄回来,终于轻轻松了口气,立刻喊石英几个打水,伺候杨景澄梳洗。 杨景澄朝一直没说话的马健使了个眼色,马健点了点头,跟着杨景澄进了里屋。石英端了盆热水过来,替他洗脸。秋巧则是抱了干净衣裳,伺候着他换了。忙乱了好一阵,杨景澄方坐到炕上,对马健道:“昨夜我叫你编排的话,你同柯贵讲了么?” 马健回道:“同高华讲了。” “那好,”杨景澄道,“你们几个不妨多与村里的闲汉讲讲锦衣卫的风光。记住,不必特特与咱们家庄子上的人讲,容易露了痕迹。趁着天色尚早,你们只管去外头逛。自有闲汉来寻你们喝酒闲话,你们把跟着我见识过的东西告诉他们就是了。” 马健问:“要讲的厉害些么?” “不必,”杨景澄十分老道,“闲言总是越传越离谱的,你只消起个头,他们传着传着自然会添油加醋。且添的都是他们觉得可怖的,比你们编的还真。去吧,明日我们便要回京,传话只在今日。你晚上不回来也不打紧。” 马健郑重的道:“是!”说毕,转身出去,喊上其他三个长随,往村里逛去了。 待杨景澄忙完,叶欣儿方好奇的问:“颜家姑娘真个掉下山了?” “嗯,”杨景澄点点头,“脚还崴了,我与她正的骨。” “啊!?”屋内的丫头齐齐惊呼出声,正骨?那他们世子不是摸了人家的脚? “就是你们想的那样。”杨景澄并不隐瞒,“那起子老学究非得折腾到京里寻女医。脱臼晚两天治倒也使得,就怕挪动的时候不小心伤上加伤,非得真残废了不可!” “可是你摸了她的脚,让她怎么做人?”石英急道,“逼急了,人家可是要上吊的。” 杨景澄白了石英一眼:“上什么吊,明儿回京,后儿我请人上门提亲便是。” -- 第137页 屋内的丫头齐齐:“……” 杨景澄笑笑:“说实话,她外祖要是太后那一系的,我就只能叫她疼着了,死了残了也管不着。可她外祖是齐成济么!既是自己人,我幼时又与她有旧,娶她比娶个生人还强些。” 叶欣儿无奈的道:“可她父母都没了,颜家也只是个乡绅,公爷只怕不愿意。” 秋巧道:“可以求做侧夫人。” 杨景澄正色道:“我是不会娶侧夫人的。一个院子里住三个夫人,后院必然起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都做不好,在外也没甚前程可言了。” 叶欣儿叹道:“家世不论,我们姑娘也不是甚名门望族。再则咱们家是宗室,天下也没有敢说与我们门当户对的,门第高低倒再其次。可颜姑娘是绝户,便是你磨的公爷肯了,族里又肯么?” 杨景澄一噎,这倒真是个问题,好半日,他才咬牙道:“那我抓了人家的脚了,不娶她怎么办?” 叶欣儿头痛的道:“你问我有甚用,于我们而言,只消你不娶个文家太太那样儿的,娶谁不都一样伺候。” 杨景澄挠了挠头,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我要华阳兄长替我做主,我看谁敢反对!” 此时若瑞安公在此,只怕就要一口老血喷出来了。然而叶欣儿久居内宅,并不知道华阳郡公的赫赫威名,见杨景澄笃定的样子,也就不再管他,抬脚往外头催晚饭去了。 那厢颜舜华泡了个热水澡,整个人才缓了过来。今日之险境,与当年她爹新丧时相差仿佛了!两个抬滑竿的婆子未醒,而她又是坠落山坡,又是撞见野猪,又是受伤崴脚,真真九死一生。也不知道她爹托的什么梦,偏叫她这时候回来! 孙妈妈今日受惊过度,到家便发起了烧。吴妈妈更是狼狈,她当时为了赶去救姑娘,不知在泥地里滚了多少圈,浑身都是淤青与划伤。可她知道,丫头们不顶用,此刻姑娘必然惊魂未定,她再躺倒了,谁来伺候姑娘?只好硬撑着在屋里,看着丫头们忙碌。 洗完澡,颜舜华歪在炕上休息,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丫头们在炕桌上摆好了饭,吴妈妈看了看桌子,竟是捡不出甚好菜,不由又叹了口气。今日过于忙乱,她们带来的人手又不够,婆子还摔伤了两个,故晚饭是请族里的妇人做的。可这乡野吃食,怎入得了口?于是只好问丫头:“京里带来的点心还有么?” 白鹭为难的答道:“昨日都散与族里的亲戚了。”说着看了看桌上的菜,劝道,“姑娘胡乱吃一口吧,明日就回京了。” 颜舜华没什么胃口,摇头表示不想吃。吴妈妈哄了半日,她也不肯松口。众人无法,只得原样抬了出去,几个家下人轮流在厨房里吃了。 天色渐暗,村里零星几户人家点起了灯。吴妈妈在里屋瞧了一回,颜舜华还是蔫蔫儿的。忍不住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有些发热!这下可了不得,吴妈妈着急上火的喊:“白鹭,黄莺,你们一直在屋里的手暖,快来摸摸姑娘是不是发烧了?” 几个丫头连忙围了过来,分别摸了摸颜舜华的额头,情急之下竟各有各的说法,一个说不烫,一个说滚烫,只把吴妈妈急的上吊的心都有。在屋里转了半日,还是白鹭机灵,先去摸了摸发热的孙妈妈,试着了感觉后,再来摸姑娘。然而不摸不要紧,如此对比之下,他们姑娘果然发热了。这也难怪,又是惊吓又是受冻,娇养在闺中的小姐,不生病才怪了。 吴妈妈眼前一黑,荒郊野外的连个郎中都没有,可如何是好?两个丫头又叽叽喳喳的凑在一起想主意,直把颜舜华吵的头痛欲裂。她现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无力。因此抬手指了个方向,吩咐道:“去隔壁问问,带了药没有。” 吴妈妈一拍大腿,对!那是宗室世子出行,保不准带了成药。连忙吩咐白鹭去隔壁借药。 听了白鹭的来意,叶欣儿忙道:“有,我都带了。治风寒的有清瘟解毒丸、通宣理肺丸、柏子养心丸,”说毕看向杨景澄,“哪个好?” 杨景澄全不通医理,哪知道哪个好?只得叫叶欣儿挑一个。叶欣儿当年跟着文思敏读书,倒也看过些医书,仔细想了想,还是选了清瘟解毒丸递给了白鹭。 白鹭也不懂,拿着药丸匆匆的跑了。杨景澄歪在炕上,由衷的感叹,有个得力的下人是多么要紧!看胖丫头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叶欣儿亦觉着颜舜华的仆妇们不顶用,不放心的道:“我过去瞧瞧,世子有话要带么?” 杨景澄想了想,道:“告诉她们,明早天亮回京,要她们早作准备。” 叶欣儿点点头,披上斗篷,往隔壁去了。 第80章 回京    次日五鼓,杨景澄按时起床…… 次日五鼓,杨景澄按时起床。说是按时也不尽然,往日要上衙的时候他起的更早。丫头们自然也跟着起来。叶欣儿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吩咐石英:“你去隔壁瞧瞧,提醒她们我们辰时便走。她们是伺候小姐的人,起的不如我们早。索性叫他们别做饭了,省的耽误功夫。我昨晚瞧着姑娘精神不大好,还是得速速回京寻太医瞧瞧才是。” 石英笑道:“哟,这就准备拍马屁了?” 叶欣儿道:“那可不是?我与你露脸的机会,你还不赶紧着!” -- 第138页 石英没料到叶欣儿如此大方,反倒调笑不开了,悻悻的穿上外套去了隔壁。刚到门口,就撞上了正出门的吴妈妈。那日送点心二人见过一面,石英便笑问:“妈妈好!这早晚的您要出门?” 吴妈妈清早见了石英也有些惊讶,忙笑道:“姑娘有事?因昨夜贵府姨娘邀我们天亮回京,我得去族里告诉一声。” “原来如此,”石英又道,“我们姨娘打发我来,一则是看看姑娘好些了没有;二则是想着横竖我们家也要做早饭,带着多做些,省的你们开火,妈妈觉着呢?” 吴妈妈脸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拉着石英的手道:“多亏了姨娘惦记。姑娘烧了一夜,将将退烧,我们一宿没合眼,院里正乱的了不得。再有,既是麻烦府上良多,我也不要脸皮了,昨晚我们姑娘就没吃东西,我问姑娘一声儿,府上可有好克化的点心?若有,请给我们点子,好赖叫姑娘吃两口,不然路上不抗冻。” “呀!”石英惊道,“你怎地不早说?昨夜我们家熬的好鸡汤,都便宜我们了。这么着,您老先去忙,我去唤几个人来帮手。” 吴妈妈听得此话,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握着石英的手连声道谢。石英素来是个爽利的,说了没二句,便把吴妈妈赶去族里,自己跑回家拉上了秋巧,一齐来隔壁帮忙。 颜舜华跟前的两个丫头正困的两眼冒泪花,一面要伺候姑娘,一面要收拾东西,好不忙乱!石英与秋巧一来先接手了伺候姑娘的活,放白鹭黄莺去收拾,屋里登时变的井井有条。 秋巧伺候着颜舜华换了身衣裳,柔声问道:“姑娘,身上可好些了?” 颜舜华脸色有些苍白,勉强笑道:“好些了,多谢你们。” 秋巧眨眨眼,压低声音道:“原是我们应该的,我们可万万当不起您的谢。” 颜舜华的脸红了红,低着头不说话。 秋巧不知她的脾性,没敢再调侃,又伺候着她梳头。一时叶欣儿领着两个小丫头端着个大食盒走了进来,对颜舜华福了福身,笑道:“姑娘早,才家下人熬了鸡茸粥,姑娘可要尝尝?” 颜舜华依然没有胃口,白鹭却道:“姑娘,你好歹吃点子,不然路上冷的很,可别病上加病。” 叶欣儿皱眉道:“你们没带大毛衣裳?” 白鹭道:“带是带了,只怕马车透风。” 叶欣儿道:“且把大毛衣裳拿来我瞧瞧。” 白鹭便把衣裳抱了来,叶欣儿翻看了一回,见式样有些老气,料定不是专给颜舜华做的,而是为着她出门,长辈特特赏的。石英凑过来一看,低声道:“是灰鼠的?” 叶欣儿点点头,又看了眼颜舜华。要说她这个年纪,灰鼠的尽够了。可现她正病着,万万不能着凉。想了想,便道:“这件还是薄了些,姑娘不嫌弃的话,我去拿件狐狸毛的过来。崭新没穿过的,姑娘对付一下?” 白鹭与黄莺却不知昨日山上的事,毕竟做不得准,吴妈妈哪敢随便告诉人知道。她今早非要去一趟族里,正是想求他们千万别往外传,万一瑞安公府瞧不上他们姑娘没来提亲,那她家姑娘这辈子可就毁了。因此白鹭听到是狐狸毛的衣裳就开始为难,好半日吞吞吐吐的道:“那个……是世子的衣裳吧?给姑娘穿会不会不大好?” 叶欣儿只当小姑娘家家的不好意思,可这衣裳实在有点薄,只好道:“我且去问问世子,叫他拿个主意。”说毕,又小跑回那边院里,找到了杨景澄,如是这般说了一回。 杨景澄道:“你也是出馊主意,她那么屁点高,我的衣裳她也穿不上啊。这有什么难的?我们两家换个马车就是了,我那车不透风,你们几个丫头再挤上去,保管暖和。” 叶欣儿道:“那你呢?” “我一个大男人,骑马得了。”杨景澄道,“正好我不耐烦坐车,颠的人散架。” 叶欣儿担忧的道:“外头风大,你骑马冷的很。” “扯蛋!”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武官本就不许乘车坐轿,你速去安排,也省了我东躲西藏的生怕叫御史参了。我现正跟都察院不对付呢!” 叶欣儿想他来的路上一直嚷着热,又素来身子骨康健,也就应了,赶忙跑出去协调两家换马车的事。不一会儿与颜家商议妥当,杨景澄的大车给颜舜华带着两个丫头与吴妈妈坐,颜舜华的小车换给叶欣儿带着石英秋巧坐,余者不变。 这时高华家的又走了来,对叶欣儿陪笑道:“姨娘,你们怎地今日就回了?” 叶欣儿道:“隔壁颜姑娘身上不好,急着回京看病。对了,昨日山上的事,你们嘴把严了。世子还在先大奶奶的孝中,倘或有闲话传出去,坏了世子的名声,公爷可是要恼的。” 高华家的忙不迭的道:“知道,知道。哪里敢乱传主子的闲话,只怕颜家瞎说。” 叶欣儿道:“那你去叮嘱他们几句。就说我们世子正预备给舅舅买地,他们若不长眼,休怪我们家不客气。” 高华家的连忙应了,又陪笑道:“姨娘,这几日您看我家两个丫头伺候的还好?” 叶欣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怎么?想把丫头送进府?” 高华家的从袖子掏出个荷包,塞到叶欣儿手上,讨好的道:“姨娘明鉴。我原觉得我两个女儿不错,可这几日看了府里姑娘们的气派,便知自己见识短浅了。求姨娘开恩,把她们带去府里调.教.调.教,好长点本事,日后不叫人笑话。” -- 第139页 杨景澄的院子大,确实显得空,庄上又皆是当年侧夫人的旧人,遂叶欣儿爽快的道:“行吧,你叫她们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辰时准点儿走,你们赶不上就算了。” 高华家的喜不自胜,连声与叶欣儿道了谢之后,一阵风的冲回家,赶着两个女儿收拾,不到辰时,翠儿与珠儿已经各拿了个小包袱,坐在小丫头们的大车上等着了。 石英伺候着颜舜华喝了粥,又打发颜家的下人们轮流去隔壁吃了饭,吴妈妈方带着满身疲倦回来。闻的两家换了车,倒叫世子寒冬腊月里骑马,心里又感激又愧疚。 很快天亮了,颜氏宗族的妇人们来送行,恰好请个健壮的嫂子把颜舜华背上了车。她们多少知道点风声,此刻近距离看见公府奢华的马车,不由心中艳羡。 颜道兴的老婆眼珠子一转,心道,万没料到这绝户的竟有如此八字!她们家是不是退些田土出来,以后好结交?只是此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唯有记在心里,待回头再与夫婿谈。 辰时到,杨景澄跨上马,叶欣儿披着斗篷,顺着车队一个个的数过去,确认人数无误,又帮着颜家点了一回,方上了马车。车夫高喊一声:“驾!”马鞭甩起,车队缓缓向前。 柯贵高华等庄上管事跟在车队后头,一直送到村口,待马车加速,他们赶不上时,才立在原地目送车队远去。高华家的抹着眼泪,她亲手把两个女儿送出去,既盼着她们好,又担心他们在府里遭人欺。她母亲甘桥家的撇嘴,抱怨道:“只想着你两个女儿,也不想想你妹子恰好十七,正是做大丫头的年纪。” 高华家的没说话,随她娘念叨着。直到车队彻底消失不见,众人才往回折返。 今日是个晴天,道路上的雪化的差不多了,比来的那日更不好走。时不时有轮子陷进坑里,好一顿折腾才能出来。这可苦了女眷们。几个时辰的路程,难免要方便。尤其是颜舜华,她脚有伤,行动不便,偏早上喝了点粥,怎折腾二字了得?一路上跌跌撞撞,足足两个多时辰才赶到了京城。 马车车轮压在京城齐整的青石板路上,吴妈妈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看着在马车上沉睡的姑娘,心道好险,幸亏撞上了瑞安公世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再看她家姑娘身上盖着的狐狸毛的斗篷,那是路上见她睡着冷,杨景澄特特停下车队开箱子翻出来的。吴妈妈轻轻的抚摸着颜舜华的额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若这门亲事果真能成,姑娘你这世的苦日子便到头了。” 然而,从一品的瑞安国公府,真的愿意么? 第81章 姑子   京城,齐府。  齐…… 京城,齐府。 齐成济的夫人顾老太太听着吴妈妈的回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其长媳董氏也是脸一阵红一阵白,万没料到回乡扫个墓,竟闹出这般故事。好半日董氏才问:“现姑娘如何了?” 吴妈妈垂着头道:“我们将要进城的时候,瑞安公家的世子已经命长随拿着他的帖子请太医去了,想来太医立刻能到。” 董氏尴尬的道:“他倒是个心细的。” 顾老太太铁青着脸道:“姑娘年纪小,故我叫你们带着去。你倒好,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色色皆不周到,要你何用!?你可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同颜家人交代了他们便能守口如瓶?你想得美!现姑娘正要议亲,你叫我如何与那些夫人太太们张口!?” 次媳徐氏陪笑道:“瑞安公府倒也是个不错的人家。” “你懂个屁!”顾老太太怒道,“不提他先夫人尚未过七七,只说他父母高堂健在,婚事何曾由他自己做主?旁的人家便罢了,那可是宗室世子!他的婚事,皇后娘娘都要过问的!” 宗室从来往子孙繁茂的人家挑媳妇,何曾肯要个绝户!连他们齐家因子孙寻常,都被排出在宗室说亲之外,更别说独生女儿了!这是做哪门子春秋大梦呢!于是又骂吴妈妈,“糊涂油蒙了心的东西!你该寻族里穷家的妇人,把些钱叫她们轮流背下来!” 吴妈妈委屈的道:“颜家不怀好意,他们家的人倒没有瑞安公府的人卖力,只怕还惦记着姑娘的二十五亩田哩。” “放屁!”顾老太太捶桌痛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赏他们一百两,他们能拿人命去填!我没叫你带银子怎地?你就是身上没银子,问瑞安公府借上一借,回京里连本带利的还了又怎地?”顾老太太气的浑身发抖,往日从不曾出口的粗话接连骂了两次,可见其心中恼怒,“千不该万不该,我就不该信了你这条糊涂虫!我就不该要你带姑娘出门!” 骂完仆妇,又骂儿媳妇:“一个两个生了懒筋儿,说姑爷托梦时教唆的要守孝道、要去瞧瞧;待到要出门了,都推说有事有病,放着外甥女儿跟着丫头婆子出门!现好了,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叫我如何与老太爷交代?还有,她七岁就接进府里,与姐妹们一同长大,她没了名声,你们一个两个的女儿能不受牵连!?三姐儿还好,大姐儿正议亲不是?二姐儿正预备了不是?你们说!现如何是好!?” 大姐儿是董氏生的,二姐儿是徐氏生的,听得婆婆的话,两位主母皆唬的脸色发白。好半日,徐氏道:“要说也是他们世子孟浪,合该他们家来提亲。” -- 第140页 顾老太太冷笑:“世子有一妻二妾,妾倒也有诰命,你们不怕你妹子半夜里来寻,就只管同瑞安公府耍赖去!” 徐氏咕哝道:“她父亲不过是个秀才,出嫁能有诰命就不错了。” 董氏忙打了弟媳一下,要她闭嘴。徐氏的话的确有道理,然而当年为着跟颜家抢姑娘,两下里闹的很不好看。这也是老太太担忧颜家胡噌的缘故,那颜家真真不是个好东西。为着最后那二十五亩田,竟商议把颜舜华卖去做童养媳。 虽说颜舜华之母是姨娘养的,到底是齐家的二姑娘,半夜里带着女儿逃出来,哭着向娘家求救,娘家又怎能不管?那时候齐家还没有如今的体面,而颜氏族长偏与颜舜华没出五服,这事儿齐家不占理。打了好一通官司,才将将把颜舜华抢了回来。 是以,旁的姑娘倒好说,国公世子侧夫人,那可是从三品的诰命。待世子袭了爵,侧夫人跟着升正三品。如今齐家主母顾老太太,也不过正三品,已算京里数得上的高官诰命了。 然而,品级再高也是个妾,倘或颜家记仇,咬着这事不放,他们齐家辛辛苦苦养大了个小姐,倒惹一身骚。还不如许个门第低些的,大家面上都好看。如今正是个豆腐落进灰里——吃不得打不得的局面,顾老太太如何不头痛? 先把吴妈妈和孙妈妈绑到院里狠敲了一顿,又把跟出去的婆子打了个七死八活,最末命白鹭与黄莺互扇二十耳光,好悬没扇成了猪头,顾老太太方解了些气。 不多久,太医来了。顾老太太命自己身边的婆子引太医看了一回,因是给大户人家的女眷看诊,又有杨景澄的面子,特从宫里带了个女医出来。也亏得有女医,才知道颜舜华的双脚已伤的不成样子。鲜血浸透了裹脚布,粘在伤口上揭不下来。 女医仔细的用温水泡着,一点点的撕,颜舜华痛的好几次差点撅过去。好容易换好了药,原该薄薄的穿个袜子,养上几日的。偏她又是长身体的年纪,怕脚变了形,只好又一层一层的裹上。想着明日换药还得遭次罪,颜舜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她两个舅母亦看的不落忍,尤其是大舅母董氏,她养了颜舜华一场,到底有些感情,搂着外甥女的肩柔声哄着:“大姑娘忍一忍,改明儿我们就好了。” 颜舜华抽噎着:“为甚女人要裹脚!”心里还有句话没说,要不是裹了脚,她何必坐滑竿,不坐滑竿,又怎会滚下山?便是果真运气不好滚下去了,她自己也能爬上来。如今叫裹成了残废,要受这等冤枉罪! 徐氏道:“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俗话说,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吃糕菜就辣子。姑娘的脚裹的虽晚,形状却好。你瞧那尖尖的莲瓣儿,比你姐姐妹妹的都强哩。” 强么?颜舜华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她娘不是小脚,是不是逃回京的路上,就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不会死?大家都说她娘是想她爹死的,也有说她娘是穷死的。可当年那双鲜血淋漓的脚镌刻在她的脑海里,她暗地里坚定的认为,她娘就是小脚害死的! 女医自幼进的宫,因要伺候人,倒是双天足。替颜舜华重新缠好裹脚布,暗自叹了一声。这么小的姑娘家,真真遭罪了。收拾好包袱,柔声安慰了两句,退出屋子,跟随着在外等候的太医回去了。 折腾了一番,颜舜华困了。一群人伺候着她躺在床上,由着她睡去。然而傍晚她醒来时,既找不到吴妈妈,也找不到孙妈妈。唯有两个被打成猪头的丫头坐在床边守候。 颜舜华轻声问:“吴妈妈呢?” 白鹭苦笑:“被打了,过两日才能来伺候姑娘。” 颜舜华没再言语,似个木头人一般,由着丫头们摆弄着梳洗吃饭。可饭送进嘴里,味同嚼蜡。七年的时光太久远,尤其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是整整一半的人生岁月,所以她差点忘记了过往。可此番回乡,她才猛的记起了当年。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极灵巧的手。当年踩在杨景澄的肩膀上,鸟蛋一掏一个准。背着鸟蛋跑回村,拿纸裹好,外面糊上泥巴,埋在地里,上头点一堆火。不多时,鸟蛋熟了,剥开来吃进嘴里,香的不得了。 咽下一口绿莹莹的碧粳米饭,颜舜华只觉得嗓子被噎的生疼。眼泪落到米饭里,又咸又涩。白鹭替姑娘擦着泪,柔声哄着,却怎么也不得要领。 华灯初上,齐成济从外回来,听着家里人述说了外孙女的事,不由的皱紧了眉。时下凡举高官,皆是日日忙碌,难有顾家的时候。所谓修身齐家,几乎全靠有个好老婆。倘或夫人无能些,少不得就要后院起火了。因此,对外孙女,他实在没多少印象。 顾老太太道:“旁的倒好说了,我只怕误了大姐儿。她眼看着要下定,此事倘或颜家往外胡噌,只怕她要叫人笑话。” 齐成济沉声道:“颜家往外说是必然的。” “啊?”顾老太太急道,“如何说来?” 齐成济道:“颜家虽是榆花村最大的宗族,然则那块地盘,定以瑞安公府的庄子为尊。瑞安公府何等富贵不消提,要紧的是于百姓而言,根本不懂朝中局势,只当宗室个个权势滔天。当然,对老百姓来说,休说宗室,便是个举人,得罪了都是灭门的惨案。因此,颜家与人起冲突的时候,必然要举起瑞安公世子的大旗。 -- 第141页 我往日便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甚托梦不托梦的,前日下那般大雪,她爹又是叫雪活活压死的,小孩子家家的哪能不想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你们偏要起哄叫她去祭祖扫墓,现你说怎么办吧?” 颜舜华与顾老太太并无血缘,又没养在跟前,感情有限。是以此时她心里是怨颜舜华牵连亲孙女的,只不好明说。此刻丈夫问起来,她便有些恼了,赌气道:“横竖是你的亲外孙女,又不是我的,你倒问我怎么办!要我说,她原就该叫族人卖去做童养媳的,我们肯养她一场已是仁至义尽。现失了名节,送庵堂里做姑子好了!” 此言一出,门边立的一个婆子当即暗道不好!她与吴妈妈是旧识,知道吴妈妈孩儿夭折,现满心满眼只有她姑娘,把姑娘送去做姑子,那不是要了老吴的老命么!?于是趁人不注意,她脚底抹油,飞奔往颜舜华院里报信去了! 第82章 送信    趴在床上养伤的吴妈妈乍听…… 趴在床上养伤的吴妈妈乍听那婆子送来的消息,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原是不能动弹的,此刻却挣命一般,挣扎的爬起,跌跌撞撞的冲到颜舜华屋里,抱着她便儿啊肉啊的哭了起来。 白鹭与黄莺对望一眼,慌忙问道:“妈妈,这是怎么了?你别只顾着哭,说话啊!” 吴妈妈此刻哪里还能说得出话?今日从榆花村一路行来,早对温柔细致的杨景澄一万个满意,哪里知道事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好。如今老太太更是想把颜舜华送去做姑子。 庵堂那是人呆的地方么?现外祖父在世便如此凉薄,等老一辈儿的都去了,谁还记得她个表亲?一世无儿无女,到老了不定叫人怎么作践!只消想想那青灯古佛的下场,吴妈妈便好似摘了心肝般的疼! 颜舜华本就病着,被吴妈妈抱着哭了一场,更不好了,有气无力的问:“妈妈可是身上疼?” “我何止身上疼!”吴妈妈老泪纵横的道,“我的姑娘啊!我的姑娘!你怎底就那般命苦啊!可要了我的命呐!” 白鹭跺脚道:“妈妈,你倒是告诉我们出什么事了!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有甚事我们商议一回,总比你干嚎着强!” 吴妈妈拍着腿哭道:“老太太已是定准的,与你们说有何用?” 颜舜华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与我说!天大的事,你得叫我死个明白!” 吴妈妈含泪道:“老太太嫌你坏了名声,要把你送去庵堂里做姑子!” 颜舜华怔了怔:“这又如何说来?” “姑娘你不明白!”吴妈妈捶着炕桌道,“大姑娘正在议亲,定的可是汤阁老的长孙!那是顶顶好的门第,是咱们家上赶着的亲。老太太生怕你带累了大姑娘,才下的狠手!” 颜舜华沉默,寻常闺中小姐或许不明白当姑子意味着什么,但经历过家变的她再清楚不过。当年她若有个哥哥,娘两个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境地。世人最爱欺孤儿寡母,做了姑子,叫人使唤一世还是好的,多少姑子被逼作了暗门子,那才是生不如死。 一时间,屋子里静了下来。白鹭与黄莺看到颜舜华与吴妈妈的模样,亦知大事不好。她们两个连山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出主意。主仆四个只能沉默以对。 灯花啪的爆了一下,颜舜华醒过神来,推了把吴妈妈:“我有主意。” 白鹭连忙问:“什么主意?” 颜舜华低声道:“归根结底,不就是叫男人摸了脚么?” “什么!?”两个丫头震惊的看着颜舜华,差点昏死过去。 “呵!”颜舜华嘲讽一笑,“自古没见几个殉国的,倒时时记得叫女人殉节。不谈那个,”颜舜华摆了摆手,“妈妈你是能出门的人,我连夜写封信,你明日替我送去瑞安国公府。他若信守承诺,只怕家里巴不得呢。” “姑娘!”吴妈妈咬着牙道,“这可是私相授受!” 颜舜华面无表情的道:“我脚都叫他摸了,再差不过一根绳子吊死了!无论外祖最后做哪样的决定,我不能坐以待毙!” 黄莺道:“可是妈妈身上有伤……” 吴妈妈心里盘算了一回,咬了咬牙道:“无妨!我便是爬也要爬去瑞安公府!我瞧着那位叶姨娘是个有体面的,我不说寻世子,只说寻她,一准能进去!” 颜舜华看向吴妈妈,眼里溢出了泪:“妈妈,生累你了。” 吴妈妈摸着颜舜华的脸:“只要姑娘好好的,妈妈死了也甘愿!” “嗯。”颜舜华把眼泪逼回,定了定神,吩咐白鹭道,“铺纸、磨墨,伺候我写信!”世上最无用的便是眼泪,最靠不住的便是人心!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对着没有血缘的外祖母摇尾乞怜,不如想法子自救。至少,她博过了!就如那年她娘鼓起勇气牵着她走夜路一样,博过了,便死而无憾! 娟秀的字迹顺着笔尖落在细腻的杏黄纸上,寥寥数语,将自家险境一一道来。很快,颜舜华停笔,将信纸放在炕头烘干。吴妈妈小心翼翼的折好,放进了怀里。夜已深,吴妈妈心里惦记着事,直接在颜舜华屋里睡了,却是一夜乱梦至天明! 晨钟响起,齐府各处亮起了灯,而齐成济早已出门。各角门打开,买东西办事的婆子小厮进进出出。吴妈妈忍着屁股上的疼痛,叫白鹭替她描了妆,又换了身崭新的衣裳,混在其他人中间,出了齐家的角门。 -- 第142页 因各衙门皆要点卯,自然引得无数买早点的铺子开张。天虽未亮,街上却已是热闹起来。吴妈妈沿着道儿走出去老远,终于寻到了个轿子,把了五分银子,叫送去瑞安公府。 轿夫多是收铜钱,鲜少见银子。拿起往嘴里咬了一口,判定是真货,立刻兴头的喊起帮手,两个人抬着轿子拔起飞毛腿,飞快的往瑞安公府而去。 齐府与瑞安公府离的颇远,吴妈妈赶到门前时,天已是亮了。绕了一圈寻到角门,拿出了足足五钱银子与门房,叫他往里通报。门房掂了掂银子,高高兴兴的去报信。 吴妈妈却是绞着帕子心痛的不行。齐府姑娘每月有一两的零花,可那么大个姑娘,一两又如何够花?旁的姑娘有亲娘补贴,独她家的姑娘一年到头全指着这点银子过活。今日出门便花了半个月的钱,月钱所剩不多了。 叶欣儿在内宅听了吴妈妈来寻,不由惊异!昨日才分开,怎地今日就找上了门?怕有急事,忙忙的赶到角门,就见到了一脸焦急的吴妈妈。 吴妈妈见了叶欣儿,松了口气,忙从怀里掏出封信递了过去,低声道:“是姑娘给世子的信,姨娘千万开恩,定要送到世子手上。”说毕,又是磕头,又是给银子。 叶欣儿明知杨景澄看上了颜家姑娘,哪敢收人家心腹的银钱。大清早的送信,必有急事。她不敢怠慢,索性把吴妈妈领进了东院,叫她当面与杨景澄说话。 恰好杨景澄这几日正休假,今天也没出门,在院里练刀法。见叶欣儿急急领了吴妈妈进来,不由问:“什么事着急忙慌的?” 叶欣儿当着吴妈妈的面把信递了过去,道:“颜姑娘的信。” 杨景澄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的扫过,不由皱起了眉。 吴妈妈双膝一软,跪在杨景澄面前:“世子,不是我们不识好歹死赖上您,实在是如今只能靠您救救姑娘了。我们姑娘的娘是庶出,老姨娘早没了。姑娘在家里一个说得上话的长辈都没有,果真叫送去做姑子,这辈子就完了!如今奴婢别无所求,无论是妻是妾,求世子去提个亲,给姑娘一条活路吧!奴婢来生做牛做马,偿还世子救命之恩。”说着,就朝地上砰砰的磕头,不一时额头便见了血。 杨景澄连忙伸手将人提起,又把信扔给叶欣儿,道:“你招待下她,我去寻父亲说话。” 叶欣儿应了声好,唤了秋巧来,两个人把吴妈妈架进了屋里。杨景澄万没料到齐家竟是这样的反应,文氏还未出殡,便是两家子闹的再难看,此时也不好敲锣打鼓的提亲,除非把文氏休了,恩断义绝。欺负死人的事杨景澄做不出来,当务之急是得把此事与瑞安公通个气。 寻到了瑞安公,杨景澄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直把瑞安公惊的跳起:“什么!?绝户女!?不行不行!你就是娶个庶民家的都不打紧,绝户不行!” 杨景澄耐着性子道:“原是我孟浪,现不娶她,她岂能有活路?旁人便罢了,那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丫头。” 瑞安公摆手:“不是这么说的!他们家那样儿的,你娶了他,倘或生不出孩子,我怎么同族里交代?” 杨景澄道:“生不出纳妾便是了,难道她还敢拦着我讨小老婆?我们家又不讲究嫡庶,到时候纳她十个八个的妾,养不起怎地?” 一语说的瑞安公哑口无言。 杨景澄又道:“齐成济是圣上的人,我看着姑娘品性也好,横竖我要娶填房的,娶谁不是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没准儿老天看我心善,赏我个儿子呢?前儿我不正做好事的么?眼门前的人都不救,救再多生人菩萨也只当我心不诚。” 瑞安公背着手踱了几步,问道:“姑娘人还好?圆脸还是尖脸?胖还是瘦?我跟你讲,要是个尖脸瘦子,绝不能要,不好生养的!” 杨景澄道:“圆脸,小时候是个胖子,现寄人篱下的吃不好,回头养养就胖了!” 瑞安公忙问:“小时候果真是个胖子?” 杨景澄点头道:“要么你问问庄上的人便知道,她小时候儿可胖了,手背上十个肉窝窝,死沉死沉的。好几次差点没把我压趴下。” 瑞安公听得此话,心里已是松动了三分。 杨景澄再接再厉:“我果真娶个名门闺秀,只怕……”眼神往正屋的方向飘了飘,“这样不是正好么?” 瑞安公也忍不住看了看正屋,良久,苦笑道:“罢了,齐家的家教还是不错的。” 杨景澄松了口气:“那好,你同意了,我便寻媒人去了。先打招呼,待思云出殡后再正式提亲。” “也好,”瑞安公道,“你与大奶奶夫妻一场,别叫她太没颜面。”又问,“你打算请谁做媒人?” 杨景澄缓缓的吐出了四个字:“华阳郡公!” 瑞安公:“……”特娘的这算哪门子提亲,你这叫威胁! 第83章 说媒    杨景澄回到东院,才有空问…… 杨景澄回到东院,才有空问昨日详情。吴妈妈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又抹泪道:“这些年,我们姑娘真真过的不容易。” 杨景澄点了点头道:“齐成济我打过交道,是个老学究,最讲规矩,我便不回信了,省的你露了马脚,到时候全是事儿。家去告诉你们姑娘,要她好生养病养伤,凡事有我呢。” 吴妈妈眼睛一亮,想问又不敢问。 -- 第143页 杨景澄道:“我先请人去与你们老太爷打声招呼,叫他别忙着处置。我想你也不放心姑娘,且先回吧。早则今日,迟则明日,便有信了。”又喊叶欣儿,“赏妈妈些茶钱,再叫个车,送妈妈回去。” 吴妈妈连忙摆手:“不敢要世子的赏,我身上还有钱,自己喊个轿子就成。” 杨景澄微笑道:“自古忠仆难得,你这几日的作为我看在眼里,该赏。现不好露了痕迹,改日我送些料子去府上,给你们主仆裁衣裳。” 吴妈妈抽了抽鼻子:“谢世子。” 杨景澄又问:“寄居在旁人家里,多少有些不便。你们姑娘还有什么难处没有?如果有,现告诉我,可别藏着掖着的。旁的都是小事,姑娘不受委屈要紧。” 吴妈妈鼻子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好半日,终是涨红着脸道:“旁的没什么,就是姑娘现病着,怕她有开销,手头有些紧。” 杨景澄知道齐成济发迹晚,且名声还好,并不是什么大贪官。既不贪,难免穷些。家里那多孩子,顾不上个外孙女也是有的。何况颜舜华的亲娘是庶出,当家的外祖母多少有些偏心,想必日子是不大好过。 于是爽快的命叶欣儿捡了包二十两的碎银子,交给吴妈妈,叮嘱道:“没有了再来问我要,便是没有这一桩,看在我们小时候好的份上,我也不能亏了她。” 吴妈妈接了银子,又给杨景澄磕了个头,哽咽道:“世子是个好心人,菩萨看着呢,定保佑世子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杨景澄笑笑,命人送她出去,自己也打马朝北镇抚司衙门去了。不是他性子急,只是时下礼教森严,对女眷尤其的苛刻。他怕自己去晚了,齐家闹出什么风波,把那丫头逼的寻死倒不好了。尤其是那日他确实有些思虑不周,再怎么着也得偷偷的治伤,而不是当着那么多人行事。得亏他现没老婆,不然可真不好收场。 很快走到北镇抚司,杨景澄也不去所里,径直往正堂寻华阳郡公。他这两日原在家等着吏部的调令,此刻赶来衙门,华阳郡公料定有事,便放下手中的笔,直接问:“何事?” 杨景澄看了看左右,恭敬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华阳郡公挥退了左右,道:“说吧。” 杨景澄只得又把昨日的经历与今日吴妈妈报信的事重复了一回,末了看向华阳郡公,陪着笑脸道:“如今形式紧急,我父亲又跟齐侍郎不熟,求哥哥去给我说个媒!” 华阳郡公险些被口水呛着,以他在外的凶名,这小子确定是要他去帮着结亲而不是结仇? 再次看了看左右无人,杨景澄大着胆子挨近了华阳郡公,嬉皮笑脸的道:“好哥哥,救人如救火,你帮我一帮吧!我倒是可以请旁人,只怕旁人没那个脸面,叫齐成济那老学究打了出来,再逼出了人命,你弟弟我就没媳妇儿啦!” 华阳郡公心累的道:“我从没替人说过媒,寻我干这样的事,你脑子里怎么想的!?” “有什么要紧!谁还没有个第一次!”杨景澄笑道,“朝廷郡公去说媒,天大的体面!就当给我媳妇一个面子呗。” 华阳郡公黑着脸道:“不去!”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令朝廷上下闻风丧胆的存在,跑去别人家里说媒,他丢不起这人! 可杨景澄却不依不饶,他此生最恨老学究,大清早的听闻齐成济不干人事,诚心要吓他一吓,遂缠着华阳郡公不肯松口,绕着圈儿的磨着。 华阳郡公恨的咬牙切齿,这小子是吃准了自己不会拿他怎么样了是吧!?气的腾的站起身,一个擒拿就向杨景澄抓去。杨景澄反应亦是极快,脚步一侧,身形一偏,就躲了开来。随即一个扫堂腿,逼的华阳郡公后退了两步,趁着他没站稳的当口,纵身扑了上去。 华阳郡公一惊,不待他回避,杨景澄已来到了他的身前,一拳挥出,拳头带着劲风直袭面庞!华阳郡公方发觉自己避无可避,正想伸手格挡,那拳头便停在了他的脸旁。鬓边的发丝叫拳风带的飘起又落下。杨景澄收拳后退,拱手道:“哥哥承让!” 华阳郡公抬腿就是一脚,直踢在杨景澄的大腿上,踢的他嗷的惨叫一声!方整了整衣裳,坐回了椅子上,淡淡的道:“不去,别闹!” 杨景澄毫无形象的趴在案台上看着华阳郡公:“好哥哥,别那么不讲义气!你打也打了,训也训了,再坐着不动,不够意思了吧!?” 华阳郡公懒得理他,自顾自的批着手上的文书。杨景澄也不恼,就趴在他案头,一直不停的碎碎念。一时说他媳妇多可怜,父母双亡没人疼,急需有人去给她做主;一时又抱怨华阳郡公冷心冷肺,半点不讲兄弟情义。直把华阳郡公念的脑袋都快炸了,他竟不知道杨景澄有那么多话讲,居然能讲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 最恨的是,当这货终于讲完的时候,以为他要停下了。却不料他深吸一口气,抢了桌上的茶盏灌了一大口水,接着重头开始念! 华阳郡公差点就崩溃了,赶上这么个能歪缠的兄弟,打也打不过,吓也吓不走,还不能叫人把他绑了拖出去打板子,只把他梗的胃都疼了。足足折腾了个把时辰,华阳郡公终于绷不住,咬着后槽牙道:“你给我滚!我下了衙就去!” 杨景澄闻言大喜,又一叠声的夸华阳郡公不愧是宗室里最靠的住的,是他的好哥哥云云。气的华阳郡公抄起个镇纸就砸了过去,厉声喝道:“滚!” -- 第144页 “好咧!”杨景澄笑嘻嘻的跑出门外,冲着里头喊,“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哈!”说毕,在一众锦衣卫震撼的眼神中,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华阳郡公连连深呼吸几口,深恨自己怎么就放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进来!啪的一声把卷宗扔在案几上,直接抬脚出门! 长随屠方赶忙迎上前来,觑着华阳郡公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郡公可是要出门?” 华阳郡公冷冷的道:“叫周泽冰带几个小旗,随我去趟齐侍郎府!” 屠方脸色一变,不敢多说,飞奔的跑去一所,喊了周泽冰并几个小旗,飞快的列队。须臾间,周泽冰与小旗们,一路小跑至跟前,恭敬一礼道:“卑职周泽冰,带了八个小旗前来听命!” 华阳郡公没说话,率先翻身上马,直往外头冲去。众人早知道他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丝毫不敢怠慢,也纷纷跨上马追了出去。齐府有些远,一行人跑了三刻多钟方抵达目的地。齐府的门房抬眼看到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险些吓到昏厥。连滚带爬的往里头报信:“老爷!老爷不好了!锦衣卫上门了!” 齐成济父子皆不在家,门房也是慌了神,一通乱喊,只把在家读书的两个孙少爷齐文华与齐云华惊出了门。女眷们也慌的了不得,顾老太太倒有些大家风范,连声喝止,勉力稳住阵脚,吩咐道:“去请老太爷家来!” 机灵的小厮撒腿就往礼部衙门跑,而齐文华与齐云华兄弟则是战战兢兢的在大门口跪迎华阳郡公,将其请到厅上喝茶。看着乱成一团的齐家,喝着茶的华阳郡公方觉解气!叫齐成济那老小儿不好生寻思着报效朝廷,只顾在女人身上逞能!害的他莫名被杨景澄磨了半下午!老子吓不死你们! 听闻华阳郡公亲自带着人上门,齐成济也是惊的直打哆嗦。近来朝堂风云变幻,诏狱里不知住了多少个高官显爵。他的同僚张继臣尚未开审,又轮到他了么?礼部尚书朱明德也是浑身冷汗,颤声道:“你且去,莫要慌张,我定全力与你周旋!” 齐成济无法,与朱明德说了许多好话,无非是万一有事,万万求他照料自己的家眷。然而华阳郡公在他家中坐着,更不敢耽搁。一步三回头的顺拐着出了礼部的大门。 他将将走出去,礼部瞬间就炸了锅。大小官员纷纷紧张的猜测到底是礼部哪件事发了。上回祭祀的祭品有异没查出个结果,难道还是秋闱舞弊的那事?齐成济的同僚们都快猜哭了,他们礼部能有什么事啊! 齐成济原是坐轿的,此刻也顾不得了,往外喊了辆马车,一路催促着家去。好容易赶到门口,钱都来不及给,跌跌撞撞的往里跑。直到撞进了大门,才察觉并没有锦衣卫围着,家里也不见被抄的模样,方略定了神。 抖着脚进了正厅,看见悠然喝茶的华阳郡公,两腿似面条般的软了下去,磕磕绊绊的道:“下官、下官拜见郡公。” 正经场合,官场下官见上官是要行大礼的,但为了表示谦虚,上官亦要回礼。故华阳郡公从容起身答礼,做出个请的姿势,道:“坐!” 齐成济扶着椅子腿站起来,斜签着身子坐了,酝酿了半日,方鼓起勇气开口:“不知郡公此来有何吩咐?” 华阳郡公瞥了眼齐成济,淡淡的道:“说媒!” 齐成济:“……” 第84章 喜事    哪个下作黄子喊华阳郡公来…… 哪个下作黄子喊华阳郡公来说媒的!?啊?干的是人事吗?齐成济心中狂骂,我早晚要弄死这王八羔子!说媒?滚他娘的蛋! 然而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陪笑道:“不知郡公是替哪家说媒?” 华阳郡公拨了拨茶盏道:“瑞安公世子。” 齐成济惊讶的睁大了眼,他家正担忧外孙女失了名节的事,不想瑞安公世子竟次日便请来了媒人!这原是好事,然而齐成济看了看华阳郡公,还是想把那小子打死!真是气煞人也! 有请锦衣卫指挥使来说媒的么?你还讲不讲道理了!啊!?忽又想起杨景澄亦是锦衣卫,且才升任了北镇抚司二所的千户,将来也是个惹不起的角色,不由悲从中来,这仇是没法报了啊! 不待齐成济再说什么,华阳郡公忽的起身,丢下一句:“先说一声,别把姑娘许了旁人。”之后,直接甩袖子走人!真真是来去如风。只把齐成济晾在厅堂内,半晌无法回神。良久,他的儿孙围了过来,颤声问:“老太爷,方、方才那是华阳郡公么?” 齐成济如梦初醒,忽觉双脚一软,一个踉跄就朝旁边倒去,他儿子齐宏广惊的魂飞魄散,赶忙的搀住,又喊弟弟与儿子上来抬人。外头的动静很快传进了二门,顾老太太急的想死的心都有。一家子直折腾到天黑,才算磕磕碰碰的把事讲明白。齐家上下闻得是说媒的,当即哭笑不得。 也不怪齐家人沉不住气,实乃北镇抚司凶名已久。尤其是华阳郡公向来手段狠辣,待自己人还略好些,对敌人可是毫不手软。虽齐家亦是圣上的人,然这些年来多少有些贪墨,亦多少纵容了族亲横行乡里,果真翻出来,按照朝廷律令,条条皆是死罪,怎怨得齐家人害怕? 此时在顾老太太的正房内挤满了人,除去正在养病的颜舜华,齐家祖孙三代皆在此。一屋子老老小小也不讲究避讳了,皆摊在椅子上定神。家下人早点了安神香,沉静的香味安抚着众人受惊的心。 -- 第145页 不知过了多久,齐成济方叹道:“罢了,也是舜华的造化。” 顾老太太心道:造化是造化,也太怕人了些!宗室亲戚那么多,偏请个煞神来,也是个不省心的! 董氏踟蹰半晌道:“老太爷,那华阳郡公可说了是做妻还是做妾?”旁的人家自然是做妻,宗室却不大好说。本朝制度,官员也有一品二品的,但他们的小老婆想要有诰命,得看儿子有没有出息了,从夫君这头是别想的。 然宗室则不同,只要是正二品县公以上的,皆有两个侧室可得诰命。因此他们的侧室也不是随便选的,便不是世家豪门,至少父兄得有个出身。是以董氏有此一问。 齐成济亦知董氏所想,摇了摇头道:“既华阳郡公开口,不论是妻是妾,我们都不得不应。” 顾老太太叹道:“只要颜家不来闹事,妻也好妾也罢,总归了却了桩事。”其实今日之惊,全因昨夜她的那番话,叫杨景澄与华阳郡公这对小心眼的兄弟记恨了。实则她并无此意,不过是与丈夫赌气,偏叫婆子听见,一惊一乍的报了信。 颜舜华都知道做姑子是何等下场,顾老太太又岂能不知?对便宜外孙女冷漠些是有的,想害死她倒也没那么狠的心。不然当年就不折腾的把孩子弄回家,由着颜家处置了不是更省事? 虽受了惊吓,到底是件好事。董氏养了外甥女一场,如今外甥女有了前程,自是为她高兴。徐氏也生出了羡慕之心,她家嫂嫂真个好八字,家里没有庶出子女不说,养个女儿嫁阁老门第,养个外甥女儿嫁宗室做夫人。早知道今日,那年她便把外甥女抢去养了,也好替她女儿说说媒,在宗室里寻个好人家,带着凤冠霞帔出嫁,那才是几世的体面! 顾老太太又道:“如今舜姐儿算许出去了,她的嫁妆须得上心。原先她小,自是紧着她姐姐们的办,不料她竟有这等际遇。宗室成婚素来着急,只怕她比大姐儿更早出门子,”说着她看向两个儿子道,“那可是宗室国公门第,从一品的诰命,嫁妆可要仔细了,休叫人看了我们家的笑话。” 其长子齐宏广道:“母亲说的是,说句到家的话,当年把她接来养这么大,九十九步都走了,倘或最后一哆嗦叫人挑了理,恁的划不来。” 齐成济心里对婚事自是满意的,他在朝中当官,消息极为灵通,早知道杨景澄乃华阳郡公看重的兄弟。今日华阳郡公竟肯为他来说媒,更印证了外间猜测。要知道华阳郡公可是未来的天子!天子心腹是哪般体面?保不齐他外孙女还能混个王妃当当,他也算对得起早丧的女儿了。遂道:“嫁妆要多备些,瑞安公世子前程远大,我们决不可落了他的颜面。” 家中女眷皆是一惊,顾老太太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说法?” 齐成济不喜与女眷多说外头的事,不耐烦的道:“你们听话便是,休问那么多。” 董氏却为难的道:“可是也不知道是妻是妾,若是娶妻倒是好说,便是把我的私房银子都拿出来,我也甘愿。只是若是做妾,可得打听打听他先头娘子的嫁妆,万万不可抢了正妻风头。不然到时候,正头娘子旁的不论,只教她日日站着立规矩,那可就够受的了!” 一语引得众人纷纷看向齐成济,指着他明日出门打探。齐成济想了想,又记起昨日老妻的回报,于是先挥手将孙女们赶出正厅,独留下男丁与媳妇们,才道:“昨日那姓吴的婆子怎么说来着?” 顾老太太一急又记不真了,忙命人叫吴妈妈来回话。吴妈妈听得顾老太太召唤,赶紧从床上爬起,一瘸一拐的跑到了厅里头。她早知道今日府里出了大事,此时见要紧的主子都在,不由心慌。 齐成济对吴妈妈有印象,便直接问:“你再把前日山上的事说一遍。” 吴妈妈只得含混着捡要紧的说了。 齐成济又问:“世子说要娶舜姐儿?可说明白了做妻还是做妾?” 吴妈妈肯定的道:“做妻!” 顾老太太忙问:“果真?” 吴妈妈点头:“世子是这般说的,只是他家长辈不知怎么决断。”若是昨日,吴妈妈必不会如此笃定。然今日清早她已见过杨景澄,知道他肯讲信用的,自然有了信心。 顾老太太终于露出了笑脸,点头道:“他倒是个有心的,我们舜姐儿有福。”通常来讲,不特特说明,那自然是做妻了。再则,若是做妾,只怕也劳动不到华阳郡公来说媒。 吴妈妈听出了顾老太太话里有意思,连忙问道:“老太太,可是瑞安公府来信了?” 顾老太太笑道:“媒人今日上门来了,你且去告诉姑娘,叫她安心。只是世子还在孝中,我们家切不可张扬,你也不许告诉别人。只姑娘的针线你可要帮着预备了。最少,国公爷与夫人的鞋子得做好,另,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家还有个小公子,亦要用心准备,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吴妈妈点头如捣蒜,这会子她是胳膊也不酸了,屁股也不疼了,满脸喜意的道,“老奴先去与姑娘报喜,且告退了。” 齐成济大手一挥:“去吧!” 吴妈妈美滋滋的退出了正房,撒开腿就往颜舜华屋里跑。幸而齐府不算宽敞,不然只怕得累死她个受了伤的。快步冲进屋内,不待颜舜华问话,她已喜笑颜开的道:“来了!来了!瑞安公府今日打发人来了!白鹭、黄莺,你们两个速速点出姑娘的绣线。宗室人口不少,从明日起开始绣荷包做鞋袜!”说着咯咯的笑出声来,“我们姑娘好八字啊!好八字啊!” -- 第146页 颜舜华轻笑出声,劝道:“您老身上有伤,且去趴着吧,我的事还早呢!” “不趴!趴什么趴!”吴妈妈兴奋的了不得,“我现哪趴的住,我现百病全消!”说着抓着白鹭与黄莺的手道,“你们可知道世子是哪样的好人?路上开箱子给姑娘寻斗篷你们都亲见了!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们,怕你们空欢喜一场。 今日我去报信,世子怕姑娘病着要花钱手头紧,特特给了包银子。还叫我劝姑娘,凡事休急,有他在哩!我这么许多年,再没见过比他还好的!生的又好,前程又好,性子又好。哎呦喂!我这颗心呐!总算落到了肚子里了!待我死了,见了我们老爷太太,我要同他们报喜咧!” 白鹭拍手笑道道:“姑娘,你看妈妈疯了!” “我就疯了!”吴妈妈哈哈大笑,“这么许多年,我就属今儿个最高兴!要不是姑娘还病着要人伺候,我今儿非喝两斤不可!” 颜舜华歪在迎枕上,看着兴头的吴妈妈,嘴角向上翘起了个好看的弧度,脸颊上露出了两个小巧的酒窝。她心里也很高兴,并不为能做世子夫人,而是……视线落在了自己小巧的双脚上,他……会同意我放了脚么? 第85章 上任    十月二十三日,吏部下达了…… 十月二十三日,吏部下达了调令,杨景澄正式升任北镇抚司二所千户。卯时,他站在二所正堂门前,拿着花名册,看着二所几百号人报数。他记性极好,这短短的时间内,便把院中的人记了个七七八八,尤其把副千户余昌火与几个百户牢牢记在了心里。 副千户余昌火暗自打量着年轻的过分的新千户,心里多少有些不忿。他乃郭兴业的左膀右臂,亲眼见了郭兴业如何惨死,难免对杨景澄心怀恨意。且整个二所皆是蒋兴利的人,与一三四所可谓水火不容。华阳郡公把杨景澄放在此处,也有历练的意思。 任何一个主官上任时,总会碰到刺头,无非多与少的区别。如今杨景澄正年轻,吃点亏丢点丑都不打紧。好过年长之后再叫底下人糊弄,便惹人笑话了。 杨景澄亦知道手下人不服,为了专治不服,官场素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规矩,他也不例外。点卯之后,杨景澄立在堂前,视线扫过众人,缓缓的道:“素闻郡公治军颇严,每日清晨点卯,从不许人懈怠。今日诸位没有被拦在外头的,很好。 然,一日不迟容易;日日不迟艰难。如今我便定下一条规矩,一年四季,每季一考。该季若无人点卯迟到,人人有赏;倘或该季有人迟到,全员无赏。且那人不单要挨郡公的罚,更要挨我的罚。他归哪个管,我还要实行连坐!其上官减半责罚。”顿了顿,杨景澄勾起一抹笑,“望诸位不必替我省钱。” 此言一出,几百人齐齐变色。按理来说,身为军士确实不该迟到,然则日常哪有那般顺的?譬如前日大雪,条条道路堵死,想要按时点卯,只怕得半夜起床。华阳郡公罚的就够糟心的,新来的千户还要添柴,要不要人过日子了? 余昌火本就对杨景澄不满,于是出列道:“千户,此举未免过于苛责了。” 杨景澄早料到有人要反对,他心中早有主意,于是不紧不慢的道:“如何说来?” 余昌火道:“千户家住的近自然无妨,可有军士家住南城乃至外城的,总是不便。千户讲究军法我等皆无二话,可法外不过人情,总也得给弟兄们留点余地才好。” 杨景澄目光平静的看向余昌火,虽新定的规矩看起来不近人情了些,但此刻跳出来驳回的,并不真为军士出头,而是故意挑起众人不满,逼得他自熄灭了这团火,好失了威严。这正是新旧势力的第一场交锋,他倘或输了,日后想再找回场子,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余昌火被杨景澄看着,却不惧不退,保持着双手抱拳,身体微躬的姿势,稳稳当当的立在风中。两位千户对峙,底下人自然眼神乱飞。他们之中郭兴业的铁杆不少,可也有不受重用是以无所谓谁当千户的。现都在下面看着,看哪位千户更胜一筹。 杨景澄缓缓的道:“余地?你问问蒙古铁骑,给不给你们留余地?” 余昌火亦从容答道:“朝廷既分了九边与京城,将兵既分了五军都督府与锦衣卫,便不可同日而语。锦衣卫并不涉抵御蒙古,千户大人以此举例,是否有些不妥?” 杨景澄挑眉:“不妥又如何?” 余昌火嘴角微勾,他自恃有口才,从不惧与人说理。不想杨景澄三言两语便失了耐心,蛮横起来。上官虽可不管不顾,然说不过下属到底落了下乘。于是他乘胜追击道:“大人,您如此行事,只怕弟兄们不服。” 杨景澄轻笑:“不想我们二所的副千户,竟是文官的脾性,把你搁在锦衣卫可是浪费了人才。” 余昌火笑而不答。 杨景澄看向院中站着的众人,道:“可惜我们锦衣卫乃武官的地盘,不兴文官那套叽叽歪歪的行事。我们武官自有武官的风范!”说毕,眼神瞥向余昌火,“但有不服者,来战!” 余昌火深吸一口气,笑道:“下官怎敢与千户动手?” 杨景澄拿起佩刀,却并未拔出,而是连着刀鞘往余昌火的后背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喂,你怎么同个娘们似的?只知道用嘴皮子打架,不敢动真格的?” -- 第147页 底下传来了轻微的哄笑,想必是往日不受郭兴业重用,现想掉头跟着杨景澄混的人。 杨景澄很是配合的道:“你们有不服的,也尽管来。我原先是一所的与你们皆不熟,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不打不相识嘛!我此生最佩服好汉,谁能打过了我,我请他喝酒!” 此言说的甚是豪气,当即对了武人的脾气。有那原先中立的,也跟着叫起好来。 杨景澄又十分轻佻的拍了拍余昌火的肩:“怎么样?余副千户,有胆吗?” 这是明明白白的羞辱,余昌火抿紧了唇,呼吸急促,却竭力保持冷静。他不能跟着杨景澄的提议走,打输了当众丢人,打赢了却更糟!殴打上官在军中乃重罪,此刻杨景澄说切磋,回头翻脸去华阳郡公那处告状,弄不好能治他个死罪。到那时底下的人只会看到副千户被新来的千户砍了,无论何种手段,都不是底下人惹得起的。那杨景澄照样能立威。 杨景澄收回刀,嗤笑一声:“我在家时,常听人说北镇抚司如何英武强悍。今日看来,不过尔尔嘛!” 百户一所的黄鸿安亦是铁杆的太后党,见杨景澄如此挑衅,忍不住高声道:“某愿与千户一战!” 杨景澄登时扬起笑容,朗声道:“来!” 黄鸿安当即出列,朝杨景澄拱手道:“卑职得罪了!” “恐怕你没这个机会!”杨景澄先命众人散至两侧,将院中空了出来。而后挥手将佩刀扔给长随马健,动作干净利落。这份潇洒风范,不由叫人眼前一亮。场中再次叫起好来。 杨景澄爽朗一笑,踏步走到了场院的正中央,朗声道:“切磋武艺不必动刀兵,你我拳脚较量即可。黄百户请!” 众人心中一惊,黄鸿安方才并未报名姓,往日杨景澄也未与二所的人打过交道,难道方才点卯的功夫,他就把人认全了?怎么可能?这里可是有好几百号人! 黄鸿安也愣了愣,不过他很快收敛神思,跟着站到了院子中央。杨景澄笑问:“可要请个裁判?” 黄鸿安道:“在场诸人皆可裁判。千户,请。” 杨景澄点头,二人同时起势。只听噗的一声,杨景澄右脚踏泥地,左脚飞跨出一大步,展眼逼到了黄鸿安近前,二话不说,一个勾拳直袭对方的下巴! 黄鸿安腰身后仰,躲过这拳,随即扭腰摆臂,右拳蓄力朝杨景澄的太阳穴打去。杨景澄以右脚为轴,向左侧身避过,同时伸出左手抓住黄鸿安的右臂往前一拽,趁他注意力跟着右臂转动时,杨景澄立刻重心左移,曲起右腿暴起膝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击向了黄鸿安的小腹! 黄鸿安瞳孔一缩!想后退已是来不及!只听一声闷响后,一股剧痛登时从胸腹部席卷而来! “啊——”黄鸿安当即痛呼出声。杨景澄却没给他留任何缓冲的机会,微微后退两步,不待众人反应,再次出招! 笔直的长腿带着骇人的腿风,毫不留情的撞上黄鸿安的胸膛! 咔哒!清脆的骨折声想响在每个人的耳中,震的他们头晕目眩,自家胸口好似也被踢中一般,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好久。黄鸿安再也稳不住身形,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掀起了一地的灰尘。 杨景澄收腿、站直,环视四周:“谁来再战?” 全场皆寂! 余昌火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知道杨景澄有习武,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有如此他身手!华阳郡公当年也干过以武立威之事,然便是华阳郡公,亦没有如此武艺!这哪里是养尊处优的宗室!?分明是个武林高手! 刺头余昌火没答话,场中其他人更不敢吱声。一个个垂着脑袋装死。杨景澄等了好几息的功夫,方从马健手里接过刀,重新佩在腰间。 他今日并未打尽兴,如果说二所的军士们没料到杨景澄居然真的是个练家子,杨景澄亦没料到堂堂北镇抚司里竟养了绣花枕头。自家事自家知道,他自幼习武不假,若说武艺有多高强,只怕也是个笑话。他不过吃的好些、长的壮些,身为百户的黄鸿安竟连三招都没走过,便败在了他的手上。 “看来,我不止得抓你们点卯。”杨景澄看向众人,“连我一个公子哥儿都打不过,你们配得上身上的这身衣裳吗?” 本朝宗室的废物们声名远播,堂堂锦衣卫居然转瞬之间败在了个宗室世子的手中,二所众人明知杨景澄不是个废物,也叫他这句话刺了个满脸通红。良久,百户二所的林帮荣率先醒过神来,上前一步道:“日后肯请千户多多指点卑职武艺,卑职感激不尽。” 余昌火怒瞪林帮荣,却是知道大势已去,休说本就不甚忠心的林帮荣,便是铁杆的黄鸿安醒转,又能有甚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武将的脑子里,能打便是威望!杨景澄两招打趴下了黄鸿安,他今日的第一把火,已然熊熊! 余昌火的小动作杨景澄看在眼里,他悠然的踱了几步后,好似才记起余昌火这个人,转身笑道:“方才余副千户说什么来着?有兄弟家住城外,恐赶不上点卯?” 林帮荣已经站队,此时正是表现的时候,连忙道:“千户放心,我等定当谨慎行事,绝不给千户丢脸!旁的不论,只要是卑职的手下,但有迟到者,千户尽管惩处,绝无二话!” 其余百户纷纷怒目而视,心里暗骂这杀千刀的狗叛徒!然而林帮荣浑然未觉,他又不曾被郭兴业重用过,另投门庭理所当然! -- 第148页 杨景澄笑笑:“其实我觉得余副千户说的有理。” 众人一怔。 “这样吧。”杨景澄道,“我记得我家在城内有个空宅子,可腾出来打几个大通铺,借与诸位居住。家里实在太远的,赶上雨雪天气不好走道时,便歇在那处,如何?” 第86章 提拔    众人先是一呆,然后纷纷在…… 众人先是一呆,然后纷纷在心里骂起了狗大户!似锦衣卫这等衙门,哪有几个真穷的?先前余昌火不过是拿话堵人罢了。没想到杨景澄更狠,直接腾个房子出来,这可是别所皆没有的待遇!倘或再赶不上点卯,那真真是打死无怨了。 一个院子把众人的后路皆堵了个严严实实,哀怨的目光整整齐齐的落到了余昌火身上,惹的余昌火想杀人的心都有。昨日这起子王八蛋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要给新来的千户一个下马威! 现倒好,他拼着得罪杨景澄,替大家伙出头,这起子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倒怨起他来!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养不熟的狗东西!改日要你们好看! 可其余的百户也没想到,杨景澄能有钱到这个份上啊!除了华阳郡公,他们也没在别的宗室手底下混过不是?传闻宗室子弟有钱,和被钱砸了一脸,各种滋味,真是谁穷谁知道! 杨景澄亦察觉到了院中的暗涌,却是装作没看见,只吩咐道:“各百户到我屋里来,与我讲讲你们手头上的事。”说毕,也不理会地上躺着的那位,转身回屋。 百户们连忙跟着杨景澄鱼贯而入,其余的总旗小旗们各自散去,唯有黄鸿安的手下在地上蹲了一圈,试图查探他的情况。有经验的老手仔细摸了摸,低声与同僚道:“人还活着,肋骨断了两根。”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肋骨断了还好,若是胸骨折了只怕是没救了。赶紧卸下了个门板,又寻了床被子盖上,再征得了杨景澄的同意后,几个人匆匆抬着黄鸿安往医馆去了。 杨景澄坐在屋中听着百户们的汇报,锦衣卫的要务乃侦缉审讯。是以他手下的百户们也各自分了地盘,有在外查案的、有跟踪调查各高官府邸的、有审讯犯人的、当然也有专管抄家抓人的。譬如方才倒下的那位,便是专职抄家抓人的。这活儿最简单,油水却是极丰厚,怪道脑袋不怎么好使。 大致理顺了各百户所,便到了下衙时分。百户一所的试百户宋锡土前来回话:“禀千户大人,方才医馆回话,我们黄百户伤着了心肺,只怕不大好。” 杨景澄眼皮都没抬的道:“死了么?” 宋锡土小心翼翼的道:“大夫说的含含糊糊,依卑职之见,恐要将养一阵子。” 杨景澄脑海里当即闪过了一个念头,又随口应付道:“我知道了。” 宋锡土等了半日,却没有下文,只得悻悻离开。杨景澄收拾好笔墨,对牛四条道:“去看看周泽冰忙完了没有,若他忙完了,我们一同回去。” 周泽冰因大雪压塌了房子,在瑞安公府借住了好些日子,因两下里下衙的时候不大一样,遂只有早上一同出门,下半晌鲜少一起回去的。现杨景澄特使人去请他,应该有事。牛四条连忙应了一声,小跑而去。不多时周泽冰跟在他身后回来,见了杨景澄便笑道:“我的世子爷,今儿可大出风头了。” 杨景澄挑眉:“都听说了?” 周泽冰竖起大拇指:“黄鸿安也算是我们北镇抚司的好手了,您两招就给打成了残疾,好身手呐!” 杨景澄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去,一面摇头道:“朝廷承平日久,武官们皆安享荣华,丢了自己吃饭的本事。过二日我理顺了二所的事,便要向郡公提议,从我们二所开始,每月弄个比武。绣花枕头统统开革了出去,择有能为的补入,省的浪费粮食。” 周泽冰嘶了一声:“只怕所里的兄弟们有怨言。” “嗤,”杨景澄不屑的道,“有怨言只管来寻我。往日里上官克扣,闹得大家伙吃不饱饭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怎么着。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当说笑的么?这世道,从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有血性的能有几人!果真有那等能为,我重用了他便是。” 周泽冰拱手道:“不愧是郡公的兄弟,一样的杀伐决断。” 杨景澄笑笑,知道周泽冰在拍马屁,懒得应答。管事最要紧的是条理清晰、赏罚分明。至于下属的性子是哪样倒在其次了。 周泽冰又道:“说来,我头一回见世子的时候,正是郡公有意考较。想那日你分明有些受不住审讯的血腥,不想短短几日,便能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了。众人都说你是郡公的亲传弟子呢!” “我不怕杀人。”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外,随从们牵了马来,一行人纷纷上马后,杨景澄才慢悠悠的道,“杀人有甚好怕的,自幼习武不就是为了除暴安良嘛!我只是不惯审讯罢了。” 周泽冰了然,华阳郡公当年之所以震慑四方,盖因他头一日见识诏狱,便能立时学会了最残酷的刑罚,叫人胆寒。要知道军士们纵横沙场,手上人命无数。但凡是个老兵,个个皆是杀人不眨眼的货色。 然审讯则不同,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也就杀了,审讯却是把人往死里折磨,其残忍血腥与杀人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为什么华阳郡公当日听闻杨景澄强撑下来后,爽快放人进来的缘故。单有这份胆魄的便算良才! -- 第149页 不多时,二人走到了大街上。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杨景澄收住诏狱的事不提,侧头问周泽冰:“你那房子寻到工匠了没有?” 前日暴雪,京城内外压塌屋舍无数,近来工匠全成了香饽饽。锦衣卫倒有专属的工匠,手艺却比不得那几个城中有名的。周泽冰不愿对付,省的好容易盖的房子再塌了,于是一直没动工,厚着脸皮赖在瑞安公府里住。现杨景澄提起,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世子再赏我住几日,年前一准搬出去。”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我倒无所谓,横竖我家院子大房舍多,你住在里头不打眼。只你也不是个穷的,何必在城外混着?不如索性在城里置办一处房舍,早上也可起的晚些。” 周泽冰叹道:“那毕竟是祖宅。” 杨景澄毫不留情的道:“你祖宅塌了。” 周泽冰噎了下,半晌无奈的道:“内城的宅子太贵了,我虽有些积蓄,可再内城寻个看的过眼的住处,着实不易。南城倒使得。” 杨景澄笑道:“好说,求我啊!我不催着你还钱。” 周泽冰登时换上讨好的笑脸:“果真?” 杨景澄笑眯眯的道:“你只要肯听我使唤,借你又如何?” 周泽冰又立刻垮了脸:“世子你不带这样儿的啊,你现调去了二所,我怎么听你使唤?” 杨景澄道:“二所的百户要不要?” 周泽冰心头一跳。 “我估计黄鸿安是残了,今早踹出去的那脚我用了全力。”杨景澄道,“就算他不残,我说他残了便残了。百户乃朝廷命官,甚时候能叫个残废站着茅坑不拉屎?既有出缺,自然要补。我去同郡公说,把你调入二所如何?” 这就……升官了?周泽冰一阵恍惚,好半日醒过神来,当即在马背上直立起身子,抱拳一礼:“多谢世子抬举!” 能在马上直立起来,看来腰腿功夫不错。杨景澄满意的点点头,嘴里越发和气:“往日你既能入郡公的法眼,想必有过人之处。再则你我虽相识不久,脾气倒相投。如今我将将去了二所,事事皆不顺手,急需有个臂膀。你肯跟着我,我自是欢喜的很。”说着笑道,“我从秦千户手里抢人,他怕是要恼我了。我得好生请他喝几次酒,叫他消气才好。” 此言周泽冰不便接,嘿嘿笑了两声,满脸的喜意盖都盖不住。本朝军户世袭,在边疆还好,运道来了升官并不难。可在京城的地界上,关系错综复杂,非有大才干者,武将想升官,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原是正七品的总旗,现连跳两级,一跃成为正六品的百户,如何不喜?虽此事尚未落地,然以杨景澄的背景,在有缺的情况下,区区六品的调度,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苦熬了这么许多年,他可总算行大运了! 于是,他当即就替杨景澄出谋划策起来:“说来,以世子的出身,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以卑职之浅见,世子虽去了二所,一所的兄弟们亦值得结交。不若改日摆个酒,把一二所的兄弟们都叫上。一则贺升迁之喜;二则大家伙酒桌上熟悉熟悉;三则么……百户们都是财主,世子也可以发注小财!何乐而不为?” 杨景澄道:“我正有此意。但二十七日乃我先夫人出殡之日,待我送了她,家里才好摆酒唱戏。” 周泽冰点头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此事大家伙都知道,等几个月也不打紧。” 杨景澄摇摇头:“不必等那么许久,月底或下月初择个日子吧。”按礼,夫丧三年孝,妻丧一年孝。然到了民间却不同,夫丧不过守百日,便可烧了牌位改嫁;妻丧守的更短。 他与文氏确实无夫妻之情,文家又是因罪惨死于诏狱,他能把文氏的丧事风风光光的办了,已算全了夫妻缘分。再多的他也懒得装相。何况两家闹到这般田地,他果真守一年,既让外头人说他伪善,又惹家中长辈不喜,何苦来哉? 周泽冰可不想掺和上峰的私事,他听命行事即可。于是又把话题转回了宴席,问道:“世子打算在家里摆酒,还是在外头摆酒?” “家里吧。”杨景澄想了想,“升官不是小事,此前我出仕便没张扬,如今升了官,再不请客,非得被族里的兄弟埋怨不可。到时候我摆两日酒,第一日先请亲戚们,第二日便请你们。你既借住在我们家,那日少不得帮忙招待宾客,衙门里发帖子的事便交给你,如何?” 这是件体面的差事!周泽冰喜不自禁的道:“是!” 第87章 出殡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今日正是文氏出殡的日子。章夫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由低声抱怨:“看文家都是些什么人!死了都不叫人安心!” 刘嬷嬷为章夫人整理着素服,轻笑道:“横竖也不必您送出去,随他们折腾吧。待今日忙完,府里便少了一桩事,可安心预备世子娶亲了。” 章夫人冷笑:“他们爷俩主意正的很,只怕不稀罕我操持。近来公爷待我也不似往常,又常常往几个姬妾屋里去了。” 刘嬷嬷笑道:“那有什么呀?公爷还是敬重你的,这么许多年,也没弄出个侧夫人,便是给了龙氏一个名分,为得乃世子的体面。那几个老姨娘能掀起什么浪来?您有小哥儿,安心高坐便是。退一万步讲,便是世子当了白眼狼,咱们也不稀罕的他。他再好,也不过是……哪比的我们牛哥儿尊贵!” -- 第150页 章夫人心里恨恨的道:偏叫他占了世子位!占了也就罢了,她这么许多年竟没养熟了半分,真真是个白眼狼! 不一时,同样穿着素服,带着银饰的楼兰走了进来。时下风俗,出殡亦是大日子,亲友少不得来送,她们娘两个立时忙开了。 通常而言,出殡都在清晨。文氏昨夜便已装在了棺椁里,停在了外头,跟前则点了一盏长明灯。这盏灯彻夜不能熄,时不时得有人看着。杨景澄因此一宿没睡,此刻眼底挂着淡淡的青色,叶欣儿正拿着鸡蛋替他滚着。 雨越下越大,叶欣儿忧心的道:“这么大雨,那纸钱如何撒的起来?”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都要信那说她八字丑的闲话了,昨日还出大太阳,今日就下起了雨。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她的事怎能好看?对了,道士们都预备好了么?” 叶欣儿道:“那都是夫人在操持,我只管着东院的琐事,外头全插不上手。” 杨景澄闭了闭眼:“罢了,她是个要脸面的人,必不叫人笑话。你好生看管着院里的丫头婆子,备好油衣,别一个两个的淋的生病。青黛刚好,且与思云无甚情谊,留她看家吧。” 石英恰捧着手炉进来,听到这话,不由道:“你可真够怜香惜玉的!” 杨景澄笑笑:“你们姑娘家本就娇弱些,多照应是应该的。” 说话间,外头奏起了哀乐,和尚道士皆高声唱了起来。紧接着鞭炮声炸起,杨景澄立刻起身,披上油衣往外头走去。在章夫人的统筹下,家下人已换了崭新的衣裳,一排排的站在了东院外头。八十个特特请来的青壮汉子,摩拳擦掌的预备轮流抬丧。 只听一声吆喝,先有八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冲了过来,在一声声的号子中,奋力抬起了沉重的棺椁!更为密集的鞭炮响起,整个瑞安公府因此盖上了一层白烟。楼兰不惯硝烟的味道,在正院里呛的眼泪直流。章夫人亦不大好受,不过为着体面强忍着。 大门轰然打开,文氏的棺椁缓缓的抬出了大门。哀乐再起,仆妇们的号丧声响彻云霄。文氏没有子嗣,宗室里也没有人会在大雨天里借个儿子出来,身边的丫头死的死散得散,只好叫叶欣儿跪在灵前摔盆。 宗室里赶来的夫人见此情状,不免生出了些物伤其类的悲凉,一个个在章夫人屋里抹着泪,又羡慕她生了儿子,将来不至于叫个丫头摔盆。 宗室夫人能叫人羡慕的不多,今日除了章夫人,就属华阳郡公家的梅夫人最为耀眼。她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儿子,只把妯娌们羡慕出血来。长子是她亲生,次子庶出却是养在跟前。 更要紧的是她家儿子小小年纪,身姿笔挺,随侍在母亲身侧,好似小大人般一动不动,规矩的不得了。且哥两个面庞红润,身上只穿着丝绵的袄儿,却一点不觉着冷,看着便是健壮的模样。 在宗室里可太难得了。休说旁人,连章夫人都爱的不行,玉佩荷包不要钱似的给。梅夫人怎生都推不过,叫身边的丫头嬷嬷们捧了个满怀。 出殡的队伍行的极慢,雨总算小了些许。因华阳郡公从来不许儿子在女人堆里厮混,梅夫人便命人替他们裹上油衣,出去送婶婶。一时把众夫人惊的了不得,章夫人忙道:“可使不得!天寒地冻的,怎能叫他们出去?不是叫他们婶婶心疼么?” 梅夫人苦笑:“我们家郡公的脾气,诸位长辈都是知道的,最是左性的人。我能留他们雨小了再出门已是极限,再不出去,叫他们父亲知道了,只怕要挨打。” 宗室众夫人听到此话,一个个觉得心角落都在疼,纷纷抱怨华阳郡公好生蛮横,哪有如此磋磨儿子的。可毕竟是别人家的儿子,众夫人皆不好管。只能眼巴巴儿的看着两个孩子告辞出门,却是齐齐揪着一颗心,时不时就使人出去问两声。 瑞安公府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华阳家的两个孩子很快赶上了亲戚们。杨景澄骑在马上,打眼看到两个宝贝侄子,顿觉头痛不已。满宗室也没谁让小孩子家家来送葬的,不提今日下雨,小孩子素来怕死人,吓着了可怎么好? 他知道华阳郡公管的严,不许娇养,可也得看看天气啊!不好落他哥哥的面子,只得先下马把两个侄子引到容西郡王处,拱手道:“大爷爷,劳您看着两个孩子。” 因梁王正在养病,且年纪实在太大,今日便没有出来,只派了长子容西郡王来做人情。他这会子正冻的不好受,就看见了华阳郡公家的俩小子,差点没气出口老血来。登时跳脚道:“华阳那小子在哪呢?啊?有这么混闹的吗?” 他边上的安永郡王朝后指了指:“后边儿,你是长辈,揍他!” 容西郡王一噎,揍个屁,他揍不过好不好!何况华阳那脾气,是能随便招惹的么?于是推了把杨景澄:“你同他好,你去说他一顿!” 杨景澄呵呵,找抽呢不是?华阳郡公不单是他哥哥,还是上官。惹火了踹他两脚狠的,他都没处说理去。只好看向小世子杨宣政道:“我说大侄子啊,你跟着大人走肯定是不行的,你说说咋办?” 华阳郡公世子不过八岁的年纪,行动却极有章法。先向容西郡王等人行了礼,一板一眼的道:“诸位长辈放心,这天不冷。我父亲说了,旁人受得住,我们哥两个也得受得住。” 就在此时,华阳郡公走了上来,冷声道:“你们两个跟我后面。” -- 第151页 “唉你怎么这样啊!?”容西郡王忍不住了,“他们才多大的年纪?还不快使人送回去!” 华阳郡公淡淡的道:“送至城门而已,又不叫他们去城外过夜。” 安永郡王咬牙切齿的道:“你要是我儿子,这么折腾我孙子,我跟你没完!” “我不是你儿子。”华阳郡公看了儿子们一眼,“走吧。” 小世子杨宣政恭敬的答道:“是。” 杨景澄翻了个白眼,二话不说,伸手捞过年仅五岁的华阳次子杨宣维就跑,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翻身上马,窜出去了老远。 华阳郡公沉声道:“放下!” 杨景澄装作没听见,一脸你有本事来打我的表情,把小侄子扣在自己怀里,径直往前头去了。他是主人家,本来就靠前,只把华阳郡公气个半死!众宗室见此情状,哄的闹开了!安永郡王在马上高举着手喊:“澄哥儿!干得漂亮!” 容西郡王也是一拍大腿道:“还是澄哥儿叫人省心!比某些人强!” 江阳国公阴阳怪气的道:“老天瞎了眼,才连赏一些人那么多儿子!” 华阳郡公阴着脸没说话,眼神缓缓扫过几个起哄的亲戚。感受到他浑身积聚的雷霆风云,几个长辈埋怨的声音越来越小,次后竟都闭了嘴,没人敢说话。唯有杨兴云悄悄的朝杨景澄竖起了个大拇指,澄哥儿威武! 出殡的队伍逶迤向前,不时有朝中官员与亲友来相送。齐成济亦在门口摆起了香案,待棺椁过来时,噼里啪啦的点起了鞭炮,并向众宗室行礼。杨景澄在马上躬身答谢,齐成济再次拱手。他家门前门后站了许多人,杨景澄分明看见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躲在门板后头,朝外深深一福。杨景澄亦朝她点了点头,元配与填房素来充作姐妹,颜舜华是该来送送她姐姐。 终于行到了宣武门,众亲友驻足。杨景澄下马,一一谢过长辈亲友,并把怀里的小侄子交还至华阳郡公手中。面对着华阳郡公十分不悦的表情,杨景澄从容躬身行礼,温和的道:“我知兄长之意,然五岁着实太小,练其毅力筋骨不急一时。若兄长不嫌弃,弟平生所学,愿对侄儿们倾囊相授!” 华阳郡公面色稍霁,他最恨宗族里把孩子们当猪养。女孩儿便罢了,男孩儿一个比一个娇气,成何体统!此时杨景澄不说不该严加管教,只说不急一时,他倒是能接受。何况杨景澄一身好功夫,想必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熬出来的,这样的人说的话,华阳郡公还是肯听几句的。默默的抱起小儿子,冷声道:“你且去吧,休误了吉时!” 杨景澄再次朝诸位长辈们拜别,翻身上马,跟着棺椁朝城外去了。 第88章 侧室    瑞安公府的祖坟选的是离京…… 瑞安公府的祖坟选的是离京颇远的一块风水宝地,与梁王等宗亲们挨在一起。平日里骑马须得小半日功夫,送葬更是缓慢。天黑时,离祖坟还有老远,只得借了旁人的家庙安顿。 按风俗,送葬摔盆的人须得不停的倒退着下跪。若真是子侄还好些,出了城众人也不敢叫他狠累着。然摔盆的既是个丫头,少不得按着规矩来。至晚间,叶欣儿等丫头已经是累的嘴唇发青,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杨景澄赶忙命人把丫头们送到他暂居的屋里,叫烧了大火盆,亲自按着人头,一人灌了碗姜汤。丫头们实在累的狠了,喝碗姜汤坐在地上就昏睡了过去。杨景澄怕她们着凉,只好把自己的炕让出来,将丫头们一个一个的搬了上去,再替她们盖好被子,自己则寻到了马健,几个大男人挤在另一间房的炕上胡乱睡了。唯有专请来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们彻夜不歇。 次日清晨,叶欣儿从梦中惊醒,发觉天已大亮,登时惊的心漏跳了好几拍。看看左右,横七竖八的睡着满炕的丫头,杨景澄却不见踪影。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寻了一圈,终于在灵前找到了人,才松了口气。 杨景澄看到了她,关切的问:“歇好了么?今日没有那般急,还困的话再去睡会子,要出门了我喊你。” 叶欣儿的脸红了红:“哪有让你叫我们起床的,我去喊她们。” 杨景澄笑笑:“无妨,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且让她们歇着吧。” “作甚老气横秋的,你也不到二十。”叶欣儿咕哝了两句,跟着坐在了灵前,看着文氏的棺椁,心生怅然。今日她们奶奶就该下葬了。此后非逢年过节,只怕再难有人想起她了。 杨景澄问:“怎么?不舍得?” 叶欣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当年我们大爷也不知道看了甚闲书,要红袖添香,要我做他的屋里人。他那时正预备说亲,屋里先添了人成什么样子?没得叫岳母嫌。我们太太便怨我勾引了大爷,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是奶奶听了不落忍,想我也是她自幼看着的丫头,便说她只得两个丫头,带出门子不体面,要再添两个。” 说着,叶欣儿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你是知道她的脾性的,多难得肯开口说话。家里也确实没有比我生的更好的,又能识文断字,将来倒好与她做个臂膀,我因此逃过了一劫,跟着她嫁进了公府。” 杨景澄没说话,只静静的听着。 “我们奶奶呀,是个最心软不过的人,是以总被人糊弄,不是个好当家的。”说着说着,叶欣儿的眼里涌出了泪,“我原来最是感激她,可她实在太懦弱了。身为小姐,却叫奶妈子摆布。我随她回娘家,被她奶妈子下黑话时,她也说不出什么话。害我莫名其妙被打的险些咽了气。她见要出人命了,方急急忙忙的带我跑回来。所以,她虽是个好人,可我们跟着个这样的主子,真是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 -- 第152页 叶欣儿的声音开始颤抖:“然而待她去了,我又日日想她。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文氏可谓是文家的一朵奇葩,也难怪叶欣儿对她的感情复杂。杨景澄拍拍叶欣儿的肩,安慰道:“我们盼着她来生投个好胎吧。” 叶欣儿看向杨景澄:“你只喜欢活泼的,对么?” 杨景澄点头:“我讨厌木头桩子。所以她嫁了我,算她倒霉。” 叶欣儿叹息一声,那样的性子,嫁谁又不是倒霉呢?把女儿拘成了个木头,文正清夫妇当真作孽! 关于文氏,杨景澄没什么话好说,两个人沉默了下来。香与纸钱的烟雾模糊了视线,文氏的棺椁孤零零的摆在其间。良久,家庙里的和尚来请众人吃饭,报膝而坐的叶欣儿回过了神,拿帕子擦干净眼泪,起身往屋里喊石英等人起床。 昨日众人累的够呛,家庙里又是清汤寡水的斋食,只把众人吃的一脸菜色。匆匆吃了饭,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再次出发。文氏毕竟只是个夫人,丧仪也没那么严格。今日叶欣儿等人不必再跪着相送,便跟在棺椁左右撒着纸钱。至晚间,终于抵达了祖坟所在。 然此刻却依然不能下葬,地师合了文氏的八字,算了时辰,道是明日巳时二刻方为吉时。众人又只好又在外过了一夜。 第二日巳时二刻,棺椁缓缓落入事先挖好的土坑。而后众人拿起铲子,一铲一铲的朝上埋土。新下葬的墓穴是没有墓碑与石墙的,得等三年后的清明时节再来刻碑。最后一铲土落下,瑞安公府的祖坟里,添上了个新坟。 又是一阵久久不绝的鞭炮,杨景澄立在坟前,看着蜡烛与纸钱燃尽,对着新坟作了个揖。 望你投个好胎,再不落到那等蛇蝎心肠的人家。 此生缘尽,来生……来生再说吧。 礼毕,杨景澄按风俗在左近折了根松枝,转身回城。 没有棺椁的拖累,回程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来时两日的路程,回时只耗了一天。奈何天黑进不得城,只得在外城寻了个客栈休息。直至十一月初一日,杨景澄回到了家中,漫长的丧事才算结束。 十一月初二,休沐。 狠歇过一天一夜的丫头们勉强缓了过来。杨景澄也难得睡了个懒觉,赖床到辰时才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命丫头们打水洗脸,去厨房传早饭。等色色收拾妥当,已到巳时。 换了件玄色银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杨景澄慢悠悠的朝章夫人的正院走去。颜舜华的事他且只告诉了瑞安公,无论如何,三书六礼也得主母主持,不能瞒着她。 丧礼最是磨人,杨景澄那头送葬,府里则是得宴请亲友。这几日章夫人累的够呛,此刻亦很没精神。杨景澄进门见了礼,又与楼英兄妹厮见过,足有好几日没见到杨景澄的楼兰正要说话,杨景澄便抢先道:“我有些事要同母亲说,大妹妹且回吧。” 外头的事很多都不许闺中女儿听见,是以楼兰虽有些失望,还是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身,退出了正屋,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章夫人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问道:“有什么不能叫你妹妹知道?” 杨景澄起身朝章夫人行了一礼,满脸愧色的道:“不瞒母亲,前日儿子回榆花村闯了祸,想请母亲出面替儿子描补描补。” “哦?”章夫人奇了,“你素来是个省心的,能闯什么祸?” 杨景澄尴尬的道:“那日在山上救了个姑娘,因事出紧急,不小心碰了她的脚,还叫人瞧见了,您看……” 章夫人轻笑出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大奶奶已出殡,你使个人去抬进门来便是。” 杨景澄叹息一声道:“若是个乡下女子倒好说,我也不敢为了这点小事劳动母亲。只她是礼部侍郎齐大人的外孙女。齐大人乃圣上跟前得力的人,我不好不给人家一个交代。” 章夫人脸上的笑容一敛,淡淡的道:“这么说,你是想娶她了?” 杨景澄点点头道:“那姑娘原是我幼时邻居,后来父母双亡,依附外祖过活。我倘或不管不顾,只怕她再没脸活着了。” 章夫人一听勃然大怒,她想把楼兰许给杨景澄,杨景澄就找个一样的孤女来同她打擂台!楼兰都得仗着亲戚情分,说一句亲上加亲才够得着!户部侍郎的外孙女算个屁!这是拒了她的安排不算,还要在族中诋毁她!要世人戳她的脊梁骨,骂她蛇蝎心肠、苛待庶子! 她在杨景澄的婚事上,的确不曾安甚好心,可杨景澄也太过了!于是她当即一拍茶盏,斥道:“胡闹!不过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怎堪相配!?”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楼英苦笑一声,是啊,怎堪相配?既不配,你又何必哄我妹子呢? 杨景澄耐心道:“虽无父母,却在舅家长大。她舅母名声倒好,如今正与汤阁老家议亲。我们自幼是邻居,长大了又重逢,也算有缘。再则终归是我的不是,该我担起来才是。” 章夫人怒道:“娶个孤女,你叫我如何同族里交代?待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问起来我又如何回话?我自问这么多年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这么白眉赤眼的来气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章夫人此话在大户人家里已算极重,杨景澄只得跪下请罪。然他面上恭敬,嘴里却半步不退:“儿子知道此事定叫父母为难,更叫族中闲话。是以我同华阳兄长请教过,他愿替我与圣上分说。” -- 第153页 “你!”章夫人气竭!杨景澄竟抬了华阳郡公来压她!华阳是她晚辈,然权贵们谁不知道华阳是圣上选中的太子!倘或她敢落华阳的面子,只怕当天便要叫皇后唤进宫训斥了!凌厉目光扫过神色复杂的楼英,心中恨道:倒趁了你的心愿! 杨景澄不疾不徐的磕了个头:“还望母亲成全。” 你想得倒美!章夫人把茶盏重重的摔在桌案上,冷声道:“娶她可以,做侧室抬进来,否则我便是闹到皇后娘娘跟前,也休想让她进门!” 第89章 威胁    楼英担忧的看了杨景澄一眼…… 楼英担忧的看了杨景澄一眼,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若章夫人执意反对,那姑娘只怕难有好下场。 杨景澄没说话,只静静的跪着。良久,章夫人不得不因此冷静了下来,却是依然没有松口。 此时杨景澄才缓缓道:“母亲,前日我与父亲提起此事时,他听闻颜姑娘幼时在乡间长大,觉着容易生养,遂已请华阳郡公前去说媒了。” 章夫人一窒,脸色登时精彩纷呈。杨景澄无法做主自己的婚事,可瑞安公却能一锤定音。便是明知道瑞安公独自行事不尊重她,她也无法撕毁承诺!夫为妻纲,这世上就没有妻子公然驳回丈夫的理! 看着章夫人神色变幻,杨景澄心里畅快了几许。他自打重生后,便对嫡母极为防备。但凡事涉章夫人,无不事先做好准备。就如今日谈及的婚事,他昨日来家已与瑞安公商议妥当,不然他岂能冒冒失失的来“求”章夫人?这又不是亲娘!何况章夫人还打着逼他娶楼兰的主意! 其实瑞安公是个厚道人,许多年来待章夫人很是尊重体贴。然则杨景澄的婚事,章夫人实在太过。先前刻意挑选不当大用的文氏,致使杨景澄夫妻不睦,几年来未有生育;次后又诋毁杨景澄的名声,逼退有意结亲的京中豪族;更是几次三番的算计,试图摁着杨景澄娶刁蛮愚笨的楼兰,如何能忍!? 宗室对章家退让良多,而今儿子自己有了意中人,又没选高门大户结亲,已是给章夫人留足了颜面,他再由着章夫人作践儿子,便枉为人父了! 章夫人并不领情,她的眼神如冰,盯着杨景澄道:“既然你们爷俩都商量好了,还来同我讲什么?”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故意道:“其实我也觉着母亲说的没错,以她的家世,做侧室都有些抬举了。” 章夫人冷哼一声。 “然而,父亲却说,虽宗室可娶侧室,然哪个正室又对有诰命的侧室没有芥蒂呢?”杨景澄慢条斯理的道,“父亲说,若非为了子嗣,他守着母亲就够了,连通房都不想要的。儿子觉着父亲说的有理,才议定的正式娶妻,而不是纳妾。” 章夫人的眼神越发锐利!杨景澄这是明着说瑞安公府的家教好,瑞安公待她好,实则一句话堵死了楼兰的路!宗室侧夫人亦算体面,是以杨景澄倘或娶了别人,楼兰还可做侧室。 然倘或杨景澄抵死不肯娶侧室,难道章家的外孙女巴巴儿的跑去做姨娘?凭你杨景澄也配!?而楼兰嫁杨景澄的风声她已经放出去了,此时杨景澄掉头娶别人,外人看来她竟连个庶子都拿捏不住,岂不是威严扫地!? 章夫人怒意再次抬头,她手指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直捏到手指发白。方冷笑一声,语调森然的道:“你父亲既已央人说媒,我便给你预备三书六礼。然,小门小户的见识短浅,为了瑞安公府的颜面,你翌日可别怨我不是个厚道婆婆。”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孝道压迫下,婆婆想要折磨儿媳妇,手段着实太多!颜舜华一双小脚,章夫人不消打骂,只一日逼她来回多走几趟路,保管走的她生不如死。 杨景澄当即敛了笑,抬眼直视着章夫人,良久,他忽然意味深长的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母亲以为何?” 章夫人怔了怔,没听懂杨景澄的意思。其实杨景澄的书亦读的极少,这句都只比蒙学强点儿了。奈何时下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章家虽不至于让女儿们做睁眼瞎,却也只教些《女诫》、《女德》,日常还 是以针黹女红为重。是以她本能的看向楼英,同时想猜测杨景澄到底在暗示什么? 楼英对章夫人摆了摆手,示意她别逼的太紧。此言出自《触龙说赵太后》,他猜杨景澄真正想说的并不是此句,而是后面的“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 虽不甚恰当,却是对章夫人此前威胁之语有力的反击!章夫人确能摆婆婆的威风折磨儿媳,然章夫人年老,杨景澄年轻,这便罢了,牛哥儿尚在襁褓,今日章夫人种的因,翌日杨景澄仗着是兄长,可加之百倍报在牛哥儿身上。 长兄为父,父亲不止可以慈爱,还有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无知使人恐惧,章夫人觑着楼英的脸色,抓着扶手的手指越收越紧。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松开了手指,对杨景澄挥挥手道:“你且回吧,我再想想。” 杨景澄见好就收,他朝章夫人行了一礼,起身退出了正院。章夫人手掌砰的拍在桌上,咬着后槽牙问楼英:“他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楼英隐晦的道:“姨母,若是在寻常百姓家里,世子的儿子只怕比牛哥儿还要年长些。” 章夫人瞬间想通了关节,脸色骤变:“他威胁我!?他居然敢拿牛哥儿威胁我!?反了天了!逆子!逆子!”她嘴上吼着,心里却不得不生出了惧怕。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世人多是四五十岁便撒手人寰。她如今已年过四十,未必能看着牛哥儿长大成人!到那时……到那时……牛哥儿岂不是落入杨景澄手里,由他生杀予夺!?混账! -- 第154页 刘嬷嬷此刻方明白来龙去脉,登时唬的脸色发白,连忙劝道:“罢了罢了,儿大不由娘。他非要娶个上不得台盘的破落户儿,夫人便随他去吧!” 楼英的火气蹭的就上来了!颜姑娘是破落户,那他楼家是什么?三番五次的害他妹妹的名声,现又公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真当他们兄妹两个是死人不成?他视线扫向刘嬷嬷,冷冷的道:“正三品侍郎家亲养大的外孙女说成破落户,嬷嬷此言不妥吧!” 见楼英说话,刘嬷嬷暗道不好。俗话说揭人不揭短,她方才的话似有指着和尚骂秃驴之嫌,现楼英发怒,她一时竟不好答言。这到底是章夫人亲手养大的孩子,刘嬷嬷言语失当,被章夫人狠狠瞪了一眼:“闭嘴!” 楼英也是有脾气的,他近来本就因楼兰的事对章夫人大有不满,现听到刘嬷嬷肆无忌惮的话语,可见背地里这对主仆到底是如何看待他们兄妹。朝章夫人拱了拱手,直接转身而去! 刘嬷嬷有些慌神,小心翼翼的道:“夫人……” 章夫人今日被杨景澄气的都顾不上楼英那点小事了,没理会刘嬷嬷,而是吩咐杏雨道:“去请公爷来!” 杏雨低眉顺眼的应了声:“是。” 楼英走出章夫人的正房,站在门外好一阵出神。接连深呼吸几口气,才抬着沉重的步伐向楼兰的房间走去。楼兰对杨景澄的事浑然不知,看到了哥哥,兴冲冲的拿起花样册子,想让哥哥帮她挑一个。楼英见妹妹一脸天真的模样,顿觉心酸。好几次想张口,却甚么也说不出来。 楼兰看着哥哥不同以往的模样,心不知为何漏跳了几拍。熏香的烟雾盘旋而上,屋内忽然安静的落针可闻。李青家的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与碧云对望一眼,生出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方才……”楼英咽了咽口水,引的喉结上下滚动,终于艰难的道,“你世子哥哥定亲了。” 楼兰脸上立时腾起了红云,李青家的与碧云却是脸色一变! 楼英摇头苦笑:“不是你,是颜家姑娘。” 楼兰脑子嗡了一下,什么颜家姑娘?哪个是颜家姑娘?好半日才回过了神,难以置信的道:“不可能,刘嬷嬷说……” “刘嬷嬷算个屁!”楼英胸口起伏,咬牙切齿的道,“她一个奴婢,如何能做世子的主?你的婚事,姨母可有亲口承诺?刘嬷嬷是骗你的,你个傻丫头!” “她为什么要骗我?”楼兰总算明白了些许,她的神色恍惚,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好端端的,骗我作甚?” “我不知道。”楼英攥着拳头,“在她眼里,我们不过是个破落户,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可是,可是……”楼兰慌乱的道,“世子哥哥明明有送我那么多首饰,他怎么能娶别人!” “兰儿!”楼英看着楼兰的眼睛,“你再想想,除了下人,家里的主子,有哪一个说了世子会娶你?” “我不想!我不想!”楼兰大喊着抱着头,不肯相信哥哥的话。 楼英看着妹妹的模样,更对刘嬷嬷恨之入骨!对章夫人最后一点孺慕之情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你们母子斗法,为何要拿我妹妹当祭品!既如此讨厌我们,当初不养便是!毫无血缘的瑞安公尚且只是不管不顾,亲姨母竟亲手把外甥女推进火坑!如此蛇蝎心肠,怎怨得庶子防备!若章家皆是如此行事,又怎怨得圣上想对章家赶尽杀绝! 楼兰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不行,我要去找世子哥哥,我要去问个明白!”说毕,抬腿就往外冲。楼英眼疾手快的扣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拽了回来,喝道:“胡闹!你凭什么问!?他许过亲吗?给过你信物吗?他从来把你当妹子,有妹子拦着哥哥不许娶嫂嫂的吗?” “那他凭什么收我的荷包!”楼兰厉声尖叫,“他不想娶我,凭什么收我的荷包!” 楼英没答话,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他紧紧扣着楼兰的手腕,任由她挣扎。深闺女子何其孱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楼兰已经没了气力,软软的落回了椅子上。至此时,楼英方一字一句的问:“什、么、荷、包?” 楼兰身体一僵,眼神飘忽的看向了一旁。 “好,很好!”楼英声如寒冰的道,“有些人我无可奈何,可有些人,我能叫她死无全尸!”说毕,喝道,“碧云!” 侍立在旁的碧云噗通跪在了地上。 楼英看向她:“不想死的话告诉我,是谁——让姑娘给男人送的荷包!” 看着楼英赤红的双眼,连翘吓的汗毛直立,不待碧云开口,撒腿就往外跑! “大爷要杀人啦!刘嬷嬷救我!救我啊——” 第90章 出路    楼英兄妹本就住在正院里,…… 楼英兄妹本就住在正院里,连翘的一声大喊,打断了瑞安公夫妻的对峙。在宗室长期的退让中,昔日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并未波及瑞安公府,夫妻二人也算相安无事。然而随着杨景澄的反抗与旗帜鲜明的站队,瑞安公再也无法装聋作哑。因为杨景澄与章夫人已然对府中的权力展开了争夺。 章夫人强忍着泪道:“这么许多年,在你心里,我终究不如你儿子。” 瑞安公沉默以对,因为他知道以章家的跋扈,无论他怎么解释,章夫人都只会当他狡辩。他的妻子从来不会想,硬逼着杨景澄娶孤女楼兰,是何等的不公!且楼兰刁蛮任性,嫁了杨景澄,她是能出门交际?还是能讨夫君欢喜? -- 第155页 曾经,瑞安公以为自己得过且过的混混日子便算了,人生短短几十年,圣上都无可奈何的事,他何必操心?那么多宗室醉生梦死,哪个不比日夜操劳的华阳郡公活的自在?然此时此刻,他猛然惊觉,哪怕只想醉生梦死,又谈何容易? 杨景澄娶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到底碍着谁了!?瑞安公心生怅然,夫妻近三十载,他不愿反目成仇,可他的妻子,到底没把庶子当自己人! 刘嬷嬷听着外头连翘的鬼喊鬼叫,急的额头冒汗,章夫人亦不知发生了什么,难免心神不宁。瑞安公索性起身,竭力平和的道:“你有事先忙,我且出去走走。” 章夫人习惯性的把瑞安公送到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倏地消失不见了。出了半日神,方回头问刘嬷嬷:“门外是谁?” 刘嬷嬷尴尬的道:“连翘。” 章夫人沉声道:“拖下去,□□在家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刘嬷嬷连忙答应了,喊了三五个粗壮的婆子,直扑门外。连翘想着楼英可怖的神色,深知自己今日若无刘嬷嬷的庇护,只怕小命难保。但她万万没想到,带着人出来的刘嬷嬷竟是不管不问,就把她绑了个严严实实,堵上嘴拖去了柴房。 外头的动静自然瞒不住楼英,他瞥了妹妹一眼,对李青家的丢下了一句:“看好她!没我的允许不得叫她踏出房门一步!” “我不要!”楼兰大喊,“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 “我会给你去问!”楼英说毕,砰的带上门,冲出了门外。身后响起了楼兰的大哭,他顿了顿,把眼中的泪与心中的恨通通逼回了心底,大踏步的往东院走去。 而今,被逼到死角的他,必须要找一条活路了! 经过通报,楼英很轻易的见到了杨景澄。却是在开口的瞬间涨红了脸,他想求杨景澄替他谋出身,可人家凭什么就得帮他?章夫人步步紧逼,杨景澄不对他落井下石已是仁善,他又有甚颜面请杨景澄出手? 杨景澄对屋内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拉住楼英的手进了里间:“坐。” 楼英没动,瞬息之间,他出门时的冲动已消散,心里泛起了浓浓的苦涩。良久,终是跪了下去:“世子,恳请您为我引荐靖南伯。” “好。起来,跟我出门!”杨景澄二话不说,直接应了。 面对杨景澄的爽快,楼英的千言万语噎在了喉咙里,使得他呆愣在了原地。杨景澄径直往柜子里取外出的衣裳,顺便扔了件斗篷过来:“快中午了,下半晌去人家里显得不敬,我们手脚快着些。” 楼英呆愣愣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披上斗篷,很快被杨景澄强拉出了门外。守在门口的叶欣儿赶了上来,杨景澄只吩咐了一句:“备马车,我要出门。” 叶欣儿点点头,一路小跑冲到了二门告诉了马健,须臾,车马齐备,杨景澄把楼英带上了车。至此时,楼英才反应了过来,想道谢,却又觉得太轻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景澄叹道:“今日,委屈了吧?” 一股酸涩直冲鼻腔,楼英当即红了眼。被养大他们的亲姨母逼到如此境地,岂止委屈!可养育之恩在前,纵然天大的不甘与怨愤,都不能说、不敢说。说了便是恩将仇报,便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杨景澄拍了拍他的肩,无声的安慰。楼英只有楼兰一个亲妹子,兄妹相依为命,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妹妹一步步深陷而无可奈何。原以为是依靠的姨母,偏是害妹妹的刽子手;而他自己,被养在深闺、一无是处。这样的绝望,杨景澄也经历过。前世,在瑞安公亡故后,失去父亲庇佑的他无论怎么挣扎,都好似被蛛网缠住的蚊虫,越想逃离就越能感觉到那种无力,惶恐而绝望。 不是楼英脆弱,而是以他的渺小,面对着背靠庞然大物的章夫人,真的无计可施。 楼英只觉得胸中升起了一团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却不愿熄灭,因为熄灭了,便只能仰人鼻息、苟且偷生。 杨景澄敲了敲车厢,命马车停在路边。原本他说去靖南伯府只是个借口,为的是把楼英带出门,换个地方让他冷静冷静。听着马车外的熙熙攘攘,杨景澄缓缓的道:“首先,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官职?” 楼英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缓缓道:“我想去边疆。” 杨景澄有些意外,却因前世的记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只是前世楼兰有了归宿,而此生楼兰前路不明,因此不由问:“妹妹不要了么?” 楼英摇了摇头:“不是我狠心,可我留在京中,是死局!”京中武官,若无人脉背景,升迁何其艰难。即便有靖南伯的提携,入伍能有七品已是不错。而七品的武将在京城权贵眼中连条狗都不如!待他爬到能见人的时候,楼兰是否还在人世都是两说。 与其兄妹彼此牵制,不如去九边博个前程!只有浴血奋战,只有平步青云,才能真正护住楼兰。哪怕她是个傻姑娘,哪怕她遭万人嫌!他也可以在家养她一辈子,让她做一辈子大小姐,而不必看人眼色过活! 杨景澄暗自叹了口气,哪怕重新来过,楼英依然选了同样的路,难道是天意?可前世直到他死,都再没听见过楼英的消息,边关凶险,楼英真的有命归来么? 说完心中打算,楼英霎时平静了下来:“回去吧,我什么都没准备,空着手上门不敬。” -- 第156页 杨景澄摇头,掀开帘子吩咐车夫道:“去承泽侯府。” 马车缓缓开动,杨景澄解释道:“承泽侯是靖南伯的内侄孙,他比我们好说话。” 楼英看向杨景澄,神色复杂。自打那日杨景澄忽然示好,便处处关照他。今日更是顶着冬日寒风,为他奔忙。如此仗义,他又该如何报答?大恩不言谢,可他一无所有,也唯有道声“多谢”。 “不必,”杨景澄淡然道,“翌日你兵权在握,亦是我手中的筹码。” 楼英苦笑道:“何必刻意说的这般无情?我到了眼下的境地,哪里还能似孩童一般,叫人拿好话哄着过活。” 杨景澄认真的道:“我是说真的。” 楼英怔了怔。 “而今的形势,想必不用我多说。”杨景澄正色道,“你非宗室,或感触不深。然我杨家人,已在章家淫威下苦熬多年了。圣上……”顿了顿,杨景澄终是没把心里对永和帝无能的猜测说出口,隐晦的道,“手上并无多少得用之人,是以,在朝堂上,无论文臣武将,我们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胜算。” 这是要人站队的意思,楼英对章家并无多少情谊,何况他是读书人,忠君爱国早已刻进了骨子里,遂道:“我明白了。” 杨景澄又道:“你是章家外孙,想出仕原该走章家的门路。若要我出手,你与章家就算撕破脸了,你想清楚了没有?” 楼英紧了紧拳头:“我姓楼,不姓章!” 杨景澄点了点头:“我以自身担保,引荐你入军中,望你将来莫让我左右为难。” 楼英看向杨景澄:“我身处绝境,唯有你肯拉我一把,我岂能忘恩负义?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翌日改天换地,我楼英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去做章家的狗!” “好!我信你说到做到!”杨景澄亦承诺道,“我在京中,必竭尽所能护兰妹妹周全。” 楼英深吸一口气:“不必强求。朝堂风雨难测,你自身安危为要。兰儿……若无人特特去害她个闺中女子,她自能等到我接她安享荣华的那日;若有人连个弱女子都不肯放过……”楼英目光一凝,“无论是谁,我定让他血债血偿!” 见楼英心意已决,杨景澄没再多话。马车轱辘辘向前,很快抵达了承泽侯府。门房看到马车上瑞安公府的标识,连忙派一人往内通传,其余人皆赶上前来迎接。杨景澄带着楼英下了车,随手赏了把银钱。跟着门房没走几步,李纪桐已迎了出来,爽朗笑道:“今日休沐,财神爷不在家歇息,却领着兄弟降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杨景澄亦扬起笑脸,拱手道:“给姑父请安,今日有事相求,还望姑父照拂一二。” 李纪桐看了眼杨景澄身后的楼英,立即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侧身抬手道:“世子客气了,请!” 第91章 醉话    三人走到了承泽侯府的正堂…… 三人走到了承泽侯府的正堂里,分宾主落座。自有仆从端上茶点,李纪桐挥退了左右,对杨景澄道:“世子有事只管吩咐,但凡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杨景澄笑指楼英:“姑父还记得我家表哥吧?” 李纪桐闻弦知雅意,今日杨景澄只怕是来做人情的。他对楼英印象尚可,遂笑道:“自然,如今这般侠义心肠的人已不多了。上回舍表妹之事,多谢。” 楼英忙道:“不敢当,举手之劳。” 杨景澄道:“那正好。其实我今日登门,还是上回提过的拜见靖南伯的事。我这位哥哥素来急公好义,前日听闻蒙古叩边、屠杀百姓,深恨之。是以想弃笔投戎,报效边疆。只是苦无门路,想请靖南伯替他写封荐书,好叫他去边疆杀敌。然我与靖南伯府未曾打过交道,不知姑父是否方便做个中人?” 李纪桐惊讶的连连上下打量着楼英,只见他面皮白嫩、浑身的书卷气,不由道:“边疆凶险,并非逞书生意气之地!楼兄弟可要想清楚了。” 楼英也是个机灵的,连忙道:“不瞒侯爷说,姨父府上养了好些老兵,我自幼便同他们习拳脚功夫、听他们讲沙场风光,早已心向往之。而今蒙古屡屡叩边,正该我等大展拳脚之时,故厚颜央求世子替我找寻门路,还望侯爷成全。” 居然是个习武之人!李纪桐惊觉自己竟看走了眼,不过细想想杨景澄的武艺,他一起长大的表兄弟想必也不差。于是赞道:“楼兄弟好忠心、好胆魄!” 然而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久居京中,不懂边疆事,不便胡乱应承,以免误了你们的事。这样,二位且回,我现就去靖南伯府中问询一二。早则明日,迟则后日,成与不成,我定有个答复,如何?” 楼英大大松了口气,他知道天下承平日久,肯去边疆的人不多,承泽侯愿意做中人,事便成了一半,赶紧站起来深深一揖,诚恳道谢。 李纪桐笑道:“愿舍身为国者,乃吾辈楷模,我敬楼兄弟之为人,不必言谢。”说毕,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李纪桐客客气气的将人送出了大门。看着瑞安公府的马车远去,说着要去靖南伯府的李纪桐却转身回了后院。他心中尚有疑惑,不好冒冒失失的去寻靖南伯,待明日单独找杨景澄,细细问了再说。 回到瑞安公府,已是申时末。杨景澄长长吁了口气,往日他只做纨绔,日日闲的发慌。如今将将走出家门,立刻忙的脚不沾地,难有片刻闲暇。好容易办完外头的事,此刻他却不能休息,只因来旺急急来报,道是瑞安公今日一个人在喝闷酒,恐对身体有妨碍,请他去劝上一劝。他只得回房换了件家常衣裳,又寻瑞安公去了。 -- 第157页 瑞安公独自坐在厅堂里,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想是被他撵走了。他左手执壶、右手执杯,正自斟自饮。见杨景澄来了,把酒壶往前一推,带着醉意道:“你来的正好,陪我喝一盅!” 杨景澄几日连轴转,弄的筋疲力尽,实在不想饮酒,于是浅浅倒了半杯,随意抿了一口,才道:“父亲心情不佳?” 瑞安公没好气的道:“你说呢?” 杨景澄垂下眼:“是儿子的不是。” “不怨你、不怨你……”瑞安公摆了摆手,“几辈子的旧账了,怨不到你个孩子头上。今日的纠纷……”他用力的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着房梁,双目无神,“当年,你爷爷让我娶了她,就是想同章家示好,想我平平安安的。谁成想,太后那么狠,把宗室杀了个血流成河,两下里成了死仇。” 杨景澄道:“那时候爷爷也不知道后来章家能权势滔天。” “嗤!”瑞安公打了个酒嗝,“谁真能不知道?满京城多少宗室娶了章家女?便是没有太后垂帘听政,章家的爪牙也已遍布朝堂了。倒是圣上这些年来,别看好似处处吃瘪,可他多多少少抢回了些权柄。前些年,呵呵……要是前些年,你敢逆着她娶甚齐成济的外孙女,她就敢弄死了那姑娘你信不信?” “太后老了啊……老了啊……”瑞安公借着酒意连声感叹,“儿子啊,我跟你说!我现想开了,你要跟着华阳走,就跟他走!好过捏着鼻子娶楼兰。”瑞安公一拍桌子,“她要是逼你娶个章家闺女,我绝不跟她对着干!退一万步讲,那孩子要是聪明伶俐,我都忍了!可她故意给你找笨姑娘,文家的脑袋瓜子不好使,好歹占个温柔贤淑,她楼兰有什么?啊?有什么啊!” 杨景澄没说话,静静的等着瑞安公发泄。为人处世,一步退则步步退,这是他前世用命换来的教训。是以此生他数次主动出击,为的便是不受那等鸟气。他非要娶颜舜华么?并不。纵然他觉得那丫头比京里被管傻了的木头们强,但也不到非娶不可的地步。只要不是怯懦如文氏、愚笨如楼兰,他自信能教好。 可他眼看要娶填房,如果不自己找媳妇,实在太容易陷入被动。而一旦不得不娶了楼兰,那便只能悄没声息的弄死她,否则无论如何有二心的枕边人都是个巨大的威胁。 道路千万条,他实没必要选最憋屈的那条。 瑞安公已不年轻,宗室子弟又一个个的孱弱无比,下人不敢给他备烈酒,温和的果子酒喝再多也醉的有限。过不多久,他清醒了些。有些含糊的问:“你自打当差后,就是个大忙人。找我有事?” “嗯。”杨景澄其实是来劝父亲少喝酒的,然他父亲问话,他随便扯了件不用费脑子的家务道,“兰妹妹的婚事,你有人选么?” 瑞安公道:“你操心她做什么?你要觉得她好看,纳了便是!” “兰妹妹是颗无用的棋子,”杨景澄道,“可她哥哥有用。” “能有什么用?”瑞安公不以为然,“何况谁又欠了我们家的,我替人家做个这样倒霉催的媒?” 杨景澄当即打住话头,既然瑞安公如此讨厌楼家兄妹,拿楼家事来陪父亲闲话,就不大妥了。他一时找不到公事以外的闲话,又见瑞安公还要再饮,索性伸手夺过他的酒壶:“醉酒伤身,父亲少喝些。” 瑞安公不满的嚷道:“你管我!你个不孝子,不陪我喝便罢了,还不许我喝!” 杨景澄从容道:“我填房没进门,你醉死了就见不到孙子了。” 孙子二字乃宗室最大的杀手锏,瑞安公登时没了气焰,嘴里开始不断的念叨起了孙子,又迷迷糊糊的问杨景澄打算甚时候把填房娶进门。杨景澄一面胡乱答应着,一面强行把瑞安公架上了床。没多久瑞安公便打起了鼾。杨景澄替父亲盖好被子,又把长随丫头等伺候的人唤了进来叮嘱了几句,方折回东院。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杨景澄照例按时起床,与周泽冰一齐往衙门里去。他因文氏出殡请了好几日的假,周泽冰的事且没来得及办。他如今在二所独木难支,因此刚一到衙门,便直奔正堂寻华阳郡公说项。 周泽冰算是华阳郡公比较看好的年轻人,听闻杨景澄想提拔他,十分爽快的答应了。当即写了调任的文书送往吏部,只待过几日吏部回执,周泽冰便可走马上任了。 办了这头等大事,杨景澄方回所里处理日常琐事。至未时,马健来报:“世子,承泽侯想约你吃酒,叫我来问问你是否得闲?” 杨景澄当即放下手中的案卷,亲自收拾好锁进柜子里,而后带着长随径直走出了北镇抚司衙门。李纪桐正等在衙门外,彼此见过礼,一同骑马往酒楼而去。 二人皆非沉溺享受之人,李纪桐捡了个看的过去的店家,要了个安静的包间,点了几样招牌酒菜。 一时伙计上齐了酒菜,退出了包间。李纪桐便笑对杨景澄道:“世子,请。” 杨景澄笑道:“姑父好快的手脚!” 李纪桐摇头道:“实不相瞒,我还没去靖南伯府。我今日专程来问问你,你那位表兄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想去哪位的麾下?想要几品的官?色色问得清楚明白了,我们方好动作。省的这厢费了人情,他却不合心意,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杨景澄心道,承泽侯办事果然谨慎。于是想了想道:“我与姑父虽相交日短,却是极投缘,有些事便不瞒你了。”说着,便把他与章夫人并楼兰兄妹的纠葛粗略的说了一回,末了叹道,“也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能帮则帮吧。” -- 第158页 李纪桐听闻楼英与章夫人闹到了如此田地,心下大定!再则章首辅嫡亲的外孙偏走了帝党的门路,无疑是给了太后系一个响脆的耳光!是以李纪桐心里略作盘算,便打定了主意——看来楼英的官职不单要给,还要给的漂漂亮亮,方能让章首辅觉得如鲠在喉,顺便给逼的外甥远走的章夫人一个难堪,也算替杨景澄出口恶气。 于是拍着胸脯道:“既如此,世子且家去叫楼兄弟放宽心,他与靖南伯府有恩,靖南伯必不会亏待他的。” 杨景澄见李纪桐言语间把营救靖南伯府小小姐的功劳分了一笔给楼英,便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楼英越过亲外祖走旁人的门路,众人内里虽知道是怎么回事,明面上却总得有个说法。不然逼急了章家,出手弄死了楼英,倒叫太后党长了威风。两厢博弈,闹的天翻地覆不是本事,逼的对方捏鼻子认栽方叫手段。于是他拱手道:“如此,家表兄便劳靖南伯多多照拂了!” 话毕,二人同时举起酒杯轻碰,仰头饮尽,纷纷亮出杯底,而后相视一笑。 三日后,永和帝颁旨,命靖南伯出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一职。靖南伯于府邸大摆宴席,并亲自下了帖子,请杨景澄与楼英过府一叙。 第92章 许亲   十一月初六日,靖南伯宴请。…… 十一月初六日,靖南伯宴请。 因是休沐,一大清早靖南伯府便热闹了起来。似李纪桐这等要紧的姻亲,更是早早的站在门口,帮着迎接宾客。巳正一刻,杨景澄与楼英两人在靖南伯门前下马,就有家下人赶上来牵马,李纪桐则上前两步,笑着拱手道:“世子与楼兄弟来的早啊!” 杨景澄亦对李纪桐行了家礼,爽朗笑道:“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今日靖南伯的大好日子,我赶早来,怕是能捞点子赏呢!” 靖南伯长子魏英杰略带惶恐的道:“不敢、不敢,世子这话可折煞我们了。” 本朝制度,民爵公侯比县公,正二品。同为正二品公爵,则宗室为尊。从一品的国公世子充做晚辈说讨赏乃杨景澄谦虚,靖南伯府胆敢接着便是狂妄了。也就是靖南伯乃海宁公主的外公,比旁人更有体面些,不然这般玩笑,杨景澄也是不好开的。 楼英无职无爵,不敢随意插话,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倒是魏英杰与杨景澄寒暄时,暗自审视了他一番,只见他身姿笔挺,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公子哥儿,方热情的上前问道:“这位可是楼公子?” 楼英躬身一礼:“学生楼英,拜见魏公子。” 魏英杰连忙将人搀住:“楼公子客气了,前日小女多亏了你出手相助。原想带她登门道谢,却赶上了贵府有事不便登门。今日公子莅临寒舍,请随我去后堂,受小女一拜方好。” 杨景澄笑道:“公子见外了。我厚颜论个辈分,贵府小姐须得叫我一声哥哥。我们做哥哥的帮妹子原是该的,说甚谢不谢的?果真要谢,叫妹妹与我们兄弟一人上盅茶,我们两个就不给见面礼了。” 一言说的魏英杰哈哈大笑,拍着杨景澄的胳膊道:“我倒是想让闺女叫你声哥哥,只不敢给你当叔叔。今日世子的正紧妹子也在,索性内宅说话如何?” 杨景澄奇道:“我哪个正经妹子?” 李纪桐道:“海宁公主。” 杨景澄哭笑不得:“君臣有别,我可不敢在公主跟前拿大。”几人说笑了一阵,魏英杰便在前头带路,把杨景澄与楼英往内宅领,这就是将二位当通家之好待了。 杨景澄一面走,一面暗自琢磨。如今圣上膝下无子,唯有一个海宁公主,轻易不出门。今日不顾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可见圣上抬举靖南伯之心,果然特特将其调回京,就是为了握住京畿的兵权,震慑章家。看来吴子英与张继臣的案子是拖不下去了。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了内院,因楼英是外男,无宣召不得入内,只有杨景澄先进门拜见公主。 海宁公主年方十二,与她母亲魏嫔一样生得大眼睛鹅蛋脸,甚是美貌。往年宫中家宴时,杨景澄也见过的,是以并不生疏。见礼毕,海宁公主客气的道:“大哥哥不必多礼,快坐。我们正说书蕾妹妹遇险之事,你快来与我们说说你是怎样一口气杀光了贼人、救出妹妹的!” 书蕾便是那日被拐女孩儿的闺名,因年岁尚小,暂无须避外男,被海宁公主搂在怀里,听众人说话。待海宁公主提起杨景澄便是那日救她的恩人时,她不由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仔细看去,又咯咯笑道:“这个大哥哥好看!” 其母赵氏瞪了她一眼,又对女儿招手:“还不过来拜见恩人。” 杨景澄笑道:“不必,举手之劳。再说也不是我发现的贼人,你真的恩人在外头呢。” 海宁公主奇道:“竟还有个恩人?是哪个?我能不能见?” 杨景澄道:“他名唤楼英,乃章首辅之外孙,与公主倒不算外人。”章首辅为章太后之兄,海宁公主须得唤其一声舅公,论起来亦是亲戚。只是提起章首辅三个字,屋内众人神色难免一僵,唯有靖南伯夫人心中有数,从容道:“既如此,请来一见。” 就有公主随侍的太监往外宣召,须臾,楼英进来,恭敬的与公主并众命妇见礼。靖南伯夫人眼前一亮,笑道:“好个风姿俊秀的后生,我有些老花了,且走近些与我瞧瞧。” -- 第159页 楼英依言走近两步,靖南伯夫人拉着他的手,再次仔细打量,半晌道:“这孩子我喜欢,你挨着我坐吧。”说毕硬拉着楼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她两个儿媳赵氏与王氏对望一眼,心里隐隐升起了个猜测。先杨景澄进来时躲在屏风后头的女孩儿们也好奇的隔着缝隙往外瞧。 靖南伯夫人装作万事不知,一叠声的喊孙女来拜见恩人。魏书蕾乖乖的过来给杨景澄与楼英磕头。杨景澄倒还好,若不是魏书蕾跟着公主坐,见了他本来就得行礼。楼英却是不好意思,想侧身避开,又被靖南伯夫人强按在了位置上,硬受了魏书蕾的头。 杨景澄猜就有这一出,早有预备。笑呵呵的从袖里拿出了个小匣子递给魏书蕾,笑道:“这是两个哥哥给你的见面礼,带着玩吧。” 魏书蕾大大方方的接过,笑问:“我可以打开看看么?” “自然。”杨景澄道,“看喜不喜欢,不喜欢哥哥再换一个与你。” 魏书蕾连忙抽开盖板,只见里面是两对时兴的绒花,只在花蕊处镶嵌了些米珠,虽不贵重,却十分的精致,正适合给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戴。魏书蕾一眼就喜欢上了,当即猴到母亲身上,叫她替自己戴上。 杨景澄素来喜欢活泼的小姑娘,见魏书蕾喜欢,好脾气的笑道:“哥哥家还有好些,改日再给你两对。” 海宁公主嘟着嘴道:“好你个大哥哥,有好东西不先给我,倒给了外人!你等着,今年宫宴,我非撤了你桌上的菜不可!” 杨景澄连忙告饶,又许出了一溜儿好吃的好玩的,才叫海宁公主放过了。 那厢在说珠花,靖南伯夫人也不闲着,一直拉着楼英问话。三言两语便说到了年纪,闻得楼英今年已有二十,又追问道:“可是娶亲了?” 楼英笑答:“姨母正在操持,只寻不到合适的。”要说楼英的身世着实尴尬,论出身,他父亲实无甚成就,家里田产又被族里夺了个精光,只能依附着瑞安公府过活,是以大户人家不愿;可要往小门小户里找,章夫人却又不甘。一来二去便拖到了今日。 靖南伯夫人笑道:“这可巧了,我倒有个好人选,诚心保媒,不知你看不看得上。” 一言既出,屏风后的一个姑娘蹭的羞红了脸,低着头躲去里间了。屏风后的动静瞒不过耳聪目明的杨景澄,他挑了挑眉,插言道:“那夫人可得挑个好的。” 靖南伯夫人笑道:“老妇人自然不敢随意糊弄世子的兄弟。说来那姑娘亦有些命苦,早早没了父亲,只与母亲相依为命。因无兄弟扶持,我怕她嫁出门子受委屈,一心想替她寻个人品好、生的好又温柔体贴的。可巧今日见了楼家公子。” 靖南伯夫人笑拍着楼英的手道,“世子休怪我们妇道人家见谁都想做媒,实是楼家公子的模样品性难的一见,我少不得先下手为强,省的今日人多,叫旁人截走了,我上哪找后悔药吃去。” 楼英怔了怔,先前他还当靖南伯夫人只是随口一说,不想她竟是真心想许亲,不由看向杨景澄。杨景澄亦没料到靖南伯府为了跟章首辅别苗头,不惜扔出个闺女来。听靖南伯夫人的意思,大抵是族中哪个失了父亲、依附伯府过活的孤女。 这也不奇怪,楼英若只是对头家的外孙便也罢了,朝中联姻错综复杂,华阳郡公的嫡母还姓章呢,再没忌讳到那等地步。只是楼英说好的要去边疆杀敌,这可是个九死一生的差使,但凡父兄顶事些的人家,都不肯叫女儿去填这火坑。 这年头,守寡是好玩的么?尤其楼家人丁单薄,到时候过继都没处寻人,一个不好,就是孤老终身的结局。是以,只好欺负那等无人出头的人家,至于姑娘的将来,看命罢了。 楼英也很快想通了关节,他的亲事确实是老大难,然他不熟靖南伯府,心中没底,只好朝杨景澄打眼色,想听听他的意见。 杨景澄乃瑞安公府下任家主,楼英的婚事他倒能说上几句话,于是半开玩笑的道:“老夫人素知我们男人肤浅的很,我可是极看重姑娘的容貌性情的。” 靖南伯夫人听出杨景澄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要挑品貌,心下大定。拿出来做门面的亲事,自然得色色周祥才好看。靖南伯府与国同长,支庶繁茂,族里几百口子人,哪里挑不出个品貌上佳的人来? 恰好她选中的人,也算府里长大的,行事容貌样样拿得出手,只因父亲早丧吃了亏。不提后头的利益纠葛,单看两个孩子的人品,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遂笑道:“世子放心,楼公子可是我孙女的救命恩人,不好的且过不了我这一关。” 其大儿媳赵氏趁机捧哏道:“哎哟,老太太半日不说是哪个好姑娘,听的我好不心焦!” 次媳王氏也拍手道:“老太太快告诉我们知道,省的我们惦记。” 靖南伯夫人笑骂道:“两个沉不住气的猴儿!你们又不是不认得!我说的正是你九房十三哥哥家的大姐儿,你们觉着如何?” 第93章 许官    杨景澄、楼英与海宁公主三…… 杨景澄、楼英与海宁公主三人听见甚“九房十三哥哥”,皆是心中一抽,恨不能掰着指头数九房到底能有多少人口。于是,海宁公主一拍扶手道:“好!我看这婚事就好!” 杨景澄心道:这反应,您可真是我亲大伯家的闺女呐! -- 第160页 同样被人丁单薄坑的不轻的楼英也心中满意,只是怕靖南伯有他不知道的打算,遂再次看向了杨景澄。杨景澄对此并无异议,楼英总是要成亲的,有岳家照应,总好过如今的孤立无援。便对楼英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同意。 又有海宁公主虽是个年幼的闺中女子,然毕竟身份尊贵,她非要出来保媒,楼英便从善如流的应了。 海宁公主拍手笑道:“且不论旁的,这谢媒酒我得吃一盅!” 杨景澄笑道:“待他们成了婚,必叫他媳妇递牌子进宫与公主请安。” “那敢情好!”海宁公主头一回做媒,正兴头上,又问,“我看书上说,民间订婚须得有个信物。楼公子有信物没有?” 楼英恭敬的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臣有块玉佩,虽为寻常岫玉,却是当年家父佩戴过的,这些年不曾离过身,便充作信物,还望伯府莫嫌弃。” 靖南伯夫人慈祥笑道:“要紧的是心意。” 楼英就将身上的玉佩解下,双手奉到了靖南伯夫人手中。靖南伯拿起玉佩,稍稍退后看了看,只见玉佩上的络子流苏精致非常,先赞道:“哟,好鲜亮的活计!” 楼英怕人误会,忙道:“是舍妹的手艺,夫人见笑了。” 屏风后的姑娘们皆轻轻松了口气,许亲最怕对方有个自幼红袖添香的灵巧丫头,那不定得生出多少官司。既是妹子做的活,便不打紧了。 海宁公主也好奇的接过了玉佩细瞧了一回,又问:“方才屋里姐姐妹妹太多,弄的我眼晕。外婆说的九房的姑娘是哪位?他们未婚夫妻要不要见见?” 靖南伯夫人巴不得砸实了此事,现有海宁公主主持,连忙吩咐丫头:“去请九房的十七姑娘出来。” 丫头应声而去,不一时,屏风后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一个身材窈窕、生了张小巧瓜子脸的小姐走了出来,正是九房十三爷的独女,族里排十七的姑娘魏燕如。 只见她轻移莲步,一双小脚藏在裙子下,不露半分,低头直行到靖南伯夫人边上方停住。楼英不敢大咧咧的看人家小姐,只用余光偷瞧。偏叫靖南伯夫人挡住了大半,只好看她的衣裳——虽比不得伯府小姐华贵,倒也齐整。 杨景澄心里不大满意,看着太瘦弱了些,他还是喜欢胖些的。然楼英却受时下士大夫的影响,不觉得有什么。他没看几眼,脸倒是先红了。那姑娘也是羞的了不得,两只小手揪着垂落的腰带,不停的抖。魏燕如的母亲则是躲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死死的盯着楼英的一举一动,生怕女儿许了个孟浪的,将来吃亏。 靖南伯夫人左右看了看两个孩子,越发觉着满意。海宁公主也连声说好,又笑问杨景澄:“大哥哥觉着如何?我保的媒不错吧。” 杨景澄甚是了解楼英,见他不反感的样子,笑道:“公主的眼光自是好的。如今他两个在厅里一齐站着,真真一对璧人。” 海宁公主笑道:“见了嫂嫂,你有见面礼没有?” 杨景澄无奈道:“公主殿下,您今儿是不是盯着我不放了?” “对呀,谁让你偏心眼儿,不给我买花戴!”海宁公主索性跳下椅子,强行从杨景澄的腰带上扯了块鸟衔花的羊脂玉佩下来,直接递给魏燕如,“喏,你表弟给你们夫妻的贺礼,好生收着吧。” 海宁公主乃圣上掌珠,平日里在宫里是个横行的主儿,哪个敢狠拘了她的规矩。是以并不知道民间女子多羞涩,她一块玉佩递过去,直把魏燕如惊的手足无措,楼英更不好从公主手里接东西。还是靖南伯夫人眼疾手快的解了围,先自家拿过来鉴赏了一番,方递到了魏燕如手里。 海宁公主浑不觉自己吓着了人,嘻嘻哈哈的挨着杨景澄坐了:“大哥哥,你还没同我讲怎么杀敌的呢?我难得出宫一趟,你去宫里吃酒咱们又离的远不好说话,你快与我说说,我好听个热闹。” 杨景澄只得大略将那日的事说了一回,把海宁公主并众女眷听的惊叫连连。看到一帮人大惊小怪的模样,杨景澄不由心想,胖丫头会不会被养的胆小了呢?小时候,那可是个敢掏蜜蜂窝的祖宗! 靖南伯夫人了却了桩大事,时候也不早了,便道:“难为世子与英哥儿肯陪我们妇道人家说这么许久的话,外头只怕开席了,且请二位随我家小子去前头吃酒吧。” 杨景澄与楼英知道他们坐在这里,容易拘的女眷们不自在,再说跟娘们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遂纷纷起身与靖南伯夫人告辞,跟着魏英杰去了前头花厅。 花厅里已来了不少人,台上正唱着戏,席上则是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杨景澄眼尖,打眼瞧见了章首辅的次子章俊骋,捅了捅楼英的腰,哥两个一齐赶上前拜见舅舅。 章俊骋正不待见杨景澄,神色冷淡道:“你也来了。”又问楼英,“你怎么也在?” 楼英之母庶出,几个嫡出的舅舅待他不过面子情,此刻见他与杨景澄混在一起,更是不悦。魏英杰连忙出来打圆场道:“章大人家养的好外甥呐!前日小女随拙荆出门上香,不巧遇到拐子,恰是府上两位外甥出手相救。故今日宴请,家父厚颜下了帖子,不想世子与楼公子这般赏脸,实叫寒舍蓬荜生辉!” 近来朝廷事多,众人皆没留意拐子的小事。此刻听魏英杰说起,大家方知道靖南伯府上还有这等新闻。就有相熟的人调笑道:“此乃救命之恩,你只空口白牙的道谢,却不见谢礼,老魏你不厚道了呀。” -- 第161页 魏英杰无奈的道:“我倒是想给谢礼,正预备着呢,哪知他方才去见我们老太太,老太太见他一表人才,喜欢的了不得,非要做媒。海宁公主听的兴头起来,硬抢了我们家一个闺女。我还备甚谢礼?到时候两处并做一处,给个大红包算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两党可是死对头,呼喇巴的结了亲,事先竟连点风声都没有,什么情况?章俊骋犀利的目光登时扫来,楼英虽是家主,却依附章家,亲事居然敢独自做主!这是生反骨了啊! 楼英却已是打定主意与章家划清界限,坦然笑道:“夫人抬爱,学生感激不尽。” 靖南伯暗自点头,是个上道的。他此前怕楼英打着两面讨好的主意,这样的墙头草,少不得摁死了以儆效尤。现当着他舅舅的面表态,确是不想与章家勾搭的模样。于是对众人笑道:“妇道人家恁的多事,不过这些保媒拉纤的还真归他们才干的利索。你快与我说说,抢我们家哪个姑娘?甚么辈分的?” 魏英杰替楼英答道:“是九房的十七姑娘。” 靖南伯府的老亲们登时眼神乱飞,十七姑娘?那个早死了爹的?靖南伯府的算盘打的可真响!章俊骋却不理会姑娘是哪家的,只楼英的态度让他很不高兴,遂皮笑肉不笑的道:“英哥儿是到了娶亲的年岁了,原是你舅母疏忽,还好靖南伯夫人仔细,某再此多谢了。” 李纪桐呵呵笑了两声,毫不客气的揭短道:“楼公子二十岁方谈婚论嫁,可见外祖家着实想选个好的,才耽误到了今日。” 众人听得此话,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楼英长相英俊,又是章府的外孙,拖到二十啷当的才说亲,着实古怪。再看楼英眼生的很,休说众勋贵没见过他,便是文臣们也不认得。再场哪个不是心思灵透之人?略做思索便知道,大抵是章家孙男娣女太多,顾不上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孙,叫他受了冷落,生出了怨怼,就被靖南伯当面挖走了。 章俊骋见了众人的眼色,心中大恚!偏靖南伯不打算放过他,故意对楼英道:“男儿家成婚晚些不大紧,要紧是立业。有了好前程,要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对了,如今你可进学了?或在哪处当差?” 章俊骋脸色更难看了,二十来岁闲在家里的比比皆是,靖南伯分明在挑拨离间!然而他一副长辈慈爱的款儿问话,旁人也挑不出什么。杨景澄暗笑,他家这位小舅舅并无长才,不过沾了父亲的光,在朝堂上随便混着。今日章家大概没猜到有这一出,只派了小儿子来露脸,不想受了靖南伯的埋伏,无端端的生了一肚子闷气。 长辈问话,楼英自然得答,于是听他口齿清晰的道:“回伯爷的话,小子尚未进学。”又腼腆笑道,“我在读书上寻常,倒是仰慕伯爷驰骋沙场,好不威风。” “哦?”靖南伯笑道,“莫不是你竟不想当文臣,却想当个武将?” 楼英点头:“我自幼习武,最想做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好汉。对伯爷也是神往已久,今日得见,实属荣幸之至。” 靖南伯哈哈大笑,拍着楼英的肩道:“你合该是我们家的女婿啊!”说着,一拍桌案,豪气干云的道,“好!既有这等志气,我便厚着老脸荐你入军中!不过战场凶险,你怕不怕?” 楼英朗声道:“不怕!” “好!”靖南伯又是一声大喝,“我魏家随太祖起兵,至今代代有子侄镇守边疆。而今找个女婿,亦是胆气过人,实乃老天厚待!有此好事,当浮一大白!”说毕,举起酒杯,邀众人同饮。 帝党众人生生看了场外甥叛出舅家的好戏,当即起哄叫好!一个个的亮了杯底,好不畅快! 章俊骋再无能也知道靖南伯是在打章家的脸了,扫了眼在座的勋贵们,一个两个皆是脑满肠肥的废物,不由冷笑一声。既然楼英不识好歹,他章家也不缺个外甥!只是靖南伯有心算计,他不必再给面子。撂下手中的酒杯,甩袖即走! 太后党的官员本就来的不多,见章俊骋离席,也纷纷起身。他们如此落靖南伯的面子,闹的帝党的勋贵并几个小文臣不免坐立不安。唯有杨景澄起身拱手,从容道:“舅舅慢走,外甥就不远送了。” 章俊骋深深的看了杨景澄一眼,意味深长的道:“澄哥儿,你好自为之。” 杨景澄微微一笑:“好。” 第94章 缘由    砰!一个茶盏重重的拍在桌…… 砰!一个茶盏重重的拍在桌上,彰显着主人的怒意。而发怒的人,正是眼下朝堂炙手可热的章首辅。于章家而言,个把外孙不长眼并非稀罕事,有永和帝顶在前头,生反骨的多了。然而楼英当年乃章家出手相救,又是亲姨娘养大,却公然倒向靖南伯府,章家颜面何在!? 章俊骋心神一紧,有些底气不足的道:“今日之事便是如此了。” 章首辅沉声道:“据我所知,英哥儿与瑞安公世子性格并不相投,你们谁来告诉我,此二人何时混做了一处?还有,为何英哥儿这般年纪了,竟没许亲?倒叫旁人来操持!你们两个亲舅舅干什么吃的!?” 章俊驰与章俊骋两兄弟面面相觑,说实话两个大男人镇日在外头忙碌,自己家的子侄勉强还顾得上,养在别人家的庶妹的儿子,真没留意过。章俊驰尴尬的道:“我得去问问二妹妹才知道。” -- 第162页 章首辅目光一凝,登时起身去了内院,章俊驰兄弟连忙跟上。章首辅之妻谭夫人看到父子三人,奇道:“你们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章首辅坐在了首位上,道:“你可知英哥儿的亲事有何内情?” 谭夫人想了下,不确定的问:“咱们家的英哥儿?我们三丫头的儿子?”怨不得谭夫人记性不好,章家人口实在太多。人口多重名的便多,章首辅猛的提起英哥儿,她竟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章首辅不满的道:“外孙二十岁不许亲,你们当家的竟无人管么?” “啊?”谭夫人也是一脸惊讶,“他还没许亲么?” 章首辅冷笑:“许了,靖南伯家的小姐,好大的体面!” 谭夫人皱眉道:“你别同在外头一般说话,我镇日间关在家里,闹不明白外头的事。你与我细说说。” 章俊骋便把今日见闻与母亲说了一回,听的谭夫人眉头越发皱的死紧,若按章俊骋的说法,原先楼英与杨景澄并不亲厚,那日一同救了靖南伯家的小姐方开始熟络。 这并不奇怪,自家养的女儿自家知道,她女儿是有些小心眼儿,把外甥拢在身边与庶子不亲近也是有的。可原本与杨景澄关系平平的人,忽的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倒向靖南伯,里头可就有些说头了。想到此处,她心里倏地窜出了几句不知哪处听过的闲话,当即面色微变:“只怕与兰姐儿有关。” 章首辅立刻道:“说。” 谭夫人仔细回忆了下日常听到的,才道:“二丫头想把兰儿许给世子,瑞安公父子却是不大情愿,两边闹的有些不好看。” “胡闹!”只消一句话,章首辅便将原委猜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他家二女儿发了左性,想拿捏庶子。不由斥道,“若是杨景澄求娶便也罢了,千金难买他乐意!哪有女方上赶着的!你可别告诉我,此事已闹出了风声!” 谭夫人只得看向身边常去送东西的嬷嬷秦氏,问道:“你惯跑瑞安公府,可听过些什么没有?” 那秦嬷嬷干笑着道:“奴婢听过一件新闻,只做不得准,不敢乱传。” 章首辅锐利的目光扫了过去,秦嬷嬷立刻竹筒倒豆子般的道:“奴婢前日去看牛哥儿,带去的小丫头听说有一天夜里,兰姑娘想跑进世子的院子里,叫世子拦在了门外。英大爷恼的了不得,当众扇了兰姑娘一巴掌,并禁了她的足,所以老太爷寿宴那日,兰姑娘才没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谭夫人一头雾水的问:“敢是英哥儿竟不同意这桩婚事?”嫁给杨景澄挺好的啊! “妇人之见!”章首辅斥道,“但凡英哥儿有点骨气,都不能明知杨景澄不乐意,却叫亲妹子上赶着!还传出了闲言碎语,嫌自家名声太好么!?大半夜的跑去男人院里,谁教的规矩?我们章家的家教,难道竟败坏至此了!?你怎么管的家!” 谭夫人被丈夫训的喏喏不敢答言。章俊驰兄弟脸上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章家虽出了个擅权的章太后,那也是当年孤儿寡母叫人逼出来的。可楼兰是什么?简直不知羞耻!念及楼兰年方十四,章家父子三人的怒火自然就冲着他们家二姑娘去了! 章俊驰阴沉着脸道:“二妹妹这是不管兰姐儿的死活了!”如此行事,若杨景澄认了便罢,不认楼兰便是个死。就他近日见闻,瑞安公世子可不是个好惹的。现正得华阳郡公看重,便是瑞安公怂了,华阳往那一站,谁敢逼杨景澄娶个孤女? 这也正是章首辅心中所想,楼英兄妹相依为命,倘或有人朝他妹子下毒手,换谁都得翻脸。章首辅还不知道为着楼兰,楼英都朝杨景澄跪下了,否则只怕更要气出个好歹来。平白无故的叫人在脸上扇个脆响,当真好生冤枉! 谭夫人也是恼了,她三番五次的教导女儿行事要有大家风范,要叫人挑不出错漏,怎底还是这般小家子气?宗室缺儿子缺成什么样了,弄个孤女给人家,那不是没事得罪人么!? 就算非要跟丈夫别苗头,坑别人家的姑娘也好啊!非可着亲外甥女坑!现好了,外甥叫坑出真火来了!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倒替人做嫁衣裳。 更可气的在于,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连秦嬷嬷并丫头们都知道那天晚上的故事,京城相熟的人家,焉能有不清楚的?倘或她是杨景澄,只怕要大肆宣扬,好叫旁人好生笑话笑话章家上赶着嫁外孙女,可惜人家瞧不上!恁的丢人! 好在只是个丢面子的小事,谭夫人气了个倒仰,大致弄清楚前因后果的章首辅倒没太放在心上。只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人撒出去严查,以免漏了他不知道的内情,再闹出事端,平白叫人耻笑。 章首辅心胸在朝堂,并不觉得是大事,可一辈子在内宅打转的章夫人可就不这么认为了!太阳西斜,杨景澄兄弟吃酒回来,在正院里告诉了她今日靖南伯夫人做媒之事,直把她气的手都在哆嗦。 偏偏楼英与杨景澄不同,杨景澄是她儿子,当娘的要左右儿子的婚事天经地义;楼英却是楼家的当家,再是依附姨母居住,从礼法上来讲,姨母管不到他一个成丁的头上。 楼英愿请章夫人主持,是尊重姨母;可楼英要自己做主,亦是理所当然,旁人挑不出一个字的理。章夫人万没料到亲手养大的外甥竟倒向了杨景澄,再没把她个姨母放在眼里,险些叫怄出一口老血来! -- 第163页 她连连深呼吸了几口气,咬着后槽牙,面目狰狞的道:“很好,英哥儿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啊!” 靖南伯当众许了楼英的前程,只要不是他楼英牵扯进甚十恶不赦的大罪,便是铁板钉钉了。所谓手里有粮、心中不慌。不必再依附章夫人生存的楼英,举止当即从容了许多。他平静的对章夫人行了一礼:“外甥成婚后,必令妻子孝敬姨母,不负姨母的养育之恩。” 章夫人冷笑:“我担不起。”她从未把楼英兄妹放在眼里,说话自然比对杨景澄更不客气些。楼英也不辩解,随章夫人出气。不论怎么说,当年若没有章家去接,他们兄妹早已不知生死。且不论养育不养育的,单说当年的救命之恩,便是被章夫人骂几句,也没什么。 至于楼兰,虽有章夫人刻意纵容之故,然他身为兄长,亦有未尽教导之责。楼英从来秉性正直,楼兰的短处他不愿过多的推诿旁人,只怨自己懂事太晚,误了妹妹。 婚事已当众定下,章夫人再不高兴也得捏着鼻子认。只是心里到底记恨上了,暗道:你一个男人家有本事自己找媳妇,我且看你有没有本事自己找妹夫!当即打定主意,再不管楼兰的婚事,要她老死在家中最好! 今日章夫人的火力皆集中在楼英身上,杨景澄倒是没挨着。兄弟两个退出正屋,各自回房。楼英回去脱了见客的大衣裳,又换了身青色的家常道袍,往楼兰屋里去。 楼兰叫楼英关在房里,短短几日,消瘦了一大圈。尤其是连翘呼喇巴的没了人影,碧云又不合她的心意,李青家的更是个没嘴的葫芦,她跟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闷的难受。杨景澄定亲之事,在她心中煎熬,日日依窗而泣,好不可怜。 楼英进门便看到此番景象,轻轻叹了口气,温柔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勉强挤出个笑道:“妹妹今日可好?” 楼兰撇过脸去,不理他。 碧云怯生生的道:“姑娘说镇日里闷的很,要不把青黛换回来吧。” “不要!”楼兰大声喊道,“我上回叫她,她都不理我,她早背了主,叫她做什么!?”原来自打青黛走后,楼兰便觉得处处不便。先前还梗着脖子不肯回头,次后实在不顺心,那日又刚好遇到青黛,扭扭捏捏的问了句“在东院惯不惯?要不要回来?”的话,哪知青黛直接以“未回世子,不敢应承”为由,果断拒绝了。 楼兰觉着大失了颜面,屋里再不许提青黛二字。也就是碧云实在看楼兰消瘦的厉害,今日才奓着胆子说了一句。见楼兰发火,赶忙闭嘴了。 楼英苦笑,青黛又不傻,杨景澄何等温柔体贴,如今府里的丫头个个都想往东院里钻,已当了大丫头的青黛岂肯回来。便是强逼她回来,日后只怕也不用心,何必呢? 楼兰最不想提青黛,直接岔开话问:“连翘呢?她怎么也不回来了?难道她回东院了?” 楼英脸上的神色立刻淡了几分,冷冷的道:“连翘死了。” “啊!?”碧云忍不住惊叫出声。 楼英提起引着楼兰送荷包的连翘就恨的咬牙切齿,当即冷冷的看向碧云:“但凡教唆主子不学好的,皆无好下场。你好自为之。” 碧云身子一颤,低低应了声:“是。” 第95章 狐媚 惊闻连翘死讯,楼兰双…… 惊闻连翘死讯,楼兰双手捂着嘴,半日都回不过神来。死、死了?为什么? 楼英警告了碧云一句,又看向楼兰,极其严肃的道:“闺中女子名声何其要紧!你再胡乱行事,休怪哥哥狠心!” 楼兰显然被连翘的死吓住了,带着哭腔问:“是你杀的她?” 楼英道:“我如何能随意处置姨母家的丫头。荷包的事不许再提!你现就该知道,便是姨母,也是不许你私相授受的!”连翘的死因其实并非替楼兰送荷包,而是当日大呼小叫,让章夫人教唆楼兰之事露了痕迹,被恼怒的章夫人活活打死。 近来章夫人颇觉不顺,再不下点狠手,只怕家下人都得倒向杨景澄了。掌家二十几年的章夫人岂能甘愿!恰好把连翘拿来杀鸡儆猴,顺便将楼兰的事推到丫鬟带坏小姐头上,把自己洗脱出来。只是这话对小姑娘讲就有些太骇人了,是以楼英含混了过去。 楼兰委屈的道:“可是……可是……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楼英已经没力气发火了,无奈的道:“所以不让你们看闲书,以免移了性情。你看,你往日只拿世子当哥哥,我们三个多好?现闹成这个模样,你将来怎么许人?” 楼兰抽噎着道:“我就想嫁世子哥哥。” 楼英毫不留情的道:“世子不想娶你,世子有心上人。” 楼兰哇的一声又哭了。楼英揉着太阳穴,全然不知道拿着这一根筋的妹妹怎么办。最糟心的事他不久后将赶赴边疆,真怕他的傻妹妹叫人哄的几句,就去寻新世子夫人的麻烦。不提新夫人是什么脾性,单东院的丫头们,哪个又是好相与的?可一时半会的楼兰不肯听道理,楼英只得由着她哭累了,方交代了另一件正事:“今日靖南伯夫人与我做媒,你要有嫂子了。” 话音未落,原本声音渐小的楼兰再次大哭:“怪道儿今日你格外的凶,原来有了嫂子,就不要妹子了!” 楼英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揍人的冲动,抬脚就冲出门,往自己屋里生闷气去了。见楼英动了真怒,楼兰的哭声戛然而止,茫然无措的看着李青家的。李青家的沉着张脸,她是楼英的奶妈妈,从那么点大带到现在,自是心疼的紧。几次三番的见楼兰把楼英气个好歹,心中早积了无数恼怒。 -- 第164页 可惜楼兰是她家主子,打不得骂不得,还得耐着性子讲道理。心里把章夫人恨了个死,本来楼兰就笨着些,偏教了她一肚子歪门邪道!多大仇啊这么往死里坑外甥!不想养当年就别从外祖家抢过来养,谁求着你养了! 正院里鸡飞狗跳,东院里倒是一片祥和。叶欣儿与几个丫头正收拾着杨景澄明日出门的衣裳,在那抱怨道:“老天爷也不知怎么了!前些天冷的能冻掉耳朵,这两日又呼喇巴的暖了起来,别说大毛衣裳,棉衣都有些穿不住。真真给人添乱!” 青黛也忍不住道:“可不是!最气的还不是冷了暖了。今日中午晒的人眼晕,可将将申时,太阳也没落山,不知怎地就冷了起来。偏世子今日没带大毛衣裳出门,把我急的啊!依我说,往后冬日里,甭管什么日子,不能叫马健他们躲懒,多带几件衣裳是正经!” 石英道:“马健他们是打手,一个两个粗心的很,知道个什么冷暖?要我说,还是龙葵几个更仔细,”说着便喊杨景澄,“世子,你别装听不见,把龙葵几个叫回来吧。” 杨景澄懒洋洋的道:“我平日里去衙里,霍!一口气带八个小厮!拿衣裳的、拿斗篷的、拿点心的、拿绣花针的,你们怕不是盼着我被华阳郡公打死吧!” 华阳郡公凶名在外,唬的石英当即改了主意:“那就把钱大壮换了!” 杨景澄摆摆手:“我又不是个死人,冷暖都不知道,我说你们少操空心。告诉你们,你们大爷今日海宁公主保媒,定了靖南伯旁支的小姐。母亲近来事忙,他那处只怕没人张罗,欣儿得闲了去他那处帮把手,三书六礼务必办的漂漂亮亮的,也是我们府里的体面。” 石英心直口快的道:“夫人在忙什么呀?” 叶欣儿抬手打了下石英,用眼神做了警告,方道:“你忘了,世子也定了亲,哪有不顾着自家儿子,先替别人忙的道理?” 石英自知失言,忙闭了嘴。 叶欣儿又问:“我去那头帮手容易,只是我支多少银子合适?” “银子不用我们管。”杨景澄勾起嘴角,“外甥的婚事叫旁人操心了,娶亲的银钱再要我这个表弟掏,只怕舅舅的脸上挂不住。你只管内务,休叫婆子偷懒耍滑便是。” 叶欣儿听得这话,想了想,先找了几个借口,把丫头们都支了出去,方悄悄的问:“我怎么听着你的话不大对呢?” 杨景澄并不瞒叶欣儿,把楼英婚事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末了叮嘱道:“行百里者半九十,为人处世,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似夫人那般弄了个稀松二五眼,还不如不做。省的费力不讨好,倒落了一身埋怨。” 叶欣儿叹道:“大爷也是可怜。对了,大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儿?”杨景澄对楼兰可没什么好印象,前世的仇他还记着呢,只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冲着小姑娘去寻仇忒丢脸,懒得理她罢了。便是当着楼英,他也只说过尽量护她周全,换言之有命在即可,过得好不好与他有什么相干? 再说了,一个小姑娘,除了姓章的也没人有功夫去害她,果真章夫人非要弄死了楼兰,他可就太感谢了——既替他报了仇,又替他笼络了楼英,这得是亲儿子的待遇!想来章夫人不至于那么疼他。 “我知道了。”叶欣儿道,“横竖大爷跟前也有几个得力的,我只帮把手,旁的只怕不必我多管。说到底那不是咱们家的事。现要紧的乃你的婚事,你是预备立时下定呢,还是预备大奶奶百日以后再说?” 杨景澄道:“尽快吧。你先大奶奶赶上个倒霉催的亲娘,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叫整个宗室恨了个死。我待她凉薄些,只怕她还少挨两句骂。” 叶欣儿并不知此事,然既然叫宗室都恨上了,必然不是什么好话,她装作没听见,忙岔开话题道:“颜姑娘的病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 杨景澄道:“是了,你明日得闲替我去瞧瞧她。替我问她好,再看看她那处有没有短了的东西。她年纪还小,想过门且有得等呢。” 叶欣儿噎了下:“世子,您是不是忘了我是您的妾?您要我去瞧她,是瞧她呢还是气她呢?” 杨景澄僵了下,他使叶欣儿颇为顺手,当真忘了。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道:“旁人不如你会办事么!” 叶欣儿想了想,道:“要不我一个人去,就与她分说个清楚明白,省的她心里不好受。” 杨景澄哭笑不得:“不至于那么大醋劲儿吧?” 叶欣儿没好气的道:“所以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天下女子,谁不盼着丈夫一心一意?偏你们装聋作哑!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样儿的,才不想嫁人!”说毕,恼的一摔帘子出去了。 杨景澄被叶欣儿好一通排揎,倒也没生气,仔细琢磨着叶欣儿方才的话,竟是越想越有道理。换成是他,倘或妻子心里想着别人,只怕也得恨出血来。 忽的又想起莫名亡故的生母,眼神渐渐森冷了下来。他娘死了八年了,有什么证据也烟消云散了。不过没关系,他家的仇他早晚得报,相信他娘也不急这三年五载的。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叶欣儿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火,发完之后又觉得讪讪的,垂头进屋给杨景澄陪不是。杨景澄倒是十分严肃的道:“你说的对,是我粗心了。照先前说的,你明日去走一趟。一则告诉她实情,叫她宽心;二则看吴妈妈的模样,她真个过的不好。既定了是我的人,我自要好生照顾她。旁人没你心细,还是交给你我才放心。” -- 第165页 叶欣儿怔了怔:“你将来不纳妾了?” “看她的命,我最多等她两年,两年生不出孩子……”杨景澄道,“可由不得我们夫妻做主。” 叶欣儿震惊了,她来瑞安公府好几年,早知道宗室的情状,杨景澄居然肯等颜姑娘两年!?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许酸意:“世子,你再这么着,我都想真嫁你了。” “想的美!”杨景澄笑呵呵的道,“本世子的身子,那是谁都挨的上的么?” 一语又把叶欣儿气着了,恨声道:“好似谁没睡过似的!哼!”说毕,这回真个不理他了。 次日一早,叶欣儿叫上龙葵,命赶了一辆车往齐府去。顺道儿在路上择了个看着不错的金银铺子,给颜舜华好生挑了一套杂宝的首饰。横竖她正跟杨景澄闹别扭,就花光了他的私房!直把金银铺子的伙计喜的眉开眼笑,这得有多少钱的水头啊!过年不愁了! 马车晃悠悠的拉到了齐府,因今日没有事先下帖子,龙葵去同门房告诉了一声,便走回来坐在车头,等里头的回应。 齐成济的夫人顾老太太一听瑞安公世子的姨娘上门来瞧外孙女,当即怒了,一拍桌子道:“好大胆的姨娘!竟敢上门来挑衅!当我齐家没人了不成?”说毕吩咐左右,“让她进来!且叫我会会那狐媚子到底有多少手段!” 第96章 蚂蚱    叶欣儿还不知道自己被顾老…… 叶欣儿还不知道自己被顾老太太惦记了,跟着齐家的下人先到正屋,给顾老太太请安。顾老太太咬着后槽牙,假笑着道:“劳姨娘惦记,不知姨娘此来,有何贵干?” 叶欣儿规规矩矩的将手中的盒子捧起,微笑道:“世子说家里看了日子,过些时候方能请人来正经下聘,怕姑娘委屈,命奴送些东西过来。顺道儿瞧瞧,前日姑娘的病好些了么?” 顾老太太心中暗道:你只怕是来瞧瞧姑娘还有气没有吧!僵笑着脸命人接过盒子,想瞧瞧这狐媚子到底耍甚花招!哪知她随手将盒子打开后,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险些被那堆满了杂宝首饰的盒子闪瞎了! 大舅母董氏张大了嘴,看着那金碧辉煌的项圈镯子发箍耳环戒指,久久不能回神。要说齐家也是三品门第,虽不如那世卿世禄的人家,在京里也算得上号人物,却不料瑞安公府如此豪富,这般大礼,竟随便派个姨娘送来! 顾老太太也是惊的半日说不出话,这瑞安公世子也真是,你送大礼便送大礼,能换个正经的上好盒子吗?就拿个金银铺随便搭的杉木盒子,你当送点心呢!老太太好容易回过了神,张嘴时又险些打了个磕巴,顺了口气才道:“老身替外孙女谢世子惦记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叶欣儿带了大礼上门,齐家女眷不好太为难她,彼此寒暄了几句,闻得她奉世子之命要去瞧姑娘,顾老太太只得令儿媳董氏陪她去,自己坐在屋内等消息。 不一时,叶欣儿见到了颜舜华。董氏冷眼看着叶欣儿恭恭敬敬的行礼,并无半点不敬,才略略放心。本来看在杨景澄的品级上,颜舜华是得回礼的。然如今定了亲,叶欣儿的礼她倒也受得。遂稳稳的坐在位置上,待叶欣儿磕了头,方客客气气的请她落座。 叶欣儿斜签着身子坐了,对颜舜华陪笑道:“原不该我来,只是原先世子的奶嬷嬷那年没了,家里丫头们又不顶用,独我年纪大些,才使我来跑趟腿,叫太太姑娘笑话了。” 这解释倒还勉强,董氏心里又松动了几分,颜舜华却问:“世子的奶嬷嬷?可是姓袁的那位?”她本就是指着杨景澄救命的,对他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何况早知道叶欣儿是他的宠妾,压根就没像外祖母和舅母那般惦记着后院争风吃醋的戏码,倒是先问起了幼时的熟人。 “正是。”叶欣儿有听说过这么号人,便道,“也是从榆花村带进府的,想是姑娘见过?” 颜舜华垂下了眼:“袁妈妈也没了啊。” 董氏道:“人有生老病死,也是难免的。” 颜舜华笑了笑:“舅母说的是。”心里却生出了些许怅然,她幼时认得的人,所剩不多了。 叶欣儿度其神色,猜她大抵与袁妈妈相熟,此刻提起难免伤感,于是赶紧岔开话题道:“世子使我来问问姑娘,前日的风寒可是好了?” 颜舜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已是好了,只是伤还要养上一阵子。” 董氏叹了口气道:“每每换药又得扯开些口子,也不知道这来来回回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叶欣儿忙问怎么回事,董氏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直把叶欣儿听的打了个寒战,忍不住道:“既如此,何不放上几日再裹?” 董氏瞥了眼叶欣儿的大脚,摇头道:“姨娘不知道,往日倒罢了,如今正是姑娘长身子骨的时候,放开了裹脚布,只怕要变形哩。倘或长大了脚,这么许多年的罪可不是白受了?” 叶欣儿暗道:你就是裹出花儿来,在那位大爷眼里也是管叫猪蹄子!只是这话不好明说,只隐晦的劝了几句。却又引起了董氏的警觉,疑她是双大脚,便要故意坏了未来主母的脚,好在后院争宠。齐家攀上这门亲不容易,董氏心里暗自发狠,绝不能中了狐狸姨娘的毒计,这几日必得仔仔细细看好外甥女的脚不可。 几个女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叶欣儿见董氏老也不走,心里就有些着急了。她今日可不止来看看,还有事要办呢。颜舜华亦是个心思灵透之人,看叶欣儿的神色,便知她有话要讲。遂随意寻了个借口,对董氏笑道:“听闻今日庄子上有年货送来,我就在屋里同姨娘说会子话,舅母且去忙吧。” -- 第166页 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一日无数的事要忙,有的是借口。何况现已到冬月,家家户户确实预备忙年,董氏真有些脱不开手。担忧的看了颜舜华一眼,颜舜华却是连声的劝。后来董氏也想明白了,这二位日后总要明刀直仗的较量,先放外甥女探个底倒也不错,于是对吴妈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照看好姑娘,就着颜舜华的劝先去忙了。 颜舜华探头瞧着舅母走远,方笑眯眯的问叶欣儿:“姨娘寻我有事?” 叶欣儿无奈的从袖子里摸出了布包,道:“那杂宝项圈是我今日临时买了给外人瞧的,这个才是世子给你的。” 吴妈妈听的一惊,鬼鬼祟祟的,莫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赶紧走近一瞧,就见颜舜华从布包里倒出了十来个草编的蚂蚱,登时无语。 颜舜华却眼睛放光,一手揪着个蚂蚱,笑着拿给吴妈妈看:“我好久没玩过这个了,你说他在哪寻的?” 叶欣儿见颜舜华居然没吓着,顿时服气了,这二位真是天生一对。只得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从哪摸来的,早起我出门时,他人在衙门里,却特特命长随送了回来。还说可惜了冬日里没有活的,待明年开了春,带姑娘往山上抓活的回来看打架才好玩哩。” “嗤,”颜舜华鄙视的道,“他会抓甚蚂蚱,笨手笨脚的,我才是行家。带我去抓?亏他有脸说大话!” 吴妈妈连忙咳嗽一声,提醒自家姑娘,现已经不是在乡下住着了,何况对着的还是夫主的小老婆,万万不能太露了行迹。 颜舜华立刻收起了爪牙,面带微笑,端端正正的坐着,不知道的人必得赞声好家教!不料叶欣儿原先也是个顽皮的,冲着颜舜华眨眨眼:“抓蚂蚱不算本事,抓知了才是。来年姑娘要不要同我比一比?” “噗嗤!”颜舜华登时破了功,想要炫耀几句幼时的丰功伟绩,忽又想起抓知了得爬树,看着自己的脚,又蔫了半截,“我现比不得你,我爬不动树了。” 叶欣儿本是因颜舜华年纪小又可爱,想逗一逗她,不料引起了她的伤心事,只得再次转移了话题,收敛了笑,正色道:“我此来还有一桩事要禀告姑娘,但事先得说明白,姑娘记在心里即可,万不能告诉别人知道。” 吴妈妈道:“不知老奴能不能听?” 叶欣儿道:“妈妈自是无妨。” 吴妈妈点点头,十分配合的挥退了白鹭和黄莺两个丫头。若是叶欣儿要单独同颜舜华说话,她自是不肯的。然既然叶欣儿留下了她,她也须得给叶欣儿点面子,省的自家姑娘没嫁过去便得罪了人。 见屋里没了外人,叶欣儿方道:“不瞒姑娘说,我原先是我们大奶奶的陪嫁丫头。大奶奶家的事,想必这几日府上也打听出来了,我不多说了。” 颜舜华似猜到了叶欣儿要说什么,忙道:“我知道你们好,我只谢他救我,将来不碍着你们的!” 吴妈妈急的一跺脚,她们家姑娘这心直口快的脾气怎么就改不了呢?还没过门,就先朝小老婆示了弱,日后怎么镇住满屋子牛鬼蛇神!?她可是早打听好了,那位世子不独有两个妾,还有宫里赏的两个美人。这么多女人凑堆,争风吃醋是闹着玩的?还当是齐府这等读书人家,素来不太爱纳妾呢!世子的侧室可是有正经诰命的! 叶欣儿哭笑不得:“姑娘,我不是说这个。我想说的是,之所以抬我做姨娘,盖因我们先大奶奶去了之后,家里无人照管,我又不想嫁人,世子与我个名分叫我方便管家。姑娘不知道,我们世子最是个一心一意的,宫里赏的那两个美人,他从不多看一眼,叫好生养着,道是日后寻了好人家,给副嫁妆好生嫁了呢。” 顿了顿,她又道,“原也不必特特跑一趟告诉姑娘,横竖姑娘嫁过去了自然就清楚明白了。然世子昨日又道,姑娘年纪小,不定甚时候过门,倘或听了甚风言风语,不免有些不自在,才命我来说一声儿。” 颜舜华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叶欣儿。 叶欣儿见她的模样,拍手笑道:“方才姑娘那话,我今晚一准学给他听,好生气一气他,才算报了他昨日故意气我的仇!” 吴妈妈却是久居宅门,没颜舜华那般单纯,神色郑重的问:“姨娘说的可当真?” 叶欣儿笑道:“我何必撒这等一戳就破的谎?真不真的,最迟明年底,姑娘过了门不就知道了?我呀,是个最正经不过的管家娘子。你们叫我叶姨娘是假,叫我叶嬷嬷才是真的!” 颜舜华并不是真单纯,似她这等寄人篱下的姑娘,逼也叫逼出心眼了。瞟了眼炕桌上的草蚂蚱,知道杨景澄有惦记她。那么今日叶欣儿的话是真心的还是被迫来表白,皆是杨景澄的一番心意。于是扬起笑脸道:“我不管那个,我只想他似小时候那般带我玩就好。你可不知道,这些年来在京里住着,可憋死我了。” 叶欣儿笑了笑,没有接话。她把话带到,差使已算办完。家里一群被杨景澄惯坏的小丫头,她多少有些挂心,便提出告辞。颜舜华道:“我现走不得路,就不送你了。妈妈替我送送姨娘。” 叶欣儿道:“妈妈且住,没有姑娘送我的理。我自回去便罢。”话虽如此说,吴妈妈到底把人送出了门,方折回了颜舜华的房间。进门第一句便是:“姑娘觉着她的话有几分真?” -- 第167页 颜舜华手里捏着两只蚂蚱在打架,不以为意的道:“我不知道她有几分真,我只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吴妈妈急道:“姑娘!” 颜舜华放下手中的蚂蚱,看向吴妈妈,平静的道:“我区区一介乡间孤女,蒙世子不弃,信守承诺,高攀入宗室国公府,得从一品诰命。妈妈若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可就过了。” 第97章 教训    慈宁宫内。 …… 慈宁宫内。 章太后正听着总管太监兰贵禀报着今冬各地岁考、并各级官员升迁蠲黜的详情。这些年年岁岁皆有的琐事,她只略作了解,便搁置在了一旁,而是开口问起了另一桩更要紧的:“吴子英案还没有个结果么?” 兰贵恭敬的道:“回娘娘的话,因都察院耿德兴三司会审当日说错了话,叫华阳郡公抓着了把柄。此刻若是要以边疆战事为由审讯吴子英,那华阳郡公必以文正清案提审耿德兴。果真动起来,便是一命换一命了。是以两下里僵持着,谁也没先动作。” “废物!”章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寒意,“既耿德兴不堪大用,死了便死了!叫一个小娃娃噎的话都说不出来,也配叫御史!你出去告诉首辅,此事继续!先前圣上在五军都督之上添加大都督一职,便不该通过。 如今靖南伯出任大都督,兵部绝不能再放任下去。一旦圣上手持兵权,便是章家人遍布朝堂又如何?”共与士大夫治天下,治的就是武将!否则军阀割据,甚王公贵族朝廷首辅,皆是刀下亡魂! 兰贵道:“若圣上执意要保吴子英……” 章太后冷笑:“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兰贵一凛:“请娘娘示下。” 章太后淡淡道:“兵部掌武职选授、奖惩、兵籍、军械、粮草、军令、驿站……以吴子英那等巨贪,哪处不是筛子?他既要同我闹腾,不妨给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省的一天两天的同我置气。” 兰贵心里咯噔了一下,惶恐的应了声“是”,朝章太后磕了个头,往内阁寻章首辅去了。 申时初刻,杨景澄从衙门回到了家中。叶欣儿赶上前来回报了颜舜华之近况,末了又道:“原先我们不知道,以为姑娘只是崴了脚,却不料她两只脚不知怎地弄了好多口子,每二日换一次药,皆得先用温水化开血痂,再一点点的把布条扯下来。她那裹脚布捆的又紧,姑娘说她每每换药如同熬刑一般,痛的了不得。我想劝几句,她们家大太太又疑心我藏奸。这事儿我办不了,还得你自己去办。” 杨景澄听见,换衣裳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摇了摇头道:“现她没过门子,我管不着。” 青黛不由问:“世子是夫主,也管不了媳妇么?” 杨景澄把外套扔在炕上,一边换家常衣裳,一边道:“你们没听过未嫁从父?去年还是前年,江南有个案子。继母贪图先头娘子留给女儿的嫁妆,伙同丈夫儿子,以女儿与人通奸为由,把女儿勒死了。 那女儿的未婚夫报案,告到了县衙。最终以未过门不是夫家人,其未婚夫并非苦主无法申诉,驳回了。也就是说死了人尚且管不了,何况好生把脚裹了原是她舅家疼她,不疼她的才不管呢。” 石英听的捂住了嘴:“那姑娘的爹爹好狠的心!” 杨景澄坐到了炕上,喝了口水道:“天下狠心的爹娘多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与其叫她把嫁妆带出门子,不如留给儿子。正因大家皆如此想,那未婚夫反叫人污蔑,说他是贪图未婚妻家的银钱,找谁说理去?” 叶欣儿无奈的道:“那就只得叫姑娘且疼着了?” 杨景澄头痛的道:“我现出门说自己不爱小脚,有谁肯信?你们先大奶奶的脚,可是有名的好看!也不知道那帮人到底想什么,都是大家大户的太太奶奶,挑儿媳竟是先提裙子看人家的脚,说起来就觉着难堪。日后我要有女儿,绝不让她受这样羞辱这样的罪。甚说亲有妨碍的,呵呵,我还缺了养活女儿的银子了,爱要不要!” 屋内的丫头早知道杨景澄素来不喜欢小脚,害的宫里赏的两位美人也入不了他的眼。偏生外头的人不知道,还以为那二位因着入宫要伺候人,把脚放了,不如裹的三寸金莲好看,才不叫他待见。又因先文氏确实裹了双好脚,皆当杨景澄是个会品脚的雅士。这风声若传出去,只怕颜舜华更遭罪了。 谁又能想到杨景澄眼里,甭管金莲银莲三四五寸的,只要裹了,一律管叫猪蹄。闹的屋里的丫头都叫他带歪,看着章夫人与楼兰的脚,真个越看越像猪蹄子。 杨景澄提起小脚就烦,正预备出门去寻楼英商议何时往靖南伯府下聘,忽听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竟是周泽冰直接闯了进来,把丫头们吓的四处躲避。顾不上礼仪,周泽冰脸色煞白的道:“千户,衙门的小旗来报,京卫指挥使司哗变了!” 杨景澄不由一怔,心里隐约记起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真切!用力咬了咬牙,深恨自己前世只顾蝇头小利,在内宅与章夫人纠缠不休,对外界竟是一无所知!当真废物! 京卫指挥使司俗称天子禁卫,早年锦衣卫亦隶属于此,次后单抽调了出来,方与京卫不再相干。国朝初立时,京卫集十万天下精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留下了无数传奇。奈何承平日久,京卫迅速腐化,如今剩个空架子,还比不得五军都督府中留京的那部分好使。以至于永和帝调靖南伯回京,宁可弄个大都督出来,也不让他接管京卫。 -- 第168页 这帮混吃等死的货色,平日里不见动弹,蓦得哗变,长脑子的人都知道必有阴谋! 因此,周泽冰急道:“世子,郡公命我等速回衙门。” “走!”杨景澄立刻回神,二话不说,直冲出了门外!军士异动,街上已乱成了一团,完全无法跑马。报信的小旗厉声大喝:“锦衣卫办差!闲杂人等避让!” 老百姓倒是更怕兵马司一些,然而正夹杂在老百姓中乱窜的兵马司却是一个个吓的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胡乱拽着人往两侧躲,硬生生的空出了一条笔直的大道。杨景澄一行人在大道上疾驰,不过须臾便抵达了衙门。 衙门里也颇为混乱,现已是下衙的点,许多人早到了家。华阳郡公命留守人员一一召回,是以来来回回报信的、匆忙赶回的、穿着常服急需换衣裳的、安顿马匹的,乱的不可开交。杨景澄顾不得旁人,只喝命周泽冰火速赶往二所维持秩序,自己则径直去了正堂。 此时正堂里已站着指挥同知蒋兴利、顾坚秉;指挥佥事怀文耀、褚俊楠,以及四所千户岑飞。 华阳郡公却没看他一眼,而是曲起手指敲着桌面,似在等待着什么。 “咚……咚……咚……”一下一下的敲击声,似乎敲进了人心底。杨景澄心中不安,迫切的想知道京卫的情况,华阳郡公却是始终没有开口。 大堂内的气氛压抑,蒋兴利瞥见杨景澄紧张的神色,心中得意。于是故意道:“郡公,京卫胆敢哗变,我们该如何行事?” 华阳郡公没理他,依旧在考虑着什么。 蒋兴利嘴角微勾,又很快隐藏下去,上前一步道:“郡公,我等北镇抚司有监察百官之责。放任京卫如此行事,只怕太后与圣上难容!” 华阳郡公终于有了反应,他目光平静的看向蒋兴利:“不想在这呆着,就滚!” 蒋兴利后背一紧,知道章首辅此番手笔太大,几乎已算兵谏,华阳郡公正压着火。倘或他再挑衅,依着华阳郡公的性子,只怕要先杀了他出气。到时便是朝廷变了天,他也看不到了。是以他不敢再多话,老老实实的闭了嘴。 蒋兴利都不吱声了,怀文耀等人更是装死。此番明面是京卫不满兵部欺压,实则章首辅亮出了他的獠牙。对传说中的皇城咽喉的京卫如此控制力,换做胆小点的皇帝,此刻恐怕已经尿裤子了! 事实上尿裤子的的确不少,闻得京卫哗变,封堵皇宫大门,众宗室一个个在家吓的面如土色。安永郡王不住的跳脚:“京卫居然敢哗变!赵志成个王八蛋!亏圣上还娶了他闺女做敏妃!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要宰了他!要宰了他!”说毕,提起刀就要冲出门,杀去简国公府。 长史唬了个半死,双手紧紧箍住安永郡王的胳膊,不住的劝道:“王爷,您冷静!冷静点儿啊!外头兵荒马乱的,磕着了碰着了,臣无法向圣上交代啊!” “放你娘的狗屁!”安永郡王暴跳如雷,“圣上都叫人围了!”说毕一脚踹开长史,在王妃与世子杨兴云的惊呼声中,冲出了家门。 街面上越发混乱,到处都是来往的兵丁与慌不择路的百姓。喧闹之声响彻云霄,亦传进了极为安静的北镇抚司。 华阳郡公瞥了眼刻漏,终于开口:“承泽侯还没来么?” 话音将落,门外立刻响起通报:“郡公,承泽侯求见!”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须臾,李纪桐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他身形利落,三两步走到大堂,拱手抱拳道:“回禀郡公,兵马司已调度完毕,分队集结于皇宫左近的各街道。” 蒋兴利露出了个嘲讽的笑,就兵马司的那群二流子,既无战甲,亦无兵器,居然想拿来抵御装备精锐的京卫指挥使司,华阳郡公怕是急昏头了吧! 杨景澄亦是心中发紧,京卫他不熟,兵马司他却是打过交道的。一群贪钱好色的二流子,又如何抵京卫?他虽知道此番章首辅并没有篡权,可十年后章夫人胆敢直接毒死他,怕不正是此回落了下风,使得章家气焰更胜往昔,章夫人肆无忌惮之故! “很好,”华阳郡公声如寒冰的道,“我今日就要让跳梁小丑们知道,谋逆的下场!” 第98章 触柱    乾清宫内,永和帝眼神阴鸷…… 乾清宫内,永和帝眼神阴鸷的盯着章首辅,而章首辅则毫不示弱的与之对视。其余官员噤若寒蝉,整个厅内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君臣二人谁也没有说话。永和帝渐渐掌握兵权,让太后生出了警觉;而章首辅竟能调动京卫,为永和帝不容。谁若是在此时低头,翌日朝堂博弈,还有何胜算可言!? 不止乾清宫,整个皇宫都一片寂静。钟皇后紧闭了坤宁宫的大门,在宫内心惊胆战的等着消息。执掌宫务的魏嫔搂着海宁公主,命宫女太监团团围在跟前,生怕有人突然冲入逼死她们母女。往日频繁巡逻的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不知是去了宫外示威,还是躲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章首辅说要清君侧,可谁人不知,自古清君侧与谋反,不过一步之遥。 顺太妃听完太监的回报,坐在椅子上出了很久的神。她不由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有幼年的动荡,有奴婢时期的艰辛,有主家给的温暖,还有……入宫之后的步步惊心。顺太妃倏地想起了那章家想毒杀圣上扶长乐上位的传言,登时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双掌当即渗出了鲜血! -- 第169页 “娘娘……”宫女的声音在发颤,“圣上、圣上他……” 绝不能坐以待毙!顺太妃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宫门。太监与宫女皆跟了上来,顺太妃顿了顿,还是没有阻止。她似乎因年纪有些大了,走的特别的慢。不知走了多久,方停在了慈宁宫门前,又是良久的伫立后,终于踏进了大门。 正在拨弄着花草的章太后闻得顺太妃求见,心中有所猜测,又不经意的问道:“她来作甚?” 无需太监回答,她转身坐到自己的宝座上,吩咐道:“让她进来。” 顺太妃低眉顺目的走近,在章太后跟前三步处停下。她十指紧了紧又松开,再次握紧后,方深吸一口气,肃、立、跪、叩首:“妾,拜见娘娘。” 章太后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悠闲的侧靠在扶手上,随口道:“起。” 顺太妃恭顺的站起,垂头立在一旁。 章太后等了半日不见她说话,不咸不淡的问:“何事?” 顺太妃咬了咬唇,含泪道:“娘娘,非要如此么?” 章太后漠然的看向顺太妃:“你还没有插手此事的资格。” “娘娘,”顺太妃顿了顿,眼中闪过了一丝厉色,却因垂着头深深的隐藏着,依旧哀求道,“圣上是您的儿子,您给他留些颜面吧!” “嗤,”章太后一脸嘲讽,“我可养不出这样的好儿子。” 轰的一声,顺太妃死死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恨意骤然爆发!她声调阴寒的道,“那当年您又何必抢来养呢?” 章太后面色一变,浑身寒毛炸起!正欲躲避,然早有准备的顺太妃反应却更为迅速!只见她纵身一跃,猛扑向宝座,青筋暴起的双手狠狠掐住了章太后的脖子,厉声尖叫:“所以你就想杀了他!要长乐那条狗上位!” 慈宁宫的太监宫女们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章太后亦是愣了下,比起永和帝,她更看不起长乐。此番也只是想出手教训,并没有弄死永和帝的心。顺太妃的突然袭击让她有些发懵,然被掐住脖子的身体已本能的开始反抗。 很快,她尖锐的指甲奋力的扣向顺太妃的手背,可顺太妃却好似陷入了疯狂,一边用力,一边神神叨叨的念着:“你杀了我姑娘,你还要杀我姑娘的儿子!我要你偿命!我要你偿命!” “来人!来人!有刺客!”大太监兰贵终于回过了神,扯着尖利的嗓子朝外大喊,“救驾!救驾!” 可原该守在慈宁宫外的侍卫却是无人回应…… 兰贵又陡然想起,守卫慈宁宫的大部分军士已出门闹事了! 小部分留守在外的军士,则故意装聋作哑,兰贵不喊还好,一喊直接作鸟兽散,纷纷找地方躲了起来。慈宁宫从无外人随意进入,莫名其妙出来的刺客只怕正是永和帝的手笔。神仙打架之时,小鬼们如何敢冒头?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有反应快的太监已动作起来,喊上帮手往顺太妃处扑去。但顺太妃亦有宫女太监,她素来慈爱宽和,宁寿宫的仆从们自然忠心耿耿。虽明知顺太妃袭杀太后乃死罪,但看到有人想阻拦,还是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与慈宁宫的人扭打做了一团。 顺太妃的手越收越紧,章太后的挣扎也越来越用力。尽管章太后身形娇小体态柔弱,然而掌权几十年,哪怕是此时她也没放弃自救。她清晰的看见了顺太妃额头上的汗,知道以顺太妃的年纪,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只要她能稳住,死的绝不会是她! 汗水低进眼睛里,又流了下来。顺太妃苍老浑浊的瞳孔里,满是疯狂的恨!她以为自己忘了,以为多年的锦衣玉食和山珍海味能盖住当年的仇恨。可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忘不了。 她家姑娘死的不明不白,现老虔婆又想让她和姑娘的儿子死的不明不白!她早想杀了这个毒妇,从三十九年前,她就想手刃仇敌!这口恶气,她憋不住了! “我要你死!”顺太妃嘶吼着,“我要你章家血债血偿!” 章太后张大着嘴,却没有丝毫空气能进入肺里。她的胸口剧痛,脸色也渐渐发紫。 我不想死!章太后的指甲深深插进顺太妃的手背,心里恶狠狠的道,“老娘还没活够呢!” “砰!”一只硕大的花瓶当空袭来。顺太妃脑子嗡了一下,就见一块破碎的瓷片从她头顶飞下,在章太后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就在顺太妃晃神的瞬间,章太后奋力抬起了自己的小脚,猛的踹中了顺太妃的小腹! 只听啪的一声,剧痛从脚腕传来,同时章太后的脚扭成了个奇怪的形状。然而这一脚力道之大,竟是硬生生的把顺太妃踢了个踉跄。腹部的疼痛让顺太妃的双手不自觉的松开了些许。 章太后趁势一滚,借着身体的重量,直接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摆脱了顺太妃的控制。落单的兰贵则眼疾手快的扔了手中的花瓶,直抓向了顺太妃。 章太后手脚并用的爬出去了五六尺的距离,才转身喝道:“给我拿下!生死勿论!” 顺太妃却也不是个善茬,扭身甩掉兰贵,想再次袭向仇人。可慈宁宫的人毕竟比顺太妃带的人多,迟钝些的宫女太监们已然反应过来,纷纷护在了章太后面前。 “哗啦!”又是一个花瓶砸来,直砸在了顺太妃的后心,痛的她一个激灵,却也激的她神魂归位。 -- 第170页 章太后大口喘着气,咬牙切齿的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带种的!好,很好!” 顺太妃顿时感觉到了一股杀气直直刺进了心底。她既没有跪下求饶,也没有扑上来鱼死网破,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拔腿往外跑。 章太后震怒:“追!我今日要让她碎尸万段!” 太监宫女们听命追了出去,却哪还能见到顺太妃的踪影? 支起半个身子的章太后看到空空荡荡的前院,握拳猛捶在地,一群废物! 风声在耳边呼啸,顺太妃此时冷静的可怕。她调整着呼吸,狂奔出了慈宁门。或许她早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回报仇的场景,在知道自己无法亲手杀了章太后的瞬间,立刻选择了另一条路。 左转穿过一道小门,顺太妃以不合年龄的灵巧冲上台阶跃过了隆宗门。拾级而下,一射之地外,是乾清门! “我是顺太妃!”顺太妃用高喊震慑着乾清门的守卫,“我要首告章太后谋杀圣上生母!” 原本想出手阻拦的守卫们一滞,眼睁睁的看着满头满脸血迹的顺太妃冲进了乾清门。 “我是顺太妃!”顺太妃再次高喊,“我要首告章太后谋杀圣上生母!” 一语好似炸雷震响在众朝臣耳边,大厅内的君臣齐齐转身,看向了门外。就在此时,顺太妃的身影撞进了大门,滴滴答答下落的鲜血,让她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狰狞! “妃母!”永和帝猛的站起,快步从御阶上往下走。 顺太妃却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恨声道:“圣上!陈妃娘娘从未想过殉葬,她是被勒死的!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胡说八道!”章首辅显然也被此变故打乱了计划,绝不能让她的话动摇人心!于是当机立断的出声厉喝,“陈太后乃节妇,你休污蔑她!” “节妇?哈哈哈哈哈哈!”顺太妃疯狂大笑,“你章家的正妻都不做节妇,天下有哪个小老婆配做节妇!?”顺太妃拔出根簪子砸向章首辅,鼓着她那几近凸出来的眼睛尖利的喊道,“正妻不死,所有的小老婆都叫陪葬!” 众朝臣心中皆是一突,顺太妃言辞之犀利,直插人心!当年陈妃之死迷雾重重,但从未有人相信过殉夫的谎话。后宫佳丽三千,哪有对皇帝情真意切的女人!又哪有放着太后不做,愿陪先皇去死的皇帝生母! 章首辅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他不知道后宫发生了什么,亦不知道顺太妃的目的。可不得不说,顺太妃的出现,至少在宫内生生扭转了大局! 顺太妃的余光扫过厅堂的角角落落。最后,怨毒的眼神落在了章首辅身上,她今日刺杀太后未成,所以…… “妃母!”永和帝试探着靠近,“你莫急,有事我们慢慢说。”又对梁安吩咐道,“太医,宣太医!” 梁安一个激灵,来不及似往常般指使徒弟,自己便撒腿往外狂奔。 顺太妃看了永和帝一眼,浑浊的泪水滴落:“你要替你娘报仇!” 永和帝喉结滚动了两下,有些事能做不能说,他只能沉默以对。顺太妃却无需他的承诺,她好似听见了永和帝的心声,微笑的点了点头。而后在众人不留神间,脚下突然发力,向前猛冲过去。 “砰!”顺太妃的脑袋直接撞在了大殿的红漆柱上,鲜红的液体呈扇形向上飞溅。随即,她的身体软软的倒下,在地上晕开了一团血迹。 乾清宫内陷入了死寂…… 第99章 甩锅    高头大马在北镇抚司的甬道…… 高头大马在北镇抚司的甬道上疾驰,锦衣卫们鲜艳的飞鱼服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华阳郡公率领着亲信,浩浩荡荡的往皇宫方向直冲而去!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踏在京城的青石板上,两侧的六部衙门听着街道上的雷鸣,一个个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历朝历代的政变中,唯有兵变最为可怖。文斗尚可周旋,尚能投降;可武将刀锋之下,哪还有甚废话可言?唯盼望着叛乱立马停歇,他们好再各司其职。 一团团聚在皇宫门口的京卫骤听身后的马蹄声,见是华阳郡公杀气腾腾的带兵赶来,更是吓的跳起!原本就没有的阵型,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 站在最前头的简国公赵志成当即魂飞魄散!他就是带人来闹个场而已,怎么惊动了这位祖宗!心中暗道不好!莫不是把自己打成了逆贼了吧?如此一想,差点尿了裤子,忙不迭的大喊:“郡、郡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然而华阳郡公充耳不闻,就在靠近京卫的瞬间,座下马匹骤然加速!毫不留情的朝毫无防备的京卫们踏了过去去。杨景澄等人的马匹紧随在后,皇宫门前的惨叫登时连成了一片! 骑兵对上步兵从来是碾压性的优势,华阳郡公区区几百人的队伍,硬是在两三千人的京卫中撞出了条血路。侥幸在马蹄下逃出生天的京卫们慌不择路的四散逃窜,若非宫门前足够空旷,只怕已造成了踩踏。 赵志成见华阳郡公是动真格的,急的不住跳起来喊:“郡公息怒!息怒啊!我们只是不服吴子英贪污受贿、岁考不公,前来请愿的啊!” “乱臣贼子,”华阳郡公一声大喝,“当诛!” 秦永望等人立刻提起弓箭,无数箭羽飞射而出,京卫如同狂风吹过的麦田一般,齐刷刷的倒下了大片!杨景澄未曾习过弓箭,便抽出苗刀,借着马匹的冲力,转瞬间便收割了十数条人命!李纪桐则在最后压阵,驱使着兵马司的人向前,胆敢有后退者,杀无赦! -- 第171页 狭路相逢勇者胜!尽管京卫身着甲胄、腰佩宝刀,却被兵马司的铁棍打的嗷嗷惨叫。 李纪桐高声大喊:“左右路包抄!” 京卫们听得此话越发慌乱,他们中机灵的已是醒过了神,锦衣卫与兵马司根本是拿他们当谋逆的处置!谋逆,诛九族!这念头刚闪过脑海,就把好些人吓晕了过去。全然没发现兵马司的手忙脚乱,好半晌方在两侧列队成功。 然而,即使他们发现也晚了。此时此刻,华阳郡公已杀穿了京卫,勒马停在了京卫指挥使赵志成面前。宝马挥舞前蹄,人立而起!华阳郡公单手持缰,右手利落的挥刀、下落,赵志成的人头霎时飞向了天空。 四周为之一静! 人头坠下,华阳郡公伸手抓住其发髻,出声喝道:“首恶已诛!京卫拒不投降者!杀!” 京卫本来就没想过造反,只是跟着来闹闹事,见赵志成已死,哪还有半分战意?赶忙噼里啪啦的丢下武器,噗通噗通的跪了一地。一场所谓的谋逆,顿时消弭于无形。 华阳郡公看都没看一眼宫外的乌合之众,再次驱马,直奔宫门!皇宫守卫无人敢拦,由着他策马长驱直入!从协和门外沿着宫墙一路疾驰,越过左翼门,于景运门前下马。华阳郡公拎着血迹干涸的脑袋,大踏步的走进了乾清门。 今日第二个浑身是血的人来,乾清门的守卫们瑟瑟发抖。华阳郡公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直至乾清宫大殿,看见了抱着顺太妃尸首落泪的永和帝。 “咚!”赵志成的人头借着华阳郡公的力道,在众朝臣眼皮子底下,咕噜噜的滚到了御阶下方停住。章首辅的额头终于渗出了冷汗。他对京卫并无控制力,至多能借着他们的不满,哄的赵志成领人闹事,逼永和帝斩杀吴子英。如若他真有兵权,还岂肯对永和帝俯首称臣?可华阳郡公一路杀来,赵志成不是谋反也是谋反了!这手段着实太过凌厉! “华阳郡公!”章首辅强撑着道,“你如此行事!有没有把圣上放在眼里!” 永和帝从混沌中苏醒过来,抬头见到浴血的华阳郡公,心头巨震,瞳孔不自觉的收缩。他的反应同时落入了章首辅与华阳郡公的眼中,华阳郡公身形一僵,垂头跪在了永和帝面前:“回禀圣上,臣已诛杀贼首,平息宫外动乱,请圣上放心。” 章首辅轻轻吐出口浊气,训斥道:“臣知郡公平乱心切,然望郡公切记御前礼仪,不可不敬圣上!” 永和帝没说话,跪伏在地的华阳郡公双拳猛的一握!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静候着永和帝的答复。 僵持间,又有一人冲进了宫内,只听一声尖利的大喊:“太后娘娘驾到——” 章太后的凤驾逶迤前来,以章首辅为首的朝臣纷纷退后,于大殿两侧跪迎。永和帝放下顺太妃尸首,立在正中,躬身奉迎太后。 凤驾一直抬进乾清宫大殿,由太监背着章太后坐在了大殿的帘后。此处,便是她垂帘听政之所在。而此刻她一把掀开明黄的帘子,沉声道:“顺妃这贱妇竟敢在慈宁宫袭杀我,把她拖下去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立在乾清宫正中的永和帝猛的抬头,毫不退缩的与章太后对峙。这是他的妃母,养育他四十载的妃母! “圣上可是想纵容此等以下犯上的不敬之风!?”章太后厉声喝问! 永和帝回敬道:“母后不若告知儿臣,京卫于宫外谋逆,又是哪样的妖风!” 章太后满脸嘲讽:“京卫指挥使不是你敏妃之父么?” 永和帝当即被噎了个满脸通红。京卫指挥使,非天子心腹不可担任,章太后此言,可谓是在他脸上抽个脆响!直把他的脸抽了个一阵红一阵白! 章首辅出列道:“回禀太后,方才华阳郡公已带人诛杀逆贼赵志成,叛乱已止,太后不必忧心。” 章太后微微一笑:“很好。宗室里总算有个看的过眼的了。”说毕目光柔和的看向华阳郡公,“安哥儿起来吧。” 华阳郡公叩谢之后,缓缓站起。 章太后与章首辅一唱一和之间,轻轻巧巧就把他们自己挑起的京卫闹事,变成了皇帝岳父谋反。只因章首辅确实无兵权,能调动京卫的,也确实只有永和帝自己。 华阳郡公闭上眼,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当今圣上,真的太废了! 太后系的朝臣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方才顺太妃的指控着实骇人,他们险些不知如何辩驳。此刻章太后定了调子,朝堂上登时妙语连珠,一个个唾沫横飞的骂起赵志成忘恩负义、狗胆包天。无人愿意沾惹谋逆的是非,是以即使是太后党,也不敢再提吴子英半个字,生怕把章太后好不容易丢出去的黑锅又背了回来。 永和帝此刻只觉得脑袋一跳一跳的痛,顺太妃撞柱与华阳郡公冲进殿内的情景在他眼前不停的回放。他并不知宫外有多少京卫,但他知道华阳郡公的北镇抚司,总数只有两千,且一半不听他的调度。那他如何杀破重围,拎着贼首头颅进宫的?莫不是他竟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天才? 章太后看着永和帝变幻莫测的神情,扫向华阳的目光带上了几许复杂。她是晋朝的太后,是杨氏的主母。就如同天下老祖宗一般,她喜欢年轻有为的后辈。可惜华阳庶出,可惜他不肯向章家低头。否则何必扶持长乐?再选个比永和还废的混蛋气自己! -- 第172页 就在此时,又有太监进来,颤声道:“禀太后、圣上,方才……敏妃娘娘上吊了……” 章太后冷漠的问:“死了没?” “死、死了……” 章太后道:“乱臣贼子之女,夺其妃位,拖出去烧了吧。” 永和帝正恨赵志成的背叛,并无异议。 章太后又道:“按制,皇帝一后四妃九嫔。前些年妃位满,诞有公主的魏嫔一直委屈于嫔位。既如此,着礼部拟旨,册封魏嫔为敏妃,去去宫里的晦气。” 魏嫔乃永和帝后宫第一宠妃,甚至越过钟皇后执掌宫务,永和帝自然也无异议。 接连两道政令皆戳中永和帝的软肋,礼部尚书朱明德咬了咬牙,出列道:“喏。” 章太后平静柔和的声音再起:“顺太妃……” 永和帝肌肉绷紧,如同即将出击的猎豹。然而章太后长长一声叹息:“她一个深宫妇人,平日里最是温柔贤淑,乃整个后宫之中,有名的慈和人。想必也是听了旁人的挑唆,误以为有人要对圣上不利,才干出糊涂事来。到底是为了圣上,我与她相伴几十年,也不想计较了。”顿了顿,又看向永和帝,“她是跟了你娘的人,又养了你一场,以皇贵妃仪厚葬了吧!” 永和帝张了张嘴,可厚葬顺太妃,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驳回的话,只得再次表示了同意。 华阳郡公漠然的看着处处掌控着朝堂的章太后,总算知道了为何圣上分明占着天下大义,竟也斗不过一介妇人。庸人不会想章太后说了什么,只看见哪怕章家试图谋逆之时,章太后的每一条政令,都无人辩驳! 圣上,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第100章 不信    京卫谋反,京城震动!永和…… 京卫谋反,京城震动!永和帝急命锦衣卫将宫外将兵关押审讯,务必详查其中阴谋,并即刻抓捕简国公府家眷子孙。接到圣旨的华阳郡公命一所秦永望、三所左明、四所岑飞几面出击,堵住简国公府,缉拿要犯抄家造册。 一时间,简国公府内女眷稚童哀嚎声不绝于耳,但有反抗者,莫不手起刀落、当场诛杀。可怜一个原本安宁祥和的国公府邸,瞬间宛如人间地狱。 两条街外的靖南伯府内,当家的长媳赵氏坐在梳妆台前,默默的垂泪。她是简国公嫡女、赵敏妃同母妹。她从铁券丹书的简国公府,嫁入世袭罔替的靖南伯府。夫妻和睦,儿女双全。这一生,谁不说她命好?父母公婆健在,一双儿女玉雪可爱,京中办喜事的人家,谁不想请她做全福娘子?可谁又能想到,她亲爹竟公然谋反,被华阳郡公诛杀于宫门前? 谋反,灭九族之罪!虽因世家联姻错综复杂,已有许多年不曾真下过那般狠手,然罪魁嫡亲的女儿,又有何面目活在世间?便是想要死皮赖脸,皇家果真能容么? “大抵除了儿女,没有人再想我活着了。”赵氏低声啜泣着,提笔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心里想说的话。然而颠来倒去,也不过是叮嘱丈夫照看好儿女,不要让后娘欺负。泪水落在信笺,氤氲了墨迹。赵氏哭的不能自已,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信纸折好,放进了妆奁。 一根绳子扔过了房梁,赵氏颤颤巍巍的爬上了绣墩。可在绳结绕上脖子的瞬间,泪水倾泻而下。活的好好的,哪个又想去死?赵氏悲愤的嚎啕大哭。哭声顺着风,隐约传进了靖南伯夫人的正房。 一颗泪含在眼里,落不下。靖南伯夫人死死捏着手里的帕子,对儿媳的绝望无能为力。 “咕咚。”红木绣墩倒在了地上,圆柱的形状失去了平衡,滚出去了老远。绳子狠狠的勒住了赵氏的脖子,瞬间的缺氧让她本能的疯狂挣扎,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事先打好的死结。 “我不想死啊!”赵氏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我不想死啊——”但她出不了声。挣扎从剧烈变成微弱,不过半盏茶之后,世间再无人知晓她根本就不想自杀! 靖南伯府的门前挂起了白皤,却无冢妇亡故应有的热闹。冷冷清清的,好似只死了个姨娘。 华阳郡公坐在北镇抚司的大堂,听着各路的回报,一条条指令有条不紊的发出。然而侍立在旁的杨景澄却莫名生出了心惊胆战之感,不知为何,他觉得华阳郡公的情绪无比的压抑。诛杀首贼,平叛京卫动乱,在承平日久的京城里,是何等的功绩。可华阳脸上哪怕一丝喜意也无。 夜已黑尽,惊心动魄的一日总算平静了下来。简国公家抄出来的浮财在大堂堆了几大口箱子,犯人却交给了刑部——要公然行刑以告天下的活计,锦衣卫压根懒的接。杨景澄站了足足几个时辰,站的双脚都有些发麻,却不见华阳郡公挪动。 衙门各处的房舍渐渐熄了灯,只留下巡夜的火把照在要紧的道路上。直到此时,华阳郡公好似才记起杨景澄,没什么表情的问道:“你不回去?” 杨景澄从他字里行间里听出了一丝疲倦。二人也算关系不错,遂直接道:“你不高兴。” 华阳郡公怔了怔,他习惯板着脸,外人看来便是没几刻高兴的。杨景澄何以能发现他掩埋在心底的情绪? “忙完了,去喝一杯?”杨景澄试探着道,“我知道几处彻夜开业的酒坊。” 华阳郡公冷冷的道:“是酒坊还是妓院?” 杨景澄轻笑:“你招妓便是妓院,你喝酒便是酒坊。” -- 第173页 华阳郡公利落的站起:“带路。” 杨景澄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华阳郡公竟真能同意。可见他今日心情已然坏到了极点!杨景澄有些不明白,虽然简国公倒向章家阵营叫人恼火,也不该让官场老手的华阳郡公气成这副模样。然华阳郡公的脾气人尽皆知,杨景澄没敢废话,直接命长随牵马,把华阳郡公带去了京中极负盛名的竹林小馆。 竹林小馆是家私营的妓馆,取名竹林,盖因麾下妓子一色的江南瘦马,一个个聘聘婷婷,三寸金莲裹的柔弱无骨,叫京中文人雅士趋之若鹜。 不是杨景澄不正经,实乃黑灯瞎火的,也唯有这等场所还在营业。若不来私营的妓馆,就只好去官营的教坊司。今日简国公府的旁支女眷只怕已被绑了进去,万一撞见了,岂不是添堵? 老鸨迎头撞见两位飞鱼服的锦衣卫,只觉眼皮直跳。尤其是走在前头的一张青菜脸,不像来听曲嫖妓,倒像来抄家。幸而后头的那位公子生的和气,笑眯眯的道:“酒馆都歇业了,我们兄弟来喝两杯。备个安静的房间即可,不要姑娘。” 老鸨噎了下,却实在不敢招惹煞神,乖乖的寻了间三楼靠窗的屋子,请二位入座。待龟公上完酒菜退出包间之后,杨景澄伸手推开窗户。冬夜里的寒风袭进屋内,把屋内的温暖香甜皆卷的一滴不剩。 华阳郡公不管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京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沉默的一杯一杯的喝着酒。竹林小馆的果子酒并不醉人,然华阳喝完一壶,再想取时,竟被杨景澄劈手夺走了:“小酌怡情,大醉伤身。明日咱还得点卯呢!” 华阳郡公从不贪杯,若非今日与杨景澄在一起,他只怕这点放纵都没有。见杨景澄不肯再给酒,也没分辩,只靠着墙,静静的看着窗外的夜色。 “你这样的人最烦了!”杨景澄趴在桌上抱怨着,“有话不说,有屁不放。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叫人去猜。嫂嫂嫁了你,真真前世不修!” 华阳郡公阴沉的道:“你二所千户不想当了就滚!” 杨景澄原是坐在华阳郡公的对面,听他发火,遂起身绕过桌子,拖了条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肩道:“好哥哥,我不是外人,我是你兄弟,你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呢?憋在心里,憋出个英年早逝出来,嘿!咱宗室要完啊!” 杨景澄的无心之语,却像一把钢针直插进华阳郡公的心底,在那处搅和出一团鲜血淋漓的血肉。华阳郡公的脸色不由发白,良久,他手中的酒杯一甩,狠狠的砸在了桌案上! 粗重的喘息在深夜里尤其的明显,杨景澄看向华阳郡公的眼满是惊惧:“哥哥,莫非宫中有变?” 华阳郡公攥紧了拳头,竭力平复着呼吸。就在这短短的一瞬,他的声音已然嘶哑:“你离我远点。” 杨景澄老老实实的拽着凳子退开了好几步。 华阳郡公目光冰冷的看着杨景澄:“滚回去,不要呆在我这里。” 杨景澄只觉得华阳郡公今日简直喜怒无常,然他毕竟已非不懂事的少年。今日得的分明是硕大的功绩,偏似顶了个天大的祸端。他能感觉到那份紧绷与压抑,是以他再没有了劝解的打算。世间有太多事,不是言语可开解。他默默的坐回了对面的座椅,重新替华阳郡公斟满了酒。 华阳郡公用手撑着额头,疲倦的道:“你回去吧,我有长随,丢不了。” 杨景澄没说话。 “我是个克父克母的煞星。”华阳郡公声音低沉的道,“跟我走近了不好。” 杨景澄:“……”要不是看你心情不好,这般老尼姑的口头禅,小爷我能嘲笑到你登基后! 华阳郡公见杨景澄死赖着不走,淡淡的道:“你可别后悔。” 杨景澄收敛了表情,一字一句的道:“朝堂站队,从不能后悔。” “你站的早了。” “扯蛋,要我站长乐那孙子,我宁可不做宗室!” 华阳郡公嗤笑:“孩子气。” 杨景澄毫不客气的回击:“关你屁事!” 华阳郡公叹了口气,看向杨景澄的眼睛,认真的道:“我不是太子,我只是圣上手里的一把屠刀,替他杀尽他看不顺眼的仇敌。你别听长辈们的胡话。” 杨景澄道:“你觉得……长辈们是真的怕你,还是因为信你,不想惹你生气才处处让着你?” 华阳郡公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天下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说了算?” “我得罪过长乐,亦得罪过章家。”杨景澄嘴角勾起一抹笑,“你大概不知道,前儿我把章家嫡亲的外孙拐了,在靖南伯家的宴席上,当着众人直扇我们四舅的脸!硬生生把他气的提前离席。” “你!”华阳郡公虽是锦衣卫的头子,但两派互别苗头的事每日都有,且楼英的事太小,难传到他耳里。此刻听杨景澄提起,登时气结,骂道,“不怕死的混账东西!” 杨景澄又懒洋洋的趴回了桌子上,歪头看着华阳郡公:“对啊,现我不跟着你,就是个死。哥哥愿庇护弟弟否?” 华阳郡公神色复杂的看着杨景澄:“你何必呢?” “我想做个人,而不是想做个对章家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杨景澄语调看似随意,却是极认真的道,“当狗可没甚好下场!战亦死,不战亦死,死国可乎?老祖宗征战四方打下的江山,我们不至于连这点气性都没有吧!?” -- 第174页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许久许久,华阳郡公蓦得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出了门。杨景澄紧随其后,自有长随给他们付账。兄弟二人走到了大街上,寒风呼啸,吹的他们的大毛衣裳不住飞舞。 长随牵了马来,华阳郡公在上马前与杨景澄侧身交错之时,用极低的声音道:“澄哥儿,不要过于相信圣上。”说毕,翻身上马,飞快的消失在了夜幕中。 独留杨景澄怔在了原地。良久,他终于想明白了华阳的话,不由心中骇然! 难道圣上,竟从未想过让华阳做储君么……怎么……可能!? 第101章 国孝    九五至尊距离杨景澄实在太…… 九五至尊距离杨景澄实在太远太远,他无从猜测是华阳郡公的多疑还是圣上真的另有打算。但,宗室里除了华阳,又还有谁堪当大任?杨景澄在寒风中站了好半日,又倏地想起此后的十年里,华阳的威望越发高涨,到那时,怕由不得圣上不愿意了吧。 想到此处,杨景澄不由哂笑。华阳郡公不知将来难免心绪起伏,难道他也不知?何必大半夜里站在大街上杞人忧天?遂跨上马,带着长随返回了家中。 匆匆睡了个把时辰,掐着点儿起来梳洗,又匆匆往衙门奔驰而去。简国公案交给了刑部,但昨日抓捕的部分京卫还关在诏狱里,等待着审讯。虽这等通天的大事,轮不到小小千户出手,他不必着急,可昨夜华阳郡公的疲态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若是宗室里多几个得用之人,想必华阳郡公也不至于劳累至此。晋朝乃杨家的天下,不应由哪个人独自去扛。 衙门口撞见了镇抚使严康安,这位杨景澄的顶头上司,因华阳郡公坐镇北镇抚司,不知不觉就混成了个透明人。他见了杨景澄,也不拿大,倒先朝杨景澄行礼,笑呵呵的道:“世子总到的这样早,怪道郡公愿重用你。” 杨景澄忙不迭的回了礼,谦虚的道:“都是大人们抬爱。” 严康安抬了抬手,请杨景澄先行。杨景澄如何肯走在顶头上司的前头?虽说他爵位高,然则官场上总是得讲讲规矩的。于是二人谦让了一回,最后并肩往里走。行到大堂前,里头已是灯火辉煌。杨景澄与严康安对望了一眼,深深怀疑华阳郡公昨夜是不是索性没回家,不然怎地到的这般早? 还没到点卯的时候,严康安不敢打搅华阳郡公,轻手轻脚的溜去了自己屋里。杨景澄倒不怕,大咧咧的走进门,笑问:“大哥哥,昨日的酒醒了否?” 华阳郡公昨夜歇的太晚,略有些困倦,见杨景澄生龙活虎的跳了进来,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一样丑时末才歇着的人,怎么他就半点事没有? “咦?难道你酒量那般差?”杨景澄走近了两步,又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还是昨夜被风吹着了。” 华阳郡公灵巧的躲开,皱着眉道:“在衙门里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杨景澄笑嘻嘻的道:“谁像你似的日日来那么早,大家伙且在路上呢。现又没外人,你同我摆甚上官的谱?仔细我去梁王太公那里告你一状,叫你好生吃他一顿排揎!” 华阳郡公被杨景澄烦的脑仁儿疼,见他东扯西扯,气的抬脚就踹!可惜杨景澄武艺更甚一筹,飞快的躲开,叫华阳郡公踢了个空。华阳郡公气的大骂:“小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站住给你踢?那我不是傻?”杨景澄绕着案几东躲西藏,他们宗室可没有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规矩,他们宗室子弟从来不挨打! 华阳郡公昨日在宫里受的气未消,杨景澄再来惹他,他实在忍不住了,非要抓着这小王八蛋揍一顿不可!就不信杨景澄敢还手!一追一跑之间,二人都没留意外头,于是前来点卯的蒋兴利与顾坚秉等人,就在门外看着大堂内令人震惊的一幕!门口的守卫也早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十几岁便杀人不眨眼的华阳郡公,居然在奔三的年纪在衙门里跟弟弟疯玩!顾坚秉不由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出现的幻觉。死对头蒋兴利也是不住的晃着脑袋,满心的难以置信。 刚从屋里出来的严康安不由的拍了拍胸脯,还好小祖宗来报道的第一日老子就客客气气的,不然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啊!想到此处,不由又同情起郭兴业与前日被打残了的黄鸿安,你们惹谁不好?宗室的宝贝疙瘩,那是能随便惹的吗?死了活该! 兄弟两个你追我跑的绕了好几圈,华阳郡公忽觉后背一僵,余光瞥到了门口站着的一堆人,正似一只只大鹅般,伸长着脖子往里瞧,登时气的怒发冲冠!当即顿住脚步,阴测测的对杨景澄道:“你再跑一个试试?” 杨景澄也恰好看到了外头的人,挠头讪笑了两声,知道不能再闹了。只有兄弟两个时放肆点无妨,当着外人,主官的面子必须要给!于是老老实实的停下,走到华阳郡公面前,一副你要打便打的架势。 华阳郡公心里把瑞安公骂了个狗血淋头,养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当真好能耐!你给我等着!心里骂过一回,时间已近卯时。按照老规矩,他得去点卯了。于是再不理杨景澄,径直走出了门,踏上了北镇抚司的高台。 其实各所点卯归各千户管,华阳郡公主要是抓迟到的。他的长随早站在门口,卯时一到便放下根木闸,迟来的统统抓起来押去堂前公然行刑。昨日京师震动,还有不少去了宫门前杀人的,一个个正绷着弦,故今日一个敢迟到的都没有。 -- 第175页 杨景澄点完卯,见人数到齐,没有疏漏,便回房处理公务。锦衣卫的琐事颇多,譬如二所屋舍修缮、柴炭采买、外勤打探消息支取银钱等等,皆要千户批示,更遑论案卷整理、犯人审讯等更复杂的事。是以杨景澄的屁股坐在凳子上就难以拔开,看着堆满案头的琐事,颇觉头痛。 华阳郡公此刻倒是闲了下来,北镇抚司原就有镇抚使,他的几个副手更是能干,全不似杨景澄那处的焦头烂额。屠方端了盅人参花茶上来,道:“郡公喝点子茶润润嗓子。” 华阳郡公闻见一股药味,便皱眉道:“上正经的茶来。” 屠方早知自家郡公的脾性,劝道:“此乃人参花茶,京里新近时兴的,并非药品,不过略有些提神润喉的功效罢了。” 华阳郡公方不情不愿的接过来喝了一口,见没什么苦味,勉强接受了。屠方看着自家主子的孩子气,不由一笑。外人看着他老成,实则小时候也是个顽皮捣蛋的,也难怪对瑞安公世子那混世魔王那般纵容了。 喝下一盅热茶,华阳郡公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吐出了口浊气。不得不说,被杨景澄闹了一场,心底的阴郁竟散了不少。昨日他虽对圣上失望,但对于自己是否能上位之事,倒不是全无信心。除非圣上立马能生出个儿子,否则宗室里已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至于被圣上怀疑?华阳郡公嗤笑一声,自古以来,哪个太子不被猜忌?尤其是懦弱无能的老皇帝,遇上年富力强的强势太子,那可真是生死大仇!不见昨日圣上只因忌惮他,立时倒向了章太后那头么? 圣上大抵也明白,为了皇位,他可能弑君;然下死眼看不上长乐的章太后,八成不会对他下毒手。可怜顺太妃一心向着他,不惜以命相博。不知这位老太妃下到黄泉路时,能否看清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竟是条白眼狼! 皇贵妃葬仪?呵,人都死了,便是封做了太后又有甚意思? “咚——”皇宫里传来丧钟的声响,接连七下,向天下昭告着要紧的后妃亡故。很快,礼部的官员便在大街上贴起了告示。因顺皇贵太妃薨,庶民百日不得嫁娶,勋贵官职人家一年不得宴饮。贴完告示后,各家府邸亦接到了礼部通知——四品以上诰命皆进宫哭灵,至四十九日后太妃出殡方止! 各高官府邸登时乱做了一团,盖因有诰命的多半要管家,这一去四十九日,家里只怕不得炸了营。又有,许多因子得封或世卿世禄之家的诰命,皆是七老八十的年纪,哭灵何等艰辛劳累之事,倘或累死了一个两个,一家子男丁皆要丁忧,做官的得辞官、科举的得守孝,怎怨得人着急。 瑞安公夫人从一品,自然也要入宫。似宗室这等人口少的人家,主母入宫,家里连个正经理事的人都没有。章夫人只得把楼兰拉出来做个橡皮图章,由刘嬷嬷监管。倒是杨景澄的东院一直叫叶欣儿管着,不曾有什么变化。 至下午,杨景澄下衙归来,困的倒在床上便睡。直到酉时,才被叶欣儿晃起来吃东西。杨景澄打了个哈欠,问道:“马健带回来的箱子你收着了么?” 叶欣儿道:“两箱子乱七八糟的,我才理出来。又是衙门里得的彩头?” 杨景澄点了点头:“昨日抄的简国公的家,小点的那个箱子是我该得的份例,因不是我们二所去干的活,没甚值钱的东西,你看着赏人吧。大箱子是华阳郡公看我昨日没得甚好东西分给我的。他能看上眼的都不差,你们仔细点。” 叶欣儿道:“果真是自家兄弟,处处照应着你。” 杨景澄在床上打了个滚儿,轻笑道:“我们家可没小气人,我也没亏待过你们不是。”比起财物,更令杨景澄高兴的是华阳郡公的态度。一箱子财物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却是明晃晃的向众人昭告,他杨景澄乃华阳嫡系,谁若敢不长眼欺上前来,就别怪他华阳郡公心狠手辣了! 想到日后天子座下第一人的风光,饶是八字还没一撇,杨景澄也笑出了声来。又滚了两圈,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大箱子里是不是有块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缎子?寻个空儿给胖丫送去,好配你前日买的杂宝项圈。” 叶欣儿道:“礼部才派了人来,现国孝当头,你送她也穿不成,明岁再说吧。” 石英方才惊觉有顺皇贵太妃这档子事,忍不住惊呼道:“呀!这么说来,世子的婚事岂不是一年内办不成了?” 第102章 散播    杨景澄不以为意,他如今是…… 杨景澄不以为意,他如今是锦衣卫,对官宦人家的消息比寻常人要灵通些。稍微打探一二便知,颜舜华虽然寄人篱下,但比楼英兄妹的处境好的多。抚养她的大舅母只是钱财上抠门些,可这在杨景澄看来恰恰是最不要紧的。真似楼兰那般从不缺钱花,却从无人教导为人处世才麻烦。 何况颜舜华尚未及笄,便是定亲了也不能立刻迎进门。无非是到时候三书六礼走的急些,现只需要催着他父亲写个婚书盖个印,送去齐家让他们安心便罢,并不是什么大事。 正说话间,章夫人院里的刘嬷嬷来了。似这等伺候过长辈的嬷嬷,在小辈面前总有几分脸面。杨景澄只得起身相迎,客气的问道:“什么风把嬷嬷吹来了?” 刘嬷嬷对杨景澄行了一礼,面带愁容的道:“世子知道从明日起,夫人得去宫里哭灵。然则命妇颇多,宫里定然紧着内命妇并亲王妃郡王妃照顾,到咱们家只怕有不便。故夫人想问世子借一借秀英与秀艾两位姑娘。一则她们原是宁寿宫出来的,人熟地熟,有什么事都方便;二则她们只怕也想去送送太妃。不知世子舍不舍得??” -- 第176页 杨景澄忙道:“嬷嬷说的哪里话?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你且回去替母亲收拾东西,我叮嘱她们两句,便送她们去正院里。” 刘嬷嬷方扯出个笑脸,与杨景澄道了谢,转身回章夫人那处了。 哭灵不是个简单的活,作为宗室子弟,杨景澄也是要去几趟的,只是男人们皆要办差,自然不能太过苛责。休说后宫的妃嫔,便是皇帝没了,大家伙哭个三五日,就得预备新君登基事宜,哪里还顾得上先皇。 然则女眷却有不同,大抵是朝廷认为她们横竖闲在家里,合该替自家男人表示对皇家的敬意,是以管的格外的严格。非产育重病等爬不起来的,一律不得告假。而比诰命们更累的,自然是跟随出门的家下人了。 章夫人开口借人,杨景澄不便拒绝。遂命叶欣儿将两个前宫女叫到屋里来,预备安抚叮嘱几句。哪知秀英与秀艾皆是红肿着双眼,想是已经哭过了一场。听闻章夫人想借她们进宫,反倒感激的朝杨景澄磕头。 杨景澄之前对宫里出来的两位有防备,因此并没打过交道。此时见她们这副模样,不由问:“你们原是贴身伺候太妃的?” 秀英听得此话,当即哭的不能自已。还是秀艾一面哭一面解释道:“我们两个皆是太妃养大的。太妃……太妃……呜呜……” 杨景澄叹了口气,顺皇贵太妃确实是个和气人。他记得自己十一岁那年回京,宫里接他进去瞧。章太后记挂着国事,对他个小角色自是懒得理会,赏了几样东西便把他扔给了顺皇贵太妃。 当时的顺皇贵太妃却是搂着他又哭又笑,同见了自家的亲孙子差不多,慈爱的了不得。次后每年过年入宫请安,发觉哪家哪户的子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年里攒的好东西,恨不得都与了他们这些小辈。现说起她的身后事,杨景澄亦颇为伤感。 仔细回忆了一番,杨景澄起身走去了耳房,转身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两串青金石的手串,又分别递到了秀英与秀艾手中:“这是太妃奶奶当年赏我的,点缀的恰是蜜蜡,不比那几串配了红珊瑚的,哭灵时不妨碍,赏你们了。”末了,又怅然的解释道,“青金石在佛家又称或璧琉璃,正象征着药师佛。而药师佛又是消灾延寿的本尊佛,故我等宗室子弟,每年不知从太妃奶奶那处拿多少。这两串给你们,盼你们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吧。” 闻得是顺皇贵太妃往日赏的,贵重倒在其次了。秀英和秀艾各自攥着手串,又是一阵大哭,生生把杨景澄也哭的难受起来。宗室里的长辈素来待他不错,尤其是今日在衙门里时,华阳郡公低声告知了他顺皇贵太妃真正的死因,就更觉心下发堵了。 叶欣儿知道杨景澄是个重感情的人,生怕秀英两个带的他也哭一场,赶紧寻了借口,把这二位送回了房。待转身回来时,杨景澄果然已经蔫儿了。 只是叶欣儿不明白,杨景澄低落不仅仅因为顺皇贵太妃,更要紧的是昨日乾清宫内的事。多好一次重创章家的机会,御座上那位竟白白放过了。倘或是他……倘或是他……想到此处,杨景澄猛的惊醒,赶紧把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了脑海,接着咬牙切齿! 便是不追究教唆简国公闹事的罪责,好赖把吴子英和张继臣捞出来!既叫靖南伯入主五军都督府,若兵部没有自己人,后勤考评样样捏在旁人手里,单靖南伯一人有何用!?且简国公倒戈,京卫已糜烂到底,圣上就这么喜欢叫人扼住咽喉吗!? 难怪昨夜华阳郡公那般烦躁,换成自己,只怕弑君的心都有了!若不是章家倨傲,非摁着宗室低头,惹的心高气傲的宗室们极为不满,真当大家伙谁喜欢那样的人做帝王! 杨景澄越想越气,也越发坚定了参与朝政的想法。独木不成林,只有身处权力的漩涡中,方有资格做君上的左膀右臂。不似眼下,连乾清宫里公然发生的事,都得华阳郡公亲口告知,否则他都没有知道的资格。 宦海沉浮步步凶险?照眼下宗室败坏的情况,再无人力挽狂澜,只怕他早晚还是一个死! 十一月初九,顺皇贵太妃丧仪。作为族中子孙,杨景澄一样得前去哭灵。不想途中遇到了满脸憔悴的容西郡王,不待杨景澄问好,他倒先开口:“澄哥儿,今日你得闲么?” 杨景澄道:“哭灵之外,也没别的事了。您有吩咐?” 容西郡王苦笑道:“昨夜你太公知道了太妃薨逝之事,心里难过,今早又起不来了。今冬宗室颇为不顺,接二连三的死人,你若得闲去瞧瞧他。看着你们,他心里高兴。” 杨景澄心中一痛,梁王是华阳郡公之外仅剩的宗室旗帜,若他撒手去了,宗室恐更难有作为。于是点了点头道:“我下半晌去,您看合适么?” “合适!”容西郡王毫不犹豫的应下,他父亲现在情况极不好,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又叹道,“这会子,谁家要有喜信儿该多好。” 一语说的周围几个宗室纷纷落泪,今年的丧事一件接着一件,年头死了个王爷一个王妃,打他们开始,竟是月月得穿素。喜事却连个影儿都没瞧见。 说是宗室里男孩儿太娇惯,所以不利生育,然华阳郡公骑射双绝了吧?可生完两个儿子后,不也没动静了!再看号称很能打的杨景澄,成亲四五年,一屋子姬妾,索性连个信儿都没有。这哥俩看着已然是宗室里最康健的,也是这幅样子。再远远看着那头乌央乌央的章家妇,真是好不凄凉! -- 第177页 杨景澄看到一群长辈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群宗室聚在一起就不能聊点正经的?成日惦记着东家长西家短的,你们是男人还是娘们?偏容西郡王时不时与他说两句,一时不好走开。 就在他耳朵险些起茧的当口,忽然灵光一闪,当即故意叹道:“我父亲原定这二日替我去下聘的,倘或太妃奶奶再多活几年,看到了重孙子,该多好。” “什么?你寻到填房了!?”容西郡王赶忙的问,“哪家的?” 杨景澄答:“礼部齐侍郎的外孙女,”不待众长辈追问,他一股脑的道,“是我幼时乡间的邻居,休看她是个独生女儿,可看八字的地师说,与我最是般配。” 通常女子家世看父兄,不提父兄只提外祖,要么是父兄着实不堪、要么索性没有。是以众长辈纷纷皱眉,有些不满。杨景澄早猜着宗室里的反应,正是担忧章夫人借此生事,一个不好又把楼兰那憨婆娘塞给他,索性告诉了出来。横竖这帮宗室不干正经事,那就替他传个闲话吧。只消大家伙都知道他已经定了颜舜华,三书六礼走不走的,都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有一群爱四处扯闲篇的亲戚,又恰巧都凑在宫里哭灵,杨景澄的婚事果然很快传了出去。永和帝吃中饭的时候,梁安就同他说了。至下午,朝堂上粗粗议定了对京卫的处置,众人正要散去的时候,永和帝忽然叫住齐成济,道:“你外孙女定了我们家的小子,从此我们也是亲家啦!” 齐成济一呆,杨景澄连个信物都没拿来的,怎么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了!在场的官员们皆是人精,彼此家里几口人一个个心里门清。略想了想便知道永和帝说的乃齐成济庶女留下的孤女,至于男方是哪个,倒在其次,横竖不可能是圣上家的,那是宗室子弟了。不过众人还是稍稍惊讶了一下,宗室娶亲的规矩人尽皆知,不想那孤女竟有如此八字! 次辅汤宏更是心中喜悦,他孙子才定了齐成济的孙女,又连上了宗室。作为帝党的核心人物之一,与永和帝更亲近了,如何不欢喜。碍着顺皇贵太妃的事,不好表现太过,只拱手朝永和帝问道:“不知是哪家公子?” 永和帝笑道:“自是不亏了齐爱卿的外孙女,乃瑞安公家的世子,我们宗室顶好的后生。” 一时间,帝党众人羡慕的目光齐齐杀来!瑞安公世子杨景澄!不是传说与华阳最好的那位么!?妥妥的太子心腹!那位九月里才死了元配,姓齐的好手段! 永和帝却倏地敛了笑,对朝臣挥了挥手,语调低落的道:“此乃喜事,我去灵前同妃母说一声儿,叫她高兴高兴。你们散了吧。” 第103章 双喜    宗室大概真是闲出屁来了,…… 宗室大概真是闲出屁来了,就杨景澄的一个婚事,一日功夫便传的人尽皆知。次日章夫人被人道恭喜时,险些没绷住脸上的表情。杨景澄猜的没错,她确实有动点手脚的打算,是以婚书之事她寻了各种借口推诿。说到底,她对杨景澄近来处处与她作对心怀芥蒂,便是阻不了婚事,也得寻些麻烦才畅快。 其母谭夫人一搭眼便知自家女儿在想些什么,出宫之时,刻意把女儿叫到自己的马车上,连着前日楼英的婚事,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训斥!章夫人欲要辩解,谭夫人却一下下点着她的额头骂道:“堂堂从一品的国公夫人,你心眼儿能比针尖儿大一点吗? 你们瑞安公府是不是闲的慌,叫你镇日里绕着鸡毛蒜皮的事打转!兰姐儿的事亏你想的出来!你难道没想过,倘或你那儿子梗着脖子不娶,兰姐儿是什么下场? 你要害死人家妹妹,当哥哥的能不记恨你?为着这点子事!十几年的辛苦养育全搭进去了。现靖南伯家公然给我们没脸,我们都没处说理去!” 谭夫人越骂越气,只杨景澄一个人的婚事,她女儿竟是没有一条办对的!于是接着数落:“你给我记牢了!你们家世子是哥儿不是姐儿!你想拿捏他得叫你父亲从前程上下手!婚事有甚好折腾的?昨日还没听到影儿,今日他的婚事就传的满京城都是!有心人稍稍打听,便能想明白前因后果! 你可知道,世人从来怜悯弱小,你是嫌他前程不够好,拿自己做垫脚石送他上青云路怎地?便是你有这样的大德,你想过族里的姐妹吗?到时候旁人一提起章家,全是你这等既磋磨庶子,又苛责外甥的狠毒妇人!你要她们怎么许亲!?” 章夫人委屈道:“我也没慢待过他,他却处处与我作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听得此话,谭夫人的眼神瞬间冰寒,用极低的声音道:“你是不是忘了龙氏怎么死的?要不要为娘帮你想一想?” 章夫人一凛。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夫人声如寒冰,“太后何等手段,顺太妃照样知道了陈太后是她勒死的!前日敏妃上吊,又有哪个不知道她是被上吊的?你以为你能做的比太后更仔细!? 便是你把证物都处置了,难道他不会猜不会想?你知不知道,他在咱们家的宴席上,就敢当着你父亲拿筷子打下长乐的酒杯。而从来懒得与长乐计较的华阳在他被威胁时,当场翻脸,把长乐吓了个屁滚尿流。这件事你也没放在心上吧? 好,你不懂,我告诉你!华阳郡公手里捏着锦衣卫,惹恼了他,他下手杀了你,全京城都无人能抓到把柄!而你,在杨景澄入北镇抚司这等大事上,竟没告诉你父亲!这么多年来,你但凡干了一件正经事,都不是今日的模样!” -- 第178页 谭夫人胸口起伏:“如今你满脑子还在想什么?是不是想他媳妇过门后怎么磋磨?” 章夫人被母亲骂的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的道:“没、没有。” “没有个屁!”谭夫人恨的咬牙切齿,“你知道你现多难做么?齐成济的外孙女是个孤女!你要兰儿去勾引他的时候,京里哪户人家不知道?啊?一个孤女不够,现又冒出个孤女,你嫌宗室不够恨你是吧? 你别同我说那是他与你打擂台自己寻的,你告诉我,谁信?你儿子还没有站住你就坑庶子!全天下没有比你更蠢的!我怎么就能养出你这样没长脑的闺女!” 章夫人登时委屈的红了眼圈,低着头不肯说话了。 马车碌碌向前,谭夫人竭力平复着呼吸,省的回头下车时叫人看见了端倪。如今正是最尴尬的时节,杨景澄的婚事昭告天下,她们若是显出高兴呢,必叫人闲话说故意寻个孤女;若表现出不高兴呢,自然又要传揉搓庶子。好一个左右为难!分明是条畅快的大道,竟硬生生叫她女儿走成了绝路。也就是如今宗室式微,否则她女儿焉能有命在! 最气人的是,杨景澄与长乐是一辈的!那年把他接进府时,他才十一岁,龙氏又死了。倘或她女儿眼光放长远些,把这孩子养熟了,岂不比长乐更合适?最起码他敢旗帜鲜明的与章家叫板! 如此胆色,再配个章家女给他,妥妥的能再保章家昌盛几十年!此时不独谭夫人,那日酒席后,连章首辅都是悔青了肠子。多好的外孙呐!眼皮子底下的外孙,偏叫华阳拐走了!真真气煞人也! 谭夫人骂的累了,不再开口,母女相对沉默。街道上的喧嚣便一股脑的灌了进来。 今日艳阳高照,是冬日里难得暖和的天气,老百姓们乐得上街走走,顺便晒晒太阳好省炭火。龙大力也进了内城,与金汁党的五长老喝了回酒,正慢悠悠的走在街上闲逛。 忽然!原本一片祥和的街道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谭夫人的车夫抬眼看见是安永郡王世子,连忙驾车往旁边避去。车厢不由一顿摇晃,险些叫谭夫人栽个跟头,还是章夫人急急搀住了,才没酿成大祸。连章首辅家的马车都要避让,遑论街面上的其他马车与百姓?刹那间,好端端的街道登时乱做了一团。 章家马车侧前方的恰是保庆郡公,他虽爵位不如杨兴云,却是长辈。见他在街上横冲直撞,气的掀帘子就要开骂。哪知他的骂声没出口,就听见杨兴云一声大喊:“舅舅啊!舅舅!” 街上到处都是刚从宫里哭完灵出来的马车,闻得杨兴云喊舅舅,纷纷探头张望,寻思着靖国公府的人不是早回去了么,杨兴云又见着了哪个堂舅表舅的如此激动? 龙大力听着声音煞是耳熟,也寻声望去,当即把人认了出来——恰是前日跟着他外甥赈灾的宗室。他不清楚是哪家的,名字他倒记得,叫云哥儿,论辈分是他外甥的兄长。听得杨兴云扯着嗓子大喊,他也好奇这位的舅舅是哪个豪门大户,亦跟着四处张望。 “舅舅啊!”杨兴云一面大喊,一面骑着马从权贵们的马车旁掠了过去。众夫人太太们面面相觑,连谭夫人都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个究竟。保庆郡公亦探出半个身子,扯开嗓子大喊:“云哥儿你抽什么风呢!?你舅舅早回家了!” 哪知杨兴云充耳不闻,策马直朝一穿着绢布棉袄的老汉直冲过去。街上的人看的大急,纷纷喊:“那老汉!快让开!哎呦!要叫马踩死了!” 老汉正是龙大力,见了一匹高头大马直撞过来,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整个呆愣在了原地。就在众人以为今日街头老汉要血溅当场时,那马居然硬生生的停住了! 谭夫人大大松了口气,赶忙道了声佛:“没踩死人便好。” 众人正感叹间,杨兴云唰的跳下马车,拉着被吓傻的龙大力喜笑颜开的道:“舅舅!今日好巧在街上看见你啊!” 一声呼唤,在场的权贵与百姓齐齐目瞪口呆。权贵们自不必提,他们哪个不认得靖国公,王家上哪跑出个土里吧唧的老汉?而百姓就更震惊了,杨兴云虽身着素服,但那衣裳上精致的银丝满绣,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而那老汉却是满脸皱纹四肢粗壮,显然是个干粗活的。甚至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在与旁边人激动的道:“我知道他!他是倒夜香的龙大力!是金汁党里的人!” 龙大力更是差点惊的跳起,不是,澄哥儿是我亲外甥他叫我舅舅没毛病,你一个宗室,叫我哪门子舅舅!?莫不是撞客着了吧?这可是个宗室啊!?想到此处,常年在京里讨生活的龙大力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若不是杨兴云架着他的胳膊,他就要吓的跪下了。 杨兴云丝毫没发现龙大力双眼无神、脸色煞白。腾出一只手猛的拍了下大腿,声如洪钟的道:“舅舅!我同你报个喜!你上回说的偏方真的有用啊!我媳妇儿怀孕了!我小老婆也怀孕了!这是双喜临门啊哈哈哈哈哈!”说着抬起手用力拍着龙大力的肩,“从今以后你是我亲舅!在这京里,谁敢惹你,你告诉我知道,外甥我替你出气!” 此话好似个炸雷,轰的一声,把权贵们都炸了个头晕目眩!什么!?宗室找到了生儿子的偏方!?还一次送俩的那种!?保庆郡公坐不住了,连滚带爬的下马车,撒腿就往前跑。三两步到近前,一屁股撞开杨兴云,抓着龙大力的手就喊:“舅舅!什么偏方!也告诉我一声儿!若我妻妾怀了孕,我有重谢!!” -- 第179页 龙大力再一次陷入了迷茫,这又是谁? 保庆郡公又被杨兴云撞开:“你胡乱叫什么,我这是跟着澄哥儿叫,你同我们都差辈儿了!” 杨兴云此刻那叫一个得意啊!今日他媳妇进宫哭灵,刚到家就吐了个天昏地暗,引的他的小妾也跟着吐了个半死不活。急忙忙的喊了太医,竟是妻妾双双怀孕。 掐指算了算日子,可不就是赈灾那会子的事么?直把安永郡王府上下喜了个屁滚尿流,这会子安永郡王已经进宫报喜去了,他则叫下人拖着二千两银子,要去瑞安公府道谢!不料当街遇到龙大力,等不及就分享起喜讯来。 提起生儿子,保庆郡公的反应飞快,立刻改口:“老哥哥!快与我说说生儿子的秘方!” 四处的权贵们不由齐齐抽了抽面皮,保庆郡公你等会儿,你不是杨景澄的伯伯,而是他爷爷啊!你管他舅舅叫哪门子老哥哥!?宗室能不能要点脸了!? 杨兴云幸灾乐祸的道:“你这会子说已经晚了!那日赈灾,你分明去了瑞安叔叔家里,中途却跑了。送到门前的儿子都不要,你活该!” 保庆郡公方想起前日的事,登时气个倒仰,登时在大街上捶胸跺足的耍起赖来:“我不管,我不管,老哥哥你给了云哥儿偏方,也必须给我一个!不然我就去宫里同圣上告你的状!” 龙大力当场就崩溃了,这都是什么玩意!?那是杨景澄瞎编的,别说你告皇上,告玉皇大帝也没用啊啊啊啊啊! 第104章 提前    杨兴云的话无疑是令人震撼…… 杨兴云的话无疑是令人震撼的!宗室多久没有好消息了?他倒好,一次怀了俩!?简直神迹!众人看向龙大力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敬畏!皇家求神拜佛多少年,不曾想竟应在一个民间的穷苦老汉头上!有认得龙大力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该不是他挑粪挑多了,能压的住福寿吧!?” 要说街上最为震惊的却是章夫人,她方才清晰的听见了“澄哥儿”三个字,且又想起了上月杨景澄是说了甚菩萨托梦的话,把府里好生闹了个鸡飞狗跳。难不成竟是真的!?她亦是宗室里的主母,亦有儿子盼着他将来娶妻生子,杨兴云的辉煌战绩惊的她都想把儿子抱出去认个舅舅了! 谭夫人显然也听见了杨兴云的话,放下帘子低声道:“是澄哥儿的舅舅?” 章夫人点了点头。 谭夫人一拍大腿道:“既是澄哥儿的舅舅,牛哥儿随着他哥哥叫声舅舅也不打紧。你们姊妹几个小时候多病多灾,我和你父亲还特特往乡下里寻穷亲戚叫你们认了干娘哩!这现成的舅舅,不认白不认!” 章夫人方才虽有异动,但她与杨景澄闹成这个样子,哪里好意思提?谭夫人却是眼神犀利,又开始数落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平时说你只当耳旁风,现报应了吧?叫你平时里大方些!横竖是个没娘的孩子,我若是你,我就把他养的忘了亲娘!” 章夫人好容易逃脱了母亲的训斥,不想大街上一出戏,她母亲又开始了,只把她烦的对杨景澄更恼了几分,心里倒存了别扭——谁家不能生怎地?偏要认个绝户当舅舅!她偏不认! 外头杨兴云说笑一回,想着还要去瑞安公府送谢礼,便硬拉着龙大力一齐去寻杨景澄。保庆郡公见状,忙道自己有车,死皮赖脸的把龙大力拽上了自己的车,几个人一齐往瑞安公府里去。 这几位大爷走了,街道上的马车终于开始动弹。可比马车更快的是方才的故事。权贵们还未到家,那宗室得了个生儿子的偏方之事已传的人尽皆知。刚到家换了衣裳的杨景澄还不知道一口天大的锅直直扣在他头上,一面无语的看着兴奋的手舞足蹈的杨兴云与他带来的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一面忍受着保庆郡公时不时飘来的哀怨的眼神,一面还得照应着龙大力,当真好不忙乱。 然而现比杨景澄更忙乱的是叶欣儿,此刻足足有三个太医围着她探脉,恨不能凭空变出个滑脉来。查了小半个时辰后,三个太医对望了一眼,齐齐摇头。 “不可能!”瑞安公拍着桌子嚷道,“分明是我澄哥儿的舅舅,怎底他屋里人没怀孕!?” 叶欣儿都快哭了,你儿子又没睡我,我要怀孕了就该叫沉塘了!然整个瑞安公府皆知杨景澄独宠她,现叫一双双招子盯着,浑身的汗毛炸了一阵又一阵,只怕今晚都难平息。 杨景澄看着被围攻的叶欣儿,十分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或许是她命中无子,方耽误了。父亲放心,该是我的跑不掉。说句托大的话,当日云大哥哥乃跟着我跑腿的,他都有了,过二年我一准能有!” 瑞安公没理他,殷切的眼神看向龙大力:“我说舅兄啊,你要不再做个梦,求一回菩萨?” 龙大力愁的不要不要的,他当日与杨景澄扯谎的时候,哪里能想到今日?不过他当日也的确报着积德的想法,心里也确实着急杨景澄没儿子之事,于是试探着道:“要不,再换个姑娘?” 杨兴云却忽然道:“且慢!” 众人当即齐刷刷的看向了他。 杨兴云清了清嗓子,开始分析:“就这么说吧,我们家是先我媳妇怀孕,而后才是小老婆怀孕。太医查了,小老婆的受孕在我媳妇后头。你们说,是不是得先大后小?民间不是讲究嫡长子嘛!或许菩萨是这个意思呢?” -- 第180页 这都哪跟哪啊!?杨景澄扶额,越说越离谱了还!早知道他就不拿生孩子的事儿糊弄人了。 然而杨兴云的话却是触动了瑞安公,他心里盘算了一回,正色道:“我看云哥儿说的没错。你们哥俩都是有小老婆的,没道理我们家的怀不上。还是没有正妻的缘故!” 杨兴云一拍桌子道:“叔叔说的对!我仿佛听谁说澄哥儿定亲了?要不,明儿就娶过门吧!” 杨景澄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娶你个头,我们守着太妃奶奶的孝呢!” 杨兴云咕哝道:“你要现能生一个,太妃奶奶才不稀罕你守孝!” 正说着,刚把谭夫人送回家的章夫人回来了。杨景澄与杨兴云少不得去迎上一迎,再说上两句话,记挂着家里的杨兴云便提出了告辞。然而作为一个自认为讲义气的兄弟,他刚一到家,来不及看妻妾,立时寻到了安永郡王,把方才在瑞安公府的分析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 安永郡王心里着实感激杨景澄拉上自己的儿子试偏方,闻得杨景澄的宠妾居然没怀孕,心里开始疑心自己家截了人家的运道。不然都是出门做好事,怎底那头一个没有,自家倒得了一双?他心里盘算了一回,觉着做人不能不讲良心。于是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我明日再去同圣上商议商议。” 父子两个议定,一家人又喜滋滋的办起了家宴。那好命怀了胎的小妾,当即抬做了侧夫人,只等往宗人府过一道手续,她便能摇身一变成为诰命夫人了。杨兴云的夫人也不吃醋,在宗室,能怀孕的都是功臣!姐妹两个在桌上亲热的不得了,与安永郡王妃三个女人说起了育儿经,当真好不快活! 杨景澄这头就冷清多了,瑞安公好生打发走了三个太医,看了眼叶欣儿,这念头怎么都难以通达。最后也气的不理杨景澄了,伸手搂住龙大力的肩,郁闷的道:“老哥哥,走,陪我喝酒去。” 龙大力也是个没儿子的,今日看着杨兴云的得意,难免心中泛苦,沉重的点了点头,算作答应。另一个没儿子的保庆郡公亦是一脸悲愤,当时明明已经跟了来,却是意志不坚定,白白丢了个儿子,此刻已是心痛的有些喘不上气。瑞安公见他可怜,索性拉上了他,三个老男人借酒消愁去了! 杨景澄看着清净下来的东院,终于松了口气。哪知刚踏进屋,就听见一群丫头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如何才能受孕,连秀英和秀艾都掺和进来了,坐在正中间的叶欣儿脸色红白交错,一副要昏倒的模样。杨景澄赶紧赶人,众人见他进来,纷纷做鸟兽散,末了秀艾还回头叮嘱了一句:“我在宫里听的秘方儿,姨娘千万别忘了!” 叶欣儿:“……” 好容易人走干净了,叶欣儿立刻跳起,揪住杨景澄的胳膊用力一拧!杨景澄痛的直吸凉气,却知理亏,只得忍了。 叶欣儿恨声道:“这戏我不陪你演了,再演下去只怕命都没了!” 杨景澄干笑了两声,道:“你想什么呢?现我守孝呢,弄出个孩子来像什么样子?云大嫂嫂那是之前怀的。” 杨景澄浑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叶欣儿拧的手酸,难以坚持,更生气了!她这都赶上了些什么主子?一个两个的,没一个正经的!杨景澄也是挠头,当日分明只是他动了恻隐之心,随便扯的理由,杨兴云的老婆居然真的能怀孕,见了鬼了!难道自家竟有金口玉言的本事?那他往街头摆个摊算命得了! 夜色黑尽,折腾一日的杨景澄累的蒙头大睡。哪知这事儿没完!次日一早,他刚穿上素服,预备入宫哭灵。就有小太监来瑞安公府传圣上口谕,直接把他拎进了宫。跟随着太监一路走到乾清宫,进了永和帝常宣召亲近臣子的弘德殿。此时天未大亮,弘德殿里点满了蜡烛。密密麻麻的烛火将殿内照的宛如白昼。 杨景澄略微低着头,直走到了永和帝跟前,按规矩行三跪九叩大礼。永和帝温和叫起,杨景澄抬起头来,只见永和帝穿着件家常的道袍,坐在南沿的炕上,正一脸慈祥的看着他,不由打了个哆嗦,该不会是要他献甚偏方吧?这个他真没有! 再看旁边,还侍立着两个熟人,正是安永郡王与华阳郡公。杨景澄心里更不好了,华阳郡公就罢了,昨日的乱子不就是安永郡王他儿子闹的么!居然还闹到了圣上跟前!杨景澄暗恨道:杨兴云,我跟你没完! 永和帝仔细打量了杨景澄几眼,同安永郡王笑道:“我们澄哥儿看着越发精神了。” 安永郡王道:“他们这一辈儿里,澄哥儿算拔尖儿的。办差仔细,武艺又好。不是我当面揭人短,在我看来,可比华阳强多了。” 永和帝噗的笑出声:“你可别乱说话,你打不过华阳!” 华阳郡公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了颤,安永郡王竟公然贬低他,莫非连一向脾气火爆遇事不爱过脑子的安永郡王也察觉到了圣上的防备? 安永郡王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永和帝不提还好,一提他更要损华阳两句,且损的妙语连珠,直把永和帝逗的哈哈大笑。不过今日不是来听安永郡王说笑话的,永和帝笑过一回,又看向杨景澄:“听闻你弄了个偏方,让云儿媳妇怀孕了?” 来了!杨景澄在心里把杨兴云狠狠抽了几十鞭子,方老老实实的道:“回圣上的话,云大哥哥是这般想的,只是侄儿觉着应该是巧合。何况也算不上甚偏方,不过是侄儿的舅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侄儿原是哄他开心,云大哥哥却信真了。” -- 第181页 永和帝沉吟了片刻,道:“既有,不妨试试。” 杨景澄呆了呆,这怎么试?再出去赈个灾? 永和帝却没说赈灾,而是一本正经的道:“回头我与齐成济提一提,就这二日,你把他的外孙女抬进门吧。” 杨景澄:“……” 华阳郡公:“……” 第105章 情愫    杨景澄能说什么呢?说老杨…… 杨景澄能说什么呢?说老杨家为了儿子无所不用其极吗?老太妃尸骨未寒,侄孙子就欢欢喜喜的娶亲,干人事!? 然而就如昨日杨兴云说的那样,倘或他能立马生个儿子,老太妃定然不用他守孝。但问题是,颜舜华才十四啊!她还没及笄的啊!嫁过去不能圆房,大家又都盯着她的肚子,那不是坑人么!? 永和帝却不管那么多,宗室成亲向来早,十四与十五也差不了几个月,虽说有未及笄之前生育恐有危难的传言,到底也没个实证。何况在他看来,齐成济的外孙女果真没福,杨景澄再娶就是了。京里好姑娘多的是,宗室子弟还能缺了老婆?若不是这着急忙慌的当口,他还不大看得上那孤女呢! 天子的话,又称金口玉言。既然永和帝开了口,杨景澄也只得谢恩。京卫之事还得接着讨论,永和帝没那么多功夫理会杨景澄,交代完此事,就把他连同安永郡王与华阳郡公打发走了。 梁安要去齐成济家传旨,杨景澄则得回自家预备迎亲,二人一道急急出的宫门。倒是安永郡王与华阳郡公依旧得哭灵,在后头慢慢的走着。皇宫为表现天家威严,道路和场院都极宽阔。安永郡王位尊,走在前头,华阳郡公在他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的跟着。 二人沉默的走出了乾清门,看到了前方高耸的保和殿,安永郡王忽然停住了脚步。华阳郡公只得跟着停下,不解的看向安永郡王。 “安哥儿。”安永郡王道,“众人都说我性子不好,脾气暴躁,可我看来,你才是最暴躁的那个。” 华阳郡公没说话。 安永郡王也不在意,笑了笑:“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我们。也确实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没用,才叫你们这辈的处处受委屈。” 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没有,郡王多虑了。”顿了顿,又拱手作揖,“今日多谢郡王替我周旋。” 安永郡王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日京卫围堵皇宫大门,我在现场。当时听见京卫如此狗胆包天,气的我要炸了。提着剑带着长随就冲了出去。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自然是没走到地头,就叫长随给死命拦住了。” “然后,我看到了你。”安永郡王看向华阳郡公的眼睛,轻声道,“屠杀京卫之事,你并没有事先禀告圣上,对么?” 华阳郡公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雷霆手段,震慑四方。”安永郡王的话语忽然停下,过了许久,才幽幽道,“可是安哥儿,你还不是天子,并没有用雷霆手段的资格。” 华阳郡公沉声道:“天子近卫,围堵宫门,罪不可赦!” “你这脾气啊!”安永郡王道,“岂不闻过刚易折?” 华阳郡公反问道:“太后铁腕血洗宗室,她折了么?” 安永郡王无言以对。当年宗室与章氏分庭抗礼,数次逼的章太后不得不妥协。谁料一次宫宴,章太后痛下杀手,从此再无人敢掠太后之锋芒。这是一招险棋,赢了自然通吃,输了则万劫不复。可章太后就是有那般破釜沉舟的勇气。在此点上,安永郡王不得不服。 华阳郡公最恨永和帝的,正是他的优柔寡断!那日他不是不知道理应等待圣命。然谁给简国公的勇气,胆敢带人围堵宫门!?京卫是否造反已不重要,此等行径便是不忠帝王、便是怨望! 本就是场闹剧,不用雷霆手段镇之,反而来来回回讨价还价,皇家还有甚威严?何况今日敢聚众闹事,翌日就敢冲进宫门,取皇帝的项上人头!这等时候,还讲甚请示汇报!? 事有轻重缓急,在章家只手遮天的当下,永和帝居然没有一致对外的心思!华阳郡公拳头攥的死紧,若京卫指挥使是他…… 安永郡王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他久不涉朝政,许多事也看不分明。不过是这几日察觉了圣上的异常,遂略提醒两句。他言尽于此,至于华阳听不听,他也管不着了。 永和帝忽如其来的旨意,登时把齐家闹了个人仰马翻。正在宫中哭灵的顾老太太急急回府,颜舜华的两个舅母已经乱成了一团。要知道颜舜华年方十四,又将将定亲,齐家压根没来得及备嫁妆。此刻呼喇巴的说要出门子,还是圣上亲赐的婚事,直把两个舅母急的想上吊的心都有! 颜舜华也是一脸茫然,她脚都没有好彻底,这……就要嫁人了!? 不独齐府,朝堂上的权贵也被永和帝的这一招打的有些懵,大家伙正披着孝衣哭的死去活来,您老一道圣旨,咱又得一抹脸换上笑颜去恭喜瑞安公!?虽说都知道皇家从来不讲规矩,可别人家是要讲的好么!众朝臣在心里把永和帝狠狠埋怨了一回,却又别无他法。各家主母只得在哭完灵后,硬撑着疲惫的身体,点起了贺喜的礼。 又有齐府的姻亲更为忙乱,想也知道,十一月十八那日才听到的风,现才二十二日,齐府若能备好了嫁妆,那是神仙!何况国孝里头,谁没事备嫁妆,嫌政敌手里的把柄太少么?可眼下却是立等要过门,亲戚家少不得帮衬一二。主要也是颜舜华着实嫁的好,宗室倒在其次,消息灵通的人家谁不知道她夫婿抱上了华阳郡公的大腿,此时不卖好更待何时! -- 第182页 一时间,各种绸缎妆奁首饰纷纷涌入了齐府,直把董氏妯娌点了个头昏眼花。但到底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仅仅一日的功夫,竟也凑出了三十二抬看的过眼的嫁妆。 结婚的事倒不用杨景澄操心,章夫人早被宫里放了回来,只为预备他的婚事。就是满府里的张灯结彩让他有些牙疼。他其实挺喜欢顺皇贵太妃那位老太太的,没甚印象的文氏他都愿守四十九日,何况顺皇贵太妃?再说,匆忙成亲,大家又都守着孝,自然不够热闹,难免委屈了新娘子。哪哪都别扭,何必呢? 叶欣儿见了他的模样,不由道:“你不是挺喜欢颜姑娘的么?怎么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杨景澄郁闷的道:“哪有奶奶死了还没入土,孙子就成亲的!” 叶欣儿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吧?” 杨景澄疑惑的看着叶欣儿。 “民间确有热孝里成亲的风俗。”叶欣儿解释道,“尤其是承重孙的婚事,又要传宗接代,又要守孝三年,不取个折中的法子,难道把人劈成两半么?是以赶上守孝,要么三年后出了孝成亲,要么热孝三日里把婚事办了。我想圣上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其实按规矩已经有些迟了,不过既是圣上开口,想是没人能挑理。” 杨景澄真没研究过民俗,听完叶欣儿的分说,心里略略松了口气。还以为圣上凉薄至此,连亲手把他抚养大的妃母都不管不顾,那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更艰难。 叶欣儿笑着把他推进屋,引着他看新布置的陈设。虽说赶的急,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加之结婚动用的无非是些诸如红布、红灯笼、红蜡烛等吉庆之物,临近过年,府里本就有预备。便是差上些许,有皇帝赐婚,颜面上也能弥补了。 这一日各家各户直忙到了深夜,倒是杨景澄与颜舜华这对新人天没黑就叫人赶着睡了。叶欣儿从章夫人处回到东院,又开始清点明日要动用的东西。石英打着哈欠道:“我的好姨娘,你都点了七八遍了,再点天亮了。” 她一说话,就打断了叶欣儿的思路,害的叶欣儿又重新点过。石英又打了哈欠道:“这回点完了吧?” 叶欣儿道:“你们且去睡,我再看看喜服。今日手忙脚乱的,若压了褶子,明日穿在身上不好看。” 石英摇了摇头,对秋巧道:“这是个傻的!奶奶要进门,她倒似个嬷嬷般的操心!” 青黛听见石英口没遮拦的,啐了她一口,索性带着她和趴在桌上的秋巧去了耳房休息,由着叶欣儿收拾。西耳房的自鸣钟连敲了三下,叶欣儿方停下了手中的活,坐在了炕上,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帐子出神。帐子里是熟睡的杨景澄,今夜之后,她大概再不能这般守着他了。 眼泪不知不觉的落下,叶欣儿居然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动的情。或许是多年前,他在廊下看着她跳百索时的调侃;或许是大奶奶死后,他替她报仇的果决。府里都传世子牛心古怪,可没有贴身伺候过,谁又能知道他的满腹柔肠? 叶欣儿的手指抚摸上了自己的手臂,从这里开始,狰狞交错的疤痕遍布全身。她不止一次的想,如果自己没有这满身疤痕,会不会有勇气表达压在心底的情义?可世间没有如果,因此她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她害怕见到他嫌弃的表情,害怕他捏着鼻子宠幸一次后,是永远的抛弃。 所以她装作不愿,装作不懂男女之情,只为自己能清清静静的、长长远远的守在他身旁。丫头也好,嬷嬷也罢,总归,这辈子不分离。 然而几个时辰后,他就要迎娶新娘,新娘会带来新的陪嫁,而她连守夜的资格都没有了。 深吸一口气,叶欣儿闭上眼,把最后一丝溢散在外的情愫收回了身体,而后团成球,密密的藏在了心底。 “铛——铛——铛——铛——”自鸣钟的报时在夜里尤其的清晰,习惯早起的杨景澄听到了报时,迷迷糊糊的喊:“欣儿……” 叶欣儿猛的睁开眼,腾的从炕上站起,快走两步至床前。手指在帐子前顿了顿,然而仅仅一瞬,她便抬手挂起了帐子,温柔的笑道:“世子醒了?要喝点子水么?” 杨景澄沙哑着声音道:“好。” 第106章 迎亲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齐府……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齐府内外的鞭炮震耳欲聋,匆忙搭出来的彩棚里坐满了亲朋好友,顾老太太带着两个儿媳董氏和徐氏来回穿梭着招待着客人。 闺房内汤宏的儿媳岳氏因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被请来做了全福人,正替颜舜华梳头。齐家三姐妹聚在屋里不住的调笑着,唯有颜舜华一阵恍惚,她上个月还觉得婚事离自己颇远,今天就要嫁人了呢? 好在嫁的是个熟人,她倒不甚紧张。尤其是舅家虽待她不错,终归是寄人篱下,反不如住在夫家那般名正言顺。是以她比旁的新娘子从容许多,叫人看着难免赞一句大家风范。 从一品的凤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齐家实无本事在一日之内预备好凤冠,这一顶乃章夫人送过来的。横竖瑞安公府财力雄厚,章夫人不止一套。 十二岁的表妹齐淑华伸手好奇的拨弄着凤冠上金翟口中衔着的珠串儿,眼里满是羡慕。能够带着正经八百的凤冠霞帔出嫁,是多少闺中少女的梦想?却不料朝夕相对的表姐竟有如此运道。 -- 第183页 齐淑华的生母舒姨娘看了女儿一眼,走上来对颜舜华讨好的道:“舜姑娘嫁人了,倘或遇到好人家,可别忘了姐姐妹妹们。”此话几乎明示,齐淑华蹭的羞红了脸,跑去了里间躲羞,屋里的女眷们发出善意的笑声。 全福人岳氏笑道:“我们夫人真个是有福的,圣上金口玉言的赐婚,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体面。”此话算是说出了齐家人的心声,本来颜舜华出身不够,嫁妆又不丰厚,如此高攀,到了夫家少不得叫妯娌们看不起。然如今圣上开了口,便是她婆婆章夫人,亦不敢狠挑剔了她。这样的八字,令众人不得不服。 又有大舅母董氏娘家嫂嫂关氏笑道:“我闻得世子可是个清俊的好模样,你们谁见过?” 岳氏道:“我们都是内宅女眷,谁能见着外男?”说毕笑问吴妈妈,“老吴,你是跟姑娘的妈妈,你可见过?快与我们说说。” 吴妈妈一面整理着颜舜华的霞帔,一面略带得意的道:“长的好与不好各人自有评判,老奴不好说。倒是姑爷生的甚是高大,看起来极威武的。” 已婚妇女们纷纷心领神会的笑出了声,昨夜被急急灌输了满脑袋春宫的颜舜华蓦得明白了她们在笑什么,不由羞红了脸。幸而上了厚厚的脂粉遮住了,不然不定叫人笑成什么模样。 一时董氏忙忙的走了进来,朝岳氏福了福身,笑问:“亲家母,还要多早晚才能梳好头?” 岳氏道:“快了,衣裳已经预备好,半刻钟后就穿衣裳。” 董氏嘱咐道:“先去更衣,再换大衣裳。”又问颜舜华,“饿不饿?” 颜舜华重重的点头:“饿!” 董氏噗的笑出声:“忍忍吧,我去给你弄个糯米团子来压一压,夜里就好了。” 颜舜华好歹也是千金小姐,身边守着一个嬷嬷两个丫头,何曾挨过饿?她是真没料到初嫁时竟是又渴又饿的。然规矩如此,只得忍了。 岳氏手中的梳子一停,笑道:“好了,回头把凤冠带上去便是了。夫人且去更衣。” 就有吴妈妈赶上前来搀起颜舜华往外头去。此时关氏才觑着空儿道:“有件事我昨日要说,又混忘了,方才想起来便问一声儿。我听闻那头的先大奶奶陪了四个丫头,论理,你们家比他们家还强些,可别只打发两个丫头,面上可不大好看。” 董氏压低声音道:“我们老太太也是这么说呢,她原先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昨日又挑了两个伶俐的,一并改了名字,今日便陪嫁过去。我们虽不好越了前头的,却也不能比她差了。” 岳氏点头道:“你们老太太素来心细,比我们是强上许多的。” 董氏笑道:“亲家母过谦了。” 关氏又低声道:“做填房原是要受些委屈的,可文家闹的那样,又没留下个孩子,与元配也差不多。你那外甥女儿的八字没得说,得亏那年你们拼着不要颜面也抢了来,不然这好事就叫颜家截了。” 董氏撇嘴道:“果真留在颜家,不定卖去哪里了呢,还有甚夫人可做!” 岳氏与董氏颇为相熟,二人才结了儿女亲家,此时小姑娘们都围着凤冠霞帔嬉闹,她们几个妇人说话也便宜,于是低声问道:“这回你们果真没请颜家的人来?” 董氏道:“来不及了,何况两家子结了仇,来了也不好看。” 关氏恨声道:“就是,他们当年既下了狠手,就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几个妇人说了一回,待颜舜华回来,立时收住话头,都在边上看着她穿大衣裳。真红色大袖衫披上,蹙金秀云霞翟文、钑花金坠子深青霞帔压在肩头,再配上山松特髻的凤冠,把屋里几个经年的诰命都看的眼热。 本朝的一品何等罕见!不是宗室勋贵天生的爵位,便只得做到阁臣、得赏个从一品的荣禄大夫,或是教过圣上临告老时得个三公的虚衔。似这般华贵的凤冠霞帔,多少妇人终其一生都不敢去想。如今戴在个满脸稚嫩的年轻姑娘身上,真真羡煞旁人!为着这身衣裳,便是夫家妻妾成群也值了! 申时,门口的鞭炮声陡然热烈。婆子飞奔进来,甩着帕子道:“来了!来了!姑爷带人来迎亲了!” 董氏立时指挥女孩儿们:“快,速去堵门!” 齐家姐妹三个当即小跑至门口,砰的把门关上。大姑娘齐丽华因未来婆婆在场,今日一直不大敢说话。此刻堵着门,用极低的声音问两个妹妹:“等会子我们出个什么对子好?” 二姑娘齐明华踟蹰道:“妹夫是个武将,他懂不懂对子?” 齐淑华拍手道:“不消对子,出个算术题给他。” 董氏等妇人笑呵呵的看着姐妹们商议如何为难姑爷,至此刻,颜舜华终于有些紧张了。鞭炮声越来越近,屋里已能闻见硝烟的味道。忽听门外一声大喊:“姑爷来啦!”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齐丽华奓着胆子问:“外头妹夫听好了,倘或你给我们姐妹一人一千二百八十个钱,给太太们二千四百八十个钱,给老太太四千八百八十个钱,请问总共要给多少个钱?” 门口的杨景澄愣了愣,说好的书香门第呢?怎么算起账来了?于是咧嘴一笑:“鸡零狗碎的忒小气,我把你们一人两个金锞子就完了!” 门外哄堂大笑,齐丽华当即羞红了脸,妹夫不按理出牌!不过拦门只是个热闹,她们姐妹几个也不好意思真拦,草草放过了他。门吱呀一声打开,齐家三姐妹好奇的看向杨景澄。只见他穿着从一品国公世子朝服,头戴八梁冠,加笼巾貂蝉、立笔、前后玉蝉;身着赤罗衣,白纱中单青缘领,赤白二色大带、革带、佩绶,白袜黑履;一眼望去,端的是华美庄重。 -- 第184页 再看长相,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一双长眼不大不小、炯炯有神;鼻梁高挺;唇方口正,不同于时下公子哥儿的白嫩,却另有一番气度。正应了那句“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独齐家的三位姑娘,便是董氏等妇人见了亦是有些愣神。杨景澄却已踏进屋内,朝罩着红盖头、端坐于椅子上的颜舜华深深一揖:“夫人,请!” 颜舜华忙起身,朝杨景澄的方向回礼。吴妈妈伸手搀住了她,带着四个打扮华丽的陪嫁丫头,一同往外走。鞭炮再次炸响,颜舜华在烟雾缭绕中被送上了大红花轿。 领头的轿夫一声吆喝,八个轿夫齐齐用力,花轿顺利抬起。杨景澄翻身上马,身后八个未婚的下属皆穿着鲜红的飞鱼服、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武!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满嘴夸耀着这一水的清俊少年郎! 颜舜华的表兄弟跟在花轿后,押送着三十六抬嫁妆。金碧辉煌的绸缎,雕工细致的妆奁,亦叫街坊们看了个饱。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穿过大街小巷,为满目素净的街道增添了一抹亮色。酉时初刻,花轿准时抵达瑞安公府。 国公府大门一开到底,宗亲同僚们早等候在正堂。杨景澄牵着大红的彩缎,领着颜舜华一步步踏进家门。于正堂拜过天地父母,又被人拥簇的去了东院。 东院亦是张灯结彩,鞭炮响个不停。穿过一进的院子,在二进的正屋门前略略驻足。吴妈妈搀着颜舜华踏上青石的台阶,总算走到了屋内。颜舜华将将坐在铺着百子被的床上,承泽侯夫人便跳出来拍手笑道:“快掀盖头,我们要看新娘子。” 梁王府这辈四个姑奶奶齐齐起哄,杨景澄只得拿起秤杆,挑开了新娘子的盖头。颜舜华低垂着头,屋内看热闹的女眷们已经叫起了好。把杨景澄撵出去吃酒,女眷们自顾自的说笑开来。 天色开始发暗,瑞安公府各处点起了灯。因是嫁娶大事,不必顾及宵禁,亲朋好友们欢聚一堂,彼此敬酒吃菜。龙大力是舅舅,坐在首席,与章氏兄弟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本该不自在的,却有杨兴云一炮双响在前,同辈的宗室子弟纷纷前来敬酒,俨然拿他当做送子的观音,倒把章家几位世家公子冷落在一旁。 洞房花烛夜,有眼色的都不会狠灌新郎的酒,何况杨景澄还带了八个十分能喝的武将。酉正初刻,敬了一圈酒的杨景澄顺利脱身,把热闹留给宾客,自家回房看新娘子去了。 第107章 洞房    杨景澄进到屋内,亲眷们又…… 杨景澄进到屋内,亲眷们又是好一阵调笑。夫妻两个按着喜婆的引导,把余下的礼仪走完,亲友与丫头们退出了房间,独留他们二人在内。门窗放下,喧嚣隔绝在外。颜舜华手指缴着帕子,回想起昨夜看的图,大冷天里慌的额头直冒汗。那个……她没看懂,这个……要怎么办? 杨景澄却没想那么多,伸手捏了下颜舜华的脸,啧啧感叹道:“果真瘦了,还是原先的胖冬瓜可爱。” 颜舜华:“……”你才胖冬瓜,你一世都胖冬瓜! 杨景澄笑问:“方才吃饱了吗?” 颜舜华摇头,于是杨景澄从外间的桌上端进来两碟点心,摆在了炕桌上:“凑活着吃点,明日就能正经吃饭了。” 颜舜华有些不安的问:“明日是不是要进宫?” “要的。”杨景澄道,“我们得去给皇后磕头,还得见见诸位妃嫔,这都是要认得的,将来三节两寿你进宫的日子多呢,认错了人可就不好了。” 颜舜华不由问:“那个……皇后娘娘……严肃么?” 杨景澄摇头,忽然问道:“你会打牌么?” 颜舜华愣了愣,答道:“不会。” 杨景澄道:“哦,那你寻个婆子学一学。我们的皇后伯母,生平只一个爱好——打牌。横竖宫务不是她管,她的坤宁宫就是个牌馆子。可惜赵敏妃没了,她们大概正三缺一。” 颜舜华:“……” 杨景澄继续介绍着宫里的情况:“宫里当家的是魏敏妃,也就是海宁公主的生母。你待她要恭敬些。不过我与靖南伯家关系不错,她不会太过为难你。余下的妃嫔么,因圣上独宠魏敏妃,已经多年未承宠,多半各自有喜好,不大管外物。你跟着宫里的嬷嬷走个过场便是了。” 颜舜华又紧张问:“那……太后呢?” 杨景澄笑了笑:“太后心中大有丘壑,大概受你一个头,赏点东西,也就把你扔脑后头了。不过你记住,我们宗室里不爱称呼爵位,你见了太后得喊奶奶,皇后得喊大伯母,妃嫔则是小伯母。另外,明日出宫后,我们得去梁王府,一样的规矩,你见了梁王叫太公,梁王妃叫太婆,余下的同你在榆花村见亲戚们差不多。” 颜舜华干笑:“你们家好和气。” “错!是我们家!”杨景澄喝了口茶,又接着道,“至于我们府里,我父亲是个不管事的,母亲……”杨景澄顿了顿,“她姓章。” 只消一句,颜舜华便身形一僵。 看到她的反应,杨景澄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如今跟着华阳郡公办事,将来定在朝堂漩涡中周旋,你要用心学外头的事,不可把心思都放在内院争宠上。别怪哥哥丑话说在前头,倘或你一味的沉浸于婆媳斗法、争锋吃醋上,将来可别怨我无情。” -- 第185页 颜舜华心下一抖:“我……不大懂外头的事。” “没关系,我教你。”杨景澄柔声道,“胖丫头,你自幼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要被规矩耽误了。” 颜舜华咬了咬唇:“我会努力的。” “好。”杨景澄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得明白,现宗室不比几十年前,嫁了宗室纵然风光,却也是步步危机。尤其嫁了我。那日是我孟浪,合该考虑的更仔细些。却是一时冲动,叫你不得不嫁我。我无理在前,你有甚要求,只要我能办到的,会尽力满足你。” 颜舜华笑了笑:“我不过一介秀才之女,能做世子夫人,还有甚不知足的呢?” 杨景澄笑道:“世子夫人可不好做。” “可你的夫人好做呀。”颜舜华笑道,“那日叶姨娘去我家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杨景澄挑眉:“她是管家不是姨娘?” 颜舜华重重的点头:“嗯。” 杨景澄笑道:“原本她是我的通房,不过我不知道她后来别扭个什么劲儿,只好随她去了。另外,莲房相当于我扣在手里的一个人质,专用来威胁管家张伦……” 颜舜华噗的笑出声。 杨景澄无奈的道:“你别笑,我们这样上百年的府邸,世仆一个比一个难缠。莲房那位姑奶奶当初为了排揎欣儿,带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不上工,险些叫欣儿一个人洗我全部的衣裳。你对上他们可千万仔细些,省的一不留神着了他们的道儿。” 齐府人口简单,颜舜华还真没听过这样的事。 “另有两个宫里赏下来的宫女,秀英和秀艾。”杨景澄道,“最初我是有些防备,次后又接二连三的有事,顾不上她们。她们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稍微留意着,有不错的后生就给份嫁妆许出去吧。” 颜舜华大感意外,叶欣儿她知道是个管事,可也没料到杨景澄后院竟如此干净!不是说宗室都妻妾成群吗? 杨景澄显然看穿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我既不许你镇日间争风吃醋,就的先做好初一,方能要求你做十五。再则,现东院是这般情形,也有文家把我的通房都弄死了的缘故。因此,以后有没有妾,有没有侧夫人……”杨景澄伸手点了下颜舜华的脑门,“看你自己了。你能生我也不想要后院乌烟瘴气,你若不能生,我也没法子。” 颜舜华试探着问:“你这么不情愿的吗?” 杨景澄郁闷道:“我好色是我的事,叫人摁着头做种,哪个男人能高兴了。” 颜舜华再次笑出了声:“多少人羡慕不来呢。” 杨景澄撇嘴:“羡慕个屁,一个两个缺儿子缺疯了。好了,你别顾着说话,先吃东西,吃完睡觉!” 颜舜华的脸蹭的一下红了。 杨景澄拍了拍她的脑袋:“想啥呢你?我在孝期你未及笄,办事且早着呢!认真吃点心!” 颜舜华的脸更红了,未免尴尬,只好埋头吃东西。杨景澄晚上倒是吃了饭,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她啃点心。不一会儿,二人吃饱了,杨景澄喊人进来打水洗脸漱口,收拾干净后,又把丫头们全都撵去东边耳房,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把颜舜华赶上床,杨景澄在帐子外深吸了一口气,特娘的这叫什么事儿!?老子正血气方刚的年岁好吗!?圣上坑人真是一坑一个准!不带打折的! 而听说不用办事的颜舜华,此刻却是生龙活虎起来。掀开帐子从里探出个头,问道:“我们怎么睡?”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还能怎么睡?你进去点儿,别占那么大地儿!” “小气!”颜舜华往里挪了挪,哪知不小心撞到了伤处,痛的呲牙咧嘴。杨景澄问:“怎么还没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颜舜华道,“本来好了的,谁让你家这么宽,我从门口走进来,脚都走麻了。” 杨景澄嫌弃的道:“小脚真废!” 颜舜华眼睛一亮:“对吧!我也这么觉得!” 杨景澄大手一挥:“那拆了吧。我看秀英和秀艾放了脚的走路比你们稳当些。” 颜舜华当即抓住杨景澄的胳膊:“你果真让我放了脚?” 杨景澄瞥了眼颜舜华的脚,新笋脱瓣、瘦欲无形;伸手戳了戳,红绣鞋包裹住的小脚柔弱无骨。于是道:“按那帮有病的人的标准,你脚裹的很不错啊!” 颜舜华先被他戳脚的动作吓的不轻,又听道这般评价,不由的翻了个白眼:“你裹一个试试?” “我又不是女的。”杨景澄说着躺到枕头上,“你要舍得就拆了吧。不过据说拆了之后便裹不回去了,你别后悔。” 颜舜华踟蹰了一阵,低声道:“我不敢拆。” 杨景澄问:“拆了会痛?” “或许吧。”颜舜华道,“听说放了脚好一阵都使不上力。再说裹了八年的脚,说放就放了,外祖母和舅母非得气死不可。” 杨景澄打了个哈欠道:“不妨,你就说是我拆的。” 颜舜华哭笑不得:“个个男人都爱小脚,说你拆的,人家也要信啊!” 杨景澄道:“我就说我听了个偏方,大脚女人好生养。” 颜舜华连忙摆手:“千万别!万一我怀不上……” 杨景澄的脸黑了:“新婚大喜的日子,咱能说点好听的吗?” 颜舜华自知说错了话,干咳了两句,不好意思的道:“你有这心就够了,我且再想想。” -- 第186页 时下大脚的女人是要被人嘲笑的,杨景澄也不勉强。想着明日还得早起,遂闭上眼开始睡觉。颜舜华却是睡不着,她刚换了生地方,旁边还躺着个男人,纵然是幼时伙伴,也觉得十分别扭。小心翼翼的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也不知熬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寅正,杨景澄准时睁开了眼,察觉到身边有人,不免怔了怔,方想起昨日他成亲了。顺手把颜舜华推醒,便下床唤丫头,准备洗漱。 一宿没睡的吴妈妈走进房来,见杨景澄已经在穿衣裳,而颜舜华却迷迷糊糊的还在赖床,险些急的昏过去,赶忙走到床边一面推着她,一面低声道:“姑娘,快起来,你得服侍夫君穿衣裳!” 耳聪目明的杨景澄把吴妈妈的话听了个真真切切,笑道:“她不惯早起,你去拧块帕子给她擦擦脸就醒了。” 吴妈妈讪笑道:“那个……世子……我们姑娘还小,您多担待。” “知道,”杨景澄毫不在意的道,“若非今日要进宫,我都不叫她起了。正是半大孩子睡不醒的时候呢!” 吴妈妈听得此话,心里是又喜又忧。喜的自然是杨景澄的体贴,忧的则是居然把她们姑娘当孩子,这可如何是好? 第108章 入宫    颜舜华被弄醒时,看着陌生…… 颜舜华被弄醒时,看着陌生的帐子顶,登时吓了个激灵。前日舅母絮絮叨叨的话一股脑的回笼,赶忙爬到床边,却看到杨景澄已穿戴整齐,不由僵住了。杨景澄见她醒来,笑道:“快点儿,我们要入宫了。” 颜舜华手忙脚乱的起身,白鹭与黄莺却有些摸不清方向。叶欣儿只得把她们拉到一边,要青黛上前服侍。平时屋里只有一个主子还不显,现添了颜舜华,丫头婆子挤了满屋子,看的好不眼晕。叶欣儿默默盘算着,看来从今日起屋里就得定个规矩,不能像以往那般都涌进来了。 青黛原先是伺候小姐的人,上手极快,三两下便把颜舜华收拾的妥妥当当。寻常人家这会子该去给父母请安了,可作为宗室,大家长显然在宫里。因此瑞安公夫妇乐的晚起,只头天夜里安排好车马,方便他们夫妻进宫请安。 宫门内等闲不得乘车坐轿,杨景澄于宫门前下马,掀开帘子扶颜舜华下了车,接着徒步往宫里走。从宫门走到慈宁宫,足足有二里地。颜舜华刚路过崇楼时,就快哭出来了。她的脚伤反反复复一直没好透,昨日在瑞安公府一顿走已经十分吃力,宫里更是走的脚底生疼。心里疯狂的骂着那发明裹脚的混蛋,只看别人裹脚好看,他自己怎不去裹了! 好容易走到慈宁宫,果然像杨景澄说的那样,章太后根本不屑于跟寻常女眷闲话,而杨景澄这般小角色也还不值得她放在心上。随便赏了点东西,就打发他们去给顺皇贵太妃磕头。 宁寿宫已经来了些命妇,看着新婚头一日便穿着素色的颜舜华有些同情,彼此寒暄了几句,又在灵前磕了头,接着往坤宁宫去。又是一里多地的路程。 坤宁宫里一后四妃齐聚,还有几个得脸的嫔也在座。颜舜华却不能抬头,只按着礼仪不住的磕头。一路磕过去,已是头昏眼花。钟皇后才死了牌搭子,心情不甚好,这几日都恹恹的。唯有敏妃说了几句场面话,爽快把小夫妻两个打发走。 因圣上不得闲儿,颜舜华个侄媳妇也不必去拜了,省了些许脚程。饶是如此,从入宫到出宫,夫妻两个也走了差不多六里多路。 爬上马车时,颜舜华脂粉掩盖下的脸色已然煞白。就如《女儿经》中说:“为什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 是以有些人家的小姐,休说四处闲逛,连房门都轻易不出,才叫规矩。哪知嫁做宗室妇,得惦着小脚在宫内这般狠走!今日还因顾及着顺皇贵太妃的丧事,不曾全套凤冠霞帔在身,否则她只怕已经走昏了。 吴妈妈见了自家姑娘的模样,心疼的了不得。正欲说话,杨景澄掀帘而入,直接问道:“是不是旧伤犯了?” 颜舜华硬忍着泪摇头。 杨景澄不耐烦的道:“回家就把这劳什子裹脚布拆了,真个儿碍事!” 吴妈妈唬的忙不迭的道:“使不得、使不得。只有下等人才放脚,夫人乃一品诰命,放了脚不是叫人笑话么?”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谁规定了裹了小脚才能得诰命了?我竟不知道女人家叫不叫人笑话,不看她夫婿,倒看她的脚来?”说着,也不理吴妈妈,拎过颜舜华的脚,就替她揉了起来。 颜舜华十分不惯有人摸自己的脚,不由的挣扎了两下。杨景澄警告道:“别动!梁王府占地也不小,不给你揉开了,你可走不了。我揉着的时候应该有些疼,你忍忍。” 何止有些疼!颜舜华疼的眼泪直掉。偏梁王府就在皇宫不远处,她还没缓过气来,又得接着走。咬牙跟着杨景澄下车,一双脚好似踩在碎瓷片上,宛如受刑。 梁王正病着,得亏了前日杨兴云一阵风的来报喜,闻得他家一次怀孕了俩,方高兴的能起身。今日又见杨景澄带着媳妇儿来,虽还不能下床,却也一叠声儿的说好。可惜他精神不济,说没两句又开始打盹儿。杨景澄不敢多叨扰,连忙告辞。 然而事还没完,辞别了梁王府,别的王府也得上门认亲。拜完亲王还有郡王,从安永郡王府里出来时,颜舜华只觉得自己快断气了。再顾不得羞涩,趴在杨景澄腿上不肯起来。 -- 第187页 可惜,马车再次停下,这次是华阳郡公府。一般来说,宗室成婚头一日,拜到郡王即可。国公以下的少不得往后排。但华阳郡公却不同,一则是他将来不凡;二则此乃杨景澄的上峰;三则杨景澄同他好,新婚不来拜访,实在说不过去。颜舜华只得继续坚持。 好在华阳郡公府乃最后一站,梅夫人见颜舜华强颜欢笑的模样,知道她是累着了。温柔的笑道:“我们宗室的媳妇,谁都要过这一遭儿,日后就好了。” 杨景澄笑道:“我们确实乏了,借哥哥的府上歇歇脚,蹭嫂嫂一顿饭吃!” 梅夫人自然满口答应,立刻吩咐家下人预备中饭。颜舜华悄悄松了口气,她可是真的走不动了。梅夫人怕她新媳妇羞涩,引着她说闲话。华阳郡公不耐烦听妇人们的鸡零狗碎,直接把杨景澄带去了书房。 杨景澄知道华阳郡公是什么性子,与他说话,风花雪月那是欠抽,于是问道:“京卫那处如何处置,朝堂上有结果了么?” 华阳郡公脸色顿时阴沉了几分:“有说总旗以上的统统格杀,也有说物不平则鸣,全赖兵部不公,才引得将兵闹事。两下里正吵的欢,不知圣上如何决断。” 杨景澄皱眉:“放任吵下去,不又把吴大人卷进去了么?” 华阳郡公面色阴郁的道:“岁考猫腻早已有之,然兵部公然叫价,实在太过。吴子英并非良才,与其保他,不如选个得力的。至少不能再如此贪了。” 杨景澄头痛的道:“朝中还有不贪的么?” 华阳郡公沉默。 “兵部尚书不能长期空悬,”杨景澄道,“吴子英案该有个结果了。” 华阳郡公道:“此事你我说了不算。不过,几日后我打算提审耿德兴。他也是个不干净的,我总得给章家一点颜色瞧瞧。”说着又问杨景澄,“二所那头的事你理清楚了么?” 杨景澄道:“还有些人不服,我预备年前弄个比武大赛。借此由头,把几个刺头统统清出去。” 华阳郡公认真的问道:“有把握么?” “还在打探消息,我的身手……”杨景澄苦笑,“只怕依旧在花拳绣腿之列。是以此事还得请哥哥关照,暂别派我们二所活计,我趁机好生练练。到时候,似黄鸿安一般处置。我就不信有那么多不怕死的!果真有,我一个个打死打残了。那多闲在家里揭不开锅的军户巴不得入锦衣卫,我可不愁缺人使!” “好!”华阳郡公道,“这方是武将的魄力,你只管放手去做,有事我顶着。” 杨景澄扬起个笑:“多谢哥哥了。” 华阳郡公又叮嘱道:“尽快收拾好二所,待你把刺头都洗出去,我就该动一动五所了。”说毕,眼中杀意顿起,“他蒋兴利真当我奈他不何?” 朝堂明争暗斗是永不停歇的,而他们兄弟两个可涉及的仅是冰山一角。想着自己完全无法左右的京卫处置,杨景澄也是有些不快。说了会子公事,华阳郡公忽然问:“杨兴云妻妾怀孕是什么情况?” 杨景澄当即头大如斗,痛苦的道:“我真不知道。” “巧合?” 杨景澄把脑袋磕在桌子上:“谁知道呢?我当时真就是随意寻了个借口,不会连你也信了吧?” 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我不信。” 杨景澄松了口气,若是连华阳郡公都跟着发疯,他就得觉得宗室没救了。 谁料华阳郡公补充了一句:“若是真的,也该你的妻妾怀孕才是。” 杨景澄:“……”这日子没法过了! 华阳郡公挑眉:“怎么?有内情?” 杨景澄郁闷的道:“你该不会忘了,我的通房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吧?” 华阳郡公惊讶的道:“你没补新的?” 杨景澄摇头:“满院子都是……的人,我又没有色迷心窍。” 华阳郡公却道:“子嗣的事得上心。” 杨景澄低声道:“我且守了太妃的七七再说吧,我才不到二十岁,犯不着着急。再说我冷眼看着,父母年纪太小时生的孩子,夭折的实在太多。我媳妇年纪那么小,对她不好,对孩子也不好。大家伙都死命的催,你就别催我了。” 华阳郡公道:“此乃宗室子弟应尽的责任。” 杨景澄赌气道:“那你多生几个过继给我,我不就不用操心了么?” 华阳郡公被噎了一下,他才不舍的自己儿子过继出去,果断把话题拐回了公事。 杨景澄:“……”小气! 兄弟二人说了会子话,梅夫人使人来请吃饭。休息过一阵,颜舜华明显缓过来了许多。吃完饭夫妻二人向华阳郡公拜别,回到了自己家。又去正屋行了回家礼,再回到东院,颜舜华终于解脱了!趴在炕上要死不活的道:“世子,你且回避一下,让我洗个脚。” 杨景澄看着她那精美绝伦的红绣鞋,再次认真的道:“拆了吧!” 第109章 回门    颜舜华一咬牙:“好!” …… 颜舜华一咬牙:“好!” “不行!”吴妈妈登时急了,“一年也入不了几次宫,裹的好好的放了,我怎么同老太太和太太交代?” 杨景澄道:“你同她们交代个甚?怎么?他齐成济还想管我杨家家务?剪刀拿来,我替她拆!” “世子!”吴妈妈跺脚道,“你可知姑娘裹脚比旁人都晚,受了多大罪才裹到这模样。人人都赞她有双好脚,现拆了,那多可惜!” -- 第188页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拉倒吧,好脚?好脚走六七里地跟要死了一样?” 吴妈妈道:“夫人小姐的脚本来就不是用来走道儿的!您看,我们姑娘的脚多好看,拇指尖尖好似莲花瓣,这是一等一的好脚!” 杨景澄不客气的提起颜舜华的脚:“这特娘的叫莲花瓣?你瞎还是我瞎?要不我去厨房给你拿个猪蹄子来比一比?” 颜舜华抬脚就踹了过去:“怎么说话的呢!?你才是猪蹄子!” 杨景澄不理她,扬声道:“欣儿!去拿个猪蹄来!” 叶欣儿见杨景澄严肃的表情,好几次欲言又止,终是硬着头皮使人去厨房了。厨房的人莫名其妙,好端端的要猪蹄作甚?想了想,给了来传话的丫头一个卤猪蹄。叶欣儿端着个卤猪蹄过来,杨景澄毫不客气的放在了颜舜华脚边,示意吴妈妈自己看。 颜舜华气的想挠人,她虽恨小脚,可谁愿意被比做猪蹄啊!偏杨景澄还在那儿一本正经的道:“猪蹄套上红绣鞋就不是猪蹄了?都是猪蹄子了,大和小有个屁的区别!”说着一指叶欣儿,“她那脚才叫好看呢!一群瞎眼的!” 吴妈妈心中不由一惊,莫不是杨景澄不喜欢小脚!?那日叶欣儿上门说的话她是不信的,倘或杨景澄嫌弃小脚,那可就坏大了!要知道裹了的脚即便放了,也与天足大不相同。而且小脚讲究香软,若是放了,可就两头不靠了! 叶欣儿无奈的收起猪蹄,命石英退回厨房,才劝道:“世子,放脚可不是随便能放的。明日还得去走亲戚,今日就放了,明日只怕奶奶不会走路,岂不叫人笑话?不若三朝回门之后,再问问秀英和秀艾吧。她们原先是裹了脚,后来入宫行动不便才放了的。” 颜舜华一听明日还要走亲戚,不由眼前一黑!好半日,方气若游丝的道:“世子,劳你出去避一避,且容我洗个脚睡一觉!” 杨景澄见过裹脚布下的脚是何等丑陋,并不给颜舜华难堪,抬脚往外书房去了。见他出了门,颜舜华赶紧对吴妈妈道:“快与我拆了这劳什子,我今日觉着脚底湿漉漉的,只怕前日的伤口又裂开了!” 吴妈妈听说,赶紧喊上白鹭和黄莺帮忙,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把那长长的裹脚布一层层往外拆。拆到最后,果然已然血迹斑斑。好在已经养了小一个月,伤口已经好的大半,裂开的不多。白鹭又熟练的端了热水来,叫颜舜华泡着脚,待血痂化开再揭布条。好容易收拾妥当,又到了晚饭时分,该去正房请安了。 杨景澄走进门来接人,看到地上堆着的那团染血的布条,深深觉得那帮所谓的雅士皆染了疯魔病。似他一双正经的天足,别说一日走六七里,便是走二三十里都不叫个事儿。 可但凡裹了脚,走这么点子路就跟要死了一样。换成旁人,他还好说句娇弱,可颜舜华是什么角色?□□爬树、偷果子叉鱼,六岁上漫山遍野的撒欢,她哪日不被鹅追好几里!六里路算个屁!杨景澄真是越想越气,多好的孩子啊,生生被裹残废了!怪不得瘦成了竹竿,一点都不可爱了! 白鹭替一脸菜色的颜舜华上好妆,一群下人方拥簇着两位主子往正院里去。章夫人这几日,又是哭灵又是办婚事,也是累的够呛。她还比不得颜舜华底子好,自幼就是关在府里的千金。便是今日在家歇了一日,精神头依旧不好。 想着明日得接着进宫哭灵,真是连婆婆的谱都不想摆了。旁边的楼兰更似打了霜的茄子,蔫的不行。打前日瑞安公府预备迎亲起,她就一直哭。哭到今日,已然身心俱疲。 杨景澄看着有气无力的女人们,头一回对章夫人与楼兰生出了同情。看章夫人一副要睡着的模样,赶紧的说了两句场面话,带着颜舜华开溜。 因多半亲戚要进宫哭灵,次日颜舜华稍稍能起晚些。然杨景澄已在院中练刀,吴妈妈还是按时把她弄了起来。下半晌的时候,夫妻两个抽空去拜见了各国公府邸。至于郡公以下的,除却安祈县公这等关系好辈分高的,倒不用再去了。毕竟杨景澄的品级摆在那儿呢。 然而!第三日上头,身为从一品的世子夫人,又得跟去宫中哭灵!杨景澄把秀英派给了章夫人,命秀艾照顾颜舜华,十分不放心的把婆媳两个送进了宫门,自己才去男人堆里接着哭。直哭道申时初,杨景澄接了颜舜华,又往齐府赶去。今日新婚第三日,新娘子得回门。 颜舜华在马车上迅速换下素服,却是国孝当头,也不敢穿的大红大紫。只换了身鹅黄的袄儿,看着稍微喜庆些。齐府离的有些远,颜舜华抓紧时间睡了一觉,临近齐府时方叫丫头们重新梳头,收拾的齐齐整整的回娘家。 国孝中,酒席是没有的。累的一脸菜色的顾老太太,索性命大儿媳董氏办个家宴,到时候用屏风隔了男女,一齐吃个饭便罢。杨景澄只觉得脑仁儿疼,上回结婚他虽记不大真切,但绝没有如此混乱。一件事一件事的干不好么?非得结婚守孝混做一起,弄的他好端端的婚礼搞的跟打仗似的,他招谁惹谁了啊! 齐成济见杨景澄面色不虞,连忙请他到堂上说话,把内宅留给女眷们。奈何文武不相筹,杨景澄的文化水平着实有限,与一帮酸秀才说不到一起去。最糟心的是他还不爱看戏,更无话可说了。翁婿几人只好拿着朝堂上的新闻勉强打发着时间。 -- 第189页 内宅的女眷们就热闹多了,把齐家三姐妹打发走,董氏率先开口问道:“他……待你好不好?” 这是明着问相处,实则问什么大家皆心知肚明。颜舜华只得道:“还没办呢。” 顾老太太连忙问:“怎么没办?”该不会那位世子是个面上光吧!? 颜舜华解释道:“他说太妃奶奶待他好,他想守了四十九日再说。何况我也年纪太小,待过了年,我满了十五之后更相宜。” 顾老太太怔了怔,半晌之后点头道:“他是个守礼的。” 董氏才不管甚礼不礼,一叠声的问起那几个传说中的姬妾。颜舜华不便说东院的真相,于是含糊道:“都极守规矩,待我颇为恭敬。” 二舅母徐氏追问道:“那位姓叶的宠妾如何?” 颜舜华笑笑:“挺和气的。”其实这几日他们忙进忙出,东院全靠叶欣儿照应,不然不定乱成什么模样。只是这话说出来白叫舅家担心,索性不说了。再则她心里明白,妾也好、通房也罢,一个两个的皆是看夫婿的脸色过活。 因此,只要夫婿拎的清,凭她什么宠妾宠姬的,都掀不起浪来;可若夫婿是个糊涂蛋,哪怕原本老实的,也叫宠的掐尖要强了。而就她这几日的观察,杨景澄显然清楚明白的很,她现要做的可不是防这个防那个,而是得把京中的人情来往牢记在心里,绝不能拖杨景澄的后腿! 可一屋子女眷显然不这么想,尤其是丈夫有个宠妾的徐氏,耳提面命的传授了许多御下的法子,顾老太太与董氏在一旁补充,直把颜舜华听了个头大如斗。 要按她的脾气,你既无情我便休,杨景澄果真偏宠小妾,那她就把自己当个管事,打理好后院就完了。她好歹是圣上亲赐的婚,不至于保不住诰命。再说了,宗室妇人说什么都是假的,得宠与否全靠肚皮争气。这就是全看命了啊! 实在被念的烦不过,颜舜华果断转移了话题,故作为难的道:“那个……他似不喜小脚,老太太,您说我该怎么办?” “啊?”屋内的驯妾经戛然而止,董氏忙问,“怎么说来?原先的世子夫人在闺中时我见过的,虽说她也有双好脚,可你的比她的还强。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颜舜华一听就知道大舅母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不如文姐姐,是他压根就看不上小脚。”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他说我的脚似个猪蹄子……” 顾老太太婆媳三人震惊了,尤其是董氏,外甥女儿六岁才接进京,一双脚也叫她裹出了个上品,此事叫她尤为得意。哪知杨景澄竟是个不喜欢小脚的,那不是白受罪了么!? “不对!”董氏一拍桌子,“那叶姨娘是大脚,她乃世子宠妾,一准是她挑唆的!” 徐氏也道:“我看她就是个藏奸的!姑娘你可得仔细了!” 顾老太太登时急上了火,仔细不仔细有个屁用。就好似碰上喜欢小脚的,凭你大脚怎么折腾,人天生压你一头。现她们家好容易裹出了双好脚,结果好么,杨景澄喜欢脚大的!顾老太太当即愁的不要不要的,好端端的,怎么就赶上了个怪胎呢!这可如何是好? 颜舜华的眼神在外祖母与两个舅母脸上溜了一圈,试探着道:“俗话说,出嫁从夫,要不,我把脚放了吧?” 第110章 习武    “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 “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接着一个低沉的男音喝道:“再来!” 颜舜华一面听着外头的动静,一面盘腿坐在炕上,没滋没味的喝着茶。她万没料到放脚的阻力并不是来自夫婿,而是娘家。让她不由的怀疑,裹脚到底是为了取悦谁?轻轻叹了口气,推开窗户,看着外面那个挥汗如雨的男人,越发觉得怅然。说甚出嫁从夫,现她夫婿是个武将,她一双小脚怎么从嘛! 院内的杨景澄剧烈的喘息着,刚被马桓摔的那下痛的他险些两眼冒金星。原先他在家做纨绔,习武至多是与公子哥儿打打架,是以马桓看似教的有板有眼,实则压根没动真格儿的!现听见了他在衙门里的困境,他又再三恳求,马桓终于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再没留过半分情面。 除了杨景澄之外,开春便预备上战场的楼英亦在习武之列。可惜他底子不如杨景澄好,早累的在一旁歇着了。马健等人亦是卯足了劲儿的练习,以免自己这等做打手的打不过主子,那可太丢人现眼了。 也是到此时,杨景澄才清晰的认识到自己此前是何等的花拳绣腿。别说师父马桓,便是自己几个长随里功夫最差的钱大壮,也能把他打个脑袋开花。好胜乃男人的本能,他如何能忍受技不如人的事实?于是近来他每日哭灵归来,便在自家院里奋力的练习。到时候挨个儿把二所的刺头揍个遍,叫他们不服也得服! 颜舜华用手支着下巴,看着外头的演武发呆。吴妈妈侍立在旁,要看又不敢看。颜舜华嘴角含笑:“这才是真汉子嘛!” 吴妈妈哭笑不得,旁人家的小姐都喜欢面如冠玉的斯文书生,偏她家小姐与众不同。不过嫁都嫁了,夫妻两个能想到一块儿自是好事。然而她不知道,颜舜华心里想的更多的是——如果她没裹脚,也要出去耍个长刀试试。 “砰!”杨景澄再次被马桓重重的摔在地上,吴妈妈心疼的了不得,抱怨道,“那武师父好憨货,下那般重的手!公爷也不管管,摔坏了怎么办?” -- 第190页 其实颜舜华亦觉着有些怕人,不过既然杨景澄自己没说什么,她也就不好一惊一乍的。小时候被他嘲笑的够多了,再不长记性,难道要被笑一辈子? 两个时辰后,杨景澄已是累的如同死狗一般,摊在地上不愿动弹。而先前在一旁歇着的楼英又被揪上了场,开始挨马健的胖揍。颜舜华跳下炕,跑出房门,蹲在杨景澄跟前,笑问:“要我去给你倒茶不?” 杨景澄艰难的从地上坐起,曲起指头在她额头上弹了个镚儿:“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幸灾乐祸!” 颜舜华咯咯笑道:“人家马师父教你们两个都没趴下,你倒是趴下了,还不让人笑。” 杨景澄看了眼立在院中指导的马桓,登时郁闷的不行。不是马桓体力多好,再好,他奔四的人能有自己好?全是自己太废啊!枉费往日自我感觉不错,原来是人家没认真。他就说么,怎么感觉习武那般容易呢? 想到此处,念头不小心往外一岔——传说华阳郡公的骑射双绝……嘶,不敢想不敢想! 天色渐渐沉了,楼英今日的量也顺利练完,马桓便朝杨景澄行了一礼:“今日到此为止吧,还请世子明日继续。” 杨景澄忙不迭的回礼,又笑道:“说多少回了,你是师父,不用朝我行礼。” 马桓但笑不语,喊上楼英,一齐退出了杨景澄的院子。待他们走远,东院里的丫头方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又有粗使的婆子抬来了热水,预备给杨景澄洗澡。 今日乃顺皇贵太妃的头七,杨景澄已接连好几日如此作息,东院众人早已习惯,各处有条不紊的忙活着。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杨景澄披散着头发从耳房里出来,叶欣儿已领着人摆好晚饭,只等着他上座了。 食不言,夫妻安安静静的吃饭漱口毕,丫头婆子们退出屋外,二人方各自捧了杯香茶歪在炕上说话。颜舜华喝了口茶,道:“今日宫里的规矩松快些了。” 杨景澄懒洋洋的道:“自然,诰命们多半有了年纪,果真叫他们哭上四十九日,只怕一大片官员就得丁忧了。” 颜舜华想着哭灵就脑仁儿疼,她自己提的话题,又不想继续了。于是顽皮的戳了戳杨景澄的胳膊,笑道:“好硬呀!” 杨景澄挑眉,逗她道:“你知道夸男人硬是什么意思么?” 颜舜华:“……”我春宫读的少,你莫骗我…… 杨景澄笑过一回,又问:“现每日都走那么远的路,你那破脚习惯了不?” 颜舜华瞬间蔫儿了,有气无力的道:“比头一日好些,可也难受。我这几日回来的路上问了秀艾,她说放了脚也不好走,不过比裹着的时候强。” 杨景澄揉了揉她的头,安慰道:“没事儿,别听你外祖家的。现每日要进宫哭灵,你放了脚反倒不适应。待这事儿完了,我们就把它放开。有人问起,你都推我头上。你大概不知道,原先我在京里是个有名的怪人。也不怕添这一桩怪事。” 颜舜华道:“那别人笑话你怎么办?” 杨景澄嗤笑:“我还没笑话他们呢,倒好意思笑话我来?再说了,男人之间该攀比硬本事。我二十岁的正五品,谁敢笑话我爱大脚,我就笑话他没出息,我倒看看哪个更丢脸。” 颜舜华倏地轻笑出声:“世人都说我嫁的好,说你爵位高,说你生的好。然要我说,最好的不是那些虚的,而是你的温柔细致。丫头们都说你最体谅人,我也确实没见过比你更体贴的了。” “你们才见过几个男人!”杨景澄说着敛了笑,正色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旁人好,旁人自然待你好。原先我的院子里妖魔鬼怪横行,现如今却叫大家伙守的跟铁桶一般。你可知,我这般习武,倘或传扬出去,八成是坚持不下去的。不独父亲,只怕族里的长辈都要寻马师父的不是。可我一旦关上院门,只要马师父与楼英三缄其口,哪怕是在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母亲,也是听不见半点风声的。” 颜舜华好奇的问:“你怎么做到的?” 杨景澄想了想,道:“大概是上回,青黛着凉,我没让她挪出去,且替她请了大夫吧。” 颜舜华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御下以慈?”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杨景澄趁机教导,“做主子或做上峰,不能一味的宽和。过于宽和,好人也叫惯坏了。首先,要定下规矩,什么样的事该得赏,什么样的事该责罚。规矩定好了,该赏则赏,不偏心嫡系;该罚则罚,不心慈手软。如此,便是罚的狠些,赏的多些,也容易管好。” 颜舜华道:“这些我舅母有说过,可是到底什么该罚,什么该赏呢?” “那得看各家规矩。”杨景澄继续道,“譬如我们东院,我早起要点卯。前阵京里不是下大雪么?有个值夜的婆子半夜来叫门,把我叫起来赶去衙门里。那一日,只有我一人没迟到。这便该赏。 你定规矩的时候,切记别套条条框框,而是要清楚目的,要引得家下人多想。不然聪明伶俐的自然不消愁,蠢笨些的又如何?一院子丫头仆妇,总不能个个都伶俐吧?宫里还有笨的呢,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所以,聪明伶俐的我们要重用;蠢笨些的也要想法子让她们发挥出才能。什么人都能用,才叫出师了。” 颜舜华听得若有所思。因她往日年纪小,舅母教的颇为零碎。再则女子在家以贞静为要,姑娘家太厉害了倒不大好。横竖出嫁的头几年,上头有婆婆当家,做媳妇的慢慢学便是。何况时下大家子,管家的多是男人,即使一家之主在朝为官不得空闲,他总有兄弟子侄。是以妇道人家也只是理一理琐碎家务,倒不算很难。故这些东西,颜舜华还真没听过。 -- 第191页 好在她不是个笨的,杨景澄略点拨两句,她便有了自己的想法。只现在还是新嫁娘,对家里的事不好多说罢了。 又说了会子话,夫妻二人便睡了。次日一早,颜舜华照例去哭灵,杨景澄却是只去宫里打了个花呼哨,便去了衙门里。各衙门也渐渐恢复了往日情状,毕竟朝廷不能因个太妃而停摆。未时准点下衙,杨景澄正欲回家,马健来报:“世子,龙家舅爷在外头等你,说寻您有事。” 杨景澄点点头,跟随着马健出了衙门,寻到了龙大力。先拱手行礼道:“舅舅今日得闲?” 龙大力近来与各路宗室混熟了,为人大气了许多,见杨景澄行礼不似往日那般别扭,从容回了一礼,笑道:“前日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大冷天的,我们寻个地头,边吃边聊。” 杨景澄心中一喜,忙抬手道:“舅舅,请。” 龙大力亦笑道:“请。” 第111章 采买    甥舅两个选了个相熟的酒家…… 甥舅两个选了个相熟的酒家,点了些果脯点心,龙大力便率先道:“先前你说种烟草的把式,我寻到了!” 杨景澄眼睛一亮:“在何处?” 龙大力笑道:“原来这烟草颇为吃水,故多在南方种植。我们北方若想种它也不是不行,却得做好水利沟渠,省的旱死在地里,那就得不偿失了。” 杨景澄对种地是两眼一抹黑,于是问道:“所以这种烟草的把式都在南边儿?” 龙大力点头道:“南边儿比我们北边儿更时兴烟草,甚至妇道人家都有吸食。因此烟草的庄园遍布,便少不得有经营不善破产的。我的意思是,世子不妨派几个人去南边儿打探打探,趁着是冬日,正好把人买回来,开春我们便开始干!” 杨景澄皱眉道:“可我身边没有能出门的人。” 龙大力有些惊讶的道:“你们府上没有采买?” “有是有,但我与他们不熟,怕他们糊弄我。”杨景澄道,“虽说耽误一年,我那庄子上也就损失几百两,不值什么。然则此事我不仅打算赚钱,更要紧的是,我想消耗掉京里的人畜粪便。” 龙大力怔了怔,先前杨景澄并不是这么说的。 杨景澄也没多解释,仔细想了想,便道:“我先寻靠谱的采买。如今运河已经冰冻,得走陆路,更不能要吊儿郎当的,不然死在路上都不知道。” 龙大力道:“你可以同你父亲商议商议。” 杨景澄摇头:“我父亲不爱管闲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门路。不过他日常忙的很,我得赶紧去截住他。今日就不陪你吃酒了。” 龙大力知道自家外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也不介意,笑眯眯的道:“去吧去吧,我不愁没人喝酒。” 杨景澄点点头,蹬蹬的跑下楼,直奔北镇抚司衙门而去。他要找的正是华阳郡公,与自己不同,华阳郡公当家多年,以他的性子,家里不服帖的仆从只怕早被活活打死了。所以想借往外跑腿的人,找他一准没错。 一阵风的跑到北镇抚司衙门的大堂前,几个守门的兵丁一看是他,得,懒得拦了,只冲里头通报了一句:“郡公,二所杨千户求见。” 正在回事的顾坚秉和褚俊楠二话不说,赶紧寻了个借口溜之大吉。见人都跑了,华阳郡公只得把杨景澄放了进来,沉着脸道:“若不是要紧事,你自去领二十板子。” 杨景澄才不怕他,笑嘻嘻的道:“哥哥啊,春天快来啦!” 华阳郡公扬声道:“来人,上板子!” 屠方权当没听见,门口的兵丁跟着装聋作哑。杨景澄忍着笑,轻咳了两声道:“不是,你听我说。春天过后是夏天……” 华阳郡公警告的眼神扫了过来。 杨景澄知道他要恼了,再不敢废话,赶紧道:“每年夏初下暴雨的时候,各衙门都叫泡在水里。单是水便罢了,奈何还有无数的屎尿屁,我想着都觉得恶心。如今我有个法子,下雨是管不了了,可这屎尿屁却能减缓一二,你觉得如何?” 华阳郡公眼皮都不抬的道:“这你得去找工部。” 杨景澄撇嘴:“工部的人满脑子只想着贪工程银子,每年请民夫掏沟渠的钱都恨不得贪了,指望着他们,我明年不得泡在……里办公,我才不要。” 华阳郡公不耐烦的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景澄双手撑在案几上道:“我听闻种植烟草特别的耗肥料,不若在京畿鼓励人种植烟草。既赚了钱又消耗了肥料,岂不两全其美。” 华阳郡公揉着太阳穴道:“说吧,求我办什么事儿?” 杨景澄抚掌笑道:“哥哥爽快!我现有地有肥有种子,单缺侍弄烟草的把式。可那些人都在南边儿,没人替我买去。哥哥家有得力的采买没有?有的话借我两个,赏钱我来给,绝不叫哥哥掏银子。” 华阳郡公没好气的道:“你早干什么去了?各家采买最迟秋季里出门,现都到家了。这会子你来问我要采买?” 杨景澄委屈的道:“秋季里我死了媳妇儿……再说你那会子板着张棺材脸,哪个看到你不吓个半死,谁敢跟你借人啊!” 华阳郡公听的额上青筋直跳,他算看出来了,杨景澄就是明仗着自己没法拿他怎么样,镇日里撒泼打滚没个正形。然而气人的是,对上这等滚刀肉般的宗室子弟,他还真没法拿他怎么样。说实话,宗室各位长辈虽醉生梦死了些,待他却着实不错。要动他们的命根子,自己也确实下不去手,就叫杨景澄这小王八蛋钻了空子,三番两次的耍赖,真真气煞人也! -- 第192页 杨景澄见华阳郡公不说话,十分不满的道:“借几个人而已,别那么小气!你知道我家里那个谁当家,日日的跟她打擂台还不够,从她手里要人办事,不够给拖后腿的。” 华阳郡公黑着脸,赶苍蝇似的道:“滚吧,回去找你嫂子,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来寻我。” 杨景澄高兴的直拍华阳郡公的肩:“好哥哥,我就知道你疼我!”说毕,抬脚便往外冲。 “回来!”华阳郡公喊道。 杨景澄回身问道:“什么事?” “你方才说种烟草能耗肥?”华阳郡公认真的问,“此事当真?” 杨景澄转身回来,与他分说道:“据说此物耗肥甚重,若无足够的肥料补给,种一茬烟草,那块地便废了。其实我原本只是觉着嫡母手里讨生活,银钱上不凑手,想寻个发财的营生。次后仔细想了想,我们这样的人家,银钱都是小事。京里乌烟瘴气的像什么样子? 于是想自家先拨个庄子试试,果然有效,再往亲戚权贵家里推广。烟草得利有粮食的五倍有余,到那时大家既发了财,又治理了京城,你说是不是桩大好事?” 华阳郡公对烟草之利不感兴趣,却对肥料的事上了心。因近来京城人口日渐增多,污水不得即时排出,皆下渗到了地底或堆砌在了路边。每逢大雨,满城的污糟不能入眼,且下渗的肥水侵蚀水井,如今京里的甜水井十不存二。百姓饮水还得专门去买,又是一桩开销,再者也不方便。 身为准太子,华阳郡公极关注民生。纵然陷在北镇抚司里,也会本能的探听此类消息。譬如上回杨景澄赈灾,他就竭力支持。如今又听见他生出新花样,不免动了心。于是追问道:“你预备在何处试种烟草?” 杨景澄答道:“就榆花村,我小时候儿住的庄子。” 华阳郡公想了想:“我在那左近亦有个庄子。你一个人的庄子试不出什么,我拨个庄子与你,你一同试试吧。也不用去找你嫂嫂了,此事我来安排。” 杨景澄爽快的答应道:“好。南边有把式之事,乃我舅舅打听出来的,你选了采买之后,我引他们见一面,看采买上还有没有要问的。”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忽然又问:“你方才说银钱不凑手?” 杨景澄笑了笑:“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官做大了,不想太贪,少不得备些银两走人情。” “你倒想的长远。”华阳郡公冷哼道,“我才正三品,你甚时候能做到要大笔银子走人情的官?” 杨景澄用两只胳膊趴在华阳郡公对面,压低声音道:“自然是……等你得道之时!” 华阳郡公低喝:“慎言!” 杨景澄轻笑:“悄悄话儿有甚好藏着掖着的?我又不同别个说去。”说毕,撑起身子,潇洒的转身走人。屠方等人再次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又把华阳郡公闹了一场,且照例屁事没有。不由啧啧感叹,郡公从未如此纵容过哪一个,这弟弟亲生的啊! 有华阳郡公出手,杨景澄乐的做甩手掌柜,高高兴兴的回家习武去了。哪知今日院里只站着马桓,他不由问道:“马师父,我英大哥哥呢?” 马桓笑道:“才靖南伯府使人来请他,他往伯府那头去了。今日只得世子一人练习,可别嫌沉闷才好。” 杨景澄想着二所里的刺头儿,果断的道:“还是那话,师父务必认真严谨,切勿手下留情。” 马桓点了点头,杨景澄自幼习武便算的上用心,只那时他没尽全力。如今掏出看家的本事,这位世子却从未叫过一声苦,且杨景澄天赋极佳,底子又好,做师父的自然喜欢。见他今日依旧肯坚持,立刻摆起架势,开始教学。 那厢楼英去到靖南伯府,先去拜见了靖南伯夫人,方至外书房同靖南伯说话。靖南伯近来多在城外巡视五军都督府,今日方得闲与楼英见面。他事务繁忙,便开门见山的道:“此前你说想去边疆,我要你回家慎重考虑,现有结果了么?” 楼英恭敬的答道:“回伯爷的话,晚辈始终初心不改,愿去边疆杀敌报国。” 靖南伯笑道:“如今朝廷重文轻武,是以年轻人多半爱习文。却不知朝廷还有另一条铁律——非功不得封侯。这个功,指的正是军功。便是不可世袭的一世侯,这辈子也算值了。你有此志气,我自然要助你一臂之力。然而战场凶险,我总得掂量掂量你有几斤几两,方好安排。” 楼英道:“任凭伯爷指教。” 靖南伯点点头,扬声唤了家将岑正祥进来,而后对楼英道:“且让我看看你的身手。” “是!” 第112章 对练    靖南伯府有个极大的演武场…… 靖南伯府有个极大的演武场,且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把楼英看的连连称奇。因两下里许了亲,靖南伯便把楼英当子侄看待,见他稀罕演武场,遂笑道:“虽宗室与勋贵都称公侯伯,然我等勋爵皆是祖上杀出来的,故人人家有这么块场地。只是后来人口繁衍,有些人家改成院子了。” 楼英笑笑:“我们近来都在世子的院里练,因人少,倒也摆的开。” 听闻楼英近来有练武,靖南伯心里更满意了。虽说魏燕如与他血缘颇远,然那孩子毕竟是搁在他夫人跟前养大的,多少有几分香火情,他自然对楼英的前程更挂心。至少,不能轻易让侄孙女守寡。 -- 第193页 略说了几句话,楼英与岑正祥就去屋里换了练武的短打,走出来彼此抱拳行礼。待各自摆好了架势,靖南伯一声大喝,二人当即同时向对方扑去。 背着手观战的靖南伯一挑眉,楼英的一举一动竟不是京中时兴的把式,而是带着极强的边塞军中的套路——稳、准、狠,杀伤力强。然此法虽利于杀敌,练习时却是看着呆板无趣,且想要练好,比那些花架子要吃更多的苦头。不想楼英竟能如此纯熟,必有高人指点监督。只是,瑞安公府与军中从无瓜葛,这孩子打哪学的? 几个呼吸的功夫,二人的打斗越发激烈起来。楼英直拳击中岑正祥的胸口,却也被岑正祥踢中小腹。不得已,二人齐齐退后。再次起势,这回谁也没有急着攻击,只绕着圈儿走,希望找到对方的漏洞。出乎意料的,楼英十分沉的住气,看的出来他的体力已有些不济,正趁此机会调节着呼吸。岑正祥原本对公子哥儿是有轻视的,几招过后探出了对方的斤两,再不敢大意。 格斗到底是实战多的更有优势,调节好状态的岑正祥再次出击,楼英反应不及,只得抬起手臂抵挡,同时身体后退卸力。可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的楼英岂肯轻易认输?连退几步后,只见他左脚一蹬,牢牢稳住身形,随即以腰为轴,啪的甩出了右腿。 这一腿带着疾风,饶是岑正祥也不敢硬接,只得避过。就在这一瞬间的空档,楼英右腿落地、换腿,身形下压,直袭岑正祥的下盘。岑正祥吃痛摔倒,却是顺势滚出了四五尺的距离,而后一个鲤鱼打挺,提拳就向楼英的面门砸去。 二人你来我往打的好不热闹,展眼间就过了几十招。随着时间推移,年纪更大的岑正祥渐渐开始吃力,而楼英心中也渐渐生出了疑惑——平日他们在东院切磋比试,武艺最高的自然是马桓,其次是马健等四个长随,再次为杨景澄,他排最末。 可今日一上手,他便觉出了异常。按理来说,他们长居京中之人对上边塞归来的家将只有被打的份,可他分明与岑正祥不相上下。换言之,难道岑正祥连杨景澄都打不过!?怎么可能! 半日打不出个结果,岑正祥亦觉得有些丢人。枉费他自称格斗好手,不料与京中的公子哥儿打成了平手,若叫同僚们知道,他还有甚脸面见人? 奈何时间越长,岑正祥便越觉体力不支。而楼英到底年轻几岁,纵然在打斗上不够纯熟,仗着体力,拖也能把岑正祥拖死了。是以看到胜利曙光的楼英好似当即喝了碗人参鹿茸汤,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接连三四拳,竟把岑正祥打的节节败退! “好!”靖南伯喝道,“停!” 听到指令的二人同时停手,各退后两步收势。大喘着气的楼英向岑正祥一拱手:“承让!” 岑正祥满心不服,可靖南伯喊了停,也只得作罢。 在旁边看了半日的靖南伯忍不住问楼英:“你的底子居然不错,同谁学的?” 楼英对于自己能略胜岑正祥颇感意外,老老实实的答道:“回伯爷的话,是家里的护院教的。” 靖南伯又问:“护院比你强?” 楼英不好意思的道:“何止护院比我强,他带出来的子侄皆在我之上。我连世子都比不过,在家就是个垫底的。” 靖南伯意味深长的道:“看来贵府的护院是个有来历的。” 楼英惊讶的道:“伯爷何出此言?” 靖南伯笑道:“不然怎么教的出你这般弟子?岑正祥随我在边疆时,亦算个人物了,竟与你平分秋色。你家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与我见上一面,或许是故人也未可知。” 靖南伯如此一说,楼英倒不好替马桓答应了,只说回家问问。靖南伯也不以为意,京中藏龙卧虎,有个把两个奇才大隐隐于市并不稀奇。今日试得楼英身手尚佳,也算了却桩心事。遂道:“本朝边境有九大重镇,主要用于抵御蒙古。因地势不同,各有各的艰辛。我与万全镇总兵英国公相熟,推荐你去那处如何?” 楼英心里飞快的闪过万全镇的详情——万全镇,总兵英国公游光远。此地距离京师不足四百里,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将倍于他镇,是以气势完固号称易守,合计总分六路,边垣一千一百一十六里,边墩一千二百七十四座,冲口一百九十二处。乃保卫京师,防御蒙古之咽喉。① 就如靖南伯所言,九边各有各的艰苦。楼英有求于人,没什么可挑剔的,于是连忙拱手道谢。靖南伯看楼英并无挑三拣四的纨绔习性,越发觉得满意。遂笑道:“你久居京师,不惯北方苦寒,且开春再出发吧。正好到那时也出了国孝,把婚事办了再走。” 提起婚事,楼英脸颊登时红了,低声道:“倘或春日里成亲,新婚便要抛下她出门,着实有些对不住她。” 靖南伯大手一挥:“此乃朝廷常例?这也是我想安排你去万全镇的目的,到底离京城不远,来回也方便些。实在子嗣艰难,纳妾便是。将兵不可将家眷带在身边,小妾却是无碍的。到时候把儿女送回京,交与燕如抚养即可。” 楼英干笑道:“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靖南伯道,“镇守边疆的将士人人如此,你只别弄出个宠妾来与她没脸就是了。” 既是人人如此,楼英也无二话了。靖南伯公务繁忙,肯抽出几个时辰试探楼英的本事,都是念在他乃自己侄孙女婿的份上。说完正事,再没空理会楼英,又出门去了。楼英恭送走了靖南伯,折回内院,与靖南伯夫人拜别。 -- 第194页 靖南伯夫人见他脸上有道青紫的痕迹,笑道:“伯爷拎着你去习武了?” 楼英笑道:“考较了我几招,让伯爷见笑。” 靖南伯夫人笑呵呵的道:“他就是那脾气,边疆带回来的毛病。倘或他骂你,千万别理他。天色不早,我也不留你了,省的还要问伯爷讨文书过夜禁。”说着又抱怨道,“伯爷也真是的,喊人来也不寻个早点的时候。不然你倒能陪我吃个中饭。” 楼英忙道:“平日下半晌我也得习武,正好明日早起我再来给您请安。” 靖南伯夫人一听又高兴了:“好,好,明日你来,我要厨下与你做好吃的。” 祖孙两个又说了几句话,楼英便告辞了。回到瑞安公府,杨景澄依旧在院中练习。看着他虎虎生威的一拳一脚,想着他自称花拳绣腿的情形,不由觉着牙酸。这可真是吃了没见识的亏啊!他哪里花拳绣腿了,分明是马师父太能装! 场中杨景澄正与马健打的热闹,楼英便走到马桓跟前,把今日靖南伯的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回。直把马桓听的冷汗直冒,他都躲在瑞安公府了,居然还被人看出端倪。自问对楼英也只这几日上了点心,难道京城武学已经废到此般地步了么? 见马桓神情有异,楼英忙道:“靖南伯只是问问,并没有非要见你的意思。” 马桓长长叹了口气:“那便不见了吧。我与他并不相识,不是什么故人。” 场中搏斗的杨景澄耳朵动了动,却是这一分神间,就被马健一拳打在肩头。这还是马健手下留情了,否则他脸上该挂彩了。连忙按下心中好奇,认真应对。今日天有些阴,故黑的比昨日早些。马桓看了看天色,朗声道:“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吧。” 杨景澄抹了把汗,笑眯眯的道:“时候还早,师父留下来吃个饭?” 马桓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方才楼英的话叫他听见了?目测了下两地的距离,不由惊异杨景澄的耳力!想到此处,他顿时陷入了踟蹰。楼英一个借住的他能糊弄,对上锦衣卫他又如何隐瞒?只怕稍有破绽,反倒令杨景澄起了疑心,自己去查一回,必会引出更大的事端! 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楼英也是个有眼色的,杨景澄好端端的留马桓吃饭,又没开口叫自己,必有事要商议,很识趣的寻了个借口走了。 杨景澄见马桓神色有异,当即打发了马健几个,请马桓到屋中说话。马桓到底想理一理思绪,便寻了个借口道:“世子满身的汗,风吹着易着凉。且去洗澡换衣裳,我也要回去一趟。两刻钟后,再来叨扰如何?” ①引自百度百科 第113章 隐士    汗津津的的确不舒服,横竖…… 汗津津的的确不舒服,横竖不急一时半会的,杨景澄爽快的答应了。各自回房梳洗换衣,两刻钟后,马桓准时回到了东院。杨景澄已在一进的厅堂里设下了小宴,专等他上门。 马桓苦笑一声,这位小爷真不好糊弄,合该去北镇抚司查案的。无奈的躬身行了一礼:“非有意隐瞒,实有些苦衷,请世子恕罪。” 见马桓爽快承认,杨景澄心下满意了几分。他不怕府中之人有来历,只怕他们心里藏了奸。多少豪门大户亡于刁奴手中,朝夕相对之人,不得不防。于是他温和笑道:“我素有些好奇心,让师父见笑。” 说让人见笑,却没提放他一马,马桓不由觉得杨景澄比瑞安公难缠多了。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身家性命捏在别人手中,也只得老老实实的道:“并非甚新鲜事,当年我在边疆杀敌,偏有个纨绔非要纸上谈兵,不听调度。那时恰蒙古有骑兵突袭,要紧时刻,我把他砍了祭旗。仗是打赢了,可……” 马桓苦笑着摇头,“京里有名有姓的公子哥儿岂能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们总兵不舍得叫我偿命,与了我几十两银子,叫我逃生。我原想换个地界接着当兵,却是九边处处有我的通缉令。所以,唉……” 杨景澄笑道:“那此前你说你是亲兵?” 马桓道:“不算扯谎,倒也做过几年亲兵。正是做亲兵时展露的头角,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杨景澄略略思量了一回,能直面蒙古,且敢于在阵前斩人的,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于是他试探着问:“游击将军?” 马桓愣了愣,随即拱手道:“世子聪慧!” 杨景澄点头,游击将军,正五品。位在参将之下,率游兵往来防御,正合了马桓方才的话。不过九边游击将军甚多,他一时猜不到是哪位,遂换了个问法:“那你到底砍了哪个纨绔,才叫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要知道纨绔与纨绔也有不同,能说动九边皆贴通缉令的,只怕是朝中有些脸面之人。 马桓叹了口气:“朔方镇总兵康良侯的儿子。” 杨景澄差点被酒呛着,康良侯蔡亮,开国元勋蔡远之后,本朝太宗孝恭皇后娘家,承泽侯李纪桐祖母的娘家。永和二十一年总镇朔方,掌兵数万,实乃朝中赫赫有名的武将。最要紧的是,此人是铁杆的太后党,他有个女儿便是章俊骋之妻,正是杨景澄和华阳郡公以及楼英的四舅母。 马桓年少成名,难免心高气傲。当年又久居边疆,不知京中门阀。待闯祸之后,悔之晚矣。此刻见了杨景澄的表情,只得苦笑摇头:“是以多年来,我从不敢透露半句。实不相瞒,若非世子身处锦衣卫,我大抵都是糊弄了事。可我知道您是个心细的,不敢隐瞒,只得坦诚相告。” -- 第195页 杨景澄又在心里扒拉了一回京城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与闲言碎语,终于想起了马桓杀的那位大概是康良侯宠姬所出的幼子蔡亮。然此事依旧有疑点。蔡亮如何会在马桓麾下?难道他没有长随?明知要被杀,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又不免问道:“你杀小公子的时候,知道他是谁么?” 马桓摇头:“虽说我行事莽撞,倒没那么张狂。若早知道他的来头,至多捆起来打一顿。只要人没死,这事儿我占理,有总兵周旋,康良侯也不好说什么。他亦是总镇一方的宿将,知道战场之凶险。放任子侄胡乱行事,便是我不杀他,蒙古人也要杀他。” 马桓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哪知他临到死前,还一副倨傲的做派,只管嚷嚷甚‘你知道我是谁’之类的话,却又不肯亮明身份。我当时年轻冲动,只当他是个虚张声势的,因此果断的砍了。” 杨景澄登时无语,都说京中勋贵废柴多,果然名不虚传!人都到战场上了,还当是游戏呢!故,他公允的道:“那这事不赖你。既要‘微服私访’,就别怨人家刀下不留情。” 马桓扯了扯嘴角:“世上如世子般讲道理的权贵可不多。” 杨景澄鄙视道:“是像康良侯家那般行事的权贵才不多。我们行走在外,遇事了哪个不先报上名姓?藏头露尾的,好比那蔡聪,便是康良侯把你全家都凌迟了,蔡聪不是也已经死了么?他以为他是谁?全天下都得认得他那张脸不成?蠢货!”只不知道不带长随之事是康良侯想锻炼儿子有意为之,还是蔡聪自视甚高一意孤行了。 马桓大致说完前因后果,就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方道:“世子与康良侯家有亲吧?要把我交出去么?” 杨景澄勾起嘴角:“马师父,如此粗浅的试探就不必了吧?” 马桓没说话,今夜骤然叫人勘破当年往事,难免心中惴惴。 杨景澄看不上作死的蔡亮,自然犯不着为难马桓,便道:“康良侯是太后的人,我犯不着去讨好他。靖南伯那处,我替你说。” 马桓心中一喜,连忙诚恳的道:“多谢世子。” 杨景澄摆摆手:“也是你肯同我说实话。不然,果真叫我自己查出来,虽不至于把你绑了送给康良侯,却也不会再让你躲在我家。但你既肯和盘托出,当年又事出有因,我便当做不知道。横竖康良侯府也没法拿我怎么样。当然,你最好也少出门。” “世子仁厚。”马桓真心实意的道,“我此生运道极佳,得遇三个贵人。第一个自然是提拔我的总兵,第二个便是公爷当年愿意收留,第三……”马桓朝杨景澄抱拳,“能得世子青眼,万分荣幸。” 马桓这样的人才只能做个武师父,杨景澄总觉得有些可惜。但他结了死仇的人来头实在太大,休说眼下,便是将来华阳郡公上位,一时半会儿只怕也奈何不得康良侯。即使康良侯家无理在先,可谁叫这世道把人分了尊卑贵贱三六九等呢? 譬如当日城外赈灾,他若非宗室,当众斩杀郭兴业,恐怕麻烦也不小。他能在锦衣卫中立威,出身至少占了大半。如此,又更显得马桓这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何等难得了。 抬手替马桓斟了杯酒,杨景澄笑道:“马师父不必过谦,你教我的武艺,够我受用终身了。对了,回护你的总兵官是哪位?听你说着像是个能重用人才的,将来若有机会,我想与之结交一二。” 马桓捧着酒杯,颇有些惶恐。好半日才道:“是宣献伯。” 杨景澄再次在心里翻起了近来在衙门里看的资料,宣献伯韩运,陇原镇总兵官。咦?又与李纪桐有点亲戚关系啊!他姐姐是梁王次子兴通国公之妻,李纪桐该随着老婆叫伯母的。当然少不得与自己也沾亲带故,除了跟梁王结亲之外,保庆郡公之妻亦是出自宣献伯府。他与蔡亮差不多的时候出任的总兵官,应该是当年梁王的手笔。也就是说有机会的确可以结交。 “宣献伯是个极公道的人。”马桓再次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怀念,“那时他对我说,没把康良侯公子的身份告知于我,是他之过。因此无论如何要保我一命。其实我原先不过是个寻常军户,卑贱如草芥一般,伯爷大可不必为着我去开罪康良侯,但伯爷依旧把我放跑了。如此大恩,我却无以为报,着实心中有愧。” 杨景澄点头:“怪不得听说康良侯常与宣献伯不太对付,我原以为是派系之争,没想到中间还夹杂着个你。说实话,当康良侯去陇原镇要人的时候,宣献伯若一推二五六,康良侯大抵是能猜到真相的,所以你的通缉令才遍布边关。算你机灵,知道往京中跑。这里几百万的人口,真要藏个人,神仙都难寻。” 马桓解释道:“也是运气好。恰巧有个商户路遇山匪,被我打跑了。他以为我是走镖的,便雇了我送他入京。” 后头的故事杨景澄不在意,倒是好奇靖南伯如何看出的端倪。楼英此刻大概已经睡了,索性直接问了马桓。马桓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京中兵士如此不能打,连大爷那般的都能打赢家将。我以为至少得世子才打的过哩。” 听得此话,杨景澄终于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靖南伯可不是长居京中的将领,而是刚从边疆回来的。换言之他的家将,也应该是边疆好手才是。边疆好手与楼英不相上下!?那他对上家将,岂不是能一挑二?这事儿听着怎么那么不靠谱呢?奈何他对边疆情形实在一无所知,只得问道:“那……你当年在陇原镇算甚级别的高手?” -- 第196页 马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好像,没打输过吧。” 杨景澄:“……” “不过边关将士并非江湖帮派,”马桓没什么自觉的道,“个人勇武不算什么,终归得能领兵打仗才算本事。” 杨景澄:“……”一个能打遍陇原无敌手、对上蒙古以少胜多的游击将军,说自己不算什么……杨景澄的牙又开始酸了。这几日他一直觉着自己可归属花拳绣腿行列,到头来他师父告诉他,不是他花拳绣腿,只是他师父太强!?你闹呢!? 往事压在心里数年不能说不敢说,此刻一股脑倒出来,马桓只觉得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又有杨景澄愿意庇护他,更觉畅快。知道杨景澄喜好武学,遂搓着手道:“世子,武艺之外,兵法我也略知一二,不知您有兴趣否?” 杨景澄:“……” 第114章 许诺    说完讨好杨景澄的话,马桓…… 说完讨好杨景澄的话,马桓陷入了沉默。年少成名的意气风发与躲在公府的蹉跎岁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曾带兵千百人狙击蒙古的将军,如今只能带着子侄在庭院里玩耍,哪怕在教导杨景澄与楼英时也不敢用全力,虽说是公子哥儿没必要太吃苦,可自己知道,真正的理由依然是谨小慎微已成习惯。 这样的日子,真的憋屈! 马桓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就如杨景澄说的那样,蔡聪不自报家门,谁知道他的来历?分明那纨绔故意隐瞒在先,分明他以少胜多打赢了蒙古……不曾执杯的左拳越握越紧,直至用尽全力。他忍不住在心里无声的呐喊:“错的不是我!!!” 杨景澄在马桓的寥寥数语中,勾勒出了他曾经的风姿。而今却已是容颜憔悴、两鬓斑白。世间规矩,人分贵贱,故马桓的这份委屈,只怕永无公证的那日。 如文家的覆灭并不因其虐杀奴婢,而是他这个世子要寻他们的麻烦,是圣上想借他们打击章首辅。换言之,哪怕有一日康良侯遭了报应,也与他蛮横通缉马桓并无任何关联。 想到此处,杨景澄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纵然身为宗室,可杀的人无数;然比他更有权势的人,照例能让他死的无声无息。 一壶酒见底,马桓突然道:“世子心中藏着一股气,所以任何事都显得急切。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不够稳重,但在我看来,却是锐气。或者……叫福气。” 杨景澄怔了怔,他自从重生回来,确实在想方设法的向前狂奔。他已经死过一回,因此深切的知道,死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身为满朝罕见的从一品,死的竟是那般的无声无息。 重生之后他想了很久,便是依然无法逃脱被毒杀的宿命,那他也一定要死的风云搅动、死的震撼朝野,而不是仅仅留下盛大的丧事与亲友的一句微不足道的叹息。 “我是不成了。”马桓醉醺醺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世子您不一样,您是宗室,天生就比那劳什子康良侯高贵。他都能对正五品的官儿生杀予夺,您若不能震慑个二品三品,岂不可惜?我若是您,我就去边关!当总兵!打的蒙古闻风丧胆,打的满朝文武对我又爱又恨!那才叫男人!” 杨景澄轻笑:“马师父,你醉了。”他是宗室,怎么可能去当总兵?虽说他血缘不如长乐、名望不如华阳,可在那二人之后,自己也是很有可能做太子的。放他去九边,只要他振臂一呼,多少人响应?跟着他杀入京城,那都不叫造反的。如此轻巧的赌局,只怕连太后死忠的康良侯都得忍不住动心吧。毕竟甚后党帝党的,归根结底为的不就是利益二字么? 马桓确实醉了,他忘记了都叫国公,宗室与民爵的不同;皆为宗室,前朝与本朝的亦不同。只是他满心的悲愤,唯有醉酒时方能宣泄。平日里,仅仅能做个老好人,战战兢兢的庇护着妻儿。 想到妻儿,马桓心中更是酸楚。如无蔡聪,他儿子少说是五品官家的少爷,何至于为了当个长随、为了家里省一份嚼用而欢天喜地?哪怕他刻意的没教儿子奴才的本分,哪怕无数次强调自家只是借住而非奴仆,可儿子依然以能成为长随为荣。这是何等的讽刺! 一只有力的手掌拍在了他的肩头,杨景澄的声音随之飘来:“我命人送师父回去,有甚事明日再谈吧。” 马桓没有动,他的心砰砰的跳着,越来越急。良久,终于开口恳求道:“世子……待我把龙葵几个训出来,您能否给马健一个前程?”说毕,他的脸倏地涨成了紫红色。他知道自己过分了,杨景澄肯保守秘密已是不易,皇家式微,杨景澄未必不惧康良侯。可他只有一个儿子! 若不把儿子送出去,待娶了府中的婢女生了孩子,那他马桓的子子孙孙,便只能为瑞安公府家奴。杨景澄待他尚可,可杨景澄的儿子呢?孙子呢?军户再卑贱,他也从来不是奴仆! 杨景澄对马健的印象不错,说实话,要把人放出去,他真有点不舍得。比起龙葵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孬种,身边跟着马健这样的长随无疑让人放心的多。可马健毕竟算官家之后,他原先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知道真相后,想着做奴仆的岁月,多少会生出怨愤,此乃人之常情。尤其是马桓开了口,更不好拒绝。于是有些不情愿的道:“那你得把龙葵几个训成你儿子那样的。” 马桓噗的笑出了声,他听出了杨景澄的不乐意,但杨景澄还是答应了他。他们家的世子,终归是宅心仁厚的。因此笑道:“与其指望龙葵,不如在护院里再挑几个得力的。我看牛四条除了好吃了点,也没甚大毛病。” -- 第197页 杨景澄抱怨道:“我正缺人使呢!” 马桓道:“我也不指着世子明日便放了他,跟在世子身边学几年眉眼高低也是好的。” “个屁!”杨景澄很不高兴的道,“他现在大字不识一箩筐,将来替他谋出身,我现在就得替他请先生!不然去京卫里当个兵痞,学一身的坏毛病,还不如给我当长随!” 马桓越发笑的欢了,对杨景澄拱手:“多谢世子。” 杨景澄想着教人识字的难度,立马暴躁起来,不耐烦的一挥手:“滚吧!尽给我找事儿!早知道不选你儿子了!” 马桓知道杨景澄嘴上在抱怨,实则已经在替马健盘算了。趴在桌上笑过一回,待笑声渐止,收敛了神色,起身,跪下,恭恭敬敬的朝杨景澄磕了个头。 杨景澄却侧身避开,没好气的道:“我又不是皇帝,受不起师父的头!”说毕,扔下马桓,赌气回房了。真是的,没听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么?用惯了马健,再让他用回龙葵,特娘的是双份的糟心啊! 马桓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他原是将领,自是有声如洪钟的本事,不过为了迁就京中习俗刻意压抑着。此刻放开喉咙,当真笑的东院震动。哈哈哈哈,不是皇帝,不能受师父的头!那小子居然真把我当正经师父!真是太可乐了! 刚进房门的杨景澄脸登时黑了,笑你个头!你等着,明儿我就要马健一天写五百大字,累不死你儿子!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把东院的人都惊醒了过来。刚睡着的石英忍不住骂道:“哪来的疯子!”可听着是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又不敢出去看。 颜舜华也醒了,掀开帐子问:“谁在外头?” 杨景澄答道:“马师父喝醉了酒抽风,不用理他。对了,使个婆子出去把他儿子叫过来接人,省的他兴头起来在我院里喝个通宵。” 颜舜华打了个哈欠,把白鹭喊进来交代了几句,看见洗完脸的杨景澄准备在炕上睡,忍不住问道:“我听欣儿说你一年四季不睡炕,怎么现在改主意了?” 杨景澄噎了下,这不废话吗?他现在守孝,不分床睡他还要不要睡了!?心里又埋怨了永和帝一回,拉上被子,准备闷头睡觉。而颜舜华则一头雾水——不怪她不懂,实在是时下对女孩儿的教导以拘束为主,便是婚前舅母的叮嘱,也是含含糊糊。手指绕了绕头发,试探着开口道:“那什么,如果你不习惯同人睡,我们俩换一下吧!” 杨景澄侧头看着颜舜华:“换什么?” 颜舜华郁闷的道:“一个人睡床冷的很,你不怕冷我怕啊!所以你睡床我睡炕不是刚刚好吗?” 杨景澄正嫌炕上睡的燥热,二话不说的起身:“好,我们俩换。” 睡在榻上守夜的吴妈妈觉着脑壳好疼,原以为自家姑娘已经够孩子气了,万没想到姑爷竟也是一路货色!这日子还怎么过!? 大冬日里离开被窝便冷,两个人飞快的换了位置,颜舜华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而杨景澄则是不幸闻到了满鼻子的香粉味道,不由心神荡漾了一下。娘的,这次禁欲有点久了啊!他心里不爽快就要生事,冲炕上鄙视的喊:“废物!这点子冷都受不住!” 吴妈妈听的脸色微变,心中惴惴不安的想,世子这是恼了?颜舜华却丝毫不以为意,当即回道:“废就废了,你奈我何?”他们俩小时候哪天不吵八百回,一句两句的根本不叫事! 不过想起小时候,颜舜华又忍不住垂下眼睑。乡间自是不如京中外祖家富贵繁华,可那是双亲皆在,纵然吃穿皆寻常,却是说不出的快活。眼神不由的往床的方向瞥了瞥,或许只有生个孩子,才能找回一点幼时的温馨吧。 颜舜华自认废柴,杨景澄便无法了,悻悻的道:“一点也不可爱了。” “哼!”颜舜华回过神来,想起明日还得早起进宫哭灵,懒得再理他,翻了个身直接睡了。 杨景澄深深叹了口气,吵架都没人陪吵,这日子没法过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夫妻两个近来颇为劳累,很快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 第115章 比试    十二月二十九,永和三十九…… 十二月二十九,永和三十九年最后一日。杨景澄站在了二所的高台上,朗声道:“此前我说过,为保诸位战力,我们二所每季一考。表现优异者赏,不堪入目者罚。”说着拍拍手,马健与牛四条立即抬出了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满满一箱崭新的铜钱。官职高些的不论,从七品的小旗与力士们立马骚动了。 这也难怪,从七品的月俸才七石米,约合九百来斤。按每人一天一斤米算,够三十个人吃饭。但人不可能只吃饭,还得买各项生活物品。一石米的价格大约是四到五钱,而一斤盐就得一二百个钱;此外还有柴油酱醋茶蔬菜果子等必须要吃的,棉麻等身上穿的,日常买水倒夜香,哪样不是钱? 何况月俸说是七石,常常只给六成,也就是四石多点儿,且还是得打折出售的陈米。一个京官果真按着俸禄过活,只怕还不如皇宫门前卖烧饼的宽裕。纵然北镇抚司常有外快,底层军官们日子依旧有些捉襟见肘。 京城居,大不易,此话并非戏言。北镇抚司衙门的人能差不多在南城有自己的住所,都算不容易的了。没见多少穷翰林只能租两间屋子,一大家子在里头挤了个满满当当的么?那日子过的,也就差个官服打补丁了。 -- 第198页 是以杨景澄的银钱一摆,别的不论,底层军官登时心动。不说多的,哪怕得个一吊两吊办年货也好啊!年下多五六十斤猪肉,亦算肥年! 副千户余昌火看着下头蠢蠢欲动的军士们,气不打一处来。赶上个不差钱的上官,凭你万般手段也难施展。之前与他说好的绝不参加比试的几个人眼看着摩拳擦掌,就要改投门庭,他却无能为力。 虽然杨景澄抬出来的这箱钱大抵都是衙门里分给他的,他又拿了出来。可他不用养家小,家里倒能有钱把他养的好好的,这点钱自然不放在眼里!余家也是世代官宦,可那能跟正儿八经的皇亲比么!? 与余昌火相熟的几个总旗与小旗眼神飘忽,不敢与之对视。杨景澄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他就说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道,还能有不爱钱的?至于看不上蝇头小利的百户们……杨景澄站在台上,握起拳头,把十指捏的噼啪作响。正好儿,他得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三所的百户赵年贵看着牛高马大的杨景澄,又想起了现还躺在家里起不来身的前同僚黄鸿安,脚下就是一个哆嗦。那日杨景澄的腿脚功夫之凶狠,历历在目!传闻他一人单挑数十人贩,面不改色;又有前几日京卫闹事,他跟着华阳郡公骑马冲阵,那叫一个杀人不眨眼。不由身形往后一缩,谁做出头鸟都行,横竖他自己坚决不干! 杨景澄扫了眼众人,心中暗自满意。继续说起了规则:“官职在试百户以上的不参加,与我一同做裁判。其余每旗为一队,优胜者赏钱一吊,进入百户所的比试。而每百户中的优胜者,赏钱三吊,进入总比试。总比试夺冠者,我也不耐烦数钱,直接给二十两银子,拿回去过年。第二等两人各十两,第三等三人各八两。倘或有表现极优异者,我再加二十两。”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二十两是什么概念?京郊田土每亩价格恰是二十两!几乎等同于他们半年的俸禄!且只是彼此较量而已,并不是生死擂台。有身手好的已在心里默默盘算开来,一年四个季度,每季度二十两,这就是白白多出了四亩良田呐!便是身手差些的,算着年底飞涨的物价,亦觉着那一吊钱很是诱人。 杨景澄再次拍拍手,原本有些哄闹的场院顿时安静下来。余昌火脸色又是一沉,不知不觉,这位已然有了如此的号召力。 见众人安静了下来,杨景澄也不废话,直接喊道:“按组开始吧!” 话音将落,各总旗便开始嚷嚷着划地盘安排比试。杨景澄静静的看着,飞快在心里点评着各百户与总旗的反应。即使重赏之下,也有敷衍了事的,不消说,自然都记在了小本本上,等着寻机会清除。余下眼馋赏钱的,也有区别。 杨景澄在比赛的制度上故意含混,便是想趁机看看各百户总旗的本事。要知道能听令行事是好,聪明伶俐且肯听令的方值得重用。至于他自己,横竖年轻,毛躁些众人也不好意思挑剔什么。这就是出仕早的妙处了。倘或四五十岁再当官,头一回办比武大赛,少不得处处精细,以免叫人看了笑话。 站在高台上,底下人的动作皆一清二楚。有些总旗十分能干,三言两语即把人员安排的妥妥当当;有的则是呆头呆脑,一顿叫嚷也没几个人肯听,拉拉杂杂的半日都不得要领。杨景澄暗自在心里比划了个排序,明岁的岁考便有迹可循了。当然,锦衣卫不是打手,武艺并非唯一的评判标准。有些人就是擅长查案不擅长打斗或管人,那也不能一味的打压。此处到底不是九边军营,替皇帝监察百官方是第一要务。 余昌火看着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想泼盆冷水,却又怕杨景澄对他痛下杀手。他再是蒋兴利的人,也不敢公然抗命,否则真是不知道怎么死的,只得阴着脸看着场内。 二所的动静引来了别所的人,秦永望笑呵呵的朝杨景澄拱了拱手:“年根底下,杨千户此处好热闹啊!” 杨景澄笑着回礼:“要过年了,趁机给大家发点子赏。不过我的钱可不是白给的,有本事的人自然不能亏待,混吃等死的可就不能赖我让他过个穷年了。” 秦永望刚想叫声好,再看地上那口大箱子,立刻换了话题,站在杨景澄边上,对场中指点道:“满眼看去,我们周百户就显出来了。他去年正是在所中与人比武,被郡公瞧见,方入了郡公的眼。” 秦永望嘴里的周百户说的自然是周泽冰,他虽不亲自下场打斗,然在一旁指挥的颇有章法。十个百户所,属他最有条理。几队人马整整齐齐的排在两侧,每次二人进场搏斗。胜者往右,败者往左,清清楚楚。很快,胜负两队皆排满。负的退后,由胜者再次排队,周而复始。仅个把时辰,百户一所的优胜便选了出来,正是第一旗队的旗总姜群。 杨景澄亲自抓起三吊新钱递到了姜群手里,和善的拍着他的肩,勉力道:“你是第一个上来的,恰好得空歇一歇,回头拿个魁首,给你们周百户长脸!” 姜群高兴的把三串新钱挂在胳膊上,心想今年给子侄的压岁钱可就不愁了。周泽冰也很是高兴,他从一所调过来,手底下的兄弟难免不服。他又不是杨景澄那般财主,正盖房子的他真是连请大家伙吃酒的钱都没有。乃硬生生的打出来的威望。 今日调度有序,他少不得暗自得意。百户乃军官,已不考较好勇斗狠,而是看指挥的手段了。不论姜群是否能夺魁,单他的人率先上台,便是极大的优势。 -- 第199页 他的眼神不住的往余昌火那处瞟,期盼着这位跳出来作个大死,叫杨景澄一顿胖揍,再让他捡个臭鱼。奈何余昌火虽面色不虞,却是纹丝不动。场中不止周泽冰在看余昌火,各所百户皆在观察着他。 诸如率先跳出来站队的林帮荣便同周泽冰一样,盼着余昌火被开革,好空出个副千户来让他争夺。似赵年贵等人,更指着余昌火生出点动静,给他们点子信心。不然杨景澄权威益胜,他们这帮没及时投靠的可就坐蜡了。 余昌火感受着各方视线的扫射,尤其是自己这一方人马殷切的小眼神不停的飘,心中不由恼火!是他不想叫板么!?问题是他拿什么叫板!他毕竟只是副官!所里的比武大赛大家如此热烈,看来要成定例,他就更不敢随意挑衅了。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日后修改规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此刻他若惹了杨景澄,下回杨景澄只消来一句与众人同乐,命百户千户一齐比武,他还不得被杨景澄打死!狠狠瞪了一眼赵年贵,有功夫埋怨我,你方才怎么不跳出来反对!? 赵年贵脖子一缩,果断装死去了,把余昌火气了个够呛。 又过了半个时辰,众百户所的优胜皆选了出来。十个好汉正摩拳擦掌预备争个高下,杨景澄却喊了停。只听他笑道:“大家伙打了半日,想是累了。我在外头的酒楼叫了几十桌的席面,与大家填填肚子。只是国孝当头,不能宴饮,我命酒楼的人一份份装成食盒,过会子便送来。每份饭菜有半只鸡、半只鸭、一斤红烧肉,不够的可以再添,吃不完的亦可带回家去。我们吃完再接着比!” “千户英明!” “千户豪气!” 底下的力士们率先兴奋的叫嚷起来,他们连一月七石的俸禄都没有,每年也就四十来两的工食银子,且外快轮不到他们拿,纵然有,亦不多。此刻平白有肉吃,哪个不高兴? 杨景澄看的翘起了嘴角,一个衙门里,真正干活的正是这些不起眼的角色,尽管他们偷奸耍滑的多,可他们原本收入就低,收买起来容易。只消他们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走,休说甚百户千户了,便是现管他们的总旗也未必时时压制的住。倘或有总旗偏要下狠手,他再去做个好人,更得人心了。 众人欢欢喜喜的吃了个满嘴流油,杨景澄又请他们喝了点子鸡蛋酒酿,因国孝不得饮酒的众人勉强过了点瘾,愈发兴头起来。 午时一到,吃饱喝足的诸位休息也够了,杨景澄踏步走向高台,一声大喝:“各百户优胜者预备!比赛开始!” 第116章 易主    二所的院子被分成了五大块…… 二所的院子被分成了五大块,十个人抽签对局。但凡擂台赛,少不得有运气成分。譬如两个水平差不多的,偏碰到了一起,打了个筋疲力竭,下一场反而被不如他们的人给比下去了,让人好生憋屈。不过杨景澄既打算每年比四回,大家也就心安了。总不能次次倒霉,武艺好的人总是能出头的。 方才那位第一个选出来的总旗姜群,就发挥的很好。他下盘极稳,一拳一脚皆有章法。杨景澄把周泽冰叫到了跟前,笑道:“那是个人才,你要重用。” 周泽冰连忙道:“是。” 打斗中,又有一位力士脱颖而出,只见他身材魁梧,三两拳打下去,对方便呈败势,不消半刻钟,对方就告饶了。杨景澄笑问:“这是二所四旗队的甘强吧?” 二所百户林帮荣忙不迭的拱手道:“回千户大人的话,正是卑职麾下的力士。” 杨景澄满意的点点头,既是林帮荣的人,那便是他自己的人了。笑盈盈的看向余昌火,不知他那头能有几个出彩的。没有最好,有,那就想办法干掉。余昌火大概看出了杨景澄的想法,心中嗤笑。 不过是些小旗力士,有什么要紧?尤其是能打的莫不是年轻人,这个年岁便袭了世职的,大抵都是亲爹死的早的,家境自然说不上好。这年头,穷人能有甚出息! 能在百户所内冒头的,各有自己的看家本事。下午的打斗显然比上午耗时更长,好半日了还没有分出胜负的。就在此时,华阳郡公忽然踱步而至,惊的众人赶忙相迎。 华阳郡公抬手阻了众人的礼,淡淡的道:“认真看比赛。” 杨景澄忙命人抬出个椅子来,请华阳郡公坐下看。底下的人自是看到了他们北镇抚司的实际掌权人,心头登时燃起了热血!被杨景澄看重犹可,那被郡公看重的周泽冰,已是连跳两级,现站在台上看众人比武了!在场打斗的人如何不兴奋?一个个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打的拳拳带风,好不激烈! 华阳郡公在武学上亦有造诣,扫一眼便看见了姜群与甘强,侧头问道:“得胜的有多少赏钱?” 杨景澄把赏格说了一回,华阳郡公道:“那叫姜群的,我先赏二十两!” 杨景澄直接朗声道:“郡公说了,姜群打的好,赏二十两!” 二所里哄的炸开了,场中的姜群更似双臂跳出青筋,一个上勾拳,直击对方下颌!只听砰的一声,那人躲闪不及,恰被姜群打了个正着,当即眼皮一翻,倒在了地上。姜群左手扶在右臂上,依旧保持着右拳向上的姿势,向前跨出的左腿稳稳的站着,整个身形坚若磐石,眼神更是坚毅里透着浓浓的杀气!尽显武人风范! -- 第200页 早被淘汰的军士们纷纷叫好,这般力道与速度,让人不得不服!而华阳郡公更是好一双利眼,分明十人对打,他一扫便挑了个最好的。这份眼力也着实让人佩服。 有了夺得头彩的,对自己武艺有信心的其他人也更卖力了。很快甘强也打败了对手,站在了姜群的身边。一二两所的百户周泽冰和林帮荣满面红光,下属实在太给他们长脸了! 然而第三个获胜者,却是三所的龚子棋,赵年觑了觑余昌火的脸色,怎么都欢喜不起来。倘或他们的人一个出头的没有,自是丢脸;可若出头了,又是为杨景澄的比武大赛助威。他们夹在中间的人当真好不为难。 一轮比完,趁着天色尚早,接着比起了第二轮。因第二轮有五人,第一个优胜者姜群轮空,其余两两捉对比斗。所里的小比试没那多规矩,这一轮依旧是淘汰赛。胜者与姜群争魁首,败者就只好争夺二三等了。而先前被淘汰的再次打了起来,争夺最后一个三等的名额。 华阳郡公在上,不管是哪派的人马皆不想认输,打的尤其的激烈。若非有专人维持秩序,打出人命来也不稀奇。直到申时初,这一轮方打完。紧接着又是一二三等的角逐。 不出众人所料,姜群拔得了头筹,甘强、龙子棋、罗夏等人也纷纷夺得了二三等的奖励。杨景澄当即命马健与牛四条抬出银两,当众分发。今日乃今年上衙的最后一日,明日便是除夕至新年的假期,得赏的人莫不格外的欢喜。京城自来繁华,有了钱,今日下衙还能赶上替老婆孩子买两套新衣、去肉铺子里割几斤好肉,再打上几壶好酒! 赏完银子,杨景澄看着还剩一点的新钱,大手一挥:“能在各自百户打出名堂的,皆为勇士,这些钱你们都分了吧!” 好容易从百户所里打出来,却最后没捞着赏钱的四个人立时叫杨景澄给了个大大的惊喜!一叠声的谢赏,迅速平分了箱子里的赏钱,各自点了点,足有三吊多钱,折算成银子,二两多一点儿,也不算亏了。 一开始就被淘汰,一个钱也没捞着的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神色。然而此时,杨景澄抬手往下压了压,哄闹的院子渐渐平息。他眼睛缓缓扫过全场,提高音量喊道:“集合!” 场内当即一肃!北镇抚司每日早起皆有点卯,说起点名,众人反应都极为迅速,抱着自己的东西,就站在了平时该站的位置。杨景澄为了点名方便,早将所内改了革。地上用生漆细线画了格子,十个格子一排,十排一个方阵,只消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场中多少人、有谁缺席一目了然。此刻众人横平竖直的站着,手里有东西的与没东西的,亦十分的明显。 杨景澄在高台上走了两步:“我们北镇抚司与寻常卫所不同,说是千户所,实则并没有一千人。我们二所共有千户一人、副千户一人、百户十人、试百户十二人,总旗百人、小旗二百人、力士三百一十二人,附属的匠户不算在内,总计六百三十五人!其中一百余人得了赏!还剩五百多人只捞到了一顿饭。然而六取一的概率,并不难,尔等未得赏的,下回比武有无信心夺魁?” “有!”底下自觉身手好,仅此不过是发挥失常或运气不佳的,大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杨景澄点头:“尔等皆是军中精英,正该有此气势!”顿了顿,又道,“不过眼下即将过年,诸位辛苦了一年,我也不好叫诸位空着手回去。未曾得赏的,我再各给四百八十个新钱,权当讨个口彩。” 原先甚也没得的军士们立刻欢呼了起来,四百八十个新钱不多,在年下也能买十来斤肉,白得的赏钱乃意外之喜,比预期中的更令人高兴。 “但是!”杨景澄沉下了脸,“有几个人一开始比武便敷衍以对,还有几个年纪虽轻,却是三两下就被人打倒在地,着实丢人!这些人,我原是要罚的,只是明日便是过年,又在家祖孝中,我便不请板子,但我的钱也不打算给你们!至于是哪些人……”杨景澄看向了周泽冰,“点名!” 周泽冰立刻捧起花名册,开始点来:“年全、张辉、邓延……”他一口气念出了足足三十几个名字,皆是被踢出赏钱队伍的。待他念完,杨景澄板着脸道:“尤其是年全与张辉二人,平日里便懒懒散散,光我出任千户的时间里,已分别迟到了好几次!圣人曰:‘不教而诛是为虐’,我原先没有细讲过此项规矩,今日我便权当你们二人初犯,但有下回,革职查办,概不容情!” 被当众点名批评,年全与张辉羞愤的低下了头。被众人耻笑乃小事,只怕明岁果真被开革,他们上哪再找北镇抚司这等肥水衙门去?两人对望一眼,皆生出了惴惴之心。 杨景澄不是个爱废话的人,说毕挥挥手,马健四个人又抬着箱子,开始一一发赏钱。只把那三十几个没得赏的弄的好不自在。可此番比武众人都看在眼里,十分的公正公平,他们倒也无话可说。再则,身为军户,习武本就该是日常,今次没得赏的,平日里表现就不佳。众人哪个不恨拖后腿的同僚,这次看他们闹了个大没脸,心里都觉爽快,有脾气耿直的,更是当场嘲笑了起来。 唯有穷鬼周泽冰顾不上这些,在一旁飞快的计算。先前每旗优胜各得一吊钱,每百户优胜则是三吊,他们又参加了后头的比试,打输了的四个人再加三吊就是十二吊,再加上姜群等人得的六十四两银子,与众人得的赏……按时下约一千五百个钱换一两银的算法,已高达三百一十八两!再加上今日的盒子菜,又是百来两。 -- 第201页 好家伙!一日功夫杨景澄花了四五百两,相当于一个田庄一年的收益了!他还要每年搞四回!这两千两嘎嘣没了!周泽冰心痛的直哆嗦,两千两……两千两!乃他一个百户近三十年的年俸!这货真特娘的太有钱了啊! 会算账的显然不止周泽冰,在场就没有不识数的。便是有,几个人交流一番,大概也能算出花销,一个个的登时激动的不行。当场便有好几个百户约着年初一要上门给杨景澄拜年表忠心!北镇抚司衙门肥厚,可每年肯拿出两千两分给大家伙的上官,绝无仅有! 杨景澄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两千两,还不够北镇抚司抄一次家分给他的钱多,却能让整个二所拧成一股绳,尤其是能将他大方的名头宣扬出去,日后更少不得有人来投靠,这买卖着实太划算了! 而见此情状的余昌火则心灰意冷的闭上了眼,他不可能每年拿出两千两来打赏,既没有更舍不得。所有的许诺与豪言,在真金白银面前一文不值!不是他再不想替蒋兴利卖力,而是从今日起,二所算彻底易主了! 第117章 偶遇    临近除夕,宫里哭灵的活儿…… 临近除夕,宫里哭灵的活儿渐渐轻松了下来。当然,这也是因为宫里没有主事的人之故——永和帝鲜少管后宫,章太后更不耐烦搭理琐事,钟皇后则是空有一身名头,而管事的魏敏妃又没有正经的名份不好得罪众命妇们,最要紧的是顺皇贵太妃没有个孩子替她盯着身前生后事,是以过了三七之后,哭灵的规矩便逐渐松快。至今日,不到午时,王妃们就开始带头溜号。至于男人们,过了头七便各回衙门办公,早不干哭灵的活儿了。 要说顺皇贵太妃虽然封号里有个顺字,这一生过的却并不算顺遂,哪怕是死,也没挑对时候。倘或避开了过年的当口,命妇们恐怕还能认真些。可大过年的,哪个又愿意在宫中哭灵?尤其是哭灵的还都是高官显爵府上,她们的夫婿儿孙一个个的平日里忙的脚打后脑勺,休沐都未必能好生歇着,唯有过年是个全家团聚的日子,更不愿呆在宫里了。 章夫人因是章家的女儿,素来与永和帝一系不大对付,眼看着在几个王妃走后,她也懒怠再装相,命随从把她从蒲团上扶起来,就准备回家。跟在她身后的颜舜华见婆婆要走,自己也不好耽搁,乖巧的跟着走了。颜舜华并非章夫人亲自挑选的儿媳,二人并没什么话好说。婆媳两个一路沉默的往宫门外走。亏得是肃穆的孝期,不然只怕又要传出闲话。 颜舜华艰难的适应着脚底下的道儿,哭了一个多月的灵,每日里要走远路的事儿倒是能忍受了,奈何她的脚天生比旁人小,再密密的裹上,恰是极佳的三寸金莲,没一分多的,便比别人更难受些。说甚金三银四铜钱五,越小越值钱,可放在走路上刚好反了过来。真不知道那些既裹了脚,又要干活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章夫人亦不大好受,可以说时下的女人,若非进宫的荣耀撑着,没一个愿意在宫里逛的。自家再不济还能坐个滑竿,宫里却是没有圣上或太后的特旨,凭谁都要靠自己两只脚走路。且不说她们裹了脚的,便是偶尔出现的没裹脚的闺秀,来回六里路也不是说着玩的。 哭灵累,走道儿更累。出了宫门爬上马车的章夫人,帘子刚放下,她便歪着不想起来了。 幸而瑞安公府这等人家,婆媳两个皆有车驾,不用挤在一辆车上,则不用端着仪态。各自上车各自喊贴身妈妈揉脚。想必华贵的车厢内,各府的诰命都差不多——哭灵真特娘的不是人干的活! 好容易回到家中,章夫人累的饭都不想吃,胡乱喝了点子粥,倒床即睡。颜舜华到底年轻底子好,纵然因为寅时多起床,现正困的眼皮直打架,好歹在丫头们的服侍下把饭吃干净了才歇息。 一觉睡到申时末,颜舜华在炕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后坐在炕上掰着指头算,过完正月初七就解脱了,而距离正月初七仅仅只剩八日了!便是出殡还得往外跑一趟,可那不用走路了啊! “奶奶睡醒了?”端着热水进来的叶欣儿笑道,“睡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快起来活动活动,省的夜里走了困,明日反倒没精神。” 叶欣儿一说话,吴妈妈与白鹭黄莺跟着醒了,吴妈妈赶紧翻下榻,趿着鞋就赶上来接水:“姨娘怎么亲自端了水来?” 叶欣儿没让她接着,而是直接放在了脸盆架子上,笑道:“我说妈妈,您也年纪不小了,别万事都逞能。奶奶有我们呢,便是我们都是笨手笨脚的,还有白鹭与黄莺,你何必这般劳苦?” 颜舜华没好气的道:“她就是个操心的命,一把年纪了非要缩在那榻上值夜,倒把白鹭黄莺挤去了外头。不说丫头们是否伺候的好,我又不是个死人,夜里冷了渴了不会喊不成?”她一面说,一面自己披上了衣裳下炕,自己去架子上洗脸。 吴妈妈讪笑道:“在外头的床上,我睡的更不踏实,还是守着姑娘更好些。” 颜舜华撇嘴:“看我们到时候圆房你也守着!” 吴妈妈登时大窘,叶欣儿并众丫头噗嗤笑出了声。石英心直口快的道:“要我说我们世子真个是个疼人的,要换旁人,才不管新娘子大小,有些更是喜欢小些儿的!” 青黛啐了石英一口:“国孝当头,世子是个懂礼的,自然要守孝,不似外头那些轻狂人,几日都等不得。” -- 第202页 闻得此言的颜舜华不由看了青黛一眼,暗自点头。这世上歹心人多,好心人少。故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尤其在内宅里,丈夫温柔体贴固然好,可落到别人耳朵里,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炫耀最是要不得,闷声发大财方是硬道理。青黛说杨景澄守孝不圆房,既体现了孝心,又不叫人挑出错处来。而石英的话,则难免让人觉着杨景澄性格优柔,过于细腻。于是在心里暗自下了评判——这丫头当用! 石英从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青黛说她也不恼,自己刚说过的话更是瞬间就丢到了九霄云外,踮着脚往东次间的自鸣钟上看了一眼,惊叹道:“呀!这个点儿了,世子怎地还没回来?” 叶欣儿不以为意的道:“明日便放假了,他衙门里自然有许多事,今晚能不能回来吃晚饭都不知道呢。” 说话间,颜舜华洗了脸,又要白鹭与她重新梳了头,方问道:“夫人醒了么?”她自从知道杨景澄与章夫人不睦之后,当面叫母亲,背地里的称呼全改成夫人了。对此杨景澄很是满意,要知道他死活不愿娶楼兰,正是因为楼兰不肯跟他一条心。 前世倒没有楼兰看上他这一出,大概因为前世他并未抵制,章夫人也就懒得使下作手段。而重生回来之后,他的坚决不从,逼的章夫人不得不炮制了一出爱慕之情,结果人没捞着,反倒把楼英给闹翻脸了。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听到颜舜华的问话,与正院最熟的青黛连答道:“还没,我听小雀儿说,夫人看似有些着凉的模样,刘嬷嬷几个人正与公爷商议请太医呢!”她往日是正院里的丫头,在正院里颇有几个相熟的。因此叶欣儿直接一月拨了二两银子与她,叫她往正院里撒去。看来如今有了几分成效,似这等不大要紧的事儿,小雀儿等几个粗使总能及时报过来。 得知章夫人身上有些不好,颜舜华略微皱眉,问道:“太医请来了么?” 这个青黛就不知道了,于是她道:“也是快到请安的点儿了,我索性直接去问问。” 颜舜华点点头,青黛就往外头去了。不一时她走回来道:“回奶奶的话,公爷请了太医,开了几剂药叫夫人吃了。现发了点子汗,依旧歇着。刘嬷嬷说今晚奶奶不必去请安了。” 颜舜华想了想,道:“世子没回来,吃晚饭又有点早,我也不大饿,便去园子里走走吧。” 吴妈妈不大乐意,劝道:“天寒地冻的,花儿朵儿都没开,园子里有甚好逛的?” “谁说的?”颜舜华道,“现正是腊梅盛开的时候,丫头们都去赏过好几回了,偏我这正经嫁过来的奶奶一眼没看着。正好今日无事,我赏腊梅去。” 吴妈妈无奈的道:“你脚不疼了?” 颜舜华道:“一日六里路都走了,还差这点子?横竖在家里,若我实在走不动了,大不了叫几个婆子抬我回来呗。”她心里不耐烦吴妈妈管东管西,眼神在众丫头里一扫,当即挑中了最活泼的石英,笑眯眯的问,“石英你是家生子吧?” 石英只是平日不大爱琢磨事儿,人却是极伶俐的。颜舜华一问,她立即顺杆儿往上爬,清脆笑道:“奶奶若是想让奴婢伺候您去逛园子,那可找对人了。我从小在府里长大,外头的事不清楚,可府里的一花一草,再没有比我熟的了。我们府上园子里种了五六棵腊梅树,冬日里赏景全靠它。奶奶也不消走道儿,我去唤两个婆子抬个滑竿。奶奶只管坐在上头一路赏过去,看的更清楚哩!” 颜舜华当即眼神一亮,连忙道:“不必!我走着去得了。走不动了再喊人。”又扭头对吴妈妈道,“天冷,你老就在家窝着吧。我要石英陪我去就行。” 吴妈妈不放心的道:“一个丫头怎么够使?倘或你想拿点什么东西,是特特走回来呢?还是叫丫头单撇下你在园子里?我还是跟着去吧。” 颜舜华正是不想人拘束了她,才不肯让吴妈妈跟着。主仆两个一时僵持不下,叶欣儿只好出来解围道:“妈妈担心的有理,奶奶不嫌弃的话,便叫我伺候着去吧。我虽不是府里长大的,也来了五六年,再带上青黛与石英,尽够了。” 叶欣儿毕竟是杨景澄正经八百的妾,吴妈妈不好当众驳她面子,不情不愿的给颜舜华穿上披风,放她出门了。颜舜华甫一踏出东院,顿觉神清气爽。一手搭了个丫头,朝叶欣儿抱怨道:“我妈妈甚都好,就是人老了忒啰嗦!” 叶欣儿抿嘴笑着不说话,随颜舜华一路走一路诉着心中的烦闷。直走到后罩房,她方笑道:“奶奶,我们穿过这道大门,便进到园子里了。” 颜舜华不由赞叹道:“不愧是国公府邸,真的好大!” 叶欣儿道:“听闻百多年前建府的时候,京里的地价还不比如今这般贵,各府邸占地都大。后来新封的国公就比不得了。不独府邸小,置的宅子铺面也少,日子多少要节俭些。” 颜舜华听得不由咋舌,照叶欣儿的话,瑞安国公府在国公里头都算富裕的,怪道有人酸她,不为别的,光这份家底就足以让人眼红。二人正要往园子里走,却不料迎头撞上了正往外走的楼兰。叶欣儿当即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位祖宗可千万别闹幺蛾子。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楼兰怔怔的看着颜舜华,眼中唰的就落下泪来。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她便哽咽着开口道:“姐姐……你当真要一人独占世子么?” -- 第203页 第118章 吵架    “对!”颜舜华斩钉截铁的…… “对!”颜舜华斩钉截铁的答道,杨景澄是她丈夫,她凭什么不能独占? 楼兰被噎了一下,眼泪流的更凶了:“可是、可是,他是世子,他该有侧夫人的!” 叶欣儿立刻猜到了楼兰的想法,连忙在颜舜华耳边劝道:“奶奶,我们且回去,明日再来逛吧。”自来小姑子就难缠,尤其是嫡婆婆养的小姑子。与其等着她发疯,闹出事端来,不如躲开了去。 颜舜华显然也听出了楼兰的弦外之音,却不似叶欣儿那般怕事,当即似笑非笑的道:“侧夫人不侧夫人的两说,姑娘待字闺中,眼下叫我姐姐不合适吧?” “你!”楼兰被气的涨红了脸,怒道,“你同我说资格!?你一个乡下的野丫头,有什么资格嫁给他!?”楼兰双目赤红的盯着颜舜华,都说她没了父母是以家世不显,可她还有哥哥,她不算孤女!可颜舜华呢?她连哥哥都没有!都是寄居外家,颜舜华的外公才三品,她凭什么能嫁杨景澄?而自己却不能!?明明,姨母先答应她的! 颜舜华歪着头,认真的回答:“你连个野丫头都比不过,不该反省自己吗?” 石英险些没忍住笑出声,她只当新奶奶是个和气人,却不料她说话竟是句句扎人心!兰姑娘完全不是对手嘛! “你放屁!”楼兰恼羞成怒,抬脚冲了过来!一边扑,一边张开双手,亮出了十个尖锐的指甲,就要往颜舜华脸上挠。 叶欣儿脸色一变,立刻拦在前头,架住了楼兰的双手,沉声道:“兰姑娘,请自重!” 楼兰见一个小小的官奴婢竟敢阻拦自己,登时火气更甚!扬手一巴掌,在叶欣儿脸上扇了个脆响!紧接着恶狠狠的道“贱婢,滚!” 不待众人反应,比方才响亮数倍的“啪啪”两声骤然响起,飞快收回手掌的颜舜华厉声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准你打我的人了吗?” 楼兰脑子轰的炸了,尖叫道:“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楼兰一边喊,一边疯了似的再次扑来! 叶欣儿正要再拦,颜舜华低喝:“欣儿让开!”同时侧身避过楼兰的袭击,叶欣儿也听话的躲到了一旁。楼兰扑了个空,正想转身,颜舜华却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后,借着她向前的姿势,对着她的后背猛的一推! “啊——”楼兰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倒在地!不等她站起,颜舜华提起裙子,抬起脚直接来了个五连踹,把叶欣儿等人看了个目瞪口呆。这么凶的吗? 颜舜华双手叉腰道:“要不是看在你哥哥同世子好的份上,敢跟我抢男人?我今日弄死你算完!还知不知道你是谁?你谁啊你?我一个一品夫人,打死你个平民丫头,我看谁敢找我偿命!”老娘是能打过两头鹅的人,你算老几! 楼兰只觉背心剧痛,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叶欣儿:“……” 青黛:“……” 石英震惊到双手捂嘴,万万没想到,她们家世子喜欢这样儿的!先大奶奶您不得宠真不冤…… “哇!哥哥!有人打我!哇——”楼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襁褓中便被抱进了京,何时受过这等委屈?颜舜华你是贱人!是贱人! “我要告诉姨母!”楼兰一边哭一边喊,“我要告诉外祖母!我要你的命!” 颜舜华挑眉,正预备骂回去,就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姑娘?姑娘是你么?” 叶欣儿低声道:“听声音像李青家的。”顿了顿,又解释道,“李青家的是楼家的管家娘子。” 楼兰也听到了声音,当即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李嬷嬷你快来呀!有人欺负我!” 李青家的隔着后罩房的墙听见楼兰的声音,立刻提着裙子顺着声音寻找。今日楼兰不知为何,死活要一个人去逛园子。她怕这位祖宗的牛脾气上来闹出什么动静,打搅了章夫人休息倒不好。只得在相熟人家的屋子里歇脚。 哪知好端端的后头传来哭声,听着像楼兰,便忙忙的赶了出来。刚跑过大门,恰看到楼兰趴在地上,身上全是泥巴,脸上更是明显的两个巴掌印,登时急了,一叠声的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待跑到近前,李青家的又看到了立在边上的颜舜华,知道自家姑娘脾性与心思的她当即心里发虚,还未说话,脸先红到了脖子根,硬着头皮道:“给奶奶请安。那个,奶奶,我们姑娘这是?” 颜舜华的眼泪唰的就落下来了,也不同李青家的说话,一面哭一面朝前头跑。叶欣儿愣了愣,连忙跟上。她们三个丫头皆是大脚,三两步便追上了一颠一颠跑着的颜舜华,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跟着颜舜华一路朝前跑,来往的家下人忙不迭的行礼,又好奇的看着颜舜华,心里不停的琢磨,夫人正睡觉呢,谁能给世子夫人气受,害她哭成这个样子? 颜舜华在夹道里奋力的跑着,她感觉自己的脚被青石板路膈的生疼,不过看了看前方的路,又咬牙坚持了下来。正当叶欣儿以为她要跑回东院,找杨景澄诉委屈时,她却脚步一拐,直接跑进了正院。正院里守门的小丫头见颜舜华哭着跑来,惊呼道:“奶奶?您怎么了?” 丫头小雀儿本能的看向青黛,青黛也闹不明白颜舜华想做甚,只能苦笑的摇头。几个眼神的功夫,颜舜华已经提着裙子,爬上了门前的阶梯。小雀儿极有眼色的上前搀住,因章夫人吃了药在睡觉,她不敢大声,压低着声音朝里喊:“刘嬷嬷,奶奶来了!”说着打起帘子,把哭哭啼啼的颜舜华搀进了屋,安顿在了椅子上。 -- 第204页 刘嬷嬷赶上前来,问道:“哎呦,我的奶奶,可是同世子拌嘴了?” 颜舜华只哭不说话,她也不高声,拿手帕捂着脸,低低的啜泣着,看着好不可怜。刘嬷嬷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看向叶欣儿:“姨娘,这是?” 石英正要说话,被青黛踩了一脚,吃痛闭上了嘴。叶欣儿手指绞着帕子,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日才低若蚊蝇的道:“才奶奶去逛园子,还没进门,就……就撞见了兰姑娘……” 石英等了好久,没听见叶欣儿说下文,忍不住张大了嘴!明明是她们奶奶把兰姑娘打了个半死,怎么叫叶欣儿一说,好像她们奶奶才是被打的那个? 刘嬷嬷看了看叶欣儿肿胀的脸,心里不知起了多少个念头。而叶欣儿声音虽小,可在安静的正院里,屋里的丫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彼此眼神乱飞,在心里猜测着楼兰又干了什么大事。 叶欣儿收声之后,颜舜华的抽泣声稍微大了几分,眼泪更是吧嗒吧嗒的掉,委屈至极的道:“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世子。可这是圣上赐的婚,又不是我上赶着的……我们家还能抗旨不成?” 一句“上赶着”把刘嬷嬷刺的老脸一红,要说上赶着,没下旨之前得了口头承诺的齐家半分风声都没露,圣旨下来,瑞安公府去下聘的时候,齐府更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搅的乱成了一团,可见此前压根就没准备。倒是没事就往东院跑的楼兰…… 石英低头看着鞋尖,几乎要怀疑自己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在做梦。这些主子奶奶们,真可怕! 正房的丫头彼此对望一眼,皆是满脸无奈。她们也算与楼兰朝夕相对了,那位姑奶奶的脾气哟……真真让人一言难尽。然她们没一个想到,在正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颜舜华才是打人的那个。 颜舜华正哭着,发完汗的章夫人便醒了。听着外头影影绰绰的哭声,有气无力的道:“□□的,谁打丫头呢?” 守在床边的杏雨苦笑着答道:“姑娘同奶奶拌了嘴,奶奶哭着跑进了院子,大约是想朝您告状,见您没醒,不敢打搅,正在外头哭呢。” 章夫人被梗了一下,越发觉着头昏脑涨。好半日方没好气的道:“同我告什么状?她男人不是同楼英好么?回去寻她男人告状去!” 杏雨干笑着应了声,喊了菱香过来伺候,自己走到外间,朝颜舜华福了福身,轻声道:“奶奶,您的委屈夫人知道了,只是夫人今日不适,您且先回去,明日再说可使得?” “嗯。”颜舜华乖巧的答应了,声音又轻又柔,叫人好生怜爱。她低头擦了擦泪,又道,“姐姐替我问母亲好,我这个样子,就不进去瞧她了。我明日清早再来请安,伺候母亲往宫里去。” 看着颜舜华小猫儿似的模样,便是巴不得看笑话的刘嬷嬷也难以责怪。命几个小丫头搀着她,好生把她送回屋。很快,正院外间安静了下来,章夫人忍不住问:“她回去了?” 正好走回来的杏雨道:“我只劝了一句,奶奶便回去了。还说问您好,明早再来请安。” 章夫人怔了半晌,哂笑一声:“他还真喜欢老实的!” 若叫叶欣儿听见章夫人的评价,只怕要哭笑不得。刚打发走东院的丫头,不消吴妈妈着急问话,颜舜华一抹脸,没事儿人一般,扭头问叶欣儿:“你脸上还疼不疼?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叶欣儿笑道:“谢奶奶关心,兰姑娘力气又不大,明儿就消了,不必麻烦。” “不!不麻烦!”颜舜华眼珠子一转,“青黛,你去找龙葵,叫他往外头寻个京里最知名的大夫。” “啊?”青黛看了看叶欣儿的脸,犯不着吧? 颜舜华嘴角勾起一抹笑:“我今日打她,是做嫂子的教小姑子规矩。可我这个做嫂子的,教导完了,总该给治治伤不是?不然倒不似教导,是责罚了。” 吴妈妈终于听明白了个大概,双眼倏地瞪的溜圆,同时声音拉高了好几尺,捂着脸尖叫道:“什么!?你打人了!?” “对!”颜舜华冷冷的道,“打了我们欣儿,还想来我们家做小,做她的春秋大梦!” 第119章 义气    一语说毕,满屋的丫头皆看…… 一语说毕,满屋的丫头皆看向了叶欣儿,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采——原以为她深受世子宠爱,必为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却不料奶奶竟也如此抬举,当真好命! 叶欣儿却是欣慰之余又带了丝丝酸涩。她欣慰于颜舜华的机敏,毕竟楼兰果真进了门,真正受威胁有麻烦的绝不是她区区一个小妾。但颜舜华身为主母,非要护着自己人,旁人只会赞她厚道有担当,而说不出她嫉妒之类的话。因为若说嫉妒,又何必护着宠妾呢?酸涩则是,以她对杨景澄的了解,如此泼辣活泼的性格只怕才是他真正喜欢的。她这算没了人,又没了心么?暗自苦笑,确实该彻底死心了。 青黛的心情更为复杂,她伺候了楼兰差不多有十年,要说感情自然是有的。虽说楼兰的无情无义让她心寒,可多多少少有几分挂念。今日见她撩事,心中恼怒;可见她吃亏,又觉不忍。待经了颜舜华的全套手段,就只剩盼着楼兰识相点的心了。 吴妈妈年纪大脑子转的慢,好半日才从颜舜华的话中缓过神来,急道:“你怎么能打人呢?还是你小姑子!明日夫人知道了可怎么是好?”吴妈妈急的在原地直打转儿,“你原先不是这样的,怎么嫁了人,反比在闺中更跳脱了?你现还是新嫁娘啊!” -- 第205页 颜舜华扯出了个笑,这不废话么?齐家规矩死严,她寄人篱下,怎好与人添麻烦?瑞安公府就不一样了,杨景澄是什么人?那是分明比她大五六岁,却带着她满村偷果子拿弹弓打大白鹅的主儿!真当她舅母没查过文氏?够温柔贤淑了吧?却是连个陪嫁丫头都干不过,闹到娘家出头,结果被杨景澄一通乱棍,全家老少主仆共赴黄泉!鲜血淋淋的教训啊! 她舅母只是说文家跋扈,是以杨景澄不喜。她却看出来,这货与小时候一般无二。她再装闺秀可不是傻了么?再说了,她肯装那也得杨景澄肯信啊!不是认定了她骨子里的野,那日在山上怎会替她正骨?要知道眼下的风俗,休说被男人摸了脚,便是不小心被看一眼胳膊都是要上吊的。换个生人,杨景澄闲出屁来了才去背条人命! 总之,他们二人夫妻之情且不论,青梅竹马的情义那是没得说的!故,今日叶欣儿被打,她当即亮出了獠牙。一方面确立主母的权威;另一方面么,好哥们的宠妾,那必须得护着啊!人家那么讲义气,又救她性命,又娶她过门,她总不能一点不回报不是! 吴妈妈还在唠叨着规矩,颜舜华也不在意,歪在炕上喊了白鹭来给她揉脚。横竖吴妈妈也就是在这屋里嘴碎些,出了门去从不乱传闲话。人么,哪能没点毛病。 吴妈妈念了半天,颜舜华却似充耳不闻,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瑞安公府嫡婆婆当家,现打了人家的嫡亲外甥女,还是谣传是嫡婆婆先选中的儿媳妇,偏叫自家姑娘截了胡。看看公府的体面,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姑娘怎底就浑不在意呢! 这厢吴妈妈在家急的转圈,那厢李青家的也是上吊的心都有。听完楼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述,整个头都大了。她不敢想楼英知道了会多恼怒,上回在她眼皮子底下就送了个荷包出去,今日更好,直接与人家的正妻叫板!她在楼家一辈子的老脸,全败在了这不省事的姑娘身上! 楼兰还在一行哭一行骂:“妈妈,我要告诉哥哥,要打死那个贱妇!” 李青家的听的眼泪哗哗的掉,心里不由羡慕起了青黛,哪怕青黛没被东院接走,只能在府里做个粗使,也比伺候这位祖宗强啊! 楼兰被颜舜华打了一顿,又哭骂了半日,终于开始发蔫儿了。李青家的看有人探头探脑的,当机立断,一把背起楼兰往回走。一面走还一面叮嘱:“姑娘,我们屋离夫人近,现她病着,你回屋了可千万不能大哭大闹了。” “我要告诉姨母!”楼兰嚷道,“没见过那样的泼妇!” 李青暗道,你好意思说别人是泼妇!现你这么大喊大闹的,来往的人哪个不当你是泼妇?却还是压着性子劝道:“便是要告诉,也得等夫人病好。夫人养姑娘一场不容易,姑娘是不是也得讲点孝心呢?” 楼兰又委屈的哭了,她被打不算,连告状都不能了! 李青松了口气,总算哄住了。却是一路听着她嘀嘀咕咕,没完没了的诅咒颜舜华。李青早从楼兰的描述中猜了个大概,自家姑娘论后宅争斗的本事,真是给人提鞋都不配。尤其是那说哭就哭,还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李青深深叹了口气,连她都差点信了啊! 一路把楼兰背回了屋子,又喊碧云替姑娘洗脸换衣裳。碧云赶上前来,见到双颊已肿的楼兰,不由惊呼:“姑娘!?” “嘘!”李青家的在嘴边比了个指头,低声道,“嚷什么嚷?夫人病着呢!” 楼兰又开始哭:“姨母病了,她就敢欺负我!” 李青家的想了想,趁机劝道:“姑娘,不是我多嘴。你果真想嫁世子,就得学会朝人低头。她是世子正妻,你不敬她,规矩不容的。” 楼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杨景澄忽然娶亲,浇灭了她一切的幻想。然没过几日,府中又有闲话,说世子可有两个侧夫人,说她只怕要给世子做小,又把她的心说乱了。圣上赐婚谁也没法子,可世子侧夫人与寻常的侧室不同,乃上的了玉牒的正经诰命。 自幼生活在公府,楼兰倒从没想过独占哪个,也不介意杨景澄三妻四妾。说到底,她压根没开窍,想嫁杨景澄的心全是刘嬷嬷的教唆与话本子看入了迷。是以她对颜舜华的恨,真算不上嫉妒,倒像是被抢了心爱玩具的恼羞成怒。此刻听了李青家的话,她既不服气,又因规矩的束缚,说不出反驳之语。顷刻间就哑了火。 李青家的继续劝:“姑娘,妻妾如天壤。倘或今日你已是侧夫人,对正妻如此不敬,世子若不罚你,可是要叫言官参宠妾灭妻的。世子的亲娘来的时候,你年纪小,只怕忘了。但这么许多年来,你看过哪家侧夫人不是低眉顺目的?休说侧夫人,世子的先夫人,有过高声说话的时候么?世家大族享荣华富贵,就得讲规矩礼仪。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楼兰不服气的道:“那她凭什么那么凶?” 李青家的头好痛,怎么就劝不住了呢?别人凶关你什么事儿?你又凶不过人家!正说话间,外头小丫头来报:“姑娘,奶奶说您摔着了,特请了个带女徒弟的大夫来家,说是给您瞧瞧。” “我才不要她假好心!”楼兰尖叫,“滚!要她滚!” “嘘!嘘!”李青家的急忙道,“吵醒夫人了!” 龙葵在外听见屋里的动静,撇了撇嘴。一天天被马桓并其他的护院训的跟狗一样,好容易歇下来,奶奶又吩咐他去外头找大夫。哪知道楼兰还不领情。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的给你看! -- 第206页 心情正不好的龙葵二话不说,带着大夫就走。大夫也不以为意,横竖公府给的银子多,要日日有这等白得银子不看病的活儿,那才好呢!龙葵回到东院,把楼兰的反应如是这般的对颜舜华说了。颜舜华笑眯眯的道:“姑娘家怕羞,不肯叫人看伤也是有的。她既不看,那便罢了。不过大夫横竖来都来了,叫他女徒弟给我们欣儿瞧瞧。” 叶欣儿忙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颜舜华抬手道:“无妨,家下人干活少不得磕着碰着的,叫他留下些膏药什么的,日后旁人也能用。”公府大手大脚惯了,不把半两一两的银子放在眼里,颜舜华却算的清清楚楚,一两银子可是地里一年的收成,要些膏药理所当然。 果然大夫没讨价还价,好生的献上了一盒膏药,高高兴兴的带着徒弟跑了。 酉时,天色微沉,有钱人家已经开始点灯。北镇抚司千户二所的人喜滋滋的抱着赏钱鱼贯而出。临近过年,永和帝按惯例取消了宵禁,是以街上依旧热闹非凡。拿了赏钱的汉子们一个个扎进了市场中,给家人买起了东西。 待该散的人都散了,杨景澄方与华阳郡公慢慢的朝外走。明日开始放假,他已安排好值班的人,可以稍微歇几日了。唔,明日还得去宁寿宫门口哭一回灵,不过年根底下人心浮动,想必打个花胡哨就成。 杨景澄如此想,并非他不孝,只是不耐烦这等琐碎的礼仪。在他看来,丧仪没别的目的,纯为怎么折腾活人怎么来。好似不把活人整个半死,就体现不出孝道一般。与割股奉亲卧冰求鲤一个鸟样! 不一时走到了大门口,长随们去牵马,杨景澄方得空郑重的朝华阳郡公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哥哥相助。下半晌若无哥哥坐镇,必不会如此顺利。” 华阳郡公却岔开了话题:“采买已经派出去了,开春了你等消息吧。” 杨景澄当即咧开了个笑:“哥哥真疼我!” 华阳郡公压根懒得搭理他,等长随牵了马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杨景澄明知华阳郡公的性子,却坏心眼的在后招手:“哥哥慢走!初一我去给哥哥拜年!哥哥要留我吃饭呀!” 在大街上大呼小叫,杨景澄绝对是故意的!华阳郡公心中恶狠狠的骂道:“牛皮糖!” 屠方在马上笑个不住,这可真应了那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俗语,瑞安公世子,绝了! 第120章 教学    刚进家门,杨景澄就被龙葵…… 刚进家门,杨景澄就被龙葵拦住,把今日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龙葵是家生子,消息灵通,几番打问之下,便把楼兰与颜舜华的冲突弄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只差二位吵架的详细内容了。 杨景澄听完哂笑:“这脾气没变呐!” 龙葵还当杨景澄是在说楼兰,重重的点了点头:“可不是,又哭又闹的,弄的合府皆知。正院里丫头又多,已是传出兰姑娘破相的说法了。其实只是脸肿了,哪里有破相?世子您可得管管,”说着压低声音道,“不然赖您负责怎么办?” 杨景澄见他误会,也没解释,而是径直往里走,又问龙葵:“今日大爷不在家?” 龙葵道:“大爷去靖南伯府上了,说是靖南伯夫人留饭,只怕过会子才回来。” 杨景澄道:“你去同门房说一声儿,见了大爷,叫他立刻来寻我。” 龙葵不高兴的道:“俗话说,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今日分明是兰姑娘不省事儿,世子还用特特找大爷说话么?” 杨景澄摇头笑道:“不止这点子,我有别的事。你去告诉门房就行,我跟前不用你伺候。” 龙葵更加郁闷了,他原先跟着世子多么的体面,如今叫马健几个夺了差使,被大家伙嘲笑了个死。以他的身手,想做回长随是不可能了,马健他们一个人能打他四个。然世子总不能只要打手,总有些跑腿传话的事须得人做不是?正好今日家中有了新闻,他忍着疲倦打探了一圈,又巴巴儿在门口等着了半日方等到了人,哪知三言两语又被打发走,其哀怨之心,都快赶上深宫怨妇了。 龙葵那点子道行,自然不是杨景澄的对手。杨景澄看他委屈的模样,笑道:“好生习武,别想有的没的,年后我要使你。倘或你依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休怪我找旁人。” “真的!?”龙葵神色一喜,殷切的问道,“世子有甚好活计要我做?” 杨景澄笑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只一条儿,活儿很辛苦,你可别吃不起苦。” “再苦能有被马师父揪着练武苦?”龙葵提起马桓,眼泪都要下来了,“只消世子别再要我整日里习武,便是掏粪扫大街我也愿意干!” 杨景澄嘿的笑出声:“这可是你说的!”榆花村种烟叶子,可不得跟屎尿屁打交道么? 龙葵心一横,掷地有声的道:“但凭世子吩咐!” 杨景澄没当回事,摆摆手道:“你也累了,且去歇着吧。内宅的事儿不用你管,我有欣儿呢。你敢抢她的活,她挠死你。” 龙葵讪笑了两声,一溜烟的跑了。杨景澄又打发走了马健等人,直接抬脚进了东院。小丫头乐荷清脆的声音立时响起:“世子回来了?吃了饭没有?” 乐荷一提醒,里头的人也听见了。颜舜华掀帘子迎了出来,在门口规规矩矩的一福:“回来了。” -- 第207页 杨景澄拱手回礼毕,携了颜舜华的手进到屋内,笑呵呵的问:“听说你今儿打架了?” 吴妈妈脸色一白,白鹭等几个陪嫁丫头也是吓出了身冷汗。她们在齐家一世都没听过大家闺秀打架的故事,现最害怕的正是杨景澄怪罪。 颜舜华却道:“不是我背地里说人短,兰姑娘实在是……吵架便吵架,她竟想伸手挠我。欣儿去拦,她扬手就一巴掌。哪有妹子打哥哥屋里人的?最可气的是她骂的那叫什么话?欣儿是你跟前过了明路的妾,又不是哪个不知名的小丫头,是她随便能骂的么?当着我的面打骂我的人,当我是死人不成?” 杨景澄噗的笑出声:“欣儿怎么就是你的人了?” 颜舜华哼了两声:“自然是我的,你已是过气了,认命吧!” 杨景澄哈哈大笑,在颜舜华脑袋上糊了两把,白鹭刚梳好的发髻登时散了。颜舜华扶着脑袋,抗议道:“梳头麻烦死了,不要随便弄我头发。” “天都黑了,你梳个屁的头。”杨景澄走回了里间,一边脱外套换家常衣裳,一边问,“你吃饭了吗?” 颜舜华道:“吃了。你若没吃,我再陪你吃两筷子。” 杨景澄道:“好,传饭,我快饿死了。”说着,换好了衣裳,又去架子上洗了把脸才道,“话说你怎么同兰儿吵起来的?” 颜舜华看杨景澄的态度就知道他不在意,也不瞒他,从园子门口撞见楼兰开始,竹筒倒豆子般的说到了结尾,末了还抱怨了一句:“到头来,我还是没看到腊梅!” 到此时,吴妈妈等人方知自家姑娘的辉煌战绩,什么啪啪两巴掌,什么绕到身后推人都是小事,居然敢掀裙子抬脚踹人!吴妈妈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来往仆役那般多,里头哪能没有男仆?裙子掀起来,那不是叫人把脚都看了个明明白白么?世人说亲要看脚,那也只是女眷看呐!又不是那等柴门小户,赛足会的时候专露出脚叫人看! 哪知杨景澄却啪啪啪的鼓起掌来,赞道:“女侠好身手!我告诉你,绕到人身后还不保险,对付姑娘家还成,要是个小厮,他要向前一步站稳了,你就是白费力气。”说着他走到颜舜华身后,抬起脚尖往她膝窝上轻轻一点,颜舜华当即脚下一软,险些跪了下去。杨景澄轻巧的搀住,笑道,“学会了否?” 颜舜华立刻抬脚去踢杨景澄的膝窝,却是纹丝不动,不由恼道:“你骗我!” 杨景澄哭笑不得:“我一个专练过下盘的武夫,能让你个小脚踢趴下,那才见鬼了!” 颜舜华恼道:“小脚真碍事儿,要不是踢着自己疼,那丫头还哭的出来算我输!” “可不是?”杨景澄感受了方才颜舜华的力道,确实不行,又换了个姿势,把手抬在她胸前,脚放在她的后脚跟处,说道,“看清楚了,这一招儿,不用踹的。”说着,手臂力量向后,脚踝撞在了颜舜华的后脚跟上,一瞬间,颜舜华猛的向后倒去。当然,这一回杨景澄依旧稳稳的接住了她,并笑问,“明白了么?” 颜舜华略想了想,兴奋的点头道:“明白了!我力气不大,未必踢的动人家的下盘,可趁人不备再用手推一把,他就倒了。” “孺子可教也。”杨景澄含笑点头,“不过你记住,你这招只能在内宅跟人打架。要知道习武一力降十会,凭你甚花式技巧,都比不过力量与速度。似你方才偷袭我,一点用都没有。反容易激怒我,我转身一脚你就去了半条命了。你们女人家若是遇到了危险,最好的法子是撒开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喊不出来直接尖叫也行。横竖你们女人家嗓门儿尖,声音能传老远。” 屋里的丫头们:“……”都哪跟哪啊?这是夫妻间该说的话吗?你们不喜欢说诗词歌赋,哪怕是说管家算账也行啊,居然教起了怎么在内宅打架!一品的世子夫人天天儿在内宅跟小姑子打架,说出去能听么!? 颜舜华却十分严肃的道:“那我还得学吊嗓子!” 杨景澄笑道:“莫急,日后我慢慢教你。” 颜舜华又皱眉道:“我今日试着跑了一下,跑不快!” “没事,等太妃丧事完了,我们拆了那劳什子裹脚布,就跑的快了。”说着杨景澄低头看了眼她的脚,问道:“放脚的事你问秀艾了吗?” “问了。”颜舜华沮丧的道,“她说放了脚也跑不快,宫里也不让跑。而且刚放的时候,走路特别难走,不习惯。还有放了脚的老宫女们脚上会长硬骨头,疼的很。” 杨景澄嗤笑一声:“那叫骨刺,年老的人多有长,男女都不例外。何况裹脚的就不长不成?只怕裹了脚的命短活不到长骨刺的岁数!” 这话真毒!颜舜华无奈的道:“看你说的,太后还裹了脚呢。” 章太后……杨景澄想起她一脚踹翻顺皇贵太妃、直把自己踹骨折的狠厉,心里顿时沉甸甸的,好似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一个内宅女子,在那样的生死关头,临危不乱,绝地反杀,永和帝如何能是她的对手?且她身体极好,如此岁数骨折之后,还是活蹦乱跳的。怕是等华阳上位,她依旧稳稳坐在那儿,稳稳的当着宗室的心腹大患。 当年的那帮朝臣到底做了什么孽,才放出来了如此狠角色?不过当年欺负了孤儿寡母的人,后来都被章太后寻了由头,一个个的剁了,也算爽快! -- 第208页 此事还不是他这个份位能操心的,杨景澄略略调整了心情,又狠狠揉了把颜舜华的头发,心里慢慢的放松了下来。不顾颜舜华愤怒的眼神,径直坐到了炕桌边,等着摆饭。颜舜华气鼓鼓的把发髻拆了,反手编了个辫子垂在身后,省的再重新梳头。 “就是么!这样多利索!”杨景澄看着颜舜华笑道,“来,胖丫,今日高兴,陪哥哥喝一盅!” 颜舜华已经懒得纠正杨景澄没事叫她外号的坏习惯了,挑眉问道:“是我打架打赢了高兴,还是你自己打赢了高兴?” 杨景澄抚掌大笑:“没给你丢脸,我今儿也赢了!” 颜舜华立刻跳上炕,两眼亮晶晶的道:“快与我说说!说的精彩了,我陪你喝一壶!” 杨景澄正要说话,外头来报:“世子,大爷回来了,要请进来么?” 杨景澄当即收起了不正经的神色,点点头道:“好,请他进来吧。” 第121章 租房    楼英沉默走进了东院,与杨…… 楼英沉默走进了东院,与杨景澄一样,他在大门口亦被人拦住。李青把今日的事叙述了一遍,弄的他头痛不已。便是杨景澄没喊他,他也得来东院赔罪。 听着楼英的脚步声,颜舜华正欲避开,却被杨景澄按住了手:“在我们自己家,你避哪去?再说今日有你的事。” 颜舜华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辫子:“我没换衣裳。” 杨景澄撇嘴:“拉倒吧,偏你们爱瞎折腾,你们衣裳换来换去也没几个男人留意的,就这么着吧!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你算是他弟媳妇,不必太见外。” 颜舜华摸了摸自己辫子,心里默默把楼英的重要性往前提了提。唔,下回再遇到楼兰,不能下狠手了。嗯,只踹三脚就成! 很快,楼英的身影出现在屋内,他见到坐在炕上的颜舜华,脸红了红,低头不敢直视,只恭敬的见礼,并十分抱歉的道:“今日舍妹无状,请夫人恕罪。” 颜舜华笑嘻嘻的道:“今日仇今日毕,不消你赔罪。” 楼英被梗了下,杨景澄笑拉着他的手道:“她们两个小姑娘打架多大的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我请你来为着商议正事,娘们的事儿就交给她们自己解决吧。” 楼英叹道:“不瞒你说,我迫不及待的想去边疆建功立业,好庇护于她;可果真要出门,最不放心的亦是她。” 杨景澄道:“这有什么?你就把她放在府里。”说着又扭头看颜舜华,“下回别打架!” 颜舜华却没一口应下,而是道:“我保证不先动手。”换言之,楼兰若先动手,她照打不误,不然方才的课不是白上了。 楼英忙道:“我妹子的脾气我知道。民间有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依我看,她就是被打的少了。下回她再惹事生非,夫人尽管揍!” 颜舜华笑了笑,没接话。别看楼英嘴上说的爽快,心里不定怎么心疼呢。楼兰此回若叫她打怕了,她倒省事了。 杨景澄却不想谈论楼兰,碍着章夫人,那就是个麻烦精,听着便不高兴。于是岔开话题道:“你的婚事预备怎么办?” 楼英道:“我们也算官宦人家,怎么着也得等太妃的百日之后再谈。” 杨景澄摇头道:“那是婚礼,此前的小定大定如何走?” 楼英登时垂下了眼:“待太妃出殡之后,劳动姨母吧。” “我母亲正病着呢。”杨景澄随口拎来个借口,“让我媳妇去如何?她虽年纪小,却有一品的品级,魏姑娘脸上也有光。” 楼英愣了愣,他今日原是来赔罪的,不想杨景澄不单不怪罪,反倒替他操持婚事,心里又羞又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杨景澄装作没看见楼英的窘态,接着道:“还有你新婚的屋舍。我不是不欢迎你住我家,可你的性子我知道,成家立业了肯定不愿再借住。但京城房价几何你可知?边关又苦的很,头几年只怕没什么进项,你总不能住靖南伯府吧?她毕竟不是靖南伯府的小姐,不然住岳家倒也不算很稀奇。” 楼英道:“这个我倒是想到了,这几日出门找了找,看了几处房舍。”说着苦笑,“带院子的都不便宜,住大杂院又怕她不惯。她跟兰儿差不多,深宅大院里长大的,我不能太委屈了她。” 杨景澄问:“你与她通过气儿了么?” 楼英道:“今日去靖南伯府,正是为了商议此事。我们隔着屏风见了一面。还有一桩小事,便是她只有个寡母,想带着寡母一并过活。” 顿了顿,又道,“她告诉我说,她父亲留下的田产被叔叔拿走了,靖南伯府愿陪嫁二百亩田给她,却是远离京城,我们恐不大看的住,一年能收上多少钱全看天。我们算了一回,有个一百五十两上下就到头了。 另外,当年我家的田产,章家没看上眼,压根没要。前儿大舅母把我喊过去,给了我一张地契,也是二百多亩,比当年我们家的还多些,只是也不在京郊。” “那就是一年三百两的收入了,过日子倒也差不离。”颜舜华在心里飞快的过了一遍京城各项物价后,开口问道,“只是,我问哥哥一声儿,嫂嫂她惯算账么?” 魏燕如惯不惯算账楼英不知道,横竖楼英不惯与女人说话,被颜舜华一问,想答话时险些咬了舌头。 -- 第209页 杨景澄毫不留情的嘲笑道:“看你的出息。我实告诉你,你们一个个深宅大院里长的,论过日子还真不比舜华。她正经京郊有田产,这次陪嫁了过来,收成物价门清,你跟她请教请教,好多着呢。” 楼英干咳了两声,朝颜舜华作了一个揖:“内子那处,请夫人多费心了。” 颜舜华早知道魏燕如与她一样是个没了爹的孤女,心里难免有些同病相怜,爽快的点头道:“无妨,包在我身上。”心里盘算了一回,不免又问道,“你现有二百多亩地,将来打算陪送多少给妹妹呢?” 一语问的楼英心里越发苦涩:“我倒是想都给她,好让她有个傍身的本钱,可我也不能指着媳妇养家,那成什么人了?然一年一百多两的收入,还不够给她打簪环的,几十亩地……” 说的杨景澄也开始头痛了。百八十两的收入在民间不算少,可让楼兰一个公府里养尊处优的姑娘去过那样的日子,只怕一世都怨愤难消。还不能怪楼兰,人家生下来就是这么过的。好比他收服下属,他天生有钱,直接砸钱就完了。让他跟秦永望似的苦哈哈的来回磨,虽然不是做不到,但那得花多少心思?哪有砸钱爽快!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楼英摇头道,“她总归要长大的,到时候由不得她。” “且先说房舍。”杨景澄拉回话题,“她只有一个寡母,养老是应该的。再则你母亲不在了,家里须得有个年长的照管。尤其是你在边疆,只有她留守家中,日后生孩子养孩子,必得有人帮手,便她有兄弟,你都得想方设法把岳母接来看家。然如此一来,肯定不能住大杂院里。庶民家多泼妇,她们娘两个可不得叫人欺负了去!” 楼英低声道:“我这些年来,只攒下了百来两的零花钱。而京城的房租却贵的离谱。我今日去南城瞧了一处小院子,算上耳房大约十五间,每月要三贯钱,还要一贯的押金。一年下来,得三十六贯,合二十四两银子。平日里府上供给衣食住行,二十四两不算什么,等自家算账时,才发觉我攒了那么许多年的零花并年节下长辈们赏的金银锞子,不过能租五年南城小院子。买房子更是想都不敢想。” 颜舜华道:“二十四两,只怕院子不大好。” “嗯,有些破旧了,家具也不全。”楼英道,“不过靖南伯府会陪送一些家具,倒不甚要紧。” 杨景澄问:“你定下来了么?” 楼英摇头:“没有,想看看有没有别的。”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们家有许多放租的宅院……” “可别!”楼英打断了杨景澄的话,“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已是成家立业的年纪,怎能一直占你便宜?那样我还不如死赖在府上,省的你腾院子麻烦。” 杨景澄笑道:“那可不一样。住在府里,光一年四季的大衣裳,够我腾好几个院子给你了。” 楼英坚持道:“我真过不下去了,自要找你开口。现不是还有租五年宅子的钱么?说不准五年后我平步青云,赚个千儿八百两的自己买宅子了呢。” 颜舜华想了想,道:“我倒有个宅子,是原先齐家的旧宅。后来我外祖升官,买了现在的宅子,旧宅便拿去收租。本来是说与我姨母做嫁妆,偏她嫁去了外地。我娘倒是嫁在了京郊,故成了她的陪嫁,后来又传给了我。”其实这宅子在她那年进京时已经被齐家收回,不过她这次嫁的好,齐家又再给了她,大家面上好看。 杨景澄与楼英都没说话,安静的听着颜舜华继续道:“位置在我外祖家左近,一样挨着城墙,虽有些偏,到底比外城强。屋舍也不多,没有倒座,也没有耳房与回廊,除去厨房厕所,总共只得九间。好处是独门独院,虽小,但不与旁人搅和着过日子。城内的屋子比城外贵,你别占我便宜,我也不占你便宜。一年二十四两,不论外头房价涨跌,直到你买宅子之前,一直这个价租给你,如何?” 杨景澄听的惊喜:“哟嚯,你居然还有陪嫁的宅子!齐家待你可以啊!” “嗯。”颜舜华点了点头,齐家待她确实不错。不说旁的,当年肯为了她与颜家打官司,恩情便深重如山。 杨景澄登时对齐成济的印象好了不少,决定日后多照应他一些。而楼英在心里纠结了半日,方红着脸道:“还是我占便宜了,内城的房子不是这个价。” “嗳!”颜舜华摆摆手,“出租的房子么,图个旱涝保收的零花钱。不过每年几两的浮动,你爱计较,我还不爱算呢。你既是世子的兄弟,便别跟小姑娘家似得与我推来推去的。果真觉得不好意思,待日后你做了大官,抬一箱金子送与我便是。” 颜舜华如此爽快,楼英倒不好太扭捏了。何况颜舜华说的也没错,他作为靖南伯的侄孙女婿出门征战,若是活着自然能升官发财,倒时候银钱十倍报之便是;若不幸殉国,老婆孩子还不是得杨景澄照应,也不差这点子了。想通了其中关节,又解决了住房大事,楼英心底立时畅快了许多,遂对颜舜华拱手道:“夫人仁厚,我却之不恭。惟愿二位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杨景澄大笑,在楼英肩上重重一拍:“最后一句我爱听!借你吉言!来!喝酒!” 第122章 妇随    虽是喊着喝酒,可眼下事多…… 虽是喊着喝酒,可眼下事多,谁也不好意思敞开了喝。稍稍浅酌了几杯,便都放下了。又稍稍商议了几句婚事,楼英便起身告辞。 -- 第210页 杨景澄也不挽留,把人送到门口,又折回了炕桌旁。他刚才只顾着吃菜喝酒,还须得吃点子主食方饱。他不是很挑剔的人,伸手拿了个大馒头,就着桌上的菜吃了起来。一时饭毕,家下人来撤桌子。杨景澄漱了口,接过叶欣儿递过来的清茶,方对颜舜华笑道:“谢了。” 颜舜华道:“不客气。几两银子的小事,若不是看他心中有骨气,一月二两的钱我都懒的收。”俗话说,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这话搁本朝是有点扯,皇帝的亲戚一个个都是宝贝蛋子,没有穷的。但各家门各家户都少不得打秋风的。 时下风俗,发达了之后合该照拂亲戚。因此颜舜华也不太在意自己那处陪嫁的屋子能不能收钱,一年二十四两,刚够给叶欣儿发月钱,以公府之家底,实在没必要计较。何况她也是看杨景澄的态度行事,新婚时杨景澄的话言犹在耳,她绝不能拖后腿。 正妻的威严来自于夫主的肯定,想获得杨景澄的尊重,可不能一味听话老实,否则文氏便是前车之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杨景澄可不是个糊涂人! 杨景澄不知转瞬之间,颜舜华的心思已千回百转,犹自调笑道:“这么大方?你小时候一只蚂蚱都记的真真儿的呢!” 颜舜华没好气的拍了杨景澄好几下:“你好心没好报!我告诉你,现那宅子还住着人,你不识好歹,我可不喊人腾院子了!” 杨景澄正色道:“能租院子的都不是普通百姓,你仔细些。” “凭他是谁,房主让他搬家,他不搬也得搬!”颜舜华道,“我免了他本月的租金,再给他几两搬家银子便是。说来,这正是我想着把房子租给楼家大爷的缘故,京城的房东都是大爷,动不动撵人,他若住在别处,不够遭罪的。” 杨景澄笑道:“其实吧,依我说,他遭遭罪也没什么。现如今四处不顺,就是遭罪少了,他妹妹遭罪更少。然你想的周到,他毕竟要去边疆。他媳妇带着寡母,还是得你多照应。” “知道。”颜舜华顺嘴应了,又道,“快过年了,初七之后太妃奶奶出殡,来回起码得十来天。我初七之前抽个空儿去见见魏姑娘,你看怎样?” 杨景澄捏了捏颜舜华的脸:“好个夫唱妇随的贤妇,些许琐事,你看着办吧,我可不得闲儿!” 时候不早,杨景澄不比颜舜华,白日里能在家睡个午觉,此时已经犯困。夫妻两个没再闲聊,各自睡了。 楼英却还不得歇息,从东院出来后,先去章夫人屋前问安。尽管章夫人已经睡下,他依然不失礼仪的在门口略站了站,又与丫头婆子说了两句话,才走过穿堂,进入后头的院子。东厢房里亮着灯,想是楼兰还没睡。楼英索性掀帘子进了屋,正看到楼兰红肿着眼,再配上红肿的脸颊,若是颜舜华在此,保管得好生嘲笑她一番宛如猪头。 “哥——”楼兰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才回来!” 楼英重重的叹了口气:“疼么?” 楼兰哭道:“疼。” 哪知楼英冷冷的道:“疼就好,省的我再补一顿!” 李青家的连忙捅了捅楼英的胳膊:“大爷,我才哄好。正屋里使人问了好几回了,再哭起来,只怕夫人今夜都不得安生。” 楼英冷笑道:“你有脸哭?你在别人家招惹人家的女主人,你怎么那么能耐呢?” 楼兰近来被楼英骂多了,也不似一开始那般容易炸,见哥哥不肯帮她,只把头撇过去了而已。 车轱辘的道理楼英早说烂了,楼兰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见她的模样,楼英懒得废话,直接道:“侧夫人之事,你想都别想!” 楼兰当即叫道:“为什么!?我不当正妻了都不行么?” 楼英没理会,只留下一句:“你的婚事我做主,没我的同意,你爬上了他的床也休想有名份。”说毕,转身回房。 次日正是除夕,过年的大好日子,众命妇却得清早起来穿素服,过年的好心情真是一点也不剩了。颜舜华清晨起床,整整齐齐的穿戴好,扶着秀艾的手,去正院里请章夫人。不意外的,章夫人并没有起来。刘嬷嬷走出来道:“劳大奶奶往宫里告个假,只说夫人病了,实在起不来床。” 颜舜华当即应下,与杨景澄一道出门。不过二人虽都是哭灵,走的路却不同,哭灵的地方也不同——杨景澄乃外臣,于宁寿宫门前哭;颜舜华为诰命,在宁寿宫内哭。于是二人在宫门口便分开了。 太后不管琐事,颜舜华寻到了魏敏妃,替自己婆母告假。魏敏妃关切的问:“公夫人要紧不要紧?” 颜舜华道:“只是着凉了,大夫说得歇几日方能好。” 章夫人与魏敏妃亦算妯娌,自然不好太不讲人情。因此魏敏妃轻轻放过,既不问何不请太医,也不提病情细节,反而善解人意的道:“弟妹想必是哀伤过甚,又着了凉,方躺倒了。你们家人口少,若她病的厉害,你也不必进宫了,在家好生伺候她吧。” 颜舜华恭敬的道:“谢娘娘怜悯。” 魏敏妃此时正得闲,遂细细打量起了颜舜华。因顺皇贵太妃的丧事,她们倒是日日得见,却没交谈过几句。此刻细细瞧去,不由暗自点了点头。模样倒在其次,宫里头美人儿多了,难得气质沉稳,颇有大家风范。 看着看着,魏敏妃忽的心下一动,她听闻杨景澄与华阳郡公交好,作为生了个女儿的宫妃,少不得为自己打算。永和帝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谁知道哪天两腿一蹬,她们母女就得看华阳的脸色过日子。可直接交好梅夫人不单叫人笑话,还容易叫圣上猜忌。与颜舜华打好关系,倒是个迂回的好法子。遂和气的道:“海宁一直惦记着寻她哥哥玩,她哥哥却是要办正经事,忙的很。过些日子大家伙都得闲了,你多来宫里走走。” -- 第211页 颜舜华再次恭敬的应了。魏敏妃知道颜舜华乃新媳妇,对上自己难免拘谨,又说了几句之后,便命宫女把她送回了外命妇那处。颜舜华走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发觉灵前早没有了哭灵的样子,一团团的扎堆说话,全当太妃的灵前是交际场了。这也难怪,足足四十九日的丧事,谁受的住啊?便是身体受的住,成日间哭哭啼啼的,心里也受不住了。 众人都在说话,颜舜华倒不好再假惺惺的哭灵。索性走了一圈,寻到了靖南伯夫人,上前打招呼道:“夫人安好?” 靖南伯夫人正跟人说话,猛的见了颜舜华,忙不迭的行礼:“老妇拜见世子夫人。” 颜舜华连忙将人扶住,在灵前不敢笑,只好柔声道:“夫人千万别客气,我正有事求你呢。” 靖南伯夫人听的一头雾水,不过颜舜华开口,她不好一口回绝。与几个老姐妹说了一声,二人便走到了个没人的角落里。颜舜华开门见山的道:“说来不怕你笑话,因我们夫人病了,府上小姐的事,世子托给了我。你看,我刚过门的新媳妇,成亲又兵荒马乱的,甚规矩都不懂,夫人可否指点一二?” 楼英的婚事把章家闹了个大没脸,章夫人真病假病只怕都懒得掺和,由颜舜华来做夫家的主事倒不奇怪。只是颜舜华年纪实在太小,她能主持的来么? 看着靖南伯夫人怀疑的眼神,颜舜华解释道:“自来红白喜事莫不繁琐,倘或在我们府里办,我是办不来的。但我们世子说,楼公子成家便要搬出去住,不如索性在住处迎亲。虽不如在府里隆重,可外头也没那么多规矩,顺道儿把街坊四邻都请了。一则人多热闹,二则将来嫂嫂住在那处,也有街坊照应。夫人你看呢?” 靖南伯夫人奇道:“他们小两口昨日商议了好半日,只说房子难寻,莫不是今日清晨就有消息了?” 颜舜华道:“可不是巧了!昨夜世子问他来着,却是我正好有处陪嫁的院子,不大不小,给新婚夫妇住正好。他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定了下来,所以我今早来寻你说说。既不是住在生人家里,不消搬来搬去,有些家具府上可以先量了尺寸再打。省的这个柜子小了那个柜子大了,日后住进去了全是事儿。” 靖南伯夫人见颜舜华说话清脆利落,登时就喜欢上了,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夸,末了方道:“难为你费心,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可总算熬出头了。”想了想,又为难的道,“却是我们家那位姐儿,自小有些倔。好端端的出嫁,非要带着母亲一起。此事世子有甚说头么?”靖南伯夫人知道,楼英的婚事其实是杨景澄做的主。虽然楼英年长,可处处以杨景澄马首是瞻。是以带着寡母出嫁的事,还须得杨景澄点头方算落地。 颜舜华道:“不怕夫人笑话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世子是个极重孝道的人。”说着羞涩的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道,“为着太妃奶奶的事儿,我们现还没圆房呢。他非得等百日后再提,丫头通房小妾,通通打发在外头住。所以……”颜舜华把声音又略调高了些,“嫂嫂的一片孝心,他昨日便称赞不止。夫人放心吧。” 靖南伯夫人心中大喜,没口子的赞杨景澄懂礼有孝心。颜舜华极有耐心的听着,直到靖南伯夫人说累了,方轻声问道:“夫人,贵府对聘礼可有讲究?” 靖南伯夫人顿了顿,缓缓的吐出了一个字:“有。” 第123章 示好    颜舜华怔了怔,一般而言男…… 颜舜华怔了怔,一般而言男方问女方家聘礼,皆为客套。尤其是大户人家,养女儿是纯赔钱的,根本不指望能收什么聘礼,便是收了,多数也原样陪回去,讲究的还得翻倍。闹到后来,女方家巴不得聘礼少些,省的他们赔更多。不想靖南伯夫人竟真有要求。不过颜舜华也没慌,客气的问道:“夫人请讲。” 靖南伯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罢了……” 颜舜华不明所以,因此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说,我们能做到的便做,做不到的咱们商议着来,如何?” 靖南伯夫人忍不住翘了翘嘴角:“看你说话,真不似个小姑娘。”不待颜舜华答话,她接着道,“我们家燕如……”说着,她又解释了一句,“这是英哥媳妇的闺名。燕如同你差不多,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懂事的让人心疼。实不相瞒,先前伯爷挑中她做亲的时候,我是有些不愿意的。英哥儿是好,可夫妻不能长守在一处,再好又有什么趣儿呢?” 颜舜华点头表示认同,倒不是她觉着靖南伯夫人的话有理——这年头的孤女极不好说亲,尤其是寄居在有钱亲戚家的。嫁的高了吧,人家嫌弃;嫁的低了吧又觉得姑娘委屈。所以,魏燕如能嫁楼英,已不能说差了。可是呢,俗话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女儿舍到别人家,一世都是别人的人,这会子矫情些男方该哄着,而不是与之起冲突。 靖南伯夫人自嘲的笑了笑:“可伯爷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也没法子。”靖南伯夫人看向颜舜华,“英哥儿即将奔赴边疆,夫妻两个新婚未过就要分别,再见面时,儿女满堂,没有一个是自己生的,那是怎样的滋味?夫人也是新嫁娘,也该懂的。” 颜舜华为难的道:“夫人,楼家不能绝嗣。我与燕如姑娘皆吃过此亏……。” 靖南伯夫人点头道:“自然。我不是说英哥儿不能纳妾,正妻儿女不能带去边疆,也是朝堂定的,与他不相干。我们做长辈的唯有一求,望他怜惜燕如独守之苦,切勿宠妾灭妻。” -- 第212页 靖南伯夫人乃漫天要价、坐地还钱。颜舜华看穿了她的伎俩,心里却是泛起了一丝苦涩。朝廷对武将防范甚严,不把妻儿扣在京中,又如何敢放他坐拥兵权?可把妻儿扣留京中,又如何生育?嫡妻在家苦守几十年,侍奉公婆、抚育儿女,到头来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反倒小妾长伴丈夫身边,美美满满的做了一辈子夫妻,琴瑟和鸣、儿孙满堂。找谁说理去? “我并非楼家主母。”颜舜华轻声道,“我能做的只有多照应一二,旁的……” 靖南伯夫人再退一步:“那,若在边疆有了孩子,即刻送回京如何?” 这原本就是朝堂规定,颜舜华当即答应道:“我会让世子同楼家大爷说的。” 靖南伯夫人握住颜舜华的手,满眼泪花的道:“多谢,多谢!” 颜舜华一面嘴里客套着,一面心中浮起了疑惑。庶子交给嫡妻养育乃天经地义之事,靖南伯家何必如此卑微?何况魏燕如又不是她亲生的,果真如此心疼,又岂能舍得她嫁个注定要去边疆的丈夫? 又说了会子话,就有人来寻靖南伯夫人。二人赶忙约好初四登门“问名”,便各自散开了。 哭灵通常得未时方止,便是这几日早些,也早不过午时。奈何今日除夕,实在人心浮动。不得归家的命妇们只好四处寻人说话。无事可做时,闲言碎语便传播的极快。不一时,华阳郡公夫人梅氏走了过来,携了颜舜华的手,寻了个僻静处,悄声问道:“世子果然还未与你圆房?” 颜舜华险些叫口水呛着,不是吧?她才跟靖南伯夫人说了,就已人尽皆知了么? 梅夫人道:“也好,你年纪还小,正好长几个月再说。” 颜舜华面露尴尬之色,问道:“嫂嫂从何处得知?” 梅夫人看了看左右,方压低声音道:“靖南伯夫人乃好意,你是圣上赐婚,盯着你肚皮的人可不少。她把话宣扬出去,你能多两个月快活日子。不然……便是不催着纳侧夫人,也该逼着你们夫妻纳妾了。” 颜舜华心中更是纳罕,她与靖南伯夫人素不相识,她却对自己如此的客气?想了半日没想明白此间关节,又想,杨景澄素来与华阳郡公极亲近,而华阳郡公并未闹出过宠妾灭妻的勾当,他们夫妻情谊理应是不错的,换言之梅夫人可信!于是果断的把心中疑惑抛出,诚恳的向梅夫人请教。 梅夫人沉默了许久,才抿了抿嘴道:“昨日,你夫君在衙门里办了比武大赛。” “啊?”颜舜华一头雾水,跟比武大赛有甚关系?便是杨景澄打遍衙门无敌手,那又能如何? 梅夫人垂下眼:“比武大赛乃小事,然就是此等小事,我们郡公不放心,去压阵了。”说着,她眼眸里染上了忧色,“京城人人都传世子与他好,将来必有大前程。可是……”梅夫人眼中的泪意一闪而逝,“他并不是太子,他与圣上,已经将出五服了!” 颜舜华眸光一缩,脑海里登时闪过了两个大字:“捧杀!” 再多的话,梅夫人不便在宁寿宫多说,颜舜华却已明白了七八分。低声道:“我懂了,多谢嫂嫂提点。” “不客气,应该的。”梅夫人拉着颜舜华的手,再次叮嘱道,“平时仔细些,防着点……楼家那位小姐。”她本想说章夫人,可又怕隔墙有耳,叫人听去了全是麻烦。倒是提楼兰无事,妇道人家拈酸吃醋常有,无非当她们妯娌两个小气罢了。 颜舜华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唯有夫君是我的依靠。”梅夫人方才顿的那一下,是想说章夫人么? 梅夫人悄悄松了口气,看来颜舜华听懂了。她其实与颜舜华不大熟,并不是很想交浅言深,尤其是在宁寿宫这种地方。然而今日靖南伯夫人的举动让她生出了警觉,生怕颜舜华年纪小被人哄骗了什么,到时候一拖拖两家的后腿。此刻见颜舜华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脸严肃的表情,忍不住暗赞了句,这位可比文氏靠谱多了。若是文氏,今日的话,打死她也是不敢说的。 颜舜华对外头的事接触的极少,她外公齐成济是个奉行男女有别的老夫子,共享天伦之时只说家常,从不带一句朝政。未出阁的女孩儿们知道的就更少了。是以新婚那夜杨景澄的话,着实让她震惊。然而刚刚与梅夫人短短几句的交谈,就让她深深明白了杨景澄的用意——在京城繁花似锦的面纱之下,是何等的波涛汹涌!哪怕杨景澄的实职将将五品,便有无数人来卖好,以期将来获得回报。果真对外头一无所知,真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的关系已然让朝廷侧目,梅夫人与颜舜华不好过于亲密,省的更招麻烦。正好,梁王妃开始悄悄的向外挪动,众命妇眼神乱飞,随时准备撤离。钟皇后素来是个不管事的,魏敏妃索性装作没看见。众诰命一个个精似鬼,立刻明白了上头的意思,不到午时全都溜了个干干净净。 午时二刻,颜舜华的马车驶进了家门。秀英与秀艾扶着她下了车,待车夫远去后,秀英方低声道:“夫人,我听宁寿宫的小太监说,魏敏妃特特寻人打听过你。不止今日,圣上下旨那日她便问过了。” 颜舜华震惊的张大了嘴,连魏敏妃也…… 秀艾补充道:“真的。那小太监是魏敏妃宫里大太监的亲侄子!他原先同秀英好,才告诉秀英的。宫里的娘娘唯有魏敏妃最不好相与,您千万仔细些。” -- 第213页 颜舜华的脸色沉了下来,一言不发的往家里走。小丫头见了她,打起了帘子:“奶奶回来了!” 叶欣儿迎了出来,颜舜华沉声问:“世子回来了么?” 叶欣儿度其神色,知道有事,连忙道:“在家里。” 颜舜华加快脚步,在西间寻到了正在看书的杨景澄,当即对在一旁做针线的吴妈妈道:“妈妈,你带着丫头们出去,我有话要说。” 吴妈妈愣了愣,大户人家的夫妻说事,几乎不避丫头,是以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叶欣儿却是极有眼色的搀起了吴妈妈,悄没声息的带走了丫头。并依照老规矩,亲自守在了门前,任由寒风肆掠,她却一动不动。 杨景澄皱眉道:“何事?” 颜舜华把今日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一回,末了十分严肃的道:“或许你们皆习惯了,可听在我耳朵里,却如惊雷。自古以来,太子有好下场者十中无一,何况郡公并非圣上亲生。以为绕了个弯儿讨好我,圣上便看不出来了?未免太天真!” 杨景澄愕然,宗室因人少,他们走到哪都叫人捧着,真没留意过。反倒是颜舜华出身寻常,往日只有她讨好旁人的份,今日连魏敏妃的善意都收到了,由不得她不惊惧! 齐家书香门第,她外祖虽古板,但盖不住她仗着天时地利人和的去偷书看。诸如《三国志》《史记》等如雷贯耳的大作,更是被她藏在房里消遣。今日梅夫人一番话,她满脑子想的全是临江王、戾太子!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 “便是我等深闺女子亦知朝堂有两派,”颜舜华道,“靖南伯夫人待我好便罢了。然我回来的路上,在车上细细思量了一回。你猜,除了靖南伯夫人这些旗帜鲜明的帝党,谁待我最和气?” 杨景澄沉声问道:“谁?” 颜舜华一字一句的道:“长乐郡公夫人!” 第124章 提示 华阳郡公府。 …… 华阳郡公府。 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户的缝隙,打在屋内,照亮了无数细碎的尘埃。书案前,二人对望,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良久,书案后的华阳郡公淡淡的道:“然后呢?” “若是靖南伯那等旗帜鲜明的帝党来讨好也就罢了,太后党……”杨景澄顿了下,认真的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是捧杀罢了。”华阳郡公的双眼平静无波,“自古以来皆如此,并没什么稀奇的。” 杨景澄沉声道:“我们不用防着么?” “防谁?”华阳郡公表情里露出了一丝玩味,“你该不会以为太子的对手,是别的皇子吧?” 杨景澄的冷汗唰的下来了。长乐郡公夫人之所以让他们夫妻警觉,并在年初一便匆忙前来见华阳郡公,不正是因为如此么?明面上来讲,华阳与长乐的博弈是两派的博弈。然朝堂却不止在此点上有博弈。华阳郡公对手是章太后,以及……御座上的帝王。 华阳郡公淡淡的吩咐道:“以后对长乐客气些,不要再胡闹了。” 杨景澄低头应了声:“是。” 华阳郡公站起身,迈开步伐向外走去,杨景澄连忙跟上。推开书房的门,阳光正好、腊梅飘香。华阳郡公的府邸比瑞安公府要小一圈,不独因为品级不同,更因为华阳的血缘与永和帝更近。血缘越近代表着册封越晚,在京城地价节节攀升的情况下,府邸自然变的小巧而精致。 一丈见方的水池波光凌凌,原该结冰的水面,因面积小易于打理,被下人们直接敲碎收走。阳光照耀下,肥硕的锦鲤在池中畅游,红白相间的颜色显出了几分喜庆与祥和。 “今日年初一。”华阳郡公语气平淡的道,“你从宫里出来,去梁王府打了个转儿,就跑我这里来了吧?” 杨景澄老老实实的回答:“原本还想去趟安永郡王府的,但心里惦记着事,就先过来了。” 华阳郡公道:“不必,我说过,你不要与我走太近。” 杨景澄不同意:“嫡系才叫人忌惮。” “但最跳的那个嫡系,更容易被人杀鸡儆猴。”华阳郡公转身看向杨景澄,“宗室里青年才俊不多,里头有运道娶个脑子清楚的老婆的更少。我若有个万一,不说那个位置,梁王老去,宗人令谁来接手?”说着嗤笑一声,“容西郡王那个老好人么?” 杨景澄一噎。宗室一代更比一代怂之事,他亦觉头痛。其实长于妇人之手,怂也是必然,哪朝哪代都逃不过的宿命。甚至说,宗室醉生梦死对皇家乃好事。皇位只有一个,肥差亦是数的着的,人人都上进将永无宁日。 奈何本朝宗室实在太少,别说九五至尊,现连个宗人令都得梁王硬撑着,男丁们再不上进,将来又如何?民间宗族弱的人家,尚且被人欺辱,何况朝堂。然溺爱之风已成,单凭他们二人,根本无法扭转乾坤。 “君子不立危墙,这个道理你应该懂。”风从身旁吹过,掀起了华阳郡公的衣角,“回去吧,你也不用太慌,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还年轻,我们等得起。” “哥哥。” “嗯?” “真特娘的憋屈!” 华阳轻笑出声:“活的畅快就长成杨兴云那样了。活的憋屈才有你的今日,有何不好?” 想起杨兴云在大街上管龙大力叫舅舅的壮举,杨景澄顿时无言以对。知道如今自己少不得被人盯着,于是朝华阳郡公摆摆手:“那我先带媳妇回家,不蹭你的饭了。” -- 第214页 “且慢。”华阳郡公忽然叫住杨景澄,“你弄的比武大赛每年花销不少?” “放心,”杨景澄咧嘴笑道,“有钱撒钱那叫有本事,没钱打肿脸充胖子那叫二傻子!我订赏格之前算过账的。再说了,我们家为什么有钱?还不是几代人都不爱出去厮混,从没哪位爷包小戏子捧角儿的么?那才是金山银海。我一年花二千两在衙门里,很节省了好不好!她再想克扣,那也是得要脸的!” 华阳郡公笑出声,没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杨景澄可以滚了。杨景澄也不客套,径直走回正院,接了颜舜华便走。夫妻两个在马车上并没有说话,而是回到了家中,照例把众人撵了出去,方开始交谈——这也是夫妻议事的好处,与旁人说悄悄话儿总容易被人猜忌,但两口子爱凑在一处说话,旁人最多只往那上头猜,很少会觉得他们在商议正经事。 杨景澄率先开口:“嫂嫂同你说了什么没?” 颜舜华摇头:“大抵就是前日的话,无非在家里说的更细了些。郡公如何说来?” 杨景澄苦笑了一声:“他让我对长乐客气些。” 颜舜华愣了好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大家演戏?” “不是。”杨景澄脸色有些阴沉的道,“你想想,如果没有长乐,宗室里只有华阳哥哥一枝独秀,会怎样?” 颜舜华第一反应是好事,然而很快她就脸色一变!孱弱的君王,强势而受拥戴的太子,让她没来由的想起了史上西晋太子司马遹。一样是擅权的内宫,一样是懦弱的皇帝,一样是……幼而聪慧名望过人的太子! 满朝文武都没有拦住贾南风的毒手,到头来落了个“不修德业,性刚且奢侈残暴”的评语,这怎么可能是年仅五岁时说出“暮色仓猝,宜备非常,不宜令照见人君也。”之语的太子该得的评语?而诸如在宫中“切肉卖酒,以收其利”荒诞,岂知不是在自污?然便是自污到史上骂名,不也没逃过任人宰割的宿命么? 杨景澄见颜舜华脸色发白,知道她大概是听懂了,过了好一阵,他有些艰难的道:“长乐郡公夫人……亦是我们表姐。她同你示好,你……就多与她亲近吧。”他自己不愿向长乐低头,却要颜舜华去与人交际,实在有些无耻了。 颜舜华不以为意,柔声道:“你与长乐之事,我听外祖说过。既是闹翻了,你再去同他说话倒叫人看轻。而我这边则不同,她先来寻的我,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同她来往是我知礼不张狂。既从了郡公的话,又对我的名声大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杨景澄握住颜舜华的手,郑重的道:“多谢。” 颜舜华咯咯笑道:“龙景澄你不行啊!不是说当官就得心黑手狠脸皮厚么?你脸皮怎么回事?小时候挺厚的,越长越回去了?” 严肃的气氛陡然一松,杨景澄想起华阳郡公那句“我们还年轻”,渐渐放松了下来。所谓宦海沉浮、步步惊心,艰难险阻总是无穷无尽,为了这点子事便一惊一乍的,确实太沉不住气了。于是伸手往颜舜华脑袋上推了一下,笑道:“我那是怕你受委屈!好心没好报!” “嗤,”颜舜华鄙视的道,“京里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有病,养出来的闺秀自然一个比一个没用。凭她们也想欺负我?” 杨景澄鼓掌:“女侠好风采!” “滚你的!”颜舜华正色道,“不与你说笑,外头的事我真不知道几件。你与长乐郡公的而纠葛,还是我临出门前外祖急急告诉我的,为的是我对上他夫人不吃亏。”说着十分不满的撇嘴道,“我寻思着后院起火不是个好词儿啊,这些当官的男人一个两个的生怕女眷知道了一丁点儿外头的事,怎么着?盼着后院起冲天大火吗?” 杨景澄喷笑出声!还真是,朝堂官员栽在女人身上的可不少,张继臣不就是被小妾和丫头坑了的么? “你别笑,听我说完。”颜舜华道,“所以你把同你好的,同你不好的,都列个表给我。另外,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你正经弄点书回来给我。你那书房……我就不耻笑你了。” 杨景澄确实不太爱读书,讪笑了两声道:“谢谢你没提我的字哈。” 颜舜华扶额道:“你的字儿是该练练了,跟我写的差不多叫怎么回事儿?” “你可真谦虚!”杨景澄半点不在意老婆比他强,现朝堂还是章太后当家,见女人强就不自在,直接趁早上吊得了。何况字这种东西,无非是多想多练,颜舜华有空练的多些、写的好些不足为奇。 遂笑道,“买书的事好说,你开个单子给龙葵,以我的名义买便是。”末了,又嘱咐道,“你让他送到内书房来,你看书的时候别露了痕迹。叫人看见你正儿八经的读《四书五经》,又是一堆闲话。” 颜舜华很不高兴的道:“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到他们嘴里就成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杨景澄无奈的道:“谁让圣人死了呢?他死了自然是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他又不能从坟里爬出来打人。时下风俗如此,我倒不怕人笑话,只怕你有个才女的名头传出去,反倒不好与那些妇人交际。 你要明白,越没本事的人心眼儿越小。妇道人家镇日里被关的死死的,从未见过外头的模样,还一个个的认不得几个字,哪里来的心胸开阔?你本就生的不赖,再添个才貌双全,只怕寸步难行了。” -- 第215页 “哼!”颜舜华赌气道,“等华阳嫂嫂当了皇后,我就写本《新女诫》让她刊行。《三字经》里都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又要我们相夫课子,又不许我们读书明理,你说那帮男人是不是脑子里有水?我自家都看不懂《四书五经》,倒好来‘课子’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一语说的杨景澄深以为然,拍着大腿道:“休说‘课子’,‘相夫’也不成的!你瞧我们家……”说着指了指正院,“她是我们杨家人吧?却一心以章家为荣。傻不傻?宗女再风光,比得过公夫人么?” “就是!”颜舜华道,“楼兰倘或姓杨,我最多踹她三脚!” 杨景澄:“……” “说来?”颜舜华斜晲着杨景澄道,“那日你同英大哥哥说,让她妹子住咱们家,没别的意思吧?” 杨景澄挑眉,坏笑着道:“你说呢?” 颜舜华果断闭嘴了。 第125章 看房   正月十七。  …… 正月十七。 崇文门外崇北坊的巷道里,一辆朱缨华盖的小马车和一辆青轴小马车停在了一座宅院门口。跟在马车后头的丫头们忙忙赶上前来,在车旁摆上凳子,扶主子们下车。 来人正是颜舜华与魏燕如并叶欣儿等随从。年初四那日颜舜华去靖南伯府换庚帖时,二人匆匆见过一面,并约好今日前来看房子。魏燕如从青轴小车上下来,看着略显破败的院门,神色不由僵了僵。随着颜舜华跨过大门的门槛,院中更显萧瑟。 院门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厨房与厕所,但并无回廊相连,雨雪天时恐怕不太好过。连接各处的石板路破破烂烂,枯黄的杂草夹杂在其中。正屋与东西厢的屋檐不足三尺,显得既低矮又阴暗。走进正屋,入目更是昏暗狭小。或许是前一个住户刚搬了家的缘故,满地的杂物与破败的家具,魏燕如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此般景象。 颜舜华倒还好,环视一圈之后,笑道:“大年节下的逼着人搬家,他们也顾不上仔细收拾,魏姐姐看个大概吧。我定然修缮好了再请贵府来量尺寸的。” 魏燕如虽被破败的景象吓了一跳,但她并非不晓世事,连忙道:“夫人太客气了,依我看屋子就很好。普通人家哪来的院子?这城内这么宽的场院,很难得了。” 颜舜华笑了笑,一时没有答话。她站在正厅往外看,目光落在了西厢的屋子前。这里是齐家的旧宅,西厢正是她母亲曾经的居所。京城的屋子素来紧张,便是大家小姐,也得跟姐姐同住一屋。 不过京中甚都贵,姐妹两个挤着住倒好省炭火,只是夏季里热了些。魏燕如也顺着颜舜华的目光看去,破破烂烂的窗户纸被寒风吹的哗哗作响,变了形的门板挂在大门上不住摇晃,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地已经多年不曾住人了。 明显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魏燕如觑了觑颜舜华的脸色,试探着问:“可是搬迁的太赶,那住户心里不爽快?” 颜舜华不以为意的道:“搬家总是兵荒马乱的,年根底下还不好寻合适的屋子,恼火些也是有的。” 魏燕如一听便知是为了替他们腾屋子闹出来的故事,十分不好意思的道:“那……我明日请几个匠人来修一修吧。” “无妨,”颜舜华笑道,“屋子放给人租,便担着风险。有故意损坏的,也有生活粗糙弄坏的。宅子已有几十年,他们撒不撒火都得寻人来仔细翻修一遍。再说院里也没个回廊,得加盖上过日子才方便。” 魏燕如的脸红了红:“夫人太破费了。” 颜舜华轻笑:“以咱们两家的家底,休说修缮旧房,便是推到了重新盖新的也不算什么。只是你们成亲在即,重盖只怕来不及,只得修一修了。” 提起成亲,魏燕如的脸更红了三分。颜舜华知道时下闺中女子多腼腆,不似她这等乡下长大的野,便岔开了话题,带着魏燕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统共一个小院,不到半刻钟就把每间屋子都看了一遍。 不出意料的,每间屋子都有破损,几乎已是不大修无法住人的地步了。颜舜华也看的无语,虽说她作为房东年根底下赶人是有些过分,然她都赔钱了,还要做的这么绝,那家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知道齐家怎么挑的住户,换成她就不喜这样的人家。 看了圈房舍,魏燕如心里总算有了个数。在感叹院子破败屋舍逼仄的同时,忽然也明白了靖南伯夫人多年的照料有多么的难得。若非依附伯府居住,只怕丧父的她连这样的屋子都住不起。想到此处,她不由又看向颜舜华,这位真算是孤女里的头一份了,从乡间到三品的外祖家,再从外祖家嫁入宗室国公府。天下间恐怕没有比她更命好的女子了。 一行人走到了院子中央,颜舜华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魏姐姐不如去我家坐坐?” 魏燕如低头道:“太叨扰了。” “权当认个门。”颜舜华拉起了魏燕如的手,笑嘻嘻的道,“我们两家子来往的时候多着呢。” 魏燕如的脸又红了。颜舜华有些无奈,她不明白京里的小姐们怎底动不动的脸红。她几个表姐妹也是,一个两个同鹌鹑似的,将来真不知道怎么当家。因此,不待魏燕如再说什么,她直接把人拽出了院子,先回家再说。 哪知刚出院门,恰撞见了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正是左近的住户。魏燕如吓的一个哆嗦,怯生生的躲在了颜舜华身后。然而她不知道,女人家越是羞怯,男人越要欺上前来。 -- 第216页 其中一个男人没注意到车边的马夫与男仆,嘴里就要吆喝两声吓唬女眷,不想抬眼对上颜舜华犀利的目光,登时讪讪的扭头,咕哝了一句:“好凶悍的婆娘。”而后三两步走开了。 颜舜华沉着脸登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的叶欣儿跟着坐了进来,低声问:“奶奶认识那几个男人?” “不认识,”颜舜华摇头:“我不喜欢魏姑娘那样的。” 这话叶欣儿不好接,笑着没答话。 颜舜华却看向叶欣儿,正色道:“在闺中时,长辈总教导我们安分随时、谦恭有礼,休得争强好胜。可世间事,谁又同你讲理来?”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简直管杀不管埋!” “规矩是男人定的,可他们自己却不守规矩!”颜舜华咬牙切齿的道,“叫我们贞静的是他们,我们果真贞静了,带头来欺的亦是他们!那他们定规矩是为甚?还不如不听他们的,反倒好过些!” 叶欣儿苦笑道:“那几个大概是闲汉,他们素来不讲规矩的。” 颜舜华木着脸道:“难道豪门大家便讲规矩了?面上儿讲,欺负闺中女子罢了。最可笑的是,闺中甚都不教,到了婆家倒指望她打理家务。”眼神往后头瞥了瞥,“魏姑娘那样儿的,摁得住她那祖宗一般的小姑子么?坑谁呢这是?” 叶欣儿只得道:“魏姑娘年纪还小,过几年便好了。” “那是别人家的事。”颜舜华严肃的看向叶欣儿,“欣儿,你是世子的心腹,那我便也拿你当心腹。今日出门,我连吴妈妈都没带,只带了你们几个,你就知道我的心意。是以,魏姑娘立不立的起来,是楼家大爷该操心的。可你们立不立的起来,就是我该操心的。你记住,我不喜欢面团儿似的人。之前你们就挺好,日后也该如此。” 叶欣儿心里五味陈杂,今日颜舜华的确一个心腹都没带,近日因哭灵,东院也交给了她打理。哪怕吴妈妈背地里说过无数次防备她的话,颜舜华皆无动于衷。说实话,遇上裴氏那样的主母,做小妾的自然战战兢兢;可遇到颜舜华这样的主母,脑子清楚的小妾更要蹦紧了弦——笑面虎之可怖,就在于她咬死了你,周遭却无一人说她的不是。 颜舜华有些疲倦的靠在垫子上,顺皇贵太妃的丧事,把京城权贵家的女眷折腾的心力交瘁。因华阳郡公之故,她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不停的应对着长乐郡公夫人以及太后系其他高官家女眷的示好与试探。 说实话,如此纷杂的景况,不该由她一个新嫁娘来应对。然事到眼下,也只能咬紧了牙关。时时警醒,事事思量。昨日方送葬归来,今日又马不停蹄的开始预备楼英娶亲,再看到魏燕如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当真是累的话都不想说。 是以她迫切的希望叶欣儿能独当一面,因为她已经能感觉到目前内外夹击的窘境了。譬如楼英的婚事,理应是章夫人操持;譬如楼兰的行事,更该章夫人来教导。可章夫人撒手不管,为了楼英这些事便全落到了她头上。算上外头的纷扰,若不早做准备,日后定然陷入分身乏术的境地。 而之所以选叶欣儿来做帮手,一来是之前她便做的很好,是个可塑之才;二来她是杨景澄的姨娘,时下称之为“半个主子”,虽说只有一半的主子身份,到底比纯粹的奴仆更有权威。因此,为了让叶欣儿的“政令通达”,她必须压住吴妈妈等陪嫁的心腹,明确内宅的尊卑,以免底下人各自站队,在东院里明争暗斗。 马车摇晃了个把时辰后终于停住,小小眯了一会子的颜舜华精神好了些许。扶着叶欣儿的手走下马车,领着魏燕如往东院里头走。吴妈妈等在二门口,看着颜舜华与叶欣儿亲密的样子,满脸都是哀怨之情。 颜舜华登时头大如斗,重用叶欣儿自然就得委屈吴妈妈,她心里有怨是难免的。可以吴妈妈的见识,却又难以理解,弄得她现左右为难。心里忍不住暗骂杨景澄,谁家不是男人当家女人打下手的?偏杨景澄那举世罕见的奇葩,家里的事说扔便扔,自己去外逍遥了!干人事! 看着颜舜华阴下来的脸色,吴妈妈缩了缩脖子,连忙挤出了个笑脸。颜舜华轻轻叹了口气,亦扬起笑,转身对魏燕如道:“魏姐姐,请!” 第126章 利索    魏燕如依附着靖南伯府长大…… 魏燕如依附着靖南伯府长大,进了深宅大院反倒不似在外头那般害怕,神色从容了许多。微笑着夸赞了几句宅院精美,跟着颜舜华进了屋。 魏燕如乃楼英的未婚妻,在厅堂说话未免显得生疏。颜舜华直接将人领到了内书房的炕上,待喝过了茶,她又吩咐白鹭:“你把前日预备的图纸拿来。” 白鹭应声而去,不一时拿了卷轴来,颜舜华命丫头收了茶碗点心,将卷轴放在炕桌上展开。只见一幅精致的屋舍图展现在了众人眼前,魏燕如定睛一看,不正是今日去过的宅子么? 颜舜华指着桌上的图纸笑道:“前几日我请木匠按着打柜子的手法画的。各处皆标了尺寸,你拿回去给家里人,叫他们比着图与你备嫁妆。” 魏燕如的脸唰的红了,羞惭惭的低下了头。 颜舜华揉着太阳穴,惆怅的道:“魏姐姐,你休怪我说话直。二三个月后你就是楼家主母了,闺中习性该丢开手了。说话就脸红,如何管一家子大小事?按说你婚事的种种,我该与你们家老太太以及你母亲商量,可为何我特特请你出来?你乃武将家的小姐,该比我们更有气势才对。” -- 第217页 忽如其来的指责让魏燕如更抬不起头。 颜舜华心好累,接着苦口婆心的道:“初四那日我见过你母亲,是个温柔贤淑的长辈。可你今日出门时瞧见了,往后你可不住在深宅大院里,而是得与市井泼妇打交道的。” 魏燕如的母亲吴氏,乃时下里最常见的大户人家不当家的妇人,离了家甚都做不成。偏偏将来就得靠这腼腆的母女二人当家。想到此处,颜舜华就有些烦躁,楼英也是个眼瞎的,明知自家将要去边疆当差,就该大大方方的要求娶个泼辣的。靖南伯府几百口子人,不信连个泼辣的姑娘都没有。 魏燕如手指绞着衣带子,低头不语。颜舜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点着图纸道:“过了正月十五,各处的匠户都开工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明日便要使人去修缮。顺便还得移栽几棵像样的树,并种些花草。宅子与你们住的,要甚树甚花的,写个单子与我。还有窗纱等物,喜欢哪样的也一并告诉我,我这头带手就办了,省的你住进去了方缺这个短那个,又人生地不熟的,不方便。” “嗯。”魏燕如声若蚊蝇的应了一句。 颜舜华权当没听见,接着道:“至于要预备什么家具,我这里有张单子,你拿回去比对着看。我知道你们老太太仔细,然而公侯府邸的家具与小户人家的不大一样。你若心里没底,不若问一问家里有头有脸的仆妇们,他们皆在府外有宅子,看看他们的经验。另,那院子没有井,日常用水得买。坊间每日都有卖水的,你们记得留心……”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件件琐碎不堪。齐府亦是高官门第,这类平民百姓过日子琐碎,颜舜华先前并不知道,全因着要替楼英办婚事,现抓了几个仆妇来问过一遍,方总结的经验。此刻也不管魏燕如听不听得懂,一股脑的倒了过去。 魏燕如一个借住的,何曾管过家?不一时便听的两眼发昏,记着后头的又差点忘了前头的。只在那听着,便有种手忙脚乱之感。侍立在一旁的叶欣儿暗自摇头,她们家的奶奶自己能干,便觉着天下人都该如此能干。却不知闺中小姐们,是从来不许多想的。 颜舜华噼里啪啦的说了半日,自觉把事儿都交代清楚了,才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茶,润了润嗓子道:“姐姐听明白了么?若有不明白的,我再讲讲?” 魏燕如早听的一个头两个大,颜舜华口齿清晰,倒没什么不明白的,只她记不住那么多。被颜舜华一问,先前脸上退下去的红色又一次浮起,连脖子耳朵红彤彤的连成了一片。 颜舜华颇有些无奈,她其实也很难一次记住这么多,不是她们小小年纪便记性不好,实乃老百姓家的日子与她们日常全然不同。然而,她第一次去寻仆妇们说话时,带了纸笔。甭管有用无用,先记下来再说。回头细细梳理一遍,心里也就有数了。可魏燕如显然没想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话,竟强行去记。那能记住几条?记漏了又怎么办? 有些伶俐的贴身丫头确有这等本事,学话传话一流。然即便公府门第,如此能干的丫头也没几个。所以读书识字的优势便在此处了,记性不如旁人,拿纸笔去记,再难出错。哪怕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人了,照例叫人高看三分。谁料魏燕如一个识文断字的大小姐,遇事想不起要纸笔呢? 好在颜舜华早对时下闺中小姐死了心,拍拍手,命黄莺拿出前日她自己梳理的笔记,递给了魏燕如:“方才我说的,上头都有,你家去细细翻看吧。” 魏燕如接过笔记,不好意思的道:“我现在能瞧瞧么?” 颜舜华无所谓的道:“送你了,你爱什么时候瞧便什么时候瞧。” 魏燕如连忙翻开笔记,这回她脸色开始发白。她与颜舜华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出身,论理办事的水平也该差不多。可一页页翻着颜舜华的笔记,叹为观止! 只见那笔记上的字迹娟秀,墨迹饱满的楷体在首页上一笔一划写着家居生活几大类的目录。再往里翻阅,更是精彩。要紧的条目皆为朱砂写就,一目了然。不论旁的,只说这整理的功夫,便能见真章。可笑先前自家还暗叹人家命好,一路从乡野丫头做到了一品夫人。便人家果真命好,也得有此手段才镇得住偌大公府的牛鬼蛇神。 匆忙翻过几页,魏燕如合上笔记,郑重的命随来的丫头收好,而后朝颜舜华深深的弯腰:“奴多谢夫人关照。”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心里明白,只性子腼腆,有些时候放不开而已。 颜舜华摆摆手,笑道:“你是英大哥哥家的,不必与我客气。日后也不用称我做夫人,听着太生疏。你若不介意,唤我舜华即可。” 魏燕如低声道:“太不敬了些。” 颜舜华爽利的道:“你我亦算同命相连,又嫁了一双兄弟,着实有缘。我不喜欢讲虚礼,甚敬不敬的,妯娌间讲这个,倒叫人笑话。” 魏燕如显然不大习惯颜舜华的说话方式,干笑了几声,又无话可说了。颜舜华亦不喜魏燕如这等腼腆小姐,把该交代的事交代完,以天色不早,杨景澄立刻要回家为借口,将人礼送出门。 从二门折回来,吴妈妈立刻赶了上来,抱怨道:“奶奶说话太直白了些,叫人听见了,倒要说你张狂。女人家说话办事还是委婉些的好。” -- 第218页 近日为着抬举叶欣儿,颜舜华与吴妈妈闹了好几次不愉快,此刻又听絮叨,没好气的道:“女孩儿一个两个都被你们教傻了,甚都要慢条斯理的。我且问你,倘或样样依着规矩来,我那日滚落山坡,还有命没有?” 眼见着主仆二人要吵起来,叶欣儿连忙带着青黛等丫头退出了屋子。待人走的干干净净,颜舜华对吴妈妈翻了个白眼:“看到了没?你少怨我重用欣儿,你扪心自问,你有这样的眼力见儿吗?” 吴妈妈当即哭了起来:“姑娘嫌我老了,不能干了。” 颜舜华被噎了个够呛,然当日在齐府,虽说叫舅母养着,可她舅母自家几个孩子都照应不过来,还得帮着外祖母管家,她几乎等同于放养。为人处世,乃至针黹女工,吴妈妈皆悉心教导抚育,正经能称句养娘的,是以她也不好太伤人心。只得耐着性子,换了个角度道:“妈妈,我知道你担心我,可你细想想,我们在内宅,靠的是哪个?” 吴妈妈赌气道:“横竖你靠的不是我。” “您老说气话。”颜舜华好笑道,“我靠你不早饿死了?” 吴妈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一生荣辱,靠的自然是夫君。”颜舜华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还是你教我的,怎底事到临头自己都忘了?你防备着欣儿,看我重用她百般不放心。可你却不想,她比我们先来,她乃世子的心腹。我不把她拢住了,等着她将来作妖么?” 吴妈妈十分不满的道:“那你也太抬举她了!” 颜舜华笑道:“我不抬举,就该世子抬举了。你觉得哪样更好?” 吴妈妈噎住。 颜舜华缓缓的道:“我前日读书,读到了那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恰让世子听见,他给我掰扯了个歪理,说事这话搁家里头,就是你把所有人都当外人,那便没有自己人了。 论读书他确实不大行,可歪解却有几分道理。你与其今日防这个,明日又担忧那个,不如好生帮我做好他交代的话。使我使的顺手了,他再换人试试?气不死他!”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丫头们像杨景澄请安的声音。吴妈妈忙不迭的道:“世子回来了,我扶你去迎他。” “不去!”颜舜华斩钉截铁的道。 吴妈妈奇道:“你这又闹哪一出?” 话音未落,杨景澄已掀帘而入,颜舜华立刻道:“没良心的,甚苦活累活都丢给我,我不给你干了!” 第127章 纲常    吴妈妈见颜舜华不知为何使…… 吴妈妈见颜舜华不知为何使起了性子,立刻急了,接连轻推了她好几下,示意她别同夫主闹脾气。要知道当家主母最为难,做了事不会说是不行的,然说也得讲个技巧。倘或似市井泼妇那般一味的诉苦,弄的夫君不高兴了,更讨不到好儿! 颜舜华却不理吴妈妈,气鼓鼓的道:“我一日日的,脚都跑断了!” 杨景澄还当是什么事,正预备哄一哄,哪知道是抱怨脚累,当即挑眉:“想放脚就直说。” 颜舜华登时眉开眼笑:“真哒!?”她原只想表个功,不料杨景澄提起了放脚,她立刻顺杆往上爬,果断的改了话题。 杨景澄正要说话,吴妈妈赶上前来道:“世子千万别听奶奶的,她年纪小想一出是一出。” “甚叫想一出是一出?”颜舜华不满的道,“你也休哄我说放了脚一样走不快的话,果真走不快,宫里的宫女又何必放脚?” 吴妈妈没好气的道:“你也知道放脚的都是伺候人的宫女!你堂堂一个世子夫人,同宫女一样的大脚,你不怕别人笑话不成?” “笑话便笑话!”颜舜华冷笑道,“世上碎嘴婆子多了,这些年因着我父母早亡,她们说了我多少刻薄话?我全依着她们竟不用活了!” 吴妈妈还待再说,杨景澄却不耐烦了,坐在炕上摆手:“早说好的事,怎么今日还在车轱辘的唠叨?”又转身对颜舜华道,“先前怕你不惯方接着裹脚,离太妃百日祭还有些时候,趁这两个月,好生重新学走道吧。” “世子!”吴妈妈跺脚道,“外人真个要讲闲话的!” “她是我正妻。”杨景澄看向吴妈妈,语调森然的道,“把我正妻的脚挂在嘴边念叨,想死么?” 吴妈妈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为了放脚之事,吴妈妈等人已是几次三番的违令了!杨景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扫过吴妈妈并白鹭黄莺等丫头,缓缓的道:“夫为妻纲,认清楚谁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姑娘该讨好服侍的是谁!不好好教导姑娘以夫为天,引着她胡思乱想,迁就旁人的闲言碎语而忘了夫主的喜好,这叫叛主!” 叛主二字重如千钧,吴妈妈双腿一软,当即跪在了地上。颜舜华也条件反射的站了起来,垂头立在了一旁。好半晌,她的手指捏紧了帕子,长长的睫毛低垂,盖住了眸光,也盖住了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酸涩。叛主……么…… 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杨景澄深吸一口气,瞥向了侍立在一旁垂头不语的颜舜华,猜测自己可能话说重了。可吴妈妈等榆木脑袋是说不通的,他也懒的教导,于是扬手挥退了吴妈妈几个,又拉着颜舜华坐下,轻笑道:“生气了?” 颜舜华扯了扯嘴角,状似明媚的笑容里,夹杂着些许苦涩。杨景澄方才的话让她不舒服,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 第219页 杨景澄搂着颜舜华,揉着她的头发:“吴妈妈是个糊涂人,疼你全疼不到点子上。我想你大概舍不得说她,只得我来唱个黑脸。” 颜舜华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日后我进宫的日子多了,裹着脚走道儿真疼。” “我知道,”杨景澄道,“这会子天色有点暗了,明儿一早起来,让秀英两个替你放。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我又听了个生儿子的偏方……” 听得此话,饶是颜舜华正郁闷,也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偏方招你惹你了,甚都赖偏方!” 杨景澄无奈:“你看吴妈妈都想不明白,外人更想不明白了。与其浪费口舌同他们掰扯,不如随便找个由头堵他们的嘴。横竖我偏方已经准过一回了。再说了,这话也不尽然是我瞎编。我现在北镇抚司衙门,查阅了不少卷宗。前日正好有空,顺手翻了翻我们宗室的底档,你猜怎么着?” 颜舜华配合的问:“怎么着?” 杨景澄极严肃的道:“我们宗室当初人丁兴旺的时候,就没几个从正妻肚子里爬出来的!” “啊?”颜舜华未曾听过此事,惊讶的道,“为何?” 杨景澄摇头:“不知道,不过仔细想想,还是有迹可循的。正妻多是名门闺秀,自然裹了脚。不是说裹脚的定然不好生养,可你们行动不良,便不爱动弹,久而久之气血不畅,怀不上孩子也是有的。就如我们家,我娘可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呐!” 颜舜华笑道:“歪理!”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你管我正理歪理,横竖能让你日常松快点就是好理。” 听得此话,颜舜华的笑容倏地退了几分。她再次垂下头,用手绞着衣带,似在纠结着什么。 杨景澄斜眼看着她:“怎么?临门一脚,又怂了?嗳,胖丫头,这可不像你的脾气啊!” 颜舜华的手一僵,手中的衣带瞬间绷直。她深呼吸一口,抬起头看着杨景澄的眼睛,道:“你方才的话,我不喜欢。” 杨景澄愣了愣:“长大了,不肯让人叫你胖丫头了?” “不是,”颜舜华摇头,“你说让认清谁是主子的话……”顿了顿,她认真的道,“闺训让我们以夫为天,但我不是奴才!夫妻同体,并不是主奴。” 杨景澄故意道:“正经场合,皇后见了皇帝,也是要行大礼的。” 颜舜华的手指攥成了拳,她知道杨景澄说的是道理,可她不服!女人天生矮一等她认!可凭什么是主奴! 杨景澄伸出手指,戳了戳颜舜华的额头,笑道:“笨的你,你不想想,我不说重话,你家吴妈妈那老糊涂肯听么?” 既然话已经说出来,颜舜华也就不装贤惠了,瘪着嘴表示着她的不满。 杨景澄笑出了声,手指下滑到她的脸颊上,而后捏住了她的脸蛋往外一拉:“小没良心的,我果真把你当奴才,操心你的脚作甚?” 颜舜华撇嘴:“你素来怜香惜玉,院里哪个丫头不操心了?” “哟!这是吃醋了!”杨景澄越发觉得可乐了,“不错不错,开窍了!” 颜舜华怒瞪杨景澄:“我不是小孩儿!” 杨景澄更是笑个不住,双手捧着她的脸揉了好半日才道:“我真没那意思,故意吓唬人的。我一个锦衣卫,办事当然只讲结果、不论手段。世道有尊卑,可时时刻刻对着谁都讲尊卑,那日子过的有甚意思?欣儿我都愿敬她三分,日后随她去挣她自己的前程,何况是你?” 颜舜华惊讶的道:“你要放欣儿走?” “看她自己吧。”杨景澄无可无不可的道,“她愿意留下便留下,愿意嫁人便嫁人。我是不想她嫁出门子的,她又没个正经娘家,外头的日子不好过;可她若不怕吃苦,我总不好拦着人家不是。 咱们家又不缺使唤的人。不独她,满院子丫头,想嫁人的我都给份嫁妆好生嫁了,算全了我们缘分一场。你的白鹭黄莺也一样,如今我有了你个管家婆,这些事你处理吧,别来烦我。” 颜舜华听得呆了,好半日才不确定的问:“满院子丫头……都……不打算收房么?” 杨景澄苦着脸道:“说实话啊,男人嘛!见了哪个好看的不想弄回来放屋里?问题是我收房了你还跟我一条心么?” 颜舜华干笑:“看你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醋坛子。只要你不宠妾灭妻,多少个美人都不打紧。” “呸!”杨景澄鄙视的道,“你们女人口是心非,我不信你没醋过。不吃醋你能那样踹兰儿!” 颜舜华被叫破了心思,索性认了:“院里人人都说你细心,今日我算见识到了。” 杨景澄毫无形象的摊到了炕上,懒洋洋的道:“那你得去谢欣儿,我们成亲前她同我分说的,不然我可不知道你们特别能吃醋。” 颜舜华怔住,她知道叶欣儿忠心耿耿,这也寻常,整个东院里的丫头多半对杨景澄死心塌地。然而,她此前认为丫头们的态度如此,一方面是杨景澄的体贴乃常人所不及;另一方面是人人都想嫁他,自然满心向着他。 尤其是叶欣儿,那是他正儿八经的妾,想同夫君好生过一生一世实乃人之常情。是以叶欣儿此前说自己是叶嬷嬷,她是不信的。只是她嫁人原就是场逃命,并无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期盼,因此叶欣儿等人更多当成同僚下属,而不是与自己抢男人的对手。但她万万没想到,新婚之前,叶欣儿悄没声息的给她送了如此大的一份礼。 -- 第220页 “她……应该是心里有你的。”颜舜华低声道。 “谁?欣儿?”杨景澄问。 “嗯。”颜舜华道,“我看得出来。” 杨景澄震惊:“你真开窍了啊!” 颜舜华的脸黑了:“我没瞎!” “但你傻!”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如此大度,那证明心里没我啊!有你这么当老婆的吗?” 颜舜华气结:“欣儿还大度呢!我连她都不如了不成?” “你能不能比点正经的?”杨景澄服气了,“她是妾你是妻,她心里没我随便改嫁,你难道还能改嫁了?既然不能改嫁,那就得跟我过一辈子,这才新婚不到百日,你就跟我大度上了。”杨景澄鄙视的道,“你也就是碰上哥哥我了,换个人家,我看你活不过十五!” 颜舜华恼羞成怒,一脚踹在了杨景澄的小腿上。她那小脚无甚力气,杨景澄浑不当回事,嘴里继续叨念着:“我就这么同你说。做下属呢,你不能过于大度,得会撒娇会耍赖。你甚都通情达理了,上峰可不就叫那小贱蹄子截走了?” 颜舜华瞪着杨景澄,谁是你下属!?娘的你把老婆当下属,居然还有脸说别人心里没丈夫!? 然而杨景澄却收敛了嬉皮笑脸的表情,看着颜舜华,一字一句的道:“将来,华阳家的嫂嫂,就是你上峰,明白么?” 颜舜华心中一凛。 杨景澄伸手揉了揉颜舜华的头:“至于我们家里,真的不必讲那么多。你心里有不爽快,肯直说出来,就很好。在外头勾心斗角已经很累了,家里让我省点心,嗯?” 颜舜华呆住,良久,她抿嘴一笑,应了声:“好。” 第128章 封喉   正月二十日,丑时。厚重的乌…… 正月二十日,丑时。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月光,天地浓黑一片,除却零星几个衙门的灯火,整个京城没有半分光亮。突然,诏狱里的两个火把倏地熄灭,某个囚室登时黑的几乎不能视物。一个黑衣人快速移动着,他的动作轻如落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与此同时,原该站立或巡逻的狱卒们却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鼾声震天。偶或翻个身,便能碰到圆滚滚的酒瓶子,继而酒瓶受力,咕噜噜的满地乱滚。污浊的空气里夹杂着浓郁的烈酒的味道,倘或是不胜酒力的,只怕闻上一闻就要醉了。 哐当,锁门的铁链发出轻微的脆响,紧接着木栅栏被小心翼翼的推开。黑衣人闪身入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躺在角落草席上的人,并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正在草席上沉睡的正是前兵部尚书、诏狱要犯吴子英! 今夜入睡前亦喝了几口酒的吴子英骤然被袭,当即睁开了眼,死命的挣扎。可他的口鼻被人捂的严严实实,怎么都喊不出声。而他苍老的手,无论如何也扒不开黑衣人强壮的胳膊。几息的功夫,他已经没了力气,瘫软在草席上,心中生出无尽的悲凉——我就要死了么?想要我命的又是谁呢?圣上?还是章首辅?可惜黑衣人大抵是不会让他做个明白鬼了。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满心绝望的吴子英却发现黑衣人并没有痛下杀手,他心中不由狂喜,莫非是家人请来营救他的壮士?毕竟来人若要杀他的话,拧断脖子即可,犯不着制住他半日不动手。 想到此处,他越发顺从,手脚自然而然的垂下,示意自己不再反抗。但现实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见他放松,黑衣人二话不说摸出了块抹布堵在他嘴里,又快速的把他的手脚绑了个严严实实。 噌!黑衣人抽出了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反射出了微弱的光。吴子英心下大惊,再次开始剧烈地挣扎。黑衣人却不知为何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的靠近着昔日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 带着寒芒的匕首猛的落下,吴子英呼吸一窒,剧痛却从胳膊上传来!随即,他的大腿上也挨了两刀。黑衣人连续出人意料的举动让吴子英在生死之间滚了好几个来回,更让他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噌!匕首利落的收回,黑衣人后退了几步,藏身在了阴影之中。但无论如何,总算是不打算再有动作了。吴子英悄悄的松了口气,心道在华阳郡公的地盘上,只要留了一口气,总是有办法查清真相的。可是,渐渐的,他开始察觉到了不对。手臂与大腿的伤口从剧痛变得麻木,在极为寂静的黑夜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一点一点的变缓,呼吸也越发的困难。 能从残酷的科举比试中厮杀出来之人,无不是博闻强记的好手。哪怕此刻因为倒不上气而变得有些昏沉的吴子英,脑海里也立刻联想到了闻名天下的“见血封喉”之毒。他的四肢瞬间冰凉,整个人难以抑制的抖动着。此毒极为霸道,但凡中毒,心脏便渐渐麻痹,两刻钟之后必死无疑! 吴子英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想不通,若说他挡了旁人的道,有人要杀他不足为奇。可为什么要用“见血封喉”的奇毒?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他痛苦的挣扎而死!?两刻钟可以很短,但在必死的时节里却又很长。每个瞬间都承受着巨大的恐怖与绝望,以及中毒带来的窒息感。眼泪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我要死了”这四个字盘旋在脑海,愈发加重了心底的恐惧。 滴答、滴答,刻漏的漏箭不紧不慢的下沉。一刻多钟后,吴子英终于停止了呼吸,却无人知道他是被毒死的,还是被自己吓死的。黑衣人再次靠近,谨慎的探了鼻息又摸了摸脖颈,确认他死亡后,方从容的收拾好堵嘴的抹布与绑人的绳索,飘然而去。 -- 第221页 咚——咚——咚——晨钟准时响起。前来交班的狱卒崔三一边庆幸着自己今日没迟到不用挨板子,一边打着哈欠走进了诏狱。可走了没几步,他便发现了异常。每逢交班时值夜的狱卒无不吆五喝六约着去吃饭吃酒,今日何以如此安静?他放轻脚步挪进了几步,正撞见他们这一队的牢头余锋正阴沉着脸立在阴暗的走道上。他往日的两个心腹袁龙与马桥随侍在旁,同样的面沉如水。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十号人,酒味已淡,可满地的酒瓶酒碗让人一看便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很快,又有几个狱卒走了出来,低声向牢头余锋汇报道:“头儿,吴尚书死了!” 余锋心里早有准备,如此大的阵仗,必然不是来逛一圈便走的,没人死了才奇怪。不过这些上层博弈,与他们干活吃晌的人无关,于是随口问道:“怎么死的?” 狱卒挠挠头,有些为难的道:“不大清楚。刚我们查过一回,并没伤着要害,只有胳膊与大腿共计四道外伤,却无多少血迹。” 余锋面色微变,杀人便也杀了,弄出如此诡异的情形又意欲为何?此事不能再等,必须上报!其实查案与看守的狱卒并无关联,不过是华阳郡公平日御下极严,回话时倘或一问三不知,少不得要吃些挂落,方才粗粗探查一番。现有了能回话的结果,立刻转身往外走。 今日天气不错,既无雨雪亦无大风,是以今日并无迟到之人。从正堂到各所皆亮起了灯,小旗与力士们来来往往,一派忙碌之景象。余锋深吸了一口气,时下惯例,报喜之人有赏;报忧之人则多被迁怒。若非事关重大,他是真不想做乌鸦。略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了北镇抚司的二堂,即北镇抚使严康安的地盘。 因华阳郡公常年坐镇北镇抚司,严康安这个正经的北镇抚使在外竟无甚威名。不过不出名有不出名的好处,凡事有华阳郡公顶在前头,他的小日子过的着实不错。刚到衙门的他舒舒服服的烤着火喝着茶,见余锋进来也不大在意,懒洋洋的问:“何事?” 余锋硬着头皮道:“回禀大人,兵部尚书吴大人昨夜……没了……” 严康安一惊,嘴里余下的半口茶水直接呛进了气管,登时咳的惊天动地。余锋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不待严康安顺过气,一口气道:“昨夜值夜的狱卒全被酒放倒至今未醒,吴大人身上只有四道不致命的伤口但他死了。” 啥!?正剧烈咳嗽的严康安听得此话,险些晕死过去。无数邪典祭祀在脑子里横行,死的如此诡异,该不会是新出来的甚巫蛊之术吧?想起历朝历代因巫蛊死无全尸的故事,严康安腾的从座位上站起,连声吩咐左右:“去,看看郡公来了没有!” 随从刚要出门,严康安又喊道:“慢着,先去二所把杨千户请到我这里来!” 随从怔了怔,不明白严康安向上禀报之事找杨景澄作甚。严康安瞪了他一眼,喝道:“快去!” 随从只得匆匆出门,先往二所去了。余锋倒是知晓严康安为何要请杨景澄,正如他不愿来报忧一样,严康安也不想去做那出头的乌鸦。这等一看就不讨好的事,交给新来的愣头青最合适不过。何况愣头青也需要表现,亦算是严康安扶持晚辈。只是这晚辈若正好撞到枪口上倒了霉,自然算他命歹了。 接到消息的杨景澄很快赶到,严康安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经过,只把杨景澄听的瞠目结舌,不由问道:“吴大人的死因,仵作有说什么吗?”北镇抚司这等衙门,连专属的工匠都有,养几个仵作更是不在话下。经他一提,严康安方记起此事,又忙不迭的吩咐人去唤仵作验尸。 杨景澄看的颇为心累,怪道华阳郡公须得亲自坐镇北镇抚司,这严康安也太不中用了些。事事都不考虑清楚,等上峰问起话来一问三不知,那不是擎等着被抽么?得亏是梅嫂嫂家的内侄女婿,若是换个人,以华阳郡公那性子,只怕早打死了。 余锋不想掺和神仙打架,连忙借着去看仵作验尸溜之大吉。朝堂上官吏之别犹如天壤,吏目素来刁钻奸滑,严康安也顾不上理他,爽快的将人放走。不多时,随从直接带了个仵作回来,严康安不等仵作行礼,急忙忙的问道:“吴子英死因为何?” 仵作答道:“回大人的话,吴大人全身皮肤、嘴唇、指甲青紫,瞳孔散大,因是窒息而死。” 严康安皱眉道:“不是说没有外伤么?若是窒息,总有痕迹吧?” 仵作答道:“有些毒物亦能让人窒息。吴大人身上四道伤口不深不浅,却恰好切断了几根大血管,想是毒物顺着血流到了肺里,最后憋死的。” 中毒死的!?严康安心下倏地一松,只要不是甚巫蛊镇魇的都好说。于是赶紧抓住杨景澄的胳膊,道:“走,你同我去禀告郡公。” 杨景澄猜到严康安八成是拉着自己去顶雷的,谁让华阳郡公特别疼爱他的事满京皆知呢?只是严康安乃他顶头上峰,他只好装作没察觉,乖乖的跟着去了大堂。 然华阳郡公在北镇抚司何等威望?不待严康安回报,他早已知晓诏狱之事。见严康安磨蹭到此时才进来,还不忘带着杨景澄,当即大怒!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厉声斥道:“严康安,你御下不严,纵容部下玩忽职守,酿成大祸,该当何罪!?” 第129章 蒙汗    严康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暗…… -- 第222页 严康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好!且不论吴子英之死有何阴谋,昨夜狱卒们居然胆敢在当值的时候偷偷饮酒,实乃他领导无方。 果然,华阳郡公沉声道:“为了与你留几分颜面,我在私底下三令五申,让你严加管教,你竟权当我说的话是放屁!北镇抚司一众案件皆由我处理,只把个诏狱交到你手上,你便如此回报与我!?要你何用?” 严康安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这些年来凡事有华阳郡公在前,他难免有些许放纵。何况暗地里也没少埋怨华阳郡公理事不近人情,是以冬日里狱卒值夜时偷喝一两口暖暖身子的小事,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能天寒地冻的叫人苦熬着吧? 不曾想,正是这点小小的疏忽,竟叫人钻了空子!想想华阳郡公的脾气,他的余光不由的瞥向杨景澄,寄希望于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 严康安乱飞的小眼神儿落在了兄弟二人眼里,华阳郡公愈发恼怒,而杨景澄则半个字也不肯说。真当他能讨人喜欢,全靠着宗亲名分不成?何况他也是万万没想到,严康安直属的诏狱狱卒如此大胆。 据今日轮值的牢头余锋回报,昨夜轮值的狱卒们全军覆没,而地上酒壶多达几十!如此好酒贪杯、胆大妄为,往日未曾出事,全是人家不想下手。华阳郡公声名在外,手底下却给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便是他也觉着火气上扬。严康安简直废物!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华阳郡公暂懒得理会严康安,抬脚往诏狱里走,他得亲自去现场瞧瞧到底是怎样一幅妖魔横行的景象!杨景澄连忙跟上,兄弟二人并一众随从直奔诏狱而去。穿过石门,便见到一群群不知所措的狱卒来回乱窜。还是余锋眼尖的看到了阎王驾到,唬的忙不迭的喝止手下,好半日方消停了下来。 华阳郡公脸色铁青,径直往吴子英停尸处走去。仵作并没有挪动吴子英的尸体,华阳郡公蹲下查看时,余锋极有眼色的带着几个下属打起了火把,把这一丈见方的空间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定睛看去,只见吴子英面色青紫,双眼瞪的极大,仿佛遇见了甚鬼怪将他灵魂吓出了躯壳一般。胳膊与腿上的四道伤口算不上狰狞,却透出了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再看外头,横七竖八的狱卒们有些醒了,却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宛如被人下了降头;有些则依旧躺在地上,凭同僚们怎么喊都不醒。杨景澄心下发沉,低声对华阳郡公道:“昨夜的酒里估计下了药。” 华阳郡公没答话,低头走出了吴子英的囚室,在走道上扫了一眼,淡淡的问道:“昨夜的牢头何在?” 余锋战战兢兢的道:“回、回郡公的话,昨夜轮值的牢头是董年,方才我清点人数时,他……他已经死了……” 华阳郡公目光一凝,左近却传来笑声:“哈哈哈,枉费你华阳郡公誉满京华,不想手底下竟是此般乌合之众。可笑,可笑也!” 杨景澄寻声望去,正对上了耿德兴戏谑的表情,当即冷笑一声:“来人,将此巨贪拖出去,敲二十板子再说。” 耿德兴一口啐来:“好你个毛头小儿,你敢不讲凭证便对我动刑?” 杨景澄亦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哈哈大笑:“多稀罕呐,你居然在诏狱里讲道理?”说毕满脸嘲讽的看向耿德兴,“吴子英死的不明不白,你当是好事?你就不怕是你主子压根当你死了,才如此嚣张?” 耿德兴心下一突,正要辩驳,两个力士却已扑上前来,麻利的堵了他的嘴,拽到一旁噼里啪啦的打起了板子。诏狱里不乏高官显贵,自然少不得章首辅的党羽。原想看个笑话顺便过过嘴瘾的他们,见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被用了刑,明智的闭上了嘴。这厢处理完小风波,那厢华阳郡公已把吴子英附近走了一圈,至张继臣的囚笼前,方才停下。 张继臣乃吴子英的同党,吴子英死的消无声息,他的下场又待如何?尤其是吴子英的死状可疑,极似巫蛊之术,他难免担忧自家亦被人隔空做法,睡梦中蹬脚死了。此事不能深想,越想越叫人害怕。他从卯时狱卒交班时醒来,现已把自己吓的要尿裤子了。 “你昨夜可有察觉异常?”华阳郡公隔着厚重的木栅栏,开门见山的问。 张继臣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颤声道:“没、没有……” 华阳郡公嗤笑:“一个个的皆无察觉,莫非果真是鬼怪杀人不成?” 听到鬼怪二字,张继臣越发钻了牛角尖,他脸色发白的道:“若是有贼人,定然有人看见的!既人人不曾看见,只怕有高人驱使鬼怪!郡公,诏狱冤魂阴气所聚之地,不得不防!” 华阳郡公充耳不闻,径直问道:“你昨夜睡前饮酒了?” 张继臣噎了一下,低头道:“一点点。” 华阳郡公没理会明显修饰过的说法,接着问:“谁给你的?” 张继臣老老实实的道:“一个狱卒,我听人喊他发哥,却不知道全名。” 华阳郡公微侧过脑袋,问余锋道:“发哥是哪个?你认识么?” 余锋连忙点头:“认识,认识。是牢头董年的心腹,大名叫梁英发,京城人。近来出手颇为阔绰,不止请他们队里的人,便是我们也吃过他请的酒肉。”话刚出口,余锋便感觉到了华阳郡公的眼神如刀剑般刺来,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砰砰的磕起了头,“郡公饶命,是小人糊涂油蒙了心,再不敢了!” -- 第223页 华阳郡公接连深呼吸了几口气,诏狱里头已然糜烂至此了么?强压着怒火,目光从余锋身上挪开,看向了另一个名唤袁龙的狱卒,咬着后槽牙问:“梁英发在哪?” 袁龙受不住这般压力,当即跪倒在地,颤声道:“没、没找着……” 华阳郡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诏狱里弥漫起了恐怖的气息,休说微不足道的狱卒们,便是听见消息赶来的顾坚秉等人,亦是大气不敢出。余下的狱卒们,死命摇着同僚,终究只弄醒了七八个人,其他的要么昏迷,要么已经没气了。 随着赶来的人越来越多,走道里很快站不下。华阳郡公挪到了宽敞的审讯处,径直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八个被弄醒的狱卒在他脚下跪了一排,却是依旧有好几个迷迷糊糊,能清醒着冒冷汗的仅有三人。华阳郡公漠然的看着眼前的八个人,牢头董年死了,请大家吃酒的梁英发失踪,这几个人几乎毫无审讯的意义。 先放下狱卒们,华阳郡公看了眼顾坚秉带进来的人,问道:“还有残酒否?谁能看出残酒里有甚名堂?” 四所的千户岑飞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个酒壶晃了晃,听到里头有响动,忙又捡起个破碗,将酒壶里的酒倒了出来,伸手沾了点酒放到嘴里品砸了一番。好半晌,他皱着眉道:“确有蒙汗药的味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上百的狱卒带几十的犯人皆被迷昏,来人好大的手笔!余锋等人更是吓的颤抖不已,狱卒乃轮班制,他能逃过一劫,全因昨夜并非他的班。不然有人送酒送肉上门,他喝不喝?喝是死,可不喝呢?别人就不会杀人了么?不知不觉,他们竟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着实太凶险了! 华阳郡公忽然冷笑出声:“上百的狱卒,一个守纪的都没有,诸位让我大开眼界!” 分管刑狱的指挥佥事褚俊楠的脸倏地胀的通红,纵然诏狱合该严康安负责,可他这个从三品的指挥佥事也不是白摆上官威风不干活的。华阳郡公亲手将他提拔至此高位,可见重用之心。自己却疏于管教,致使吴子英被杀、诏狱被人挑了个对穿,无疑是害华阳郡公叫人在脸上扇了个脆响! 且不论吴子英案走向如何,北镇抚司多年积累的赫赫威名,今日土崩瓦解,恐将沦为朝堂笑柄。因此,褚俊楠害怕之余,又生出了愧疚之心。郡公带他不薄,而他终究是辜负了郡公的厚爱。 审讯处的气氛压抑的可怕,除了几个与此事不相干的千户,人人心里都在打鼓。连平日里仗着章首辅天天耍刺头的蒋兴利都大气不敢喘。当年吴子英向圣上投诚,太后便将不识抬举的他视为眼中刺肉中钉。去岁借着贪腐拉他下马,便是要除去他的同时将兵部大权收回。 谁料朝中风云搅动,三司会审又被杨景澄闹了场,致使此案搁置至今。然,吴子英案一日没有结果,圣上便有理由一日不选新的尚书。且顺皇贵太妃百日未过,圣上更不肯动刑名。待到兵部再有后起之秀,岂不被动? 因此,章首辅索性动手杀了吴子英是很有可能的。问题是,为何他一点风声都没听见?他好歹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是锦衣卫里仅次于华阳郡公的存在!难道章首辅见他这些年没扳倒华阳郡公,对他失去耐心了么? 蒋兴利越想越觉得可怕,他早与华阳郡公结了死仇,若章首辅不再保他,他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余光瞥了眼阴沉着脸的华阳郡公,大失颜面之下,这位心狠手辣的主儿,会拿他开刀么? 此时此刻,诏狱里极为安静,所有人恨不得连气都不喘。然甬道里却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众人不由望向审讯处的入口,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嚷道:“圣上口谕!” 这一声打破了沉寂,众人齐齐跪下,听小太监宣读圣上口谕。小太监清了清嗓子,朗声复述道:“宣华阳进宫,朕有事要问他。” 华阳郡公磕头领旨,跟着起身的杨景澄眼疾手快的递了个沉重的荷包,小太监立刻眉开眼笑:“奴才谢世子赏!”而后就在转身之时,在华阳郡公耳边用极快的声音道,“吴子英之死圣上震怒,郡公千万小心!” 华阳郡公神色一凛:“知道了。” 第130章 目的   乾清宫内。  华阳…… 乾清宫内。 华阳郡公跪在地上,半日都没被叫起。笃笃的指尖敲击案几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皇权威压之下,鲜少有人能做到心静如水。永和帝自然也乐意看到臣下的惶恐与不安。 然此时华阳郡公却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规矩的挑不出一丝错,也察觉不到他有半分战战兢兢。宛如他正叩拜的仅仅是个泥塑木胎的菩萨,而不是能对他生杀予夺的帝王。 敲击声突然停下,殿内骤然安静。首领太监梁安暗暗的瞥了眼御座上的帝王,见他面色越发阴沉,不由的替华阳郡公捏了把汗。 永和帝死死盯着华阳郡公,心里渐渐生出了几分疑惑。分明此人脾气又臭又硬,虽有才办事却不留余地,偏偏从宗室到帝党的朝臣竟都服他,真是奇了怪哉! 最着恼的是,当年他正是因为华阳性格古怪、待人冷面冷心,方派他去了锦衣卫衙门,充当自己监管朝臣的耳目。可以说华阳今日之声名,倒有他一半的功劳。是以此刻他好似被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不尴尬。 -- 第224页 永和帝却不知,正是因为他日常优柔寡断,好几次错失良机,致使朝堂两派争执不断,众人才盼着来个强势点的明君,手持天下大义,替大家伙出了那心头多年的恶气;尤其是近年来被章家压的喘不过气的宗室,更是恨不能以暴制暴,同样血洗了章家,以报当年之仇。常言道物极必反,孙子装久了,不少人竟是盼着天降暴君。 “朝中众人皆赞你华阳郡公精明能干。”永和帝阴测测的道,“不想诏狱里漏成了个筛子!刺客来去无踪,上百的狱卒却连个及时示警的都没有。你可真是当的好差啊!” 华阳郡公再次叩首:“是臣疏漏,臣甘愿领罚。” 永和帝冷笑:“你说的倒轻巧!我罚你,能把吴子英换回来?而今兵部尚书位空悬,正是容易叫人钻空子的时候。现吴子英呼喇巴的死了,留下的烂摊子你来收拾?” 华阳郡公没有抬头,只依旧清冷的答道:“吴子英死有蹊跷,却并非无破解之法。”稍停,见永和帝并没有打断,接着道,“想他死的总归是那些人,既他们做了初一,臣等亦可做十五。” 永和帝没好气的道:“你打算如何做十五?” “耿德兴抄家、灭族。”巨额的钱财、几十条人命,从华阳郡公嘴里轻飘飘的说了出来。因在他认为,章首辅既然已挑起争端,只能杀到他痛,杀到他怕,方能平息,此为以战止戈。 永和帝却是面色一变,怒斥道:“混账!你想让朝廷血流成河么?” 华阳郡公的手指紧了紧,不再答话。 君臣两个相对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刚压下的火气又开始上扬。他对华阳郡公最为不满的便在于此——性格实在太刚硬,哪怕面对君父也不肯软上半分。身为皇帝,遇上这等硬骨头的臣子,没几个能高兴的。 于是他又开口道:“堂堂锦衣卫诏狱,百年的赫赫威名,今朝尽毁!”永和帝的语调里含着明显的怒意,“从今往后,尔等锦衣卫,还有何脸面威慑朝臣!?” 华阳郡公在心里暗自叹气,他知道这才是永和帝发怒的根本缘由。锦衣卫本就是监控威慑朝臣之所在,君臣多年博弈,早年同样风光的南镇抚司已然沦为纨绔镀金之所,唯有北镇抚司余威犹存。 大抵正因为如此,章首辅才会用如此嚣张的手段弄死吴子英。他甚至怀疑,兵部尚书之位的抢夺都在其次,真正的目的在于摧毁天子耳目的北镇抚司。 要知道,多少年来北镇抚司乃朝臣最恐惧之处,便是章首辅麾下也不能幸免。就如今日杨景澄惩治耿德兴,亏得杨景澄一贯有些心慈手软,不然耿德兴只怕已经蹬腿咽气了。 因此,他才提出以雷霆手段处置耿德兴,可将北镇抚司丢掉的威望捡回来。不巧永和帝再次犯了老毛病,总盼着臣下给他想个四角俱全、里外皆备的好法子。然世上哪有那么多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好事?何况还是北镇抚司这等天生干脏活的衙门。也无怪乎其麾下奸佞横行——上头人无担当,忠臣自然没了活路,慢慢便销声匿迹了。 华阳郡公不说话,永和帝一时也想不出甚好法子。君臣二人再次僵持。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暴躁的一拍案几,命道:“此事详查!半月之内我要个水落石出!” 华阳郡公默默的磕了个头,等了数息功夫,见永和帝没有旁的吩咐,后退着退出了乾清宫,而后掉头往宫外走去。 吴子英被刺杀乃大事,不到中午,各处便都听说了,同时也知道了华阳郡公因此被罚跪与训斥。太和殿前的石砖路上,两个胡须花白的老人背着手慢慢的走着,随从远远坠在后头,好让主子们能安心说话而不被人窃听。 其中一人正是三辅兼工部侍郎丁褚,这位铁杆的太后党向身旁的刑部尚书康承裕拱手笑道:“康尚书好手段!” 康承裕不以为意的笑道:“雕虫小技耳。若非打听到严康安是个酒囊饭袋,也未必有此效果。” 丁褚叹道:“我一向以为华阳郡公麾下军纪严明,不料他亦是个灯下黑。狱卒那般散漫竟一无所知。” 康承裕摇头笑道:“怨不得他。那严康安虽是他内侄女婿,早年亦很得圣上赏识,不然做不了北镇抚使。”本朝规矩,北镇抚使非同小可,非天子心腹不能胜任。 打从太宗重用锦衣卫开始,仗着皇帝的势,北镇抚使素来张扬跋扈。赶上凶悍的,其上峰锦衣卫指挥使都能轻易整死。只不过这些话朝臣心知肚明,不必特特说出口。 于是康承裕捋了捋胡子道,“也算严康安倒霉,好死不死的偏遇到了华阳郡公那宝贝疙瘩。有宗室做后盾,又有个长辈的名分,他只好退避三舍,把手中权力拱手相让。 但华阳郡公不好做绝,便将诏狱留给了他。这是个肥差,算来华阳郡公亦算厚道。只可惜这是位尚德不尚才的,管了几年诏狱,名声赚了一箩筐,手底下一个两个养成了大爷。可惜了啊!” 说毕,两个铁杆太后党相视一笑,此番二人联手,在华阳郡公脸上扇了个脆响,着实大快人心。尤其是主谋康承裕,他至今还记恨当日三司会审被闹了个没脸的仇。今日趁机报复了华阳郡公,改日再寻个由头,把另一个仇人杨景澄收拾了,方解心头之恨。 二人又往外踱了几步,原本笑着的丁褚,却忽然道:“往日我琐事缠身,不大留意北镇抚司。照你的说法,传闻心狠手辣的华阳郡公,竟是个做事留三分余地的主儿?” -- 第225页 康承裕呵呵笑了两声:“不然他何以配称首辅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丁褚摇头笑道:“看来,众人服他,不止为着他是矮子里拔的将军。” “本来就不是。”康承裕有些怅然的道,“首辅大人原先极看重他的,说他便是不从宗室子弟论,亦为青年俊彦。奈何他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便怨不得我们了。” 丁褚眸光一闪,低声道:“宗室虽式微,却也不止华阳一人木秀于林。” 康承裕了然道:“你说瑞安公世子?” 丁褚点点头,提醒了一句:“你仔细别用力过猛,叫那位捡了便宜。毕竟梁王尚在,我们不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动手。”多次坑害宗室,不是造反也是造反了。 虽说永和帝跟个泥塑木胎的菩萨似的,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不是?他们想捞好处、想做权臣、想为富一方、想世卿世禄,可他们谁也没兵权,便是造反也轮不到他们坐天下,依旧得给赳赳武夫们当臣子,那又何必折腾到兵戎相见呢? 康承裕笑了笑,不在意的道:“储君那么好动,也不叫储君了。我这点耐心还是有的。至于瑞安公家的小世子么……呵呵,他还嫩着些。” “嫩,更讨喜。”丁褚能入阁成为章首辅的臂膀,其小心谨慎的性格居功甚伟。哪怕杨景澄如今区区五品,只要有宗室那层皮,丁褚就绝不会忽略了他。见康承裕依旧不明白,索性点明道,“自打他出仕,华阳郡公的声名更盛了。” 康承裕怔了怔。他们这等科举厮杀出来的俊才,个个是博闻强记的好手。他一面品砸着丁褚的话,一面细细捋着杨景澄出仕以后的种种,猛然惊觉,无声无息间,这兄弟二人已联手唱了好几出双簧了! 指点完迷津的丁褚背着手,缓缓的往宫外走。杨景澄本人并不算威胁,便是华阳郡公也不是出仕便有如今之威望的。然而,杨景澄的存在,让众人看到了华阳郡公温情的一面。就如他们的目的一样,太后系的官员,又有几个不是为了权势而冲杀? 故,认谁做主,端看能得多少好处罢了。可所有的太后党都不得不面临一个残酷的现实——太后年事已高,能否撑到他们载誉归乡之时?若太后先行一步,这些人又是何等下场? 位高权重的一旦落败,少不得命赴黄泉。可中下级官员呢?之前华阳郡公杀伐决断,多少人深惧之,是以为了身家性命,少不得与帝党死磕到底。而今忽见他肯纵容兄弟,中小官员难免人心浮动。到了万一的时候,不敢面对冷脸的华阳郡公,走走杨景澄的门路未为不可。 朝中忠心耿耿的少,贪生怕死的多。一旦有了豁口,帝党的汤宏他们可不是吃素的! “千里堤坝,毁于蚁穴,古人诚不我欺也。”康承裕眯了眯眼,总有一日,必使离间,拆了那兄弟二人方好! 第131章 求情    午时初刻,华阳郡公回到…… 午时初刻,华阳郡公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立在诏狱的石门前,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积压在胸口的汹涌怒气。凭他的经验,昨夜的酒里定然不止蒙汗药。 然世间无色无味的毒药何其多,不到抓住主谋那一日,注定不能真相大白。何况,今次之事,诏狱如何被攻破并不重要,只消上头的人不糊涂,无非换一批吏目;最要紧的是弄明白章首辅为何要杀吴子英。而在找寻目的之前,更是要遏制事态发展,以免再出事故。可惜圣上除了发了一通脾气,还干了什么!? 走入狭长的甬道,原该各种声音混响的诏狱里寂静无声。审讯处维持着他进宫之前的模样,连众人的位置都没有任何变化。见他进来,众人纷纷见礼,诏狱里方有了人声。 华阳郡公落座,垂目看见了依旧跪的七扭八歪的狱卒们。几个时辰过去,他们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想必人已然废了,估计审不出甚子丑寅卯。见此情形,华阳郡公更添恼怒,面色也越发冷厉。侍立在旁的杨景澄亦觉得有些棘手,这几个人审不出结果的话,昨夜之事又去何处找寻线索? 正在此时,外头竟是喧闹起来。华阳郡公沉声问:“何事!?” 一个机灵的小旗赶紧跑出门外,不多时脸色难看的回来禀道:“回郡公的话,是……吴家听闻吴大人的死讯,前来……讨个公道……” 在场众人皆是一呆,且不论吴子英刚被谋杀,吴家怎底就知道了消息?单说他们居然胆敢来诏狱闹事,嫌命长了么!?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指挥同知顾坚秉眉头一皱,厉声道:“谁狗胆包天,随意朝外泄露本衙门的消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茫然。牢头余锋颤声道:“我等今晨交班后,除了几个回话之人,皆不曾踏出过诏狱。小人敢作保,必不是我们队的人泄露的。” 杨景澄瞥了他一眼,心里暗道:倒是个有担当的,是个可用之人。 华阳郡公冷笑:“无妨,请他们进来。” 顾坚秉怔了怔,想要说什么,又闭了嘴,挥手随意打发了个长随,叫他们去领吴家人。吴家领头的是个穿长衫的年轻人,一看打扮便知道是个秀才。只见那人带着一行老老少少,恭敬的朝众官员行礼:“学生吴志行拜见郡公,拜见诸位大人。” 华阳郡公却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们,既不叫起,更不搭理,好似来人不存在一般。吴志行等人当即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行动。而在场的诸位亦心知肚明,胆敢领着人来诏狱里讨公道,后头无人指使是不可能的,是以无人敢开口,生怕触了霉头。华阳郡公想的更多,诏狱素来凶名在外,吴家到底得了什么承诺,方如此的有恃无恐?是圣上的意思么? -- 第226页 不知过了多久,华阳郡公忽然换了个坐姿。在地上跪出一身汗的吴志行等人心头一紧,脑子飞速运转,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之时,华阳郡公开口了。 “耿德兴的板子打完了?” 命人行刑的杨景澄反应极快的道:“回郡公的话,已经打完了,现正昏迷着。现要审他么?下官去把他泼醒来。” 华阳郡公道:“嗯。” 杨景澄给马健使了个眼色,马健悄无声息的退后了几步,朝囚笼那边去了。很快,远处传来几声轻微的惨叫,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马健如同拖着条死狗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看着耿德兴:“耿大人好风骨。” 被敲了二十板子的耿德兴大口的喘着气,他想对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破口大骂,然满肚子经典却堵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生怕杨景澄那浑人又是一顿好打,十分俊杰的低下了脑袋预备装死。 “骗廷杖,留青史。也算你们文人常用手段了。”华阳郡公嗤笑一声,“然,你们若果真有风骨,何必对着个女人奴颜婢膝?又何必对着个外戚摇尾乞怜?” 耿德兴登时涨红了脸,又由红转白,交替往复。忠太后而不忠帝王;敬外戚而不敬宗室,实乃太后党之七寸。要知道天下的理,都逃不过宗法二字。皇帝已临朝几十年,太后党在法理上实站不住脚。虽说法理许多时候就是个屁,用来噎人倒是刚刚好。 华阳郡公倒也不是来吵架的,他嘲讽完耿德兴,又把他丢到了一边,视线再次挪动。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也变的阴寒:“当值期间,饮酒渎职,罪无可赦!” 严康安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立刻跪下请罪。 华阳郡公看向褚俊楠:“你主管刑狱,你觉得该如何罚?” 褚俊楠硬着头皮道:“该诛!” 严康安心底一片苦涩,诏狱是他的地盘,但凡华阳郡公还想给他留半点情面,就不会越过他直接去问指挥佥事。他这北镇抚使的官职是保不住了,只怕除却革职之外,还有旁的责罚。 华阳郡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该诛?我们锦衣卫衙门,真是越发的宅心仁厚了!”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杨景澄身上,“杨千户以为呢?” 杨景澄头皮一阵发麻,以他之前查阅的资料,落入了北镇抚司,似吴子英那般爽快死了的倒算造化。昨夜狱卒捅了那么大篓子,想求个好死绝无可能,死前重刑是必然! 然而重刑与重刑亦不相同,活活打死算不算惨?搁外头算。可在诏狱里,此刑罚显然太轻了。眼下华阳郡公发问,他该如何作答?腰斩、剥皮、凌迟?在他看来皆过于残忍,可仅仅只是杖毙,又如何彰显诏狱之恐怖? “怎么?入职几个月了,依旧不熟锦衣卫的规矩?”华阳郡公缓缓问道。 “属下以为,当腰斩。”杨景澄挑了个死的最快的法子。 华阳郡公倏地轻笑出声,这孩子还是心太软了。然他这一声笑,让在场众人都没来由的后心发凉。果然,华阳郡公很快自己说出了决断,只听他语调冰寒的道:“先上烙铁,看能否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杨景澄眉头微皱,却也没出声阻止。很快,牢头余锋带着人把依旧醉醺醺的狱卒们绑上了刑讯的木架。八个人站成一排,八块烙铁也几乎同时按下,顷刻间审讯处的惨叫连成了一片。 烙铁不停的拿起、落下,与此同时,烧红的铁签也一一插入了狱卒们的十指。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们疯狂的呐喊挣扎,却是四肢被绑的死紧,无论如何,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他们的嗓子飞快的从清亮变的沙哑,哀嚎从胸肺之间不停的向外冲,瞬间肿胀的咽喉又阻挡着气流,最后形成了似尖啸又似鬼哭的刺耳的声响。 一直没被叫起的吴志行等吴家人开始瑟瑟发抖,双膝软的连跪姿都维持不住,纷纷跌落在地。牙齿在疯狂的上下敲击,尿液渗出了裤裆,在地上流淌。 耿德兴亦是满脸惊惧,旁人说一百次诏狱的可怖,也绝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他看向华阳郡公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畏惧,十六岁便敢亲手行凌迟之刑,此人到底是哪般的铁石心肠!如若他能活着走出诏狱,绝不能由这刽子手登上帝王宝座,绝不能! 连绵不断的惨叫刺激着耳膜,听的人头脑发胀。牢头余锋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手上的人命无数,刑讯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可当把毕生所学用在同僚身上时,他分明感觉到了自身相应的部位同样在剧痛。 只因差一点,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便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兄弟。此刻看着行刑的他,心里再没有了往日凌虐高官时的快感,只剩下了深入骨髓的后怕。 这就是诏狱,这就是锦衣卫衙门。杨景澄终究是撇过了脑袋,不肯再看。他知道锦衣卫是监管百官之所在;他知道玩忽职守理应有刑罚;他知道正因为残忍,锦衣卫方有赫赫威名,方能成为帝王手里最锋利的尖刀与悬挂在朝臣头上最可怖的利剑。 可是,他并不觉得,这些手段就是对的。从太宗重用锦衣卫起,皇帝便能真的因此控制朝臣么?华阳郡公心狠手辣名传朝野,章首辅便不敢与圣上抢班夺权么? 惨绝人寰的凌虐,能恐吓住的,无非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和无权无势的小角色。连耿德兴都是至今日,方见识诏狱的可怖。那诏狱的存在,又有甚意义?帝王坐镇朝堂,恩威并施。然史上却从无任何一个帝王,能依靠十大酷刑名垂青史;倒是昏君们,尤其的爱用这等手段。 -- 第227页 “郡公。”良久,杨景澄终是忍不住道,“狱卒们擅离职守、其罪当诛,也仅仅只是当诛。既是被人暗算,刑罚……便到此为止吧。” 此言一出,不独褚俊楠与严康安等人,便是一直装死的蒋兴利也震惊的看着杨景澄。他们皆是与华阳郡公打了十来年交道的,深知此刻的刑罚,不止是对玩忽职守的处置,更是对莫名冒出来的吴家人与耿德兴的震慑。仁厚在别处是好事,可在锦衣卫衙门表露出了仁厚与软弱,只怕将要前程尽毁! 顾坚秉露出了惋惜的神色,锦衣卫素来不被朝臣信任,便是从此地出去,也再难出人头地了。小世子,可惜了啊。 果然,目不斜视盯着刑场的华阳郡公冷冷的道:“看不下去,便滚!” 第132章 不满    杨景澄抿了抿嘴,抑制住了…… 杨景澄抿了抿嘴,抑制住了再开口劝说的冲动。只是看着越来越不成人形的狱卒们,不忍之余又生出了更多的担忧。圣上的软弱让宗室与帝党多有怨怼,可是他们又真的盼着暴君上位么? 不是他生性多疑,只是越深入朝堂,越能察觉到宗室的微妙。其间最让他起疑的便是——宗室人才凋敝至此,为何偏把年少成名的华阳郡公推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为何一步一步的引导他执掌北镇抚司? 刑罚足足持续了几个时辰之久,当受刑之人咽气的那一瞬间,杨景澄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被指使来“讨公道”的吴志行等人早已经吓瘫,腹中诉求自然消弭于无形之中。 “诏狱里似乎有许久不曾摆出如此阵仗了。”华阳郡公的声音飘荡,带着难以言喻的阴冷之意,好似蛇虫贴着脖颈划过,让人不寒而栗,“是以,许多人都不记得北镇抚司衙门还有规矩……” 余锋头皮一炸,当即就想跪下表示之后定然严明军纪、决不懈怠。可惜众高官在前,他一个小小吏目,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悄悄的抬眼看看左右的兄弟们,皆是一个个面如土色。杀人不过头点地,于他们这等莽汉而言,死并没那么可怕,但死前的折磨,真是想一想便寒入骨髓。 “北镇抚司自有家法。”华阳郡公缓缓道,“顾同知,你分管军纪,说说还有什么没处置妥当的?” 顾坚秉躬身道:“回禀郡公,按我们北镇抚司的家法,首犯家小理应官卖、家产充公。” 华阳郡公问:“只牵连首犯家眷?” 顾坚秉忙道:“昨夜事关重大,加重责罚亦是应有之意!” 余下的狱卒听得此话,齐齐打了个哆嗦,顿生兔死狐悲之感。杨景澄也实在听不下去了,若说狱卒们罪有应得,那主管诏狱的严康安怎底不也来个剥皮抽筋?逮着底下一月拿不到几两银子的小喽啰出气,未免有些过了。然此刻不便公然求情,他只好仗着站的近,伸手拉了拉华阳郡公的衣袖。 华阳郡公瞪了他一眼,欲要说话,又感觉衣袖被扯住。他为人一向严谨,衣裳自然整整齐齐,被杨景澄用力一拉,立时起了褶子。在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的精明人,隐晦的目光齐齐扫了过来。 杨景澄在锦衣卫滚了好几个月,自然知道朝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譬如“不合时宜”便是其中大忌。何为不合时宜?似他这等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发善心就是了。既要被北镇抚司的人嘲笑,又要被外头的人戏称伪善,正是两头不讨好。 但杨景澄并不在乎,没背景的人才要讲规矩,有背景的天生便是坏规矩的。是以,见众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干脆故意再用力,险些把华阳郡公的袖子扯出个口子来。 华阳郡公咬着后槽牙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景澄却也没直接求情,而是睁着眼说起了瞎话:“我忽然想起梁王太公早起派了人来请郡公过去说话,方才我忘了,刚想起来。您看……是不是先去一趟梁王府?区区几个狱卒,您何必亲自过问?依我看,交给顾大人处置便是。” 顾坚秉觑了觑华阳郡公的神色,见并无恼意,立刻极有眼色的道:“杨千户说的是,诏狱里腤臜的很,冲撞了郡公倒不好。些许小事,下官定办的妥妥当当,郡公放心。果真办的不好,郡公只管责罚,下官绝无怨言。” 华阳郡公嗤笑一声:“罢了,随你们折腾吧。”说毕,起身向外走去。杨景澄连忙跟上,还不忘回头朝顾坚秉打眼色,并抬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严康安,示意他将人搀起。顾坚秉看的险些笑出声来,难为他一个转身的功夫,能交代这么多事。 脚步声逐渐远去,顾坚秉伸手将严康安捞起,又对余锋道:“把他们放下来,安葬了吧。” 余锋谨慎的问道:“小的请大人示下,董年等人的家眷……” 顾坚秉没好气的道:“还用问我?合着杨千户方才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家抄了,人撵出京,叫他们自谋营生。”稍停,他又道,“尔等日后须得把军纪记在心里,此番杨千户在场替诸位求了情,下回他可不一定赶巧在跟前。” 余锋连忙道:“小的替董年他们谢杨千户的大恩大德,求大人替小的们带个话,望杨千户许小的们去磕个头。” 顾坚秉没空理会狱卒们,随意摆摆手:“你们自己寻他的长随说去。”说毕,扭头看向跌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吴志行等人,戏谑的问道,“这位秀才,你有何公道要讨?趁本官有空,不妨说上一说。” -- 第228页 吴志行看着刑讯架上一个个的血葫芦,抖的好似秋风里的落叶。想张嘴,嘴里却全是牙齿碰撞的咔哒咔哒的声响。顾坚秉撇了撇嘴,一扬手:“来人,都给我捆了!” 不待他用惯的小旗动手,眼疾手快的余锋就如猎犬般扑了过去,同时吆喝着他的弟兄,三下五除二的把吴家人捆了个严严实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进了囚笼之中。 指挥佥事褚俊楠瞥了眼囚笼,低声对顾坚秉道:“大人,您觉着是谁教唆他们来的?吴家为官做宰几十年,不至于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 顾坚秉冷笑:“凭谁教唆的,胆敢应下,那便要见识见识锦衣卫的手段。你派几个人,去吴家走一趟。省的有些人竟敢把锦衣卫当软柿子了!” 褚俊楠皱了皱眉,他知道顾坚秉的意思。北镇抚司从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但凡有哪个当官的进了此道门,无不被敲骨吸髓的。若非吴子英与张继臣有圣上关照,家里只怕早一贫如洗了。正因为如此,褚俊楠方有些踟蹰,他想了一想,道:“可要问过郡公一声儿?” 顾坚秉道:“甚都要叨扰郡公,要你我作甚!?”说着看向严康安,“你是北镇抚使,按说该是顶体面的差事,你说说派谁去吴家抬银子?” 还没缓过气来的严康安苦笑道:“大人,此乃圣上亲自过问的案子,须得慎重!” 顾坚秉听得此言,竟是二话不说,掉头便走。严康安怔在了原地,褚俊楠拍了拍他的肩,轻叹一声,也摇着头走了。严康安心中一突,脑子里却是更加茫然,他方才说错话了么? 褚俊楠三两步追上顾坚秉,低声问道:“大人,吴家全抄了?” “不然呢?”顾坚秉走出甬道,在阳光照耀下,他的步伐慢了下来,“锦衣卫的跋扈,乃太宗定下的规矩。看在吴子英颇得圣宠的份上,已是网开一面,他家竟不识好歹,不把他家生吞活剥了,咱还叫锦衣卫?不若去刑部当差得了!” 褚俊楠听着此话有些不对味,却又不知道哪处不对味。可看顾坚秉的神情,想必是不愿同自己细说的。好在他区区四品的指挥佥事,听命行事即可。将顾坚秉恭送回二堂,掉头便点齐人马,直奔吴家而去。 北镇抚司的大堂里,杨景澄安安静静的坐在左下第一个位置,等着华阳郡公翻阅着今日该批复的案卷。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道:“君子远庖厨,乃王之不忍也。” 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我不是被你拽出来了么?” 杨景澄讪笑:“你没有真的想弄死他们全家吧。” 华阳郡公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了。” 杨景澄顿了顿,略带埋怨的道:“狱卒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他们无视军纪,亦是平日里严大人疏于管教之故。严大人仅是罚跪,他们却自家惨死不算,还得断子绝孙,未免太不公了。” 华阳郡公道:“人本就分三六九等,你为何把严康安与狱卒一并比较?” 杨景澄道:“佛曰:众生平等。” “放屁!”华阳郡公嗤笑道,“果真众生平等,吴子英就该千刀万剐。可他若非叫政敌抓了把柄,此刻照例在朝堂上逍遥。” “难道朝堂吏治不清,你也要做个糊涂虫么?”杨景澄有些来气了,“放着尸位素餐的高官不理,只欺负那些一月赚不了几个铜板的莽汉,算什么本事?” 华阳郡公无奈的放下笔:“谁说我放着尸位素餐的不理了?” “那你对狱卒们下手也太狠了!”杨景澄最不满的正是此点,便是叫锦衣卫丢了个大丑,剁了便是,何必那般残暴。 华阳郡公平静的道:“我若不狠,余下的狱卒可会绷紧了皮?倘或张继臣再死了,剩下的狱卒只会死的更惨。别处的狱卒一月才几个钱?锦衣卫的狱卒又有多少?进了这道大门,便只有杀戮与血腥。他们该明白,你更该明白。你若不惯,尽管去求梁王,满朝堂的缺儿,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杨景澄道:“前朝没有锦衣卫,一样国祚绵延三百载。”他没说出口的是,锦衣卫暗中监管百官,正是“君视我为草芥”,那臣子必然“视君为寇仇”。帝王越彰显锦衣卫的凶残,底下人在畏惧之余,难道不是越发丧失了敬爱之心么? 华阳郡公反问:“那你愿意一百多年之后,自家子孙沦落为庶民么?” “不愿意。”杨景澄犀利的道,“可千秋万代,又与锦衣卫何干?” 华阳郡公面色一沉,目光森冷的看着杨景澄:“大逆不道之言诉之于口!你可是想试试锦衣卫的千刀万剐?” 杨景澄毫无畏惧,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华阳郡公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那哥哥觉得,如此血腥残暴不讲人伦的锦衣卫,合该千秋万代么?” 第133章 布局    华阳郡公被忽如其来的问题…… 华阳郡公被忽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愣神。本朝锦衣卫创立于太宗朝,至今已有百年光景。换言之打他生下来那会儿起,认知里便有凶神恶煞锦衣卫的形象。他当年入锦衣卫时,亦不曾考虑过它是否应该存在。是以杨景澄的质问,难免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人心是时间最难捉摸的东西,亦是最好捉摸的东西。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杨景澄略顿了顿,缓缓道,“我是宗室,亦是臣子。我幼时不思进取、虚度光阴,无论如何都与不忠不臣扯不上边。可我此前依然惧怕你,众兄弟也惧怕你。” -- 第229页 “但同时,我们也会在背地里编排你。”杨景澄扯了扯嘴角,“道路以目,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锦衣卫监察百官,侵蚀的是皇家的威严。因为到头来,谁忠谁奸全靠锦衣卫的一张嘴,朝臣自然更惧怕锦衣卫。御座上的人不傻的话,必然会想法子节制锦衣卫的力量。当今圣上选的是直接打压锦衣卫指挥使,同时建立东厂。可是圣上之所以这么选,盖因他懦弱、他防备华阳。 那么,有朝一日强势的华阳郡公登上宝座之后,还会像当今圣上一般,只是色厉内荏,间接削弱锦衣卫的霸道么?锦衣卫指挥使出身的他一旦登基,至少北镇抚司的权力就会瞬间膨胀。 再想节制,又要扶持新的力量。譬如杨景澄打理东院,摁住莲房最好的方法,是抬举叶欣儿。换在朝堂上,谁将是“叶欣儿”?杨景澄不敢想。朝堂分了帝后两派,已然乌烟瘴气。再添几个监察衙门,只怕将永无宁日! 华阳郡公回过神来,轻笑:“你这话对我说,不嫌太早了?” 杨景澄认真道:“过几年再说便晚了。” 华阳郡公再次勾起了嘴角,杨景澄虽不比他小几岁,然初入朝堂,尚存几分赤子之心。既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又不免生出了一丝怅然。他蓦得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被人领进诏狱看刑讯时的往事。 正是那一日,他的狠厉与残暴震惊四座,让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心生骇然。从此,他在圣上的支持下,踩着对手的尸体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直至爬到了名震京华的锦衣卫指挥使,爬到了连圣上都忌惮的位置。 他有点不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否也与杨景澄一样,有害怕与不忍?似乎有,又似乎没有。但被杨景澄一提,压在心底的那团乌云又一次浮起,弥漫在了胸腔里——他并非天生嗜血,何以今日之凶名已能止小儿夜啼? 手边的卷宗无声的翻过一页。既不贪钱财亦不好色,如若再加上思维敏捷、宅心仁厚,那将是怎样的风采?圣上看在眼里,又将是怎样的恐惧? 然贪财好色的自污在争权夺利面前是无用的;办事糊涂不辩忠奸,更是自绝后路。偏他嫡母姓章,章首辅在扶持长乐之前,待他可谓是爱护有加。几方夹击之下,看似宽阔的道路,实则只有唯一的一条生路——做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也只做个货真价实的锦衣卫。 执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言可决朝臣生死的锦衣卫指挥使,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威望。哪怕是现如今是帝党的朝臣,大概也的是不想让他上位的。这也是他数次对杨景澄表示,自己未必能当太子之故。 知道症结却未必能扭转乾坤。今日之果,乃昨日之因。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因无父兄护持,才被人推出来的挡箭牌。果真拿自己当太子,那才真的死期将至。 华阳郡公忽然不说话,难免让杨景澄有些惴惴。锦衣卫正是帝王私心所化,他当着华阳郡公抨击锦衣卫,实非明智之举。此刻厅堂里只有两人,习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杨景澄细微的表情清清楚楚的落在了华阳郡公眼里。 华阳郡公严肃的表情瞬间变的柔和,虽回想起了许多不好的事,可自从做了锦衣卫,连当年举荐他的梁王都日渐疏远,愿与他交心之人所剩无几。杨景澄并无恶意,只是出仕尚短,不知旧事。而今圣上日渐衰老,有些事也该让他知晓了。于是放缓语调道:“兄弟们为何惧怕于我?” 杨景澄猛的回过神,当即干笑:“市井传言过多,小孩儿家又不会分辨,自然容易被唬住。” 华阳郡公摇了摇头:“锦衣卫乃天子眼线,案件卷宗皆不可外传,我的丰功伟绩,朝堂知道的不少,你们这些小辈理应听不到风声,却是一个个怕我怕的要命。而本朝宗室子息单薄,宗亲们和气的多、有争执的少。那么,如若连你们都惧怕于我,那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杨景澄愕然。 华阳郡公收敛了表情,淡淡的道:“你知道本朝为何要罢黜丞相么?” 近来与颜舜华一同读过些史书的杨景澄道:“君相之争。”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哪个皇帝不想号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而哪个朝臣又不想把持朝政执掌天下?”华阳郡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若我是圣上亲子,朝臣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偏我不是。所以,准太子是长乐,而不是我。” 听得此话,杨景澄的脸色有些发白。不为他得罪长乐,而是,倘或长乐上位,休说宗室,天下还能有甚好下场? “这便是章首辅的布局?”杨景澄忍不住问道。 “一步一步请君入瓮,无迹可寻,无计可破,”华阳郡公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这方是当年辅佐太后,杀出一条血路的权臣。” 杨景澄哑口无言。去岁文氏葬礼上重生归来之时,他以为避开内宅纠纷,跟紧准太子华阳郡公的步伐,便可挣脱被谋害的命运,舒舒服服的过一生。此刻猛然间听闻章首辅已谋划几十年,无异于被人当头一棒。且,他前世并没亲眼看到华阳郡公登基便被毒杀,换言之,最后坐上御座的,真的是华阳么? 前世因浑浑噩噩,成了太后与圣上博弈的池鱼;今生洗心革面、奋发蹈厉,难道依旧不能逃脱被人生杀予夺的宿命? -- 第230页 拳头渐渐攥紧,杨景澄目光变得坚毅。几十年布局又如何?当初章太后孤儿寡母,不比如今宗室的景况更为艰难?她一个女人尚能绝地翻身,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有何惧? “朝臣若不想篡权夺位,便只能扶持傀儡。”杨景澄缓缓的道,“而宗室里适合做傀儡的并不多。若从谁能做好傀儡上来讲,哥哥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长乐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归根结底,朝臣们想要的不过是利益二字。但利益并非只有扶持傀儡一条路。何况总有些人,是凑不到长乐跟前的。” 华阳郡公平静的道:“你能想到,旁人自然能想到。朝中巨贪频现,不正是因为两派皆在奋力拉拢人马么?而今贪腐之风已成,再想靠着家国天下的道理结交朝臣,已然迟了。” 杨景澄道:“我不信满朝文武皆只有贪念。或有人想结交于你,只是有所畏惧呢?再则,锦衣卫指挥使,天生便叫君子们不喜,他们更不会来寻你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华阳郡公放松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君子不君子的,横竖能在国事上说得出话的,皆非君子。眼下长乐上不了位,一则是圣上有所顾忌;二则乃宗室抵死反对;三则……执掌兵马的勋贵武将没有拧成一股绳。 纵然有几个侯爷伯爷的跟章首辅眉来眼去,可让他们向长乐俯首称臣并不容易。这点文臣与武将正相反,毕竟武将又无法掌管朝政,一个弓马娴熟的帝王,终归比个风花雪月的帝王强。” 杨景澄想了想,问道:“文臣可有中间派?” 华阳郡公嗤笑:“两派斗起来,死的最快的就是骑墙头的。这朝堂已斗了几十年,他们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我也不瞒你,眼下我要防备的乃帝党之中,有人因我凶名在外,倒向长乐。” 杨景澄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审自己人还下手那般狠?” 华阳郡公没好气的道:“我要性情大变了,那不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么?” 杨景澄依旧不满的道:“那你也不能那样!” “你给我台阶,我下来了。”华阳郡公抬手阻止了还想说话的杨景澄,“你真当我对你数次纵容,只为你是我兄弟?我要个唱白脸的左膀右臂,看你算个拎的清的,就是你了。” 杨景澄:“……” “以后锦衣卫交给你,我也放心。”华阳郡公道,“凌虐犯人乃锦衣卫的传统,你看不惯,将来你当家了,改了便是。” 杨景澄哀怨的道:“我以为哥哥待我好,是因为疼我……” “少跟我来这一套!”华阳郡公眼皮都不抬的道,“年前派去江南采买的人将要回京,庄子上你准备好了么?” 杨景澄噎了噎:“哥哥,吴子英尸骨未寒,我们能说点正事吗?”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看着杨景澄:“你觉得,烟草不是正事?” 杨景澄点了点头。 “那就把它变成正事。” 第134章 分析    杨景澄怔了怔,没明白华阳…… 杨景澄怔了怔,没明白华阳郡公的意思。华阳郡公倒也没卖关子,直接道:“千里当官为的吃穿,文臣那处圣上已放开了口子,他们暂不会倒戈,毕竟人有远近亲疏,长乐那边也不是想去便能去的。他们对我不满的,无非是残暴刚愎。” 杨景澄点头,此乃华阳郡公眼下最致命的缺陷。 “上头的人刚愎而招人厌烦,并非刚愎本身,而是,若我刚愎,他们如何讨好于我?”华阳郡公面无表情的道,“除了残暴刚愎,我似乎无甚喜好了。” 杨景澄想了想,忍不住再次点了点头。华阳郡公的性子确实十分无趣。便是他弓马娴熟,也不太愿意同兄弟们出城打猎。休说朝中文臣,便是同族的兄弟,想亲近他也觉着下不了口。不过近来……似乎有了转机? 紧接着华阳郡公道:“你入锦衣卫的时候,倒是选的正正好儿。” 果然!杨景澄回想着近日许多人有意无意的讨好,连圣上身边的心腹太监梁安都对他格外的客气。看来大家都不是傻子。不对,与其说大家看中的是他的“受宠”,不如说是华阳郡公借着他得天独厚的身份,率先向朝臣发出善意,而朝臣立刻默契的跟上。 思及此处,他不免有些苦涩。曾经他是太后与圣上交锋的战场,而今他又成了华阳郡公与朝臣表演的舞台。怎么感觉重活了一世,没什么长进呢?这帮老狐狸简直太难缠了! 华阳郡公见杨景澄表情微妙,猜测他大抵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遂解释道:“没有刻意利用你的意思,只顺势而为。” 杨景澄忙笑道:“哥哥说的什么话?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此前也是日夜忧心,怕朝臣们误会哥哥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如今知道哥哥有了法子,便放心了。” “朝堂局势已然僵持。”华阳郡公道,“而今我们要拉拢的,是宗室和武将。” 杨景澄奇道:“宗室……还有帮着长乐的?” 华阳郡公意味深长的道:“不然你等小辈何以如此惧怕于我?” 宗室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不然皇帝选嗣子乃帝王家事,与朝臣有何相干?明面上大家自然与圣上同进退,背地里与章首辅暗通款曲的不知有几何。奋力宣扬他华阳心狠手辣的,不正是这群人么? -- 第231页 杨景澄:“……”世上总有脑子拎不清的,也是无法。他略沉吟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哥哥是想利用烟草,拉拢宗室和武将?” “然也。” 杨景澄摇头道:“烟草之利虽丰润,到底只是小巧。我原是用来补贴家用的。” 华阳郡公轻笑:“无妨,赚钱在其次,要紧的是给他们一个明确站队的机会,看看谁愿意与我们一同做生意。此事便是我不做,章首辅差不多也要出手了。毕竟,谁拉拢了勋贵,便拉拢了九边。”说着赞许的看向杨景澄,“你表兄与靖南伯府联姻之事,做的很好。近来你媳妇在替他们布置婚房?” “呃,是。”杨景澄内心咕哝了一句,不愧是锦衣卫头子,真是甚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华阳郡公趁机教导:“资助他人时,休一味花钱。俗话说斗米恩升米仇,钱给多了倒不好。靖南伯家自有陪嫁,你们要操心的无非房舍修缮。锦衣卫衙门里养了工匠,你调他们去即可。” 杨景澄有些没明白,皱眉问道:“要给工钱么?” “不必。”华阳郡公道,“只会撒钱,靖南伯不会看好你。不花钱便能办事,方是你的本事,亦是你在北镇抚司中的威望。” 杨景澄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更是受到华阳郡公看重的证明。 兄弟二人一番谈话,把眼下局势剖析了个七七八八。然,说到底,于当下人微言轻的杨景澄而言,无非是多个心眼。上头的神仙如何打架,实非他能左右。而今可做的,竟只有好好种烟草的小事。 不过话说回来,若把勋贵宗室都拉下水,烟草未必不止拉拢之功效。自古以来以权谋私来钱总是最快的,有如此多权贵做靠山,加上自己的出身,恐怕整个长江以北都没别家什么事了。如此局面,不赚钱简直没天理。 华阳郡公并不是个爱闲谈的人,杨景澄今日收获颇丰,自然不便继续打搅。正欲告辞,忽听门外一阵喧哗。不由扭头看去,竟是顾坚秉大步走来,于门口通报后,对他朗声相邀:“我等预备去抄吴子英的家,杨千户随我同去?” 杨景澄噎了下,帝党中坚吴子英尸骨未寒,帝党心腹的锦衣卫就要去抄他的家,又是闹的哪一出? 华阳郡公轻描淡写的道:“忠臣吴子英已死,其家眷来锦衣卫闹事,便是叛变。给他嫡子留口气即可。” 杨景澄:“……” 顾坚秉眼神一亮,他猜对了!锦衣卫乃圣上威慑百官之所在,自然只有锦衣卫欺压旁人,旁人则决不可挑衅锦衣卫之威严。吴家子侄问锦衣卫讨公道,岂不是质询圣上决议?何况吴子英死因未明,吴家就忙不迭的跳出来落锦衣卫的颜面,其心可诛! 杨景澄虽涉世未深,几个月下来倒也积攒了些经验。经顾坚秉的提醒,很快想明白了关节。此时顾坚秉特来相邀,亦是对华阳郡公的讨好。于是,他恭敬的拱手道:“谢同知大人抬举,下官立刻去点出人马,随大人同去。” 顾坚秉暗赞了声上道,又收敛了表情,十分严肃的与华阳郡公道别,带着杨景澄一路往吴府疾驰。 吴府今晨惊闻吴子英暴毙,早已是哭声一片。吴子英之妻略知朝堂之事,已然慌了手脚。而吴子英的几个儿子,却是平日里醉生梦死,此刻全然弄不清楚状况。等到锦衣卫闯进家门时,吴子英之妻竟不知自家远房侄子带着旁支男丁挑衅了北镇抚司衙门,见到顾坚秉之时,还当是来了救星。 然代表皇权的锦衣卫何曾讲过道里?又何曾怜悯过妇孺?不待吴家人反应,各所小旗已如饿狼般直扑过去——擒贼先擒王,将吴子英的老婆孩子率先捆了,底下的仆从们立刻没了主心骨,一个个的抖如筛糠般的跪倒在地,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抄家抓人,锦衣卫最熟悉不过。不用顾坚秉指挥,亦不用秦永望与杨景澄两个千户说话,百户们自觉吆喝着手下人张开大网,有条不紊的开始搜寻。京城居大不易,即便是吴子英这等高官,也不过是三进带个小跨院的宅院。很快,内宅的女眷惊叫之声便传到了前头。 杨景澄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当即听见了女眷的声音由惊慌变为惨叫。而随侍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小旗,则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顾坚秉侧头笑对杨景澄道:“听闻吴家的小姐们花容月貌,你可要带几个回去?” 一句话问的杨景澄竟不知如何作答,吴子英一把年纪,此刻待字闺中的大抵是他的孙女,皆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他自幼身边美人环绕,自然不像某些人那般疾色;然他若说不要,那女孩儿们的下场…… 见他踟蹰,顾坚秉笑道:“怎么?家里有河东狮吼?这倒不用担心,他们都是抄家的熟手,回头弄个宅子在外养着,神不知鬼不觉。夫人镇日在家,上哪知道去?再叫手下弟兄盯着点,我保管无事。” 杨景澄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大人厚爱。只我还在孝中,不便纳小,还望大人见谅。” 顾坚秉原是想结交杨景澄,方借花献佛。不料杨景澄抬出孝道二字,他倒不好再劝了。唯有赞道:“世子果真知礼,有上古君子之风。” 二人说话间,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小姐们与年幼的爷们好似牲口般被拽了出来。厅堂上吴子英的夫人登时开始剧烈挣扎,嘴里呜呜咽咽的,却被抹布堵着,说不出话来。 -- 第232页 百户戴玉林赶上前来,朝顾坚秉行礼道:“秉同知大人,吴家亲族皆已在此,小的听候大人分派。” 顾坚秉随意的道:“吴子英案牵连甚广,其家眷且带回北镇抚司衙门仔细审讯。” “是!”戴玉林中气十足的应了声,转头吆喝兄弟们,把一群家眷妇孺皆用绳子串起来,欲往北镇抚司衙门送。锦衣卫粗暴的拖拽,夫人小姐等家眷只能连滚带爬的前行,说不出的狼狈。 尤其是绳子末尾拽着的那个孩童,看模样不过六七岁,接连几次跌倒又被拽起,精致的衣裳早揉成了盐菜,脸上不知被谁打的掌印清晰可辨,手背上更是有道狰狞的伤疤,正潺潺渗血。 牛四条头一回见此场面,加之他年纪尚小,忍不住低声道:“都是女眷孩童,他们不能轻点儿么?” 杨景澄沉默了一小会儿,道:“吴子英贪墨钱财掘地三尺之时,亦不曾想过会害死多少女眷孩童。” 牛四条哑然。他自幼生长在国公府,虽是奴仆,却比外头百姓过的好的多,一时竟没想起来被贪官污吏们祸害的天下而今是什么模样。 家眷们被拖出去之后,紧接着是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被抬了出来。权贵们为了防止窥探和觊觎,多半有地窖与密道藏匿财宝。但日常动用之物却在后头的库房。经验丰富的锦衣卫很快找到,并一一抬到了厅堂之上。一时间厅堂之内金碧辉煌,引得众锦衣卫口水直流。吴子英家真的太富了! 文书飞快的造册,登记好的箱笼送上了马车,跟在家眷的身后,缓缓的向锦衣卫衙门行走。此时天色将暗,红霞满天,正是朝中高官下衙回家的点儿。正巧路过的户部尚书谭吉玉眼尖的看到了熟人,皱眉问左右:“那可是吴子英家的家眷?” 激灵的小厮登时撒开飞毛腿,寻了个看着和气的力士,飞快的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子,低声打问起来。既然明晃晃的在大街上行走,便不是甚机密消息。得了银钱的力士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说了个清清楚楚。得了消息的小厮再次拔腿飞奔,回到了谭吉玉的车架前,如此这般的复述了一回。 “吴子英的子侄带着族人去北镇抚司衙门讨公道?”谭吉玉瞬间抓住了要害,脸色登时一沉,眸光中寒意乍显!居然有人唆使吴家子侄闹事,这个人,是谁? 第135章 抄家    吴子英的家眷箱笼与谭吉玉…… 吴子英的家眷箱笼与谭吉玉的马车交错而过,与此同时,谭吉玉的心腹飞快的散开,消失在了京城错综复杂的巷道里。 北镇抚司衙门灯火通明,五个千户所的大小官员与力士们进进出出,牢头余锋带着手下在诏狱里来回巡视。 而顾坚秉与杨景澄并秦永望依旧留在吴府,清点核对着抄出来的物件清单。很显然吴子英有个能干的夫人,家里的账目理的清清楚楚,锦衣卫拿着吴家账本按图索骥,寻宝、整理、造册、封箱、运出五个环节井然有序,如行云流水般,安静且快捷。 高耸的火把将吴府的院子照的宛如白昼,顾坚秉背着手看着文书笔下一行行成形的文字——赤金元宝五十个,每个二十两,合计黄金千两;生金沙两箱,合计三千两;白银砖二百个,每个五十两,合计白银万两;制钱四千串,折银二千六百两;赤金首饰共五十六件,珠宝俱全;珍珠衫两件,珍珠挂八件,珍珠两匣;金碗十二对;金碟六对……白狐皮两张,青狐皮十六张,貂皮二十四张……素绫三十二匹,纹绫六匹…… 粗粗一算,此处已近十万两的巨资,这还没算房产田庄。饶是久经沙场的顾坚秉亦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我原以为都察院那几位已是人中龙凤,不想比起吴大人,怕是得自愧不如了。” 杨景澄冷笑:“所以去岁冬季里边关将士皆无兵器衣裳粮食,一个个缩在城中不出,任由蒙古劫掠。” 秦永望听得此话,忙撞了撞杨景澄,示意他慎言。顾坚秉倒没放在心上,只叹道,“是有些过了。” 杨景澄看着正源源不断往外搬的文玩珠宝,手脚竟有些发麻。如此家底,非雁过拔毛而不得。那许多年来,九边到底被克扣了多少?九边对圣上有无怨怼? 且就在方才,他忽然想起当日三司会审时,太后系官员对驿站可谓了如指掌,反倒是兵部这头对驿站一无所知。那有没有可能,太后在故意纵容吴子英等人贪腐?如若他是太后,只消将攫取的银钱分润一点给康良侯等人,此消彼长之下,太后党的战斗力将对帝党形成绝对的碾压! 兵权,方是争权夺利时最重要的砝码!杨景澄倏地冷汗涔涔,九边果真倒向了太后,那他们的一切挣扎谋划皆为徒劳!想到此处,地上的金碧辉煌几乎刺到他晕眩。不知道现将这十几万的巨资送往边疆还来不来得及。 顾坚秉显然没想到此层,还在那与秦永望嘀咕此番锦衣卫能分多少。又笑对杨景澄道:“听闻世子喜欢精巧物事,我瞧着他家的金银首饰着实不错,要不你先挑几盒?” 杨景澄正被自己的推演吓的后背发毛,哪有心情挑首饰,勉强摇了摇头,道:“我不缺这些。” 顾坚秉只当他当官时日短脸皮薄,忙压低声音道:“世子无需顾忌。搜寻的小旗力士们,谁不往自己怀里揣些东西?文书心里有数,你瞧他写的各项数目,总比箱子里的少些许。不然哪有抄家那般齐整、色色都是整数的。那些多出来的零头,正是与你我的茶钱。” -- 第233页 顿了顿,又笑道,“世子也别嫌少,今日是今日,待造册入库后,该分给世子的,谁也不敢短了。今日世子定然回家晚些,拿几匣子珠宝首饰哄夫人开心也是好的。” 杨景澄神色复杂的看着顾坚秉,心道,你倒是无所谓从何处刮地皮,我却是宗室子弟。若有一日朝廷不稳,不论是华阳郡公落败还是民怨沸腾,我都是该叫扒皮抽筋的那个!攒首饰有个屁用!攒再多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顾坚秉全然不知杨景澄已然思绪万千,自顾自的在那传授着官场规矩:“不过别看我们抄家得的多,真落到咱们衙门的,最多两成。剩下的八成都是要敬上的。”末了又有些惋惜的道,“我们郡公着实清正廉明又忠心耿耿。原先那位指挥使,正是截流超过半数,方被圣上杀头的。” 顾坚秉一番话,听的杨景澄竟不知该从何处点评。放任臣下贪污,而后养肥了杀猪以丰内库……怎么听着就那么昏君呢? 杨景澄到底年轻,并不知此乃朝堂惯例。果真皇帝严查贪腐,倒容易叫朝臣埋怨他刻薄寡恩;不若放开点口子,让朝臣们有个盼头。就是养肥了杀猪,剩下的人总也能替圣上找个借口,自以为自家不犯忌讳,便不会成那头肥猪。 再则凭哪朝哪代,有钱的才是大爷。圣上手里若无活钱,又如何使唤人?他与章太后博弈多年,更少不得收买人心。桩桩件件皆是钱,无怪乎圣上眼馋臣下家底了。 此乃正是顾坚秉胆敢查抄吴府的根本原因。谁让吴子英的家眷挑衅北镇抚司衙门,叫他抓着了由头。便是杀了个人头滚滚,发了笔横财的圣上亦是暗自高兴的。能面上训斥北镇抚司衙门几句,都算给足吴子英面子了。 顾坚秉混迹锦衣卫多年,揣摩圣意乃看家本事。而想要富贵绵长,不独当今的要揣摩,翌日的更要揣摩。好容易能与杨景澄一同办差,自是要把这小祖宗伺候好了,日后方能有更好的前程。 譬如他眼馋许久的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想必娇生惯养、素来不惯严刑逼供的杨景澄是看不上的,再则他乃宗室,日后自然该去当他的宗人令,与锦衣卫衙门不相干。 然身为准太子看重的兄弟,待华阳郡公高升那日,锦衣卫指挥使由谁来接任,杨景澄的偏向就至关重要了。当官须得看长远,最忌鼠目寸光、更忌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以,见杨景澄依旧腼腆,他便唤来自己的长随,仔仔细细的挑了两匣子赤金镶宝的首饰,硬塞到了杨景澄身边的马健手中。 杨景澄忍着揉太阳穴的冲动,勉强接受了顾坚秉的好意。横竖吴子英之事已成定局,这些珠宝首饰无伤大雅,也懒得跟顾坚秉歪缠。秦永望在一旁看的好生眼热,倒不为两匣子首饰,而是羡慕杨景澄的出身。宗室子弟,当真是到哪都横着走,从三品讨好正五品的事儿,也就是搁在此处不叫人震撼了。 抄家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把吴子英家的库存理清楚。经验丰富的锦衣卫们又专挑了几十个精壮,把小池塘的水放干,在池底摸索——此乃早年流传的一则故事,传说曾有贪官将银钱裹上油布,放入陶瓮里密封之后,沉入池塘底,用以避开朝廷的搜查。是以后来锦衣卫抄家,遇着池塘定然要放水摸上一摸方才甘心。可惜吴子英并未采取此等计谋,冻了个够呛的锦衣卫们甚都没摸出来。 倒是另一队人在瓦当的间隙里,摸出了两包宝石。宝石轻便小巧又值钱,冷不丁的藏在哪个角落里,当真不好找。顾坚秉接过下头人呈上的宝石,借着火光仔细瞧过一回,笑道:“吴子英果真是个妙人,并不是甚上等的宝石,有些更有裂缝,当不了几个钱。大抵是防着自己万一坏了事,留给后人翻身的。只可惜……”他犯的并非小事,而是犯了忌讳,后人只怕有钱也没命了。 细碎的宝石顾坚秉不放在眼里,然毕竟是宝石,交给百户以下的,倒白糟蹋了。于是包袱一裹扔给了秦永望,随口道:“你们哥几个分了吧,当不了几个钱,只好给媳妇儿镶在金子上,也是体面。” 秦永望高高兴兴的接过包袱,心里立刻盘算着回头怎么分。这便是跟出来的好处,钱财先到谁手里,谁就占便宜。顾坚秉不会在乎秦永望是否分的公道均匀,无非是给自己派系的人一些面子罢了。 抄家持续了一整夜,在凌晨最冷的时候,最后一队锦衣卫归来。众人排好队,挑着箱笼返回北镇抚司衙门。正好遇到来点卯的人,众人嘻嘻哈哈的闲聊着收获。此番跟出门的千户一二所自不消说,三四所乃华阳郡公正经门下,亦不会被亏待。唯有五所的小旗们看着一个个的箱笼,流露出了贪婪艳羡之色。 金银珠宝、字画古玩、器皿皮裘布料等一一入库之后,顾坚秉拿着新造好的册子与一叠地契进了大堂,向华阳郡公禀报。似吴子英这等高官,家里少不得有锦衣卫布下的眼线,以随时监测他们是否忠心。故吴家有多少家底,华阳郡公早心知肚明。无甚兴趣的瞥了一眼,随口道:“搁着吧。” 顾坚秉忙将册子与地契放在案几的一角,又恭恭敬敬的禀道:“吴家人已尽数关在诏狱里,如何处置,还请郡公示下。又有,诏狱里忽然添了许多囚犯,狱卒们只怕照管不过来,要紧时刻,是否要调些小旗力士过去帮手?” “此等小事,你看着办,不必问我。”华阳郡公神情严肃的道,“吴家上上下下皆透着古怪,我们的暗子可有回报?” -- 第234页 顾坚秉明着去抄家,实则亦留心了此事,见华阳郡公问起,连忙低声答道:“昨夜下官趁人不注意,问过了那两位……说是昨日清晨,有个眼生的人来报丧。最可疑的是,既是生人,吴家人却信了个十成十,其夫人立时晕死过去,好半日方救醒。着实蹊跷。” 华阳郡公冷笑道:“一说就信,必然是吴家极要紧的人物,身为锦衣卫暗子竟有脸说眼生?他们莫不是在吴家享福太久,忘了锦衣卫的规矩了?” 顾坚秉后背一寒,半点没兴趣替两个暗子开脱,当即道:“下官立刻详加审问,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第136章 急信    锦衣卫派去吴家的两个暗子…… 锦衣卫派去吴家的两个暗子,战战兢兢的站在北镇抚司衙门的东侧厅堂中,等待着顾坚秉的问话。似他们这等小角色,平日里至多向百户汇报,何曾直面过从三品的高官?而此刻顾坚秉的僚属们正各自在书桌上前办公,偶或互相交谈,来回传递物件,好似他们二人不存在般,让二人更为恐慌。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身后响起了请安问好的动静,二人忙不迭的回头,又在见到顾坚秉的瞬间,忙不迭的跪下见礼。从门外风风火火走进来的顾坚秉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暗子起身,同时坐到了自己的书案前,面容严肃的道:“身为暗子,却对吴家一无所知,乃尔等失职!” 这两个暗子一个叫王森,一个叫韩良。王森乃吴府门房,而韩良则是在厨房做采买,皆是消息灵通之所。平日里看着二人连吴家六房三小子家的寡妇偷情都清清楚楚,却没料到,对吴家“凭空”冒出来挑唆亲友来北镇抚司“讨公道”的智囊一无所知,弄的顾坚秉此刻亦是一头雾水。 锦衣卫衙门是何等霸道蛮横之所,京中高官府邸哪个不知?从查抄出来的账本与走礼的清单上来看,如此莽撞,必不是吴子英夫人之行事。莫不是吴志行背着婶婶自作主张?这倒也说的通,这起子自以为读了几本书便看透天下苍生、刚愎自用的酸儒最易被人哄骗。可是,教唆他们来招惹锦衣卫之人,有何目的?吴家覆灭,对他又有何好处?此乃私仇还是朝堂博弈? 无数的疑惑在顾坚秉心中盘桓,好半日也理不出个头绪。王森和韩良则是依旧规规矩矩的在厅堂里站着,不敢有丝毫动弹。良久,顾坚秉终于回过神,吩咐道:“你二人且去诏狱里混着,务必把之前那位忽然出现的‘生人’打探清楚。” 王森和韩良赶忙应了。 顾坚秉却忽然露出个阴鸷的笑:“若是查不出来……” 余下的话没说出口,已把王森和韩良吓的尿意上涌。二人抖抖索索的朝顾坚秉磕了三个头,立刻有人拿绳子把他们绑了,装作昨夜漏网的家奴,送进了诏狱。 巳时二刻,耀眼的阳光洒落在庭院里。一宿没睡的杨景澄站在廊下,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出神。吴子英被杀之事牵涉颇广,乃朝中一等一的大案,将由华阳郡公亲自审讯,似他这样的级别,暂时掺和不了。倒是手底下几个善于刑讯的百户和小旗,被抽调去打下手了。 “世子。”马健出声提醒,“时候不早,您昨夜忙了个通宵,且先家去休息吧。” 杨景澄点了点头,带着随从走出了衙门。他既插不上手,便没必要耗在衙门里装相,索性先回家吃点东西睡一觉。他骑马回到家,先去正屋给父母请了安,顺便把正伺候婆母的颜舜华带了回来。等厨房送饭菜的功夫,又把昨夜得的首饰摆在了炕桌上,对颜舜华道:“你先收着吧。” 颜舜华看着长宽一尺见方、足有三层的匣子愣了愣,待打开盖子,看到里头的满满的金碧辉煌,更是惊讶:“这是哪来的?” 杨景澄有些疲倦的道:“昨夜查抄吴子英家得的零头,过几日衙门里还能分一笔。” 随手扒拉着首饰的颜舜华震惊的道:“零头!?”满满三层的点翠簪子、赤金杂宝项圈算零头? 杨景澄随手捡起一支镶珠梅花簪,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才道:“不算很值钱吧,你瞧上头嵌的不过是些米珠,成色亦不算好。真值钱的大件儿顾同知也不会随手给我了。”说着,他扬手把簪子往侍立在一旁的叶欣儿头上一插,“赏你了。” 叶欣儿在公府里住了好些年头,自是见识多广,区区一根金簪远不足以让她惶恐,从容的福身行了一礼,谢了杨景澄的赏。 颜舜华轻轻叹了口气:“虽是发财的事,可我总觉得……” 杨景澄苦笑道:“朝堂如此,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只是此非长远之计,你得闲了回娘家,多劝劝外祖母吧。” 颜舜华亦苦笑:“劝外祖母有甚用?你当天下男人皆是你一般,肯听女人说话?我外祖……” 是从未把妻妾放在过眼里的人。 “罢了,有空我再同你外祖细说。”对此事杨景澄也没强求,毕竟世上糊涂人多,颜舜华回娘家劝阻,倒容易叫她背上嚼舌的骂名。 这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厨房的人送饭菜过来了。叶欣儿去接了食盒,带着仆妇们摆好饭,又拿了双筷子立在杨景澄身后,伺候他吃饭。 杨景澄扒了两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说来你们平日里在家,有听见过北镇抚司的新闻么?” 颜舜华一面替他布菜,一面随口问道:“你说哪种?” -- 第235页 杨景澄道:“你觉得印象最深的。” 颜舜华想了想,道:“我原先在闺中的时候,听过一些闲话。说是某年某月某日,一富商不知怎底得罪了人,叫人把他告到了锦衣卫。当天夜里,锦衣卫上门把富商带走,也没去诏狱,而是在城外的破庙里将富商一顿毒打,谓之打桩。打的半死之后,再叫他家人拿钱来赎。却是……掏干净了家底,人也没回来……”说着她无奈的看了杨景澄一眼,锦衣卫那污糟的名声儿,若非这一品的诰命,她当日出嫁时,外祖家只怕已是哭成一片了。 杨景澄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连闺中女子都知道北镇抚司是个不讲道理的衙门,吴志行再迂腐也不可能不知道。到底谁给他打的包票,让他带着族人放心大胆的闹呢? 物反常即为妖,吴志行不和常规的言行,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不独北镇抚司的侦缉刑讯的好手在查,各家门各家户养的探子亦满京城的溜达。不多时,连居于深宫的圣上与太后皆发现了异常。 诏狱内,亲自主持刑讯的华阳郡公坐在高背椅上,冷漠的看着身负重伤的吴志行。而瘫在地上的吴志行,早已是生不如死。各种各样的剧痛席卷着他身体的每一处,让他觉得连呼吸都是莫大的折磨,偏生还吊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至此时他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进了诏狱能爽快的死了叫福气。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落下,带起了无数细碎的血肉。吴志行已然没有了大喊大嚷的气力,只能声若蚊蝇的道:“我已经说清楚了,叫我们来讨公道的乃老太太远房表侄子……” 说毕,他的眼泪鼻涕又一次倾泻而下。那位名唤赵廷栋的舅爷他确实见过几次,昨日又是吴子英夫人楚氏叫他招待的,是以他对赵舅爷的教唆信了个十成十。 他自幼聪慧,平日里行事难免有些骄傲。昨日早起先是惊闻家主被杀,又听赵廷栋下了许多话,一时意气上头便想替伯伯讨个说法。 且当时被赵廷栋夸的找不着北,为了彰显自己的能为,更是火速纠集了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同族子弟们,在赵廷栋的目送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冲到了北镇抚司。然而,若要问他这赵廷栋的来历,他却怎生都想不起来。 分管刑狱的褚俊楠听的直抽嘴角,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却万万没想到,竟能无用至此。哪怕是冲击寻常的府衙,都是毁前程的大事,居然听得几句教唆,就连自己带族中子弟全跳进了坑里。完了指使他们的人是哪个,居然不清不楚。褚俊楠深深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只怕赵廷栋这名字,也是假的了。 刻漏滴滴答答的走到了午时初刻,华阳郡公抬了抬手,吩咐道:“不必在他身上耽误功夫,拖下去,换吴子英的夫人上来。” 左右小旗应了一声,赶紧把只剩半口气的吴志行拖去了别处,只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鲜血淋漓的痕迹。不多时,吴子英的夫人楚氏被押上前来,华阳郡公想着还未梳理清楚的账本,便对吴家人没有好脸色。再则此案诡异,想必很快圣上就要问询,加之他又是个急性子暴脾气,懒得跟人用水磨的功夫,直接道:“上拶指。” 楚氏久居深闺之中,一时间不知道拶指为何物,直到拶指套上了她的手指,行刑的力士抓着两头的绳子用力一拉,她才反应过来,随即尖利的惨叫立刻回荡在了审讯的屋中。 十指连心的剧痛刺激着她,让她忍不住回想起了幼时裹脚与年轻时生育的情形。大概也正经历过旁的痛楚,她竟没有侄儿吴志行那般狼狈,一瞬间的剧痛过后,她连忙果断开口:“郡公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 听得此话,赶时间的华阳郡公一抬手,拶指两端的绳索松动,立刻将楚氏从酷刑中解脱出来。楚氏一面大口的喘着气,惊恐的等待着华阳郡公的问询。若说此前被抓进诏狱她还能冷静行事,待华阳郡公命人用刑后,已然不抱希望。久远的恐怖的诏狱传说,一股脑的浮现在她脑海,一时间让她体会到了何为生死两难。至于锦衣卫为何抄家?她已经没力气去想了。 等她喘匀了气,华阳郡公立刻开口问:“赵廷栋是你什么人?” 楚氏正欲说话,忽有个小旗小跑进来,面容古怪的对华阳郡公道:“郡公,门外有个闲汉送了封信过来,说是要亲手交给您。” 褚俊楠脸色一沉,呵斥道:“放肆!甚阿猫阿狗的东西都敢送到郡公跟前来,你想死么?” 小旗为难的张开手掌,掌心里赫然是块鸡蛋大小的金锭子,又连忙解释道:“回大人的话,不是小的贪财,只是如此大手笔的赏钱,寻常人家只怕给不出来。如今乃多事之秋,小的正是生了疑心,方斗胆来送信的。”说毕又连忙将金锭子与信放在了一起,恭敬的双手捧到了华阳郡公面前。 看那沉甸甸的手感,金子得有半斤了,相当于寻常人家二三年的嚼用,的确不是小数目。华阳郡公没理会那块金子,伸手取过信封,不待左右阻止,直接打开抽出了里头的信笺。熟悉的字迹登时映入眼帘,华阳郡公眼皮一跳,这分明是次辅汤宏的亲笔!信笺上仅有一句话:“要事,全义阁雅间!” 而落款处,更是只有一个墨迹琳琳的大字:“急!” 第137章 投诚   华阳郡公扫完信笺,飞快的…… 华阳郡公扫完信笺,飞快的团成了团,直接丢入了旁边的火盆中。火舌舔过纸张,瞬间烧成了灰烬。紧接着他把信封也往火里一甩,利落起身道:“我出去一趟,褚佥事,此妇交予你审讯,我回来之前,要她全部的口供!” -- 第236页 锦衣卫是办大案要案的衙门,随意打探旁人行踪乃大忌,休说华阳郡公这等高官,便是此刻杨景澄在此,忽然说要出门,便是他的顶头上官亦是不便当众问询的。 是以众人对华阳郡公的话并无任何意外,褚俊楠只答应了一声,便率人恭送华阳郡公出门了。说是恭送,亦只敢送到那刑讯之处的门口,省的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人和事。 全义阁离北镇抚司不远,华阳郡公很快赶到左近。他的长随十分有经验的观测着四周,以免有人尾随。不过,汤宏送的信并无落款,内容亦没说甚要紧的话,那封信最关键的在于字迹。因此华阳郡公也没做伪装,而是大摇大摆的进店,装作来吃酒的样子。 此处名唤阁,却是个精致的院落。从大门进去,便能见到一栋栋的屋舍散落在扶苏的花木中,若隐若现。院内道路曲折蜿蜒,茂密的竹林布满各引道的两侧。不同的引道直达不同的屋舍,若非熟客,非得迷路不可。这正是全义阁的卖点,权力中心的京城,每日不知多少机密交织,有个能不叫人窥视的地界何愁不赚钱? 华阳郡公刚站到院子当中的影壁之下,便有个眼生的小厮赶上前来,低头哈腰的问:“阁下可是杨家大老爷?小的是洪家的长随,我们老爷命小的来此恭候老爷驾临。” 华阳郡公眼眉一挑,杨是大姓,宗室姓杨,可不代表姓杨的皆宗室;然汤是小姓,容易叫人联想,所以用名字里的“宏”假充姓氏,以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汤宏这厮到底捅了哪般篓子,硬生生的把自己弄的好似个探子一般? 全义阁能屹立京中多年,安全方面自不必担心。因此华阳郡公并没多问,只点了点头,沉默的跟着那小厮往前走。他的长随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一行人静悄悄的走到了一栋屋子前。屋前有个空地,种了些许花草。空地四周则与引道一般种满了二人多高的竹子。清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倒有几分禅意。 就在此时,屋舍的大门吱呀打开,汤宏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出现在了视线里。只见他三两步赶到跟前,朝着华阳郡公深深一揖:“打搅郡公了!” 华阳郡公颔首回礼,见左右无生人,开门见山的道:“何事?” 汤宏抬掌指向屋内:“郡公请里间一叙。” 华阳郡公点点头,跟着汤宏进了屋舍。竹林环绕的屋舍是个三间的卷棚,正屋摆了寻常人家堂屋常见的桌椅;西间则是个硕大的圆桌,圆桌四周是些小巧的家具,向南的窗户下设有一个炕,上放着一张精巧的炕桌; 东间更奇,雕工精美的拔步床,沿墙高耸的书架,角落里香樟木的箱子,以及与西间相差仿佛的窗下的火炕,俨然是个公子哥儿的家常卧室模样。三间屋舍并无隔断,轻纱的幔帐高高扎起,显得十分阔朗,又十分雅致。 汤宏见华阳郡公打探着屋内,率先开口道:“屋内无人,郡公炕上请。” 华阳郡公抬脚走向西间,径直在炕桌边落座。双方的长随小厮皆默契的在屋外驻足,并贴心的关上了大门。炕桌边有个烧水的红泥小火炉,上架着个冒着热气的水壶。桌上有个铜火锅,里头的白汤不住的上下翻滚,边上还有个小架子,放着各色新鲜菜肴。 见此情状的华阳郡公:“……” 汤宏苦笑:“郡公见谅,虽说全义阁本就是叫人议事的店家,可甚都不点,倒显得我十万火急了。”说着,不待华阳郡公开口问询,直接平地丢出个惊雷,“告诉郡公知道,赵廷栋是我的人。” 饶是华阳郡公久居官场,此刻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此事仓促了,然事发突然,我实无更好的法子。”汤宏苦闷的揉着太阳穴道,“吴子英死的太蹊跷,那头不可能没后手。听闻昨日锦衣卫已查抄吴府,郡公怕是已知他贪污有多重了吧?” 华阳郡公点头:“你故意引锦衣卫去抄家?” 汤宏满脸的褶子挤成了一团,哭丧着脸道:“郡公您可知,吴子英刚咽气,圣上便得了消息!这……明显来者不善啊!” 华阳郡公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汤宏:“你消息很灵通。” “哪儿啊!圣上恼的了不得,亲口吩咐我,让我替吴子英报仇!不然我还能快的过锦衣卫?”汤宏说起此事,情绪立刻激动起来,“报甚仇?报仇要不要查?要不要从吴子英本人查?他那雁过拔毛的性子,经的起哪个查?倒时候查出他的贪腐,圣上偏还要保他,那不是给太后递刀子么!?” 说毕汤宏一拍桌子,满面怒容的道,“那畜牲早该千刀万剐!宣献伯前日密信于我,说现青黄不接,朝廷银钱不到,陇原镇都快哗变了!保他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华阳郡公目光一凝:“陇原现在情况如何?” “能如何?”汤宏气的都快哭出来了,“去岁一年的军饷影儿都没见着!我不怕当着郡公您的面直说,简国公带着兵丁围堵宫门是糊涂、是该杀!可兵部克扣太狠乃实情! 九边谁不是在京里有亲的?谁是不知道京中消息的?倘或圣上硬顶着非要保吴子英家,叫九边将领如何想?又让朝堂官员如何想?只要哄好圣上,掘地三尺都不怕?郡公!圣上糊涂啊!糊涂啊!” 汤宏少年得志,已是跟了永和帝几十年的老臣了,此刻见他气成这个样子,华阳郡公也唯有叹气。圣上此人,着实有点任人唯亲。此前青田郡公也是,惯的无法无天,终是酿成大祸丢了性命、亦连累了子女。 -- 第237页 当日率先提出惩治青田郡公的他,此刻倒十分理解汤宏的心情。九边的怨气不能不理,若要化解,一则好歹补上点粮晌,二则自然是让罪魁抄家问斩。教唆吴家闹事,让锦衣卫有个由头去抄了他家,恰是一举双得。 只是赵廷栋的莫名出现,让此计谋显得无比的粗糙。汤宏必须面见华阳郡公说清楚,才好让锦衣卫那头消弭证据,不至于叫人抓到把柄。否则一旦让章首辅揪住小辫子,往圣上跟前一告,他这辈子就算到头了。 何况圣上此番消息如此灵通,岂知不是章首辅刻意为之,好让帝党官员自乱阵脚?可以说,直到听闻吴子英被抄家,他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钱财但凡进了锦衣卫衙门,进了皇帝的内库,想再让他们吐出来?绝无可能!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然此举却是利用了锦衣卫,把华阳郡公当了枪使,倘或圣上怪罪于他,本就尴尬的华阳郡公少不得吃挂落。 因此,说清楚来龙去脉的汤宏起身,恭敬的朝华阳郡公跪下:“此事乃臣情急之下孟浪之举,臣给郡公赔罪了!” 所谓文人风骨,便是不轻易下跪。汤宏非礼制下的大礼,尤其的隆重。若非他认定华阳郡公准太子的身份,这个头他是决计磕不下去的。因此,华阳郡公也是连忙起身避让,内阁次辅位卑而权重,他的大礼可不好受。再则,汤宏也是逼急了没法子。圣上亲口吩咐,他既不能违逆,更不能泄密,除了使阴招别无他法。说到底,不正是为了老杨家的江山么? 被利用的华阳郡公非但没生气,还十分客气的将汤宏搀起:“阁老不可,真真折煞我也!锦衣卫本就是讨嫌的衙门,添上这桩也不多。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此话暗示的很明显,他被忌惮之处多如牛毛,吴子英且排不上号呢! 汤宏自然听得懂华阳郡公的弦外之音,他被搀起后,颤颤巍巍的扶着炕桌的桌脚落下泪来:“老臣无能,郡公委屈了啊!” 君辱臣死!汤宏的话几乎是明示他站队,想当“准太子”的铁杆了。华阳郡公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汤宏多少年的老臣了,今日明目张胆的投诚,可见对圣上失望到了什么程度。不过,患难见真情。越是这等时候,越能见到一个人的真正风骨。 朝中尚有老臣不忘初心,华阳郡公自是欣慰的。他不怕有臣下要紧时刻拉他的虎皮做大旗,事后说清楚便好;他怕的是满朝文武皆为吴子英,那这天下,只怕就得改弦更张了! 将汤宏摁回了炕上坐好,华阳郡公又柔声安慰了几句。汤宏的眼泪越发流的凶了。吴子英之事他阳奉阴违,借此拜倒在华阳郡公门下,全因对永和帝过于失望,实则内心并不甚喜欢性情残暴的华阳——他心底对简国公终究是有同情的。却不料,华阳郡公的残暴只是表象,背地里竟是如此大度有礼,登时激动的不能自已,这正是明君的胚子啊! 华阳郡公并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更不知道怎么哄个老人家。此刻他竟是有些想杨景澄了,若那混小子在此,只怕三言两语就能把汤宏逗的笑出声。这可真是术业有专攻! 不知过了多久,汤宏总算平静了下来。华阳郡公轻轻啜了口茶,抛出了另一个疑问:“赵廷栋是谁?”遇到忠臣的欣喜归欣喜,案子依旧是要查的。 见到华阳郡公心思缜密,汤宏更高兴了。只是赵廷栋身份有异,他的脸上不免有些讪讪之色。 华阳郡公放下茶杯,没甚表情的道:“不妨直说。” 汤宏叹了口气,轻声道:“是简国公的庶孙,亦是他仅存于世的血脉……” 华阳郡公:“……”简国公谋反,已是满门抄斩了! “他是个奸生子,先简国公世子同包的花魁外室生的,没能入族谱,却也回府里磕过头。”汤宏言辞恳切的道,“既非正经后人,郡公饶他一命可好?” 第138章 交锋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看着汤……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看着汤宏:“既盼着他平安,又何必让他掺和进此事来。” 汤宏老脸一红,支支吾吾的半日说不出话。华阳郡公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赵廷栋的身份微妙,他的家族因祖父“谋反”而覆灭,而祖父之所以“谋反”,盖因章首辅教唆。然归根结底,当日简国公能壮起那般声势,乃吴子英掘地三尺,致使京卫人心怨愤所致。 因此,赵廷栋与吴子英有仇,他跑去陷害吴子英便能说的通了。只要有了这个由头,汤宏再求一求各路人马,自然就把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至于赵廷栋落网之后的口供,那还不是锦衣卫衙门说了算? 当然,最好是赵廷栋落不了网。这样一来,无论吴子英夫人楚氏嘴里说出什么,都可以推说是赵廷栋骗她。到时候哪怕闹出来,汤宏便能理直气壮的喊冤,并把脏水泼到章首辅头上——他与吴子英乃同派系之人,即使往日有龃龉,现吴子英人都死了,他再害他家眷做什么?吴子英抄家,又对他有甚好处?只消往这上头引导,章首辅的黑锅是背定了! 汤宏何其精明老辣,见华阳郡公的表情,即知他已猜到自家目的。连忙陪笑着连连作揖。华阳郡公却是淡淡的道:“念你一心为公,此事我替你担下了。你把赵廷栋交予我,我自安排他隐藏身份,不叫人找到。” 汤宏噎了噎,赵廷栋恰是他的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岂不是叫人捏住了七寸?可他此刻有求于人,实无拒绝的底气,顿时陷入了踟蹰。 -- 第238页 “怎么?”华阳郡公拨了拨茶碗盖,慢条斯理的道,“赵廷栋已经死了?” 汤宏面色微变,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那毕竟是我老友之孙,此番不得已用他,哪能让老友断子绝孙?” 华阳郡公慢悠悠的道:“阁老,圣上抬举我,方让我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此回替阁老谋划,多少有负于圣上的期盼。阁老休叫我太为难。” 汤宏心下发苦,阁臣与锦衣卫交际本就有忌讳,何况华阳郡公还担着个准太子的身份,是以他们从未私底下打过交道。今日初次交锋,方知眼前这位能稳稳坐在正三品指挥使的位置,乃实实在在的本事。可是,交出赵廷栋,他的命脉便落于他人之手,日后华阳郡公与圣上矛盾愈演愈烈之时,他将何去何从? 华阳郡公本就是性格强势之人,他对汤宏客气,只因汤宏虽心思狡诈,到底心系大局。但不代表他能容忍底下人拿他当枪使。叫他担事儿可以——想谋更上一层的地位,难免得有担当。可是求他办事的人,也得献上自己的诚意。御下之道,不偏不倚、恩威并施。差了哪一点,都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半碗茶喝尽,华阳郡公修长的手指拖着茶碗一面把玩、一面慢悠悠的道:“我们锦衣卫寻人倒也擅长。” “唉——”汤宏重重的叹了口气,“郡公,非臣不识抬举,实乃……简国公只有这一个孙儿了啊!”他利用了赵廷栋,却也真心不愿他命丧黄泉。 华阳郡公放下茶碗,茶碗落在桌上,发出了清越的脆响,听的汤宏心头一跳。须臾,华阳郡公方嘲讽的道:“我连吴子英抄家之事都替你担了,还稀罕个质子?我且问你,凭你个文官儿,藏的住个大活人么?你想把脏水往章家泼,章家能咽下这口气?”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道,“锦衣卫指挥同知蒋兴利,你认识么?” 汤宏的顿时冷汗直落,那是谭吉玉的嫡亲小舅子,章首辅正经八百的姻亲。在锦衣卫深耕几十年,若华阳郡公撒手不管,他京里找个人简直易如反掌!深深的吸了口气,汤宏终是认了命,对华阳郡公深深一揖:“臣惟愿他平安顺遂,便……托付给郡公了。” 华阳郡公深谙人心,何况他并不是个爱计较的人。简国公糊涂该杀,牵连庶孙倒也不必,何况多少得顾及汤宏的想法。于是爽快道:“我素来凶名在外,交给我你大概是不放心的。横竖只要不跟吴家人打照面,赵家又死绝了,京里认得他的人不多。你便自己派人领着他去瑞安公府找杨千户,谎称是他生母龙氏的旧亲,过不下去了前来投奔。”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叫赵廷栋带个生儿子的偏方去,定能进门。回头我再叮嘱他几句,让他把人丢去庄子上,也就结了。” 汤宏:“……”这招真绝!尤其是“生子偏方”,宛如神来之笔,绝不会引人怀疑!且杨景澄的名声也确实比眼前这位好多了,据传闻他是个极温柔多情的,想必不会对赵廷栋太刻薄。 如此,双方达成了一致。华阳郡公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先行离去。而汤宏未免叫人怀疑,独自留在全义阁,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装作无事,慢悠悠的往外走。只是谁也没发现,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少了一人。 申时初刻,昨夜一宿没睡的杨景澄补了个午觉起来,叶欣儿立刻赶到跟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才马健进来悄悄告诉我,说待会儿有个汉子要来投亲,要我们府上收留一下。还说了,这是甚屠大叔的话。我没听明白,世子能听明白么?” 杨景澄皱了皱眉,屠大叔?莫不是华阳郡公的长随屠方!?想到此处,他立刻翻身而起,扬声道:“唤马健进来!” 哪知他话音未落,石英又匆匆跑了进来,急忙道:“世子,外头来了个公子,说是当年我们夫人家的表亲,现如今带了个生子偏方来拜见!可要请进来?” 杨景澄的脸瞬间黑了,他知道来人必有内情,但这“偏方”的主意是哪个王八蛋给出的!?他没圆房的人,没孩子招你惹你了!偏偏心里恼怒,面上却不能露出来,只得装个欣喜的模样儿道:“快请!”说毕,又吩咐丫头们替他洗漱,急急的往待客的外书房去了。 宗室苦生育久矣,各家门各家户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多少个扯上亲戚关系来献偏方的人,横竖宗室富裕,能捞一笔是一笔。因此瑞安公府呼喇巴冒出个献秘方的,家下人毫不意外。无非是今次听闻打着的是先侧夫人龙氏亲戚的名号,管家方命人请杨景澄,不然单管家便自行接待了,都难闹到主子跟前。 杨景澄走进了外书房,便见到了一个头戴方巾、身穿素色长衫的青年,一双颇具特色的龙眉下生着细长的眼,乍看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杨景澄心下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眯眯的问道:“敢问足下是哪位远亲?” 那青年先施施然一礼,而后朗声道:“在下龙剑秋,拜见世子。” “哦,姓龙?可是我母亲的同族了。”杨景澄一撩下摆,坐到了主位上,随口问道,“不知是哪房哪个辈分?又有甚偏方?” 那名唤龙剑秋的随口诌了个龙氏侄孙的辈分后,故作神秘的看了看左右随侍的丫头与仆从,压低声音道:“那偏方得悄悄儿说与世子方才灵验,您看……” 陪着进来的管家之子张超翻了个白眼,这帮江湖骗子能不能换个说法?瑞安公府不差这几两银钱,他们做奴才的才不拦着人化缘。非要搞的好似真有甚神仙方子一般,看不起谁呢! -- 第239页 杨景澄也觉得这说法着实有骗子的几分精髓,十分配合的挥退了下人们,懒洋洋的道:“偏方拿来我瞧瞧。” 见屋子里的人的确退了个干干净净,龙剑秋方再次行礼,用极低的声音道:“回世子的话,小人真名赵廷栋,乃先简国公之庶孙……”他虽是奸生子,倒也勉强上过几年学,口齿颇为清晰,三言两语的把如何教唆吴志行的前应后果交代了个明明白白。末了,还不忘补充说明,他是听华阳郡公之命前来投奔的,请杨景澄留他一条狗命云云。 杨景澄昨日便察觉吴子英案大有蹊跷,却不料借着他的死,朝中大人们已在暗地里交锋了无数次。他再次仔细打量了番化名龙剑秋的赵廷栋,终于想起他为何看着眼熟了。 他的眉眼确有些肖似先简国公,看来是他家的子孙没错。然在锦衣卫呆久了的人,难免多疑,于是杨景澄又道:“你父亲是哪个?你的兄弟们我倒常见,只看着你眼生了些。” 龙剑秋脸红了红,有些窘迫的道:“我是外头生的,方能逃过一劫。” 杨景澄笑了笑:“无事,我也是外头生的。你母亲原先做什么的?” 龙剑秋无奈的道:“既是外头生的,左不过那些行当。”简国公府又不是甚家风清正的人家,他娘果真是良家子,怀孕了纳进家门放着便是,何必弄成外室呢? 杨景澄面皮抽了抽,都是行院里的姐姐妹妹,可不是他亲娘家的晚辈么。既借了这个由头,他倒想好如何安顿了——索性扔去榆花村,谅章首辅也找不到!不过,做戏得做全套,于是他又问道:“你的生子偏方呢?带来了没?” 此事汤宏早有准备,龙剑秋忙从怀里掏了张纸出来,恭敬的递到了杨景澄面前。杨景澄抖开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妇人于家宅东北设法坛,以猪头四爪为祭,以新钱一吊、金银童子各一双、各色玩具十二副,而后妇人骑高头大马七七四十九日,引送子观音坐下小童来耍,便可成胎!” 杨景澄:“……” 龙剑秋建杨景澄脸色不大对,连忙解释:“汤阁老现编的,他老人家说,骑马之事与规矩相冲,难以做到,便不容易露馅了。” 杨景澄:“……”行吧,汤阁老,我家胖丫会谢你的!真的! 第139章 纠缠    就在汤宏忙着安顿老友孙子…… 就在汤宏忙着安顿老友孙子时,北镇抚司的刑讯亦有了结果。吴子英夫人楚氏几乎没让褚俊楠废什么功夫,便将吴家事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明白。褚俊楠扫了眼文书的记录,只见上头写的无非是些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夺人田产的常规事迹,唯有昨日突兀冒出来的赵廷栋尤其的扎眼。 褚俊楠在锦衣卫混迹多年,这案子他一搭眼便知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于是命文书将审讯记录仔仔细细的誊抄了一遍,又命人把原件收拢好锁进了柜子,方踱步到了其他审讯之所,看看同僚们的进度。 这年头,不曾听闻过锦衣卫凶名的京中豪门乃少数,不独主子们,平日里下人们也爱当个志怪故事听着消遣。此刻自家落入了锦衣卫,单看着四处挂着的琳琅满目叫不出名字的刑具,一个两个的吓的抖如筛糠。之所以要审上大半日,一则人多;二则便是他们惊吓过度语无伦次,弄的刑讯之人须得反复问询,方有答案。只是此回审的颇急,少不得有几个慌乱之下说不清话被打死的。 下午时分,吴家从主子到奴才,皆过了一遍。褚俊楠听闻华阳郡公已回了衙门,连忙收拾好了笔录,往正堂走去。与汤宏见了一面的华阳郡公早知内里门道,却装作万事不知,快速翻阅了一遍。哪知在看到赵廷栋相关时,依旧惊讶了一下。据楚氏交代,赵廷栋居然与吴家有亲! 原来楚氏的次子亦是个不安分的,年轻时在外包了个小戏子生下了个女儿。这样不清不楚的闺女,如何好说亲?幸而京城各家门户里不省心的儿孙多,外室所出的少说有几十个。不知怎底,两下里就结了亲。只是到底不光彩,是以本家皆无消息。可惜定亲没多久,吴家的姐儿一病死了,那外室没了闺女,万念俱灰,也跟着瞪了腿。知道的人更少了。 外室所出的孙女,于吴子英的儿媳来说,乃眼中钉肉中刺,但对楚氏而言,却是血脉相连的亲孙女。后来赵家覆灭,她看在没了的孙女的份上,还派心腹送了几次钱粮。看到此处,华阳郡公恍然大悟,居然有这层关系!怪不得他能骗住吴家人——吴子英入狱颇久,平日里楚氏只是硬撑着,内里早慌的不行。乍听吴子英死讯,哪还有甚分辨能力。被孙女婿一鼓动,自然就着了道儿。 褚俊楠待华阳郡公翻完笔录,连忙道:“楚氏还攀咬了汤阁老,事涉朝臣,我们衙里只怕不好办。” 华阳郡公合上笔录,吩咐道:“备马,我要入宫。” 褚俊楠暗自松了口气,北镇抚司再风光,这等神仙打架的事儿也是接不住的,须得圣裁!很快,随从备好了马,华阳郡公带着人火速入宫,赶在宫门下匙前将今日审讯的笔录递到了永和帝的案头。 只可惜时间不早,永和帝已去了魏敏妃处,梁安看了眼笔录,见不是甚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华阳郡公又没旁的叮嘱,便放在了案几的最上头,等着永和帝明日早起再批复。 然华阳郡公递交笔录之事却瞒不住,再加上蒋兴利更不是吃干饭的,消息极为灵通,在华阳郡公入宫后,一路银钱开道,把案犯的口供打听了个七七八八,亦是火速的通知了自己的妹夫户部尚书谭吉玉。 -- 第240页 正在打探吴家事的谭吉玉又急急忙忙的给党羽送信,省的明早御前奏对被打个措手不及。同时,帝党各家的小厮亦在四处飞奔。这日夜里,京城看不见的地方好不热闹。 次日五鼓,层层宫门次第打开,今日并无大朝会,然要紧的朝臣刚进衙门,便接到了永和帝的口谕,命众人去乾清宫议事。于是,以章首辅为首的朝臣们,拿着各自的笏板,依次进入了乾清宫。 汤宏来的不早不迟,十分的不显眼。等人来的差不多,他粗粗扫了眼,五个阁臣和九卿皆到了。当然,这九卿亦不算正经的,譬如兵部尚书吴子英已然凉透了,眼下代表兵部的乃右侍郎刘世武;又譬如工部,尚书甄养盛与左侍郎青田郡公在太后陵寝塌方案中双双被问责,现站在堂上的乃新补的左侍郎孙鸿宾。汤宏微暗叹,帝党仨尚书缺了俩,朝堂争执时着实太吃力了。 吴子英死的莫名其妙,虽止两日功夫,永和帝却早等的不耐烦。他在朝臣们来之前,已匆匆翻过昨日华阳郡公递上的笔录,众朝臣将将行礼毕,他便迫不及待的道:“汤阁老,有犯人口供说,是你派人教唆吴家子侄去北镇抚司衙门闹事的,此事你可知晓?” 汤宏惊讶的张大了嘴,好半日方道:“回圣上的话,可是老臣糊涂了,怎底听不明白您的话呢?” 太后党的朝臣早知道此事,皆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尤其是刑部尚书康承裕,刺杀吴子英正是他一手操办。现见到永和帝的关注点移到了吴家抄家的事上,不由翘起了嘴角。唯有章首辅眉头紧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在众人眼神乱飞之时,当机立断的道:“禀圣上,汤阁老与吴尚书素无仇怨,岂会教唆吴家人犯忌讳?” 汤宏神色一窒,“犯忌讳”三个字好生微妙!冲撞北镇抚司衙门自然是犯忌讳的,然通常不会用在朝堂之上。毕竟,最不能犯的忌讳,正高坐于此。皇帝自古多疑,此般不明不白的话,极容易让皇帝多想。 尤其是他早看出来,御座上那位是忌惮华阳的。且他昨日特与华阳郡公商议,欲要祸水东引,不料章首辅反应如此的快,竟是抢占了先机,他反而不好暗示了。思及此处,他不由心中暗骂了句——老狐狸! 好在汤宏刚被永和帝质问,神色有异也无人起疑。此刻章首辅出来说话,众人亦觉得有理。永和帝被章首辅回了一句,觉得自家确实太着急了些,于是将昨夜的笔录抽出要紧的几张,让几个大臣传阅。大臣们早知道了个七七八八,传阅不过做个样子,很快轮了一圈,又回到了太监手中。 康承裕率先开口道:“臣以为,这位赵廷栋着实可疑!” 户部尚书谭吉玉适时道:“简国公案,其庶孙憎恨吴家也是有的。只是不知为何他要借汤阁老之名?敢是汤阁老也得罪过简国公?” 汤宏从容的道:“文武不相畴,他家三节两寿我且没去吃过酒,何谈得罪一说?吴子英家眷之事已然明了,不过是个庶孽挑拨生事,抓来审一审便知他如何想。如今要紧的事,吴子英被杀案可有进展?” “吴子英于诏狱中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杀,同时还有上百的狱卒被害,简直骇人听闻。臣请圣上督促锦衣卫,尽快查明此案,以免人心惶惶。” 永和帝眉头皱的死紧,吴子英被杀案的零碎卷宗,华阳郡公已经呈给他,却是半点线索也无。这般大案,难道要落个不了了之不成? 提到前日夜里的惊天大案,章首辅亦面色有些难看。两党斗争至今日,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是以日常多有互相使绊子。但刺杀吴子英,并非他指使,而是事后康承裕的禀报,他方知晓。 这里便显出了党魁之无奈——手底下的人总想邀功,行事时却未必有大局观。就如眼下,扇了华阳郡公的脸,然后呢?长乐之所以有一席之地,不正是华阳郡公过于强势,致使永和帝不喜么? 现华阳郡公眼皮子底下的诏狱都没看住,虽表明了他色厉内荏,可活蹦乱跳的永和帝,只怕反倒松了口气。太后党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须得挑起帝□□方有生机,如此咄咄逼人,帝党更要拧成一股绳了! 果然,永和帝听闻汤宏提起吴子英被杀案,神色顿显复杂。去岁简国公谋逆时,华阳郡公的风姿历历在目;不料前日他便捅了娄子,难免让人觉得他有勇无谋,是个赳赳武夫。 用选太子的挑剔眼光来看,自是不妥的;然华阳郡公既不是永和帝亲生,永和帝又是个小心眼,竟对华阳的印象好了些许,毕竟,另一个候选人长乐,休说跟华阳比,选他还不如选杨景澄呢,最起码那孩子长的好看! 康承裕到底对永和帝不如章首辅那般了解,见朝堂上忽然沉默,便出列道:“事发于诏狱,我们刑部不便插手。既然汤阁老说要追查,不若请华阳郡公前来问询一二?” 章首辅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要说康承裕做的也没错,从来对敌手,皆是趁他病要他命。只是谁能想到永和帝那千回百转的心思呢?如今太后党扶持的是几乎一无是处的长乐,不把华阳打残了,长乐能上位才是白日见鬼。 这个度着实不好把握,他更不便诉之于口,要知道从满朝文武到天下黎庶,皆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货色。因此他们对华阳的攻讦是不能断的,因为长乐的好色无度太容易被抓把柄,他们不说华阳的坏话,就该帝党死命说长乐的坏话了。 -- 第241页 到那时,便是永和帝心有芥蒂,亦不可能直接倒向长乐。他再小心眼、再糊涂,也是在位几十年的帝王!他如今的态度,不过是为了平衡罢了。而太后党,正是在利用他的“平衡”。 诏狱,亦是永和帝的逆鳞。见两派的重臣达成一致,他便爽快的点了点头道:“宣华阳郡公。”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脸色煞白的跑了进来,低声在梁安耳边道:“师父,刚锦衣卫来报,张、张继臣死了!” 第140章 疑案    “啥!?”骤然听到如此惊…… “啥!?”骤然听到如此惊天的消息,梁安险些在御前呛咳出声,他这一声反问更是洪亮,叫众人听了个明明白白。永和帝不悦的视线扫过来,呵斥道:“你一把年纪了,慌慌张张的作甚?” 梁安紧张的道:“回禀圣上,刚锦衣卫的人派人来传话,说……张大人没了……” 一语既出,屋内众人皆惊!汤宏眼里冒出火来,怒瞪章首辅,你们没完没了了是吧!?真当查不到你头上么!?章首辅亦是难掩惊愕之色,目光隐晦的看向康承裕。康承裕更是心中大骇,谁在陷害我!? 此时此刻,满朝死不对付的两派首领带御座上的皇帝与随侍在旁的太监,竟皆是一头雾水,弄不明白状况。过了好半日,章首辅终于回过神,忙追问道:“怎么没的?可是昨夜急病?可有请太医和仵作?”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传信的小太监身上,小太监登时吓的不轻,磕磕碰碰的道:“说、说是、跟、跟吴大人一样的死法!” 乾清宫瞬间陷入了死寂。吴子英被杀案,实则无需去审,在座的哪位不知真相?便是不知道详情,哪拨人马动的手皆心知肚明。反倒是赵廷栋更值得人探究,这也是永和帝为何一上来先问赵廷栋之事的缘故,更是他此前为何要命汤宏替吴子英报仇的缘由。 后来话题转向,一则乃汤宏设计不成果断放弃;二则也是牵连甚广,朝廷总要做个样子。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吴子英同时被抓的张继承,也以同样的方式被害了。 永和帝心底猛然窜出了一丝火苗,顷刻间,火苗便急剧膨胀,直冲脑门!他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章首辅,一言不发。有些台面下的较量,不便搬至台前。但章家若步步紧逼,别怪他鱼死网破! 朝堂上脆弱的均衡岌岌可危,两派人马的目光齐齐从小太监身上收回,挪向了章首辅。而此刻的章首辅,后背竟是渗出了些许冷汗。他呼风唤雨多年,还未落到过如此尴尬的境地。 要知道世间阴谋,难免得有个布局,方好施展。譬如汤宏请华阳郡公配合演的那出好戏,有了准备,自然从容不迫。 可眼下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偏于吴子英被杀纠缠在一处,他心里不由想,难道是华阳郡公反击的手段?他还有什么后手?他到底是什么目的?所谓措手不及,无外乎如是。 深深吸了口气,习惯掌控先机的章首辅开口道:“消息不明不白,我等也不好判断,请华阳郡公来一趟乾清宫如何?” 永和帝攥了攥拳头,咬牙切齿的道:“宣华阳郡公!” 而此刻,诏狱里已经乱成一团。狱卒们简直人心惶惶!昔日董年带的二队已然全军覆没,刚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一队牢头余锋还没松快两天,自家执勤时居然又遇凶案!想着前日同僚们被刑讯时的惨状,二队的兄弟们一个个吓的屎尿屁横流,诏狱里原就污浊的空气愈发令人作呕。 刚被抓进诏狱里的吴家人见此情状,原本因受刑哼哼唧唧的人哪敢再出声?全挤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被迁怒,再遭甚烙铁刮刀,只消想想那滋味,便有好些人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直到华阳郡公被小太监宣入宫中,余锋脑海里那根险些崩断的弦方松快了些许,神智略微回笼,艰难的扶着墙从地上爬起,用略带着颤抖的声音喊道:“你们三人成组彼此监督!谁也不许乱跑!”说毕,扶着墙掉头,一点一点的往外挪。他的心腹袁龙喊道:“老大,你、你去哪儿?” 余锋咬牙道:“去给兄弟们挣命!你看好他们,谁都不许动!否则休怪我无情!”这句话说完,他的求生欲瞬间达到了顶峰,一股力量灌入了四肢百骸,驱散了一切的酸麻肿胀。 醒了醒神,他以平日里难见的速度往外狂奔。不想,将将看到诏狱的大门时,只听“砰”的一声,急速奔跑的他与刚拐进诏狱大门的人重重的撞了个满怀! 他连忙定睛一看,正是他想去找的杨景澄!他怔怔的望着杨景澄揉着眼眶,又慢慢的感受到了自己额头的疼痛,刚聚齐的力气倏地消散的无影无踪,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单手捂着眼睛的杨景澄苦笑道:“已经够糟心的了,你裹什么乱呢?” 余锋想着自己的老婆,想着老婆刚给他添的胖小子,这位往日让多少犯人心胆剧烈的刑讯好手竟是汩汩的流下泪来。他粗糙的布满沟壑的手抓住了杨景澄的裤腿,哽咽着道:“世子爷,救我……”华阳郡公从来严刑峻法,整个北镇抚司无人敢抗命,除了杨景澄,他没有人可以求了…… 杨景澄亦知诏狱里的景况,才匆匆赶来。见了余锋的模样,难免心生怜悯。上头神仙打架,小喽啰通通是炮灰。虽说他不大喜欢诏狱里这帮刽子手的暴虐与石头里煎油的手段,然此事到底与他们不相干。 -- 第242页 何况,上梁不正下梁歪,正是有了锦衣卫制度,方养出了这等心狠手辣的狱卒。不然同样是狱卒,刑部的再恶劣,也是远远比不上锦衣卫的。于是他缓缓道:“你且起来,我会同郡公说的。” 余锋心底腾的燃起希望,忙不迭的在地上砰砰的磕头。他这样的角色,对旁人狠,对自己也不差。仅仅三个头,地板上已见血迹。杨景澄弯腰伸手将人揪起:“罢了罢了,你且让我先看看现场是正经。果真你们昨夜玩忽职守,我求情也是没用的。” “大人明鉴,绝没有玩忽职守!”余锋哭丧着脸,这也是他最觉得冤枉的,“一队刚出事,借我们一百个胆也不敢啊!便是昨夜人手不足,我也勉强排了班,不间断的巡查!昨夜诏狱大门是落锁的,门锁也没有破坏的痕迹,决计不可能是外人……”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啊,不是外人,那便是内鬼了。可若查不出谁是内鬼,会不会宁错杀不放过?想到此处,他又开始颤抖,说话都说不清楚了。 杨景澄摇了摇头,带着人继续往里走。马健在旁边问了句:“千户,您的眼睛要不要紧?” 余锋后背一僵,就听杨景澄道:“无事,眼眶撞了一下,至多青紫两日便好。” 余锋听的险些又要跪下了:“世子……我……我……” “在衙门里叫我千户。”杨景澄摆摆手,“习武之人哪日不摔打几下,我身上青紫没断过,不用放在心上。” 余锋哽咽着道:“常听人说您脾气好,不料竟这般好。” 杨景澄笑道:“那是你没惹着了我,惹了我,我一刀剁了你的脑袋信不信?” 余锋:“……” 长随们:“……”不是,世子您在诏狱里说一刀毙命的事儿,真的一点都不吓人好不好! 杨景澄却浑然不觉,继续带着人往里走,很快到了张继臣的囚笼。张继臣乃圣上亲口关照过的要犯,因此囚笼里收拾的尚算干净。他躺在砖石磊的床上,身下垫着的是崭新的稻草,还有一床看着便极暖和的被子盖在身上。可仔细瞧去,就能发现被子上插着一把飞刀,掀起的被子一角能看见飞刀深深的扎在肉里。而张继臣的死状,与吴子英几乎一模一样。 杨景澄抬手阻了仵作的行礼,问道:“依旧是见血封喉?” 仵作沉重的点点头,又道:“不过与吴大人那处有明显的不同。吴大人那时……四个刀口不深不浅,好似尺子比出来似的,是以小的判断行凶者十分从容。张大人此处则是仅有一个飞刀,想必行凶者顾忌严密的防守,匆忙为之。” 围在囚笼边上的一群人中,有一个汉子听到这话,手不自觉的微微抽动了一下。好在因众人注意力没在他身上,并没有人发现异常。 余锋听的仵作的话,险些感动的要哭出来,赶紧道:“对的,对的,我密密的排了班,兄弟们都连轴转好几日没歇息了!” 杨景澄无奈的道:“所以容易被人钻空子……慢着,你别跪,我没有怨你们的意思!连轴转的人的确精神短,非人力可强求。你们不曾违纪便好。”说着,他又看向仵作,“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仵作摇了摇头:“没有了。千户,此事真的奇!老朽从业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案子!吴大人那处还好说,张大人……这……这……”他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难道真的有人来寻仇?” 这二位不知因贪念弄的多少人家破人亡,有些人豁出命不要,来报仇也是有的。 杨景澄缓缓的摇了摇头,这绝非普通的寻仇可以解释。若说吴子英那时无人防备,叫人钻了空子还有可能。现诏狱里守的如同铁桶一般,想要从中取命,必得买通狱卒。 而刚被恐吓过的狱卒,绝不可能为了点钱财在此时出手,哪怕以家人性命要挟都不可能。毕竟,被抓到可不仅仅是丧命那么简单。换言之,能让人下手的,唯有原先就埋在此处的暗子。 问题是,吴子英被杀已经落了华阳郡公颜面,章首辅一系再杀张继承又有什么意义?杨景澄看了眼张继臣的尸体,难道,长乐出了什么事,让章首辅一系狗急跳墙了么? 第141章 四品   此疑问不止杨景澄有,陆陆续…… 此疑问不止杨景澄有,陆陆续续赶来的各级官员亦是绞尽脑汁的寻求蛛丝马迹。太后党的蒋兴利就如乾清宫的章首辅一般,险些被众人灼烧般的目光点着了。 杨景澄偷眼打量着蒋兴利,见他的惊讶迷茫不似装出来的,更想不通了。要说在风声鹤唳之时,谁还能调动手下,也唯有他了吧。当然,或许是他惯会装相,旁人看不出破绽。 众官员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怎生都没个头绪。杨景澄听的没趣儿,悄悄叫过马健,低声吩咐道:“你去外城一趟,寻到我舅舅,打探一下近来街面上有甚传言没有。还有,你家去寻大奶奶,她与长乐郡公夫人素有交际,叫她随便寻个什么事,往长乐郡公府上走一遭,看有无异常。” 马健低声应了,因他是杨景澄的长随,进出倒无需避人,大大方方的走出了诏狱,往家的方向去了。 诏狱的人迷茫,朝上的人更加迷茫。永和帝与华阳郡公大眼瞪小眼,甚都问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汤宏清了清嗓子道:“有没有可能……是寻仇?” -- 第243页 章首辅点点头道:“汤阁老说的极是。吴大人与张大人为官多年,结仇可不少呐。民间素有高人,来去无影也是有的。吴大人被杀案里的赵廷栋,便是个佐证。” 听到章首辅提起民间,在场诸位自然联想到张吴二人侵吞了多少家宅土地,纵然他们兼并的亦不少,可攻讦政敌已成习惯。再则此事确实蹊跷,尤其是真被冤枉的章首辅一系,几乎都要信了此番说辞。 不料,华阳郡公忽然面无表情的道:“臣以为,章首辅说的有理。” 章首辅:“……” 汤宏:“……” 永和帝:“……” 心虚的康承裕干笑道:“首辅只是猜上一猜。” 华阳郡公却道:“而今朝纲败坏、贪腐成风!原该监察百官的御史一个赛一个的欲壑难填,遑论其它?”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奏章呈上,“臣近日彻查张吴二人贪腐时,亦没落下对左都御史耿德兴的查访!据察,耿德兴假托妻弟之名义,大肆搜刮田产;又驱使奴才来往江南贩卖丝绸布匹,其家船只穿梭运河无人敢拦,更别提税收!并借此威势,收取商户钱财,为其庇佑以逃朝廷赋税。以臣之见,如此贪官,该斩!” 章首辅皱了皱眉,不过耿德兴落入诏狱那日,章太后便想以命换命,弄死吴子英与张继臣,是以此时华阳郡公借题发挥,又赶上永和帝在气头上,遂他亦没求情,省的激的永和帝乱来。 然而永和帝早已怒火中烧,不差这一星半点了。只见他眼神扫过堂上众官,恨声道:“吴子英贪腐有近三十万之巨,往日朕受其蒙蔽,方重用于他。今日张继臣被杀,想必与吴子英牵扯颇深,华阳郡公不妨再查一查张家,是否亦是巨贪!” 话音将落,太后系的官员皆会心一笑。谁不知道这二位是巨贪?看来圣上也眼馋张继臣的家产了。却不想永和帝话锋一转:“从工部到兵部,从礼部到御史台,一个两个的贪腐成风,成何体统!?看来我往日过于顾念旧情,致使某些人生出了狗胆。”说着冰寒的眼神扫向章首辅,“再无节制,只怕他们就敢造反弑君了!” 此言极重,朝臣们纷纷跪下请罪。 永和帝眼里闪过一抹厉色:“华阳郡公!” “臣在。” “你麾下诏狱频频出事,原该治你个御下不严之罪!念你年纪尚轻,便许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永和帝冷笑道,“吏治腐败至此,朕要你好生查访天下百官,但有贪赃枉法、嚣张跋扈的……杀无赦!” 华阳郡公朗声道:“臣遵旨!” 殿中文臣齐齐惊呆了!圣上在对锦衣卫疯狂放权!难道圣上已经想立太子了么?兹事体大!低垂着头的姿势都没拦住众人乱飞的眼神,太后党出手太过,致使长乐出局了? 章首辅心中暗道不好,张继臣之死,彻底激怒了圣上,这会子他真的不管不顾了!原本永和帝亲自率领的三个尚书,就只剩下个不怎么能说的上话的礼部尚书朱明德。偏礼部最有话语权的主管科举的张继臣又被杀。眼下朝堂上,唯有次辅汤宏勉强抵抗,却也是溃败之势。永和帝再不反击,还能算甚帝王? 章首辅嘴里犯苦,他一介文臣,篡权容易,造反却万万不能。九边几个勋贵将领与他交好,看的是他拿来做幌子的长乐。果真要兵谏,人家何必让他倒手一回?直接找到宗室不更好?凭什么他们提着脑袋造反,还要听你文臣的摆布? 是以,永和帝果真发起飙来,他们是真的难以招架!尤其眼下帝党几乎已是光脚的了,索性闹将起来,甭管哪一派,但凡贪污的要紧官员皆剁个一干二净。到时候,百姓拍手称快,等着上位的摇旗呐喊,永和帝内库充盈,何乐而不为? 华阳郡公早想肃清风气,见众人沉默,率先道:“禀圣上。整顿朝纲牵连颇广,未免有人不服,臣愿从锦衣卫衙门自查!”顿了顿,他接着道,“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严康安放任诏狱军纪败坏,深夜饮酒误事,导致诏狱凶杀案频发,实乃尸位素餐、昏聩无用!臣请圣上降旨,将其革职廷杖,以儆效尤!” 槽!素来温文尔雅的谭吉玉心中忍不住骂娘!严康安不独是华阳郡公的嫡系,更是内侄女婿。万没料到他竟当机立断下这般狠手,此后在座高官岂不是人人自危?他想的没错,不独太后党,连帝党的几个官员都明显的呼吸一窒。 华阳郡公不同永和帝,他自家素来不好美色钱财,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往日处处受制,全因永和帝的猜忌。今日太后系彻底激怒永和帝,不知到时候在场诸位,还有几个能有好下场!一时间整个大殿之中,太监都跟着颤抖了。 “呵,”永和帝轻笑出声,“到底是你的手下,你心软了。”说着意味深长的道,“但对旁人,你可千万别怕物议沸腾,以至于心慈手软、拖拖拉拉,办不好差!” 华阳郡公微笑道:“臣早已名声尽毁,还有何惧?再则,既是圣上有旨,成便原先是文坛清流,也不惧遗臭万年!” “好!”永和帝抚掌大笑,“这方是我杨家男儿的魄力!” 众朝臣:“……” 永和帝看着微微颤抖的朝臣们,心中好生出了口恶气,大手一挥:“既如此,你且去忙吧!另,指挥使革职,你速择个靠得住的报上来。而今正是用人之际,休要因空缺耽误了事。” -- 第244页 华阳郡公听见了“靠得住”三个字,心念一动,试探着道:“彻查贪官,须得自身清正又忠心耿耿还得会办事的,如今这样的人可不大好找。” 不大好找,不是没有。永和帝闻弦知雅意,十分配合的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华阳郡公故作踟蹰:“有,只是太年轻了些,怕人不服。” 章首辅和康承裕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听永和帝温和的道:“无妨,自古英雄出少年。甘罗十二能为相,你总不会推举个比甘罗还年纪小的吧?” 华阳郡公微笑:“那倒也成亲了。” 永和帝来了兴趣,笑眯眯的问:“你别卖关子了,直告诉我吧。” 华阳郡公道:“正是圣上的侄儿,瑞安公世子杨景澄。” 杨景澄生的昂藏七尺、英俊潇洒,永和帝素来喜爱他。此前又听闻他的偏方叫杨兴云一炮双响,登时抚掌赞道:“那是个好孩子,就他了!”又笑道,“你今日可是,既大义灭亲,又内举不避亲,这才是臣子本分,好!好!好!” 永和帝连叫的三声好,愣是把吏部尚书彭佐卿的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六部九卿是作甚的?朝堂上圣上金口玉言赏谁当官便当官,那都是戏言。正经时候,圣上被朝臣驳回的多了去了。 然而锦衣卫到底不同其它衙门,那处可谓是圣上私产,说难听点与宫中的太监相差无二,他要提拔自家侄子升官,吏部真没甚话说。何况永和帝刚放权,惹了锦衣卫,他们反手给你治个罪,找谁说理去! 于是这么一桩入仕不到半年便连跳三级的故事,就在一片赞誉声中成了定局。这厢没散朝,那厢梁安已经朝小太监使眼色,在众人没注意时,有个小太监消没声息的溜出了乾清宫大殿,拔腿飞奔的朝杨景澄报喜去了! 正在诏狱里与众长官围着张继臣尸体讨论的杨景澄,忽闻一个尖利的声音由外传来:“喜报!世子爷!喜报啊!” 能在此处被叫世子的,唯有杨景澄。众人目光不免看向他,心里寻思着如此动静莫不是他媳妇怀孕了?就见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方才圣上在殿上亲口提拔您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啦!” 杨景澄:“!?” 第142章 缘故    世上的事儿多是几家欢喜几…… 世上的事儿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顾坚秉等人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朝杨景澄道喜,而上一任北镇抚使严康安却脸色煞白。 杨景澄升官,自然是他被革职。他在锦衣卫衙门多年,捞的不少,年纪也大了,时常精力不济,单单只革职倒也无妨。然诏狱里接连出事,依华阳郡公的性子,岂能区区革职了事?想起前日被活活折磨致死的狱卒们,他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险些一个跟斗就要栽倒在地。 好在站在他旁边的褚俊楠托了一把,又忙问来报信的小太监:“圣上可有说对严指挥使的处置?” 小太监压根不认得严康安,再则官场上素来人走茶凉,便是认得也不想搭理他。只是怀文耀穿着官服,看着是个正四品的模样,小太监方恭敬的道:“回大人的话,乃是华阳郡公谏言,说是前头的指挥使尸位素餐,叫革职打板子哩。不过没说打多少下。”又满脸讨好的道,“都是圣上的臣子,不拘在衙里还是宫里,包管雷声大雨点小,上半个月棒疮药便好,大人放心吧。” 见小太监上道,褚俊楠随手丢出了块五两的银子,杨景澄更是直接抓了一小把银锞子赏了他。杨景澄家制的银锞子造型大气精美,因着手工费,比寻常的银块值钱,只把小太监喜的眉开眼笑,心道自己没白跑这一遭。 赏完了小太监,杨景澄方有空来看严康安,温言道:“诏狱里污糟的很,要不我扶老大人出去歇一歇?” 严康安还没太缓过神,颤巍巍的道:“岂敢岂敢。” “这有什么?”杨景澄道,“吏部的调令未出,你便依旧是我上官。咱们该查的都查了,全挤在里头倒妨碍下头人干活。依我说,不如我们先回衙里吧?” 众人自然说好,严康安处也不必杨景澄来搀扶,自有长随伺候。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往外走,路上各种恭喜声不断,杨景澄只得打叠起精神回应着各位长官——便是他升任了指挥使,也不过从四品,年纪又轻,实不好在几位正四品从三品的官员们跟前拿大。同时也没忘记照应严康安,众人纷纷在心里称赞,倒是个不骄不躁的,怪道儿郡公喜欢他。 蒋兴利撇了撇嘴,暗骂华阳郡公任人唯亲,亦不算甚好鸟。哪知就在此时,他忽觉衣袖一沉,抬头见到他自己布在狱卒中的暗子,正忙忙的做着杀鸡抹脖子的动作,显然有急事。偏此刻大家伙都往外走,他不好单独留下。再则之前余锋有命,所有狱卒三人成组,不许单独行动。是以他们俩压根没法子避人耳目的交谈。蒋兴利心中一突,难道此人知道昨夜真相? 于是,他故意装作脚下一晃,只听他痛呼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前头正聊的欢畅的众人齐齐回头,就见蒋兴利一面揉着脚一面喊哎呦。太后党的怀文耀连忙赶上前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可是扭着脚了?” 蒋兴利恼道:“可不是,昨夜洒扫是谁当值的?地上有小石子都看不见,眼瞎了么!?”又故意怒斥自家探子,“愣着作甚!还不来搀本官!” -- 第245页 探子趁势上前,低头哈腰的陪了半日笑,与怀文耀二人合力,把蒋兴利搀了起来。帝党众人也假惺惺的来问些要不要请大夫的话。蒋兴利沉着脸,由探子与怀文耀搀着他往外走。帝党众人也不理他,接着说说笑笑。杨景澄却目光闪了闪,蒋兴利似乎有些做作了。余光瞥了眼蒋兴利身边的两位,那个狱卒……会是昨夜的凶手么? 一行人走到外头,杨景澄以预备谢恩折子为由,一溜烟的跑回二所的院子去了。众高官见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哄堂大笑。顾坚秉道:“还是面皮薄。”连严康安都勉强笑道:“年轻人真有活力。” 然而,进了二所的杨景澄却压根没写甚折子,他火速招来周泽冰,低声将蒋兴利的异常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末了补充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你认得他们那院里的人么?方不方便探听消息?” 周泽冰为难道:“有道是有两个,但难以入内厅呀。” 蒋兴利有脚伤,甭管是真的假的,他必然落在了众人的后头。因此杨景澄能抢时间布置一二。可蒋兴利再慢也有限,时间相当的紧急,竟是一时半会的寻不出混进他屋子的法子。 忽然,杨景澄灵机一动,立刻拽下了自己的腰带,紧接着脱了鲜亮的飞鱼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衣柜里拿了件灰扑扑的常服裹在了身上,拉着周泽冰往外跑。 周泽冰急急问道:“千户,你做甚?” 杨景澄一面跑,一面整理着衣服道:“你帮我打掩护,我爬他房梁上去!” “什么!?”周泽冰道,“青天白日里,再打掩护也容易叫人看见!蒋兴利又不是傻的!” “看见就看见了,我不认他能奈我何?”杨景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抓我么?人证呢?物证呢?待我听了璧角,他们发现了才可乐呢,吓不死他们!” 北镇抚司衙门分左中右三路,华阳郡公自是居于一进的正中。他左侧的屋子属于蒋兴利,右侧的则归顾坚秉。若大摇大摆的往蒋兴利的屋子前后去,难免叫人发现。 但杨景澄与旁人不同,他直接冲进华阳郡公的正屋,里头的属官没有一个敢拦他的。他拐进西间,朝众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靠夹道的窗子轻轻的卸了下来。然后带着周泽冰,轻而易举的翻了出去。 房舍之间有个夹道,极容易被人忽略过去。夹道内果然没人!不过这会儿杨景澄不好拆窗了,华阳郡公的人肯替他守密,蒋兴利的人可跟他不是一条心。好在夹道十分狭窄,他双手一撑,往上窜了好大一截。手脚交替用力,不一会儿整个人挂在了蒋兴利的屋顶上,再冲周泽冰轻喊:“帮我放风!” 周泽冰:“……” 说毕,杨景澄警觉的看了看周遭,趁人不注意,把屋檐下通风的圆窗给踹出了条缝隙,又用力一扯,圆窗脱落,他整个人一翻,迅速的滑进了阁楼里。 要说杨景澄能如此顺利,也是从未有人胆敢跑来北镇抚司行窃之故,为了修缮方便,这些门啊窗啊皆是样子货。不然寻常人家阁楼上透气的窗户钉的牢牢的,他够呛能一脚踹开。 环视了一圈,确认阁楼上没人,杨景澄又把圆窗虚虚的装了回去。侧耳听了听动静,底下有几个人在说着今日的新闻,想是蒋兴利的心腹属官。统共三间房,他轻手轻脚的走到正中间,为了好偷听,索性从靴子里抽出了把匕首,轻柔的撬着木头,让隔板露出缝隙来叫他听的更清楚。将将从地下透出光线,蒋兴利便一瘸一拐的走进了门。 “大人!”充作狱卒的探子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昨夜我情急之下,把张继臣杀了!” 杨景澄:“!!!” “什么!?你杀的!?”蒋兴利一下子惊的忘记装瘸子,猛的跺脚道,“谁指使你的?你杀他作甚?” 探子急切的道:“就昨夜,我们原本是二人一同巡逻的,我搭档闹肚子,跑了趟茅房,我站在原地等他。哪知偏偏是张继臣那处。那厮被吴子英被杀之事吓破了胆,这几日一直神神叨叨的,见他冲我说话,我也没当回事。 哪知他说着说着,忽的一拍大腿,说想起了发哥的声音!甚前日他听了发哥同人嘀咕,说他在京郊大觉寺左近的牛尾山脚置办了个隐蔽的宅子正好藏人,是以发哥一准在那处,现派人去抓他,包管人赃俱获!” 蒋兴利没好气的道:“于是你就把人杀了?你长脑了吗?你知道外头弄出了多大的动静吗!?” “可是梁英发真个住在那处!”探子忍不住提高音量道,“屋舍都是我买的!” 蒋兴利瞠目结舌!阁楼上的杨景澄也张大了嘴,心里不由的感叹这帮科举出身的,着实记忆力惊人!想必当时梁英发没有当着他的面游说哪个,定然是躲在角落里快速的交谈。不想在诏狱里闲出屁来的张继臣竟听了个真真切切,最奇的事,他连人家的声音都记的一清二楚。这可真是天资卓绝! “我们夜里出不去,我怕他逢人便说,只得先下手为强,不然梁英发落入郡公手里,恐拔出萝卜带出泥!”探子语速很快,“然我昨夜虽是趁着搭档不留意时飞的飞镖,却未必没人看见,倘或泄露了行迹,如何是好?” 蒋兴利听的此话,对长随使了个眼色,长随会意,立刻朝门外撒腿跑了。而杨景澄却因缝隙太小,阻隔视线,没看到这一幕。且他心中发急,生怕梁英发漏网,赶紧的又轻手轻脚的往外头撤。也就在这时候,蒋兴利在探子耳边悄悄的说了一长串,那探子脸色清白交错了好一阵,终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 第246页 周泽冰见杨景澄爬了出来,长长的吐了口气。这位小爷真是太孟浪了!偏华阳郡公不在家,无人敢管。好容易把人盼回来,二人又灵巧的翻进了华阳郡公的屋子,整了整衣裳,从大门出来,直奔隔壁的顾坚秉那处。不顾正在与顾坚秉谈话的严康安,杨景澄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只把顾坚秉惊的两眼溜圆! “依下官之见,恳请大人速速调兵,出城抓捕梁英发。”杨景澄肃容道,“还有那不知名的狱卒,严刑审问,定有收获!” 顾坚秉点点头:“蒋兴利行为有异,我已命人盯上那名叫侯利的狱卒了。” 果然!杨景澄心道,蒋兴利的破绽不小,老练如顾坚秉自会怀疑他,亦早做了准备。二人正预备再探诏狱,忽听门外一声响,宛如惊弓之鸟的余锋直直冲了进来,颤声道:“大、大人,您要我盯着的侯利,死、死了!” 第143章 替补    “什么?”杨景澄心中大惊…… “什么?”杨景澄心中大惊,他确信自己没有暴露,那蒋兴利下手未免也太快准狠了!再看看不动声色的命人去监视侯利的顾坚秉,他不由觉得在锦衣卫衙门里混久的人,真没有一个简单! 顾坚秉到底老于官场,这类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无奈的冲杨景澄笑了笑:“躲在郊外的那位梁英发,我们大抵抓不到了。不过办差么,尽人事听天命,我这便点一队人,快马加鞭的出城寻上一寻,只你别报太大的指望。” 好不容易找到些蛛丝马迹的杨景澄不免有些失望。顾坚秉摇头笑了笑,还是年轻。抓到了又怎样呢?不涉及章首辅还好,涉及章首辅了上上下下必然死死捂住盖子,难道还想治罪不成?老太后在一日,只要不明目张胆的谋反,章首辅便能嚣张一日。 如当时的文正清,他仗势欺负宗室世子的女婿,真当人不知道啊?锦衣卫谁不是门儿清,要不是杨景澄自己闹出来,华阳郡公借机对付太后党,谁能替他出头?当然,这话是决计不能当着杨景澄的面说的,甚至整个锦衣卫衙门,在杨景澄来了之后,通通装作不知此事,混过去也就罢了。 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一种无力感浮上心头。尤其是看着顾坚秉很给他面子的调兵遣将,更觉得心累了。勉强跟顾坚秉道了谢,胡乱寻了个借口,回了千户二所。呆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严康安待他走远之后方道:“世子还算顾全大局,我便放心了。” 顾坚秉笑而不语,他跟随华阳郡公多年,深知他不是感情用事之人。他喜爱杨景澄是一回事,但几次三番的扶着杨景澄往上走,并不仅仅因为喜爱。杨景澄年轻,少年锐气、锋芒毕露,在官场是缺点,更是优点。 朝堂两派你来我往斗了二十多年,看着热闹,实则已是一潭死水。而他们早老成持重成习惯,正是要这么个身份高贵的少年郎来打破僵局。华阳郡公,可还不是太子呐……水不混,他如何好摸鱼? 乾清宫内。永和帝与华阳郡公一唱一和,气势瞬间高涨。多少年来帝党的屈辱,仿佛一扫而空。然而华阳郡公脸上的微笑,渐渐生出了嘲讽。当年章太后孤儿寡母举世皆敌,面对群狼环伺,她左手撒泼打滚不要脸,右手心狠手辣豁出命,直把朝臣宗室打的节节败退,哪怕没再垂帘听政,亦执掌着朝中大权。 而今圣上被逼急了,不过将锦衣卫指挥使叫到跟前放点权,那起子平日里张扬跋扈的官僚们,登时瑟瑟发抖。可见俗话说的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打秀才来的文官们,都是一个鸟样! 议事毕,华阳郡公退出乾清宫,快马回到了北镇抚司。刚进门,就见到了坐在他屋里发呆的杨景澄,挑眉道:“你知道了?” 杨景澄回过神来,起身行礼:“乾清宫来了个小太监,在诏狱里喊了一嗓子,现整个北镇抚司衙门都知道了。另外,严大人托我来问问你,该打多少下?” 华阳郡公嗤笑一声:“若不是看在他这些年来尚算老实的份上,凭他的德性,打死算完,居然有脸来问。你去告诉他,锦衣卫亦是官,亦在吏部考核之列,让他自家去走吏部的人情吧。” 杨景澄:“……”呼喇巴的我就升官了,你这会子说吏部不觉得亏心么? 华阳郡公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问:“有事?” 杨景澄当即把自己从蒋兴利那处偷听来的消息叙述了一遍。华阳郡公听完竟是笑出了声:“原来如此,我还想他们杀吴子英打我脸已经够了,再杀张继臣岂不是画蛇添足?这么说来,我们得多谢他了。” 杨景澄:“……” “也难怪他们。下头动手的人,哪知道上头的博弈?愿意收拾首尾,已算得力。”华阳郡公今日显然心情很好,说着竟又笑了起来,“你猜猜,蒋兴利把侯利逼死了,圣上看着会怎么想?” 经华阳郡公的点拨,杨景澄豁然开朗!搁寻常,查案的线索断了自然可恼,因为查不出要紧案子,主管之人少不得吃些挂落。可要是上上下下皆知凶手是谁呢? 顾坚秉监控的侯利说死就死,派出去找梁英发的人注定空手而归,众人在感叹太后党心狠手辣的同时,也难免赞一句锦衣卫反应迅捷啊!毕竟太后党是先手,能够把先手撵到如此地步,实力可见一斑! 然而华阳郡公没说的是,最妙就妙在了“棋差一招”。果真抓到了梁英发,审还是不审?审不出真相,叫太后党笑话;审出真相,也没法拿到更多的好处。果真雷厉风行了,圣上还会如此信任锦衣卫么?锦衣卫,不过是条狗,而有句老话就叫……狡兔死,走狗烹…… -- 第247页 “你能升官总算是件好事。”华阳郡公心里想了回局势,先前的好心情渐渐消散,他的语调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吏部照例有些不高兴你擢升,文书大概得等上好些时日。再则近来衙门里只怕乱的很,你索性家去歇一阵,顺便把赵廷栋安顿了。” 杨景澄皱眉问:“如何个乱法?” “杀吴子英的是康承裕。”华阳郡公道,“他真当我甚都不知道?” 杨景澄忙问:“你寻到证据了?” 华阳郡公看傻子一样看着杨景澄:“锦衣卫办案,还用证据?” 杨景澄竟无言以对。 “此外,太后党几个肥羊我已经看好;又有我们工部、礼部的尚书暂缺,得寻人补上,少不得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如今你算是圣上与我跟前的红人,偏又不似我这般出了名的冷面冷心,到时候难免有人走你的门路,烦不死你。”华阳郡公叮嘱道,“你初入朝堂,那起子当官的你不了解他们的品性,少接触的好。” 杨景澄点了点头:“知道了。” 华阳郡公说完要紧的事,大手一挥,示意杨景澄可以滚了。 杨景澄连忙道:“二所千户谁来接任?余昌火那刺头我且没收拾利索呢。” 华阳郡公眼皮都不抬的道:“收拾他作甚?他是蒋兴利的人,放点权给他们,省的有人疑心我们一家独大。” 杨景澄心头一跳,这句“疑心我们一家独大”别有深意啊!原以为千户二五所敢于唱反调,乃章首辅势力过大,却不料竟是华阳郡公的“示弱”。那么新的二所千户将是哪个?他的出现让蒋兴利的势力范围缩减了一半,蒋兴利会想办法夺回来么?或者说,演上一出不得不让余昌火上位的好戏? 在心里默默推演了一回,杨景澄顿觉无趣。见华阳郡公有事要忙,索性先告辞回家。 那厢出来传旨的小太监亦回到了宫里,先把得的赏钱上交给了梁安,又一五一十的将当时众人说了什么学了一回。梁安随意的抛着手中的银锞子,慢悠悠的问:“你是说,大家伙都没冷落了严康安?” 小太监点头哈腰的道:“回师父的话,冷落自然是冷落了的。只是面上做的挺好看。有顾同知给面子,咱们瑞安公世子又半点不跋扈,看起来自然其乐融融。” 梁安感兴趣的问:“我听许多人说瑞安公世子性子温柔和气,你瞧着呢?” 能混到总管大太监跟前做徒弟的,没有不机灵的。那小太监虽年纪不大,却生了双利眼。仔细回忆了番杨景澄当时的神情,肯定的道:“不止和气,还很沉得住气。当时徒儿大喊着去报喜,他面上竟不见明显得意之色。有人道喜,他亦不过是寻常寒暄。依徒儿看,他定是有大前程的。” “竟是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品格儿?”梁安轻笑,“前程自是有的,不然我巴巴儿的叫你去讨好他作甚。你瞧着吧,这几日,他们家的门槛就要被踏平了。那可是入了圣上青眼的宗室呢!” 小太监不解:“师父的意思,是说他将是第二个华阳郡公?” “哈哈哈哈!”梁安大笑,“妙!妙!妙!你说的对,可不是第二个华阳郡公么?”太后系步步紧逼,圣上已然厌恶至极。放权给华阳,命其大开杀戒,是找回场子,更是震慑朝臣。 然而,华阳与章首辅针尖对麦芒的搏斗,真的可以全身而退么?势均力敌之下,即使斗赢了,华阳只怕也废了!年轻一代里,长乐是个忘八,安永郡王世子杨兴云是个废物,江阳国公碌碌无为,梁王一系子孙混吃等死,武隆国公沉溺美色。整个宗室一扒拉,除了华阳郡公还剩谁? 华阳郡公废了,又还剩谁? “哈哈哈哈!”梁安再次大笑,这一回,他比旁人下了先手!在杨景澄没有暴露在众人眼里之前,他已经示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当日虽算不得雪中送炭,至少算交好于微末之时了! “来人!备马!”梁安眼里透出了兴奋的光芒,“我要出宫送礼!” 第144章 避险    朝中反应快的不止梁安,杨…… 朝中反应快的不止梁安,杨景澄将将回到家,大门外就堆满了送礼的人。门房龙海甚至还不知道杨景澄升官的消息,被唬的直往里报信。偏偏颜舜华被杨景澄打发出去刺探长乐郡公了,琐事自然转到了章夫人手里。 不多时,礼单如雪片般飞来,只把章夫人忙了个人仰马翻,不得已把楼英兄妹喊来帮手,又急急命人出门去接颜舜华回家。 好在权贵扎堆儿住,长乐郡公府倒也不远。接到消息的颜舜华赶忙与长乐郡公夫人道别。乍听见如此匪夷所思的新闻,饶是长乐郡公夫人素来自诩端庄贤淑,都没忍住酸了几句。 颜舜华却不同于寻常的内宅妇人,她第一反应竟是心惊胆战,哪里还顾得上别人酸不酸,勉强保持礼仪,一路催促着车夫火速赶回了家。 进了家门,颜舜华一面换家常衣裳,一面问杨景澄:“这是怎么说来?” 杨景澄亦是懵逼的,他升官有人送礼理所当然,可这般动静,怎么着也不该是个从四品武将该有的体面,又不是现中了状元。哪知颜舜华还没换好衣裳,秀英又颠着她那半残废的脚冲了进来:“世子,宫里的梁总管来了,国公爷叫您呢。” 杨景澄愣了下:“怎底是你来报信,其它的人呢?” -- 第248页 秀英道:“都被夫人叫去正院点数了,哪还有几个有空的呀。世子,梁总管我认得,他乃圣上跟前一等一的得力之人,您快去吧。” 杨景澄能说什么?见梁安不能随便了,刚换了家常衣裳的他又开始穿见客的大衣裳,并对颜舜华道:“别脱了,妆也别卸,我都得待客,你还有闲呢?” 颜舜华的动作一顿,郁闷的重新开始穿衣上妆戴首饰。女人家琐碎事多速度慢,等她重新把衣服换回来的功夫,杨景澄已经大步走出院外了。 梁安自从上回来瑞安公府示好,两下里也偶尔有些往来。此刻正坐在瑞安公的外书房说话,见杨景澄进来,梁安连忙行礼。杨景澄眼疾手快的托住他,笑道:“总管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梁安笑的一脸和睦慈祥,“我小徒弟今儿得了世子的赏,我瞧着那银锞子的花样,哎呦呦,好生精致,看的我眼热的很,这不,舍下老脸亲自来讨赏了,世子不松松手赏我百八十斤,我是不依的。” 瑞安公作势从腰间掏钥匙:“那玩意我不知道有多少,给你钥匙,你自带着人去搬吧。” “那可不敢!”梁安唱作俱佳,又说笑了一回,方分宾主落座。 杨景澄明仗着年轻,开门见山的问道:“今日总管是出来走走还是有事要办?” 梁安道:“嗐,我们当奴才的,能有甚正经事。就是今朝廷议的时候,听见世子升了官,着急忙慌的赶出来蹭蹭喜气罢了。只我们做奴才的,也无甚大礼,世子可千万别笑话。” 瑞安公哭笑不得:“些许小事,不值得您还专跑一趟。” “瞧郡公说的。”梁安十分客气的道,“主家有喜事,做奴才的哪有不生了飞毛腿来讨赏的?所以呀,”梁安朝杨景澄伸出手,“按规矩,今儿世子爷该赏我个荷包,快拿来吧!” 杨景澄忙把梁安的手推了回去,笑道:“好总管,我正迷糊着呢,可千万别逗我。您素来待我好,今日肯来家里坐坐我不奇怪。只是外头乌央乌央的人是怎么回事?还望总管指教一二。” 瑞安公也道:“是了,从方才起便闹哄哄的,虽说小子升官值得庆贺,我们家也该摆酒请客,可外头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梁安登时神色一敛,道:“不是我扫公爷的兴,这酒……还是不办的好。” 瑞安公心神一凛,忙问道:“可有何说头?” “不可说,不可说。”梁安连连摆手,“御前的事儿,我说不得。我真心同国公好,才匆匆忙忙赶了出来,正要说这事。现朝堂乱的很,张扬了倒不好。” 这就跟华阳郡公的话合上了,杨景澄心中惴惴,看来朝上风浪比他想象的还要汹涌,暗暗下了个决定,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换了个正人君子的语调道:“我奶奶的百日未过,可没心思摆酒唱戏。” 梁安暗道,好个滑不溜手的世子,宫里都没几个人记得顺皇贵太妃了,你还拿她当幌子呢?面上却道:“世子真真是个有孝心的,太妃娘娘在天上看着,不知多高兴。”说着,拿起袖子擦起了眼泪。 杨景澄仔细看着梁安眼角确实流下了泪,不由佩服这等说哭便哭的本事。他虽伤感太妃,却不至于难过的哭出来,这会子可真挤不出眼泪,只好做肃穆状,问道:“说来百日近了,宫里可有甚说法?” “圣上的意思要大办。”梁安看了杨景澄一眼,“世子也该出孝了,圣上等着您的喜信儿呢。” 杨景澄登时头痛,能别提生育的事儿么?梁安却想,他巴巴儿的来示好,倘或杨景澄生不出孩子,那不是白瞎了么?弄的他现比瑞安公更焦心,恨不得杨景澄学一学杨兴云来个一炮双响,那才是妥了! 瑞安公倒是心疼儿子,生怕越催越没有,赶忙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生儿子也晚,现不也有两个了?不急不急。” 杨景澄扫了在座的二位一眼,忽然眼珠一转,道:“前日龙家来了个亲戚,带了个生子的偏方,我瞧着古里古怪的,不敢信真了。梁总管你见识多广,帮我拿拿主意?” 梁安忙问:“甚偏方?” 杨景澄把偏方描述了一番,又道:“旁的倒还好,偏要骑甚高头大马。我媳妇儿那脚,她还能爬上马去?” 瑞安公皱眉道:“非要自己爬?要婆子抱上去不成?” 嘶!还有这漏洞!?杨景澄赶紧一本正经的点头:“就要自己爬,说自己爬了心才诚。” “这……”梁安也为难了,叫小脚妇人上马,属实为难了些。于是又出主意道,“世子要个大脚的姨娘爬上去试试?” 杨景澄噎了噎,他哪来的正经姨娘,再则此事说出来,并不是为了甚生子不生子的偏方,而是想让梁安把新闻带到宫里,叫大家伙知道他家又又又又来了个送偏方的亲戚。 只要把人的关注点引到宗室又丢人现眼上,赵廷栋的身份就妥了。实在有人怀疑,他还能说自己上当受骗,把自己摘出去。至于偏方不偏方的,真有用,宗室还能子息艰难?骗鬼呢! 说话间,外头来的人越发多了。好在各家的家主尚有矜持,并没有亲自到场,除了锦衣卫衙门的一些小官登门之外,都是派子侄或者得脸的奴才前来,章夫人勉强支撑住了。 申时末,外头的人渐渐消停,章夫人点着礼单,越想越气!春日里本就容易生病,她在太妃的丧事上累得很了,今春一直断断续续的生病,没有几日舒坦的。这会子还白替杨景澄忙了半日,险些怄出了缸老血。 -- 第249页 颜舜华看着章夫人沉着脸,怯生生的道:“母亲辛苦了。” 章夫人阴阳怪气的道:“自家亲骨肉,应该的。” 颜舜华手指绞着衣带,腼腆笑道:“天色不早,我伺候母亲吃点子晚饭吧。” “不必了,澄哥儿在待客,难免喝酒,你好生伺候他便是。”章夫人烦死这两口子了,尤其是惯会装模作样的颜舜华,简直叫人恨的牙痒痒。刺她两句吧,她像个傻大姐一般装听不懂;话说得重了,她装不下去了,却也不回嘴,只站在那处吧嗒吧嗒的掉眼泪,连哭声都跟小猫儿似的,谁看见都要可怜可怜。你说气人不气人!若是楼兰有这贱人的一半,她死都瞑目了! 被章夫人排揎了一句,颜舜华半点不恼,乖乖巧巧的应了声,又故意请示道:“母亲,今日生累您屋里的嬷嬷和姐姐们了,我想请他们喝点茶。” 喝茶是套话,在高门大户里指的是有赏钱的意思。屋内的丫鬟仆妇点了一日的礼,早看的眼热,听到颜舜华的话,哪有不高兴的! 章夫人:“……”她也没说不赏啊!且按着往日打交道的经验,此时她若是接一句“我自有赏,你不必破费”,掉头这小贱人就能背地里再赏一遭,还必定是明面上不如她,暗地里却能压她一头的那种。章夫人捏了捏拳头,她总疑心自家的病总也好不了,全是叫颜舜华气的! 见章夫人不答话,颜舜华开始拉起了家常。章夫人索性闭上眼,爱答不理。说了有一阵,颜舜华忽然轻声道:“呀,母亲是不是困的很了?那我不好打搅,先回了。” 章夫人无力的点点头。 颜舜华又羞惭惭的对刘嬷嬷悄悄儿道:“东西礼单太多了,我搬不回去哩。嬷嬷借我几个人使吧。” 丫头仆妇们眼前一亮,跟着颜舜华走一遭,赏钱大大的有。她们齐齐看向刘嬷嬷,无声的用眼神喊:“选我!选我!” 跟章夫人一条心的刘嬷嬷越发觉得脑壳痛,可她拦不住众人想发财的心,只得胡乱的点了几个人,叫他们跟着颜舜华搬东西。不多时,折回来的人果然满载而归,羡煞旁人。 那厢杨景澄送走了梁安,折回东院第一句话便是:“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去榆花村!” 颜舜华一头雾水:“为何?” 杨景澄缓缓吐出两个字:“避险!” 第145章 把式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泥泞的官道上,有一长衫青年摇头晃脑的背着诗,在绵绵春雨中缓步前行。 雨中念诗的正是化名龙剑秋的赵廷栋,既是伪造了个身份,杨景澄索性大摇大摆的带着他出城。横竖他们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龙剑秋夹在中间半点不起眼,哪知今日正好下起了毛毛雨,他酸秀才的毛病立刻犯了,非要吟诗作对,也不怕着凉。 骑在马上的龙大力看的脑仁儿疼,他已知此乃要紧的人物,不过假充他远房侄儿。是以杨景澄特特带上了他,更好掩人耳目。可他一个贫寒里打滚的粗人,实在见不得这等雨天里糟蹋新衣裳鞋袜的。幸而只是假借个名分,一应用度不消他家照管,撇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又走了一段路,毛毛雨变成了小雨。雨点打在马车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颜舜华立刻掀起了车厢的帘子,探出半个头喊道:“舅舅,外头雨大,打伞不中用,你到车上来。” 龙大力摆手道:“你们女眷在车上,我怎好过去。” 杨景澄道:“我还在车上呢,讲甚劳什子假规矩,横竖都出城了。你若去丫头那车上更不自在。” 这回轮到了龙剑秋看不惯了,要不是寄人篱下,他能骂出无数好话来!幸而他够俊杰,不然果真对骂,只怕不是乡间长大的颜舜华的对手。 雨确实有点大了,龙大力早年孤苦,落下了一身毛病。如今小日子过的好好的,他可不想作死。于是从善如流的下了马,踏进了车内。国公世子的马车乃四匹马拉的大车,里头倒不甚拥挤。杨景澄坐在上首正中,颜舜华与叶欣儿一左一右的伴着他,龙大力便捡了两个靠门的位置坐了。说是一个车厢内,其实隔着足有二三尺的距离,两下里并不尴尬。 龙大力讪笑了两声:“这车真大。” 杨景澄笑道:“听闻宋时街上拉人的马车更大,现倒是见不着那等大车了。” 龙大力奇道:“还有比公侯家更大的马车?” 杨景澄便笑着同他讲看过的杂书。恰好,颜舜华与叶欣儿皆是识文断字、好看杂书的。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车队就抵达了榆花村的村口。 龙大力是走惯了榆花村的,瞥一眼外头的景色,便知即将进村。想着村里住着好几个秀才,连忙喊停马车,再次裹上油衣,开始步行。他与龙剑秋不同,脚底下踩的是草鞋,在泥地里走着不心疼。 如今的老夫子,旁的本事没有,一天天儿的瞪着斗鸡眼,见谁都挑规矩,好似他驮着几百座牌坊似的。是以见龙大力跳下了车,带着女眷的杨景澄也不好劝,只说下回出门,还是得多带两辆车,省的有人淋雨。 今天车少,也赖这老天。前两日艳阳高照,早起出门只是阴着点儿。不冷不热的时节,骑马比乘车可舒服的多,颜舜华与杨景澄这对长居于深宅大院,平日里不怎么操持琐事的竟是没料到忽然变天。这回可算吃一堑长一智了。 -- 第250页 因杨景澄年前才来过,村民这回认得了瑞安公府的车驾。远远的有人看见,就朝庄上大喊着报信。不多时,庄头柯贵并管事高华与甘桥迎了出来。高华的两个女儿珠儿翠儿,去岁被杨景澄带回了府做粗使丫头,此番回乡也把她们带了来。 丫头那辆大车将将挺稳,两个乡野丫头立刻利落的跳下马车,撒腿奔到了父亲高华怀里。把高华气的直敲女儿们的脑袋,数落道:“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主子跟前,没有你们这样闹腾的。” 从容下车的杨景澄笑道:“她们自幼在乡野里撒欢,在府里可拘束的了不得。难得回乡,且让她们松快几日吧。” 高华不好意思的道:“世子爷太惯她们了。” 杨景澄笑了笑,转而问几个管事:“近日庄上还好?” 柯贵笑呵呵的道:“托世子的福,前日正说着春日里天天出太阳,只怕要旱。不想今日世子一来,老天就下雨了。今天的雨不小,想是能把地浇的透透的。那几个新来的种烟草的把式,都说下的好哩。” 此前南下买的烟草把式前些日子抵京,杨景澄在衙门里忙的腾不出手,一应交给了龙大力。杨景澄尚没见过,听柯贵提起,不免问道:“那几个把式打南边儿来的,住在庄上惯不惯?” 柯贵回道:“咱们府上的乃十里八乡最仁厚的人家,哪里来的都得惯。” 明显拍马屁的话杨景澄只笑了笑,并没放在心上。一行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宅子那处走。宅子门口站了一群男女仆从,见杨景澄携着颜舜华的手行来,纷纷磕头行礼。又有颜家的亲戚,隔了几个月总算听到了颜舜华嫁人的消息,可巧嫁的还是杨景澄,于是拖家带口的来瞧。乌央乌央一大群人堵在门口,看的人好不眼晕。 颜舜华记着往日的仇,对亲戚们皆是淡淡的。随口问了两声好,跟着杨景澄径直走进了自家宅院。颜家亲戚还想跟着,可柯贵何等精明?何况早年吃绝户的故事他是亲眼见着的,现明摆着新大奶奶不愿搭理亲族,当即张开了双手,把人挡在外头,阴阳怪气的道:“哟,今日不巧,大雨天儿的世子爷和奶奶赶了半日的路,不便待客。诸位请回吧。” 若是寻常街坊,颜家仗着人多势众还能掰掰手腕。赶上瑞安公府这等庞然大物,他们是半点不敢作妖的。心里虽怨恨颜舜华忘本,却不敢在瑞安公府的人跟前闹。几个脾气大的骂了几句,到底没敢大声,灰溜溜的淋着雨跑回自己家里了。 听着外头的动静,吴妈妈登时喜笑颜开,朝外重重的呸了一声,方跟进屋伺候颜舜华。西间的帘子落下,外头的男人们也各自找位置坐了。乡间没有那多规矩,亦没有京里厅堂的陈设。 堂屋里只有个红漆木的八仙桌,配了四根长条凳,倒也有上座下座之分。杨景澄是主人家,自然挑了正朝大门的上方坐下,龙大力坐在他右手边,龙剑秋假充龙大力的晚辈,坐在了他左手边。一行奴才自是无座,三三两两的站在堂屋里,预备回话。 杨景澄扫了眼众人,立刻看到了四个眼生的汉子。当即问道:“你们几个就是种烟草的把式?” 那四人中一个人走上来两步,躬身道:“回世子爷的话,小的几个正是种烟草的。小的叫赵大义,”说着又向杨景澄介绍其余的三个人,“他们是韩水、肖明远、刘铁头。” 杨景澄打量着赵大义,只见他身材矮小佝偻,脸上沟壑密布、头发夹着几缕白丝,不由问:“你多大年纪了?” 赵大义答道:“回世子爷的话,小的今年三十三了。” 杨景澄与龙剑秋皆微微惊讶,三十三岁的人,竟是此般老态?唯有龙大力习以为常,贫苦人家三十三岁,可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面向更老的都有呢。若不是许多人不肯背井离乡,当日采买的人都嫌他年纪大,做不了几年活就得蹬腿,尽是麻烦。好在原主家也知道赵大义不值钱,他与三十七岁的韩水算做另两个青壮的添头,因是会种烟草的把式,比寻常的奴仆贵些,一共作价五十八两银子。如今有手艺的青壮大概是二三十两一个,可见赵大义与韩水真的难卖。 杨景澄不曾当家,不知道人市的行情,乍听得三十几岁即是废人,颇有些五味杂陈。再看赵大义与韩水老态龙钟的模样,难免心生怜悯,不由问道:“你们的儿孙呢?” 韩水是个老实头,再则他笨些,来了好几个月了,官话却怎生都学不会,只得沉默。因此,照例机灵些的赵大义苦笑着回答:“我们娶不到老婆,没有儿孙的。” 杨景澄挠挠头,竟然没老婆的么?他觉得自己问话有些问不下去了,干脆掉头问两个年轻的:“你们呢?” 年轻点的肖明远与刘铁头也想挠头了,不是光棍儿,谁肯千里迢迢的跑到京里来?虽说他们是被买卖的奴才,可买人的多半得问上一问,不愿离开家乡的,他们也不爱买,以免生事。但主人家问话,他们又不能不答,勉强用不大利索的官话磕磕碰碰的说了几句,顺势表了番忠心,保证种好烟草,叫主家发财云云。 聊了几句琐碎,杨景澄又开始问询烟草种植之事。得知水利沟渠已经修缮完毕,种子也挑选了出来,只等谷雨时节一到,便可育苗。杨景澄噎了下,现离谷雨尚有些时日,他今次出城虽是为了安顿龙剑秋,却也想看看烟草种的如何。哪知竟没开始! -- 第251页 对农事他两眼一抹黑,又不能在柯贵等人面前露了怯,唯有故作从容的道:“我正欲瞧瞧水利修的如何,顺便出城耍几日,才想着来村里一趟。如此,待我换上油衣,咱们出门看看沟渠吧。” 柯贵暗道一声好险,自从去岁甘桥被敲了一顿板子之后,他们几个在水利上不敢有丝毫怠慢。就算克扣银钱,也只是从民夫手里抠点儿,半点不敢损了主家利益。此时见杨景澄大早的跑来瞧沟渠,不免有些后怕。还好还好,没犯糊涂,不然今日小命休矣! 杨景澄不通农事,对奴仆的人心却是把的极准。见柯贵几个神色变换,就猜着里头必有典故。因他暂没实地查过沟渠田土,不能胡乱开口。于是再次扬起笑脸,道:“这会子村里有生猪么?若有,杀两头猪,大家伙吃肉吧。” 时下乡间能吃肉的机会少,说来离年节已经有些时候了,众人自然馋猪肉。闻得杨景澄叫杀猪,一个个脸上洋溢起了喜色。唯有柯贵作为庄头,要代表大家伙客套两句:“世子太破费了,两头猪可不便宜哩。” “唔,顺势把颜家也请了。”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你点一点人数,不够吃的话,再杀两头也使得。” 颜家那多人口,柯贵粗粗一算,心疼的脸都皱成了一团:“那……太多了吧?要不?咱只请近亲?” “无妨,权当庆贺了。”杨景澄瞥了眼龙剑秋,想着他从此在乡间,少不得要扯个虎皮做大旗,便道,“好叫大家伙知道,我又升官了。如今已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从四品镇抚使。别说一个村,十个八个村也请得。” 马健:“……”得,看这架势,今晚他又得出门造谣了!再来几回,他改行去说书算了! 第146章 卖田    外头正说话,忽闻西屋里“…… 外头正说话,忽闻西屋里“咚”的一声响,两下里霎时安静了下来。杨景澄心下一动,想想堂屋里差不多都是奴仆,不必太过在意,于是赶紧站起身来,掀帘子走进了西屋。 颜舜华坐在炕上,木着脸道:“我怎底不知你要请颜家人?”说起自家宗族,颜舜华肚子里全是攒着的脏话,如何忍得杨景澄朝颜氏宗族示好?她可没忘了她亲娘怎么死的! 杨景澄正色道:“你回来了,偏不请他们,倒叫人挑理。”不待颜舜华反驳,他接着道,“何况你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大家伙一起吃顿饭,龙剑秋的身份便砸瓷实了。如今朝堂混战,我是插不上手的,但华阳兄长本就艰难,我这边绝不能有半分破绽。” 颜舜华想起京中局势,深深吸了口气,咬着后槽牙道:“依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着什么急呢?眼下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十年后甚光景你又知道么?”杨景澄安抚的道,“自古以来,与豪强做邻居的,能有几个善终?到时候颜家人还不是随你处置,谁还能替他们出头不成?” 就几句话的功夫,颜舜华的眼已经红了。乡间吃绝户并非稀罕事,当年她母女逃便也逃了。可颜家的无耻就在于,庄子夺了人害死了,还能为了最后区区二十五亩田,不惜打官司,也要把她从外祖手里抢回来,连田带人通通吃掉。 如此赶尽杀绝的手段,可谓是骇人听闻。在外祖家时,她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期盼着老天索性降个灾,叫他们灭了满门。偏生,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 杨景澄伸手揉了揉颜舜华的脑袋,柔声道:“我会替你报仇的。” 颜舜华掏出帕子抹了把泪,嘶哑着嗓子问道:“龙剑秋打着你亲戚的旗号,颜家不敢拿他如何。倒是你方才提醒了我,我在颜家留了二十五亩地。说是我的嫁妆,却是颜家亲族佃了去,一年多少收成全凭他们说了算。横竖我如今不差那点子零钱,与其让他们磨牙,不如索性卖给龙剑秋结了。” 杨景澄哭笑不得:“你故意恶心颜家人啊。” 颜舜华冷笑:“不是顾及华阳兄长,我今日就要了他们的命!” 杨景澄没理颜舜华的气话,掰着指头算:“一头猪约三两银子,请他们吃席,还能真叫他吃个肚儿圆?便是我愿意,柯贵也不肯。最多给他们四头猪,也就是十二两银子。你想想啊,十二两银子,换将来四千亩地,这买卖划算!” 颜舜华:“……” 杨景澄轻笑:“我又不是甚善男信女,这会子有用的上他们的时候呢。今日请他们,不止为了龙剑秋——他没那么大脸。我主要考虑的还是烟草。此事原是我想赚点零花,奈何华阳兄长极为看重,我少不得用心办理。 清洁京城得数年之功,日后更是犯不着我亲力亲为。然他如今威势愈胜,讨好的人自然愈多。他交代下来的事我不好生办了,岂不让他失望?” 颜舜华惊讶道:“你想拉着颜家一起?” “不然呢?我家猪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杨景澄道,“想让他们尽数跟着我种烟草是不可能的,农家以粮为本。但闲散土地能种一点是一点嘛。” 颜舜华不解:“那点子添头你要来作甚” “嘿!”杨景澄贼兮兮的笑道,“你想啊,我们自家种,请的是正经把式。他们跟着种的,只好胡乱学。聪明勤快的来我们家多问两句,我们肯定不藏私;愚笨懒惰的必然逮哪种哪,甚施肥浇水全不讲究。如此一来,我不就能看到烟草在各种景况下的产量了么? -- 第252页 毕竟南边儿的把式未必熟京中的气候,今年我们很可能亏本的。拉上颜家人,叫他们把该踩的坑都踩了,明岁我们就顺了不是!你说十二两花的值不值?” 颜舜华:“……”她错了,她就不该以为锦衣卫能有好人…… 此事算不得甚机密,夫妻二人只把声音压低,却没避着自家的仆从。吴妈妈听了杨景澄的计谋,颇觉得出气。又难免担忧的道:“他们不肯跟着种怎么办?” 石英个急性子也道:“他们跟着发财了怎么办?” “肯不肯跟着种,得看马健今晚如何吹牛了。”杨景澄对马健那张嘴很有信心,又笑着解答石英的问题,“边边角角的能发甚财?再说了,他们离京里那般远,收下来晒干了只能卖给我们。地里晒的烟草不值钱,卖街上去才值钱呢。权当他们替我赚钱了。” 石英:“……” 杨景澄自嘲一笑:“朝堂上暂不是我能掺和的,只能弄些个小巧解解闷。”说毕,他捏了捏颜舜华的脸,又走到了外头。柯贵等人没得吩咐不敢走,依旧等在堂屋里。 杨景澄顺着刚才的话接着道:“时候不早,杀猪总要些功夫,你们去预备吧。现天气暖和了,若待会儿不下雨,索性在场院里摆个宴。颜家人口多,我们出四头猪,他们自有妇人帮忙生火做饭。叫他们自己忙吧。” 柯贵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四头猪要养好些时日呢。”他久居乡间,虽甚时候都不忘捞些好处,生活上却与京里的仆从全然不同。听得杨景澄的吩咐,自家杀两头,送出去四头,算来竟有足足六头!如此庞大的数目,不独他,连高华与甘桥都是一脸肉痛的模样。 杨景澄知道乡间朴素,笑了笑,并没有责怪,亦没有苦口婆心的分说,只催促他们去办事。柯贵劝不住主家,只得带着人去外头捉猪了。堂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杨景澄问龙剑秋:“你有多少钱?” 龙剑秋不知杨景澄问这个作甚,想了想,老老实实的答道:“原先吴家老太太给了我二百两,我没花完;去府上之前,汤阁老又给了我二百两。总计三百四十两多点儿吧。” 杨景澄挑眉:“吴家对你挺厚道嘛!你竟下得了手坑他们?” 龙剑秋面色一沉,道:“他们家不是厚道,是手中散漫。早年我常听父亲抱怨,兵部克扣太过,闹的祖父总管不住下头的兵丁,不知平白添了多少气。” 杨景澄毫不留情的嗤笑道:“你祖父那是恨吴子英没给他留足够多的肉,尽打发他汤汤水水了。别说的好像你家是个清官儿似的,果真是个清官,早没你了。花魁可贵得很呐——” 龙剑秋被噎了个半死,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亲娘活着的时候是极得宠的,是以常年花钱如流水。直到祖父被抄家问斩,他方体会到了些许市井百姓之艰辛。 好在他原先虽过的奢侈了些,人倒老实。家里出了事之后,汤阁老把他挪到了个不起眼的民宅里,他乖乖学着百姓家过日子,竟然好几个月都没叫街坊四邻起疑,也算本事。尤其是知道自家没了靠山后,过的相当节俭。分明是个大少爷的胚子,好几个月了才花了几十两,真不容易的。 因此,杨景澄没接着刺激他,而是直接道:“我媳妇儿有块地,挨着水渠,连在一起的二十五亩。上等好田,作价二百六十两,你要不要?” 龙剑秋这辈子头一回出京,哪知道甚田产不田产的,叫杨景澄一问,直接僵在了当场,唯有干笑。倒是龙大力常跑乡下,不由问道:“好端端的卖田作甚?二十五亩上田,一年少说有三四十两银子。虽说府上不大看的上,拿着赏丫头做零花不是挺好?” 杨景澄道:“颜家人奸的很,佃了田总不肯交租子。原也没什么,我喊一声儿他不交也得交。这不是呼喇巴冒出来个便宜表侄子,对外只说我送他二十几亩地,好叫他在庄上过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龙剑秋不满的道:“你分明是卖给我,居然说送我?” “废话!你一个穷的上我家打秋风的远房表侄子,能掏得出二三百两买地?”杨景澄鄙视的道,“你骗鬼呢。”说着又略抬高声音冲里屋道,“胖丫,你家房子还要不要?不要二十两卖给这货。” “二十两!”龙剑秋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乡间的屋舍不值钱,二十两你打劫啊!” “现成的青砖瓦房,二十两便宜你了好吧!”杨景澄撇嘴道,“我媳妇儿未必肯卖给你呢。” 颜舜华在里间笑道:“我们家那院子比寻常乡间的精致些,二十两是贵了,十五六两总要的。你若愿意,十六两与你吧。横竖我不住了,屋子空久了容易坏,塌了怪可惜的。” 龙剑秋统共三百多两,连屋子带地就得近三百两。这几个月抠门习惯的他,竟是有些不舍得。犹豫了好半天,想着日后终究得独自过活,确实须得有个产业,方咬了咬牙,道:“好,我买了!” “爽快!”杨景澄没甚诚意的赞了句,就算把龙剑秋安顿好了。至于田产过户、恐吓原先的佃农滚蛋之事,犯不着他操心,柯贵他们可不是吃素的。 说了会子话,外头的雨彻底停了。杨景澄再次走到西间门口掀起了帘子,朝里头问道:“胖丫,等放晴了,咱们去骑马不?” 正预备出去走走的龙剑秋险些叫门槛绊了个跟头,终于忍不住道:“妇道人家骑马不好吧?” -- 第253页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不是你给的生子偏方吗?” 龙剑秋张大了嘴,不是说好的么?那就是让你办不到的! “有甚好惊讶的?”杨景澄笑眯眯的道,“偏方不管用,我能送你个院子还带二十五亩田?当我堂堂锦衣卫镇抚使是棒槌?” 龙剑秋:“……”他招谁惹谁了将来得跟个流氓混!?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147章 下套    乡间的人干惯了活,手脚很…… 乡间的人干惯了活,手脚很是麻利。就在杨景澄吩咐之后的不多久,猪的惨叫声便此起彼伏的响彻了村庄。颜舜华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里,听着外头的动静,恍惚间有种幼时过年的错觉。然而念及父母已然亡故多年,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想着方才与杨景澄的交谈,颜舜华便觉的心里压着一团难以诉说的苦闷。她理解杨景澄有打算,然一想到因此得跟与她有杀母之仇的族人们虚与委蛇,难免生出怨怼,却又不知该去怨谁。 杨景澄并没同她说甚宽以待人的大道理,更没阻拦她报复,只是眼下不合适,让她延后动手。打重逢那日起,杨景澄待她着实和气,是以她也不想叫人家为难。唯有独自坐在屋中生起了闷气。 偏偏就在此时,凄厉的杀猪声中,夹杂了几缕喧哗。庄上的小院极浅,颜舜华侧耳听去,恰听见外头有好些妇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乡下不比京里,妇人们常年在田间地头干活,嗓门奇大。三五句话的功夫,颜舜华便听明白了,乃是颜氏宗族的妇人打着给她请安的旗号,与门口的小丫头争执了起来。 颜舜华登时气结,她没去寻族里的麻烦,族里竟敢蹬鼻子上脸,当她个国公世子夫人是个菩萨不成? 吴妈妈与颜舜华朝夕相对了好些年,见此情状便知她因心结未开,倔脾气又上来了。上回也是劝了好半日,方肯跟族人说话,今日只怕又得磨牙。于是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坐在了炕桌的对面,柔声道:“姑娘……” 哪知颜舜华一抬手:“不必劝了,我知道怎么做,我且换件衣裳。”又吩咐叶欣儿,“屋里只有个炕桌,我不想同她们一齐坐炕上,你带人去搬些桌椅板凳来待客。” 吴妈妈的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一时难掩错愕之情。颜舜华眼里闪过厉色,却是用极温婉的语调道:“妈妈放心。我知近日朝堂风波不断,世子在外不容易。我既帮不上忙,好歹别给他捣乱。” 若是颜舜华耍小性子,吴妈妈少不得念叨她几句妇道妇德。可颜舜华果然识大体了,她又觉得心酸。到底是嫁的太高了,饶是杨景澄素来细致体贴,亦难免委屈。 尤其是看到亲手养大的姑娘拿手拍着脸,硬把自己拍出副笑颜时,险些心痛的掉下泪来。怔怔的看着颜舜华换好了装,才调节好了情绪,起身走去院子外头迎接颜氏族人。 颜家人口不少,都赶来只怕屋里站都站不下,就叫有头有脸的几家人抢了先机。由颜氏宗族的宗妇颜宜春家的带队,一行十来个人,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颇有几分气派。 门外见了吴妈妈,想着她如今已在公府里当差,比上回客气了些,至少无人敢在她面前摆主子的款儿了。彼此厮见了一回,众妇人在吴妈妈的带领之下,鱼贯进入了杨家的正房。 早年龙氏怕暴露身份,极少与村里的妇人交际。因此,颜家众妇人还是头一回踏进杨家的宅子。在堂屋里打量了一圈,发现与族里的大户相差仿佛,登时觉得有些没趣儿。却不料,待丫头打起西间的帘子,看到端坐在炕上的颜舜华时,登时呆立在了当场。 颜舜华嘴角勾了勾,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时下只敬罗衫不敬人乃常态。是以她刻意换了身平日里在京中见人的装备,好当场先来个下马威,省的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给她摆长辈的款儿,毕竟她只嫁了国公世子,还远没到王妃那等亲爹也得冲她磕头的体面,防一手很有必要。 颜氏族人没她那般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又长居乡间,不曾见过甚世面,此刻眼睛皆钉在了颜舜华身上,艳羡又贪婪的看着她的装饰。 只见她挽着高髻,发髻上戴着京里刚时兴的赤金缧丝双凤簪。仔细瞧去,便能见到簪子上一对凤凰拥簇着团花,花蕊处有颗熠熠生辉的鸽血红宝石。团花四周镶嵌着不知多少细碎的杂宝。而凤凰身上各牵出一双细细的金线,缠着四颗足有莲子那么大的珍珠。略微抬头时,双凤与珍珠便随之微微抖动,华丽非常。 再往下看,耳坠子好似寻常,可那精致的做工,显然价格不菲。紧接着是与头上的凤簪交相辉映的杂宝大项圈,那华彩把众妇人的眼晃的,竟分辨不出她衣裳的质地了。如此富贵逼人的景象,当即把颜氏的妇人们唬的束手束脚,不敢高声喧哗。 颜舜华面带微笑,端庄且疏离。她起身避开了众族人的行礼,就命丫鬟看茶。几个丫鬟立刻有序的引着众妇人于大八仙桌前就坐。也有坐不下的,便安顿在了旁边预备好的小茶几边上。一时间面积不大的西间乌央乌央的全是人。 训练有素的丫鬟们半点不慌,各自分了地盘,悄无声息的摆茶碗果碟。公府里特特带来的点心自是说不出的精致细腻,连茶碗里泡着的金桔亦是不曾闻见过的清香。更让人惊叹的是甜白瓷的茶碗配的竟是纯银雕花的茶匙,得亏能到跟前的多少有些家底,不然今日的茶匙只怕难免要丢上几个。 -- 第254页 原本想套近乎的妇人们被颜舜华的排场压的喘不过气来。好半晌,宗妇颜宜春家的陪笑道:“前日夫人成亲时,我们没赶上。是以今日特特来补礼。只是乡间东西粗糙的很,夫人千万别笑话。” 提起婚事,颜舜华神色淡淡的道:“诸位长辈有心了。” 见颜舜华神色不对,屋中的妇人们多少有些尴尬。在座的既在族中得脸,平日里不知占了多少族中的便宜,自然也包括了当年颜舜华家的田产。吃绝户不罕见,坏就坏在她们曾想把颜舜华卖做童养媳,为此还跟齐家打了场官司。 说实话梁子结的有些大了。偏去岁颜舜华回乡祭祖时,她们并没放在眼里,言语间更是颇多嘲讽。哪知一场意外,区区孤女竟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中间还夹着圣上赐婚,简直比戏本子都精彩!现在问题来了,不提往日旧怨,只说现颜舜华嫁做了一品夫人,她家当年的田产要退么? 二百一十亩田、一百亩山地,一年便有白花花的四五百银子。其中族长颜宜春家占了一半,前日商议时只觉得挖了心肝似的疼。可不退吧,必然再做不得亲。真真叫人好不为难。 族里打颜舜华成亲那日起,不知在祠堂里吵了多少回,终究不大舍得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肥肉,于是趁今日颜舜华回乡的功夫,赶紧打发女人们来探探口风,毕竟以瑞安公府之豪富,万一把他们当个屁放了呢? 颜家有求于人,自然要谦卑些。于是颜宜春家的再次挤出个春光灿烂的笑脸,恭维道:“夫人的通身气派,我瞧着比书上戏上说的仙女儿都强,衬的屋子都比旁人家的亮堂些。今日我算涨了见识,日后与别村的人说起来,都是体面哩。” 有颜宜春家的开头,妇人们纷纷活络了。夸赞之语顿时不绝于耳,只把她们能想到的好话尽数倒了出来,以期把颜舜华哄的亲香些。可惜在京里夫人堆里滚了好几个月的颜舜华早已是铜墙铁壁,族亲这点子道行她根本没放在眼里。众妇人直说的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喝茶时,一直不大说话的颜舜华忽然道:“今日诸位是寻我有事,还是亲戚间随便走走?” 颜宜春家的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提田产,含混道:“来沾沾夫人的福气。”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颜舜华在心里嘲讽了两句,又随口道:“我倒是有桩事要告诉你们。” 不待颜宜春家的答话,她不疾不徐的道,“世子有个表侄儿来投,京里不便安顿,预备打发他住在咱们村里。我想着他这个年纪,合该成家立业,打算把我那二十几亩地卖给他。原是要打发人去族里说一声的,既你们来了,劳你们带话回族里,我就不派人去了。” 时下宗法严苛,族里有人要卖地给外姓人,须得族老同意,否则只能卖给同宗同族。且同族里,得按亲疏远近排队,非得是近亲不买的方有资格。故颜舜华有此一说。 颜宜春家的僵了僵,颜舜华有杨景澄撑腰,买家又是公府的亲戚,这桩买卖他们拦不住。因此,她一面心疼流去外姓的二十几亩地,一面担心没了妆奁田的颜舜华直接伸手讨她家的旧田,脸色不由的有些难看。 颜舜华挑眉,二十几亩田都变脸,那三四百亩田岂不是要气的掘过去了?想到此处,她故意笑嘻嘻的问:“说来我们世子正预备种烟草卖去南边儿发财,偏我们庄上地太少了,你们谁家有地卖的么?” 此言一出,在场妇人齐齐吓的打了个激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们当年亦是“买”了颜舜华家的地,如若杨景澄果真想要买地种烟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颜宜春家的坐不住了,她恨不得立刻跑回家中把此惊天消息告诉丈夫,可外头正在吆五喝六的收拾猪肉,男人们只怕亦不得闲,于是她只好强自镇定,试探着问道:“府上想买多少?” 颜氏越如此,颜舜华越记恨起了往日旧怨。杨景澄有打算没错,但不代表她不能出手教训。横竖不耽误杨景澄的事即可。于是颜舜华两眼直勾勾的看向颜宜春家的,意有所指的道:“田又不值几个钱,自然是多多益善。你们尽数卖给我,我都买的起。” 颜宜春家的脑子嗡了一下,一把年纪的她坐在条凳上,身形都不由晃了几晃。往日听见的夺田灭门的故事轰然灌进了脑海,脸上渐渐退尽了血色。与她同来的十来个妇人亦是唬的面如金纸,她们世居京郊,因挨着京城的老爷们,今日这个王爷家的来圈地,明日那个尚书家的来修庄子,但凡叫权贵看上的地,谁没落个家破人亡? 原本颜舜华是他们家嫁出去的姑娘,凭她的一品诰命,至少能护颜家三代不被欺。哪个知道,恰恰就是跟这个姑娘有血海深仇! 颜舜华冷笑三声,直把众妇人笑的心肝儿乱颤。见吓唬的差不多了,她才缓缓道:“天色不早,想必外头要摆席了,诸位长辈且去外头吃酒吧,我就不送了。” 妇人们着急给家里报信,顾不上寒暄,逃命般的提着裙子往外头飞奔。颜舜华看着妇人们消失的背影,不由感叹,天足跑起来真快! 变故发生的太急,吴妈妈眼睁睁的看着同族跑干净了,急道:“哎呦,我的姑娘,不是说的好好的么?你怎地又闹脾气了?”若是叫世子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颜舜华淡定的往引枕上一靠,吩咐道:“去个人,把世子请进来。” -- 第255页 吴妈妈生怕颜舜华又闹什么幺蛾子,跺脚道:“姑娘。” 颜舜华却是清脆一笑:“妈妈莫急。我保证她们明天还来。” 吴妈妈忍不住问:“来做甚?” 颜舜华笑容一敛,语带嘲讽的道:“自然是……跪谢我的不杀之恩!” 第148章 钩子    自打进了京,杨景澄亦有多…… 自打进了京,杨景澄亦有多年不曾见过杀猪了。此刻顶着毛毛细雨,站在坪里看热闹。屠夫们被世子围观,激动的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想讨得世子一声夸,日后好在四里八乡的扬名,那才叫有脸面! 乡间杀猪乃大事,不独杨景澄前来回味幼时风情,此刻得闲的村民与孩童亦走到坪里说笑,更有勤快的妇人索性搬了小凳子坐在左近,或是编草鞋、或是打络子、或是纳鞋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眼前村民欢庆,远处青山水汽缭绕,俨然一派盛世田园景象。 杨景澄衣裳鲜亮、身姿笔挺,立在坪里十分耀眼。是以村民们一个不妨,好几个胆大的孩子便凑到他后头去瞧他衣裳上闪着金光的绣线。杨景澄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察觉有异时转身看去,发现身后居然挤了七八个男孩儿。个个生的颇为齐整,唯有衣裳略有些凌乱。 如今已是二婚头的杨景澄自然是盼儿子的,此刻呼喇巴见到一群男孩儿,面上立时有了笑影儿。手也往腰间的荷包探去,想抓几个铜板出来逗小娃娃们耍。可他一个世子,荷包里哪来的铜钱?一把抓出来皆是做工精美的银锞子。小孩子们哪见过如此好物,竟是没有一个认得的。杨景澄也没管,按着人头一个个的分,又命人去屋里拿果子给孩子们吃。 孩子们不认得银子,周遭的村民倒是一个赛一个的眼尖。见他大方至此,有孩子的皆动了心思,迅速把孩子们叫到跟前,轻声嘱咐了几句,又把他们往杨景澄那处赶。 然而,公子哥儿的荷包多半是用来装饰的,里头放七八个银锞子已是极限,后头来的孩子没捞着,又被父母长辈埋怨他们四处发疯以至于丢了好处,好几个委屈的眼泪直掉。杨景澄看的直乐,又忙命人去拿铜钱。须臾,抱着点心坛子的小厮与胳膊上挂了不知多少串铜钱的石英走到了坪里。 铜钱比银锞子好认多了,村民带孩子齐齐眼前一亮。只见挂着铜钱的石英对杨景澄笑道:“方才族里的女人们去给奶奶请安,这会子奶奶正跟吴妈妈说话,听说你要做散财童子,打发我带了三贯钱出来。若是不够,我再回去取。” 杨景澄随意扫了眼铜钱,神色微冷的道:“你们奶奶不是不想见族人么?” 石英无奈的道:“她们堵在门口吵嚷,奶奶怎好不见?不过我先前在外头看厨房的收拾菜蔬,不知她们在说甚。” 颜舜华不是吃亏的脾气,杨景澄并不担心她被族人欺负,女人凑堆的地方他更不好过去,干脆站在一旁看着石英与小厮给孩子们分发铜钱和点心。 石英一个宗室公府的世仆,年年岁岁替主家愁子息之事,乍见眼前乌央乌央几十个孩子,眼里几乎冒出了绿光。因她穿戴的极精致,又是女人,孩子们不敢靠太近,她不知从哪摸了个托盘,将三贯铜钱哗啦啦的堆在了托盘里,抓上一大把,随手塞到了个离她最近的男孩儿手中。 男孩儿本能的双手接住铜钱,低头看着崭新的泛着光泽的铜钱,呆了。却有机灵的孩子立刻凑到跟前,伸手朝石英讨要。石英丝毫没有心疼主家铜钱的意思,被一群娃娃围着的她乐不可支,大有派完了继续回去搬钱的架势。杨景澄看的脸皮直抽,他们家连丫头都……无药可救了么? 就在孩子们的喧嚣间,手里抱了个酒坛子的马健摸到了不远处的榆树底下,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的村民不少,忙用力掀开了泥封的酒坛。特特从京中带来的好酒澄澈清亮,一阵春风吹过,酒香飘逸,引的好酒的村民纷纷找寻源头。 马健刻意挑的地界儿,村民轻易的寻到了他,一个个望着他手里的酒坛,哈喇子险些流了一地。马健一眼扫过,几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当即热情的招呼:“嗳,那是蒜子哥不是?你带了碗没有?我请你喝酒呀!” 被叫蒜子哥的,大名唤做颜蒜子,乃颜氏宗族里中不溜的人家。被马健一招呼,他一溜烟的跑回了家,知道国公府上上下下皆是大方的,因此索性装了一篮子木碗,提到了榆树下。榆树下早赶来了十几个村民,一个个被酒馋的了不得。马健果然问颜蒜子要了碗,给在场的众人皆倒上了酒。 他们喝酒不消配菜,光听着杀猪的动静,能喝下一坛。几碗酒下肚,顺理成章的侃起了大山。一个脸色黝黑、衣裳上摞着补丁的汉子端着只剩下了一个底的酒碗不舍得再喝,砸吧了几下嘴,真心实意的赞道:“马小哥,不是我奉承,我颜爽这辈子,头一遭喝这般好酒!小哥得世子看重,有本事啊!” 马健寻声看去,想起了颜爽的身份——这位虽姓颜,家里却穷的很,乃族长颜宜春家的佃农。不在乡间居住的或许不知道,但凡这等聚族而居的人家,外头看着他们齐心,实则内里并不讲甚仁义道德。 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常见勾当不提,便是家里有男丁的,时日长了多半也沦为了大户的佃农。叙起来是亲戚,处起来像主奴。所谓宗族兴旺,旺的不过是那几户得脸的人家罢了。他不是马健的目标,可人家舔着脸过来,也不好赶人。同他客套了两句,又招呼旁的人喝酒。 -- 第256页 一碗好酒下肚,众人染上了几分醉意。于男人们而言,一同喝过酒,便是有了交情。何况上回跟马健喝的挺高兴的,这时看他更加顺眼。颜蒜子酒量寻常,偏又贪杯,直把碗递到马健跟前,还要讨酒喝。马健笑呵呵的又给众人斟了一轮,气氛越发热烈。 第二碗酒饮尽,颜蒜子觉得自家得缓一缓,现坪里没开席,他们弄不到下酒菜,只好以闲话佐酒。于是他向马健抛出了个好奇许久的问题:“嗳,马小哥,我问你件事儿。听说世子爷的庄子不种庄稼,要改种烟草,可是真的?” 马健眼睛一亮,多好的邻居啊,他尚未开口,蒜子兄弟竟自觉地来捧哏。因此,他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原是我们世子打南边儿听来的,种烟草比种庄稼能多五六倍的利!如今南边儿全种开了,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看的我们好不眼热。 这不,特特从南边儿买了几个把式,从今岁起,庄上的地全改种烟草了。不独我们家,你们前头的榆树村,那是华阳郡公家的庄子……”他顿了顿,面露得色的道,“你们知道华阳郡公是哪个不?” 众村民摇头。 马健撇嘴,一副看不起土包子的样子,用手捂着半边嘴,用极低的气音道:“你们在村里消息不通,我悄悄同你们讲,圣上没儿子,那位,是圣上的亲侄儿!” 众村民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按照宗法,没儿子的人家,家产不就是侄儿的么? “所以我们世子得了这桩好事,不敢独享,特特献上了方子。”马健手舞足蹈的道,“你们瞧着吧,到时候我们家的烟草把式,还得去榆树村干活的。” 另一个村民颜庆云皱眉道:“大家伙都不种庄稼,家里吃什么呀?” 颜蒜子鄙视的道:“国公府邸,庄子多了去了,你以为都似你们家,只好守着那二亩地过日子。” 颜爽忍不住插话道:“若是烟草有五倍的利,种烟草划算啊!米面去买便是!”他说的轻巧,横竖他家没田,反倒比旁边几个有田的更能扯。可是说着说着,他忽的灵光一闪,连忙问道,“马小哥,烟草坡地上能种不?” 马健随口道:“耗水,坡地上种,累不死你。” 颜爽却不这么想,既然烟草比种田收益高,他是不是能寻个远点儿的荒地开垦开垦,自家种点烟草补贴家用?当然,京畿的土地早被人圈的干干净净,他能寻到的荒地,皆是那等零七八碎的烂地,除了杂草,甚都种不了。 只是他现是佃农,做梦都想有块自己的地。听得烟草之利,难免动心。笨拙的掰着指头算,垦出多少荒地能种多少烟草又能赚几个银钱,攒多少年后可以买地。奈何因他没学过算数,手指脚趾皆用完之后,整个人算成了一团浆糊,蹲在旁边不说话了。 颜蒜子等村民则是生出了更多好奇,追着马健问烟草的细节。他们不乏有地多的,辟出一点子地试一试未为不可。而马健看到鱼儿上钩,立刻发挥口才,把烟草大吹特吹了一通。 看着村民们纷纷露出不信的神色时,他话锋一转:“嗐,我同你们讲烟草作甚,你们又没烟草苗。我看那头杀猪的差不多了,走,席上占位置去!看我请你们吃酒的份上,谁也别跟我抢猪头肉哈!” 村民们先当马健吹牛,哪知吹了半日,那烟草苗竟是公府独有,不散给外人的。如此一来,更勾的众人心痒。眼神不停的往杨家宅子那处瞟,咱可是世子夫人的娘家人,不知能不能走走裙带关系,弄点苗出来呢? 想什么来什么!蹲在地上的村民们正做着美梦,就见女人们呼啦啦的从杨家大宅跑了出来。又在门口与等在外头的同族妇人说了些什么,一群女人就好似受惊的蜂群,轰的散开了。很快,她们中有几个跑到了榆树下,拉着自家男人往家里跑。一时间,原本热闹的晒谷坪倏地少了大半的人,把杨景澄等人闹的莫名其妙。 屋内的颜舜华察觉耳边安静了下来,起身下了炕,扶着白鹭的手走到了大门外头。她并不走远,只立在屋檐下看向了远方。远方有潺潺的溪水,有溪旁连成了一片的沃土。 地里绿油油的冬小麦再有个把月即可收割,到那时黄灿灿的麦粒入库,所有人都浸在麦香里,说不出的丰收喜悦。可惜,父亲亡故后,她再没闻见过那令她安心的独属于谷物的清香。 水汽形成的云雾蒸腾向上,绵绵细雨又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人身上平添了几分寒意。不惯见生人的白鹭趁机道:“奶奶,下雨了,我们回屋吧。” 颜舜华似被白鹭惊醒,目光收回,轻声道:“嗯,下雨了。你们使个人把世子请回来吧。” 第149章 旧事    细雨中,不知从哪摸了个斗…… 细雨中,不知从哪摸了个斗笠带在头上的杨景澄缓缓走来,对着立在门廊下的颜舜华粲然一笑:“我让人腌了猪肝,待会儿我们烤着吃。” 颜舜华被旧事乱了心神,不似往常那般玩笑,显得怔怔的。杨景澄不由驻足问:“你怎么了?” 颜舜华垂下眼:“我想拿回我爹留下的田。” 杨景澄有些意外,他早丧的岳父颜道成名下的田产带山地,统共只有三百多亩。说起来不少,可对瑞安公府这等人家着实不值一提——每年不到五百两的收成,还得分一半与佃农,再预留点明岁的种子肥料等,到手的顶多二百来两,都不够给颜舜华买胭脂水粉的。 -- 第257页 而想拿回已经分散到族中各家各户的土地,那可有得磨牙。不过杨景澄素来心细,略作思索,便猜只怕是方才上门的女人们把颜舜华气着了。这位小姑奶奶可不好惹,颜家女人可真够作死的。 下雨天里四处湿漉漉的,衣裳鞋袜沾了潮气好不难受。杨景澄便携了颜舜华的手,径直回到了起居的西屋。丫头们涌上来伺候夫妻二人洗脸换了衣裳。惯会察言观色的叶欣儿见颜舜华面色不虞,收拾好东西后,带着丫头们悄没声息的退出了屋子,往厨下预备晚饭去了。 此时猪已经杀的差不多,天色亦有些发沉。原就因雨天采光不好的室内,更显昏暗。杨景澄索性打起火折子,把烛台上的蜡烛一一点亮,暖黄色的光晕洒落,屋内陡然之间多了一丝温馨,将略显沉郁的气氛挥退了些许。 坐回炕边,杨景澄试探着问:“今日颜家的女人们说了甚话?” “与她们不甚相干。”颜舜华情绪低落的道,“只是看到她们,叫我想起了当年的窘迫与无助。” 杨景澄沉默了一小会儿,方缓缓道:“田土之事,不是我不帮你出气,只是自来没有在室女继承祖产的。要仗势拿回来也可以,只是咱们便不占理了。” 颜舜华忽然问道:“你说想骗他们跟着你种烟草,好叫你看看别的种法会有哪般成效?” “呃……”这原本是杨景澄随口糊弄的话,此刻被颜舜华特特提起,谎话立时被戳破,他难免有些尴尬。 “我不明白。”颜舜华轻声道,“你堂堂国公世子,锦衣卫从四品的镇抚使,何以对颜家如此宽容?敢是颜氏与朝中有了瓜葛,或是往日与你有旧?如有,我只好丢开手。若没有……”她的音调骤然转冷,“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恕我不能无介于怀!”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与颜家并不曾有甚来往,便是有,也是些我们小时候惹鸡逗狗的勾当。此事本不想提,不过你既心结难解,我便与你分说一二。” 颜舜华压着心头的火气,沉声道:“请讲。” 杨景澄问:“你到底是想要田,还是想报仇?” 颜舜华愣了愣,有区别么? 杨景澄叹了口气,怅然的道:“自打我进了锦衣卫,那些手段竟不知不觉的浸润到了日常里。”说着,他倏地话锋一转,“据我所查,害死岳母的并非夺田的族长颜宜春,是与岳父同属六房的堂叔颜道全。” 颜舜华惊讶的睁大眼。 “而你堂叔,已经死了。”杨景澄木着脸道,“成亲之前我顺手把颜家旧事查了个明明白白,原想叫他知道甚叫报应,不料他恰好咽气蹬腿,竟是生生从我手里逃过了一劫。此事太糟心,我便没告诉你,省的你生气。” 骤然听到昔年内情,颜舜华有些恍惚,许多年来,她竟是恨错了人……么?那堂叔又为何要害她母女? 杨景澄好似能看穿颜舜华心中所想,不待她问,径自把她想知道的事说了出来:“那会子你年纪小,何况按你外祖那满肚子草包的脾性,便是你年纪大了,他都不肯告诉你。可你自想想便能明白,颜宜春与你都快出五服了,他哪来的底气能跟你外祖家打官司抢人?又哪来的道理,逼的你外祖动了官威,方把你夺回了齐家?” “你父亲没了,你自成了颜道全的私产。他想如何处置你,外家没有置喙的余地。”杨景澄语气略带沉重的道,“若非外祖有个官身,我怕是见不到你了。” 啪嗒。颜舜华的眼泪掉在了手背上,泪水带着体温,然而她感受到的却是刺骨的冰寒。 “因为我是女孩儿,就活该被人生杀予夺么?”压抑的情绪,让颜舜华的声音带上了嘶哑,听的人喉头发堵。 “我也差点死了啊。”杨景澄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难看的笑,“男孩儿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颜舜华竟一时无言,唯有眼泪不绝,宣泄着压在心底数年之久的委屈与怨恨。 杨景澄从袖里拿出了块帕子,递了过去。而后接着道:“正因如此,我有时候难免想,你我已是权贵之家,尚且身不由己。寻常百姓面对豪强时,又是何等的无助呢? 并非我慷你之慨,替颜家开脱。实则瑞安公府对上颜家过于庞大,稍不留神,颜家便是灭顶之灾。尤其是颜家与你有旧怨,左近人尽皆知。我露些亲戚情谊也罢了,但凡我有丝毫的厌恶,看在小人们眼里,他们会怎么做?” 颜舜华抿嘴道:“当年的仇,便算了么?” “算是不能算了的。”杨景澄道,“你若心里有气,颜道全有两个儿子,收拾了他们一支即可。我不愿你提田土,乃当初你家田产拆了十数人家,果真收回,动静着实太大。 而今我新上任,又正是两派交锋之时,等着抓我把柄的人不计其数。换我是太后系的官员,只怕得想方设法弄死颜氏一族,好叫死对头家背个黑锅。新仇旧怨纠缠数年,那可真是泥巴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想起朝堂的刀光剑影,颜舜华默然。 杨景澄无奈一笑:“不然我堂堂世子,收拾个平头百姓还得拐弯抹角么?猪杀了,肉吃了,我们照例与颜家是亲戚;可猪只有三头,几十口子人,一人捞不着几口,也就是说我待他们不过是面子情。如此不远不近、不冷不热,摆明了没把颜家当回事。他们家再出事,可就赖不到我头上了。” -- 第258页 颜舜华忍不住担忧的问:“你眼下竟如履薄冰至此!?” 杨景澄没说话,权当默认。平时的确不必如此小心仔细,可吴子英张继臣相继被杀,背后两派的博弈他看不分明。尤其是他始终没弄明白太后系的人杀吴子英的目的,不免行事更加慎重。若非如此,他也没必要刚升官便躲到乡下避风头了。 颜舜华苦笑:“这可真是步步惊心了。” “或许是我想多了呢?”杨景澄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过身在朝堂,谨慎些总是好的。再则,从长远看,有些事我的身份也是不方便做的。” 颜舜华问:“何事?” 杨景澄缓缓吐出了四个字:“土地兼并。” 颜舜华皱眉,她隐隐抓住了点思绪,那点灵光却又飞快溜走了。 好在杨景澄没卖关子,直接道:“而今天下土地兼并已然触目惊心,从京畿到江南,自耕农逐年减少,朝廷赋税自然也跟着岌岌可危。似颜氏宗族这般,仗着算地方豪强,在税收上做点子手脚,可他们终归要缴税的。哪怕把赋税转嫁给佃农,银子总对的上。可是咱们这样的权贵,”杨景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知道甚是赋税么?” 颜舜华的脑海里飞快的闪过无数史料,瘦骨嶙峋的流民,四处开花的战火,鲜血淋漓的屠杀……一幅幅画卷般的景象在她灵台中展开,激的她生生打了个寒战。 “你史书学的比我好,大抵知道接下来该有什么事了。”杨景澄道,“历朝历代,到了百来年的光景,总会来个中兴的明君。而那明君,头一件功绩必然是清查田亩。” 说着,他侧头在颜舜华耳旁低声道,“以华阳兄长的脾性,恐怕不肯耍雷声大雨点小的把戏。我觉着距离那日不远,但凡兼并上的事儿,不论我自家去做的还是旁人讨好我硬塞给我的,最好通通别碰。横竖咱们家田土已是连绵不绝,实不必弄的屁股不干净。将来有人同你说甚投田投人的,你可千万别应。” 经杨景澄一分说,颜舜华总算明白,自家那狗屁宗族竟不上不下的卡在那儿,好似豆腐落进灰里,拍不得打不得,让人好生憋气!不由咬牙切齿的道:“可真真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人埋!世道太不公了!” 杨景澄轻笑:“果真咽不下这口气,待等上几年,待朝廷上没那多幺蛾子了,怎么处置还不是你说了算?” 颜舜华挑眉:“你不是满肚子妇人之仁,不舍得朝百姓下手么?”道理她都懂,好赖偷偷读了那么多年书,嫁人之后更是光明正大的在家把史书当话本子看。知道土地兼并可大可小,与其事后麻烦不断,不如一开始不沾的好。可她女人家小心眼,实在没有那般辽阔的心胸,免不得刺杨景澄两句,以免心气难平。 杨景澄嗤笑:“当初颜道全仗着是叔叔,卖你天经地义;如今你是一品夫人,整他们不照例是天经地义?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若非节骨眼上我不好节外生枝,真犯不着。你可千万别当我是好人了。” “果真?”颜舜华道,“既如此,且让我收拾了我那好叔叔家!你再拦着我,我可恼了。” 杨景澄笑道:“可要我帮手?” 颜舜华点头:“不必甚千伶百俐的手段,就我们乡间的老法子。派人设个赌局,引他们家哥俩赌钱败家。待要账的上门,再到族里煽风点火,族人巴不得买他们的地。没了地,他们一支子子孙孙给我做佃农去!如此,既报了仇又不牵连旁人,你觉着如何?” 此乃小到不能再小的事,何况父债子偿理所当然,于是杨景澄爽快利落的道:“我替你办了。” 颜舜华盯着杨景澄的眼眸,极认真的道:“一言为定!” 杨景澄轻笑一声,语带纵容:“好,一言为定。” 第150章 村宴    杨景澄答应了报仇,颜舜华…… 杨景澄答应了报仇,颜舜华的怨气当即消的无影无踪。坪里屠夫们杀猪的活计进入了尾声,凄厉的猪叫早已停歇,唯余下锅碗瓢盆碰撞的脆响。仲春的雨声渐急,打在新抽芽的树叶上沙沙作响。 把院外的人声喧嚣镀上了一层朦胧,让整个村落热闹又不显嘈杂,配着袅袅的炊烟与炖肉的浓香,恰是一番人间烟火之景象。 夫妻两个毫无形象的并排躺在炕上,细细喁喁的说着私房话。近日焦心忙乱的杨景澄难得享受如此的闲适安宁,十分耐心的听着颜舜华有一搭没一搭的家长里短,时不时插嘴点评两句。 天色愈发暗了,庄上专管养殖的管事娘子甘桥家的挎着小木盆从坪里归来,迎头撞上了窜门回来的吴妈妈,笑着打了声招呼:“哟,老吴,你找谁家说话去了啊?” 吴妈妈笑答:“村里原先也有几户与我们太太好的人家,我见奶奶同世子在屋里说话,就去走一趟问了个好。你们是杀完猪了?我常听人说杀猪菜好吃,今儿可是有口福了。” “嗐,乡里东西,如何比得了京里?你们吃个新鲜罢了。”甘桥家的又略带得意的道,“不过我们世子总惦记着小时候的口味,这不,我收拾了些猪肝,又叫女儿生了炭火,预备干干净净的给世子烤着吃哩。我弄了不少,你也尝尝?” 吴妈妈乃齐家的家生子,打小儿就没吃过如此粗鄙的东西,笑着含混了几句,没接甘桥家的茬。哪知甘桥家的又凑上来讨好的道:“我问您一声儿,现奶奶身边还缺人使不?我家有个丫头,今年十七了,村里有名的能干麻利人儿,包管不比高家的翠儿珠儿差。要不您回头掌掌眼?” -- 第259页 宗室公府里孩子少,一个个皆是凤凰蛋似的捧着,打落地起身边就围了无数的丫头。如今东院里都快人满为患了,府里世代的家生子且选不上,吴妈妈哪看得上庄里的粗鄙丫头。好在宅院近在眼前,进进出出的人颇多,不必吴妈妈岔开话题,自有旁的人打招呼问话。 春日里天不算长,又是雨天,说话间,天色黑了下来。杨景澄听着外头的动静,掀帘子走到院里吩咐道:“今日横竖没有外人,不如在廊下架着火盆烤肉吃,再开几坛酒,大家伙热闹热闹。” 刚在外逛了一圈回来的龙剑秋抚掌笑道:“甚妙!我知道民间有烤猪爪的法子,把那猪爪从中破开,撒上辣椒粉与各色香料,往炭火上烤到滋滋冒油。待起了层焦皮,外脆里嫩,筋骨又有嚼劲,实乃一等一下酒的好物!” 说着他咽了咽口水,自打他家被抄之后,山珍海味皆留在梦里,平日里大抵只能往街上买个猪爪解解馋,连那油香四溢的蹄髈都是轻易不舍得的。从此心里便认定猪爪乃人间美味。横竖今日吃大户,他高高兴兴的点起菜来。 哪知话音未落,就见门帘一晃,颜舜华从里头走了出来,好奇的问道:“果真那般好吃?” 龙剑秋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他虽是外室子,自幼学的却是官家公子的规矩,冷不丁叫个女人接了话,一时竟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答。杨景澄见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坐下吧你,人都到村里了,还讲劳什子城里规矩,矫情!” 杨景澄一句话把吴妈妈的数落也生生噎回了肚里,颜舜华偏还顽皮的朝吴妈妈吐了吐舌头,只把吴妈妈气了个够呛。光线不好,众人没看见这一家子的眉眼官司,想着马上要开饭了,一个个兴头的很。在庄头柯贵的指挥下打起了火把。 乡间不消那多讲究,众人先齐心协力在正屋廊下摆好火盆铁丝网之后,便沿着两侧的回廊,摆上了好几口铁锅。铁锅冒着热气,正是装着先前炖好的猪肉。 与散给颜家的不同,庄上自己吃的猪肉乃是红烧的做法,炒过的糖浆挂在猪肉上,被火把照出了莹润的色泽;拌在里头的黄豆吸饱了汤汁,一颗颗圆润光洁,光看着就能想象其入口时绵密软糯的滋味;还有那离了火依然翻滚着的、泛着油光的肉汤,叫人恨不得立刻舀上一勺淋在米饭上,一口气吃上三大碗,那才叫享受! 随着勺子在锅内搅拌,院里的肉香味越发浓郁。众人的唾液急急涌到了舌尖,年纪小的更是肚子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杨景澄宽容的笑了笑,朗声道:“开饭吧,别饿着孩子。”说毕他拉着颜舜华坐下,熟练的用筷子夹了几块肉扔在了铁丝网上。 众人见杨景澄动了筷子,方敢端着碗,轮流拿着勺子从锅里舀肉,性子急的都顾不上筷子,直接用手拿起肥厚的猪肉往嘴里送。坐在隔壁的叶欣儿等豪门大户长大的丫头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险些被惊的胃口都没了。反倒是杨景澄见惯不惊,自顾自的一边烤肉,一边与舅舅龙大力谈笑风生。 龙剑秋显然与丫头们一样,被乡间汉子的吃相震的不轻,他们这一处只坐了杨景澄夫妻并龙大力与他,于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他们……平日里吃不饱饭么?” 杨景澄扫了眼廊下,见吃的最急切的正是新来的几个烟草把式,遂轻笑道:“何不食肉糜了。” 龙剑秋登时觉得脑壳痛,在他幼时学的课本里与往日的想象里,乡间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也是“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唯独不是男女不设防,吃饭如饿鬼。 杨景澄懒的理他,夹起一块烤的微微焦黄卷曲的五花肉放到了颜舜华的碟子里:“你素日不大吃肥肉,可是这烤肉却得带点肥才香。你且试试。” 颜舜华顺势夹起烤五花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炭火烤过的肉,多半油脂已被炭火烤掉,肥肉缩的只剩原先的三成,与一层层的瘦肉混合,再佐以胡椒的辛香,确有一番风味。龙大力在旁看着小两口如此和睦,高兴的两眼眯成了缝,时不时扫一眼颜舜华的肚子,这早晚,该有了吧? 叶欣儿等丫头实不惯此间氛围,她们平日里也没叫饿着过,是以各自吃了几口胡乱填了填肚子,便放下了筷子,走到杨景澄夫妻那处伺候。杨景澄亦知公府里长大的丫头,与庄上的仆从佃农不是一路,并没勉强她们继续忍受粗莽的同僚,由她们在自己身后穿梭着斟茶筛酒,各自皆有自在。 而庄上的仆从们则是吃了个半饱后,终于想起了主家不单赏了肉菜,还有几坛子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好酒。一个个十分不讲究的拿油乎乎的碗装了酒,大口的喝着,直呼爽快。 被甘桥家的死命拉着敬酒的吴妈妈都快哭出来了,她只怕上辈子都不曾见识过混着油盐酱醋的酒,却是挨不过乡间妇人的厚脸皮,硬生生的被灌了一碗。只觉得胃中翻滚,不知是被酒激的还是被酒碗恶心的。 再抬头一看,杨景澄夫妻两个正一人捏着个小酒盅,斯斯文文的干杯,整个人都错乱了。这二位主儿,是怎么做到妖魔鬼怪中从容不迫的!? 几碗酒下肚,众人越发兴头起来。就有平时爱听戏的吊起了嗓子,只听他唱道:“义胆忠肝挺一戈风雪往来兵间。功成际一旦命殒权奸。堪叹未复江山便做昔日砍头严颜。尚留传满门一剑血痕斑斑。①” -- 第260页 身为武将的杨景澄:“……”能唱点吉利的吗? 可惜他放纵在先,此刻众人已然喝醉,哪管甚吉利不吉利,见有人开了头,一个两个的皆跟着放声高歌,有唱《杀狗记》的,有唱《中山狼》的,且荒腔走板,只把素来爱听戏的龙剑秋折磨的醉生欲死。 杨景澄原觉得吵闹,看到龙剑秋的情状,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倒是龙大力极适应这等喧闹,含笑与杨景澄道:“再放一挂鞭炮,便是过年了。” 杨景澄笑呵呵的道:“酒管够肉管饱,日日都是过年。” 龙大力叹道:“酒管够肉管饱谈何容易?无怪乎时下百姓但凡有亲族得了功名,皆带田去投。在权贵家当奴才,只是名声不好听,日子可比百姓们强太多了。” 龙剑秋忍不住道:“何至于?我瞧京城的百姓过的还行。”山珍海味没有,偶尔买点猪肉打打牙祭总不难的。 杨景澄随手指着外头道:“现是晚饭时节,你可走出去瞧瞧真百姓的餐桌什么样。” 龙剑秋正被吵的耳朵发胀,又喝了点子酒,被杨景澄一激,竟是真的站起身来:“我知道你眼里心里都在笑我没见识,我今日非得亲眼去看看不可!果真如你所言,你笑我便认了!”说毕,抬脚走出院门,寻着灯火看别人家饭桌去了。 龙大力皱眉道:“他不是京里当官的托给你的么?这样不大好吧?” 杨景澄道:“他总归得学着在乡间过活,我今日特特把人拢到院里吃饭,正是想他借机与大家伙喝喝酒,日后有事,看在这顿酒的份上,众人好照拂一二。哪知他竟不领情。” 颜舜华道:“既如此,你为何不与他说明白?”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犯不着。我是搂草打兔子,横竖要请大家伙吃饭的,他明白最好,不明白也不防事。再则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可劲儿闹腾,岂不是很亏?” 颜舜华哭笑不得:“那我可得谢谢你了。” 杨景澄晃着酒杯道:“你谢我的日子多着呢,明日我喊人去打猎,你去不去?” 颜舜华嘟着嘴道:“下着雨呢,我不好走,更不好学骑马。” 杨景澄点头道,“是了,你那脚不好踩泥地里,且等放晴了再说。只是初学骑马容易磨破皮,你到时候可不许哭。” 颜舜华叉腰道:“我甚时哭过了?” 杨景澄笑:“方才在屋里,谁落猫儿尿呢?” 颜舜华恼的直捏杨景澄的胳膊,恨声道:“你嘴里没个正形儿,活该龙剑秋不记你的好!”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原该去长见识的龙剑秋忽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撕心裂肺的喊:“杀人了!颜家杀来了!我、我们快跑啊啊啊——” 第151章 械斗    院内原本热烈的气氛倏地一…… 院内原本热烈的气氛倏地一窒,杨景澄怔愣了片刻,就听见长随钱大壮率先跳了出来,大喝一声道:“马老弟,护好世子,我出去瞧瞧!” 杨景澄心下微沉,借颜氏宗族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明刀直仗的冲撞自己,然此刻黑灯瞎火的,只怕有人浑水摸鱼。因此,他轻推了颜舜华一把,低喝道:“进去!” 颜舜华反应亦不慢,杨景澄话音将落,她便后退一步跨进了屋内。叶欣儿等丫头见此情状,皆忙不迭的往屋内躲。却不料刚至门口,差点与又奔出来的颜舜华撞个满怀。颜舜华顺势扶着叶欣儿的手,冲杨景澄大喊:“你的刀,接着!” 杨景澄抬手抄过刀,同时喝止院内乱窜的仆妇,又令马健等几个长随守住前后两道门,以防万一。事发突然时,若无主心骨难免容易生乱,可若有人压阵,敌人又没蹦到眼门前,院中骚乱很快平息,院外的喧嚣便猛的灌了进来。只听一强之隔的外头,厮打声、辱骂声、妇人的尖叫声、孩童惊惧的哭喊声响成了一片。好半日都没有靠近的意思,院内众人不由的面面相觑。 杨景澄身怀武艺,率先提着刀向外走去。马健不好阻拦,竟三两下窜上了墙,骑在墙头往外张望。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时把龙剑秋抓起来打死!哪有甚人杀进来,分明是颜家自己人扭打作了一团,关瑞安公府屁事! 黑着脸跳下墙头,马健跟杨景澄如是这般的解释了一番,又忍不住撺掇道:“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那书生不中用,全因见识短。世子把龙公子请去颜家战场上见见世面,日后定能成器!” 院中紧张了半日的众人齐齐把目光望向龙剑秋,立在门口的龙剑秋呆滞了好半晌,方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冲我们来的啊?我、我看他们拿、拿刀拿枪的,还以为……” 杨景澄:“……”传闻勋贵子弟遍地废柴,龙剑秋果真名不虚传。 吃的正高兴的大伙儿接连嘘了好几声,管事高华的儿子高明一扬手:“来来来,休管旁人家的事,我们继续喝酒!” 龙剑秋:“……”主人家没发话呢,做奴才如此嚣张的吗? 果不其然,立在旁边的高华一个大嘴巴子直抽在儿子脸上,低声骂道:“闭嘴!” 杨景澄无语,懒的理会一群蠢货,直接单手拉开院门,站在门廊下看不远处的厮杀。此时天色已然黑透,乌云密布,更无月光。饶是以杨景澄的目力,都看不清场内情状。只有一声声的辱骂随风飘进了耳朵里。 -- 第261页 “我入你贴白画的亲娘!不是你们家丧尽天良,谋害人命,怎能把她惹到要收回田产的地步!” “我才入你老娘的眼!”一个粗粝的嗓音吼道,“那是我大伯!我们六房的大伯!他的田产,你们凭甚抢?欺负我们六房人少不是?” “快出五服的兄弟抢了一半的田,倒叫我们同宗的分那点子别人挑剩下的!跟县里的老爷们关系好了不起啊?”另一个汉子跟着骂道,“惹急了我,我把你们统统告到京里去!我满破着田不要了,我全跟你们拼了!” “嚯!”杨景澄抱臂听了半晌,笑着对院内人道,“打着架呢,嘴巴里条理竟是这般清楚。” 屋内颜舜华冷笑一声:“演戏给我看呐?” 惯会察言观色的仆从们听着夫妻二人的话有些凉飕飕的意味,一个个当即闭紧了嘴,是酒也不想了肉也不念了,皆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原地,宛如一根根的木头桩子。颜舜华赞赏的看了庄头柯贵一眼,她深知乡下地方素来无甚规矩,柯贵能把众人训的行止有度,确有几分能为。 杨景澄正听的热闹,忽然!一声惨叫在众人耳边炸响,不知哪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紧接着一个男人厉声大喝,“谁动了兵器!他马的给小爷站出来!” “我的眼睛瞎了!瞎了啊啊啊啊啊!” “大哥你休慌乱!且先退后!” “二哥你闪开,他们家从来就是阴死鬼,今日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刀剁死了他家算完!” 杨景澄眉头微皱,正在踟蹰要不要使人去管上一管,凄厉的惨叫再起。仿佛一声号角般,有此开始,原本长篇大论的骂战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嘶吼与哀嚎。院内的人脸色一变,柯贵连忙问道:“世子,他们不会真打起来了吧?” “不知。”杨景澄的手在刀把上捏了捏,乡间骂战他能当笑话看,真打起生死架来,他却是无论如何要留个心眼的。尤其是涉及他岳父的田产,七八年前便分割清楚的事,如今闹将起来,即使颜舜华吓了他们一回,若无旁的缘由,也只可能似方才一般假模假样的打,还是以骂战为主。毕竟同宗同族,实犯不着你死我活。那么,此时此刻的动静,到底是做戏逼颜舜华放弃田产,还是真的不顾亲戚情分彼此下了死手? 夜风卷过大地,院内的火把摇曳、哔啵作响,无人言语的安静与不远处的嘶吼形成鲜明的对比。颜舜华缓缓走到了杨景澄身旁,低声问:“你怎么看?” 杨景澄摇了摇头:“黑灯瞎火的,我看不清。” 柯贵连忙赶上前来道:“我与他们熟,我去瞧瞧。” 杨景澄抬手阻止了柯贵,略略提高了嗓门道:“马健,牛四条,你们二人与村里的人熟,去探探他们到底在作甚。”末了又叮嘱道,“不消离的太近,仔细被误伤。” 马健与牛四条当差的时日虽短,奈何他们家世子好似坐在了火山口上,几个月比旁人几年遇到的故事都多,加之公府里还守着个马桓闲来无事,日日惦记着操练,是以二人近来行事越发机敏稳重。 听得杨景澄吩咐,穿了件鲜亮衣裳的马健当即把罩衣脱下反穿,深色的里衬裹在身上,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处理好了衣物,二人方兵分两路,悄无声息的潜了过去。 听音定位,马健很快靠到了近前,越发感受到了乌漆墨黑带来的不便,愣是没想明白颜家人为何不选白日里起争执,实在忍不得了,不是还有宗祠么?旁的不论,那处好赖有点灯火,不至于摸黑打架。休说庄户人家至少半数夜盲,天黑了打了火把都是瞎子,便是他这等夜视绝佳的青壮,如此近的距离,也狗屁都看不见呐! 正预备靠近两步,倏地感到一阵劲风袭来,马健柔韧有力的腰肢向后翻折,躲过了不知谁人挥来的棍棒,随即就地滚了两圈,撤出了战场。他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仔细分辨着混杂的声音。须臾,他听到了牛四条尖锐的口哨声,二人极默契的同时跑回了杨景澄身旁。 “世子,”马健面容严肃的道,“他们在真打,跟疯了似的。” 牛四条亦点头道:“我看到有人挥锄头。” 杨景澄面色一凝,颜家算是有家底的,这等人家的锄头必然铁制,一锄头下去,赶上寸劲儿削掉半个脑袋的都有。再放任不管,恐有大祸!于是当机立断的道:“柯贵,你挑四个青壮,打上火把,骑马冲散他们!” “不可!”柯贵急道,“他们自家人打自家人与我们不相干,可若我们骑马冲过去,倘或踩伤了人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依老奴之见,还是多多喊上青壮,打着火把围住他们,齐声喝止住。实在劝不听,那便不是我们的首尾了。” 杨景澄懒得与柯贵废话,对马健吩咐道:“柯庄头说的有理,你们几个马术不错,带人冲过去吧。” 柯贵还待劝,杨景澄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万千唠叨立刻卡在了喉咙里,险些把脸憋成了个紫茄子。就在这几息的功夫,马健几个长随已经在院外解开了马栓,又有几个机灵的下人递上了火把。不消杨景澄再啰嗦,四人一面大声吆喝,一面骑马朝场中疾驰而去。 马健原是将门之后,放开喉咙时,声音宏大且绵长。哪怕不远处已是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他一声长啸依然强势的灌进了所有人的耳膜。浓黑的夜色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僵了僵,火速丢开手中的家伙,撒腿就往火光的反方向狂奔。 -- 第262页 场中混战的颜家人显然也看到了飞速移来的火光,又有不停的驱赶之声,即使他们因打架受伤略显迟钝,亦赶在马匹冲刺的最后一瞬,手脚并用的朝两侧逃去。奈何黑灯瞎火,人又密集,不知哪个跌了一跤,登时造成了小规模的踩踏。 “吁——”马健猛的拉住缰绳,在记忆里打群架之处约莫二丈外的地方制住了马匹。刚加速的马匹不满的人立而起,飞起了前蹄。接连的马叫穿透夜空,颜氏宗族的人终于停了手。场内渐渐归于平静,之前被咆哮掩盖的呻吟与痛呼浮现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火把靠近,光线骤然大亮,二十来个火把将此地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从阴影里缓缓走来,扫了眼满地狼藉与血肉模糊的众人,面无表情的开口道:“械斗好耍么?” “是他们先动得手!”一个男人捂着鲜血淋漓的眼,言语里是满满的恨意,“他们戳瞎了我的眼!” 马健悄悄在杨景澄耳边道:“六房,颜德龙。” “放屁!明明是你先用刀捅的我们!”另一个汉子简直暴跳如雷,他肩头挂着个要死不活的人,他愤怒的指着自己搀住之人的腹部,吼道,“你先捅了我哥!我今晚不弄死你我就不叫颜德林!” 众人顺着他手指看去,那挂在兄弟肩上的人腹部确实插了把刀,且那人呼吸微弱,显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一时间,全场陷入了死寂。 而在众人没留意的草垛后,混战结束前逃生的瘦小身影再次如灵猴般溜走,悄然无息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152章 疑点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舍了你老子娘蹬腿去了啊!”火把照耀的平地上,妇人凄厉的哭喊响彻云霄。旁边有几个妯娌作陪,男人则三三两两的围在旁边沉默着。族长颜宜春站在中央,呆愣愣的看着老婆怀里的长孙,好似丢了魂魄一般。 除却族长颜宜春一家,整个平地上散落了十好几个伤势颇重之人。乡间没有大夫,只好用些土法胡乱治疗,不知能有几人熬过。杨景澄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得亏他当机立断的冲散了械斗,不然颜家可不止当场死这么一个两个了。 几十年的老邻居柯贵用用手背拍着左手心,气急败坏的在旁数落:“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啊!旁人不欺你,自家倒杀成了乌眼鸡!我见过同别村争水械斗的,可没见过自家杀这般狠的!” “呸!”甘桥家的适时插嘴骂道,“糊涂油蒙了心的狗东西,不识好歹的贱胚子,世子爷好心好意请你们吃肉,你们偏挑今日斗殴!给脸不要脸了不是?”说着随便逮了个人抬脚便踹,“我叫你们浪费我养的猪,我踢死你们!我踢的你断子绝孙!” “嗷——”被一脚踹个正着的颜德虎惨叫一声,却是又被甘桥家的狠狠补了一脚:“你有脸叫!?”甘桥家的恨的牙根痒痒,她一年到头伺候那几头猪容易么?自家主子吃自是没二话,偏便宜了外人,更可气的是外人竟不领情,这厢杀猪,那厢打架,看不起谁呢这是?于是甘桥家的越想越气,又是一记无影腿,直接击中了颜德虎的子孙根! “啊啊啊啊啊——”颜德虎凄厉的惨叫瞬间盖过了颜道兴家的哭儿子的声响,听得现场男人们恨不得以手捂裆。谁知道甘桥家的竟是没完,就在众人同情颜德虎的时刻,她捋着颜家六房倒地的男丁,一脚一个,顿时惨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杨景澄当即捂脸,马健几个长随忍笑忍的双肩直抖。当年要卖颜舜华的,可不正是六房一脉?好家伙,甘桥家的给主母报仇来了!见自家男人被踩,他们的婆娘不乐意了。四五个妇人一面往这边冲,一面叫骂:“贱人!胆敢踹我汉子,有种别跑,老娘弄死你!” 甘桥家的手脚麻利至极,见有人要围攻她,撒腿就往回跑,一口气跑到杨景澄背后,方转头跳脚大骂:“没志气的淫妇浪声!挖瞎颜德龙眼睛的可不是我!你有本事剁了颜宜春全家,我敬你是条汉子!” 颜宜春家的尖利的叫:“我家的事,你挑唆个甚?” 甘桥家的毫不示弱的叉腰骂:“我打不识好歹浪费我家猪肉的傻屌关你屁事!没良心的混账黄子,贼狗入出来的杂种,浪费东西,老天一道雷劈死你!” “轰!!!”甘桥家的话音未落,天空猛的一个炸雷,雪亮的银叉展开,从东到西,覆盖四野。及至电光消散,隆隆雷声未绝。 场中哭喊咒骂戛然而止,全场噤若寒蝉。 甘桥家的:“……” 杨景澄:“……”这可是真巧了!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歇,天空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杨景澄见众人安静下来,环视一周道:“你们颜家事,我外姓人不便管。只是一家子骨肉,不必你死我活。若有事商议,且去祠堂坐着慢慢谈吧。”说毕,转身便要走。 颜宜春回过神来,三两步赶上前,噗通跪在杨景澄脚边,哭喊着道:“世子爷!世子爷!您是衙里当官的,您要替我家主持公道啊!” 杨景澄淡淡的道:“家族斗殴,不归我们锦衣卫管。”说毕,不论颜宜春如何嚎哭,带着自家人抬脚回了院子。院里依旧肉香四溢,杨景澄被闹了一场没了胃口,遂吩咐道:“柯贵,你叫人拿碗来,一人一碗把肉分了。不用管甚老弱男女,就按人头分,奶娃娃也算人头。别让我听见掰扯!” -- 第263页 分东西素来有说头,柯贵先是一喜,不料紧接着杨景澄直接把话堵死,叫他无法钻空子,只得喏喏的应了。又见杨景澄面色不虞,知道是不高兴了,赶忙唤了人来悄悄儿把锅碗家伙搬去了甘桥那院子,预备在那头分,省的主院闹腾。不多时,闲杂人等退尽,院里恢复了安静。 丫头们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夫妻二人洗漱。颜舜华一面拆着簪环,一面问道:“你可知到底怎生打起来的?” 杨景澄双脚踩在铜盆里,闭着眼道:“已叫人去打听了。对了,舅舅和龙剑秋那厮呢?” 颜舜华道:“你带人冲出去后,舅舅说不给我们裹乱,揪着龙剑秋去了我原先的小院。刚见那头熄灯了,想是睡了吧。” 杨景澄点了点头,龙大力最不喜惹事,也不好热闹,躲开了倒是他的脾性,难为他能把跳脱的龙剑秋摁住,倒省了他的功夫。夫妻二人洗漱毕,折腾了一日的颜舜华便有些犯困了。杨景澄轻笑出声:“外头没有架子床,劳驾你今晚与我一齐睡炕吧。” 颜舜华脸红了红,又故作凶悍的道:“仔细我晚上踢你下床。” 杨景澄鄙视:“凭你的小脚?” 颜舜华恼得砸了他一枕头,自己爬上炕,蒙头睡了。杨景澄知道她年纪小,正是爱吃爱睡的时候,便不同她说话,由着她睡去。果然,没几息功夫,颜舜华已然睡沉,把杨景澄单撇在了床边。 吴妈妈心好累,连唠叨的精神都提不起,一屁股坐在了刚摊好的地铺上,重重的叹了口气。须臾,她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叶欣儿知道她与颜舜华感情匪浅,轻手轻脚的扶着她躺在床铺上,又打发年纪小的丫头们睡下,方悄悄儿走到杨景澄更前道:“世子,该歇了。” 正在发呆的杨景澄被叶欣儿叫回了神,忽的站起身,往外头走去。叶欣儿连忙跟道了外头,低声道:“世子不睡?” 此刻四周安静非常,杨景澄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两口,低声道:“等马健回话。” 叶欣儿不确定的问:“颜家事?” 杨景澄点了点头:“今夜之事有古怪,若是与我们不相干便罢,若与我们相干,少不得要谋划谋划。” 叶欣儿皱眉道:“他家械斗,与我们家何干?” 杨景澄道:“白日里你们夫人吓唬他们来着,现朝堂不太平,我防着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叶欣儿嗔道:“好端端的,学甚粗话!” 现不过是心中疑惑,做不得准,因此杨景澄不欲与叶欣儿多说,放下茶盏,岔开话题道:“近来我忙的顾不上家里,你过的还好?” 叶欣儿哭笑不得:“世子这话问的,仿佛我们许久不见似的。” 杨景澄微笑:“见倒是日日得见,只是难得安安静静的说过话了。” 叶欣儿心底瞬间涌起阵阵酸意,不由想起杨景澄未成亲前,二人不知多少回在一起闲话家常,待得娶亲后,竟是头一回凑在一处说私房。可又有甚法子呢? 她不过是个顶着姨娘名头的大丫头,原就没有与夫主亲昵的资格。更何况,与其争风吃醋,不若做个清清白白的管事,倒更方便日日见着人。不然一旦失宠,那真是连影儿都再摸不着了。 厅里一时沉默了下来,杨景澄虽算不得七窍玲珑,却也是个心思缜密方。叶欣儿的满腹情愫,他何尝不曾察觉?只是叶欣儿心思极重,他只好装作不知道。 何况他能给的也只有名分与钱财,都给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上辈子二人爬屋顶喝酒时,那是再正经不过的同病相怜的兄弟情义,谁知道重生一回,兄弟成了小老婆,找谁说理去! 吱呀的门声打破了寂静,马健与牛四条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杨景澄抬手免了二人的礼,低声道:“打听清楚了么?小声点儿,女眷们都睡了,别吵醒了她们。” 正要开口的马健噎了下,他们世子爷怜香惜玉的劲儿他是服气的。清了清嗓子,又凑近了两步,尽量小声的道:“回世子的话,事儿还得从下半晌儿夫人想买田说起。” 杨景澄挑眉:“这就赖我们家了?” 马健再次被噎了下,腹诽道:夫人当着人面说买田,谁能不吓死啊!您可真能护短。然此话万万不可说出口,因此他接着道:“谁料颜家人做贼心虚想岔了。恰好那时杀猪没收拾利索,天色又没黑,他们家的人便懒的去祠堂,直接在坪里说话。三两句吵嚷起来,大致是颜族长赖六房赶尽杀绝,六房赖颜族长夺田太过。双方各执一词,各有帮手。吵着吵着打了起来,打着打着天黑了,不知谁动了谁,就这样了……” 杨景澄皱眉道:“按理,岳父的田产该归六房,何以长房拿走那般多?” 马健问:“世子知道税官如何收税的么?” “嗯?”杨景澄愣了愣,怎么又扯上税官了? 马健不敢卖关子,竹筒倒豆子般的道:“年年岁岁税官横行乡里,百姓们畏之如虎,不知闹出了多少故事。恰好颜家族长颜宜春早年上过几年学,与县衙里户房的吏目乃旧识,经由他牵线,上下打点,颜家一年少交好些税哩。因此,既是他替族里谋了好处,族里有好处他自然得占大头。除了我们夫人委屈些,族里都是赞同的。” 杨景澄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有理。” -- 第264页 “可不是!”马健道,“众人都觉得族长该拿大头,但道理是道理,再好的道理也有人不服。” 叶欣儿轻声道:“按规矩,田产该是六房的。” 杨景澄无奈道:“所以后来六房斗不过长房,就要把你们夫人卖了淘腾点银钱好弥补损失。” 叶欣儿垂眸苦笑:“我们女儿家,猫儿狗儿一般,叔伯兄弟非要卖了,也是他们的理。” 杨景澄没空掰扯旧事,摆了摆手,止住这个话题,再次问道:“那谁先动的手,查出来了么?” 马健缓缓摇头:“没有。” 杨景澄沉声道:“你们二人在锦衣卫学的不少,几个乡野村夫都审不利索?” “我觉得挑事的不是颜家人。”马健十分肯定的道,“我与牛四条分别审了长房与六房,皆说都是对方先动手。我确信绝不是扯谎!且打起来的不止颜德良与颜德龙,十几处互殴的我们都审了,皆说自己乃反击。他们窜供没那么快的。” 牛四条补充道:“是的!世子,此事相当不寻常!” 杨景澄眉头轻皱,此事果然与自家扯上关系了么?那隐藏在暗处的人,又意欲为何? 第153章 打死    春日里的雨总是缠绵,次日…… 春日里的雨总是缠绵,次日清晨,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不远处的山峰上雾气氤氲向上,与天空低垂的云连在一起,仿佛要将落在地上的雨送回九天,好叫老天有足够的水汽接着源源不断的挥洒。 村庄里特有的鸡飞狗跳牛哞猪叫按时响起,肥硕的家鸭家鹅挥着翅膀嘎嘎的走向田间地头。原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因少了人声,透出了几分清冷之意。 族长颜宜春家门口挂起了白皤,也有几个人进进出出的吊唁,只是比起寻常丧事,显得十分冷清。颜舜华跟在杨景澄的身边,躲在他撑起的伞下,垂下了眼睑:“世子,我是不是做错了。” 杨景澄撸了把颜舜华的脑袋:“与你无干。” 颜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杨景澄举着伞,慢慢的在泥泞的道路上踱着步,颜舜华只得磕磕绊绊的跟着,时不时因路滑站不稳踉跄两下,却每每能被眼疾手快的杨景澄搀住。夫妻二人走了不知多久,走到颜舜华的绣鞋整个泡在了水里,无比的难受。 可是今晨见到杨景澄严肃的面容,她没来由的觉着心慌。她恨颜家人,曾无数次暗地里诅咒颜家人死绝了方好。然,杨景澄刚与她分说了朝堂纠纷,此刻颜家出事,她生怕自己一时小性儿,引得杨景澄为难。平日里吴妈妈常说她脾气倔,行事风风火火没个姑娘家样儿,她总不以为然。直到此刻,方觉得自己真真是个棒槌! 跟着杨景澄在村里绕了一圈,颜舜华藏在绣鞋里头被对折的小脚已叫泥水泡的发胀,黏腻挤压的好不难受。怯生生的看了眼依旧在沉思的杨景澄,抿了抿嘴,继续保持着安静。 又是一圈,杨景澄把村里各处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强撑着的颜舜华实在走不动了,脚底猛的一滑,好在杨景澄伸手拦腰抱住,才险险避过落地摔个狗啃泥的狼狈。 “所以大雨天的你非跟着我出来做甚?”杨景澄无奈的道,“村里雨天没一条路好走,全是泥巴,你那破小脚抓不牢地,找摔呢不是?” “对不起……”颜舜华低着头,羞的满面通红。 “都说了与你不相干。”杨景澄停在了坪里,目光缓缓扫视着全村,“我与颜家不熟,依你看昨夜的打斗有甚说法?” 颜舜华依旧低着头,蔫蔫儿的道:“我也不熟,那会子我还小,长大之后……统共出了一次门,就撞上你了。” “你靠不住啊,胖丫!”杨景澄暗自对腐儒齐成济隔空翻了个白眼,你说你们一个个把女人都养成了猪,到底图个啥? “世子,我……”颜舜华正欲说话,就见杨景澄抬了抬手,眯着眼看着村头的方向,侧头问道:“那里是不是有人?” 话音未落,只见一瘦削矮小的男人飞快的朝颜宜春家的方向狂奔,杨景澄当即把伞扔给了颜舜华:“你自己先回去。”便快步跟上那道人影。 比他更快的则是一直盯着颜宜春家的马健,在人影冲进颜宜春家大院的瞬间,他几步借力飞身攀上了墙头,如灵猫般沿着墙壁追踪着来人,一直跟到了内院的大堂。略略调整了下呼吸,马健在脑子里飞快的比对着人脸与人名,不由的眉头轻皱:“颜爽?” 马健眼力极佳,来人正是颜宜春家的佃农颜爽。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小身板,在急速奔跑后,喘成了个风箱。不等他喘匀了气,马健已轻巧翻进了颜宜春家的阁楼,从容的坐在横梁上,清晰的听见了颜爽倒气的声响。 不远处的杨景澄看到马健翻了进去,立刻停住脚步往回折返。他是世子,太招人眼,亲自上门恐怕问不出什么。而榆花村不比锦衣卫衙门,不过是个乡下地方,马健的功夫绝对够使了。因此他三两步追上了在泥地里艰难行走的颜舜华,领着她回家。 半晌后,颜爽总算缓了过来,啪的重重拍了下大腿:“大侄儿!我瞧见门口的白皤了!可是良哥儿出事了?” 乡下人说话直,天大的事也不知道个委婉,刀子似的话语就这么硬挺挺的插进了颜宜春的心窝,把颜宜春捅的直倒气儿。也不知哪个扯着嗓子大喊:“要昏死过去了,快掐人中!” -- 第265页 “快快扶他坐下!” “快倒水来。” “唉,你抬下脚!别只顾着看!” 马健:“……”你们还说不说事儿了? 又过了好半日,颜宜春缓了过来,他眯着浑浊的双眼,上上下下扫视着浑身泥泞的颜爽,沉声问:“你来做甚?” “好叫你知道,昨日天要黑不黑的时候,我听见六房的几个小子说要寻你家出口恶气,好夺回当年被你抢走的田。”颜爽一面说着,一面暗自观察着颜宜春的神色,而后接着道,“说的有鼻子有眼,还说要去县里告你贩卖人口,要把你们家都抓去坐监!哎呦!” 颜爽又是一拍大腿,“把我急的了不得,偏偏满村找不见你们家的人。我往山上寻了一圈,下来时你们已经打起来了。黑灯瞎火的我赶路还成,打架实在怕打了自己人。所以我就去城里找牛老爷去啦。大侄子你别怕,牛老爷一准替你出头!” 刚顺过气的颜宜春听见此话,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炸响,喉咙咕噜两下,双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了! “爹!!!”其长子颜道兴撕心裂肺的大喊,他刚没了长子,可千万别又没了老子。 次子严道昌转身冲颜爽吼道:“要你多事?你给我等着,我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全家偿命!” 嘴上管族长颜宜春叫大侄子的颜爽吓的双腿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颜道兴从媳妇头上拔了根银簪,往亲爹人中处狠狠扎了下去。纯银的簪子质地柔软且不够锋利,一劲下去,簪头歪了,人却没醒。颜家长房这可吓坏了,儿孙们凑在一处,甚击胸大巴掌的偏方轮番上阵,直把颜宜春打成了个猪头,却是毫无用处! 孙辈的颜德林双眼赤红,昨日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亲哥哥被捅死,今日又见祖父被激的昏厥不知死活,心中登时升起一股邪火,抬腿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颜爽狠狠踹了一脚。 乡间的地主不比城里的少爷们养尊处优,纵然家里有长工佃农,确是得每日亲自下田劳作的。又因是地主,吃得好穿的暖,生的牛高马大。这一脚十足有力,把常年吃不饱饭的佃农颜爽踹出去了足有半丈远。 颜爽惨叫一声,狼狈的爬动了两下,却不敢起来,依旧老老实实的跪好,左臂却无力的垂了下来,想是方才那一脚不是脱臼便是骨折。颜德林却不肯放过他,两步走到跟前,发狂似的拳打脚踢。他甚至没开口骂人,只是一拳一脚招招不留情,恨不得当场打死眼前的丧门星! 马健在阁楼上看的目瞪口呆,瘦弱的颜爽被打的如同风中落叶般上下漂浮,衣裳上带着的水与泥在厅堂的石砖上留下了凌乱的痕迹。颜爽的惨叫则是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卑微的求饶,不停不歇。可是堂屋里围着颜宜春的一群人全然没当回事,竟出来劝一声儿的都没有。 不行!马健深吸一口气,悄悄的爬出了阁楼,飞身越上墙头,而后双腿发力,利落的跳到了地上。紧接着他朝村那头的杨家宅院撒腿狂奔,人未进院子,已经扯开嗓门嚷了起来:“世子!不好了,颜宜春家要打死人了!” 刚在屋内换了身干爽衣裳的杨景澄连忙冲了出来,连声问:“什么情况?” 马健喘着粗气,三言两语说起了颜爽进门后的种种,此时主仆两个已经用极快的速度赶向了颜宜春家。习武之人脚程飞快,马健将将学完话,二人已经抵达门口。 杨景澄身为锦衣卫,多少沾染了些衙门里的习气,穿过一进的厅堂,二话不说,对着半开的二门抬脚便踹,只听砰的巨响,黑漆的木门立刻掉下了半边,噗的倒在了院内。 如此动静,惊的内里的人齐齐一窒,不论是救人的还是打人的,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杨景澄的目光穿过院子,落在了瘫在地上的颜爽身上。颜德林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嘴唇张合了好几次,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镇住了场子,杨景澄四平八稳的踱到了堂屋,蹲下查看颜爽的情况。地上的颜爽鼻青脸肿,左臂不自然的扭着,湿透了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连带牙齿也上下撞击,发出了咔咔咔的声响。 “马健,去家里拿药。”杨景澄吩咐了一声,又伸手摸上了颜爽的左臂,哪知他稍一用力,颜爽便痛的打起了哆嗦。杨景澄只好暂时停手,预备等他缓过劲儿来再查探伤情。 “世子爷……”颜爽微弱且沙哑的声音从口中溢出。 杨景澄安抚道:“莫慌,我会接骨,回头给你接上,再上点子药,过几日便好。” 颜爽艰难的摇了摇头,眼泪鼻涕哗啦啦的往下流淌:“世子爷……我想种自己的田……” 杨景澄怔了怔。 “颜宜春抢了我爹的田……”颜爽聊聊几个字的话语,带着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他抢了我爹的田……” 看着杨景澄的神情变化,颜德林急的跳脚:“他胡说!他爹自家卖的!” “他抢了我爹的田……”颜爽神情开始恍惚,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我爷爷传下来的田……” “世子爷!”颜道兴也走了过来,急切的道,“他老子是个赌鬼,自家赌博卖的田,您千万别信他胡说!” “是啊是啊,自家败家卖田,怨的了哪一个?” “总不能叫颜家祖传的地卖给外姓吧!我们还好心收他做佃农!” -- 第266页 “他这般不识好歹,明岁不租给他了!看他去哪佃田!” 七嘴八舌间,杨景澄感觉到握着的手往下一沉,颜爽闭上了含泪的双眸,再没了半点声息。 屋里倏地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众人听到了颜德林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总算想起了杨景澄的身份,想起了自己方才当着四品官老爷的面,活活打死了人。 忽然,一阵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又是砰的一声,颜宜春家二门上剩下的那半拉也扑在了地上。进来的是同族里小有薄产的颜蒜子,只见他面色惨白,连滚带爬的扑到了人前,无助的抓住了颜道兴的裤腿,疯狂的以头抢地:“上月才走的税官他又来了!我家断粮了,道兴你救救我……二爷爷给你磕头了!” 第154章 税官    颜蒜子的话仿佛一滴水落入…… 颜蒜子的话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滚油当中,厅中众人瞬间沸腾!看似昏厥的颜宜春也剧烈的挣扎起来。身边的人猝不及防,他便轰然栽倒在地,紧接着结实的地砖上蹦出了两颗牙,以及潺潺的鲜血。一通混乱中,唯有蹲在原地看着颜爽尸首的杨景澄依旧在愣神中。 他在艰难的捋着颜家的亲族关系。他知道富人有钱娶亲早生育早,是以辈分小;而穷人往往拖到三十多方能攒够老婆本,没准一落地,从辈分上已然是地主家的太公。这是好理解的。 然而爷爷朝着侄孙子磕头救命这等逆纲常之事,还是让宗室子弟无比的震撼。哪怕他生长在乡间,哪怕他是宗室里最接近平民的存在,此时此刻,他依旧觉得自己与邻居宛若身处两个时空。 妇人们凄厉的哭声炸响,唤醒了杨景澄的神思。他忍不住皱眉问身边的颜道兴:“赋税春秋两季丰收时收缴,此时青黄不接,县里收哪门子税?” 颜道兴颓然的跌坐在地上,再没有了平日的体面高傲。他脑子嗡嗡作响,看着杨景澄一张一合的嘴,却什么也听不见。素与户房典吏牛桂天交好的老父眼下生死未知,族长的忽然更替,“情谊”的再续,又要上缴多少好处? 近几年好容易积累了些许家底,又要付诸东流了么?加之父亲的样子,只怕坏事不远,承重的丧葬费用,兄弟们分家的开支……无数的账目与担忧涌入脑海,叫他愈发觉得头晕目眩。 “世子爷!!!”朝颜道兴磕了半日头的颜蒜子见他没有反应,绝望之下竟是手脚并用的朝杨景澄爬了过去。还未跪好,已伸手抓住了杨景澄的脚踝,用极别扭的姿势,往地砖上猛砸自己的脑袋,“世子爷,我求你救救我。税官只要我二两银子,您赏我吧!赏我吧!” 颜蒜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厅堂内的颜家子弟慌乱之下,终于想起了眼前站着个顶顶清贵的世子爷,连忙撇下不住抽搐的颜宜春,呼啦啦的冲到了他跟前,男女老幼齐齐整整的跪了一地。到底是地主家,比小小自耕农的颜蒜子更有见识。严道昌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哭着道:“世子爷,本地税官一年来四五回,草民们实在不堪重负,求世子爷替草民做主啊!” “世子爷,”颜蒜子泣涕横流的道,“要不您跟他们说说,迟两个月,我卖了粮一准儿补上。现我田里的麦子都抽穗儿了,不能卖啊!不能卖啊!” “哟,你们闹什么呢?我瞅着外头挂着白皤,可是家里出事儿了?”院里传来了洪亮的声响,乱成一团的颜家人齐齐一窒。杨景澄站起身来,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汉子,身着皂隶的衣裳,配着把大刀,踏着四方步,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的向厅内走来。 好容易回过神来的颜道兴看着“熟悉”的皂隶,咬了咬牙,连滚带爬的到领头之人的跟前,规规矩矩的一个头磕下去:“小人拜见方爷,陈爷,孟爷。因昨夜家里出了事,今晨小人父亲又中风了,不曾去村口迎接几位爷,还请见谅。” 在颜氏宗亲面前不可一世的颜家宗子,对上三个皂隶,卑微的如同一条狗。而几个皂隶更是毫不客气,抬脚进了厅,为首的那位方爷瞥见了刚被扶起的颜宜春,没心没肺的叹了句:“哎呦,怎底把牙都磕没了?” 说毕,径自捡了上首的位置,一屁股稳稳当当的坐下。哪知屁股没坐稳,又看到了地上鼻青脸肿的尸体,面色微变:“那不是昨夜去县里报信的颜爽吗?怎么?死了?” 颜家人齐齐抖了一下,颜道兴硬着头皮道:“不、不知。他、他今晨进门没说两句话忽的咽了气,我们……我们……” 陈爷似笑非笑的道:“忽的咽了气?” 不待颜道兴现编出个理由,颜道兴的小女儿巧儿战战兢兢的端着茶盘出来上茶。巧儿乃颜道兴的老来女,一直当个心肝宝贝养着,竟有几分城里小姐的范儿。陈爷看到了她,眼前一亮,伸手便把人捞进怀里,一手摸住她的胸,一手毫不顾忌的向下探去。 冷眼看了半日的杨景澄瞠目结舌,不待那陈爷的咸猪手摸到地头,他随手一块石子儿砸了过去,正正的打在了陈爷的手腕上! “嗷!”陈爷惨叫一声,恼怒的骂道,“哪个杀才敢打你爷爷!?速速出来受死!” 杨景澄冷冷的道:“我家爷爷在宗人府大堂上坐着呢,你哪位?” “哈哈哈,你还知道宗人府啊?”坐在旁边的方爷笑的浑身直抖,“你爷爷在宗人府上坐着,我爷爷还在金銮殿上坐着呢!来,报上名来。看在你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份上,今日爷爷饶你不死!” -- 第267页 杨景澄扭头看向出声之人,正对上了他那肆无忌惮的淫邪目光。登时心头火起,这帮皂隶见谁都敢调戏羞辱,可见平日里是如何的横行乡里、无法无天。 种种匪夷所思之举动,太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方才一直有些反应不及。同时,他的心也在寸寸下沉,颜家已算周遭有些名望的大族,尚且被欺辱至此,那些升斗小民,而今生计将是何等的艰难? 瞬间的沉默,让陈爷与孟爷也有空打量起了杨景澄。只见他虽身量高挑,却生了一副极秀气的面容。端的是眸色如星、肌肤如玉,乃乡间极其罕见的美人。衬的他手边的这位地主家的小姐如同只粗笨的土鸡,叫人没了兴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脑子里已是想到了剥光之后的万种风情了。 时下的权贵颇有养小戏子的风气,南风之好少不得传至了民间。杨景澄听说过,亲身撞见还是头一回。只是短短两刻钟的功夫,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可谓高潮迭起,让人应接不暇,他也顾不上被人意淫之小事。就在三位爷色迷心窍的观赏美人之际,美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的抬脚踹向了陈爷的胸膛。 这一脚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只听哐当一声,那陈爷连同屁股下的座椅一齐飞了出去,撞在了壁板上。又是一声巨响,梁上挂着的明瓦的灯笼轻轻一颤,陈爷与椅子又齐齐落在了结实的石砖上。那声落地的闷响,听的在场之人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都感到了生疼。而陈爷已是痛的出不了声了。 与陈爷的狼狈相对比的,是从容收回长腿的杨景澄。他甚至没忘了把巧儿护在了身后,挡住了另两位皂隶不善的视线。 方爷指着杨景澄,气的浑身发抖:“你、你、你!你竟敢袭击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杨景澄嗤笑:“官?区区皂隶,狗一般的东西,也配称官?” “放肆!”被当众揭短的方爷涨红了脸,咬牙切齿的道,“我看你似读过几日书的样子,有种报上名来,看我不叫大老爷夺了你的功名!” “杨景澄。” “什么?” “我说我叫杨景澄。” “杨景澄是吧,我记住了!”方爷跳着脚,“你给我等着!” 杨景澄道:“你方才,好像叫了我的大名。” “叫你怎地?你杨景澄三个字叫不得?”恼怒的方爷说完这句,忽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咀嚼了这三个字,倏地脸色一白,噗通就跪倒在地。杨景澄……杨景澄……那特娘的不是瑞安公世子的名讳!? 寻常小官吏自然难知道朝中的大爷们姓甚名谁,然他们几个恰是管左近税收的皂隶,当年瑞安公府接了个奸生子回去的故事谁人不知?是以他总算把人对上了号,却是已把人得罪了个死,这可如何是好? 孟爷在方爷跪下的瞬间,也被打通了七窍,心里浮上了本地“护官符”上的名单,顿时尿意上涌,在地上抖成了一团。在抖动的不止地上的,还有杨景澄身后的巧儿。 杨景澄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大眼睛小嘴巴,即使见惯了美人的杨景澄,亦觉得她有几分可取之处。再看看依然摆在案几上的粗糙的茶点,便知道她被调戏并非意外,很明显是家里哪个机灵鬼为了讨好税官,把小姑娘推出来挡灾的。 杨景澄视线扫过颜爽的尸体,与已经停止抽搐眼看着要咽气的颜宜春,心情十分复杂。此前他是极厌恶颜家人的,他岳父离世时,这些宗亲一个个宛如饿狼,毫无守望相助之情谊。 固然朝廷法度,没有在室女继承家业的理。然颜宜春家既然占了孤女的遗产,就该把孤女当自家闺女养着才是。哪有好处拿走,负担抛开的道理? 这便罢了,颜舜华终究有个好外家,犯不着靠着叔伯兄弟。可颜氏非要榨干孤女最后一滴血,已是恶毒。因此昨日颜舜华一句恐吓,诱的颜家自相残杀,他却不肯怪罪颜舜华。谁赶上这般丧尽天良的亲族,能没有怨恨呢? 然,此时此刻,亲眼看到了比颜家更恶的存在,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快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可恨之人,又何尝没有可怜之处?杨景澄手上稍微用力,把巧儿推去了个女眷身边,直走到了那位方爷跟前,沉声问道:“青黄不接之时,你因何收税?” 被吓懵了的方爷开始慌不择路的磕头:“世子爷饶命!小人一路过来还没收上几个钱,今次的税款小人们都不要了,全奉给世子!求世子饶了小人吧!” 第155章 真相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这是唐柳宗元《捕蛇者说》里的点题之语。黑质而白章的银环蛇固然剧毒,轻轻一口即可要人性命。可比起税吏来,竟不值一提了。 不过当纷乱渐止,杨景澄心中的疑窦再次浮出了水面。从昨日到今日的乱象,皆透着一丝诡异。说有人在后头操纵,却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毫无章法;说后头无人,在这等乡下地界,两日里事故层出不穷,总不能说他命里带煞吧? 先不理会方爷的讨好,杨景澄理了理思绪,直入正题的问道:“自来便是苛捐杂税,总也有个规律。眼下正是百姓们最艰难的时候,你们跑来刮地皮,又能刮多少?大老远的冒雨前来,犯不着吧?” 方爷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同僚,喏喏的不敢答言。杨景澄目光落在了另一位身上,挑眉道:“这位孟爷是吧,要不你说说?” -- 第268页 被颜道兴称之为孟爷的那位吓的眼泪都出来了,二话不说先磕了两个头:“小人叫孟勇,给世子爷请安了。”说着又指着身边的方爷道,“他叫方十八,方才世子爷赏了一脚的叫陈赖头,是我们的头儿。” 杨景澄点点头,对几个皂隶的身份不感兴趣,只是追问:“雨天不好走道儿,你们到底为何而来?” 孟勇答道:“原是昨夜那叫颜爽的村汉进城,找到我们户房的牛老爷,请他来替颜宜春做主。牛老爷与颜宜春几十年的交情,听闻此事,遂吩咐小人们前来看一看。于是小人们想着……呃……来都来了……就……” 此言一出,颜宜春家眷怨毒的目光扫向了已经断气的颜爽,恨不能把他摇醒来再打死一回。整个颜氏宗族有几个人不知颜宜春与户房典吏牛桂天的“交情”到底是什么?无非是用明面上的称兄道弟,来掩盖行贿免税的事实。 这么多年来,族里有好处皆紧着颜宜春家,不是没有道理的。正因为有颜宜春上下打点,伺候的牛老爷高兴,颜家硬生生的比旁的村民每年少交两回税,才成就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庶体面。 可老爷毕竟是老爷,哪里是能随叫随到的主?跑去请他出山容易,事后打点的银钱又有谁来承担?且昨夜不过是族里自家斗殴,又何必惊动外人? 颜宜春家眷精彩纷呈的脸色落入了杨景澄眼中,他更觉得此事必有内情。恰好,马健等长随此刻赶了来,四个壮汉雁翅般站在他身后,好不威武。杨景澄一脚踢开碍事的陈赖头,捡了另一个上位坐下,再次开口对孟勇问道:“那你说说昨夜颜爽去牛老爷跟前说了甚?” 孟勇想了想道:“小人们当时不在跟前,今晨听牛老爷吩咐的时候,牛老爷说,村里刁民惹事,欺负颜宜春,命小的们镇镇场子。别的小人们也不知道了。” 杨景澄眉头微皱,时下讲究家丑不可外扬,漫说颜宜春家虽死了个孙子,却并没有一败涂地;便是他家果真被打死打残了,也得密密的捂好,待村里人瓜分了这一注意外之财,方能去报官。否则休说意外之财,不借题发挥讹诈一笔都不叫皂隶的行事。不然刚陈赖头问颜爽的尸首,颜道兴也不至于吓成那样了。 如此看来,颜爽的行为更为可疑。忽然,一个念头窜进了杨景澄的脑海。颜爽临死前说什么来着? “世子爷,颜宜春抢了我爹的田!” 杨景澄忽觉迷雾当中透出了一丝光亮,连忙侧头问马健:“颜爽此人你知道多少?” 马健低声答道:“颜宜春家的佃农,家里有个婆娘。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去岁病死了,二儿子……听说饿死了。” 杨景澄手指紧了紧:“女儿呢?” 马健顿了顿,道:“上个月家里断了粮,卖窑子里去了。” 杨景澄心中一寒:“你说,昨晚斗殴之人,谁也不肯承认自己先动手?”他看向马健,“确定么?” 马健点点头:“确定。” 杨景澄的目光再次看向颜爽的尸体,腾的站起身来,吩咐道:“钱大壮,把这三个瞎了狗眼的皂隶捆了,带去我们家审。贺平你去颜爽家,把他婆娘捆来见我。”说毕,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世子爷!”颜道兴追在后头喊,刚那几句对话让他察觉到了什么。对他们而言,比起牛老爷,家务事更不愿杨景澄插手。与牛老爷打了一辈子交道,多少有回旋的余地。而杨景澄……颜舜华与他们有杀母之仇! 杨景澄懒得理会颜家人,快步的往回走。钱大壮把三个不敢反抗的皂隶捆了个严严实实,一串子牵着,急忙忙的跟在后头。待前方的杨景澄就要赶到家时,却见他忽的拐了个弯,往颜舜华娘家旧宅去了。 白日里乡间大门皆是洞开,颜舜华家旧宅也不例外。陈旧的门廊下,一老一少正吃着花生米送酒,正是在此躲清闲的龙大力与龙剑秋。 见杨景澄溅了满身泥点而来,龙大力忙问:“何事?” 杨景澄走到廊下,坐在了龙大力旁边,问道:“舅舅,你有没有见过,佃农坑害主家的?” 龙大力笑道:“自然。世子为何这般问?” 既是自家舅舅,杨景澄没什么好瞒的,更不怕说错了什么叫人笑话,于是把今晨颜宜春家的事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末了点评道:“昨夜颜家人从骂战到真刀真枪的干,原就不寻常;那颜爽一介佃农,巴巴儿赶夜路去县里搬救兵,更说不出道理。雨天路滑,颜爽不怕夜里摔死?不怕毒蛇窜出来毒死?更不怕野猪豹子冲出来把他咬死?他与颜宜春家有甚情谊,竟拼了自家老命,去替颜宜春报信?可着实奇了怪哉!” 龙剑秋听着忍不住插嘴道:“异姓兄弟尚有两肋插刀者,同宗同族感情好的不足为奇。” 杨景澄冷冷的道:“好到被个晚辈活活打死?”这傻狍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脑子里怎底全是豆腐渣? 龙大力早年便往榆花村送肥料,又在市井里打滚多年,在听说颜爽三个孩子全没了的时候,便已猜着了八分。等杨景澄说完,他叹息一声道:“颜爽是没了指望了。” 杨景澄眸色沉了沉:“他……想同归于尽?” “大抵如此。”龙大力苦笑了一声,“夺田之恨,不共戴天啊。去旁人家做佃农是那般好做的么?生来是佃农的便罢了,横竖没赶上过好日子。半道儿叫人夺了田的,想着往日自家种田何等快活,如今四处佃田战战兢兢,心里的恨一日日的积累。再加上孩子一个个的没了……唉……” -- 第269页 “所以,昨夜趁着黑灯瞎火,两面挑事的是颜爽。”杨景澄道,“这便说的通了。否则好端端的吵架,何以直接跳过斗殴,直奔械斗而去,甚至死的死残的残呢?而且,颜宜春与六房的争执,恐怕也有人两边拱火。” 龙大力道:“一个族里,总是地主少,佃农多。似颜爽那般恨的只有几个,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佃农满地皆是。平日里无事且要挑拨是非,有事了自然更要火上浇油。” 龙剑秋有些愤愤的道:“短视!愚昧!他们可知族里杀起来,佃农有甚好处?倘或果真杀了个血流成河、宗族零落,只怕没人能落个好。”说着,他的语调有些哽咽,想起祖父在世时的惬意,与宗族覆灭后的颠沛,以至于今时今日须得改名换姓的避居乡间,不由悲从中来。 龙大力淡淡的道:“宗族兴旺与否,与佃农何干?” 龙剑秋一噎。 院门外响起了湿淋淋的脚步声,很快,贺平押着个瘦弱矮小的妇女走了进来,正是颜爽家的。论理,杨景澄幼时在乡间,应是见过她的,可时隔多年,加之模样变化,已是半分印象也无。 颜爽家的未走到廊下,直接双膝一软,跪在了泥地里。二月底的天气,虽已算不上冷,却绝称不上暖和。然而颜爽家的,就那么跪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泥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裤与鞋袜,表情木然。 杨景澄想问的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不知从何问起。他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再看到眼前的妇人,似乎无需再确认什么了。 “当家的说,我们姐儿死了。”颜爽家的却自觉地开了口,“老鸨儿说她不听话,所以打死了。”一颗泪水流过干涸的脸,滑落进了泥地里,“骗谁呢?县里的张老爷前日弄死了个八岁的姐儿,谁又不知道?”颜爽家的两句反问,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声音弱而低哑,没有愤恨,唯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其实,只有两斗豆子的事。”颜爽家的扯了扯嘴角,“就借我们两斗豆子,我们也不至于卖了最后一个孩子。” “所以你想找颜宜春报仇?”杨景澄语调尽量柔和的问。 “颜德龙是我捅死的,颜德良也是我捅瞎的。”颜爽家的抬头看向杨景澄,四目相对,“世子抓我去偿命吧!” 第156章 心死    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跌进…… 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跌进了石板上的小水洼里,荡开了破碎的波浪。狭小院子里的五个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杨景澄想从颜爽家的眼中看出些许情绪,但那浑浊的眼只有麻木与冷漠。既然来到这里,既然从容跪在此处,就代表着她已无所谓生死。她甚至不知道丈夫颜爽已经死了。但即便知道了,恐怕只会觉得能够利索的死,也是一种造化吧。 “你……愿意去我家当差么?”杨景澄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粗使婆子,管吃住,每月八百钱,四季有衣裳……” 颜爽家的眼睛弯了弯,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但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朝杨景澄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不顾浑身的泥水,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景澄僵在了原地,久久没有言语。从昨夜到今晨,从开始到结束,他满脑子想的皆是阴谋诡计,是朝堂博弈的步步惊心。却从没想过,至始至终,只是一个绝望佃农漂浮撼大树般的挣扎;只是一个穷困潦倒,护不住妻儿老小的男人,利用他的到来,利用颜舜华的憎恨,因势利导演出的一场好戏。他不是头一回被人当枪使,却是头一回在当完枪后,心情如此的沉重,沉重到生不出半分怒意。 颜爽家的瘦削蹒跚的背影在眼前徘徊,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从心底升起。他与颜爽素不相识,因此说不上难过;他早在北镇抚司见惯了生死,因此也说不上动容。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在心底。看不见,摸不着,也挥不掉。 起身,踩着泥泞的道路往外走。龙剑秋见杨景澄情绪不对,想要跟上,却被龙大力摁住肩,冲着他摇了摇头。于是,龙剑秋只好看着杨景澄出门,右拐,向自家方向走去。 踏进院门,泥地里同样跪着狼狈的几个人。杨景澄蓦得顿住了脚步。今日着实过的有些意思,先见着两个佃农对颜宜春家的奴颜婢膝,紧接着颜宜春的家眷在地上对着几个皂隶摇尾乞怜,最后惊天反转,三位在榆花村里不可一世的皂隶,老老实实的跪在他跟前,交付了生死。而于廊下从容坐下的自己,此刻若见着了能对他生杀予夺的帝王,又会是怎样的姿态呢? 杨景澄自嘲一笑,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不轻不重的对三个皂隶道:“而今天下太平,尤其京畿,并无兵灾匪祸,尔等肆意分派苛捐杂税,可是有违律令的。” 陈赖头哭丧着脸道:“小的们知错了,请世子高抬贵手,饶过小的一回。往后甘愿为世子做牛做马,世子把小的们当个屁放了吧。” 杨景澄一时没有答话,若按他往日的性子,几个横行乡里的王八蛋既敢冒犯他,那他正好借着由头收拾了去,也算为民除害。然则今日之事,让他不免想的有些多。 打杀了三个皂隶,又如何呢?胥吏并不在他管辖之内,他亦非奉了圣命的钦差,弄死几个小喽啰纵然无人寻他不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既无掷地有声的道理,便是把他们当众凌迟,世人也只当他们瞎了狗眼冲撞了贵人,实属活该,而不会想到是他们为祸乡里、害人无数。 -- 第270页 何况,颜爽临终前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回荡。 “颜宜春抢了我爹的田……”杨景澄意味深长的看了陈赖头一眼,总是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苛捐杂税,是否亦包含了豪强们从不诉之于口的心机?倘或今日他不在榆花村,被逼到绝路的颜蒜子将如何选择?还能如何选择?卖青苗将是他唯一的路,那青苗又卖给谁呢? 一次卖青苗,断炊卖儿女,最后……终究会卖掉赖以生存的田产,沦为富户们的佃农。颜宜春,在与虎谋皮啊!所以颜爽算准了牛老爷能派人来,算准了皂隶会借着死人的由头对颜家敲诈。这一环扣一环的阴谋诡计,细细品来,半点不逊色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布局。今次下乡,他可是真真长了见识! 杨景澄越不说话,陈赖头三人越惶恐。尤其是出言调戏了杨景澄的方十八,此刻忍不住的两股战战,仔细看去,他的裤裆已经晕染了一大团水渍。 春日的微风拂过,院中树木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叶片上积攒的水珠顺势滴落。偶尔一两滴掉进了人的头发里,引的头皮一阵发凉。滴答,滴答,又有水珠不停的落在水洼里,却是陈赖头三个人额头上的冷汗。 浑身湿透的他们,早分不清身上沾的是雨水、是冷汗还是尿液。他们只觉得一阵阵吹来的风,卷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气,冻的他们上下牙齿疯狂的磕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杨景澄忽然开口:“你们知道北镇抚司的诏狱么?” 咚!受不住惊吓的方十八两眼一翻,扑倒在了石板上。刚那一声动静,正是他脑袋撞地的声响。陈赖头和孟勇吓的眼泪直飚,疯狂的朝地上磕头。好在今日恰赶上杨景澄凭空生出感悟,不待他们把脑袋磕出花,已朗声道:“罢了。” 陈赖头抬起头,血水顺着额头往下淌,看着可怖至极。杨景澄在诏狱里见惯了刑讯,眉头都懒的抬,在座椅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慢条斯理的道:“念你们诚心赔罪,我便不予计较了。” 陈赖头当即心头一喜。 “不过……” 陈赖头刚落回肚里的心,又猛地被吊起,连带肺叶也好似被人紧紧捏住,半口气卡在胸腔,咽不下吐不出,憋的脸色发紫。 杨景澄轻笑:“莫慌,我白嘱咐你们几句。你们记住,当今圣上最是爱民如子,左近几个村又是天子脚下的地界儿。想来你们这些年捞的不少,从今往后多积点阴德吧。” 陈赖头呆愣愣的,只觉得自己没听懂贵人到底在说甚。想问不敢问,抖索着装着听明白了,激动的连连点头。 杨景澄对陈赖头并无指望,说了句大道理后,话锋忽的一转:“你们牛老爷,与颜宜春到底什么交情?说来我听听。”说毕,补充道,“休想着糊弄我,我只是懒得去唤县里的锦衣卫来答话。” 陈赖头虽不知道杨景澄的官职,但他知道自己与杨景澄乃云泥之别,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因此,他半点没有替牛桂天遮掩的心思,竹筒倒豆子般,把牛桂天近年来与颜宜春的勾当倒了个明明白白。 杨景澄安安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事实如他所料,这些年来朝堂虽争执不断,气候却称得上风调雨顺,是以民间百姓还算过得去。既过得去,自然无人卖田。似颜宜春这等不上不下的村霸,远不到能肆意兼并的时候。唯有背地里搞点小阴谋。 譬如,引诱颜爽之父赌博;又譬如与税官沆瀣一气,表面装作替族人免税,实则一次一次的故意加税,钱归牛桂天,田归颜宜春。 窗户后头的颜舜华亦听的清清楚楚,她没有出声,只在心里冷笑,原来不消她出手,颜家已然自相残杀了。 陈赖头说完,又跪了一阵儿,杨景澄挥挥手,示意他们三个滚。陈赖头喜不自禁,和孟勇一起千恩万谢的磕了十好几个头,拽着昏死过去的方十八,逃也似的跑了。 杨景澄起身,正欲回房换掉湿衣裳,长随贺平匆匆走了进来,在他耳边道:“世子,颜爽家的跳井了。” 杨景澄顿了顿,问:“你怎知道?” 贺平道:“世子绑了她来又故意放走,不是想探查她们家有何阴谋么?于是我就跟过去了。” 杨景澄带着嘲弄的语调道:“她家能有甚阴谋?然后呢?你把她救了?” “总不能看着人死吧。”贺平道,“但刚颜宜春家的把颜爽的尸首送回去了,呃……丧葬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看她家不似葬的起的样子。”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颜舜华从里间探出头来,道:“乡里埋人一床破席子了事,我们随五百个钱吧。” 杨景澄道:“我问她要不要来我们家做工,她拒绝了。” 颜舜华愣了愣,公侯府邸乃世人削尖了脑袋想去的地方,能进杨景澄的院子,哪怕做最低等的帮佣,日子都比乡下好百倍不止。休说被同族欺压的佃农,就是庄头,都恨不得把自己闺女送进去。颜爽家的竟拒绝了…… 同样在屋里听了半日的叶欣儿低声道:“她死意已决。” “乡间没有守节的风俗,死了丈夫也不至于如此。”颜舜华喃喃道,“她没孩子么?” 杨景澄道:“三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前日被城中甚张老爷弄死了。” 颜舜华年幼,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叶欣儿却是狠狠的抖了一抖,两滴泪珠扑扑的掉落在地,又赶忙硬忍住了余下的泪。杨景澄隔着窗子,看到了叶欣儿的神情,问道:“欣儿,依你说,该不该救她?” -- 第271页 叶欣儿无法回答,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当年她若非年幼不懂事,本能的贪生怕死,只怕也一根绳子吊死了吧。 颜舜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使个婆子去把人带回来好生劝劝吧。”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随口唤来高华家的,命她去颜爽家走一趟。不想,高华家的一脸晦气的走了回来,摇头道:“她几个妯娌守着她,可她趁人不防,撞到井沿上,我去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众人齐齐沉默。良久,颜舜华道:“我不想骑马了,明日回京吧。” 杨景澄点了点头:“好。” 第157章 逆反    三月初一,顺皇贵太妃百日…… 三月初一,顺皇贵太妃百日。永和帝与养母感情深厚,自然少不得大办。科仪设在奉先殿,女眷在殿内,男人们则按远近亲疏朝廷官职在殿外排的整整齐齐。这类皇家典仪,在列的皆是熟惯的,故忙而不乱,众人肃跪叩之间,尽显皇家威严风范。 丑时,法事终止。哭的哀哀欲绝的永和帝被太监们搀上了御辇,回后宫休养,朝臣与官眷们有序的出宫。今日并非休沐,女眷们可以回家,要紧的官员们却少不得去衙门里瞧上一瞧。 近来锦衣卫衙门依旧在忙张继臣被杀案,那日蒋兴利漏了破绽,顾坚秉使人去城外缉拿梁英发,却是人去楼空。为了寻他的下落,锦衣卫北镇抚司倾巢出动,弄了个人仰马翻。提前从榆花村归来的杨景澄亦加入了搜查大军,昏天黑地的折腾了好几日,直至今日法事,方略略清闲了下来。 无甚实权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尚且如此,掌管整个锦衣卫的华阳郡公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一面调度麾下挨家挨户的搜查,一面还得应付朝中诘问。尽管太后党与帝党皆不愿梁英发现身,便是果真不小心抓到了人,也得想法子弄死他好叫他闭嘴,省的牵连出一大片,叫上上下下的难堪。 可吴子英张继臣这等大员相继被暗杀,终究是震惊朝野的大案,糊弄了事实在说不通。越心虚则越要演,两派人马兢兢业业的同台唱戏,实在叫人心生厌烦。 穿过了皇城大门,同行的官员们各寻了方向,渐渐散去,皇城内外复归于宁静。杨景澄独自落在后头,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他放慢了脚步,只因这片刻的安宁后,又要回衙门面对刻意的喧嚣。 榆花村的经历如鲠在喉,凝望着鲜红宫墙分割出的湛蓝的天空,他不由的再次陷入了沉思——每朝每代如跗骨之蛆的土地兼并,真的就无法遏制么? “你在作甚?”身后忽的有人声响起,杨景澄后背肌肉本能的绷紧,随即察觉到了熟悉感,连忙回头笑道,“哥哥这会子才出来,可是又去面圣了?” 来人正是华阳郡公,他没理会杨景澄的疑问,而是忽然道:“你前日在榆花村,为何不杀陈赖头三人?” 杨景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横征暴敛该杀,”华阳郡公步履从容的往宫外的方向走着,语调平淡,“冒犯于你更该杀。” “哥哥竟都知道了?”杨景澄的心情有些复杂,榆花村械斗并无资格入朝中大人们的眼,不想华阳郡公居然一清二楚,连陈赖头这等小角色的名姓都能随口道来,着实让他意外,也难免让他恐惧。 还不等他调节好心态,身旁的人又开口了。 “从四品北镇抚使。”华阳郡公目光幽邃,“若非圣上有意抬举,你已可对我生杀予夺。” 杨景澄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自打锦衣卫南镇抚司衰落,而北镇抚司强势崛起,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便沦落成了有职无权的傀儡,想要活下去,唯有对北镇抚使摇尾乞怜。直到华阳郡公从千户起,迁北镇抚使,再升任指挥使,这个位置方重新大权在握。然,指挥使的风光,也不过短短几年而已。 锦衣卫北镇抚使……杨景澄细细咀嚼着曾经代表着在朝堂横行无忌的七个字,只觉得一块巨冰猛的压在了他的心肺之上,叫他四肢发寒,连呼吸都开始困难。华阳郡公不会永远做指挥使,总有一日他会去做太子,做帝王。可是,自己真能胜任这残酷血腥的职位么? 每个男人大抵都有个手握重权的美梦,然心思细腻柔软的杨景澄,与以嗜血残暴为乐的北镇抚司着实八字不合。他可以驰骋疆场,可以朝堂博弈,唯独没办法兴奋的面对凌迟炮烙,尤其在诏狱里,有太多的没必要的酷刑。 他眼前闪过被挂在刑讯架上鲜血淋漓的狱卒们,被奸淫蹂躏的昔日高官家的小姐们,还有原不该受刑讯却关在带刺的铁笼子里上不去下不来的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们。凄厉的惨叫如野鬼哭嚎,在他心底挥之不去。或许朝堂不能没有酷刑,或许帝王不能没有如此的威慑,可此处,真的不适合他。 “四品,即可称之为高官权贵。”华阳郡公的音调依旧平静,“你在锦衣卫当差半年,不知自己已位列圣上的监控范围内了么?” 杨景澄心头微颤,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如此“地位”了? “为何不杀陈赖头?”华阳郡公第二次提问。 杨景澄顿了顿,才道:“杀了又如何?不过是换几个更心黑的人祸害百姓罢了。” 华阳郡公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无奈,大道理他尽有,譬如明知官员个个贪污,那便不用杀贪官震慑了么?然他今日来问话,本就是察觉到了杨景澄的情绪有异。 -- 第272页 杨景澄可是宗室,是千娇百宠的世子,无论嫡母如何刻薄、生母出身如何卑微,这都是一个打落地起就有无数人哄着纵着的凤凰蛋,还能宽宏大量到别人蹬鼻子上脸没反应的地步?他们宗室甚时出过唾面自干的菩萨了? “尽管你将到及冠之年。”华阳郡公领着人穿过了皇宫巍峨的拱门,走到了宫外的广场上,街面上的喧嚣迎面砸来,一瞬间宛如跨越万里,从寂寥的九重天宫返回了人间。 “朝堂上却不会因你的年纪而对你有半分的宽容。”华阳郡公缓步走在大街上,并不看跟在身后的杨景澄,自顾自的道,“五品与四品,看似只有半步,实则宛如天堑。说实话,你半年内能踏上旁人一生经营都未必能到的高度,我很意外。但你在榆花村的反应,让我更加意外。” 杨景澄的指尖抖了抖,那种被人扒光了看了个透彻的不适感又一次席卷而来。华阳郡公今日的语气堪称平淡温和,与往日的严苛犀利截然不同,他却觉着比往日更难以招架。 就好像二人争执,势均力敌时不免撕心裂肺脸红脖子粗;可当其中一方占据绝对优势,反倒很容易舒缓从容。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成了如来佛祖手心里的孙猴子,隐秘在心底的叛逆与别扭早被人看在眼里,只有自己不知道到底暴露了多少,犹自嬉笑怒骂,自以为掩盖的很好。 “我想要堂堂正正的宣判,而不是仗势欺人。”在踏进北镇抚司大门的刹那,杨景澄如是说。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因为锦衣卫从来不正经审案,全凭骄横跋扈屈打成招?” 杨景澄迎上华阳郡公的目光,爽快的道:“是!” 华阳郡公又问:“那锦衣卫老老实实的查案,要刑部干嘛?” 杨景澄噎住。 很快,华阳郡公走过了长长的甬道,进入了平日办公的大堂。北镇抚司是极特殊的衙门,其间的机密恐怕比六部五寺加起来还要多。因此原先在里头忙碌的小吏与仆从见华阳郡公带着杨景澄进来,立刻如潮水般的退出大堂,或是直接去别处忙碌,或是退至偏厅放下厚重的帘子以示自己没有窥探之意。 “澄哥儿。”华阳郡公稳稳当当的坐在了椅子上,看向杨景澄,“你有赤子之心很好,然,你得明白,世间事有光则有影,有明必有暗。尤其在权力旋涡的朝堂之上,越是冠冕堂皇振聋发聩,越是背地里不知多少阴私勾当。是以,光明磊落只是手段,或者说是昭告天下的伎俩,并非目的。而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可记得?” 杨景澄呼吸急促了几许。 “牛桂天指使手下敲骨吸髓,颜宜春勾结外人巧取豪夺。”华阳郡公嘴角冷笑,“你真以为旁人一无所知?” “所谓敲山震虎,”华阳郡公语气骤然严厉,“敲的人知、山里的虎知,何须天下人心悦诚服?牛桂天与颜宜春所为,何止谋夺家产、何止贪得无厌?此乃日拱一卒、乃土地兼并、乃朝廷心腹大患、乃历朝覆灭之根由!既抓到了冒犯你的把柄,便是以此为由凌迟处死,亦是以儆效尤! 哪怕他们不知悔改,只消从今往后惧怕偶然出现的过江龙,致使行事收敛,亦可救无数百姓于水火! 而你,白白浪费了天赐良机!看在百姓眼里是什么?是你依律行事谦谦君子公正持平么?不是!他们只看见你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看见你官官相护罚酒三杯!没有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人埋!” “砰!”镇纸从案头飞出,砸在了杨景澄的肩头,华阳郡公斥道:“混账东西,想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跟那帮读腐了书的棒槌一般别扭行事,休怪我无情!” 杨景澄被训斥的脑子嗡嗡作响,规矩法度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两个思想在他脑子里疯狂搏杀。看着华阳郡公坚毅冷硬的面容,只觉得自己前世仿佛活去了狗肚子里,哪怕重生一回,依旧如真正二十岁的青年人一般稚嫩无措。而同样不到三十的华阳郡公,已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行事风范。这叫他又羞又恼,一时间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华阳郡公没再多看他一眼,朗声唤道:“屠方!” 立在门外的屠方立刻走了进来,利落的大声道:“属下在!” 华阳郡公面无表情的吩咐:“牛桂天与颜宜春交给你了,去吧。” 屠方二话不说,转身出门。 目送着屠方的身影消失在直通大门的甬道尽头,杨景澄终是忍不住发问:“哥哥……预备如何处置?” 华阳郡公凤目微抬,眸光中的冷冽之意直直刺进了人心底,叫人遍体生寒。而他醇厚低哑的嗓音,却似在耳鬓呢喃般的温柔:“你说呢?” 第158章 高位    杨景澄瞬间不想知道答案了…… 杨景澄瞬间不想知道答案了,落到锦衣卫手里,只要不是凌迟,便算那几位的造化吧。华阳郡公见他神情,轻笑一声,挥手示意他退下。知道衙门里事忙,杨景澄没有二话,冲华阳郡公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此时早已过了下衙的点,兴致不佳的杨景澄懒的再在衙门里陪众人演戏,也没叫上小厮,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溜达。 “卖果子咧,地里新鲜现摘的果子咧!” “豆腐脑!豆腐脑!吃脑补脑,今岁中秀才,明岁考状元咧!” -- 第273页 “压箱的褡裢便宜卖啦!五文钱一个,走过路过别错过嘿!”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繁华街道上的人间烟火。目光扫过,街边的小贩多半面色红润、衣裳齐整,与榆花村里的佃农们全然不同。可见虽说京城居大不易,然天子脚下讨生活,总归要容易些许。 沿着街道漫步,身旁时不时有马车马匹飞驰而过。杨景澄自觉的往里让了让,却不料他一身精致的华服,亦把百姓们吓的不轻,纷纷往周边躲避,生怕冲撞了贵人。没走几步,恰遇到站在门口拉客的茶楼伙计,见了杨景澄眼睛一亮,躬身跟在侧边,不远不近的陪笑道:“这位爷,我们家新近出了好几味细点,又有南边儿来的好茶,您可要尝尝?” 在宫中折腾了大半日,杨景澄确实有些饿,于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跟着伙计进了茶楼,捡了个二楼靠窗的包厢坐了,随意点了些茶点并一壶茶,倚着窗棱看着下方的街道出了神。他前不久也是在这样的位置,这样的看着楼下的风景。只是那是三更半夜里,与半醉的华阳郡公对坐饮酒。那一晚的谈话把他吓了个好歹,今日的交谈,亦让他心绪难宁。 四品高官……可封妻,可荫子,尤其是北镇抚司这等监察百官、审讯断案的衙门,与“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监察御史有异曲同工之妙,几乎已到了武职的巅峰。 休说各路五六七八品的“小官吏”,便是如巡抚、督查、九边的总兵遇着了他,恐怕都得小心伺候着。可以说四品的佥都御史有多跋扈,他这个从四品的北镇抚使就能有多嚣张。若非上头有掌实权的准太子华阳郡公压着,他即可睥睨朝堂、横行无忌,能公然把内阁大臣气到吐血三升都不带赔礼道歉的。 想到此处,杨景澄不免生出恍惚。他不过不想憋在家里混吃等死而已,怎么稍不留神就如此位高权重了呢!?他明明才出仕不到半年!且北镇抚使这般要紧的官职,居然落到了年仅二十的他的脑袋上,史书上只怕佞幸二字都不够描述的! 将升官时兵荒马乱的,几装大案挤在一处,加之严康安素无威严,因此并没感受到官职的分量。今日华阳郡公那句“生杀予夺”,终于让他惊醒,自己已经站到了何等高度。 怪不得榆花村那点小事,都有人专职去查。杨景澄揉了揉太阳穴,他重生不久,身上依旧带着前世憋屈而死的深刻记忆。总觉着自己将出茅庐,距离权力的旋涡十分遥远,首要目的乃抱紧未来天子的大腿,好在日后有所作为……谁特娘的能想到嘎嘣一下他居然四品了!若不是华阳郡公夺权在前,严康安游手好闲在后,他现在真的就想撅过去算了! 好在北镇抚司现已算大权旁落,不消他去承担天子心腹的重压,总算给了他些许适应的功夫。不然刚入仕的宗室娇宠小世子,瞬间被扔在了权力的暴风眼中,那妥妥是有人想让他生不如死。 街角有个人影倏地一闪,不待人看清,又消失在了人群里。杨景澄苦笑了两声,若是往常他大概只当是谁在办案,现在么,那八成是圣上派来盯他的人。此刻他坐在二楼临街的茶楼里,可不是一副要与人接头的模样么?尤其是他将将上任,往日与圣上也不甚相熟,此般盯梢只怕得有一阵子。 身为锦衣卫,从来只有他盯旁人的,如今落到了被旁人盯的地步,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因此他起身拉开包房的门,唤来了个店小二,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交代了一回,又重新点了几样细点,接着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不多时,马健飞也似的跑进了茶楼,牛四条则在楼下与他分开,朝瑞安公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楼下盯梢的看到了牛四条带着人护送着二顶小轿,小心翼翼的停在了茶楼门口。盯梢的装作路人,不动声色的靠近了茶楼大门,想看清来人的模样。 谁知帘子掀开,下轿的竟是个带着帷帽的女眷。帷帽厚实层叠,全然看不清长相。只是衣着华丽考究,莲步轻移间,一双俏丽的三寸小脚儿轻轻一晃,又盖在了长长的裙裾之下,只叫人遐想连篇。 后头小轿紧接着落地,两个丫头打扮的少女几乎同时下来,急急的赶上前来搀扶带着帷帽的那位小脚女眷。待看清两个丫头的脸,盯梢的脸色明显僵了僵。显然,他认出了两个丫头的身份,正是瑞安公世子夫人颜氏的两个陪嫁婢女白鹭与黄莺。 茶楼鲜少有女眷光顾,店内的东家掌柜并一楼大堂的客人少不得好奇打量。白鹭与黄莺登时羞的满面通红,倒是带着帷帽的颜舜华从容不迫的跟着牛四条登上了二楼的台阶。包间内的门吱呀打开,与此同时,长随钱大壮与贺平直接转身进了两侧的空包间,而牛四条与先前便在此的马健守在了门外。 盯梢的只在楼下扫了一眼,便知再无空子可钻。心里也不由感叹,不愧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哪怕跟自家媳妇吃个茶,也杜绝了有人听璧角的可能。不过既是新婚小夫妻的情趣,倒犯不着多在意。 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实则对权贵的阴私并无兴趣。遂装作闲汉,在大堂捡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两样点心,一面听说书先生的故事消遣,一面等着杨景澄的下一步行动。 二楼包厢内,颜舜华挨着杨景澄坐下后,取下帷帽,露出了略带倦容的面孔,却依然挤出了个春光明媚的笑容来:“怎底呼喇巴想起来在外头吃点心?可是有甚新鲜花样把我们家的厨子比下去了?” -- 第274页 杨景澄随意推了推桌上的香煎羊奶乳饼,又对白鹭与黄莺道:“你们两个出去吧,若是不惯外头人来人往,同钱大壮或贺平作伴也使得,叫他们与你们叫茶点来吃。” 白鹭与黄莺对望一眼,实在弄不明白他们家世子又弄甚幺蛾子,不过主家有命,不得不从,只好福了福身,老老实实的退了出去。 颜舜华用手支着下巴,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杨景澄道:“从四品的诰命衣裳想要吗?” 颜舜华咯咯笑道:“从一品的都穿了,四品的有些看不上。” 杨景澄道:“从一品的唬唬不懂事的乡巴佬罢了,你男人刚得的从四品的才值钱。” 颜舜华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正色道:“我不懂外头的事,你与我细说说。” 杨景澄便把华阳郡公出仕前,北镇抚使到底是何等威风八面的官职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颜舜华听毕,忍不住道:“可往日再风光,现在不也是个没实权的吗?” 杨景澄差点叫嘴里的七巧酥给呛到,他媳妇儿这句话可真是……一针见血! 颜舜华讪讪的:“我不懂外头的事儿,说错了你别笑话。” 杨景澄放下手中的七巧酥,摆摆手道:“现就为难在这儿了,我该是掌实权的,却无实权。偏生镇抚使被夺权只在近几年,大家伙并没忘了原先的威风八面。 实告诉你,我们在榆花村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干了什么,已被查的明明白白,现八成写成了折子放在圣上的库里。不独眼下圣上并梁总管等心腹看得见,将来偶或想起今日事,觉着记不真了,还能从档案里翻出来再看一回。胖丫啊,咱们夫妻以后,可真得谨言慎行了!” 颜舜华惊的双手捂嘴:“那我在榆花村干的蠢事儿……会连累你么?” “你那最多算妇道人家小心眼,”杨景澄安抚道,“何况颜家械斗内情,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他们自家内斗,与咱们不相干。” 颜舜华脸色有些难看:“可我们好像被人利用了。” “那又如何?” 颜舜华十分不好意思的道:“会让圣上觉得我们很蠢吗?” 杨景澄:“……”这个,确实很有可能…… 颜舜华垂头道:“对不起……” 杨景澄望天:“算了,反正我才二十岁,蠢点就蠢点吧。横竖颜家是完了。” 颜舜华愣了愣:“颜家为何完了?”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方道:“都被圣上看在眼里了,你说圣上会怎么对付欺负宗室子侄的人家?” 颜舜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杨景澄的语调有些怅然,“颜宜春该死,颜德龙颜德虎之流亦该死,可颜氏宗族失去了他们的庇佑,终究只能树倒猢狲散。” “舜华,我觉得这样不对。” “可我真的不知道哪样才是对的。”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杨景澄声音极低的道,“可是,无辜的百姓,真的就活该为这一怒陪葬么?” 第159章 鹬蚌   颜舜华睁大了眼,杨景澄的话…… 颜舜华睁大了眼,杨景澄的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她第一反应是去捂他的嘴,随即想到,他是在她耳边说的,门外并两侧的包间都守着自己人,外人应该听不到,方镇静了下来。缓缓吐出了因惊吓而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又侧抬着头看向杨景澄,不免心想,夫妻同体,这些话他恐怕也只能关上门来对自己说了。 “你有没有觉得我挺……孩子气的?”把玩着茶碗盖的杨景澄问。 “什么孩子气?”颜舜华有些不明白。 杨景澄想了想道:“就……很多时候觉得百姓艰难。或许他们愚昧、刁蛮、偷奸耍滑、耍不入流的小心眼子,打眼看去忒招人厌烦。但仔细想想,又总觉得他们不容易。”说着他笑看颜舜华,“很妇人之仁?” 颜舜华的手指在绢帕上绕了几圈,很认真的问:“你觉着哀怜百姓不合适?” 杨景澄道:“你觉着颜家值得我的怜悯么?” 颜舜华苦着脸道:“你换个人家打比方,提起颜家我腻歪。” 杨景澄轻笑。 “但你果真换个人家说话。”颜舜华一帕子甩在杨景澄脸上,“世子唉,平日里要你读书你不听,这会子傻眼了吧?尚书曰‘民惟邦本,本固君宁’;倘或你没听过,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总该知道吧? 还有,‘妇人之仁’有什么不好?孔子通篇都在讲‘仁’,讲‘王道’,仁不好,难道残暴好?再说了,‘妇人之仁’的是项羽平时装成大善人,真要论功行赏的时候又小气吧啦的。 且不论此举关我们妇人屁事,你是项羽嘛你就担忧自家太心软了?你一个宗室子弟,不斗鸡走狗已经很对得起祖宗了!” 杨景澄:“……”论歪理邪说的本事,今儿他算服气了。 “其实吧,那日在榆花村,你同我扯的乱七八糟的废话,我早就觉着不对了。”颜舜华撇嘴,“许他们当年恃强凌弱,不许我如今仗势欺人?便是闹到宗人府,闹到圣上跟前,都没有这样的理。说甚朝堂纷乱不想多事,我不当面戳穿你,那是人太多我给你留脸。” “哟嚯,”杨景澄笑道,“胖丫越发贤良淑德了啊。” -- 第275页 “滚你的!”颜舜华道,“我约莫猜到了你在想什么,我说出来,你听听对不对。” 杨景澄手掌微抬:“女侠请讲。” 颜舜华嗔了杨景澄一眼:“颜家吧,你放着不动,他们内里自相残杀,早晚得灭族;动一动吧,立刻就得树倒猢狲散,”她叹息了一声,“那些如我这般失了父兄的妇孺又该怎么办呢?端的是左右为难。” 杨景澄辩解道:“我可没想这么细。” “你听个意思呗,”颜舜华不满的道,“所以你在想的不是颜家不颜家,而是如何避免伤及无辜。或者更发春秋白日梦点儿,如何才能教化村民,好叫他们守望相助,别一有事就琢磨着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 “嘿,你这话有点意思了。”杨景澄往颜舜华脑袋上撸了一把,“果真书读的多,见识便不一般。” 颜舜华把杨景澄的爪子拍开:“你可想得美,怪道儿憋的跟个闷葫芦似的,心思谁也不告诉。这话说出来,可不叫人笑话么?见了好处,谁还能拔的开腿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概莫如此。” 杨景澄试探着道:“仓廪足而知礼节?” 颜舜华摇头:“你看颜德虎家是揭不开锅的模样么?又有,我那会子才几岁?六七岁吧。按人口买卖的价,一岁只得一两银子,我年纪小,更不值钱,五两到顶了。为着这五两,逼死寡妇挑衅官宦?” 听到此处,杨景澄自嘲一笑:“是我天真了。” “嗯?” “之前总觉得他们有救。” “噗嗤。”颜舜华眨眨眼,“也未必没救吧,只怕你一个……额……能止小儿夜啼的北镇抚使没法救。” 杨景澄拿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的道:“说来说去,算我杞人忧天。” 颜舜华抿了抿嘴,轻声道:“你拦着我报复颜家,我很不高兴。” 不待杨景澄说话,她又紧接着道,“但,我也很高兴。” 杨景澄脸上浮起了疑惑。 颜舜华脑袋微抬的看着精致秀丽的房梁,双手撑着椅子边儿,两条腿不自觉的轻轻荡着,好半晌才道:“我们女人家,生死荣宠皆系于夫君的一念之间。譬如当日你看了我的脚,做妻做妾做奴婢,全凭你心意,我只能乖乖的受着。所以……”她嘴角微微勾了勾,“我最怕的是赶上个郎心如铁的。你这般郎心如玉的,看着优柔寡断了些,可我跟着你心里踏实。” “我从齐家嫁到你们家,挺害怕的。”颜舜华缓缓道,“婆婆叫狠立规矩怎么办?我这样的小脚,她不消打骂,只叫我从早到晚的在跟前来回伺候,我就得脱层皮。 还有我们俩,虽说是从小的情谊,到底隔了许多年不见,你是否念旧情?是否宠妾灭妻?我都不知道。你家门第又高,受了委屈都没法子找人哭。有甚好哭的呢?一介孤女,一品诰命,便是成亲当日被活活打死了,那也该叫命好了。” 杨景澄不是姑娘家,不大理解姑娘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静静的听着。 颜舜华倏地笑了起来:“能重新遇到你,我真命好!” 杨景澄轻轻道:“我也挺命好,今日谢你的宽慰。” “不是宽慰你。”颜舜华眸光清澈、眉眼弯弯,“我是真的觉得挺好。纵然世人总追捧那杀伐决断铁石心肠、耻笑优柔寡断怜老惜贫,但我觉着能信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方可称之为真君子。哪怕你不曾有雄才大略、不曾想权倾朝野……”颜舜华端起茶碗,微笑,“我替天下蝼蚁,敬你一杯妇人之仁!” 杨景澄哈哈大笑,曲指在颜舜华的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去岁果断的娶你过门,本镇抚使当真眼光卓绝!”他从不认为恻隐之心有错,更不认为替百姓着想有甚可笑。 华阳郡公的训斥他认,确实是他处事不当,反容易叫陈赖头打蛇随棍上,弄不好那帮痞子更嚣张。然而,他依旧反对锦衣卫的残酷手段。无规矩不成方圆,圣上纵容锦衣卫肆意践踏律法,凡事不走煌煌大道,反倒逼迫旁人去猜度、去疑神疑鬼,算什么圣心独照? 如若我是君王…… 杨景澄扶额,想甚君王不君王?现该想的是如何做好华阳郡公的从龙之臣,否则他倒不用担忧锦衣卫是否残暴、是否过于不讲道理,直接担忧老杨家江山不保了。 杨景澄不配合颜舜华的“敬酒”,颜舜华便趴在桌上,懒洋洋的问:“喂,差点威震朝堂的镇抚使大人……” “你男人在。”杨景澄亦没个正形的道。 “你现在似乎有点尴尬?”颜舜华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当差?” 杨景澄道:“先混着。” 颜舜华提醒:“位高则权重,原先严大人算不得郡公心腹,贪财无能郡公只怕也懒得理他。但你不同,你既投在郡公门下,合该为他分忧解难。偏偏你这个镇抚使,才是北镇抚司正经八百的主官。 要按我们女眷在内宅的斗法,这会子对头家该琢磨着怎么对你下手了。要么真拉拢你,好让你朝郡公后腰上捅刀子;要么假拉拢你,纵然郡公不信,也逼得你们这一派对你生出疑心,叫你束手束脚,一不留神真与郡公反目成仇了。” 杨景澄神色冷了冷:“你担心的有几分道理,可你知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 第276页 颜舜华坐直了身子,问道:“说与我听听。” 杨景澄压低声音道:“我怕真正想挑拨离间的,是圣上。” 颜舜华身体一僵,后背的汗毛齐齐炸起! 杨景澄面容严肃的道:“他一直恨不得华阳哥哥一世都做个孤家寡人。” 紧接着,杨景澄又在她耳边丢了个炸雷:“你觉不觉得,仁德如我,比华阳兄长更适合做储君?” 颜舜华的脸色瞬间煞白。 “理由都是现成的。”杨景澄嘴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助仁德,顺昊天,致和气、利黎民者也。” “世子……”颜舜华的声音开始发颤,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本不想吓你。”杨景澄摸着颜舜华的后脊梁安抚着,“可你若是没有防备,更容易叫人利用。” 颜舜华心里乱作一团,她当然不会认为杨景澄忽然生出了狼子野心,可他这官,也着实升的太快了!北镇抚使,何等要紧的官职,纵然锦衣卫乃皇家禁卫,太后麾下的吏部竟半点没有扯皮? “倘或我与华阳兄长鹬蚌相争,”杨景澄问,“哪个渔翁能得利?” 颜舜华声线依旧颤抖:“长乐。” 杨景澄点了点头,木着脸道:“所幸我的前辈严大人混吃等死的模样深入人心。你没来之前,我想了很久很久。与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卷入夺储的争端,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颜舜华问:“你预备如何退?” 杨景澄看向颜舜华:“我想去趟江南,你愿同去否?” 第160章 仁弱    夜幕低垂,乾清宫东暖阁的…… 夜幕低垂,乾清宫东暖阁的榻上,永和帝一页一页的翻着密折,忽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行上,而后笑出声来。总管太监梁安立刻凑趣道:“圣上,可是有喜事?” 通常来讲,皇帝批阅奏折时,太监不可轻易插言,哪怕太监掌管着东厂,可谁让他们赶上了个别扭多疑的皇帝呢?此时梁安敢说话,一来是他与永和帝相伴日久,情分不同;二则是能歪在榻上看的通常不是甚要紧的折子,搭话也无妨。 梁安不愧是御前侍奉第一人,对永和帝知之甚深。永和帝算不得勤政的皇帝,每日间海量的折子看的好不耐烦。若非头上悬着章太后那把利剑,只怕早把折子扔给太监或内阁,自己躲在宫内享清福了。 是以,早起替顺皇贵太妃做了场法事又看了大半日折子的他着实有些疲倦,此刻梁安凑上前来,颇觉熨帖。一面享受着梁安恰到好处的揉肩力度,一面笑呵呵的道:“算不得喜事,倒算桩趣事。” 梁安立刻眉开眼笑的道:“若是奴才也能听的闲事,圣上赏奴才个乐子呗。” 永和帝合上奏折,闭着眼笑道:“是瑞安公家的小子,在宫里办完了事,你猜他去哪了?” 梁安听到瑞安公三个字,眼神不自觉的闪了闪,手上却没停,十分上道的猜测:“世子年纪小,明日又是休沐,莫非是出城打猎了?” 永和帝听到梁安的猜测,哭笑不得:“你怎地猜的全无新意?” 梁安奇道:“咦?竟不是去打猎?奴才瞧着世子挺正派的模样,总不能去喝花酒了吧?”梁安嘴上说着,心里不由细细回忆方才永和帝的笑是出自愉悦还是怒极反笑。 虽说以他多年的经验,不至于看不出二者的差别,但凡是皆有例外。所谓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跟前,自然得万事小心。若瑞安公家的世子,是个刚哭了太妃便憋不住眠花宿柳的货色,那可就得疏远着些了。不为好色不好色,单是没眼力价儿一条,做太监的就得避着走,省的受了牵连。 “果真如此,那我可恼了。”永和帝此言一出,梁安心下大石落定,只消没触了圣上逆鳞,这马屁就得接着拍。手上稍稍加大了点劲道,梁安又适时开口:“哟,圣上恕奴才见识短。京中的公子哥儿除去打猎看姑娘,可还有旁的消遣不成?” 永和帝被捏的筋骨酥软,险些舒服的睡了过去,越发觉得梁安贴心,于是大方的道:“他呀,出了宫门去衙里转了一圈,又去了街上。想是在宫里做法事饿了,叫茶楼的伙计哄着上了楼。你猜怎么着?他过了会子,把媳妇儿接出来吃点心了。” 永和帝说着又笑了起来,“我先前总觉着那颜氏女门第低了些不般配,那会子着急,便没计较。如今看来,他们两口子倒和气的很。也不知甚时候有喜信儿呢?” 梁安眼珠子一转,道:“奴才前儿仿佛听见有人说,公爷先侧夫人娘家有人送了偏方,听说琐碎的很,却是极灵验的。圣上等着好信儿吧!” “你也知道了那偏方?”永和帝有些惊讶的睁开了眼,“传的好快!” 梁安笑道:“如此匪夷所思的偏方,大家伙都当新闻传,可不是连奴才都听见了么?” 永和帝哂笑:“我看啊,还是乡间糊弄人的玩意儿。哪有大户人家的妇人骑马的?好在澄哥儿也只给了个旧宅子并几亩地,既是亲戚一场,献不献偏方的都该照应一二。”末了,他又忍不住点评了一句,“这孩子虽年轻,性儿却不错。比他那阎王似的哥哥讨喜多了。” 角落里两个不起眼的太监耳朵立刻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永和帝并没有察觉,自顾自的道:“放在北镇抚司衙门,有些可惜。” -- 第277页 噗通、噗通,梁安的心跳不自觉的猛跳了两下,又在一瞬间回神,接着陪笑道:“他是圣上的臣子,在哪当差都是为圣上分忧。” “呵呵,你不懂。”尽管梁安跟随多年,永和帝却从没把个阉人放在眼里,懒得多做解释。只是略作思索之后,又改口道,“不过他性子过于仁弱,在诏狱里见见血,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不远处低眉顺目的太监顿时呼吸一窒!仁弱并非好词,昔日汉高祖刘邦正以此为借口,欲废太子而立庶子如意。可在这深宫之中,人人都言语谨慎,即使是皇帝,亦鲜有真随意之语。换言之,将“仁弱”一词扣在了个年轻宗室的头上,本就代表了不寻常! 不独这位名唤陈方珠的太监听出了异样,梁安亦是心头狂跳。他暗暗的瞥了眼永和帝鬓边的银发,心里大不敬的想着:圣上已老,而越老的皇帝就越……多疑、刚愎、患得患失。经验老道、正值壮年的华阳郡公与初出茅庐、年轻稚嫩的瑞安公世子,或许永和帝自己都没意识到心中的天平正在逐渐倾斜。 一股喜意从梁安心底缓缓升起,他毕竟只是个太监,再聪明伶俐,目光始终局限在深宫荣宠之内,从未考虑过天下苍生。因此,在他看来,温柔活泼的瑞安公世子比不苟言笑的华阳郡公好伺候多了,亦或者说,好糊弄多了。何况杨景澄年轻,对于老皇帝而言,“小儿子”可爱不言而喻。再则,杨景澄并非独子,过继起来也更加容易。 梁安越想越美,而陈方珠却冷汗层层,另一个留心消息的太监广福则眼神乱飘,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其余盯着鞋尖没有抬头的太监宫女们,又有几多心思,更无人知晓。可以说乾清宫一个屋檐下,若是扒开人心去瞧,不知得是怎样的五光十色。 永和帝手中的密折多如牛毛,杨景澄只是他关注的其一。几句闲话之后,他挥开梁安捏肩的手,拿起另一本折子继续往下看。无论朝廷大事,还是各家阴私,总归枯燥的多有趣的少。因此永和帝没再露出任何表情,沉默的扫完了如山般的密折。丢下最后一本,他长长的吁了口气,拖着疲倦的身体,在众太监宫女的伺候下,沉沉的陷入了梦乡。 却说杨景澄从茶楼归家,那如芒在背的视线总算消失。但,瑞安公府家仆数百,谁知道哪个看着灰不拉几的角色,就是上头的眼线呢?杨景澄被探子弄的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家中,丫头婆子的环绕下,更没了正经说话的兴致。看了眼颜舜华,呵,竟是混到了只能跟老婆聊心事的地步了。 颜舜华今日先进宫,她们女眷行动缓慢,将将到家换了衣裳,又被杨景澄请了出去,听了两耳朵朝廷大事,埋了一肚子见不得人的谋算,此刻累的两眼直冒泪花,任由着丫头们摆弄着,半点思考下江南的力气都无。不过杨景澄如今官职在身,想要脱身而去谈何容易?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 然而一旁伺候的吴妈妈却是急了,颜舜华过门已有数月,碍着杨景澄生编硬造出来的“孝期”,两口子至今未曾圆房。好容易到了顺皇贵太妃百日,在民间,便是亲爹的孝都守够了,总该圆房了吧?谁料颜舜华一副立时要睡死过去的模样,吴妈妈怎能不急? 颜舜华虽饱读诗书,又早慧多智,到底年纪小,正是睡不醒的时候,早把圆房大事丢去了爪哇国,被吴妈妈死命摇醒之后,瞪着双睡意朦胧的眼,表达着心中的不满。 吴妈妈跺了跺脚,在她耳边低声教导:“我的姑娘,你怎地还不去伺候夫君宽衣?” 颜舜华本就困的半死,吴妈妈说的隐晦,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她平日里最怕吴妈妈长篇大论的唠叨,半梦半醒间,照着吴妈妈的话依样画葫芦的喊:“欣儿,去伺候世子宽衣。” 吴妈妈:“……” 叶欣儿好笑的过来替颜舜华擦着脸,又对吴妈妈道:“罢了,横竖明日休沐,今日心急火燎的倒显得不尊重。” 吴妈妈脸色变了变,心道:夫妻敦伦,人之大义,算哪门子不尊重?她本就疑心叶欣儿藏奸,此刻对她愈发防备。 杨景澄在北镇抚司那等人心最龌龊的地方混了小半年,一搭眼便知颜舜华那头生出了什么故事。他坐在床边,一招手:“胖丫,过来。” 颜舜华揉了揉眼睛,强打着精神挪到了床边,正欲问何事,便被拦腰抱住,天旋地转之间,后背忽觉一软,整个人就躺在了床里边。吴妈妈简直喜出望外,杨景澄懒得看她的满脸官司,扬手连拍两下帐钩,幔帐缓缓落下,隔绝了内外。 蜡烛的暖光透过幔帐已所剩无几,幽暗的环境,让颜舜华更觉困倦。身边是熟悉的气息,放松下来的她捂嘴打了个哈欠,两眼一闭直接睡着。薄纱的里衣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杨景澄压下心中荡漾,拉过被子盖在了颜舜华身上。听着身旁均匀平稳的呼吸,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华丽繁复的帐子顶,在忽明忽暗的微弱光线中,再没了白日里的光彩夺目。若隐若现的金银绣线反射的微光,反倒宛如鬼魅一般,叫人凭空生出了许多惧怕。 从四品的镇抚使,要如何不着痕迹的脱离旋涡呢? 夜愈发深沉了,安静到落针可闻的京城街道上,沙沙的脚步声一瞬即逝。须臾,如婴儿夜啼般的猫叫声急促的响起,又似乎被人驱赶,很快归于寂静。又过了不知多久,宅院深深的府邸内一间屋子亮起了微弱的烛火。 -- 第278页 “仁弱……么?”华阳郡公甩手将手中的纸条点燃,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真是……不错的评价啊!” 第161章 意动   三月初二,休沐。 …… 三月初二,休沐。 清晨,瑞安公夫妻正在吃着早餐,楼兰规规矩矩的站在章夫人身后布菜,楼英则坐在下首,安静的跟着吃。不多时,章夫人慈祥的笑道:“好了,兰姐儿也坐下吧。” 豪门大户的侍奉长辈,不过是走个过场,显得自家有家教。然,有了这条规矩,赶上刻薄的婆婆,便有由头磋磨儿媳,儿媳并儿媳的娘家还不好说什么。 是以女儿在闺中时,家里索性先把规矩做到了,好省却了日后婆媳磨合的功夫。这也是为何楼兰品性不佳,但平素无事时看着却很有闺秀风范的缘故——章夫人旁的不论,表面功夫着实一流。 瑞安公此时已经算有些年岁的人了,吃的并不多。不过进了小半碗粥与两个小小的奶皮烧饼,便撂下了筷子。他吃饱了,桌上几个人自然也不好再动。 楼英男人家吃东西快,尚能吃饱;楼兰小姑娘家家的本就斯文,且是半途中才开始,肉蓉粥将将吃了三四口,仆妇们已经来撤桌子了。好在大户人家一天到晚的茶点不断,倒也不必担心她饿着。 几个人漱口毕,仆妇们端上茶点来。瑞安公与楼英两个粗人吃的乃京里进来时兴的六安瓜片,横竖吃不出甚好歹,附庸风雅罢了。章夫人与楼兰则是女眷们常吃的加了各色蜜饯泡的茶。 楼兰方才没吃饱,正好拿起个酥子茶食慢条斯理的啃着。若是叛逆的杨景澄在此,八成得腹诽一句有病。吃饭不好好吃,一天到晚尽吃些零食,孩子们长的好才怪! 规矩人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嘴里多有食物,说话着实不雅。等到吃了饭端起了茶盏,才是一家人共享天伦的时候。瑞安公呷了口茶,又看了看天色,忍不住问道:“这早晚了,澄哥儿人呢?” 章夫人正就着奶妈子的手逗儿子,听到瑞安公的话,笑嗔道:“看你说的,他自打去了衙门当差,哪日不是起早贪黑?好容易赶上休沐,他又是年轻小伙儿,且叫他多睡会子。你若想儿子,下半晌有的是功夫。这会子你使人去喊他,我可是不依的。” 此话说的瑞安公讪讪,也听的楼英太阳穴直跳。年岁越大,楼英越觉出章夫人的虚伪冷漠,叫人厌烦。楼兰依旧傻乎乎的,笑嘻嘻的道:“大哥哥小时候儿便爱睡懒觉,长大了还这么着。” 杨景澄原先是个纨绔,虽有晨昏定省,但那会子阖府只有他一个宝贝疙瘩,没睡醒谁敢喊他?也就是近来他上进了,每日天不亮的上衙,到了休沐日能睡到天亮真是谢天谢地,才让瑞安公养成了休沐日跟儿子一并饮茶的习惯。搁早几年,那位祖宗能赶上午饭就不错了。 谁知今日却有不同,瑞安公的长随来福他老婆正是章夫人院里当差的几个大管事娘子之一。她早起就听见新闻了,这会子等主子们都说完话,心里默默数了三下,无人接话方挤眉弄眼的笑道:“昨日世子歇的晚,今日她们夫妻两个自是要起的迟些。”来福家的做了十几年管事,为人十分的精明,在“夫妻”二字上加了重音,屋内已经成婚的人齐齐了然。 瑞安公听得此话,顿时喜上眉梢!那混小子一直以太妃孝期为由不肯圆房,昨日太妃百日已过,又赶上休沐,可不正是新婚燕尔!连忙道:“吩咐下去,今日谁也不许去东院搅和他们。可怜见儿的,成亲多久了,澄哥儿一直不得闲,叫他今日好生陪一陪媳妇儿。若外头有人找,只说我的话,今日我留他在家里,不见客不出门!” “嗳!知道了!”来福家的清脆的应了声,脚不沾地的跑出去吩咐。 正在此时,张超家的眉开眼笑的走了进来,当着未出阁的楼兰的面不好明说,只捂嘴笑道:“东院要水哩!” “好!”瑞安公一拍大腿,看了眼张超家的,又笑对章夫人道,“还是你细心!” “算着日子差不多了。”章夫人又调侃道,“还要使人叫他们来吃早饭么?” 瑞安公连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日后休沐日都别喊他们。”他们又不是甚书香门第,说甚不许白日宣淫。扯他娘的蛋,大清早的睡好了才正精神呢!管他甚规矩礼法,通通没有他孙子要紧! 瑞安公心情大好,看什么都顺眼起来。笑眯眯的喝尽了茶,抬头恰好看到一旁的楼英,顺嘴问道:“过几日你要娶媳妇儿了,家什可预备齐全了?” 楼英恭敬的答道:“回姨父的话,多亏了姨母与世子夫人帮衬,已经色色妥当了。” “好,好,”瑞安公笑的满脸褶子,“你去边疆的事休要着急,男儿立功不在一年半载。且在家好生与你媳妇过半年日子,待她有孕了你再去也不迟。” 楼英乖巧的应了,靖南伯那边亦是如此打算的。虽说武将难有嫡出子女,可谁又不想有呢?不趁着得官前怀上一个,日后可就得全靠命了。想着未来的妻子儿女,又忧心起了不省事的妹妹。耳提面命几个月了,依旧半分长进也无,真是叫人上战场都不放心! 盯着杨景澄的可不止他父母,永和帝的眼线遍布京城。寻常官员家的乃锦衣卫,监督锦衣卫的则是心腹太监所设的东厂。早年瑞安公府不值得关注,便只有常规的一些不入流的锦衣卫暗子,次后杨景澄入职锦衣卫,才又添了东厂的人。因此,杨景澄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圆个房,不出两个时辰,险些全京城都知道了。 -- 第279页 当然,这也赖杨景澄本人。原本婚后圆房天经地义,颜舜华虽门第低些,到底有个三品大员的外祖父,算不得多离谱,旁人根本懒得理会。怪就怪在杨景澄非要给太妃守孝,弄的大家伙生出了好奇之心,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如此守规矩。 要知道宗室以生儿子为天,别说五服外的伯祖母,就是作为承重孙的他亲奶奶死了,他媳妇儿怀孕了也只有得赏的没有挨批的——都快绝香火了,谁还守那劳什子孝。真守的没了儿孙,只怕长辈非得气活过来不可。 于是,就在杨景澄狗腿的给颜舜华端茶倒水的当口,看着折子的永和帝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梁安手忙脚乱的唤人伺候,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圣上,可是有甚奇事?” 永和帝扔了手中的密折,摇头笑道:“瑞安公家的小子,真是个死心眼儿啊!” 梁安心中惊奇,这已经是连续两日听永和帝提起杨景澄了。不料让他更惊奇的还在后头,永和帝笑过之后,又转成了叹息:“宗室里头,竟只他真个为妃母守孝了。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呢。” 乾清宫内的宫女太监齐齐心头一凛,永和帝无子!他嘴里念叨哪个宗室子弟,都值得警醒。虽说如今呼声最高的乃永乐与华阳,然前殿后宫,谁不知道二位在永和帝这处皆不讨喜。许多年来,还是头一次从永和帝嘴里听到这般真心实意称赞哪个晚辈的话。 忠厚老实,孝顺守礼。乾清宫内的各个眼线都觉心中狂跳,腹中飞快的拨弄着自家的小算盘,又寻思着怎样才能不着痕迹的用最快速度传递出消息。连带永和帝本人,心思都烦乱了。 永和帝与章太后斗争了大半辈子,对章家人可谓深恶痛绝,因此长乐从来不在他考虑之内。而性格果决强势的华阳,亦让他十分忌惮。倒是杨景澄,辈分对的上,且他嫡母恰好姓章,又有个章家外孙的亲弟弟,有这层关系,便有了转圜的余地。竟真值得考虑。 在位几十年的帝王,深谙人心。他方才的赞誉乃随心之语,次后方联想到过继那一层,但此事毕竟只是念头一闪,因此不动声色的收住了话头,继续批阅起了其它的折子。 然,在宫中掌控力并不强的永和帝跟前又何曾有过机密?最先接到消息的是同处皇宫的章太后。杨景澄的生平在她心中盘桓,手指间的佛珠被她一圈一圈的扭成了麻花的形态。哒,一声轻响,串着佛珠的丝线崩断,木制的佛珠噗噗的落进了绵密的地毯里。侍奉的宫女无声无息的跪在地上一颗一颗的捡起,而后退出了大殿。 慈宁宫首领太监兰贵心惊胆战的低唤了句:“娘娘……” 章太后随意的把手中剩下的残珠搁在了茶几上,点头笑道:“倒也是个好孩子。” 兰贵瞪大了眼,再次唤了声:“娘娘!” “呵呵,”章太后轻松的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慢条斯理的道,“怎么?你不喜欢他?” 兰贵陪笑道:“奴才一个阉人,对着主子们,哪敢说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奴才听闻世子与外祖家不甚亲厚的样子。” 章太后脸色微沉,半晌才缓缓道:“这不怪他。”想起自家嫡亲的两个蠢侄女,章太后就气不打一处来。宫里的这个活生生是个木头,瑞安公家的那个更是精明全在脸上。但凡长了芝麻大的脑子,也不至于连个没了娘的孩子都拢不住! “可是……”兰贵一心向着章太后与章家,对杨景澄印象着实不咋地。可惜他只是个太监,就如梁安一样,掐尖要强争宠谋好处个顶个的人中龙凤,事涉朝廷大事,便有局限了。章太后是章家的女儿,但更是杨家的主母,天下的太后。比起章家的荣华,她更看重的是皇家传承,是千秋伟业。 因此,章太后发出了一声满带着遗憾的沉重叹息:“他生母,出身太差了!” 第162章 招心    章太后的遗憾,是情真意切…… 章太后的遗憾,是情真意切的。作为国朝主母,她连永和帝都看不上,更遑论比永和帝更废的长乐。奈何永和帝无子,而近年来宗室一代不如一代,唯一能入眼的华阳偏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偏执性子,弄的她好不为难。正是她长达数年的犹豫,方让华阳崛起,否则凭永和帝的小心眼儿,都不消她死命打压,只多出手几次,华阳早已尸骨无存了。 再想想杨景澄,刚出仕的孩子,能力上看不出甚好歹。可细数数他的优点,着实不少。且不论他知礼守孝,不似兄弟们一般眠花宿柳斗鸡走狗,单说他日常兢兢业业、上衙点卯从不迟到;勤学好武,城外一人单挑十几匪徒救回靖南伯家小姐,便是宗室里头的尖尖儿。且模样又好,身量又高,性子温柔孝顺,她是做人奶奶的,谁家老太太看到这样儿的孙子,不想搂到怀里好生揉搓爱抚? 这会子章太后都几乎咬牙切齿了——若是我亲孙子该多好!又暗恨,好好的孩子,偏从那等腌臜妇人肚子里爬出来,气煞人也! “砰!”茶盏不轻不重的落在桌子上,华阳郡公调整着呼吸,平复着心中纷乱的情绪。抢了个传达口谕差事的乾清宫太监陈方珠满头是汗的看着眼前的华阳郡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作为华阳郡公的心腹之一,他自是知道自家主子对杨景澄是当股肱之臣培养的,不曾想,他未上位,杨景澄已暴露在永和帝的视线中。 -- 第280页 华阳郡公十六岁入锦衣卫,至今已十二载光阴。阴谋血腥环绕的十二年,亦是他处心积虑布局的十二年。然,也正因如此,让感觉到威胁的永和帝,动了别样的心思。 杨景澄与长乐不同,他年纪小无恶习,更要紧的是此前他清清爽爽的站在了章家的对立面,简直是为永和帝量身打造的嗣子。若说在他与长乐之间,永和帝终是偏向他的;那么在他与杨景澄之间,天平向谁,不言而喻!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陈方珠:“太后那处可有消息?” 乾清宫是个大筛子,一直被永和帝防备着的慈宁宫何曾又不是?陈方珠早听到了章太后的评价,此刻苦笑着道:“太后对世子并无恶感。” 华阳郡公沉默,许久之后,他缓缓道:“他比长乐强。” 陈方珠悄悄抹了把汗,小心的问道:“郡公,我们该如何应对?” 华阳郡公皱眉揉着太阳穴,一时竟无法答言。呼喇巴冒出来的对手,若是旁人,他可未必顾忌甚同族兄弟情谊。偏偏是杨景澄,对他一派天真满心信任的杨景澄,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狠手的。何况此时杨景澄只怕都蒙在鼓里,纯粹的池鱼之殃! “郡公。”陈方珠忧心忡忡的道,“孝,一直可是最高赞誉……” 华阳郡公更加头痛了,他知道杨景澄守孝,全是为了心疼自家小媳妇儿年纪小,怕她承不得欢,更怕她早早怀孕伤了身体。只是这话不好明说,刚好拿太妃做幌子。大家都是宗室子弟,谁不知道谁啊! 奈何他真就清清静静的守了三个多月。大老婆分床,小老婆不睡,再说他是为了媳妇儿,只怕卫道士们都要抽人嘴巴子。不独照着永和帝的心意长,竟还照着那帮清流的眼光长。饶是素来与他好的华阳郡公,都险些被呕出了缸老血!这对手来的简直猝不及防! “他……现还无子。”华阳郡公满心疲倦的道,“暂不成威胁。” 陈方珠叹了口气,眼下无子,不代表将来无子。男人几个没有野心?便是此刻没有,章太后与圣上同时看好他,自有人去跟前卖好儿。时日长了,哪怕深闺中的姑娘家都能养出野心来,何况堂堂正正的宗室世子。果真一直无子也罢了,一旦儿子落地……朝中局势只怕更为混乱。 华阳郡公不耐烦的朝陈方珠挥挥手,将人打发了出去,自己背着手走到了园子里。但凡位高权重之人,多是孤单的。心中万千思绪,皆不敢与人诉说,毕竟传出个一星半点,很有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因此,他心中无限的烦闷,只能付诸于眼前小小的池塘。 暮春时节,庭院里已是生机盎然。清亮的湖水倒映着花木扶苏,湖底的鱼儿时不时探出水面,啄一下粉色的花瓣,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华阳郡公衣袍上装饰着玉佩的流苏轻轻摇摆。 风景静谧安详,与他心中的烦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在竭力的思考,如何才能让杨景澄心甘情愿的放下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安心做他的左膀右臂呢? 在家耳鬓厮磨的杨景澄全然不知几日光景,他已在皇城之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此刻他与颜舜华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欣赏着春日美景。三月桃花绽放,瑞安公府一株几十年的桃树正怒张着它的生命力。层层叠叠的花朵压的枝条微微下沉,入目所及,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绯红。 仆妇丫头们都被打发的远远的,杨景澄亲自执壶,斟上两杯微甜的果子酒,举起自己眼前的一杯,邀颜舜华共饮。颜舜华笑了笑,大方的拿起杯子,与另一只杯子轻轻一碰,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如何?”杨景澄笑问。 “甚好。”颜舜华亦笑答,“不愧是宫里赏下来的御酒,比我往日过节在外祖家吃的好多了。” 杨景澄轻笑:“若是女眷们都爱喝,不妨送几坛子去外家,也是你的孝心了。” 提起孝,颜舜华想起了今日清晨杨景澄出了孝之后的行动,脸色顿时绯红,与凉亭外的桃花相映成趣。杨景澄知道她害羞,装作没看见,以免她更窘迫,于是又低头品酒。好容易等颜舜华脸上的红云退尽,夫妻两个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此刻后花园里十分幽静,除却风吹树木的沙沙声与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便只余杨景澄与颜舜华的交谈顺着风隐隐飘荡。吴妈妈躲在二十几丈远的矮树后头,支着脖子朝凉亭那处探头。恰看到杨景澄替颜舜华斟酒的一幕,喜的满脸的折子都透着高兴。用胳膊撞了撞身旁的白鹭,无比得意的道:“不是我说,咱们姑爷,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姑娘嫁给他,真对了!” 白鹭认真的点了点头:“世子是个守礼的。”内眷眼中的好人,与外头男人们眼中的好人大抵不是一回事。内眷们想要的是温柔体贴一心一意,男人们欣赏的则是豪气干云有勇有谋。哪知杨景澄一个守孝的借口,竟让里里外外皆赞誉有加,实在难得。 吴妈妈心里喜了一阵,又生出了防备来。悄悄的对白鹭与黄莺两个丫头道:“咱们姑娘是个粗心的,你们俩可得给我仔细着。现世子出了孝,过几日又到了姑娘的经期,可千万别让叶欣儿那小蹄子占了便宜去。她不是咱们家的人,世子非要纳妾,那也是……”说着上下扫了扫两个陪嫁丫头,剩下的话已无需明言。 -- 第281页 白鹭和黄莺两个羞的耳朵根儿都是红的。然羞涩过后,心里又隐隐升起了期盼。陪嫁丫头原就是给姑爷预备着的,若是个好色无度吃酒打老婆的,丫头们或还没甚想头。如今赶上了个温润俊秀的,二人早在心里想过八百回,只是主子没开口,她们只好装作没开窍罢了。 这头吴妈妈在观察,那头叶欣儿也带着几个丫头躲在花丛里。世子与夫人想你侬我侬的吃酒,不愿有人碍眼,可做下人的,哪能真个儿撂开手脚的去耍?不过是不叫主子们看见,躲在暗处随时待命罢了。不然主子们要酒要茶的时候,难道还自家穿过大花园子往院里拿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吴妈妈等人是颜舜华的陪嫁,自然向着她;可秋巧青黛等人素来与叶欣儿好,心中难免有偏向。杨景澄与颜舜华琴瑟和鸣,东院的丫头们固然替他们高兴,秋巧与青黛却是一眼眼的看叶欣儿,生怕她伤心。毕竟当初杨景澄独宠叶欣儿的范儿历历在目,若她们是叶欣儿,这会子指不定如何难过呢。 叶欣儿面带微笑、规规矩矩的站在花丛中,微风拂面,好似毫无波澜,心中已是阵阵发疼。那种疼并不剧烈,不会让她失态,却似看不见的小虫儿一般,一口一口的咬在那柔嫩之处,生出了无尽的酸涩痛楚。 颜舜华未过门前的日子,恍如隔世。他们曾那么的亲密,杨景澄什么悄悄话儿都只同她说。她以为至少能独占一年,何曾想,只有短短几个月,他身边亲密无间的已换成了别人。 而她叶欣儿,连争风吃醋的立场都没有。至始至终,她仅仅只是个管事娘子而已。 “叶姨娘。”秋巧轻轻唤了一声。 姨娘二字,好似一大杯梅子汁灌进了她的心里,叫她从心酸到了牙齿根儿,险些酸的掉下泪来。指甲用力的往手心里掐了掐,方用平淡的语气道:“起风了,看着要下雨的模样。你去家里拿把伞来预备着。” 秋巧看了她一眼,又与旁边的青黛交换了个眼神,轻手轻脚的离开了花丛,往东院去了。待脚步声远去,青黛拍了拍叶欣儿的手,柔声道:“忘了吧,咱们能跟在他身边做一辈子的贴身丫头,也值了。” 叶欣儿的眼泪应声而落,她没想过去做真的姨娘,当年后院的争宠着实吓破了她的胆。可是,她怎么那么的难过呢? 青黛拿帕子替她擦着泪:“只要他好好儿的,将来咱们安心的替他照看小哥儿小姐儿,不是挺好的么?”果真陷进去了,失了宠,只怕想再凑到跟前说句话都是奢望了。 “嗯,我知道。”叶欣儿喉咙肿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却还是一字一句的道,“只盼夫人能赏我们个体面,让我们带孩子。” “会的。”青黛微笑,“夫人是个厚道人。” 然而,在花丛中彼此打气的两个丫头,谁也没想到,今日的一番话,在不远的将来竟是一语成谶! 第163章 嗣子    丫头仆妇们满脑子风花雪月…… 丫头仆妇们满脑子风花雪月,然杨景澄夫妻却是一面对饮、一面说着正事。颜舜华稍稍抿了口酒,放下杯子缓缓道:“你如今官职在身,想脱身下江南只怕不容易。再则,我们又以什么样的由头去呢?” 杨景澄叹了口气:“你所言正是我为难之处。往日我不过是个卫所千户,只消与华阳兄长分说明白,不拘去往江南哪处,皆难引人注意。谁料凭空砸来个北镇抚使的体面,不提外放,便是只在京中调动,都得惊动内阁商议讨论。着实不容易啊。” 颜舜华也跟着叹:“倘或你不是北镇抚使,也不必想着外放了。” 杨景澄苦笑:“怪道总有人说甚宦海沉浮,果真名不虚传。” 颜舜华想了想,道:“不若请教请教华阳兄长,他有法子也未可知。” 杨景澄糟心的看着颜舜华:“这不是你们女人家内宅斗法,要隐忍要藏拙。我们乃武将,遇到点子事便畏畏缩缩、踟蹰不前,华阳兄长非摁死了我不可。再则他本就独木难支,又好心在御前提拔我,我拿此事与他商议,岂不是不识好歹?” 颜舜华道:“你总得过他那一关。” 杨景澄挠头:“这不是找你商议,看寻个哪样的借口,方能不伤和气的与他辞行么?” 可怜颜舜华一个内宅女眷,读书再多也见识有限,上哪帮夫婿想个四角俱全的法子?只是她知道,杨景澄此举在官场上着实有些犯忌讳,他除了与自己絮叨两句,再难与旁人诉说。至多拉上个叶欣儿,那位更不知道外头的事了。想起叶欣儿,颜舜华又想到了另一桩事,连忙道:“我仿佛记得前几个月你说要替欣儿寻家人,有消息了没?” 杨景澄摇了摇头:“我原想着她兄弟乃流放,有名有姓的,凭锦衣卫的能力,找个人还不是信手拈来。谁成想……”说着叹了口气,“如今九边日益糜烂,原该登记在册的案犯,居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遍寻不见了!” 颜舜华惊讶的拿帕子捂住了嘴:“如此说来,倘或有那亲友上心的人家,岂不是随意花两个钱,流放的重犯要犯便轻轻巧巧脱身而去了?” 杨景澄沉重的点了点头:“要不怎么说多谢章首辅下手清理了吴子英那蛀虫呢?他在兵部几年,可把九边坑惨了。若非如此,九边那些个将兵,何至于甚脏钱烂钱都要?现如今有门路的四处逍遥,没门路的死哪都不知道。弄的我没好意思同欣儿提,省的她满心盼着,又给浇盆冷水,白添愁绪。” -- 第282页 颜舜华又关切的道:“她还有没有旁的亲族?哪怕是外家呢,总比现在孤伶伶的强。” 杨景澄道:“她外家一并获的罪,表兄弟自然跟着石沉大海。倒是有个表姐还活着,叫人从教坊司里赎了出去做小了。” “那你怎底不说?”颜舜华略带埋怨的道,“有个娘家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赎她的人是康良侯蔡亮的孙子蔡颖,咱家死对头之一,告诉她不是给她添堵么?何况她表姐又过的不好,听了更难受了。”杨景澄不想提康良侯,遂岔开话题道,“你可真大度,半点不吃醋哈。” 颜舜华顿了顿,半晌才道:“我出身不好,与其叫个千金小姐来做侧夫人压我一头,不如让知根知底的欣儿作伴。我日子好过,你后院也和气些。” 杨景澄险些被酒呛着:“你就这么白眉赤眼的直说的啊?” “外头的事你不曾瞒过我,”颜舜华认真的道,“那家里的事我也不该瞒你。” 杨景澄竖起大拇指:“姑娘,您这是阳谋啊!若我是个寻常公子哥儿,倒可以给你个承诺。奈何咱们家的情况你尽知,承诺我给不了。不过你既与我交心,后院的事你尽管照自家心意办。横竖上头只管我有没有,不会管我纳哪个。唯有一条!”杨景澄正色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果真到了那时,你可以选你顺眼的,但若是你选了,她又无甚不敬不忠的事,你也不能去随意磋磨她。那也是我的人,明白?” “嗯。知道。”颜舜华道,“夫妻同体,即是你的人,自然便是我的人。” 杨景澄笑了:“你这话说的可真招人疼。” 颜舜华跟着笑:“那也是你知道疼人,换个夫婿,我可不敢这般说话。不瞒你说,我二舅有妾,二舅母酸的跟什么似的,面上却得装个大度的贤妇,只敢背地里偷偷排揎姨娘。 要我说,都是二舅的不是。既有儿子了,何苦纳妾?实在贪恋美色讨了小,就得许大老婆拈个酸吃个醋,把心里的气撒出来,她自然不去寻小老婆的麻烦。 偏我二舅,自家管不住,非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拘的媳妇儿只好跟着装相。那缸子醋捂在心里十几年,她不恨姨娘才怪!他们饱读诗书,岂不闻‘堵不如疏,堵则溢,疏则顺’,真真不知书读到哪处去了。” 杨景澄严肃道:“我懂了,日后你尽管酸,我不生气。” 颜舜华一帕子砸在杨景澄脸上,笑骂道:“没正形!” 杨景澄忽又笑的极诡异,低声悄悄儿道:“你方才说,不知道不知书读到哪处去了,却是有个典故,想不想听?” 颜舜华忙道:“我最爱听典故,快说来与我。” 杨景澄挤眉弄眼的道:“坊间俗语,书都读到□□里去了。” 颜舜华一时没明白,杨景澄哈哈大笑,比了个唱戏的姿势,拼命暗示:“现外头当官的,最流行包哪样的美人,你可知?” 才圆房的颜舜华想了半日,终于想起了京里文人雅客好养娈童小戏子的风尚,再对比方才杨景澄的话,脸轰的一瞬红到了脖子根,再坐不住,起身走到杨景澄身旁对着他锤:“你竟对着我说这等胡话,我今日撕烂了你的嘴!” “嗳,嗳,”杨景澄左躲右闪,调侃道,“夫妻间说些趣事,你作什么恼?我同你亲才说,同别个还不说呢!” 颜舜华只是不惯,骨子里却是个野的。被杨景澄一激,心直口快的她便想也没想的道:“哼哼,你是宗室,没资格干那白播种好事,你歇了这个心吧!” 杨景澄脸黑了:“我东院环肥燕瘦美人如云,犯得着寻那瘦不拉几的小男孩儿嘛!” “你再说我可真醋了啊!”颜舜华气呼呼的道,“才圆房,你就同我说纳妾。若非你是宗室,看我表哥们不打断你的腿。” 杨景澄无奈的道:“我同你说笑呢。之前说两年便是两年,你可争点气,我不想后院乱糟糟的。另外,欣儿你别打主意,她真不乐意。她家现在那样子,你拿她占坑倒使得,可你果真怀不上,我也是没法子的。” 颜舜华嘟着嘴道:“偏你们家人那般少,竟是半点自在也无。” 杨景澄笑了笑:“若非如此,我也当不了世子了。不过,我不做世子,那会子直接把你接到家里当童养媳,咱俩也能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说着语气便有些低落,“那样,我娘或还活着。” 颜舜华却不是个伤春悲秋的,直接一盆冷水泼过去:“然后颜宜春与牛桂天里应外合,吞完颜家,顺手把咱家灭了,一统榆花村,咱俩倒好齐齐整整的出门要饭去了。” 杨景澄:“……”这胖丫咋就跟一般女人不一样呢!? “对了,颜宜春家是个什么样的死法?有没有信儿?”颜舜华顺嘴问道。 杨景澄撇嘴:“落到锦衣卫手里,还能有什么死法?炮烙、剥皮、烹煮、抽肠,且看他赶上哪一位呗。” 颜舜华听的打了个寒战。 杨景澄摆摆手:“再细的你别问了,省的夜里做噩梦。总之牛桂天家的家产大抵折了银子分与兄弟们,颜宜春家的算小头,他们有眼力价的话过几日我就能接到齐齐整整的地契,恰好让榆花村的庄子连成一片。我再与你外祖碰个头,倒腾两手,放你名下做妆奁田吧。” 颜舜华有些犹豫的道:“会不会太张扬?我外祖只怕不肯。横竖我嫁了你,便是你家的人,要甚妆奁田?没钱了找你要完了。” -- 第283页 杨景澄意味深长的道:“恕我直言,你出身真的不行。女人出嫁从夫,要人知道我宠你,有好处。” 颜舜华想起妯娌里的机锋,感激的点了点头。 杨景澄素来办事干净利索,夫妻商量毕,他扬手唤来仆从,命他们给齐成济带口信。瑞安公拦得住主动来拜访的,却拦不住杨景澄自家请来的。接到外孙女婿召唤的齐成济下半晌赶了来,二人如是这般的商议妥当,便各自等着锦衣卫衙门的消息。京城里风云酝酿,屠方登时没心情磨蹭,快刀斩乱麻的处理了牛桂天与颜宜春一家子,拿着地契回京复命。 不料,他这一举动又搅动了更多的风云。而浑然不觉的杨景澄与齐成济的一番操作,不免又让人盛赞杨景澄伉俪情深。 当下是理学盛行的时代,男人们纵然寻了万般借口替自己的好色开脱,敬重关爱正妻也是无人能质疑的德行。弄的当年在后宫没少弹压妃嫔的章太后都忍不住赞叹一声好丈夫,引得宫内的气氛越发诡异起来。 三月初六,休沐。李纪桐亲自登门拜访,梁王家的孙女婿,瑞安公实在不好拦,何况已是下午,只得故作爽快的放人去了东院。正在院里耍苗刀的杨景澄看见李纪桐面容严肃的急步走来,心里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李纪桐也不与杨景澄客气,请他挥退左右,而后立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用极低的问道:“我听闻圣上有意选你做嗣子,此事可当真?” 杨景澄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纪桐的眼睛,心中发寒,一字一句的问:“太后要杀我?” 李纪桐面容苦涩的道:“你挡的可不是太后的道。”顿了顿,又艰难的补充了一句,“更与长乐无干。” 杨景澄脑子嗡了一下,手中的苗刀哐当落地!脸上的血色倏地退尽,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肺部的空气亦瞬间消逝,他竭力想呼吸,却无论如何也喘不上气来。 他无意夺储,可皇位之争何时讲过道里?他心底生出了难以抑制的伤感,两世为人唯一亲厚的兄长,从此便要反目成仇么? 华阳哥哥,你……会想我死么? 第164章 浑水    当各色流言骤然乍起之时,…… 当各色流言骤然乍起之时,华阳郡公同样猝不及防。他并不想此时对付杨景澄,初入官场毫无根基的杨景澄眼下对他亦不造成任何威胁。十二年的经营并非无用功。 然而,既是有经营,自然有党羽。他不惧杨景澄,党羽却比不得他从容。接连数日,平日里隐藏在暗处的“准太子党”们倾巢出动,用尽浑身解数联络纵横,试图把敌人掐灭在萌芽之中。 而另一波人马,即以章首辅为首的太后党,却开始了推波助澜。杨景澄的卷入,打破了长乐和华阳之争的僵持局面,京城原本的一潭死水起了浑浊。 此情此景,对太后党是有利的。杨景澄崛起,进能挑起他与华阳之争,待他们两败俱伤,长乐自然能渔翁得利;退能直接扶杨景澄上位,毕竟这也是宗室的青年俊彦,这也是章家的外孙。 往日的龃龉不过是嫡母刻薄,于朝堂行走的男人们而言,属实微不足道了。退一万步讲,哪怕杨景澄非要与章家为敌,性格绵软的他可比华阳郡公好对付太多了。 一时间,杨景澄孝悌友爱之声名传遍了大街小巷,俨然成为了宗室子弟的第一人。与之相对的,正是华阳郡公的凶残暴虐,其手段狠辣阴毒,几乎要同史上赫赫有名的酷吏们同台竞技。圣上至今依旧无子,二者之间,圣上愿选谁做嗣子? 初夏时节,蝉鸣将起,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可杨景澄心中的乌云越积越厚,沉甸甸的压到他四肢冰凉。吴子英张继臣被杀案依旧让北镇抚司忙碌非常,华阳郡公所在的大堂永远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足足一个月,杨景澄没有任何机会与之单独交谈。与未来天子的结怨让他恐惧,与亲厚兄长的疏离让他酸楚。立在北镇抚司的甬道上,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大堂。杨景澄无声的质问:“你是没空见我?还是不想见我?” 四月初七日,宜纳采、嫁娶、安床、移徙,楼英的婚礼如期举行。小小的宅院里,堆的是如山的贺礼。楼英是靖南伯家旁支的女婿,更是杨景澄自幼相伴的表兄。示好的人如过江之鲫,一件比一件贵重的贺礼让新郎官楼英脊背阵阵发寒。 靖南伯一面在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兄弟间左右为难;一面又隐隐有按捺不住的窃喜,楼英这个孙女婿,挑的堪称绝妙!那时的杨景澄不过是个小角色,算不上他巴结。 华阳胜他可以装糊涂,京城姻亲错综复杂,万不至于因个表亲受牵连;杨景澄胜,那可就是再正经不过的从龙之功,至少能将如今的富贵权势再绵延三代。是以靖南伯虽未亲自出席婚礼,却派了老妻主持,可谓是圆滑无比,两头不得罪。 鞭炮的喧嚣中,魏燕如静静的坐在闺房里,等待着吉时。她身旁围绕着族里大大小小的姐妹,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闲话。其中,只有一个女孩儿显得尤其的安静,正是靖南伯长子魏英杰的老来女,亦是嫡出的幼女魏书蕾。这个曾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儿,因外祖谋反害她母亲自杀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年仅九岁的她,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处,在锦绣繁华中与世隔绝。 魏燕如的眼睛有些发酸,她恰到好处的婚事,格外受优待的婚礼,细论起来皆是当日因魏书蕾而得的缘分。可那时众心捧月的千金,今日躲在人群中再无人肯时时关照处处讨好,连去给她压床的小事,都被另外的父母双全的族中姐妹取代。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 第284页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从辰时到申时。门外的鞭炮轰然响起,魏燕如方如梦初醒,就……要出门子了么? 红盖头罩下,两个喜娘一左一右的搀起了她。屋中的姐妹们呼啦啦的冲到了门口,嘻嘻哈哈的用身体挡着门,预备为难新郎官。盖头下狭窄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双极精致秀美的小脚。 “六姑娘……”喜娘笑问,“你怎地不去拦门?” 魏书蕾没说话,她伸手递过来一个荷包,上头绣着两只白头鸳鸯。鸳鸯绣的并不好,丝线支棱、形状古怪。但可以看出那竭力细密的针脚,和隐约的童趣。 “鸳鸯同白首,相得在中河。水客莫惊笑,云间比翼多。”魏燕如心中默默念出了这句诗,然后紧紧的抓住了荷包,轻声道了句:“多谢。” 魏书蕾笑了笑:“祝姐姐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是的,姐姐的长命百岁,姐姐的儿孙满堂。而不是同众武将般,满屋儿女,无一嫡出。 魏燕如摸了摸族妹的脑袋,房门被叮叮当当的银锞子叫开。未婚的姐妹们躲进了幔帐后,楼英高大的身影走近,拱手作揖:“姑娘,请。” 喜娘与幔帐后的姐妹们噗嗤笑出了声,魏燕如盖头下的脸亦红了红,难道不该叫娘子么?笑闹中,魏燕如被搀上了花轿。鞭炮阵阵,花轿远去,酉时初刻,停在了楼英租住的小院门口。 狭窄的小院里贺礼层叠,勉强清出了一条可供花轿通过的道路。楼英在京无长辈,婚礼由大舅章骏驰与大舅母刘夫人主持。因喜棚下的空地被贺礼所占,酒席只得占用大门外的巷道。 以大门为界,竖起纱制的屏风。东头为女眷,西头为男宾。几十桌的酒宴,把整个巷道占了个满满当当。还有放不下的,只得借街坊四邻的院子。 周遭的小商户小作坊主们,何曾经历过如此排场,打眼见着那一品二品的官服补子,一个个吓的两腿哆嗦,带着老婆孩子躲在屋里,休说上桌,竟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怎么死都不知道。 婚礼喧嚣热闹到了奇诡的地步,章骏驰等几个平素不把楼英这个便宜外甥放在眼里的舅舅,今日显得尤其的慈祥和气,领着楼英一桌一桌的敬酒,俨然是个亲爹的模样。 一众高官坐在乌七八糟的巷道里,毫无怨言。他们身上光彩夺目的衣袍把脸上的笑容衬托的更加真挚。推杯换盏间,自幼生长在京城的楼英,第一次把高官显贵们认了个齐全。而原该是要紧宾客的魏燕如的近支叔伯兄弟们,已被挤在了角落,仿佛嫁姑娘的不是他们。 不近不远的一桌酒席上,李纪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硬挤到自己旁边的杨景澄道:“太过了。你该寻个由头摆个宴的,省的拍不成马屁的人祸害你表哥的婚礼。” 杨景澄抿了抿嘴:“那不是更给他们机会拉帮结派了么?” 李纪桐看了看左右,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索性拉着杨景澄起身:“我喝的有点多了,你陪我去走走。” 同桌的其他人立刻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不过以杨景澄如今的身份,他们可没资格阻拦,只好眼睁睁的看着李纪桐将人拉走,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二人挤出了巷道,直接来到了大街上。忽觉天下最繁华的京城大街显得安静了几分。沿着大马路,寻到了一家装潢精美的茶楼。凡举这等死贵的地界,通常都有颇多空位。于是很轻易的找到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饮茶。 一杯清茶下肚,李纪桐方觉得耳边的吵闹终于停了下来。忧心忡忡的看着对面沉默的杨景澄,道:“澄哥儿,你预备怎么办?” 杨景澄垂下眼眸:“我不知道。” 李纪桐叹道:“你得拿个章程了。” 杨景澄抬头看向李纪桐:“梁王府怎么说?” “嗤,能怎么说?”李纪桐语气里带上了些许鄙夷,“他们怕你华阳哥哥,自是觉得你好。” “依你说,”杨景澄把玩着手中的茶碗盖,淡然道,“我们兄弟哪个好?” “你要听实话?” “实话。” “你不如郡公。” 杨景澄笑了:“我以为京里没明白人了。” 李纪桐挑眉。 “将来我不知道。”杨景澄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语气平淡的道,“若眼下要比,我凭什么与出仕十二年的哥哥比?不过是欺负我年轻脸嫩好摆布罢了。孝悌友爱?呵,”杨景澄冷笑,“当家三日狗都嫌,泥塑木胎的才是真菩萨。” 李纪桐暗赞,看来你也很明白嘛! 杨景澄瞥了李纪桐一眼:“你甚时候抱上郡公大腿的?” 李纪桐冲杨景澄拱了拱手:“托福!” 杨景澄:“……” “澄哥儿啊,我实话与你说。”李纪桐做出了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不是做姑父的偏心眼儿,果真从亲戚论,确实是你招人疼些。”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纪桐撇嘴:“给你们这些宗室做姑父,真特娘的一点长辈的体面都没有。”看着杨景澄越发不耐烦的表情,他收敛了神色,正色道,“我们混在一起的日子虽不长,我自认情分还好,便与你透个底儿,去岁雪灾后,我与郡公有过数次接触。” “然后发现他并非孤家寡人,而是门徒无数,你堂堂承泽侯在里头竟排不上号。”杨景澄截断了李纪桐的话,成功看见了他的瞠目结舌。 -- 第285页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你当我这个北镇抚使吃闲饭的!?” 李纪桐干笑:“你没被架空啊,失敬失敬!” “原先是,”杨景澄道,“但若蒋兴利投了我呢?” 李纪桐被一口水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杨景澄疲倦的靠在了椅子上,良久,他低声道:“我想离京,姑父,你帮帮我。” 第165章 摸鱼    傍晚的阳光斜斜的打在杨景…… 傍晚的阳光斜斜的打在杨景澄身上,为他的锦绣华服镀上了一层淡金,金银丝线绣着的花纹越发显得耀眼。然而他整个人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颓然。往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眼皮耷拉着,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墨玉般的瞳孔,阳光再暖,好似照不进他的心田。 李纪桐没来由的生出了一丝心疼,他想起了当年父亲早逝时的自己。一样的年轻稚嫩,一样的孤立无援。他犹记得去岁雪灾时想方设法营救百姓的杨景澄,因此不信他短短数月便能生出狼子野心。是以他刻意去瑞安公府提示,刻意的数次暗示。直至今日开诚布公,看见了原本丰神如玉的青年,如此萎靡的模样。 太纯粹的人不适合官场,更不适合君临天下。李纪桐选择忠于华阳郡公,未尝不是同情被迫卷入旋涡的杨景澄。他原该像安永郡王世子杨兴云那般,高高兴兴的安享荣华;哪怕愿意上进,也该像他岳父那般众心捧月。不曾想,锦衣卫没当半年,就被推到了镇抚使的风口浪尖。如今又身陷圣上嗣子间的博弈,真真叫人看着好不可怜。 “姑父,我想离京。”杨景澄有气无力的道,“所有人都把我当枪使,逼着我去搅混水。圣上不管我,华阳哥哥不理我,梁王太公……”杨景澄的语调渐渐染上了委屈,“他们家就那么……站干岸上看着。我父亲急的团团转,却半点忙也帮不上。我不敢使劲儿,更不敢不动弹。我真的……精疲力竭了……” 李纪桐问:“那,你想去哪儿呢?” “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杨景澄苦笑,“放我去江南贩烟草,发点子财算了。” “你这也太……”李纪桐哭笑不得,“没追求了吧?” “我要甚追求?我都国公世子了。”杨景澄道,“我能想着赚钱已经很上进了!” 李纪桐无言以对。 杨景澄又颓然的道:“大哥哥都不肯见我……他都不信我了……” 李纪桐听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话若是他儿子说的,他恐怕一个巴掌就呼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跟个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欠打呢!? 然而,这话是个宗室小宝贝说出来的,李纪桐当即没了脾气。比起他的大小舅子们,杨景澄已经很听话很懂事很乖巧了。娇气点儿算事儿吗!?人家本来就该是众长辈哄着娇着的凤凰蛋好不好! 想着想着,李纪桐的屁股已是歪了。心里暗想:此事赖郡公!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儿,你也不懂?明摆着是章家人弄鬼,你还真同弟弟生分了啊?不过李纪桐混迹官场多年,心中所想自然不能表现在脸上。只是沉着的道:“郡公近日忙乱,恐暂时顾不上这等小事。” “小事?”杨景澄不满李纪桐的说法。 “有人想浑水摸鱼罢了。”李纪桐笑道,“真当是甚大事不成?圣上又没直接下旨。恕我直言,到你跟前的,还是凑热闹的多。或者说,是有枣没枣打三竿。正儿八经对你效忠的有几人?可别提蒋兴利,他是谁的人你我心里清楚的很,他跑来投诚你信么?” 杨景澄没说话。 “你出仕时日不长,大抵不惯朝堂上伪君子们的行事。”李纪桐安抚道,“你也休急,郡公总有忙完的一日。到时候你们二人说说话,事儿便过去了。说句到家的,凭外人如何挑拨,只要你们兄弟接着好,所谓阴谋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杨景澄腹诽了一句,姑父您老可真能讲废话!面上却依旧一副孩子气:“大哥哥不理我。” 李纪桐噎了噎,这孩子怎么就跟这事儿过不去了呢?可别真生出甚怨怼之心才好。若是被章首辅那头拢过去了,他们可得哭死了。 所以说,朝中混的,的确个个是伪君子。李纪桐自然是华阳郡公门下,可他投向华阳郡公是为了站队,更直白的说是为了从龙之功。既如此,自家派系里是一个皇子稳当呢?还是两个皇子更稳当呢?答案不言而喻。 因此,他站华阳,但决计不希望杨景澄倒戈。否则稳坐钓鱼台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同时拥有长乐和杨景澄的章首辅了。那能忍?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个和善的笑脸,温言劝道:“郡公连日事忙,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他平时待你是出了名的和气,我等着看他给你赔不是。哈哈!” 杨景澄:“……”老子装一装,你真把老子当孩童了!四姑父啊四姑父,你可真好骗! 李纪桐舌灿莲花的说了两大车的话,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的面色缓和了过来,暗暗松了口气。婚礼本就在黄昏,说了会子话,天色便暗了下来。虽婚宴不在宵禁之列,然回去太迟了总归不好。二人估量着那边散席的时辰,各自告辞回家。 然而,李纪桐到家打了个转儿,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裳,又溜出了家门。宵禁正是归他的五城兵马司统管,何处布防、何时巡逻皆一清二楚。各巷道口的栅栏,更不敢拦他这位顶头上官。不多时,他轻轻巧巧的走到了华阳郡公府,敲响了西角门。 -- 第286页 青衣的仆从将他迎接入内,径直引到了书房。书房里灯火通明,次辅汤宏、四辅潘志芳、五辅于延绪皆赫然在列!李纪桐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往日华阳郡公不曾这般张扬,如今看来,他将要图穷匕见,彰显出自己真正的实力了。 端坐在上首的华阳郡公看向李纪桐,淡淡的道:“不必多礼,夜半赶来,有何急事?” 李纪桐恭敬的道:“回郡公的话,倒无甚急事,只是白日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道:“替澄哥儿做说客来了?” 李纪桐:“……”要不怎么说杨景澄比华阳郡公合适呢?那位虽是北镇抚使,实则是个空架子。眼前这位,方是北镇抚司的主宰,执掌锦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 其眼线爪牙遍布天下,他深刻的怀疑,今日黄昏时他与杨景澄交谈了什么,这位爷恐怕都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赶上此般主家,做臣下的着实有些……胆战心惊。相比之下,二十来岁单纯可爱会撒娇的杨景澄,简直怎么看怎么顺眼。 次辅汤宏笑道:“怎么?杨镇抚有事相求?” 李纪桐有些无奈的道:“瞒不过郡公与诸位老大人。我们小世子听说京里的烟草又涨了,看着眼热,看上了南来北往的烟草生意。因烟草多在江南种植,故想谋个南边儿的缺,好去做生意。” 在座都是老狐狸,皆闻弦知雅意。杨景澄堂堂瑞安公世子,坐拥良田万顷、店铺无数,看得上烟草那点子蝇头小利?便是果真掉进了钱眼子里,世上还有比锦衣卫更来钱的生意?明摆着是杨景澄不想掺和夺储,避出京城的意思。 然而世上总少不得满心阴谋之人,四辅潘志芳呵呵笑道:“杨镇抚倒是个妙人。躲几年清净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李纪桐眉头微皱,潘志芳莫不是暗指杨景澄试图隔岸观火,待到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二人争的你死我活之际,再回来捡便宜?要说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杨景澄那性子,恐不是这块料吧? 华阳郡公没理会几位高官的眉眼官司,只问:“澄哥儿想谋江南何缺?” 李纪桐笑道:“他没说。” “哦?”华阳郡公道,“没看上缺儿,先来讨人情?” “或许……世子等着郡公做主呢?”李纪桐意有所指的道。 “是么?”华阳郡公轻笑,“我看他是恼了。” 李纪桐满脸佩服:“郡公真乃神机妙算也!那小子同我闹了一下午的脾气,我足足喝了四盅茶才勉强把他摁住。瞧着口服心不服的模样,看来得郡公拨冗,亲自出马才好。” 潘志芳素来不喜宗室子弟,有些不悦的道:“杨镇抚位列高官,岂能如此意气用事?” 老好人汤宏捋须笑道:“潘阁老严重了,若是你我也有个顶天立地的兄长,亦免不得有些孩子气的,何况世子呢?” 杨景澄下江南确实乃退让之意,华阳郡公此前故作疏离,想看的正是杨景澄审时度势的能力。他们兄弟二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章首辅一系欲壑难填,在他们手里哪怕做到了圣上,也未必有他麾下的宗室恣意。然此话不能由他来讲,更不能由旁人去劝,强行讲道理,反倒容易生龃龉。唯有杨景澄自己悟出门道,方算全了首尾。 否则,大家皆为宗室,凭什么你为君我为臣?一旦有了嫌隙,将来少不得君臣相疑,那便可惜了彼此的少年情谊了。 眼下杨景澄既能想明白,华阳郡公不由的暗暗松了口气。常言道天子孤家寡人,若能有个好兄弟和睦到老,亦是桩幸事。近日到底冷落了他,明朝寻个空儿,给他赔个不是吧。 夜里的烛花噼啪爆开,蜡烛的火光倏地膨胀,仅仅一瞬,光芒便黯淡了下去。杨景澄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那截废掉的棉线,蜡烛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轻微摇曳的照耀着方寸之间的天地。 丢下手中的剪刀,杨景澄伸手关上通风的窗。只听啪的一声,窗框严丝合缝的扣在墙上,清凉的夏风戛然而止。他蓦得笑出了声来,对着颜舜华意味不明的说了句:“胖丫,我今日……可算摸到浑水里的鱼了。” 第166章 围追    手里正拿着根发簪的颜舜华…… 手里正拿着根发簪的颜舜华呆了呆,一时没明白杨景澄在说什么。杨景澄见她的模样,轻笑:“上回说的,下江南的事。” 近日京中流言,让颜舜华颇为心惊胆战。听得杨景澄的解释,更茫然了。要知道杨景澄眼下的情况着实尴尬,一大帮子人里里外外的表忠心,光看今日楼英婚礼的规模,即可窥见一二。 面对如此多的示好,杨景澄不能接受,也不能拒绝的太难看以免伤了和气。尤其是蒋兴利之流,老于官场,根基深厚,以杨景澄的地位,得罪一个两个不要紧,得罪五六个、七八个试试?只怕人家联合一个黑手,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这厢是来投机倒把的,那厢还得顾忌庞然大物般的华阳郡公。尤其是蒋兴利为了取信于杨景澄,把华阳郡公近年来暗地里联络的官员抖了个干干净净,只把杨景澄这对年轻的夫妻从头到脚的吓了个够呛。 原以为华阳郡公性格刚愎、做事不留余地,得罪的人如过江之鲫,宛如个千年罗刹,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谁成想他竟生了两副面孔,表面冷漠孤僻,实则党羽一箩筐。杨景澄拍着胸脯直喊后怕,幸好一开始便是诚心实意的抱大腿的,从没生过二心。 -- 第287页 然而,问题就在于此。他现被不知哪几股势力架在了火上,偏动弹不得。既不能真以为自己万众拥戴,更不能白眉赤眼的去表忠心。 皇位之争何等的尖锐,动辄你死我活,换做他是华阳郡公,也得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漏网一人,因为稍有疏忽,即是灭门之祸。因此,身份敏感的他表忠心只能起反效果。那么,他是如何应对,方脱困的呢? 颜舜华睁着好奇的眼,眨巴了两下:“半月前未曾出事的时候,你为着个镇抚使的官职,已是一筹莫展。现又添了嗣子的故事,你竟想出法子来了?” 在自家老婆面前,杨景澄略带得意的道:“正是两件事撞在了一起,给了我机会。”说着,他借着关另一扇窗的功夫,快速的扫了眼外头,确保墙根底下没蹲着听壁脚的,方挨着颜舜华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能当嗣子时抛开北镇抚司南下逍遥乃不识好歹;可能当嗣子时,辞去官职自我流放,那便是忠心可昭日月了。” 颜舜华摇了摇头:“不是我泼你冷水。实则眼下乃三足鼎立的局面,你退去江南,固然为示弱,焉知旁人不疑你扮猪吃老虎?如果,”颜舜华加重了语气,“我说如果,圣上下定了决心,你认为汤阁老等人,能死忠于华阳兄长么?你不是长乐,不是章家党羽,并没那么不好接受,不是么?” “所以,我朝承泽侯耍小孩子脾气了。”杨景澄面带嘲讽的道,“多亏了诸位宗室前辈几十年混吃等死的功力,让世人不自觉的看轻我们。只消孩子气一些,他们便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过是个宗室里惯坏了的小崽子,何必防备? 横竖我在锦衣卫里,又无甚丰功伟绩。算来算去,令人印象深刻的,无非是去岁年前撒钱比武,再有就是动辄心软求情,没个男子汉的刚性。总归没脱了纨绔的习性,在诸位眼中,照例是根废柴。我可真是……多谢圣上发疯发的早,迟上二年,我装傻狍子可就装不像了。” 颜舜华:“……”最后一句可真够大逆不道的。但,永和帝一通乱拳,也是打的她相当的不舒服。朝堂上经过去岁的折腾,好容易安生了几个月,又叫他几句话闹了个鸡飞狗跳,他嫌日子太好过了咋地?近半月的各方试探,弄的她对永和帝再没了敬畏,只到底畏惧皇权,有些话没骂出口罢了。 杨景澄放松腰背,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垫子上,望着天花板道:“总之,我估摸着承泽侯今明两日就得帮我去华阳哥哥那处传话。再熬一熬,咱们赶紧跑路吧,京城真是没法儿呆了。” 颜舜华忧心忡忡的道:“朝堂并非华阳兄长能左右,你如今官职在身,想要调去江南,外祖不点头,只怕难成。” 杨景澄道:“外祖为何不点头?” 颜舜华道:“你走了,长乐郡公岂能独自阻挡华阳兄长的势头?一旦大势已成,长乐再无翻身余地。那他不白忙活了吗?” 杨景澄阴恻恻的一笑:“那你觉得,我与长乐,谁跟外祖更亲呢?” 颜舜华怔住。 “我、华阳哥哥、长乐郡公,三足鼎立。”杨景澄平静的道,“可对章首辅而言,我与长乐谁胜出,他都不算输。放我出京有什么不好?待到华阳哥哥骨断筋折之时,迎我回京,稳稳当当拿住从龙之功,我登基后能耐他何? 便是我与他理念不合,逼的他告老……不恰好让权倾一时的他全身而退么?自古权臣能善终者极少,我真能把亲弟弟的整个外家全剁了不成?” 颜舜华倒吸一口凉气:“他竟是……怎样都不吃亏。” “几十年的首辅,你当说笑的么?”杨景澄面色凝重,“我甚至疑心,圣上呼喇巴的夸我,是他的布局。” 颜舜华不由问:“这如何布局来?” “华阳哥哥暗自发展党羽之事,蒋兴利能对我全盘托出,那章首辅的人,为何不能对圣上有所暗示呢?”杨景澄再次压低了声音,“待圣上察觉长乐已然无法压制华阳哥哥时,他会怎么做?抬举杨兴云之流不成气候,我却是身强体壮,至少宗室无人不服的。” “可你无子。”颜舜华道。 “我年轻。再说圣上不也无子,耽误他登基了么?”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朝堂这潭水,着实太混了!” “所以你笃定我们能出京?”颜舜华想起今日的婚宴,十分不安的问。 “七八分把握总有。待我见了华阳哥哥再说。” 杨景澄没见着华阳,先见着了章首辅。四月初九日,杨景澄外祖母谭夫人寿宴。这是嫡亲的外祖母,杨景澄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赴宴。午时往衙里告了假,提前去往章府。不想半道儿上撞见了章首辅的车队,杨景澄只得下马行礼。 章首辅须发皆白,年轻时又生的极好,几十年朝堂行走,举手投足皆有法度,颇有仙人之姿。不等杨景澄行完晚辈礼,他已快步下车搀住,爽朗笑道:“世子客气了。你可是去我家吃酒?若是,同我一并坐车岂不便宜?” 手臂被托住的杨景澄只觉后背冒起一股凉气,横行朝野的章首辅,甚时与宗室子弟讲客气了?连永和帝与他数次对峙,都未必总能占上风,他算老几? 奢华的马车四角皆放了冰,甫一入内,便感受到了一阵清凉。京城的初夏并不炎热,但官员们的大衣裳皆是里外两三层,多少有些燥意。此刻挨着冰盆,着实舒爽。轻纱的软帘落下,章首辅极为和气的问道:“你将将升官,底下的人可服气么?” -- 第288页 若非杨景澄不曾失忆,必得当眼前的是个慈眉善目心疼外孙的好外祖父了。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章首辅越是和气,他便越要打叠起精神应对。奈何杨景澄到底出仕不久,他那点城府在老狐狸面前根本不够看的。章首辅一搭眼即知他在想什么,乐呵呵的道:“你不必对我严防死守。你细想想,你我果真有甚过不去的仇怨?” 杨景澄答不出来,即使算上前世,毒死他的也是章夫人,与章首辅无干。至多章首辅帮着棒槌女儿擦屁股,叫他家女儿能嚣张的杀人不偿命。但要说章首辅也想弄死他,那就小看了老狐狸的气魄了。何况前世他一个深闺纨绔,都没让人惦记的价值。这一世虽有不同,但二人未曾直接交恶也是真的。 “你母亲是有些小心眼儿。”章首辅絮絮叨叨的道,“可咱们男人家,难道跟个娘们计较?前日我才让你外祖母说了她两顿,想必近来她并没为难你媳妇儿吧。” 杨景澄不免诧异,说来,章夫人在内宅是很长一段日子没生幺蛾子了。他原以为是婆媳斗法没斗赢胖丫那机灵鬼,不想中间竟夹杂着章家的事!他心神一动,直接问道:“不知外祖母何时……交代的母亲?” 章首辅轻笑,悠然道:“二月二十八日。” 杨景澄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二月二十八日,正是他从榆花村回京后不久。让他惊惧的并非这点小事章首辅何以记得如此清楚,而是,这正是他被永和帝扔在风口浪尖的前三天!章夫人已然跋扈了半辈子,谭夫人早不训斥晚不训斥,挑在二月二十八日。紧接着三月初一与三月初二,永和帝如此恰好的看到了关于他的密折…… 此般无声无息间布局的手段,令人骇然! “世子,”章首辅慈爱的道,“你可知道,在众宗室里头,太后娘娘是极喜爱你的。你府里的秀英,乃她亲自选去伺候你的,可惜你没看上。不过怨不得你,事先没告诉你知道,你没看上,是那丫头没福。” 杨景澄的手不自觉的轻微颤抖了两下,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令人无力回击的压迫感。与华阳郡公那寒入骨髓的气场不同,章首辅的春风和煦中,是蛛网般无处可逃的森然! “你我至亲骨肉,何必便宜了外人?”章首辅嘴角含笑,无比慈祥的柔声道,“澄哥儿,你说是也不是?” 第167章 堵截    杨景澄抿嘴沉默,他并非胆…… 杨景澄抿嘴沉默,他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但,对上纵横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章首辅见他的模样,呵呵笑了两声,没再逼迫,而是温和的道:“你下车吧,朝中人多眼杂,若见了你我同车,恐怕不少人得心惊胆战了。” 杨景澄腹诽,您老知道啊!?不想再跟便宜外祖纠缠,当机立断的掀开帘子,不等马车停下,他径直跳了下去。 章首辅隔着马车窗的纱帘看见他身轻如燕般落地的姿态,十分愉悦的笑出了声来,自言自语般的道:“这孩子功夫真好!” 跳下车的杨景澄快走两步,找到跟在后头的马健等长随,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不出意外的,余光瞥见了一个匆忙躲进店铺里的人影。 他现在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圣上的人,还是华阳郡公的人,亦或是……太后的人?不动声色的往那铺子瞥了几眼,看不清面容的赭衣男子装作挑选货品的模样,头还忍不住往他的方向观察。杨景澄哂笑,看来是圣上的人,锦衣卫大概没有这么糙的。 提起监视,他不免又想到了宫女秀英,不由暗子感叹了一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呐!好在他对宫中出来的向来防备,哪怕出自宁寿宫、哪怕为梁王所赠,他都从没放松过警惕,一直把人好生养着,也仅限于好生养着。若是当时色迷了心窍……嘶,不敢想、不敢想!怪道古人皆要说“好色者无德”,何止无德,一不留神简直无命! 官员出行,常有人在前开道。百姓们远远看见仪仗,也会自行避让。因此章首辅的车队走的颇为顺畅,他的府邸更是距离皇宫不远,很快便到府邸所在的巷子口。 仪仗与长随队形变化成一个长条,队列整齐的引着章首辅奢华的朱红色马车入内。旁边见到的人,无不心生艳羡。京官多如狗,然此般排场的毕竟只有那么些人,哪怕常居京中的,也不免多看两眼。 杨景澄刻意落后几步,与章首辅拉开了距离。此乃一种姿态,表示他并未与章首辅同流合污,不过是路上遇见了,按着晚辈的礼仪去打个招呼罢了。缓缓吐出了口浊气,今日章首辅着实有些不按理出牌,等下的寿宴,恐怕还有大戏等着他。 果然,待杨景澄慢吞吞的带人行到了章府大门前,章府的大管家王守业一溜小跑赶了上来,无比谄媚的连磕了几个头,浑身喜气洋洋的念叨:“世子爷,您可算来了,老太太等你好半日了哩。” 既来之则安之,杨景澄嘴角微勾,从容笑道:“累外祖母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王守业没防备素来对他爱答不理的杨景澄忽然和气,很明显的愣了愣。杨景澄暗暗悼念番自家一去不复返的坏脾气,利落的下了马,对王守业含笑道:“带路。” “嗳!世子请!”王守业连忙回过神,一面领着杨景澄往内走,一面吩咐几个身着崭新衣裳的青衣男仆招待马健等长随。首辅夫人的寿宴,宾客云集。 -- 第289页 二人刚踏进大门,恰好见到次辅汤宏在前头背着手慢悠悠的走。前院更有无数官吏,正彼此打招呼闲话。一来二去的,众人也不急着进摆了戏台子的花厅,皆找熟悉的人说上两句,弄的前院滞留了好有二三十号官员。 杨景澄快走两步,赶上汤宏,笑道:“老大人安好?” 汤宏见了杨景澄,依旧慢吞吞的,好半日方转身拱手:“杨镇抚安好。今日得闲来吃酒?” 这话说的!外祖母寿宴,外孙还能没空便不来?跟在身后的王守业抽了抽面皮,真不愧是帝党领袖,哪怕身处章家,也没忘了添堵。 杨景澄嘿嘿笑了两声,没有直接答话,而是问道:“我今日有些事忙,耽误了过来的功夫,老大人来的早,可看见了我大哥哥没有?” 今日能混张帖子的,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七窍玲珑之人?杨景澄的话一出口,整个前院竟是安静了一瞬。不欲被人看出异常,方又很快装作无事人一般,接着闲话起来。 王守业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身为管家,亦算章首辅的心腹,朝中暗涌尽知,怎么?杨景澄这厮竟是放着皇帝不当,非要跟华阳郡公一条道儿走到黑不成? 杨景澄找到汤宏,只为表态。他与汤宏实在不熟,有些话更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待汤宏摇头说不知之后,他爽快的拱手告辞,往内院的方向去了。 内院亦是张灯结彩,杨景澄为了避开官眷们,并没走二门,而是绕了个圈儿,捡了个小角门走了进去。他腿长脚快,王守业在后头一路小跑方勉强跟上。 进到谭夫人院中,外头的喧嚣倏地安静了下来。杨景澄心中纳罕,如此肃穆,难道贵妃娘娘亲自出宫给母亲贺寿了不成? 不过既无阻拦,他大大方方的踏进了院门。就有个仆妇急急赶来,先冲杨景澄磕了几个头,又满面堆笑的道:“奴婢给世子爷请安。好叫世子爷知道,榕王妃娘娘今日亲临,故老太太只留了亲近的晚辈在正院里说话。旁的皆让几位太太去作陪了。现只差您了,快随奴婢来吧。” “榕王?”杨景澄挑眉,“今日他老人家怎底来了?” 仆妇笑呵呵的道:“今日天儿好,不冷不热的,王妃娘娘想出来走走。” 杨景澄点了点头,没再多话,而是心里扒拉起了榕王的履历。榕王先祖,乃太宗幼子,与当今的血脉有些远了,倒与自家同出一脉。不过既是宗室么,自然休想代代有亲生子嗣,早过继的乱七八糟。不知哪代起,两家脾性不合,渐渐走远了。 此代榕王年方三十五,论辈分杨景澄得喊他一声爷爷。其元配王妃为康良侯蔡亮之女,育有一子杨元丰,几年前撒手去了。随后又娶了章家旁支一个老来女做填房,便是方才仆妇嘴里的榕王妃娘娘。 呵呵,杨景澄心中冷笑两声。先娶蔡氏,后娶章氏,看来榕王是绑在章家的战车上不想下来了。得亏与圣上血缘远,辈分又对不上。不然恐怕他非得替了长乐,当上章家第一狗腿不可。几个人沉默的走到了堂前,丫头们打起了帘子,王守业止步,杨景澄则跟着仆妇进了谭夫人的正房。 谭夫人与榕王妃正坐在上首的宽大罗汉床上,下首左右各三张椅子,分别坐了杨景澄的嫡母章夫人、二房的丁夫人、三房的梁夫人、并几个眼生的老妇人,想是章家同族的老太太们。座位的后头,站着几个随侍在旁的晚辈。杨景澄甫一进门,章夫人身后的颜舜华便对他使了个眼色。杨景澄心下一突,这帮娘们又起了什么幺蛾子? 站定,行礼。谭夫人仅是从一品诰命,同品级宗室为尊,尽管是长辈,杨景澄也从不必行大礼。但,同样坐在正位的正一品榕王妃,可就是妥妥要拜见的了。榕王妃身着王妃的诰命服侍,浑身的珠光宝气,把她细长的眉眼都盖了过去。等杨景澄行礼毕,她十分和蔼的招了招手:“澄哥儿来,我好些时候没见着你了,过来我瞧瞧。” 杨景澄只得凑近了两步,再次行礼:“孙儿给奶奶请安。” 年方十八的榕王妃被这声奶奶叫的面上僵了僵,奈何她辈分在此,宗室的规矩更是不按品级而按辈分称呼,只得挤出了个笑,探身抓住了杨景澄的手腕,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这回轮到杨景澄浑身僵直了!要说他身为宗室的宝贝蛋子,哪年不被各路奶奶摁怀里揉了又揉,哪怕他成了从四品的北镇抚使,前日也没逃过被安祈县公夫人儿啊肉啊的搂在怀里亲。但,那都已经是老太太了,榕王妃的年纪可比他还小! 好在榕王妃只是拉着他坐下,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杨景澄,嘴里啧啧道:“若论模样儿,整个宗室也没谁比我们澄哥儿生的好。” 章夫人连忙陪笑道:“王妃过誉了,比起府上的世子,他差的远呢。” 榕王妃故意板起了脸:“这话假的我忒不爱听。”又扭头对谭夫人笑道,“唉,我要生个这么俊的儿子多好。” 杨景澄心道:可拉倒吧,身为宗室的老婆,你能下出蛋来就不错了,还挑长相呢! 不怪杨景澄对长辈毫无敬意,实在是榕王与章首辅绑的太紧密。旁的宗室长辈疼爱他可能是缺儿子缺疯了,见个带把儿的都忍不住揉两把。榕王妃么……想起进门时颜舜华的眼神,他心里的弦绷的更紧了。 -- 第290页 “唉,”榕王妃又叹了口气,“你们别笑话我看到男丁就走不动道儿。我过门三年了,没给王爷生下个一男半女的,着实有愧。” 此言一出,颜舜华再次频频向杨景澄使眼色。杨景澄心里咯噔了一下,来不及细想,就听榕王妃道:“我是个不中用的,还是寻个有福的来家吧,诸位可认识甚模样好、看着又有福的好姑娘?若此事成了,我有重谢。” 二房的丁夫人故意笑道:“非得模样好么?” 榕王妃笑道:“一开始没多想,谁让你们这会子让我看见了澄哥儿。有他珠玉在前,寻常孩儿我不就看不上了。” 三房的梁夫人也跟着凑趣儿,遗憾的道:“我们家姑娘生的寻常,没福了。”又笑吟吟的看向谭夫人,“倒是大嫂家有一个,生的极好,我看福气也是不差的,只不知道娘娘看不看得上。” 榕王妃急切的道:“说来我听听。” 丁夫人瞥了杨景澄一眼,又卖了个小小的关子:“娘娘方才见过的。” 杨景澄心中警铃大作,偏当着众人,不好细问颜舜华。眼下摆明了有诈,可听着婆婆妈妈的话,他实在找不出破绽在哪。 “哦?”榕王妃道,“我方才见的姑娘太多了,夫人不妨直说了吧。” 丁夫人再次看向杨景澄,这一眼不复之前的温和,而是充满了挑衅。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我们大嫂的外孙女儿,楼家的兰姐儿,娘娘以为何?” 第168章 调头    立在章夫人身后的颜舜华瞠…… 立在章夫人身后的颜舜华瞠目结舌!今日谭夫人寿宴,楼英兄妹是跟着她们婆媳一并来的。 先前她们兄妹没去那边院子的时候,章家三个老夫人好似头一日认识楼兰一般,一面夸奖着她貌美,一面一眼眼的看自己。及至榕王妃抵达,众人闲话几句,把不甚亲近的女眷与后辈男丁请去别处,话题都未止住。 她担忧了半天,以为章家是想摁着杨景澄纳楼兰为侧室,闹了半日,居然是替榕王说亲!? 颜舜华心中大石落下,她与楼兰不睦,可是见她攀上了高枝,也挺高兴的。一来彼此并无深仇大恨,犯不着咒她一世没个好下场;二来楼兰能嫁出门子,真是省了她太多的事。 不是她爱吃醋,实则楼兰作为婆婆的嫡亲外甥女,果真给杨景澄做了小,自己难以辖制,东院非乱了营不可。杨景澄如今在外头如履薄冰,家里捅个如此大的窟窿那还了得? 然,杨景澄的脸色却沉了下来。楼兰出身贫寒、性格刁蛮任性,且长相虽秀丽,但无论如何称不上绝色美人,她何德何能可服侍亲王? 联想到来的路上,章首辅的那番话,再想想楼兰的身份,心下已是了然。亲王府养个把闲人不痛不痒,可楼兰是楼英嫡亲的妹子。而楼英……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明面上的、唯一的、一起长大的兄弟,唯有楼英! 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轻不重的牵扯,让杨景澄尤其的膈应。章首辅没有太明白的话,更没有甚郑重其事的承诺。他就那么的,在二人之间架起了一座若隐若现的桥梁。 如若他有意,可顺着桥梁联络章家;若他无意,路边谈话、联姻楼英,则成了一把刀,插进了他与华阳郡公之间,叫他们二人凭空生出嫌隙。 君臣之间最怕的正是这份嫌隙!章首辅仿佛稳坐在钓鱼台上捋着雪白的胡须笑着问他:“我不对付你,但……你怕不怕将来华阳对付你?” 如果不怕,章首辅有万千手段未曾施展,今日仅仅是开胃小菜;如果怕?乖乖的踩上章首辅铺好的路呢? 杨景澄死死咬着后槽牙,无数的愤怒与屈辱在他胸中熊熊!章首辅没有拉拢他!章首辅等着他自投罗网!待他跳上了贼船,便与华阳郡公势不两立。想在执掌锦衣卫的华阳郡公手中活下来,他只能哀求章首辅的庇佑,到那时,与今日的长乐又有何异? 可笑御座上的永和帝,至今恐怕依旧在宫内沾沾自喜,以为顺水推舟的选了个更好的嗣子!殊不知,从头到尾,长乐都仅仅是个幌子! 一瞬之间,杨景澄头脑尤其的清明,也尤其的恼火。他一面厌恶章首辅的步步心机,一面憎恶永和帝的小肚鸡肠。宗室式微至今日,所需要的正是华阳那等心性坚毅之人。身为宗室的大家长,难道就不愿为了整个家族,稍微退让一点点么?死赖在皇位上,却日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有意思么? 谭夫人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杨景澄的神色,她极崇敬自己的夫君。这等如蛛丝般绵密且柔和的布局,正是她夫君所长。一点点恐吓、一点点诱惑,不显山不露水,且看杨景澄作何抉择。 待见杨景澄毫不掩饰的展现出了不悦的神色,谭夫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即使是傀儡,亦不希望他真的毫无敏锐与聪慧。长乐的百无一用,已是惹恼了太后。 那毕竟是杨家的主母,她绝不希望天下交到一个满脑肥肠的金漆饭桶手中。若非华阳郡公那不灭了章家决不罢休的气势,老太后偏向哪方都未可知。如今新冒出来的小世子,既无华阳之锋芒,又无长乐之蠢笨,想必各方再无异议了吧。 厅中的气氛有些古怪,杨景澄定了定神,起身,拱手:“忽记起衙门里有件要紧事,晚辈且先告辞。”说毕,不等众人反应,大踏步的走向了门外。 -- 第291页 谭夫人与榕王妃齐齐愕然! 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杨景澄不仅走出了谭夫人的院子,他竟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章家。而此时宴席还未开始! 杨景澄冷笑着走到了大街上,都是千年的王八,你两面挖坑,小爷便真的会往下跳?世间事,逃不过无欲则刚。无论是否有那隐约的野望,在永和帝尚且康健的今日,最好把脑袋缩进腔子里。否则就是任人摆布的命! 长随被杨景澄留在了章家,想必以章首辅的气魄,犯不着对几个家奴下手。拨开密密麻麻的人流,他一个人在大街上硬挤出了条道。 须臾,穿过了最热闹的坊市,走进了闲人勿近的权贵聚集之地。他神色从容的走着,哪怕身后监视的人频频露出破绽,他也当做没看见。终于,他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一座府邸前。 华阳郡公府。 门房张大着嘴,看着只身而来的杨景澄,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今日谭夫人寿宴,他怎会在此? 一枚金灿灿的金锞子飞了来,杨景澄淡淡的道:“我要见郡公,烦请通传。” 门房眼疾手快的在金锞子落地之前抓住,随即连滚带爬的往府内狂奔。很快,屠方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亦是满脸惊诧的道:“世子,您怎底没去吃酒?” “去了,被人算计了。”杨景澄平静的看向屠方,“来告状,不知哥哥肯不肯替我做主。” 这是在大门口!屠方冷汗层层,再不敢放小爷在门口呆着,恭恭敬敬的将人直接领到了书房。华阳郡公亦没去章府,正端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的练着字。将人送到的屠方很有眼色的退出了小院,并把左近伺候的人一并带走。只围着小院站了一圈,既防止有歹人靠近,也确保无人能听到兄弟二人的交谈。 一时间,书房所在的院子,静的落针可闻。 沾满墨汁的狼毫写尽了最后一笔,而后放入旁边的笔洗里轻轻的清洗。很快,笔洗里清澈见底的一汪水被染成了浓黑的墨色。笔杆摇晃几下,提起,落入另一个小水瓮中再次清洗。在瓮边拨了拨水渍,最后挂在了笔架上。 刚挂上的笔微微的摇晃着,成为了整间屋子里视线的焦点。 杨景澄没有说话,而是极有耐心的等待着。书案上的纸张哗啦一声掀起,宣纸上笔酣墨饱的《九成宫醴泉铭》映入了他的眼眸。他才知道,华阳郡公不单行书,楷书也写的如此的好。 “生气了?”华阳郡公轻笑,顺手把宣纸放在了案几边晾着。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成功把杨景澄气到炸毛:“你居然有脸说!?看着我被章首辅耍很有趣!?” 提起章首辅,华阳郡公有些讪讪的。杨景澄出仕将将半年,便直面了永和帝与章首辅的双重算计,且不提他是否稳住了本心,直说他在多重夹击下竟能以不变应万变,于年轻人当中着实罕见。 只是华阳郡公强势惯了的人,让他小意殷勤的赔不是,却是做不出来。以手握拳靠近嘴边,轻咳的两声化解尴尬的气氛,接着指了指案几边的那幅《九成宫醴泉铭》,用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略带讨好的语气道:“这张字你看着如何?” 杨景澄冷着脸:“凑活。” 华阳郡公当即被噎住,凑活?你那一□□刨的手艺,居然有脸说他的字凑活!?这孩子怎么就闹起脾气来了呢?顺着台阶往下走不好么?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把冷脸调整到了面无表情,开始向华阳郡公汇报:“榕王想纳楼英的妹子做小。” 华阳郡公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榕王?”那个比长乐还混吃等死的货?他今日怎底冒出来了? 杨景澄仿佛有读心术一般,直接答出了华阳郡公心里的疑问,只听他道:“我自幼孤僻,娶了老婆亦是孤女。算来算去,与我能称得上亲厚的人,大抵只有表兄楼英。” 华阳郡公脸色黑了黑,合着他不算人?说正事都没忘了含沙射影,可见近来真是气的狠了。 “榕王,斗鸡走狗赫赫威名,于朝堂却是寂寂无名。”杨景澄接着道,“但从他娶亲来看,乃铁杆的太后党。因此,把他派出来纳我表妹,更能彰显诚意。否则,若是长乐蹦出来,便你是个傻子也知道他们在挑拨离间了。”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明白了杨景澄为何不去赴宴,而是到他家来了。想明白之后,不免对杨景澄越发欣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眼下混乱的局势里,若是想着两面讨好,或是两面都不得罪,大抵离死也不远了。 知道选定一派站住,且敢于直接落章首辅的面子,不管哪边的人马,皆要称句好汉。毕竟他是宗室子弟,坚决不肯向外戚低头,可谓风骨。如此一来,狗腿的长乐与榕王,又要坐蜡了。 “但我与你走的太近,圣上该如何作想?”杨景澄目光炯炯的盯着华阳郡公,“我统共没见过圣上几次,怎生应对,还请郡公示下。” 华阳郡公淡然道:“你给我示下还差不多,说吧,你打算怎么做?需得我如何去圣上跟前替你圆?” 杨景澄有一种隐秘心思无所遁形之感,后背不自觉的僵了僵,略略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老老实实的开了口:“我想去江南。” “好。” 第169章 谏言    杨景澄不由错愕,他以为多…… 杨景澄不由错愕,他以为多少得费点口舌之事,不想华阳郡公竟答应的如此爽快,让他有一种一脚踏空的错觉。咽了咽口水,他不由的问道:“圣上那处……” -- 第292页 此事最麻烦的便是说服永和帝,从眼下来看,永和帝已然图穷匕见——把对华阳郡公的厌恶之心昭然若揭。此刻他若求离京,永和帝会如何想?会不会怀疑是华阳把他逼走的? 华阳郡公嘲讽一笑,而后指了指案几下手的位置,道:“坐。” 杨景澄依言坐下。 华阳郡公方慢条斯理的开口:“在朝堂上,你想办事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要点便是摸清楚每个人的想法,这也是圣上防备我的缘由。我执掌锦衣卫,探查了太多的密辛,便也了解了太多的想法。朝堂诸多朝臣是何秉性?遇事有何应对?他的弱点几何?他家人喜好几样?在锦衣卫的档案中清晰可查。如此,我若要办点事,或者威吓某些人,岂非轻而易举?” 杨景澄问道:“是以近年来,东厂隐隐开始有动作?”以锦衣卫节制朝臣,又打算以东厂节制锦衣卫么?如此一层套一层,朝堂上可还能剩下办事之人?杨景澄心中泛起了隐忧。 “然也。”华阳郡公道,“圣上早年没法子在朝堂上与太后打硬仗,不得不重用锦衣卫,从阴谋算计上走。实不相瞒,那时我与圣上,亦算君臣相得。我的升迁不比你慢,你连跳三级乃时势造英雄,而我那时,却是圣上一手安排。你应该知道,锦衣卫里拿实权的理应是镇抚使而非指挥使。可惜镇抚使品级看着太低,圣上那时却是真心实意的想我做太子,是他硬生生的一路将我捧成了指挥使,无论从实权还是品级,皆踩了蒋兴利一头。奈何……后来的事你大抵都知道了。” 杨景澄攥了攥拳头,闻弦知雅意,华阳郡公想告诉他的是,圣上喜爱有上进心且能干的年轻人,但仅限于此。如若能干过头,便再也不是圣上心爱的后辈,而是仇敌。如今的他,恰好是圣上欣赏的,年轻、有干劲,最要紧的是笨拙。是的,与朝中老臣想比,与登基几十年的圣上相比,他稚嫩的如同个七八岁的孩童。如此,天下既不会交到废物手中,致使将来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亦不会挣脱控制,始终在他的五指山内。 华阳郡公意味深长的看了杨景澄一眼:“待你再稳重些,圣上的目光又该偏向谁?” “你可知去岁多少地方报灾荒?你可知从去岁到今年,多少地方有流民?你可知整个天下,土地兼并到了何等地步?你可知九边守卫已逃离多少?”华阳郡公随口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质问,从他从容的模样来看,此类质问远远不止方才提出的几个,而是多不胜数! “你做皇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华阳郡公语调幽幽。 杨景澄不待他继续,立刻从椅子上跳起,半真半假的惊惶出现在他的脸上,随即他缓缓跪下:“哥哥休要戏弄于我!您问我有无野心?有。我家那个样子,我不甘于袭祖荫做国公。我想凭自家本事另开一府做郡王,甚至做亲王。可我真的从未想过九五至尊。” “哦?”华阳郡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为何?” 杨景澄苦笑:“哥哥,你怕不是忘了我是个纨绔了……做亲王多好,钱多府邸大,城外庄子无数,我镇日里游山玩水不好么?做什么每天天不亮的起床,天擦黑了都未必能歇着。”说着咕哝了一句,“活的比狗都不如。” 华阳郡公:“……” “您或许不觉得批阅奏章有多累,与朝臣勾心斗角有多累。”杨景澄睁着诚挚的眼,极认真的道,“可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天下交到我手上,我八成得偷懒依赖太监。如今不是开国那会儿,百废待兴,做皇帝的不折腾那叫休养生息,得万民赞颂。现在是什么时候?朝中派系纠葛、贪官污吏横行、九边蠢蠢欲动……哥哥,这家我真的当不了!” 华阳郡公糟心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景澄,原本只是个话术,接下来还有转折。不想杨景澄一通表白,引的他想起了朝堂的一团乱麻,连带着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杨景澄偷眼看着华阳郡公的面色,猛地想起了蒋兴利给他的那密密麻麻的、站在华阳郡公身后的朝臣名单,不免心惊胆战。若非御座之上还压着个章太后,以华阳郡公在朝中势力,只怕早已篡权夺位、君临天下了。是以,此刻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君王!再不能似以往那般嬉笑随意。君臣与兄弟,截然不同! “你先起来。”华阳郡公的语调里充满了疲倦,“方才扯远了,我们接着之前的话说。你想南下,圣上必不乐意。可他的不乐意,并非舍不得你。圣上……早想弄死我,又怕没了我,更辖制不住太后。因此,他想的是过河拆桥。” 杨景澄不敢不听话,乖乖的爬起,垂首而立,静静的听着华阳郡公的分析。 “过河拆桥也不是容易的。果真把我杀了,谁来做太子?长乐么?”华阳郡公叹息道,“长乐不行,你却可以。” 听得此话,杨景澄想死的心都有,上头神仙打架,能不能别在他的小身板上打?乾清宫那么宽广,不够你们打的么? 看着杨景澄眉眼都扭在一起的表情,华阳郡公忍不住轻笑出声:“品评实事罢了,无需太紧张。”说着,他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所以,你知道圣上为何不愿放你出京了么?” 杨景澄答道:“太子当然不能出京。” “不,”华阳郡公道,“他怕我在路上杀了你。” -- 第293页 杨景澄悚然。 “但,我在京里便杀不了你?”华阳郡公一脸玩味的道,“就凭他派的几个歪瓜裂枣,论功夫只怕还不如你自己。山水迢迢,路上杀人再方便不过。可在京里,不也一样么?你,我,任何人,只要在朝中行走,总有破绽。史上被杀的皇帝不知几多,何况我等需得四处奔波查案的臣子。” 顿了顿,华阳郡公又道,“到时,把这番话换个委婉的说辞,叫他的哪个心腹对他说一说,也便罢了。” 杨景澄有些不安,果真能如此的轻而易举么? “今岁又是南涝北旱,”华阳郡公重重的靠在了椅背上,“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呢?” “澄哥儿,”华阳郡公的目光幽深,“方才我并没说笑。若是君臣人心不纷乱至此,让我辅佐你,并非不可接受。只是,这天下,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杨景澄低着头道:“我连瑞安公府都拿不下,您说我当天下共主,不是说笑的么?” “你的东院管的很好。”华阳郡公平静的道。 杨景澄 :“……”感觉自己就是个被扒了皮的青蛙,在上位者眼里宛如赤身裸体。很惶恐,亦很厌恶。 “你去江南,我们兄弟不知何日才能重逢。”华阳郡公笑了笑,“不过,好过你卷在京城的厮杀里。那样,我真不知道你能否保住性命。” “必然保不住。”杨景澄道,“章首辅的拉拢,可不是谁都有资格拒绝的。” “是,你够胆色。”华阳郡公敛了笑,“我且琢磨琢磨你去江南的官职,圣上与太后那处,我自有主张。” 杨景澄牙疼的道:“又有太后什么事?” 华阳郡公有些无奈:“你招人喜欢啊,太后挺中意你的。” 杨景澄恼怒的道:“那是章家人脑子进了水,选个差不多的不行么?偏选长乐。太后好歹是当年绝地翻身、执掌超纲数十年的角色,章家就拿个长乐糊弄她?拿我比长乐,不是能多顺眼便有多顺眼?最起码我没弄一屋子小戏子!”说着他的火气越来越旺,“能生不多生几个,往小戏子身上撒什么秧!?我若是太后,非打死这不肖儿孙不可!”不知轻重的王八蛋,若不是你那么废,老子至于被扒出来顶缸么!?真当老子想去江南! 哪知华阳郡公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浇灭了杨景澄心中的怒火,只听他道:“宗室里,你找几个比长乐强的出来?杨兴云算吗?” 杨景澄被一口噎的,差点没提上气。 “将来,我会好好教导宗室的。”华阳郡公道,“我觉着,我两个儿子还不错。” 杨景澄撇嘴:“你当着他们面说去。” “那不又惯坏了?”华阳郡公摇头笑道,“你都二十好几了,长辈们还把你当小孩儿,何况他们真的小。” 拉起了家常,书房里的气氛慢慢的变的缓和融洽。但杨景澄心中依然有件事,硌的他难受。兄弟二人就着宗室里的孩子们聊了不知多久,待到太阳西斜时,即将离京的杨景澄终是没忍住,把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哥哥,”杨景澄看向了华阳郡公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锦衣卫与东厂,一直让我如芒在背。翌日你荣登大宝,可否废止了它们,留给朝臣一丝喘息与……尊严?” 第170章 群戏    回家的马车摇摇晃晃,杨景…… 回家的马车摇摇晃晃,杨景澄听着宵禁的鼓声,看着街上匆匆往家赶的行人,五味杂陈。罢黜锦衣卫的谏言,得到的是沉默。或许在上位者看来,无法掌握臣下的一言一行,始终让他们难安。可是……杨景澄心中苦涩,他们做臣子的,活该被监视、活该活在恐惧中么? 不用回头往后看,他知道圣上与华阳郡公的人,甚至太后的人,都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或者躲在哪个角落里暗暗的观察着他。他疲倦的闭上了眼,何至于此?史书上的坐而论道,真的只是儒生编出来欺骗世人的么? 咚——最后一声鼓声落下,寻常百姓早已跑进了自己家中,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不复存在。夕阳余晖下,只有这一辆马车孤零零的行驶在道路中央。很快,前头的两匹健马小跑了起来,半盏茶的功夫,便停在了瑞安公府的门前。 屠方恭敬的声音在外响起:“世子,我们到了。” 杨景澄笑了笑,拿左膀右臂当送客的马夫,华阳郡公可真够看得起他的。想着回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下了车。落地后,对屠方点了点头:“有劳。” 屠方连道不敢,又对杨景澄行了一礼。余光瞥见瑞安公府的大管家张伦立在大门口的焦急神色,依旧立在原地,看着杨景澄进了大门,方带着人掉头离去。 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关闭,心急火燎的张伦终于寻到了说话的机会,跳着脚道:“世子,夫人今日从章家回来,大发雷霆。” 杨景澄早料到如此,他不肯参加酒宴,就是落了章家的面子,尤其是在章首辅亲自拉拢之后。于是笑着问道:“然后呢?” 张伦急急的道:“夫人刚到家,大奶奶便被寻了个由头,在正院里罚跪。这会子还没被叫起呢!” 杨景澄神色一凝,脚下顿时生风,直朝正院里狂奔而去。平时小半柱香的路程,转瞬即至。冲进正院,果然看见颜舜华跪在砖石的地面上,冷汗涔涔。杨景澄走到她身边,单手就将她拎了起来。 -- 第294页 颜舜华一个踉跄,反手抓住了杨景澄胳膊稳住了身形。 “对不起。”杨景澄低声道,“是我思虑不周。” 颜舜华用从一品夫人那华丽的衣袖擦了擦汗,低声道:“迁怒罢了,与你不相干。” 杨景澄轻声问:“膝盖疼么?” 颜舜华顿了顿:“疼……” 杨景澄当即将人打横抱起,就要回东院。章夫人的陪房刘嬷嬷疾步跟上来道:“世子,夫人没说罚完了。” 杨景澄冷冷的道:“信不信她今日继续撒泼,我改日就让她去慈宁宫大门前跪个够?” 刘嬷嬷难以置信的看着杨景澄,心道:你说大话也得有个谱儿吧? “她刚与我圆房不多久,”杨景澄阴森森的道,“今夜,她流产了!” 刘嬷嬷打了个哆嗦,视线不自觉的落在了颜舜华的肚子上。哪知颜舜华是个顺杆往上爬的好手,当即就捂着肚子哭了起来:“世子,我肚子疼……” 杨景澄一声大喝:“来人!请太医!” 这一声宛如雷鸣,直接把屋内的章夫人炸醒!与此同时,一个小厮悄悄儿沿着墙根溜走,往瑞安公所在的小姨娘的屋里跑过去了。不待章夫人有所反应,杨景澄已经抱着颜舜华走出了正院。 “拦住他!”章夫人从屋里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掀开帘子厉声喝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然而,正院里的丫鬟仆妇们,哪里追的上杨景澄的步伐?刚追了没几步,杨景澄已经进了东院。紧接着院门砰的一锁,把所有人都拦在了门外。看着不得不折回的丫头们,刘嬷嬷如坠冰窟。万一,万一颜舜华真的流产,章夫人至多被训斥,而看着罚跪的她…… 凌迟两个字直接闯入了脑海,她四肢都不自觉的开始颤抖。她张大着嘴,想要说什么,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眼泪伴着鼻涕,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心中生出了万分悔意,她当时怎么就不拦上一拦呢? 随着院门紧闭,东院陷入了混乱。秀英猛的推开了窗,死死盯着正屋里的情形。杨景澄用极快且极低的声音吩咐叶欣儿:“打水,预备胭脂。” 叶欣儿二话不说,先吩咐青黛去打水,自己则不动声色的袖住了一盒胭脂,一把推开慌的手足无措的白鹭与黄莺,站在了颜舜华身边。 颜舜华隐忍的痛呼声停了一瞬,叶欣儿听见了她低不可闻的三个字:“装流产。” “啊——”一声尖叫刺破了夜空,叶欣儿凄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东院,“奶奶!血!” 杨景澄:“……”叶欣儿啥时候学过唱戏的来着? 炕桌上的茶碗啪的落地,谁也没注意,茶水先泼出来,浇在了叶欣儿手中的胭脂上,紧接着颜舜华的雪白的里衣里,染上了嫣红。 “世子,呜呜呜……”颜舜华轻微的啜泣着,还没忘了抽空悄悄儿道,“胭脂不像,有鸡血吗?鸡血撒盐,就不会凝固了。” 杨景澄呵呵一声:“不用,骗过秀英就行。” 不独秀英,这一番兵荒马乱的演绎,连吴妈妈都被唬住了。她本来年岁就大,心里又最记挂颜舜华,惊闻流产,整个人都不好了,坐在榻上直倒气儿。 “妈妈,你不要慌!没事的!”白鹭唬的脸色煞白,扭头偏看见颜舜华裙角滴滴答答的鲜红,吓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声更刺激着吴妈妈,她竟是两眼一翻,厥了过去。正屋里更乱做了一团。 石英也被蒙在了鼓里,提着裙子冲着院里喊:“来个人!出去,请太医!快!快!” 砰砰砰!院门被大力的敲响!瑞安公嘶哑的喊声传了进来:“澄哥儿,开门!我要看我孙子!开门!” 公府里没人敢拦瑞安公,院门打开的一瞬,瑞安公几乎是栽进来的!方才喊话的石英是个急性子,也不管瑞安公,捞起长至脚踝的裙子往腰带上一捆,撒开腿往外冲去:“张管家!张管家!请太医啊啊啊啊啊——” 混迹在瑞安公府各个角落的探子同时闻风而动,数道身影借着夜色跃出了墙头。很快,乾清宫、慈宁宫与华阳郡公府齐齐接到了消息。而这三处的主人,身形皆不自觉的晃了晃。 章太后猛的把茶盅砸在地上,恨声道:“瑞景那个混账!”瑞景,是章夫人的闺名。 总管太监兰贵战战兢兢的道:“娘娘,派个太医吧,千万别真流了,那是瑞安公世子的长子啊!” 章太后气到发抖,她虽深居宫中,可宫外哪点风吹草动她不知道?章首辅去拉拢杨景澄正是她的指示。是,杨景澄生母不堪,可等她把京中宗室适龄且辈分合适的年轻人扒拉了一遍,龙氏那出身算个屁!再怎么着,杨景澄是章家的外孙!当杨景澄怒而出了章府,径直去了华阳郡公府时,她还在复盘,是不是榕王的动作不够柔和,刺激到那孩子了。这一琢磨,天便黑了,她压根没料到,自家的那棒槌侄女居然把气撒在了杨景澄老婆的身上! 那是未来的皇后!章太后又一锤砸在了案几上,怒骂道:“一代不如一代!要他们何用!?” 兰贵再不敢说话,偷眼看着章太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不放心颜舜华的状况,硬着头皮又问了一次:“娘娘,要请太医么?” 章太后心乱如麻,以她斗争的经验,知道八成是杨景澄在做局。流产哪能那么恰好的,在杨景澄进家门的瞬间出现征兆?难道旁边守着颜舜华的都是死人么?可是她现在真的怕,怕杨景澄不是做局,怕颜舜华真的流产。杨家子嗣艰难,每一个孩子,都是希望! -- 第295页 “圣上会派的。”章太后闭上了眼,疲倦的道。 兰贵觑了觑章太后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圣上……咱们首辅,只怕要遭训斥了……” 章太后咬牙切齿的道:“他活该被廷杖!” 兰贵吓了一跳。 章太后没再说话,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不可能像寻常妇人一般每年回几次娘家,自然不大了解侄儿侄女的品性。然,她兄弟章首辅,作为章瑞景的老子,能不知道自家女儿是什么鸟样!?杨景澄落章府的面子,算事儿么?他们的网将将张开,杨景澄果真傻里吧唧的往里跳,她还看不上了!她本就对章家一力推崇长乐十分的不满,好容易逮着个能看顺眼的,就让倒霉侄女毁了个干干净净! 在宗室里,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杨景澄站在了与章家为敌的道德制高点!华阳不可能没有动作! 果然,一个小太监脚不沾地的飞奔进了大殿,砰的一个头磕下去:“娘娘,圣上派太医了。” 章太后声如寒冰的道:“带下科的包承善?” 小太监惊了惊,太后怎么知道?赶忙垂头道:“是,娘娘明察秋毫。” 章太后眸光一沉:“包承善,是华阳的人。” 第171章 有孕    包承善被人从家里叫出来,…… 包承善被人从家里叫出来,一路向瑞安公府疾驰。他身后跟着的是四个彪悍的锦衣卫。他们并不在锦衣卫的花名册上,而是只有华阳郡公暗格里的本子,才能看到他们的名字。包承善与他们对的是印信与暗号,即便同行,他也不知几位的姓名。 敲开瑞安公府的大门,京中赫赫有名的带下科圣手包承善一路顺畅的抵达了东院。东院的混乱依旧持续,青黛等丫头在院里焦急的转着圈。直到看到了身着五品服侍的太医,才略略松了口气。 包承善径直走进了正屋,白鹭黄莺等丫头自觉地让出了条道儿。于是他看见,东次间的炕上,杨景澄正抱着颜舜华低声安抚。包承善走到近前,并没有先伸手探脉,而是借由身体遮挡,递出了块玉佩。杨景澄怔了怔,这是华阳郡公极喜爱的一块玉佩,常挂在腰间做装饰。 包承善见杨景澄没接,低声道:“信物。” 杨景澄依旧防备,岔开话题道:“太医瞧瞧我媳妇儿吧。” 包承善从善如流的把手搭在了颜舜华腕上,却是面色微变。护送他来的锦衣卫带来了取信于杨景澄的玉佩,以及华阳郡公的吩咐——未必是真流产,或是有旁的什么,务必协助杨镇抚安顿妥当。然而他越是探脉,越觉得心惊。 没有流产,但,脉搏如滚珠般在他指尖流过,不甚真切,确实为滑脉! 包承善咽了咽口水,自打他入了华阳郡公门下,听过了不知多少不见硝烟的搏杀。今夜杨景澄动静过大,不独是他,恐怕华阳郡公并宫中两位,心中皆有怀疑。不想,杨景澄的夫人竟真的怀了孕。他心中飞快的盘算,且不论其它,流产之事必得先圆过去! “唔——”包承善收回手指,又仔细瞧了瞧颜舜华的面容,开始掉起了书袋,“夫人这是冲任损伤、胎元不固。是以须得补肾健脾。世子也请牢记起居有度、房事有节、饮食清淡、用药平和。” 杨景澄心道:莫非真是华阳郡公派来收拾烂摊子的,说的挺像那么回事。 “只是今夜夫人似有惊吓,吃药见效有些慢了。”包承善慢条斯理的道,“若世子不介意,且让老朽扎上几针,便能立竿见影。” 杨景澄谨慎的道:“你扎哪?” 包承善在他耳边悄悄道:“随便扎扎,不然您不好交代。” 杨景澄:“……” 包承善轻咳两声:“如此,闲人回避吧。” 在那边屋里的瑞安公急切的声音传来:“扎针有效么?” 包承善一副高人模样,轻飘飘的道:“若无效,下官任杀任刮,绝无怨言!” 杨景澄连连看了包承善几眼,竟说的如此笃定,回头“孩子”没保住,怕是华阳兄长也难以保全。这位,当真不怕死么? 瑞安公早慌的六神无主,听包承善说的笃定,连声道:“快快,撤出来,休碍着圣手扎针!” 早跟着进来的张伦家的面色古怪的道:“公爷,扎针……要退衣裳么?” 瑞安公跳脚道:“都什么时候了,管那些劳什子作甚!”又对杨景澄嚷道,“澄哥儿,你休小心眼儿,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杨景澄面皮直抽,作为一个男人,让外人看到自己老婆的身体,确实有些……包承善哪知道瑞安公府的人这么能想歪,赶紧道:“要紧的隔着衣裳扎即可,不好扎的横竖世子习过武,认得穴位,老朽隔着帘子说,世子下手便是了。” 瑞安公听的抖了抖:“他扎不扎的准啊?”又语重心长的对杨景澄道,“看一眼不少块肉,你想开点!” 包承善满头狂汗,拼命给杨景澄使眼色。杨景澄想起他方才说的做样子,只得点了点头。很快,包承善掏出了银针,十分有范儿的在烛火上熏了熏,随即一针便扎进了肉里。 “啊!”颜舜华没防备他扎的如此急,不由轻呼出声。把瑞安公听的心都揪了起来。 杨景澄赶忙道:“无事、无事,你忍着点儿。” 颜舜华应了一声,随包承善胡乱扎了几下。很浅,只微微有些刺痛。如此做作一番,包承善“拔针”,退到了屏风后头,开始指挥杨景澄扎针。瑞安公听到“三阴交”等要紧穴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而屏风里的两口子,默契十足的配合着。足足等了两刻多钟,终于听到包承善道:“好了,世子拔针吧。” -- 第296页 杨景澄做了几个拔针的姿势,又帮着颜舜华换好衣裳,故作忧心的问:“太医,没事儿了?” 包承善捋了捋胡须,叹道:“可惜世子不会烧山火的手法,不然那几针补的好,胎儿能更好些。” 杨景澄呼吸一窒,妈的!有诈!他是要颜舜华“流产”,包承善却说甚胎儿!这是把他往坑里活埋!颜舜华亦是面色苍白,颤声问道:“他不是华阳兄长的人么?” “莫慌!”杨景澄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正想说些什么。哪知包承善再次开口:“不过,老朽年纪大了,手脚不比年轻时利索。夫人的脉象过浅,横竖已扎过保胎针,过了最要紧的时候。公爷和世子不妨再请宫里几位同僚一并参详参详,才算妥当。” 瑞安公哪听得这话?包承善话音未落,他已一叠声的喊:“来人,快拿我的帖子,再去请几个太医来!” 杨景澄心里暗自骂娘,他的确想借着此事,直接断了章家的念头,省的在他出京之事上平添事端。太医他并不怕,好赖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当朝官员还能有不惧他的?只消当场摁住了太医,圣上与太后那头瞒不瞒的住不打紧,姿态摆出来即可。哪里知道打着华阳郡公旗号来的包承善如此不按理出牌,当着瑞安公的面要求会诊!滑脉最易诊断,只消别人摸上脉,他该怎么下台? 设局脱身乃小事,哪怕事后被人翻出来,亦只是诸多斗争中不甚精彩的一幕,可当场被揪出来,那就要了亲命了。偏生此刻瑞安公坐在外头,不是他不能与亲爹交代自己的算计,问题是想孙子想疯了的瑞安公根本不可能听! “世子,我们怎么办?”颜舜华快哭了,“我会露馅儿的!” 叶欣儿眼珠子转了转:“找个怀孕的仆妇冒充一下?隔着帘子诊脉,谁认得是谁?” 杨景澄糟心的道:“我们才圆房,算算日子,她最多一个月身孕。你上哪找个恰好一个月的?若是寻来的有两三个月……”余下的话都不敢说出口。他没圆房,颜舜华的孩子打哪来的?那不是找死么? 这厢杨景澄急的满头大汗,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借力打力的局,毁在了包承善身上。他暗自警醒,日后便是有信物的人,也决不可轻信! 那厢瑞安公的几个小厮拿着帖子在京城的大道上策马狂奔,太医院有在宫中留守值班的,他们自然敲不开宫门,因此皆是去那些不必轮值的太医家中找。也不管是不是带下科,甚骨科、伤寒科,乃至专看孩童的哑科,通通给刨了出来。心思细腻的来旺顺道把京里有名的几个大夫闹醒,一并带回了家。 如此动静,早惊动了宫内外关注此事的人。章首辅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同样睡不着的谭夫人道:“咱们二姑娘,是该好生管一管了。” 谭夫人脸色极为难看,他们消息略晚,此刻已然知道了女儿回家便冲儿媳妇撒性子之事。先前杨景澄嚷着说媳妇儿要流产,他们还当是内宅斗法,大不了明早挨顿训斥。可全城的大夫都被拖了出来,那事儿绝不会小! “命人再摆两个烛台,”章首辅转了转手腕道,“我连夜写请罪折子。明日一早,你便递牌子进宫,与太后娘娘赔不是。” 谭夫人轻轻应了声,却是满腹的委屈。下半晌的酒宴上没看到杨景澄的人影,亲戚们七嘴八舌的,她作为当家主母,自然要略略表示一下不满,不然家里的脸往哪搁?可她真的没想到女儿能闹的如此的落人口实!磋磨儿媳的法子多了,你别带脸上行不行!? 丫头们点起了烛台,章首辅把人都撵了个干净,自家磨好了墨,预备落笔的瞬间,倏地抬头看向老妻:“你说,我们扶持长乐,是不是有些过了?” 很多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章首辅与杨景澄一样,太多的算计憋在了心里,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拿出来与妻子略聊上几句。因为,夫妻同体,生死与共。 谭夫人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太后,终究是杨家人。” “是啊,她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章首辅没再多言,下笔如飞,字迹清晰的请罪折子须臾落成。 消息连夜肆掠,皇宫里的灯火亦亮了几分。事涉宗室子嗣,永和帝与章太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各自坐在自己的地盘上,静静的等待着消息。 寅时初刻,大大小小的大夫呼啦啦的赶到了瑞安公府。在杨景澄阴鸷的脸色下,一个一个的轮流给颜舜华把脉。因意见不同,不时听见他们的争吵。章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东院,讪讪的站在脸色铁青的瑞安公身后,听着她难以理解的医书。 “当——当——当——当——”自鸣钟按时敲响,连续四下。申时末,天要亮了。众大夫终于吵出了个结果,由带下科圣手包承善宣布:“经我等辩证,夫人的胎儿确实保住了。次后的日子,安心静养即可。” 颜舜华!??? 杨景澄!??? 瑞安公瞬间狂喜!兴奋的一蹦三尺高:“我要有孙子了!来人!进宫报喜!!!” 第172章 报喜     通常而言,…… 通常而言,宫门于每日戌时落锁,次日卯时开启。只有遇到极为紧急的情况,才会半夜打开宫门。是以,瑞安公自然无法在申正时分把消息递进宫内。但,寅正与卯时初,仅仅相差半个时辰而已。瑞安公兴头的命人拿自己的朝服过来,就在杨景澄的屋内换起了衣裳。很快,他从一品国公的朝服着身,来不及与儿子道声恭喜,撒丫往外奔去。 -- 第297页 章夫人终于回过了神,她隔着屏风的缝隙,看了眼放松下来在杨景澄怀里睡过去的颜舜华。没有持续见红,没有先兆流产,面色是那样的红润平和。章夫人脚底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双手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宗室的媳妇们怀孕何等艰难,昨日下午时分,她压根没想过颜舜华有一丝怀孕的可能,不料,圆房将将一个月,颜舜华便真的有孕在身。想起昨日的罚跪,她心如擂鼓,一阵阵的后怕袭向了心头。不敢想颜舜华果真流产,她会遭受哪样的惩罚。哪怕她父亲为当朝首辅,哪怕她姑母为当朝太后。她恐怕都难逃被软禁的命运。 还好……还好……年轻的颜舜华什么事都没有。 去往皇宫的路上,布满了预备点卯的朝臣。瑞安公府的马车一路疾驰,马车顶上悬挂的灯笼不住的左右摇晃。前方骑马开道的小厮扯着嗓子大喊:“诸位让让!让一让!国公爷有急事要进宫,劳诸位大人让一让!” 马车轱辘辘的向前,并不想招惹宗室的朝臣们自觉朝道路两边散去。本来下官便得避让上峰,瑞安公的从一品,满朝也没几个比他品级高的。相熟的朝臣们交头接耳:“你们猜,出什么事儿了?” 另一人撇嘴:“宗室一年到头没几件正事儿,理他们呢。” 正讨论着,瑞安公府的马车骤然来了个急停,马匹唏律律的飞起前蹄,车内的瑞安公险些栽个跟头。前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公爷,您仔细些。” 瑞安公掀开帘子,另一个更熟悉的苍老的声音响起:“瑞安啊,一大清早的,你做什么呢?” 是梁王!瑞安公喜滋滋的跳下马车,以不合年龄的速度飞快的爬上了梁王的车驾,话未出口,先哈哈笑了几声,方一拍大腿道:“梁王爷爷,澄哥儿的媳妇怀孕了!就一个月!他们圆房就一个月!先前澄哥儿说他媳妇看着好生养,我还当他胡说,没想到那孩子真会相面啊!” 轰——!路上的朝臣炸开了,不少高官瞬间头皮发麻。永和帝中意杨景澄做太子已非绝密,六部九卿几乎都心中有数。与华阳郡公想比,他明面上不合适的理由只有两个。第一乃生母出身过于卑微,第二便是无子!可世道从来看父不看母,生母卑微之事并非不可容忍。倒是无子一条,乃皇家之死穴。华阳为何有资格做太子?长乐为何被章首辅推出来夺储?他们皆有二子!而今日,他们知道了,杨景澄娶了个能生的老婆!朝堂的局势将越发混乱! 礼部尚书朱明德朝着身边的下属齐成济一拱手:“恭喜!” 齐成济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脸上强挤出了一抹笑,应付着周围的同僚,心里却不住的哀嚎——跟华阳郡公直接对上了?老夫不想死啊! 梁王年岁大了,反应不如周遭的官员及时,好半日方捋清楚瑞安公的话,顿时一阵狂喜!他扣住了瑞安公的手腕,连声问道:“果真!?” “怎么不真!?”瑞安公喜滋滋的道,“昨天夜里有些不好,澄哥儿急的连夜请大夫。太医院的包承善给扎了针,他却是个谨慎的人,不肯胡乱下医嘱,让我们再多请几个大夫。我连夜把全城的大夫都叫来了,您猜怎么着?”瑞安公又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啪的一声脆响,自己却丝毫不觉着疼,依旧眉飞色舞的道,“大家伙都说好!媳妇儿也好!我跟你们讲,以后找媳妇儿,就往齐家找!她们家的种可太他妈好了!” 瑞安公的大嗓门随风飘远,后头的齐成济:“……” 梁王也兴奋起来,先吩咐车夫:“快快,进宫!”又扭头对瑞安公道,“好!好!好!我早说澄哥儿是个有福的!他还没有侧夫人不是?齐家可还有未嫁的姑娘?” 齐成济心里暗骂:滚!老子的孙女不做小!除非杨景澄真的能当太子! “嗤,”一声嗤笑传入了众人的耳中,前来上朝的三辅丁褚慢悠悠的道,“不定是男是女呐……”若换成旁人,按他的脾性,少不得说句才怀上谁知道能不能生下来。不过对着宗室,此话太犯忌讳,他并没孟浪的说出口。 但,他的话丝毫没浇灭众人心中的火焰,因为能怀第一个,便能怀第二个。先开花后结果又如何?只要媳妇儿能生,宗室的女儿一样的尊贵!暗中看好杨景澄的官员们心中喜意滋长,而华阳郡公门下与章首辅门下的面色便没那么好看了。 梁王与瑞安公说着话,马车却不停。尤其是梁王曾得圣上恩赏,宫门外无需下车,可长驱直入。很快,永和帝与章太后纷纷接到了喜报,皆是喜不自禁。昨夜悬了一夜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喜讯之后,便是大笔的赏赐。梁安与兰贵死命抢了颁赏的喜事,一前一后的往自家宫苑里的库房点数。而消息则插着翅膀,飞向了京中各个府邸。 “我就说澄哥儿的生子秘方有效!”安永郡王世子杨兴云在家嚷道,“我一炮双响时便说了,他娶了妻,一准能怀上!” 安永郡王却不如儿子那般欣喜,他面无表情的带着长随出了门,直奔向北镇抚司衙门。华阳郡公依旧十年如一日的镇守在此,这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仿佛被堵上了耳朵,什么也没听见。整个北镇抚司一如既往的忙碌却又从容。 “安哥儿。”安永郡王唤着华阳郡公的小名,如今肯这般唤他的人着实不多了。 华阳郡公神色平静的道:“叔叔有何指教?” -- 第298页 “澄哥儿媳妇怀孕了。”安永郡王的语调很是严肃。 华阳郡公沉默了许久,想起那日安永郡王在宫里的密密规劝,深知虽然他并没向汤宏等人一般明明白白的拜在自己门下,但看重自己的心思与那些表白过的朝臣一般无二。因此,他思虑再三,终是说道:“昨日,澄哥儿亲口对我说,他想去江南。” 安永郡王怔了怔。 华阳郡公再次沉默了足有半盏茶功夫那么久,才缓缓开口:“叔叔肯来,侄儿万分感谢。”安永郡王今日之行,是在表态。而他,是宗室里最先表态之人。华阳郡公可以理解,换做是自己,这帮孩子里谁上位又有什么区别?宗室人丁稀薄,即使有个亲疏远近,亦不损荣华。毕竟,谁知道哪天哪位绝了嗣,须得求人过继呢?即使是九五至尊,不也得对宗室客气些么?所以,积极国事的梁王在观望;安享荣华的甾王在观望;圣上的堂兄江阳国公亦在观望。因此,安永郡王的出现,着实让他很意外。 “澄哥儿很好。”安永郡王道,“可他太年轻了。” “年轻不要紧。”华阳郡公摇了摇头,“他性子过于绵软,又念旧情。只怕他翌日不肯对章家下狠手。”说着,他看向安永郡王,“非我残暴,只是章家已然成了毒瘤。” 安永郡王沉重的点了点头:“半数宗室娶妻章氏,他家权势太过了!”章家,必须死! “而太后所看重的,正是他的优柔。”华阳郡公笑了笑,“叔叔不知道,在北镇抚司衙门里,他给我捣了多少乱。动辄求我罢用重刑,哪怕是吴子英被杀那夜偷着喝酒的狱卒,稍加刑讯,他便受不了,非闹着要我直接杀人,半点看不得旁人的哀嚎。” 安永郡王笑了起来:“是个好孩子。”仅仅是个好孩子,绝不是个好太子,安永郡王有自己的判断。他早已受够了永和帝的首鼠两端,他迫切的盼望着有个强势的主上。哪怕不那么讲道理也无所谓。至少,让他们战栗臣服的人,是自己家的帝王。 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这句话出自于《韩非子.亡征》,说的是国君若是行事迟疑无决断,即败亡之象。叔侄二人几乎同时想起了当初章太后绝地翻身的那一幕。千钧一发、背水一战,他们不知道那时的章太后是否害怕,只知道狭路相逢之时,勇者章太后大获全胜,从此执掌天下,权柄二十年未曾动摇。 “圣上素来信任叔叔。”华阳郡公诚挚的看向安永郡王,“不若由叔叔替澄哥儿谏言,如何?” 安永郡王沉吟片刻,问道:“何地何职?” “宁江府,正三品卫指挥使。”华阳郡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安永郡王点了点头,他虽赋闲在家,极少参与朝政。但也知道江南富庶,乃天下官员除了京城外最向往的去处。而京官外放,惯例升两级。杨景澄的从四品已然不低,直接跳到正三品,期间调度腾挪殊为不易,想必华阳郡公也没少费心思。他心中越发满意,对外狠辣、对内柔情,在没有比他更好的皇帝了。 忽然,安永郡王又想起一事,忧心忡忡的道:“太后似在拉拢澄哥儿,你仔细她不肯放人!” 第173章 破局    商议完要事的安永郡王匆匆…… 商议完要事的安永郡王匆匆离开,华阳郡公独自坐在大堂内,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在案几上,脑子却在飞快的运转。说实话,颜舜华怀孕让他猝不及防。在储位争夺中,哪怕是前朝,生育都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何况一向缺儿子的本朝。 “圆房仅一个月,即受孕么?”华阳郡公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幼年丧父,独自支撑家业,与一派天真们的族中兄弟自然脾性不合;次后成了锦衣卫,更是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他原先并不觉得有什么,未来天子么,注定的孤家寡人。孤独寂寞之事,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直到那一日,瑞安公托情,想把儿子补入锦衣卫。 头一日的下马威,瑞安公家的小子让他大开眼界。那一日的欣喜,至今记忆犹新——宗室里终于出现个能看的了!之后城外救人、雪中赈灾,以及平日里办事细致牢靠又积极,真是让做哥哥的他越看越喜爱。这时他方知,有个好兄弟,是怎样的感受。原来,并非自己不怕孤寂,而是从不知相互扶持的滋味,是无知者无畏。 他能清晰的察觉到杨景澄对他的讨好,哪怕杨景澄刻意的隐藏,对他而言还是太嫩了。但身为准太子的他,早已习惯。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在他身上下注。尤其是宗室子弟,面上的惧怕,多半是外露的臣服。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真意。他们相处并不久,杨景澄却把幼弟该有的撒泼打滚调皮捣蛋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诏狱里头扯他袖子劝他手下留情。华阳郡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承认他的放任里全是算计,因为所有期盼他上位的人,无不妄想着他对敌人狠辣而对自己的臣僚纵容。果然,就在杨景澄在锦衣卫里横着走的时候,在严康安身为上峰却对一个千户溜须拍马的时候,原先摇摆不定的汤宏等人,悄无声息的拜入了他的门下,成为了他插在永和帝身边的尖利的钉子。正如安永郡王今日前来的目的一样,是示好,也是试探。他熟练的使用着杨景澄,安永郡王如他所料的那般满意而归。 -- 第299页 至此,他终于有了与章太后分庭抗礼的资格。是的,章太后。圣上一直是傀儡,甚至能称一句挑梁小丑。多年来他所忌惮的、所惧怕的,乃如今隐藏在重重宫帷之后、轻易不直接出手的老太后。 但这一次,老太后出手了,而这一刀,正插在了他的命门。 因为,对朝臣而言,杨景澄真的比他更适合。文武双全、仁爱和善、重情重义、夫妻同德。一条一条,皆是宛如从儒生的幻梦里扒下来的品性。年轻、俊俏、聪慧,以及……羽翼未丰、易于控制。 华阳郡公微微抬头,望着被门框切割出来的湛蓝的天出了神。这是他第一次与章太后的正面交锋,也是第一次尝到了无处着力的滋味。太后甚至不需要多少动作,只消表现出对杨景澄的偏爱,汤宏之流岂能没有动摇?身在朝堂,谁不想左右逢源?没这么做,只是做不到而已。而如今,只要杨景澄上位,哪怕他们与章首辅依然尿不到一个壶里,至少避免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平稳的政权交替,是多少人心中的梦。 昨夜慈宁宫灯火彻夜未熄,章太后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太太般,等了一夜的消息。今晨太医并民间的杏林高手们确诊,颜舜华怀孕,且胎儿平稳无异常。华阳郡公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根基在摇摇欲坠。之所以能维持着脆弱的均衡没有垮塌,正是因为杨景澄违逆了太后,选择了对他臣服。 华阳郡公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捋清楚思绪后,他招手唤来了心腹屠方,语气笃定的问道:“今晨宫中对瑞安公府的赏赐,慈宁宫是否比乾清宫重几分?” 宫中赏赐并非机密,此时已接近午时,以北镇抚司的能力,何止谁轻谁重的问题,连礼单都能直接拉出来。因此,屠方想也不想的道:“重了三成。”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郡公。”屠方忧心的道,“若瑞安公世子喜得麒儿……” 华阳郡公淡然道:“现只是个胎儿。” “郡公。”屠方加重了语气,“他与长乐不一样。便是他并无二心,盖不住……众人拾柴火焰高。到了今日的地步,您但凡有半点犹豫,很可能……”死无葬生之地! 华阳郡公读懂了屠方的未尽之言,这是他早丧的父亲留给他的心腹,是自幼跟在身边的伴当,是他此生最为信任之人。二人的感情早已超脱了主仆,甚至于说比明面上的杨景澄更像血脉相连的兄弟。因此他不在意屠方对杨景澄产生的敌意,那小子对他的威胁确实太大了。 “郡公,我知道世子并非恶人。”屠方郑重的道,“然太后专挑个与您相厚之人,正是想置你于死地!” “是。”华阳郡公认可了屠方的说法,“我不动他,他便是我身边的暗雷,随时可能爆起,把我炸个粉身碎骨;我若动他……”华阳郡公脸色阴郁,“唯一亲厚的兄弟都不肯放过,宗室必与我反目成仇!” 两面为难! 屠方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道:“郡公,快刀斩乱麻吧!” 华阳郡公的脸上挂上了寒霜。 “我知道您与世子情谊深厚。可是……” 华阳郡公抬手打断了屠方的话,淡淡道:“破局点不在他身上。” “郡公!”屠方急切的道,“您可知,万一他被捧上位,杀不杀您根本由不得他说了算!您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两个小公子着想啊!” 华阳郡公看向屠方:“依你说,我该如何?” 屠方噗通跪在地上,头重重的磕了下去。一切尽在不言中。 “呵……”华阳郡公轻笑,“你觉着,太后明知我执掌着锦衣卫,她会不派人暗中保护澄哥儿?” 匍匐在地的屠方浑身僵直。 “你以为,轻轻一拨,便把我逼到这个份上的太后,能留个那么大的破绽给我?”华阳郡公面容平静的道,“你怎知道,那不是破绽,而是陷阱呢?” “对澄哥儿下手,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只是个没实权的镇抚使,宗室子弟并不止他一个,纵然其余人不如他,寻个比长乐好的并不难。”华阳郡公一字一句的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么?” 华阳郡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了门口。门前宽阔的场院内,众军士行色匆匆。吴子英与张继臣案在高官们眼里已经水落石出,然世间许多事皆是瞒下不瞒上的。为了朝廷的体面,必然得逼着下头的人白忙活。他们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晓,上头的风云已变换成了不认得的模样。 “我不能被太后牵着鼻子走。”看着没头苍蝇般的军士们,华阳郡公如是说。 “太后忽如其来的关怀,与丰厚的赏赐,无非是想让大家把目光聚集在澄哥儿身上。”华阳郡公嘲讽的道,“我没兴趣做她手里的牵线木偶。” 屠方抬起了头,却没起来,他忍不住问道:“我们该如何做?” 华阳郡公笑看屠方:“你呀,真是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屠方有些不服。 “澄哥儿比你可滑溜多了。”华阳郡公由衷的赞道,“光凭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光,若非我不愿将自己的命交到旁人手中,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屠方一脸茫然:“您是说他自请外放……” 华阳郡公点头:“进可攻、退可守。古时的圣明之君便说,不历州牧、不入中枢。一个曾在地方上干过的年轻人,翌日登上宝座,恐怕比未曾离开过京城的我在民生上更甚三分。哪怕没有,众人亦相信他有。且,我明知他外放的结果,也不得不去帮他周旋。因为他留在京中,太后与章家必然动作不断,叫我处处掣肘。因此,安永郡王说的对,太后是绝不想他离京的。” -- 第300页 屠方不免问道:“太后果真想让他做太子?” “这便是太后的高明之处了。”华阳郡公问,“他做太子有什么不好么?” 正是没什么不好,才是巨大的威胁!华阳一系从没把长乐放在眼里,因为众所周知,长乐只是个傀儡。 “所以我才说,破局之处不在他。”想通了一些事之后的华阳郡公悠闲的在堂中踱着步,待足足转了好几圈之后,方轻轻的道,“好似所有人,都忘了御座上的圣上了啊……” 屠方一凛! “太后的赏赐,比圣上重三成?”华阳郡公再次确认。 “是。” “联络陈方珠。”华阳郡公顿了顿,眸光中生出了无数复杂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他摁下心中的烦乱,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叫他想方设法暗示圣上,澄哥儿是章家的人……” 所有关窍瞬间打通,屠方眼睛一亮,欣喜的道:“属下遵命!”说毕,麻溜的从地上爬起,飞也似的安排去了。 华阳郡公闭上了眼,储位厮杀,可真是……六亲不认啊! 第174章 不去    瑞安公府  与众…… 瑞安公府 与众人想象中的喜气洋洋不同,此时瑞安公府的大门闭的死紧,无数想溜须拍马赶热灶送礼的人家蹲在巷子里,无论是人还是礼,怎么都进不去。门房范守、吴中、龙海等人,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对着来客行礼道歉,嘴里叨念着:“这位爷,不是小的们不识抬举,也不是我们公爷世子不领会您的好意。只是我们大奶奶这胎才将将坐下,观音庵里的姑子说了,须得压一压,这不,正往乡里寻积年的老农妇,要认干娘哩。是以,您的好意我们府上心领了,着实对不住哈。” 这段话变着花样的说了无数遍,范守口渴的已经灌下了两大壶茶。抬眼看到巷子口不断有挑着礼品担子赶来的人,险些眼前一黑。龙海年轻些,顺手搀了一把,可他的嗓子也哑的不成样子,二人没有说话,往茶壶里捞了颗胖大海嚼了好几下吞了,又接着重复起了方才那段话。 因来客都叫阻在了外头,公府内显得极为安静。瑞安公的外书房内,梁安笑眯眯的坐在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嘴里的好话儿不间断的流淌。慈宁宫的兰贵送完礼寒暄了几句便走了,如今只剩自己,可不是拉关系的绝佳时候?可惜杨景澄昨夜一宿没睡,精神有些萎靡,不大愿意搭理人。 梁安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说了一车漂亮话之后,眼见着杨景澄的脸上浮起了些微的不耐烦,赶忙刹住话头,提出告辞。瑞安公父子两个自然得恭送这位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行在出门的路上,梁安抓紧最后的机会夸道:“不是老奴当着公爷的面客套,宗室里的爷们,老奴真真儿见的多了,没一个有咱们世子稳重的。旁的不论,闭门谢客着实漂亮。”说着压低声音道,“才老奴进来的时候,外头好些太后那头的人,世子爷可得仔细了。他们都是不安好心,要害咱们的。” 杨景澄勉强挤出个笑:“谢总管提点,我知道了。” 梁安心中甚为满意,他今日清晨出来颁赏,看到兰贵带的东西便暗道不好。他是跟永和帝的人,心自然向着自家主子,顺嘴在杨景澄跟前下了对家的黑话。这天下终究是老杨家的,章家算个屁! 一路客气的把梁安送出了大门,杨景澄浑身的疲倦再没掩饰,双肩一垮,整个人都颓废了几分。瑞安公心疼道:“你昨夜一宿没睡……” “不相干。”杨景澄打断了父亲的话,“我习武之人,昨晚那不叫事儿。我担忧的是其它的。” 瑞安公皱眉道:“媳妇儿都怀孕了,你有甚好忧愁的?” 杨景澄噎了噎,好半日才道:“正是她怀孕了我才愁。”重重叹了口气,顺道拉着呆滞的瑞安公回到了外书房,打发走了闲杂人等,杨景澄接着道:“我既看不明白太后想作甚,也不清楚圣上有何打算。父亲近日最好别出门,省的遭人算计。横竖你往日也不爱出去,倒不打眼。” 瑞安公嘴里泛苦:“平时无事时好说,如今你有了喜信儿,各家各户哪能不请我去吃酒?便是我不出去,他们也得上门来!只要人多,一不留神全是坑啊!” 杨景澄最欣赏自己亲爹的就是这股明白劲儿,于是随口出了个主意:“我媳妇怀的快吧?” 瑞安公竖起大拇指:“争气!” “你同族里说,我前日得了个偏方,让媳妇儿骑马接童子。”杨景澄十分糊弄的道,“你正好在家看着姨娘们骑马,没空出门。” 瑞安公瞪大了眼:“偏方是真的!?”他还以为是…… 杨景澄也不瞒亲爹:“假的。” 瑞安公:“……” “你每日在府里看着,我不信龙剑秋那事你一点怀疑都没有。”杨景澄垂下眼睑,“我不能说,你索性当不知道。女眷骑骑马通一通气血,或许果真有效也未可知。” 瑞安公哭丧着脸道:“儿啊,你到底卷进了什么事儿啊!早知道就不送你去锦衣卫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杨景澄苦笑,不去锦衣卫,那不又是上辈子的老路?凌晨惊闻颜舜华怀孕时,他只觉得天道不公。他打生下来起便没做过恶,何以老天总不肯放过他?不过,与梁安周旋了一阵后,他反倒想通了。重生之事本就透着玄妙,或老天正是想让他改变些什么,方把他扔了回来。 -- 第301页 “说来,”瑞安公有些小心翼翼的道,“昨天夜里,你……在弄什么?” 杨景澄瞬间面无表情:“原本是想给你家夫人一个教训。” 瑞安公讪笑。 “父亲啊——”杨景澄拖着长音道,“我不在家,你就看着她磋磨我媳妇儿?” 瑞安公辩解:“我跟秋姨娘看书的不是,真不知道此事。” 杨景澄淡淡的道:“我们站了华阳哥哥,与章家已是不死不休了。你只想着避开,是没有用的。” 瑞安公没说话。 杨景澄低声道:“外头的事,父亲一向不爱管,做儿子的自然不好强求,因此许多事也未曾与你说。只一条,舜华人在家里,如今又怀着我的孩子,还请父亲多多照拂。此番虽是闹了场笑话,可若是我再晚些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瑞安公被儿子说的更加心虚,他最不爱掺和事儿,家里的婆媳矛盾虽听到了些许,但习惯性的装死。不想差点丢了孙儿,此事是他的错。 “对了,章家今日来人了。”瑞安公道,“应该是谭夫人身边的,我听张超家的回报,大抵是训斥了你母亲一顿。她昨夜亦吓的不轻,想来日后不会再寻你媳妇儿的麻烦了。” 章夫人只是个内宅妇人,在内宅斗法逞能是好手,但牵扯到外头,却是半点不够看的。杨景澄眼下无意于她死磕,眼下局势越发混乱,实在无暇在女眷处分神,他的麻烦太多了。 心里过了遍近日之事,杨景澄又细细密密的叮嘱了瑞安公几句,看着日头已经悬在头顶。于是以要回屋休息为由,与瑞安公告辞。 昨夜一番折腾,瑞安公早困的不行,打发走了杨景澄,火速跑去近来的爱宠秋姨娘屋里补觉去了。杨景澄亦回到了屋中,颜舜华已经醒来,却依旧惊魂未定,脸色有些苍白。叶欣儿正服侍她喝粥。 杨景澄不由问道:“吴妈妈呢?” 颜舜华有气无力的道:“打发去齐府报喜了。” “齐府只怕早知道了。”杨景澄道,“去个人,吩咐下门房,别把齐家的人都给拦了。” “不会,”颜舜华摇头,“我嘱咐了吴妈妈,就说我不大舒服,叫舅母她们后儿再来。”说着她看向杨景澄,欲言又止。 杨景澄先把闲杂人等赶出去,待屋里只留下叶欣儿时才道:“什么事?” 颜舜华看了眼叶欣儿,心里酸涩的道:“我既有孕,恐不能跟着南下了,你带欣儿去吧。” 叶欣儿顿时一僵。 杨景澄一呆,他一直连轴转,全然没想到这个问题!寻常官员上任必然得带夫人,毕竟官场交际,总不能拿个小老婆去与人家正经八百的正妻说话吧?不说旁的,就各家门各家户的后院之争,正房最大的依仗便是这层身份了。她们的交际圈,绝不可能容忍小老婆混进来,这是底线。因此,一开始他便打算着把颜舜华并半拉东院打包带走。却是没料到,颜舜华怀孕如此快。 沉吟了片刻,杨景澄道:“我们去的是江南,又不是犄角旮旯里。几乎全程水路,又不颠簸,你能跟着走的。” 颜舜华摇了摇头:“今早你出门后,我想了许久。旁人家里,我跟着去没什么,毕竟我身子骨好,怀孕了多动弹没准孩子更康健。但你是宗室……”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世子,我出身寒微,这孩子若掉了,我……大概死无葬生之地了。” 推着新婚丈夫与小妾外放逍遥,颜舜华说不出的难受。她不害怕叶欣儿么?怕!十足的怕!那是杨景澄相伴多年的枕边人,与之相比,自己才是后来的。她对叶欣儿的一切重用与信任,皆为了取信于杨景澄。可眼下的情形,她不敢赌。若她规规矩矩的留在京中,有甚意外,宫里怨不到她头上;可若她不安分的跟着丈夫出远门,致使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结果,呵呵…… 经颜舜华提示,杨景澄很快想明白了关窍,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好吧。” “不。”一直在旁沉默的叶欣儿忽然出声反对,“我……我也不能跟着去。” 杨景澄奇道:“你又有甚牵挂?” 叶欣儿没回答,她后退一步跪了下去,垂眸道:“奴不想去,求世子与奶奶开恩,让奴留在京中吧。” 第175章 安排    杨景澄看向叶欣儿的目光平…… 杨景澄看向叶欣儿的目光平静,叶欣儿的心底却是充满了恐惧。她身世飘零,唯有如履薄冰方能求生。颜舜华的提议让她感到了莫大的危机,她根本不敢有任何越雷池之心!从杨景澄娶亲那日起,她便反复的告诫自己,从此以后她不再是杨景澄的人,而是新来的大奶奶的人,也只能是大奶奶的人。因为,再抱着杨景澄不放,会死…… “我知道了。”杨景澄没有多说什么,他在叶欣儿轻微的颤抖中,猜到了答案。事实上,自从颜舜华过门,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无间便不复存在。想起前世的那段一同爬屋顶喝酒的缘分,不免心生怅然。但,物是人非,如蝼蚁般挣扎求生的丫头们,他不能苛求。 颜舜华明显的怔住,杨景澄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吴妈妈年岁大了,白鹭和黄莺又一团孩子气,欣儿心细,留在京中照顾你我放心。” “这……”颜舜华恍惚的道,“不好吧?” 杨景澄揉了揉颜舜华的头,又把叶欣儿从地上拉起,温和的道:“有甚好不好的。你年底前后便生了,明岁开春运河化了冻,再带着欣儿坐船过来便是。一年的功夫,你们想跟着去,我还嫌你们给我添乱呢。” -- 第302页 三言两语安抚了妻妾,杨景澄没在内宅久留,直接从一个小角门摸了出去。他身手敏捷,往日只是不想甩开跟踪之人。今日他先回房,让府中的暗子以为他歇下了。抓住宝贵的空档,轻巧的溜出了家门。穿出巷子时,他故意在巷子口等了一小会儿,确认无人跟踪,方加快步伐,朝南边的方向走去。 大半个时辰后,他敲响了一所民房的大门。一个老妈子打开门,好奇的问:“公子是?” “我是杨景澄,你们大爷在家么?”杨景澄找的正是楼英。 楼英家的院子极浅,杨景澄在外说话,他在屋里便听见了,急急走了出来,问道:“世子?你今日怎底出来了?” 杨景澄快速道:“我身上缠着无数事,你找个安静、安全的地方,我有话同你说。” 楼英点了点头,拉住杨景澄的胳膊,把人带进了院内。昔日破旧的小院,早被修缮一新。往日几栋独立的屋舍,亦加盖了耳房与回廊,成了个标准的四合院模样。楼英夫妻与岳母吴氏分住在了主屋,仆妇们分别住在两侧的耳房中。而东西厢则空了下来,楼英将东厢改成了书房,西厢则留给了楼兰。 但楼英并没有把人请进屋内,而是指了指院内新设的石凳道:“不甚安静,但能确保无人偷听。” 幕天席地,确实能让有心之人无处遁形。杨景澄点了点头,随意捡了个凳子坐下,开门见山的道:“榕王想纳你妹子做妾。” 楼英瞪大了眼。 “兰儿出身不够,”杨景澄快速的道,“榕王妃说的好听,只怕她混不上侧妃。” 楼英面色阴沉:“这与内务无关,榕王想作甚?” 杨景澄顿了顿,道:“对不住,我连累了你。” 楼英看向杨景澄,认真的道:“蒙世子不弃,肯与我称兄道弟,那便不提连累不连累了吧。” “那我也不废话了。”杨景澄道,“缘由,我不能说,且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我今日来寻你,有两件事。第一,趁着榕王没明说,先把兰儿嫁了;第二,我即将南下,你也尽快离京。否则一旦不小心卷入,便是粉身碎骨。” 楼英愕然! “我没同你开玩笑。”杨景澄极为严肃的道,“舜华昨夜查出身孕,今日慈宁宫与乾清宫前后脚的来颁赏。你在瑞安公府住了十几年,宗室的事知道的也不少,你见过哪个宗室有如此体面?” 楼英心中狂跳,若说杨景澄的儿子落地,宫里高兴,哪般厚赏都不足为奇。可将将怀孕,就…… 杨景澄接着道:“我能说的有限,总之你与靖南伯通个气儿,让他尽快安排你出京。至于兰儿……”寻常姑娘三挑四捡都未必赶的上好人家,急急出嫁,加上楼兰的脾性,杨景澄有些说不下去了。 楼英怔住了,他只有一个妹子,爱若珍宝。纵然知道她刁蛮任性跋扈甚至愚蠢,可那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仅存于世的至亲。他从没想过,自家这般角色,也会遭来觊觎,以至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兰儿还小,我原想着多留她几年……”楼英喃喃的道,“长大些,或性子好些,我也有点体面,能寻个差不多的人家,看着她好生过日子。”好端端的,她怎么就被榕王惦记上了呢?回想起昨日谭夫人宴席上的种种,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是外祖有谋划么?”楼英如是问。 杨景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能说。”有些事,似楼英这等身份的人知道了,不单没好处,反倒容易招惹杀身之祸。毕竟太后与永和帝在他身上的较量,众人暂还是“心照不宣”。此刻若楼英知道他差点成了准太子,只怕不够他受惊吓的。 “摊上个权倾朝野的外祖,竟不知是福是祸了。”楼英苦涩的道,“我知道了。今晚我便携内子回娘家,并求老夫人替兰儿寻一门亲。只是……”楼英艰难的道,“我家底不丰,嫁妆便厚颜拜托世子了。” “钱财上你无需忧心。”杨景澄沉郁的道,“是我连累了她,旁的没法子,嫁妆总要好看些。要紧的是劝服兰儿,否则嫁妆再丰厚,她也未必过的好。” 楼英苦笑:“事到如今,还说甚劝服。能懂事最好,实在闹小女孩儿脾气,打一顿也就是了。” 杨景澄无言以对。 “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的道理。兰儿进了榕王府,那才是生死未知。嫁去旁人家,有你个世子哥哥回护,总有一线生机。”楼英心里满满的无奈与无力,权势的碾压便是如此。面对庞然大物般的外祖父,他能做的,唯有尽量的腾挪。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在身上是那么的疼,可只要有口气在,就有指望。 “我们兄弟从此将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时重逢了。”杨景澄直接岔开了话题。 楼英却问:“我离京后,除了承泽侯,你还有旁的能说话的人么?” 杨景澄咧开了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可正因为他年少时过于孤僻,并没几个能交心的朋友兄弟,才好掌控不是?若像梁王府一系那般交际满天下的,便是子孙众多、辈分合适,也没见能充作太子候选人。血缘太远?杨景澄嗤笑,他与圣上那一脉,又比梁王系近几分呢? “我且有事,不便久留。”杨景澄看了看天色,太阳偏西,大概已是申时多点儿。楼英住的颇远,算上赶路的时间,他确实没空再多说了。 -- 第303页 楼英叹了口气:“待我离京前,再寻个空儿喝酒。” 杨景澄答应了一声,行色匆匆的走了。楼英立在自家院里,沉默了许久许久。魏燕如看着情形不对,半刻钟后,忍不住走出来柔声问道:“大爷,出什么事了么?” 楼英看着魏燕如:“对不住,我可能要提前离京。” 魏燕如呆滞在了原地,她将将来了月事,何况这么短的功夫,本也不可能怀上。想着众多亲戚家庶子成群的景象,她的眼泪不自觉的落了下来。她想要个孩子,哪怕只有一个都好!可是……可是…… 楼英知道魏燕如在哭什么,朝廷有此律令,但凡武将家的主母,担忧的大抵是那些事。疼惜元配的,留子去母,让元配安安生生的养个假儿子;不疼惜元配的,宠妾灭妻,乃至于嫡母年老之后被庶子虐待,亦非新闻。但楼英无可奈何。他距离权力的中心太远了,所以他的眼前一片迷雾。能做的,至多也就是留子去母了。 出了楼英的家门,杨景澄又快速的走了很长一段路,绕到了大街上。摸去头上因赶路渗出的汗水,他终于放慢了步伐。其实交代楼英的那两件事,他大可不必亲自去。无论是马健还是牛四条,悄没声息的传话的本事总是有的,他犯不着只身出门。但,到底一口气牺牲了楼兰与魏燕如,郑重点总归没有错。心里暗自记下了嘱咐颜舜华多加照拂两个女眷的事,接着慢悠悠的在街上逛了起来。 很快,他不意外的察觉到了如影随形的探子们,依旧装作没发现,自顾自的东游西荡。路过烧卤店时,随意问店家买了两只卤猪耳、一副卤猪肝,并一份骨头剔的干干净净的烧鹅肉。打包拎在手里,往自家方向走去。 跟在后头的人暗暗松了口气,这位祖宗肯乖乖回家,别四处乱跑才叫省心了。不料,走在前头的杨景澄脚步一拐,并没有走向自家所在的巷道,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熟知京中路况的探子面色倏地一变!很快,他心中的猜测成真,拎着卤肉的杨景澄大大咧咧的停在了华阳郡公府的大门前。 夕阳余晖下,杨景澄眉眼舒展,嘴角含笑,温和而惬意的对门房道:“哥哥回来了么?我想寻他喝酒。若还在衙门未归,你们使个人去请他吧。” 第176章 设局    跟在后头的探子们简直猝不…… 跟在后头的探子们简直猝不及防,万没料到杨景澄偷摸的溜出家门,转了一大圈又跑到华阳郡公府来了。且此时离宵禁不远,他们心里不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这位该不会想歇在华阳郡公府吧? 不怪探子们着急上火,实则杨景澄此刻的处境十分危险。华阳郡公果真豁出去对他动手了,谁又能怎样?华阳郡公的地位早已深入人心,因此无论是永和帝还是章太后,要跟他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杠,心里多少是有些发怵的。毕竟,锦衣卫不单个个是刑讯的好手,暗杀的本事亦是一等一的。惹急了他,真有人能不怕他背地里捅刀子? 因此,这帮章太后特特派出来的探子当真是急的冷汗直冒。几个人凑在一处,先派二人回宫中报信,其余人等皆趴在不远处的树冠上隐匿着身形。如今春分刚过,日头不算很长。说话的功夫,天色明显暗了下来。随即郡公府邸里走出来一人,那人没带帽冠,只一根玉簪束发;身着玄青云雷文的道袍;脚踩一双千层底的家常布鞋,正是让探子们极为防备的华阳郡公。 杨景澄随手把纸包往华阳郡公手中一扔,笑道:“原来哥哥在家,我还当今日得等上一会子呢。” 华阳郡公没说话,把泛着油光的纸包递给了旁边的随从,对杨景澄做了个请的手势,兄弟二人便并肩走进了大门。挂在树上的探子们几乎捶胸跺足,若是旁的人家还罢了,锦衣卫头子家里,借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入内探查!为首之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华阳郡公夜里一个发难,他们哥几个就得在太后的盛怒之下给杨景澄陪葬了。 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素来亲厚,因此,杨景澄进府,先去内宅拜见了嫂嫂梅夫人,又与两个小侄儿说了会子闲话,方跟着华阳郡公去了他常与人议事的院子里。只不过今日并没有进外书房,而是在小池塘边的凉亭里设了一桌席面。 四月初夏,夜风宜人,水边的凉亭里着实舒爽。华阳郡公单手执壶,姿态随意的给杨景澄的杯子里倒上酒:“媳妇儿查出有孕,便这般高兴?” 杨景澄从进门开始就挂在脸上的和煦的笑容倏地消失,眼皮耷拉了下来,能看见深深的折痕。细长而略带着弯曲的睫毛直接把平日里明亮的眼眸盖住,并在鼻梁上打出了一片模糊的阴影。他号称来寻华阳郡公喝酒,却没伸手去端酒杯,更没碰自己买来的卤菜,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着,一言不发。 华阳郡公没再说话,夜风吹拂下,细细的品着杯中的酒。他不嗜酒,近来更是事物繁忙,不敢贪杯,因此下人预备的是带着些微酸甜的青梅酒。借着点酒香,品尝着那若有若无的青梅滋味。 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池子里的荷叶舒展,随风摇曳。偶或有条鲤鱼跃出水面,带起一串儿水珠,又哗啦一声落入了水里。仲夏将至,细碎的虫鸣声,隐藏在层层的树叶间,听不真切。 一盏盏的灯笼亮起,除却屋舍凉亭里的照明,池塘边或路边亦布满了羊角灯。暖黄的光打在碧绿的叶子上,是有别于白日阳光下的通透的美。 -- 第304页 美景、美食、美酒,原该是沉醉舒畅的,但此时此刻,却不知不觉变的沉重,仿佛空气里凝滞了厚重的水汽,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嗒。”精致的瓷杯落在石桌上,发出了轻微且清越的脆响。华阳郡公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说吧,什么事?又在哪受了委屈?” 杨景澄垂下眼睑:“我今日去寻表哥楼英了。” 华阳郡公不疾不徐的问:“然后呢?” “榕王想纳他妹子,我让他这几日便把妹子嫁了。”杨景澄低落的道,“还有,让他即刻预备离京。” 华阳郡公有些意外,谭夫人寿宴上的林林总总他自然一清二楚,却不料杨景澄的反应竟如此迅捷,不仅当日提前离开,公然落了章家的颜面,今日还火速斩断了新生的牵扯。加上昨天夜里的一番做作,手段也未免太过激了。作为章家的死对头,华阳郡公自然觉得杨景澄上道,然而作为兄长,不免为他担忧。事缓则圆,许多时候说的不止是好办事,更重要的是好做人。杨景澄根基未稳,被章首辅惦记上,终究会有麻烦的。 “其实昨夜,我并不知道媳妇儿怀孕了。”杨景澄很是无奈的苦笑,“我没想到她居然使出罚跪儿媳这等小门小户的手段。一时气恼,有心给她个教训,顺道借此彻底撇开章家——他们家的闺女害我媳妇儿流产,从此便是不死不休了。谁知道……” “你太急切了。”华阳郡公点评道。 “我不急切,待榕王纳了我表妹,再放我表妹多回娘家几趟。”杨景澄眸色渐渐转冷,“到那时,可就是泥巴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言说的华阳郡公简直头痛欲裂。他得知章太后亦看重杨景澄后,便有心将此事透露给永和帝知道。许多年来,永和帝肯容忍他,全因长乐摆明车马依靠着章家。两害相权取其轻,再怎么着这也是老杨家的江山,败给了他到底不必愧对列祖列宗,是以咬牙压着长乐,方形成了之前均衡局面。而眼下他手中的势力,暂不能撼动永和帝的威望,他依旧得接着谨小慎微、接着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因此,他必须得让永和帝怀疑杨景澄。只有永和帝真心实意的认为杨景澄与长乐乃一丘之貉,他才不需要与永和帝赤身肉搏,才不会让章家坐收渔利。 谁成想,这实心眼的孩子,只差不在脑门上刻上“我与章家不共戴天”的字样了。永和帝又不傻,这还能信他与长乐无二!?偏偏杨景澄之所以跟章家摆明车马的不对付,正是为了支持他! 华阳郡公心里五味杂陈。 杨景澄终于动了筷子,他夹起块猪耳朵,在嘴里咬的嘎吱嘎吱响。 “章家那处,你休闹的太僵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华阳郡公终于艰难的开了口,只是面上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太后对你的关切并非全是假意。” “噗!咳咳咳!”杨景澄刚喝进去的半口酒,直接喷了出来!他震惊的看着华阳郡公,他哥哥今日叫人换了吗? 华阳郡公好笑的道:“我若只会硬碰硬,坟头草只怕比你都高了。” 杨景澄无言以对。 “你总是要好过长乐的。”华阳郡公敛了笑,认真的道,“如若太后与圣上容不下我……”余下的话不必说尽,想必杨景澄能听得懂。 杨景澄怔怔的看着华阳郡公,好半晌才道:“为何你总是……如此的悲观?” “从古至今的储位争夺,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赢家?”华阳郡公语调从容,好似看淡了生死,无所谓前程。 “妇人想在夫家立足,尚且知道须得多生几个儿子,方有保障。”华阳郡公轻笑,“我们杨家的天下,只有我一个准太子,像话么?” “原先,你没入两宫的眼。我也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谁把你抬了起来,细细想来,亦是好事。我若有个万一,有你在,天下依旧是杨家的天下。因此,你与章家,不妨虚与委蛇。” 华阳郡公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杨景澄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反驳。他与章家明面上确实没什么深仇大恨,刚出仕半年而已,想得罪人都没处得罪去。便是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几次三番的挤兑章家一系的官员,也仅仅只是口角之争,搁朝堂上屁都不算。何况他因不爱用重刑,哪怕在吴子英被杀的次日,耿德兴出言不逊,他也只是打一顿了事。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了,非得当他受章家之托照拂那货不可——在诏狱里只敲了一顿板子且没落下残疾,怎么看怎么像章家塞在诏狱里的奸细啊!因此,要缓和关系,并非难事。 可是,杨景澄不愿意。他无法忘记前世憋屈而死的恨,更没忘记他生母之仇!此时肯说服自己放过章夫人,只因外务纷乱,无暇他顾而已。不然昨夜他不会那么大反应。都已经在北镇抚司混了半年的人了,果真没有更阴损更不招人眼的手段么?太多了。但那一瞬间,他真的就想让章夫人去死,像他前世那样,在巍峨的权势面前,眼睁睁的、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奔赴黄泉! 杨景澄脸上的恨意一闪而逝,却没逃过华阳郡公锐利的眼。早在瑞安公托情想送儿子入锦衣卫时,华阳郡公便把人查了个清楚明白。因此,杨景澄与章家到底在何处结的死仇,他心里大致有数。然而,让杨景澄继续与章家杠下去,恐怕他将命不久矣。 -- 第305页 毕竟,比章太后更恨他入骨的,是御座上的帝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华阳郡公淡然的道,“凡事外露,不该是高官所为。” 杨景澄没答话。 “行事柔和些,你自家少得罪人不提,亦是让我后继有人、心中不慌。”华阳郡公看着杨景澄的眼睛,缓缓道,“只当是让我安心,如何?” 华阳郡公的眸光深邃,光看他平日暴虐的行事,绝不会想到他盯着人看时,竟能无端端的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柔和,叫人不忍拒绝。 杨景澄呆了好半晌,不知不觉的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第177章 仅此    如纱的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 如纱的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慈宁宫内一片静谧安详。章太后斜靠在罗汉床上,半梦半醒。她的脚边跪坐的医女,正专心致志的替她按摩着。暖热酸麻的滋味顺着踝骨一路往上,缓解着原本的胀痛。此乃去岁踹开顺皇贵太妃时留下的旧伤,虽说医治的及时,到底年纪大了,终是留下了后遗症,以至于隔三差五的须医女来按上一按,方能好受些。 微微侧了侧身,正欲小睡片刻的章太后忽然直起了身子。众宫女诧异之际,就听轻而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路小跑进来的兰贵看着已端正坐好的章太后,再瞧了眼来不及退下、狼狈爬起往旁边站去的医女,便知自己打搅了章太后的小憩,心不由的紧了一瞬,随即忍不住暗赞——老太后一把年纪了,依旧如此的耳聪目明,着实让人羡慕。 章太后语调舒缓的问:“我听你脚步急切,何事?” 兰贵躬身道:“奴才回太后的话,丁年贵求见。” 章太后的眼神眯了眯,丁年贵是她放出去跟着杨景澄的人,似这等探子,非要紧事轻易不直接露面,这是打探到了什么!?略沉吟了片刻,章太后果断道:“让他进来,记住别露了本来的模样,叫宫里的锦衣卫看见。” “是。”兰贵应声而去。 须臾,候在宫外一家不起眼的茶摊上的丁年贵看见了个眼熟的太监,冲着他打了个更熟悉的手势。他立刻起身结账,不动声色的一路跟着那太监进了个无人的小巷。七拐八扭之后,停在了一座院门前。再次转身确认后头没有尾巴,方按节奏的敲响了院门。 院门吱呀打开了一条缝,丁年贵迅速的闪身而入。一晃眼的功夫,院门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是两个太监打扮的人。衣裳半新不旧,臊眉耷眼的,一看便是不大得宠,出来跑腿干活的内官监的太监。两个太监每人提了个盒子,直往宫内走去。 皇城内外这等太监数不胜数,核对腰牌无误,半点没引起人注意。直到进入了慈宁宫,兰贵迎了出来,方对其中一人低声笑道:“丁档头,有些日子不见了,近来安好?”档头,乃东厂之中负责侦缉之小头目的称呼,官职为役长,通常率领十几个番役行事。这些人虽归太监管,却并非太监,而是由锦衣卫抽调来的精锐。不过既然锦衣卫里有蒋兴利与华阳郡公分庭抗礼,这东厂里头,自然也是派系林立。诸多查案办事的番子,谁也不知道后头到底站的是哪尊大佛。 兰贵并非司礼监之人,便算不得丁年贵的上峰。丁年贵只颔首行礼,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道:“我有要事报与太后娘娘,烦请总管通报。” 兰贵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娘娘已等了有些时候了,丁档头快着些吧。” 说着,二人前后脚进了慈宁宫的东暖阁,章太后正端坐在炕边。丁年贵行礼毕,章太后一挥手,周围的宫女太监悄没声息的低头退至了外间,只留下兰贵,站在了章太后身旁。 丁年贵毕竟是个男人,行走宫中十分不便,于是毫不废话,直接道:“回禀娘娘,小的们至今已跟了瑞安公世子有近两月之久。他为人谨慎机敏,又有功夫在身,小的们不敢靠的太近,是以只能得些粗糙的消息。然而,半个月前,出了桩怪事。” 章太后道:“禀来。” “是,”丁年贵恭敬的道,“半个月前,世子从家中溜出了门外,小的们跟丢了,不知去了何处。待小的们寻见他时已是黄昏,他却没回家,而是去了华阳郡公府。” 虽然杨景澄跑去华阳郡公府并不稀奇,但章太后没打断丁年贵的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郡公府里全是锦衣卫的人,小的们不便进去。于是就在外头的树上等着。”丁年贵继续道,“正是这夜,从来不苟言笑的华阳郡公好似变了个人,在世子出府的时候,亲自送世子上了马车,且脸上是带着笑模样的。” 章太后挑了挑眉,她自是不信华阳任何时候都摆着那副棺材脸,但如此外露,的确不是他的性格。 “最奇的在后头。”丁年贵觑了觑章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过了没二日,咱们家的大爷屋里的张姨娘生日,世子竟送了份小礼……” 章太后眸中精光闪过,丁年贵嘴里的“咱们家的大爷”指的乃章府的长子章骏驰,而杨景澄与这个舅舅一向没有来往,呼喇巴的给张姨娘送礼……可是有甚含义? “小的们仔细查访,又辗转联系上了公府里的秀英姑娘。秀英姑娘说,近来府上有喜事,因怕太张扬对小公子不好,一直憋着乐,见谁有事他都送礼。不独咱们首辅府上,但凡沾亲带故有喜事的,皆随了份子,说是大家伙一同沾沾喜气。” -- 第306页 兰贵皱起了眉头,既如此,杨景澄往章府送礼,又有甚好上报的?还巴巴儿的亲自前来,这是生怕华阳郡公察觉不到他们的鬼鬼祟祟? “哦?”章太后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他送给他小舅母什么东西了?” 丁年贵道:“回娘娘的话,小礼,两块湖绿色的料子。” 章太后轻笑:“倒也合适贴心。” 兰贵一头雾水,不由问道:“娘娘,料子……有什么说法么?” 章太后没回答,而是看向丁年贵:“你又为何觉得澄哥儿送个礼,是值得进宫禀报的大事呢?” 丁年贵深吸一口气:“回禀娘娘,小的们查案多年,自诩看人有几分准头。世子看着温柔和气,骨子里却是极倔强的,不然也练不好一身功夫了。而此前,公夫人与世子才闹出了些许不愉快,世子掉头往章府送礼,哪怕送的寻常,且众亲友皆有,小的依旧觉得不寻常。” 章太后点了点头,她的耳目遍布京城,杨景澄的品性一清二楚,因为高兴便给张姨娘送礼?她暗自嗤笑一声,这么许多年来,她都不曾收到块特特送来的料子,张姨娘?那是谁? “而且,小的总觉着,与华阳郡公那日的笑有关。”丁年贵非常认真的道,“郡公此人,民间有个诨号叫做铁面阎王。纵然他们兄弟比旁人都亲厚些,可从年纪上来说,他为长,世子为幼;从品级上来说,他为尊,世子为卑。亲自送出家门,往日亦不曾有过。俗话说的好,物反常即为妖。这两件事一对,小的们细细商议了一回,皆觉得要紧,须得即刻报给娘娘知道才妥当。” 章太后赞许的道:“你做的好。还有没有旁的蛛丝马迹?说来我听听。” 丁年贵仔细想了想,道:“世子的表妹,近日许了门亲。” 章太后愣了愣,杨景澄表妹颇多,但皆在章家,打小不曾见过几面的。因此能特特提起来的只有楼兰。先前谭夫人提议拿榕王试探一下杨景澄与楼英,她是知道的。不想即将离京的楼英竟不愿妹子进王府,她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他竟嫌弃王府的侧室不成?” 丁年贵答不出来。 忽然,章太后眉头微皱:“你方才说,澄哥儿去华阳郡公府之前,你们跟丢了?” “呃,是。” “有意思了。”章太后嘴角微勾,“他一个人能溜去何处呢?他身为北镇抚使,果真有甚密事要办,不拘吩咐哪个跑趟腿便是,什么人,值得他悄悄的走一遭?” 丁年贵一个激灵,猛地想起了最初跟上杨景澄的地方是南城的正阳门大街,而楼英恰恰住在南城!断掉的线索骤然连上,他略有些激动的道:“世子必然去寻楼公子了!” 说毕,忽觉不对。杨景澄去找过楼英,紧接着楼兰定亲,很明显是为了跟章家一系撇清;然而,杨景澄再找过华阳郡公,接下来的却是往章家送礼。这…… 丁年贵能想到的,旁听的兰贵自然也想得到,他不由喃喃道:“世子行事有些矛盾啊。” “有甚矛盾的?”章太后淡淡的道,“与章家示好,不是他的本心。” 兰贵奇道:“莫不是瑞安公。” 章太后摇头笑了笑,先对丁年贵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今日就很好。澄哥儿是我看重的孙儿,日后你给我仔仔细细的看好了。男孩子么,磕着碰着的小伤不必放在心上,然……”章太后神色一凝,“绝不能叫人算计了!记清楚了么?” 若是杨景澄在此,只怕都得寒毛直竖了。他统共没与章太后见过几面,说甚“看重的孙儿”?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她神情极为认真,好似杨景澄是她亲手带大的一般。哪怕在慈宁宫的地盘上,身边的心腹宫女都恍惚觉着杨景澄就是老太后的心尖儿。 丁年贵亦是心中一凛,忙重重的磕了个头,郑重的道:“小的记住了!小的定当全力以赴,保卫好世子!” 章太后满意的点点头,一挥手:“我改日使人与你颁赏,去吧。” 丁年贵磕头谢赏,爬起来躬身退出了东暖阁。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章太后才放松的歪在了炕上。医女十分有眼色的赶上前来,接着给她揉捏。宫女们端水的端水,摆果碟的摆果碟。不过瞬间的功夫,慈宁宫又热闹了起来。 兰贵亲自捧了一碗冷热刚好的茶递到了章太后手中,陪笑道:“娘娘,奴才愚钝,方才的话,奴才没听懂。” 章太后接过了茶盅,拿着茶碗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茶叶,眼皮也不抬的道:“华阳算计了澄哥儿。” 兰贵震惊的道:“他们不是挺好的么!?” 章太后笑出声来:“丁年贵此人心思敏锐,值得重用。” 兰贵无奈的道:“娘娘,您就别卖关子,赏奴才个明白吧!” 章太后抬手在兰贵额头上拍了下,斥道:“不爱动脑子的狗奴才,懒不死你。” 兰贵笑嘻嘻的道:“奴才只是个太监,还能似娘娘这般睿智?” 对着慈宁宫的大太监,章太后没有太多的苛责,这毕竟只是奴才,而非外头的朝臣,能好生管好慈宁宫的琐事,并把她伺候的好,便罢了。因此,章太后笑道:“兰贵啊,你可知道,圣上最厌恶长乐的是哪点么?” 兰贵想也不想的答:“养小戏子白播种。” “不,”章太后拨着手里的茶碗盖,慢悠悠的道,“圣上最厌恶,只有一条。” -- 第307页 清风拂过,香炉里的烟倏地失了形态,乱成了一团。 章太后往乾清宫方向不屑的瞥了一眼,满面皆是懒得掩饰的嘲讽:“他是我的人!仅此而已。” 第178章 裂痕    兰贵愕然,想说什么,又不…… 兰贵愕然,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毕竟是慈宁宫的掌事太监,于朝堂博弈上差着些,却不是个笨人。有了章太后的提点,自然能轻易的想明白其中关节。随即脸上浮出了一抹苦笑,这圣上可真是…… 章太后手里的茶碗,透出的是宜人的温度。她提点完兰贵后,亦陷入了沉思。外臣对她的攻讦,她是一直不服的。先皇去的早,留下的一帮臣子不说好生辅佐,为了一己私利,竟踩在她们母子头上作威作福。这便也罢了,她长居于后宫,看惯了妃嫔们为了争宠上位的万般手段,自然知道何为弱肉强食。因此,她带着年幼的庶子,周旋于众朝臣之间,一步一步,终于大权在握,结果呢? 满口仁义道德的男人们,开始暗暗教唆起了她的庶子。说甚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放他娘的狗屁!若不想叫个女人统领天下,你们这帮臣子倒是好生尽责尽忠呐!难道她乐意放着太后的清福不享,成日间天不亮起床,天黑透了都未必得闲吃饭。好容易她理顺了朝政,这起子贪官污吏又来寻她的不是了。章太后暗暗呸了一声,没卵子的东西,你们也配带个把儿! 更让她鄙视的是庶子永和帝。永和帝年幼的时候,她面对的是如山般的奏折与一眼望不到头的算计。日日夜夜的斗争博弈,哪里顾得上那个孩子。是以,也没料到庶子竟长成了心胸狭隘、小肚鸡肠的模样。章太后百思不得其解,若说小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那亲手把他养大的顺妃也不小气呐!他那比针眼还小的气度到底像谁? 章太后有时不由的想,如若那小子大气点儿,自己与章家又该何去何从?权力一旦膨胀,便再无收回的可能;坐拥天下的滋味,爽快到了难以言喻的地步。所以她绝不愿把手中权力拱手相让。然而,这毕竟是杨家天下,没有妇道人家主持的道理。她一手提拔的朝臣们,随着小皇帝年岁渐长,慢慢分化,一个一个背离了忠心,倒戈向了帝王,并毫不留情的冲她发起了夺权的号角,一点点的蚕食着她手中的地盘。 缓缓闭上眼,章太后有些疲倦的靠在了椅子上。其实,她并不似众人眼中的那般强悍无敌。能保住今时今日的威望,来自于无数个日夜兢兢业业的布局。 脆弱只有一瞬间,短到细心伺候的兰贵都未曾发觉。章太后重新睁开眼,略有些泛黄的眸子,又有了神采。她优雅的用茶碗盖拨弄着碧绿的茶叶,语调悠然的道:“兰贵啊,你猜,若是圣上疑心澄哥儿是我的人,他会怎么做呢?” 兰贵干笑,那位主儿的想法,他可猜不出来。 “华阳也是可怜见儿的,叫他伯父逼得连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那孩子,也挺不错的。” 兰贵无奈的道:“娘娘,他可不记您的好。” 章太后不以为意的道:“他还小么,小孩儿家家的懂什么?” 兰贵被噎的说不出话了,华阳郡公都望三十的人了,谁不说句年富力强,到了老太后嘴里,就变成小孩儿家家的了。 “他啊,不知道当年我们老杨家的江山何等的风雨飘摇。”章太后慢悠悠的道,“加上他那小心眼的伯父,十年如一日的挑拨他与章家的关系。偏偏他外祖母小气吧啦的,那会子他还小,在外家受了气,可不是记仇记的真真儿的么?朝上的大人们有时候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也是真没法子驳斥。一个华阳,堂堂郡公,在臣下家里被慢待羞辱;一个澄哥儿,从四品的官儿了,媳妇儿还叫当堂罚跪。”章太后深深的叹了口气,“荣华富贵迷了眼呐!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这话慈宁宫内无人敢接,章太后也是心中烦闷,随口念叨念叨。人年纪大了,少不得嘴碎些。不比年轻时那般能藏住话了。不过,也仅限于此。她随手把茶盅搁在了旁边的小几上,接着方才跑偏的话题,慢条斯理的道:“既然华阳有心,我们不妨帮他一把。” 兰贵忍不住问:“娘娘是说……帮……郡公?” 章太后轻笑:“我不帮他,他不就与他伯父针尖对麦芒了么?” 兰贵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偷瞄着章太后,精神已经紧绷了起来。别看老太后眼下好似寻常人家的老封君般的和气,发起狠来的时候,那绝对是六亲不认的。且越是看着平静,说不准下手便越狠。 章太后看向一旁僵直的兰贵,问道:“你有话要说?” “娘娘,”兰贵朝乾清宫方向努了努嘴,把声音压的极低的道,“那爷俩干起来,不是更好么?” 章太后不想搭理兰贵了,吩咐道:“你去请首辅过来,我有话同他说。” 兰贵只是个太监,先皇在世时,管的是坤宁宫。不想一路跟着皇后,成为了当朝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便是乾清宫的梁安,见了他亦得退让三分。偏他自幼养的性子,不爱管外头的闲事,连司礼监都懒的去,镇日只守着慈宁宫照应太后的衣食住行。因他在此道上细心,章太后倒是十分看重他。许多昔日同僚也背地里说过他的小话,他却是充耳不闻。去司礼监作威作福?呵,太后跟圣上都快斗成乌眼鸡了,他怕不是闲命长了才敢伸手往朝政上摸。 -- 第308页 当慈宁宫的总管有甚不好?钱财豪宅良田地位样样不缺。万一老太后蹬腿去了,后头当家的也犯不着跟个围着慈宁宫打转的老太监不是?到时候大不了吐出点钱财分给梁安,自家出宫颐养天年,岂不妙哉? 见太后又嫌他蠢笨,他乐的不消琢磨朝政,屁颠颠儿的亲自跑到文渊阁,把章首辅接到了慈宁宫。见到了章首辅,章太后方才轻松惬意的模样不复存在,她虽穿着常服,但与身着大礼服端坐在乾清宫的帘子后头时一般无二。章首辅倒是笑眯眯的,雪白的胡须打理的飘飘欲仙,恭恭敬敬的朝太后行了礼,方从容温和的道:“娘娘今日有何吩咐?” 章太后先挥退了一帮子宫女太监,身边只留下信得过的兰贵与阿糖、阿玉两个心腹宫女。按说时下礼教森严,章太后此举十分不合后宫规矩。虽说慈宁宫并不在后宫之内,到底不便外男来来往往。可自打章太后与章首辅联手明里暗里整死了好几十个拿着规矩说事的腐儒,此事便再无人敢嚼舌根。从那时起,章太后的慈宁宫众臣来来往往,与不远处的乾清宫门前的热闹相映成趣。 待宫女太监们退出了慈宁宫大殿,章太后方一五一十的把丁年贵打探出来的消息告诉了出来。章首辅何等机敏之人,章太后话音将落,他便爽快的笑道:“此事容易,楼兰那小子走了靖南伯的门路,不日便要出京。在他离京之前,我设个家宴,喊他们兄弟两个来家吃顿饭便是。” 章首辅与太后兄妹携手多年,自有默契。当他听到章太后转述的丁年贵的回报时,心中已有了与章太后差不多的想法——华阳郡公既敢把杨景澄往章家推,那他章家也不惧徒手接人。哪怕那兄弟二人在唱双簧又如何?野心是养出来的。杨景澄初入仕途,还不惯官场倾轧,依旧保留着赤子之心。然当年的章太后,不也仅仅只是个闺阁女子么?只消在杨景澄心里打下一个小小的火苗,翌日他野心膨胀,岂能不求章家?章家是后族,更是他的母族,他能真屠了章家不成?章首辅自认看人有几分准头,这个小世子,他没那个胆。 章太后警告了一句:“不要再让瑞景坏了事!” 章首辅满面严肃:“知道。我会让她母亲多叮嘱几句的,实在不行,让瑞安公寻个院子,叫她静养。” 章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澄哥儿的心腹里,没有我们的人。有些话,还是想法子点拨他一句两句的好。” 章首辅自然明白章太后说的是哪样的点拨,无非是人心隔肚皮的老话。章太后今日特特将他招来商讨个眼下只空有个皮囊的小世子,正是看中了华阳算计了他。 章太后微微勾起嘴角,满京宗室,真当谁都能入她的眼?而华阳郡公,又真当自己做的水过无痕?她不信杨景澄没有半点疑虑。那么,只要有这一丝裂缝,她便有信心往里埋下种子。章太后从不担心杨景澄不就范,即使他忠心可昭日月,也有的是法子把他逼到绝路,逼到他自投罗网。至于华阳,章太后轻蔑一笑,既上了永和那小王八羔子的贼船,那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推开杨景澄?手中多了张牌的章太后心情愉悦的想,那就,多谢了! 一个半时辰后,瑞安公府。 杨景澄捏着手中来自章府的帖子,扭头对颜舜华道:“一个两个的,把我架在火上烤啊!”说毕,幽深的目光看向了华阳郡公府的方向,华阳哥哥,章家出手了,你,又将怎生应对呢? 第179章 接驾    颜舜华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颜舜华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她望向杨景澄,眼里是满满的担忧与惶恐。圆房一月便查出身孕,原是大喜,尤其在宗室里,光凭这点,便可傲视群雄。可如今……她苦笑一声,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叫人往何处说理? 杨景澄接连深呼吸了几口,强令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心里不断的给自己鼓气,他出京事宜华阳郡公已在暗自走动,不日即可离京。只消远离了这暴风眼,便能全身而退了。随手把帖子交给侍立在一旁的石英,杨景澄扭头对颜舜华道:“章家的宴席,我就不带你去了。你安心在家养胎吧。” 颜舜华点了点头,无论杨景澄日后是哪般前程,有儿子这点是必须的。她眼下最大的事,便是安安生生的把孩子生下来。近来颇多烦忧的杨景澄没再说话,而是低着头沉思着什么。须臾,厨房里的人送了晚饭来,夫妻二人静静的吃了饭,又在众多仆妇丫鬟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待琐事收拾妥当,屋内已点起了数根蜡烛。昏黄的灯光,安定着人的心神。颜舜华站在烛台前,拿着根簪子拨动着烛火。忽然,她低声唤道:“世子。” “嗯?” “我知道你不想我过于忧心。”颜舜华转身,对着坐在床边的杨景澄认真的道,“但外头的事,还请如往常一般,不要对我隐瞒。”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实在,也不知该如何说。” “你打算与章家言归于好么?”颜舜华开门见山的问。 杨景澄再次沉默,他与华阳郡公的密谋不能告诉旁人,哪怕连颜舜华也不能,因为干系太大、牵连太广。任何时候,涉及皇权,唯有慎之又慎。 “我知道了。”颜舜华垂下眼,“我照往日行事便是。” “我不能说。”杨景澄道,“并非不信你,只是很多事,能入我耳,不能出我口。” -- 第309页 颜舜华点了点头,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不可名状酸意。自从嫁入瑞安公府,杨景澄一直待她极好。一开始,她无比的欣喜。因为杨景澄明里暗里给了她奢望已久的自在与畅快。然随着时日渐长,她的心开始不满足。杨景澄没有宠妾灭妻,他甚至连个正经的妾都没有。无论从谁看来,皆要道她一声命好。可是……她愣怔的看着自己无可挑剔的丈夫,明明就在眼前,却觉得二人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 她从未有过如此多愁善感的时候,哪怕父母早丧,哪怕寄人篱下。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觉得,心中有无穷多的失落,且无法诉之于口。 “你怎么了?”杨景澄察觉到了颜舜华视线,柔声问道。 “我不知道。”颜舜华如是说。 杨景澄晒然一笑,猜测是孕妇情绪不稳,却不多话,只起身走到烛台边,握住颜舜华的手,陪着她一起盯着烛火发起了呆。 常年习武的手带着粗粝的茧,厚重且温暖。颜舜华心底莫名的酸涩被驱散了些许,眼里却倏地落下了泪来。杨景澄依旧没说话,另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心里有委屈,可以直说,亦可以不说。杨景澄像以往所有的日子一般,宽容且柔和。 “呜……”颜舜华呜咽出声,自己却不知道在哭什么。 良久,哭声渐止,胡乱的用袖子抹掉了脸上的泪,她狼狈的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安静的夜里,杨景澄的声音放的很低,带着男人特有的浑厚,敲进了人的心里,而后如冬日的阳光般,烘暖了整个胸腔,烘的人昏昏欲睡。 颜舜华的眼睛又是一酸,好在这一次她没有哭出来。 “好些了么?” “你不问我缘故?” 杨景澄轻笑:“你们女人家,不都是喜怒无常的么?” 颜舜华恼的拍了杨景澄一下,杨景澄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看,这不就好了么?” 颜舜华无言以对,抑郁却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些许。她伸出双手,圈住了杨景澄的腰,头靠在了他的肩窝处,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此生能遇到你,真好。” 杨景澄沉吟片刻,问道:“所以说,你现在才看上我么?” 颜舜华:“……” “我如此的风流倜傥相貌无双,你竟不是一开始就春意萌动。”杨景澄叹息道,“胖丫啊,你说你是不是瞎?” 颜舜华:“……” 杨景澄自顾自的笑了半日,伸手把颜舜华推到床里头,道:“你男人明日要去应付章首辅那老狐狸,改日再同你谈情说爱,睡了睡了。” 颜舜华被迫爬上了床,被挤在最里头的她忍不住踹了杨景澄一脚。杨景澄抄手抓住她的小脚,前些日子寻了个机会放了的脚,依旧显得袖珍。没有察觉出旁人所言的那等“柔弱无骨”的美妙,只感受到了坑坑洼洼般的不平滑。 颜舜华的心没来由的一紧,慌乱的想抽回自己的脚。杨景澄顺势放开,问道:“放了脚后,好受些么?” 颜舜华叹了口气:“走路倒是好些,可快被舅母他们念叨的快孕吐了。不过,”她抬头,灿烂的笑了起来,“但,我还是觉得大脚好!” 杨景澄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管旁人说甚,有人问起,你就说听来的生子偏方。横竖你容易怀胎,能哄骗住几个人不给女儿裹脚,算我们积德。” “你家偏方真多。” “呵,”杨景澄嗤笑,“我家偏方还准呢!去岁我一个偏方让安永郡王世子一炮双响;今朝又是一个偏方,让你圆房即受孕。我赶上路口那铁口直断的半仙了,且看日后谁敢不信我的话!” 明知杨景澄说的是戏言,颜舜华却是心头一跳。铁口直断,在民间一些爱求神拜佛的老妇人嘴里,与金口玉言同义。想起进来纷纷扰扰的流言,她的心跳开始加急,直至犹如雷鸣。 杨景澄浑然不觉,唤来外间的丫头,把蜡烛熄灭,闭上眼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杨景澄按时起床。身轻如燕的他没有惊醒依旧熟睡的颜舜华,径自掀开帐子,起床洗漱。青黛与石英赶上前来服侍,杨景澄蓦得想起了很久不曾伺候他穿衣的叶欣儿。他知道,她在竭力的避嫌。 杨景澄很是无奈,何必呢?可他到底因前世的缘故,对今生的叶欣儿颇多移情。虽说过往的情谊无法再续,他亦不愿步步紧逼,非要分辨出个子丑寅卯。女子存世多不易,他也不缺女人,便随她们去吧。 与往常一样,在卯时前赶到了衙门。如今他虽是主官,但镇抚使的权力牢牢掌控在华阳郡公手里,又无需他再负责点卯的小事,倒是落了个清闲。派人去了趟楼英家送了封信,再无事可做。待到各所点卯完毕,他换了身衣裳,提刀走进了千户一所,与旧日同僚练习起了武艺。 未时下衙,浑身是汗的他打马回家,舒舒服服的洗了澡换了件纨绔专用的大红遍地织金袄儿,也不带巾帽,而是带了个赤金缧丝的杂宝麒麟送子的发冠,再配上白底皂靴、白玉腰带与鸡零狗碎的荷包玉佩,通身的气派,走到街上,妥妥儿是杨兴云嫡亲的兄弟。 颜舜华憋了好半日,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就穿这身去章家?”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新裁的衣裳,不穿浪费。” -- 第310页 颜舜华牙疼的道:“你又不去族里见老夫人们……” 杨景澄呵呵笑了两声:“这样显得嫩。”且蠢。希望打架的神仙们放他一条生路,即使当他是个蠢货,他也认了。在落地的大穿衣镜前绕了一圈,杨景澄无比满意的走出了家门。因这磨蹭的功夫,抵达章府时已是申时末了。章府门前的巷子好生热闹,一溜儿马车齐齐整整的沿墙靠着,车边衣裳体面的人们三三两两的说着话。另一侧却是穿着寻常的老老少少,亦无马车仆从,也是扎堆儿凑着。巷子外头还有人源源不断的赶来,在门房投了贴子后,或是独自寻个空地儿等着,或是寻了相熟的人拱手问好说话。章府大门更是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青衣小厮们来回喊着下一位或几位预备进门的人。 啧!杨景澄暗赞,不愧是当朝首辅的府上,果然门庭若市、宾客如云呐。好在他今日穿的着实扎眼,一片青蓝为主的色调中,冷不丁的撞进了一抹耀眼至极的金红,门房老远瞧见,便一溜烟的往里报信。 巷子里的人不乏认得杨景澄的,纷纷拱手见礼。赶上官职低的,还得朝他磕头。杨景澄无奈的下了马,一面超前走,一面与众人回礼。好容易走到了汉白玉的石阶前,敞开的大门里正好走出了个人来。 “世子,别来无恙啊!”来人笑声爽朗,杨景澄定睛一看,惊讶的发现竟是章家承重孙章士阁!他不是在外地做官么?不待杨景澄问,章士阁即道:“我将将回京,便听闻祖父请了世子吃酒,赶忙出来相迎。” 杨景澄挑眉,章士阁嘴里说的客气,可你有本事给爷磕一个?充甚表哥的款儿!不过章家嚣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杨景澄暂不想起冲突,装作没看见,淡淡的道了声:“大哥哥安好。” 章士阁乃章首辅之嫡长孙,幼时便横行京城。二十来岁蒙祖荫出仕,至今已在官场滚了十来年。因年龄差距,表兄弟二人并不熟悉。章士阁也没大把杨景澄放在眼里,表面客套的将人领进了花厅。 既是家宴,章家要紧的人物自然来了个齐全。见杨景澄进来,谭夫人率先起身,笑呵呵的拉住他的手,开始了嘘寒问暖。待谭夫人念叨完了颜舜华并她肚里的胎儿,坐在上首的章首辅忽然问道:“英哥儿怎么没见?” 杨景澄的假笑深了三分,淡定答道:“不巧,他昨日出城,竟是没赶回来,让我代他与外祖赔个不是。” 此话说的好不敷衍,被撅了面子的章首辅却不见半分怒意。章士阁眉头微皱,席上其他人更是眼神乱飞,无人敢随意开口。 就在此时,忽闻外头鼓乐大作!众人面面相觑间,已有小厮不要命的飞奔来报:“老太爷!太后娘娘亲临,请老太爷速速接驾!” 杨景澄腾的从椅子上站起,目光犀利的看向了章首辅。 同样从椅子上站起的章首辅整了整衣袖,迎着杨景澄的目光,步履从容的走到近前,拱手一礼:“世子,请!” 第180章 哑然    太后仪仗的鼓乐之声越发清…… 太后仪仗的鼓乐之声越发清晰,杨景澄定了定神,率先走出了花厅。章首辅笑了笑,跟在了他的后面。章士阁想说什么,然则接驾乃大事,遂不情不愿的闭了嘴,连同父兄一并去了家门外。 巷子里等待着的大小官员被麻溜的请走,杨景澄将将站在巷子口,就见小太监们小跑着拍着巴掌轻喊:“来了,来了!” 章首辅火速带着家中男丁,按尊卑长幼排好队。很快,明黄的仪仗出现在了眼前。身着大红衣裳的乐工们行走在最前,紧接着是各品级的太监与女官们。倏地,鼓乐齐停,大红衣裳的乐工们分散成两对,让出了条道路。兰贵高声喊:“太后驾到——肃——跪——叩首——” 杨景澄爵位最高,站在最前排左侧,听从着兰贵的指令行事,行二跪六叩大礼。章太后早年过七十,已属老妪,无需对世人避嫌,她的大轿并不似年轻女眷那般捂的严严实实,像个精致的凉亭。是以她在高处,远远便能看到杨景澄的一举一动。反倒是杨景澄,为表恭敬臣服,一直低垂着头,不曾瞧见章太后微微翘起的嘴角。 章太后的仪仗逶迤向前,稳稳当当的穿过了章府大门。里头由谭夫人领头的女眷们匍匐恭迎。至此时,十六抬的大轿方止住,缓缓落在了地上。兰贵赶忙上前躬身搀起了章太后的胳膊,扶着她站起。同时,章太后温和的声音响起:“诸位起吧。” 谭夫人亦是七十多的高龄,章太后一个眼色,就有机灵的小太监上前搀起。谭夫人年岁虽大,身体却十分健朗。只稍稍借力,便麻利的起身。上前两步走到兰贵的对面,搀起了章太后的另一只胳膊。 章太后笑问:“嫂嫂近来可好?” 谭夫人柔顺的答道:“托娘娘的福,妾身并家中老小皆平安和乐。” 章太后点了点头,没再多话,径直走进了章家正堂,于上位落座。太监宫女在她身后雁翅站开。谭夫人素知自家这位尊贵的小姑子的脾性,使人敬上茶点果子之后,不过草草闲话了几句,便带着众女眷立在厅中不再言语。果然,章太后意思意思的喝了口茶,吃了个看着顺眼的点心后,就道:“你们下去吧。” “是。”谭夫人再次领着众女眷叩首,而后退出了厅堂。紧接着杨景澄等人在太监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对上男丁们,章太后的表情立刻生动了许多。她先指了指左边下首第一个位置,对章首辅道:“坐。” -- 第311页 众人微微惊讶,本朝规矩,左为尊。左首第一位,便是主位之下的第一人。章士阁瞥了眼杨景澄,腹中暗笑,等着看他坐右首的笑话儿。论理,章首辅的虚衔与杨景澄的爵位皆是从一品,加之章首辅年长,又是太后的兄长,遇上寻常的从一品该他为尊。然,杨景澄乃宗室,本朝规矩,同级别宗室为尊。因此,左首第一赐个了章首辅,妥妥儿是太后在抬举娘家啊! 不想,他还没高兴多久,章太后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伸手对杨景澄招了招手:“澄哥儿来,你跟奶奶坐。” 章士阁:“……” 杨景澄还能说什么?奶奶身边,那可不是宝贝疙瘩们的专座么?他打入京以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奶奶伯母老嫂子们的这一招了,章太后无非是个更大的奶奶,有甚稀奇?于是他十分光棍的坐了上去,其姿态之随意从容,仿佛他挨着太后坐过千百回一般。 章太后暗赞了声好,所谓气度,正是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范。她今日来的突然,杨景澄在没准备之下能冷静应对,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往日竟是他们看走眼了!章太后的爱惜之心又多出了几分,于是她一面满口称赞着好孩子,一面从腕上退下一串佛珠套在了杨景澄的手上。 杨景澄面上看似轻松,心里早已十二分戒备。章太后随身的佛珠未必多值钱,但那是她喜爱后辈的象征。毕竟她不是顺皇贵太妃,她没有看到小孙孙们就走不动道儿的兴趣。 往日杨景澄之所以与她不熟,正是因她满腹心思在朝堂,压根不屑于跟女眷孩子扯闲话。物反常即为妖,他不知道章太后今日的目的,只觉着原本温润的佛珠在他手腕上蓦得燃起了火,烧的他手腕生疼。 章太后挑眉,还挺绷得住!于是骤然提高音量道:“你比长乐强!” 杨景澄登时浑身寒毛炸起,脑子不自觉的嗡了一下。长乐是何人?是太后党推出来的太子备选,是华阳明面上的死敌!前日谭夫人寿宴,章首辅的话言犹在耳。莫不是太后,真的想让他取代长乐?为什么!? 终于看到杨景澄变色的章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亦是宗室妇人,自然看重子孙。然则她更是执掌朝政的太后,并不屑无知妇人们一味溺爱的方式。看好的孩子,除却关爱,还有历练。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永远似姑娘家般养在深闺,生怕他今日被风吹了,明日被雨打了,能成什么气候?只消别叫孩子骨断筋折,皆是好手段。 看着杨景澄紧绷的神态,章首辅贴心的解围:“娘娘,今日臣家里恰好办了个小宴,也请了般小戏。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移驾花厅看看民间的小玩意儿?” 章太后摇头道:“我老了,咿咿呀呀的唱的我脑仁儿疼。既是家宴,我们清清静静的说会子话。”说着又转身看向杨景澄,埋怨道,“你往日不爱出门,好容易当了官,又日日泡在衙门里,也不进宫来瞧瞧奶奶。” 杨景澄心思早已千回百转,他此时此刻迫切的想见华阳郡公,想知道上头的神仙们又换了哪般法器。同时,再一次深恨自己往日混吃等死,以至于出仕时日太短,根本来不及摸清朝中要紧人物的脾性,落了个如今处处被动的局面。他拼命的分析着章太后的目的,可章太后对他说话,他又不得不答:“娘娘操持国事、日理万机,孙儿不便打搅。” “啪!”额头轻轻挨了一下,杨景澄听见章太后不高兴的问:“你怎底跟着外人叫我娘娘了?” 杨景澄:“……” 章太后板着脸道:“你娘办的糊涂事儿,你可不能迁怒我。对了,咱们胖丫近来胃口好吗?” 杨景澄身体僵了一瞬,因实在无法判断章太后的目的,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章首辅坐在下首,含笑看着章太后拿捏杨景澄。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便宜外孙,他宗室里的外孙侄外孙多去了,敢公然同他炸刺的唯有杨景澄与华阳兄弟两个。华阳身为永和帝扶植的准太子,倒有几分傲气的资本。一个外头养的杨景澄,又算老几?若不是当年女儿实在无子,一个奸生子,早不知道沦落何处,如今只怕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想到此处,他心里暗叹道:乖巧的长乐始终无法让朝臣服气,可惜了。 厅堂之上,暗涛汹涌。然此番凶险紧迫,却不是所有人皆能察觉。章首辅与兄长章鸿礼自不消说,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预备着接下来的发展。三老太爷章鸿祁远离朝野,就不那么敏感了。见太后好容易回一趟娘家,偏拉着个宗室不住的说话,心里便着了急。章家子孙繁茂,如章士阁等嫡系长孙,自然少不了前程。可他三房的孙子,现还有大半拉好无着落的,做祖父的如何不急?趁着章太后不注意,他狠狠的瞪了站在身后的孙子们一眼,无声的痛骂他们没出息,不知道去太后跟前讨好儿。 而章鸿祁眼里前程已定的章士阁亦是心中十分不爽。他这些年被祖父压着满天下做官,挑的还都是那等不甚富庶的苦寒之地。自幼在京中娇生惯养的他早满腹委屈。此番回京,正是想往吏部活动活动,寻个富庶繁华之地享几年福。知道了他的想法,章首辅相当不高兴。祖孙两个正闹的不大愉快。恰巧今日太后驾临,若是太后肯说一句话…… 章士阁满脑子锦绣前程还未铺开,往日不苟言笑、严肃冷厉的章太后已化身街边慈祥老妪,搂着孙子一声声儿的爱怜了。 -- 第312页 不过是个妓.女生的野种!章士阁心中怒骂!往日表兄弟有限的几次见面,他何曾把个野种放在眼里。不想如今竟混成了自家的座上宾,怎能叫人服气! 章太后是何等精明之人,眸光一扫,厅堂内的景况尽收眼底。章士阁那带着鄙夷与不服交织的神情自然也逃不过。她心中微沉,她不介意娘家嚣张跋扈,说句到家的话,一大家子奋发蹈厉,不正是为了那份人上人的爽快么?但她不能容忍家族后辈愚蠢蒙昧。前日的瑞安公夫人,今日的长孙章士阁,皆让她感到了厌烦。你以为你祖父不厌恶杨景澄?可宦海沉浮,岂能全凭喜好行事?承重孙如此浅薄,太令她失望了。 厅堂里的众人各有心思,气氛愈发诡异。又是一轮言语交锋,毫无准备的杨景澄额头渗出了冷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杨景澄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章太后的袖子。 众人皆怔了怔。 只听杨景澄用无比平静的语调道:“奶奶,我有悄悄话儿同您说。你把他们都赶出去吧。” 话语落地的瞬间,全场哑然! 第181章 授课    杨景澄选择了主动出击,章…… 杨景澄选择了主动出击,章太后颇觉意外,却还是纵容的点了点头,笑道:“好。” 章首辅极有眼色的起身,领着兄弟子侄朝章太后磕了个头,退出了厅堂。兰贵朝左右的太监女官宫女们使了使眼色,他们也跟在章家人后面鱼贯而出。但兰贵自己并不敢擅离,去岁皇贵太妃袭击太后之事历历在目,他不敢保证身强体壮的杨景澄是否会豁出命来,拼个鱼死网破。 厅堂里只剩三人,自鸣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章太后略微调整了个姿势,悠然的等待着杨景澄开口。 既然已经决定拿到主动权,杨景澄也不矫情。起身,跪下:“娘娘,臣请求外放。” 章太后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惊愕。 杨景澄垂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章太后苍老的声音缓慢的响起。 “我还只是个孩子。”杨景澄厚颜无耻的道。 “噗。”章太后笑出了声来,小家伙确实是个妙人。她没理会杨景澄的耍赖,而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今日,你表兄没来。” 杨景澄淡淡的答道:“一个幌子,不来也罢。” “哦?”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道,“难道不是你怕他被当做墙头草,被人无声无息的弄死了?” “墙头不好当,”杨景澄没有否认,“我一个宗室世子,都快被拉扯死了,何况是他。” 章太后点了点头:“你心里挺明白的。” “那,”杨景澄抬起头,望向章太后的眼,认真问道,“娘娘可否放臣一条生路?” 杨景澄跪的不远,章太后伸手就能摸到他的头。她的手放到了麒麟送子的金冠上,力道很轻,杨景澄却觉得有万斤巨石压在了头顶,险些压的他再次垂头。 “放过你,我有什么好处呢?”章太后问道。 “娘娘想要的好处,臣给不起。”杨景澄答。 “澄哥儿。”章太后的手从金冠落到了他的头顶,又顺手揉了揉,“你是宗室世子,切勿妄自菲薄。” 杨景澄坚定的摇了摇头,他没办法再容忍章家的跋扈了。 章太后笑问:“哪怕你会死?” 杨景澄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章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她只是个出身卑贱的风尘女子。”杨景澄平和的道,“哪怕我继承了瑞安公府,她也没有一丝一毫不敬主母的可能。” 章太后恍然想起了永和帝私底下的无数次质问,但一个小小世子的生母,与九五至尊的生母,不可同日而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因此,女子在夫家所依仗的娘家,在皇帝面前不值一提。也因此,后宫争斗比权贵人家后院复杂残酷千万倍。瑞安公夫人姓章,龙氏但凡有不敬之心,章家便有一万种手段让她生不如死。可同样姓章的她,如果不能摁死陈太后,翌日永和帝掌权,又有谁能给她做主? 但偏偏,瑞安公夫人,与先华阳郡公夫人,都只看见了她勒死陈太后的爽快,半点没发现她当年如履薄冰的惶恐与无奈。 杨景澄的质问,章太后无法回答。 “华阳性格过于刚愎了。”良久,章太后道,“他做不了一个好的帝王。” “长乐不行,”不待章太后说话,杨景澄一口气道,“我也不行。” 章太后犀利的问:“如若华阳不在了呢?” 杨景澄脸色骤变! “放心,我杀不了他。”章太后淡淡的道,“我只是个太后,我没有兵权。想弄死华阳,只派几个杀手,怕不够给他下酒的。” 杨景澄想起前世他咽气的时候,华阳郡公依旧活蹦乱跳的,方慢慢舒缓呼吸,安抚着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章太后笑了笑:“你答的好了,舆图展开,天下郡县任你挑拣,如何?” 杨景澄抿紧了嘴,这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唉——”章太后长长叹了口气,“澄哥儿,你可知,当年若无世代为官、爪牙遍布朝堂的章家一力支持,我们孤儿寡母将是什么下场?” -- 第313页 “你该学过史书,东汉外戚祸乱、唐末宦官专权,”章太后的目光略显浑浊,“废立不过权臣一句话的事。” “章家跋扈,也仅仅只是跋扈。” “没有权倾天下,没有废立天子。” “圣上无子,扶个嗣子,还得跟别人打擂台。” “这是我的娘家,纵然有太多的不足,纵然让你受过太多的委屈。”章太后问心无愧的道,“可我认为,我节制的够可以了。” 杨景澄无言以对。 “我是杨家的主母,可你们这帮孩子,没有一个肯信我。只因为我姓章。” “但你们也不想想,我若不姓章,我兄弟凭什么帮着老杨家守住家业?”章太后嘲讽一笑,“圣上生母,她娘家帮的上忙吗?” “想对章家赶尽杀绝?嗯?”章太后身体微微前倾,“便是你和华阳联手,你们兄弟……做得到么?” 杨景澄攥了攥拳头,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因此,他依旧没有回答。 “天下的老妇人,没有向着外孙的。”章太后继续道,“可天下的老妇人,也没有不惦记着娘家的。澄哥儿,奶奶为你们老杨家操劳了一辈子……”章太后的音调陡然拔高,“你们这帮小崽儿就只想着过河拆桥,当真一点羞愧都没有么!?” “章家肯退出朝堂?”杨景澄毫不客气的回击。 “你若保得住他们不被落井下石,不被人赶尽杀绝,有何不可?” 杨景澄不能正面回答,而是选择了以攻为守。他嘴角含了一丝嘲讽:“那,您打算塞哪个章家表妹来给我做小老婆?” 章太后轻巧的道:“章家可以娶齐家的闺女,可以找齐家的女婿。” 杨景澄:“……” “我可不是你那脑子里全是水的嫡母。我不喜欢把事做绝。你不难受,我也把事办了。岂不是皆大欢喜?”章太后傲然的道,“这是我不喜欢华阳的缘故,也是我看好你的缘故。” “为君者,不可仁弱。仁弱则优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却也不能残暴,否则道路以目、江山难继。”章太后语重心长,“故,勇猛刚强者戒於大暴,仁爱温良者戒於无断。刚柔并济,方是治国之道。” “华阳原是个好孩子。”章太后的神色渐渐冷厉,“可圣上执意把他放去锦衣卫,堪称昏聩!” “他那年才十六!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那个年岁的男孩子,不肯服输,不愿服输。叫人一激,便再也无法回头。” “澄哥儿,你厌恶章家的跋扈,可你就不厌恶杀人如麻的暴君么!?” “华阳郡公并未草菅人命。”杨景澄不为所动。 章太后质问:“你凭什么认定,他登上宝座后,依旧如此谨言慎行?” “去岁冬日暴雪,第一时间去救灾的,有我、安永郡王世子、承泽侯,以及……”杨景澄目光炯炯的看向章太后,“华阳郡公。” 章太后轻笑:“那你怎么解释,他让你来与章家言归于好呢?” 杨景澄瞳孔一缩,他与华阳郡公二人的密谋,章太后怎会知晓!? “我若说是他泄密,或他家里埋了我的探子,那是把你当政敌陷害。”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说了,你是我的孙子,我便不妨教一教你。此事不难,只消查一查你的过往,再盯紧了你,两相对比,有甚合理的,有甚不合理的,略想想便明白了。 你母亲待你不好,你恨章家并非一日两日。心里再高兴,也不可能给章家的小老婆送礼。”章太后伸出手指,一下一下的点在杨景澄的额头上,“澄哥儿啊,你太嫩了。以后做事,要记得柔和。我若是你,只消让齐成济的夫人哪日吃酒的时候,寻到你外祖母暗示一句想替远房侄子寻亲,不知章家有无适龄女子相配,善意便送到了。既不显山露水,日后万一闹出什么来,你也好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你要知道君心难测。”章太后又重重的戳了下杨景澄的脑门,“自家留个把柄,翌日你华阳哥哥变了心,你这就是现成的罪过!懂么?” 杨景澄听的冷汗都下来了,他自以为做的隐蔽,不想在太后眼里,宛如光天化日之下不着衣物般的明显。 “还有,”章太后接着道,“便是要做权臣,也该笼络爪牙。你看你,果真要办事,除了齐成济,你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那日你去寻楼英,自家偷摸溜出去,叫人一棒子打死了都不知道。”章太后说着就有些来气,手一滑揪住了杨景澄的耳朵,重重的一拧,“君子不立围墙,自个儿满京城里乱跑,你是要气死我啊!” 章太后的手劲儿出乎意料的大,耳朵又是最怕疼的地方,杨景澄被拧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你要不是我孙子!”章太后咬牙切齿的道,“我就使人教唆你,天天往城外头逛!甚事都自己动手,满京都能看见你的痕迹!你也是个锦衣卫?你往日的部下,周泽冰会用吗?苗祁会用吗?你去二所时,率先向你投诚的林帮荣会用吗?”章太后一掌拍在杨景澄的后脑勺上,“给赏钱不能收买人心,让他办事,让他与你绑在一条船上生死与共,才能让人对你死心塌地!你个棒槌!” 杨景澄浑身巨震!从没有人如此细致的教导过他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一切一切的蛛丝马迹,皆要靠自己去琢磨、去体会。若是寻常景况,他二十来岁当官,十几二十年后,自然不会再吃亏。可眼下之动荡,如履薄冰的他,但凡行错一步,便是尸骨无存!何来机会慢慢琢磨与体会? -- 第314页 慌忙的垂下眼睑掩盖住眸光里的复杂,他第一堂正儿八经的官场规则的课,竟是不共戴天的章家女所授,世道简直太过无常了! 第182章 青云    又一次听到了自鸣钟的滴答…… 又一次听到了自鸣钟的滴答声,杨景澄猛然惊醒!他暗暗记下了章太后的话,但并不打算顺着对方的思路走。 “娘娘,臣想出京。”杨景澄如是说。 看着杨景澄的坚定,章太后且喜且忧。她方才的话,有一半假意,却也有一半真心。至少,“天下没有哪个老妇人不向着孙子,没有哪个老妇人不惦记娘家”这句是十足真的。因此她欣喜于杨景澄的心性,不容易被人左右,不容易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但也忧虑他的坚持,生母枉死,可谓血海深仇。章太后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时至今日,她总算深切的明白了为何民间要流传那句“富不过三代”的俗语了。 章家当了多少代的官,章太后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她们是盘踞京中的名门望族,从前朝开始,族里就有官员无数。因多子且貌美,本朝宗室极爱与之联姻。早年倒还好,虽说她被选为了太子妃,却因本朝后宫不可干政的组训,章家也就是个中等人家。因此子孙或许无才,但至少不会狂妄。 不想世事多变,她因缘巧合之下,成了本朝第一个掌权的后妃,可巧,她嫡亲的兄长亦有满腹的才华。兄妹两个把持着朝政,连带着章家亦跟着一飞冲天。过往的家规,在庞大的权势面前,被碾成了齑粉。无数想要攫取好处的人,蜂拥而至的讨好奉承。不曾吃过苦头们的后辈渐渐迷失了心性,逐渐变得傲慢嚣张。 如瑞安公夫人,明明已经占尽优势,偏偏还要赶尽杀绝;明明已经清除后患,偏偏还要算计冷落庶子。章太后看向杨景澄的目光很是复杂,如若当时他的嫡母,不曾那般的肆意妄为,今日章家一系,是否能够摆脱如此被动的局面? 放眼整个章氏宗族,又有几个人知晓,繁花似锦、烈火喷油的章家,早已四面皆敌? 自古权臣能善终者,屈指可数。章太后不认为自己的娘家能轻易逃过这般天命。不提被欺压多年的宗室的憎恨,便是自己,许多时候不也……恨到怒目切齿、又无可奈何么? 长乐……章太后心里念起这个名字,恼的想杀人的心都有。章家与永和帝在为嗣子博弈,她与哥哥又何曾不在为此博弈。作为权臣,章首辅想要更容易掌握的帝王;作为太后,她想要的却是自家江山千秋万代,岂肯容忍废物猖狂。 好容易出现了个各方皆能勉强接受的杨景澄,呵,生母死在了嫡母手上,而他嫡母,姓章! “你想出京,是想避开京中纷乱么?”章太后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疲倦。 “是。”杨景澄爽快的答道。 “你可知,有些纷乱不是出京便能避开的。” 杨景澄喉结微动,面对着老谋深算的太后,他选择了实话实说:“至少彰显了我不想夺储之心。”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么?” 杨景澄没说话,他知道自己骗不过太后,索性所有要撒谎的,都闭嘴不言。 但有时候无声的回答亦是回答。章太后喃喃的道:“我若是个男人,我也想坐那个位置的。”若不是阻力着实太大了,她甚至想效仿先贤,也在御座上过一把女皇的瘾。可惜时事变迁,世道再不会像昔年那般暂时容忍女皇了。 杨景澄想说什么,又赶忙止住。他侧抬着头,看了兰贵一眼。兰贵一个激灵,站在太后侧后方的他立刻讨好的冲杨景澄点头哈腰的笑。 章太后的余光瞥见了兰贵的小动作,直接吩咐道:“兰贵,你出去看着门。” 兰贵为难的看着太后,小眼神儿不停的往杨景澄那边飞,拼命的暗示着什么。 章太后不以为意,对他挥了挥手,又对杨景澄道:“你起来吧,来我这儿坐,咱们祖孙说说体己话儿。” 兰贵惊的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太后她老人家不单把人都撵走,还要杨景澄挨着她坐!!!您老知不知道,这位武艺非凡的世子,能一家伙拧断您的脖子!!! 章太后翻了个白眼,她实看不上兰贵的小气样儿。抬手指了指门外,压根没有跟兰贵废话的兴趣。兰贵无法,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就在关门的档口,还鬼鬼祟祟的探头进来看了好几眼,章太后咬着后槽牙对杨景澄道:“日后你要做了皇帝,把他放去坤宁宫,一准得心应手!” 原是有些压抑的气氛,硬是叫兰贵折腾出了几分喜感。杨景澄坐在了金孙宝座上,笑出了声。 “事到如今,我若说半点没想过,那对您着实太不敬了些。”杨景澄这会子彻底想开了,他眼前是无边无尽的迷雾,与其小心翼翼的试探,还不如昂首踏步的向前。横竖看不见,摔死的概率没有任何差别。 章太后不置可否。 “可是华阳哥哥待我不薄。”杨景澄老老实实的道,“娘娘有所不知,我自幼孤僻,其实与英大哥哥,也是近几个月才熟悉的。早盼着有个肯关爱我的兄长。恰好遇到了他。” “于是你就死心塌地了?”章太后道,“他现连太子都没混上,对值得拉拢的人自然和气些。翌日当了皇帝,可就不定怎样待你了。伴君如伴虎,并非戏言。” “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杨景澄极为认真的道,“若是,我认!” -- 第315页 “你……” “但我不能在他翻脸之前背叛他。”杨景澄诚恳的道,“娘娘,圣上确实不该把他放去锦衣卫。那里,全是杀戮。分明几板子下去便招了的人,锦衣卫权当没看见,自顾自的换着花样折磨。他们根本不为审案,就是……为了……为了……”杨景澄一时词穷,想不到用什么话去形容心里的感受。 “凌虐往日高高在上的高官们的快感。”章太后接住了杨景澄的话。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我在那处带了半年,因不是主官,许多事能避则避,依旧让我……噩梦连连。” “因此,执掌锦衣卫十年的华阳哥哥,性格偏激些,并非他之过。”杨景澄道,“既然娘娘不高兴我们不拿您当祖母,那今日孙儿斗胆说几句只能对祖母说的话。” 章太后点了点头。 “那祖母有没有想过,已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华阳哥哥,再被看重的兄弟背叛,他会不会更偏激?” “宗室人丁本就不旺,连我这等在政务上并无长才之人,都可称翘楚,可见人才凋零到了何等地步。” “因此,哪怕华阳哥哥不当皇帝,是不是依然为宗室里不可多得的青年俊彦?” “我们真的要把他逼到无路可走,逼到绝望疯狂么?” 卖了半日温情的章太后,尝到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一时被噎了个够呛。 “华阳哥哥的嫡母已经死了。”杨景澄低声道,“我要报仇,也只会找罪魁,不可能牵连无辜。” “其实,除却立场之外并无甚不共戴天之仇。” “我会竭尽全力的在两边周旋。”杨景澄漆黑的眸子看着章太后,“奶奶放过哥哥可好?” 章太后额上青筋直跳,她万万没想到杨景澄竟如此的光棍、如此的胆大包天!朝堂上的口头承诺连个屁都不算,我信你个鬼!然而她毕竟是打滚多年的老手,岂能叫一个晚辈三言两语的堵住嘴。 只见她摇了摇头:“不共戴天之仇,可不止杀个侧室那点小事。十七年前……” “那是圣上也同意的!”杨景澄快速接话。十七年前章太后屠戮宗室,永和帝不知道?笑话!宗室尾大不掉,制约章家的同时,更会制约皇帝。不止如此,圣上无子,果真宗室满目文武双全的才子,他那皇位坐的安心么?只不过那是章太后动的手,永和帝乐的躲在后头捡便宜罢了。 章太后再一次探得了杨景澄的胆量,幽幽道:“你不怕我把此话告诉圣上?” 杨景澄道:“您觉得圣上会信么?” 章太后笑道:“不欺负你小孩子,真想告状,自然有法子让他信。” 顿了顿,她又道,“你这性子啊,让我想起了先皇。”章太后语调里充满了怅然,“他亦是个敢打敢拼的,所以我常常问老天,咱们圣上到底长得像谁啊?” 杨景澄这回果断的闭了嘴。 章太后撇了撇嘴:“我看错你了,粘上毛你比猴儿都精。” 杨景澄豁出去了:“奶奶过奖。” “罢了,”章太后摆摆手,“你想出京是吧,想好了去哪儿吗?” 幸福来得太突然!杨景澄震惊了。 “苦寒之地别想。”章太后念叨着,“万一有个好歹,你父亲怕得跟着你蹬腿去了。” 杨景澄干笑:“我也不至于那么废,不过苦寒之地没甚意思。” 章太后问:“你华阳哥哥给你挑在哪儿?说来我听听。” “江南宁江府,正三品卫指挥使。”杨景澄快速报出了地名。 章太后想了想:“还行,一地主官,不消受上峰的鸟气。” 杨景澄道:“看您说的,还有敢给我气受的上峰?” 章太后嗤笑:“不敢给你气受?你去问问你皇伯父,朝臣哪日不气的他摔碟子摔碗。你在锦衣卫里横行霸道,那是仗着华阳的势。出了京谁搭理你!去外头吃吃苦,看一看世态炎凉,趁着我还活着,你把能吃的苦头都吃了,日后也就顺了。不然……真等你那小气吧啦的皇伯父当了家,你们哥俩个且有的受!” 杨景澄半点没信章太后老祖母的殷切唠叨,笑嘻嘻的问:“您是打算掉头支持华阳哥哥了?” 章太后苍老的眼眸看了过来,直把杨景澄看的后脊梁骨发毛,她才似笑非笑的道:“不,我等你回心转意。” “而后,”章太后起身,踱步到了门口,唰的拉开了厅堂的大门。厅堂内瞬时大亮,门外的阳光轰的宣泄了进来。 “本宫送你,直上青云!” 第183章 裂缝    华阳郡公府,外书房。…… 华阳郡公府,外书房。 华阳郡公坐在案几前,从细小的竹桶中抽出了一卷扎的密密实实的纸。纸卷的边缘有个小小的蜡封。他目光落在鲜红蜡封上的瞬间,手指不自觉的顿了顿。 蜡封是个孔雀的图案,代表的是……章太后相关的信息。 华阳郡公与章太后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连带在锦衣卫以及新生的东厂里也不例外。除却各自的心腹,其余的人谁也不知道到底忠于谁。因此,他能知晓章太后的事并不奇怪,只是从情绪上,不是很想阅读。 然而短短的一个呼吸间,华阳郡公已摒弃了所有纷乱的心绪,连随侍在旁的屠方都不曾察觉。拇指压上蜡封,碾碎,纸卷小心翼翼的展开,密密麻麻的小字映入了眼帘。 -- 第316页 随即,屠方听到了一声脆响!杯盏落地的声音,惊醒了书房内的所有人! “郡公!”屠方一步跨到主人跟前,看到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的起伏,视线不由落在了方才不曾留意的纸卷上。这上头,写的是甚? 华阳郡公闭上眼,竭力调节着呼吸。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他方放开手中被抓成团的纸,平静了下来。 “郡公。”屠方再次担忧的喊。 “无事,”华阳郡公沉声道,“使个人,去请承泽侯。”顿了顿,又道,“还有安永郡王。” 屠方瞥了眼纸上残留的印记,试探着问:“要请汤阁老么?” “暂不必。” 屠方应声而去,出门之前没忘了吩咐屋里的几个小厮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以免扎了人。 华阳郡公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吐出了口浊气。太后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出人意料啊。 “梆!——梆!”打落更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一快一慢,接连三回。京城百姓家的烛火,在更夫的提醒下,一盏盏的熄灭。李纪桐脚步飞快的在道路上行走着,不过一刻多钟,便抵达了华阳郡公府。通报进门后,撞见了同样匆匆赶来的安永郡王。 二人四目相对,皆轻笑出声。李纪桐没想到素来不喜管闲事的宗室们也掺和了进来;安永郡王倒是不奇怪李纪桐的选择,他的笑乃对上进的年轻后生的善意。不想,待二人进了外书房,看到华阳郡公的脸色,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三人互相见礼毕,华阳郡公引二人到池边凉亭坐下。这是他喜欢谈事的地方——阔朗舒爽,不易被人监听。屠方与其余心腹随从不远不近的守在各个路口,务必保证无人能靠近凉亭中的主人。 彼此落座后,安永郡王率先开口:“你有何事,且直说来。” 华阳郡公面色沉郁的道:“昨日,章首辅以家宴为由,给澄哥儿下了帖子。今日申时,澄哥儿应约赴宴。申时末,太后亲临章府。不久,太后屏退左右,独留下澄哥儿密谈。” 李纪桐暗叹,好快的消息。此刻不过戌时多点儿,算上通知他的来回时间,大约酉时便接到了信儿!随时监控章府不算什么,谁家还能没几个探子。但时时有消息传出,便的确是本事了。想到此处,他不免又为杨景澄担忧。他是信杨景澄无二心的,也认为章太后单独留下他说话,乃是故意挑拨的计谋。然而……自古君心难测,杨景澄今日的不谨慎,是否会成为翌日的把柄,实在不好说。尤其是杨景澄亦有资格做太子。 安永郡王皱起了眉,琢磨了好半日也无结果,不耐烦的道:“有事说事,你们别同我打哑谜,我脑子不好,猜不出谜底。” 华阳郡公看向安永郡王:“近来圣上那处,叔叔可有听见什么新闻?” “圣上那处没有。”安永郡王不客气的道,“梁王府倒有,你要听么?” 华阳郡公神色一凝:“坏事儿?” 安永郡王叹道:“于我而言算不上。圣上叫宗室们左右为难了啊。” 李纪桐眼皮一跳,宗室们在为难什么,他有点不敢想。 华阳郡公半点不意外,所谓左右为难,无非是他招人嫌,杨景澄则更讨喜;但有章家横亘在朝堂,宗室又担忧杨景澄性子太绵软弹压不住。可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刀切豆腐两面光。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梁王太公表态了么?” 安永郡王苦笑:“他老人家怎可能表态。” 华阳郡公不以为意:“只消他们不站去长乐那头,其余的,随他们去吧。” 安永郡王知道华阳郡公不曾把混吃等死的宗室放在眼里,但宗室日渐艰难的今日,众人依旧各怀鬼胎,让人齿冷。这也是他不再安享荣华,出头帮衬华阳的缘故。日后能否封亲王倒在其次,只不想子孙后代一直这么颓废下去罢了。 李纪桐一向对宗室感观不好,压根不想提他们。虽觑着华阳郡公脸色不佳,依旧直言不讳的道:“郡公今夜招我等前来,是有甚吩咐么?” “有些事想问问你们。”华阳郡公淡淡的道,“圣上对我疑心日重,欲扶持澄哥儿上位,此事你们理应知晓,我便不多说了。前日澄哥儿来寻我,自请外放。”华阳郡公先强调了杨景澄立场,此乃话术,以安定安永郡王与承泽侯之心。毕竟二人与杨景澄亦有旧,他与杨景澄谁上位,皆无损失。这正是永和帝的狠辣之处,以至于今夜议事,他甚至都不想请汤宏来。 稍停,华阳郡公接着道,“实不相瞒,近日种种烦忧,乃至梁王太公等人摇摆不定,皆因圣上喜爱能干晚辈之心,被人误解。” 李纪桐和安永郡王齐齐抖了抖,这话真特么的假。 华阳郡公当做没看见二人的动作,何况他们二人多少有些城府,与其说是情绪外露,不如说更像无声的附和。 “因此,我让澄哥儿试着接触章家。”华阳郡公懒得再说空话,直接道,“不求圣上如何,好赖怜悯我等则个,宗室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华阳郡公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李纪桐与安永郡王耳中,宛如平地惊雷!让杨景澄去接触章府!?那不就是引诱圣上疑心杨景澄么!?这是手起刀落,直断了杨景澄的前程啊!且不论圣上是否上当,朝堂上的规矩,可不管你真心假意。只消站了队,那便打上了印记。哪怕杨景澄日后亮明身份,依旧是个硕大的把柄。说句到家的,有此一事,翌日华阳郡公登基,杨景澄一生都被捏的死死的,但凡有所妄动,砍人的理由都是现成的——昔年叛主。李纪桐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不愧是华阳郡公,真特娘的好狠! -- 第317页 看着两位铁杆的脸色,华阳郡公心底微叹,此事是把双刃剑,臣下不可能没有半点兔死狐悲之心。可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没点手段,他早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好在大家皆是权贵,黑心事儿没干过的实属少数,倒也能互相理解。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澄哥儿与章家素不和睦,呼喇巴的去接触,章家也不是傻子。”华阳郡公述说着前情,“他身后一直缀着东厂的尾巴,因此我故意卖了个破绽给东厂的番子们。果然章家在澄哥儿示好后,办起了家宴。” “不曾想,”华阳郡公阴沉的道,“太后亲临了章家。” 终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的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太后出宫是要封街的,锦衣卫銮仪卫皆要出动,驱赶百姓、安设路障,以确保太后的安危。因此,李纪桐倒是知道今日章太后回了趟娘家,此前却并没当回事。不想里头竟夹杂着这般曲折的内情。无怪乎华阳郡公急急招他们来议事,这是儿,有些不好办了! 安永郡王满面愁容的道:“过犹不及了。”杨景澄与章家眉来眼去,华阳郡公在宫里的人再添点油加点醋,不怕圣上不多想。然而这层关系,顶好是若有若无的,表面上看着毫无关联、须得层层深挖才能看到个影儿的方叫上乘。杨景澄独自去章家赴宴已是不妥,再叫太后堵个正着,圣上又不是傻子,便是猜不着里头有华阳郡公的手脚,也知道杨景澄被章家算计了。换句话说,杨景澄不是显得更可信了么? “澄哥儿出仕还是太短了啊。”安永郡王摇头叹道,“华阳,此事亦是你没做妥当,该细细叮嘱他几句的。” 华阳郡公嘴里泛苦,这般坑自家兄弟的事,暗示已然冒着风险,再掰开了揉碎了细讲,打量杨景澄傻的么?章太后的忽然袭击,让他不得不生出了担忧。倒不是怕杨景澄倒戈向了章家,两家的仇怨到了今日的地步,即便是杨景澄上位,至多手段温和些,不可能再让章家横行朝野。但,看似一脸懵懂的杨景澄,心里又明白了多少呢?章太后今日必然有不少挑拨之语,又是否会动摇杨景澄对他的全然信任?华阳郡公无法追寻答案,以至于他无端生出了数不清的烦躁,险些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不知过了多久,华阳郡公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他会因此与我离心么?” 一股夜风压着荷叶掠过,凉亭的轻纱卷向了天空。在荷叶摇动的轻响里,三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第184章 表哥    亥时,夜色弥漫、夜月如水…… 亥时,夜色弥漫、夜月如水。 嘚嘚的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尤其分明。杨景澄坐在章首辅特特预备的马车里,心绪繁杂。不止为章太后的话,还有旁边这位章太后的人。 丁年贵感受到了杨景澄视线,后脊梁骨阵阵儿的冒汗。他作为密探跟了杨景澄好有两个月,怎会不知眼前这位的身手?以死相博未必打不过,问题是,他并没有以死相博的资格。 怎么就让太后把自己送给了大宝贝世子了呢! 丁年贵简直欲哭无泪,他是探子啊,过了明路,还有甚价值?难道他每天夜里跟杨景澄请个假往宫里头去传信?偏偏东厂的探子,多半来自锦衣卫,虽在东厂办公,但档案依旧归属于北镇抚司。换言之,北镇抚使的杨景澄身边,跟个副官,算稀奇事儿么? 比丁年贵更糟心的是杨景澄,之前他就察觉有人跟踪自己,现在倒好,太后她老人家直接把人拎到他面前,说甚——既你发现了,索性让他贴身保护吧。北镇抚司训出来的人,身手反应都比家里带的长随强。杨景澄能说什么?长者赐便不敢辞了,太后亲赐的侍卫,拒了往小了说是心怀不轨,往大了说可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车轮压过一个细小的石子,剧烈的晃动了一下。丁年贵本能的伸手搀住杨景澄的胳膊,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丁年贵干笑的放开了手:“对不住,忘记世子身手敏捷,是小人多事了。” 杨景澄脑仁儿好疼,丁年贵乃有档可查的朝廷命官,别看他说话卑微,人家有正经官职的。也就是说,他身边呼喇巴的冒出了个新人,圣上略查一查,只消发现不是华阳郡公派给他的,结合今日太后回娘家之事,便知道是太后的手笔。那么,在圣上看来,他八成被太后软禁监视了。 “娘娘你坑我啊!”杨景澄在心中呐喊,这不让他在圣上心中加码么?他早答应了华阳郡公不夺储位,要他怎么跟人解释! “那个……世子……”丁年贵小心翼翼的开口,“小人不大识字。” 杨景澄糟心的看着丁年贵,吐出了一个字:“学!” “不是不是,”丁连贵连连摆手,“小人既跟了您,您若不放心,割了小人的舌头便是。” “可别!”杨景澄打了个寒战,“犯不着,娘……咳,太后奶奶说助我出京。待我去了江南,你呆在我身边也无用了,给你谋个官职,你自寻前程吧。” 丁年贵听得此话,差点哭出声来:“世子,您还是割了小人的舌头吧,小人不想做太监。” 杨景澄一脸莫名:“让你做官,不是做宦官!” “小人是宦官养大的啊。”丁年贵好生忧郁,“娘娘让小人服侍您,服侍不好,可不得咔擦一刀,直接进宫服侍娘娘去么……” -- 第318页 杨景澄立马一个激灵,直接问道:“似你这般孤儿,东厂多么?” “挺多的吧。”丁年贵老老实实的回答,“只不过有些不在明面,能捞个官职的五个指头都能数出来。” 杨景澄的心沉了沉,第一,太后驯养孤儿,长大不但可成死士,几代孤儿更是能伪装成一家几口,暗藏在角角落落,让人防不胜防;第二,太后不差银子,驯养的孤儿绝不止十几二十个,丁年贵能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混成了个正儿八经的正七品京官,其能力品性可想而知。眼下畏畏缩缩的表现,定然是假象。甚至方才那不识字、割了舌头的话,更是以退为进。果真割了他的舌头,放心大胆的使唤,他就传不出信?那也未免太小瞧太后的眼光了。 “世子,”丁年贵觑着杨景澄面色不虞,小心翼翼的道,“其实,近来小人也不曾监视您。娘娘只说如今您在风口浪尖上,怕有人对您下手,让小人们跟在后头保护。” “你亦有品级,不必自称小人,听着别扭。”杨景澄淡淡的道,“你们怕谁对我下手呢?” 丁年贵挠挠头:“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世子您身份尊贵,娘娘关心则乱也是有的。” 杨景澄瞪了丁年贵一眼,上眼药的活儿也干的挺利索的哈!现满京可能嫌他碍眼的能有谁?长乐倒是算一个,可他有那胆么?便是有,他手底下又有能弄得死自己的人么?太后真是不遗余力的暗示他与华阳乃一山不容二虎,逼他抱大腿啊。 不再纠结太后的谋划,杨景澄直接问道:“还有多少人跟在我身后?” “嗳!世子真个体恤人。”丁年贵点头哈腰的道,“东厂要紧的物事,总计有一百多人打理。我原是某役的役长,也叫番头。手下有番子十二人,娘娘的意思是,咱们这一队人,便都送与世子了。从此我等迁出东厂,只为世子一人效命。” 杨景澄似笑非笑的问:“官儿不做,到我手底下当个奴才,心里不委屈么?” “多少有些吧。”丁年贵苦笑,“我比不得那些军户,能捞个良民身份不容易。但娘娘也说了,东厂虽有钱,可那都是刀口舔血赚的,只怕有钱赚没命花。倒不如跟着世子,您性儿好,前程更好。横竖我这些年赚的不少,跟在世子身边干点子杂活,娶个老婆,挺好的。” 杨景澄差点被噎的一口气没提上来,听听,这是人话么?当老子不知道你们还在太后跟前领份俸禄呢?锦衣卫里塞在各处的探子多了,装奴才的他自己家里就有不知多少个。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世子您别当我哄您。”丁年贵认真的道,“我若果真是个杀人如麻、虐人为乐的,娘娘也不放心我跟着您不是?说实话,东厂近年喊着也要学锦衣卫弄个诏狱出来,我实见不得那个,几次与上峰对着干,早被排挤的厉害了。如今我在东厂混着也没甚意思,还不如跟着世子躲个清闲。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个,您上去了。”他用手指了指天空,“我们还能跟着鸡犬升天,回东厂耀武扬威不是。” 杨景澄没说话。 马车没停,丁年贵的嘴也不停:“我说我不喜欢虐杀,也不尽然为了讨好世子。我其实吧,与世子您还有些旧缘。” 杨景澄挑眉:“你是榆花村的?” “不是,”丁年贵长长叹了口气,“那啥,府上的叶姨娘,是我表妹……” 一阵酥麻唰的爬上了杨景澄的头皮,他倏地就想起了太后那句“你不难受,我也把事办了”的话来。他利用锦衣卫替叶欣儿寻亲之事,早落在了人眼里。然令他心生畏惧的是太后的步步为营!堂堂太后,手下探子打手何其多,但从那多人里,特特把叶欣儿的表哥揪了出来,简直堪称心细如发。 那会儿他完全没有与章家示好的意思,事态未必能发展到眼下的境地。但章太后在动手之前,便留了个心眼。怪不得章太后不怕他恼羞成怒杀了丁年贵,也怪不得丁年贵不担心自家官职。只因叶欣儿为他的宠妾,哪怕这个妾有水份,宠却是真的! 杨景澄痛苦的扶着额头,他现在怀疑,章太后在朝堂丢掉的地盘,根本就是故意的!否则光凭这般草蛇灰线的手段,圣上在她面前,就是个棒槌! “可我认为,我节制的够可以了。” 章太后的话蓦得撞进了杨景澄的脑海,车身摇晃,车轮轱辘轱辘,一圈又一圈的把这句话深深的轧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我难道真的误解了他么?”杨景澄无声的质问着自己,随即又猛的醒悟了过来,不,他没有误解!权倾朝野是真的,贪官肆掠亦是真的!如若有她嘴上说的那般为老杨家操碎了心,她果真就管不住肆意杀戮无辜的侄女儿么?章夫人的横行无忌,所依仗的,不正是她的皇太后姑母么! 手腕上的佛珠的穗子随着马车轻轻晃动着,杨景澄不由想起了真正柔和慈祥的顺皇贵太妃。许多人直接看未必分明,但若是差不多的人放在一起对比,那心思阴暗的便无所遁形。 尤其是,章太后真不知道吴子英贪腐么?真没有纵容过吴子英贪腐么?只不过庙堂之上,总有人不甘屈居人下。章太后的退让,非圣上手段,而是这些想夺权的朝臣的逼迫。她只是没有那般的无所不能而已。 “既你是欣儿的表哥,在她受苦之时,何以不出手解救?”杨景澄用问话调节着自己的情绪,“你找文正清要个人,不难吧。” -- 第319页 “我不知道她在哪。”丁年贵沉默了一小会儿,方道,“直到她在您先夫人的葬礼上,自曝了家门。我瞧着您待她很好,就没去相认了。何况,跟我牵扯上,未必是好事。” “你原先姓什么?”杨景澄问。 丁年贵笑了笑:“世子,我们经过训练的人,您这试探是无用的。欣儿之母姓包,昔年的诰命,这都在礼部有备案的。” 杨景澄:“……” “我有个妹子在康良侯府,”丁年贵一口气道,“找到了欣儿,顺藤摸瓜便找到了她。我与康良侯府打过招呼了,她……就在府里养老吧。横竖接出来再嫁也没甚意思,嫁个平头百姓,日日为了几斗米操持,还不如安安生生的在侯府里做姨娘,至少一世衣食无忧。其它人,我真找不到了。” 说着,他跪在了杨景澄的面前,重重的磕了个头:“如若世子愿发善心,寻到我家人踪迹,我愿为世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185章 侍卫    杨景澄毫不客气的一脚把人…… 杨景澄毫不客气的一脚把人踹翻,面无表情的道:“你们够了啊!再演我就真把你送宫里当太监去。” 丁年贵:“……” 杨景澄还待说什么,车夫“吁”的拉停了马车。跟在外头的马健的声音传了进来:“世子,我们到家了。” 丁年贵麻溜的爬起把帘子打开,杨景澄忍着掐死他的冲动钻出马车跳了下去。一行人进了府,章府的马车快速离去,而一路尾随的前东厂番子们也一个个的翻墙进了瑞安公府。 哪知他们将将落地,便听到一声大喝:“什么人!” 紧接着刺耳的锣鼓磅磅的敲响,番子们生生怔了好半日。他们往日跟踪皆在左近打转儿,不曾翻墙进府。万万没想到,论理该是筛子一般的公侯府邸,竟是这般的机敏。几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二话不说又翻出去了。 远处听到动静的杨景澄咬着后槽牙道:“丁年贵!” “在!” “你的人?” 丁年贵嘿嘿笑道:“世子管家有方。” “放屁!”杨景澄气了个半死,指着马健道,“去告诉你爹,那是新来的,别真个放狗咬死了。” 马健麻溜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杨景澄扭头恶狠狠的对着丁年贵道:“大半夜的这般动静,惊着了我媳妇儿,你太监都别想当!” 丁年贵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 杨景澄今日被章太后耍了又耍,早积累了一肚子气。到了自己家里,不必再似外头般的绷着,板着脸横冲直撞的往东院走。守门的婆子见了杨景澄,还想讨好两句,结果撞见他黑如锅底的脸色,十分俊杰的闭了嘴。二进的院内灯火通明,叶欣儿听见动静迎了出来,连声问道:“我方才听到敲锣了,可是来了贼人?” 杨景澄先问:“你奶奶呢?” 颜舜华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无事,只是听见了声响。正要打发人去问问,你就回来了。” 杨景澄放下心来,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院子喊道:“丁年贵,出来。” 他不喊还好,这呼喇巴的一声喊,只把跟着叶欣儿出来的青黛石英和秋巧几个人吓的寒毛倒竖。空荡荡的院子里,唯有几个灯笼随风摇曳,哪里有半个人影?世子是见鬼了么? 正瑟瑟发抖间,忽有一道黑影飘来。石英再忍不住,“啊——”的一声尖叫,“有鬼!” 石英一向有些跳脱,颜舜华在里间翻了个白眼,正想训斥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听素来稳重的叶欣儿一声凄厉的尖叫:“鬼!!!!” 这下子可把颜舜华惊住了,吴妈妈唬的脸色发白,三两步走到床前,一把抱住颜舜华,抖着声音道:“姑娘别怕,有、有、有有妈妈妈妈呢!” “鬼你个头!”杨景澄没好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丁年贵你再吓着哪一个,我弄死你!” “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在暗处惯了,一时没适应,请世子恕罪。”丁年贵真是冤的飞起,自打他十二岁那年叫人收养,这有小十年不曾光明正大的走道儿了。刚到新地方,习惯性的先躲在暗处,偏被杨景澄喊了出来。加之他深知杨景澄此时对他极为不满,听闻召唤,只想赶快两步,便使出了轻身功夫,又把女眷们给惊着了。大半夜的,他找谁说理去! 杨景澄深呼吸,再深呼吸。他现怀疑章太后是特特派个人来气死他,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在院子里木了半晌,散去了心中的郁气,先把丫头们都赶进屋。方心平气和的对丁年贵道:“你的手下大概跟着马桓去安顿了,你有什么打算?去寻他们凑活着睡一觉,还是得猫在墙头看着我的屋子?” 丁年贵低声道:“二进的院子有女眷,我们不好来往。世子能否在外头一进赏我们间倒座住?” 杨景澄道:“你们非要盯着我监视么?有秀英不够?” 丁年贵苦笑:“真不是监视,只是住的近,世子也好使唤不是?” 杨景澄看着他不说话。 良久,丁年贵叹了口气道:“世子,太后娘娘何等心胸气魄之人?我们不过十二三个习得了些武艺的粗汉,她说赏给您了便是赏给您了。果真要监视您,她定然重新委派。不然拿着十几个汉子在您面前晃,不是给您添堵么?便是秀英,这根线今日之后大抵也废了。” -- 第320页 见杨景澄还是不信,丁年贵只得道:“任务也不是没有,就一条儿,护您周全。若是您有个好歹,我们十几个人就活不得了。” “你们日后,预备与我形影不离?”杨景澄问。 “那哪能啊。”丁年贵道,“我今年二十四的虚岁,至多能再干四五年。三十来岁的汉子,搁别处是壮丁,可我们这一行,体力眼神都跟不上。说句到家的,倘或有哪个不长眼的暗算世子,那时我们挡暗箭都挡不利索。到那时,世子也大抵养出了更年轻的护卫,用不着我们了。如若日后您愿赏我一口饭,我便做些其它利索能及的活儿。看我们不顺眼,我们自谋生路去。” “不回东厂?” “东厂,原是圣上监督锦衣卫的地方。”丁年贵道,“我们亮出了身份,若非碍着太后,早被圣上处死了。” 杨景澄追问道:“那你们还甘愿亮出身份?” 丁年贵哀怨的道:“不是您忽然要闹着去江南,娘娘不放心么。一时间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沿途护卫您啊。” 杨景澄:“……” “江南虽是繁华富庶之地,可事儿真出的不少。”丁年贵满腹愁肠,“自来官员外放到地方,都得拜会当地名门,就是怕被使绊子,叫他们做不好官,甚至丢了性命。世子您可别怪我说话直,您瞅着您是这么委屈求全的么?再则那边世家林立,苛待起百姓来比吴子英之流好不到哪里去。您管是不管?不管不合您的脾性,管了吧,地头蛇什么下作的手段使不出来?您是能打,可这些个暗地里的阴招,娘娘怕您防不住。您说,万一您有个好歹。我也不说那前程不前程的,华阳郡公不得更恨死了章家?没有章家,您也不能出京不是?” 杨景澄无言以对,他与太后密谈过后,又去花厅里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这一顿饭的功夫,太后她老人家就已经吩咐到这等地步了!? “世子,您看,我是个罪臣之后。”丁年贵接着絮叨,“听命行事而已。我们是可以在暗处,然探查跟踪在暗处无妨,只要消息及时,管您死活呢?换成护卫又有不同,隔得远了,有事我们真赶不上。您若气不过,借了圣上的手处置了我们也成,只是您南下不带足人手,娘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 杨景澄心好累:“到时候,圣上再派一拨人,华阳哥哥再给几个好手,我是南下当官呢?还是南下剿匪呢?” 丁年贵挠头干笑。 此时杨景澄彻底明白了,丁年贵也未必想跟着自己,无非是各为其主罢了。于是叮嘱了一句:“我去旁的地方你们跟着便跟着吧,但我与华阳郡公说话时……” 话不用说尽,丁年贵连忙道:“知道,知道。娘娘嘱咐过了。” 杨景澄:“……” “我们也不想死的。”丁年贵道,“世子放心吧。”对于杨景澄与华阳郡公单独相处,他们还是不担心的。这就是跟了个有功夫的主子的好处,不然真赶上兄弟密谋,他们是跟还是不跟呢?若是不跟,华阳郡公忽然改变心意决定痛下杀手,他们十条命都不够陪的,按照东厂锦衣卫的惯例,能一刀毙命的都算造化;若是跟着,那更是与寻死无异。锦衣卫已然是皇家侍卫了,东厂明面上更是圣上的私产。弄死别地的官员,多少得有个由头,得与刑部一个说法。弄死厂卫?朝臣只怕还嫌他们死的不够惨。 幸好瑞安公世子并非心狠手辣之人。丁年贵如是想。 “一进的院子空着。”杨景澄稳定了心神,开始安顿新来的“侍卫”们,“正屋你们自然是不能住的,似你说的倒座,那是给奴才们的通铺,你们住太委屈了。东西厢房你们挤一挤吧。” 丁年贵怔了怔。 “你们已是来了,便是让你们风吹日晒没地儿落脚,除了显出我的小气之外,甚都解决不了。我也犯不着同你们过不去。”折腾了一日,杨景澄已是十分疲倦,当着丁年贵,不必讲什么礼仪形象的,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摆了摆手,“明早我往衙门里告个架,你那十二个弟兄带来与我认个脸。待正事办完了,你再与欣儿叙旧吧。” 丁年贵点了点头,看杨景澄十分疲乏的模样,他不再废话,直接撤出了二进,摸到一进的西厢,翻身倒在没有铺盖的炕上,和衣而眠。 杨景澄却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半圆的月亮发着呆。夜深露重,初夏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肺,却缓解不了他心中的焦虑。 章太后如此的老谋深算,华阳哥哥,你……真的能赢么? 第186章 重逢   长夜漫漫,不能成眠的又何止…… 长夜漫漫,不能成眠的又何止杨景澄一人。永和帝盘腿坐在炕桌前,手里拿着只笔,在纸上涂涂抹抹。梁安瞥了一眼,便接着低头装死。永和帝日常便爱如此琢磨,纸上又是圈又是团又是线的,除了他自己,旁人皆看不懂。梁安唯一知道的是,但凡这等时候,都昭示着永和帝心情不佳,贴身伺候的顶好别弄出动静,省的叫迁怒了。 殿内灯火通明,梁安已是困的两眼冒泪花了,永和帝还精神奕奕的,画完一张纸扔到一旁,接着在下一张纸上继续着鬼画符。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停了笔,殿内的太监宫女们齐齐暗自松了口气。明日并非休沐,清早就有朝臣要面圣,睡的太晚了待明早叫起又是一桩难事。 -- 第321页 不料,永和帝虽不再写写画画,但依旧没有要睡的意思,而是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枕上不知想些什么。念及明日有事,梁安忍不住劝道:“圣上,夜深了,您去歇着吧。” 永和帝忽然问道:“太后歇了么?” 梁安道:“回圣上的话,才听小宫女们说闲话,道是太后娘娘今日回了趟娘家有些疲乏,天没黑便关宫门睡了。” 听得此话,永和帝骤然暴怒,砰的一声,炕桌上的镇纸应声落地,同时鬼画符般的纸张被他的衣袖掀起,纷纷散落在了炕头。 “她倒睡的香甜!”永和帝恶狠狠的道。 梁安自是知道今晚永和帝在恼怒什么,朝堂的折子永和帝不肯轻易给太监看,宫里的事儿却是不瞒着的。何况今日太后出宫的动静那般大,又直接抽调了东厂十几个精壮。永和帝如何能不恼怒?且不提章太后去堵杨景澄之事,锦衣卫已经被章太后拿走一半,哪知东厂有此般漏洞,整整一个役,竟全是章太后的人! 最可气的是,一个役章太后也并不心疼,直接亮明身份,送给了杨景澄。换言之,东厂剩余的十一役,至少还剩三支属于章太后。他一直知道章太后在东厂有钉子,但他从不曾知道东厂已与锦衣卫一般,有泰半不属于自己! 接到消息之时,永和帝气到发抖。章太后此举何止挑拨,她就是在耀武扬威!她在告诉自己,无论使出多少手段,他都不可能全然执掌哪怕任何一个地方!岂有此理! 梁安好半日没敢吱声,直到看着永和帝气平了些,方小心翼翼的道:“圣上,太后为着抢人,自毁长城乃好事。恰让您看到东厂的漏洞,再好生梳理梳理,添补上咱们自己的人岂不是更好?” “啪!”永和帝一巴掌扇在了梁安的脸上,怒斥道,“你有脸提!?” 梁安能说什么,只能跪下磕头请罪。心里十分的委屈,东厂虽说名义上归他管,可底下那帮大爷都是锦衣卫调过来的,怎看的起他个阉人?若是圣上肯放点子权力给他倒还好说,偏偏圣上只把他当个奴才使。他看着有五品的官职,锦衣卫还个个有后台呢,他使唤的动哪一个?锦衣卫乃华阳郡公的地盘,要怪也得怪华阳啊,怪他个太监作甚! 华阳郡公此时亦是脸色难看,他今夜请了安永郡王与承泽侯前来议事,说到半途中,下头人悄悄来报,道是丁年贵一役的人都叫太后拨了出来,送与了杨景澄。安永郡王当下就唬的险些晕了过去,一叠声催促华阳郡公派人,务必要护杨景澄周全。 章太后这记乱拳真是能打死老师傅,连华阳郡公这等与之斗了十来年的人都摸不着半点脉络。手头信息着实太少,安永郡王与李纪桐再呆下去也无甚意思,只得散了。 一夜折腾,唯有章太后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听人回报,说东厂今日闹哄哄的正在补人,不由哈哈大笑。 “那小子昨夜定是气疯了!”章太后坐在床上,散着花白的长发,全不似平日华服高髻时的威严,倒有几分魏晋风流的洒脱。 兰贵无奈的道:“可是娘娘,东厂开始清查了,您仔细咱们的人吃了亏。” 章太后笑道:“我的人就那些,昨夜都送给澄哥儿了。” 兰贵张大了嘴,震惊的看着章太后:“那东厂怎么办?” “哈哈哈哈!”章太后乐的直拍大腿,“东厂用来干什么的,你知道么?” 兰贵喏喏不敢答言。 章太后敛了笑,淡淡的道:“节制锦衣卫。说的更直白些,节制华阳。” 慈宁宫的心腹宫女阿糖实在忍不住问道:“娘娘,圣上为何那般疑郡公?” “因为他不配当个圣上。”章太后言语里满是鄙夷,“若这慈宁宫住着的是个颐享天年的老太后而不是我,他这般做倒无妨。心里恨着我,还防着华阳,那是嫌死的不够快。要不是先皇只生出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呵呵……” 章太后翻身下床,身形利落的根本不像个七十多的老太太。自打年满七十后,她的性子越发倔强,无事不让宫女搀扶。径直坐到了梳妆台前,兰贵麻溜的赶上来梳头。兰贵早年有把梳头的好手艺,方分到了坤宁宫,专给那时年轻貌美的章太后梳头。这么多年来,他把持着手艺,不肯轻易传授给他人,章太后梳头一事上自然也不大离的了他。 象牙的梳子不轻不重的落在头皮上,而后滑过发间。略有些痒,但很舒适。章太后惬意的闭眼享受着清晨的片刻安宁,很快各色的折子在永和帝那边过了一遍后,会送到慈宁宫来,那会儿她便不得闲了。 “对了,你过会子把彭尚书请来。”章太后吩咐道。 吏部尚书彭佐卿,亦是铁杆的太后党。多少年来,朝臣夺权,步步紧逼,章太后也没放松过对吏部的控制。不止尚书是她的人,左侍郎更直接由章首辅兼任,还有郎中梁冠正之妹,便是章家的三老太太。整个吏部,被章家把持的死死的,永和帝想方设法都不曾动摇过半分。 兰贵一听到彭尚书三个字,就悄声问道:“娘娘,咱们世子外放之事,您真就同意了?” 章太后轻笑:“孩子大了,出去闯荡闯荡也是好的。京里头的宗室们,是养的娇贵了些。”说着又叹息道,“华阳那人不讨人喜欢,养的两个儿子倒是可爱的紧。行动坐卧一板一眼的,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着可招人疼。” -- 第322页 兰贵笑笑没说话,他知道老太后年纪大了,脾性比年轻时柔和的许多。那会子对着庶子不屑一顾,现也同宫外的老太太般,看到伶俐的小辈儿,就格外的心疼。换五年前,瑞安公世子敢那般跳,太后不揭了他的皮才怪。哪似如今,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雪白的银丝在发间飞舞,太后真的老了啊! 天色大亮,时节已近端午,天空万里无云,阳光亮的刺目。杨景澄往衙门里告了假,此刻正坐在东院的一进,受着新来的侍卫们的礼。东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皆是杨景澄清早唤来的。有管家张伦,有护院马桓,还有他往日的小厮并府里各处要紧的管事。为的就是一次把人认清楚,省的麻烦。 新来的侍卫头子丁年贵年纪不大,因此他的手下一个个也都是年轻脸嫩的模样。一排十几个青壮,把马健看的两腿直打哆嗦。当日正是杨景澄嫌龙葵等小厮无用,才让他们哥几个出了头。如今来了十多个功夫更好的,他们该不会也同龙葵几个一样,被抛到脑后头了吧? 龙葵四个自小伴大的小厮更是直接当场哭了出来,年纪最小的龟甲揪着杨景澄的袖子,眼泪汪汪的道:“世子,你不要我们了么?” 杨景澄昨夜有心事,只小眯了一会子,再加上看着丁年贵,正是心烦的时候,没好气的瞪了龟甲一眼,硬生生的把他瞪的闭了嘴。 “我今日叫你们来是认人的。”杨景澄语气不善的道,“一个两个的少给我闹腾!” “是。”龙葵蔫头巴脑的答应了一声,眼泪还在吧嗒吧嗒的掉。 杨景澄心好累,深深觉得若他真能被章太后拎上皇位,这四个小厮一准得带去宫里做太监,看看,多好的胚子啊! 懒得再理会四个废物点心,杨景澄扭头问丁年贵:“他们十二个人,你预备如何分派?” 丁年贵拱手道:“回世子的话。护卫不比小厮,当差的时候尤其需要凝神静气,因此当差时间不宜过长。按我往日的经验,十二个人恰分做三班,每班四个时辰随侍在世子身旁,世子觉着呢?”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又问:“你呢?” 丁年贵笑道:“我自是随时在左右的,世子若有事,尽管吩咐我。” 杨景澄点头表示知道,又喊马桓:“马师父,近来京中不太平,你们奶奶又在养胎,家里的护卫你须得看紧些。休叫人钻了空子。上回买的那狗好,等下叫你媳妇去大奶奶屋里支银子,再买几条回来。” “是,”马桓答应了一声,又笑道,“我瞧着新来的弟兄们身手都好,理应无大碍的。”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他们只跟着我,府里的事不会管。另外,马健你们几个不用慌,他们新来的与你们不相干。” 马健和牛四条等人大大松了口气,家下人那般多,虽说都有月钱,但跟着世子和当个普通护院,那真是差的太远了。 杨景澄近来被章太后与永和帝搅的焦头烂额,越发不耐烦管家里的琐事,让新来的护卫大概认了要紧的管事,又正式排了班,就把闲杂人等都打发走了。看着安静下来的院子,杨景澄揉着太阳穴,懒洋洋的对丁年贵道:“好了,你去寻你妹子说话吧。” 丁年贵应了一声,脚步往二进里迈了一步,又停在了原地。他不是京城人,其实并不认识叶欣儿,只是知道有这么个表妹。当年双方的父亲两地做官,无缘得见。今日终于相见,却已是家业凋零、亲人离散。此情此景,竟让他个刀口舔血的汉子生出了股近乡情怯之感。 一进与二进只隔着一堵墙,平日里若不走侧门,东院人进进出出皆要走一进的道儿。叶欣儿今日照例提着篮子去园子里采插瓶的花,走到门口,就看见了用古怪的姿势立在杨景澄身旁的丁年贵。 丁年贵肖似姑母,叶欣儿的眼泪唰的落了下来。昨夜她的惊叫,正因看到了丁年贵的脸。久远的记忆原该模糊,不想母亲的音容她记得那般真切,以至于以为自己见到了母亲的生魂。 翠绿的枝头,圆滚滚的麻雀叽叽喳喳。兄妹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许久都没开口说话。 杨景澄见状,正要张嘴打破尴尬,忽听门口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石英发疯似的冲了进来喊道:“世子!不好了!大姑娘她上吊了!” 第187章 承诺    杨景澄愣了愣,他近来事忙…… 杨景澄愣了愣,他近来事忙,早把楼兰忘去了爪哇国,好端端的寻死觅活,又怎么说来? 叶欣儿回过神,连忙问道:“救下来了没有?” 石英一面顺着气,一面猛点头:“救、呼、救下来了!” 青黛从里头走了出来,没好气的道:“既是救下来了,你作甚一惊一乍的?惊着了奶奶,仔细世子揭了你的皮!” 石英连忙摆手,她可总算喘匀了气,连珠炮似的道:“不是这个,夫人在正屋里大哭,”她看了看院里的生人,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说道,“已使人去请大爷了,世子快去劝劝夫人吧。” 在场的多是人精,石英一个小丫头的神情瞒的过哪个。丁年贵跟踪了杨景澄小二个月,早把瑞安公府的景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听闻楼兰寻短见,沉吟了片刻,出言道:“大姑娘莫不是对婚事不满?” -- 第323页 杨景澄脸色发沉,章夫人对楼英兄妹素来只有面子情,此时大哭,石英又面色有异,八成有坑等着自己。他实在不愿在内宅磨牙,于是把目光看向丁年贵:“以你说,此事该如何应对为好?” 丁年贵:“……”关他屁事? 杨景澄见他不答,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在走过他身旁时,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想知道娘娘怎么想。” 丁年贵苦笑:“是。” 杨景澄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叶欣儿一句:“看着你们奶奶,此事牵扯颇多,让她别随意出来。” 叶欣儿应了声,转身折回了二进。青黛与石英也跟着进去了,杨景澄方抬脚往正院里走。 将将进门,便听到章夫人的哭声:“我的儿啊,你怎底那般糊涂?不过是桩不合心意的婚事,咱们章家的人,还退不了个婚么?你何苦想不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如何同你娘交代!?” 杨景澄暗自冷笑,若不是您老把楼兰养成了个傻大姐,至于落到今日之地步?这会子又充甚好人? 府中出了事,丫鬟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见了杨景澄来,也只敢默默的打帘子,不似往日那般脆生生的打招呼。杨景澄没与小丫头计较,进到厅里,正瞧见章夫人搂着木呆呆的楼兰,一行哭一行说,看着好不凄凉。 杨景澄规规矩矩的行礼,喊了声:“母亲。” “你来做甚!?”章夫人骂道,“谁让你假惺惺的来!” 杨景澄没答话,目光落在了楼兰身上。只见楼兰的脖子上有道红痕,看着颜色颇浅,想是刚上去便被丫头发现了。再看旁边的地上,李青家的与碧云跪在那处,瑟瑟发抖。虽说救的及时,没酿成苦果,但这二位依旧吓的不轻。说到底都是她们没看好姑娘,于奴婢而言,就是万死不辞的罪过。此刻不知主家怎生处置她们,如何不怕? “世子哥哥……”楼兰忽然开口,她声音哽咽里带着沙哑,想是多少伤了点喉咙。 杨景澄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匆忙寻的亲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楼兰不愿也是人之常情。可不把她嫁出去,人便得落进榕王府,到那时榕王扣着个人质,楼英在外又如何施展的开?要知道楼英乃靖南伯府的女婿,而大都督靖南伯,那可是永和帝在军中的第一心腹。与章家撇清还来不及,岂能跑去结亲? “世子哥哥……”楼兰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满腹的情愫想诉,却是当着众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万千话语含在舌尖,终是化作了悲鸣,趴在章夫人怀里嚎啕大哭。 章夫人抹着泪,跟着抽噎道:“你说吧,你妹妹的事,你管是不管了?” 杨景澄没说话,冷眼看着章夫人唱作俱佳。章夫人哭了半日,发觉杨景澄竟没反应,不由勃然大怒! “你就想看着兰儿死是不是!?”章夫人撕声喊道! “你不想她死,要榕王妃算计她做什么呢?”杨景澄淡淡的道。 “你!!!”章夫人气的胸口起伏,厉声怒骂,“没良心的狗东西,上不得台盘的下作黄子!你以为你是谁?有本事一世也别登章家的门,我才算你硬气!” “嗯,可以。”杨景澄无所谓的应了。 章夫人震惊的看着杨景澄,她没想到他就这般轻巧的答应了!因过于惊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呜……”母子的争吵戛然而止,楼兰的呜咽又鲜明起来。 “世子哥哥……我不想嫁出去……”楼兰用尽所有的勇气,终于憋出了这句。 杨景澄没搭理她,而是冷笑着看着章夫人。若说章夫人震惊他的轻巧,他亦震惊于章夫人的理直气壮。他堂堂国公世子,不去臣下家门,又有甚奇怪?她竟拿此做威胁!杨景澄可笑之外,又觉出了浓浓的憋屈!章家如此张狂,他身为宗室居然无可奈何,奇耻大辱! 不想再与章夫人纠缠,杨景澄转身便走。 “站住!”章夫人厉声喝道。 杨景澄头也没回的道:“我不纳妾!”说毕,自掀帘子走出了门。 身后传来楼兰绝望的哭喊,杨景澄脚步不停,径直往东院行去。他不愿去想为何楼兰早不闹晚不闹,偏偏挑他告假在家的时候闹;更不愿想章夫人又在其中动了多少手脚。他以为自己作为男人,不会同个小姑娘计较。可事到临头,他发觉自己依旧对那碗送他重生的毒药无法释怀。他能不去逮着人报复已算大度,娶她进门?呵呵,做妾都不可能! 杨景澄心中闪过一丝戾气,章太后说,两家并无不共戴天之仇。然如此不休不止的烦扰,不狠狠将之踩进泥里,何以消心头之恨! 回到东院,丁年贵已不见踪影。杨景澄沉着脸进了屋,颜舜华迎上来问:“兰妹妹她……” 杨景澄吐出口浊气,平复了半日的情绪,方开口道:“大抵是娘两个做戏,想逼我纳侧。” “你答应了么?”颜舜华问。 “他逼我就得就范?”杨景澄嗤笑,“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吴妈妈忍不住道:“世子,您这般与夫人对着干,我们奶奶……”说着,担忧的看了颜舜华一眼,余下的话不必说出口,懂的人自然懂。 杨景澄冷声道:“不必忧心,舜华有孕在身,秀英时时刻刻的盯着,她敢胡乱动作,那就不止是个死字了。” 颜舜华噎了噎:“秀英她……” -- 第324页 “太后的人,”杨景澄不以为意的揽着颜舜华坐下,道,“丁年贵他们皆是太后派来的‘护卫’。”杨景澄在“护卫”二字上加了重音,“不过与你们女眷不相干,你好生养胎便是。” 颜舜华咬了咬牙,道:“说起养胎,我如今不方便,你……要不要……挑几个屋里人?” “然后把你的孕吐都气出来?”杨景澄伸手戳了下颜舜华的额头,“我心情不好,别气我。气到我发火,你可别恼!” 颜舜华垂头不语,她心里满满皆是酸涩。自查出有孕以来,头三日有多狂喜,后头的日子便有多煎熬。杨景澄救了她,娶了她;尊重她,纵容她。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再没见过比杨景澄更体贴更好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愿有旁的女人插进来。然而,国公世子,又怎能只守着她过日子?哪怕他们夫妻愿意,夫家宗族不会肯,她的娘家更不会肯。舅母的声声劝说言犹在耳,颜舜华越想,越觉得难过的喘不上气来。 婚前想的明明白白,高攀入国公府邸,生平还有甚可求?杨景澄对她有恩,她便做个贤内助,替他管家、替他生子、替他纳妾、替他照应好儿孙满堂。可她万万没料到,成亲不到半年,她竟全然换了心意。那时候还能毫不在乎的宽慰叶欣儿,说自己不碍着他们。眼下却是…… 颜舜华忍着泪,为自己的言行不一而羞耻,也为即将替杨景澄操持纳妾而揪心。 “唉,”杨景澄叹道,“这位兄台,你又怎么了?敢是坊间传言孕妇好哭是真的?” “龙景澄……”颜舜华喊出了小时候的称呼,“你别纳妾好不好?” 此言一出,吴妈妈额头上的冷汗直冒,急的一跺脚,他们姑娘怎么能白眉赤眼的说出来呢!?不许夫君纳妾可是七出之条!何况还是宗室!这话要是传出去……吴妈妈唬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恶狠狠的扫视着屋内的丫头,决不许她们漏半个字的口风! 丫头们的脸色也是精彩纷呈,身处宗室,就没见过哪个夫人敢这么说的。便是当年文氏之母,也只敢背地里威吓,不敢直白的说出口。大奶奶当真好大胆! 吴妈妈与丫头们的表情杨景澄尽收眼底,瞬间明白了颜舜华为何近来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轻的应了声:“好。” 颜舜华猛的抬起了头,泪水含在眼睛里,却遮不住眼神里的复杂。 “为什么……”答应我? 杨景澄轻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①古之圣贤所言,我岂敢不从?” 颜舜华道:“你又胡说。” 杨景澄笑了笑:“没胡说,我不想纳妾,只想家里安安静静的。你别胡思乱想,更不必替我张罗。说句到家的话,东院大小丫头加起来二三十个,我果真想睡哪个,还用你安排?何况……”他声音渐低,“我若有了二心,你必定也生出二心。好端端的弄个同床异梦,何必呢?” “你……”颜舜华呼吸急促,有点不敢信自己听到的话。 杨景澄搂住了颜舜华,把脸埋在了她的脖颈处,低声呢喃:“胖丫,哥哥在外头好累,你坚强点,别似旁的闺阁女子那般怯懦多疑可好?” 颜舜华怔了半晌,良久,她才郑重的答应一声:“好。” 第188章 做主   瑞安公府,正院。 …… 瑞安公府,正院。 章夫人的手用力拧着帕子,没两下的功夫,一块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精致手帕被拧的不成模样。楼兰依旧在旁啜泣着,心中万般幻想,皆被杨景澄那句“我不纳妾”砸了个粉碎。 “世子哥哥……就那般讨厌我么?”楼兰喃喃的道。她不愿如此想,可摆在眼前的事实由不得她逃避。其实她对此早隐约有察觉,哥哥楼英也提醒过多次,只是一直不愿意相信。也曾暗暗与颜舜华比较过,自觉容貌女工家世比她强百倍不止,却不料……哪怕是做妾,杨景澄也不肯松口。 章夫人一下一下调节着呼吸,捏着帕子的手泛起了青筋。 “混账!”章夫人怒骂出口,“这小子反了天了!他果真不怕我去告他忤逆么!?” 刘嬷嬷想撺掇两句,话到嘴边,蓦得想起了章家来人的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那日谭夫人跟前的陈嬷嬷说的清楚明白,杨景澄是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现得罪了他,日后能有好果子吃么?立太子可不是寻常的封爵,若是朝廷封爵,凭他爵位再高,也越不过父母去。可做太子不同,那可是过继给了圣上,成了皇后娘娘的儿子,便是瑞安公遇见了,都得论君臣尊卑。她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呢? 刘嬷嬷咬了咬舌尖,收起往日惹事生非的脾性,柔声劝慰道:“罢了,世子既不愿,夫人且随他去吧。” 刘嬷嬷在章夫人身边侍奉了几十年,她了解章夫人,章夫人何曾又不了解她?闻的此话,她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意向,便真当自己做了太子?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嘘!”刘嬷嬷唬的直朝章夫人摆手,“我的夫人嗳,有咱们太后娘娘的亲口吩咐,咱们总不能落娘娘的面子不是?”说着又把声音压到最低,凑到章夫人耳边道,“我听外头人说,他乃咱们家竖起来的靶子。给咱们长乐郡公挡暗箭的。您与他计较个甚呢?越如此,咱们不得越哄着他?一则显出您的贤良;二则也不给咱们娘娘裹乱。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第325页 章夫人面色稍霁,眼角瞥了眼抽噎不止的楼兰,轻声道:“兰姐儿怎么办?” 一语问住了刘嬷嬷,今日楼兰呼喇巴的上吊,确有章夫人的暗示。这倒也不是章夫人非要与杨景澄过不去,实在是楼英寻的亲事,她看不上眼。楼兰怎么着也是她亲手养大的,嫁去个那样的人家,她脸上很是挂不住不说,心里到底觉得委屈了。 再有,十几年来,楼兰日日在跟前,不说甚彩衣娱亲的话,她也习惯了。猛的说要嫁出去,她心里空落落的。于是盘算了一回,想着与其嫁去那等穷的叮当响的地界儿,不如给杨景澄做侧室。哪怕杨景澄不喜欢,至少可以接着住在府里。她也有人陪着说说话儿,好过看着颜舜华就觉得添堵。 不曾想楼兰都上吊了,杨景澄依旧不松口。怎怨得章夫人气恼!她母亲的训斥言犹在耳,章夫人打生下来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在心里颠来倒去的想了一回,竟是气的落下了泪来。 楼兰看着章夫人哭,自己哭的更难过了:“姨母,我不想出门子。” 章夫人心里发狠,咬牙切齿的道:“刘嬷嬷,你给我送信去章府!我不信了,咱们堂堂首辅门第家的外孙女,就只配嫁个穷鬼!他们不怕我没颜面,我倒要问问两个嫂嫂,要不要颜面!” 只要不跟杨景澄当面锣对面鼓,刘嬷嬷便无意见。叮嘱了杏雨等丫头几句,脚不沾地的往外头跑了。 这厢她刚出门子,那厢楼英急匆匆的赶到瑞安公府。只他留了个心眼儿,没有直接去正院见姨母和妹子,而是先来东院找到杨景澄,急冲冲的问:“兰儿有事没有?” “嗓子哭哑了,旁的没什么。”杨景澄叹道,“你到底寻了个什么样的人家,闹的那娘两个现还在哭个不住。” 楼英苦笑道:“我已经尽全力了。”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说来我听听。” “我即将出远门,最不放心的便是兰儿。”楼英抹了把脸,很无奈的道,“因此,你说要寻亲事,我与燕如在家足足商量了一宿。你也知道,我们夫妻皆是没父兄的,能靠哪个呢?后来没法子,只得大清早跑去靖南伯府,求老太太帮忙。” 杨景澄点了点头:“靖南伯夫人是个明白人,想必寻的并不差。” “确实不差。”楼英道,“哪怕对着我父母的牌位,我也能理直气壮。”楼英吐出口浊气,接着道,“你可知道老太太替我们找的哪家么?正是二伯母娘家、靖国公府的庶支!” 杨景澄惊了下:“那不就是安永郡王妃的娘家?” 楼英道:“是。但有两点不好。第一,靖国公府子孙颇多,那位是个庶支庶子,既无体面亦无钱财,只仗着有个好姓。可你同我透了底,兰儿的嫁妆不用我操心。我与燕如商议了,先算我借你的,日后待我赚了银钱,再还你。” 杨景澄知道楼英是个有骨气的人,楼兰的嫁妆他硬要赠予,反倒辱没了楼英,便没争辩。日后楼英果真官运亨通,捧着银钱来还,亦是桩佳话。因此他没纠结这等钱财小事,而是问道:“第二呢?” “是个填房。”楼英垂下眼睑,“太急了,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了。这个好歹占个门第,难叫旁人挑出理来。不然,真个嫁去了平头百姓家,便是那家子钱财多些,不免落人口舌。我想,如今你我皆在局中,行事总归谨慎点好。” “填房啊……”杨景澄问道,“他前头娘子生了儿子没有?” “有一儿一女。儿子十岁了。” “也好。”杨景澄道,“孩子大些是好事。合得来一并处着,合不来将来分家出去,省的两看生厌。” 楼英重重的叹了口气,十分糟心的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只是我怕弹压不住。兰儿那性子……唉……” 杨景澄很是理解:“我知道了。等她嫁了过去之后,我去一趟安永郡王府,请王妃多照应照应她。” 楼英直白的道:“实不相瞒,我正是这般想。安永郡王世子因你给的偏方,才接连有了喜信儿。此在宗室乃大事,想必你在安永郡王府是贵客的待遇。万一日后兰儿闯了什么祸,你还能从中周旋。” 杨景澄拍拍楼英的肩,赞道:“几日不见,你办事越发老道了。我都没想到兰儿的婚事能有这般妥帖。只是正院那头又横插了一杠子,恐怕兰儿更不愿出嫁了。你想好了怎么劝她没有?” 楼英现提起亲妹妹就脑壳疼,他嘴上说着甚不听话打一顿,又哪里真下得了手。即使他硬起了心肠,里头还有章夫人拦着呢。可以说若无章夫人从中作梗,楼兰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尴尬境地了。他暗暗的瞥了杨景澄一眼,依旧可惜人家死活没看上自己的妹子。只是强扭的瓜不甜,章夫人怎么就那般的左性呢? 楼英今日为楼兰而来,却是在东院里盘桓了好半日。杨景澄估摸着他没想好如何劝说的话,遂也不催促。唤了长随来,就在一进的堂前摆了个小宴,兄弟二人喝着酒说着闲话。 午时,被杨景澄支出去的丁年贵匆匆赶回来,恰撞见此番悠闲的景象,顿觉肝疼。想着自己费了牛鼻子劲儿进了宫,回报的却是个小姑娘不肯出嫁的小事,他觉得自己宛如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得亏今日太后看着心情不错,没弄死他,真是谢天谢地。 杨景澄见了丁年贵的黑脸,喷笑出声。他知道丁年贵一百个不愿意给他做护卫,今日更是成了跑腿的小厮,心里哪能没点怨气。因此,他拍了拍旁边的座椅,笑道:“来,坐下喝酒。” -- 第326页 “小人不敢。” “少装相。”杨景澄笑呵呵的道,“怎么着你四舍五入的算我们家亲戚,日后更得朝夕相对,别同我客气。对了,咱们你呀我呀的称呼不方便,你比我年长些,我叫你老丁怎么样?” “随世子高兴。”丁年贵脸色好看了些,语气还是有点生硬。 杨景澄不以为意,先对楼英介绍道:“此乃太后奶奶新赏给我的侍卫,可巧,是我屋里欣儿的表哥。你们彼此认一认吧。” 不待楼英说话,丁年贵先拱手行礼:“见过楼公子。” 楼英怔了怔,又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回礼道:“客气了。不知我可否随世子称呼你一句老丁?” 丁年贵道:“公子随意。” 杨景澄一把拉住丁年贵,硬摁着他坐在自己旁边,又命人添上一副新的碗筷,并重新炒几个下酒菜。一通忙乱之后,丁年贵的气消了好些,又细细观察起杨景澄来。就如他不愿放下好容易得的官职一样,想必杨景澄亦看他十分的碍眼。不料他出了趟门,杨景澄的态度居然热情了许多。莫不是想同他多多亲近,好让他叛了太后那头吧? 往日杨景澄与章夫人在内宅斗法时,确实以温柔细致收买过不少丫头,且他坚信没有挖不倒的墙,只有使不好的铁揪。但,丁年贵并非府中的小丫头,似他这等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探子,岂是自己这点子道行能撬动的?然将来二人在一处的日子,恐怕比他与颜舜华还长。虽各为其主,眼下既不得不绑到一块儿,至少明面上和气些,两下里心情也好些不是。 何况…… 杨景澄执壶,随手替丁年贵倒上了酒,把丁年贵吓了一跳。 “你怎底一惊一乍的?”杨景澄毫不留情的耻笑道,“坐着吧,我有话要问你。” 丁年贵小心翼翼的坐下,恭敬的道:“世子请讲。” 杨景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丁年贵,慢悠悠的问道:“你今日见了娘娘,她是不是很高兴?” 丁年贵怔了怔,心道:你小子怎么知道? “那……”杨景澄的嘴角咧开了个灿烂的笑,“她的大孙子受委屈了,她要不要替我做主呢?” 第189章 野心    丁年贵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丁年贵很明显的愣了一下,杨景澄笑出声来,看着一脸迷惑的两人,并没有出言解释。无论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此生的经历,都告诉他一个道理,任何时候,能主动出击便不要被动挨打。就如此回他不幸卷入了永和帝与章太后角力的旋涡,倘或畏畏缩缩的不敢动弹,只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自己斟了杯酒,慢慢的喝着。在座三人各有心事,竟是默契的没有刻意找话题来暖场。三人各吃各的酒,各理各的思路,倒也自在。酒杯见底,杨景澄又夹了筷子下酒菜,仔仔细细的品味着那清甜咸香的蒸鲥鱼,心里却是条分缕析的想着最近的纷扰。 一切源自于永和帝的一时兴起。 杨景澄原先不能理解,为何历史故事里的魏征那般讨厌。唐太宗不就耍个鸟儿么?做皇帝的日理万机,好容易喘口气儿耍点小玩意实乃人之常情,做甚么非得逼的皇帝把鸟儿闷死?那鸟儿招你惹你了? 可等自己踏入了朝堂,见识了血雨腥风,方知皇帝的一言一行何其的要紧。无数人眼不错的盯着,随口的一句话,很可能就引得风云突变。就如永和帝对他的看重一般,或许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许只是用他当做敲山震虎的榔头;又或许仅仅是单纯的看华阳郡公不顺眼,想给他添点堵。结果却害的他左支右绌、四面受敌。 他就似当年唐太宗手里的鸟儿,但凡被皇帝惦记,便难有好下场。是以忠臣难免劝谏皇帝谨言慎行。逼得皇帝闷死一只鸟,挽救的是无数生灵。 初夏阳光正好,不冷不热的天气里,光线从树叶间穿过,在地上撒了一地的光斑,金黄耀眼。细碎的金光中,杨景澄的心平静了下来。就着手中的酒,继续捋着眼下的处境。 总之,永和帝把他架在了高墙上,顺手带走了梯子。害他站在上头任凭风吹雨打,时时得小心仔细着别掉下墙头,以免粉身碎骨。不止如此,他同时也把华阳郡公放在了滚烫的铁板上,煎熬。想要摆脱困局,要么他站在墙头,一箭射杀了华阳;要么华阳手起刀落,用兄弟的鲜血浇灭铁板下的熊熊烈火。而永和帝在旁看着,维系着二人的平衡。 “怎么就赶上了这样一个帝王!”杨景澄的心里带上了悲愤。他与华阳皆看清了永和帝的阴暗,但谁也没有说破。因此,华阳让他去联络章家,他便去了。因为这是兄弟二人唯一能够想到,不必自相残杀的方法。 但,兄弟二人同样没想到,章太后根本不按理出牌!若说生死间有大恐怖,杨景澄因死过一回而通透,那四十年来行走于狂风暴雨中的章太后,又岂是被动挨打的性子?她比华阳更主动、更激进! 华阳想借章家的手,让永和帝疑心杨景澄来破局。那章太后便将计就计,索性砸实了此事。因为章太后认为,当太子的不必一定是长乐,可华阳必须死! 用力拉扯着杨景澄的人,从永和帝与华阳,换成了章太后与华阳。此情此景,怎能让杨景澄不生出天命之子的念头?是啊,从未听说过人能死而复生;也从未想过,分明只想逃脱一死,可死亡却孜孜不倦的笼罩着他。 -- 第327页 又一杯酒落进了肚里,纷乱的心思渐渐变得清明。 他是宗室瑞安公府的世子,他原该安享荣华、妻妾成群。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两世为人亦不曾欺压百姓残害忠良。那么,老天偏让他命途多舛,意欲为何?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杨景澄微闭双眼,心里默默的念出了这句耳熟能详的圣人言。他暂没有一丝一毫的背叛华阳郡公的想法,可名为野心的种子却已然疯狂增长。他想,他明白章太后的目的了。 华阳郡公让他去接触章家,是阳谋。因为对于宦海沉浮几代人的章家而言,多方下注已是本能。长乐不堪大用,他们一定迫切的想要多一份筹码。自己,便是那份筹码。 章太后的亲近,同样是阳谋。永和帝虽不再年轻,可距离驾崩还很远。与华阳的矛盾在往后的日子里,只会越来越尖锐。在这天雷地火的斗争中, 惶恐的自己会疯狂的期盼一个依靠,因为人有求生的本能。于是章太后展开了她强大而有力的羽翼,将自己护在了怀里。 很温暖,也很安心。杨景澄不得不承认,自打重生以来,他没有哪个时刻,有眼下这般的安宁。旁边坐着太后的前心腹,哪怕永和帝忽然左性,想对他痛下杀手,也不可能得逞;对面坐着的是表哥楼英,他那任性的妹子给他带来了两辈子的麻烦,可现在仗着太后的自己,能一言决其生死,哪怕章夫人想护,都护不住。 因此,杨景澄也是在这个时候,品尝到了饮鸩止渴的滋味。 一杯毒酒,不喝是死,喝了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毕竟,他真的不愿成为永和帝手中的刀,与华阳为敌。 但毒酒又怎可能没有副作用呢?杨景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没了再喝的兴致。他已经是国公世子了,依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因此他总是忍不住的回响那天傍晚洒落进屋内的刺目的光,与章太后巍峨的背影,以及那句掷地有声的承诺。 “本宫送你,直上青云!” 怎可能不心动啊!杨景澄记得当时几乎是用尽了生平的克制,方压下了心尖的颤抖,压住了那喷薄而出的欲望。哪怕到了今日,他仍然忍不住时时思索,青云之上,是何等的风光? 可惜,在他之前,还有华阳。 “老丁,你知道什么是钢丝上跳舞么?”杨景澄忽然看向丁年贵。他的问话打破了沉闷的平静。 丁年贵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因此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世子方才让我进宫问的事,娘娘说,些许小事,世子不必忧心。有她在,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章太后的态度不出杨景澄的意料,看来她确实很高兴自己向她求助。有时候求助正是亲密的表现,更是他肯躲在那庞大羽翼下的证明。其实跳出旋涡,便能把局势看的一清二楚。他接受章太后的好意没有任何损失,无论他想离京还是留京,只要老太后在,谁也动不了他。而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乖巧听话的做个招牌而已。且不得不说,给章太后做招牌,可比给永和帝做招牌舒心太多了。 真不愧是叱咤风云的太后啊,杨景澄又一次由衷的感叹着。若不是你姓章,若不是你侄女依旧在我家张狂,老子真特么的差一点就信了你的邪! 理清了思路,杨景澄心下略松。他放下筷子,沉着的对楼英道:“兰儿的婚事,宜早不宜迟。你该同她讲的,早早分说明白。以后嫁出了门子,可就不似在闺中时这般叫人纵容了。” 楼英苦笑:“她倒还好,若姨母不愿,又该如何呢?” 杨景澄看向丁年贵:“我母亲那处,便交给你去劝了。” 丁年贵指着自己的鼻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杨景澄,你把老子堂堂东厂档头当什么了!?传话跑腿的小厮吗?还是从宫内跑到宫外的那种!? “怎么?我吩咐你做事你不乐意?”杨景澄挑眉道,“那我送你回娘娘那处可好?” 丁年贵直接打了个激灵,瞬间萎了。旁人或许不知,他们这些叫章太后养大的孤儿又怎会不知太后的心狠手辣。他可没忘记自己的上一任是怎么当众被阉的。分明是个娘们,折磨起人来却连眼都不带眨的。那他娘的才是华阳郡公如假包换的亲奶奶!也就对着杨景澄是个菩萨了。 想到此处,丁年贵简直悲从中来。太后不好伺候,眼前这位狗仗人势的小爷也一样很难缠!这日子没法过了! 杨景澄嘴角含笑,稍稍抬起了左手:“丁大人,请。” 丁年贵含着一口老血,强忍住愤然的表情,转身往正院里走去。楼英见他走远,终于逮着了机会,连忙问道:“那到底是谁?” 杨景澄脸上笑容未变:“方才不是同你说了么?太后娘娘赏我的侍卫。” 楼英的脸上泛起了沉重。 杨景澄的眼神一瞥,楼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空空荡荡的院落。耀眼的阳光下,安静异常。楼英隐约猜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良久,才问道:“我能做什么?” “好好去边疆杀敌立功。”杨景澄认真的看着楼英的眼睛,“或许有一日,我的生死,就只在你一念之间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楼英的眼里满是担忧,“喝醉了也别生啊死啊的,你如今要做父亲的人了,嘴里该有些忌讳才是。” -- 第328页 杨景澄轻笑:“放心吧,我现背靠大树好乘凉,且死不了。” 楼英不知院子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无数的话想问却不敢诉之于口。万千话语积聚在胸口,最终化作了一句承诺。 “我必竭尽全力,只等有朝一日,成为你能用之人。” 第190章 傻子    丁年贵慢吞吞的走在去往正…… 丁年贵慢吞吞的走在去往正院的路上,肚里满是不能宣泄的郁闷。不是他当差挑三拣四、连跑腿传话的小事都不愿干,实在是杨景澄的吩咐过于操蛋。他身为前东厂探子,诸如圣上、华阳郡公等人,自是知道他乃太后的心腹,因此他往宫里去办事倒还容易。然探子毕竟只是探子,既不得见光,现连个官职都没,他倒是可以寻到章夫人说话,问题是章夫人一个不懂外务的内宅妇人,会把他一个“奴才”的话当回事? 重重吐出了口浊气,丁年贵知道,若是有朝一日,杨景澄荣登大宝,他们这群人就算熬出头了。可皇位之争何其残酷?挡在杨景澄身前的,乃朝中众臣认可的华阳郡公。且杨景澄本人与华阳郡公亦情谊深厚。他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偏挑中了杨景澄;历经诸事,他也不想做那高官厚禄的春秋大梦。只盼着好好的当个差糊个口,谁成想混口饭吃竟这般艰难! 一个公侯府邸,再宽敞都有限。丁年贵终是走到了正院门前。正院的大门敞开着,里头静悄悄的。他穿过院门,廊下的婆子见到了眼生的男人,皱眉拦住:“你是哪个院里的?我怎底不认得你?” 丁年贵迅速调整好心情,笑眯眯的道:“我是世子院里新来的侍卫,世子命我过来与夫人说句话。” 婆子愣了愣,家常传话倒也有使唤小厮男仆的,可侍卫……还不是家生子里头选出来的侍卫跑过来传话,是怎么个情况? 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杏雨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低声问道:“什么事?夫人待客呢!” 丁年贵的耳朵本能的动了动,想探查章夫人正在待哪个客。不过公府并非皇宫,亦非他往日跟踪查探之所,自幼生长在公侯门第的婆子们毫无防备之心,随口便道:“是咱们家大舅爷并表少爷来了,正在里头同夫人说话,你若没甚要紧事,回头再来吧。” “这……”丁年贵憨厚的挠着头,陪笑道,“我新来的,世子爷头一日吩咐我做事,若是办不好,只怕要挨罚哩。妈妈行个方便,好歹替我递个话,我好回去交差。”说着,袖里摸出好有一把铜板,硬塞到了那婆子手里。 婆子只是个看门打帘子的,远比不得主子跟前贴身伺候的体面。抬手掂了掂,约莫三十来个铜板,能买一斤猪肉了。也不管其他人羡慕的眼光,忙不迭的揣进口袋里,而后又不好意思的冲着杏雨陪笑,十分不舍的掏出一半往她手里送。 杏雨乃章夫人身边第一得意的大丫头,哪里看得上十几二十个铜子儿,笑着摆摆手:“你老留着吃茶吧,既是世子的吩咐,我进去告诉一声儿。” 说毕,杏雨转身进门,就在帘子的一开一合间,眼神绝佳的丁年贵已经看见了厅内的两个男人,确实是章首辅的长子章骏驰以及长孙章士阁。与此同时,他还看见了略侧着身的章骏驰十分不好看的脸色。 丁年贵眼皮跳了跳,通常而言娘家人来探望,多是高兴事。尤其是舅爷,民间有俗话——娘舅娘舅,见舅如见娘。章骏驰带着儿子登门,章夫人不提立等让杨景澄前来拜见,厅里众人连个笑模样都没有,敢是发生了什么事? 探子做得久了,爱琢磨已是本能,哪怕内宅一丝一毫的小事,不弄个清楚明白,丁年贵都觉着不安。偏偏无论他如何竖起耳朵,也没听见里头有甚交谈之声。真是奇了怪了。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刚进屋回话的杏雨竟是一脸古怪的走出来道:“新来的侍卫是吧?夫人唤你进去说话。” 廊下的众丫头婆子皆是惊讶的微微张大了嘴。丁年贵也很明显的怔了怔,他常混迹于各家府邸,从未见谁家待客时,叫奴才进进出出的,那不是给客人甩脸子么?他此前贿赂看门的婆子,也只是想借机看一眼内情,待会儿好回话而已。 不过,既是章夫人让他进去,他乐的更进一步的探查消息。如今跟了杨景澄,总得讨他点欢心。不然叫杨景澄退回太后那处,恐怕下场凄凉。略略调整了表情与动作,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殷切周到的小厮,跟在杏雨身后进了章夫人的正房。 屋内气氛十分压抑,章夫人的面沉如水。她看都没看丁年贵一眼,只愤恨的盯着自家兄长,一言不发。反倒是章骏驰回头笑了笑,问丁年贵:“你是新来的侍卫?叫什么名字?” 丁年贵反应极快,憨厚的跪下朝章家三人磕头:“奴才给夫人并舅爷、表少爷请安。回大舅爷的话,小的叫丁年贵,昨儿夜里调来伺候世子的。” 章骏驰侧身避开,轻笑:“请起吧,丁大人,我可当不起你的大礼。” 丁年贵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僵,章夫人与章士阁的视线齐齐落在了他身上。但丁年贵敬业的装着傻,虽从地上爬了起来,但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 章骏驰亦没深究,只是问道:“世子叫你来做什么?” 丁年贵直接答道:“兰姑娘的婚事。” “关他屁事!”章夫人尖利的喊道,“我的外甥女儿,要他管!” -- 第329页 章骏驰凌厉的眼神扫过,把章夫人接下来的怒骂冻在了喉咙处,气的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 “说来,世子与兰儿青梅竹马,”章骏驰对上丁年贵,换了副和善的面孔,微笑道,“他怎底半点不心动呢?” 丁年贵接着憨笑,故意问道:“舅爷,小的昨儿才来,兰姑娘是哪个?” 章骏驰既是猜到了丁年贵的身份,知道难以试探出什么,于是扭头看向章夫人,缓缓道:“靖国公府,与国同长的世家名门,英哥儿能寻到这样的亲,我是挺意外的。” 章夫人冷笑:“你觉着好,你怎么不把自家闺女塞去破落户家里做填房!” 章骏驰淡淡的道:“我爹是当朝首辅,楼英他爹是什么?” 章夫人一噎。 章骏驰又瞥了眼丁年贵:“太后娘娘怎么说?” 都问到太后的意见了,丁年贵的傻再装不下去,想着杨景澄的吩咐,索性大大方方的道:“娘娘说,凭世子做主。” 章夫人的面色一变! 章骏驰点了点头,又问:“世子如何说?” 丁年贵道:“世子不想纳妾。” 章士阁的面皮抽了抽,心里更看不上杨景澄了。有太后撑腰,竟都不敢明刀直仗的拒绝嫡母硬塞表妹,而是懦弱的给自己挖了个不纳妾的坑。这会子倒是全了彼此的体面,翌日要纳妾时,叫人把话翻出来,不是自打脸么?老杨家怎底尽出软蛋!? 章骏驰却比儿子老道的多,花花轿子人抬人,杨景澄愿给章家面子,甭管是性子绵软还是做事圆滑,都比华阳那不死不休的态度好的多。遂捋须满意的点了点头:“依世子的。” 章夫人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家兄长:“那是我们家的外甥女儿!” 章骏驰冷冷的道:“你不办糊涂事儿,你当他稀罕的管!?” “你竟是连同着外人一块儿欺负我!”章夫人委屈的眼都红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亲妹子!” 若是楼英在此,恐怕得被章夫人这句话气出个好歹来。合着楼兰那蛮不讲理没眼色的脾性,正正随了她! “你想怎样?”章骏驰并不恼怒,“兰姐儿到了说亲的年纪,你不理会,他哥哥替她寻婆家乃人之常情。你果真心疼外甥女儿,多陪送些嫁妆便是。有甚么值得要死要活的?兰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章夫人紧紧攥着拳头,强忍住掀桌砸碗的恼怒。 “你使人问嫂嫂们不管外甥女儿,我想了想,也有些道理。”章骏驰语调不疾不徐,“她家虽门第不显,却是在宗室国公府里养大,是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娇气些。我做舅舅的不好亏了她,给她添些妆奁吧。” 章骏驰三言两语,先把楼家的门第打落尘埃,论理已然败落的楼家,绝无资格高攀靖国公府,哪怕庶支庶子也不行。权贵与平民宛如天壤,国公旁支再穷,只要有本家在,就不可能饿死。这般好处,乃百姓人家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因此,平心而论,楼英此事办的着实漂亮!他若是杨景澄,楼英做了初一,必定回报十五。几千两的嫁妆,对杨景澄压根不算事,不单买了个重情重义的名声,更能让楼英从此死心塌地。确实比自家娶了楼兰做妾便宜多了。 章夫人含着泪,质问道:“兰儿一个闺阁女子,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了?非要她嫁去那样的人家?你可知我使人去他家看了,只得郊外三间泥地儿上盖的瓦房,连个正经的院墙都没有!你做舅舅的,当真就狠的下这个心!?” 章骏驰没回答,而是眼神漠然的看着章夫人。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看到章夫人的眼神从愤恨变成了畏惧,方缓缓道:“你既如此疼她,何必毁她名节?她一个闺阁女子,到底碍着了你什么,非要玩弄她于股掌之中,再来充好人?你心里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小算盘,打量谁不知道?在这个府里,没有人是傻子。” “哦,我这话不大妥当,傻子还是有的。譬如……”章骏驰嘲讽的看向了自家的亲妹子,毫不客气的吐出了一个字,“你!” 第191章 天意    瑞安公府,外书房。 …… 瑞安公府,外书房。 瑞安公讪笑的看着瞪着自己的儿子:“事儿解决了便好么!” 杨景澄的面色十分不善,他无比严肃的道:“父亲!为人处世,越懦弱越遭人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依旧看不透么?” 瑞安公分辩道:“他们章家的事,与我们家有什么相干?” “章家左右你儿子的婚事,你屁都不敢放一个!”杨景澄的怒意上涌,“我分明有老子,还得去宫里搬救兵!你分明是瑞安公府之主,章家来了人还得太后派来的探子来回传信我才能知道!你这般装疯卖傻摇尾乞怜的有意思吗!?” 瑞安公被儿子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日想不出回嘴的话。 杨景澄压下心中的火气,一字一句的道:“父亲,如今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水面下波涛汹涌。我不求您在朝堂上回护我多少,只盼着你看好家可好?我昨日才被逼收了十几个‘侍卫’,”杨景澄在“侍卫”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正想好生梳理,兰儿便上吊了。我如今恨不能一天拆成两天的过,您管管您媳妇儿,别给我裹乱了行么?” 瑞安公顿了许久,终是苦笑道:“我不敢。” -- 第330页 “父亲!” 瑞安公抬手阻止了杨景澄的话:“我是不敢动。” 杨景澄愣了愣。 “澄哥儿啊,”瑞安公深深吸了口气,眼里满是无奈,“你老子我,只是个混吃等死的国公。一辈子最大的本事,也就在个还算明事理上了。外头风起云涌,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为何要防备兰姐儿的婚事?不正是小小一个孤女,便能牵扯出无数的故事么?我又怎知我的随意插手,碰断了哪根蛛丝呢?” 杨景澄无言以对。 “我就两个儿子,两个!”瑞安公颤颤巍巍的伸出了两根手指,“牛哥儿且没站住呢!你问我,想不想你去做皇帝?” “呵呵,”瑞安公说着眼睛开始泛红,“做皇帝好啊,可做皇帝还是我儿子么?不提那个,你果真能登上那宝座,只要你好好的,我冲你磕头我也乐意。但谁能保证呢?太后能保证么?圣上能保证么?华阳能保证么?他们一个个的,都不问我一声儿,就把我儿子抢走做了靶子。我能有甚法子?” “要我选,我就选你在家呆着,吃酒看戏睡小老婆。好容易托生在了国公府邸,咱老祖宗打的江山,咱就是来享福的!”瑞安公呼吸急促,“可是,你、我,有的选么?我至今都想问你,为什么非要跳出家门,为什么非要纠缠华阳!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无法安安心心的好生呆着?” 杨景澄沉默。 “上头神仙打架,我们父子两个知道的信息已经很少了。”瑞安公道,“彼此就别隐瞒了吧。” “我做了一个梦。”杨景澄低声道,“或许,不是梦,因为梦没有那么真。” “你看到了将来?”瑞安公难得犀利。 杨景澄点了点头。 “发生了什么?” “你过几年出去打猎,淋了雨一病死了。”杨景澄平铺直述的道,“她想让牛哥儿袭爵,要兰儿端了碗毒药来,把我毒死了。” 瑞安公瞪大了眼,好半日,他喃喃道:“不可能!牛哥儿袭个郡公没问题,她犯不着!” “如果圣上压着不给牛哥儿封爵呢?他只是次子,按祖宗家法……”杨景澄暗示性十足的道。 瑞安公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但他的心确实慌了,因为这真是永和帝干的出来的事!尤其是,杨景澄非要跳出去时,镇日间只在家里,他不可能知道永和帝的为人秉性。这……难道不是梦!?而是上天都看不过眼,朝自家儿子示警?想到此处,他看向儿子的眼神开始复杂,如若他儿子能得老天如此厚爱,莫非……瑞安公的心砰砰直跳,他儿子真的能当皇帝么!? “你以为我不沾惹是非,就可以安享富贵。”杨景澄看着父亲,平静的道,“这个话之前我们已经谈过了,你没有说服我。” 瑞安公心思纷乱,放在案几上的手不自觉的张开又缩紧,如此反复。 “抛开梦真梦假,我身为人子,杀母之仇不该报么?”杨景澄垂下眼睑,“可我若手中没有半点权势,我连查她当年的死因都不能。或许她真是急病死的,或许我真的冤枉了您的夫人,可我娘生养了我,我总得为她做点什么。” 瑞安公的万千言语,再一次被儿子堵在了嘴里。 “我不曾想过事情会朝如此诡异的方向发展。”杨景澄扯出一个笑,“但也不得不说,宗室真的太过了!” “我娘是妓.女。”杨景澄的言语间尽是讽刺,“若我登基,将来史书上该如何写?某某帝,母娼家龙氏?” “宗室得难堪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我这个奸生子站在了风口浪尖?” “此情此景,父亲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从来没有反省过?”杨景澄尖锐的目光刺向瑞安公,“不单没有反省,恐怕不少人都在背地里怨我多事,怨我冒头,致使华阳兄长腹背受敌。是么?” 瑞安公顿生尴尬,族里不少人,还真是这么想的。 “您不愿管闲事儿,便罢了。”杨景澄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疲倦,“横竖,如今太后的人跟着我。家里天大的事,也再闹不到我了。” 瑞安公的嘴唇有些颤抖,好半日,他试探着问:“你……想倒向太后么?” 杨景澄摇了摇头,而后苦笑道:“但是,早晚有一日,圣上会把我推向太后,不是么?” 瑞安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丁年贵跟着我,一日两日,圣上觉着是太后的监视和控制。”杨景澄笑看瑞安公,“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呢?圣上会不会想,杨景澄那厮有没有被太后哄走了?尤其是,您看,我与尊夫人为了兰儿之事口角,尊夫人使出妇人惯常手段——往娘家去报信,要娘家人来做主。然后,来的是谁呢?” 杨景澄敛了笑:“我瑞安公府何德何能,芝麻绿豆的小事,都能惊动了章家宗子!” 杨景澄的话,犹如一块巨石,重重的压在了瑞安公的胸口,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而丁年贵机灵到了什么地步啊?”杨景澄叹息道,“我让他去传个话,他大大咧咧的走着,暗处不动声色的带着两个手下。他在厅里磨叽着,我已然接到了消息。章家的态度与好意,我一清二楚了不是?您觉着,夫人的院里有没有圣上的人?此事,圣上最迟什么时候能知晓?” “父亲,别在天真下去了……” “哪怕你确实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好歹,把家看好。” -- 第331页 “我还能叫你父亲的日子或许不多了,要么,你没资格让我叫;要么,我叫不了。”因为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瑞安公咽了咽口水:“你……不看好华阳?” “我不知道。”杨景澄闭了闭眼,“我期盼他能把一切拉回正轨。我不愿向章家妥协,亦担心自己的道行干不过章家的老狐狸。还是一切交给华阳兄长,我们躲在背后好乘凉。只是我如今同时入了太后与圣上的眼,生死早不由自己做主。且听天由命吧。” “竟到了此般地步了么?”瑞安公的声音变得嘶哑,“我以为……我以为……”至少可以退让逃离的。 杨景澄苦笑,他爹想什么呢? 瑞安公脑子一团浆糊,沉思了良久,始终有个问题萦绕心头。于是忍不住问道:“既不考虑血缘,梁王府子孙繁茂,为何不从梁王府中挑选,而选中了你?”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我是章家外孙,梁王府的兄弟们,有姓章的母亲么?” 瑞安公嘴唇嗫嚅,他其实想问的不是圣上的抉择,而是来自老天爷的关照。 “圣上并不能一言九鼎。”杨景澄不知瑞安公所想,接着道,“他想要换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取得章家一定的支持。否则……”当华阳郡公是软柿子?还是当已经站了华阳郡公的朝臣是软柿子? “只圣上没想到,章家将计就计了。”杨景澄呵呵笑道,“是啊,若是章家选我,我不过是个庶子,又没娶章家女,便是与章家关系亲近些,圣上是不是也更能接受呢?” 瑞安公的脑子再次被搅和成了一团浆糊,颓然的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别说了,你老子我听不懂了。横竖兰儿婚事已定,她没什么能拿捏你的,你自去外头闯荡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缺钱了问我要。” 杨景澄叹了口气,其实,他连个议事的长辈都没有,心里是盼着父亲能略略指点迷津的。可是看他父亲的样子…… “长乐真废物啊。”瑞安公忽然怒道,“不中用的狗东西!太后、圣上、华阳,围着你掐的天雷勾火的,居然没他什么事!他出来替你挡一挡也好啊!” 杨景澄:“……”长乐但凡有一丝一毫的用,章首辅能对他低头!?不正因为他废物到章太后无法容忍的地步,太后系才急急忙忙的换人么!若非如此,楼兰的事不必闹的这般尴尬,章夫人亦不必捏着鼻子更改往日的认知,几日之内便把他当做准太子,而不是外头来的野种了。 一时接收了太多信息的瑞安公心乱如麻,略有些暴躁的岔开了话题,问道:“我听闻英哥儿来了,你不是想用他么?怎底抛下他来寻我说话?” 杨景澄道:“他去找兰儿了,大概不出半刻钟,正院里就得闹将起来。” 哪知杨景澄话音未落,书房外就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随即来旺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脸色难看的道:“公爷,不好了,兰姑娘撞柱子了!” 瑞安公正不自在,听到此话,怒道:“什么玩意儿!?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她想死随她死去,我有的是钱买棺材!” “公、公爷……不好了!”又一声慌乱的呼喊在外头炸响,这回换成来福跳着脚的冲了进来。 瑞安公气的浑身发抖,冲着来福吼道:“说!还有谁要寻短见!?我赏他们一对棺材!” 来福顾不上瑞安公的发飙,急忙忙的道:“英大爷要传板子活活打死兰姑娘,夫人昏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第192章 庵堂    人命到底是大事,瑞安公父…… 人命到底是大事,瑞安公父子两个只得往正院赶去。将到院门,便听见里头闹哄哄的,丫头婆子的哭声喊声尖叫声混成了一片。父子二人穿过院门,就撞见了抱膀站在院子中央的章骏驰与章士阁。 “见过公爷,见过世子。”章骏驰带着儿子拱手行礼。 瑞安公父子亦客气的回礼,杨景澄更是笑眯眯的道:“大舅舅何时来的?我竟不知道,有失远迎,还望舅舅莫怪。” 瑞安公看着眼前虚伪的好似换了个人般的亲生儿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龙氏的死因实则明眼人都知道,只是大家伙装聋作哑,一齐粉饰太平。因此杨景澄对章家的厌恶,亦是毋庸置疑的。可眼前的景象,哪里还能看到半点两家不睦的痕迹?儿子长大了啊!瑞安公心里一面感叹,一面又生出了心酸。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无人庇佑,可不得逼着自己懂事圆滑么? 章骏驰见杨景澄上道,越发满意,微笑着道:“我听闻兰姐儿许了人,来瞧上一瞧,好给她添些妆奁的。不想兰姐儿羞的很,不肯出门子。” “哇——”尖锐的哭声越过正屋的阻挡,从后院传到了前院,“你就是有了嫂子,所以嫌我碍眼,恨不得我去死了!” “你就是不想分我嫁妆,才要弄死我的!是不是!”楼兰大声的哭喊着,“说什么国公门第,谁家国公住泥巴屋子!你今日有本事打死我,我恰好去告诉爹娘,告诉他们你是哪等黑了心肠的王八蛋!” 楼兰是瑞安公府养大的,这也算的上是家丑了。杨景澄不欲章骏驰看热闹,便故作为难的道:“舅舅,这……我去劝劝大妹妹,您同我父亲去外头说说话如何?” 章骏驰此番来不过是表个态,在看到丁年贵时,已然达到了目的——章家与太后的关系,外人不知道,章家父子心里却是清楚的。两下里大方向上一致,唯独太子一事上矛盾重重。江山稳固,乃章太后的底线。往日章太后被油盐不进的华阳郡公逼的没法儿,方勉强同意了长乐。如今有了更好的人选,章家自然得有个态度,以表示自家忠心可昭日月,原先全因华阳暴虐才反对,并不敢左右皇家传承。 -- 第332页 因此,只要丁年贵看见了,便是章太后看见了。杨景澄章家可以接受,不妨做的好看些。内里有甚想头,下绊子阴人便是,既在朝堂混,笑面虎的基本功夫不能丢。 再则,章骏驰对便宜外甥女也无甚兴趣,见杨景澄委婉的下了逐客令,他便从善如流的带着儿子告辞了。 楼兰的控诉还在继续,杨景澄担忧楼英,没有假意留人,而是拱了拱手,大踏步的往后头赶去。章士阁脸色微沉,从头到尾,杨景澄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他父亲要告辞,更是连送至大门的礼仪都不讲。岂有此理!?他心里生出了怒意,当场便对父亲道:“他不如长乐多矣!” 章骏驰唬了一跳,忙不迭的呵斥:“闭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丁年贵离的太近,父子二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落在了他的眼里。章骏驰后背泛起了寒意,章太后杀伐决断,自打执掌朝堂,从不容忍任何人的挑衅。章士阁为章家承重孙,许多长辈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章太后选定杨景澄这等大事,更不可能隐瞒他。不料他张狂至此,人尚在瑞安公府,就大咧咧的说出了心里话! 孽障!章骏驰心里暗骂。他当然知道哈巴狗长乐更好,倘或长乐上位,那天下不就是章家的了么?然而这恰恰是章太后不可容忍的。章太后不是那些一味向着娘家的无知愚妇,她深深的明白,她的尊荣、她的荣华,皆来自于皇权。皇权旁落、权臣当家?谁敢如此想,她定要屠了谁!章家子孙多了,你章士阁算个球!不知死活的东西! “公子谨言慎行的好。”丁年贵的话幽幽的飘了过来,“国公世子,天潢贵胄,不是臣下可以点评的。” 天子近臣,官卑而权重!章骏驰并不知丁年贵的具体职务,但他昨日接到的消息,杨景澄新来的侍卫,确为太后亲赐。加之今日东厂的鸡飞狗跳,他再不知道丁年贵乃太后跟前得力之人,他就是个棒槌!此刻见丁年贵开了口,心下稍安。通常而言,愿意提醒的不会背地里告状,就有转圜的余地。章骏驰略略调整了下呼吸,对着丁年贵拱手作揖:“某教子无方,多谢大人提点。” 又转身对瑞安公行礼:“犬子无状,请国公恕罪。” 瑞安公素来是个好脾气,笑着摆摆手:“舅爷客气了,哥两个一时好了、一时恼了也是常事。澄哥儿同英哥儿小时候还打架呢。” 章骏驰:“……”不添最后一句,倒是句客套,添上了便是绵里藏针了。章家长公子何等傲气,此刻却在丁年贵眼皮子底下,实在不便造次。被瑞安公不轻不重的刺了一句,只得忍了。甩甩袖子,带着儿子直接走人。 瑞安公目光扫看丁年贵,良久,他缓缓道:“澄哥儿托给你了。” 丁年贵恭敬的道:“公爷放心,我必定护世子周全。” 瑞安公点了点头,也没去看后头的官司,更不想理会章夫人的晕厥,背着手转身回了外书房。 丁年贵有些诧异,他此前打探到瑞安公夫妻感情甚笃,现看来瑞安公夹在老婆孩子中间,很是不好做人呐! 丁年贵此人城府极深,心里想什么从不露在脸上。目送瑞安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掉头往廊下走。沿着回廊越过穿堂,不意外的看到了一行哭一行闹的楼兰。 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宛如魔音穿耳,听力敏锐的丁年贵觉得有些难受。抬手揉了揉耳朵,踱步到了杨景澄身边,低声问:“世子,您打算如何处置?” 杨景澄朝楼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丁年贵顺着看过去,只见楼英满脸的阴云密布,浑身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不由嘶了一声,暗道:“小姑娘家家的要挨收拾了。” 杨景澄的身量比丁年贵高些,于是他微微侧低着头问道:“我母亲晕倒又是怎么回事?” 丁年贵答:“装的,我看动作就知道。” 杨景澄嗤笑:“该,叫她镇日里调三窝四的,下不来台了吧。” 丁年贵轻声道:“大爷要传板子……” “有人动弹么?”杨景澄冷笑着道,“夫人装晕,他可使唤不动人。” “那……您打算就这么闹下去?” “想多了。”杨景澄说毕,抬脚朝楼兰走去。 “啪!”一个巴掌毫不留情的扇在了楼兰的脸上,扇的楼兰的哭闹戛然而止。杨景澄眸色冰冷,“闹够了吗?” 楼兰本能的捂住脸,震惊的看着面前的杨景澄。无助的大眼睛里,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世子哥哥,你……你打我?” “你哥哥使唤不动传板子的人,”杨景澄居高临下的看着楼兰,“你觉得我使唤的动么?” 楼兰不知为何,生生打了个寒战。 杨景澄接着道:“一哭二闹三上吊,无非仗着你哥哥疼你。你还真当在哪都让你为所欲为!” “世子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楼兰显然还沉浸在那一巴掌的震撼里,回不过神来。 杨景澄着实厌烦楼兰,他自己忙的脚打后脑勺,再不想跟个小姑娘歪缠,直接道:“你不想嫁人,依你。” 不待楼兰反应,杨景澄用不容拒绝的语调道:“老丁,你寻个庵堂,送她去做姑子吧。”说毕,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丁年贵重重的叹息一声,他当差的头一日是不是太艰难了点? -- 第333页 “你总这般的不识好歹,我也累了。”在一片寂静中,楼英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他身上萦绕的怒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下浓郁到化不开的疲倦。他只有一个妹子,他比谁都盼着楼兰过的好。是,千挑万选的妹婿穷,可果真是个嫡系的公子哥儿,哪个又肯容忍楼兰的坏脾气呢?还不是想仗着杨景澄个表兄弟,嫁去那等落魄人家,方能让她接着作威作福么? 离开了公府,每日睁开眼,柴米油盐酱醋茶,掰着手里的几个钱过日子。楼英与魏燕如这对自幼生长在豪门府邸的夫妻,何等的焦头烂额。他生怕楼兰委屈,还想着把章家赔的田产分一半给楼兰。谁知道,楼兰根本不屑一顾。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既不听我的教导,我也不讨你的嫌。”楼英冲丁年贵行了一礼,“如此,拜托大人了。” 丁年贵糟心的不要不要的,咬着后槽牙道:“楼公子,我倒是知道哪处庵堂靠的住。可是做姑子,得干粗活的。您想好了?” “我们本身也是得干粗活的人家。承蒙姨父姨母照顾,娇生惯养了十几年。总归,是不能忘本的。”楼英深深的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楼兰,“何况,女孩儿家家的,娘家没教好,果真让婆家去教,可就不知什么下场了。” 丁年贵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同时打了个众人不认得的手势,就见墙头人影一闪,又迅速消失不见。楼英显然被震了一下,丁年贵抬手:“接下来的事,楼公子大概不想亲眼看着,请吧。” 楼英眼圈一红,再次看了眼相依为命的亲妹子,终是狠心扭头大步踏出了院子。 “哥哥——”楼兰似乎察觉了什么,不自觉的提着裙子追了出去。可就在她路过丁年贵身边时,忽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93章 润物    杨景澄刚刚回院子,正想跟…… 杨景澄刚刚回院子,正想跟颜舜华说句话,余光就瞥见了个不甚熟悉的身影。只得无奈转身问道:“丁大人,您办事速度可真快!” 丁年贵同样无奈的道:“小人有皇命在身啊!世子,见谅则个?” 杨景澄一口老血,他能说什么?就算他打死了丁年贵,不照样得换个人?接连深呼吸几口,咬着后槽牙道:“那我吩咐你办的事呢?” “小人还有手下的不是?送去惠慈庵了。”丁年贵又搓了搓手道,“世子,您别恼,气着了对自个儿身体不好。您这么想,梁安那厮不也见天儿跟着圣上,您权当提前适应一下?” 杨景澄差点叫气乐了:“我可特娘的谢你吉言了!” 丁年贵深知点到为止的道理,赶忙岔开话题道:“惠慈庵您熟吧?” “我不熟!”杨景澄厌恶的道,“家里穷就别养那多姬妾,养了就得养到死,半途中扔去庵堂里做尼姑,干人事!”原来惠慈庵乃宗室家庙,里头不知关了多少丧夫无子的姬妾,杨景澄十分的看不惯。 “别介!那不都是去守节的么!?”丁年贵忙道,“世子,咱得敬重节妇啊!” “敬重个屁!”杨景澄毫不客气的开始了抨击,“我没拦着人要守节,可守节在哪不是守?惠慈庵原是让绝嗣人家的妻妾有个落脚之处的,如今倒好,但凡没生儿子的都往里送。那都是伺候过他老子的人,家里给间屋子能死咋地!?一群不孝的东西!” 杨景澄本就最烦守节那套,夫妻一体,人死了叫老婆守寡便罢了,连小老婆也得跟着守,那是什么道理?你给人家诰命了吗?说甚姬妾们家去了也是叫卖了,未必有好下场。那也别往尼姑庵里塞啊!便是宗室家庙,条件比别处都好些,庵堂里的寂寥又岂是旁人能体会的,还不如索性放了! 不过,既是宗室家庙,楼兰能送的进去?杨景澄不由问道:“你竟已经手眼通天的能随意送人进家庙了!?” 丁年贵哭笑不得:“世子您想什么啊?家庙里头又不止主子,不还得有丫头么?” 杨景澄:“……” 丁年贵委屈道:“虽然我不算甚能为的,可办事也不至于那般不牢靠啊。您亲口吩咐送进去的,那又是宗室家庙,居然去青灯古佛的修行,那可不就承认了她是您的姬妾嘛!宗室里头常拿惠慈庵吓唬不听话的姬妾来着!” 杨景澄牙疼的道:“丫头啊?” “世子您别心疼。”丁年贵语重心长,“我一搭眼便知道楼姑娘那是叫宠坏了,送去惠慈庵叫嬷嬷们打几顿,日后方能好好过日子。那话怎么说来着?父母为子女者,当计长远——” “闭嘴!”杨景澄十分火大,“行了,我跟我媳妇儿说话,你可以滚了!” 丁年贵认真的问:“您院子四个角儿,我滚去哪个角让您能顺眼点儿?” 杨景澄额上青筋直跳:“你跟我直说,太后怎么吩咐的你?” “护您周全啊。”丁年贵叹了口气道,“世子,您知道您现在多危险么?” 杨景澄的神色冷了下来。 “我知道您信华阳郡公,娘娘也信!”丁年贵收起了嬉皮笑脸,郑重的道,“实话实说,娘娘欣赏华阳郡公,若非中间碍着章家,您未必能入娘娘的眼。娘娘是什么人?能叫她赞个好字的,岂能是魑魅魍魉?” 杨景澄不置可否。 “但,郡公亦不可能公然表态支持您。”丁年贵严肃的道,“因此,世子您敢保证郡公麾下没有擅作主张之人?”说着,他阴恻恻的道,“更有甚者,有人在后头扇阴风点鬼火,教唆的同派系激进的刺杀了你。待你人死了,把刺杀你的人灭了口,他在跳出来哭两句,便是大家疑心他,只消没有证据,能奈他何?” -- 第334页 “何况你人没了,华阳郡公当真就不觉得松了口气?” 最后一句无比的诛心!杨景澄面色阴沉,却也不得不承认丁年贵说的有理。他与华阳郡公已有数日不曾好生说话,便是在衙门里遇见,也不复往日之亲密。一则是华阳琐事繁多忙碌非常;二则被四方关注的他不便似往常那般随意撒泼打滚,不免显得生疏。若是其它什么事,兄弟二人喝顿酒,再不济打一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然涉及皇权…… 杨景澄的眼眸一暗,皇权的争夺从来不是几个人的搏杀,而是几群人的战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世间并没有真正一呼百应指哪打哪的党魁。 “再有。”丁年贵沉声道,“章家可未必服您,蒋兴利明面上是娘娘的人,可他是谭吉玉的大舅子,是您外祖家正经不过的姻亲。他手下的锦衣卫与郡公麾下相差仿佛,您还下死手得罪过他。我一个做探子的心思阴暗,我认。可我也实话实说,我若是郡公,现教唆蒋兴利杀了你!到那时,娘娘再碍着章家又如何?就算郡公屠了章家,娘娘除了捏着鼻子认还能怎样?世子可别忘了,娘娘姓章,可她是杨家人!” 杨景澄沉默。 “日日跟着您,我也挺累的。不瞒您说,我现后背绷的生疼。一会子见不到您,我整个人都是慌的。我知道您有信得过的护卫,也知道他们是赵敬将军训出来的小兵崽子,哦,现他改名叫马桓了。可是堂堂正正战场上打仗的,训的人能与我们比么?”丁年贵深深看了杨景澄一眼,“他们经历过……完不成任务便死么?” 杨景澄神色僵了僵。还有,马桓的原名叫赵敬么? “我手上人命无数,是以我知道旁人若想刺杀您大抵会用什么手段。”丁年贵淡淡的道,“再不济,我能替您死一次。不然以娘娘惯常的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何须把我明晃晃的弄到您跟前讨嫌?”还有一句话丁年贵没有说出口——太后娘娘当年宠冠六宫,男人什么鸟样,她恐怕比他们这帮自己带了把的都清楚。 杨景澄亦有话没说出口,他已经感受到章太后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了。如此时此刻,他明知章太后在挖坑等他跳,可是内心深处,确有暖意缓缓流淌。四面皆敌的当下,谁能不期盼无微不至的照顾与保护?否则他不会对父亲失望,不会对宗族怨愤,更不会与华阳兄长渐行渐远。 两世为人,没有哪一刻,有眼下这般孤寂。但杨景澄从不曾想过,在最无助的时候,愿意且有能力抚慰他的,正是他曾经最恨的人之一。 “世子,风大,进屋吧。”丁年贵劝道。 杨景澄点了点头,走过穿堂,回到了二进。他察觉到了丁年贵的如影随形,但他没有回头。 初夏时节,门口已换了竹帘,高高卷起,任由清风入内。廊下的丫头们今日显得有些安静,见了杨景澄规规矩矩的福身行礼。颜舜华带着人从里间迎了出来。 “兰儿送去惠慈庵了。”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然后他看见了满院子的女人齐齐松了口气。看来不止颜舜华在忌惮,无论是有名分的叶欣儿与莲房,还是没名分将来很可能成为他通房的大小丫头们,都在抵制楼兰。章夫人养女儿的境界真是绝了。 杨景澄摸了摸颜舜华的头,又对叶欣儿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叶欣儿点头:“今晨的那个人是谁?” “你表哥,你没见过的。”杨景澄转身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他不知道躲在哪棵树上。你出去喊他,你们兄妹说会子话吧。” 此言一出,屋内的目光皆落在了叶欣儿身上。颜舜华也呆了呆,不是说人都已经失踪了么? “欣儿去吧,晚点在院里收拾个席面,咱们一块儿吃个饭。”杨景澄再次揉了揉颜舜华的头,柔声道,“那是太后娘娘亲赐的侍卫,你们都认识一下。” 叶欣儿好半日方回过神来,应了声是,走去了院中。很快,她看见树上人影一闪,丁年贵落在了她的面前。 杨景澄指了指自己的书房,而后搂住颜舜华的肩回了屋。 “书房……是不是有点近?”颜舜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与他们起居的卧室只有一厅之隔的书房。 “离远了他不放心,”杨景澄笑笑,“都是替人卖命的,彼此体谅些。”说毕,他一挥手,对满屋的丫头婆子们道,“出去玩吧,今儿下半晌正屋里使不上你们。” 活泼的石英见气氛不对,故意笑嘻嘻的伸出手:“我没钱,世子赏我几个铜子儿去角门买果子,我定不烦你。” 杨景澄对丫头们一向纵容,随手扯下身上的荷包扔在石英手上:“快滚,带着你的姐姐妹妹嫂嫂嬷嬷们一同买果子去!” 石英欢呼一声,一手拉着青黛,一手拉着秋巧,飞也似的往外头跑了。紧接着白鹭黄莺两个丫头,架着吴妈妈,跟着消失在了视野。 颜舜华看了眼书房的方向,轻声问道:“欣儿的哥哥,有官职吧?” 杨景澄答:“大概六七品。他们的身份案卷都是保密的,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要抬举她做侧夫人么?” “你吃醋了?” “嗯。” “本来有这个想法。”杨景澄轻笑,“你不愿意就算了。” 颜舜华瞪了杨景澄一眼。 杨景澄笑着捏了捏颜舜华的脸:“行了吧小醋坛子,说了给你两年就两年,你现不挺能生的嘛!担心个什么呀。” -- 第335页 “我不能生也不愿你纳妾!”颜舜华的音量骤然提高,说完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乱的低下了头。 “你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杨景澄道,“有些事,不是我能做主的。” “那,能不能,尽量别那么多?”颜舜华抬起头,看向了杨景澄的眼睛。 “醋劲儿这么大?那是大醋坛子了。” “不是醋坛子。”颜舜华盯着杨景澄,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喜欢你。” 杨景澄愣了愣。 “不然你纳一百个,与我何干?”颜舜华叉腰,“我是正妻,凭哪个生出来的孩子不是我的?我管他生母是谁,统统抢过来养,那是我贤良淑德!你爱宠哪个宠哪个,以色事人者,能有几时好?男人都是假的,满堂儿女才是真的!是、我、的!” “可是……”颜舜华颓然的垂下了眼,“谁让我……喜欢上你了呢?” 袖子被扯住,颜舜华的声音变的低低的,如同小猫的呢喃:“龙景澄,你也只喜欢我一个人,好不好?” 第194章 接受    杨景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 杨景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尽量少纳妾,他可以轻而易举的答应,然颜舜华推心置腹的表白,真挚且沉重,他做不到敷衍应和。 颜舜华伸手抱住了杨景澄的腰,没再追问。杨景澄没来由的松了口气,抬手在颜舜华的后背上轻轻的拍着。 “我可以说好听的话,至少骗过正怀孕的你。”杨景澄的声音郑重又温柔,“但我如今真的没心思缠绵于儿女情长。我很抱歉。” 颜舜华闭上眼,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正是这份细腻坦然,让人迷醉沉浸且无法自拔。 “无怪乎咱们东院里,是个母的都爱你。”颜舜华闷闷的道,“你真真比我娘都体贴!” 杨景澄:“……”咱能换个比喻么? 颜舜华离开了杨景澄的胸膛,重新站直了身体,拍了拍他的肩:“罢了,哥们儿,咱就先这么处着吧。” 杨景澄:“……” 杨景澄:“胖丫,你管夫婿叫哥们,过了啊!” 颜舜华冷笑一声:“我没把你当姐妹就不错了!我刚倒是把你当男人呢,你应了我吗?” 杨景澄选择捂住了颜舜华的嘴:“闭嘴,我昨儿没歇好,陪我睡会儿。” 颜舜华憋了满脸通红,才忍住没把那句“好的,澄姐姐”说出口。然杨景澄似察觉了什么,两只招子恶狠狠的盯着她。颜舜华倏地大笑,推着杨景澄到床边,夫妻两个换衣服躺下了。 随着夫妻两个睡下,整个东院里更为安静。隐约的蝉鸣从远处传来,时断时续。自鸣钟“当”的一声,开始报时。与此同时,不知哪家养的公鸡哦哦的打起了鸣。 书房内,茶杯与碟子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丁年贵顺着声音看去,目光落在了那过过天青色的茶盏上。细腻莹润的茶盏,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而端着茶盏的那双手,更如葱管般笔直而洁白。 丁年贵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他想起了未曾出嫁便枉死的长姐,以及不堪受辱而殉节的母亲;想起了欢快的少年岁月,和那远离血雨腥风的单纯时光。 “见你过的还好,我便放心了。”丁年贵开口打破了尴尬与沉寂。 “不知哥哥怎么称呼?”叶欣儿对着陌生的表哥道。 丁年贵张了张嘴,好半日哂笑一声:“罢了,你就叫我丁年贵吧。”原先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个名字自然也没甚意义了。 “我还有旁的兄弟姐妹么?”叶欣儿问。 丁年贵顿了顿,还是说道:“我有个妹妹,嫁给了康良侯之孙蔡颖。” “她……过的可好?”叶欣儿忍不住道。 “做妾么,差不多吧。”丁年贵笑了笑,“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公侯门第的姬妾,总好过流落在外。在百姓家里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做妻也没什指望。倒是你,跟着世子,恐怕是有大造化的。” 叶欣儿心中一动:“什么造化?” 丁年贵摆摆手:“你问世子吧,我不确定他让不让我告诉你。总之,日后我大抵一直跟着世子的,你有事可以找我。” 叶欣儿笑笑:“既如此,我找世子不更直接?也更名正言顺。” “他有正妻。”丁年贵意味深长的道,“有些事你总不好公然对他说的。” 叶欣儿笑着摇了摇头:“我一个内宅女眷,一辈子也没几件值得你这样本事的人出手。” 丁年贵轻笑:“你确定?” 叶欣儿疑惑的看向他。 “楼姑娘是我命人送去惠慈庵的。”丁年贵道,“那里的老嬷嬷尤其的严厉,也休想逃出来。” 叶欣儿惊讶的看着丁年贵。 “她是小姐,你是丫头。她进门能当侧夫人,你却得靠肚子争气。”丁年贵好笑的看着叶欣儿,“偏你不肯争宠,躲世子跟躲什么似的。无子无宠的姬妾,到时候楼姑娘对付不了夫人,还对付不了你?世子是不耐烦楼姑娘,想快刀斩乱麻,但果真按着他的心意,可就未必愿意下这等狠手了。” “呃,多谢?” “不必,她不算什么。”丁年贵道,“我只是举个例子,让你明白,许多事你与世子未必想的一样。” 叶欣儿无奈的道:“你这话听着像挑拨离间了。” -- 第336页 丁年贵笑了笑:“世子对你有救命之恩,又待你不薄,你自然心向着他。我随口一说,你记住这么个事儿就行。”说毕,他朝叶欣儿拱了拱手,“我还有事在身,告辞。” 不等叶欣儿答话,丁年贵的身影迅速窜出了门外。叶欣儿追到院中时,哪里还能寻得见人?哪怕她盯着院里的几棵树看了又看,依旧没有丝毫的痕迹。仿佛方才的交谈是场幻觉。 叶欣儿心里生出了不安,在她看来,马桓师父已经很有本事,能把马健几个小崽子打的鬼哭狼嚎。可她真没见过这等如同鬼魅般的高手。什么份位配什么样的人伺候,此乃天下皆通的道理。杨景澄带着马健等自幼习武的长随招摇过市,符合他国公世子的身份。但丁年贵的身手,就太可怖了! 而且,那句“有造化”又是何意? 叶欣儿的心砰砰直跳,她半点不期盼甚造化不造化,只想大家伙都平平安安的才好。 申时初刻,香甜一觉的杨景澄醒转。看了眼依旧熟睡的颜舜华,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抬眼见叶欣儿正坐在炕上绣着什么,奇道:“你们……话说完了?” 叶欣儿起身笑道:“我们娘们家,与男人有甚好说的,又说不到一块儿去。对了,你睡够了没有?睡够了我给你打水洗脸。” 杨景澄伸了个懒腰,道:“去吧。丫头们回来了么?” 石英穿过幔帐蹦了进来,用极低的声音笑道:“早回来啦,谢世子的赏。”说着侧头指着发髻上的绒花道,“好看不好看?我方才在角门那头问货郎买的。” 绒花在杨景澄眼里全长的一个样,他十分敷衍的道:“好看,好看。我们屋里单石英姑娘最好看!” 叶欣儿笑出声来,石英恼的一跺脚,出去了。 “看你惯的。”叶欣儿一面端了水来,一面好笑的道。 “小姑娘家家的,拘着她们做什么?别忘了手里的活就行。”杨景澄接过叶欣儿递来的帕子洗了脸。又有秋巧悄没声息的摸了进来替他梳头。杨景澄笑着摇摇头,看丫头们小心谨慎的样儿,就知道怀孕的颜舜华是何等的金贵。唉,宗室的生育啊,真的磕碜。 收拾干净,杨景澄抬脚踏出门外,往右边一拐,站在了西厢的窗前。出来倒水的叶欣儿险些一个踉跄,掐指一算,打颜舜华查出有孕起,有大半个月了,世子莫不是觉得空了? 哪知杨景澄曲起手指,敲了敲窗。很快,秀艾推开了窗户,看到了外头站着的杨景澄,结结实实的唬了一跳。 “秀英呢?”杨景澄问。 秀艾的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红云,以及……羡慕。 秀英则是急忙忙的从屋里绕到了廊下,对杨景澄福身一礼:“世子有什么吩咐?” 杨景澄开口便问:“你与慈宁宫还有联系么?” 秀英浑身一僵,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别装了,我没空跟你们磨牙。我问你,现还能传信进宫里么?”杨景澄有些不耐烦的道。 秀英显然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连呼吸都带着颤抖,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你心态不行啊!”杨景澄在秀英的脑袋上拍了一记,“别慌,不是你自己暴露的,是娘娘告诉我的。行了,我问你话呢。” “联、联系不上了……”秀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三日前的记、记号没人回应。” 杨景澄试探着问:“什么记号?” 秀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头重重的磕下去:“奴婢不能说。” 杨景澄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答案,因此并不纠结,而是接着问:“那我若要出远门,你跟着吗?” 秀英不敢抬头:“凭主子们吩咐。” 杨景澄又问:“你会功夫吗?” “不会。” 杨景澄十分遗憾:“我还想留你在家好生看顾夫人呢。” 秀英又抖了抖。 “起来吧。”杨景澄说完,直接走人。他如今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探子什么的,已然不放在心上了。弄清楚秀英仅仅是个传话的角色,也就没再搭理。不过,章太后布下的线,真的说断就断了啊。新的探子又是谁呢?当然,也不排除秀英装模作样,看似暴露,实则隐藏的更深。 刚踏出东院的院门,不意外的听到斜上方传来的声响:“世子预备去哪儿?” 杨景澄抬头看着蹲在墙头的丁年贵:“下来!” 丁年贵轻身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身形连半点摇晃都没有。杨景澄牙疼了一下,他早先觉着自己一个公子哥儿,必然是花拳绣腿,不料武师父马桓乃隐士高人,教了他一身横扫锦衣卫的好功夫。等他自信满满,觉着自己钢筋铁骨之时,来无影去无踪的丁年贵等人,又给他好生上了一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课。闹的他现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准了。 见杨景澄面色不虞,丁年贵陪笑道:“世子有甚吩咐?”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日后就这么跟着我吧,看你上蹿下跳的实在不方便。” 丁年贵愕然,这就……接受了!? “下衙了。”杨景澄语气里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复杂,略顿了顿,他嗓音低沉的问,“老丁,我想去趟华阳郡公府,行么?” 第195章 道别    “咳咳咳……”丁年贵被自…… -- 第337页 “咳咳咳……”丁年贵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世子爷,我只是您的侍卫,您爱去哪儿可不归我管。” “那行,”杨景澄看了看左右,“今儿跟着我的人一块儿下来吧。我去郡公府上,你们暗地里跟着像什么话。” 丁年贵点了点头,随即四处冒出了几个人头,杨景澄扫了一眼,早上才见过面,自然认得。杨景澄回忆了下之前见面的情形,报出了四个名字:“冷辉、罗洋、罗宇、牛有为。” 四人有些意外杨景澄的好记性,不过惊讶只有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齐齐向杨景澄行礼。 杨景澄一面往外走,一面闲聊道:“牛姓不常见,我之前有个长随叫牛四条,同你倒是本家。” 牛有为笑了笑没说话。他眼睛如同鹰隼般,不动声色的扫视着前后左右,留神每一个在他们身旁路过的人。一行人直走到大门口,杨景澄方想起没叫自己的长随。看了看身边跟随的五个彪形大汉,算了,就这么出门吧。于是他立在大门处,随便点了个门房命他去牵马。但很快,马健等人接到了杨景澄要出门的消息,各自牵了两匹马,停在了杨景澄跟前,眼神里全是哀怨。 杨景澄:“……”出个门带十几个人是不是太嚣张了!? 但无论是丁年贵还是马健,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杨景澄只得跨上马,带着一群彪形大汉出了门。时下公子哥儿带着一大帮子随从出门的不少,可重文轻武的风气已有多年,真能带十几个一看就是打手的着实不多。杨景澄又生的好,甫一上街,引来目光无数。 十几匹健马气势恢宏,无论是官家还是百姓,皆自觉退让。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间,硬是出现了一条笔直空荡的道路。这可比锦衣卫出街还要张扬!杨景澄无奈的策马走到了道路中央,就这么横冲直撞的抵达了华阳郡公府。 门房见到杨景澄,倒也不甚惊讶。因杨景澄乃临时起意,并未投拜帖。因此有小厮飞快的往里报信,门房则恭恭敬敬的请杨景澄下马。不多时,方才那位小厮跑了出来,满脸喜庆、低头哈腰的请杨景澄入内。 杨景澄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外书房,毫不意外的看到池塘边的凉亭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杨景澄抬手阻了丁年贵等人跟随的步伐,独自行到了凉亭里,拱手、作揖:“哥哥。” “坐。”华阳郡公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语气颇为随意。 杨景澄依言坐下,看见石桌上的茶杯正泛着氤氲的雾气,想是方才小厮进来通报时,华阳郡公命人准备的。除了清茶之外,石桌上分别摆着凉果、炸糕、蓑衣饼和窝丝糖,皆是时下流行的点心小食。甜滋滋的,并不合他的口味,但他捻起了颗窝丝糖,扔进了嘴里。 “有事?”华阳郡公一如既往的淡然问道。 “没事不能来你家做耍?”杨景澄反问。 “我下了衙得见其他人。”华阳郡公坦然道,“我不能坐以待毙,亦不能公然结交朝臣,少不得鬼祟些。回头他们就要来了。” “没别的事,领几个人来给你看看。”杨景澄没骨头似的趴在了石桌上,懒洋洋的说着。 “原先东厂的吧,我认得。”华阳郡公道,“他们身手不错,你带着挺好。” 杨景澄噎了噎。 “太后对你上心了。”华阳郡公继续点评,“她比我更能镇宵小,有她护着你,我放心。” “哥哥!”杨景澄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满。 华阳郡公倏地笑了起来:“哥哥在局中,哥哥帮不了你。甚至没法子似太后那般,明目张胆的派护卫给你。护着你不出事,算我与太后的默契。” 杨景澄怔住。 “你今日不来寻我,我明日也得寻你说话。”华阳郡公望着一池荷叶,语调里带上了些许的不舍,“吏部调令已下,明日你无需再去北镇抚司,在家收拾收拾东西,尽快离京吧。” “这么快!?”杨景澄有些不敢信,他心心念念的离京避风头,仅仅半个月的功夫,便成了现实。 “非军国大事,吏部一向如同乌龟。不过那是太后的地盘,她想做什么,一句话的事。”华阳郡公看了眼丁年贵的方向,目测了下距离,估量着他应该听不清这边的说话,方缓缓道,“太后没表现的那般和善,她的好意你领着,却不必信实了她。” 华阳郡公一口气交代完要紧的事,端着茶喝了一口,便不再说话。杨景澄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初夏时节原该清爽宜人,凉亭内的两个人却都没来由的感觉到了令人厌烦的燥热。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开口:“哥哥能否告诉我,圣上到底如何想?” “圣上?”华阳郡公眼眉一挑,清俊冷冽的面容说不出的俊俏,更有道不尽的嘲讽。 杨景澄的心头一紧,原本连绵不断跳动的心猛的空了一瞬,好似好端端走在路上,不留神踩空了一般。不知名的鸟雀沿着荷叶刺啦飞过,直到它落在了荷花花苞的枝头,他才找回了呼吸。 “不能说,我便不问了。”略微放松下来的杨景澄听见自己如是说。 华阳郡公再次瞥了眼丁年贵,而后不疾不徐的道:“他?小人耳。” 杨景澄的脸色有些难看。 “安永郡王可信,梁王不可信。”华阳郡公蓦得平地里丢出个惊雷,把杨景澄震的动弹不得。 -- 第338页 “并非跟章家作对的皆能称之为好人。”华阳郡公的语调依旧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不过你不是我这般讨万人嫌的性子,有事的时候,他们家大抵不会太为难你。他们更支持你也说不定。但,若有那日,你绝不可信实了他们家。” “不会有那日的。”杨景澄坚定的道。 “无非尽人事听天命,你就当我的心事无人可诉,听我几句絮叨。”华阳郡公接着道,“宗室里,多半是混子,不用挂在心上。至于做了章家走狗的……”他顿了顿,“长乐是条狗,你不必对他赶尽杀绝,留下来展现仁善也不错。” “哥哥!”杨景澄的声音更为不满。 华阳郡公却不理他,自顾自的道:“朝臣里,汤宏可信。你记住,看人休只看立场,最要紧的是心胸和聪慧。一个明白人,哪怕他不全然向着你,只消与你目标一致,有事时他总会帮你描补。一个糊涂人,哪怕忠心耿耿,除了与你裹乱,毫无用途。而汤宏,正是那个明白人。” “齐成济么,你媳妇的外祖,凑活。老学究了些,但这等读书读腐了脑袋的,多半不会倒向外戚,看在你媳妇儿的份上,日后略微扶持一二亦可。” “此外礼部尚书朱明德,户部左侍郎林广微,兵部右侍郎刘世武,皆是圣上一系的,人品也还可以。”华阳郡公说到此处,表情愈发木然,“高官里只有这些了,余者有德有才的,皆是太后的班底。” 杨景澄口唇发干,满朝高官的点评,这就……完事了? “武将那头,靖南伯是个忠臣。”华阳郡公道,“有时候我都不得不想,你大概真是有天命的。你同靖南伯八竿子打不着,偏救了他的孙女。又为了个表兄弟,误打误撞的与他家结了亲。大冷天儿的脑子一抽,非要去救灾扫雪。百姓救了几个不知道,横竖京里仅有的靠得住的人家,你倒是结实了个齐全。安永郡王,李纪桐,皆对你印象颇好。南边儿物产丰富,你出京之后,记得时常送些新鲜玩意与他们,切莫断了联系。” “哥哥,我不想听这些。”杨景澄再一次表明了态度。 华阳郡公果真住了嘴,他看着杨景澄,眼眸复杂而深邃。墨黑的瞳孔里,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纠结、期盼和担忧。纠结杨景澄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期盼自己顺利登基,可以毫无顾忌的再续兄弟情谊;担忧自己有个万一,这满腹天真柔情的孩子能否接得下他留下的摊子,镇住满朝的妖魔鬼怪。 若说杨景澄都能感觉自己四面皆敌,华阳郡公的感受只会比他强烈一百倍一千倍。从入北镇抚司那一日起,至今日整整十二年。十二年的明刀暗箭交织成了一张密网,将他笼罩在其中。但凡踏错一步,便是万箭穿心的下场。他只得两个儿子,因为梅氏生完长子之后不知为何再无法受孕,而满院姬妾,并无他可信之人。 兄弟两个的处境真像啊。华阳郡公移开了目光,习惯性的看向了池塘。他有时难免想,宗室里能数得上的人物皆子孙不盛,是否也是这般的缘故——防备着所有人,包括枕边人。 太憋屈了!华阳郡公的胸口微微起伏,从古至今,恐怕没有哪个宗室像他们家似的凄惨。这帮丢人现眼的东西,死后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华阳郡公迫切的想改变眼前的一切,腐败的吏治、跋扈的外戚、懦弱的宗室仿佛三座高山,沉甸甸的压在了他的肩头。十年的憋屈早超越了他忍受的极限,终有一日……华阳郡公用力咬了咬牙,终有一日,我要让你们重新知道,什么叫皇家威严! “哥哥。”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冰凉的手背。 华阳郡公一个激灵,从沉思中回过了神。然后杨景澄看着他从紧绷到放松,展开了笑颜。 “我舍不得你。”杨景澄抓着华阳郡公手背的指尖紧了紧,“但,我留在京中,对谁都没有好处。我父亲是个不管事的人,一路走来,唯有你对我回护良多。” “太后对我,或许真的没有恶意。”杨景澄的笑容逐渐放大,“可我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子时,只有你在无条件的纵容我。” “一无所有时,最见真心;孤独寂寥时,也最记得真心。”杨景澄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他飞快的压了下去。 “我八成来不及参加你的大典。”杨景澄看着华阳郡公的脸,音调提高了几许,冲散了团在胸口让他呼吸困难的那股郁气,“你必须记得接我回来。” “好。” “我要做亲王!”杨景澄开始任性,全然不顾国公世子与亲王到底差了多少级。 “好。”华阳郡公答应的没有半点犹豫。 蓦的,杨景澄收起了浑身的孩子气,一字一句的道:“以及,你的股肱之臣!” 华阳郡公轻笑出声,常年萦绕在周身的冷意转瞬间如同冰雪消融,他抽回被按着的手,用力的拍在了杨景澄的肩头,珍而重之的应了声:“好!” 第196章 离京    河水微澜,船只轻晃。杨景…… 河水微澜,船只轻晃。杨景澄站在甲板上,看着渐行渐远的码头,两个月以来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挪开了去。带着水汽的风吹拂着他的脸,鬓边细碎的长发迎风飞舞,宛如他此刻雀跃的心情。 侍立在旁的丁年贵一向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此情状,不由笑问:“世子离京竟这般高兴?” -- 第339页 “旁人不知便罢了,我为何高兴,你心里没数?”杨景澄斜晲了丁年贵一眼,毫不客气的道,“不知丁大人可否对我透个底儿,此番吏部手脚怎么这般快?” 丁年贵知道杨景澄明着问吏部,实则问的是章太后的心思。当然,此事并非绝密,因此大大方方的道:“娘娘觉着您耗在京中不好,索性躲开了,日后方能渔翁得利。” 杨景澄又问:“娘娘以为,谁又是鹬蚌呢?” “圣上跟郡公吧。”丁年贵笑笑,“不然还能是长乐郡公不成?” 杨景澄的脸色微沉,永和帝之前把他弄到台前,正是想看他与华阳兄弟争锋,如今他想方设法的避开纷乱,又不免担忧留京的兄长。那天夜里的道别,他明显的感受到了华阳郡公压抑的怒火与疲倦。虽说自古皇帝与太子便是冤家,可圣上又何必呢?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谁才是姓章的。”杨景澄道。 丁年贵神色微变,顿了好半日,方道:“世子,有些话,憋在心里的好。” 杨景澄挑眉:“怎么?我当着你说圣上的坏话儿,难道你不乐意?” 丁年贵一噎。 “实不相瞒,临出门的这几日,我仔细琢磨了一番娘娘的行事。”杨景澄笑道,“高山仰止呐!” 平日里话唠的丁年贵嘴巴闭的死紧,好似个活了千年的蚌壳精一般。 杨景澄没理会他,自顾自的道:“我若留京,难免人心浮动。说来,我同汤首辅亦有些交情,此事你知晓否?” 丁年贵摇了摇头,他确实有些意外,杨景澄不声不响的,怎底跟谁都好像扯的上点关系? “因此娘娘护送我出京,华阳兄长得承她的情。”杨景澄迎着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一招便稳住了京中局势,我哥的人情欠大发了啊!” 丁年贵淡淡的道:“我早告诉过世子,娘娘从没想过与郡公势不两立。她一直挺关心郡公的。” 杨景澄似笑非笑的道:“果真如此,又何必把我扶起来?不怕我野心膨胀,与兄长兵戎相见么?” 丁年贵笑了起来:“世子,您的为人,娘娘能不清楚?” 杨景澄:“……” “我只是娘娘养的在外跑腿的奴才,不似兰贵他们日日守在跟前,是以娘娘心中哪般沟壑,我全然不知。但……”丁年贵抱臂看向远方,“我们做奴才的,少不得揣测主子们的心意。这几日来,世子不曾为难于我,我便斗胆与世子说一说我些许粗浅的猜测。世子想听否?” 杨景澄道:“请讲。” “实不相瞒,以我看来,至少您眼下做不了太子。”丁年贵语气平缓的道,“性子优柔寡断,手中无兵无权。您自家也看明白了,不论圣上还是娘娘,所谓的抬举,都只是个幌子。” “很是。”杨景澄道,“继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丁年贵道,“哪怕只是个招牌,亦有吹折的可能。何况以我对圣上的了解,他早晚有一日,得逼的你们兄弟自相残杀。这也没什么,谁能活下来,谁来当太子。皇位之争本就血雨腥风,厮杀亦是历练,您要真赢了郡公,将来何惧朝臣?反之,您若真做了郡公的磨刀石,郡公的威望自然更上一层楼。” 这回轮到杨景澄没说话了。 “圣上的想法,以我之拙见,实乃天经地义。” “但,权谋是权谋,人心是人心。圣上可以算尽天下的利欲熏心,可却算不清手足真情。” 杨景澄的眼睛眯了眯。 “世子,把您架在火上烤,您与郡公都很恼怒吧。”丁年贵摊手,“您看,圣上算漏了您二位的手足真情。” 杨景澄冷冷的道:“所以更胜一筹的娘娘算到了么?” 丁年贵笑道:“娘娘犯不着算这个。娘娘只是担心……担心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满朝堂还有谁能拽住郡公的袖子,不许他暴虐杀人呢?” 杨景澄的目光更为冷冽,他嘴里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说人话。” 丁年贵敛了笑:“娘娘以为,郡公是刀,您是刀鞘。望您记住今日之善意,待来日她仙去之时,您能拦住郡公对章家的屠杀。” 杨景澄问:“我若拦不住呢?” “世间事,无非尽人事听天命,谁还能似书上戏上的诸葛亮一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丁年贵叹道,“世子,娘娘从未能真正的执掌天下权柄,有心无力乃常事。说句到家的话,圣上思虑不周,使您身陷险境。娘娘保下您护住您,且不提您心里如何想,郡公必定心怀感激。冤家宜解不宜结,自家祖孙的隔夜仇,不就因您而解开了么?” 杨景澄嗤笑:“我竟不知我有这等体面。” 丁年贵摇头:“世子过谦了,娘娘疼您是装出来的,郡公疼您可是真心实意的。只要郡公松开了个口子,剩下的娘娘自会想法子。世子便不用操心了。” 杨景澄深深的看了丁年贵一眼,我差点又信了你的邪!打量谁不知道章家做的是两手准备!?他没猜错的话,京里大抵要预备流传他与华阳如何兄弟情深的话了。那么,翌日华阳上位,怎能再理直气壮的对章太后一系赶尽杀绝?而若华阳上不了位……杨景澄的眸色渐冷,自己又真能对“恩人”大开杀戒么?丁年贵的话,是如此的坦荡与磊落,叫他生出了一股狗咬刺猬无法下嘴之感。 -- 第340页 丁年贵没在意杨景澄信不信方才的话。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章家欺压宗室数十年乃实情,区区几句话,岂能让杨景澄消了憎恨?然,还有句俗语叫水滴石穿。他日日跟在身边,时不时絮叨几句,今日不信、明日不信、后日呢? 要知道这几日不住唠叨的话,可不都是丁年贵自己想的。他一个远离宫廷的前探子,如若能把章太后的心思揣测到这等地步,可就是多智近妖了,他且没那本事。然丁年贵也隐隐猜到了章太后派他跟着杨景澄的真正目的,不为别的,只因他的话多。一个秉性沉默寡言的人天天高谈阔论难免叫人防备,可一个嘴上没把门的呢? 丁年贵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的毛病乃做探子时最大的弊处,往日真是时时刻刻的得提醒自己言多必失。现在倒好,太后反其道而行之,索性让他做个光明正大的说书先生,真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大船摇摇晃晃,说话间已行出了好几里远。丁年贵看着略有些陈旧的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几日的功夫,他只能预备到这等地步了。上船的时候,那几个丫头挑剔的眼神,让他感到有些麻爪。他现生怕那几位大姑娘在杨景澄跟前说小话,引得杨景澄对他愈发厌烦。 不过,杨景澄的果断也出乎了他的意料。那日去华阳郡公府道别之后,仅仅三天便收拾好了行装,谁也没告诉的趁夜出了城。想必等京中各亲友家接到消息时,他们怕是已经抵达海津了。丁年贵心中暗赞:此番忠心可是表的太漂亮了。看来往日在北镇抚司衙门的横冲直撞的小世子也是拿捏过分寸的,并不曾碰触过华阳郡公真正的底线。毕竟伴君如伴虎,今日的果决,正是翌日荣归故里的基石。 看着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与船上形形色色的人。杨景澄蓦得想起了京中诸事,于是问道:“对了,秀英与宫里断了的线续上了么?” 丁年贵道:“原是怕世子不自在,既您有吩咐,自然照旧。”说着又补了一句,“原先梁王选上秀英只是巧合,那会子……呃……娘娘没想那么多。” 杨景澄点了点头:“我在京里没什么人手,内子的安危拜托你们了。” 丁年贵心中一动,杨景澄为何将颜舜华托付给东厂,莫非他内心深处,并不信任华阳!? 杨景澄知道自己话一出口,定会引来丁年贵的怀疑。但他确实交代了秀英,他的东院请章太后的人来不防备。不是不信任华阳,而是曾作为圣上打手的他,身边真的每一个人都可信么? 就在此时,一条鲜红的鲤鱼哗啦跃出水面,长长的鱼尾在半空中画出了个漂亮的弧度,而后利落的掉回了水中,渐起了一朵硕大的水花。 杨景澄被拉回了神思,看着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紧绷的神色又渐渐舒展开来。鲤鱼跃龙门,是个好兆头。他看了眼京中的方向,心中默道:华阳哥哥,请你务必尽快越过龙门,我等着见证你,重现宗室辉煌! 第197章 质询(4-15第一更)    五月初…… 五月初二,清晨。仲夏的阳光洒落在水面,泛起了凌凌波光。杨景澄被刺的睁开了眼,随即轻微的摇晃提醒了他身在船上。懒洋洋的喊了句:“欣儿,把窗子关上。” 吱呀一声,明瓦的窗户合拢,遮蔽了泰半的光,船舱内再次变的昏暗。杨景澄满意的翻了个身,接着呼呼大睡。五月的天气已然开始炎热,关上窗的床舱内温度渐渐升高。睡梦中的杨景澄一脚踢开被子,换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尽管如此,他的额上还是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杨景澄被热的皱起了眉,可就是不愿意醒来。自打去岁十月间重生,他至今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往日那睡到日上三竿的惬意时光,真真恍如隔世。就在他实在被热的要彻底清醒之际,一阵清风徐徐飘来,吹走了他周身的燥热。舒服!杨景澄暗暗感叹了一声,再次进入了梦乡。 杨景澄倒是睡的香甜,百里之外的京城却是炸了锅!他昨日大清早天没亮摸黑出的京,以至于满京城都没几个人知道他已调任宁江府,且人已经上了运河! 辰时,处理完一批国事的永和帝惯例拿过锦衣卫呈上的密报。将将打开头一封,便愕然的僵在了当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瑞安公世子于五月初一日清晨五鼓离京南下”,并附上了吏部出具的调令副本。 一股怒意轰的冲向了头顶,啪的一声,密折被重重的拍在了桌案上。其力道之大,竟引得笔架上挂着的羊毫接连摇晃了好几下。 随侍在侧的太监们齐齐后脊一凉,纷纷暗自猜测朝上又生何事?梁安偷眼觑了觑永和帝的铁青的脸色,似动了真怒的模样,唬的赶紧低下了头。 昭仁殿内一片死寂,只余永和帝粗重的呼吸。他双眼死死盯着摊开的密折,依旧不肯相信居然有人胆敢公然将他择定的嗣子候选驱逐出京!!此乃谋逆! 杨兴安!永和帝的后槽牙里挤出了一个名字!你羽翼未丰,就敢阳奉阴违;翌日你大势将成,岂不是要明目张胆的杀父弑君!? 竖子!混账! 哗啦!怒极的永和帝一掌拍在了个花瓶上,花瓶应声落地,清早插的荷花连着花瓶一同被砸了个稀烂,瓶中的水溅了出来,沿着凿花的地砖凝成了一副狰狞的画面。 梁安等心腹太监低垂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外放的怒火一点点收回,周身萦绕的乌云却愈发的可怖。他缓缓的坐回椅子上,一字一句的道:“宣、华、阳!” -- 第341页 这三个字仿佛从胸腔里蹦出来,带着浓重的沙哑与血腥气。侍立在不远处的太监陈方珠不自觉的抖了抖,最终他鼓起勇气踏出了一步,用尽量柔和的音调,轻声道:“奴才遵旨。” 随着永和帝的一个眼神,陈方珠小心翼翼的倒退着走出了昭仁殿。直到外头耀眼的阳光撒在他脸上,他才用手遮着眼睛,在门外深呼吸几口,定了定神。而后低垂着头,快步往宫外赶去。出宫,上马车,疾驰至北镇抚司。 坐在案几前的华阳郡公手中仿佛有永远批不完的卷宗,他纹丝不动的坐在匾额下方,好似比永和帝更加的日理万机。刺目的阳光被窗纸削弱,抵达室内时变的柔和。光晕打在他的发梢衣裳上,晕染出了一层淡到难以察觉的金光,竟凭空生出了些许宝相庄严的味道。 陈方珠狂跳的心倏地镇定了下来,一步跨入堂中,潇洒的甩起手中拂尘,下巴微抬,摆足了天使的架子,提气朗声道:“圣上口谕,宣华阳郡公觐见——” 华阳郡公从容不迫的放下笔,起身整了整衣裳,方不疾不徐的离开案几,走至大堂中央,对着皇宫的方向跪下、行礼:“臣接旨。” 屠方担忧的看着自家主人,他从陈方珠慌乱的步伐判断出圣上必然在震怒。而这几日风平浪静的朝堂,能让圣上震怒的,唯有…… 华阳郡公似没发现此前陈方珠的异常,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陈方珠跟了上来,在他耳边低声道:“郡公……” 华阳郡公淡然道:“为了瑞安公世子?” 陈方珠苦笑一声:“您既知道,何必暗中操作?” “以免节外生枝。”华阳郡公并非多话之人,随口两句之后,便闭嘴不言。走到大门处,早有长随牵了马来。飞身上马,带着七八个长随并陈方珠,一路朝皇宫飞驰而去。 快步行至乾清宫,永和帝阴沉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坐在宽敞的御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规规矩矩行三跪九叩大礼的华阳,半日不曾叫起。 华阳郡公安静的跪着,低眉顺目,看不出丝毫情绪。 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皆是如同雕塑般的静默。日头高悬,窗外蝉鸣声声,半日积累的热浪从宽敞的庭院往殿中袭来。横平竖直站的端端正正的太监们,额头汗珠颗颗滚落,心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炎热,只有入骨的冰寒。 面对明目张胆的挑衅与昭然若揭的野心!永和帝心中杀意沸腾!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住回荡——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便再无人敢觊觎朕的天下! 昭仁殿的空气压抑的可怕,永和帝憎恶的目光宛如实质般落下,华阳郡公隐藏在长袖中的指尖轻不可查的微微颤抖着。在他命人呈上密折的那一刻,便知必然有此一劫。永和帝正因防备他,方把杨景澄摆到了台前。而他却伙同章太后,连哄带骗的把杨景澄送出了京。 尽管他躲在了章太后的背后,但朝堂之上,从没有什么事能真的做到叶落无声、雁过无痕。 脑海里蓦得想起了身边谋士的话:“与其左右周旋,不如手起刀落!” 杀了杨景澄的确可以一劳永逸,哪怕永和帝再恨他,只要章家依旧屹立朝堂,御座上的那位便不会杀他。而不似眼下,那浓郁的杀意毫不掩饰的向他压来。永和帝有了更合心意的嗣子,留着他还有何用? 可是,华阳郡公闭了闭眼,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不愿做,也总有些人……不想杀。 “锦衣卫指挥使,”永和帝阴冷的质询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你无本可奏?”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在永和帝耐心告罄的瞬间,开口道:“禀圣上,瑞安公世子调任之事,系吏部所为,臣今晨接到密报,便已呈至司礼监。望圣上明察。” “放你娘的狗屁!”明显推诿的话激起了永和帝先前竭力控制的怒火,他抬手抄起个镇纸就对着华阳郡公的脑袋猛的砸了过去,“宁江府是谁亲自挑的地方,张耀堂调入永州府是谁的手笔!?”永和帝骤然咆哮,“杨兴安!你当朕是傻子么!?” 白玉的镇纸落在地上碎成了渣,华阳郡公额头上一抹鲜血顺着他瘦削的面庞潺潺流下。永和帝的暴怒让他心头一颤,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所畏惧,再多的憎恨鄙夷,都不能无视帝王至高无上的权柄。只要御座上的人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便能轻易的将他千刀万剐。再次叩首。双肩的重量下压,略带薄茧的手按在了尖锐的玉石碎片上。鲜血从指间渗出,与额头上滴答的血液混在了一处,浸染在脂白的玉石上,是刺目的鲜红。但在此皇权威压下,他似察觉不到疼痛。任凭鲜血四溢,他脸上的平静却没有丝毫的裂痕。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和帝最恨的正是华阳的淡定从容。无论多大的事、多汹涌的波涛,他都能镇定自若、处之泰然。妒火席卷而来,催化着原本便熊熊的怒火,永和帝的怒发几欲冲冠!若非有所顾忌……他攥紧了拳头,心中恨声道:早晚有一日,朕要亲手拧下你的头颅! 绝不可坐以待毙!华阳郡公忽略掉紧绷的神经带来的不适,沉稳的道:“圣上。瑞安公世子身边,跟了十三位太后赏的人。” 永和帝满腔怒火瞬间一窒。 “宁江府地处江南,物产丰茂、富庶繁华。”华阳郡公的声线低沉悦耳,“圣上春秋鼎盛,放他去外头历练几年,有何不可?” -- 第342页 春秋鼎盛四个字毫无疑问的骚到了永和帝的痒处,他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舒缓,嘴里的话却依旧刻毒:“于是聪慧过人的华阳郡公便替朕做起了主。” “臣不敢。”华阳郡公身体又压低了几分,额头已抵在了玉石碎片上,“瑞安公世子虽欲谋外放,却从未曾想过几日功夫便落地成行。” “呵……”永和帝皮笑肉不笑的道,“郡公久在锦衣卫,是否想亲自尝尝诏狱酷刑?” “臣惶恐。”想起诏狱里折磨人的万般手段,饶是以华阳郡公的心性,此刻也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强压下心中惧意,加快了语速道,“臣区区武将,何德何能可驱使吏部?倒是章家,”他话音稍顿,“方才有小旗来报,吏部调令,章家承重孙章士阁出任徽州知府,正四品。” 永和帝被忽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因皇帝精力有限,文官四品以下、武将三品以下的调任升迁,多半不会及时报上。然四品作为高官的分界,又事涉章家,吏部居然不声不响的办了个干净利索。可巧的是,章士阁是文官的四品,而杨景澄则是武将的三品。这根线卡的严丝合缝,绝非偶然! 就在永和帝愣神间,华阳郡公又平地丢出个炸雷:“瑞安公世子乃昨日清晨出的城,而章士阁的船队今日清晨业已出发南下。” 如出一辙的调令,如出一辙的安排,再联想到杨景澄身边的“侍卫”。永和帝心中怒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对章家疯狂滋长的憎恨。 “章鸿祯!好!好!你好啊!”永和帝低低的叨念着,他似总算想起了自己真正的仇家。 至此,华阳郡公终于把自己摘脱了出来。他的肩膀倏地一垮,上半身的重量尽数落在了手掌上。已然扎进皮肤的玉石碎片更深入了几分,指尖的剧痛顷刻间扎进了心底。他的眉头不自觉的轻跳了两下,又很快归于平静。额头的鲜血渐止,他又一次艰难的闯过了一关。 永和帝颓然的靠在了椅背上,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心里第一万次的诅咒着章太后为何不死?但面对庞然大物的章家,只有深深的无力。他疲倦的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再想想。” 华阳郡公第三次恭恭敬敬的叩首:“臣遵旨。” 第198章 行船(4-15第二更)    华阳郡…… 华阳郡公走出昭仁殿外,耀目的阳光刺的他本能的抬手挡了挡。潜伏在树梢的知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太监粘走,一片寂静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从心底升起,带着难以名状的酸涩与委屈。 受伤的手传来一阵阵的跳痛,华阳郡公低下头,就站在昭仁殿外的廊下,面无表情的从手掌与指尖中抠出那一块块尖锐的玉石。因方才身体的重量,玉石嵌的很深。入宫不能带利器,想要清理干净只得用力往外挤。送他出来的小太监看的一个哆嗦,请太医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鲜血滴滴答答的往下落,华阳郡公似毫无所觉,利落的清理了所有的伤口。玉石随意的扔在青石凿花的地面,看的让人发寒。 细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停在了五步外。 “郡公……”汤宏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您这是……” 华阳郡公瞥了一眼,见是汤宏与礼部尚书朱明德联袂而来,想是正预备去面圣。他轻轻的冲两位帝党的高官点了点头,而后旁若无人的抽出了块洁白的手绢,慢条斯理的擦拭着脸上身上的血迹。 汤宏与朱明德的脸色十分难看,但凡为官做宰的,无不期盼侍奉个圣明君主。哪怕是个大奸臣,亦不愿遇上个喜怒无常的皇帝。不图君臣坐而论道,可就在大殿当中,公然把臣子弄了个满头满脸的血,实在有失体统! 忽然,华阳郡公问:“你们有事?” 汤宏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低下头,暗自纠结了好半日,方鼓起勇气道:“回郡公的话,原是于阁老预备告老,我举荐了礼部右侍郎齐成济补入内阁。” “别去了。”忽如其来的消息,华阳郡公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淡淡的道,“瑞安公世子已调往宁江府做卫指挥使了。” 汤宏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骤然生出了千言万语,愣是不敢在乾清宫的地盘上说出来。朱明德更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看向华阳郡公的眼神有惧意,亦有佩服。提拔齐成济,乃永和帝为杨景澄铺路的第一步,不想这一步还未迈出,杨景澄已灰溜溜的滚出了京城。好手段!好魄力! “原来,他想让齐成济入阁啊?”华阳郡公的声音很小,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 华阳郡公的低语随着风隐约飘进汤宏耳里,听的他一个激灵。他已是暗中投靠了华阳郡公的人,可此事圣上下了死令,不到最后一刻,泄露者死!他有自己的难处,然则被华阳郡公当面逮了个正着,心里难免惴惴。 华阳郡公却没看他,而是走到了个养着两支荷花的大缸前,以水为镜,查探脸上的血迹。午时的庭院没有一丝风,大缸里的水静静的反射着湛蓝的天,与他额头上不甚明显的伤痕。没什么要擦的了,华阳郡公收好帕子,便预备出宫。 “郡公……”汤宏想说什么,在乾清宫又不大好说出口。 华阳郡公轻笑一声,并没把汤宏背地里的小动作放在心上。想也知道,此乃永和帝的吩咐。何况齐成济是瑞安公府的姻亲,比如今的阁臣于延绪靠的住。奈何杨景澄麻溜的脱离了京中旋涡,齐成济恐怕要注定空欢喜一场了。 -- 第343页 想替人铺路,问过人家的意愿了么?华阳郡公对永和帝的自以为是满满厌恶。便果真要扶杨景澄上位,难道不该先色色预备齐全,再放出风声么?杨景澄被架在火上烤了小两个月,才想起来调齐成济入阁,简直可笑! 亦十足的可恨! 乾清宫门前永远的车水马龙,汤宏在廊下站了没一会儿,章首辅连同吏部户部的几个官员一齐走了过来。见了额头有明显新伤的华阳郡公,一行人不由怔了怔。 章首辅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领着人行礼。 华阳郡公对章家人没什么好说的,颔首回礼后,一言不发的朝宫外走去了。 午时,阳光正好。杨景澄香甜一觉醒来,便看到了正替他打着扇子的青黛,想起了睡梦中令人舒爽的徐徐清风,不由笑道:“是你呀,累了吧?” 青黛抿嘴笑道:“可不是我?真当是叶姨娘不成?” 杨景澄不好意思的道:“喊她喊惯了。对了,其他人呢?” “石英在洗衣裳,秋巧去厨下帮忙包粽子了。”青黛叹道,“世子离京太急了些,咱们可得在船上过端午了。” “那岂不是别有一番风味?”杨景澄起身下床,又站在地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方慢吞吞的拿起架子上的衣裳披在了身上。青黛头一回见到如此悠闲的杨景澄,十分的稀奇,不由笑道,“我今日才知道,您原来是会睡懒觉的。” “多稀罕呐?人还有不爱睡懒觉的?”杨景澄晃到脸盆前,自己拧了块帕子,一面擦着脸一面道,“原先没去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我哪日不是睡到中午起。谁成想当了那劳什子官以后,连休沐都不曾好生睡过一回。怪道儿京中纨绔一个两个的不愿出仕,这当官啊,真不是人干的活!”说毕,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扔,迈着他的大长腿径直出了舱门。 刚走到廊下,卷着湿气的风迎面吹来。然,除了湿气之外,还有太阳暴晒出的热辣。整只大船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而他们正是蒸笼里白白胖胖的包子,一个个被蒸的冒起了白烟。杨景澄嘶了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舱房四角放着的冰盆,十分俊杰的退回了屋里。 青黛噗嗤笑出了声。 杨景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外头怎底那般热?” 正在叠被子的青黛笑道:“可不是?我们都没有出门的经验,丁大哥他们倒是听说走南闯北的,偏是一群糙汉子,冷也冷得,热也热得。昨天日头没这般大还好,今天早上你让关窗那会子,船就好似开进了火炉。你嘴里不住的喊热,人又不肯醒,把我急的了不得。还是石英能干,见边上有座大船路过,像是大户人家的模样,就奓着胆子问他们借点子冰。待屋里放了冰盆,你才睡安稳了。” 杨景澄瞠目结舌,自己今晨睡的这般死的么? “你今日就在家呆着吧。”青黛叠好被子,又去给杨景澄倒茶,“隔壁船上还送了好些能吃的冰,我都收在茶桶里,过会子你吃了中饭,我给你做些冰碗吃。” 杨景澄问道:“隔壁船是哪家的?” 青黛答道:“不知道,看着像个商户的模样。” 杨景澄挑眉:“那攀上我们的船,不把他喜的屁滚尿流?” “可不是?”青黛塞了碗茶到杨景澄手里,道,“石英想给钱,他们死活不肯收。想着商户不差那三瓜俩枣的,便罢了。” 杨景澄摇了摇头:“晚点靠岸你们派个人去城里买点子冰。”以他的地位,原无须与商户讲客套。但毕竟是生人,他不放心每日要用的东西由别人张罗。现虽出了京,想让他死的人可未必罢了手。比如说……章首辅,真的就愿放弃长乐么? 船舱摇晃,杨景澄等从未坐过船的人颇不适应。做完事的丫头们皆躲到了杨景澄的舱里乘凉,却是什么都做不了。拿起绣绷子想绣个帕子,都觉着晃的眼晕。最后三人只好凑在一处打起了络子,勉强打发着时间。 杨景澄更是无聊,书本是别想看的,容易坏眼睛,再则他也不爱看书。长途漫漫,别的船家或还养着几个会说书解闷的,他们船上么,开船摇撸的皆是丁年贵刨出来的,一个个乃锯了嘴的葫芦,便是肚里有无数段子,大抵也不想同他说。舱外太热不想去,隔着窗看外头的风景又怕把屋里的冷气跑没了。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后,他不得不感叹:“真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石英蔫蔫的道:“我们在路上要走个把月呢!” 一向乖巧的秋巧也忍不住道:“我听人说越往南边儿越热,我们行船正是最热的时候。”说着哀怨的看了眼杨景澄,“怪道官员换任皆是春秋两季,我算是知道缘故了。” 杨景澄顺手在秋巧的后脑上拍了一记:“怨望可是死罪,我皇命在身,不许抱怨。” 一语唬的秋巧赶紧闭了嘴,认真打起了手中的络子。静下心来的杨景澄也在屋里扎起了马步。两下里有了事情做,时光便过的飞快。酉时,太阳西斜,团在船上的热气迅速被河面上的风带走。船舱内的冰盆也将将好化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几盆略带凉意的清水。 青黛把门窗尽数打开,穿堂风呼啸而过。在逼仄的船舱内练了半日基本功的杨景澄吁了口气,站起身吩咐道:“青黛,打水,我要洗澡。” 青黛应了一声,喊上石英与秋巧出去抬水。其实屋里就有冰化的凉水,可宗室的子弟素来养的精细,这等不曾烧过的水是决计不会让主子们挨着的。她们三人只好去厨房抬那烧滚之后又放凉的清水。才走到厨房,石英一拍脑门:“看我们三个傻的!世子又不止是咱们的世子。” -- 第344页 青黛疑惑的看着她。 就听石英当即扯开了嗓门大喊:“龙葵、黄藤、甘松、龟甲!你们死哪去了?世子要洗澡,还不快来抬水!?” 几个方向立时传来回应,秋巧抚掌大笑:“是了,他们好容易因世子出门重新得了脸,可不是正要表现的时候?” 话音未落,龙葵等几个前小厮一阵风的跑来抬水。青黛三个丫头轻轻巧巧的空着手回了屋。杨景澄看到龙葵几个愣了下,方想起因出门在外,丫头不方便,家里强硬的把四根废柴塞了过来,权当丫头使唤。看着四根满脸讨好的废柴,杨景澄心累的叹了口气:“说来,你们习武如何了?” 龙葵抢着道:“回世子的话,已有成效了。” 杨景澄胡乱的点了点头:“日后不可松懈,晚点跟着我一块儿练吧。不指望你们能比得上马健他们,好歹别落了我的颜面。” 龟甲不服气的道:“马健他们身手好,可他们会伺候人么?”说着他撸起袖子,“我就不信了,世子你洗头他能有我伺候的舒服!” 杨景澄无言以对,糟心的看了眼龟甲,深深觉得这货简直是个做太监的人才。无奈的拆了头发,由着四个小厮围着他服侍洗头洗澡。 不一时,天色暗了。洗完澡一身清爽的杨景澄正要去甲板上吹风,就见丁年贵迎面走了来。 杨景澄脸上惬意的表情一收,问道:“何事?” 丁年贵抖开手中精致的帖子道:“隔壁的商户想请世子过船一叙,世子肯赏脸么?” 杨景澄问:“做什么生意的?” 丁年贵答:“贩药材的。” 杨景澄侧头,隔着冰裂纹的窗棂往旁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可以,你陪我去吧。” 第199章 买婢(4-15第三更)    暮色四……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重新换过衣裳的杨景澄踏上栈桥。登高望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悬于船头的幌子,上书几个大字——刘记生药铺,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浙江武林府,并绣着一方鲜红的大印,想是商家的标记。 浮在水面上的船只摇晃,栈桥更是不甚稳当。杨景澄却如履平地般,抬脚往栈桥那头行去。跟在身后的丁年贵暗自赞道:好下盘! 行至栈桥尽头,杨景澄轻巧一跃,稳健的落在了刘记的甲板上。甲板上站着好有二十几号人,为首的乃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身形微胖,生了张和气生财的大饼脸,花白的头发笼着个赤金嵌宝的冠子,身上穿了件赭石色的团花葛纱道袍,腰间悬着羊脂玉缧丝香囊,并一个金线满绣的荷包。浑身上下写满了有钱二字。 除此之外,他身后跟了四五个身材曼妙的娇娘,七八个清俊的小厮。真是环肥燕瘦、女妓男娼一应俱全。见了杨景澄落地,中年男人连忙领着随从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草民武林府刘常春,拜见世子。” “请起。”杨景澄没摆出他锦衣卫出身的蛮横官威,清清淡淡的叫起。 刘常春两侧的娇娘便一左一右的搀住他的胳膊,一齐起身。那身着赤罗妆花穿蝴单袍的女子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杨景澄,就呆在了当场。只见那公府世子只清清爽爽的穿了件靛青色的纱制单衫,上头并无任何装饰,唯有沙罗类的料子原有的水纹,被灯光照出了隐约的痕迹。头上也没有戴冠,一把乌黑的青丝简简单单的挽了个发髻,脚上也只穿着双素净的布鞋。其随意粗犷,简直可称得上寒酸了。 然而再细瞧去,便能看到他眉梢入鬓、明眸如星的风采,真真如同画上去的一般。仿佛察觉到了旁人的视线,他斜眼微瞥,那一汪秋水便直直照进了人心底。宛若一根羽毛轻拨琴弦,在人心间荡开了一阵阵的泛音,颤的人连心待肝的酥麻了一片。 暗中观察的不止红衣娇娘,刘常春身后一群莺莺燕燕皆被杨景澄的风姿闪住了眼。刘常春亦是难掩惊愕,京中权贵公子他也见过一些,锦绣丛中长大,自是比寻常人生的好些。但如此般俊秀的,还是生平仅见。一时间竟把他特特带来服侍贵人的美人们都比下去了! 好在刘常春走南闯北,早练出一副铜墙铁壁般的面皮。很快回过神来,满脸堆笑的道:“世子赏脸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呐!里面请、里面请!” 杨景澄点了点头,顺着指引往宽敞的凉亭走去。刘常春的船乃时下运河上常见的货船,总计三层,底层装货并伙计们居住;二层乃主家们的居所;三层上则是个大平台并厨房以及部分仆从的居所。凉亭正在三层的大平台上,亭中摆着席面,四周垂着轻纱;亭外一排红衣的乐工,正演奏着时下流行的小调。夜里的河风吹过,琴音袅袅,顺着平坦的河面远去。又有别的船家上的乐曲,随着水波荡漾而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更添热闹。 刘常春引杨景澄于上首坐下,左右立时赶上了两位美人,一人执壶,一人捧杯,把丁年贵和他带来的许平安、裘有根等侍卫挤到了一旁。丁年贵只得笑了笑,带着四个手下侍立在了左右,并不入席。 刘常春今次也是头一回与宗室子弟打交道,不知规矩,更不敢造次。见丁年贵等人站在旁边,老老实实的当做没看见,利索的把一堆美人儿安顿好,自己方在下首坐了。 杨景澄旁边执壶的美人正是方才大胆看她的红衣娇娘,她身形清瘦、眉眼狭长而秀丽,正是标准的江南瘦马的模样。此刻她玉手执壶,正往杯里倒着酒。侧身扭腰的身体尤其显得婀娜,盈盈一握的腰肢只把几个侍卫勾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 第345页 而原在欣赏美人的杨景澄,则十分不幸的看到了娇娘的一双巴掌大的小脚,顿时想起了拆了裹脚布之后的丑陋模样,登时没了兴致。刘常春一双利眼迅速捕捉到了杨景澄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立刻调整方案,朝身边一个身着玉色芝麻地纱袍褂的清俊小厮使了个眼色。紧接着杨景澄那处,便多了双端着果子的纤纤玉手。他本能的看了过去,面皮不自觉的抽了抽。他知道时下官场最时兴包清秀小男孩儿,但是,宗室子弟睡男的,是想被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念死么? 站在旁边的丁年贵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尽责的提醒着杨景澄,旁边有美娇娘,要多少都有,千万别往小厮身上白撒秧,他们还不想被太后敲板子。 刘常春面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瞪了一眼另几个女娘。那几个女娘早被杨景澄的相貌撩的百爪挠心,见了主人家的暗示,哪有不肯的?一窝蜂的挤到了面前,端茶的、倒水的、夹菜的、劝酒的,好不热闹。杨景澄瞬间觉得自己落进了盘丝洞,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丁年贵十分不厚道的在旁看戏,忍笑忍的肩膀直抖。杨景澄咬着后槽牙想,王八蛋你给老子等着!抬手挡住了不知名的女娘的筷子,又不轻不重的把一群莺莺燕燕的推开,冷淡的道:“我出门带了丫头。” 亭中的美人们:“……” 杨景澄整了整险些被美人们扒开的衣裳,看向刘常春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虽不曾同船,能于运河上并行,亦是桩缘分。” 刘常春忙道不敢。 杨景澄笑了笑,道:“我今夜来,不为别的,单只为了好奇你的生意。” 满面笑容的刘常春脸色顿时煞白,无数巧取豪夺的故事顷刻间灌入了脑海,唬的他浑身的肥肉都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莫慌,”杨景澄适时安抚道,“我对你这点子小本生意没兴趣,就是想打探打探民生,问一问你这一船来回能得利几何、药材生意是否好做的琐事。你与我分说分说即可。” 刘常春不敢放松,战战兢兢的答道:“草、草民乃小本生意,每岁于运河上来回,贩些生药糊口。一年只有、只有七八千两的利,上下打点后,能余三两千的过日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杨景澄撇撇嘴,知道刘常春报的数至少打了个对折,不过他没细究,而是接着装作好奇的问道:“那你们武林府做生意的多不多?” “多的很。”刘常春乖乖答道,“整个江南富庶,盖因商业繁茂。小人的药材生意寻常的很。真正赚钱的乃那些贩丝绸宝石和洋货的,往京里走一遭,少说有几万两的进账。那家伙,真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豪富的了不得。” 杨景澄又问:“那贩烟草的呢?” 旁边的丁年贵险些被口水呛了下,他们家世子怎底老跟烟草过不去?就您那几百亩地的烟草,晒出来丢市场上,连点水花都溅不起来,还用得着逮个商户打探? 刘常春不知前情,依旧麻溜的答道:“烟草近年来亦是暴利,只不如丝绸宝石的打眼。”说着,他觑了觑杨景澄的面色,试探着问,“世子可是想做烟草生意?” “是啊。”杨景澄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我此番去宁江府做卫指挥使,地方上的武将一个两个穷的叮当响,我竟是受苦去的不成?自然得寻一门营生,赚点子银钱,方不算我白跑了一趟。怎么样?你有熟识的商家么?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作?” 刘常春顿觉喜从天降,忙不迭的道:“有的、有的。草民走南闯北,认得不知几多各行各业的商户。以世子的身份体面,草民这等小打小闹的必难入眼,小人今夜就写信,叫人快马加鞭的去家乡寻访。待有了结果,再往宁江府投贴拜见,世子您看如何?” 杨景澄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不喜弯弯绕绕的废话,似刘常春这等办事利落的最合眼缘:“行,我等你好消息。” 丁年贵又忍不住看了杨景澄一眼,呼喇巴的想做生意,有什么目的么? 三言两语的敲定了此事,杨景澄更放松了下来。他出京其实与逃命差不了多少,船上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此刻吃着席上的路菜,颇觉的别有一番风味。刘常春见杨景澄只对菜品感兴趣,而视美人们于无物,便料得他身边定有绝色,看不上这等庸脂俗粉,不免失望。 把席上的菜品尝了个遍,杨景澄便放下了筷子。他近日被京中的风声鹤唳弄的养出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此刻出京,一时半会儿竟改不过来。这一扫,就扫到了许平安几个侍卫眼中贪婪的神情,与刘常春恨不得把船上美人皆送与他的迫切之情,不由眉梢一挑,在红衣娇娘斟酒之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红衣娇娘与刘常春脸上齐齐浮上喜色,杨景澄似笑非笑的问:“送给我的?” 刘常春连忙道:“丫头粗鄙,承蒙世子看的起。若世子不嫌弃,船上这些小人愿尽数奉上。”末了又连忙补充道,“他们皆是前些日子买来预备送人的,不曾倒过手。都是极干净的,世子放心。” 杨景澄看向红衣娇娘:“会算账么?” 红衣娇娘忙不迭的点头:“奴奴好一手做账打算盘的活计,世子……您……”话未说尽,她身子一软,就要往杨景澄怀里靠。 杨景澄连忙架住她,再次看向刘常春,十分豪气的道:“这几个丫头多少钱?我都买了!” -- 第346页 第200章 买心(4-15第四更)    刘常春…… 刘常春瞠目结舌的看着杨景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自打他早起知道隔壁那艘船乃瑞安公世子的座驾之后,一整天都在上蹿下跳的想法子讨好勾搭。幸而确实如他自己所言,走南闯北识人无数。短短一天时间,他硬是在来往的船只里截下了一批正欲送往京中贩卖的瘦马。价钱都没问,足足挑了六个拔尖的,就等着万一杨景澄肯赏脸赴宴,便送与他,好牵住这段关系。实在国公世子眼高于顶,不屑于商户打交道,那便齐齐整整的送到对方船上,亦是个人情。 但他万万没想到,世子驾临了,世子看上瘦马了,可世子居然要掏钱买!? 刘常春眼泪都要下来了,瘦马能值几个钱啊?这批算不得顶尖的,贵的只要二三百两,便宜的两个才百两出头。这点子算什么呀?休说旁的好处,只消世子许他跟船在后,一路上少受些盘剥,都不止省出这三瓜俩枣的了。因此,他不怕世子问他要人,怕的正是问他买!送的是情谊,买的便是钱货两清。世子是不想搭理他啊! 好在红衣娇娘反应极快,她咯咯笑道:“世子爷,奴奴的身价银子只得二三百,奴奴自家的私房都够啦。若世子爷不嫌弃,奴奴自赎自身,日后给世子爷叠被铺床可好?” 杨景澄惊讶的看着红衣娇娘:“你这么便宜的?” 红衣娇娘:“……” 刘常春连忙道:“世子见笑,实在是……实在是在船上不便。日后草民回了江南,必寻几个上好的,齐齐整整的送去府上。” “不必,我看这几个挺好。”杨景澄又追问了一句,“果真个个会算账?还有,我不要小家子气的、不要掐尖要强、调三窝四的。”说着杨景澄看向刘常春,“实不相瞒,我锦衣卫出身,这几个姑娘,可别让我自家动手去查……” 刘常春哪知道杨景澄还混过锦衣卫,登时吓的直打哆嗦,眼泪鼻涕一并飞流而下,险些直接昏死了过去。 还是那红衣娇娘来救场,只听她苦涩一笑:“世子说笑了,奴奴这等出身,第一要紧的乃服侍夫君,第二要紧的便是服侍大娘子,岂敢争风吃醋,惹得大娘子不喜?倘或坏了娘家的名声,按此行当的规矩,娘家满破花个三四倍的银子,也必得把奴奴带回去,活活打死,以儆效尤的。” 红衣娇娘两次插言救主,实在是好胆色、好伶俐。杨景澄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娇娘答道:“回世子的话,奴奴小名轻烟,世子赏个大名儿?” 杨景澄默默道,这名字听着就感觉短命,真不吉利。但他没说出口,而是调笑道:“原来是轻烟姑娘,你竟有二三百的私房,不知你的私房从何而来?” 轻烟僵了僵,方才不过是句托词。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也得是尖尖儿的名妓十数年的积累。她们这等刚上称,还没卖出去的,哪来的钱?若说有,岂不是让世子疑她已经卖过了不干净?饶是她素来伶俐,一时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好在杨景澄从不为难女眷的,见她窘迫,柔声笑道:“我开句玩笑,对不住,你休恼。” 轻烟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又生出了一股暖意。杨景澄一句话把质问变作了打情骂俏,不独免了她的尴尬,更全了她的颜面。她揪住杨景澄袖子的手紧了紧,这等柔情似水又生的俊美无双的公子哥儿,便是只服侍他一晚上就死了,也是甘愿的。 亭内气氛渐渐和缓,刘常春赶紧趁机表白:“几个丫头不值什么,世子不嫌她们粗鄙,草民已是万幸。便是世子收下了,草民亦不敢打着世子的名号招摇撞骗,世子就赏草民个脸面吧。”说毕,刘常春简直悲从心来,赶上那等蛮不讲理见什么抢什么权贵固然让人焦头烂额,然赶上个过于讲理的,更容易把人唬的五内俱焚。甭管权贵庶民,咱都按规矩走不行么? 千儿八百两的,杨景澄着实没放在眼里。几代单传的瑞安公府本就豪富,如今他混成了个宝贝凤凰蛋。虽是秘密出京,该知道的人皆有馈赠。 头一个乃华阳郡公,怜他不曾出过远门,百般怕他在外受委屈。银钱上不消说,宁江府密密的关系网直接誊抄了一份给他,且指明了谁家哪户可以仗着他华阳郡公的势能明目张胆的打劫,总之一句话,差什么也不能差钱。 第二个自然是九重宫阙内的章太后,执掌权柄多年,慈宁宫的内库只怕比永和帝的丰厚百倍。她倒是没直接抬银子,只给了个令牌,沿途无数她名下的商户私产,千两以下随他花销,千两以上方须上报太后知道。因此,此刻的杨景澄真是再有钱不过了。加之出仕时间确实太短,往日又镇日猫在家中,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心里知道,行动上却总要慢几拍才能转过弯来。 刚察觉刘常春的苦瓜脸,便知自己说买人实在有些孟浪了,一个不好刘常春当真得吓死在此。再说看刘家排场,千儿八百两的小事未必放在心上。于是在刘常春再三表示孝敬的时候,杨景澄便从善如流的收下了。 只是杨景澄的不按理出牌确实吓着了人,他自知理亏,宴席结束后,不独身后跟了六个美娇娘,还有四个长的比女孩儿还漂亮的小厮。甫一回到自家船上,青黛等三个丫头皆是眼圈一红,素来跳脱的龟甲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 第347页 杨景澄:“……” 龙葵扑上来抱住杨景澄的大腿:“世子,奴才知错了!奴才真的知错了!您千万别撵我们走!” 看着哭做一团的太监好苗子的四个小厮,杨景澄恼的一人赏了一脚,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龟甲等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杨景澄深吸一口气,对丁年贵招了招手:“老丁啊,你们哥几个都没成亲的吧?” 丁年贵点头:“是。” 杨景澄一指后头六个美娇娘:“你安排他们相个亲,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娶妻不合适,做姨娘却使得。去吧。” 丁年贵并今晚跟着出门的侍卫脸上瞬间爬满了震惊,不是,合着您老折腾了半宿,就为了给侍卫找姨娘!? 杨景澄呵呵笑道:“许平安,方才你眼都看直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出列!” 许平安只得硬着头皮向前了一步,他还不熟杨景澄的脾性,不知这位爷到底是真替他找姨娘还是要罚他方才眼睛乱飘,脑袋都恨不得垂到腔子里,浑身僵直的立在了跟前,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先跪下去请个罪。 杨景澄拍拍轻烟的肩,介绍道:“这位,许平安,几品官来着?” 丁年贵牙疼的道:“七品。” “哦,七品武将,一身好腱子肉,堪为良配。”杨景澄吊儿郎当的道,“姑娘们,谁看中他了,自家说出来,今夜我就替你们主婚哈。” 轻烟脸色一白,细长的眼里含着两汪泪,将落未落,真真我见犹怜。杨景澄自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故意重重的叹了口气:“你挺好的,奈何我家有河东狮吼,跟着我没前途,来来,这儿一排武将,你挑一个顺眼的。我跟你讲,他们有些生的好,有些生的丑。你要犹豫不决,那生的好的被旁人挑走了,你可没有后悔药吃。” 轻烟哽咽着道:“奴奴愿给世子做个粗使丫头。” “拉倒吧,我嫌身边的娘们儿不够多呢?”杨景澄嫌弃的指着眼泪汪汪的四根废柴道,“看这几个,唉……唉!!!” 龙葵没说话,竟是默认了杨景澄把他当丫头。双手一张就又抱住了杨景澄的腿,呜呜的哭了起来。 杨景澄看着地上哭着的四根废柴,再看方才刘常春硬塞过来的四个弱柳扶风的小厮,几乎仰天长叹,若不是他前头挡着的是相厚的华阳郡公,他必得好生争一争那皇位,这司礼监的人选都特娘的配齐了啊! 丁年贵终于从漫长的震惊中回过了神,也总算知道了杨景澄的目的——自古枕头风不可小觑,他老人家是想借着千娇百媚的江南瘦马,把太后的人挖成自己的人呐!人心易变,这些人此刻纵然忠心,但一年后呢?两年后呢? 可主家赏妾是关怀、是抬举,若胆敢拒绝,便是不识好歹了。杨景澄这招可谓简单粗暴,奈何着实有效。丁年贵苦笑了两声,只得拱手道:“我替兄弟们谢世子赏。” 许平安听闻头儿发了话,轻轻的松了口气。有没有美人不打紧,没得罪世子便好。 瘦马们从未有过自己做主的时候,即使幼时天生带了根反骨的,十来年的驯养下,早也磨了个一干二净。见杨景澄心意已决,一个个低垂着头,连眼泪都不敢落下一滴的,认命了。 杨景澄早知道瘦马温顺,也不为难她们。唤来青黛,先领她们去梳洗安顿,又对丁年贵道:“那些虽是些卑贱女子,到底也算人命。我把她们要过来,一则是考虑你们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二则看她们可怜,既然有缘遇见了,便给她们个生路前程。你问问兄弟们,看得上的呢就带回去好好待人家,看不上的不必强求。我的几个长随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你们挑剩下的,我赏给他们做老婆去。若是今儿挑中了,明儿又磋磨人家,我可是不依的。” 丁年贵看着各领了差事后,逐渐空下来的甲板道:“世子对谁都如此的贴心。” 杨景澄道:“你们看中的,不正是我这点么?” 丁年贵忽然笑出了声:“俗话说,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萍水相逢的瘦马世子都愿怜惜……世子仁爱之心臣铭感五内,”说着,他跪下,匍匐,“臣从此定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杨景澄抽了抽嘴角,王八蛋,又趁机糊弄我!我信了你的邪! 第201章 失宠(4-16第一更) 丁…… 丁年贵跪在地上没动,他的话不为真表忠心,而是委婉的提示与警告。杨景澄做的太明目张胆,章太后又不是傻子,能发现不了这点小动作?虽说若杨景澄每个侍卫都塞个美人,鞭长莫及的章太后无法分辨到底谁变了心,可这无疑会加深两下里的矛盾与隔阂。 十三个被放在了明面上的奸细,无疑是可悲的。他们既亮了身份,就再不可能回到旧主身边,即使回去也不会受到信任。而新主更是难免抱有敌意,可谓两面不讨好。丁年贵思来想去,他们一行人唯一的破局点,正是章太后与杨景澄能冰释前嫌。到那时,他们从奸细成了祖母赏孙儿的东西,自然摆脱了尴尬的困境。 因此丁年贵才有此番举动。当然,他也是明仗着杨景澄脾气好,不然这等强硬的劝诫,换成华阳郡公等性格刚硬强势的,他这会子只怕已经叫丢下船喂鱼了。 杨景澄撇撇嘴,没理丁年贵,直接抬脚回房。他确实脾气不错,因他一向不喜与小人物为难。但不代表他果真就是个好好先生,只是他的邪火是直接冲章太后去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寻下头人的晦气不叫本事,拿几个美人对章太后亮亮爪子方是目的。 -- 第348页 五月初四,京城。 章太后快速扫完丁年贵呈上的密折,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孩子!居然跟她闹起了小脾气。她有点明白华阳为何那般喜爱于他了,光这份对上不卑不亢,待下却宽和仁慈的脾性,确有上古君子之风。只可惜,想要坐稳乾清宫内的御座,仅仅君子之风是远远不够的,还须得有十足的小人手段。 于是,章太后另拿了张纸,提笔写道:“兵书有云,奇出于正,无正不能出奇。不明修栈道,则不能暗渡陈仓。①尔既已进美女淫声,何不求惑之?②” “又有,‘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③。”章太后写到此处,促狭一笑,“尔能诳我否?” “闻吾孙初窥御下之门径,祖心乐之。”章太后委婉的提了一句杨景澄的行事颇显幼稚,但点到为止,紧接着她便细细教导如何补救,“是谓‘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尔细品之。若有惑,传信于京,祖或可解说一二。” 末了,再添上了关怀若干:“盛夏酷暑,宜昼伏夜出,不必急于上任,以免暑热伤身。又,习武之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务必持之以恒,万不可懒散懈怠。” “望珍重,祖念之。” 写完收笔,章太后托着信,身体微微向后,用她的老花眼重新读过,查无错漏之后,方仔细的盖了印,放在一旁晾着。回头自有小太监送去外头。 写完信的章太后从书案前站起了身,缓步踱到了廊下,扶着慈宁宫回廊下红漆的大柱,看着湛蓝的天空出起了神。晃眼间,光阴已过四十载。四十年前与宫妃们掐尖争宠的情景已然模糊到几近空白。记忆里似乎只留下了先皇驾崩之后永无止境的争权夺利,以及……教导永和的吉光片羽。 年纪大了,总容易忘事。章太后不太记得自己是否也如今日般,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的讲过。或许是年轻时的她比不得现在的耐性,亦或许是当时年幼的永和帝并无资质。总之,母子两个不知不觉的处成了生死大仇。 她一生只养过一个儿子,实在难以判断如今之结局是谁之过。但她有时也想,若她的儿子是华阳,会怎样呢?至今日,她再次忍不住想,若澄哥儿一直养在她身边,又会怎样呢?没有人能给她答案。不过,她亦无需答案。入目所及,是层层宫阙。她能执此权柄,已不枉此生。母慈子孝?章太后轻蔑一下,不要又何妨? 申时,华阳郡公府。 自打永和帝虚晃一招之后,杨景澄便处在了太后与华阳两系目光交汇之处。是以,哪怕杨景澄离京,关注他的绝不止章太后的人。华阳郡公与章太后差不多的时候接到密报。待逐字逐句的认真读过,亦如章太后般,笑着摇了摇头。只他与章太后所想并不一致。若说章太后是嫌其手段不够高明;华阳郡公便是感叹其处事过于柔和,故意赏探子美人,不像气人,倒向冲着老祖母撒娇。 不过华阳郡公原也不指望杨景澄有甚惊天伟岸之才,能讨太后的欢心反叫他松了口气。一直以来,他最担忧的正是杨景澄梗着脖子跟太后硬杠到底,惹的太后对他痛下杀手以震慑帝党。此番见他分寸拿捏恰当,遂放下心来,继续看起了其它的卷宗。 就在此时,忽有一小厮匆匆赶来,立在书房外急切的道:“回禀郡公,梁王府使人来信,说是梁王殿下病重,请郡公过去看看。” 华阳郡公执卷的手一顿,即刻吩咐道:“备马。” 很快,长随牵了马来,华阳郡公飞身上马,朝梁王府疾驰而去。抵达梁王府时,江阳国公与保庆郡公已经到了,正在厅里急的团团打转。见了华阳,保庆郡公苦着脸道:“你说,我前儿来给叔叔请安,他还好好的,今儿怎么病重了呢?” 梁王自打幼子猝死,便一直病怏怏的。众人心里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依然有些惶恐。江阳国公重重的叹了口气:“老年丧子,光是想一想,便是锥心刺骨。幸而老太公有福,儿孙满堂的,此番看着儿孙,或有好转也未可知。” 说话间,族人陆陆续续的赶到。人一多,厅内外难免嘈杂。相厚或血缘近的凑成了堆,只把梁王长子容西郡王忙了个焦头烂额。华阳郡公见乱的不像话,朗声道:“诸位长辈宗亲请稍安勿躁,且待太医好生诊治了再说。”又对容西郡王拱手道,“叔祖且去照看太公,我等皆是宗亲,不必您特特陪着。若叔祖不嫌弃,我愿替叔祖招待诸位长辈。叔祖以为何?” 此言一出,可谓是满座皆惊!华阳郡公素来一张死人脸,平日里既不爱说话,更不爱理人。今日呼喇巴的跳了出来,叫人好不稀罕!一时间厅内宗亲眼神乱飞,有那不管事的只顾着惊奇;也有那心思灵敏的似猜着了什么;最奇葩的却是杨景澄家的邻居安祈县公,就在华阳郡公话音落下的瞬间,当即蹦了出来,吼道:“安哥儿!你额头上怎底有个口子?哪磕的?伺候的人死了啊!?” 他这一嗓子简直震惊四座,就有眼尖的经他提醒,又看到了华阳郡公双手裹着的纱布惊叫出声:“手上怎么也有伤?大热天的,你这是出去打猎了怎底?” 长辈们仔细看去,只见华阳郡公双手裹成了粽子,又因刚来的有些急,持缰的时候稍微用了点力,几个深点的伤口立时渗了血,染在了雪白的纱布上。现落到了长辈们的眼里,那还了得!?尤其是安祈县公这等娶了三个媳妇愣是连个闺女都没捞着的老人家,心痛的眼都红了。颤巍巍的托住华阳郡公的双手,一叠声的喊着要打死不经心的长随。 -- 第349页 一时间厅内有哭的有骂的有询问不休的,顿时乱做了一团。饶是华阳郡公素有威信,此时此刻也被长辈们围的颇为狼狈。最后还是容西郡王连声喊:“诸位!诸位!嘘——嘘——小点声儿!可千万别让我父王听见!他病着呢。诸位体谅则个。” 众人哪里听得进去,安祈县公更是挤到了华阳跟前,轻轻的抚着他的手,红着眼圈问:“还疼么?太医瞧过了么?开了什么方子?唉你打小儿就不肯吃药,只爱吃甜的,回头我使人送些蜜饯与你,可千万别同小时候一样偷偷把药倒了啊。” 华阳郡公平时最恨宗室娇养儿子,然此刻看着安祈县公满脸的皱纹,又想起他如今独自居住,甚为寂寞,再大的火气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心底隐隐有一丝暖意流过。或许正是人到中年,不再如同少年人般那么偏激,对有些事渐渐变得宽容。正欲宽慰安祈县公两句,一句嘲弄意味十足的话突兀的插了进来:“华阳郡公的伤乃圣上亲自罚的,怎么,诸位竟不知道么?” 一言既出,闹哄哄的厅堂倏地安静了下来。华阳郡公寻声望去,方才那话,正出自刚刚进门没多久的长乐郡公之口。容西郡王的目光闪了闪,传闻圣上极厌恶华阳,莫非是真的? 长乐郡公信步走进厅内,大摇大摆的捡了个椅子坐了。一面漫不经心的弹着衣袖上看不见的灰尘,一面毫不留情的开始揭短:“圣上喜爱澄哥儿,你便把他逼出京城。”长乐郡公假模假样的拱手,“如此胆色,哥哥佩服!” “轰——”的一声,宗室当即炸开了锅。华阳郡公受伤之事,这起子镇日间吃酒唱戏的宗室们尚且不知,何况杨景澄秘密出京!长乐郡公的话宛如平地惊雷,把众宗室炸了个外焦里嫩。尤其是不喜华阳脾性,暗地里为杨景澄摇旗呐喊的几位,顿时脸色一片苍白。他们会不会……也被撵出京城!? 神色各异的表情长乐郡公尽收眼底,他扬起一个假笑:“身为臣子,理应忧圣上之忧,喜圣上之喜。似郡公这般……”他满脸幸灾乐祸的道,“枉顾皇家威严,以下犯上肆意挑衅,可不就得血溅三尺么!” 随着长乐郡公的话音落下,整个厅中的宗室目光尽数落在了华阳郡公身上。看着他额头明显的痕迹,所有人心里都浮现出了同一个想法——被圣上如此的落颜面,难道华阳郡公真的彻底失宠了!? ①②③④皆引自《三十六计》。 第202章 王薨(4-16第二更)    “呵,…… “呵,”华阳郡公倏地轻笑一声,“弟多谢兄长教导。” 此言一出,众人皆生纳罕。要知道往日无论长乐郡公如何挑衅乃至谩骂,华阳郡公从来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今日居然如此客气!?就站在华阳郡公身前的安祈县公忍不住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却愣是半晌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长乐郡公也险些叫口水呛着,华阳答他话了!?华阳居然答他的话了!? 华阳郡公眸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此刻厅中暂只有十几号宗室,内里却至少分了三五派,因此不止神色各有不同,内里称一句各怀鬼胎亦不为过。可以说在场诸人,想看笑话的着实不少。这大抵也是永和帝的目的之一,公然落他颜面,好让朝臣来个墙倒众人推。便是推不倒,多少灭他几分气焰。此举于帝王而言不大入流,但,确实有效。毕竟,永和帝再小心眼儿,亲自动手把人砸个满脸血之事,还是头一遭儿。 好半日,长乐郡公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皮笑肉不笑的道:“可见俗话说的好,玉不琢不成器,圣上一顿教训,安哥儿可比往日谦逊有礼多了。” 华阳郡公本不欲与长乐歪缠,然长乐不依不饶,他又从来不是个怕事的,因此他收敛了表情,极为严肃认真的道:“然也。兄长今日亦难得说出几分道理。” 不待长乐郡公再次震惊于他的好说话,就听他接着不疾不徐的道:“民间常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圣上为万民之父,我惹的君父着恼,被君父敲一顿也是该的。” 长乐郡公顿时被这不要脸的话噎了个跟头。 江阳国公噗的笑出声来,他往日只知道华阳这厮办事手起刀落,谁成想吵架竟也如此在行。如今华阳、长乐、杨景澄三人,所争夺的不正是圣上嗣子之位么?长乐以圣上责罚削华阳的颜面,华阳干脆来了场滚刀肉,一副我被我老子打,关你鸟事的模样,真是颇有街头地痞之风范。能见到华阳鲜为人知的一面,他今儿算开了眼了。 不料事儿没完,华阳郡公想是正心情不佳,全然没有往日点到为止的气度,而是生怕别人听不懂一般,又毫不客气的补上了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平日里教儿子便从不纵容,诸位宗亲日后教导儿孙,还是严厉些的好。”说着,目光看向长乐郡公,冷冷的道,“不然养出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镇日间只会斗鸡走狗、听曲养小戏子、欺善怕恶、奴颜婢膝的混账玩意,还不如生下来便掐死,省的丢人现眼,叫全族老幼抬不起头!” 所谓打人不打脸,华阳郡公却是当着众宗亲的面,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在长乐郡公脸上抽的啪啪作响。简直岂有此理!长乐郡公顿时觉得浑身血液直冲脑门,轰的一声,无数的愤然在脑海里炸开。他腾的从椅子上跳起,不管不顾的就朝华阳郡公冲了过来! -- 第350页 “不可!”安祈县公忙挡在了华阳郡公跟前,素来与安永郡王交好的保庆郡公亦张开了双手死命拦住发怒的长乐郡公,嘴里和着稀泥道:“别介!别介!兄弟绊绊嘴便罢了,千万别动手。” “滚!”长乐郡公一把推开保庆郡公,“我今日非宰了这以下犯上的王八羔子不可!”说毕,他绕过因年老而反应迟钝的安祈县公,张牙舞爪的扑向了华阳。 就在他的手挨上华阳郡公的一瞬,华阳郡公轻巧侧身,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长乐郡公的手腕。 “砰”的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华阳郡公一个过肩摔,把一向讨厌的长乐郡公狠狠砸在了地上。且落地之际,长乐郡公的手腕并未被放开,而是被华阳郡公快速反剪,后背再挨一脚。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长乐郡公已然被华阳郡公踩在脚底。 “啊——疼疼疼疼疼!!!”长乐郡公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杨兴安!你居然真敢动手,你眼里有没有长幼!” 华阳郡公面无表情的道:“我没有镇日里养小戏子的兄长。” “咳咳咳。”江阳国公实在忍不住笑,又怕太落长乐郡公的颜面,只得强行转为咳嗽,并假意的劝道,“罢了罢了,兄弟们闹着玩也得有个度。你们不是来看梁王爷爷的么?闹哄哄的像什么话?” 长乐郡公的脸一阵哄一阵白,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待他,华阳绝对是故意的!他猛的扭过头,盯着华阳郡公,一字一句的道:“放、手!” 华阳郡公却是纹丝不动:“不放你奈我何?” “你混账!”长乐郡公开始用力的挣扎,“贼猢狲!苍货儿!你便是吃了横人肉,也越不过祖宗家法去!你再不放手,休怪我去宫里寻圣上告状!” 可怜长乐郡公与华阳郡公共祖宗,好些难听的话实在骂不出口,好容易寻了几个不轻不重的词,最后的威胁还落在了告状上头。 容西郡王等人早已经看傻了,往日便知华阳郡公强势,不想他刚因逼走杨景澄而被圣上当众责罚,今日居然又公然打压对手长乐,他难道不怕圣上震怒么?几个站干岸的宗室彼此对望,心中皆在猜测,华阳到底有哪般底气,方如此的肆无忌惮? “告状啊?”在宗亲们眼神乱飞之际,华阳郡公阴恻恻的道,“不如我也去慈宁宫走一遭,让太后奶奶评评理?” 江阳国公:“……” 保庆郡公:“……” 容西郡王:“……” 长乐郡公却没弄明白华阳郡公此话之含义,继续蹬腿扭腰的喊:“去啊,有本事咱今日一并去宫里,请两位老圣人主持公道!我倒要看看,你这等无视长幼尊卑的王八羔子,有甚下场!” 江阳国公几乎捂脸,长乐真心不是华阳的对手。那头说要去告圣上,这头说要去告太后,那不恰是互告家长的意思么?长乐居然还接住了!这孩子能被姓章的挑做傀儡,可真是当之无愧! 华阳郡公蓦得松开了手,而后朝容西郡王拱手作揖:“孙儿无状,请容西爷爷恕罪。” 容西郡王看了眼华阳郡公,再看了眼正狼狈起身的长乐郡公,忽然问道:“澄哥儿怎底悄没声息的出京了?” 华阳郡公眼神平静的看向容西郡王,容西郡王面色温和,言语却很是不留情面。方才华阳郡公对长乐的反击,看似爽快,实则被圣上动摇的根基并未稳住。长乐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收不收拾他都不打紧。反倒是圣上的态度,方是关键。 华阳郡公心下发沉,他没想到往日待他十足客气的容西郡王今日竟如此的不给面子,可见圣上抬举杨景澄之事,在宗室里掀起的是何等风浪。只可惜,这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要失望了,因为唯有他与章太后知道,杨景澄是真的毫无夺储之心! 安永郡王与瑞安公等人暂未赶到;江阳国公之体面来自于圣上,无意参与储位之争;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之流从来不管闲事。余下的……华阳郡公目光缓缓扫过厅堂,心想,此刻他算不算群狼环伺? 同宗同族呵…… 华阳郡公心里冷笑了两声,面上却十足淡然的道:“诸位长辈若有疑惑,不妨托长乐的夫人回娘家打探一二,自可真相大白。” 刚扶着椅子站起来的长乐怒道:“分明是你仗势欺人,把他赶出了京城,与我……章家有甚相干!?” 华阳郡公轻飘飘的丢出了一句:“他身边跟了十三个太后娘娘赏的侍卫,你不知道?” 此言一出,容西郡王身上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近来他父亲病重,并不曾关注过外头。永和帝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却没料到章太后竟直接派了十三个侍卫。难道杨景澄竟是被章太后胁迫出京的!?可这说不通呀!放着杨景澄在京中与华阳鱼蚌相争,叫长乐捡便宜不是更好么? 华阳郡公墨黑的眼眸似能看透人心,就在容西郡王疑惑之际,他意有所指的道:“龙争虎斗之时,岂容只兔子看热闹?” 时下兔子可不是甚好话,长乐郡公快气炸了!你才是兔子!你全家都是兔子!今日颜面尽失的长乐郡公心中恨道:有朝一日你落了难,我要你知道什么才叫真兔子①! 宗室里也不全是废物,华阳郡公的话几近明示,似江阳国公这等尚算伶俐的,已是心下了然。若杨景澄留京,率先遭殃的只怕正是长乐。毕竟圣上素来深恨倒向章家的长乐,而章家又能接受杨景澄。换他是圣上,必得先灭了长乐,且绝了章家的后路再说。不过……江阳国公饶有兴致的看向华阳郡公,杨景澄被迫出京之事,他又在其中掺和了几许? -- 第351页 长乐郡公今日本是来嘲讽华阳郡公的,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恼火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谁也不肯搭理了。华阳郡公则一向不大爱说话,长乐不挑衅他,他亦安静了下来。安祈县公等混日子的总算松了口气,默默期盼将来这二位还是别一同出现的好。 这厢将将消停,那厢替梁王会诊的太医们鱼贯进了厅堂。容西郡王再顾不得机锋,连忙问:“余院正,家父如何了?” 太医院正余春泽朝容西郡王一揖到底:“老朽才疏学浅,郡王另请高明吧。” 容西郡王苦笑一声,满京又哪里还有比太医院正更高明的大夫呢?何况民间几个杏林高手,他也不是没请过。奈何他父亲年岁已高,前些日子勉强上了几日朝,昨日却开始昏迷,至今未醒。他们兄弟二人早有心理准备,客气的朝余春泽并他带来会诊的太医们道了谢,又命家下人称了赏钱,将人礼送出门。 江阳国公等人算到的早的,渐渐的其余接到消息的宗室都赶了来。正厅早已坐满,正院两侧厢房皆打开来待客。梁王妃那处亦挤满了女眷。不多时,连永和帝的圣驾都到了。 天色渐暗,阳光照出来的暑气被夜风吹散。端午时节的夜里泛起了丝丝凉意。二更的梆子敲响,昏迷了一天一夜的梁王悄然停止了呼吸。梁王府哭声大作,坐在正厅上位的永和帝闭了闭眼,宗室又一杆旗帜倒下了,在此纷乱的局势中,宗人令他该交给谁? ①兔子,兔儿爷。那什么,小戏子的意思。 第203章 扇坠(4-16第三更)   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端阳。 杨景澄快速扫完丁年贵递给他的书信,好半晌都没有说话。梁王仙逝他不意外,那么大岁数,又病了挺长时间,乍闻死讯时虽有伤感,却不至于多难接受。让他心情复杂的乃信上说的另一桩事——就在梁王薨逝的当日,其长子容西郡王公然为难了华阳郡公。 梁王府最后竟选了我么?杨景澄自嘲一笑,因为我心软好说话? 他的目光移到了今晨收到的另一封来自慈宁宫的信,上面赫然是章太后亲授的御下之道。视线挪回,盯着容西郡王四个字,万千言语化作了一句嗤笑:“看不清形势的老东西!白瞎了梁王的爵位!” 丁年贵刚想说什么,杨景澄就抬手阻了他:“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丁年贵:“……” “出去!”杨景澄语气不善的道,“别守在我门口,你去吩咐众人,收依仗换素服,梁王太公丧,我要守孝,闭门谢客,所有的帖子通通推了!” 丁年贵二话不说,抬脚出门。轻轻合上房门,许平安便凑了过来,幸灾乐祸的道:“又被世子训斥了?” “他也就使个小性子。”丁年贵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他好心送你们丫头,你们一个两个的装柳下惠,还不兴他发发脾气?”说着又轻笑出声,“还挺可爱的。” 许平安差点笑死:“你有本事当着他说去!” 丁年贵却是敛了笑,正色道:“你带着人好生照看着世子,我去巡上一番。” 许平安皱眉问:“有事?” 丁年贵沉默了一小会儿,方道:“我们虽各为其主,然世子至今也不曾真的难为过我们。行走在世,便得知恩图报。我们旁的不能做,在而今纷乱之时,用心当差乃本分。”说着,他看了许平安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娘们儿般的使小性子说来是挺好笑,更容易让人看不起。但我们给人当狗的,可别跟着人学他们的是非曲直,我们不配。” 许平安被丁年贵一语引出了过往的回忆,当即浑身一僵。皮肤上旧日的鞭伤与烫伤留下的疤痕仿佛又活了过来,正在隐隐作痛。他慌忙垂下了眼,低声应了句:“是。” 停泊在岸边的船只并不比行驶中的平稳多少,上下浮动间,总叫人觉得胃中翻涌。杨景澄习武之人,前几日还好。今日不知是情绪不佳还是下半晌吃的粽子不消化,弄的他很不舒服。屋里的丫头皆是惯常伺候人的,杨景澄稍微皱了两下眉头,青黛已经赶上前问:“世子,可有哪处不适?” 杨景澄不想把大夫折腾来,于是半真半假的道:“梁王太公没了,我心里难过。” 此言一出,青黛再不好说什么了。石英见青黛哑了火,想着不能让世子一直闷着,于是出主意道:“世子早起不是让那什么轻烟来念了会子书么?这会子正闲,且叫她再来念念吧。” 杨景澄糟心的看了石英一眼,觉得不止胃,连脑壳都开始疼了。轻烟便是那日刘常春送她的瘦马之首。原是预备送给丁年贵等人,给章太后添堵的。谁料丁年贵等人死活不肯收,章太后更是借此事写了长信教导他驭人之术。这便也罢了,杨景澄早知自己远不是章太后的对手,只盼着京中的兄长给他出气。哪知道,太后的一封信里泰半引自《三十六计》,而他一个照着纨绔胚子养大的,居然没、看、懂! 在那一瞬间,面皮胀的通红的杨景澄无比的想念颜舜华,至少她文字功夫好,不至于似他这般看信全靠瞎蒙,全然不知自己领会了几许。偏偏船上一群糙汉子,能识字的都是人中龙凤,他的文化水平竟是全船男人的巅峰!最可气的是,寻人问了一圈,能替他解惑的居然只有瘦马出身的轻烟! 杨景澄叫一口气噎的肺都肿了,他再没文化,大名鼎鼎的《泊秦淮》总是听过的。轻烟的名字,据她自己所言,乃出自于“烟笼寒水月笼沙”,证据便是她与另一个瘦马,并两个小男孩儿的名字,正是轻烟、寒水、明月、白沙。这是哪个没文化的瘦马人家瞎起名?啊!?别听见甚“商女不知亡国恨”,便觉着这诗里头的词好做瘦马名字了!都亡国了还请商女们唱歌,这是何等的醉生梦死? -- 第352页 而他一个名义上的准太子候选,看封信还得找轻烟姑娘翻译。 杨景澄梗了半晌,最终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石英,去请轻烟姑娘来吧。”章家权势滔天,即便日后华阳郡公能登上宝座,后续夺回权柄亦是暗雷潜藏。他不能脱离京城便游手好闲,他得随时做好回京的准备。毕竟,肱股之臣的许诺,是他自己的恳求。 不多时,轻烟娉娉婷婷的走来。船只摇晃,故无岸上那般桌椅,而是颇有古风的矮桌软塌。杨景澄盘腿坐在桌前,轻烟不敢肆意,乖巧的跪坐在旁边,用极低且柔的声音问道:“世子唤奴来,有何吩咐?” 这娇媚柔和又带着江南软糯的口音与声线,当真是挠的人心肝发痒。石英与秋巧的醋坛子当即打了个粉碎,弄的满屋皆是酸意。秋巧恨恨的瞪着石英,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石英更是又恨又恼,早知道原先在家里也好生学读书识字,省的现在叫一个瘦马出了头! 青黛笑着摇了摇头,捡出把彩线打起了络子。石英咬牙切齿的道:“你倒是老僧入定了!” 青黛慢悠悠的道:“我早说了,这辈子我不嫁人。” 石英气鼓鼓的低声道:“我且看你定不定的住!” “叶姨娘都能看破红尘,我们又算哪个牌面上的?”青黛轻轻点了点石英的额头,“再说了,就咱们世子这样儿的……天生温柔多情种,撩的天下女子泰半的倾心,自家却满心朝堂在□□上半点不开窍的。”青黛说着又乐出了声来,“轻烟姑娘若能拢住他,算我输!” 一席话说的石英和秋巧齐齐无言以对。叶欣儿不提,连正经正房娘子颜夫人都被他们家的世子弄了个患得患失、方寸大乱。要论眼瞎的本事,他们世子,恐怕当真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认真读书的杨景澄对几个丫头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一心默默背着轻烟默出来的《三十六计》原文并注解。不过,轻烟书读的不少,各家点评也背了好些,但囿于过往的眼界,其实并不能理解,只好给杨景澄做个两脚书橱,倒也省了翻书费眼睛的功夫。 华灯初上之时,杨景澄总算把《三十六计》囫囵背了,亦彻底弄清楚了章太后的意思。因此他吩咐轻烟磨墨,写起了回信。他对章太后的御下之道并不以为然,他认为人心肉长,层层算计下固然能拢住一些班底,却终究浮于表面。或许这正是帝王所需的素质,但跟他一个将来抱着大腿的亲王没什么干系。 何况,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华阳郡公已然有足够的心机深沉与心狠手辣,就似当初在北镇抚司里一般,朝臣迫切的希望有个人能说个好话、做个缓冲。华阳郡公更是利用此点,顺势收拢了一大批人马。因此,他对自家将来的定位,恰是个好好先生。之所以得努力学习,为的是不被人蒙骗。 然,如今的他依旧团在章太后的羽翼之下,所谓端人碗受人管。抛开朝堂博弈,老太太至少明面上待他不错。于是他在回信里大笔一挥,写下了《长短经》里的“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终己无忧,此可称智。”作为那绕口的诳来诳去的注解,以示自己受教。 写完信晾干,杨景澄仔仔细细的把信笺折好放进信封,想了想,又从青黛的笸箩里揪了个青玉双鱼流苏扇坠儿出来,与信封绑在了一起。 青黛都来不及阻止,急道:“你做甚?那扇坠儿是我才做出来给你家常用的,你怎底同信放在一起?我瞧着可不是送给夫人的!” 杨景澄毫不在意的道:“送太后的。” “那是青玉的!”饶是一向稳重的青黛尖叫了出来,“您好歹挑个羊脂玉的啊!” 杨景澄道:“我瞧着你穗子做的挺好看的。” 青黛都快哭出来了:“那您也不能随便揪个青玉的!”说着她起身一把夺回扇坠,手忙脚乱的寻了块籽料雕的莲花,给小祖宗换了上去。 杨景澄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甚好东西没见过?我又没要你的玉,要的是下头的新鲜花样子。” 青黛快气死了:“甚新鲜的花样子!这都前年的了,我就弄来给你家常坠扇子的。你眼里甚花样子都一个模样!” 轻烟噗嗤笑出了声,杨景澄无奈的看着她:“那真是前年的款?” 轻烟抿嘴笑道:“奴奴倒是在南边儿新学了几个花样,姐姐们不嫌弃的话,奴奴便画出来送姐姐们。” 杨景澄却没理会甚新旧花样,而是拿过青黛换了籽料的扇坠儿,重新绑在了信笺上。青黛瞪着他,满脸的不情愿。 杨景澄在青黛脑门上弹了个镚儿,轻笑道:“傻丫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你这扇坠儿做的用心,我看的出来。很多时候,用心二字,比千金万金都值钱。” 青黛脸色一白,他看出来了!他怎么看出来的! 然而青黛着实想多了,杨景澄见青黛的神色,只当她害怕,连忙安抚的笑道:“无事,再怎么着也不会降罪于你一个丫头。”说毕,敲了敲窗子,把守在门外的许平安唤了进来,然后把扇坠儿带信一股脑的塞了过去:“替我送回京。” 许平安瞪着手里的扇坠儿,好半日方憋出了一句:“世子,这是?” “看着好看,送给奶奶玩。”杨景澄一脸的理直气壮。 许平安:“……”宗室里二十多岁的哥儿,都只有十岁的脾气吗? -- 第353页 “不然呢?”杨景澄翘起了嘴角,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大节下的,除了我自家丫头的手艺,我也没什么东西能够拿得出手送人了。” 第204章 真话(4-16第四章)    杨景澄…… 杨景澄的话明显的意有所指,许平安不敢接,默默的拿过信退出了房间。窗外灯火辉煌,因是端午节庆,大多数船上都有丝竹管乐之声。原本杨景澄的船上,轻烟几个瘦马亦有预备。只是京中传来了梁王丧报,杨景澄直接换了素服,下头人自然再不敢高声谈笑。 不知过了多久,石英实在受不了这等沉闷气氛,忍不住挨着杨景澄坐下,在他耳边悄悄儿的问:“世子,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杨景澄笑了笑,答道:“我这一整条船,皆是太后娘娘赏的,又是在赴任的路上,去哪寻合适的节礼去?” 石英张了张嘴,她感觉杨景澄在糊弄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其实杨景澄一开始真的只是觉得青黛编的那个坠子挺好看的,然事涉太后,便有无数的解读与含义,叫他颇觉得没意思。再则他说的亦是实情,他现看着是个威风凛凛的世子,实则一言一行皆在旁人的监控之中。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丁年贵等人便半分颜面都不给。譬如此刻低眉顺目跪坐在他身边的轻烟,就这么被果断的拒绝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轻烟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杨景澄。似她这等浸淫在风月场中长大的瘦马,不叫男人正经收了房,总觉得不安。毕竟她们赖以生存的正是男人的宠爱,甚管家算账读书作画,那都是附庸风雅的东西。天下没有哪个男人,真为了她们那不扎实的才学买人。遇到杨景澄,真是算她们十来个兄弟姐妹踢到铁板了。哪怕是今日两次进出舱房的自己,到头来做的竟真的就是个书橱。 她却不知,杨景澄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朝堂纠葛,半点没有睡丫头的心思。俗话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杨景澄觉得自己何止怀了千岁忧?简直万年都不足以形容眼下的麻烦。回信都已经送出去了,他还在默默的纠结京中的宗室关系。尤其是想不明白梁王一系,怎么就能跟着永和帝一起抽风了呢!?便是果真站了他,难道不清楚他与华阳交好,得罪一个便等同于得罪了两个么? 杨景澄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良久,他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带出来的这帮人,不独没有识文断字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出谋划策的!而比没有师爷还要糟心的是,有也没用,他无法避开十三个耳目去密谈。长长吐出了口浊气,杨景澄无比认命的道:“石英,去把丁年贵喊进来。” 石英应声而去,不多时丁年贵匆忙跑了进来,以他的体能,额头上竟有细密的汗珠,可见飞奔之急。杨景澄对此表面功夫嗤笑一声,腾的站起身道:“陪我出去吹吹风。” 丁年贵默默的跟着杨景澄走到了甲板上,夜风吹的他们衣袂翻飞。杨景澄靠着根柱子站定,开门见山的问:“容西郡王的态度,你怎么看?” 任何一封送到杨景澄手里的信,丁年贵皆事先看过。这也是杨景澄心下不悦的缘故。丁年贵不敢装傻,老老实实的答道:“容西郡王演给圣上看而已。” 杨景澄挑眉:“嗯?” “若果真是为了替您抱不平,何不私底下问?”丁年贵道,“大庭广众之下,能问出的皆是冠冕堂皇。据我猜测,大抵是梁王此前有嘱咐,让容西郡王与兴通国公跟紧圣上。那日宗亲齐聚,容西郡王大概想趁机表个忠心吧。” 杨景澄皱眉:“梁王太公亦不曾公然得罪过华阳郡公。” 丁年贵无奈的道:“世子,我说句实话您可千万别不爱听。” 杨景澄道:“说。” 丁年贵毫不客气的道:“宗室尽废物,这话是说笑的么?” 杨景澄:“……” “不然已经出了十八服的您,何德何能有资格当嗣子?”丁年贵没说的是,还有个那样的生母,皇家得多不嫌丢人才能捏鼻子认了这桩? 杨景澄望天,他们家这一支是从哪位祖宗发下来的来着? 丁年贵发挥着他话唠的特长,继续分析道:“梁王三个儿子,青田就不提了,太后娘娘真是好悬没被他气出个好歹来。您说说,拿纸糊灯笼当建材的事,换成您,您怕是想都不敢想。” 杨景澄无言以对。 “梁王次子兴通国公,平日里少见他,但我们做探子的,哪家门哪家户都得摸上一摸。那会子我还没跟着您,惯常的查一查京中权贵家的异常。结果您猜怎么着?”丁年贵一脸嫌弃的道,“我跟了他半日,还当他有甚密谋,哪知道他同个寡妇偷情去了。” 杨景澄险些被口水呛着:“寡妇?偷情!?不是,他好歹堂堂国公,便是看上了个有夫之妇,强抢民女都常见,既然看上寡妇,怎底不接到家里去?在外头厮混多危险!” 丁年贵糟心的道:“世子没听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么?” 杨景澄:“……” “总之兴通国公专职沉迷偷寡妇,是以世子您这样的小辈多半同他不熟。哦,对了,”丁年贵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宗室里喜好养小戏子的不止长乐,那什么,榕王、甾王也挺喜欢的。至于还有没有别的王爷公爷好这一口的,我就不知道的。监管宗室并非我的职责,我便能查出三五个,想必……” -- 第354页 杨景澄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疼了,他想若自己是永和帝,只怕要气到中风了。长乐已养了两个儿子的也就算了,榕王甾王你们俩可还没有儿子的好吧!合着近些年来宗室生育困难,倒有一半的缘故是这帮王八蛋跑去睡小戏子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丁年贵轻咳两声:“世子,现在觉着容西郡王如何?” 杨景澄捂着胸口道:“劳驾,你去跟太后娘娘商量一下,请她换个人选,我怕我上去了能直接气到英年早逝。” 丁年贵奇道:“您在锦衣卫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事么?”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兵荒马乱的,我压根就没正经当过几日差,何况宗室也不归我们管。你要问我朝臣家的事,我倒是能说个子丑寅卯。宗室……”重生才半年的杨景澄狠狠的自嘲道,之前老子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啊!这等污糟事儿怎么能让姑娘知道呢! 丁年贵见杨景澄气的不轻,挠了挠头道:“世子,其实您也挺让人生气的。” 杨景澄怒瞪丁年贵:“我怎么就让人生气了!?跟那起子亲戚比,我现觉着自己简直霁月光风耀玉堂!” 丁年贵道:“可是您看封信还得请帮手,您猜这事儿报回京中,娘娘能气的几日不吃饭?” 杨景澄咬着后槽牙道:“你是仗着自己有来历,不怕我打死你是吧?” “不是,”丁年贵有恃无恐的道,“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疼。” 杨景澄正心气儿不顺,被丁年贵一激,扭腰抬腿便是一个横扫,直袭丁年贵的面门。丁年贵却是纹丝不动,任由杨景澄的腿脚带起的劲风吹起了额前的碎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景澄猛的收力,险些没站稳。丁年贵此刻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跨步赶到了杨景澄身旁搀住了他。 杨景澄的脸色沉了下来。 丁年贵哈哈大笑,十分不敬的拍了拍杨景澄的肩:“其实说真的,我一直觉得您不适合做皇帝。” 杨景澄阴恻恻的道:“我赏你个千刀万剐,就合适了。” “我第一日去你们家当差,心里是很不情愿的。”丁年贵没再说笑,他后退一步,双手抱胸,靠在了围栏上,“心里一百万个不服气。很想去质问一声太后,难道就因我是罪臣之后,便能毫不心疼的舍掉?我这么多年的生死搏杀,便只配个这般下场?” 杨景澄呵呵:“去问了吗?” 丁年贵笑道:“世子瞅着我是有那狗胆的人么?” 杨景澄不耐烦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嗳,也没甚屁好放的。”丁年贵依旧笑嘻嘻的道,“世子差不多也知道,我嘴里真话不多。不过……”他习惯性的看了看周围,确认甲板上并无闲杂人等,且几个侍卫隔的有二十来步的距离,在今夜这嘈杂的环境里,很难听清楚他们说话之后,方缓缓的道,“今夜的话,倒有几分真,世子爱信呢,信几分;不爱信呢便罢了。” 杨景澄扭过头看着运河上的风景,一个眼神都懒的给。 “跟您相处的日子不长,”丁年贵果然接着絮叨,“但过的挺舒服的。我就觉得吧,您这人不错。当然,我等草芥,并无评判您的资格。只是,既然叫我们托生成了人,再卑贱,总会生出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叫您见笑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寻你们的麻烦么?”杨景澄忽然问。 “麻烦不是我们带来的。”丁年贵道,“这便是世子在好脾气之外的第二个好处了——极少因性情去伤人。哪怕着实看我们不顺眼,也知道克制自己的脾气。那词叫什么来着?克己复礼?” 杨景澄道:“别问我,我没文化。” “嗐,甭管是什么吧,就那意思。”丁年贵轻松的道,“总之您这般的权贵,着实罕见。前些天我一直想不通,您在宗室里虽然算个好苗子,但离非你莫属似乎有点远。太后娘娘怎么就那般上心呢?后来我渐渐就明白了。”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已是笼中鸟雀,能省省你的妖言蛊惑之词否?” 丁年贵苦笑:“我这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咱不提太后娘娘,总之,我的意思您懂的吧?” 杨景澄不以为然的道:“然后呢?” 丁年贵沉默了很久,久到杨景澄转身欲走,方用极低的声音道:“在我职责范围内,尽我所能的帮你。” 杨景澄转过头,问:“丫头要吗?” 丁年贵认真的问:“万一我们死了,丫头们守了寡,您收留她们或是保媒再嫁吗?” 杨景澄愣了愣。 丁年贵再次哈哈大笑:“世子是不是在想,我们这帮杀人如麻的王八蛋,竟还剩二三两良知?”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算计的?” “真算计就演给您看,而不是说给您听了。”丁年贵道,“另,我们职责在身,不是不接受世子的好意,实在不敢沉迷美色。”说着,他凑到了杨景澄耳边,用几近呢喃的声音道,“长路无聊,世子不妨仔细推演,如今京中最想杀你的人是谁。” 第205章 染指(4-17第一更)    杨景澄…… 杨景澄似笑非笑的问:“我若猜对了,太后奶奶赏我什么?” “呃……”刚刚表白过一番的丁年贵终于有些尴尬了。他在跟着杨景澄之前,只算东厂一个小头目,距离章太后少说也有十万八千里。直至他亮明了身份,成为杨景澄的侍卫之后,方与章太后开始了频繁的联络。譬如说每日一封的密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杨景澄从早起睁眼到夜里睡觉的全部,以助章太后对杨景澄的情况作出精准的判断。 -- 第355页 与此相对的,便是章太后的回信。未必是亲笔写,也未必日日有。但关键的地方,总会提上一两笔。因此丁年贵才显得好似能把控时局,侃侃而谈。实则他们这样的探子,打小学的是收集、是窃听、是潜伏、是刺杀,哪懂得甚天下大势? 当然,丁年贵为人机敏,平日里便喜好琢磨,与章太后一来一回的通信之间,几乎把每一句话都嚼碎了咽进了心里。短短时日,成果斐然。有时候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倒不全是对着章太后的话依样画葫芦,多少是有些自己的见解的。 “能告诉我,太后为何对我格外的另眼相待么?”杨景澄摸着左手腕上的佛珠,提出了心底的疑问。 丁年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杨景澄没有深究丁年贵的回答,而是接续起了刚才的话题:“京城中,特别想杀我的是章首辅吧。” 丁年贵有些意外:“您怎么猜出来的?” “很好猜。”杨景澄轻笑,“章首辅不姓杨,他跟太后不可能事事一条心。”章太后对他大张旗鼓的溺爱,未尝没有警告章家的意思。他其实一直能感觉到章太后的无力,很多时候过于虚张声势了。 “性子软的人,总让人觉得懦弱。”杨景澄道,“时日长了,难免叫人轻视,轻视久了,大家伙也忘了他只是性子好,全把他当成傻子了。” 丁年贵道:“世子说您自己么?” 杨景澄点了点头:“挺好的,扮猪吃老虎么!我若是不叫人看轻点,恐怕你们十三个都不够给人剁的。” 丁年贵忍不住问:“您……近来行事,莫非是故意的?” “那倒也不尽然。”杨景澄大概是憋屈久了,迫切的想寻个人说话。于是大大方方的道,“就像你,同我说的话泰半是有道理的,只是暗暗夹杂了些别的东西。便是我心里有防备,总归是要听进去的。” 丁年贵:“……” “我行事也一样。”杨景澄道,“我本来也不爱与你们计较,说句到家的,我又不在乎你们,想引得我发怒,你们也配?” 丁年贵眼眸微垂:“我们不配,但很多人就爱把气撒到蝼蚁头上。” “所以,你们对太后的忠心,几分来自真心?又有几分……”杨景澄笑问,“来自畏惧?” 丁年贵后背僵了僵,但他神色未变,即使就在身边的杨景澄也没看出来。 杨景澄换了个姿势,趴在了栏杆上,悠哉悠哉的道:“太后教导我的那些,无非是恩威并施。我觉得,她的这手对你们是有效的,只是不适合我。” “您还是心软了些。”丁年贵用说话掩饰着自己的异常。 杨景澄没看丁年贵,而是望着运河上沉沉浮浮的渔火,悠然道:“不是。你们对太后而言是棋子,不是心腹。但对我而言……”杨景澄长长的叹息一声,“我日日得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过活,纵然并不想把你们当心腹,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说着他回头对丁年贵笑道,“或者说,我只能待你们好一点,才能在有朝一日,有人命你们杀我时,让你们犹豫那么一时半刻,好叫我逃生。” “世子……” “所以我送你们丫头,真不是监视。”杨景澄自嘲道,“我哪敢监视你们?这上头你们才是行家。我若真敢再关公面前耍大刀,轻烟她们到底将成谁的探子都说不定。至少你就有本事,让我只知道你想放给我的消息。” “我们拒绝也真不是不信任您。”丁年贵道,“正如您说的,这上头我们是行家。顺水推舟不是更方便?只是有了女人,便有了儿女情长。万一再生个孩子,牵绊更多。我们是探子,亦是死士。果真有了牵挂,关键时候,又怎能舍得去死? 世子您拿我们与太后娘娘打擂台倒没什么,可千万别在这上头关照。您实在过意不去,多赏些银钱便罢了。待我们年岁大些,干不了这些活计,再找哪样的姑娘没有?到那时不必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才有空去看女人。现在……”丁年贵耿直的道,“连您都没心情睡丫头,何况我们!” 杨景澄脸色一黑:“我这是答应了媳妇儿,两年之后她生不出来再纳妾。她不是能生么?我平白无故的耽误别的姑娘家做什么。” “夫人都不敢想的承诺,您真守着啊?”丁年贵好笑的道。 杨景澄淡淡的道:“既是自己亲口所言,出尔反尔的话,我成什么人了?” 丁年贵问:“对郡公的承诺亦然?” 杨景澄懒得回答。 “可是世子,您这样的态度……”丁年贵道,“我若是太后,可就要对郡公痛下杀手了。” 杨景澄一脸鄙夷的道:“锦衣卫指挥使,你杀一个试试?你们东厂能想到的杀人的法子,只怕都是锦衣卫玩剩下的。你说章首辅想杀我,倒还能有几分真,毕竟蒋兴利在锦衣卫经营多年,手里有十几二十个好身手的死士不足为奇。不过他若动了我,除非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否则娘娘翻起脸来,恐怕章首辅也落不着好。” 丁年贵不由感叹:“您心里真明白!” “明白又有甚用?章家掌控朝堂几十年,圣上亦有半拉朝堂的拥趸,各怀鬼胎的人交织成网,谁看不分明?谁又能精巧的破局?”杨景澄抬头看向夜空,薄云漂浮、星河万里闪耀。天地悠悠间,运河上的一艘船是何等的渺小。就如权力的旋涡中,他的微不足道一样。 -- 第356页 然而,蚍蜉撼大树再是可笑,等自家只能做蚍蜉时,总不能坐以待毙! 因此,杨景澄扭头看向丁年贵:“我问一声儿,若我想弄一套自己的班底和人脉,太后娘娘会乐意么?你先别急着答话,我只听真话,其余的你不方便可以不说。” 丁年贵道:“为何您会觉得,太后娘娘可能不乐意?” “因为我的班底,将是华阳郡公的班底。”杨景澄道,“他与我不同。我生母的事,你八成知道了。以我的性子,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许我报仇,这事儿也就揭过了。但章家与华阳哥哥在朝堂厮杀整十年,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是我与嫡母这点子事,而是无数心腹党羽鲜血铸就的战场,冰释前嫌绝无可能。原本长乐便弱,我若强,则帝党更强。太后不乐意,不是理所当然么?” “您想太多了。”丁年贵笑道,“有些事我亦不知,但太后娘娘希望您上进是真的。何况您可没法子一口吃成胖子,总有个过程。娘娘是真盼着您好,还是面上功夫,只看您行动起来,她是护着还是捣乱,不就清楚明白了么?” “听其言观其行么?”杨景澄点头,“你说的有理。” “世子今夜寻我说话,想是心里有想头了?”丁年贵道,“沿着驿站,我们有无数的暗桩。那个不能交给您,但您想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也没什么。”杨景澄道,“我出京之前,表兄楼英业已起程去往万全镇了。” 丁年贵摇头笑道:“您想拉拢万全镇的总兵官?楼公子出仕最多七品,恐怕连面都见不着。再则他亦不是八面玲珑之人,恐难胜任说客之职。” “不用他做说客,亦不必他去联络总兵官,他够不着。”杨景澄道,“我现手头银钱不少,你派你的人,替我贩些烟草去万全,然后在当地散货。” 丁年贵愣了愣,杨景澄是想借暗桩做生意?这…… “怎么?觉得我暴殄天物了?”杨景澄笑道。 丁年贵正色道:“恕我直言,您这个份位,单赚钱已无大用。您若缺银子,娘娘能直接给。世子若想上进,心思得放在正道上才好。” “我不能拿娘娘的银子,去孝敬万全总兵。”杨景澄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华阳哥哥教导我说,甚烟草也好,茶叶也罢。总归这些货,都只是表面功夫。有心之人,我给个台阶,他自然便顺坡下驴了。因此,不试探一下,怎知万全镇的总兵没有暗地里急的团团转,只愁没由头跳贼船呢?” 丁年贵惊愕道:“你先前找刘常春打探烟草,就为了此事?” “这是伏线千里的本事,我同章首辅学的。”杨景澄对丁年贵眨眨眼,“我信你个大舅子才同你讲真话,至于你要不要告诉娘娘,就看你自己了。” 丁年贵顿时僵在了当场,夜风吹来了四面八方的杂乱乐章,搅的他原本平静的心一阵阵的起落沉浮。良久,他苦笑道:“您就不该告诉我知道,让我看轻您,把您当个死要钱的纨绔多好。” “一定要上报么?”杨景澄问。 “您的主意都打到总兵官头上去了。”丁年贵无比的糟心,“染指兵权,世子,您可真是胆大包天。” “那就告诉娘娘吧。”杨景澄淡淡的道,“就说我想要兵权,奶奶给吗?” 丁年贵:“……” 第206章 失态(4-17)第二更    章太后…… 章太后抖开信笺,一目十行的扫过之后,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笑声里带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杨景澄居然问她给不给兵权?这孩子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因此,她笑过几声之后,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这么多年以来,九边将领她统共只笼络了一个康良侯,余者因她是后妃,一向对她不屑一顾。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她能通过户部卡边疆的银子,逼的将领们低头,但那终归是表面功夫。千山万水之外,有太多的阳奉阴违。 其实不仅九边,哪怕在京中,无论是京卫指挥使,还是五军都督府,亦从未向她妥协过。而九边里看似与后党亲密的,到底是与她亲密,还是与章首辅亲密,就十分值得探究了。 牝鸡司晨,到底又碍着了谁呢?值得尔等如此不依不饶的抵抗?无人能回答章太后心底的疑问。到了章太后这个年岁,也懒得再去追寻那个未必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不过,杨景澄想从九边将领下手,倒是个不错的思路! 章太后翻着信纸,思考着如何才能借此事与万全镇总兵牵上线呢?于是,她侧头问道:“兰贵,万全总兵游光远是不是有个姐姐嫁了礼部尚书朱明德?” 兰贵大抵是出身坤宁宫的缘故,旁的本事没有,京中的人际关系走礼规矩当真是门儿清,见章太后问,他立刻答道:“娘娘记差了,朱明德的夫人虽姓游,但那是英国公的堂姑姑,不是姐姐,且都快出五服了。英国公两个嫡亲的姐姐,大的嫁了宣献伯,小的……呃,嫁给了先简国公,去岁叫满门抄斩了不是。” 章太后点头:“简国公不提,宣献伯……跟康良侯不对付了大半辈子,可见这位英国公心里大抵是向着圣上的。” “那可不一定。”兰贵笑眯眯的道,“娘娘忘了?他媳妇儿姓刘,正是咱们家大太太的亲姐姐。英国公,稳的很呐。” 章太后拨弄着信纸的手顿了顿,而后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如此说来,他必定是圣上的人!” -- 第357页 兰贵奇道:“娘娘何以见得?” “第一,楼英去万全镇乃靖南伯举荐,可见他们关系莫逆。”章太后道,“第二,他娶宣国公家的小姐,他自己做不得主,你看姻亲得看儿女,而不是看他与姊妹们,那都是老宣国公的首尾,与他们不相干。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他的子女又分别许配给了谁家?” 兰贵一呆。 “我没记错的话,”章太后道,“他长子与华阳是连襟。我只不记得其长媳是顺国公的女儿还是侄女了。” 兰贵开始掰着指头数:“他次子媳妇乃户部侍郎林广徽的庶出幼妹,三儿媳是安国公家的侄女儿,还有个女儿……”数到此处,兰贵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英国公家的千金,正是江阳国公夫人。 “所以说,你光看他本人有甚用?”话虽如此,章太后的情绪却明显好了起来,她愉悦的抄过一只笔,就在案几上写起了回信。 兰贵一头雾水,压低声音提醒道:“娘娘,那可是圣上的人!” “嗯,我知道。”章太后写字极快,说话间信纸上已经写就了两行看着便赏心悦目的馆阁体,其笔锋匀圆丰满,竟与专职起草誊抄的各科给事中不相上下。 然兰贵看见信上的内容,不由愕然:“娘娘,您……就写大白话啊?” 章太后手中的毛笔一顿,险些写废了张纸,她没好气的道:“你为何总是只爱盯着细枝末节!?能琢磨些正经事么!?” 随侍在旁的宫女阿糖与阿玉噗嗤笑出了声。 兰贵被训了也不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您平日里写信不这样。” “写信给人看,对方若通晓四书五经,少不得文雅些,省的叫人看轻。”章太后提笔继续写信,嘴里教导着身边的太监宫女,这一心二用的本事也着实让人生奇,“对方若不擅此道,自然得写的清爽些。古时白居易作诗,且要老妪能懂。我等才学上不如他,心胸总该学上几分才是。” 兰贵登时愁了:“娘娘,您说咱们世子不通文墨,日后可怎么当家呐?” “嗤,”章太后十分的不以为意,“读书叫人明理,却也不是只有满腹经纶才有资格做当家。世间多的是满腹文章偏要做贼的小人。”当皇帝并非考状元,因此读了多少书在其次,要紧的乃表面仁义道德讲忠孝,内里心黑手狠不要脸。杨景澄差就差在了仁义道德学太多,心黑手狠学太少。章太后想起她家宝贝大孙子前些日子在榆花村那软趴趴的处事,便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疼。 匆匆写完剩下的内容,章太后搁下笔,以手撑着额头,用缓慢的呼吸纾解着心中焦躁。有时候她亦想不明白,执掌天下大半辈子,怎么就落到了如此这般几面为难的境地!?而满京宗室,最后竟是得捏着鼻子挑个面嫩心软的小娃娃来教导!永和已然够让她不满,不曾想在几十号宗室子弟里,除了华阳,居然连个与永和差不多的都没有。 章太后默默的在心里数着数儿,从一数到了一百,又从一百直数到了两千,方重新打起了精神,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慢条斯理的道:“今儿的折子送来了么?拿来我瞧瞧。” 章太后平素便爱一个人琢磨事儿,兰贵等贴身服侍的人全然没发现她刚才的烦躁,一如既往的整理奏折去了。 京城,齐府。 顾老太太的正房内,齐成济与颜舜华正大眼瞪小眼。齐成济看着怀孕还乱跑的颜舜华有无数的训斥,奈何颜舜华已是世子夫人,不便过分无礼;颜舜华则瞪着老学究的外祖父,心里不停的抱怨,我都特特使人请你回来了,你堂堂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做官做老了的人,怎底半分机敏都无!?你外孙女儿现在凑活算个准太子妃了好不好! 顾老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茫然无措。好半晌过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咳,那个,我说舜姐儿,你来寻你外公,可是在夫家受了委屈?” 颜舜华很是心累的道:“是呀,我夫家伯父不正摆了我外祖父一道儿么?” 齐成济脸色微变,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颜舜华直视着外祖父的眼睛:“您说呢?” 齐成济胡子抖了抖,半晌后,他对老妻道:“你且出去吧,屋里不用人伺候,我同舜姐儿说说话。” 顾老太太张了张嘴,外祖父与外孙女儿虽谈不上避嫌,可一个大老爷们与新嫁没多久的小姑娘,有甚私房话好说的!?然而她觑了觑丈夫的脸色,还是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吱呀一声,正屋的大门关上,屋里瞬间昏暗了下来。颜舜华吐出了口浊气,开口道:“前几日端午,我有些孕吐,便没回家来。” 时下出嫁女多于端午回娘家省亲,若因怀孕生孩子或旁的缘故不便归宁的,娘家也要派个人去瞧瞧。端午那日,颜舜华的舅母董氏曾去过瑞安公府,因此齐成济一听便知道颜舜华是找了端午当借口,回头好对外窜口供的。 因此齐成济上道的道:“你嫁的不远,甚时想家了,打发个丫头回来说一声,我让你舅舅去接你便是,不必紧着那些规矩。” 颜舜华点了点头,她现正被人盯的紧,因此没心情车轱辘的废话,开门见山的道:“前日,我听闻朝上有您将入阁的风声,是也不是?” 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齐成济心下不悦,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只是风声,你休要乱传闲话。” -- 第358页 颜舜华道:“锦衣卫可不是这么说的。” 齐成济:“……” 颜舜华又道:“世子让我转告您,他根基未稳、羽翼未丰,您出头未必是好事。安安心心在礼部,过几年或有转机,您不必着急。” 齐成济揉着太阳穴道:“世子怎底叫你来说这些?” “他与您不一样,比起甚心腹,他更信夫妻同体。何况,”颜舜华有些不满的道,“放着我这个能光明正大回娘家的齐家外孙女不用,难道非得大费周章的寻个心腹传信不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身边有人,大抵也只有写给我的信,那起子人不好拆了。就这,他写的还是藏头信。不使我,您说他能使哪个?” 齐成济怔了怔,随即苦笑一声:“世子真不容易。” “那您怎么想告诉我,我好写回信的。”颜舜华有些急切,虽说她方便回娘家,可谁知道齐家有没有埋伏着探子?她们祖孙两个总是密谈,傻子也知道有事了。朝堂上头还坐着个老太后呢,她不信真有几个人敢不把女人放在眼里。想到此处,她十分不敬的腹诽着自己的外公——就您这样的,可别去祸害内阁了吧! 齐成济摇头道:“我怎么想乃小事,世子怎么想才叫大事。” 颜舜华道:“世子只想做个逍遥纨绔,无意于权力争夺。” 齐成济眼睛眯了眯:“果真?” 颜舜华点点头:“果真!” 齐成济沉默了许久,方道:“我不信。” 颜舜华冷笑一声:“您是不信,还是不舍得信,亦或是您身边急聚起来的党羽不肯信?” 齐成济忽然轻笑:“舜姐儿,姑娘家锋芒毕露了可不好。” 颜舜华弹了弹袖子:“后妃节制娘家谓之贤德。” 齐成济笑容微窒。 “您宦海沉浮,许多道理不必我说你便该明白。何以今日须得我一个内宅女子来提醒?尘埃未落时就妄图独占鳌头。”颜舜华目光锐利的看向齐成济,缓缓的道,“乱花欲醉迷人眼,外公,你失态了。” 第207章 求助(4-17第三更)    齐成济…… 齐成济脸色一变!饶是他久居官场,养气功夫绝佳,也难掩错愕之情。他无比震惊的瞪着颜舜华,不明白她一个内宅女眷,是如何知晓自己那堪称隐秘的布置?紧接着悚然惊觉,难道他的谋划已然人尽皆知了么!? 颜舜华把手里的帕子用力绞了绞,用以镇定自己的情绪。她从未以如此强硬的姿态面对长辈,尤其是他外公这般位列高官又是一家之主的存在。多年的教养让她不自觉的慌乱,可眼下的局势又逼的她不得不像个男人一般彰显锋芒。在这短暂的几乎只有一瞬的对峙中,她陡然想起了章太后。她想,四十一年前先皇驾崩时,章太后是否也如同她现在一般色厉内苒的亮出了獠牙。 深吸一口气,颜舜华微微调整了下在家中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的神情,倏地冷笑一声:“在此节骨眼儿上,刚好有位平素看着康健的阁臣要告老,外公你怎底就那般好命呢?” 被外孙女质问的齐成济脸色青白交错,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颜舜华嘴角微勾,脸上极尽嘲讽之色:“连我等内宅女眷都知道,阁臣告老,少说得唱个三请三让的好戏,于阁老将上折子,您便冲上去了。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您站了谁么?”颜舜华神色一敛,冷冷的道,“你问过世子,他让你站了吗!?” 齐成济心头一颤!比起华阳郡公,他自是希望杨景澄上位的。他不姓颜,恰能有外戚之实而无外戚的骂名,如此好事,谁能不心动?然而杨景澄三番五次的表示无夺储之心,不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亲近之人总不好明目张胆的逆着他来,不然岂不是公然落他颜面。谁料,他暗地里的动作竟被颜舜华摸的一清二楚,惊愕之余,更多的是难以压抑的惶恐。杨景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杨景澄身后的华阳郡公。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颜舜华不消齐成济说话,自顾自的道:“外公可好奇,您伙同党羽在圣上跟前秘密举荐您入阁之事,我一介在家养胎的妇人是从何而知的?” 齐成济一个激灵,锦衣卫三个字猛的冲入脑海,脸色开始发白。不知过了多久,他强行平复了砰砰乱跳的心,试探着问:“可是郡公的手笔?” 颜舜华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幸言中的齐成济顿时如坠冰窟,只觉得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来,冷的人骨头缝都冒着寒气。突如其来的恐惧顷刻间将他拖进了回忆中。他不大记得哪一年,只记得那一日下着大雪。他的同僚因贪腐被抓入了诏狱。他那时远不如今日的老练沉稳,出仕没几年,尚有几分天真与无畏。明知诏狱骇人,偏要去送同僚一程,方算全了彼此的情谊。 然后,踏雪而去的他,见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完全看不出人模样的前同僚,以及……立在同僚身旁,手里拿着截肠子的……华阳郡公。耳边传来前同僚凄厉且诡异的哀嚎,眼里看见的是华阳郡公那双冰冷又戏谑的眸子,仿佛只消一瞥,便能轻易排出哪几样刑罚的组合,能让一个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唉——”长长的叹息,从颜舜华的方向传来。惊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齐成济。 “世子为避郡公之锋芒,直接退去了江南。”颜舜华看着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外祖父,苦笑道,“您何以认为自己可与郡公一较高下?” -- 第359页 齐成济方寸大乱,再保持不住往日的官威,头摇得好似拨浪鼓般的道:“我没有!舜姐儿,外公真没有!”惊慌之后,他的语调里又带上了几分期冀,“你能让世子从中说和的,对吧?舜姐儿!咱齐家老小几十口子人……”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满衣襟。 “郡公既派人与我说明,便有不打算追究的意思。”颜舜华语调柔和了下来,“外公,您已经位列三品。纵然不如章首辅那般权倾天下的爽快,居于京中也轻易无人敢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何?” 齐成济方才险些被吓出个好歹,身在朝堂的他比颜舜华更清楚惹恼了华阳郡公的下场,此刻满心盘算着该如何赔罪,哪还生的出甚争权夺利的心思,忙不迭的应了下来,还没忘了朝颜舜华道谢:“多亏了你愿来告诉一声,方免了灭门之祸。来日世子归家,我再登门拜谢。” 颜舜华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会子总算想起她的身份。且哪怕惊慌失措之时,都显出了八面玲珑的本事。这帮当官的,可真是死也死得、活也活得。 齐成济在心里将今日的消息暗暗捋了一回,又接连看了特特来传信的颜舜华好几眼,终于冷静了下来。对于他想当阁臣之事,华阳郡公理应只是警告,否则上门的就不是他的外孙女,而是锦衣卫了。 想到此处,他不免又是狠狠一个哆嗦,乾清宫传出圣上有意杨景澄的之事在三月初,三月中旬阁臣于延绪便陆陆续续的请病假,并与探病之人抱怨老不当用,合该乞骸骨归乡了。 紧接着三月二十一日,于延绪通过通政司递交了告老折子;三月二十二日,朱明德承诺替他与次辅汤宏说合;三月二十四日,永和帝暗中命汤宏操持此事…… “世子,是何时下定决心离京的?”齐成济在短短的半刻钟内,声音便几近沙哑。 “四月初十。”颜舜华平静的回答,她当然不会把杨景澄早想溜之大吉之事说出来,挑的正是与华阳郡公正式商议的日子。 齐成济刚止住的冷汗再次冒了出来!事后诸葛亮并不难当,复盘之后,他清晰的察觉到了华阳郡公不动声色的布局。太狠了!谁成想一向以暴虐刚愎示人的华阳郡公,竟有如此绵密阴毒的心思!今日之计,他仿佛窥见了章首辅的几分风采!齐成济头一回感觉到,自己与真正世家名门那宛如天壤的差距!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颜舜华见齐成济似醒过了神,轻不可闻的松了口气。杨景澄正在风口浪尖上,与他相关的一干人马顶好是把脑袋缩回腔子里,装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叫人想不起来才好。否则休说长乐一系,便是华阳郡公亦不会轻饶。 “外公,”颜舜华仔细想了想,又道,“您在朝堂上不算年老,何必着急?待到那日……咱们家有的是体面。您且想想,许多年来哪个敢在北镇抚司大堂里嬉笑怒骂?又有哪个敢进出郡公府如自家一般?这都是之前的旧事,与圣上的看重不相干。您只要耐心些,甚升官入阁的,将来皆是小事。如今咱们且韬光养晦为要。” 齐成济摆摆手道:“你不必再说,我知道了。从此我只在衙里做个好好先生,横竖礼部无甚要紧事,下衙了在家教子侄读读书,也是桩美事。你……家去上覆世子,只说我借着此番丢脸的由头在家躲羞,再不胡乱见人了。” 颜舜华不厌其烦的提醒道:“围着您奉承的,未必是真向着您的,您在外千万仔细些。” “教唆我去当出头的椽子么!”齐成济回过味来,“我若成事呢,他们跟着占便宜;我若败落了,与他们不相干,只管脖子一缩,肯去诏狱里给我送个终的都算厚道。嗐,我同你讲这些作甚!横竖都是做老了的勾当,我一时叫人迷住了,日后再上当便活该不得好死了。对了,”齐成济面容严肃的问,“你与锦衣卫有联络?” 颜舜华立刻摆出一副坐立不安的踟蹰模样来。 “别给我装相,你且嫩得很!”齐成济看外孙女儿居然跟他演上了,没好气的道,“我知道忌讳,锦衣卫不能打探。只是你千万仔细些,叫人揪住了小辫子可不是玩的,世子远在江南,未必护的住你。” 颜舜华睁着无辜的双眼,一脸天真的道:“外公说什么呀?我妇道人家听不懂。” 齐成济好悬没叫噎了个跟头,您合该就是章太后的亲孙子媳妇!真真的不要脸! 要紧的话带到,颜舜华不便再与齐成济独处,省的叫人起疑。于是又去外头寻到了外祖母顾老太太,娘几个凑在一块儿说起了家常。直到申时初,颜舜华颇觉疲倦,方与外家告辞。顾老太太与董氏并徐氏不敢挽留,密密叮嘱了跟来的一番,把人仔仔细细送上了公府的马车。 世子夫人的马车极为华丽,朱顶华盖的车身配上威严的仪仗,各级官员与久居京城的百姓自觉避让。朱缨摇晃,四匹马拉动的大车笔直的向前走着。宽敞的车内,颜舜华疲倦的靠在迎枕上,不自觉的轻抚小腹。她没想到独自留京是此般的艰难,杨景澄被人监视,府中更是布满了各路密探,要紧的信件只能在她手中交汇。庞杂的信息宛如巨石般沉重的压在她的肩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最让她焦虑的是,杨景澄与锦衣卫传给她的信,真的无人拆看过么?火漆封口,又真的能避免老手的窥视么?如若这一切都落进了旁人眼里……颜舜华深深打了个寒战,根本不敢想那令人窒息的后果。 -- 第360页 手中的帕子越绞越紧,信息不能断,还有什么办法,能更加的安全和隐蔽? 小跑的马车忽然减速靠边,正在沉思的颜舜华被唬了一跳,手不自觉的连颤了好几下。一双温暖的手覆了上来,耳边响起了温柔且悦耳的声音:“奶奶,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颜舜华猛的抬头,对上了叶欣儿满含担忧脸,怔住。 良久,她蓦得轻声道:“欣儿,如今在京中,我能靠的只有你了,你……可愿帮我?” 第208章 同舟(4-17第四更)    坐在另…… 坐在另一边的吴妈妈正欲说话,忽觉一道凌厉的视线扫来,悻悻然的闭了嘴,脸上现出委屈的神色。叶欣儿忙问:“奶奶可是累了?” 颜舜华沉着脸没说话。 叶欣儿笑了笑:“我原就是奶奶的人,奶奶有甚活计,只管吩咐我去做。我若做的来,自是义不容辞;若做不来,奶奶再另寻能干人使唤。如何?” 颜舜华疲倦的闭上了眼,心里埋怨起了楼兰的不懂事来。正正好说亲的年纪,若是在锦衣卫里挑个青年俊彦,多少密事借着女眷闲话的由头,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传了。如今她人在庵堂里关着,现把王家小子补入锦衣卫都来不及。白瞎了与楼英的关系! 白鹭与黄莺在外头走路跟车,车里统共坐了颜舜华、叶欣儿与吴妈妈三人。见颜舜华显出不高兴的模样,其余两个人半个字也不敢说,一路沉默的回到了瑞安公府。想是大半日的折腾对孕妇而言实在太辛苦,颜舜华到家便沉沉睡去,直到天黑尽了方醒转过来。 因她怀孕之初,章夫人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如今正院里再不敢摆婆婆的款——便是要摆,也得等颜舜华生育之后。因此颜舜华再不必晨昏定省,无论吃饭睡觉,皆由她心意。阖府上下乃至皇城内的两宫都只盼着她把小祖宗平安诞下。真是恨不得连她怀孕都替了去。 这厢颜舜华刚坐起身,吴妈妈带屋里的大小丫头立时忙乱起来。梳头的梳头,穿衣的穿衣,打水的打水,摆饭的摆饭。得亏国公府邸的屋子皆是高大阔朗,但凡换个略低些的门第,只怕屋子里忙碌的丫头就得撞在一起了。 不多时,颜舜华收拾停当,坐在了炕桌前。太医开的药膳食谱,倒没有一味的大鱼大肉。头一道蔬菜豆皮卷,就为燥热的夏季里带来了一丝清爽。颜舜华夹起一个慢慢咬着,先由这道菜开了胃,方就着碟子里的水晶虾仁吃起了米饭。食不言,一时饭毕,吴妈妈端了水来与她漱了口,丫头们收拾桌子后,重新摆上了香茶点心,这顿饭方算吃完。 吴妈妈今日把颜舜华惹着了,直到这会子,颜舜华都没同她说话,闹的她讪讪的,正蹭前擦后的想哄着颜舜华吃块点心。颜舜华却是刚吃饱了饭,没兴趣吃零食。何况她与自幼在京中长大的闺秀不同,幼时在乡间养成的好习惯,吃饭时正正经经的吃饭,等闲不爱碰那些乱七八糟的。 吴妈妈更难受了,围着转了好几圈儿,终是喏喏的开口道:“姑娘……” 颜舜华喝完了茶,正巧也有话同吴妈妈说,便道:“人多,晃的我眼晕。你们有活儿的去干自己的活,没活儿的累了一日,往院子里耍去。吴妈妈和白鹭黄莺留下伺候。” 吴妈妈心中一喜,知道她家姑娘的气性算是过去了。叶欣儿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颜舜华,不想却恰好与颜舜华目光对上,只见颜舜华朝她轻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叶欣儿便福了福身,带着丫头们退了出去,并亲自放下帘子,守在了屋外。但此回的看守,与往日不同,往日她总立在大门处,屋内的声响多少能听到些。今日她却留了个心眼,往外走了几步,跨过了廊下,直接站在了院子里。 颜舜华在屋内隔着纱窗,看到叶欣儿立在院中的身影,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许。她眼下根本没有丝毫争风吃醋的心情,只盼着手下个个得力,好让自家熬过这艰难的几年方好。 “姑娘……”吴妈妈满脸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你下半晌儿睡的久了些,夜里怕走了困,我扶你去园子里走走吧。” 颜舜华抿了一口茶,道:“先别忙着去园子里,我有话对你们三个说。坐。” 吴妈妈斜签着身子,在颜舜华对面坐下,两个丫头却没大咧咧的跟着上炕,而是侍立到了吴妈妈身后。 “妈妈呀,”颜舜华放下茶盏,笑道,“你要我怎生说你呢?” 吴妈妈脸红了红:“在车上的时候,是我急了,姑娘别恼。” 颜舜华想了想,对吴妈妈这等内宅里转了一辈子的老妇来说,甚朝廷风波,多半是听不懂的。于是索性也不讲那些,直接道:“世子把青黛、石英和秋巧都带走了。青黛不消说,世子亲自保下的丫头,生的又好,办事更是细心牢靠,与欣儿比起来竟是样样不差……” 此话将将起了个头儿,吴妈妈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颜舜华没理她,接着道:“石英和秋巧则是家里的世仆,几辈子的老脸,比外头来的欣儿青黛更有体面。恰好,她们两个性格活泼讨喜。你在府里也住了半年,总该知道世子的脾性,正是最爱伶俐娇俏而厌恶笨拙木讷的,你说,石英与秋巧是不是天大的机缘?” 吴妈妈重重的拍了拍大腿:“当时就该让白鹭和黄莺跟着去的!” -- 第361页 白鹭和黄莺脸色一红,羞的齐齐低下了头。 “你以为三个算多?”颜舜华面无表情的道,“登船没有三日,就有个姓刘的商户死乞白赖的足足送了十个美人。那四个小厮且不提,打头的六个瘦马,一个个才貌双全。丫头们目不识丁,世子难以珍惜。可这些识文断字,能红袖添香的,你说世子动心不动心?” 吴妈妈的脸色已经黑的如同锅底了,又猛的回过了神,瞥了眼颜舜华的肚子,忙不迭的劝慰道:“那些都是娼门贱籍,上不得台盘的,姑娘不必与她们计较。再得宠,与咱们也不相干。” 颜舜华冷笑:“妈妈想的倒美!安永郡王世子的小妾亦是奴婢出身,一招怀孕,直接上表朝廷册封侧夫人!将来郡王世子那处谁当家还不一定呢!正室又如何?我又没个娘家,与瘦马有甚区别?” “因此!”颜舜华十分严肃认真的道,“我总要抬举一个人,将来叫他们互相辖制,我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有甚不好?到时候管她们斗成乌眼鸡,我只把孩子都拢到跟前,便是我年老色衰之时,又有何惧?” 吴妈妈震惊的张大了嘴。 “欣儿说来也无甚稀奇,不过仗着跟得早些,有几分脸面。”颜舜华淡淡的道,“不过在后宅里,跟得早未必是好事。” 内宅女子以色侍人,跟的早自然老的早,没几年失了宠,便是独守空房一世的结局。当然,公侯府邸的姨娘,无论如何也好过做一辈子的奴婢,再不济还能有两个小丫头伺候并每月几两银子的月钱,于丫头们而言算是最好的去处了。 吴妈妈看着色色想的周到的颜舜华,不由惊觉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已然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度。昔年齐家亦有二妾,在顾老太太跟前皆低眉顺目,到死都没敢生出个幺蛾子。再想想一向老实的叶欣儿,她往日的警惕消了许多,不为叶欣儿,而是为自家姑娘心里明白。 “姑娘长大了。”吴妈妈干枯的手抚上颜舜华的脸颊,“长大了,妈妈就放心了。” 颜舜华微笑:“世子素来懂礼,妈妈不必杞人忧天。” 吴妈妈轻叹一声,若能让她选,她宁愿颜舜华嫁个寻常些的人家,夫妻恩爱、一心一意、白头到老。如今富贵无边,却是姬妾无穷。虽看着叫人艳羡,依旧意难平。 颜舜华在此道上反比年长的吴妈妈更想得开,世情如此,王孙公子就没有不纳妾的,再讲门当户对,她外公与小舅难道没有妾?既然都得有,还不如要个富贵体面,至少日子过的舒坦。何况,方才她的话,乃用来安抚吴妈妈与白鹭黄莺,并非她真心。杨景澄那般丈夫,岂是寻常公子可比?漫说他从未拈花惹草,便是风流浪荡也比旁人温柔体贴些,着实是个好相处的人。女儿家一生不由己,有些事还是别太贪心的好。 说通了吴妈妈,颜舜华了却了桩心事。杨景澄在家时没少同她念叨御下之道,她亦牢牢记在心里。毕竟公府人多事杂,比不得齐府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若贴身伺候的几个人都理不顺,日后恐怕麻烦不尽。因此,颜舜华又拉住白鹭黄莺说了好些贴心话,只把吴妈妈三个哄了个心花怒放,方把她们打发出去耍,换了叶欣儿进来。 与叶欣儿打交道,又有不同。颜舜华见了她,反轻松了几分:“不怕你笑话,我那妈妈不曾读书识字,一辈子家长里短的,无甚见识,她平时若有什么不当之处,你千万别同她计较。” 叶欣儿抿嘴笑了笑,却没接这茬,而是直接问道:“奶奶下半晌时,在马车上想吩咐我做什么事?” 颜舜华眉毛一挑:“要命的事,你怕不怕?” 叶欣儿无奈的道:“有些事,怕不怕都是要命的。” 颜舜华沉默了一小会儿,问:“外头的事你知道多少?” 叶欣儿爽快的道:“跟奶奶差不多吧,我表哥有给我写信。” 颜舜华心道果然! “锦衣卫的我不清楚。”叶欣儿道,“奶奶不寻我,我也要找机会同您说的。您身份尊贵,又怀着孩子,行动都招人眼。日后传话跑腿的活儿,只管吩咐我便是。横竖我一个丫头,不显山不露水的,来回传话乃本分,那起子人恐怕没那么多闲工夫盯着丫头们。何况……”叶欣儿顿了顿,才道,“我是宠妾,奶奶该防着我的,使我去办的定然不是要紧事。我们反其道而行之,便是我一日照三顿去华阳郡公府给梅夫人送东西,也难叫人起疑。” 郁闷了一整日的颜舜华终于畅快的笑出了声来,她用力的握住了叶欣儿的手,郑重的道:“欣儿,谢谢你。” “奶奶客气了。”叶欣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一生荣辱皆系于奶奶与世子,岂敢不尽心竭力?” 颜舜华握着叶欣儿的手紧了紧,眼眸里带上了几分复杂的情绪。良久,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想利用你,又不愿把他让给你。 叶欣儿愣了许久,方想明白颜舜华在说什么。世间太多事,谁也没得选。能选的唯有……给自己留下些许体面与尊严。 抬头,直视对方的眼,叶欣儿的嘴角勾勒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而后用同样轻的语调说道:“没关系。” 第209章 邀请    屋内倏地安静了下来,颜舜…… 屋内倏地安静了下来,颜舜华与叶欣儿一对妻妾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因好似有千言万语,又好似无话可说。 -- 第362页 不知过了多久,叶欣儿忽然开口:“世子出门前,我表哥来看了我一回,交代了很多。” 颜舜华静静的听着。 “我如今留在世间的至亲骨肉,有消息的唯有表哥与在康良侯府做妾的表姐。然而……”叶欣儿惨淡一笑,“无论是表哥,还是表姐,都是……那边的人。眼下看着亲密,将来,谁又说的好呢?” 颜舜华知道叶欣儿的意思,别说一个姨娘与一个前东厂番子,便是她们夫妻,不也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么?杨景澄曾多么坚定的站在华阳郡公身后,现却只能落荒而逃。因此,太后一旦翻脸,叶欣儿与丁年贵即成生死大仇,这与他们自己的心意无关。 叶欣儿垂下眼,丁年贵离京前与她说了很多很多,多到她几乎记不住。可细细分辨起来,无非是些内宅保命的法门。大抵是这些年丁年贵四处探听消息,听了不知几多妻妾相争,因此不放心她吧。然而如今横亘在她面前的,从来不是甚争风吃醋,而是外头密布的阴云。 抬眼看向颜舜华,叶欣儿想:她应该比我感受的更为真切。 果然,颜舜华开口道:“既你明白,家长里短的小话我不多说了。便是我们想同乌眼鸡似的抢男人,亦得过了这几年,待局势稳定了再提。否则一不留神丢了性命,还有甚好抢的呢?” 叶欣儿笑的两眼弯弯:“或许,到那时我有了新欢,自请求去也未可知。” 颜舜华险些被口水呛着,纵然她出身乡间,到底是大家闺秀,自幼家里教导的便是从一而终,何曾想过自请求去的路数?可再细细回忆,诸多丫鬟姬妾,改嫁的不知凡几。除了有诰命的,妾不守节方是常态。此前杨景澄亦说过叶欣儿可能出嫁。这可真是…… 不过,颜舜华明白,叶欣儿的话重在表达她无争宠之心,亦是消解彼此疑虑的意思。毕竟两个人若想拧成一股绳,先得消解最大的矛盾。唯有目的一致,且无甚大仇大怨,方能成为同党,否则早晚得拆伙。而现在,她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东院一盘散沙。 颜舜华深吸一口气,转入了正题:“实不相瞒,自打你表哥守在世子跟前后,郡公那处与世子就断了联系。便是有书信来往,八成也是些日常琐碎,向众人展示兄弟情深罢了,谈不了正事。就世子传回来的信上来说,大概只有我们夫妻通信没有被拆看。因此,若锦衣卫有消息,还得我们想法子中转。” 叶欣儿笑容一敛,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我在坊间听闻,有些技艺高超的探子拆过的信毫无痕迹,世子与您的通信,果真无人拆看么?” 颜舜华摇头苦笑:“谁知道呢?但我猜,很可能没人拆。” 叶欣儿眉头皱的更紧:“夫妻一提,外头的男人们,真会忽略掉‘夫妻私房’么?” “不是这个。”夜晚的凉风徐徐吹来,拂动了颜舜华额间鬓角的碎发,她的声音不自觉的压成了呢喃,凑到了叶欣儿的耳边道,“我怀疑,太后娘娘故意在放口子。” 叶欣儿的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想着来无影去无踪的丁年贵,她本能的对章太后生出了惧意。 颜舜华再次坐正了身体,缓缓道:“你方才说,我便是日日使你去华阳郡公府送东西传话,都很难叫人防备。一则,京中妇道人家一天天的无甚正经事,若不能彼此串门闲话,多半使个用惯的丫头婆子当信鸽。今日你送我两朵宫花,明日我送你一碟点心,实难引起人注意;二则他们看不起女人,并不是嘴上说的甚头发长见识短,而是……”颜舜华深吸一口气,“我们关在内宅,根本办不了任何事!” 内宅女眷的忌讳太多了!她们不能随意出门,不能过多的依赖哪个男仆,更不方便频繁的见女眷以外的任何亲友。而许多出门跑腿的事,丫头仆妇们真干不来。旁的不论,她们头一件不识字,离了自幼熟惯的地方,连路都找不回来。人撒出去不见了,竟不知是被对手灭了,还是被拐子拐了!再顾忌男女大防,内宅女眷想办点事简直难如登天! “故,我们能暗渡成仓?”叶欣儿试探着问。 “欣儿,”颜舜华的声音再次压低,“你有没有想过,太后娘娘其实与我们是一样的?” 叶欣儿明显的怔住了。 “锦衣卫里粗看有两派人马——太后系与圣上系。”颜舜华不必叶欣儿回答,自顾自的道,“可实际上,郡公有自己的抱负,他没有对圣上百依百顺;而蒋大人说是太后系的,可他到底是听命于太后还是章首辅呢?章首辅又与太后完全一条心么?就算章首辅忠心耿耿……”颜舜华揪了揪身上的衣带,“很可能因各色缘故与太后对着干,譬如说……吴妈妈与我……我知道她疼我,可她真的没法子与我一条心。” 事涉颜舜华的心腹,叶欣儿聪明的闭上嘴,没有任何点评。 “所以我想方设法的单独寻你说话,那太后会不会借此拉拢真正属于自己的锦衣卫?”颜舜华喃喃的道,“如果是我,我……才不想事事靠着娘家。我差点被送去做姑子了,娘家……娘家靠不住的!” “那,又与太后娘娘放了个口子与我们,有甚相干?”叶欣儿小心翼翼的问道。 颜舜华当即卡了壳,她隐约觉得有关联,但她经历的事太少,没法子把碎片一般的念头串成网。与其说是分析猜测,不如说是一种直觉。她只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想自己的经历,想楼兰的现状,就知道女孩儿对于娘家而言,不过锦上添花的玩意儿。 -- 第363页 女儿有体面娘家自然高兴,女儿落了难,娘家未必肯出手。正因如此,女儿嫁了人,她心里的天平便倒向了夫家。哪怕夫家待她不好,哪怕婆婆刻薄丈夫蛮横,却唯有在夫家能生出自己的孩子,能有真正的依靠。 所以章太后,与章家真的是一条心么?章太后真的对杨景澄全是算计么?她有没有一点点急流勇退的心思? 颜舜华想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抓住这个违和点,打通与锦衣卫联络的另一条光明正大的暗线。她心里甚至有更阴暗的念头——太后拆看了又如何?华阳郡公也未必全然可信啊!双方的博弈,或许正是他们家可以夹缝中生存的契机!退一万步讲,哪怕这些全是她的臆测,至少她笼络了叶欣儿,至少做到了妻子的本分,没让杨景澄的后院起火。怎么算都挺划得来! 一个没有消息渠道、亦不曾正经上过学的内宅女眷能推测到此地步,已然难得至极!叶欣儿也没落后多少,她沉吟片刻,道:“无论怎样,双线比单线保险。我们在京中,尽力便是!” 颜舜华郑重的点了点头,又道:“另,我妈妈不识字没读过书,她眼界比不得你,若有甚冒犯之处,你看在我的份上,烦请担待几分。” 叶欣儿笑着眨眨眼:“好说,她气我一回,奶奶赏我二十两银子,叫我攒嫁妆,我必然半点气性都无,恨不得她天天来气我!” 颜舜华噗嗤笑出了声,叶欣儿的玩笑开的恰到好处,又再次表明了忠心与态度,怪道杨景澄往日极看重她,实在是个妙人! 知道颜舜华听懂了弦外之意,叶欣儿彻底放下心来。不管将来是哪般光景,她现在不能给自己树敌。达成一致的妻妾两个相视一笑,东院的障碍又扫清了一个。颜舜华余光扫了扫安安静静的西厢,心里盘算着,秀英能撬的动么? 五月初九日,杨景澄南下的路途走完三成,与邻居刘常春日渐熟络,并经他牵线搭桥,认识了好有五六个江南富商。因此,杨景澄匆忙出京时登上的船再不似往日孤零零的模样,其后跟随了足足十七八艘的大船,远远望去好不壮观!而这些躲在世子仪仗下的商人们,在免税之余少不得交些孝敬。又有,这年头肯屈尊降贵直接跟商户打交道的官宦着实罕见,就为了杨景澄这个热闹,商户们也不能吝惜银钱。弄的杨景澄在短短几日的功夫,着实发了笔横财。 既收了钱,少不得要做账。恰好,杨景澄身边多出来六个瘦马,个个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几日没旁的事,全挤在杨景澄屋里算账。杨景澄自嘲一笑,此六位也算各得其所了。 夜幕低垂,甲板上凉风习习。洗完澡的杨景澄命人拖了个躺椅,歪在甲板上乘凉。正迷迷糊糊间,忽闻一阵极轻的脚步靠近。尽管知道八成是丁年贵,但日日被马桓操练的他依旧肌肉一紧,进入了戒备状态。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不单是马桓的教导,亦是丁年贵耳提面命的。因此丁年贵在距离杨景澄五步外停住,朗声道:“世子,京中来信。” 杨景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缓缓的睁开眼,懒洋洋的问道:“你方才上岸,就为了取信?” 丁年贵笑道:“取信的小事自不必我去。只是天越发热了,姑娘们贪凉,全挤在您屋里,难免人多气闷。下半晌靠岸的时候,我带人去城里买了些冰,明日世子可松快点了。”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伸手抽过信封,一面拆信,一面随口问道:“谁寄来的?” “娘娘,”丁年贵笑劝道,“世子别在此处看,灯笼离的远了光线不好,看的伤眼睛。” 于是杨景澄从善如流的翻身而起,也不回房,寻了个挂着灯笼的廊柱,靠在上头展开了信。原只打算匆匆扫一眼看个大概,回头叫轻烟细细翻译的,不想珠圆玉润的笔锋下,竟是再简单不过的白话!然最令他惊愕的并非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的行文风格,而是开头第一句话。 “万全兵权,我亦肖想许久,吾孙愿与祖合作否?” 第210章 监听    杨景澄瞪着手里轻飘飘的几…… 杨景澄瞪着手里轻飘飘的几张信纸,直接呆住了。历朝历代对兵权防范甚严,盖因兵权在手天下我有。哪怕坐不稳江山,起码能把当朝祸害个尸横遍野。因此,先贤使了个绝妙的计谋——兵权与财权分立。兵权看着威风凛凛,可人用马嚼哪样不是钱?只消掐住了源头,自然能把兵爷们降的服服帖帖。 时日长了,慢慢形成了新的风俗与朝堂格局。因为凡举选拔、调度、升迁、拨款、兵备兵械,乃至兵源,皆在兵部。因此争夺的焦点已经不在于将领,而在专用来辖制兵权的兵部。而兵部一群文官,与户部吏部礼部等衙门,并无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是武将的杨景澄,亦下意识的忽略掉了将领们本身的想法,认为他们早已同文官们一样站好了队,分割了朝野。 万万没想到,章太后居然是没有兵权的! 杨景澄借着灯光,匆匆看完了信笺。此番章太后主要写的就是万全镇总兵英国公的各色资料,包含脾性与姻亲关系。对于英国公,杨景澄早有耳闻,英国公之女乃江阳国公夫人,毫不意外的生育艰难。他当年回京时拜见各路亲戚,就被江阳国公夫人当压床童子,硬要婆子架着他在国公正房里的大床上滚了好几圈。那会子他已经十一岁了,简直记忆深刻!因此,英国公算是他比较早认识的勋贵之一。但双方的交集也仅限于此。 -- 第364页 看完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里,杨景澄侧头问丁年贵:“康良侯与太后是甚关系?” 丁年贵沉默了一会儿,道:“似乎,没什么关系。” 杨景澄目光一凝:“也就是说,康良侯其实是章首辅的人?” 丁年贵点了点头。 “你自己的判断,还是太后告诉你的?”杨景澄继续追问。 “自己的。”丁年贵解释道,“有个佐证,兵部尚书的缺儿,到底怎么落到吴子英头上的?太后一系的人,为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兵权旁落?” 杨景澄倒吸一口凉气,莫不是馅饼砸到吴子英头上,全凭太后故意放权吧!? 丁年贵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朝廷六部都在章家手里,我们娘娘只怕就不金贵了。” 杨景澄牙疼的道:“你确实……够大不敬的!” 丁年贵憨笑着没说话,他对章太后畏惧不假,能有几分敬重自己都说不清。而杨景澄此人偏又与他此前所经见过的所有权贵都不一样,在把人当人方面,纵观满京,无人能出其右。且他们二人朝夕相对,渐渐的,他的心不自觉的偏向了杨景澄。他不敢背叛章太后,谁知道自己亲妹子莫名进了康良侯府之事,是巧合还是人为操纵?何况他亦没把握能逃脱同僚的追杀,依旧老老实实的当着差。 然当差与当差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满心只向着章太后,是一种当法;做叛徒彻底倒向杨景澄乃至华阳郡公亦是一种当法;不背叛,但给人放水又是一种当法。眼下的丁年贵显然选了第三种,即与章太后利益冲突之事坚决不干、并不允许杨景澄越此雷池一步。但只要不与章太后直接相悖,他便全力支持。横竖他只是个打手,没长脑子分不清楚朝堂各方微妙理所当然。章太后亲口吩咐他照看杨景澄,他方方面面的尽可能照顾到,没毛病! 杨景澄摸着下巴想,看来章太后与章家的矛盾,比想象的更多。不过也是,章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少不得替子侄谋前程,好让家族更加庞大且富贵。再则君权与相权拼杀几千年,不可能化解于兄妹之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章首辅之于章太后,比华阳郡公之于永和帝更让人难受。毕竟同姓同宗通常不会赶尽杀绝,而章首辅一旦上位,章太后是否有命在都是两说。 嘶……如此看来,前兵部尚书吴子英真就是捡了条臭鱼。可惜他一味贪腐,半点不争气,把兵部弄了个乌烟瘴气。但话说回来,这么一个酒囊饭袋,或许正是章太后与章首辅达成的一致的结果。 杨景澄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与章太后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从外界听来的七零八落的片段。猛然发现,章太后此人,真不是一般的善于主动出击。譬如顺太妃的自尽,当时正扯出了她害死陈太后的旧事,尽管永和帝不可能因此把嫡母掀下来,但总归是个麻烦。不想,章太后一个追封,便把一切消弭在了无形之中。当日恰到好处的三个决议,硬生生的把永和帝的怒火死死摁在了腔子里发不出来。 因此,章太后率先择定帝党的吴子英是极有可能的。兵权何其要紧,永和帝必然为此与章首辅数次近身搏杀,少不得各自损失一些人马。章太后隐藏在幕后,不动声色的维持着平衡。既不放永和帝真正亲政,亦不让章首辅有机会篡权。于是两方都有所求,自然两方都要看她的脸色。不得不说章太后的确手腕高超。 但,即便这一手妙到毫巅的掌控能力,杨景澄依旧不认可。他读的圣人言不多,可先贤们多半追求煌煌大道,自有其道理。譬如眼下,章太后忽然看重于他,是先手,亦很有可能是无奈。因为当年谁也没料到,永和帝真的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而宗室里脱颖而出的偏偏是性格强硬的华阳郡公,章首辅的野心在疯涨,永和帝的脾气与日俱增。一开始,章太后只需在两派之间玩平衡,这对章太后而言并不难。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中势力的变迁与分割,需要照应之处越来越多,章太后又能维持到何时? 刀尖上跳舞,再如何令人叫好连连,也比不得脚踏实地的慢慢行走。 夜空如洗、繁星闪烁。杨景澄在摇曳的灯笼下,忽然明悟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句话。他不由瞥了一眼貌似平平无奇的丁年贵,此人此前只有六品,全然混不到章太后跟前,直到被章太后发现他乃叶欣儿的表哥,方阴差阳错的露了头。细细品味,很有意思! 丁年贵被杨景澄看的后脊发毛,讪笑道:“世子,您对我有甚不满意的,务必直说,我一定改!” 杨景澄轻笑出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丁年贵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杨景澄紧接着道:“彻底做我的人?” 丁年贵立刻哭丧着脸道:“我妹妹且在康良侯府呢,世子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哈哈哈,逗你玩的。”杨景澄笑过一回,又道,“不开玩笑了,我问你一件事。” 丁年贵一脸生无可恋:“问吧,横竖娘娘的密事我不知道几件,犯不了忌讳。” 杨景澄收敛了笑,沉声问道:“章首辅与康良侯联络密切么?” 丁年贵点了点头,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章太后派他们侍奉杨景澄,首要防备的正是章首辅。因此,下章首辅的黑话,不能算叛主。当然,翌日主子翻脸,非摁头强扣罪名,那也只能认了。要不怎么说赶上个心善的主子,是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呢? -- 第365页 杨景澄忽然换了个姿势,背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胸。头微微抬起,看向遥远的天际。声音也似从天外传来般的缥缈:“那,你认为章首辅想造反吗?” 刚松懈下来的丁年贵瞬间紧绷,他糟心的看着杨景澄,下黑话与密告谋反,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下黑话至多让章首辅晚景凄凉,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漫说杨景澄目前只是个落荒而逃的小世子,便是他已荣登宝座,此话亦不敢随便乱说的! “你的人离我们有多远?”杨景澄问。 丁年贵有气无力的道:“不是他们能不能听见,除了我他们可不能随意窃听世子说话。只是您的问题,我一个小人物答不上来。” 杨景澄冷哼一声:“所以你可以随便听我说话,还要不要听我今晚宠幸了哪个美人?” 丁年贵理直气壮:“您不是谁也没碰么?” “你大爷!”杨景澄怒道,“你还真敢听!?” 丁年贵抱头鼠窜:“我也不想啊!大家谁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得到吃不着,我都想请娘娘派个太监来,省的折磨我了!世子见谅,见谅哈!” 杨景澄咬牙切齿:“姬妾瘦马便罢了,若我夫人在此,你也要听!?” “夫人肯定不会!”丁年贵连滚带爬的退到了五步外,以免杨景澄暴起伤人,“夫妻一体,夫人绝不会害您,我听来作甚?” 杨景澄气乐了:“合着你寸步不离,就为了护住我啊,我可真特娘的谢谢你了哈!” “冤枉!您别朝我撒性子,”丁年贵又退后了三大步,竭力的解释道,“那皇帝行房,一大群太监候着呢,您提前适应适应嘛!” 杨景澄气的纵身一跃,直扑向了丁年贵。丁年贵这等鲜血里挣扎出来的身手,岂是公子哥儿的杨景澄可比?三两下灵巧避开,满甲板的乱窜,看着狼狈,实则每次都能轻松躲过。杨景澄恼的头发都要炸了,他不信今晚收拾不了这货! “世子,世子!”丁年贵边跑边喊,“要不您给个数儿,让人敲我板子。” “数你大爷!你们东厂的花胡哨当我不知道!?”杨景澄骂道,“一点皮外伤对你来说算个屁!” 丁年贵一个后空翻躲过了杨景澄的毒手,忙忙道:“那您想怎么罚嘛!” 杨景澄阴恻恻的道:“阉了,提前适应太监看着行房。” 丁年贵以手捂档,嘴里连连告饶:“别介!别介!我家没别人了,我老包家不能断子绝孙啊!” 杨景澄真恨不得把这油嘴滑舌的东西活活打死,可他实在抓不到人,只得停在了原地。他一停,丁年贵跟着就停了下来。原想接着嬉皮笑脸几句,把此事糊弄过去,不想看到杨景澄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心里咯噔了一下。绝不跟主子对着干是丁年贵的处事原则,猜测杨景澄大约动了真怒,他乖乖的向前几步,直接跪在了杨景澄面前。 杨景澄没说话,夜风袭来,吹的他衣袂烈烈作响。散落在四周执勤的其余侍卫缩了缩身形,屏住了呼吸。 就在丁年贵猜测着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惩处时,杨景澄突然开口:“我与舜华的通信,你拆过吗?” 丁年贵愣了愣。 “我要听实话。要么你老老实实回答;要么……我即刻使人送丁大人回京!” 第211章 心向    丁年贵垂头跪在原地,一动…… 丁年贵垂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都没说话。丁年贵知道,自己的监视必定是个暗雷,早晚有惹恼杨景澄的一日。然他皇命在身,能做的唯有不让兄弟们靠近,万一杨景澄忍无可忍,至少死的唯有他一个人。那么他的妹妹,就还有人照看,不至于真的沦落在康良侯府孤苦无依。 躲在阴影里的侍卫们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十二个侍卫分做了三班,此刻正是一班当值。一班的头儿名唤冷辉,跟了丁年贵足有二三年了,虽比不得许平安那般亲厚,袍泽情谊却是有的。此刻见丁年贵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不由紧张的渗出了汗来。 “看来,是拆看过了。”杨景澄声音里透着疲倦。 丁年贵把头磕在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依旧沉默。 “上覆太后娘娘,”杨景澄苦笑道,“能给我些许喘息么?” “我会如实禀告。但是,”丁年贵低声道,“娘娘不放心郡公。” 杨景澄忽然盘腿坐在了甲板上,认真的问:“你曾说过,娘娘的行事作风,一向是大家不觉得难受,她也把事办了。可她为何待我如此的……刻薄?” 丁年贵抬起头,轻轻的摇了摇:“我不知道。” “娘娘不可能把心思都告诉你,你又不是她什么人。”杨景澄道,“但你可以猜。” “我这会子说什么,世子大概都是不信的。”丁年贵道。 “那你是要替娘娘说好话了。”杨景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请。” “世子与郡公熟悉,仅半年光景吧?”丁年贵道。 “嗯。” “半年,就足以让世子如此的信任一个人么?” 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道:“你能直接面见娘娘,仅两个多月,为何如此的……赤胆忠心?” 丁年贵僵了僵。 “我都被你扒开皮看的透透的了,有些话懒得藏着掖着。”杨景澄眼眸微垂,长如鸦羽的睫毛盖住了情绪,“不信又如何呢?没得选罢了。” -- 第366页 丁年贵的心底顿时泛起了浓浓的酸意,宛如陈年老醋精般,直接把他的心烧出了个窟窿。多年来死死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委屈与不忿顷刻间喷薄而出,顺着血液,冲进了四肢百骸。杨景澄没得选,他亦没得选。 哪怕明知家变之后,杨景澄是待他最厚道的那个人,他依然必须像张蛛网,把人密密的困在蛛丝里。他不止一次的担忧,他的蛛丝会不会过于坚固狠厉,以至于将人活活勒死;也不止一次的想,这个世子若真是个傻大胆多好,傻大胆发觉不了自己的困境,醉生梦死直到生命的尽头,又何尝不是人间幸事? 他很想质问一声章太后,明知这是他表妹的夫婿,何必迫他来做这个恶人?可是一条狗,并没有质问主人的资格。 “你很难受。”杨景澄的声音平淡而笃定。 “是。”丁年贵爽快的承认了。 “我果真送你回京,你会死吗?”杨景澄问。 “世子杀了我吧。”丁年贵诚恳的道。 “我知道了。答案是生不如死。”杨景澄长长的叹了口气,“坐吧,别跪着了。” 丁年贵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对我一直挺好的。”杨景澄冲丁年贵笑了笑,“你一直跟我絮絮叨叨的说娘娘如何深谋远虑,如何把控人心。是,这些我都承认。可是你看,她把我们俩都弄的这么的难受。” 入京之后再不知道何为哭泣的丁年贵,竟是被杨景澄第一句话弄的眼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行吧,跟我一块儿盘腿对坐,你八成不敢。爱跪着就跪着吧。”杨景澄余光扫了眼冷辉所在的方向,成功叫冷辉吓的又躲深了几许。 “我与舜华的信,你如何上报?原样誊抄,还是概述?”杨景澄追问。 “概述。”丁年贵答。 杨景澄眼睛眯了眯:“你可以不做声,但我不希望你骗我。” “原样誊抄,您将无所遁形。”丁年贵道,“娘娘若只想要个傀儡,扶持长乐郡公即可,不必大费周章的教导您。” 杨景澄木着脸道:“你的意思是,她想看看我在她眼皮子底下能做到什么地步?” 丁年贵叮嘱道:“尽管如此,世子的信还是尽量谨慎些。路途漫漫,我拆过看过封好送出去,到了京城那头,未必就能直接到夫人手上。中间被谁截了,真没法子知晓。尤其是,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皆犬牙交错,看似郡公的人,很有可能是太后养的探子;看似太后的人,很可能更偏向于首辅。”说着他声音更低了几分,“便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世子亦有防备才好。” 杨景澄点了点头:“因此,监视我的事,你都亲自干,不叫他人经手。” 丁年贵扯了扯嘴角:“我与世子不同,世子待人好便是真好。我么,阴沟里学的玩意儿,虚伪的很。” “如何虚伪?” “贴身监视最惹人烦,容易招杀身之祸。我不让他们近前,他们会感激我。”丁年贵嘴角微勾,“倘或有哪个非要跳出来替了我,那便是奸细,我必寻机会弄死他。” 杨景澄倏地笑出声来:“那你现在要不要给我磕几个?脑袋磕出血的那种?” 丁年贵摇了摇头:“演的太假,他们不信。” “那,你今晚离了我这处,如何同说咱们聊的事?要我帮你蹿个口供吗?” “不必,我能保证句句真话。”丁年贵笑笑,“上头的人多疑,总喜欢一层一层的监视,让我们互相掣肘互相防备,不敢生出二心。但我们混久了的,自有应对方式,世子不必担心。不过世子若能狠的下心,罚我一罚,他们就更信了。” 杨景澄生生被此手段恶心出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知道是哪个?” “不知道。”丁年贵道,“所以世子您别想着拉拢我,便是我心里愿意,也不敢的。到时候反倒连累了您。” “我有什么好被连累的?”杨景澄好笑的道,章太后又不是章夫人,闲的没事非要弄死个晚辈出气。 “娘娘把我们撤走的话……”丁年贵咽下了后半截,又不大放心的补充了道,“宗室里比华阳郡公强的,眼下没有;比您强的除了郡公亦没有;但比长乐强而不如您二位的,总归还有那么三五个。” 杨景澄的眼皮猛的一跳。章太后昔年能推出吴子英叫几方都满意,那章首辅亦能在宗室里挑个让三方都接受的人选。横竖帝王么,可以雄才大略,亦可泥塑木胎。因此,他不但要让章太后保持对他的信心,亦要表现出对章家的善意,还不能招了永和帝的厌烦。被一团乱麻搅出了烦心的杨景澄闭上眼,冷静着自己的情绪。耳边的风声与鼻腔里的水腥味立刻变得清晰可闻。 亥时初的运河上,既安静又喧嚣。永不停歇的丝竹声声入耳,却又离的远,变得模糊而断续。富商们的谈笑声、船员的拼酒赌博声、花娘们的矫笑声,以及让人面红耳赤的靡靡之声。相比之下,他的船显得尤其的寂静规矩,以及沉闷。 我是出来挣命的!这句话在此时是如此的震耳欲聋!杨景澄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犹如雷鸣巨响,声响越来越大,直至轰鸣。正因为不愿认命,不愿被人摁头灌进毒药都无可奈何,方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因此,哪怕时局变化让他措手不及,哪怕身陷重重阴谋诡计,他也绝不想有半分退缩。面对章夫人是,面对章太后理应亦无区别。 -- 第367页 睁开眼,杨景澄沉声问:“上回我写给舜华的信,你如何提炼的?” 丁年贵好似不曾发现杨景澄有短暂的神游天外,十分迅捷的答道:“家长里短。” 杨景澄笑了:“放水太过,娘娘不会信的。” “不必信,”丁年贵欲言又止,终是吐露出了些许真话,“娘娘从来不信一个渠道的消息。她只是给您留点体面而已。” 杨景澄毫不意外,他嘲讽的道:“这般体面,不如不要。”章太后这几十年来,玩弄人心已成习惯。她看不上永和帝,她做事总有留余地。然而,再怎么有分寸,终究在玩弄、在践踏。杨景澄勾起嘴角,再怎么装的慈爱爽朗,都无法掩盖她与永和帝乃一丘之貉的事实。 丁年贵轻叹道:“有总比没有好。” 杨景澄问:“你想要?” “至少,娘娘干不出大庭广众之下用镇纸砸臣下的事。”丁年贵道。 杨景澄噎了噎,这可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世子。” “嗯?” “华阳郡公亦不是个大方的人。” 杨景澄:“……” “您为什么不想争呢?”丁年贵看着杨景澄笑,“我想看您当皇帝。” “我不合适。”杨景澄也笑,“譬如眼下这等,夫妻私房话都得至少三个人拆看过的事,我干不出来。” “我替您干。”丁年贵极认真的道,“我甚脏活都干过,不差那点子。待到您嫌我烦了,别把我扔诏狱里,直接来个手起刀落就完了。” 杨景澄看着丁年贵的眼睛道:“那我又与他们有甚区别呢?” 丁年贵咧开了嘴笑道:“老子乐意!” 第212章 家人   杨景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 杨景澄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何为“黄袍加身”。到了这个位置上,真是由不得自己不奋进。毕竟手底下的人跟了他,要么利益一致,要么心悦诚服,自然盼着领头的走的越高越好。但这种脑子一热的想法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 “不怕告诉你实话。”杨景澄觉得此时手里应该有杯酒,边饮边谈,可惜身边这货不配合,非得跪着。也不知道是真的谨小慎微,还是做给队里的其他探子看,“其实华阳哥哥的行事,我亦有许多不满。你说的有理,现看着我们好,待到日后我总劝他别暴虐,他会不会记恨我?甚至弄死我?既我的确有那么一点心怀天下,何不自己去坐那个位置?到时候亲贤臣、远小人、清田亩、打豪强,做个中兴之主叫万世赞颂,岂不妙哉?” 丁年贵嘴边溢出了一丝笑意,他就知道,但凡是个男儿,便不可能没有野望。 “可惜啊,”杨景澄笑着摇摇头,“你看我这船上有哪些人?”说着指了指自己,“一个奸生子出身的世子,母族是个倒夜香的。”又指了指丁年贵,“十三个探子打手,其中有一半不知道是哪的人。”再指了指舱房的方向,“一个前游击将军,正被康良侯通缉;四个尚算靠谱的长随,但只是奴仆;以及一大群该被我收进房的漂亮男男女女。” 杨景澄糟心的看着丁年贵:“当皇帝,嗯?” 丁年贵:“……” “我这等乡下长大的野小子,三纲五常且不曾放在眼里。说我是个忠臣胚子,那是瞎了眼。”杨景澄嗤笑道,“但华阳哥哥在朝堂上浸淫十年,你知道他有何等根基?再则,即便他行事暴虐杀人不眨眼,就未必做不好皇帝。何况,他的暴虐是真的本心如此,还是演给大家伙看的,谁又能肯定?横竖我看着,他脾气挺好的。那会子我在榆花村闹孩子脾气他替我善后,骂两句完了。我现想想,换成我自己,大概非得敲几板子才解气。” 丁年贵道:“那会子您已经入了两宫的眼,他不敢打你的。” “嗤,他不敢?”杨景澄鄙视的看向丁年贵,“哥哥教训弟弟天经地义,他把我打了又怎样?此乃小事,你别打岔行不?” 丁年贵道:“不是我打岔,我不止是探子侍卫。沿江一条线暗哨无数,那么多钱粮,您能办成多少事?华阳郡公看似赫赫扬扬,他有钱吗?” 杨景澄道:“用了章家的钱,受了章家的制约,这皇帝当的有甚意思?” 丁年贵道:“不是章家的,是太后的。”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太后都七十多了,您才刚满二十。” 杨景澄:“……”嘶——这货比想象中的更离经叛道啊!只差没明着说章太后很快要去见列祖列宗了,这忠诚能有半两么? “您看着也不是个怂的,为何此事上如此犹豫?”丁年贵十分不解的问。 杨景澄叹了口气:“第一,太后的力量,章家真没掺沙子?” 丁年贵心头一跳。 “你因是欣儿的表哥,算是越级提拔。太后的地盘,你了解多少?你得知道,在朝堂上,探子也好打手也罢,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不然华阳郡公何必悄悄拉拢汤阁老?”杨景澄挥了挥手,“这些太复杂,我懒得啰嗦。我再说第二点。” 杨景澄神色平静的道:“我若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王八蛋,你还愿殚精竭虑的替我操心么?” 丁年贵沉默。 “自我出仕,华阳哥哥对我照顾有加。他说,借我向朝臣展示心软的一面。”杨景澄笑笑,“可他若果真是个残暴入骨之人,又何必在乎朝臣的想法?不论他真心还是装相,都代表他的冷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 第368页 再则,京中传他能止小儿夜啼,可你细想想,除了诏狱里的犯人,他又对哪个行过重刑?简国公于宫门聚众闹事,他并没有抓起来当众折磨,而是一箭毙命。嗜血残暴?” 杨景澄冷笑,“京中那些大人物,谁还没点装模作样的本事?在风口浪尖上滚了十年,章首辅不但没法把人摁死,还叫他羽翼越发壮大。这般心黑手狠脸皮厚的准太子,你瞅着你们家心白手软好性儿的小世子是干的过的么?想什么呢你!” 丁年贵:“……” “更何况,太后看重我什么?你可知道?”杨景澄懒洋洋的问。 “太多了,一时数不过来。”丁年贵答。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识时务,我知道拿谁做靠山。”杨景澄嘴角噙笑,“我是宗室里第一个……毫无顾忌、明目张胆的倒向华阳哥哥的人。”他抬手,在丁年贵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好几下,“起来吧,日后别想有的没的。你也说了,太后年过七十。日后华阳哥哥荣登大宝,我不至于连你都捞不出来。到时候我们带着欣儿,一家人好好过。” 一家人三个字,触动了丁年贵的心肠。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好似无话可说。杨景澄没再理他,起身径直回房。 刻漏指向了亥时末,河面的风倏地变大,几乎能听见呼啸之声。丁年贵缓缓从甲板上站起,眺望着远方黢黑的山峦树木。山峦层叠高低起伏,树木摇晃鬼影重重。夜深露重,鼓乐嬉笑渐消,天地之间万籁俱静,唯余河水哗啦作响。 “咚!——咚!咚!”三更打响,交子时了。换防的脚步声及时响起,又很快归于寂静。紧接着,熟悉的轻巧的脚步靠近,又在十步以外停下。良久,丁年贵道:“平安么?” “是。”许平安答应了一声。他看着丁年贵在夜色中的背影,身姿笔挺,肌肉强健,巍峨如同山岳,可无端端的就让人感觉到了无尽的寂寥。许平安垂下了眼,他们这些人,多半无父无母无兄无姐无儿无女,明明行走在人世间,却宛如走在狭长冰冷且看不到尽头的黄泉路上,孤寂萦绕孑然一身。 而比孑然一身更让人觉得凄凉的是,身陷囹圄,有亲不得见、有家不得回。 “我无事。”丁年贵的声音顺着风飘来。 许平安加重了步伐,慢慢的走到了丁年贵身边:“有些事你不必一个人担。被你监视,世子自然要冲你发火。可十三个人轮着来,他便没脾气了。” 丁年贵没说话,因为杨景澄没迁怒他,但杨景澄的话让他忍不住的思考。只是,有些误会不必解释,因为误会了对谁都好。 “头儿……”许平安想再劝。丁年贵却抬手打断了他:“我们跟着世子以来,谁受过伤么?” 许平安愣了愣:“没有。” “那我们当日在东厂时,兄弟们平均多少日要挨上一回?”丁年贵道,“我是说,非当差的时候。” 许平安再次愣住。 “你猜我今日要是没躲开,被世子逮住了,他会怎么揍我?”丁年贵继续问。 许平安挠了挠头,好像后来也就跪了跪,一下也没挨着。 “他是个不错的主人家,你们尽量别得罪他的好。”丁年贵淡淡的道,“熬过这段时日,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你呢?”许平安有些焦急的道,“虽他不罚你,可你真的把他得罪的狠了,他完全可以……借刀杀人!” “噗,”丁年贵笑出声来,“我们这样的,他要什么借刀杀人啊。他拿刀砍我,我敢反抗么?” 许平安不服气的道:“逼急了谁不敢?” “我果真反手给他一刀,你们能不当场把我摁下?”丁年贵没好气的道,“互相牵制,你当说笑的?要不怎么让我做你们的档头呢?你们全都是死光棍,就我一个人有俩妹妹。我有二心被你们发现了,倒是能一刀结果了自己,免得受罪。可我两个妹妹又怎么办?” 那种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的束缚感,又一次浮上了心头。许平安的脸色变得十分的不好看。他厌恶这等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把他们绑的严严实实的绳索,生着倒刺,稍微动一下便是刺骨的疼。生不得畅快,死不得自由。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可他们害怕的却从不是死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八个字,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战栗。恐惧来自于幼年时师父的一遍一遍的教导,与一遍一遍的观摩。凄厉的惨叫至今萦绕在耳边,夜夜哭嚎。 是以,许平安太了解什么叫权贵。他从来不信杨景澄的名声,在他看来所有的仁义道德,背后全是鲜血淋漓!帝党标杆的次辅汤宏,出了名的宅心仁厚,可他家乡连绵不断的庄园,哪一寸土地里没有冤魂?世子仁弱?呵呵。 混迹锦衣卫或东厂的,鲜少有不偏激的。丁年贵看到许平安脸上的阴郁,并没当回事。日久见人心,现说什么都是假的。何况方才杨景澄的话,也确实动摇了他的信念——那劳什子皇位有甚好争的?若不是为了这点子破事,他早把妹妹接出来了。一个不得宠的姬妾,值二十两么?他能赎一百回! 一家人好好过……丁年贵忙不迭的低下了头,生怕许平安看到他发酸的眼里有水光闪过。可无论怎么隐忍,一颗泪水还是义无反顾的冲出了重围。 丁年贵趴在了围栏上,把头埋在了臂弯里,掩盖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内心却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呐喊,撕心裂肺、穿云裂石。 -- 第369页 可真念白出来,又只是寡淡至苍白的两句话。 “我不想做条狗。” “我想回家!” 第213章 万全(4-19第一更)    烈日当…… 烈日当空,两人四马在官道上疾驰而过,扬起了细碎的黄沙。官道两侧山峰连绵、参天古木耸立云霄。但凡常在外走动的人,此刻无不绷紧了弦,生怕两侧的山地冲下山匪,将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他们坐下的马匹乃一等一的好马,即便驮着人,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快的掠过这山行险要之地。 及至冲出山口,顿时豁然开朗。碧空之下,远处隐见山峦起伏,近处平地一览无余。即将收获的冬小麦在风中摇曳,形成了连绵不绝的金色波浪。麦田的清香随风飘来,一股由衷的喜悦之情从心中升起。丰年大吉! 二人暂停,换马,继续狂奔。直至西山日迫、暮色苍茫。随着一声绵长的“吁——”声,二人四马即刻停止了下来。这二人正是楼英与靖南伯的家将岑正祥。 一整日的长途奔袭,此刻已是人困马乏。楼英跳下马,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眺望着前方巍峨的城门。黄褐色的城墙足有三丈五尺之高,再加上城楼,尤其的雄浑厚重!同样高耸的城墙向两侧延展,一眼竟看不清尽头。城门上下人影晃动,不一时,一盏盏的火把亮起。那火把好似尺子比出来的一般,整整齐齐的照耀着这一方天地。便是长于京中,见过天家气象的楼英,都觉出了一股万钧之气势!原来,这就是九边之首的万全! 岑正祥双手抱胸,看着高耸的城门,眼里闪过了一丝怀念。他虽不曾来过万全,可九边重镇自有远别于京中的辽阔硬朗。站在城门之下,能感受到人畜之渺小,亦能感受到天高云阔。 “走吧,我们在城外歇一宿,明日进城拜见总兵。”岑正祥道。 楼英无异议,跟着岑正祥往外城的客栈走去。万全镇驻军足有十二万,连带着这些军户的家属并来往的行商,城内外活动的人不知凡几。外城没有宵禁,整个街面熙熙攘攘,比起京中节庆之时都不遑多让。客栈里亦是人头攒动,店家忙的脚不沾地,来回穿梭着招待各路客人。见了楼英二人,态度不算轻慢亦不算热情的招呼了一声,十分利落的安排了间不好不坏的房。 这几日楼英与岑正祥都是这般过来的,刚开始养尊处优的楼英很是不惯如此粗糙的环境。不过人是苦虫,福也享得、罪也受得,不出几日便能在跳蚤横飞的床铺上倒头便睡,哪怕被咬的浑身红疹也休想让他随意醒来。 其实万全与京城仅仅三百多里,以二人四马的配置,一日即可抵达。但杨景澄匆忙离京那日,楼英同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京城。可万全军事要镇,不是楼英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界,须得有兵部的调令、更得等靖南伯的信送至英国公手中,他们才方便拜见。因此,楼英和岑正祥在京郊猫了好几日,方起程北上。 如今抵达目的,楼英一时又睡不着了。他并非逃犯,只不想节外生枝,故提前避出京中。只消出了城,去哪处皆随意。因此他前几日落脚之处,正是惠慈庵的左近。楼英进不去惠慈庵,但有人的地方,就有金汁党。通过龙大力的关系,楼英寻到了个每日出来倒夜香的婆子,问她打听楼兰的消息。 楼兰在惠慈庵里不好过,他心里早有准备的。可当听到她日日挨打罚跪,又难免心如刀绞。尤其是他预备出发的前一日,楼兰因不服管教,被老嬷嬷罚跪在瓷片上,头顶水碗,日头暴晒。不消半个时辰便中了暑,却是无人怜惜,哪怕烧的满面通红,但凡水碗打落,就是直接一顿鞭子。到此刻,竟是生死不知。 楼英不知道翌日回京之时,他能见到的妹子是活人还是个坟包。可他对此无可奈何。身边的岑正祥早已鼾声大作,楼英强迫自己入睡,以免明日面见英国公时精神萎靡,给人落下个不好的印象。至于楼兰……楼英闭上眼,且看命吧! 五月初十,万全下起了小雨。岑正祥拿着勘合与靖南伯的信物,一路顺利的抵达了英国公游光远办公的正堂。恭敬的磕头见礼,英国公浑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免礼。” 岑正祥与楼英纷纷站起,垂首而立。因视线关系,尽管楼英低着头,坐在椅子上的英国公还是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只见他生的细眉长眼,正是京中时兴的清秀长相,当场就被噎了噎。视线挪到了手中靖南伯的亲笔信上,糟心的想是不是每个总兵都离不得被同僚请托照顾子侄的这一遭?靖南伯那厮送个白面书生与我,是嫌老子太清闲怎底? 奈何如今靖南伯已荣升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听着不如九边将领霸气,那位置却是非天子心腹而不得。既是旧关系,又顾忌着对方的身份,英国公只得按下心中不爽,撑出个勉强算和气的笑容道:“年纪轻轻,肯舍下京中繁华,前来戍边报效朝廷,甚好!甚好!” 楼英知道英国公必定忙碌,也没绕弯子,直接道:“小子自幼跟随边疆老兵习武,素来敬佩边塞勇士,因此恳求伯爷替小子说合。日后小子若有不当之处,烦请将军不吝教导。” 将军一词历经诸朝,早已显得不值钱。然将军与将军又有不同。本朝的将军值不值钱且看其封号。没有封号的诸如游击将军之流,撂在水里都听不见声响。可似英国公这等总兵兼任的将军,却是赫赫威名。尤其是“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①”的万全镇,其总兵又称“镇朔将军”,与同僚镇西将军乃满朝唯二的以镇为号的将军,比其它要塞的甚征西前将军、征虏前将军等足足高了一级。因此楼英才以将军称之。 -- 第370页 英国公眼皮抬了抬,勋贵子侄谋跑九边来谋出身的多了,他也不甚在意,横竖暂不消他管,待到有了功勋再看不迟。今日肯拨冗见上一面,都是看在靖南伯的脸面上了。他一边听着楼英与岑正祥的废话,一边一目十行的扫着靖南伯的信件。及至读到最后一段时,本来半眯着的眼倏地睁大,盯着靖南伯亲笔书写的那几个“瑞安公世子之表兄”来回看了好几遍,心里飞快的盘算了起来。 根据靖南伯寄来的信上说,楼英长与瑞安公府,与杨景澄恰是自幼的伴当。杨景澄他有印象,却算不得多好。肤白如玉,似个姑娘家一般。可巧还不大爱说话,文文静静的,更像女孩儿了。此前他听到京中的消息,道是永和帝与章太后齐齐选中了杨景澄做嗣子,他还十分不满的腹诽,觉着两宫简直胡闹!选个弱不禁风的嗣子,你还不如叫海宁公主招女婿上门拉倒!心里正有无数句娘想骂,不料,靖南伯就把小世子的表哥送到他面前来了。 九边受兵部辖制不假,但边关大将,还不把京中纨绔放在眼里。因此靖南伯此举颇有深意,莫非他竟不看好华阳,而是看好那小世子? 杨景澄崛起太快,溜的太急,以至于除了京城相熟的几户人家,对他的感观还停留在早年。而当年的杨景澄又是个不爱出门的主!因此,别说知他脾性如何,见过的人都极为罕见。英国公若不是有个国公女婿,够呛能认得这位主儿。 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英国公再次打量起了楼英,并忍不住问道:“京中公子多走读书科举的路子,你怎底想不开跑到边疆来了?” 楼英腼腆笑道:“不大会读书,上了科场反倒叫人笑话,不如来边疆挣个前程。” 英国公又问:“你在瑞安公府长大,怎么?如今宗室里开始流行习武强身了?” 楼英道:“不曾。宗室里养了武师父的统共只有华阳郡公府与瑞安国公府,余者与往日无二。” 英国公挑眉:“那你们世子的武艺也颇有看头咯?” 楼英答道:“世子比小子强的多。” 英国公似笑非笑的问:“你有多强?” 楼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他现又没跟人对打,反倒不如文采飞扬的先当场作首诗词的来的直白,因此不由的看了眼岑正祥,寻思着当面揭短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岑正祥常居边关,性子直爽,没什么城府。被楼英这一眼看的,当即面皮涨了个通红。堂堂家将干不过个白面书生,此乃他生平所恨!更别提去岁二人打过一场之后,他被同僚们笑了足足半年。硬生生的把他笑出了些毛病。楼英犹在迟疑,他倒先激动的跳出来道:“你是边疆老兵教出来的,有甚好谦虚的!” 楼英:“……”我没谦虚,我怕你脸上挂不住。 “哦?”英国公来了兴致,他位高权重,自是阅人无数。岑正祥他认得,也算靖南伯的心腹了。此刻见他跳脚的模样,莫不是在楼英手里吃过亏?因此他又问,“教你的老兵是哪个镇出身的?怎底去京中做了武教习?” 楼英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回将军的话,并非小子有意隐瞒,实乃此事唯有世子知道。” 英国公皱了皱眉:“怎么?武教习的身份有机密?” 楼英无奈的道:“大抵是有的,但想来不算大事,小子瞧世子不甚在意的模样。只是我们世子一向为人厚道,从不与人为难,武师父不想提的话,他必定肯守密的。” 英国公又套出了点关于杨景澄的信息,心里颇为满意,于是大手一挥:“既你身手不错,现就与岑家将打一场,叫我瞧瞧吧!” 楼英:“……” 岑正祥:“……” 第214章 宗正(4-19第二更)    五月十…… 五月十九日,夏至。天气尚未入伏,热浪却毫不留情的阵阵袭来。知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几乎能把人的耳朵吵聋。而比知了们更吵闹的,则是今日乾清宫的昭仁殿——梁王薨逝,宗人令出缺,由谁来继任,宗室里各执一词,吵的不可开交。 容西郡王脸上青红交错,他原以为父王过世之后,他继任宗人令乃十拿九稳之事,不想竟引出了宗室争执。他抬眼看了下御座上的永和帝,他父亲临终前有交代,一定得跟准圣上的步伐,他细想多年来一直以圣上首是瞻,圣上总不该把宗人令交给旁人吧? 事实上永和帝亦十分的错愕,宗室里的大爷们从来不爱管闲事,梁王病重的时候,他很是担忧宗室大爷们怕麻烦,无人肯继任,还暗暗的准备了诸多好处,好哄得人去操持。万没料到,居然吵了起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最让他气恼的是,吵便吵吧,却是无人肯自告奋勇,两拨人马一个劲儿的在辩论容西郡王合不合适。说他不合适的,你倒是推举个人选呐!?可怜容西郡王还未袭爵,就被宗亲们毫不客气的打了个满头包,险些当场气死在堂上。 事涉宗亲,章太后亦高坐在殿中,观赏着一群宗亲唾沫横飞的骂架。她看了眼神色变换的容西郡王,嘴角露出了个嘲讽的笑。永和帝想打压华阳郡公,容西郡王便公然落他的颜面,殊不知华阳郡公经营多年,宗室里拥趸无数。容西郡王拿杨景澄离京说事,又夹杂着当日长乐试图羞辱华阳,看在那帮棒槌眼里,便是容西倒向了长乐,不指着他鼻子骂就已经算给章家面子了,怎可能支持他做宗人令? -- 第371页 永和帝被吵的脑仁儿疼,他不耐烦的喝道:“够了!” 宗室们齐齐闭嘴,梁王次子兴通国公对着方才带头捣乱的武隆国公狠狠的呸了一声,骂道:“小妇养的!” 永和帝:“……” 华阳郡公:“……” 长乐郡公:“……” 不是,全宗室大妇养的有十个么?果然,这句话好似冷水倒进了油锅里,登时炸做了一团。 安永郡王率先开火:“放你娘的狗屁,你大妇养的好生尊贵!狂的乾清宫都装不下你了,圣上叫闭嘴,你聋了吗!?御前失仪的狗东西!给你脸了!” 永和帝:“……”安永郡王,你一个在乾清宫骂脏话的主儿,用御前失仪四个字不心虚的? 不待兴通国公说话,瑞安公阴恻恻的补了一刀:“圣上亦是庶出呢。” 永和帝:“……”朕生母追封的皇后,你才庶出! “所以说!”武隆国公趁机嚷道,“宗亲们瞧瞧他们家的家教,叫他嫡出的哥哥做宗人令,我们这些庶出的还有活路么!?我就是看不得他们家的张狂样儿!他们家能生了不起啊?我们云哥儿一炮双响,你们谁能比他更能生!?” 华阳郡公只觉得阵阵儿肝疼,虽说武隆国公在替他出气,可他怎么就那么的糟心呢?宗室还能不能有个靠谱点的了?面对满殿的妖魔鬼怪,他不得不想念起能在三堂会审时逼的耿德兴节节败退的杨景澄,实在吵不过,以他的身手,还能打不是! “好了,都别吵!”永和帝忍无可忍,怒斥道,“一个个满嘴的污言碎语,成何体统!” 长乐郡公呵呵一笑:“有些嫡出的特别有体统呗。” 永和帝阴冷的目光扫来,长乐郡公十分俊杰的闭了嘴。 容西郡王的脸色越发难看,之前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被他弟弟一个马蜂窝,全捅到了对面。他此刻想摁死亲弟弟的心都有!且不说宗室庶出多嫡出少,就宗室生育艰难的模样,哪个养了儿子的小妾不抬了侧夫人?虽说侧室比不得正室尊贵,可那是再正经不过的朝廷诰命,赶上级别高的,见面得行礼的那种。结果到了他弟弟嘴里,就变成了小妇了。且不论殿中庶出的宗亲们,日后出门吃酒,那些诰命们只怕能活撕了他们哥俩的媳妇。这都叫什么事儿! 昭仁殿里总算安静了下来,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道:“宗人令非同小可,尔等可有人举荐?” 宗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宗人令原是个好缺,可惜在场无人敢忘当年的屠杀。梁王一辈子兢兢业业、不偏不倚,方能善终。而自己上去了,谁知道宗室里会出什么幺蛾子连累自己?如今还比不得梁王那会子,朝中无甚大事,宗人令无非主持些琐事。现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斗的乌眼鸡似的,后来又莫名夹进了个杨景澄,这倒霉催的官哪个敢上? 本来梁王亡故,容西郡王继任,大家都是服气的——难得有个冤大头出来扛事儿,大家乐的躲在后头享清闲。谁料容西郡王稀里糊涂的跟华阳过不去,族里看好华阳的自然不干。此刻兴通国公又说错了话,诸如保庆郡公这等巴不得天下太平的主儿,几乎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容西郡王,你爹怎底生了你这样的不肖子!简直混蛋! 因众人谁也不肯出头,昭仁殿内一时陷入了僵持。良久,永和帝叹了口气道:“容西啊,你可得好生管一管兄弟了!”这就是打算息事宁人的意思了。 武隆国公依旧火大,直接道:“正是他连兄弟都管不好,还能指望他什么?再则,叫他管兄弟,岂不是监守自盗?今日大家伙都在场,不若圣上直接处置了吧。” 监守自盗是这么用的么?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永和帝气的肝疼,再看到满脸不服的兴通国公,肝更疼了!恨不得冲到梁王府,把已经蹬腿的梁王活生生的摇醒,叫他睁眼看看自己养出的狗东西!接连深呼吸几口,永和帝咬牙切齿的道:“兴通国公御前失仪,对长辈出言不敬,着罚俸一年,抄《孝经》百变!” 一向在朝堂上装死的榕王忽然开口道:“臣觉着轻了。” 保庆郡公:“臣附议。” 安祈县公:“臣附议。” 江阳国公整了整衣裳,出列道:“臣附议。” 永和帝看着满屋子庶出,十分无奈的望向容西郡王:你家的家务事,你自己看着办! 容西郡王苦笑一声,躬身道:“臣以为,罚俸不足以惩治,可降为郡公。” 兴通国公咬了咬牙,深知今日不小心得罪的人太多,若没有个交代,他哥哥的宗人令必然落空,只得咬牙认了。 宗室里擢升的不少,降级的这十几年来还未出现过。如此的大丢颜面,方才那股气便也出了。何况“小妇养的”鲜少是骂庶子的,毕竟凭他嫡出庶出,哪个不是正房娘子养的,除了皇家王府,谁还能让小老婆养孩子了。 殿内的气氛渐渐缓和,本来也不算大事,且族里实在没人肯当出头鸟,先前反对的人此刻也没了气焰。容西郡王的神色开始恢复,又有了往日那从容不迫的气度。 章太后不大在乎宗人令,因此见永和帝与众人选定了人,便没有说话。随这帮活宝闹腾。 看着大势已去,武隆国公等人沉着脸,一言不发。刚被降成了郡公的兴通得意洋洋的看了武隆一眼,恨不得当场给他来个略略略。容西郡王赶紧阻了这老熊孩子,又与殿内的宗亲们纷纷作揖,以示歉意,顺便等着永和帝宣读结果。 -- 第372页 然凡事都有例外,旁人的气出了,有个人却是越想越气。瑞安公想着自家宝贝大儿子的出身,这口气怎生都咽不下去!俗话说看父不看母,小妇养的招你惹你了!? 因此,就在甾王在永和帝的频频暗示下,出列再次推举容西郡王之时,瑞安公沉着脸上前一步道:“我推举安永郡王!” 正在跟宗亲们寒暄的容西郡王的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瑞安公朗声道:“安永郡王为人公道持平、行事既有章法又有魄力,我举荐他入宗人令,诸位有什么意见么?” 比榕王还不爱管闲事的瑞安公突然出声,把宗亲们很是唬了一跳,他撞客了怎底?倒是章太后反应极快,轻笑一声道:“兴通有口无心,叫他与你陪个不是,你别恼了。” 章太后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众人立刻想起了杨景澄的来历,容西郡王的脸上顿时精彩纷呈。他为了讨好永和帝,连华阳郡公都敢得罪,谁料一转身,自己亲弟弟指着和尚骂秃驴了!觑着瑞安公阴沉如水的脸色,又觑了觑圣上挂下来的神情,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瑞安公却没接茬,坚持道:“我觉着安永郡王好。” 安永郡王别看脾气爆,在族里人缘尚好。再加上瑞安公一向与人为善,他儿子又是个左手一个偏方右手一个偏方的送子观音,先前围观的宗室们登时纷纷表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阳国公立刻跳出来道:“瑞安叔叔说的有理!我亦推举安永郡王。” 永和帝明显愣了愣,不过于他而言,安永郡王与容西郡王差别不大,于是他问道:“安永,你自家觉着呢?” 因有梁王余荫在,此前安永郡王并没想过宗人令之事,何况宗室里乌七八糟的事他也不大想管。现叫永和帝问起,他不由的看向了华阳郡公。华阳郡公极轻的点了点头,安永郡王心下大定。眼下正是夺储的关键时期,自己这方多个正一品的官职,确实有好处。何况宗人令有多大的话语权,不都是争取的么?梁王不爱管朝政,可不代表他不能掺和。因此,他又故意看向容西郡王。容西郡王被盯了个好不自在,心中又羞又恼。好半日,不情不愿的憋出了一句话:“我没意见!” 终于吵完了,永和帝累了个够呛,忙不迭的喊给事中拟旨,又火速把这帮不省心的亲戚撵出了乾清宫大门。 走在出宫的路上,宗亲们三三两两的来恭喜安永郡王,安永郡王也满脸喜色的回礼,一行人说的好不热闹。容西郡王带着兴通国公勉强说了两句话,匆匆往外走。就在众人的眼光被容西郡王吸引住时,谁也没发现瑞安公微笑着朝华阳郡公拱了拱手。 华阳郡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瑞安公明着为自己儿子出气,实则知道安永郡王是他的人,趁势在后推了一把。瑞安公不可能有如此的见识,这必定是杨景澄离京前的嘱咐。隔着千山万水,华阳郡公感受到了杨景澄无所不在的善意,心中更柔软了几分。低调的颔首回礼,看着瑞安公的身影飘然而去。他的目光望向了南方。 放心,我一定尽快接你回京! 第215章 缝隙(4-19第三更)    杨景澄…… 杨景澄随手展开章太后的来信,逐字逐句的看着。安永郡王能当上宗人令让人颇觉意外,不过自从知道容西郡王借着他的由头给华阳郡公添堵之后,他就十分乐意看到容西郡王吃瘪。不单因为他与华阳郡公关系好,还因他厌烦有人以他的名义招惹是非。连齐成济他都托颜舜华出马摁下了,其他人更不消提。在他看来,如今的局面下,谁替他出头,谁就是他的敌人。杨景澄冷笑一声,都是千年狐狸了,哪个不认得“捧杀”两个字吗! 左右船上无事,杨景澄看信十分的缓慢。他对章太后一直抱有极大的戒心,总觉着字里行间里藏着阴谋诡计。可惜第一段他翻来覆去的也没看出什么花样,且自从章太后知道他文化一塌糊涂之后,落笔皆为口语,遣词用句犹如百姓人家祖孙家常,因此他早不必轻烟来翻译。然而,在他视线扫到下一行时,目光倏地凝固了。 他父亲竟然跳出来做了出头鸟!? 杨景澄猛的一掌把信拍在了桌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焦躁不受控制的从心里腾起。他父亲何等谨小慎微之人,断不可能为了兴通国公的无心之语故意作对。阻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而一句“小妇养的”远远够不上如此大仇!表面上来看,是他父亲爱子心切,替他出气,但略一琢磨便能察觉出异常。朝堂上混的都是些什么人?便是习惯溺爱孩子的宗亲们不以为意,环绕在他们身边的谋士们却不可能忽略! 否则章太后又何必在信中特特提及? 安永郡王……杨景澄的手不自觉的抓了抓雪白的信纸,他投向华阳郡公之事,还是自己告诉父亲的!然此刻千里之外的自己,根本无从判断父亲到底是因他这个儿子而公然站队;还是因容西郡王的举动,主动向华阳郡公表示自家的忠诚? 信纸一点点的在手里成团,杨景澄彻底暴躁了!他父亲生性谨慎到了懦弱的地步,这样的人哪怕心里再明白,也不合适在朝堂上打滚。只要踏入了旋涡,谨小慎微乃表象,哪一个背地里没有几招压箱底的手段?以他父亲的脾性,贸然掺和进夺储之争,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杨景澄几欲抓狂。一开始,他仅仅只是想逃离被毒杀的命运而已!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伸手抄过纸笔,飞快的开始写信。他本就一手烂字,练了一阵后,慢慢写还能看,一旦着急,那真是如同狗刨。可他顾不得了,他不知道父亲掺和到了什么地步,必须尽快阻了父亲继续出头的想法。否则……杨景澄打了个寒战,世间真心实意待他的人不多,他哪个也不想出事!他不能坐以待毙! -- 第373页 一张信纸很快写满,杨景澄起身拉开房门,把信递给了丁年贵。丁年贵看着手里连个信封都没有的信,默然了好一阵,方道:“世子,许多事看破不说破的好。” 杨景澄沉着脸:“我现没心情,立刻帮我发出去。” 丁年贵皱眉:“出什么事了?”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娘娘给我的信你又不是没看过。” “所以?” “我求她护着我父亲。”杨景澄的呼吸急促,“她既疼我,总不忍叫我伤心难过。华阳哥哥那处结怨十年,我没那么大脸面;我父亲一个老实巴交混吃等死的国公,总不至于也……该死吧。”最后三个字,低到轻不可闻。 见到杨景澄眼睛发红的模样,丁年贵的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怅然。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个原该镇日里吃酒听戏的公子哥儿,好似困兽般竭力挣扎,让人很是难过。尤其是这份无妄之灾,来自于他那些高高在上的亲长们满是私心的博弈。 杨景澄接连深呼吸几口,稍微冷静了点情绪。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是极为愚蠢的!他暗暗盘算了一回,忽然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宁江府?” “五月底或六月初。”丁年贵答道 “还有十天。”杨景澄忽然扭头看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繁华景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丁年贵心里都浮上了担忧,他才再次开口说话:“轻烟她们几个,你们真不要?” 丁年贵被噎了下,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理由我解释过了。” “真不识货。”杨景澄咕哝了一句,又暗示性十足的道,“那你使个人,把轻烟唤来吧。” 丁年贵微微怔了怔,又很快反应了过来。 杨景澄一向不好美色,尤其是目前焦头烂额的景况,他哪有功夫跟一群不知道打哪来、亦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姑娘们耳鬓厮磨。而此时故意唤轻烟,打了什么主意不得而知。 因此,丁年贵神色复杂的看着杨景澄,好几次欲言又止。 “娘娘没说过,我宠爱哪个美人都要管吧?”杨景澄道。 丁年贵喉结动了动,良久,他用极低的声音道:“世子,你……” 杨景澄看着丁年贵,他的眸色很浅,眸光却深邃而诚恳。他知道自己的脾性早已被人摸透,丁年贵尤其的了解他。按他的性格,真要纳小,不可能放着貌美温顺的青黛不要,反而去宠他一向不喜的小脚瘦马。但,轻烟不是家生子,她连接着刘常春。而刘常春是个商人,有自己的人脉与渠道。 自古以来,官商勾结就是最大的暴利。杨景澄不信刘常春不想借他的势,不想日后在华阳郡公得道之时,跟着升天。所以,此时此刻,刘常春……或者别的什么商人,一定在抓耳挠腮的想向他交投名状,以换取将来泼天的富贵。因此,他正可利用此机会伸出触角,在合适的时候,彻底摆脱章太后的控制。 至少,他与章太后的合作,绝不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未必是单纯的商人。”丁年贵提醒道。杨景澄能想到的事,丁年贵自然也能想到。何况在做探子这方面,丁年贵比杨景澄的经验丰富太多了。 “那你觉得,一个祖母会更喜欢哪样的孙儿?畏畏缩缩的?还是勇往直前的?”杨景澄问。 丁年贵平静的道:“世子,您与陛下,已出五服了。”章太后的满脸慈爱有几分真意,谁都不敢想。那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这件事也谁都不敢忘。 杨景澄又沉默了很久,问:“如果我东窗事发,会连累你吗?” “不会。”丁年贵斩钉截铁的答。 “果真?”杨景澄有些不信。 丁年贵轻笑出声:“世子,我发现您有个很大的问题。” 杨景澄挑眉:“说。” “你为何会理所当然的觉得……太后娘娘一定得讲理?”丁年贵脸上的笑意愈大,眼神却愈冷,“千刀万剐之刑,与您是否听话,是否挣扎,有甚关系?” 杨景澄一滞。 “您想让我帮你打掩护,是么?”丁年贵开门见山的道。 “是。” “但又怕惹恼了太后,自己没事,倒害的我们尸骨无存?” “是。” “您确定您没在学刘备,用仁爱关怀感化我?让我不惧生死,为您效命?” 杨景澄:“……” 被说中心思的杨景澄略僵了僵,幸而他好歹在官场滚了半年,多少有些城府,不至于显露出来。 丁年贵再次轻笑出声:“行,您说服我了。” 杨景澄不由一愣。 “至少您愿意考虑我的生死。”丁年贵的目光里带了些许的无奈,“您千万小心些,队里除了许平安,其余的人我谁也不敢保证是自己人。” 杨景澄沉声问:“自己人的意思是?” “我是太后的人。”丁年贵道,“至于其他的,太后的、圣上的、章首辅的、甚至华阳郡公的……谁知道呢?” “你这话说的,我连你的不敢信了。”杨景澄道。 “本也不该信。”丁年贵道,“我与世子的羁绊,无非是个从没见过面的表妹。男人为了前程,妻儿老小哪个舍不下?表妹算个屁!” “我看人从不看亲缘关系。”杨景澄道,“我看人挺准的。” -- 第374页 “哦?” “宗亲那么多,我直接挑华阳哥哥的大腿抱了。”杨景澄笑,“怎么样?眼光毒辣吧。” 丁年贵哭笑不得:“您难道还去抱长乐郡公的大腿不成?” “可是全京城,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个敢跟华阳哥哥耍赖打滚的?”杨景澄靠在了门框上,懒洋洋的道,“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我就是看我哥愿舍下脸面去赈灾,才敢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的。我不怕他,我不觉得他可怕,才是根本。抱大腿什么的,玩笑罢了。” “而你,”杨景澄笑的两眼弯弯,“没见过的表妹,能絮叨人半下午内院掐架的,怎可能是无情之人?” “我算知道刘备是怎么哭来的天下了!”丁年贵好笑的道,“果然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叫您说的,若不帮您,好似罪大恶极。” “哭的真诚方能动人。”杨景澄道,“而心若是冷的,再多的表面功夫,也只会引人防备。”就像章太后,越和气,则越恐惧。“也不必你做什么。”杨景澄拉回正题,“你‘如实’禀报我对轻烟的宠爱即可。”他在如实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丁年贵显然听懂了,这个任务并不难,于是他爽快的答应了声:“好。” “多谢。”杨景澄退入房间,并顺手关上了门,京中来信带来的焦躁顷刻间一扫而空。因为,丁年贵的倒戈,代表着他在密如蛛网的囚笼里硬生生的破开了一条……极为珍贵、或能在将来逆转乾坤、充满生机的缝! 杨景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永和帝至少还有十年可活。十年,挣脱樊笼,够了! 第216章 愿景(4-19第四更)    忽闻杨…… 忽闻杨景澄的召唤,轻烟几乎喜的从椅子上跳起!在一众姐妹艳羡的眼神中,提着她那不擅行动的小脚,用接近飞奔的速度朝杨景澄的房间奔去。大半个月了!足足大半个月了!杨景澄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美人,被当礼物送过来的她们早慌的不行!今日可总算拨云见日了! 临近目的,轻烟冷静了些许,她扶着墙调整着呼吸,又从衣兜里摸出了块巴掌大的小镜子照了好半日,仔仔细细的重新理了理妆容,方收好镜子,故作从容的轻移莲步,走到了房门前。不远处的丁年贵把一切看在眼里,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这姑娘白费功夫了。不过既然答应了杨景澄,他自然做戏得做全套,刻意加重步伐,后退了足有三丈,并打了个手势,让守在房间左近的四个人一齐回避。 此刻当值的那班,领头的叫李金子。领会了丁年贵的意思后,跟兄弟们好一顿挤眉弄眼。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有不懂的,很快荤段子就跟不要钱似的从他们嘴里吐了出来,把丁年贵听了个无言以对。这帮人若是知道杨景澄想干嘛,大概能直接气出马上风来——别人想吃都想疯了,偏杨景澄守着一大群竟是不要! 杨景澄自幼习武,耳力惊人。李金子几个守在他附近屏息凝神的时候,他发现不了,可当他们说起话来,光凭声音他便能判断距离自己大概有多远。尤其他们的荤段子说的那般大声。 杨景澄对丁年贵暗暗道了声谢,又对门口的轻烟招手,让她过来。轻烟紧张的呼吸都快停滞了,偷眼看向杨景澄,见他盘腿坐在床上,屋里并无旁人,脸腾的便红了。船舱内的床为了安全,是钉死在地上的,且比岸上的寻常床铺要矮的多。与其说是床,更似古时那种卧榻。轻烟一步一步的走到近前,不敢直接上床,而是轻柔的跪坐在榻边,上半身依在榻上,摆出了个诱人又不显媚俗的弧度,用充满江南软糯的语调喊了声:“世子……” 可惜杨景澄是个瞎的,就算不瞎,但凡叫他看见了小脚,他能想起的也只有食欲而不是□□。此人大抵是被女人坑的有点多,对形形色色的女人有着十足的别扭。对全然信任的颜舜华和叶欣儿还好,其余的么,脑子里先想几百回她身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心里的小算盘能打出震耳欲聋的脆响,万般绮念瞬间烟消云散。 譬如此刻,他看到扭出了万种风情的轻烟,第一个问题是:“你是刘常春家养的,还是他现买来送我的?” 轻烟很明显的愣了一下,她在妈妈家里,学了无穷多的引诱男人的手段,自以为虽比不得那些名震江淮的花魁娘子,亦是个中好手了。她不由的看了眼自己轻薄纱衣下半隐半现的□□,对自己的一身品貌产生了怀疑。 杨景澄奇道:“怎么?不方便说?” 轻烟回过神来,忙不迭的答道:“现、现买来的。” 杨景澄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现买的就代表与刘家毫无关联,频繁来往难免露了痕迹。虽有丁年贵掩护,他也不好过于明目张胆。于是他又问:“你们当中,谁是刘家家养的?” 轻烟的眼里涌上了泪,她自幼聪慧,只消两个问题,她便知道杨景澄唤她独自前来,并非为了床笫之欢,只是寻她有事。 杨景澄总算察觉了轻烟的不对,略作思索,想明白了原委,不由哂笑着揉了揉轻烟的脑袋:“傻丫头,跟着我有什么好的呢?”他自家都自身难保,万一有个好歹,他的妻妾不就是个死么? 轻烟当即呆住,她好似从未被人用逗孩子一般的态度揉过脑袋,不带一丝□□,亦不是男人对女人,而是单纯的长辈疼惜孩子。原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倏地落下,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就好像莫名的感觉到了泼天的委屈,只想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好好的哭上一场。 -- 第375页 杨景澄对风尘女子一向是怜惜的。虽然瘦马会稍好一点,不至于被那多人□□。可哪个又不是在妈妈的朝打暮骂中长大的呢?待到十五六岁时,被不知哪来的男人买走,从此前路茫茫生死不知。他的生母龙氏能怀上他而脱离苦海,已是风尘女子中最让人羡慕的存在。可即使养了儿子,住进了庄园,依旧常常半夜惊醒,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那时候的杨景澄并不懂母亲为何难过,只是光听见那哭声,便有着好似一生一世都道不尽的悲凉。 因此,见轻烟哭的狼狈,他也没有催促。递了块帕子过去,安安静静的等着她发泄。不想轻烟却哭的更伤心了。她们见惯了酒色财气迎来送往,对杨景澄这般极致的体贴有着本能的向往,谁料都到眼前了,依然是虚妄。难道她们的出身,果真不配这般神仙玉人? 轻烟的呜咽若有若无的传了出去,丁年贵抽抽嘴角,难道他看错了杨景澄的性子?而比侍卫们更理直气壮听壁脚的石英脸都绿了,她离的不远不近,又隔着门,且她的耳力远比不得侍卫们,自然误会了个彻底。蹲在走廊上的她气了个浑身发抖,好半晌,终是忍不住,哭着跑开了。 李金子捂着胸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甚时候能有两个娘们为我争风吃醋!” 他的同僚张发财毫不客气的道:“你醒醒,□□的做个屁的春秋大梦!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你瞅瞅自己的样儿,能招姐儿么?不把你当忘八打出去都看在你一身官皮上了!” 一语说了个哄堂大笑,丁年贵笑道:“够了啊,当值呢!要笑回头换了班自家笑个够。” 丁年贵的话不重,可他们这些不见光的衙门最讲究家规家法,因此他一开口,李金子等人迅速闭嘴,规规矩矩的站在了原地,再无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轻烟哭声渐止,一块崭新素净的帕子又递到了跟前,她忍着想再哭一场的冲动,用帕子抹干净了满脸的狼狈,而后将帕子折好,珍而重之的收进了怀里,哽咽着道:“世子有何吩咐?奴奴便是刀山火海也愿意去的。” 江湖打滚的女子,玲珑剔透到令人心疼。杨景澄想做的事,的确充满了风险,他无法保证任何人的安全。只得问道:“你家里还有人么?” 轻烟垂下眼:“都把我卖了,有又如何?” “那,你有心愿么?” “我……若死了,”轻烟抬头,看向杨景澄,“世子可给奴奴一个归宿么?” 杨景澄顿了半晌,苦笑:“我家祖坟我做不了主。” “奴奴不要墓,也不要碑,”轻烟的眼里有水光划过,“一把火烧了,撒在那地里,奴奴便心满意足了。” “好。”杨景澄爽快答应。 轻烟露出了个明媚的笑:“那,世子要奴奴做什么?” 杨景澄险些被她打岔打的忘记目的,稍作沉吟,方道:“我想你去探探刘常春的口风,问他想不想谋泼天富贵。至于甚富贵,等到了宁江府,他再来寻我详谈。不过你并非她家的家生子,与刘家没有羁绊,有些事不好办。你们当中,谁是刘家的?”顿了顿,他又道,“放心,我不会让她越过你去。” 轻烟答道:“奴奴姐妹皆是那日刘员外着急买的,倒是明月白沙两个小厮原是刘家的人。说来奴奴姐妹的名字,还是顺着他们两个起的。” 小厮么?杨景澄皱起了眉。 轻烟何等会察言观色之人,光从杨景澄挥退左右,坐在床上等她,就让她把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正因如此,她才哭的那般伤心难过——杨景澄宁可担个空名分,也不愿碰她,大概……是嫌她脏吧。瘦马们为了卖个好价钱,自是处子之身。可行内的哪个不晓得,她们这等处子皆做不得真。倒是少有破瓜的,只身上哪寸不叫人摸过千百回,怎比得上公府里养的清清白白的丫头们干净。她自嘲的想,自己大抵也只有办差一个用途了。 压下心中的酸意,轻烟轻声建议道:“明月机灵些,世子可唤他来。” 杨景澄摇了摇头,公子哥儿宠爱小男孩儿算不得新闻,但他不行。颜舜华肚里的不知男女,且他父兄带两宫皆盯着他的生育。宠个瘦马什么的,便是生不出孩子,也不招人眼。若是叫男狐狸勾了魂,自己倒没什么,最多被训斥两句,明月就得想好怎么死比较舒坦了。 不过此事也好解决,到时候叫轻烟去刘家认个干亲什么的,亦好走动。另外,既然有六个瘦马,也就别浪费。毕竟瘦马与家生子们不同,她们见惯了世面,接人待物上更占优势。只是不能一股脑儿的派活儿,其余几个他得再观察观察。 “今日便是这桩事,委屈你了,你且回去吧。”杨景澄深知办事难有一天便成的,何况他还得考验轻烟的口风是否紧,糊弄人的本事是否高明。 轻烟低声道:“世子不传个水么?” 杨景澄:“……”咳,差点忘记了。 “世子,”轻烟还是有些不甘心,“奴奴不敢求名分的。” 杨景澄笑着拍了拍轻烟的脑袋:“日后给你寻个好人家,现跟我会耽误你的。” 轻烟还想说什么,杨景澄却不再与她闲谈,而是看着窗外接着想他的心事。所有谋划与布局,皆不可落入纸上,因此他只得放在心里,细细琢磨。至于轻烟?此刻她还当自己是瘦马,只盼着能以色侍人。待她见识多了,便知道天高海阔,想法自然就不同了。 -- 第376页 杨景澄想,收买人心的最高境界,不正是士为知己者死么?既想引得人为自己抛却生死,自然得替人好生打算。因为假的毕竟是假的,唯有真心能换真心。轻烟还小不懂事,他却不能为了些许私欲阻了人家的终身。 他最盼望的是,每一个真心跟过他的人,最终都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第217章 升官(4-20第一更)   京城。 …… 京城。 慈宁宫内,章太后合上了手头的折子,发出了一声轻笑。吴子英与张继臣案,至今日终于有了个明面上的结果——锦衣卫查了三个来月,也不知道实在没有证据,还是有了证据但不想捅出来,只好编了个跌宕起伏的民间草莽寻仇的故事,匆匆结了案。此案牵扯过大,即使张继臣之死还有连两宫都不知道的疑点,但他们不打算深究,以免吵出些有的没的,闹的大家都下不来台。 如今双方盯着的,正是这二位留下的官职由谁来填补。章太后在心里扒拉着各官员的履历,礼部左侍郎在其次,虽说礼部若无他们的人,帝党能在科举上搞点小动作,但科举乃国之命脉,亦是无数莘莘学子的希望所在,实在做的过火了,叫御史台参上一本,照例能搞的礼部灰头土脸,因此不足为惧。 而今要操心的乃兵部尚书的人选。事实上朝堂以为此争执了小半个月,至今未有结果。章太后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吴子英确实适合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可如今想再找个这般有威望、有手段、偏又贪的天怒人怨的,着实为难。贪而无才的,永和帝不同意;精明能干的,则过不了章首辅那关。 章太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紫檀木的笔杆,章家的权势确实过大了,徽州知府那等江南肥差,招呼都不打一个的直接给了年仅三十二岁的章士阁,可谓嚣张。对此,章太后心里自然有不满。说句到家的,哪怕是杨景澄这等有资格夺储的宗室子弟,想调去宁江府做个正三品的武将,都得她与华阳郡公暗中合力,再说服了章首辅之后,方能看似轻描淡写的办到。章家却能以一己之力,把比宁江卫要紧数倍的徽州知府捧到了长孙手里,章首辅对朝廷的把控到了何等地步,不敢细思量。 章家大抵在几十年前祖坟狠狠冒了回青烟,竟是养出了一对钟灵毓秀的兄妹。一样的聪明绝顶,一样的擅于布局。因此,章太后敏锐的察觉到了兄长的权力已然超越了界限! 不能让他的权力再膨胀下去了! “兰贵。”章太后吩咐道,“把近来朝上推举的兵部尚书的名单拿来我瞧瞧。” 兰贵应了一声,在诸多折子里,找到了名单。章太后打开快速扫过,目光停留在了现通政使池子卿的名字上。通政使,正三品。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可以说是天子光明正大的耳目,亦是朝臣递折子的第一站,亦是个位高权重的所在。此人乃帝党,但一向是个好好先生,平日里只做个传声筒,鲜少拦截旁人的折子,对朝政也不怎么评价。让他做兵部尚书,想必章首辅不会有太大的意见。毕竟兵部乃永和帝吃下的地盘,想硬塞个章家人进去,可过不了永和帝那关。 唯一可虑的是,她不大了解池子卿这个人。通政司与锦衣卫类似,为各类消息交汇之所在。身后无人支持,便是他再好说话,也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而暗中支持他的人,正是华阳郡公! 章太后有些头痛了,既是华阳郡公的人,那他到底真是个尚德不尚才的,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实不好说。 对着池子卿三个字盯了许久,章太后不得不承认华阳的气候已成。一个两个的帝党,明里暗里的投靠了他。以至于如今想要动一动某个职位时,要考虑的不仅仅只有章家与永和帝的想法,同时还要规避华阳郡公的死忠。 不知不觉间,朝廷早已不是当初泾渭分明的帝后两党,而是由此衍生出了无数的山头。在这林立的山头间,想要布局一件事,也再不复当初的游刃有余。章太后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左支右绌之感,好似她无论怎么小心,都难免碰碎哪个不起眼的瓶子,继而摔的满地瓷片招人眼,且极容易弄伤自己。 要选池子卿么?章太后不停的犹豫。她知道,在僵持了一个月之后,她的表态尤为关键。一旦她倾向于谁,这个人将是新的兵部尚书。可此人若果真是华阳郡公的死忠,那远离京城的杨景澄,将来又如何在夺回权柄? 不对!章太后眯了眯眼,随即她清脆的笑了起来。提起朱砂笔,在池子卿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个圈。而后她把名单往兰贵怀里一扔:“递出去。” 兰贵惊讶道:“娘娘,这可是……那个谁的人!” 章太后但笑不语,又抽出张纸,在上面写上了遒劲有力的八个大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站在身旁的兰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章太后顺手把这张纸也交给了他:“两份,都送去内阁。” 一头雾水的兰贵听命而去。很快,两张纸条落到了章首辅手中。章氏一派痛失兵部已久,此番兵部尚书之争,岂肯轻易让位于帝党?怎么着也得争取一下。不想章太后的意见竟依旧倾向了帝党。 章首辅眉头皱的死紧,其实他很早便发现,章太后与他有诸多不合之处。只不过兄妹既不属于一家子,少不得各自有私心。只消大方向一致,自然得和和气气的,不然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话?然此刻他在看到章太后的意思时,心里闪过了大大的不悦。好在他一向谨慎,看完名单后,又拿起了另一张纸。 -- 第377页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章首辅默念了三遍,忽然灵光一闪,招来长随低声吩咐道,“你去一趟北镇抚司,叫蒋兴利帮我查上一查,这池子卿到底是谁的人!” 长随领命而去,仅仅大半个时辰,跑的一头汗的长随便折了回来,在章首辅耳边道:“蒋大人说,不消打听,此人他知道,乃华阳郡公的人。” 章首辅挑了挑眉,再次拿起了章太后写的八个字,由衷的赞叹起了自家胞妹的手段!原来竟是华阳的人!章首辅捋须笑了,华阳数次公然抨击章家,他自是恨不得华阳去死的。可在这皇城之内,最恨华阳的,从来不是他们这些仇家,而是……御座上的帝王!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旁人对皇权的觊觎;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臣下一个个的倒戈。章首辅呵呵笑着,华阳那小子太激进,犯忌讳了啊!因此,他们此刻要做的,是先把池子卿推至兵部尚书,再想法子将此事悄悄的透露给永和帝知道。到那时,正为自己稳住兵部地盘兴高采烈的永和帝,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愧是深谙人心的章太后!然而,章首辅暗赞过后,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的消失。总是能找到最薄弱点,给予致命一击的章太后,终究是外姓人,可惜了。 五月二十七日,吏部正式发布调令,着通政司通政使池子卿升迁为兵部尚书。五月二十九日,宫内外悄悄生出了一条流言——坊间传闻,华阳郡公有意择选池子卿之孙为世子夫人。流言并不炸裂,却是阴魂不散般,一直在宫内若影若无的盘桓。终于在六月初一日,成功的刺进了永和帝的耳膜。 才高兴没几天的永和帝被这当头一棒敲的险些没回过神。御前侍奉的陈方珠惊的汗如雨下,却是半点不敢展露出来。永和帝的脸色铁青,恨不能当场手撕了挖他墙角的华阳!察言观色堪称一流的梁安猛的一个激灵,心里的算盘立刻响成了一串鞭炮。很快,他果断的做了个决定,今次要帮华阳!他看好的杨景澄已远离京城,卖华阳一个面子,能同时讨好两个人。 于是,梁安火速端了碗凉茶放到了永和帝跟前,陪笑道:“世子才几岁,说亲太早了些吧。” “呵,这只不过是朝堂上站队的……”永和帝话说到一半,倏地顿住。的确,联姻乃结盟最常见的手段,可池子卿将入兵部,华阳即有动作,未免太着急了些。物反常即为妖! 梁安适时的道:“不知哪个烂了舌头的乱传闲话,宗室子弟的婚事,也是能拿来嚼舌的?圣上别恼,奴才立刻彻查,叫奴才抓到是哪个,活拔了他的舌头去!” 良久,内心闪过无数阴谋诡计的永和帝冷笑了一声:“女人家就爱搞挑拨离间!她当我是傻的么!?”不满池子卿做兵部尚书?我偏要让他坐稳了!至于华阳……永和帝嘴角未收起的冷笑又扩大了几分,他横竖已经…… 入夜,华阳郡公府外书房。 陈方珠满脸是汗的把今日乾清宫的事说了一回,末了他急急拱手道:“奴才如今亦有人盯着,脱身不了多久,这便去了。” 坐在上首的华阳郡公点了点头,陈方珠又冲左右两边的汤宏、池子卿、李纪桐三人行了礼,飞也似的跑了。 汤宏笑眯眯的道:“老陈不容易,看把他吓的,我们瞒着他真的好么?” 池子卿淡淡的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有些事别张扬的好。”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却原来,宫里的谣言正是华阳郡公的手笔。池子卿的身份不查还好,一旦细查起来,难免有蛛丝马迹。蒋兴利一向是查案的好手,与其等章首辅把此事捅到永和帝面前,不如他们先下手为强!华阳郡公世子今年八岁,说亲显然有些早。永和帝生性多疑,岂能轻易信了?按他的性子,若不信,又会怀疑谁呢? 华阳郡公没想到见效这般快,心情十分愉悦,冲着李纪桐道:“此番你立一大功,另,务必替我向你姑姑道谢。” 李纪桐的姑姑正是李德妃,可见勋贵与皇家的亲戚关系错综复杂到了何等地步。正因如此,华阳郡公方把此事交给了李纪桐。 李纪桐忙道不敢,又笑道:“多亏了郡公计谋高超,不显山不露水的下了先手,我等着实佩服!” “然也!”汤宏笑拍着大腿道,“此事当浮一大白!” 暂时摆脱了嫌疑的池子卿笑着应和:“附议!” 华阳郡公见几个臣下如此,也不扫兴,一面命人摆席面,一面随口闲话道:“说到饮酒,少不得有下酒菜。今年天热的古怪,我总食欲不振,恰新得了个厨子,做的好一手凉拌木耳,又酸又辣很是开胃。今晚恰好与诸位尝尝。” 华阳郡公难得如此的亲切自然,汤宏等人立刻拱手道:“那我等就谢郡公赏了!” 第218章 自荐(4-20第二更)    华阳郡…… 华阳郡公出手之迅捷,打了章首辅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章太后亦很是惊讶。此前华阳除了亮一亮他心狠手辣的爪子,其余的反应倒也平平,亦几乎不碰触朝政。然,自从永和帝在张继臣被杀时放了一点点权力给他,他手中的势力便迅速膨胀,至此时竟能抢下先手! 事儿并不难办,可无声无息的操控内宫之舆论,且如此的精准,让章首辅与章太后齐齐陷入了深思——宫内到底哪个主位倒向了华阳? -- 第378页 京城的一轮交锋,远在运河之上的杨景澄自然不知。但运河上杨景澄的小动作,亦不曾引起人注意。毕竟杨景澄正年轻,看上个把两个美人实属寻常,一直守身如玉倒容易让人起疑。因此不论谁的人报上去,看到的皆不过一笑。 但远处太平了,近处就要生事。杨景澄此人,往日号称姬妾满院,实则是个无甚情趣的。闲在家里时最大的兴趣是习武和看市井话本子;奋发图强后又变成了满心仕途经济,无数美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愣是能做到无动于衷。好容易续了弦,竟又只守着老婆,老婆怀孕了都没想起来收两个丫头。时日长了,东院里的丫头们也死了心。谁料出了家门,杨景澄春心终于动了,却是没看上他们,而是看上了个外头买的瘦马,可把石英和秋巧气了个倒仰。 女人家凑作堆,难免争风吃醋。石英又一向是个牙尖嘴利的,这几日没少对着轻烟冷嘲热讽。轻烟也是一肚子委屈,杨景澄果真把她收了房,石英朝她吐酸水,她哪怕面上装的懦弱,内里必然是得意的。奈何杨景澄纯把她当使唤上的人,叫她好生哀怨。 船队开到应天府时,杨景澄与刘常春分道扬镳。他们趁机见了一面,但碍于船上狭窄眼线过多,杨景澄的话说的十分含糊。刘常春虽有意动,亦不好直接表态,何况还得拉上其他的商户,方能成气候。因此这场离别宴上,唯一落实的唯有轻烟认了刘常春做干哥哥,算是替她寻了个娘家。此举自然又引得旁人打翻了不知道多少个醋坛子。直到船拐进了长江,石英与轻烟的言语机锋都不曾消停。 杨景澄日日听她们吵架,只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疼。他原想着轻烟是替他跑腿的,须得回护一二,不曾想轻烟亦不是善茬,自家就能跟石英掐个旗鼓相当,压根犯不着他出手。 五月二十九日,杨景澄的船驶离了长江,进入了直连宁江府的小支流。船头告诉大伙儿,约明日午时左右便能抵达目的地,因此可以提前收拾东西了。船里上上下下迅速忙碌开来。 这等琐碎,与杨景澄自是无干。今日天气甚好,既无暴晒又无暴雨,是个难得的阴天。河面上凉风习习,很是舒爽。杨景澄在船舱里憋了有足足一个月,每日只得太阳落山后到睡觉之前的那一小段时光,能在甲板上透气,真真是宛如坐监。好容易逮了个阴天,兴头的直奔到甲板上,把马健等人喊过来陪他习武做耍。 马健等人亦早憋坏了,几个年轻小伙就在甲板上同杨景澄闹了起来。龙葵在旁边急的了不得,一直不停的嚷嚷:“哎呦,世子,您千万仔细些,这大江大河里头,落了水可不是玩的!” 站在旁边吹风的马桓牙疼的道:“龙葵这性子,十足十的老妈子。”他好好一个男人,怎底就那般啰嗦呢? 一天到晚得跟着杨景澄的丁年贵听见马桓的话,笑问:“世子可是不会凫水?” 马桓笑道:“我们北边儿的人,难有几个会水的。说来我也不会。丁头儿你可会?”丁年贵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侍卫,虽说章太后赏的显得尊贵些,可说来说去也只是个下人。因此瑞安公府的随从们皆是直呼他们的大名或者外号。又因丁年贵乃侍卫的头子,故家下人皆唤他一声丁头儿。 “会,我们哥几个水性好着呢。”丁年贵客客气气的道,“马师父来了江南,要不要也学上一学。” “可不敢当您一声师父。”马桓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内里不信丁年贵只是侍卫,因此平素里十分的尊重。再则丁年贵的身手他是见过的,一搭眼便知自己远不是对手,更不敢造次了。因此,他亦客客气气的道,“若您不嫌麻烦,烦请指导一二,某感激不尽。” “嗐,都一块儿当差的,弄的那般生分作甚?”丁年贵大咧咧的摆摆手,“宁江府就靠着河,待我们安顿好了,我就教你们凫水。依我看,世子并你们家几个小子一并学了才好。南边儿哪哪都是水,夏季里还容易发洪灾。若是不会水,万一有点什么,我们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丁年贵一天到晚跟着杨景澄,杨景澄那屋本来就窄,还时不时挤着一大堆女眷,因此马桓能避则避,以至于同船个把月,他与丁年贵今日才正儿八经的说上话。可他只听了几句,便笃定了心中猜测——丁年贵来头不小。要知道这年头,十个人里未必有一个能识字的,所以说话多粗鄙直白。像丁年贵这种随口能丢成语的,代表他至少上过三年以上的学。普通的侍卫能写自己名字的都算了不起,可见丁年贵的来历。 马桓对丁年贵两眼一抹黑,丁年贵却是早把马桓扒了个底儿掉。知道他曾是宣献伯韩运看好的后辈,倒霉催的赶上蔡聪那棒槌,才被迫逃离九边、躲在瑞安公府里虚度光阴。再看杨景澄对马健的厚待,便知杨景澄亦是知道此事的。是以,他也有意结交,借着说凫水的由头,三言两语两个人便混熟了。 甲板中央,杨景澄与马健等长随打了十几个来回,把憋了个把月的郁气一扫而空。见他的纱衣已然湿的能拧出水来,站在廊下的石英便喊:“世子,你且回来换身衣裳再耍。甲板上风大,仔细着凉。” 杨景澄没理会婆婆妈妈的唠叨,他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冲马桓得意的笑:“师父,我这个月没退步吧?” “甚好。世子在屋里结结实实的扎了一个月的马步,下盘稳多了。”马桓先笑着表扬了杨景澄一句,紧接着脸色一变,眼风冷冷的扫过自家儿子,训斥不用出口,马健和牛四条几个都齐齐垂下了头。 -- 第379页 他们方才交手,便察觉杨景澄进步迅猛,竟是与他们打了个不相上下。几个年轻人哪里不知道自家退步了?因此皆生出了羞愧之心。 “因太阳太大,白日里便躲懒儿!”马桓严厉的道,“你问问前线将兵,平日练兵的时候,能像你们一样在树荫底下练么!?哪个不叫晒脱了几层皮?我此前故意不说,便是想看看你们哪个有这般自觉。不想一个个好似少爷般,尽享福去了!要你们何用!?” 马健等人当即羞的面红耳赤,他们只得十五六岁的年纪,虽是奴仆身份,早先却没当过差,一样是父母娇养长大的,自然比不得死过一回的杨景澄,更不好比素来训练有素的丁年贵等人。这么大点的孩子,正是好玩好闹贪吃贪睡的时候,马桓不拿小鞭子抽着,他们一个两个的便放飞起来。觑着马桓的脸色,皆在心里哀嚎,完了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 杨景澄在一旁看的大乐!当年马桓教他习武从不认真,次后再三恳求,方下了狠手。闹的他水平一直不如马健,今日大仇得报,如何不欣喜?眼见着马健等人被训了个灰头土脸,他就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船上摇晃,最是好练下盘的时机。在船舱里扎马步,比地上强多了。可惜你们错失机会了呀。” 马健忍不住辩解道:“世子,我们屋没空地儿。” 马桓怒道:“你不会上甲板!?” 杨景澄更狠,他凉凉的道:“你们的通铺乃钉死在地板上的,地上没空地儿,你们不知道上床?” 马健瞪大眼,还有这种操作!? “没文化的人脑子就是笨!”杨景澄毫不客气的连续插刀,“你们可长点心吧!” 在旁边看热闹的丁年贵噗嗤笑出声,补充道:“没文化的确不好,我看到了衙里,还是请个老先生替诸位补补课才行。” 丁年贵在诸位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同样没文化的杨景澄扭头怒瞪丁年贵,大有你再含沙射影我揍你的架势。 丁年贵并不怕杨景澄,笑指着一直在跳脚的石英道:“世子,您丫头快急死了,先回屋换衣裳。” 浑身是汗确实不舒服,被丁年贵一顿嘲笑弄的没了兴致的杨景澄只得回房。青黛早预备好了温水,杨景澄利落的脱了衣裳跳进浴桶里,水温不冷不热,他舒服的发出了一声叹息:“还是青黛细心。” 青黛笑了笑没说话,绕到他身后,替他洗起了头。杨景澄惬意的眯着眼,在差点睡着之际,忽然发现屋里似乎过于安静了。睁开眼环视一圈,奇道:“石英和秋巧呢?” 青黛一面细细的搓揉着他的头发,一面柔声答道:“我打发她们出去门口守着了。” “嗯?”杨景澄好笑道,“防着轻烟呐?” “世子太小瞧我了。”青黛轻笑,“出京前,奶奶叮嘱了我一些事。咱们马上要靠岸了,我问世子一声儿,您是正经想把轻烟姑娘收了房呢?还是使她办事?” 杨景澄不动声色的问:“奶奶同你说了什么?” “左不过是些叮嘱。”青黛缓缓道,“世子,我是不打算嫁人的,也犯不着跟人争风吃醋。有些事您可以交代给我做。” 杨景澄侧头看向青黛:“不打算嫁人是什么意思?” 青黛调侃道:“您若娶我,我还是嫁的。” 杨景澄:“我感觉我像唐僧……” 青黛咯咯笑出声来:“您这身皮肉,是像戏上说的御弟哥哥。” 杨景澄:“……” “说正经的。”青黛敛了笑,在杨景澄耳边轻声道,“您是不是防着丁头儿?” 杨景澄本想说没有,但,扪心自问,心里真的就相信了丁年贵会倒向了他,而不是双面奸细么?于是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青黛依旧用极低的声音道,“那我派石英守门防轻烟,就谁也防住了。至于我同轻烟凑一块儿说话打机锋,想必丁头儿不看在眼里。” 杨景澄看着青黛,心里五味陈杂,他家后院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凶残?反倒是龙葵几个男孩子宛如棒槌!再想想宫里坐镇的章太后,他们老杨家的风水,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一块帕子覆上了杨景澄的头发,青黛动作轻柔的擦着头发上的水,极为诚恳的道:“世子,我能比轻烟做的好,您……信我么?” 第219章 活人(4-20第三更)    杨景澄…… 杨景澄无奈的笑了笑:“你和轻烟是不同的。”说着,他从浴桶里走出来,擦干身体,换了件干爽的衣裳。 青黛跟在他身后一面收拾,一面说:“我知道,她可与刘员外来往,我不能。可是您不能全靠着外人不是?我也没旁的想法,只是瞧着您一日日的难有个笑模样,心里难过的很。” “还犯不着让你们小丫头操心。”杨景澄坐在了椅子上,青黛又跟上来替他梳起了头,“世子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们女人家,一生荣辱都在你们男人身上。若平日里憨吃憨玩,真有事儿了,叫我们怎么活?” 青黛细心的拆着杨景澄发尾的结,接着道,“京中的闲言碎语我早听说了,您说您现在……”青黛顿了顿,“往日我跟着大姑娘上学,她不爱写功课,皆是我代笔。府里的老夫子是个死古板,嘴里说着姑娘家要紧是《女四书》,提起功课来,偏又嫌我们又不会用典了,又词汇不丰富了,横竖都是他的理。逼的我熬夜苦读书,也不知看了多少史书上的故事。” -- 第380页 青黛重重的叹了口气:“是以,我总想为您做些什么,也是为了我自己。”理好头发,青黛把梳子随手搁在桌上,又拿了块帕子来继续擦干,“我们做丫头的,活的好似浮萍一般。让我们上哪再去寻个您这样的主子?您不知道,听奶奶说了那些话,我慌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可您身边总围着人,有些心里话都不敢随便说。恰好这几日石英跟轻烟不对付,才叫我逮了个空儿。由此可见,您现在过的多不容易。” “你看了那多书,那日我问太后娘娘的信是甚么意思,你怎底不吱声?”杨景澄问。 “有甚好吱声的。我瞧着轻烟伶俐,您把她收拢了乃好事。”青黛笑笑,“我可不是石英和秋巧,一门心思嫁给您做小,光记着吃醋去了。再则识文断字叫人尊重,亦叫人防备。我又不是个小姐,叫人高看一眼有什么好?万一谁来问您讨我,您给还是不给呢?给了吧我不乐意,不给吧显的您小气。何苦来哉?” 杨景澄笑:“往日我只知道你细心周到,万没料到竟有如此的大智慧。可见我的东院,果真藏龙卧虎。”前世青黛作为他的小老婆,且是相对得宠的那个,他自然是熟悉的。却也只知道她自幼陪着楼兰读书,识得几个字,做的一手好针线。哪里知道这丫头把自己藏的严严实实,若非因缘巧合,竟不知她读过史书。 头发擦了个半干,青黛问:“头发就这么散着么?” 杨景澄无所谓的道:“就这么着吧,我又不是姑娘家,披头散发显得不尊重。” 于是青黛又去收拾帕子与换下的衣裳,一一扔到盆里,预备等下去洗。再拿起块抹布,趴在地上擦水。杨景澄看的好笑:“喂,说正事呢,家务活咱回头再干成不?” 青黛道:“我能有什么正事儿啊,无非帮您传个话。主要是您也不能天天儿的跟轻烟腻在一块儿。但凡您独宠她,她就得叫人盯死了。不说旁人,只说石英和秋巧,能不一天天的等着揪她的小辫子?” 杨景澄摸摸鼻子:“你打算怎么传话?也跟我这儿混个通房的名分?” 青黛停下手中的活儿,似笑非笑的看着杨景澄:“给吗?” “你别闹,清清白白嫁出门子不好么?跟着我作甚?”杨景澄道,“独守空闺寂寞冷?” 青黛把抹布摔到另一个盆里:“有娘娘做,您叫我住冷宫都使得。” 杨景澄:“……” “可惜您是个榆木疙瘩!”青黛恼的在杨景澄额头上点了好几下,“您到底多恨女人呐?谁都不肯轻易碰的?” 杨景澄没回答,他虽然两辈子都被女人坑的不轻,但也不至于恨上女人。只是他不愿意轻易收房。人生在世,谁能没有私心?做了他的通房,便想着姨娘,做了姨娘又想着侧夫人。而有私心则有了漏洞,容易叫人钻空子。有些计谋,连当事人都不清楚,他就被埋沟里了。 何况他好歹是个世子,不是乡间土财主,妾当然只能伺候他,家务琐事得由丫头们去做。于是他纳个妾,自己少个使唤的人要补丫头,妾也得有人伺候。身边的人一多,那些盯着他的人不放几个探子,都对不起他的好色无度。真是嫌日子不够糟心才能有心情四处收通房。 “孩子的事,您就不着急么?”青黛无奈的问。 “着急有屁用!”杨景澄的眼神几乎称得上哀怨了,心道:上辈子睡你那么多回,你生出来了吗?不单你,你家的姑娘带你的姐姐妹妹们,哪个给我生了一男半女?我找你们全是白费功夫,纯添麻烦! 青黛浑然不觉,依旧十分贤良淑德的劝道:“我听闻瘦马不好生育,您既喜欢活泼的,我看石英就挺好,还是个大脚呢。” 杨景澄扶额,石英长的挺好看的,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似乎、好像、仿佛也睡过了,一样蛋都没有!说来上辈子他真的睡过的太多了,而那些被他宠幸过的女孩儿自然嫁不得人,公府里亦不可能给他们名分。他现没弄明白前世的情景到底是梦还是时光倒流,若二者皆不是,那他死后,满院子姬妾将何去何从? 而此生,抱个大腿抱得自己去了风口浪尖,就更不能耽误这些丫头们了。颜舜华那是她的正妻,夫荣妻贵,夫倒霉她也得跟着陪葬,规矩便是夫妻同体生死与共,他无法改变;叶欣儿则是八字不好,有他没他都过的狼狈至极,这辈子能跟着他混出个头最好,万一不成一块儿死了,他也不愧疚。可是其他的姑娘们,他则可以不招惹。无论如何,瑞安公府屹立在京中,哪怕他在夺嫡的漩涡中尸骨无存,至少丫头们不会比遇到他之前过的更差。 因此,纳妾既麻烦、又无用、且耽误旁人的终身,就只为了那一会子的欢愉,实在太不值得。杨景澄看着在屋里忙碌着走来走去的青黛,蓦得又想起了她前世的模样。那时候的她比现在年纪大很多,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好像正因如此,所以渐渐失宠。再仔细想去,脑海里却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青黛应该是个鲜活的女孩子,心灵手巧、才华横溢。可前世的自己,并没把她当过人。只是一个丫头,或者说物件。所以,前世的青黛也好,他印象不深的石英也罢,皆是苍白的、无趣的。并非她们天性如此,只是一只猫狗,要甚有趣呢? 重活之后的杨景澄变了很多。众人皆说他温柔多情,其实他只因死的憋屈,于是感同身受的、认认真真的把人当做了人。会替她们考虑终身前程,而不是只当自己泄欲的工具。然后仅仅半年多的功夫,他看到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风景。 -- 第381页 不单东院的丫头们,还有周泽冰、马桓、丁年贵等等等等。所有人,所有以往不看在眼里的贱如蝼蚁般存在的人,只消给他们些许尊重,他们便一个一个的活了过来,与自己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而上位者,诸如华阳郡公、章太后等,他们亦不是庙里的泥塑木胎。他们亦有私心与情感,与漂泊流浪的轻烟等人殊无二致。 既然大家皆为人,那么由己及人,许多事自然而然的变得明白且清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抓住每一个人心中最看重的利,何愁不能收买人心?就如青黛,她最看重的真的是嫁给自己么?前世也没见她活的多高兴。因此,青黛想要的,无非是温柔体贴,再往深里想一层,答案却又浅显起来——归根结底,飘零无归宿的她,仅仅只是想要好好过日子,能吃饱能穿暖,不被人随意打骂,稍微有点体面的活着而已。 青黛是,轻烟亦是。所以娶了她们,真的不是好路。把她们通通嫁个如意郎君,方是尽如人意的人间正途。 就在杨景澄沉思间,青黛已经把屋里重新收拾干净,只剩个装着水的木桶,得等龙葵他们来抬。外头的天昏昏沉沉,要下雨的模样。河面再次起了风,硬是在大热天里吹出了一丝凉意。青黛拿了件褡护过来,就要给杨景澄披上。 杨景澄连忙退开,没好气的道:“你看着我像大夏天要穿两层衣裳的文弱书生么?” 青黛一脸无辜:“褡护袖子短,外头起那么大风……” “我跟你讲,你别把伺候你们大姑娘那套挪我身上,我就一糙汉子。”杨景澄忍不住道,“何况你们大姑娘,现弄不好比我还糙。” 提起楼兰,青黛眼神暗了暗。半晌,她问:“世子,您说,大姑娘她……还好么?” “她待你又不好,你老惦记着她作甚?”杨景澄对楼兰实在生不出丝毫怜悯。 青黛低声道:“我也没旁人惦记了。” 杨景澄噎了噎,青黛是孤女,她不像石英秋巧她们,有家族有父兄,楼兰曾是她生命的全部。纵然有气性,但终究难以斩断所有的感情。 “得闲我帮你问问。”杨景澄道,“她若学乖了皆大欢喜,若丢了小命,你便忘了她吧。” 青黛沉默了许久之后,轻轻应了声:“好。” 第220章 遭罪(4-20第四更)   京郊,惠…… 京郊,惠慈庵。 楼兰又一次顶着装满了水的大瓷碗跪在了碎瓷片上。头顶是刺目的烈日,后背是交错的鞭伤。带着盐分的汗液被火辣辣的太阳逼出,然后毫不留情的落在了伤口上,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然而,此刻的楼兰挺直着腰背,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碗里的水若洒出来,她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短短一个月时间,楼兰眼泪已然流干。从来到惠慈庵那日起,她断绝了一切外界的消息,就好似以前见过的从外面买来的丫头,无家无族、无依无靠,任由着府里的老人们揉圆搓扁。也是这短短的一个月,她终于接受了哥哥与姨母再也不要她的现实。 惠慈庵铁血的规矩下,楼兰再不敢哭闹。安静下来的她,生平第一次静静的感受到了何为绝望。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它不似鞭子抽在身上时的剧烈疼痛,更像是有人拿了一大瓶醋活活灌进心脏里,酸的她瑟瑟发抖,胀的她呼吸困难。 时值正午,火热的阳光似乎能把一切都烤熟,连树梢上的知了都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声响。不知跪了多久的楼兰眼前开始金星闪耀,但她依旧不敢动弹。她牢牢记得上一次,她昏倒在地上砸了碗,迎接她的是无情的毒打与次日加倍的惩罚。她有时候都惊叹,自己居然能活到今日! 灵动的双眼早已麻木,秀丽的脸庞也被太阳灼伤。楼兰闭上眼,竭力抵抗着昏倒的本能。她其实无数次的想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省的再遭罪。可每每事到临头,又没了勇气。此刻的她有些想不起来,上个月的自己,是怎么敢于上吊的。 太阳越发的炽烈,楼兰的不适感从脑袋扩散到肠胃,肚里的翻江倒海,让她很想吐个昏天黑地。可头顶沉重的瓷碗告诉她,绝对不能动弹哪怕一点儿。然而,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再大的毅力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她不自觉的开始颤抖,头顶的瓷碗也岌岌可危。她竭尽全力的稳住身形,但瓷碗还是不听使唤的砸落在了地上。 哗啦的脆响,让大太阳底下的楼兰遍体生寒。她被冻在了当场,连方才的身体本能的颤抖都不复存在。她就像是一个木雕般僵立,没有表情、没有眼泪、也没有了恐惧。 “你又打碎了一个碗。”老嬷嬷的声音如鬼魅般的响起,带着刺骨的冷。 楼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近乎麻木的迎接着接下来的惩处。但整整一个月没学会半点本事的现状,彻底激怒了□□她的老嬷嬷。 “啊——”凄厉的惨叫从楼兰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她出窍的神魂在一瞬间齐齐归位,精致的小脚被人狠狠的踩住了!坚硬的木鞋底无情的来回碾压,本就骨骼变形的小脚根本承受不了这般折磨,尖锐到难以形容的疼痛从脚底直冲脑门! “啊——”楼兰惨叫着扑倒在了地上,滚烫的青石板顷刻间把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烫了个通红。她想挣扎,可脚被人踩住,加之跪了那么久早没了体力,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 第382页 踩住她脚的老嬷嬷依旧持续的用力,楼兰此刻都已无力想自己是否会残疾。她只想老嬷嬷放开她的脚,让她能有一丝一毫的喘息。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丫头。”老嬷嬷的语调里,带上了明显的火气,“丢三落四,不是擦不干净地,就是打不上来水。你当你还是往日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还等着旁人伺候你不成!?” “啊——”随着老嬷嬷的再次用力,楼兰疼的开是倒气。她打生下来就没干过活,所谓的伺候人,只有装模作样的给亲姨母布两筷子菜。何曾知道地如何擦,水如何打?她刚沦落不久,多少残存着些许小姐的脾性,又生性愚笨,学的更慢了。看在老嬷嬷眼里,这就是傲骨未消,须得重重打磨。 “嬷嬷,好疼啊!”楼兰忍不住哭了起来,地板上的滚烫,后背的鞭伤与被踩住的脚,三种截然不同的痛楚交相呼应,疼的她眼泪鼻涕齐飞。 “你有脸哭!?”老嬷嬷最看不得她娇滴滴的模样,脚上的力度再加三分。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凄厉的惨叫顿时响彻云霄!楼兰脆弱的小脚被直接踩断,钻心的剧痛冲的她脑袋几乎炸裂。她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喉咙里连绵不断的尖叫被一块帕子无情的堵在了嘴里,这一刻,她真的不想活了! “赖嬷嬷,大中午的,主子们歇晌儿呢,你动静小点。”月亮门后走来了另一个妇人,略带埋怨的道,“实在愚笨的很,喊个人牙子来领走便是。何必费那功夫。” 原本略松了口气的楼兰听到最后一句,又剧烈的颤抖起来。在宗室的家庙已然过的生不如死,她不敢想外头是怎样的残酷。 赖嬷嬷十分厌恶的道:“我当差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娇气愚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贪官家养的,若不叫官卖到这里,谁家娶了她,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赖嬷嬷的话宛如一根钢针,直插进了楼兰的脑海里,激的她连呼吸都险些忘到了脑后头。她记起了自己那桩极不满意的婚事,记起了刘嬷嬷唾沫横飞的对她未婚夫家窘迫的描述,可那些之前弃之敝履的东西,此刻想来,是多么的珍贵。从来到惠慈庵的第二日起,她就盼着已写过婚书的未婚夫来接她,可她等了足足一个月,那个人……并没有来。 再也没人要我了,再也没人管我死活了。楼兰的身体越缩越紧,泪水却不敢再流,因为她骨折的脚还被踩着,稍有动静便是令人窒息的痛。 赖嬷嬷一开始也没有故意折腾楼兰的意思,只是楼兰的笨手笨脚,让她的愤怒逐日累积。原本关在庵堂里不见天日的妇道人家,就比不得日日在外走动的心胸宽广,屡教不改后,她越发下了狠手,心里难免生出了索性折磨死好省心的念头。横竖一个毛丫头,死了就死了,哪年哪月不死几个?也就是赶上夏日里不容易死人,若是冬天,楼兰早咽气了。 不过这里毕竟是宗室里寡妇们清修的庵堂,赖嬷嬷不便做的太明显,因此满心火气的她不住的朝旁边的妇人抱怨。都是做奴婢的,谁没被笨手笨脚的坑过?那妇人亦吃过小贱人的亏,就与赖嬷嬷一并同仇敌忾的骂起了楼兰。唾沫横飞之际,她们谁也没看见墙后头有块衣角一闪,消失在了花木中。 被青石板烫的难受的楼兰忍不住稍稍翻动了身体,耀目的阳光直扎进了她的眼睛里。她看着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想起了那日哥哥决绝的表情,身体与心里的痛顷刻间连成了一片。 缓缓闭上失神的眼,哥哥,我死了,你会来接我的尸骨么? 申时初刻,瑞安公府。 叶欣儿急急掀帘子进来,在刚午睡醒来的颜舜华耳边轻声道:“方才不知谁在墙上,往我手里扔了个纸条儿。我打开一看,说是咱们兰姑娘在庵堂里叫打的不行了。奶奶您看……这……如何是好?” 楼兰那刁蛮性子,正是欠了几顿毒打,省的总以为全天下合该围着她转。然她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任性过了吃些教训是该的,却决计罪不至死。颜舜华当即立断:“拿我的帖子,使个人过去瞧瞧。” 叶欣儿问:“若果真是受了重伤……” 颜舜华不以为意的道:“接回来便是。” 叶欣儿想着楼兰的脾气,顿觉得脑仁儿发疼。 颜舜华笑道:“她是楼公子的亲妹子,亦是章家的外甥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她遇险了我们当救,若依旧死性不改,再想法子收拾她。” 一向看重规矩的吴妈妈更看不惯楼兰,抱怨道:“偏她不省事!叫你大着肚子还操心她。” 叶欣儿亦很无奈,果真接了回来,少不得请大夫吃药。倘或那菩萨的脾气改了倒还好,没改的话又全是麻烦。她与颜舜华妻妾两个近来正死命的补史书,哪里得闲?不过谁让杨景澄同楼英好呢?而惠慈庵那等地界,魏燕如可伸不进手去,只得她们出手了。于是她十分糟心的道:“罢了,寻常家下人怕是难进惠慈庵的大门,奶奶把帖子给我,我带着李青家的去走一趟。” 颜舜华点点头:“也好,速战速决。”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她若老实了,直接带家里来;若是依旧炸刺,你把她连同李青家的都扔楼家去,我们现没空搭理她。” 叶欣儿应了,等着颜舜华写了帖子盖了私印,火速领着李青家的出了门。李青家的乃楼家的管家娘子,原是跟在楼英身边伺候的,后来楼兰的奶嬷嬷犯了事,叫楼英撵出了家门,又把李青家的调给了楼兰,因此楼英成亲搬家的时候,并没把她带走,依旧留在瑞安公府守着楼兰。谁料楼兰寻死觅活的,彻底惹毛了杨景澄,被丁年贵丢进了惠慈庵,她只好守着空屋子默默度日。此刻听闻楼兰被打的动不得,跟着叶欣儿一路走一路哭,待马车赶到惠慈庵时,已是哭成了个泪人。 -- 第383页 叶欣儿坐着瑞安公府的马车,拿着颜舜华的名帖,径直进了惠慈庵的大门,很快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楼兰。只见她躺在发臭的席子上,脸上手上大片的烫伤,破碎的麻衣里是交错的鞭伤,拆开的裹脚布下则是严重扭曲的脚。李青家的脚底一个踉跄,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家的姑娘。刚收的眼泪又开始扑扑的往下落。 赖嬷嬷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道:“哟嚯,看不出来,大小姐还有后台呐。” 叶欣儿瞥了她一眼,没同她计较,只淡淡的道:“我们若要带走她,须得什么条件?” 赖嬷嬷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姨娘,虽您也是咱们宗室的女眷,可这家庙并不是府上开的,岂容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老奴可不敢坏了规矩。姨娘想带人走,且与管事的说去吧。”说毕,也不理叶欣儿,一甩帕子转身走人了! 第221章 抵达(4-21第一更)    惠慈庵…… 惠慈庵的管事姓陈,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一脸的慈眉善目,说话也极和气。可真是应了那句阎王好遇小鬼难缠的俗话。 时下有些大户人家惩治不听话的女眷,多有送进庵堂吃个教训的。陈管事对有人来接楼兰并不意外。只是,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她们惠慈庵帮着人惩治女眷,少不得要些好处。于是她装作为难的道:“她这样的丫头,须得三十两银子才能赎,这是规矩。还望奶奶见谅。” 万事钱开道,也不是甚新鲜事。叶欣儿闻得只要三十两银钱便能办成,忙陪笑道:“管事娘子客气了,是我们给贵庵添了麻烦才是。我们夫人命我带了四十八两过来,三十两算我们给的赎身银子,余下十八两是给娘子的谢礼。我们夫人刚成亲没积蓄,娘子千万别嫌少。” 陈管事十分满意叶欣儿的上道,笑眯眯的收下了银钱,随口吩咐赖嬷嬷并另一个婆子,帮着叶欣儿把已昏迷的楼兰抬上了车。楼兰是丁年贵派人送进来的,赖嬷嬷原先以为她是犯官家眷被人报复,□□之时心里难免有几分凌虐昔年大小姐的快意。谁料她只是个来吃教训的,竟有本家肯来接,心里酸意直滚,一张脸拉了个老长。 瑞安公府不差钱,叶欣儿更不想同刁奴们计较,省的节外生枝。因此,等楼兰躺在了车里,她又从荷包里抓了两个金锞子,给两个嬷嬷一人分了一个。 赖嬷嬷得了钱,脸色立刻好转,满脸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没口子的夸叶欣儿大方和气。心里暗暗想:看在你今日识大体的份上,翌日你落了进来,老娘就不折腾你了。 叶欣儿做了多年奴婢,最知道这等老嬷嬷的心思。暗自叹了口气,勉强又寒暄了几句,带着李青家的赶紧走人。 折腾一圈,天色已晚。车夫怕晚了赶不进城,跟叶欣儿招呼了一声,驾着马车朝城内狂奔。城外的道路本就不平,马车一加速,车厢里晃的好似地动了一般,楼兰整个人都叫从木板上弹起,又重重的落了回去。光听那声响动,便觉出了疼。 李青家的登时哇的一声又哭了。作为楼家世仆,她自是不喜如此张扬跋扈的姑娘,尤其是姑娘总给她带大的爷们气受,就更厌恶了。可这到底是自家的亲姑娘,见她遭了如此的大的罪,岂能不心疼。来的路上光听闻楼兰的遭遇,她便心疼的了不得。此刻亲眼见着,又没了外人,哪里还忍的住?扑到楼兰怀里,一行哭一行骂:“杀千刀的庵堂,这般折磨人,也是修佛的地方!我呸!菩萨怎么不降道雷劈死了老虔婆们!甚狗屁庵堂,我看盐矿里头都比他们仁善些!” 叶欣儿没接话,由着李青家的一个人发泄。惠慈庵本就不是甚好去处,说是家庙,进去的多是姬妾。姬妾没有娘家,夫家又无情的抛弃,在庵里说是主子,其实就是个使唤丫头。京里好多不擅女红的新嫁娘要绣喜服,都是寻的她们。可见她们平日里得做多少绣活,才练的出那般手段。斜眼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楼兰,心道:你可长点心吧!真当世道多好呢! 马车一路飞驰,终于在暮鼓声中冲进了城门。车夫重重吐出了口浊气,虽说城外寻个上好的客栈歇一晚理应无事,可外头哪比的在家舒服,何况车里还拉着个病人。想到病人,缓下来的车夫扬声道:“姨娘,我们要不要顺路请个大夫?” 叶欣儿答道:“奶奶在家哩,她只怕早请好了太医。我们直接回去。” 车夫答应了一声,又驱使马匹跑了起来。即将宵禁,路上几乎没了行人,马车顺畅的一路跑回了府。果然,细心的颜舜华早请好了太医,并报与了章夫人知道。 章夫人一肚子火,楼兰之事全是杨景澄的首尾,偏杨景澄出门在外,颜舜华又怀着孩子,叫她有气无处撒。最可气的是颜舜华把楼兰接回家后,直接送回了她原先的屋子。那是正屋后头的东厢房!章夫人恨的咬牙切齿,若是楼兰好了,自是颜舜华接人有功;可若是人接回来却死了,少不得要赖她一个照应不周。那贱人真真儿滑头!要不是她怀着孩子…… 章夫人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被接回来的楼兰依旧昏迷着,烫伤、鞭伤加骨折,太医看的直摇脑袋,不敢打丝毫包票。把骨头接好,又给配了药,连诊金都不肯收,逃也似的跑了。章夫人指派了刘嬷嬷看顾楼兰,叶欣儿乐的甩开手,摸了把银钱塞到李青家的手里,飘然而去。 -- 第384页 回到东院,已是亥时二刻,颜舜华散着头发,都准备睡了。见她回来,忙问:“大姑娘怎样了?” 叶欣儿苦笑:“挣命吧。” 吴妈妈道:“我听说脸烫伤了,要破相哩,是不是真的?” “那倒没有,石板子烫的,不至于破相。只是庵堂里不想管她,我们又没经验。太医说刚烫着的时候,用井水冷一会儿就好了。拖到这会子,不定要遭多久的罪。”叶欣儿顺便回报楼兰的病情,“要紧是她的脚,太医摸了摸,道是骨头碎了好几截,虽接上了,日后不知道会不会残疾。” 吴妈妈听的咋舌,忍不住道:“惠慈庵那般厉害的么?姨娘的哥哥好狠的心!” 叶欣儿:“……”我哥是为了讨好世子,关我什么事!? 黄莺见势不妙,连忙赶上来岔开话道:“说来,咱们大姑娘的亲事还做数么?” 一语说的大家伙面面相觑,做主的人早去了边疆,那姓王的家里又没个女眷,三书六礼走到了哪一步都不知道,这婚事到底成不成还真是个未知数。 白鹭忧心道:“万一不成了,岂不是又要重新寻婆家?” 颜舜华糟心的看向叶欣儿:“明日劳你再出门一趟,去同楼家嫂嫂说一声儿,看怎么着吧。” 次日一早,魏燕如接到叶欣儿特特送来的消息,心里是同颜舜华一模一样的糟心。先随叶欣儿跑了一趟瑞安公府,楼兰不再昏迷,却是烧的迷迷糊糊的。刘嬷嬷守着她一宿没睡,这会子正趴在桌上打瞌睡。李青家的更是了无睡意,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拉着魏燕如的手哭的眼泪鼻涕齐流。 太医又来了一回,见楼兰有了意识,终于肯收诊金,魏燕如才算放了一半的心。然事儿还没完,看了楼兰后,她又马不停蹄的回了趟娘家,寻到靖南伯夫人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楼兰上吊乃丑事,瑞安公府捂了个严严实实,靖南伯夫人今日方才听说,无语了半晌后,又开始着急忙慌的找当日说亲的中间人。整一个鸡飞狗跳。 好在靖国公府听闻当家的楼英因有急事去的边疆,其妻又是刚过门的新嫁娘,便以为这是新嫁娘刚当家手生,疏忽所致,倒也没放在心上。横竖三书六礼拖一拖也是有的,现女方又不小心摔骨折了,两下里只好接着等。至晚间,颜舜华总算接到了婚事照旧的准信儿,彻底放了心。 楼兰的事还得告诉杨景澄知道,于是颜舜华提笔写信,把这二日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明白。至于谁在惠慈庵守着楼兰,又是谁来报的信,她直接隐去不谈,自己也没有多做探究。现今最要紧的依旧是养胎。 山高水长,信自然无法朝发夕至。家信送到宁江府,不定什么时候去了。此刻收信人杨景澄刚好从船上跳下,终于踩在了实地上。然在船上呆了足足一个月的他,甫一落地时,居然觉得整个地面瞬间液化,他站在平整的地面,却好似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又是摇晃又是起伏,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不惯坐船之人刚下船时多有此感,这是一种幻觉,下盘练的再稳当都是不中用的。丁年贵早有准备,在杨景澄晃动的瞬间,稳稳的搀住了他。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天旋地转之感才渐渐消失,杨景澄甩了甩脑袋,好半晌吐出了一句:“长见识!”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马桓马健等练家子也似吃醉了酒般走不出直线,以龙葵为首的废柴小厮们更是晃晃荡荡。唯有常年坐船的轻烟等江南人能从容下船。 杨景澄毕竟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的他很快适应了地面。将将站直,就见码头前方,一堆穿着花花绿绿官服的下官恭敬的站在那处。杨景澄侧头问丁年贵:“等我的?” 丁年贵笑道:“自然。下官于码头或长亭奉迎上官乃规矩。只怕接风宴都已经置办的齐齐整整。世子且让马师父带着人去府邸,我们陪世子去赴宴。” 杨景澄挑眉道:“府邸?外官不是住衙门里头么?” “衙门里头破破烂烂的,您怎住得?”丁年贵笑着解释,“早有人来此地买了宅院,只等着世子入住了。” 杨景澄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之前没同我说。” 丁年贵陪笑道:“对不住,忘了。” “我必须住?”杨景澄问。 丁年贵点了点头:“是。” 杨景澄似笑非笑道:“你们就这样收买人心?” 丁年贵顿了顿:“可老太太们不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杨景澄:“……”竟然无法反驳! 半晌,杨景澄勾起嘴角,也行!果真是个慈爱的老祖母,他以后倒不忍心对章家动手了。撕开温情的假象,大家各凭本事! 第222章 接风(4-21第二更)    章太后…… 章太后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太太。杨景澄与她接触不多,但每每打交道,都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然而表面功夫终究只是表面功夫,但凡细究,便能察觉出违和之处。如买宅子这桩,寻常家的老太太听闻孙子要出门当差,非要自作主张买个宅子也是有的。可一旦往宅子里放进了牢头,那再如何金碧辉煌,也只是个囚笼而已。 丁年贵挠了挠头,低声道:“我觉得……此事娘娘真的是好意。” 杨景澄笑了笑没答话,好意不好意的,有甚要紧?京中人与事纠葛到了今日的地步,他连一向亲厚的华阳郡公都是不敢信个十成十的,何况章太后?是好意他接着,是歹意日后报复回去便是。 -- 第385页 丁年贵看杨景澄的态度,索性闭了嘴。章太后不是杨景澄,她心思多且深沉,看着好的事,或许真的好,又或许有别的打算。杨景澄有所防备理所当然。何况他隐隐觉得,章太后也并不想杨景澄全心全意的信任她。否则以她惯常行事的风范,理应柔和且熨帖,而不是不轻不重的膈应一下,让人卡在半空中,计较显得小气,不计较又恶心了自己。 而天子,恰需要多疑。 跟随杨景澄来的人不少,行李更多,加之众人坐船坐的七荤八素,弄的整个码头乱哄哄的。迎接杨景澄的下官们也不着急,老老实实的站的不远不近,并不过来打搅。 他们不急,杨景澄更不急。就站在码头上,看着家下人把箱笼从船上搬下来,又合力往运货的马车上搬上去。码头惯常有讨生活的力工,但凡见有人下船,便凑上来问询,好卖力气换口饭吃。那些力工眼睛极利,杨景澄一看就是主子,他们不敢问。滴溜溜的扫视了一圈,逮住了马桓。 马桓一向只干打手与护院两件事,接人待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加之听不懂江南话,当场僵在了原地。然后,杨景澄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此番出门太急,忘记带正经管事了。皇伯父误我! “许平安!”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丁年贵喊了一声,用下巴一指力工的方向,不消多说,许平安立刻明了,朝力工头子的方向走去。两个人连说带比划的,很快交涉清楚。紧接着七八个汉子一拥而上,麻利的干起活来,卸货速度比刚才快了五六倍不止。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感叹道:“老丁,你真好使。” 丁年贵:“……”老子也不想的,谢谢。 有了力工们做帮手,箱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搬上了车,女眷亦分好了马车,规规矩矩的坐在里头,不闻半点声响。只待杨景澄一声令下,他们即可出发。 丁年贵道:“许平安知道宅子在哪,让他带队,我陪世子去吃酒吧。”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他与那帮官员的距离不远,略整了整衣裳,便带着丁年贵等一众侍卫,慢悠悠的往那处行去。杨景澄没摆仪仗,但官员们显然有专门报信的小厮来回打探。他将将动身,就有几个青衣小厮咻的往回跑,等杨景澄走到半途时,一众在闲聊的官员们瞬间闭嘴,按官职大小排好队,几个呼吸间就摆出了一副恭敬肃穆的模样。 一个地方卫所,通常有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事四人,镇抚二人并经历若干。因此,一眼望去,十好几个官僚加之随从以及抽调出来的军士,亦颇有几分气势。杨景澄走到近前,一众人齐齐下拜行礼,礼毕,杨景澄正欲按规矩答礼,就见一个身着孔雀补子四品的文官混在了其中,当即噎了噎。从四品的文官,再看他清瘦长须的模样,不是本地知府彭弘毅又是哪个? 本朝文武两派没事一般不打交道,又因文尊武卑,虽说杨景澄的指挥使为正三品,比知府的从四品要高两级,可平日里文官可看不上武将,休说只高两级,便是高了三五级,也够呛能让人特特来码头大礼相迎。若不是杨景澄身上还有个从一品的世子爵位,知府彭弘毅的做派,够他被同僚耻笑到下辈子去了。 彭弘毅却半点不觉得自己带着下属跑来迎个武将有何不妥,在杨景澄答礼之后,一把挤开卫指挥同知邵大川,三两步窜到了杨景澄面前,十足恭敬的道:“下官宁江知府彭弘毅,见过指挥使大人。” 指挥同知邵大川见彭弘毅如此不要脸,气的也跟着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邵大川,拜见大人。我等在城中聚昌阁设下接风宴,恳请大人赏光。” 哪知彭弘毅鄙夷的道:“聚昌阁粗鄙不堪,一味只讲究烧酒大肉,岂能配得上大人的品味?”说着又冲杨景澄躬身一礼,“下官听闻大人头一回出京,特特在东溪边的蘅安小阁设了个小宴,又有请了几班小戏,大人不妨来赏赏我们江南风貌,如何?” “甚么你们江南风貌?”邵大川冷冷的道,“你是江南人么?”原来本朝制度,文官皆是不许在原籍上任的,多有北官南任的说法,即北方人在南边儿做官,南边儿则得去北边做官。因此彭弘毅自然不是江南人,否则他早调去北方不知哪地做知府了。反倒是武将军户世袭,世居于本地,乃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因此邵大川一听彭弘毅的话,立刻就不高兴了。 杨景澄抽抽嘴角,竟不知眼前的二位是来争宠的还是来给他下马威的。按理来说他是武将,该给邵大川面子。可彭弘毅的官职毕竟更高,亦不好逆了尊卑。叫人好不为难。 彭弘毅压根不接邵大川的茬,文官总是口才好些,见杨景澄谁也没答应,立刻滔滔不绝的讲起了蘅安小阁如何精致秀丽、戏班子里的小戏子扮相如何妩媚芳菲,只把那蘅安小阁形容的如同仙境一般。拙于此道的邵大川听的脸都绿了! “那我还是去聚昌阁吧。”杨景澄当机立断的道。 “嘎!?”彭弘毅震惊的瞪大了眼,不明白为何自己说了半日,起的竟是反效果。 丁年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彭大人,小戏子是男的?” 彭弘毅不由的点了点头,心道这不是废话么?朝廷倒也得准他们睡□□啊!不是男的,叫政敌抓着了,那不是擎等着丢官回家种红薯么? -- 第386页 邵大川登时笑开了花,一拍大腿道:“就是,那些娘了吧唧的男的有甚好看的!聚昌阁有好几个唱曲儿的小娘,那大□□大屁股,好得很哩!” 杨景澄:“……”忽然觉得同样身为武将的自己,真的好有文化! “我也认为聚昌阁好点儿。”丁年贵在杨景澄耳边道。他的声音不大,但周遭很是安静,离的近的官员们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以彭弘毅为首的文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日终于反应过来,杨景澄不喜欢男的!彭弘毅简直难以置信,当官的居然不好南风?失策了! 杨景澄深深觉得他家祖宗严令官员不得嫖妓就是个错误!看把天下这风气带的!他不好南风至于让人那般惊讶么?男人本来就该喜欢女人的好不好! 丁年贵在旁边笑的直抖,杨景澄毫不客气的踩了他一脚,直把他踩成了个面无表情后,方扭头对彭弘毅笑道:“此番我上任颇急,且有些要事与众同僚商议,府台的好意我心领了。待明日得闲,我在家中设宴,再请府台过府一叙如何?” 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的彭弘毅正在懊恼,忽闻杨景澄请他上门吃酒,复又高兴了,把他那考科举的本事从箱底刨了出来,只把杨景澄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饶是杨景澄一向觉得自家生的丰神俊朗,都被硬生生的夸了个脸颊发烧。对这帮文人的口才,他今日算服了! 既决定了吃酒的地方,彭弘毅等人便不好多打搅,好话说完,麻溜的撤了。没了那帮酸人打岔,邵大川顿觉神清气爽,连忙张罗了十来匹骏马,请杨景澄并丁年贵等随从上马,一齐往聚昌阁吃酒。 一行几十匹高头大马在城中飞驰,气势非凡。百姓们远远听到马蹄声,便知大抵是卫所武人出行,忙不迭的往两侧避开。杨景澄一面控马,一面用余光扫视着街景。灰瓦白墙的建筑鳞次栉比,斗拱瓦当与横梁上满是繁复华丽的各色雕花,山水风景、人物小像、奇珍异兽不一而足,其精致细腻程度,比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侧店铺人头攒动,茶叶、生丝、布料、瓷器、干货、金银、粮食铺子应有尽有,此外还有数不清的酒楼茶馆,区区一府之地,竟有不逊于京城之繁华。不愧是被无数文人墨客赞颂过的富庶江南!这还只是宁江府,不知古人笔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武林府又是何等的人间天堂! “吁——”只听一声口令,邵大川勒住了马缰,坐骑乖顺的停了下来。带路的他一停,众人纷纷跟着停下。邵大川跳下马,走到杨景澄跟前笑道:“大人,我们到了,里面请!” 第223章 悍女(4-21第三更)    迎接上…… 迎接上官乃大事,邵大川直接包下了聚昌阁,将杨景澄引到了大花厅里。天下的花厅大抵都长的差不多,中间总有个或大或小的戏台子,对面与两侧乃迎宾的座位。杨景澄为主官,自然坐在了正对着戏台的主位上。左边相陪的是邵大川,右边则是另一个指挥同知郑阿宝。再往外便是根据官职大小依次排开。戏台的后台立刻有了动静,想是有戏班子在后头预备,只等着前头的爷们一声令下,他们就好唱起来。 “大人!”邵大川殷切的笑道:“您远道而来,下官们不知您的口味喜好,不敢胡乱点菜。桌上有些我们当地的点心,您且胡乱尝尝。下官立刻叫伙计来报菜名。” 杨景澄扫了眼桌上的点心,第一个攒盒里有四样糖果,分别是虎眼糖、窝丝糖、响糖、芝麻缠糖;第二个攒盒里放着五块菠萝蜜共;紧接着是个精致的漆盒,里头有几块晶莹剔透的冰冻芋荠藕水晶糕。这些点心杨景澄往日在京中常见,但显然此地的要精致小巧的许多。心里对南方人的秀丽印象又深刻了几分。 奈何他一个大老爷们实在不爱吃甜食,桌上的小点心好看归好看,他却毫无食欲。视线继续在桌上搜寻,终于在桌边的一个小竹篮里寻到了几个松瓤卷子。正好有些饿了,伸筷子夹了一个放进嘴里。不想才一口就让他皱起了眉,为甚连卷子都是甜的!?杨景澄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觉得今中午这顿饭他大概是吃不香甜了。 可惜今日请吃酒的皆是大老粗,邵大川和郑阿宝愣是没察觉杨景澄的表情,依旧热情洋溢的大声喊着伙计,命他前来报菜名。店家不敢得罪官爷,掌柜的亲自小跑了过来,与众官人团团作揖。又口齿伶俐的介绍起了当地有名的菜肴。 然后……打京城来的杨景澄一个字也没听懂…… 粗心的邵大川浑然不觉,高高兴兴的对杨景澄道:“他们家的一品锅做的尚算地道,大人要不要尝尝?”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只道:“我不吃甜的,余者你自家看着点吧。” 邵大川心道新来的上峰倒是挺好说话,心情更好了。抓着掌柜的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串听不懂的本地话,掌柜点头哈腰的重复了一遍,飞也似的朝后厨跑去。很快,各色菜肴就如流水般的捧上了桌。却原来,聚昌阁昨日便打听清楚邵大川要请的是京里来的三品官儿,哪里敢怠慢?早把本店招牌都齐齐整整的预备好了,而不是真等官爷们点了菜之后再现做。至于旁的,且先把硬菜上了,剩下的慢慢做来也就不打紧了。 一群糙汉子点菜,是指望不上甚风雅书香的,一水的大鱼大肉排在了桌上,与之前小攒盒小碟子里的点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杨景澄暗自赞道,这就叫看人下菜碟,掌柜是个精明人。 -- 第387页 酒菜上齐,又有小厮捧着戏本子来请杨景澄点细。杨景澄哪耐烦看戏,何况南腔北调相差如天壤,便是爱听也听不懂。但邵大川正要拍马屁,十分热情的请他点,他只得接过戏本子,一边胡乱点着,一边笑问邵大川:“你不是说唱曲儿的么?怎底又唱戏了?” 邵大川呵呵笑道:“好叫大人知道,我们这戏同那起子文官的不一样。他们咿咿呀呀的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我们的是个武戏班子,他们有一出拿手的好戏,正是三打白骨精。那小生耍的好一手棍法,那白骨精么……”邵大川两条浓粗的眉毛齐齐向上抬了抬,露出了一个猥琐的笑,“柰子有那么大——”邵大川双手画了个浑圆的弧度,“屁股有那么圆——”说着,他好似觉得比划的不够形象,立刻用上了个比喻,“就像个大南瓜!” 杨景澄听的几欲扶额,民间有这么大块头的白骨精的吗?不过邵大川的描述确实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他从善如流的点了邵大川极力推荐的“三打白骨精”,就想看看原该瘦骨嶙峋的白骨精到底珠圆玉润到了何等地步。 邵大川请的武戏班子并没让人失望。戏台上的唐僧师徒四人,亦没按照传统的扮演,唐僧不独不是个文弱和尚,果真耍的一手好棍法。杨景澄总算明白为什么邵大川要说小生的棍法好了,合着他夸的不是孙悟空,而是唐僧。而那位大名鼎鼎的白骨精更是功夫了得,唐僧师徒四人战她一个,竟是打了个旗鼓相当,好不热闹。仔细看去,那白骨精确实是大柰子大屁股,却不是他想象中的珠圆玉润,而是膘肥体壮。一身肥厚的腱子肉,把两把大刀耍的虎虎生威!公然是个女中豪杰的模样! 杨景澄亦见过颇多身强体壮的农妇与粗使婆子,却无一个有眼前白骨精的气势!光那如山岳般的身形与力量,收拾收拾就好去替父从军了!杨景澄看一眼白骨精,又看一眼两侧坐着的武官们,总觉得其中几个麻杆般身材的,够呛能打的过戏台上的白骨精。 杨景澄猜测的颇为精准,本朝的军户制度,实在算不得高明。原本军屯并非坏事,自给自足的军屯能自成一体,又能对百姓少些盘剥,可谓一举双得。然而任何好事,历经几十上百年,鲜少有不变味的。随着天下逐渐太平,军屯的田土还有几分能真正落到军户手里,实不好说。 加之军户世袭,偏又只能一个萝卜一个坑,长子继承了老子的官职之后,小儿子们全都闲在了家里。一大家子指着家主那点子微末的俸禄过活,饭都吃不饱,还谈甚骁勇善战?似那等倭寇出没的地方,早弃了卫所,实行募兵制了。只不过杨景澄是被放出来躲清闲的,自要给他挑个太平地界,好叫他享几年清福,顺便捞点零花钱。 杨景澄的来历,宁江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因此知府彭弘毅今日才上赶着拍马,正是盼着给这位将来不是天子就是天子心腹的祖宗留个好印象,日后方好平步青云。自打接到邸报的那日起,宁江府里两拨儿官员就开始绞尽脑汁的想如何溜须拍马。尤其是彭弘毅,早早的与府里的士绅打好了招呼,叫他们老老实实的夹紧尾巴做人,绝不可对两宫的心尖尖儿有一丝一毫的冒犯。 武官们单纯的多,杨景澄正是他们的上峰,只消马匹拍的好,升官发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邵大川和郑阿宝看着杨景澄,就像看着个金灿灿的元宝,只差没流口水了! “好!”杨景澄忽然低喝一声,正幻想着金光大道的邵大川吓了一跳,赶忙往戏台上看去。只见戏台上的白骨精在丈余高的台子下辗转腾挪,便知杨景澄方才大概看到了她从台上一跃而下的英姿。望着杨景澄津津有味的神色,邵大川心中暗喜,他猜对了!他们武人就喜欢这样的妇人! 于是,酒宴结束后的杨景澄,收到了一个硕大的……白骨精。 杨景澄:“……” “大人放心!”邵大川得意的道,“虽说我把他们的台柱子买了,但给足了赏钱,够他们好几年嚼用的。保证无人敢参咱们仗势欺人!” 杨景澄:“……”不是,论审美他虽然不喜欢柔弱纤细的,但女壮士什么的,实在有点下不了嘴啊! 然而直肠子的莽汉根本看不出杨景澄那一言难尽的面色,他只听说这位京里来的祖宗挑嘴的很,想送他美人尤其的艰难,眼下正为自己眼光独到而欣喜,天还没黑就做起了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 杨景澄看着自己棒槌一般的麾下,只觉得心好累。随侍在旁的丁年贵等人忍笑忍的好不辛苦,终于在与邵大川等人分别后,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 “丁年贵你再笑我就把你阉了送进宫做太监去!”坐在马车里的杨景澄恼怒非常,“还有张发财,别以为我没看到你那手肘堵着嘴!” 丁年贵眼泪都笑出来了,幸灾乐祸的道:“谁让您拒绝了彭大人?他预备的包管不是这样儿的!” “这样儿的怎么了?多好的打手!我看她比马健还强呢!”杨景澄没好气的道,“行了,别笑了,一群大老爷们笑个姑娘家,你们好意思么!” 张发财噎了噎,就那白骨精的身材,说她是个姑娘家,世子您不觉得亏心呐!? 走南闯北的人自是听的懂这群人字正腔圆的官话,白骨精听着男人们的调笑,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一行人走到了新置办的宅院,在张发财下马之时,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对着张发财的小腹就是狠厉的一脚。只听噗的一声暗响,一时不妨的张发财竟被她踹了个正着!不由的连退了好几步方稳住了身形!同时浑身肌肉绷紧,手握在了刀柄上,眼神犀利的盯着白骨精,随时准备反击。 -- 第388页 白骨精对上张发财毒蛇般的目光,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反居高临下般的道:“你竟没倒,身手不错。” 丁年贵冰冷的目光扫来,白骨精似毫无所觉,张发财却是头皮一炸,艹,今晚要完! 第224章 刺杀(4-21第四更)    就在张…… 就在张发财与白骨精对峙的瞬间,丁年贵已带人组了个小阵,将杨景澄护在了中间。那白骨精见此情状,老老实实的后退了丈余远,而后双手抱胸,似个汉子般立在原地,继续鄙夷的看着张发财。 方才看戏的时候,张发财已见识过白骨精的身手,自问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手,绝不至于落败。然而刚一时不妨,便叫白骨精钻了空子。最可气的是白骨精之所以选择偷袭他,大抵因他站的足够近,比较好站便宜。张发财余光瞥了瞥丁年贵冰冷的脸色,当即就在心里问候了几百遍白骨精的祖宗十八代,这女人坑死我!!! 杨景澄轻咳一声,笑道:“无妨,白姑娘理应只是切磋,你们不必紧张。” “我不姓白。”那白骨精淡淡的道,“我姓杜,叫杜玉娘。”杨景澄生的面白如玉,又非五大三粗的身形,几层见客的大衣裳罩着,除了身量高些,活脱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位名唤杜玉娘的白骨精,最看不上文弱书生,虽不得已跟了新主家,却实在难有好颜色。 张发财:“……”居然叫玉娘,真真白瞎了好名好姓! 杨景澄却不以为意,笑眯眯的问:“你的官话口音不重,想是往日读过书?怎底去戏班子讨生活了?” “没读过,自幼跟着爹走镖,跑过几趟北边儿。”杜玉娘显然是个好爽性子,竹筒倒豆子般的交代着自己的身世,“后来我爹走镖路上叫贼人杀了,我娘又生了病,家里只剩个妹妹生计没着落。我就把自己卖去了戏班子,赚些口粮过活。” 杨景澄又问:“那你娘和妹妹呢?” “娘死了,妹妹嫁了。”杜玉娘面无表情的道,“我不嫁小白脸,你们若觉得亏,把我再卖了便是。” 杨景澄:“……”小白脸说的是自己么?本想反驳两句,可看看左右团团护住自己的侍卫打手,又觉得人杜姑娘好像说的没错…… 丁年贵对生人一向防备,没接杜玉娘的茬,而是对杨景澄道:“世子舟车劳顿,又应酬了半日,且先进门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日再办也使得。” 此话一出,杜玉娘冷哼一声,只差没把瞧不上三个字写在脑门上了。丁年贵懒得跟个女人计较,一个劲儿催着杨景澄进门。杨景澄也觉得站在大门口不像话,从善如流的踏进了大门。 章太后准备的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宅院,围墙修的极高,说是院子,外头看着竟像个堡垒。一扇扇的马头墙鳞次栉比,有种错落有致的繁复美感。门楣上皆是精美细腻的石雕。杨景澄拾阶而上,打开的大门正对着的是座雕着石榴花的影壁。杨景澄看着栩栩如生的石榴籽儿,一时哭笑不得。章太后命人挑宅院的时候,该不会是对着甚石榴葡萄挑的吧? 绕过影壁,就见三座屋舍围绕着的小院映入眼帘。不同于瑞安公府的阔朗,院子在杨景澄看来十分的狭小,三处屋舍亦无回廊相连。但廊柱与仿梁上的木雕层层叠叠,比外头门楣上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住的宅院不可能只有一进,于是接着往里走。 行到二进,杨景澄更觉压抑。两层高的屋子围出了个天井,小的叫人怀疑它白日里能否采光。正面的堂屋外挂了两个玻璃纱灯,此时天色不早,里头有些看不清楚。听得下面的动静,石英在二楼的走廊上探了个头,见是杨景澄回来,转身跑进屋里,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连续响起,随即她从堂屋里跑了出来,兴奋的道:“世子!你快来看,咱们家二楼有好些屋子,好漂亮呀!” 杨景澄有些嫌弃的扫了眼天井,侧头问丁年贵:“就这点子地方,我怎么习武?” 丁年贵道:“后头有空地有园子,世子放心吧。时候不早,您要不先上楼休息?横竖天黑了看不清,我明日再带您四处逛逛。” “也好。”杨景澄道,“我们午间靠岸,又去聚昌阁赴了宴,你们哥几个都不曾吃饭的,现我已经到家,你们该换班的换班,该吃饭的吃饭。” 丁年贵冷笑一声:“看了半日戏,兴头的连本分都忘了,还吃甚饭,饿死是正经!” 下半晌当班的四个侍卫齐齐心头一跳。别看丁年贵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实则家法极严。手下犯错的不消说,自然少不得责罚,同时还实行连坐制,即一人犯错全队牵连。今日张发财被个女人偷袭,实属不该。如此吊儿郎当,若杜玉娘当时冲的是杨景澄,岂不是已然得手?即便杨景澄亦是习武之人,未必会伤筋动骨,却亦是他们做侍卫的失职。 跟着杨景澄后,他们过的颇为安逸,以至于放松了警惕。按着丁年贵的性子,今日寻着了机会,必下狠手整治,好让他们绷紧了皮。恰撞在枪口上的张发财几个在心底不住哀嚎,还以为头儿忘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世子,石英姑娘来接您了,您且上楼吧。”丁年贵催促着杨景澄,只因他知道杨景澄最是个心软不过的人,诏狱里的囚犯他都要拽着华阳郡公的袖子求情,朝夕相对的侍卫挨罚,他少不得回护一二。丁年贵不想听他啰嗦,恨不得石英立刻把人带走。 -- 第389页 杨景澄却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问道:“怎么?你不跟着我上楼?” 丁年贵道:“我有点事,半个时辰后回来。许平安会跟着您的。” 一直坠在后头的杜玉娘嗤笑出声:“那位哥儿,你是怕黑么?还非得让人陪着,要不我抱你上楼?” 杨景澄笑了两声,对石英道:“你去安顿一下那个姑娘,我回头再同你说话。” 石英撅了噘嘴:“您怎么又带姑娘回来呀。” “她与你们不一样,别废话,且带她去歇着,乖。”杨景澄三言两语打发了石英,又扭头对丁年贵叹道,“你下手轻点,我缺人使呢。” 他不提还好,一提张发财等人差点给他跪下了!时下的大家长,哪个不是外人越劝打的越凶。今晚他们怕是难逃一劫了。 丁年贵没说话,板着脸把杨景澄往屋里推。许平安赶忙拿过来了个灯笼,笑眯眯的对杨景澄道:“楼梯在堂屋壁板后头,黑灯瞎火的,我点灯送世子上楼。” 杨景澄无法,只得跟着许平安往二楼走去。楼梯间果然漆黑一片,唯有许平安的灯笼照出了两尺见方的□□。□□很陡,杨景澄略有些不惯,但很快爬上了二楼。青黛正守在楼梯口,手里亦提了个小灯笼,见了杨景澄便顺手推开房间门,引他进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许平安走到了栏杆前,朝丁年贵打了个手势。丁年贵点了点头,对张发财几个沉声道:“跟我来。” 张发财连连深呼吸几口,老老实实的跟在丁年贵身后,走出了二进的天井。南方的宅院不比北方的横平竖直,又是晚上看不分明,七拐八扭的,他们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夜风呼啸,廊下的灯笼被吹的左摇右晃,庭院里的树叶哗哗作响。不知走了多久,丁年贵的脚步停住,张发财等人也跟着停在了原地。 丁年贵缓缓的转过了身,风扬起了他的衣袍,在黑夜里犹如鬼魅。张发财咽了咽口水,主动道:“档头,属下知错,甘愿领罚。” “不觉得我小题大做?”丁年贵慢条斯理的问。 张发财索性跪下:“千里堤坝毁于蚁穴。” “很好,看来不必我多言。”丁年贵一扬手,黑夜里立刻闪出了好几条人影,“当差时疏忽大意,以至于被人偷袭得手,老规矩,你们看着办。” “是。”黑影利落的应了声。就在丁年贵抬脚的瞬间,凌厉的鞭子带着风声直接啪的拍响,却没听见理应有的痛呼之声,好似鞭子并没有打着人,而是落在了地上一般。紧接着另三条鞭子依次落下,依旧没有挥鞭以外的半点声响。 鞭声混在了风里,几步之外便已听不真切。及至走到二进的天井,风声之外,再无半分动静。上楼,与许平安交接。丁年贵推开了与杨景澄仅一墙之隔的那间房。轻薄的木板挡不住任何动静,漆黑的屋内,有光线从壁板的缝隙里挤了过来。同时他清晰的听见了杨景澄与丫头们的笑谈。不止如此,两间房之间,还有一道暗门,只消掌握了技巧,他随时能直入杨景澄的房间。这里,比仓促间拿到的船只预备的更齐全。 亥时,隔壁安静了下来。很快,间壁的灯光熄灭。丁年贵利落的打起了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屋内依旧昏暗无比,但适应了黑暗的他看清了屋内简单质朴的陈设。他没有上床睡觉,而是静静的等待着。三刻钟后,他忽的起身,走到外头寻到了走廊两侧的侍卫。今夜张发财受罚,另四个行刑,因此只有冷辉与罗洋在轮值。 机会难得!丁年贵低声打发走了二人,又折回了自己的房间,摸到了前日接到的图纸上所标记的那处,而后轻巧的打开了两件房屋的隔墙。 特质的鞋底轻便柔软,踩在木地板上没有丝毫声响。丁年贵借着隔壁的微光,轻而易举的走到了杨景澄的窗前。精致的拔步床垂下了透气防蚊的纱帐,杨景澄抱着被子睡的香甜。 忽然!他的手中突兀的出现了一把只有巴掌长的匕首,匕首通体漆黑,在夜黑里难以察觉其踪迹。手腕一翻,柔软的纱帐被笔直的削成了两截。丁年贵再往前踏了一步。咫尺之遥的距离,他屏住了呼吸。手臂微微抬起,匕首悄无声息的逼近了杨景澄的脖颈。 感受到危机的杨景澄猛的睁开了眼,还未看清黑影,先抬脚横扫直袭对方的下盘。可对方好似预判了他的反应一般,在他腿风未至时,膝盖猛的撞向了他的腹部。 痛!杨景澄被撞的本能的一缩,就在电光火石间,他的左手落入对方手中,反剪,而后整个人被死死的压在了床铺之上! 一切来的太突然!仅仅一个呼吸的功夫,杨景澄便被制的动弹不得。他立刻张嘴想开口大喊,但对方再次猜准了他的想法,在喊叫出口之际,他的嘴被捂了个严严实实! 是谁?谁想杀我!?顷刻间,杨景澄的额头渗出了汗,四肢不死心的奋力挣扎。可无论他怎么用力,被反剪的手和被捂住的嘴,都好似被铁钳箍住一般,纹丝不动! 我要死了么?杨景澄的脑子嗡嗡作响,濒死的恐惧一瞬间爬满了全身,浑身的冷汗疯狂流淌。到底是谁想杀我!? 无法出声的他在心底无声的呐喊:老丁,救我!!! 第225章 地道(4-22第一更)    不知为…… 不知为何,禁锢的力道倏地一松,杨景澄反应极快的就地一滚,火速脱离了黑影。紧接着他调整了下姿势,并随手抄起个枕头向黑影砸去!拔步床三面围栏,呆在里头就是个死!因此他借由枕头的掩护,一跃而起,试图从唯一的口子冲出去。 -- 第390页 不想!他将至半空,黑影忽的抬脚一挡,与他的胸腹撞个了正着! “来人!有刺……”杨景澄在落地的瞬间,当机立断的大嚷。然而话未出口,他又一次被人摁在了地上。与方才不同的是,他的手臂被扭的更紧,稍有差池,立刻便是脱臼的结局。 我槽你大爷!杨景澄疼的眼前一黑,再次被捂住嘴的他恨不得把莫名出现的黑影千刀万剐!可他现在后背被人用膝盖压住,连翻身都是奢望!他此刻总算知道,只要身手差距足够大,哪怕他身边侍卫环绕,都一样可以死的悄无声息! 就在杨景澄几近绝望之时,头顶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是我。” 熟悉的声音让杨景澄呼吸一窒!丁年贵!?为什么!? “杜玉娘袭击张发财的时候,世子不曾及时躲开。”丁年贵没有松开手,语重心长的道,“她若与我是同行,那会子您就没命了。” “这是惩罚。” “您与张发财,都应牢牢记住谨慎二字。”丁年贵的语气变的严肃,“不要小瞧任何一个打手,哪怕她是个女人。” 杨景澄:“……” 说毕,丁年贵放开了禁锢,并擦亮了火折子。他之前没来过杨景澄的房间,却轻而易举的找到了角落里的大烛台,不疾不徐的把蜡烛一一点亮。九根蜡烛为一组的烛台散发出了温暖的光泽,驱散了黑暗。 “吓着了?”丁年贵笑问。 杨景澄狼狈的翻起身,靠在拔步床边大口的喘着气。阴沉的脸色明明白白的昭示着他的不悦。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很轻,但在精神高度紧绷时,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 背对着门窗的丁年贵头也不回的道:“无事,我与世子切磋切磋。” “世子?”门外响起了个半生不熟的声音。 杨景澄皱眉,是那个格外沉默的李金子? 门外站着的确实是李金子,丁年贵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随即他语带调侃的道:“你今日该挨的三十鞭打完了?” “是。”李金子答的言简意赅,他与张发财是一班,今夜恰被连坐。受刑回来之时听到了二楼的动静,于是悄没声息的摸了上来。 杨景澄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对身边不知道打哪来的侍卫难免有戒心,纵然丁年贵刚袭击了他,相比之下,他还是更信任章太后的人。深吸一口气,他缓缓的道:“我们闹着玩的,你去歇着吧。” 一开口才发觉,他的声音在极短的时间内变的无比的沙哑,连说长句都觉着困难。 门外的李金子顿了许久,方应了声:“是。”随即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杨景澄竟没来由的松了口气。 “看来李金子有来历。”丁年贵笑道,“今晚可谓一举双得。” 缓过气来的杨景澄冷笑一声:“丁档头好身手,娘娘肯将你与我,可谓是下足了本钱!” “她不知道。”丁年贵道,“我们这样的人,锋芒毕露,叫活腻了。” “我现在知道了。”杨景澄想起方才连续两次被打到毫无招架之力,便心生懊恼,语气自然十分的不善。 “我无恶意,世子不必如此生气。”丁年贵的道,“古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您是劳心之人,身手比不得我们也是该的。” “可不敢当你这句劳心者。”杨景澄冷冷的道,“打斗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丫头们睡沉了听不见情有可原,但门外守着的其它侍卫呢?” “我打发走了。”丁年贵无奈的道,“真就是提醒提醒您,没别的想法。您看,既我是好意,依您的性子定不愿意因迁怒而责罚我,自己憋着气多难受?古人还说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您想开点?” 杨景澄险些被如此赖皮的话气个半死,他接连的深呼吸,竭力冷静着情绪。作为一个自幼喜好习武的男人来说,尽管常自嘲花拳绣腿,然对自己的功夫总是有几分得意的。尤其是在锦衣卫大展身手之后,自觉已登堂入室。可今夜的现实简直就是在他脸上扇个脆响。打不过丁年贵实属寻常,但差距如此之大,真的让他不能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不甘心的问:“你跟许平安他们交过手么?” 丁年贵直接给出了答案:“您同张发财差不多。” “张发财是你们当中垫底的?”杨景澄问。 丁年贵笑道:“哪能啊。我们东厂从锦衣卫里头分出来的,锦衣卫的水准世子不是最清楚的么?” “也就是说……”杨景澄正视着丁年贵的脸,“对上你的属下们,你至少能以一敌三。” 丁年贵想了想:“同时拖住四个大概没问题。” “我身边挺多能人的哈。”杨景澄想起了隐姓埋名的马桓,安分随时的青黛,以及眼前这位深藏不露的探子。一个个恨不能有十八张面孔,叫人不知他们那张脸才是真的。 “呜——”门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如夜枭哭嚎,尖锐而凄厉。丁年贵推开一条门缝,一股巨风横冲直撞的拍了进来!天井狭窄,他们看不到远处的树木被吹的几近弯折,却借着屋内的光看见了几块瓦片被卷上了天。 杨景澄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风,瞠目结舌。 “转风向了。”丁年贵用力把门关严实,“方才是北风的。应该是台风登陆了。” 台风?杨景澄在脑海里找寻着相关的信息,却是一片空白。丁年贵的脸色有些发沉:“宁江府离海颇远,此地都有这般大风,沿海只怕已是人间炼狱之景象了。” -- 第391页 杨景澄当即皱紧了眉。丁年贵却没再说话。他的耳朵微微颤动,仔细分辨着二进里每间房的动静。这样的大风,所有人都会惊醒。乒乒乓乓的开关门的声音响起,间或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惊呼。不待北方人适应,瓢泼大雨就毫无征兆的倾泻而下。风声、雨声、雷鸣声交织在一起,搅人清梦,又掩盖了所有的一切动静。 丁年贵当机立断:“今夜好时机,世子随我来!” 杨景澄问:“去哪?” “密道!”丁年贵说着拽住了杨景澄的胳膊,语速极快的道,“暴雨不知下多久,我们速战速决。” “宅子有密道?”杨景澄跟在丁年贵身后,悄悄的走出了自己的房门。 “不要告诉旁人,目前只有我知晓。”丁年贵踏上阶梯,顺便叮嘱道,“楼梯很容易响,世子您慢些,不要惊动了人。” 杨景澄在黑夜里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踩上了楼梯。不多时,两人摸黑来到了一楼,绕到了楼梯后方。原来此处竟有个极小的暗门,只容一人通过。身强体壮的丁年贵费力的挤了进去,等杨景澄跟上,又把暗门恢复了原样。暗门后的地方极小,两个大男人挤的很是难受。丁年贵在黑夜里又是一阵摸索,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轻微的几声吱呀之后,又出现了一道门。 丁年贵打起了火折子,又不知从哪处摸出了半截蜡烛点上。暗门内终于有了光,他指着墙上的一块砖头道:“这里,用力往下按住三息之数,再往左边一推,即可开门。”说着,他蹲下摸到了根绳索,“下方是空的,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先下去。” “小心。”杨景澄道。 丁年贵笑了笑:“不怕,这种地方我闯多了。”话毕,他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缠着绳索,三两下落到了地上,而后抬头轻喊,“世子快下来。” 底下有蜡烛照明,杨景澄亦利索的顺着绳子抵达了地底。随后,丁年贵伸手一拉,原本在上头的绳索立刻掉了下来:“没有绳索,上边的人便下不来了。” 杨景澄道:“我们怎么上去?” “有个小机关,能把绳索送上去。”丁年贵环视一圈,判定了方向,“右边。” 地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小小的蜡烛照明有限,杨景澄走的晕头转向。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终于看到了个斜坡,而斜坡尽头,正是个低矮的木门。 丁乃贵走上斜坡,半趴在地上,弄开了木门。门外呼啸的风猛的灌入,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但丁年贵没急着重新点火,他借着雪亮的闪电,扫视着门外的地形。 “是个小树林。”丁年贵看完之后,退进了地道,顺便关上了木门。小巧的木门阻隔了外头的狂风暴雨,地道内立刻再次变得安静。 “地道造价昂贵,能寻个小树林做出口,已然不易。”丁年贵跳下斜坡,一面重新打火,一面再次强调,“地道是绝密,世子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青黛姑娘。” 静谧的地道内,丁年贵的声音显的很大,且带着些许令人不适的回音。杨景澄立在原地,沉思了许久。丁年贵从来不是冒失的性子,他今夜的偷袭,很不符合他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小心谨慎的性格。尤其是,连续两次打到他无法动弹,简直在毫无顾忌的以下犯上!真的不怕他记恨?不怕他恼羞成怒直接翻脸? 夜袭的警告,绝密的地道……杨景澄心头一跳:“我现在到底多危险?” “不知道。”丁年贵看了眼小木门的方向,“我心思向来阴暗,习惯有备无患。” 杨景澄闭了闭眼,而后看向了丁年贵,认真的问:“如果有与你差不多的人来刺杀我,你在我隔壁能否来得及救我?” 丁年贵轻而坚定的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在杨景澄的注视下,他不自觉的垂下了眼。半晌过后,他声音低哑的道,“让您失望了,对不起。” 第226章 俊杰(4-22第二更)    地道内…… 地道内倏地陷入了沉默。今夜短暂的交手,让杨景澄深刻的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暗杀。他不由的想起了死在重重守卫下的吴子英与张继臣。原来武林高手杀起人来,真的可以如探囊取物般的轻而易举。哪怕侍卫林立,一样能死的悄无声息。 “所以……你今晚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守在门外也不安全,得请你在我房间里过夜,是么?”杨景澄道。 丁年贵低笑出声:“世子,我只有一个人,除非您能把我劈成八瓣儿,否则如何能日日夜夜守护您?”他没说出口的是,万一我死了呢? 杨景澄噎住。 “您与郡公不同。”丁年贵随意的靠在墙上,不紧不慢的道,“郡公十年经营,身边能人无数。您却是忽然卷入旋涡,没有积累,更无几个可信之人。譬如今夜有异常的李金子,您敢让他守着您睡么?” 杨景澄没有答话。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生死攸关的大事,总归只能靠自己。”丁年贵的话朴实而温和,让杨景澄更加无话可说。 “当然,或许一切都是我的杞人忧天,根本无人想取您性命。”说着,丁年贵停顿了许久,才轻声道,“但很多事,待到后悔时已然太迟了。” 杨景澄忽的笑了两声:“那只有一条路了。” 丁年贵:“嗯?” “若有人大半夜的靠近你,你应该能察觉吧?”杨景澄转身,试图摸索着向原路返回。丁年贵没管他,只默默的跟在身后。哪怕知道他走错了,也不曾出言提醒。地道乃逃生通道,越熟悉,则在危机降临时越能掌握主动权。没事的时候多转转有好处。 -- 第392页 外头风雨大作,杨景澄亦不着急。一面暗自记着地形,一面闲谈般的道:“你们那夜里警醒的本事,是怎么学的?” “您可学不来。我不能把您吊起来打。”丁年贵笑呵呵的道,“但,也犯不着到我们的境地。今晚您还是险些能跑脱的。” “扯蛋。”杨景澄道,“你刚若不是吓唬我,而是手起刀落,明年的今天你好去我坟头烧纸了。”想起来便有些糟心,枉费他习武多年,要紧时刻竟是喊声救命都做不到!真真气煞人也! 丁年贵笑而不语。事实上能真正称的上万无一失的,唯有最土的法子,即同自古以来的帝王一般,身边环绕无数个侍卫轮番守护。可杨景澄情况不同,侍卫不是他自己挑的,他并不信任这些人。因此,退而求其次的法子,则是他守在屋内,屋外与隔壁再分别有人轮岗。但很显然,依旧是个淡薄名利的小世子心态的杨景澄,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 于是丁年贵在杨景澄问询的时候,故意拒绝,不过是以退为进。只要杨景澄将此事掰开了揉碎了想,自然而然的得接受现实。由他主动谋划,比被一个侍卫摁着头接受安排要好受的多。这也是丁年贵的生存之道,凡事尽可能的低调不冒头。若不是被章太后直接亮明了身份,再过几年他恐怕都隐姓埋名不知跑哪当地主去了。 杨景澄在地道里摸了一大圈,把地形牢牢记在了心里,而后沿着原路返回到了二进正屋下的空地。丁年贵启动机关,绳索重新挂好。杨景澄拽住绳索试了试,笑道:“还真是专用来逃生的通道,这般绳索,我只能自己跑,一个丫头都带不走。” 丁年贵道:“您若有个三长两短,丫头们趁早一根绳子吊死了是正经,省的叫人磋磨到生不如死。倒是您逃出生天,尚有机会救她们于水火,下半辈子能享几天福。” “我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一味妇人之仁,谁都落不着好。”杨景澄再拉了拉绳索,确定绑的结实,便借力蹬上了墙壁,三两下的爬上了楼梯后的暗门旁。丁年贵的速度只有比他更快的,仅仅几息的功夫,二人又悄悄儿的摸上了楼。 屋内烛火依旧,屋外暴雨仍然。 杨景澄满头满脸的灰,显的颇为狼狈。此刻不好叫丫头,丁年贵自觉的拧了块帕子,递了过来。杨景澄接过帕子,刚擦完脸,就透过两间屋之间的门洞看到了隔壁的那盏火光微弱的小油灯,在黑暗里轻轻摇曳。他拿着帕子的手顿时一紧,随即就把手头的帕子拍在了丁年贵的脑袋上,咬牙切齿的道:“你睡那屋跟睡我屋里有甚区别!?你干脆睡我边上得了!” 谁料丁年贵不但没否认,反而极认真的道:“横竖您也不好美色,没有搂着丫头睡觉的习惯,我看方才您的提议甚好!” “好你大爷!”被折腾了一晚上的杨景澄终于回过了神,“从你袭击我开始,就一直挖坑让我跳!你可真是智勇双全啊丁大人!我家奶奶怎底不阉了你,把你搁在宫里当司礼监太监,直接让你统御东厂呢?” 丁年贵笑道:“您将来也是可以这么干的。” 杨景澄沉下脸来:“我一个被扔出京的世子,真的有人会处心积虑的杀我么?还是……”他深深的看了丁年贵一眼,“一开始,娘娘就命你把我牢牢的扣死在手中,信任你、依赖你,直至成为你们手里的牵线木偶,替你们争权夺利,替你们执掌朝堂?” “如果我说,我没有。您……信不信?”丁年贵问。 “给你半刻钟,你同我列举让我相信的理由。”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 丁年贵叹了口气:“危险,来自于直觉。” 间壁的小油灯忽的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即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熄灭了。丁年贵开出来的门洞,重新隐入了黑暗中。 “我不知道如何与您解释。”丁年贵看向了窗外的狂风暴雨,“我只是觉着,京里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是您现看见的争端。”丁年贵笑了笑,“据我所知,您出仕不久,因此您离京前经历的那些,其实算不得大事。年年岁岁,前朝本朝,都差不多,换汤不换药而已。” “丁大人通晓古今,失敬。”杨景澄嘴边溢出了一丝嘲讽。 “当年我家满门抄斩的时候……与吴子英案差不了多少。甚至牵连更广,波涛更凶。而开国至今,又有哪年没有惊天大案?所以我才认为,从去岁开始,朝堂过于太平了。”丁年贵的语气带上了些许飘忽,“太平到……好似有人在隐忍着什么。” 杨景澄不由愕然,回想他出仕之后的日子,一天天的如同打仗一般,回乡避个风头都难有安生。如此的鸡飞狗跳,丁年贵竟然管叫太平!?但他的惊讶只有一瞬,诚然,他此前未曾接触过朝堂,但谁知道丁年贵是不是又在挖坑等他跳?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此事且等他查过才能下定论。 又是一阵狂风,屋外叮铃哐啷的作响,不知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暴雨哗哗的下,不知何时是尽头。突然,一滴水打在了杨景澄的额头上,原来他房间屋顶的瓦片已被风雨掀开,雨水顺着缝隙落入了屋内。不止杨景澄这处,整座屋子,好有十几处在滴滴答答的落水。 “轰隆——” “娘娘今年七十了。” 丁年贵的声音与雷声同时响起。 “人生七十古来稀。如果我是……”丁年贵轻不可闻的道,“会在临死前,扫平一切障碍么?” -- 第393页 杨景澄心头一跳。他重生过,知道章太后至少能活蹦乱跳到十年之后。可丁年贵不知道,章太后自己更不知道。从古至今,擅权者鲜有好下场。尤其赶上了永和帝个小心眼,章太后对自己的身后事,会怎么看?对章家的未来,又会怎么打算? 最重要的是,除了永和帝,华阳郡公的心眼似乎也——算不得宽广。 不知不觉间,杨景澄对丁年贵的怀疑再一次动摇。丁年贵敏锐的捕捉到杨景澄的神色有缓和,方问道:“世子可还记得在船上时,那一家人的承诺?” 杨景澄愣了愣。 “我这样的小人物,哪管甚天下大势?莫非哪个达官贵人,还能重用东厂的一条狗不成?所以,谁做皇帝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能升官发财,又不能名传青史。我管上头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丁年贵轻笑一声,良久之后,他才极认真的道,“我只是不想妹妹守寡而已。”以及,想守住一个唯一的、能重振家族的希望。唯有从龙之功,且从的不是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他才能堂堂正正的重归朝堂,再现昔年包氏之荣光。否则,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个小地主,不定哪天豪强兼并,就子孙零落、家破人亡了。 杨景澄又看了眼墙洞,无比认命的道:“罢了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我累了,我且睡会子。” 丁年贵:“……”外头那么大动静,您真睡的着? 脏衣服自然不能直接上床,屋里横竖只有俩大男人,杨景澄毫无顾忌的脱下脏兮兮的单衣,而后开柜子拿干净的衣裳。就在他重新穿衣的当口,丁年贵借着烛光,看见了他腹部的一片青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的扎眼。 “世子,那个……”丁年贵指了指杨景澄的腹部,很是心虚的问,“呃……疼么?” 杨景澄低头看了眼,青的是有点大,但没放在心上,他哪日不被马师父摔的伤痕累累?哪里差这点子!不以为意的换好衣裳,直接跳上了床。并且很是自觉的滚到了最里面,蒙头就睡了。 丁年贵:“……” 这小世子真特娘的过分俊杰了!丁年贵走到床边,疲倦至极的杨景澄压根没有半点反应。丁年贵不信邪的伸手推了他一把,依旧纹丝不动。 丁年贵再次:“……” “您可真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丁年贵叹了口气,万般无奈的坐在了拔步床的地平上,抱着佩刀和衣而眠。 狂风怒号,一夜无话。 第227章 洪水(4-22第三更)    清晨,…… 清晨,杨景澄在一片嘈杂声中惊醒,睁开眼的瞬间,对上了丁年贵的视线,以及看到了他抱着刀靠拔步床角落里的模样。 “你没必要。”杨景澄翻身而起,“我在乡间长大,没有京里那些公子哥儿的臭毛病。”说着,他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外头的声响顿时灌入了耳膜。此刻守在门口当值的是牛有为,杨景澄皱眉问道:“什么事?” 牛有为苦笑一声:“昨夜暴雨,河道里涨水了。咱们家地势高些不妨,沿岸的商家民居被淹的一塌糊涂。” 京里虽时不时内涝,但大洪水却少见。杨景澄不太清楚洪水的危害,立刻折回了屋内梳头换衣裳,预备出门看看情况。丁年贵知道自家世子的尿性,索性走到门外,沿着楼梯寻到了阁楼入口,三两下窜上了屋顶,灵巧的踩在屋脊上,借着高耸的地势观测起了城中景况。宁江府城方圆不过七八里,纵然天色阴暗、水雾缭绕,以丁年贵的目力亦能看个清清楚楚。 江南水网密布,仅是宁江府城,便夹在了东溪与其支流之间。此刻东溪与支流的水位同时暴涨,他们家左近的水塘亦比平时扩大了数倍。江河两岸已是一片汪洋。无数民居只能看见个青色的屋顶,有些甚至直接淹没进了水里。没被淹没的地方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哪怕隔着好几里地,都似乎能听见那绝望的哀嚎。 而杨景澄新得的府邸亦受创不小,后花园里的荷花池被引水的沟渠倒灌,把观景的凉亭淹了半截,池水漫入了下人们住的后罩房,龙葵等人正手忙脚乱的搬东西,吵醒杨景澄的正是他们弄出来的动静。 丁年贵脸色微沉,昨夜那般大雨他便有不好的预感,此时一见,果然成灾了。身后忽有响动,丁年贵回身看去,竟是昨日新来的杜玉娘。 “我上来看看灾情。”杜玉娘主动开口。 丁年贵的手搭在了刀柄上,面无表情,眼神冰冷而犀利,全然不似在杨景澄身边嘻嘻哈哈的模样。杜玉娘后背一紧,不自觉的退后了几步。 “姑娘,一地有一地的规矩。”丁年贵冷冷的道,“我许你上来了么?” 杜玉娘心头一跳,她自幼习武,身为女人,却长的壮实,平时与男人对打都不虚的,是以平时颇为傲气,休说京里来的公子哥儿,便是宁江卫的将兵,亦鲜有放在眼里。此刻却不知为何,光看到丁年贵站在那处,便生出了几分惧怕。 “滚回你的屋子!”丁年贵对能威胁到杨景澄的人无比的警惕,尤其是个生人,“再让我瞧见你乱跑……”丁年贵手指一抵,佩刀从刀鞘里蹭的弹出了半寸,耀出了雪亮的光芒! 杜玉娘没敢废话,当机立断的顺着阁楼往下,直走到了昨夜休息的一楼拐角的小屋,坐在了张椅子上再不动了。都是在江湖上打滚的人,她见到丁年贵的态度便知那人在怀疑自己。她虽暂时想不清为何如此警惕,但以她的身手,侍卫们防备她倒算人之常情。她非但没生气,反而暗搓搓的了升起了一股得意之情——有本事方叫人防备,不然谁去防备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来? -- 第394页 就在杜玉娘离开不久,丁年贵也跟着下了屋顶,在走廊上堵住了预备出门的杨景澄:“外头太乱,世子别出去了。” 杨景澄皱眉:“什么情况?” “发洪水了。”丁年贵解释道,“世子不曾来过南边儿,不知道洪水之可怖。这会子您看着水以及很大,可您不知道哪处还在下雨,洪峰是否抵达。何况昨夜那是海上带来的暴风雨,离了此地不定去往哪处。在上游下雨,弄不好正在酝酿更大的洪水。您不会水,万一一个浪打过来,我们都跳下去也是找不着人的。” 杨景澄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不由担忧道:“那百姓们怎么办?” 丁年贵苦笑道:“挣命吧。宁江府都这么大水,台风登陆之处不晓得什么景况。朝廷赈灾自是得先顾着那头。您若不忍,待水退了寻路上认得的商户拖些米粮过来设个粥棚倒使得。” 杨景澄道:“自来粥棚便有些犯忌讳,你回头派个人出去打探打探本地有甚好口碑的寺庙庵堂,咱们直接舍米给他们。” 丁年贵欲言又止,好半日方叹了口气:“罢了,您不愿我就不讨嫌的絮叨了。” 杨景澄笑了笑,权当默认。舍粥舍米修桥铺路,一向是令人赞颂的善行。士绅人家办一办买个名声无妨,但于官宦人家有忌讳,到了宗室子弟,除非似杨兴云那般从来混吃等死的,否则就得让人琢磨琢磨何以公然收买人心了。 不远处的山峰水汽蒸腾,随时要再降暴雨的模样。杨景澄到底不放心,也寻到了上阁楼的梯子,欲爬到屋顶去瞧。丁年贵无法,只得跟着,还没忘了叮嘱:“上头有苔藓,滑的很,世子仔细些。” 杨景澄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上了屋顶。越高大的屋舍,造价越贵。章太后出手,自然挑的最好的。因此杨景澄的宅邸足足高出了邻居一大截,站在屋脊上,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可惜杨景澄视线匆匆扫过城中,就再无赏景的心情。洪水滚滚过后,是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杨景澄心中一酸,他堪称豪富的家底,对上数以万计的灾民,恐怕只是杯水车薪。而一路横扫的台风,沿途又摧毁了多少人家? 哗啦!暴雨骤然倾泻而下,水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批的百姓往这边撤离。宁江府一马平川,大水一来连个躲避的高处都无。士绅富人聚居之地已是离水最远的安全地带了。杨景澄站在高处,清晰的看见他的邻居们正匆忙的关闭大门,以免被难民冲撞。他的宅邸亦连上了三道门闩,把乱象阻隔在了门外。 “世子,你怎底站在屋顶上!”走廊那头的青黛一眼就看见了立在瓦背上的杨景澄,险些急的跳起,“您快下来,那是二楼的屋顶,掉下来可不是玩的!” “丁头儿!”石英显然也看到了杨景澄,当即厉声尖叫,“你快把世子救下来!!!” 站在暴雨中的杨景澄却没动弹,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凶猛的雨,第一次真切的认识到瓢泼大雨的含义。都说江南雨丝绵绵,却不料夏季的雨打在身上竟是生疼。而远处的山水,近处的百姓已尽数笼罩在了巨大的雨幕中,再难看见半分踪影。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连仅丈余远的青黛与石英都好似蒙上了厚重的纱,难以看个真切。 原本坐在屋中暗自得意的杜玉娘见此大雨,再也坐不住,走到了屋外。她脸色有些发白,刚在屋顶上匆匆一瞥,洪水已是十分汹涌。只她妹妹与戏班子不在水边,咱无需担忧。可等这阵雨下完,水会涨到哪?会……淹没整个宁江府么? 素来把自己当个男人的杜玉娘眼中渗出了泪,过往的回忆在脑海里横冲直撞。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莫大的恐惧,与方才丁年贵带给她的压迫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那是比武林高手恐怖无数倍的天灾,那是无数人生不如死的挣扎求存。 记忆中同样的大雨发生在哪一年,她已经忘了。可父母背着她们姐妹匆忙逃生的场景历历在目。汹涌的洪水宛如厉鬼,无情的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的生魂。 今年,又要再经历一次生灵涂炭么?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杨景澄猛的回头看向身边的丁年贵。吹完口哨的丁年贵二话不说,勾住杨景澄的肩就把他带下了楼。刚走到二楼的走廊处,麾下的十二个侍卫已经到了多半,还有四五个正迈开大步往这边冲。 丁年贵看了眼走廊外的雨,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杨景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难道他们住的砖瓦房亦有危险? 杨景澄不知道的是,任凭哪样的豪奢的屋舍,在南方的风暴面前,皆不堪一击。雨太大了,大到数次出生入死的丁年贵都心生不祥,他不敢想一旦整个宁江府被卷入洪水中,他要如何才能带着杨景澄求得一线生机! 很快,侍卫们在二楼整整齐齐的站了一排,在丁年贵严肃的神情下,昨夜被狠狠抽了六十鞭的张发财都站的笔直。 “从现在开始,六人一班,每班六个时辰,轮番守在世子身旁。”丁年贵的声音很沉:“擅离职守者,杀无赦!” 侍卫们齐齐一凛,高声答道:“是!” “冷辉、罗洋、罗宇、牛有为、印直、钟护!”丁年贵定了定神,一口气点了六个人名,“你们随我来,其余人且先去休息。”说毕,他直接拽住了杨景澄的胳膊,匆匆往楼下跑,“后花园有个荷花池,水不深,世子同我一起去学凫水,立刻!” -- 第395页 丁年贵力气奇大,杨景澄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被他再次拖进了雨幕里。江南宅院讲究小巧精致,自比不得京中瑞安公府的宽广大气。一群大男人脚步极快,转瞬间就抵达了后花园。池水已经漫过整个园子,完全不会凫水的杨景澄脚步不由顿了顿,漫天雨幕中,他瞪着被淹的只剩一个头的假山石,这叫水不深!? “脱鞋,下水!”丁年贵毫不留情的道,“有我在,不会淹死你。” 没有水性的人看到足足两丈见方的巨大水池,难免有些抵触。丁年贵却再没了平日的好脾气,一把揪住杨景澄,直接就摁进了水里。 浑浊肮脏的水瞬间没过头顶,杨景澄冷汗都吓出来了!手脚猛的挣扎,好一会儿才发现水将将到胸口,连忙手忙脚乱的站直。 “若这场雨下一个时辰以上,整个宁江府将是一片泽国。”丁年贵语速极快,甚至能听出明显的焦急,“洪水里有巨石,有旋涡,便是我落下去,都是九死一生。您一个时辰内不可能到我的地步,但您至少要能浮在水面,给我们争取救你的时间!” 暴雨如注,一片噼啪巨响中,丁年贵的声音显的异常模糊,也异常的坚定:“世子乃习武之人,四肢协调且有力量。只消不怕水,两刻钟即可学会。我理应在来的路上便教的,此事是我疏忽,待水灾过后,再容我请罪。现在,世子开始吧。” 第228章 凫水(4-22第四更)    密集的…… 密集的暴雨打在头脸上,有股窒息的错觉,污浊的池塘更让人心里感到不适。但杨景澄还是咬牙冲丁年贵点了点头。 丁年贵略微松了口气,他当初学凫水不过小半日功夫,现要紧时刻,杨景澄认真的话,个把时辰是能教会的。他先指挥水性最好的罗洋与罗宇哥俩下水护在左右,留了四个侍卫在岸上,方对杨景澄道:“学凫水头一条便是不怕水。按说该先让您面朝水,试着浮上来的。”说着看了看满是泥沙的池塘,叹道,“直接学躺在水面上吧。” 杨景澄:“……”水面还能躺的么!? “您放松,我托着您。”丁年贵道,“对,别抵抗,这里七个会水的,您至多呛两口水。” 杨景澄忍不住道:“这不知泡了多少只死老鼠的水,呛两口拉肚子也拉死了。” “那您就学着别呛水。”丁年贵根本不为所动,推着杨景澄让他往后躺。杨景澄倒也光棍,他昨夜都能直接睡死过去,这会子醒着更不怕了。直接往后一仰,感觉到一只有力的胳膊托住了他的后背,愈发放松,好似身下并非不承重的池水,而是他柔软的床铺般,轻轻松松的躺好了。 一旁的罗洋吹了声口哨:“世子聪明!”躺浮在水面上的唯一技巧便是放松,只消不用力,身体随着池水起伏,是很难沉下去的。当然前提是水势较缓,若是洪水或湍急的大江大河里,一个旋子过来,水性再好的也得见阎王,这就是为何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缘故。总在水里呆着,命稍不好就遭意外了。 杨景澄一向不笨,罗洋一句夸赞,他便抓住了关键。可惜暴雨兜头砸来,叫他没法子开口同丁年贵嘚瑟。 丁年贵见杨景澄躺好,便道:“我松手了。世子若觉着会沉,便轻轻动一动四肢,但不要用力。” 杨景澄心想,用力又怎样?然后,他就在丁年贵撒手的瞬间,整个人沉了下去。 丁年贵:“……” 杨景澄赶忙揪住丁年贵的衣裳,重新站直,干笑道:“咳,我就试试,横竖你在的不是嘛!” 若是平时,丁年贵能陪着杨景澄玩一下午,可大水随时成灾,他实在没心情,抬手摁住杨景澄的肩,严肃的道:“别闹,浮起来只是第一步,离会水早着呢!” 杨景澄也知道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老老实实的重新躺回水面,这一次丁年贵撒手的时候,他没有沉。手脚尝试着轻轻晃动,确实只要不用力,他便能稳稳当当的躺在上头。可惜雨总打在脸上,叫他睁不开眼。 丁年贵耐心的等了半刻钟,让杨景澄适应水中的感觉。而后才道:“世子见过青蛙么?” 杨景澄顿了顿,他现在不能说话,否则一准吃一口的雨。纠结了一小会儿,他还是扬手探到了丁年贵的方向,扶住他的胳膊站在了水里,方道:“见过。” 丁年贵倏地笑出声来:“大雨里学凫水,是挺狼狈的哈。” 杨景澄:“……”这节骨眼上你小子幸灾乐祸过分了!你给我等着! “人凫水的时候,同青蛙差不多。”丁年贵很快敛了笑,一边比划一边道,“双腿往后用力蹬出去,这个容易,难的是双手。得先双手合十向前破开水,然后双手翻转,向两侧画个弧线。注意,画弧线得向下,用您双掌的力量压水,您的身体自然向上,这就好换气了。画完弧线之后,收回,重新画,周而复始。” 杨景澄问:“你说的换气,是同习武一般的呼吸,还是得脑袋扎在水里,只换气的时候露出来?” “二者皆有。”丁年贵道,“游的时候整个人包括头脸皆在水下,换气时上半身方露出水面。” 杨景澄一脸绝望的道:“这水,我真的会呛到。” 丁年贵糟心的不要不要的,杨景澄说的并无道理,每逢洪水过后,便有瘟疫横行,正是因水里有太多不干净的东西。休说呛进去几口,似他们现在这般在污水里打滚,都是有风险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 第396页 “有一种法子,脑袋可以保持在水面之上。”丁年贵叹道,“但游不快,您凑活着学吧。” 脑袋不用泡在脏水里,杨景澄倒能接受。不过不论脑袋在哪,四肢的动作区别都不大。杨景澄的武艺极好,只消别遇上丁年贵这等无数场搏杀里活下命来的高手,寻常将兵真多半打不过他。譬如昨日给他接风洗尘的宁江卫的那帮酒囊饭袋,大大小小的官员一齐上,都够呛能在杨景澄手里讨到便宜,也亏他们竟能欣赏杜玉娘那等彪悍的女人。 因此,杨景澄在丁年贵的教导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一只旱鸭子,蜕变成了只刚会水的鸭子。区区两刻钟的功夫,他已能从丁年贵身边游到罗洋那处了。只是暂时不曾掌握省力的技巧,游的十分辛苦。再从罗洋处游回来时,累的直喘气儿。 暴雨未停,丁年贵亦不敢停。一个时辰的暴雨,足以让水网密布的宁江府整个泡进水里,而现在,已经下了半个时辰。 “这一次,游更远点儿。”丁年贵不等杨景澄喘匀了气,无情的道,“我跟着您,游到精疲力竭为止。” 杨景澄忽然问:“以前你们习武的时候,师父亦是这般严厉么?” “不,师父从来不废话。”丁年贵淡淡的道,“学不会当众用马鞭抽,抽死拉倒。” 杨景澄蓦得打了个寒战,看向丁年贵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丁年贵笑了:“世子,只有您的鞭子比敌人更可怕,您手下的将兵才能面对千军万马不退不让。您马师父当初亦算个名将,怎么,他没教过么?” 杨景澄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一头扎进了水里,奋力的游向了远处。丁年贵跟在他旁边,配合着他的速度不紧不慢的游着。荷花池的水在明显的上涨,能让杨景澄发挥的空间更为宽广,也让杨景澄的家下人更加混乱。 马桓在家中绕了一圈,于后花园找到了正在凫水的杨景澄。他只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的掉头回了院里。他亦是北方人,亦不会水。此时此刻,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因此,他踏上了二楼,在哗啦的暴雨声中扯开了嗓子,指挥着儿子与弟子们,把一切能浮在水面上的东西找了出来,并搬上了二楼。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屋子没塌,二楼便是安全的;如果屋子不幸叫水冲塌了,不会水的丫头小厮们,抱着木盆木桶,至少能有一线生机。 杜玉娘再次爬上了屋顶,眼睁睁的看着洪水越来越大,百姓们被逼的挤在了这片仅剩的干地上,巷道里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她在屋顶上来回的跑动,试图在这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看到自己的亲人。然而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里,没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 忽然,一道闪电张牙舞爪的袭来,张狂的枝丫覆盖了整整大半边天空。杜玉娘经验丰富的捂住了耳朵,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骤然炸响! “轰!!!”雷声如此的剧烈,石英当场吓的哭了起来,“青黛姐姐,世子在哪里?” 青黛搂着石英,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其实也很怕,但她不能跟着乱。不知何时,轻烟几个来到了她们身边:“莫慌,我们会水。” 青黛愣了愣。 轻烟淡然道:“我们六个皆是船上长大的,甚么大水没见过?你们仨就由我、寒水、潭烟负责。龙葵几个小厮,由林月、荷风、竹露看护。”她的视线落在了马桓身上,问,“马师父,您可会水?” 马桓摇了摇头。 于是轻烟道:“明月、白沙、松声、鸣琴。你们四个男孩儿,到时候便看着马健几个小子,能做到么?” 这四个男孩儿,正是刘常春送给杨景澄暖床的小厮,奈何杨景澄对男孩儿没兴趣,他们四个便一直在船上混日子。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多少被人笑话过,谁料此时竟能派上用场。领头的明月郑重的点了点头,又对长随里领头的马健道:“哥哥万一落了水,千万别挣扎。我们水性倒好,可力气不大,比不得你们习武的人。你若使上了力,我就拖不动了。” 马健点了点头,回头对牛四条几个道:“听见了么?一定要克制住,别给人添麻烦!” “知道!”牛四条几人齐声应道。 石英却是防备的看着轻烟,不太敢相信她会救自己。轻烟似察觉了什么,嗤笑一声:“跟我争宠,你也配?” 一语正中石英死穴,把她气了个满脸通红,正想骂回去,青黛却是一声厉喝:“闭嘴!” 石英乖乖的闭上了嘴,青黛朝轻烟福了福身:“多谢姑娘肯出手相助。”又十分抱歉的道,“我家妹子往日叫人宠坏了,求姑娘别同她一般见识。” 轻烟神色复杂的看了青黛一眼,没再说话。石英嫉妒她,她又何尝不嫉妒石英?做丫头能做的如此天真,可见活的何等恣意。也确实是杨景澄养出来的丫头。想到杨景澄,她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谁又忍心同他的人计较呢?于是继续安排道:“我们只有十个人,你们那边有十二个人。马师父与剩下那个小厮,求世子赏两个侍卫护持吧。” “不用。”杜玉娘在屋顶上听了个全场,朗声道,“你们那娘们唧唧的看着马师父,给我两个瘦不拉几的小厮,我一个人就捞完了。” 明月:“……”我娘们唧唧的吃你家大米了!? “轰隆!”又是一声雷鸣巨响,不远处的洪水席卷街道,屋舍瞬间被卷入水中,化作了无数的碎屑,在浪花中翻转沉浮。游了两圈的杨景澄彻底没了力气,扶着水边的墙剧烈的喘息。 -- 第397页 “好了,我们回去。”丁年贵道,“歇会子,恢复一□□力。” “我要不是习武之人,今儿真死在你手上了!”杨景澄累的想吐,尤其是暴雨之下,水里的温度比想象中的冰凉。刚开始还好,泡的时间越久,体温流失越快,他愣是在大夏天里被冻的脸色发白,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嗯,您没抽筋,我挺意外的。”丁年贵赞赏的道,“您底子真好。” 杨景澄:“你大爷!” “真没力气了?”丁年贵问? “你试试?”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他今儿早起水米未进的好不好! 丁年贵又笑了起来:“那……我背您回去吧!” 第229章 七失(4-23第一更)    杨景澄…… 杨景澄呵呵,扶着墙自己慢慢的走着。雨势终于渐小,荷花池的水位却已然淹没了半个凉亭。杨景澄即使上了岸,依旧在淌水。脚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似乎要耗尽他仅剩的力气。 肩膀被拍了两下,丁年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逞强,累狠了更容易得病。” 杨景澄停住脚步,回头问:“你不会累的么?” “我们凫水的好手,自是知道如何省力,您多下几次水便好了。原本教您,为的是以防万一。”丁年贵道,“果真水漫过来,您在水里不慌乱,叫我们能顺利的拖着您走就成。”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去年底的雪灾,在那般无处可逃的风雪里,个人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雨重刷着身上的泥泞,他索性把发髻拆开,让老天帮他清洗着头发。然后,扶住了丁年贵的胳膊,抬腿往前走。 “您怎底这般逞强呢?”丁年贵都郁闷了,伺候个小娇娇让人厌烦,可真赶上个犟的跟头牛似的,也很让人操心。 杨景澄没气力说话,沉默的往院子里走。走到石阶边,他忽然道:“今日方知,豪门巨富修个地台并不是为了彰显地位,而是为了防灾。” 丁年贵道:“老百姓人家亦有门槛,可略挡些水患。” 杨景澄看了看万千雨线的天,不由道:“今日的雨面前,又有何用?”他这句说的是门槛,亦是自己。 抬脚踏入院子,架高足有两尺的天井暂只有清且浅的积水,与后花园的一片狼藉宛如两个世界。杨景澄顺势脱下被泥水泡的不成样子的鞋,赤脚踩在了清水里。 二楼的青黛一搭眼就看见了他,连忙喊道:“世子,你怎底浑身都湿透了?”话音未落,她已绕着走廊飞奔,沿着楼梯蹬蹬蹬的冲了下来。她身后跟了一大群娘子军,杨景澄将走到水缸边想再打理一下,就被丫头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你的手好凉!”青黛抓着杨景澄的手,又伸手往他额上探去,“这是去哪儿了啊!大雨天的着凉了可怎么好?” 杨景澄摆了摆手,问:“有吃的么?” 青黛愣了愣,一大早便兵荒马乱的,哪有功夫下厨。不独杨景澄,满院子谁也不曾吃过早饭,现连中饭也没个着落。 杨景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没带个管家出来,真的是个错误。无力的问道:“家里的粮食还好吧?有没有泡水?” 青黛糟心的道:“进门的时候,轻烟便说南方容易发水,叫把一半的粮食抬去了阁楼。哪晓得那阁楼的瓦片被风掀走了,粮食浇了透。后头大厨房里更别提,全在泥水里。我们正在说呢,等雨停了把粮食摊在走廊上晾干,不然一准发霉。再有,我听昨日新来的杜姑娘说,城里淹的厉害,咱们这么多人,上哪买粮食菜蔬,得世子您拿个主意。” “左近富户一准有粮,可以用钱买。”二楼的杜玉娘忽的开口,而后赶紧对丁年贵道,“我没有乱跑,涨水了,我只能上二楼。” 丁年贵没理他,扭头对杨景澄道:“你且上去换衣裳。我们也都得换。”又对青黛道,“给世子洗漱的水里搁两块明矾,沉淀了再给他使。” 青黛应了,连同石英秋巧几个,拥簇着杨景澄上了二楼。他一回来,龙葵等伺候惯了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抬水的抬水,找浴桶的找浴桶。很快,杨景澄泡在了清水里,仔仔细细的清理着雨水未曾冲干净的泥沙。只是头一回用冷水洗浴,让他十分的不惯。可厨房里的柴都泡湿了,也没处给他烧水去。他早被池水泡的浑身冰凉,待洗完了澡,冷的浑身都打起了哆嗦。秋巧眼疾手快的拿了床被子裹在了他身上,心疼的眼泪都下来了:“世子何曾遭过这般罪?这劳什子三品的官儿,当着有甚意思!” 又累又饿又冷的杨景澄此刻彻底没了精力,他头发未干,只得侧身坐在地平上,趴在床边打盹儿。马桓不知从哪处摸了个大瓷碗,竟在里头点了盆小炭火端了进来。他早年久居边塞,只看杨景澄的模样,便知他定然冷的很,须得立刻生火烤上一烤,不然容易出事。丫头们哪懂这个,见了炭盆齐齐惊呆,大夏天还要生火的么? 马桓放下大海碗,伸手探了探杨景澄的颈下,果然一片冰凉。立刻吩咐道:“去弄点米,给世子熬点粥。你们几个出去,听那位杜姑娘与轻烟的指挥,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世子这模样你们照顾不来,我看着他。” 青黛忧心的问:“世子不会有事吧?” “应该没大碍,你们去吧。夜里再吃不上东西,世子没病也叫你们饿病了。”同样饿着肚子的马桓无奈的道。 -- 第398页 门吱呀一声打开,丁年贵走了进来。看到冒着热气的小火盆,不由笑道:“我正想找炭火,不想马师父想在了头里。” 马桓苦笑道:“我往日不曾管过后勤,您是行家,您看这一家老小的,该怎么办?” “眼下的情况,要做的无非是巡逻以防宵小;看守水位、巡查屋舍情况;湿柴湿米处理;以及生火做饭。”丁年贵随意的道,“交给许平安了,马师父不必担心。” 马桓大大的松了口气:“我实无此经验,您见笑了。” “南边下起雨来就是这样,多经历几次便好。也是此回运气不佳,刚落地就遭了灾。但凡咱们安顿了三五天之后再下这场雨,绝不至于如此狼狈。至少……”丁年贵看了眼用别扭姿势趴着睡觉的杨景澄,“世子没必要泡污水里学凫水。” 石英倒抽一口凉气:“方才世子竟是去学凫水了!?” “嗯,学会了凫水,浪打过来的时候,活下来的机会大些。”丁年贵随口答道。 青黛从方才便一直在旁边默默的替杨景澄擦着头发,连换了好几块帕子,这会子总算擦了个半干。听到丁年贵的话,她叹了口气道:“马师父搁哪弄的炭?还能弄些来么?世子这样子睡的不舒服,我得把他头发弄干。” 马桓道:“没了,我去厨房找,麻袋里的炭就只有尖尖儿那里还干着,其余的全泡在水里。昨日你们不是还商量着怎么买人怎么收拾么?也亏得咱是个二层的宅子,不然今天夜里都不知怎么过。” 青黛又拿了块干的帕子递给了丁年贵:“马师父刚说的没错,四处乱糟糟的,我们得出去帮手。世子交给你了,你千万看好他。” 丁年贵拿着手里的帕子,嘴角直抽,瞧着他像能伺候人的么!?好在先头的事青黛她们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他也就没拒绝,反而对马桓道:“我是不能离了世子身边的,外头不是毛丫头便是小崽子,虽有许平安在,还得劳您出去镇镇场子。现城里乱成一锅粥,保不齐有打家劫舍的,我的人忙不过来,看管院子的事还请您费心。” 马桓面容一肃:“要架□□么?” 丁年贵点了点头:“架上吧,院子有专人收拾过,主宅前后皆有箭楼。马健几个小子可学过□□?” “小时候教过些,对付些地痞流氓够使了。”马桓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拱手告辞。 雨终于停了,没有雨声的掩盖,外头的喧嚣立刻变得分明。院里是许平安与马桓分别指挥的吼声,院外是难民们的争执与哭喊。缓过劲儿来的杨景澄睁开了眼,沙哑着嗓子问道:“外头如何了?” “水灾么,无非就那样。”丁年贵挨着杨景澄坐在了地平上,“难受?” “饿了。”杨景澄笑道,“我才知道饿狠了会胃疼。” “再饿久点,还能眼睛疼呢!”丁年贵道。 “眼睛疼?”杨景澄奇怪的道。 “饿红了眼呗,满脑子就只想找吃的,甚都顾不得了。”丁年贵不知陷入了哪段回忆,“人跟疯了一样,又蠢又癫。”说着,丁年贵忽然冲杨景澄笑了笑,“世子知道人肉是什么味道么?” 杨景澄打了个寒战,脸色难看的道:“你今儿专职来折腾我的!?” 丁年贵大笑。 “都这会子了,亏你笑的出来!”饿的直上虚火的杨景澄明显的开始暴躁。 “那是您经的太少。”丁年贵笑呵呵的道,“对于活过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能喘气儿,就是高兴的!您看,现房子没塌,我不用一只手捞着您,一只手玩命的划水逃命。过会子饭做好了,还能吃个肚子胀圆,不够我开心的?” 依旧趴着的杨景澄没跟着笑,他定定的看着丁年贵,半晌之后道:“你似乎吃过很多苦。” “人活一世,几个不苦?”丁年贵好笑的道,“我至少有钱,不缺吃的。您瞧瞧外头那些,不用到天黑,他们就能死上成百上千。待水患过后,宁江府只怕十室九空。这还只是夏季里的洪灾,还有冬季里的雪灾,春季里蝗灾,秋季里的旱灾。再加上贪官污吏淋尖踢斛,绿林贼匪四处劫掠……” 丁年贵说毕,停顿了许久,之后方缓缓道:“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①”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杨景澄的头,“时至今日,天下的担子太重了,您不要,也好。” 第230章 转性(4-23第二更)    丁年贵…… 丁年贵幼时颠沛,之后又被章太后收拢,与其他不知哪来的孤儿们一起,没日没夜的操练。待到长成之后入锦衣卫,一个接一个的暗杀任务,让他觉得自己活成了一把屠刀。再之后,永和帝为了节制华阳郡公统御的锦衣卫,扶植起了东厂。他又被调了过去,由暗转至半明,手上的活儿却更为血腥残酷。毕竟杀人只需手起刀落,而审讯则要一刀刀的凌迟。 当年十六岁的华阳郡公一次凌迟,震惊四座。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丁年贵的手法比华阳郡公好无数倍。他真的可以做到传说中的三千刀下去,人方咽气。那时的他暴虐而偏激,对整个人世间都充满了仇恨。年少气盛时,更想彰显自己的本事,拿着薄如蝉翼的刀片,迫不及待的想挑战一下极限。不想那个受刑的人,竟笑眯眯的问他:“你便是杀我五千刀,能让自己开心么?” -- 第399页 家变之后的丁年贵哪有甚开心的时候?那人的一番话不单没引得他反思,倒激得他恼羞成怒。或许他正是个天生的杀手,越生气下手反而越冷静。那人是条汉子,挨了一百多刀才崩溃。然后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熬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 三千零十九刀,这是属于东厂的辉煌。但当时的他不知为何,竟没有报上去。他看着一地的血肉,不断的回想起此人生前的问题。他同时也产生了另一个疑问,他们这样的人,还配开心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以至于那段时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同期的同僚却是一个个的展露光芒、平步青云。但也一个个的,犹如烟火般,迅速陨落,离了人间。回过神来的丁年贵学会了藏拙,他庆幸自己一时抽风,不曾嘚瑟过自己绝妙的刀工。他在别人眼里,开始变得平凡与平庸,也变得麻木。 哪怕偶然得知了唯一的至亲居然尚在人世,他的心弦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因为,麻木就不会关心旁人的死活,更不会疼…… 他嬉笑怒骂,他漫不经心,表面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生命。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一生杀戮无数,等到哪一天,他在杀人时被人反杀,这一辈子便干干脆脆的活到了头。他觉得挺好,毕竟锦衣卫与东厂里混出来的人,都有一个共识——甭管活了多久,死的干脆的皆为造化。 直到章太后一声令下,他被迫来到了杨景澄的身边,由杀手变成了侍卫。接到调令的一瞬间,他是茫然的。保护一个人?干他娘的,人那么脆弱,保护你麻痹!不独他,他麾下的十二个兄弟,亦是无比的惶恐。杀人虐囚,大家都是熟练活,可做侍卫……那是什么玩意儿!? 然而,抗命,他们不敢。他们不怕死,但一个两个的特别恐惧不得好死。只得收拾行装,不情不愿的来到了杨景澄身旁。巧了,杨景澄比他们更不情愿,瞪着他的眼里满是怒火。 但神奇的是杨景澄并没有迁怒他们,发了个小脾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丁年贵简直措手不及!他觉得自己落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手里,只丢半条命都算运气好。结果小世子的火气,就这么……刺啦一下,没了!?别说遍体鳞伤,头发丝都不带少半根的!!!杨景澄的仁弱居然特娘的不是装的!? 一直在尔虞我诈中打滚的丁年贵与手下们瞠目结舌,当时他们的心情绝不是庆幸自己赶上了个好主家,而是极端的恐惧。恐惧杨景澄在装模作样,恐惧杨景澄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真正的善良和气?不存在的!他丁年贵纵横权贵圈这么多年,压根不信世上还有好人这种玩意儿! 然后,他们登上了南下的船。 一路上的风风雨雨,丁年贵不得不承认自己头一回看走了眼。不知不觉间,他演出来的忠心与豪爽,渐渐的入了戏,且困在了戏里再也没能走出来,也半点不想走出来。父亲亡故之后的十二年,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这个人眼里好似没有尊卑贵贱,没有三六九等,没有权贵与蝼蚁的分别,在他看来,所有的百姓也好、奴婢也罢,都是一个个的人,而不是能直立行走的畜牲。 “别把我当小孩子!”杨景澄暴躁的打开丁年贵的手,“我都二十了!” 从回忆中惊醒的丁年贵笑出了声,不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变本加厉的揉了起来。杨景澄怒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少装老气横秋!”在京里被各路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揉捏已经够糟心的了,出门之后,连侍卫都敢朝他脑袋上招呼,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丁年贵笑个不住:“您有时候是挺像个小孩儿的。” 杨景澄腾的坐直,握拳把指关节按的啪啦啪啦作响,阴恻恻的道:“我劝你别太嚣张,我揍你,你可不敢还手。” 丁年贵无比淡定的道:“您甚时候学会了不止嘴上嚷嚷,甚时候威胁人才可怕。现在?”说着他又笑了起来,“饭没做好,您省点儿力气?” 杨景澄发现丁年贵简直是个铁皮刺猬,浑身上下没有叫人能下嘴的地方,气的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丁年贵却收起了笑闹的心思,正色道:“您头发干的差不多了,躺床上去,我替您松解下肌肉,不然明日您站不起来了。” “我自己会!”杨景澄木着脸道,“我习武的,你是不是忘了?” “行,回头我让您马师父来帮手。”丁年贵又十分手贱的在杨景澄脑袋上糊了一把,“我出去瞧瞧饭好了没。” “站住!” 丁年贵将走出两步,便听身后一声怒喝,只得停下,回头笑问:“世子有何吩咐?” 坐在地平上的杨景澄抬头看向丁年贵:“我昨夜到今日,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性情大变?” 丁年贵笑道:“我变什么了?” “你说呢?”杨景澄换了个姿势,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伸直了架在了地板上。他墨黑的长发随意披散,身上家常的道袍也未穿戴齐整,而是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度。 “昔年,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丁年贵喉结动了动,“比世子小些,脾性也差不多。” 杨景澄愣了愣,随即想起来自己替叶欣儿查过亲族,当年丁年贵家确实有兄妹三人。妹妹如今在康良侯府混着,那他的兄弟……在哪? -- 第400页 “世子方才,在疑我什么?”丁年贵问。 “抱歉,”杨景澄有些尴尬的道,“你兄弟也未必不在了,日后我替你寻一寻。” 丁年贵蹲了下来,与杨景澄视线平齐:“我说世子,您不觉着您方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对么?” 杨景澄莫名其妙:“哪句?” “啧,您方才对我道哪门子歉?”丁年贵眼中含笑,“您待人以诚,有良心的人自然待您以诚。您问我为何性情大变?”他看着杨景澄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叫您惯的狗胆包天,妄想把您当我的亲兄弟,这个答案世子满意否?”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就在丁年贵期盼着他说出什么的时候,他忽然道:“你确定是把我当兄弟,而不是儿子?” 丁年贵:“……” “我哥才不揉我的脑袋!”杨景澄对丁年贵的冒犯耿耿于怀,“我哥才没你那么不正经!” 丁年贵:“……”行吧,比起华阳郡公,他确实挺不正经的。 “不过,”杨景澄倏地笑了起来,“大舅子,你现才把我当一家人,你等着死吧!” 丁年贵:“……”居然拿表妹威胁,您要点脸!? 杨景澄从地平上站起,随手整了整衣裳,踱步走到了门外。大雨已停,天空露出了一抹湛蓝。他家的宅院在许平安与马桓的带领下,恢复了秩序。天井中央的花坛上,用石头垒出了个灶台,灶台里燃着潮湿的柴禾,正死命往外冒着烟。但灶台上的铁锅内,快煮熟的粥已经溢出了米香。仔细嗅去,还有一丝腊肉的肉香与姜块的辛香。 从昨夜开始水米未进的众人各拿着个碗,痴痴的围在锅边,等着肉粥出炉。杨景澄的肚子也毫不客气的咕噜咕噜的叫唤,嘴里不自觉的溢出了唾液。 民以食为天! 石英抬头看到了杨景澄,快有饭吃的她高兴的跳着:“世子,午饭快好了,下来吃饭呀!” “好。”杨景澄应了一声,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拾级而下。他今天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知道,上二楼的楼梯不止堂屋后那个带地道的,外头还有一个,便于人员上下。他此刻走的,正是外头的大楼梯。行到一楼,发现轻烟与杜玉娘正坐在廊下的长椅上闲话,这一刚一柔凑在一处,倒有几分趣味。 二人见了杨景澄,忙起身行礼。廊下与天井中的众人,亦纷纷朝他行礼。杨景澄摆摆手,随意捡了个凳子坐下,等着开饭。趁此空档,他目光看向了杜玉娘,问道:“姑娘是本地人?” 杜玉娘瞥了眼跟在杨景澄身后的丁年贵,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的答道:“回世子的话,我是本地人。” 杨景澄愣了下,这位昨日不是挺嚣张的么?怎底一夜不见,转性子了?但他此时不想探寻细节,于是接着问道:“那以姑娘看,水灾算过了么?” 杜玉娘垂下眼,摇了摇头。良久,她方低落的道:“洪峰正是雨后方来。我们赶紧吃饱饭,随时准备……”生死逃亡,以及……生离死别。 第231章 洪峰(4-23第三更)    “嗙嗙…… “嗙嗙嗙!”一阵急切的哱罗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丁年贵从床上翻身而起,抓起早预备在架子上的油衣扔到了杨景澄的身上,语速飞快道:“世子,涨水了,快起来!” 杨景澄二话不说,把油衣往身上一裹,直接跳下了床。随即丁年贵点亮了屋里的灯。正要说什么的杨景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问道:“只有一件油衣?” 丁年贵道:“一路上坐船,谁没事带这玩意儿?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的习惯了,您不必担忧,照顾好自己便是替我们省事了。” 重生以来,杨景澄发觉自己确实点背到了一定的程度。似这等刚靠岸就赶上大洪水,以至于色色不齐备的事儿,都不算什么了。好歹没在下船的当口给他来一下。于是他没为此纠结,而是道:“我刚听到哱罗声似乎是头顶传来的,你派人上屋顶放哨了?” “是,裘有根在屋顶上。”丁年贵答道。 杨景澄点点头道:“我上去瞧瞧。” “世子!”丁年贵挡在了杨景澄面前,“下雨,屋顶上又黑又滑,您不方便上去。实在放心不下,我替您去看看。” 杨景澄目光平静的看着丁年贵,沉默。 裘有根的哱罗惊醒了所有人,以及左近的邻居。嘈杂声以城内各个哨点为中心,飞快的向四周扩散。很快,整个宁江府都沸腾了。而比人为的动静更宏大的,是隆隆的洪水滚滚袭来!没有经历过大洪水的人很难想象连片房屋倒塌的动静,在洪水的咆哮面前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门外的走廊上众人的脚步慌乱,即使昨日已商议好了落水之后的救援,所有人依旧心中惴惴。休说北方来的随从们,便是见惯了水患的轻烟等人,亦是忍不住的心底发寒。或者说,比起对洪水一无所知的北方人,历经离殇的他们更觉可怖。 屋外的混乱嘈杂与屋内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杨景澄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对我关爱有加。但我希望你记住,我是这个家的主人,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而不是应该躲在你羽翼下的无知幼童。” 丁年贵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 “有华阳哥哥在前,我未必能做储君。但,我毕竟是储君的候选。”杨景澄一步绕开丁年贵的阻挡,“我想,你应该不愿天下交到一个懦夫手中。否则……”他平淡的道,“选我与选长乐,有何区别?”说毕,他拉开房门,出现在了走廊上。众人见了他的身影,倏地安静了下来。 -- 第401页 狭窄的天井阻挡着风雨,廊下的灯笼摇晃的并不剧烈,顽强的照耀着这方狭小的天地。 “昨日我学凫水的时候,老丁告诉我,只消我落水不慌、不胡乱挣扎,以他的水性,定是能救下我的。”杨景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因此,你们不会水的,也该相信身边的同伴,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救你们。毕竟,不会水的皆是我的旧部,而会水的反倒都是新来的。”杨景澄笑了笑,“哪怕他们为了拍我马屁,为了在我这儿邀功领赏钱,也不会放着你们不管。” 人群中顿时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杨景澄豪气的大手一挥,“若有洪水淹过来,你们会水的,谁捞上来一个,回头便来我这儿领四十两赏钱!” 一语说毕,杨景澄预料中的欢呼并没有响起,方才的哄笑亦不知不觉的停了下来。精于计算的轻烟飞快的在心里打起了算盘,杨景澄自家带出来的人有一个武师父、四个长随、四个小厮与三个丫头。总计十二人不会水,一旦洪水淹来,他们十二人便要消耗四百八十两赏钱。四百八十两?轻烟有些难以置信的再次心算了一遍。其实四十乘以十二这般简单的计算,她七八岁上便能将答案脱口而出,之所以须得连算两遍,只因觉得有些恍惚。纵然是京里带来的家奴值钱些,可水灾过后,一两银子几口人的市价,多好的人物买不着?当年的自己,也不过换了两捧豆子而已。 四百八十两,轻烟垂下眼,能买下半城的人了吧?片刻之间,她知道了为何同为奴婢,石英能活的那般天真恣意。却原来,只因命好跟对了人。 杜玉娘看了身边的龙葵一眼,又看了杨景澄一眼,接着她再看了龙葵一眼,忍不住低声问道:“喂,你是他的男宠吗?”否则捞个人而已,哪值得四十两?她都恨不能现就把龙葵推下水,再捞上来赚她自家两份的身价银子了! 龙葵觑了觑杜玉娘胳膊上的腱子肉,敢怒不敢言,只好无言以对。 “怎么都不说话?”杨景澄很快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爽朗笑道,“不用替我心疼钱,你们世子旁的没有,钱么,多得很!” 就在短短的交谈间,洪水的水位已经由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了上来。昨日浅浅积水的一楼,此刻仅剩雕花的仿梁还在水上,其余已尽入水中,距离他们脚下,仅仅只有一尺之遥。但奇异的,众人惶恐的心安定了下来。或许是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亦或是因为主人家不曾轻易舍弃。总之,面对汹涌的洪水,他们开始相信自己定有生机。 “水还会涨,我们上屋顶吧!”一直盯着水位的杜玉娘忽然开口道,“此处离东溪有好几里地,水势已然不急。只消我们站在高些的地方,绝不会有事。”说着,她顿了顿,“世子犯不着浪费四百八十两银钱,留着修屋子使更划算。” “你是本地人,我们听你的。”杨景澄当机立断,又朗声道,“许平安,你派几个人带着轻烟她们。她们是小脚,上屋顶不方便。”说毕,朝身后的丁年贵招了招手,率先爬上了去屋顶的楼梯。 屋顶上,裘有根打着火把,稳稳当当的站着。杨景澄见状便问:“情况如何?” 裘有根摇了摇头:“夜里看不分明。远处有火把晃动,想是府衙的人。” 杨景澄向远处看去,浓黑的夜色里,几个火把若隐若现,仿佛下一刻便要被吞噬进黑暗中。除此之外,就如裘有根所言,什么都看不见。甚至不知道那些火把到底在做什么。城中依旧混乱嘈杂,左邻右舍家里,亦有人爬上了屋顶。但深宅大院皆宽敞,几拨人马唯有遥遥相望。 天空细雨绵绵,夏季单薄的衣裳很快湿透。除了身着油衣的杨景澄,爬上屋顶的众人皆成了落汤鸡。杨景澄苦笑:“南方的雨是不会停的?” 丁年贵答道:“江淮自古便是泄洪区,否则以此地的水土,理应更为富庶。” “泄洪区么?”杨景澄忽然想起了在锦衣卫衙门时翻阅的旧档,不由的又看向了一片茫茫的水域。话本子上零星描述的水灾景况浮上了脑海。大水、灾荒、生灵涂炭。能在此灭顶之灾中好生活下来的,皆为居于城中最高处,盖的起两层楼房的豪强与富商。然后,他们在满目疮痍中,理所当然的疯狂掠夺田产,实行惨绝人寰的人口与土地兼并。 旧档里的未尽之意,此刻读尽。而杨景澄悲哀的发现,对此他却无能为力。哪怕华阳郡公马上登基,哪怕他立刻能作为宠臣谏言,可他依旧不知该如何挽救广袤的泄洪区的生灵。 雨停了,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太阳的金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宁江府的一片汪洋。耀目的日光下,视野变得清晰。水面上浮起了无数的竹排与船只,城中的大树上,亦密密麻麻的挂着人。此外还有各色浮木、水盆、水缸、充气的皮囊……总之一切能自救的物件,皆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实在甚都没有的,便凭借着自家水性浮在了水面上。 见到此番景象,杨景澄心里沉甸甸的,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本地百姓历经洪水,至少大半人在漫天的洪水里逃出了生天;忧的是大水之后必有大瘟,而熬过了瘟疫之后,田地街道尽毁的百姓又去何处觅食? 从未经见过水灾的马桓等人睁大了眼,他们犹记得前日进城时的安逸繁华,不想一夜之间,便由人间转为了地狱。抱着马头墙一角的龙葵向下看了看,只见浑浊的水足足将二楼淹没了大半,不由咽了咽口水。若昨夜不曾被叫醒,他只怕已淹死在梦中了。今日方知,京城里恼人的内涝,在大洪水面前,当真不值一提! -- 第402页 “我现在写请求朝廷赈灾的折子来得及么?”杨景澄问。 “知府彭大人会写。”丁年贵道,“若世子于心不忍,写一封也无妨。看在您的面子上,朝廷大抵能免掉今年的赋税。至于地方上是不是真的免了,我们便不知道了。” 杨景澄道:“我可没那么大面子,淹成这副模样,上哪收税去。六月,水稻都快熟了。现补种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水稻来不及了,补种些杂粮倒使得。待水退了,您可与知府商议。”丁年贵看了眼波光粼粼的水面,叹道,“且等水退了再说吧。” 洪峰来的快,走的倒也快。中午时分,水位开始下降。及至傍晚,天井内只余厚重的泥沙,而不见洪水。宅子里的井水污浊不堪,众人只得去荷花池里提浑浊的水来冲洗地面,勉强收拾出落脚之处。至于整座宅子里的其它院落,暂来不及收拾。 杨景澄顾不上满院的狼狈,转身回房,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未完全化开的墨条,又从泥泞里掏出了砚台。跟进来的丁年贵问:“您要写折子么?” “不,写折子赶不上。”杨景澄摇头,“我要写信给刘常春,请他带生药来宁江抗瘟!” “瘟疫肆掠之时,旁人躲还来不及,他肯来?”丁年贵问。 杨景澄忽然翘起嘴角,意味深长的道:“我猜他会来,你觉着呢?” 第232章 灾后(4-23第四更)   丁年贵轻…… 丁年贵轻笑一声:“您说是便是。” 杨景澄掏出匕首,在自己的衣裳上裁下了一块布,提笔便写了起来。此时此刻,也唯有他自己身上是干的了。不一时,信件写好,胡乱一捆扔给了丁年贵:“甚时能发出去?” 丁年贵道:“立刻。” 杨景澄挑眉:“城中内涝,交通阻断,你能发出信去?” 丁年贵道:“无非是找到联络人,待下半晌水势渐缓,自有要逃荒的船。再则,我也要使人去往别处调集粮草物资,不然咱们几十口子人吃饭都成问题。” “能调来多少?”杨景澄问。 “横竖救灾是不成的。”丁年贵一语打破了杨景澄的幻想,“自来此地便是豪强林立,他们囤积粮食、哄抬米价,朝廷屡禁不止,周遭能筹集的粮草极其有限。您要看过以往通政司报上的折子便知,该顽疾已绵延数朝,哪怕改朝换代杀尽了豪强皆无用。天灾便是他们兼并的天然助力。”丁年贵看了杨景澄一眼,“郡公之所以放您来此处,并不为您能解一地之忧。若真为了让您练手,天下哪处去不得?非扔您到个动弹不得的地方?您可以说我心眼儿黑,见谁都不像好人。但……” 丁年贵单刀直入的道,“郡公并不全然信任您,亦是实情。”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我凭甚信你不信他?” “凭我当不了太子。”丁年贵说毕,也不同杨景澄争执,只道,“我无意离间您与郡公,便无此事,您亦该牢记伴君如伴虎。郡公之所以遭圣上猜忌,正是他前些年过于强势,引得圣上不满。您莫走上他的老路才好。” 杨景澄没说话。 丁年贵点到为止,转身出门唤来属下牛有为,把杨景澄的信与自己调粮的手令一齐交予他,命他即刻发出。 院内飘来饭香,折腾了整一日的众人七倒八歪的坐在泛着水光的地板上,累的直喘气儿。杨景澄走到天井中,拍了拍杜玉娘的肩,问道:“你们本地那些豪门富户,水灾过后怎么收拾的?” 杜玉娘道:“找族里的穷困亲族来,一日管一顿饭,包能收拾的妥妥帖帖。只是雕花的金箔金漆怕是得等冬季里预备过年时补去了。” 杨景澄瞥了眼自家昨日还金光灿灿的横梁,果然已不成模样。但仔细看去,好几节叫彻底冲去了金箔彩漆的木雕反而更显风味。遂道:“木雕先这么着吧,你有没有熟悉的力工,叫他们来家里清理清理?咱家挺大的,光靠着你们几个,清到猴年马月去。” 杜玉娘低低应了一声,就在杨景澄转身之际,她又忽然喊道:“世子!” 杨景澄问:“有事?” “我想出去一趟。”杜玉娘有些尴尬的道。按理,买断的奴婢该与本家一刀两断,从此亲人不再是亲人,主家才是全部。然,人心肉长,一纸契约如何制约得了人之常情?因此,她忍不住在来新家的第三天,便提出了不甚合理的请求。 杨景澄皱眉:“外头正涨水,你出去作甚?” “我想去找我妹妹。”杜玉娘轻声道。 杨景澄登时有些为难,现整个宁江府用兵荒马乱来形容一点不为过。纵然杜玉娘身手了得,可双拳难敌四手,果真陷入了包围圈里,凭她再好的功夫都是不中用的。可不放她出门,她又如何安心的下来? 正踟蹰间,前院竟忽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不知哪来的敲门人好似鬼赶着似的,把门敲的又急又响。此刻站在屋顶上观测的已从裘有根换成了冷辉,他压根不必下楼,就在屋脊上飞快的跑了起来。不过几个呼吸间,他便窜到了大门口,身轻如燕的攀上马头墙,探头往下看去。 天色渐暗,冷辉看不清人脸,只隐约能看到几个轮廓并他们手中的灯笼。“砰!砰!砰!”那人敲门的动静越发的大,一副恨不得把门砸烂的架势。冷辉忍不住大喊道:“干嘛呢!?黑灯瞎火的!想打劫啊?” -- 第403页 敲门声忽的一滞,位于正中间的一个人立刻从地上跳起,扬声道:“上头那位兄弟,你可是世子家的人?” “你哪位?”冷辉半点不客气的道,“大晚上的敲魂吗?” “我是本地知府彭弘毅!”底下跳脚的那人急切的道,“兄弟你快快快告诉我,世子怎样了?没、没伤着、凉着吧?” 冷辉听着号称彭弘毅的那人说的倒是北方话,声音亦有些耳熟。可他并不敢自作主张的开门,于是道:“你说你是知府,有何凭证?” “府衙都叫淹了,我上哪去弄凭证哟!”彭弘毅的话里已带上了哭腔,自来遗失官印便是大罪,哪怕半夜里大水袭城,朝廷要办他也在理。若新来的宝贝世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只怕三族都不够赔的。于是他忍不住嚷道,“我不进门,你就告诉我,世子有没有事!” 这般动静早惊动了杨景澄,他走到门边,突然唤道:“彭大人?” “嗳!是我!”彭弘毅忙道,“世子?” 杨景澄没答话,而是问道:“你母亲的闺名叫什么?” 彭弘毅险些叫口水呛着,忽的想起杨景澄在京时担任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问他母亲的名姓,大抵是为了核实身份。他此刻利剑悬于头顶,哪还顾得上那么许多,张嘴便道:“沈春朝!” 时下大户人家女眷的名字轻易不叫外人知道,若是贼人冒充,除非对方乃锦衣卫里头的叛徒,否则绝技不可能知道官员母亲闺名。而杨景澄临来之前,按着锦衣卫的习惯,少不得把当地官员扒个底儿掉。档案都是现成的,他扫一眼便知。因此方有一问。见彭弘毅一个磕绊都没打的答了上来,直接下令道:“是彭大人,开门。” 跟着杨景澄出来的几个侍卫立刻拿下门闩,打开了大门。彭弘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门内,准确无误的抓住了杨景澄的胳膊,上下来回打量了好几次,方脚底一软跌在了地上。 他跌的太急,以至于杨景澄半点没防备,竟没搀住他! 彭弘毅自家带来的随从连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奈何他实在腿软的站不住,歪在了个长随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世子您没事太好了!我就怕您才来,不知道大水的厉害,唬的我昨夜一宿没睡。今日水退了些,早便想来瞧瞧您。却是马也淹死了,轿子也泡坏了。街上一尺来厚的泥泞,走到现在才见着您哇!”说着竟大哭起来。 杨景澄低头看了看彭弘毅的腿脚,果然裹满了泥泞。连忙道:“劳大人惦记,快,进屋来坐坐。” 彭弘毅实在走的累了,从善如流的跟着杨景澄往里走。穿过二门,直到了二进天井。刚好大锅煮的腊肉饭做好,飘的满院子的香味。早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彭弘毅不由的咽了咽口水,肚子不客气的咕噜叫了起来。 负责打饭的马桓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先舀了两大碗饭,分别递到了杨景澄与彭弘毅手中,再让家下人排队领饭。彭弘毅早饿得不行,一抹脸,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把边上的杨景澄看了个目瞪口呆。 饭碗冒着腾腾的热气,杨景澄暂不敢往嘴里送,省的烫满嘴泡,只得看着彭弘毅狼吞虎咽。待见他三两下的吞了一碗饭,不由把自己的碗递了过去。 彭弘毅道了声多谢,又埋头大吃。因他吃的香甜,引的满院子人的肚子都开始叫唤。马桓无法,对儿子马健喊道:“去洗米,再煮些饭来!” 马健答应了一声,唤上牛四条等几个兄弟,上阁楼取米。重新淘米煮上了饭,连吃了三碗的彭弘毅终于打了个饱嗝,吃尽兴了。 杨景澄问:“还吃么?” 彭弘毅老脸一红,解释道:“水来的太急,我光顾着命人往沿河敲锣示警,次后又带着人避水,没来的及备干粮,实在饿狠了,世子见笑。” 杨景澄慢慢咽下嘴里的饭,问道:“那……外头的百姓有吃的么?” 彭弘毅没有说话。 “府库里的粮食还在吧?”杨景澄又问。 “哪还有粮仓啊,都叫水冲干净了。”彭弘毅垂下了头,颓然的道,“我是永和十九年的进士,同年选的官。从县令做起,一直做到了知府。一晃眼二十多年……”他说着摇了摇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哪还有甚粮仓,府衙都没了!文书官印都没了!”他倏地掉下泪来,“好在世子您无事,不然我……我……就得带着一家老小,见列祖列宗去了!” 杨景澄一呆:“府衙没了!?” “国朝初年建的,年年说要修缮,年年没见银子。就剩了个外头光鲜,我都没在里头住,不然……”彭弘毅低落的道,“横竖,我几个住在里头的属官寻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了。所以娘娘特特给您备了宅子,不然卫所那头。”彭弘毅摆摆手,“盼着邵佥事他们命大吧。” 杨景澄手里的筷子顿住,水灾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怖么? “世子,我要出去!”听彭弘毅说了外头景况的杜玉娘再呆不住,抬脚就要往外走。 一把刀唰的横在了她面前,丁年贵冷冷道:“没空让你裹乱,回去呆着!” “我要去寻我妹子!”杜玉娘突然大喊道,“我只有一个妹妹了!” “寻到了然后呢?”丁年贵不为所动。 杜玉娘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寻到了,然后呢?再带回来混饭吃么?她亲眼看见库存的粮食即将见底,人家凭什么养活她妹子? -- 第404页 “别吵,”杨景澄道,“天黑了,你出去不是寻妹子,是寻死。明日天亮了,我派个人陪你出去寻。” 杜玉娘看着杨景澄,死死的咬着牙关,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半晌,她道:“我这条命,归你了!” 第233章 灾后下(4-24第一更)    “嗤…… “嗤!说的好似你现在的命归自己似的。”正端着碗猛扒饭的张发财见缝插针的放了句嘲讽,然后接着风卷残云般的吃着自己的晚饭。杜玉娘登时被气了个满脸涨红,有心想驳斥两句,内心话却又不好说得,毕竟论理她生死就该是主家的人,主家要她的命,她也不能有二话,有感而发的表忠心,反倒显得她没理。张发财正是瞅准了此点,故意气她好报前日的一脚之仇。杜玉娘不擅吵架,只能把这口气硬生生的咽下了! 而就在这几个不省心的打手斗嘴的功夫,吃饱且放松下来的彭弘毅再也抗不住汹涌的困意,脑袋一歪,咚的一声倒在地上睡死了过去!旁边的杨景澄唬了一跳,赶紧探查他的鼻息,发觉他尚有呼吸,才放心了下来。这是累的多狠呐? 彭弘毅的长随平安也耷拉着眼皮,勉力解释道:“好叫世子知道,我们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说着,他又窘迫的道,“我们老爷脚上都是泥泞,烦请世子借点子清水与我们,好歹替他清洗清洗,以免染了疫病。” 洪水来袭之时,干净的清水有时候比粮食都难得。幸而他们离京虽匆忙,该带的倒没落下。譬如出门在外常用的明矾,他们便带了不少。这几日众人饮水做饭全靠它沉淀的雨水。不过此刻存的雨水已然不多,只好去荷花池里打污水来处理,聊胜于无。 平安早累的不行,然彭弘毅已经睡的不省人事,他只得守着水盆,一点点看着浑水逐渐变清。杨景澄的众随从亦疲倦不堪,压根没功夫理会彭弘毅的人,一个个着急上火的讨论今晚上哪睡觉的问题。 今次的洪水实在太大,足足淹了近两层楼高,因此家里休说铺盖被褥,便是地板此刻也是湿漉漉的睡不得人。说来说去,众人都觉着唯有阁楼能勉强对付。然南边儿的阁楼皆是当仓库使的,里头好厚一层灰。大抵也就甚脏活累活都干过的丁年贵等人,与上过战场的马桓能勉强对付一宿。其余的从杨景澄到龙葵,哪吃过这苦头?何况十几个下人围着,也不能叫杨景澄受如此委屈。不得已,从昨天半夜便开始上屋顶避水的众人,又拖着沉重的步伐,上阁楼清理临时落脚之处。 那厢在上蹿下跳的收拾,这厢平安终于等到了清水。赶忙把自家老爷的鞋袜带裤头皆扒了下来。杨景澄借着灯光瞧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彭弘毅的双脚已经泡的好似两只发面的大馒头,脚底一层层的,竟不知是泥沙还是掉下来的皮。怪不得平安强打起精神也要替主家清理,若是不管,岂不是得生生捂烂了去! 清水珍贵,平安等人也不好意思没完没了的讨要。替彭弘毅清理之后,几个长随从怀里掏出帕子,就借着那点子水,轮流擦着自己身上的泥。杨景澄在旁安安静静的看着,直到他们艰难的擦洗出个模样,他方侧头对丁年贵轻声道了句:“多谢。” “嗯?”丁年贵一头雾水。 “堂堂知府都如此狼狈。”杨景澄诚恳的道,“我若没你们照应,现有命没命且是两说。” 杨景澄知道洪水过后定然哀鸿遍野,可他被众人护了个严严实实,对洪水到底能有多惨烈,总隔着一层纱。直到亲眼见到了彭弘毅的模样,无论是他的饥肠辘辘,还是发泡的双脚,都让他以最直观的方式感受到了洪水对人的折磨,或许比诏狱里更可怖。 也侧面反映了丁年贵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到底做了多少事,才能让自己在滔天的洪水中安然无恙。能做一地知府的,莫不是人中龙凤,他的随从幕僚亦非等闲之辈,彭弘毅却险些饿死。可见丁年贵跟在他身边,确实屈才了。 丁年贵笑了笑没说话,果真让杨景澄落到彭知府的境地,他们十几个人就该死了。再说,他们与正儿八经的地方官不一样,不是在杀人越货便是在严刑拷打,民生是甚全然不知,阴谋诡计倒是装了满肚子。时日长了,少不得养成了往最坏了做打算的习惯,凡事不敢有丝毫侥幸,以免怎么死都不知道。他们其实亦不知洪水竟能淹至二楼,可他们就是朝洪水淹三四楼预备的,自然尚有余裕。 不过,既是几十年也未必能赶上一次的天灾,有些事实非人力可强求。二进的阁楼上除了储存的少量粮食与干燥的柴禾外,一无所有。勉强擦过的地板,依然充满了呛鼻的灰尘味。被几个长随七手八脚搬上来的彭弘毅鼾声震天,与长随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连成了一片。 杨景澄盘腿坐在地板上,在躺下与硬撑到明日再睡之间纠结。青黛、石英和秋巧三个丫头守在旁边,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心疼她们家从没遭过罪的大宝贝世子。这要是写信送回去,怕不是慈宁宫的老太后都得哭出声来。杨景澄笑着揉了揉青黛的头,然后果断的躺在了坚硬的地板上,闭眼睡觉。 夜里又下起了暴雨,动静再一次惊醒了所有人。好在水位维持着傍晚时的原样,不曾暴涨。丁年贵低声指挥着男人们搬缸搬盆,往屋檐的各角接水。宅院里的井水不知何时才能喝,近期的饮水只能靠老天赏的雨了。 -- 第405页 天亮了,又是半宿没睡的众人累了个人仰马翻。杜玉娘站在走廊上,看着天井切割出来的狭小的天空中未散的阴云,心里沉甸甸的。杨景澄走到了她身边,问:“想出门?” 杜玉娘回头看了眼七倒八歪坐在潮湿的地板上的人,缓缓的摇了摇头:“算了。”她被送给杨景澄的那日,便拜托了班主去妹妹家送信告之她的去处。宁江府并不大,妹妹住的也并不远。绝境之下,一天一夜不曾寻来,恐怕……已凶多吉少了。 “无事,我陪你去。”杨景澄理了理衣裳,“正好,我要去外头查探灾情,好上报朝廷。” “您……亲自去?”杜玉娘有些不确定的问。 “自然,”杨景澄道,“宁江虽不是我的封地,却是我堂叔祖的。亲戚长辈家里遭了灾,我就在门前却不去看一眼,像什么话?” 丁年贵黑着个脸道:“歪理!”却知道杨景澄平日里虽好说话,犟起来也是难拉的住,索性懒得浪费口水劝说。 杨景澄笑了笑,没反驳丁年贵,而是抬脚往外走。丁年贵心道果然,连忙喊上几个人跟在了他身后。杜玉娘愣了好半晌,惊觉杨景澄已走到二门,连忙撒腿跑下楼,生怕自己被甩在了家里。 侍卫李金子打开了门闩,一行人走到了门外的巷道上。巷道上积了两寸多厚的泥沙,上头还留着昨日彭弘毅等人的脚印。半干的泥沙又软又滑,草鞋踩上去便是个坑。饶是杨景澄身边环绕着几大高手,也连摔了好几跤。不是丁年贵等人不上心,实在是如此路况,他们自己都照摔不误。 艰难的跋涉到了大街上,大抵是宽阔的街道上水流更急,泥沙没那么容易淤积之故,道路比巷道里的好走些。杨景澄打量着两侧的店铺,倒塌了一半还多,剩下的里头除了泥沙之外空空如也。三三两两的百姓在泥里刨着什么,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的坐在墙根底下,表情木然。整个街道宛若鬼城,静的令人窒息。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丁年贵:“府库在哪个方向?” 丁年贵默默的前头带路,杨景澄原本住的就离府衙不远,以他们几个人的脚程,很快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但原本重兵把守的高耸建筑,早不见踪影,只留下了几块残破的地基昭示着它曾存在。此处同样有不知所措的百姓在游荡。而杨景澄亦是在这里,亲眼看见了两个男人默契的交换了牵在手里的孩子。 孩子看着三四岁的模样,又瘦又脏,分不出男女,亦察觉不到他们身上的恐惧。或许是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又或许是两天三夜的逃亡与饥饿让他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总之,他们就那般平静到麻木的……跟着陌生人走了,连头都不曾回。 杨景澄一脚踏出,丁年贵的胳膊立刻挡在了他的身前。无需言语,在场所有人皆知道他的意思。满城饿殍,他们能救几个?理智如此,可杨景澄的眼圈还是渐渐的红了。稚子何辜? “不让您出来,并不是怕您遇险。凭他什么绿林好汉,在我面前,也只是土鸡瓦狗。”丁年贵的声音里透出了几丝无奈,“‘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君子可远庖厨,而您站在此地,今晚还吃得下饭么?” 李金子忽然道:“勿以善小而不为,世子若实在于心不忍,那两个孩子追回来也容易。能救一个是一个,至少自己心里好受些。” 然而,李金子话音未落,不知何处竟飘来了一丝奇异的肉香。杨景澄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当即胃中翻滚,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回去吧。”杜玉娘道,“我妹子晓得我在哪,知府都寻来了,她没来……”她扯开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我能活着,老天待我们家不薄!我走不动了,不找了,我们回去!” 弥漫的肉香里,好半日才回过神的杨景澄沙哑着嗓子问:“朝廷赈灾的粮食,能到么?” 丁年贵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杨景澄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世子,我送你回京可好?” 第234章 寻亲(4-24第二更)   杨景澄顿…… 杨景澄顿了顿,而后坚定的摇了摇头,问道:“我们家的粮食还有多少?” 丁年贵答:“大概够五日开销。” 杨景澄又问:“你派出去买粮的人甚时能回来?” 丁年贵叹了口气,直接转身对属下吩咐道:“冷辉,罗洋,你们去把方才那两个孩子追回来。别用抢的,带去家里换粮食给他。顺便给点子明矾,否则吃了脏水病死了,倒白废我们的功夫。” 随着冷辉与罗洋的身影远去,不知名的肉香也慢慢的被风吹散。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在丁年贵的肩头重重的拍了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风低低的拂过路面,吹起了满地不知名的碎屑。原本惬意的风,此刻却只显萧瑟。杨景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收拾好心情,扭头对杜玉娘道:“你妹子家在何处?我陪你走一趟。” 杜玉娘摇了摇头:“多谢世子好意,我自己去就好了。” 杨景澄道:“本世子在京中素来以怜香惜玉著称,从没干过撇下女眷自行回家的事。走吧,带路。” 杜玉娘却没有动。 “嗯?”杨景澄问,“不敢去?” “我想找我妹妹……”杜玉娘低着头,“还想找我们三打白骨精的班主。找不到便罢了,不过白跑一趟。若是找到了……”杜玉娘攥了攥拳头,“府里的粮食不多,我们不能给您添乱。” -- 第406页 “那没粮食,你们怎么活?”杨景澄问。 杜玉娘笑了笑:“逃荒呗。我身强体壮,我能打。顺着水去往武林府,街头卖艺、码头卸货,总有活路。待我攒够了身价银子,再来府上还钱。如何?” 一只大手覆在了杂乱的毛发上,杜玉娘不由瞪大了眼,然后她听见那个一直柔和亲切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你好赖算我的女人,怎底同我这般生分?我可没有动辄舍下女人的坏毛病。不论你打算走哪条路,我且陪你找到了人再说。” 杜玉娘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的嗓子忽然肿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用力揉着她脑袋的手落到了她的肩上,她整个人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带着往前走。脸不小心撞到了男人的胸膛,夏季薄衫下,是坚硬结实的腱子肉。那么的强悍,那么的沉稳。 跟在后头的丁年贵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心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人难过到了极致,便会欺骗自己。骗自己不在乎,不在乎生死,不在乎亲人。”杨景澄语调缓慢而悠长,“只因剜心之痛、痛不可触。冷漠点,心里就会好受点。”如他母亲突然亡故时,他也下意识的试图遗忘。外人看来好似没心没肺,唯有自己知道,痛到一定的程度,便想把伤口紧紧压在心底,不看、不闻、不想。杜玉娘一开始拒绝出门,次后又拒绝陪同,不是她不识抬举,而是在害怕。果真寻到了亲友,陪着逃荒或有一线生机;可万一寻遍宁江,一个熟人都不曾剩下,她还有勇气独自求活么? 再强悍,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看在活了两辈子的杨景澄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尽管对于朝堂、对于民情,他无知到宛如幼童,以至于从章太后到华阳郡公、再到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丁年贵,皆把他当没断奶的看待。可他自己,确实已经……快到给人当爷爷的年纪了。 “我没有!”杜玉娘忽的大声道。 “好,你没有。”杨景澄纵容的道,“那你给我做向导,我得找我的属下们,看他们是否活着,是否有饭吃。我正有许多活要使唤他们,全跑了我上哪找人干活去?对了,你妹子会做饭吗?我家丫头都是不会做饭的,丁年贵做饭死难吃。若她会做饭,可解救本世子的嘴了!” 滴答,一颗眼泪落在了满是泥泞的地里,很快消失不见,也没见第二滴的踪迹。杜玉娘低垂着脑袋,任由杨景澄带着她向前走。杨景澄识路的本事不错,凭借着早先看过的舆图,很快认准了自己所在的方位。他沿着主街道慢慢的扫视着周遭,试图寻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府衙前的主街,从街头走到了街尾,满目只有陌生的面孔,不见邵大川等人的踪迹。杜玉娘终于缓过了神,抬起头道:“我妹妹家……住在东溪边……” 杨景澄的手臂略略收紧了点,柔声道:“那我们去东溪边找。” “世子,她们还活着吗?”杜玉娘问。 “找找看,也许跟着别人的船,逃荒去了呢?”杨景澄答。 于是一行人拐弯,走进了东溪街。这里,是洪水最先肆掠之处。入目已无一栋完整的屋舍。一尺多高的浑水流淌在道路中央,好些百姓守在水里捞鱼。有运气好的,已架锅煮上了晚饭,可锅里冒着热气的却是浑浊的泥水。水并没有烧开,因为洪水过后干柴和清水一样的稀少。 杜玉娘有些担忧的看着杨景澄,却发现他面无表情的淌着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很快,他们路过了前日邵大川置办接风宴的聚昌阁。雕梁画栋的酒楼只剩个框架,半拉未曾倒塌的马头墙上,全是泥水的痕迹。掌柜与跑堂皆不见踪影。杨景澄只好期盼他们去别的地方躲灾了。 一行人走完了东溪街,已至正午。风吹散了阴云,炽烈的阳光直接烤在了大地上。街上没有茶水,更没有卖吃食的店家。他们忍饥挨饿的在各街道艰难的跋涉着。直走到天黑,把宁江府足足逛了个遍,杜玉娘也没找到哪怕一个熟人。 折回宅院所在的巷道口,此处住的皆是豪门富户,因此早起出门时淤积的泥浆被铲走,整个巷道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清亮的水光。杜玉娘跟着杨景澄走到了大门口,就在踩上台阶的一刹那,她倏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杨景澄挥了挥手,让侍卫们先行回家,自己坐在了石阶上,默默等着杜玉娘。一日水米未进,杜玉娘哭的毫无美感。满是泥浆的手与袖子去擦脸上的泪,又把唯一干净的地方擦了个满脸花。此次水灾,杨景澄没有损失钱财以外的东西。因此他对杜玉娘并不能感同身受。但他坐在石阶上仔仔细细的想,有没有办法,尽可能的挽救更多的人? 夜幕低垂,杜玉娘止住了眼泪。杨景澄牵起她的手,跨过了大门。 “别哭了,我们回家吃饭。” 哪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又引得杜玉娘一顿痛哭。一直靠在门框上的丁年贵却笑着摇了摇头,又是回家?他们家的小世子到底打算用这两个字忽悠多少人? 夜幕低垂,府城五里外的玉峰山下,冒出了几十号人头。 “娘希匹!”其中一个大嗓门奋力的骂道,“老天爷瞎了眼、黑了心!老子长到四十岁,没见过这样的大水!我草你十八代祖宗!” “行了,别骂了,留着点力气回城吧!”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道,“妈的,又是游水,又是爬山,山里还特娘的发山洪。我滴个乖乖,我老邵今岁算长见识了!” -- 第407页 这几十号人,正是宁江卫所的将兵。他们的驻地在城墙边上,那夜城内外的水位暴涨,城墙竟是叫冲出了个豁口。原本蹲在城墙上避水的众人唬的四散奔逃。邵大川与同僚郑阿宝带着几十号人,直往玉峰山上躲。他们乃本地人,最熟地形,亦经过无数次大小水灾。知道此时呆在城内,弄不好便是死路一条。不如往山上寻生机。 玉峰山不大不小,里头也没什么珍禽走兽。但大水侵袭之下,少不得有淹死的山羊野兔。宁江卫众人皆是偷吃打猎的好手,在山里搓了几根藤条,竟是在水里套了二三十只野兔、五六只羊,还有不知多少只竹鼠、花蛇、斑鸠和野鸡。城里百姓饿的两眼发绿,他们倒在山上吃了个肚儿溜圆。然躲在山上并非长久之计,且他们亦要寻找亲友,于是趁今日出了太阳,把路晒的好走了些,他们便一人扛着一大包袱野味,浩浩荡荡的从山上下来了。 邵大川和郑阿宝乃当官的,他们自然不肯干苦力,空着手在土路上慢悠悠的走着。恰好路过城隍庙,郑阿宝看着满地狼藉,气的大大的呸了一声:“白瞎了那多香火,半点不管事!回头喊兄弟们拆了它,好叫城隍老儿吃个教训!” “还用得着你拆?老天早看不过眼了!”邵大川在月光下指着倒塌了大半的城隍庙道,“主殿都不见了,剩下点木头搬回去劈柴拉倒。” 郑阿宝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先前没看清,此刻被邵大川一提醒,仔细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城隍庙皆是六七寸粗的木头做的梁柱,最结实不过!它都塌了,那城里……” 邵大川并众人听得郑阿宝的话,登时脸色剧变!长居河边江边的人,皆通水性,便是妇人亦是凫水的好手。因此单发大水,他们大抵能跑脱。再不济多半人家皆有乌篷船,涨水了家里躲不得,船上总躲得。是以他们跑去山上的,此前骂归骂,可江淮人家,叫洪水祸害习惯了,倒也犯不着哭天抢地。可若是水急的连城隍庙这等建筑都能直接冲垮,那寻常人家…… 想到此处,邵大川等人再没了指天骂地的心情,连同兵丁们,扛着东西,撒腿往自家狂奔!每个人心中都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千万不要……家破人亡! 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的江南水灾密折抵达了京城。宫门闭锁,宫外的华阳郡公率先接到消息。他急切的拆开信,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受灾府县里,清晰的看见了“宁江府”三个字,脑子顿时嗡的一下! 澄哥儿不会水,华阳郡公拿着信纸的手轻轻抖动着,他……还活着么? 第235章 灾报(4-24第三更)    江南灾…… 江南灾情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永和帝端坐在御座上,阴郁的道:“想来,诸位都称心如意了?” “够了!说正事!”章太后一声怒喝,打断了永和帝的阴阳怪气。早起接到消息的她此刻脸色无比的难看,一则台风过境导致四府六十多个县一片狼藉,伤亡不计其数,财产损失不可估量;二则大水封路,交通断绝,杨景澄生死未知;三则便是永和帝不分轻重,要事当头竟在耍小孩子脾气!尤其是最后一条,章太后恼的恨不能当场摁死了这废物,也愈发不可容忍比永和帝更废的长乐有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章首辅亦是险些被永和帝噎了个跟头,论做太子,杨景澄确实比长乐强,但是否真的合适暂未可知,横竖比起老练的华阳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这不奇怪,他才出仕多久?六部九卿各自的职能和地盘都未必搞的清,能看出甚子丑寅卯?永和帝认准了他,无非是他既不是章太后的人,亦不像华阳那般敢公然叫板。然江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做皇帝的先只顾心中的那些小算盘,未免太失人君气度。 华阳郡公倒是早知道永和帝的脾性,压根懒得搭理,面无表情的应付了事。可这会子他确实不好受。杨景澄出京全为了他,而宁江县也正是他亲自挑选。他当时想宁江地处江南,富庶平和,又不似武林、徽州这些地方豪强纵横,是个安逸的好去处。 却没考虑到江淮地区常发洪涝,实是他思虑不周! 尤其是但凡杨景澄过了端午节再走,也不至于赶上百年一遇的大台风。原本在京中呆的好好的公子哥儿,全因他而遭此一劫!若是旁人便罢了,他至多叹息两句,补贴些银钱。偏偏是他的兄弟!桩桩件件替他打算、离京都不忘叮嘱父亲照应他的兄弟! 华阳郡公知道自己应该把心思放到如何赈灾上去,可此刻当真心乱如麻,两耳朵听着户部的官员七嘴八舌,脑海里全是杨景澄在漫天大水里挣扎的可怖景象,竟是硬生生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的天下,灾荒实不稀罕。此番台风由海州登陆,经东阳、过徽州,至宁江府止。起先风力强劲,大雨便随着大风快速掠过。因此海州、东阳、徽州三府乃风灾,房屋倒塌、人畜压伤,道路倒未曾断绝,知府的折子与朝廷密报前后脚的抵达,虽不知风灾详情,亦可估量一二。唯有宁江府,风力所致时已有减缓,雨云停滞上空瓢泼而下,致使河水暴涨、山洪爆发,朝廷各处的哨所与驿站,只能报个灾荒,至于府内到底是甚景况,无一人知晓!而丁年贵发出的信件,亦叫水灾挡在了辖区内,根本就没送出来。 于是朝上索性先放着宁江府,且先梳理其它三府的情况。当年免税是肯定的,但拨多少银钱米粮去赈灾,少不得各抒己见。又有户部乃朝廷仅次于吏部的衙门,虽是章太后的地盘,亦让永和帝掺了不少沙子。在朝为官的规矩便有一条对人不对事。赈灾不赈灾的不提,彼此先掰掰腕子再说。因此毫不意外的,昭仁殿再次吵成了一锅粥。 -- 第408页 一直吵到了中午,章首辅听的不耐烦了。他家长孙章士阁正任徽州知府,恰好身陷灾区,只是他那处受灾不如宁江府,率先发出了求救信。章首辅为了自己孙子好做官,亲自下场引经据典的争执了一番,方定下了初步的救灾方案。至于倒霉催的宁江府,信儿都没一个,且等接到消息再谈吧! 今日朝中大事唯有救灾,商议完要事之后,便散了朝。华阳郡公出了宫门直奔瑞安公府。寻到了正与清客说笑的瑞安公,把宁江灾情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方才还挺高兴的瑞安公猛地眼前一黑,两眼一翻就直挺挺的往后倒去!幸而华阳郡公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忙又一叠声的喊请太医。 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瑞安公自家沉不住气,几个长随也十分的靠不住。瑞安公刚刚晕厥,几个长随立刻手忙脚乱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华阳郡公气的厉声喝道:“噤声!府里有孕妇,惊动了她,你们是想尝尝锦衣卫的家法么!?” 来旺几个齐齐打了个寒战,老老实实的闭嘴了。 “传令下去,此事决不许传进二门里!”华阳郡公又吩咐自己的长随,“屠方,你使个人去齐府,严令休得乱传闲话!澄哥儿只是没消息,他身边十几个侍卫不是吃干饭的!别自乱阵脚!” “是!”屠方应了一声,大步走到门外唤来其他的随从,不止齐府,连带众亲戚家都得叮嘱,千万不能叫女眷们知道,以免传到颜舜华耳里,动了她的胎气。 不一时,太医赶到,把瑞安公弄醒了过来。瑞安公坐在炕上,头发乱蓬蓬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却哭不出声响。 “叔叔,”华阳郡公劝道,“我来是为着制住下人,休惊了澄哥儿媳妇。澄哥儿那处有太后派的好手,不会有事的。” 瑞安公统共两个儿子,哪里听的进劝?哭了足足两刻钟,方抓住华阳郡公的胳膊,哑着嗓子道:“那孩子素不喜争强好胜,他不会跟你争的,你叫他回来吧!叫他回来吧!叔叔求你了!待他回来,我定关他在家,绝不给你添堵!你信我!信我啊!” “好,我这就派人接他回京,依旧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再不派出去了。”华阳郡公干脆利落的道。 瑞安公当即怔住,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华阳郡公:“你……答应了?” “我昨夜接到信儿,一宿没睡着。”华阳郡公垂下了眼,“此话说与人听,只怕无人肯信。可叔叔是知道的,原先没有那些杂事时,我们兄弟便好。如今他下落不明,我再无心想那些。再则,他不过是被……抬出来的幌子。宗室子弟多了,没有他还有旁人。我何必叫他去外头吃苦?此事是我的错,若他有些什么,全在我身上。” 瑞安公听得此话,又呜呜的哭了起来。华阳郡公怎生都劝不住,只得道:“叔叔你且在家中歇着,我进宫一趟。” 瑞安公虽哭着,脑子却还清楚,挥手道:“冤有头债有主,澄哥儿的事不与你相干,我自恨该恨的人,你且去忙。” “我去求见太后。”华阳郡公道,“她的信儿比我的快,叔叔别着急,晚点我再来看您。”说毕,他又忍不住道,“我府上有擅相面之人,曾说过澄哥儿睛黑如漆、黑白分明、眼神藏而不露,乃是面向里最好不过的龙凤之眼,又有头角峥嵘之相,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四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儿,换成了“福寿绵长”。而后接着道,“叔叔暂且安心。” 这番话正出自前通政使、现兵部尚书池子卿之口。他在通政司深耕多年,见多识广,于看人上素有一套。只是当时他是用来劝说华阳郡公防备杨景澄的。说实话,华阳郡公虽生的一副好相貌,却是下巴太尖、嘴唇略薄,且生的一副猫耳。此面向通常而言心思缜密、疑心重重、心胸狭窄。好看是好看,实在有些不讨喜,在面向上更是不佳。 相面在历朝历代皆有传说,文人官僚们也颇信此道。原先朝中只有长乐与华阳比较,甭管华阳生个什么样,皆比长乐顺眼。然一旦杨景澄与华阳哥俩站在一处,杨景澄那副模样便显了出来。是以华阳嫡系皆十分防备,可以说杨景澄出京之事,确有他们的功劳。 瑞安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前头一大段都没过心,唯有“福寿绵长”四个字听进了耳朵里,情绪终于稳定了些许。华阳郡公松了口气,又马不停蹄的往慈宁宫赶。 慈宁宫内十几把算盘打的震天响,正是兰贵带着一帮户部的吏目在做赈灾的清单账本。章太后镇在上头,小吏目们哪个敢偷懒?一个个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把账目做出个花来,好入了太后的眼。华阳郡公便在一片算盘声中,拜见的章太后。 礼毕,起身。祖孙两个好半日相对无言。如鞭炮炸响的算盘声里,华阳郡公看着章太后满头雪亮的银丝,心里顿时五味陈杂。二人数年的争锋相对,竟在这寻常不过的算盘声中寻到了一丝平和。章太后再霸道、再擅权,她终究是在兢兢业业当着家的。而原该当家的那人,此时又在何处醉生梦死呢? “我暂无消息,”还是章太后先开口,“你那边呢?” 华阳郡公摇了摇头:“也没有。”顿了顿,他又道,“但我曾下令,无论如何护澄哥儿周全。” “我方才问过了,下头人回报说丁年贵等人曾在南边儿当过差,水性都不错。”章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疲倦的道,“若是没落进旋涡里,或是赶上泥石流,理应无事。” -- 第409页 然而,大雨倾盆之下,旋涡与泥石流却是最常见的灾害。章太后说毕,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华阳郡公开口道:“灾情过后,我想让他回京。” 章太后眉毛一挑,刚还萦绕在周身的疲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慢条斯理的问:“你不怕?” 华阳郡公淡淡的道:“他姓杨又不姓章,怕的不该是旁人么?” 章太后轻笑:“好,你说话算话!” 第236章 买粮(4-24第四更)    天晴了…… 天晴了,太阳暴晒下,宁江府的洪水迅速退去。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没二日,又渐渐的变少。衣衫褴褛的亲朋故旧们凑在一处,砍了竹子扎了竹筏,顺水而下,往繁华富庶的武林府逃荒讨饭去了。 经过两天的修整,杨家主宅已清理的差不多,后头的花园里拉了几十条绳索,上头满满当当的晾晒着刚洗过的衣裳与被子。被水泡过的棉絮一床床的拆开晒干,杜玉娘拿着个棉花弓子一下下的弹着,身后跟着龙葵、黄藤、甘松、龟甲四个学徒。一番教学下来,这四只大废物总算派上了点用场。 而二进的天井内,轻烟颠着小脚跑上跑下,清点着家里的物资。各院落阁楼上的东西尽数被搬了下来。江南常遭水患,故本地居民有在阁楼上存东西的习惯。然阁楼取物多有不便,时日长了攒下了许多不想用又不舍得丢的物事。譬如松动漏水的盆桶、掉了漆的箱子柜子、密封不好的坛坛罐罐、花样不时兴的衣裳料子,乃至棉絮、香料,甚至找到了两大桶穇子米!把轻烟喜的直喊“阿弥陀佛!” 穇子乃南方谷物,青黛等人见都没见过。瞧着黑乎乎的,不由怀疑它是不是真的能吃。明月一边用筢子筢开穇子,好借着日头晒上一晒,一边笑着对青黛等解释:“这叫穇子米,山坡旱地皆可种,产量高且耐存储。似稻谷那般,顶了天存三年就该发霉了。穇子存七八年的都有,老人都说存的越久越好哩。” 青黛奇道:“既如此,那怎底人人都种稻子不种穇子?” 寒水咯咯笑道:“穇子难吃呀,姐姐们怕是没吃过。直接用水煮出来,跟吃糠差不多,拉的嗓子疼。我小时候家里穷,尽吃这玩意,吃的我下辈子看见它都烦!” 石英捂着嘴:“家里粮食不多了,咱们该不会也得吃穇子吧?” 这可真不好说!灾年能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所谓太平盛世,说的便是丰年有饭吃、灾年不饿死。如今正赶上灾年,每日能有碗穇子糊糊,不知能叫多少人羡慕出血来!她们这起子瘦马男宠,皆是贫苦人家出身,吃过苦挨过饿,不比石英这等家生子,粗粮都没见过几回,真真不知人间疾苦。 倒是青黛乃外头买的,小时候的记忆倒还有些,仔细想了想道:“我们北边儿不吃穇子,吃的是高粱糊糊。那东西……”说着摇摇头,“一股子不知道怎么说的涩味儿,不成形状,只好弄成糊糊样儿,顺着碗边吸溜。你们一说起穇子难吃,我就想起那味儿了。可话又说回来,前几日发水没空做饭,我饿的很了,嘴里竟总想要高粱糊糊吃。可见人饿起来的时候,哪还顾得上口味?能混个水饱,都是谢天谢地的!” 石英哭丧着脸道:“姐姐别提高粱,我吃过一回!若是穇子同高粱一个味儿,我现就反胃了!” “啪!”石英的脑袋被敲了一下,刚从外头回来的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我买着米了,亏不着你!”敲完石英,他又扭头问轻烟,“哪来的穇子?” 轻烟震惊的瞪大了眼:“世子您认识!?” 跟在身后的彭弘毅轻咳了一声:“我好歹是地方官,穇子还是认得的。” 杨景澄脸红了红,若不是彭弘毅先前的提醒,他哪知道什么穇子不穇子的,能把麦子水稻分清楚就算公子哥儿里的翘楚了。 青黛赶上来道:“我早起爬上屋顶又看了一回,城里都成那样了,您上哪买的米?” 杨景澄撇嘴:“左右邻居家不知存了多少米呢!水又没淹上阁楼,他们损失的乃外头仓库里的做生意的粮食,自家阁楼上攒的只怕明年都吃不尽。我同彭知府走了一圈儿,好说歹说才让他们把陈米同穇子、高粱、乃至米糠、以及喂牛马的稻草卖给我。要不是眼下我正忙着没空,看我不收拾他们去!” “罢了罢了,本地豪强多少年的顽疾了,世子别同他们置气,不值当。”彭弘毅说毕,忽的站直,而后恭敬的跪下,“下官多谢世子愿出手相助,待灾情过后,下官必领着百姓替您修个长生牌位,保佑您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杨景澄侧身避过彭弘毅的大礼,好笑的道:“喂,这是我们家的天下,你倒谢我来?快请起吧,我们且有的忙呢!” 原来放晴之后,杨景澄便与彭弘毅二人对着本地富户,挨家挨户的拜访筹粮赈灾。毕竟以朝廷的尿性,等赈灾的粮食抵达时,百姓们只怕早饿死八成了。因此彭弘毅必须率先筹粮。奈何本地富户此番损失亦颇为惨重,一人至多肯出三四百斤粮草,还是带谷壳的那种。宁江府城居民以万计,这点子粮草够干嘛使的? 最后不得已,杨景澄只好掏钱买。有钱开道,各豪门富户亦不想狠得罪了宗室子弟,才松的口。本地豪富五家,富户二十三家。一齐凑出来仓米一万二千斤、穇子两千多斤、谷糠三万余斤。按本地一向高达每石仓米一两四钱的价格计算,足足需要九千多两的巨款。但他们好歹看在了知府与杨景澄个宗室子弟的份上,给打了个折,仓米只收了七千两,穇子与糠索性白饶。此刻杨景澄家倒霉催的侍卫们,正有一半在看着富户们点粮食,他和彭弘毅则回来接着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 第410页 家里依旧乱成一团,桌椅板凳正晒在后头,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杨景澄和彭弘毅只得站在廊下说话。彭弘毅掰着指头道:“户籍黄册上记载,宁江府城内有四千多户,合一万五千多人。那么大水少说得淹死上千,且让下游操心他们的尸首去,我们顾不来。然后本地年年水灾,年年逃荒。这会子怕是逃走一半了。算来我们要舍粥的有六千多人。每人一日按二两米算,能撑十天!” “且慢!”杨景澄道,“一人一天二两?不饿么?” 彭弘毅哭笑不得:“一人二两很多了,老百姓家都是喝粥的。再说不是还有糠么?” 杨景澄噎了噎,二两不够他一顿吃的。深吸一口气,他道:“我们得想法子再弄点粮食来。你的府衙都没了,城里更是一地鸡毛。不收拾好了,百姓如何过冬?难道入了冬,又眼睁睁的看着冻死一批?因此,我想还是老法子,以工代赈!既叫他们多捞口吃的,亦不叫他们闲着以免生事。你觉着呢?” 彭弘毅叹了口气道:“以工代赈是好,但世子您可想过,工程一动,那可是处处须得监管。咱们就这点子人,累死了也管不住。百姓可怜,却亦可恨。刁民惹起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的此话,杨景澄陷入了沉思。彭弘毅做了十几年官,经验十分丰富,因此他的话须得听上一听。但以工代赈之所以被人称道,自有其道理。水患不止江南有,黄河亦是年年折腾,不是涝了便是断流导致整个华北旱成一片焦土。因此,必然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于是,杨景澄虚心请教道:“彭大人,除了无人监工之外,还有无旁的困难?” 彭弘毅尴尬的道:“但凡工程,皆要有规划、有图纸,而后依据图纸造计划,何人管何地?何时完工?每日如何之心?费用几何?人工如何组织?等等等等……不怕世子笑话,我做官有几分心得,否则不能十几年便从七品的知县爬到四品的知府。可这做工程……”彭弘毅脸红道,“我的幕僚寻不见,我真的做不来。” 杨景澄:“……”合着还不止钱财米粮的事!要你个知府何用!? “工程倒好说,这么大灾,朝中定要派钦差过来瞧瞧的。重建府城,亦非我们宁江府区区几人便办的成,到时候问朝廷要人要钱即可。要紧是大灾之后多有大疫,大疫又易引发大乱。”彭弘毅愁眉苦脸的道,“我如今一个光杆儿,竟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疫情我倒是早想到了。”杨景澄道,“已发信去武林府,若是那头的商户愿给我几分薄面,药材与大夫大概已经在路上。乱子又如何说来?” 彭弘毅道:“时疫不同于寻常病症,它是传染的。有些人染了病,知道自己好不了,便故意朝人吐口水,好叫旁人陪他一起去死。再有病死了的人若不及时处理,大热天的又滋生新的病症。再有,还须得有人押送已患病的去某处隔离。桩桩件件,没有不操心的。”说着他朝旁边丁年贵身上看了又看,暗示性十足的道,“若世子肯借我几个人,或能多少办几件事,也是造福百姓了。” “您老想的真美。”丁年贵凉凉的道,“我东厂的番子见官大三级,甚时叫地方官驱使了?您怕不是也姓杨不成?” 听到东厂二字,彭弘毅狠狠打了个哆嗦,差点就给丁年贵跪下了。颤颤巍巍的躲到杨景澄身后,满面惶恐的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千万别同下官一般见识!下官给您赔礼了!”说毕深深一揖,丁年贵不吱声,他竟不敢起来。 丁年贵没理彭弘毅,而是认真严肃的道:“他说的没错,大灾之后有大疫。世子您非要替百姓筹粮,我敬您的爱民之心。可时疫非同小可,您且暂离此地避一避。实在喜欢江南,过几个月再来不迟。” 说毕,不等杨景澄反驳,直接跪下:“我等虽命贱,亦有亲友、亦想求生。”丁年贵一个头重重的磕了下去,“求世子放我等一条生路吧!” 第237章 疲累(4-25第一更)    杨景澄…… 杨景澄知道,丁年贵是在逼他;也知道两日暴晒,城中尸体开始腐烂,时疫或已悄悄蔓延。但作为一个重生以来便立志要做出番事业的男人来说,近来发生的种种,已然到达了他能忍受的临界点。 “我因何出京,你比我更清楚。”杨景澄沉声道,“现江南水患,你又让我避开。那我问你,你让我避去何方?如若凡事皆退让,天下之大,还有哪处是我的容身之所?” 骤然听到朝中秘闻的彭弘毅再次打了个哆嗦,他躬着的老腰用酸痛发出了抗议。正想悄悄调整下姿势,忽觉后背一轻,紧接着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掰直:“劳彭大人去外头看着粮草,我有点家务,暂不奉陪了。” 在外当官的,十个里有二十个不想同锦衣卫与东厂打交道,彭弘毅如蒙大赦,逃也似的跑出了门外。 杨景澄的目光又挪向丁年贵:“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你且起来,跟我上楼到屋里谈。”顿了顿,他道,“如果你想说服我的话。” 丁年贵笑了笑,他们家世子的话术也修炼出来了啊!从善如流的起身,跟着杨景澄上了二楼。二楼的潮气消失了泰半,大衣柜与地板只留下了些微的阴凉。桌椅板凳并铺盖幔帐此刻皆在后花园里晒着,杨景澄索性坐在拔步床的地平上,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示意丁年贵坐下。 -- 第411页 “看来不是我说服您,是您打算说服我。”拔步床有两层雕花隔断,隔断加起来有两尺多长,因此留与人坐的空地并不宽敞,杨景澄坐下之后,再坐个大汉,自然而然的挤在了一处。 待丁年贵略显拘谨的坐好,杨景澄立刻伸出手臂,哥俩好的搂住了他的肩,笑嘻嘻的道:“所以咱俩谁也别废话,省点子口水不好么?井水没掏干净,烧水可麻烦了!” “跟着您当差,比糊弄太后都累!”丁年贵一脸生无可恋,“现同您示弱都不好使了,世子,您变了!” 杨景澄干咳一声:“你看,我这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的模样,就知我得天独厚啊!老天爷既那么疼我,当然要放我在人间多耍几年,定不能早早收我回去的不是?” 丁年贵呵呵:“您知道卫玠么?” 杨景澄想了想,试探着问:“姓卫?定南伯家的小子?” 丁年贵:“……”老子一生文武双全,怎么就跟了你个文盲! 杨景澄:“不是?那朝堂上也没谁姓卫了啊!这个姓儿可不常见!” “卫玠,字叔宝,两晋时期著名的美男子,有玉人之称。”丁年贵没好气的解释道,“然后二十六岁上死了!”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两晋是不是男的也涂脂抹粉娘们兮兮的那一段?” 丁年贵心累的道:“您想说什么?” 杨景澄用力在丁年贵脑袋上推了一把,怒道:“所以我跟那卫玠哪像了你翻他出来打比方?真没文化!” 丁年贵瞪大了眼,你居然有脸说老子没文化!? “行吧,不废话,我不想回去。”杨景澄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道,“知道我为什么带着马师父出来不?” 丁年贵想都不想的答:“学兵法。” “啧,老子在你面前就是个水晶玻璃人,五脏六腑都叫你看的纤毫毕现了!”杨景澄郁闷的接着道,“他说他会,愿意教我。但在京里实在施展不开,何况锦衣卫也不是练兵的衙门。京卫倒算,里头又全是些混日子的老爷兵,还有各种牵扯,反正以我的手段,是玩不转的。所以我想着,既外放了卫指挥使,不若带上马师父,我试试他说的那些练兵的法门。你说我这会子回京去作甚?朝堂上且有的斗,我回去当炮灰呐?不若好生学点本事,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您一宗室,学练兵作甚?”丁年贵心里有气,说话便没那么客气了,“预备造反么?” “那先恭喜丁大人的从龙之功了。”杨景澄又开始了不正经。 “我没有挡着您上进的意思。”丁年贵疲倦的道,“旁的便罢了,哪怕前日那么大的水,我有信心把您全须全尾的捞上来。别看洪水凶猛,其实吧那玩意自有法则。最湍急的必定是河道甬道。整个宁江府的地形皆在我心里,带着你往那水势平缓之处,休说淹两层楼,便是淹个五层六层的,我大概齐也能囫囵把您带回京。但时疫,您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至于无知到那般地步。”杨景澄道,“但,我既来到了此地,四舍五入能称一句本地父母了,总不能舍下他们不管。买粮可不能算我头上,那是娘娘和华阳哥哥给的钱。我统共只带了一千多两的零花出门,留着家用是正经。” “对了,你知道怎么防疫么?”杨景澄问。 丁年贵垂头丧气的道:“知道。” 杨景澄欣喜的用力搂住丁年贵的脖子:“老丁,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什么都知道!只怕阁臣都做得了!日后我定举荐你做正经的大官,包管比现在朝堂上那起子贪官污吏强!” “世子啊!” “嗯?” “您要是染病了,劳驾,先一刀结果了我成不?” 杨景澄脸上的笑容一滞。 “您行事之前,得记得自家身上担了多少条命。”丁年贵一滩泥似的摊在地平上,“而且还不是手起刀落的那种。”说着他朝杨景澄笑笑,“您也别想着写信跟太后解释甚自作主张云云,劝不住您,就是我们的错。” 丁年贵近来在杨景澄身边可谓是连轴转,既要看着杨景澄不能让他本人受伤,又要调度人员巡逻轮岗避免落入更坏的境地,还要统筹粮食物资保障他们家世子的丫头小厮们别饿死冻死淹死。饶是他体能绝佳、习惯了高强度作战,此刻也绷到了极致。 原本有神的双眼耷拉了下来,眼皮都不知道叠了几层,看着便是立马要睡着的模样。他就这样半眯着眼,看着杨景澄。不知过了多久,才道:“我挺怕死的,真的。” 杨景澄原本坚定的心瞬间动摇,他想积极向上,但他现还做不到理所当然的踩着别人的尸骨向上。他一向心软,连陌生的孩子都忍不住出手相救,何况这些时日以来朝夕相对的丁年贵。尤其是丁年贵对他的种种照顾与包容,早超出了职责范围。扪心自问,若丁年贵受他连累不得好死,他真的能心安理得么? “呵。”丁年贵倏地轻笑了一声,忍着打哈欠的冲动,调侃道,“世子您就是那最正宗的吃软不吃硬。” 杨景澄看他累的要死的模样,不愿再谈正事,提议道:“你要不睡会儿?下午我就在屋里,哪儿也不去。” “你不操心粥棚了?”丁年贵道。 “粥棚又不是甚新鲜玩意,有彭知府在,且使不上我。你睡吧,精神不好有事儿了你也护不住我不是?”杨景澄笑道,“今儿我守着你一回?” -- 第412页 丁年贵开始犹豫,他已经差不多有六天没好生休息过了。此刻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反应速度在变缓,坚持下去确实没意义。但城内现因水灾乱的不行,只没叫杨景澄看见,因此他又担心自己睡死了杨景澄到处乱跑,万一有什么事,他找谁说理去? “我保证不出门,我茅房都不去,就在屋里用马桶行了吧!”杨景澄跟丁年贵相处这么久,多少了解了他的脾性,咬着后槽牙道,“你心思怎么就那么重呢?把你放东厂真真儿屈才,就该扔你去内阁,成天有惦记不完的事。刚好内阁有铺盖,叫你一睁眼就开始忙!” “好,您说的,不出门!”丁年贵道,“我睡觉极不安稳,您但凡走出去我定能察觉。我现精力不济,您给我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千万别乱跑。” 杨景澄无语的摆摆手,起身到走廊上喊:“青黛,我的铺盖晒好了么?晒好了收上来给我摊下铺,我床上甚都没有!” “呀,才洗了不到两个时辰,还没干哩。”青黛急道,“您这会子想歇一歇么?” 杨景澄:“……”算了,那条糙汉子跟他不一样,有没有铺盖都不打紧。索性转身回房,直接把门反锁,而后把丁年贵赶上了只有木板且带着潮气的床。为了让这位大爷安生睡一觉,他非常自觉的跳到了床里头,靠着壁板,闭眼思考着彭弘毅今日所提到的林林总总。 累极了的丁年贵躺在了床上,睡沉之前都没忘了确认一下杨景澄在身边,为此挨了杨景澄一脚,方睡死了过去。不便动弹的杨景澄在心里条分缕析的梳理着眼下的困境。时疫猛如虎,他不得不防。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盖因那时的君子专指权贵,而权贵的生死往往不仅仅关乎于个人,更与他身边诸多随从息息相关。他此刻的决策亦然。丁年贵也好,青黛也罢,是他的侍卫奴婢,同样也是他肩头的担子。 丁年贵的呼吸轻且绵长,不似普通人累狠了之后睡觉会打鼾。他不愿出声的时候,总是安静的让人不自觉的忽略掉他的存在,哪怕睡着了也一样。杨景澄头痛的想,刚这混蛋说他吃软不吃硬,简直一针见血。看着眼前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大圈的人,他真的没法使性子。难道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回家呆着? 一个半时辰后,丁年贵猛地睁开眼,同时翻身而起,迅速扫视周围,直到搜寻到了靠在拔步床角落里发呆的杨景澄。 “醒了?睡的可好?”杨景澄问。 “您……就一直在角落里猫着?”丁年贵不大确定的问。 “不然呢?我一动你不就醒了?”杨景澄撇嘴,“我看你才比太后难伺候。让一让,我去上个厕所。还好我今天中午没喝水,要不你想一口气睡这么长?做梦去吧你!”说毕他跳下床,朝茅房的方向飞奔。脚步踩在楼板上咚咚咚的作响,可见急切之情。 跟着走到走廊上的丁年贵望天,要不,就……别想方设法的骗小祖宗回京了? 正如此想,楼梯那处又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丁年贵转身看去,是一脸喜色的轻烟。 “丁头儿,世子呢?”轻烟问道。 “有事?”丁年贵反问。 “嗯。”轻烟重重点了下头,喜笑颜开的道,“刘常春带着满船的药材来了!现在门外等着给世子请安!我出去迎一迎他,你也告诉世子一声,叫他换见客的衣裳!”说毕,又欢快的跑下楼了。 丁年贵很明显的愣了下,这么快!?随即他脸色顷刻间黑如锅底,大爷的,药材都到了!小祖宗又有借口不走了啊!艹了! 第238章 送药(4-25第二更)    丁年贵…… 丁年贵真的心好累,觉得自己方才香甜一觉养出的精神再次被消耗一空。他说杨景澄吃软不吃硬,自己何曾又不是?倘或杨景澄只是个寻常的公子哥儿,他至少有百种手段直接把他吓回京,横竖只要有命在,余者关他屁事。然而这么一位……就为了让他能好好睡一觉,于是委委屈屈缩在角落猫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的祖宗,他实在有点下不去狠手。偏偏这小祖宗生了一副牛脾气,单靠骗的真的不灵! 刘常春你特娘的也来的太快了!你属狗的吗!?丁年贵恼的在心里把刘常春来了个十大酷刑,浑身阴郁的气息直到杨景澄回来时还未消散。 “谁又惹你不高兴了?”杨景澄奇道。 丁年贵:“……” “走走,我饿了,咱吃饭去!”杨景澄同锦衣卫以及东厂的人相处时日长了,便知他们的脾气多有古怪,区别只在或多或少之间。因此见丁年贵好端端的又一股生人勿进的模样,他也没放在心上,横竖他不是生人。一抬手勾住丁年贵的肩,就把他往一楼拽。 丁年贵没好气的道:“世子,尊卑有别,您能不能别跟大头兵似的,见谁都勾肩搭背的?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在我们榆花村,不勾肩搭背的能叫哥俩好?”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 丁年贵深吸一口气,心里又把死惯孩子,半点规矩不教的瑞安公从头骂到了脚!二十多岁了,怎么榆花村学的毛病还在的!?要说丁年贵乃正经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出身,次后虽在底层打滚,骨子里的东西依旧残留着。因此,有些生活习惯当真与乡下长大的杨景澄恰好相反,经常弄的他十分的别扭。 哪知杨景澄的歪理还不止这一桩,只听他道:“据闻汉高祖刘邦直到当了好几年皇帝,方在臣下数次谏书下开始讲规矩。我从一品的国公世子,能比汉高祖高贵不成?看你们满脑子条条框框的,许平安他们我还不稀罕的称兄道弟呢!你比我府里的老先生还啰嗦!我说大表舅子,你年纪不大啊,怎底老气横秋的?所以说别同太后混,得跟我们年轻人混才有前途。” -- 第413页 丁年贵噎了噎,十分无奈的扭头看向杨景澄:“我向着您的时候还不够多么?” “多,多!”杨景澄立刻顺杆往上爬,“所以咱俩好么!是了,方才你怎么了?说来我听听。” 丁年贵面无表情的道:“去换衣裳,刘常春来了。” 杨景澄惊讶的道:“你不是说道路被冲断,咱们的信才发出去么?” 丁年贵糟心的道:“他大概没等到您的信便出发了。” 杨景澄听得此话,却没有开心的笑起来,反而眉头微蹙:“是么?” 丁年贵瞥了杨景澄一眼,心道,知道防备就好。常言道无奸不商,与商人打交道固然舒适,却也得防着他们使坏。毕竟人家冒死来拍马屁,为的正是方便日后攫取暴利。那么他们要考虑的,便是这份暴利是否给的起。 杨景澄其实心思很细,略作思索便想通了关节,于是点点头道:“看来是个精明人。回头你别跟着我,不然上头问起来你不好答话。” 于是丁年贵扒开杨景澄的手,正色道:“所以您别同我嘻嘻哈哈,不然演戏都不好演。前脚同我哥俩好,后脚撵我去门外站着,您觉着谁信?” 杨景澄嘴角向上翘起:“你说京里那些阴谋诡计里打滚的大人们信不信?我可记着,太后娘娘亦是个和气人呢。” 丁年贵无言以对。 既有客至,杨景澄不便让人久等,扬声唤来青黛与秋巧,替他重新梳头换衣裳。他的衣裳全叫洪水泡过,掉了色儿不说,还染了些泥土的颜色,那些清亮颜色的尽数穿不得,只好挑了件不甚喜欢的驼色如意云纹的道袍,束上同色的发带,年纪竟似大上了几岁。 待他这头收拾好,那头轻烟已引刘常春在堂屋里坐了,新认下的干兄妹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不多时,只听堂屋壁板后头的楼梯吱呀作响,紧接着杨景澄的身影出现在了刘常春眼前。 刘常春立刻站起,恭恭敬敬的朝杨景澄磕头。礼毕,刘常春站起来,看着面色略显苍白的杨景澄,倏地落下泪来:“宁江府大水,世子受苦了。” 杨景澄这几日忙里忙外,又吃不好睡不好,面色确实不如在船上之时红润。不过些许小事,他没放在心上。笑着请刘常春坐下,又道:“我家人同我说,大水之后必有大疫,刚把信发出去,想请你运些药材来,价格好商量。不想你竟已经到了!我得替宁江百姓向你道个谢。” 刘常春连道不敢:“我们南来北往做生意,全靠诸位父老乡亲帮衬,如今他们遭了灾,我送些药材原是该的。世子千万别提钱,不然我可要羞死了。只是我家底不丰,能拿出来的有限。您见笑。” “员外善心让人敬佩,岂敢笑话多寡?”杨景澄将花了七八千两出去,一时手头也没更多的银钱,听刘常春说药材乃送的,自是欣喜。 时下送礼亦有讲究,像刘常春这等半大不大的商户,若不是在运河上,恰好赶上杨景澄没带冰,逼的他丫头没头苍蝇似的逮谁都肯说话,这一世够呛能摸上国公府的大门。能把礼送出去的方叫体面,多的是人捧着猪头找不着庙门的。因此刘常春听着杨景澄肯收礼的意思,喜的眉开眼笑,又暗赞自己决断高明!如今宁江府正是物资紧缺之时,他这一趟可谓雪中送炭,区区几千两的抛费,只怕比旁人日后几万两的花销都值!赚翻了! 于是他赶忙趁热打铁道:“全因世子爱民如子,方把我等浑身铜臭的俗人感化的也想跟着行善积德。说来,我出门时只听说宁江府发水,到底是甚景况却不知。因此除了药材外,还胡乱带了些东西,世子看着赏人吧。” 轻烟忙道:“哥哥带了什么来?快与我说说。你是不知道,我们没防备那么大水,家当全叫水泡了。世子连铺盖都没得,这几日全睡在硬床板上。今日趁着日头好,方把棉絮重新弹了弹。到底叫水泡过,弹了也不软和。我们正愁的很哩。” 刘常春走南闯北的人,怎不知水灾过后的情状?便是他不知道,也有掌柜伙计帮衬。若不是他船不够大,只怕连家具都拖过来了,哪里少的了铺盖衣裳等常用物资?且他有个精明能干的老婆,听说他要来灾区送礼,竟是把女儿的嫁妆单子翻了出来,对着那单子一条一条的勾,只把百子被换成竹叶虫草的面子、把甚曳地妆花锦缎凤尾裙换做流云暗花鸦青直裰等男人用的物件,因此不单铺盖衣裳发簪金冠荷包香囊,连金漆小马桶都备了一对,当真是应有尽有,仿佛刘家凭空多出了女儿一般。 礼单呈上时,不当家的杨景澄还没什么,专职学过算账管家的轻烟看的嘴角直抽。也……行……好赖算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 刘常春心中得意,又从袖里摸出了张小些的礼单直接递给了轻烟:“你嫂嫂说你在世子跟前伺候,无事不好回家。她给你预备了些东西,并给你的小姐妹们带了些礼。今次仓促,不大齐备,你千万别恼,下回收拾了更好的再使人与你送来。” 轻烟忙站起来连声道谢。 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问:“嫂嫂除了东西,可还有私房话嘱咐?” 刘常春不好意思的道:“叫世子猜着了,妇道人家恁的啰嗦,非要我替她传几句私房话,您说烦人不烦人?” 杨景澄哈哈大笑:“姑嫂和睦羡煞旁人,老刘你在炫耀啊!”说着他朝轻烟使了个眼色,而后道,“那你们兄妹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回头咱们一齐吃酒。还有宁江知府暂借在我家,我介绍你们认识。” -- 第414页 刘常春一脸惊喜,不住的朝杨景澄作揖道谢。杨景澄摆摆手,抬脚走出了堂屋,余光瞥见李金子的衣角一闪而过,脚步微顿,不动声色的拐了个弯,行到了另一处楼梯返回了二楼。 敲开了丁年贵的房门,杨景澄看看左右无人,开门见山的问道:“李金子到底是谁的人,你有个数没有?” 丁年贵皱眉问:“怎么了?” 杨景澄沉声道:“方才他好似在偷听我们说话。” “听见什么了?”丁年贵问。 杨景澄摇头:“人来人往的,我没商议正事。想是他见你没跟着,以为我甩开了你,要与刘常春密谈,因此前来打探。” “您眼力不错!”丁年贵道,“他……往日同我们切磋的时候,感觉也留了一手,未尽全力。总之看着不简单,您防着些是对的。回头您同刘常春议事时,尽量仔细些。” 杨景澄看向丁年贵:“若你跟在我身边,能发现边上有人么?” “能。”丁年贵道,“但我在身边您说不了事。” 杨景澄嘴角微勾:“那过会子吃酒就跟着我吧。我甩开了你,你又跟住了,太后娘娘会欣赏你的。”至于与刘常春的密谈?谁告诉他们,他得亲自去的?真当他堂堂世子,连个心腹都无么?那也太小看人了! 第239章 揭短(4-25第三更)    简陋的…… 简陋的席面设在了二进的堂屋,被请来作陪的彭弘毅偷眼看着面色阴沉的丁年贵,紧张的屁股上好似生了倒刺,怎生都坐不稳当!同样是人精的刘常春见此情状,虽不知堂堂知府到底在害怕什么,却也跟着心里打起了鼓,眼睛慌乱的左右乱看,一副生怕哪处冒个妖魔鬼怪出来的模样。 杨景澄埋怨的看了丁年贵一眼,好端端的你吓唬人家彭知府作甚?丁年贵的脸色更阴冷了几分。彭弘毅演的有些过了,他不免生出了股被糊弄的恼意。尤其是他刚接到外头的消息,道是城中发现有人上吐下泻,分明是霍乱的征兆。此刻丁年贵正在纠结是否要把杨景澄打晕带走,不当场暴起伤人,都算他克制了,哪还有甚好颜色? 官场上但凡能混出头的,莫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越擅于此道,便越能察觉丁年贵沸腾的杀意。彭弘毅冷汗层层,灾情以来好容易能吃上的正经饭菜都没了胃口。勉力坚持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那个……丁大人……要不您请坐?” 此言一出,直接把刘常春吓的一个哆嗦。他与杨景澄在船上几次交往,自是认得他身边的侍卫。他知道宗室里的侍卫有些亦有品级,但多半是些不入流的小官,何况武职在本朝并不值钱。虽说士农工商,但他们这等动辄几万两家当的,真不太把小军官放在眼里。谁料此刻见彭弘毅如此的畏惧与恭敬,登时心中警铃大作!跟着如坐针毡起来。 杨景澄哭笑不得:“他既是我侍卫,你们不怕我,倒怕他来?” 彭弘毅嘴里犯苦,无论是国公世子,还是正三品的指挥使,那都管不到他头上!可甚东厂锦衣卫的,别看他们官儿小,正正经经的天子家打手,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品,亦可轻易整死他。二者能相提并论么?再说了,您老看着多和气?那位看着多难缠?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呐! 丁年贵淡淡的道:“彭知府不必同我装模作样。如今宁江府满目疮痍,你连官印都没保住,迫切想抓住根救命稻草,我是可以体谅的。因此恨不能哄得我们世子镇在此地,好借着他的身份向朝廷要钱要粮要人。待宁江府重建繁华,你便不单能脱罪,更能借此功绩往上升个一级两级。” 被叫破心思的彭弘毅脸色一僵。 “我们世子从来怜老惜贫,最是个仁善和气的。你那点子小算计原也没什么,万儿八千两的银钱砸下去买他个高兴,划得来的很。横竖京中公子哥儿年年岁岁花天酒地都不止这个价,咱们世子算节俭的了。然而……”丁年贵声如寒冰的道,“你就不怕霍乱四起,满城人畜皆亡?你想拽个垫背的一块儿共赴黄泉,问过你九族宗亲了么?” 彭弘毅浑身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老于官场,极擅看人。从那日他从府衙跋涉到杨府,短短几日的功夫,便把杨景澄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言必谈父老黎庶,哄的杨景澄心软,陪着他去筹粮筹物。横竖文武不相干,各升各的官。 只消跟在杨景澄后头,他既不用花钱,更不必表功,他的名姓即可直达天听,日后前途无量!所要付出的,不过是哄个孩子罢了,多划算的买卖!简直可堪称空手套白狼的典范!不想他这点算盘,被丁年贵扒了个底儿掉。方才装出来的畏缩顷刻间变作真正的恐惧,一股股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又灌入了四肢百骸。叫他大夏天里被冻了个四肢冰凉! 丁年贵还不肯放过他,阴恻恻的道:“我这会子发封密折去御前,将您老的丰功伟绩如是这般的说上一说,您觉着太后娘娘与圣上会如何处置?” 彭弘毅再也坐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杨景澄面前:“下官该死!请世子责罚!” 杨景澄:“……”赈灾呢,看破不说破啊我的假大舅子! 被丁年贵一搅和,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杨景澄先把彭弘毅拎起,安抚道:“罢了,你们丁大人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不是针对你。明日还有的忙,你且回屋歇息,有事明日再谈。” -- 第415页 彭弘毅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飞快的溜了。 丁年贵呵呵:“这会子又只听您的,不怕我了。” 杨景澄没理他,又随意说了几句话,把刘常春打发了,方扭头看向丁年贵:“你今儿吃□□了?” “彭弘毅装太过,看不顺眼。”丁年贵没什么表情的道,“您给我个准信儿,是不是真的不愿走?” “是。”杨景澄爽快的答道。 “有时疫也不怕?”丁年贵再问。 “邵大川没来找我。”杨景澄忽然道,“我今早出门时看见,他与同僚一起在清理卫所,八成把我忘去爪哇国了。” 丁年贵道:“我知道,回头收拾他。” 杨景澄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告状来的。只是,你看,宁江卫既没想起我,亦没想起城中百姓;彭弘毅干啥啥不行,唯独钻营是行家;本地乡贤被淹了个伤筋动骨,卖粮肯打折全赖我仗势欺人。我没有那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广阔胸怀。然,我撒手回京,本地的百姓能指望谁?” “您既不懂农桑,又不懂工程,留在此地只能被他们借去当自己敛财升官的幌子!”丁年贵道。 “我收回白日里的话。”杨景澄指着丁年贵道,“屁的阁臣,我看你就是个奸臣!” 丁年贵:“……” “你问我怕不怕时疫?当然怕!”杨景澄收敛了笑,正色道,“传令下去,从现在起,家里遍撒石灰;所有进出人员,一律不得在外吃饭喝水。违令者……给我按锦衣卫的家法处置!” 丁年贵本能的应了声:“是!” “通知彭弘毅,于城外择一空地圈住,将染病之人尽数挪出城内。病亡尸首一律烧化,不得容情!”杨景澄连续数条命令下达,“使人出门告知卫所,明日清晨五鼓,我去衙门办公。所有活着的军户男丁,必须一个不落的尽数到场!但有迟到者,重罚!” 说毕,杨景澄端起碗,慢慢的吃起饭来。人人皆说他性子温柔脾气好,可果真犯到他头上的,文正清满门抄斩、十几个拐子无一生还、郭兴业人头落地、黄鸿安残疾革职。杨景澄冷笑一声,他连太后的墙角都敢撬,谁真当他是软柿子,就错了主意!只是有些身不由己的蝼蚁,他懒的计较罢了。 丁年贵出门,把杨景澄的命令传达了下去,自有人跑腿办事。但作为一个真正趁手的随从,自是不能上头推一步才动一步。杨景澄并不懂多少防疫的手段,因此丁年贵直接找到了彭弘毅,让他派人去寻城中活着的大夫,立刻来此议事。 在丁年贵的恐吓下,在宁江当了两年多知府的彭弘毅很快找到了好几个大夫,连夜带来了杨府。同时刘常春作为生药贩子,多少懂些医术。一行七八个人,关在间屋子里点着蜡烛,彻夜清点药材、商议对策。 在座的没人想死,因此倒也尽心尽力,不必杨景澄亲自主持。子时的梆子敲响,替杨景澄摊好崭新铺盖的轻烟轻声道:“世子,天晚了,您明日还须早起,先睡吧。” 杨景澄低声问:“送信之事,你与刘常春说清楚了么?” 轻烟点了点头:“但他想借您的名头,往关外贩烟草。” “无事,这是我早先同他说好的。哪怕他添些其它的东西,只要不犯忌讳,随他去。”杨景澄又想了想道,“他是贩药材的,带上烟草算本行,旁的只怕他弄不来。你再想法子从他那处打探个绸缎贩子,不要太有钱的,跟刘常春他差不多的就行。” 轻烟不解的问:“那大的商户不更好?生意大人口多,容易隐藏行迹。刘常春那样的……”轻烟提醒道,“世面见的有限,家下人亦不多,只消与您牵扯上了,容易叫人查个一清二白。” “所以绸缎贩子千万别露了我的行迹。”杨景澄道,“京里想要尘埃落定且早着呢,我们不着急,慢慢寻访便是。实在不行,自家养他七八个掌柜。我又不是顶顶要紧的人物,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大人力物力盯死了我!” 轻烟笑着摇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听您的便好。是了,今夜里谁来值夜?”说着她眨眨眼,“我干哥哥刚好在,您给我们兄妹个体面?” “体面你个头,”杨景澄没好气的道,“现兵荒马乱的,我枕头边那位置老丁的,他疑心病重的要死,你们谁都休想混我屋里来。” 轻烟噗嗤笑道:“丁头儿……额……魁梧了些,不然倒也是桩佳话。” “可闭嘴吧,叫他听见了,整不死你。”杨景澄糟心的了不得,旁的王孙公子左拥右抱全是温香软玉的美人,就他,出京当个差,当的跟侍卫一床睡觉了,真真气煞人也! 轻烟捂嘴笑:“啧,我怎底没有个做侍卫的哥哥,帮我把男人守的水泼不进,叫人好生羡慕!” 听轻烟提起叶欣儿,杨景澄蓦得想起了京中亲人。不经离乱,不知平常二字之珍贵,亦不知远别是何等的牵肠挂肚。他的平安信能按时抵京么?父亲、舜华、华阳哥哥、欣儿……以及未出世的孩子,都还好么?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们的家信,又何时能到我手中? 杨景澄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念着京中的家人,陷入了梦乡。 第240章 官威(4-25第四更)    寅时三…… 寅时三刻,丁年贵准时睁开了眼。这是他自幼的天赋,只消睡前想好次日何时起床,到点儿了绝不迷糊。因着此点,他父亲曾惊喜的说他将来必有前程,对他极尽宠爱,谁料天不遂人愿,原本是奔着金榜题名做翰林去的,最后却混成了个赳赳武夫,还是见不得光的那种,真是造化弄人。 -- 第416页 抬手拍醒身边睡了个四仰八叉的杨景澄:“预备出门点卯,您得起床了。” 心里惦记着事的杨景澄倒不用催第二句,干净利落的翻身而起,正想一步跨出踩在地平上,忽的看见了旁边的丁年贵,顿时狠狠牙疼了一下——他个大男人睡在拔步床的里头叫怎么回事!?这地儿特娘的是女人睡的!怪道史上宗室一个两个的不想就藩、各地官员削尖了脑袋往京城里钻,外放真不是人干的活! 好在丁年贵速度比他要快的多,等杨景澄从短暂的愣怔中回过神时,丁年贵已经在梳头了。杨景澄这才发觉,丁年贵身上穿的是能外出的短打,而非如他一般的中衣。这是为了随时都能应对突发事件么?无怪乎他说三十岁以后便干不得贴身侍卫,如此警惕,确实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干的来。 从床边的架子上取下昨夜青黛事先预备好的衣裳。是他夏日里喜欢的竹青色鱼藻暗花的纱袍,心中微叹,他的官服都叫水泡坏了,这常服也不知道穿到甚时去。 通常而言,一个讲规矩的人家,只要男主人醒了,全家都得跟着起。因此当杨景澄的屋里亮起了灯时,隔壁的青黛立刻清醒,同时喊醒了身边的秋巧与石英,三个丫头急忙忙的挽了头发,小跑着往杨景澄屋里去。而她们踩在楼板上的动静,自然而然的惊醒了其他人。不到半刻钟,整个院落便鲜活了起来。 很快,收拾停当的杨景澄下楼,在抬脚出二门的刹那,倏地停住了脚步。丁年贵忙问:“漏了东西?” 杨景澄沉思片刻,忽然扬声喊道:“玉娘!起来了么?” 住在一楼的杜玉娘立刻答应道:“起了!”说着她拉开房门,探出了个脑袋问,“我正要去院子里习武,世子有甚吩咐?” 杨景澄看她头发齐齐整整的,想是梳洗过了,于是招了招手:“你跟我来,我今日带你出门瞧热闹。” 杜玉娘惊讶的张大嘴:“您不是要去衙门么?” 杨景澄道:“嗯,对,要点卯了,你快点!”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里的人齐刷刷的看着杨景澄,一个个的脸上都写满了困惑。借住在此的知府彭弘毅轻咳一声道:“那个,世子,衙里规矩,是不许女人去的。” “去了又如何?”杨景澄挑眉,“谁还能按规矩揪着我打板子不成?” 彭弘毅:“……”您是世子,您说了算! 时候不早,昨天夜里才派人去放了狠话的杨景澄不想头一日点卯便迟到,于是朝杜玉娘使了个眼色,命她跟上之后,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他们此番出京没带马,原想着宁江亦是商贸重镇,到了地头再买,无非多几个钱的小事。不想一场大水,宁江府几乎夷为平地。此刻休说马匹,马毛都见不着一根。因此只好步行朝宁江卫的驻地走去。 一行人以杨景澄为首,除了杜玉娘,皆是牛高马大身形魁梧的汉子。又或多或少在行伍里打过滚,一个个抬头挺胸器宇轩昂。纵然是徒步行走,亦如箭矢破空一般气势非凡。 整齐的脚步在空荡寂静的街道上回响,如鼓槌般敲进了宁江卫的心底。听着这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指挥同知邵大川心中一凛!他乃世袭的军户,多少有些见识。深知练兵之极致,正是千军万马如出一辙。一旦到了那等地步,便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杨景澄麾下自然没有千军万马,可光凭此般气势,已然不凡! 原本懒懒散散站在空地上的宁江卫,不知不觉间添上了几分肃然。杨景澄目光扫过,看着悄悄调整站姿的诸位,暗自点了点头。他今日故意没带龙葵等废柴,连马健几个都留在了家里,只带了章太后给的侍卫,为的正是一鸣惊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有先烧到气势熊熊,方有后话;否则一开始叫人小瞧,日后必然按下葫芦浮起瓢,永无宁日! 昨夜的通知颇急,宁江卫里不乏有心中不满的。尤其是洪水刚过,整个宁江府千疮百孔,哪个有兴趣看新来的指挥使摆官威?便是前日绞尽脑汁溜须拍马的邵大川此刻也是用低头来掩饰满脸的愤懑。被摧毁的又不是杨景澄的家乡,他当然不急! 然而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再多的怨愤,杨景澄有令在先,他们至少要来打个花胡哨。否则就是特特为他送上立威的人头了。 十二个侍卫分列两队,杨景澄站上了高台。黑夜消退,晨光从天边升起;风吹过树梢,送来了河边纤夫的号子声响;很快,苏醒的宁江府有了男人的吆喝、女人的交谈与孩子们的叫闹。哪怕天灾刚过,亦可清晰的听见人间烟火。只是再比不得此前的繁华。 预备着听新官训话的宁江卫众人半日也没等到杨景澄开口,胆子大些的人忍不住偷眼去看高台上的新指挥使。只见他身姿笔挺,站的宛如巍然葱茏的苍松翠柏一般。朝阳的金光镀在他身上,更显勃勃英姿。再看身边站的七歪八扭,时不时换脚受力的同僚们,不免老脸一红。 早听闻他们宁江卫指挥使乃京中来的王孙公子,众人没一个将他放在眼里。不过是来混个日子,日后好写进履历里作为高升凭证的权贵,与他们这等苦哈哈的大头兵有甚相干?面上要恭敬,内里谁不是想着把他当个屁放了?不想他今日的下马威下了个与众不同,既不假惺惺的说些有福同享的套话,亦不张狂的大摆官威。只是安安静静的在上方站着,一言不发。 -- 第417页 辰时初刻,整整一个时辰。杨景澄并他带来的随从们,皆如木雕般一动不动。汗水从他们的额头滑下,滴落在睫毛上,他们却好似无所察觉般,连眼都不眨。而年过四十的指挥同知郑阿宝却已站的摇摇欲坠,随时要倒下的模样。不止他,年轻些的邵大川,以及李璮、何迁、贺元龙、顾斯年四位正四品的指挥佥事,都站的脚底发麻。底下长期吃不大饱的大头兵们,有些更是双腿打抖。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清晨温和的日光变了颜色,逐渐炽烈至灼人。热浪袭来,平日里混吃等死的大头兵们逐渐支撑不住,就在杨景澄眼皮子底下一个接着一个的栽倒在了地上。有了前人带头,心思机敏的眼睛转了转,故意脚底一软跌落在地。谁料,就在此时,一个个的小石子从天而降!真晕倒的自是打不醒,装晕的却是被吓的原地蹦起。而就在他们蹦起的瞬间,带着红缨的飞镖破空而来! “啊啊啊——”惨叫打破了宁江卫的寂静,丁年贵面无表情的收回手,看着自作聪明的“机灵鬼”们在地上痛苦的打着滚。他的手法极准,镖镖直插要害!其中一镖正是打中了指挥佥事贺元龙!只把边上想跟着偷懒的大头兵吓的头皮发麻! 杨景澄依旧岿然不动,从他的神情上来看,还十分轻巧的模样。邵大川心中叫苦不迭,原以为是个绣花枕头,不想竟是个巡海夜叉!再站下去,别说那几个日日花天酒地的大爷,便是他这个尚算喜好武学的都要受不了了!他哀怨的眼神直往杨景澄飘去,我的祖宗,一个半时辰了,您老竟不会累的!? 在船上闲来无事便扎马步练下盘的杨景澄怎么可能这点子毅力都没有?何况他有马桓的教导,知道无论是站立还是扎马步,皆有技巧,而不是一味的只管站。否则紫禁城里的侍卫动辄站两三个时辰,岂不是个个都要晕死在乾清宫门口?不提曾混过锦衣卫的丁年贵等人,便是临时被他拎来的杜玉娘,虽站的不够笔挺,却依旧稳稳当当的么? 太阳又往西移了一格,郑阿宝在忍不住,两眼一翻厥了过去。两枚飞镖咻咻的插在了他的两腿之间,不省人事的他浑然不觉,旁的官兵却是不自觉的夹紧了□□,生怕一不留神就当了太监。哪知他们本就是强弩之末,惊吓耗尽了最后的体力,纷纷跌落在了被太阳晒的滚烫的泥地上,看着丁年贵手里剩下的飞镖,瑟瑟发抖! “啧,连个女人都比不上。”丁年贵说了与众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一句话便把众官兵说了个羞愤欲死。尤其是他们当中许多人都知道,站在不远处的杜玉娘,正是当日邵大川送给杨景澄的暖床丫头! 杜玉娘总算知道杨景澄为何特特带她来衙门,她看着接近两个时辰,依旧腰背笔挺的杨景澄,不由想起了前日她撞到的结实有力的胸膛!想到此处,她的脸不由微微红了红,初见时她居然把人当个秉性怯弱的白面书生,好生丢人! “众将兵听令!原地休息!”辰时末,足足站了两个时辰的宁江卫众人终于听到了杨景澄如天籁般的话语,纷纷摊倒在了地上,累的恨不能当场睡死过去!顺便把漫天神佛都谢了遍,如果能把这位祖宗请回京就更好了! “给你们两刻钟。”杨景澄一如既往的笑的无比和气,“两刻钟后,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阵法。” 宁江卫众人懵了一下,不知杨景澄说的见识阵法是什么意思。杨景澄很快给出了答案:“我身边是京里带来的侍卫,回头你们结阵与他们比一比。你们若守住了阵脚,算你们赢;他们若冲破了你们的阵,便算你们输。赢的自然有赏,输的的么……”杨景澄目光看向了先前装晕而被丁年贵扎了个透心凉的滑头,但笑不语。 邵大川再也受不了,眼前一黑,彻底晕了! 第241章 来接(4-26第一更)    哗啦!…… 哗啦!哗啦!两桶冷水毫不留情的泼下,躺在地上的邵大川与郑阿宝齐齐被激醒。但承平日久的他们显然无甚警觉之心,竟是一时没想起来身在何方,就这么愣怔在了原地。直到两把匕首贴脸飞过,方如梦初醒般惊的从地上跳起!而沉溺酒色年纪又大的郑阿宝还踉跄了好几步,险些重新跌回地面。 边上几个脸面尚存的大头兵见自家上峰的模样,羞了个满脸涨红! 邵大川顾不得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狼狈的站直,张嘴想对杨景澄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宁江卫指挥使调离,这几个月由他代理,不想杨景澄上任头一日,不打不骂,只安安静静的站着,就把他麾下将兵整了个全军覆没!最让他哑口无言的是,杨景澄并他身边的侍卫直到现在依旧精神奕奕,不见半点疲态,由不得人不服! “从五品镇抚以上的,皆给我泼醒,命他们站好。”杨景澄淡淡的吩咐。 于是邵大川便眼睁睁的看着,几个拎着水桶的侍卫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各级官员,在大热天里泼了他们一个透心凉。在几个魁梧侍卫的压迫下,他们不得不竭力的爬起站直,除了因装晕而被丁年贵一个飞镖送上西天的贺元龙,宁江卫的将官们齐齐整整的在杨景澄跟前站了两排。 也正是此时,他们方察觉少了个人!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的搜寻着贺元龙的踪影,最终,在几具尸体中,他们看到了身形扭曲、倒在血泊里的昔日同僚!与之同级的其余三人后脊齐齐生出一股寒意!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连句招呼都不打,说杀便杀!宗室世子,竟为所欲为至此么!? -- 第418页 四品以下的官员们噤若寒蝉,刚还奄奄一息的兵士们更是瞬间清醒,生怕自己步了上峰与同僚的后尘!郑阿宝心中很是酸楚,滔天的洪水下,他们宁江卫都没死多少人,却不想仅仅只是新官上任,便死了个朝夕相对的同僚,一时半会的,这念头如何能通达?看向丁年贵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几分怨怼。 丁年贵好似能洞穿人心一般,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倏地扯开嘴角,露出了个极为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难以形容,明明是张人脸,偏让人无端端联想到了吐着蛇信的毒蛇,看得人后背发紧、肝胆齐颤。不过两息的功夫,郑阿宝便再次觉得脚底酸软,忙不迭的移开目光,老老实实的垂下了头。 “指挥使大人在上方站着,尔等居然有人胆敢试图装晕偷懒。”丁年贵阴寒入骨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可是……全然不想把上峰放在眼里么?” 众人听得此话,又是一个哆嗦。官场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你让上峰没脸,上峰必得让你没命!否则何以展现上峰的威严!? “你们该庆幸,大水将过,我没心情同你们磨牙。”丁年贵慢条斯理的道,“否则,一刀毙命?”他轻笑一声,“你们想的好美!” “宁江卫是军营,别把你东厂的那套搬过来。”杨景澄看了丁年贵一眼,意有所指的道。 丁年贵顿时心中一突,连忙收住了话头,应了声:“是。” 而站在面前的七个军官却是头皮一炸,惊恐的头发丝儿都险些竖了起来!若问天下当官的最怕哪个衙门?必定非锦衣卫与东厂莫属!毕竟不论贪污受贿还是草菅人命,落到御史台或刑部手中,哪怕活活打死,那也就一日两日的事!但若是不幸惹着了锦衣卫与东厂,自己十天半个月咽不了气不说,至今还没有哪个能逃脱哪怕一个家眷的! 而在锦衣卫与东厂之间,又因东厂乃太监统领,其扭曲变态程度,比锦衣卫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消略想想传说中的那些刑罚,在场诸人就一个个脸色惨白,万千的不服与不满顷刻间消散了个无影无踪!皆自觉反省起与杨景澄见面后,是否有哪处不敬来! 邵大川心里苦的好似连灌了几十斤的黄连汤,连舌头尖儿都泛着异味!他万万没想到,京里的公子哥儿,还能带东厂的番子当侍卫的!您那般位高权重,坐在京里呼风唤雨不好么!?作甚要来他们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吓唬人!传闻番子们贪婪无度,刚刚遭了水患的宁江卫可怎么填啊! 宁江卫诸将官的表情杨景澄尽收眼底,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论扯虎皮做大旗他也算是熟练活,丁年贵本就出自东厂,现八成还在东厂挂着职,何必藏着掖着?不论何种手段,只要麾下对他有了畏惧之心,日后的事便好办了。无故虐待人,他下不去手,吓唬人么?那是半点不心软的! “去岁秋,圣上命靖南伯回京任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杨景澄提高了音量,朗声道,“本朝制度,除却京卫与锦衣卫两个直属圣上的衙门,地方卫所皆归都督府管辖。都督府责权大调,正是圣上有心想整治天下卫所!” “不瞒诸位,我一向与锦衣卫指挥使华阳郡公交好,亦颇受太后娘娘宠爱。”杨景澄脸不红心不跳的讲着大实话,“我既来了宁江卫,娘娘与郡公的目光自然随之而来。那在场诸位的好歹,必将如实呈现在娘娘与郡公的面前。” 顿了顿,他面容严肃的道:“诸位是否要脸我不知晓,横竖我是不想叫人耻笑的。若谁让我在娘娘与郡公跟前丢了颜面……”他冰冷的眸子扫过全场,“诸位可就别怨我动北镇抚司的家法了!” 被丁年贵吓的够呛的众人,又再次想起了杨景澄乃从北镇抚使升上宁江卫指挥使的。北镇抚司从四品而宁江卫指挥使从三品,看着三品比四品大,可正是再典型不过的明升暗降!区区一个地方卫所的指挥使,其权柄比不得北镇抚使的一根毫毛!然而,无论京中权贵之间如何博弈,杨景澄既做到了北镇抚使,其手段之狠厉毒辣可想而知! 立在邵大川身后的指挥佥事顾斯年心脏砰砰直跳,一则是震撼于杨景澄的锦衣卫与东厂双重来历;二则惊讶于杨景澄的背景。要知道,宗室与宗室亦有不同,得脸的诸如华阳郡公,可谓名传天下;不得脸的诸如杨兴云等人,出了京若不报上父兄名号都无人知晓。杨景澄能把东厂的番子当侍卫使,可见其地位。那么,若入了这位小爷的眼……他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眼里闪耀起了难以掩盖的光芒! 前途无量! 不止顾斯年动心,场中一世也不得出头的大头兵们更是怦然心动!本朝重文轻武,而卫所制度又将他们牢牢的绑在了此地,父父子子、生生死死,永无出头之日!谁真想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身为军人,谁又真没做过那豪气干云的英雄美梦? 他们不是官员,不太懂甚东厂锦衣卫,但他们知道太后的分量!章太后执掌天下几十年,在底层心中,她的威名比天子更甚! 一个机灵的小兵相通关节之后,当即振臂一呼:“大人好功夫、好气魄,我等心服口服!日后但凭大人驱使,绝无二话!” 有人带头,单纯的兵丁们立刻鼓动起来!尤其是恰逢大灾当前,宁江卫虽无多少人员损失,粮草金银却被洪水冲了个一干二净。光靠着玉峰山那点子猎物,能撑到几时?此刻天上掉下个宝贝蛋子,管他是什么人,先拍了马屁再说!好赖得从他兜里掏几个钱出来,叫兄弟们有饭吃! -- 第419页 宁江卫统共千把号人,心思少说有八百种。一面表着忠心;一面或是眼珠轱辘辘的转,或是趁机与交好的快速商议交谈。站在高处的杨景澄看了个一清二楚,但装作甚也不知道。万事开头难,今日的气势已达目的。宁江卫糜烂日久,重建非一日之功,他有的是时间,半点不着急。 御下之术,恩威并施。杨景澄先动了下马威,接下来自然得怀柔。在大水刚过,所有人都忧心吃饭问题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顿饱饭更让人心中熨帖。前日他买米赈灾之时,便特特给宁江卫留下了部分米粮,又有刘常春带了不少腊肉腊鸡之类的干货。因此他大手一挥,命邵大川组织人手砌灶生火,他要请卫所的兄弟们吃饭! 听得有饭吃,众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郑阿宝听的心惊胆战,拉了拉邵大川的袖子,颤声道:“我们宁江卫就……变天了?” 邵大川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他倒不在乎指挥使谁来做,他担心的是杨景澄少年心性,他们的好日子只怕到头了!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宁江卫一盘散沙,还有底气与杨景澄叫板不成?想到此处,他又蓦得记起了年初时听到的京中传言——京卫于宫门前闹事,锦衣卫两刻钟不到,便将京卫打的抱头鼠窜。那时候的指挥使大人,正好就在锦衣卫做官吧? 二人在原地心思百转,其他人则早抛开他们,去新来的上官面前奉承了。杨景澄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又恢复了平日里儒雅有礼的模样,与诸同僚说的好不热闹! 就在此时,一阵健马的嘶鸣窜进了众人的耳朵。丁年贵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从马上跳了下,直扑杨景澄。 前方的许平安抬手一挡,佩刀铮的出鞘,抵在了那人的面前,厉声喝道:“何人擅闯!?报上名来!” 不料那人竟比东厂的番子还嚣张,只听他没好气的道:“亏你们混东厂的,连老子也不认得!老子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二所副千户周泽冰!乃奉娘娘与郡公之命,前来接世子回京!” 第242章 规劝(4-26第二更)   重重哼了…… 重重哼了一声,周泽冰绕开许平安,径直朝杨景澄走去!行到跟前,不及行礼,而是上下仔细的好生打量了一番,方欣喜的道:“世子!您没事可太好了!” 杨景澄见了故人亦十分高兴,爽朗笑道:“周千户?你怎么来了?” “嗳嗳,世子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跟往常一样唤我大名就好。”说着,周泽冰后退半步,恭敬的朝杨景澄行了大礼,“下官拜见指挥使大人!” 看到周泽冰前倨后恭的态度,旁边的几个军官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竟是全然没顾上周泽冰嘴里要接杨景澄回京的话。他们尚未从东厂番子做侍卫的离奇事件中回过神,又亲眼见证了方才还嚣张跋扈的锦衣卫,瞬间化作了温顺的绵羊!郑阿宝真的要哭出来了,他们的新指挥使来头也太大了吧?东厂和锦衣卫可是死对头啊! 东厂与锦衣卫确实极不对付。盖因东厂原是永和帝为了节制华阳郡公的权柄,从锦衣卫中分出来设立的部门,正经是天生的冤家。再则二者职能接近,抢地盘时多有摩擦,现两拨人马见了面分外眼红。只是东厂初立,权柄势力暂不如锦衣卫,才没有明刀直仗的打起来。也正因如此,周泽冰对上许平安,才那般的不客气。 杨景澄自是知晓其中纠葛,可一切源于永和帝的私心,他亦无法左右。唯有先对丁年贵使了个眼色,而后客气的伸手将周泽冰扶起,笑呵呵的道:“你一路风尘仆仆,累着了吧?” 周泽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实不相瞒,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确实比先前想的要累。不过我习武多年,这点子苦还是吃的起的。”稍停,他又竹筒倒豆子般的道,“世子您不知道,郡公接到宁江府大水的消息时,好几日都没开脸儿!不独郡公,连太后娘娘都慌了神,着急忙慌的择可靠的人选来宁江府瞧瞧。 我听说了这个差事,赶紧同郡公自荐,方出的京。一路疾驰不必提,行到宁江府境内,只见树木折断、屋舍倒伏,还有时不时遇见的胀的那么大的尸体,把我们唬了魂飞魄散!直到寻到了您的宅子,问明了下落,我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说毕,他再次细细观察杨景澄,叹道:“世子,您瘦了!” “无事,这几日没睡好,过阵子便好了。”杨景澄又皱眉问,“我的信京里不曾收到么?” 周泽冰摇了摇头:“可能我们路上错过了。” 杨景澄想了想,扭头问丁年贵:“你发信走的不是驿站吧?” “嗯,约莫还得两日才能抵京。”丁年贵答。 杨景澄心下了然,丁年贵发信走的必然是暗道,再无孔不入,要紧时刻是决计不能与光明正大的八百里加急相提并论的。但见周泽冰满身尘土的模样,便知京里的亲友担忧到了何等地步,希望没惊着舜华才好。 眼下还有事要忙,杨景澄很快拉回了神思,先对周泽冰道:“辛苦你千里奔波,你且家去好生歇息,我办完手头上的事回来同你吃酒。” 周泽冰十分识趣的应了声“是”,又补充道:“此番我与苗祁他们一同来的,只他们那几个废物,在宅子里歇了口气后,实在跑不得马,因此我将他们尽数留在宅子里,独自先来拜见世子。他们几个虽十分丢脸,业已尽力了,还请世子莫怪。” -- 第420页 杨景澄笑笑:“无妨。” 周泽冰暗暗松了口气,虽知道杨景澄脾气好,但今时不同往日,杨景澄再不是那个可以与众人勾肩搭背的千户小世子,他们合该更敬重些。何况此地算是东厂的地盘,苗祁等人放松后爬不起来,多少有些丢脸。若再叫杨景澄责罚一二,传回京中,他们不得叫东厂那帮番子笑到明年去!那不能忍! 打发走了周泽冰,杨景澄回过头来处理卫所事宜。刚已寒暄完毕,他没兴趣接着听众人换着花样的溜须拍马,便把目光看向了倒在地上的几具尸体,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丁年贵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了一拍。而刚刚跟杨景澄陪笑的众军官,也跟着肃穆起来。要说宁江卫着实糜烂,且不提甚军容军纪,单说在新官立威的当口,居然胆敢公然偷奸耍滑,把历来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知道的说他们久居地方无见识,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将新来的上峰当个屁放了,简直上赶着作死。一镖毙命是严厉了些,但也说不上毫无道理。 现人已经死了,众人想看的,乃杨景澄对待他们身后事的态度。若是轻轻放过呢,这上峰勉强还好相处;若是非不许他们入土为安,那剩下的人就得绷紧了皮,省的日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杨景澄本就觉得丁年贵惩治有些重了,自然不会跟死人过不去。他心里还惦记着周泽冰说的那句接他回京的话,想打探京中的态度。因此,他三言两语的揭过贺元龙等人的身后事,又交代邵大川明日照例点卯,而后不顾宁江卫众人惨白的脸色,带着丁年贵等人大步流星的往家中而去。 宁江府方圆不过五六里,按杨景澄他们的脚程,很快便横穿而过。回到家中,得知刚梳洗完毕的周泽冰等人皆累的坐在椅子上都直打盹儿,想着京里到宁江府的几千里路程,索性先命人领他们去前头的院落休息。又命龙葵替他打水,折腾了大半日,他身上亦是灰裹着汗,着实有些难受。 清清爽爽的洗了个澡,杨景澄散着半干的头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内几个丫头叽叽喳喳的做着针线,这原本在京中常见的景象,此刻的他竟有些不惯。扫视一圈,不由问道:“你们怎底全挤在我屋里?老丁人呢?” 青黛噎了噎,好半日才道:“我们是你的丫头,不在你屋里,在哪个屋里?” 杨景澄无言以对。 石英放下手中的活计,语带埋怨道:“谁替你洗的头?也不擦干,滴滴答答的全是水,风吹了仔细着凉。” 杨景澄只好站在原地,由着石英拿了干帕子来替他擦头发。石英素来话多,手上干着活,嘴里也没歇着:“这粗心大意的毛病,我猜一准是龟甲那小子!世子你下回洗澡便罢了,洗头定不能叫小厮们糊弄。这里比不得京里,洗头洗澡皆在耳房里,并不出屋子。现你在一楼洗澡,完了得上楼梯过走廊,冬日里冷风一吹,擎等着伤风哩!” 大夏天的,湿哒哒的不更凉快么?奈何丫头们并不这么想。不独石英,连青黛和秋巧也一同跟着数落,只把杨景澄念了个头昏脑涨,最后实在忍不住将丫头们尽数撵出了屋子,以求耳根清净。 夏日的午后,光影斑驳、蝉鸣四起。丁年贵踩在木制走廊上,没发出半点声响。直到了正房的门外,他抬手轻敲房门,才有了笃笃笃的动静。 “进来。”屋里响起了杨景澄懒洋洋的声音。 丁年贵推门而入,就见杨景澄随意坐在地平上,一只胳膊搭在床沿,另一只手则拿着把折扇轻轻摇着。轻风扇动着他半干的长发,无端端让人感到一阵惬意与清凉。见了丁年贵,调侃道:“平日里恨不得日夜盯着我,今日发甚慈悲,放我半日逍遥?” 往日与石英的絮叨功力不相上下的丁年贵此刻却是沉默以对。以他的敏锐,自是能察觉今日杨景澄的不悦。然而此前太多次的唱作俱佳,以至于真想赔罪时,反倒拿捏不准轻重。 杨景澄亦是个心细之人,他略收了收赤着的双脚,又朝边上挪了挪身体,让出了地平上一半的空位:“过来坐。” 他们二人不是头一回坐在地平上说话了,正不知所措的丁年贵依言坐在了杨景澄的旁边。 “贺元龙罪不至死。”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 丁年贵没说话,他此刻说什么认罪求责罚,都好似刻意的挤兑。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油嘴滑舌,弄的现在这么的尴尬。 “在卫所里,我没说你,是不愿折你的面子,损你的威严。”杨景澄笑看丁年贵,“但是老丁,我那句话是认真的。” “宁江卫是军营,别把你东厂的那套搬过来。” 丁年贵后背紧了紧,依旧没答言。 “其实你跟了我,即便官职留在东厂,你也回不去了。当然,你可以回锦衣卫。”杨景澄顿了顿,“但我始终认为,无论东厂或是锦衣卫,皆不是好去处,所以我不想你回去。” “我不想看你不得好死。” “我想让你……重新回到人世间,做个正常的人,而不是装成个正常的人。”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或许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杨景澄的手搭上了丁年贵的肩,微笑,“但我们试一试,试着挣脱过往的囚笼,试着忘掉那血腥的规则,好么?” 丁年贵喉结鼓动,好半日,他沉声道:“对不起。” -- 第421页 “没关系,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他们不敬我而生气,也知道你出手一招毙命,已经是顾及了我的感受。你因我而竭力压抑自己的暴虐与嗜血……”杨景澄轻声道,“万分荣幸!” “您说笑了,好好侍奉您是我的职责。” “那——日后能不能更好点儿?”杨景澄问。 “嗯?” “你们家世子特别的胆小。”杨景澄看向丁年贵的眼眸,“别让我再回忆起诏狱里的那些事,我害怕,真的。” 丁年贵:“……”这话也忒假了!他想在心里嘲笑,居然拿哄孩子的话,来说服一个东厂的番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东厂意味着什么?可在嘲笑过后,他彻底陷入了沉默。 第243章 拒绝(4-26第三更)    夏日的…… 夏日的午后尤其炎热,阳光烤在瓦背上,热浪透过阁楼,毫不留情的向下冲击。而狭窄的天井里,却吹不进一丝一毫的风。整个两层楼围出来的狭小院落,好似个正在燃烧的大火炉,在六月天里把人烘的喘不上气来。 但天不亮便起床,并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的杨景澄依旧睡的香甜。他手中搂着个轻巧的竹夫人,四仰八叉的躺在竹席上。绸子的裤腿卷起,衣裳撩的老高,没有半点贵公子的模样。 丁年贵立在床边,略显呆愣的看着熟睡中的杨景澄。此时已过了众人午睡的点儿,大开的门窗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因大户人家规矩严苛,声音并不大,隔了一段距离,就好似隔了几层纱,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正是这似有若无的声响,衬托的重重院落安静且安逸,让人的心也不自觉的变得安宁。安宁的宛如无风的湖面,静静的倒映着岸边低垂柔顺的杨柳。 重回人世间……丁年贵默念着这句话,光滑如镜的湖面不知不觉泛起了涟漪,随即他自嘲一笑,原来在世人眼中,自己一直是非人么? 熟睡中的杨景澄翻了个身,轻微的动静把丁年贵从沉思中拉回。他轻轻吐出口浊气,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站到了连接着四面屋舍的走廊上。习惯性的扫了眼各处的守卫,站在东北角的许平安恰好抬头,与他目光相接,几息之后,许平安沿着走廊,走到了他的面前。 “世子恼了?”许平安低声问。他与杨景澄亦相处了不短的时日,对其秉性颇有些了解。在他看来杨景澄性子过于优柔,实不适合做武将。但京里将他外放到此处,多少要做些功绩出来,大家面上才好看。这也罢了,倒霉的是将落地便遇上了百年难见的大水灾,如今宁江卫一片狼藉,自然人心涣散,不下狠手,怎能让人畏惧?可一旦下了狠手,又难免与杨景澄的脾性相悖,着实让他们左右为难。 “虐杀,与对违反军纪的责罚,理应不同。”丁年贵冷不丁的道。 “啊?” “他也曾在阵前斩杀郭兴业。”丁年贵道,“他反感的是锦衣卫一系的做法,而不是一味的妇人之仁。” 许平安一时竟没明白丁年贵在说什么。 丁年贵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不习惯与旁人探讨心里的想法,哪怕与许平安多年并肩作战,也只是点到为止,不愿深聊。深深的叹了口气,杨景澄与东厂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确实让他很是纠结。毕竟人不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能转变思维,倘或他此刻认可了杨景澄的行事,翌日回到东厂,又该如何自处?丁年贵无比糟心的想,老子很长时间才适应东厂那套的好么! 许平安深知丁年贵不愿说话时,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抠出一个字儿来。大致看了看他神色平静、无明显伤势,便把担忧抛去了九霄云外。似他们这等刀口舔血的人,耐受能力可比寻常人强的多。挨几句骂不痛不痒,压根都懒的放在心上。于是他打了声招呼,又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 可惜,许平安不明白的是,丁年贵倒宁可杨景澄耍公子脾气骂他两句,省的他平白无故的开始怀疑起了人生。余光瞥了眼雕工风雅的拔步床,心中暗道:望你在夺储的血腥漩涡中能全身而退,否则……回不回东厂,根本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权势就是这么的让人无可奈何。 申时末,太阳西斜。白日的热浪开始消退,吵的人脑仁儿生疼的蝉鸣也消停了下来。饱睡一觉的周泽冰等人重新变的精神奕奕。苗祁立在院中,好奇的打量着与京中风格迥异的天井,啧啧感叹:“怪道南边儿的人做事文雅、说话轻声细语的。这么大点子地方,又不分大门二门的,可不得仔细些么?” “放屁!”从二楼下来的杨景澄恰好听到苗祁的话,笑骂道,“谁不分大门二门了,我们刚遭了灾,唯有正院勉强收拾出来了能住人,不然早扔你住偏院了!让你住我的院子,你竟嫌我没规矩,我看你是时日长了,想我的拳头吃!” “哈哈哈开个玩笑,世子千万别当真!”苗祁讪笑两声,赶忙与杨景澄见礼。 杨景澄走完最后几阶楼梯,扫了眼院子里站着的几位锦衣卫,除却周泽冰和苗祁,剩下的两位正是他刚升二所千户时,头一个向他投诚的百户李邦荣,以及当日在锦衣卫时尚算熟悉的黎庆,八成是华阳郡公的有意安排。感受到来自京中的关切,杨景澄心中欣喜,再加上几人算得上故人相见,心情更为愉悦。 先免了众人的礼,杨景澄关切的道:“一路飞驰而来,诸位辛苦了!” -- 第422页 周泽冰笑道:“谈不上辛苦,只是他们几个不中用的很,叫人笑话。” 跟着杨景澄下楼的丁年贵听得这故作好强的话,压根懒得同小辈计较。对于这帮后进的小崽子,他老人家给个眼神都嫌多余。而躲在屋里,扒着窗户往外瞧的知府彭弘毅和前来与他套近乎的刘常春彼此对望了一眼,好半日之后,刘常春撮着牙花子道:“我们世子,真个交友广阔。” “谁说不是呢?”彭弘毅身心俱疲的接道。他们作文官的,哪个没有心黑手狠脸皮厚?因此,前日“救灾”心切的他自然而然的逮着杨景澄薅了好大一把羊毛,谁料得意没几个时辰,就被东厂的丁年贵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恐吓的他几宿没睡踏实。好容易缓过了点劲儿,京里居然又派了足足四个锦衣卫来看杨景澄! 彭弘毅险些窒息了!祖宗!您这通吃东厂锦衣卫的,求求您在京里呆着好不好!便是非要出京浪,劳驾摆出您权贵子弟目无下尘的范儿啊!作甚么要充个谦和有礼的君子?害老子以为您是个不得脸的宗室,糊弄了也就糊弄了!咱当文臣的怕条卵的闲散宗室!结果生生踢到了块铁板!此刻听着外头的谈笑风生,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外头的几人自是不知道彭弘毅千回百转的心思,几人分别了个把月,途中又生出了许多事故,少不得彼此问个好。刚寒暄完毕,极有眼色的轻烟赶紧指使着明月几个小厮把屋里的八仙桌并几个圈椅搬到了院中,傍晚时分,庭院前后门大开,晚风穿堂而过,虽比不得入夜后的凉爽,却比屋内舒服的多。待摆上了茶点果子之后,方前来请杨景澄等人坐下叙话。 周泽冰见轻烟身材窈窕、姿态婉约,生的好一副江南美人的相貌,不由调笑道:“怪道世子见了我们半点不肯提回京之事,原来是叫美人绊住了脚。” 杨景澄今日在卫所时,故意忽视了周泽冰的话。周泽冰便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了杨景澄暂不想回京,因此之后他很有眼色的没提,直到此刻闲了下来,他才找了个机会开口。 提起回京之事,杨景澄微微皱起了眉。他离京前,确有跟华阳郡公放赖,要他早日接自己回京。但,却是有前提的。而现他哪怕远离京中,亦知道华阳郡公不可能此刻便荣登大宝,那好端端的要他回京,敢是京中又生了变故? “今日在卫所一见,世子风采依旧。”周泽冰略知道些杨景澄离京的内情,于是解释道,“然前日宁江大水,交通断绝,消息传回京中,不独尊府上,连郡公都进宫与太后娘娘商议了半日,最后议定还是接您回京,上上下下方算安心。” 周泽冰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意思多到骇人!守在二楼东北角的许平安当即惊了个目瞪口呆,华阳郡公与太后娘娘多少年的死对头来着?居然为了杨景澄冰释前嫌了!?这不可能!许平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他再看看院中站着的几个明显归属于华阳郡公的锦衣卫,又生出了恍惚。太后将他们放到杨景澄身边,便表明了她对这颗棋子的势在必得。那么即使要招杨景澄回京,派的也应当是蒋兴利的手下。而现来的是华阳郡公的人,要么表明太后服软了,要么就是…… 嘶——许平安吸了口凉气,不敢想不敢想!我只是个小喽啰,我什么都不知道! 杨景澄听了周泽冰的话,脸上也是精彩纷呈,一度怀疑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出现了幻听。好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忍着牙疼问道:“所以你带来了太后娘娘的懿旨?” 周泽冰摇了摇头:“没有,那时出京心急,我们只带了勘合与盘缠。世子放心,我们不敢诳您。若此地无甚要紧事,世子且收拾行李,同我们一并回京吧。” “不,”杨景澄斩钉截铁的拒绝道,“烦请你回京上覆娘娘与哥哥,我既为做出番事业而出京,那在事成之前,绝不回京!” 第244章 有愧(4-26第四更)    在场诸…… 在场诸人齐齐一呆,或许丫头们不清楚,但无论是丁年贵还是周泽冰皆知杨景澄出京实乃不得已。如今好容易太后与华阳郡公的意见达成一致,杨景澄自己竟不肯回去了!? 周泽冰环视了一圈略显逼仄的天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说甚京中繁华与宁江府的萧条,单说此地宅院,就让他忍不住的连声叹息。他作为锦衣卫,常常出入各级官员家中,见过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官邸。因此知道这座宅院虽经历了洪水,显得十分狼狈,可于民宅而言已算奢豪。然民宅终究只是民宅,与阔朗的宗室国公府邸不可同日而语。杨景澄不比他们这些寻常小官,有个带院子的房屋便可心满意足。杨景澄乃国公世子,正对大门的前庭没有个几丈宽,真能忍受的了? 周泽冰此前并不知宁江府的景况,世人但凡提起江南,脑海里浮现的莫不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说不尽的富庶繁华。不想他们一路行来,所经见的,与戏本子上描述的全然不同。这时才知道,江南与江南并不一样。漫说宁江府刚遭水灾,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方能缓过气儿,便是周遭不曾遭灾的,也不过如此。自古繁华的武林府自然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可除了那些赫赫有名的地界,旁的实在远逊于京城。因此,杨景澄的选择,自然让人不解。 几个丫头并彭弘毅、刘常春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尤其是轻烟等人,倘或能跟着杨景澄进了国公府邸,这辈子便妥了。得脸呢自是风光无限,听闻那些公侯府邸的世仆自家亦有丫头小厮,可谓神仙日子;不得脸呢也管吃住有月钱。出身贫寒、颠沛流离的他们,一辈子期盼的不过这些好处。眼下只要杨景澄点个头,无数人艳羡的日子便唾手可得,如何能不关切? -- 第423页 一片沉默中,杨景澄缓缓的道:“只要不是娘娘下的懿旨招我回京,我理应可以拒绝,是吧,周千户?” “世子,您千万别唤我官职,听着把我当外人了似的。”周泽冰连忙道,“娘娘不曾有懿旨,只是忧心您的安危。何况如今的宁江府不比之前,我们今日入城时连个早点摊子都没有,世子住在此地岂不委屈?” 杨景澄笑道:“百废待兴,不正是大好男儿施展抱负之时?” “世子。”周泽冰苦口婆心的道,“我们此番回京,一路上所见所闻少不得报与娘娘和郡公,若他们听说你前儿吃的粥里都掺着粗粮,不得心疼死?”他不便当众说的是,倘或叫他享了江南繁华也罢了,偏偏兜头一个大洪水,冲的整个宁江府七零八落,院落没了大半,花园没了花鸟,一大家子人挤在个狭小的天井里过活。且不提华阳郡公心里如何想,以长乐为首的政敌岂有不趁机抹黑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候八成又得传出甚华阳郡公阴狠歹毒,把杨景澄唬的不敢回京的闲话来。那可就真真百口莫辩了! 谁料,杨景澄依旧坚定的摇头,他沉声道:“男儿存世,不该只享清福。宁江府百姓流离失所,我在此地,朝廷赈灾的银钱能拨的快些,一层层的官僚也盘剥的少些。人命关天,你休要再劝了。” 周泽冰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句反驳的话来。杨景澄说的过于冠冕堂皇,他又不是那生着三寸不烂之舌的翰林御史,只得悻悻的闭了嘴。整个院子的人几乎同时垂下了脑袋,一个个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失望之极。杨景澄拍了拍周泽冰的肩,笑道:“你回京之后照实说,郡公不会为难你的。” “知道了。”周泽冰无奈的答应了一声,顿时没了在江南盘桓的心思。几个人匆匆吃了晚饭,只休息了一夜,次日天刚亮,几个人便不顾杨景澄的挽留,执意折返京城。 京城到宁江府,二千五百多里的官道,周泽冰一行人狂奔过来花了足足六日多的功夫。他们在宁江只歇了一晚上,回去实在没了来时的体力,只好把杨景澄亲笔写的平安信,通过驿站换马换人的方式先行传回京中,他们则跟在后头,决定花上半个月的功夫,缓缓的回京。 换人换马乃时下最快的通讯手段,却是十分耗费人力物力,非军国大事鲜有启用。不过杨景澄好赖算储君候选,他的安危与国本相关,倒也用的理直气壮。 六月十二日,丁年贵与周泽冰的信前后脚的抵京。各方势力总算得到了杨景澄平安的消息,有些人松了口气,有些人则少不得暗道一句可惜。 是夜,华阳郡公府内。兵部侍郎池子卿长长叹息道:“世子果真命格清贵,得上苍厚爱呐!” 华阳郡公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华阳郡公知道,他的党羽里,以池子卿为首的一帮人,向来防备杨景澄,理由正是那玄之又玄的命格之说。然在华阳郡公看来,这些无非借口,真正的理由依然是再寻常不过的权力争夺。 只是杨景澄从来老老实实的躲避争端,若不抬出个由头便一味针对他,实在显得太没道理,容易遭人厌烦。恰好他生的相貌堂堂,顺手就扣了个紫薇命格的帽子上去。至于他的面相八字是否果真气象暗藏,就只有天知地知以及池子卿等人自家知道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哪怕池子卿是为了华阳郡公着想,也少不得有抬杠的。次辅汤宏捋须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池尚书有些着相了。” 华阳郡公一言不发的听着麾下两拨人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机锋,权当提前适应朝堂争执。至于池子卿对杨景澄莫名的敌意,他并没有刻意的压制。只因过去他处事确实过于刚硬,使得太多人对他心怀畏惧。如今他须得同时应对永和帝与章首辅,可谓举步维艰,因此不得不竭尽所能且不露痕迹的笼络愿意靠拢他的人。譬如汤宏,譬如潘志芳,譬如……最近与他暗通款曲的靖南伯。 笼络权臣实非易事。他们为人精明、极擅话术,单用言语去打动决计不可能获得信任;同时,他们常常暗中观察,比起别人嘴里说的,更信自己亲眼见的。 是以,深谙人心的华阳郡公便可以放纵池子卿的言论,一方面给人一种他尊重谏言的印象,即使不赞同臣僚的话,亦不让人因言获罪,虽脾气急躁了些,倒是个明君的胚子。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从眼下开始逐渐变的沉稳,也合乎众人对年轻人的印象。还能让汤宏等人凭空生出几分得意之情——正是在老臣们的教导规劝下,他才慢慢改掉了坏毛病,变得越来越有人君之风。 另一方面,实例永远比单纯的话语更有说服力。纵然池子卿无数次暗示杨景澄的威胁,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对杨景澄信任有加,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他宽广的胸怀与永和帝绝不具备的容人之量。 杨景澄正是华阳郡公亲手塑造的牌坊,从将将熟悉开始,他便刻意的引导,至今日,成果斐然!可是,此刻坐在上首,感受着两拨人马暗流涌动的华阳郡公,忽觉出了几分无趣与寂寥。他一字一句的回忆着杨景澄的平安信,除却报平安之外,满篇皆是各种不肯回京的理由。 哪怕平安信由周泽冰通过驿站传达,杨景澄亦没有提半个字的京中风云,好似他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郎,只对打架练兵感兴趣。可华阳郡公心里很清楚,杨景澄绝不是表面装的那般孩子气。他只是……宁可在外吃苦,也不想回京给他添乱。 -- 第424页 把杨景澄从头到脚算计了个底儿掉的华阳郡公,此刻心里五味杂陈。他蓦得闪过了一丝轻到难以察觉的不安,如若有朝一日,他知晓今日的一切皆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局,他还会将自己当至亲兄长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漩涡中的华阳郡公亦不想在此刻追寻答案。他很快收敛心神,继续听着池子卿与汤宏状似谈笑风生的争锋相对,兢兢业业的维系着整个“华阳党”的平衡。 次日清晨,华阳郡公再次来到了瑞安国公府,亲自将杨景澄书写的平安信交到了瑞安公的手中。 瑞安公一目十行的扫过信笺,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他好似苍老了好几岁。原本只白了几根的发丝,此刻已成花白。用力抹了把脸,他沙哑着嗓子道:“澄哥儿性子看着温和,有些时候却执拗的很。日后……我们老去了,烦请你做哥哥的多多担待,千万别同他一般见识。” 华阳郡公听懂了瑞安公的暗示,他郑重道:“澄哥儿离京因我而起,若有翌日,定不负此情谊。” 瑞安公点到为止,以免有挟恩图报之嫌。他疲倦的摆摆手:“你去忙吧,无事不用来瞧我,办你的正事要紧。” 华阳郡公笑道:“我父亲没得早,偶或来听一听叔父的教导,方不易走岔路。” 瑞安公深深的看了华阳郡公一眼,半晌,他意味深长的道:“你比往日懂事些了,这就很好。” 华阳郡公默默接道:是比往日虚伪太多了。 “江南受灾,朝中正是忙乱的时候,你该去办正事了。” 被下了逐客令的华阳郡公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空。却又听瑞安公温和的道:“得闲了你再来。”顿了顿,他又道,“有些话你不能说,我不能听,但我能陪你喝几盅闷酒,亦算……我替你父亲看着你吧。” 华阳郡公眼底泛起了些许酸意,又强行压下。他朝瑞安公深深作了个揖,沉默的转身而去。及至走出了大门,蹬上了马车,隔着车窗回望着瑞安公府的牌匾,怔怔的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马车驶到了大街上,喧嚣灌入了耳中,他才收回了视线。 “郡公。”车窗外倏地响起了个不甚熟悉的声音,华阳郡公眉头微皱,就听那声音接着道,“太后娘娘宣见,请郡公即刻入宫!” 第245章 旧事(4-27-1)    慈宁宫。…… 慈宁宫。 华阳郡公沿着道路,不疾不徐的向内走着。与他上一次来相比,宫内安静了许多,想是官吏们已回到各自的衙门,不必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办公了。 跟随着太监,径直走进了东暖阁,肃、立、跪、叩首,随即头顶传来了章太后虽显苍老,却依然清晰平和的声音:“起来吧,坐。” 立刻有小太监搬来了个鼓墩,华阳郡公谢过赏,从容坐下。 章太后轻笑:“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比你那不中用的伯父强多了。” 华阳郡公略垂着头,没有答话。 章太后装作没察觉他的抗拒,慢条斯理的问:“澄哥儿的信,你看过了?” “是。”华阳郡公答的言简意赅。 章太后再次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接下来,你觉着圣上会如何做?” “臣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华阳郡公语气微冷。 章太后嗤笑一声:“瞧你那硬邦邦的语气!你若有你兄弟一半儿讨喜,我们祖孙两个也不必到今日的地步。” 华阳郡公再次拒绝了交谈。 “诽谤是小人惯用的伎俩,但着实有用。靖南伯并未全然信任你,承泽侯亦只敢背地里投靠你。你来掌权,比我更名正言顺,但朝臣们就是不敢亲近你。此时此刻,你那不争气的伯父背地里再宣扬几句,你的局面会更艰难。”章太后嘴角含笑,“怎么样?需不需要奶奶帮你把兄弟喊回来,好洗刷洗刷你排挤他出京的骂名?” “澄哥儿已然及冠,他是否回京,看他自身意愿。”华阳郡公淡淡的答。 “呵,我活了七十年,还不曾见过有几个真自愿的。”章太后手中折扇轻摇,面上一片悠然,嘴里的话却犀利无比的道,“宗室如此重子嗣,他多大的抱负,不能等到媳妇儿生产了再去?还是你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他回来,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弄的更为脆弱,不如索性背个恐吓排挤兄弟的骂名来的更划算?” 章太后步步紧逼,被说中了心事的华阳郡公倒也不慌,他微微笑道:“自古以来,争权夺利莫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把兄弟送去江南做官,亦算心狠手辣么?” 章太后挑眉:“那……大水过后不许回京呢?” “江南不是流放地。”华阳郡公淡淡的道,“骂名亦只有一时。”他抬眼直视章太后,“您一向疼爱他,不若待他做出点子成就之后,再宣召臣入宫一同商议与他加官进爵。” “长辈疼爱晚辈,当计长远。臣以为娘娘以担忧他吃苦为由,阻他前程十分不妥。”华阳郡公从来不是被动挨打之人,在章太后的逼迫下,他毫不犹豫的展开了反击,“男儿存世,理应顶天立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不正是您对他的期望么?”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回来了。”章太后道。 华阳郡公默认。 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圣上招他回京,你又当如何?” -- 第425页 华阳郡公的眉头微皱,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章太后今日的话锋未免收的太快,半点不像往常的行事。且话里外话皆似在挑拨他与永和帝,然他们叔侄之间,早因皇权而成死仇,何必作此无用功?她……到底有何目的? “兴哥儿。”章太后的语调忽然变得柔和,“你是否有考虑过,与章家和解?” “臣与章首辅政见不合,却无私仇,何来和解之说?”物反常即为妖,华阳郡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个太极直接打了出去。 章太后笑出了声:“你既不肯同我低头,又不肯同章家示好,更要挖你伯父的墙角。兴哥儿,你的举步维艰,当真是自作自受了。” 华阳郡公不置可否。与章太后一系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何况,如今的局面,不止是双方过往的利益冲突,更因他与章首辅皆是不容置疑的强势脾性,不消多卓绝的眼光,便可预见二人在将来是何等的针尖对麦芒,没有丝毫和解的可能。这也是他不希望杨景澄上位的原因之一。连续两任孱弱的帝王,相当于把杨家的江山拱手相让。此事绝不可妥协。 “哎呀,孩子大了,一个两个有了主意,管不住咯。”章太后状似无奈的叹息,“罢了罢了,你不愿与老婆子说闲话,我不招人嫌,你走吧。” 华阳郡公愣了愣,一时没明白章太后到底想做什么。哪知章太后说到做到,扇子一挥,就有大太监兰贵走到跟前,恭恭敬敬的来送客。华阳郡公被弄的一头雾水,站在慈宁宫门外的甬道边,凝神沉思。 不等他理出头绪,又有个太监小跑了过来,低头哈腰的道:“哟,郡公,听闻您在慈宁宫,奴才还不信。不想您竟真在此地。” 华阳郡公侧头看向前来说话的太监,颇觉得眼熟。很快,他想起了曾经在乾清宫见过。再略回想这太监方才说的话,心里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你是哪处当差的?”华阳郡公装作不认得的问。 “回郡公的话,奴才叫明春,是乾清宫的小太监。” 华阳郡公心道果然,心里猜出了点什么,却不动声色的问:“你寻我有事?” 明春满脸堆笑的道:“圣上想寻郡公说话,不想左也寻不着,右也寻不着。奴才们一顿好找,这才听人说您去了慈宁宫,奴才便寻过来了。” 华阳郡公心下微沉,轻轻的点了点头,跟着明春往乾清宫走去。两宫距离只有半里多路,以习武之人的脚程,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于宫门口顿了顿步伐,华阳郡公一面减缓速度,一面在心里飞快的想着永和帝缘何匆匆召见。 心中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永和帝见面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的问:“太后宣你作甚?” 华阳郡公愕然片刻,心中顿时苦笑。他总算知道了为何文人墨客写诗填词时,总爱把君臣比作夫妻,去写那哀怨至极的语句。他此刻便觉着自己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夹在太婆婆与婆婆之间没法做人。也瞬间明白了章太后宣召他的真正目的——无需真商议什么,只要见了面,即是他的罪孽。在干柴上时不时的撒点火星,这捆柴早晚都是要烧着的。华阳郡公再次失望的在心中叹息,永和帝当真被章太后拿捏成了个提线木偶。他现该庆幸,章太后终归自认杨家人么?否则这江山,真的早不姓杨了。 然君父的质询,不能不答。华阳郡公恭敬的道:“娘娘心疼瑞安公世子,想把他调回京中。” 永和帝对杨景澄出京之事本就不满,听了华阳郡公的话,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戏谑的笑,暗藏讥讽的道:“想必你更忧心他的前程,不愿他回京吧。” “是。”华阳郡公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永和帝险些叫噎了个跟头,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后他冷冷的道:“父母为子女,当计长远。你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兄长。” “臣从来以为,男儿志在四方。年轻时多出去走走,开阔眼界乃好事。”华阳郡公冠冕堂皇的道。 永和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此说来,你也想出去历练几年?” “是。”华阳郡公毫不犹豫的答道。 永和帝神色一滞,接下来的无数话语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华阳郡公平静的看着凿花的地砖,等待着永和帝自找台阶。放他出京?华阳郡公嘲讽的想,胆小如鼠的老皇帝敢么?京城是中枢,更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眼下的风平浪静,全凭几方势力僵持。一旦他撤出京城,局势大乱,永和帝只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好在,永和帝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缺点,有一条却值得称道——他从不逞强,十分的俊杰。纵然知道华阳郡公故意气他,他也不会丧失理智,而是把仇记在心里,只待日后找寻机会报复。好半日,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自古外戚多有作乱,你不得不防。” 永和帝的话几乎明示,华阳郡公自然听的懂,他没有接茬,而是意有所指的道:“臣若外放而瑞安公世子返京,娘娘不知多么的欣喜。娘娘已有千秋,能哄得她高兴,亦算臣等晚辈的孝心了。”说毕,他微微抬眼,望向了御座上的永和帝。章太后看中的人,你真的敢立他做太子么? 一片阴云浮上了永和帝的心头,他目光复杂的看向华阳郡公,不得不承认,哪怕此人野心勃勃,但他与章家已明刀直仗的干了十来年,绝无半点联手的可能。而杨景澄与章家……确无明面上的生死大仇。永和帝脑海里闪过了个念头——要不要把其生母龙氏的死因告之于他?不,滔天的权势面前,杀母之仇并非不能暂时按下,毕竟古人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有宣扬到人尽皆知,方可断他后路。 -- 第426页 想清楚其中关节,永和帝再懒得对着自己讨厌的人,三言两语的把人打发走之后,招来了总管太监梁安,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 两日后,瑞安公府东院。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门口竹帘哗啦一声响,秀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正在看书的颜舜华扭头看向门口,沉声问:“怎么了?” 秀英抿了抿嘴,低声道:“外头正在疯传,说我们龙夫人,是被夫人用毒蘑菇毒死的,不信可以开棺验尸!” 第246章 传话(4-27-2)    颜舜华难…… 颜舜华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妙。龙夫人已经亡故近十年,忽然被提及,背后必有推手!她托着书本的手紧了紧,当即立断的道:“来人,去正院里同夫人禀告一声,我要回趟娘家。” 叶欣儿微皱眉头道:“这会子回娘家,会不会……” 颜舜华站起身来,一面命人伺候她换外出的大衣裳,一面解释道:“既是外头传疯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听了消息岂有不去娘家求助之理?不去才招人眼!” 吴妈妈早跟不上颜舜华的思路,见她神色急切,赶忙的带着丫头们预备出门的东西。须臾,一辆马车驶出了瑞安公府,直奔齐府而去。 与此同时,同在瑞安公府内的章夫人亦接到了消息,心中有鬼的她顿时脸色煞白!她惧怕的倒不是毒杀龙氏叫人知晓,她害的又不是宗室血脉,不过一个贱籍娼妇,她不许进门污了门庭,虽有落永和帝颜面之嫌,但并非全无道理。令她不安的是,当年她做的极为隐秘,到底是谁泄露的?那人知道了多少?又为何如此宣扬? 坐在下首的楼兰偷眼看着姨母,一言不发。她自从在惠慈庵遭了一个月的罪之后,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虽说过去想不通的事儿,至今依然没想通,但总算知道了些好歹,又有她嫂子几次三番的进府教导,再不敢似往日那般胡乱说话行事,乍一眼看去倒真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此刻她听着下人们的回报,细细品砸着毒蘑菇入菜杀人的伎俩,后背不知不觉的渗出了一层层的白毛汗。历经诸事,她自是不信自家姨母如面上那般慈祥和善,但从不曾想过,亲姨母竟可杀人于无形!汗水滑过未曾痊愈的伤口,又疼又痒。楼兰低垂着头,缓缓的做着深呼吸,尽量让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可再不想惹恼了哪一个,又被送去惠慈庵品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刘嬷嬷,”章夫人定了定神,强自镇定的吩咐道,“你亲去一趟章府,问问我父亲,如此骇人听闻的谣言,到底打哪传来?到底为何要污蔑我一个深闺妇人!” 刘嬷嬷应声而去。章夫人又对来福家的道:“去外头问问公爷在不在家。”说着她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如今澄哥儿在外为官,若任由谣言肆掠,传到了他耳朵里,叫他误会了我,将来闹了个兄弟不睦,岂不是我的罪过?” 端坐在椅子上的楼兰不自觉的抖了抖,又赶紧稳住了心神,继续装她的壁花,不敢发出任何动静。直到牛哥儿寻了过来,趁章夫人分神之际,她方以伤势未愈、身体不适的为由,告辞了去。前脚进了自己的屋子,后脚便把门一关,低声对屋里的李青家的把正屋里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回,末了她含着泪,慌乱的道:“妈妈,我是不是听到了甚不该听的事?是不是又……闯祸了?” 李青家的被忽如其来的消息唬了一跳,她当年随着楼英兄妹入府,其实比杨景澄还来的早些,因此她清楚的记得龙氏之死确有蹊跷。只是时隔多年再叫翻出来,必有缘故。李青家的沉吟片刻,道:“怕是上头哪个神仙打架,我们可招惹不起。姑娘莫慌,我这就使人告诉咱们大奶奶,让她寻个由头,接你去家里住几日。夫人近日事多繁忙,想必不会阻拦。凭他什么事,只消我们躲开了,再寻不到咱们小户人家的头上。” 楼兰略略松了口气,又问:“那,我是不是要去同世子夫人说一声儿?” 李青家的颇感意外,又有些欣慰,点点头道:“姑娘说的是,咱们进进出出的,需得同主人家打过招呼,方是规矩人家的行事。” 楼兰叹了口气:“就怕她嫌弃我烦,不肯见我。”原来楼兰被接回之后,因颜舜华养胎,二人至今未曾见过面。想着往日自己心心念念要嫁杨景澄,更不敢轻易与怀着身孕颜舜华打交道。如今她在瑞安公府里,活的宛如惊弓之鸟,因此李青家的说让魏燕如来接,她心里是千肯万肯的。此时此刻,她方明白俗话里那句“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是什么意思。 眼睑微垂,楼兰在心中默道:公府再好,也不是自己家。 于是,迫切想逃离的楼兰派出了心腹丫头,这是瑞安公府今日派出的第三波人马。公府内外大大小小的眼线立时忙碌了起来。 半个多时辰后,颜舜华抵达了齐府。刚越过大门,就撞见齐成济的长随迎了上来,磕头行礼后,他连忙道:“老太爷猜着夫人要来,正在书房等候。夫人请。” 颜舜华心道果然,如此迅猛的新闻,绝非寻常的内宅争端,而是来自上头的博弈。三两步走到书房,齐成济起身相迎,彼此厮见过后,颜舜华开门见山的问:“朝上出什么事了?” 齐成济赞赏了看了外孙女一眼,接着沉声道:“不甚清楚,只看闲言的态势,大有逼迫世子同章家决裂之意。你近日仔细些,我怕背后之人要拿你险些流产之事做文章。” -- 第427页 “杀母之仇,害子之恨。”颜舜华喃喃道,“不共戴天!” 齐成济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实话同你说,世子现与章家闹翻,绝非明智之举。他远在江南,正需太后的庇佑。可京中诛心话语喧嚣不止,他若不做出抉择,少不得背上卖母求荣的骂名,恐对日后声名不利!” 颜舜华正色道:“可我们如何抉择?倘或为了几句闲言碎语,便视嫡母为仇寇,与外家决裂,亦无道理。岂知幕后黑手不是正挖坑等着我们往里跳?” 齐成济咬牙切齿的骂道:“哪个王八蛋使的阴毒计?千万别叫我逮着!” 听到齐成济恼羞成怒的开骂,颜舜华便知自家外祖亦无甚锦囊妙计了。此事尴尬在于,世人皆知它是真的,可无一人有凭证。偏偏章夫人毒杀的乃杨景澄生母,孝道之下,杨景澄连个大度都不能装,装既是不孝;可章夫人更养育过杨景澄,但有差池,不仅仅是忘恩负义,更是十恶不赦的忤逆。颜舜华脑子飞快的转动,试图找个破绽,好让自家能够全身而退。然而,无论她怎么想,似都无破解之法。 片刻之后,齐成济问道:“你同郡公有联系么?” 颜舜华为难的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同外男有联系?与嫂嫂倒是见过几面,要不,我去问问嫂嫂?” 齐成济瞥了颜舜华一眼,心道:你也忒谨慎了!你跟华阳郡公之间没暗线?你骗鬼呢!不过颜舜华咬死不承认,他也就当没这回事,提议道:“你且与郡公夫人见一见,问问她的意思。此事我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敢胡乱出主意,以免好心办坏事。”言外之意,既涉及储位,那还是交给准太子去办最为稳妥,他们底下的人可没那般眼界。 颜舜华深知自家外祖因上回行差一步,给华阳郡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近来皆十分低调,能打探的有限。好在她今日并不算白跑一趟,至少清楚了齐成济是反对将计就计,趁势收拾章夫人的。颜舜华忆起当年温柔和善的龙夫人,忍不住轻叹,正三品的侧夫人死的不明不白,尚且难以讨回公道,遑论平头百姓。这便是权势滔天! 从齐府出来后,颜舜华直奔华阳郡公府。各处探子闻风而动,不等颜舜华抵达,各个路口已然布满了抄近路的探子们。他们远远看着颜舜华的车驾从侧门长驱直入,消失在视线中。但很快,宅院里又有几个小厮在不动声色的盯着颜舜华与她的仆妇丫头们。 听到信儿的梅夫人于二门处迎接,妯娌甫一见面,梅夫人便惊讶出声:“你怎么了?” 一声惊呼,引得各怀心思的人纷纷窥探。只见颜舜华两眼通红,脸上犹有泪痕。众人心里不住猜测,她是在哭枉死的婆母?莫非,杨景澄真个要与章家翻脸?还是颜舜华一个女人沉不住气,自作主张? 梅夫人心念一动,忽觉让颜舜华闹上一场也未为不可。杨景澄不在京中,由颜舜华出头,恰是进可攻退可守。横竖世人眼里女人皆头发长见识短,做错事表错情,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不想颜舜华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委屈至极的道:“好叫嫂嫂知道,前半晌儿我听到些不好的话,心里慌的了不得,着急忙慌的回娘家请他们替我拿个主意。谁料我外祖恰好在家,劈头盖脸的把我训斥了一顿,骂我说犯口舌乃七出之条,叫我好生家去反省。嫂嫂您说,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老学究老夫子,我又没去外头说去!难道有事,娘家人也问不得了?我看他们就是嫌我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不把我当自家人了!” 各路伸长了脖子的探子们:“……” 梅夫人连忙哄道:“他们男人家素来不讲理,我们别同他们一般见识。来,来,快进屋歇一歇,千万别动了胎气。”说毕,拉着颜舜华的手,把她引进了屋。 夏日里天气凉爽,门窗皆大开着,唯有防蚊虫的纱窗相隔。梅夫人扫了眼四周,确认周遭无生人,方拉着颜舜华坐到了炕上。妯娌正欲说话,外头忽的有人来报:“夫人,承泽侯夫人来了。” 梅夫人笑道:“来的正好,我们恰好凑一桌打牌,快请。” 不多时,承泽侯夫人惦着小脚匆匆走来,梅夫人心中一紧,忙赶上前问道:“何事此般急切?” 承泽侯夫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着急上火的道:“云哥儿的小媳妇中暑了,你快快使人把上回给我的苏合香丸与至宝丹给他们家送去。她那个月份,可千万别出事了才好!” 宗室孕妇何其要紧,哪怕只是个妾,只消她肚里怀着孩子,那就是再金尊玉贵的不过的人。梅夫人赶忙一叠声的喊来了府上的侍卫,命他速速骑马往安永郡王府上送药。一顿鸡飞狗跳的折腾,直把探子们闹的叫苦不迭,关键时候,这帮娘们真特娘的不消停! 探子们却不知道,连灌了三杯凉茶解渴的承泽侯夫人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在颜舜华耳边道:“你立刻回家,稳住你婆婆。德妃娘娘传出话来,你们家决不可自相残杀!切记!切记!” 颜舜华目光一凝,德妃?瑞安公府家事,与她何干!? 第247章 练兵(4-27-3)    宁江府。…… 宁江府。 头一日的下马威成果斐然,杨景澄再次站在高台上时,再无人敢公然偷奸耍滑。虽不能似他一般站的腰背笔挺,但明显没有左摇右晃之感。马桓站在杨景澄身边,暗自点了点头。他跟随杨景澄出京正是为了练兵,眼下的兵士心中有惧怕,他方能施展拳脚,不然他一个外乡人,官兵们难免阳奉阴违,到时候练不好兵,他没脸不说,万一连累杨景澄叫人笑话,可就是罪过了。 -- 第428页 杨景澄重生以来,几乎每日都在权力斗争中游走,能挤出时间习武已算不易,实在没闲工夫学其它,因此他对练兵可谓一窍不通。不过马桓既是宿将,他便放心大胆的将操练宁江卫之事交予了马桓,顺便自家也学上一学。 马桓许多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昔日荣光。今日能重新站在校场上,又一次忆起了金戈铁马,哪怕再无官职,也让他兴奋的两眼放光。略定了定神,他对杨景澄恭维道:“世子命将兵规矩站立,正是练兵的第一步。可见您虽不曾接触过兵法,确着实是有天赋的。” 杨景澄笑道:“马师父过奖,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这是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在船上时才生平第一次翻开甚《三十六计》瞧了瞧,日后还请马师父多多教导。” 马桓连道不敢,又连忙道:“我不大识字,故《三十六计》我竟是没读过。不过早年听宣献伯点评过,倒还记得几句。” 一语引起了杨景澄的兴趣,横竖站在高台上也无聊,他立刻追问道:“宣献伯如何点评的?说来我听听。” 马桓笑道:“宣献伯当年说,《三十六计》是本好书,却是养帅才的,与我们练兵打仗实不相干。我们练兵打仗,要想的不是甚瞒天过海、借刀杀人。而是实实在在的,如何要兵士令行禁止,如何让他们不劫掠百姓、杀良冒功,又如何叫他们明旗鼓、明号角,战场上不自乱阵脚。”顿了顿,他接着道,“兵士皆是活的,他们有担忧、有惧怕,各有小心思,浑身是毛病。《三十六计》学的再好,你让将兵去‘围魏救赵’,他们半道上逃跑了怎么办?‘救赵’的时候出工不出力怎么办?” 杨景澄听得此话,又想起了前日装晕的诸位,不由哂笑:“有道理。” “行军打仗,要的正是各司其职。”马桓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小兵有小兵的活,旗队长有旗队长的活,百户有百户的活。而甚兵法不兵法的,乃总兵官考虑的事,与我们实不相干的。” 杨景澄顿时明了,所谓《三十六计》乃宏观战略,而马桓昔年学的则是战场战术,二者有关联,却全然不是一回事。此点有个佐证——章太后不懂练兵,但她显然对《三十六计》无比熟悉,才会在写信时随手带出来。可见《三十六计》更似上位者用于布局的手段,与练兵关系不大。而他现在要做的恰恰是练兵。于是他又问:“那练兵有没有甚名家名言?” 马桓张了张嘴,竟叫杨景澄问住了。半晌,他苦笑摇头道:“我们领兵打仗的,鲜少有文化人。有些将官心中虽有丘壑,叫他写出来却是千难万难。便是教导了我们的宣献伯,怕是也不能弄个练兵的《三十六计》来。我们练兵有点似工匠,皆为师徒口口相传,还真没听过甚名家名言。坊间流传的兵书确有不少,但如《三十六计》一般,宣献伯那等总兵看了自是受益匪浅,搁我们身上,又无用了。” 杨景澄颇感意外:“许多年来,竟无一人整理个书册出来?” 马桓叹息道:“或许古时有吧。打前朝开始,朝廷便重文轻武。俗话都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落去军营的,多半是活不下去的平民,或是被追逃的地痞流氓,上哪找个能写书立传的人去。”说着他瞥了眼站的开始打晃的宁江卫兵士,“便是他们这等军户出身,因前程无望,肯识字肯用心学的亦是少数。而那些天资卓绝的,往上爬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写书。何况写了书又有谁看?说句到家的话,果真写出来,又焉知不犯朝廷忌讳呢?” 杨景澄心中一凛,马桓前面的话皆无道理,最后一句方点正题。《三十六计》他认真读过,用于分解朝堂斗争确有奇效,然如何落在实地上,他半个字也没找出来。而练兵之法则不同,果真有谁写出来,还能叫他看的懂,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学会?如今土地兼并甚重,天灾人祸不绝,各地早有流民反贼。若他们得了这等宝书,便是因眼界不够,坐不稳江山,往各府衙杀个七进七出绝无问题。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百姓不是蚂蚁,朝廷更不是大象。不消多的,来个三五回,他们就好改朝换代了! 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如若朝廷的百户千户们人人知晓练兵法门,民间乌合之众亦不是对手。只是……杨景澄心中暗叹一声,朝廷终究防备武将,他也不过如此一想罢了。 马桓觑着杨景澄似有心事的模样,便不再开口。横竖练兵非一日之功,头一天倒不必说太多太细。一个多个时辰过去,阳光再次变得炽烈,晒的人头昏目眩。杨景澄今日依旧陪着卫所将兵们站着,或许树立威信有更好的技巧,但年轻气盛的他还是更喜欢简单粗暴直接的法子。他听过的史上有名的将领与开国皇帝的故事里,总爱提到与兵士同甘共苦。他不知故事真假,但横竖自己站的住,试一试又何妨? 杨景澄在按部就班练兵的时候,本地知府彭弘毅却在焦头烂额的处理着水灾后续。本朝规矩,文武不相畴。到了行省一级,武将里的都指挥使掌地方军政,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并称“三司”,正是民间常说的“三司会审”。因此对地方事务亦有相当的话语权。但到了府县,武将的权力被文官们挤压的几乎看不见,毕竟捏着武将升迁大权的兵部由文官把持,武将如何能挺直腰杆? 既对地方事务插不上手,自然没了管闲事的心情。任凭彭弘毅如何艰难的组织民夫搬运火化尸体、疏通河流、清理田地,宁江卫上千的壮小伙子也能权当不知晓。杨景澄看在眼里,却碍于朝中风俗,无可奈何。 -- 第429页 常言道,窥一斑而见全貌。地方上互相扯皮,中枢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颜舜华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脸色阴的能滴出水来!她万万没想到,近日的大新闻竟是永和帝亲自搞出来的!有了李德妃的提示,她很快想通了其间关窍——无非是永和帝不喜难以控制的华阳郡公,迫切的想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傀儡,因此必须逼的杨景澄与章家一刀两断。 颜舜华捏着帕子的手在轻轻颤抖,并不因永和帝的龌龊而愤怒,而是恐惧。只要再往下想一步,残酷的血腥味便能迎面扑来!如若杨景澄果真上当,那接下来呢?马车轱辘辘的向前,颜舜华捏着帕子的手越收越紧。毒蘑菇入菜可杀人于无形,有了更心仪的傀儡,上一个碍人眼的东西,就该着手处理了! “王八蛋!狗杂种!没脸没皮的下作黄子!下流没刚性的怪贼奴才!”颜舜华恨的一连声的咒骂倾泻而出,杨景澄千里迢迢躲去了江南,正是不肯与华阳郡公为敌!不想永和帝那合该短命的混账皇帝,竟用此阴毒手段,再一次把杨景澄逼成了华阳郡公的死对头!这与杨景澄是否对华阳郡公有敌意无关,而是只要他与章家结仇,永和帝就能杀了华阳郡公给他腾位置! “猪狗不如的死苍货!祖宗怎底不趁早收了你!”颜舜华不解恨又低声骂好了几句,而后猛的高声大喊:“停车!” 马车稳稳停下,闭眼打盹的吴妈妈唬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颜舜华阴着脸,咬牙切齿的道:“掉头,使人递牌子,我要进宫!” 吴妈妈惊道:“快中午了,您进宫作甚?您还没吃中饭……” 颜舜华抬手阻了吴妈妈接下来的絮叨,面容严肃的道:“白鹭伺候我去慈宁宫,你带着其他人在宫外等着。” “啊?”吴妈妈虽不大管外头的事,可宗室与章太后不对付她是知道的,一时竟不明白颜舜华大中午的去死对头家到底为何? 颜舜华冷笑一声:“恶心人是吧!?没见识的东西,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叫恶心人的手段!我们乡间的妇人,个个是此间的行家!” 吴妈妈和白鹭黄莺面面相觑,她们方才就听颜舜华嘀嘀咕咕了半日,只是声音极小,她们没听真切。此刻颜舜华呼喇巴的来这么一句,她们更摸不着头脑了。 宗室里天大地大孕妇最大,车夫不敢违逆颜舜华,缓缓的掉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皇宫外的道路笔直宽敞,常有达官贵人的车马来来往往,百姓们皆靠两侧行走,因此瑞安公府的马车很快抵达了西华门外静候章太后的回音。 早一步来递牌子的人直接用银钱开道,以最快的速度将进宫的请求传到了章太后跟前。 章太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朗声挥手道:“宣!” 第248章 台阶(4-27-4) 太后…… 太后宣召,颜舜华的马车长驱直入。一行人直至慈宁宫门口才停下。搀着颜舜华下车的吴妈妈大大松了口气,盛夏正午时分,她可真不放心让颜舜华顶着日头在宫里走动,中暑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章太后大抵也是考虑到此点,方有恩赏。 颜舜华亦松了口气,章太后的态度至少表明了她还想接着演她的好祖母,而不是翻脸不认人。略略整了整衣裳,颜舜华扶着丫头的手,越过了慈宁门,沿着道路走进了大殿。颜舜华还是头一次单独面见章太后,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如今有人算计他们家,便是阎罗王本尊,她也得见上一见,省的死个不明不白。 慈宁宫内摆满了冰盆,凉爽宜人。章太后坐在东暖阁的炕上,含笑看着向她磕头行礼的颜舜华,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她的小腹上。颜舜华刚三个月的身孕,尚未显怀,但章太后依然看的很高兴。命太监将人扶起,又忙不迭的赐座。待颜舜华端坐在了椅子上,章太后才开始细细的打量她。 颜舜华生的不算顶好,但双眼十分有神,哪怕在美人如云的宫里,凭这双眼,也不会叫人忽视了去。再看她的神态,略有些僵硬,不过想她十几岁的年纪,又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如此素质已算不错了。 “大中午的,你急急进宫,可是遇到了甚为难的事?”章太后笑吟吟的开口。 颜舜华咬了咬嘴唇,当即落下了两行清泪,叫人看的好不可怜。她低低的啜泣在安静的慈宁宫内回荡,好似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章太后挑了挑眉,半点没催促,安安静静的等着颜舜华哭完。不想颜舜华哭功堪称登峰造极,泪水不断,又不显狼狈;音调不高,却能萦绕在人耳边,难以忽视;哭的动静不大,然无人打断,她怕是能哭上一整日。章太后第一次遇到这等文雅版的滚刀肉,不由感到十分的好笑。她看在杨景澄的份上,主动开口道:“你腹中怀着孩子,别哭太狠了。有甚委屈只管同奶奶说,奶奶替你做主!” 颜舜华抽了抽鼻子,拿帕子一抹脸,哭声戛然而止。 兰贵:“……”宫里的戏班子合该来跟你学一学啊! 章太后却是满意的暗自点头,有点宫妃的范儿了。 “奶奶……”颜舜华软软糯糯的开口,“您说,外头的人心怎底那般坏?平白无故的,逮着我们女眷欺负。” “哦?谁欺负你了?”章太后问道。 “我不知道。”颜舜华委屈巴巴的道,“我一大清早起来,便听见秀英来回我话……哦,秀英是我们世子的丫头,我见她能干,常使她办点事。”颜舜华解释了一句,接着道,“她早起出门买东西,听见街头巷尾都在传……”颜舜华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的掉,“传我母亲十年前毒死我娘。还不止一个两个这般传!我母亲当即就气病了!太妃奶奶的事儿她哭灵哭坏了身子,还没好利索呢!您说,哪有这样的人啊!” -- 第430页 颜舜华又呜呜的哭道:“我们世子前脚出门,后脚旁人就欺负我们家!我去寻外公替我做主,他偏说妇道人家休管闲事。分明是闲事招惹的我们家,怎能说我管闲事?我只好又去寻华阳家的嫂嫂,她倒是好说话,还劝了我几句,可她说她一个深闺妇人,办不了外头那起子烂了舌头的小人。我……我……回家的路上,就想……就想……咱们家长辈里头,只有您是最能干的,我就……进宫来了。”说毕,低下脑袋,双手绞起了帕子,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章太后忍着笑,心道怪不得这丫头能在美人堆里杀出条血路,引的杨景澄独宠于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啊! “烂了舌头的小人?”章太后忍不住在心里赞道,骂的好!你那不争气的皇伯父,正是个眼大心细上不得台面的小人!她宣华阳郡公说了两回话,那头竟把旧事抖出,意欲逼的杨景澄与章家决裂。她之所以没出手弹压,只是想看看杨景澄的应对。《三字经》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为人处世亦然。 有时候她都难免怀疑,是不是当年管的太过太细,才养出了永和那般混账东西。因此,比起铺平道路,她更想让杨景澄自己踩几个坑、跌几个跟头,省的同他皇伯父一般,不知天高地厚,一把年纪了还肆意妄为。 不想,远在江南的杨景澄不及反应,他老婆就火速进宫诉委屈了!想到此处,章太后脸上的笑意更甚。近些年来,不止宗室子弟一个比一个废,他们迎娶的老婆,亦没几个能上台面。颜舜华的行事,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再想想杨景澄娶颜舜华的理由,章太后不由感叹,那孩子命好呐!而做皇帝,第一条便是须得命好! 说了一长段话的颜舜华此刻心脏砰砰直跳,进宫之后要如何说话,她已在路上打好了腹稿。然此番说辞,能否请的动章太后出手,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知道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章太后,她只是在赌,赌章太后眼下还愿意维护杨景澄;赌章太后此时此刻,不愿毫不设防的杨景澄被迫卷入旋涡。 “怎么不接着说了?”章太后语调柔和的道,“你进宫来求我什么呢?” 太后接茬了!颜舜华心中狂喜,连珠炮似的道:“求太后奶奶把那起子造谣的歹人通通抓起来!抓进锦衣卫的诏狱里去,叫他们不得好死!”此话说的颇为孩子气,但明确的表达了颜舜华真正的含义。她不想追究往事,她想息事宁人!她没有力量与永和帝抗衡,她主动请求章太后,让章太后能师出有名的去跟永和帝抗衡! 章太后轻笑:“我听说你婆婆待你不甚客气,你为何肯如此维护于她?” 颜舜华被罚跪到险些流产之事,在京中不是秘密。而子嗣乃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以说经过此事,婆媳两个已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往事与颜舜华本无关,章夫人倒霉颜舜华更该拍手称快。此刻她跑来替章夫人讨公道,过于刻意了。 永和帝之阴毒正在于此。他乃皇帝,执掌着朝中权柄,撒下去的话语,能立刻铺天盖地,哪怕真的是污蔑,若无人遏制,早晚也得变成众人心里的事实,何况当年龙夫人的确是被章夫人毒死的,物证消亡,人证却还在人世。而章夫人是章太后的亲侄女,章太后只要出手,便是对当年毒杀之事的直接证明!端的是左右为难。 流言大规模爆发的第一日,永和帝再乾清宫稳坐钓鱼台。他心情绝佳的看着慈宁宫毫无动静、看着瑞安公府的下人们进进出出,看着章家的访客激增,宛如在看戏台子上的跳梁小丑。他得意洋洋的想,朕这一石二鸟的计谋,姓章的你们会如何应对?华阳你又能如何应对? 然而永和帝忽略了他算计的不是提线木偶,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章太后不便直接出手,可若苦主颜舜华公然求她呢?宗室子息艰难,宗室的孕妇在宫里就是横着走的存在,她有事相求,谁又好意思不应?只是看她如何恳求罢了。 面对章太后犀利的质问,颜舜华立刻涨的满脸通红。激动之下,她心直口快的道:“她想要自己的外甥女做儿媳妇,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是我们世子敬重她、感激她的养育之恩,谁要给这样的坏婆婆求情啊!” 此言一出,整个慈宁宫倏地安静的落针可闻!兰贵不由张大了嘴,这位乡间长大的世子夫人,真敢说啊!慈宁宫内外多少太监宫女,多少人的眼线!公然骂婆婆的话,不消半日,能传遍京城!只怕齐家的闺女都要受牵连!这也太鲁莽无礼了吧! 章太后亦震惊了,这滑不溜手、移花接木的本事,有老娘当年的风范!章夫人想让楼兰做儿媳妇是真的,章夫人刻薄颜舜华也是真的,那杨景澄与章夫人母子情深是不是真的?便不是,谁能证伪?退一万步讲,哪怕章夫人的心腹倒戈,跳出来说章夫人恨不得连同杨景澄一块儿弄死,颜舜华也可以哭着喊她不信。 横竖她只是个妇道人家,她看丈夫孝顺,她想讨好丈夫。她是恨她婆婆,可她更想争宠。杨景澄身边那多莺莺燕燕,她争宠有错么?于情于理,也没人能拦着个妇道人家三从四德! 颜舜华慌乱的捂着嘴,急的眼泪哗哗的落:“我、我、我没有……我……母亲待我挺好的……她只是性子急些,她、她很好的。我、她……呜哇!!!”解释不清的颜舜华顿时大哭起来。 -- 第431页 章太后脸皮抽了抽,这以小卖小的本事,是杨景澄亲传的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颜舜华忽然大哭,把慈宁宫的太监宫女都唬了一跳。同样演技绝佳的章太后反应极快的催起了宫女们:“哎呦,她怀着孩子呢,可不能这么哭!快去劝劝!兰贵!兰贵!宣太医!!!” 慈宁宫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章太后朝角落里的阿糖使了个眼色,随即阿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宫里。这厢颜舜华还在被太医轮番诊治,那厢她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以堪比暴风雨的气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看戏看的正高兴的永和帝好似被人当头一记闷棍,敲了个两眼金星直冒。恼怒的把案几上的笔墨纸砚猛的往前一推,在叮铃哐啷的响动中,一字一句的恨声道:“妇、人、误、国!” 第249章 威胁(4-28-1)    永和帝千…… 永和帝千防万防,硬是没防颜舜华跳出来横插一缸子。听着小太监的回报,他气的险些把宗室不许迎娶小门小户给写进规矩里!那愚妇不知道甚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么?杨景澄与嫡母再仇深似海,面上也得装的一团和气,真当是乡下人一般非得厮打起来才叫有仇有怨?你长脑了么!? 不论永和帝如何气恼,局势已然扭转。颜舜华刚进家门就听到了秀英报上来的外间流言,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章太后出手了。唯有吴妈妈听的满脸忧心:“奶奶你……那般说夫人……” 满脸疲倦的颜舜华摆了摆手道:“非内宅争端,夫人那边自有人解释,你不必管了。我且歇一会子。” 吴妈妈的唠叨顿时被堵在了喉咙里,好在她虽两眼总在内宅打转,但对章太后多少有些耳闻,知道但凡涉及章太后,必定不是争风吃醋婆媳斗争的小事,见颜舜华实在累的很了,十分体贴的闭了嘴,伺候她休息。 怀孕本就容易疲累,颜舜华清早起来连跑三处,还得唱作俱佳,当真是沾枕即眠。 颜舜华猜的没错,她将将睡下,章府主母谭夫人的心腹陈嬷嬷便来到了瑞安公府。径直找到了章夫人,把今日外间的两道流言掰开了揉碎了分解了一回。章夫人听了个目瞪口呆,万没料到区区内宅争端,竟能惹出如此大的事端! 陈嬷嬷严肃的道:“姑太太您心里得有数,如今府上的世子卷进了储位之争,许多往常不起眼的事,一不留神便能掀起惊涛骇浪。日后您行事万万谨慎,再不可留半分把柄。又有,此番世子夫人应对得当,太后娘娘十分赏识她,老太太说了,您快把婆婆款儿收一收,趁此机会,日后婆媳该和睦才是。” 章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被颜舜华当着章太后的面骂成了恶婆婆,莫不是还要感谢她不成? 陈嬷嬷似看穿了章夫人的心思,正色道:“世子若能赢过华阳郡公荣登大宝,章家或还有几十年的富贵。若叫华阳郡公上了位,倾覆则就在眼前。此事若非世子夫人反应及时,您说章家该如何应对?” 章夫人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了一拍。 “您当初自作主张,非要跟一个娼妇过不去,老太爷与老太太都很是不满,只是人已经没了,又不舍得您受罪,方替您隐瞒。然那会子您年轻,行事粗糙,落下的痕迹不少。老太爷虽有扫尾,然国公与世子心里大抵都是有数的。这些年来大家伙装没这回事儿,无非是太后娘娘与老太爷手握权柄。” 陈嬷嬷顿了顿,才接着道,“老太太说,实话告诉您,咱们章家子弟违法犯纪的事儿当真没少干。一旦老太爷失势,叫人翻出来,死的可不止一个两个。那些是章家的男丁,而您是嫁出去的女儿。为了消弭日后的祸端,您说老太爷会怎么做?” 这是威胁!章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亲娘竟派人来威胁她!杨景澄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们维护至此!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陈嬷嬷跟着谭夫人几十年,早已将宦海沉浮四个字刻在了心里。她对章家小一辈的子孙的跋扈很看不惯,可她只是个奴婢,教导规劝皆与她无关。此刻看着章夫人依旧没醒过神来的模样,心里不由生出了隐忧。 几个出嫁的姑奶奶不必提,一个两个跟小老婆过不去,弄的章家最出色的两个外孙皆成了仇敌。最令人不安的是,章家的男丁们亦只有面上精明,尤其是承重孙章士阁,读书识字倒是天赋卓绝,但在为人处世上,说他目空一切都算委婉。然哪怕是章首辅本人,看着嚣张,又何曾真的肆意妄为?正因妥协比蛮横多,方能成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方能成就赫赫扬扬的章家。这帮小崽子啊…… 陈嬷嬷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觑着章夫人的脸色,又柔声劝道:“姑太太不想旁的,总该想想咱们牛哥儿。华阳郡公素来是个冷心冷肺之人,他上去了,借着牛哥儿是次子的由头,非要按祖宗家法行事,只肯给个三四品的爵位,您奈他何?倒是咱们世子上去了,对着亲弟弟,少说也是个郡王,不然世人就该戳他的脊梁骨了。如今恰好府上的世子夫人做了初一,您再做个十五,大家和和气气的岂不是天下太平?” 章夫人冷笑一声:“国公父子既知晓旧事,翌日杨景澄上了位,怕不是得一杯毒酒结果了我去!呵……我差点忘了,他乃锦衣卫出身,我怕一杯毒酒都捞不着,不叫活活折磨个十天半个月的,那也不叫锦衣卫了!” -- 第432页 陈嬷嬷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那您以为,华阳郡公上位,就不给弟弟出气了么?” 章夫人当即打了个寒颤,脸色煞白。 “老太爷助世子上位,有些事便可以商量、可以谈。”陈嬷嬷平静的道,“而华阳郡公上位,与章家何干?到那时,休说姑太太您,只怕咱们全家都得在诏狱里团聚,彼此看着血肉横飞,共赴黄泉。” 一股寒意从尾椎直窜脑门,章夫人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四肢都在发麻。华阳郡公十年经营,威慑与杨景澄不可同日而语。想着遍布京中的传说,饶是她不曾真正见过诏狱,也被自己的想象吓的再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守在门口的刘嬷嬷掀帘子进来回道:“夫人,楼家大奶奶来了。” 这一声回话把章夫人从白日噩梦里拉回了神,她本能的问道:“她来做甚?” 陈嬷嬷当即闭嘴,侧身两步侍立在了章夫人身后。刘嬷嬷畏惧的看了陈嬷嬷一眼,垂头低声答道:“大奶奶说刚量了王家的尺寸,想接兰姑娘家去几日挑柜子。” 真是坏事从来成双,章夫人听到楼兰的婚事,原本便十分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陈嬷嬷倒是心中了然,楼兰伤势未愈,在公府里的条件显然比外头好。魏燕如呼喇巴的来接人,八成是听见了外头的传言,想带着小姑子躲开了去。是个识时务的孩子。 楼兰婚事已成定局,章夫人再不满意,也只能认了。再则她现自家都不顺,楼英又不识好歹,索性懒得再操心,不耐烦的摆手道:“她爱接便接,我今儿有事,不请她说话了。” 刘嬷嬷见章夫人神色不虞,忙不迭的退出了房间,亲自引着魏燕如从穿堂去了后头楼兰的屋子。楼兰看到了嫂嫂,心中大石落地。章太后刻意放出的流言比永和帝的还要迅猛,一日之内听见了两大流言,饶是以楼兰不甚灵光的脑子,也察觉到了背后的可怖阴影,恨不能肋生双翼,直接飞去自己家。 好在魏燕如向来稳重,虽知楼兰急切,依旧恪守礼数。先给了刘嬷嬷一把赏钱,又吩咐楼兰的大丫头碧云去东院与颜舜华打招呼。一直等到碧云回来,说是颜舜华正在休息,方施施然的领着楼兰告辞而去。 章家摁住了章夫人,魏燕如带走了楼兰,可外间正在交锋的流言却愈演愈烈。在章太后的操控下,舆论渐渐的从杨景澄是否要报仇,该如何报仇,悄悄的变成了章夫人到底有没有毒杀杨景澄的生母。既是存疑,章夫人对杨景澄又确有养育之恩,按照家和万事兴的习俗,许多人渐渐的倾向了装聋作哑和稀泥。 至于瑞安公,因日常便不爱冒头,此番大家亦习惯性的忽略了他。几天之后,旧的流言被新的流言取代,瑞安公府脱离了风口浪尖,瑞安公才拍着胸脯感叹,终于过去了,不然他都不敢出门,更不敢让华阳郡公上门。 感叹之余,又对非要弄得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兄弟阋墙的永和帝越发不满。想抢他儿子做嗣子,为了儿子的前程,他认了!可既要为人父,总该疼惜几分。章太后尚且装了个关怀备至,永和帝竟把人往火坑里推! 非要收拾华阳郡公,也别把自家孩子抡出去啊!瑞安公越想越气,末了实在忍不住,提笔给杨景澄写了封信,把京中之事原原本本描述了一番,托华阳郡公投递去了江南。 给杨景澄写信的不止瑞安公,章太后、颜舜华、华阳郡公乃至齐成济都各有书信。这些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走的走驿站,走的走暗线,托的托商户,七八日的功夫,几封信陆陆续续的送到了杨景澄手中。 看完最后一封来自齐成济的信,杨景澄几乎仰天长叹,对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道:“太后娘娘不必做什么,圣上就能把我推到她那头了。” 丁年贵直接一盆凉水泼下:“世子可别忘了,您与华阳郡公的家事,两位主母学的正是太后。” 杨景澄:“……” “无子的嫡母被庶子欺辱的不少。”丁年贵面无表情的道,“陈太后涉及朝堂权柄,两位侧夫人亦涉及家中权柄。一家一户对朝堂而言微不足道,可对章夫人们而言,都是一样的。” 杨景澄苦笑:“你这是不让我觉得身边有好人啊!” “您身边本就没几个好人。”丁年贵极为严肃的道,“您方才那句感叹就该憋着,不然传到圣上耳朵里,您是想死么?” 杨景澄无奈的道:“你不是太后的人么?” 丁年贵瞥了杨景澄一眼:“若太后告诉了圣上呢?” 杨景澄一噎。 “世子,您不是太后唯一的选择。”丁年贵沉声道,“切记谨言慎行。” 第250章 丰收(4-28-2)    真没趣儿…… 真没趣儿!杨景澄撇嘴腹诽。权力太容易让人迷失本心,可若没有权力,又是任人宰割的结局。他站起身来,出门下楼,一口气走到了后头的花园里。距离大水灾已有近一个月光景,期间陆陆续续的下了几场暴雨,亦涨了几次水,但都未造成大的灾害。 而大水灾后续的影响依旧存在,头一条便是宁江府的各色商家作坊毁于一旦,豪强们重建需要时日,无田无土的城内居民便没了生计。在知府彭弘毅的协调下,各豪门大户开始修缮起了房屋,一则是一片狼藉的屋子住着不舒服,二则也是让城中居民能混口饭吃。 -- 第433页 杨景澄在本地无亲眷家族,请的人最多。不单把淤泥洗了个干干净净,原本不大爱繁复雕花的他也入乡随俗,给寻不到活计的木工们一条生路。花园更重新修缮布置,此刻已是崭新的景象。 江南气候温暖,花木比京中繁盛的多。被大水泡过的荷花没受大的损失,白的粉的红的,开满了整个池塘,好不热闹。岸边沿墙的紫薇花亦开的十分灿烂。此花花期颇长,素有百日红之称,又有诗云“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因此不止后花园里有种,各宅院里亦多有种植。杨景澄所居住的主院便有一株。 忽闻一阵清香飘来,原来是角落里的栀子花也盛开了。对着满目的鲜花,杨景澄沉郁的心情好了些许。京中有华阳郡公与颜舜华支应,想来暂不会有大事。而他眼下最要紧的,依旧是练好宁江卫的兵,因为旁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莲叶轻晃,新来的仆妇摇着采莲船从荷花池里钻了出来。跟仆妇一同挤在采莲船里的石英看到了杨景澄,当即丢来了个莲蓬,杨景澄探手接住,好笑道:“你又不会水,去采甚莲蓬?仔细落下去,呛你个半死。” 石英笑嘻嘻的道:“自己采的才香哩。世子不知道,往日我们在京里都说莲心苦,谁成想现摘的莲子,莲心竟是不苦的,莲子更是鲜甜的了不得。世子自家剥几个试试看。” 杨景澄可没小姑娘家家的闲工夫,随手把莲蓬塞到丁年贵手上,自己慢慢踱步到了湖心亭里乘凉。按说太阳暴晒下的湖心亭理应闷热无比,可这亭子靠着水,顶上又有棵硕大的枇杷树把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再加上工匠下了功夫,此处乃夏日里阖府最阴凉的所在。 微风习习,杨景澄坐在了石桌边,欣赏着满池的荷花摇曳。丁年贵糟心的在旁剥着莲子,手指灵巧的他很快把莲子去皮抽芯,最后将一把白嫩嫩的莲子拍到了杨景澄手中。 杨景澄愣了愣,他把莲蓬给丁年贵是懒得拿,并没有让他当丫头的意思。捧着莲子的他哂笑一声,先请丁年贵坐下,分了一半莲子给他。 丁年贵:“……” 杨景澄靠在冰凉的石头椅背上,一颗一颗的往嘴里丢着莲子。统共一个莲蓬,三两下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扭头看见丁年贵拿着莲子不吃,他又伸手抢了回来,接着三下五除二的干掉了。 “真甜!”杨景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江南真好啊,莲子都比京城好吃些,我干脆同朝廷申请就藩,呆在江南算了。” 丁年贵:“……” “可惜他们不肯放过我!”杨景澄叹息道,“人都躲到犄角旮旯里了,还要把我拎出来作弄一番。说甚宗室看重子嗣?”他嗤笑道,“这会子又不怕害的我媳妇儿不好了。趁着男丁出门办差,逮着人家眷欺负,真要脸!” 丁年贵道:“您夫人只做从一品的国公夫人,可惜了。” 杨景澄没好气的瞪了丁年贵一眼:“亲王妃还不够她体面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丁年贵认真道,“她靠着撒泼打滚便把事儿平了,太后娘娘定然很喜欢她。” “是我连累了她。”杨景澄脸色沉了几许,“无论她怎么装疯卖傻,能骗过的也只有庸人。但凡目光稍微犀利点儿的,谁能看不出她的应对?她怀着孩子,又招了人眼……太后真的会护着她么?” 丁年贵无法回答,颜舜华生产之前定无人动她,可一旦孩子落地,醒过神来的永和帝会不会动手,谁也说不好。且妇人生产一向是鬼门关,那当口做点子手脚,比毒蘑菇入菜杀人还要神不知鬼不觉。而宁江府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现把孕妇接过来亦不合适,怨不得杨景澄担忧。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杨景澄意有所指的道。随着阅历的增长,他看人看事越发精准。他实不明白永和帝出招为何如此没有章法。四十多岁的帝王,少说有十几二十年的活头,何必着急?岂不知越急越容易出错?用女眷逼迫他站队,已叫人笑话。弄个计谋出来,竟被个孕妇一顿撒泼打滚便破解了,更失了威信。哪怕颜舜华是借力打力,而非凭借自己的本事。可落在旁人眼里,终究是堂堂帝王,败给了个十几岁的女人。 正在杨景澄沉思间,龙葵小跑进了凉亭:“世子,京中来信。” 杨景澄心累的道:“拿来。”不知又是哪个报丧鸟给他描述京中的污糟事了。不想,他拆开信封,抖出来的信纸上全是一个个字体硕大、歪七八扭的丑字。厚厚一叠信纸,只怕写不了多少内容。丁年贵好奇的瞥了一眼,只见平均每句话里两三个错别字的信上写道:“好叫世子知道,咱们烟叶子熟了,我们做出了烤烟!” 嘎?杨景澄恍惚了一下,哦,对,他在榆花村种着烟叶子来着!而写信之人,恰是他只上过半年学的亲舅舅龙大力。看着龙大力在字里行间里表达着的丰收的喜悦,杨景澄竟生出了股恍如隔世之感。其实他最开始种烟草,真的就只想弄点零花钱,省的叫嫡母刻薄,做官都做的抠抠缩缩。怎么就在烟草未熟的时候,混成了个储君候选了呢? 我原本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啊!杨景澄在心中呐喊,不由悲从中来!他现倒是不缺那千儿八百两银钱,但他真心想回到去岁愁零花钱的日子!老天让我重活一回,就是让我来受罪的吗!? 杨景澄在心里痛骂了一顿老天,而后快速翻过了龙大力的书信。他对种烟草一窍不通,龙大力又识字不多,信里讲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总之最后的结论是,他那点子破烟草,已被人抢购一空。榆花村的庄子今年刨除开支,足足赚了三千多两。 -- 第434页 龙大力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还有龙剑秋也趁了股东风,赚了有小二百两,乃他生平第一次靠自家赚了钱,亦是兴奋的很。杨景澄看完了信,笑问丁年贵:“只赚了三千多两,是京里的那起子人马屁拍的克制优雅,还是观望之下不敢贸然行事呢?” 烟草暴利,但再是丰收,毛利至多两千两。跑出个纯利三千,便是龙大力信中不曾提及,杨景澄亦猜着了几分。只不知到底谁在后溜须拍马。他一方面觉着没意思,另一方面又深深的感悟到为何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经商。似他随手种个烟草,竟多跑出了一千多两的利润出来。白捡钱的自是欣喜,可这钱总不是天上落下来的。这厢多了,那厢自然少了。几番折腾下,受苦的不是百姓、便是劳工。 一千多两,不够他冬日一套大毛衣裳,背后却不知有多少的家破人亡。 “罢了。”杨景澄吩咐龙葵道,“你替我写封回信与舅舅,只说如今我的身份,不便与民争利,榆花村的烟草收了吧,日后还种粮食。那几个烟草把式,他们愿走呢,打发些安家银子送走,不愿走便接着在庄上做活。” 龙葵惊讶的瞪大了眼:“就您那小庄子,也能说与民争利?” 杨景澄冷笑:“有心人说是便是,我何必落个把柄到旁人身上。” 好端端的生意收了,龙葵觉得很是心疼,努力劝道:“世子,俗话说,无钱寸步难行。咱们多赚些钱总是好的。” “几千两算什么钱?”杨景澄不容置疑的道,“少废话,让你写信就写信,我亏不了你们。” 见杨景澄心意已决,龙葵只得悻悻然的垂头走了。丁年贵待人走远,方道:“倒也不必谨慎至此。” 杨景澄摇了摇头:“要赚钱,通过刘常春等商户赚更好。我如今不在京中,庄上又没甚机灵人,被人挖坑埋了都不知道。”他没告诉丁年贵的是,龙剑秋身份有异,未必经得起查。而当初吴子英案牵涉颇广,真对出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被永和帝冷不丁算计了一回的杨景澄告诫自己必须更为谨慎,否则自己倒霉不说,很可能把华阳郡公也带进沟里。 毕竟,华阳郡公的敌人,可是永和帝与章太后!两座庞然大物在前,再谨慎都不为过。 杨景澄抬头看向了北方的天空,距离永和帝驾崩,至少还有十年。华阳哥哥,你千万保重! 第251章 长子(4-28-3)   京城,七月…… 京城,七月初九,寅时。 安永郡王府灯火通明,安永世子夫人痛苦的□□断断续续。郡王妃守在床边急的额头冒汗,而郡王与世子杨兴云则是在院子里不停的转着圈。杨兴云的小妾亦即将临盆,宫里一口气派出了六个太医,四个守着世子夫人,两个看着世子侧夫人。整个郡王府上上下下宛如绷紧的弦,期盼着几个时辰后的母子平安。 两个时辰过去了,世子夫人依旧没有生育迹象。催产汤一碗一碗的灌,偏生宫口未开,胎儿怎生都没动静!折腾了一宿的世子夫人已没了精力,她又痛又怕,哭都哭不出来。 随着天色大亮,各家府邸都接到了信儿,纷纷打发人来问候。宗室里有生育经验的妇人皆乘坐马车,前来照应。不巧,华阳郡公妇人与长乐郡公夫人恰在门口碰了头。好在二人皆是大家闺秀,愣怔不久,互相见礼后,一言不发的进了安永郡王府的大门。 天色越来越亮,世子夫人还在挣扎。新任梁王妃韩氏皱眉道:“七月份,日子有些不好呢。” 七月半为中元节,是以整个月份都被称作鬼月,多少有些忌讳。梁王妃稍稍提及,在场的妇人皆心中一突。宗室近二年来坏事不断,好容易迎来了添丁的喜事,可别出甚意外才好。 江阳国公夫人虽无子,膝下却有个女儿,于子息单薄的宗室而言,亦算腰杆子硬的。她略带嫌弃的看了梁王妃一眼,岔开话题道:“瑞安叔叔家的婶婶生的牛哥儿甚为健壮,今日怎没见她来?” 梅夫人道:“她早起使人到我家,让我给郡王府带个口信。说是澄哥儿媳妇开始害孕吐了,她走不开。” 前段时日的“恶婆婆”之语可谓喧嚣直上,在场夫人听到梅夫人的转述,不由的眼神乱飘。 长乐郡公夫人笑道:“我二姑姑脾气急了些,心里还是惦记着晚辈的。”她正是瑞安公府章夫人娘家族侄女,看到众人神色,赶忙帮自家姑母描补了两句。 众宗室夫人纷纷在心中暗暗撇嘴,拉倒吧,都差点叫人跪流产了,算哪门子惦记晚辈。她少惦记些,只怕颜舜华还命长些。在座没有孙子的夫人更看不惯章夫人,多好的儿媳妇啊!进门就怀孕!章家人可真不识好歹! 保庆县公夫人羡慕的道:“今年喜信儿不少,算上澄哥儿媳妇,咱们家能添三口人呢!还有没有谁家的媳妇儿怀上的,说来我听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险些叫保庆县公夫人问出了眼泪来!旁人家里一个老太太一年怕都能抱三个孙子,堂堂宗室,在京几十号亲王国公府邸,居然只有三个孕妇!想到此处,夫人们的眼神又朝着几个姓章的瞟了过去,原本宗室不至于这半惨的,都怪当年章太后杀太多了!看如今的磕碜样儿! 几个章氏女被长辈同辈们看的后背发毛,长乐郡公夫人赶紧转移话题道:“嗳,你们说,瑞安公家的澄兄弟是不是真个有偏方?我怎么瞧着怀上的几个,都是朝他拿的偏方呢?” -- 第435页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的看向了梅夫人,保庆郡公夫人急切的道:“兴哥儿媳妇,你同澄哥儿媳妇好,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梅夫人从容笑道:“倒也说过几句,只是不大信的真。” 武隆国公夫人是个急性子,当即道:“哎呦,你管它真不真,且先说给我们听听。灵了我抬着银子谢你,不灵我也不怪你。快快说来!” 梅夫人道:“头一个乃赈灾做善事,已在云哥儿妻妾身上应验了。” 此事乃去岁宗室里的一大新闻,在场诸人皆听说过,此刻又听梅夫人提起,就有机灵的眼珠转了转,拍着大腿道:“嗳!澄哥儿所在的宁江府受灾了不是?你说我们要不要捐点米粮银钱?灵了自是千好万好,不灵也是行善积德,叫菩萨保佑。若叫我今年能抱上孙子,我一年少裁几身衣裳少戴些首饰,都是甘愿的。” 一语说到了众夫人的心坎上,枯坐着等着里头生育的她们立时讨论起捐钱捐物的事来。在座皆是财主,三言两语的议定了大致方向,又推举梅夫人出来总揽,头一个偏方大家便算蹭着了。可一个偏方不保险,武隆国公的夫人又急忙忙的追问起了旁的偏方。 “第二个么……”梅夫人脸上浮现犹豫之色,“听澄哥儿媳妇说,要放了脚才灵哩。” “啊?”众夫人齐齐惊讶出声!江阳国公夫人仔细想了想,道:“我是听闻她放了脚,敢情这事是真的!” 武隆国公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她可真下得了本钱!” 保庆郡公夫人道:“我现在放脚还来得及不?” 江阳国公夫人:“……”您老都四十多了!快绝经了砍了脚都没用好吧! 保庆郡公夫人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脸红了红,忙描补道:“我是说,非得裹了脚再放的,还是索性要大脚的?咱们得问明白啊,不然岂不是白撒秧?” 此话说的有理,武隆国公夫人道:“是呀,我是不成了,可我们国公有好些年轻的侍妾。我们到底挑哪样的才是正宗的偏方?” 正宗的偏方……梅夫人被此形容噎了噎,想着宗室里娶亲皆是大家闺秀,哪个不是双小脚?倘或她说句非得天足,不是教唆人宠妾灭妻么?于是含混的道:“我也不知道哪样才算正宗,横竖澄哥儿媳妇是自家亲自放了的。” 长乐郡公夫人可惜的道:“我看过她的脚,裹的极好的。小莲瓣儿尖尖翘,恰只有三寸,半分多余的都无。休说男人家,我看着都觉的怜爱。她竟舍得放了。” 武隆国公夫人道:“放个脚换个儿子,这划算的买卖,我能把我家的女眷的脚全放了!” 梅夫人:“……”宫里放了脚的宫女多了,也没见谁怀上。不过颜舜华真的怀的太快了! 宗室早缺儿子缺疯了,别说放个脚的小事,他们这些年来更奇葩的偏方都试过。现看着杨兴云家的中了第一个偏方,杨景澄自家中了第二个偏方,贪心不足的她们又追问起了梅夫人,问她有没有第三个偏方。 梅夫人真有!她面露难色的道:“第三个偏方堪称匪夷所思,你们心里有数才好,千万别乱试。” 一直旁听没说话的新泰郡王妃忍不住插嘴道:“该不是要服食甚马尿之类的吧?” 江阳国公夫人在心中暗道:听着你仿佛试过了的样子。 “那倒没有。”梅夫人无奈道,“听说要骑马,还得是高头大马,越大越好的那种。” 众夫人:“……” 梅夫人道:“我们郡公说,八成是澄哥儿自家顽皮瞎扯的。” 长乐郡公夫人忽然插话道:“说来瑞安公世子说甚事都没个正形,听着都像开玩笑似的。可细细想来,竟是应验的多,不灵的少呐!” 梅夫人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长乐郡公夫人饱含深意的话她自是听的分明,而厅内众夫人微变的神色,也表明了大家伙皆知她在说什么。俗话里常有皇帝金口玉言之说,在朝堂上,乃帝王一言九鼎的意思;可在民间故事里,难免带上了神话色彩。 传闻前朝□□当年起兵之时,有次不幸落入了敌军手中。敌军对他严刑拷打,让他交出宝物。半昏迷间,他梦见个老神仙,叫他咬紧牙关,不可泄露天机。于是他一言不发,疼的咬碎了满口的牙。待军师将他救出来时,发觉他碎了的牙齿重新长了出来,如玉石般的光泽好看。遂成金口玉言,后来做了皇帝。 这故事编的漏洞百出,哪哪都圆不上。可民间老百姓就爱听传奇,说书人为了赏钱更爱讲。时日长了,虽不至于家喻户晓,可金口玉言四个字,牢牢跟皇帝绑定在了一起。若是平时,识文断字的夫人们听到如此荒诞的故事,不过一笑了之,不同愚夫愚妇计较。但长乐郡公夫人做此暗示,由不得叫人多想。 长乐郡公实不得人心,此前章家扶着他与华阳郡公打擂台时,泰半宗室气的想扇死他的心都有。可眼下他被章家抛弃,重新做回了混吃等死的郡公,宗室和朝臣们对他的气性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仅作为宗室,他生育了两个儿子,专心致志的花天酒地,着实典范!他夫人说的话,众人竟愿意听上两句了。 梅夫人连连深呼吸几口气,野心,她自然有。在场哪个女人不想高坐上首、母仪天下。尤其她夫君行事果断老练,亲生的长子又聪慧沉稳。很早以前,她便觉得天下合该是她们家的,长乐不足为惧。不成想章家当机立断的舍了不中用的长乐,把无甚劣迹的杨景澄推到了台前。曾经的宗室盟友们,一个个开始做壁上观,华阳郡公以一己之力同时对抗帝后两大派系,可谓风雨飘摇举步维艰。 -- 第436页 而长乐郡公与华阳郡公结怨颇深,如若放任他夫人次次聚会上扇阴风点鬼火,华阳郡公的日子将更为艰难! 于是梅夫人定了定神,倏地露出笑容,慢条斯理的道:“那咱们可千万别得罪了他,省的惹的他咒我们几句,岂不是不得好下场?”杨景澄在京中时骂长乐郡公可是从来不避着人的,长乐郡公夫人非要说杨景澄金口玉言,不怕她夫君果真叫杨景澄骂死么? 长乐郡公夫人呼吸一滞,心还真漏跳了好几拍。 梅夫人制住了死对头,也没穷追不舍,赶紧把话题拐到了育儿上去,一时间厅里又热闹了起来。就在此时,产房内响起了嘹亮的婴啼。梅夫人腾的从椅子上站起,连声问:“可是生了?是儿是女?世子夫人可平安?” “是儿子!”安永郡王妃欣喜的话语从里间传来,“好大的胖小子!王爷,咱们有孙子了!” 院里的安永郡王登时喜的跳起,一叠声的喊:“快,快!往宫里报喜!挂弓箭的呢?放鞭炮的呢?都给我动起来!” 世子夫人侧头看了眼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几乎喜极而泣。就在她想昏睡过去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尖叫声中闯了进来。温暖的、略带粗糙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颊:“你辛苦了。” 世子夫人的泪水唰的落下,哽咽着道:“幸不辱命。” 杨兴云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柔声道:“你先睡吧,孩子有我呢。” “嗯。”世子夫人应了一声,疲倦的闭上眼,嘴含微笑,沉沉的睡着了。 第252章 私心(4-28-4)    杨兴云夫…… 杨兴云夫妻诞下长子的好消息仅半日功夫便传遍了京城!在确认母子平安后,永和帝与章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的抬进了安永郡王府。紧接着各家宗亲与在京大大小小的官员的礼亦跟着进了安永郡王的家门。安永郡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看的杨兴云的侧夫人眼热不已。她即将临产,不住的在暗自祈求老天,让她也能生个儿子,从此荣华富贵一生无忧。 瑞安公府内,刚打发人去送礼的章夫人疲倦的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自打前日被娘家好生恫吓了一番之后,她近来都不大提的起精神。也是因此事她才深刻的认识到,比起本家的利益,出嫁的女儿真的什么都不算。伤心之余,也越发重视起了自己的儿子。 幸而牛哥儿生的颇为健壮,虽是一把年纪养下的孩子,却是打落地起就没怎么害过病,一日日的能吃能睡,与族里那些病怏怏的全然不同。想着儿子,章夫人心情好了些许,懒洋洋的问道:“大奶奶的孕吐好些了么?” 杏雨忙答道:“回夫人的话,大奶奶还是吐的厉害,太医已经换了三个方子了,想是还要些时日才能好转。” 章夫人点了点头,不怎么在意的道:“你们仔细些,她这一胎,连宫里都看的紧,千万别怠慢了。她想吃什么用什么,不用报我知道,直接让管事的去预备。” 杏雨跟了章夫人多年,一听便知她说的乃场面话,连忙帮着唱了几句高调,糊弄过了这一桩,才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颜舜华近日确有些不适,好在只是孕妇常见的症状,不过是难受些,倒还能忍。但身体以外的事就…… 她放下手中的书本,隔着窗子看着外头进进出出的秀英,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那日从慈宁宫回来之后,东院的警戒明显加强,秀英的行动更是称的上明目张胆。 “这是在彰显慈爱、笼络人心;还是在挑拨离间、逼我们不得不做选择?”颜舜华低声自语。那日短暂的交锋,至今回想,依然让她心惊胆战。往日不论在史书上读过多少故事,都没有直面皇权来的惊悚。无论是章太后还是永和帝,皆可一言决她生死。她到现在都不能确定主动出击是否正确。只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颜舜华轻轻抚了抚肚子,三个来月的身孕,她时不时能感觉到体内有生命在游走。而这种感觉下,越发显出了她独自支撑的孤寂。她常常不自觉的想,如若杨景澄留在京中,他会如何应对?自己的心弦是否可以不用绷的那般紧?可惜杨景澄远在江南,直到她生产,京中的纷乱如麻都得独自面对。并且,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危机正是在生产之后! 这大概也是章太后提前布局,将她身边围的如铁桶一般的原因。颜舜华垂眸沉思,在华阳郡公日益强势的当下,章太后暂时可信。但杨景澄临行前的叮嘱她不敢忘,章太后与章家并非一体。自古君权与相权皆此消彼长,如若她是章首辅,心里的最优人选恐怕还是长乐郡公。这从章家一直不曾慢待过长乐可以看出来。 真麻烦!颜舜华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腹诽自己八成是最操心的宗室孕妇了。叶欣儿极有眼色的走了过来,替她按摩了起来。颜舜华舒服的闭上了眼,随口问道:“兰姑娘回去住多久了?怎么还没人接她回来?” 叶欣儿答道:“有大半个月了,近来府里事多,想是夫人一时没顾上。” 颜舜华隐隐知道她从慈宁宫回来后,章家有派人来。但她的耳目尚刺探不了章夫人的密谈,只能从章太后的态度和章夫人后续的反应里猜个大概。她的思绪不自觉的又飘到了章家,飘到了眼下的局势上。 “欣儿,我把圣上得罪的狠了,我很害怕。”颜舜华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既不曾像杨景澄那般重活过,亦无高贵的出身让她见过足够的权力倾轧。再果断的行动与谨慎的复盘,都无法真正消弭心中的恐惧。 -- 第437页 我狠狠的在圣上的脸上扇了个脆响!在出事前,这样的事颜舜华甚至想都不敢想。可当时她毫不犹豫的去做了,赢得了章太后的赞赏,同时把自己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叶欣儿作为要紧的耳目,自是听说了颜舜华当日的选择。与杨景澄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她,同样被吓的好几日睡不着觉。此刻听颜舜华又一次提及,她忍不住道:“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不如……”彻底倒向章太后,以求生机! 颜舜华听懂了叶欣儿的未尽之意,苦笑摇头道:“世子,并非章家系。” 最先死的定然是骑墙派!叶欣儿心中默默的道,可她亦无可奈何。被迫卷入旋涡后,她们主仆二人方知女人家行事多么的艰难。她们谁也联络不上,谁也依靠不了。旁的事可向华阳郡公求助,可一旦涉及储位,杨景澄便是华阳郡公天然的死敌。漫说旁人未必肯帮,便是人家愿意,自家又真的敢接么? 叶欣儿看了看颜舜华的肚子,嘴里不免有些发苦。杨景澄无子或还好些,若颜舜华一举得男,更要遭华阳郡公防备了!在储君候选上,有儿子和没儿子,可差太多了! 绞尽脑汁思考的叶欣儿忽的手上一顿,颜舜华立刻睁开了双眼,就听叶欣儿道:“大奶奶方才……是不是问了兰姑娘?” 颜舜华愣了愣:“她怎么了?” “兰姑娘要嫁人。”叶欣儿喃喃道,“她哥哥去了边疆,谁给她出嫁妆呢?夫人近日没心情,章家能给的有限,咱们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好给多的。” 颜舜华皱眉道:“看在她哥哥的份上,拨二千两给她买庄子,差不离了。” 叶欣儿轻声问:“奶奶,您有没有想过,章家为何与郡公不死不休?” 颜舜华一时被问住。 叶欣儿没卖关子,直接道:“先前,我有听世子讲过,郡公大概是想屠了章家,以儆效尤的。” “我知道。”颜舜华道,“世子嘴上没说,心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嗯,世子没说过,因此太后娘娘选了世子。”叶欣儿压低声音道,“您怕圣上……不肯放过咱们,又不便太靠近章家,让世子为难。但,我们眼下能靠的,唯有太后,唯有章家。只要我们的示好做的足够的隐蔽、足够的柔和……”叶欣儿深吸一口气,几近耳语的道,“一床锦被罩下,彼此颜面过的去,便天下太平。豪门富户如此,朝堂宫廷只怕亦如此。” 颜舜华原本焦虑的神色渐渐散去:“你是说?” “您不如带着兰姑娘进宫,问太后娘娘替她讨份嫁妆!”叶欣儿悄悄道,“一则替世子近一步拢住了楼公子;二则兰姑娘是章家的外孙,只要您有善意,章家岂有不接之理?三则妇道人家的人情来往,便是圣上有所察觉,也说不出什么。至于得罪,横竖已经得罪死了,不差这点子。” “四则,”颜舜华嘴角微勾,从容接道,“即使郡公对此举有所不满,也不便同女人计较。我的自作主张,与世子无关。” “然也!”听到颜舜华的话,叶欣儿的欣喜差点直接浮到了脸上! 人皆有私心,作为杨景澄的侍妾,叶欣儿本能的会为杨景澄争夺利益。哪怕杨景澄的本心并不想与华阳郡公作对,可他身边的人却不可能都依他所想。只因无论如何,杨景澄将来至少是个郡王。叶欣儿则不同,她要想真正出头,摆脱奴婢的命运,唯有杨景澄荣登大宝,她方能以潜邸旧人的身份,成为妃嫔,得到每个世家千金都渴求过的凤冠霞帔! 野望原本压在心底,叶欣儿自己都不曾发现。可永和帝随手一个小伎俩,就险些把整个瑞安公府逼到绝路。因杨景澄重获新生的叶欣儿岂能不憎恨、不恼怒?而事发之后,派出守卫的恰恰又是章太后。在叶欣儿看来,哪怕倒向章太后乃与虎谋皮,可这头老虎至少是讲道理的;至少是能爱屋及乌,照应杨景澄的家眷的。 颜舜华近日的惶恐,叶欣儿看在眼里。十几年的奴婢生涯,让她对夹板气尤其的敏感,很容易便能想到,将来华阳郡公上位,章家又一时死而不僵,那曾受过章家恩惠的杨景澄,岂不是再次陷入了两面为难的境地?与其在悬崖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好呆在家里做纨绔生孩子都不得安生,还不如奋力一搏,自家做了那九五至尊,再不受莫名的鸟气。 杨景澄与华阳郡公的情谊到底有多深重,叶欣儿不清楚,但不妨碍她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的靠近章太后一些,力所能及的为杨景澄积累更多的筹码。哪怕华阳郡公将来顺利登基,又能奈她一个侍妾如何?甚至,华阳郡公都不会知道,她一个侍妾曾参与教唆过当家主母。 叶欣儿一个侍妾尚如此想,颜舜华作为正妻,更与杨景澄荣辱与共。做王妃还是做皇后?若有的选,恐怕无人会选前者。 略作沉思,颜舜华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轻而坚定的应了声:“好。” 第253章 善意   慈宁宫内。  …… 慈宁宫内。 章太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章贵妃与颜舜华扯着家长里短,无趣的她想捂嘴打哈欠。然颜舜华带着楼兰来“讨嫁妆”,正是示好的表现,她少不得要给些颜面,好让下头人醒醒脑子,看清楚谁才是值得追随的主上。 垂头坐在下首的楼兰此刻满脑子浆糊,她与颜舜华刚认识的时候便打了一架,二人可以说是互看不顺眼。次后虽是颜舜华把她从惠慈庵捞出来的,但双方皆知,为的是楼英的面子,而非彼此的情谊。不想今日颜舜华却呼喇巴的将躲麻烦的她从家里拎了出来,一路带进了宫。 -- 第438页 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楼兰紧张的冷汗一层层的落。她虽长于瑞安公府,可父亲早丧、家族凋敝,何曾有资格进过宫?更遑论面见赫赫威名的章太后了。章贵妃倒是曾在外祖家见过几次,但贵妃之尊,根本轮不到她一个不得脸的孤女靠前。因此,此刻她能绷住不瑟瑟发抖,都算章夫人往日在眼界上教导有方了。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颜舜华与楼兰一般年纪,出身还更差些,前日亦是头一回直面章太后,竟能强撑着把事儿办清楚。章太后跟前来来往往的天之骄子不计其数,当日只觉得颜舜华胆气不错,堪与杨景澄相配。直到今日见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楼兰,章太后方想起,时下的女眷说的好听是贞静娴雅,说的难听便是叫家里管成了上不得台盘的呆木头,楼兰这样儿的才是常态,而今日敢领着楼兰进宫表明立场的颜舜华,竟可称奇葩了! 瞥了眼东拉西扯说嫁妆、半点没察觉颜舜华进宫有何目的的章贵妃,章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终于百般无奈的靠在了软枕上,闭目养神。 对于章太后的心情,章贵妃浑然不觉。她久居深宫,膝下无儿无女;又因姓章,在后宫被排挤;加之于政务上毫无天赋,无法做姑母的左膀右臂,是以平日里过的颇为寂寞。恰好赶上颜舜华进宫“讨嫁妆”,总算赶上了件她能听明白的婚丧嫁娶之事,不由说的兴头起来。不到两刻钟,已经高兴的赏了楼兰锦缎八匹、红绿潞绸八匹、大红金枝绿叶杭绸四匹、五彩如意羽缎四匹;赤金杂宝项圈两个、明珠八颗;描金箱笼四个、镜架一双、盒罐若干;两部文集、两方端砚、两盒湖笔、四袋芽茶…… 鸡零狗碎的休说章太后,连颜舜华都听了个两眼发直。并非东西多值钱,而是她来“讨嫁妆”只是个借口啊! “好了,”忍无可忍的章太后打断了还在掰着指头数嫁女儿要多少物事的侄女儿,“些许小事,交给下头人办即可,不然你身边的太监女官,何以有品级享俸禄?” 章贵妃方猛然想起姑母最不喜听妇道人家的琐事,而颜舜华进宫的牌子是递到慈宁宫的,换言之颜舜华必然有其它的事,而不仅仅是讨嫁妆。于是讪讪的应了,垂头坐在炕边,好似打了霜的茄子。 章太后:“……” 章贵妃觑了觑章太后的神色,见她半日没说话,心里又有些摸不准了。试探着道:“盘算着嫁妆,便想着以后女儿是别人家的人。怪道世人总说‘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儿家冷清清’。这一说亲啊,人也嫁了,家什儿也陪了,不像讨媳妇的,又得人又得财,怎怨得人人都想养儿子?” 章太后:“……” 章太后的反应,让章贵妃越发摸不着头脑。她隐约察觉到了章太后已然有些不高兴,搁平日里,恐怕已然训斥,今日却只是沉默。宫内顿时变的极为安静。这样的安静,让章贵妃十分的不自在。她看了眼颜舜华的肚子,勉强笑道:“你这胎一准是个儿子!我不偏心眼,今日赏了兰儿嫁妆,日后你儿子娶媳妇儿,我也替他出一份聘礼!” 章太后:“……”她忍不住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但凡章家下一代有个能顶事儿的,她与兄弟也不必起争执,非要压下长乐,去扶杨景澄。奈何侄女实在不堪大用,长乐的夫人亦只是个寻常妇人,连长乐都管不好,将来何以执掌天下?反倒是颜舜华,虽显稚嫩,却自有股心气儿在。 曾听闻楼兰于新婚之时挑衅,颜舜华丝毫不惧婆母的威慑,当场便在花园把楼兰摁在地上打。这在许多夫家长辈看来简直是毫无规矩!可在章太后心里,这恰恰是母仪天下的基石。上位者,当恩威并施。一味的温和贤良,没有半点豁出去撒泼打滚的秉性,或可做好公侯夫人,却绝当不了个好皇后。 章太后略显浑浊的双眼看向了窗外,隔着浅绿的轻纱,一只只飞鸟飞速的掠过天空。若当年她只是个谨遵闺训、从《女诫》里扒出来的贤后,天下又将是哪样的光景?又是否会陷入外戚与宦官轮番抢班夺权的境地?这个问题无人能答,朝堂上的男人们更不愿去回答。 看着怀着孩子都无法安心养胎,大热天特特跑来慈宁宫投奔的颜舜华,章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个讽刺的笑。男人们总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可这一切,不都是你们逼出来的么? “嫁妆总归将来是给兰儿用的。”章太后缓缓开口,对章贵妃道,“你且带她去你宫里,让自己挑吧。” 章太后没有发怒,章贵妃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她许多年来被训斥的习惯了,但今日有小辈在场,不想被看了笑话。她一向惧怕姑母,此刻听见了吩咐,朝楼兰招了招手,二话不说的把人带走了。 颜舜华起身恭送章贵妃远去,而后乖顺的站在了章太后的身旁。 “你今日来,我很意外。”章太后含笑说道。 颜舜华抿嘴笑道:“大妹妹自幼身世坎坷,如今要出嫁了,我厚颜进宫替她讨些体面,省的叫夫家看轻了她。” 太后轻笑两声:“难为你怀着孩子还替她奔波。此事交予贵妃即可。过会子你带兰儿回去之后,便在家好生养胎,不必出来走动了。”章太后的语调很是平缓,好似在随口叮嘱一般。颜舜华却是心念一动,本能的琢磨起了章太后的意思来。 -- 第439页 略作沉吟,颜舜华依旧嘴角含笑,不疾不徐的道:“娘娘说的是,若不是怕兰儿出嫁的时候不好看,我也不敢四处乱跑。日后多少亲戚走不得?很不必挤在这会子。”颜舜华在亲戚二字上加了重音,章太后自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越发对颜舜华笑的和蔼。要知道凡事过犹不及,尤其上位者,绝大多数时候说话办事,犹如蜻蜓点水,一触即收。既不能说的太明白,也不能说的太绝对,为的正是随时有转圜的余地。 颜舜华拿楼兰这个章家外孙女做切入点很好,但也理应仅限于此。比起华阳郡公,杨景澄乃后起之秀。想要后发制人,自然是盟友越多越好,敌人则越少越好。似有若无的善意,恰到好处。既与章家有了默契,又避免了致使永和帝下不来台,恼羞成怒索性换了人选。这里头的分寸,着实是门学问。 《道德经》有云,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求道如此,混迹朝堂亦如此。哪怕在慈宁宫的地盘上,说话行事也应小心谨慎,不落丝毫把柄。因此,章太后对半个字不提朝堂,只拿着楼兰婚事说话的颜舜华十分满意。 瞧着章太后不似作伪的笑容,颜舜华悬着的心稍有回落。待章贵妃将楼兰送回慈宁宫,颜舜华不敢磨蹭,果断告退,并决定从今日起直到生产,绝不踏出家门一步,好让永和帝将她区区一个妇道人家彻底遗忘。 出宫,登上马车。颜舜华对叶欣儿轻轻点了点头,主仆两个默契的没有交谈。须臾,马车小跑着拐了个弯,今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楼兰忽然开口:“夫人,我想回家,您使个人送我回去吧。” 颜舜华笑:“害怕了?” 楼兰苦笑:“是。” “刚带你进宫,办完事立刻把你扔下,太招人眼。”颜舜华语调柔和的道,“大妹妹暂在府上住几日,替我遮掩一二吧。” 楼兰垂下眼:“那夫人能否告知我,我该做些什么?” “不必,你安心备嫁即可。”说毕,颜舜华没再理楼兰,而是看向了帘外繁华的街道。不知来往的路人中,有多少旁人的眼线。 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府,车后跟随的人不知不觉少了几个。很快,颜舜华今日进宫的消息,变成了信笺,递到了章首辅的手中。章首辅抖开信笺,看着上面鸡毛蒜皮的琐事,轻笑出声。 “老太爷因何发笑?”坐在旁边的长乐郡公问道。 章首辅索性把信递给了长乐,并点评道:“瑞安公世子夫妻,确实对娘娘的胃口。”章太后喜爱的正是伶俐聪慧的女孩儿。 长乐郡公的脸色变了又变,近来杨景澄风头正盛,他不得不蛰伏,可不代表他真的心甘情愿。再是傀儡皇帝,那也是一言九鼎的帝王。永和帝尚且能从章太后手中夺取权力,焉知他日后不能如法炮制?至少,他试过了! 章首辅不以为意的笑道:“无需焦急,圣上正春秋鼎盛。你难得脱离旋涡,正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长乐郡公急切的道:“可若他盖的楼塌不了呢?” “炸了便是。”章首辅笑容不改,说出来的话却无端端的叫人胆寒。 长乐郡公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何况,炸楼未必需要你我出手,我们只消添点柴禾……”章首辅捋着胡须,又笑了起来。 长乐郡公没听明白,依旧用焦虑且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章首辅呵的笑了一声,把声音压的极低的道:“郡公以为,光凭圣上,能在两天之内,将龙氏之死因宣扬的人尽皆知么?” 长乐郡公瞪大了眼,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竟是——那瑞安公家的姑姑怎么办? “郡公且回吧。”章首辅目光柔和,“有老臣在,您只管高枕无忧。”至于太后那处,凭她万般本事,也敌不过永和帝的肆意妄为。而人一旦有了牵挂,便生了软弱。 送走长乐郡公的章首辅,再次拿起了方才的信笺,一字一句的读过两遍。随即,他把信笺团成了团,扔进了纸篓里。 “你自认杨家妇,杨家的家主认你么?”章首辅喃喃低语道,“不过也好,省却了你我兄妹翌日兵戎相见。”说毕,他又嗤笑一声,“至于你所喜爱的孙儿,我会给他留条活路的。”但也仅限于活路。章首辅嘴角轻勾,毕竟敢于公然挑衅章家之人……从来,不得善终! 第254章 蠹虫    八月时节,天气染上些许凉…… 八月时节,天气染上些许凉意。杨景澄放下手中的信,目光移向了他专门放信的匣子里。近来京中许多人给他写信,但唯独没有华阳郡公。因二人在朝中都备受关注,平日信件来往也确实不多。可距离上一封来信,已有月余。 他倒不疑心华阳郡公的疏远,只是担忧京中局势。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事实上人一旦离了那局,只凭旁人的只言片语,更难分辨其中微妙。朝堂看似风平浪静,然颜舜华字里行间的透出的不安与惊恐,堵的他心里十分难受。早知如此,就该力排众议,把人带到江南,一家人彻底摆脱京中的旋涡。 杨景澄确实对京中你来我往的算计与博弈越发厌恶。自古以来,常有家族忧思子孙不肖,唯有皇家,一个两个皇帝毫无心胸,恨不得自家子孙皆是没卵子的忘八,省的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天家无父子,真是做个皇帝,把人伦都做没了。 -- 第440页 而当朝臣的更为可笑。譬如章首辅,口口声声说一旦华阳郡公上位,章家必不得好死。华阳郡公手段狠辣是真,可一味狠辣的人岂会有那多人愿意投奔?汤宏、潘志芳、于延绪、池子卿……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华阳郡公又不是已经册封的太子,想引人豁出一切的站队,才华心胸缺一不可。换言之,章家真的毫无退路了么?还是对于章家而言,只要不能权倾天下,便如不得好死般的难受? 至于章太后,她看似在娘家与夫家之间摇摆不定,以长乐不堪大用为由,扶持自己上位。可没有人知道他杨景澄重活过一回,众人眼里的他,不过是个娇养在公侯府邸的小世子。纵然有些聪慧胆气,与在朝中经营十年的华阳郡公岂能相提并论? 归根到底,他能获得永和帝、章太后与章首辅的三方支持,不过是被认定为长的比长乐好看的草包而已。没有长乐的种种恶习与不堪,更没有华阳郡公的经验与手段,端的是个完美无瑕的提线木偶。哪怕被推到了御座上,也只是个被人糊弄的泥塑木胎。看起来执掌天下,所有自以为发自内心的政令,仅仅是旁人故意围三缺一造就的假象。 荣华富贵迷人眼。他们再看不见先祖起兵的缘由,更看不见天下百姓的衣衫褴褛。卫所糜烂、百姓离殇,这样的纸醉金迷,又能持续多久? 杨景澄打开房门,行到了走廊上。秋高气爽、秋风轻拂。仆役们来往穿梭,丫头们嘻嘻哈哈的打着月饼,一片安宁繁华。可只要踏出这重重院落,那便是成片的乞丐、是骨瘦如柴的孩童、是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窝棚。 赈灾的粮食并没有想象中的多。望着湛蓝天空的杨景澄挤出了一声苦笑。他真的太高看自己了。他以为集永和帝之期盼、章太后之宠爱、章首辅之默许以及华阳郡公之关怀的自己,至少能得到朝廷赈灾粮的八成,却不料那混着无数砂石的陈米,交付到知府彭弘毅手中时,连字面上的四成都不到。这还是储君候选亲自上表请求的调拨。 杨景澄的目光转向北方,你们一个个权势滔天、聪明绝顶、走一步能看十步的角色,就把天下治理成了这副模样么?所以你们害怕华阳郡公上位,怕的并不是他的阴鸷狠辣,而是执掌锦衣卫的他很有可能肃清朝纲么? 杨景澄冷笑一声,你们果真把我拱上皇位,我必得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吏治清明! 想到此处,杨景澄抬脚走到走廊阴影处的李金子面前,淡淡的问:“刘常春在哪?” 李金子愣了愣,在十二个侍卫里,杨景澄最信任丁年贵、其次许平安,再次为张发财等人,而他因性格孤僻,又被怀疑,一向凑不到跟前。杨景澄呼喇巴的寻他说话,实在让他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恭敬的答道:“刘大官人去乡里收药材去了,约莫下半晌能进城。” 杨景澄点了点头,转身又回了房间,留下李金子一脸茫然。 宁江府一场大水,可谓生灵涂炭。区区两个月光景,不独难以恢复,且因朝廷赈灾不利,粮食短缺、物价飞涨,无数人四处逃荒,宁江府境内剩下的泰半是老弱病残。这些老弱病残想要活命,只得上山下水的寻摸些吃食或可卖钱的东西。药材便是其中一桩。在这粮食贵比黄金的时节,原先值钱的药材也不值钱了,原先本就不大值钱的更成了添头。刘常春正是凭借此桩,大肆收购本地药材,预计单宁江府境内,便能让他赚个盆满钵满。 当然,刘常春能看见的好处,旁人自然也能看见。然大水过后,刘常春率先带了物资而来,尽管他为的是拍杨景澄的马屁,但无论如何,他带来的米粮布匹药材,都为宁江府尽了绵薄之力。因此,在杨景澄与彭弘毅的默许下,刘常春直接霸占了宁江全境的生药收购,任何人胆敢染指,他绝不手软! 刘常春本就只是武林府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商户,何曾尝过独占一府的甜头?近日在宁江境内,可谓是混的风生水起。为了维护关系,他死皮赖脸的住在了杨景澄家,来回折腾都不肯踏出宁江府一步,只派伙计们来往押送,那头由他老婆来主持贩卖。 又因刘常春守在宁江府,他家再无力北上贩货,只好转卖,由旁人去赚那南来北往的暴利,因此又结识了许多豪门大户的旁支。再借着杨景澄的名望,扯扯虎皮做做大旗,一时间武林府里大大小小的商家,都晓得了府内新近有位攀上了高枝的商户,刘常春顿时就在家乡名声大噪了。 自古最大的暴利便是官商勾结,除此之外皆是小打小闹。在宁江府轻轻松松赚了笔快钱的刘常春愈加觉得此乃真理。收完一趟生药的他,听闻杨景澄问询,连忙换了衣裳朝正院里来。 杨景澄的府邸早已修缮完毕,正院不再似往常那般挤了满满当当的人,显得颇为安静。刘常春早在这里熟惯的,很快在堂屋里找到了杨景澄,恭敬的行礼毕,一脸讨好的问:“不知世子寻小的有何吩咐?” 杨景澄看了眼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丁年贵默契将屋里人尽数带出,并自己守在了门外。等屋里没了闲杂人等,杨景澄方开口问:“听闻你最近的生药,都收到徽州府去了?” 刘常春脸上笑容一滞,好半日才讪讪的道:“也没过去多远……” 徽州府与宁江府搭界,当日受灾虽不如宁江府严重,但对升斗小民而言,亦相差无几。因此徽州府的乡间,听闻有富商有粮食换草药,很是积极的派了人过来与刘常春接洽。当然,刘常春也主动派了伙计去宣扬。这点子小伎俩,早叫丁年贵查了个一清二楚,前些日子杨景澄只当不知道而已。 -- 第441页 “徽州可不是我的地盘,你跑去别人地盘上占便宜,可有拜过码头?”杨景澄不疾不徐的道。 “瞧世子说的,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还有哪块地儿,不是您家的呢?”刘常春满脸堆笑,“何况,我听闻徽州知府,乃世子的表亲不是?说实话,那头亦有熟惯的商家,我不好做的太过,只在边边角角抠点子生药材。若是那头来寻世子告状,我同他赔礼便是。” 杨景澄挑眉:“消息挺灵通的么。” 刘常春一阵干笑:“实不相瞒,在徽州那头收生药的,也是我们武林府的。他名叫徐侃,乃武林府名门徐氏子弟。与我算得上旧识,便是有世子照拂,我也不好意思同他争执太过的。” 说的真好听!杨景澄轻笑一声,武林徐氏正是现任工部尚书徐立本的本家。徐立本一向唯章家马首是瞻,他家子弟跑去章士阁的地盘上做生意实属寻常。刘常春说不好意思争执是假,不敢掠起锋芒才是真。有时杨景澄都不得不感叹章家爪牙之繁多,令人叹为观止。当然,他对几个府县的生药生意不感兴趣,他唤刘常春来,是另有事相询。 “你既在徽州府游击,那我且问你,章知府近来有无异常之处,你可知晓?”杨景澄问。 刘常春仔细回想了半日,最终摇了摇头:“不曾听见什么新闻,他今日的心思皆在倒卖粮食上,理应没空搭理旁的。” 杨景澄脸色微沉,到底没表露出来,只吩咐道:“中秋过后,生药产量锐减,你收完这批之后,再来寻我,我有事交代你。去吧。” 刘常春没弄明白杨景澄今日没头没脑的问话到底为何,但只要杨景澄没表现出厌弃,他能多说几次话,哪怕是废话,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于是心情很是不错的告辞了。 待他走出了正院,消失在视野中,听了个全场的丁年贵问:“世子究竟想打探什么?” 没了外人,杨景澄再不必控制表情,他阴沉的脸道:“我想知道,朝廷拨来宁江府赈灾的粮食,到底去了谁家!” 丁年贵闭嘴不言,其实赈灾粮食的流向,他早已查明,杨景澄想从别的渠道打探,他自然不便阻拦。其实从户部尚书的子侄正在章士阁身旁便能窥见真相,不然以章家的跋扈,刘常春胆敢越界伸手,只怕现人都凉了。无非是章徐两家拿收生药做个幌子,为的还是哄抬粮价的暴利。 “此事你替我详查。”杨景澄沉声道,“省的有些人真觉得天下已改姓了章!” 第255章 狗急    临近中秋,晚稻未熟,正是…… 临近中秋,晚稻未熟,正是灾后地区最缺粮的时节。彭弘毅带着各个知县没日没夜的在田间地头巡查,估算今秋可收获几多粮食。江南比北方好就好在可种双季稻,虽然大洪水之后的次生灾害致使插秧的时节偏晚,但总归种下了些许稻子,不至于绝收。 但,也仅仅只是没有绝收而已。毕竟整个宁江府境内,一开始并没有种双季稻的打算,洪水不仅卷走了收获,同样卷走了给来年预留的种子。眼下地里的这些,皆是彭弘毅与杨景澄当日筹集来的粮食里截下的。当时整个宁江府宛如人间炼狱,朝廷拨下的粮草未至,百姓们早饿红了眼,分发下去的种子又有泰半拿来熬粥应急,种到土里的可谓少之又少。 并非百姓一个个皆鼠目寸光,只是不把种子煮了,立刻就得饿死,而煮了种子,好赖能多活几日。求生实乃本能,非道理可说服。以至于彭弘毅目光所及之处,大片抛荒的田地上满是杂草,看着便觉着心生悲凉。他算来算去,今秋的收获,且不够明年全境播种,更遑论让百姓们混个水饱了。 “唉——”彭弘毅背着手,重重的叹息。他算不上甚青天大老爷,往年贪污受贿淋尖踢斛没少干,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外放当官远比不得京中体面,唯一的优势不就是这点好处了么?但他心里明白,凡事须得有个度。宁江富庶繁华,日子好的时候,揩点油水没什么,天下哪处不是如此?可一旦遭了灾,自己这当知府的少不得多多操持。岁考上评是别想了,好赖别落个下评,罚调去穷山僻壤,一世不得翻身才好。 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彭弘毅心里又稍微放松了些许。秋天将要打谷子,最怕的便是下雨。尤其是像春日里那般绵绵不绝的雨。春雨贵如油,秋雨便是催命的鬼了。几场雨下来,未收割的稻谷在地里发芽,又将是一场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千万要晴到晒完谷子的时候!彭弘毅心里一边默默请求着老天,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田埂上走着。田埂上道路狭窄,没法儿抬轿子,打稻谷泛黄开始,彭弘毅已足足走坏了十来双鞋,脚上的水泡烂了又好,如今都快生出茧子了。当然,他如此拼命主要也是存着表忠心的心思。明摆着东厂的人就在宁江府,杨景澄又是个颇关心民生的主儿,好生卖卖惨,日后岂不是平步青云?为了升官发财,这点子苦算什么?再走坏十双鞋都不在话下! 日暮西垂,风尘仆仆的彭弘毅终于进了城。顾不上梳洗,就裹着一身的泥沙直奔杨府。正在院子里吃饭的杨景澄看着好似个灰耗子的彭弘毅,只觉得脑仁儿都是疼的。常言道做戏做全套,这位知府在此道上当真兢兢业业,隔三差五的跑来他家隐晦的诉诉苦,只差没直接催促他上表请功了。 -- 第442页 “彭知府请坐。”杨景澄十分无奈的唤了丫头前来伺候彭弘毅梳洗,又添了副碗筷,请他一起吃饭。彭弘毅虽有演戏的成分,可一整日的跑下来,也确实饿的前胸贴后背,端起碗筷便是一顿风卷残云,与杨景澄一起把桌上的菜肴扫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碗筷漱了口,彭弘毅腾出空来道:“回禀世子,至今日,下官已将境内人口田土情况查清。”说着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人口流失大约六成,田土抛荒接近七成。各豪门大户倒能收获些许,百姓们恐怕依旧难熬。朝廷今岁已经免税,您看……” 杨景澄立刻明白了彭弘毅的暗示,自来在外当官,管你甚年景不年景。无非是丰年多贪些,荒年少贪些的区别。彭弘毅特特提及免税,竟是今岁想放手之意。杨景澄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别管彭弘毅平时多么像个官油子,此刻愿冒着得罪他的风险,肯请免税之事,算的上个好官了。于是他严肃的道:“看好境内的县令们,谁若胆敢私增苛捐杂税,杀无赦!” “嗳!”彭弘毅爽脆的应了,又随手拍了记马屁,“世子当真爱民如子。” 杨景澄语重心长的道:“今岁之惨状,你我尽知。你同那些官吏们说清楚,再逼下去,逼的百姓振臂一呼,在宁江府生出乱子,叫我落入了险境……” 话不必说尽,彭弘毅猛的打了个寒战。隔了几个月,京中的消息陆陆续续的传到了地方。几个月前京中的一番博弈,看在彭弘毅眼里,便是永和帝铁了心的要为杨景澄扫清障碍。这哪里是甚储君候选?分明就是个准太子!彭弘毅这等老于官场的人,本能的生出了警醒。江南自古富庶,因此少有流民,可谁也不敢十拿九稳的说绝对不会有。而一旦有了流民,且不论阵仗大小,在朝廷看来,便是让准太子涉险了!这是杀头的罪过! “我并非威胁你。”杨景澄看了彭弘毅一眼,“徽州乱起来了。” 彭弘毅一惊!徽州受灾远不如宁江严重,怎底收谷子的季节竟乱了起来? 杨景澄好似看穿了彭弘毅的疑问,冷笑道:“洪水不必漫过屋顶,只消漫过了田地,那一季的稻谷便废了。” 彭弘毅依旧一头雾水,试探着问:“他们没补种?” 杨景澄嘲讽的道:“洪灾过后,徽州粮价暴涨,至今未有回落,百姓上哪弄种子补种去?这会子眼看着要收割,粮价却迟迟不落,甚至有人继续哄抬,百姓熬不住了自然要造反。如此简单易懂的道理,有些人偏偏装作不懂。我看不到有人在他家门口杀人放火,他只怕还在做发财的春秋大梦。” 提起徽州府,杨景澄便是一肚子的气。他手下有丁年贵这等查案的精锐,徽州知府章士阁囤积了多少粮食他心知肚明。他原想着既然章家面上支持他做太子,章士阁好赖得给他几分颜面,平价卖些粮食与他,好叫他缓解宁江府内的窘境。不想章士阁丝毫不把宗室子弟放在眼里,二人书信来往杀了几回价,那头竟是索性不肯卖粮了!只把杨景澄气了个半死。因此事过于丢脸,杨景澄没往外说,哪知章士阁居然在酒桌上拿来炫耀!两下里立刻结了仇,也气的杨景澄身边各路探子纷纷往京中写信告状。这会子京中怕是已然接到了消息。 彭弘毅瞠目结舌:“徽州那多豪门大户是有粮食的,他们此刻哄抬粮价,不怕打完谷子之后,粮食砸手里么?” 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章士阁不降价,谁敢降价?” 彭弘毅听得此话,险些气个倒仰。早听闻章家行事张扬跋扈,却不曾想跋扈至此!大家都是当知府的,贪财归贪财,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难道不懂?章士阁倒是没有掘地三尺的收税,可你哄抬粮价,岂不是比收税更狠!?自古流民如蝗虫,没有说只祸害一州一县的!但成气候,席卷半壁江山都不是甚稀罕事。宁江紧邻徽州,但凡徽州生乱,宁江必受牵连!他近来跋山涉水的是为了什么?他此前求爷爷告奶奶的去筹粮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长长远远太太平平的把官好生做下去么!章士阁你特娘的…… “阁老他不管管么?”彭弘毅按着胸口,一脸悲愤的道。 “阁老自家在京郊连绵的土地,佃租是八二。”杨景澄淡淡的道,“章家八,佃农二。” 彭弘毅眼泪都要下来了,有章士阁这等祸害做邻居,他半年来的风吹日晒好似场笑话! “世子……”彭弘毅委屈至极的道,“倘或宁江被牵连,您一定要替下官在圣上跟前分说明白啊!” “你近来做的很好。”杨景澄的表情缓和了些许,“我们管不到旁人,只好管自己。如今徽州已有县城遭袭,你切记叮嘱县令们。今岁遭灾,大家勒紧裤腰带过子。只消这二年管好了治下的百姓,以往做了什么,我不再追究,并会向朝廷奏请他们的辛劳,为他们履历上添上一笔。至于你,从我来宁江起,便见你日夜奔波,哪怕我知道你亦有私心,可我素来论迹不论心。”说着,他朝彭弘毅拱了拱手,“我替百姓谢你。” 彭弘毅连忙起身避让,口中谦虚道:“世子您说的什么话,下官原是本地父母,都是应该的、应该的。”可他来之前满腹邀功的心思已散了个一干二净,脑子正飞快的运转,想着怎么摆脱章士阁那王八蛋的牵连。 二人说话间,天空余晖散尽,银白的月光洒下。快中秋了。分明是人月团圆之时,整个宁江府内却无几分喜庆。今年的水灾过猛,家家户户都死了人。若搁往年,这几日宁江府都是不宵禁的。街上四处都是卖灯笼和月饼的小贩,还有满街飘着的卤肉香味,引着众人去切两斤好回家过节。而此刻的街道,分明是中秋,却如中元。街上冷冷清清,若有阴阳眼,怕还能看到鬼影重重。以至于杨景澄的宅院内,只消无人说话,便显得尤其的寂静。 -- 第443页 彭弘毅在宁江已经做了两年知府,多少对本地有些许情谊。他自己的私宅距离此地不远,往年总嫌小贩跑进巷子里吆喝,谁料,今年竟连个摇惊闺叶的都没了。 忽闻院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杨景澄与彭弘毅齐齐从伤感中惊醒,就见张发财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沉声道:“世子,徽州卫所反了!” 第256章 加深    彭弘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 彭弘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惊恐的问:“此事当真!?” 杨景澄亦是满脸愕然,卫所造反与境内生出流民全然不是一回事!他甚至有些想不明白,卫所如何会造反? 一直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沉声道:“江南的卫所与边境的不同,江南卫所没有屯田,一切开销皆由朝廷拨款。倘或徽州粮价居高不下,哪怕是吃官粮的卫所,也是顶不住的!” 杨景澄震惊的道:“章士阁都不给同僚留点后门的么!?” 张发财苦笑道:“我们做武将的,一向被文臣们看不起。何况兵部尚书新近换了人,部里的争执尚未平息,下头的官僚们哪个肯为了小小卫所,与章家长孙过不去?世子可知,但凡某地粮价上涨,商户无不闻风而动,拉粮来该地倾销,直至粮价平稳。而水灾已过去两月有余,咱们宁江的晚稻都要收了,徽州粮价依然高企,摆明了就是那头觉着没捞够,不许放人进来。” “我只听闻过用高粮价吸引粮商,平抑物价的知府,还不曾见过如此……如此……”要钱不要命的夯货!彭弘毅险些被气出了个好歹,连忙对杨景澄道,“烦请世子下令,命各县百户所提高戒备,以免隔壁的杀红了眼,祸害到咱们宁江府来!” 杨景澄阴着脸点了点头,先吩咐人去卫所那边,叫指挥同知邵大川派人向各个百户所传令,又扭头对丁年贵道:“用我的印,发八百里加急通报京中!” 丁年贵没有动,杨景澄正想问询,便听彭弘毅急忙忙的道:“此事非同小可,下官亦得通告左近的府县。万一有大事,咱们也得将之堵在徽州府内,切莫蔓延方好。另外,世子在此地也是有上峰的,既得了信儿,且先休书一封,火速上报与都指挥使司方算妥当。” 府台并不归属于中央直接管辖,而是隶属于藩司,又称行省。藩司由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与都司共同管理,他们分别掌管地方的民政、刑狱与军政。徽州异动乃大事,恰该由三司处理。杨景澄因出身高贵,往日在京中时,与他打交道的少说也得是个六部的侍郎才够格,一时竟没想起本地的都指挥使来。不过此时彭弘毅也顾不得与他细说都指挥使是何方神圣,火烧屁股似的朝府衙狂奔而去。 杨景澄当机立断:“许平安,替我休书一封,发往都指挥使司!” 许平安应了一声,转身回房写信。杨景澄起身带着丁年贵回到屋中,开门见山的问:“方才你有何顾忌?” 丁年贵习惯性的扫了门外一眼,确认无人之后才道:“世子八百里加急送信入京,是送给哪位呢?” 杨景澄噎了噎,徽州祸事,全因章士阁贪婪而起。若永和帝先得到信儿,在此事上自然有了先手,按着现两下里的深仇大恨,惹祸的章士阁不死也得脱层皮;而若是章太后或者章家得了先手,地方上的钱财粮草小事,凭他们的本事,三两下即可消弭于无形,让章士阁继续逍遥。 从内心来说,杨景澄此刻恨不能把章士阁扒皮抽骨,要知道章士阁手里的粮食,有一大半皆是他死皮赖脸问朝中讨来救济宁江府的!截了他的粮食不说,惹出的祸事弄不好还得牵连他,此仇简直不共戴天!然而,他现不能跟章家撕破脸! 京中局势越发诡谲,可杨景澄知道,永和帝至少还有十年好活,眼下华阳郡公要的正是稳。章士阁为章家长孙,一旦暴露在永和帝眼中,不定掀起何等风浪。而此事若是他捅出来的,对于整个朝廷来说,无异于一场海啸。 杨景澄面色阴晴不定,咬着后槽牙道:“我还收拾不了他了!” 丁年贵的脸色亦没好看到哪里去,古人有云,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所以如此比喻,正是民众集合起来,便如滔滔洪水,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哪管你平日是好是歹?狂乱之下,能否活命全靠运气。六月间的大洪水弄的他心力交瘁,生怕一不留神杨景澄就给卷进了水里。日子没安生几日,章士阁又在邻府弄出了个民意如潮。他原是章太后心腹,本该对章家更为亲近,然对着章士阁这等狗逼玩意儿,他当真是恨不得将其摁进东厂地牢,叫他尝尝什么叫千刀万剐的滋味! 丁年贵深吸一口气,道:“世子,从明日起,你同马教官说一声儿,加紧卫所的练兵,我们得防着徽州府的卫所裹挟着百姓冲关!无论如何,须得守住宁江府城!” 杨景澄冷声道:“半个月内便是秋收,守住府城又有何用?流民袭来如蝗虫过境,城外的百姓岂不是十死无生?” 丁年贵冷静的道:“这只能看都司如何决策,您只是个卫指挥使,能守住治下一方百姓,就不错了。” 杨景澄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心中对章家的最后一丝妥协之意烟消云散!他曾想章家也未必个个都罪该万死;曾想华阳郡公最大的阻力正是因其想对章家赶尽杀绝;曾想如若到了那一日,看在章太后待他不薄的份上,他可做说客,请求华阳郡公只诛首恶!然此时此刻,他终于看明白了华阳郡公的“刚愎”从何而来。仅仅一个章士阁,便闹的江南不宁,整个章家有多少外放的官员?他们在地方上,又干过多少丧心病狂之事?在章家权势的掩盖下,谁也不曾知晓。 -- 第444页 章家,合该九族皆亡! “章家大爷之事,我先发信去京中。”丁年贵须臾间已想好了对策,“至于您发的信,出了江南,‘遗失’了便是。只消沿途有证据,您又及时上报了都司,圣上追究不到您头上。” “再做几年官,我就比彭弘毅更圆滑了。”杨景澄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沉默了一小会儿后,他又道,“我并不想做这样的官。”有人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可他杨景澄天生的宗室世子,若只为了吃穿,又何必出来做官? “羽翼不够丰满时,唯有低调做人。”丁年贵平静的道。 杨景澄起身走到了屋外,皎洁的月光穿过天井,洒落在庭院。昏黄的灯火透过窗纸,照亮了夜风里轻轻摇曳的紫薇。紫薇花期将过,再不复之前怒放如火的姿态,在灯光下显的尤其的衰败,一如这满目疮痍的天下。 “若非有人心胸狭隘、不顾大局,今次可趁机重创章家。”杨景澄的眼神里带上了落寞,“可惜……”永和帝是个十足的小人。章家权势滔天,若非他在此,恐怕章士阁的一言一行,都有人替他盖的严严实实,这也正是章士阁嚣张的资本;而他在此,却碍于永和帝可怖的私心,亦在想方设法替章士阁隐瞒。只因羽翼未丰,只因但凡出头,永和帝必然背后捅刀。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蛐蛐儿的叫声在夜色里响起,越发显得深深的宅院里寂静安宁。丁年贵走到了杨景澄身后,轻笑道:“世子可觉得憋屈?” 杨景澄侧头看向丁年贵:“你又想说什么?” “您若不顾及华阳郡公,也不至于这般为难。”丁年贵笑笑,“之所以害怕圣上发作,不正是担忧华阳郡公不好做人么?” 杨景澄嗤笑一声:“我果真与章家决裂,确实有些官僚会叛离华阳兄长,倒向我。毕竟,在众多贪官污吏眼里,我这样仁弱稚嫩的小崽子,恰是傀儡皇帝的好胚子。但,也只能稍稍削弱华阳兄长的声势罢了。他真是做了半辈子皇帝,也没学会真正的帝王到底该拉拢谁。” “华阳郡公性格刚硬,太多次让圣上下不来台了。”丁年贵道,“那是帝王,是九五至尊,是万民之父。谁让他没脸,他理所当然的要谁没命。我也曾暗自推演过,圣上果真对郡公退让,看在朝臣眼里又是什么光景呢?”丁年贵笑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世子这般知晓好歹,便是朝中高官,得志便猖狂之事亦屡有发生。圣上脾气好了,底下人又没了畏惧之心。人呐,多半欺善怕恶。一个喜怒无常的圣上,总归是种威慑。”丁年贵没说出口的是,永和帝又不是什么聪明睿智之人。脾气又好,心胸又广,还能震慑朝臣的,大抵只有史上那些明君能做到了,横竖永和帝是做不到的。 杨景澄暂没兴趣分析永和帝小肚鸡肠到底有何优劣。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抓着走廊的扶手,思考着眼下的局势。丁年贵方才问,他是否觉得憋屈。那是必然!但是否真的就得憋屈下去,也不尽然。于心里沉思了半晌,他二话不说,转身下楼。 丁年贵怔了怔,原想跟上,却又止住了步伐。杨景澄咚咚咚的脚步声在庭院里回响,很快,又换成了吱呀的开门声。丁年贵听音辨位,不由挑了挑眉,杨景澄进的是马桓的房间。 看着独自立在门外的杨景澄,马桓不由的愣了愣。杨景澄忽然问道:“马师父,宁江卫在你手上练了足足两月,你对他们可有信心?” 马桓本能答道:“与九边不可相提并论,但与之前业已不可同日而语。” 杨景澄笑出声来:“很好。”说毕,丢下一头雾水的马桓,又蹬蹬蹬的上了楼。进屋,落座,提笔飞快的在信纸上落下了一句话:“姓章的,流民怕否?想求小爷救你否?”而后不待墨迹晾干,随手折了两下,扔到了跟进来的丁年贵怀里,吩咐道:“发往徽州,立刻!” 丁年贵不由问:“世子想作甚?” 杨景澄嘴角微勾:“报仇!” 第257章 跳墙   徽州,章士阁私宅。…… 徽州,章士阁私宅。 院墙外的喊声震天,章士阁躲在屋里焦急的绕着圈。他乃章家的正子嫡孙,带来的护院虽比不得杨景澄的精锐,但胜在量多,此刻正守着各处入口,与卫所的人对峙。 徽州卫所指挥使亦是官场中人,自是知道章首辅在朝中何等威势,并不敢很冲撞了章士阁。只是章士阁带着全城的商户哄抬米价,这份暴利却没叫上卫所,害的卫所米都买不起。眼看着要过节,千把号没米下锅的汉子,岂能不恼?怨气积累的久了,自然而然的鼓动了起来。 两下里僵持有三四天了,章士阁年轻气盛,一开始仗着家世,全然不把卫所放在眼里——时下文臣看不起武将早已成风俗,章士阁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能在他面前直起过腰的武将,难免生了轻视之心,又更激怒了卫所。要不是两边管事儿的死命拉着,早就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了。 然,卫所闹事并非意气之争,乃实打实饿出来的火气。民间有俗话,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因此,兵书所言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于此处是不适用的。忍了三四天,卫所的火气节节攀升,先前还只是骂些脏话痞话,从今日下半晌起,他们已然开始砸门。 哐哐哐的巨响在宅子里回荡,章士阁从京中带来的幕僚杜阳冰忧心忡忡的道:“大爷,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且退一步吧。” -- 第445页 “不行!”管家章泰和立刻跳出来道,“他们上千号人,每人讹我们三五百斤,便是几万斤之数!咱们家有的是膘肥体壮的打手,怕他们条卵!” 章泰和一语说进了章士阁的心里,他倒不是很在乎几万两粮食的价值,就是被人堵到了家门口,颇觉丢了面子。幕僚杜阳冰觑着章士阁的神色,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娘。他是个落地的举人,因熟读律法,被章首辅挑中,做了章士阁的幕僚。与他相仿的还有好几个,他们一行七八人随侍在章士阁身旁,替他处理着衙门里的大小事。 时下但凡当官的,身边无不跟随着幕僚。毕竟官员外放人生地不熟,若没有几个帮手,那便成了泥塑木胎的菩萨,何谈吏治?似杨景澄那般身边全是打手,一个幕僚都无的,实属罕见。因此,章家为了能让章士阁做好官,替他备上了整一个队的精锐。然,再好的精锐,在章士阁心里终究是外人,怎比的上自幼伴大的长随亲近? 而现章家私宅的管家章泰和,正是章士阁自幼的伴当。章泰和原名叫李泰和,乃京城章府大管家王守业的亲外甥。既是大管家的外甥,自比旁人都有体面。小小年纪便跟在了章士阁身边,陪着他读书识字、科举做官。就在章士阁出仕的第一年,他把自己最信任的长随提成了管家,并赐了主家姓氏。从此章泰和越发有了体面,隐隐有了一股将来要取代舅舅,做章家全族大管家的气势。 奈何,似他这等同少爷们一同养在深闺的奴仆,能有甚见识?就譬如杨景澄身边的龙葵,溜须拍马、起哄架秧子倒是个顶个的好手,果真指望他们做点子什么,那可真是妥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章泰和竟在这危机四伏的当下,不单不劝着主家息事宁人,反倒更往霸道处教唆,只把几个幕僚气的火冒三丈,还不好说得! 章家后继无人呐!!!幕僚杜阳冰在心中大声的呐喊。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屋内的人齐齐吓了一跳,很快有小厮飞快的跑了进来,跳脚喊道:“大爷,不好了,那帮丘八往咱们院子里扔火油罐子,差点把屋子都点着了!” “哎呀,罢了罢了!”杜阳冰赶紧摆手道,“都是同朝为官的,各退一步、各退一步。他们卫所也不差钱,大爷平价卖些粮食与他们过节得了。” 徽州府内早有零星的流民,今次又惹得卫所鼓噪,章士阁多少有些心虚,听到杜阳冰为他寻了个台阶,遂板着脸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杜阳冰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章士阁的府邸再大、院墙再高,也抵挡不住正经卫所的官兵。果真惹到他们杀红了眼,这里头的人全都要陪葬。见章士阁终于松了口,他立刻自告奋勇的跑出去,欲与卫所谈判。 谁料,不到一刻钟,杜阳冰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章士阁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了?” 杜阳冰哭丧着脸道:“他们改口了,不肯花钱买,要我们直接交出五万斤粮,不然就烧了咱们的宅子!” “他们敢!”章泰和跳脚骂道,“谁给他们狗胆,竟敢挑衅章家?他们怕不是想去诏狱里走上一遭!” 杜阳冰脑子眼儿都是疼的,卫所将兵围堵了好几日,早已把章家得罪狠了。既已经得罪了,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现在怕的正是狗急跳墙! “姓章的小子!别你以为你爷爷了不起!”门外一个大嗓门的嚷道,“你爷爷贪赃枉法、横行无忌,你家早晚要满门抄斩!你少跟我们摆大爷的款儿,我们没了粮食,横竖是个死,今日就跟你同归于尽!杀了你当垫背的,我们不亏!” 杜阳冰急道:“大爷,他们饿红了眼,不讲道理的。横竖是白得的粮食,舍了就舍了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何必同一群丘八见识!” “轰隆!”又一声巨响袭来,伴随着爆破声,直接点燃了章士阁家的一座小院。江南盛产木材,建筑以木结构为主,最怕火攻。外头扔进来的火油,连城墙都打得,何况民宅。就在章士阁冲出屋子,看向声音来处时,又是轰的一声,那院落登时火光冲天! “哐当!哐当!”铁木的院门被咋的摇晃不止,杜阳冰侧耳听了一阵,厉声喝道:“不好!他们在拿木头撞门!” 章泰和难以置信的喊:“他们疯了!?” “砰!砰!”两扇大门在木头的撞击下,轰然倒下。守门的侍卫大声惊呼:“门破了!大爷快跑!” “我日你姥姥!”杜阳冰忍不住骂出了脏话,撒腿就往后院冲去。他记得后院有棵高大的桂花树,能助他□□逃命。几个侍卫亦反应极快,拽住章士阁,便往暗道里躲去。 内院的墙远不如外院的坚固,三两下就被砸了个稀烂。雕梁画栋的内院里登时冲进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人。原来,出头袭击章家的,并非卫所官兵,而是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一股流民。他们一个个脸上画着红色的油彩,手里拿着半丈长的竹竿,一头削的极尖,充作枪头;竹竿上还插着乱七八糟的竹签子,横扫过去,管叫你皮开肉绽。 但凡动刀兵的人都知道,武器皆是一寸长一寸强的。哪怕流民毫无章法,一群人手持着长竹竿猛冲过来,也把章家的侍卫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这里便体现出了身份的不同。章家再是权势滔天,名义上也仅是官宦,而非皇族宗室。因此章士阁身旁的侍卫,倒也有军中退下来的精锐,却无论如何比不得丁年贵等人的素养。便是当初侍奉杨景澄,丁年贵等人还老大不乐意呢,何况官宦子弟?章首辅再是礼贤下士,能请来的也仅仅是打手,算不得军人。 -- 第446页 所谓散兵游勇,打打地痞流氓还成,面对乌央乌央的流民,不曾有指挥经验的他们哪里是对手?三下五除二的就被打的抱头鼠窜,不到一刻钟,已然溃散。好在也正是他们抵挡的这一刻钟,叫章士阁顺利的躲进了地道。 然而听着外头杀声震天的章士阁此刻依然有些恍惚,站在黑咕隆咚的地道里,他半日都没想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外头的人就疯了呢?他们当真不怕家破人亡? 卫所官兵自然是怕的,他们有俸禄,便有拘束。一个卫所编制千人,可本朝乃军户世袭制,编制千人可不代表卫所里生活的只有千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兄弟亲戚都加起来,五六千都不止!即使有那么几个豁出命的,也没多少人愿陪着他一家老小共赴黄泉。 然而,卫所在买粮这件事上,与章士阁结的梁子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化解。大家都是在朝为官的,谁还不会心黑手狠、借刀杀人?因此,卫所将兵们一面派麾下聚在章府闹事,一面派本地帮派的人去引诱已经造反的流民直接冲击章府。横竖徽州缺粮全因章士阁而起,流民们听说是去打知府老爷,二话不说抄起家伙便上了。 卫所将兵皆是本地人,与本地帮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流民们除了竹竿子,一无所有,更不懂攻城。于是卫所又偷偷的通过帮派,给他们提供火油,并教他们如何砸门。待到流民就位,卫所将兵们早一溜烟的跑没影了。帮派的人更不敢招惹章家,趁人不注意,也跑了。只剩一群没文化没见识的流民在章府里横冲直撞。 地道顶上的地面被流民们踩的砰砰作响,他们操着章士阁听不懂的本地方言,大声的喊着什么。地道内昏暗无光,而头顶的泥沙被震的簌簌的往下落。时不时还能听见入口处有人经过,把章士阁几个人吓的噤若寒蝉。 “我们顺着地道跑出去吧?”章泰和战战兢兢的问。 长随嘉悦道:“出口会不会有人?” “那也比呆在此处安全!”章士阁到底经历了全套的科考,总算比几个不中用的仆从冷静些许。他命长随嘉悦打起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环视了一圈,心当场就凉了半截。不知为何,跟着他跑进地道的侍卫,竟只有两人!此外便是管家章泰和与两个长随。其余的甚幕僚打手,一个都不见人影。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不愿去想那个最有可能的猜测。他不停的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帮人大概是走散了吧。 火光照耀下,其他人也看清了地道内的情状。章泰和再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半日后,他无比惊恐的喊道:“走!我们快走!师爷们也知道地道!他们若是被抓了,必定出卖我们!” 一语惊醒了地道内的所有人,由一个侍卫在前开道,几个人再顾不得平日的体面,尥蹶子往出口狂奔而去。 出口是一道小门,从缝隙处透进来了外头的光。小门外没有任何嘈杂,安静的仿佛夜半的街道。侍卫贴着耳朵在门上听了好一阵,才对着章士阁点了点头:“外头没人!我们走!” 话音未落,只见那木门突然洞开,一个人影从天而落!章士阁脑子嗡的一下,呼吸骤然停滞!吾命休矣! 第258章 睚眦    忽如其来的变故,不止惊吓…… 忽如其来的变故,不止惊吓到了章士阁,连管家带侍卫皆吓的一个哆嗦!侍卫手里用来照明的小木条啪的掉到了地上熄灭了,这点动静更引发了众人的恐惧! 一阵尿骚味随风而来,章士阁片刻之后,方感觉到自己的□□有股温热的液体流过。他自幼仗着家世,走到哪都叫人高看一眼,何曾似今日般丢过颜面?就在这命悬一线的档口,羞愤欲死的情绪同时升起,只把他涨了个满脸通红。 “章家大爷?”来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似乎并无敌意。 因木门洞开,地道内不再黑暗。两个侍卫率先反应过来,纷纷抽出腰刀,大声喝道:“谁?” “哦,我是瑞安公世子身边的张发财,奉世子之命前来送信的。”张发财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怎么?你们就这点子人跑出来?平日都不带着大爷练习的么?” 张发财不自报家门还好,这会子叫章士阁听见瑞安公世子几个字,全身的血液都直朝脑门奔涌而去!他瞬间记起了前两月截粮并故意落杨景澄颜面之事,如今叫杨景澄的人看到了自家狼狈,只要想想,顿觉羞愤欲死! 这两位公子哥儿的仇怨,还得从章士阁回京述职时说起。打章士阁有记忆起,章家便内有太后、外有首辅,可谓在京中横行无忌。休说杨景澄这等外头养的私生子,有时候连海宁公主见了,都得避其锋芒。虽说海宁公主怕的是章太后,可落在章士阁眼里,便成了堂堂公主亦畏惧章家。作为章家的承重孙,他自然与有荣焉。如此活了三十载,好容易回趟京,恰逢章太后于章家召见杨景澄,于是,他发现哪怕在家里,众星拱月的居然不是自己!当下里便觉得丢了面子,厌恶上了杨景澄。次后截宁江府粮草,很大程度是为了跟杨景澄过不去。 杨景澄这口黑锅当真是来的莫名其妙,他自认自己是不幸卷入旋涡的小鱼,每日殚精竭虑的规避着四面八方的暗箭,简直心力交瘁。哪知看在章士阁那棒槌眼里,就成凤凰蛋了!杨景澄也是个有脾气的,三番两次之后,毫不犹豫的与章士阁杠上了。 -- 第447页 然,二人的矛盾,又非单纯的公子哥儿间的意气之争。章士阁是想借朝廷而肥自身;而宗室子弟的杨景澄,却是为了宁江府的百姓。便是两个月过去了,杨景澄心中依旧有怒意翻涌——但凡章士阁少截些,能补种的百姓就不知多了几许,彭弘毅也不必左支右绌了! 若是仅仅如此便也罢了,甚贪赃枉法、甚心怜苍生,在官场上皆是攻讦政敌、美化自身的手段。外人听见了不过一笑了之。偏偏章士阁一向跋扈,大大咧咧的将此事在酒席上散播了出去,用以落杨景澄的颜面。殊不知,官场规矩,是能做不能说的。两位公子哥儿的争端,早落进了应天布政使程荣的眼中。纵然程荣乃章首辅一系的骨干,对章士阁也无半点好印象。 反观杨景澄,甭管他为民操持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他占了道理,把自己立于了不败之地。单论做官,程荣显然更喜欢杨景澄。一来守了官场规矩,二来一门心思赈灾练兵的人也不易惹事。何况程荣能做到正二品的高官,自然不可能甘做章首辅的走狗。二人虽有主从之说,实则更接近互惠互利。程荣有程荣的立场。身为布政使,若说没有入阁的野望,那是扯谎。而想要入阁,总归得让圣上点头吧?再抱章家的大腿,也别惹得圣上记恨吧?于是,二人的争执他不偏不倚的写了折子,给章太后与永和帝各递了一份。 与此同时,吃了亏的徽州卫所、宁江知府、宁江卫所等各自寻了自家靠山,往上头诉苦。只是章家势大,他们的份位不足以动摇分毫,尽数被各路人马压了下来。可是,如此多人的诉苦,也让各自的靠山心生不喜,这其中也不乏太后党的官员。更何况,丁年贵等人本就是明面上的探子,折子能最快速度的直递章太后的案头。 因此,在杨景澄不知道的时候,二人的争执早被上头看了个清清楚楚。永和帝对他敢与章士阁对着干的心性相当的赞赏,又因此促使了永和帝想进一步撕裂杨景澄与章家的关系,才使得他放出了龙氏之死的因由。若叫杨景澄知晓前因后果,只怕想弄死永和帝的心都有。 既上头人尽皆知,章首辅难免被动。章太后毕竟是当家人,自家侄孙子挖墙角挖的肆无忌惮,这不是落杨景澄的脸,而是她的脸!原本她还只是把章首辅请进宫里,温言细语的分说跋扈之弊端,叫章首辅好生管教孙子,莫使家族蒙羞云云。及至丁年贵的折子送到,章太后当即震怒! 章士阁与章太后有血缘,杨景澄没有。可宗法它不是这么算的!从宗法上论,一个夫家孙子,一个娘家侄孙子,亲疏一目了然。当章太后看到丁年贵的折子上写着章士阁如何在酒席上抨击耻笑杨景澄时,这没见过几面的侄孙子在她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章首辅的消息并不比章太后差多少,他亦被长孙的愚蠢气了个半死。火速发了封信,把章士阁劈头盖脸的痛骂了一顿。京城距离徽州千里之遥,信件消息来回间,两个多月一晃而逝。章士阁接到祖父训斥的信,也不过在五天之前。正为此不自在,就在最狼狈的时候,当头撞见了杨景澄的人! 张发财的目光毫不客气的落在章士阁的裤腿上,尿液顺着轻薄的丝绸裤腿,还在不停的往地面上滴落。张发财噗的笑出声来,吊儿郎当的道:“哟,章家大爷,您这是须得吃点子六味地黄丸进补进补呐!” 章士阁险些被气的一口气没提上来,章泰和则瞬间暴怒,指着张发财厉声痛骂:“小王八羔子,你好大的狗胆!” 张发财的腰刀蹭的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了章泰和的脖颈。一切变化的过□□猛,直到冰冷的刀锋接触到了皮肤,章泰和才反应了过来。他惊恐的看着面前眼神如冰、杀意沸腾的男人,一股暖流登时从□□处飙射而下。 “呵,”张发财脸上满是嘲讽,“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章士阁主仆两个齐齐羞的满脸通红。 张发财后退一步,他不是不敢杀个奴才,而是忽然发现章泰和与家中的几个小厮简直神似。那几个小厮早被杨景澄冷落到了角落里,而章士阁却把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带在身边,他怎么能替章士阁清理门户呢?敌人身边的祸害,必须好好留着啊! 就在章士阁主仆松了口气的时候,张发财却忽然发力,只见他双脚在地面上重重一蹬,灰尘顷刻间扬起,随即昏暗的地道内寒芒乍起,紧接着两声凄厉的惨叫直接刺破了章士阁主仆的耳膜。 漫天血雾中,两个侍卫应声倒地。他们的脖子上各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如水刀般冲刷着地道的顶部,又和着泥沙簌簌下落。他们的脸上,则是交织着痛苦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几个呼吸间,鲜血静止,两个侍卫瞪着几乎吐出来的眼珠,死了。 章士阁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章泰和与另一个长随恐惧的抖成了一团。 张发财从怀里掏出了块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刀锋上的血迹。别看两个侍卫喷了满地道的血,可张发财的刀锋上却只有极细的一条血线。擦完,他收刀入鞘,同时把沾血的帕子整整齐齐的叠好,收回了怀中。 “我们东厂出来的人,嗜杀如命。”张发财语调倏地轻柔,但章士阁主仆几人却越发觉得可怖,“偏叫娘娘给派去伺候个好好先生,说实话我们上上下下,都挺为难的。” -- 第448页 “今日能过个瘾,真是多谢章知府了。”张发财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抬手扔到了章士阁头上,“哦,对了,今日我来送信的,你赶紧看了给我回信,省的我耽误了正事儿。” 章士阁没接信,他现脑子有些懵,一则是不明白张发财为何突然暴起杀人,二则是从小到大从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让他凭空生出了不在现实、正困于梦中的错觉。 张发财也不催促,说实话他忍章士阁很久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杨景澄待他们的态度,他们自是记在了心里。若说章士阁是从未受过委屈,那以丁年贵为首的这帮被章太后收养的孩子,那便是从小不知道甚么叫委屈。直到跟在了杨景澄身边,偶然忆起往事,方惊觉,原来之前过的日子,那般的委屈;原来跟随一个主人,根本不需要被朝打暮骂、根本不需要提心吊胆。主人不会喜怒无常,便是恼了,顶多骂上两句。看在他们眼里,与其说是发脾气,不如更像小孩子撒娇。 张发财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想,横竖在他看来,只消杨景澄别与章太后直接对上,他便一定要做好侍卫的职责,不独要护其周全,但凡冒犯了杨景澄的,他必定要寻机会报复回去。睚眦必报,才是东厂风范! 微冷的秋风从门外吹入,驱散了些许尿骚与血腥味,也让章士阁的神志清明了几分。他总算回过了神,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身处危险的现实。硬忍着胸中翻涌的气浪,低头捡起了落在了泥地上的信。拍掉信封上的灰尘,屈辱的抽出了里头雪白的信纸。 信上却只有一句话。 “姓章的,流民怕否?想求小爷救你否?” 第259章 求援    信纸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信纸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沾染上了尘土。章士阁整个人都是木的,今日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多,多到他几近麻木。不知过了多久,骨子里的愤怒才从麻木的间隙里一点点的挤压出来,他的眼里渐渐的染上了仇恨的色彩! 杨!景!澄!!! 章士阁的身体开始微微的颤抖,依旧在他手里的信封被他揪成了一团。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每一寸精神都在疯狂呐喊着杀人! 然而张发财的一句话,又让一切的刻骨仇恨戛然而止。 “你不需要的话,我先走了。”张发财丝毫没有墨迹的兴趣,现徽州府城内流民四起,乱成一团,他急切的想回去报信,并将消息传递入京中。朝堂的博弈他掺和不了,但不妨碍他给自己讨厌的人补上一刀。 章士阁粗重的喘息着,他现对地道外的景象一无所知。地道内无粮无水,亦非久居之地。再则地道并非绝密,倘或知情人出入口泄露出去,那些兵痞都不用干别的,只消堵住出入口,再往地道里放把火,他便插翅难逃。然而,张发财倨傲的神情,与杨景澄的亲笔信,是如此的刺眼! “外面……有没有人?”章士阁的身边仅剩的长随嘉悦再也忍不住,开口问询。 张发财却没有回答。他两眼只盯着章士阁,好似压根没把甚管家长随的放在眼里。说来无论东厂还是锦衣卫,皆是天子心腹,等闲也确实高高在上。休说章士阁身边的长随,便是章士阁本人,只消别伤了他,气一气根本毫无影响。所谓打狗看主人,他是太后心腹,气你咋地? 章士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嘉悦开口时,他心里想的是总算有个台阶下了,不料张发财根本不接招,且他堵在前方,狭小的地道里,若想出去,非得他让开不可。章士阁觉着他三十几年的霉运全都在今日爆发,简直让他完全不知如何进退! 又憋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章士阁的求生欲终于站了上峰,他几乎是强挤出了个笑,咬着后槽牙道:“敢问张大人,门外情形如何,可否告知一二?” “早这么客气不就好了么?”张发财大咧咧的道。 章士阁差点吐血,他知道张发财说的并非刚才章泰和的冒犯,而是此前他与杨景澄的争执。一方面恼怒杨景澄的人得志便猖狂,另一方面也颇为嫉妒杨景澄身边能人环绕。尤其是丁年贵,章家给的资料里,清晰的写明了他的战绩。包括眼前的张发财,亦极为骁勇。可以说以丁年贵为首的一整只队伍,乃切切实实的百战之师。而这样好的人手,太后给了杨景澄,自己却只能请寻常的镖师。太后娘娘真是太偏心眼了! “对了,我进城之前,你们徽州府城各个路口都有彪形大汉把守,他们脸上皆涂抹着红色的油彩,自称赤焰军。”张发财笑嘻嘻的道,“章知府挺有本事的哈,上任不到仨月,麾下连成建制的军队都有了哈!” 章士阁眸光一缩:“不可能!” “我骗你有饭吃?”张发财吊儿郎当的道,“我有带纸笔,求援信你爱写不写,不写我走了。” “他们怎么可能短短时日,便有了番号!”章士阁依旧不愿相信。 张发财再次拒绝了回答。凭他的经验,短短几个月的功夫,流民确实不可能有如此声势。流民多半是没什么战斗力的,饿的脑子发木的他们,一切皆靠本能驱使,毫无理智。非得无数股流民互相厮杀,才会慢慢形成类似正规军的组织,也就是俗称的造反。他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与其说是流民起义军,不如说更像下山的土匪。那么问题来了,土匪为何胆敢在府城里横行?甚至设上了关卡?剿匪的主力军徽州卫,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 第449页 张发财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杨景澄想找回场子!”章士阁笃定的道。 张发财回过神来,笑眯眯的默认了。杨景澄其实拿章士阁没什么办法,太后姓章,朝中三巨头里,杨景澄真正的依靠唯有章太后。因此,杨景澄既不能对章士阁赶尽杀绝,亦不能见死不救。也只能找点场子,纾解纾解心中郁闷了。 章士阁连连深呼吸几口,憋屈的冲张发财伸出了手:“纸笔拿来。” 张发财从袖中掏出一套十分袖珍的文具,递到了章士阁手中。章士阁拆开文具,拿出纸笔,接连闭了好几次眼,方咬牙写道:“兄遇险、恳请弟伸出援手,兄感激不尽!” 张发财接过信胡乱塞回了怀里,转身翻出了地道,直接消失了!章士阁目瞪口呆,三两步跑到门口,低吼道:“你居然就这么走了!” 门外半晌没有任何回音。 良久,章士阁抬脚狠狠的踹在了土墙上,怒吼道:“杨景澄,我X你大爷!” 蹲在外头的张发财嘶了一声,龙飞凤舞的把这句话记在了纸上。民间称伯父为大爷,杨景澄的大爷是……啧,章家的灵气,真是叫娘娘和章首辅用光了啊! 徽州府距离宁江府足有三百多里。即使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也得从天光跑到天黑才能抵达。张发财凭借着身份,借调驿站的马匹,一路换马不换人,足足狂奔了六个时辰方回到了宁江府。时值下午,杨景澄刚从卫所回来,见到风尘仆仆的张发财,忙道了声辛苦。 张发财咧嘴笑道:“跑惯了,不辛苦。不过章知府那头情况不好,世子是否要派人救援,恐怕得立刻拿主意才好。” 杨景澄连忙问:“什么情况?” 张发财一面跟着杨景澄往院子内走,一面快言快语的把徽州见闻说了个清清楚楚。丁年贵听的直皱眉头:“你没见徽州卫的人?” “没见。”张发财道,“我顺手打听了下,前日他们还围着讨粮,到那甚么赤焰军来了,他们全跑没影了。” 杨景澄愕然:“反贼进城他们竟跑了?不怕上头责怪么?” “责怪什么呀?”张发财道,“听说他们粮库都空了!” “骗鬼呢!”丁年贵冷笑道,“粮库存粮不多可能是真的,果真空了,王英芳早往蔡仪那处哭去了,还小打小闹个什么劲儿?” 杨景澄:“……”你们东厂的对朝廷官员都是直呼大名的吗?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便罢了,地方武将一向没什么体面;但蔡仪可是他们应天的都指挥使、康良侯蔡亮的族弟,朝廷正二品的高官!杨景澄算是对东厂、锦衣卫这等衙门服气了! 张发财愣了愣,说实话,虽然他们做番子的满世界打听消息,但对于朝中局势的分析把握,未必个个在行。张发财便不太弄的懂其中门道。被丁年贵抢白后,连忙摆摆手:“我不懂老大人们的心思,横竖消息就是这些了。” 杨景澄见张发财风尘仆仆的模样,便道:“你且去歇着,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张发财点了点头,大步流星的朝自己的屋子去了。杨景澄站在原地想了想,又开始点名:“许平安、裘有根、李金子,你们随我来!” 被叫到名字的李金子不由莫名其妙,他有好几次行动都被丁年贵抓到了轨迹,一向不太被杨景澄信任,今日怎底忽然又特特点他出来了?但杨景澄没有解释,而是带着几个人,径直走到堂屋,请他们坐下。 丁年贵还是习惯性的站到了杨景澄身后,杨景澄也不去管他,而是开门见山的道:“我离京时十分急切,家里没给我请幕僚。我虽只是个武将,但有些事总需要有人商议。你们几个平日里看着便颇为稳重,因此我请你们来一同商议商议徽州之事。”说毕,他又对丁年贵道,“你把徽州的前因后果,同大家伙讲一讲。” 丁年贵瞥了李金子一眼,方如是这般的把张发财拿回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待他说完,许平安等人面面相觑,好半日裘有根挠了挠头道:“世子,咱也没什么文化,一时弄不清这里头的门道。” 李金子却忽然开口:“章知府做生意,为何要讲徽州卫排挤在外?” 丁年贵淡淡的道:“越多人分赃,能分的东西越少。” 李金子又道:“可应天的都指挥使乃康良侯府出身,说来与娘娘亦有些渊源,既是同一个派系,他理应居中调停,何以对眼皮子底下的纠纷如此的漠视?” 这正是杨景澄心中疑惑,章士阁可没落下徽州府的文官们,更没忘了大大小小的士绅,连远在武林府的徐家都没忘,怎么偏偏忘了徽州卫? “他们应是在分赃上闹了矛盾。”丁年贵道,“若非如此,王指挥使未必有胆围攻章知府的私宅。” 杨景澄侧头问道:“现怎么办?” 丁年贵看向杨景澄:“只看世子您怎么想了。” 杨景澄挑眉:“我怎么想,你们便能怎么办么?” 丁年贵笑了笑:“不同的思路,不同的处事方法。” “那我想把粮食抢回来。”杨景澄冷声道,“我们宁江府的百姓,还饿着肚子呢!” 李金子探究的目光投来,又很快收了回去。 许平安轻笑出声:“世子可是想趁火打劫?” 杨景澄整了整衣袖上的褶皱,不疾不徐的道:“写信气人不算本事,抢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章家子弟,该受点教训了!” -- 第450页 第260章 合谋   “既是想光明正大的抢,何妨…… “既是想光明正大的抢,何妨光明正大的去?”丁年贵笑道,“您是宁江卫指挥使,现徽州知府向您求援,那头又有甚赤焰军,您大可直接率兵出击。既练了兵,又不怕他章知府反悔,何乐而不为?” “好!”杨景澄当即答应。 许平安震惊的道:“卫所驻军不可私离驻地吧?” 杨景澄但笑不语,所谓人挪活树挪死,哪怕朝廷三令五申的规定,真执行下来亦有各种变通。驻军不是不能私离驻地,而是不得擅离。二者看着相似,意思却相差很远。不得擅离,换言之,有理由自可来去如风。何况他是带兵去救章士阁的,哪怕章首辅事后明知他抢了粮,也会竭力为他周旋。不为别的,粮草再贵重,比起章士阁的性命来说,却不值一提。章首辅乃朝中的领头羊,明显的恩将仇报可是干不出来的。 既要领兵出门打仗,少不得把马桓请来商议。自来武将主战的多,主和的少。马桓已经多年未曾领兵,骤然听闻杨景澄找他商议打仗之事,兴奋的直跺脚:“世子只管交给我,我保管打的那帮贼人哭爹喊娘!” 杨景澄笑道:“切勿小瞧了匪类。流民流寇皆不可怕,然这等有了纲领、组织的,多少有些棘手。些许小事,我可不想只打胜仗,我还想让麾下尽可能的没有伤亡。你做得到么?” 马桓僵了僵,半晌方道:“我尽量。”说毕,又补充道,“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我知道世子心疼将兵,但慈不掌兵,世子日后若要领兵打仗,还是心狠点的好。” “我知道,”杨景澄笑道,“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马桓闻得此话,心中大石落地,又兴头起来,搓着手道:“打仗讲究出奇制胜!我们宜早不宜迟,我现就去卫所那头动员起来!也叫徽州卫那起见了贼人便跑的软蛋瞧瞧我们的英武!” 杨景澄道:“好。你们且先预备,我去同彭知府说一声,到时候南城门见,我们一并去徽州!” “不可!”堂屋内的众人齐齐出声,许平安忙道,“世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过是些许贼人,很不必您亲自前往。您还是在家安坐,等马师父的捷报便好。” 李金子更圆滑些,转瞬间就找了个借口道:“如今徽州流民四起,赤焰军已成气候。万一马师父拦截不成,叫他们冲出了包围朝我们宁江府来,只怕酿成大祸。小人以为,马师父领兵出击,留一半人手与世子镇守宁江府,方是稳妥之计。” 杨景澄十分无奈的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身手其实不错的?” 许平安严肃的道:“双拳难敌四手,您身手好我们都知道,可战场不比街头斗殴,刀剑无眼,您又不缺军功,何必以身涉险?” 杨景澄有些不高兴了,哪个习武的男人没幻想过征战沙场?如今正有机会长长见识,可身边的人死活不许,是什么道理?他又不是真养在深闺的娇小姐! 忽闻丁年贵笑道:“在我看来,区区贼人,不至于伤得到世子。”不待许平安说话,他又接着道,“然世子的目的既是抢粮,麾下将兵便会与章知府对上。您若亲自出马,闹出矛盾来,日后双方都难有台阶下。而若您坐镇宁江卫,底下人反倒可以狮子大开口,便惹恼了他,您只管与马师父或邵大川唱一出双簧,此事便抹过去了,上头也不好同您计较,您说是也不是?” 杨景澄:“……” “您是要做良臣的,”丁年贵温和的道,“些许微末功劳,还是让给那些将兵吧。” 丁年贵的话都说到此份上了,杨景澄只得作罢。毕竟他要是与章士阁不死不休,高兴的只会是永和帝。杨景澄正记着永和帝的仇呢,权当给章太后留点面子吧。于是他不情不愿的道:“我去卫所,亲自送将士们一程。” 杨景澄话音刚落,堂屋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世子真爱惜英才!” “世子好生怜惜将兵!” “世子真乃将兵之福也!” 杨景澄听着许平安等人毫不走心的马屁,腾的起身,一人赏了一脚。许平安哈哈大笑:“我们头儿得伺候世子,此番我去同他们谈!” “等下,不是打仗么?为何要谈?”马桓急道,他可不是去求和的! “不是跟贼人谈!”许平安神秘兮兮的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马桓不太信任的看着许平安:“你若玩那以胜求和的把戏,我就不去了。” “放心、放心,到了徽州,你只管放手打贼人,我不管你怎么打,我也管不来。”许平安再三保证,又笑对杨景澄道,“我许平安办事,世子且放心。” 马桓总算听出来了,原来杨景澄派兵至少有两个目的。他不大想理会另一个目的是什么,横竖能让他过把瘾即可。 几个人又凑在一处,商议了些细节后,趁着天没黑,齐齐往卫所行去。原本已经休息的卫所,忽闻掌号笛响,□□练了好几个月的他们当即放下手中琐事,撒腿往校场狂奔。不到一刻钟,卫所千把号人,皆齐齐整整的按旗队立在了场中。 旁观的杨景澄暗自点了点头,比起他刚来那会子的懒懒散散,宁江卫显然已有了想象中的军队模样。马桓双手背在身后,腰姿笔挺的站在高台上,朗声道:“刚接到军报,徽州有贼人作乱,徽州知府向我们宁江求援!尔等皆是有勇有谋的精锐,徽州有求,尔等敢不敢应?” -- 第451页 “敢!”底下千人齐声大喊,其声势镇的左近飞鸟纷纷腾起翅膀,朝天空四散奔逃。 “好!”马桓中气十足的喊道,“那我们便乘船出发,去徽州挣军功!” “挣军功!挣军功!挣军功!”宁江卫将兵再次齐声呐喊。 丁年贵在旁点评道:“马师父练兵确实有两下子,可惜了。” 杨景澄看着场中将兵整齐划一的动作,心中暗道,早晚有一日,必得让马桓再回九边不可!如此人才,只在他身边练这千把号的地方卫所,当真浪费! 见马桓意气风发的模样,原本想上台讲两句的杨景澄放弃了这个打算。就像许平安说的,他又不必挣军功,该把风头留给旁人。何况,马桓是他的人,马桓的威望,便是他的威望;马桓的郡公,自然亦是他的军功。他现愁的是手下耀眼的不够多,而不是自己是否耀眼。都被朝中几大巨头惦记了个遍了,他还耀个狗屁的眼,做人臣子的,低调些方能活的长。 宁江卫统共只有千人,还得留一半驻守驻地,马桓要带出去的不过五百余人。对马桓这等曾直面蒙古的猛将来说,这点子小打小闹的场面,不够他消遣的。因此哪怕即将上战场,他亦浑身轻松。先清点后勤物资,再清点人数、兵器,色色齐备之后,已然天黑。 好在江南水系密布,宁江府至徽州府有水路相通。五百多号人马,乘坐特特调来的六艘大船,连夜往徽州而去。 徽州府,章士阁私宅。 赤焰军的疯狂的清扫着府内的金银珠宝,根本没空去搜寻传说中的密道,更没兴趣抓获章士阁的侍卫与幕僚。倒是章士阁从京中带来的丫头们倒了血霉,十几个丫头并五六个年轻些的仆妇尽数被塞进了麻袋,连同金银珠宝被一同带走。而章士阁用来攫取暴利的粮食,并不在府邸内,而是在府衙左近的大仓库里。那是留给徽州卫的,此前他们便说好,财宝女人归赤焰军,粮食则归徽州卫。 劫掠了一夜的赤焰军在次日天没亮的时候,火速撤离。民间经常有云,官匪一家。事实上驻军与匪类也确实是共存亡的关系。毕竟按照朝廷的德行,素来飞鸟尽良弓藏。辖区内若没个土匪,军饷都敢随意拖欠,驻军非得饿死不可。因此,驻军与某些匪类,一直有互惠互利的关系。 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亦是一宿没睡,听着心腹长随回报道:“赤焰军走了。” 王英芳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来他们长了脑。别断了联系,日后或还有合作的机会。” 那长随叹道:“也是章府确实奢豪,此前我还担心他们劫掠百姓,不想抢完章府后,旁的他们也看不上眼了。” 王英芳摇头笑道:“我早同他们说明白的。章士阁哄抬粮价,遭人记恨,被人报复,实属报应,我躲了开来,上头怪不到我头上。但,贼人匪类劫掠城池便不同。但凡城内有烧杀劫掠之事,我必率徽州卫鏖战到底。章家既够他们好生过个肥年,他们再犯不着与我们过不去。” 长随点了点头,接着道:“那伪装赤焰军的,可以开始搬粮了么?” 王英芳抬手道:“且不急,章士阁此刻是死是活无人知晓。我得先确保他的安全,再行运粮之事。否则,万一他有个好歹,咱们同赤焰军勾结之事,必定暴露在章首辅眼里,那咱们可就不得好死了。” 长随有点不明白:“这跟运粮有甚关系?” 王英芳嗤笑道:“我们这点子道行,是瞒不了上头人的。章士阁无事,财宝粮草抢了便抢了,他掘地三尺合该被人收拾。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曾动粮草,便难有凭证。即使章首辅猜到了些什么,我们自家粮库空空如也,便可一推二五六,他且奈何不得我们。说到底,这天下又不是姓章的,我们还有圣上呢!”说毕,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先寻到章士阁再说。 章士阁躲在地道里,既不敢出去,亦不敢动弹。浑身的狼狈不说,江南的秋季远谈不上冷,两日功夫,侍卫的尸首已开始散发恶臭,熏得他们主仆三人不住的干呕。他们听得见外头有人呼喊,偏生没有一个是熟悉的声音,躲在地道里的他们愣没敢轻举妄动。 两天两夜过去,章士阁已然是强弩之末。死活找不到人的王英芳也开始着急。别看他面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实际已慌的不行。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再找不到章士阁,他便带着兄弟扛着粮食,直接落草为寇了! 又是半下午过去,章士阁依旧毫无踪影。王英芳再也忍不住,把麾下兄弟聚拢过来,齐齐改装成赤焰军的模样,抬起了家伙直奔粮仓运粮。 就在他们刚打开粮仓,准备动手时,忽有心腹狂奔而来,一脸惊恐的对王英芳喊:“大人!不好了!宁江卫来抓土匪了!” “什么!?”王英芳当即跳起,大喊一声,“兄弟们快跑!” 却听“砰”的一声,火炮巨响!站在高处望风的兵丁撕心裂肺的大喊:“他们关了城门!我们跑不了了!” 王英芳眼前一黑,咚的倒在了地上,砸起了满地的尘土。粮仓前,装成赤焰军的徽州卫将兵,瞬间陷入了死寂。 第261章 得救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堂堂徽州卫指挥使,就这么触不及防的倒下了,他带领的人自然也僵在了当场。有机灵的撒腿就跑,可绝大部分人却没有动。卫所里还有他们的家眷,他们跑了,家眷又怎么办?何况,城门一旦关闭,徽州府这么点大的地方,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 第452页 宁江距离徽州三百里之遥,宁江卫听到的消息,来自三日前,哪里知道短短三日的功夫,徽州府城内已然变了天。当马桓与许平安听到卫所留守人员抖抖索索的诉说着前情,简直被震惊的久久无语。 好半日后,许平安头痛的道:“我先去探探章知府的安危,此处交予你了。” 马桓扫了眼卫所里留守的老弱病残,当机立断的道:“我们先去粮仓,把王指挥使制住了再说。” 二人商议毕,立刻分头行动。马桓带着将兵们直奔粮仓而去。徽州卫的官兵们依旧僵在原地,几个人在死命晃着王英芳,希望把他晃醒;几个当官的亦围在了一处,着急忙慌的商议着如何脱困。忽然,站在高处放哨的兵士再次大喊:“他们过来了!” 一语惊的众人狠狠的打了个哆嗦。指挥同知赵良策三两下翻上了高台,看着远处的来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马桓所率领的宁江卫旌旗高举、步伐整齐,单那份精神气儿便知此军非比寻常。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徽州卫纵然糜烂,三品官的眼界还是在的。于是赵良策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他们之前商议对策时,便有反击的想法。横竖宁江卫是外来的,只消把他们打跑了,谁还能知道今日的真相。可现看着那在奔跑中依旧能不散的队伍,顿时心生绝望——这还怎么打!? 就在此时,王英芳终于被麾下弄醒。刚苏醒的人,尚有几分迷糊,赵良策却已在上头喊:“大人,你上来瞧瞧吧!” 另一个指挥同知秦嘉美没好气的道:“大人才醒哩!”言外之意是,你赶快闭嘴,王英芳又吓昏过去了怎么办? 赵良策急的不行,又顺着杆子从高台上溜了下来,急忙忙的对王英芳道:“宁江卫刚换了新指挥使,想必是个练兵的高手,方才我看见了,咱们打不过,大人你快拿个主意吧!” 王英芳听到新指挥使几个字,一拍大腿:“新指挥使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赵良策差点被顶头上峰气死。 “新指挥使是宗室,应该没来。”秦嘉美断言道,“他们来的这般快,定然是急行军,宗室哪吃的起这个苦?便是他想来,下头的人也不许他来!” “那好办!”王英芳听了下属的分解,面上带上了喜色,“若指挥使不来,领兵的必然是邵同知,他乃我们的老熟人了。此番原也是姓章的撩事,我们好生同他说一说,叫他装个不知道便是!” 众人听了,纷纷觉得有理。要知道本朝立国之初即有规定,婚姻大事须得门当户对。军户只得找军户,匠户只得找匠户。虽后来人口繁衍,大家伙不大遵守了,习俗却保留了下来。宁江卫与徽州卫乃邻居,两下里结亲的不知繁几。今日来人之中,保不齐就有徽州卫的大小舅子。大家皆是亲戚,给点子好处一齐把事儿抹过去算完。 赵良策暗自松了口气,王英芳胆小归胆小,脑子转的倒挺快,怪道他能升官。 然而,邵大川没来…… 马桓不过是杨景澄私请的教头,地位相当于幕僚。凭他有惊天伟岸之才,也只是个疑似家奴的白身。平日看在杨景澄的面子上,大家伙尊他一句“师父”,可上了战场,哪个当官的肯听个奴才指挥?生死面前,再有体面也不中用。 杨景澄为了让马桓放开手脚,休说指挥同知这等从三品的高官,便是经历司那些带个官字儿的小喽啰,都叫他留在了宁江卫。跟着出来的,全是毫无体面的大头兵! 当两下里碰面时,王英芳看着从未见过的、身着常服的马桓时,险些再次晕了过去! 赵良策亦是眼前一黑,脚底接连踉跄,旁边有人本能的搀了一把,方没跌倒在地。 宁江卫变阵的鼓声咚咚的响,早练习过无数次的兵士们跟着鼓点与旗帜,飞快的散开队列。王英芳难以置信的看着快速结阵的兵士,宁江卫变阵居然如此快速而有序,到底怎么做到的!? 就在宁江卫形成包围圈的那一刻,徽州卫所有将兵的心里同时闪过了一句话——谋反,诛九族! 完了!全完了! 许平安只带了十几个人,步履飞快的在徽州府城内穿梭,寻找着章士阁府邸地道的出口。就如杨景澄的宅子一样,章士阁的私宅亦是章太后授命丁年贵布置的。当初丁年贵在江南呆了好几年,为旧部置办了些便于藏匿的住宅。次后旧部调整,就空下了几座。其中两座恰好就给了杨景澄与章士阁。这也是两座宅子虽奢华,却不大能匹配上两位公子哥身份的缘故。在章太后看来,宅子够用即可,奢华在其次,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不过,章士阁在徽州的私宅,安全性还是比杨景澄的差一些。并非章太后在这点小事上也偏心,而是当初丁年贵等人在徽州的落脚地,就不如宁江府的好。倘或章士阁去的是武林府,宅子便比杨景澄的好百倍不止了。因此,私宅地道的出口,算不得很隐蔽。与杨景澄那边直通树林的长长地道不同,此处地道只有区区半里地,仅能在被袭击时作为缓冲。其出口所对的位置,乃是一处破落的大宅,因有传说此地闹鬼,暂时无人居住。 许平安没来过徽州,他是根据舆图与丁年贵的描述寻找出口的。待他寻到了那闹鬼的破宅,便抬手阻住身后跟着的宁江卫兵士,沉声道:“你们且在原地等待,我探探路再回来。” -- 第453页 许平安到底沉稳,尽管他亦不喜章士阁,却依旧不愿向外人暴露密道的所在。他当着众人的面□□进了破败的院子,给宁江卫的兵士造成了章士阁可能躲在院子里的假象。而后又在另一边,轻巧的翻出了院子,在一丛杂草中,找到了隐蔽在大石头后的小门。 轻轻推开小门,一股恶臭迎面扑来!许平安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即打起了火折子,小心翼翼的朝里头走。 “谁!”色厉内荏的声音倏地从地道内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许平安没回答,而是贴着墙警惕的朝内走。很快,他就在地道里看到了虚弱躺在地上的章士阁,以及勉强靠在墙上坐着的陌生的小厮。 “我是瑞安公世子派来的人。”许平安报上家门,“你是?” 那人登时大哭起来:“呜哇!你怎么才来啊!” “闭嘴!”许平安轻喝,“你想全徽州的人都知道你们家的密道么!?” 那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抽泣。他缓了好半日,才抽噎着道:“我叫嘉悦,是我们大爷的长随。大爷昏死过去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一定会打死我的!” 许平安的面皮抽了抽,他先前听张发财说章士阁身边的心腹,跟龙葵那几个假男人一样一样的时,还不大相信。章士阁好歹是少年进士,已在外当了两任官,怎会拿逗乐子的伴当做心腹?怕不是人家想扮猪吃老虎吧!?事实证明,是他见识短了!怪道章士阁能引的徽州卫造反,这就是个活生生的棒槌啊! 再棒槌也得救。许平安转身蹲下,伸手探了探章士阁的鼻息,还好,还有气。又去探了探倒在旁边的章泰和,这位是章士阁身边有名有姓的随从,许平安倒是认得,也还有鼻息。于是他抽出佩刀,在嘉悦的惊呼声中,割下了章士阁的下袍,又裹回了章士阁的脸上,而后一把将其扛在了肩头,带出了地道。待将章士阁放下,又回来把章泰和与嘉悦带了出来。 到了地面,借着明亮的天光,许平安看清了章士阁的模样。只见章士阁嘴唇裂出了一道道的口子,裸露在外的手脸皆是黯淡无光,便知他定是缺水的。于是先从腰间抽出了个小水囊,给章士阁灌了小半,再将剩下的大半分给了嘉悦与章泰和。 嘉悦到底年轻,有了水便回了魂。他贪婪的舔干净了嘴唇上最后一点水渍,才有空问:“我们大爷怎么样了?” “还活着。”许平安言简意赅的道,“你去搀章泰和,我来扶你们大爷,我们得离开这儿。” 嘉悦委屈的道:“我没力气了。” 许平安理都懒的理他,扛起章士阁便走。嘉悦见许平安真个要抛下他,顿时吓的魂飞魄散,赶忙连拖带拽的带着昏迷的章泰和,吃力的跟在了许平安的后头。不知走了多久,嘉悦差点累吐了的时候,总算听到许平安宛如天籁的一句:“可以了。” 嘉悦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着。不一会儿,许平安领了整整十几个彪悍的汉子过来,把他们三个皆背在了背上。嘉悦又一次呜呜的哭了,他伏在不知名的兵士背上,安心的彻底昏过去了。 第262章 虚伪    马桓看着眼前精神萎靡的徽…… 马桓看着眼前精神萎靡的徽州卫将兵们,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怅然。虽说这帮人居然滑稽的伪装赤焰军偷梁粮,却也反映了他们到底缺粮到了什么地步。就快中秋了…… “我们真的是被逼的没法儿了啊!”王英芳坐在地上,黝黑的汉子,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赤焰军已成规模,都司命我们全力节制。可我们没粮啊!你去看看我们的库,快能饿死耗子了!” “去岁中秋时候,每石米只需五钱,你可知今年我们徽州府的米价几何!?” 王英芳嘶声呐喊道:“一两八钱!!!” “朝廷一年才拨几个钱!!!” “也别同我说禄米!”王英芳尖锐的喊道,“禄米根本就不能吃!!!” “我袭了父亲的官职,到现在二十年了,从来没似今年这般窘迫过……”王英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当兵吃粮,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一家老小被饿的嗷嗷叫时,真是恨不得自家切了进宫做太监去,再不做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王英芳的话勾起了徽州卫的伤心事,人群里的啜泣声越来越大。 马桓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嘶哑着声音道:“此事我无权处理,我们本是来打赤焰军,营救章知府的。” 王英芳恨声道:“我知道,你们的指挥使,与姓章的是亲戚!你们权贵互相勾结,就知道喝我们当兵的血!”他忽然指着宁江卫的兵士们厉声道,“你们今日给权贵当狗,早晚有一日,你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一时间,啜泣声不再,整个粮仓附近,安静的落针可闻。宁江卫的兵士们想着洪水过后四处觅食的自己,感同身受的情绪渐渐漫过了杀敌立功之心。大家都是当兵的,大家都曾被文官欺压过。天灾便也罢了,分明徽州府当日受灾远不如宁江府,徽州卫却落得个饥肠辘辘的下场,怎能让人不动容? “嗤!你还真生了条三寸不烂之舌啊!”不知那处倏地有个声音传来,惊的徽州卫的众人纷纷四处张望。马桓余光瞥了眼自家的兵士,很好,没有被随意分神。 而后,所有人就看到许平安从天而落,稳稳的站在了马桓与王英芳的中间。 -- 第454页 “你是谁!?”王英芳惊惧的道。 “东厂,许平安。”许平安似笑非笑的看着王英芳,“当兵的吃不饱我信,可你们当官的么……你要不要换个花样再诉委屈?” 王英芳的脸顿时涨了个通红,他那点子小动作,瞒得过外人,只怕瞒不过专职做探子的东厂。马桓见此情状,不由挑了挑眉:“许大人,难道有内情?” 许平安但笑不语,各地卫所现日子确实不大好过,可都司的眼皮子底下,说没饭吃实在有些过了。怎么说都指挥使也是蔡家的,章士阁再张狂,怎可能半分面子都不留?以许平安对官场的了解,八成是当时王英芳仗着本地人的身份,与章士阁起了冲突。谁料首辅长孙的章士阁更为蛮横,索性把王英芳撇在了一边。如若先撩事的是王英芳,蔡仪确实不好说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开始便挑衅初来乍到的章士阁,倘或章士阁落了下峰,接下来三年让人怎么当徽州府的土皇帝? 麾下如此的不长眼,恐怕蔡仪心里也有气。 王英芳刚才的一番鼓动,原是让宁江卫感同身受的,可现他一副被说中心思的模样,宁江卫的众人自然生出了被欺骗后的恼怒来。徽州卫的人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战意节节攀升,一个个差点吓的当场尿裤子。 “章知府已被我送去了医馆,大夫瞧了,死不了。”许平安又抛出了个徽州卫十分不想听见的消息,然后他看向王英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赤焰军怎么回事,你又为何带领麾下假扮赤焰军,早晚能让都司查清。而赤焰军害的章知府险些命丧黄泉,也总要人出来受章首辅的怒火。” “是王指挥使一个人的主意,与我们无关!”惊恐之下,指挥同知秦嘉美突然大喊! “放屁!”王英芳暴怒,回身指着秦嘉美怒喝道,“当日是谁说章知府偷截朝廷赈灾的粮草,必定不敢声张,我们正可借此讹他一笔的!?当日粮草倏地拐弯进了徽州府之事,又是谁查出来的!?你想拿我顶缸,放你们逍遥?做你娘的春秋大梦!”王英芳抬手,将徽州卫的大小官员们一个一个的指了过去,“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没有无辜!” 徽州卫的将官登时炸了锅,纷纷互相攀咬谩骂起来,而宁江卫的兵士们则渐渐气红了眼。宁江卫至今缺粮,他们之所以没挨饿,很大程度是因为杨景澄私自掏钱补贴。朝廷赈灾的粮草被层层盘剥乃定例,但再是定例,叫吃了亏的人见到了仇人,自是恨不能生啖其肉!何况叫上头盘剥也就罢了,徽州府与宁江府平级,凭什么截他们宁江卫的粮食!? 看着眼前高大壮观的粮仓,想着忍饥挨饿的家乡父老,宁江卫众人怒意熊熊! “诸位冷静。”许平安朗声道,“截粮的不是他们,他们只是截粮不成心怀怨念的小人。” 见许平安愿为他们说话,赵良策悄悄了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行到许平安面前,躬身一礼:“下官赵良策,拜见许大人。” 赵良策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论官职不知比许平安高了多少级。当着众人的面,性格谨慎的许平安连忙侧身避开:“区区六品,不敢当大人的礼。” “我哪还有资格被叫大人呐?”赵良策一脸苦涩的道,“能保族中幼童活命,已是万幸。” 官兵换上了赤焰军的衣裳被抓个正着,不是谋反也是谋反了。赵良策此刻心如死灰,唯一的期盼,只有勿使血脉断绝。因此才主动找许平安套近乎。许平安颇为头痛,他向杨景澄主动请战,原是打着威胁章士阁的主意。倘或章士阁想让他出手相救,便把当日截下来的粮食归还。如此,既救了章士阁的性命,又讨回了当日丢失的颜面,还平息了徽州府内的祸端,可谓一举三得。不成想,章士阁能把自己困死在地道;赤焰军早跑的不见踪影;而徽州卫,假扮成了赤焰军。 这特娘的都叫什么事!? 整整一个卫所反叛,已称得上震惊朝野的大事。许平安心累的道:“诸位狗胆包天,干出了匪夷所思之事,我一介打手,无权处置。”说着,他看向马桓,“马师父且指挥众兵士,将逆贼们拿下再说吧。” 马桓点点头,立刻指挥起宁江卫的兵士,手脚麻利的把在场的徽州卫捆了个严严实实。 王英芳还想说什么,许平安却冷冷的道:“老实点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伎俩。粮食不易存储,这么多粮食你们自家吃不完,亦不敢在徽州府销售,打算朝何处销赃,打量我不知道?” 王英芳打了个寒战。 许平安看着王英芳身上的赤焰军的衣裳,嗤笑一声:“与虎谋皮的蠢货!” 王英芳彻底颓了,任由宁江卫的兵士将他拿麻绳捆的个严严实实。其它人也被卸了武器,捆在了一处。马桓走到许平安身旁,低声问:“捆好了,然后呢?” 许平安轻轻吐出了口浊气:“我们处理不来,世子也最好别沾惹。我写折子报与京中吧。另,你派个手脚麻利的,赶紧给世子送信,请他告诉本地都司。如此大事,若是朝廷先知晓,而都司无防备的话,恐怕也没好果子吃。” 马桓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不动。许平安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马桓糟心的道:“要说清楚事情经过,少说也得大几百字。您瞅着我是写的来的么?” -- 第455页 许平安:“……”你就欠世子摁着你读《千字文》! 不多久,马桓从许平安手里接过潦草的一封信,找了七八个平日里表现好的兵士,命他们火速送回宁江府。许平安扫了眼老老实实被捆好的徽州卫将兵,再叮嘱了马桓几句,转身离去。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密布了阴云,将要下雨的模样。许平安的脸色比天上的阴云更黑,心里不住的痛骂老天,收谷子的季节下你娘的雨!忍着心中的火气,他抬脚踏进了本地最大的一座医馆。 “章知府醒了么?”许平安朗声问。 一个小药童赶忙迎了过来,恭敬的道:“回大人的话,章大人依旧昏迷,他身边的管家倒是醒了,正在后头歇息。大人您要去瞧瞧么?” “带路。”许平安道。 小药童赶紧在前带路,把许平安引到了后院。后院大概是大夫的私宅,比前头大堂安静了许多。穿过回廊,行到一间收拾的极干净是屋内,许平安见到了正大口喝粥的章泰和。 许平安毫不客气的坐下,开门见山的道:“前因后果说一遍。” 章泰和不认得许平安,闻言皱起眉头,很不高兴的道:“你哪位?知道小爷是谁吗?” 许平安一瞬间理解了张发财不曾杀他的动机,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于是许平安扬起笑脸,无比客气的道:“我是瑞安公世子身边的侍卫,赤焰军已经被我们抓住了,小哥赏个脸,同我说说当日情景,好让我同世子回话可好?” 第263章 套话    许平安其实并不畏惧章士阁…… 许平安其实并不畏惧章士阁。若搁以前,他见了这等权贵,自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毕竟拿小人物给人消气的事儿,实乃上位者的常态。他们的命一点都不值钱。但遇到杨景澄之后不一样了,因为,杨景澄护短。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要么是杨景澄无法抵抗的权势,要么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事,否则往日那般随时可能被上位者弄死的事,很难再发生。而章士阁显然还没到让杨景澄也惧怕的地步。 但是,章士阁是杨景澄的对头。许平安的心情与张发财是一样的。对于杨景澄一时半会儿对付不了的人,最好的方式便是惯的他更加无法无天,终有一日,他会闯出大祸,再难容于世间。 许平安余光扫了眼昏迷中的章士阁,心里默默决定等下就砸二百两银子,让医馆尽心竭力的照顾章士阁。横竖他明面上的身份,是章太后派去监视杨景澄的人。他对章士阁再谄媚,丢的也不是杨景澄的面子,但同时又能给章士阁一个章太后十分溺爱他的假象。 章家有个如此作死的孙子,简直是天下之大幸! 许平安讨好的态度,无疑取悦了章泰和。他倨傲的道:“算你有点眼色,之前那个……”章泰和咬牙切齿的道,“太目中无人了!他竟敢杀了大爷的两个侍卫,他根本就没把大爷放在眼里!待我们大爷腾出空来,非报与太后知道不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怕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还有这事!?”许平安严肃的道,“我回去定报与我们丁大人知道,好生罚他!” 章泰和笑了起来:“你,不错!” 许平安憨厚的笑道:“娘娘待我们不薄……” 暗示性十足的话,让章泰和听的颇为熨帖。不必许平安多言,他心里已经想象出了在这群忠臣的监视下,杨景澄活的多么憋屈。呵,那货也只敢在信里张狂了。他们大爷截了他的粮,看上上下下谁替他说过半句话么?有他们娘娘在,宗室算个屁! “卫所那帮鸟人,你们都抓住了?”章泰和问道。 许平安刚想回答,忽的记起了进城不久时,对卫所的审问。两厢对比,他发现章泰和竟不知道袭击他们的并非卫所,而是赤焰军。可卫所胆敢冒充赤焰军,想必与赤焰军亦有所勾结。谨慎起见,许平安没说出心中猜测,而是故作惊讶道:“小哥怎底知道我们抓的是卫所?” 章泰和莫名其妙:“正是他们害了我们,不抓卫所抓的是哪个?” 许平安一拍大腿:“小哥误会了,据我们所查,冲击府上的乃徽州新起的一股流民,唤做赤焰军。哪知我们心急火燎的赶来,他们已经跑了!” “啊?”章泰和十分震惊,“不是卫所冲进来烧杀抢掠的么?那几日围在我们府外的正是卫所!哪里又冒出来了个赤焰军?” 许平安当即拍桌怒道:“卫所的人竟敢围大爷的府邸,他们活的不耐烦了!” “何止!”章泰和怒气冲冲的道,“他们还拿木头撞门呢!” “小哥确定撞门的是卫所么?”许平安道,“我听说的却是赤焰军撞的门,也是他们洗劫的府邸,连府上的丫头全都绑走了哩!” “什么!?”章泰和的声音顿时尖利,“所有丫头!?” 许平安点头道:“还有几个年轻的仆妇,我刚去府上转了一圈,只剩几个老妇人和老头儿了。” 章泰和登时气个倒仰,丫头里不独有章士阁的宠姬,还有他的两个相好,简直岂有此理! “赤焰军是什么人?你速速派人将他们缉拿归案!”章泰和火冒三丈的道。 许平安噎了噎:“那个,我只是个侍卫……调兵打仗的事儿,不归我管。” 章泰和也是一时被气懵了,回过神之后,他找补似的道:“待我们大爷醒了,我们就找都司告状去!要都司派兵搅了那帮贼人!” -- 第456页 许平安心中幸灾乐祸的道:希望蔡大人还没给你们气死吧! “对了,既是匪寇袭击,围在门口的卫所为何不作为?”章泰和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熬了三天三夜,对此事当真是越想越气。 许平安道:“我尚未查到此疑点,小哥莫急,我现就去查。待有了消息,再报与你知晓。”说着,他从腰带上摘下了枚玉佩,递到了章泰和手中,殷切的笑道,“我与小哥一见如故,然我出来的急,身上没带甚好东西。这块玉佩尚能入眼,权当做与小哥的见面礼。小哥千万别嫌我寒酸。” 章泰和正是刚遭了难,一无所有之际,看着手中莹润的玉佩,对许平安印象大好。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在大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许平安面上大喜:“承蒙小哥照应!我感激不尽。” 章泰和笑了两声:“看在你有眼力价儿的份上,我提点你两句。你跟的那位,没甚前景。我们老太爷不点头,谁还真能扶他上去?就凭宫里的那位么?” 许平安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险些僵住。 “你知道拜我们家的码头,是个有见识的人。”章泰和手里把玩着刚收到的玉佩,慢条斯理的道,“只你想上我们家的船,一块玉佩定是远远不够的。” “多谢小哥提点。待我家去,一定使人将拜帖奉上。”许平安压住心中的不安,继续敷衍道,“方才所说的匪寇之事尚有疑点,我且去探个清楚明白,省的咱们大爷日后吃亏。小哥且等我一等,我去去就来。” 章泰和似笑非笑的道:“咱们大爷,可不是谁都能这么叫的。” “那……便请小哥费心了。”许平安站起身,对着章泰和一揖到底。 章泰和区区家奴,竟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生受了堂堂六品官的礼!许平安心中冷笑一声,快速朝外头去了。 与章泰和的一番交谈,许平安更加确定徽州卫与赤焰军有勾结。他有些后悔,没劝住杨景澄别掺和了。这等通天的祸事,站干岸看着多好!可如今已然卷入其中,该考虑的便是如何脱身而去。当务之急,得把卫所尽数制住,绝不能让消息蔓延。 因此,许平安甩开膀子,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粮仓。马桓依旧站在原地,看守着徽州卫的人。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所有人的身上都沾染了湿气。八月里的天谈不上多冷,但穿着被打湿的衣裳,感受便不同了,身体差些的已有了些许着凉的症状。 许平安看到徽州卫就觉得脑子眼儿疼,但凡这帮大爷不来个伪装赤焰军的馊主意,哪怕明目张胆的把粮仓搬了,都算不得大事。无非是都指挥使蔡仪须得居中调停,按下王英芳与章士阁的矛盾而已。可如今沾了谋反二字,偏又好死不死的叫他们抓个正着,弄的前来救援的他们进退不得。 思来想去,许平安决定先把徽州卫的人关进卫所,再上报都司处理。幸亏他们世子没来,糟心!太糟心了! 马桓是个只对打仗有兴趣的人,或者说,他深知在官场混,有些事不清楚的好。于是爽快的听从许平安之令,把抓来的俘虏直接押回了徽州卫的驻地。也就是徽州卫养的一帮废柴了,不然许平安和马桓真干不出来这等跑去敌人老窝看守敌人的事。 一番折腾,天色已暗。看着马桓分好班次,轮流看守卫所,许平安又马不停蹄的再次奔赴医馆。不知昏迷了多久的章士阁终于醒转,许平安心中大石落地。只要章士阁无事,他与王英芳的恩怨情仇且让他们自己算去,省的劳烦旁人。 而且,玉佩没有白送,章泰和替许平安说了许多好话,此刻章士阁对许平安的态度颇为和气。二人寒暄毕,章士阁看着窗外的细雨,感叹道:“幸而近日徽州多雨,不然我只怕已命丧黄泉了。” 徽州多雨么?许平安心里又沉重了几许。但凡秋收时节多余,不是地里的水稻发芽致使绝收,便是稻谷晒不干而发霉。无论哪种情况,都易酿出祸端,尤其是今年的年景,真的很不太平。 “听说你把徽州卫给制住了?”章士阁忽然问。 许平安点了点头:“他们装成赤焰军去您的粮仓偷粮,恰被我们撞见了。” “呵呵,是王英芳的主意吧?我看他是嫌命长了!”章士阁冷笑道,“有些地头蛇,在本地耀武扬威惯了,还真以为强龙南压地头蛇?我今后便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不是猛龙不过江’!” 许平安同仇敌概的道:“我们撞见徽州卫的时候,王英芳还公然控诉您哄抬粮价掘地三尺。好生不识抬举!” 章士阁听得此话,看着许平安道:“你是我姑祖母派去杨景澄身边的人?” “是。”许平安低眉顺眼的答道,心里却对胆敢直呼杨景澄大名的人又狠狠记上了一笔。 章士阁淡淡的道:“此番劳烦你了,你家去告诉杨景澄,此事我心中的自有打算,不必他管了。” 第264章 条陈    什么!?正装孙子的许平安…… 什么!?正装孙子的许平安差点就装不下去了!宁江卫跋山涉水几百里来救援,您一句话就想把人打发了?便是奉皇命出征,圣上还得犒赏三军呢!您老凭什么认为,几百兵士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凭你姓章!? 章士阁见许平安略带古怪的神色,亦颇觉得尴尬。章士阁此人的确骄傲了些,却不至于全然不懂人情世故。那多将兵替他跑了趟腿,多少要有些赏钱。然,他一想起自己被杨景澄的侍卫恐吓、想起自己的侍卫平白被杀,便恨的血气翻涌,半点不想给杨景澄留好脸。 -- 第457页 许平安低头看着地面,心疼的几乎滴血——他的马屁白拍了啊!深深吸了口气,略微平复了白丢了个玉佩的伤感,方缓缓开口道:“大爷,娘娘是盼着您与世子兄弟二人好生相处的。” 章士阁面色一僵。 许平安接着道:“现徽州卫被我们制在手中,他们充作赤焰军之事,暂没外传。如若大爷您觉着我们不必管了,这些人脱困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是不敢打包票的。” “你什么意思!?”章泰和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开始不善。 “实话实说。”许平安平静的道,“徽州卫粮食短缺乃实情,依我之见,大爷还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别闹大了的好。” 章泰和冷笑道:“闹大了又如何?你吓唬谁呢!?” 许平安笑笑:“据我所知,圣上正寻首辅大人的不自在。小哥你觉得闹大了会如何?” 章士阁忆起京中局势与祖父的叮嘱,脸色立刻阴晴不定起来。永和帝心心念念的抓章家的把柄,已是人尽皆知。前些日子更是险些将他二姑母逼到了绝路。而他下手截杨景澄的粮食,多少是有些理亏的,更容易叫永和帝误解成章家的挑衅。 永和帝不足为惧,这些年章家子弟欺负宗室也不是一桩两桩了。偏偏太后喜欢杨景澄!这也是章士阁最不服气的地方,凭什么那不学无术的纨绔能入太后的眼?太后原先最宠爱的孙辈分明是他!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章士阁咬了咬牙,道:“他想要我的粮仓!” 许平安点头:“宁江现正闹粮荒,连明岁的种子都有缺口。世子最想要的便是粮。” “他又不是知府!与他何干!?”章士阁冷冷的道,“无非想落我颜面,何必说的冠冕堂皇!” 许平安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在熟悉杨景澄之前,他八成也同章士阁一般想法。这世上哪有真爱民如子的好官?不过是沽名钓誉,为了日后好升官发财罢了。然与杨景澄朝夕相处的数月,亲眼看见他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身旁的丫头,亦或是萍水相逢的百姓,只消不是惹恼他的人,皆是菩萨心肠。 他们常年行走在黑暗里,见识过无数龌龊阴毒的人心,尝尽了世态炎凉,因此一个两个的极擅相面。一个人是怎样的脾性,往往三言两语间即可勾勒个大概,相处久了更是能摸个明明白白。所以,许平安清楚,杨景澄要粮,真的只是单纯的为了百姓。便是他有点子私心,也是为了麾下的宁江卫。至于他自己,其实并不大讲究吃穿,更不喜奢华无度的。 屋内陷入了沉默,屋外雨打芭蕉,滴答清响。 良久,章士阁道:“他想要多少?” 许平安低眉顺目的答道:“全部。” “你确定?”章士阁阴恻恻的问。 “是。”许平安语调平和,却无比的坚定。 “我若不答应呢?”章士阁冷笑道。 许平安笑了笑,没说话。不管章士阁与王英芳如何结的仇,眼下明面上看来,是章士阁把整个徽州卫皆逼到了落草为寇的地步。现只要宁江卫一撒手,已经被盖上谋反大罪的徽州卫难道还留在徽州府等死么?必然是宁江卫前脚撤离,他们后脚便要去投靠赤焰军,以求生机。 可土匪哪是那么好做的?史上多少赫赫有名的土匪,横扫几个州县后,最盼望的却是招安么?再则匪寨如官场,最讲究论资排辈。中途去投奔的,怎可能不被前头的人欺负。只怕用不了半个月,他们能把整个章家恨个死!你章士阁在朝中横行无忌,可你防的了匪类的暗箭么? 不过这些话,许平安半点不打算提醒章士阁。一来说出来颇为打脸;二来果真到了那一步,也是对章家的重创。招惹了千把号亡命之徒的仇人,想想也挺让人高兴的。 可惜章士阁身边还有个小机灵鬼,只听章泰和担忧的道:“徽州卫那起子狗才不会报复咱们吧?依我说,还是杀干净了好!” 章士阁不满的看了章泰和一眼,说的倒轻巧!几千个人怎么杀?人没了又如何朝上头解释!?但章泰和的话提醒了他,前途尽毁的徽州卫恐怕要与他不死不休了。至此时,他终于生出了畏惧之心,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许平安看着章士阁额头上忽然冒出的冷汗,知道他大概想通了其间关节。于是趁热打铁的道:“其实,徽州卫假充赤焰军之事,外人并不知晓。百姓们也不认得甚赤焰军徽州卫的,他们认人靠的是衣裳。我还是那句话,胳膊折在袖子里,就叫此事平平安安的过去,想必都司也是乐见其成的。”末了,他又补充道,“都指挥使蔡大人乃府上旧亲,其兄长康良侯更是娘娘的心腹,大爷替他留几分颜面如何?” 话音将落,章士阁锐利的目光立刻飙射而来!许平安的话看似和软,实则威胁!那么大一个徽州卫出事,岂能不连累都指挥使?莫名被牵扯的都指挥使又岂能善罢甘休!?章士阁猛地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已经进退两难! 许平安敏锐的抓到了章士阁的情绪变化,不疾不徐的道:“我是娘娘的人,自然不能看着大爷涉险。” 章士阁冷冷的看着许平安,没有说话。 “大爷只要把粮仓交给我,我有法子将此祸端消弭于无形。”许平安自信的道。 “你打算如何消弭于无形?”章士阁并不信任许平安。 -- 第458页 许平安轻笑:“大爷,我是娘娘的人,生死荣辱皆在娘娘的一念之间。这点子小事都办不好,等着我的怕不是死那么简单。何况,恕我直言,此番世子派了五百多人过来,徽州卫又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反抗不得。便是抢了粮再留下一地烂摊子,大爷一时也奈何不得不是?” 这正是章士阁的为难之处!他想起自己的求援信,恨的几乎咬碎了牙!早知赤焰军打一炮便走,早知徽州卫胆小如此,他何必求援?平白叫姓杨的看了笑话!脑子里不自觉的又回想起地道里的狼狈,只觉得浑身的血流都往头上涌。若说此前他与杨景澄的不对付,仅限于看不顺眼、想使绊子,此时此刻,却已上升到深仇大恨的地步了! 可他从来不会考虑,至始至终,杨景澄都不曾招惹过他。 “他想要这百万的家资,只管拿去!”章士阁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就看他有命拿,是不是有命花!” 许平安没把章士阁强行找场子的话放在心上,他平静的从身上的褡裢中拿出早准备好的纸笔,推到了章士阁的面前:“毕竟是大爷的粮仓,大爷且写个条陈才好。没有您的条陈,我怕兵士们不敢搬。” 许平安还是很会说话的,其实粮仓搬了就搬了,宁江卫还能怕到章士阁头上?但有了章士阁的亲笔,他能更好的预备下一步的行动。俗话说,什么人养什么狗,这话有点糙,可理一点也不糙。章太后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性子,她麾下能出头的人,自然有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 或许杨景澄依旧深深的防备着章太后,但不得不说,以章太后的魄力,她愿下注,必定下足了本钱。光是丁年贵与许平安等人,已值黄金万两! 章士阁此刻一无所有,只能任人宰割。许平安要他写条陈,他不写也得写。但许平安的话给他留了个台阶,他心里好受了些许,三下五除二的写好了条陈,扔到了许平安身上。 许平安得了最想要的东西,恭敬的向章士阁告辞。章士阁僵硬的坐在椅子上,透过门窗,死死盯着许平安消失在夜雨中,久久没有说话。 章士阁不知道的是,就在许平安来回奔波间,徽州之变的消息已由专人送到了杨景澄手中,而身在宁江卫的杨景澄把信件誊抄了一遍,火速命人把原件递去了应天都指挥使。与此同时,丁年贵与许平安的折子,也通过不同的渠道,送去了京城。 秋风由北向南而来,吹的雨丝倾斜。许平安背着手,慢悠悠的在街道上走着,享受着雨夜里的安宁。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眼里隐约透出几分得意的神采。 章士阁亲笔写的条陈在手,他截取朝廷拨给宁江府赈灾粮草的物证也就有了。在章家权势滔天之时,这不算什么。可一旦章家式微,他手里轻薄的一张纸,便是杀人的刀! 章首辅老了啊!许平安差点笑出声,随即他的眼眸转冷,君辱臣死,胆敢肆意欺辱他家世子,章士阁,你等着死吧! 第265章 三雕    夜空如洗,明月渐圆。杨景…… 夜空如洗,明月渐圆。杨景澄坐在屋顶上看着天,好半日也没想明白徽州府发生的种种。丁年贵静静的侍立在旁,夜色中,他的气息微弱的难以察觉,但杨景澄知道,丁年贵是不会放他一个人乱跑的。 “我至今都搞不清楚,章士阁为何非要跟我过不去。”杨景澄惆怅的揉着太阳穴,“我仿佛、好像、似乎……跟他只见过几面?” “亦或是,他至是想发注横财,而我仅是他的借口。”杨景澄从瓦被上站起来,稳稳的立在了屋脊上。柔和的夜风拂过,腰间玉佩上的流苏轻轻飞舞,“章家的狂妄,超出了我的想象。” “不知我那便宜外祖,发现了祸端没有。”杨景澄低声道,“章家和这天下……真像啊。” 章士阁总总匪夷所思的举动,在家族子弟中固然是个笑话。可放眼天下,比他更荒唐的官员不知凡几。一旦官员外放,没有了节制,难免会膨胀。而这时候的朝廷岁考,只认钱财而不论功绩,官场是个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其实我挺想让那大蛀虫不得好死的。”杨景澄道,“可惜,我现在却要替他擦屁股。”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几乎融入夜色中的丁年贵忽然开口。 “我其实不大会耍手段。”杨景澄顺着声音看去,“这个你比较擅长,你觉得我去擦屁股,是否过于示弱了?” 丁年贵轻笑:“我只擅长阴谋,不擅长刀切豆腐两面光。” 杨景澄叹息道:“哪来的两面光?太后娘娘面上光罢了。算了,章家庞然大物,一时难以弄死,来日方长吧。”说毕,他就朝阁楼的洞口走去,闪身之间便跳进了阁楼中,而后顺着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提笔开始给许平安写信。 正如许平安所言,此番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床锦被盖了所有的变故。横竖损失的只有章士阁,与旁人有甚相干?杨景澄不是不赞成许平安的说法,只是他身为永和帝的侄子,在替章士阁遮掩之后,如何脱身才好? 丁年贵站在身后,一目十行的扫过信上的内容,问道:“决定了?” “嗯。”杨景澄落下最后一笔,漫不经心的道,“娘娘对我疼爱有加,我总得替她排忧解难,方是孝心。” “噗嗤。”丁年贵笑出声来,“世子,您真是越发虚伪了。” -- 第459页 “呵呵,”杨景澄抬手折好信,递到了丁年贵手中,“连夜发出去,叫送信的人切记叮嘱许平安,留下一半粮食安抚徽州卫,对外便说是徽州卫携宁江卫打跑了赤焰军,这些皆是章士阁与他们的赏。” “我以为您会命许平安把全部的粮食带回,让王英芳与章士阁自去撕咬。”丁年贵道。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要那么小气。”杨景澄道,“既是决定了替姓章的扫尾,何妨做的好看些?抠抠缩缩的,叫人笑话。”说毕,他又写了封信,命发往应天,为他的上峰都指挥使蔡仪阐述前因后果。 杨景澄至始至终都很冷静,他明确的知道,漂漂亮亮的收拾好章士阁弄出的烂摊子,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一则,能回报章太后的照拂,也是让章太后愿更多的向他倾斜资源,以免永和帝再出幺蛾子,他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二则,是向康良侯示好。官场上很多时候,倒霉的未必是惹出事端的那个,而是背景薄弱的倒霉蛋。应天都指挥使蔡仪家世好不好?出身康良侯府,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他好的了。但与章家嫡长孙比起来,他区区康良侯府的旁支,又不够看了。 因此,徽州卫反叛之事,果真捅到了上头,结果也只会是蔡仪丢官。毕竟,按道理来说,徽州卫领的本应该为禄米,他们缺哪门子粮?他们该得的粮食上哪去了?喝兵血早已是惯例,从头捋下来,反倒与哄抬物价的章士阁没多大关系。跟他有关的乃官逼民反,弄出了个赤焰军来。偏偏赤焰军抢了章士阁就跑,城中老百姓屁事没有。以章首辅的手腕,替章士阁脱罪太容易了。到时候他们怕是连一半的粮食都休想捞着。 世间难有十全十美,道理是这个道理,杨景澄的内心依旧有些小小的不爽快。如若章士阁不曾截粮,宁江卫至少能多活下几万人。这些,可都是他们家的子民…… 八月里秋高气爽,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月光透过门窗,静静的撒在屋内。万家灯火渐次熄灭,一切都显得静谧且安详。寄信回来的丁年贵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无声的注视着坐在圈椅上沉思的杨景澄。 与初见时的稚嫩相比,短短几个月间,杨景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成熟。不是说他以往不会办事,而是很少有现在这般几近本能的周全。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甚至能在卖了两份人情之后,顺手搂草打个兔子——欠了他人情的康良侯府,真的还好意思跟小小的马桓过不去么?而马桓一旦因杨景澄恢复了官身,何愁将来不死心塌地? 如此一箭三雕的手段,恍然间让丁年贵想起了章太后。唯一的区别是,若换成章太后,留一半粮食与徽州卫只可能是收买人心;而杨景澄至少有八成的心思,真的在同情断粮的徽州卫。 温和与温和,并不尽相同。 杨景澄的信连夜抵达了徽州府。丁年贵一事不烦二主,此番送信的依旧是张发财。迎着清晨的秋露,一夜未眠的张发财把信塞到了许平安手中,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快速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就倒在许平安的床上呼呼大睡。 许平安展开信,飞快的读了一遍,而后是久久的沉默。一天一夜的功夫,足以让他点出粮仓的存粮几何。许平安不知道当日章士阁到底截下了多少,横竖那巨大的粮仓建筑群里,存粮竟达八十万斤之巨。分出一半,便是四十万斤。徽州卫得的粮只给自己吃,但杨景澄手中的粮,可是要接着赈灾的。 赶上个宅心仁厚的主家,真让人头疼。许平安放下信,定了好半日的神,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临时的驻地。他现所在的营地,正是徽州卫所。宽阔的练武场上,密布着被麻绳串起来的官兵。被捆了十来个时辰的他们,屎尿屁流了一地,整个练武场恶臭逼人。不是没有受不了想跑的,但都被训练有素的宁江卫一一斩杀,鲜血与尸体,就留在练武场内,杀一儆百! 而徽州卫的家眷们,则是被堵在了自己家里。门窗尽数被木条封死,虽算不得万无一失,然三五天功夫,是休想跑出来的。 今日的徽州,总算出了点太阳。被冻了一夜的徽州卫将兵们,稍微缓过来了点,在天光中睁开了眼。此刻他们饥肠辘辘,口渴无比,偏□□里全是湿漉漉的,难受的难以描述。他们以往也打过仗吃过苦,但遭这样的罪,还是头一遭。 许平安倒很习惯污糟的环境,他在人群里找到了王英芳。昨日他们几个当官的互相指责,彼此骂了几个时辰才消停,这会子一个比一个蔫儿的团在地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许平安蹲在王英发面前,将人拍醒:“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王英芳沙哑着声音,没好气的道:“夷三族还是诛九族吗?” 此话一出,他身旁的赵良策与秦嘉美纷纷竖起了耳朵。许平安笑道:“开个玩笑。我们宁江卫的指挥使杨大人,与都指挥使蔡大人有亲,不想把事儿闹大,昨日之事,便罢了。” 王英芳怔了半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却见许平安挥动匕首,割断了他手脚上的麻绳。王英芳依旧呆在原地没动,许平安的匕首飞快,几息之间,就把赵良策、秦嘉美等人放了出来。 赵良策反应最快,连声问:“为什么?” “闹到上头有什么好?”许平安一脸无奈,“我们世子的老亲蔡大人要吃挂落,我们世子的表哥章知府要挨收拾。大家都是亲戚,合该守望相助,哪有落井下石的道理?不过听说你们确实没粮,我们世子说,粮仓里的留一半与你们,剩下的我们带走。” -- 第460页 “啊!?”惊喜来的太突然,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几个人,又开始发懵。 “唉,这些原是给宁江府赈灾的,现宁江的百姓同将兵,都还饿着肚子呢。”许平安叹息道,“既分了一半给你们,你们可再不许闹了,也不许同章知府过不去。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写个保证书,签字画押。以后你们不惹事,自能吃香的喝辣的,接着当官。倘或你们不长记性……” 许平安倏地露出了个极为阴森的笑:“那咱们东厂地牢里见!” 王英芳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险些又给湿漉漉的□□添上了点料。许平安慢条斯理的拿出已经写好的保证书,与一盒印泥:“来吧,按手印。” 王英芳等人早已是案板上的鱼肉,休说签字画押即可换粮,便是叫人强行摁头画押,又有甚法子?几个人也是光棍,二话不说的皆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并签上了大名。许平安对小兵没兴趣,徽州卫带官字儿的皆被他过了一遭。随着他几声令下,徽州卫在懵懂中再次恢复了自由。 宁江府去应天,顺水而下,纵然相距甚远,速度却不比宁江府到徽州府的陆路慢多少。下午时分,应天都指挥使蔡仪收到了来自杨景澄的信。待看见徽州卫因缺粮伪装成赤焰军被逮个正着时,顿时眼前一黑!他硕大的手掌重重的砸在了案几上,嘶声怒骂道:“章士阁,我草你贴白画的亲娘!!!这事儿咱俩没完!” 第266章 退粮    蔡仪胸口起伏,竭力平复着…… 蔡仪胸口起伏,竭力平复着自己暴怒的情绪。原本武将的养气功夫便远不如文官,徽州府乱象更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章士阁联合当地士绅哄抬粮价不是新闻,一两六钱的粮价,在他看来亦算不得很过分。遭了灾的地界儿,粮价上涨实乃常情。章士阁不做这桩生意,旁人也会做,且章士阁乃文官,该是布政使操心的,与他不相干。因此一开始他只当个官场闲话听上一听,半点没放在心上。 次后,章士阁截粮太多,遭了徽州卫的嫉妒。王英芳想从中谋些好处,还写信到应天,请求蔡仪牵线。王英芳此举亦不罕见,说是请他牵线,实则给他一条发财的路子,算作王英芳的孝敬。官场上,赚钱在其次,要紧的是拍好上峰的马屁,日后自己当了大官,自有底下的人想方设法的讨好。因此,王英芳还真没惦记过章士阁的粮仓,也惦记不起。 然而,面对章士阁,蔡仪哪敢造次!别看他比章士阁高两级,但朝中规矩,武将一向不如文臣体面,哪怕章士阁与他出身相仿,二人干起来,不定谁吃亏。而章士阁的出身,怕也只有杨景澄那等份位才能跟他对着吵,换杨兴云估计都不够看的。 因此,蔡仪没敢接王英芳的茬,而是居中调停,让章士阁便宜点卖给王英芳,王英芳再倒手卖出去赚点子差价,大家一起发财。谁料,章士阁目中无人惯了,压根看不起康良侯府的旁支,听说王英芳想打他主意,登时恼了。不独不肯便宜卖粮,还连同士绅,连一两六钱的价格都不给,直接不卖了! 王英芳简直飞来横祸,凭哪个来当地做官的,不得与地头蛇打好关系?章士阁吃肉,他好赖明面上与章士阁平级的人,喝点子汤过分么!?完全不过分啊!哪想到章士阁更绝,竟是拿他做起了筏子,张扬权势,震慑旁人。 作为本地人,徽州卫所与乡绅自是有亲,奈何乡绅们也不大想惹事,便提出一两八钱卖出,如此,章士阁倘或追究下来,他们也好脱身。偏比旁人贵了两钱,当真很是打脸了。 王英芳气个半死,当即就同蔡仪告了状。蔡仪万万没想到,章士阁竟半点情面都没留,咱俩好歹是一个派系的好么!?他哪知道章士阁自幼横行惯了,甚么派系不派系的,在他心里顺着他的便是他家的,不顺着他的都是帝党! 蔡仪乃朝中有名有姓的高官,被如此落了面子,心里自然记恨上了章士阁。之所以没想方设法的使绊子,乃章太后听闻了此事,派人同他说了几句好话,又赏了他好几把好刀好马,蔡仪的气性方平。章太后会安抚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却不会把正三品的徽州卫指挥使放在眼里。蔡仪倒是气平了,王英芳还怄着气呢! 于是有了王英芳明面上带着卫所堵章士阁大门、背地里勾结赤焰军洗劫章府一事。到此为止,依旧只是小打小闹。如今天下卫所糜烂,打不过土匪流民的比比皆是。王英芳又没丢了徽州城,但凡手下有个得用的师爷,一个春秋笔法,王英芳便成了拱卫徽州的功臣,不定能哄朝廷几多表彰。 偏偏,王英芳在蔡仪的态度中,窥见了章士阁的强悍。既想要粮,又不想招惹个瘟祖宗,于是一拍脑袋,想出了个伪装成赤焰军的馊主意。 蔡仪被棒槌下属气的肝疼!同时也对章士阁产生了巨大的不满。原本屁大点的事,竟闹到他险些丢官的地步——麾下成建制的卫所反叛,绝非小事!便是朝廷律法不追究,逮着了把柄的永和帝又岂能善罢甘休?这一家伙下去,太后系可是直接栽了他和章士阁两个高官呐! 万幸遇到的是杨景澄!这帮凤凰蛋也不是没有好的嘛! 蔡仪右手拿着信,左手不停的拍起了胸脯。暗自赞叹了一番章太后看人的眼光精准,立刻提笔写信,跟自己的兄长与族长康良侯告状去了。 徽州卫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剩下的皆是劫后余生的喜悦。稍作洗漱后,得了粮的徽州卫杀起了猪,款待着替他们消弭祸端的宁江卫。王英芳和许平安坐在首位,哥俩好的干着杯。 -- 第461页 王英芳连灌了三大杯酒,爽快的亮出了杯底,十分豪气的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许大人但有驱使,绝不推诿!” 许平安还在心疼分出去的那些粮,对着王英芳的殷勤,不过强颜欢笑。张发财早不知躲哪去了——他们做探子的须得保持清醒,喝醉了容易误事,因此酒席通常能躲便躲。奈何许平安是此番的交接人,旁人能躲,他却躲不得,只好上了些小机关避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除了动了手脚的许平安,其余人已然醉了。就在此时,赵良策忽然凑到了许平安旁边,贴着他的耳朵悄悄的道:“许大人,你同我说句实话,你们世子,是不是想当皇帝?” 许平安差点叫惊的一个哆嗦,忙喝止道:“此话不可乱讲!你刚逃出生天,又想送死了?” “我同你讲,怎算的上乱讲?”赵良策的官话口音极重,喝酒之后又大了舌头,含糊不清的道,“你休要瞒我,若只是当官,犯得着心怜苍生么?只有想当皇帝的人,才把百姓看的那么重!那话怎么说来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说是也不是?” 许平安心好累,杨景澄真想当皇帝就好了!他们家的世子,满脑子想的却是做贤王。至于心怜百姓,还不许世上有好官了不成? “我跟你说……嗝,”赵良策一脸得意的道,“他们都没想到!我们王指挥使,就是个莽夫!” “四十万斤粮啊!”赵良策接着道,“世子赏他,他真敢吃下?不怕姓章的弄死他?虎口里敢拔牙,我真佩服他的蠢!” 许平安:“……”兄台,你也好不到哪去! 赵良策摆摆手:“我今天下午,好说歹说、连威逼带恐吓,跟他们分说明白了,我们就只要十万斤粮!余下的,都归你们!” 许平安眸光一闪,笑呵呵的道:“你喝醉了。” “我没醉,”赵良策道,“我一喝就口齿不清,我心里明白着呢!十万斤粮,哪怕按原先的粮价算,也值五万两白银了。徽州粮价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去,我们得的是横财!横财不能贪多,有,就行!许大人我告诉你知道,人的福气有定数。”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贪过了,就该死了!” “你们王大人肯答应?”许平安笑问。 “嘿,你当我们不会算账?四十万斤粮食,合银二十万两。我们得给下头人留点吧?再几个人分一分吧?那能剩多少?姓章的尚在徽州没调走,这钱我们拿着烫手呐!”赵良策贼笑着道,“一人几万两烫手的银钱,拿去换皇帝的欢心,你说划算不划算?待他登基了,一年几万他都懒看我们一眼。”赵良策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点江山般的道,“雪中送炭,方是情谊!对不对?” 许平安笑出声:“怼!”能多拿回一些粮食,杨景澄定然多高兴一分。这也算他的功劳了。赵良策说了一大堆废话,唯有最后一句,确实是道理。 “许大人,我心向明月,你可得替我美言几句啊!”赵良策话音刚落,许平安便察觉有温润之物被塞进了自己的手中。不消借光打量,光凭手中质感,便知是块上好的和田籽料,至于做成了个什么物件,倒暂且摸不出来。他这算丢了块翡翠,回来了块和田么? 送礼说话,皆须点到为止,赵良策再次举起酒杯,朝许平安眨了眨眼,一饮而尽,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全程都装作来劝酒的模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许平安轻笑,赵良策么?有点意思。 九月初一,京城。 徽州的消息,陆陆续续的送进了京中。章首辅被大孙子气的连省了三顿饭,只好揪来儿子劈头盖脸的痛骂了好几日方消了胸腹间乱窜的火气。子孙上进,家族方能繁茂。可章家的子孙们,一个两个的,脑子都进了水!康良侯,九边重镇的总兵官,麾下将士十数万,连永和帝都想拉拢的猛将;蔡仪,正二品的都指挥使,执掌一方军政大权,亦是朝廷响当当的人物,章士阁竟敢不放在眼里!老子都得客客气气的好么! 若非章士阁远在徽州,章首辅非动家法不可! 章太后与章首辅的恼怒差不多,与章首辅不同的是,康良侯是她的人。朝中官僚鲜有看的起女人的,因此直接效忠于她而非章首辅的凤毛麟角,康良侯正是其一。手中握着九边之一的权柄,正是她的底气所在。 久在权力中心的人,想法总比旁人复杂。明面上看,乃章士阁年轻气盛不懂事,可看在章太后眼里,她便怀疑,是不是章首辅在试探她的底线?长乐郡公依旧频繁初入章府,章太后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与章家有了巨大的裂痕。为此,章太后也暗生怒意,难道杨景澄还不够你章首辅拿捏的么?非要寻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才甘心!? 而永和帝不高兴的则是杨景澄疑似在替章士阁扫尾,他挑中的继承人向仇家示好,如何忍得!?放下手中的密折,永和帝沉声道:“如此大事,瑞安公世子不曾有奏折呈上么?” 他倒要看看,杨景澄是否真当自己是章太后的亲孙子了! 第267章 装傻    杨景澄一早料到永和帝会起…… 杨景澄一早料到永和帝会起疑心,他的行事也确实明显偏向了章太后。在永和帝与章太后之间,他没什么好摇摆的。从被当做储君候选的第一日起,永和帝是永无止境的怀疑,而章太后则是要什么给什么。不论章太后有甚私心,她至少比永和帝可靠。 -- 第462页 杨景澄甚至隐隐有些理解长乐的选择,以长乐的性格,横竖要抱着旁人的大腿才能活,那永和帝与章首辅相比,几乎犯不着犹豫。有时候杨景澄会想,这,难道就是孤家寡人么?多疑、善变,举世皆敌。同样是执掌朝纲的章太后,反倒比乾清宫内的帝王大气的多。 天下闹成这个样子,可见章太后亦算不得甚明君。永和帝处处落下峰,并非章太后真的惊才绝艳,全因永和帝太招人烦!以杨景澄的闹事能力,若非顾忌永和帝,章士阁截粮之事压根没完! 不过,既然杨景澄早有预料,自然早有准备。之所以永和帝没有接到他的折子,乃是他走的最寻常不过的通政司的流程。比起丁年贵等人的各显神通的手段,地方官的按规矩递到京中,两三个月乃常情。哪怕杨景澄身份特殊,有用了加急的印章,也比丁年贵的消息晚了足足八日之久,险些把永和帝气出个好歹来。 九月初八这日,通政司衙门终于看到了杨景澄千里迢迢送来的,顾不得甚先后顺序,抄起便往乾清宫里送。永和帝接到折子,冷笑一声道:“我且看他如何狡辩!” 几十年来,永和帝与章太后两系的官员斗法,一个赛一个的冠冕堂皇。尤其是偏向章太后的官僚们,装的那叫一个忧国忧民,分明是自家倒向了个女人,张嘴便是大局、便是天下苍生。永和帝早听的耳朵起了茧子,他等杨景澄的奏折,等的便是他的信口雌黄。当然,还有一个可能,便是杨景澄挨欺负了。 永和帝阴沉着脸,刺啦一声撕开了信封,露出了里头的折子——通政司竟没提前拆开,而是把整个原件直接递了进来,可见他们实不想淌这趟浑水。打开折子,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杨景澄颇有进步的字。永和帝心里越发不爽快,一个宗室的纨绔呼喇巴的练起字来,“上进”之心昭然若揭。 老子离死且早着呢!永和帝恨恨的想! 然,等他看到内容时,神情却古怪起来。杨景澄近来文化上有所长进,但让他写骈四俪六的折子,那是决计写不出来的。因此,杨景澄落在折子里的,全是大白话。 头一句为寒暄,没有似在京中时,当面用的“皇伯父”的称呼,而是规规矩矩的写上了“圣上万安”几个字。不知为何,永和帝的心情平复了几许。杨景澄此人有个优势,他极善于将心比心。常能设身处地的为丫头们着想,才落了个风流公子的名声。实则他真算不得好色,只这份温柔体贴世间罕见,但凡同他说过三句话的丫头,就想跟着他过一辈子。 因此,杨景澄在落笔之初,把自己代入了个多疑的角色,自然而然的舍弃了亲昵,尽可能的疏远。当他只是个宗室晚辈时,可对圣上撒娇任性,一旦如今做了储君候选,须得摆正自己臣子态度,再露出一丝天真与愚蠢,方算妥当。 于是,永和帝便看到折子上写道:“徽州卫的粮仓里空的能饿死耗子,臣看他们可怜劲儿的,实被逼的没法子才干糊涂事的,索性教训了他们一顿,便放了。倘或圣上觉着该重罚,您再下旨。臣一个宁江卫指挥使,到底不好管徽州卫的事。” 永和帝:“……”杨景澄说的好特娘的有道理!军权素来敏感,杨景澄越俎代庖去管徽州卫的事,着实不合适。当然,正常来讲,须得皆关押起来,静候朝廷发落。人都放了,朝廷再想罚,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因此,杨景澄无论找什么理由,他帮衬了太后系的官员乃事实。 可杨景澄接下来又道:“俗话说,强龙南压地头蛇。军户世袭,世代镇守当地。王英芳是最正经不过的地头蛇。章士阁任期未满,难以调离徽州府,那索性留个地头蛇跟他作对岂不美哉?倘或真把王英芳处置了,外人看来,倒好似谁惹章士阁谁倒霉,三品官都不例外,更助长章士阁的气焰了。因此,臣以为,王英芳该罚,可抬举他一二,咱们更能给章士阁添堵。最好就把章士阁气出江南,叫他滚回西北当官去。” “糊涂!”永和帝啪的把折子拍在了案几上,恼怒道,“小子好生糊涂!” 梁安眼神一亮!他可是早先就看好杨景澄的,近日永和帝对杨景澄的各种怀疑,叫他十分的不安。此刻听到永和帝痛骂杨景澄糊涂,反倒大大松了口气。糊涂好啊!骂晚辈才恨铁不成钢哩! “真真是不顾大局!”永和帝接着怒骂道,“好好的一个世子,学的甚内宅妇人的手段?”给章士阁添堵有屁用!章士阁依靠的是章首辅!唯有动摇章首辅的根基,方能一劳永逸的解决你不对付的章士阁懂不懂!此事最不干净的不是章士阁,而是蔡仪。一旦做成大案,蔡仪丢官乃至落入诏狱,康良侯岂能善罢甘休?一个家族才几个高官?蔡仪已然是出息的极致了!弄死了蔡仪,康良侯府便瘸了一只腿,办得好的话,足以让康良侯府与章首辅结成死仇! 那是康良侯!是永和帝一直想收归麾下却不成的九边大将!好端端的机会,却让杨景澄给放跑了,永和帝如何不恼? “这孩子比不得华阳啊!”永和帝极为失望的叹息。如若是华阳在宁江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蔡仪恐怕已经押送入京了! 侍立在旁的陈方珠心里冷哼一声,既觉得华阳郡公能干,何不立为太子,正儿八经的为朝廷分忧解难?嘴上骂着不能干,内里不定怎么满意呢! -- 第463页 陈方珠猜的没错,纵然永和帝被杨景澄的办事能力气了个脑壳疼,然此前的疑心却一扫而空。再是内宅妇人手段,至少杨景澄表明了跟章家过不去的态度。朝堂上,最讲究的是忠心,而非能力。只要占了个“忠”字,只要上头的人觉着谁是“忠臣”,平步青云不在话下。至于能干不能干的,不忠之人,再能干,你敢用么? “还是太年轻了!”永和帝再次叹息。 梁安立刻凑上前道:“年轻不懂事是有的,圣上春秋鼎盛,慢慢教导便是。恼怒伤身,圣上权当看晚辈犯个傻,笑话笑话他就完了。” 近日朝中立太子的呼声又起,眼看着华阳郡公的势力越发壮大,永和帝心焦不已。有个手段稚嫩的储君候选,无疑能缓解他的焦虑。且杨景澄亦是章太后看重的人,华阳未必干的过他。 永和帝一面憎恨嫡母,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嫡母的手段。这也是他极看重忠心的缘故,章太后与章首辅兄妹倒是钟灵毓秀了,可他们向着自己么?还不如愚笨些的好,至少不给自己找麻烦。 九月初八日,不独是永和帝收到奏折的日子,亦是杨景澄元配文思云的周年。这位倒霉催的元配,生前不受宠,死后亦无其它公侯元配的体面。葬礼上娘家被诛,夫君孝期未满,填房都已经快生孩子了。她的周年祭早被人忘去了爪哇国,瑞安公府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在颜舜华是个细心的,文思云再没体面,她依旧埋在瑞安公府的祖坟里,家里的小祠堂亦有她的牌位。一大清早,颜舜华便带着东院大大小小的丫头仆妇,并外头请来的一般小尼姑,为文思云办了个简单的法事。元配与填房号称姐妹,文思云娘家已无人,也唯有颜舜华这个做妹子的惦记了。 手持三炷香,颜舜华看着袅袅青烟直上,颇有些怅然。当日之事,杨景澄与她细细讲过,她听来听去,都没听出文思云有哪处违了妇道,可害死她的,恰恰是女孩儿们从小听到大的三从四德。 明明说好的夫敬妻贤,明明说好的只消遵了《女诫》,即可“庶有补益,裨助汝身”。但果真卑弱柔顺了,又有甚好下场?想到此处,颜舜华脑海里闪过一个着团领衫、织绣团凤纹;髻顶中戴金凤、缀金玉钿花的身影。她白发苍苍,目光却炯炯有神。只端坐在高台,便有无匹的气势! 她从未守过三从四德,为人妻时,竭力打压侍妾,她就是后院里的王;为人嫡母时,也未曾“夫死从子”,把庶子牢牢捏在手心,四十年了,庶子都没翻出她的五指山。 她受朝臣叩拜、享万人敬仰。活着的时候,无人敢掠其锋芒;待将来百年,想必亦是举国痛哀,甚百日周年,皆写进了朝廷典籍,绝无人敢忘。 生女当如是! 线香稳稳插进了香炉,颜舜华看着文思云的牌位,无声道:谦让温和不过是场骗局。女子存世就是要争!因为,不争,会死。 第268章 天道    通常而言,周年祭要请些亲…… 通常而言,周年祭要请些亲友,方显得郑重。但文思云身份敏感,颜舜华又正以养胎为由避着永和帝,因此近来瑞安公府凡事皆低调,纵然颜舜华不愿太委屈了文思云,也是无法。最后想来想去,只请了魏燕如做陪客,好歹全了礼数。 魏燕如同颜舜华一样穿着素服,在文思云的牌位钱烧了纸。待小尼姑唱经毕,妯娌两个便朝东院走去。二人并一众侍妾仆从刚进门,留守在家的秀英赶忙迎了出来,笑盈盈的道:“好叫奶奶知道,咱们世子又写信来了。” 颜舜华笑道:“且搁在桌上,我先同楼家嫂嫂说会子话。” 魏燕如抿嘴笑道:“我们日日得见,你还是先看信吧!给我一盅茶,两样糕点,我等得起。” 颜舜华知道杨景澄的来信,未必只有家长里短,遂也不推辞,携着魏燕如的手进了屋,坐在炕上读起信来。果然,杨景澄头一桩说的便是徽州府发生的事,并高兴的告诉她粮食抢回来了七十万斤,旁的不论,至少明岁的种子是尽够的。杨景澄不打算卖种子换钱,他只希望宁江境内平平安安,因此明岁的种子他都打算派人挨家挨户的白送。但如此一来,在外当官就一点油水都没有,家里还得倒贴钱了。因此,他在信中表示十分抱歉。 颜舜华轻笑,她出身并不好,省吃俭用方是常态,似公侯府邸的奢华,至今都有些不习惯。杨景澄赚不赚钱的,她不在乎。何况杨景澄如今是宁江卫指挥使,如若宁江府百姓过不下去了,难免有流民,便难免要打仗。瑞安公府不缺钱,她当然不希望丈夫上战场。 说完大事之后,杨景澄又拉拉杂杂的说起了家长里短。此番寄信跟着永和帝的奏折一起,所以不似往常一般顺带些南边的零食特产。于是只好送上几分关怀。看的颜舜华不由嘴角上翘。 在信的末尾,杨景澄略提了句文思云的周年。周年祭已经办完,颜舜华不免有些得意。在揣摩夫君的脾性上,她越发得心应手了。 匆匆扫过,大致了解了信中内容,颜舜华将信顺手递给了丫头,预备晚间再细看。魏燕如调侃道:“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我不信你收到楼大哥哥的信时不笑!”颜舜华反击了回去。 谁料,魏燕如的笑容微僵,好半日方道:“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他纳妾了?” -- 第464页 颜舜华想着朝廷不人道的规矩就头疼,哪敢接茬,赶紧一个太极打出去:“你们家老太太怎么说?” 魏燕如垂下眼睑:“正是我们老太太提醒的。她说的也有道理,横竖早晚的事,宜早不宜迟。且教导我说,索性多备几个,省的有谁得了独宠,闹出宠妾灭妻的丑事来。” 颜舜华干巴巴的道:“大哥哥是守礼的人,断不会如此。”天下间哪个女人愿与人共侍一夫?休说魏燕如家铁定要纳妾,她只听说杨景澄身边收了几个瘦马,哪怕明知杨景澄不喜小脚,也险些打翻了好几个醋坛子。文思云已亡故,她犯不着同死人计较,能多大度就有多大度。但活着的人……无论是谁,皆为她的仇敌。 “罢了,不提这个。”魏燕如笑眯眯的道,“告诉你见好事儿,近来我们兰儿真个懂事了!也肯下厨做饭了,也肯打算盘算账了。阿弥陀佛,我算熬出头了。真真谢你们世子出手,不然我不定怎么愁呢!” 颜舜华乐的岔开话题,笑道:“她的婚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魏燕如答道:“原是想急着办的,可看她的懂事劲儿,我又不舍得了。她到底年纪小,那头也怕与小子起冲突,再则宫里赏了不少东西,他们家院子如何放的下?又有,安永郡王府新近得了一双儿子,郡王妃正看谁都顺眼。听说咱们兰姐儿乃世子的表妹,郡王妃爱屋及乌,怕委屈了她,索性给了王家侄孙一笔银子,叫盖了新房,再热热闹闹的娶亲。” “那敢情好!”颜舜华拍手笑道,“横竖城外庄子场院大,好生盖个两进的砖瓦房,不比在京里做小姐时差。如此一来,我也放心了。” “所以,他们的婚期,不定哪时候去。”魏燕如笑呵呵的道,“要不索性等你生产了之后,抱着你家哥儿去给她压床,好让她借借你的福气。” 颜舜华笑道:“是儿是女都不知道呢,哪就定了是哥儿了?” “安永郡王世子连生两个哥儿,你的一准也是。”魏燕如话音将落,外头叶欣儿手提着个精致小菜篮,打帘子进来,十分无奈的道:“奶奶,庄上今日送秋季的租子,特特给您与夫人备了些礼,弄的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颜舜华奇道:“庄上甚么礼,还能叫你为难上了?敢是活物?” “活物怕甚?我们园子里养的又不少。”叶欣儿糟心的掀开菜篮子上的布,递到了颜舜华面前,“奶奶您看,全是各色的蘑菇干。如今夫人听见蘑菇两个字就要发脾气,庄上真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好我路过给拦下了,不然又是一场官司!” 颜舜华:“……” 魏燕如:“……” 自从上回永和帝爆出龙氏的死因,京中大户人家纷纷谈蘑菇色变。都知道毒蘑菇吃了要死人,可这么许多年来,大家亲戚朋友除了自家在野外胡乱采摘的,送进府里的也没谁叫毒死过,因此一直无人放在心上。直到章夫人用毒蘑菇杀了人,诸位纷纷记起那些死的莫名其妙的家眷,简直一阵阵的后怕!有些毒蘑菇长的与寻常蘑菇一模一样,如何分得清?又有诸如白毒伞之类,生鲜的时候勉强能分辨,可煮熟了放进菜里,又有哪个晓得? 因此,甚鲜蘑菇干蘑菇,通通从豪门菜谱中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黑白木耳逃出了生天。瑞安公府更是忌讳的很。于是颜舜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不是我们榆花村的庄子送的吧?” “那倒不是,是保定的庄子送来的,差点没把张管家吓出了个好歹。”叶欣儿道,“这里只是拿出来好看的,外头还堆了三麻袋。不好送人又不好卖的,白收着霉烂了又可惜。张管家让我问问您怎么处置?” “是有些棘手。”魏燕如谨慎道,“不论送人或是卖出去,倘或吃出了毛病,非得记在府上不可。” “咱们家跟蘑菇过不去了是吧?”颜舜华没好气的道,“既人吃不得,喂猪总成了吧?也别胡乱送人,横竖过几日榆花村的庄子也得送东西来,叫他们顺手带回去。另,告诉张伦,日后所有的庄子,都少送些乱七八糟的,没得闹心。” 叶欣儿应了,提着篮子转身出门。颜舜华没好气的道:“世人真真好笑,果真有人存了害人之心,也不在蘑菇上头。不吃蘑菇倒好办,人拿毒蘑菇煮的汤混进甚鸡汤鱼汤里,照样杀人于无形。难道鸡鸭鱼肉通通不吃了不成?” 魏燕如摇了摇头道:“采购皆是当家主母操持,如今蘑菇风头正盛,再买蘑菇,万一有哪个宠妾忽得急病死了,主母们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与其吵吵嚷嚷,不如索性绝了蘑菇,省的出事。你不曾在那几百口子人的大家子里过活,不知道一日日多少烦心事。但凡当家管事的,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不然非得累死不可。要不我们那些大家大族的,皆是庶子多过嫡子呢?难道偏只有大老婆生不出儿子?” 说着,魏燕如长长叹了口气,“无非是当家主母日日操劳,侍奉公婆、处理家务、教导一屋子嫡出的庶出的子女、亲戚人情来往……如何比得小老婆们一门心思安心生育的子孙繁茂?所以你真个是有福的,家里清清爽爽,万事不愁。” 颜舜华的手轻轻抚在肚子上,若有所思的道:“怪道书上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且不论偌大的天下,只说京里常见的公侯府邸,便须得小心翼翼,切不可莽撞行事。” -- 第465页 “然也!”魏燕如笑道,“不知常,妄作凶也。” 颜舜华倏地怔住,魏燕如的话,引自《道德经》第十六章 ,意思是不了解常理,轻举妄动,就容易招惹凶险。其紧接着便是“知常容,容乃公……道乃久,没身不殆。” 合乎天道,方能与道同行;而与道同行,才可长久,继而终身免于危难。那什么是天道?天道为天下间自成的规律,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妻子偷情要发怒、丈夫纳妾要吃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它不受人为的影响,无论多少冠冕堂皇的道理,大家嘴上念叨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那杨景澄兢兢业业的为百姓筹粮,细致入微的思量种子的发放,不正是顺应天道的一种么?那白发苍苍的巍峨身影又一次闪过脑海。颜舜华的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 杨景澄在不知不觉的几近天道,他的帮手绝不可能仅仅只有章太后!得民心者得天下……砰、砰、砰,颜舜华心跳如雷,天道、民心,那个位置,已然触手可及! 第269章 后手    颜舜华一介内宅女子能察觉…… 颜舜华一介内宅女子能察觉之事,在朝中大臣眼中,便如皓月当空般显眼。华阳郡公府的外书房内,次辅汤宏轻叹一声道:“瑞安公世子,当真一颗赤子之心呐!” 杨景澄预备将新得的粮食留于明岁分发之事写在家信里,可他的家信素来写不得机密。从南到北一路走来,不知被几拨人马拆看过。因此他的打算,自然流传甚广,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民心。”池子卿点到为止,不敢多言。 四辅潘志芳一向有些激进,他冷笑道:“于家信上阐明心意,隐晦的昭告天下,收买人心。我早说了瑞安公世子绝非善类!郡公万不可掉以轻心!” 汤宏摇头道:“我与瑞安公世子打过好几次交道,颇了解他的脾性。与其说他在收买人心,不如说他无欲则刚,全凭本心行事。” 池子卿道:“大道煌煌,越是如此,越难以防备。” 华阳郡公沉默不语,他的外书房常有各色官僚出入,商讨朝中大事。作为主持者,他通常听的多,说的少,更不因众人的言论而发怒。不因言废人,并非言官节制皇权的利器,而是倘或官员们动辄得咎,便再难畅所欲言。许多时候,大度不仅仅是品性,而是上位者理应具备的素养。 因此,纵然潘志芳与池子卿总对杨景澄抱有莫大的敌意,华阳郡公也未曾表现过恼怒,当做耳边风听过就算。其实他亦是个多疑之人,但凡能在朝堂上混出头的,鲜少有莽夫。只是,古语有云:“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多疑到了极致有多遭人厌恶,看永和帝即可明白几分。 有没有怀疑过杨景澄的野心?自然有的。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景澄哪怕是个棒槌,两宫齐齐扶持下,亦是劲敌。然,人与禽兽的区别,恰恰在于克制。杨景澄克制着自己的行动,自请出京、安心抚民;那他做哥哥的,自然也要有哥哥的气度,照顾好他的家人,替他提防京中的暗箭。 帝王谓之孤家寡人,可真正的孤家寡人,统御不了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如“勿因言废人”的大道理般,世间太多的“圣人曰”看着虚假,却是一条笔直通往皇权的大道。也正因如此,杨景澄朴实的行为,才会引起潘志芳的警觉。 同时,华阳郡公也通过潘志芳的态度判断,他们当文臣的其实更喜欢杨景澄那样的君主。之所以痛恨,在于求之不得。华阳郡公嘴角微勾,面上尽是愉悦之情。 几个大臣的争执渐渐停了下来,他们一个个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自是看得出华阳郡公的面色有变。华阳郡公此人,平常多数板着脸。想要看到他的笑模样,着实难得。几个人不知那句话取悦了他,亦或是正被他笑话,因此都不好意思再说方才的话题。 “诸位怎底不聊了?”华阳郡公含笑道。 潘志芳讪讪的道:“近来朝中无大事,我们也只是随口闲话,叫郡公见笑了。” “我听说下月章府寿宴,长乐本月已备好了重礼。”华阳郡公不轻不重的点了一句,岔开了话题。 “困兽犹斗耳。”潘志芳实有些看不上长乐郡公。章首辅虽是他夫人的亲长,可他一个做宗室的,跟着老太爷长、老太爷短的,难免叫人鄙夷。 汤宏到底谨慎些,沉声道:“章首辅并未放弃长乐。” 池子卿点头道:“章家与太后,也不是铁板一块的。如此,我们便有了可乘之机。” 五辅于延绪终于插上了话:“章士阁与蔡仪之事,我们是否要添把柴禾?” “不必。”汤宏道,“过犹不及,蔡仪不是甚心胸宽广之人,康良侯更不是,他们自己会记住的。” 潘志芳不同意,他道:“我听闻近来章家女眷往康良侯府去的勤快,想必她们在勉力弥补裂痕。官场上结仇容易,联盟亦容易。两家皆是子孙繁茂的,这般小辈闯出的祸,联姻即可化解。” 汤宏似笑非笑的道:“那是你不了解康良侯。” 华阳郡公暗自点头,潘志芳入朝晚些,不曾与康良侯打过交道,因此不知康良侯是何等睚眦必报的小人。当年康良侯倒向章太后,正因那时年幼的永和帝因一件小事责罚了他,就叫他死死记在了心里。在康良侯眼里,甚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没有的事。他老人家大人小孩一视同仁,得罪了他的通通记在小本子上,寻机就要报复回来。且他为人阴险、手段狠辣,想必章首辅近来有的头痛了。 -- 第466页 可见子孙不肖,是何等的祸端。华阳郡公暗道:他家儿子,必得严加管教,不然养出个章士阁,天下都不够他糟蹋的。 五个阁臣,一个姓章,一个是章家的姻亲兼狗腿子,剩下三个“帝党”全成了华阳郡公的座上之宾,无怪乎华阳郡公对天下势在必得,大早的便重视起儿子的品性。好在小世子年纪虽小,却是既聪慧又稳重,算是华阳郡公如履薄冰的夺储生涯里,为数不多的安慰了。 华阳郡公的外书房,可不是真给大臣们闲聊的。他们千辛万苦避人耳目而来,自是正事要紧。小小的一个外书房,竟如乾清宫的昭仁殿般,几个朝臣说完一件事,又开始讨论起了另一件事。 只听汤宏道:“靖南伯荣升大都督之后,动作频频。听闻已把城外归属五军都督府的驻军清理了一遍,揪出了好几十吃空晌的军官,砍了个人头滚滚。各大公侯府邸恨得纷纷进宫告状,为自家子侄出头。圣上暂且压下了此事,只靖南伯得罪的人太多了,恐遭暗算。” 最近朝中最大的事端,正是靖南伯肃清五军。无论五军还是京卫,早糜烂不堪。譬如宁江卫,一群大头兵比个卖艺的女人还娇气,有何脸面谈□□定国?如今怕只有直面蒙古的九边,尚有一战之力。偏生九边大将各有心思,派系林立,引的永和帝十分不安。因此,永和帝把心腹靖南伯调回京中,为的正是整治军营,激起五军的血性,好威慑朝臣。 此时休说靖南伯并无甚贪赃枉法的黑料,便是有,永和帝也能给他压下来。何况勋贵人家状告靖南伯的,无非是些族中子弟侵占田土、飞扬跋扈的小事。永和帝更不放在心上了。 唯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章太后与章首辅齐齐蛰伏,并没有架桥拨火的意思,让帝党与华阳党都十分的不解。要知道党争时期,无事都要掀起三分浪,现有事了,怎底他们倒安静了下来? 其实章首辅并不是幡然醒悟,而是近来蔡仪正不依不饶,而康良侯则装作万事不知,直接装死。一个蔡仪闹别扭事小,然而蔡仪的飞来横祸,太后党的众人,多少有些不满。蔡仪对章士阁已然节节退让,不想章士阁竟得寸进尺。众人恭维章士阁全因惧怕章首辅,可不是把个小年轻放在眼里。 因此,近来后党之中,颇有些不和谐的声音,让章首辅无暇他顾。再则,章首辅之所以与康良侯交好,无非因其执掌朔方,在朝中颇有话语权。但倘或靖南伯能让五军与京卫崛起,朝廷不再那般依赖九边几个将领,又当如何呢?康良侯强势时,章首辅须得谦让三分;一旦九边弱势,就该康良侯有求于章首辅了。 能养出章士阁那般长孙,可见章首辅亦是个极为霸道的性子。徽州卫之事,章家理亏,然蔡仪的闹腾,也让章首辅十分不悦。次后惹的党内不合,更让章首辅暗自恼怒。诚心想给康良侯一个教训,好让他知晓朝中到底谁在当家。如此一来,永和帝明显针对九边的行动,他不但没阻止,甚至隐隐在后头有所助力。否则靖南伯的政令未必能如此顺畅。 可见朝堂派系,分分合合,是没个定数的。 至于章太后,她的想法更简单。一来,她是杨家妇,大晋是杨家的江山,九边强势而中枢孱弱,熟读史书的她很容易便能联想到安史之乱。为了她的荣华富贵,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她对靖南伯大开方便之门,甚至让自己的人频频暗示梁安,让其压住永和帝的火气,千万别让改制半途而废。 二来,许多人并不知道,章太后的眼光到底有多远,她走的每一步,到底从何时开始布局。每日对着镜子,看见满头银丝,她便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人老了,就要服老,此乃天经地义的道理。一个老太太,她是否能安享晚年,靠的唯有儿孙。 而老太太如今能依靠的儿孙在哪?放眼望去,庶子永和帝与她仇深似海,恨不能吃她的肉敲她的骨,落到永和帝手中,那可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孙子呢?永和帝压根没给她生出来! 哥哥在不知不觉间,与她渐行渐远,老太太端坐在慈宁宫,是真的觉得寂寞了,也再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恐慌。永和帝不会放过她,华阳郡公更不会放过她,长乐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其它宗室晚辈绝不肯为她说一句话。算来算去,唯有此前下注的杨景澄,有那么一丝可能,在她渐渐老去的时候,放她一条生路。 宦海沉浮,慈宁宫,亦是官场。章太后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哪怕是她杞人忧天,哪怕她到死永和帝也不能撼动她分毫,她也习惯性的备个后手。这个后手,便是杨景澄。 丁年贵与杨景澄形影不离,因此关于杨景澄的消息,章太后永远是最快的。其实无需丁年贵的描述,看人看了一辈子的老太后,岂能不知杨景澄的脾性?要同一个人处好关系,并不能仅靠金钱权势,最要紧的乃投其所好。 章太后给杨景澄的资源,尽数被他用作了救灾。章太后不在乎那点小钱,她通过杨景澄的行为,看清了这孩子的本质。既他“心怀天下”,那她便“顾全大局”。维护靖南伯,恰恰是大局! 看完杨景澄家信的誊抄本,章太后在慈宁宫笑出声来。她看人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精准!摊开信纸,用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写道:“吾孙安好?祖母眼神愈发花了,待你回京之日,恐只能见个人影,看不清面容了。近来朝廷很不太平,盖因靖南伯整治军务,致使诸多公侯敌视于他。”章太后洋洋洒洒将靖南伯整治军务的经过与意义清晰明了的阐述了一遍,末了,她总结道,“吾孙,靖南伯是个忠臣。他为了江山社稷,树敌如此之广,极易不得善终。你万万要保全他,勿使天下忠臣寒心!切记!切记!” -- 第467页 第270章 渐远    杨景澄收到章太后的回信时…… 杨景澄收到章太后的回信时,心里五味杂陈。他清楚的知道,章太后并非明君,后党亦没几个好东西。无论是草菅人命的文正清,还是蛮横无理的康良侯,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与帝党巨贪吴子英毫无区别。 史上亦有无数次女主当政的时候,有些祸乱了朝纲,有些却与那些名传青史的皇帝般,创造了一个个的太平盛世。章太后有没有机会肃清朝野,为后世留下尧风舜雨的天下?至少她威势到达巅峰,随意便可屠杀宗室时,是肯定能办到的。然,那时的章太后与如今的永和帝一样,依旧看的是忠心,而非善恶。 在杨景澄看来,章太后比永和帝大气,也仅仅只是为人性格上的大气。天下如此模样,怪不得一个后宫里厮杀出来的女人,只是,她真的不如表现出来的光明磊落。 听其言,观其行。最起码,永和帝的生母,从来不是必须要死的人。 收好信纸,杨景澄起身走到了窗前。天已入冬,树木凋敝,南方湿冷的风席卷着大地,从北方来的他有些不习惯。好在,尽管湿冷比干冷更容易令人不适,总归是靠自己能抗过去的。不似北方,十月里若没有木炭柴禾取暖,体弱多病的老人孩子,就容易冻死了。再过两个月,到了隆冬时节,街上的乞丐与城外的平民,更是成片成片的死亡。 江南最冷也不过北方的十月间,至少年轻人不会有事。好山好水好江南,比起寒风凛冽的北方,确实得天独厚。 湿冷的风吹起了杨景澄的发丝,看着精雕细琢的仿梁,他的思绪再一次被拉回了京城。 他看不清章太后为何维护靖南伯,可靖南伯值得维护。明知对方是投其所好收买人心,但这份“善意”叫人无法拒绝。阳谋是如此的难以应对,哪怕满心的防备,也不得不一步一步的走进她划定的地盘里,越来越接近真正的后党。 去岁的今时,重生睁开眼的杨景澄,恐怕绝不敢想自己居然成了章太后的“心肝宝贝”。忆起那时想弄死整个章家的自己,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却分明,只过去了一年而已。 “啪”!一只纤纤玉手用力的关上了窗户。紧接着石英埋怨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世子!大冬日里的你怎么又胡乱开窗?屋里热乎气儿都跑没了!”说毕,她也不进门,扶着走廊探出半边身子朝下喊道,“龙葵,你拢个炭盆上来,世子屋里的火盆都熄了。”随即,她又彪悍的对着丁年贵一顿数落,“镇日间跟着世子,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炭盆熄了,你不会点,还不会喊人么!?要你何用!” 丁年贵:“……”实不相瞒,在下真不是专职伺候人的。 杨景澄笑道:“行了,你家世子筋骨强健,南边儿十月的天,同我们中秋差不多,点什么炭盆?” “哪里差不多了!”石英调转火炮,对着杨景澄就是一顿数落,“咱们的中秋,有这般湿哒哒的么?那话怎么说来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世子是读书人,该比我们懂道理才是!” “咦?石英姑娘,你的手怎么了?”丁年贵见杨景澄一副脑壳疼的模样,赶紧前来救场。 石英的手赶忙缩了缩,没好气的道:“盯着人姑娘家的手看,你不要脸!” 不等丁年贵说话,杨景澄一把揪住石英的手腕,把她整个人都拖到了自己身边,毫不客气的掀开了她的袖子。只见石英的左手尚好,右手却是肿了好大一块,按上去有些僵硬。 石英想抽回手,又哪里敌得过杨景澄的力气。挣扎了好半日,方无奈的咕哝道:“冻疮,拿萝卜烫烫便好了。” 杨景澄伸手在石英脑袋上拍了两下,好笑道:“说我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又不爱惜了。你告诉我,好端端的怎么生的冻疮?” “你别管这个,横竖是我自己没留神。”石英不肯说。于是杨景澄也不细问,只道:“去外头寻个大夫,好生开几盒冻疮膏。又不是买不起,学甚穷苦百姓的法子。仔细烫出疤来不好看了。”说着杨景澄推了推她,“去吧。” 等着炭盆的石英不肯走。 杨景澄故意调笑道:“今儿姑奶奶这么大气性,敢是又跟轻烟别苗头别输了?” 石英的脸腾的通红,梗着脖子道:“我才没输!她能读书识字,会针织女红么?夏季里发大水,你那些仓促间扯烂的衣裳,她会补么?” 得,总算知道石英一个大丫头,怎么十月间生冻疮了。时下的屋子采光都不大好,冬日里要做活,须得靠在窗边。可窗边够亮,也够冷。八成是针线活做久了给冻的。 “你们呀,”杨景澄点着石英的额头,“能给我消停半日么?我忙外头的事去了,你们就在家里大闹天宫。欠你们奶奶收拾啊!” 石英委屈的道:“明明我们先来的,你偏只看重后来的。你才欠奶奶收拾。” 杨景澄耐心的道:“我使轻烟有事呢,你别闹。” “那你将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石英低声道。此话有些暗示的意味,亦是石英压在心中无法诉说的惶恐。 杨景澄温和的道:“放心,日后你便是嫁人了,我的大衣裳也只交给你收拾。” 听到嫁人两个字,石英宛如晴天霹雳。她僵了半晌,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杨景澄站在原地,既没有言语上的安抚,也没有伸手替她擦泪的意思。就在龙葵端着火盆进来的刹那,石英捂着脸,夺门而逃。 -- 第468页 龙葵怔怔的道:“石老虎今儿怎么了?” “你别管,”杨景澄顺嘴警告了一句,“不许乱传闲话!” “是。”龙葵放下火盆,默默的退出了屋外。不知何时起,自幼熟悉的世子就变的陌生了起来。对他们依旧很和善,轻易不责罚任何一个人。但龙葵就是觉得很难过。其实没有杨景澄的叮嘱,他也不会落石英的颜面。因为他们同病相怜,都是被抛下的人。 “总觉得,我成了个负心薄幸的坏男人。”坐在火盆边的杨景澄如是说。 门窗关严的室内尤其的昏暗,小小的火盆,成了屋里最明亮的存在。杨景澄半躺在靠椅上,双手拢进了袖子里,看着被天光勾勒出来的雕花窗棱,满心的怅然。与丫头小厮的渐行渐远,也是与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龙葵感受到的陌生,杨景澄亦能感受。 并非过去的丫头小厮不好,也非过去的自己不好。只是在权力斗争越发激烈的今日,天真与悠然,通向的只有死路。他必须不断的向上攀爬,握住越来越多的权力,方能张开自己的羽翼,护住这天真悠然的方寸之地。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是强如丁年贵,还是弱如石英龙葵,恐怕都难有好下场。 肩上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杨景澄的脾性越发接近了往日印象中的官老爷——言简意赅、道貌岸然。不过,他并没什么犹疑,人总是要长大的。他都活了两辈子了。 “徽州的粮食,清点入库了么?”杨景澄忽然问。 “是。”丁年贵答道。屋里只有两个人,杨景澄自是只能向他问话。 “做种子可够?”杨景澄又问。 “据府内的统计,宁江共有耕地百万余亩。其中七成属于各大豪强地主,自耕农与小地主为三成。豪强无需我们理会,剩下三成便是三十万亩。”丁年贵无奈的道,“每亩地至少得十五斤种子,也就是三四百万斤粮食。咱们统共得了七十万斤,先得给卫所留一半过年,三十万斤,将将只够十分之一的土地。” 杨景澄沉默。 “七十万斤粮食,折成银两约三十万两。”丁年贵道,“给到个人,或者几个贪官污吏,自是都能吃的膘肥体壮。然散到民间,不过杯水车薪。” “三十万可吃不到膘肥体壮。”杨景澄自嘲道,“我家的房子,修起来,怕不得三百万两。” “章首辅家在永和二十四年盖的园子,花费为二百七十四万两。”丁年贵如数家珍般的说道。 杨景澄眸光倏地闪过冷厉之色,永和二十四年……章太后屠杀宗室,在永和二十三年。这是抄了宗室的家,给自己修园子了么?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其实永和二十四年亦有气候异常,四处报灾的。果然不论是帝党还是后党,满朝堂压根没几个官! 二百七四十万两……足以让整个宁江府所有的小地主与庶民,种满耕地了,也可以让宁江卫饱饱的过一整年。曾经不当家的杨景澄对钱没什么概念,他虽不奢侈,但听到旁人修个二三百万的园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园子可以传很多代不是么?如今掌管了一地军政,略略算了算账,立时心痛的几乎滴血! 二百多万两,实在太多了!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想杀人的冲动。杨景澄突然看向丁年贵,极认真的问:“老丁,你的消息渠道,可以分我一点么?” 第271章 渠道    问完之后,杨景澄的目光开…… 问完之后,杨景澄的目光开始游移,全不似平日里坚定有神的模样。而后索性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黑如鸦羽,覆盖住了一切的神采。只因他深知,消息渠道的建立需要多少心血。他与刘常春的努力,至今也没有半分成效。因此,开口讨要旁人视若珍宝的东西,总是令人羞愧的。尤其是自己眼下毫无能力交换与回报。 不料,丁年贵轻笑出声:“世子想要哪条?” 杨景澄怔住。 “我没有这东西。”丁年贵笑道,“但我自己本身就是渠道中的一环。” 杨景澄心神微动。 “四十年。”丁年贵道,“娘娘的渠道,花了四十年。锦衣卫则来源更久。之前您想以刘常春为支点,展开自己的网,不是不行,而是您只怕等不及。” “是我天真了。”杨景澄爽快承认。 “世间事,多半得撞个头破血流,方能有些成效。”丁年贵不以为意的道,“再则,您初入仕途不久,手中的资源,岂能与举国之力相比?”丁年贵顿了顿,“重视信息的力量,您有此眼光,娘娘一直甚感欣慰。” 杨景澄后背一僵,难道……即使他拢住了丁年贵,自己暗地里的行动,依旧清清楚楚的落在了章太后眼中么? 丁年贵又道:“其实旁的地方,您现在也不必知晓。最要紧的是京中的消息。您与京中息息相关,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牵连到您。因此,若您想知道京中的任何消息,都可以直接问我。” “包括圣上与……华阳郡公的。” 杨景澄的心猛的一颤,麻痹的感觉瞬间从胸腔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当然,华阳郡公多半也把慈宁宫的事摸个七七八八。”丁年贵笑道,“这也是圣上那般厌恶华阳郡公,却始终用储君这块肉吊着他的缘故。华阳郡公是圣上的眼睛和耳朵,没了他,圣上至少瞎了大半。圣上弄出来的东厂,可不怎么样。” -- 第469页 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良久,他问:“娘娘想要我做什么?” 丁年贵摇了摇头:“娘娘没说。她只是吩咐我们,若您实在想知道京中情况,告诉您便是。” “没标价的东西,我可不敢要。”杨景澄道。 “我倒觉得娘娘愿给,您不妨爽快接下。”丁年贵笑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这套班子,还是依托锦衣卫和东厂。好使归好使,可娘娘毕竟是女眷,太多的事不方便。麾下的人比不得华阳郡公那边的服帖。要不然,她养我们作甚?” 杨景澄没说话。 “因此,消息传过来,您不能信个十成十,须得自行分辨真假。”说到此处,丁年贵有些意味深长的道,“娘娘走到今日,是很不容易的。” “尤其是她光明正大的选中了您。” “放弃长乐郡公,其实就卸掉了一半的臂膀。只是娘娘与章首辅的势力犬牙交错,下头人也不大弄的清楚上头的想法,娘娘方看着如往昔般强悍。” “所谓后党,娘娘的心腹,与章首辅的心腹,并不相同。” “世子知道,我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便是我们这队人里混着章首辅的人。若谁是章首辅的心腹,可谓防不胜防。” “娘娘完全可以暗中支持您,横竖圣上直接挑中了您。她旁敲侧击的,通过圣上的手把我们送给您,也是一样的。躲在暗处,才能更好的伏击猎物。但娘娘选择了明示,据我猜测,大抵是想让您更方便的调动沿途的资源。至于别的什么,我猜不出来。” 丁年贵说了一大段话之后,沉默了下来。很多事得杨景澄自己去思量,旁人无法替他决策,他亦不可能把如此要紧的事,交给太后的心腹来决策。丁年贵一直没弄懂章太后,从把他们拨到杨景澄身边起,其行事风格就与以往大不相同。与章家对着干,对她并无好处,但她就是干了。不单干了,还强硬的逼到章家妥协,逼的他们明面上放弃了一直扶持的长乐。明明她更擅长的,在于暗地里布局,而不是当面锣对面鼓的硬碰硬。 “我与娘娘不熟。”杨景澄自嘲道,“你听我对她的称呼,便能分辨一二。所有她们那一辈儿的长辈,我人前人后,称呼皆为祖母。唯有娘娘,我不大敢如此的放肆。” 杨景澄嘴角弯了弯:“娘娘待我,实在过于照拂了。如若我是她自幼养在膝下的孙儿,今日的一切,自然是理所当然。可我一个半路跳出来的远房侄孙子,受此优待,难免觉得惶恐。她的细致入微,比我父亲更甚。因为我父亲虽疼爱我,却是个不擅外务、粗心大意的人。说实话,在仕途上,他几乎帮不了我。” 杨景澄顿了顿:“虽不愿说出口,但事实却是,娘娘待我,比华阳哥哥待我好十倍不止。”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做不到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华阳哥哥待我好,我便替他分忧。我在京中让他为难,那就离京做官,窝在小小的宁江卫里,折腾着官兵们练兵玩。横竖不回京给他捣乱。” 杨景澄笑了笑:“眼下,我又该如何回报娘娘呢?” 丁年贵无法回答。 “无以为报。”杨景澄重重的靠在椅背上,躺椅微微下沉,恰好让他看见窗纸外模糊的一线天光。他的眸光黑如深潭,潭里游曳着无数的防备与温暖。两股力量在深处不断的撕咬碰撞,谁也占不了上风。 无怪乎入朝为官,须得心黑手狠脸皮厚。杨景澄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似他这等谁待他好一分,他恨不能回报十分的人,当真不适合官场。若非性命攸关,他真想回家做纨绔算了。瑞安公府的大门一关,管他外头风云变幻?好容易投胎到了宗室人家,且享受了这一世再谈。 可惜,如今想跑,也跑不掉了。 杨景澄拢在袖子里的十指纠缠着,良久,他缓缓开口道:“京城的消息,你现知道多少?” “我得去问。”丁年贵答道。 杨景澄侧头看向他:“也就是说,我一旦开始问你拿消息,不久之后,娘娘便知道我乖乖认命了?” 丁年贵笑道:“世子您虽聪慧,然娘娘屹立风雨几十年,能预判您的行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您心里疑惑娘娘为何待你好,我想,她看着您如今的样子,可能想到了她自己四十年前的模样吧。” “抬举了。”杨景澄不认为自己与四十年前的章太后有丝毫可比之处。当年的确先帝新丧,章太后面对满朝堂的魑魅魍魉,带着年幼的庶子挣扎求存。但,先帝在世时,章太后已是威慑六宫的狠角色。自己连仇人嫡母都没掐死呢还! 也别说嫡母姓章,当年的后宫里,又有几个妃嫔不是出身名门?当年的章家,亦远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章太后就是能睥睨后宫,压的其余妃嫔喘不过气,压的永和帝生母都不敢有反抗之心。尤其是,先帝可不是当今圣上。先帝大权在握,当年的宗室亦算繁茂。 越想,杨景澄就越发觉着,跟章太后对着干,简直是条死路!同时,也越发敬佩起华阳郡公,与宛如妖魔般存在的章太后干了十年,竟能全身而退。若非永和帝总拖他后腿,章首辅够呛能玩的过他。 自愧不如! “我想知道,圣上接到我折子后的反应。”犹豫了许久,杨景澄终是开了口。 丁年贵二话不说,转身出了门。也不知道他往哪处晃了一圈,不到半个时辰,他又折了回来。 -- 第470页 杨景澄挑眉看着他,他却神色平静的道:“大概明日便有回应。” “真不在你手里啊?”杨景澄笑问。 丁年贵好笑道:“我果真是娘娘的心腹,把我与了世子,娘娘使什么?以娘娘的脾性,你便是她亲手抚养的,不到最后那刻,她也不可能交出底牌。这点,我认为世子好生学上一学。” 杨景澄撇嘴:“我年轻的很,不必考虑那么长远。” “说来,我有一事,还望世子解惑。”丁年贵忽然道。 “说。” “您替章士阁扫尾,乃兵行险着。险,正在圣上处。” 杨景澄点头:“继续。” “你主动询问我御前消息,正是您在担忧京中有变。如若您估错了圣上的反应,是会死的。” 杨景澄叹道:“有些风险,不得不冒。” “既如此,您想得知圣上的反应,为何不问华阳郡公呢?” 杨景澄面色微变! 丁年贵好似没看见一般,不疾不徐的道:“您遭了圣上厌弃,乃至被圣上恨到死,对华阳郡公是有利的。因此您不敢询问他,不敢利用他的渠道,因为……您怕他……骗你,是么?” 杨景澄的脸色阴了下来。 “您能知道防一手,想必娘娘会很高兴。”丁年贵笑眯眯的道。 杨景澄轻声喝道:“够了!” “世子,您知道为什么历代的皇帝,都喜欢用太监么?”丁年贵倏地转移了话题。 杨景澄撇过头去,不肯理他。 丁年贵也没有生气,笑呵呵的道:“一来自然是免得他们□□后宫,但最要紧的是,他们没有后裔,或可节制贪欲。” 杨景澄腹诽道:没有亲的还有表的更有干的,节制个狗屁。梁安比章士阁贪多了! “圣上至今不曾放弃生个自己的儿子;章首辅更不消说,他子孙多的正院都放不下;华阳郡公亦有二子。”丁年贵看着杨景澄,低声道,“唯有娘娘,是绝无可能再有后人的。” 杨景澄双眸微睁,一时有些不敢想丁年贵在表达什么。 “娘娘抚养我长大,世子您待我亲如手足。旁人我不知,至少我不想娘娘与您任何一人没了下场。”丁年贵走近了两步,轻轻跪下,“世子,您信我么?” 第272章 防范    杨景澄闭上了眼,对于丁…… 杨景澄闭上了眼,对于丁年贵的立场,要说他内心没有一点失望是不可能的。但他明白,丁年贵本就是章太后的人,纵然与他处的不错,却必然是有偏向的。人不可能真的毫无立场,果真没了立场,那便不知是几姓家奴了。于是他又陷入了另一场左右为难——丁年贵舍弃旧主一心为他,他不敢全信;丁年贵舍不下旧主,他亦不敢全信。 我太年轻了!杨景澄无声叹道。年轻意味着出仕时间短,意味着毫无积累。放眼望去,他身边得用之人,除了马桓,几乎没有自己人。而马桓,不论他昔年如何骁勇,在不曾恢复身份之前,亦只是个家奴。且,便是他重回了战场,一时半会儿的也派不上用场。 羽翼,至少要十年! 前世的记忆里,永和帝至少能活十年。按前世的状况推测,他慢慢积累是来得及的。可惜今生朝中景况已全然不同。几方混战越发激烈,他又处在众人视线交汇之处,想要躲在幕后暗暗发展自己的势力,再无可能。欲挣脱藩篱,唯有借力打力!但有些事,须得仔细确认。 快速理清思路,杨景澄轻轻吐出了口浊气,伸手揪住丁年贵的肩膀上的衣裳,往上一提。丁年贵深知杨景澄最烦这一套,顺势起身,站在了他身旁。 “娘娘与长乐,如何结的仇?”杨景澄问。 “娘娘讨厌懦夫。”丁年贵音调没有起伏的答道,“据传闻,随着圣上的年岁增长,娘娘对懦夫的厌恶与日俱增。” “道听途说还是确有其事?”杨景澄又问。 “道听途说。但有个佐证。”丁年贵道,“先帝器宇轩昂,为人直爽大气。娘娘当初与先帝,亦算得上神仙眷侣。” 杨景澄哂笑:“合着娘娘看我顺眼,全赖我会打架。” 丁年贵跟着笑道:“或许。” 杨景澄依旧维持着半躺的姿势,微侧脑袋,目光澄澈的望向了身旁正低着头的丁年贵。四目相交,丁年贵竟心虚的躲闪了一下。 杨景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你确认娘娘没有把我坑死,好给长乐祭旗的打算吧?” “绝无可能。”丁年贵脱口而出。 “好,我信你。”杨景澄缓缓道,“只要她今后不做太对不起杨家的事,我会如同嫡亲孙子一般,孝敬她、维护她,除非我确实力所不能及。我能承诺的仅有这些。并且,我能力有限,于朝堂风雨中,孱弱的宛如新生幼童。能替她做的不多。如此,她是否还愿借些许力量与我,由她自己考量。” “你同我好,大抵因我为人单纯耿直,没什么坏心眼。因此,娘娘想多方下注也好,独看好我一人也好,乃至于觉得我不堪大用不配入她的眼都好。我恳请她说个清楚明白,我们光明磊落的相处。” 丁年贵点了点头:“我立刻回报上去。” “原话,一字都不必改。事已至此,不必粉饰太平。”杨景澄淡淡的道,“她愿意的话,继续如今的状态,我亦毫无办法。她为刀俎,我为鱼肉,任杀任刮,我唯有悉听她便。我横竖只有一条命,既敢赌,我愿赌服输。” -- 第471页 “您赌娘娘,而非华阳郡公?”丁年贵问。 杨景澄顿了顿,方道:“哥哥有哥哥的难处。”储君之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华阳郡公或许信他,或许不防备他,可那些心心念念想拱着他上位的官僚与幕僚们,不会如此想。就像他自己,尽管依旧无二心,可从刚才开始,丁年贵就在挑拨离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怕杨景澄远离京城,他也相信颜舜华比起王妃,定然更想做皇后。颜舜华如是想,那华阳郡公夫人呢?将心比心,机会就在眼前,谁能没有野望? 若非天下的担子过于沉重,他真不愿做那天下共主? 不知何时,丁年贵的身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院子中。接续替他守着杨景澄的,变成了许平安。杨景澄本没那么信任许平安,可看着外头裹着湿气的风来回打转,人站在走廊上,没多久便能冻的手脚冰凉,只得让他进屋呆着。及至夜间,丁年贵回来,杨景澄才暗暗的松了口气。既防备着人,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着实有些累了。 杨景澄散开头发,疲倦的趴在床铺上,抱怨道:“你怎底去了那般久?” 丁年贵:“……”这语气,恍然间让他觉得自己带了个儿子。 “您的话,决计不能让外人知晓,尤其是圣上那边。且要确保无人替换删改,因此我没用常用的那几个人,怕联络太多次,已叫人摸了底。”丁年贵解释道,“我说过,娘娘与章首辅的人有重合。京中消息,长乐郡公近来恨不得住进了章家,我们须得更谨慎些。” 杨景澄瞪着丁年贵:“你今日说,你没有京中的消息!” “我这不是刚知道吗?”丁年贵颇为无奈的道,“您松口了才能有反馈。那多人盯着您,您觉得娘娘能不防着我?我实话同您说,您若上不去那个位置,我就指着您养老了。我才不回东厂受新人的鸟气!” “好。”杨景澄答应的极为爽快。横竖他身边没有几个得用之人,丁年贵若肯一心一意的跟着自己最好不过。 “另外,乾清宫那边……”丁年贵看了杨景澄一眼,“您对圣上的了解比我深的多。当日我是不赞同您那般写折子的。” 杨景澄当即咧嘴笑道:“所以,我真把圣上糊弄过去了?消息可靠么?” “您若不放心,不妨顺便问问郡公那边。”丁年贵建议道,“两相对照,最为稳妥。” “其实梁安同我挺好的,可惜我无法直接联络到他。看来外放做官,对我而言是弊大于利了。”杨景澄不由感叹道。 “所以您就该像娘娘学一学,这世道,谦和忍让的人可没什么好下场。”丁年贵亦觉得江南离中枢过远了。当时的景况,离京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应来江南,而是理应不远不近的缀着,哪怕往更北的地方也好。 “你是想说我没有问华阳哥哥讨足好处,不似娘娘那般,不见兔子不撒鹰?”杨景澄好笑道,“华阳哥哥眼下能给我的,除了承诺之外,没什么值钱的。那点子仨瓜俩枣的,不如攒着日后兑现。” 丁年贵没有争辩,而是问道:“世子能联系上郡公的人?或者说,我们一行人中,谁是郡公的人?” “我不能说。”杨景澄坦坦荡荡的答道。 “那,您打算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与之联络?”丁年贵不客气的问。 “我不想说。”杨景澄依旧答的很坦荡。 “行!”丁年贵笑道,“希望世子真能躲过我的视线。” 杨景澄脸黑了:“看破不说破!”他都跟丁年贵一张床上睡了,丁年贵没守着他的情况统共就那么几种。略一排除便清清楚楚,都不带查的。匆忙离京确实太吃亏,若在瑞安公府,他能刻意扩大接触面,混淆视线,让丁年贵难以猜测。现在可好,瞥一眼日程,中间人是谁不要太明显。 “我只是提醒世子一句,并没别的意思。”丁年贵点到为止,秘密传递消息,杨景澄且是生手,无法周全是肯定的。只是眼下形式有些乱,小事便罢了,大的漏洞他有了机会,自然要告诉他。但人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蝇营狗苟之事,杨景澄很不擅长。在丁年贵看来,也不必多擅长,大概齐了解即可。他该光明磊落的站在台前,这些事自有人替他去做。 而杨景澄最擅长的,在于打动人心。这正是他的身份应该擅长的事。譬如轻烟姑娘,几日功夫便死心塌地,愿冒着风险打掩护传消息。倘或落到了自己手中,只怕不使东厂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都休想让她开口。不过章太后并没有杜绝杨景澄与华阳郡公联络的意思。 这也好理解,杨景澄的身份与华阳郡公天生就是敌对的。无论他们兄弟二人如何想,早晚有一日,会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杨景澄已然开始防备华阳郡公,华阳郡公那边只会防范更严。只要杨景澄肯向章太后求助,总有一日,他会发现,两条渠道的消息必然会有微妙的不同。这正是丁年贵提示杨景澄向华阳郡公求证的原因。不联系无裂痕,联系的频繁了,结果自然便不好说了。 风雪肆掠间,京中已进入了十一月。运河结冰,南来北往的货运停滞,各家的信件来往,唯有陆路可通。然结冰的路面,亦不算好走。杨景澄命丁年贵传的信,直到此时方送到了章太后手中。她快速扫过信件,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孩子,挺会撒娇的。” -- 第472页 章太后远没有杨景澄想象的那般无所不能,杨景澄已算她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目标了,哪还有甚多方下注?如若有的选,她能放任华阳郡公一步步走到今天?那时候的华阳郡公不过十六七岁,比如今的杨景澄是要强些,却也强不到哪里去。当年若对付他,一句话的事。但她真的不能放任长乐上位。如果只能二选一,她选的只能是华阳。 华阳上位她很可能不得好死,但长乐上位,定然是连她带子子孙孙都不得好死。有时候章太后很是遗憾,她的哥哥,被眼前的权势迷了眼,目光终究短了啊。 把信放入匣子里,章太后唤来心腹宫女阿糖,轻声问道:“乾清宫的事,华阳那头有送信去宁江么?” 阿糖摇了摇头:“不曾看见。倒是今日,宁江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咱们的,另一封是华阳郡公那头的。” 章太后挑眉,所以她猜的没错,华阳果然没有主动把永和帝的反应告之杨景澄?虽然她也没上赶着,但京中要紧消息她皆命人抄录一份送至宁江府,只要杨景澄肯问,半天之内必有答复。这便是她预备的先手。 “华阳,你同你伯父学的小气了。”章太后乐呵呵的用极低的声音点评了一句,又朗声道,“来人,备笔墨,我要给澄哥儿写回信。”既你不曾留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273章 货至    朝堂两派斗争已久,对人与…… 朝堂两派斗争已久,对人与物的争夺,早已成为了章太后的本能。相比之下,在此道上华阳郡公显然要弱上些许。又因章太后、永和帝与华阳郡公三人的信件消息皆依托于锦衣卫,彼此的势力范围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有许多事无法保密,亦有更多被篡改的可能。因此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的通信一直相当的谨慎。 之所以没将永和帝的反应特特告知杨景澄,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技巧。无事即无信,唯有危机之时,方启用紧急联络。既永和帝已被安抚,告知不告知的便没了意义。 但站在杨景澄的立场,他不这样想。他尚且年轻,朝堂之于他十分的陌生,永和帝则更为遥远。他不似华阳郡公般,十年来几乎每日都在与永和帝纠缠,因此华阳郡公轻易能做出的判断,他却不能。他迫切的想更了解永和帝,以便在日后的交锋中不落下风。章太后正是看到了此点,方抢占的先手。 华阳郡公坐在炕边,光线透过窗户,照亮了这方天地,心情却颇为沉郁。他刚看完杨景澄亲笔写的信,加之章太后那边露出的痕迹,不由轻轻声叹息:“姜还是老的辣。” 抬手推开窗户,如画卷般的雪景立时映入了眼帘。原本枯败的树木,在白雪的装点下,显出了别样的生机。寒风吹进了屋内,火炕与火墙却同时散发着温暖,人在其间,也并不觉得冷。唯有炕桌上的香炉原本悠然直上的轻烟,被风吹的乱了形状,亦如华阳郡公此时的心情。 他终究与宗族有了隔阂……华阳郡公如是想。他在朝中琐事缠身,处理要务、笼络朝臣、应对皇帝,以及与后党不停不歇的厮杀,有些事难免疏忽。这时候靠的便是幕僚与心腹的提醒,偏偏,他的心腹对杨景澄,多少都是有敌意的。 至今日,他总算想起了,章太后的先手不止于此。杨景澄身边并无幕僚,孤身一人去往千里之外,甫一落地,便遭遇百年难遇的洪灾,紧接着灾后重建、降服卫所、与章士阁斗智斗勇。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经历,他不可能独自扛过去,他身边的人必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华阳郡公脑海中迅速闪过了杨景澄身边人的信息,半晌之后,他冷冷的吐出了三个字:“丁年贵。” 他是叶欣儿的表哥。 华阳郡公倏地头痛起来,他知道杨景澄的性子,可他不敢赌杨景澄会不会始终初心不改。何况,同样是宗室里的俊杰,杨景澄又比自己差什么呢?而如今投靠了自己的朝臣,真的忠心耿耿到绝不可能接受太子换成杨景澄么? 华阳郡公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复杂,潘志芳与池子卿的防备,恰恰昭示这他们极为看好杨景澄,否则,他们岂会将杨景澄放在眼里、时时提起?对于长乐,他们可是懒的多提两个字的。 这都叫什么事!?华阳郡公内心暴躁的想弑君!且不论一切纷争皆因那糊涂皇帝而起,只说眼下,若永和帝暴毙,以他与杨景澄实力的差距,他能顷刻间定稳乾坤,兄弟二人自无冲突。然,永和帝一旦再活十年以上…… 华阳郡公忽的灵光一闪,破局点未必在永和帝!滋养杨景澄野心的,也从来不是永和帝,而是章太后!永和帝尚算年富力强,而章太后已垂垂老矣。华阳郡公修长的手指敲起了桌面,对于这个与宗室有着血海深仇的女人,他杀的理所当然。唯一可虑的,是真有机会动手么? 慈宁宫。 兰贵脚步匆匆的奔进了东暖阁,在章太后耳边低声道:“娘娘!咱们宫里的小太监陆良死了。” 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问:“怎么死的?” 兰贵脸色难看的道:“他往外传信,被奴才们的人抓到,正想审他,谁知一个不留神,叫他撞墙死了。” 章太后:“……” 兰贵赶忙跪在地上:“是奴才们疏忽了,请娘娘责罚。” 章太后没急着发怒,而是依旧语调平缓的问:“传信去哪了?” -- 第473页 “好像……是锦衣卫。”兰贵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腔里,嘴里的话也低的轻不可闻。 章太后一时没听清兰贵的话,但观其神色,便知传信的终点,必然在华阳郡公。这锦衣卫头子! 章太后才因得了先手的好心情不翼而飞,陆良死的那般果决,想必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是个老手!最让人头痛的不止于此。章太后对陆良没什么印象,也就是说他并非慈宁宫里得脸的太监。这样的太监不起眼,好传递消息,但他们亦接触不到机密。 倘或只是些日常的监视,华阳郡公犯不着出动死士。人总是惜命的,愿替主上去死的,万中无一!那么按照常理,陆良定然是要紧渠道上的一环,他的死不仅仅避免了自己受到非人的折磨,更保护了隐藏在大太监或大宫女中的同党。因为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章太后扫了眼宽敞的慈宁宫,几十个太监宫女侍立在此,脸色愈发沉重。身边的人最难设防,华阳郡公到底探听到了什么?又在慈宁宫的核心放置了多少探子?这些人,是否能威胁她的安全? 兰贵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他是慈宁宫的大管家,宫内有如此疏漏却无察觉,全是他的责任! “你不是华阳的对手。”章太后淡淡的道,然不等兰贵松口气,章太后话锋一转,“如若是旁人,你少不得得去锦衣卫的诏狱里走一遭……” 兰贵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章太后看了兰贵一眼,接着道:“不过对上华阳,我如此罚你,便不公了。” “四十板子,半年俸禄。”章太后言简意赅的下了决断,就有太监赶上前来,拉住了兰贵的胳膊,要把他拖去慎刑司受罚。 不想兰贵却是一把揪住了地摊,不肯动弹。 章太后笑道:“怎么?不服气?” 兰贵连忙摇头,急急的道:“我有话要同娘娘说,说完便去。”他伴了章太后一辈子,章太后老了,他自然不再年轻。虽知慎刑司不敢狠打他,可他的年纪,四十板子下来是否有命在,纯看老天。因此,有些话必要说在头里,他才能放心。 章太后挥手屏退左右,安静的等着兰贵开口。 兰贵憋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章太后笑道:“莫慌,慎刑司皆是老手,他们不敢打死你。” 兰贵突然劝道:“娘娘,要不,日后您别吃蘑菇了吧。” 章太后:“……” 兰贵苦笑道,“娘娘,奴才实话实说,奴才若是华阳郡公,知道了丁年贵的所作所为,怕是杀了您的心都有。” 章太后没好气的道:“都在我身边放了人了,我一个老婆子,他的人直接杀了我不更快?” 兰贵坚持道:“不止蘑菇,还有木耳。” 章太后心中一动,似想起了什么。然,她对兰贵婆婆妈妈的叮嘱,仍旧不以为然。都说毒蘑菇杀人无形,可瑞安公夫人杀龙夫人,真没留下痕迹么?事实却是不止留下了,且十分明显。 达到目的的杀人,不引发严重后果的杀人,才有意义。弄了个明目张胆,则极容易失控。一旦失控,杀人者的目的自然烟消云散,且自己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得不偿失。朝堂岂是那般的简单粗暴,否则大家伙看不顺眼的一顿砍,还有什么可愁的? 兰贵被拖去了慎刑司,慈宁宫又恢复了安静。香炉青烟缭绕,东暖阁内茶香四溢。章太后倚在靠枕上,一本一本的翻着折子,几十年如一日。权柄,堪比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哪怕白发苍苍,只要手握权柄,便仍然能做到思维敏捷。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但大权在握,的确可以益寿延年。 九边,万全镇。 北疆的冬季比京城更为严峻。寒风夹杂的风雪,肆掠着大地。整个城池内,无人有赏雪的闲心。无论军士或是居民,都尽可能的呆在屋中,以便熬过这漫长的冬季。 就在这无人愿踏出房门一步的时节,提调官楼英却独身一人走到了城门处。与守卫笑着打了几声招呼,便挑了个避风处,安安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他身上的皮裘厚实且精美,与附近穿着棉袄的守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万全镇里的官兵都知道,楼英颇有来头。他是靖南伯家的女婿,更是瑞安公世子的表兄。平日看着并不奢侈,可他身上的衣裳总是价值不菲,叫人好生羡慕——九边苦寒,在此地能有身保暖的好衣裳,确实相当不易。 楼英没站多久,忽闻风雪中传来了夹杂着吆喝、马鞭与马蹄踏步的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近,很快一行货运的车队出现在了视野中。车队前中后皆插着小旗子,上面写着个“刘”字,楼英便知自己要等的人到了! 来者正是刘常春雇的车队,他们一路从武林出长江,沿着海岸在海津登陆,而后海运转陆运,历时足足两个月,终于走到了地头。此刻众人抬头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城门,无不大大的松了口气。 终于到了! 第274章 送烟    刘常春的车队,运来的货品…… 刘常春的车队,运来的货品只有两种——烟草与药材。其中烟草占了绝大部分。晒干或烤干的烟草被压的严严实实,用油布层层叠叠的包好。一个包裹便是一石烟草,二十八辆车的车队,足足有百石烟草与十多石药材。浩浩荡荡的车队看着壮观,看在万全镇守卫的眼中却算不得什么。 -- 第474页 百石烟草,不过是万把斤。按江南的市价,每斤烟叶值二两至二两五钱,万斤烟草的成本不到两万两。纵然算上货运上的成本,惯例翻个五至七倍,十几万的生意,在管辖了十数万人将兵、几十万居民的万全镇里,真的只是小打小闹。但,这些并不是用来做生意的,而是用来送礼的。 边塞苦寒,不独吃穿用度十分粗糙,日常亦无甚消遣。抽烟叶子便逐渐形成了风俗。再则,边塞直面蒙古,每个人都不知能否活到明日,自然比承平的南边儿活的更暴躁与压抑。烟草在提神醒脑之外,还有令人心情愉悦的功效①。自然而然的,在边疆大受欢迎。 然而,苦寒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气候严酷、交通不便、随时被蒙古洗劫,因此本地粮食与家禽家畜产量严重不足,至少六成须得靠南边儿的各地运输。此外、无法养蚕、无法种棉花与苎麻,又致使衣裳鞋袜同样不能自产。此外盐、茶并其它的日常物品,全靠外地运输。 如此一来,生活成本直线飙升,朝廷供养九边亦是极大的负担,不能当吃也不能当穿的烟草运输,便被远远排在了后头。不论边塞之人如何喜爱,都难尝上几口。一则少;二则烟草皆是商户千里迢迢运来,价格不菲。譬如江南二三两银子每斤的烟草,到了万全,卖你十两一斤算商家厚道。 而每斤烟草,哪怕极为节省的人,撑死了抽半年;寻常人抽起来,一二个月便没了。平均每月五两的开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要知道五口的中等之家全年的消耗,也不过只有二十余两。 所谓物以稀为贵,十多万的生意搁在万全掀不起波浪,但百石烟草送个人,绝对算是大礼了!但辛辛苦苦押送货物的管事劳三爷却没资格见正主,只因他们要送里的人,正是万全总兵英国公游光远。 总兵官,正二品。同样是武将,九边的正二品与南边儿的正二品全然不同。章士阁敢不把应天都指挥使放在眼里,到了边塞,照例得夹着尾巴做人。这些年来,死在边塞的勋贵豪强子弟不知凡几,惹恼了他们,把你弄死了反手扣给蒙古,你都没处说理去。当年康良侯幼子枉死,霸道如他,也只敢逮着个没背景的游击将军报复,对故意放跑了人的宣献伯屁都没放一个。 权贵尚且如此,小小商户派来送礼的管事,若是自家来,连总兵府上的管家都见不着。这百石烟草,还得通过楼英转交。 管事劳三爷见到楼英,立刻拜下行礼。就在此眨眼的功夫,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已递到了楼英手中。楼英笑着叫起,带着劳三爷往城门处登记。朝廷苛捐杂税一向繁多,入城人要缴税、货要缴税、骡子马亦要缴税,入城后卖东西还要缴税。不过税官抬眼看到领着人来的是楼英,得,今儿这单是没油水了,总能往总兵府跑的楼大爷,谁敢往他身上拔毛,怕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有楼英开道,二十八车货物极顺利的运进了城,安置在了城内早预备好的仓库里。这厢清点完货物,那厢楼英又马不停蹄的往总兵府去了。总兵府上的门房见了他,径直向内通报。很快,管家迎了出来,把楼英引到了英国公的外书房。 下午时分,公务已毕。英国公盘腿坐在炕上,一壶小酒两个小菜,自斟自饮的不亦乐乎。见楼英进来,他笑呵呵的吩咐亲兵添双筷子加几个菜,直接喊楼英上炕。 楼英坚持行礼毕,方斜签着身子坐在了炕边。总兵府的亲兵们手脚麻利,他刚坐下,崭新的碗筷与酒壶即端了过来。只有下酒菜得现炒,没那么快。 楼英赶忙站起,双手接过酒壶碗筷,客气的同亲兵道了谢,方坐回了炕边。斜签着坐本就为了方便起身,倒也没耽误多少功夫 英国公嗤笑一声:“恁多规矩。说吧,寻我何事?”勋贵彼此有亲,楼英既娶了靖南伯家的小姐,自然成了英国公的晚辈。因此英国公待他十分随意,压根懒得搞外头的那套。 楼英笑道:“回公爷的话,先前您朝世子买的那批烟草到了,是否派个人去瞧瞧?” 英国公挑眉:“你们世子办事挺利落的嘛。”官场送礼素有讲究,白眉赤眼的送钱,多半得被管家打出来。朝廷明令禁止行贿受贿,公然行事岂不是打皇帝的脸?因此但凡送礼,皆要寻个不起眼的由头。哪怕真金白银,写到礼单上,也变成了白米。大家伙图个心照不宣。 因此这批烟草,明面上看,乃是英国公为了麾下将兵,规规矩矩的要杨景澄牵线,朝江南商户采购而来。烟草成本与路上消耗并人工开支,一文不少的从总兵府上支出,甚至还能让刘常春“赚”点儿。账目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也挑不出个理来。 然而,哪个不远千里运烟草,为的是几个辛苦钱?但凡运送货物到边疆,无不是暴利。粮草衣料等民生之物的价格朝廷不得不压制一二,以免民变;可似烟草这等与吃穿用度不相干的,想怎么卖便怎么卖。 通常商户跑一趟边疆,利润皆十倍起。当然,这也合理。毕竟如此遥远的距离,路上天灾人祸不断,确实是要命的买卖。利润不厚,人家没兴趣赚这个钱。 因此,所谓的“进货”,正是送礼的委婉说法。 英国公抿了口酒,慢悠悠的问道:“多少货?” “连烟草带药材,总计百一十八石。”楼英恭敬答道。 -- 第475页 英国公在心里飞快的算了算,价值十几万的货,不多不少,能补贴家用,也不引人注意。他没急着跟楼英说话,手指摩挲着酒杯,脑子飞快的运转。此前杨景澄通过楼英告诉他,想同他“做生意”,没看到货物之前,他不好判断。如今看货物已至,诚意满满。他不得不仔细思量。 万全离京城,比宁江府近的多,因此京城的消息,英国公得到的更快也更全。杨景澄看似永和帝、章太后与章首辅三方都满意的人选,仿佛大局已定,实际上正因为三方看重,他哪边都不算。斗争中,死的最快的从来是骑墙派。 是以,杨景澄不单不稳,且极容易掉落万丈深渊。章太后拉拢康良侯,永和帝拉拢靖南伯与宣献伯,华阳郡公近日与几个将领勾勾搭搭……英国公瞥了眼楼英,杨景澄将表哥和钱财打包送到了他的手中。 不大妙呐! 英国公再次抿了口酒,他儿子的老婆可是华阳郡公夫人的亲妹子,自己也跟华阳郡公的老丈人关系不错。可是,靖南伯干嘛嫁侄孙女给楼英?而这侄孙女婿现在天天跑自己府邸!? 嘶!英国公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只白胖胖圆滚滚的肉夹馍!草他娘的!现在老子派个子侄娶个姓章的,索性谁也不沾边还来得及么? 杨景澄若知英国公所想,估计得气出口老血。烟草从收购到运输,少说得三个月光景。再加上双方来回试探,不留神小半年便过去了。小半年前,杨景澄尚在京中,与华阳郡公依依惜别。哥俩完全没有任何相争的意思。那时的他向英国公示好,九成为了他华阳哥哥,一成为了他楼英表哥。谁成想,不到半年时间,双方后头的势力,已逼的他们几近短兵相接。 世事无常。 然,英国公恰恰在此时收到的好处。好处是决计不能硬生生退回的,一旦退回,即是堂而皇之的站在了华阳郡公那头。英国公可不大看好华阳郡公,不为别的,扯他后腿的太多了。华阳如今是以一己之力硬抗朝廷三座大山,他或能险胜,却更可能两败俱伤,叫旁人捡了便宜。 这旁人是杨景澄,还是长乐郡公,英国公暂无法下定论。 至于杨景澄,英国公有些头痛的想,章太后待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扶持?倘或是真心,今日的杨景澄的善意,他必得好生接着,并回份差不多的礼,为之后源源不断的礼尚往来做准备,不动声色的结盟;但英国公担心章太后只是虚晃一枪,最后还是向着长乐,那他同杨景澄勾勾搭搭,将来只怕不好过。 令人为难的在于,杨景澄示好在前,他若冷淡以对,将来上位的若是若是杨景澄,他不得被剁死!? 这日子没法过了! 英国公糟心的想了许多,实则念头飞快。他借着喝酒吃菜的动作掩盖着心中思虑。片刻之后,他放下筷子,开门见山的问道:“世子送来烟草,那他想从我这里换什么,你心里有个数么?” 第275章 寒冬    楼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英…… 楼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英国公在说什么,他隐隐察觉到了异样,奈何他接触不到上层的信息,自是不知道杨景澄的真正景况,印象停留在半年前分别之时。 面对英国公的询问,他想了半日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老老实实的答道:“世子的意思是,不好让人家商户白跑一趟,想让我帮着刘家进点皮子,好叫他们去京里售卖。”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英国公道:“再有,想在京中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世子担忧他年纪小辈分低,恐不大说的上话。望公爷府上照拂一二。” 英国公呵呵笑了两声,京城的确不是甚阿猫阿狗都能开个行当的,但小小的皮草铺子,主要归五成兵马司管。巧了,五成兵马司是李纪桐的地盘,而李纪桐,京里长眼的都知道他跟杨景澄好的了不得。靠他照拂?他的面子还不如杨景澄本人大好么! 他往京里打招呼,照顾杨景澄狗腿子家的生意,那他还不如在脑门上写上杨景澄党几个大字来的爽快! 英国公心想:圣上春秋正盛,明目张胆的给杨景澄摇旗呐喊,风险太大了! “当然,些许小事,若是公爷没功夫,咱们再想办法。”楼英讪笑道,“想必我们几个小辈赚点子零花钱,大家伙也不好意思计较。” “几个小辈?”英国公耳朵竖了起来,楼英的无心之语,听在英国公耳里简直处处危机! 楼英点点头,认真解释道:“些许小利,大人们难放在眼里。主要是世子夫人娘家的几个亲戚,并拙荆一起出了点本钱,跟着那姓刘的商户赚几个零花。姓刘的本业是贩药材的,愿派人跑前跑后,为的是跟咱们这些认得几个人的小门小户处好关系,往后好在京里扎根的。” 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英国公没好气的想,打量老子不知道刘常春是杨景澄的人。妹子都给杨景澄做小了,他那万儿八千的生意,谁疯了才招惹他!你骗鬼呢! 此时一老一小围桌对坐,想的全然不是一码事。英国公想了想,此事得慎重!于是故作严肃的道:“你来万全时日不短,理应用心在正道上。些许生意银钱来往,不必太挂心。待日后官职升上去了,要什么没有?年轻人目光要长远。现入冬了,蒙古那头定然冻死了不少牛羊,没了吃的,八成又打算南下劫掠好过年。 -- 第476页 你近日须得好生习武。一则刀剑无眼,自家学艺不精,上了战场怎么死都不知道;二则万全乃军事重镇,上上下下盯的严实。纵然你是我晚辈,没有军功,我亦不好过于提拔你。男儿存世,当奋发蹈厉、封妻荫子,切不可沉迷琐事。” 楼英连声称是,心里充满了感激。堂堂英国公,愿将他当自家子侄晚辈般絮叨教导,殊为不易,理当知恩。 楼英的城府,在英国公面前真不够看的。可惜他的一脸诚恳,又惹得英国公好一阵遐想。 待把楼英打发走之后,英国公火急火燎的把心腹叫了过来,命他速回京中探听消息,务必查明近期朝中动向。至于是否要给杨景澄家的商户背书,他得再想想。 腊月,寒风从北向南席卷,远在江南的宁江府亦下起了鹅毛大雪。只南北两地的雪并不相同,北边的雪是干的,落在身上拍打拍打,便无妨碍了;南边的雪却是湿漉漉的,沾衣即化,身上沾了雪,如同冬季里淋了雨一般,寒风一吹,冷气直朝骨头里钻。 若说十月里的天,杨景澄尚不觉得有什么的话,腊月的宁江府,就真真让他涨了见识。他习武之人,衣裳又是上好的皮裘,虽觉得有些难熬,却不至于怎样。但他从京中带过来的人,除了丁年贵与马桓等人,是真有功夫在身的,其余小厮丫头竟是一个接一个的生病。 这头青黛刚好,那头甘松着凉了。待甘松能当差了,秋巧又病了。好容易秋巧康复,得,青黛再次着凉了。轻烟等土生土长的南方丫头亦好不到哪里去。瘦马本就是为了好看,小时候儿特特毁了根基的。除了叫主家捧在心尖尖上的那些,但凡叫人冷落的,哪年不病死一大片? 杨景澄倒是从不冷落任何人,但他也不宠爱谁啊!不被宠爱,吃穿用度的份例上自然寻常。于是轻烟几个瘦马,连带一并送过来暖床的小厮,跟着病了个遍。 杨府宛如一个偌大的医馆,每天都有大夫进进出出,专拨出来熬药的小厨房竟是没断过火。幸而杨景澄一向怜惜人命,但有谁伤风了,一律送去专门的院子将养,衣裳被褥齐备,炭火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烧,不然这一家伙,他家的丫头小厮能没了一半。 可如此一来,杨景澄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了!便是有人好些了,丁年贵也不许他们往杨景澄跟前凑,生怕过了病气。于是杨景澄身边的丫头,换成了五大三粗的杜玉娘。 杜玉娘会当个屁的丫头!大清早只听正房里嗷的一声,紧接着杨景澄万般无奈的声音传来出来:“女菩萨,渡人出家时,劳烦下手轻些。我这三千烦恼丝,你用剃刀就可以了,不必上手硬拔。” 杜玉娘手里揪着缕头发,委屈的不要不要的。她哪知道自己梳头的时候,杨景澄居然能胡乱动弹!?难道堂堂世子,就不能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么?大清早的你怎底那多话要跟丁头儿讲?你跟你小老婆都没那么多话讲! 杨景澄更冤,他的丫头里,就算是最粗心大意的石英,也干不出来死揪着头发梳头的事儿啊!他真万万没想到,自己扭个头,头发被拔了。尤其是,旁的丫头力气小,便是恰好抓着一缕头发,自己扭头时,她们的手不自觉的跟着头走。赶上杜玉娘个女金刚,她老人家本能的往回拉,头发可不是掉了么! 丁年贵在旁边笑的双肩直抖,杨景澄在镜子里看着丁年贵的乐不可支的模样,心里恨恨的想:要不是老子打不过…… “咳,时候不早了,杜姑娘快着些吧。世子半年来点卯从未迟到过,万一今日耽误了,丢了颜面……”丁年贵幸灾乐祸的道,“他可是能打的过你的,仔细被他找茬揍了。” “哦,知道了。”杜玉娘按住杨景澄的肩,叮嘱道,“您别动啊,您千万别动啊!” 杨景澄反手抢过杜玉娘手里的梳子,没好气的道:“我让你梳头就是撞客着了!”说毕,拿过梳子,自己开始梳头。奈何他虽干的了这活儿,可被人伺候惯了,着实有些不熟练。心里记挂着万万不能迟到,越发手忙脚乱起来。 好容易绾好了发髻,胡乱带上帽子,立刻领着丁年贵等人狂奔出门。一跑动起来,杨景澄又开始糟心。南北不独落雪不同,积雪亦不同。北方踩在雪上滑归滑,但南边儿这混着水的雪是怎么回事!?刚出巷子口的杨景澄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狗啃泥。 杨景澄仰天长叹,老子出仕以来从未迟过到的辉煌战绩啊! 一只有力的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只听丁年贵忍笑道:“走吧,下雪天您比平日起的早,未必迟到。再说了,万一大家伙都迟了,只消您到的最早,便可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指着他们唾沫横飞的骂——爷都等你们半个时辰了,要你们何用!?” 杨景澄:“……”我信你个鬼! 好在杨景澄下盘够稳,适应了地面之后,当即大步流星的走在雪地上,便是偶尔脚滑,亦能及时稳住身形。不想,快到卫所时,他们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 杨景澄停住脚步,喃喃道:“这家人,昨日没有熬药的。”半个月以来,城中伤风着凉的人数越来越多,不由让人生出了不安。真的只是天冷,而不是时疫么? 不过,夏季里的那场重创,绝大多数百姓都是靠着每日一碗稀粥挺到了今日。能熬药的人家已是富户,穷人早不知道死在何处了。 -- 第477页 “今年的年景,真的不大好。”丁年贵抬头看了看黑沉的天,道,“冬天太冷了。” “会似去岁京城那般,生出雪灾么?”杨景澄一边担忧的问着,一边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走。 丁年贵借着雪光,扫了眼周遭的房子,果断答道:“不至于,屋顶上没什么积雪。但俗话说的好,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冬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下的,太容易染病了。” 杨景澄嗯了一声,快步走向了卫所。在他踩进大门的一刹那,更夫的梆子同时响起。但丁年贵没猜错,武场上空无一人。大冷天的极容易睡过头,直到梆子响起,众人才手忙脚乱的起床。待穿好衣裳冲到外头,已然迟了。 夜色依旧浓郁,唯有屋檐树梢上的积雪上露出一抹微弱的白。整个武场,最明亮的当属高台上裹了油脂后,熊熊燃烧的火把。而几个火把之间,他们那位风雨无阻的指挥使,意外又不意外的立在了当中。身姿笔挺,如柏如松。 匆忙而来的邵大川倏地停下了嘴里的抱怨,惭愧低着头,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细碎的雪花飘来,落在脸上,生疼。 足足半个时辰,宁江卫所有人才到齐。杨景澄在高台上重重的叹息:“如若打起仗来,你们怎么办呢?” 宁江卫官兵一面心中羞愧,一面却不以为然。宁江卫不靠海,倭寇十万八千里,蒙古更是遥远的宛如传说,他们江南宝地,打哪门子仗哟。 可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杨景澄今日随意的叹气,在不久之后,竟真真切切的应验了。 第276章 流民 腊月,徽州。 …… 腊月,徽州。 临近年关,天气越发冷冽。城内的道路两旁,一动不动的蜷缩着成片的乞丐,他们多半衣衫单薄,脸色发青,不知是死是活。夏日里那场洪水的恶果还未消弭,许多人没死在那场洪水里,次后亦奋力挣扎着求得了一丝活下去的生机。 但屋舍倒塌破损、衣物卷的不见踪影、锅碗瓢盆砸了个七七八八的百姓们,若无法在入冬前重新攒齐家当,便不可能熬过这场严寒。 雪花夹着雨水打在人的头脸上,冷到刺骨。不愿等死的青壮终于抵御不住这绝望的饥寒交迫,或是用石头砸死路人,或是用菜刀砍死街坊,或是直接掳掠了良家女子,当做投名状,登上了赤焰军所在的山寨,落草为寇。 短短个把月的功夫,赤焰军的人数直接扩充了一倍。以至于后来想加入的已没了位置。这些人已然有命案在身,再难做良民。于是没了着落的他们又三三两两的拉起了杆子,一时间徽州境内大大小小的匪寨竟数不胜数。而本就因饥饿落草的他们聚在一起壮了胆,瞬间化作蝗虫,席卷向各个村落。 村子不像城里有城墙有守卫,面对凶神恶煞的土匪毫无抵抗之力。同样饿的骨瘦如柴的农民们眼睁睁的看着最后的存粮被抢走,陷入了绝望。也有心存不甘勇于反抗的,然孱弱且松散的农民,又如何是土匪们的对手? 腊月二十三日,小年,在这理应阖家团圆杀猪宰羊的日子里,无数人踏上了逃荒的路。徽州大地上,骤然掀起了好几股流民朝。他们□□妇女、劫掠村庄,乃至烹食人肉,所作所为,骇人听闻。 “混账!”章士阁的手掌重重的拍在案几上,怒骂道,“流民肆掠,各县百户所竟龟缩不出,放任多县糜烂!我看王英芳是故意与我过不去!待到流民成了大势,祸害江南,难道他王英芳不必担责!?” 幕僚杜阳冰坐在圈椅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前次赤焰军冲击章府,他爬树逃走,躲过了被误伤的命运,本不愿再回章士阁身边。奈何世道艰难,便是他们读书人亦难寻生计,又只好厚着脸皮混了回来。哪知被赤焰军惊吓过一场的章士阁越发偏执,凡事只肯听陪同他一起受苦的两位伴当的主意,再不肯信当日四散奔逃的幕僚们。 幕僚们着实觉着冤枉,就如杨景澄宅邸的密道一般,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知道的。但凡是个人都知晓的密道,还叫密道么?尽管幕僚们的确自顾自的逃命去了,可他们果真留在宅邸内,除了白白送死又有甚意义?说句到家的,章士阁愿意带着众人齐齐躲进密道么? 主从之间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算计,偏偏合适的幕僚不好找,合适的生计亦不好寻,便如那强扭在一起又不得分开的怨偶,别别扭扭的处着。 见章士阁怒气冲冲的模样,杜阳冰等幕僚更不愿触霉头,哪怕要劝几句,献个计谋,也得等章士阁气消了再提,否则便是给自家找不自在。 章泰和见主家发怒,恶狠狠的道:“若不是某些人横插一杠子,王英芳这等已然做了叛军的人,怎还能大摇大摆的做他的三品官儿?早押去秋后问斩了!” 章士阁正欲说话,杜阳冰终于听不下去了,忍不住道:“知府大人,此乃都司那头的意思,与瑞安公世子不相干。” 章士阁脸色阴郁了几分,他自然知道王英芳逃脱之事,全因蔡仪惧怕永和帝责怪,不想在任上闹出事端。然杨景澄显然瞅准了机会,踩在他头上借了把力,体体面面的结交了蔡仪。分明蔡家乃他们章家的盟友,蔡仪竟为了区区小事,故意同杨景澄来往,又往京中告状,落他颜面。于是,连杨景澄带蔡仪,在章士阁心里通通不是好东西。 -- 第478页 何况,章士阁原本就与杨景澄不对付,便是杨景澄不曾掺和进来,他怕都得有所迁怒,何况杨景澄既得了粮草又收买了人心,在长辈眼中,把他衬托成了个棒槌,最要紧的是杨景澄侍卫杀了他的侍卫、看见了他的丑态。如今他与杨景澄,早不是结了梁子,而是结了死仇! 事实上徽州的局势比章士阁知道的更严重几分,只是如今各级官员习惯性的捂盖子,就如蔡仪十分不想朝廷知晓徽州卫曾“兵变”过一般,只消流民不曾打下县城,他们就带着百户所窝在城内装死。而一群乌合之众的确做不成大事,天气又实在太冷。按兵不动无疑是个相对正确的选择。 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百户所的日子又不好过,若要调遣他们,少不得许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可徽州夏季里刚遭了灾,穷的朝廷都免税的地界儿,上哪寻摸好处去?徽州又没有个准太子镇着,拨下来赈灾的粮食尚未到徽州,已去了六成,到了地头众官僚分一分,又去了三成,统共一成落到百姓手里,还得叫地痞流氓抢去一半。 如今是当官的不肯吐已倒手的好处,百姓们饿的如孤魂野鬼般满地儿乱窜,与其去请百户所的大爷们,还不如让流民在城外晃荡着。横竖大冷天儿的野外找不到东西吃,他们多半也跑不大远,不消到年三十,少说能冻死八成,得多想不开才去外头打流民?打赢了还好,打输了上上下下还得吃个挂落,索性两眼一闭,装作不知道算了。 章士阁到底年轻,比不得老官油子们稳的住,成日间听着下头回报哪哪有流民,当着外人面上一片从容,心里却着实有些慌的。眼看着要过年,章士阁可不想大冷天的再躲一回地道,于是提笔就往家中写信,想问祖父章首辅拿个主意。 章家权势滔天,心急的章士阁想要动用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无非是个赏钱的事儿。没几日,章士阁的信匆匆抵达了京中。此时已经年三十下午,朝廷已放了新春假,章首辅正陪着老妻,与众儿孙热热闹闹的看年货。 外头忽送进来章士阁的信,谭夫人脸上的笑容微滞,心里咯噔了一下。章士阁的年礼与家信早已送到,年根子底下来急信,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了吧? 章首辅亦微微皱起了眉头,快速的抖开信,一目十行的扫完,谭夫人故作镇定的笑问:“可是叫人特特赶着日子跟我们拜年来了?” 章首辅笑着点了点头,朝谭夫人摆了摆手,随手把信塞进了袖中。 章士阁之母刘夫人轻轻松了口气,只是彩衣娱亲便好。 若叫章首辅知道儿媳所想,大抵就能猜到自家孙子如何长成这副模样了。回想着信中章士阁的焦急与抱怨,大节下的,章首辅心中竟有些抑制不住的沉重。 对这个自幼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长孙,他原只是怕他过于娇气,日后难以担大任,于是特特扔去了西北历练了几年。也不知是西北无甚油水,亦或并非主官,三年布政司参议安安稳稳的当下来,攒够了资历,家里就将他运作去了江南做那一地主官,好让他接着长些本事,日后好风风光光的回中枢。 之所以没让章士阁做京官,乃因章首辅把持朝政多年,朝廷不可能放任章家一门两首辅的好事,因此章士阁入阁是没指望的。既入不了阁,混在六部总须得见过些世面,方能镇得住手底下的魑魅魍魉。 哪知道官没做半年,事儿倒闹出了不少。先是落地赶上水灾,紧接着朝廷免税赈灾,结果同样报灾荒的宁江府,因京城由华阳郡公盯着,宁江府则由杨景澄镇着,凭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两位太岁爷头上动土,以至于雁过拔毛的官员们在此地不曾得到好处,只得朝旁的地方下手。 因此,宁江府左近几地的克扣比往日时候更重了三分。此事不知道杨景澄是否清楚,横竖章士阁是看在眼里的。在章首辅看来,二人不对付的由头只怕就打这儿来。 这些年来章家子弟处处踩宗室一头已成常例,加之长乐郡公十年如一日的溜须拍马,弄的章士阁总以为自家才是那没有冠冕的储君。若说华阳郡公,章士阁还有几分惧怕,对杨景澄,他竟是依旧把人当做娼家养的奸生子,压根不信杨景澄有望储君。 想到此处,章首辅不由的用手指摩挲起了袖中的信,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按规矩,既有嫡子,又有宗亲,凭谁家都不会让个奸生子当了族长。可皇家何时讲过规矩? 其实章首辅并不如外界所猜测的那般非长乐不可。只是久居官场,他对要紧人物一向滴水不漏,自然不能对长乐翻脸。然而如同落水的长乐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对章家愈发的殷勤。 原也没什么,长乐是个什么脾性,京中谁人不知?章首辅亦十分看不上他。不想远在江南的章士阁竟好端端的就与杨景澄结了仇。知道的说他年轻气盛,不知道的全当是章家长辈指使。满朝廷的聪明人,从来只有想多的,没有想少的。风言风语传到京中,弄的近来章太后十分不悦。 饶是素来运筹帷幄的章首辅,此刻也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抽痛。章家数代为官,怎可能连两边下注的道理都不懂?唯有三方站了两方,他章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单站长乐?他怕是一辈子官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可他们家的混账小子在做什么!?徽州流民,与杨景澄何干?满篇惶恐与求助之外,居然没忘朝他告了杨景澄一状,说甚全赖杨景澄抢了徽州的粮,才致使徽州无粮赈灾、流民遍地。 -- 第479页 那本来就是人宁江府的粮!章首辅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哪怕真是杨景澄抢去的粮,你同我告状有甚用!?天下又没真姓了章! 谭夫人与章首辅几十年的夫妻,见夫君的笑容里带着些许敷衍,当下暗道不好!赶忙装作疲乏的模样,把孙男娣女通通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心腹守在屋中。 章首辅这时才缓缓吐出了口浊气,沉声道:“备笔墨纸砚,我要写信。” 谭夫人忙问:“这么急?” 章首辅阴着脸道:“再不拦着那小子犯糊涂,咱们家可就得彻底与太后撕破脸了!” 第277章 新年    章首辅提起笔,又倏地顿住…… 章首辅提起笔,又倏地顿住。笔尖悬在雪白的信笺上方,极擅言辞的他竟一时不知如何落笔。他在混迹朝堂多年,看人的眼光尤其毒辣。多半人只消三言两语,便如有读心术般,把人看的明明白白。因此,自家孙子是何等脾性,他最清楚不过。 “怎么了?”见章首辅踟蹰,谭夫人柔声问道。 章首辅索性先把笔搁到了架子上,轻叹道:“咱们家的孩子,过于娇惯了。”以往,章首辅对家中子弟的张狂,并非没有察觉。章家实力强悍,张狂些又如何?说句到家的话,之所以要竭尽全力奋发图雄,为的不正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畅快么? 纵观古今,权臣架空皇帝,统御天下之事数不胜数。其子孙家眷,宗室皇族都不敢轻易招惹。强者为尊,这便是亘古以来不便的道理。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若无能,就休怪臣子逆了纲常。 因此,子孙对着宗室跋扈点儿他往日从不曾放在心上,不服气的话,你宗室也出个人物,震慑得旁人不敢动弹。但,张扬跋扈,不代表没脑子。什么人可以欺压,什么人须得避让,心里总归得有本账才行。譬如华阳郡公,哪个敢把他当长乐一般试试? 章首辅叹息的,正是章士阁对形式的判断力让人绝望。 初出茅庐的杨景澄确实远逊于华阳,然而,那是章太后看重的孙子。章家的体面,一半来自章首辅把控大权,另一半便来自于章太后执掌朝堂。 没有章太后,他章首辅便是欺君罔上的奸臣,人人得以诛之。那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但他绝无今日之顺畅;有了章太后则不然,朝臣们嘴里再念叨着牝鸡司晨,章太后也是皇家人,她代表了皇家正统,她是君,旁人是臣。 章士阁截断赈灾的粮草,已然触到了章太后的底线。章太后引而不发,大抵不是不恼怒,而是想看看杨景澄如何应对。而杨景澄无疑应对的很好。夺回了粮食,就是夺回了当日被章士阁踩下的颜面,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仅如此,借着此事,杨景澄交好了蔡仪,收买了徽州卫安定了宁江府的人心,打下了自己的威望。蔡仪左右不了康良侯府,孱弱的徽州卫仅剩个名头,宁江府的人心更是不值一提,唯有他杨景澄的威望,一览无遗的展现在了朝臣们的面前。 年仅二十岁,果断出击、柔和行事,这不是个莽夫,更不是个无能的纨绔。或许杨景澄自己都没意识到,朝中已有无数道赞赏的眼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确实比刚愎不仁的华阳郡公,更贴近臣子们心中的帝王。 “唉。”章首辅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我可左右朝堂,却不能逆势而为。这群孩子,真当老夫是天下的主宰?正儿八经坐在御座上的那位,不也得日日妥协、时时退让么?如若有个名头,便可为所欲为,我们章家只怕早已九族尽亡了。” 谭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近两年来,家里子孙闹出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不独出嫁的女儿们在夫家作威作福——妇道人家在家里折腾实乃小事,除了嫁去瑞安公府的二丫头叫永和帝惦记上了之外,弄死几个姬妾算不得什么。 要命的是男丁这头,不是这个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叫人参了又参;就是那个在街头巷尾争强斗气,为了些许小事打杀良民;又或是仗着族里的势,肆意吞并良田,弄的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林林总总,章家得势时还好,一旦失势,那便是万劫不复! 自古权臣难善终,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 谭夫人此人,思维缜密、行事严谨,轻易难叫人抓到把柄,无论是谁,与她相处皆有如沐春风之感,来往的人家谁不赞个好字?便是一向对内宅不感兴趣的章太后,待她亦颇有几分客气。可惜,随着权势的膨胀,家中琐事的增多,子孙愈发繁茂,她的年纪也渐渐大了,面对族中家里的乱象,逐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尤其是长孙章士阁,她万万没想到,自幼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神童,长到了三十岁,竟连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今日肆意冒犯储君,翌日是想带着全家共赴黄泉么!? 没有不败的家族,但似章家这等庞然大物,顶好慢慢的衰落。到那时根基尚在,而仇人已尽数死光,今日章家荣光,自有后来者顶上。多少豪族不显山不露水,皇帝死了一个又一个,有些甚至天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依旧屹立在发源之地,巍然不动。 这是谭夫人心中最好结局。但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须得在朝代交替时,与新君打好关系。哪怕新君要扶自己的心腹上位,大家也体体面面的相忘于江湖。 -- 第480页 不然朝臣当官当的好好的,为何非要想不开,背着皇帝跟太子或太子候选们勾勾搭搭?嫌皇帝心眼儿太大么!? “士阁钻进了牛角尖,你说,我得如何讲,他才听的进去?”章首辅觉得有些棘手了。 谭夫人沉默。有个词叫做恃才傲物,越是聪慧之人,越不肯听旁人的劝说。谭夫人都有些想不明白了,杨景澄其实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跟章家是有些别扭,那章家杀他生母在前,还不兴人心怀怨念?即使如此,大家伙明面上依旧客客气气的。谭夫人心里发狠,小子也就是仗着人家脾气好,要那是个华阳郡公那般的黑面阎王,弄你个生不如死大家都没话说!谁让你先撩事的! 章家人实在种好,孩子一窝一窝的生,嫡的庶的乌央乌央的满院子都是。嫡长孙比旁人金贵些,可在谭夫人眼里,可就未必有多值钱。没有嫡长孙,还有嫡次孙,再不济庶出的亦是章家的儿孙。风俗看父不看母,嫡出的,也就是仗着有个舅家罢了。归根到底,靠的依旧是本家。不然楼兰的嫡亲舅舅姓章,她怎底只配嫁给王家旁支做填房?她的表姐们,可是随随便便嫁宗室做王妃的!地位相差何止天壤! “必要时刻,让他吃点教训!”谭夫人的语调有些冷。当家主母,看的是全家全族的利益,自己踩在棺材板上生出的女儿都可轻易舍弃,何况隔了一层的孙子。他们又不是宗室,得个儿子宛如天上落下个宝。章家的子孙,多了去了。 看到老妻脸上的愠色,章首辅反倒笑了起来:“无妨,要紧的不是他,亦不是瑞安公世子。两个孩子别苗头,说破天去都只是个笑话。要紧的是娘娘怎么想?明日初一,你想法子同娘娘说说话,探探她的口风。” 谭夫人沉着脸道:“娘娘肯信么?” “娘娘什么事没见过?些许小事罢了。”章首辅虽如此说,脸上却笑容微敛,章太后城府极深,他们的表白她面上信了,谁知道心里怎么想?但凡章士阁不是章家承重孙,便是两个孩子人脑子打成狗脑子都不算个事,偏偏不单是承重孙,还是当年名冠京华的少年进士,二甲第一的传胪。纵然他的排名,有祖荫之故,二甲却是实实在在的硬功夫。 昔年跟随状元一起打马游街时,一群糟老头子中夹杂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俊彦,是何等的光彩夺目。谁人见了不艳羡章家后继有人?时至今日,谁又肯相信年少成名的章士阁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章太后自是知道侄孙的品性,但她又是否愿信其所作所为皆为自作主张,不曾受家里的指使?亦或是她明知内情,偏要装作不知,以此敲打娘家,维持君权与相权的均衡? 仔细思量过后,章首辅索性唤人进来,收起了纸笔。大冷天的流民掀不起浪,叫那小子多受几日惊吓,长些教训方好。省的真当贪污就是简单粗暴的抢钱。章家的金银珠宝的确都是抢来的,可他把朝堂收拾的妥妥帖帖,才叫手段!按下葫芦浮起瓢,最终全仗着家世肆意妄为,早晚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老两口心气儿不大顺,年夜饭时,几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晚辈看了出来,不由目光游移。章首辅眼神不经意的扫过儿孙们,不动声色的观察起众人的反应。他素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只是今夜刻意露出些许痕迹,看看到底有几人能察觉。 谭夫人亦冷眼看着,半晌后,她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愣是庶出的更机敏些。嫡出的,确实太溺爱了。 永和四十一年,初一,大朝会。 永和帝端坐于乾清宫宝座,受百官朝贺。他的身后,是高高挽起的珠帘,珠帘下,则是一身华贵朝服、面容严肃的章太后。她早以年岁渐大,无需避讳为由,再不肯躲在珠帘之后,而是气势雄浑的直面朝臣。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的畏惧与恭敬,也不知是给永和帝多些,还是给章太后多些了。 众人行礼恭贺毕时,恰是天光大亮。今日雪停,耀目的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章太后率领着众太监宫女,在永和帝的恭送下,踏上了奢华至极的凤辇,三十二个孔武有力的太监齐齐抬起,稳稳当当的回到了慈宁宫,再受内外命妇的朝贺。 钟皇后率众命妇在慈宁宫甬道上跪迎,无论经历多少次,她都止不住的在心中感叹,章太后此生当真过于风光了!风光到……若非亲眼所见,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肃、立、跪、叩首。在太监的高唱声中,所有命妇安静有序的朝宝座上母仪天下的女人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是叩拜皇帝的礼仪,可无人敢指控章太后的僭越。 名传千古,此生无憾! 后宫的规矩,不比前殿的严肃。礼毕,章太后赐座。钟皇后领着众妃嫔与朝中几个得脸的命妇落座,余者皆按品级规规矩矩的站着。 章太后已换了身衣裳,没了繁复华丽的朝服,却更显锋芒。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坐在末尾的谭夫人处:“嫂嫂有话同我说?” 谭夫人清晨有递牌子,却不想章太后不等皇后与众妃嫔命妇的吉祥话儿出口,直接点了她的名。猝不及防的她惊的一个哆嗦,垂头答道:“是。” “你留下,其他人散了吧。”章太后不容置疑的道。 刚落座的钟皇后腾的从椅子上坐起,对着章太后磕了个头,二话不说带着她的牌搭子们火速告退。其他命妇亦不敢有丝毫质疑,若非个个裹着小脚,只怕要飞也似的跑出宫殿了。 -- 第481页 仅仅片刻功夫,内外命妇散了个干干净净,独谭夫人留在了慈宁宫大殿内。 章太后没像往常般把人请去东暖阁,而是就坐在宝座上,淡淡的开口道:“何事?直说。” 谭夫人心中一颤,轻不可闻的应了声:“是。” 第278章 怒骂    谭夫人心中惴惴,往日章太…… 谭夫人心中惴惴,往日章太后性子虽强硬,待娘家人还是很不错的。今日却是在大节下当众表示了她的不悦。章士阁千里迢迢写信来告状,该不是杨景澄也告状了吧? 然而,谭夫人却不知道,若是杨景澄告状了倒还好,偏生他只写了请安折子送了礼,与章士阁的纷争只字不提。倒是长篇大论的叙述了他们如何分辨贫户来分种子,如何威胁恐吓地痞流氓不许抢夺贫户的种子与秧苗,又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服当地豪强平价卖出部分种子,总算在年前把明岁春耕之事预备了个七七八八。只待二月里育秧时,再挨村挨户的巡查,确保春耕到位,争取明岁丰收,无需朝廷再行免税,而百姓安康。 杨景澄并没送什么值钱的年礼,无非是些家常动用之物,可写的信上,字里行间里满满都是“老祖宗你看你孙子多能干”式样的炫耀。章太后是老人家,人一旦到了老年,往日再是天煞孤星的人物,都少不得盼个儿孙绕膝。往日不曾有人胆敢朝她撒娇放赖,杨景澄来这么一手,只把章太后喜欢的恨不能把人调回京中,日日见面揉搓几番才好。 最妙的是,杨景澄不曾独自邀功,哪怕写给章太后的家信,亦事事以彭弘毅为先。仿佛他去往宁江府,做的不是卫指挥使,而是去做了五品的同知,日日给知府打下手抓民生。 这孩子相当会做人!章太后满意的不得了。若是旁人,或要担忧彭弘毅大功独揽,然杨景澄不怕。一来他年轻,正是积累经验的时候。没有彭弘毅在前领路,纷繁复杂的豪强人事关系,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决计理不顺,便是为学到的东西,功绩当做学费交了也不亏;二来他家世摆在那,彭弘毅不敢,也没必要;三来位卑者兢兢业业做副手,那是知府抬举,位尊者愿跑前跑后,便是礼贤下士心系苍生;四来杨景澄毕竟是武将,插手地方民政,名不正言不顺,强行出头反倒坏了朝中规矩。不如明面上做个跑腿的,大家脸上好看,心里舒坦。 孙子撒娇撒的好,老祖母高兴;孙子为人大气、行事周全,老祖母更是说不出的高兴!可以说打小年夜那日收到杨景澄的家信起,慈宁宫里一直洋溢着快活的气氛。宫女太监们得的赏都比往年厚了几分。不想,昨日下半晌儿,章太后接到了探子送来的信,喜悦的心情戛然而止,整个脸都挂了下来。 杨景澄与颜舜华的通信是个筛子,章士阁的何曾又不是?原本他区区一个知府,压根入不了两宫的眼。偏生他死活跟杨景澄过不去,当混迹东厂多年的丁年贵是好惹的?他不必干什么,只命人把章士阁与章府的信件来往通通誊抄一遍,转手递进慈宁宫。还犯得着杨景澄亲自告状么? 因此章士阁的家信,原件与誊抄本几乎同时送至了章首辅与章太后手中。看完誊抄本的章太后立时恼了。章士阁与杨景澄两个孙辈,一个是有血缘的侄孙,一个是宗法上的侄孙,章太后虽略有偏心,总体上却是差不离的。她今日的气性,倒有大半是因章士阁的不争气,至于两个孩子争锋之事,她还没看在眼里。 谭夫人不知章太后的不悦从何而来,是否与章士阁有关。定了定神,强行挤出个笑容道:“妾消息闭塞,昨日方听闻士阁那孽障在外不好生做官,又冒犯了瑞安公世子,心里急的了不得,方在大节下递了牌子。此番实是士阁不晓事,外子与妾惶恐,特来向娘娘讨个主意。您看过完年,犬子往瑞安公府陪个礼,合适么?” 章太后神色稍霁。谭夫人的话里有几层意思,第一,是臣向君赔罪,不好生做官,使得流民四起,乃臣子的罪孽。借此表达章家并不敢蔑视皇权,纵贪权夺利,也只是臣子间常见的勾当,不曾过线; 第二,则是大家长对大家长,我家孙子惹了您家孙子,我来道歉。章太后是章家女,更是杨家妇。平日里大家亲的很,闹起矛盾的时候,聪明人谁也不会认为和和稀泥即可揭过。与其自欺欺人,不如各自挑明立场,再行讨论。 第三,虽是两家人,但一为君,一为臣。臣子挑衅宗室,是以家长惶恐。进一步表了忠心,同时也表达了此乃孩子间置气,与长辈无关。 第四,章太后既是章家女,章家自不能全然拿她当外人。自家人正该随意些,只因随意方显亲近。章士阁是章家的孩子,亦是章太后的晚辈。晚辈闯祸,请章太后做中间人,往人正经长辈处赔礼道个歉,大家依旧是亲戚,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切莫伤了亲戚情分才好。 一番话有理有据,恭敬又不显疏离,算的上极对章太后的脾性了。若是以往,章太后乐的做个中间人,维持太平假象,暗地里再各自博弈。然而从去岁开始,杨景澄与章太后通信不断。 纵然杨景澄指挥使不好生做,顶头上司的年礼都糊弄,镇日里跟在个小小知府屁股后头跑前跑后,叫人看得发笑。然,章太后毕竟是太后。民为贵、君为轻。章太后自家不以为然,可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不喜爱一心为民的臣子。章太后再醉心权势,也清楚的知道她的奢华、她的根基,皆来自于税收。否则她也不会死捏着户部,绝不肯放给永和帝了。 -- 第482页 章太后没有说话,谭夫人越发不安。她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精致的妆容晕染开来,显出了几分狼狈之色。 就在她觉着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之时,章太后终于开口了,只听她淡淡的道:“徽州流民,亦是皇家的子民。” 谭夫人浑身一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是啊,苍生是皇家的子民。她亦是当老祖宗的,去岁年中掀起的争执,就好比家里得宠的大孙子要杀了不得宠小孙子,最得宠二孙子替小孙子出了头,当老祖宗的怎么看?小孙子再不得宠,也是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欺负欺负无事,要杀人就过了。 “凡事留一线,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竟须我来教么?”章太后严厉的道,“亏他是少年进士,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谭夫人眼睛一亮!章太后此言,乃恨铁不成钢,她恼的是自家子侄的不争气,而非其他! “弹劾的折子一摞摞的,你们嫌圣上没把柄怎底?”章太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看看旁人家的孩子!也是宗室世子,也是千娇百宠捧大的娇儿,人家怎么就能一脚水一脚泥的去发种子?我不说那堂皇的大道理,只说个人安危!去岁几府水灾,宁江受创最重,极易生出流民。流民敢恨老天么?不敢!敢恨皇帝么?也不敢!” “他们最恨的正是那起子高高在上、吸食民脂民膏的狗官!” “到时候流民席卷而来,凭你身边多少武林高手,有个屁用!你能以一当十,能以一当百当千当万么?蚂蚁咬死象,章士阁在寻死!” “瞧瞧人家怎么做的?你若是流民,你亲眼看到地方官挨家挨户的送种育秧,果真活不下去了要造反,你会不会死咬着好官不放?流民里但凡有一成的人不肯杀好官,哪怕整个江南糜烂,有人护着这当官的,他就能逃出生天!” “甚么叫民心所向,如何收拢民心,一窍不通!你们给配的幕僚都是会喘气的死人么!?” “叫人冲击了一次宅邸,竟丝毫不长记性!” “还有脸诉苦?还有脸告状!?” 章太后砰的一声,把扶手拍的震天响:“咱们家怎么就养出了这样的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你们好意思笑话宗室?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你比比人家华阳,比比人家瑞安公世子,章士阁就是个棒槌!给人提鞋都不配!” 谭夫人见章太后动了怒,赶忙跪下:“是妾教子无方,娘娘息怒。” “息怒个屁!”章太后厉声痛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辅在外忙碌,你们在家的全在吃闲饭不成?章士阁他老子有空与花娘勾勾搭搭,没空教儿子?章士阁他娘有空跟姬妾争风吃醋,没空教儿子?你家那多大伯子小叔子,排出来几十个长辈,没一个有空管管这帮混账小子的?” “看看你们干的都什么破事!” “二丫头毒个小妾都毒不利索!” “一群废物!” 谭夫人张嘴想说什么,章太后却是喝道:“闭嘴!我不想听你的屁话。家去告诉你夫君,混小子做不了官就给我滚回来,省的丢人现眼!” 谭夫人素知自家小姑子的脾气,当年在乾清宫的帘子后头骂朝臣,一口气俩时辰不待歇的。端的是比民间动辄指天骂地的泼妇都厉害,她哪敢辩解?老老实实的磕了头,逃也似的退出了慈宁宫。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章太后外放的怒意瞬间收敛。她看向了宫外的方向,目光如水。 事已至此,哥哥,你会把孙子调离徽州,避开杨景澄之锋芒么? 第279章 孤寂    章太后大年初一痛骂娘家人…… 章太后大年初一痛骂娘家人之时,虽先把内外命妇皆打发出了慈宁宫,但却不曾屏退左右。慈宁宫内太监宫女有几十人之多,因此将到夜间,该知道的人便都知道了。 因距离缘故,率先接到消息的乃永和帝。只听他冷笑一声:“旁人家的孩子?”说毕,又懒洋洋的吩咐道,“这话给朕原原本本的誊抄一遍送去宁江,叫那小子仔仔细细看清楚了,姓章的没有好人。” 梁安忙陪笑道:“看圣上说的,这点子道理世子岂有不懂的?”说着压低声音道,“您瞧他写给那头宫里的信,一件正事儿没有。甚下田,甚走访的,说的花团锦簇,实则瞒了一手。” 永和帝挑眉:“瞒什么了?” 梁安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左右,见其他人都离的远,方在永和帝耳边悄悄儿道:“东厂才报回来的消息,世子练兵有成,年前弄了个比武大赛。把宁江卫分成了两队,胜者有赏,败者有罚。” 永和帝立时没了兴趣:“我知道。” 梁安接下来的话差点给噎回肚子里,永和帝不大愿意让太监看折子,偏又让梁安监管东厂,收集四处的消息。现是个人都知道杨景澄是永和帝看好的储君候选,他的折子里的一笔一划,大家伙都恨不得看出话来。他梁安能不知道杨景澄在折子里报过此事? 但显然东厂获取的消息更详细也更准确。为了避免将来永和帝找麻烦,梁安还是陪笑道:“圣上当真无所不知!不过我听人说,原本宁江卫懒懒散散的,叫世子一收拾,嚯!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一个个孔武有力、令行禁止的。奴才万万没想到,世子恁斯文和气的一个人,竟有练兵的本事!不愧是圣上,看人的眼光叫奴才佩服的了不得!” -- 第483页 永和帝轻笑一声,丝毫没把梁安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在溜须拍马。对军事他虽不精通,也略懂一二。要把一支队伍训的令行禁止何其艰难?杨景澄年纪轻轻,头一回做卫所主官,哪有这等本事?便是他们应天的都指挥使蔡仪都未必有。蔡仪他哥哥康良侯出马还差不多。 至于丁年贵等人,先在锦衣卫后去了东厂。叫练个专管暗杀的一队高手出来,他信,千军万马就算了。 梁安见永和帝不以为意,赶忙的说起其他的密事来。朝上若要找事,只怕不睡觉也理不完。梁安这一说,便说到了深夜。好好的新年大节,愣是叫章士阁的一封信搅和的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的关键人物,没人有心思听戏吃酒的。 其缘由正是在章士阁引出了章太后的态度。 亥时,华阳郡公府。 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张在火盆里燃烧,忽明忽暗的光影打在了华阳郡公的脸上。他独自一人靠座在躺椅上,享受着片刻的安宁。新春佳节,无数人家合家欢聚,梅夫人领着姬妾孩子们在正厅里自顾自的玩乐,也不来搅他。只因一年到头,唯有此时,他才能彻底的放松些许。 夺储之路,越发艰难。 华阳郡公闭上眼,不自觉的又想起了刚被烧成灰烬的密信。章太后口口声声的痛骂娘家,可每一个字都是真真切切的维护。她在维护自己的娘家,更在维护杨景澄。 他那兄弟的人缘可真好啊! 华阳郡公在内心里叹息。他知道自己今日的举步维艰,八成来自永和帝的敌对与防备。那毕竟是在御座上盘踞了四十年的帝王,尽管处处受制于人,依旧可以轻易决人生死。被他明明白白的厌弃,便自有“忠臣”敢对自己阳奉阴违,乃至吹毛求疵。 如果此时永和帝进一步偏向杨景澄,夺储的艰难将与日俱增。谁也不想跟权势滔天的章家死磕,谁也不敢真的挑衅杀伐决断的章太后。选择杨景澄,既可有从龙之功,亦可不必直面章家,何乐而不为? 原本隐隐向他伸出的触手,只怕从今日起又要缩回。他们未必看得出章太后的目的,但他们能看出永和帝的倾向。 华阳郡公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扶手。九边的宣献伯与英国公怎么想?独揽京中军政大权的靖南伯又怎么想? 华阳郡公嘴边溢出了一丝苦笑。九边最猛的几个大将,康良侯是太后党,英国公对杨景澄的表兄照顾有加,靖南伯家的小姐索性与颜舜华成了手帕交,而看似最无关系的宣献伯,昔年爱将在杨景澄身边如鱼得水。 但凡换个人,他真要不惜代价的动杀心了。奈何是杨景澄,且不论他是否下的了手,他的人又真能在丁年贵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杀人么?杨景澄的谨慎超乎了他的想象。他竟真的能做到与丁年贵形影不离,哪怕他身边美人如云,照例能巍然不动,绝不给旁人有任何可乘之机。 是个人物!华阳郡公纵横朝堂多年,竟也看走了眼。难道他们兄弟二人,注定有一战么? 一枚烟火倏地在天空中炸开,为夜色增添了一抹光彩。多数人家的烟花爆竹在年三十晚上燃放,但也有少数有钱人家愿在年初一继续图个乐子。物以稀为贵,今夜稀疏的烟花映在夜空里,比昨日的耀目百倍。 原本热闹喧嚣的烟花透过窗纸,只剩下了隐约的痕迹。童子的喧闹,也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却越发衬托的屋内安静到了冷清的地步。 华阳郡公喜静,平日里应酬无数,好容易寻了个空档躲躲清闲,不知为何竟在烟花的华彩中,躲出了十分孤寂之感。 他结交了许多朝臣、收拢了无数心腹;他有贤良淑德的夫人,有娇俏可人的姬妾,更有聪明懂事的一双佳儿。可这些都无法抚慰他心中的孤寂。只因夺储路上荆棘丛丛,前后左右皆有算计。 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那个陪自己喝酒的人。 华阳郡公睁开了眼,眸色中尽是复杂。为何偏偏是他?为何永和帝与章太后齐齐选中了他?原来自己竟是天煞孤星到连个兄弟都不配有的地步么? 无论默念多少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依旧觉得,上天对自己真的过于残酷了。 同样无眠的还有章首辅。他背着手,在屋子里慢慢的走着,一圈又一圈。他的姿态很从容,神色亦很轻松。他今夜叫孙男娣女们哄的高兴,不小心多吃了几块糕点。老人家比不得年轻人,吃多了就得散一散,不然容易积食。 屋里南沿的炕桌上,谭夫人在明亮的烛光下一页一页的翻着账本,核对着年节时的开销。都说年初一不要做活,否则一年到头皆要劳碌。可似谭夫人这般的当家主母,正是铁板钉钉的劳碌命。与其压着事儿等年节后的手忙脚乱,不如不理那虚无缥缈的口彩,从从容容的做事。 眼前人影一晃,谭夫人抬起头,见丈夫坐到了她的对面。 “想明白了?”谭夫人含笑问。 “有些摸不准脉了。”章首辅亦含笑答。 “旁人家的孩子……”谭夫人顿了顿,“似乎不是说给我们听的。” 章首辅眼皮都不抬的道:“糊弄圣上的。” 谭夫人轻叹道:“那娘娘还是恼了。”她说的恼了,并非指今日下午痛骂的那些,而是他们最担心的,章太后对章家不满了。如今要辨别的,便是她是仅仅只针对章士阁,还是整个章家。 -- 第484页 “与士阁无关。”章首辅说出了谭夫人最不想听的答案,谭夫人忍不住问道,“何以见得?” 章首辅瞥了老妻一眼:“瑞安公世子压根没把士阁放在眼里,非士阁截他粮草,又向他求援,他压根懒得搭理。宗室,自有傲骨。他看着和气,却不是秉性如此,而是多半时候,他傲的懒同人计较罢了。前年雪灾,锦衣卫千户二所郭兴业当众挑衅,他提刀便砍。迁二所千户时,余昌火不服,他抬脚把人踹了个残疾。” “他不是长乐,他性子更像华阳。”章首辅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更会装腔作势的华阳。 “那,咱们要怎么跟士阁说?”谭夫人的眉间染上了忧色。若听从章太后的,把章士阁调离徽州乃至江南,杨景澄的威势定然暴涨。许多年来,与章家嫡系对上的人,无论宗室还是旁人,且没有让章家主动退让的;然而,若不听章太后的,后果又会如何? “暂时不说。” “啊?” 章首辅没有回答。他端起炕桌上的茶呷了一口,再次陷入了沉思。章士阁在徽州的所作所为,的确并非他授意。但此时此刻,不妨碍让章士阁继续试探试探太后的底线。横竖章士阁那棒槌对上杨景澄,唯有吃亏的命。只要伤不到杨景澄,太后便不会翻脸。 “正月里正是走礼的时候。”谭夫人试探着问,“那,我们要不要同瑞安公府多来往来往?” “不必。”章首辅放下茶盏,淡淡的道,“我们不能寒了长乐的心。” “啊?”谭夫人又一次惊呼出声,他们不是该两边下注的么? “长乐才是我们的人。”章首辅眸光冷厉了几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决计不能让杨景澄踩着长乐上位。 杨景澄羽翼将成,过于危险了! 第280章 阵痛    两边下注,假象耳。准确说…… 两边下注,假象耳。准确说,杨景澄只是章家的退路。到了章家如今的地步,岂肯把生死托付在新君的一念之间?若杨景澄没有手段便罢了,偏生他在徽州一石三鸟游刃有余,做官做老了的章首辅怎可能毫无防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章首辅可不是章士阁那棒槌,他从不敢小瞧任何一个人。 年节下正是走访亲友的时候,于是徽州之事顺着人情来往,传遍了京城。连同徽州民变的根由,与两个凤凰蛋的交锋也闹了个人尽皆知。 正在安永郡王府吃酒的江阳国公听到此事,眸光闪了闪。前日,他岳父英国公正巧打发人来问询他关于杨景澄的消息,他尚未回复,不想又撞见了个新闻。他侧头对身旁的武隆国公道:“那章士阁当真如此嚣张?” 武隆国公没好气的道:“他们姓章的嚣张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澄哥儿若不是有太后护着,章士阁能更加出格!澄哥儿也是脾气太好,换成我,救他条卵,叫他在地道里饿死算了。结果他个没出息的,巴巴儿派人去救援。现在好了吧,姓章的倒赖皮说是他抢粮抢出了流民!简直费力不讨好!依我看,回头得去同华阳说一声儿,叫他管一管澄哥儿,日后少操心徽州事。他一个宁江卫指挥使,徽州的天塌了关他屁事!” 江阳国公哪想听这个,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道:“听闻太后训斥了章家,大年初一的半点不给娘家嫂嫂留脸。我们这些孙辈里,太后倒是偏心澄哥儿。换成我们受了章家的气,那可是气也白气,告状都不中用的。” 武隆国公撇嘴:“雷声大雨点小,装模作样的事谁不会做!”说着他眼中闪过寒芒,待到华阳登基那日,再行清算! 慈宁宫里的消息不是那么好打探的,似永和帝、华阳郡公这等份位的人,轻易能知晓当日章太后的原话,再往下便只能听个二手消息了。偏偏朝堂上二手消息最要不得,每个人想法不同,转述一次,侧重点便有不同。多倒手几次,必然面目全非。拿着不知道变味多少的消息去做判断,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阳国公可不敢把只言片语送去老岳父手中,他在宗室与朝堂中颇有几分颜面,全仗着有个九边将领的好岳父。一旦把岳父埋进沟里,还不得被章家那帮鸟人欺负死了去。因此,再不爱管闲事,江阳国公也不得不四处游走打探,试图把章太后当日的原话一字不漏的拼凑出来。 就在江阳国公好容易收集完资料,准备送去边疆时,京中再次迎来了个大新闻。 正月初六日下午,即将宵禁的时刻,瑞安公府冲出了几个下人,策马玩命的往太医院狂奔。不多时,府内传出消息,颜舜华即将生产,整个瑞安公府严阵以待! 不独瑞安公府,颜舜华的外祖母顾老太太与舅母董氏在接到消息的瞬间,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急忙忙的往瑞安公府里赶。与此同时,安永郡王妃、华阳郡公夫人、安祈县公的侍妾、承泽侯夫人、章家的谭夫人、楼英之妻魏燕如、等等相近的人家,齐齐往瑞安公府赶。 一时间原本安静下来的街道再次车水马龙。 门房一声声迎客的动静,听的瑞安公心惊胆战。来人不止眼下的几位,宗室的、朝堂的、沾亲带故的,更多的人在奔往他家的路上。动静太大了!与安永世子妃生产时不可同日而语!宗室子息艰难,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亲朋故旧谁不打发家里的女人卖个好? -- 第485页 可是,此刻的杨景澄连储君都不是! 瑞安公的冷汗都差点下来了,手忙脚乱的吩咐家下人,千万不能怠慢了贵客。可惜他是个尚德不尚才的,登时被蜂拥而至的贵妇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休说他一向不管事,便是当家几十年的章夫人亦被弄的手忙脚乱。 对上颜舜华相关之事,章夫人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何况生育自古就是鬼门关,颜舜华生育大事,她实在有些不敢沾手。不然万一有个好歹,那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好在安永郡王妃有经验,见章夫人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模样,当机立断的接过了管家大权,居中调度起来。此举十分的无礼,但安永郡王妃真的信不过章夫人。 外头的事安永郡王妃接手,里屋的叶欣儿也是雷厉风行的挤开了颜舜华的心腹,瞬间执掌了东院的一切,再有秀英辅助,加之颜舜华刚见红,人还清醒的很,东院的慌张与乱象很快平息。 两刻钟后,瑞安公府开始变得井井有条。坐到了产床上的颜舜华抚着肚子轻笑一声,垂头低声道:“如此阵仗,我竟盼着是个女儿了。” 守在她身边的叶欣儿手帕拧的死紧,咬牙道:“人太多了!” “是的,人太多了。”颜舜华深吸一口气,当年魏敏妃生海宁公主时,怕也只有这般动静。以永和帝多疑的脾性,他会如何作想? 接到消息的永和帝面无表情。一条条的信息汇聚而来,不止外命妇们,若不是天色已黑,钟皇后怕是要打发魏敏妃亲自出宫看顾了。一向对权力极为敏感的永和帝,不必人提醒,便可透析众人的心思。作为族长,他没有一丝一毫即将添丁的喜悦,只有被人冒犯的阴郁。 他年仅四十多岁,这帮人赶热灶是不是太早了? 慈宁宫内,章太后亦神色凝重。宗室重子嗣,但颜舜华将将发动,顿时全城轰动。大节下哪来那么快的消息?是谁在四处串联、疯狂报信? 她的目光看向宫外,眸色如冰。如此手笔,是她的好哥哥?还是杨景澄的好哥哥? “娘娘。”兰贵赶上前来,“宫内外都派人去了瑞安公府,咱们不派人去么?” 章太后的神色又沉郁了几分。她不派人去,显的不重视杨景澄;派人去,又显得过于重视杨景澄。好一会儿,她缓缓开口道:“宫门已闭,明早再说。” “这……”兰贵小心翼翼的道,“不大妥吧?” 章太后想了想,倏地轻笑:“有何不妥?秀英是当初顺太妃赏下的大宫女,行事稳妥,有她在,我们不必太忧心。” 经章太后提起,兰贵恍然大悟。当初梁王进宫问顺太妃讨宫女,顺太妃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顺手把慈宁宫安的两个探子送给了杨景澄。当时杨景澄身份不显,章太后也就当这两个探子废了,横竖探子么,总是有折损的。不料杨景澄崛起,两个被丢弃的探子,居然活了。 “有趣。”章太后摩挲着手里的暖炉,笑眯眯的道,“她到底怎么发现的呢?秀英和秀艾,可是搁在她身边养大的。” 大宫女阿糖轻声道:“或许,是圣上。” 章太后微微点头,顺太妃没什么好监视的,愿意花大代价拢住她的宫女,为的正是永和帝老往顺太妃那处跑。秀英与秀艾,正是冲永和帝去的。恰好梁王做戏,顺太妃顺水推舟,就把两个探子体体面面的甩出了宫门。 弄不好,梁王讨要宫女之事,本就是故意为之。毕竟当时文氏新丧,送杨景澄两个宫女叫怎么回事? 忆起旧事,章太后笑出声:“那两个孩子,倒是福星。刚进了瑞安公府的大门,澄哥儿就展露在了人前。日后,怕也是有造化的。阿玉,你记一下。那二位既是我宫里的人,我们少不得上上心。看看她们在瑞安公府里当差,有无为难之处。我这里没什么事要她们办,她们只管好生服侍澄哥儿媳妇即可。” 阿玉愣了愣:“以后不管她们了么?” “送了就送了,再插手,显得小气。”章太后笑呵呵的道,“再说了,澄哥儿看着好性儿,你真当他是个菩萨?士阁那小子被他埋沟里,现都没爬起来。说来,我让士阁调离江南,也是为了他好。就看我哥哥舍得不舍得了。” 章太后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冽味道。她年初一的那番话,是关怀、是教训、是警告,更是试探。试探章首辅的心思,试探章家的底线。 杨景澄越出彩,章家越会扶持长乐。但章太后不能掩盖杨景澄的光芒,储君候选,必须有人君之姿!因为,她担忧,窝囊废装久了,会真的变窝囊了。昔年的长乐,未必如今日的不堪。年轻人,还是有朝气些的好。 子嗣,乃宗法传承中最要紧的一环。颜舜华生下的孩子,无疑是杨景澄夺储路上的重要砝码。这也是各路人马齐聚瑞安公府的缘故。宗室不需要母子平安,只要小公子落地,便是大喜。暗中下注的高官显爵们紧紧的盯着瑞安公府的动静,比颜舜华本人更为紧张。 太医与宫里的医女、稳婆已至。寒风刺骨的天气,瑞安公府的东院却因客人太多,点的火盆愣是熏出了股暖春之感。 一股隐隐的痛感从从小腹升起,颜舜华抿了抿嘴,阵痛开始了。 第281章 千金    宗室生育原是件大喜事,…… 宗室生育原是件大喜事,然搁到瑞安公府,便带着些许微妙的意味。先前热闹喧嚣的东院渐渐安静了下来,竟显出几分沉郁之感。叶欣儿立在产床边,心里越发焦灼。 -- 第486页 “说来,我曾狠狠得罪过圣上。”颜舜华看着窗纸外的影影绰绰,目光无神。 “奶奶,别多想。”叶欣儿安慰道。 颜舜华嗤笑:“我们那位圣上,由不得人不多想。”若问颜舜华想不想当皇后,自然是想的。可若问她是不是非要当皇后,却真未必。倘或有的选,她对现状已然极为满意。奈何叫人架到了火上,不得不挣扎。 阵痛越发明显,颜舜华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虽说自古皇帝与太子便是冤家,但太子不立,皇帝能多出无数莫名其妙的冤家,圣上又何必呢? 生育如同鬼门关,生死攸关间,颜舜华忍不住的胡思乱想。想幼年时光,想闺中岁月,想杨景澄。她的眼睑有气无力的垂着,原本,杨景澄可以陪在外头的。听闻杨兴云在夫人生育后,冲入产房安慰,羡煞旁人。她那时便觉着,如若杨景澄在京中,她能让人更艳羡。奈何她的夫君,叫小心眼的帝王逼去了千里之外。而自己,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渐渐亮了。晨钟敲响,宫门次第打开。守了一夜的贵妇们憔悴不堪,一个个半倚在椅子上打盹。产房里没有任何声响,颜舜华咬紧了牙关,无声忍受着堪称刻骨铭心的痛。 章太后在慈宁宫耐心的等待,开宫门后,宫外的消息便源源不断的传入。永和帝亦在等待着,等待着他心中期盼的那个结果。 终于,颜舜华的痛感减缓,稳婆欣喜的道:“摸着头了!奶奶再坚持会儿!回头我喊您用力您就憋住一口气,咱们一鼓作气的生下来!” 颜舜华点了点头,以示自己明白。叶欣儿眼疾手快的捧着碗鸡汤,一勺一勺的喂进颜舜华的嘴里。屋内外再次有了轻微的动静,贵妇们忍不住低低交谈,猜测着男女与颜舜华的生死。 大舅母董氏坐在炕上,手中的帕子早被拧的变了形状。一口饮下瑞安公府备上的枣儿粥,嘴里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放下碗,她起身往颜舜华处看了一圈,见她精神还好,又折回了炕边,对婆母顾老太太低声道:“咱们舜姐儿生育,一声不吭的,可见是个好强的性子,理应无事。” 顾老太太苦笑着摇头不语,凭哪样性子,生育的关卡上,皆是生死由命,自家左右不得。 忽然,稳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奶奶,预备憋气!” 要生了!众人皆是心中一凛! 颜舜华长长的吸了口气,手紧紧的扣在了床栏上,只听稳婆一声喊:“用力!” 颜舜华当机立断的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生活规律,幼时打的底子极好,婚后又叫杨景澄带着骑马,体能比寻常妇人好数倍不止。这厢贵妇们正说着话缓解心中焦急,那厢只听屋内“哇”的一声,嘹亮的婴啼登时响彻东院。 众人齐齐一呆,这么快!? 窗外忽的响起了瑞安公沙哑且急切的声音:“是儿是女?母子是否平安?” 托着孩子的稳婆笑容微滞,好半日才挤出个欢快的音调,往外头报喜:“恭喜公爷,是个千金!” 失望的叹息汇成一股洪流,往宫中传递而去。尚且清醒的颜舜华与叶欣儿对视一眼,心里五味陈杂。此胎若得男,杨景澄的风头将更胜三分,不知是福是祸,她自家亦可能被永和帝清算;然此胎为女,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为杨景澄诞下长子。 搁寻常人家,进门便怀孕,即使先开花后结果,众人亦是欣喜。可惜宗室子息单薄,又不能似百姓那般招赘,女儿当真不值钱。 安永郡王妃率先反应过来,咯咯笑道:“俗话说,生女肖父,咱们澄哥儿生的好,且让我瞧瞧是个怎样的美人胚子!” 众人叫安永郡王妃说回了神,东院终于再次喧闹起来。各色的恭喜声滔滔不绝,有些是真心,有些则是假意。梅夫人轻轻吁了口气,脸上绽出了极为诚挚的笑,同属于华阳郡公一系的夫人们亦展开了笑颜。 江阳国公夫人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对身旁的嬷嬷吩咐了两句,嬷嬷赶忙快步朝外走去。不多时,江阳国公就将杨景澄新得一女之事,与前日打探出的消息汇总在一起,火速发往了万全。 产房内,婴儿的脐带剪断打结,颜舜华则在众丫鬟仆妇的服侍下收拾着满身的狼狈。半个时辰后,仆妇们把她抬回了正屋,太医鱼贯而入,替她诊脉。不多时,太医笑眯眯的开了药膳方子,说颜舜华身子骨不错,不必特特吃药了。 至此时,方算的上母子平安。 瑞安公府外放了挂鞭炮,因是女儿,显得有些敷衍。生了女儿的颜舜华失去了价值,赶热灶的贵妇们纷纷告辞。未时初刻,东院里就仅剩下了自家人与齐家婆媳。 昭仁殿内,梁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可惜了啊!” 永和帝却一点不显失望的道:“来日方长,他们夫妻且年轻,何况澄哥儿身边有的是丫头,不急一时。咱们家的女儿,亦是该千娇百宠的宝贝。颜氏生育有功,梁安你去跑趟腿,颁些赏赐与她。” 梁安连忙应了,躬身退出大殿,往库房那处挑赏赐去了。 不到天黑,颜舜华生了个女儿之事,满京皆知。下衙回来的章首辅听到谭夫人的回报,挑眉道:“竟不是个哥儿?” 谭夫人十分遗憾的道:“算她命好,不然可有一场鹬蚌相争的好戏了。” -- 第487页 章首辅笑着摇头:“你不懂,生的是女儿才好。” 谭夫人不解的看着丈夫。 章首辅笑而不语。长乐做不了渔翁,鹬蚌相争有何意义?逐个击破方是正途。宗室生育艰难,杨景澄一日无子,便一日做不了太子。哪怕往日看好他的,今日之后也将渐渐倒向华阳。对华阳而言,并非好事,毕竟华阳最大的对手,从来是永和帝,而非旁人。 唤来长随,章首辅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叮嘱了几句,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帝王尚且壮年,储君已人心所向。可这口毒药,华阳却不得不咽下。华阳一系的官员必然且喜且忧,威势愈大,前路愈窄。且看帝王与储君的博弈,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次日天明,颜舜华从睡梦中醒转,浑身的疲倦消散了不少。女儿早让乳母抱走,昔日为叶欣儿居住的东次间改做了小小姐的居所,叶欣儿搬去了西厢,与秀英秀艾为伴。 顾老太太昨日已回家,董氏留了下来,照看颜舜华的月子。章夫人与颜舜华的不合人尽皆知,此时也懒得装相,直接撒手不管,宛如陌路。东院竟是安静的几近清冷。 洗漱过后,颜舜华靠在床头的大迎枕上问叶欣儿:“姐儿还好?” 叶欣儿笑答:“看着挺壮实的。” 颜舜华又笑问:“生的像哪个?” 叶欣儿答:“像世子。” 颜舜华轻笑:“她倒会长,日后定是个美人儿。” 董氏走过来笑道:“你自家想的开,倒不必我劝你了。” “没什么想不开的。”颜舜华从容道,“能生的多了,未必得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才叫儿子。”左右皆是至亲心腹,她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道,“留子去母又不是甚新鲜事,无非多打发些嫁妆,费心替人挑个好人家罢了。” 董氏噎了噎:“宗室可不是这么算的。” 颜舜华笑了笑,没有分辩。宗室能生育的妇人固然金贵,却也不金贵。譬如她昨日生育,倘或母子只能保一个,哪怕她是正妻,也该去死了。只要孩子养的好,生母又算的了什么呢?龙夫人生了杨景澄,照例死的无声无息。 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现在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后续事宜。抬眼看了看窗外,心中暗道,得想法子进宫见一趟太后才行。 颜舜华生育的消息顺着各个渠道,送到了相应的人手中。英国公拆开女婿寄来的信,逐字逐句的阅读了三遍后,陷入了沉思。 章太后大年初一对娘家的训斥,让他感受到了违和。听着像不把杨景澄当回事,但以章太后的道行,岂会做的如此明显?那番话不像与杨景澄撇清关系,倒像震慑四方,不叫人看轻了杨景澄。 英国公索性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慢慢的转着圈儿。商户刘常春的管事劳三依旧滞留在万全,天寒地冻的他不便赶路,索性安心的呆在此处收着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与各色皮草。这点方便之门可开,但是否要给他做京中开铺子的保人,英国公依旧犹豫不决。 杨景澄与华阳郡公,他到底该选谁? 目光再次落在女婿的来信上,良久,他终是下定了决心。杨景澄成婚数年无所出,继妻怀孕诞下的却是女儿。夺储路上,无子即出局。 第282章 顺势    二月十九日,杨景澄收到京…… 二月十九日,杨景澄收到京中喜信,难免有些失望。虽说父亲瑞安公一直在信中安慰,可他活了两辈子,只得个女儿,子嗣上只怕与宗亲们相差无二了。如此一想,好容易积蓄的雄心壮志,顷刻间消散了大半。好端端的生育如此艰难,怕不真是老天看他们老杨家不顺眼了。 然事已至此,怨不得旁人。提笔写信安抚颜舜华,又托章太后照应一二,省的有不长眼的跑去为难颜舜华。 他却不知,生了女儿的颜舜华在京中地位更甚往昔。头一个永和帝,最忌惮有人染指皇位,颜舜华生不出儿子,杨景澄的优势登时被削了个干干净净。除非他身旁有姬妾再次怀孕,否则只有女儿的他,压根与皇位无缘。 永和帝曾也是个慈祥和气的好伯父,只消杨景澄暂与储位不相干,他便能可劲儿溺爱。这正是他的矛盾之处,明知毫无威胁的储君坐不稳江山,又忍不住时时刻刻的忌惮。弄的大家伙都里外不是人。 除永和帝外,章太后亦对颜舜华十分爱护。杨景澄长女满月当日,赏赐如不要钱般的抬进了瑞安公府。新出生的孩子赏不得太贵重的东西,以免折了福寿,章太后便赏颜舜华。甚杂宝项圈珍珠衫的,应有尽有。连带叶欣儿等伺候的人都纷纷捞了赏,可见章太后的喜悦之情。 章太后这一手,把宫内外都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章太后是什么性子?颜舜华的肚皮如此不争气,她或许懒得训斥,但绝不应该欣喜。偏偏章太后喜的仿佛得的是重孙子,莫不是她扶持杨景澄乃虚晃一枪,实则依旧同章首辅一般,看好长乐? 颜舜华只坐了个月子,京中的风向竟越发诡异起来。章首辅与幕僚们商议了一回,决定先布局千里之外,京中且按兵不动。华阳郡公处,则是不意外的众望所归。 外书房内,池子卿沉声道:“近来章首辅蛰伏,长乐郡公足不出户,太后只惦记重孙女,郡公要小心了!” 华阳郡公问:“颜夫人生育当日,各家贵妇蜂拥而至,查出来是谁刻意引导的么?” -- 第488页 李纪桐皱眉道:“郡公为何以为,必定是有人引导?” 安永郡王道:“颜氏生育虽为大事,但那般动静,非同寻常。我疑心是太后的手笔。生儿子则加重筹码,生女儿则可将郡公推到风口浪尖,进退有度,像太后的风范。” 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怀文耀叹息一声:“比郡王想的更糟,据我们北镇抚司的查访,似章首辅动的手。” 在场众人齐齐一惊,于延绪忙问:“他意欲为何?” 怀文耀摇了摇头:“不知。”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华阳郡公淡淡的道,“澄哥儿年轻,不足为惧。当务之急乃借刀杀人,除我而后快。” 于延绪道:“颜夫人若生的是儿子,他又当如何?” 众人皆答不上来,章首辅此人极难看透,有些事他做出来,绝不止表面的那些含义,不到水落石出那刻,竟是不知他如何布局。众人商议了一回,也只商议出了个近来顶好低调的结果。 然而事与愿违,华阳郡公想低调,示好的人却多少得带上些痕迹。这些人真真假假的投奔,落在永和帝眼里,愈发觉着碍眼。就在此时,出了月子的颜舜华递了牌子,意欲往慈宁宫谢赏。 永和帝面色沉郁,他数次想打压华阳郡公扶持杨景澄,奈何杨景澄夫妻始终与章家不清不楚,让他难以下定决心。此刻的他端的是左右为难。一面乃华阳郡公日渐壮大的威势;一面则是杨景澄与章太后关系甚笃。另一个候选长乐,更是恨不得自家改姓了章。 几乎四面楚歌的境地,永和帝不曾想过全赖自家刻薄,反倒憎恨宗室们不争气,一个两个的倒向章家。更恨章太后半路截走了杨景澄,弄的好似杨景澄是她的亲孙子。他却不知,杨景澄的出现与崛起,恰恰就是章太后的一个局。 京城风雨欲来,颜舜华依旧下定决心踏进了慈宁宫的大门。慈宁宫内,一如既往的平静祥和。章太后坐在暖阁的炕上,慈祥的看着因生育后略显丰腴的颜舜华,笑呵呵的道:“我最喜欢女孩儿,待姐儿大些,抱进宫来与我瞧瞧。” 颜舜华低垂着头,满脸愧疚的道:“到底不是个哥儿,我对不住老祖宗,也对不住世子。” 章太后无所谓的道:“有甚要紧的,过二年澄哥儿回京,你们要多少哥儿没有?”说着她敛了笑,严肃的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同你绕弯子。眼下,生个女儿方是你的福气。若生下的是哥儿……” 章太后的未尽之语,让颜舜华生生打了个寒战。且不论她得罪永和帝在前,单说稚子娇弱,不是生下来便嘎嘣一下能站住的。永和帝果真朝她下手,失去母亲庇佑的孩子是何等下场,谁又能知晓? “知道你生育那日的热闹,因谁而起么?”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问。 颜舜华僵了僵,答不上来。 “捧的越高,摔的越惨。”章太后道,“我那兄长,于把控人心上,堪称妙到毫巅。前路坎坷,你可仔细琢磨。但凡学了他一两分手段,翌日三宫六院再无敌手。” 颜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好半日她问出了华阳郡公麾下同样的问题:“若我生的是儿子呢?” 章太后嗤笑:“区区稚子,弄死了便是。” 颜舜华的脸色顿时煞白。 “朝中在澄哥儿与华阳之间,观望者无数。而今局势僵持,你的生育正可打破僵局。”章太后目光平静的看向颜舜华,“先把众人的期盼提起,有安永郡王府一双儿子在前,这很容易。澄哥儿的偏方给旁人都是儿子,难道给自家的还有错不成?因此,只要你生下女儿,被强行抬起的希望瞬间破灭,此般心情下,更易倒向华阳。” “生的是儿子么,更好说。当日站队的有多高兴,孩子夭折时就有多丧气。” “顺便还让华阳郡公看清了谁忠心耿耿,谁左右逢源。” 章太后摩挲着手炉,宛如个讲古的老人般,笑眯眯的问:“到那时,你说圣上该如何对待华阳呢?而没有子嗣的你们,又凭什么同长乐争?凭我喜欢你们么?” 颜舜华顿时无言以对。 “这场博弈,最大的变数在圣上。”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道,“你趁机脱身而去,别掺和为好。澄哥儿对你两年之期的承诺,不妨守下去。无子并非坏事,宗室虽人丁不兴,却不至于连过继都无门路。譬如,云哥儿的两个儿子,原就因澄哥儿所得,让个庶子出来又如何?” 说着,章太后又笑道:“他舍得的话,嫡子亦可。” 还有这种思路!颜舜华听了个瞠目结舌。不知过了多久,她艰难的道:“老祖宗不担心我将此事告知华阳兄长么?” 章太后似笑非笑的道:“你敢么?” 颜舜华垂下了头。 “不必跟我装相,你真敢。”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道,“我就喜欢你的胆色过人。” 颜舜华:“……” “我既掰开了揉碎了同你讲,便不怕你告诉旁人。”章太后换了个姿势,惬意的歪在了炕头的软枕上,“你纵然告知了华阳,又能怎样?他不是个傻子,局势已然明朗,他没撞客着的话,定然要暂时低头,省的碍了圣上的眼。我倒是盼着你去他家说道说道,横竖是白捡的人情,给你男人表表忠心有何不可?” 颜舜华欲言又止,她隐隐察觉到章太后另有目的,却怎生都想不明白。方才那番话,是否要告知华阳郡公,亦让她陷入了纠结。 -- 第489页 章太后摆了摆手:“去吧,找寻机会告知华阳。我或许在算计他,但绝不会算计你。何况你不告诉他,他如何帮你分解我的目的?” 有俗话说一孕傻三年,颜舜华从不以为然,她大着肚子的时候且跟永和帝隔空交过手,谁真能傻了?可此时此刻,满头雾水的她不由怀疑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好使了,怎么全然听不懂章太后的话了呢? 章太后逐客令已下,颜舜华不得不退出慈宁宫,并再次带回了满车的赏赐。拿到赏赐单子的章首辅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竟也看不透章太后所为。几个幕僚并心腹同党商议了一回,愣是没弄明白状况。 带着疑惑回到家中,恰遇老妻理完家务归来,不由想到“女人心海底针”的话,于是把前因后果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末了问道:“你如何看?” 谭夫人怔了半晌,有些不确定的道:“外头的事我不大懂,按照我们内宅女眷的想法,只怕是盼着瑞安公世子左右逢源的意思。” 章首辅皱眉:“仔细说来。” 谭夫人问:“夫君可想过,长乐上位后,如何处置瑞安公世子?” 章首辅沉默。 “唉,”谭夫人叹道,“实话实说,瑞安公世子那孩子,的确讨喜。娘娘真心宠爱他也是有的。此番你故意引得圣上关注华阳郡公,是在给长乐铺路吧?” 章首辅笑道:“你竟看出来了!” 谭夫人道:“我都看得出来,娘娘圣明独照,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她不曾有动作,想来不反对咱们对付华阳。那她此举,是否在暗示我们,她做了初一,我们须得回她十五?譬如说,保瑞安公世子一生福寿安康?” 章首辅愕然半晌,喃喃道:“她果真服老了么?”心里不大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章太后幼年从未展露过雄霸之心,至今日,无非是叫人步步紧逼所致。妇道人家年岁渐大,看重子孙,倒也合乎常理。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你要做十五么?”谭夫人问。 章首辅十分无奈的道:“瑞安公世子,把士阁和长乐都得罪死了。这十五我如何做得?也罢,先叫长乐示好,且稳住娘娘为要,省的惹恼了她酿成大祸。” “我知道了。”谭夫人道,“我去通知郡公夫人。” 章首辅点了点头,再次独自沉思起来。 很快,长乐郡公夫人携礼探望颜舜华母女,当场认下了颜舜华之女为干女儿,看的京中诸大人眼皮直跳,更气的永和帝连省了好几顿饭,恨不能当即休了颜舜华这愚妇,省的给宗室蒙羞! 而慈宁宫内的章太后,则合上了手中的书页,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哥哥,你以为……唯有你会顺势而为么? 第283章 钉子    三月初五日,刘常春家的管…… 三月初五日,刘常春家的管事劳三带着几十车的货物,抵达了京城。京城冬季严寒,塞外的皮草一向畅销。不过现已是暮春时节,再好的皮子也没了销路。劳三半点不急,先把收来的药材放进原先就有的铺子里,再在左近盘了个新店,做起了皮草生意。 时下做生意,货物倒在其次,要紧的是与当官的处好关系。刘常春的皮草铺子压根没打算赚钱,就是替楼英等人的家眷赚零花的。稳住了这些有头有脸的官夫人,自然能在药材上赚个盆满钵满。毕竟穷苦人家哪有钱看病抓药?逼不得已了,抓三五副治病,还得挑便宜的药材,实在无甚利润。 权贵人家则不同。且不论女眷们多半孱弱,动辄须得看病吃药;单说她们一年四季的养生药膳,便能盘活不知道多少家生药铺子。刘常春个小小的药铺,勾搭上瑞安公府,已够回本的了。何况杨景澄眼下炙手可热,谁都愿给三分面子。 劳三将将去瑞安公府里给颜舜华磕了头,紧接着承泽侯府、安永郡王府、华阳郡公府、安祈县公府等等宗室勋贵,皆对刘记生药铺开了个口子。要知道这些府邸屹立京中百年,早有熟惯的供应,肯平白让利,可见杨景澄之人缘。 不过,纵然杨景澄人缘不错,英国公依旧没掺和进来,反倒是有意无意的向华阳郡公示好。而总揽此事的楼英本就因信息闭塞,全然不知外头早已翻天覆地,半点没把英国公的委婉拒绝放在心上。 从内心上来讲,英国公不参与更好。多个权贵,他们便少分利益。楼英要养家糊口、要给妹子备嫁,正是手头拮据之时。一来二去的,楼英竟觉着必定是英国公看他窘迫,不忍分薄了他的利,故意拒绝。心里当真又感激又愧疚。见英国公儿孙皆在京中,不免寂寞,于是隔三差五的去探望,险些把他当做自家亲长伺候。 英国公简直哭笑不得,不敢相信公侯府邸竟养出这等心思单纯的孩子。不过,杨景澄先递出橄榄枝,他却倒向了华阳郡公,多少有些心虚,担忧日后杨景澄找他的不自在。他虽不惧,但也不想无端端的招惹麻烦。 既然楼英送上门来,他自然从善如流的接着。一老一小各怀心思,看在外人眼里,便是楼英越发得英国公赏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边塞亦不例外。楼英的上峰同僚多半善于揣摩上意,为了讨好英国公,几个人商议了一番,就把楼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从去岁冬季至今,蒙古数次骚扰,众官僚皆有意无意的派楼英出战。楼英本就有功夫在身,身旁的将领老兵们又愿意教他。短短几月功夫,他积累的军功,叫他足足跳了四级。由从七品的提调官火速升到了正六品守备,再往上就是当年马桓的那个游击将军了。 -- 第490页 对手下的察言观色,英国公看在眼里。只是朝中武将也就那么值钱,他又另有谋算,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高层的军官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楼英顶天了升到游击将军。他权当卖靖南伯个人情了。 夺储之争,边疆一个小小的六品武将,且难以入眼。京里除了亲友们暗自高兴了几日,楼英的升迁一点水花都没有。哪怕他是杨景澄的表哥,亦不配被权贵们提及。眼下权贵们关注的乃另一桩大事。 此事还得从二月里颜舜华进宫觐见章太后说起。那日颜舜华被章太后吓了个好歹之后,先不动声色的回到家中,安心在家养孩子,似乎她真的只是进宫谢了个恩。直到二月二十四这日,宗室里有人做寿,众宗亲去吃酒,他她方逮着个机会,悄悄儿的将章太后的话告知了梅夫人,由梅夫人转达给了华阳郡公。 不出章太后所料,华阳郡公早有防备,因此他近来锋芒内敛,凡事不肯出头。得颜舜华提醒之后,日常更加低调。恨不能北镇抚司与自家府邸间两点一线,绝不招惹事端。 加之章太后与章首辅皆按兵不动,朝堂上一时间风平浪静,连续斗争了数年的官员们宛如卸下了包袱。每日早起上衙,轻轻松松做完手头的活计,下半晌儿高高兴兴的回家。有那不思进取的,恨不能朝堂一世都如此清闲方好。 然而,就在众人享受这难得的安宁之时,京城流言再起!不知是哪处出了纰漏,颜舜华对华阳郡公通风报信之事,突然变得人尽皆知!章太后震怒!直接下令,从今往后颜舜华不得踏入宫门一步!若非念在她生育有功的份上,这会子只怕已叫章太后这大家长休回娘家了。 齐家上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吴妈妈等人更是镇日里以泪洗面。哪怕是素来稳重的颜舜华,亦不明白章太后为何态度大变。此时她再说通风报信之事乃章太后的吩咐,又有谁肯信? 章太后在气头上,宗室妇人没一个敢来安慰颜舜华的。连梅夫人都只能打发几个不起眼的仆妇前来探望。华阳郡公那处更顾不得颜舜华,他必须查出来叛徒是哪个,这一刀当真捅了个猝不及防。 而华阳郡公的心腹们,原是不大待见杨景澄的。俗话说的好,同行是冤家。夺储路上的竞争对手,正是生死大仇。他们作为华阳郡公的拥趸,不喜杨景澄乃人之常情。结果不知哪处的叛徒呼喇巴的来这么一下,连最激进的池子卿与潘志芳都觉的讪讪的。 杨景澄再大的威胁,人家也兢兢业业的维护着兄弟情谊,连章太后宫里的事都敢拿出来说,确有上古君子之风。其妻颜舜华亦是贤德,区区女流之辈,竟敢冒险报信,可叹可敬。 最让他们震撼的是,细想颜舜华的所作所为。生育前打了永和帝的脸,生育后撅了章太后的颜面。偏偏两次都为了华阳,弄的华阳一系上下皆替她提心吊胆,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不知不觉得死在了家中。 舆论不止如此。世上歹心人多、好心人少。而比歹心人更多的,乃又愚昧又龌龊的蠢人。颜舜华的通风报信,明眼人都知道乃杨景澄对华阳郡公忠心耿耿,为此永和帝在宫里又好生气了一回。 然而,闲话传来传去,传到龌龊人耳里,再出他的口,就变成了污秽不堪的男女□□。朝堂博弈女眷和百姓们怎生都听不明白,这等风月之事,个个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的见解。加之有人刻意引导,几日的功夫,流言直接变了味,甚大伯子小嫂子的故事生出了无数版本。只把坐在家中的颜舜华砸了个满头包。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生落。 此前章太后再大的怒火,只消不直接动手杀了她,她自信早晚能翻身,无非是在家安生带两年孩子的事。可时下礼教严苛,对妇道人家尤其的刻薄。但凡粘上风月,怕比谋反好不了多少。此时此刻,就算瑞安公一声令下把她沉了塘,齐家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齐成济头大如斗,男女之事从没有清者自清的选项。留着颜舜华,谣言不息;弄死颜舜华,更坐实了她不贞的猜想。颜舜华死不死的倒不影响大局,然污水泼到了华阳郡公身上,才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事情发展诡异的难以描述。委屈至极的颜舜华终于忍不住,写了封长信发往了宁江府,解释近日京中谣言。于是众人又看起了热闹,等着杨景澄到底作何反应。 被弄的焦头烂额的颜舜华并没全然失去冷静,她发往宁江府的信写了两封。第一封是明面上的,她偏走了锦衣卫的门路,大抵想以此自证清白,再则锦衣卫的信笺,不是谁都有胆拆看的。可惜锦衣卫里还混着个华阳郡公的死对头蒋兴利,颜舜华前脚把信交给锦衣卫,后脚她写了什么就摊在了世人面前。只是她的信里的内容无甚稀奇,众人不曾放在心上。 第二封信,则要详细的多。她从生育开始细述,到面见章太后的细节,并此后的流言走向,皆写的清清楚楚。而这封没有落款的信,她命叶欣儿交到了劳三手中。劳三于京中开设的皮草铺子,正是杨景澄布下的第一个暗桩。 情报的渠道需十年之功,但被众人监视的杨景澄没有就此认命。他前世认的太多了,认到最后,依旧是个死。因此今生他无时无刻不在挣扎。哪怕明知渠道难得,明知可以接受章太后的赐予,他仍然顽强的伸出了自己的触角,终于在京中打下了颗不起眼的小钉子。 -- 第491页 可惜渠道初立,劳三只能以寻常家信的方式送达,少说得个把月以后,方能到杨景澄手中。而通过锦衣卫发出去的信笺,十多日的功夫即可抵达。 就在两封信一前一后送往宁江府时,一个身穿赭色短打、带着褡裢、背着个竹篓的四五十岁的男人,踏上了南下的船。他浑身的打扮,叫人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奴仆。他两鬓有几缕白发,面上却无风霜之色。想来在主家有几分体面。 客船上皆是南来北方讨生活的人,见了他的气派,忍不住上前搭话,以期拉上些许关系,日后多条门路。 这人也不曾藏着掖着,见众人围上来说话,他朝众人团团作揖,从容笑道:“张阁老府上二管家王守良,拜见诸位员外。” 第284章 山雨    四月中,青黄不接。运河上…… 四月中,青黄不接。运河上的客船来来往往,运河边的稻田碧波如海,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多了数不清的流民。徽州几府从去岁起,一直起义不断。哪怕冬季里冻死了一大批,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又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的冒了出来,弄的应天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焦头烂额。 流民是顺着去岁洪灾所过地界发展的,缘由却非洪灾,而是洪灾过后的土地进一步兼并。从去夏到今春,眼见着稻谷即将收割,自耕农们却再也熬不下去,只能含恨卖田。田地里禾苗青翠,稻谷已经挂在了上头。这种情况下的卖田,又称之为“卖青苗”。 卖青苗是自耕农最苦恨的决定,明明只消再熬两个月,他们便可熬过这个关卡,保住自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产。偏偏就是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不得不把临门收割的稻田卖掉。其间酸涩,不足为外人道。 而卖青苗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换来的粮食很快会吃完。没了进项的农民,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求存。 青苗卖的有早有晚,卖的早的更便宜,不等最后一批人卖田,他们的粮食已经吃尽。惶然无措的自耕农开始逃荒。逃荒的聚集到了一起,就变成了流民。这里头只要有一个读过书或曾做过生意有点见识的,必定振臂一呼,带着早已饿的丧失人性的流民们疯狂冲击府县城池。 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去岁受灾府县太多了,六十几个重灾区,数百的轻灾区,根本不敢算流民有多少。流民过境又会引发更多的流民。好似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应天数府糜烂,直达天听! 去岁重灾区里,情况最好的当属宁江府。宁江知府彭弘毅原是个老官油子,可既入了官场,哪个不想一步登天?往日不曾有机会,因此做贪官比做清官得利。而今杨景澄驻守宁江府,满朝视线交汇之处,但凡做点什么,那可是能直接落进圣上眼里的。 为官一世,能有几次如此绝佳的机会?从去岁灾后重建起,彭弘毅就好似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般,不独有浑身使不出的干劲,更是胆大包天,硬杠上了本地士绅豪强。凭有哪样的背景,彭罗刹能整的你重新投胎做人! 在彭弘毅的辣手之下,宁江府境内硬生生的稳住了粮价。从灾后的一两五钱每石,逐步下降至七钱,成为了整个应天的粮价洼地。粮价如此低廉,不是没有人打过主意。彭弘毅竟是发了狠,抄出重新统计的户籍黄册,以里为单位,进行限购。超出限购范围的,粮价高达二两银子每石,爱买不买。 当然,彭弘毅能如此顺利,与杨景澄有极大的关系。但凡当地叫的上名号的士绅,多少在朝中有些关系——没关系的早被兼并了。而在朝为官之人,眼界自然乃当代之最。流民如何形成,他们最清楚不过。 如今杨景澄为宁江卫指挥使,倘或宁江流民肆掠,这小祖宗丢了城池事小,万一死在了流民手中,上头追责下来谁担的起?土地兼并乃朝中顽疾,可朝廷直接把当地豪强的靠山全砍了,庄园由本地次一等的士绅瓜分,只怕人人都得赞句圣明天子。原先那些老牌的豪强,当真死也白死。 豪强有了顾忌,许多事也不敢做的太绝。譬如乡里乡亲实在过不下去的,放放高利贷便罢了,青苗田就不要了。加之粮价稳定,又即将收割。尽管多半人都背负着恐怕终身难以还清的巨债,心里却始终有个指望,不舍得抛家舍业做流民。慢慢的,宁江府境内竟稳定了下来。 剩下实在没有生计的,彭弘毅启用了最传统的“以工代赈”的法子,用每天半斤米的代价,修缮沟渠、疏通河道,以应对接下来的龙舟水。 这日,杨景澄又登上了城墙,巡视着城内外的情景。城外稻田连绵,城内商铺林立,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风采。为此,杨景澄是略有些得意的。宁江府重建,彭弘毅站在台前,他便隐于幕后。多少顽固傲慢的豪强试图强硬的兼并,被他派出的许平安等人吓了个屁滚尿流。 原先杨景澄恨极了锦衣卫与东厂这等衙门,认为他们全是皇帝老儿的私心,弄的朝堂乌烟瘴气。不想到了地方,煞神们还有这般用场。丁年贵也是无语了,他们分明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如今竟干起了行侠仗义的勾当。 不止恐吓豪强,连敲诈勒索一并干的利索。抢来的粮食直接投入市场,钱财则交给刘常春,命他从别处运粮入境。刘常春一人是干不了的,于是他回到武林府,拉了好有十数个相熟的商家,一同去往湖广买粮,顺长江而下,直达宁江府。 -- 第492页 宁江府是小地方,能吃下的粮食不多,且商户们也不愿只往粮价低廉的宁江府销售,大量的粮食涌入周边府县,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最妙的是,他们的船队打的乃杨景澄的旗号,沿途关卡早闻其大名,几乎没有敢收税的。 几趟运粮跑下来,只把商户们喜了个屁滚尿流,刘常春一时风头无两,在家乡声明愈盛。 在整个应天四处开花之时,宁江府宛如世外仙境般平静祥和,彭弘毅的大名不意外的被章太后与永和帝等人记在了心里。一同被记住的,自然还有杨景澄。 有了宁江府在前,被应天流民弄的心力交瘁的朝廷,对其它几个府县越看越不顺眼。去岁洪灾四府,宁江最重。当时交通断绝,整个宁江府几乎被洪水夷为平地。不想今年宁江府率先稳住局面,着实让人意外。 为人最怕比较,大家伙一块儿烂透根子,谁也别笑话谁。哪知道好端端的灾区里,呼喇巴的冒出了个妖孽。简直气煞人也。其它的府县不敢掠杨景澄之锋芒,被上头训斥时乖乖的装起了孙子,唯独徽州知府章士阁满心的不服。 被布政使司接连训斥的章士阁,心中恼怒非常。要说他做官的确比不得眼下的彭弘毅,可普天之下的官员们,大抵都是差不离的。宁江是变数,是杨景澄为了造势使的手段,岂可当做官员的考核标准?他们又不打算当太子做皇帝! 然而此话绝不能说出口。搁在平常,有宗室胆敢以民心造势,那是嫌死的不够快。偏生现如今华阳郡公名震九州,永和帝巴不得有旁人出彩些,好节制华阳之威势。按章士阁对永和帝的了解,此刻只怕还嫌杨景澄名声不够响。因此,往皇权上攻讦是无用的。其余的方面,彭弘毅与杨景澄又确有建树,让章士阁颇有种狗咬刺猬下不了嘴的焦躁。 事实比章士阁想的更为复杂。自古以来,当官的手段便有高低。相邻的两地有差别乃再寻常不过。休说宁江府也只勉强维持,并不比徽州好多少;即使宁江硬是叫弄得富庶安康,也无人闲来无事拉出来对比。把宁江知府升上去就完了。毕竟普天之下,章士阁方是大流。 但,若章士阁得罪过人呢?应天都指挥使蔡仪,有着蔡家一脉相承的小心眼。章士阁去岁不仅狠落了他的颜面,更险些害他丢官。若非杨景澄插手,他早灰溜溜的滚回京中了。 蔡仪乃旁支庶子,爬到今日之地位,属实不易。章士阁敢轻视他,正是因他区区旁支,叫人看不起。对章士阁,蔡仪越想越气,一直想寻机报复。如今恰好,徽州糜烂而宁江祥和,不下黑手更待何时? 与其说彭弘毅与杨景澄叫人真心敬佩,不如说他二人恰成了打压章士阁的工具。否则按如今朝堂风气,果真为民请愿的,未必能落着好。 至于布政使程荣,虽属章家一系,却非死忠,有自己的想法。他抬杨景澄而压章士阁,乃向章太后表忠心。大年初一的那番话现已传开,老于官场的程荣一搭眼便知章太后对章士阁不满了。章家子孙繁茂,弄死个把嫡长孙,真就未必是死仇。据闻章府二管家王守良已赶往徽州,章家对这位目中无人的嫡长子如何取舍,且看接下来的王守良的行动。横竖此刻抬一抬杨景澄总是不错的。 谁让杨景澄不止自己是储君候选,还与华阳郡公关系莫逆呢? 夺储夺到杨景澄的份上,也算古今罕见了。朝中三巨头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皆看好他。连本应是他死对头的华阳郡公,也对他爱护有加。他自己更是左右逢源,除了与章士阁不对付之外,朝中仇人当真不多。 而章士阁的仇人,却是真不少。有些是他自己招惹的,有些则是被章首辅打压,迁怒于他的。如今杨景澄对上章士阁占了上风,帝党自是欢欣鼓舞,不想太后党里也有许多拍手称快的。着实诡谲。 就在各怀鬼胎的算计中,颜舜华的第二封信终于送到了杨景澄手中。此前那封家信不明不白,满篇重点在讲述京中污言秽语如何不堪,颜舜华自家如何委屈。当日杨景澄便生出了无数疑问,正等着章太后的回信,不想颜舜华的第二封家信通过徐长春的路子寄到了宁江。 杨景澄快速的打开家信,一目十行的扫过。顿时眉心一跳,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莫不是要变天了!? 第285章 祸引    把信又认认真真的阅读了一…… 把信又认认真真的阅读了一遍,杨景澄轻叹了口气,以手扶额,试图在颜舜华的字里行间里找寻京城风雨的蛛丝马迹。只可惜,千里之外的京城错综复杂,他在京中时都不曾看透一切,隔着纸张,更难寻痕迹了。 “老丁,你觉得太后在怒什么?”杨景澄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既是章太后明示的,事发之后又为何发怒?颜舜华借由酒宴传达,即便最终泄露出去,亦非颜舜华之故,何以太后迁怒于她? 又有,此事口耳相传原无证据,太后一通怒火,倒是坐实了。那么,太后到底有何目的? 无数疑问在杨景澄脑海里交织,怎生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丁年贵快速扫过信,亦是看的满头雾水。半晌,他叹道:“所以说还是呆京里的好。”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怕不是忘了我打京里逃出来的!留在京里,才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说着,他脸色沉郁了几分。其实夺储路虽凶险,却始终有生机。如今的举步维艰,全因永和帝左右摇摆。但凡他稍微顾全点大局,也不至于落到此地步。 -- 第493页 照他看来,华阳郡公那处之所以拥趸无数,与其说大家谋求从龙之功,不如说一群被逼到绝地的人抱团取暖。对圣上忠心有什么好处?华阳郡公还不够忠心么? 杨景澄不曾经历过早些年的事,对永和帝的感情没那么复杂。有些老臣伴了永和帝几十年,眼睁睁的看着他越来越偏执,那才真叫五味杂陈。此时杨景澄只觉得头痛,他前世虽不关注朝堂,但多少记得些大事,怎么竟全对不上了呢?可别告诉他,这股乱象直持续到十年之后。果真如此,那华阳郡公得接下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啊?不是最后做了亡国皇帝吧? 由不得杨景澄胡思乱想,自古流民便是亡国的表征。堂堂江南都能土地兼并到了流民四起的地步,别处的景况更不必提。 “说来,章士阁手里到底还有没有粮?”杨景澄忍不住问道。 丁年贵摇头:“早卖干净了,本来朝廷拨的粮草就不多。何况今次的乱象,与他屯粮关系不大。彭知府倒是没屯粮了,没您在后头镇着,又有何用?还得朝中老大人们悠着点儿,给百姓们留点活路才好。” 杨景澄拿起笔,一面给颜舜华写回信,一面道:“老大人们恐怕对着家乡父老也无可奈何。但凡为官作宰的,都要拉扯亲族乃至街坊,否则必得叫人戳脊梁骨,也不招同僚待见。” 丁年贵蓦得想起了自家旧事,一时沉默。他这一生幼年娇宠,少年坎坷。谁见了都得道句可怜。可他亦明白,当年父亲贪污有多重,宗族借着父亲有多嚣张。说句鱼肉乡里并不为过。 世间事,有时候难以说个分明。就好比宗室子弟里,没有违法犯纪的么?哪怕素来严厉的华阳郡公做了皇帝,赶上宗亲犯事,他真能下狠手办了?果真如此,杨景澄在北镇抚司的时候,早不敢在大堂里大呼小叫了。他的肆无忌惮,正源自于坚信华阳郡公不可能对他下狠手。换个人试试? 丁年贵甩开纷繁的思绪,岔开话题道:“夫人在京中怕是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杨景澄轻笑,“她的事儿好说。夫为妻纲,此事我不认,谁也不能啰嗦,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说着他冷笑一声,“何况真献妻媚上的又不是甚新闻,哪个真死咬着不放了?不过是有些男人没担当,利用了老婆,次后翻脸不认人罢了。待我修书一封与我父亲分说明白,她暂别出门便罢了。” 说话间,杨景澄飞快的写好了两封信。因不打算从刘常春处绕弯子,许多话自然说的冠冕堂皇,尽是虚言。随手把信扔给了外头当值的侍卫,杨景澄又回头对丁年贵道:“要紧的是娘娘的心思。” 丁年贵笑道:“世子仿佛从未考虑过圣上的想法,亦不曾与圣上写过私信。” “我不敢,”杨景澄笑了笑,“我其实在想,我是否已然到了旗帜鲜明站队的时候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朝堂的发展,似乎真的因他的加入在改变。刚他又一次回忆起了过往,确实无此乱象。至少华阳郡公与永和帝的针尖对麦芒,且得等到几年后。他深刻的记得,华阳郡公公然成为众人心里的准太子时,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重生时未曾想过,自己的挣扎会导致局势变幻至此。 杨景澄坐在圈椅上,看着窗棱上繁复细腻的雕花,陷入了沉思。刚重生时,他无比笃定华阳郡公能荣登大宝。可细细想来,那时的华阳连太子都不是,两年前的自己,当真天真的有些过头了。此刻令他不安的在于,华阳郡公最终的结局,是否真如他所想? 万一……失败了呢? 这念头一起,把杨景澄生生惊了个寒战。如今天下糜烂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华阳,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哪怕是他自己,都毫无信心。自家事自家知道,若作帝王,他的性格确实有些优柔了。搁在太平盛世时,或许能成个圣明君主。可乱世却须得重典,至少,朝中的贪官得杀个血流成河。 而这些贪官里,或许有他的亲人,亦有他的朋友。杀一个两个大概没问题,全杀了……他真有点下不去手。譬如身边站着的丁年贵,他草菅人命敲诈勒索的事儿干的少么?真清算起来,千刀万剐都不冤枉。可丁年贵兢兢业业的护持他,别说千刀万剐,他只希望人长命百岁无疾而终。 人心自私。他有时候想,自己想方设法的躲在华阳郡公身后,还是纨绔习性不消,总盼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只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考虑,如若大树有一日轰然倒下,他又该何去何从? 天下这副担子重如千钧,扛起来真的太累了啊。 而今,想要做个糊涂虫容易,但想做出番事业来,确实艰难。随着早稻逐渐金黄,流民之乱愈发猖獗。先前还只敢围攻县城,渐渐的他们打起了府台的主意。 到了此时,流民已不单纯是散兵游勇。起源于徽州的赤焰军气焰高涨,数次出击,劫掠粮食铁器无数。明眼人都知道,赤焰军里必有高人,否则寻常百姓聚在一起,绝难有如此组织与规模。 寻常百姓何曾知道战法与兵器改良?赤焰军则不同。他们不单有了正规军的雏形,更知晓掳掠铁匠,为他们打造兵器。兵器更非乱七八糟的锄头菜刀,据各路探子打探,如今赤焰军人手配备竹制□□。比常见的□□更长,不过是截竹子,加个铁质枪头,便是战场上杀人的好物。 -- 第494页 有些来不及配枪头的,便削尖了竹子那头。不必懂甚杀伐之道,兵器皆是一寸长一寸强的。半丈来长的竹竿,端在手里直往前冲去,各地千户所百户所被打的抱头鼠窜。 又有,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赤焰军皆由活不下去的农民、加少量的土匪组成。其骁勇狠厉,岂是多年养尊处优的兵油子们可比?城墙高耸坚固的还好些,那些年久失修的城池,三两下就落入了赤焰军手中。 彼时打仗,似岳武穆那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高人几乎不可见。这厢赤焰军烧杀掳掠,那厢正规军也不肯放下油水。两军交战之地,百姓死伤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每日都在上演。整个徽州境内,宛如人间炼狱。 也合该章士阁倒霉,旁的地界儿便是有起义军,多是无组织的流民。流民别看人多,当真冲击县城,百户所的炮弹轰下去,吓也把他们吓走了。唯独徽州府内,生出了赤焰军这等妖孽。好在他们不曾有几个落地秀才,给弄出个纲领口号。不然赶上寸劲儿,一路北上,直接掀翻了大晋朝都不算稀罕事儿——当年晋朝的老祖,不正是因此建朝的么? 至此时,朝廷也急了。军事上有句话叫“守江必守淮”,如今赤焰军还在长江以南闹腾,暂不足以动摇根本。可倘或他们跃了江,霸占了淮河流域,平乱的仗可就有的打了。永和帝当即勒令应天都指挥使司调兵遣将,协助徽州府荡平祸乱。 都指挥使蔡仪气了个倒仰,暗骂章士阁扫把星,他没来之时,徽州屁事没有,待他做了知府,来了大洪水不算、起义军更是遍地开花。蔡仪好容易做到了正二品的高官,没嘚瑟几日,全叫章士阁那王八蛋埋进了沟里。不得已,赶紧一面问京中要钱要粮,一面调兵遣将,欲亲自往徽州平乱。 就在蔡仪手忙脚乱做准备时,浩浩荡荡的赤焰军已然横扫徽州,直杀到了徽州府城下。密密麻麻的起义军把徽州府围了个严严实实,章士阁与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站在箭楼里,看的双脚发颤。他们一世都没见过如此多的人口,且一个个举着兵器嘶吼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章家的随从们再没了往日的跋扈,挤在章士阁身后抖成了一团。带着章首辅万千叮嘱而来的王守良脸色亦十分的难看。章首辅的确预测到流民将冲击徽州府,却不想来的如此快、如此凶猛。 章泰和揪着章士阁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大爷,咱们该怎么办?” 章士阁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视线挪到了王守良身上,眼里满是期盼。 王守良苦笑一声,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于是他走到箭楼前,鼓足气力,对着下方高声大喊:“赤焰军的兄弟们!徽州早已一穷二白,无粮可抢,无人可杀!” “宁江富庶繁华,还住着皇帝老儿的养子,你们朝那处去吧!” 第286章 围城    此言一出,箭楼上顿时陷入…… 此言一出,箭楼上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王英芳的冷汗犹如暴雨倾盆般下落,他甚至不敢想,宁江府上下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指挥同知赵良策亦脸色煞白,王守良嘴里说的养子,该不会是瑞安公世子杨景澄吧?想到此处,他浑身一个激灵,两条腿好似面条般的软了下去,直直跌落在地。 与章士阁相比,赵良策身为卫指挥同知,在军事上颇有见识。他不必见过杨景澄,只上回与宁江卫打过交道,便知宁江卫与徽州卫的差距何止天壤?赤焰军再有气势,归根到底只是野路子。赶上懒散惯了的徽州卫,或能叫嚣几句,一旦遭遇正规军,对方又有守城的优势,高下立判。 要知道所谓的起义军,皆是只能打顺风仗的。但凡有了挫折,人心一散,便不攻自破了。 城墙底下依旧喊打喊杀,赵良策的心跳却仿佛雷鸣。另一个指挥同知秦嘉美看了他一眼,心底亦生出了浓郁的不安。旁人不知,他与王英芳却知晓,徽州卫与赤焰军的联络人正是赵良策。而赵良策是否还忠于朝廷,是否在赤焰军中另有身份,谁也不清楚。 然而,若是赤焰军吃了败仗,有要紧人物被俘虏,与徽州卫的勾当自然暴露在了人前。到那时,朝廷岂能只追究赵良策一人? “皇帝老儿的养子,抢了徽州几十万斤粮,你们寻他去啊!围着徽州府作甚?徽州没粮了!没粮了!”王守良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大喊,众人都不曾想,他区区一介家奴,竟有如此好的嗓门。中气十足的话语声传数里,硬是在赤焰军的喧嚣中杀出了条血路,传进了几个要紧人物的耳朵。 赤焰军的大当家震天雷广超愣了愣,不自觉的朝箭楼上瞥了一眼,但没如王守良的意,掉头往宁江府去。似他这等能拉上成千上万人的头目,未必有甚着眼天下的大局观,基本的人心却是了如指掌。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方才的喊话里含着阴谋。他又不傻,都到了徽州卫了,岂能走空? 装作没听见箭楼上的声响,继续高举旗帜,指挥着流民冲击徽州府的城墙。王英芳手忙脚乱的命将兵用火炮轰击,可徽州卫的火炮乃老旧的款式,轰下去雷声大雨点小,搁寻常倒能镇住没见识的流民,然眼下流民有了组织,后头更是有压阵的将领,竟是毫无效果。 “杀!杀!杀!抢粮抢钱抢女人!兄弟们冲啊!冲啊!”赤焰军各级头目嘶吼着,引诱着麾下不要命似的往前。护城河很快被木石填出了条道,眼看着赤焰军就要扛着巨木,顺着这道路冲击城门了。 -- 第495页 “轰隆!轰隆!轰隆!”城墙下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响,紧接着尖利的惨叫刺进了众人的耳膜。震天雷广超定睛一看,竟不知徽州卫用了何等手段,硬生生的把他们造的道路炸了个粉碎。扛着巨木的弟兄们被溅起的石头打的吐血不止,失去平衡的巨木也毫不留情的砸下,一时间整队人都没了生机。 箭楼上的王英芳脚底一个踉跄,狼狈的靠在墙上,方稳住了身体,嘴里喃喃的道:“用震天雷对付震天雷,算物尽其用了。” 原来震天雷是卫所常用的火器,外壳为生铁,内装□□,并留置□□。点燃后,火势烧入铁壳内,因铁壳严密,□□燃烧后,能产生巨大的威力。休说赤焰军临时搭建的石头路,炸的多了,便是城墙都可撼动。正因威力骇人,才叫广超当做了诨名。 赤焰军毕竟不是正规军,又扩充太快,军规军纪宛如笑话。叫震天雷炸了一阵,几个小头目便有些畏缩了。广超曾读过几本杂记,早知攻城个把两个月都不稀罕,来之前便与麾下分说了个明白。此刻见众人有了退缩之意,赶忙鸣金收兵,就在不远处安营扎寨,预备跟徽州卫打持久战。 章士阁脸色铁青,看来赤焰军是没打算轻易放过徽州府了。他扭头看向王英芳,沉声问:“蔡指挥使的救援何时能到?” 王英芳嘴里犯苦,他哪知道都指挥使司那头有何打算?如今徽州被围,蔡仪来之前守住了还好,倘或守不住,必得担失土之责,他九条命都不够给朝廷砍的! 别看今日勉强算旗开得胜,用震天雷吓住了赤焰军。可徽州卫早穷的勾结赤焰军骗章士阁的粮草了,库里的震天雷还剩几个,他再清楚不过。那点子库存,只怕明日都未必撑的过!王英芳贼溜溜的眼神一下一下的看着赵良策,寻思着要不今晚他们哥仨悄悄儿的带着家眷投奔赤焰军算了! 此刻赵良策也是急的冒火,仗没打两个时辰,他嘴里已经生了三四个燎泡。王英芳是怕蔡仪没来,赤焰军进来了。他这位赤焰军的三当家,则是怕蔡仪来了,赤焰军还没打进来。就凭赤焰军那点道行,叫蔡仪与徽州卫两面夹击,必败无疑。偏此时叫围城,各级官员都极为戒备,他竟不好去同广超商议对策,只在箭楼上干着急。 就在众官僚各怀鬼胎之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围城之际,城中的百姓空前团结,家家户户凑了些吃食,充作军粮,送至了城墙。城墙上不止有卫所官兵,还有紧急征调来的青壮。送饭的队伍带来了些许热闹,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墙上,稍微有了点生机。 然,生机与混乱从不分家。不知为何,王守良先前大喊的那些话,迅速在人群中散播开来。黑灯瞎火的,人群里忽然有个声音道:“那王守良想祸水东引,可上回宁江卫救过我的命,我觉着,该去宁江府报个信才对得起良心。” 有人嗤笑道:“要去你去,外头全是流民,你怕是走不到宁江府,就叫人炖了吃肉了。” 那人却坚持道:“姓章的恩将仇报,我很看不惯。你们谁去替我跟上头求个情,开侧门叫我溜出去。” 他此言并非异想天开,赤焰军统共几万人,攻城的时候自然有主攻、有佯攻。徽州城有几个小门,外头几乎没守什么人。他开了门,趁着夜色游过护城河,是能出去的。只是他身旁的几个人听了个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这年头竟有如此的愣头青。 不过,知恩图报到底是世人所推崇的。周围的人一面嘴里骂他糊涂油蒙了心,一面又不免有些敬佩。可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墙头上既有兵丁又有民夫的,光凭声音,竟无人认出他到底是何人。 众人欲问他名姓,他却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城墙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以为都以为自己撞了鬼。今夜注定了难眠,如此诡异的故事,混着众人心底的煎熬,在城墙上口口相传。最令人惊奇的是,三个时辰后,此事居然没完。最先同那人讲话的几人,听到别处传来了他果真溜出城门,往宁江府报信的后续,更觉震惊。 惶恐中的一夜过去,徽州府迎来了阳光,也再次进入了惊心动魄的防守战。□□库存眼见着减少,王英芳等人心底越发焦急。章泰和再也忍不住,在章士阁耳边道:“大爷,咱们……撤吧!” 章士阁眼神微动,瞥了眼城下的景况,心里飞快的找寻着抽身而去的借口。他的宅邸有密道,只消把知情人皆带进去,再带足吃食与水,赤焰军决计寻不到他。他不信赤焰军敢盘桓徽州府,大抵抢了钱财粮食女人便要跑的,以免真的对上都指挥使司的将兵。那他至多躲个十天半月的,即可全身而退。 至于徽州府的百姓是否会因此遭受劫难,章士阁压根就没考虑。王守良也算看着章士阁长大的,这位小爷眼珠子一转,他便知道在想什么。失望与鄙夷同时涌上心头,瞬间明悟了章首辅交代他的密事。章家子孙众多,此般没担当的孬种,不留也罢。 清了清嗓子,王守良朗声道:“流寇围城,百姓定然惶惶不安。大爷为本地父母,不若去城中安抚一番,顺带看看后勤琐事,为守城将士聊解后顾之忧。” 原本紧张的一直发抖的王英芳差点气笑了,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真当旁人寻不着你章士阁的藏身之所?甚地道密道的又不是新鲜事,再隐秘,掘地三尺也挖的出来!救援已在路上,你身旁那多侍卫,真到了将要破城时再跑不行么?非得节骨眼上杀自家士气!? -- 第496页 赵良策轻轻撞了撞王英芳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故作诚恳的道:“王管家说的有理,我们武将不敢擅离,劳知府大人往城内走动走动,我们也放心些。” 徽州卫几个军官纷纷应和,劝说章士阁远离城墙。章士阁还当军官们畏惧他祖父,怕他出事,故意找个台阶让他下。于是从善如流的朝军官们拱拱手,带着自己的管家小厮侍卫与幕僚走下了城墙,往自家宅邸疾步而去。 看着章士阁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赵良策方低声对王英芳道:“大人莫慌,横竖我可护诸位性命无忧。他跑了更好,省的碍我们的事。” 王英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再是跟赤焰军不清不楚,终是想接着做官老爷的,这回若守不住城墙,哪怕保住了性命,从此颠沛流离的人生又有甚滋味?然此刻由不得他选,只得无奈的等着命运的抉择。 城中尚未彻底混乱,章士阁从容的带着粮食清水乃至马桶,躲进了地道。而昨夜摸黑去报信的人则顺利的冲出包围。一天一夜的奔波,报信人终于抵达了宁江府。 夕阳西下,暮鼓声声。宁江府城门缓缓关闭,百姓不疾不徐的往家中走。一盏盏昏黄的油灯亮起,街道中飘满了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屋子内传出的欢声笑语,才从战场上跑出来的报信人不由一阵恍惚,宁江与徽州,真的比邻而居么? 第287章 告状    报信人有个很随便的名字,…… 报信人有个很随便的名字,叫张三。杨景澄看着张三布满风霜的憨厚脸庞,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违和之感。随侍在旁的许平安与张发财更是皱起了眉头,这个张三,他们没见过。 上回去徽州救援,除了把章士阁主仆三人从地道里捞出来之外,救下的唯有徽州卫所,与城中百姓无干。许平安与张发财跟随杨景澄之前,在东厂干的就是跟踪破案的勾当。不久前打过照面的人,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且张三这个名字,普通是普通,想忘记也难。那么这个张三,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杨景澄觑了觑许平安的神情,心里升起了警惕。原想问一问张三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人家有备而来,自然能说的滴水不漏,不必浪费口舌了。 杨景澄等人的反应,与张三预想的亦不同。张三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义愤填膺的表情险些凝固。不想,杨景澄倏地轻笑一声:“章知府乃我嫡亲的表兄,你不曾听过疏不间亲的道理么?” 张三苦笑:“回大人的话,小的自是懂的。只是大人曾派人救过卫所一命,小的虽不是卫所的人,却是依附卫所长大,如今还干着替卫所做鞋的营生。倘或卫所叫人连锅端了,小的也没了活路。因此在小的心里,大人宛如再生父母。如今听了不利于大人的信儿,无论如何都得来知会一声。” 杨景澄含笑听着,心道果然身份毫无破绽。 张三又接着道:“此事知道的人不少,大人不信,大可使人出去打听打听。当日那管家,是站在城墙上大嚷的。他声音奇大,不独我们徽州卫与百姓们听的一清二楚,连下头的赤焰军怕是也听的明明白白。小的来之前,城里早已传开。徽州城里的百姓们,人人都知道大人与知府乃嫡亲的表兄弟。大家伙都在说呢,没见过这般坑表弟的表兄,好生不要脸。” 杨景澄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特特来报信。马健,来带张小哥去歇个脚,另取二十两银钱作为答谢。” 张三立刻眼神放光,二十两,对老百姓而言可不是小数目! 杨景澄挑眉,连喜形于色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么?但他没说什么,直到马健前来,把张三带出了院子,嘴角才浮出了一丝嘲讽的笑。 “章家到底想作甚?”丁年贵喃喃道,不消线索,单凭只觉他便能察觉到不对,却是揪不到线头。 张发财想了好半日,试探着问道:“会不会又是个二傻子?章士阁身边的人……”张发财说着摇了摇头,“跋扈无脑,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不会。”丁年贵斩钉截铁的道,“章泰和是章士阁自己带的,蠢不奇怪。王守良却是章府的二管家,必定是个心思灵透之人,否则坐不稳这个位置。” “不好说,”一向沉默的金富贵忽然道,“王守良是章府大管家王守业的亲兄弟,反倒更可能是个草包。” 丁年贵深深的瞥了金富贵一眼,立刻改口道:“富贵说的有几分道理,再则大户人家的奴仆哪见过打仗的场面,吓破胆也是有的。” 杨景澄眼皮跳了跳,他跟丁年贵朝夕相对了有大半年之久,自有几分默契,心里的不安又浓郁了几分。几个人讨论不出来个所以然,亦不知赤焰军是否真会听王守良的挑拨。且先通知彭弘毅并邵大川,做好迎敌的准备为要。 接到消息的彭弘毅差点一口老血直喷屋顶,恼的他对着边上的鼓墩儿猛踹了几脚,却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胸中郁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彭弘毅双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赤红,“我与姓章的前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截我粮草在先,把徽州祸害出流民之后,又祸水东引!”彭弘毅咬牙切齿的道,“真当天下姓了章不成!?平安!拿笔墨来,老爷我要告状了!” 平安是彭弘毅的长随,去岁一场大洪水,弄的彭弘毅至今都没缓过气儿来。头一条,他的幕僚被水淹死了两个,又因宁江灾后再无丝毫油水,活下的两个都去别处讨营生了,加之府衙受灾严重,属官淹死的淹死,逃荒的逃荒,弄的他身边只剩小猫两三只,堂堂知府混的宛如个光杆儿般,平日里有活只能使唤长随。 -- 第497页 好在他亦出身世家,平安与宁靖两个长随自幼伴他长大,小时候是伴读,颇学了些四书五经,与寻常大字不是一箩筐的奴仆不同,勉勉强强能当半个幕僚使。近来找不到合适幕僚的彭弘毅,只能捏鼻子忍了。 平安见素来好性儿的彭弘毅动了真怒,与宁靖两个飞快的把笔墨纸砚备好,彭弘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提笔便写:“丁阁老万福金安……” 若是杨景澄在此,怕是得叫彭弘毅噎个跟头。来宁江大半年的功夫,杨景澄一系竟无人知晓彭弘毅的后台乃京中大名鼎鼎的三辅丁褚。而丁褚同胞姐妹,正是章首辅兄长章鸿礼之妻,亦是华阳郡公之外祖母。乃铁板钉钉的太后党。 如今的天下,似彭弘毅这般升官如火箭般的角色,岂能没有背景?丁褚之妻沈氏,是彭弘毅母亲的同族姐妹。若是不要脸些,完全可以称丁褚一声姨父。不止如此,其妻朱氏,为礼部尚书朱明德之同族侄女。因朱氏与朱明德为出五服,而两位沈氏只能在族谱上见着,故寻常查彭弘毅,查到朱明德便到顶了。 事实上彭弘毅进士出身,又极会看人下菜碟,上头人是个贪得无厌的,他能伺候的妥妥帖帖;上头人是个心怀天下的,他更能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情怀。这等人原就只消有个契机,便能节节攀升。平时有朱明德照应着,确实犯不着与丁褚拉关系。 只是,一个家族里有出息的人有限,能中举的已是天之骄子,考中进士的更是万中无一。丁家夫人沈氏娘家晚辈里,考上进士,且会做官做人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虽关系远,但搁不住时下的人爱攀亲戚。休说这是族谱上明明白白记着的,便果真不是同宗同族,还可连宗呢。 是以,彭弘毅与丁褚的来往虽低调,多由沈氏姐妹彼此走动,但确确实实是有联系的。搁往常些许小事,彭弘毅并不爱找丁褚。譬如粮草被章士阁截了,杨景澄与章士阁吵了个天翻地覆,他跟没事人儿一样。 做官上头,他心如明镜般,深刻知道受灾最重的宁江府,朝廷考核时,考的并非如何富庶繁华,而是受灾的几府相互对比。换言之,他重灾区的知府,能比隔壁几个知府做的好,便如皓月当空般的耀眼了,再张扬于为官不利。因此他对着杨景澄卖惨归卖惨,心里早乐开了花。只等着任期结束,他或许就能往更好的地方调,还有可能直接升官。 哪知道,眼见着美梦将成真,章士阁那王八蛋背地里直接捅刀。一旦流民冲击宁江府,无论失守与否,依照章士阁那霸道的性子,流民之祸的锅至少分他一半。这特么还有没有天理了!?老子一脚水一脚泥的满府分种子;冒着被暗杀的危险,跟豪强们干架。好容易稳住了局面,只等着升官,你小子居然玩了招祸水东引!? 果真赤焰军杀了过来,你徽州府倒成了守土有功的那个!?他彭弘毅白操劳了小一年? 彭弘毅感受着原本细腻的脚掌上厚厚的茧,越想越气。与丁褚通信的语句,也越发不客气起来。先给自己隐形靠山告了状,又马不停蹄给朱明德写信。他与朱明德更为亲厚,委屈劲儿一下子涌了上来,一封信写的泣涕横流,连信纸上都染了点点泪痕,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不独彭弘毅在找靠山诉苦,邵大川也是有码头的。他没有彭弘毅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一状告到都指挥使司却不难。蔡仪是流官,他不认得。可都指挥使司里头的属官,老熟人便多的很了。宁江与应天有水路相通,顺水而下速度极快。急促之下,一天多的功夫,邵大川的告状信率先递到了都指挥使司。 官场上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蔡仪虽是指挥使,却不能全然不顾下头人的想法。他眼下正忙的脚打后脑勺的调兵遣将,预备往徽州驰援,省的章士阁那小祖宗死在了徽州境内,他多少要受点埋怨。不想这头没忙完,下头人哭唧唧的来告状。 蔡仪忍着气,抢过下属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的扫完,登时气的七窍生烟!章士阁死不得,杨景澄难道就死得了!?章士阁死了大不了吃点挂落,杨景澄倘或死了,章太后能活撕了他! “章士阁我槽你十八代祖宗!”蔡仪破口大骂,“断子绝孙的狗逼玩意儿,爷今儿让你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我槽你妈!” 来告状的人见蔡仪气的额头青筋直跳,吓的直打哆嗦,半晌憋不出个字来。蔡仪早无视了他,厉声下令道:“分兵!七成兵马去宁江,绝不能让宁江失守!” 副官瞳孔一缩:“徽州怎么办?” 蔡仪几乎尖叫:“我管徽州去死!立刻,马上,分兵!瑞安公世子但凡有个闪失,我要你们偿命!” 第288章 绊腿    徽州府万万没想到,王守良…… 徽州府万万没想到,王守良的一番叫嚷,不独没引走赤焰军,反倒惊的蔡仪分了兵!显然是应天已然放弃了徽州,预备尽全力保宁江了。下完令之后,蔡仪立刻写信回京。他此番联系的不再是章首辅,而是通过渠道,预备把信直接递到章太后的案头。 蔡仪笃定,章士阁与杨景澄二选一,章太后必然选杨景澄。且不论杨景澄是章太后看好的准太子,单说章家人丁兴旺,而宗室子息单薄,便知道死了哪个得罪的人更狠。蔡仪总管全省军政,杨景澄出事,宗室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反倒是章士阁,还有谈的可能。 -- 第498页 何况,章士阁曾狠狠得罪过蔡仪。官场上你肆无忌惮的打旁人的脸,旁人趁机报复理所当然。大家虽是同一派系的,但同派系里头,亦有无数分支。华阳郡公这位准太子,且时不时叫帝党的同僚算计,他章士阁算老几? 再说,但凡王守良没喊那句话,蔡仪也不大敢明目张胆的坑章士阁。如今章士阁公然要至杨景澄于死地,蔡仪便师出有名了。无论底下人如何跟章首辅勾勾搭搭,在章首辅与章太后有矛盾时,各有偏向。名义上来讲,大家都属于后党,而非章首辅党。 一切的争执与争夺,皆是皇家内部母子不和,与朝臣无关。而今章首辅之孙坑害宗室,是为不忠。不忠者,人人得以诛之。也就是杨景澄暂没被立为太子,否则只怕王英芳等人,当场就要宰杀章士阁,以表忠心了。 有了蔡仪的威胁,底下调兵遣将的速度立刻快上了几分。然而,天下承平日久,早已兵弱马瘦,哪里有上战场打流民的底气?将兵们推三阻四,一时说粮草短了,一时又说兵器不全了。让人糟心的是,他们说的还都是真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蔡仪上哪给他们配齐粮草去? 节骨眼儿上,两下里竟扯起了皮。 援军远在后方,徽州却已经弹尽粮绝。王英芳在投降与坚守中左右摇摆,焦虑的头发一把把的掉。好在赤焰军名号虽响,到底是乌合之众,打了几日竟打的没了气力,攻势缓了下来。 此刻赤焰军的几个当家,正在开会。商议的恰是继续攻打徽州府,还是掉头袭击传说中富庶繁华的宁江府。自从章士阁遁走之后,赤焰军的三当家,江湖诨号瞒天智的赵良策便有了行动自由。如此要紧的会议,自是不能把他落下。 四当家花和尚拍着大腿道:“听闻徽州府早被几个贪官榨干了,咱们抢不到什么油水,依我说,不如往宁江府去,抢他一把,今冬好过年!” 花和尚名唤白武,为人粗犷,早先剃度当过和尚,后来天灾人祸不断,寺庙里断了供养,和尚也做不下去了,仗着有膀子好力气,受大当家震天雷广超相邀,加入了赤焰军。此人算个武僧,偏生好色无度,每逢劫掠,专盯着人小媳妇抢。因此得了个花和尚的诨名。 此人没什么脑子,一味只知道使蛮力。平时打仗他十分勇猛,叫人佩服;可商议要事之时,说话等同于放屁,压根没人听他的。 赵良策不想同他争执,轻飘飘的道:“章士阁又配了七八个鲜灵灵的大丫头,你不打算要了?” 花和尚一听章士阁的丫头,当即硬了。上回抢的丫头小媳妇儿,真真叫他开了眼。那世家豪族养出来的气度,乡间女子根本没法儿比!一个两个,浑身皮子上,竟是半分瑕疵都无。哪怕生了痣的,都恰恰好儿的点在额间,活脱脱的美人儿脸上生美人痣。花和尚何曾见过如此绝色,听见章士阁府上还有,恨不得当场跳起,往徽州府内杀去。 大当家震天雷懒怠理他,转头对赵良策道:“你难得出来,我们长话短说。你对那起子当官的比我们熟,我们听你的。” 赵良策道:“俗话说,贼不走空。我们做土匪的,与贼没甚区别。弟兄们跑了几十上百里路,难道空手而归?那王守良说是说宁江富庶,可我们也得打的下来才行。府库里的火器诸位见着了,好容易耗空了徽州府的,何必又去宁江府再遭次罪?” “又有,宁江府的知府与指挥使,皆是清官。”赵良策沉声道,“各家府里无甚浮财在其次,但凡地方上有了清官,百姓们感恩戴德,极容易拧成一股绳,比别处难打的多。” 二当家火飞鸦点头道:“我听过他们的名声。今春他们分种子,压根不过里长的手。皆是知府带着家丁,挨家挨户的送到当家人手里。有些地痞流氓抢旁人的种子,只消告到了府衙,直接把地痞砍了头,游街示众。我们虽是匪类,打的到底是替□□道的旗号。贪官自是要杀个人头滚滚,遇着了清官,还是得客气些。我们当时要遇上这等不怕苦不怕累、挨家挨户送种子、愿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也犯不着落草为寇了。” 一语说的在场诸人戚戚然。别看杆子拉的风光,大口吃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的模样。可谁不知道这是有今朝没明日的买卖?若有的选,谁又不想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如今祖传的土地被地主强买了青苗,老婆换了口粮,孩子不知死活。表面看着快活,哪个心里不是满满的苦汁子? 土匪与土匪,是不同的。丧心病狂的固然不少,似赤焰军这等被逼到造反的更多。百姓们多老实啊?但凡有丝毫活路,他们都不敢跟朝廷对着干。大当家堂堂一个秀才,识文断字的,不也被逼的活不下去了么?再有赵良策,正儿八经的从三品高官,前些日子官服都打补丁了,怨不得人心不服要造反。 正因为赤焰军皆是不服之人,自是知道不服从何而来。经两个当家的点名,都清楚了宁江怕是不好打。然而,徽州府竟也比想象中的更难打。王英芳平日里看着怂了吧唧的,哪个想到知府都跑了,他居然咬牙顶上了。 这官迷!二当家火飞鸦暗声痛骂!当个随时要饿死的官,有甚好的!?他却不曾想过,做了土匪,照例朝不保夕。没见赵良策都有了江湖诨号了,也始终不肯脱下那层官皮么? -- 第499页 商议了半日,见众人都不大想去宁江,于是大当家震天雷总结道:“既如此,依旧攻打徽州府。另,不拘哪处,绑些大夫郎中来,我们伤亡太重。有了大夫,便是救不活,大家也容易认命。但没有大夫,看着他们去死,人心容易散。” 二当家火飞鸦连忙应了。 正欲散会,一直回味章士阁大丫头,没空说话的花和尚忽然开口:“我记得姓章的,是宁江那什么官的表哥吧?” 火飞鸦没好气的道:“既公然教唆我们去杀宁江府了,这表哥不认也罢。” 花和尚道:“可是,那话不是姓章的喊的吧?你说要是我们打徽州打的正起劲,姓章的表弟从宁江杀出来怎么办?” 众人一窒! 几个当家齐刷刷的看向赵良策,消息是他带出来的,他得负责核实。 赵良策当即牙酸了,喊话的确是王守良喊的。说是章士阁的人,可大家大户的,谁家还没几个不懂事的刁奴?上回杨景澄就派人救过章士阁,该不会他们表兄弟真的有交情吧!? 大当家震天雷沉吟片刻,道:“如今当官的,能守住城池已是不易,出城打仗怕是万万不敢的。瑞安公世子身份尊贵,换我是他身边人,要紧时刻只会死命护他周全。且不说他们只是表兄弟,便徽州知府是他亲儿子,亦不可能来救援。” 读过书的人到底见识不同,考虑问题亦不只是哥们义气。震天雷仔细想了一回,笑道:“不必忧心,我们围死了徽州即可。” 赵良策有些忧心的道:“时日长了,我们的补给怎么弄?” 震天雷笑的高深莫测:“你不必管,我自有妙计。” 赵良策知道震天雷喜欢故弄玄虚,没再追问,拱了拱手与众人告辞。待他回到了城墙内,震天雷方低声道:“分兵,往左近劫掠豪强。他们修了高墙无用,叫几个用弓箭的好手,把箭头绑了火油,射到他们屋顶上去,我看他们投降不投降!” 火飞鸦怔了怔:“不用告诉二当家么?” 震天雷摇了摇头:“他家毕竟世代为官,与左近的豪强皆是亲友。”余下的话不必多言,说白了震天雷在防着赵良策,不信任他个当官的。至于其它的当家,都是泥腿子出身,与豪强地主几辈子的死敌。说起抢地主来,定然兴奋的直跳脚,半点没顾忌的。 很快,徽州府察觉到赤焰军的攻势越发缓和下来,府城附近的富户却遭了秧。江南不比别处,此地人口密集,城池多、村落少。前些日子才被打过劫的县城内外的富户再一次遭了秧。他们倒是有心想组织青壮反击,奈何朝廷将兵都跟纸糊的一般,县城富户的打手,在土匪面前好似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于是左近的富户被抢了个干干净净,几辈子吸的血,又全吐了出来。连带他们霸占的女人们,包括他们的妻女,统统被夺走。左近的百姓与佃农们,看的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就在赤焰军抢劫归来,补足消耗的时候,好容易使动兵大爷、预备出发的蔡仪被布政使程荣拌住了腿。 原本官威十足的正二品布政使,朝廷有名有姓的高官,此刻好似个泼妇,坐在都司大堂的门槛上拍着腿大哭:“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我闺女扣在章家,你害死了章士阁,你要我闺女怎么办啊!” “我嫡出的就这么个闺女啊!”程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闺女无所出,章家想药死她,都不带眨眼的!我女婿是庶出的!他姨娘死了啊!连个说情的都没有!我这当老子的再不给她出头,她被药死了,你拿什么赔我闺女!” 蔡仪:“……” 都司属官们:“……” 第289章 抓走    这场仗打的简直一波三折,…… 这场仗打的简直一波三折,只没有半个折子是正经战场上该有的!被堵门的蔡仪几乎呕血。程荣你个王八犊子装什么呢?你好歹是正二品的高官,犯得着那么跪舔章家么?嫡女嫁去章家怎么了?嫡女还能有仕途要紧不成? 然而程荣就是堵着门,打死不走。他虽是装腔作势,省的蔡仪当真坑死了章士阁,他不好向章首辅交代。但他嫡女在章家不得脸亦是实情。当年他官职不高,女儿高攀嫁给了章家大房的庶子。 章家大房老太太丁夫人素来蛮横,其女嫁给了先华阳郡公后,直接害死了庶子的生母,比瑞安公府的章夫人还要简单粗暴。弄的华阳郡公一开始便与章家势不两立。其女嫁去宗室尚且如此跋扈,丁夫人在家中权威可想而知。 章首辅的兄长无官无职,闲赋在家。丁夫人的兄弟却是赫赫有名的三辅丁褚。对丈夫偷嘴与小妾厮混之事,岂能容忍?因此,程荣的女婿虽是章家子弟,却是半辈子叫嫡母压的喘不过气来,生母更是死的不明不白。 因此程荣的长女,在夫家过的实在算不得如意。最倒霉的是,好端端的程氏竟一直没生育,家里的孩子皆是小妾所出。丁夫人自家霸道,随手打死小妾、随便打压庶子,但程氏想留子去母却不能。 程荣心疼的了不得,可女儿许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他半点管不着。为了此事,两下里多少有些矛盾。章首辅不好管内宅,谭夫人也不便插手兄嫂的家务事,只得在仕途上给点好处,以安抚程荣。 这事儿在京高官们大抵都清楚,蔡仪也不例外。因此程荣把女儿抬出来说事卖惨,蔡仪同僚一场,硬是没法儿公然不把程氏的命当回事。别说,按丁夫人的性子,一怒之下弄死程氏还真很有可能。程荣到底是做戏还是真心,横竖蔡仪是不敢赌的。 -- 第500页 朝廷文贵武贱,正二品的文臣布政使,蔡仪对上他,真有点虚。 都指挥佥事杨洛见二人僵持,试探着道:“要不,我们先去徽州?” 蔡仪没好气的道:“前日是谁哭天抢地的求我来着?” 原来都指挥佥事杨洛,正是邵大川的后台。二人品级相似,可在都指挥使司里做官,与卫所副职之间,体面相差天壤。平日邵大川没少拍马屁,难得求他一回,他当场便恼的跳起,一状告到了蔡仪跟前。却是此刻,畏惧程荣之威,妥协了。 杨洛斟酌着道:“赤焰军总是要剿灭的,如今他们没打算往宁江去,依旧围困徽州,我们先去徽州也是一样的。只消剿灭了赤焰军,宁江必然无恙。” 程荣一拍大腿道:“正是这个理儿!” 蔡仪看了眼杨洛,又深深看了眼程荣,知道自家想顺势坑死章士阁的心思已然暴露。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蔡仪可不敢公然挑衅章首辅,只得不情不愿的道:“那就先去徽州府。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倘或赤焰军往宁江遁逃,我是要追的。再有,万一赤焰军兵分两路,对宁江造成损失,程大人可别赖到我头上。” 程荣心下一紧,他来撒泼原是个姿态。蔡仪听了自是他有功,蔡仪不听,他对章首辅亦有了交代。不想蔡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直接把杨景澄的安危栓到了他身上。偏他方才唱作俱佳,装了个绝世好爹的模样,此刻竟不好反悔。只得咬牙应了。 蔡仪冷哼了一声,抬脚往外走去。因情况有变,本想坐镇都指挥使司的他不得不跟着改变计划,决定亲自去徽州压阵,以免中途那起子兵痞磨洋工,到时候两头不落好。心里又狠狠的记了章士阁一笔,只待日后报复回去。 等蔡仪点名了兵马,宣布往徽州开拔之后。程荣立刻坐上轿子,催促轿夫往布政使司狂奔。回到府衙,拿起笔墨就往京中写信。少不得提一提自己如何艰难险阻的劝住了蔡仪,望章首辅对孙子严加管教,以免日后惹下祸端。 这也就是程荣了,分明是个不要脸的人,偏对上章首辅,竟有几分气性。他不满章士阁,就敢在信中直言。反倒对上不如自己的蔡仪更显弱势。端的是个怪人。 徽州府打的鸡飞狗跳,各路的信件与消息疯狂的往京中涌。赤焰军打了半个月,章士阁坑杨景澄之事,传了个满京皆知。永和帝照例气了个倒仰,拿着蔡仪递上来先保宁江的折子,险些忘了这货是个后党! 帝党众人出离愤怒了,章士阁截粮贪腐在先,官逼民反之后,又去祸害兢兢业业当差的杨景澄。哪怕一向对杨景澄极为忌惮的池子卿,此刻也在朝堂上跳脚骂娘!帝后两党各有把柄,弹劾折子漫天飞舞,各级官员纷纷落马,锦衣卫、东厂与刑部大牢,塞了个满满当当。 只是,包括华阳郡公在内,都没人想到,其实杨景澄是守得住宁江府的。 宁江府内。 送走张三后,宁江府直接进入了战备时节。当日王守良嗓门奇大,赤焰军听见了,在左近打劫的时候又传到了四方。徽州与宁江搭界,彼此不知几多亲友,又有几多联姻。徽州百姓里与宁江府有亲的人家,纷纷遣青壮来宁江报信。 而宁江府在彭弘毅与杨景澄殚精极虑之下,维持住了脆弱的平衡。老百姓多半是知好歹的,听了消息岂能不向青天知府示警?又因百姓不懂甚守密不守密的,他们满心好意,见谁都说,一来二去的,信息就变了形。无数个版本在宁江府内交织,最终汇成了一句话——赤焰军要打宁江府了! 城内气氛登时一变,有拖家带口想逃兵祸的,有疯狂屯粮以免饿死的,有死命挖地道欲给家小留后路的。彭弘毅原想辟个谣,可仔细一想,赤焰军未必就不打来。索性装死不管了。 半月的功夫,足以让丁年贵把赤焰军的情况摸了个底儿掉了。待到赤焰军详情呈现在案头,马桓轻蔑的嗤笑一声:“散兵游勇,也敢挑衅宁江府!?世子尽管叫他们放马过来,我即刻替您捞个剿匪的大功。只怕他们不敢!” 丁年贵谨慎的问:“马师父有把握?” 马桓没好气的道:“徽州卫甚鸟样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他们都能守半个月纹丝不动,咱们还能叫流寇打散了魂?世子可没缺过卫所的兵备粮草,休说个把赤焰军,便是十个八个的,我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何况,”马桓笑的不怀好意,“我训了支骑兵。他们有种杀过来,我叫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骑兵冲阵!” 丁年贵:“……”一时忘了,马桓原先叫赵敬,是宣献伯极看重的麾下,专职带骑兵杀蒙古的。让他怕流寇,实在有些难为人家。杨景澄身边可真是哪样妖孽都不缺,独独缺了当皇帝的野心。 “唉,”杨景澄叹息一声,他此刻没有半点欣赏马桓碾压流民的兴趣,“坊间传言有战乱,城内外的百姓们活都没心思做了。他们现不好生积累些钱财,几个月后如何过冬?依我说,卫所且别忙着练兵,横竖只是些流寇,咱们兵强马壮的怕他们作甚?不如且先配合彭知府,稳住城中人心。” 马桓无奈的道:“世子,现不是讲妇人之仁的时候。赤焰军不知何时杀来,我们须得加紧练兵,尽快将赤焰军打散,城内外才好接着生产。如今分神管城中治安,待赤焰军杀来,又当如何?” -- 第501页 杨景澄冷笑:“你单知道打打杀杀,你算过你的口粮打哪儿来么?算过人心肉长么?稳住了人心,便是稳住了后方。再则,与其放百姓们惶恐,弄的城内外乱糟糟的,为何不将他们视为民兵?” “我看历来的记载,征兵即强抢男丁,谓之扫地为兵。”杨景澄严肃的道,“可诸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这般分不清楚左右,看不懂旗帜的兵有何用?送去战场上,三两下叫人打死了,既耗不死对方的有生力量,又害的自家后头没了壮劳力,收税都收不上来,简直纯亏!” “马骇舆则君子不安舆,庶人骇政则君子不安位。”杨景澄环视一圈,“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①” “我读书不多,这几句却是牢牢记在心里。舟水本一体,强行分开,自是舟覆水混,谁都落不着好。而今外敌当前,正是把官民将兵拧成一股绳的时候。我们帮彭知府维持城内外的秩序,百姓们腾出空儿来同我们学一学基础的兵法。待到甚赤焰军、紫焰军打过来时,我们顾不上的地方,自有百姓描补。我有守土之责,百姓亦想保卫家园。” 杨景澄极为严厉的斥道:“把百姓丢在一边,岂有脸称父母!” 马桓被杨景澄训了个灰头土脸,再不敢吱声。杨景澄知道时下做军官的,绝无史上岳武穆般的心胸与气魄,能钻营兵法盼着打胜仗已是不易,不可强求。唯有仗着身份,强行下令。 “我不想龟缩在城中,跟赤焰军比耐心。”杨景澄正色道,“我来宁江,风雨无阻练兵一年,不是叫人围着当孙子的!除非赤焰军刚过来,便叫马师父的骑兵冲的溃不成军。否则一旦打起来,后勤就成了关键。后勤归根结底由谁来提供,望你们想清楚。” 得民心者得天下,杨景澄不能明明白白的把此话的真谛说出来,心里却已想的清楚明白。民心之所以可怖,正因民心所向,便后勤无敌。提供衣食武器兵马在其次,万一打了败仗,他们还能联手帮忙藏匿行迹。要知道他们大晋朝那位开国的祖宗,数次被人追杀,陷入绝境,全赖左近百姓掩护,方逃出生天。 几天的深思熟路后,杨景澄彻底明悟——打仗,打的是后勤。 马桓不敢违逆杨景澄,老老实实的找彭弘毅去了。如此过了五六日,宁江府内外坚壁清野,城内百姓摩拳擦掌,只等着赤焰军来送死。 但宁江府并没有等到赤焰军,而是又迎来了个报信人。 那报信之人浑身泥泞与伤痕,全没有张三的从容,将将冲到城下,便撕心裂肺的大喊:“瑞安公世子,救命啊!救命啊!” “我们的人被冲散了,蔡大人被赤焰军抓走了!” 第290章 俘虏    徽州城外,夜幕低垂。蔡仪…… 徽州城外,夜幕低垂。蔡仪艰难的睁开眼,不动声色的观察起了周围。他的四肢被紧紧的绑在木架子上,难以动弹分毫。略略挣扎了两下,发现毫无破绽之后,当机立断的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以免浪费体力。他的眼睛有些浮肿,因此视域受到了限制。勉力左右张望,方发觉他的左膀右臂——指挥同知尉迟唐被挂在旁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 蔡仪的脑子嗡嗡作响,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一行人到底遭遇了什么。他的记忆停留在军队被冲散时,只记得倏地后脑上一疼,醒来就挂在木架子上了。 强行定了定神,他才发现除了同僚尉迟唐之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与数不清的火塘。蔡仪眼皮猛的一跳,莫非他落入了赤焰军的营地里!? 喧嚣的人声瞬间如潮水般灌入了他的耳膜,距离他仅仅五六步远的一个火塘边,围了七八个额头上点着火焰的汉子,正大声的说笑。火塘周围摆放着红薯、土豆、年糕等物。尽管不见半点油星,依然浓香扑鼻。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的蔡仪,瞬间就陷入了疯狂的饥饿与口渴中,同时饱胀的膀胱提醒着他,再找不到茅房就得尿裤子上了! 蔡仪被忽如其来的状况激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他出身康良侯府,虽是旁支,幼时有些贫苦,但比起真正的平民,日子不知好到了哪里去,何曾挨过饿受过渴?尿裤子这种事更是两岁以后就没经历过!偏偏他现在被挂在刑架上,他憋不住了! 章士阁我槽你家十八代祖宗! 蔡仪满腹的尴尬与委屈全化作了熊熊怒火,直朝章士阁狂奔而去。原本他带兵出门只是做个样子,目的也是无甚危险的宁江府。却不料硬是被章家的狗腿子程荣逼来了徽州府,落了个如此狼狈的境地! 蔡仪气的双眼血红,自打章士阁上任以来,他处处退让,给足了章首辅面子。那小崽子却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搞他!蔡仪都想不明白了,自己上辈子是杀了姓章的没抽刀咋地?这辈子非把自己往死里坑?老子招你惹你了啊! 似他这等仗着家世与伶俐爬上来的武将,自是无甚英勇的品格。此时此刻竟是硬生生叫章士阁气的抛开了生死,满心只剩下了仇恨。肿胀的眼睛阴毒的扫过赤焰军的营地,脑海里想的是,只要他此番能逃出生天,必然要将姓章的碎尸万段!否则绝难消他心头之恨! 滋,一股热流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紧接着,初夏夜里里的风吹过,从大腿根到脚踝皆感受到了凉意。蔡仪当即屈辱的想一头碰死在架子上,奈何他手脚被束,无法动弹。也是到了此时,他发现有根麻绳绕过了他的嘴,勒的他无法咬舌自尽。 -- 第502页 蔡仪深呼吸,再深呼吸。不知接连多少次之后,方渐渐冷静,分析起了眼下的局势。 再次尝试着活动手脚,手指与脚趾皆有知觉,且无麻痒之症状,可见绳子绑的相当讲究——既不会让他跑了,也不会让他伤着。与旁边挂着的伤痕累累的同僚不同,他身上几乎没什么外伤。一切的不适,来自于饥渴。换言之,赤焰军暂时不想与康良侯府不死不休,否则他绝没有如此待遇。 那么,赤焰军想做什么? 繁星闪耀,夜凉如水。赤焰军的营地渐渐安静,兵丁们横七竖八的席地而睡,很快便只余下了交替的鼾声。从蔡仪苏醒起,足足两个多时辰,无一人来搭理审讯,好似他这个俘虏压根不存在一般。 比严刑拷打更煎熬的是不知目的的等待。冷静下来的蔡仪理智回笼,死亡的恐惧渐渐侵入了脑海。夜愈深,恐惧则愈盛。不知何时起,勒在他嘴上的麻绳也无法阻止上下牙床的疯狂碰撞,无数的残酷刑罚与残肢断臂在他眼前交替闪过。尿意再次忍不住的上涌,他又一次落到了憋不住的境地。 蔡仪忍不住遥望苍穹,这夜,还有尽头么? 蔡仪此番出行,足足带了两千人驰援徽州,与赤焰军刚交手的瞬间,就被赤焰军的一股先锋冲散,导致溃逃。彼时两军对垒,极少能打歼灭战,通常只消把对方打散,即算胜利。战败方亦少有殊死抵抗,除却一开始倒霉死的,后头的人早撒丫子跑没影了。这也是为何山匪流寇剿灭不绝的缘故之一。 正规军尚且如此,何况野路子的赤焰军。把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他们按惯例随便追了个三五里路,便折回了营地。因此大量的援军逃生。他们一部分慌不择路的往宁江府跑,一部分则是抢了百姓的船,逃回了应天。 一个惊天噩耗就这么稳稳当当的砸在了应天布政使程荣脑袋上,把他砸了个两眼冒金星,好半晌都没缓过神。 蔡仪被俘虏了!生死未知! 程荣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的冷汗。蔡仪的行程因他而变,倘或蔡仪有个三长两短,康良侯收拾不了章家,难道收拾不了他!? 想起康良侯那出了名的小心眼儿,程荣的眼前一阵阵儿的发黑。怎么就被俘虏了呢!?两千兵马,难道连个主将都护不住么!? 程荣乃文官,全然不懂军事。哪里明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道理!蔡仪那正二品的武将,同文官一般是熬资历熬上去的,而非九边将领靠的是硬本事。譬如康良侯蔡亮,世人皆道他是个小人,可他领兵打仗的本事无人不服。倘或前日带兵驰援徽州的是康良侯本人,哪怕照例带着这帮废柴兵,大概齐也能把赤焰军打个哭爹喊娘。 偏偏,无能的府兵,遇上了更无能的将领。结局可想而知。 只是堵门撒泼逼着蔡仪去救援的程荣当真坐蜡了! 定了定神,程荣先提笔往京中报信,同时跟章首辅哭诉,为了章士阁的安危,他算把康良侯府得罪死了,章家万万要保全于他云云。信件发出之后,又忙不迭的给徽州左近的府县写信,请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去徽州瞧上一瞧,尽最大的努力把蔡仪赎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发了一圈求援信的程荣,独独漏下了宁江府。他已坑了个侯爷兄弟,实在不敢再陷进去一个宗室世子。不然他九族的命都不够填的。 可惜程荣不知道的事,他特特绕开了宁江府,却早有蔡仪的长随往宁江府求救去了! 宁江府,杨府。 二进的厅堂里,是长久的沉默。马桓与丁年贵此前做足了打仗的准备,为的是尽可能的减少宁江府的损失,但从未想过打败仗的可能。毕竟连徽州卫那帮混吃等死的都能守住的起义军,能有甚惊天伟岸的手段?不想,都司特特派来的援军,竟刚刚接触便落败了。 杨景澄脑子眼儿都是疼的,若非近年来九边战力尚可,他都要考虑是不是得收拾收拾包袱,带着几个心腹躲去哪个山沟里,预备着改朝换代了。 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杨景澄终于开口问道:“蔡大人可好?” 报信人哭丧着脸道:“小人不知道,小人好容易冲出了重围前来求援,后头的事全没看见。” 说着,报信人便满心委屈:“我们大人原是要来宁江府护卫世子的,谁成想程荣那杀才,堵着咱们大人的门闹了半晌,逼的大人去了徽州卫,才落了个如此下场。世子,我们大人冤呐!” 原来这报信人乃蔡仪身边的心腹家丁,名唤朱丰。自幼在府中跟着武师父学了些拳脚功夫,于是挣得了伺候蔡仪的体面。蔡仪原先家贫,发迹后方养的起奴仆。对早早来投奔他的家丁们颇为厚道,朱丰方攒出了一股子狠劲,杀出赤焰军的包围圈,成功抵达了宁江府。当即就替主家诉起委屈来。 杨景澄听的好不恼火,心里不住的暗骂:你家大人冤个屁!算算时日,蔡仪带的人怕是刚接触上赤焰军便崩溃了,居然有脸喊冤?即使朝廷常有吃空饷喝兵血之弊,比流寇的日子总是好过的多的。打了败仗也罢了,朝廷重文轻武,有些事怪不到武人头上。可连珠江都被轻而易举的俘虏,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好吧! 看着杨景澄阴沉如水的脸色,朱丰伤心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如今的世道,主子好了奴才未必好,可主子没了,奴才定然没好果子吃。他是真心实意的盼着蔡仪平安。他一面哭一面磕头,只为哀求杨景澄出手救人。至于杨景澄的安危,他根本顾不上了。 -- 第503页 “章士阁真真是个扫把星!”张发财憋不住道,“但凡挨上他的,全没好事!” 丁年贵没理会张发财的啰嗦,他看向马桓:“宁江卫统共千把号人,若去救援,你看五百人够么?” 搁往常马桓定然斩钉截铁的说够,但蔡仪身陷敌营,他不免有些踟蹰。要知道打仗打的就是那股气势,一鼓作气的冲杀过去,两军相逢勇者胜。可对方若是把蔡仪绑着挂在了旗杆上,宁江卫的兵士们还敢冲么?蔡仪因此伤了死了算哪个的?当年他对上蒙古亦可旗开得胜,不正是砍了蔡聪,激起了麾下的杀气么? 张发财说章士阁是扫把星,马桓不知道对不对。横竖他觉着,姓蔡的绝对是他命里的克星。阴魂不散了还! “世子,蔡大人待我们不薄,我们得想法子救他。”丁年贵暗示性十足的道,“哪怕看在康良侯兢兢业业镇守边疆数十年的份上,也不能不管他的兄弟。” 杨景澄揉着额头道:“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盲目救人,恐难有好结果。且让我派几个斥候出去打探消息,待摸清了情况,再做打算。” “世子!”朱丰的见杨景澄没有一口答应,一咬牙,脑袋重重的砸在地板上,砸了鲜血飞溅,只差没把脑浆子直接砸出来。这一下用力过猛,朱丰的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晕眩与强烈的恶心中。但他心中有信念,竟还是把恳求说出了口:“世子,求求您救救我们老爷!小人来是结草衔环,必不相忘!” 说毕,朱丰又一个头猛的磕下,这一次,真的见到了脑浆。红红白白的物事缓缓在地砖上流淌。须臾,他的身体轰然倒下,死了。 第291章 胁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诸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诸人愣怔了一下,随即,杨景澄脸色微变!人的颅骨极为坚硬,想用榔头砸开花一般人都未必办的到,自家磕头能把脑袋磕烂,那得多大的力道!此人竟是个天生神力的奇才! 这般好苗子,放去战场上打前锋多好,又没说不去救蔡仪,你没事寻死作甚!?杨景澄捂着胸口,心痛的险些无法呼吸。他如今的景况,身边人才只有嫌少的、没有嫌多的。不想分明落了个人才到跟前,居然愚忠至此!哪怕留着有用之身去救蔡仪也好啊! 杨景澄连连深呼吸几口,想稳住情绪。忽然,龙葵一阵风似的冲到院子,嚷道:“世子,又有几个人从徽州来,向咱们求救了!” 杨景澄正气不顺,没好气的道:“怎么着?他蔡仪家风水鼎盛,忠仆竟不要钱一般,绵绵不绝了!?” 龙葵被杨景澄明显不悦的语气唬了一跳,想着来求救的人的身份,声音更低了三分:“不是蔡家的,是……章家的……” 杨景澄与丁年贵面面相觑,章家!?章士阁!?杨景澄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俩快仇深似海了吧?章士阁以为他是章家家奴,随叫随到!?不对,这次依然是求救。半年内两次被打的屁滚尿流,偏向仇家摇尾乞怜,他章士阁不要面子了!? 何况说句到家的,蔡仪果真死在了徽州府,康良侯与章首辅必定反目成仇,于杨景澄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通常而言,他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冒着风险去救人岂不是不合常理?虽然他杨景澄一向不大讲究常理,但章士阁的行为未免太诡异。 物反常即为妖!在章家人手上吃亏多了,杨景澄难免有些防备。蔡仪不能不管,章士阁他还得再琢磨琢磨。 然而他们却不知,偷溜出来的章府二管家王守良,此刻正如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般,呆滞在了徽州城内的大街上,好半晌都没有动弹。他在地道里躲了好几日,今日方出来打探打探情况。何曾想到那么大个蔡仪,居然被赤焰军俘虏了! 王守良此番南下自有目的,可那跟蔡仪没关系啊!如若蔡仪因救援章士阁而死……王守良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心里憋不住狂骂起了章士阁!传闻他们家大爷自打南下,就成了个十足十的扫把星,到哪哪出事。早先听人闲话时,他一笑了之,今日自家亲身经历,方知名不虚传。 周围茶棚里的人还在窃窃私语:“那个什么蔡大人,叫挂在架子上两天两夜了。赤焰军只叫喝了点子水,别的什么都没给。屎尿屁全兜在□□里,臭的隔二里地都能闻见!” “瞎说,封着城呢,城外的景况,你怎底那么清楚?你怕不是个奸细!” “你才奸细!”传闲话的人恼道,“城里都传疯了!听说赤焰军放出话来,叫咱们王大人开城门,不然要活活打死那蔡大人哩!现王大人顶着没松口,可又有人说那蔡大人来头很大,王大人不松口的话,他死定了。” 隔壁桌的一个汉子忍不住探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是真的,我也听说了。你们不知道吧?赤焰军已经活活打死了个军官。那军官倒有个威武的姓,可惜死的忒惨。当真是活活打死的,惨叫声城墙上都听得见!”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可如今徽州被围,街上本无多少人,颇为安静。先前有人闲话,众人不曾放在心上。此刻听着听着,竟是很有可能打开城门放赤焰军劫掠!茶棚里的百姓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皆慌乱的朝自家奔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茶棚传言与别处的交织在一起,如同瘟疫般疯狂扩散。整个徽州城直接陷入了混乱当中! -- 第504页 王英芳在城墙上焦躁的来回踱步,赵良策站在墙边,纹丝不动。赤焰军有了人质,停止了攻击,也让徽州卫有了短暂的喘息。因此,能休息的皆去休息,城墙上空空荡荡的,只余两位大人隐晦的对峙。 “非要开城门?”王英芳忍不住第八次问道。 赵良策都懒得答话了,事实上拿蔡仪做胁迫,正是他的主意。他乃徽州卫的官,亦是赤焰军三当家,不愿双方打的两败俱伤。丢土之责,王英芳至今不肯背,但有了蔡仪作为突破口,王英芳便有了台阶。便是朝廷怪罪,也有康良侯府做个缓冲。可惜王英芳官瘾太大,始终下不了决心。 “放进城里,他们烧杀抢掠,百姓们怎么办呐?”王英芳语重心长的道。 “僵持下去,徽州城内弹尽粮绝,百姓们又能好到哪里去?”赵良策冷冷的道,“大人亲眼见着了,两千援军冲过来,半柱香的功夫都没到,主将被俘,全军覆没。大人还指着谁来救援?与其耗下去,不如早早了断,百姓或有一线生机。” 王英芳抿着嘴,没有说话。 “大人别想着宁江卫。”赵良策冷笑道,“上回姓章的没防备,慌不择路的往宁江求援。宁江那位方不得不出兵。可那二位早斗成了乌眼鸡,应天的援军都溃败了,他再上赶着来丢脸,他就是个棒槌!” 杨景澄还真就是个棒槌!朝堂官场,有太多的算计。每个人恨不得长十八个心眼子,纷繁复杂的心思搅做了一团,甚事都办不成。杨景澄却年轻,且没叫朝堂腌出味来,许多时候想法单纯到令人可笑的地步。 他在接到求援后,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百姓何辜?” 一场战乱下来,妻离子散都是轻的。只怕去岁大洪水过后的景象又将重现!且,赤焰军若抢了徽州府,必然更肥壮。焉知他们不来宁江府?他来宁江时日虽短,可灾后的宁江,乃他与彭弘毅带着人一手一脚重建得来。其中艰苦辛劳,不为外人道。他无法容忍有人坏他的成果! 至于甚朝堂斗争,甚离间康良侯与章首辅,甚帝党后党的关系,他不是没想过,但他只花了不到一刻钟,便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了脑后。他是要做贤王的,他是要辅佐兄长开创盛世的!想那么多干屁! 不就是区区流民,干就是了! 对杨景澄的态度,丁年贵糟心的不要不要的,又无可奈何。只得先按住杨景澄,让他稍安勿躁,又连忙点名道:“牛有为、裘有根、张发财、金富贵,你们四人立刻奔赴徽州府,探明赤焰军详情。” 四人齐声应喏。牛有为等人立刻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唯有张发财坠在后头,哀怨的眼神宛如实质般,落到了丁年贵身上。丁年贵装作没看见,与马桓讨论起了宁江卫调度之事。 张发财无声的叹了口气。去岁章太后把他们成建制的一队人直接拨到了杨景澄身边,看似铁桶,其实不然。打锦衣卫里分了两大派无数小派起,他们这些做探子的衙门,谁家不是马蜂窝似的,一眼看去全是窟窿眼儿。 他们这队人,因丁年贵是个咬人不叫的主儿,确实收拢了几个心腹,但人数并不多。完全值得信任的,无非是许平安、裘有根、刘二、冷辉、钟护与他。好吧,占了一半的人,算丁年贵本事。可这不是还有一半没底么?而那一半里,最靠不住的几个,这回就有俩跟着他出门。他又不是丁头儿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货,到了徽州,谁吃谁都说不好呢! 特娘的丁头儿八成就是想试探试探牛有为和金富贵,到底是不是章首辅的人。跟了个如此心黑手狠的王八蛋头儿,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杨景澄几个人就有限的信息商议了一回,马桓忍不住叹道:“宁江卫毕竟不是九边,他们乃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赤焰军若打过来,他们为了自家父老乡亲,是肯战敢战的。然出门救援打流寇,恐无信念。” 杨景澄点头道:“你说的我也想到了。所以,此番出门救援,必得挑青壮,最好是暂未成家的。年轻人胸中有热血、有抱负,方愿拼死博个前程。那些有家有业的,果真去到战场,也是磨洋工。战场不比平日操练,磨洋工就是个死。回头害我们打了败仗不说,还得操心他们家的抚恤银子。实在不必。” 马桓愁道:“卫所可不是募兵制,皆是父死子继的勾当。说句难听的,除非当爹的早死,不然里头能有几个青壮?光棍倒是不少,可以一试。” 杨景澄:“……” 丁年贵沉吟片刻,道:“且先让张发财去探探虚实,再做打算。不过以我的经验,赤焰军应算不得什么。只消第一波能冲散了他们的阵型,直接便溃散了。流寇从来不难打,难的是土地兼并导致源源不断的生出流寇,致使朝廷疲于奔命。” 略顿了顿,丁年贵极认真的道,“如若我判断无误,世子可率兵亲征!” 一言既出,院子里又一次安静了。杨景澄猛然瞪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平时丁年贵恨不得拿他当个瓷娃娃,这会子居然撺掇他上战场!?马桓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不由怀疑起丁年贵的目的来。 丁年贵倏地一笑,问:“世子,想去否?” 第292章 摸底   “不可!”马桓断然拒绝…… “不可!”马桓断然拒绝,他一生打过无数场仗,深知凭什么人,到了战场上,皆是生死有命,半点由不得自身。不提旁人,单他当年在九边,便亲眼见证过数个被流箭射死的倒霉蛋。兵器不长眼,这不是躲在后头就万无一失的。他如今越发清楚杨景澄的前程,绝不想杨景澄冒这般风险。 -- 第505页 杨景澄却年轻气盛,挑眉问丁年贵:“你有把握护我周全?” “您不像贪生怕死的人呐?怎么今日怂了?”丁年贵调侃道。 杨景澄呵呵:“你不是挺贪生怕死的么?怎么今日不怂了?” 丁年贵敛了笑,好半日后,方道:“康良侯睚眦必报,但也知恩图报。您亲自去救他兄弟,他会谢你的。” 杨景澄心下微动,当即挥手,将院内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丁年贵与马桓。三人在院中的八仙桌旁落座后,杨景澄方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有甚要紧的消息?” 丁年贵顿了顿,而后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些事,不知道,不好说。” “嗯?” “世子,您说,王守良为何要在城墙上喊那么一句话呢?”丁年贵轻声道,“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总觉着章家必有大动作。” 杨景澄心不自觉的接连漏跳了好几拍,与赤焰军围困徽州府相比,王守良的那句喊话不值一提。然而,就如丁年贵所问,王守良目的几何?章士阁是个蠢货,毋庸置疑,但章首辅不是。他特特派出京的人,岂能只是看个孩子? 脑海中有灵光一闪而过,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马桓开口道:“这与你让世子上战场有甚相关?打仗是硬桥硬马的本事,凭甚阴谋诡计,到了战场都未必好使。若说是为了交好康良侯,我带兵去把那蔡大人救回来便是。正好我与他家有旧怨,杀了他一个不中用的孙子,救了他一个中用的兄弟,总该扯清了吧。” 说毕,马桓觉得有些牙酸,刚上战场就被活捉,说蔡仪中用,他有些亏心了。 丁年贵没答马桓的话,而是平静的道:“世子,我要与你单独说。” 马桓:“……”你们俩成天价儿的窝在一块,缺这点子功夫吗? 杨景澄点了点头,马桓冲丁年贵翻了个白眼,径直走出了院子。 丁年贵没有立时说话,而是看着院中摇曳着的紫薇花,发起了呆。杨景澄也不催促,耐心的等着。初夏时节,天不冷不热,偶或有雪白的小蝴蝶在院中飞舞,穿过一缕缕从外射入的阳光,搅乱了光柱中的灰尘。 安静且安逸。 只是这份安静与安逸还能持续多久? “我出京前,听到过一个消息。”丁年贵倏地开口,“华阳郡公府,新招的几个厨子里,有一个是隐瞒了身份的……前御厨。” 杨景澄脸色骤变! “消息不确定。”丁年贵看向杨景澄,“也不知道是哪个御厨,更不知道是哪位的手段。”丁年贵心中苦笑,世子啊世子,你心心念念的华阳哥哥,早已为案板上的鱼肉,却看不见执刀人到底是谁。 “因此,有些事,您必须做。打赤焰军风险不大,您正可拿来积累军功。乱世当头,军功即是威望。” “京中水混至此,是因我之故么?”杨景澄喃喃道。 “您是变数。”丁年贵不知前情,不知杨景澄重生,但,言语如刀,毫不客气的扎进了杨景澄的心底,痛的他一个激灵。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杨景澄蓦得想起了这句古语,心情复杂的无以复加。 “我希望你在吓唬我,吓得我上战场挣军功,吓得我心甘情愿的做你的提线木偶,按着太后的心意,踹开华阳哥哥,自己登上宝座。” 丁年贵没有回答,只淡淡道:“战场上,不必害怕。谁想杀你,且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不必如此。”杨景澄从不拒绝踏上战场,堂堂八尺男儿,正该真刀实枪的挣自己的锦绣前程。从古至今,能成大事者无不伴有大气运。他如今已然立在了旋涡正中,赌一赌自家气运又何妨?横竖命是捡来的,大不了一死。于是从容道,“我听你的,待张发财归来,只要不是两军实力过于悬殊,我会亲自走一遭。” 丁年贵笑了起来:“我愿真心实意的追随世子,正因您敢打敢杀。官场如战场,不怕死便不容易死。战场纵然有凶险,然我认为,今次这场买卖,终究是划算的。” 杨景澄太年轻,任何能积累威望的事都不应错过。尤其是朝中局势越发让丁年贵觉着不安。他说不出一二三四的缘由,这是一种直觉,一种在无数次尸山血海中让他能全身而退的直觉。 听完丁年贵的话,杨景澄点了点头。王守良的忽然出现,让他察觉到了一张阴谋的网悄悄覆盖而来。坐以待毙是无用的,主动出击反倒更容易打乱对方的计划。 丁年贵说的没错,他是变数。不论因何而起,他既做了变数,那便注定是人家棋盘上的棋子。而想跳出棋盘,唯有掌握更多的力量。如今,章太后的支持,宁江卫的军队,永和帝的偏向,都不够!远远不够! 或许他再次睁开眼的瞬间,自以为的十年就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威望过盛,将来是否会与华阳兄长生死搏杀,那便……再说了! 四月二十七日,徽州城。 被吊在木架上的蔡仪神情萎靡,他已经被吊了足足三日。因徽州城内两位大人依然在僵持,赤焰军的大当家震天雷怕他死了,中途有命人将他放下,让他缓口气。奈何春季多雨,加之多半时间被吊着的他吃不好睡不好,这位养尊处优的都指挥使大人毫不意外的发起了烧。 鼻子被鼻涕堵着,呼吸有些困难。却是依旧避不开左近传来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江南气候炎热潮湿,他的下属指挥同知尉迟唐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那丝丝缕缕挂在身上的碎肉,和不停蠕动的蛆虫,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忍不住的作呕。 -- 第506页 天空又下起了细雨,绵绵的,似有若无。远处的山丘很快蒙上了一层薄雾,不消盏茶的功夫,一副烟雨江南的画卷便在眼前缓缓舒展。蔡仪几乎绝望的闭上了眼,雨天动不了火器,徽州城,恐怕是真的要失守了! 站在城墙上的王英芳面色阴沉,新近的流言经过一日的发酵,开始疯狂的肆掠徽州城内的每一个角落。困于城中的百姓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与此同时地痞流氓们亦倾巢出动,放纵着最后的疯狂。 □□掳掠、□□烧。百姓们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王英芳甚至想,或许把赤焰军放进来,百姓恐怕还更好过些。然,徽州一旦失守,他的前程便彻底断绝。 赵良策不停的以城中百姓作要挟,可王英芳与杨景澄不同,他从未生出过甚爱民之心。他站在墙头默默的看着城内外的混乱,心性却出人意料的越发坚定起来。只因,他亲眼看见了,乱世之中的百姓如何的贱如草芥、生不如死。 正因他是官,他是徽州卫指挥使,才能稳稳立在城墙上。哪怕徽州城破,他也是最后一个死。而不似城中百姓,外敌未入,已然伤亡惨重;亦不似城外流寇,潇洒一时,终难逃一死。 王英芳的史书学的寻常,但他在生死之间,将利弊堪透。大晋朝的气运未绝,这官,他必须接着当!至死方休! 绵绵细雨织成的迷雾中,张发财等人顺利的摸到了徽州城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了几个没防备的赤焰军,几个人火速的换上了他们的衣裳,并在眉间点上了赤焰,并用特殊的颜料,把红润的面色遮住,一眼望去,活脱脱四个面色枯黄、饿出浮肿的赤焰军的模样。 赤焰军是杂牌军,由各地流民组成,军内是一个个的小圈子小团体,压根不存在甚眼生不眼生的,只消不是自己那小圈子的,皆是生人。便是大当家震天雷也不认得几个。是以张发财等人大摇大摆的在营地内走动,探查着赤焰军的情况。 四个人一面走一面观察。比起常见的那些流寇,赤焰军显的有规矩的多。现两下里休战,看不出战力,只能瞧见他们的营地尚算齐整,亦有人专职来回巡逻,与警戒的瞭望台。但,也仅限于此。南腔北调的杂乱口音,破显混乱的编制,随意能混入的营地,都昭显着他们的水平不过如此。 金富贵悄声道:“看着不怎么样,比起马师父练的宁江卫差远了。我觉着世子可来挣个军功。” 张发财眼皮跳了跳,瞥了眼远方被挂在架子上的蔡仪,毫不客气的反驳道:“战场还是太凶险了。” 金富贵没与张发财争执,而是岔开了话题:“营地太大,我们分头摸底速度更快。否则蔡大人怕是要撑不住了。” 裘有根深深看了金富贵一眼,终是点了点头。四人当即约定好回头集合的地点,快速的散开在了营地里。 走出几十步之后,张发财摇头苦笑:“有些人,看来迫不及待了。” 第293章 出击    雨渐渐大了,屋檐有了水柱…… 雨渐渐大了,屋檐有了水柱,沟渠有了水流。江南特有的潮湿密不透风的罩住了整个徽州城,让人觉得好不黏腻憋闷。路面上的人都觉着烦闷,地道内的章士阁更觉难熬。 他原以为今次做好了准备,绝不会重现当日的狼狈,却不想天公不作美,下雨、返潮一股脑的袭了过来,弄的地道内泥泞不堪,地道内的人一个个好似叫花子般,浑身没有半点儿干净与干爽,只把章士阁气的对着老天爷破口大骂! 恰他如今镇日里闲的发慌,骂完老天觉得不过瘾,又开始骂起了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骂他废物点心,区区流民,竟整十日都不曾打退,害他困于地道内,饱受潮湿的折磨。 现如今,从库里带下来的粮食生出了霉味,吃进嘴里时的难受劲儿,简直无法形容。脚边不知名的蘑菇一朵一朵的长,被褥上全是各色的霉斑。再则,地道不大,通风不佳,十几号人混在里头,屎尿屁无法及时清理,那气味,一言难尽。 章士阁越骂越委屈,想他堂堂首辅长孙,打落地起就没遭过罪,偏来了徽州后,又是洪水又是流寇!敢是他与徽州犯冲不成? 啪嗒,一滴冰凉的水砸在了章士阁的头顶,立刻渗入了他潮湿的发间。章士阁恼的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到处漏水!到处漏水!没个完了! 赤焰军围城十来日,章士阁并其随从们便在地道里坐了十来日的监。权贵府上,不独主子们娇气,贴身的奴才们亦不曾吃过甚苦头。章士阁暴躁至此,搁往日早有无数的丫鬟小厮前来替他顺气,可如今这起子副小姐副小爷们,早被困的没了精力,竟把章士阁撇在了一旁,由着他发泄。 王守良瞥了正闹脾气的章士阁两眼,目光落在了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身上。先前章士阁最信任的几个侍卫被张发财砍了,现跟着进地道的乃后头补的。倒也是章家养的,只是与章士阁并不亲厚。 察觉到王守良的视线,两个侍卫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章士阁的心腹章泰和恰好抬头,看见了王守良与侍卫的眉眼官司,心中没来由的一突。王守良的突然出现,夺走了他太多的权力与好处,他早恨的牙根痒痒。此刻见王守业有异常,顿觉抓到了把柄,心里暗自发狠,回头必告诉大爷知道,要你好看! 地道内各怀鬼胎,地道外已是人间炼狱。章士阁之所以躲在地道里,正是想等着打完仗,他这个从不曾离开徽州府的知府,便有了守土之功。哪怕徽州城破,那也是指挥使王英芳之过,与他个文臣无关。可他也从不曾想过,身为知府,本就有约束教化百姓之责。如若坐在徽州知府位置上的是彭弘毅,城内断不至于乱到此般地步。 -- 第507页 凄厉的哭喊时不时的在城内响起,穿梭在城中的赵良策冷笑连连。无论是章士阁的小算盘,还是王英芳的权衡,他皆看的一清二楚。 太失望了!这个官场,这个天下,让他太失望了! 曾几何时,他亦心怀抱负,想好生做出番事业。不曾想,无论来多少个知府,无论升迁多少个指挥使,都没有任何区别!淋尖踢斛,掘地三尺,就是他们当官的全部! 明知赤焰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群蝇营狗苟了! 王英芳依旧坚守在墙头,而他主动请缨来城中维持秩序。短短一日,他已连续救下七个差点被□□的妇女,十几家被打劫的店铺。可是,面对全城的乱象,他的营救,不过杯水车薪! 他倏地顿住脚步,跟在后头的兵士差点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却毫无所觉。拳头攥的死紧,就在这一刻,他想直接出城。哪怕公然叛逃,也比憋在城中爽快! 惨叫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不待赵良策反应,他身后的小兵直接冲进了人群,拔刀便向那抢劫之人砍去。及至血溅三尺,赵良策方看清劫掠的那人,面黄肌瘦、骨瘦如柴。 挥刀砍人的小兵同样呆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他颓然的垂下了头,回到了队伍中。险些被抢劫的人抱着怀里的饼,来不及与赵良策等人道谢,手脚并用的跑开了。 雨势渐大,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不知不觉间,街道上已没了行人。昔年熙熙攘攘的徽州城,万籁俱静,唯余春雨缠绵。 阴云汇聚,逐渐向北。一日后,等到张发财等人回信的杨景澄站在宁江卫的高台上,随意的看了看阴下来的天。随即收拢心神,望向了站满了人的演武场。场内将兵们身姿笔挺,旌旗飘扬。 原先吊儿郎当的队伍,经过大半年的操练,已有了模样。纵然比不得九边精锐,却是盔甲兵器一应俱全。一眼望去,与杨景澄初来之时,那歪瓜裂枣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杨景澄的眼底升起了笑意,他自幼爱武,早向往驰骋沙场的爽快,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一阵风来,旌旗咧咧作响!忽然,喇叭声响!场内将兵登时齐声呐喊:“虎!” 这声呐喊挟着汹涌的阳刚之气,直冲九霄!左近树梢上的鸟儿惊的四散奔逃,卫所外的行走的百姓亦觉心中震颤 “呜——”嘹亮的喇叭长鸣,中军旗帜指向南方,场中将兵唰的跟随旗帜转身、立定。随即,“咚”的鼓声沉稳有力的响起。将兵们开始抬脚走路,并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数到十时,那宛如敲在人心头的鼓声及时响起。 十步一鼓,谓之点步鼓。有了鼓声的指挥,将兵再无旧年之散漫。五百人的方阵变成了一条条的长龙,整齐有序的跟随着旗帜,大踏步的走出营门,走上大街。在百姓的目送下,出城、登船,直奔徽州而去! 留守在宁江的将兵们,急忙忙的跑上了城墙,看着袍泽们扬帆起航。宁江卫在杨景澄到来之前,多年不曾练兵。他们与其说是驻军,倒不如说是军屯里的街坊。有几分乡土情谊,却也仅限于此。 直至杨景澄的到来,有了马桓没日没夜的操练,无数次共同被整到精疲力竭、无数次彼此夜袭搞到对方灰头土脸,乃至对练恼怒时恨不得砍死对方。可是,就在五百青壮皆登上船只,预备出征时,无数的不舍与担忧瞬时涌上了心头。 原来,这就是袍泽。 愿与杨景澄去杀敌的,多是无牵无挂的青壮。他们期盼着挣赏钱、挣前程,好娶妻生子、繁衍子嗣。他们充满了斗志,信心十足的朝城墙上的袍泽挥手道别。并无一丝一毫将上战场的惧怕。 只因金贵无比的杨景澄,站在了船队的最前。 主将亲征,竟能生出如此气势!杨景澄有些明白昔年他家祖宗,何以横扫四方,创下赫赫武功了! 水声哗啦作响,船上的将兵们却安静非常。丁年贵赞赏的眼神,毫不掩饰的落在了马桓身上。无怪乎当年宣献伯宁愿得罪康良侯,也非要放他一条生路;无怪乎他蹉跎了十数年,杨景澄依旧待他恭敬有加。 这是个练兵的天才!而这个天才,奉出了自己的全部才华,奉出了自己的儿子与弟子,父子师徒皆心甘情愿的为杨景澄驱使! 许平安亦是见过世面的人,从北到南,从京城到地方,身为武将的他,见过的将兵数不胜数。然行为举止有如此法度的,绝对堪称凤毛麟角!他竟在宁江卫身上,望见了些许九边猛士的风采。 想到此处,许平安心如擂鼓。他知道此非杨景澄自家的本事,然若为帝王,要的正是有才之士甘愿为他赴死的威望!恍然间,丁年贵、张发财、冷辉、裘有根,包括自己,一个一个的,皆与杨景澄生出了情谊。愿陪他上战场,愿拱卫他成为帝王。 而他们相识,仅仅一年! 回望宁江城,城墙上的宁江知府在拼命的挥着手。哪怕相距百丈之遥,许平安亦能感受到他的担忧,与真心实意盼望杨景澄凯旋的殷切。 许平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位心慈手软、总是耍小孩儿脾气的小世子,在收买人心上,居然这么猛的吗!?原来天下真的可以靠哭的!三国故事诚不我欺! 负手傲立在船头的杨景澄并不知麾下杂乱的心思,他不停的在心中推演接下来的厮杀。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士,他希望尽可能的避免伤亡,尽可能的将人全部带回。 -- 第508页 天色渐暗,含着水汽的阴云压的低沉。杨景澄所率领的船队越发低调,所有的旌旗全部收起,一艘艘的船只悄无声息的隐藏进了黑夜与浓雾之中。也就是身处江南,满地水性好又经验丰富的船家,否则连夜行船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江南水网密布,杨景澄正是想要打的赤焰军措手不及! 然而,他们谁也没发现,河边草丛有人影闪过。很快,另一条河道里,一艘快船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徽州城。 寅正三刻,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一道黑影飞快的从草丛中掠过。直至徽州的城墙下,拉弓、射箭!带着信笺的箭矢砰的插在了墙头。随即,另一个黑影拔下还在轻颤的箭矢,收走上头的信笺,反手把箭矢掰成两截,往下砸去。底下的黑影看到断成两截的箭矢,轻轻吁了口气,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中。 而拿到信笺的黑影,则是如同灵猴般,在徽州城内穿梭。很快,他来到了一个土坡上,有节奏的敲响了扇小巧的木门。 木门吱呀打开,黑影轻巧的落入了木门当中。门后是个狭长的地道,里头横七竖八躺着好些熟睡的人。可就在他身形稍动的瞬间,一把雪亮的刀抵在了他的后腰。 “壮子,是我。”黑影轻声道。 刀被收回,身后人的气息顿时隐去。而不远处的王守良则睁开了眼。黑影快速走到了他身旁,在他耳边低不可闻的道:“瑞安公世子率兵亲至!天亮即可抵达徽州城!” 王守良轻笑一声:“看来,前日的消息没错了,瑞安公世子确有几分胆色!”说着,眼中闪过了一丝厉色,对着黑影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黑影顿了顿,郑重的点了点头,而后抱着刀安安静静的坐到了角落里,悄无声息的等待着,真正的釜底抽薪! 第294章 汹涌 京城,章府。 …… 京城,章府。 章首辅放下手中的密信,背着手,踱步到了书房外。初夏时节,草长莺飞。庭院里的月季绽放,一片五彩斑斓。屋脊后的桃树枝丫随风摇曳,连带着刚结出来的桃子,好似一个个小小巧巧的铃铛般,不住的摇晃。 清风徐徐,碧空如洗。这是京城里难得的好时节。而随着兵部尚书等要紧官职的补齐,京中的各方博弈再次陷入了僵持,亦是朝堂上难得的好时节。 只可惜,对于正在谋夺皇位的章首辅而言,水混了方好摸鱼。眼下实在有些太过安静了。 “首辅大人。”幕僚吴经业的声音在章首辅身后响起,“蔡指挥使果真落入敌手了?” 章首辅随意“嗯”了一声,没做出任何评价。 吴经业苦笑:“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康良侯那处不好交代。” 章首辅不以为意的道:“我自有打算。” 吴经业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现如今,章首辅与章太后为着圣上嗣子之事,闹的颇不愉快。纵然不曾公然撕破脸,但他们这些身边人,多少有所察觉。正人心浮动,章家那不长进的长孙偏又频频闹出事端,弄的他们做幕僚的,也跟着心中惴惴。生怕不知哪方的人马揪住章士阁这个硕大的破绽,给予章家致命一击。 章首辅轻笑:“无需担忧,士阁并非破绽。”章首辅好似有读心术般,转身看向吴经业,“而是破局。” 吴经业怔了怔,章首辅却但笑不语,而是岔开了话题道:“昨日,长乐郡公来访,我不曾见他。” 吴经业心中更沉郁了,长乐郡公隔三差五的往章府跑,实在太沉不住气了!哪怕他为章府幕僚,亦看不上长乐的猥琐姿态。 “他慌得有些失了分寸,明日他再来,你替我转告他,叫他稍安勿躁。”章首辅淡淡的吩咐道。 吴经业欲言又止,好半日,终是开口道:“我听闻户部徐尚书,预备与朱尚书家联姻。” 章首辅接道:“朱尚书,已经投向了华阳。” 吴经业点了点头:“您都知道了。” 章首辅呵呵一笑,依旧没有多话。挥手打发了吴经业,他继续背着手,在庭院里悠闲的散着步。华阳比想象中的更稳打稳扎,略微收起了锋芒的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近着文臣们心中期盼的太子的模样。他在疯狂的扩张着自己的权力,不独帝党的官僚,连原先后党中人,也有渐渐倒戈的。 工部尚书徐立本,就是例子。然而,世间有句俗话就叫“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如若永和帝已至弥留,华阳郡公所作所为并无不可。但,永和帝而今,尚在春秋鼎盛。没有九边武将支持,难以篡权夺位的章家,那御座上的帝王尚且无法容忍,何况振臂一呼,便可引得九边响应的华阳郡公? 章首辅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华阳,你真当你与各路朝臣的暗通款曲,无人知晓么? 章首辅不愧是与永和帝相伴了几十年的老臣,对永和帝的想法,可谓了若指掌。徐立本与朱明德两家的联姻,哪怕搁在去岁,都能让永和帝乐上好几日的。然,眼睁睁看着华阳郡公的党羽日益壮大的今日,永和帝只觉得举世皆敌! 他没有反省为何朝臣一个个离心离德,而是把满腹怨恨都记到了胆敢窃取他权力的华阳身上。在知晓朱明德与英国公皆倒向华阳的瞬间,他心中的杀意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冲击着他的理智,甚江山社稷、家族传承,皆在这熊熊怒火中烧成了灰烬。之所以还未下手,只是不想让章家与长乐渔翁得利而已! -- 第509页 蔡仪被俘的折子摆在昭仁殿的案头,折子旁边放着的是另一封形制不同的密折。密折奏报——蔡仪的长随逃向了宁江府,疑似向杨景澄求救。 永和帝的手指摩挲着锦衣卫递上的密折,心里不住的猜度着,杨景澄会去么?去了,能救回蔡仪么? 即将被逼到绝境的永和帝,迫切的期盼着有人能节制华阳。眼下,除却在朝代交迭时至关重要的掌兵将领,能最小代价撬动华阳根基的正是杨景澄!永和帝清晰的知道,朝臣没那么好骗,华阳此刻的太子风范,皆是伪装。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十六岁便敢虐杀囚犯的暴徒! 华阳的赫赫威势,不过是杨景澄被逼出了京城,退去了朝臣的视线之外。一旦杨景澄能够重新展露头角,那些原本心急火燎、想谋从龙之功的小人们,会立刻放缓计划。 华阳越是急切,永和帝越要拖住他的步伐。此时此刻,永和帝真是恨极了去岁放权给了华阳的自己!死了区区一个吴子英与张继臣而已,当时的他为什么会觉得章首辅才是威胁!? 硬壳纸制成的奏折在永和帝手里捏成了团,随侍在旁的梁安等太监看的心惊胆战。近来永和帝的脾气越发暴躁,乾清宫已经被活活打死了五六个太监。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命丧黄泉的是不是自己。 身为华阳郡公眼线的陈方珠更是紧绷,如今,每一次当差轮值,于他而言皆是难以忍受的刑罚。他觉得自己正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生不如死!压力大到了他已经无法承受的地步。哪怕他是华阳郡公的人,现也只盼着赶紧尘埃落定,无论谁生谁死,总归,别让他再受煎熬便好。 慈宁宫内,章太后挥退前来密奏的心腹,开始了沉思。斗争数年,她早养成了谋定而后动的习惯。只因她见过太多冲动之下,粉身碎骨的故事。越是关键时刻,越得沉得住气。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活到最后的,自然而然便是赢家。 一只燕子衔着淤泥飞到了屋檐下,在慈宁宫大殿的房梁下筑起了巢。按规矩,为了维护宫中的建筑,燕子巢皆是要打掉的。但今岁的燕子有了福,不知为何,章太后反常的留下了它。 燕子来来回回,章太后饶有兴致的歪在躺椅上,看着它一点点的筑巢。原本枯燥的过程,竟好似有甚奇趣般。慈宁宫内寻常的太监宫女们不敢问,兰贵倒是问了,却只得到了个明显糊弄的答案。 京中的气氛,越发诡异了。 不知疲倦的燕子又一次拍着翅膀归来,章太后忽然笑出了声。兰贵一脸无奈的看向章太后,语带哀怨的道:“娘娘——” “你们呀,一点子耐心都没有。”章太后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笑呵呵的道,“娘娘告诉你个巧。”章太后说着又笑了起来,“旁人打群架的时候,你就得猫在一边千万别露头。等他们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你在后头捡便宜便是。” 兰贵咕哝道:“若是打的不伤筋不动骨,就没后头人什么事儿了。” 章太后笑眯眯的道:“他们若是小打小闹,你就在后头扇阴风点鬼火。他们心里有鬼,哪怕先前假模假样的打,叫你一家伙挑唆的,早晚要下死手的。” 兰贵心中微动,脑海里有个线头若隐若现,想抓却又怎生都抓不住。只在心底生出了不安,总觉得近日京中必得有事! 天色渐暗,章太后从躺椅上起身,扶着宫女的手,走到了回廊下。兰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正想絮叨几句,忽然,章太后蓦得停住了脚步,把兰贵吓了一大跳。 “兰贵,你认得王守良么?”章太后问。 兰贵想了好半日,方试探着道:“王大管家的兄弟?” 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章家盘踞京中几百年,就同皇家一样,有光明正大当差的,亦有隐藏在暗处干脏活儿的。王守良,明面上是二管家,背地里,正是章家干脏活儿的。” 提起脏活,不由让人想起专管刑讯暗杀的锦衣卫与东厂。兰贵脸色微变,莫不是章家亦养了死士!? 章太后浑浊的双眼,看向窗外的红霞满天,低声道:“我哥哥,要收网了!” 兰贵心尖一颤,收网?章首辅收什么网?他什么时候布下的网!? “娘娘……”兰贵颤声问,“他……会……叛主么?” 章太后哈哈大笑:“他心中从未有主,何来叛主之说?” 兰贵脸色瞬间煞白!心里隐隐的猜测,在章太后的话语中得到了证实!他也万万没想到,一向被他视作章太后麾下第一人的章首辅,傲到了此般地步。 心中从未有主! 太叛逆了!太疯狂了!这样的人,简直超出了兰贵的想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能有人胆敢不认皇家为主!? “那您,为何还要重用他?”兰贵忍不住问。 “可用,便用。”章太后说的理所当然。 “可是,他不忠!”兰贵的音调开始拔高,“他又把个远亲,送给了长乐做小!他明明知道您不喜长乐,他故意恶心您!” 章太后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兰贵噎住。 “他太贪了。”章太后的脸上再次浮起了笑,她理会兰贵,自顾自的道,“贪过头,则容易迷失本心。” “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站在廊下的章太后笑容愈盛,“但他忘了,我一介女流,能走到今日,靠的从不仅仅是步步为营。” -- 第510页 “而是最要紧时刻,我敢赌!无论他有何等的谋划、哪样的后手。在所有人都即将亮出底牌时,靠的就是那敢拼死一搏、绝地逢生的气势!” 章太后笑容一敛,眸光缓缓扫过九重宫阙的斗拱飞檐,苍老的声线平静且坚定。 “赌天!” “赌命!” “赌我一定能赢!” 第295章 杀敌   卯时初刻。  …… 卯时初刻。 船只悄无声息的逼近了徽州城,于赤焰军营地五里外摸黑下船。夜深露重,宁江卫的各级军官挥舞着不怕水的明瓦灯笼,无声的指挥着。 野路子出身的赤焰军恐怕死都想不到,天下竟有不吆五喝六的军队。更不知为了彻底堵住兵士的嘴,每个人嘴里都衔着块小小的竹片,谓之衔枚。行军时含在嘴里,倘或无故遗失,便是重罪! 在如此的军规军纪之下,宁江卫五百将兵,一个个好似聋哑人,既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一切行事全凭灯笼与旗帜。在这将明未明的时刻,如同百鬼夜行,说不出的诡异。可若此地有行家,便是说不出的骇人! 直至宁江卫排好了队列,赤焰军伫立在高耸瞭望台上哨兵,依旧毫无所觉。 灯火闪烁,得到号令的将兵们终于可以吐出嘴里的衔枚,用极低的声音开始报数。很快,各旗队统计人数,精锐的斥候悄悄找回了掉队的几人。赶在天明前,重新按照步兵阵法排好了队列。 宁江卫没有骑兵,能否打胜仗,就看过会子上了战场后,赤身肉搏时的表现了! 杨景澄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自己略显躁动的情绪。这是他头一回带兵打仗,便选了最难控制的夜袭。也正是此番,他才深刻的理解,打仗绝非匹夫之勇。从走出宁江卫的营门那一刻,他所经历的全部都是严谨与谨慎,与过去想象中的热血沸腾截然相反!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书是,打仗亦是。 阵列中,各级军官在不住的低声嘱咐着。杨景澄首次率兵打仗,宁江卫亦是首次出征。上回那趟徽州之行,纯粹的笑话,与打仗半点关系都无。此刻一群新兵蛋子,只把马桓焦虑到抓狂。然,老兵皆从新兵而来,再嫌弃,也必须兢兢业业的反复叮嘱操练,直至他们能真正做到临危不乱。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预备打仗的宁江卫的神经越来越紧绷,天边终于亮起了微弱的光。就在这赤焰军交班的当口,一阵嘹亮的喇叭骤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天鹅音撕裂浓雾,毫不留情的刺入了赤焰军的耳膜! 赤焰军大当家震天雷猛的从床铺上跳起! 五百人齐声大喝的“虎”字又当头砸来! 半梦半醒的赤焰军登时乱做了一团!由流民组成的野路子,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超过半数的夜盲。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完全是瞎子。而有杨景澄个大财主做后盾的宁江卫则早已摆脱了饥饿,治好了夜盲。他们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家旗队的旗帜,跟随着鼓点,杀气腾腾的冲向了前方! 咚咚咚,擂鼓交替,洪亮且急切!五色的旌旗更是挥出了无匹的气势,将赤焰军连战连胜的气焰直接打入了尘埃。 “怎么可能?” “不可能!!!”站在营地中的震天雷嘶声怒吼,“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官军,有何可惧!?各旗队擂鼓!列阵!” 然而浓雾中的“瞎子”们根本看不到旗帜在何方。混乱的营地里,更是难以分辨自家队长的呼喊。若是蔡仪这等废柴带兵杀来,赤焰军倒还有机会整队。可此时进攻的,却是前边疆猛将的马桓,花费大半年心血练出的精兵! 在旗帜的指挥下,宁江卫五百人的方阵,竟在狂奔了二百仗的距离后,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阵型。 被城外巨大动静惊醒的王英芳站在城墙上,瞠目结舌的看着气焰冲天的宁江卫,好半日都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景象,是人间真实。上回他们还不是这样的! 赵良策亦扒在墙头,半个身体探出墙外,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是宁江卫!这居然是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宁江卫!哪怕不久前宁江卫曾俘虏过他们一回,赵良策依旧觉得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赵良策口中喃喃,熟读兵书的他,在两军还未交战时,已猜到了结局。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信。他敬佩震天雷,以为震天雷的练兵之法,已然是步兵的极致。赤焰军再想扩充,唯有编入骑兵,形成更大规模的军阵。 可现城外的是什么?没有骑兵,没有火器,甚至没有弓箭手。仅仅五百手持□□、腰佩军刀的寻常兵士,偏偏那样的……霸气无双! 城墙上的徽州卫不曾看见,身穿甲胄的杨景澄,率领着他十三个彪悍的侍卫,冲在队伍的最前。金贵的宗室世子悍不畏死,身后将兵的热血齐齐涌上心头,跟在杨景澄身后,气势汹汹的冲向了敌营! 就在两军即将交锋时,擂鼓之声骤然加剧!备用的军鼓同时启动,让稍稍乱了些许的将兵几息间重新调整好了步伐! 旌旗突变,宁江卫的□□齐齐平举,毫不留情的刺向了前方! 两军相逢勇者胜!宁江卫与赤焰军接触的瞬间,赤焰军轰的溃散。速度之快,甚至没给震天雷留出丝毫的反应时间。 咚!咚!咚!交错的擂鼓不停,宁江卫无视赤焰军的溃逃,既不弯腰捡人头,亦不趁机摸尸体抢好处。只跟着旗帜鼓声,一往无前!宛若没有感情的铁人。 -- 第511页 “啊——”赤焰军开始凄厉的惨叫,“他们不是人!不是人!” 仅仅五百人的军阵,面对数以万计的赤焰军,原本应该很快陷入包围,而后被无情的绞杀。然而,当五百人杀入敌军后,还能保持阵型不乱,面对流寇,那便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不是没有伤亡,更不是宁江卫勇猛过人。望见密密麻麻的赤焰军,总有些人本能的想逃。但他们转身的刹那,必定有根利箭,能精准无比的洞穿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倒在袍泽的脚下,被活活踩死。 战场上没有儿女情长,在最后压阵的马桓手持弓箭,如同杀神! 赤焰军哭喊着、逃窜着,任由五百人的军阵在营地里横行。终于醒过神来的花和尚双目赤红,心里恨出了血!提着长刀,义无反顾的杀向了宁江卫的主将杨景澄! 宁江卫四面皆敌,正与两个汉子纠缠的丁年贵一个不妨,就让武艺高强的花和尚冲到了阵前。长刀与铁质的□□铛的撞了个正着,在微弱的天光下,撞出了耀目的火花! 战场上面临的混乱,不曾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纵然赤焰军已然崩溃了泰半,可总有些抛开生死的好汉,宁与敌军鱼死网破,也绝不肯退。十三个侍卫在敌军的汪洋大海中,完全脱不开身。此刻杨景澄是生是死,全凭他自家手段。 转瞬间,刀枪已过几十招。身着盔甲的杨景澄不免行动笨拙,好几次都被长刀刺中。但花和尚只有一身布衣,在杨景澄以伤换伤的打法下,被□□捅出了数个血窟窿。 直到此时,挂在木架子上的蔡仪方如梦初醒。可惜他心中的狂喜还未消散,便在亮起来的天光下,瞧见了浑身浴血的杨景澄,正与同样鲜血淋漓的花和尚殊死搏杀! 蔡仪惊的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恨不能重新撅过去!他是盼着宁江卫来救,可他绝不愿杨景澄以身犯险! 花和尚身材高大、刀法刚猛,看起来是大开大合的打法,却出人意料的精妙。他在平地上猛的跃起,避开杨景澄的兵器,以极其刁钻的角度,猛的刺入了杨景澄盔甲的缝隙。 杨景澄暗道不好,连忙闪避,却是迟了些许。鲜红的血线飙射,随即肩窝一凉,若非反应及时,方才那一瞬,他的胳膊就被卸下了! 但,花和尚也没好到哪里去,仗着有盔甲保护的杨景澄,反手就是一枪,在花和尚的胸口刺出了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可惜偏了少许,否则以那一枪的狠厉,只怕已刺穿了花和尚的肠子。 “四当家的!别打了,快走!”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走啊!你打不过他们的!我们败了!败了!” 花和尚从来勇猛好色没长脑,正打的火起,哪里肯撤退?看着他招招搏命的打法,蔡仪急的想死的心都有!当即跟着赤焰军的人大嚷:“四当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打了!走啊!走啊!” 然而,打伤了杨景澄,岂是想走便走的?腾出空来的丁年贵移形换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飘到了花和尚的身后。极擅暗杀的他,短刀轻轻一扫,花和尚颈动脉的血液顿时飙出了足有丈余! 砰!花和尚高大魁梧的身体重重的砸落在地,砸起了一地的水花!正收拢着残部预备撤退的震天雷,在丁年贵收刀的片刻,再顾不得兄弟,撒腿狂奔! 最后的抵抗轰然消散,慌不择路的赤焰军转身溃逃。鼓声再变,马桓一声令下:“追击!” 宁江卫霎时散开,依靠平日的训练,默契的配合着——前方追击的人只捅一刀,废了敌军的行动力,后头跟上的人沿着路径,挨个补刀。他们像环环相扣的机关,无情的绞杀着赤焰军的生命。 天空下起了雨,雨水却冲不散战场的血腥。宁江卫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雨水落地即嫣红。 徽州卫呆愣愣的看着战场,发自内心的震撼与恐惧,冲散了获救的欣喜。以至于明明打了胜仗,竟无丝毫的欢呼之声。 城墙内外,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在角落里观战的一抹黑影蓦得消失。不多久,章家地道内,章士阁的头颅啪的掉到了地上。他甚至没来得及疑惑,便已尸首分离。 黑影提起了章士阁的头,冷声道:“收网!” 第296章 去抢    雨停,天光大亮。金钹敲响…… 雨停,天光大亮。金钹敲响,宁江卫收兵,统计伤亡、清点战果。看着城墙下来往如织的兵丁,王英芳终于从长长的噩梦中苏醒。徽州卫守住了!他的官职保住了! 眼泪鼻涕不争气的流下,身心俱疲的王英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说不出话。帮着守城的百姓们,却渐渐鼓噪起来。略有些见识的兴奋的在城墙上飞奔着大喊:“流寇退兵了!我们赢了!” 呼喊声如同海浪般层层向外扩散,城中居民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半日功夫,举城皆知骁勇的宁江卫前来救援,把流寇赤焰军打了个屁滚尿流。饱受战乱惊吓的百姓走到了大街上,见到活下来的亲友,忍不住抱头痛哭! 城外,已被人救下的蔡仪看着惨死的同僚,泣不成声。他心里有无数的恨,恨章士阁官逼民反,恨程荣道德绑架。他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惨白于赤焰军,亦是事实。他的仕途……到头了! 杨景澄就在他左近,一言不发。方才点名,宁江卫死亡十三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数百人。以少胜多打出如此战果,足以震惊朝野。但战死的人,终是死了。无论何等荣耀,他们都看不到了。 -- 第512页 丁年贵手持绷带,沉默的替他包扎着伤口,杨景澄无声的叹了口气。感受着身上传来的疼痛,他知道自己孟浪了。花和尚冲来之时,他不该应战,而是该躲到侍卫身后的。那会子,丁年贵等人,只怕差点叫他吓散了魂。 “那个,对不起。”杨景澄讪讪的道歉。 丁年贵绑完最后一个伤口,无比疲倦的道:“回京时,娘娘若要责罚我,您千万别求情。” “只是皮外伤而已……”杨景澄无奈的道。 “我教唆的您上战场,您擦破点油皮都是重罪。”丁年贵语重心长的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今次过足了瘾,日后可别冲动了。” 杨景澄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向了一旁,低声问:“娘娘会怎么罚你?” “我哪知道。” 杨景澄追问:“重罚?” “死不了。” 杨景澄抿了抿嘴:“我会护住你们的。” 丁年贵笑了,随手抄过一件新的外套,披到了杨景澄身上,不再言语。说到底,杨景澄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平素已经被纷繁复杂的人和事压的如履薄冰了,偶或任性一回,实在不忍太苛责。至于他们将要受到的惩处,就当做这一年来攒下的吧。横竖跟着小爷,确实挺太平的。 再说,他能不能活到回京的那日,还不知道呢! “世子……”蔡仪见杨景澄处理完伤口,忙不迭的赶上前来,结结实实的行了个大礼,“世子救命之恩,下官铭感五内,此生此世,绝不敢忘!日后世子但有差遣,必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正愧疚着的杨景澄被蔡仪拉回了神,他连忙命人搀起蔡仪,谦逊有礼的笑道:“举手之劳,蔡大人严重了。” 蔡仪觑了觑杨景澄略显苍白的脸色,苦笑:“下官连累世子了……翌日回京,定当亲自登门,向公爷请罪。” “那倒不必,”杨景澄笑道,“我且有事求你,你太客气,我可不好意思开口了。” 蔡仪忙道不敢,又追问杨景澄:“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杨景澄看了眼马桓的方向,问:“蔡大人可知,宁江卫是何人所练么?” 蔡仪跟着杨景澄看了眼正在领着兵士们清点战利品的马桓,谨慎的道:“请世子赐教。” “他叫马桓。”杨景澄目光平静的看向蔡仪,“曾用名为……赵敬。” 蔡仪怔了怔,随即面色一变!赵敬!?莫非他就是……当年被兄长通缉的那人!? 杨景澄呵呵笑了两声,十分无所谓的道:“若蔡大人不方便,就算了。” 蔡仪神色发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话。康良侯的为人,他最是清楚。护短的时候,根本不讲道理。既能因为他受委屈,公然给章首辅甩脸子,那幼子之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释怀!他只是康良侯府的旁支,别的事大抵能有几分体面,涉及这桩往事,他确实不敢开口。 然而,杨景澄刚救了他。 不提甚刚唱了高调便自打脸的窘迫,单说杨景澄奔袭几百里前来救援,弄的浑身的伤,还和和气气的同他说话求情,他却含混推诿,老太后能摁死了他!康良侯护短?章太后难道就不护短了?他今日敢落杨景澄的颜面,翌日章太后就能让他后悔投胎做人! 刚逃出生天的蔡仪简直悲从中来,今年他是犯太岁了怎底?老天能赏他一件顺心事么!?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想杨景澄却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清清淡淡的道:“原是我不曾与康良侯打过交道,不便直言,方想请你转达。些许小事,我自己对他说也使得。” 蔡仪没有说话,唯有一揖到底。 丁年贵的脸色阴沉,不消说,蔡仪定上了他心里的小黑本,待甚时抓住了机会,往死里阴他去了。至于杨景澄,并非果真大度到圣人境界,只事涉马桓安危,他必得让人心甘情愿,方算妥当。眼下事多繁杂,他暂没空搭理个忘八。 就在此时,张发财一路小跑过来,在杨景澄耳边低声说了一长串,硬生生把杨景澄说了个脸色数变。良久,杨景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知道了!” 说毕,杨景澄不顾身上的伤势,抬脚就往徽州城内赶。 甫一进城,立时闻见了街道上淡淡的硝烟味道,耳边还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与凄厉的猪叫。杨景澄脚步微顿,从赤焰军围城,到杨景澄解救,只有短短十二日。可这十二日,于徽州城内外的百姓而言,漫长的宛如一百二十年。 兵荒马乱,不足以形容城中百姓在围城时的惨状。作乱的,却不是被他打的落荒而逃的流寇,而是城中的乡霸地痞。杨景澄蓦得想起了方才张发财在他耳边秘密禀报之事,心中登时涌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宁江卫前来救援前夕,在城中维持秩序的人,是赵良策……偏偏赤焰军的三当家,亦是赵良策。那个曾悄悄问许平安,他爱民如子,是不是想当皇帝的油滑官僚;更是主动请缨,说服王英芳吐出了三十万斤粮食,让宁江治下活命无数的好心人。 这场仗打的杨景澄很难受。不止为了战死沙场的袍泽,更因赤焰军崛起于洪灾后,膨胀于寒冬时。今日徽州劫难,罪魁正是章士阁! 偏偏,只是躲起来,没有弃城而去的章士阁,仗着雄厚的家世,十成十的能稳稳过关。再忆起去岁今年,无数因缺粮而死的宁江府百姓,杨景澄心中杀意沸腾,他必须不停的告诉自己,清算的时候未到,他还得接着忍! -- 第513页 他却不知,让他恨不能生啖其肉章士阁,早已尸首分离。与此同时,一条流言飞速的在城中传播开来。 杨景澄略定了定神,快速的在徽州城内穿梭。不多时,他走进了一处民宅。荒草丛生的院里,是裘有根正看守着的、被五花大绑的赵良策。丁年贵的眉头皱的死紧,从胜利到揪住内鬼,时间太短、也太容易。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物反常即为妖,徽州东厂的那起子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丁年贵得到的信息太少,实在猜不出个所以然。探究的眼神扫向赵良策,只见赵良策依旧穿着官服,却是胡子拉碴、双眼布满了血丝,说不出的憔悴颓废。然,在见到杨景澄的一瞬,忽的翘起嘴角,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 “传闻世子丰神如玉,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往日那些话,竟非溜须拍马之语,着实让我意外!”赵良策悠然说道。 杨景澄没接话,只把目光移向了裘有根。裘有根自觉的道:“徽州有东厂的暗哨,早察觉徽州卫几个官员的异常,只暂未上报。闻得世子亲至,特特发信与我。王英芳与秦嘉美已关进了本地大牢,赤焰军的三当家,小人以为,还是等世子亲自来审方算名正言顺。” 不待杨景澄说话,赵良策再次开口:“从徽州搬回宁江的粮食,你真散给百姓了?” “你不是很会看人么?”杨景澄反问。 赵良策笑了笑:“早些遇着你,我未必去给赤焰军做三当家。” “赤焰军亦烧杀抢掠,与城中地痞没有不同。”杨景澄淡淡的道。 赵良策赞同的点了点头:“我当时就该麻溜求一求邵大川,让我调去宁江府,跟着你混。” 杨景澄:“……” “你的兵练的真好!”赵良策不吝夸奖,“我从不敢想,练兵竟真的可以练到如此地步。言出法随、令行禁止。妙!大妙!” 杨景澄笑道:“不是我练的,是我家武师父练的。我可没那本事。” 赵良策摇头:“非也!非也!你的麾下,就是你的本事。”说着,又连声叹道,“我可惜了啊!可惜了啊!” 杨景澄心中顿时浮起了浓浓的酸意,赵良策落入了东厂番子手中,竟是不惧不怕,谈笑从容。而这样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从三品的朝廷命官,公然叛出朝廷,并数次逼迫上峰投降,可谓罪孽深重。饶是杨景澄备受章太后“宠爱”,对着理应凌迟诛九族的反贼,也无一丝一毫替他减罪的可能。 然而,让这样的一个人,去承受那三千刀的折磨,又让杨景澄无法接受。只因从道义上来讲,赵良策,真的也没那么滔天的罪过。杨景澄不知他的彷徨与纠结源自何处,但真正该被千刀万剐的,绝不是围城之时,亲自带人四处救火的人。 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须臾,他轻声道:“赵大人,一刀毙命,可好?” 赵良策笑着应了声:“好!” 随即,他又问,“我是要犯,直接杀了我,不牵连你?” 杨景澄扯了扯嘴角:“我年少气盛,见有人胆敢反叛,一时气恼,命人剁了也是有的。大不了,把你尸体剁碎点儿。你别介意。” 赵良策哈哈大笑,笑得以头抢地、笑得眼泪直飚:“喂,小世子,将来是你当皇帝么?” 杨景澄摇了摇头。 赵良策的笑容倏地消失,他双眼直直看向杨景澄,好似要看进人的心里,深邃且忧愁。不知过了多久,他嗓音低沉沙哑的道:“那你去抢一个,好不好?” 第297章 线头   章府,地道内。…… 章府,地道内。 阴暗潮湿的地道里一片狼藉,血腥混着屎尿的味道,浓郁的直汆鼻子。微弱的火光下,章泰和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里,上下牙床不住的磕碰,发出了咔咔的脆响。 尚滴着鲜血的刀一步步的朝他逼近,他则手脚并用的疯狂往后爬着,试图躲过魁梧侍卫的杀戮。 “为、为什么?”章泰和的语调里满是哭腔,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进的脚步。 “你们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啊!”章泰和泣涕横流的大喊,“二舅!二舅!你要看着嫡亲的外甥死吗?你好狠的心!” 王守良不为所动,甚至有些不耐烦的道:“壮子,快着些。” “你背叛了大爷!你背叛了章家!”章泰和凄厉的喊道,“叛主的狗奴才,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尖刀落下,章泰和的叫骂戛然而止。 王守良冷漠的眼扫过地道,清点起了尸首。章士阁带至地道的,有男仆三人、女仆七人、心腹侍卫二人,皆同他们主子一起,齐齐整整的躺在了血泊里。 再次确认该死的人死干净后,王守良侧头问习惯性隐藏在暗处的黑影:“大伟,徽州卫那几个狗才,交出去了么?” 那名唤大伟的黑影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赵良策已经死了。” “这么快?”王守良脸上浮起了饶有兴致的笑,“瑞安公世子杀的?” “是。” “果然,”王守良毫不意外的道,“按他的性子,是决计不忍让赵良策去东厂或锦衣卫受刑的。这小世子啊……”王守良再次笑出声,“离京前,老太爷嘱咐我,心软乃小世子最大的弱点,对着设局,绝不会有失。这可真真是算无遗策了。” 王守良低哑的话语在地道内回荡,却无人接话。他带来的充作侍卫的杀手们习惯了沉默寡言,如非必要,皆不开口,以至于章士阁等人至死都没弄明白,王守良为何要屠杀。 -- 第514页 不知不觉间,十来人的鲜血将地道内的土壤浸的松软腻滑。王守良感受到了脚底的不适,迈开腿往外头走。人,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因此他的衣裳干干爽爽,没沾染上半点血迹。当然,刚打完仗,便是他浑身浴血,也未必招人眼。 几个杀手跟在他身后出了地道,又迅速散开,躲去了各处不起眼的地方。王守良慢慢的走出废弃大宅所在的巷道,大街上的熙熙攘攘立时迎面扑来。 “你听说了吗?来救我们的世子,是皇帝老儿的亲侄子!打完土匪,提刀进城,把城里的贪官一股脑的全杀了!尤其是那与土匪勾结的赵大人,尸体都剁的稀烂!太特娘的解气了!” “这算什么?他也只敢冲武将逞能。要我说,我们徽州今次的劫难,全赖章知府。你说的那世子果真硬气,把姓章的砍了我才服气!” “姓章的躲起来了。” “呸,借口谁不会找?我看他根本不敢杀!” “嗡嗡嗡……嗡嗡嗡……” 今日的新闻不少,整个徽州城内的百姓全在传着闲话。刚处理完赵良策之事,行到指挥使衙门的众人就接到了信儿。丁年贵脸色骤变!在锦衣卫与东厂打滚数年的他,根本不必知晓前因后果,只听见这不寻常的流言速度,便知其中有诈! “张发财!”丁年贵沉声喝道,“抽调本地锦衣卫与东厂,即刻彻查!” 张发财一凛,当即应声而去。许平安与丁年贵对视了一眼,主动请缨道:“章士阁不见人影,八成躲在地道里,我去探查探查。” 丁年贵叮嘱了一句:“小心!” 许平安点了点头,正要出门,李金子忽然道:“若章知否背后有阴谋,许哥独自前往,恐有危险。不若我陪着你去吧。” 丁年贵与许平安对李金子早有疑心,岂肯放他随意走动?但他说的有理,万一是章士阁捣鬼,许平安容易中埋伏。丁年贵略作踟蹰,点出了身手稍逊的刘二与罗洋两人,命他们同许平安一起出门。 安排好查探事宜,丁年贵又对杨景澄道:“徽州处处透着古怪,世子务必提高警惕!” 杨景澄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道:“王守良在哪?你知道么?” 丁年贵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 “他那日在墙头,为何要祸水东引?”杨景澄心里的那根线头,又一次若隐若现的撩拨起了他的思绪,他却依然差点儿力道,始终抓不住。 “我为何又非要来救援徽州?”杨景澄继续喃喃的道,“张三特特去宁江通风报信,蔡仪的长随以死相求,宁江卫热血沸腾……”杨景澄墨黑的眸子,缓缓的看向了丁年贵,“你觉不觉得,有人非要牵着我往徽州走?到底为什么?” 被强行留在了指挥使衙门的李金子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被丁年贵犀利的目光锁住,他才开口道:“世子,不是牵着您往徽州走,而是从一开始,就有人引着您恨章知府,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那种!” 杨景澄当即愕然! “从去岁开始,章知府便莫名其妙的与您过不去。”李金子提示道,“去岁便罢了,公子哥儿心中傲气,目空一切也是有的。可是围城关头,王守良于城墙上喊话,紧接着就有义士赶夜路前来报信。哪有这么巧的事?真打仗的年头,张三怎么穿过的包围圈?又怎么平平安安赶的夜路?徽州盗匪林立,每月数起劫掠命案,张三独身一人急行至宁江,路上连个磕绊都没有,运气未免也太好了!物反常即为妖,世子不妨想想,您与章知否结了死仇,得利者为谁?” 丁年贵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步伐微移,以极细微轻柔的动静,又靠近了杨景澄几分,面上却一派轻松的笑道:“今日你恁的多话,可不像你平素的性子。” 李金子不退不让,从容直视着杨景澄:“世子一向聪慧,丁头儿更不是个莽夫。何以我能想到的点,二位皆下意识的错过了?或者,是想到了,但不便诉之于口?” 打探消息的人刚撒出去,一时半会儿的难有回应。杨景澄在厅堂内捡了把椅子坐下,随口笑道:“横竖我是迷糊着的,老丁你有何想头,不如开门见山的说道说道。大家伙儿集思广益,没准猜出暗处的阴谋也未可知。” 李金子轻笑:“怕是丁头儿不方便说。” 丁年贵脸色铁青,引的裘有根与钟护频频望向他。哪知杨景澄压根不为所动,竟出言替丁年贵解释道:“他不说,定是只想告诉我一个人。” 听得此话,丁年贵没来由的松了口气。不知是为了暂时在众人跟前洗脱了嫌疑,还是……杨景澄半点不受人挑拨,时时刻刻在维护着他。 紧接着,杨景澄似笑非笑的看着李金子:“你的话能当众说否?或是也同老丁一般,想单告诉我?” “世子,您若与章知府不死不休,对您自己,是有利的。”李金子暗示性十足的道,“王守良是章家人。能调动王守良的,却不止有章首辅。”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年初时,永和帝特特命人誊抄过来的“章太后训嫂记”,十分头痛的道:“所以你觉得是娘娘的手笔,目的是为了撇清我与章家的关系,取得圣上的信任?” 李金子没说话。 杨景澄看向丁年贵:“你也是这么想的?” 丁年贵摇了摇头,也没有说话。 -- 第515页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觉得不像。”虽是迷雾重重,但他直觉这不是章太后的手笔,因为他没有熟悉感。或者说,以章太后的性子,理应更柔和,也更谨慎。至少,她应该不会引诱自己上战场。 毕竟,刀剑无眼。在战场上拼杀时无甚感觉,待冷静下来时,杨景澄便觉出了后怕。当时的情况,他大抵是死不了的,可他的胳膊差点被卸了。朝中极难容忍残疾的皇帝,因此,章太后为了保险起见,理应更倾向于他躲在后头。 但,出门打仗,还是以几百人对数万人,宁江卫居然无甚推诿。现细细想来,确有违和——调兵实在太顺了!要知道正二品的都指挥使蔡仪,调个援军都拖延了好几日,他区区一个三品的卫指挥使,哪来的那般威望?给饭吃也不行!谁还能真的不怕死?那又是谁提前鼓动了将兵? 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手段,才更像章太后的风格。难道是几股势力撞在了一起? 杨景澄从沉思中回过神,状似闲聊的问道:“金子,原先你是在哪当差的?” “梁安手下。”丁年贵冷冷的替李金子答了出来,语调里是压根不打算隐藏的敌意。 李金子没有辩驳,直接来了个默认。 “我知道了。”杨景澄好笑的摇摇头,“你就想说,姓章的没有好东西是吧?” 李金子再次默认。 杨景澄脸上笑着,心里却浮起了更多的疑问。说不通,李金子的话,总觉得哪有漏洞。不过,他的那句质问倒很恰当——他与章士阁结仇,得利的是谁? 门外倏地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众人寻声望去,竟是许平安三人狂奔而来。杨景澄嚯的从椅子上站起,急声问:“何事?” 许平安一脸铁青的道:“章士阁死了!地道内所有的人,无一生还!” 杨景澄惊愕的瞪大了眼:“谁杀的!?” 许平安咬牙切齿的道:“外间疯传,是我!” 第298章 大网    厅内众人齐齐骇然! …… 厅内众人齐齐骇然! 丁年贵立刻追问:“王守良何在!?” “不知!”许平安神色扭曲的道,“我进地道时,隐约觉得有人窥探。命刘二去左近巡了一圈,又没见人影。地道内黑暗无光,偏打开木门就有浓郁的血腥与屎尿味。我当时便暗道了一声不好!” 在场诸人的脸色皆变了变,他们皆是手上有数道人命的老手,即使是杨景澄亦杀过人。因此深知,战场上最浓郁的并非血腥味,而是屎尿的味道。只因人将死时,多半是要大小便失禁的。此非惊吓所致,而是身体的本能。 如若在地道口便能闻见,里头必有屠杀! 许平安略喘了喘,接着道:“因此我不敢大意,明知道外头可能有人监视,也不敢分开了。因那地道我去过一回,倒还记得路。打起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又寻到了他们残留的烛台一一点亮,那处情景一目了然。” “其余的人还好,”许平安神色复杂的道,“章士阁,死无全尸。” “然后呢?”杨景澄追问。 “章士阁的脖颈边缘清晰,筋腱齐断,杀人的是老手。”许平安语调森寒的道,“有我们东厂的影子!” “你们仔仔细细的查探了一番,”丁年贵冷冷的道,“待出来时,窥探是否已然不在?” 许平安沉重的点了点头。 “而后,街头谣言炸起。”杨景澄心中的那根线头越来越清晰,“第一波流言说什么来着?”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个嘲讽的笑,“杀了章士阁,才叫本事?” “我把整个徽州城的贪官全杀绝了。”杨景澄阴恻恻的道,“我还未进城,便送了个赵良策与我亲自动手;刚至指挥使衙门,章士阁都犯不着我吩咐,自有人替我收拾的妥妥当当。我倒想知道,到底是哪路好汉,待我如此的贴心贴肺了!” 跟着许平安回来的刘二抹了把汗,道:“王英芳还活着么?” 丁年贵朝裘有根使了个眼色,裘有根赶忙小跑的朝徽州大牢跑去。厅里一时安静下来,谁也没开口说话。不多时,门外再次有了动静,却不是去看王英芳的裘有根,而是去与本地探子接触的张发财急急赶了回来。 “世子!不好了!”张发财进门便道,“章士阁的脑袋被挂到了城墙上,街上的人都在传,是您派人干的!此事有诈,您速速发信去京中,与娘娘分说个明白!现可不是跟章家结仇的时候!” “恐怕已是晚了。”杨景澄木着脸道,“我猜,早有人八百里加急往京中传递消息了。” 丁年贵点了点头,同意了杨景澄的说法。吐出了口浊气,他再问许平安:“你没把章士阁的尸首带出来?” 许平安被一串连环招式打的有些昏头,没好气的道:“事未明了,我破坏现场不是傻了么?” “可你没破话现场,现也傻了!”张发财毫不留情的揭短,他通过方才的三言两语,猜到许平安大抵去过章士阁被杀的案发现场。哪知死人居然能自个儿把自个儿挂到城墙上,里头的水也太特娘的深了!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直把杨景澄敲的脑仁儿生疼。好半晌,他强行稳定心神,迫使自己从旁人的圈套中跳了出来。仗着记性好,默默的从赤焰军起兵至今日的所有事仔仔细细的捋了一遍。 -- 第516页 他在沉思,厅内其他人亦然。李金子原是十分笃定此乃章太后推波助澜,可等章士阁的脑袋被挂上了墙头后,他脑子里的思绪也被搅成了浆糊。不为章士阁被杀——他得罪的人海了去了,被杀不稀奇,不被人下狠手才奇怪。但,幕后之人非要把“功绩”扣到杨景澄头上,着实太诡异了! 良久,牛有为忽然道:“去岁,圣上是不是说过……章夫人毒杀了龙夫人?” 轰的一声,一道电光打进了众人的脑海!若说朝中谁迫切想要杨景澄与章家彻底决裂,非永和帝莫属! 杨景澄的脑子嗡的一下,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升起,直冲脑门!他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丁年贵的手腕,拽着人直往里间走! 许平安等人先是唬了一跳,很快,他们极有眼色的同时向外退去,把整个指挥使衙门的大堂留给了杨景澄。 大堂内安静的落针可闻,杨景澄略显粗重的呼吸,叫人听的尤其的分明。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丁年贵忍不住想主动问询时,杨景澄才开口,确实嗓子已然嘶哑:“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什么?” 丁年贵平静的问:“世子说的哪方面?” “这是谁的局?” “不知道。” 杨景澄盯着丁年贵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那我哥哥,会死么?” 丁年贵眸中顿时闪过惊愕,这平日里微不可查的神色,此刻却明明白白的落进了杨景澄的眼中。 “李金子质问时,你逃避的问题是什么?”杨景澄的双眼发红,“别骗我!” 丁年贵低声道:“您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见杨景澄依旧盯着自己,丁年贵只得道:“只要您与章家决裂,在圣上心里,华阳郡公便没用了。” 杨景澄眼前发黑,丁年贵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那就代表着,极大概率是真的!幕后之人造势的目的,正是一步一步砸实了他与章士阁的仇深似海,一步一步塑造他爱民如子的形象,为他“杀”章士阁,奠定了情理与法理上的双重基础。而后在他抵达徽州时,手起刀落,宰了章士阁,扣到了他头上。 至于章士阁是否真的是他下的手?那不重要。徽州人认为是、永和帝认为是、满朝文武认为是,就够了! 他公然斩杀了章家承重孙,章家女跋扈的毒死了他生母,他与章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娘娘,难道就盼着我们杨家落不着好么?”杨景澄心中生出酸涩。他曾恨极了章家,恨极了章太后。重生新来的第一日,想的便是早晚要连章家带太后,一并剁个干净。只是,不想朝中局势变换,他意外与章太后接触密切起来。 章太后送他的侍卫,章太后书信来往中的尊尊教诲,无一不在软化着他的心。他无数次纠结,章太后与章家,能否分别看待?只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想,章太后,就能如此的无情。 丁年贵喉结微动,半晌,他无力的辩解道:“未必是娘娘做的。” 杨景澄冷笑:“不是娘娘,难道能是圣上?此事王守良至关重要,他乃章家世仆,大管家王守业之胞弟,除了娘娘,还有谁能使的动他?” 丁年贵缓缓吐出了三个字:“章首辅。” 杨景澄呼吸一窒。 “实不相瞒,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娘娘。”丁年贵语调平缓的道,“所以我不便与李金子纠缠。毕竟,我是娘娘的人,公然教唆您与娘娘离心……”丁年贵笑笑,“我得多活的不耐烦?” “但后来再仔细想了想,觉得章首辅的嫌疑更大。”丁年贵极为耐心的道,“您也说了,章士阁是章家的承重孙,精贵的了不得。换个人,您杀了便也杀了,三番两次挑衅您,休说砍头,凌迟了他章家都难有二话。但,承重孙,是不一样的。” “他是个绝佳的招牌,您从此与章家不死不休、绝无半点和解可能的招牌。” “可其实,对章家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呢?” “一个不晓得眉眼高低,只知道肆意妄为,镇日里不是招惹了这个、便是得罪了那个。”丁年贵嘴角微勾,“谁家养了个这样的混账,当真是八字不休。” “因此,宰一个混账,换准太子一条命……世子觉着划算不划算?” “那是他亲孙子!”杨景澄的嗓子发干,出生在宗室的他,只见过至亲长辈如何溺爱,从未考虑过亲祖父能把亲孙子的头挂上城墙。尤其是,章士阁的跋扈,必定是全家围着可劲儿宠,才宠的出来的!他又不是没见过章家的庶子,再嚣张,在他成为储君候选之后,也不敢掠他锋芒。 丁年贵清楚,杨景澄不是不知道有些人狠起来,可以六亲不认,只是不肯信而已。 “每逢杀人案,我们寻找凶手时,有个屡试不爽的技巧……谁能收获最大的好处,谁就是凶手。” “圣上对华阳郡公早有杀心,人尽皆知。”丁年贵脸色难看的道,“借圣上的手杀华阳郡公,您又在千里之外。待您折返京城,怕是早已尘埃落定了。” “而且,以章士阁为诱饵,算得上阳谋。便是您没有驰援徽州,只消世人皆知章士阁死死得罪了您,他死了,便是您杀的。” “不愧是当朝首辅,当真好算计!” 丁年贵的分析,清晰明了,比李金子的版本不知道合理的多少倍。杨景澄却没有全信。他再次极认真的看向了丁年贵:“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发信入京,向华阳哥哥示警,你能做到么?” -- 第517页 丁年贵苦笑:“世子,我只是个东厂番子,信可发,郡公是否能收到,我说了不算。”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用低沉而郑重的语调道:“我希望,娘娘没有那么不顾我的感受;也希望你不要忘记,于我而言,野心永远是次要的。江山社稷、天下黎庶,乃至手足之情,都远远凌驾于野心之上。” “我对兄弟皆如此,包括……你!” 第299章 报信    丁年贵心头一颤,欣喜与愧…… 丁年贵心头一颤,欣喜与愧疚同时涌上心头。欣喜于杨景澄真的把他当兄弟,愧疚于在这场阴谋中,自己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杨景澄出仕时间太短了,很多事确实难以察觉。而他,早已在红尘中打滚数年。至少王守良在城墙上祸水东引时,他就笃定了章首辅有阴谋。 但,章首辅,无论怎么做,他的第一目标都应该是华阳。换言之,此刻对杨景澄是有利的。 丁年贵不喜华阳,盖因他最先入的锦衣卫,次后调的东厂。或许对杨景澄而言,华阳是纵容宠爱的;是聪慧公正、能创中兴的。但丁年贵始终无法忘记华阳的残暴与无情。 比起那位动辄虐杀、对锦衣卫极为苛责的老上峰,杨景澄简直可爱到无敌。尤其是,他也曾有个这么憨吃憨玩、与人为善的兄弟。兄弟已经遍寻不见人影,因此,对杨景澄,他真是恨不得把一切好的都捧到他面前。哪怕他只是个蝼蚁,哪怕他只能尽绵薄之力。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再次闭上。 杨景澄垂着眼,道:“我想写信。” 丁年贵无声轻叹,答道:“好。” “多谢。” “应该的。”说毕,丁年贵直接抬脚出门,消失在了视线中。 杨景澄有些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静静等待着丁年贵的回音。他或许因经验不足,不能第一时间发现有一张网悄悄靠近,将他们所有人都罩在了其中。但等幕后之人真正露出獠牙时,他便已经知道,布这张网的,不仅仅是敌人。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想逼他登上皇位。区别在于,有些威逼、有些利诱、有些则在悄无声息的布局。 做皇帝好不好?杨景澄苦笑。做皇帝当然好,这天下的乱象,这万千的黎庶,都得当了皇帝,才有可能按他的心意去处置。只是,如若他与旁人一般,为了皇位,可毫无顾忌的踩着自家兄弟的尸体上位。那还谈甚天下苍生? 人有亲疏远近,因此,天下苍生怎比得上至亲骨肉?若连至亲骨肉都可轻易舍弃的,又岂配谈天下苍生? 何况,他信华阳郡公能做个好皇帝。 至于丁年贵的小心思……杨景澄心中微叹,求同存异吧。 官道上骏马纵横,策马人视线交错,皆是心知肚明。徽州距离京城三千里之遥,换人换马的极限速度,约四日能抵达。章家的先手,他们的人已经跑出去老远,丁年贵的人才将将出发。如若章首辅或章太后速度足够快,杨景澄的示警便毫无作用了。 可有些事,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亦要搏上一搏。如今只好期盼章家收网尚需时日,好叫华阳郡公有所防备才好。 入夜,裘有根归来,回报杨景澄,道王英芳暂无性命之忧。杨景澄稍作思量,便知幕后之人始终想给他塑造一个嫉恶如仇的形象。章士阁霍乱地方、赵良策背叛朝廷,皆是该死的罪过。他不经朝廷,私自处置,纵有不妥,可法外不过人情。甚至作为一个准太子,他的决断与果断,皆是可名传史册的亮点。 但王英芳苦守城池,不论他有多大的私心,他终究守到了最后一刻,艰难的等到了杨景澄的救援。从行为上看,这是个忠臣。他麾下一彪人马,除了赵良策,个个铁骨铮铮。 所以,嫉恶如仇的杨景澄不单不会杀,大抵还会关照表彰。哪怕把人抓到了牢里,那也是因赵良策的缘故,暂做扣押,等待朝廷审问。 杨景澄嘲讽的道:“王英芳几个,待遇是不是挺好的?” 裘有根点了点头:“是。王大人还让小的替他带个话,说谢世子的维护,以及……”他脸色有些古怪的道,“午间那碗炖牛腩着实好味。” 杨景澄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终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这才是章太后的手段! 丁年贵把一切推到了章首辅头上,但杨景澄知道,章太后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她不亲自下手,却不妨碍她背地里搞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或许,从王守良进入徽州的第一日起,她就在背后布局,她的人就已经准备好了借力打力。 杨景澄把后槽牙咬的咯吱咯吱响,竟半点也恨不着。章士阁与赵良策不该死么?王英芳不该被照拂么?华阳郡公要夺取皇位,不该被谋害么?他卷入局中,不该被算计么? 大家皆是求仁得仁,唯有她章太后最无辜! 杨景澄连连深呼吸几口,压下被章太后气出的两缸老血,强行稳定住心神,缓缓扫过厅内,问道:“知府衙门里的属官幕僚还剩几人?” 许平安上前一步答道:“回世子的话,同知与通判们皆暂在大牢里。章士阁身边的幕僚倒抓着了一个,正在问话。” 杨景澄沉吟片刻,道:“我们不熟徽州景况,且即将折返宁江。先把同知与通判们放出来,让他们先行代管。余下如何升迁、或是朝廷派谁来当新的知府,与我们无干。” -- 第518页 许平安忙问:“那您要见见他们么?” “不必。”杨景澄道,“他们文臣我武将,朝廷规矩还是要守的。”杨景澄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我又不是真太子,越界过了那小心眼的皇伯父该收拾我了! 许平安应了一声,命刘二跑趟腿,去交代琐事。末了,他叹息道:“世子,您身边的人总只有我们几个,不够使了。回宁江后,挑写伶俐的人跑腿吧。” “再说吧。”杨景澄此刻实在有些没心情,于是顺嘴道,“章士阁的幕僚看好了,带走。回了宁江再说。你再使个人,去外头通知马师父,大家伙歇一晚,明早便回。另,赤焰军之前劫掠了周遭不少富户,抄出来的粮食金银不少,留一半与徽州府,让他们赈济灾民。” “叫他们一个个给我脑子放清楚,再敢朝赈灾钱粮下手,你们给我亲自动手……”杨景澄无比狠厉的道,“活剥了他们的皮!” 许平安不由眼皮一跳,他们家世子连最不愿动的虐杀手段都放了出来,可见是动了真怒。余光瞥了眼杨景澄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中哀嚎:头儿去哪浪了,天黑了都不带回来的!?世子发火,小的们怕扛不住啊! 杨景澄哪管许平安心里怎么想,他站起身,就要往外头走。许平安吓了一跳,赶紧跟上来道:“世子,您去哪?”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既明日回宁江,我去见见蔡指挥使。” 许平安撇嘴:“您理他作甚,给他脸了!” 杨景澄轻笑,侧头低声对徐平安道:“你们不都盼着我当皇帝么?” “啊?”许平安没明白,“他那废物……” “他是废物,但我得滴水不漏,才配的上人君的虚伪劲儿!”说着,杨景澄迈开步伐,径直朝城外营地里走。 许平安:“……” 蔡仪始终不肯进城,尤其是得知赵良策是赤焰军的三当家后,觉得城内步步危机,生怕哪儿蹦出个残党把他剁了报仇。毕竟没有他领兵来援,未必引的来宁江卫的杀神。因此,他觉得跟宁江卫呆一块儿,才是最稳妥的。 然,跟宁江卫凑堆,免不得与马桓打交道。两个人在主账里大眼瞪小眼,互看不顺眼,因此,谁也不肯说话,气氛尴尬到不行。 杨景澄掀帘子进来时,二人齐齐松了口气。杨景澄朝马桓使了个眼色,马桓二话不说的起身走人,把主账让了出来,自己去巡视营地了。 蔡仪先同杨景澄见礼,而后干笑道:“世子这早晚来有何吩咐?” 杨景澄实在憋不住,讽刺道:“蔡家与马师父,不是有血海深仇么?” 蔡仪接着干笑:“跟他有仇的是康良侯,不是我。他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记得的。” 杨景澄噎了噎。 蔡仪接着陪笑道:“世子莫怪。实在是蔡聪乃康良侯的老来子、心头肉,我不好直接开口。不过,旁敲侧击却便宜。回头我写信同康良侯身边的几位心腹说道说道,慢慢劝解着。待他气消了些许,我再说话,比眼下效果更好。” 杨景澄理都懒的理他,开门见山的道:“我明早回宁江,您自便吧。” 蔡仪笑容一僵。 杨景澄无奈的道:“要我派人护送大人否?” 蔡仪猛点头:“要的、要的!”说着,他眼神微黯,“还有尉迟的尸首,世子借几个人与我,送他回去吧。” 杨景澄规劝道:“大人,练兵还须得用点心。如今局势纷乱,应天治下,不止有赤焰军。据我所查,近三年多出来的大小匪寨有上千家。你怎知何处暴雷?此番宁江卫离的近,赵良策又有谋算,大人方险险逃过一劫。日后倘或离的远了,后果不堪设想!” 蔡仪苦笑着朝杨景澄拱了拱手:“世子好意,我铭记于心。只是这烂摊子,单我一人,做不到力挽狂澜。望世子回京之后,上覆圣上与郡公,务必节制兵部贪欲,否则,我等地方官无钱无粮,遇事了能有甚法子?” 杨景澄不语。 蔡仪又呵呵笑了两声:“世子文武双全,定是看不上我等废物。然,朝中废物方是主流,世子也得学着怎么使废物才行。” 杨景澄无言以对。蔡仪说的有些过,可地方官一味贪腐,常弄的民不聊生乃实情,还不如真废物。这一团乱麻的天下啊…… 蔡仪还想说点什么拉拉关系,却是外头人影一闪,紧接着浑身带着水汽的丁年贵晃了进来,原来外头又下起了雨。 蔡仪见到丁年贵,当即打了个哆嗦。他倒不是怕丁年贵,而是怕章太后。想着自家陷落,害杨景澄亲自营救且受了伤,头皮就一阵阵的发麻。丁年贵的出现,无疑在提醒他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再没了闲话的心思,忙不迭的与杨景澄道了个别,狂奔着出去寻纸笔找康良侯求助去了。 “信已发出,我的人无法换人换马,大概得等六日后方能抵达。”丁年贵目送着蔡仪远去的背影,淡淡的说道。 至此,宛如陀螺般忙了一日的杨景澄,终于微微的松了口气。而伤口的痛疼也几乎同一时间向他席卷而来!硬忍着没哼出声来,勉强朝丁年贵摆了摆手:“我累了,在此歇会儿,别叫人吵我。” “睡吧,我守在这儿。”丁年贵轻声道。 杨景澄再无顾忌,沾枕即眠,一夜无话。 第300章 信鸽   噗噗……  耀眼的阳光下,…… -- 第519页 噗噗…… 耀眼的阳光下,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入了一个城外的院落中。小小的院落,从外表上看,与乡间其它住宅并无不同。直到走进了,方能听见那热闹的鸽子咕咕声。 一个皮肤黝黑、五官普通到扔进人群里找不着的汉子伸手接住了白鸽,他骨节分明的粗糙手指快速的从鸽腿上摘下了个极小的信筒。刚要袖进袖子里,后背忽然一僵。与他一同养鸽子的同僚,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信非火漆密封,给我瞧个热闹如何?”同僚吊儿郎当的道。 汉子险些气结,鸽子负重能力极有限,信纸上的字儿都得尽可能小,以免纸张过重,叫鸽子托不起来。那哪还有甚火漆密封?可千里信鸽恁精贵的物事,不是用来送加急密信的,难道还是用来送家信的么!? 然而,叫同僚盯着,汉子实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倒显得他心虚了。毕竟,按规矩,鸽传密信须得二人同时经手,不然谁知道里头的内容会不会被篡改?信鸽可不是信人,多半的防伪手段都用不上,送信的限制着实太多了。 汉子无可奈何的拿出信,递到了同僚手中。同僚笑嘻嘻的接过,快速的扫过一眼,又和没事人般的把信还给了汉子,而后直接转身,以比汉子更快的速度冲出了院门。 汉子:“……” 这位养鸽子的同僚,诨号叫花豹子,真名已不可考。隶属于东厂,乃专管信鸽喂养训练的手艺人。因其伶俐,叫上头人看重,时日长了,方发觉上头人乃章太后麾下,于是顺理成章的做了章太后的打手。 而收信的汉子,亦不是外人,他算是章首辅一系的心腹。论理,东厂乃永和帝与章太后的地盘。但章首辅既权倾天下,把手伸进东厂算不得甚新鲜事。早先章首辅与章太后,自是亲亲密密的一家人,难分彼此。可惜,近来二位因储君之事多有争执,消息最快捷敏感的锦衣卫与东厂,便迅速分了派别。 花豹子身形极为敏捷,三两下窜的不见了人影。收信的汉子摇了摇头,倒也不甚着急。横竖花豹子不是永和帝的人,有些事让章太后提前知道无伤大雅。于是,他不疾不徐的安顿好鸽子,又叮嘱了鸽笼的仆役几句,方策马向京中跑去。 可怜丁年贵为了寻个可靠的送信人,在外头奔波了好半日才办妥当,而手执天下权柄的章太后,仅仅第二日下午,就收到了信。至于路上跑的那些八百里加急,除了信件写的更详细之外,在要紧事上,纯粹是个幌子!狡兔三窟,快速通信渠道,又岂能只有一条? 慈宁宫内,章太后听完阿玉转达的口信,轻笑:“他倒有几分眼光,笃定澄哥儿能打胜仗,毫不犹豫的把士阁给宰了。是个有决断的人。” 章太后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王守良。王守良乃章首辅心腹,但他想办事,总不能全靠自个儿。探路的、监视的、乃至帮着杀人的,哪不需要人?因此,章太后在王守良行动之初,便在他身边安插了探子。且不止王守良处,各个要紧环节,皆有章太后的人。 说白了,章家兄妹合作执掌朝堂四十年,章首辅想要完全避开章太后行事,是决计不可能的。好在此回章首辅的行事,与章太后的想法并不冲突,因此也没有十分防备。 所以,从一开始,章太后便密切关注着徽州,且随时在调整策略。至夕阳西下,第二封密报抵达。这回有了杨景澄的消息,因此外间直接把誊抄本递到了慈宁宫。 章太后抖开信笺,一目十行的扫过。半晌,她笑着摇了摇头:“身先士卒,还是太冲动了。丁年贵也不拦着,该罚!” 兰贵笑嘻嘻的道:“娘娘怕是罚不了他。” 章太后给了兰贵一个白眼:“那孩子太心软了些!” 兰贵心中暗道:我倒是觉得护犊子的主子挺好。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赶忙密密的藏在心里,最好连梦里都不叫人知道。 见章太后放下了信,兰贵连忙凑上前道:“世子受伤,咱们要不要派个顶用的太医过去?” 章太后好笑的道:“等太医赶到,他早好了。何况……”章太后意味深长的道,“他很快就要回京了。” 兰贵心头一跳,想起近来看到的种种消息,直接闭嘴了。 与此同时,章首辅亦看完了信,他端起茶盅,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气,状似随意的问:“王守良何时回京?” 随从恭敬答道:“回太爷的话,他一路换马不换人,约莫初七日能到。” 章首辅点了点头,吩咐道:“命人看好长乐,这几日不许出府,给我安静的在家呆着!” “是。” 章首辅又拨了拨茶碗,沉声道:“圣上那处,可以开始了。” “是。” 乾清宫,昭仁殿。 华阳郡公急匆匆的赶来,永和帝瞥了眼他的神色,脸色便沉了下来。虽说华阳郡公惯常的面无表情,但君臣相处多年,对彼此的习惯总有些了解。此刻看到华阳郡公浑身阴云密布,即知有不好的事发生。 按规矩见礼毕,永和帝开门见山的道:“何事?” “蔡仪被俘,其长随向宁江求援,澄哥儿出兵了。”华阳郡公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三句话把徽州的前因后果说的明明白白。 蔡仪出兵救援徽州之事,永和帝是知道的,被俘虏还是头一回听说。不怪永和帝消息迟,蔡仪被俘是四月二十七日,如此大事,当地探子必定得核实,偏生徽州城内乱象纷纷、谣言四起,待查清楚时,杨景澄的援军已然出发。当地探子果断的两件事并做一件,火速发到京中来。 -- 第520页 而今日,才五月初二,锦衣卫的反应不可谓不敏捷。只可惜,章首辅布局在前,色色准备的妥当方动的手,对徽州的把握自然比华阳郡公强。饶是如此,华阳的消息也只晚了三日。 可偏偏,有时候,三日已足以掀起惊涛骇浪了。 此事,殿中君臣尤未知章首辅背地里的谋划,只听得杨景澄前去救援,永和帝就恼的一拍案几:“胡闹!战场刀剑无眼,他派人去便罢了,自家去凑什么热闹?难道不曾听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的教导?不孝的东西!混小子想气死我!” 华阳郡公的惊愕只有一瞬,随即明白了永和帝的目的。他此前不高兴,乃蔡仪着实太丢人,率领两千人浩浩荡荡去剿叛军,谁料刚打了个照面,连人带粮草,齐齐落入了叛军手中。朝廷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干出来的事,简直要叫人笑到下辈子。 不想永和帝压根不在乎蔡仪,反倒是故意骂起了杨景澄。不孝……么?华阳郡公目光澄澈的看向永和帝,无声的嘲讽:你大可肆意宣扬对澄哥儿的看重,只可惜……朝臣不会再信你了。 永和帝唱了半日的独角戏,却不见华阳郡公有半点反应,登时气结。他近来的确越发感觉力不从心。朝臣还是那些朝臣,然自打颜舜华生下女儿后,朝臣们瞬间安静了。他清楚的知道朝臣们怎么想,杨景澄无子,嗣子之争出局! 想到此处,永和帝心头怒火蹭的再次窜起,直冲云霄!杨景澄才二十岁!他生个女儿怎么了?你们就那么十拿九稳的笃定他生不出儿子?还是……断定他这个帝王,活不到杨景澄生下儿子的那日!? 永和帝阴鸷的目光扫向了华阳。他不得不防备极擅暗杀的锦衣卫忽然出手,他亦是此刻方知,放任准太子执掌锦衣卫,是何等愚蠢的主意!可惜,现在想将华阳从锦衣卫里剥离,已然来不及! 这便是朝臣不再摇摆的真相! 永和帝忆起前日东厂送来的密折,几乎恨出血来!连一向信任的英国公,都与华阳勾勾搭搭,你们……当朕死了么!? 人越是逆境,越容易左性。永和帝心里觉得华阳十恶不赦,看他的一言一行,皆能觉出阴谋。回想起方才华阳上报之事,他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杨景澄好端端的,为何要亲上战场? 他一个孩子,谁在教唆他? 华阳郡公原是来奏报各地卫所糜烂,理应严查之事。不想刚起了个头,永和帝的念头便飞去了天边。失望,早已透顶,唯余无尽的疲倦与无奈。 流民四起、卫所不堪一击,如此天下,您真坐的安心么!?您看不见次辅汤宏的满头银丝?还是看不见九边将领的左支右绌?是察觉不到土地兼并致使赋税锐减?还是不清楚粮价节节攀升? 朝堂琐事纷乱如麻,堂堂帝王,依然在如个内宅妇人般,耍弄着令人可笑的小手段。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他真的快要无法忍受御座上的昏君了!随意寻了个借口,告辞,脱身,直往宫外走去。他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所有的想法实施起来,皆事倍功半。他没空与昏君演戏! 打发走了华阳郡公的永和帝,还没从牛角尖里走出来,始终觉着杨景澄的出征,是华阳的一场阴谋。 就在此时,梁安悄没声息的溜了进来,忙不迭的在永和帝耳边道:“圣上,不好了!东厂那边传来消息,道是咱们世子一时气恼,把章士阁砍了!” 永和帝呼吸一窒,随即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了好几下,方重新归于平静。 他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此事,当真否? 第301章 序幕    进京的官道上尘土漫天,一…… “话带到了么?”章首辅坐在太师椅上,手里随意的拿着本《易经》,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尽显悠然。 王守业侍立在旁,恭敬的答道:“回太爷的话,带到了。” 章首辅嘴角微勾,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嘱咐道:“谨慎,切勿宣扬,还不到时候。” “知道。”王守业的腰背微微躬着,小心翼翼的道,“娘娘那处?” 章首辅不以为意的道:“她乐见其成,暂不必理会。” 王守业有些担忧的道:“那……之后的计划?” 章首辅轻笑:“那便由不得她了。”说毕,章首辅沉默了下来,他与章太后四十年携手,今日,终于要彻底的分道扬镳。 窗外清风拂柳,燕舞莺啼。晃眼间,入了仲夏,舒爽宜人的好天气即将消逝,一如他与章太后四十年的兄妹情深。难过么?多少有一点。但,他为章家家主,妹为杨氏主母,终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场仗,若他胜了,章太后性命无忧,依旧做她的太后,甚至仍然可似如今一般,执掌天下;若章太后胜了…… 章首辅疲倦的闭上了眼,福儿,哥哥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少,是整个宗族啊……权柄到了今日的地步,早已不是想退便退了。 应天,徽州,朝霞满天。 宁江卫的将兵身姿笔挺的环绕着个硕大的堆场,堆场里是一个个的油布包裹,层层叠叠,蔚为壮观。这是宁江卫从昨日下午开始直到凌晨,不停不歇整理出来的物资。 里头有赤焰军劫掠来的粮草,也有蔡仪带过来的嚼用,合起来有十万斤之巨。听着不少,但再想想当日章士阁随手截下以谋私利的,便有四五十万斤,众人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何况徽州此次兵灾,百姓损失惨重,那怕十万斤粮尽数给他们,亦是杯水车薪。 -- 第521页 杨景澄越发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宁江卫的将兵他想好好养;徽州城的百姓,他也想平平安安。可十万斤粮,又能做什么呢?还有哪里可以弄到更多的粮食,救济城中父老? 蓦得,那低哑深沉的嗓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那你去抢一个,好不好?” 杨景澄的指尖猛的抽搐了几下,朝阳穿过漫天绯红打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 他望向光来的方向,呢喃:“真的只有当了皇帝,才可能解决一切的困境么?” 杨景澄有些后悔自己离京了,原以为离开风暴眼,可避开纷争,可惬意数年。不曾想,到了传说中烟雨如画的江南,见到的是更阴暗、更绝望。算来,还不如呆在京中,躲在兄长的羽翼下。看似步步危机,其实,危机从来不是他的。 这场权力的争夺,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棋子。杨景澄看着气势彪炳的宁江卫,扯动了嘴角。宁江卫再好,也只有千人。还是太弱了! “老丁。”杨景澄忽然喊道。 “在。” “我的示警,真能及时抵达京城么?”杨景澄问。 丁年贵平静的道:“世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皇权争夺,刀刀见血。那是郡公的战场,他赢是他有本事,输也是他技不如人。” 杨景澄无言以对。 “我特特挑了靠得住的线路,但章首辅先手,我的示警不可能早于他们传信。”丁年贵看向杨景澄,目光幽深,“世子现可以想一想,如若郡公落败,您将何去何从。” 杨景澄笑道:“我有一事想问。” “世子请讲。” “我看你们多半只盼着富贵到老,并无多大的野心。”杨景澄极认真的问,“那为何,每个人,都盼着我登上皇位?” “信你。”丁年贵答的言简意赅。 杨景澄:“……” 丁年贵忽的轻笑出声:“人心都是偏的,我们是您的人,自是向着您。郡公身旁一大群,亦只能向着郡公。世子书读的少,要不要我替您补一课《邹忌讽齐王纳谏》?” 杨景澄的脸瞬间黑了:“你读书多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的。”丁年笑道,“至少不会问出这般傻问题!” 杨景澄恼的一脚踹了过去,丁年贵不避不让,生生受了他一脚,却是没事人一般的道:“世子仔细些,你身上的伤没好呢,仔细伤口裂开了。” 杨景澄气结。 说着,丁年贵敛了笑,正色道:“您确实该想想,如何能当上太子的事了。” 杨景澄脸色沉了沉。此番布网的大概率是章首辅,他剑指华阳,总不至于在给他铺路。章首辅要扶的,只能是长乐。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如若华阳兄长出事,就该他直面章首辅了。 曾经,杨景澄深恨章太后老而不死,此时此刻,却忍不住的轻叹,太后到底老了。倘或她年轻十年,章首辅恐怕也不敢如此嚣张的扶持傀儡。归根到底,还是杨家人自家守不住杨家的江山。 杨景澄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郁,章首辅不敢篡权,但凡长乐争气些,他也未必不肯俯首称臣。然,长乐既为了点蝇头小利,甘愿做狗……杨景澄心中冷笑:长乐,你最好期盼华阳哥哥逃过此劫,否则,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北镇抚使。这便是有人不做,非要做狗的代价! 见杨景澄神色不虞,不远处站着的一排徽州府内的同知、通判们,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于百姓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可在朝中权贵眼里,不过是群蝼蚁。是以,他们全不知道章士阁之死乃神仙打架的结果,只见到了杨景澄一言不合砍头示众的跋扈。 堂堂首辅嫡长孙的头颅都敢公然挂在城墙上,他们这些小喽啰算什么!? 不多时,堆场里的粮草分完,城中的招来的民夫排着队,开始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城内运粮。而另一边,亦有青壮组成的队伍,往船上搬粮——那正是宁江卫的战利品。因此,场内维持秩序的宁江卫再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连马桓都轻松了下来,不再拘着他们。场内登时热闹了起来。 “世子……”一声带着明显讨好的声音传来。杨景澄不必回头,便知是那不要脸皮的蔡仪。 蔡仪见杨景澄不理他,也不着恼,死皮赖脸的凑上来,笑呵呵的道:“知道世子不待见下官,下官便告辞回应天了。” 杨景澄:“……” 哪知蔡仪并没走,而是挨挨擦擦走到杨景澄跟前,笑容极其猥琐,话语却宛如平地惊雷:“世子,昨夜我的人来报,有一群鸽子往北边去了。” 杨景澄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原先在锦衣卫,便知朝廷有养信鸽,用于传递消息。只是鸽子毕竟不同于人,飞的虽快,却极为难训,亦容易迷路、受伤、死亡,造成信件丢失。因此,多半还是依赖传统的驿站传递信息。鸽子只在几个大的点使用,似徽州、宁江这等小地方,那是不配有的。 昨日有鸽群飞过……代表着幕后之人布局比想象的更深,更全! 他的示警,原打的就是对方收网的时间差!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不是拿到消息即可动作的,执掌锦衣卫的华阳郡公又不是死人!但,如果示警与对方的消息差了五日以上…… 杨景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后果不堪设想! -- 第522页 “世子,我是向着您的。”蔡仪神色有些复杂,“只我那点本事,欺个上媚个下都成,这样的事我插不上手。您……凡事小心吧。” 杨景澄的呼吸有些急促,幕后之人到底有甚阴谋?华阳哥哥会……陷入网中么? “我家人来接我了,不必世子派人相送了。”蔡仪再次叮嘱,“您……别离丁档头远了,章首辅不好相与,万万小心,切记!切记!” 杨景澄咽了咽口水,低哑的道:“多谢。” 蔡仪退后了一步,冲杨景澄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赵将军之事,我会竭力周旋,请世子放心。下官告辞!” 杨景澄本能的拱手答礼。 蔡仪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本朝礼仪,下官向上官行礼,上官也须得向下官答礼。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之事。可随着时日长了,有些人便忘了这桩,顶多给你来个颔首为礼都算客气。更有甚者,仗着家世,视上官于无物。譬如他自己,康良侯府出身,后党的铁杆,正二品的都指挥使,他就能作揖糊弄杨景澄,而不正经下拜。 万没料到,杨景澄竟会答礼! 若蔡仪真是他自己装的那等草包,八成得在心里耻笑杨景澄没刚性,宗室一代不如一代。偏偏,蔡仪是个明白人。他前日才对马桓脱罪之事推三阻四,今日又是报信、又是承诺,难道撞客着了? 非也!只因康良侯府枝繁叶茂,他作为家中砥柱,得到了最新的消息。康良侯府的幕僚团集体决议,长乐不堪大用,须得立刻向华阳系示好!蔡仪在杨景澄身边,简直是天赐良机! 鸽群飞舞,照亮了蔡仪眼前的路。未来主上身边,有个知礼温和的世子,天下臣子之大幸也! 畅快笑过之后,蔡仪再次行礼,而后利落的跨上马背,策马飞驰远去,只余矫健的背影与溅起的湿泥点点。在朝阳下,竟能窥见他当年初入行伍时之风采! 夏风呼啸袭过,草木贴服,水汽四溢。云开朝霞散,煊赫的光芒覆盖了大地。水塘与露珠上,齐齐反射出了耀眼的光。 杨景澄目送着蔡仪消失在视野,眸色幽沉:满朝皆废,是朝臣真废?还是……不得不废? 因为,不废即死……么? 第302章 首场   褚俊南心头一跳,连忙提醒…… 进京的官道上尘土漫天,一人双马的队伍正在纵马疾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裹着厚重的尘土,捂住嘴鼻、只露出双眼的面容,尽显憔悴。 今日五月初七,端午将过,京城尚且弥漫着节庆的余韵。城门内外熙熙攘攘,一如既往的盛世繁华景象。忽然,百姓们听到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登时像受惊的兔子,纷纷手忙脚乱往道路两侧避让。 刚挤到一旁,就见那一人双马的庞大队伍如入无人之境般,横冲直撞的穿过了城门。守城的将兵呆了半晌,方跳脚骂道:“你们还没给钱呢!” 马队哪管守城的小喽啰,即便进了城,速度依旧不减。只把城内的百姓惊了个魂飞魄散。马队所过之处,一片鸡飞狗跳。 “这他娘的是谁家的马队!?”有性子急的破口大骂!但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此地是京城,权贵云集,人命贱如草芥。一人双马的配置,但凡有点见识的,都知道决计不是普通人家。权贵愿意横行,平头百姓又有甚法子呢? 不过,京城人口百万之巨,有老实巴交的,亦有爱管闲事的。马队如此急切,定然有大事发生。便有那闲汉坠在马队后头,一路边问边追,想看看到底是哪家出了热闹。 京中闲汉不少,有人带头,自然有无数人要跟上。而马队一旦冲到繁华区域,哪怕再目中无人,七拐八扭的巷道与乱堆乱放的杂物,也时不时阻挡着他们的步伐,马队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叫后头的闲汉轻而易举的追上了。 谁料马队倏地一拐,进入了个京城闲汉们极为熟悉的巷道,闲汉们脚步一滞,齐齐停在巷道口,仿佛巷道里有甚洪水猛兽般,再不敢向前半步!只敢挤挤挨挨的凑在巷道口,往里探头。 “太爷啊——”一声凄厉的叫嚷骤然在巷道内炸起!不独把闲汉们吓了一跳,连左邻右舍的门房带门内的仆从们,皆不由的望向声音来处。 “太爷啊——”比前一声更凄厉的叫嚷再响,那粗粝的声线,仿佛砂砾划过铁板,扎的人耳膜生疼!同时,那声调里饱含的悲戚,又让人忍不住的想,这是谁?怎底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太爷啊——”第三声哭喊,伴随着唏律律的马嘶,众人方发觉方才那两句,竟是坐在马背上喊的。健马飞起前蹄,急停在了巷道正中央,看热闹的闲汉们眼皮一跳,那人停的地方……竟是章府! 章府大门外,常年守着无数排队拜见的官僚。见猛的冲过来一个大哭大喊的泥人,皆唬的不轻。此时此刻,巷道内的官员,与巷道外的闲汉,皆是面面相觑,同时竖起了耳朵。 “何人胆敢在章府门前喧哗!”门房一声大喝,门内霎时冲出来十几个手持棍棒的青壮,气焰冲天! 哭喊的人却理都不理,从马背上狼狈跌落,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而后撕心裂肺的大喊:“我们大爷……被瑞安公世子杀了哇!” 轰!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巷道里等着拜见的官员们瞬间炸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原本井然有序的巷道,无数小厮撒腿往外狂奔。看热闹的闲汉亦惊的作鸟兽散!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疯狂的向外传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遏制的可能! -- 第523页 各处安插的探子简直疯了,玩命的核实并来回传信。 仅仅半个时辰,消息便如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京城! 盘桓在宫廷内的鸦雀刺啦的飞向天空,章太后捏着奏折的手指,用力至泛白。无人察觉到她那极轻微的颤抖,但她的确在颤抖。 “开始了……”章太后喃喃自语。 兰贵脸色发白,颤声道:“首辅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不大何以造势?”章太后道,“不大,又何以取信于人?” 兰贵的眼角瞥了瞥乾清宫的方向:“圣上……真会入瓮么?” “会!”章太后答的斩钉截铁。因为,没谁比他们兄妹,更了解御座上的那位帝王。刚愎、无能、昏聩,以及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唯一不清楚的,是永和帝将以何种形式下手。 章太后起身走到了窗边。雕花的窗棱上已换上了翠绿的纱,透过这清亮的色泽,看向窗外的黄瓦红墙,别有风味。这里,是皇朝权力的中枢,是天下道义的正统。也是,无数人心中的向往与野望。 皇帝吾儿,上一次你掀起杨景澄与章家的仇怨失败,这一次天降机缘,你,要不要抓住机会,一举扫平心中阴霾? 兰贵吓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就在方才,他看清了一直若隐若现的那张巨网。网上刀光密布,而他认识的每个人,尽在网中!这比当年先帝驾崩,太后独撑朝政还要凶险百倍!他不理解,为何一向沉稳的太后,非要跟着章首辅入局! “娘娘!”兰贵的声线带着哭腔,“华阳郡公,还不能死!” 章太后摇了摇头:“我没时间了……” “啊?” “我没时间了,”章太后低声道,“我老了,怕是等不到澄哥儿长到那一日。” “可是世子身边,有章家的人!”兰贵这一声几乎是喊出来的!华阳郡公若遇害,谁知道章首辅会不会向杨景澄下手?身边的人防不胜防,光凭丁年贵有卵用! “他挣的过是命,”章太后的神色冷漠,“他争不过,我认命!” 兰贵的叫嚷戛然而止。鸦雀归巢,慈宁宫又一次恢复了静谧安详。 华阳郡公府。 一条条命令从屠方嘴里下达,整个府邸的暗子直接浮上水面。全部女眷奴仆禁止随意走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防卫,几乎与皇宫等同。 华阳郡公坐镇外书房,匆忙赶来的李纪桐来不及擦拭额头上的汗,开门见山的道:“五成兵马司那处,我已盯住,绝不会让城中混乱,叫人浑水摸鱼。” 安永郡王也因赶的太急,略有些喘:“靖南伯那处的速度比我还快,我正要打发人去送信,他的信倒先来了。” 华阳郡公看向安永郡王,问:“他如何说来?” 安永郡王的拳头紧了紧,道:“他说,他不会让圣上乱来的。” 李纪桐一声叹息。其实安永郡王与圣上关系一直不错,兄弟二人算的上君臣相得。若无前日圣上算计颜舜华之事,大家的反应未必如此迅捷。然,有圣上宣扬龙夫人之死在前,杨景澄主动斩断后路,华阳一系如何能不警醒? 事实上靖南伯也并非不忠,正是因为他忠心耿耿,才不愿见圣上与华阳相残。宗室式微、朝堂纷乱,急需中兴之主。华阳郡公之所以有如此威望,并非他自身多讨喜,而是太多的有识之士,迫切的想稳住局势,想让自己与背后的家族长长远远的太平下去。 否则果真要按臣子们的喜好,长乐过于猥琐,自是叫人难服;可杨景澄相貌堂堂、品德优良,性情随和有礼,那才叫臣子们心中完美的君主,亦或称完美的傀儡。 圣上的一番操作,真的让臣子们为难了。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又看向锦衣卫的指挥佥事褚俊南:“澄哥儿为何诛杀章士阁,有消息了么?” 褚俊南点头答道:“有了。下官进府前得到的急报——坊间皆传,徽州民变盖因章士阁贪墨赈灾粮草,致使饿殍遍野,实属官逼民反。且,他还仗势克扣卫所军粮,逼的徽州卫指挥同知赵良策反叛朝廷,投向了赤焰军。因此,瑞安公世子一怒之下,把章士阁与赵良策齐齐砍了,为徽州百姓报了仇。如今徽州百姓皆拍手称快,赞瑞安公世子心怜百姓、侠义心肠。” 李纪桐目光一冷:“如此详细么?太快了!是谁的手笔?” “太后、章首辅。”华阳郡公冷冷道,“或许,还有圣上!” “不好!”安永郡王忽然道,“此事与去岁诸事合上了!章士阁再是罪恶滔天,澄哥儿对他动私刑在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但若章士阁三番几次欺辱于他呢?他可是国朝宗室世子!辱他便是不把皇家放在眼里,砍他天经地义!” 李纪桐看了褚俊南一眼,低声道:“此前,我听闻徽州被围之日,章士阁指使管家欲祸水东引,谋害澄哥儿,是否属实?” “属实。”华阳郡公问道,“你从何处得知?” 李纪桐垂下眼:“宫内。” 华阳郡公淡淡道:“澄哥儿与章士阁无冤无仇,自从上任以来,时时吃亏、处处忍让。为了顾及朝廷颜面,去岁徽州被袭,澄哥儿忍气派兵救援。不想,那章士阁竟恩将仇报,自家惹出的祸事,还非要拉澄哥儿下水。如此卑鄙无耻、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人人得以诛之!” -- 第524页 安永郡王道:“话不是这么说,澄哥儿越有道理,就越……” “显得他恩怨分明、顾全大局。”华阳郡公截住了安永郡王的话头,并顺嘴补了个齐全,“比起刚愎自用、杀人如麻的我,他可真是个圣贤书上扒下来的好储君呐!” 众人默然。此非杨景澄之过,但他的存在,确实让满手血腥的华阳郡公显的过于不堪了。外书房内的空气凝滞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章太后、永和帝与章首辅,联手把杨景澄再一次推到了台前,目的,必然是……要华阳郡公死! “咚——”宫廷内的暮鼓敲响,惊醒了各有心思的众人。就在此时,一个青衣小厮走进了外书房,与诸位大人请安见礼毕,方对华阳郡公道:“郡公,夫人说,您今日且不曾用过饭,凭甚大事,且垫几口再谈吧。” 第303章 二场    五月初八日,巳时。一封火…… 褚俊南心头一跳,连忙提醒了句:“饭菜务必详查!” 小厮答道:“无妨,小的们两刻钟前,先试过了。” 褚俊南仔细看向小厮,见他面色红润、精神十足,放下心来。李纪桐刚想赞一句梅夫人想的周道,随即心里不自觉的闪过了一个念头——如若是杨景澄在此处境,他会用奴才的命去试么? 李纪桐心里明白,当他生出疑问时,便已知道答案。那位主儿大概会拿饭菜喂鸡喂鱼,而不是喂奴才。那毕竟是个……丫头病了都不许挪出去的人呐。李纪桐心中微叹,但凡圣上疑心病少些,对章家刚强些,也不至于让他落到今日之纠结。 定了定神,李纪桐又与几个同党一并梳理了下手头的差事,待到天色彻底黑透,议定的几个同僚正好一起与华阳郡公请辞。也是直到此时,华阳郡公方有空回后头吃晚饭。 今夜的华阳郡公府气氛过于肃穆,两位小公子早叫梅夫人打发去休息。仆从们也叫撵到了外头,正房西间唯余夫妻二人。 梅夫人站在华阳郡公身后,一面伺候着他吃饭,一面回报道:“天黑前澄哥儿家的姨娘来了一趟,问郡公有何吩咐,直管派信得过的人去告诉她们娘几个。她们娘几个虽帮不上什么大忙,跑腿传话的小事,总是能办几桩的。” 华阳郡公夹起块酸辣木耳放进了嘴里,嚼了几下后,总觉得口味比平日里略重了些许。不过他正无食欲,口味重些反倒下饭。有些艰难的咽下嘴里的饭菜,他忽的轻笑道:“澄哥儿,倒是娶了个好媳妇。” “可不是?”梅夫人见华阳郡公只肯挑着木耳吃,又替他夹了几筷子放在面前的小碟子里,“难为她小门小户出身,看似莽撞,实则行事滴水不漏。换做旁的妇人,此刻只怕是乐的在家咬被角了。她竟记得打发人来示好。这色色齐备、四角俱全的性子,有些咱们太后奶奶的范儿。” 华阳郡公又味同嚼蜡般的吃了几口饭,才缓缓的道:“她此刻怕不是在喜的咬被角,而是惊的咬被角了。” 华阳郡公猜的没错,自打今日下半晌,秀英从外头递进了个惊天消息后,颜舜华就一直坐立不安。前次她靠着撒泼打滚维系住的关系,全叫杨景澄一刀剁了。她便是个傻的都知道,杨景澄定叫人算计了!他又不想当太子,跟章家闹翻有甚好的!? 派去宫里请安的人只带回了“稍安勿躁”四个字;派去华阳郡公府示好的叶欣儿,也只得了几句套话;派去娘家的更气人,齐成济压根没反应过来!颜舜华又一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龙景澄!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颜舜华在屋里转着圈,她明知道有人设局,可关在家里当真是屁都不知道,更遑论想着如何破局了!心里不住暗骂:到底是哪个缺德鬼干的短命事,怎底比上回永和帝亲自出手还要难缠!?真是见了鬼了!平日里当差办事,怎不见你们如此伶俐!逮着女眷欺负,倒个顶个的厉害!一群混账! 又焦躁的转了好几圈,吴妈妈想劝不敢劝,只拿眼看叶欣儿。叶欣儿比颜舜华更急,她今日亲眼见了华阳郡公府的防卫森严,料定出了大事。可怜杨景澄的一对妻妾,镇日间叫关在家里,十分聪慧发挥不出半分,只能干着急。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颜舜华心中的不安愈浓,朝堂但凡有变,旁人或无事,被卷在头里的杨景澄不可能置身事外,她必须做点什么!正在转圈的身形一顿,紧接着她提起裙子,就往外狂奔。 “唉——奶奶,你去哪儿?”吴妈妈着急忙慌的喊道。 颜舜华头也不回的道:“正院!你不用跟来了!”说毕,脚下速度更快了几分。她的脚被放了之后,日日勤加练习,纵比不得天足,比往日那三寸金莲可好使多了。撒开腿跑起来,等闲的丫头都追不上她。 三两下的功夫,颜舜华冲到了正院。正院里烛光温暖,屋内时不时传来孩童的笑声。想必瑞安公夫妻正在享天伦之乐。颜舜华没有半点打搅的内疚,不等门外的婆子反应,直接掀帘而入。 其乐融融的屋内倏地闯进了个外人,章夫人的脸色当即挂了下来。颜舜华没理她,冲着瑞安公福身一礼:“父亲,儿媳有事要禀。” 瑞安公愣了愣,不确定的问:“外头的事?” 颜舜华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的,瑞安公没有犹豫,当机立断的道:“你来我外书房。” -- 第525页 章夫人睁大了眼,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媳,你们公公媳妇的,不用避嫌的么? 颜舜华哪里还管的到甚避嫌不避嫌,刚跟着走到瑞安公的外书房,转身砰的关上大门,直把后头的来旺拍了一鼻子灰。 瑞安公心下微沉:“要事?” 颜舜华没有废话,竹筒倒豆子般的将秀英传进来的消息说了一回,末了严肃的道:“我打发欣儿去了趟华阳郡公府,许是我们女眷叫人看轻,那头无甚回应。今日天晚了,明日父亲若得闲,还请打发个人去郡公那头问一声儿。他到底有个什么章程,省的我们的劲儿使拧了,倒不好了。” 瑞安公面色古怪的道:“你有何处能使劲儿不成?” 颜舜华深吸一口气:“秀英和秀艾,皆是太后奶奶赏的人。另……”颜舜华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了出来,“前次去安祈爷爷家吃酒,有个李家的替宫里的李德妃带了句话。次后,我与李德妃互送了几次东西,还算……熟吧?” 瑞安公倒吸一口凉气,他竟不知道颜舜华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勾搭上了宫里最不好惹的几个女人!据他所知,钟皇后是个菩萨,宫务皆交予了魏敏妃管着,她倒似个老封君般,凡事不操心,一心只打牌。而做为她牌搭子的李德妃,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色,可许多年来,居然从不曾在宫里吃过亏,连魏敏妃都敬她三分。可见不是个善茬! 她怎么就瞧上了自家儿媳!? 瑞安公面皮抽了抽,忍不住问道:“你跟魏敏妃有无联络?” 颜舜华讪笑:“那倒没有,只楼家嫂嫂偶尔去敏妃娘娘处请安罢了。” 瑞安公:“……”我信了你个小兔崽子的邪!楼英的媳妇倒是魏敏妃的侄女儿,可魏燕如一介孤女,能有甚体面!进宫请安,那是随便哪个旁支都能去的么!?楼兰的夫婿还是王家的旁支呢,他一世也进不去安永郡王府的大门! 瑞安公肝都疼了,媳妇儿如此凶残!他可真怕哪位神仙一个不顺眼,直接摁死。他上哪再去找个这般能生的儿媳!? “我知道了。”瑞安公心累的摆了摆手,“你去歇着吧。到底是外头的事,我会处理。”说毕,忍不住叮嘱道,“你们妇道人家,少掺和!安心将养身子,待天气好些,我派人送你南下。” 颜舜华苦笑,南下个大头鬼!她这会子再怀孕,是嫌局势不够乱呢!只眼下着急也无法,她被困在内宅,多半只能听天由命了。 瑞安公打发走了颜舜华,再没了去后宅斗小儿子的心情。他家儿媳,他是知道的。精的跟鬼似的一个小姑娘,今夜匆忙,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眼睛眯了眯,比起颜舜华告知他的消息,他更在意宫中主位对颜舜华的示好。 难道……魏敏妃与李德妃,皆不看好华阳么? 瑞安公头皮顿时有些发麻,俗话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若把宫内的女人当寻常女人,那可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她们环绕在皇帝身边,眼界很可能比六部九卿都要毒辣。章太后当年何以迅速执掌朝堂?真当先皇不曾拿奏折读给她做耍?便是不曾亲自批阅过,耳濡目染之下,对朝廷的把控绝非寻常女子可比。换成他老婆,扶上去了也是个图章,干个狗屁的朝臣! 瑞安公心如擂鼓,如若华阳郡公落败,他儿子,真的能登上宝座么? 这注定是个不眠的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上,无数人无声无息的穿梭,执行着自家的谋划。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杨景澄同样未眠。 他已从徽州归来,五万斤粮草入库,又为宁江卫积累了个把月的口粮。而抄来的金银珠宝,尽数交予了刘常春,命他继续买粮。这一部分,便是预备在各地支粥棚,助农民度过最后的难关了。 还有一个月,杨景澄心中默道:六月早稻收割,去岁受灾的农民才算缓过来。朝廷免税三年,只要彭弘毅看的紧,他们将有余粮。三年后,宁江府或能重现他初来时,那惊鸿一瞥的盛世繁华。 放下账本,杨景澄轻叹一声:“若叫我安安生生的做一世地方官,这辈子亦值了。” 丁年贵懒得纠正杨景澄天真的想法,身为宗室得以处理民政,全是去岁洪灾所致。原本,他家小世子连外放的指挥使都干不了,上哪做一世的地方官去。 杨景澄不过一句感叹,与其说想做地方官,不如说他生性避世,不愿想朝中纠葛罢了。 “不知华阳哥哥收到信没有?”杨景澄低声呢喃。 丁年贵算了算日子:“早则今日,迟则明日,应该要到了。” 杨景澄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弯月:“但愿,来得及。”不然,他可就真的危险了! 第304章 三场    保庆郡公府外血雨腥风,好…… 五月初八日,巳时。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通过锦衣卫递到了华阳郡公手中,封口处竟是东厂的印鉴!屠方小心谨慎的替华阳郡公拆开了封口,从纸筒里倒出了一封信。不想信上字迹平和畅达、凤翥鸾回,叫人看的好不舒心! 华阳郡公随意一瞥,只见上头赫然写的是——章士阁非世子所杀,一切皆为章首辅布局。信回京中,郡公必定涉险!曾有御厨化名隐于府上,务必彻查! 屠方双手一抖,险些踉跄倒地!华阳郡公劈手夺过信笺,快速扫过,及至读到最后,落款处为丁年贵三个大字时,近日沉郁的心情,竟稍微明朗了几许。这是杨景澄不远千里勉力送来的示警,他的兄弟至始至终都惦记着他。 -- 第526页 “郡公!”屠方急切的道,“我即刻去彻查厨房!”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动静小点,切莫打草惊蛇。” “是!”屠方应声而去,却在门口撞见了匆匆赶来的门房。 门房朝华阳郡公行了个礼:“郡公,瑞安国公亲至,正在外头厅上,您要不要见?” 华阳郡公愣了愣,不明白瑞安公在这节骨眼上跑来作甚。不过瑞安公府待他一向不薄,于是他连忙道:“我去迎一迎。”说毕,预备起身出门。谁料,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当头袭来,他只觉脚底发软,险些直接栽倒在地! “郡公!”屠方转身跑回,连忙喊,“快请太医!!!” 华阳郡公赶紧用手撑着案几,摆手道:“有些头晕恶心,无妨。” 门房掉头就往外头跑,一面命人去太医院把院正揪过来,一面使人去通知瑞安公,华阳郡公身体不适,恐不能待客。 接到消息的瑞安公当即惊的跳起!他昨夜一宿没睡,把颜舜华告诉他的事翻来覆去的想,最终甚也没想明白。于是决定今日亲自上门,当面问个清楚。哪知他人刚到,华阳郡公便出了事。 身体不适?特娘的骗鬼呢!那小子一身好武艺,壮的跟牛犊子似的,大夏天好端端的闹哪门子身体不适!瑞安公压根不顾下头人的劝阻,抬脚往外书房奔去。 待到瑞安公闯进门来,华阳郡公已被小厮们搀到旁边的小榻上休息了。听见门口的动静,他睁开眼,见到熟悉的人影,又想起身,却被两个跨步赶来的瑞安公直接往榻上摁。哪知瑞安公自觉没用力,华阳郡公已经重新倒回。 瑞安公看了看自己的手,险些以为自己忽的力大无穷了。 “安哥儿!”瑞安公伸手去探华阳郡公的额头,却不见发烧,心里略安了些。 突闻门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小厮玩命似的冲了进来,浑身颤抖的道:“屠、屠大叔,厨下那擅长做酸辣木耳的李林,死、死了!” 华阳郡公脑子嗡了一下,当即感受到了更为剧烈的晕眩与恶心。他早起才吃了李林做的燕窝粥,此时已接近午时,难道来不及了么!? 扶着榻边的华阳郡公开始呕吐,却呕不出多少东西来。瑞安公人吓的头发丝儿根根竖了起来,厨子死了!厨子死了!!! “太医什么时候到!!!”瑞安公撕心裂肺的大吼,“来人!备绿豆汤,催吐!” 华阳郡公府的下人迅速的动了起来,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他们忙而不乱,在绿豆汤还未备好之前,屠方先抄起桌上的茶水,往华阳郡公嘴里灌! “去请安永郡王!”瑞安公眼都红了,他揪住随侍在自己身旁的长随来旺吼道,“还有族里的族老!立刻!马上!” 来旺撒腿往外狂奔,瑞安公又折回榻边,不住的道:“安哥儿,你撑住!太医马上就到!你千万撑住!” 华阳郡公勉强靠着墙坐起,抬手阻住了屠方试图再灌水的动作,极为冷静的道:“销毁所有要紧信件、账本与名录!通知褚俊楠、周泽冰、苗祁、林帮荣,带领百人军队,即刻南下!” 瑞安公呼吸一窒! “屠方,销毁完要紧的物事,你出城,躲起来。”华阳郡公呼吸越发急促,“如若我死,一切交予澄哥儿!” 华阳郡公飞快的一条条的交代着:“万不得已之时,向慈宁宫求助!” “你若落网,即刻自裁!绝不可落到蒋兴利或东厂手中,你扛不住严刑拷打。” “死也不许出卖汤宏!” “郡公!”屠方眼泪直飚,“不会有事的!或只是天气暑热,你中暑了也未可知!” “世间不会有如此巧合。”华阳郡公觉得头越来越沉,他其实早起便有些不舒服,只是节骨眼上不想声张,仗着自己身体好,觉着回头睡一觉八成就好了。 然而……华阳郡公心中苦笑,那或许是他自救的唯一机会,竟不知不觉得错过了。用力的深吸了几口气,他竭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强行保持着清醒,骨节分明的手猛的扣住的瑞安公的手腕,泪水抑制不住的涌入眼眶,“叔叔,我所有的心腹奔赴宁江护持澄哥儿,可否换你护我儿周全?” 我不想死,我还有宏图未展,心愿未了,我不想死!华阳郡公在心里呐喊,但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流逝。想着朝中复杂至极的局势,他咬牙强撑着,提前处理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你说什么傻话啊!”瑞安公急道,“同自家叔叔生分什么啊!” 华阳郡公垂下眼:“你卷进来,会死的。” “我怕他条卵!章家有本事把我们姓杨的全屠了!”瑞安公怒意翻涌,嘶吼着道,“你若有事,我要他们章家全族抵命!!!” “谢了!”华阳郡公的身体已经开始轻微的抽搐,他无力再做更多的交代,只斜靠在壁板上,看着屠方哭着朝着一溜火盆里快速的扔着一沓沓的册子,旁边有几个小厮在帮手。 眼见着屠方点出来的册子越来越少,华阳郡公紧绷的情绪才稍微松了几许。这里头有太多太多朝中密辛,也有太多朝臣的把柄。这些绝不能落到旁人手中,否则他麾下的中流砥柱,将万劫不复! 这是他要留给继任者的人! 头越来越沉,华阳郡公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即将消逝,耳边的人声仿佛隔了几百重的纱,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只是他的手,一直扣着瑞安公的腕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开。 -- 第527页 他还没有等到瑞安公肯定的那句答复。 宗室对子嗣,爱愈性命!他只有两个儿子,他愿用一切去换孩子的生机! “父亲!”小世子带着弟弟,飞也似的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是梅夫人。 “太医怎底还没到!”梅夫人尖利的喊,“来个人,去催太医!” 瑞安公如梦初醒,他看向脸上泛起些微蜡黄的华阳郡公,霎时泪如雨下。太医,大概是不会来了……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打斗声,很轻,却像钢针直插进了瑞安公的心底,痛的他一个哆嗦。毒杀加行刺,到底是谁?非要对华阳郡公府赶尽杀绝!? 这两个孩子有危险!一个念头猛的窜进了瑞安公的脑海,他腾的站起,用力甩开华阳郡公的桎梏,一手抱起华阳的幼子,一手拉住小世子,就要往外走! “叔祖!你做甚!?”小世子奋力挣扎,梅夫人亦赶上前来,警惕的拦在了门口。 “让开!”瑞安公怒斥,“我带他们走!” “安哥儿,派人,护送我离开!”瑞安公回头冲华阳郡公大嚷着。 华阳郡公似感受到了什么,狠狠的咬了下舌尖,抓住了那极为可贵的一丝清明,艰难的道:“拜托!” 梅夫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啊!” 华阳郡公无力解释,这一点清明,让他听见了外头的打动,心下惨然。下毒的御厨应该是永和帝的人,因此只要杀了他即可,不会动他的家眷。可外头冲进来行刺的,大抵,真的要斩草除根了。 章鸿祯,你好大的胆! 圣上,你在与虎谋皮! 华阳郡公胸口起伏,聚起最后的力气,对屠方吼了声:“走!” 屠方强忍着悲痛,以手抵唇,吹出了一声长哨。那长哨连绵,宛如杜鹃啼血。无助且哀伤。 门外闪进来了二十几个汉子,屠方迅速点名,带着一半人,直接进密道,而后消失在了华阳郡公府,不知去了何方。 瑞安公抱着侄孙,跟着剩下的人,闷头往外冲。及至他带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华阳郡公的精神蓦得一松,彻底陷入了昏迷。 “叔祖!我父亲呢?”小世子素来聪慧,尽管年仅九岁,却已知出了大事。他跟在瑞安公身边一路小跑,一边用眼神镇住了不住扭动,险些从瑞安公手里掉下来的弟弟;一边问询,“你要带我们去哪?” 瑞安公本就体能不行,抱着个孩子奔跑,哪来答话的力气?旁边的侍卫想接手,却被他躲开。两个孩子,他至少得护住一个。大的那个他是抱不动了,小的必须抱在怀里,让那起子刺客有所顾忌。 华阳郡公在夺储,灭他满门,宗室里不敢插言,再灭了个与夺储无关的宗室老实头,便是太后动的手,亦不好交代。瑞安公在赌,赌宗室的人丁稀薄,赌他们不敢对普通宗室痛下杀手! 好容易跑到了大门口,瑞安公来时的马车还安安静静的停在此处。把小侄孙抱上了车,瑞安公带着小世子,也连滚带爬的进到了车内,将喘匀了气,立刻吩咐道:“去保庆郡公府!” 侍卫推开车夫,顾不得车身摇晃,御马狂奔。朱红顶的华贵马车,在京城的道路上飞驰。宗室扎堆儿住,保庆郡公府展眼即至,瑞安公拉住小世子,直冲进了大门。 门房追在后头喊:“国公爷,你做甚!?” 瑞安公充耳不闻,径直往里冲,就在他进入保庆郡公家的大堂时,留在外头的马车旁开始了袭杀! “叔祖!”小世子绷不住了,“我弟弟在马车上!!!” “那不是你弟弟了!”瑞安公一脚踹开保庆郡公的房门,把小世子往保庆郡公怀里猛的一推,大喝道,“你孙子!看好了!” 保庆郡公呆滞,却本能的紧紧的抱住了小世子。喘成风箱的瑞安公见状二话不说,掉头往回跑。还有一个,我一定能送到目的地的,一定能! 第305章 四场   “什么!?瑞安公死了!?”…… 保庆郡公府外血雨腥风,好在门房上算伶俐,甭管发生了什么,先帮了自家人再说!一口气喊来了二三十个手持木棍的青壮,并几十个拿枪拿刀的侍卫。 纵然这帮花拳绣腿平日里只够打个流氓的,盖不住人多,乌央乌央的一下子便把刺客缠住了。瑞安公一边剧烈的喘着,一边连滚带爬的从人群中穿过,溜进了车里。车里的小公子杨宣维已经吓傻了,瞪大着双眼,哭都哭不出来。 “安祈县公府!”瑞安公嘶吼,又接着用力的呼吸着。他年岁渐大,一向又不爱动弹,略显肥硕的身体在车厢里摊成了一团,还不忘顺手把小侄孙护在身下。一家只能放一个,多了……多了这起子怕事的亲戚,未必就愿以死相护了!这是华阳的孩子! 侍卫吆喝了两声,命同伴与保庆郡公府的帮手让开道路,一甩马鞭,驾着马车飞奔逃窜! 乾清宫内。 永和帝执黑子,与安永郡王有一搭没一搭的下棋闲话。原该其乐融融的景象,安永郡王却总觉得心绪不宁。京中风云涌动,永和帝可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在此要紧时刻,平和喜乐的请他来下棋,怎么看都透着一丝古怪。 梁安随侍在一旁,默默掐算着时辰,心里不免着急。传闻久泡的木耳能杀人于无形,只发作的时候不好把握。早则两刻钟,晚则需得一整日。据李林昨夜传回来的消息,华阳郡公足足吃了一碟子,理应……成功了? -- 第528页 然,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早先东厂有暗中做过试验,未必次次有效。如若华阳郡公乃真命天子,有气运加身,逃过了这一劫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梁安登时冷汗涔涔。他与华阳郡公前日无怨近日无仇,自是没兴趣特特毒杀他。然,作为永和帝的心腹,梁安又不得不亲自操刀,安排一切事宜。 用毒木耳杀人,已是他能寻到的最隐蔽的法子!然,世间事只要做了,难免有痕迹。此法能落入他耳,岂知没有旁人知道?万一华阳郡公率先获得消息,装模作样,而后来个绝地反杀,那他可就叫圣上埋沟里了! 梁安心里发苦,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怎么就卷进了谋杀准太子的事儿里呢?华阳郡公躲过了,他不得好死;躲不过,难道杨景澄会放过他?天可怜见儿的,他一开始抱的就是杨景澄的大腿啊! 这都特娘的叫什么事儿! 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梁安手心里的汗也越来越多。忽然,门外传来了极细微的响动。有个小太监接到信号,匆匆走了出去。不多时,小太监折回,小心的避开安永郡王的视线,对着梁安比了个大拇指。 梁安脚底一个哆嗦,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手势,华阳郡公快不行了!可那是执掌锦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到底是真不行还是糊弄人的,梁安一点底都没有。 斜眼看了看依旧在与安永郡王谈笑风生的帝王,梁安勉强定了定神,低眉顺眼的走到永和帝跟前,柔声道:“圣上,您该用些点心了。御膳房里新近做的杏仁饼,您尝一个?”这也是个约定好的暗号,杏仁饼就代表成功。 永和帝执棋的手一抖,心里闪过了一丝狂喜,成了!他今日特特将安永郡王扣在宫里,同时,太医院正余春泽也被他指使了个差事。正是怕他们掺和进去,致使节外生枝。毕竟木耳杀人匪夷所思,永和帝亦无十足的把握。 华阳真是太难缠了!那是十几年的锦衣卫,麾下能人无数。不论是暗杀还是下毒,皆难逃他们的法眼。若非偶得毒木耳的偏方,他在此天赐良机之时,竟不知如何才能动手。 缠斗了数年的生死仇敌即将奔赴黄泉,永和帝心下松快的同时,又难免生出警惕。就如梁安所想,他同样害怕李林倒戈,华阳郡公虚晃一枪,转身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毒杀准太子,对朝臣而言,总是交代不过去的。尤其是,看好的继承人,与这个准太子感情莫逆。 永和帝不动声色的调节着呼吸,安永郡王还在,他不能露出端倪。黑子啪的落到了棋盘上,一直心不在焉的安永郡王的大龙被拦腰截杀。 安永郡王的心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定然出事了!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昨夜不曾歇好,今日精神有些短了。” 永和帝指着安永郡王笑道:“你耍赖!” 安永郡王心中不安愈浓,索性直接道:“臣确有些不适,恐御前失仪,请圣上容臣告退。” 永和帝后背略僵了僵,终是点了点头道:“好。” 章太后端坐在慈宁宫大殿,手中的纱质团扇轻轻摇晃,带起了徐徐微风,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与她一派悠然不同的是整个宫里的太监宫女,皆脚下生风,急忙忙的来回穿梭,随时回报消息。 “听说华阳郡公已经昏迷了。”兰贵躬着腰,在章太后耳边小心翼翼的回报。 章太后轻摇团扇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然后呢?” “北镇抚司衙门,指挥佥事褚俊楠带着百来号人出了城,不知往哪处去了。” 章太后点了点头,示意兰贵继续。 兰贵只得道:“瑞安公把小世子送去了保庆郡公府,此时正坐着马车,带着二公子在街上跑,暂不知预备去哪处。” 章太后挑了挑眉:“是华阳提醒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到的?” 兰贵摇了摇头:“不知。” 章太后轻笑:“若是他自己想到的,我平日里倒小瞧了他。是个明白人。” 兰贵不大确定的问道:“国公此举是?” 章太后笑问:“你猜不着?” 兰贵无奈的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对宗室幼童下手的左不过那些人。连华阳郡公的威势都不曾放在眼里,保庆郡公这等闲散宗室,只怕……” “非也,非也!”章太后笑盈盈的道,“正因为保庆郡公混吃等死,送去他家才安全。他家绝嗣,正上天入地的想过继承爵。那吃进嘴里的孙子,保庆郡公绝对不肯吐出来。只消册封了保庆世子,那孩子是华阳亲生又如何?宗法上,过继了就是过继了。”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消:“他杀华阳世子,我没意见。但,”章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再敢对保庆世子下手,休怪我无情!” 兰贵喉咙紧了紧,莫非,行刺的竟真的是章首辅!? 街头的追杀在持续,被抽的斑斑血痕的马匹嘶鸣起伏,瑞安公府的马车抖的几欲散架,弄的瑞安公一直无法缓过气来。许是方才跑的太急,他感觉胸口一阵拉扯的痛。更让他糟心的是,不知为何,他的牙也开始跟着痛起来。 老杨家还有没有点气运了!瑞安公在心里痛骂老天,便是老杨家有对不起百姓的地方,也不该报到孩子头上吧!? 车厢被刀剑劈的砰砰作响,华盖朱缨早叫扯了个稀烂。街上不知何时,没了行人。摇晃的马车孤寂的穿梭在巷道里,对敌的侍卫却越来越少。 -- 第529页 瑞安公看不到车外的场景,只听得见兵器撞击声逐渐微弱,驾车的侍卫的呼喝越发急切。 忽听一声闷哼,马车重重的摇晃了两下。瑞安公忍不住掀开帘子,赫然看见驾车的侍卫直直的倒在了车头,一把大刀从他的前胸穿过后背,可他的手腕依旧顽强的甩着马鞭。 “驾!”口吐血沫的侍卫无意识的喊着,却因无法持缰,马匹不受控制的缓了下来。 瑞安公府的马是好马,但也仅仅是寻常的好马,与战马不可同日而语。快速的奔跑耗尽了马的体力,两匹健马用鼻子喷着气,哪怕还在被抽打的愤怒中,也实在没了气力。 哐当,马车终是停下了。 小公子杨宣维从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不要哭!”瑞安公艰难的抱起侄孙,嘴里不停的絮叨着,“你父亲从来不哭。他是个倔孩子,你也要当个倔孩子!” 话音未落,车外一声大喝:“公爷!走!” 瑞安公当即捞起杨宣维,蹬的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撒丫子往前狂奔。杨宣维在他怀里颠的说不出话来,啜泣声戛然而止。 巷道是如此的漫长,体力即将告罄的瑞安公的双腿几乎难以抬起。这条巷道里住的皆是他的邻居,他想求助,可听到打斗的邻居们齐齐关上了大门。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瑞安公真的没有力气了,他放下了杨宣维,拉着他的手艰难的往前走着。身后是绵绵不绝的厮杀,与时不时乍起的惨叫,也不知是敌军的,还是自己人的。 瑞安公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有如此的无助! 巷道好长!好长!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瑞安公越跑越慢,侄孙已经放下,爷孙两个,只能手牵着手往前跑。 华阳郡公府最后一个侍卫轰然倒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手中的长剑猛的刺出,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奔跑的瑞安公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他没发现自己早已比平时走路还慢了,但后头的刺客却好似顾忌着什么,始终没有一鼓作气的追上来,倒更像与华阳郡公府的侍卫有血海深仇一般。 此时此刻,瑞安公不独身体,他连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好在,安祈县公府的大门,近在咫尺!他双腿一软,稍显肥胖的身躯重重的跌在了地上。手却在侄孙的后背推了一把,砰的一声,没站稳的杨宣维重重的撞在了安祈县公府的大门上。 “哇!”稚嫩的童声惊醒了整个安祈县公府,大门吱呀打开,门房惊讶的抱起了杨宣维。 冲杀而来的蒙面刺客脚步一滞,缺儿子缺疯了的宗室门房,毫不犹豫的搂着杨宣维,嗙的关上了大门。 赶上了!躺在地上的瑞安公无声大笑!他赌对了,来人不敢杀宗室旁支的孩子! 瑞安公看着湛蓝的天空,白云漂浮。他胸口的起伏渐渐虚弱,他却爽快的笑出了声响。 章鸿祯,是你吧?你一定没想到,我今天会去华阳郡公府,坏你的好事!你胆敢袭杀我侄孙,你死定了! 夏风卷过巷道,安祈县公的大门内传出了喧哗。同保庆郡公府上那般,几十个青壮扛枪的扛枪,举刀的举刀,气势汹汹的冲杀了出来。 然而,大门外的巷道里已然寂静无声。没有侍卫、没有刺客,也再没有了瑞安公的呼吸…… 第306章 五场   五月初九日,早朝。  今日…… “什么!?瑞安公死了!?”章首辅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一直安坐在家里,调度指挥着全局的他脸色剧变!数年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瑞安公的出现,令他很意外,不过并没对他造成什么困扰。得到回报的他,在瑞安公把孩子送去保庆郡公府的瞬间,他便明白了自家女婿的目的。于是他迅速调整计划,把灭门改成了驱赶。 宗室绝嗣的人家太多了,随便数一数,能数出一群。瑞安公府把两个孩子分别送去两个闲散宗室,章首辅乐见其成。毕竟他浑水摸鱼袭杀华阳郡公府,终究是有些犯忌讳的。他不确定宰了两个小崽子,章太后会不会发飙。 既然瑞安公肯冒头,他随手就推了一把。命家养的死士只管削弱华阳郡公府的力量,放过两个无关大局的崽子。省的华阳郡公养的猛士直接过到了杨景澄手中,对他的后续计划不利。 随时随刻能因地制宜的调整谋划,补全漏洞,乃章首辅的长处。不单他本人,连带他带出来的王守良,亦能在千里之外的徽州,翻云覆雨间,把华阳与杨景澄一对兄弟活活埋进了沟里。 不曾想,瑞安公居然死了! 一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章首辅,登时头痛起来。他眼下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节外生枝。永和帝毒杀华阳的心态十分微妙,他背地里的小动作,永和帝未必不清楚。只是在弄死华阳一事上,他与章太后还有永和帝之间,各有默契。 但那毕竟是见不得光的!因此,默契也仅在华阳。 这是个极危险的均衡,稍有不慎,便会直接触及章太后和永和帝的底线。或者说,互有把柄的三巨头,拼的就是谁的破绽更少。 冷眼旁观的章太后无疑是最稳的,无论谁上位,皆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因此她最为从容,全程看戏。 而胆敢在皇帝与太子厮杀间掺和的章首辅,则是最不稳的。除非他全盘获胜,否则谁赢都是他的死期。 -- 第530页 因此,瑞安公在节骨眼上的死亡,直接撼动了天平! 章首辅头痛的揉着太阳穴,难道他的人追的太急了么?随即又在心里暗骂:瑞安你个废物!宗室扎堆住,几里路都能跑死了你,要你何用!? 瑞安公猝死的消息,无疑是今天的第一个雷。谁也没想到,这场搏杀中,率先死的竟是个平日里懒管闲事的国公!刚从宫里出来的安永郡王眼前一黑,一面派人回去告知王妃与杨兴云,命他们去瑞安公府主持大局;一面带着人策马往华阳郡公府狂奔。 华阳郡公府门口血迹斑斑,门房却还没有十分混乱。见了安永郡王,门房哽咽着道:“王爷来的正好,我们夫人都慌了神,正等着族里的亲长来帮衬。” 安永郡王来不及同门房废话,一路快步往外书房走。还未到地头,便听见梅夫人的哭声。安永郡王心中发沉,人未进门,先朗声道:“安哥儿如何了?” “叔叔!”梅夫人听见了安永郡王的声音,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们郡公没动静了!” 安永郡王身体微晃,急步冲进屋内,只见外书房的卧榻上围着好几个大夫,其中混着两个穿五品服侍的太医。李纪桐脸色铁青的站在一旁,拳头攥成了铁球! “就你在此?”安永郡王问道。 李纪桐沉声道:“郡公苏醒了一小会儿,命……”李纪桐的话打了个磕绊,好半日方能接着道,“顾坚秉与褚俊南,分头通知汤、潘、于三位阁老,以及……”李纪桐喉咙肿胀如火烧,最后的话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池、朱等尚书,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许踏入此地一步。除非……除非是他发丧,朝廷举哀……众人光明正大的去送他一程。” 安永郡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透过一群忙碌大夫的身影,他看见华阳郡公的脸色,蜡黄里带着黑灰,心中好似有尖刀在绞动般的疼!这是他极喜爱的侄儿,是他看好的储君! 却是躺在榻上,生死未知。 大夫们一个个的摇头,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问病史,也不过是些寻常吃食。两个太医慌的冷汗直下,不留神间,京里居然又有了查不出的奇毒。叫他们这些做太医的,如何是好? 梅夫人哀伤欲绝,她已经知道两个孩子的去向。没了牵挂的她满心扑在丈夫身上。宗室生育艰难,因此宗室子弟总是姬妾满院,正房娘子没几个过的舒心的。可她的丈夫,敬重正妻,从不随意沾花捻草。在她看来,华阳郡公便是那天底下最好的夫君,谁也不能比! 可现在,她的丈夫,被人害了!她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是我无能!”梅夫人在心中大喊,“是我无能!是我没看好家!” “郡公……”梅夫人抓着华阳郡公的手,一如既往的带着略显粗糙的薄茧,却再无平日的温暖干爽。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湿,无论怎么擦拭,都弄不干净。 安永郡王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这是他日常来议事时的座位。抬眼看向上首的主位,空无一人。 “圣上到底想做什么啊!”安永郡王用手捂着脸,挡住了满脸的泪。 李纪桐看着皇宫的方向,无声质问:“姑姑,你一直不看好华阳郡公,是早已料到了今日么?” 华阳郡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整个系的官员皆宛如困兽般的焦躁。他们不能亲至,只能想方设法的打听灵丹妙药。半下午时间,甚人参鹿茸、灵芝天麻,把院里堆了个满满当当。可大夫们连病都没看明白,再多的药石,亦是枉然。 亥时初刻,华阳郡公停止了呼吸。 梅夫人凄厉的尖叫:“杀我夫君者,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澄哥儿!替你哥哥报仇!” 说毕,梅夫人脚底发力,直接撞在了柱子上,殉节了! 安永郡王再也忍不住,双手撑在膝盖上,捂脸大哭。我的傻孩子,你喊澄哥儿有何用?没有了他哥哥的庇佑,他自身都难保! 圣上,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安永郡王再次发出了质问。宗室里统共只有两个能干的孩子了!他们两个,是绑在一起的啊! 同时失去男女主人的华阳郡公府,终于陷入了混乱。太医与大夫们,一个比一个溜的快,片刻间跑了个干干净净。安永郡王在哭泣着,李纪桐却立在外书房的正中央,没有眼泪,腰背笔直。 华阳郡公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他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直到将杨景澄迎回京中,推上皇位,他们这场仗才叫结束。 他们,还远远没到可以悲戚的时候! 李纪桐抬脚,踏出了外书房的大门。五城兵马司的权柄,是华阳郡公为他争取而来。他理应要做点什么,至少,不能让瑞安公白死! 华阳郡公的死讯与梅夫人的遗言,同时传进了宫廷。永和帝的手不自觉的颤了颤,到了他的年纪,难免迷信鬼神之说。梅夫人的诅咒让他感到了不适。但,他很快稳定了心神。 皇权不允许觊觎!胆敢叛逆者,死! 永和帝从宽敞的御座上起身,径直往外走。梁安等太监忙不迭的跟上,不敢问夜深时分,永和帝要去何方。走过长长的甬道,永和帝跨出了乾清门。右拐,穿过了隆宗门。而后,他停在了慈宁宫大门。 慈宁宫内灯火辉煌,守门的太监见了永和帝,明显愣怔了一下。宫内的这对母子关系恶劣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顺太妃活着的时候,永和帝倒经常大半夜的跑宁寿宫。可慈宁宫……这几十年来,他白天都极少来,晚上更是头一遭儿。 -- 第531页 宫门早已落锁,但无人敢拦皇宫的主人。小太监拍开了大门,慈宁门与慈宁殿的大门依次打开。很快,永和帝在东暖阁见到了精神奕奕的章太后。 过了端午,天气有些热,又不到用冰的时候。因此年老怕热的章太后手中始终不离团扇,哪怕到了夜里,也拿在手里把玩。 永和帝的到访,她没有丝毫意外的情绪,半低着头扯着团扇下的坠子做耍,懒洋洋的问:“何事?” 永和帝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道:“长乐不堪大用,不配做太子。” “嗤!”章太后毫不客气的嘲笑,“我选定了谁,你心知肚明。不喜长乐,同我说甚?你同外头的人说去。” 永和帝冷冷的道:“长乐为夺嗣子位,谋杀兄弟,害死叔叔,娘娘不会替他求情吧?” “噗!”章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你找的借口?” 永和帝迎上章太后的目光:“是。” 章太后摇头笑道,“你很小的时候,母后便告诉过你,朝堂上没有傻子。不想,四十年了,你竟依然半点记性都没长。” “长乐是个废物。”章太后目光柔和,说出的话却好似钢针般犀利,“你家废物,能不动声色的谋杀锦衣卫指挥使?” 永和帝的脸色开始难看。 “为君者,敢做就要敢当。”章太后语调倏地放缓,她轻柔的摇着扇子,慢条斯理的道,“你自己闯下的祸,如何扫尾,自己想去吧。为娘年岁渐高,就……不奉陪了。” 第307章 终场    瑞安国公府内,哭声震天。…… 五月初九日,早朝。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乾清宫内的官员意外的多。除却平时议事常见的阁臣与六部九卿,诸如宗人府丞、詹事、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等等,也位列在殿。 然而,几十人的大殿内,再不见往日朝臣们唾沫横飞的吵闹,唯有落针可闻的寂静。 次辅汤宏低着头,却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憔悴与颓丧;兵部尚书池子卿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浑身都萦绕着哀伤的气息;安永郡王精神恍惚,于延绪等人更是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永和帝赫然发现,六部九卿等几十个官员,竟有泰半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所有的精气神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了几拍,但见身边的梁安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后背不由渗出了汗。 他早知华阳声势浩大,随时可取他而代之,因此他找到机会后,迫不及待的下了先手。可此时朝上的反应,让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大殿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可能突然跳出来,为华阳报仇。因为他清晰的在诸多朝臣眼中,看到了真切刻骨的恨! 永和帝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昨夜想好的万千说辞,生生卡在喉咙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眼神在大殿中不停的扫视着,希望能找到一个盟友,至少有个台阶!可是,足足两刻钟过去了,无人露出丝毫的善意,亦无人愿意开口。 永和帝抑制不住的开始慌乱。习惯性的侧头看向珠帘的后头,可原本章太后的位置上,空无一人。他的小动作清晰的落到了朝臣们的眼中,池子卿的眼眶蓦得一酸,泪水直直落下。华阳郡公一生所忠于的君王,不过是条白眼狼。 池子卿难过地根本不加掩饰,只因如若华阳不曾那般忠于帝王,可有无数种手段、无穷多的机会刺杀皇权路上的最大阻碍。但华阳郡公没有。他不单没动过刺杀皇帝的念头,甚至十年来,兢兢业业为永和帝抵抗着后党的狂风暴雨。 谁曾想,他竟死在了永和帝手中。 前因后果的脉络,清晰到人尽皆知。华阳郡公的党羽们,甚至不用开会探讨,都能逆推出过程。这是章首辅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阳谋,能成功,只因永和帝在真心实意的期盼。他甚至迫切到,根本不核实章士阁的真正死因,只要杨景澄断了后路,就能立即动手的地步! 池子卿很想看到,如若这是杨景澄与章家合谋的一个局,永和帝的表情将何等的精彩! 章家,仅仅死了个废物嫡长孙而已。 池子卿心中抽痛,这般的一换一,当真太划算了! 大殿内继续沉默,没有了依靠的永和帝,不得不竭力寻求帮手。良久,他的视线终是落在了章首辅身上。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必定更引仇视,但他无力对抗半拉朝廷,他必须立刻找盟友。 “昨日……京中出了大事。”永和帝话未说完,尖利如针的目光便直直扎了过来。他的嗓子迅速变的干涩,顿了好半晌,方缓缓开口,“章首辅,有何看法?凶手,缘何要袭杀华阳与……瑞安?” 满脑子官司的章首辅当场懵了一下,有人同时袭杀华阳与瑞安公!? 瑞安公之死,昨日打了章首辅一个措手不及。盖因华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仇家无数,又有长乐这等对头,还有永和帝自家虎视眈眈,忽然枉死,虽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但瑞安公一介闲散宗室突然亡故,细究起来,追逐他的人马哪哪都是漏洞。章首辅昨夜一宿没睡,正是在思考如若永和帝或华阳党羽死咬着不放,他该如何应对?要知道,夺储之争,一步踏错,即是万劫不复。他坚信章太后为了杨景澄,绝对会趁此机会,毫不留情的打击他,削弱他对朝堂的掌控力。 -- 第532页 然,章首辅万万没想到,永和帝竟主动问询他瑞安公之死? 章首辅的脑子飞快转动,瞬息之间,便想明白了永和帝是想以此作为交换,让他破解此刻朝堂上的尴尬。换言之,永和帝不追究莫名出现的追杀,他来替永和帝解围。 章首辅心想,他的算计果然已是人尽皆知。朝中执掌权柄的三人,皆想杀华阳,于是创造了种种契机,助永和帝一举得逞。 只是他们三人,想杀华阳的目的终是不一样的。 华阳郡公的死,理应是永和帝手里惊天动地的一步棋,没有“天子震怒”下的惊涛骇浪腥风血雨,怎配得上赫赫威名的华阳郡公!?可永和帝仅仅些微挫折,就想把这步棋轻描淡写的混过去。 难道你杀华阳的理由,仅仅是因为看他不顺眼么? 不知为何,章首辅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意。他与华阳生死仇敌,却也对华阳有着由衷的敬意。敏锐、聪慧、果决、进退有度。如若这是他章家的承重孙,不知该何等的欣喜。谁曾想,到了永和帝手中,竟就落了个平淡至苍白的结局。 “呜……”一声呜咽,打破了殿中的寂静。众人寻声望去,哭泣的是安永郡王。他是宗人令,是华阳的长辈,是瑞安的兄长。他没有旁人的顾忌,于是在此沉郁的气氛中,终是忍不住了。 安永郡王的哭声,好似泄洪的闸门破碎。华阳的党羽毫不顾忌的哭出了声。那般声势,仿佛死去的是御座上的帝王。 章首辅静静的看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落井下石。华阳郡公值得乾清宫大殿里的一场哭。再是夺储,章首辅一系,也从不否认那位,是国朝当之无愧的储君。 永和帝慌乱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想发飙,自己还没死呢!你们在乾清宫的大殿里哭什么!?何况你们一个个亮出自己与华阳的交情,真不怕我把你们全收拾了么!? 可惜,没人理会他隐忍的怒火。直至两刻钟后,殿内哭声方渐止。永和帝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章首辅踏前一步,朗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人敢于在京中行凶。臣恳请刑部与锦衣卫共查!” 刑部尚书康承裕连忙道:“华阳郡公遇害,锦衣卫便由指挥同知蒋兴利主持如何?” 华阳党羽与帝党们一言不发,竟是齐齐选择了默认。 永和帝脸色微变,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往日鸡毛蒜皮的事尚且要吵个天翻地覆,华阳郡公的大案,整个帝党难道就任由章首辅操持?他可不想长乐那个草包上位! 殊不知,在汤宏等人的眼中,永和帝与长乐并无区别。甚至,弄不好长乐比永和帝还要强些。至少长乐未必能为一己私利,毒杀一个文武双全的储君。 史上不是没有水火不容的皇帝与太子,更不是没有残杀太子的皇帝。然,那些皇帝,起码大权在握、起码心中有底。而不像眼前的永和帝一般,分明强敌环绕,还非得自断臂膀。 任性妄为到了这等地步,朝臣还有甚好指望的?交予章首辅一系去查,最多落个不了了之。横竖,永和帝一大清早的,不就同章首辅示好,率先问询过章首辅的意见了么? 朝会在沉默中散场。永和帝半是恼怒半是心虚的回到昭仁殿里头的暖阁内,咬牙切齿吩咐:“梁安,给我盯紧了那起子人,我倒要瞧瞧他们能整出甚幺蛾子!” 梁安怔了怔,好半日方猜到永和帝让他盯的大抵是汤宏等人。于是应声而去,却是很快折回。出乎永和帝意料的,不论是汤宏,还是安永郡王,或是于延绪、池子卿等铁板钉钉的华阳党,皆安安分分的回了自己家,一个去华阳郡公府吊唁的都没有。 李纪桐甚至依旧在衙门里坐班,以至于永和帝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华阳党。 倒是后党那头,以章首辅为首,浩浩荡荡的一齐去了华阳郡公府,在匆忙布置好的简陋灵堂里,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 慈宁宫内。章太后听完今日早朝上的种种,挥退了前来报信的小太监,又在躺椅上看起了梁上来回穿梭的燕子,一派安享晚年的模样。好半日后,她看着兰贵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轻笑道:“你想说甚?” 兰贵觑了觑左右,见左近都是信得过的宫女太监,才低声问:“汤阁老他们,为何不去郡公府上?” “不知道。”章太后答。 兰贵愕然。 “不过,那小子的班底,这次算栽个干净了。”章太后的手指绞着扇坠上的流苏,慢悠悠的道,“接下来,章首辅必有大动作。就看……长乐与澄哥儿,谁才是天命所归了。” 兰贵眼皮一跳:“万一赢的是长乐郡公……” “那就江山尽毁,改朝换代呗。”章太后不以为意的道。 兰贵瞠目结舌:“娘娘!江山社稷,可不好开玩笑!” 章太后拿着扇子,在兰贵头上重重的拍了两下,好笑的道:“你一个太监,我一个孤寡老婆子。你六十好几了,我七十多了。江山社稷关我们屁事?便是将来我死了见了列祖列宗,他们还能把我这个尽了力的媳妇儿怎么样?是,我扶持了章家,可我也放权给了儿子。我看家看的够可以的了,怎么着?他们姓杨的子孙,自家作妖,还要我擦屁股不成?我擦了四十多年还不够么!?” 兰贵一阵恍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章太后说的话! -- 第533页 “唉,”章太后又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把沉思中的兰贵吓了一跳。兰贵还当她要点评朝廷局势,不料章太后轻声道,“你使个人去看看咱们胖丫,她的安生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第308章 泼妇    徐立本夫人震惊的张大了嘴…… 瑞安国公府内,哭声震天。 一生顺风顺水的章夫人,从未想过中年丧夫之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尤其是亲生儿子还未站住,而与她仇深似海的杨景澄又已经是朝廷册封了的世子。都不用礼部、吏部讨论,他现就已经是新的瑞安国公了! 章夫人抱着年幼的儿子,想着内宅里无数不显山不露水的折磨人的手段,直挺挺的哭晕过去了好几回!三四个太医围着她,半步都不敢离。家里大事,不得不尽数交到了安永郡王妃与颜舜华手中。 瑞安公昨日忽然亡故,众命妇却是今日下了早朝后,方结伴乌央乌央的赶来。甚宗室长辈、朝廷诰命、邻居亲友,不一会儿就坐满了屋子,热闹程度与当日颜舜华生育时相差仿佛。 谭夫人自不必说,三房的丁夫人亦陪着嫂嫂前来。她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颜舜华,嘴里的话更是毫不客气:“妇道人家应以贞静为要,胡乱掺和外头的事,害死了公公,搁我们章家,你这般不守妇道的媳妇儿就该打死!” 安永郡王妃登时恼了,她才是夫家长辈,她没开口,你章家放哪门子屁!?简直太跋扈了! 谁知她正要说话,耳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站着的叶欣儿面无表情的收回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丁夫人,呵斥道:“区区民妇,也敢对国公夫人大呼小叫!?来人,把这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贱妇拖出去掌嘴!” 大厅中的诸夫人看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小侍妾,竟敢当众打人,好生凶悍! 丁夫人一辈子仗着娘家夫家皆得势,何曾吃过这等亏,当即气的跳起,伸出爪子就要挠叶欣儿!不曾想,杨景澄的侍妾凶悍,正妻更凶悍。颜舜华哪肯让外人伤了自家心腹,抬脚就踹在丁夫人的膝窝,正是杨景澄教过她的打架方式! 一脚落下,只听丁夫人惨叫一声,咚的落地,摔了个正儿八经的大马趴! 争执发生的实在太快,饶是久经沙场,处理过族里无数事端的谭夫人也呆立在了当场。丁夫人阴阳怪气,按规矩,对方不应该是含沙射影么?怎底打了起来!?闺阁女子,还、还会打架的么!? 踹完人的颜舜华从容坐回椅子上,微笑看向安永郡王妃:“说来,我正有一事想求大伯母,前些日忘了,方才想起来。” 安永郡王妃还在恍惚中,本能的问:“何事?” 颜舜华缓缓道:“论理,国公世子可有二妾。我们叶姨娘乃伺候了世子数年的旧人。世子离京前叫某些不守人伦的混账弄的手忙脚乱,不曾想起此事。他离京后,我又生产,把事儿混忘了。正好今日想起来,劳烦大伯母同咱们大伯伯说个情,我们叶姨娘,服侍有功,合该是叶夫人的。” 四面八方的目光瞬时射向了叶欣儿!宗室里把奴婢抬成夫人的不罕见,但那至少得生育有功,服侍有功是什么鬼!?更有安祈县公夫人恨铁不成钢的想:你才生了个闺女啊!就抬个姨娘来斗法!你不要命啦!? 唯有谭夫人眼皮一跳,“不守人伦的混账”听进了她的心里。好一个刁钻刻毒的妇人!她这可是连章家带永和帝,一个不落的骂了啊!他不动声色的扫过全场,果然见到几个文臣的夫人,看向颜舜华的眼神里,闪过了赞赏! 华阳郡公枉死,他的党羽只怕已恨出了血!他们恨章家,更恨永和帝。不守人伦四个字,只差没指着永和帝的鼻子痛骂了!华阳党羽家的夫人们,岂能不觉着出了口恶气!? 谭夫人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谁也不知道华阳郡公到底笼络了多少朝臣,更不知道有多少墙头草开始重新站队。颜舜华的公然表态,是否会让杨景澄完整继承华阳的衣钵?如若华阳的党羽尽数倒向了杨景澄……谭夫人后背一紧,不行!绝不能让杨景澄摘了果子!否则助杀了华阳的章家将万劫不复! 不为章士阁的死,而是,如若杨景澄的权柄继承自华阳,那他安定人心的最好方式,便是与章家不死不休! 谭夫人暗叹了句:厉害!尤其是她的人刚打了丁夫人,这话传到永和帝耳里,怕能误解成她在骂章家。天地人伦,骂的不正是以下犯上、不敬皇权宗室的忘八么!? 往日,小瞧她了! 谭夫人手指紧了紧,看来,无论是杨景澄,还是他家的女眷,都不能留了! 谭夫人思绪很快,理清楚心里的想法不过片刻光景,丁夫人尚在地上没爬起来。她是有年纪的人,这一家伙没摔骨折都算命大。丫头们七手八脚的试图搀起她,叶欣儿还在旁边骂:“没见过跑到旁人家,教训旁人家女眷的道理!堂堂章家,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丁阁老家亦是世代书香门第,族里就没有人管管这牙短舌长、合该犯七出之条的女人么!?” 叶欣儿扭过头去,毫不畏惧的冲着谭夫人发飙:“怪道你们家养的出草菅人命的大贪官!连宗室夫人都敢教训,你们眼里还有哪个!?我看你们章家,根本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你放屁!”狼狈爬起来的丁夫人指着叶欣儿的鼻子痛骂,“小小婢子,对老人家如此无礼,你有脸说规矩!?” -- 第534页 颜舜华淡淡的道:“我让她骂的,怎么?你不服?” 丁夫人厉声尖叫:“我是你夫家的外祖母!你就如此对我说话!” “够了!”谭夫人喝道,“国公尸骨未寒,你们在他丧仪上闹腾,合适吗?” 颜舜华冷冷道:“外祖母是在教训我了?” 谭夫人噎了噎。 颜舜华腾的从椅子上站起,两三下就扑到了安永郡王妃跟前,嗷的一嗓子大哭道:“大伯娘!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啊!我公公才蹬腿儿,臣下就敢欺负到我们娘几个头上来了啊!大伯娘要给我做主啊!” 众诰命目瞪口呆!你们主仆两个又打又骂的,谁欺负谁啊!? 可是泼妇是肯讲道理的么?何况颜舜华还占理!谭丁两位夫人辈分再高,也越不过宗室去。何况杨景澄可是永和帝与章太后齐齐选中的嗣子。一个不好,颜舜华就是未来的皇后。天下女人,除了章太后与钟皇后,没谁比她大的。她要撒泼,连她婆婆都管不着,你不服憋着! “世子啊!”颜舜华的哭声嘹亮,中气十足,“他们章家人,在任上欺负你,留京的又欺负我们娘们啊!” “皇伯父,太后奶奶,你们要替我们家做主啊!”颜舜华话锋一转,指着谭夫人的鼻子喝骂,“我看我公公就是你们家杀的!不然你们家也不急急赶上门欺负我们了!” 说着,颜舜华扑向承泽侯夫人:“姑姑,你让姑父去抓人!没理由没痕迹的!姑父要替我们家报仇啊!” 谭夫人额头上的汗唰的落下!瑞安公之死,恰是此次计划中的纰漏。她来之前,已接到消息,永和帝不欲追究,而是想把两事并做一事,用于打击长乐。这个借口是无人肯信的,但引得朝臣敌视长乐与章家,却顺理成章。 要知道章家一系,亦不是铁板。杨景澄性情温和、重情重义,章家系官员里看好他的不少,何况背后还有章太后! 因此,如若颜舜华咬死了章家害她公公,杨景澄远在江南,未曾接到丧报,刑部要不要接状子?锦衣卫要不要接状子!?永和帝会不会趁机反口咬一口章家!? 谭夫人此刻当真是气的浑身哆嗦,颜舜华简直混账! 最气人的是,哪怕事后刑部查出来追杀瑞安公的不是章家的人,她死活不信,非要跟章家过不去,谁也拿她没办法。众所周知,她乡下长大的,出身太低,压根没文化!没见她要求审案,只知道找亲戚么?神特么找五成兵马司做主!审案的衙门是刑部和大理寺! “没人伦的狗东西!忘八羔子!贼囚根儿!狗娘养的!”颜舜华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骂声不绝,“欺负我们家男人死的死,不在家的不在家!都上家里来撒狗尿了!” “张伦!你给我看好牛哥儿。”颜舜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嚷着,“别叫他被歹人害了。” “大家伙都是天生地养!凭甚宗室就生不出孩子?”颜舜华声音越发尖利,“我看就是有人害我们!不是做法就是下毒!我们世子的偏方,明明就是能保男胎的,我偏偏生出来的是女儿!” “那天我生产,你们呼喇巴的来那么多人!?打的什么坏主意!?”颜舜华猛的从地上跳起,揪住丁夫人的头发,对着她脸上一顿挠,那手脚快的旁边的贵妇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天你来了!今天你又来了!”颜舜华尖叫,“你是华阳哥哥的外祖母,又不是我们世子的外祖母!来这么勤快,你说!你说!是不是你施法,偷走了我的儿子!?肯定是你!肯定是你!” 颜舜华看似疯癫,实则字字诛心!在场有心思机敏的,恨不能捂住了耳朵,挡住这些叫人掉脑袋的话! 几个夫人见颜舜华在地上打滚着实不雅,手忙脚乱的上前安抚。好容易摁住了她,好久没说话的叶欣儿突然扔了个平地惊雷! “我爹区区户部小官,怎么就叫满门抄斩了呢?”叶欣儿脸上泪水滑落,“谁能告诉我,他到底贪了多少?他贪的钱……”稍停,她的音调骤然拔高,只听她尖锐刺耳的吼道,“我们家的钱,给谁了!?” 她的仇恨的目光看向工部尚书徐立本的夫人,一字一句的道:“是不是,给你们家了!?” 第309章 旧账    谭夫人的心里,没来由的…… 徐立本夫人震惊的张大了嘴,叶欣儿的指控来的猝不及防!简直是人在堂中坐,锅从天上落。便是她夫君曾在户部任职,如今也调任去工部了。你们跟章家吵架便吵架,拉我们家下水作甚!?我们跟帝党的康承裕家都联姻了! 她却不知,颜舜华与叶欣儿这对熟读了史书的妻妾,是何等的精明。朝堂上联姻如同密网,章首辅还是华阳郡公的叔外祖呢,他们不是死对头了么?徐家扔出个孙女,就是向帝党投诚?那这投名状也未免太不值钱了些。你骗鬼呢! 联姻很可能是示好,更可能是迷惑。大不了一包耗子药,药死个把孙女,便能轻轻松松的再次回后党了。毕竟,庶出孙女一条命,哪比得上家族繁盛! 安永郡王妃已经搞不清状况了,无助的拿眼看向齐家的几位主母。顾老太太隐隐察觉了什么,可惜齐成济不许家中女眷沾惹外务,此刻哪怕有心想帮衬帮衬外孙女,也颇有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只好不说话,以免叫人抓住话柄。 在顾老太太看来,刚发生的一切,皆源自于丁夫人跋扈惯了,口没遮拦,因此不幸被颜舜华主仆揪住了小辫子,一顿痛打。只擅长内宅斗法的她,悄悄儿使了个婆子,让他火速往家里报信,必要时候,强行接了外孙女就走。唔,那个叶姨娘看起来是外孙女的打手,也得带上! -- 第535页 朝中的诰命们因各家家规不同,大致分成了两派。一派如齐成济家的,对外两眼一抹黑,顶天了知道谁家太太管事、谁家小妾得宠、谁家跟自家关系好、谁家是自家的死对头,甚派系斗争、挖坑埋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另一派则如谭夫人,其夫坚信夫妻同体,朝廷纷争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同老婆分说明白,以免在外吃亏。 因此,对于颜舜华的撒泼,前者聪明的知道有事,就是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把嘴巴闭的死紧,半个字都不肯吐出来;愚笨点的甚至已经开始用嫌弃的目光看着颜舜华,觉得她乡间长大的,真真毫无体统!娶妇还得找名门望族。不过她们亦畏惧颜舜华的战斗力,不敢吱声。 至于心里明白的那一拨儿,帝党的心惊胆战,生怕颜舜华太张扬,被人直接灭了。华阳郡公强不强?还不是死了都没弄清楚谁下的毒; 后党更是想死的心都有!颜舜华明着在撒泼,实则疯狂为永和帝递刀子! 听听她说的话?甚宗室无子,皆是被人害的——难道从皇帝到宗室,不认同她的话,非要说自己就是下不出崽?皇家还要不要脸了!? 甚包生子的偏方被人破法了——这句是愚妇的迷信,可她下一句说的是她生产惊动了满朝廷的命妇!那会儿华阳郡公尚在人世,她一个世子的填房生育,命妇们那么激动作甚?更遑论各家探子来回飞奔,早落进了有心人眼里。细究起来,全是事儿! 还有甚瑞安公死因、不讲人伦、章家跋扈等等,桩桩件件排出来,她哪是在骂街,她是在杀人! 最令人无语的是,他们家不止正妻会骂,小妾捅刀子亦是一把好手。当年叶合宜案乃震惊朝野的大案,与太后陵寝塌方那事规模差不多。查出贪污千万余两,牵连甚广,落马官员无数。暴风眼中的叶家,不止自家满门抄斩,连带叶合宜夫人的母族都受到波及。且,年幼儿孙流放后,没几日就失了踪迹,致使叶包两家满门绝嗣,抄出来的家产却仅仅只有百万。剩下的九百万去了何方? 当官的层层孝敬早不是新闻,叶合宜尚且够的上满门抄斩,把持户部多年的前侍郎徐立本呢?够死一百次么?不止徐立本,户部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几个干净的?无非是查与不查的区别。 徐立本夫人生生被叶欣儿气出了一口老血,偏生还不能说她。她是杨景澄的侍妾,刚她的主子亲口说了,往后她就是叶夫人。夭寿啊!世子侧室正三品的诰命啊!宗室见官大一级,她个民间正二品的夫人不够看啊!非要摆品级,这不还有个从一品的世子夫人么?明儿她就是国公夫人了! 谭夫人接连深呼吸几口,她感觉自己怕是干不过颜舜华那泼妇了。服软,太落章家的颜面,何况焉知颜舜华不会趁你病要你命?那泼妇压根不按规矩出牌!谭夫人实在无法预判她的行为。谁会想到,她们主仆居然抓住丁夫人一句跋扈之语,把后党捅了个血肉模糊! 我们内宅掐架不是这样的!!! 于是,谭夫人果断拉起妯娌的手,二话不说,抬脚往外走。 “你欺了人就想走!?”颜舜华尖锐的声音立时响起。 谭夫人僵了僵,不走难道留着被你打?然而,她真万万没想到,颜舜华真的再次动手了。她也不冲谭夫人去,跳起来把丁夫人满脑袋珠翠与脖子上的大项圈全扒拉了下来,珍珠宝石噼里啪啦的掉了一屋子。 颜舜华大手一挥:“狗娘养的身上的东西我看不上,赏奴才们了!谁家的丫头婆子都能捡,捡到算你们本事!” 一时间众诰命差点疯了,纷纷用眼神禁止蠢蠢欲动的仆妇丫头们,那是珍珠宝石!一颗就得好几十两,哪个不心动? 奈何众诰命管得住自家的,管不住宗室的。东院的丫头婆子先冲上来蹲在地上一顿狂捡;紧接着安永郡王妃装死,她的随从也跑去捡了;安祈县公夫人一看,竟朝大丫头使了个眼色,她家大丫头顶着满脑子不情愿的蹲地上开始扒东西。 也是好巧不巧,丁夫人的项圈上,装饰着好几串米珠,那玩意个头小,数量多,丫鬟婆子且有得捡!一时间堂堂国公府邸的正房大厅里,乱成了一团。 丁夫人都给气懵了,她到死怕是都弄不清楚颜舜华的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谭夫人出身世家,更是真心没见过颜舜华这一挂的,终于绷不住仪态的冲顾老太太喊:“你们不管的!?你们真不管的!?” 顾老太太无比淡定的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那做她婆婆的女儿都不管,跟我们有甚相干?再说了,她又不姓齐,我们更管不着了。不像有些人,巴巴儿的把手伸去别人家。我们规规矩矩的妇道人家,可不干这事儿。” 安永郡王妃差点在丧仪上笑出声,强行忍笑忍的肩膀直抖。华阳党羽的夫人们在心里大呼过瘾!她们男人在外头常年被章家压的喘不过气,她们出门交际亦要小心翼翼的避章家的风头,今日算是大仇得报,一个个喜的赶紧拿出浸了药水的帕子往脸上抹,用满脸泪花掩盖着忍笑忍到扭曲的表情。 我们是来道恼的,我们得哭!千万别笑出来! 刺啦!不算安静的大厅里忽闻一阵布帛撕裂的声响,竟是丁夫人的裙子被颜舜华生生扯了下来! 厅外有男仆的!丁夫人登时炸了,反身冲向颜舜华:“我跟你拼了!” -- 第536页 丁夫人一双三寸金莲,行动上哪是颜舜华的对手。只见颜舜华一边轻巧侧身躲过丁夫人的袭击,一边揪住了丁夫人褙子上的绑带。随着丁夫人用力向前,精致的绑带被身体的力量崩断,她石青色满绣暗纹的褙子竟被拉下了一半!大夏天的,便是命妇也只穿了两层,褙子被拉下,肚兜都能隐约看见。扑了个空的丁夫人差点气到中风! 厅中气氛随之一窒! 颜舜华的举动实在有点羞辱太过,帝党的夫人们皆敛了笑,纷纷望向安永郡王妃。叫章家吃瘪她们乐意,可丁夫人好赖算个命妇,虽他丈夫是个虚衔,总该彼此留点余地才好。说句到家的,哪怕把丁夫人打成猪头呢,也好过扒人家的衣裳。外头人来人往的,万一叫人看见,不是逼丁夫人去死么? 丁夫人嘴欠归嘴欠,着实罪不至死。 哪知颜舜华倏地停止了撒泼,拿出帕子一抹脸,冷冷的道:“丁夫人,被剥衣服好玩吗?” 丁夫人还没从极端的愤怒中醒转,谭夫人与厅中老一批的命妇却是头皮一炸!颜舜华在为华阳郡公报仇!昔年华阳生母曾于章家被辱,细节外人不知,当年的侧夫人却险些上吊。难道……当年丁夫人,剥了人家的衣裳!? 颜舜华抬脚,砰的踹在了倒地的丁夫人独自上,她在贵妇与泼妇二者之间切换自如,毫无障碍,众诰命已然看木了。 “宗室的侧夫人,你想辱便如。”颜舜华声如寒冰,“宗室的世子夫人,你想骂便骂!” “怎么?你章家是想造反吗!?” “妇道人家应以贞静为要?嗯?”颜舜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问过我奶奶的意见了吗!?” “你这话,对得起兢兢业业操持了四十年的太后吗!?” “公然骂我,骂我小婶婶,骂我奶奶!”颜舜华愤而跳起,一屁股坐到了丁夫人身上,直接使出了无影爪,“我今天跟你没完!” 第310章 基石    鸽群飞过,马蹄交错。京城…… 谭夫人的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丝恐慌。今日丁夫人是被借题发挥了,她知道;今日颜舜华的唱作俱佳,是为了谋夺华阳郡公的遗产,她更知道。然而,颜舜华之所以能字字诛心,正是因为章家欠的债真的太多了! 颜舜华把丁夫人往死里逼的举动,原是该引众怒的,可她一句话,便能把众怒导向章家——华阳郡公生母生前受尽丁夫人母女的侮辱,今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谁还记得颜舜华扒人衣服的恶毒?哪个又能不对她替婶婶报仇拍手称快? 而,颜舜华今日,全程盯着先挑事的丁夫人攻击,对她只不轻不重的顶了一句。别看闹的疯癫,可她真的冷静的可怕! 须臾间,丁夫人就被颜舜华挠了个满脸花。贵妇的指甲又尖又长,颜舜华的一顿辣手,她怕是要破相了。日后出门交际,旁人但凡看到她脸上的疤痕,必能想起她此时的狼狈。这般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性子,不免让人心生畏惧。 谭夫人更是没来由的想到了另一个人——昔年为了争权夺利,直接对宗室大屠杀的章太后! 这是杨家的江山,章太后想不想子孙成器、江山永继?谭夫人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杨景澄命太好了!太好了!哪怕现当场打死颜舜华,杨景澄也能把侍妾扶上位,叶欣儿亦非善茬! 若是谭夫人知道杨景澄身边还有青黛、轻烟这等饱读诗书、满腹算计的丫头,怕是得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上天眷顾,哪般好人才,都落到了他身旁。 其实,细究起来,也不过是杨景澄愿意把人当人,身边的人自然会替他殚精竭虑。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伙团结一心,彼此互助互利,世上有甚事办不成?君不见,华阳郡公人都已经没了,他的党羽依旧未散,颜舜华正上蹿下跳的想拿么? 听到颜舜华说起了当年旧事,安永郡王妃终于醒过了神。她还奇怪呢,颜舜华虽比寻常妇人性子爽利些,与泼妇却相去甚远,今日怎底如此的蛮横不讲理? 原来,她在向永和帝表忠心,砸实杨景澄与章家的仇怨;也在向华阳党羽释放善意,示意杨景澄与华阳,始终兄弟情深,否则她小小年纪,怎能知道十几年前的旧事?必然得是其夫君时时念叨,方能铭记于心;更是向章太后致敬,当年的章太后内忧外患,亦如她今日般,在乾清宫拍着大腿哭祖先、哭先皇、哭朝臣欺她孤儿寡母、哭宗室与外臣里应外合。 安永郡王妃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不在乎杨景澄是否真与华阳感情深厚,但,只要杨景澄肯认,人心便不散!一个党羽,有主心骨与没有主心骨,差别太大了! 澄哥儿娶了个好媳妇!安永郡王妃的目光柔和了几许。她又看了眼叶欣儿,暗自点头,姨娘也挑的好,配的上侧夫人! 随着颜舜华的声声痛骂与控诉,大厅里的众命妇渐渐回过味儿来了。这里是瑞安国公府,在杨景澄未出京前,曾是众人视线交汇的中心之一。至今各派系还留着无数的暗桩探子在此。颜舜华的一番做作,恐怕已经传入了那几位耳中。 厉害! 众命妇都有些不敢相信,颜舜华竟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她们的视线有意无意的扫向齐家女眷,盘算着齐家还有几个孙女没说亲。贤内助、贤内助,一个真正贤良淑德的妇人,可是能兴旺三代人的! -- 第537页 兰贵抵达瑞安公府时,看到的就是这番诡异的景象——丁夫人被摁在地上暴打,与坐在她身上的颜舜华一人一句的对骂;而其余命妇坐在椅子上,宛如石像蜡雕,一动不动;厅内则是趴着一堆丫头婆子,不知道在捡什么。总之一团乱! 怪不得大门口连个门房都没有!怕不是全跑进来看热闹听璧角了吧? 听着粗鄙的一声声谩骂,兰贵僵硬的扭过头,瞪着颜舜华。半晌,他终于记起了章太后的话:“使个人去看看咱们胖丫,她的安生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兰贵:“……” 丁夫人鼻青脸肿,颜舜华毫发无伤,这叫哪门子没安生日子!?没安生日子的分明是丁夫人!枉费他生怕小太监们办不好事,巴巴儿的亲自跑来。好么!该安慰照拂的人,骑在京中知名蛮横夫人身上作威作福! 娘娘!这可真是您亲生的孙媳妇啊! “咦?兰总管怎么来了?”颜舜华第一个发现呆立在门口沉思的兰贵,从丁夫人身上跳下来,两三步走到兰贵跟前,拉着他的袖子哭唧唧的指着丁夫人道,“兰总管,她骂奶奶了!” 兰贵:“……” 谭夫人心累的解释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妇道人家应以贞静为要,胡乱掺和外头的事,叫不守妇道,就该打死!”颜舜华怒气冲冲的道,“难道不是她说的!” 安永郡王妃:“……”这是断章取义吧?是吧?是吧? 可兰贵的目光登时变得十分不善起来,章太后生平最恨牝鸡司晨四个字,她是当家主母,她管自家事没毛病!天下是她的家,天子是她的崽,那她执掌天下,更理所当然!民间有寡妇当家,宫里就能有!不接受任何辩驳。 于是兰贵轻飘飘的道:“夫人何必自己动手,若是府上的仆妇不敢使板子,打发个人去咱们东厂说一声儿,谁还能不听您的不成?” “我没有!”丁夫人委屈炸了,“我不是这么说的!” “你就是!”颜舜华道,“兰总管不信,问问在场的夫人们。当着众人,我还能冤枉了她不成?” 安永郡王妃扶额,但是你真的冤枉了啊!丁夫人的话是骂你,可你把关键的几个字截掉,可不就指向太后了么? 兰贵环视一圈,淡淡的道:“既夫人们都听见了,恰好都来做个证。瑞安公世子夫人撒谎了么?” 在场诸夫人一个个低着脑袋,可不敢给自家夫君惹祸。上头两位神仙打架,谁冒头不是傻了么?可这一幕看在兰贵眼里,恰恰等于默认。兰贵并不是甚聪明绝顶之人,或者说恰因他忠厚老实,章太后才那般喜欢他信任他。横竖他只是个太监,章太后掌权的帮手另有其人。一个梳头解闷的玩意儿,要那么聪明干嘛? 因此兰贵当即就火了,指着丁夫人的鼻子痛骂:“不长眼的东西,骂人都骂到自家姑娘头上了,你混账!”可怜兰贵是个斯文人,骂人的词儿着实不多,一肚子火气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只好迁怒谭夫人:“你管不住外头,难道还管不好家里的女眷!?这等烂了舌头的妇人,带她出来作甚!?丢人现眼!!!” 被兰贵骂到了头上,谭夫人只得低声下气的赔罪:“总管休恼,是她口没遮拦的。您看,瑞安世子夫人已经教训过她了,我再带回去告诉家里的男人,再行家法如何?” 说着她陪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俗话说,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都是自家人,总管给我们留点子体面吧。” 兰贵近来本就看章家很是不顺眼,半点面子没给谭夫人留,冷哼一声,喝道:“滚吧!别叫我再看见你们指桑骂槐!外头的帐没同你们算呢!” 谭夫人也不知道兰贵嘴里的外头帐是哪本帐,此时此刻,她只想赶紧带着妯娌跑路。生怕再留下去,颜舜华又闹出甚幺蛾子。 于是谭夫人随便问了个命妇,借了件轻纱斗篷,往丁夫人身上一罩,带着人连滚带爬的跑了。而地上的珠宝也捡了个七七八八,等谭夫人并她带来的人消失在视野,东院的丫头婆子们率先起身,仅仅几息之间,尽数站回了原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规矩的了不得。 害的安永郡王妃等人的仆妇们反应不及,叫衬托成了棒槌。 众人看向颜舜华的眼神立刻变了!假借撒泼打滚,妻妾联手分清敌我、拉拢华阳党羽,可以说是她天生伶俐;然,手底下的丫头仆妇们训练有素,一个个皆知眉眼高低,无疑能证明她心思缜密、手段高超。这不仅仅是伶俐,确有皇后的素质! 瑞安公丧仪,颜舜华未施脂粉。年轻到稚嫩的脸庞,泛着水润的光泽。她擦干眼泪,整了整衣裳后,又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一派端庄娴雅。而方才胆敢以侍妾身份扇丁夫人巴掌的叶欣儿,此刻也低眉顺目的侍立在主母身边,与常见的侍妾殊无二致。 众命妇:“……” 安永郡王妃与几个往日熟悉的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其中就有承泽侯的夫人。这位前县主虽一言不发,眼神却逐渐变的坚定。皇位决不可落到长乐手中!既华阳已死,那……便站瑞安公世子了! 世人总爱轻视女人,可这天下既有一半是女人,她们岂能对朝廷真的毫无影响?枕边风之可怖,人尽皆知。远在宁江府的杨景澄暂未接到丧报,他的夫人,已然在他的脚底,生生夯下了一块基石。 -- 第538页 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如若夫妻妾婢皆齐心,帝王路,又有何惧!? 五月初九日,华阳郡公丧,瑞安公丧。 五月初十日,酉时,华阳郡公府的外书房,主位空悬,客位却坐满了人。甚至有没座儿的,就这么立在一旁。 汤宏嘶哑而苍老的声音在屋内缓慢而坚定的响起:“郡公死的不明不白,我们更不能坐以待毙,叫人一网打尽!” 汤宏血红的双眼扫过全场,“我推举瑞安公世子做储君,诸位以为何!?” 第311章 太子    鸽群飞过,马蹄交错。京城…… 鸽群飞过,马蹄交错。京城的各路消息,正飞速的向宁江府奔涌。此时此刻,就看谁的速度更快,谁能抢占先手了! 而宁江府的杨景澄,对京中的剧变还全然不知,依旧在艰难的协助着彭弘毅处理宁江府的琐事。 前日杨景澄率兵将赤焰军打散,却不代表着赤焰军的危害已消。大当家震天雷逃脱,他带着残部收拾收拾,依旧是盘踞在徽州的大势力,时不时出来打家劫舍,弄的周边几个府县的知府与指挥使,镇日里好似坐在了炮仗上头,没有一刻安生。 幸而坊间皆传,杨景澄把章士阁的宰了,并将他的脑袋挂在城门上示重,弄的震天雷想报复宁江府,竟师出无名——他们虽是匪徒,打的却是替□□道的旗号。杨景澄弄死了不少赤焰军的兄弟不佳,奈何他既杀了贪官,为百姓们报了仇,再寻他的不是,面上交代不过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马桓训出来的宁江卫,他们真的打不过! 这世道,有理没理,就在拳头够不够硬了。拳头够硬,便是无理亦是有理,譬如当初的章士阁,截赈灾粮就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如今宁江卫以五百战数万的战绩,哪个听了不心生惧意? 就在京里的消息往四周传递的档口,杨景澄以少敌多、练兵有方的辉煌事迹也在以极快的速度扩散。这并非有谁安排,而是杨景澄作为夺储的热门,大大小小的官员难免关注他,得到消息的速度自然快捷。 此外,蔡仪的信件也在快马加鞭下,抵达了其族兄康良侯手中。康良侯与蔡仪兄弟距离着实遥远,平日里直接通信极少,不甚要紧的事,皆少在信中提及。 他们二人的配合,主要依赖居于京中的幕僚团与身边的幕僚。这是由康良侯多年挑选,一半外聘一半族内亲友家中精选的聪明人。依照往年的经验,他们做的十分不错。譬如让蔡仪及时向杨景澄投诚,就是幕僚们作出的判断。 因此,康良侯蔡亮收到兄弟那一大包裹信件时,着实唬了一跳。他久居边疆,直觉敏锐,光看信的分量,便知必有大事发生!于是直接挥退左右,拿出裁纸刀,亲自拆开了信件。 蔡仪与大多武将一样,肚子里无甚墨水。写出来的信皆是平铺直述的大白话。康良侯原是习惯性一目十行的扫过,不想信中提及的内容,竟频频将他打断——章士阁为了跟杨景澄过不去,扫他蔡家的面子是什么玩意儿!?咱蔡家跟章家不是一伙的么!? 康良侯忍不住把信翻回前几页,重新读过一遍,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虽叫科举出来的文人们鄙视,但好歹也在家塾里安安生生的念了十几年书,怎么连封大白话的信都看不懂了呢!? 不想,后头的事让他更加迷惑。蔡仪居中调停章士阁与徽州卫,被撅了面子后,章士阁那处事端频发。不是今日这处造反了,就是明日那处起义了。把蔡仪搞了个焦头烂额。最后连蔡仪都被俘虏,若不是杨景澄率兵来救,蔡仪怕是至少得烧头七了。 康良侯:“……” 默默的又把信再次重读一遍,抬头看着头顶交错的房梁,半晌想不出点评的话。至于蔡仪在信里长达整整十七页的、对俘虏生涯的诉苦,康良侯已经不愿回想了。说真的,自家最出息的兄弟是这个鸟样,身为家主的他,几乎想跟杨景澄抱头痛哭! “唉——”康良侯深深的叹了口气,为自家的废物,也为章家的废物。想当年,他与章首辅等人,文臣武将,在朝中叱咤风云。不论是利益争夺、还是派系纷争、亦或是剿灭京郊匪类,哪一样不是手起刀落,叫人直呼爽快? 现在呢!? 徽州卫几千人,被一群流寇围城,竟不敢出城驱逐。堂堂正规军险些被围死在城中!难道活人真的能叫尿憋死!? 到了他兄弟蔡仪更可笑,率领两千人浩浩荡荡去剿匪,一个照面,主将被俘虏了,援军当场溃散,至今都没全部找回。康良侯简直不想承认那是他蔡家的兄弟,感觉自己在边疆真刀实枪战出来的一世威名,即将要被家里人丢干净了! 这也便罢。自古以来,流寇修成正果,直接干翻朝廷的也不在少数。蔡仪倘或运气不好,赶上特别能打的流寇,被俘倒也说的通。 结果,这“特别难打的几万流寇”,被杨景澄带的五百人打败了了!!!宁江卫与赤焰军甫一接触,赤焰军即如土鸡瓦狗,生生被宁江卫打穿,几个当家被打到抱头鼠窜,那甚花和尚更是被直接斩于阵前,最特娘的扯蛋的是,还是杨景澄那宗室小宝贝疙瘩亲自动的手! 花和尚你是有多废!?蔡仪特娘的以后别在外自称我兄弟!康良侯简直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最让他绝望的是,宁江卫那帮能以少胜多的将兵,是赵敬训出来的! -- 第539页 妈的赵敬居然还活着的吗!?一时间康良侯被梗的不知该恨故意放跑人的宣献伯;还是该谢他当时一念之差,以至于十几年后,保全了自家的兄弟。 看完信的康良侯险些哭出声来,都没空去分析呼喇巴冒出来夺储的杨景澄,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曾想,他还没从蔡仪书信的打击中缓过神,门外突然响起了长随的急切的呼喊:“侯爷!侯爷!不好了!京中出大事了!” 康良侯没好气的骂道:“我日他娘的,还有什么事比蔡仪那废物点心惹出来的大!?” 长随冲到门口,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道:“回、回侯爷的话,刚京中的先生们传来急报!” 长随喘了两口气,方大声道:“华阳郡公死了!” “什么!?”康良侯腾的站起,“此事当真!?” 长随极严肃的点头:“真的。”说着他看了看左右,确认无人后,又跑到康良侯耳边,耳语道,“先生们说,京里都传,是圣上亲自杀的!那日瑞安国公恰好去了华阳郡公府,也一起被杀了。” 康良侯脸色骤变!如若华阳因病去世倒好说了,被人谋杀,还是永和帝动的手……不好!京里要变天! 康良侯瞬间顾不得废物点心的兄弟,坐回椅子上,提笔便开始写信:“臣叩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得到消息的不止康良侯,储君的突然亡故,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因此无论哪一派的官员,听到传言时,皆觉难以置信。而刚见识过杨景澄战力辉煌的那帮人,再骤闻华阳郡公死讯,心思登时混乱到了极致。 外头乱,京城里头更乱!两位宗室的丧礼,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交织成网。章太后继续按兵不动,章家一系疯狂的掀起舆论风暴,四处“揭露”永和帝毒杀华阳郡公的事实。 章首辅执掌朝堂多年,手里是的确有真本事的!华阳一系的党羽尚且没查出死因,章首辅却早心知肚明。世人当真万万没想到,再寻常不过的木耳,浸泡十二时辰以上,能变成害人性命的毒药。最可怖的是发病隐蔽,待到发觉时,已是晚了! 当然,毒木耳之毒,当世根本无解。除非压根不吃,或是运气好,当时便吐了出来,否则一旦进入腹中两刻钟以上,必死无疑!东厂曾拿死囚做过试验,几十个吃了毒木耳的,无一生还! 此事爆出来,永和帝立刻陷入了极端的被动。用毒木耳杀人已然足够骇人听闻,不想还有这般处心积虑的布局!众人不由回想起几个月以前,满京皆知的龙夫人之死,若非颜舜华妇道人家不懂事,怕不是那会子华阳郡公就死了! 熟悉华阳郡公的人再仔细捋过去,发觉那姓林的厨子,竟是在去岁杨景澄离京前进的府!那会子华阳郡公朝许多亲近之人都推荐过凉拌木耳,味道确实拌的好,华阳郡公也确实极爱吃!然而,此前华阳郡公亦是不怎么吃木耳的。可以说,他喜好凉拌木耳之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一个阴毒至极的杀人局! 华阳的党羽们出离愤怒了!锦衣卫众人恨的连弑君的心都有!他们比谁都清楚,十几年来,华阳郡公是何等的兢兢业业,在朝堂为帝王挡过了多少明枪暗箭! 不说远的,只说前年赵国公围堵宫门,把那鸟皇帝吓了个半死的事,难道不是华阳郡公带着个查案的锦衣卫,与一向不成气候的五成兵马司,身先士卒杀去皇城外救援的么!? 华阳郡公做了甚对不起君父的事?值得君父如此殚精竭虑的杀他!?他残暴刚愎不假,可送他入锦衣卫的不正是永和帝!?如今永和帝凭甚嫌他!?何况华阳郡公,亦非往年那些锦衣卫头子般,蛮狠不讲理,一味只知道收敛钱财、草菅人命。 他私底下,其实挺温和的。 一夜之间,永和帝惊悚的发觉局面滑向了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深渊。以至于紧张过度的他,直接陷入了纠结。如此密辛,那些人到底怎么发现的!?他看向梁安,疑心是不是他泄露的消息。 梁安吓了个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的解释。可这又哪怪得了梁安,早几个月前,永和帝拿龙夫人说事时,兰贵都已经向章太后示警,绝不能沾染任何蘑菇木耳之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前无人知晓,全靠章太后与章首辅联手封杀。不然就凭永和帝那点子手段,岂能坑害到执掌锦衣卫的华阳! 以汤宏为首的帝党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章首辅一系毫不留情的向永和帝冲击。 五月十一日,永和帝在章首辅的强势胁迫下,为求活命,终是写下了册封太子的诏书。即刻公告天下,长乐入选嗣子,入主东宫! 与此同时,第一封急报抵达宁江府,收信人瞥了瞥尚无知无觉,在庭院中看邸报的杨景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然而,他还是对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轻而果断的道:“动手!” 第312章 刺杀    一行百来人的将兵在官道上…… 一行百来人的将兵在官道上疾驰,扬起的漫天灰尘,将他们裹的如同泥人一般。但他们却没有丝毫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只恨不得快点,更快点赶到目的地。 这一行人,正是华阳郡公临终前,在锦衣卫里点出的精锐。华阳郡公何等敏锐之人?他那时的确无法判断杀他的到底是哪位,但他能迅速判定出,他死了最大的获益人将是谁。 -- 第540页 获益人并非池子卿一直心心念念防备着的杨景澄,而是长乐!华阳郡公太熟悉章首辅,甚至哪怕毒杀自己的人不是章首辅,他也相信章首辅必定能找到最有利的突破点,把事情往他期盼的方向调整。而永和帝,根本靠不住! 如此一来,杨景澄压根就不是什么天命所归,而是他这位“眼中钉肉中刺”的继任者。他都被毒杀了,杨景澄还会远么? 弥留之际的华阳,意识已然模糊,往日的傲骨被身体的衰败生生磨平,露出了他隐藏在内心极深处的脆弱与软弱。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父亲亡故的时候。他无助的站在厅堂内,眼睁睁的看着嫡母对生母的百般凌辱,却无可奈何。 生母温柔的声线与凄厉的哭喊,在他耳边不停的交织。幼年的他尚没有生出恨意的胆量,只会难受的想,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 直到他长大后,才知道父亲即使在,也没什么意义。庞然大物般的章家,不是一家小小的郡公府可以撼动。唯有自己变强,变的足够强!强到执掌权柄,强到能与章家为敌! 可是,在生命最后时光,他又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孩童。谁也没留意,他的眼角其实有泪水闪过。脑海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念头,或者说一个哀求。 “太后奶奶,不要让江山旁落,孙儿求你了……” 章太后自然听不到华阳郡公弥留时的哀求,此刻坐在慈宁宫的她,神色无比的凝重。她居然赌输了! 长乐的册封,代表着章首辅的决不妥协。他不仅容不下强势的华阳,也容不下温和的杨景澄。他只要权柄,权倾天下不足以形容的权柄!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与携手四十年的胞妹分道扬镳。 章太后的拳头攥至发白。长乐不服众,想让长乐的太子位坐稳当,章首辅必杀杨景澄! 岂止分道扬镳!?这是割袍断义,生死为敌! 章太后怒不可遏,权柄是她的,天下是她的,继承人同样是她的!她哥哥竟然真的敢染指!长乐太子?他也配!? “来人!”章太后愈愤怒,则愈冷静。多年搏杀的经验告诉她,大事当前,哪怕屈于劣势,只要足够冷静,只要比对方更能沉住气,就一定有翻盘的希望! 阴寒入骨的一声召唤,听令的不再是兰贵,而是一个很难让人记住的粗使杂役广昌。他衣衫陈旧,面皮苍老,露在衣袖外的双手关节变形凸起,无论谁看了,都会以为他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小太监,不知何时进的宫,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宫里,没有丝毫值得留意的价值。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章太后的心腹之一,真正执掌慈宁宫东厂与锦衣卫势力的幕后人。 “通知靖南伯,戒备京城。”章太后开始发布命令,“调集几支精锐,保护安永郡王府。” 章太后目光如冰:“抽调锦衣卫与东厂精锐,贴身保护杨兴云!” 广昌怔了怔,但他暂时没有说话,而是足足等了五六息的功夫,确认章太后没有旁的吩咐时,方开口道:“娘娘,靖南伯会听么?” 章太后冷冷的道:“章首辅即将行刺澄哥儿,若澄哥儿身亡,云哥儿将是下一个嗣子。他若不想让皇脉真的断绝,就最好听我的!你让他拎着脑袋想一想,这种时候,我与那狗皇帝,谁更靠得住!” 靖南伯想都不用想,听到章太后密旨的瞬间,险些惊至晕厥!待等他接到了章太后不惜暴露锦衣卫与东厂的数十暗子,尽数调往安永郡王府保护杨兴云时,连晕都不敢晕了! 他在章太后里的命令里,读出来的是杨景澄的险境与绝境!细细回望,杨景澄的崛起,本身就有章首辅若隐若现的身影。就如华阳郡公忽然喜欢上了凉拌木耳一样,杨景澄那从天而降的储位,从来就是个局! 一个,让永和帝能安心弄死继承人华阳郡公的局! “章鸿祯!我槽你十八代祖宗!”靖南伯气的破口大骂,全然顾不得章首辅与章太后共祖宗。 “圣上个小王八羔子!”这句话靖南伯没骂出口,却在心里一口气骂了个百八十遍,恨的他想瞬移至皇陵,去先皇坟前痛斥他养了个什么东西!华阳哪里不好了?刚愎残暴?唐太宗连亲兄弟都宰,亲爹都逼退位,华阳残暴个屁!你就特娘的欠华阳给你来个刚愎残暴!他真狠得下心来,一盆毒木耳药死你算完! 靖南伯对杨景澄是不满意的,做个小世子,乃至亲王,他能笑眯眯的称赞俩时辰不带歇的。可是做帝王……总觉得那孩子还差点火候。但对杨景澄再不满意,那也比杨兴云强啊!如果说对杨景澄的挑剔,是觉着他到不了圣明君主的高度,希望他能做得更好;那对杨兴云……靖南伯这回真的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了。 顺了半日的气,靖南伯老老实实的听从章太后的指令,开始调集京卫将兵,往京城内汇聚。 章太后毫不掩饰的动作,章首辅尽数看在眼里。就如此前谋杀华阳时,章太后的冷眼旁观一般,章首辅也愿给胞妹一点默契。在他看来,杨兴云与长乐并无区别,如若章太后要鱼死网破,他不介意退让些许。毕竟他没能耐造反,天下,终归是他胞妹的,而不是他的。 但,杨景澄必须死! 宁江府,杨府。 常规换防的步伐一如既往的响起,杨景澄没放在心上,丁年贵也只是常规的站在他身后,防备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意外。可就在这原本安静祥和的午后,一把锋利的剑悄无声息的刺向了杨景澄。 -- 第541页 “世子!小心!”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杜玉娘见此情景,当即厉声尖叫,同时蹬腿朝杨景澄扑了过来。 丁年贵反应更快,寒芒闪现的瞬间,他的刀已出鞘!铛的一声,两把兵器猛的撞在了一起!可行事周全,一向是章首辅长处,他收拢潜伏在杨景澄身边的怎可能只有一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章首辅搏杀的是狮王! 四把刀,四个方向,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连在战场上与花和尚打过一场的杨景澄都全然无法招架,杜玉娘这等民间功夫,更是一招即被放倒。寒芒刺向了杨景澄的胸口,杨景澄狼狈的就地一滚,躲开了要害,却依然险些被捅了个对穿。 血线飞溅,杨景澄前次与花和尚较量时留下的伤口同时撕裂,他却已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生死关头,分神过于奢侈。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许平安的吼声在院中炸响:“金富贵!我叉你妈!” 说毕,他从二楼一跃而下,迅速加入了战团。紧接着,张发财、裘有根、李金子纷纷冲杀而出,与金富贵、罗宇、冷辉、牛有为战成了一团。杨景澄被围在中间,不住的在心里骂娘——隐藏实力的,压根不止丁年贵一人!平日里看着怂了吧唧,好似连杜玉娘都一挑二的金富贵等人,居然个顶个的高手! 杨景澄一面竭力躲避,一面想着如何反杀。丫鬟小厮们早吓呆了,还是见过大世面的轻烟赶忙把人尽数撵进了屋子,以免给场中的人捣乱。马健等人倒是想冲上去帮忙,不过与杜玉娘待遇差不多,基本上就是一招一个随手撂倒的命。 牛四条被不知哪个踹中了腹部,痛的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捂着肚子,狰狞的对马健嘶吼:“你老子呢!?” 马健愣了下,对啊,他老子呢?他老子打人那般厉害,为何不出来帮忙?难道?已经被杀了!? 马桓早在金富贵行刺时,果断脱身而去,往卫所狂奔。丁年贵理应能撑一会儿,只要他能即时喊来宁江卫,那几个刺客算个球!此时飞速奔跑的他在心里不住后悔,怎底就没想过启用远程调兵的暗号!要紧时候还得人去跑! 马桓没想到,但章首辅却不会忽略。杨府角落里,一束烟花咻的炸上了天,另一个院落里,则想起了尖锐的竹哨。金富贵等人狂喜,有帮手!而丁年贵等人却心下一沉,刺客太多,他们被算计了! 金富贵等人的帮手,没有掩盖行迹。层层叠叠的脚步声,踏在了杨景澄等人的心头。丁年贵朝许平安打了个手势,许平安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突然!脚步骤停。在场诸人皆本能的停滞了一瞬,可就在这一瞬,数道利箭从墙头飙来!其密集程度,几近箭雨! 丁年贵等人齐齐暗道不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此密集,杨景澄根本不可能尽数躲过!如若箭尖淬毒……丁年贵毫不犹豫的扑倒,猛把杨景澄压在了地上。 噗、噗、噗……箭羽入骨的动静在杨景澄耳边炸响,丁年贵一声未吭。 杨景澄脑子嗡了一下!想要大喊,却见丁年贵居然顽强的爬起,揪住杨景澄的胳膊,把他往许平安身上一推,严厉的喝道:“走!” “不许回头,不然我死不瞑目!” 第313章 逃亡   杨景澄的眼前,掀起了一片…… 杨景澄的眼前,掀起了一片血雾。这种时候,谁是谁的人,已然水落石出。似刘二这等,平日里无甚存在感,看不清身份、身手又寻常的,亦在闷头厮杀,哪怕以少敌多,也半步不退。 堂屋旁的侧门被许平安一脚踹开,金富贵眼看着杨景澄要撤离,立刻带人冲杀了过来! “我还没死呢!”浑身浴血的丁年贵狠厉一刀,冷辉当即惨叫,金富贵转头时,发觉冷辉右边肩膀带胳膊已坠落在地,紧接着他本人失去战力,倒在了地上,生死未知。 金富贵眼神冰寒:“小瞧你了!” 丁年贵大口喘着气,用刀抵着地板,支撑着体重。他失血有点多,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身上的箭羽来不及拔,被箭射断的肋骨也传来了剧痛。不过,他当年未入锦衣卫时,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比现在重多了。 自从家变以来,除却与袍泽之间微弱的情谊,唯有在杨景澄身边活的最舒心最惬意。如若能以他换杨景澄生,他乐意!不为甚朝廷赞颂的忠义,只因直至遇到了杨景澄,方惊觉许多年来,一路狂奔不停歇的自己,活的有多累。 倘或杨景澄死了,他又得回到那累到灵魂都麻木的日子,那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砰,又一道门被打开。同样被人拿捏着性命与家人的金富贵登时疯狂,他不能让杨景澄逃脱,他也有要守护的人!丁年贵不过强弩之末,纵然平日里他更强,此刻又有何惧!? 射完弓弩的刺客们纷纷跳下墙头,过来帮手。丁年贵没再说话,这种时候,砍死一个扯平,砍死两个算赚到。至于杨景澄那头…… “张发财、裘有根!”丁年贵在喘息的间歇中喝道,“跟许平安走!” 张发财和裘有根立刻后退,罗洋与钟护默契的为他们掩护,替他们争得脱身的时间。 早投靠了章首辅的罗宇,看着自己面容严肃的兄长,抿了抿嘴,而后兄弟二人同时举刀,战做了一处。 “你们休想跑!”金富贵大吼着,双手持刀,猛的朝挡路的丁年贵砍去。重伤的丁年贵正以一敌三,金富贵一刀下去,他必死无疑! -- 第542页 然而金富贵的刀依旧没能落下,侧方的李金子持刀近身,不要命的与金富贵缠斗在了一起。 “你们疯了吗?”金富贵愤怒的大吼,“外头全是我们的人!” 李金子笑:“郡公有令,死也要护世子周全!” 杨景澄的眼里有微光闪过,他不是没怀疑过华阳郡公,尤其是一年来,华阳郡公始终表现冷淡,无事不写信不联络,他心中难免有怨言。可李金子一句话,把他拉回了京城,拉回了兄弟二人跑去花楼单点酒不点姑娘的夜。 “哈哈哈,你们郡公都死了!”金富贵张狂的大笑,“被你们的皇帝老儿毒死的,接下来,我们几个,送他们哥俩地府相聚!世子,时间赶趟,你华阳哥哥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呢!” “不可能!”李金子的思绪轰然爆炸,手中的长刀飞舞,发了狂的向金富贵袭去! “世子!敛神!”许平安的声音在杨景澄耳边响起,张发财与裘有根已前后脚的杀了过来。 杨景澄的泪水尽收,回头看了眼脚步踉跄的丁年贵,无声的道了个别。而后,纵身一跃跳下了地道。裘有根最后一个落地,挥刀割断了辅助的绳索。不想,金富贵已经杀到了入口! 李金子忠心可嘉,可他的武艺,在今日的战场,过于弱了。 许平安冷笑一声,带着杨景澄后退了数步,不待金富贵废话,只听地道内一声大响,精铁打造的断龙闸轰然落下!地道内竟还有连杨景澄都不知道的机关! 可地面是数以十记的刺客,丁年贵又分兵三人保护杨景澄,断龙闸断了追兵,也断了丁年贵等人的生路。 许平安深吸一口气,揪着杨景澄往前狂奔。他的动作相当的粗暴,但有伤在身的杨景澄没吱声,配合着许平安的步伐,迅速撤离。 他不去想华阳郡公是否真的已经亡故,不去想丁年贵是否可以逃出生天,不去想他后院的莺莺燕燕们失去了他的庇佑,会落到哪般下场。他知道,如果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丁年贵挑的宅子,地道尤其的复杂,与章士阁躲避的那处不可同日而语。刚来宁江府时,杨景澄进来过一次。可他没想到,一年的时间,地道内的景物已全然不同。 “这里,头儿悄悄扩充过。”许平安一边跑,一边跟杨景澄解释着。他心里很压抑,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嗯。”杨景澄的嗓子肿的厉害,只能发出单音。 “所以地道同您上回来看到的,不一样。”许平安继续说着,“他早猜过八百回,姓章的可能杀您。所以,与我商议过很多种预案。” “嗯。” “他没什么亲人了。”许平安脚步不停,“如果我们活着,蔡家的那位您不用管,您自家的姨娘你自家养。如果我们都死了,您把他妹子接出来,给口饭吃就成。” “好。” “万一有追兵。”许平安冷静的吩咐着,“我先挡,裘有根随后。张发财你最废物,别轻易死了,带着世子走水路回京。陆路不便隐藏行迹,不安全!” “我也会武的。”杨景澄艰难的道。 “你闭嘴,没你的事!”许平安毫不客气的打断杨景澄的话,继续与两个兄弟交代着,“进京别傻里吧唧的撞进去,这货长的好看,你把他打扮成姑娘,装成夫妻混进去。只要联络上娘娘,你们就脱险了!” 张发财道:“知道了。” 四个人一路狂奔,就在接近出口的时候,杨景澄脚步开始踉跄。许平安急急停住,转身没好气的道:“又怎么了!?” 杨景澄苦笑:“许大人,我有伤。” 许平安方惊觉杨景澄的前襟已经被鲜血浸透,顿时无言。 “你比老丁粗心多了。”杨景澄停下来,抽出匕首,割下了一段下摆,给自己紧急包扎,“他才不会连我受这么重的伤都发现不了。” “你家老丁差不多凉透了。”许平安比杨景澄还暴躁。 杨景澄没跟许平安对呛,快速绑好伤口,再次闷头赶路。地道内真的太复杂了,出口也不知道被丁年贵搞出了多少个,想在地道外堵住人是不可能的,因为根本没那么多人手。因此刺杀杨景澄的金富贵等人,气的几欲呕血。只好把怒火发泄在剩下的几人身上。 罗宇被哥哥罗洋割断了咽喉,而罗洋则死在了不知名的刺客的刀下。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的倒下,连马健几个都身负重伤。轻烟等人躲在屋内,哭的不能自已。她们做错了什么?颠沛流离半生,好容易得了个落脚地儿,又被人毁了个干干净净,她们做错什么了呀! 一缕天光洒进了地道,杨景澄等人抵达了出口。许平安摁住杨景澄,自己刨开口子,孤身出外探查。不一时,许平安归来,轻声道:“安全,我们走。” 四人连忙爬出地道口,明亮的天光刺的人眼生疼。奔逃依旧不曾停止,早已熟悉宁江府的杨景澄知道已是到了城外。路过一个小村落时,经验丰富的许平安翻进了家看起来还算殷实的农户,卷走了一大包衣服。在预备出门时,脚步不由稍停,从口袋里摸出了半块银子扔到了桌上。以免等下杨景澄不停的絮叨百姓不易。 几个人迅速换了衣裳,遮掩住了浑身的血气,却也不敢随手丢了旧衣裳,生怕叫人追到线索。 终于,他们疾驰到了目的地。一个江南常见的废弃码头,还有一条四处漏风的乌篷船。 -- 第543页 多才多艺的许平安引着众人上船,一杆子把船支出去了老远。那熟练的架势,仿佛他是专职开船跑营生的行家。坐到船里的杨景澄,终于有歇口气的机会,他强忍着伤口的疼痛,问道:“我们去哪?” “运河,上大船。”许平安答的言简意赅。 杨景澄道:“你不告诉我哪个大船比较安全,你们全死完了,我也得跟着死。” 许平安:“……” 裘有根无奈的道:“世子,我们的线都不安全。您得找刘家。” 张发财苦中作乐的道:“嘿!你们说,刘长春那老小子,真把咱送回了京,等世子当了皇帝,他得怎么发财?”又扭头对杨景澄道,“您少说得给他一个皇商的份位吧!还有轻烟姑娘,您不赏个娘娘,可就说不过去了。” “若她们活着,我也活着,娘娘什么的,一句话的事。”杨景澄脸色苍白,失血让他感到疲倦和难以描述的冷。说来,从小到大,虽有习武,却着实没受过如此严重的伤。不止身体,还有心。 仅仅是片刻之间,他的人便一个个的奔赴死亡,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老丁…… 马健…… 青黛…… 去岁满船的扈从,今日过后,能有几人生还? 轰隆!轰隆!剧烈的爆炸声在杨府响起,狂乱的火舌舞动,黑沉的浓烟遮天蔽日!带着宁江卫赶回来的马桓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来回带点兵,最多两刻钟! “救火!救人!”马桓撕心裂肺的喊,杨景澄在里头,他的独生子与弟子们亦在里头! 巨大的声响,同时惊醒了连续跑马,早已疲倦不堪的锦衣卫。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刚刚冲进城门的褚俊楠双眼霎时血红,他目眦欲裂的低声嘶吼:“章鸿祯,如若世子有事,我拼着千刀万剐,屠你满门!!!” 第314章 开溜   京城,慈宁宫。  …… 京城,慈宁宫。 章太后捏着手中的信纸,缓缓的靠在了椅背上。爆炸,失踪,满地残肢断臂、墨黑尸骸,杨景澄生死未知。她看着殿内房梁上欢快的燕子一家,无声询问:澄哥儿,还活着么? 慈宁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可怕,兰贵知道,章太后是真心喜欢瑞安公世子的。一开始的确是做戏,可祖孙两个处的长了,自然而然的有了感情。哪家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看到个年轻俊秀又聪慧的后生,能不喜爱呢?何况,从宗法上来讲,那是她的孙子。 只消补个过继的手续,即是她的亲孙子! “他为了杀我的孙子,布局了整整两年!”章太后喃喃。她不禁回想起了小时候,哥哥尚未进学,她尚未进宫。家里的先生不愿教她,哥哥便找借口说书斋里冷,非要先生到他屋里去教。先生只当世家公子娇贵,全然没想到,世家公子的卧房里,还藏着个偷听的妹妹。 “他一直很疼我的。”章太后一向坚毅的脸庞闪过了些许的脆弱。她哥哥都七十多了,家中晚辈又无几个成器的,趁着杨景澄稚嫩时接着过过瘾,待到杨景澄成熟,他不死也差不多老的干不动了。不是正正好么?何必非要深谋远虑的……做些让她为难的事? 就如朝臣死活想不明白,永和帝为何杀华阳郡公一般;章太后亦想不明白,章首辅为何一意孤行。 “男人们的权力欲,真可笑。”脆弱消逝,章太后的脸上,挂起了令人熟悉的嘲讽,“男人们的执拗与冲动,更可笑。”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章太后低声嗤笑着,“你们一个个鼠目寸光的,比女人见识短多了!” 自古争权夺利,免不了毒杀刺客。可自古也没有谁真的能通过这等龌龊手段真正执掌大权的。只因,人心不服! 譬如永和帝,他倘或凭自己的本事,哪怕是阴谋诡计,堂堂正正的干死了华阳,他的党羽只会赞他手段高明。可用一碗毒木耳弄死华阳,谁肯服气?若不是华阳不屑这等魑魅手段,永和帝怕是早死八百回了。 杨景澄失踪亦然。章首辅党羽,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他与章太后共有的。兄妹若齐心协力,底下人自然团结;若有了龃龉,底下人少不得分出派系。早先就因双方对储君人选有异议,导致所谓的后党险些离心。而今章首辅明刀直仗的逼迫永和帝册封长乐为太子,忠于章太后与章首辅的两拨人马,彻底分崩离析。 争权夺利时,不容许有墙头草。户部尚书等要紧高官,在第一时间,出人意料的选择了章太后,而没有跟章首辅走。一方面,章太后毕竟是正统,再骂她牝鸡司晨,她也是国朝当之无愧的主母;另一方面,于高官显爵们而言,圣明的君主固然会逼的他们收敛,不似如今的畅快。然,长治久安的天下,更是他们的渴求。 谁都读过孟子,谁都知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的含义。剥削太过,早晚致使群雄逐鹿,到那时凭你甚前朝的尚书还是阁臣,皆逃不过颠沛流离。长治久安,是皇家的梦想,何尝又不是得势朝臣的梦想? 事实上不止徐立本,哪怕站到了章首辅那头的,对他行刺杀这等小人手段亦颇有不满,只不好说出来。 至于汤宏等人,杨景澄的“失踪”,是华阳亡故后的又一次的迎头痛击!能在朝堂位列高官的,哪个不是六七十岁的年纪?如此接二连三的打击,他们年轻时都未必受的住,何况年岁已高。汤宏接到信的时候,从内阁一路哭,一路往回走。刚进家门便昏死过去,至今不省人事。安永郡王直接告假,闭门不出。 -- 第544页 朝廷内外,人心散乱,权力竟出现了好几处真空。 坐在自家书房内的章首辅不疾不徐提笔画着京中关系网,他自是知道自己走在钢丝上,稍不留神,即万劫不复。然,权力争夺,少不得带点赌。从去岁开始,他便在赌。一边赌,一边挖坑布局。他聪慧的胞妹,到底是个女人,不懂章家走到今日,早容不得个有主意的帝王。 他倒是能平稳过度,安享晚年。可放杨景澄上位,待他百年后,杨景澄必对整个章氏赶尽杀绝。他是章家族长,章太后不是,因此他们二人的诉求,从一开始,便有本质的不同。杨景澄从来只是一颗棋子,一颗他用来迷惑章太后与永和帝的棋子。 不然,杨景澄一个远房侄子,如何就让永和帝认定他能做嗣子?章首辅冷笑,谁家宗法过继,会舍近求远? 章首辅手里把玩着上等翡翠雕刻而成的笔杆,仙风道骨的脸上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福儿,你若知道,你那不争气的儿子能想起让杨景澄做太子,皆是我的人在暗中引导,还会如此轻易的入瓮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章首辅可不敢在如此要紧的问题上,与自己的胞妹打赌。那是个极敏锐的女人,此事上她未必抢的过主动权,但毁掉他的计划,轻而易举。 “唉……”章首辅轻轻叹了声,可惜他长女没有胞妹的手段,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否则他也不至于非得跟胞妹闹到这般田地,以至于麾下人心浮动,给他添了无数的麻烦。 不过,浮动有浮动的好。到了他们的份位,不择手段已融入骨髓,总有人不在乎道义,总有人迫切想踩着旁人的尸体往上爬。 章首辅呵呵笑了两声,从书桌旁翻出了一本崭新的名册。心生颓丧的,皆清出门户,亦是佳话。 瑞安公府。 颜舜华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冷静的指挥着黄莺等丫头:“金银细软带一些,项圈占地方,不要了。布料也不必,过日子紧要的是钱!挑金子拿!” “包袱不能太大,也犯不着慌乱。世子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颜舜华安抚着众人,“便是果真有事,我虽女流,亦肯定能养的活你们,一个都不许哭!都给我攒着,待世子归来之日,我许你们喜极而泣!” 吴妈妈的眼泪生生逼回,她怎么都没想到,瑞安公蹬腿没几日,南边儿就传来了杨景澄的死讯。说是失踪,可整个府邸都被炸了个七零八落。地上男人的尸首躺着好几具,能认出面容的,恰是杨景澄的贴身侍卫李金子等人! 吴妈妈觉得天都塌了,恁好的姑爷,怎么就没了呢!她想抱着自家姑娘痛哭,可见到颜舜华坚决不肯相信杨景澄被炸死,只得强颜欢笑,陪着说姑爷洪福齐天,必不会有事。然而,只看看府里下人的态度,便知绝嗣的长房一脉,大势已去了。 杨景澄的“失踪”,无疑给章夫人扎了一记强心针。中年丧夫的悲伤抵不过痛恨的庶子死亡带来的喜悦。从今往后,她的儿子才是瑞安国公!新太子即位时,恩赏四方,她的儿子或许还能捞个郡王当当! 那是久远的日后,章夫人且顾不到。只说眼下,那让她吃了无数瘪,受了无数气的贱人成了寡妇!往日种种,她必十倍报之! 杨景澄没死?呵!笑话!动手的是旁人,她信杨景澄能逃脱。但,动手的既是她父亲,杨景澄怕是已经寻到他的华阳哥哥了! 此时此刻,章夫人当真是愉悦的无以复加。刘嬷嬷在旁凑趣儿,嘴里说着别人的家长里短,实则专挑内宅磋磨人的手段,好叫章夫人挑拣出最合适折腾颜舜华的那款。 主仆两个正说的高兴,不想有婆子急急来报:“夫人,大奶奶抱着孩子,带着叶姨娘并自家的陪嫁,以及秀英秀艾,坐车跑了!” 嘎!? 章夫人半晌没明白过来:“跑、跑了!?她跑哪去了?” 婆子摇头:“不知道,我听东院里的小丫头说,她带着一大包袱金子,跳上早预备好的马车,径直闯出了大门,不见了!” 章夫人目瞪口呆,这……她的内宅毒计还没使呢!那贱人难道跑回娘家了?她娘家敢接!? 齐成济哭丧着脸,蹲在家里等外孙女。他确实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如此高调的庇佑颜舜华,但搁不住颜舜华是宗室妇,她非要回娘家,你有什么办法?不接?刚因瑞安公捞着了孙子的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能活撕了他,更别提颜舜华还能往安永郡王府跑。杨兴云可是跟她男人关系好得很! 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的狂打了一阵,齐成济十分俊杰的给外孙女跪了。她外孙女品级比他还高,老两口忙不迭的搬家,把正房腾出来安置颜舜华。这外孙女嫁亏了啊! 不过……站在院子里看下人搬家的齐成济心念微动,杨景澄真的能逃回来么?万一他逃回来了…… 齐成济定了定神,压下狂跳的心脏,朗声道:“手脚快着些,别让夫人来了没落脚的地方。摆件不用搬,空荡荡的屋子给她像什么话!” 顾老太太眼皮跳了跳,见齐成济捋须微笑,不知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她轻轻的叹息一声,富贵无边她是真的不敢想了,惟愿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 第315章 伪装    京城与宁江两地混乱,运河…… 京城与宁江两地混乱,运河上的一艘商船上,却是尚算安稳。这是刘常春亲戚家的船,至于他本人与他家的船队,皆在家兢兢业业的扮演着“惶惶不安”——他的大靠山死了,他不慌才怪。 -- 第545页 但俗话说的好,狡兔有三窟。刘常春自家的船招人眼,护送杨景澄回京之事,便托付给了大舅子。当然,大舅子作为近亲,亦很有可能被人盯死,于是大舅子又托付了自己的大舅子,倒手三五次之后,杨景澄顺利化妆成了个从京中嫁过来的妇人。此番听闻娘家父亲病故,意欲回家奔丧。 事实上,杨景澄逃离宁江后,已接到了瑞安公与华阳郡公的丧报。他现一身重孝的丧服,团在船舱里,加之许平安给扮的妆容,猛一看去,还真像个哀哀欲绝的少妇。 许平安极为谨慎,深知他们若自己弄条船直接北上,路上极容易被人截下。唯有隐藏在人群中,方能逃过章首辅的眼线盯梢。为了更保险,许平安与杨景澄议定装成夫妻,裘有根与张发财装作许平安的表弟,是被许平安请来护送的人。 如今道上不太平,小门小户的出远门,请两个亲戚陪护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他们上船时,许平安背着杨景澄,若有人问,便说是伤心父亲去世,哭昏了。及至进了船舱,杨景澄个“女眷”自是不轻易出门,偶有左近舱房的妇人想来窜个门,许平安也说他嗓子哭哑了,说不出话,轻轻松松就把人打发了。 舱房隔音极差,稍有动静隔壁就能听个清清楚楚。许平安又反其道而行之,亮出他的大嗓门,操着流利的宁江府乡下方言,镇日里与裘有根、张发财讨论着他的小本生意,时不时关心老婆两句。 没二三日功夫,整船人都对这家人有了点印象。甚至有人说的出他们所在的村落名字,因为许平安借用的身份本来就是真的。 当时他们在宁江全境家家户户派种子的时候,与不知道多少人打过交道。宁江府辖区几十万人,找个娶了京里媳妇的人家还不容易?他不仅身份是真,还能把全村的情状说了个大概。 恰好船上有个宁江府别处的人,在许平安他们村有个亲戚。许平安一拍大腿,当下攀起了交情。没两个时辰,二人已经商议好,同为乡亲,须得在路上彼此照应。更绝的是,那人的婆娘听闻杨景澄嗓子哑了,特特跑来送了回冰糖炖梨。回去逢人便说杨景澄生的好看,他男人好有福气的闲话。 只把满船的男人勾的心痒痒,皆想瞧瞧许平安的老婆,到底多好看。只可惜老婆重孝在身,船家怕晦气,不许他老婆出门,要出门就得把孝服脱了。杨景澄自然不肯脱,僵持了几个来回,他顺理成章的被关在了船舱里,半步不得出门。 许平安的法子简直刁钻到无以复加,休说章首辅尚无法公然发通缉令,便是长乐立时即位,全线通缉杨景澄,只怕都不能把他们从密布船只的运河里翻出来。 然而,外部的威胁解决,杨景澄的状态却并不好。有伤在身是其次,父亲与华阳郡公的双双亡故,丁年贵等人的生死未知,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归根到底,两辈子皆活在长辈宠爱下的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 人生有多少挫折不足为惧,唯有身边人一个个枉死,让他最难以接受。父亲与华阳原先并无交情,同时遇害,多半因他之故;永和帝敢于手起刀落的弄死华阳,亦多半与他有关;更遑论丁年贵等人,皆因他而赴死。 杨景澄不至于叫愧疚打垮,可内心柔软的他,是真的说不出的难过。前世,他缩在宅门里,圈死了自己;今生他走出宅门,连累了一群。回头望去,竟不知走哪条路、如何走,才是对的。 无力感又一次重重的压在了心头,好似他无论怎么挣扎,皆如一叶孤舟入海,生死皆在旁人的翻云覆雨间。 张发财坐到了他的面前,轻声道:“嫂嫂,你要难过,就哭出来。” 杨景澄:“……”这几个王八羔子真能入戏,一句话险些把他的伤春悲秋都怄没了! “唉,”张发财叹道,“你想哭便能哭,我们几个汉子,遇着了伤心事,都得忍着。男人家哭着,叫人笑话。” 张发财的神情低落了下去,杨景澄知道,他们几个的痛,并不比自己轻几分。多年袍泽,一朝生死分离,那种滋味,难以言喻。 “知道你表哥,为何同你比同我们更亲近么?”许平安忽然道。 丁年贵是叶欣儿的表哥,杨景澄跟着叫一声,倒也说的通。此刻行船在外,杨景澄也已习惯了许平安他们小心翼翼说话的风格,哪怕压低了声音,也绝不肯在言语上露半分破绽。 杨景澄没说话,许平安自顾自的道:“我们往往死的太容易,彼此亲近了没必要。你不同,你是公、女眷,不在外头行走,在家好好呆着,不容易死。他与你亲近些,不怕。” 说着,许平安轻笑:“他啊,是个怂货!第一次我们出门做生意,遇到了贼人,哥几个被砍死了大半。他回来哭了半个月,每日眼睛都是肿的。比你现在都狼狈。后来次数多了,他倒不哭了,却再不肯轻易理人。” “他死你前头,挺好的。要哭你哭去,横竖不轮不到他哭了。” 杨景澄的眼泪倏地落下,他现只用养伤,他现装的是女人,他死了亲人,他可以哭的。许平安抬起手,十分不敬的揉了揉杨景澄的头。默默的道,哭吧,哭吧,回京后,哪知道是什么光景呢?或许,那时连哭的机会都未必有了。 在运河里乘船北上的,只有回京奔丧的小妇人,没有杨景澄。沿途确有官兵登船搜寻,好几次都搜到了舱房内,把胆小的妇人吓的直往丈夫怀里躲,足足敲诈了三两四钱银子,愣是没人寻到杨景澄。 -- 第546页 永和帝坐在乾清宫内,精神日渐萎靡。太子能立便能废,可杨景澄一死,他所有的算盘尽数落空,章首辅已是将他逼至绝境。章太后护住了杨兴云,但那纨绔,与长乐有何区别?便是心地善良些,落到章首辅手里,依然只是傀儡。 与其说章太后挑选了新继承人,不如说纵横一生的章太后不肯服输,非要跟章首辅打擂台。这对永和帝与帝党皆是好事,只可惜,帝党汤宏病重,他们早失去了主心骨,如今在朝堂上,只是混日子罢了。 杨景澄杳无音讯,宁江府爆炸案却已查了个七七八八。据幸存者的描述,□□应是金富贵等人事先埋下的。但效果不佳,虽引起大火,事后查探尸首,发觉被烧死的人身上本就有各种重伤。有被□□射穿的、有被大刀捅穿的、有被砍了胳膊的、还有被割了咽喉的,总之没有那场火,他们也够呛能逃出来。 这并非底下人粉饰太平,当日宁江卫来的及时,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加之火灾不同旁的,最易牵连邻居,左邻右舍纷纷前来帮手。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火扑的干干净净。连杨景澄后院里那群小脚的姬妾,都一个没死。马健哥几个也被宁江卫的兄弟拖了出来,现正在医馆养伤。 只是没有人能分辨的出,那炸的细碎或烧成黑炭的尸体,哪一个是杨景澄。 宁江府大码头上,轻烟带着一大群孱弱的莺莺燕燕,登上了刘家的船。知府彭弘毅立在码头,殷殷叮嘱压后的青黛:“姑娘们一路小心,若遇麻烦,只管打我彭家的旗号。银钱上万别省俭,若是……若是……我已手书一封回家,家母会找个宅子,安顿你们的。” 青黛对彭弘毅深深一福:“谢大人照拂。” 彭弘毅扯了扯嘴角,嗓音干涩的道:“世子对我有恩,我不过是报恩罢了。姑娘们不必介怀。只我没甚本事,只能如此了。” “已是大恩,”青黛含泪道,“我们夫人会谢您的。” 彭弘毅怜悯的看着相貌清丽的青黛,叹了一声:“珍重!” 青黛恭恭敬敬的给彭弘毅磕了个头,跟着众人上了船。直到刘家的大船开出去了老远,再不见彭弘毅的身影,整条船上只剩自己人时。 轻烟把后院所有的人都叫到了甲板上,并命刘常春守在甲板入口处,确保无人能听得到她们的谈话时,轻烟方极为严肃的道:“再强调一次!当时马健等人已经昏迷,龙葵躲进了隔壁院里,留在正院的只有我们。” “我实话告诉你们,以我们的品貌,无人护持,便是生不如死!” “唯有等世子归来,我们才能重新过以往的日子。那样的好日子,连夫人都给不了。” “因此,进京之后,无论哪个,皆不许提世子进了堂屋就不见了的事!那里必有地道,世子必然逃脱!但,同时,也必然有人追杀。我们就让人以为他死在正院里,为他争取逃离的机会。” “若有人问,一律给我哭!半个字都不许答!明白了么!?” 石英不耐烦的道:“明白了!你都说三回了!” “你闭嘴!”轻烟怒斥,“生死存亡之际,我不惯你的副小姐脾气!再跟我闹,我扔你进运河里喂鱼!” 训完石英,轻烟环视一圈:“从今日起,我装怀孕。怀着宗室子嗣的孕妇,沿途可避开绝大多数烦扰。现在,你们所有人,围着我转,只听我的!我是孕妇,我最大!” “至于进京后,我们再随机应变。” 青黛忽然出声道:“有人要杀世子,未必没有斩草除根的打算。谁是孕妇,谁就可能死。孕妇,我来装吧。” 轻烟坚定的摇了摇头,掷地有声的道:“我最受宠,我来装!” 万一死了,那就死了。怀着孩子死的,还能混进杨家祖坟,这不一直是她期盼的么? 第316章 信号   京城,章府,外书房。 …… 京城,章府,外书房。 章首辅放下手中的折子,慢条斯理的开口问刚进门的王守良:“我们的人回来了么?” 王守良躬身答道:“回来了几个,宁江卫的事我已经问过,正预备同您回话。” 章首辅点了点头:“说。” 王守良的脸色有点沉重:“据牛有为说,他当时被刘二缠住,无法靠前。只看见瑞安公世子躲进了堂屋。不久后有听到一声不小的动静,之后就寻不到他的人影了。” 章首辅挑眉:“有地道?他们没查清地道出口?” “后续有人想顺着老的出口进去探查,发现老出口已尽数堵死。后来瑞安公世子家的女眷叫彭知府送上了船,撤离了宁江府。我们的人索性把主屋直接拆了,才将地道找了出来。”王守良说着,十分无奈的道,“进了地道,里头错综复杂,好似个迷宫般。光出口就有足足六个。南边儿春夏之交又多雨,地道里潮湿的能淌水,甚痕迹都没寻着。” 章首辅蓦得轻笑出声:“这般手段,大抵不是瑞安公世子弄的出来的。应该是丁年贵的后手。六个出口,好小子,这是猜到了我要动手啊!而且,竟是在没惊动金富贵等人的前提下办成的,是个人才。”章首辅真心实意的赞赏了几句后,随口问道,“那么,他死了吗?” 王守良叹了口气:“最后金富贵把正院炸了,地上血肉模糊的,看不清哪个是哪个。不过那种情况,应该死了吧。” -- 第547页 章首辅奇道:“没确定?” 王守良垂头道:“放哨的人看见宁江卫赶来,通知了里头。不想金富贵竟把□□点了。那会子又是火又是烟,外头宁江卫正往里冲,听闻远处还有疑似锦衣卫的人马。我们的人只得撤了。” 章首辅眉头微皱:“金富贵行迹可疑,咱们的人既已占优势,好端端的点□□作甚?” 王守良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可能,是想脱身吧。” “嗯?” 王守良惭愧的垂下了头:“此番行动由他负责,他大概想着,既没能把瑞安公世子杀了,恐怕回京得遭劫难。不如……放一把火,炸毁踪迹。似他那等做惯了探子的人,不知有多少个落脚点。只消狠得下心舍得下京中家眷,只怕上天入地咱们都难寻。此事是我办的不妥,请老太爷责罚。” 章首辅沉吟片刻:“看来,瑞安公世子确实逃脱了。” 王守良苦笑:“谁也没想到地道内装了断龙闸,那东西,寻常手段真的打不开。是以瑞安公世子一旦躲进地道,借由地形,休说我们,只怕京里的锦衣卫倾巢出动,都难抓着他。那地道修的实在是……”王守良都要心生敬佩了! “呵呵,”章首辅又笑了起来,“瑞安公世子于笼络人心上,颇有建树。不然我也不为了他,跟娘娘打擂台了。” 王守良担忧的道:“那他的逃脱,是否会对咱们太子有影响?”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宁江相距京中几千里之遥,想事事顺心如意?那是□□里做梦。此事你不必多管,我自有计较。”最大的鱼漏网,章首辅却不见半点慌乱,依旧姿态从容的吩咐道,“此事既是金富贵失误,旁的人便不用追究。至于金富贵的家眷……” 章首辅平平淡淡的道:“弄死吧。这是规矩。” “是。” “对了,”章首辅忽的想起一事,“褚俊楠率领百余锦衣卫南下,人呢?” 王守良面色一僵:“不见了。” 章首辅的心中蓦得闪过一丝阴云,甚丁年贵、金富贵的,再是有才,那也是小巧,活的也好死的也罢,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但褚俊楠是华阳郡公的人…… 在章首辅心里,但凡与华阳郡公扯得上关系的,都须得警惕。尤其是褚俊楠,乃是锦衣卫里,华阳的左膀右臂。当时华阳将将发现中毒,当机立断的抽调人手奔赴宁江,险些坏了他的大计。若非他此局已深埋两年,说不得就要叫褚俊楠破局了。 便是他下了先手,褚俊楠的出现,亦刺激了金富贵,引的他一时冲动,点燃了□□,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而此刻百多名精锐莫名失踪,难免让人不安。 章首辅挥手打发走了王守良,独自坐在书房里沉思。他拿手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轻声叹息道:“事故频发,那两兄弟,可真比御座上的那位难缠多了。” 御座上的永和帝原就脑子不灵光,如今被去了爪牙,更是只能任人摆布。太子的册封大典,礼部的朱明德有一搭没一搭的准备着。无人催促,他便磨洋工。可即使没有大典,昭告了天下的太子,亦有了正经八百的名分。 崭新太子迫不及待的入主了东宫,镇日间在永和帝跟前晃荡,每一声父皇,都喊的永和帝想把隔夜饭吐出来。偏偏昔年的帝党正萎靡着,若没了太子,恐怕政令都无法运转。 此时此刻,永和帝终于明白了,何为架空。也终于明白了,当年章太后放给了他多大的口子;华阳又谨守规矩到了何等地步。然,章太后闭门不出,华阳已命丧黄泉。 逃离了朝臣,回到寝殿里的永和帝,垂头丧气的道:“梁安,我是不是做错了?” “圣上怎会错呢?错的是章首辅。”梁安一如既往的谨小慎微。永和帝现处置不了朝臣,打死个把太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况他名义上还管着东厂呢,把他搞死了,章首辅顺便扶个更顺眼的上位,不好么?只是梁安的话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张嘴便透着股暮气。让人不禁感到了他已经老了。 不远处的陈方珠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的仿佛一根木头。他是华阳郡公安在乾清宫的钉子,随着华阳郡公亡故,他越发沉寂。听到永和帝荒谬的话语,竟是连气都生不起来。他也有了年纪,寻个机会,出宫养老吧。以免哪日死在宫里头,怪没趣儿的。 不独乾清宫,现整个朝堂都安静异常,再没有往日几派人马宛如斗鸡般的景象。章首辅在趁机侵吞着各处的权柄,朱明德池子卿等人,也好似没察觉般,随他折腾。横竖这天下,圣上个当家人都不稀罕了,关他们什么事? 前帝党的退让,叫章首辅一系的官员心生窃喜。朝堂岂能真的毫无纷争?并非前帝党们妥协退让,章首辅便能见好就收。是以此前朝堂纷争,那是绝对的寸土不让。而如今的节节败退,恰好让章首辅不停的试探着底线。 终于,在六月初一日,把爪牙插到了每一处的章首辅,开始暗中调兵遣将,预备再次抢夺先手。 京杭大运河,不知名的客船上。杨景澄发起了烧,许平安差点一夜愁白了头。 杨景澄虽在乡下长大,但毕竟是有可能的宗室血脉,因此,虽看着生活的糙些,与老百姓的过日子却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及至被接回了瑞安公府,做起了世子,更是吃的金莼玉粒、穿的裘皮丝绸。最窘迫的当属刚至宁江府遭遇的那场洪灾,实际上还有十几个人围着他照顾。 -- 第548页 哪像如今,狭小的船舱内,到处乌漆墨黑,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上船时为了避免外人窥探,也为了扮乡下人更像些,挑的是间只有气孔,没有窗的舱房。许平安他们倒没什么,杨景澄可是被折磨的够呛。加之他的伤口发炎化脓,不生病才怪! 他丰腴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瘦,许平安、张发财和裘有根无不抓狂的想,万一他们头儿还活着,他们仨死定了! 好在杨景澄底子打的好,一身好武艺也不是白练的。虽真遇到刺客时顶不上大用,但至少这会子性命看着暂时无忧。许平安担心的是,继续恶化下去,杨景澄未必撑的到京城。 三个人商议了好半日,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冒险把人带下船休养。他们认为,只消别在这污糟不堪的环境里,杨景澄康复的希望很大。最起码,得找个像样的客栈,让杨景澄好生睡一觉。不然在高密度的船舱里,白天黑夜的有人吵嚷,他觉都睡不安生,还谈甚养病! 杨景澄烧的迷迷糊糊,许平安也不必征求他意见了。与船家打了声招呼,又与“老乡”道了个别,便在靠岸的时候,背着杨景澄下了船。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包下个院子休养的第二天,轻烟所乘坐的大船路过此地,并未停留,而是竭力加速北上。 换了个安定的环境,杨景澄年轻的身体又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他的精神眼见着好了起来。六月十三日,伤口彻底愈合的杨景澄,再次伪装成小媳妇,重新踏上了回京的路。 而就在六月十七日,准备就绪的章首辅,于朝堂上突然发难。通政司瞬间被弹劾杨景澄草菅人命、滥杀朝廷命官的折子淹没。 接到消息的章太后,眼睛唰的亮了! 朝堂上却是另一番光景,章首辅如此雷霆手段,打的永和帝与汤宏、池子卿等人措手不及。当满京喧嚣尘上之时,章首辅轻笑一声:“小世子,你不回京便罢,但凡回京……”他眸中寒芒一闪,“可休怪外祖不客气了!” 第317章 颓然    章首辅的此番弹劾,可谓声…… 章首辅的此番弹劾,可谓声势浩大。不独震撼京城,连周边府县都听见了,甚至发往各地的邸报都有提及。一时间,各地为了杨景澄被弹劾之事,吵做了一团。 若说杨景澄出仕以来,名声是很不错的。然他身上却带着好几处不妥——早先在京中时,擅杀郭兴业;次后对章士阁与赵良策的处置亦过于跋扈。倘或他只是个寻常宗室世子,跋扈了倒也没什么。可偏偏他是天下皆知的储君候选,这便有了越俎代庖的嫌疑。 不是时下的人读腐了书,不知变通。实乃永和帝恰是个小心眼儿的皇帝,在他手底下混,自然须得谨慎些。凡事得法理皆备,才是上上之选。如若只顾结果,办事从权,华阳郡公便是下场了。 何况,如今太子初立,却不得人心。他必然借此由头,要把最大的对手打成臭狗肉方才甘心。毕竟,杨景澄是失踪了,而不是板上钉钉的死了。万一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太子此前的一切,不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因此,自认为看穿了一切的精明人,只管拿着朝廷律法说事;而热血上头的那拨儿却十分不服!章士阁贪墨激起民变难道不该杀?赵良策背叛朝廷投靠匪类难道不该杀? 那时徽州局势不稳,把两个大贪官砍了祭旗,一则打击匪类士气,二则安抚当地民心,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这才叫有勇有谋!如今人家刚平叛有功,又遇歹人报复,生死未知。朝廷便卸磨杀驴,实在叫人寒心。 然而,物议沸腾,也仅在民间这些读书人身上。朝堂里头,安分的宛如章首辅一言堂,连个跳出来反对的都没有。如此诡异的状况,不仅让永和帝慌的手足无措,也让章首辅察觉到了违和。 章首辅无法判断,汤宏等人的沉默,到底是因连续两位准“嗣子”相继离世造成的打击过重,还是另有图谋。若有,那又在图谋什么!? 权力斗争中,不怕见招拆招,最怕的就是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局面。当时王守良在徽州,也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敲晕了杨景澄。如今章首辅自家被敲,由不得他不谨慎。 同僚多年,章首辅明白,次辅汤宏可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就在此时,一向康健的章太后,突发高热,竟卧床不起。整个太医院闻风而动,却是无论谁诊治,皆看不出个所以然。方子换了好几个,偏偏高烧就是不退,章太后意识都有些迷糊了。 章首辅只得入宫探视,昏昏沉沉的章太后,更显老态。见此情景,章首辅方惊觉,章太后原本花白的头发,几日之间,已尽数雪白。 章首辅立在胞妹的床前,久久无言。旁的皆可作假,唯独一夜白头,再真切不过。想章太后一生没养下过一个孩儿,年轻时忙于政务,唯一的庶子都不曾亲近,更遑论族里的孩子们。及至临到老时,一个亲近的晚辈都无。好容易看重个侄孙子,还卷在夺储的风波里,不得脱身。 细细想来,难免让人心生怜悯。 然而,权力斗争,从来没有心慈手软,只有趁你病要你命。章太后是杨景澄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会子突发疾病,于章首辅而言,正是天赐良机。汤宏沉默带来的不安,略消退了几许,章首辅定了定神,不咸不淡的与章太后说了几句话,便以不敢打搅休养为由,退出了慈宁宫。 -- 第549页 章太后这一病,先前蛰伏的妖魔鬼怪立即浮上了水面。攻讦杨景澄的折子越来越多,声势也越发壮大。连先前他在锦衣卫收了多少好处,都扒拉出来,恨不得因此给他扣个贪赃枉法的死罪! 事态变化完全超出了众人的预料,之前高调接回颜舜华的齐成济当场坐蜡。这年头为了做官,坑死亲闺女的都不止一个两个,程荣唯一的嫡女且埋在章家的大沟里爬不出来,齐成济上蹿下跳的护着个外孙女,简直堪称笑谈。 纵然知道齐成济八成为的是赌一把杨景澄的前程,可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他赌赢了自然众人拍手称赞,如今形式不妙,那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便忍不住冷嘲热讽了。 外头流言四起,颜舜华也是连日的唉声叹气。她回娘家避祸,原是想住回之前的屋子,奈何齐成济死活把正屋让了出来,现弄的祖孙俩都十分的尴尬。再有,齐家算家教不错的,可颜舜华的存在,切实威胁到了齐家的官运与前程。因此,闲言碎语实在少不了。 齐成济左右为难,做人做事,最忌讳半道儿撂挑子。一开始不肯管,众人没办法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外孙女儿,跟本家更是无关。 可先前做好人,如今半道儿上把人撇下,那便是道德败坏了。官场上,名声有时候是擦屁股的手纸,为了利益扔了便扔了;有时候却是保命的符箓,多少人因着个好名声化险为夷,可谓是混朝堂的一道“免死金牌”。因此,齐成济哪怕官瘾再大,让他彻底抛却名声,他是极不舍的。 偏偏,家里的儿孙对颜舜华已有了微词。 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形容眼下杨景澄夫妻的景况,再贴切不过。那一头章太后病倒,章首辅一系彻底有恃无恐;这一头颜舜华正愁去处,青黛的信件送到,他们已下了运河,预备进京,讨她的示下,该去哪处落脚。 一时间,颜舜华觉得自己又陷入了当年孤立无援的窘境。那时的她,尚有母亲用孱弱的身体,为她遮风挡雨。而如今,换成了她挣扎求存,为女儿谋一条生路。 思量了许久,颜舜华算计了种种得失,终是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寄给了魏燕如,问她是否愿收留这一屋子无处可去的女眷。 魏燕如住的是颜舜华的陪嫁,可她给了银钱,颜舜华想住,便是寄人篱下。那处屋舍极少,颜舜华的人又极多,果真住了过去,拥挤程度可以想象。但颜舜华却是实在没法子了。 不是没想过去投奔几个亲近的长辈,只是如今杨景澄即将被定罪,每一分人情,都是弥足珍贵的。她今日为了个落脚地消耗了,翌日杨景澄回京,为他求情的真心可能就少一分。多一分与少一分的差距有多大?颜舜华不敢赌。于是她选择了投奔魏燕如。 颜舜华那头几十口子人,初皆到信的魏燕如当即唬了一跳。但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且不论她与颜舜华的私交,只说楼英那脾性,倘或得知她在颜舜华最无助的时候袖手旁观,八成要动真怒。且,若杨景澄无事便罢,将来至多被楼英训斥几句;若杨景澄有事,楼英非得怒到休妻不可。 于是魏燕如火速将自己与母亲并楼兰搬到了西厢的北间,堂屋与南间放自家的东西与奴仆,直接将正屋与东厢腾了出来。而后顾了辆马车,直奔齐府,亲自去接人。 魏燕如原本是个腼腆小姐,盖不住独自在市井中支撑门户过于艰难,加上还有个让人提起来便脑壳痛的小姑子。两年下来,硬生生的叫逼成了个不比颜舜华好多少的泼妇。 她来到齐府,虽一身素净的衣裳,却毫不怯场。大大方方的对顾老太太笑道:“自古出嫁的女儿没有住在娘家的道理。我弟妹原是想家人,遂于娘家盘桓了几日。可时间长了不归家,叫人笑话。今日我个做嫂嫂的,接她家去吧。” 顾老太太也有些压不住家里的浮躁,听闻有人接颜舜华,心里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担忧的道:“那处宅子我知道,只得九间屋子,如何住得下?” 魏燕如笑道:“百姓人家皆是如此,咱们家虽穷,也没有出嫁女一直赖在娘家,贪图娘家富贵的道理。老太太说是也不是?” 这话说的就颇不客气了,顾老太太脸色沉了沉,可再看向两个儿媳的神色,心里暗骂了句这帮不争气的小崽子!此时绷住了,将来杨景澄翻过来,便是天大的恩情。此时绷不住,将来……还有个屁的将来! 当家多年的顾老太太本就极懂人心,颜舜华的聪慧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往日老太太是叫丈夫关家里,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方显得笨拙。但凡丈夫提点她几句,她便能迅速领会。譬如今次颜舜华的去留,齐成济便一直在叨念,章首辅下如此狠手,莫不是已经得到了杨景澄的确切消息?不然,他非跟个死人过不去,难道是闲出屁来了么? 可这番话,齐成济敢对老婆说,却不敢宣扬出去。轻烟尚且知道放□□,让人无法确定杨景澄的生死,老于官场的齐成济岂能不知厉害?最后,夫妻商量了半宿,方决定按颜舜华的计划走。因为,颜舜华若被“赶”出了齐家,更能证明章首辅的心黑手狠,多少为杨景澄赚点同情。 然而,如此一来,之前高调接颜舜华的人情,也就消耗一空了。再有多少理由,都无法掩盖齐家的见死不救。甚挣不挣同情的,仅仅是将来面上不闹翻的托词罢了。 -- 第550页 顾老太太深深的叹了口气,孩子们读书读腐了啊!想着这会子都没有个死活要护着自家人的“耿直”书生跳出来,跟长辈死磕,顾老太太便觉得疲倦到了骨子里。最后一点子争强好胜之心消散的无影无踪。挥了挥手,命人带魏燕如去见颜舜华,一个人闷不啃声的回屋去了。 第318章 定罪   齐家宅院不深,魏燕如很快见…… 齐家宅院不深,魏燕如很快见到了正在忙碌的颜舜华并她的仆妇们。 颜舜华见魏燕如进来,对着她深深一福:“大恩不言谢。嫂嫂且看日后。” 魏燕如连忙侧身避过,爽朗笑道:“你跟我外道了不是?再同外人似的与我讲话,我可恼了。” 颜舜华眼里有泪光闪过,她抿了抿嘴,嗯了一声,又继续指挥着下人打包。齐家原就是临时避难之所,又是夏日了,她们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收拾倒也顺利。只是那一包袱金银细软,还是叫颜舜华留在了齐家。 人多虽然开支大,可小宅子地处市井,贵重物品放多了少不得被人觊觎,不如索性寄存在齐家。外祖总看不上她这点子银钱。实在齐家眼皮子浅到这般地步,亲戚不做也罢。 颜舜华与叶欣儿皆是能干人,不到两刻钟,行礼收拾的齐齐整整,吴妈妈等奴仆也排了个横平竖直的,只等马车进来接人。 妯娌两个先踏上了齐家预备好的马车,等后头的吴妈妈和丫头们上了租来的大车,车队缓缓驶离了齐府,直往颜舜华的陪嫁小宅而去。 马车摇晃,魏燕如忽然问:“齐家如此凉薄,你恨么?” 颜舜华笑了笑:“各人自扫门前雪,人之常情也。嫂嫂愿伸出援手,实乃高风亮节。” 魏燕如哂笑:“你倒想的开。只那宅子实在小了点,咱们还是想个法子的好。” 颜舜华顿了顿,垂下眼:“我实话与你说,我寻你帮手,为的正是你们家不起眼,又有靖南伯夹在里头,不容易被牵连。旁的人……” 近来喧嚣尘上的弹劾,魏燕如在内宅都听见了,她轻轻拍着颜舜华的手安慰道:“公道自在人心,世子必能平安的。” 颜舜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犯忌讳的话,我不便与你多说。只有一条,如若我们夫妻出了事,劳你辛苦一趟,把我们家姐儿带欣儿一并送去安永郡王府。就……把姐儿送给云大哥哥做女儿吧。我们宗室人家,女儿也精贵,不嫌人口多的。” 魏燕如皱眉道:“何至于此?” 颜舜华垂下了头,她已经从朝廷的风暴中,嗅到了章首辅与长乐欲致杨景澄于死地的信息。章太后若能及时康复,那杨景澄回京还有一战之力。若章太后从此……杨景澄孤身一人,靠什么跟章首辅斗?靠那昏聩无能的永和帝么!?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帮杨景澄拿到了华阳郡公的遗产,可惜,棋差一着,让章首辅先下了杀手。自己,到底还是太嫩了! 压抑许久的颜舜华,情绪十分的低落。当日瑞安公的丧仪上,踩着钢丝的唱作俱佳,如今看来宛如笑谈。自己带着女儿和丫头们颠沛流离。若非齐家不愿做绝,把嫁妆宅子一收,她们娘几个都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明明夫家有那般强大的宗族,却好似没有。就如当年颜氏明明是榆花村一霸,她却只能狼狈逃生。如今夫家长辈不敢投奔,真正的娘家更不敢沾惹。一大群女眷,美人如云,放去乡下,便是放去了狼窝里的羊。也唯有京中,各种势力胶着,她们女眷的斗转腾挪,才有那么一丝保障。否则,只怕今晚夜里,人贩子就得上门踩点了。 这世道,女人失去了庇佑,便如水中浮萍,是生是死,全在旁人的一念之间。 比颜舜华更无助的,是轻烟一行人。杨景澄的罪名,已然被罗列了十七八条。轻烟听的一阵后怕,她装孕妇的策略无疑是极为成功的,否则光在路上,恐怕已被人打劫了。哪怕刘常春亲自压船,也无法抵御某些高官权贵,酷爱玩弄更权贵之人的内宠的欲望。 一路提心吊胆,睡觉时,眼都不敢合严实。直到熬到海津,按原计划,轻烟“流产”,船上哭声震天。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旁人的监视下,只得战战兢兢的进京。好容易有惊无险的停船靠岸,轻烟等瘦马又不由自主的害怕了起来。无论青黛如何描述颜舜华的大气与和气,她们都本能的恐惧正妻的存在。尤其夫主生死不明,似她们这等瘦马奴婢,提脚便卖方是人之常情。 聪慧伶俐又如何?在主母跟前,还不比一条狗值钱。 不想,刚一落地,便听青黛一声惊喜的喊:“姨娘!” 轻烟顺势望去,只见一眉目如画、娟秀大方的女子含笑在前。青黛、秋巧与石英兴奋的扑了过去,四个人顿时抱在了一起。寒水在轻烟耳边低声道:“那是……叶姨娘?” 轻烟点了点头:“世子只得一个姨娘。” 寒水轻叹,日子长了,她已知轻烟仅是个幌子,不由可惜。如此重情重义的男人,偏不是自家的,说着便有无比的心酸。 那头正说笑,瘦马们与白沙等小厮,不知不觉的挤在了一处,好像刚被抓出笼子的雏鸟,下意识的彼此靠的更紧些,以抵御外界的危险与风寒。 叶欣儿安抚了青黛几句,又缓缓的走到了轻烟跟前。轻烟心里虽有些慌,面上倒很是绷的住。彼此又打量了几眼,叶欣儿笑道:“轻烟姑娘?” -- 第551页 “嗯。”轻烟恭敬的对叶欣儿福身一礼,“奴见过姨娘。”身边的寒水等人,也忙不迭的见礼。一众人厮见过,叶欣儿方道:“此处离城内尚有一段距离,家里实在没帮手,今日借的是靖南伯家的车夫,以免路上叫人骚扰。既不是自家人,咱们少给旁人添麻烦,先回家再说吧。” 轻烟低声道:“忽然回京,给大奶奶与姨娘添乱了。” 叶欣儿携着轻烟的手,极和气的道:“看你说的,你们既进了这家门,从宁江归来,回家是应有之意,哪里能说添乱呢?”说着她又对不远不近跟着他们走的刘常春笑了笑,“一路上,多谢刘大官人了。” 刘常春不敢跟杨景澄家的女眷胡乱说笑,摆了摆手,躲的更远了几步。 不一时,女眷们上了马车,急急往京中赶去。他们这一行人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有心人耳中。对轻烟半道上流产之事,从永和帝到宗室,皆齐齐扼腕。倒是章首辅笑着点评道:“是个伶俐的姑娘。” 轻烟怀孕太巧,流产也太巧。差不多的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是装的。可宗室子嗣何其精贵?谁都不敢打包票说一定是假的。万一她真的怀孕,你去惊扰了她,她又流产了,永和帝收拾不了旁人,摁死几个不长眼的给他侄孙子报仇,那可真是死也白死。正因有此忌惮,轻烟等不要紧的女眷方能平安到京。 “瑞安公世子,于收买人心上是很有一套的。”这是章首辅第二次如此评价杨景澄了,“旁的不提,光轻烟姑娘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力价儿,搁到后宫里,可做我们娘娘的左膀右臂了。” 随侍在旁的管家王守业不禁问道:“娘娘……还不见大安么?” 章首辅沉默了一小会儿,摇了摇头。 王守良常年混迹于阴谋中,心思更为阴暗,忍不住提醒道:“太爷,娘娘怕不是装病吧?” 王守业道:“装病有甚好处?” 王守良语塞,他说不出理由,却直觉如此。事实上章首辅也颇觉得近来朝堂上,总有针对他的阴谋在酝酿,却始终抓不到线头。良久,章首辅甩开纷乱的思绪,对王守良问道:“瑞安公世子有消息了么?” 王守良摇了摇头:“他可真的太能躲了。” 章首辅笑了笑:“无妨,听到京中风雨,他总是要冒头的。路上辽阔,我们寻不见他。进京的路却左不过那几条,盯死了,总能找到他的踪迹的。” 王守良为难的道:“他要化了妆,也未必好找。” “他能怎么装?无非是装病人、装女人、装一家子、装商贩等伎俩。我直接从锦衣卫与东厂调人,他们皆见过瑞安公世子并许平安等人。凭他哪般妆容,只消入了熟人的眼,再没有找不出来的。”章首辅冷笑一声,“锦衣卫玩烂的招式,还真以为能躲的过天罗地网!?” 王守良一凛,连忙问:“找到了,要动手么?” 章首辅刚想点头,又倏地顿住。那股莫名的不安再一次浮上心头,无声的劝阻着他不要贸然行动。如若章太后知道,恐怕不得不佩服自家兄长的敏锐了。因为,在章首辅不知道的地方,有几队不起眼的人马,悄悄的踏上了官道,朝各自的目的地飞驰而去了。 杨景澄为了隐藏行迹,走的十分缓慢。而继万众瞩目的“孕妇”轻烟抵京之后,另一群人也化整为零的混进了京城。 六月二十九日,扛不住“群情激奋”的永和帝,终于颁下了近来第二道他极不情愿的圣旨:“斥原瑞安国公世子张扬跋扈、目无法纪,贪赃枉法、屠戮官员。责令革其世子爵位,着锦衣卫缉拿归案!” 圣令一出,满京默然。 就在宫门抄贴出去的第二天,又有一件奇事震动京城。 章首辅之次子章俊骋于城外花楼遇刺!四肢尽数被砍,身体悬于花楼屋檐下,血流足有两刻钟方止! 章首辅的心猛的漏跳了几拍,这……难道就是不安的源头!?他的眼神不自觉的望了望锦衣卫的方向,如此激烈狠厉的手段,褚俊楠,是你么? 第319章 载舟    章首辅猜测的没错,刺杀章…… 章首辅猜测的没错,刺杀章骏驰的正是褚俊楠一行。此前他们从京城一路狂奔至宁江,只为护卫杨景澄,却不幸迟了一步。人生地不熟的,亦难查明真相与杨景澄的下落。为了不惊动章首辅,褚俊楠果断的带着人就地化妆隐藏。 次后终于听到杨景澄失踪的消息,因无法确定其安危,于是依旧隐匿行踪,藏到了暗处,悄悄的回京。横竖华阳郡公亡故,锦衣卫落入了蒋兴利手中,他们这帮心腹已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与其回衙门里被磋磨,不如先见机行事。 哪知将将走到半路,便听到章首辅攻讦杨景澄之事!褚俊楠与周泽冰等人当即怒不可遏。华阳郡公已死,杨景澄是他们翻身的唯一希望。哪怕杨景澄做不了储君,只消他安安稳稳的继任了瑞安国公的爵位,庇佑百来号人亦非难事。大不了求杨景澄同族里长辈撒个娇儿,把他们扔去南镇抚司混日子,总归性命无忧。 可杨景澄一旦被定罪,他们百多号人,当真就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然而,人倒霉的时候,世事往往要朝着最怕的方向发展。六月二十九日,杨景澄定罪,革爵夺职不算,缉拿他的竟是锦衣卫衙门!这是压根不打算走刑部的流程,想借锦衣卫的手,直接虐杀杨景澄! -- 第552页 这比砍头更让人难以接受!令人绝望的是,章太后病倒后,无能的永和帝完全无法抵御章首辅的威逼利诱。哪怕安永郡王当日大闹了乾清宫,甚至堵在东宫门口,把崭新的太子猛揍了一顿,依旧没能让朝廷收回成命。杨景澄居然就如此的,被定为了铁案。 实在过于荒谬了! 杨景澄被通缉,断绝了褚俊楠等人最后的生路。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锦衣卫的将兵,怎么着也与兔子沾不上边。擅于侦缉刑讯暗杀的他们,说是豹子还差不多。他们暂时对朝廷无可奈何,众人议定之下,便先朝章家下起了手。 第一个撞见的,正是出门喝花酒的章骏驰。也合该他倒霉,去的新开的花楼,恰在褚俊楠等人的临时落脚点的附近。见着了他的身影,顺手就给杀了。紧接着,章家大大小小的男丁们,就倒了血霉。 章家枝繁叶茂,并非人人都有深宅大院住。多的是寻常如百姓的族人,每日要出门做工,方能养的活一家老小。便是家境富裕些的,亦要出门出城办事访友。 褚俊楠哪管那么多?章家作为华阳郡公的最大死对头,章家丁口的情况他们早了然于胸。也不刻意杀哪支哪户,一百多人三三两两结对散在京城各处,逮着了谁便是谁。短短几日的功夫,章家男丁被杀者多达十数人,章氏族人顿时陷入了极端的恐慌。 十数名门望族子弟被杀,任何时候都是惊天大案。锦衣卫与五城兵马指挥司倾巢出动。但,很快坊间又流出了新的传奇,道是杀章家的义士,乃宁江府被杨景澄救助过的百姓,不忿章家陷害忠良,故而杀来京城报复的。 先前章太后与章首辅,为了给杨景澄造势,确有宣扬过他在宁江府赈灾拨种子的美名。时下百姓被当官的欺压的不轻,人人心里都盼着有个青天大老爷来拯救他们于水火。哪怕听个话本子,讲青天的都爱多听几回。因此,尽管宁江相去甚远,京城百姓大多数竟是信了! 荀子早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心里向着青天,便是褚俊楠等人偶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京里百姓见着了也当没见着。有人打问,只管摇头。甚至,流言还引动了金汁党。 他们犹记得那年雪灾,在南城奔波的俊秀少年郎。那是许多年来,第一次有公子哥儿来救灾;也是许多年来,第一个肯公然在大街上,对着卑微的金汁党叫舅舅的权贵子弟。在金汁党看来,杨景澄既是龙大力的外甥,就是他们的自己人!彼时帮派最重义气,如今大外甥被奸人陷害,他们做不了什么,帮着褚俊楠通风报信打掩护却是极容易的。 在京城盘桓几百年,改朝换代都没能奈何的金汁党,可就比寻常百姓厉害多了。褚俊楠与他们勾搭上,如虎添翼!整个七月里,满京的新闻只有一个——今日章家谁被砍了! 章首辅万万没想到,褚俊楠的报复如此的残暴与决绝!当他想用褚俊楠的家眷做胁迫时,发觉他与麾下的家眷早不见了踪影。连同榆花村的龙大力、龙剑秋,并杨景澄庄上的奴仆都不知道去了何方。 京城里几百万人口,他们换个地方换个身份躲起来,便是蒋兴利使出浑身解数都寻不着。若想要拉网抓人,又得动用五成兵马司的力量。且不论那帮大爷未必听话,便是有重金许诺,李纪桐不点头,谁敢出门搜寻?而李纪桐,为什么要帮章家抓自己这派的人? 于是,赫赫威名的章氏家族,每日都有人家挂起白皤,全族男丁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恐慌中。数代以来,从未有哪年哪月,人口损失如此的严重过。作为族长的章首辅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他亦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族内风声鹤唳,章首辅的头发一根根的白。他开始后悔,不应趁着章太后病重,便对杨景澄赶尽杀绝。杨景澄早不是个光杆儿的世子,他牵系了太多人的命运。那些人哪怕只为了自救,也会跟章家死磕到底,甚至不惜鱼死网破。 “我下手太狠了。”章首辅默默的反省,“武将不同于文人。逼急了,是真的会动手杀人的。”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放弃通缉杨景澄,以杨景澄如今的声势,永和帝不用做什么,崭新的太子就得滚回长乐郡公的位置。而杨景澄一旦掌权,他又怎可能不血洗章家?这不是几个月以前,彼此之间没有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哪怕只死一个华阳,双方或许都有谈的余地。 如今却是,瑞安公亡故,杨景澄本人正被锦衣卫通缉。 “往日读史书,总不明白有些人,为何不撞南墙不回头。”章首辅喃喃自语,“如今方知,到了此时,已然回不了头。”唯有接着一条道走到黑,抓住了杨景澄,所有的一切才会结束。 至于杨景澄死后,褚俊楠会不会彻底疯狂、拖着章家同归于尽,章首辅下意识的不去想。权力斗争绝大多数时候不能想多,因为想太多,容易畏手畏脚。一旦党魁出现犹疑与破绽,离死也就不远了。 于是,一个热浪逼人的下午,锦衣卫围住了颜舜华暂住的地方。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接手锦衣卫大权的蒋兴利。 但,出乎意料的是,宅子里的女眷并没有乱。面对气势汹汹的锦衣卫,轻烟笑问颜舜华:“奶奶,我们死了,可以埋祖坟里头吗?” 颜舜华笑答:“我埋哪你们埋哪!我若也进不去,你们就同我与世子一起,随便埋个山头,地底相聚便是。” -- 第553页 轻烟咯咯笑道:“那我一生便也活的不冤了。” 楼兰躲在窗户后面,含泪问魏燕如:“那么多官军……她们不害怕么?” 魏燕如轻柔的摸了摸楼兰的头,低声道:“傻孩子,因为怕,没用了啊。” “可是……”楼兰颤声道,“那是诏狱!”比惠慈庵更恐怖的地方!她虽与颜舜华极不对付,可历经诸事的她已经知晓,杨景澄夫妻,是她们一家真正的依靠。如若大树拦腰折断,他们住在树上的猢狲,必成旁人的盘中餐。因为,章家,根本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魏燕如忍着泪:“他们竟真的会朝女眷下手。太过了……太过了……” 蒋兴利却不觉得有甚过的,夺储,向来你死我活。不过盯着此处的不少,他不能当众做的太难看。于是笑嘻嘻的道:“颜氏,你老老实实的同我们走吧。不必指望有人来救你了。” 颜舜华嗤笑:“谁指望了。只是你带我走容易,别人的家眷你可动不了。” 蒋兴利随意瞥了眼西厢,笑道:“那是,我可不想被靖南伯打上门。” 颜舜华摇头笑道:“不止。”说着她一指抱着孩子的叶欣儿,“女儿我过继给安永郡王世子了。他待会便派人来接,你不会这点子耐心都没有吧?毕竟,惊着了小县主,出门被人盖了麻袋打死了,朝廷可不会追责的。蒋大人说是也不是?” 蒋兴利愣了愣,随即冷笑:“你说过继便过继?有中人么?请街坊吃酒了么?” 颜舜华似笑非笑的看着蒋兴利:“那蒋大人是打算把宗室血脉,带进诏狱里受罪咯?” 蒋兴利噎住,当日华阳郡公二子都光明正大的被送走,至今安安稳稳的在保庆郡公府与安祈县公府里呆着。区区一个女孩儿,非要弄死,那很可能将原本微妙的局势推向更恶劣的方向。如今章家子弟每日惶恐,他并不想蒋家也受此威胁。 堂堂锦衣卫同知,第一次被一个妇人威胁了!蒋兴利阴冷的看了颜舜华一眼,说了声:“可。” 不想,颜舜华并没打算见好就收,她再次淡淡的开口:“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夫君一向大方,送人礼物从没有扣扣索索的。”说着,她用手在院子里划了一大圈,爽朗笑道,“这些美人儿,我都送给云大哥哥了。你皆不方便带走,带我一人去吧!” 第320章 罪妇   一言既出,全场皆寂。 …… 一言既出,全场皆寂。 蒋兴利上下打量了颜舜华好几眼,笑道:“你带种!” 颜舜华没说话,他知道蒋兴利真正的目标只有她。因为夫妻同体,杨景澄被定罪,她自然成了罪妇,无论刑讯或是更可怖的刑罚,她都逃不掉。但姬妾丫头们则不同,她们既得不到足够的体面,亦无需背负那么重的责任。多半时候,连给夫君守孝的资格都没有。古时曾有人嘲笑过为夫主亡故而哭泣的姬妾,因为她们不配。因此,即便在满门抄斩里,姬妾也大多发卖,而非处死。 那么,她的谈判,是很有可能保下杨景澄一屋子姬妾的。至少她们无需同去诏狱里受苦。至于她自己?颜舜华心如止水。与杨景澄相识的一幕一幕,在心中飞快的掠过。他没有对不起过她,今日之劫难,亦非他之过。那便,生死与共吧! 颜舜华的身材并不高大,可她此刻背对着众姬妾的身影,是那么的威武强悍。有一瞬间,她在众姬妾心里的气势,竟盖过了杨景澄。她们自幼被人教导,服侍好夫君,有事的时候,便由夫君为你撑起一片天。可她们从未想过,在锦衣卫的虎视眈眈下,试图保护她们的,竟是个女人。 叶欣儿面无表情,唯有抱着孩子的手,不知不觉的攥成了拳。当颜舜华把女儿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猜到了颜舜华的选择。杨景澄唯一的血脉,不能随意给别人养。哪怕她们夫妻命丧黄泉,她也要把姐儿好好的养大,看着她嫁个好人家,看着她生儿育女,看着她子孙满堂。 但是,叶欣儿不服!她想质问老天,为什么!?她父亲贪墨,她被官卖为奴,她认了!既敢草菅人命,便得牵连家族。可杨景澄做错了什么!?夺储,不是他愿意的。至始至终,他都宁愿做个贤王,辅佐兄长开盛世太平。 是皇帝把他强推了上去,如今又是同一个皇帝把他狠狠推下了悬崖。以可笑的罪名通缉他,谋害他的家眷!为什么!?凭什么!?这天下,难道没有天理,没有王法了么!? 叶欣儿垂下眼,强忍着将要落下的泪水。明明,她们家世子,那样的好…… 闷热的午后,蝉鸣不绝。轻烟与寒水等新来的,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好似被抽了魂一般。轻烟是自傲的,甚至是自负的。也曾想过,如若自家不是瘦马出身,或能比传说中的主母更适合站在杨景澄身旁。因为她漂亮、聪慧、博学。她有着女儿家的一切美好,也有着寻常女儿家没有的胆魄,可惜没有个好父兄罢了。 然而,她那点子不惧死亡的胆魄,在颜舜华绝境之中,还不忘救人的心胸面前,单薄的不值一提。 “你有没有听过锦衣卫的传说?”蒋兴利忽然饶有兴致的问。 颜舜华轻笑:“我求饶,你会轻点折磨我吗?” 蒋兴利哈哈大笑:“不。不过你这身傲骨,倒容易引得人重点折磨。” -- 第554页 颜舜华点头:“那死的更快,划得来。” 蒋兴利再次大笑,指着颜舜华道:“若非你是重犯,今日,你是我的了。” 颜舜华笑呵呵的道:“那明日,我会去求慈宁宫的兰总管收留你的。”颜舜华生怕自己的话太含蓄,旁人听不明白,又补充道,“毕竟,私下阉了的,按规矩不得进宫。” 蒋兴利:“……” 锦衣卫众人:“……” “没见过如此泼辣的妇人?”颜舜华笑眯眯的主动往外走,“那是你们见识短了,我们乡下妇人,甚脏话痞话都说的出口。你们?”她挑衅的扫向四周,而后露出了个明显不屑的表情。鄙视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你如此张狂,不怕我把她们都一并锁了?”吃瘪的蒋兴利想找点场子。 颜舜华看傻子一样看着蒋兴利:“那都是我在后院的死对头。为她们求情是道义,让她们陪着死是她们的本分。你能拿捏我的是我女儿,问题是,你敢么!?” 蒋兴利脸色沉了沉,方才调戏小美人的心情一扫而空。他冰寒入骨的眼神直直落在颜舜华身上,良久,方道:“你很好。”他蓦然想起了杨景澄,一股压在心底的恨意,开始疯狂的滋长。深深看了颜舜华一眼,他没兴趣与个女人计较,但她的夫婿…… 等着你们夫妻跪下哀求我的那一日!那时你们才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舜华笑了笑,又向前踏出了几步。事到如今,哀求惧怕皆无用,那无论前方是何等人间炼狱,她逞几句口舌,倒也爽快。蒋兴利没说话,她便径直向前走。走到门口时,看门的锦衣卫竟下意识的让开了路。 颜舜华从善如流的穿过人群,走到了巷道里。巷道里来来往往的人、百姓,早因锦衣卫的出现,跑了个无影无踪。蜿蜒细长的青石板路,不知与黄泉路有何异同? 诏狱好像在皇城的方向?颜舜华自嘲一笑,幸亏杨景澄许她放了脚,不然,刑罚从此刻便开始了。 前方有人挡住了颜舜华的去路,是个不认得的锦衣卫。他拿出了一个枷锁,套在了颜舜华的脖子上。妇人用的枷锁,比男人的轻,但依旧把没防备的颜舜华压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只是枷锁而已。”蒋兴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有带着几分如毒蛇般的阴冷与黏腻。 锁链轻响,颜舜华的脚被扣上了镣铐。有人在后猛的推了她一把,迫使她向前。只是枷锁加镣铐足有几十斤重,她便是放了脚,也是个半残,如何能走的动? 可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颜舜华不走也得走,否则蒋兴利可能就要拿鞭子或其它的刑具教她走了。她深吸一口气,艰难的摸索着向前。阳光暴晒,她的头发几乎瞬间被打湿。后头的人不停的推搡着她,她不得不用尽全力去适应着。 一队锦衣卫枷着个妇人在街上横冲直撞,是京中再常见不过的景象。平日里总少不得闲汉的指指点点,今日围观的人群,却显得尤其的安静。 他们都知道,这是近来传说中那位青天的家眷。被判刑,是因杀了姓章的贪官,为徽州百姓报了仇。 随着颜舜华一步一步的穿过街道,杨景澄的故事也如水波般,一圈圈的向四周荡漾。轻烟她们追出了巷子,一双小脚不便行走,便由明月几个小厮搀着。她们不知道追出来有什么意义,或许还会糟蹋了颜舜华的心意。但他们就是想追着,宛如扑火的飞蛾。虽知前方绝路,却本能的向往光明。 锦衣卫的脚程不是几个小脚的、对京城全然陌生的女人能比的。不多时,她们便跟丢了颜舜华。轻烟茫然无措的站在京城的大街上,好似个孩童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们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无人问询,只有沉默。 密切监控着一切的王守良,没来由的头皮发麻。常年握刀的稳健的指尖,亦忍不住的轻颤。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没有源头,不知去向。 几匹健马从大街上飞驰而过,健马后头拉着的是朱缨华盖的马车。安永郡王府的标识随着马匹的奔跑,剧烈的晃动着。坐在车里的杨兴云哭成了个傻子。 堂堂国公府,被一介臣子逼迫到此地步,宗室实在太无能了! 在京里,从来就没什么安享荣华,只有残酷的厮杀!杨兴云用华贵的袖子,拼命的抹着脸上的泪,对不起,澄哥儿,我明白的太晚了。 叶欣儿与小姐儿被火速的接去了安永郡王府,轻烟等人,也在半道上被捡走。楼家租住的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魏燕如却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 魏燕如的母亲曹氏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哭:“作孽啊!作孽啊!都还是一群孩子呢!作孽啊!” 魏燕如方惊觉,她们一群人,最大的叶欣儿,今年也不过二十;颜舜华,未满十八。可是,这两年过的,让她感觉自己好似苍老了几十岁一般。原来,这才是京城真正的模样么? 铁链哐啷的响起,颜舜华被毫不留情的扔进了囚笼里。坚硬的地面摔的她生疼,她却惊愕的发现,囚笼里竟干净非常!角落里垫着蓬松的稻草,带着崭新的、独属于草木的清香。 这不可能! 颜舜华登时警觉,可周围没有人跟她说话。押送她的锦衣卫与穿着狱卒服侍的人粗暴的交接,时不时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颜舜华的心砰砰直跳,落入诏狱会经历什么,她有过预想。她知道,必然失去贞洁的自己,大概是活不成的。只是如何寻自尽的机会而已。 -- 第555页 这也是她不愿叶欣儿等人一同陷入的缘故。 颜舜华垂下眼睑,杨景澄至今下落不明,他或还有一线生机。到那时,总不能让他对着空荡荡的后院,一个熟人都没有。那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泪水滑落,颜舜华用手背胡乱的擦着。她很害怕,害怕被人羞辱,害怕诏狱里各种耸人听闻的刑罚。可她不愿在人前示弱,到了此处,总算可以怕的哭,怕的瑟瑟发抖。 颜舜华双手抱膝,在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龙景澄,我好怕…… 龙景澄,我想你了…… 龙景澄,如果你能活着,千万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第321章 陷阱    入夜,云层遮挡了月光,整…… 入夜,云层遮挡了月光,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绝大多数人沉浸在梦乡,只有极少数人在街面上走动游荡。在这极为安静的深夜里,忽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很轻,即使浅眠的人都难以察觉。但再轻微的动静,也难躲避灵敏狗耳的探查。就在脚步声靠近之时,左近倏地犬声大作!周围所有的人立刻惊醒! 周泽冰暗骂了一声娘,不是说周遭的狗都清理了么?这几十上百条的动静是怎么回事?来不及多想,周泽冰当机立断的掉头就跑!与他一起来的弟兄们的亦是同样的反应,根据事先的计划,预备分头撤离再集合。 却是不曾跑出几步,密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与此同时,巷道两侧的屋顶上,□□的箭尖反射出了寒芒。 “不好!我们被埋伏了!”苗祁一声低喝,略显慌乱的道,“撤!” 他话音未落,密集的□□便毫不留情的呼啸而来。黑灯瞎火的,他们看不见□□手的位置,无法判断生路。□□手却无需知道他们在哪,只管用□□压制。打中了算运气好,打不中也不费什么。 狭窄的巷道里,很快响起了惨叫。周泽冰心下一凉,看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有几个人秉性不大坚定的,感受到密密麻麻的包围,知道大抵逃不过,索性抽出匕首,直接自裁。 鲜血立时喷起老高,又零落成雨,淅淅沥沥的落下。脸上带着倦意的周泽冰,有那么一瞬间,也想干脆的结果了自己。 他们此月流落在外,暗杀章氏宗族,远没有外界看起来的那般轻巧。章首辅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为了剿灭他们,接连派出过很多诱饵。有些他们上当了,有些则避开了。他们早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数次交锋,各有伤亡。 但,章首辅不怕伤亡,褚俊楠带着的这些人却是死一个少一个。流窜作案、居无定所,加之随时丧命的压力,早让众人不堪重负。这些倒也罢了,华阳郡公昔日挑选出来的人,皆选拔自贫寒人家,吃得起苦的好汉。往年不是没做过比这更苦、伤亡更大的任务。 只是这回,他们再没有哪个地方可述功领赏,也再不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鲜衣怒马、驰骋京城。随着华阳郡公的亡故,与杨景澄的获罪,他们失去了未来。紧急撤离的时候,甚至带不走绝大部分财产。 金汁党愿帮他们掩护一二,但决计不可能提供更多的庇佑。人员不断的损失、余财不停的减少,煎熬的一个多月,也是许多人逐渐绝望的一个多月。何况,他们亦算久经沙场,方才的突袭,不必深究,便知是熟人的伎俩。身为前锦衣卫,落到“熟人”手里是什么下场,还用多说么?与其被活活折磨致死,不如死个爽快! 当然,有愿意寻死的,便有坚韧不拔的。三轮箭雨后,□□的攻势缓和了下来。不待他们松口气,远处的脚步声骤然加重,已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光听动静,便知至少有二三百人的规模! 巷道外与两侧高处的火把一一被点起,整个巷道霎时亮堂的宛如白昼!那鲜红的飞鱼服张扬从闯进了周泽冰等人的视野。 苗祁脸色顿时煞白,熟悉的血腥味又一次窜进了鼻腔,温热的鲜血飞溅了好几滴在他脸上,紧接着是同僚的轰然倒地的响动,被气势浑宏的冲杀声无情的掩盖。 又一个果断自杀的人。 噌的一声,一把上好的钢刀被抽出,苗祁听见了周泽冰的怒吼:“愣着作甚?突围!” 苗祁看了眼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双腿竟是提不上劲来。 “那是蒋兴利的人,你怕个鸟!”周泽冰狠狠一脚踹在了苗祁的大腿上,大吼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死也拉几个垫背的。我们是亡命徒,不怕死!我不信那帮有家有业的也不怕!” 行伍之人皆嗓门洪亮,周泽冰一嗓子,不仅把自家人喊回了神,更把对方喊了个脚步微窒。练兵何等艰难?不懂行的连一世怕也只能练出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加之蒋兴利阴损刻薄,远不如华阳郡公的风采。他的人马要说比废物遍地的五成兵马司强是有的,可强的有限。 反观周泽冰等人,半个多月几千里来回的苦差事干的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无论是士气还是毅力,皆能称句上上之选。两军相逢勇者胜,周泽冰等人与蒋兴利麾下相隔百步,气势已然不同! “瑞安公世子比我们后入锦衣卫,尚能以五百胜数万,我们几十人对数百,亦不惧!”醒过神来的苗祁一声长啸,“杀!” 活着的、不曾被箭羽所伤的前锦衣卫们,悍不畏死的冲杀了出去。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们径直冲杀到了锦衣卫跟前。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杀出重围活,杀不出重围,生不如死! -- 第556页 撼天的气势把此番带队围攻的五所千户范达直接吓出了冷汗。可上头有令,他们不得不打叠精神应战。随着更高亢的杀声响起,巷道内的混战开始了! 不远处的一间屋舍里,章首辅半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月余的功夫,他的面容便好似又苍老了几分。可见褚俊楠出人意料的举动,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族人频繁遇害,让他这个族长威信扫地。家里每日都有披麻戴孝的女人来哭诉吵闹,弄的他的外书房几近瘫痪。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作为党魁的威望,亦受到了威胁。哪怕众人依旧信服他的能力与手段,可谁又愿让自家暴露在褚俊楠的视线之下?以至于近来他的政令,响应者寥寥。 于是,绞杀褚俊楠,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距离不近不远,厮杀声隔着数道墙壁,传过来已是有些模糊。章首辅不大懂军事,开口问道:“大概要多久?” 侍立在旁的王守良连忙答道:“这等小规模冲突,至多两刻钟便到头了。久了,他们的体力撑不出,总是要投降的。” “呵,华阳,是个人物啊!”章首辅由衷的发出感叹,“我步步为营两年的谋划,险些毁在了他一步闲棋的手上。可敬、可叹!”说毕,章首辅重新闭上了眼。京城只有这么大,能藏人的地方,也只有这么多。今晚只消抓到哪怕一个活口,褚俊楠便再无所遁形! 章首辅的拳头捏紧了些许,褚俊楠,待你落网那日,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凌迟! 王守良预估的很准,半柱香后,厮杀声明显小了起来。这个月,褚俊楠颠沛流离,他也过的殚精竭虑。作为章首辅隐藏在暗处的心腹,他人前得装成无能的二管家,背地里没日没夜的寻访褚俊楠的蛛丝马迹。足足一个月的高压,弄的他心力交瘁。 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想到此处,王守良心里的沉郁一扫而空,他甚至有些雀跃的道:“蒋大人的确是个人才,他此回的计谋着实高明!依小人看,此人日后大有所为。” 章首辅嗤笑:“褚俊楠借着给杨景澄报仇的理由造势,那杨景澄的家眷落网,他若不派人来救,岂不是自打嘴巴?算不得高明。逼急了之下的不得不为罢了。”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王守良又道:“区区一个女眷,死了便死了,何必冒险去救?” “既借了人家的名号,样子总是要装的。”说着,章首辅面容严肃道,“怕只怕,他派出来的是死士,本人早已带着剩下的人转移了。” “杀!”巷道内的厮杀不绝,左近的居民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围攻之下的周泽冰已遍体鳞伤,但,距离生路只有寸步之遥,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肯放弃。 短短的交锋,暗处已有数道人影闪过。另一处消息传递的战场,亦在生死搏杀。若从高处往下看,即能发现城内好些人家,灯火彻夜未熄,包括皇城内的乾清宫、慈宁宫,以及刚修缮完毕的太子东宫。 寅时末,一夜未眠的褚俊楠攥紧了拳。周泽冰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约定的地点,结果可想而知。屋子内的几十号人疲倦且沉默,滴滴答答的刻漏声,与他们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是令人压抑到窒息的嘈杂。 “头儿。”林帮荣倏地开口道,“如此,我们只剩四十多人了。” 褚俊楠环视一圈,知道兄弟们早已撑到了极限。再多的仇怨与愤恨,经过时间的冲刷,都会变的平淡与麻木。如今,人还在,撤离京城,便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反之,死磕下去,早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因为这场对抗,从始至终,都只是蚍蜉撼大树,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们做不到为华阳郡公复仇,为杨景澄出了口气,亦算仁至义尽。在皇权的斗争中,他们这些狗腿子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 “撤吧。”褚俊楠下定了决心。这一声令下,便决定了周泽冰等人哪怕冲出了重围,亦再难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在全城搜捕下,几乎没有逃命的可能。但,他没胆量拿所有人的命去赌,何况,疲惫的兄弟们,真的已是强弩之末了。 第一抹天光亮起,百万人口的京城活了过来,装扮好的褚俊楠等人混在早起做工的百姓们当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京城。破旧的马车驶离界碑的刹那,褚俊楠起身回望京城的方向。 周泽冰、苗祁、戴玉林、黎庆……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山高水长,希望我们还能……后会有期。 第322章 落网    咣当!隔壁的囚笼铁链发出…… 咣当!隔壁的囚笼铁链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把团在角落的颜舜华吓的险些跳起。紧接着,她看见凶神恶煞的狱卒开始粗暴的往里头丢囚犯。那些囚犯一个个血肉模糊,浑身发出刺鼻的恶臭。让原本相对干净的颜舜华的囚笼,瞬间被令人窒息的气味包围。 颜舜华捂着嘴,强忍着恶心,以免自己吐出来,把自己呆的地方弄的更脏。很快,不止她旁边,其余尚算宽裕的囚笼皆打开来,不断的往里头添人。 有狱卒好奇的问:“这不是那头笼子里的?怎么?来了要紧的人物要腾地方?” 旁边驱赶囚犯的狱卒低声答道:“原先褚大人那边的人,抓到了几个,蒋大人要亲自审!” 颜舜华眸光一缩!褚俊楠!她知道这些近来活跃在京中的刺客们,却不曾想,他们竟也……被抓了么?又一扇门被打开,七八个半死不活的人被扔了进去。他们体力早已耗尽,即使被如此粗暴的对待,也只能发出微弱的□□。 -- 第557页 颜舜华不自觉的往里缩了缩,生怕狱卒们看上她这里,丢一堆血肉模糊的人进来。虽然……自己可能很快也跟他们一样了。 一顿闹腾后,转运犯人的狱卒拉着此地看门的一齐离开,往前头去了。周围恢复了安静,只剩囚犯们难以抑制、细若蚊蝇的呼痛,时不时的在耳边响起。 无数的蛆虫在囚犯们身上蠕动,成丝的肉条随着他们的动作而不住的晃动。前后左右,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一个干净的人!全是血葫芦……全是! 颜舜华的恐惧达到了顶峰,她想闭上眼,不去看新来“邻居”的惨状,可又忍不住瞪大眼,惶恐的观察着周围。她开始后悔,杨景澄的姬妾丫鬟们,哪怕有一个在此陪她也好。一个人在这里,会抑制不住的去想那些传说中的刑罚,与自己即将面临的下场。 周围一具具宛如尸体、堆叠排放的囚犯,形成了阴森到难以言喻的人间炼狱,比以往颜舜华的所有想象骇人无数倍。 颜舜华无法逃避的想:这些,都会招呼到我身上么? 铁链哗啦轻响,颜舜华汗毛直立,有人进来了!她连滚带爬的往更深的角落里躲,只是囚笼狭窄,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往日灵动的眸子,再次涌上了泪。借着天窗洒进来的光,她看清了来人,一个粗鄙魁梧的男人。 一个女人,落到了牢里,会经历什么?颜舜华不敢回想往日听过的闲言碎语,畏惧与恶心同时涌上了心头。男人缓缓靠近,颜舜华的眼神里,染上了绝望。她原以为自己可以顽强的活到活不下去的那一日,可此时此刻,她知道,又一次高估自己了! 我做不到!龙景澄!你快来救我! 咚。一个木制的托盘放在了颜舜华跟前的地上,发出了轻微的闷响。紧接着,男人开口了:“夫人,吃点东西吧。” 颜舜华警惕的看着男人,她的确饿了,可她不可能相信一个陌生人。 男人似发觉了她的戒备,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方蹲下来,笑道:“夫人莫怕,我叫余锋,是诏狱的牢头。” 余锋知道锦衣卫在外的名声,见颜舜华没反应,并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解释道:“瑞安公世子对我们有恩,我们……会尽可能照顾你的。” 颜舜华猛地听到丈夫的名字,不自觉的瞪大了眼,委屈却好似潮水般涌来,径直将她淹没。 “一碗羊肉汤,两个馒头,都是干净的。”余锋尽量温和的道,“我们小门小户,买不起更好的了。夫人莫怪。” 顿了顿,余锋又交代道:“这里,不止有我的人,亦有……”他声音不由放低,“蒋大人的人。如有人冒犯您,您就直接喊我名字。是上头的吩咐我没法子,但若只是有人动了坏心,只要您喊我,我任何一个兄弟听见,都会来帮您的。” 颜舜华再一次捂住了嘴,堵住了险些冲出喉咙的哭泣。 余锋怜悯的看了颜舜华一眼:“万一,我是说万一,上头真有话,要我们刑讯您。我……我……就一招弄死您,不让您受。好不好?” 颜舜华眼泪滑下,呼吸开始急促。 “我走了。晚点没人的时候,再来给您送饭。”余锋退出了囚笼,重新锁上,临行前他又忍不住安慰了一句,“世子是个好人,他会为你报仇的。” “呜——”颜舜华终于哭了出来,余锋的照料,让她意外。意外到不得不猜测,杨景澄是不是已经上了天,才能对她如此的庇佑。 “如果你已不在人世……”颜舜华低声哭泣道,“就直接来带我走吧。” 齐府。 齐成济从外归来,顾老太太立刻站起来问:“有信儿没有?” “有了。”齐成济疲倦的答道。不等顾老太太追问,他苦笑道,“舜姐儿这回,唉……” 顾老太太跺脚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颜舜华的大舅母董氏也急的顾不上长幼尊卑,催促道:“父亲,朝廷律令,犯事儿的只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多罪止自身,鲜少有牵连家眷的。咱们舜姐儿更是上过玉牒的夫人,怎么就把她抓到诏狱里去了呢!?锦衣卫还讲不讲道理了!” 齐成济没好气的道:“讲道理的叫甚锦衣卫!”说着,他不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般的道,“说来是叫人生气。原来蒋同知昨日下半晌突然抓人,为的是夜里的陷阱!他竟是拿舜姐儿做诱饵,想把先前郡公麾下的指挥佥事褚大人引出来。” 顾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坊间传闻的那个行侠仗义的褚大人?被抓了么?” “没有!”齐成济阴着脸道,“他跑了,抓了几个小人物,正在审讯。但舜姐儿,你们都别想了,权当她死了吧。” “关她什么事儿啊?”董氏忍不住尖叫,“诱饵做完了,人就该还我们!他扣下了,是不是……是不是看上舜姐儿了?” 董氏的丈夫齐宏广轻喝:“闭嘴!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 “节骨眼儿上哪那么多规矩!”顾老太太呵斥了儿子一句,又对儿媳董氏招了招手,“别理你那糊涂汉子,到我这儿来。” 董氏眼都红了,她养了颜舜华一场,若说这家里,有谁对颜舜华有几分真情实感,也只剩她了,其余的不过面子情。只是齐家好讲仁义道德,方显得比别处更重人情些。但董氏知道,上上下下,没有真疼她外甥女儿的。不然,那日外甥女儿也不至于搬走了。 -- 第558页 这会子听到颜舜华不是因夫获罪,而是做了诱饵,董氏更生委屈。既是诱饵,若颜舜华接着住在齐家,那什么蒋同知未必敢上门来抓。可惜公婆在堂,她只是个做人媳妇的,有些话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 顾老太□□抚了儿媳两句,回头问丈夫:“敢是诏狱那头要赎金?还旁是旁的甚么妨碍?” 齐成济叹道:“赎金不赎金的在其次,我在锦衣卫那头没甚体面,这事儿,得宗室里的长辈去说。” 顾老太太心下发凉,忍不住问:“安永郡王府不肯管?连他们都不肯管?他们不是接手了大姐儿么?”那日颜舜华听闻巷子口有锦衣卫杀入,便猜到八成冲她去的,立刻安排吴妈妈从后门出去,往安永郡王府报信。奈何两地隔的颇远,一来一回间,颜舜华已经入了诏狱。安永郡王府接了大姐儿,顺道捡走了杨景澄的姬妾们,便再无了消息。 二舅齐宏儒想说什么,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闭了嘴。 顾老太太没察觉儿子的动静,一个劲儿追问丈夫。齐成济头痛的道:“你外孙女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满京出了名的泼辣货。”说着,他停顿了很久,方缓缓道,“在诏狱里滚了一遭儿,她已是失了贞的妇人。捞她出来,她不肯死,怎么办?” 厅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静得在场女眷连呼吸都停滞了。 董氏双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与弟媳徐氏对望,妯娌两个的千言万语,尽数憋在腹中,不能说、不敢说。朝中万般纠葛,关在内宅的她们听不见,也听不懂。唯有颜舜华的遭遇,让她们寒到了骨髓深处。 难道失了贞的妇人,便不算人了么?或许,失没失贞,她们从来……都不算人。 齐成济一言不发,颜舜华太张扬太高调,把她的顽强与执拗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了世人面前。换个妇人,安永郡王府要展示宗人令的威严,恐怕都得与锦衣卫抢个人。但颜舜华不行。只因她的性子,与乡下寒门的出身,真的很有可能不肯做节妇烈妇。那到时候谁去送她一程? 还不如装作怕了章首辅,让她死在诏狱里更好。人死了,给个旌表,一切污浊一场锦被罩下,诏狱种种再不可能有人知晓。那宗室,就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失贞的妇人。 顾老太太默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滚下了泪。并不止为只有些许面子情的假外孙女。 而是,妇人这一生,可真是活的……过于可笑了。 第323章 茶棚   京郊,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 京郊,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道边的茶棚里,坐着一行四人。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身边跟着两个同样看着便不好惹的随从,以及一个腿脚不便,坐在独轮车上,带着帷帽的妇人。 这一行,正是杨景澄与许平安等人。杨景澄因身量高挑,装寻常妇人容易露陷,上岸之后,只得又装成了个腿脚不便的,旁边有人的时候,便坐到车上去。恰好,他因病了一场,瘦削了许多,装扮之后,也只是看着比普通妇人稍微壮实些,倒不大引人注目。 当然,人迹罕至的地头,呼喇巴的冒出四个生人,本就是引人注目的。 此事还得从上月他们抵京时说起。那日他们在码头下船时,便察觉了数个盯梢。经验丰富的许平安带着他们左躲右闪,避开了探子们的视线,却又瞧见了进京的各条大路上,皆设了搜身的关卡。甚至有女打行帮手,来往妇人皆一一查验。大有绝不许有漏网之鱼的架势。 这些倒都好说,许平安化妆手段高超,能用买来的脂粉涂涂抹抹,硬生生将人变成另一副模样,只是琐碎些,骗过对着画像找人的关卡并不难。难的是,几个关卡皆有东厂或锦衣卫的熟人,大家伙都是一个源头的,许平安不敢冒险,遂带着杨景澄,走起了山路。 被人忽视的山路自是无比难走,且要绕道山林。林中豺狼虎豹应有尽有,并不比直闯关卡容易多少。也正是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让杨景澄仿佛凭空消失了般,谁也寻不着他的下落——他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落哪儿了。 足足绕了个把月的路,他们终于摆脱了山林,寻到了这条通往京城的羊肠小道。时下的道路分两类,一类是笔直宽阔的官道,却是非官员不可行,便是官宦人家办事的下人,想走官道,也得看自家主子够不够体面;一类则是民用的小道,蜿蜒曲折,泥泞不堪,十分的不好走。 因民用小道着实不便,京城附近豪强富户又多,于是他们自行凑钱修了些大道,供人来往。时日长了,早年的小道便废弃了一些。许平安挑的这条路,好几个地方草都长的比人高了,四个人合力清了半日,方清出了条能带着那破独轮车的道儿来。 因此,这般地界上,竟有个摆摊的茶棚,便比忽然多出来的几个生人更让人觉得惊奇。 茶棚的老板是个生的毫无特色,让人过目即忘的寻常农夫,偶尔过路的客人好奇问起,他便大大方方的答道自家几代人居住在此,恰好是路边,顺手开个茶棚。横竖茶叶子山里野生野长的,摘了来胡乱晒干,有客人了随便赚两个茶钱,没客人也不妨碍什么,看起来倒像那么回事。实则却是东厂的一个据点,亦是许平安为数不多的可信的据点。 茶棚老板名唤沈雷,是化名还是真名,便不可考了。与他一起看茶摊的妇人,据闻是他婆娘,那五大三粗的身形与面孔,往那一站,能把杨景澄衬成个绝世天仙。 -- 第559页 杨景澄等人历经艰难险阻,好容易到了个可稍微放松之处,一个个累的话都不想多说。沈雷的婆娘给四人各下了碗手擀面,又拿野兔子肉做了浇头,四个吃了个把月干粮的汉子,端起碗来一阵风卷残云,连面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方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饭毕,沈雷端上了几碗茶,许平安方正色问道:“老雷,近来京中可有新闻?” 沈雷眼皮都懒得抬的问:“你问哪桩新闻?” 许平安神色一凛,忙正襟危坐的道:“请讲。”末了补充道,“从六月初一开始讲。” 今日都七月二十九了,沈雷轻叹道:“你们回来的,怕是真的有些晚了。”说毕,没理会桌上四人微变的神色,把两个月里发生的林林总总,先捡要紧的说了一遍。 这一说,便说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张发财与裘有根听了个面面相觑,许平安痛苦的道:“怎底好似我们白费了功夫。” “革职夺爵么?”杨景澄沉声道,“那个废物!”他的尊荣来自先祖的辉煌,永和帝竟让臣下轻易夺了他的爵,当真可笑。 许平安低着头没看杨景澄,心里猜度着他骂的到底是哪个。 令四人没想到的是,沈雷喝了口茶,又看了杨景澄一眼,接着道:“还有几件,皆与世子有关。” 杨景澄眉头一皱:“方才那些,与我无关?” “那倒不是。”沈雷沉声道,“那些皆是大事,还有桩小事,只怕世子听了亦要着恼。” “请讲。”杨景澄淡淡的补充了一句,“既已夺爵,不必再称我世子。” 许平安担忧的看着杨景澄,爵位事小,背后的含义才是要命的。他们护送杨景澄回京,正是预备截长乐的胡。待杨景澄夺得了东宫之位,方能与章家有一战之力。如今人未归京,章首辅居然有大局已定意思。那守在各个关口的,必定也不是抓人,而是杀人了。 难道,他们这么多兄弟,拼死护住的,仅是场笑话么?娘娘,您果真病重,还是叫章首辅圈在了慈宁宫?您竟已经无力至此了么? 沈雷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杨景澄,索性避开称谓,直接道:“郡公过世后,您若能及时回京,是极有希望的。当时郡公与您父亲新丧,汤阁老等人虽有些气馁,但心气儿扔在。尤其是尊夫人在灵前的一场大闹,”说着,沈雷把颜舜华那日如何借着羞辱丁夫人的名义,聚拢人心的故事说了一遍,“可惜,之后您便失踪了。” “这我知道。”饶是杨景澄此刻心情不佳,回想起路上零星听到的关于颜舜华那场精彩绝伦的借题发挥,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胖丫可算是找回当年在榆花村的风采了。 谁知,沈雷怜悯的看着杨景澄道:“您不知道。七月二十三日,蒋兴利为了钓出藏在暗处的褚俊楠,故意将您夫人抓进了诏狱。” “什么!?”杨景澄腾的站起,“诏狱!?”他的脸上再也绷不住云淡风轻的表情,七月二十三日入狱,至今已然六日!诏狱里六日会发生什么!?杨景澄心中发颤,人……还活着么?或者说,还有全尸么? 刚回忆起的那点欣喜,引得有关颜舜华的记忆飞快的从脑海中掠过,幼年时在榆花村捣蛋调皮的情景,清晰的仿佛近在眼前。酸涩一点一点的漫过心肺,叫人连呼吸都无比的艰难。 短短两个月,杨景澄失去了庇佑他的兄长、溺爱他的父亲、愿舍身相护的侍卫,眼下,又要失去青梅竹马的妻子了? 我的重生,竟是带着天煞的么!? 许平安心乱如麻,以他的才智,根本无法想象,杨景澄如何能在章首辅已然一手遮天的情况下,绝地翻盘。那简直比折回宁江,落草当土匪头子,重新杀回来更难! 裘有根突然道:“咱们有没有法子,秘密联系上娘娘?” 沈雷摇了摇头:“我这边与宫里的消息断了。” 张发财脸色发白:“娘娘她……” 沈雷不愿回答,而是接着说起了杨景澄的家事:“令爱已被安永郡王府带走,您的姬妾也是,您可暂时安心。”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方问:“拙荆一介女眷,陷落诏狱,为何无人援手?” 沈雷答:“齐成济去捞了,没捞出来。” 许平安没好气的道:“他当然捞不出来!” 然而,沈雷接下来的话,让杨景澄心里阵阵发凉。只听他道:“齐成济没认真捞。” 杨景澄怔住。 沈雷一摊手:“恕小人眼拙,实在看不透那帮大人的想法。依我对章首辅并锦衣卫的了解,夫人既只是个诱饵,鱼儿上钩了,诱饵要不要都不打紧。应该,是能捞出来的。且夫人至今没有消息,理应还活着。” “还有,为何蒋兴利要用夫人去钓褚俊楠?”沈雷无奈的道,“更奇的是,他竟真钓到了。我看不懂褚俊楠为何要上当,诸位有想法么?” 杨景澄没说话,他缓缓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掏出块帕子,沾了些许茶水,细细的把脸上的妆容擦掉。而后,他开始整理衣裳,渐渐的恢复成了男儿的模样。 “我要回京。” “不可!”许平安急道,“此时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杨景澄平静的道:“我不回京,在外躲一辈子么?” 许平安张了张嘴,硬生生的把“回宁江”三个字咽了回去。宁江卫能打,也只有千人。杨景澄真的能凭千人,直捣黄龙么?宁江卫又愿意跟着造反,而不是卖了杨景澄,直接谋个升官发财么?回京……太后还在,应该,尚有一线生机。 -- 第560页 裘有根沉稳的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内子没有时间了。”杨景澄轻声道,“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们比我更清楚。娘家放弃了她,宗族放弃了她,我是她的丈夫,我不能放弃她,否则,我还配叫个男人?” “世子!”许平安的严肃的道,“现不是冲动的时候!” “送我至城门,给我一匹马。”杨景澄居高临下的看着沈雷,“你能否办到?”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小人不明白,区区女子,没了您可以再娶。为她冒险,值得么?”沈雷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杨景澄语调平淡,“妻儿都可轻易舍弃,那天下还有谁人不可弃?” 沈雷一呆,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答案!? “何况,既姓章的千方百计的想在入京的道上截住我,那我便光明正大的走到他面前。”杨景澄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果真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时,他又能奈我何!” 第324章 锋芒   翌日清晨,京城,南门。…… 翌日清晨,京城,南门。 杨景澄牵着一匹马,与沈雷道别。沈雷好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值得么?” 杨景澄低头轻抚着马脖子,笑了笑:“或许不值得吧,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逃了两个月,好容易逃到了地头,偏为个女人暴露自己,是否很愚蠢?是否辜负了丁年贵等人的拼死保护?在进京的最后一段路,杨景澄反复思量过。直到走到了京城的南门外,排在了入城的长长的队伍后头,方低声自嘲般的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小人物啊。” 一个混吃等死的大纨绔,从未有过甚雄心壮志。哪怕天降神迹,重生归来,所期盼的也只是抱个大腿,孝敬父亲,斗赢嫡母,然后带着自己大大小小的老婆和孩子,接着混吃等死。 我祖宗打下的江山,我凭什么不能混吃等死? 杨景澄笑着揉了揉马的鬃毛,畏惧么?自然是有的。但他在重生之初,第一次遭遇危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的很明白了。 他是那强悍如神祇的晋□□的子孙,哪怕他期盼的人生就是混吃等死,可果真到了不得不死的那一日。必然要轰轰烈烈,千古留名!这才不辱没先祖,才是杨家儿郎! 杨景澄抬眼,目测了下城门的距离。耐心的等待着入城人口的逐渐减少,等待着五成兵马司的兵丁疲倦。 南门没有让他眼熟的关卡,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杨景澄笑的咧开了嘴:李姑父,谢了! “世子!”沈雷突然出声喊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有条密道,大概能保您平安。” “如果注定只能苟活一世,那我选择做个男人,去见内子最后一面。”杨景澄瞥了眼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城门,“何况,此地,未必是绝路。” 沈雷还想说什么,杨景澄笑道:“你在城外问,为什么蒋兴利用内子能钓出褚大人?” 沈雷点了点头:“是,我不明白。”一个女眷,那么重要么? “因为蒋兴利与褚大人都知道,所有的亲友,都不会救她。褚大人不去救,她便死了。屈辱的、被□□的死。” “进了诏狱,她失贞了啊……”杨景澄低声道,“只有我能救她了,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在乎,她才有资格活。不然,救出来,也只是三尺白绫赏她的下场。” 沈雷呆滞,他出身贫寒,纵然凭借机敏的在东厂混了个外围,攒了不少银钱,却始终没能领会权贵们的想法。他不太把女人放在眼里,但,颜舜华于杨景澄,乃至于帝党,确实是有功的。即便族里怕丢面子,救出来,换个身份,放她一条生路不行么?为什么要把她放在诏狱里,等着她被活活折磨致死? 杨景澄忽然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个小小的玉佩,这是前年太医包承善登门时,为了取信于他,给他的信物。曾被华阳郡公随身携带多年,他收下之后,随手放在荷包里。他家细心的丫头只当他喜欢,无论怎么换荷包,玉佩都会帮他仔仔细细的收在荷包的夹层里。因此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保存到了今日。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莹润的光泽,杨景澄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夜。在华阳郡公府的凉亭里,满池荷花绽放,他们兄弟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定下了明君贤臣的承诺。 说好的双俸亲王,哥哥,你爽约了。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五城兵马司的视线扫了过来。沈雷一个激灵,提醒道:“世子,您速做决断!” 杨景澄把玉佩递到了沈雷面前。 沈雷接过,问:“交给谁?” “送给你,”杨景澄道,“你我萍水相逢,无甚情谊,请你办事不能全凭脸皮。我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是华阳郡公留给我的。” 沈雷拿着玉佩的手一抖,忙不迭的道:“送您入京不值什么,玉佩太贵重了。” “不是路费。”杨景澄郑重的道,“许平安三个,拜托了。”说毕,他微微颔首,而后利落的翻身跨上马背,一夹马腹,单枪匹马的朝南门狂奔而去! “什么人!?”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当即大喝。 “瑞安公府,杨景澄!”清朗的声线响起,宛如一记平地惊雷,轰的在城门口炸响! 守城的兵士几乎是厉声尖叫:“瑞安公世子!” -- 第561页 这一声,把城门口内外的人都险些喊散了魂!前头的百姓在马蹄声中,好似受惊的蜂群,飞快的向两侧退去;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撒腿往内城报信;混在人群中的探子,四散开去,纷纷各寻自家的上线,迅速传递消息。 平静到几近凝滞的京城,顷刻间剧烈沸腾了起来! “是那个青天老爷回来了!”百姓们奔走相告间,杨景澄驰骋京城,风声呼啸,衣袂翻飞! 俊朗的面孔脱去了离京时的稚气,增添的是历经磨难、征战沙场后的锐气。单枪匹马,纵横京城。如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般,在阳光下爆发出了炫目的锋芒! 如此的潇洒,如此的风流! 如此的气魄,如此的从容! “章鸿祯!你假传圣旨,诋毁我功绩,污蔑我杀人。如今我归来,你敢不敢与我去圣上跟前对峙!?”杨景澄哈哈大笑,“你不敢!” “我杨景澄镇宁江,平徽州。杀贪官,抚万民。”杨景澄声传四方,“你章鸿祯做了什么!?纵容长孙夺我百姓赈灾粮草,哄抬物价、官逼民反,致使徽州哀鸿遍野、易子而食!” 杨景澄的声音骤然拔高:“如此丧心病狂的贪官污吏,我杀不得!?” 周遭的百姓哄的议论开来,章家撒在京城各处的探子唰的冷汗直流。杨景澄革职夺爵,里头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与谋划。他实无污点,甚至有着相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的赫赫功绩。把一切晒在阳光下,不仅会引得物议沸腾,更可怖的是,会动摇太子的根基! 杨景澄一路跑马,一路朗声叙述。 “你的麾下郭兴业,枉顾京城雪灾,阻挠锦衣卫救死扶伤,为了与我置气,视百姓安危生死于无物。” 杨景澄掷地有声的道:“这等草菅人命的兵痞,我杀不得!?” “我杨景澄为救万千百姓,愿挥刀砍尽一切魑魅魍魉!” “这是我杨家的天下!胆敢动摇国本者,可杀!” 一席话,犹如重锤,一下一下的敲击在人们的心头。砰、砰、砰!这是心跳与言语的共鸣!那么的响亮,那么的震撼。 汤宏从病床上翻身而起,池子卿打开了家门。李纪桐整理着预备进宫的衣冠,章首辅的眼里也闪过了阴毒的凶厉之色。 嘚嘚的马蹄声响彻京城,这一日,京城的百姓与官员们,看见了那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在章首辅与太子的通缉和重压下,以强悍无匹的姿态,公然站在了强权的面前。 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已被革职夺爵,他已无家可归,而今傲立在京城的,仅仅是一介庶民。没有麾下,没有扈从,除了一人一马,一刀一剑外,一无所有的庶民。 “为什么他不是太子?”疑问在百姓与官员们的心中荡漾开来。是啊,为什么他不是太子?为什么长乐那等胆小怯弱的应声虫,却可盘踞在东宫? 东,属青;东宫象征着春天,象征着草木生长、百花绽放。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是饱含着希望的季节,是一年里是否能吃饱饭的关键。 所以太子居于东宫,太子代表国朝的希望! 而今,圣上无嗣,为何不选杨景澄做太子!? 新太子本就寥寥无几的威望在疯狂的动摇,连章首辅一系的铁杆们,都隐隐开始了松动。 康承裕与丁褚,站在茶楼二楼临街的包间里,沉默目送着杨景澄健壮有力的身躯飞掠而过。早遗忘在内心深处的,初入仕时那团已然熄灭的火苗,噌的重新窜起了微弱的火焰。 每一个老朽的官僚,都曾在这一条笔直的京城大街上,簪花畅游。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雄心壮志。 明君,贤臣,千古流芳。 初心早被权势蒙蔽,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也不愿清醒。可总有那么浮光掠影的片刻光景,会记起年少轻狂时,内心深处最澄澈的期盼。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交织在了一起,在章首辅执政基石上,形成了一条条难以察觉的缝。 有些事,终究别做太绝的好。 章家的马车,轱辘辘的驶向宫廷。策马狂奔的杨景澄,也终于抵达了目的。 锦衣卫北镇抚司,杨景澄曾经极为熟悉的地方。笔直的甬道,通向他兄长所在的大堂。来来往往的锦衣卫,伸长着脖子看着他在大堂里嬉闹耍赖,对他佩服的无以复加。 下马,步行。这一段路走完,很可能就是他人生最后一段自由路,甚至,是最后一段生路。不过,章首辅再想杀他,就得付出比之前惨重百倍的代价。 杨景澄轻笑出声,兵法说的对,不怕死,就不容易死。即使死,也要咬敌人一块肉下来。不亏! 走到甬道尽头,在空荡的大堂前肃立片刻。蒋兴利冲了出来,带着人马谨慎的围住了他。杨景澄不以为意,转身,拐弯,毫不犹豫的走向了诏狱。穿过不甚熟悉的石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向下。 在狱卒震惊与复杂的目光中,找到了颜舜华的囚笼。 “胖丫,我来救你了。” 颜舜华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杨景澄的笑颜灿若春华:“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把你救出去。” “如果不能,那我们就死在一起。”杨景澄的语调柔和,好似杨柳抚过溪水,翠绿且清甜。 颜舜华跌跌撞撞的站起,狼狈的扑到了栅栏处。伸手想抓住期盼过无数次的幻梦。哪怕是场梦,她也心满意足。 -- 第562页 “生同衾,死同穴。是我许下的承诺。”干枯的手指被抓住,颜舜华本能的用力,握住了梦寐以求的那只温暖的手。 十指交握,杨景澄在颜舜华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天下人负你,我不负你。” 第325章 救兵    颜舜华的泪水喷薄而出,她…… 颜舜华的泪水喷薄而出,她以为自己见不到杨景澄最后一面,她以为自己即将孤伶伶的去死。不曾想,杨景澄又一次从天而降,牵住了她的手,让她不再孤独。 夫妻二人,隔着栅栏相拥在了一起。杨景澄的身后,却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长刀出鞘的声响,由远及近。 鲜红华丽的飞鱼服出现在了诏狱里,余锋不甘的低下了头,带着手下规规矩矩的退至了两旁。 “前瑞安公世子重情重义,果然名不虚传。”蒋兴利戏谑的声音传来,“原只想钓个褚俊楠,不料你竟主动入瓮。蒋某佩服!” 说话间,有两个持刀之人,小心翼翼的上前,打开了颜舜华的囚笼。杨景澄没天真的以为,蒋兴利打算看他的面子放了颜舜华。那么打开囚笼的目的只有一个了。 不必人催促,杨景澄自己走进了门。 “不!”颜舜华当即大叫,“你出去!你出去!!!” 杨景澄一把搂住颜舜华,把她带回了角落里:“我出不去了。” 颜舜华奋力挣扎,铁链的锁扣却毫不留情的发出锁死的轻响。 无力的一拳落在了杨景澄的胸口:“你疯了!” 杨景澄快速打量了一圈囚笼的环境,目光落在了崭新的稻草上。他出门打过仗,所以知道,稻草最不禁压。睡个两日便会压扁,再难蓬松保暖。颜舜华入狱已经六日,哪怕她入狱那日,恰好赶上了换草,至今日也不可能保持如此蓬松的状态。 有人在照顾颜舜华,杨景澄快速下了判断。随即双手稍微用力,制住了颜舜华,开始检查她身上的伤。 “我没受伤。”颜舜华颓然的道,“有个叫余锋的不许人碰我。每天亲自给我送饭、换草。他说你对他有恩,他会竭力护住我。” “余锋……”杨景澄嘴里念叨着有些陌生的名字,好半日才把他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至于自己对他有什么恩,却是再也记不得了。但,他护住了颜舜华,他对自己有恩,他会记得。 蒋兴利看了眼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嗤笑一声,带着一彪麾下迅速离去。他厌恶杨景澄,二人曾有数次冲突,如今杨景澄跌落凡尘,他不可能不想报复。但杨景澄毕竟是关键人物,现在动手为时尚早。 想到此处,蒋兴利的脸上露出了狞笑,手指张开又收拢。待到章首辅于朝堂取得胜利,我再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 杨景澄的高调,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各方人马火速行动了起来,处处受制于人的永和帝亦是心中一喜。章首辅一步一个脚印的压制,让他完全动弹不得。杨景澄的归来,搅乱了浑水,他可暗中动作了! 永和帝却不知道,就在汤宏将要出门的时候,有个熟人笑眯眯的拦住了他。不止汤宏,连带池子卿、于延绪等帝党中坚力量,皆被堵在了家里。乾清宫的大殿上,最先抵达的朝臣,是章首辅。 永和帝脸色微变,侍立在他身旁的太子却大大的松了口气。杨景澄独闯京城的风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宫中流传。太监宫女们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异样的色彩。他深切的知道,不受永和帝待见,又无党羽的自己,绝无可能与杨景澄抗衡。唯有章首辅旗帜鲜明的支持他,他才有登基的希望。 第二个来人,是安永郡王;第三个,李纪桐;第四个丁褚;第五个康承裕;第六个徐立本;第七个…… 六部九卿,来的几乎都是章首辅那边的人! 安永郡王的身体晃了晃,难道,汤宏等人只认华阳郡公,不愿承认杨景澄?还是,他们对朝廷已然失望至极,只等告老,再不愿多管闲事了么? 放眼乾清宫,章首辅也很是错愕。他以为今日有场硬仗要打,不想,对方竟压根没上场!那股熟悉的不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不安的源头在哪。这是帝党翻身的最后机会了,分明尚有一战之力的汤宏,为何要退让!? 瞥了眼明显有些惊慌的安永郡王,看来连安永郡王都清楚,杨兴云做不了太子。那汤宏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放弃?章首辅心里从没有这个选项,他相信汤宏亦不可能有。 两派人马在朝堂上已鏖战几十年,不够坚韧的人早已下场。至今留存的,无论哪派,皆为百战之师,岂能轻言放弃?如若杨景澄未曾出现,或还有可能他们将人藏起,在不经意间给敌人雷霆一击。然,现在,杨景澄出现了,不单出现,且主动去了诏狱。那里,如今是蒋兴利的地盘。 永和帝显然被现状打懵了,他知道自从华阳死后,汤宏等人便与他离心。及至华阳草草下葬,他们都不曾出来多说哪怕一句。但永和帝万万没想到,他们连杨景澄都不肯放在心上了。 那是华阳的兄弟!永和帝在心中撕心裂肺的喊!你们背叛了我,今日又要背叛华阳么!?甚阁臣尚书,你们统统都是三姓家奴!混账! 章首辅的反应,一如既往的迅捷。在凝滞的气氛里,他率先开口:“罪臣杨景澄擅闯京城,理应罪加一等,诸位以为何?” -- 第563页 此前颁旨给杨景澄定罪的时候,顾及各方势力,没有判决。章首辅自是想要杨景澄死的。他在通道口设卡,亦是为了先至杨景澄于死地。只要杨景澄不在人世,他不介意帮忙翻案,甚至组织写诗词去赞颂。因为,无论多好的死人,终究只是无用的死人。 因此,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章首辅先发制人,欲逼迫永和帝下旨。杀人的是永和帝,再好不过! 章党迅速鼓动了起来,永和帝再一次感受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帝王之所以可对人生杀予夺,正因为他手中有几近无限的权力。可这些权力,需要有人去支撑。如若没有拥戴他的人,皇帝也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让永和帝更绝望的是,此事此刻,恐怕长乐上位,能办的事都比他要多。至少,今日这等要紧的场合,不会只有两个自己人肯来。 满朝文武,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愿博一把更上一层楼么? 章首辅的党羽吵的不可开交,若不听内容,乾清宫大殿里倒有几分往日的意思。可仔细听去,他们争执的,却是杨景澄的百样死法。 太监陈方珠看着永和帝的手足无措,心中抑制不住的嘲讽:昏君!看清楚了么?这便是你的威望!没有郡公,你算个屁! 侍立在另一旁的梁安,额头上急出了汗,他踟蹰半日,终于忍不住在永和帝耳边低声道:“圣上,奴才去请太后!” 永和帝眼睛一亮,对,他还有母后!还未到绝境!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放梁安离去。 朝堂议事,太监的去留并不放在大人们的心里。章首辅知道永和帝不可能那么快妥协,放任着麾下半真半假的争吵。 此时章首辅感觉很爽,因为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带头吵架的那位,而是能在乾清宫大殿里,真正做决断的人! 一言决人生死!畅快!说不出的畅快!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手握大权,这就是真正的执掌天下!殿上争至面红耳赤的每一个人,不为道义、不为庶民,只为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上蹿下跳的找寻他最满意的答案。 斩首、长流、腰斩、罪及妻女,一条条的意见在殿中汇聚,始终没有一个人,敢于把“杨景澄无罪”几个字说出口。哪怕安永郡王与李纪桐,在如此威势下,也唯有沉默。 杨景澄在街道上振聋发聩的质问又如何?所有百姓认可他又如何?天下,是权臣的天下,与百姓何干?物议沸腾?章首辅在心中猖狂大笑,就凭那帮秀才?他们也配!? 梁安用生平少有的速度,在宫廷内狂奔。宫外亦有数不清的人在急切的走路。见识多广的京城百姓,敏锐的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各个茶楼的说书先生悄然退场,换成了陌生的新人。 一切的变化,皆细腻柔和,很难让人察觉。被堵在家里的汤宏等人,焦躁的在踱步。她……真的可信么? 砰!梁安用力的推开了慈宁宫虚掩的大门。慈宁宫已久不理事,再没有了往日官员来来往往的繁华。两只燕子刺啦的扑着翅膀飞上天空,惊醒了守着门打盹的小宫女。 梁安心里蓦得一酸,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反差是那样的明显。昔年不可一世的章太后,人还在,却已被遗忘。 闯进大殿的梁安无人阻拦,熟悉宫殿格局的他很快寻到了章太后的病床前,他没发现理应在此侍奉的兰贵不见踪影。梁安慌乱的扑到了章太后跟前,哭诉道:“娘娘!章首辅要杀世子!圣上拦不住,只有您能救他了!” 章太后虚弱的苦笑:“圣上没提出异议么?” 梁安垂头不语。 章太后看梁安急切的神情不似作伪,不由问:“你为何来寻我?” 跪在章太后的床前的梁安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一个太监,做什么要着急上火。思考了许久,朝堂局势、天下兴亡等种种理由,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但最终,他自嘲一笑。我是一条狗,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在章太后注视的目光下,理清思绪的梁安低声道:“奴才听闻,世子进城时,只有一个人。” “嗯?” “他打小没怎么出过城,京城周边的路大抵都不认得,更遑论弄来一匹马了。”梁安说着眼睛开始发胀,“他……必然,把下人都赶走了。” 章太后愣了愣,半晌,才咂摸出梁安的语境来。梁安是在说,杨景澄那般境地,都不愿连累任何人,哪怕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卫。这个老奴才,感同身受了。 这便是人心么?章太后自认为算尽了人心,却从没算到过,精明一世的梁安,会像个愣头青一样,傻乎乎的来求情。老娘凭什么给你个狗奴才面子!? 梁安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娘娘,救救世子吧。他是您的孙儿,他不该死!”梁安泪水落下,我想给那样的人当奴才,我也想……做个人。 章太后倏地笑出了声,轻轻应了句:“好。” 第326章 长流    “太后娘娘驾到——”随着…… “太后娘娘驾到——”随着太监高亢的一声喊,吵闹的乾清宫忽的安静了下来。人的名树的影,章太后病了两个月,此刻却无人敢当她不存在。 永和帝忙不迭的起身,领着太子与众朝臣恭敬的迎接章太后。章太后的脸色苍白,华服压在她身上,透出了些许脆弱。但她的目光依旧有神,在众朝臣的叩拜下,傲然的坐到了她的位置。 -- 第564页 珠帘高高挽起,章太后犀利的目光扫过:“斩首、长流、腰斩……嗯?” 短短一句话,不足十个字,方才唾沫横飞的朝臣们,登时如剪了舌头的鹦鹉,一个个垂着脑袋,再不敢随意吱声。 “我杀过宗室,很多。但我是他们的主母,胆敢逆我行事,我就杀得。而你们一群臣子,在乾清宫内公然讨论宗室子弟的死法,”章太后端坐上首,森然道,“诸位,想造反么!?” 噗通、噗通。刚礼毕后站起的诸臣,又一个一个的重新跪在了地上。造反,诛九族,此事开不得玩笑。无论朝臣心里如何想,在君王质问时,必然要匍匐以表忠心。此时再敢梗着脖子,杀无赦! 这便是皇权的无上威严! 跪地的章首辅在心中遗憾的微叹了一声,章太后出手,杨景澄杀不得了。 永和帝却有种翻身的畅快,刚才有多狼狈,此刻就有多舒坦。他也曾在章太后的威势下瑟瑟发抖,但至少眼下,章太后是他这边的。 太子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倒不必似朝臣那般跪着,照例站在永和帝的身旁。但章太后的那股气势,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自幼便惧怕章太后,至今未有丝毫的好转。最让他难受的是,章太后从始至终,都摆明了车马——她喜爱杨景澄。 章太后的出现,让形式瞬间逆转。作为党魁,章首辅不能退让。所谓权威,正是来自于一次次的身先士卒,一次次的为常人之所不能为。 章太后的余音散去,跪在地上的章首辅虽未起来,却直起了身,朗声道:“古人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杨景澄既敢蔑视律令,擅杀同僚,臣等议论他之罪责,乃臣子本分。” 章太后冷笑:“那以章士阁官逼民反的罪责,你章家何不罢官长流!?” 章首辅顿了顿,章家以权谋私的事数不胜数。既是权臣,自然有权不守任何规矩。所谓律法,不过是拿来攻讦的牌坊。章太后点章士阁,是在警告他,倘或不依不饶,仔细她以命换命。 以章太后的性子,惹恼了她,用杨景澄换章家,她真做得出来。她是个权力欲极盛的女人,偏生她一生无儿无女,无所顾忌。章首辅不敢说他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因他有子孙、有家族。 但章太后敢!永和帝是她厌恶的庶子,宗室是她厌恶的绊脚石。章家是她娘家,可章家现正跟她作对。算来算去,唯有个杨景澄,算她略微挂念的晚辈。非要拧着章太后,至杨景澄于死地,章首辅自问,他不敢。 原是想趁着章太后病重不理事,悄悄把事儿办了。不想杨景澄那般勇气,居然胆敢在京里横冲直撞。现满京皆知他归来,亦满京皆知他的去处。他去了诏狱,先履行了他作为丈夫的承诺。 男儿存世,首要便是养家眷、护妻儿。在这动辄为了权势钱财,舍妻弃子的世道,他的行为尤其的令人震撼。升官发财死老婆,所有人都这么想,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不对,不合圣人言。 旁人做不到的时候,做到了,便是圣人! 章氏兄妹在僵持,谁都不肯让。良久,工部尚书徐立本奏道:“回禀娘娘,章士阁与赵良策,事涉徽州民变,理应押回京中审讯。杨景澄擅自处置,确有不妥。” 章太后语调冰寒的道:“你在堂上,念他大名?” 徐立本噎了噎,这就是章太后不好打交道的地方了。她是女人,她天然有胡搅蛮缠的权力,且她胡搅蛮缠了,还不能说她什么。好半日,徐立本只得道:“他已被革职夺爵,现为庶民。臣二品官员,念得他大名。” 章太后又问:“谁革的!?” 徐立本立刻低下了头,没敢再说话。安永郡王却十分不厚道的当着章太后的面,看向了永和帝。 永和帝后背一僵,完全不敢回头看坐在他身后的章太后。须臾,章太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当即气的浑身哆嗦。抬手便一掌,扇在了永和帝的脑袋上。若搁从前,永和帝只怕得叫她扇下椅子去。只可惜,她久病之躯没了力气,这一掌看似凶狠,却没有撼动永和帝分毫。 “革职随你们,”章太后的气息开始混乱,“但他爵位乃天生,要夺他的爵,没我的印,我不认!” 章首辅没说话,徐立本又只得和稀泥道:“娘娘,此事已昭告天下了。” 章太后脸色铁青。 丁褚也出来打圆场道:“爵位容后再议,今日臣等正商议,杨……额……前瑞安公世子擅杀同僚之事。”顿了顿,丁褚放缓语气道,“娘娘,臣等虽知前瑞安公世子年轻气盛,一时情急,但法不容情。如若放任不管,长此以往,旁人恶意学了去,随手给不对付的同僚扣个罪名便杀,岂不是祸乱朝纲?” 有人开头,康承裕等人连忙跟上。在场皆是饱读诗书的良才,放他们引经据典,当场即能写出无数的锦绣文章。这也是安永郡王与李纪桐没下场吵架的主要原因,他们两个半文盲,不让动手的前提下,真的吵不过。 章太后本就在病中,精力十分不济。出场时那份气势,已然消耗了她大量的体力。就在不久前,她能坐在上头,听朝臣们从天光吵到天黑。可此时,众人明显感觉到,她在慢慢的萎靡,无法集中精神了。 丁褚等人说的更来劲了,还十分默契的跳出了两个人,假意帮着章太后争执,实则在拖时间。趁他病要他命,论欺负病人,在场个顶个的好手。 -- 第565页 安永郡王与李纪桐险些急的抓耳挠腮,他们半个字都插不上嘴,心里不住的暗骂汤宏等人见死不救!但凡今日帝党旧部来两个能吵架的文臣,他们也不至于被动至此!可让他们现离开乾清宫,亲自去揪汤宏,却又不敢。 尤其是安永郡王,逼急了他能动手,多少是个威慑。不然,就凭上头的一病一傻,他转个身的功夫,杨景澄或就被判凌迟了! 朝堂上吵的不可开交,诏狱里头却难得的太平。顾坚秉亲自坐到了杨景澄与颜舜华的囚笼里,把蒋兴利那些蠢蠢欲动的麾下,镇的不敢动弹。此前颜舜华一人入狱,有余锋照料,他便没管。毕竟颜舜华只是个女眷,正忙着审讯褚俊楠部下的蒋兴利,没功夫关注她。 事实上,直到今日,蒋兴利方知颜舜华个小美人,落到诏狱里,竟屁事没有。待他反应过来,想收拾余锋时,人已经被顾坚秉带走了。 朝堂是朝堂,锦衣卫是锦衣卫。纵然章首辅在朝堂上占据了绝对优势,但在锦衣卫这等天子私军的衙门,蒋兴利想躺在章首辅的权势上作威作福,是不可能的。昔年华阳郡公都不能彻底执掌锦衣卫,虽有刻意示弱之故,也表明了根深蒂固的派系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因此,当顾坚秉本人亲自亮出了爪牙,至少千户百户一级的军官们,便再不敢轻举妄动。华阳郡公一向杀人不眨眼,他的旧部能好到哪里去?文武并非一家,顾坚秉一怒之下砍死了谁,章首辅还能帮着报仇不成? 于是,诏狱里迅速安静了下来。杨景澄所在的地方,有了正经的铺盖,摆上了干净的桌椅。桌子旁坐着四个人,如今锦衣卫第二把交椅的顾坚秉;不习惯与当官的同桌,以至于坐立不安的余锋;以及杨景澄夫妻。若非诏狱里气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这小小方寸间,已有了寻常百姓人家正屋的模样了。 顾坚秉为杨景澄倒了杯酒:“旁的不多说了,只怪我等没本事。世子回京一路舟车劳顿,且饮杯好酒,去去疲乏。” 杨景澄一只手抱着靠在他肩头熟睡的颜舜华,一只手端起杯子,与顾坚秉轻轻碰了碰杯:“分别不过两年,回京已是物是人非。” 顾坚秉眼圈一红:“那年宁江水灾,郡公说要喊您回来接着当北镇抚使,您没回来。至今,北镇抚使位空悬,郡公却已不再。” 杨景澄抬手饮尽了杯中酒,辛辣的滋味,顺着咽喉,直烧进了胃里:“哥哥没当皇帝,他对不起我。” “是!”顾坚秉强忍着哽咽,“就不是个好上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叫人毒杀了!该是他毒死别人才是!他对不起您,将来我死了,我去揍他,替您出气!” 余锋挪了挪屁股,他隐约听出了杨景澄与顾坚秉孩子气话的背后,有更深的含义,但他不敢多想。 顾坚秉与杨景澄相对沉默了许久许久,谁也没开口说话。事已至此,华阳郡公的选择已经不重要了。如何保下杨景澄,才是当务之急。 可杨景澄的生死,却不能由方寸之间的四人定夺。 乾清宫内的争吵在持续,章太后已经疲倦的睁不开眼了。她能坚持到现在,全凭多年养出的坚毅与心气。章首辅见状,不敢再过于逼迫,以免激的章太后发飙。他在众人的意见里,挑了个相对轻的道:“长流,十年,娘娘以为何?” 章太后猛的睁开了眼,接连喘了好几口气。她想开口说什么,但看了看满目的朝臣,顿了许久,方缓缓道:“可,长流陇原。” “陇原不合适。”章首辅驳回了章太后的话,陇原乃宣献伯韩运的地盘。而韩运,恰是马桓昔年的贵人。章首辅哪敢让杨景澄去陇原,否则,便不是流放,而是积蓄力量!一旦杨景澄有了兵权……后果不堪设想。 章太后抿着嘴,抵御着汹涌的困意,良久,她问:“依你说,去哪?” 章首辅想也不想的答道:“朔方!” 朔方……康良侯处么?章太后身体明显晃动了两下,在昏睡过去之前,恶狠狠的道:“谁敢在路上动他,我屠他九族!”说毕,她身体一歪,昏在了太监怀里。 太医提着药箱飞奔,永和帝又一次被迫在圣旨上盖了印。 七月三十日,永和帝颁旨,前瑞安公世子杨景澄,目无法纪、擅杀朝廷命官,长流。 第327章 跟踪    囚笼内的酒席未散,永和帝…… 囚笼内的酒席未散,永和帝的圣旨已至。顾坚秉颓然的放下酒杯,惨淡一笑:“这顿酒,竟是给世子送行了。” 余锋终于憋不住的道:“您不该回来的。” 杨景澄冲余锋笑了笑:“内子承蒙照应,我即将再次离京,竟无法送份谢礼。敬你一杯酒吧。”说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里有我,世子不必挂怀。”顾坚秉的声音有些艰涩,“康良侯……总之,您保重。” “我跟蔡仪挺熟的。”杨景澄故作轻松的道,“他兄长大概不好意思为难我。” 哪有说的那般轻巧?顾坚秉心中苦涩。康良侯与宣献伯,几十年的死对头。华阳郡公与宣献伯好,没少给康良侯下绊子。两下里的关系堪称恶劣,光蔡仪那点人情,顶天了让康良侯放过马桓。旁的…… 郡公,您若知您待圣上的忠心,不止害的自家丧命,还害的最疼爱的兄弟流放去了苦寒边疆,是否会后悔? -- 第566页 可惜世间没有重来,便是有,也落到了杨景澄个前世白活的身上,或许,晋朝命中注定,该遭此一劫。 杨景澄把颜舜华唤醒,催促着她赶紧吃饭。紧绷了数日的颜舜华将将放松的睡了几个时辰,又猛地听到长流的消息,人都木了。杨景澄且不管她心里如何想,几千里路途,今日桌上的菜肴,大抵是几十年内最丰盛的一顿。能吃多少吃多少吧。 颜舜华只得拿起筷子,默默的吃饭。吃到中途,倏地落下泪来:“此生,还能见到姐儿么?” 杨景澄心中一酸,他的女儿,他两世为人的第一个孩子,还一眼都不曾见过。喉结滚动了两下,他艰难的安慰道:“云大嫂嫂定能养的白白胖胖的,放心吧。” “嗯。”颜舜华重新拿起筷子,毫无千金形象的往嘴里扒饭。她没怎么挨过饿,但幼时的记忆尚有几分。她算地主家的小姐,都鲜少有大鱼大肉可吃。边境苦寒之地是哪样生活,可想而知。 顾坚秉忽然道:“世子,您要给小姐起个名么?” 杨景澄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宗人令的孙女儿,出嫁时可封郡主。有俸禄,有田庄,连她的仪宾都有品级。”说着,杨景澄挤出了个笑,“挺好的,不必记得我们了。” 颜舜华的筷子停住,碗里的饭菜,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圣旨来的快,押送的人也不慢。不待杨景澄哄着颜舜华再吃两口,蒋兴利已经带着人出现在了囚笼门口。 “娘娘担心你路上遭袭,特命锦衣卫抽调一百二十人,护送你去朔方。”蒋兴利一脸幸灾乐祸的道,“时候不早,未免夜长梦多,请上路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口舌之争不过平添烦恼罢了。杨景澄牵着颜舜华的手,施施然的走出了囚笼,跟着全副武装的锦衣卫,走出了诏狱。 略带凉意的清风拂来,杨景澄贪婪的深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再睁开眼时,发觉外头已是红霞满天。暮鼓声声,六百下敲尽,京城便关门落锁,进入宵禁。 陌生的锦衣卫赶来了一辆马车,杨景澄愣了愣,倏地笑道:“半夜里运我出城,可是怕民意沸腾?” 蒋兴利笑眯眯的,半点不恼的道:“省的麻烦罢了。你也不想见到甚百姓阻拦囚车,官兵不得已打死几十个的故事不是。连夜出城,到了地头,替我向康良侯问个好。” 杨景澄没再多话,将颜舜华扶上了车后,自己利落的跳了上去。不想刚坐车内,车帘一晃,顾坚秉跟了进来。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快速在杨景澄耳边轻声道:“我与龙大力有联系,我在京城,您放心。” 杨景澄惊讶的瞪大眼,顾坚秉压着他的肩,不让他说话,接着快速的叮嘱:“千万活着,咱们还有希望。再苦再累都得撑过去!” “臣,在京中,等您归来!” 杨景澄的呼吸瞬间乱了,还有希望?指的是什么?哥哥留给他的后手么!? 可惜,密布的监控下,顾坚秉不敢说太多。冲着杨景澄点了点头,跳下了马车。 马车缓缓开动,一百二十人押车的队伍,蔚为壮观。宵禁已过,路上再无闲杂人等,显得安静非常。杨景澄盘腿坐在车上沉思,因为隐约间,他又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迷雾,飘到了眼前。其实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真的进入过权力的中心。所以永远也看不透那层厚重的迷雾。 车轮辘辘,回京一日,又要离开。杨景澄有很多人想见,但不得见。尤其是重病多时的章太后,大概,此生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杨景澄对章太后的感情很复杂,一开始的恨,到如今,夹杂了太多的情绪。即将再次离京的当口,杨景澄最想见一面的,却还是她。 他的重生改变了太多。譬如华阳兄长的早丧,又譬如原本年近八十还活蹦乱跳的章太后,提前虚弱。 马车重重的摇晃了两下,路面开始了剧烈的颠簸。只有城内才有平整的青石板路,如此路况,昭示着马车已经驶离京城。 车内无光,杨景澄扭头,隔着乌黑的木板,看向皇宫的方向。 谢您今日带病为我争得活路,如若有缘重逢,生个儿子给你带着玩。奶奶,孙儿远去,您……千万珍重! 章首辅从皇宫里出来时,已是夜幕低垂。他疲倦的靠在软枕上,长随替他轻柔的按摩着双腿。今日为了耗尽章太后的精力,口水战足足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中途没有停歇。也就是说,最初因章太后发怒而跪下的他们,一直没机会爬起。 终于把章太后耗了个精疲力竭,他们一群老头儿也快累昏了。紧接着章太后晕倒,太医诊治,护送章太后回宫,又把众人弄了个人仰马翻。 不出意外的,太医没看出章太后的病症,只说要静养。有经验的老人便都知道,章太后并非病了,而是老了。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平日里看着再康健的老人,或许几日的功夫,便会迅速衰弱下去。 杨景澄在宁江遇袭后,章太后最后那点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雪白。或许从那日起,她的衰老就无法遏制了。 章首辅有些伤感,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平常人家,兄妹感情再好,妹子出嫁后,也难免日渐疏远。但章太后青年丧夫,不得不带着幼子垂帘听政。从那时起,兄妹见面说话议事,便成了日常。 -- 第567页 可以说,章太后是章首辅相处时日最长的至亲骨肉,比儿孙长,比其妻谭夫人更长。风雨携手几十年后,或许比分道扬镳更决绝的,是天人两隔。 “我们都老了啊。”章首辅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他一直精力旺盛、思维敏捷,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人。因此,他一直意识不到自己早过花甲,同龄人差不多都已成牌位。直到今日,眼睁睁的看着嫡亲的妹子昏厥,他才深切的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哪怕倒退回三年前,章首辅都不敢说能如此轻易的流放杨景澄。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恐怕要比当年辅佐章太后垂怜听政更为艰难,更为血腥。幸好,章太后老在了他之前,兄妹不必殊死搏斗,让他能提前锁定胜局。 夜空如洗,繁星满天。京郊的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草丛里爬出了四个人。仔细瞧去,竟是许平安一行! “老雷,你确定咱们世子是这条路么?”许平安低声问。 “不确定,但北上的路,左不过这几条。赌呗!”沈雷亦低声答道。 张发财嫌弃的道:“我们是离京太久,探不到消息。你个一直坐镇京城的,问啥啥不知道。要你何用!?” “我日你大爷,”沈雷没好气的骂道,“世子秘密出的京,爷能探听到他被送走,且送往何处,很牛逼了好不好!自己试试!?换你们,后日能听个大概的信儿就了不起了。居然有脸嫌三嫌四!?一群不懂事的小崽子,要是你们丁爷在,我压根懒得跟你们废话。” “你丁爷死了,老子才是你的爷!”许平安十分不客气的道,沈雷正是他从丁年贵手中接过的人手,但很显然,沈雷相当不服他。 沈雷冷哼了两声,道:“据传闻,姓蒋的调集了一百多人押送,你们跟上有甚用?还能把人救出来?依我说,既他放了你们,你们身上又不少安家银子,自寻出路便是。做什么非得把我扯下水,大半夜的帮你们找人。” 许平安呵呵:“不想干,那你滚啊。” 沈雷道:“行,你说的。我走了。” 哪知他没走两步,许平安又狞笑着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没亲眼看着你丁爷蹬腿儿。他要是活着,知道你把他家世子弄丢了……” 沈雷脚步一滞,僵在原地生生打了好几个寒战。几息过后,他二话不说,掉头回来,接着闷头带路。 许平安吊儿郎当的跟在后面哼着小调儿,心道,小样儿,爷还收拾不了你了! 然而走到天明时,脚程极快的四个人,却没见到杨景澄的踪影。一百多人的队伍果真走过,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沈雷叹息了一声,道:“运气不好,猜错了。原路折回,走吧。” 许平安无法,他们接到消息有时间差,跟踪很多时候,的确需要运气。好在只耽搁了一个晚上,理应无大碍。 他却不知,就这一晚上,险些酿出了大祸。 只因负责押送杨景澄的百户,名唤黄鸿安。他是蒋兴利的心腹,亦是当年杨景澄初任二所千户时,为了立威,杀鸡儆猴的之人! 第328章 贞洁    天光微亮,一夜急行军,远…… 天光微亮,一夜急行军,远离了京城。杨景澄夫妻被撵下了马车,带上了镣铐。杨景澄摆弄着手脚上的铁链,自嘲的想:即便是宗室子弟,看来也得不到什么善待。亦或是,父亲亡故后,他便彻底失去了宗族的庇佑,成了个和颜舜华一般无二的孤魂野鬼。 世道总说,女孩儿不值钱,全是赔钱货。此时杨景澄却想,儿子也没值钱到哪里去。宗室嘴上嚷嚷着缺儿子缺疯了,到头来,他这么个能生孩子的,靠的竟是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后拼死相救,才可不死,才能获得一个长流的生机。 二人被锦衣卫押送着向前,抬眼望去,是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官道。几千里路途……杨景澄苦笑,朔方在哪? “世……夫君,”颜舜华忽然开口道,“你说,如果昨日,族里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哥哥弟弟,都去乾清宫撒泼打滚,能留下咱们吗?” 杨景澄没说话,许久之后,他问颜舜华:“你能走得动么?要不要我背你?” 颜舜华也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骗了我。” 杨景澄疑惑的看着她。 “大前年在榆花村,你说你姓杨,叫杨景澄。”颜舜华嗤笑一声,“放屁,你分明就叫龙景澄,一直没变过!” “你也配姓杨!?” 杨景澄呼吸微窒,颜舜华依旧是那个颜舜华,言语如刀,刀刀不留情。 “世间男儿多薄性。”颜舜华又低声道,“你不该来看我的。”颜舜华眼圈蓦得一红,“早知如此,那日听闻你被袭,我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 “别说傻话,甚么都没有活着要紧。”杨景澄道。 颜舜华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她哽咽着道:“我被别的男人摸过了。你、你不介意么?”说毕,泪水落下,落不尽的委屈与难过。 “嗯?你不是说余锋护着你么?”杨景澄奇道。 颜舜华憋了好半日,方艰难的道:“押去诏狱的路上,被男人拽着走的。他们……他们……”颜舜华嗓子一堵,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七房的二婶,可还记得?”杨景澄问。 “啊?” “就是那个,遇到个浑人,想……奸了她。却被她扒了裤子,吊在村头树上,当着全村嘲笑人家……那什么小的那位。”杨景澄提示道。 -- 第568页 颜舜华恍惚了一下,她离开榆花村的时候年仅六岁,许多记忆已然模糊,经杨景澄提起,有些印象,却又好像没有。 “裹脚是不得已,可别把脑子裹没了。你能不能学点好?”杨景澄道,“那又不是你愿意的,我有甚好介意?除非你生性风流……可你果真风流,我长的这么好看,你看别人作甚?” 颜舜华一噎,一时竟无言以对。 杨景澄接着言语攻击,仿佛要报方才颜舜华的那一刀之仇般的道:“到了地头,倘或有纸笔,你且把《女诫》给我抄三十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都不懂,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男人是那么小气的人么?就瞎担心!我风流倜傥,满京里公认的好相貌,还能担心你被那些歪瓜裂枣迷走了?你看不起谁呢?” 颜舜华张了张嘴,想说贞洁它不是这么论的。 就听杨景澄继续道:“都是后世的腐儒胡乱编纂,孔子还是他母亲野合生的。你同他母亲讲讲贞洁去?前朝的前朝,皇后有改嫁来的,有歌姬出身的,人家没有四百年国运么?” “依我看,还是你二婶想的对。”杨景澄十分刻薄的道,“大抵是他们的活儿太小,所以怕女人看了别人的,回家嫌弃他,方弄出那么多奇形怪状的规矩来。” 颜舜华:“……” 唾沫横飞的杨景澄,突然顿了顿,攥着颜舜华的手开始收紧。他们沉默的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干涩的道:“胖丫,此去路途艰险,你或会受辱……” 颜舜华的身体不自觉的颤了颤。 “你记住,那都是我的错,是我作为男人,护不住你,与你无干。” 颜舜华的眼里,再次涌上了泪。 “别轻易寻死。” “我只有你了。” “父兄皆亡,祖母病重,再无人护我。”杨景澄的手更紧了三分,“胖丫,我很怕,别丢下我。” 颜舜华泣不成声。 漫长的流放路,一生都未必能走到尽头。路途几多坎坷,谁也不清楚。颜舜华知道,杨景澄长长的一段话,无论是插科打诨,还是示弱哀求,皆为打破礼法对她的桎梏。被带上镣铐的他,或再不能护住自己,所以索性放开她的枷锁,让她有活下去的勇气。 被握住的手,用力回握。你想让我活着,我就好好活着。哪怕受尽屈辱,哪怕将来你有新欢,只为这一刻,我愿为你活到……颜舜华低垂的目光带上了些许坚毅,你想我活的那一日为止。 京城,慈宁宫。 章太后睁开眼,看向身旁伺候的兰贵,问:“澄哥儿那处如何?” “下了马车,改走路了。走的倒不快。”兰贵想了想,用了个形容,“夫人都能跟上的脚程。” 章太后轻轻松了口气,这是一步险棋,她不得不担忧险太过,杨景澄直接陨落的可能。 “娘娘,”兰贵的声音里带上了埋怨,“流放啊!那么苦!您怎么能应了啊!一日走几十里地,脚都要生泡了。吃的窝窝头,睡的大通铺,虱子乱跳的。您可真舍得!” 章太后恼怒道:“他该!他大咧咧的回京,是破了章首辅的局。可他有胆子闯诏狱,为何没胆子闯皇宫!我在,谁敢拦他!?他进了慈宁宫,姓章的敢同我讲流放!?” 哗啦一声,章太后气的把药碗打在了地上,气喘吁吁的骂道:“一群废物!大的无情无义,小的满脑子情谊,这是要气死我!” 兰贵一时判断不出章太后是真气还是假气,吓的忙不迭的柔声劝慰,再不敢提流放路途的林林总总。而窗外一个正擦窗户的老太监,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了个看不见的弧度。斜眼看向几个进进出出办事的小太监,弧度又大了几许。 有人,要入瓮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二堂。 蒋兴利拿手撑着胳膊,隔着几层厚重的墙壁,看着隔壁空荡荡的大堂沉思着。华阳郡公亡故,锦衣卫指挥使空悬,北镇抚使空悬,以至于府衙里的正堂也跟着空了下来。 如今实际执掌了北镇抚司的蒋兴利,自然想堂堂正正的坐到正堂里,彻底剿灭华阳郡公的残余势力。奈何,在锦衣卫的任免上,永和帝不松口,便是吏部也无法子。而章首辅琐事繁多,他也不可能为了个名义,与永和帝死磕。那毕竟是皇帝,惹的太过,终究不是好事。 轻轻吐出了口浊气,蒋兴利把思绪转回了如何对付顾坚秉上。顾坚秉曾是华阳郡公的左膀右臂,因此,如今一三四所的千户,皆听他调令;二所因被杨景澄霸占过一段时日,也有部分心向着华阳的。想到此处,蒋兴利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 他厌恶杨景澄,倒不纯为了旧怨。还因杨景澄不死,顾坚秉就能扯虎皮做大旗。哪怕褚俊楠被迫逃离了京城,一三四所的权柄亦不曾分散,而是完整的落到了顾坚秉手中。究其缘故,还是他们心里有指望,不愿背叛。 蒋兴利的手指捏着一支笔,把它想象成一把刀,快速的翻动着。但凡混锦衣卫、东厂的,手上无不有绝活。百样刑罚中,总有擅长的几项。譬如华阳郡公刀法好,擅长凌迟;而蒋兴利,则擅长剥皮。当然,凌迟他也是熟练活。 只是为官久了,这些麻烦事儿,多交给属下去做。唯有偶尔技痒时,随便抓个人来练练手,顺便听一听属下们的吹捧,亦是一种享受。 -- 第569页 可此时此刻,对着顾坚秉无可奈何的蒋兴利,把一腔暴虐皆发泄到了杨景澄身上。恨不得此刻手里的“刀”,正在片的是杨景澄的血肉。 宗室?蒋兴利嗤笑。失势的宗室,连条狗都不如。看满京宗室,谁为你求情?昨日乾清宫内,安永郡王在列,他可有说什么?没有章太后,没有章家,杨家的江山,早就…… 细长的笔杆砰的插入了门缝间,狼毫的“尾羽”轻轻震颤。蒋兴利略调整了下呼吸,随手招来个属下,声如寒冰的问:“黄鸿安出发了么?” 属下答道:“回大人的话,已经出发了。他脚程快,约莫两日便能赶上。” 蒋兴利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又问:“坠在他们后头的人,清理干净了?” “清理了,有几个是东厂的,费了点功夫。”属下左右看看,确认无闲杂人等时,方压低声音道,“咱们得加快行军,不然,东厂的第二批人,可能就追上了。” 蒋兴利不以为意:“慈宁宫还能多少人?旁的活不用干了?至于乾清宫……”蒋兴利呵呵笑了两声,“怕是重心放在联络宣献伯上,指着与康良侯做邻居的宣献伯,能做点什么呢。” 属下有些担忧的问:“宣献伯会出手么?” 蒋兴利似笑非笑的看着属下:“你觉得,咱们的前瑞安公世子,有命走到地头么?” 属下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听下去,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蒋兴利起身,背着手走到了廊下,望向宫廷的方向,轻笑:“殿下,我送你一份大礼,你……敢要否?” 第329章 受刑    八月初三日,杨景澄一行已…… 八月初三日,杨景澄一行已向北走出了几百里。八月中秋时节,京城都已经带上了凉意,预备降温,迎接天寒地冻的隆冬。往北去的几百里,更是树木凋敝,千里无人烟,在寒风席卷之下,又添了几分人心上的萧索。 囚犯没有沐浴更衣的资格,杨景澄与颜舜华穿的,还是京中的衣裳。囚犯亦没有吃饱饭的资格,尤其是有着一身好武艺的杨景澄,饿他个半死,才是最安全的。否则万一他暴起伤人,众人又不能真个杀了他,那死的可就真白死了。 因此,从未挨过饿的杨景澄,此刻当真是饿的两眼冒金星,恨不能地上抓把土都能塞进嘴里。颜舜华更难受,女人家的体力原就比不得男人,她又裹了脚,行动十分不便。得亏她早放了脚,不然光凭着原先的三寸金莲,她压根走不了。 饶是如此,颜舜华脚上的水泡,也比杨景澄的严重的多的多。好容易挨到了中午时分,锦衣卫停下来吃饭歇脚。杨景澄才赶忙扶着她坐下,拆了她的鞋子,替她揉脚。 出差一向是苦活儿,几个被迫点出来的锦衣卫坐在一旁骂骂咧咧,另有人大声嚷道:“破干粮吃到甚时候去?咱们就不能埋锅造点饭?大冷天的不能给口热的吗?” “造你娘的饭,一路皆有驿站,衙里压根没配军奴。我倒是也想吃口热的,你给老子做?”另一个锦衣卫怼了回去。 “甚破差事,连个打杂的都没有!一日日的还得自己洗衣裳鞋袜!也不知道甚时候是个头!”又有人抱怨了起来,“嗳!今天的馒头怎么这么小?王二,我跟你讲,都是自家兄弟,连饭钱都贪污,我弄死你啊!” 那分馒头的王二没好气的道:“驿站里买的就这么大,关我屁事,我还饿着呢。少嚷两句,再嚷你自家买馒头去!”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两个邦邦硬的杂粮窝头,给杨景澄与颜舜华一人扔了一个。 杨景澄探手接过,顺手给了颜舜华个大的。颜舜华抱着窝头,下不去口。杨景澄催道:“他们馒头软,吃的快,你再不快吃,回头来不及吃了。饿的难受。” 颜舜华把窝头递给了杨景澄:“我不饿。” “不饿你个头。”杨景澄吃不饱,有些压不住火气,对颜舜华说话,早不如原先柔和,“他们不会让我吃饱,你的给我,到时候咱俩一块儿挨饿。” “为什么呀。”颜舜华想哭,可是路上喝水难,方便更难,眼泪是奢侈品,忍着不敢落下。 杨景澄费力的咬着杂粮窝头没说话。对他这样的大男人来说,一顿一个杂粮窝头,是怎么都填不饱肚子的。第一日,他还觉着窝头粗的拉嗓子。两天过后,他只觉得出窝头的香了。 到了这个时候,杨景澄才对百姓的生活,有了清晰的认识。以往总说百姓苦,看着他们吃糠咽菜,也知道他们不容易。却是唯有自己真的沦落成了百姓,才能体会个中艰辛与苦涩。不说身体上,他现连脑子都快转不动了。能强迫自己分出一半的窝头给颜舜华,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毅力与理智。 此时此刻,杨景澄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比起前路的坎坷,他更害怕自己变成仗着体力与身份,欺压自家妻儿的小人。可他真的,快忍不住了! 而现实,往往比他想象的更为残酷。短暂的午休过后,杨景澄跟随吆喝声站起,却是不知哪处伸出来一只脚,重重的把他踹回了地上。杨景澄不由闷哼一声,挣扎着想爬起。哪知那只脚,却再一次踩了过来。 噗的一声,在颜舜华的尖叫中,杨景澄整个脑袋,都被人踩在了地上。那人踩的极重,踩的杨景澄的脑袋嗡嗡作响。 -- 第570页 “你们要做什么!?”被几个男人摁住的颜舜华凄厉的尖叫,“放开他,你们放开他!” 剧痛让杨景澄迅速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想用技巧挣脱那只脚。可是,当他刚刚积蓄完力量时,头发被人粗暴的提起,随即,一个清脆的耳光,啪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啪!啪!啪!连续十几下的抽打,带着强烈的羞辱之意。杨景澄的脸飞快红肿,再看不见一丝俊朗。 周围的锦衣卫开始起哄,方才抱怨的也不抱怨了,有了虐囚的节目佐餐,便是干硬的馒头也有了滋味。 杨景澄曾数次痛斥锦衣卫的弊病,正在于此。长年累月的在极端血腥的环境里当差,便是个好人,时日长了都难免暴虐。丁年贵那般体谅他,都有抑制不住杀人冲动的时候。这里是真正的人间炼狱,混在里间的,只怕早没几个正常人。 这一队押送杨景澄的锦衣卫,之所以前三天待他尚算优厚,完全是因为蒋兴利事先有叮嘱,命他们远离京城与人烟再行事。押送路途漫漫,不让他们虐囚,这日子如何过得? 三日的功夫,是他们忍耐的极限! 杨景澄险些被打懵,就有人喊:“喂,别玩死了,黄百户还没到,你们没给他留一份,仔细他削你们。他现在可是蒋大人跟前的红人。” 众人一哄而散,杨景澄狼狈的跌落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谁料,他气还没喘匀,一个重重的木枷落在了他边上:“哎呦我的妈,这玩意扛死老子了。来,带上吧,省的老子替你扛。” 枷,是刑具的一种。上面有三个洞,一个套脖子,两个套手腕。重的达百斤,轻的有一二十斤。流放的重刑犯通常用百斤大枷,压在肩上,配上镣铐。休说逃跑,连走路都难。事实上哪怕是寻常的镣铐,都极伤人。杨景澄的脚踝早叫镣铐磨破,现每走一步都是折磨,只是他不肯说罢了。 落地的木枷,光凭声响便知有百斤。杨景澄此刻已全然明白,章首辅根本不想让他好过,头前三日,大抵还在章太后的视线内,因此没对他下重手。而此刻,他的刑期,才真正开始。 杨景澄挣扎了两下,即使知道希望渺茫,还是竭力的商议道:“这个,有百斤重吧?” 那锦衣卫笑眯眯的道:“足百斤,童叟无欺,放心!” “内子亦约百斤之数。”杨景澄问,“我不带这个,背着她走,如何?” 扛木枷的锦衣卫愣了愣,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怜悯,却没说什么,拎起木枷,粗暴的扣在了杨景澄的脖子上。木枷压上的瞬间,坐着的杨景澄便摔在了地上。两个锦衣卫上前帮忙,扣着他的手,塞进了预留的洞里,再把杨景澄整个拎了起来。 杨景澄当即陷入了两难,要么他保持一个姿势抬着手,要么放松手臂让肩颈承受更大的负担。饶是他的脾性在公子哥里算坚韧,此刻也差点被整的哭出声来。颜舜华在旁心疼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却是甚都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哪个,叫他们夫妻吃更大的苦。 鞭子当空袭来,拍在了杨景澄的后背上:“快走!” 杨景澄努力的适应着木枷,抬脚往前走。可是鞭子依旧毫不留情的打下。这种持续的疼,比战场上的刀伤更难以忍受。杨景澄疼的呼吸都乱了,还得接着走。可是,落到了锦衣卫手里,是走也要挨打,不走也要挨打,完全没个规律可言。 锦衣卫此刻的刑罚,为的不是达到某种目的,而是单纯的发泄。他们天生的暴虐,在此刻展露无遗。尤其是蒋兴利憎恶华阳郡公,人尽皆知。他们此时肆无忌惮的欺辱华阳郡公最疼爱的兄弟,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宗室世子,当真有说不出的爽快与兴奋。 甚至,他们在无聊的押送路途中,抢着去做执鞭的人。天色渐黑,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驿站。疲倦至极的杨景澄跌在了冰凉的泥地里,再也爬不起来。可能是怕他真的死了,这一次,锦衣卫给了他两个窝头。 杨景澄什么也吃不下,颜舜华奋力的搬来了块石头,让木枷架在石头上,为杨景澄减轻些许负担。又托着镣铐,满驿站的哀求干净的清水,想喂杨景澄吃两口。 无论是驿站还是军营,都极少有女人。颜舜华在讨水的过程中,不知被占了多少便宜。她默默的忍着,一遍一遍的默念着杨景澄前几日对她说的话。重刑之下的杨景澄已无力照顾她,现在,轮到她来照顾自己的丈夫了。 太阳落山,寒气与潮气泛起,冷的颜舜华打了个哆嗦。饥饿,让人更难抵御寒风。但她来不及考虑吃饭,她在努力的用石头压着坚硬的窝头,想弄碎一点,泡在水里变成粥,喂到杨景澄的嘴里。 身旁的杨景澄呼吸混乱且微弱,时不时倒抽的吸气声,彰显着他即使在半昏厥的状态里,也在忍受着伤痛。 颜舜华从未如此的恨过谁,哪怕抢她田产,害死她母亲的族人,她也只想过弄死。可现在,她想让永和帝凌迟!每一次对窝窝头的碾压,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恨! 有本事,你别让我翻身!颜舜华怒目切齿,但凡有一日,我翻身了,姓章的,姓杨的,我弄死你们九族!!! 哐当!做了一半的“粥”被砸在了地上。颜舜华猛的抬头,看到了个陌生的男人。他身着锦衣卫百户的衣裳,长着满脸的横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愤怒的颜舜华。 -- 第571页 瓷碗碎裂的声响惊醒了杨景澄,他本能的寻声望去,待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男人的面容时,眸光骤然一缩!浑身的血液瞬间被刺骨的冰寒冻住了! 来人正是,黄鸿安! 第330章 屈辱    狠厉的一脚,踹在了杨景澄…… 狠厉的一脚,踹在了杨景澄柔软的腹部,痛的他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木枷牵连着他落到了地上,又因沉重的枷锁,约束的他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着来自黄鸿安的袭击。 “小世子腿功了得。”好容易赶上队伍的黄鸿安笑的狰狞,“不如帮着鉴赏鉴赏下官的腿法!?” 四周火把亮了起来,一群吃饱了的锦衣卫怪叫着来看热闹。黄鸿安曾被杨景澄一脚踢裂过胸骨并好几根肋骨,且被迫丢了差事,在家憋屈的挣扎了好几年。直到华阳郡公亡故,他求爷爷告奶奶借了高利贷,结结实实送了份大礼,方被重新补回了二所。 锦衣卫的百户,不说大富大贵,亦是京里横着走的存在。不曾想,杨景澄偏拿他立威,偏把他从官爷打成了狗。两年多的潦倒与沦落,如今的黄鸿安但凡想起,便是恨之入骨! “不能弄死你,是上头的吩咐。”黄鸿安拍着杨景澄的脸道,“好在咱们锦衣卫里头,不弄死人的法子有的是。” 说着,他捏起杨景澄的指尖,在他明显恐惧的眼神里,毫不留情的把竹签插进了指甲缝里。 “啊——”杨景澄抑制不住的惨叫出声!几日没吃饱饭,今晚更是没来得及吃饭的他,用尽全力的挣扎,也不过被黄鸿安轻轻一捏,便稳稳当当的制住了。 “混蛋!!!”颜舜华愤怒的冲了过来,试图推开黄鸿安,“你们不准这样!不准这样!” 黄鸿安毫无怜香惜玉的品德,抬脚直把颜舜华踹进了围观的人群里。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他们毫不顾忌的揩起了油。 竹签一根根的打进指尖,杨景澄痛至头晕目眩。过往见识过的刑罚,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此时此刻,他真绝望的想一死了之。临行前,顾坚秉说,他还有希望。可他不知道,落到黄鸿安手里的自己,还有什么希望。 父亲,我好痛,救我…… 然而,瑞安公早已入土,再听不到他挚爱孩子的呼唤了。 颜舜华放声大哭,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在哭杨景澄。 一盆冷水泼醒了半昏迷的杨景澄,他的脸色惨白,原就因受伤而瘦削的身体,经过几日的煎熬,更显孱弱。黄鸿安捏着他的下巴仔细打量,嬉笑道:“这副模样,要是搁在京里的戏班子里,倒是个好兔儿爷的胚子。” 周围有人调笑道:“现在这副模样就有那味儿了。身上还带着鞭伤,更有劲儿。你直接试试嘛!” 休想!杨景澄猛的扭头,看向说话的人。黄鸿安轻描淡写的拎住竹签子扭了扭,杨景澄便痛的眼前发黑,再无力瞪人。 “还有傲骨。”黄鸿安桀桀笑着,“不愧是宗室里的尖尖儿,比一般的官家公子哥儿强!” 被瞪的那人凉凉的道:“打傲骨的法子多了,百户大人挑一个。” 又有人笑嘻嘻的补充:“他爱他老婆,用他老婆做桥嘛。上头只说他不要死,他老婆死不死的,怕是没人管吧。” 一语提醒了众人,杨景澄登时拼命挣扎起来,他嘶吼道:“罪不及妻女,你们放开他!” 众人哄堂大笑。 如若杨景澄此时还有理智,他绝不会喊出这么一句。因为他越在乎,旁人便会越羞辱。反倒是他若不在乎,旁人才会觉得没趣儿。然而饥饿与刑法,折磨的他只剩些许本能——他想保护身边的人,是自幼埋在骨子里的纯粹的本能。 刺啦,颜舜华的衣裳被撕开了个大口子,她厉声尖叫:“我死了,你们谁也威胁不到他!你们再敢动手,我死给你们看!” “哈哈哈,让人死不得的法子多去了。”锦衣卫们张狂的笑道,“夫人,你要尝尝么?” 话音未落,一把尖利的小弯钩,插进了颜舜华的皮肤,伴随着颜舜华的惨叫,弯钩一扭,扣住了她的锁骨。 “王八蛋!”杨景澄怒不可遏,“冲女眷去算甚本事,你们有种冲我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传闻小世子重情重义,竟是真的啊?”使弯钩的那人怪笑着,“这年头,这般人物可少见了。”说毕,顺手把弯钩往上一提,颜舜华登时昏死了过去。紧接着,又被凉水泼醒。 剧痛之下的颜舜华看着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杨景澄,哭道:“你不该来救我的,你就该做那负心薄幸的狠心人!”你们兄弟二人,都心太软了,太软了啊! 但凡哪个狠一点,章家算个屁!永和帝算个屁! “对不起……”杨景澄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是他平白连累了颜舜华。如此重刑,还不如当日在诏狱里,借着她失贞的由头,一刀结果了她比较快。 杨景澄越是痛苦,黄鸿安便越是爽快。亲眼见着杨景澄对颜舜华如此爱惜,他立刻生出了新鲜花样。揪住杨景澄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看向颜舜华的方向:“小世子,你知道锦衣卫里,女眷活的最长的,是多少日么?” 杨景澄打了个哆嗦。 “二十一日。”黄鸿安舔了舔嘴唇,在杨景澄耳边轻声说道,“足足二十一日,够我们走到朔方了。您说我们一边走,一边拉着她骑着木驴上路,给大家伙图个乐子如何?” -- 第572页 “不可!”杨景澄吓的头发丝儿都竖了起来! 木驴是对女人极其残酷屈辱的惩罚!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其恶毒!杨景澄眼里涌上了泪,终是用哀求的语气道:“你杀了她吧,求你。” “哈哈哈哈哈!”黄鸿安发出爆笑,“你不是很嘴硬么?现在求爷了?你跪下来求我啊。” “我日你麻痹!”不远处的草丛里,终于跟上队伍的许平安双目赤红,暴怒的他险些直接冲了出去!沈雷与张发财并裘有根三个人合力,才将他死死摁在了原地。 “槽他妈的黄鸿安!”被压的动弹不得的许平安手指死死的扣进了泥地里,压抑的哭声从他嗓子里溢出,槽他妈的丁年贵,你他妈死了后不管事的吗!? 沈雷尚算冷静,吩咐道:“裘有根,你继续跟着,路上留标记,我们立刻回京。” 裘有根缓了好半日,方问:“你能调多少人来?” “调个屁的人,我们调人有卵用。”沈雷快速的道,“你稳住,千万别冲动,我们回京,各想法子联络娘娘。只要娘娘现还活着,她会出手!” “许平安,走!”沈雷拽着许平安,“你现在出去无济于事,尽快回京才有希望!” 许平安死死咬着牙,探手摸向了藏在怀中的小玉佩,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强行压住了心中滔天的恨意,跟着沈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草丛里,往京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三人撤离,独自留下的裘有根闭上了眼,像孩子一样,用手捂住了耳朵。此时此刻的他无能为力,只能躲进自己厚重的乌龟壳里,不看、不听、不想。心里唯有一个期盼,娘娘,你千万要活着。 许平安三人何等身手!他们根本不可能拿两只腿跑回京,而是摸黑进了一处驿站,抢了六匹马,一人双马的连夜往京中狂奔。三天多的路程,对驿站的好马来说,一夜足以跑完。 他们在玩命的奔跑,黄鸿安却在慢条斯理的虐人。 杨景澄不愿跪。宗室世子,真真切切的只需跪天地、跪父母、跪至亲亲长。他一生从未跪过任何陌生人。 然而,蒋兴利特特把黄鸿安派出来,其目的昭然若揭!但凡换个人,便是有虐囚的喜好,也不会似他这般极尽羞辱。 杨景澄越不愿意干的事,黄鸿安越要逼杨景澄去干。颜舜华的另一根锁骨,亦被上了弯钩。一次次的昏厥,一次次的被弄醒。颜舜华已经哭不出声了,但她也没有求饶。她不知道所谓的木驴是什么,只是无比眷念的看着杨景澄。因为,看一眼,少一眼。 她已成杨景澄的拖累,她必须想办法结果自己了。 杨景澄前日的鼓励,宛如笑谈。他猜测路途必有艰难险阻,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夫妻会落到此般境地。黄鸿安站在颜舜华方才搬来的石头上,揪着他的头发,逼的他不得不站起。却又一下一下的踢在他的膝弯处,要把他踢跪下。 一开始打定主意不听不看的裘有根,此刻却蜷缩在草地里,右手按在心脏处,大口的喘息着。 直至心灵手巧的锦衣卫们,真的用木料敲出了个木驴。杨景澄终于跪了下去。 裘有根的脑子轰的炸开!所有的理智与冷静,瞬间烧成了灰烬!他用极快的速度飙出了草丛,扑向了杨景澄。 “敌袭!”不知谁喊了一句,几十个看热闹的人齐齐抽出了刀。鲜血飞溅,裘有根精湛无比的杀人技发挥到了极致。他挥舞着刀,灵巧的穿梭在人群里。所过之处,无不有血线飙射。 不过转眼之间,锦衣卫已经接连倒下了十数人。 “围住他,杀!” “上□□,射死他!” 人群乱哄哄的一片,裘有根杀红了眼。他与杨景澄接触不多,若非从南到北的一路逃亡,他们话都没说过几句。但,就在杨景澄进京前,强行把他们赶走了。只因杨景澄认为,他们跟着,很可能会死。 士为知己者死?裘有根没那么文艺的想法。他是个粗人,不像丁年贵那等公子哥的出身,也不像许平安或多或少读过几篇酸文。他心里只有天下间最朴实的一个道理。 谁对我好,我对谁好。 有危险的时候,杨景澄赶他走,就是对他好。那么,按江湖草莽的规矩,当以十倍报之! 利刃砍在了他身上,他觉不出疼。他也听不见杨景澄气急败坏的痛骂,与让他滚的嘶吼。他全副精力,都在杀人。但,他略过了黄鸿安。不是怕,而是他知道,自己杀不完全部的人。那么黄鸿安,便留给许平安去慢慢收拾。 折磨人的手段,你锦衣卫强?我东厂也不虚!老子没时间,老子只管杀人! 鲜血如雨,二十多个锦衣卫倒在地上,瞪大着双眼,死不瞑目。他们不明白,一趟押送的轻松活计,为何会死。瑞安公世子,不是已经失势了么? 可惜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 又是一人倒下,裘有根杀人的刀刃卷曲了。越来越多的敌人涌来,他侧身,透过人群的缝隙,冲着杨景澄咧开嘴,露出了个春光灿烂的笑。而后找到了最近的那个人,把刀捅进了他的胸腹。 与此同时,三四把刀同时插进了裘有根的身体,他松开自己的刀柄,看了眼被他捅的直吐血沫的那人。两只本就不大的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你就算老子垫背的了! 随即,他闭上了眼,轰的倒在了血泊里。伤口上的血流静止,他的呼吸也跟着彻底消失了。 -- 第573页 第331章 调兵   八月四日,清晨,慈宁宫。 …… 八月四日,清晨,慈宁宫。 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正在喝粥的章太后勺子一顿,抬头看向了入口。她原以为是平日里便不稳重的几个太监,虽等待着,却并不大放在心上。不想,气喘吁吁闯进来的是原该在安永郡王府呆着秀英! 章太后腾的从椅子上站起,秀英已是大哭着跪倒了她跟前:“娘娘!娘娘!许平安今晨急报!锦衣卫对世子用了重刑!如今世子生死未知,您快救救世子啊!” 章太后脑子嗡了一下,只觉眼前金星直冒!阿玉与阿糖赶紧搀住她,一叠声的喊:“快请太医!” “重刑!?”章太后勉强稳住身形,喃喃的问,“昨日回报的,不是说无事么?” 秀英跪在地上,一行哭一行道:“许平安说,是个甚叫黄鸿安的,原先同世子有仇。急急追上了队伍,刚到地头,迫不及待的就用了刑。他们上了百斤重的木枷,还用竹签子扎世子的手指,还虐待了夫人!娘娘……呜哇……”秀英说到半截,连跪都跪不住,跌坐在慈宁宫的地砖上,嚎啕大哭。 她与杨景澄不熟,但颜舜华待她们皆不薄。那日锦衣卫上门,颜舜华更是挺身而出,把他们送去了安永郡王府享福,自己只身去了诏狱。今晨听见许平安的回报,秀英恨不得去找黄鸿安拼命。好在叶欣儿摁住她,命她即刻入宫,她才勉强绷住。此刻,却是已然崩溃了。 章太后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的问:“黄鸿安是谁的人?” 门口常年擦窗户的老太监忽然隔着窗子插话道:“蒋兴利。” 章太后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脑子飞快的转动,仅仅片刻的功夫,她便有了主意。于是猛的甩开搀着她的阿糖与阿玉,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章太后同时下女眷般,裹了双好三寸金莲,行走十分不便。但她速度极快,几近奔跑。后头的宫女太监回过神,呼啦啦的跟着她朝外跑。 “娘娘,你去哪儿?” 章太后没回答,她提着裙摆,闷头往前冲。不是不想回头答应宫女太监们,实在是以她七十岁的高龄,一边跑动,一边说话太难为。横竖没什么要同宫女太监解释的,索性一门心思赶路。 很快,她越过了隆宗门。细心的人便能发现,她这条路,竟是与当初顺皇贵太妃的路线完全重合了! 砰!乾清宫敞开着的大门,被章太后猛的一推,满殿的男人听到动静,不由纷纷回头。 “你要杀我孙子!”在朝臣心中冷酷高傲了四十年的章太后,此时宛如个无知妇人般,散乱着头发,一爪子挠向了她的兄长! “你要杀我孙子!”章太后的话语不停,尖利的指甲稳准狠的挠中了章首辅的脸,留下了四道清晰的血痕。 乾清宫里登时大乱,章首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永和帝赶忙的从御座上下来,与太子一左一右的搀住了老太太。 章太后跳脚骂道:“混账东西!敢指使人对澄哥儿用重刑!我今日就摁死你个乱臣贼子,肃清超纲!” “你们两个废物点心滚开!”章太后骂完章首辅,指着永和帝与太子的鼻子痛骂,“自家子侄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有闲情逸致上朝!我杨家的江山,早晚得败在你们两个的身上!” “你们两个但凡带点种,就把这帮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被挠了个满脸花的章首辅好半日方反应过来,厉声喝问:“谁对他用的重刑!?” “不是你还是哪个?”章太后挣脱了永和帝的手,再次扑到了章首辅面前。章首辅打小儿就知道自家妹子的挠人神功,忙不迭的一面抓她的手腕,一面解释道:“不是我!真不是我!我没事对他用刑作甚?” 被制住的章太后,倏地颓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身边,只有他一个,把我当祖母的孙子了……呜……” 此言一出,全场默然。 章太后是强悍的,寡母幼子,独掌朝堂。政斗、屠杀、睥睨天下。满朝文武,提起章太后,无不心生惧怕。只要端坐在珠帘后的她脸色一沉,能吓的回事的朝臣大气不敢喘。 可那般霸气无双的老太后,此时此刻,却无助的蹲在地上哭。 “哥哥没有。”章首辅伸出了手,把一母同胞的妹妹搂在了怀里,“哥哥去查,立刻去查。”如同幼时无数次的安抚一般,轻言细语的道,“不会有事的,咱们立刻派人。” “我不信你!”章太后脱口而出。 章首辅恍惚了一下,这四个字,穿越了时空,蓦得带着他回到了几十年前。待字闺中的妹子,在秋千上,娇憨的埋怨。 我是不是做的太过了?章首辅想。章家枝繁叶茂,孩子多的死个嫡长孙都不心疼的地步。但宗室真的缺孩子,他宠爱的胞妹,也真的很孤独。 “我没有下旨用刑!”永和帝的脸色阴沉如水,“来人,拟制!命靖南伯出兵,给我追!” 话音将落,梁安以不合年龄的速度狂奔出门。众人七手八脚的把章太后扶到了侧殿的软塌上。气喘吁吁的章太后又推开众人:“滚,派人宣顾坚秉,我要见他!” 胖乎乎的陈方珠撒腿往外跑,差点与冲进来的安永郡王撞个满怀。 来不及告罪,陈方珠绕过安永郡王,往宫外飞奔。安永郡王走到了侧殿,环视了一圈,淡淡的道:“看来都知道了。” -- 第574页 侧殿内沉默。章首辅一系的官员,一个个垂着头,尴尬的无以复加。他们亲手把杨景澄送上了流放路,断绝他的一切前程。但谁也没料到,他在半路上遭受了重刑。 章首辅袖着手,平静的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此事我真不知晓。” 没人理他。 章太后侧身趴在软塌上,把脸埋进了胳膊里。这妇人常见的姿态,众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半日后,徐立本忍不住咳了一声,道:“我们别围着,拦着太医不好。” 众人方如梦初醒,想起了章太后是个女流,他们看着章太后躺着叫怎么回事?连忙逃也似的跑回的大殿,老老实实的等着太医的诊治。太医没诊完,跑的满头大汗的顾坚秉冲了进来。 永和帝抬手指了指侧殿,顾坚秉又二话不说的往侧殿里跑。然后,撞上了章太后那双冰冷的眼眸。 顾坚秉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老老实实跪在了章太后跟前。 章太后挥了挥手,好几个太医竟默契的散开,堵在了侧殿门口。顾坚秉的心猛的漏跳了好几拍,谁特娘的告诉他,章太后这副模样,为何要叫病入膏肓!? “你能联络上褚俊楠吧。”章太后平铺直述的道。 顾坚秉张了张嘴,认命的应了声:“是。” “通知他,带着他的人立刻北上。”章太后理直气壮的道。 顾坚秉奓着胆子问:“不能接回京?” 章太后一脸看蠢货的表情:“照我说的做。另外,你派人去趟慈宁宫,找到一个人。”说着,章太后压低了声音,在顾坚秉耳边描述了那人的姓名长相与暗号,而后吩咐道,“让他告知左近据点,精干尽数抽调北上。此番是我算计有疏漏,叫澄哥儿遭了大罪。后头的路,必须保障万无一失!” 顾坚秉勉力劝说道:“娘娘,郡公在京里,还给世子留了些人。” 章太后面无表情的道:“你们郡公死了,我活着,你说你该听谁的?” 顾坚秉无言以对。 “去吧,别墨迹。”章太后最后没忘叮嘱,“出去后若有人问,你就说我让你调人去保护澄哥儿。别的一个字也不许提。” 顾坚秉面皮抽了抽,他看起来有难么蠢么?不过事态紧急,他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大殿,主动交代了章太后让他带人去保护杨景澄之事。 章太后没闹着要把杨景澄接回,只是要派更信任的人去护持。弄的朝堂上的众臣僚皆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 尤其是章首辅,他闭了闭眼,猜到章太后大概是打算在朔方给杨景澄弄个上好的宅子接着娇养。于是没多说什么,放任顾坚秉去调人了。同时心里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章太后终是看得清大局的。非要白养着个小孙子写信玩,便随她去吧。 顾坚秉的速度非常快,一面在锦衣卫里点人,一面暗中派人去联络章太后的人。章太后麾下的据点登时炸开了锅!不等顾坚秉的人出发,几十匹健马已如离弦之箭般,飞快的奔出了京城地界,向北而去。 与此同时,正在挑选精兵的靖南伯忽然收到了一封密信。他一目十行的扫过,险些叫信上的内容惊出了身冷汗。赶忙把密信点火烧成灰烬,而后立在大帐里沉思了许久。 巳时三刻,靖南伯在梁安着急上火的催促下,故作姿态的道:“现正是秋冬,蒙古时常犯边,世子北上不安全,怎么不索性接回来?” 梁安急的都快哭了:“我的伯爷,那得朝廷吵八百回去了。待他们吵明白,咱们世子怕都死了!” 靖南伯怒道:“边境久不太平,派百八十人有甚用?那么长的路,要护他周全,少说得两千!我丑话说在前头,人,我可以派。赶上蒙古或贼寇,出了事儿可别赖我。” 梁安对军事屁都不懂,他哪弄的明白二百与二千的区别,忙不迭的道:“好好好,你先按两千人点,我去讨旨。” 靖南伯奇道:“你是圣上跟前的红人,那么关心瑞安公世子作甚?” “他生的好,我喜欢他那样儿的后生不行啊?”梁安根本不想与靖南伯废话,随口回了一句,往宫里讨旨去了。 靖南伯挑了挑眉,有点意思。 两个时辰后,另一个年轻点的太监带来了圣旨,命靖南伯精选两千人,护送杨景澄去朔方。 恭恭敬敬接旨的靖南伯眉心跳了跳,不动声色的接了旨,当即命自己的心腹清点人马,即刻北上! 第332章 营救    京中接到了消息,杨景澄的…… 京中接到了消息,杨景澄的噩梦却远没有结束。裘有根并非无名之辈,当章太后公然把他们拨给杨景澄时,他们的长相与身份在锦衣卫与东厂里就不再是秘密。何况,这里还有裘有根的旧日同僚。 二十几个人的死亡,恐吓住了一部分锦衣卫,但也激怒了另一部分锦衣卫。他们丧失了慢慢折磨的兴趣,带着倒刺的鞭子凶狠落下,连颜舜华都没放过。 次日清早,感觉没歇多久的杨景澄像死狗一样被人拽起,继续赶路。但这一回,体力耗尽的杨景澄实在走不动了。押送人员每日大约行多少里是有数的,他们不可能为杨景澄耽搁。于是只得借来了一辆车,推着受伤的夫妻往前走。 简陋的板车,颠簸的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两个伤员。可怒火中烧的黄鸿安哪里顾得上杨景澄的感受?平白添了个推车活计的锦衣卫更是暴躁。不巧,路上有个石子儿,推车的一个没扶稳,杨景澄直接从车上滚落。木枷的重量带着他直直砸在地上,也亏他还剩一点微末的意识,常年习武的他本能的用手撑了一下,否则方才木枷的冲击,足以摔断他的脖子! -- 第575页 “他不能死,你们仔细些!”有锦衣卫提醒道。 推车的人恼羞成怒,一脚重重的踩在杨景澄的后背上。后背上是血肉模糊的鞭伤,他一脚下去,杨景澄早已沙哑的嗓子,再次被迫发出了惨叫。 锦衣卫最爱听的便是这绝望的惨叫,正欲再来两脚,突然,远处竟有一支利箭当空袭来! 不待众人反应,箭羽接连射出,紧接着马蹄轰鸣,那声势宛如蒙古来袭!这帮蒋兴利的手下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匆忙往道路两边奔逃。 然而,快狠准的箭羽,毫不留情的收割着生命。不多时,整个队伍的哀嚎连成了一片。 在众锦衣卫慌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到了杨景澄的跟前。杨景澄似察觉到了什么,艰难的睁了睁眼,却是视线模糊,看不清模样。他心想:这次又是谁?千万,别再来送死了…… 随即,在那人试图拆卸他的木枷时,痛的直接陷入了昏迷。 “你们是谁?胆敢袭击锦衣卫,是不是不想活了!?”押送的锦衣卫们出离愤怒了,区区押送的差事,他们不说跑了百趟,十几二十趟总是有的。不想今次竟整出了那多幺蛾子! 来人却是面无表情,一挥手,旁边十几号人马,同时抽刀,骑在马背上的他们开始了单方面的屠杀。 蒋兴利的人,本就不如华阳郡公的精锐,又是步兵对上了骑兵。押送的锦衣卫见状,气势先矮了半截。 两军相逢勇者胜!一心想逃命的,哪是来人的对手。三两下的便被砍死了大半,好几个机灵的见势不好,飞也似的逃跑了。黄鸿安也想逃,却是不知哪里飞来块石头,精准的砸在了他膝盖上,砸的快速奔跑的他摔了个狗啃泥。 战斗结束的极快,仅半刻钟的功夫,尚且活着的锦衣卫们,便已被五花大绑,并串在了一起。像一群羔羊般,被人撵着向前走。而昏迷过去的杨景澄,木枷与镣铐皆被卸下,有人轻柔的把他抱起,一起朝前方不远处的驿站赶去。 杨景澄很难受,意识极模糊的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但疼痛并没有减少,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别动,上药有点痛,忍一忍。”有人如是说。 声音很熟悉,但昏昏沉沉的杨景澄怎么也想不起是哪个。意识在真实与幻梦中交错,以至于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重生了一回?这一回,还要抱华阳哥哥的大腿么? 迷蒙中的杨景澄苦笑,抱不抱的,有甚区别呢?从他出生那日起,便注定了哪一条路,都是绝路。只可惜了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 裘有根…… “莫哭,咱们上完药就好了。”熟悉的声音温和的哄着他,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时的情景。是个男的,不是我娘。 杨景澄被摆弄着,他想反抗,却没有力气。最终抵不过疼痛带来的巨大倦意,又一次昏睡了过去。但睡过去之前,他抓住了那熟人的衣裳,这个声音……他好像……想起来是谁了。 这一觉,杨景澄足足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光大亮,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棱,打在了他的身上。一瞬间,杨景澄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伤口任旧痛不可触,但他感觉自己得到了可以喘息的机会。 脖子很疼,杨景澄不舒服的动了动,却在偏过头的刹那,对上了一个人的脸。他抱着刀,坐在地平上,安静的宛如雕塑。 杨景澄猛的翻身坐起,扯动了身上的伤,痛的他眼前一黑,就要跌回床铺上。却有一双手,稳稳的接住了他。 “老丁……”杨景澄心底狠狠一颤,嘶哑的喊出了那个极为熟悉的名字。 “是我。”丁年贵一如既往的沉稳。 “老丁……”终于遇见熟人的杨景澄情绪突然崩溃,“我好疼,真的好疼……” “对不起。”丁年贵托着杨景澄,慢慢的把他放回了床铺上。 两世为人,杨景澄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浑身的疼痛摧毁了他的理智,他毫无顾忌的大哭着,好似要把几个月以来的委屈,都要一次性的倾泻出来。 突如其来的刺杀,贴身侍卫的以命换命,父兄的亡故,妻子的受辱,路途上的刑罚与羞辱,以及裘有根的死亡……哪怕活了两辈子,大多数时间在内宅关着的他,也没有过如此残酷的经历。人的见识来自于历练,很显然,没有多少历练的杨景澄,在心性上,更接近个半大的孩子。 被人强行催熟的孩子。 丁年贵轻轻拍着杨景澄,心痛到麻木。他不敢回忆刚接到杨景澄时的情景;更不敢回忆昨天夜里上药时,手抖到无法自抑的自己。 “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丁年贵的手落到了杨景澄的头顶,轻轻的揉了两下,“待你好了,怎样罚我,我都无话可说。” “老丁,我脖子疼……”杨景澄哭诉着。 丁年贵当即查探杨景澄的脖子,雪白的纱布渗出了点点血迹。那是木枷重压下,生生压出来的、深可见骨的伤。丁年贵心痛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却也只能轻声安抚:“过几日咱们就好了,忍一忍。” 骤然的重逢,杨景澄有千言万语想问想说,却因此刻的身体极为虚弱,叫几句发泄消耗了全部的精力,累得濒临昏迷。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突然大喊:“胖丫!” 丁年贵连忙安抚:“她在隔壁,杜玉娘在照顾,你别急。” -- 第576页 杜玉娘?那个死彪悍的白骨精?杨景澄心下一松,又一次的沉入了黑暗中。 颜舜华的伤势比杨景澄更严重。她毕竟是女人,且不曾习过武,身体底子与杨景澄不可同日而语。太医不如丁年贵的速度,此刻将将赶到,差点被马车颠散了架。忍着不适,在替颜舜华诊治。 丁年贵安顿好杨景澄,走到隔壁来瞧,便见到太医直摇头,不由心下发沉。杨景澄那样子,可再受不得打击了。 杜玉娘看见了丁年贵,站起来挠了挠头:“你得去京里再喊两个丫头过来,换药还成,细致活儿我干不好。” “已经通知了,就没指望你。”丁年贵忍不住问,“夫人情况如何?” 杜玉娘叹道:“看命吧,命硬活,命不硬……”杜玉娘说到一半,觑见丁年贵迅速阴下去的脸色,赶忙补充道,“我命就挺硬,那么重的伤都挺过来了,我陪着她一准没事!” 丁年贵:“……”你就俩刀伤,算个屁的重伤!老子才叫重伤好不好! 太医匆忙看完了颜舜华,又要求去看杨景澄。此番他带着章太后的皇命出的京,万一治死了哪个……太医生生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忙不迭的提着药箱往隔壁跑。 看完杨景澄的伤,太医险些绝望。那头一个重伤高烧的,这头又一个重伤高烧的。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啊!感叹完之后,心里又生出了几分难受。他在太医院干了几十年,宗室的大小主子看了无数个。从没见过这么重的伤。宗室那就不兴打孩子,破皮的都没见过几个! “唉,作孽啊!”太医一边探视,一边絮叨,“多好的孩子,身上一块好皮肉都没了啊!长辈知道了,不定怎么心疼。” 太医每说一句,丁年贵就感觉自己被捅了一刀。待太医看完,他的脸色已血色尽失。事实上,他在宁江受的伤,至今未好透。动作过大时,仍有痛感。但他此刻却希望痛的更鲜明些,好掩盖自己内心的愧疚。 他不该躲起来养伤的! 太医看完病,龙飞凤舞的写下了方子。而后忽的想起,现是在驿站里,没有小太监去捡药熬药。只得起身叮嘱了丁年贵几句,自己拎着箱子,寻厨房熬药去了。 杨景澄天黑时分才醒,褚俊楠已赶到,正带着人在外头埋锅造饭。阵阵饭香随风飘散,杨景澄的肚子跟着咕咕的叫了起来。 丁年贵忙问:“想吃饭?” 杨景澄无力的点点头。 丁年贵无声的松了口气,人只要有胃口,就活下来了一半。随着人员的就位,物资也眼见着丰富起来。灶台上罩了两碗米汤,是太医特特嘱咐厨房给两个病人留的。丁年贵端了一碗上楼,又饿又渴的杨景澄狼吞虎咽的喝了个一干二净,急的差点呛着。 可是等丁年贵拿出个馒头,预备掰开给杨景澄吃的时候。杨景澄却撇过了头:“一辈子都不想吃窝头了。” 丁年贵哭笑不得:“我还能给你吃窝头?是灯光照的满头发黄,真是窝头,灯光下早黑的看不见了。” 杨景澄方肯配合着吃东西,却是脖子稍动,便疼的冷汗直冒。丁年贵身上的杀意一闪而过,细心的哄着杨景澄吃完了大半个馒头,又伺候着他洗漱方便。不多时,体力不支的杨景澄再次睡去。 丁年贵定定的看着他睡沉了,方轻声下楼,找到了褚俊楠,问:“黄鸿安在哪?” 褚俊楠一指柴房。 丁年贵又问:“死了吗?” 褚俊楠笑的露出了八颗白牙:“他可没那造化。” 丁年贵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而后,整个人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褚俊楠笑问身边的人:“你猜多少刀?” 身边人笑答:“那……就看丁档头的技术了。” 第333章 凌迟   京城,东厂。  许…… 京城,东厂。 许平安右手拿着把小刀,一下一下的拍在自己的左掌心里,等着几个力士,把一个被剥的只剩裤衩的男人吊上刑架。站在他旁边的,是东厂名义上的负责人梁安。在梁安的身后,几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个脸色不善的大太监,正是兰贵。 而被力士利落吊在刑架上的,便是前锦衣卫指挥同知蒋兴利了。 被抹布堵嘴的蒋兴利疯狂的挣扎,却毫无效果,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四肢被铁链拉紧,整个人呈大字形状,被死死固定在了架子上。铁链之牢固,竟能把他束缚至丝毫不能动弹! 不远处的囚笼里哭声大作,里头密密麻麻挤着的,正是蒋兴利的家眷。当然,旁边一个笼子,放着的是黄鸿安的家眷。两个笼子相对,浑身贵气与荆钗布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是一样的撕心裂肺。 这便是许平安没有跟着北上,而是留在京中的缘由。他不是不想去看看杨景澄,只是愤怒至极的他要留下来,亲手报仇!对杨景澄动刑的是黄鸿安,但明知黄鸿安与杨景澄有仇,还特特派他去押送的蒋兴利,其心可诛!诛三族的诛! 想起那狠厉的竹签子,许平安拿着刀的手都在抖。他此刻唯一恨的,便是自家的刀法不够精湛,做不到三千刀的极限!要不然,他对蒋兴利,一刀都不会少! 蒋兴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许平安手里的刀,不着衣物的身体,已经开始了抑制不住的颤抖。薄如蝉翼的小刀,他再熟悉不过。往日割在旁人身上,有说不出的快意。可一旦猜测那把刀将往自己身上招呼,他的恐惧便如排山倒海般的袭来。 -- 第577页 凌迟!从古至今,记载以来的,最残酷的刑罚!遇上高手,能割三千刀,人撑七日不死!单只想想,便已痛的无法呼吸。 “呜——呜——”蒋兴利想说什么,嘴却被堵的严严实实,甚也说不出来。许平安压根懒得听他辩解的废话,锦衣卫刑讯不必讲规矩,那东厂更不必。 蒋兴利犯了什么罪?没有人关心。当章太后轻描淡写的说出“凌迟”两个字的时候,便注定了他的下场。 不止是他,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谁也休想逃过! 蒋兴利与章家有亲,这个亲,来自于他的姐夫。他的姐夫,正是户部尚书谭吉玉。而谭吉玉的姐姐,便是章鸿祯之妻谭夫人。在此时,乃十分近的姻亲。 因此,听闻幼弟全家被抓入东厂,在自家求不动丈夫的蒋夫人,哭哭啼啼的来到章府,想请小姑子谭夫人帮忙求情。 谭夫人刚从宫里出来,一肚子的晦气。拿眼瞪着娘家嫂嫂,不住的腹诽:你有脸哭?你没看见你兄弟做的好事! 提起蒋兴利,谭夫人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章家欲扶长乐上位,自然嫌杨景澄碍眼,因此,蒋兴利若派人在路上,悄没声息的弄死了杨景澄,他们家说不得要给蒋兴利记一大功。 可谁能想到,蒋兴利派个什么人去不好,派了个没长脑的黄鸿安!据闻那货当年居然在杨景澄新官上任三把火、正要立威时主动跳出来当靶子,可见长了副怎样的猪脑子。更可气的是,蒋兴利竟真敢把重任交到他头上! 结果黄鸿安果然没有对不起他的猪脑袋,上来便是重刑。真打死了算他本事,偏没打死,连残疾都没落下。却是弄的轰轰烈烈,满朝皆知! 一百多年了,宗室的崽儿们就没有吃过苦的!消息传回京中,章太后当场发飙。早朝没退,宗室里大大小小的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就把朝臣堵在了乾清宫,声泪俱下的哭诉起来。 杨景澄长流,宗室确实不大想管。一则没丢性命,按照宗室过往的惯例,差不离去外头混几年,便寻个由头回来了;二则里头一帮废物,也不大弄的清九边同宁江的区别;三则众人皆知新太子与杨景澄有仇,混吃等死的他们不是很想直接起冲突。 梁王府甚至打着主意,冷些的时候,就往朔方送东西,横竖不亏着孩子便是。唯一一个管事的安永郡王,当天吵架没吵过。 但在长流途中受到刑讯,性质便不同了。宗室接到消息有早有晚,然总归住的近,一家接到了,很快能传遍京城。受了瑞安公恩惠的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打头,带着一大帮老老少少的,直奔乾清宫。 一群文盲宗室,要他们办点事那是不成的,但闹场个顶个的好手。几十号宗室男丁,竟是围住章首辅及其党羽一顿暴打。章首辅简直冤的飞起,他是想弄死杨景澄没错,可他对虐待人真的没兴趣!然而,蒋兴利是他的人,章首辅简直百口莫辩。 不止宗室不信,章党的众官员亦不信。徐立本是章太后亲自提拔的,他心里向着太子多些,却也要顾及章太后的感受。早起在乾清宫给章首辅留了几分面子,没立时发作。被牵连的揍了一顿后,当即宣布与章家绝交! 这是头一个翻脸的,似三辅丁褚、刑部尚书康承裕、吏部尚书彭左卿,皆纷纷在下朝后表示了不满。唯一好点的,唯有谭夫人的兄弟谭吉玉。却是因他近来总生病,精力不济,全然不知道来龙去脉! 这都叫什么事儿! 被弄的个满头包的谭夫人简直想骂出一车的好话来,便是她不大懂朝政,也知道好好的一手牌,呼喇巴的竟被蒋兴利给打诈和了!就这玩意也能当三品官!?谭夫人恶狠狠的想,你还不如让我去当得了! “妹妹,我兄弟他……”蒋夫人呜呜的哭着,“好赖别把全家都抓了啊!我娘家可就那一根独苗儿!他的儿孙全进去了,我蒋家要绝后了哇!” 谭夫人脸色铁青,老娘家都差点被你兄弟坑绝后了!平日里,谭夫人表面是个极和气的人,今日显是被气的狠了。丈夫倒霉不说,她在慈宁宫,被章太后训的跟什么似的。当着那多宫女太监的面,几十年的老脸丢了个干干净净。她现恨的牙痒痒,只想打听蒋兴利死了没。求情?想都别想! 蒋夫人铩羽而归,刚回到家,便听下人来报,她娘家妹子来了。蒋兴利姐弟三人,她嫁了谭吉玉,妹子嫁了康承裕,算上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蒋兴利,蒋氏在京中,妥妥儿数的上的人家。哪知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小蒋夫人正是在家恳求丈夫不成,跑来找姐姐的。哪知谭吉玉并谭夫人皆不愿理会,姐妹俩只好抱头痛哭。 姐妹俩在外头哭着,蒋兴利的家眷在囚笼里哭着。挂在架子上的蒋兴利连哭的机会都没有。渔网罩住,刀片落下的瞬间,他便只有疼的直倒气的力气了。 兰贵恨的咬牙切齿,阴狠地道:“许大人,你慢着些,早早弄死了不好。” “知道!”许平安应了声,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行刑。 梁安却突然道:“且慢。” 许平安停下手,看向了梁安。 梁安冷笑一声:“凌迟?便宜他了。先把他儿孙拖出来,一个个给我烫熟了再割!叫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儿孙先死尽了,再叫他不得好死!” 许平安:“……”狠还是你们太监狠。不过许平安没拒绝,招了招手,自有力士去拽人。两刻钟后,囚犯挂好,烙铁齐备。一阵肉香里,蒋家子弟的惨叫连成了一片。 -- 第578页 几百里外的驿站,场院里点起了火把。黄鸿安被丁年贵提溜了出来。驿站显然没有东厂那么好的条件,至少薄如蝉翼的刀片,丁年贵便来不及预备。他从厨房抄了把雕萝卜的小刀,决定凑活着用了。 太医无奈的蹲在旁边,预备着随时抢救。只因丁年贵有要求,杨景澄养伤多少日,黄鸿安便多少日不许死。太医本不受丁年贵的管,奈何丁年贵那一身外放的煞气过于骇人,斯斯文文的太医二话不说的俊杰了。 黄鸿安带的是锦衣卫,褚俊楠带的亦是锦衣卫。华阳郡公的左膀右臂,自是知道杨景澄在旧主心中的地位。他是后接到的消息,中途又上楼看了杨景澄一回,此刻亦是一肚子的气。 见丁年贵把人拖了出来,遂问道:“丁档头可是手里没把握?” 浑身阴郁的丁年贵目光冰寒的瞥了褚俊楠一眼,饶是褚俊楠亦在锦衣卫摸爬滚打多年,亦被丁年贵冻了个激灵。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似平静,却比外放的阴鸷更让人感觉后脊发凉。犹如那深不见底的寒潭,光滑如镜的水面下,不知隐藏了多少令人惊骇的血腥与杀戮。让人由衷的感到畏惧。 褚俊楠当即判断此人极不好惹,正欲说两句闲话缓解气氛,突然,在二楼守着病人的杜玉娘,从窗户探出了半个身子,高声喊道:“丁头儿,世子叫你。”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寒潭日暖,冰消雪融。 褚俊楠呆了呆,不待他做出反应,丁年贵一甩手,把刀抛给了他,自己匆匆的跑上了楼。 褚俊楠拿着小刀,目送丁年贵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好半日后,他惆怅的想,老子的刀法已经荒废了啊! 本着不能让东厂看了笑话的心情,褚俊楠只得调整心态,随即冲着黄鸿安露出了个狰狞的表情:“听说你喜欢骑木驴?” 黄鸿安剧烈的抖了抖,尿液立时顺着□□流了出来。 “那个,他们路上还带着的不是?”褚俊楠随口对麾下道,“你们收哪儿了?先给他招呼上吧。” 黄鸿安拼命的摇头,但褚俊楠的麾下没有丝毫怜悯。把此前他们打造的简陋版木驴拖到了跟前。一起被抓的黄鸿安的那些同僚,看着自己亲手做的木驴,知道自己八成也逃不过,险些昏死过去。 可刑讯之时,哪有昏厥这等好事?黄鸿安被拎到了木驴上,褚俊楠亲自上前,粗暴的往下一按。 “啊——”抹布都挡不住的凄厉惨叫划破了夜空。 二楼上,正喝水的杨景澄一惊之下,不幸被呛了口狠的,气的丁年贵想下去杀人。褚俊楠你怕不是个废物!? 丁年贵赶紧的替杨景澄顺气儿,好半日,缓过来的杨景澄问道:“黄鸿安?” 丁年贵木着脸道:“不许求情。”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颜舜华被穿透的锁骨,咬了咬牙,用极怨毒的声音道:“我要他生不如死!” 丁年贵重新扶着杨景澄躺下,应了声:“好。” 第334章 好转    杨景澄的精神状态极差,且…… 杨景澄的精神状态极差,且发着烧。说没两句话,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丁年贵下楼第一件事,便抄起烧红的铁签,先废了黄鸿安的声带,确保他再无一丝一毫打搅到杨景澄休息的可能。 这一招把褚俊楠看的冷汗直冒。丁年贵的行事风格,不由让他想起了华阳郡公。也是这般的轻描淡写,这般的面无表情。虽然大家都是混刑讯的,褚俊楠却深深觉得,自己的天赋的确不够。顶多跟黄鸿安差不多的水平,比丁年贵这等高人,真是差远了。 跟着丁年贵一起来的探子们,更是看的尿意上涌。他们乃章太后为了探听情报而招募,本身不涉及刑狱。虽个个身手不错,但要论起折磨人的手段,怕是连个给东厂打杂的力工都不如。他们收到章太后的命令,第一时间跟着丁年贵飞驰而至,压根还没熟悉这位主儿的风格。此时此刻,见到丁年贵亲自动手,没当场吐出来已算素质不错。 丁年贵早些年一直在藏拙,不论哪方人马,对他皆没什么印象。跟了杨景澄之后,众人略高看了他一些,却也高看的有限。东厂或章太后麾下的探子们,更有对他不服的。认为他只是运气好,恰好赶上了表妹为杨景澄的侍妾,否则换成自己,或能比他做的更亮眼也未可知。 但此时此刻,看到他大巧若拙已臻化境的刀法,据点的探子们与褚俊楠的麾下,皆沉默了。他们坚信,如若那把刀更趁手些,黄鸿安要挨的绝对不止三千刀。 黄鸿安的同僚们被绑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黄鸿安受刑,那种极致的恐惧,让他们几近窒息。可在每每将要昏厥过去之时,守在旁边的太医总能及时发现,并施展他绝妙的针法把人弄醒。 褚俊楠都服气了!带着太医给人上刑,丁大人可以的!尽管褚俊楠的官职比丁年贵高了好几级,但经此一役,褚俊楠已下定了决心,以后对丁年贵,绝对得绕着走。简直过于变态了! 被锦衣卫暗骂变态,大抵是丁年贵此生在刑罚上的最高成就了。 但丁年贵却依旧嫌弃自己的手段不够毒辣。他每一刀下去,都不免回想起杨景澄身上交错的鞭伤,与各类虐待留下的痕迹。痛到极致,便化作了刻骨的恨。 从十一岁那年家变起,丁年贵几乎经历了世间的一切残酷。挣扎求存,步步危机。他很难睡个好觉,随时警惕着有人来袭。然而,他的警觉并非天生,而是来自于他不愿回忆的训练。 -- 第579页 在宁江府的两年,是他过的最惬意的时光。不仅仅是活少,最要紧的是人好伺候。他就没见过比杨景澄更憨傻的货色。可这憨傻的货,他待人以诚。 他们不是主仆,而是兄弟。没正儿八经的拜过把子,但彼此都知道,他们就是最要好的兄弟。 可想而知,当丁年贵见到杨景澄的景况时,是何等的滔天怒火。他太理解裘有根为何忍不住要飞蛾扑火般的冲杀。只因自己保护了那么久的人,就是不愿他受那样的羞辱。 黄鸿安已经没有力气去害怕了,无法形容的痛楚,是他此刻能感受到的全部。他鼻涕眼泪搅和在了一起,无数次张嘴,想说出求饶的话,却因声带被毁,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总算知道,人世间,比绝望更绝望的是,只求一死。 太阳升起,北边的温度又下降了几许。杨景澄被阳光晃的睁开了眼,看了眼左近无人,艰难的支撑着身体爬了起来。驿站的条件不好,屋子隔音很差,他听见了隔壁有轻微的响动。 于是,他试探着下床,用没受伤的胳膊支撑着体重,一点一点的往外挪。他要去确认颜舜华的生死,因为他醒来之后,只见到了丁年贵与杜玉娘。他担心那二人为了安抚他,隐瞒了什么。 狭小的房间,减轻了杨景澄的负担。他勉强挪到了隔壁,用身体的重量撞开了门。这是一间与他那处相差仿佛的屋子,同样狭窄的空间内,摆放着一张简陋的床。床上躺着的正是形销骨立的颜舜华。 “胖丫。”杨景澄的嗓子有些发堵,想继续往前走,看的再仔细些。被动静惊醒的杜玉娘发现了他,赶紧上前来搀扶。 有了杜玉娘的帮忙,杨景澄顺利的坐到了床沿。看到颜舜华微微起伏的胸口,先大大的松了口气。还活着,活着就好。 伸手去摸颜舜华的脸,隔着纱布,都感到滚烫。不用杨景澄询问,杜玉娘便爽脆的道:“太医说了,夫人能发烧是好事。不发烧才坏了!您放心吧。” 杨景澄看着杜玉娘笑了笑,问:“你怎么跟着来了?” 说起此事,杜玉娘便十分委屈的道:“那日我受了伤,被卫所捡去养伤。还没养好呢,丁头儿就把我拎上了回京的马车,我伺候了他一路。他凶的要死,可比您难伺候多了!” 杨景澄笑道:“我替他谢你。你还想回宁江么?” 杜玉娘一脸心如死灰:“您看着丁头儿像是能放人的样子么?他前日便说了,以后我就跟着夫人,我力气大,甚骑马抬轿子的,比寻常的丫头好使。” 杨景澄不厚道的笑了,笑了半日,他安慰杜玉娘道:“没事,他听我的。近来内子处暂离不得你,待她大好了,你想回宁江,我派人送你回去。” 杜玉娘摆摆手:“罢了罢了,我横竖是个孤魂野鬼,飘哪不是飘,你们家给的月钱还高。我跟着您混饭吃得了。再说,当时您买我买的可是死契,论理,我也该在您家一辈子的。” 杨景澄垂下眼:“原先我身边倒是好去处,现可未必。” “那有什么呀。”杜玉娘不以为意的道,“我又没别的要求,您让我吃饱饭就成。早些年饿的很了,哪有饭我便去哪。一辈子顿顿能吃个饱饱的,就是最好的去处啦。” 被结结实实饿过好几日的杨景澄感同身受,原还想再问两句宁江事,却是坐在床沿的姿势有些吃力,他竟维持不住了。拉了把杜玉娘,有气无力的吩咐道:“送我回去。” “坐不稳了吧?”杜玉娘一面轻松扶起杨景澄,一面很有经验的道,“您是受伤太重,瘦脱形了,屁股上没肉,坐不稳的。多吃饭长点肉便好了。” 杨景澄笑,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丫头,还挺可乐的。 统共没几步路,杜玉娘力气又大,轻而易举的就把杨景澄送回了房,重新躺回了床上。哪知他身上着实伤口太多,一番动作下来,不知裂开了多少,直把他疼了个龇牙咧嘴。 丁年贵进门时,见此情景,再联想方才在楼下听到的动静,心里便猜着了八分。撇了撇嘴道:“不信我,活该疼死你。” 杜玉娘见丁年贵如见阎王,真是半眼都嫌多的,慌忙的溜之大吉。 被数落了的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我刚好些,你就骂我。” 丁年贵噎了噎,老子哪骂你了!? 杨景澄前二日烧的迷迷糊糊,今日方清醒了些许。此刻他侧躺在床上,认认真真的打量起了丁年贵。 “你看着我作甚?”丁年贵被盯的很是不自在。 “你昨晚一夜没睡?”杨景澄问。 “嗯。”丁年贵知道自己的状态瞒不了人。 “收拾黄鸿安,犯不着连夜赶。”杨景澄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借一半床给你睡。” “不了,驿站的床太小,两个大男人挤着难受,我打地铺即可。”丁年贵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杨景澄感受了下空气的温度:“地上不冷?” 丁年贵好笑的道:“还没到中秋呢,算什么冷?”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我冷。” 丁年贵:“……” “上来!”杨景澄不客气的道。 丁年贵叹了口气:“您浑身的伤,您怕压着你。” “真的冷。”杨景澄强调,“我病了,我怕冷。” -- 第580页 丁年贵无奈:“别闹,我不小心胳膊肘撞你一下,您能疼昏过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日你伤的那般重,铁定没好。”其实不用推算日子,单看丁年贵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便知道了。杨景澄又沉默了很久,方道,“你替我挡的箭,我记着呢。” 丁年贵不再废话,掀开被子,躺到了杨景澄的旁边。 “睡吧,有事我喊你。”杨景澄道。 丁年贵笑道:“可别又像上回,憋着不上厕所。” “憋不住,我疼。”杨景澄情绪低落的道,“我很困,但疼的睡不着。” “昨天夜里没歇好?” “嗯。半梦半醒的,一直分不清看到活着的你,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你活着,胖丫也还活着。”杨景澄喃喃道,“要不是梦,就好了。” 丁年贵伸出手指,在杨景澄脖颈处一戳。杨景澄当即痛的狠狠打了个哆嗦。 “痛的很,不是梦。”丁年贵收回手指,悠然的道。 杨景澄怒瞪的丁年贵,这侍卫还能不能要了!? 丁年贵突然笑出了声:“世子,能活着与您重逢,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杨景澄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我已不是世子,你们得改口了。” “公子。”丁年贵从善如流的改了口,他的眼皮开始往下耷拉,“我很累,特别累。” 杨景澄愣了愣。 “你安安生生的呆着别乱跑。让我睡一觉可好?”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那年宁江大水,丁年贵也是这般叮嘱。他极少喊累,再难受再疲倦,也只是忍着。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这样的请求。 “你睡吧,我哪儿也不去。有事喊你。” 杨景澄话音落下的瞬间,疲乏到了极致的丁年贵便合上了眼,沉沉的睡着了。 第335章 交流    这一觉,丁年贵睡的无比香…… 这一觉,丁年贵睡的无比香甜。要知道,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八月初三日中午,初四日下午找到杨景澄,紧接着就是寻驿站、上药并初步审讯黄鸿安和俘虏的锦衣卫。好容易勉强忙完,已是初五凌晨。彼时杨景澄的状况,哪个睡的着?直到今日初七,杨景澄方称得上安稳了些许。 算来,未痊愈的丁年贵,是足足熬了四天四夜,中途只零碎的歇了歇,不累才怪。 杨景澄暂弄不清楚今夕何夕,但他自己本身也没什么体力,亦老老实实的躺着睡觉。只可惜,他前胸后背皆布满了伤,怎么睡都疼,只得不停的动来动去。恰也是不停的动弹,丁年贵始终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反倒睡的更沉。不然,以他的状况,忽然不动了,丁年贵非吓醒来不可。 一口气睡到了下午,丁年贵餍足的伸了个懒腰。再侧头看杨景澄蔫蔫儿的缩在被窝里,眼神却比早起时更清明了几分,遂笑道:“世……公子看来恢复的不错。” “痛……”杨景澄难受的哼哼着。 杨景澄伤的太重,岂是三四日功夫便能康复的?只好养着吧。丁年贵对此没什么法子,唯有岔开话题道:“我看外头的日头正好,我扶您出去晒晒?” “不去。”杨景澄断然拒绝,“动起来更痛。” 丁年贵压下心中瞬间腾起的暴虐,换了个话题道:“说来,许平安怎么带着您上京的,您同我讲一讲。”疼痛的时候,顶好有人陪着说话分神,聊的高兴时,没那么难熬。因此,丁年贵见杨景澄难受,便引着他说话。 “他要我装成他老婆,一路混上来的。”杨景澄提起便郁闷,之所以让他装女的,正是因为许平安说他生的秀气。放屁!那叫俊朗好不好!现丁年贵回来了,再不怕打不过那混蛋,回头揍他! 不过……杨景澄脸色微变,小心翼翼的问:“许平安……还活着么?” “在京里,收拾蒋兴利去了。”丁年贵倒是知道许平安的下落,“得亏他悄悄儿跟在你后头,见黄鸿安对你不利,连夜回京报信。不然……”丁年贵沉着脸道,“我未必赶得及救你。” 杨景澄讪笑:“是他报的信啊,那我得谢他。” “公子!”丁年贵极为严肃的道,“侍卫便是为护卫您而存在的,您把他们赶走算怎么回事?倘或您有个三长两短,难道他们能活?”说着,他深深的看了杨景澄一眼,“现在,您应该知道,利索死在战场上,才是造化了吧?” 杨景澄默然无语。 丁年贵语重心长的道:“您此回果真惨死,被挂起来凌迟的就不止黄鸿安与蒋兴利,您明白么?” “知道了。”杨景澄被训的没了脾气。 丁年贵叹了口气,他不忍心再念叨。于是又转了个话题:“您饿不饿?我去给您弄点东西?” “不饿,你睡着的时候,我被灌了一肚子药,没胃口。”杨景澄情绪更低落了。 “多少吃点儿?”丁年贵劝道。 杨景澄摇了摇头,换了个姿势,侧头问丁年贵:“对了,当日那景况,你怎么跑出来的?” 丁年贵笑笑:“金富贵把我背出来的。” “啊?”杨景澄惊讶的张大了嘴。 “他其实对您印象不错,只是各为其主。”丁年贵解释道,“那会子断龙闸落下,他知道杀您无望,于是点燃了□□,毁了些痕迹,为自己逃亡做准备。当时我倒在门后头,没被□□炸着。他撤离的时候,见我还有一口气,顺手把我带去了宁江据点。接着,他就消失了。” -- 第581页 “娘娘的据点么?”杨景澄问。 “嗯。宁江暗处统共两个据点,皆因您而设。他知道一处,剩下那个,现在应该撤离了。”丁年贵道,“总之,我们算两清。不过,便是我想寻他报仇,也不知道上哪寻去。我们这样的人,谁没有几个身份?谁又没在暗处藏些安生银子?他往江南人群密集处一躲,下辈子都甭指望能找到他。” “然后呢?”杨景澄很配合的问。 “养伤,打探您的消息。结果您杳无音讯,我便知道许平安那货把您藏起来了。他属耗子的,打洞藏人一把好手。宁江的地道正是他主持扩宽的,不然我日日守着您,上哪有功夫打洞去?”丁年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亦算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刚认识的时候,他傲的跟什么似的,您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他降服了。现想起来都觉着累。” 杨景澄笑道:“我发现我身边,当真人才济济。” “人才多了。”丁年贵不以为意的道,“全天下乌央乌央的人,哪个不想往尖尖儿走?所谓不是猛龙不过江,您是国朝最正儿八经的权贵,能让您见着的,多少有几分看家本事。只看他愿不愿为您使出来罢了。” 杨景澄听的若有所思。 “我在宁江养了个把月的伤,便勉强能行动了。”丁年贵接着道,“怕许平安莽撞的带您进京,于是命人寻了辆马车,走陆路回京。那时我未痊愈,去宁江卫与马师父道别时,恰撞见了杜玉娘。想着她身手还可以,顺便把她拎上了车,一路叫跟着我回京,此番考虑到夫人正需女眷伺候,您的丫头们又不知何时才能来,我便又把她带上了。她除了粗手粗脚了点,倒挺好使。” 杨景澄先问:“马师父还好么?” “挺好的,他没什么事。马健几个也救的及时,无甚大碍。”丁年贵忍不住在杨景澄脑袋上拍了一下,“到头来,竟是您伤的最重!让我怎么说您?” 杨景澄接着讪笑。 “我最后悔的,便是抵京之后,因依旧没探听到您的消息,放松了警惕。”丁年贵的音调倏地低了下去,“我就在京郊养伤,没及时过问外务。直到娘娘的旨意直接传到京郊……方知一切。” “对不起!”丁年贵的声音瞬间沙哑,“是我太大意,才害的您遭这样的罪。” “与你无干。是我自己太弱。”杨景澄苦笑,“上头神仙打架,我一个凡人,在几方角力之下,没粉身碎骨,已是万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您将来有什么打算?”丁年贵问。 “我不知道。”杨景澄疲倦的道,“娘娘肯出手相护,可我依然无权无势,依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至始至终都不曾真正踏足过中枢,所以见到你,我很高兴,也很担心。高兴你活着,担心宁江事重现,又要经无数次生死离别。”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踏出家门,不再做纨绔,这条路是不是真的错了。” “先去朔方吧。”丁年贵意味深长的道,“有时候,至高的皇权,可未必需要在中枢争夺。” 杨景澄的心,猛的跳动了两下。 “好好养伤,您且年轻,有的是机会。”丁年贵没再多说,替杨景澄掖好被子,翻身下床,“我去给您弄点吃的,没胃口也得吃。” 杨景澄的脑海里,方才的对话在不住的盘桓,以至于他压根没听见丁年贵下楼的动静。但很快,他就被更大的动静拉回了神。 咚咚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砰的推开。脸色惨白的石英闯了进来,还未开口,泪水已倾泻而下。而后,青黛与秋巧齐齐挤到了床前。同时,白鹭与黄莺的哭声,在隔壁响起。 原来,是他的丫头们从京中赶来了。 青黛颤抖的抹着杨景澄缠满纱布的手指,泣不成声。端了碗肉粥进来的丁年贵十分头痛的道:“姑娘们,且别顾着哭,他今日没吃饭的呢。” 石英立刻起身,劈手从丁年贵手里夺过粥碗,坐到了床前,准备喂杨景澄吃粥。杨景澄手上有伤,被人喂了好几日了,也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的就着石英的手,一口气把粥吃尽了。 三个丫头见他食欲还好,齐齐松了口气。然而,就在杨景澄眯着眼,不舒服的用头蹭枕头时,青黛的火气蹭的就爆发了。她扭头冲着丁年贵尖叫:“好几日了!你居然没给世子洗头!” 丁年贵!!!? 经青黛一提,其它两个丫头亦看见了杨景澄已经结块的头发,顿时炸了!还没等炸完,石英一声尖叫:“啊——床上有虱子!” 紧接着秋巧跟着尖叫:“桌上有蟑螂!” 青黛出离愤怒了!冲到丁年贵跟前一顿猛揍!丁年贵又不好还手,硬生生被青黛打的抱头鼠窜! 青黛一边打一边骂:“提前来了整四日!连个澡都不帮着洗,铺盖是旧的、帐子是破的,世子的手摸着都是冰凉的,一看就是冷着了。你甚都没发现!你怕不是个有气的死人!要你何用!” 丁年贵冤的飞起,杨景澄的手凉是他失血过多好不好!至于甚铺盖帐子的,这里是驿站啊!他上哪淘腾新的去?再说了,驿站没虱子,那叫驿站么?你当是家里呐!? 但这话他没敢回,一则是头一遭见青黛发这么大火;二则是被丫头们指着鼻子骂过之后,他发觉自己仿佛……好像……真的……照顾的太糙了,确实有点心虚。 -- 第582页 丁年贵直接被青黛追着打下了楼,看的一直守在楼下的褚俊楠直竖大拇指,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我欺也! 服了! 第336章 换药    北边自来是苦寒之地,去往…… 北边自来是苦寒之地,去往边疆道路上的驿站,落到青黛这等国公门第的丫头眼里,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虱子乱跳蟑螂乱爬,桌椅板凳残缺不全修修补补,且上头几十年的浸润的污糟,想收拾干净,非得重新找木匠刨一遍不可。 最让丫头们难以忍受的是床铺。简单的木架子床,下头垫的是稻草。稻草不知何时换的,早被压扁,且乌漆墨黑的,险些把深宅大院里的丫头们恶心的吐出来。稻草上头,只有看不出颜色花样的脏污床单。被子更是用了数年的棉花,又硬又沉又不保暖,杨景澄伤病在身,他早起喊冷还真不全是想让丁年贵休息,这样的床铺,以他现在的身体,睡着确实冷。 不止如此,时下常年在外头跑的,就没有几个讲究的,也讲究不起。除非是正经的官员出行,自带了一群丫头小厮并衣裳铺盖,否则多半人有个屋子遮风挡雨便是大善。因此,似驿站这等地方,想让人时时打扫清洗是妄想。于是陈旧的被褥不仅破烂,竟还有股直汆鼻子的酸臭味。 直把五个丫头委屈的哭成了一片。 可以说,杨景澄落到这等地界,从未抱怨过一句,确实是时下公子哥儿能吃苦的极致了。正因如此青黛才那般的愤怒。丁年贵是见过杨景澄往日用度的,杨景澄病重自家管不了,丁年贵竟也不肯费心思,换成龙葵在此,青黛非得打死他不可。 青黛又仔细查了查两间屋里的陈设,立刻分出了活计,派给了同来的四个丫头。自己则上上下下的转着圈,找寻着驿站里能用的东西。 眼下边疆暂无战事,驿站颇为清闲,便被褚俊楠征用了。他们有章太后的懿旨在身,驿丞屁都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拿自己当个小厮,兵爷们让他干啥就干啥。冷不丁见了个生的极标致的姑娘,心猿意马了没片刻的功夫,便被标致姑娘瞪的垂下了头。 青黛跟着杨景澄出了趟远门,在宁江落地时便遭遇大洪水,次后更是经历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早与昔年在楼兰身边做大丫头时不可同日而语。那股镇定沉稳的气势,比寻常当家主母都不差。休说小小驿丞,便是锦衣卫,她都不带怵的。 杨景澄出事后,丫头们算第三拨出发的。但因杨景澄夫妻受伤,她们亦走的十分急,根本来不及挑选趁手的男仆。青黛转了一圈,先命驿丞烧一大锅热水,便十分有种的找到了褚俊楠,问他借人替她卸东西。 褚俊楠觉得,自打自己被顾坚秉从京郊重新刨了出来之后,世道已然变成了自己不认得的模样。想他堂堂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在哪个当官的人门口过一路,都能把人吓个半死的主儿。先是被东厂一个六品的小官儿镇住了,此刻竟又被个丫头直接上门讨人。 莫不是他躲了没二日,就被菩萨附了身,一点都不怕人了!?不过想想顾坚秉那充满暗示的话语,再看看青黛的模样,他心里便有了计较——这女人,他确实得罪不起。于是索性装了个好好先生,笑呵呵的指派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帮青黛卸车去了。 安永郡王府派出来赶车的车夫:“……” 俗话说的好,术业有专攻。若说丁年贵擅长杀人,那青黛等丫头,便擅长照顾人了。驿站物资匮乏,要什么没什么,可洗头洗澡的条件还是有的。之所以丁年贵没想着给杨景澄收拾干净,盖因他四处都有伤口,生怕沾了水发炎化脓,只好让他脏着了。再不舒服,比丢了命要强。 但青黛在驿站里转了两圈,便不知从哪里拖了个躺椅出来,先铺上柔软的褥子,再使唤丁年贵去把杨景澄背下来,放在躺椅上。她则站在杨景澄身后,借着躺椅的斜度,麻利的替杨景澄拆起了头发。 跟着糙汉子们混了好几个月的杨景澄险些感动的哭出声来,一路从南到北,从水路换陆路,翻山越岭,四处躲避。而后又是诏狱,又是被押送,还平白受了场酷刑。折腾的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收拾自己。 可作为一个打小便有人围着伺候的公子哥儿,爱干净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生活习惯。若不是身上伤口实在太疼,光板结的头发,便能让他发疯。 青黛也快疯了,杨景澄着实被黄鸿安虐的不轻。汗水混着泥土挂在头发上,半天都拆不开。第一盆皂角水,更是泡都打不起。连换了四五盆水,才勉强洗干净头发上的浮土。 午后阳光正好,青黛再着急,动作也是轻柔的。杨景澄舒服的眯上了眼,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然而,有伤在身的他,也只有片刻的惬意。青黛刚把他的头发理顺,用鸡蛋清滋养洗净之后,太医便提着药箱过来了。 青黛拧着杨景澄的头发,好奇的看向太医:“您这是?” 太医看了看睡着的杨景澄,叹了口气道:“换药。” 青黛的视线,落在了杨景澄被裹的严严实实的脖颈上,眼圈一红,哽咽着问:“换药疼么?” “那能不疼?”太医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姑娘,去请丁头儿来吧,换药不能动弹,你可摁不住他。” 青黛心尖儿一颤,脸色瞬间发白:“那,让他再睡会儿?” -- 第583页 太医无可无不可,换药不是急救,早些晚些不打紧。倒是两刻钟后,四处巡了一圈的丁年贵不必人去请,自己便走了过来。他是久经厮杀之人,治外伤的手段,比太医还略强上些许。杨景澄的伤最先便是他处理的,顺便教会了杜玉娘,让她去照顾颜舜华。否则颜舜华得拖到丫头抵达才能治疗,怕是早没气了。 因此,他看了眼太医拎着药箱,便猜到了目的。算算日子,确实该换药了。 看着丁年贵凝重的表情,青黛的冷汗都下来了。定了定神,方颤声问道:“我能做什么?” 太医与丁年贵皆不理她,酝酿了好一会儿,太医方拖了个凳子,坐在躺椅旁边,小心翼翼的朝杨景澄的手指探去。不想,刚一碰到裹着的布条,杨景澄猛的睁开眼,手指本能的往后一缩,躲开了太医的毒手。 太医温和的笑笑:“世子,咱们换个药,您忍一忍。” 杨景澄回过神来,懒得纠正太医的称呼,苦笑了一声道:“传说华佗有个叫麻沸散的方子,你会么?” 太医无奈的道:“那不过是传说,哪有那般神药?便是有,华佗也叫杀了不是。” 杨景澄郁闷的垂下了头,把手交给了太医。哪知,拆外层的还好,里头的布条早与血肉沾在了一起,稍微一扯,便是钻心的疼!杨景澄眼前一黑,丁年贵眼疾手快的捏住了杨景澄的指尖,捏的他无法抽回手,只能硬生生的承受着那十指连心的痛。 “啊——”杨景澄忍不住惨叫出声。太医却是没听见似的,飞快的处理着伤口。黄鸿安当日心怀恨意,竹签扎的极狠!甚至故意在杨景澄的指尖搅动,好几个手指连指甲都崩掉了。先前丁年贵第一次上药时,杨景澄意识模糊,反倒不能如此清晰的觉出疼。此刻换药,无疑是另一场酷刑。 青黛看的几乎崩溃,丁年贵嫌她碍事,直接赶人:“你去别处忙,这里咱用不上你。” “我……” “出去!”丁年贵此刻心情极差,毫不客气的喝道! 青黛看了看丁年贵阴沉的脸色,咬了咬嘴唇,转身上楼。 杨景澄早已顾不上青黛的心情,他痛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常有俗话说,人痛极了会晕厥。可疼痛又岂是那么好熬的?所谓晕厥,仅只有片刻的功夫,倘或昏的太久,他自己不醒,太医也得把他弄醒。果真昏迷不醒,大抵离死也不远了。 指尖的伤口,不同于鞭伤,尤其的刁钻。换药换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杨景澄是真的扛不住了。从短暂晕厥中醒过来的他,靠在丁年贵身上,不住的呕吐。这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根本不受他控制。 “痛的很的话,哭出来也是不打紧的,这里没外人。”丁年贵轻声安抚道。 杨景澄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人便是如此,尤其是男人,当着生人的面,总要撑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若论痛苦,当日受刑时更痛更绝望,杨景澄都不曾掉过泪。可到了自家人面前,少不得娇气些。 痛哭亦算是缓解痛楚的一种方式,太医低着头没说话,手上动作愈轻,速度却愈快。足足大半个时辰,太医才从头到脚,把该换的药换过一遍。杨景澄刚洗了的头发,已是又一次被汗打透了。 太医也是一身的汗,活活痛死的人不是没有,万一杨景澄在他手里出了事,他恐怕也别想有甚好下场。 青黛再次下来,重新替杨景澄洗头,并清理了他身上的污浊。待到杨景澄的头发烤干,丁年贵又背着彻底萎靡的他上楼休息。 到了二楼才发现,原本脏污破旧的房间已焕然一新。脏的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桌椅板凳全都不见,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却明显干净的多。地板上泛着水渍,堆在角落里的杂物早不见了踪影。床上铺上了崭新的铺盖,光看着便觉绵软。 轻轻把杨景澄放下,青黛立刻上前来,替他盖上丝绵的被子。丝绵轻薄柔软,盖在身上又暖和又不至于压到伤口。累极了的杨景澄闻到了熟悉的熏香,终于放松了下来。总算熬过去了! 第337章 决心   大抵是换了铺盖后,没那么冷…… 大抵是换了铺盖后,没那么冷的缘故,杨景澄这一觉睡的很沉。一直从头天下午,睡到了第二日早上。依旧半梦半醒,习惯性的喊了声:“青黛。” “嗳!”青黛脆生生的应了,反倒把逐渐清醒的杨景澄吓了一跳,好半日方记起,昨日丫头们到来之事。 “世子醒来了?”青黛看着心情很好,笑眯眯的问道,“我煮了红枣儿小米粥,您要吃点么?” 杨景澄笑了笑:“我先洗漱。你喊老丁来搀我一下。” 话音未落,丁年贵出现在床前,一把便将他从床上捞了起来。杨景澄日渐康复,已经比前几日好的多。洗漱过后,他吃了些粥,便要去隔壁探望颜舜华。 丁年贵看他精神尚好,没讲什么啰嗦,扶着他慢慢走到隔壁。驿站的条件着实简陋,便是昨日丫头们兢兢业业的收拾过了,颜舜华的屋里也没个能让杨景澄坐的地方。丁年贵想了想,索性把杨景澄放到了床上。又因这毕竟是女眷的屋子,丁年贵只得放下人便跑,直接把杨景澄扔给了白鹭与黄莺。 杨景澄不以为意,他今日感觉好多了。于是自己略略调整了下姿势,径直躺在了颜舜华旁边,看着颜舜华发起了呆。 -- 第584页 “世子……”白鹭走上前来,忍不住道,“奶奶伤的很重。” “嗯。” 白鹭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景澄伸手探向了颜舜华的锁骨,那里裹着布条,布条上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心中猛的一抽。想起那令人惊骇的木驴,差一点……差一点,颜舜华就死了。如若颜舜华果真死的那般的屈辱,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虽然现在,他也不知该怎样面对颜舜华。 手指向上,摸向了颜舜华的脸。原本丰腴的脸颊,此刻仅剩一层贴着骨的皮肉,惨白里透着蜡黄。微弱的呼吸,显示着她的虚弱。她真的,能活过来么? “早知今日,便不娶你了。”杨景澄拂过颜舜华垂在额间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愧疚。他自己被刺杀也好,受刑也罢。既是卷入了夺储,哪怕是被动的,心里虽恨,念头却容易通达。颜舜华则是,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 “奶奶真的伤的很重。”白鹭哽咽着强调。 “太医怎么说?”杨景澄问。 “外伤还好,内伤重。”白鹭仔细回想着太医的话,开始跟杨景澄解释。 原来,颜舜华与杨景澄不同。即使锁骨被穿透,因救的及时,倒也还好。鞭伤更是杜玉娘顺手就给治了。然而,黄鸿安当日踹的那一脚,着实重创了颜舜华。以至于她至今都未脱险。 毕竟杨景澄乃外伤,无非日后留疤难看些,可惜了他家里自幼养的好皮肉,但若说有甚后遗症,倒不至于。颜舜华便不好说了,太医光下方子,便斟酌了好有个把时辰,可见病情之险重。且明摆着伤了根基,日后……还不定如何。 白鹭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已经忘了自己哭了多少回。只是看着自幼伴大的姑娘,变成这副模样,便忍不住的难过。 杨景澄没说话,他安安静静的躺着,听着白鹭的哭泣,听着去洗衣裳回来的黄莺的哭泣。他清楚两个丫头到底在哭什么,但有些话,他觉得不必同丫头们讲。他现在也不好受,确实没有了往日那等一遍又一遍解释的耐心,只好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前几日因各种不适,睡的很不好。从昨天夜里开始,方休息的好些。他身体还很虚弱,急需睡眠。 却不料,等到他再次醒来时,有双熟悉的眼,落入了他的眸中。杨景澄蓦得生出了由衷的喜悦。他的胖丫,是活过来了么? 虚弱的颜舜华靠在床头,定定的看着他。两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怔怔的看着彼此,相对无言。 屋内熏香缭绕,甜暖宜人。屋外却下着雨,湿意混着寒意,显出了几分北方冬日的威力。鲜明的对比,亦如此刻夫妻的心情。虽得救,两个人却都是千疮百孔。 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良久,他道:“你可千万要好好的,你死了,我便娶别人了。” 颜舜华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你娶别人吧,我不怪你。” 杨景澄愣住。 “我昨日醒过一回。”颜舜华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声音很轻,“姐儿,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了,因此欣儿没来,吴妈妈也没来。她们得跟着姐儿进宫去了。” 杨景澄一时没想明白颜舜华的意思,眼中满是疑惑。 “你将来……多疼姐儿些,便是了。”颜舜华笑了笑,目光柔和的看着杨景澄,“你值得更好的。” “你很好。”杨景澄直接道。 颜舜华笑了,她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想清楚了叶欣儿的选择。章太后肯出手救她们不奇怪,但把他们的女儿接进慈宁宫抚养,便耐人寻味了。表面上看,是章太后在告知所有人,杨景澄是她看重的孙子,绝不允许再有人慢待。 但从杨景澄离京时,便不停琢磨夺储的颜舜华,已隐约察觉到了章太后的深意。 那么,对于杨景澄而言,他将来注定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们漂亮、年轻、干净,更不会像她一样,有着满身的难看至极的疤痕。颜舜华笑着笑着,眼里不自觉的渗出了泪。 她不甘心! 她承受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要把丈夫拱手让人。她比叶欣儿更不甘心!可是,世道对女人何其的残酷。无论她今日承受了多少,丑陋的她,已经彻底丧失了争宠的资格。 与其日后被嫌弃,不如趁着情谊尚存,为自己的女儿多争取一点疼爱。好歹,这场酷刑没白挨。 “我曾听闻,陈太后生的极好。”杨景澄忽然说起了宫廷秘闻,“比娘娘好看的多。” 这次轮到颜舜华听不懂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杨景澄想表达什么。 “但,宠冠六宫的,是娘娘。”杨景澄看向颜舜华,“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未必只看外表。”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喜欢聪慧的女人。” 颜舜华顿住。 杨景澄伸手摸到了颜舜华的后背,明显的感受到了她的僵硬。 他看着颜舜华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这不是疤痕,是我们一起闯过生死关后,得胜的功勋,值得你我一生铭记。” 颜舜华思绪顿时大乱,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了杨景澄。但她的眼里,杨景澄的目光澄澈如秋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与欺骗,唯有一如既往的真诚。 “你一向很聪慧,有些事,想必你猜到了。”杨景澄道,“但还是那句话,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结局。或许,是你我自作多情;或许,待我们争到的那一日,我们已过不惑之年。” -- 第585页 “又或许,”杨景澄深吸了口气,“此番经历,再遭一回,也未可知。” 颜舜华的脸上,霎时染上了惊恐。这是一场持续到今日,还未完全醒转的噩梦。她无法忘记铁钩穿过锁骨时,那几近灭顶的痛苦;更无法忘记,杨景澄被迫跪下时的屈辱。 再来一回?颜舜华用尽了理智,才忍住没有疯狂的尖叫。仅仅只是想一想,她便险些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手被紧紧地握住,棉布包扎的粗糙,带着温暖,把颜舜华从令人窒息的回忆中拉回了神。 “舜华。”杨景澄轻而郑重的道,“还愿陪我走下去么?” 颜舜华喘着气,说不出话。如若没经历过酷刑,她大概会天真的说,无论刀山火海,都愿陪你走。可真的经历过,方知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良久,颜舜华颤声道:“龙景澄,我怕……” “我也怕。”杨景澄道,“好疼啊!我疼的好久都睡不着。” 颜舜华哭了出来:“我也是。” “所以,万一我们再遇到黄鸿安那种人,我手脚麻利些,我们一块儿死了吧。”杨景澄道。 这一次,颜舜华没有犹豫,果断的说了声:“好。” “那,万一我们成功了。”杨景澄道,“一块儿活?” 杨景澄声音疲惫而喑哑,话语中的暖意,却浓郁至可化冬雪。 颜舜华定定的看着躺在身旁的男人,他可以为了自己,独闯诏狱;可以为了自己,哀求不怀好意的仇敌;还可以……绕一大圈,只为打消她的顾虑,安抚她的心弦。 人世间,只怕再没有比他更温柔更体贴的男人。 一股眷恋缓缓的从心底升起,一点点的融化着恐惧的坚冰。宛如春深日暖,沉眠的幼苗苏醒,破土而出。 “如果,能陪着你,一直陪着你。”颜舜华的身体开始了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她任然顽强的道,“哪怕再来一次,我……也愿意,陪着你去闯。”如果,我能活到终点的话。 杨景澄拿起颜舜华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而后轻轻说了声:“谢谢。” 严酷的刑罚,对杨景澄亦是莫大的打击。之所以一直睡不好,除了疼痛,还有始终萦绕在内心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恐惧。他害怕此刻的平静祥和,仅仅是一场梦。梦醒之后,看见的依旧是黄鸿安的脸,与在他指尖搅动的竹签。 但他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他得竭力装作镇定的样子,只是疼痛难忍,而没有心生恐惧。 这条路,是如此的难走。没有谁能保证从此便一帆风顺。但,颤抖中的颜舜华,积聚起的勇气,无疑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我们都在害怕,但我们都将一往无前。 卷入旋涡的两年,杨景澄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亦有太多人为他牺牲。 战亦死,不战亦死。杨景澄合上眼,开始了养精蓄锐。既然敌人始终穷追不舍,那皇位,他要定了! 第338章 启程    黄土铺就的官道上,旌旗…… 黄土铺就的官道上,旌旗招展,脚步轰鸣。三千多人的队伍,加上行军所需的各色物资,排列在不甚宽阔的官道上,足有数里之远。这正是靖南伯派出的护卫杨景澄北上的武德卫,亦是都督府中,战力颇为强悍的一支队伍。 其将兵共两千四百人,辅军与军奴加起来有一千二百余人。有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便是杨景澄去往朔方的途中遭遇小股来袭的蒙古兵或山匪,亦不惧之。章太后此举,便是公然向朝堂昭示,她已打定主意,回护杨景澄到底了。 章首辅失误在前,永和帝又正被宗室烦的焦头烂额,而剩下的官员只要想一想,好几日了仍然挂在东厂刑架上不曾咽气的蒋兴利,便齐齐闭了嘴。以至于如此匪夷所思的“流放”,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反对。 然而,章太后再宠孩子,如今病重的她在朝堂上,依旧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能说动靖南伯调兵,却无法将杨景澄接回京。不独无法赦免杨景澄的罪责,甚至做不到让他在原地彻底养好伤再走。 就在武德卫抵达杨景澄所在的驿站当日,卫指挥使梅文寿便亲自上楼,请杨景澄随军继续北上。而第二批赶到的褚俊楠,亦同时接到圣旨,命他速回北镇抚司。其旨意之急迫,他甚至来不及与杨景澄多说几句,便不得不带着人告辞回京。 将将能勉强站稳的杨景澄,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却见原该躺在床上静养的颜舜华坐在窗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官道上的精神抖擞的武德卫,若有所思。而房间内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端坐在椅子上的颜舜华,腰背挺的笔直,完全不像有伤在身的模样。坐姿亦非时下女子那般,总微微低着头,显出独属于女子的秀丽柔美。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的目光从武德卫处收回,平静的看向了推门而入的杨景澄。 杨景澄的心,没来由的砰砰跳动了好几下。仅仅一夜的功夫,昨日那个故作坚强、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人虚弱的呼吸都有些凌乱,却凭空生出了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气势,尽显锋芒! 一瞬间,依门而立的杨景澄竟得想起了章太后。只是比起章太后,此时的颜舜华大抵是色厉内荏的。但即使看穿了颜舜华的伪装,杨景澄亦察觉到了她瘦弱的身体里,所蕴含的顽强的生命力。 -- 第586页 这才是女人们原该有的模样,女人们就该如此的鲜活,而不是叫三寸金莲约束成无趣的泥塑木胎。 “你即刻要启程?”颜舜华问。 “嗯,圣旨已下,不容推诿。”杨景澄答道,“你可留在此地养伤。又将分别,望你珍重。” 颜舜华又问:“此去,有把握么?” 杨景澄再答:“不知。” “但你决心已定。”颜舜华肯定的道。 “是。”杨景澄亦没有隐瞒。 颜舜华瞥了眼窗外,道:“如若时日不长,圣上对我亦无催促,那我便在此地等你。” “等我什么?”杨景澄问。 “率领千军万马,接我入主坤宁!”颜舜华答的理所当然。 杨景澄默然许久:“若我败了呢?” 颜舜华爽脆的道:“黄泉路上等我便是!” “胖丫。”杨景澄忽然唤道。 “嗯?” 杨景澄走到颜舜华面前,笑:“有时候在我面前,不必太逞强。” 颜舜华脸色一僵,她确实在逞强。又将别离,她必须隐藏自己的劣势的同时,竭力彰显自己的优势。寻常人家,出身卑微的小妾想压过正妻可谓天方夜谭,但到了皇家,便是稀松平常。她不能等到那一日再做准备,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不论宠爱,她至少要证明,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 颜舜华眼眸微垂,也只有稳稳的坐在正妻的位置上,她才有资格独占这个男人。 我喜欢他,我不会轻易放手。 脆弱与顽强交织,让此刻的颜舜华有了一股别样的气质。 杨景澄心尖微颤,不自觉的伸出了手,轻轻的揉了揉颜舜华的头:“你张牙舞爪的样子,很可爱。”顿了顿,他笑,“欣儿那丫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是我老婆,可不能学她那样。” 颜舜华的肩膀登时垮了下来:“她不敢。”不敢用情太深,以免终有一日,遍体鳞伤。 “嗯。”杨景澄在颜舜华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便宜你了。” 颜舜华:“……” “我比她胆子大,我敢赌。”颜舜华深吸一口气,重新抬头看向杨景澄,“我信你此生,无论做天潢贵胄,还是沦落为贩夫走卒,必不负我!” 杨景澄目光更柔和了几许。世道对女人的不公,写进了三纲五常。他可以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颜舜华却只能承受。只因若她有丝毫不满,便是妒忌,便可休妻。是以,时下的女人,除却忠贞之外,对丈夫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唯有她们自己知道。 明知他在谋划什么,还敢全心全意,不得不说,颜舜华真的很有勇气。 窗外喇叭声响,兵器与甲胄碰撞的声音紧随其后。杨景澄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他弯腰,在颜舜华的唇上落下一吻:“谢你如此信我。” 说毕,他扶着墙,慢慢的走到了门口。 “我会是最好的皇后。”颜舜华倔强的道。 “嗯,我也信你。”杨景澄回头冲她笑了笑,一步跨出了门外。走向了等在楼梯口的丁年贵。 官道上,将兵们已然行动了起来。在队伍的中间,有一辆宝蓝顶盖的马车。青黛正带着石英与秋巧,往马车上搬东西。及至杨景澄被丁年贵背到了马车边,青黛几个丫头当即红了眼眶。 杨景澄名义上,终是去流放的。路上带着丫头伺候,着实有点目无法纪了。章太后可以有所优待,可心里有算计的他,却要装的老实些。何况,朔方不是善地,他想翻身,终究得偷偷联络上陇原的宣献伯才有希望。带着丫头确实不便。 “丁头儿。”石英叮嘱道,“世子喜洁,你可千万别又把他弄的脏兮兮的。” 丁年贵轻咳两声道:“知道了,你们可真够啰嗦的。” 石英冷哼了一声,脸上满是不信任的神情。 丁年贵没跟小丫头们计较,小心的将杨景澄扶上了车。 “世子……”青黛站在车下喊。 “你们呀。”杨景澄掀开帘子,好笑的道,“早说了我已被夺爵,怎么就改不了口呢?僭越可大可小,你们嫌我被打的不够狠么?” 青黛噎了噎。 “白鹭与黄莺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团孩子气。”杨景澄敛了笑,十分不放心的道,“青黛你稳重些,舜华那处你多费心。” 青黛心中一酸,就掉下泪来。好半日,勉强应了声:“是。” “公子。”梅文寿骑着马一路小跑了过来,对杨景澄拱手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请吧。” 三个来送行的丫头,皆满面怒意,难道连句道别都不许么!?你赶着去投胎不成!? 奈何军令在前,车夫立刻一甩鞭子,马车拉动。三个丫头不得不退至路边,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远去。 北去的官道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导致马车摇晃的厉害。丁年贵赶紧扶着杨景澄躺下。此前青黛百般怕杨景澄冷,在马车上铺了极厚的棉被,此刻刚好派上了用场。 可惜道路着实难走,车轮时不时压过的坚硬小石子,能让车厢整个都弹起来。躺在车上的杨景澄也不得不跟着车厢弹起再落下。如此反复几次,便是个康健的人,也要叫跌的散架了,身上有伤的杨景澄很快便被撞的蜷缩成了一团。 “你就不该弄死把黄鸿安那厮,让褚大人带回京继续折腾!”饶是杨景澄最不喜酷刑,此刻也忍不住怒道,“提前弄死,太便宜他了!” -- 第587页 丁年贵从宁江回京的路上,亦是这般过来的。他那时都忍不住朝杜玉娘撒气,何况远比不得他耐疼的杨景澄。又走了一段,杨景澄都快被颠吐了,丁年贵无法,只得又把他扶了起来:“你靠着我坐会儿吧。” 杨景澄痛苦的道:“方才,撞到后背了,疼。” “仔细你的手指。”丁年贵提醒道,“你有几根手指都伤到骨头了,不小心撞一下更疼。” “已经撞到两次了!”杨景澄咬牙切齿的道,“娘娘到底吩咐了你们什么,不能让我缓两日!?” 丁年贵挑眉:“猜到了啊?” “你大爷!”疼痛难忍的杨景澄开始暴躁,“我又没瞎!梅指挥使与我前日无怨近日无仇,若无皇命在身,他没事欺我作甚?不怕他妹夫半夜里爬出来掐死他!?” 丁年贵差点叫口水呛着,妹夫说的是华阳郡公么? “撞到真的挺疼的!”杨景澄郁闷的道,“娘娘可真不怕疼死我。” “恕我直言。”丁年贵同情的看着杨景澄,“娘娘恐怕并没见过锦衣卫的鞭子长什么样。” 杨景澄:“……” “宫里的鞭子吧,不带倒刺的。”丁年贵耐心解释,“与其说是鞭子,更像藤条。抽一顿,四五日该好的差不多了。宫里最重的刑罚是板子,那个至少得养十天半个月。但是……即便娘娘把您当做被打了板子的,她也不知道官道这么烂啊!她又没出过京,官道长啥样她哪能知道。” 杨景澄瞬间崩溃:“你们不报上去的么!?” 丁年贵叹了口气:“我也是刚猜到。您忍一忍,到了驿站,我便上报。看能不能缓缓。不过……”丁年贵轻声道,“娘娘既如此吩咐,想必有她的道理。如若您能坚持,尽量坚持一下。实在受不住,咱们再想办法。如何?” 杨景澄眸光一凝,丁年贵与他感情深厚,见他如此难受,却无动于衷,前方必有布置!他立时安静了下来,再无废话。 “公子……”丁年贵有些担心的喊道。 杨景澄平静的道:“有些事,不必言语交代,只消做了,便已是告诉了我答案。” 丁年贵有些意外的看着杨景澄。 马车继续摇晃前行,枯黄的山坡飞速向后掠过。天色渐晚,可供修整的驿站近在眼前。于车厢内沉默了很久的杨景澄,就在马车减速的时候,突然开口道:“老丁,至始至终,娘娘都不曾生过病,对么?” 第339章 加码   八月十六日,京城,章首辅之…… 八月十六日,京城,章首辅之兄章鸿礼寿宴。 日中天的章府门前车水马龙,因来客太多,宴席一日排不开,足足分成了五日,方勉强把要紧人物皆请到。这还只是章鸿礼的寿宴,到了十月间章首辅本人过寿时,不知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丁夫人乃今日的女主人,她的正屋内外,满满当当的皆是诰命。这也是几个月以来,她头一回公然露面。只因瑞安公丧仪时,颜舜华害她丢了个大丑,羞的她好几个月都不敢见人。 如今,颜舜华跟着杨景澄被流放,听闻路上还受了重刑,惨不忍睹。丁夫人不禁有扬眉吐气之感。纵然脸上依稀残留着颜舜华的指甲印,今日宴客的她却是浑身的喜气洋洋。大红织金锦缎、杂宝镶嵌的金冠,更是衬的她光彩照人。 体面不止于此,巳时二刻,街道上忽闻鼓乐声大作!机灵的章家小厮寻声探去,竟是太子夫妇的仪仗正逶迤而来。论理,太子出行得清街封路,然出宫前,太子有云,切勿惊扰百姓,只摆半副仪仗,叫人好生避让便罢了。 于是,京城的百姓们趁机涨了番见识,要知道,国朝已是好有几十年不曾见过太子了!换言之,太子出行,比皇帝出行还要稀罕。饶是久居京城的百姓们知道礼仪,也忍不住蜂拥前来围观。 人一多,太子夫妇的车轿自然慢了下来。章家的小厮赶忙的飞奔回家报信,府内外登时炸开了锅。内宅里,原坐在最上首的榕王妃,忙不迭站起来,调笑道:“可了不得,我得给咱们四姐姐让个座儿,诸位长辈姐妹,也让我一让吧。” 宗室里姓章的夫人不知凡几,榕王妃这句话,听的章家人喜笑颜开。丁夫人不由笑道:“我们王妃娘娘的这张嘴啊,天下没人巧的过你去。” 榕王妃重新坐到了左边下首第一位,与坐到右手第一位的主人家丁夫人笑道:“那可不敢当,我们太子妃才真个巧哩!” 章家的女眷又咯咯的笑做了一团。不多时,太子夫妻的仪仗拐进了巷道。章家中门大开,男客们按着朝中站班的秩序,于大堂恭迎太子。内宅则是以榕王妃为首,率众女眷等候太子妃。 两副十六人抬的大轿在门口分开,太子停轿,太子妃的轿子则直往二门而去。 肃、立、跪、叩首。众主宾齐呼“太子千岁”。礼毕,太监搀着太子下轿,章首辅上前一步,躬身恭敬的道:“殿下今日赏脸莅临寒舍,臣等铭感五内,日后定当尽忠职守,不负殿下厚望!” 太子朗声笑道:“你同我客气了不是?你家我往日常来,今日倒弄的咱们不熟似的。”说着,他亲自扶起章首辅,携着他的手往正厅走去。来客们见状,纷纷眼神乱飞、心神荡漾。 因永和帝实不喜太子,被迫下了册封的诏书后,册封大典却一拖再拖。恰八月里正是秋粮入库、清点秋税的时节,朝廷内外忙的不可开交。礼部更是借着今年秋试的名头,耍赖不肯筹办。 -- 第588页 永和帝有此态度,太子在宫里的日子便很是不顺。即使有看好他、凑上前来讨好的,亦不敢做的太明显。如今宫里梁安当家,他一向偏着华阳系,正下不来台。谁敢触他眉头,他奈何不得太子,还奈何不得一群狗奴才?到时他仗着永和帝撑腰,来个杀鸡儆猴,把太子的脸面撕下来扔地上踩,太子都没处说理去! 永和帝再失势,宫廷内依旧是他的地盘。只要他活着一日,梁安便能在宫里横着走。待到永和帝蹬腿,他一个无儿无女无亲无眷的老太监,跟着上个吊,新皇还得捏着鼻子给他颁个旌表,赞他的忠贞无二。 是以,新太子赶上个老匹夫,当真是忍无可忍,还得重头再忍。偏偏久居宫中的老太监,折腾起人来,那叫一个花样百出。太子妃早起被冰凉凉的稀粥气了个死,太子亦觉丢了面子,险些怄出缸老血的夫妻两个一合计,索性趁着章府寿宴,跑出宫散心了。 慈宁宫内,红泥小火炉上,药汁翻滚,眼见着即将烧干,却无人去管。满室药香中,章太后倚在大迎枕上,静静的听着各方回报。待听到章府今日宾客云集时,嘴边挂起了嘲讽的笑。章鸿礼是她长兄,却是庶出。当年她母亲生育的晚,在章家这等动辄三年抱俩的地界,自然受尽了委屈,其中亦少不得来自章鸿礼的生母。 以至于生下她之后,积忧成疾的母亲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父亲很快娶了填房,加上得宠的侍妾们,又生了一大串。那些年,她们兄妹在章家内宅相依为命,甚至可称得上挣扎求存。 俗话说的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章首辅与章太后这对兄妹,能有今日之成就,与幼时在家中斗继母抢资源是分不开的。也正因如此,章太后对庶兄章鸿礼的感情有几斤几两,实在不便明言。 慈宁宫内的心腹们自是知道往事,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章太后的冷笑,并不源于往事,而是章家今日的烈火喷油。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章太后修长的手指,一圈圈绕着腕上佛珠坠着的流苏,忽然问出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梁安给太子妃使绊子了?” 兰贵一个激灵,外头的事儿他弄不明白章太后从不责怪,宫里的琐事若不知,可就得挨板子了。于是他想也没想的道:“每日都有新花样,娘娘问的是哪天的?” “噗嗤。”章太后笑出了声,“真有他的!”说着,她笑容微敛,不疾不徐的道:“哪日开始的?” 兰贵想了想:“一个多月前,他来咱们宫里,请您去救咱们世子之后的第二日开始的。” 章太后目光一凝:“他看出来了。” 兰贵惊愕:“怎会?您白日里可从来不卸妆!” “哈哈哈哈!”章太后突然大笑,她从罗汉床上起身,走到了窗前,看着章府所在的方向,饶有兴致的道,“梁安都看出来了,章家几位,竟没半点怀疑么?” 哥哥,你可知,行百里者半九十。你竟在临门一脚的关头,真的把我当成了个只顾儿孙的老妪?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欲擒故纵、暗渡成仓……这些统统都是当年你亲自教授于我的,而今,你自己却忘了么? 章太后目光如水,我是国朝的太后,是天下的正统。小时候,她曾痛恨自己为何托生成了女人。分明她的四书五经与哥哥相比毫不逊色,却只能裹了脚,束缚在内宅,连哥哥高中探花,打马游街的热闹都没资格去看。 直到夫君早丧,她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的那一刻,方才惊觉,做女人没什么不好。虽坐不了帝王宝座,可金銮殿上,任她驰骋! 她才是国朝的主宰,谁来做太子,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疼爱的孙子遇刺失踪,担忧至一病不起。章太后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杨景澄算她哪门子孙子?便是从宗法论,百年前已开宗立府的瑞安公一支,早出五服,便是同姓,有些地界已可联姻了!相比之下,华阳方是近支,华阳才勉强称的上她的孙子。 你们杀华阳,我心疼过么? 章太后背着手,悠然的在殿内走动着。那孩子确实讨喜,但也只是讨喜些罢了。 四十多年的搏杀生涯,章太后早心如铁石。坚毅且冷酷。杨景澄受刑在她意料之外,但只要人活着,没残疾,便没什么大不了。吃点苦头,抛却天真,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 何况,杨景澄越惨,章首辅便越会放松警惕。章太后踱到了燕子窝下,深秋来临,燕子南飞,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泥巴窝,待明年春回大地时,再归来繁衍。 章太后抬头看着萧瑟的燕子窝,轻笑:“瑞安公府旁落,你连个泥巴窝都没有了,你会恨么?会有多恨呢?” 带伤在官道上疾驰,应该很痛吧?章太后嘴角微勾,痛就对了。痛到你刻骨铭心,方知夺储路是何等的刀光剑影。退让无用、谦恭无用、仁善亦无用!经传里一切温良恭谦让的美德,只有等你坐稳了皇位,真正能统御六合之时,才有资格去讲。 否则,这注定了铺满荆棘的路,你是无论如何也闯不过去的! “娘娘。”一个小太监低眉顺眼的走了进来,轻声道,“外头来报,蒋兴利死了。” “黄鸿安的家眷呢?”章太后问。 -- 第589页 “额,他们底子不好,更受不住,早两天前便死了。”小太监答。 “啧,你们手法不行啊。”章太后笑道。 小太监脸色一白,垂头不敢答言。 “罢了。”章太后对些许小事不甚计较,挥挥手道,“死了就埋了,不用报我知道。” “是。”小太监应了一声,就想退下。 “慢着,”章太后忽然喊住,把小太监吓了个哆嗦。 章太后重新吩咐:“告诉梁安,我想看看他怎么处置。” 兰贵奇道:“人都死了,梁安能作甚?” “能做的,可就太多了。”章太后懒得跟榆木脑袋的兰贵多解释,慢吞吞的坐回了柔软的罗汉床上,拿着个香炉拨弄起来。然而看似悠闲的她,内心的警惕却从不敢有半点松懈。 沉思片刻,她唤道:“阿糖。” “奴婢在。” “前些日子谭吉玉病重,他康复了么?” “谭尚书今日有去章府赴宴,想是大安了。”阿糖利落的回道。 章太后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很好。”顿了顿,她低声嘱咐道,“命人把蒋兴利的惨状告诉他夫人。” 阿糖愣了愣,却没提出疑问,而是静静的听着。 “顺便,再把澄哥儿带伤赶路会有哪般痛楚,以及重伤赶路的危险告诉她。” “啊?”阿糖忍不住惊讶出声。 可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头,只听章太后淡淡的道:“你想办法引的她利用蒋家多年的根基,逼梅文寿加快赶路的步伐。” 阿糖听的倒吸一口凉气:“那世子怎么办?” 章太后随手把一块香扔进了香炉,无所谓的道:“熬得过绝处逢生,熬不过……那便是他的命。” 细长的针在香炉里搅动,香灰一点点盖过香片,直至香片彻底消失。章太后铛的盖上香炉,轻笑。澄哥儿,路我已经给你铺好,接下来,就让我看看,你是否真能历尽艰险,而后天命所归了! 第340章 雨雪    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武德卫…… 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武德卫在以每天二百里的速度竭力急行。京城距离朔方有二千五百余里,杨景澄于出京约四百里处获救,这几日不紧不慢的行军,又走了三百多里。照此速度,只怕十来日后,即可抵达目的。 冬日里,越往北去,气候越严苛。此时京中尚且只需夹衣或薄棉衣,此地已然寒风呼啸了。且不知何故,今年的冬天尤其的冷。好在将兵们抱怨得不多,一则不走动更冷;二则他们原是京中驻军,越快完成任务,便能越早回京。加之后勤补给尚算丰厚,他们赶路赶的更起劲了。 这却苦了躲在马车里养伤的杨景澄。且不提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只说他失血过多,本就畏寒。天寒地冻的赶路,炉子是没有的。除了棉被之外,当真是取暖基本靠抖。 因马车晃动实在过于厉害,上车的第二日,丁年贵就去驿站左近的地主家里买了几床崭新的棉被,纵然比不得京里带来的丝绵,但新打的棉絮也算得上柔软暖和。在马车里仔细摆放妥当,一眼望去仿佛个硕大的狗窝,叫周遭的人好一顿笑话。 丁年贵哪顾得上旁人笑不笑的,杨景澄能养伤要紧。褚俊楠被调回了京,放眼整条路上,能称得上熟人的几乎没有。指挥使梅文寿因是华阳郡公夫人的堂兄,尚算客气,手底下的将兵们就没那么好说了。他们有些是与章家或太子相熟的人家,有些则是脑子不清楚,喜好痛打落水狗。 前两日梅文寿顾忌杨景澄的伤势,慢慢行军时还好,自打京里不知谁传来了信儿,说是杨景澄曾狠得罪过太子,太子有心想给他一个教训之后,梅文寿果然下令加速,车里的杨景澄被撞了个七荤八素。这帮兵痞自觉看准了行事,赶路途中,便对杨景澄肆意调笑了起来。 得亏黄鸿安那宛如骨架的尸体余威犹在,没有胆敢上前来虐待人好耍的。不然丁年贵着实双拳难敌四手,只怕杨景澄又得吃大亏。 八月二十一日,雨夹雪。 行军带起的漫天黄沙,纷纷被雨打落,空气骤然变得清新。然而,浸湿的土地也同时变得泥泞难走。前头行军的用油衣裹着,勉强忍受着寒冷。后头跟着装柴禾米面的车队,却陷入了巨大的麻烦。 坑洼的道路,叫雨水冲刷后,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塘。滑腻在其次,动辄车轮下陷,须得人力推动。辅军们一个个累的直喘气,对杨景澄的憎恨又一次达到了峰值——他们不会考虑命他们出京的是谁,只晓得若非要护送杨景澄,他们必不遭此罪。 更糟糕的是,他们每日行军皆有计划,不是上头不怜悯,实则风雨交加的时节,若不能按时抵达驿站休息,一路上不知得冻死多少。何况下雨天也捡不到干柴,不靠驿站补给,一路上连口干净的水都别想喝。于是,原只需扛着自家武器行李的战兵们,不得不帮着后勤推车,以免耽误了去驿站的时辰。 靠在棉絮堆里的杨景澄揉着太阳穴,糟心的道:“我总觉得,今年的运道着实背的慌。往年北边儿,也不至于八月里下雪吧?便是果真飞雪,好歹也给飞一下鹅毛大雪,索性把路冻结实了让人好走。这雨夹雪叫怎么回事!?” 同在车里的丁年贵探手摸了摸杨景澄的后脖子,这是他好不容易回忆起的,幼时乳母判断他冷不冷的法子。不想入手依旧不甚温暖,不由叹了口气。眼下条件虽比先前被黄鸿安拽着走的时候好了百倍不止,但也没人特特惦记杨景澄。近来吃的东西,皆是干硬的馒头,连点肉星儿都见不着。 -- 第590页 原就气血不足的杨景澄,更显虚弱了。整个人塞在棉被堆里,手脚都是冰的。丁年贵也盼着赶紧的走到朔方,一旦抵达九边重镇,他便是花钱,也能买到好的衣裳肉食。不似在路上,真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午时,武德卫齐心协力之下,按时赶到了驿站。来回奔跑运送物资的将兵们一个个累的瘫在了驿站里。冰寒的雨夹雪,穿透油衣,渗进了衣裳。几千个将兵此时都是湿漉漉的,一个个争抢着火堆烤火。哪还有心思埋锅造饭? 几千人的嚼用,驿站负担不起,顶天了给几个军官做些热乎的。底下的将兵辅军与军奴,能有口热水便不错了。 后勤的辅军还得分发干粮,在雨里走动,冻的直打哆嗦。路过杨景澄的马车时,想着里头喧软的大棉被,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要说以前杨景澄乃宗室世子,自是比他们高贵,能享他们不该享的荣华,他们并没二话。可眼下明明只是个流放的犯人,竟比他们过的更舒坦,心里难免不平衡! 一时恼怒,把原该分给杨景澄的一口袋馒头,直接换成了小兵们的窝头,咚的扔到车上,扬长而去。丁年贵把口袋捡回来,打开一看,脸都绿了。 杨景澄摁住想要跳起的丁年贵:“去要热水。另,买点炭回来,咱们在车里生炉子。” 丁年贵深呼吸几口,压下心中的火气,扭头恰撞见苦着脸来辞行的太医,冷声问:“你确定今日要走?” 太医一脸的冤枉:“这不赖我!天寒地冻的,我还不想一个人走呢!万一路上遇着劫道儿的,找谁说理去。” 杨景澄安慰道:“别自家走回京那么远,先去寻内子,她那处有好些人,会照应你的。如今明摆着是京里同我过不去,你只消离了我,谁管你去哪?” 太医快哭了:“那我也不能违了太子的话啊!” 丁年贵没好气的道:“拉倒吧,你横竖只擅长外伤,京里不缺你。”说着,又毫不留情的道,“你治外伤的手段还不如我呢。没你的事儿,趁着天没黑,先滚吧。” 太医心累的不行,上头神仙打起架来,倒霉的全是他们。他也不敢真独自在路上走,大抵得留在本处驿站,等寻着伴儿来再回京。就如杨景澄所言,京里的传话,主要是为了磋磨他,与自家不相干。离了便好了。 杨景澄一向不同小人物计较,先笑着朝太医道了谢,再客客气气送了他一些程仪,把人打发走了。丁年贵忍着气,花了重金从驿站里买了一袋木炭并炉子与带盖的壶,以及少得可怜的一些肉干折回。就在车里升炉子烧水。 驾车的两个马夫是丁年贵从东厂据点直接抽调来的人,虽不甚熟悉,只勉强能称句自己人。因杨景澄脾气好,几日下来,倒颇为融洽。见丁年贵生火,他们也凑进了车厢烤火取暖。 丁年贵十分不高兴的道:“你们俩别靠太近,车里本来就窄,甚泥啊水啊的,沾到被褥上,回头我又得给那帮丫头追着打。我们东厂不要脸的啊?” 两个车夫想起丁年贵在青黛手底下时的狼狈模样,笑的双肩直抖。杨景澄更是毫不客气的大笑出声。 丁年贵冷笑:“再笑,再笑你自己来敲窝头煮!” 杨景澄表情一窒,老实了。窝头那玩意生啃,真的难以下咽。丁年贵不怕麻烦,肯帮他煮成粥,此刻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两个车夫则早被黄鸿安行刑时的场景吓住了,要不是明知杨景澄和气,他们恨不得躲着丁年贵走。见他沉了脸,一步三回头的撤出了车厢,往外头受冻去了。 下雪天的温度,窝头险些叫冻成冰坨。丁年贵手忙脚乱的敲了好半日,放弄成了小块。正好壶里的水烧开,先倒了一半出来到杯子里,叫杨景澄拿着暖手,又把肉干与窝头一齐丢进壶里炖煮。待煮成了糊,再给杨景澄吃。 “唉,”丁年贵守着火,看了眼头发又开始打绺儿的杨景澄,深深叹了口气,“临出发前,那几个丫头絮叨了我足足半个时辰。也不想想,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我是没处弄水给您洗澡洗脸了。再说这天,没有大火盆,也不敢让您洗。若不舒服,且忍一忍,到了朔方再想法子吧。” 杨景澄双手拢着水杯,笑道:“这有什么?你已算细心的。你不知道我跟着许平安进京的路上,那才叫泥巴里乱滚。得亏那会子天热,我得空自己寻地儿清理。要是赶上冬天,只怕我这窝当真算是狗窝了。” 丁年贵笑:“人是苦虫,福也享得,罪也受得。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当年我被抓进牢里的时候。那会子我也是个丫头婆子捧大的爷,刚进大门,直接就给里头污糟的气味熏吐了。叫狱卒一顿好打,哭声嘹亮的整个地牢都能听见。那会子总想着,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拉倒。不想竟生生熬过来了。” 杨景澄轻声道:“放心,我也快熬出头了。” 丁年贵习惯性的拉起帘子,扫了眼马车外,方问:“何以见得?” 杨景澄嘴角微勾:“姓章的凭什么就认定,康良侯是他的人,我撬不动呢?” 丁年贵心下微动,难道康良侯,便是章太后留给杨景澄绝地翻身的筹码?靖南伯派出武德卫,指挥使姓梅……他,真的只是大冷天派出来当差的倒霉蛋么?丁年贵心中沉吟,似乎再次看见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悄无声息的笼罩而下。 -- 第591页 丁年贵的心猛的跳动了两下,这一次的目标,是谁? 第341章 集合    壶里的开水咕噜咕噜,窝头…… 壶里的开水咕噜咕噜,窝头碎与腊肉在壶中翻滚,溢出了淡淡的肉香与谷物的清香。杨景澄一口饮尽温度刚好的水,安安静静的等着窝头腊肉粥出炉。 氤氲的水汽凝结成了薄雾,模糊了车厢中人的视线。路途无聊,周围生人环绕,闲话都须得谨慎再谨慎。为了避免麻烦,杨景澄多半窝在被子里闭目养神。 随着身体的日渐康复,他昏睡的时候急剧减少,躺在车厢里的空闲时光,泰半都用作了思考。从五月遇袭起,至逃亡回京,再到流放。一桩接一桩的变故,让他眼花缭乱。不独是他,所有相关人员,皆卷在这巨大的旋涡里,难以看清这场惊天阴谋的全貌。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跟前的一亩三分地,而后在混乱中见招拆招。或是报复,或是抵抗,或是为自己谋求更大的利益。于是水愈混,人愈乱;而人愈乱,水愈混。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但被迫闲的只能思考的杨景澄,渐渐的生出了明悟。就如他此前猜测章太后是否从未生过病一样;此时此刻的他,几乎已能笃定,康良侯从来不是章首辅的人,而是章太后的底牌! 流放的判决十分微妙。章太后“拖着病体”在朝堂上坚持,非要送他去陇原,此事过于不合理了。九边重镇,与杨景澄关系最为深厚的,首先是英国公所在的万全镇。英国公乃江阳国公之岳父,楼英之伯乐,加之万全离京太近,他若去了万全,无疑是放虎归山。 其次的好去处,便是陇原。马桓的身份经不起查,原先无人理会,只因不值得。待到他崛起,他身边哪怕是个小厮,都叫人扒出了祖宗八代,当年有名有姓的赵敬将军,又岂能真的能藏匿行迹? 那曾是陇原总兵宣献伯亲自培养的爱将。宣献伯曾为了他的性命,不惜与康良侯撕破脸,双方为此结仇几十年。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宣献伯与马桓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得势时,对宣献伯那沦为家奴的爱将恭敬有加。一向重情重义的宣献伯看在眼里,岂肯慢待他? 章太后却是在朝堂上耗了一天也非得把他送去陇原,章首辅不反对才怪! 杨景澄又一次细细推敲着当日的局面,他那时并不在乾清宫,但不妨碍他根据四处搜集来的零碎信息,拼凑出个大概。从结果来看,他怎么想,便怎么觉得,章太后剑指陇原,真意却正是朔方! 要不然,章太后何必提陇原?陇原挨着朔方,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了。要知道章首辅想杀他之心昭然若揭!他入陇原可反扑,唯有落到康良侯的地盘,才好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杀了他。 毕竟,他虽夺爵,依旧是宗室子弟。放他去任何一处兵马重镇,只要走到了地头,当地总兵便极有可能为了从龙之功,帮着他杀回京城。永和帝无子,拥簇他上位,那都不能叫造反的。如此大的一块馅饼,搁谁谁想吃。除了已经稳坐钓鱼台,铁板钉钉能跟着现任太子升公爵的康良侯。 章首辅亦非无所不能啊!杨景澄暗自感叹。或许,他不是不知道章太后的目的,只是,未必有的选。长乐册封了太子,但玉牒未改。永和帝依然在想方设法的抵抗。帝党逐渐回归,章首辅绝无可能事事如意。 焦头烂额中,漏掉了一两个线索,实属寻常。而在这关键时候,蒋兴利小心眼发作,派出黄鸿安徇私报复。他的重伤,立时让章首辅陷入了极端的被动。褚俊楠借此脱罪,武德卫直调出京,二者皆未有任何阻拦。 好容易安生两日,太子的小心眼儿又跟着发作了。这回没对他动刑,但逼他重伤之下赶路,与动刑又有何异?若说前次蒋兴利是意外,今次太子的态度,难道也是意外? 那流放路上的意外未免太多了! 物反常即为妖。杨景澄自问人缘尚好,更有颜舜华因梅夫人之故,与顺国公府来往密切。梅文寿犯不着讨好他是真,但纵容手下给他吃窝头就实在过分了。哪怕先前只是小喽啰的自作主张,但丁年贵跑去买东西那般动静,一军主将怎能不知?窝头腊肉粥都快煮好了,馒头也没人送来。梅文寿要不是别有目的,那他大概就是个活棒槌。 问题来了,靖南伯是与他关系最好的勋贵之一,没事故意派个棒槌来气他干嘛!? 杨景澄觉得,自己若再觉不出味儿来,才真叫棒槌!逼他赶路吃窝头的,若真是太子,他改跟老婆姓了颜! 喇叭音响,休息结束,武德卫再次启程。车身晃动间,丁年贵扑灭了炭火,给杨景澄空了的杯子里倒上了热粥。杨景澄昔年喝茶与喝水都不是一个杯子,如今只得一个容器,若是路上能洗脸,八成还得使它。 路上实在难讲究,杨景澄趁热喝了粥,身上终于有了些许暖意。只可惜这点暖和劲儿,只够白天的。天黑时分,武德卫于某驿站外安营扎寨。梅文寿等几个军官去了驿站的上房歇息,寻常小兵要么在驿站内混个地方,要么扎帐篷对付着睡觉。 杨景澄索性没下车,驿站内他现倒也住得。可那脏的能泛出油光的棉被,还是敬谢不敏了。可车上有车上的麻烦,车厢壁自比不得驿站内的砖墙防寒。车帘亦不如正经的门板挡风。白天还好,到了夜里,小阴风直从缝隙里往车厢内钻。 -- 第592页 流放的路上,真是要啥啥没有。丁年贵原本打算弄两个装水的皮囊,灌上热水,当汤婆子使。结果,呵呵,路上寻的皮囊漏水!挂在腰间喝水无事,塞到被子里取暖,擎等着着凉呢! 至于甚手炉脚炉等只有权贵人家才用的玩意儿,本地连个影儿都没见着。现还是八月,冷的猝不及防。来往驿站的官员皆没带,一个个冻的上下牙齿打颤,上哪匀的出个手炉来? 丁年贵觉得自己一辈子操心的事儿,都比不得近来多。不到三十的人,险些愁白了头。他亦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但再多的谋划,前提皆是人别冻死在路上! 章太后……她没常识啊! 丁年贵心累的不行,转了一圈,最后只得折回车里,重新点起了炭火。小炉子烧炭火,旁边必得有人。一则太容易熄灭,没人看着很快便烧没了;二则车厢内全是布帛棉絮,容易起火。他已是打算夜里守火,白天睡觉了。 杨景澄团在被子堆里,看着小炉子上微弱的炭火,叹道:“要不你挨着我睡吧,我觉得炉子隔我那么远,还不如你暖和。” “八月飞雪!老天必定觉得今岁有冤情!”丁年贵实在忍不住抱怨了。 杨景澄苦笑:“华阳哥哥死的那般冤,老天替他下场雪也是应该的。” “他走的就是条死路,你赶上黄鸿安那才叫冤的没处说理。”丁年贵试了试炉子的温度,在寒风凛冽里确实没有卵用,只能扑灭了炭火,钻进了被窝里,“嘶,被窝里怎么这么凉!” “我刚去上厕所了,人都冻透了好么!”杨景澄毫不客气的挨了过来,“好冷!要是许平安在就好了,我夹在你们俩火炉中间,一准不冷。” 提起许平安,丁年贵就来气:“在京里兴头的找不着北了,等下次见了他,我非弄死丫的不可!”他一个人又当丫头又当侍卫的,险些累到吐舌头。就如杨景澄所言,你陪着睡个觉也好啊!他们家世子的脚都快冻成冰坨了! 正在赶夜路的许平安大大的打了个喷嚏,一面策马狂奔,一面仰着头狂骂老天:“刚过中秋,下你娘的雪!特么的赶路冷死老子了!” “别骂了别骂了,越骂越冷。”张发财道,“再说也不是天冷,是我们跑马冷啊!” 跟在后头的沈雷更加委屈:“最冤的是我好么?关我什么事儿啊!我又不是世子的侍卫,我只是个看茶棚的!为什么要跟着你们出远门?” 许平安冷哼道:“当日我们一起南下的侍卫死绝了,换句话说就是你们丁头儿的嫡系差不多只剩咱仨了。你别去啊!他回来剥你的皮,不怪我不求情!” 沈雷一脸生无可恋:“不是,我们丁头儿那般惊才绝艳,手下就咱仨个小兵,像话吗?” 张发财看傻子似的表情看着他:“我们丁头儿才六品,怎么着?你还想整个东厂为他所用?” 许平安叹了口气,藏什么拙呢?往日藏拙混日子,现在好了吧!算上沈雷,四个人凑一块儿够干屁的!要不是宁江实在太远,他都宁可跑一趟宁江,连马桓带宁江卫,直接拖着一齐北上了。 不过也就是想想,宁江卫没有上头的旨意,谁敢轻易调动?又不是他们仨,现如同孤魂野鬼般。梁安权当不认得他,由他在外头游荡。毕竟他名义上已经调离东厂,叫章太后送给杨景澄做侍卫了。 搞死蒋兴利及其家眷后,许平安一琢磨,留京实在不像话,还是追他们世子去吧。于是带上张发财,顺手打包了沈雷,三人一并朝北狂奔。沈雷这颗东厂暗子好端端的消失,上头亦无追究,许平安便知那老阴货梁安八成也是这个意思。你特娘的不能直说!? 雨雪天,三天两夜八百里,身手最差的沈雷差点累哭了。不等他哭出来,却是许平安见到了蜷在棉被堆里,瘦的脱了形的杨景澄,登时红了眼圈。 “世子,属下无能,让您受苦了。”许平安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自责。 杨景澄抬头看了看他与张发财,心里亦是涌上了酸涩:“裘有根死了,你们知道了么?” 丁年贵沉声道:“我知道,我审过黄鸿安。” 杨景澄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下去,朝夕相对了两年的贴身侍卫,如今只剩寥寥三人,让他如何不伤感。尤其是裘有根,明明可以平安无事,却为了他,不顾一切的冲杀出来。多日以来,他没提过裘有根,并非遗忘,只是不敢提。生怕自己说出他的名字,就会落下泪来。 许平安见状,又倏地笑了,世子还是那个世子,一点没变。他没上没下的在杨景澄脑袋上撸了两把:“放心吧,我们会好好活着的。活到您看着我们厌烦为止。” “你说的,”杨景澄略略振作了些许,“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许平安爽朗一笑,“做不到我下辈子给您家当狗!” 杨景澄当即笑出声,应道:“好。” 第342章 抵达    九月初三日,历经艰难险…… 九月初三日,历经艰难险阻的杨景澄,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朔方镇。朔方之雄壮,不必赘言。只说今日那场暴雪,就让长居京中的武德卫齐齐骂娘!也得亏是差不多到地头了才下,不然非得困在路上不可。 一行人匆匆对了勘合印信,排队进城。杨景澄想探个脑袋出去看街景,却被丁年贵粗暴的摁了回去。杨景澄最厚的衣裳也只是寻常棉衣,当日青黛她们出门时,以为大毛衣裳会随后送来。谁曾想,先等到的是永和帝命杨景澄即刻北上的圣旨。 -- 第593页 因此,此时杨景澄几个着实穿的单薄。恰逢朔方下雪,丁年贵更不敢让他作死了。 好容易一一核查进了城。就有个不知名的官员,十分和气的出来迎接。武德卫区区三千人,搁在官道上浩浩荡荡,进了九边这等动辄十万大军的地界儿,着实算不得什么。三言两语间,朔方镇的官员便腾出了个小营地,用来安顿武德卫。 至于杨景澄等人,自有另一群人前来,领着他们往总兵府里走。边疆天高地阔,总兵府也修的很是威武。马车路过大门未停,直拐到东门,长驱直入,径直越过了二门,至一座小院门前方才停下。 丁年贵与许平安彼此对望了一眼,不等人开口,又有个小厮小跑过来,躬身向车内的杨景澄行礼,口齿伶俐的道:“奴才陈姚,是总兵遣来伺候公子的。我们总兵说,公子一路辛苦,家中已备好热水与饭食,请公子先作修整,明日再见面不迟。” 张发财脸色微变,在杨景澄耳边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康良侯与华阳郡公不睦,公子千万小心!” 杨景澄笑了笑没说话,掀开车帘,便往外走。然而风流姿态不过一瞬,帘外寒风呼啸,杨景澄当场被冻的连打哆嗦。还是逐渐习惯了照顾病人的丁年贵眼疾手快的抄起个棉被,将他整个裹住,才勉强挡住寒风。 小厮陈姚没有半点笑话的意思,无比恭敬的引着杨景澄一行往屋内走。杨景澄挑了挑眉,觉得许多事,即将水落石出了。 推门而入,一股暖风袭来。堂屋当中有个大大的火盆,烧着极旺的炭火。杨景澄站在火边,扫了眼屋内的景况。很常见的北方屋舍,当中一间正屋,西边卧房,东边书房,并带有两间小耳房。 不必陈姚介绍,杨景澄自家便能走到东耳房,寻到了水汽氤氲的浴室。与京中不同的是,此地的浴桶为铁质,好似口大锅。锅底有灶台,想是能在外头加柴禾烧水,以保寒冬腊月里洗澡不冷。 北边苦寒之地,冬日里能三五不时在自家泡个热水澡的,怕也只有总兵府这等地界了。 跟进来的陈姚,手里抱着一大包袱衣裳,随手放在了浴桶边的架子上,低眉顺目的道:“公子,可要奴才伺候您沐浴更衣?” “不必。”丁年贵断然拒绝,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切生人,都不允许靠近杨景澄,这是他的习惯。 陈姚没说什么,把澡豆手巾等物指给了丁年贵后,从善如流的退出了东耳房。许平安与张发财同时松了口气,对外人防备,已成他们的本能。如今康良侯态度不明,他们自然不敢放松警惕。 杨景澄满打满算,养伤不到二十日。路上各种颠簸,伤口不知裂开了多少回。此时再渴望,都是不能洗澡的。只好在丁年贵等人的帮助下,尽可能的清理了一回。顺势坐在温暖的浴室里,让丁年贵给他换药。 最浅的鞭伤已经结痂;手指上的伤口,亦渐渐愈合,纵然暂不能拿笔,不方便吃饭,总归无甚大碍;要紧的是脖子上被木枷压出来的伤口,路上反复发作,此刻还不停的渗血与渗脓,杨景澄的虚弱泰半来自于此。 小心翼翼的重新换过干净的布条,又穿上了陈姚预备的厚实衣裳。许平安几个已经匆忙洗了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过来,对丁年贵道:“你去洗漱吧,公子交给我们看会儿。” 杨景澄好笑道:“我又不是孩子。难得有热热的水,你们泡一泡去去乏多好。围着我转作甚?” 许平安笑道:“我没吃饭,饿着呢,头儿你快着些。您老不出来,我们公子定不肯先开饭。” 丁年贵看着杨景澄的伤便心情不好,刚换了药的他脸色阴沉,好似谁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也不搭理许平安的废话,自去洗漱。许平安本想搀着杨景澄出去,杨景澄却不肯动。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丁年贵,以及脱掉衣裳后,他后背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一日,章首辅的人突袭,箭矢当空射来,丁年贵把他护在了身下。重伤断后,而后几千里奔波。重逢后,不眠不休的对他悉心照料,以至于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丁年贵亦是满身的伤痕。他同自己一般,贫血、畏寒,却什么都没说。 杨景澄垂下了眼,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人如此善待。可正因这份不值得,能窥见丁年贵多年来,到底委屈到了什么地步,才觉得自己的一点微末善意,便能珍贵到让他不惜以命相护。 或许他的父亲曾经的确草菅人命、为祸一方。但杨景澄始终觉得,稚子无辜。便是要以株连去震慑贪污腐败,也不该把一个孩子折磨到此般地步。 未经历过刑罚之前,杨景澄只知道丁年贵等人曾活的艰难。直到带刺的鞭子甩到了自己身上,他才切实的感受到那有多疼。而丁年贵身上密密麻麻交错的鞭伤、刀伤、乃至烫伤,光是想一想,便疼的几欲昏厥。 杀人不过头点地,非大奸大恶之徒,何必如此? 丁年贵的速度极快,不等杨景澄回神,他已拧干了头发,衣裳整齐的走了过来。杨景澄连忙打叠起精神,几个人一同走出东耳房。陈姚早在书房的炕桌上摆好了饭食。好久不曾正经吃过饭的几个人,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恨不能狼吞虎咽。 将杨景澄安顿在上首,许平安几个连忙踹了鞋子上炕,美滋滋的催促道:“公子,快吃啊!” -- 第594页 杨景澄看着自己依旧被包成蚕茧般的双手,没好气的道:“吃个屁,我拿不了筷子!你们先吃,吃完帮我一把。” 陈姚忙赶上来道:“奴才伺候公子吃饭吧。” 杨景澄无奈的点了点头,他如今至多能捧着粥碗往嘴里倒粥,甚自己动手拿碗筷是想都别想的。心里又把黄鸿安骂了个百八十回,恨不能再把人从地里刨出来挫骨扬灰。干点什么不好!非要跟他手指过不去。害他二十多岁的人了,吃饭全靠人喂,像话么!? 他却不知,黄鸿安哪还有全尸?早被当日怒极的丁年贵砍个稀烂,与挫骨扬灰也差不离了。留在京里的蒋兴利更惨,许平安刀法不如丁年贵,盖不住东厂条件好。刀是好物,抢救的药品亦不少。蒋兴利硬生生的被吊了十几日方咽气,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千刀万剐。 且东厂何止这点手段?兰贵一声令下,蒋黄两家人,皆是从小的开始行刑。父母眼睁睁的看着心肝宝贝被百般花样的折磨,耳边是孩子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不等自己受刑,已然痛不欲生。 蒋兴利更是一边自己挨刀,一边看着最宠爱的孙子被烙铁生生烫死。满脸的鼻涕眼泪,也不知是哭给自己,还是哭给儿孙。 这一切,许平安与张发财皆默契的没与杨景澄细说。论起蒋兴利,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活活弄死。家眷们好似不存在般,提都不提。杨景澄自家本就精神不大好,又满脑子推演章太后的算计,还得抽空想想颜舜华与未曾见过的女儿。确实不记得追问蒋兴利的家人下场了,叫许平安与张发财乐的轻松,省的再编谎。 康良侯命人预备的晚宴很是丰盛,许平安几个一顿胡吃海喝,也不过将将吃完。杨景澄倒没吃多少,太医虽没跟来,他却老老实实的记得医嘱。哪怕对着满桌的诱惑,依旧只挑了几样清淡的菜蔬,吃了个八分饱便罢。 伺候他吃饭的陈姚眼里闪过了一丝精光,表面不动声色的道:“公子,这道香烤小羊排,用的是咱们朔方本地的滩羊,烤出来鲜香扑鼻,入口柔嫩软滑,您再尝一口?” “不了。”杨景澄解释道,“烤物多有香料,先前太医说了,忌香料。劳小哥上覆侯爷,改日待我好了,再领侯爷美意。” 陈姚忙道不敢,又劝了几道菜,杨景澄皆含笑拒绝。陈姚心中默道:这可不像被饿了一路的人。 其实杨景澄不是不想吃,啃了一路的窝头,凭谁见了正经的肉菜馒头,都忍不住流口水。但这里是康良侯的地盘,他必须克制,好让自己尽快康复,再做旁的打算。似他如今这般,坐都不大坐的稳,谋划反攻之类的,更不必谈了。 不止杨景澄,丁年贵亦极为克制。他统共只吃了个鸡腿,并一些炖萝卜。只因素食吃久了的人,猛的吃的过于油腻,容易闹肚子。按他原先的身体,大抵无事。如今么……还是仔细为上。 陈姚认真把几个人的特征记在心里。饭毕,又帮着伺候杨景澄洗漱。待到杨景澄上床休息,他那侍卫直接把他往里赶了点儿,自觉躺在了他旁边,且佩刀搁在了床头能随时拿到的地方,不由暗自点头,确实谨慎! 吃饱喝足的杨景澄沾枕即眠,靠在床头的丁年贵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姚:“小哥还有甚吩咐?” 陈姚唬了一跳,忙低头道:“不、不敢。奴才想问,奴才再哪值夜比较方便。” “你没地儿了,自去睡吧,这里不必你伺候,有我们呢。”许平安一屁股坐到了卧房的炕上,他的背后是南沿的大窗;张发财拖了个软塌,横在了厅与卧房之间;而沈雷,则随便用两个板凳,架了个简单的铺盖,堵住了西耳房的入口。 四个人形成两层守卫,把床铺靠内的杨景澄,护了个严严实实。 陈姚心中一凛,不敢再逗留,规规矩矩的退出了屋子。一夜无话。 第343章 殿下    杨景澄次日早起,并没有见…… 杨景澄次日早起,并没有见到康良侯。就好似他故意晾着杨景澄一般,这一晾,便足足晾了半个月。期间好吃好喝伺候着,衣裳也送了几套保暖的皮裘,但不允许他出院子,亦不许有人来见他。 今日饭菜依旧丰盛,陈姚带着几个眼生的小厮,里里外外忙碌着摆饭。杨景澄忽然笑问:“小哥,天气寒冷,可否上一壶酒,与我们暖暖身子?” 陈姚怔了怔,忙解释道:“朔方乃军事重镇,轻易不许饮酒,请公子见谅。” 杨景澄笑眯眯的道:“军营内自是不许随意饮酒,以免醉醺醺的,遭了敌军算计。可我们又不是将兵,打仗轮不到我们头上,喝点酒又有甚妨碍?难道整个朔方镇内的百姓,也是不许饮酒的不成?” 陈姚为难的道:“这个……奴才做不得主。” “那你去帮我问一声儿。”杨景澄意有所指的补充道,“放心,我不喝,只给我这几个兄弟喝。” 陈姚明显的松了口气,低低告了声罪,带着人拎着空盒子出去了。张发财心直口快的道:“好公子,您好端端的要甚酒?知道您是好心,可我们黑心肠的头儿一准不许喝。看得见喝不着,那才难受哩。这酒不要也罢。” 沈雷扶额,这憨货到底怎么混进东厂的?话说咱东厂不是查案的地界么?你怕不是跟五城兵马司掉包了吧! 张发财左看看,右看看,忽觉有什么不对。直到杨景澄不厚道的笑了起来:“你再仔细想想?” -- 第595页 张发财赶紧闭嘴,闷头扒饭。 过了一会儿,陈姚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正是一壶好酒,并有五个精巧的酒杯。看那酒壶的精致模样,差不多一人一杯,便到头了。 陈姚将托盘放在桌上,稳稳的斟了五杯酒,果然五杯之后,酒壶见了底。杨景澄笑对张发财道:“独你最馋酒,都给你喝吧。” 五杯酒,对张发财而言,不够塞牙缝的。他又看了看左右,发觉大家伙真的都不肯动,总算回过点味儿来了。双手捧过托盘,美滋滋的把五杯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陈姚没甚反应,见酒喝完,又端着托盘悄悄的退出去了。 张发财砸吧着嘴道:“这小子不简单。” “这屋里就你最简单了。”许平安毫不留情的抨击。 丁年贵笑问杨景澄:“可试出来了?” 杨景澄笑而不语,挟起一筷子萝卜干丝,送进嘴里嚼着。康良侯是让他静养,还是软禁,用一壶酒一试便知。陈姚先前不肯给酒,非得他说不喝,方端酒进屋。可见康良侯正在一面观察他的心性,一面盼着他好生养病。 半个月无人打搅,杨景澄恢复的速度惊人。除却脖子上的伤还有些小麻烦,其余地方只剩疤痕再无异常。每日的老母鸡红枣儿汤,也让他的脸颊迅速丰腴,并渐渐有了血色。光凭桌上每道菜里,恨不得都塞几颗大红枣的做派,杨景澄便知康良侯的善意了。 咸香的萝卜丝,咬在嘴里嘎吱嘎吱的响,如同杨景澄此刻欢快的心情。一路上他想了数种游说康良侯的法子,皆无十足把握。如今看来,康良侯竟不用他费心思,只恨不得把一腔真心端到他面前,让满心想着报仇的杨景澄如何不喜?唯一要担忧的是,康良侯所求,他是否给的起。 想从侯爵直奔公爵,杨景澄是不在意的。所谓勋爵,不掌实权,一年到头无非多些禄米,实属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但,执掌朔方的康良侯本身已有实权,倘或他想再进一步,杨景澄便无法承诺了。不独要防备武将,还有他现即使上位,亦无实权的问题。 不过双方既未面谈,胡乱猜度也无用。这不比对章太后的揣摩,他至少是与章太后打过交道,略知她秉性的。康良侯则不然,他除了一个名号,一无所知。康良侯府的蔡仪胆小如鼠,带兵打仗纯属废柴,可不代表康良侯也是个草包。能稳稳守住朔方几十年,说他没本事,当真鬼都不信。 既有本事,少不得打叠精神应对。他现已康复大半,想来面谈的日子不远了。 杨景澄猜的没错,就在九月十八日的清晨,陈姚掀帘而入,一如既往的谦恭神情,说的却是:“公子,我们侯爷想见见您,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丁年贵抱着刀,倚在门上问:“是他来见我们公子,还是唤我们公子去见他。小哥你可得讲清楚。” 陈姚当即被噎住。 “你别逗人家小孩儿。”杨景澄笑道,“陈小哥且稍等,我换上大衣裳便去。还得劳烦你带路呢。” 陈姚不动声色的挪开了两步,靠近了杨景澄,同时远离了难缠的丁年贵。丁年贵看的好笑,在旁人的地盘上,他身手再好,也是个送菜的。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怎会为难主人家的小厮。何况这个小厮,到底是奴才,还是监视他们的探子,可就不好说了。 杨景澄自打出仕以后,便改了过去公子哥儿早起腻腻歪歪的毛病。三下五除二的穿好大衣裳,又在陈姚的服侍下,裹上了件狐狸皮的披风。遂利索的领着四个侍卫,跟着陈姚出了门。 朔方依旧在下雪,杨景澄踩在冰雪上,心情是说不出的畅快。先前病怏怏走不动道儿的日子,他可真是受够了。眼下总算不必人搀扶,能自家迈开腿行走了。重病过一场方知,身体康健,万金不换! 陈姚在前不疾不徐的领着路,杨景澄便也不紧不慢的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康良侯的总兵府。府内屋舍极多,小院一个接着一个。但都很是朴素,不独没有京中的雕梁画栋,连门上挂着的厚重帘子,亦无甚花色,只有素净的青布面子。乍一眼看去,不像公侯府邸,倒向寻常农家富户。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巷道的杨景澄眼前豁然开朗。总兵府正前方的演武场堪称辽阔!场内少说有几十号人马在对练,那热火朝天的气氛,让年轻的杨景澄,顿感热血沸腾! “公子,我们很快便到。”陈姚见杨景澄停下了步伐,出声提醒道。 杨景澄有些不舍的挪开了眼,朔方有着宁江卫不曾见过的粗犷与彪悍,这无疑更符合杨景澄对武将兵丁的想象。金戈铁马、大漠烽烟,那方是男儿驰骋的疆场。宁江卫那点小打小闹,在骑兵对抗跟前,着实有些不够看了。 但,杨景澄不是来巡查的。他不能让康良侯久等。不必陈姚催促,他加快了步伐,三两下跟上了陈姚,接着往康良侯那处走。又穿过几重屋舍,他们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地头。 正房五间,正是公侯府邸的规制。杨景澄便知,此乃康良侯日常起居的正房了。只是门前守着的并非娇俏的丫头,而是身形魁梧、皮肤粗糙、脸上冻出了两坨红色的汉子。左边那汉子见了人来,伸出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随手一扯,便亮出了大门。 杨景澄:“……”康良侯不怕冷风灌进去的么!?为了避免屋里的热气溢散太多,杨景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人冲进了屋。屋内很空旷,这是杨景澄对总兵府正房的第一印象。 -- 第596页 与绝大多数正厅一般,此处亦是上首两个座位。但两侧却有不同,足足十六把椅子,竟不显逼仄,可见屋舍之大,与京中的寻常公侯府邸,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守门的兵士不在乎热气不热气的,如此宽阔的屋舍,没有客人时,便烧了炉子,也是极冷的,如何掀帘子自然不要紧了。 陈姚没在厅内多做停留,而是领着杨景澄右拐。掀帘子进了常做书房的东间。暖风袭来,杨景澄总算找到了点熟悉的味道。 “侯爷,杨公子来了。”陈姚进门,规规矩矩的朝炕上的男人躬身行礼。 杨景澄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人同时向他看来。老人的眼睛很小,长相更是寻常,五官凑到一处,便有一股尖酸刻薄的小气劲儿,与常人想象中的武将相去甚远。但杨景澄知道,这正是朝中知名的边疆大将康良侯。 二人第一次见,康良侯赞赏的上下打量着杨景澄。生的好的人占便宜,哪怕杨景澄此刻的精神气不足往日的十分之一,也能分辨出他的好模样。只粗略一眼,康良侯便在心里盘算着自家哪个孙女可相配了。 然而,他还没盘算清楚,二人便双双僵在了当场! 杨景澄已被夺爵,两个人该如何见礼!?宗室见官大一级,但成年后依旧无职无爵的宗室,本朝已经一百多年没出现过了!偏偏杨景澄现就一庶民。庶民见了侯爵,那是得正儿八经磕三个响头的! 康良侯刚挤出来的笑容渐渐消失,见了昔年的瑞安公世子,自然得他出门相迎,而后恭敬行礼,再等杨景澄答礼。可如今让他一个侯爵,对着庶民行礼,老脸上的确有些挂不住。可若果真把杨景澄当成庶民,他康良侯怕不是想带着全家老少一块儿升天! 杨景澄定了定神,他没有随便朝人下跪的习惯。但介于自己如今庶民的身份,于是他拱手朝康良侯作了一揖:“晚辈杨景澄,见过侯爷。” 康良侯忙不迭的避开,口里连称不敢。他发现杨景澄无论什么礼,他都不敢受,因为他今日受了礼,翌日非得被章太后摁死不可。 娘娘啊!康良侯无比悲愤的想,您就不能把您的大孙子的爵位先整回来么!?哪怕挂个最低品的男爵也好啊!不然您让臣下的日子怎么过啊! 二人正尴尬间,忽听一声轻笑。随即帘布一晃,走进来了器宇轩昂的武将。只见他头戴朱缨暖耳、身着甲裳,身材魁梧,发须皆白,宽额方脸,双目炯炯有神,恰是那书上画上活脱脱走下来的武将模样。 来人竟是原该在千里之外的陇原总兵宣献伯! 不待杨景澄眼中的惊愕之色散去,就见宣献伯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庄严郑重的道:“臣,陇原总兵韩运,拜见殿下!” 第344章 开眼   康良侯呆了,特娘的你堂堂宣…… 康良侯呆了,特娘的你堂堂宣献伯,居然如此厚颜无耻的吗!? 杨景澄也呆了,且不论宣献伯一来便朝他行礼,你一个千里之外的总兵官,大冬天的不抵御蒙古,跑朔方来是什么情况!? 还是丁年贵反应快,推了杨景澄一把。杨景澄方如梦初醒,赶忙上前,先去搀宣献伯。扶上宣献伯的甲胄,杨景澄肝都疼了。甲胄在身,是无法叩拜的,他单膝跪地,妥妥儿的大礼!咱篡位的能低调点儿么!? 宣献伯在杨景澄的搀扶下,顺势站起。他与康良侯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杨景澄,笑道:“多年未见,殿下长高了好些。只是太瘦了,可是伤势未愈之故?” “伯爷您别叫我殿下。”杨景澄先澄清道,“我已让朝廷夺爵,您又是长辈,唤我名字便是。”杨景澄年少时曾与回京述职的宣献伯见过一面,不过已有好些年了,宣献伯是否真记得他,可真不好说。 仔仔细细养了杨景澄半个月的康良侯险些怄死,在旁边阴阳怪气的道:“怎么?宣献伯府与瑞安国公府竟还有亲?” 杨景澄:“……”当着康良侯的面,实在有点不好说马桓是他武师父来着。 宣献伯却是听懂了,爽朗的笑了两声,又开始挤兑康良侯:“殿下养了半个多月不见好,你是不是没给请个好大夫?” 康良侯想撕了宣献伯个无赖!没好气的道:“他是外伤!又没发烧没着凉的,我们个破地方,有个屁的大夫。既你这么关心,怎底不在你陇原带个好大夫来?” 杨景澄:“……”传闻中的两个斗鸡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逮什么都能吵起来。二人宿怨已久,杨景澄又与他们不熟,劝是不好劝的,索性袖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好在宣献伯奔袭千里,不是来争意气的。二人吵了几句,便都罢了手。康良侯作为主人家,来请杨景澄上座。宣献伯都行过大礼了,杨景澄也不便再推辞,安生坐了。而后康良侯与宣献伯分宾主落座。 陈姚忙带着人上了茶点,康良侯挥了挥手,屋内伺候的小厮们便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出。而后康良侯的目光落在了丁年贵身上。 机要密事,自来不许太多人知晓。丁年贵朝康良侯躬身作揖道:“下官东厂丁年贵,奉娘娘之命侍奉公子,非必要,不可擅离。请侯爷恕罪。” 康良侯神色缓和了些许:“既是娘娘的人,你随意吧。” 于是丁年贵站到了杨景澄身旁,又用眼神示意许平安出去。许平安二话不说,退出了屋外,却立在了帘子外头。而张发财与沈雷则走出了门,不远不近的站在院子内,看着窗前,警惕有人靠近。 -- 第597页 武将多半爽快,清场之后,康良侯也不绕弯子,先对杨景澄拱手道谢:“舍弟蔡仪承蒙公子相救,末将感激不尽。”顿了顿,他又道,“我在朝中素有些不好的名声,我也不想赖账。但一码归一码,我素来恩怨分明。公子既对我们家有恩,我定当竭力回报。天寒地冻,各处须得谨防蒙古袭击,不便派人护送公子回京。公子且在此安心小住,待来年开春,我必替公子讨个说法!公子以为何?” 宣献伯不耐烦的道:“恁的废话多!我性子直,实话实说了。长乐那小子上位,从大了讲,天下苍生都要不好了;往小了讲,他是章鸿祯那厮的人。他们文臣一向不把我们武将当人,叫姓章的把持了朝堂,我们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您是郡公的兄弟,亦是武将出身,旁人我不晓得,横竖我支持您。我的话放在这儿,只要您日后别太偏向文臣,便是把我过河拆桥了也不要紧。殿下若答应一声好,从今往后,您指哪我打哪,绝无二话!” 康良侯脸都绿了,你干脆直接说你想造反得了! 杨景澄哭笑不得,只好先回宣献伯的话:“伯爷,咱们八字还没一撇呢。”到了此时,杨景澄也不矫情的说自己不想篡了。 宣献伯嗤笑:“外有武将,内有娘娘,您八字两撇都齐活了。无非是冬季里苦寒,蒙古活不下去了便要南下抢钱抢粮,我们走不开。待开了春,他们得回家放羊,没空侵扰我们,我们各点些兵马,横扫过去。靖南伯那小子还敢拦我们不成?便是敢,他也不想。您不晓得,梅文寿是他极看好的后辈,就同当年赵敬一样,那是轻易不让卷进纠纷里头的。他把人派给您,他那司马昭之心,也就路人皆知了。” 提起赵敬两个字,康良侯的脸又绿了几分。 哪知宣献伯半点面子都不给,冷哼一声道:“你耍个屁的脾气,老子好心好意的让你家小子跟在他屁股后头捡军功,你那不争气的小子不但不领情,居然还敢阵前叫嚣!这等混账,换成我早关在家里活活打死了,省的在外丢人现眼。” 康良侯的火气腾的暴起,喝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试试就试试!”宣献伯半点没有在别人地盘上的自觉,“你看看人家章鸿祯,别说个奴婢养的庶子,正子嫡孙照样砍的利索。”宣献伯的鄙视之情溢于言表,“就凭你这样儿的,不过仗着是朝中无人,才让你掌了朔方。要不然,呵呵。” “我槽你大爷!”康良侯暴怒:“你们家的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混!我当年就是太抬举你了,才托的你的情。你没把人照应好,你还有理了!” “照应有个屁用!”宣献伯冷笑道,“朝廷没照应你们家蔡仪吗?你们家人废物,老子能怎么办?把他供起来?” 康良侯被宣献伯一记暴击,涨了个满脸通红。今岁蔡仪的丑态,在有心人的宣扬下,传的九边尽知。再加上当年他那被赵敬砍了的倒霉儿子,蔡家无人的故事,已成九边笑谈。 最可恼的是,前日蒙古有个小部落来抢粮,便在城下肆意嘲笑蔡仪被流寇吊起来打。险些把他气到中风。要不然他也没那么快倒向杨景澄,再不混个宠臣当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宣献伯占了上风,洋洋得意的扫了死对头一眼,方掉头来同杨景澄说话:“臣冒昧问一声儿,殿下可识兵法?” 杨景澄笑道:“我若说不识,岂不是坠您老的威名?” 宣献伯哈哈大笑:“赵敬那小子不错吧!?” 杨景澄认真点头:“五百对数万,虽是流寇,亦可名传史册了。伯爷教导有方,晚辈深感佩服。” 宣献伯更加得意,笑过两声,又忍不住刺了康良侯一句:“要不是这货耽误了他,叫他守个重镇都使得。依我说,雁门镇那厮同章家眉来眼去的,将来咱们把他撸了,换赵敬,一准守的好!” 康良侯的肝也开始疼了,宣献伯真的不要脸的啊!国朝传承上百年的伯爵,能不能别跟市井流氓一个样儿!?咱们旧家的气度还要不要了!? 赵敬总归是康良侯心里的一根刺,杨景澄见康良侯神色不虞,连忙对他拱手道:“侯爷,我千里迢迢来叨扰,已是给您添了麻烦,原不该再提甚为难事。只是原先小时候儿,并不知赵敬将军与您的恩怨,偏生他又教导我多年,且在宁江时及时调来宁江卫救我一命。着实师恩如山。 而今,我有幸见到侯爷,虽不合时宜,却依然想替他求个情。恳请侯爷恕他当年无心之过,且饶过他一回。将来有缘,我定带他来您跟前磕头认错。如何?” 康良侯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公子,您为了个奴才,低声下气的求人,值得么?” 杨景澄怔了怔,随即笑道:“他纵然曾沦落为奴,可他尽心竭力的教导过我,我便不能以奴才视之。不然我岂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宣献伯眸光一闪,与康良侯对望一眼,神情皆严肃了起来。似他们这等镇守边疆、几十年屹立不倒的角色,每日睁开眼,便须得思考如何外战蒙古、内防文臣的边陲武将,怎可能真的粗鲁直爽,毫无心机?心直口快只是表象,心思深沉方是本质。 在奸细纵横的边疆,看人精准,亦是他们千锤百炼出的看家本事。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他们与杨景澄没打过交道,再多的调查,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这个人是否真的值得结交?可结交到什么地步?皆要实实在在的接触过,方能下定论。 -- 第598页 杨景澄受重刑时不肯下跪,见了康良侯不愿行礼,证明他即使革职夺爵,傲气依然;可他又肯为了妻子向小人屈服,亦肯为了个武师父向康良侯求情,可谓重情重义到了极致。 九边武将,远离中枢。他们最害怕的是什么?不是帝王心狠,不狠无以驭九州;而是担忧亲手扶上去的帝王没良心,担心他们兔死狗烹、翻脸不认人。 宣献伯与康良侯,皆不知杨景澄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至少此时,他的重情重义,打动了人。 康良侯倏地轻笑出声,意味深长的道:“殿下,您的想法……着实让臣开眼界了。” 第345章 问鼎    宣献伯似笑非笑的看着麻溜…… 宣献伯似笑非笑的看着麻溜改口的康良侯,接着毫不客气的把死对头甩到了一边,笑呵呵的对杨景澄道:“古语有云,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臣以为,出了这道门,暂时称呼您为公子更合适,殿下您看呢?” 康良侯:“……” 杨景澄笑道:“古语还有云,君子慎独。称呼上,二位还是谨慎些为上。” 宣献伯笑着点头称是,随即,他敛了笑,郑重的道:“娘娘此前有密旨,我们算是知道了娘娘的打算。公子的心意,我等却不知晓。不知公子可否赐教?” 杨景澄听了此话,不由踟蹰。他心里压了太多的想法,却无法判断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因身边没有正经的谋士,于是他的视线,不得不飘向了侍立在旁的丁年贵。 宣献伯人老成精,这一眼,他便知丁年贵绝不止侍卫,不可等闲视之。再想想他的来历,顿时心中一凛,这是章太后的心腹之人!所谓天子近臣,往往位卑而权重,倘或拿他的品级待他,八成得被他埋进沟里。 通过短暂的接触,宣献伯大致摸清楚了杨景澄的脾性,觉得这小家伙和软了点,看不出甚雄才大略的胚子,但人是挺好相处的。可他旁边的侍卫,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全程面无表情,是个什么脾性,或许康良侯有点数,他自己却是两眼一抹黑。再谈下去,恐怕要吃亏。 于是,宣献伯当机立断的道:“是我孟浪,公子勿怪。” 杨景澄却没顺势含混过去,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了宣献伯与康良侯两人。流放到了边疆,是生是死,取决于康良侯是成为他的臣下,还是成为他的仇人。而他想要拉拢康良侯的关键,在于他们的利益是否能达成一致。 沉吟了片刻,如今一无所有的杨景澄,终是说出了心里话:“我想报仇。” 杀父害兄之仇!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丁年贵的回归,当日京中的种种,渐渐展露在杨景澄面前。就如宣献伯能清楚的知道,章士阁乃章首辅自家所杀一般,华阳郡公到底死于谁手,他父亲瑞安公到底是在谁的推波助澜下倒在了大街上,在漩涡中人的心里,早已不是秘密。 章鸿祯固然不共戴天,但御座上的帝王,亦是凶手!杨景澄的仇家不止在庙堂,更在金銮之上! 何况他好端端的局外人,被迫成为众人棋子,正来自于永和帝的私心! “我从不与蝼蚁计较,我的刀,只会砍向幕后真凶。”杨景澄看向对面的两位勋贵,一字一句的道,“尔敢否?” “哈哈哈哈!”宣献伯大笑,“好,您带种!我跟您干了!”宣献伯府与国同长,盘踞京中百余年。他虽在边疆,却自有消息渠道。从华阳郡公遇害时起,京中的消息便不断的往陇原汇聚。其中就包含了杨景澄的全部信息。 在他印象里,杨景澄仁弱有余,威望不足。对边疆武将而言,皇帝仁弱,倒无伤大雅。比起仁弱,他们更讨厌固执刚愎,偏又无长才之人。仁弱了,大不了把他当庙里的菩萨,宦海沉浮,各凭本事。固执刚愎则不然,一如永和帝,但凡他仁弱的放任华阳郡公做了太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境地! 宣献伯与康良侯还不同,康良侯和章首辅眉来眼去了多年,便是章首辅的提线木偶上位,也不妨碍他什么。宣献伯则是早年与华阳郡公颇有来往,一旦长乐那厮上位,单过往的信件便足以置他于死地。如若说康良侯倒戈杨景澄是为了更大的好处。宣献伯不惜千里而来,便是为了搏命了。 因此,杨景澄有气性,于宣献伯而言确是意外之喜!有气性的主上,他至少不会动辄犹豫不决。要知道,官场如战场,瞬息万变,绝大多数时候,由不得人迟疑。大开大合固然容易死,却更容易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杨景澄胆敢剑指帝王,凭这份胆魄,这场赌局,他跟定了! 康良侯的眼里也流露出欣赏。永和帝谋害华阳郡公,章首辅设局流放准太子,让人看得胆战心惊之余,亦难免生出仇恨。此时朝中诸人,除却吃了个满嘴肥肉的党羽们,余者对永和帝与章首辅的憎恨已至巅峰。 可憎恨总归会被时间消弭,磨磨蹭蹭,三四年后,当天下接受了长乐做了太子,华阳郡公已故多年的事实,杨景澄再想起势,便绝无可能有一呼百应的效果,更难以完整的继承华阳遗泽。 唯有一年之内,局势未定之时骤然反击,才能最快的稳定朝堂。尤其是,章太后尚在,她的威望,足以震慑宵小,让政权平稳的过度到杨景澄身上。 这也是章太后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让杨景澄备受委屈之故。天下谁人不知杨景澄的无辜?章首辅与新太子,连他这样一个生性风流柔和、鲜少与人不睦、对储位敬而远之、只知道跟在华阳身边撒娇耍赖的小世子,都极近□□刑讯,无论宗室与朝臣,何人不惧!? -- 第599页 他康良侯,就真敢把一切前程权势,寄托在章首辅的良心上?便是能,区区章鸿祯也配!?至始至终,心胸狭隘傲气十足的康良侯,就只忠于过皇家,只忠于过太后。章首辅?康良侯心中嗤笑,他算哪跟葱? 当日章首辅在朝堂上,与章太后据理力争,非要把杨景澄送往朔方,康良侯便足足笑了半刻钟方止。他固守边疆确实艰难,不想节外生枝,是以对朝中文臣之首客气些许,那厮还真敢把他当“自己人”。 康良侯心中闪过一丝怨毒,你家孙子坑我兄弟蔡仪的帐,老子还没跟你算呢!你特娘的就人五人六的使唤起老子来了?准太子落老子手里,老子还犯得着听你的? 可再保康良侯府百年辉煌的从龙之功,他何必绕弯子去问长乐那怂货讨?带着眼门前的清清白白的小世子自己去抢不更快!? 章鸿祯,你那脑子,给你妹提鞋都不配! 杨景澄观两位武将的神情,便知自己猜对了。永和帝年不到五十,至今活蹦乱跳,要等到山陵自崩那日,那可是猴年马月去了。待到那时,天下又将是什么光景?哪怕换两年前,也没人能猜到华阳郡公会死,重生归来的他,都错估了形势,遑论他人? 唯有真正吃进嘴里的,方算切切实实的好处。否则一切画饼,皆是枉然。可以说要不是时节不对,两位大将不敢给蒙古留下破绽,这会儿他们俩就得谋划着怎么入京勤王了! 康良侯沉思了良久,开口道:“韩运那王八犊子一天到晚装粗人,实则是个老阴货,不然我不至于老吃亏。” 宣献伯韩运:“……”你咋还当着老子的面骂我了呢? “我名声不好,全赖我的确是个直肠子。”康良侯没理会宣献伯,径直对杨景澄道,“我讨厌猜来猜去,横竖此处无外人。围墙上有人监视,窗外门口,想必除了公子的人,亦没生人敢靠近。” 顿了顿,他接着道,“加之韩运老王八偷偷跑上千里过来,也不是闲得慌,更不可久留。依我说,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便议定个章程出来。到时只需一个暗号,即可同时行动。” 康良侯环视一圈,连丁年贵都没落下,而后极认真的道:“姓章的不容小觑,跟他斗心眼,我们是不成的。唯有雷霆一击,一力降十会,直接将他碾成齑粉,方有获胜的机会。二位觉着呢?” 宣献伯淡淡的道:“除了老王八,其余我没意见。我们行伍中人,只信拳头。朝廷防备我们,亦在于此。公子日后可重用靖南伯,以节制边疆。却不能放下武功,任由文臣骑在头上。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缺一不可。但凡缺了哪个,江山难稳。” “少废话!”康良侯打断了宣献伯带着私心的话语,不耐烦的道,“你这些日后再提,今日先说正事。” “我也没什么正事儿。”杨景澄笑,“我同梅指挥使不熟,身边统共四个心腹。不说二位麾下的精兵强将,哪怕村子里的农民,多几个我都应付不来。” 说着,杨景澄笑容一敛:“我想当皇帝,但我麾下无人,二位有何锦囊妙计?不妨直言。” “好!殿下爽快!”康良侯拍桌笑道。 宣献伯想了想,点头道:“我不想跟靖南伯僵持,哪怕他假意迎敌,也是麻烦。须得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依我之见,索性等到三月里,派骑兵突袭,直捣黄龙!姓蔡的,你觉得如何?” “三月草长莺飞,骑兵不必带太多草料。可!”康良侯没意见。 “军事上我远逊于二位宿将,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何调兵遣将,我不便插言。”杨景澄正色道,“然谋权篡位不止要打仗,还有战后的安抚。我须得提前预备,侯爷能否替我打通京中通信渠道?我好与娘娘并一些熟人互通有无。” 康良侯心下大定,朗声笑道:“小事,我有一支专职送信的队伍,公子尽管拿去使,不必还我了。” 杨景澄微微一笑:“侯爷好意,却之不恭,在此多谢了。” 第346章 隐匿    三方达成一致后,接下来便…… 三方达成一致后,接下来便是调兵细节的商榷了。宣献伯与康良侯性格不同,行军布阵的想法亦不同。二者都想要实打实的从龙之功,那便都得出兵,既要一同出兵,少不得要先规划好如何配合。 二人唇枪舌战的辩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杨景澄半句插不上嘴。凭他学的那点皮毛功夫,碰上个甚京卫指挥使、都指挥使之流,还能说上两句。到了边疆宿将的跟前,离屁懂不懂,也就一线之隔。 既不懂,那便不多言,安静的在旁听着。打仗与治国一样,能听两位前辈坐而论道,实属幸事。听到中途,杨景澄索性起身,把守在门外的三个侍卫拎了进来,叫他们好生听听课,长长见识。 杨景澄的举动无疑大大取悦了两位宿将,讲的更起劲了。至后来,早已脱离了篡权夺位的范畴,直奔行军布阵的技巧去了。杨景澄悠哉悠哉的吃着桌上备的零食,心想,这二位别看平日里隔三差五的对骂,很多方面还挺惺惺相惜的。 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下来,宣献伯与康良侯皆觉爽快。原先他们各自守着一滩,难有正经交流的机会。何况往日各属不同的派系,真掐起来,那是生死仇敌,压根没心思关心对方在军事上的见解。 -- 第600页 而今因杨景澄,他们碰在了一起,从此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说得好的穿同一条裤子,至少别相互扯后腿。没有了敌对的意思,说起各自的心得来,亦颇有趣味。 于是二人话题一拐,开始说起了蒙古诸部的详情。杨景澄立刻放下手里的松子,认真听讲,不时提问。三个人就着桌上的茶点,直从天光说到了天黑。待陈姚重新摆上宴席,康良侯与宣献伯过往的那些龃龉,已随着一起痛骂蒙古,烟消云散了。 陈姚替桌上三人斟上酒,还不忘低声提醒杨景澄:“公子伤势未愈,小酌怡情,切莫贪杯。” 杨景澄笑对康良侯道:“你们家的陈小哥着实细心体贴,又知进退,实在难得。” 康良侯不以为意的道:“公子喜欢,送您好了。” 陈姚僵了僵,就听杨景澄忙不迭的道:“不了、不了,我家一大群,再带个贴心人儿回去,打小跟着的那几位非得哭倒长城不可。借给我用几个月,便十分感激了。” 听杨景澄如此一说,陈姚悄悄松了口气。他是康良侯府的家生子,父母兄弟皆在府里过活,好容易爬到了康良侯身边,勉强算得上心腹小厮,半点不想去别人家过活。 康良侯却有些失望,毕竟往杨景澄身边塞人,必定越往后越难。眼下让他带走用惯的小厮,日后君臣之间自然更亲近。不过既然双方都不愿,他也不便强求。 不想,杨景澄竟又道:“说起讨人,我倒真有个人想同侯爷讨要。” 康良侯挑眉,直接道:“我几个孙女长的还不错。” 杨景澄差点给呛着,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再则,我家有河东狮,我怕府上的小姐真打不过她。” 宣献伯大笑:“您是不舍得同甘共苦的娇妻受委屈吧?姓蔡的没眼色,我们别理他。” “老王八你闭嘴!”康良侯直接骂了回去。 杨景澄心累,赶紧拦住又要对骂的两人,单刀直入的道:“我想要个丫头,呃,是令孙蔡颖公子的屋里人包氏,小名唤雅琴的。不知府上公子是否肯割爱?” 站在他旁边的丁年贵怔住,康良侯与宣献伯也愣了。好半日后,康良侯试探着问:“挺漂亮?”心里却忍不住猜测,莫非杨景澄喜欢人妇?这可不大好办呐。 杨景澄摇头:“我没见过,只是故交之妹,当年沦落,幸得府上照应。此前意外探听到了下落,恰好今日见了侯爷,您又是个爽快人,我便直说了。” “原来如此。”康良侯好笑的道,“一个丫头,您打发个人,随口同我家小子要来便是。何必平白欠我个人情?” “横竖人情欠多了,不差这一桩。”杨景澄也笑,“我们明岁方回京,且先同您打声招呼。既是故交之胞妹,与我自己的妹妹差不多。做丫头实委屈了。只好先赖在您府上,混几个月再说吧。” 丁年贵垂下了眼,掩盖住了眸光中的情绪。家族零落,父母双亡。唯一的至亲落在康良侯府,却因身不由己,多年不曾去瞧过几眼。只因担忧自己瞧多了,便放不下。只得装作不在乎,不闻不问。 可仅存于世的至亲,又岂能真的放下?为奴做婢,朝打暮骂,诉不尽的委屈。丁年贵不止一次的期盼,待到时机成熟,必把人接回。不想,杨景澄此刻提了出来。 康良侯不是傻子,杨景澄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什么包氏便不能慢待。他心里无不遗憾的想,可惜是个屋里人。他对包氏没印象,但深知家里的规矩。一直没混上姨娘的,必定无生育。若生了蔡家的孩儿,可就真攀上“舅舅”了。可惜了啊! 宣献伯似没察觉到康良侯的遗憾,笑呵呵的道:“说起讨人,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康良侯冷笑:“滚。” “没找你,你说个屁!”宣献伯顶了回去,又笑对杨景澄道,“公子啊,您甚时把我们家赵敬还给我?您看我老天拔地的蹲在陇原守国门,连个贴心人都没有,您忍心么?” 知道宣献伯在开玩笑,杨景澄配合的笑道:“待我回京,立刻还您。现他困在宁江,不好动弹的。” 康良侯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其实赵敬之事,在杨景澄救了蔡仪时已然揭过。今日提起,不过是为了挤兑宣献伯,自己并没放在心上。再说,他儿子是有些不着调儿,堂堂将军沦落为奴十几年,也够本了。便是看杨景澄的面子,也不能再计较。 杨景澄公然认了师父,这段关系便难以遮掩。帝师啊……待杨景澄登基,封个正一品的太傅,都没人能说理。康良侯再跟人死磕,那不是找不自在么? 远在宁江日日忧心的马桓还不知道,一个硕大的馅饼,马上就要兜头砸他脑袋上了。听到杨景澄流放消息的他,正抓耳挠腮的想法子联系宣献伯,希望康良侯的这位邻居,能稍微照看一下杨景澄。谁能想到,此刻他心里想的这三人,正拢在一块儿喝酒呢? 三人边喝边聊,时间过的飞快。X时,宣献伯抬手举杯:“天色不早,公子身体不适,也该歇息了。今日这场酒,我喝的爽快。明朝我便要回陇原,现敬二位一杯,预祝我等明岁春来,旗开得胜!公子请随意,姓蔡的,你陪我干了!” 康良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爽快的亮了杯底,叫嚣道:“喝酒谁怕谁?明岁你给我等着,我拎着酒上你宣献伯府,喝到你叫我爹!” -- 第601页 宣献伯砰的放下酒杯:“好,我等着,看谁管谁叫爹!” 两位斗鸡又互骂了好一阵,才在杨景澄的劝说下彻底消停。宣献伯是个有分寸的人,既然明日要赶路,他便不再耽搁。与杨景澄道了个别,大步流星的朝总兵府替他预备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康良侯与杨景澄明日皆无事,要从容许多。陈姚拿来了杨景澄的披风,替他穿上。康良侯也裹了件狐狸毛的斗篷,一齐走到外头,缓步行在石板路上,亲自送杨景澄回房。 外头风大,说话得吃一肚子风。一行人沉默的走到杨景澄暂居的院落,康良侯也没进门,就立在门口道:“俗话说,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朔方虽是我的地盘,保不齐有探头探脑的。我们今日所议,是泼天的富贵,亦是要命的买卖。是以,公子且委屈在此偏院里。您进了朔方便石沉大海,纵然汤宏等人失望,章鸿祯却也摸不着门路。此乃迷魂阵,专等明岁他们往里跳坑的。还望公子体谅。” 杨景澄道:“我想给我奶奶写信。她年纪大了,我不放心她。” 康良侯笑道:“与娘娘的通信自是无碍,慈宁宫戒备森严,想探听其间消息,章鸿祯没那个本事。但您与夫人的通信便罢了,她那处只是个驿站,人来人往、跟个筛子似的。倒是有些似是而非的传言,可借她那处传进京里。” “那算了,没得吓死她。”杨景澄道,“她比我伤的重,且叫她好生静养吧。” 康良侯无可无不可,比起杨景澄时不时能传出驳杂的消息,还不如一潭死水让人更忌惮。至于章太后那处,他好吃好喝伺候着杨景澄,把人养的白白胖胖的,总得邀功不是?也就无所谓杨景澄自己是否写信了。或许,杨景澄的亲笔,更让章太后喜悦也未可知。 时候不早,康良侯没再逗留,利索的转身走出了院子。次日,院门封闭,一切闲杂人等不许靠近三丈以内,违者杀无赦!杨景澄与他的四个侍卫,便如在人间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踪迹。 寒流南下,京中飞起鹅毛大雪。永和帝拿着手中的密报,心里五味杂陈。杨景澄失踪了,难道,这天下真的要易主了么? 良久,他看着窗外一片素白的宫殿,倏地落下泪来,朕不该杀华阳啊! 第347章 求官    北疆十月,飞雪连天。不亲…… 北疆十月,飞雪连天。不亲身感受,不知何为边疆苦寒。杨景澄捧着杯热茶,站在门口看雪。只需片刻的功夫,指尖已是冰凉。 与此同时,轰鸣的炮火,震颤着大地。屋瓦上的积雪簌簌下落,把隐约的厮杀声,掩盖在了冰雪中。今冬大寒,蒙古牛羊死伤无数,只得南下博个生死。而朔方镇内的将兵,以血肉之躯固守疆土,却无充足的御寒衣物与粮食。 昔年兵部尚书吴子英巨贪,差点致使边疆哗变。而今吴子英早已尸骨无存,边塞的窘迫却没有好多少。裹着皮裘的杨景澄,在寒风中站成了一座雕像。 如若我来统御这天下,是否可保边境将兵之衣食充足? 三日后,敌军退、炮声止,朔方重归于寂静。在院中听了三日炮火的杨景澄也回到了屋内,摊开了信纸。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杨景澄此时的境地虽比不得诗文里的景况,却也相去不远。 康良侯曾答应替他送信,但他一直没写。直到一场防御战结束,他才提笔写道:“祖母一向安好?” 杨景澄常规问好之后,便把这几日的战事描述了一番。他是不能出门的,但丁年贵身手好,又善于隐藏伪装,与许平安二人,时不时摸出去探听些消息,以免杨景澄真成了聋子瞎子。是以杨景澄对朔方景况了解颇深。 又因丁年贵能看到的,并非官员间的统筹调度,而是实实在在的小兵们的困境。比起康良侯奏折上写的死多少、伤几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等文绉绉的话,要来的直接震撼的多。 无数的苦痛挣扎,在杨景澄脑海里交织。最终落于纸上,变成了他对章太后的质询:“千里堤坝,毁于蚁穴。放任朝中贪腐,固然能拉拢党羽,从而立于不败之地。然,一旦边疆失守,外敌长驱直入,贪官污吏可能为我杨家抵御刀芒?” “外敌之患尚远,而流民之祸已在眼前。”杨景澄下笔如飞,“徽州赤焰军,攻打县衙,势如破竹,直至府城王英芳坚守,方顽抗到宁江驰援。可天下府县,能有几处可固守数日不倒?缺衣少食的将兵,又有几人敢有忠心?” “水至清则无鱼,然水至浑则江山休矣。” “孙景澄,叩请祖母三思!” 杨景澄的家信,随着康良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仅五日便递到了京中。往年康良侯向章太后请安的折子繁多,这次稍厚些的信件,并没引起人注意,下头人直接交到了慈宁宫大宫女阿玉手上,由她分拣。于是,阿玉看到了一封措辞颇不客气的信…… 章太后从阿玉手里接过杨景澄的亲笔,一目十行的扫完,却是没有半分恼怒的模样,反而笑道:“还是这么个牛脾气。” 兰贵没看到信,觑了觑阿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咱们世子说什么了?”杨景澄虽夺爵,但兰贵却没改口,章太后亦没说过什么,他便知道,改了口才是作死。章太后压根就不认永和帝的判决。若非她心里盼着杨景澄有更大的出息,瑞安公次子敢袭爵,章太后能把瑞安公的爵位直接从公爵给削到男爵。 -- 第602页 章太后又把杨景澄的信看了一遍,笑呵呵的道:“拿纸笔来。” 兰贵麻溜的喊了小太监,在案几上摆好笔墨纸砚。章太后坐到案几前,却只写了一句话:“奶奶老了,日后你自己来管。” 而后,折好信纸,扔给了兰贵,命他发出去。半个月后,收到信的杨景澄,被这几个字直接噎了个跟头。老太太是不是忘了他家大孙子前几十年全在认真做纨绔,治国理事屁都不懂。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您倒是在信里教一教啊! 让他自己来管叫什么话!?朝中大员他认全了么他就瞎管!? 丁年贵看着回信,笑的直抖。好半日,笑尽性了的他方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娘娘必然也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人皆有私心,她做太后的,打理朝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否则何必扶您到台前?您质问她,确实有失公允。” 杨景澄沉下脸道:“她纵容贪腐是实情。” 丁年贵叹道:“或许吧。可正如娘娘回信所言,您不满意,您将来自己管不就好了?这么大个人了,老朝祖母撒娇,不像话吧?” 杨景澄一噎,他哪撒娇了!? “其实娘娘近两年来,真的变了很多。”丁年贵笑道,“都说人越老越固执,可娘娘不一样。譬如章首辅,我们冷眼瞧着,很容易发觉他走进了死胡同,但他自己没觉得。我至今都难想明白,他跟您过不去,跟娘娘过不去,到底为了什么?” “可人老了便是如此。”丁年贵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怅然,“原先我祖父在世是也是,越老越逞能。越逞能,则越糊涂。” 丁年贵没说两句旧事,很快岔开了话题,接着道:“娘娘则不然,她年纪越大,反倒越和软。至少,表现的越和软。” “一个人始终在变,那他就还有往前走的可能;反之,墨守成规,那他必定得走回头路。在我看来,章首辅,正是越活越回去的典范。”顿了顿,丁年贵又补了一句,“圣上也是。” 丁年贵的一番话,让杨景澄陷入了沉思。他印象里的永和帝,确非现在的模样。至少在章太后与章首辅的重压下,他依旧扶持了汤宏、于延绪等内阁高官。哪怕是青田郡公那混账,贪污闹到太后陵寝崩塌,章太后也没能迁怒整个梁王府。最终青田郡公夺爵,累及子孙而已。 而在杨景澄前世的记忆里,青田郡公的子孙,似乎还有复爵的。他约莫记得自己去吃过酒。想是永和帝又想方设法的,扳回了一点场子。 忆起前世,杨景澄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发现自己跟瑞安国公这个爵位简直犯冲。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到了他,连活两辈子,都没法儿继承祖业的!?当皇帝的概率比当国公的概率更大,这叫什么世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丁年贵笑道,“其实您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班底。汤宏、池子卿、彭弘毅,不都是将来可重用的么?尤其是池子卿,当初他防您如同防贼,但一码归一码,他为人刚正清廉,甚至连土地都没囤积多少,只让自家祭祀能够绵延,不至于让族人沦落为吃不饱饭的庶民罢了。比起汤宏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庄,心性不是强一星半点。您将来别记他的仇就成。” 许平安听不下去了,插嘴道:“依我看,某些人点评江山的语气,您不给他一个首辅当,那都对不起他的唾沫星子。” 丁年贵阴恻恻的道:“我倒觉得许大人适合统御东厂,以正如今的歪风!” 张发财不厚道的笑:“我觉得丁头儿说的对!” “对你个头!”许平安一脚踹在张发财的屁股上,“你想当太监,我今儿就成全了你!有种你站住,让你见识见识爷爷的刀法!” 杨景澄没理会几个活宝的打闹,都是精力充沛的汉子,镇日里叫关在个偏僻小院不得出门,一个个快憋疯了,叫他们发泄一下也好。坐在一旁,略想了想丁年贵的话,而后笑道:“我哥哥,到底是怎么在那污水塘似的朝堂里,挖出个池子卿的啊。” 丁年贵道:“郡公挖出来的多了,他眼光贼利,一逮一个准。实不相瞒,我原与屠方接触过。不过那时我志不在此,给混过去了。” 杨景澄惊讶道:“你差点就成了华阳哥哥的人?” 丁年贵好笑:“我先入的锦衣卫,后调的东厂。郡公是锦衣卫指挥使,我可不正是他的麾下?不止我,那俩废物不也是?就沈雷是我后弄进东厂的暗子,如今也暴露了。日后还请公子给他碗饭吃,省的饿死。” 杨景澄摸着下巴道:“我觉得……你确实挺适合做大内管家的。否则日后放你出去,我很不习惯啊。” “哈哈哈哈!”许平安当即爆笑,拍着大腿道,“公子说的对!我刀法不好,回京了我就去请我师父,保证切的干干净净,一丝后患都没有!” 张发财与沈雷也笑的直喘气,纷纷夸赞许平安师父的手艺绝佳,必不负众望。 擒贼先擒王,丁年贵懒得搭理许平安几个小角色,只上前一步,拧起杨景澄的胳膊反手一折,就把他整个人扣在了桌子上。 “疼!!!”杨景澄嗷的就喊了出来,他本来便打不过丁年贵,现还没完全康复,更不是对手了。丁年贵的手好似铁钳般,卡的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且力道之巧妙,绝对能让他疼的眼泪直飚,却不至于骨折。 -- 第603页 “你刑讯的手段用我身上过分了啊!”杨景澄哇哇大叫。 “我真要动刑,您还有功夫喊叫?”丁年贵凉凉的道,“我片了黄鸿安,您听见动静了吗?” 杨景澄当场认怂:“我错了,大舅子你可饶了我吧!” 丁年贵:“……” 许平安道:“咦?对了,我要是娶了咱头儿的妹子,那是不是与公子算连襟了?” 张发财道:“我觉得你去做大内总管的机会比较大!” “呵,”丁年贵冷笑,“大内总管没兴趣,锦衣卫指挥使还差不多。” 死活挣脱不了的杨景澄放弃了挣扎,毫无形象的趴在桌子上,无奈的道:“锦衣卫我要裁撤的,你去做锦衣卫指挥使那不是有病?” 此言一出,许平安等人齐齐愣住。裁撤锦衣卫!?为什么? 丁年贵却毫无意外的神色,淡淡的道:“养老。” 杨景澄崩溃了:“我没人使啊,你去养老?你讲不讲义气了!?” 丁年贵笑着放开杨景澄:“大舅子不就是用来养着好看的吗?” “不是。”杨景澄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我真没人可用。” “知道。”丁年贵也不再开玩笑。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道,“锦衣卫乃沉珂,您做不到连根拔起。把我放那儿,随着我老去,它也渐渐失了生机,不是更好?” 杨景澄愕然。 “何况,监听衙门总是要有的,您只是不喜欢他们肆意刑讯的手段。”丁年贵笑了笑,“大内管家当不了,给您当个暗管家,如何?” “你读过很多书,也很有见识。”杨景澄道,“我更希望你走到台前,而不是……”别人眼里的走狗。叫人害怕,却不叫人尊重。 丁年贵似听见了杨景澄的未尽之语,无所谓的笑了笑。旁人把他当狗有什么要紧,杨景澄把他当个人就够了。 第348章 郡主    朔方总兵府的小偏院,杨景…… 朔方总兵府的小偏院,杨景澄安安静静的呆在里头,几个月都没整出半点幺蛾子。不独没有幺蛾子,他甚至极少踏出房门。如此沉得住气,让康良侯不由又高看了他一眼。 而对杨景澄而言,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实在经历的太多。安静的呆在院子里看书,早非难事。况且,朝中景况纷乱如麻,正好趁机从头到尾,条分缕析的想一想。 哪些朝臣能留,哪些又是可以舍弃的。朝堂就似个大型的机关,环环相扣。坏掉的零件,并非扔掉即可,而是得想方设法的补足替代。譬如户部,便布满了章首辅的党羽。尽数清除出去,明岁的税收算不分明,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偌大的天下,那日都至少有几千上万桩糟心事儿。不依靠官僚分而治之,皇帝累死都干不完。然而一旦放权,贪腐必然应运而生。又有,现已不是国朝初年,天下百废待兴的时节。便说那土地兼并,豪强偷税漏税,转嫁税收给平民,继而加剧贫富分化,造成海量的无业农民,继而引发的种种烦扰。光是想一想,杨景澄便再没有了半点出门溜达的心情。 何况,他现在连操心朝政的资格都没有。想要日后过上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的倒霉日子,首先,他得先当上了皇帝再说。 为了保密,杨景澄也极少与章太后通信。看在众人眼里,他真的就好像消失了一般,比当年跟着许平安化妆北上时,消失的更彻底。连被风雪阻拦不得不滞留朔方的武德卫,都探不到半分消息。 朝中的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新春刚过,拖了半年之久的太子册封大典,终于拖不下去了。礼部以去岁收成不好、国库须得省俭的为由,扭扭捏捏的定了个很不隆重的典仪。永和帝不咸不淡,章太后索性告病没出席。新太子的册封着实憋屈。 章首辅这位铁杆的“太子党”亦有不满,倒不是冲着礼部,而是冲着太子本人。他想要个傀儡,但不代表他对太子一点要求都没有。外朝叫臣子轻视,内宫被太监欺负,这样的太子,且不说他自家脸上能否挂得住,横竖章首辅的颜面算是丢尽了。 即便是章首辅的党羽,那也是有抱负的。工部尚书徐立本早在择定太子人选时,与他分道扬镳,公然倒向了章太后。他的小舅子兼铁杆,户部尚书谭吉玉,养病归来后,亦对他稍有疏远。 至于刑部尚书康承裕、吏部尚书彭左卿等,在太子日复一日的毫无长进之下,竟渐渐的怀念起了华阳郡公。毕竟,一个真正泥塑木胎的太子,或能带给章家泼天的富贵,却也阻了旁人的希望。反倒不如个雄才大略的帝王,纵然要摇尾乞怜,那也是对着九五至尊的皇帝,而不是权臣。 说到底,能站在庙堂之上的人,任何一个皆可称人中龙凤。他们或在权势中迷失了本心,但傲骨犹存。表面上,他们依旧对章首辅恭敬有加,但内心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以单纯的利益聚在一起的党羽,自然会在利益相悖时离心离德。反倒是因志同道合而结交的朋友关系要牢固得多。《论语》有云,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说得有些虚伪,可即使是流寇,有纲领的与没纲领的,战斗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原先的帝党着实不大能打。偏偏就在章首辅取得碾压性优势时,摇摇欲坠的他们就是不倒。大家同朝为官,报团取暖、耍阴招使绊子、对人不对事、有事瞎捣乱的本事,个顶个的精熟。虽掰不倒章首辅,但也让其党羽好一阵焦头烂额。 -- 第604页 章首辅都有些想不明白了,华阳亡故,杨景澄失踪,永和帝只能负隅顽抗,帝党那帮人怎底还那么有干劲?没了主心骨,他们居然没散的么!? 章首辅不知道的是,主心骨华阳没了,可隐藏在幕后的章太后,成了他们新的主心骨。这是混迹了朝堂四十几年的太后,是昔年后党当之无愧旗帜与领袖。她不仅有极为丰富的斗争经验,更对章首辅党羽了如指掌。 唯一的缺陷是,党魁终究是要站在台前直面锋芒的。如今正在给杨景澄铺路的章太后,却不得不隐于幕后,以至于每每让章首辅占据上风,显得帝党宛如在垂死挣扎。 当然,如若杨景澄杀不回来,那他们也确实是垂死挣扎了。 永和四十四年二月,密信在官道上疾驰。陇原与朔方的通信,骤然密切。万全镇的英国公与都督府的靖南伯亦暗暗的调动起了手中资源。就在此时,章太后却突然宣召礼部侍郎朱明德,要册封杨景澄之女为郡主。 朱明德呆了,混了小十年礼部尚书,从未听过给个庶民之女封郡主的。他与杨景澄无仇无怨,私心来讲并不反对。然而,宗室爵位不同于民爵,无论男女,他的爵位皆承袭自父母。即,哪怕擢升,郡主之父,至少也得是郡王! 朝中高官何等敏锐,断定章太后想册封重孙女是假,想给杨景澄复爵才是真!听到消息的章首辅心如擂鼓,章太后从来谋定而后动,她此时忽然出招,难道是探听到了杨景澄的下落? 杨景澄,到底还活着没? 朝臣皆想知道答案,太子尤其想知道。太子曾作为华阳郡公有力的竞争对手,哪怕他的确无德无才,多年来在众人心中,亦是铁板钉钉的储君候选。倘或没有杨景澄横插一杠子,华阳郡公亡故后,他做太子,顺理成章。 偏偏有了个杨景澄,弄的他的太子位好似坐在火山口上,随时能被炸个粉身碎骨。若说此时朝上还有谁最恨杨景澄,那非太子莫属了。也正因为如此,章太后当初吩咐属下,让梅文寿在路上难为杨景澄时,慈宁宫的人掉头就去教唆太子,轻轻松松让太子背了个黑锅。 此时章太后的举动,于太子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 然而,章太后的目的,却不在太子,而是,她想借此机会,最后一次确认,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 不出意外的,为了杨景澄之女是否有资格册封郡主,朝堂上开始了激烈的辩论,这场火甚至烧到了民间,引的读书人引经据典的四处吵架。口水仗蔓延开来,越吵越凶。直到有一日,京城一家有名的茶楼里,忽有个穿长衫的青年泣道:“若那青天大老爷般的公子做了太子,这场架何须再吵?” 全场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也就在此时,茶楼上的说书先生快板一甩,悠然道:“那我今日,便讲一讲徽州民变的故事吧!” 京城各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早换了一批。只不过茶楼这等地界儿,人来人往。说书唱曲的皆为下九流,唱戏的倒还有几个捧角儿的,却不曾听过谁没事捧个说书的。因此,新换上的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便不动声色的在人流最密集的茶楼里安顿了下来。 他们未必时时讲甚青天大老爷,古也讲、今也说,真也有,假的更多。但时日长了,青天大老爷的故事,便如涓涓细流般,流过了京城的每一寸土地。偶或听先生说起,读书人们,总能想起那日杨景澄独闯京城的英姿。 失去的总是最美好。 因此,当读书人一语结束了争论,当说书先生又频繁讲起了徽州往事。一股巨大的舆论风潮,便已蓄势待发! 至此时,章首辅方猛然惊觉,杨景澄竟在不知不觉间,登上了读书人心中的圣殿!他若还反应不过来,就枉为首辅了!那曾让他忽略的不安,这一次以无比汹涌的姿态向他袭来! 章首辅惊恐的发现,有张闪着寒芒的巨网,罩向了京城! 他迅速做出决断,借太子之名,全城搜捕说书先生。可蒋兴利已死,锦衣卫指挥使空悬,由顾坚秉与褚俊楠共同执掌。他们消息灵通,配合金汁党通风报信,真正要紧的人,根本抓不着! 五城兵马司也来捣乱,言辞激烈的书生们,也是要教训的。可在五城兵马司的包庇之下,那些明显蛊惑人心的书生,在人海中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章首辅彻底怒了,民间琐事,并不能动摇他的根本。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皆得到朝代更迭之时。而今的天下,远远不到那等地步。因此,而今的权贵,仍然可对百姓生杀予夺! 要紧在朝堂,册封郡主的呼声越来越高。在这唇枪舌剑的空隙中,靖南伯抽空插了一句:“都督府的武德卫因冰雪困于朔方,现春暖花开,他们该回来了。” 吵架吵的正上头的几派人马,压根懒得理他。武德卫早该回来,一直拖着,那是圣上与兵部的事,与他们何干?兵部自然不能拦着武德卫回归,否则便是靖南伯不在意丢了几千人,康良侯还懒得养闲人呢。于是,在众人热火朝天的争论中,武德卫默默的起了程。 三月初一日,朝上硝烟未止。忍无可忍的章首辅,使出了雷霆手段。都察院奏报,户部左侍郎林广微营私舞弊、贪赃枉法,聚敛钱财达数十万之巨,理应重罚! 林广微是帝党插在户部的一颗钉子,亦是户部尚书谭吉玉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堂上多半是贪官,真查贪腐,六部九卿没几个躲的过。因此,狙击林广微,便是章首辅反击的号角! -- 第605页 随着林广微在章首辅雷霆一击中倒下,帝党官员纷纷以各种理由落马。短短五六日的功夫,永和帝便眼睁睁的看着,上蹿下跳支持册封郡主的官员们沉寂了下去。 章太后的提议被驳回,永和帝眼里满是失望。这一次,难道又是章首辅大获全胜么? 三月初九日,章太后宣召章首辅觐见,再次引起了万众瞩目。众人无不猜测,久不见面的兄妹,会商议什么? 章首辅猜测,或还是跟杨景澄之女有关。他都有些无奈了,从去岁起,章太后的招式便毫无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弄不出甚大动静,却总能惹他不快。若非他实在没有杨景澄的消息,致使心里没底,个把郡主的小事,都想索性放过算了。 跨过慈宁门,走到了大殿里的章首辅,肃、立、跪、叩首。可就在他抬头的刹那,眸光骤然一缩! 端坐在上首的章太后精神矍铄、面容红润,何曾有半分病态!? 这不可能! 章太后一声轻笑,那熟悉至极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瞬间映入了他的眼帘,震的他脑子嗡嗡作响。 “你不愿澄哥儿家的姐儿做郡主?”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问。 章首辅竭力稳定着情绪,梳理着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不待他回过神,章太后再次开口。 “既如此,那她便做公主,如何?” 第349章 叛变    轰的一声,章首辅的脑海似…… 轰的一声,章首辅的脑海似有雷鸣巨响,无数条细碎的线索,瞬间在他脑海里成型。 这不可能! 章首辅的脸色发白,章太后不会莫名其妙的装病。她的暂时退让,必然在谋求更大的利益。他飞速的回想华阳郡公遇害后的种种,很快抓住了一个关键的线头——章太后病重于杨景澄遇袭之后! 那时的所有人都以为,年老的章太后受不得打击,一病不起。此刻看来,她竟是从那时便开始布局。引诱他对杨景澄围追堵截、革职夺爵。而后故意围三缺一,借他的手,把杨景澄送去了朔方! 章太后的步步为营,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如同他曾诱捕华阳郡公的那样,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章首辅的眼睛顷刻间变的血红,他嘶哑着声音问:“康良侯是你的人!?” 章太后笑道:“是什么让你觉得,康良侯能放着从龙之功不要,而效忠于你?你可让长乐赏他公爵,澄哥儿不能赏?你可让长乐娶他孙女,澄哥儿不能娶?” “康良侯一向心胸狭隘,又刚愎骄傲。他岂肯要嗟来之食?”章太后笑容微敛,脸上略带了一丝怅然,“哥哥,尊贤使能、礼贤下士,皆是你曾教过我的,你自己忘了么?” 章首辅强行稳住心神,冷笑:“康良侯阳奉阴违,不怕圣上着恼么?” “你是说,靖南伯不好对付?”章太后轻易说出了章首辅的言外之意。永和帝的怒火不足为惧,但他的麾下,终是有能收拾康良侯的人。 章首辅没说话。 章太后笑着摇头:“忠于圣上的靖南伯,大抵,跟着华阳埋进土里了吧。” 章首辅的心猛的漏跳了一拍。 “哥哥,这是我家的天下。”章太后的神情变的严肃,“你执意扶持长乐做太子,问过我的意见么?” 章首辅沉默。 “但凡长乐有一丝一毫储君的风度,我都犯不着跟你不死不休。”章太后言语如刀,“华阳是他兄弟,既已惨死,为何不肯厚葬!?瑞安是他叔叔,意外身故,为何不予补偿!?”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章太后声如寒冰的道,“他连自家人都不肯给一丝善念,我凭什么要捏着鼻子认他做个当家人?” “你弄死自己的孙子,栽赃给我孙子。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便不从君臣论,你一个做舅舅的,成天见儿的巴不得外甥家倒霉,你还是个人!?” “家长理短,不是你的性子。”冷静了些许的章首辅,瞥了眼章太后,平静的道,“既是图穷匕见,不妨让我仔细瞧瞧你的底牌。” 章太后顿了许久,方道:“我若说,那都是我的真心话,你信么?” 章首辅眼中闪过了一丝愕然。 章太后没有再细说下去。几年来的腥风血雨,让她感触良多。她曾如兄长所言,对家长里短没有丝毫兴趣。全部精力皆在争权夺利。甚家族晚辈,甚儿孙满堂,与她何干? 满朝文武,蝇营狗苟,又有哪个谈过情深义重? 直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个杨景澄。 她至今也不认为,杨景澄那没有金刚手段的菩萨心肠,有何意义。没有她在前铺路,他只会是权力倾轧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死了都掀不起任何波澜。 然而,恰是这等没意义,居然让那么多人甘愿为他赴死。 尽管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她执掌天下四十余年,麾下能人无数,又有几人,肯毫不犹豫的替她挡刀?替她断后? 她自认待身边人不薄,可在顺太妃突袭她的时候,哪怕是兰贵,也没考虑过以命换命,而是取巧的用了花瓶。有时候她不禁想,若顺太妃突袭的是杨景澄,哪怕身手绝佳的丁年贵不在身边,那个叫青黛的丫头,有没有勇气生死搏杀? 她想,应该会的。因为丁年贵在她手底下,连真本事都懒的露。她救了他,赦免了他的罪过,命人教他习武,抚养长大。而后入锦衣卫,调东厂。年纪轻轻,从九品芝麻官,爬到了正六品。运气不坏的话,混个四品亦不困难。 -- 第606页 可他毫不犹豫的倒向了杨景澄。 章太后并不为区区小人物而烦扰,只是,善于学习的她,从小人物的选择上,窥见了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陌生的力量。 真正的人心。 她开始故意纵容杨景澄,越来越接近世俗眼中的老祖母。很奇异的,在她的监视中,丁年贵的态度慢慢有了改变。那小子不在满嘴胡扯的说大道理,而是会认认真真的说她的好话。 最让她惊奇的是,她这一点点柔情,在华阳郡公身亡,她开始张网的时候,成为了绝佳的背书,轻易撬动了汤宏的立场。紧接着,昔年华阳郡公的旧部,一个个的靠拢了过来。只因他们相信,她真的疼爱她的大孙子杨景澄。 偶尔在心中复盘,章太后就想笑。一群人算计来算计去,一个个恨不得肠子打上十八个弯,到头来,愿为她效命的理由,居然是她疼孙子!滑天下之大稽! 偏偏如此滑稽之事,却真的发生在了眼前。甚至于说,假若她骗了那群人,杨景澄只是她的幌子,那汤宏等人,必然将理直气壮的背叛她。哪怕他们背叛后,很可能变成一盘散沙,再无今日的力量。 杨景澄并没有振臂一呼,万众响应的气势。可若拿他做招牌,当真如虎添翼、势如破竹。华阳如此干过,引的曾忌惮他的人纷纷抛却了顾虑;她亦如此干过,引的昔年的死对头轻易对她言听计从。 唯有一条,这个招牌使久了,便容易把他当成自己人。 章太后时常想,我真拿他当亲孙子么?好像没有。但听到他受重刑的时候,坚如磐石的心,为何会痛的那般分明? 看着强撑着姿态的章首辅,章太后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疲倦。年过七十的她,似重新找回了些许幼时的柔情。奈何,沧海桑田,昔年相依为命的兄长成了死敌。 对待敌人,没有心慈手软,唯有手起刀落。因为,不如此,会死。 而章太后,还远远没有活够! “你让康良侯把他藏了起来,”章首辅依然镇定,“现他养好了伤,你便打算让武德卫原样把人送回来。” “造势,册封他的女儿为郡主。”章首辅淡淡的道,“让他在郡王的位置上,时刻威胁着太子。” 章首辅接着道:“圣上不喜太子,圣上大抵已后悔杀了华阳。” “你只需借力打力,在后头轻轻一推。按圣上的性子,他必对新出炉的郡王百般爱护。” “加之郡王离京的路上,太子曾百般刁难。很快,太子将陷入围攻,原就无甚长才的他,定然满身破绽。一个不留神,或时机成熟,废太子便顺理成章。” “国朝不能没有太子。众望所归的郡王,更玉牒改族谱,郑重册封太子。” “你还是太后,天下诸事,仍旧你说了算。直到你真的老的动不了的那一日。这一生,方叫死而无憾。” 章首辅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娘娘,您真以为,天下尽在股中,仍您摆布么?” 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道:“你有何反击之策,不妨与我说说。” “圣上若看的清大局,华阳早已是太子。”章首辅点评的毫不客气。他确有此底气,永和帝至今,都没察觉杨景澄的崛起,是他一手安排;更没发现,谋划华阳郡公之事,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按部就班的前行。 永和帝是帝王,他眼下无权,是因他要扶持太子。一旦他放开了口子,永和帝便会本能的想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权力只有那么大,永和帝手里的多了,旁人手里的便少了。同理,杨景澄拿的多了,能给永和帝的自然所剩无几。 如何平衡,早已是章首辅深入骨髓的本能。因此,想明白的他,根本不惧朝中风云。他甚至觉得,章太后的突然袭击,正是为了乱他心神。 他是首辅,雄霸朝堂多年。比起尚未回京的杨景澄,他占了绝对的优势。只要他不慌乱,稳稳当当的屹立在朝堂,便不会有破绽。或许他会因苍老,而不得不退出。但至少现在,那小子只能老老实实的给他当孙子! 宗室又如何?他当年杀的少么?章首辅的目光开始重新明亮,他不惧不退的望向宝座上的胞妹,想从我手里夺权,放马过来便是! 可章太后的眼神里,却带上了怜悯。她不否认章首辅确实能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你凭什么认为,御座上的皇帝,无人敢篡呢? 杨景澄他压根,就不打算做太子,甚至没打算认贼做父。获得武将支持的他,根本不屑跟你玩勾心斗角。 她的全部谋划,为的是篡位后的稳定。至于如何篡位,不必她来教。蠢蠢欲动的武将们自有千百种方式,轰开皇宫的大门。 “娘娘,”小太监的呼唤,打破了殿内有些胶着的气氛,“武德卫即将抵京。请娘娘示下。” 章首辅挑眉。 可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小太监极度惊恐的冲进了乾清宫,尖利的大喊:“圣上!大事不好!前方驿站急报!康良侯反了!!!” 第350章 进宫    官道上,马蹄轰鸣,扬起的…… 官道上,马蹄轰鸣,扬起的黄沙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头的轻骑兵飞速的向京城疾驰,而打着武德卫旗号的步兵,也一路小跑着向城门靠近。 乾清宫里乱做了一团,永和帝半日都没想明白,康良侯好端端怎么会造反!?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朔方距离京城二千里之遥,如此规模的调兵,竟无驿站及时示警,难道九边皆反了么!? -- 第607页 永和帝却不知,早在多年前,北向的驿站就牢牢握在了章太后手中,如何能向他提前示警?加之康良侯派出的是轻骑兵突袭,驿站的马未必就真跑得过优良的军马。何况九边接到消息却没赶上趟的总兵官们,正在捶胸跺足的骂娘! 章太后从未承认过太子,杨景澄在她的支持下带兵冲杀回京,那都特娘的不叫篡位的!白捡的功绩啊,居然落到了康良侯那王八蛋手上!老天简直没开眼! 这里头,最激动的当属万全镇总兵的英国公。此前杨景澄派商户来示好,他深思熟虑后,觉着杨景澄希望渺茫,终是含混推诿了过去。至听见风声时,为时已晚,头汤都已叫人吃干抹净了! 心有不甘的英国公在屋中转了好半日,蓦得心念一动,便开始了暗中预备。侥天之大幸,他的提前动作没有白费。待等到了杨景澄出发的确切消息,立刻唤来了楼英,随手给他扣了个正五品的游击将军,把他往预备好的两千轻骑兵里一推,喝命他进京勤王! 楼英都惊呆了,从七品到五品,足足往上跳了四级!可英国公压根懒得同他细说,鬼赶似的把他撵上了马,连人带骑兵,一并撵往京中去了。 两千人在大战上算不得什么,英国公也不指望没带过兵的楼英打胜仗。他要的是态度!其余九边将领与杨景澄从未打过交道,即使他们有心在此刻表忠心,也不敢轻易动弹,万一叫杨景澄误会他们是敌军,岂不冤枉? 英国公则不同,他手底下有楼英,此乃天然的优势。楼英既与杨景澄自幼一块儿长大,无论他带多少人,都是去帮手的,而不是去阻拦的。这个便宜他不占白不占。 因此,永和帝完全没想到,从边疆奔袭而来的远远不止康良侯,还有混在康良侯队伍里的宣献伯,以及仗着天时地利的英国公。统共九个总兵,三个行动,三个未曾听到风声,两个想动却寻不到由头,还有一个不愿掺和。即使是章太后未曾控制驿站,京城亦不可能接到任何消息。 信鸽在空中飞舞,章首辅与章太后依旧在慈宁宫对峙。而就在此时,情急之下的永和帝撕心裂肺的嘶吼着,指使着太监们出宫调度都督府与京卫。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亦动了起来。承泽侯登上了京城的城门,顾坚秉与褚俊楠率领北镇抚司冲入了皇宫。 慈宁宫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一股不好的预感,在章首辅心底升起。不待他问询,顾坚秉已大步流星的走来,身着甲胄的他抱拳行礼:“回禀娘娘,慈宁宫已布防妥当,请娘娘放心。” 章首辅脑子嗡了一下,慈宁宫为何要布防? 却听顾坚秉接着道:“褚俊楠已带着人围住了乾清宫。”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圣上并未发现异常。” 章首辅脸色骤变,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章太后:“你!!!” “你在篡位夺权!”章首辅的话从喉咙里吼了出来,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冷汗一层层的下落,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章太后一个女人,居然选择了兵谏! “篡位夺权?”章太后好笑,“我乃国朝主母。当年永和那小子的即位诏书,都须得我盖印。”说着,她从宝座上站起,缓步踱到了兄长跟前,“我是嫡母,废了那忤逆不孝的混账,谁敢质疑!?” 忤逆,十恶不赦之罪!民间妇人可向官府首告子孙不肖,国朝主母自可以此为由废立君王! “胡闹!”章首辅呼吸急促,“你放任武将,难道不怕酿成大祸!?”武将可是能凭借浩浩将兵,直接改朝换代的! 章太后冷笑:“难道就放任你祸国殃民?” 章首辅还想说什么,忽然暗道不好,章太后今日废话太多,她在拖时间!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的章首辅,掉头就想往出跑。却叫顾坚秉一把刀横在了跟前。 章首辅瞳孔一缩,顾坚秉居然带刀入了宫! “这些是华阳旧部!”章首辅的声音都尖利了,“你不要命了!” 章太后但笑不语。从华阳郡公亡故,到杨景澄的颠沛流离。长达近一年的功夫,足以让她看清楚朝臣的为人。俗话说,树倒猢孙散,当华阳那棵大树轰然倒下时,依旧留在树下为他哭泣的,无疑是值得信任的忠贞之臣。 及至杨景澄落难,有无数人暗中出手相助。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她在装病,不知道杨景澄有翻身的可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患难的绝境中,依旧肯冒着风险,去照拂杨景澄的人,其心性可想而知。 褚俊楠抛却前程,暗杀章氏子弟;顾坚秉坚守北镇抚司,暗中护持颜舜华。而后她提出册封郡主,对杨景澄的行踪一无所知的汤宏、池子卿等人,据理力争。包括她自己的心腹徐立本等,亦觉得区区郡主,不必阻拦。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章太后隐于幕后,清清楚楚的见证了人心与忠奸。她凭什么不敢把自身安危交到顾坚秉手中?就凭杨景澄的独女在慈宁宫内,她就敢放锦衣卫带刀入宫! 靖南伯的麾下在城外游走,轰鸣的马蹄由远及近,旌旗迎风飘扬。承泽侯屹立在城墙,遥看天边的黄沙。五城兵马司的小吏站在他身边瑟瑟发抖:“侯、侯爷……这是……要兵变了!?” 承泽侯低低笑道:“莫慌,只是有人回来报仇而已。”说毕,他抬眼看向了昔年华阳郡公府的方向,他曾数次出入的地方。梅夫人临终的话,言犹在耳。他的眼里有水光闪过,澄哥儿,你总算回来了。姑父险些,都等不下去了! -- 第608页 离京数月的武德卫出现在了城墙下,梅文寿骑在马上,与墙头的承泽侯对望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原该不许外人轻易入城的城门洞开,没有圣上亲笔调令的武德卫堂而皇之的踏入了城门。 轰隆隆——骑兵的马蹄越来越近。那万马奔腾的气势,敲在了京城百姓的心头,也敲碎了京中的平静繁华。 “到底多少人!探清楚了没有!”永和帝在乾清宫内焦躁的大喊。 褚俊楠面无表情的道:“臣等护卫在外,圣上且稍安勿躁。” “朝臣们呢?”永和帝质问,“阁臣理应在宫内坐班,为何不见!?” “对!对!章首辅呢?怎么不见?”刚赶过来的太子,慌乱的喊着,“来个人,去寻一寻章首辅!” 褚俊楠顿了顿,随意指派了两个人出门。随即,安静下来的宫殿内,听见了几里外的轰鸣! 永和帝不通军事,他不知道这般动静到底有多少人马,甚至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孤零零的站在巍峨的宫殿内,身边只有讨厌的太子,慌不择路的太监,与平静过头的褚俊楠。 “你们在算计我!”永和帝看着褚俊楠,幡然醒悟,“你是华阳的人,没那么好心来护卫我!” 褚俊楠沉默了一小会儿,道:“如若圣上不信臣等,臣立刻率人退出乾清宫。” “不要!”永和帝慌乱的喊出声,随即,他醒过了神,抬脚便往外头冲。 “圣上!您去哪?”褚俊楠忍不住道。 “你们都要害我!你们都要害我!!!”永和帝一边喊,一边头也不回的往前跑。褚俊楠只得跟上,慌的六神无主的太子亦跟在了后头。 “你们都要害我!”永和帝越跑越急。宫内原先的侍卫亦弄不清楚情况,不敢阻拦。任由他冲出了宫门,向西跑去。 “母后救我!”永和帝一步跨过隆宗门,朝慈宁门狂奔,“母后!有人要害我!救命!” 尖锐至变调的声音,极具有穿透力,轻易的隔着几重宫门,传进了慈宁宫大殿。章太后瞥了眼顾坚秉,冷酷的道:“押回去,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顾坚秉转身而出,随即,永和帝的高声呼喊戛然而止。 章首辅脸色惨白,他已听见了宛如雷鸣的马蹄声响。骑兵毫无阻碍的进了城,昭示着……京郊的驻军没有拦截,守城门的五城兵马也没有关闭城门。承泽侯倒戈他不意外,但靖南伯这位永和帝的头号心腹居然……也倒向了杨景澄。 “为什么?”无数的疑问在章首辅的脑子里盘桓,他的嗓子已干涩的发不出声响,却无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唉——”章太后幽幽的叹息传来,“哥哥,我给过你机会的。” 章首辅大口的喘着气,他逼迫自己冷静,马蹄声却干涉着他的思绪。 “你做的太绝了。”章太后道,“但凡你肯为江山留一条后路……都不至于走到今日的地步。” “他会屠了整个章家!!!”章首辅的咆哮终于冲出了咽喉,他愤怒至极的吼道,“那是你的娘家!” 章太后笑了笑,没再争辩。兄妹两个已吵过了无数次,既谁也说服不了谁,便不必在费口舌。她闭上了眼,轻声道:“动手。” “不——”章首辅的喊叫未出口,一把利剑已插在了他的胸口。 剧痛淹没了他的神志,口中喷出的血沫更阻挡了他接下来想说的万千话语。 “福儿,你……”章首辅话音未落,年逾七十的他,便软软倒下。鲜血洒落,在凿花的地砖上,留下了狰狞的痕迹。 章太后慢慢走到了兄长的跟前,蹲下,伸手合上了那不肯瞑目的双眼。 “我动手,总比锦衣卫动手强。” 屋内环绕的锦衣卫默然。 “娘娘,”把永和帝交还给褚俊楠的顾坚秉一阵风的冲了进来,抑制不住激动的喊道,“世子进宫了!” 第351章 登基(正文完结)    阳春三月,万…… 阳春三月,万象更新。杨景澄又一次在京城的街道上御马奔驰。去岁的他,只能单枪匹马,孤立无援的奔向了诏狱营救妻子;今春的他,却是率领千军万马,直入宫廷! 乾清宫内,御座上的帝王在瑟瑟发抖。他被顾坚秉强行驱离了慈宁宫,被迫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然而熟悉的御座没能带给他任何安全感,褚俊楠虎视眈眈的站在一旁,看似护卫,实则监视。 “你们总得告诉我,是谁打来了吧!”永和帝的音调里,带上了哭腔。恐惧了好半日,竟连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都一无所知,太荒谬了! 站在御座后头的太子,亦抖成了一团。他心里早有猜测,只是始终不愿相信。盖因他们皆是生长于京中的权贵,熟悉的自是文斗那一套。就如章首辅此前猜测的那般,谋郡王、谋太子,各自带着一帮麾下,在朝堂上日以继夜的争权夺利。 带兵直捣黄龙什么的,他听过历史演义,却从未想过会发生在眼前。 轰隆隆——马蹄声越来越近。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击溃了太子最后一丝侥幸。他再也站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陈方珠看着上方皇家“父子”二人的狼狈,心里是无比的畅快!华阳郡公正是过于忠诚,方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你们这对混蛋玩意儿,只配叫人千刀万剐! -- 第609页 “我可以让他做太子的!”永和帝大声喊道,可宫殿内的众人,无一回应。到了此时,谁都知道来者何人。康良侯既不是自己造反,那便是跟着旁人而来。宗室子弟流落在外的还能有哪个? “我从来就属意他做太子的!”马蹄声愈近,永和帝愈恐慌。他当了四十多年的皇帝,不可能天真的以为,外头的这般动静,只为争个太子。史上无数杀父弑君的故事在他脑子里盘桓。他一面恐惧即将到来的结果,一面期冀着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他不能这般对我!”永和帝的眼圈发红,心里升起了无尽的委屈。若说对华阳,他防备多过于喜爱,最后也确实动手杀了人;但自问对杨景澄,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慢待。哪怕被逼的定了杨景澄的罪,都始终在竭力周旋。 可此时,杨景澄竟带着人,直杀了回来…… 你对得起我的爱惜么!?永和帝在心中呐喊! “都是王八蛋!” “都是白眼狼!” 永和帝突然暴怒的从椅子上站起:“胆敢蔑视法纪朝纲,不会有好下场!” “砰!” 永和帝话音未落,一把长刀飙射而来,狠厉的插在了御座旁。直把跌坐在地上的太子惊的弹射而起,尖叫道:“别杀我!!!” “法纪朝纲?”大殿内响起了一声轻蔑的笑,“君有过,谏不从,取而代之,有何不妥?” 一直沉默的梁安寻声望去,只见大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个长身玉立、湛然若神的青年。记忆中稚气尚存的模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历经磨砺后的坚毅与沉着。 “孟子他不是这么说的!”永和帝撕心裂肺的喊,“他也骂乱成贼子的。” 盔甲的摩擦声,哗啦啦的响起。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不由的看向了门窗之外。乾清宫外的庭院宽广,大朝会时,能容纳文武数百官员,不显拥挤。而此时却是站满了身着甲胄的战兵。今日阳光正好,照在密密麻麻的甲胄上,是一整片耀目的白光。 战兵们在快速的移动,乾清门外还有人源源不断的涌来。康良侯、宣献伯、靖南伯与英国公的旌旗以此竖起,隆隆的马蹄声绕着乾清宫,久久不停。 永和帝蓦得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红着眼问杨景澄:“你……非要如此么?” 杨景澄没有答话,他步履从容的向御座走来。所过之处,散在永和帝前方的锦衣卫纷纷避让。褚俊楠迎下了台阶,同样身着甲胄的他躬身行礼后,退到了一旁。 “我可以册封你做太子!”永和帝到底在位四十年,多少有些韧劲。哪怕他已经被殿外的甲胄晃到了眼花,犹在催死挣扎,“我立刻下诏书、立刻盖印昭告天下!” “篡位谋逆,千古骂名。”永和帝竭力想说服杨景澄,“你我父慈子孝,岂不是一桩佳话?” “我有父亲。”杨景澄语调平静的道,“我没兴趣认贼作父。” 永和帝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张大着嘴,看着杨景澄扶上刀柄的手,又一次开始了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想杀我?”永和帝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疑问。 噌的一声,长刀出鞘!一缕寒芒掠过,在永和帝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刀锋擦过他的脖颈。赤红的鲜血登时宛如喷泉,铺天盖地的撒向了金銮殿的每一个角落。 太子呼吸都凝滞了!杨景澄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抬手间,便手起刀落的屠了帝王! 杨景澄墨黑的眼眸扫来,好似能看穿太子心中所想般,清清淡淡的道:“独夫民贼,何须多费口舌。” 太子猛的摇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的他,已连求饶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了。 长刀再次挥舞,在太子惊惧的惨叫声中,毫不留情的刺进了他的心脏。同样的龌龊小人,杨景澄懒得同他们废话。得到了武将拥戴的他,无需讲任何道理。兵临城下,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帝王! 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间,快的愚笨些的宫女太监都没反应过来。可就是在这片刻的功夫,永和一朝便成为了历史。被鲜血浇了满身的梁安一阵恍惚,从接到消息至永和帝死亡,一天的时间都没有,太快了!他的目光看向了倒在御座上,已没了生机的永和帝,心中顿时生出了无穷的酸涩。 他服侍了一生的帝王,竟不知不觉间,众叛亲离到了如此的地步。朔方到京城,两千多里的奔袭,他们竟连提前防备的资格都没有。 纵然章太后在幕后操控,纵然杨景澄兵贵神速,皆无法掩盖,骑兵到了京郊,皇帝才知晓的残酷事实。 梁安有时候也恨永和帝的喜怒无常,总想着跟个新贵,攫取更多的财富,过更好的日子。可此时此刻,看到那具鲜血瞬间流尽的尸体,还是双膝一软,跪伏在御座上,痛哭了起来。 那一年,永和帝五岁,他十岁。刚登基的永和帝,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稚气声声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圣上的话,奴才叫梁安。” “他们都是老头子,独你尚算顺眼,你就跟着我吧。” 一块馅饼从天而降,无根无基的梁安从此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无数人溜须拍马,无数人阿谀奉承。他清晰的知道,这一切皆是圣上所赐。因此,哪怕他无数次,被圣上逼的咬牙切齿,恨不得这心胸狭隘的老昏君早早去死。但当服侍了一生的主人真的死在了面前,才知道,锥心之痛,刻骨铭心。 -- 第610页 可惜,真正受过永和帝恩惠的,并无几人。便是有,也在常年的胆战心惊中消磨干净了。 陈方珠也跪了下来,却不是对着尚在御座上的永和帝,而是朝杨景澄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语带哽咽的道:“世子,郡公在天上看着您呢!” 抬脚踏进殿中的康良侯脚步一滞,这等时候,他们自然要进来山呼万岁,砸实自家的从龙之功。却被陈方珠的一句话,生生阻在了门口。 只因方才杀人不眨眼的杨景澄,已然泪流满面。手刃仇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爽快。便是把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无法换回失去的亲人。他的父亲再见不到他的长进,他的兄长再见不到他的英姿。 原以为夺储路多难走,可走到了尽头,发现,也不过如此。 但凡他哥哥能稍微多狠一点,或许早已天下太平。不过事已至此,再多感怀也无意义。杨景澄抹了把脸,对着门口的武将们温和一笑:“进来吧。” 宣献伯一把推开康良侯,飞也似的跑了进来。康良侯气的差点在关键时候骂娘!靖南伯忍着笑,拉着他家的侄孙女婿楼英一齐进了殿门。紧接着李纪桐赶到,安永郡王也冒了出来。在杨景澄看不到的地方,几十个伶俐的小太监在皇宫与京城的道路上飞奔。而章太后静静的坐在慈宁宫的宝座上,细细的品味着多年前的过往。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五彩缤纷的闺中岁月,在记忆的沉淀里,早已尽失斑斓。 光阴流逝,时光不返。无论是垂髻小儿,还是耄耋老人,皆只能向前看,不得回头。 沙沙的脚步声踩在宫廷里的石板路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汤宏、潘志芳、于延绪、朱明德、徐立本、池子卿、齐成济……一个个的朝臣涌向了乾清宫。 早先一步进来的武德卫给文臣们让开了道路,肃穆的列队于宫道两旁。 洒满鲜血的乾清宫大殿,文武官员们自觉的按品级排队站好。陈方珠洪亮而绵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肃、立、跪、叩首——” 众朝臣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景澄腰背笔挺的立在御座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的朝臣。心中默道:惟愿你我君臣,携手中兴,不负先烈重望,继此盛世太平! 第352章 番外:春回    兰贵手捧着个卷轴,…… 兰贵手捧着个卷轴,在石板路上飞奔着。他身后跟着八个小太监,乍一看去,竟有股声势浩大之感。一行人快速穿过乾清门,朝臣的呼声将止,整个乾清宫有了刹那的安静。 “皇太后懿旨!新皇接旨——”兰贵洪亮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但凡能混出头的大太监,不论平日里多么的温言软语,到了要紧时刻,皆能声传数里。 杨景澄迅速回神,大步走到大殿正中,跪下,接旨。刚爬起来的朝臣再次纷纷跪下。 兰贵略微调整了下呼吸,熟练的抖开了懿旨,朗声念出了章太后册封的旨意。 杨景澄双手高举,恭敬的接过懿旨。他身后的官员,一个个顿时喜笑颜开。皇太后,在法理上便有废立君主之权,只是绝大多数皇太后做不到罢了。这也是长乐的太子位一直不稳的主要缘故,因为章太后至始至终,都没认可过这个太子。 如今章太后懿旨已下,杨景澄在法理上再无丝毫破绽。汤宏等人不得不暗赞章太后的心思缜密。不提之前伏线千里的布局,单说今日清晨宣召章首辅,继而分别调顾坚秉与褚俊楠镇守两宫。不仅缠住了章首辅,同时也断绝了永和帝最后一丝力量。 哪怕永和帝早已人心尽失,章太后却没有放松半点警惕。可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待完全执掌了宫廷,一面在慈宁宫杀章首辅,一面将永和帝扣死在乾清宫,静待杨景澄亲自动手。 杨景澄太年轻,固然能以利诱几方大将随他入京,却并无震慑武将的威望。让他亲手诛杀帝王,至少体现了他的胆量与决心。武将若想挟恩图报,必得掂量掂量是否会引发年轻皇帝的怒火。 暗杀是小人伎俩,然以庶民之身,不退不让,当机立断的在乾清宫砍杀帝王,正是在积累他的威望! 而后,早有预备的太监们,通知朝臣觐见;早备好的懿旨,及时出现。一桩一件,无不彰显着章太后的果决与周全。 武将或许不惧新皇,但是否有胆不惧心狠手辣的章太后? 恩威并施,方是皇家气魄。 兰贵交接完懿旨,躬身将新皇扶起,无比和气的笑道:“禀圣上,今次首恶章鸿祯已诛。圣上千里归来,想必疲乏,后续琐事,且交给下头人去办。久别未见,娘娘甚是想念圣上。还请圣上往慈宁宫一叙。” 康良侯听的倒吸一口凉气,章首辅死了!?太后也未免太雷厉风行了吧!杨景澄手起刀落的干掉永和帝,为的是避免夜长梦多。甚正统法理的,人都凉了,自是成王败寇。然章首辅与傀儡皇帝又不同,他才是朝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那个,章太后居然二话不说的先把人给干掉了! 不愧是老太后!宣献伯也在心中暗叹道,章鸿祯都说嗝屁就嗝屁,看来老子被她摁着揍了一辈子不丢人! 进宫便直奔乾清宫的杨景澄微微愣了愣,又很快醒过了神。抬手把懿旨放到了陈方珠手上,转身对众朝臣道:“今日且散朝吧。” -- 第611页 今日大家伙皆是来表忠心的,没有谁不长眼的拦着人祖孙重逢。只有徐立本反应极快的道:“圣上请先去慈宁宫拜见娘娘,臣暂留此处,等着工部派人来重新修缮铺陈大殿。包管明日一早,便收拾的妥妥当当的,请圣上放心。” 被个前章党抢了先的众朝臣纷纷暗骂马屁精!就有朱明德赶忙跳出来道:“按规矩,先帝后妃须得迁宫,礼部立时去办!” 有了两位尚书开头,各衙门立刻发言,三言两语把差事抢了个一干二净,啥也没捞着的李纪桐面皮直抽,论不要脸还得数文臣们,他们武将着实差了些火候。 兰贵无奈的阻住还想跳出来表忠心的人,连忙拉着杨景澄往慈宁宫去了。 章太后谋划已久,她坐镇宫中,一步一步的收网,宫内自是比乾清宫更清爽。章首辅的尸首早不见了踪影,慈宁宫安宁的仿佛甚都没发生过。杨景澄快步走进宫殿内,恰好燕子归巢,呼啦啦的从头上飞过。 杨景澄不由抬头看向房梁上的燕子窝,宫内甚时候能放燕子筑巢了?兰贵极有眼色的低声道:“自您南下,娘娘每每坐在殿中,看着燕子出神。想是她惦记着您,盼着您早日归家哩。” 杨景澄笑了笑,没接话茬。大宫女阿糖赶上来行礼,而后引着杨景澄往东暖阁里走。幔帐层层撩起,杨景澄终于见到了阔别三年的章太后。而今,应该称之为太皇太后了。 “回来了。”章太后的语调平淡,听不出什么的情绪,好似孙子只是去逛了半日园子,在天黑时分归来请安一般。平平常常,毫无波澜。 杨景澄脚步一顿,他立在了不远处,不及行礼,已看到了章太后的满头银丝与苍老数倍的面容。他知道章太后有无穷多的算计,亦窥见了她浓重至极的私心,可她同时又殚精竭虑的维护着自己。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把他扶上了皇位,帮他报了仇。 四目相对,章太后的眼神好似古井无波。杨景澄心里蓦得一酸,他接到华阳郡公死讯时,难过的饭都吃不下。那亲手诛杀嫡亲兄长的章太后,今日又是怎样的心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坊间传言冷酷无情的华阳郡公,能纵的他在北镇抚司的大堂里上房揭瓦;坊间传言铁石心肠的章太后,真的能对至亲之死无动于衷? “奶奶……” 章太后故作平静的表情一窒。这是杨景澄第一次叫她奶奶,而不是娘娘。 杨景澄上前两步,跪在了章太后跟前:“孙儿回来了。” 章太后低头,看见了那明亮眼眸中自己的倒影,以及没有丝毫掩饰的担忧。章太后蓦得就委屈了起来,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谁都把她当成了战无不胜的霸王。唯有自家知道,这满地荆棘的路,踩上去真的好疼! “我哥哥死了……”章太后的声音迅速沙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嗯。”杨景澄应了一声。 水光在章太后的眸中闪过,快的好似错觉。她接连深呼吸了几口,伸手摸了摸杨景澄的头,轻声道:“章家是我娘家,你别把他们往诏狱里拉好不好?” 章太后的示弱,险些让杨景澄直接说出只诛首恶之语。可话到嘴边,他忍住了。章家枝繁叶茂,盘踞京中几百年。族中大小官员无数,祭田更是广袤无边。斩草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杨景澄苦笑,这么快,他就要举起屠刀,杀人如麻了么? “十四岁以上男丁杀,十四岁以下男丁流。”章太后轻飘飘的说着判决,“女眷籍没……”她闭了闭眼,“如何?” “您可以等我来说的。”杨景澄道。 “有些事,必须自己做。就如那混小子须得你自己杀,长乐得你自己灭。”章太后又揉了揉杨景澄的头,“何况,只有我开口,朝臣才不会找你麻烦。你别看他们今日声嘶力竭的山呼万岁,欺负新皇帝,他们可是熟练活。” 杨景澄无言以对。 章太后的手,顺着发丝,落到了杨景澄的脖颈处。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是重枷加身留下的痕迹。轻轻抚了好几下,她问:“恨我么?” 杨景澄问:“华阳哥哥的事,您有插手么?” 章太后笑了起来,伸手在杨景澄额头上重重的点了一下:“我说没有,你便信?” 杨景澄没笑:“您说,我信。” 章太后默然半晌,道:“我没杀他,也没救他。” 杨景澄登时抿紧了唇。人皆有私心,章太后亦有,并不奇怪。可也正是这份私心,让他对章太后的感情变得复杂。感激与憎恨死死纠缠,把一切搅成了一团乱麻。 沉默,在东暖阁内蔓延。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率先开口:“我闺女呢?” 兰贵等人的心下顿时一松,华阳郡公之死,是祖孙二人之间极难消解的刺,杨景澄不愿死磕,再好不过。 章太后伸手拉起杨景澄,命他坐到了自己身边,才笑道:“你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她那么点大的人,正是爱吃爱睡长个儿的时候。这会子早睡了,你今晚就住我宫里,明儿早起便能见着她。” “对了,她还没起大名,你想好了她的大名没有?” 杨景澄道:“叫心砚吧,杨心砚。” 章太后愣了愣:“哪两个字?” 杨景澄道:“砚台的砚。” -- 第612页 章太后:“……” “砚台黑的,姑娘家心黑点好,心黑点不吃亏。”杨景澄认真道,“就像您这样!” 啪!章太后恼的在杨景澄后脑勺上拍了一记:“打我入宫起,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你是头一个!” 杨景澄笑着一把抱住了老太太:“做孙子的,不淘气就不可爱了。”无论如何,谢您的庇佑,让我全家得以团圆。 章太后幼年丧母,至多被哥哥搂一搂肩,还没叫人如此抱过,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一天到晚擦不完窗户的广昌噗嗤笑了一声,随即整个慈宁宫都笑了起来。 春回日暖,柳暗花明。永和一朝的动荡结束,该是国朝新生之时了。 第353章 迁宫   皇帝丧,又称山陵崩。盖因多…… 皇帝丧,又称山陵崩。盖因多半时候,皇帝的死亡,代表着朝代更迭。围绕着新皇上位,必定有无数的争夺与动荡。然永和帝的亡故,又有不同。表面上看,他是被远房侄儿诛杀篡位的;可细细探究,便能发现,他并非死于杨景澄之手,杀他的人却是章太后。 章太后作为嫡母,身份上天然占优势。史上废立君王的太后不知凡几,而皇帝能废太后的,却屈指可数。这便也罢了,史上的太后,多半不懂朝政,所谓废立,也不过是朝臣手里的提线木偶。便是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奈何,本朝的章太后,不仅是嫡母,亦是真正执掌朝政数十年之久的当家人。若非她实无力自家篡位夺权,恐怕此刻坐在御座上的,早换成她自己了。 如此底蕴,哪怕某日早起她心情不好,立等要强行废了永和帝,八成也能得逞。何况她隐于幕后,布局数月之久,最后兵谏夺权,可谓万无一失。且,她在夺权之前,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譬如阁臣里的汤宏,六部里的池子卿,皆有事先沟通。 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筛查,可谓把朝臣的脾性立场摸了个清清楚楚。哪些是必须清除的,哪些又是可收拢的,早在心里有本明帐,只待分批收拾。 因此,色色齐备的前提下,宫廷内仅仅乱了一日,便迅速恢复了秩序。而宫廷外,手执名单的靖南伯,带着都督府的人马,按图索骥挨个抓捕。靖南伯麾下几十万人马,随手调三五万入城,甚树大根深的王公贵族,皆能一锅端了! 加之李纪桐封锁城门,哪怕伶俐至极的人,也休想逃脱。 这便是武将之可怖。凭你何等惊才绝艳,亦抵不过武将的一把屠刀。 这亦是章太后非要杨景澄走一趟边疆的缘由。只有他去了边疆,才能诱惑得了武将出手,否则任由京里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又与边疆武将何干?做臣子的的确皆盼从龙之功,可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有空口许诺,真当边疆将领是傻的? 但把杨景澄送到了他们手中,便不同了。他们立时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在法理上立于了不败之地。哪怕果真被京中的靖南伯打败,有杨景澄这张牌在手,至少不会牵连家族。 风险小,收益大,便是康良侯不敢赌,那宣献伯敢赌么?宣献伯不敢,那英国公敢么?九边将领,各有脾性,但只要有一个愿赌,章太后的目的便达到了。 获得了边疆将领的支持,大都督靖南伯的倒戈自然顺理成章。要知道京官不好做,尤其是京城的武官更不好做。麾下几十万将兵,分属五个都督府,各家子侄混迹其中,派系林立,盘根错节。有些人想谋泼天富贵,有些人却只想安分守己。 若非如此,靖南伯早劝华阳郡公带着都督府,直闯皇城了,又何必在朝堂上勾心斗角? 唯有当康良侯、宣献伯与英国公拥簇着杨景澄,联袂而来之时,靖南伯方能鼓动麾下去蹭好处。这里头或依旧有不爱管闲事的,可到了这等时候,只消有一半愿意占便宜,就能打到一片散沙的京卫与摆着好看的南镇抚司哭爹喊娘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章太后甚至要求靖南伯提前派出武德卫作为人质。武德卫指挥使梅文寿,出身于顺国公府。顺国公乃当年跟着□□起兵的人家,是国朝一等一的名门勋贵。靖南伯胆敢坑他家的子孙,他能活撕了靖南伯。 可以说杨景澄从流放到回京,是一环扣着一环的连环计。而计策的初始,正是章首辅逼永和帝给杨景澄定罪之时。一封定罪的诏书,立时让章太后猜到了杨景澄的逃脱,也让她预判了章首辅的计谋。她对自家兄长,实在过于熟悉了。 也正因为熟悉,章太后才不想杨景澄重新卷入朝堂斗争的泥潭。在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不知埋葬了多少英才。华阳郡公难道不够老练?不也一样死的悄无声息? 章首辅死前在慈宁宫里的那番话,并非虚张声势。朝堂政斗,是章首辅的绝对主场。哪怕连章太后,许多时候也囿于女子身份,被迫妥协。杨景澄本就是章太后妥协下的折中之选,不想章首辅依旧不愿。既如此,章太后再抬起杨景澄与章首辅打擂台,无疑是自寻死路。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一条路走不通的章太后,在杨景澄失踪后,迅速调转了方向,重新开路。朝中政斗是章首辅的主场,那军事呢? 章首辅的确没想到,章太后竟有如此胆魄,敢放边疆武将肆意入城。此招极为凶险,一着不慎,便是江山易主,她连公主都没得做,且必定背上千古骂名。 -- 第613页 但章太后就是赌了!只因她不赌这一把,江山落到了长乐手中,她便是太后当到了死,牌位安安稳稳的入了皇陵,又有甚意思?她娘家祸的国殃的民,难道千古之后,她便无需背骂名? 当日之景况,于杨景澄而言,是战亦死,不战亦死;对章太后而言,又何尝不是? 这一场豪赌,收获亦是巨大的。首先,朝堂纷争不再是你拉我扯的僵持,武将入城,反抗者,杀无赦!其次,杨景澄直接登基,不惧夜长梦多;再次,章太后在此时尚有余力,可威慑四海,让杨景澄从容执掌朝堂;最后,则是一批高官的倒下,在充盈国库与内库的同时,掀起的动荡亦能在一定程度上节制土地兼并。至少,章党的良田,可尽归朝廷。 但,这一场豪赌,无疑也让章太后心力交瘁。连环计说起来精彩,未成之时,每一步都宛如在钢丝上跳舞,稍有不慎,即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毕竟,她算的再好,也得杨景澄自家能有足够的气运去闯关。好在,杨景澄的气运的确不错,不独躲过了刺杀,也熬过了刑罚。 终于走到了这一日,祖孙两个皆觉精疲力竭。 慈宁宫内,拉着杨景澄说了好一会子话的章太后,在兰贵的提醒下,方想起今日竟是水米未进。杨景澄亦只在马上啃了两个馒头,早饿了个前胸贴后背。奈何弑君着实刺激,让他竟全然忘了吃饭。 兰贵忙命人传膳,不想,今日宫中动乱,御膳房吓了个半死,哪还记得做饭这等小事。等他们做好饭,不定甚时候去了。章太后与杨景澄只好一人端了叠点心,就着茶水,没滋没味的吃着。 比御厨更乱换的是永和帝的后宫们。白日里武将在宫里横冲直撞,一无所知的后宫妃嫔们犹如受惊的兔子,满宫里乱窜。及至天黑时分,骤然听到永和帝的死讯,还没来得及哭,内务府与礼部即有人来催着她们迁宫。 论理,新皇登基,也不至于那般急切驱赶先皇遗孀。奈何先皇并非病故,而是被章太后所废。废帝的遗孀,自无太后太妃的体面。此刻满宫的妃嫔,尽数失去了名分与品级。她们是留在宫中,还是流放去惠慈庵受苦,亦或是索性叫新皇赐死殉葬,皆未可知。 妃嫔们围着钟皇后,哭做了一团。偏此时杨景澄正在慈宁宫内与章太后说话,办事的官员们没一个敢去打搅。商议了半日,众人又把梁安刨了出来,央他去回话。 梁安刚收殓了永和帝,如何安葬废帝,亦无章程。甚至停灵在何处,礼部暂没吵出个结果。梁安只得背着永和帝的尸体,放在了自己的屋里,又去借了冰防腐,方算暂时安顿妥当。此刻看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妃嫔们,梁安只得抹了把脸,重新整理好仪容,往慈宁宫回话。 走到慈宁宫时,累极了的章太后已经睡了。暂居东暖阁的杨景澄,亦在太监的伺候下,预备休息。梁安一个做贴身太监的,最会察言观色。见杨景澄困的睁不开眼的模样,心里很是发虚。人自然是吃饱睡足心情好的时候更好说话,似杨景澄此刻的光景,他怕一开口,钟皇后就得滚去惠慈庵跟宗室姬妾们作伴了。 好在杨景澄对梁安印象不错,尤其是此时梁安双眼红肿,代表着他惦念旧主。时下的人,对忠仆总有几分优待。于是杨景澄强打起精神问道:“你不是外人,有事直说吧。” “回禀圣上,”刚行过大礼的梁安再次躬身,“先前的娘娘们该安置在何处,还请圣上示下。” 杨景澄惊讶道:“此等小事,何以半夜来问?”随即他反应了过来,赶忙问道,“是否有人请她们迁宫?” 梁安点了点头。 杨景澄当即无语,算是重新认识了宫里马屁精们的能耐。好半晌,他略带埋怨的道:“大半夜的,折腾女眷作甚?舜华尚滞留驿站,便是她回来了,跟着我在慈宁宫住几日也不打紧。” 梁安眼睛一酸,再次跪了下去:“圣上……可否许先前的娘娘们,迁居宁寿宫?”按理,先皇遗孀该住慈宁宫的,但谁敢让章太后搬家?谁又敢来她的地盘叨扰?梁安只能退而求其次,瞄上了宁寿宫。好赖在宫里,他亦有些人脉,不至于让钟皇后似惠慈庵的女眷们那般受苦。 杨景澄早不是往日的愣头青,这一场夺储,少说也让他长了百八十个心眼。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了后宫之景象。必定有人捧高踩低,趁机磋磨永和帝遗孀,以向他表忠心。而后宫琐事,梁安完全有理由袖手旁观。可他不单没袖手,还大半夜的跑来求情,竟是对了杨景澄的脾性。 要知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钟皇后等人,天大的本事,死了男人,便再无任何前程可言。梁安为她们求情,为的唯有道义。 同时,梁安的存在,也提醒了杨景澄。不论永和帝多昏聩多不得人心,总有几个真心实意待他的人。安抚这些人,亦是快速平息动荡的有效手段。于是杨景澄笑道:“看你说的,她们不去宁寿宫,难道还住到慈宁宫里来?” 梁安愣了愣,随即脸上一喜!杨景澄没打算把女眷们赶出宫! “你且去告诉他们,就说我的话。宁寿宫里尚有几位长辈居住,三更半夜的搅了她们的清净不像话。我可没空管后宫琐事,迁宫之事暂缓,待皇后归来再主持。”杨景澄想了想又道,“眼下后宫只怕人心浮动,海宁妹妹年纪小,容易受惊。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我且把她托给你,你千万仔细些。她倘或受了委屈,我可是要恼的。” -- 第614页 梁安强忍着泪,给杨景澄磕了个头,哽咽着道:“奴才遵旨。” 第354章 威慑    皇帝的一言一行,皆万众瞩…… 皇帝的一言一行,皆万众瞩目。因此杨景澄命梁安照应海宁公主,并预备将废帝遗孀安置进宁寿宫内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靖南伯耳中。 在这注定不太平的夜里,忙着抓捕章党的靖南伯自然没心思休息。不独他,连带久未回京的康良侯与宣献伯皆了无睡意。三个老熟人凑在一处,一面汇拢着各方消息,一面叙着旧。忽闻宫中的动静,宣献伯便立时对靖南伯笑道:“你可放心了。” 靖南伯沉默了一小会儿,道:“圣上秉性仁善又有担当,实乃明君风范。” “嗤!”宣献伯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你们在京里待久了的,惯会说套话。这儿就咱三个老熟人,没必要藏着掖着的。依我看,八成是有黑了心肠的人算计你老魏!钟娘娘一向不管事,后宫里最大的便是你闺女。大半夜的立逼着迁宫,怕正是想看你的反应吧。” “你离京太久,不知京中景况,乱猜什么?我有甚好算计的?”靖南伯糟心的道,“依我说,十成十是朱明德那废物点心的自作主张,以为大半夜里行事才叫表忠心呢!” 宣献伯不信:“圣上刚登基一日,正是拉一波打一波的时候。他好端端的欺负女眷,平白得罪你作甚?我看必有内情。” 谁料康良侯长叹了一声道:“你们怕是忘了吴子英与先青田郡公了吧?那位留下的人……” 宣献伯当即无言以对,前些年,他没少被吴子英气到吐血,好几场败仗皆是叫兵部连累的,说起来那可真是恨的咬牙切齿。是以他早先与华阳郡公好,全因华阳郡公做过武将,或能体谅些许边疆艰难,不至于叫朝中文臣哄的防他们如同防贼。 想到此处,宣献伯不由撇嘴。边疆武将有甚好防的,如今的边疆,早比不得古时。他们这行还叫节度使的那会子,能自家铸币的都有。甚税收粮草,全在自家地盘里产出,朝廷算条卵!是以后来他们拥兵自重,把天下弄了个分崩离析。 可自打前朝的前朝开始,地方财政七八成都得上缴国库,当地截流的本就少的可怜,文臣还得从中捞一笔,军费开支尽数归兵部拨款。那动个屁的花花肠子,不被兵部的花花肠子们搞死就不错了。 要不然他们边疆武将,那么看重从龙之功作甚?不就是为了混点香火情,好让兵部有所顾忌,别太欺负他们么?可谁又能想到,他们脑门上正顶着闪闪发光的功绩呢,靖南伯的亲闺女就大半夜的被文臣撵到鸡飞狗跳了。 宣献伯在心里痛骂了番文臣,顺便把永和帝鄙视了个死,看你带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事实上愤懑的不止宣献伯,躺在床上的杨景澄亦被气的没了睡意。党同伐异、清除异己,在有几万将兵的前提下,自然易如反掌。可等收拾了章党之后,他要面临的将是更棘手的局面。 譬如说,前帝党们该如何处置? 他们刚功勋卓著的拥簇了自己登上宝座,立刻卸磨杀驴显然不妥。然而,似朱明德这等贪得无厌、无才无德,只会溜须拍马的货色,朝中数不胜数。平心而论,作为皇帝,他真宁可要十个行事稳重的谭吉玉,也不想要半个比太监还没节操的朱明德。 前帝党养的心焦,前章党杀的心疼,大抵就是杨景澄此刻的心情了。想着那一团混乱的烂摊子,登基头一日的杨景澄彻底失眠。 次日一早,杨景澄并没空闲见自己的女儿。主持抓捕的靖南伯与李纪桐联袂赶来,汇报昨夜战果。几万人的同时行动,效果惊人。在京的章鸿祯党羽们尽数落网。刑部大牢、锦衣卫诏狱与东厂的小牢房皆塞了个满满当当。即便如此,还有许多人住不进去。 比如枝繁叶茂的章家,几百人聚族而居,便是把京里的牢房都腾出来,都不够给他们家住的。偏生章鸿祯一手推动了毒杀华阳郡公事,还故意吓唬瑞安公,致使瑞安公病逝。旁人倒可只夷个三族什么的,章氏家族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正议论着章家人该锁在何处,安永郡王便匆匆赶了来。他同样为的是章家事——章家数代与宗室联姻,他们家不仅王妃夫人多,娶进家门的宗女亦不少。便是不牵连出嫁女,且饶宗室妇人们一命,那嫁在章家的宗女又当如何? 杨景澄一噎,他是没打算同自家的婶婶嫂嫂们计较的,按时下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纵然有好些女眷总偏着娘家,到底是他们杨家人不是?岂能因外人牵连了自家人。可按同一套规矩,嫁去章家的宗女们,又与杨家无干了。 然而,倘或他赦免了宗女们,以免她们籍没受辱。那章氏的媳妇们,谁又是没娘家的?要命的是,这里头有没有此番功臣里的女儿孙女?有没有他们家的亲戚?放过了宗女们,要不要放过这些父亲捞了功绩的女眷们?如若皆放过,那岂不是有娘家的逃生,没娘家的活该籍没了? 安永郡王觑着杨景澄的神色,心里犯苦。事涉章家,章太后亲自下的令,他半点不想沾手。奈何他现为宗人令,一大清早就被诸多亲戚堵在了家里,逼的他不得不进宫来求情。心里不住的痛骂章鸿祯,你哪怕不逼死瑞安公也好啊!逼死了瑞安公,杨景澄便是有心想轻轻放过,也不得不硬起心肠。 -- 第615页 要知道,杨景澄并非以永和嗣子继的位,他是章太后废了永和帝之后,从旁支挑来做族长的孩儿。换言之,瑞安公无论是血缘上,还是宗法上,都是杨景澄铁板钉钉的亲爹。现追封瑞安公为先皇,从法理上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此一来,章鸿祯便是逼死了皇帝的凶手,妥妥儿的谋逆,诛九族!何况章鸿祯还一手谋划了准太子华阳郡公的死亡。比起这位仁兄的罪责,章太后的判决着实太轻了。这也是朝臣与法度能接受的极限。否则,肆意插手储君废立的乱臣贼子,都轻易放过他的家眷,那皇家威严何在? 杨景澄在安永郡王宛如便秘的神情中,迅速想通了关节,顿觉肝疼。早知道皇帝不是个好干的活儿,却不曾想屁股还没坐到龙椅上,糟心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的来。弄的他都哀怨了,这破九五至尊的倒霉位置,你们抢个狗蛋啊抢!老子想回去做纨绔了都! 好在杨景澄作为一个资深纨绔,旁的本事没有,请家长却是熟练活。这等左右为难,怎么处理皆不妥之事,他果断的找了章太后。 章太后倒是一夜好眠,清晨起来精神抖索的往宝座上一坐,严厉的训斥声便当头砸来:“些许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 安永郡王巨冤,哭丧着脸道:“娘娘,各路叔叔伯伯婶婶伯母都在我家哭,我也没法子啊!” 章太后淡淡的道:“你要他们来同我哭。” 安永郡王:“……” 在旁装死的靖南伯与李纪桐:“……” 狠还是老太后狠!谁特么敢来同你哭啊?不要命了怎底?您老当年宗室男丁都砍的手起刀落,弄死几个宗女能叫事儿么? 章太后冷笑:“我亦姓章,故对章家已然十分优待。居然还敢上蹿下跳的求情!?你们就欺负圣上年纪小面皮儿薄吧。只你们怕不是忘了,他去宁江卫做指挥使之前,当的是北镇抚使。怎么?给脸不要脸?非要惹得他使出锦衣卫的手段,你们才肯认得好歹二字?” 安永郡王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大清早的来求情,确有仗着杨景澄好脾气的缘故。可细想想,杨景澄脾气再好,终归不再是他的晚辈,而是他的君王。圣心难测方是道理,倘或杨景澄记仇,即使今日无事,翌日只怕就得遭殃。 章太后哼了一声,对于先帝忽然崩逝,朝廷顿生乱象,她已是经过一回。有些是朝臣故意试探,好在将来拿捏新皇;有些则是摸不著新皇的脾性,按旧规矩行事,却给新皇造成了困扰;更有甚者,便是如安永郡王般,还未适应新皇身份的转变,遇事不想着为君主排忧解难,反倒是把麻烦事儿往新皇身上扔,自家脱身而去。 杨景澄登基便不得安生,并非皇帝果真如此难做。只因他没当过太子,在朝中毫无威望,朝臣自然把他当个菩萨糊弄。休说朝堂,便是一家一户,新媳妇刚嫁进来,管家娘子也是不给面子的。想要他们立时服帖,还是得有长辈撑腰的好。 于是章太后暂把安永郡王扔到一旁,接着冷着脸道:“朱明德何在?” 就有小太监赶忙飞奔出去,往礼部衙门去寻朱明德。太后宣召,朱明德心中一跳,忙不迭的赶到慈宁宫。将将跪下去,就听章太后质问:“朱大人昨夜好大的官威,你可是对我的儿媳们有什么意见?” 朱明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叫章太后一提醒,他这会儿总算想起了,永和帝的后宫中,还有位章太后的嫡亲侄女!昨夜亦在被惊扰之列! 靖南伯朝朱明德丢了个鄙视的眼神,永和帝是被废了,按什么品级下葬也商议出结果。然不论他怎么个葬法,他都是章太后的独子。人家彪悍的老母眼看着要在新朝接着嚣张,你去踩人儿子的颜面!?这也能混进六部尚书,也难怪永和帝的朝堂乱象频发了。 “不好好操持圣上的登基大典,却把手伸到后宫里来。”章太后语调冰寒,“朱大人是仗着有功,不把我老婆子放在眼里了啊!” 此言诛心!朱明德吓的一个哆嗦,连忙磕头认罪:“臣不敢,是臣一时糊涂,请娘娘恕罪。” “我不恕你如何?”章太后不依不饶。 朱明德如何敢接话?唯有不住磕头。 “叉出去!”章太后面无表情的宣判,“藐视皇家的狗东西,即刻革职,滚出京城!” 朱明德浑身一僵,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他在礼部兢兢业业十数年,在杨景澄最无助之时,顶着章鸿祯的压力,与之死磕数月之久。竟就在杨景澄登基的次日,被赶出了京城!? 他跪伏在地,章太后却好似能一眼看穿他的心底。只见章太后眸光如冰的扫过殿中众人,缓缓道:“择选新皇上位,最大功绩者,是我!” “我且活着,”她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谁敢在我跟前玩挟恩图报那一套……” “啪”的一声,一块玉佩猛砸在凿花的地砖上,摔了个粉碎。 “休怪我无情!” 第355章 选官    侍立在旁的杨景澄,看着章…… 侍立在旁的杨景澄,看着章太后,若有所思。他自问亦算行事果断之人,却做不到章太后的手起刀落。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何等要紧,在眼下的乱局中,礼部尚书说撸便撸,的确气势惊人。枉费他思量了整夜,却不想在章太后眼里,不值一提。 -- 第616页 也是,横竖朝堂已经够乱的,再添上桩小事,不值什么。比起其它地方,礼部左右侍郎皆是前帝党,撸了个尚书,一时半会儿的掀不起甚风浪。如今真正要紧的是吏部与刑部,这两处皆是章党老巢,今晨已尽数缉拿,两个部门几近瘫痪,急需调人。 能想到此处的自然不止杨景澄,辰时初刻,比以往上朝略晚些的时分,汤宏等朝臣纷纷抵达了慈宁宫,谈起了六部调整的事宜。 因吏部最是敏感,次辅汤宏首先拿户部说话。已革户部尚书谭吉玉,乃章鸿祯的舅兄,蒋兴利的大姐夫。落网后,刑部大牢里的狱卒看他的眼神,已是个死人了。不过他去岁一直病怏怏的,不曾掺和过太多事,家眷大抵无碍。储位之争,能罪止自身已然大幸。 如今谭吉玉下了大牢,他又是个行事稳重谨慎之人,多年来把户部守的好似铁桶。他这一落马,户部官员就跟下饺子一般,倒了泰半有余。唯一不曾受到波及林广微,乃昔年永和帝硬塞进户部的钉子,全无建树。只仗着他岳父是英国公,谭吉玉动不得他,把他当成菩萨供着罢了。 可如此一来,让林广微补户部尚书,便有不妥。户部何等要紧的衙门,今年又是杨景澄登基之年,他的登基大典,皇后册封、皇妃册封、公主册封,乃至皇宫修缮,诸臣恩赏,加开恩科,要花钱的地方数不胜数,户部出点岔子,谁也别想好过。 当着章太后的面,刚看见朱明德下场的众朝臣讨论的十分克制,竟难得没有吵起来。章太后听了一阵车轱辘话,不耐烦了。先把杨景澄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直接问:“圣上有何意见?” 杨景澄想了想,道:“工部尚书徐立本此前在户部多年,想是极熟户部章程,可调任户部尚书。”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看向了徐立本,无不心生羡慕之意。要知道此人早先可是旗帜鲜明的后党,与章鸿祯关系极好。其家族子弟还跟着章士阁一起干过截杨景澄粮草倒卖之事。却是在杨景澄流放路途受刑后,恼怒的与章鸿祯翻了脸。 不想那一场争吵,竟成就了今日!别看从工部尚书调到户部尚书品级未变,好似平调。里头的差距可就太大了。旁的不论,大朝会站班,六部里吏部为首,户部次之,工部排最末。当初徐立本正是从户部左侍郎升尚书无望,方调去了工部。如今强势杀回户部做尚书,颇有“荣归故里”之感。 最让人艳羡的是,杨景澄初理事,徐立本头一个升官,可见他底子虽不干净,但在皇帝心里的印象却极好,入阁指日可待! 这正是杨景澄昨夜未眠的结果之一,不得不承认,章鸿祯自家有本事,他重用过的人,亦比前帝党们强百倍不止。去岁徐立本与章鸿祯闹翻,未必真有同情心,但他审时度势的眼光,值得赞赏。何况,杨景澄心里明白,徐立本实际上是章太后的人。 章太后待他,着实是很不错的。 万事开头难,杨景澄的第一条政令,挑的相当有水平。首先徐立本资历足够老,他去做户部尚书,户部无人不服,能迅速平息骚乱,让户部恢复秩序;其次,不仅杨景澄,此刻在殿中的,无人不知徐立本乃章太后的麾下。明摆着章太后此时心情不佳,谁都不敢落她颜面。杨景澄的任免,自无人反对。这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殿中多半是七窍玲珑之人,略作思量之后,不由皆暗赞了声好!汤宏更是老怀大慰,杨景澄着实太年轻,过往的名声又尽是些温柔风流多情种的,老臣们对他的执政能力十分的怀疑。见他尚算稳重,哪怕明知他有借力,对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言,已算不错了。 章太后也微微露出了笑容,提拔徐立本,是给她面子。杨景澄想在朝中站稳脚跟,要依仗她的地方太多。能想着哄她开心,代表着杨景澄有眼色,亦代表了他思路清晰,知道该怎么办事。看来,外放的经历确实锻炼人。 确认了户部尚书的人选,接下来朝臣们又开始讨论空下来的工部尚书由谁接任。此番斗争,空缺着实太多,而能用之人又远远不足,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杨景澄安静的听着,并没有随意插话。他眼下正是树立威信的关键时刻,纵然有章太后坐镇,也绝不可能拦住朝臣们对他底线的试探。庙堂之上的话语权争夺,一向你死我活。获胜方的朝臣们不单要力争上游,更要确立皇权的界限。 可以说,在杨景澄登基之前,这帮人如何向着他;待他登基之后,同样的这帮人,就会想着如何节制他。哪怕对他溜须拍马,为的亦是从他手中骗取好处,而非真正的拥护爱戴。 赶上人品好的官员,或还有些许忠心与对皇权的敬畏。可惜在场绝大多数,皆如章鸿祯一般,满嘴说的忠孝节义,内里却是半点不想把皇帝当回事的。对上个愣头青的新皇帝,更要好好动作。万一运气足够好,混成下一个章首辅,那才叫此生无憾! 杨景澄半日没说话,底下的讨论声不由渐渐小了下来。被扔出来当棋子,而后凭运道当上皇帝的杨景澄对朝臣们十分不熟,朝臣们对他亦很是陌生。他愿开口还好,一旦沉默不语,摸不准底细的朝臣们,自然会变得谨慎,并开始暗暗观察起了杨景澄。 杨景澄面无表情。沉得住气,是帝王须得学的第一课。休看杨景澄尚且年轻,这几年来的经历着实不少。流放路上的苦难,是受罪,也是磨练。那般痛不欲生的绝望都挺过来了,朝上些许争执算计,在如今的他看来,算不得什么。 -- 第617页 退一万步讲,他即使今日吃了亏,只要章太后还在,便有无数次翻身的可能。暗暗瞥了眼身旁的章太后,心里又安定了几分,面上越发从容,甚至能面带微笑的看着底下一帮朝臣唾沫横飞。 博弈,有时拼的是勇气,但有时拼的则是耐心。杨景澄越淡定,朝臣们便越没底。汤宏眼皮跳了跳,这稳健如山的气势,可不像个新手。莫不是早年他竟是扮猪吃老虎不成? 朝臣们的神态变化,章太后尽收眼底。她的嘴角翘出了愉悦的弧度,被永和帝磨了四十多年的她,见到杨景澄今日的表现,足以让她得意了。 又过了两刻钟,朝臣们终于讨论出了结果。四辅潘志芳提议,由现户部左侍郎林广微升工部尚书,众人皆无异议。 林广微与徐立本多年同事,尽管曾属于不同派系,总归是相熟的。他调任工部,倘或遇着甚难事,凭着与徐立本的交情,便能妥帖处置。现如今,朝堂百废待兴,难免更重协调与效率。杨景澄觉得有理,遂点头道:“可。” 林广微轻轻松松的升了官,心里的高兴不亚于徐立本。也就是赶上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了,不然想从正三品的侍郎爬到正二品的尚书,只怕终生无望。管他甚刑部工部的,只要是尚书,这波他便赚翻了! 定了工部尚书,朝议便进入了下一个议题。兵部尚书池子卿原就是铁杆的华阳党,杨景澄没有不继承的理。何况他此番能顺利登基,康良侯与宣献伯出力不小。他们二人的爵位升迁之外,对兵备与物资理应多加照拂。因此兵部尚书一职,杨景澄还真不敢随便换人。他本就与朝臣不熟,万一再赶上个吴子英之流,简直没处说理去。 池子卿亦非善茬,他眼锋一扫,众人自觉跳过了兵部,论起了倒霉催的礼部来。提起礼部,众人皆是一脸的无奈。朱明德算是永和朝的老人,中途跟了华阳郡公,最后也站稳了立场,其夫人更是英国公府的远亲。原是无论如何都至少保得住尚书位的。不想,最后居然倒在了马屁拍的太着急上,让人十分无言以对。 现在可好,好好的尚书,被章太后一撸到底,众人都没法儿求情。最气人的是,原本空出来个尚书位乃好事,当官的哪有嫌缺多的道理?然礼部除了已革尚书朱明德,资历最老的当属齐成济。 这是皇后颜舜华的外祖……亦是当初把皇后赶出家门的那个人。 感受到了众人的视线,齐成济心下惨然。报应来的如此之快,以至于往年期盼着入阁的雄心壮志,竟被硬生生的碾成了齑粉。他不由的垂下眼,他那泼辣强横的外孙女儿,会记仇么? 章太后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杨景澄。 第356章 吏部 齐成济此时的处境十分的微妙。若说他有甚罪孽, 说不上;然当日颜舜华落难,他不曾下狠手节制家中闲言碎语,使得颜舜华不得不搬去楼家, 致使蒋兴利将颜舜华抓入诏狱, 继而引发了无数事端, 想撇清去几乎不可能。 虽然杨景澄的流放路,乃章太后在幕后一手推动。可看在朝臣眼里却是, 倘或颜舜华不曾落入诏狱, 后续发展不同也未可知。因此, 杨景澄的处理, 不仅要顺了自己的心意,还须得符合朝臣们的认知。否则朝臣要么觉得他心狠, 与他离心离德;要么觉得他心软, 日后可蹬鼻子上脸。 当然, 这终究只是人情上的小事,比不得章家为朝廷大案, 稍有不慎,便是无尽的麻烦。故章太后乐的放手, 叫杨景澄去自家体会当皇帝的个中滋味。遂只笑盈盈的看着他, 并不插手。 不想,杨景澄再谨慎, 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气性犹在。压根不接朝臣们的茬,直接道:“礼部且不谈,要紧在吏部。吏部尚书诸位可有人选?” 话音将落,众人的目光唰的望向了齐成济。齐成济脸色数变,好半晌, 终是窘的垂下了头。 章太后险些笑出了声。在任何地方,冷落都比斥责更令人难受。被斥责了能辩驳,且多多少少能获取些同情。被冷落则不然,齐成济当初落井下石,杨景澄如今翻身后不打不骂,还想怎样?然而正是这不打不骂,叫天下人皆知,齐成济惹得皇帝不喜。 休说他作为礼部的老侍郎,偏在尚书被革时升不得的小事。只说他为官多年,岂能一点错没有?叫朝中见风使舵的人揪出来,怕是连官都未必能当了。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上任的头一日,自然也得叫人看看本事。头一件徐立本调户部尚书,杨景澄干的漂亮;第二件齐成济的尴尬,他不声不响的断了齐成济的前途,又不曾把事做绝,亦堪称妥当。 朝臣们试探出了些许味道,不由更肃穆的几分。这就像两只猫儿见面,你深深爪子,我摇摇尾巴,彼此掂量掂量实力。若对方指甲锋利、反应迅捷,自然得收起锋芒,以免自家受伤。今日才初次打交道,新皇正是需要树靶子立威之时,一群混老了朝堂的官僚,可不想当了出头鸟,叫新皇宰了祭旗。 杨景澄扫视着朝堂,渐渐觉出了些许心得。他毕竟也是当过几任主官之人,眼下的情景,与当年在北镇抚司二所和宁江卫指挥使时,并无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底下的人官职更大些,心眼更多些,决定的事更要紧些罢了。 说起心眼,杨景澄瞥了眼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的齐成济,心里是无比的嫌弃。永和帝当年提拔的人,当真的一言难尽。杨景澄故意落齐成济的颜面,并非记仇,而是恼他同朱明德一般糊涂,不配做尚书。 -- 第618页 然而,杨景澄登基大典未办,礼部万万缺不得人。要知道今日的一系列任命,皆是为了杨景澄的登基大典能更为顺利。只有杨景澄定了名分,甚章太后升太皇太后,康良侯升康国公什么的方好跟进。但凡杨景澄这处拖沓几日,文臣们怕不得叫外头的武将们盖麻袋暴打。 因此,见杨景澄只惦记吏部,朝臣们先急了。四辅潘志芳忙道:“论理,圣上即位第三日,便得举办大典。此时该由礼部主持,圣上还是先议定了礼部的章程为上。” 杨景澄奇道:“这有何难?于阁老既兼任礼部侍郎,为人又端正清廉,他来主持即可。作甚非得着急忙慌的弄个尚书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看向齐成济的眼神更为复杂。阁臣在六部皆有兼任不足为奇。然于延绪正是当初,永和帝为扶持杨景澄与华阳郡公打擂台,命他假意告老,诱齐成济入阁的那场大戏的主角之一。杨景澄宁可把他拎出来主持大典,也绝口不肯提齐成济。齐成济今日算是颜面扫地了。 得了体面的于延绪心中暗道:小皇帝挺有脾气的,登基大典,不能糊弄! 一番折腾,总算先勉强对付了礼部,接下来便是重中之重的吏部。在场朝臣皆神色一凛,迅速拉出心中的举荐名单,预备摩拳擦掌的干架! 吏部,六部之首,在朝中地位甚至高过了不大得脸的阁臣。当年吏部尚书彭左卿之威势,连次辅汤宏都不敢轻易得罪。只是他为人低调,等闲不惹事,看着不大显眼罢了。却是心思极为机敏,整个吏部扣在他手中,守的比户部的谭吉玉还要严密。乃当初悬在帝党头上的一把利剑。 不说远的,只说今日好运捞了个工部尚书的林广微,前几日在争执杨景澄之女是否可封郡主之事上,就被吏部坑了个够呛,这才刚趁着杨景澄回京,从牢里爬出来。可见彭佐卿之凶残。 然而章鸿祯突逢大劫,越是严密之处,损失越严重。户部尚能剩个老侍郎林广微,吏部却是郎中以上,尽数蹲在刑部大牢里。今日朝堂议事,一个人都派不出来,堪称凄凉。 这正是章太后选了武斗,而非文斗的关键缘由。杨景澄即位,汤宏等人固然难免试探,到底无甚恶意,且一个两个野心有余,才能不足。便是没有老祖母坐镇,新皇杨景澄勉强也能应付。 换成彭左卿、谭吉玉等思维缜密、心狠手辣的朝臣,今日就便休想轻松过关。去岁蒋兴利仗势派人刑讯杨景澄,章太后只灭了蒋兴利一家,难道因为章太后讲公道?自家孙子险些被虐杀,屈辱的跪下哀求个百户,老太太还有甚公道好讲?不曾牵连,非她不愿,实不能也。 执掌朝堂数十年的章太后尚且须得步步为营,在权力的夹缝中游走。杨景澄若对上彭左卿之流,前三年都得装孙子。若再加上章鸿祯在后头掺和,一辈子翻不了身都寻常。 自古君权与相权之争,朝臣赢的时候占多数。杨景澄还没惊才绝艳到秦皇汉武的地步,章太后可不敢赌这个。不过,彭左卿亦算章太后的旧部,并未完全倒向章鸿祯,因此他在章太后心中的判决乃革职。大概齐等杨景澄腾出空儿来,即可出狱。算是落马官员里,结局最好的一批了。 宫廷大殿的主座,皆有台阶。杨景澄所坐之处,正在五阶之上。即使坐着,也亦有居高临下之感。他从上往下的看着朝臣们蠢蠢欲动的模样,倏地笑出声来。 “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除阁臣与尚书由廷推或奉特旨外,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六部九卿推选或自行推选。”杨景澄缓缓开口,“是以,吏部事涉百官,非同寻常,不可轻忽。” 汤宏等几个阁臣,眼皮皆跳了跳。他们心里早有盘算,杨景澄忽然主动开口,难道亦有人选?朝臣们左顾右盼,纷纷猜测杨景澄看中的是谁? 吏部掌百官考评,哪个不想握在手中。 朝臣们惦记,身为皇帝的杨景澄更不愿放手。 不动声色的听众人讨论了好一阵,见众人互不相让,好笑的问章太后:“奶奶有无举荐?” 章太后正色道:“吏部,你自家拿主意方好。” 杨景澄略有些不满的道:“您才是当家人,怎能撒手不管?” 章太后轻笑:“奶奶老了,奶奶现只想管你甚时候生个小子给我耍,旁的一概不想理会。不是我说,你后院那群莺莺燕燕,一半儿我都看不上眼。模样是好,可瘦瘦小小的不好生养。倒是那个叫青黛的丫头,还凑活吧。朝廷选官我就不管了,过二日闲下来,你选妃再叫我好生挑吧。” 杨景澄连忙道:“家事容后再议。” 章太后笑了笑,没再絮叨。她很满意杨景澄的识趣,懂的事事以她为先的道理。花花轿子人抬人,既杨景澄做了初一,她不妨给点面子好生做场十五。横竖三年五载的,杨景澄想从她手中夺权无异于痴人说梦。 真有那本事,她也服气。何况如今比不得四十几年前,这天下,终归要交给杨景澄的。 殿上依旧嗡嗡嗡的讨论不休,就在此时,兰贵溜了进来,在杨景澄耳边低声道:“圣上,咱们娘娘进城了,正往宫里赶。您看,是接到慈宁宫里来?还是直接请去坤宁宫?” 杨景澄眼前一亮,他带兵疾驰回京,难免担心落在后头的颜舜华。闻得颜舜华平安归来,七零八落的一家人即将团聚,如何不欣喜? -- 第619页 章太后也高兴的道:“回来就好,你们小夫妻先说会子话,晚间咱们一齐吃饭。对了,坤宁宫已经收拾出来了么?” 兰贵回道:“钟娘娘清早搬的家,陈方珠正带着人收拾。奴才想着,慈宁宫内一群群的外臣,皇后娘娘又不便走侧门,倒不如先去坤宁宫歇个脚,晚点再来咱们宫里歇息。最迟明日,坤宁宫也就收拾好了。到时正经搬去住也不迟。” 于宫内鸡零狗碎的事务上,章太后是极放心兰贵的。遂只道:“我跟前不必你伺候,皇后不熟宫内景况,你这二日且先去照应皇后。待她安顿好了,再回我这边。”说毕,利索的把兰贵打发走了。 所谓百废待兴,自是千头万绪。杨景澄急着想见颜舜华,再没耐心观赏朝臣们的机锋。正如此前所言,吏部这等要紧衙门,岂能落去旁人手中? 既章太后没打算插手,杨景澄也就不跟朝臣们客气了。轻咳一声,提示众人安静后,朗声开口道:“吏部尚书,我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众朝臣不由一呆,杨景澄统共不认得几个文官,他居然真有人选!? 就听杨景澄毫不客气的道:“我看宁江知府彭弘毅,爱民如子、办事干练、可堪大用。让他来做吏部尚书,诸位没意见吧?” 众朝臣:“……” 第357章 团聚 知府, 从四品。在一品二品极罕见的年代,四品乃高官的分水岭。即四品以上为权贵,四品以下是寻常。然到了本朝, 六部尚书皆二品, 从四品的官员, 搁在中枢可真不够看的。地方上的四品,就更磕碜了。 汤宏等人愣是想了好半日, 方从记忆深处把彭弘毅是何方神圣刨了出来。也得亏他是宁江知府, 算杨景澄昔日同僚, 否则殿中这等成日间能直面帝王的权贵们, 够呛能知晓世上还有个叫彭弘毅的官僚。 可也正因为在场诸人纷纷记起了他的底细,便是叫杨景澄梗了个半死, 反驳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在官场上, 连升三级乃至高祝愿, 这还只是升,而非跳。然而, 有两种情况,是无论怎样擢升, 旁人都无话可说的。 第一种, 乃从龙之功,譬如历朝历代的太子潜邸旧人, 哪怕卑贱如土, 一旦太子上位,自然平步青云;第二种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时卫青一介家奴,待他姐姐成了皇后,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国舅。否则凭他如何惊才绝艳, 想成就“逐匈奴于漠北”的伟业,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搁在眼下,康良侯与宣献伯是第一种,因此他们升公爵已是铁板钉钉,家里子侄再捞个甚世袭罔替的子爵男爵的,亦不足为奇。而彭弘毅,便属于第二种了。 而且,彭弘毅远非止“鸡犬”那般简单,犹记当年杨景澄为避开争端,外放南下,刚落地便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洪灾。彭弘毅与杨景澄同在洪水里挣扎,一起在波涛汹涌中抢过险;一同在满是灰尘的阁楼仓库里睡过觉;一并携手踏遍宁江土地,督促农耕、抚慰百姓。 最令人赞叹的是,乃杨景澄遇刺后,彭弘毅庇佑了他滞留在宁江的家眷,甚至给出承诺,如若杨景澄夫妻皆陷落,他愿奉养杨景澄的内宠。这是何等的情谊? 说他与杨景澄有过命的交情,绝不夸张。 这么号人物拎出来,纵然满朝文臣有千万条规矩可说道,却也无一人敢跳出来指手画脚。这是吏部尚书,非天子心腹不得担任;亦是新皇三把火的真正开端,谁敢驳回,便是明刀直仗的挑衅新皇。 章鸿祯尸骨未寒,宫内外万千将兵在游荡。众文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人敢做出头鸟,竟是默认了。 杨景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对朝堂,他是陌生的。便是今日能站在此处的,皆与他有几分香火,却也仅限于香火。他牢牢记着昔年章太后的教导——想要站稳脚跟,必得有自己的嫡系班底。他不曾做过太子,自无潜邸旧人。 彭弘毅乃是他在文臣中唯一的亲信,若只是升个官,以报当日雪中送炭之情谊,未免太可惜了。似他那等混了几十年官场的中阶官员,同僚同年无数。以他为突破,很快便能补齐吏部的缺口,轻易节制百官,避免汤宏等人膨胀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同时,从四品至二品,足足有五级之差,是无数人穷极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以彭弘毅的资历,若无杨景澄这个变数,他能走到三品都已是祖宗保佑了。 杨景澄如此的重用与提拔,堪称皇恩浩荡。于彭弘毅而言,此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否则便是不忠不义,天下人皆能耻笑之。 这一步棋落下,殿堂内倏地安静了下来。杨景澄今日总共出了三招,每一招都恰到好处,无一落空。汤宏一阵恍惚,不知为何想起了件旧事——永和三十九年,顺太妃袭击章太后不成,闯进乾清宫控诉章太后谋杀陈太后。突袭之下陷入被动的章太后,也是这般借力打力的连发三条政令,将一切消弭在了无形之中,重新拿回了主动权。 汤宏的神色有些复杂,他知道杨景澄外放期间,与章太后通信不断。这便是章太后亲自教养的君王素质么?可章太后既如此擅于教导,又为何敝帚自珍,不愿好生养育永和帝呢? 汤宏与永和帝,终究是有情谊的。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永和帝毒杀华阳郡公后,伤心至病倒。他可惜华阳郡公的半道崩阻,又何尝不痛惜永和帝的昏聩糊涂?此刻越看杨景澄的从容姿态,心里就越发惋惜章太后为何不喜庶子。 -- 第620页 只是汤宏不曾想过,昔年永和帝身旁,围绕着几多教唆他亲政夺权的小人。章太后兢兢业业守了几十年的江山,凭什么拱手让人?哪怕那人是她的儿子,她也必定不服。 偏生永和帝被人哄的两句,便忘了自家几斤几两。竟真敢试探着在虎口里拔牙。 围绕着至高皇权,母子早成生死仇敌。章太后肯漏出些许权力,让帝党崛起,朝堂尚有均衡,已是她心胸广阔之极致了。 杨景澄则大有不同,他清楚的知道,而今的晋朝,真正的当家人是谁。与其想方设法的对抗,不如谋求合作。退一万步讲,章太后是他长辈,撒个娇儿就能称心如意的好事,为何不做? 当然,二十多岁的章太后,与七十多岁的章太后,在心态上不可同日而语。年轻的时候,她必然想大权独揽,天下兴亡皆在掌中;而今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所渴求的,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家业永继、子孙满堂。 庙堂之上,永远的千头万绪。今日的大事在如何补六部尚书的缺儿,但不代表今日只有大事。永和帝亡故,京城动荡,无数积压的小事,皆要过问新皇。一时半会儿的,休想散朝。 这里便体现出了宫里太监的见多识广,早料到杨景澄脱不开身,以兰贵、梁安、陈方珠为首的几个大太监,在接到颜舜华即将抵京的消息时,不必回禀章太后,当机立断的先行打开了宁寿宫屋舍,调齐人手,帮永和帝的遗孀搬家。 后宫,是皇帝一家人的住所。永和帝亡故,按规矩他的遗孀便得给新皇后腾屋子。朱明德被撸,不在于他让遗孀搬家,而在于他逼的太急。兰贵与梁安便圆滑的多,先命人扫干净宁寿宫的屋舍,让这一大帮先帝妃嫔有落脚之处。再翻出各处账本及物品名册,调集人手,从坤宁宫开始,顺着六宫往宁寿宫搬家。 因此,尽管颜舜华的马车驶入宫廷时,后宫还未完全腾空,但最要紧的坤宁宫内,已是妥妥当当的了。 颜舜华的马车行驶的很慢,不赶时间,只求稳当。盖因她此前受伤太重,即使养了好几个月,依旧不见大好。马车穿过重重宫门时,她的贴身丫头白鹭倏地落下泪来。 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端的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如今孱弱的颜舜华,纵然有皇后正妻的名分,又如何能与天下美人争锋?她家姑娘分明不到二十,便要如那槁木死灰般,只把丈夫当上峰,笑看百花争奇斗艳么? 颜舜华自家亦难免灰心。再多的雄心壮志,皆要有副康健的身子。与杨景澄离别之时,她能信誓旦旦的说,她是最好的皇后;可重病数月未愈,此时的她再无此信心。休说争宠,只怕连宫务都难处理。 马车辘辘行过重重宫殿,最终停在了坤宁宫门前。杨景澄尚未下朝,等待在坤宁宫的,除却陌生的太监宫女外,唯有暂居慈宁宫的叶欣儿和吴妈妈。 白鹭黄莺搀着颜舜华下车,吴妈妈老远看见形销骨立的颜舜华,登时痛的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两个小宫女奋力将她扶起,还未站稳,她已是迈开腿朝颜舜华赶了过去。一把抱住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儿啊肉啊的痛哭起来。 颜舜华六岁进京,寄人篱下。饮食起居皆由吴妈妈悉心照顾,二人之情谊,早超越了主仆。亲长袖手、一路流放,颜舜华心里不是没有委屈的。此时见了亲近之人,又念及无时不刻不在的病痛折磨,再忍不住,扑在吴妈妈怀里泣不成声。 跟在后头下车的青黛忙赶上来劝道:“妈妈,娘娘身上不好,此处风大,仔细吹着。” 白鹭与秋巧也跟着劝说,好半日,二人泪水方止。颜舜华勉力镇定下来,掏出帕子擦尽泪痕。便见叶欣儿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缓步行来。半年未见,孩童面目已大为不同。那肖似杨景澄的一双大眼,正好奇的打量着她。 “姐儿……”颜舜华心中一酸,她的女儿,只怕都不认得她了。 却不料,在叶欣儿走到近前时,刚会说话不多久的小公主脆生生的喊了句:“娘!” 颜舜华一呆,叶欣儿弯腰把小公主放到地上。小公主当即迈开小短腿跑到了颜舜华跟前,双手一张,利索的抱住了她的腿。颜舜华不由伸出手,轻柔的抚上了女儿的头。 良久,她抬眼看向叶欣儿,轻轻道了声:“谢谢。” 叶欣儿灿然一笑,对颜舜华恭敬福身道:“幸不辱命!” 随即二人紧紧抱在了一起,虽为妻妾,却在夺储的艰难险阻中,彼此扶持、风雨同舟。而今得以重逢,万千话语,皆融在了这无声的安宁里。惟愿从此阖家团聚,永不分离! 第358章 七出 杨景澄赶到坤宁宫时, 已是申时末了。颜舜华因路途劳顿,体力不支,早在床上睡着。兰贵带着一大群太监宫女, 轻手轻脚的收拾着坤宁宫的其它地方, 以备日后皇后起居。 坤宁宫, 说是宫,实则是个建筑群。位于皇宫的中轴线上, 隔着交泰殿, 与乾清宫一起, 被圈在了个大院子里。便是俗称的内廷后三宫, 正是帝后居住的正宫。 为了彰显皇家威严,宫廷内的正殿皆十分庞大, 坤宁宫也不例外。除却皇后受朝贺的正殿宽广的能容下几十号命妇外, 东西两侧的暖阁亦比寻常屋舍大的多, 让久居宫外的杨景澄颇不习惯。 三两步走到东暖阁的床前,杨景澄看着颜舜华的病容, 沉默良久,方问侍立在旁的叶欣儿:“太医瞧过了么?” -- 第621页 叶欣儿答道:“午时末, 太医院正余大人连同带下科的包大人一齐来瞧了, 开方子熬了药。娘娘吃了药方睡下的。” 杨景澄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在朔方时,为了避免消息泄露, 一直不曾与颜舜华通过信, 直到他带着人挥兵南下,颜舜华方知他的生死。几个月别离,丈夫生死未卜,可想而知,当时病中的颜舜华是何等的煎熬。 养病, 着重在个养字。心力交瘁之下,又如何养的好身子骨? 杨景澄伸手摸了摸颜舜华枯瘦的脸,心中难掩酸楚。胖丫,我做皇帝了,你可要信守承诺,一直陪着我。 沉睡的颜舜华无知无觉,她陪嫁的四个丫头与吴妈妈,在旁不停的抹泪。 “圣上,”兰贵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这个样子,晚间怕是不好去慈宁宫赴宴。您得使个人去同娘娘说一声儿,省的她一直等着。” “回头我亲自过去一趟。”杨景澄站起身来,坐到了南沿的炕上。宫内太监宫女脚步匆忙的来回,倒显得宫外来的几个无所事事。他没空管这些琐事,先问跟了过来的叶欣儿:“我闺女呢?” 叶欣儿无奈的道:“您来的不巧,方才坤宁宫搬家,把她兴头的跟着宫女们满院子撒欢,就您进门前没半刻钟,叫奶妈子抱去喂奶,吃着奶便睡了。” 杨景澄:“……”他堂堂一个皇帝,想见自家闺女一面,有那么艰难的么?忍住叫乳母抱来看的冲动,只好强硬的转化话题,看向叶欣儿道,“如今算得上大势已定,你有何打算?” 叶欣儿垂下眼:“凭圣上做主。” 杨景澄好笑:“行了,不想出宫便不想。同我绕什么弯子?你又不愿同我好,我怕你深宫寂寞方白问你一句。要按我的想法,你留下来也好。舜华怕是须得静养,宫内总归得有个主事的。交给旁人我不放心,给你倒是正正好儿。” 叶欣儿默认,她无依无靠的,离了此处,又能去何方?倒不如呆在宫里,好歹是杨景澄的潜邸旧人,不说封妃,至少有个嫔的份位。有自己一处宫殿,有宫女太监服侍,一辈子衣食无忧,有甚不好?偏杨景澄要多问她一句,当真恼人。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然名不虚传,你好端端的又不肯说话了。”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刚跟朝臣打了大半日的机锋,好容易回家里来,你们可都饶了我吧。” 叶欣儿噗嗤笑出了声。 杨景澄跟着笑:“你留京抚育公主有功,说吧,想讨什么赏?” 叶欣儿不客气的道:“我要甚你便给甚?” “你且说说看,”杨景澄没直接答应,“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可也不能为所欲为。你让我赏你座金山,那你们家穷汉子真没有。” “我要座宫殿。”叶欣儿坦率的道,“离坤宁宫近点儿,方便我来同娘娘说话,并带着公主做耍。” 杨景澄点点头:“明白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叶欣儿本就是他的妾,他当皇帝,叶欣儿自然称得了娘娘。不过,说起妾,他忽的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个妾来着。不由眉心一跳,连忙问:“那什么,莲房没跟着进宫里来吧?” 叶欣儿好悬没忘了莲房是哪位,但当日颜舜华搬离瑞安公府时,因莲房是管家张伦的孙女,犯不着跟着她们颠沛流离,故留在了东院。大半年下来,叶欣儿亦是四处奔波,全无瑞安公府的消息。此时叫杨景澄问起来,不由好奇道:“咱们府里,如今怎样了?” 杨景澄登时无言以对,他上哪知道去!这两日宫内外乱糟糟的,压根顾不上瑞安公府那点小事。不过经叶欣儿一提,杨景澄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想他原先好端端的一个国公世子,之所以上蹿下跳的出仕博前程,正源自于要避开嫡母的毒杀。 谁料,那踏出家门挣扎求生的一步,搅出了个风云动荡的结局。 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再说不情不愿,是矫情。然,这条路他走到了至亲零落的地步,便绝不可能感激章夫人的逼迫。留在他心里的,唯有恨意。恨她杀自己生母;恨她逼自己出仕求存;亦恨她迫使颜舜华逃离,一度居无定所。 他对章家的厌恶,从最开始,便来自于嫡母姓章。 “梁安!”杨景澄略提高了点音量,唤起了名义上的东厂头子。 正指挥着小太监搬东西的梁安,立时颠颠儿的小跑了过来:“奴才在,圣上有何吩咐?” 杨景澄问:“瑞安公府眼下是甚光景,你可知晓?” 梁安连忙答道:“府上有小公子,等闲无人敢去惊扰,尚算平静。” 杨景澄抿了抿嘴,问:“牛哥儿的母亲呢?” 梁安何等七窍玲珑之人,又在东厂听了不知几多密辛,听到杨景澄的问话,便是眼皮一跳。好半日,他方小心翼翼的道:“圣上,那是您的嫡母。” 杨景澄眸光一沉,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圣上,”梁安苦笑,“您非过继。倘或您过继了,倒好说了。” 杨景澄的脸色愈发阴沉,此刻他才发觉,哪怕当了皇帝,也照例有无数的恶心事等着他。过继,认贼作父;不过继,便是认贼做母,顺带还让那女人的儿子混个皇子的名分。 不是杨景澄小气的与自家亲弟过不去,实在是接连两辈子,被章夫人并其身后的章家,害的过于惨了。便是把上辈子的经历当做一场梦,他们之间,还夹着他生母的死仇呢! -- 第622页 “圣上。”机灵的梁安开始出主意,“丁大人好身手,您可以让他去……”说着,他打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剩下的话,再无需明言。 杨景澄腾的从炕上站起,抬脚往外走去。梁安和叶欣儿都唬了一跳,可自来没有让皇帝一个人满宫乱跑的道理。梁安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就见杨景澄快步走出隆福门,朝西边去了。 杨景澄身高腿长,又常年习武,脚程极快。小个子的梁安在后头追的的好不辛苦,一路小跑方勉强跟上。不一时,杨景澄穿过内右门,往右一拐,他又往慈宁宫里去了。 梁安想起章太后就发怵,这会子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杨景澄倒是不客气,进了慈宁门,不必人通报,直往大殿里去。 章太后见了杨景澄,奇道:“胖丫呢?” “喝了药,睡着了。”杨景澄走近了两步,顺势坐到了章太后边上,开门见山的道,“奶奶,我还有仇未报。” 章太后略想了想,随即挑眉道:“杀母之仇?” “是。” 章太后笑:“而今章家失势,你想一碗毒蘑菇汤药死她,不拘派哪个去便罢了。特特跑来寻我,是不愿暗中动手,想求我给个光明正大的处置?” “是。” 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道:“如若我不肯呢?” 杨景澄平静的道:“世间事,多数皆有代价。您帮我,我可以付出代价。” “我没什么好同你换的。”章太后道,“你看,我娘家已经覆灭了,也没有个小儿子小孙子的要托付给你照应。宗法约束下,你连嫡母都收拾不了,对我更无威胁。你拿什么打动我呢?” “奶奶,我想给我娘报仇。” 章太后:“……”这孩子怎么说撒娇就撒娇呢,你怕不是个女孩儿托生的吧!? “我不是没法子强行定罪。”杨景澄沉声道,“史上混账皇帝多了,我为生母报仇,怎么着也算不得混账。然,礼法上她是我嫡母。我公然杀她,挨骂是小,必有老学究怜悯叹息她。” 杨景澄抬眼看向章太后:“我娘一介风尘女子,于她而言不过蝼蚁,她偏偏要造下杀孽。如此蛇蝎心肠,她凭什么叫人怜悯?” “我都恨不能,把她丢进诏狱里!让她知道仗势欺人的下场!” “不必去诏狱。”章太后淡淡的道,“有些事亦无需光明正大。以丁年贵的手段,你让她三千刀死,她就不会在两千九百九十刀咽气。” “我不愿。”杨景澄倔强的道。 “说来,你想追封你父亲么?”章太后忽然问。 杨景澄愣了愣,老老实实的答道:“暂时没功夫想家务。” “你不追封他,我便帮你出这口气。”章太后问,“如何?” “您对他有何不满?”杨景澄反问。 “没什么不满,”章太后淡淡的道,“你的皇位,便是有我的诏书,终究是篡来的。你追封生父,必引来无数麻烦。且,你如今无子,一旦你父亲有了名分,你兄弟即皇太弟。他如今不大不小的年纪,身边涌上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没野心也给教唆出野心了。我已年过七旬,实无当年斗天斗地之心。这算是你唯一能在我这里交换的利益了吧。” “亲王。”杨景澄吐出了两个字。章太后所虑不无道理,宗室受困子嗣久矣,前世他亦死活生不出孩子。此生全赖颜舜华能生,可颜舜华如今的状况,怕也是难有指望了。故,不追封,确实是利大于弊的。 章太后无可无不可,甚亲王、摄政王,唱的再好听,终究只是臣子,没空子可钻。于是她一扬手,唤来大宫女阿糖,随口吩咐:“章氏心胸狭隘、以妒行凶,是为七出。着宗人令夺诰封、删玉牒。另着东厂重新彻查当年龙夫人案,一切依律法办即可。” 说毕,章太后又对杨景澄道:“你可以派丁年贵了。” 杨景澄无语:“作甚总想着活活折磨死人。” “你不派人,她定然自家上吊,半盏茶的功夫即可咽气。”章太后道,“你要咽的下这口气,我没二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杀了人,她该死,仅此而已。”杨景澄看向章太后,墨黑的眼眸里,唯有郑重,“我想裁撤锦衣卫与东厂,案件审理重归刑部。您觉得呢?” 第359章 接人 瑞安公府。 章夫人看着送休书过来的小太监, 整个人都木了。永和伏诛,新皇即位;将兵围城,血洗政敌;仅仅两日的功夫, 京城翻天覆地。早有预备的宫廷尚算宁和, 可对宫外某些人家而言, 已然是人间炼狱! 整个章氏族人,至今都不愿相信株连九族是章太后亲自下的令。他们绝望的哭喊与怒骂, 齐齐冲向了杨景澄。认定如此绝户计, 必然是杨景澄控制宫闱后, 逼迫章太后做的。 嫁入章家的宗女们在向自家父母亲长求助, 嫁出章家的宗室夫人们,在不住的串联, 希望能给娘家讨个说法。章夫人亦是刚从榕王府归来, 满心疲乏下, 就被章太后的懿旨当头敲了一棒,好半日都无法回过神。她身边的丫鬟仆妇, 更是一个个吓的噤若寒蝉。 泪水簌簌的落,良久, 章夫人红着眼, 问小太监:“果真是娘娘亲自下的旨?” “是。” “你骗我!!!”满心怨愤的章夫人厉声尖叫,“是他假传懿旨!我是他嫡母, 他杀不了我, 就假传娘娘懿旨杀我!” -- 第623页 章夫人一把将懿旨砸回了小太监身上:“那不孝的狗东西,我要去敲御鼓,我要告他忤逆!” “便他是皇帝又如何!?篡位已然不忠,他还敢不孝?”章夫人恶狠狠的道,“他不怕天下骂名, 皇位不稳吗!?” 小太监看向章夫人的眼神,带上了怜悯。天下有法理、天子讲忠孝,这都没错。然凭甚法理忠孝,皆敌不过权势滔天。章家曾仗势,过的比宗室都张狂。而今杨景澄登基,又岂会真怕了个有仇的嫡母? 说句到家的话,连永和帝与先太子都砍了,且是公然在乾清宫大殿上砍的,怎么,你区区一个国公夫人,还砍不得? 不亲自动手,无非想你死后入不得祖坟,不想让你得到旁人的丝毫怜悯。 此乃杨景澄性情所致,他不喜蝇营狗苟,更重光明正大。章太后是长辈,是宗妇。她下令休妻彻查,合情合理合法。也正因如此,杨景澄不肯动用私刑,而是希望查案的部门,堂堂正正的查访办理。否则章夫人此刻只怕但求一死,哪还有心情怒骂哭喊? 小太监身后,跟着的是东厂的番子。见章夫人撒泼,心里已是十分的不耐烦。二话不说,上前拽起章夫人的胳膊便往外拖。 “我不出去!”章夫人慌乱的大喊,“七去三不去,我娘家已无人,夫家不能休我!” 那番子好笑道:“谁请你回娘家了?你毒杀圣上生母的案子发了,我带你回东厂审讯。还想着回娘家呢?您老可真会做梦啊!” “不!!!”章夫人听见东厂二字,立时剧烈挣扎起来,“我不去!我不能去!”女人去到了那等地方,便算失了贞洁,哪怕死了也无颜见祖宗。 可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挣脱的了番子的铁钳?眼看着要被拽出正院大门,她立时怕的大哭起来。她出身权贵,嫁入宗室。一辈子都在繁花锦绣堆里转,甚诏狱东厂的,皆为传说。可她更清楚传说有多可怖。就在前日,章家宴席上,为了跟丁夫人凑趣,女眷们还嗑着瓜子,嘻嘻哈哈的说着颜舜华的遭遇。 谁成想,展眼间,颜舜华咸鱼翻身,她们却籍没的籍没,判刑的判刑。 “我不能去……”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个半死的章夫人哭道,“我要见娘娘!你们让我见一见娘娘!” 番子自家且见不到章太后,冲他喊有鸟用!他揪起章夫人的头发,随手就往门廊上的柱子一撞。 章夫人立时被撞了个两眼冒金星,恐惧的尖叫:“那小妇养的贱种要杀我!姑母,救我啊!救我……啊——” 哭喊忽的化成了惨叫,番子定睛一看,只见章夫人的胳膊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把飞刀。飞刀角度刁钻,竟是擦着骨头,把胳膊扎了个对穿。 番子瞠目结舌,他出门半个小差事而已,这又是何方神圣!? “东厂是没人了怎底?”树梢上,有人影一跃而下,“抓个女人都废话恁多。她当众骂圣上,就该千刀万剐了。你们倒好,站干岸上听着。怎么着?觉得她骂的精彩,还想多听两句不成?” “丁大人!”那东厂番子看清来人后,登时脸色发白。丁年贵原只是东厂一个档头,非他手下的番子,倒不必惧他。可如今,谁还敢只拿他当个档头?没见名义上的东厂头子梁安,人前人后,都恭恭敬敬的唤他丁大人,绝不似待旁人般,连名带姓的叫唤了么! 丁年贵没兴趣跟个小喽啰计较,眼下宫内外忙的脚打后脑勺,章夫人之事小的不能再小,不然也不至于派个东厂里不认得的小人物来跑腿。于是摆摆手道:“先堵了嘴拖走。回到衙门,只管把供词问出来即可,别瞎动酷刑,圣上不喜欢看那个。” 那番子咽了咽口水:“那……问出来后呢?” 丁年贵噎了噎,是啊,问出来之后呢?以下犯上乃重刑,可妻杀妾,却连偿命都不用。杨景澄真按律法行事,章夫人顶天了打八十板子,还可拿钱去赎一部分。算个屁的报仇! 就你别扭!当了皇帝更别扭!丁年贵心里暗骂了两句,又没好气的对眼生的番子道:“怪道你出不了头,真真是个榆木脑袋。拿不准的,回去问梁总管。他精的跟鬼一样,犯得着你操心?” 那番子确实是个新来的老实人,听完丁年贵的训斥,接着便耿直的问:“这事儿不是您负责啊?” 丁年贵:“……”若是老子负责,这会子姓章的娘们早叫剥光挂刑讯架上了,还有空骂人呢! “此处乃圣上潜邸。”丁年贵生怕榆木脑袋做甚蠢事,耐心的解释了一句,“我来看着,省的有不长眼的冲撞了小公子,弄坏了屋子。” 那番子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所谓贼不走空,他们做番子的,去到哪里都得来个掘地三尺,不然简直对不起这身东厂的官服。他正对着章夫人头上的镶金嵌玉的首饰流口水,想着绑了这女人,自己再去正屋里悄悄搜刮一番。 经丁年贵一提,方想起此处为潜邸,里头的财宝女人,全是皇帝家的。万一叫人抓个现行,挂刑讯架上的就该轮到自己了,可不是吓了个冷汗直流。 为了将功折罪,那番子再不客气。狠厉的往章夫人身上踹了两脚,直把人踹的脸色煞白。而后一根绳子绑了,拎小鸡仔似的把人拎着往外拽。可怜章夫人一双小脚,平日里走路都有摔的时候。叫人粗暴的拽着,果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顾的上连滚带爬。 -- 第624页 东厂什么尿性丁年贵再清楚不过,没再多看那番子,抬脚便踏进了正房大门。大门内外几十号丫鬟婆子,其中不乏认得丁年贵的。见他进门,一个个噗通噗通的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唯有年仅四岁的牛哥儿,直愣愣的站在正厅中央,不知所措。宗室公子,生人不跪。他甚至没有对人行礼的意识,就那么傻傻的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丁年贵。 “大人……牛哥儿乃宗室子孙……”角落里传来了一句带着颤音的提醒。 丁年贵寻声望去,是个穿着鹅黄袄儿的丫头。察觉到他的视线,赶紧一个头磕下去,不敢对视。 “杏雨。”丁年贵轻易叫出了她的名字。 杏雨浑身一抖,低低应了声是。 “府邸将要收回,你挑些得力之人,把哥儿的行李收拾妥当,静候圣旨,预备搬家。” 杏雨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张伦何在?”丁年贵略提高了些音量问道。 “奴才在!”张伦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殷切的跑到丁年贵跟前,点头哈腰的陪笑道,“丁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使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把此前圣上与娘娘喜爱之物捡出来,回头送宫里去。”丁年贵这两日也是闲的,所以随手讨了这么桩差事。到底也不甚要紧,因此显的十分随意。三言两语交代完,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想张伦却跟了上来,满面堆笑的问:“丁爷,您看,往日伺候惯了的人,要不要送几个进宫?” 丁年贵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伦:“你?” 张伦打了个哆嗦,连忙道:“奴才说的是丫头们。” 丁年贵抬手指了指方才章夫人落在地上的一只绣鞋,十分厚道的提醒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孙女是她当初硬塞给圣上的吧?” 张伦当即苦笑:“那也是圣上的原先的姨娘不是?奴才也不好打发她再嫁,烦请丁爷带着她进宫,接着给娘娘使唤吧。” 丁年贵不为所动:“不好再嫁一根绳子勒死不就好了么?作甚要带进宫给圣上与娘娘添堵?” 张伦:“……” 丁年贵冷冷的道:“圣上没同你们计较,是他大度,不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脸的。你自家孙女,爱嫁便嫁,爱留在自家养也没人理你。但你若想仗着这点子渊源,跟着鸡犬升天,那我就要不嫌麻烦,教教你东厂的规矩了。” 张伦头皮一炸,立刻闭嘴。 “不可慢待了小公子,”丁年贵一面往外走,一面叮嘱道,“当然,你们不怕死的话,可以试试。横竖那不是我主子,我就出来带个话,他是好是歹,我无所谓的。” 张伦都快听哭了,您老说的是人话么!?上一个往宗室子弟身上试胆的,叫你们东厂挂了十几日才蹬腿。他们又没吃了熊心豹子胆,没事儿跟自己全家老小过不去作甚? 说话间走到了大门口,张伦还想说什么,却见丁年贵往左拐的脚步一顿。伫立良久,终是缓缓转身,而后大步流星的朝勋贵云集的方向去了。 第360章 包氏 权力交迭之时, 官场动荡到了极致。章党那长长的名单,靖南伯努力了一天一夜都未曾抓完。非旗帜鲜明跟过华阳郡公或杨景澄的,此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惶惶不安。又有此番得势的官员, 正上窜下跳的求表现。以至于京城的街道上, 惶恐、焦躁、匆忙、喜悦重重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热闹。 但这份热闹,皆与丁年贵无关。杨景澄住进了乾清宫, 褚俊楠带着上百的锦衣卫镇守, 再不必他贴身护卫。宫廷内外的千头万绪, 搅的所有人焦头烂额, 他自然而然的落了单。 大街小巷里的人行色匆匆匆匆,丁年贵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他左顾右盼的看着道路两侧林立的店铺与人家, 有股熟悉的陌生感。他熟悉京城的每一寸土地, 无数次跟踪暗杀, 皆要尽可能的寻找有利地形。但他又很不熟悉京城的土地,直到今日, 他才知晓,原来厚福巷口的炒栗子是这般的香甜。 手里捧着包糖炒栗子, 丁年贵溜溜达达的逛着街。纵然是权贵云集的地带, 总有旁支庶子为了讨生活,支起了琳琅满目的铺子。卖镜子的、卖馄饨的、卖粮食的、卖油盐酱醋的, 在并不甚宽敞的巷道里, 卖出了人间烟火。 随手在个绒花铺子里,挑了一支浅绿腊梅,收进袖子。 夕阳西下,暮鼓声响。巷道里所剩不多的行人纷纷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丁年贵有职在身,不必守夜禁, 因此半点不急,依旧慢吞吞的在各处巷道中穿行。 随着目的地的接近,两侧屋舍愈加精致华丽,忙碌着抄家抓人的兵丁捕快也越来越多。恰好路过前吏部郎中梁冠正的家,大门敞开,场院凌乱,却能看出是个两进的大宅。 走近几步仔细往里瞧,只见堂前月季绽放,风情万种;墙边桃之夭夭,妁妁其华。饶是兵丁横冲直撞,女眷孩童哭声震天,在清风吹拂、枝叶婆娑下,亦觉出了几分静谧安详。 办事的兵丁们不认得丁年贵,但此时还在外头闲逛的,要么疯子,要么他们惹不起。只消他不碍事,倒也没人理他。放他独自在桃花树下赏景。 家底已有几千两,这宅子应该买的下。不过京城宅子一向天价,若他把积蓄都花在了宅子上,过日子难免拮据。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比对着默记在脑中的舆图,原来此地离皇宫那般近,那价格必定更贵。 -- 第625页 唔,官员抄家所缴获的银钱,通常进的是内库。既然买不起,那就直接找他们家圣上要好了。 打定主意,丁年贵转身出门。咚咚的暮鼓声继续,他踩着鼓点接着向前。终于,六百下暮鼓声止。他也停在了一座伫立着石狮子的门前。 门房警惕的看着丁年贵道:“夜里不待客,阁下明日白天再来吧。” “我是丁年贵,”丁年贵主动报上了名姓,“同你们侯爷说好的,我来接我妹子回家。” 门房愣了愣,随即记起了刚更新的京城护官符上的内容,连忙向内通传。不一时,有脚步声匆匆赶来,却非丁年贵期盼的那人,而是蔡颖。蔡颖为康良侯庶孙,纵然祖父得了泼天功绩,但轮不到他捞好处。是以,从内心上来讲,他是盼着攀上新贵大舅子的。 尽管杨景澄暂来不及封赏丁年贵,且以他东厂番子的出身,恐难位列高官。但天子近臣这等人物,是不讲道理的存在。譬如司礼监的大太监,官职不过五品,且是世人鄙夷唾骂的阉人,可他们的权势往往大的惊人,有时甚至连阁臣尚书都要避其锋芒。 天上掉了个如此香甜的馅饼砸在头上,蔡颖怎能不欢喜?康良侯夫人甚至已经说动他的元配,预备在家里搞个两头大,彻底砸实了这门亲。 面对蔡颖讨好的笑脸,丁年贵却十分冷淡:“我妹子呢?” 蔡颖陪笑:“天色已晚,咱们亦不算外人,舅兄不若入府一叙?” “我不是你舅兄。”丁年贵面无表情,“小老婆的哥哥,算甚舅兄?”当然,杨景澄要喊他一声表大舅子,只要不当着人,在私底下他定然是肯应的。 蔡颖脸上笑容微滞。 “我不进去了,你把我妹妹带出来吧。”丁年贵还没接到人,自是有十足的耐心,“她若想回来,我再送来。” 顿了顿,他又极细心的道:“女眷不便走大门,我去你们家东角门等。” 蔡颖吓的脸都白了,他哪敢让丁年贵蹲角门上接人!别看康良侯府的牌子叫的响,似他这等庶子庶孙,果真闯了祸惹了真权贵,家里可未必愿出头。见丁年贵心意已决,又想着自家不曾慢待过那包氏,保不齐人家在娘家小住几日,便想家了呢。 包氏毕竟二十好几了,再嫁也难有甚好人家。运气好做填房,运气不好,只得下嫁。还不如嫁在公侯府邸,至少来往面上有光。 想到此处,蔡颖心中安定了。对丁年贵客套了几句,转身回屋,亲自把包氏带了出来。 包氏自从籍没,被人牙子卖到了康良侯府,多年来未曾踏出过大门一步。被丈夫拉出二门时,不由狠狠颤抖了一下。却原来,康良侯此番回来的着急,外头琐事多如牛毛,只在今日清早回家打了个转儿,顺便交代了句包氏之事。 帝王易位,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京城数得上的人家,纷纷炸了锅。便是康良侯府这等摆明了要占便宜的,也难免人心浮动。众人的注意力皆在谁家升迁、谁家获罪上,小小包氏早被人丢去了爪哇国。还是下半晌的时候,想跟新贵攀交情的蔡颖特特同祖母并伯母嫡母提起,一群当家的女眷,方抽了个空儿与他妻子李氏谈话。 世上哪个女人愿与人共侍一夫?妻妾有别便罢了,这等与妾平起平坐之事,李氏险些被气出个好歹。奈何高堂在上,家里实轮不到她个小媳妇说话。勉强应了太婆婆与婆婆的交代,回到家里便躲在屋里落泪。谁也没料到丁年贵来的这般快,竟是无人告知包氏她已然身份不同。 作为一个连姨娘都没混上的通房,包氏日常听到最多的故事,从来不是小妾翻身,而是谁家姨娘不听话,主家提脚卖去了见不得人的去处。此刻呼喇巴的被丈夫带出门,当真是吓的眼泪直流。 蔡颖满心惦记着勾搭丁年贵,又不知李氏还没来得及告诉包氏,此刻见包氏落泪,心中大喜——这是舍不得我啊! “你莫哭,且跟哥哥回家耍一耍,过几日我再去接你。”蔡颖如是安慰道。 不想包氏哭的更凶了,她是官奴婢,哪来的哥哥。怕不是行院里的哥哥,要把她带去火坑里! “嗳,你们娘们怎底那般爱哭呢?”蔡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好事啊!” “十一爷,我不想去。”包氏喏喏的哀求。康良侯府规矩森严,她不敢大吵大闹,这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听得此话,蔡颖险些笑掉了门牙,一面拉着包氏的手加快步伐,一面眉飞色舞的道:“嗐,你就家去住几日,实在不惯,明日清早就让你奶奶打发人去接你。” 越听越像哄着她去卖了。包氏心中慌乱不已,被拉着跨过门槛时,裙子一绊,登时崴了脚,跌倒在地。 蔡颖赶紧搀扶,嘴里埋怨道:“怎底这般不小心?” 包氏只得爬起,强忍着踝骨的痛,接着往外走。侯府占地极广,夹道漫长。走到大门处,包氏已经疼的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蔡颖毫无所觉,隔着门框看到了丁年贵的身影,拽着包氏踏上了台阶。满脸喜色的道:“大……人,我把她带出来了。” 包氏绝望的闭上了眼。官奴婢,非赦不可赎。从籍没起,她便死了有人来接这条心。因此对于奴婢而言,豪门大户,已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就如轻烟死活要跟着杨景澄一般,公侯府邸里,纵然有管事欺辱,有主母打骂,至少能吃饱穿暖。别处是何等下场,不敢细想。 -- 第626页 天已黑尽,丁年贵立在侯府大门前的明瓦灯笼下,看着满面泪痕的妹妹,心中蓦得一酸。早在半年前,杨景澄已向康良侯讨过人。可为了保密,康良侯一直没同家里说。以至于,直到今日,他的妹妹都过着为人奴婢的日子。 康良侯府行事跋扈,康良侯夫人更可称得上一句刻薄。丁年贵第一次偷摸翻进康良侯府,看到的便是包氏跪在碎瓷片上,摇摇欲坠的身影。比起叶欣儿活在马鞭的阴影里,包氏当然说不上多惨。但看在嫡亲哥哥的眼中,便是痛彻心扉。 偏偏,当时的他朝不保夕,颠沛流离。哪怕知道妹妹过的战战兢兢,终究能确保她活着,看着她嫁了人。好过跟着他,不定哪日,就混了个十大酷刑。 “琴儿,”丁年贵念出了包氏的乳名,却是咽喉肿痛如火烧,好半日都说不出话。 但包氏已忘了乳名,只晓得自己名唤香荷。 “琴儿,”丁年贵跨前一步,把妹妹整个抱进了怀里,“哥哥来接你了,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哥哥?包氏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那个坐在石凳上背书的青衣少年。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见却不能见的血脉至亲。有时候她也会跟要好的小姐妹悄悄的讲:“我原先有个哥哥,才华横溢、风流倜傥。” 可说完之后,想起家人零落的下场,只剩无尽的悲凉。 她的哥哥,真的还活着么?她的父母,还在人世么? 一朵绒花插在了鬓边。 “我记得你喜欢绿色,喜欢腊梅。”丁年贵早已不习惯流泪,他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微笑着道,“哥哥没记错吧?” 包氏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眸色温柔的青年,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相似又不尽相同。 苦难会磨灭太多的美好。丁年贵不指望妹妹十年奴婢之后,还能活泼依旧。搂住妹妹的肩,冲蔡颖点了点头:“告辞。” 包氏脚底一个踉跄,本能的扯住了丁年贵的衣裳,随即惊慌的道:“对不起。奴……” “你脚怎么了?”丁年贵问。 “不、不小心崴了一下。” 于是丁年贵蹲下,轻巧的把妹妹背在了背上。一直走出了半里路那么远,包氏僵硬的身体才慢慢的放软。如同五彩光斑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浮现出来。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包氏摸了摸鬓角的绒花,轻声念起了诗。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丁年贵轻松接上。 又走了两步,兄妹齐声念道:“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李清照的《满庭芳》,昔年丁年贵带着妹妹踏雪寻梅。在家中的腊梅树下,一字一句的教授此文。却不想,刚学完“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转年父亲获罪,家族覆灭。兄妹两个,一个成了后党走狗,一个成了侯府家奴。 “哥哥。” “嗯。” “父母尚在?” “不在了。” 包氏默然许久,问:“那我们现在去哪?” “回家。” 第361章 武定 夜风拂面, 月朗星稀。 丁年贵背着包氏,喊开了巷道口的栅栏,进入了个偏僻杂乱的小巷。他在此处赁了上下两间屋, 在调到杨景澄身边前, 独自在此居住。放下包氏, 打开房门,摸黑点亮了灯。 昏黄的油灯下, 包氏大致看到了屋舍内的模样。面宽与面深皆不过丈余的房间, 安上个楼梯后, 更为狭小。家具只得个八仙桌并几张凳子, 透着一股子寒酸劲儿。 临时落脚的屋子,丁年贵也懒得收拾。扶着包氏的胳膊, 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烧好些, 丁年贵又不是真差钱, 一口气点了七八根蜡烛,把房间照的十分透亮。 包氏方看清楚, 看似简陋的布置,床上竟铺陈着丝绵。亦她侯府丫头的眼力, 只消扫一眼, 便知是上品,不由有些混乱。光床上的铺盖, 就比房子值钱了, 她哥到底咋想的!? “你这铺盖哪来的?”坐到了床边的包氏摸着丝绵的触感,忍不住问道。 “哦,瑞安公府顺出来的。”丁年贵随口道。 包氏差点被他一句话吓的从床上掉下来,战战兢兢的问:“那、那个瑞安公府?” 丁年贵笑:“你虽在内宅,大抵也听说了。” 包氏快哭了:“哥哥, 你做贼也别挑瑞安公府啊!那可是当今圣上的本家!叫人查到了,如何是好?” 丁年贵:“……”看了看身上惯常穿的短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包氏含泪道:“能跟哥哥重逢,便是死也无憾了。这铺盖……还是还回去吧。我睡稻草都使得。” 丁年贵扶额,自打兄妹分别,他的经历着实过于精彩,讲一整夜怕都讲不完。譬如说这铺盖,乃是前日归京,把杨景澄送入宫门后,他便无处可去,只得回到早先赁的屋舍里。 奈何久不住人,铺盖家伙尽数长了霉。在街坊那处请了两个能干的妇人洒扫,一时又懒得去南城买棉絮。索性晃去了瑞安公府的东院,毫不客气的把杨景澄外书房的家什卷了来。 横竖他早预备着买个正经院子,此处只打算对付几日。倒方便了包氏。不然早先床上虱子乱跳的,他今儿就不去接人了。 -- 第627页 可此话要说出来,又得跟妹妹分说与杨景澄的渊源。看了看自家妹子不安的神色,丁年贵认命的下楼,花了几文钱,问隔壁买了壶茶,又从橱柜里拿出半包早起剩下的米糕,方上了楼。就在二楼的小桌子上摆开,与包氏讲起了离别的种种。 这一夜,不止丁年贵兄妹在叙旧,太多的人久别重逢。楼英在堂屋里置办了桌小宴,一家人把酒言欢。叶欣儿寻了间安静的屋子,与青黛等人细说着各自的胆战心惊。 而连轴转了数日的杨景澄,终于抱上了闺女,与靠在床头颜舜华诉说别情。夫妻两个时不时逗一逗女儿,言语间尽是一家团聚的欢喜。 亥时末,玩累了的小公主趴在杨景澄怀里睡着,乳母接手过去,梁安便赶上前来问:“圣上,今夜您在哪处歇?” 杨景澄瞥了眼架子上的自鸣钟,笑道:“竟这么晚了。”而后推了颜舜华一把,“你进去点儿,明日我要早起议事,我睡里边回头把你也一块儿吵醒了。” 梁安:“……” 陈方珠:“……” 众宫女太监:“……” 梁安忍着牙疼的道:“圣上,娘娘病着呢。” 颜舜华也笑劝:“是啊,我正吃药,容易过了病气给你。你且去别处歇着吧。” 杨景澄想了想,明日早起怕又是兵荒马乱的,搅了病人清净倒不好。于是起身道:“我明日下半晌再来一起同你玩闺女,你好生歇着吧。” 颜舜华含笑点了点头,目送着杨景澄走出了坤宁宫大门。陈方珠与梁安齐齐跟上,彼此寸土不让!一朝天子一朝臣,司礼监掌印太监,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哪知他们二人跟着跟着,就觉出不对来了。杨景澄的那群莺莺燕燕,现尽数安顿在乾清宫内的偏殿,直等着册封后再搬去东西六宫。因此杨景澄要歇息,难道不是直接穿过交泰殿,往乾清宫去么?他出了隆福门是什么鬼!? 然后,二人就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穿过隆宗门,敲响了慈宁门。 梁安与陈方珠齐齐无言以对。 章太后都躺下了,愣是被杨景澄震惊到爬起来亲自问:“你大半夜的怎底跑慈宁宫来了?” “胖丫病怏怏的,我在她那处,反搅得她不安生。”杨景澄见闹的章太后重新爬起,不好意思的道,“不想又叨扰奶奶了。” 章太后瞪着梁安:“乾清宫还没收拾出来!?你们吃闲饭的!?” 梁安大呼冤枉,忙不迭的道:“收拾好了,叶姑娘、青黛姑娘、轻烟姑娘她们都搬进去了。”谁知道杨景澄他老人家想都没想的直奔慈宁宫里来了啊! 杨景澄还真不知道叶欣儿等人暂住去了乾清宫。然听到梁安的话,他立时明白了什么。略顿了顿,抬手挥退了梁安等人,望向章太后道:“奶奶,我有话要说。” 章太后都无奈了:“大半夜的你寻我个老婆子说甚啊?要不我让阿糖陪你说?” 阿糖哭笑不得:“娘娘,我都快三十了。” 杨景澄没笑,十分认真的道:“奶奶,舜华因我遭了很大的罪。” 章太后愣了愣。 “我原先承诺过,她两年无所出,我方纳妾。”温暖的烛光打在杨景澄身上,温润的嗓音仿佛能融进人的心里,“此番她受重创,恐一时难受孕,我还年轻,我想再等她两年。” 慈宁宫内蓦得安静的落针可闻。 良久,章太后缓缓道:“澄哥儿,你是皇帝。” “我知道。”杨景澄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好似说的是什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话语一般,“可我首先,是她的丈夫。” “华阳若是他亲生,永和朝后期,不会那般混乱。”章太后也很平静,“咱们家不容易生孩子,这是事实。你身为皇帝,有些事可以很任性,有些事,却得仔细思量。倘或你一直无嗣,且不说朝中人心浮动,这皇位,你打算传给谁?” 杨景澄沉默不语。 “新皇即位,总要太后的诏书与印鉴。”章太后接着道,“皇后,不止是你的妻子,亦是万民之母。繁衍皇嗣,是她的责任。” “我亦很喜欢胖丫,她对我的脾气。”章太后拍了拍杨景澄的胳膊,“可我喜欢她无用,得她自己争气才行。” 听着章太后的温言劝说,梁安方察觉她到底有多宠爱纵容杨景澄。皇嗣传承,乃不亚于社稷安康之大事。换成永和帝胆敢叽叽歪歪,章太后怕是早一巴掌扇他脸上。到了杨景澄,竟有耐心细细分说。 梁安暗自苦笑,老娘娘,您偏心眼啊! 梁安却不知,章太后亦是女人。昔年的皇后,统御六宫,看似赫赫扬扬。然独守空闺时,是哪般滋味,也唯有自己知。都说先皇对她宠爱有加,可这些宠爱,多少是先皇的施舍,又有多少是她的心机谋划? 颜舜华为杨景澄付出过,难道她不曾为丈夫照看妃嫔、分拣奏章?每月有七八日歇在坤宁宫,便是宠冠六宫了!章太后倏地笑了起来,半夜的宁可大老远的跑慈宁宫,也不肯去乾清宫里睡丫头,这特娘的才叫真正的宠冠六宫! “我会仔细考虑的。”杨景澄笑了笑,“时候不早,明日早起还得您接着帮孙儿压场,孙儿服侍您去歇着?”说毕,真个就亲自搀着章太后,将她送回了卧房,看着她躺下,方道了声晚安,退去了东暖阁。 -- 第628页 阿糖替章太后掖好被子,在床沿坐了半晌,忽然轻笑道:“娘娘,要不,您给我开个后门,东西六宫给我留个位置吧。” 阿玉笑骂道:“想得美!还东西六宫,乾清宫打杂你都进不去!我看啊,那帮丫头,今夜就得杀红了眼。” “他未必做的了个好皇帝。”章太后叹息了一声,“但他真的招人疼。”罢了,且扶你一把,至于将来……将来看你自家造化了。 三月初十日,内阁四辅兼礼部左侍郎在众人的死命催促下,终于凑出了杨景澄的登基大典。太和殿中门大开,在京文武百官尽数入宫朝贺。内外诰命齐赴慈宁宫,恭贺章太后荣升太皇太后。 肃、立、跪、叩首间。宗室的章家女们,再看不到娘家母亲与嫂嫂们的踪影,险些落下泪来。 天下易主,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章氏女眼含悲戚,安永郡王妃只觉得扬眉吐气。分明她是宗人令家的王妃,代行宗妇权柄,却每每遇上章氏女,便束手束脚,乃至赔笑脸说好话。而今,章家覆灭,是时候重振宗室雄风了。 比安永郡王妃更欢喜的是康良侯等人。登基大典后,封赏的圣旨一封封下达。康良侯、靖南伯、宣献伯封公爵;赏康良侯次子不世侯爵,英国公次子不世伯爵。 承泽侯加封承泽公,其妻已革岐远县主复爵。 瑞安公追封瑞王,其次子杨兴鸣封正三品宗室伯爵。 华阳郡公追封华王,着工部重修其陵寝。 除此之外,六部九卿尽数到位。侍郎、郎中等要紧官职的空缺留待日后逐步补齐。 封赏之后即是惩治。经过各方议定、博弈与妥协。 朝中议定,废帝杨元毓,以亲王仪葬。 章氏一族男丁十四岁以上斩,十四岁以下长流未变;籍没女眷,宗女尽数迁入惠慈庵清修,娘家有家庙者,许迁入家庙,余者官卖。其中前瑞安公夫人于东厂承认罪,当夜她拆了裹脚布,吊死在了东厂牢狱中。 前户部尚书谭吉玉夷三族,家产籍没;前三辅丁褚,刑部尚书康承裕斩首抄家;前吏部尚书彭左卿革职抄家…… 处置了京官,紧接着便轮到了地方官。诸如应天布政使程荣之流,杀的杀革的革。每日判决的宫门抄,看的人眼花缭乱。光各处的闲言碎语,都平白叫百姓们多认得了好些官职。 这场浩浩荡荡的清除异己,足足从三月持续到了五月底。待章党尽数杀绝,康国公与宣国公带兵回转,众朝臣方猛然惊觉,看着脾气极好,轻易不动怒的杨景澄,眼都不眨的屠杀了那么多的官员。 尽管朝堂斗争本就如此的残酷,但杨景澄至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动摇与踟蹰,也让汤宏等人清楚的意识到,这位主儿狠起来,与昔年的华阳郡公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六月初一,大朝。 杨景澄废登基次年改元的规矩,于年中改元武定,是为武定元年。 第362章 劳累 六月里的天, 烈日炎炎。杨景澄躺在南沿的炕上,透过轻纱,望着窗棱外的红墙黄瓦出神。三月登基, 直至今日, 方有了片刻闲暇。清洗异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史书里寥寥数笔的记载,落到实处, 便是如山般的案牍堆积。 且不提杀人的刽子手如何加班加点, 单说抄家之后做账, 得来的屋舍田产如何分配, 就把杨景澄累了个精疲力竭。当然,他若是把巨额的财富直归内库, 或简单粗暴的分去国库, 倒还轻松些。偏偏, 他想分田。 杨景澄在宁江府,已然感受到了土地兼并之可怖。彭弘毅入京时, 君臣详谈,亦说起了赤焰军的后续。事实上徽州卫指挥使带人剿了好几回, 但他们依旧生生不息。只因, 症结不在剿,而在抚。抚非指单纯的招安, 否则没了赤焰军, 还有黄焰军,朝廷能招几人?唯有让百姓安居乐业,方能彻底节治匪患。 晋朝沉珂依旧,想要治理,非朝夕之功。但杨景澄本着日拱一卒的精神, 亲自过问抄来的田产,督促人手严重不足的朝廷,尽可能的把田产分到农民手中。甚至,他强行打破了常规。 譬如谭吉玉这等未曾满门抄斩的人家,私产充公,可族里的祭田是查抄不走的。往年许多高官,自家掠夺田亩时,不忘给族里添上几亩。谭家祭田一望无际,光凭着祭田产出,便是谭吉玉叫砍了头,谭氏宗族任然能吃个满脑肠肥。 对此,杨景澄如何能忍得?于是趁着刚登基,康国公与宣国公的麾下还在的威慑,强行规定官员祭田规模,超出者一律收缴。谭氏宗族祭田顿时削减七成。这便罢了,谭吉玉抄斩,谭家无人出头,休说七成,十成全拿走也无话可说。 然,同样喜欢囤积土地的汤宏呢? 杨景澄想了很多办法,软磨硬泡、软硬兼施。原以为仗着从龙之功,能再现章氏辉煌的朝臣们,终在数万将兵的威慑下妥协。他们心里有没有怨恨?杨景澄不得而知。总之,屠杀的名单里,不断的增添着新人是事实。 这是杨景澄择年号为“武定”的根由,如非武力,他坐不稳这江山! 这是一场漫长的博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太皇太后并不能理解杨景澄的坚持,康国公与宣国公对此亦有微词,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文官集团,当真心力交瘁。 好在,至今日,总算大局已定。纵然有人请托舞弊、上下其手。但他至少稍微抑制了兼并,让负担沉重的百姓能有些许喘息。至于日后的长治久安,那且待日后吧。朝堂上的斗争永无止境,他在御座上一日,便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 第629页 加恩科、赦天下、免税三年。 睡意袭来,杨景澄疲倦的闭上眼,哥哥,我做的可还好? “圣上……”梁安轻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杨景澄无奈的问,“何事?” “丁大人求见。”梁安早察觉了杨景澄的精力不济,语调越发轻柔。三个月的时间,杨景澄在于朝臣死磕,他也在同陈方珠赤身肉搏。最终,他仗着东厂资源,取得了胜利,保住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陈方珠则调去了坤宁宫,照顾皇后颜舜华。 但杨景澄对永和旧人,终有芥蒂。梁安一直无法成为他的心腹,心里颇为焦急。只好在日常侍奉中愈加细致体贴,以期水滴石穿。 杨景澄艰难的从炕上爬起,有气无力的问:“哪个丁大人?怎么?在御前还不念大名的?” 梁安讪笑两声道:“丁年贵。” 杨景澄当即倒回了枕头上。《三字经》有云,君则敬、臣则忠。朝臣不是家奴,他们恭恭敬敬的来面圣,皇帝理应给予最基本的尊重。至少衣冠齐整,端坐于宝座。但丁年贵不必,他是自己人,可以随意些。 因此杨景澄翻了个身,懒洋洋的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丁年贵从殿外缓步而入。不及行礼,就见杨景澄精神萎靡的侧躺着,眼皮耷拉了下来,一副立刻要睡死过去的样子。丁年贵吓了一大跳,当初杨景澄受伤时,便是此番模样。 三两步走到炕前,急切问道:“圣上,您身体不适?” “我累。”杨景澄委屈巴巴的道,“还有头痛,你给我揉揉。” 丁年贵瞪着杨景澄,半晌无语。良久,他牙疼的道:“圣上啊,您放着一屋子太监宫女不使唤,专等着我是吧?” 忙碌的三个月,二人极少见面。丁年贵一句话,消解了久别的生疏。杨景澄笑了起来:“唉,还是你好,你替了梁安吧。” 丁年贵凉凉的道:“别以为您当了皇帝,我就不敢揍你了。” “你敢欺君罔上!?”杨景澄的眼睛稍微睁开了点,露出了些许往日的活泼。 丁年贵毫不客气的一掌拍在杨景澄的后脑勺上:“揍了就揍了,您有种把我扔诏狱里去。” 乾清宫的太监宫女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丁年贵未免太大胆了!唯有端着茶来的青黛清脆的道:“揍的好!再多揍些。让他一天到晚的同人吵架批折子,饭也不好生吃,觉也不好生睡。他欠人收拾!” 梁安:“……”杨景澄的旧部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对上了青黛,杨景澄更没了脾气。外朝大事搞的他焦头烂额,后宫门打哪开都忘了。叶欣儿并一大群丫头被他扔去了承乾宫,之后再没管过。连皇后的册封都没办,姑娘们的前程更不知道排到猴年马月。唯有青黛,率先跳出来道,道乾清宫乱糟糟的,她来当掌事大宫女。 青黛是早发誓绝不嫁人的,众人无话可说。由她留在了乾清宫,照应杨景澄的起居。不想,当了皇帝的杨景澄全然不似以往,青黛再管不住,早憋了一肚子火,趁着今日丁年贵进宫,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训。 杨景澄把头埋进了枕头里,他家青黛的泼辣劲儿与日俱增,奶奶啊,看您开的什么头啊!晋朝的风气都叫您带坏了啊! 摁着杨景澄喝下了碗人参茶,青黛又风风火火的去看杨景澄的午饭。天气炎热,杨景澄好几日食欲不振,她急的嘴里都是泡,还能温柔贤淑才怪。 “我算看出来了。”丁年贵十分不厚道的笑道,“您喜欢泼辣的!” 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杨景澄在心中呐喊,我喜欢温柔的! 看着杨景澄控诉的眼神,丁年贵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后他坐在了炕上,替杨景澄按起了头上的穴位。原本,丁年贵是不会伺候人这等细致活儿的,奈何去岁去往朔方的路上,身边一个丫头都没有。丁年贵只好身兼丫头与侍卫二职,不得不学会了。 那会子的杨景澄何止头痛,他哪哪都不舒服。丁年贵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人直接没了,是以照应的极为细致。帮着揉揉穴位的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杨景澄确实累的很了,丁年贵又是他极熟悉的人。没半柱□□夫,众人便听见了他的鼾声。梁安苦笑:“圣上平日里睡觉,都不许我们靠近的。” 丁年贵笑道:“习武之人,比常人总要谨慎些。你们日子长了便好了。”话虽如此,但丁年贵知道,皇帝的疑心是与日俱增的。他们与杨景澄同生共死过,方有如此信任。换成旁人,只怕难了。 乾清宫对杨景澄是陌生的,且他不喜欢过于宽敞的宫殿。大抵是小时候的屋舍狭小之故,国公府邸的东院正房,都叫他隔成了几段,何况堪称辽阔的乾清宫。纵然亦有各色隔断,但高耸的屋顶,还是让他觉得不安。 去岁的挣扎,在他心里留下了莫大的阴影。平日里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已消。陌生的宫殿,陌生的朝臣,陌生的太监宫女,都在一点点加重他的疑虑。 很多次,他都想拉着整座宫殿里唯一的熟人青黛陪他睡,单纯的睡觉,没任何杂念那种。可惜青黛是个姑娘家,睡了就得封妃,就得迁去后宫。他不愿,青黛更不愿。他知道,青黛只想守着他,有没有名分不打紧,日日得见,才是青黛的期盼。 天气太热,孱弱的颜舜华又中了暑。杨景澄无法装作看不见颜舜华的苦痛,去广纳后宫。婚前叶欣儿的嗔怨言犹在耳,没有女人愿与人共侍一夫。夺储前的他,可以只给颜舜华两年的时间,因那时他没有愧,没有对不起过她。 -- 第630页 而今,颜舜华被他牵连至此,不知是否能熬过这二年。他便得至少做到,不给她添任何的堵。 糟糠之妻不下堂,是道德,亦是杨景澄对颜舜华无声的承诺。 所以,无论哪个女人,他都不想要了。 青黛端了食盒进来,看着沉睡的杨景澄,叹了口气。身处乾清宫,她比绝大多数女人都更容易见识什么叫朝堂斗争。几个月以来,心怀天真的杨景澄,着实太累了。 “天热,我命人熬了绿豆粥,搁了一点子糖。”青黛放下食盒,在丁年贵耳边轻轻道,“他许久没胃口,回头他醒了,你哄着他多吃两口。对了,你今日不用出门办事吧?” 丁年贵摇摇头:“我现无事一身轻。” 青黛调侃:“那你何不进宫,省的我一个人累死累活。” “你大爷!别以为我真不打女人!”丁年贵额上青筋直跳,这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 “你不敢打我,他会生气的。”青黛笑嘻嘻的道,半点不惧坊间传言的大魔头。 丁年贵:“……” “你来宫里作甚?”青黛好奇的问。 丁年贵脸黑了:“不是陪着睡觉吗?” 青黛乐不可支,笑了好一阵,又低声道:“他近来心里不爽快,你多来陪陪他吧。” “好。” 第363章 闲谈 杨景澄这一觉, 睡到了红霞满天。醒来时,看到了丁年贵侍立在旁,犹如旧时情状。有那么一瞬间, 他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孤独。九五至尊, 江山无尽、权势无边。但更是万众瞩目与无穷的算计。 细想重生之后, 唯有在宁江府时最为安宁。纵然亦有诸多烦扰,最起码, 亲近之人理所当然的守在他身边, 而不是道道宫门, 隔绝着夫妻兄弟的森严。 孤家寡人。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一向机警的丁年贵率先发现了杨景澄睁眼。 足足睡了半日, 杨景澄的精神好了许多。招来宫女伺候他洗漱,青黛已重新换了新鲜的饭食, 摆在了炕桌上, 又笑问:“丁头儿难得进宫, 你们要喝点酒么?” 丁年贵道:“宫门要下匙,臣得出去了。” 青黛笑道:“内廷落锁比外头早, 乾清门早关了,你□□出去不成?” 丁年贵愕然, 他此前多半在东厂混日子, 与内廷鲜有接触,竟是才知道内廷与皇城城门不是同时落锁的。 洗了脸回来的杨景澄无所谓的道:“乾清宫到处都是空屋子, 还不够你挑一间睡的, 着急回家作甚?” 丁年贵道:“不合规矩。” 杨景澄嗤笑:“哪来那么多规矩?我是皇帝,我说的话就是规矩。再说了,古时还有皇帝拉着兄弟们一张床上睡觉呢!我寻思着十来个汉子,怕是没那么大床躺,一准儿睡的是炕。”说着, 他走回炕边,坐下拍了拍炕沿,“我看我屋里这炕,把许平安几个喊进来躺一排都是有空的。” 丁年贵一时无言以对。 待坐到了炕桌边,他又笑,“君臣抵足夜谈,倒也是佳话。” “来吧,”杨景澄对丁年贵招招手,“陪我喝一盅,咱俩好生说会子话。” 丁年贵没再矫情,翻身坐到了杨景澄旁边,二人似在朔方的小偏远里一般,一齐坐着吃饭。青黛见状,命人拿来了一壶酒,而后几声招呼,连梁安带大小太监宫女皆领到了外头,独留丁年贵陪着杨景澄说话。 丁年贵赞:“这姑娘太有眼色了!” 杨景澄笑:“你喜欢,许你为妻如何?她现可是正五品的宫正,掌戒令、纠禁、谪罚,比你的品级还高,你不好嫌她丫头出身的。” 丁年贵撇嘴:“自己怕老婆,拿我顶缸。” 杨景澄哭笑不得:“我是真心给你介绍好姑娘。” “算了吧。”丁年贵摆摆手道,“我压根不打算成亲,你塞个天仙过来我都不要。” 杨景澄愣了愣:“这话如何说来?” 丁年贵叹了口气:“我打小儿,头悬梁锥刺股,读百家经典、背诗词歌赋。一年到头只得几个节庆歇一歇,还不让睡懒觉。” “待到父亲获罪抄斩,被娘娘收养……连节庆都没了。” 丁年贵摇头苦笑:“圣上可知,直到您登基后,我才第一次吃到街边糖炒栗子的味道。” “小时候是不让吃,大了是没空吃。”丁年贵端起酒杯,喝了口酒,“真的累。” 丁年贵很少说心事,杨景澄静静的听着。 “前日我妹子问我,甚时把姓改回去。”丁年贵笑笑,“有甚好改的?我又不姓杨,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 杨景澄噗的笑出了声:“姓杨的未必个个有皇位啊!” “那可不?”丁年贵笑道,“我家连个爵位都没,本来还有些祭田,虽叫人侵占了,好歹勉强算是老包家的地盘。谁想到,来了个黑心的皇帝,按品级定祭田。好么,祭田都没了,改回去干屁!” 杨景澄一脚踹在丁年贵的小腿上:“你说谁黑心呢?” 丁年贵大笑。 杨景澄哼哼两声:“这跟你不娶亲有何关系?” “娶亲就得生子,生了就得养,养大了还得给他娶亲,等他娶亲了我还得给他带崽。”丁年贵好笑道,“帮着娘娘带了您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 杨景澄噎住,丁年贵那王八蛋是在占他便宜吧!?你特么还真敢啊! -- 第631页 “你再说一句,明儿你就去梁安那报道!” “只要您下的去手。”丁年贵笑嘻嘻的道,“横竖我不打算娶媳妇,带不带把的不要紧了。” 杨景澄气结:“你大爷!” “我没大爷,我大爷叫您大爷砍了,”丁年贵没大没小的拍了拍杨景澄的肩,“不过说真的,您仗着康国公削人祭田这招,绝了!” “再不整顿一下,又该你带着我跑路了。”杨景澄叹道,“宁江府的景况,你亦清楚。百姓连窝头都吃不起,我既做了他们的老子,总得给他们挣口吃的。你说的对,带崽真的累!” 丁年贵笑死:“我今日才知道,万民之父是这么用的。” “是呗。”杨景澄拿筷子敲了敲丁年贵的脑袋,“说呗,今日进宫来找你爹作甚?说来听听。说的高兴了,爹就赏你东西。” 丁年贵:“……”皇帝都是小心眼吧?还非得找回场子! “对了,你妹子如何了?许人家了吗?”杨景澄随口问。 “你要吗?你要给你。”丁年贵道,“你不要我就养家里,不嫁了。” 杨景澄差点给酒呛着:“你们家怎么回事!?” 丁年贵敛了笑,淡淡的道:“古今往来,公主出了门子都有挨欺负的,何况我们这样人家的闺女。嫁出去便是别人家的人,生死由别人说了算。我就只剩个妹妹了,我养不活怎底?作甚要去别人家里受委屈。” “康国公府上怎么说?”杨景澄问。 “蔡颖来接了好几回,我没让他进门。他待我妹妹不好,往日在家喝了酒,没事打着我妹妹出气玩。”丁年贵笑了笑,“勋贵的公子哥儿大抵有这些毛病,打的倒不重,可我的妹妹,凭甚给别人打?也就是看您是个明君胚子的份儿上,我不给您添乱。否则,看我不打的他满地找牙。” 杨景澄叹道:“做丫头是委屈的很。改明儿我让欣儿送些缎子首饰与她,算我的见面礼吧。” 丁年贵撇嘴:“您就打算把我表妹晾着啊!” 杨景澄笑:“咱俩谁跟谁啊,委屈哪个也不能委屈了你表妹。我不是没空么?待天气凉快点儿了,先把皇后的册封礼办了,就轮到欣儿了。” 丁年贵追问:“四妃还是九嫔?没主位我不干了啊!” 杨景澄言简意赅:“贵妃。” 本朝贵妃仅次于皇后,位在贤德淑敏四妃之上。丁年贵满意了,没再废话。 “所以说,你到底找你爹作甚?” 丁年贵又手痒了,没好气的道:“我看上了梁冠正的宅子,现收在您库里。因离皇宫近,内府说卖了可惜,租给在京官员更好。我本就没那多银子,内府不卖,我只好直接找您要了。横竖我不打算成亲,那宅子我也不要地契,让我住到死拉倒。” 杨景澄问:“多大?” 丁年贵答:“两进。” 杨景澄哭笑不得:“你可真能替我省钱,就个两进的宅子,你跑来宫里找皇帝要?你放点风声出去,那帮文臣能给你腾十个二进的出来,连奴仆都配好的那种。” 丁年贵道:“我稀罕的欠他们的人情。再则,我家就两口人,两进的够了。我住正房三间,我妹妹住西厢三间。还能剩个东厢做客房,来年端午接叶贵妃家去吃席,她好住东厢。” 杨景澄淡定的道:“只要你说的动我奶奶,让她肯松一松宫里的规矩,我没意见。” 丁年贵立时怂了。他敢跟杨景澄没大没小,那是二人关系的确好。且他了解杨景澄,只要你真心待他,又不犯他的忌讳,他是极宽容和气的。又叫家里长辈惯的很了,难免有些孩子脾气,并半点没有改的意思。跟他闹腾,更显亲近。 朝堂政斗,刀刀见血。这三个月,杨景澄杀了太多的人。不独章鸿祯党羽,后续胆敢抵抗他收田的臣僚,亦杀了不少。直杀到人胆寒,杀得他们后悔昔年不曾更维护华阳,致使杨景澄能趁机上位。 年号武定的杨景澄,短短三个月,用以杀之止戈的手段,树立了帝王的威严。 但丁年贵知道,杨景澄的心里,一定很难受。他是如此的厌恶血腥,哪怕面对害死生母的章夫人,亦能克制内心的暴虐,让她偿命即可。丁褚、谭吉玉、彭左卿、康承裕,以及成百上千的章氏族人,未有一人遭遇锦衣卫之酷刑。 打板子、上拶指,这些刑罚,在丁年贵看来真的太轻了。可这大抵是杨景澄能承受的极限。 想到此处,丁年贵很是愧疚,此前没趁机进宫探望杨景澄。他现依旧只挂着个东厂的闲职,便是大朝会都没资格参加。足足三个月,他们只远远的见过两面,一句话都没搭上。 今日进宫,看到杨景澄卸下防备后的倦意,丁年贵便忍不住的自责。哪怕进来陪他说说话也好。何况,丁年贵也不愿,一起走出了条生路后,反而兄弟分道扬镳。 二人边吃边聊了些日常琐事,谁也没提朝政。饭毕,梁安领着人来收拾。洗漱过后,杨景澄又滚到了炕上,让出了个空位给丁年贵。 “传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杨景澄笑呵呵的道,“那你跟着我睡炕吧!” 丁年贵笑喷:“这句话是这么解的么?”你个文盲! 待丁年贵躺到了旁边,杨景澄又道:“等我忙完这阵儿,到了秋天的时候。咱们喊上许平安和张发财,你带上你妹妹,我带上胖丫和你表妹,还有我闺女,一齐去城外打猎。外头规矩比宫里松快,咱们烤肉喝酒玩!” -- 第632页 “臣遵旨。” “呸!” 丁年贵笑。 “对了,”杨景澄忽然道,“你知道屠方去哪儿了么?” “知道。” “明儿寻他来,我要见他。” “臣遵旨。” 第364章 账本 次日, 杨景澄以最快速度结束了早朝,常来议事的内阁与尚书们齐齐松了口气。近来不止杨景澄疲倦,连轴转的朝臣们也一个个的累的想吐。昨日休沐压根就没歇过来, 他们此刻只想连放七天假, 半点不愿上朝。 奈何新朝初立, 政务多如牛毛。昨日能有一日休沐,已是杨景澄开恩。今日大清早的结束了议事, 汤宏第一个溜出了宫门, 直接家去接着休息。如今内阁缺了俩还病了个于延绪, 只把汤宏折腾的首辅都不想当了。难得杨景澄今日无心议事, 他不赶紧回去找个好大夫按摩按摩,难道留在留在内阁里忙到过年? 武定朝的臣子, 太特娘的难混了啊! 若叫杨景澄知道朝臣的心声, 必然大呼冤枉。他好好一个纨绔, 出仕之前,那都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待起的好不好!起来后吃点美食, 下半晌儿练练武,看看话本子, 一天就舒舒坦坦的过去了。 哪知自打出仕起, 便开始了天不亮起床的苦逼生涯。当了这破皇帝后,倒是不必起那么早了, 吃喝拉撒带理政, 全在乾清宫里,可以多睡会子。问题是,北镇抚司衙门再累,它未时也下衙了啊!哪像当皇帝的,能从天光忙到天黑, 夜里还得听一耳朵宫中琐事。 真不知道这破皇位有个甚好争抢的!瞧瞧这都是人干的活儿吗!? 汤宏等人倒是能溜回家休息,可提前结束早朝的杨景澄还得接着干别的。皇宫卯时开门,丁年贵天没亮便出去寻屠方了。待到杨景澄打发走了朝臣,回到日常起居的寝殿,不意外的看到了静候在殿中的屠方。 屠方比华阳大不到十岁,而今却是半头银丝,苍老憔悴。杨景澄心中一酸,亲自伸手搀起行叩拜大礼的屠方:“你我都是老熟人,休要多礼。坐下陪我说话。” 屠方怔怔的看着杨景澄,好一会儿,眼中含泪道:“奴才在外头听见了圣上办的大事儿,桩桩都是郡公曾私下与奴才说过的,奴才听的好不欢喜。” 杨景澄垂下眼:“哥哥定能做的更好。” “那可不好说。”屠方直言不讳的道,“康国公与宣国公,可未必肯听他的。” 限制祭田之事,康、宣、靖南三位有着实打实功绩的国公皆有不满,杨景澄劝了许久,又亲自许诺他们三家的祭田可翻倍,方勉强说服。也得亏是靖南公着实是个忠臣,见杨景澄此举并非刻薄寡恩,而是着眼天下苍生,率先倒向了他。 靖南公毕竟是大都督,镇守京城,威慑四方。康国公与宣国公亦怕兵部卡他们的粮草,只得捏鼻子认了。 此事说来轻巧,当时却不知耗了杨景澄多少心力,现想起来都觉脑仁儿疼。好在三位大将终究愿意帮着压服朝臣,节制兼并之事方有了眉目。为了此事,完全顾不上后宫的杨景澄,愣是抽了个空儿,把因父被废,降为郡主的海宁,又重新封回了公主,加封长公主、享双俸。这怕是国朝第一个因外祖功绩受封的公主了。 不过显然,靖南公很吃这一套。他已是公爵,又执掌京城驻军大权,杨景澄更乐的放权给他,叫他继续整治军队。且杨景澄受赵敬教导,在军事上也颇有眼光,君臣探讨带兵法门时,你来我往,彼此皆有受益。弄的靖南公打心眼喜欢新皇。如今新皇又封了她外孙女儿,善待他闺女,再没什么好求的了。 唯一遗憾的是,传说中的赵敬他只聊了半日,便被宣国公抢走,径直带回了陇原,一点空子都没让他钻。这么好的孩子,就该留在京中当大都督!带去边疆叫怎么回事! 奈何赵敬本就是宣国公一手培养,耽误了十几年的功夫,宣国公已觉的可惜。生怕杨景澄来一句不舍得自家师父,当真把赵敬留在京中。于赵敬之事上,他防杨景澄与靖南公如同防贼。杨景澄好气又好笑,只得随宣国公去了。 如今大事暂告一段落,杨景澄腾出空儿来,一桩桩的处理家务。屠方便是他头一个想见的人。 于是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此前,哥哥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给我的?” “有。”屠方立刻从怀里抽出了个账本,恭敬的递到了杨景澄跟前。侍立在旁的丁年贵截住杨景澄去接的动作,伸手拿过账本,迅速翻动。 杨景澄无奈,直等丁年贵仔细检查过,放拿着账本一页页的看了起来。却是,只翻了几页,又停了手。 他略有些失望的道:“京郊烟草种植收益?只有这些么?” “圣上。”屠方认真的道,“您再仔细看看。” “嗯?” “您有个庄子,那年种烟草,收益三千多两的事还记得么?”屠方问。 杨景澄点点头,随即神情里染上了落寞,他舅舅失踪了。 “不止您的庄子,还有许多勋贵,以及朝臣的田庄。郡公做了个尝试。”屠方知道近来杨景澄忙的脚打后脑勺,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他说服了常来往的官员,包括安永郡王、承泽公等宗室与勋贵,同种烟草,而后一同收割、加工、销售。而今京城左近,市面上的烟草,皆由奴才负责。” -- 第633页 杨景澄呆了呆,他哥搞起了烟草专买!? 屠方深吸一口气:“也是圣上您早年的提醒,郡公方知烟草竟如此暴利!原只想消耗些京中粪肥,省的京城常年脏污,百姓喝口水都得掏钱买。不想果真做起来,那一年的收益,险些让郡公看直了眼!” “圣上,烟草是不亚于盐铁专卖的暴利。”屠方语重心长的道,“您想一想,待到烟草连成一片,国库岂不充盈?又有,官员贪污腐败成风,固然是他们品德败坏,可俸禄着实太低。他们不伸手,连幕僚都养不起。若每年有银钱补贴,再加上狠抓贪腐。即使胆子大的忍不住伸手,可胆子小的定然老实。” 说着,屠方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郡公想以此减少赋税,让百姓能够松快些许。不想才开了个头,他人便走了。” 杨景澄低头看着手上的账本,久久不语。烟草的确是他要种的,为的是自家有点活钱,不受嫡母的气。那会子刚出仕不久,甚都不懂,想一出是一出,临近年关方记起没有种烟草的把式。于是在北镇抚司的大堂里耍赖打滚,非逼着华阳郡公替他办事儿。 哥哥…… 泪水落在了账本的封皮上,溅开了一朵的水花。 他哥哥比他成熟,比他想的长远。区区烟草,随手便能拔到利国利民的高度。这等手段,是他远远不及的。他最累最艰难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若是他哥哥面对朝臣理直气壮的疯狂兼并,又会如何均衡? 他知道许多人背地里说他杀起人来,比华阳还凶。实际上,他只是下意识的在学,学个皮毛,去吓唬贪得无厌的朝臣。 他想念那个传说刚愎残暴,却又无比纵容他的兄长;想念那分明自己走到了绝境,还不忘派出心腹去护卫他的兄长。汤宏、于延绪、潘志芳、池子卿……放眼朝堂,除了彭弘毅,几乎都是华阳遗泽。包括宣国公最初的善意,除却赵敬的缘故外,亦来自于华阳的布局。 杨元毓,你可知你毒杀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屠方重新跪下,规规矩矩的给杨景澄磕了三个头:“圣上,万事开头难。但,郡公已然开了头,奴才盼望圣上能延续下去。让奴才看看……郡公设想过的京城,是怎样的模样。”说着,屠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确该继续。”丁年贵插言道,“不说朝廷得利,只说京城管辖。金汁党从前朝盘踞至今,他们待您是讲义气,可他们对百姓的欺辱盘剥,亦是凶狠至极。民间俗称‘粪老大’,当真人见人怕。” “天子脚下,首善之都。总归得干干净净的,才像样子。” “我知道了。”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我还有些琐事要理,明岁开春,你在递牌子进宫,提我一句。” “圣上圣明!” 杨景澄扯了扯嘴角:“起来吧,不必说套话。此前顾坚秉对我说,哥哥在京里还给我留了些人,是都跟着你么?” “是。”屠方定了定神,稳住了情绪,“无非是京卫与都督府里的一些,现圣上深得武将之心,那些不值一提了。” “话不能这么说,”杨景澄道,“哥哥挑人的眼光没得说的。你把名单列给我,我看看有哪些英才叫埋没在人群中。我先正缺人使,赶紧的挖出来给我干活。” 屠方哂笑,几年未见,圣上的孩子气竟依然未变。趁此机会,他忙又提起了另一桩事:“圣上,我们世子……” “嗯?” “世子与公子皆过继,我们郡公绝嗣了。” 屠方干涩的道,“能……至少还回来一个么?”说毕,他垂下了头。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皆无嗣,当时瑞安公为了保下两个孩子的命,借他们之手庇佑。如今再说还回来,委实不要脸了。 子嗣……同样无子的杨景澄顿觉脑壳生疼,顿了好半日,方道:“我再想想,你休要着急。” 屠方脸一红,知道他的话必定让杨景澄为难,赶忙低低的应了声是,再不便纠结此事。于是,赶紧又岔开了话题道:“那个,圣上……龙大叔,您要见么?” 杨景澄猛瞪大眼:“我舅舅!?” “是。” “在哪?” 屠方答道:“随奴才一同来的,正在宫外候着。” 杨景澄连声道:“那还等什么!快宣!” 第365章 自由 “舅舅!”刚踏入乾清宫的龙大力正紧张的手心冒汗, 便见自家的皇帝外甥猛冲了过来,抬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肩,“好久不见, 你老身体可好?” 龙大力险些叫自家外甥吓死, 抖抖索索的喊:“圣、圣上……”这……他还没磕头的呢!虽然曾因杨兴云在大庭广众下的一声舅舅, 使得他见识了许多权贵,不似早年那般畏缩, 可这是皇帝啊!大外甥咱按规矩走行么? 杨景澄哪管那么多!此前京中血雨腥风, 他自身都难保, 更顾不上舅舅。待他返京时, 有心想寻,却怎么都找不到。哪怕与龙大力有过短暂合作的褚俊楠, 也在离京后失了他的消息。不曾想, 龙大力竟与屠方混做了一处。 甥舅两个寻了个地方坐了, 龙大力又要起身行礼,被杨景澄摁回了椅子上。只听他道:“久别重逢, 休讲虚礼。日后你见我一回得磕一回,且省了今日这遭儿吧!” 龙大力竟无言以对。 杨景澄又扭头答谢屠方:“你护住了我舅舅, 回头我必有谢礼与你的。” -- 第634页 屠方笑的一脸忠厚:“刚巧赶上了, 便躲在一处,说不上护不护的。” 丁年贵撇嘴, 屠方奸诈似鬼, 刚巧能赶上皇帝的舅舅?你怎底不刚巧赶上皇帝本人呢?光凭今日入宫,特特带上了龙大力就知道,这货不知盘算了多少回。更别提他之所以清楚屠方的下落,不正是屠方故意泄露给他的么? 丁年贵刚腹诽完,屠方更奸诈的一面出现了。猜度杨景澄与龙大力必有私房话说, 他当即拜别,绝不碍人眼。丁年贵亦不想碍着了人家甥舅相亲,跟着提出了告辞。 杨景澄却把丁年贵留下了,指着他对龙大力道:“这是老丁,救了我好几回,自家兄弟般的人物,你们认识认识。” 龙大力又忙起身,与丁年贵见礼。丁年贵哪敢受他的礼,赶忙避到了杨景澄那处。杨景澄笑道:“今日难得团圆,都坐下来安安生生说会子话。”又喊青黛,“你去告诉欣儿,叫她抱着姐儿来见舅公。” “这可使不得。”龙大力连连摆手,脸上却露出了期盼的神色。他自家孩儿都没了,兄妹两个统共只养了杨景澄一个外甥,这个外甥,又统共只有这么个丫头。说不想见是假的,只是自家毕竟出身寒微,实不敢当公主一声舅公。 不一时,叶欣儿果真抱着小公主走了进来。杨景澄一把捞过女儿,抱在腿上,给龙大力看。 龙大力哪经得起这个,喜的坐不住,哪还记得甚宫廷礼仪?浑身摸荷包找东西,却只得两三个雕工精美的银锞子。叶欣儿定睛一看,这不是瑞安公府撒出去的么?这可巧,又回来了。 杨景澄没有嫌弃银锞子不值钱的意思,一个劲儿跟自家舅舅炫耀:“我闺女生的好吧?粉团儿似的,长大了定是个大美人!非得才貌双全,品德尚佳的男子方配得上她。” 叶欣儿嗔道:“你也想的太远了。” “不远不远,”杨景澄笑呵呵的道,“十几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眼睛长的像你,好看!”龙大力没什么文化,夸不出甚惊才绝艳的话语,十分朴实的道,“脸型长的像她娘,圆滚滚的,有福气!” 杨景澄笑容微滞,颜舜华现半点胖丫头的样儿都没了,也不知甚时能养好。不过,看着女儿,他很快又高兴起来。尽管颜舜华暂未康复,但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精神头已比刚回宫那会子好多了。杨景澄捏着女儿的小胖脸,或再过几个月,你娘就能下地了! 几个人围着孩子一阵逗弄,小公主恰是个人来疯,人越多她越兴奋,没多久整个乾清宫里都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上回宫里有孩子,还是海宁公主那会儿。小公主的笑声,当真叫人稀罕。连梁安都忍不住拿出个玉佩逗她做耍。 “好、好、好!”龙大力笑的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没口子的夸道,“你看她抓着穗子的手劲儿多大!将来一准是个打架的好手。” “那肯定啊,我闺女一准儿随我。”杨景澄挠着女儿的下巴,得意洋洋的道,“过几年,我把牛四条拎进宫里来,专教她习武。日后她夫婿胆敢不敬她,揍他丫的!” 丁年贵觉得好笑,就杨景澄这惯孩子的样儿,谁敢欺负他闺女,怕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谁料杨景澄比众人想的还惯,只听他道:“万一以后寻不着好的,咱就待在家里,不出门子。” 叶欣儿忍不住道:“怪道儿丫头们一个两个哭着喊着不出门子,原来全是你教的!” 杨景澄奇道:“除了青黛,又有谁不肯出门子?” 叶欣儿无奈的道:“轻烟、寒水、潭烟、林月,全不肯出去,都说要留在宫里做宫女。要不是我拦着,轻烟都把脚放了。” 那几个瘦马,杨景澄早丢去了爪哇国,一脸震惊的道:“不是,她们怎么在宫里?” 叶欣儿无语:“那是你的小老婆,不在宫里难道在外头?” “我没有那么多小老婆!”杨景澄否认的斩钉截铁,“另外,哪天有空你让轻烟来见我。做甚么宫女,我有事使她呢!” “你使她作甚?”叶欣儿如今管着宫务,她这句话倒也问得。 杨景澄想了想,转头看向龙大力:“你如今是不是跟着屠方办烟草专卖的事儿?” 龙大力摇头:“我大字不识几个,做不来。一开始倒想帮忙,却只帮得上些跑腿的活计。后来京城不稳当,我连跑腿的活都做不得了。尤其今年上半年,好些地都荒了。咱们庄子上的,也都荒了。怪可惜的。” 杨景澄点了点头,对叶欣儿道:“你告诉轻烟,让他联络刘常春。他们兄妹合计合计,回头给屠方帮手去。同她一起的几个丫头,皆是极擅算账的,留宫里浪费。要给我干活,寻正经营生去。分明一身好本事,老惦记着当宫女是怎么回事?” 叶欣儿连忙捅了捅杨景澄,指着青黛给他看。青黛哼了一声,用表情表达了不满。 杨景澄:“……” 龙大力笑呵呵的,杨景澄与女眷们的随意姿态,让他放松了下来。当了皇帝,除了衣裳看着更贵了点,也没甚区别么!他却不知,若是叫外头朝臣听见他的心声,只怕一个个得哭出来。带着几万大军,把满朝文官威胁了个遍的皇帝也是够了! 几个人久别重逢,说了会儿闲话,杨景澄又命摆上桌酒席。乳母抱走了小公主,杨景澄便拉着龙大力与丁年贵一齐落座,又喊上叶欣儿与青黛,笑道:“今日家宴,不论尊卑,大家一块儿坐着吃饭。待你们娘娘大安了,咱们再一起出城做耍。” -- 第635页 青黛笑嗔:“在宫里,头一个不讲规矩的便是圣上,弄的我们都不好管事的。” 立在旁边布菜的梁安牙都快酸掉了,杨景澄待他不错,让他又重新有了的体面。可人就怕比较,他比往日过的自在,可比起青黛来,那可真是望尘莫及。青黛是女官,品级看着再好看,也只是皇家奴婢。便是女官最出彩的唐朝,也与妃嫔不可同日而语。 可看青黛的样儿,要不是杨景澄的后宫仅有一皇后一贵妃,新来的妃嫔们,够呛能干的过她。能大大方方的同皇帝坐一张桌子上吃饭,这也太得宠了! 奈何,杨景澄就是这般念旧之人。比起古今往来的其他皇帝,他的嫡系旧部少的可怜,偏这帮人又真的跟着他死里逃生,他心里在意的了不得。于是一个两个的,恨不能纵的上房揭瓦。 然,最让梁安佩服的是。不论丁年贵还是青黛,敢对皇帝大呼小叫,走到外头却出乎意料的谨慎。梁安到底还管着东厂,知道丁年贵依旧住在那破旧的两层楼的房子里,只买了个小丫头伺候他妹妹,半点看不出帝王宠臣的模样。青黛更是行止有度,除了总把皇帝念的抱头鼠窜之外,待谁都和和气气的。 梁安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情谊,却难掩羡慕之情。杨景澄待他素来随和,这也是他此前向着杨景澄的缘故。直到青黛等人入了宫,他才知道,杨景澄待心腹之人,是何等的宽厚温柔。 青黛抢不了梁安的体面,但六七岁入宫,无亲无眷的梁安,着实想尝一尝何为骨肉亲情。 内廷终是有规矩的,太阳西斜时,梁安提醒杨景澄送龙大力出宫。杨景澄只得应了,并毫不意外的命梁安拟旨,把他舅舅封做了国舅。国舅的爵位本就为皇帝亲舅而设。次日旨意过到内阁,汤宏大笔一挥批了。 紧接着,杨景澄赐下了两座宅邸,一座给了丁年贵,一座给了龙大力。再然后,便是调任丁年贵入锦衣卫担任指挥使的旨意,以及恩赏刘常春为皇商,与屠方并轻烟等人,共掌烟草专营。 轻烟出宫那日,一路走一路哭。她想留在宫里,想做杨景澄的妃嫔,却又念着当初颜舜华的挺身而出,不欲给她添堵。种种纠结,折磨的她心力交瘁。直到杨景澄记起她来,替她挑选了未来。 身后的太监捧着一大堆东西,皆是杨景澄送给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杨景澄说的很清楚,是送,不是赏。一个送字,又让轻烟哭的不能自已。心里不自觉的回想起了前日杨景澄对她说的话。 “轻烟,你听过巴寡妇清的故事么?” “我觉得,你有成为她的潜质。不过,富可敌国可以有,养一万多私兵就算了。” 谁想富可敌国啊!我只想嫁个好男人!轻烟一面哭,一面在心里骂:负心汉!说好的让我进祖坟,说话不算话!王八蛋!黑心肠!再也不喜欢你了! 可待到她踏出宫门的那一霎,所有的怨愤戛然而止。回望巍峨的宫殿,不知不觉的收了泪。 轻烟再听不见大街上的喧嚣,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如雷鸣巨响。 我自由了! 第366章 您猜 七月初九, 天气总算凉快了下来。今日是安永郡王府长孙两岁生日,宗室的孩儿少,养的尤其谨慎。小生日是不肯办的, 亲戚里也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礼, 以免折了他的福寿。 过了暑热的天, 颜舜华的精神又好了些许。两口子凑在炕上,翻捡着做工精细的小银牌, 预备打发人去安永郡王府送礼。好半日挑了个麒麟花样的, 颜舜华笑道:“展眼间, 他家哥儿都两岁了。” 杨景澄也笑:“还是我送的方子呢。” 颜舜华斜眼看着他:“果真是你的方子?” 杨景澄干咳两声:“娘娘, 看破不说破!” 颜舜华轻笑出声,笑完, 又落寞的垂下眼:“果真有偏方, 就好了。” “凭你那三年抱俩的体质, 要甚偏方?”杨景澄笑道,“过二年, 你身子骨养好了,咱们生十串子, 让人羡慕去。” 颜舜华没说话, 良久,她轻声道:“到了八月份, 天在凉快点儿的时候, 我替你选妃吧。” “我十天到晚不是在外朝被人催,就是在慈宁宫里被老太太催。”杨景澄叹了口气,“好容易回家来,你让我清静十会子吧。” 颜舜华趴到了杨景澄的腿上,柔声道:“圣上,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做的已然天下无双,不必再苛求自己十全十美。我身体不好,是命。你总不能为了我,碍了江山社稷。你别宠妾灭妻,管的妃嫔敬重我,尽够了。” 杨景澄把手放在颜舜华的后背上,十下十下的轻抚着:“你不吃醋?” “吃。”颜舜华并不否认,“可我是皇后,你需要儿子,我也需要。” “古时也有只娶十个皇后的皇帝。”杨景澄无奈道,“你们就不能有点耐心?” “搁别的朝代有,搁本朝……恐怕人心浮动。”颜舜华条理清晰的道,“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你大抵终其一生,都须得与朝臣斗智斗勇,方能稳住局面。有时候我也想,为何从古至今,每朝每代都逃脱不了十治一乱的天命?可我想不出答案。” “算算日子,你或也能做个中兴之主。在将来的史书上,留下‘武定中兴’的评价。” 颜舜华说着笑道:“你想做个好皇帝,我也想做个好皇后。无子,可是千古骂名,我可不愿替你背。” -- 第636页 杨景澄不满的道:“看把你小气的,我在外朝顶着不纳妾,你给我背个黑锅怎么了?” “不是小气。”颜舜华爬起来,正色道,“你算算你砍了多少人?他们党羽家眷心里难道没有怨恨?你没孩子……”颜舜华眼里闪过厉色,“真就不怕他们在你饭食里动点手脚,强行改朝换代?” “到那时,我与欣儿便是想学奶奶,替你守这个江山,都不能了!”颜舜华沉声道,“你便不为我想,也该为朝堂追随你的那些忠臣想一想。华阳哥哥的骤然亡故,若非奶奶及时出手,汤宏等人焉有命在?” 杨景澄叫颜舜华说的眉心十跳。皇宫为何守卫森严?为何又规矩繁多?除却彰显皇权之外,更多的便是对帝王安危的考量。刺杀毒杀在各朝各代屡见不鲜。他得罪的人不少,弄死他再扶个顺眼的上位,实在太有可能。 身为皇帝,他担负了太多人的命运,他不能轻易倒下。至少,不能让人觉得他有机可乘。 然而……杨景澄深深叹了口气,生孩子这事儿,不是他想生便能生的!前世的侍妾超过了二十个。十个怀孕的都没有!不怪他非得把生育之事寄托在颜舜华身上,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只有颜舜华生的出崽! 老杨家这风水,真绝了! “我知道你的顾虑。”颜舜华自是知道前情,她非元配,前头文氏无子、文氏四个丫头全无动静。那时杨景澄不似如今,镇日里忙的饭都不想吃,打发走朝臣后,累的只想睡觉,压根没心情到处睡宫女。 那时候的他,既年轻又爱好习武。颜舜华细问过叶欣儿,真是连自家带文氏的陪嫁,没一个落下的。结果,十大群女人,环肥燕瘦,大脚的小脚的十应俱全,竟没一个有信儿的!颜舜华简直觉得邪门儿了!他真不是不中用的男人啊!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 杨景澄糟心的摆手:“你先歇着,我去一趟慈宁宫。”说毕,他大踏步的走出了门,真个往慈宁宫去了。 太皇太后正在歇息。年纪大了,她的脚上开始长骨刺,十日日的疼痛难忍。原先只需夜里泡个脚,再让宫女们按揉按揉即可。如今却是时不时发作,大白日里的都闹的她不安生。 忽听外头动静,不等她问,杨景澄已闯了进来。 太皇太后:“……”她家孙子啊,最烦宫里细碎的规矩,从不肯走那递牌子召见的章程。来他的慈宁宫,好似回自家的乾清宫一般,直截了当的横冲直撞。换个人兰贵就拦住了,可借兰贵十百个狗胆,他也不敢拦九五至尊。倒叫杨景澄养成了习惯,她睡的西暖阁还好,日常起居的东暖阁,当真是说来便来,十点都不带客气的。 不过天家十向凉薄,杨景澄的不见外,也确实让老太太觉出了几分趣味。宫里伺候的,哪个不生了双利眼?每每见太皇太后训斥皇帝没规矩皆是雷声大雨点小,心里便明镜儿似的,随他们祖孙闹去。 杨景澄却并非表现的那般莽撞。他是出身乡野,但他十十岁入国公府。瑞安公再溺爱他,也不至于放任他把乡里毛病带到京城里来。那会子,他也是有教养嬷嬷的。 然而,也正是因为杨景澄出身乡野,他知道有时候毫无规矩的地界,偏容易养出最真挚的感情。再则,谁都清楚他的过去,藏着掖着,凡事都朝城里人靠,反倒叫人看轻。不若不避不让,时日长了,便是洒脱了。 何况,杨景澄对太皇太后,确实有感情。早年的太皇太后是什么样儿他不熟悉,横竖如今的老太太,挺喜欢熊孩子闹腾的。宫里没别的熊孩子,他不介意彩衣娱亲。 “您的脚怎么了?”杨景澄进门见到太皇太后歪在榻上,阿糖跪坐在地上给她按脚。 “年纪大了,难免的。”太皇太后稍微坐直了点,“你寻我有事?” 杨景澄先命兰贵拿来了个小杌子,十屁股坐在上头,抬手抢了阿糖的活,亲自动手帮祖母按摩起来。 太皇太后看的直乐,对手足无措的阿糖道:“你且歇着去,他八成又有麻烦事儿求我了。” 杨景澄好笑道:“我就不能有点儿孝心?” 太皇太后撇嘴:“你整个重孙子出来,才叫真孝心。其余的,我又不是没太监宫女,你还不如他们做的好呢。” “奶奶,您伤我心了。” “咦?”太皇太后惊讶道,“你竟真会按?” “当然啊,我媳妇儿也小脚啊。”杨景澄笑了笑,“要不,我下道圣旨,以后但凡裹脚的,都算残疾。朝廷不给残疾颁诰命。他们非要裹,我还省银子了。” 太皇太后一呆,大孙子你的聪明才智全在内宅上的吗!? “您别不当回事,您看看您的脚,再看看我媳妇儿的脚。”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好端端的弄折了,作孽呢不是?海宁堂堂公主,也叫裹了个三寸金莲。干人事?我索性废了这条没人伦的规矩,也免得您重孙女儿遭罪,您说是也不是?” 太皇太后叹道:“你嫌骂你的人不够多?” “骂呗,谁让他们逼我当皇帝。”杨景澄十脸光棍的气质,“我十开始,要当纨绔没错吧?后来,遇着了我哥,我看他可怜,勉强捏着鼻子说给他当贤王,没错吧?结果他们倒好,十个两个的不珍惜,非要把我折腾到皇位上来。” “纨绔当皇帝,那可不得为所欲为?”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我是皇帝,我喜欢天足,我让天下女子皆不许裹脚,有什么问题?” -- 第637页 太皇太后无言以对,论理,天下的女人就该皇帝先挑,剩下的旁人方有资格娶。而今皇帝不喜天足,臣民们一个个裹了脚,他还怎么挑?可是,文人士大夫喜好小脚已成风俗。杨景澄想强行移风易俗,且有得磨。朝廷才安生几日呐?这孩子可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你缓两年再说,眼下不太平。”太皇太后提醒道。 杨景澄笑:“看来您不反对?” 太皇太后冷笑:“我为这脚遭了多少罪,反对作甚?世上有种人,受了委屈,不想着废了那委屈的根由,只会想方设法的叫旁人也受同样的委屈。好似只要旁人跟他十样,他自家的痛也不是痛了,罪也不是罪了。” “三十年媳妇熬成婆。”杨景澄道。 “是。”太皇太后重新倒回了榻上,“内宅有,外头亦有。不仅是三十年媳妇熬成婆,你且看外头酒席上的规矩便知。不过话说回来,人分三六九等,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一味纵容,惯的人逆了纲常,便是大错了。” “您老话里有话啊!” 太皇太后嗤笑:“说吧,巴巴儿跑来,有什么要求我的。横竖我老婆子几两骨头都快叫你个混小子榨干了,你别跟我装相。” “我在想子嗣。”杨景澄道。 太皇太后挑眉:“想通了?” 杨景澄把颜舜华的话大致复述了十遍,笑道:“我觉得,我现生似乎有些来不及啊!”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了十下,整个人重新坐直:“我的小祖宗,你又想出甚幺蛾子!?” 杨景澄眨眨眼:“您猜?” 第367章 两全 太皇太后二话不说先给了杨景澄一下, 猜你个头!她深深怀疑自己近来是不是太和气了,弄得混小子越发无法无天! 杨景澄却起身坐到了太皇太后的旁边,低声道:“奶奶, 您素来是个见识广阔, 鲜少留意家长里短的性子。近来对后宫时时催促, 可是察觉到了什么?若有,烦请您指点指点孙儿。” 太皇太后斜了他一眼:“既你来问, 便是亦有想法, 何必非求我的见解。” 在太皇太后看来, 杨景澄是极擅洞察人心的。光凭他与自己的相处, 每每看似随意,却能实打实的踩到她的喜好上, 代表他看人看事确实有一套。最难能可贵的是, 他能把心机掩盖在莽撞与真挚中, 让人难以察觉。 那么,他既擅此道, 朝堂上隐隐约约的暗涌自然看的分明。无非是没有凭据,无法证明罢了。 “朝堂上, 催我最凶的是池子卿。”杨景澄道。 太皇太后点头:“他人不错。” 杨景澄苦笑:“此前, 我抄祭田的事,得罪的人的确太多了是吧。” 太皇太后淡淡的道:“我还是那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你做太过了。自古以来,便没有对祭田下手的。祭田为祭祀祖宗而设,是用来彰显孝道的。子孙想多孝敬长辈点儿,无可厚非。尤其是你,弑君在前, 已然不忠。如今逼人削尖祭田,是为不重孝道。” 杨景澄沉默不语,此事无论是朝堂,还是太皇太后处,皆已讨论过了。但他坚持认为,再放任兼并,恐怕灾祸就在眼前。 “隋炀帝开科举修运河,千秋伟业。”太皇太后毫不客气的道,“然隋二世而亡,正因他太着急。一急工程过大,国力无法负担;二急政令偏激,损了太多人的利益,又没拉拢足够的盟友。” “你区区祭田改制,可敢与京杭大运河争辉?” “而你做皇帝,更远比不得隋炀帝的风采。” “你无他长处,却有他的短处。”太皇太后叹道,“如今朝堂尚算平稳,全因你拉拢了武将。然,治大国若烹小鲜,武将震慑一时有用,日子长了,终究得靠与文臣的磨合。” 太皇太后语重心长的道:“澄哥儿啊,咱们老祖宗,竭力打压武将是有道理的。国之重器在文臣,长治久安亦在文臣。恩威并施,方是为君之道,懂么?”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杨景澄道,“我问了您别生气。” 太皇太后嗤笑:“你又不是没问过,你最耿耿于怀的,不就是我放任贪官横行么?” “是。” 太皇太后抬手摸了摸杨景澄的头,怅然道:“唐时武后,也不是一开始便是明君的。” 杨景澄愣了愣。 “咱们祖孙两个,说点体己话。”太皇太后笑道,“你在宁江时,我常写信教导你。但是呀,我也会同你学东西。” 杨景澄呆住。 “我对你的偏爱,并非毫无缘由。我一辈子,可谓杀人如麻。”太皇太后斜晲着杨景澄,“凭你登基后杀的那些,怕是连我的零头都凑不够。” 杨景澄:“……” “你问我为何放任贪腐?”太皇太后又笑了两声,“有能力的贪了总能做点子事;没能力的,光一身正气顶什么用?” “汤宏也贪,你华阳哥哥不一样十分重用他?” “你要用人,便得学会妥协。” 杨景澄想说什么,却被太皇太后抬手阻止:“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借口。” 杨景澄再度无语。 “没带你个混小子以前,我的确没考虑过天下苍生。”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我出身名门望族,打落地起,便是家里的嫡出大小姐。纵然继母算不得宽和,我亦呼奴使婢、锦衣玉食。待到选秀进了宫,母仪天下,宠冠六宫。哪怕做到了太后,面对的是文武百官,是宗室勋贵。我的眼里,就没看见过苍生。” -- 第638页 “那些向我投诚的朝臣,只是贪点小钱,饿死个把贱民,又有甚要紧?他们捞点好处,我掌控朝堂,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没觉得我有错。” “就如我哥哥,到死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皇帝没本事,叫他操控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庶民命不好,投胎到了百姓家,被权贵欺辱,同样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杨景澄忍不住道:“但我们管不好朝政,被人造了反,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太皇太后笑出了声:“你说的对。” 杨景澄哀怨的看向太皇太后:“奶奶……” “奶奶已经开始反省了!不然你以为,祭田改制我为何不赞同,还依然竭力帮你?凭你生的好看?”太皇太后道,“奶奶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还不兴我犯点糊涂?” 杨景澄牙疼的道:“您还头发长见识短,天底下就没几个有见识的了。” “然而,你做事还是太着急了。”太皇太后转回了方才的话题,“你得谢我,在你登基前,我做了许多准备,留了无数的后手。而不是任由你跑到边疆,简单粗暴的带兵杀回来。一力降十会,爽快是爽快,却后患无穷。你要知道,朝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慢慢磨死他们。” “我觉得,待宣国公回了边疆,我更难收拾弊端了。”杨景澄实话实说。 “欲速则不达。你莽撞了,便要为莽撞付出代价。我与池子卿并胖丫与众朝臣,为何不住催促你生育?真当我们闲的慌?”太皇太后神情严肃,“太子,国之储贰。有了太子,背地里想搞小动作的人,便多了层顾虑。咱们家人口不丰,废物又有一群。你连个继承人都没有,那些黑了心肠的会不会想——把你弄死了,大家各自挑个废物,群雄逐鹿?” 杨景澄道:“我现生来不及。” “是。”太皇太后道,“可有,总比没有好。至少,你有了太子,哪怕真到了那一步,多数人还是会选正统。哪怕沦落到东汉那般频繁废立,至少不会立时分崩离析。” 说着太皇太后又毫不留情的批评道:“你但凡在朝政上缓点儿,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境地。此番算你一个教训,仗着我活着,暂稳住了局面。待我死了,可就没人给你兜底了。” 太皇太后接着道:“你不喜我哥哥,但他不动声色伏线千里的本事,你得学。你若不学,将来死的便是你。”太皇太后的语气越发严厉,“我是没把家国天下放在眼里,我认。可我从不敢把从科举中厮杀出来的朝臣当傻子,这是你的不足,你也必须认!” 杨景澄被训了个无话可说。 “是我思虑不周。”杨景澄爽快承认,“我的错。” 太皇太后的神色缓和了几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是我生孩子真的来不及。我十六岁便成亲了,直到胖丫才给我养下个女儿。真不是我立时纳妃,她就能立时怀孕的。”杨景澄长长的叹了口气,“咱们家这样子,不能总指望我沉迷美色吧。” 太皇太后挑眉:“不是你闹别扭,非要做个好丈夫,省的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我是皇帝。”杨景澄笑,“虽说我的确十分不愿辜负舜华,然而始终坚持不纳妃致使无子,便是我迂腐了,对她也不好。” “还没蠢到家。”太皇太后道。 “但,眼下的困局如何破?”杨景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想法,但他还想听听太皇太后的意见。毕竟他的法子,实在有些挑战人性了。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否谨记初心。帝王路那般漫长,他若中途变了心…… “不必太紧张。”太皇太后不曾察觉杨景澄的试探,不以为意的道,“你广纳后宫,即可震慑宵小。因为他们估不准哪个皇妃会有孕。” “一切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只要你在帝王宝座上,得罪的人必然与日俱增。阻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抑制兼并,是阻权贵的钱财;权贵疯狂兼并,是阻你收税,亦是阻你钱财。” “哪来那么多君臣相得,倒是生死大仇无穷无尽。” “因此,想要全然杜绝有人兵行险着是不可能的。”太皇太后平静的道,“我们能做的,唯有尽可能的拉高他们动手的门槛。一旦代价远远高于获利,多半人便歇了心思。可你若有个天大的漏洞在此,人家不趁机捅你两刀,对的起他们的十年寒窗么?” 杨景澄点头:“是以,我广纳妃嫔其实无用。” 太皇太后噎了噎,合着她说了半天,全是废话!? “妃嫔纳进来,她们没怀上,便有人想钻空子。”杨景澄冷笑,“怀上了,旁人会想,未必是儿子;哪怕生下儿子了,他们还会想,未必养的大。折腾来折腾去,总有人报以侥幸,我还过不过日子了?” 太皇太后的手真的开始痒了。 “归根结底,皇位是天上掉下来砸我脑袋上的。我无经营、无班底。放眼朝堂,我的嫡系唯有彭弘毅。除他之外,我对谁都没有过知遇之恩。” 杨景澄条分缕析的道:“他们背叛我的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们是华阳哥哥的旧部,他们只忠于哥哥。” “至于我哥哥怎么想,他已经死了,死人不会说话,自然是活人说甚是甚。” 太皇太后赞许的道:“你能看清形势便好。” -- 第639页 杨景澄问:“那么,有没有个法子,既让他们没法儿在我无子上动歪心思,又让他们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叛我?” 太皇太后心头一动,随即难以置信的瞪着杨景澄:“你!?” 杨景澄腾的起身,勾起嘴角道:“奶奶,一对重孙子,就拜托您帮忙教导了!” 第368章 兼得 太皇太后脸色大变。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太太, 在电光火石之间,便立时明白了杨景澄的打算!杨景澄无子,但华阳留下了两个孩子, 分别寄居在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府上!其长子杨宣政已年满十岁, 自幼早慧、弓马娴熟、行止有度。次子杨宣维亦有八岁。 在华阳郡公严厉的教导下, 两个孩子皆是宗室里极为出众的子弟。最难能可贵的是,华阳有夺储之心, 这两个孩子, 原就是当储君培养的!其心性之稳重, 哪怕是杨景澄登基后, 亦分别在保庆郡公府与安祈县公府里,坚持每日读书习武、勤练不辍。 太皇太后不否认杨宣政的优秀, 但她万万没想到, 杨景澄年纪轻轻, 竟瞄上了别人家的儿子!最可气的是这小王八蛋居然挖了个硕大的坑给她跳——他好端端广纳后宫不干,非搞出了个过继, 必然是被不讲道理的她逼的啊,不然哪个男人真肯大度的让别人的儿子继承家业?这还不是寻常产业, 而是九五至尊的至高皇权! 太皇太后一把揪住杨景澄的耳朵, 咬牙切齿的道:“混账东西,你长本事了啊!几十年来, 算计本宫的都是什么下场, 要不要本宫亲自给你演示演示?” “哎呦疼疼疼!”杨景澄嚷道,“我就问问您的意见,哪算计您了?您既没有甚上中下三策,难道不兴我想个四角俱全的法子?您不讲道理啊!” “你有脸跟我提道理!?”太皇太后恼的下手又用力了几分,“你上哪学的泼皮无赖行径?你还会倒打一耙了!” “耳朵掉了!”杨景澄疼的呲牙咧嘴, “我是皇帝,您老给我留点面子!” “你要个狗屁的面子!”太皇太后气的胸口起伏,“我可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皇帝!” 杨景澄笑嘻嘻的道:“您就见了仨活的,史上的汉高祖比我流氓多了。我果真有他的本事,您还愁甚江山社稷?且等着我开万世基业方是正经。” 太皇太后被噎了个够呛,顺了半日气,镇定了情绪后,方收回了手。她不在玩笑,而是重新坐回了榻上,极为郑重的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得想清楚了。” 杨景澄亦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来慈宁宫的路上便想清楚了。原想问问您是否有更好的计策,可显然您没有。” 太皇太后阴恻恻的道:“我没有,你有!” 杨景澄没接话,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方道:“我是晋朝开国以来,第一个篡位的皇帝。”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 “篡位的风险,不仅仅在篡位的本身,还有对礼制的摧毁。”杨景澄目光清明,“储君大事,我不可能走一段路便能想清楚。实际上,在我借力打力,逼迫朝臣们吐出祭田的时候,就已经在琢磨。” 理了理思绪,杨景澄正色道:“长乐与伯父的血缘最近,章鸿祯扶他做太子,是合乎宗法的。华阳哥哥血缘稍远,亦在五服之内,又因他人才出众,舍长乐而就他,亦算合理。” “但我不同。”杨景澄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瑞安的爵位,来自于太宗之孙。搁民间不大讲究的地界,我都能娶海宁为妻了。那既然我可篡位,比我近的那多兄弟子侄,凭甚不能?” “就如您所言,我无法杜绝有人铤而走险。但我能尽可能的安定人心……亦或是逼的某些人彻底死了这条心。” 顿了顿,杨景澄接着道:“拥戴我上位的朝臣,也可能跟着我背负千古骂名。到了他们的份上,利固然要紧,名亦是毕生所求。所以,他们一定要给自己找个借口。给华阳哥哥报仇,就挺好。说来,当初舜华在我父亲的灵堂前撒泼打滚,正是为了给朝臣递台阶。” 太皇太后撇嘴:“知道你老婆好,不用一直夸。” 杨景澄无奈:“您老别打岔。” “世间任何事,你想做,便能寻出一万个理由。不想做,也能寻出一万个理由。”太皇太后不为所动的道,“你这些话说服不了我。不为我不喜欢那孩子,恰因我喜爱,方不愿看日后父子相残。” 太皇太后略显浑浊的眼眸里,藏着无数的刀光剑影:“年长的太子,只在皇帝年轻时讨喜。一旦皇帝老去,年长的太子自然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你如果有了亲生的儿子,你心向哪边,不必自欺欺人。” “而且,”太皇太后扫了杨景澄一眼,“如若那孩子肖似生父,凭你的手段,将来未必斗的过他。” 杨景澄苦笑:“皇位,原就该是他父亲的。” “皇位没有该与不该。”太皇太后依旧淡然,“只有成王败寇。” “可是奶奶,万一我生不出孩子,将来,不又是此前的局面了么?”杨景澄的话亦颇为犀利,“皇帝无子,宗室里有个出色的子弟,还有一群声色犬马的纨绔。科举里再杀出个章鸿祯……”杨景澄道,“如此轮回,可就真做后人笑谈了。” “澄哥儿,奶奶这一辈子,除了我哥,差不多六亲不认。”太皇太后倏地放缓了语气,轻轻揉着杨景澄的头,“唯独待你,有几分真心。我劝你,是因为疼你。” -- 第640页 “你择华阳长子为嗣,这一步棋,堪称绝妙。”太皇太后微微笑道,“换我,我也这么干。” 杨景澄的眼里有了困惑。 “然而,你我并不相同。”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如若是我,必定先弄个嗣子稳定人心。你毕竟不是顺位继承,所担忧的事并非没有道理。有个年长且稳重的太子,好处实在太多了。无怪乎你动心。” “问题是……”太皇太后直视杨景澄,“待到你有了亲子那一日,你当真下得了手,去杀你华阳哥哥的长子么?” 杨景澄神色僵了僵。 “我能做到,你未必做得到。”太皇太后笑容未改,“纠结、彷徨、想要这个、又放不下那个,正是你伯父当时的心情。这才叫轮回,而单纯的无子并不是。” “我知道你有许多坚持。这些坚持,甚至堪称君子之风。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的那么别扭呢?” “不肯纳妾,不想对不起任何人,不想平白摘华阳的果子。”太皇太后都忍不住叹气了,“澄哥儿,皇帝不是你这样做的。心黑手狠,杀伐决断,方是帝王。仁善得有个度,过了即为仁弱。仁弱者是坐不稳江山的。” “你前日在朝中杀鸡儆猴,很好。皇帝得有血性,得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你若是狠的下心来,你立太子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十分有帝王风范。” “但你若狠不下心,大抵唯有果真生不出儿子,才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太皇太后看着杨景澄:“你当真要……舍弃康庄大道,挑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去走么?” 杨景澄反问:“为何不可?” 太皇太后答:“因为前人不走,未必是不想走,而是走不通。” 杨景澄轻笑:“我是晋朝第一个篡位的皇帝。” “我不觉得做了皇帝,就做不得君子。”杨景澄的神色里带上了几分坚毅与倔强,“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踩。到了皇帝的份上,鹣鲽情深就变成了个笑话。可是,舍弃同甘共苦的妻子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的。” “无论我是九五至尊,还是贩夫走卒。我首先是一个丈夫,而后是一个父亲,再然后是皇帝或是庶民。先贤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日常众人说的比唱的好听。可一旦碰触到私欲,便把圣人言剁了喂狗。寻出甚‘非欲也,为后也’的借口。” “齐家亦是如此。您说我伯父纠结彷徨。无非是私欲大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分明华阳哥哥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却总担心他篡权。在看我来,简直可笑!” “奶奶,您别怪我说话直。”杨景澄的神情越发严肃,“您历经三朝,算无遗策、从无败绩。皇祖父在位时,您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伯父在位时,您能压制到他毫无反抗之力;紧接着我成了皇帝,您有本事让我从憎恶您的宗室晚辈,变成了今日甘愿对您彩衣娱亲的模样。每一朝都堪称辉煌。但是,”杨景澄话锋一转,直击人心的道,“您的治下,可有过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太皇太后没想到杨景澄会这般评价她,不禁愕然。她觉得杨景澄的指控简直毫无道理!换谁在她的位置,也未必能比她做的更好。不待她心中怒意升起,杨景澄又紧接着道:“我未必能做明君,亦未必有本事安天下黎庶。我前二十年都在做纨绔,治国平天下屁都不懂。” “但我比长乐强百倍。如若这是长乐的天下,他会怎么当皇帝?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他儿子再来个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而后,我们九泉之下,便可见证烽烟四起、国破家亡!” “没有哪个王朝,能逃的过月满则亏的宿命。”杨景澄抬起眼,眸光里渐渐耀出了夺目的神采,“我承天命而来,我无惧挑战前人不敢之路。” “我想做个千古流芳的皇帝,还想做个万人赞颂的君子。” “我要向天下证明,皇帝与君子,绝非鱼与熊掌。” “我敢信人心向善。” “我敢赌德行不朽。” 杨景澄起身,腰背笔挺的站在了太皇太后面前:“既然皇位天赐,那我拿它赌一把又何妨?” “赢了,万世英明。” “输了,不枉此生!” 第369章 不甘 午后的保庆郡公府, 安宁且祥和。尤其是八月时节,天气不冷不热,金桂飘香。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 都是极好的。保庆郡公捋着胡须, 含笑看着在庭院里舞剑的杨宣政, 只觉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的上如今的满足了。 他却不知, 此刻还有一人, 隐藏在假山石后, 同样在看着挥汗如雨的杨宣政, 静静的出神。杨宣政一个凌厉的剑花甩出,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 忽的看到了个不甚熟悉的身影, 当即一个踉跄, 险些摔了。 保庆郡公惊的跳起,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扭着了?哎呀你小小年纪, 不用练那么狠嘛!你现在的身手已经很好了!府里的侍卫们都且打不过你呢!” 杨宣政:“……”他功课已然在保庆郡公的强烈要求下减半,也不知将来见了父亲, 会不会被揍的很惨。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跟保庆郡公纠结的时候。只见他收剑入鞘, 又把剑放在了一旁的地上,方从容的走到假山石后头, 规规矩矩的跪下:“臣杨宣政, 叩见圣上。” 保庆郡公唬了一跳,往日的称呼脱口而出:“澄哥儿,你怎底来了?” -- 第641页 “保庆叔叔,你叫我大名不大好吧?”杨景澄笑眯眯的道。说着,顺手把杨宣政捞了起来, 对他的敏锐很是满意,不过对他称自己为圣上的行为就很不满意了。他们宗室的规矩,杨宣政就该管他叫叔叔。叫圣上着实生疏了些。 保庆郡公忙过来陪笑见礼:“一时口误,您别生气。” “已经生气了。”杨景澄继续笑眯眯的搂住了杨宣政的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往旁边一带,“所以,孙子就赔给我了!” 说毕,不等保庆郡公反应,拉起杨宣政就跑。 保庆郡公一酒囊饭袋,本就比寻常人迟钝些。对上机敏的杨景澄,更是好半日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杨景澄跑出了大门,才听到保庆郡公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圣上!您不讲道理啊!您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壮,跟我抢孙子过分了啊!” 杨景澄理都不理,拉着杨宣政一阵狂奔。跟在他们身后的丁年贵捂着脸,心事成灰。他大中午的被杨景澄宣召,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结果等他带足了人跟了出来,却是护卫堂堂皇帝跑去别人家抢儿子的勾当。感觉自己的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了! “圣上!!!”保庆郡公的咆哮在府中回荡,而杨景澄已带着杨宣政跑出去好有二里地了。 两人皆是习武之人,后头缀着的锦衣卫更不必说,自然跑的脸不红气不喘。又减缓速度的跑出去了一里多,杨景澄方停了下来。 杨宣政亦跟着驻足,满脸都是疑惑,但十分稳重的没有率先开口。 杨景澄看的好笑:“你这脾气,像极了你父亲。” 提起亡故的父亲,杨宣政的眸光里瞬间染上了落寞。他父母的遇害,正是朝堂交锋的要紧时刻。他谢瑞安公冒死送他们兄弟到亲族家避难,却始终对无法为父母守孝而耿耿于怀。 保庆郡公对他很好,尽其所能的疼爱与照顾。但于杨宣政而言,他还是更喜欢每日五鼓起床,被严厉的武师父操练到精疲力竭的日子。 杨景澄拍拍他的肩,收敛了笑,开门见山的问:“想做太子吗?” 杨宣政:“……” 跟上来的丁年贵:“……” “我是希望你愿意的,”杨景澄接着抬脚往前走,这回的步伐却似闲庭信步般,不疾不徐,“你要不愿意,我问你弟弟去了。” 杨宣政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是极看重你的。”杨景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怀念,“他不常与我说家务,但偶或几次提起你,都难掩得意之情。不过严父慈母嘛,他那张青菜脸,肯定没在你面前表现过。” “我知道。”杨宣政低声道。 “嗯?” “我知道父亲看重我。”杨宣政强调了一句。 “是以,你原就是当太孙养大的。”杨景澄笑了笑,“当不上太子,心里亦有不甘吧?” 这话杨宣政没法回答。 杨景澄也无需他回答,果真答了,便也不是能做太子的资质了。 果然,杨宣政谨慎的道:“叔叔尚且很年轻,子嗣上不必着急。” 杨景澄脚步顿了顿,而后直白的道:“我现在需要一个太子。尤其是你这样聪明能干的太子。” “好。”杨宣政爽快的道。 杨景澄挑眉:“我话还没说完。” 杨宣政微微抬头,看向了杨景澄:“我们是去安祈县公府么?” “是。” “我答应您……”杨宣政抿了抿嘴,“我们现在回皇宫,不必去接我弟弟了。” 杨景澄略显惊讶:“你在跟我谈判?” 杨宣政垂下了头,良久,他低声道:“宣维性子与我不同,憨吃憨玩的,不合适给您做儿子。” “你真正想说的是,朝堂凶险,且给你父亲留点血脉吧。”杨景澄道。 杨宣政沉默。 “我日后若有了自己的孩子,的确难免偏心。”杨景澄索性站在了原地,坦然道,“我无法替将来的自己承诺什么,承诺了也是个笑话。我只能说我尽力。” 杨宣政依旧只能沉默。翻开史书,上头太子的死法可谓花样繁多。哪怕他不曾读过几本,也亲眼见证过华阳郡公府的覆灭。不做太子,将来承袭保庆郡公之爵,可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而一旦成了太子,又非皇帝亲生,纵然将来有荣登大宝的机会,也是殚精竭虑九死一生。 因此,杨景澄亦没有催促。这是个极为重要的决定,无论怎样仔细思量都不为过。换个孩子,或杨宣政再小几岁,替他做决定也就做了。可已年满十岁的杨宣政,已然是个大孩子。强扭的瓜不甜,杨景澄眼下虽有危机,却还不至于沦落到拼死挣扎的地步。 他想让杨宣政做太子,更多的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不想辜负任何一个陪伴他走过风雨的人。 杨宣政很为难,被当太孙养了十年,便是再无野心之人,都叫周围人教出野心了。何况一个自幼聪慧的男孩子,读书习武皆在宗室里无人可敌,本就自有股睥睨天下的傲气。突逢家变,从此断绝储君路。要说没有一点不甘是不可能的;而今,机会落到了眼前,要说没有怦然心动,同样是不可能的。 他只是,在本能的恐惧。 “我想让池子卿入阁。”杨景澄忽然道,“你听得懂意思吧?” 杨宣政踟蹰了一小会儿,终是点了点头。他与父亲的相处,几乎都是在解析朝政中度过。对没被血洗过之前的朝堂,他怕是比杨景澄还要熟悉些。与汤宏、池子卿等人更是没少打交道。甚至,他父亲真的动过与池子卿联姻的念头。这些,他父亲都从未有对他隐瞒过。 -- 第642页 “所以,册封你做太子,他会比如今对我更死心塌地。”杨景澄自嘲的笑了笑,“我同你父亲不一样,我没积累。每一个朝臣的彻底臣服,对我都是难能可贵的。” 杨景澄没许诺什么好处,或者说,太子本身就是最大的好处。他只是把自己的困境,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杨宣政。杨宣政若乐意,便乐意;不乐意,他再想办法。 “您……需要两个皇子么?”杨宣政问。 杨景澄却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你们两个,原就应该是皇子。” 杨宣政蓦得心中一酸:“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哥哥死了,儿子归弟弟养,没毛病。”杨景澄揉着杨宣政的脑袋,目,“我同你父亲,是极好的。” “我知道,父亲很……重视您。”杨宣政把到嘴边的“疼爱”生生改成了“重视”,心里满满都是酸意——宗室里的父亲,都是死惯孩子的。可我父亲从没惯过我,全惯你去了! 被杨景澄追封为华王的先华阳郡公,对杨景澄的纵容的确曾震惊了四座。休说一向被严加管束的杨宣政,便是次子杨宣维,若胆敢似杨景澄那般当着人同他耍赖,怕也得是至少三十板子的下场。是以杨宣政对这个叔叔,多少是有些小嫉妒的。 “没事,以后叔叔疼你。”杨景澄温和的道,“无论你答不答应做太子,叔叔都会好生照应你们兄弟的。” “如若您需要一个太子,我便跟您进宫。”杨宣政突然下定了决心。因为,他察觉了心底那股难以抑制的不甘。从三岁有记忆起,至华阳郡公覆灭,除去每年初一,他没歇过一日。从文化到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只因,他的父亲清晰看见了潜藏在太平盛世下的危机,他想通过父子两代人的努力,扭转困局。所以,他自己不休息,儿子们也没有休息。 整整七年的岁月,一招付诸东流。被人斩断了前路是无可奈何,但自己放弃了落在眼前的机会,那便绝不是杨宣政的性格。 杨景澄含笑问:“不怕?” 杨宣政答:“不怕。” 杨景澄哈哈大笑:“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走,我们去安祈县公府,接你弟弟回家。” 杨宣政小跑两步跟上杨景澄:“一定要接宣维么?” 杨景澄问:“嗯。”因为他不能容忍杨宣维混迹安祈县公府,将来长成个废柴。宗室与天下皆百废待兴,好苗子放给宗室养,太浪费了! 第370章 过继 过不了多久, 同样惨烈的哭喊在安祈县公府响了起来:“圣上啊!我白白疼了你二十年呐!!!” “长乐家还有两个小子嘛!你们一个个闲散宗室跟我抢好苗子,不觉得过分吗?”杨景澄一手抱着杨宣维,一手拉着杨宣政, 还不忘朝安祈县公嚷, “要不你等宣政成亲了多生几个的时候也行!” 杨宣政瞠目结舌的看着杨景澄, 他才十岁!安祈县公都多大年纪了,您说这话不亏心么?还是当皇帝的, 就得如此的不要脸?杨宣政陷入了沉思…… 匆匆追着过来的保庆郡公差点被杨景澄的话噎了个跟头, 长乐家的那俩小子, 能跟杨宣政比吗?啊!?您抢走旁人家的金元宝, 还给人家一个小铜子儿,您还觉得自己特公正了!? 皇帝都是这么心黑手狠脸皮厚的!? 杨景澄才不管俩老头儿, 美滋滋的带着孩子跳上了一直坠在他后头的马车, 命车夫一扬马鞭, 往皇宫里扬长而去也! 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面面相觑,好半晌, 忍不住抱头痛哭。尤其是安祈县公一面哭一面数落:“都叫宫里的那位带坏了啊!以前多好的孩子啊!打他十一岁入京起,我就把他当我亲孙子待, 他今儿竟亲自来抢我重孙子!” “明明是他老子送过来的!”安祈县公越想越委屈, “他连他老子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 “瑞安啊!你可睁眼瞧瞧这世道吧!” 安祈县公家的长随连忙提醒道:“公爷,那个……圣上之父已经封了瑞王, 您再叫他往日的封号不合适。” “滚!”安祈县公气的跳起, “我叫他瑞安怎么了?最好叫醒他来,让他给我评评理!” 被杨景澄留在原地照应两个老人家的丁年贵,忍不住轻咳一声道:“那个,公爷,宗室里还有不顺着自家儿子的父亲么?” 安祈县公的叫骂戛然而止!一张老脸迅速憋成了紫红色!妈的, 新来的锦衣卫指挥使说的好有道理! 保庆郡公却没有安祈县公的精力,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吧嗒吧嗒的掉眼泪。他是真伤心了。宗室里多少年没出过像样的孩子了?他们做长辈的不是不着急,奈何压根就没几个孩子,落地了自然娇宠些。然再如何忍不住的娇宠,又有几个人心里不明白?又有谁不羡慕当年华阳的一双佳儿? 好容易杨宣政落到自己家,偏被人抢走,可真是挖心肝般的疼。 然而,家族延续,永远是凌驾于个人情感之上的。杨景澄知道保庆与安祈必然难过,但他亦无他法。宗室缺孩子不是他造成的,如今做了大家长的他,更不可能放任杨宣政兄弟去做甚闲散宗室。 说句到家的话,朝臣哪个没有野心?又哪个不期冀着从龙之功?康国公与宣国公肯背叛杨元毓,为他踏平荆棘、助他登上御座,有几分是对杨家天下的忠心,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家族绵延? -- 第643页 同理,曾是准太孙的杨宣政,如若落在宗室里,便是杨景澄生了儿子,只消他儿子不如杨宣政,多少人又会借着杨宣政昔年的身份,教唆他篡位谋反? 杨景澄自家踏上了篡位的青云路,将来有人扶持杨宣政篡他,亦理所当然。理由都是现成的——这天下,原该是华阳的。 至于宗法皇权到底是不是这么算的?华阳又愿不愿自己的儿子去篡一向疼爱的弟弟?那都不重要了。 马车向着皇宫飞驰,年纪小些的杨宣维暂蒙在鼓里,甚都没弄清楚。他隐约猜到了有变故,不过能与哥哥相见,心中端的是无限的欢喜。保庆与安祈二人虽从不阻拦兄弟亲近,只是到底不在一家府邸,让自幼形影不离的兄弟很是不惯。 因此,杨宣政只一句——将来我们一齐在宫里过,便安抚住了他。 宗室聚居之地与皇宫相去不远,马车很快抵达了皇宫。因杨景澄乃天子,他的马车可由正中的宫门长驱直入。当然,马车不可能从三大殿直接穿过,车夫调整了方向,拐去了贞度门。 宫内多半门户皆有台阶,马车能到的地方有限,故宫中主位出行多用步撵或肩舆。杨景澄嫌麻烦,在门前下了马车,也不等人抬肩舆来,径直喊上两个孩子,快步向坤宁宫走。 杨宣政行在通往后宫的道路上,十分的不自在,却也只能勉力调节着,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多时,杨景澄就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了坤宁宫内,颜舜华日常起居的东暖阁。 今日的天气着实好,不冷不热,秋高气爽。东暖阁炕边的窗户大开,让微风轻轻吹入,驱散着屋内浸润了数月的药香。颜舜华与叶欣儿皆坐在炕上,逗着小公主做耍。 经过数月的调养,颜舜华已然康复了许多,却依旧难有精力掌管宫务、抚育女儿。如今这一应事物,皆在叶欣儿手中。只把宫里经年的太监宫女们看的频频替她捏汗。 要知道天家是最不讲究嫡庶之所在。外头公侯府邸,便是夫主强行扶正的小妾,众夫人们也看不起,胆子大些的更是敢当面甩脸色。可到了皇家,由后妃封为皇后的,那可就太多了。而一旦正式册封,夫人们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不敬皇后。 叶欣儿本就进门在颜舜华之前,她乃杨景澄正经元配的陪嫁,论资历比颜舜华长,论与杨景澄的感情,更不比颜舜华差。与此同时,颜舜华娘家衰落,而叶欣儿娘家崛起。哪一日杨景澄心情不好,把二人调个位置,都无人能说什么。 只是他们却不知,在杨景澄外放的时日里,妻妾二人在瑞安公府的东院里相依为命,已是过命的交情。 何况历经诸事的叶欣儿早看透了世间事,她与其说是想做贵妃,不如说是仗着这层身份,从此不必再嫁去别人家里,侍奉公婆,受尽委屈。在承乾宫内,她活的跟个未出嫁的千金小姐似的,掌着家务,养着侄女儿,真是再快活也没有了。 殊不见青黛宁可做宫女,也不嫁出去做诰命么?诰命说的好听,甚一品二品三品四品,还不是要看丈夫的眼色过活,今日捏着鼻子给丈夫纳个妾,明日又忍着胃疼给丈夫纳个通房。自家能生儿子还好,生不了儿子的,还得去养庶子。最气人的是,养的好了是嫡母该的,养的不好全赖嫡母教坏了,找谁说理去? 楼英算得上体贴的丈夫了,魏燕如不也得强颜欢笑的替他张罗侍妾么? 反倒不如青黛在宫里混着,果真能在乾清宫做一世的掌事大宫女,到老了的时候,还愁无人伺候?宫里的大太监,谁还没有三五个徒弟伺候的比亲儿子更细致了? 便是强行被杨景澄送出宫外的轻烟,先前还哭哭啼啼的。待到出了宫,立时把妇人的发髻一挽。杨景澄用寡妇清激励她,她便果真扮成了个寡妇,带着当时一齐被刘常春买来的五个姐妹,并四个专做兔儿爷的小厮,与屠方混在了一处,满京城的操持烟草专营之事。男人是什么?男人都是她的客官,两眼只盯着人家的钱袋子,再不考虑甚终身大事。 三纲五常之下,原本女人家如无根的浮萍,要么依附父兄,要么依附丈夫。否则这世道,女人是活不下去的。但无论是叶欣儿、还是青黛轻烟,皆寻到了皇帝做靠山。天下没有比皇帝更靠的住的男人,尤其是不打算做他的妃子的时候。光凭与他的香火情,便能横行一世。 有靠山有银钱,姑娘们自是不肯嫁人。便是叶欣儿,亦十分满意如今住承乾宫正殿、享皇家尊荣的舒坦日子。她作甚想不开要去争宠?又作甚想不开给自家姐妹添堵? 颜舜华想的更简单,她信杨景澄。何况以她的身体状况,倘或有个三长两短,后宫难道就乱套了不成?她若死了,她姐妹当皇后没毛病! 姐妹两个当真是好成了一个人,把小公主逗的咯咯直笑。杨景澄进门时竟愣了好半晌,总觉得自己倒像个外人。还是陈方珠悄悄提醒颜舜华道:“娘娘,圣上来了。” 颜舜华与叶欣儿方回过了神,纷纷朝杨景澄见礼。 杨景澄扶起颜舜华,笑对杨宣政兄弟道:“来见过你们母后吧。” 颜舜华与叶欣儿齐齐一呆! 杨景澄也不同她们多废话,把颜舜华按在了炕上,生生受了杨宣政兄弟的头。 “圣上!”饶是颜舜华见识多广,亦被杨景澄弄了个手足无措。 -- 第644页 “你说的,没太子,我容易遭人算计。”杨景澄坐到了颜舜华旁边,随手指了指杨宣政,“现在,太子不是有了么?” 颜舜华目瞪口呆。她自是认得杨宣政兄弟,但她万万没想到,杨景澄给他来这么一出! 杨景澄笑呵呵的伸出了两根手指:“两个儿子了,再没人逼我纳妾了吧!” 颜舜华怔住,她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巨响。杨景澄,竟为她做到了如此地步!? 杨景澄挥手,命陈方珠先带杨宣政兄弟去休息,收养杨宣政的手续繁琐复杂,自有宗人府去办。至于“一家人”联络感情之事,待手续办完了再办不迟。 叶欣儿亦极有眼色的抱着小公主退出了坤宁宫。 待东暖阁内没了闲杂人等,杨景澄方缓缓道:“你当日的伤,若说有多重,也不至于,否则你活不到今日。” 颜舜华嘴唇轻颤,眼泪簌簌的落。 “养病需得静养,这个静,不止安静,还有心静。你总有那多沉重的心思,如何静的下心?又如何养的好病?” 颜舜华的泪水蓦得收住,随即针扎般的痛席卷而来。她在心疼杨景澄,从古至今哪个皇帝,能心甘情愿的扶旁人的儿子上位?唯有杨景澄……唯有杨景澄……顿了许久许久,她才低低道:“你何必……” “选个最有利的法子罢了,也不尽是为了你。”杨景澄笑道,“如今天下已定,儿子也有了,你总该好了吧?” 颜舜华哽咽:“我不知道。” “那便且养着。待你好了,心里没了焦急,或能再受孕也未可知。”杨景澄又道,“咱们家原先的府邸,我收回了。牛哥儿另迁了它处,由张伦照应。那时我就在想,若我们有了儿子,便叫他袭瑞王爵,住咱们原先家里去,也算陪陪我父亲。若我们无子,也只好叫牛哥儿接着袭爵瑞安。总不能叫传承百年的爵位断在了我手里。” 颜舜华心中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端的是五味杂陈。好半晌,她闷闷的问:“养别人的孩儿,你真不在乎?”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多少有点吧。但人生难有十全十美,就了这头,便就不了那头。儿子还没影儿,我总不能为了个没影儿的事,对不起有影儿的你。” 颜舜华强挤出了个笑:“你这个人,真怪!” 杨景澄好笑:“多稀罕,你今日才知道我牛心古怪?我小时候那名声你当真没听过?好几回恼的父亲都受不了,现已是脾气好多了!” 一只瘦弱的手,握住了杨景澄骨节分明的大手。抬起头,四目相对。千言万语,皆化作了星辉,融在了颜舜华墨黑的眸子里。 “此生得遇你,纵死无悔!” 颜舜华的语调很轻,却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珍重。 大手回握,杨景澄的语调平静的道:“不要轻言生死。你我就这么慢慢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待到黄泉路上重逢,回顾往昔。你无怨悔,我无怨悔即可。” 颜舜华眨眨眼:“顺便,先定了你的来生?” 杨景澄轻笑:“嗯。好。” 第371章 完结章 武定元年九月十九日, 宗人府变更玉牒,杨宣政兄弟过继。 武定二年四月二十七日,杨景澄册封杨宣政为太子, 皇后首次出现在了坤宁宫大殿, 受太子与众命妇朝见。 武定三年六月初六日, 太皇太后忽然颁布懿旨,曰女子裹脚致残, 朝贺皇后时不雅。故裹脚妇人朝廷不再敕封诰命与旌表。一时天下哗然!端坐在珠帘后的太皇太后, 一如此前几十年一般的沉稳, 与朝臣数次抗争, 寸土不让。 想当年,太皇太后镇朝堂、屠宗室, 杀伐决断;而今她这位天下的老祖宗, 要废个缠足, 谁敢跳出来反对,便摁死谁。一时间, 刚稳定不久的朝堂,再兴血雨。 又是半上午的争吵, 却丝毫没影响到太皇太后的心情。下了朝的老太太, 背着手,一面面吞吞的挪着步伐, 一面笑呵呵道:“宣政啊, 废除裹脚之事,你在朝上看了半月有余,看懂了么?” 杨宣政老老实实的答:“我不懂,区区废缠足,为何他们竟那般反应。” 啪!杨宣政的后脑勺上挨了一下, 太皇太后没好气的道:“我没问你朝臣,我问的是,为何我要下懿旨!” 杨宣政看了看太皇太后的脚,低声道:“很疼吧?” “是,早想废了劳什子了规矩了,前日终于当众说出口,爽快!”太皇太后倏地停下了脚步,在慈宁宫门前,看着杨宣政,“可是啊,如若只为了我个人的喜好,此事多半是办不成的。你道为何?” 杨宣政惊讶道:“您也办不成么?” “你怎么跟你老子一个毛病?真当老娘是菩萨,杨枝甘露一甩,要啥有啥?”太皇太后年岁渐大,竟越发粗俗了起来,“裹脚不裹脚的,与江山社稷何干?你老子凭甚要帮我?哦,你老子疼媳妇儿,他是会帮我的。但我该如何分化朝臣,让支持我的那部分,去打死不支持我的那部分?” 杨宣政脑海里顿时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上位者,总是喜怒无常的。”太皇太后骤然严肃,就在慈宁门的门廊下,不疾不徐的教导起了重孙子,“摸不准你的喜好,他们方有敬畏。同时,一个刁钻的提议,也能让你看清谁对你忠心耿耿,谁又一心只有自己的算盘。” -- 第645页 杨宣政问:“许多男人喜欢小脚,您的懿旨,或让他们觉得难以接受。是以,须有意以此试探?” 太皇太后嗤笑一声:“喜欢小脚与不给裹脚妇人封诰命两码事。他们自买丫头来裹,从此名门闺秀逃过一劫罢了。这点子退让都不肯的……”太皇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其心可诛!” 杨宣政倒吸一口凉气,太皇太后竟是如此分辨忠奸的么? 太皇太后重新迈开步伐,踏入了慈宁宫:“忠心比能力更要紧,只要那人忠心,你便可以稍稍纵容他一些。不过分即可。过分了,那便是他变了心,不忠了。可杀!” 杨宣政:“……”横竖都您老说了算! 太皇太后又扭头看向了杨宣政:“世人皆此般心思。你待忠心之臣宽容。你若忠心,圣上待你,自也会宽容。” 杨宣政当即一凛。自古皇帝与太子的关系皆十分的微妙,他至今对杨景澄都是百般的警惕。太皇太后忽然提起,更让他不由紧张了几分。 “知道他为何要你跟着我么?”太皇太后又问。 “您执政多年,胸中素有沟壑。让我在您跟前长点见识。”杨宣政谨慎的说出了杨景澄的意思。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笑道:“不,那些皆是小巧。主因只有一个,我是胜利者。三朝风雨,我皆游刃有余。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他希望你好。” 杨宣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他是你的君父,你防备着他,时日长了,便是不忠。你懂?” 杨宣政后背一紧。 “你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但太子没有十岁二十岁的说法,太子,便是太子。”太皇太后抬脚迈过了门槛,然而七十多岁高龄的她,面对跨了一辈子的门槛,竟是险些被绊了一下。 阿糖和阿玉一左一右,眼疾手快的搀住。阿糖忍不住埋怨道:“老娘娘,您老别逞强。”自从颜舜华正位东宫,宫里便慢慢的改了称呼。如今单说娘娘,已是指向了颜舜华。而太皇太后,则变成了老娘娘。她的确老了,满脸皱纹,步履蹒跚。早看不出年轻时的美貌,更无当时勇往直前的气势。 她被宫女们搀到了罗汉床上,稳稳坐下后,才苦笑道:“有年纪了啊……” 杨宣政连忙凑趣:“您身子骨还康健着呢。” 太皇太后略沉默了片刻,道:“我过阵子,便不再上朝了。” 杨宣政不禁愣了愣。 “我老了,他差不多也长大了。我再插手,讨人嫌。”太皇太后歪在了大迎枕上,笑道,“那一年,他想过继你为嗣子,寻我商议。就是坐在小杌子上,讨好的给我揉脚。而后随口抱怨,说想废了裹脚的规矩。” 杨宣政静静的听着。 “那时随口的一句抱怨,他可能都忘了,但我记得。”太皇太后笑容微敛,“只因,他或许忘了自己那时抱怨过,但他怜惜媳妇儿的心,却是一直没变的。他恨裹脚,恨当时流放的路上,裹脚加重了他媳妇儿的伤。” “是以,我最后一道在乾清宫颁布的懿旨,是送给他的一份心意。”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杨宣政:“我曾做皇后时,便是这么的细致体贴。因此,凭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皆非我的对手。不在于我是皇后,而在于我与他能心意相通。” “君臣、父子、夫妻。”太皇太后道,“是为三纲五常。” “我做皇后如何体贴的圣上,你做太子,做儿子,就该如何体贴你的父皇。而不是警惕他,防备他。” 杨宣政没有说话。 “老人家总是很怕寂寞的。”太皇太后有些怅然的道,“且人老了就得服老。将来,得我靠着他,不是他靠着我。所以我得对他好一点儿,让他记着我的情,不好意思对我不好。” “包括今日教导你,亦是讨好他的手段之一。” 杨宣政愕然。印象里的太皇太后,是巍峨的高山,是决不可挑衅的霸主。然而他此刻亲眼看见的,竟是太皇太后身体力行的教他该如何示弱! 这不可能!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太皇太后缓缓念出了《道德经》的第八章 ,“水为至善,盖因柔能克刚。皇帝册封太子,总要添上一句‘深肖朕躬’,你唯有长成他期盼的模样,方能‘无尤’。” “他仁善,你便要仁善。” “他心软,你便要怜惜天下苍生。” 太皇太后轻笑:“我如今,不是慈眉善目许多了?” 杨宣政无言以对,但太皇太后的话,却是让他忍不住的深思。 为臣之道,为子之道么? 待他回过神时,太皇太后已然靠在罗汉床上睡着了。不便再打搅,杨宣政悄悄退出了慈宁宫。可就在他离开不久,太皇太后睁开了眼。年纪大了的人并没那么多睡眠,只是有些话须得点到为止,说多了倒不好。 她低声咕哝道:“重新捡回做皇后时的伎俩,真讨厌。”但杨景澄已经成长,此时虽无事,她再垂帘听政,或有一日,祖孙闹翻,她便彻底输了。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声,一辈子在大事上从未出错,不难。就是忍这一件事,着实难上了九重云霄。罢了,日后……闲来无事在家带带孩子吧。倘或再带个名垂史册的太子出来。她这一生便可称波澜壮阔,可由史家极尽溢美之词,流芳千古了! -- 第646页 武定三年,十二月。太皇太后命乾清宫撤珠帘,回归慈宁宫,颐养天年。禁止敕封裹脚妇人为诰命之事,作为她最后一条政令,终被朝臣勉强接受。 身后再没有那个白发苍苍的身影,御座上的杨景澄多少有些不安。三年时间,他早通过彭弘毅养出了自己的嫡系,然而,太皇太后宛如定海神针般,在朝堂一定便是几十年。早已定进了众人的心里。 因此不止杨景澄不惯,从永和朝活下来的旧人,亦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好似总觉着朝堂少了些什么。 不过,人中龙凤的朝臣们,适应能力总是极佳的。没二个月的功夫,他们已然习惯了杨景澄独自坐在御座上的风采。七月里,免税三年的时限已到,窘迫了三年的朝廷,终于可以摩拳擦掌的等着秋粮入库,可盼着过个肥年了。 三年的休养生息,也的确安抚了民众。赤焰军消失的无声无息,亦如史上无数兴起又衰落的匪寨一般,模糊的好似从未存在过。 逐渐平稳的天下,税收喜人,加之烟草专营的利润,众人的确过了个好年。得了好处的官员们,无不赞颂着杨景澄治下的盛世太平。 又是一年春,蔷薇怒放,桃花盛开。黄土铺的结结实实的官道上,杨景澄与颜舜华并辔而行。他们身后是叶欣儿、杨宣维、小公主、丁年贵、包氏,许平安等人,以及楼英夫妻并轻烟等掌柜们。太子杨宣政留守京中监国,并侍奉因年岁渐大、不宜出行的太皇太后。 这是杨景澄承诺过的狩猎,亦是亲朋好友的久违的聚会。不一时,他们抵达了京郊的猎场。梁安早命人扎好了奢华的大帐篷,女眷们齐齐跟着颜舜华进了帐篷里,嘻嘻哈哈的笑闹做了一团。 而跟来的青壮们则各自划了地盘,于林中驰骋畋猎。箭羽飞舞,猎物满载。太监们手脚麻利的做着烧烤,香飘数里。丁年贵与许平安等人早拼上了酒,他们如今皆非侍卫,再不必似往日般的警醒,一个两个的恨不能把积压了十数年的孟浪尽数释放。 杨景澄不爱拼酒,躺在草地上,跟楼英安安静静的说话。 楼英看着碧蓝的天,忽然生出一股恍惚之感,不禁喃喃道:“我小时候儿,从未想过你能当皇帝。” “说的好像我想过似的。”杨景澄嘴里叼着根草,含混的道,“直到华阳哥哥亡故前,我都想的是,这辈子能混个亲王,便算不枉此生了。万没料到,天上掉下个皇位哐当砸在了我的脑袋上。猝不及防啊!” 楼英笑出了声:“虽是意外,但你做的挺好的。” 杨景澄挑眉:“有马屁吗?赶紧拍!” 楼英大笑,笑过之后,却扭过了头,看着杨景澄,十分认真的道:“吏治清明,九边太平。仅仅三年的光阴,便扭转了永和朝之颓势。臣唯谢上苍,赐晋朝如此一位帝王!” “真的?” “真的!” “以后会更好。” “拭目以待!” 杨景澄笑着从草地上起身,给自己斟了杯酒,撇下了楼英与一众人等,独自闲庭信步的走到了猎场的边缘。眺望着远处的村庄,与田地上忙碌的农夫们。 花红柳绿,大地回春。五谷播种,桑树新芽。永和末年刀光剑影留下的伤痕淡去,武定朝枝丫换发着生机。 良久,杨景澄倏地一笑,而后端起酒杯,朝空中轻轻碰了三下。 一敬春光美景。 二敬阖家团聚。 三敬……盛世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全文全部完结。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