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公主走向权力巅峰》 第1页 [古装迷情] 《反派公主走向权力巅峰》作者:倾虞白【完结】 简介 明安是亲涉朝政的嫡公主,荣宠之盛,无人能及。 可母后临终前却攥着她的手,声声泣血:“我的好女儿,你父皇对你绝非是真心疼爱!须抬头见步步是刀,前行无路……” 那时候明安才知道,她不过是父皇手中一具好用的挡箭牌而已。 风光无限背后,森森寒刃昭然如是。 以我为靶,阻朝廷动荡防兄弟阋墙?索性就偷梁换柱大肆揽权,也算对得起悉心栽培,精妙安排。 ——我既已在死局,那来吧,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嫔妃用我邀宠,那就让她丢宠,皇妹借我之势,那就让她失势。 步步为营,步步荆棘,斗宫妃斗手足,腥风血雨里,她踩着皑皑白骨终于攀上了权力巅峰。 ——可沈元麒竟不知她。 沈元麒觉得她陌生,沈元麒觉得她莫名…明安粲然一笑,也好,那便只当错付,一刀两断。 再后来,捷报传回,黑骑压压血染千里路,沈将军成就千古战功,昔日纨绔不知世情的少年染了一身风雪杀戮,跪在了昭阳宫外。 内容标签: 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雯,沈尧(沈元麒) ┃ 配角:预收《躺赢的宅院生活》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国无储,明安公主一人之下 立意:阴谋算计不能长久,只有正大光明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 第1章 楔子   宫道上,瑞金微微低着头躲着…… 宫道上,瑞金微微低着头躲着晒得人眼花的阳光,贴着宫墙一路疾行。 脚底下紧着倒腾还只嫌太慢,垂在身侧的雀蓝宫绦被她踢得都快翻出花儿来了。 会极门守门的太监远远见了这位姑奶奶走得满头大汗、颊染潮红的尊荣,心里头不由直犯嘀咕。 ——这宫里头飞的雀儿恐怕都晓得了每日这个时辰明安公主要歇午,知道绕着点儿昭阳宫飞,省得扰着殿下的清梦丧了命的···正主歇着呢,这位昭阳宫的大宫女能是有什么急事,赶命似的往回跑呢? 守着这么个冷冰冰的大门,当差实在无聊,好容易遇上个算得上的不同往常的怪事,这太监好奇得抓心抓肺的瞎琢磨。 可等到瑞金到了眼前儿了,他却是连忙折下了腰,半个字儿也不敢问,点头哈腰地目送着人穿门而过,渐渐走没影儿了。 他若是有出息,也不会一把年纪了还在这儿看大门了,瑞金错身之际余光一扫,便知道他心里头在转些什么呢。她的脾气不甚好,若是往日,定要停下来呲哒两句的,此时却是顾不得,一边脚底下愈发快起来,一边嘀嘀咕咕道:“看看看,看个屁啊!仔细姑奶奶挖了你那对儿贼招子!” 一路上紧赶慢赶,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了昭阳宫的大门了,瑞金略松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没人,拎起裙子来不顾形象地又是颠儿又是跑,一溜烟儿冲进去了。 与她一番奔忙不同——内殿之中,倒是静谧平和。 宫主人果然是正在休息,便也无人走动,整个大殿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冰鉴上融化了的水偶尔滴答,却是更显宁祥。 小宫女儿泗儿正倚着公主的拔步床打盹儿呢,困得这丫头脑袋一点一点的,犯迷糊。一时盹住了,差点儿一脑门栽到地上去······ 遭这一吓,才略微清醒了半分,两眼惺忪地直起腰来擦了擦口水,一抬头,就见这一位通身狼狈地闯进来了。 泗儿正正好被唬了一跳! 但公主歇着呢,她惊惧之下也愣生生忍住了没敢出声,自拍了拍胸脯顺过了这一口气儿,也不敢交流,犹犹豫豫地迎上前两步,掏出帕子递了上去。 瑞金正好缺这个,抽空冲她笑了笑,一把抄过来揩了揩鼻尖儿——就要上前。 可惜,没能成功······ 正此时,斜下来伸来一只手。 乃是另一位大宫女瑞银正巧进来了,蹙着眉眼疾手快地一把扽住了她——开玩笑!除非要紧军机,甭管是死了爹嫁了娘,天大地大公主的午觉最大,这蹄子失心疯了愣往里闯,她可没疯,可不想跟着吃挂落。 大夏天儿的,瑞金一路走回来本就热燥,又怀揣着急事,正是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劲头,驴脾气上来了当下就要推搡···纱帐之中,却是一声轻咳—— 薛雯醒转了。 瑞金本是心里有事儿思虑难免不周,又一口气卡在心口万事顾不得,这才差点儿跟瑞银耍混,此时见公主醒了,却是立刻哑火了。正如是老鼠见了猫,缩手讷讷站好了。 三个人都静静地候着不敢造次,烟霞一般的纱帐被一只素白的手分开,瑞银这才有功夫恶狠狠地瞪了小姐妹一眼,出列,恭敬地捧上了熏了松柏香井水浸过的宫帕。 手腕上的三只细细的赤金条镯儿当啷一声轻响,薛雯接过帕子擦了擦两手和睡得热烫烫的耳垂,长舒了一口气。 便轮到了泗儿上前,把纱帐挂了起来,瑞银轻手轻脚地将她扶坐起来,薛雯的脸色算不上很好,不像是饱睡了一觉的样子。 瑞银见状忙捧出薄荷膏来,薛雯接在手中,指甲盖儿挑了点儿用无名指揉开,慢悠悠地点在了太阳穴上,半晌,面色稍缓。 -- 第2页 瑞银不由挂心,蹙眉道:“公主,瞧您的样子可是又做梦了?这太医院都是些吃干饭的!不过一个多梦浅眠,竟是换了八百个方子了也没见起效,还好意思领那一份俸禄么?!” 薛雯眼也不抬,略勾了勾嘴角玩笑道:“不妨,今儿倒是做了美梦···还瞧我的样子,你不瞧瞧你后头那位的样子?想是跑马回来了么?” 瑞金被点了名不由讪讪,呵呵陪笑道:“公主又拿婢子取笑,禁内哪准跑马?若准,奴婢的形容倒能好一些呢···回公主,实在是有一桩要紧的事情急着回来禀报,这才险些把命跑掉了半条······” 她自然有她的迫不及待,另一头,瑞银却最是个心细如发的,偷觑见公主面露不虞,连忙先一步打断道:“听听你的嗓子,跟大老鸹似的拉人的耳朵,快别说了!泗儿,还不替你瑞金姐姐倒茶来——公主,奴婢侍奉您更衣。” 瑞金急得火上房,倒是不领人家的好意,闻言自然不依,刚要再次开口,薛雯却先一步平静启唇道:“唔···先把我头发梳起来,还说她,你倒也更会办差起来了,热燥燥的,谁耐烦更衣。” 三而竭,瑞金摸了摸鼻子歇菜了,退到一边去整理自己去。 瑞银这才替她松一口气,先象征性地请罪了一番,又打着岔道:“公主是梦到了什么好事?何不说出来,也赏奴婢们沾一沾?” 薛雯闻此言,脸上的笑变得真了一些,云淡风轻地道:“倒不是别的,竟是又梦到了我与沈三郎小时候的情形了。” 这······ 这句话一说完,殿内的几人,肉眼可见的俱是一顿。 薛雯打镜子里看到了,不由一哂,眯着眼睛讥讽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们也信了那沈董氏的疯话,觉得沈三的冤魂会回来找我索命不成?” 公主发了火,一瞬间扑嗵嗵跪下去了五六个,齐声请罪。 瑞银急切地忙道:“公主,婢子们不······” 话说一半,薛雯不甚在意地抬了抬手,脸上的笑意仍余残影儿,分辩的,讨饶的,忙都住了嘴。 三只金镯子又是一声叮当,公主未曾怪罪,颇为平静地缓声道:“起吧,不必如此。” 刚刚还有余力回护别人的瑞银这回也给吓老实了,三缄其口地服侍毕,退到了一边。 她是老实了,那一位却喝完了水理了理衣衫发髻,又“出山”了。 薛雯见状不由心内叹气——自打月前沈尧战死边关,沈家又以“但求百年后不至三郎伶仃”为理由而娶了个寒门女给沈尧守寡,这丫头就上蹿下跳地想替她寻摸个新驸马,整天钻来钻去,打听了个囫囵就来缠她。 她虽是堂堂明安公主高高在上,与这瑞金瑞银两个却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情分,便不好凡事都只一味拿主子派头打压,倒还真有些怕了这丫头······ 见她上前来跃跃欲试就要开口,不由轻咳一声,起身逃避道:“瑞金姑娘少坐,我去一趟净房,这可以吧?” 谁能说不可以?瑞金快憋出一口血来了,却也只能又退回了原处。 薛雯一个人溜到了净房,可怜兮兮地坐在小马扎上长出了一口气。 独坐片刻,一时···倒又回想起了刚刚做的梦来。 她确也不曾扯谎,的确是梦到了小时候的光景,的确也算得上是个美梦。 ——沈尧的死讯传进京后,她便添了这么个毛病,总会梦起从前,时而是母后仙去后,她向沈尧倾诉衷肠却反惹来一场不欢而散反目成仇;时而是围场上沈尧一箭射来擦着她鬓边过,只因她为难了沈尧的孤女小表妹······ 时而,是她言语刻薄如刀不肯罢休,激得沈尧自请离京从军三年不归;时而,便是几日前死讯传来,沈尧的祖母董氏望着她时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目光与声声犯上的诅咒。 这些梦每每搅得她难以安枕,整夜辗转。 唯有今日,她却是难得的梦到了七岁时,沈尧第一次随母进宫谒见时的情景。 犹记坤宁宫中,薛雯与之初见。 日后人人皆称赞一声“沈郎独美”的沈三公子那会儿还不过是个毛孩子,一笑,露出单边儿一个酒窝,透着一股傻气儿。 薛雯扬着下巴十分倨傲,斜眼儿一瞥,根本不待理他,沈尧却不知看人眼色,从怀里掏出一物什来傻呵呵笑道:“妹妹你瞧,小白兔。” 这对于居于宫中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来说倒的确是个稀罕,薛雯心里痒痒,却到底还是被恼这小郎不知尊卑的情绪占了上风,气鼓鼓道:“谁是你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怎的如此不知礼仪?” 一连三个问句,吓到了人家小沈公子,懵懵然眨了眨大眼睛,失落地收回了手,搂着小白兔在怀里撸了撸毛,讪讪道:“我母亲,与公主的母后是堂姐妹···我斗胆称呼,妹妹别见怪。” 说完被自己的口误给吓了一跳,小手呼到自己脸上捂住了嘴巴,力度之大,薛雯简直要疑心他能把自己扇红喽。 小白兔显然也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挣扎着跳到了地上,打了个滚儿就要跑,薛雯一下蹦了起来,急得跺脚道:“快!快!阿兄快!它要跑走了!” 沈尧到底是没能改掉不知尊称的毛病,薛雯自持身份,便总是不高兴,只是两个人一边儿高长起来,不高兴不高兴着,也就习惯了,却忽然某一天起,再不用薛雯指着鼻子纠正,沈尧毕恭毕敬地称起公主来了。 -- 第3页 想到此节,薛雯不由一叹······ 往事不可追,倒是门外的瑞金大人迫在眉睫不好应付。 薛雯正枯坐呢,门外催命似的又问起来,正下意识地就想搪塞,却一下子听出不对来——外头的不是瑞金!听声儿乃是瑞银。 瑞银妥帖,从不跟着那一个胡闹,薛雯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连忙站起身来,绕出去肃着脸询问“何事?” 金银二人并肩跪下,瑞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回禀道:“回公主,快马急报。沈将军假死之策惑敌轻疏,西南···大捷。” 说完了这一句,半晌不闻丁点儿声响,瑞金忍不住大着胆子偷偷打量,只见明安公主巴掌大的脸恰好笼在阴影中,神色莫辨,却令瑞金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慌忙重新低下了头。 又片刻,公主的声音如一根羽毛般轻飘飘落在了二人的头顶上—— “那就,别让他活着回来。” 第2章 薛霁   “大抵圣贤之心,正大光明,…… “大抵圣贤之心,正大光明,洞然四达。” 薛霁一路回想着今日太傅所教导的功课,有所领悟之余,一时想起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却又不免气馁,丧气地暗暗紧了紧小粉拳。 此一句出自朱子的《答吕伯恭书》,正大光明者,乃行为正派,襟怀坦白,而诚安公主此行,却是一不正派,二难坦白······虽万不敢称圣贤,也让薛霁见贤思齐而自耻,心有不甘。 可由不得她不情愿,昭阳宫已是近在眼前了。 且不说薛霁如何,便是身后的宫女茉儿也登时紧张起来,怀里捧的东西也险些晃悠掉。 不待茉儿请罪,薛霁就先摆了摆手——皇妹地位超然,甚有积威,也不怪宫女胆儿突。 当然,这只是其次,更要紧的是,这位茉儿,她原也教训不得······ 这话说起来也有缘故,这诚安公主薛霁,本是文婕妤所出,无奈咸阳宫主位陈贵妃丧子后难以成孕,圣上怜惜她膝下空虚,正赶上文氏又恰好诞下了四皇子,便主持着将诚安抱给了陈贵妃抚养,原是一笔糊涂账。 而这茉儿呢,本是咸阳宫的大宫女,薛霁还小的时候她领命教习,每尝指导规矩,薛霁无比听从,故而,即使如今这茉儿拨给了自己,无论如何,在她面前实在也拿不起来主子的威风。 当然,这倒不是贵妃跋扈故意使公主受辱,养母陈氏对薛霁倒也的确有是十足的真心,薛霁也是心里有数的。 这不?今日便是贵妃的一番谆谆嘱咐,命薛霁将连日里漏缺的功课替行二的明安公主送来,顺便也可为妹妹讲解补习一番。 并非是陈贵妃异想天开神来一笔,此事不算古怪,相反还很常见。 薛霁在姐妹兄弟间行长,不算二公主明安,下头还有两个妹妹,四个弟弟,哥哥姐姐们还好些,越是往下那些小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爱亲近明安。 说好听了是亲近孺慕,说赤裸些,多少都带着巴结与刻意接近,只是薛霁是当姐姐的,又因经历之故本是个敏感多思自尊心重的,素来做不太出这等谄媚造作之举。 今儿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都站到宫门口了,踟蹰着打起退堂鼓来。 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冲茉儿“请求”道:“你看,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二皇妹十岁就入文昭阁旁听政事,今已两年有余。我们的这些功课于她,实在不过是小儿科罢了,何苦白白拿来惹笑呢?” 薛霁是主,茉儿是奴,却是茉儿摇了摇头拿着主意道:“公主,这话可不对,您拿来是您的心意,二公主用不用得上,那就又是另说了不是?” 二人正掰扯着,昭阳宫小门一开——明安公主得用的宫女瑞金好巧不巧的,拎着个书匣出来了。 瑞金一抬头,正看见自家的大门前杵了两个人,不由一愣,旋即便笑道:“请大公主安。殿下来了怎么不进去?我们公主恰好才起呢,您说巧不巧?” 才起?她们两个时辰的早学都散了,薛霁一时未免疑惑,脸上也不由带了出来,瑞金见了,便笑嘻嘻替明安辩解道:“昨儿王博王老大人出了个难题给她,偏沈三公子也在,公主发了狠,定不肯落于人后的,苦苦钻研,熬了半宿方有眉目,今早便起迟了——算来其实也不过就休息了一两个时辰呢。” 茉儿一听可算是来了劲,忙堆起笑来冲口道:“不知是个什么题目?兴许大公主亦可帮着参详参详。” 薛霁一听臊得脸儿通红,低着头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连忙细声描补道:“若是朝廷要事,只怕我们是不好听的,倒不可叫你为难。” 瑞金却是半点没露出鄙夷讥诮的神色,恍惚未觉主仆俩的这场官司似的,书匣往地上一放,甩了甩坠得酸痛的手腕,兴头道:“还说呢!昨儿我可闹了个大笑话!要说是什么事,无甚不可说,殿下不必忌讳,王大人也不过是就着手里的折子随口提来罢了——平川的情形,大公主您想必也所耳闻,只是如今益发不好了,疫后十室九空,万顷良田无人耕种······” 她是跟着明安公主长见识的人,轻飘飘说出了一句“您想必也所耳闻”,说起朝廷大事来平常的态度如数家珍,却叫薛霁越发浑身不得劲儿起来。 瑞金爽利火爆,却非是心粗之人,见状暗恼失言,连忙接着岔开道:“老大人令公主拟策,奴婢也是没成算骨头轻,好端端的倒在公主面前卖弄,问公主道,‘何不广征别处贫农,赠地赠种还愁无人应征吗?’” -- 第4页 薛霁虽则有些自怜敏感的毛病,毕竟也是皇家公主,自有其襟怀坦白落落大方的傲骨在,闻言并不以自己不知而徒加掩盖,不耻下问道:“难道不是吗?想来是我不懂的缘故,此计叫我听来,的确是良策啊?” 瑞金估计是没什么正经的差事的···闲得,兴致不减的又道:“却不是,公主当即便笑奴婢是没经过看过,坐在高阁之中想当然呢。咱们哪里能想到——那些农人,一个个竟都是死脑筋、榆木跟!说什么故土难离,便是在自己家里饿死,也不愿‘抛离祖宗’,大公主您说,可不可笑?” 她见薛霁有兴致,便多说了两句,把这当作笑话讲出来,却是万万也不曾想到,这话正撞在了薛霁的心事上! ——目不识丁的农人也知道故土难离,家里再揭不开锅也总是家,自打几年前生母获封昭仪搬离了咸阳宫,四弟又正是已长成、惹人操心的年纪,那头是万万也顾不上她了···养母陈贵妃呢,再如何终也隔了一层。 人人都背地里说她薛霁的命好,赚了个贵妃做养母,平白涨了身份,可是茫然四顾之际,偌大的紫禁城,何处又是她的“故土”呢? 薛霁低头不言,茉儿却是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她,只顾兴冲冲地催促着快讲二公主有何高见。 瑞金呢,则是注意到了也只能当不知道,只希望着能转移些许大公主的注意力,便道:“沈三公子出身将门,当下略一思索,便提出可用以安置伤兵一举两得的计策来,得了圣上与众位大人的嘉奖。原本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边陲遗民、鳏寡孤独者,可类比的便多了,公主却是个最最要强的性子,不愿拾人牙慧,回来以后翻了半晚上的农书,圈了不少可代人力的新式农具,这不?正等着送出去着人实验呢。” 说着踢了踢书匣,薛霁这才知道她是办何差,不敢再耽误人家的正事,连忙催她快去,瑞金客套两句,方乐呵呵告退了。 薛霁摇头失笑,睇了茉儿一眼,难得略显尖刻地带着些讽意道:“你瞧,当下人当到这个份上,才有劲儿呢。否则,主子不争气,底下人自然也只得混日子了。” 这位主儿素来是连句硬话也不会说的软和性子,茉儿虽听了隐隐觉着不对劲,也只以为是自己多心,附和地笑了笑,扶着她的手一同进去了。 因有人通传之故,宫主人也知道客来,往出迎了几步。 远远见了主仆二人便浮起笑影儿来,薛霁因她友善不由放松了些许,亦紧赶了两步,彼此见过礼,方携手分次坐下了。 十三岁的女孩儿正是好年纪,一夜未眠也并看不出什么憔悴神色来,但也的确就是刚起身的打扮。 也没有梳髻,散着头发簪了一朵嫩生生的玉兰花。家常的小袄,系了一条松绿的裙子,下头却偏偏又露出了小小的半个桃红的鞋尖儿。 薛霁一见便笑了,打趣道:“瞧你伶俐的,倒会打扮?我却是听说明安公主‘非朱紫不着,非凤凰不佩’,今日一见,怎么好像名不符实呢?” 她以此不合规矩的懒散打扮待客,便是姐妹亲近不见外的意思,薛霁自然知机,从善如流的也表,偏偏那茉儿却是参不透,闻言急头巴脑地就去扽薛霁的袖子,嫌她说话不好听。 薛雯仿若没看见姐姐尴尬得闹了个大红脸儿,推过盏茶来,笑着接她前言道:“嗐,那也是‘装神弄鬼’的造势罢了,要是真为这一句话反把自己给框住了作茧自缚,不是天大的傻子吗?” 一旁侍立的昭阳宫掌事姑姑东桥一边契而不舍地把手里的夹袄往薛雯肩头披,一边向薛霁道:“大公主您瞧,哪有说自己装神弄鬼的?这也就是姐妹亲近闲话,当着姐姐的面我们公主兴儿得没辔头了呢。” 同样是长辈所赐负教养之责,薛雯在坤宁宫出身的东桥面前却甚是自在,两肩一抖,不乐道:“眼瞅都春三月了,姑姑是要捂死我吗?快收起这劳什子吧!” 孰料,不待姑姑疾言厉色,薛霁先就蹙眉道:“皇妹!说话怎么也没有个忌讳?” 第3章 竹马   十三岁的明安公主薛雯,她的…… 十三岁的明安公主薛雯,她的日常生活是割裂为两个部分的。 前朝,有国计民生,有金戈大漠,有将军文臣; 后宫,有风花雪月,有绫罗金玉,有六宫妃嫔。 她在文昭阁说一句“热死我了”,父皇会着人倒冷茶来,向左右感叹“这孩子十足十像极了朕,寒冬腊月也嚷热”,曾经为了公主参政事上朝堂闹着要死谏的大人们,到如今七嘴八舌凑趣儿的也是他们,格外谄媚些的,当即就会掏出折扇来逢迎现眼。 而回到后宫,秀气柔弱的姐姐眉头一皱,因早早见识了皇权而养成了一副说一不二脾气的薛雯却是立刻乖乖认错,讪笑道:“是是是,我也是刚起来,脑子不清楚,皇姐别见怪。” 皇姐却并不领情,肃着脸双手合十道:“我有什么好见怪的?该请祖宗神佛别见怪才是——说者无心,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说着又板着脸继续劝道:“姑姑也是关心皇妹,日头还没起来呢,妹妹还是披上些吧。” 薛雯自打观政起,便难免的与兄弟姐妹们都渐渐疏远了,如今难得亲近,她心里也珍惜,立时接过了衣服搭在了肩膀上,笑道:“皇姐说的也有理,我虽热燥,只怕寒意是看不见的,还是该防着些。” -- 第5页 她与群儒辩习惯了,伶牙俐齿的每句话都不落人后,薛霁却是招架不住,掩唇笑了笑,暗道这二妹妹竟是好生风趣。 东桥见状松了口气,又笑道:“公主倒不是热燥罢?只怕···是心里烦躁呢——也是奇了,娘娘本想着替公主寻个玩伴的,怎么您二位凡见了就斗个不停呢?” 打大公主进了门,薛雯的行事是半点也无错的,恰到好处的同时,也让原本还绷着劲儿的薛霁松颇快几分,应是个妥帖又知人心的稳当人。 谁知此时一提起那沈公子来,那真是立刻换了神态,立时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冷哼道:“快休提!姑姑既知道了,也好早些替我回禀了母后,以后少宣沈三进宫罢。何苦来哉?人家也烦腻了我,与我一句话也欠奉的!” 不说薛霁从没见过,自然是一时瞧着新鲜瞪圆了眼睛,瑞银等几个知道内情的宫女早吃吃笑做一团了,东桥且还强忍着,好言劝道:“您瞧,这可是不讲道理了,不是公主上回说了让三公子莫再同您讲半个字的吗?人家听话也不行?” 薛雯犹不服气,撇嘴道:“我是让他别同我讲话,我没让他斜着眼睛瞪我。” 明安公主容貌上佳,很是不枉这一个“明”字,虽仍带孩气,却也真称得是明若朝霞,艳比牡丹,便是发起脾气来,也是赏心悦目的叫人看了喜欢,并不显得刻薄。 薛霁见了不由心下赞叹,听她说这些个孩子话,心里便自行盘算着:那沈尧,家世上是没得挑了,只是不知容貌何如,性情又怎般,可配得上我这人中龙凤的皇妹否? 倒是···听妹妹这话头,又好像不能容人忍让,脾性不是很好似的似的······ 也是的,那沈尧生母早逝,两个哥哥皆战亡沙场,家里难免会娇宠些,乃父是东平郡王,继母是中宫皇后的同宗堂妹,自然走到哪里也都是让人捧着的,自然有几分脾气···唉,这却如何是好? 大公主年十七了,早已圈定了驸马,也是她有个贵妃养母的好处,定的是名门之后,益州李家的十二郎,真真儿是五陵少年,如玉的公子,家世人品俱没得说。 自个儿有了着落,倒是让她有了闲心在这儿替伦理是最不需要人担心的明安公主操心盘算······ 见她赌气不乐,正想开口相劝呢,却有别人捷足先登了—— 击玉之声忽而传来,却不是相劝,其人气咻咻断然否决道:“我那是瞪你吗?你站在我侧边,我不斜着看怎么看?倒可恨我不是个鱼精转世,眼睛不曾长在侧边,那才能伺候得好你呢!” 虽说是“眼瞅着春三月”了,但冬天的厚重帘笼尚不及撤,又是日头还未大亮的时辰,室内便难免有些昏暗——沈尧打帘进来,人还未至,倒是一拢光先闯了进来,薛霁听这一句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一绛袍少年板着脸逆光而来,大步流星的就到了跟前儿。 到底是男女有防,薛霁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 只这一眼,便在心里惊疑道:“旧时宫宴不是没见过先沈夫人,沈将军亦不过是个莽勇武将,怎么这三公子生就个精致的模样···不像爹也不像娘呢?” 薛霁个性娇怯,她明安与沈尧好歹还有个搭得上的亲戚的虚名说得过去,她又本不比明安腰杆硬的,不得不更谨慎些,见沈尧进来,寻了个由头就告辞了。 薛雯看姐姐的那个宫女茉儿正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呢,有心想做文章,只是眼下再强留也是不合适,便只得先记在了心里,好好地命人送主仆二人出去了。 一番刻意的忽略,这才有心思正眼儿瞧沈三。 薛雯这个人呢,表面上矜贵端正,其实很有几分能屈能伸的本领——只是伸的时候多,屈的时候是少之又少。 对沈尧亦是如此,平时若好了呢,便依着舅家的叫法甜甜的称一声阿兄,一旦有求于人的时候,更能叫得出“元麒哥哥”来,只是···不好的时候嘛,就又另当别论了。 来的虽是众人心中默认的二驸马,但该讲究的也得讲究,众人忙服侍着薛雯坐于妆台前梳起头,绾了个云鬓圆髻插了三两支赤金灵芝云头簪,便已与方才家常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她又慢条斯理地顾自描起眉来,一时间办不完的事情,只是不理沈尧。 沈尧呢,也不恼,好脾气地摸摸鼻子笑了笑,凑上前拉扯道:“蓁蓁,还生阿兄的气呢?” 薛雯皱了皱眉扯回自己的袖子,撇着嘴不喜道:“噫······好腻歪,快离我远些!” 沈尧竟是从善如流,立刻退出三步远,露出了真面目对东桥摊了摊手道:“姑姑您瞧,您还说让我让着点儿阿匪,她就这样对我?这可不是我不肯让的啊!” ——一会儿的功夫,这就又换了一个称呼。 提起这个“匪”字么······ 去岁冬狩的时候,薛雯与沈尧二人也获准伴驾,同行还有一、三两位皇子,其时皇上有了兴致,临时起意让他们四个小辈也要赛一个高低出来才好。 大皇子薛昌辉乃慕容氏德妃所出,德妃娇娇小小的,薛昌辉却十分英武,站出来高弟弟妹妹们一个头,表面上虽还言语谦逊,心里头其实已然是志在必得的了。 三皇子,王贤妃之子薛昌煜则恰好相反,于弓马上既无天赋也欠兴趣,一脸恹恹然一看就是个陪跑的。 -- 第6页 这两个人一个肯定是第一,一个肯定是老末,真正有悬念的,其实也就是薛雯和沈尧了。 薛雯的骑射也就一般般,论理是断断比不过从小习武的沈尧的,但架不住此人十分之狡诈,开场没多久,就一路摸到了预备往山里投放猎物的筹备之所,关了好几笼子的鹿兔獐猿根本猎都不用猎······ 她赚了个盆满钵圆,溜溜达达回了营地,甚至···还一不小心连薛昌辉都给比下去,拔了个头筹。 大皇子倒不至于计较这玩乐的名次,只是这丫头赢的实在是不光彩,气得薛昌辉指着她直摇头,皇帝倒是龙颜大悦,直说薛雯的身上有股匪气,很不像是个女孩儿,说着说着,看神态是又扼腕起来了。 陪跑的薛昌煜输得最不在乎,凑到大哥身边,撇着嘴嘀咕道:“瞧瞧,父皇又开始惋惜明儿不是个儿子了,也不怕咱这真儿子脸上无光。” 薛昌辉心里也有火的,却只是推开他打岔道:“什么真儿子,难听不难听?”避着没接话头。 无论如何,就为了圣上的一句戏言,事后倒是叫“薛阿匪”这个名字给叫开了,皇后最重规矩,自然是十分地不喜,听了就要罚人的,薛雯本人倒是无所谓——但架不住,叫这个名字的是沈尧,那就无所谓也成了有所谓了。 就为了一个称呼的事,二人吵过的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薛雯又正在气头上,没事都要找点儿事的,不乐道:“什么阿匪?再拿我开玩笑仔细我真恼了!” 沈尧与东桥姑姑对视一眼,叹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准,一会儿嫌腻歪一会儿嫌难听,那让我怎么叫你?” 薛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去答话,反而又不满道:“你只对着姑姑说话做什么?又斜眼,我看你真成了鱼精了!” 沈三公子好生委屈,终于正过了身子,眨了眨那一对多情的桃花眼,无辜道:“是你说的,我要再同你说半个字,你就着人打我的板子······” 第4章 闲话   真要说起来,当一个人放眼是…… 真要说起来,当一个人放眼是寰宇四海,她其实是很少会再为小事生气的了。 除了大皇姐薛霁是自身性格使然而略有疏远,薛雯在兄弟姐妹们间相处一向很好,她聪慧贴心,手底下又松泛,最要紧是地位超然皇宠在身,自然多的是人追着她捧着她。 现在几位皇兄都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脾性了还自在些,说句自大的话,从前真可以说捧得薛雯浑身难受。 只是唯有沈尧是个例外,总是乐在其中地激怒薛雯,偶尔薛雯忍让了不懂事的皇妹,他还要在一旁挤眉弄眼问她装得累不累···可谓是十分惹嫌。 可是有惹人发火的本领,自然也有哄人的本领,别看她且还嘴硬,沈尧厚着脸皮凑上去又是“妹妹”又是“蓁蓁”的乱缠了一通,薛雯虽还板着脸没松口,但眼瞧着是消气了,也应了沈尧同往坤宁宫。 公主要更衣,沈尧被请到了宫室外头,瑞银随侍在侧,沈尧朝后看了看无人,立刻正色问道:“如何了?昨儿她可好些?” 瑞银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蹲身道:“多亏您打了个岔,昨儿一心扑在了农书上,倒是没再伤怀。” 似笑,是为公主好容易能够略松快半日,似哭,则是为皇后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不容乐观了······ 沈尧闻言这才眉头稍解,也不由叹道:“娘娘这一病,来者汹汹,去势沉缓,实在是拖得蓁娘受煎熬。” 瑞银也跟着叹不完的郁气,无奈道:“谁说不是呢?偏她又是个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人,饶这样了,白日里也还是硬逼着自己言笑依旧···您是不知道,就为这个竟然还有人背地里说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说公主的心肠硬,真是······” 真是万般苦果自家咽——两个人正相对叹气呢,办差的瑞金这当口恰巧回来了,几人都是一处长大的,虽有主奴之别,站在一处说话也不论这个,彼此闲适,瑞金又是个快活爱说爱闹的,扫空了之前的沉闷气氛。 不一时,薛雯也打扮停当出来了,头戴了一支粉晶偏凤钗,较之往日实在素净,倒是不失女儿家的娇俏,想来胡皇后见了定然满意。 混过了那一程生气,这两个人又好起来,一路上天南地北说起话来,倒是分外和洽,亦也少有分歧的时候,只是越近坤宁宫,薛雯显见是越没心思起来,沈尧便也适时止了话头。 宫里人拿“久病床前无孝子”排喧薛雯,其实这话倒也不算错······皇后久病,拖了大半年之久,不说皇后与她虽不至于母子情淡但都是克制不喜情绪外露的性子,常常一个桌子上坐着相对无言,就算是极亲近,拖了几乎两年的时间,煎熬得久了,人实在是麻木,再伤心也有限的。 实在是没有什么大悲大恸的情绪,每日只是郁郁的,提不起劲儿来,真要说终日以泪洗面才算是孝顺,实在是不至于的,便认下这个“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无妨。 好比此刻薛雯情绪低落,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坤宁宫中的气氛压抑不堪愁云惨淡,叫她望而却步罢了。 只是今儿显见是有了特殊情况了,身至门前,先闻一阵愉悦笑声此起彼伏,薛雯一时愣住,与沈尧相视一眼,四目俱是疑惑。 也因此由,沈尧一时倒是不好往里进了,只先命人通传,不一会儿,方得里头叫请——还闻皇后含笑的声音与旁人解释道:“到底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虽说沾亲,谨慎些也是这孩子知规矩。” -- 第7页 旁边自然少不了人应和,正说着话呢,薛雯也已进来了。 一见殿内何人,便一个忍不住就想要笑——那笑说不上冷,可总也不是好意。 后宫中有子的嫔妃,都在此间了······ 中宫无子,这一病又不知好坏···多半是坏,也就难怪她这些庶母娘娘坐不住了。只是,薛雯笑的是:她们奉承所图的,是继后,是一个嫡字——是皇后归西。 倒难得胡皇后坐得稳,也是,别人不知道薛雯知道,她的这个母后,对别人狠,对自己人也狠,便是算计起自身来,只怕也是狠上加狠不在话下。 如今胡皇后高坐,下手是慕容德妃与王贤妃,这两位分别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亦是潜邸时的两位侧妃,故而如今整个后宫中,除了薛霁的养母陈贵妃屹立不倒,便是这两位占据高位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已大婚,算是已经站住了,又以大皇子薛昌辉占长,慕容氏自己又是高位嫔妃唯一有宠的,便是她本性柔顺,也不容旁人小觑,王贤妃便只能逊一筹,占了潜邸出身的便宜罢了。 再要往下数,就是大公主与四皇子的生母文昭仪,和已有了八个月身孕的高美人了。 高美人暂时还不必看,估计也就是个凑数的,而才刚引皇后畅笑的,正是这文昭仪娘娘。 不止后妃,殿中,另还有双生的三公主德安与四公主恭安,围坐在胡皇后身边。 四皇子薛昌韫也在,也就不奇怪为何沈尧能不必避讳了。 ——提起自己的这位四皇兄,倒也有趣儿,文韬武略只是稀松,无甚打眼的过人之处,其母文氏,也不过是在这后宫中排得上号而已不算盛宠,可他却唯独胜在占了一样巧宗儿。 他是唯一一个在紫禁城中出生的皇子。 当今的这个皇位来得突然——去了的先显德太子是在为先帝侍疾时染疫,与先帝前后脚薨逝的,又急又快,老大的一个馅饼砸在了当今这个七皇子头上。 没法子,当时,显德太子一去,二皇子患有咳疾身子孱弱,三皇子与四皇子那些年斗得太狠斗了个两败俱伤都被圈禁了,五皇子好大喜功领兵时犯了大错也留下了污点,而六皇子也因生母得宠,早年间遭人暗害殒了命······ 排在老末的皇上懵头懵脑地披上了龙袍,坐上了金銮殿。 同年,文氏产子,中宫有孕。 此两桩,冲淡了皇上的战战兢兢与惶恐不安,仿佛是老天也贺他这新帝喜事连连。 自然,四皇子薛昌韫便也因此是独一份的得皇上青眼了,要么说,是昌“运”呢? 而另一个好运道的,当属薛雯。 皇后母家煊赫,不论是为了体面还是为了夫妻一体,嫡公主都是薛雯的金字招牌,打小便是于皇上的膝头长起来的,批阅国家大事的朱笔随手一勾,给怀里的女儿添上了两个红脸蛋儿···再后来,皇上竟以拿政事相询。 这一开始么···恐怕只是逗女儿玩玩而已,当不得真。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言官进谏提到了一个说法:说牝鸡司晨,乃“名不正言不顺”······ 就这一句,触及了帝王逆鳞,从此与满朝文武就硬杠上了,毕竟皇上的这个皇位来的实在巧妙,也就怪不得帝王多疑了。 什么是名正?怎么算言顺?朕坐在此处,朕就是名、就是言! 是才有薛雯的今日。 她看得清楚,对薛昌韫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奇奇怪怪的惺惺相惜之感,便略笑了笑,凑趣儿道:“昭仪娘娘讲了什么笑话儿了,也说给我们听听。” 文氏忙起身相迎,带了些羞意地笑道:“叫二公主见笑了,原是说我们老四呢,如今皇上替他圈定了张侍郎长女,他却嫌人家年长他三岁······” 正说着,胡皇后却出言打断道:“好了,你也是做长辈的人了,休得再胡言!” 别看文氏进府早,可她的年岁其实并不大,甚至后进宫的高美人也大她半岁,她年轻,又出身侯府从小锦衣玉食,自然便跳脱胆大,想必说的话冒失了一些,被胡皇后岔开不愿她在薛雯面前说。 ——尽管早在此处的德安恭安比她年岁还小论理更听不得,但自然是薛雯矜贵些了。 文昭仪自然也知机,一点就透地自行换了话题道:“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吧,那张氏也不小了,韫儿也够岁数了,依臣妾的心思,总要快点操办才好的···再者宫中也是久不见喜事了,也冷寂得很呢,正好冲一冲。” 这话说的好听,话里意思···薛雯眉头一动,却好像是要替皇后冲喜似的······ 果然,胡皇后也蹙起眉毛来,训斥道:“胡言乱语,老四是皇子,贵不可言,怎可如此折他?你也真是没想头了。” 文昭仪挨了训却反露喜色,忙笑道:“是是是,是臣妾说话不妨头,只是···娘娘这个嫡母好歹疼他,早点儿办了,老四成了家,也就能懂事些,臣妾也少操心些了。” 这回总算说到点子上了,皇后也一言一递,与她商量了起来,王贤妃见状冷笑道:“文妹妹奉承得好,娘娘今儿好笑了一场,合该赏她才是。” 三皇子肖母,也是这样本事不大、心眼儿亦小,这对母子素为皇上所不喜,故而文昭仪也不怵她,顶道:“这话好没意思,姐姐怎么反而支使起娘娘来了?” -- 第8页 倒是叫贤妃一时噎住,碰了一鼻子灰。 薛昌韫一个大小伙子,实在不耐听这些机锋,觑着空摸到沈尧旁边儿,攀谈道:“元麒,你这是打哪儿来?” 沈尧与四皇子本就是好友说话自然随意些,趁着薛雯没注意这边儿,笑了笑没正形道:“打哪儿来?打殿下的二妹妹处来——瞧我这灰头土脸的,便是叫她教训的。” 第5章 透意   两人笑闹间,胡皇后便看到了…… 两人笑闹间,胡皇后便看到了,索性挥退了二人,让他们自去便宜不提。 他们自去便宜,薛雯却不得便宜······ 刘美人所出的三公主薛雰与四公主薛霏,其母低贱,乃是皇上仍是王爷时僚臣所赠的舞姬,故而,两位公主方一临盆,便被皇后派去的四个嬷嬷“看管”起来,不曾使其教养于生母之手。 两位妹妹身世可怜,薛雯难免看顾些,只是···若说文昭仪是“奉承得好”,那么这两位就是奉承得粗陋浅显了,如今你一言我一语地与薛雯搭话,直叫她应对得如芒在背不自在······ 好容易等到了皇后道乏其余人人告退,薛雯又被单留下来,站得小腿肚子转筋儿领了一场教诲。 待回到了自己的昭阳宫,累得钗鬟也不及拆卸,就瘫倒在了贵妃榻上。 瑞金报说“大皇子妃到”的时候,她都快盹着了,闻言睡眼惺忪地恹恹道:“只说我午歇呢,请皇嫂改日再来吧。” 瑞金只怕她是迷糊了没反应过来,又追着道:“这却怎么说?谁不知道您是素来不午歇······公主,您醒醒,是慕容皇妃来啦!慕、容、皎、皎。” 大皇子正妃慕容氏,德妃之侄,亦是薛雯的密友,前些日子慕容氏的爱宠下了崽儿了,薛雯追着人家千叮咛万嘱咐等小猫儿断了奶就抱一只给她,瑞金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记着这事儿呢,便少不得反复提醒,不肯退下。 只是薛雯正迷瞪呢,又是身心俱疲之际,闻言不乐道:“什么慕容皎皎??我还慕容手手呢!” ——那慕容氏乃是长嫂,又与她亲厚,等通传等得久了,便不客气的自己晃晃悠悠进来了。 一进门来恰好听见这落后一句,顿时没好气儿地道:“蓁娘!你好样儿的!” ······ 话分两头,且说沈尧随四皇子至其下处,打了两盘博戏又赏了赏薛昌韫新得的好字帖儿,沈尧便起身打算告辞了。 薛昌韫随自个儿待得无聊舍不得放人,但也知道这沈三凡进宫,十次有十次是只为了他妹妹明安的,也不自讨没趣儿地强留,客套两句,便着小太监好好儿送走了。 神武门外,沈尧的贴身厮儿崔波正牵马等着,远远的见自己主子来了,忙迎了上去。 沈尧将来会尚主,这已经几乎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事了,故而,沈家的郡王位子便不太好落到他头上,也就一直没替他请封世子,只得称“公子”的。 崔波一面伺候着沈尧上马,一面开口请示道:“公子,郕王世子一大早儿就来相请了,您进了宫,小的便也没正经回他,只搪塞了过去。这会子恐怕场子还没散呢,咱们···?” 沈尧一夹马腹向前踢踏,瞪他一眼不耐道:“好蠢货!是你要死了、还是我要死了?才见了公主,才探视了娘娘,我跑去喝花酒?嫌你主子的日子太好过了是不是?” 崔波也忙催马跟着,闻言自己拍了脑门一巴掌,点头哈腰道:“是是是,都是小的出门忘了带脑子!那咱们,回府?” 那主儿跨在马上,显见也是不满意的,浪浪荡荡地甩了甩手里的黑玉马鞭,啧声道:“那又···未免也太憋屈了······去谢自安的别院吧。” 这便是句话了,崔波答应了一声“得嘞”,主仆二人闷头加鞭,往城西去了。 ——这谢自安么,其人乃是文昌侯嫡子,也是才章的身份,才封的世子爷。 沈尧两个嫡亲哥哥战死沙场,成了沈家现如今的独苗儿被眼珠子一般娇养在家里。而谢自安之父,文昌侯谢博领皇命掌管海运,他的庶兄、叔父与堂兄也都折在了倭匪之手,两房独丁——倒与沈尧是同病相怜,从此困在了这大好盛京。 这二人素引彼此为知己,谢自安比起沈三来,又胜在无有长辈看管更得了自在,每尝厮混,这谢家的别院就是沈尧的老去处。 那谢自安倒是好逍遥——大白天的抱着酒壶正自个儿跟自个儿摆棋谱呢。 见他来了掀了掀眼皮儿,挑了挑眉,顽笑道:“呦,驸马爷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沈尧把手里的鞭子甩给崔波,挥手命他退下,也至谢自安对面,喟叹一声,懒懒散散地斜倚在榻席上,很不见外地捡了个酒盅儿,自斟道:“连你也如此,我可就走了?” 这沈三郎么,倒是有一副好皮相,美人尖下一张如玉的脸儿,桃花眼眼尾上斜,薄唇一抿露出个酒窝来,便任是九天玄女也要动凡心。 却反而,那谢自安比他倒更像是个出身于武将之家的了,身形高大,长相也颇为英武,闻他此言蹙起剑眉道:“怎么?你不是爱煞了那二公主,难道还不如意么?” 沈尧哼笑一声,晃荡着酒壶百无聊赖道:“虽则如此,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只能做一个什么劳什子的‘驸马爷’,未免让人气短······” -- 第9页 这话倒是不难理解,谢自安也因自身的不得意而深以为然起来,刚要点头,那人又仰脖倾了一杯好水酒,笑道:“何况,尚了主便自然与纳妾聘姬之事绝缘,又难免也让我气苦。” 嚯?谢自安听了这混账话不由瞪眼儿,抬脚踢了他一记,忿忿道:“好大的口气!说这倒牙的话却没意思了,那二公主还不够好?还不够美么?你也该惜福知足,虽说你我兄弟只怕是难有建树,难道真做了纨绔滥人了不成?” 他怒得真情实感,沈尧却并不以为意,将自己啰嗦扑扇的广袖折了两折掖在肩膀上,没骨头似的半撑起身子冲谢自安眨了眨自己那双要人命的眼睛,又瘫了回去,朗笑道:“够、够。我蓁娘···自然是好极,自然是美极。明艳动人、鲜活可爱——自安兄呐,若将那天上的太阳摘下来揣进自己怀里,方知道竟不能烫人,暖融融亮堂堂,实在是个宝贝。” 杯不停,他又灌一杯,有一下没一下摸着自己的下巴道:“只是···自安兄,这世上美好的品格不止一种啊。” 明艳端丽自然是好,可也想要天真,也想要柔驯——“是日虽好,却奈何群星亦也璀璨嘛。” 前半句说到了人的心坎上,谢自安本是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明安公主的。 忘了是哪家的东道了,那薛雯如流传的歪话儿一般,正正是着红佩凤的打扮,如此繁盛一个不得就要俗气的,好在她人品一流,本也压得住盛装,眼角眉梢更都是意气风发,人群中,万众瞩目。 听完了沈尧的引荐,她便展颜一笑,明朗道:“却是犯了我们姐妹的封号了?” 说着不等怔愣的谢自安回过神来请罪,就和气地又道:“也不打紧,倒也没有这么霸道的。” 谈笑间就被沈尧缠住质问,“何时对我有过这样的好声气儿”,二人笑闹间旁若无人,谢自安却独在原地,为那一笑久久不能回神。 回想到此番惊艳,便越发不忿,忍不住要抬脚之时,那沈尧连忙讨饶,又道:“仁兄消消气消消气!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纵然有这个想头,却又怎舍得蓁娘伤心?不过痛快痛快嘴罢了,难道还不许人过过嘴瘾吗?” 谢自安冷哼一声,道:“自然是想也不许想,说也不许说的。远的不比,就说你那未来的大舅兄——咱们大皇子殿下,不就是娶了正妃后一本满足,把什么侧妃侍妾的都谢恩推了吗?那才是真性流露情之所至呢,你再瞧瞧你的丑恶嘴脸!” 沈尧闻言失笑,“大度”地服软道:“好好好,是我错了,从此再不敢有此言了。” 他败下阵去,谢自安却越想越不是滋味,又摆了两粒,实在又气不过,棋书一扔推了棋盘追问道:“你起来,我问你。你成日价爱煞也、痴也、狂也,你真的珍爱公主么?你爱她什么?” 此话一出,言者听者,齐齐心头一震。 问题本不错,但问的人错了,沈尧似有所觉,倏然睁开了双眼,两眼锐意毕现,通身上下哪还有半点儿浪荡气? 一切只在瞬息——在谢自安抬头看过来之前,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恍若无事地靠了回去。 到底是多年挚友,对彼此的性情亦也十足了解,有的事情,道破便反而不美了——所谓粉饰太平,如何太平?唯有粉饰。 装这一回糊涂,对彼此都好。 那谢自安也自觉失言,讷讷灌起酒来,酒本是难得的好酒,想他谢家占着海运,数年来,金山银山也赚下了。只可惜喝酒之人却是食不知味,倒是白糟蹋了······ 他消停了不再追问,沈尧的心却转来转去的,被勾得陷在这个问题里出不来了,左思右想,猛地坐起身来,盯住了谢自安,难得正色地道:“我爱她什么?自安兄,有人爱美人皮相,有人爱珍贵品性,有人爱朝夕相伴,有人爱惊鸿一面,可我不同。” 我不同,他在心里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薛明安于我大不同。 第6章 掺杂   沈尧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多情…… 沈尧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多情目中难得带上了认真。 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同,我与世人皆不同,我一开始就是去爱她的。从我九岁第一次进宫,从更早,我与她的每一次相见、攀谈,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爱她。我的出发点,我的历程,我的终点,都是爱她。这是命中注定,亦是我一力苦求。” 乍一听都是好话,可谢自安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听都觉得哪里不对是的不对,但刚刚他已经是够失态的了···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只得揣着糊涂更装糊涂,干巴巴地道:“唔······喝酒吧。” ——“喝点酒吧,不用多,也能睡个好觉了。” 慕容皎皎一边替靠在自己怀里的薛雯揉着太阳穴,一边劝道。 任凭脚底下刚被送来的小猫崽子翻过来倒过去,企图引起二人的注意好揉搓它一番,可怜确实没人理睬,薛雯享受地闭着眼睛,缓声道:“不必了,皇嫂不必担心,也只是昨儿夜里事忙罢了,倒不是总睡不好的。” 长嫂如母,慕容皎皎虽与她年岁相仿,但也习惯了管束照顾她,立刻蹙了蹙细细的柳眉,不乐道:“又是折子?你也太肯逼自己了,我不信真就那么紧急——满朝文臣武将都指不上么,就这么劳动你?” -- 第10页 薛雯听她这一句,不知怎么勾动了心事,忽然噗嗤乐了一声,半撑坐起来,回身儿勾了一下慕容皎皎的下巴,故意轻佻地挤了挤眼睛笑道:“是啊爱妃,可不就是都指望不上么,唉······倒是还有你疼我。” 慕容皎皎被她逗得一愣一愣的,再一想自己话说得确实怪异了,反应过来后不由也忍俊不禁,与薛雯笑做了一团。 薛雯揉着肚子还不消停,又更打趣道:“且又犯了国丈爷的名讳了!爱妃呀爱妃,今日你可真是说话不加小心呐!” ——这一句话也有缘故,慕容皎皎之父,文华殿大学士慕容大人,其名正是文臣二字,故而才说慕容皎皎刚刚的那句“满朝文臣武将都指不上”,是犯了她父亲的名讳了。 这父女俩很有意思,当爹的名唤慕容文臣,果然在朝为臣,慕容皎皎小字皎皎,大名乃是叫做慕容妃的,亦果然做了皇子妃。 而前言二人相嬉,慕容皎皎先提了“折子”等语,故而薛雯促狭戏弄起她来,称慕容大人一声“国丈爷”,原意是自比皇帝,而比慕容皎皎为“爱妃”——她在这宫里堪可称一声随心所欲,虽有大冒犯的嫌疑,她自然也有那个底气不牙碜胆怯。 别的不必提了,只是···这话却还能有另一种解法。 皇子们都渐大了,随之而来的,是储君位这样一个所有人都在意,却又没有人敢提起的话题,慕容皎皎身为大皇子妃,慕容文臣若是国丈······ 这是诛心,一个不小心三个人都得被装进去的。自然薛雯这话是说冒了,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好在慕容皎皎却又反应很快地即刻移开了目光,面色如常岔话道:“喏——这猫儿,你要养我给你抱来了,可不许反悔啊!这小东西最是能闹腾的,我是想着,你平日里忙,若顾不得了,倒趁早拨一个人专管它,省得好好的猫儿,在你这儿给闷傻了、蔫了。” 慕容皎皎爱猫,倒也不讲究,养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 给薛雯送来的这一只黑白花猫活泼好动,只是毛色就未免杂乱了些了,唯独倒是背上的一块白算是有章法,勉强也称得上是“将军披印”。 薛雯便干脆替这小崽子起了个名字,就叫将军。 闻言从地上把它搂到怀里,笑了笑道:“哪里就忙的那样,我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罢了。我这人嘛···既然是我的猫,当然要我养,若是交给旁人养,我也就从此不碰它了。” 慕容皎皎不由失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脑瓜顶,一面点着头道:“是是,我可是知道的,你这孩子···从小就将你的我的分得极清,如今你大了,那些小的们不知底细,一个个都赞你大方,我却是知道,你是个再独不过的了。” 薛雯小狗一样甩了甩头,不乐道:“皇嫂不过长我五岁,什么我这‘孩子’?” 她这一甩头不要紧,两耳所佩的耳珰被甩得叮咚作响,倒是吓得将军从她膝头跳了下去,一溜烟儿钻到了床底下,躲在暗处贼眼放光芒。 众人见状,自然又是一场好笑。 ——大皇子薛昌辉如今已经不在太学了,领了个督修公主府的差事,成日替大公主盯着房子,早出晚归的见不着人。故而,慕容皎皎回去了也是没事,一直留到陪着薛雯用了晚膳,方告辞回宫。 那当嫂子,坚持声称饮两杯能够解乏,薛雯也被说动了,席间果然命人烫了酒,二人对酌两杯,倒也有趣儿。 及至晚间,慕容皎皎方才告辞。 她一走,偌大的昭阳宫就未免有些过静了······ 薛雯闷坐片刻,一闲下来不由又想起胡皇后的病了,她叹一声,东桥等人自然知心,一伙人推了瑞金出头,小心翼翼上前来,赔笑道:“公主,您若无事何不看会儿书呢?国子监送了许多新书来呢。” 说着呈上了一本目录,薛雯无可无不可地接了过来,翻了翻,却是越看越心烦意乱,就手扔到一边儿道:“收起来吧,没甚看头。” 说着往后一靠,掩口打了个哈欠,道:“去盯着给我炖一碗冰糖桃胶燕窝来,多方努力糖,刚刚的酒到底是又些烧心,我用过就歇了。” 瑞金忙自告奋勇,只是两步路的功夫,她倒手忙脚乱的,险些碰掉了灯。 东桥姑姑见状无奈道:“快得了吧···你个‘爆炭’,哪里耐烦那火候东西呢?你们就陪着公主说说话,还是我去吧。” 说着按住了瑞金,挑帘出去了。 薛雯这才坐直起身来,一双凤眼睁也开来,却是冷泠泠全无睡意,金银二人相视一眼,一同往前走了两步,垂手听吩咐。 薛雯思索间无意识地敲着美人榻的把手,低声问道:“今次,是几位娘娘主动去的,还是母后相请啊?” 瑞银略躬了躬身,答道:“回公主,贤妃娘娘去的最早,德妃娘娘应是得了消息,后脚便到了,只有文昭仪、高美人与两位公主,是皇后娘娘着人相请去说话的。至于四皇子···四殿下不在后宫居住,奴婢未敢贸然打探。” 薛雯听了这一番回话面色稍霁,点头道:“这还罢了···母后久病,见事没有往日清明了,身边诸人又不能相劝,外朝胡氏,更是虎视眈眈······便嘱咐小春子多留心,大事小情都及时报我吧。” 瑞银忙应“是”。 -- 第11页 瑞金趁着东桥姑姑还没回来,又凑上前好事儿问道:“公主,今儿文昭仪提起四皇子的婚事,却不知是何用意啊?” 薛雯一面替同样凑过来的将军揉着下巴,一面冷哼一声道:“还能是何意?当然是怕国丧耽误,落于人后了呗。” 这话就诛心了,两个丫头悚然一惊,面面相觑起来。 端着盅儿的东桥姑姑进来的时候,瑞金尚来不及收拾神情,怕东桥看出端倪来,连忙勉强挤出个笑来,道:“这可真是···踩了狸大人的尾巴了······” 东桥倒是不疑有他,笑着打趣了她两句,自去服侍薛雯不提。 次日,薛雯才略略了结了手头上的事,打算去坤宁宫转一圈再趁有闲随意散散,仁寿宫王太后便突然相请······ 提起这位老太后,薛雯立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王太后出身不高,原也不过是先帝朝一个小小的美人,其父则是穷乡僻壤芝麻小官,今上登基时,本想抬举母家,谁知,却是无人可用,只得追封了祖上是了。 按说有子太妃可由王府奉养,无子的可怜人却可老死宫中,只是王太后心窄,把人家都挤兑走了,奉皇陵的奉皇陵,修行的修行,唯独留下了一二与她相投的,在身边奉承陪伴。 惹得起的遭她排布,而唯独惹不起的先帝中宫孙太后,却是自请为显德太子祈福,而主动“躲开”了,倒也如了她的意。 王太后出身不高,人也粗鄙些,薛雯被养得气度高华眼高于顶,在她老人家眼里正是一百个看不上的,每回宣了她去,正事不见得有什么,倒是没名堂的阴阳怪气儿,总要听一箩筐。 事实上,这宫里被她老人家看不上的且不知凡几呢,胡皇后母女自然是首当其冲,把住了她的皇帝儿子和大孙子的慕容氏姑侄算是紧随其后,剩下陈贵妃、文昭仪等,但凡是稍微称得上有点出身的,她都厌恶。 唯独倒是与她一样爱好嚼舌根子磕牙花子的王贤妃,以及简单明了奉承讨好的德安、恭安姊妹俩,能在她面前稍稍讨得了好······ 第7章 发难   只是人头虽多,慕容德妃等人…… 只是人头虽多,慕容德妃等人却又是她私心里惹不起的,无他,皇上自己也是对这位生母暗暗存了诸多不满的,但凡王太后给了他的心肝肉们委屈受,皇帝总少不了来仁寿宫叨叨一场。 而薛雯,倒不是说她就不得宠不要紧的,只是她清高骄傲,不是告状的性子,自然就叫王太后一下子挑中她这个“软柿子”来了······ 大事没有,王太后手里她吃过不少小亏。 为此沈尧还曾抱怨过她,嫌她老实,更撺掇着让她也去告状,“倒不是真就让皇上替你撑腰,只是你告上一次是个威慑,无论如何,让那老太婆知道你也有这个本领,省以后多少事啊?” 薛雯倒不是老实,只是“她长日无事,又是那样的脾性,不是我也是别人总要找个冤大头的,只当我是为父皇分忧罢”。 ——昔日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薛雯换了身略略素淡了些的衣服,硬着头皮一路长吁短叹向东六宫去了。 虽说是一千一百个不乐意,但她又不是会因这点子情绪而故意拖延的人,抄了条小道,很快就到了地方。 仁寿宫中,倒是一派和谐欢欣的景象。 院子里,最小的四公主薛霏带着一群宫女儿正踢毽子呢。 见薛雯来了,几个小宫女纷纷缩手缩脚地垂首站好了,就连薛霏也忙收敛了些笑意,垂手叫了声“二皇姐”,薛雯心里正有事呢,无暇他顾,略显冷漠地点了点头,未作停留地先行进去了。 薛霏胆子一向小,虽说薛雯什么都没有说,就为了这一眼,她左思右想···也不敢再玩儿了,使了眼色命众人收摊儿,低眉顺眼地也尾随着姐姐进了内殿。 王太后正与她信重的魏嬷嬷说话,分明看见了,却只是头也不抬地挥了一下手示意薛雯稍坐,一副顾不上她的样子。 薛雯也不计较,自个儿管自个儿闲适坐下。 见那桌上摆了几样儿点心,还十分随心地挑选了离她手边儿最近的枸杞红豆糕尝了一个。 本来是和王太后赌气呢,看谁比谁沉得住气,谁料一吃竟很适口!枸杞味淡不提,红豆味倒是很浓,放了极少极少的糖,一股子豆香味,糯糯的,也不是那等惯常的粉腻腻的口感。 只是······在她的教养中,一向认为表现出重口腹之欲的样子是极其失礼的行为,甚至称得上丢人,故而只用了一个,就消停了,掏出帕子来细细擦着手。 上首王太后却于此时,从鼻子里重重的哼出了一声,薛雯不解何故,只道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并没有招惹她···便只当是没听见,仍旧四平八稳地坐着,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王太后大约是见不得她自在的,她正想着才刚送到她这儿的折子中最要紧的一件,刚刚有了些眉目正入神儿,太后便终于清了清嗓子,道:“明安呐,哀家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实在是这没用的老婆子有事赖你,就是不知道,皇祖母还能不能支使得动你了?” 这可是诛心之语,薛雯当下也不客气,茶碗一丢,一猛子弹起身来就老实不客气地给太后跪下了,恭敬伏身道:“皇祖母言重了,孙女不敢领。若是明安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您只管责罚。使皇祖母有忧心之事,都是明安的过失,万死不辞。” -- 第12页 ——你堵我我也堵你,看谁能把谁噎死吧。 太后果然被这句硬话给噎得不轻,连忙命魏嬷嬷把她搀起来,没好气儿道:“哼,你才是严重了!你哪会有什么过失?就是有,哀家也是断不敢提的!” 薛雯一点儿也不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有来就有往,人魏嬷嬷刚站定,她扑通就又跪下了,团着手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是哪儿惶恐了地道:“皇祖母!明安惶恐。” 本来嘛,递个台阶打个哈哈人家就下来了,她却是非又顶了一句,王太后被她这一手弄得干瞪眼儿了半天,气急败坏地忙又推魏嬷嬷——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好,这时一直没见到的惯与薛霏形影不离的薛雰恰此时,端着一碗黑药汁进来了,也算是打了个岔,一直缩在一边的薛霏这才敢好好喘一口气。 王太后也面色稍缓道:“还是我雰儿乖巧,没累坏吧?快坐下,吃些点心。”说着眼神示意宫女,专把薛雯手边的那碟子枸杞红豆糕端了过来。 里头的这场官司薛雰初来乍到可不知道,面色如常地谢过了赐点心的恩,忙笑道:“孙女不辛苦,为皇祖母熬药是孙女的本分。” 这是个什么话?薛雯闻言不由蹙眉,倒不为别的,只是心里愈发怜惜这个皇妹。 ——可见虽有皇后吩咐,伺候的人还是不够经心,才使堂堂的公主···气度不够还罢了,自轻胆怯到了这等地步,就是连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断说不出这样小心的话来。 另一头,王太后用过了补药,又以养身茶漱过了口,一套流程过后,再要黑脸也有些后继无力。 且说也是说不过,索性也不与她再啰嗦,干脆不再绕弯地直言道:“咳,其实也没别的,只是下月乃是哀家的千秋,如今你与德妃管着宫务,德妃事忙,哀家有事也只好寻你了。” ——前言说王家无人提拔,倒也不是说就真一个人没有“绝户”了,只是说没有叫得出口、能支应门庭的人物罢了,如今太后的寿辰在即,老人家了,总是舍不下这些个牵绊,便着人左挑右选,遍翻谱系,到底还是寻出了一位远方的娘家侄儿来。 太后含笑道:“贲元如今亦有了出息,身上也有功名的,到底是哀家的好日子,若是一个王家人也没有,到底哀家这脸上也不好看的。你既理事,便替哀家将贲元安排在前头——他既然有才力,正好也在皇帝面前露露脸,若能为皇帝办差,也是他的造化了。” 薛雯心里一哂,心想,“忘本源”,太后的这位亲侄儿可真是起了个好名字···您老也真是敢开口,轻飘飘的一句话,安排在前头?我是让他与阁臣同坐,还是让他与大将同席啊? 心里话,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沉思片刻道:“皇祖母的话自然有理,既如此,不如让小王大人与皇兄和我等同坐,虽非首席,是亲近的意味,皇祖母以为如何?” 话说的好听,可没打什么好主意——王贲元不过一同进士,连个官身也没混上,又是小门户出身,王家早已不够看了的,让他与他们这些凤子龙孙坐一处?反正如坐针毡的肯定不会是他们······ 她此举心怀“险恶”,然而王太后哪里想那么多?一听,这样更好!便矜持点了点头,算是满意了,还不死心地不轻不重刺了她两句,才摆摆手让她自己去忙了。 她老人家满意了,薛雯却还不算完事······ 果然,打仁寿宫出来才走出没几步,坤宁宫就来请人了。 胡皇后自然是关心她心目中自己这个实心眼儿的傻闺女呢,问太后寻她何事的,薛雯一一回禀了,皇后便失笑道:“促狭鬼,你又何苦捉弄人呢?” 知道母后并非是真心责怪,薛雯装模作样地“嘿嘿”一笑,皇后也就不再多计较了,转而叹道:“母后确实···待你严苛了些,也罢了。只是到时席上可莫再做多余的事了,那王贲元若是实在不上台盘,你也许出头周全,方是你的身份和气度,知道了吗?” 薛雯忙应“是”。 昨日才瞧着皇后好些了的,坐着与人说了那许久的话也不见如何,今儿却是又差了些,薛雯隐隐忧心,却不愿做出悲痛之态,绞尽脑汁想着话题,提起了刚刚仁寿宫中三公主薛雰的事来。 皇后听了半晌,也跟着叹气,怒其不争道:“这孩子···怎么这么怯弱?要是这样,倒是日后的婚事不好选了。啧,你倒别看你大皇姐,她面儿上也是一副好欺负的木头相,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本宫才做主替她定了李家。当时定准了以后,德安和恭安还巴巴儿地跑到我这儿来蹦跶呢——却哪里知道,什么锅配什么盖,真要是把这亲事给了她姊妹俩···哼,被李家吃了也不知道。” 母后这一提,薛雯这才又想起诚安公主身边的宫女茉儿的事来,暗暗记在心里,又一心二用地附和了皇后几句。 皇后又嘱咐道:“你是当姐姐的,以后经心吧。她们的生母是那个样子,旁人也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女孩儿,薛雯微微脸热,笑道:“这也···哪有儿臣操心的道理?自有您这个嫡母操心。” 皇后提了提嘴角,淡然道:“却不知道到了她们那时候,上头的嫡母是副怎样的脾性了。” ! 薛雯心中登时一恸,徒劳张了张嘴,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不由垂头强忍泪意起来。 -- 第13页 第8章 长乐   另一头,胡皇后见了女儿这伤…… 另一头,胡皇后见了女儿这伤心的样子,不由也微微后悔自己话说得太白了,张了张嘴想要安抚,只是······ 这病把人都熬干了,皇后自己也是心中一片荒凉,实在是再说也没有好话的,只得硬邦邦地道:“好了,你就回去忙吧,本宫这里也没有旁事了,才刚说的那些,你记着就是了,你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本宫是放心的。” 薛雯也不肯反而因自己的缘故惹得皇后伤心,低低应了一声,强挤出笑来嘱咐皇后好好歇息。 退出内室,薛雯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例行询问了坤宁宫伺候宫人皇后最近的饮食、休息情况,另用药、脉案等,这才告退了。 这仍不算完,又连忙着人将与王太后商量的结果知会了一声永安宫德妃,这才垂头丧气地往自己的昭阳宫走去。 诸般细碎繁琐,等薛雯腾出了手来,又是五六日过去了,这才有闲心办一直压在心里的事。 ——茉儿的这个事情,其实是很好解决的,甚至都不怎么需要薛雯亲自费心。 更何况,薛雯本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她的母后胡皇后,乃是中宫嫡后,六宫之主,地位之余,本也非是庸常无能之辈,不说从前好时,便是如今在病中,也是把持得后宫铁桶一般,不用多说,各宫自然也都遍布着她的眼线人手。 只是如今皇后的精力到底还是大不如前了,便漏下来了一些,也让薛雯接触到了这些人——甚至还胆大包天,也在坤宁宫安插了人手···也就是另说了······ 要说薛霁的养母陈贵妃的性子,其实也很简单,从前是一味要强,鼎盛之时,除了高于她的胡正妃、慕容侧妃和王侧妃,王府的一众小姬妾都被她压得喘不过气儿来。 后来么,自打二皇子不足月就因先天不足而去后,她就彻底消沉了下去,每日吃斋念佛,等闲见不到人,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医药都惫懒。 一直就这么拖到了皇帝登基,文氏诞下了四皇子,大公主被皇上和胡皇后一同做主抱给了她以后,她就一颗心又都系在了大公主身上了。 虽说性格使然而亲近不足,但陈贵妃对大公主的心绝对是十成真的。 故而,只需薛雯咸阳宫中的暗线儿在陈贵妃面前上上眼药,多提一提——陈贵妃本不是个蠢的,自己也有眼睛也会看,观察了几日,见茉儿果然对薛霁不甚尊重,又大大咧咧办事不知道个轻重,实在是不能帮扶辅佐薛霁,动辄还会拖后腿,便自己出手,痛痛快快地就把茉儿换掉了。 所以说这事儿虽然拖得比较久,但顺手也就办了,真正要紧耗费的,倒是王太后的寿辰劳心劳力。 说是下个月,其实满打满算也就十来日了,又是德妃与薛雯双双初接宫务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为了开好这个头,自然是事无巨细,怎么经心也不为过的,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更不用提薛雯那要强掐尖的性子,饶这样,也不肯撒手分派给她的前朝之事,顶多就是实在忙不过来了,捉沈尧当壮丁罢了。 忙得脚打后脑勺,还要应付王太后时不时的异想天开······这一日又横眉竖眼儿的,硬挑理嫌薛雯几日功夫见消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哀家这个当皇祖母的苛待了你呢,哼。” 鸡蛋里挑骨头何愁挑不出,薛雯无法儿,老大没意思地随口赔笑道:“皇祖母说笑了,孙女是苦夏。” 四月天儿苦夏?王太后更被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儿不是眼儿了······ 诸如此类的笑话,这些日子以来自然是数不胜数的了。 ——沈尧见她一边嘚不嘚地抱怨,一边不耽误手底下核对着洒金红笺誊抄的不知什么单子,好笑地喂她吃了一颗芋头酥。 本是体贴之举,却是忽略了男女有别——他一口吞一个一点儿也不耽误嘴里倒腾,薛雯是女儿家,那小嘴巴叫他囫囵一个塞进去,被噎得直抻脖儿。 气得薛雯抬手就捶他,沈尧也知道自己是办错了事了,忙手忙脚乱地倒了杯茶服侍人家,薛雯被噎得两颊飞红妙目含泪,吭吭唧唧把着他的手咕咚咚灌了一盏,才算是勉强顺了下去。 这人一不通百不通,伺候茶水也是不得要领,薛雯没好气地揪出帕子来抹下巴颏儿,气冲冲吩咐道:“再给我倒一杯来!” 沈尧却不知为何在发怔,耳根也是红红,非得又吃了一记粉拳,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去倒茶,去是去了,仍忍不住又回味起薛雯刚刚眼泪汪汪嘤咛着扶着自己的手腕喝水的样子,起身时差点儿把椅子给带倒了······ 薛雯傻乎乎的一无所觉,还在那儿大拍巴掌笑话人家呢···沈尧摇头失笑,岔开话题道:“我今儿进宫的时候还路过了诚安公主府,看样子,已经差不多停当了。我左右闲着没事,就进去转悠了一圈,倒是听说移的几尾锦鲤死了一多半儿,大殿下正发火呢,我就溜出来了。” 这倒是新闻,薛雯好奇之下又追问了几句,还笑道:“大皇兄还是聪明,如今瞧着三皇兄······” 提起薛昌煜,薛雯忍不住撇了撇嘴,才继续道:“我看是已经半疯了,满宫里就她们母子在上蹿下跳地现眼,最可笑的是,倒也没见蹦跳出什么结果来。所以啊,还是修房子清省,呵呵呵呵。” -- 第14页 呵呵呵呵,沈尧也跟着鬼笑,如今有脑子的人都拿贤妃母子当笑话呢,倒也没什么,要真是有什么,要真是敢做出私联朝臣、运筹操作的事,死不死的,倒也叫人高看一眼,可薛昌钰却是只是那一句话,“没蹦哒出个什么结果”,就也唯剩下可笑了。 闲话间手底下不停,薛雯正抄写着呢,弘德殿忽然来请了,没头没尾的也不知是何事,瑞银服侍着她换了身衣服,沈尧陪着过去了。 当今圣上薛铎仁四十出头年纪,因勤练弓马而体格高大壮硕,正提起悬腕在练一幅字,远远望去,果然是有“龙威”二字。 明安公主入弘德殿是无须通传的,皇上写完收笔一抬头,才见女儿已在眼前了,便笑着接过伺候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瞧着瘦了不少?你管宫务有功,近日又更辛苦,朕当赏你才是。你看看父皇这几个字如何,若还瞧得上眼,就拿去挂吧。” 听话听音儿,薛雯一听就知道皇帝宣她何事了——必是王太后告状抱怨了···忙一福礼,狡黠道:“都是女儿的不是,服侍皇祖母不尽心,劳累了父皇的耳朵了。” 薛铎仁点了点她,也不接话茬儿,只示意她看字,薛雯隔得老远就看见皇上用的是什么笔,自然知道写的是大字,便也省事没绕到桌子里,告了声罪上前两步,歪着脑袋细看。 皇帝冷哼一声,讥道:“懒丫头,走这两步也不舍得。” 薛雯也不胆怯,两脚钉在地上一般,当真是一步不肯多动。 看时,见纸上写的,乃是“长乐无极”四个字。 皇上得名师大儒教导,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意头更好,是一朝天子难得的慈父之心,薛雯一看眼睛就亮了,连忙谢恩。 皇上见了甚有成就感,自然也喜欢,朗笑道:“你有孝心是好事,只是,须知直言劝谏也是行孝。母后年纪大了,倒是惯爱闹小孩子脾气起来,有时候么,也没那么好应对,你是好孩子,朕知道你素有分寸,只是你的分寸···倒可放宽一些。” 薛雯闻言福至心灵,偷偷冲沈尧得意地眨了眨眼,方笑着恭敬道:“是,明安领训。”才正经了这一句,就又皮皮赖赖道:“只是,如今看来父皇不该写这四个字呢。” 她说的新鲜,皇上也不由起了好奇之心,道:“哦?那依二公主的意思呢?” 都是玩笑,沈尧在一旁也忍不住玩笑,道:“圣上还问?她必是没有好话的。” 薛雯听他开腔柳眉一竖,嗔道:“呿,我怎么没有好话?便是,‘奉旨跋扈’四个字,不是好极吗?” 薛铎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龙颜大悦,忍俊不禁道:“好好,你敢奉,朕难道还不敢颁吗?你就等着,可别不敢领受!” 一旁的奴才们,自然也是忙不迭凑趣儿,一时笑声连连,哪还像平时的弘德殿一片肃然。 大太监周连心道:“怨不得是这一位呢······却说谁到了九五至尊面前,不是屏气敛声鹌鹑似的呢?便是另外的那几位殿下,儿怕老子也是正理,何况这是皇上。唯有这位被养到现今——她被捧着,自然是这样的性格,是这样的性格,自然有人捧着,也就更得皇上青眼,这也是时也运也命也,人与人不同。” 人与人不同,转眼就到了王太后的寿辰了,薛雯一直好奇的那位王贲元,也终得一见。 第9章 王生   太后的性格,的确是没少让皇…… 太后的性格,的确是没少让皇上头疼,但头疼是真头疼,孝顺也是真孝顺,这一场寿宴,自然是极尽煊赫的了。 只是,出乎薛雯的意料的是,这位勉强论上的“表兄”王贲元,竟是个疏朗大方的人,行事颇有风范,甚至很有几分大智若愚的意思。 王贲元打宫外来,又有层层的盘查,自然就到的格外晚些,急匆匆进来落了坐,一时这一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穿了件簇新的酱紫色锦袍,新得连折痕都一一清晰,一看就是才置办的···薛雯还算是厚道的,又有胡皇后的叮嘱在,便只是借着举杯遮掩,十分隐蔽的与薛昌辉对了个眼神。 另几个就没这么客气了,一时表情都精彩了起来。 旁人都还罢了,不过使些眉眼官司,到底尚顾着稀薄亲戚情分,和王太后、他们的皇祖母的脸面。 薛昌煜可不是,人家可没有这些顾虑,而今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脾气,当下就喷笑道:“王家表兄,这件衣裳倒是华丽啊?” 王贲元也知礼,并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地仰仗亲戚情份,正团着手猫着腰依次见礼道劳呢,听见三皇子问话,他忙恭敬应答,道:“见笑见笑,让三殿下见笑了。不敢当殿下一声‘表兄’,学生家里没有得体的衣服,这还是今儿早上花了三两银子现买的——因买的成衣,尺寸也不甚合适,还是家慈改了两针,这才得以上身。” 他说得风趣,话里意思是意思,神色间却半点儿不露窘迫,很是落落大方,君子不以贫为耻,倒让众人高看他一眼,只是薛昌煜闹了个没趣儿,不阴不阳地又叨咕了两句。 薛雯自然也对其改观不少,连忙在袖子底下捣鼓沈尧,意欲让他再去攀谈试探。 沈尧忍了半天她还不消停,不得已轻咳一声,扭过脸儿背着众人道:“是要交个亲朋从此走动,还是有心起用试探斤两,你也不给个明令,只捣我做什么?别再给我捣坏喽···我这衣裳可三十两也打不住。” -- 第15页 薛雯一想确实是自己心急了,然而她对沈尧颐指气使惯了,有错也是无错,所谓理不直气也状,实在不是肯松口认错的性子,羞恼之下愤愤道:“是要招了他做驸马!你哪来那么多话?!” 那王贲元虽是寒门落魄书生,倒确实肩阔个高眉目俊秀,又有这一番应对得宜的风度,勉强也称得上是位佳公子的,薛雯虽是顽话,沈尧却一听就火了,挑起剑眉,顶了顶腮冷笑道:“小妮子···反了你了?这也是好说笑的?” “沈郎美甚”,其实却长了一副薄情相,一不笑了板起脸来,还是很让人胆怯的···薛雯却不怕他,推开他靠近了过来的大脸道:“哎呀啰嗦死,快去快去!我是也作亲朋、也想起用,您就多劳吧,啊?” 说着就不管他了,扭过脸儿去,又与慕容皎皎凑在一处嘀咕起来。 薛雯见她面色不佳,杯中也迟迟不再续酒,不由有些担忧地道:“皇嫂可是身有不适?若是嫌闷,不如出去走走。” 慕容皎皎也底下了头,凑近她几分,咬耳朵道:“倒不是,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今年这酒,我尝着好像是酿坏了似的······倒不是很明显,只是我母亲爱自己造酒,所以我舌头刁钻,敏感些——应该是曲子放多了,略有些酸涩。” 薛雯果然是听她说之前一点儿没尝出来的,闻言端起杯来又是嗅又是尝,也还是毫无所觉,慕容皎皎只管掩嘴偷笑,又劝她道:“也是你问了我才说的,你若尝不出来,就算了,当真是十分的不明显的。” 虽如此说,到底是喝金咽玉的主儿,就算尝不出来也委实嫌弃膈应,撇了撇嘴,把酒盅撂下了。 坐了会儿又眼珠子一转,示意瑞金附耳,薛雯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又片刻,大殿下和诚安公主就也停杯了。 四个人你来我往的彼此对着眼神,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 一年大似一年,手足的情份夹杂上了更多别的东西,不再单纯,如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他们又毕竟是至亲,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在这样短暂的心照不宣中,又有无限的脉脉温情流转。 这还不算完,薛昌辉又偷偷拉了拉四皇弟——老三是不敢告诉的,这家伙拿着根鸡毛就恨不得当令箭,非得吵嚷着要追究不可。 只偏四皇子年纪轻轻的耳背得要命,一个劲儿的“啥、啥、大哥你说啥”,一来二去薛昌辉也烦了,摆了摆手“没啥,您老乐着吧”。 薛昌韫傻呵呵一笑,又给自己续了一杯闷了,边夹菜边招呼,“喝啊,大哥怎么不喝了?明安,喝啊?” 众人哼哼哈哈的应付他,一个个都很无奈。 沈尧不知何时也与王贲元暂时止了话头,举起箸来。 ——薛雯戏弄大哥和大姐的时候,是使人传话让他们俩也眼睁睁喝不得,倒也是无伤大雅,可轮到沈尧她就没那么好心了,就盘算着欲要假作无事,此时容他喝够了,事后再告诉他叫他膈应。 算盘打得精,谁料沈尧却是个极聪明的,早就不声不响地把一切看在了眼里,虽不知是为何,自然也就不去碰那酒杯了。 薛雯急得偷瞄他,偏还被逮了个正着,这一对眼神儿,也知道他是明白了的,有些脸热地讪讪然撇了撇嘴,被沈尧忍俊不禁地拍了拍发顶。 她消停了,那厢薛昌煜又闹腾起来。 ——像这种宴席,没几个人是奔着吃饱吃好来的,不过是上一些撑场面的大菜,他们这起子人又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见了只是腻歪。 薛雯和慕容皎皎都只盯着眼前的一盘拌杏仁,薛昌辉是冲双椒皮蛋频频下手,唯有那王贲元,一口多宝鱼一口酱猪蹄的,大快朵颐好不客气。 好在吃相也算雅致体面,倒不惹人厌烦,偏那薛昌煜是个招猫逗狗的事头子,本来就是一刻也闲不住的,又还记着才刚的“仇”,见状冷哼道:“表兄是干了体力话了吧?何至于这样···豪爽?” 王贲元就跟听不懂他的奚落一样,停箸擦了擦手,和气地笑道:“正是呢,还是殿□□察入微,学生可不就是一路从外郭走进宫来的?嗐,也无法,谁叫赁不起车马呢?” 这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王贲元拿出这种光棍的派头来,饶薛昌煜再嘴毒,一拳打到棉花上也是拿他无法儿,噎得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冷哼道:“那你倒是辛苦了。” 王贲元嘿嘿一笑,道“学生不辛苦,诸位殿下辛苦。” 薛雯忍了半天了,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对看过来的王贲元道:“我曾听人说,‘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表兄怎么也是这一身的市井习气?” 善意还是恶意,人都是能感受得出来的,王贲元听她开口虽也打趣,是满满的善意,便连忙也笑道:“是有这话,也是讨生活的人不易,只是,未料公主竟然听说过?” 有这么一个开头,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也攀谈起来了。 且不说一桌上的兄弟姐妹如何,放眼整个大殿,诸人谁不留一只眼睛时时注意着这边儿的龙子凤孙们,明安公主又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时倒都为这点动静把这王贲元看在了眼里——就连上首的皇帝薛铎仁都注意到了。 一个眼风,周连忙凑了上去,回禀了两句,皇上便点头笑道:“能让我明儿瞧得上眼,想必有可取之处了。” -- 第16页 这一句话可就够王贲元通天了,周连倒也不至于眼红他故意拆台,只是他是皇帝近人,便照着实情不偏不倚地回了一句,“殿下纯孝,想必也有几分是看着太后娘娘的面子。” 皇上闻言忍俊不禁,哼笑道:“呵,你高看了她,也低瞧了她。” 周连连忙又将弓着的腰弯低了几分,恭敬回道:“是是,奴才的眼皮子浅,惯会胡说八道的,却是冒犯了二殿下。” 也是巧,正说着呢,清吏司郎中史凯晃晃悠悠来向皇上祝酒了,君臣同乐之际,皇上也喜欢他们闹腾,只是同乐之余,倒也顺势派了个活计。 史大人撑着醉眼儿离的老远仔细认了认那王贲元,也不知几个鼻子几个眼儿他看清了没有,就大嘴一张道:“瞧着果然是一表人才!皇上放心,臣自当考核,不使我朝错失栋梁!” 又是沈尧眼尖耳朵长,一下子看到了,正苦于那两人隔着一个自己聊得热火朝天呢,又不好显得太计较小气,这下可算是逮着机会了——见状连忙勾了勾薛雯的手心儿,示意她往过看,道:“瞧,这不就有着落了?你快也别费劲儿了。” 薛雯侧头去看,果然倒也欢喜,一时没留神,端起酒盅来抿了一口······ 第10章 喜事   薛雯放下酒盅才反应过来,一…… 薛雯放下酒盅才反应过来,一时双瞳张大,愣在了当场。 多过儿的薛昌辉一下看到了,拿筷子指她道:“好!好!叫你再陷害人家元麒?”大公主也矜持地拿帕子半遮着脸,忍不住直乐。 薛雯再本事也才十三岁,正是娇气的年纪,就算本没有什么事,也被他们笑闹得委屈起来,筷子一撂,嘟着嘴闷闷不乐。 沈尧也忍不住要笑,但却堪堪忍住,连忙拉了拉她的胳膊肘,一边摇晃一边哄道:“好了好了,这也值当的?” 说着也端起酒盅来喝了一口,又笑道:“瞧,这下好了吧?” 他也是随心之举,却不知道一旁的“大姨姐”见了他好一番迁就哄劝,心里头大大地点了点头,满意了不少。 虽是乐事,也要顾及着太后年纪已然大了,又坐了一会儿,宴席也就散场了。 那王贲元的事,这日过后薛雯也原样儿回禀了胡皇后,皇后听了也觉这人不错——先不论他的才学如何,须知有时候,做官未必是要比才学的。 抛开不提,这人种种应对,也一听就是个可用之人,只要放对了地方,不愁不能青云直上。 皇后点头赞扬道:“好,他日真要有了大造化,你今日也算是结了个善缘了——你这孩子倒真是有个福气的?如此,本宫也会传话出去,令胡家多多看顾的。” 胡氏煊赫,若能得到胡家的扶持自然事半功倍,只是······薛雯养在皇上身边,很是不喜作为外戚的胡家势大,闻言垂下了眼睛,并没有接话。 皇后自然也看出来了,也不强求,顺着她的心意岔开了话题,转而说起四皇子的婚事来了。 中宫有命,各处自然都重视,样样事办得皆快,钦天监已经选定了日子了,近的很,六月十二,四皇子就要娶正妃,皇后的意思,是要趁这个机会也动一动后宫的位份。 “文氏定是要晋位的,也是给老四撑场面,几个老人也都能动一动了,明年便是大选了,没得叫她们高不成低不就的,在新人面前没脸。你也大了,这个事儿母后就交予你,你与慕容氏商量着办吧。” 薛雯连忙起身应“是”。 说起文昭仪这个人,她乃是永安侯嫡女,妃妾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她了,另有就是,陈贵妃之父虽也是侯爵,只是早已是空架子,底蕴和前景,到底是不如永安侯府。 文氏侯门贵女,行事自然与别人不同,不比小门户出身的女子轻狂拎不清——无论有宠无宠,文昭仪素来事皇后极为尊敬,平日里的大事小情也都是踩着规矩全无错处,举手投足皆如尺子比出来的一般。 在这后宫中,慕容氏柔弱、王氏刁蛮、陈氏机敏,另有妩媚的,清冷的,才学斐然的,天真烂漫的······只有她,就像是模子打出来的一样,面目模糊,难说性情,虽有十分的貌美不输旁人,如今皇宠也是平平,略显逊色。 可偏偏就也是她,有一子一女独一份儿的福气,又得皇后看重,又得底下小嫔妃们敬服,且凡有正事大事,无论是皇上,皇后,还是太后面前,还都有她说话的份儿——这就是本事,也是今后能够走得长远的依仗。 薛雯对这位聪明人也颇有两分好感,想了想,出言试探道:“一品的妃位,倒还空缺一个···论理,文妃母也是堪配的。” 昭仪再往上,应封为二品妃,她无封号,便称一声文妃,可是薛雯却是越级提了贵、贤、淑、德中的淑妃,虽说四妃中除了贵妃高了半品,其余人应该是平起平坐的,但若后来居上,隐隐约约压最为得宠的慕容德妃一头,也是薛雯的奇招了。 胡皇后思索不过片刻,却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对她的安排表示了认同。 这就是算定下了,下剩其余人就不必一一点名了,在薛雯的眼里,皆是些无足轻重的人了。 五月,选了个好日子,文昭仪晋了淑妃。 另有:怀有身孕的高美人、和如今正得宠的曹美人晋了婕妤,其余人或是一品或是半品的就都是陪客,不值一提了。 -- 第17页 没料想,高氏竟是个有福的,晋封后不过十来日,就顺利诞下了五皇子,只是不好抬举太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进一步了。 皇上喜悦之余,替五皇子圈了薛昌杰的名字,又赐了高氏封号“宁”——倒也衬她,这宁婕妤的确是个淡泊温和的人。 四皇子的婚事紧锣密鼓,这边,薛昌辉也终于是交了差——公主府修葺完善了。 一事不烦二主,诚安公主的嫁妆、被服等事,便索□□给了慕容皇妃,又有薛雯从旁辅助,倒也能支应。 也就是为这个,近些日子一来二去的,薛霁和慕容皎皎、薛雯三个人彼此道熟稔起来,几人每常相聚于昭阳宫,偶尔薛雯事忙而不在宫中,倒也有小猫崽子将军帮忙待客。 它如今也大了,上蹿下跳的没个安生,薛霁性子安静,见了倒也很喜欢,来的就更勤了。 这三个人的性情并不相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迥异,慕容皎皎多思多虑、细致周到,果然有长嫂的风范,薛霁含蓄自持、文静娴雅,十六岁的年纪却不见多少少女的朝气与跳脱,薛雯就不必说了,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的“活土匪”······ 只是这样的三个人凑在一处,却是彼此互补,你来我往十分投契,便只能说是缘分了。 月末,文淑妃的娘家侄女吴阳县主文渺烟也进宫小住,作为一个新面孔与她们三个彼此走动了起来。 说起这文渺烟来,倒也有来头,乃是已故的宁宪长公主的遗腹子,父母双亡的可怜人,亦与薛雯他们几个姓薛的都算有表亲。 亲缘是亲缘,若论脾气性情,人到底都有个亲疏远近的,在这宫中若说疏远——三皇妃高氏傲慢,自然素来不甚亲密,待与这素有才女之名的文渺烟接触了几回,也给薛雯归到远的那一拨里了。 然而有新人进宫,倒也带来了些许新鲜。 薛雯的消息算是最灵通的,倒是频频听闻四皇子对这位文姓的表妹十分喜欢,成日围着她转悠。 只是···四皇子别说已有了正妃张氏,便是侧妃的位子也是早已圈定的了,只等正妃进门,那两个就也可以预备着了。 一位是广西总兵府的嫡次女卓氏,出身之高,便是张氏也有不及;另一位徐氏呢,虽说其父不过蓟州驻兵一小小的千户,但母亲却是大家出身,外祖母更有一品的诰命,自然这女孩儿也就不差了。 ——可见皇上待薛昌韫果然是有一二看重的,远的不比,就说三皇子妃高玉薇手底下的,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家的独女,另一个倒是伯爵府出身,只是亦早已没落,爵位传到这一代也就该没了的,跟卓、徐两位自然是不可比了。 有这么两位拿得出手的侧妃,只怕日后四皇子的后院是有的热闹可瞧了。 也因此,且不说淑妃舍不舍得自己的侄女填进去,也断然没有侯府嫡女连个侧妃位也没有的道理,未免就太折辱了。 沈尧听她在这儿紧着分析,笑了笑道:“还不止呢,那文县主早已是芳心暗投,与略阳王府的季世子对上了眼儿了,两家如今只等择日子走规程下定罢了。” 这倒是个新闻,薛雯得了便宜卖乖,听了人家的消息不谢不说,还笑话他道:“瞧你,这又是何处串来的闲话?真可比长舌妇人了。” 沈尧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我舌头长不长,公主却知道了?” 轻浮冒犯得紧,气得薛雯耳根通红,扭过了脸去不理人。 他舌头长不长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却跟舌头被人剪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五月的事情多,一件赶着一件,日子也忽悠悠的眨眼就过去了。 先是王太后的寿辰——老太后毕竟是有了春秋的人,别看平日里矍铄,这一累,也躺了三四天才缓过来。 又是六宫数得上名字的妃嫔晋位,当然了,那些早已不知被挤到哪个角落里让人记不起来的人,自然也就没份儿了,连被人记起也不曾。 五皇子诞生连着洗三,也小热闹了一场。 再是筹备皇子大婚和公主下嫁。 文渺烟进宫各样用度也有的折腾,到底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物。 虽忙乱,桩桩件件倒都是喜事。 且还不算完,就在这五月的最后一天,三皇妃高氏诊出了喜脉了。 这是皇子里的头一个,皇上自然龙颜大悦,来带着对没名堂的薛昌煜都有了好脸色,还难得地夸了他的文章功课做得好,把薛昌煜喜得几欲飘飘然,对于高氏自然就更是连番赏赐定期派御前太医垂问了,连带着皇后、德妃、淑妃等凑趣儿的各宫主子,也都赐下了不少东西。 虽说胡皇后当时呵斥了文淑妃是胡言乱语,却说不准,许是真有“冲喜”这一说,五月中,皇后竟是一日比一日有精神起来——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一件又一件的喜事冲的。 第11章 月圆   好一星半点儿也是好,薛雯自…… 好一星半点儿也是好,薛雯自然是喜悦的,皇后自己也顺心,不提那起子冲不冲喜的无稽之谈,只笑道:“这也是张氏与本宫有缘,倒是沾了你们的喜气了。” 刚册封的四皇妃张妍闻言,急忙惶恐起身,连称不敢,直道:“母后抬举儿臣,儿臣愧受。” 张妍长着一张鹅蛋脸,五官也是端庄大气,如今言辞间进退有度,皇后见了喜欢,便赏赐了一套凤还巢的金头面,精美绝伦,也是坤宁宫私库中的珍藏。 -- 第18页 还别说,别看之前薛昌韫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提起这张氏也是素来没什么好话,说人家是“读了一肚子女四书的呆子”,中间又夹杂着一个他一厢情愿的文渺烟,张氏进门之前,可真是没少抗拒,可是如今,眉眼间倒都是春风得意了,坐了这一会儿的功夫,说不了两句话就要瞟一眼张妍。 他自个儿没出息,自然是少不了被众人一顿打趣的了,薛昌韫倒也是甘之如饴,不过嘿嘿一乐。 拜见过了皇后,张妍还要与妯娌和姐妹见礼,她性子恬淡稳重,倒是与诚安公主一见如故,二人谈起针线来说得旁若无人的,不一会儿就手拉上手了。 至于薛雯么···无论是之前的文渺烟,还是而今的张妍,初见时难免都是有点“敬畏”她的,也不如待别人时敢于亲近。 不过,凡事倒是也有例外······ 七月,四皇子的两位侧妃也一同入宫了,就这一件小事,也有新奇—— 也是巧得很了!那徐氏的闺名竟就是叫做“妙言”的,不仅如此,长相也与文渺烟有一二分相似。 好在薛昌韫是个拎得清的,不说已与张妍有了夫妻情份,也敬爱她事淑妃、管理宫人辛苦,断不会为一个侧妃而下了她的面子,若真是为了这一二分相似和同音的名字而抬举徐妙言,也同样糟践了徐妙言、糟践了表妹文渺烟。 故而待两位侧妃暂时没甚区别,也都越不过张氏去。 这徐妙言呢,倒是个有趣儿的人。 某一日,她偶然一次碰上了他们兄弟姐妹们上骑射课,她站在一旁看热闹。 谁知没看一会儿,就脸皱得跟吃了杏似的,别人她管不到,唯有薛雯一个女子在场上,她趁着中场休息直愣愣就上去了。 愣生生地说人家这不对了、那又错了,薛雯倒也虚心,也没恼,一一都跟着她学。 只是徐妙言的这一手是跟着校场上真真儿杀过敌寇的兵将们打熬出来的真本事,本就不是谁都能轻易上手的,薛雯呢,甭管好赖,也是打小学到这么大的,一时半会儿真是纠正不过来。 徐妙言是个急脾气,教了两会儿就气急败坏地跺脚道:“你,你怎么老是那么多的花架子啊!你瞧我,你瞧!就这么!拿出来!搭弓!瞄!松手!这难吗?” 好家伙···薛雯是谁啊,从来被人捧着敬着,长到这么大谁面前也没挨过重话的,叫她这么训孙子似的,不由也恼了,火道:“我瞧瞧瞧,我瞧什么瞧!你那么快干嘛我瞧得着吗?” 那徐妙言纯是个二杆子,一开始上前来,多少也存了些交好这位举宫闻名的明安公主的心思的,这会子哪还记得眼前的是谁,声音又拔高了些道:“本就该快,我说你慢你还反过来说我快?那你慢慢来吧!等你箭出去,乌龟都跑没影了!” 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吵起来了,娇滴滴的小姑娘倒也不难看,声音也都很悦耳,只是越吵越激动、越吵动静越大,终于把几位皇子和皇子伴读都引来了。 薛昌韫有些不自在,先发制人道:“徐氏,你可还有一分当嫂子的样子?不说别的,蓁娘比你小呢,你理应相让,更何况这是公主!张氏来了也没有挺腰子的,你是怎么了,疯魔了不成?” 徐妙言吵得热血上头,正沸腾着呢,就算是薛昌韫开口也还不就坡下驴,嘀嘀咕咕道:“回殿下,妾与二公主同岁。” 跟个小孩子一样,饶薛雯气头上,被她这样子逗的,倒是一时忍不住要笑。 谁料这里头倒还有那薛昌煜的事儿,在一旁欠儿掰掰的插嘴道:“蓁娘啊,不是三哥说,你也真是的,你是有多笨呐啊?把人家徐侧妃气得这样?” 薛雯本就一百个看不上这个三皇兄的,正要张口,斗鸡一样的徐妙言先行无差别攻击道:“倒也不是,几位殿下都挺······二公主已经算不错的了。” 说得薛雯再也忍不住了,笑倒在她身上直抹眼泪,她自己还不觉得如何,单手搂着薛雯怕她摔了,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向四皇子求助。 薛昌煜再如何不经,也不至于和女眷吵嘴,气得张了张口,一甩袖走了。 薛雯也笑差不多了——其实夸张大笑本就有五分是做戏故意气那薛昌煜的,等他走了,便直起身轻咳道:“我们不吵了,皇兄忙去吧。” 一直站在旁边的大皇子这才施施然开金口,点头道:“瞧那一头汗,别玩了,去坐会儿吧,静静喝茶吃点儿点心,可不兴再吵嘴了。” 薛雯曲膝应是,领着徐妙言坐到一边儿去休息了。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薛雯与徐妙言经此一遭,也就算是熟稔起来了。 薛雯又本就是个心气儿高的,有徐妙言从旁指导更事倍功半,她又肯下功夫,抽了空就苦练,果然进步神速,一时倒让几个皇子也都有了危机感。 薛昌韫更是近水楼台,逮着了徐妙言开小灶,倒是让徐氏无心插柳了一回。 只是······说到底,薛昌韫其实还是喜欢文弱飘渺那一挂的,如今最得宠的是另一个卓妃,只不过有了这一件事,也能让徐氏不至于被比得没地儿站罢了。 七月眨眼间又到了头了,八月,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八月十六日,乃是薛雯的生辰。 王太后的意思是,长辈尚在,又不是及笄,实在没必要大办,“倒是折了她小人家的寿”。 -- 第19页 才消停了不到一个月,胡皇后的病又有些反复了,如今正卧床休养,薛雯本也没心思庆贺,只是王太后的话说得未免噎人,倒是让她闷闷不乐了几日。 十六这日席上,更是不免多饮了几杯。 皇上尚有政务,来露了个脸儿就走了,太后也借口熬不住夜,早早儿退席了,如今是德妃主持,见状对慕容皎皎关怀道:“皎皎,看着你皇妹,别叫她贪杯了,仔细明日头疼。” 还不待慕容皎皎起身领命,薛昌辉忙代为接话道:“蓁娘的性子,顺她者昌的,皎皎哪里劝得住她呢,母妃也忒难为人。” 一旁的三皇妃见状——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也是个爱挑事儿的,立刻插嘴道:“哎呦呦,这可是人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了,大哥也真是会疼人呢?” 说着还冲张妍挤眼睛,试图拉个同盟来,张妍也不喜她这好事儿的性子,淡淡一笑,隐晦刺道:“看来三嫂是羡慕了。” 这话···尾音刚落,同样在上首坐着的王贤妃的目光箭一样的,“嗖”的一下就射了过来,吓得高玉薇语无伦次的连忙找补,气得她恶狠狠地瞪了张妍一眼,倒是消停下来再不敢多嘴了。 好一出大戏,薛雯冷眼旁观,却恰好被触动了心事——一个两个的,亲娘都在上头坐着,唯有胡皇后一个人在坤宁宫中,病榻缠绵,冷冷清清······ 想着便一时愈发低落下来,又记挂着皇后的病,竟是在这热闹喧嚣烈火烹油的大殿中,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寻了个喝了酒觉着闷热的由头,冲慕容皎皎耳语了两句,便带着伺候的人退了出来。 ——不一时,沈尧也跟了出来。 薛雯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微微蹙起眉头,强笑着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回吧,我不过觉着闷出来走走。” 沈尧微微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头顶,温声道:“民间有话,‘儿生日,娘难日’···走吧,我陪你去坤宁宫转一圈。” 一句话说得薛雯忍了一晚上的眼泪险些落下来,她倔强要强,一味苦苦忍着,低着头也不说话。 沈尧又叹一声,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低着头,不由晃了晃牵着的手,柔声哄道:“蓁娘,你瞧——” 话起突然,薛雯果然被暂时吸引了注意,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抬头看去——却是一轮圆月,正在头顶。 今日天晴,不止明月高悬,群星亦清晰可见,倒是一幅美好的景观,薛雯一时看住了,傻愣愣感慨道:“真圆······” 沈尧轻笑一声,晃着手故意逗她道:“那当然。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十五的月亮,薛雯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遭他篡改,薛雯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正要反唇相讥扳回一局,一侧头,却见万里星河一时都落在了沈三郎那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眸里——星河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薛雯一时看住了,愣在原地默默无言。 未知此刻沈尧的眼中又是怎样的风景,两人立在原处,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好半晌,薛雯静静站着眼圈儿却越来越红,苦闷与彷徨简直有如实质包裹着她,终于嘴巴一扁,哽咽着委委屈屈唤了一声“阿兄”,闷头扑进了沈尧怀里。 她心里憋屈,能哭出来倒是好事,沈尧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拍抚着怀中人的后背,轻声哄道:“好了好了,苦了我们蓁娘了。” 薛雯死箍着沈尧的青竹一样的一把好腰——只可惜无心旖旎···伶仃可怜地埋首在沈尧怀里,声音闷闷的“撒娇”道:“阿兄···我害怕······” 沈尧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手下愈发轻,唯恐把这个人儿拍碎了似的,声音也愈发柔,连声安抚道:“阿兄知道,阿兄知道,好蓁娘,别怕,阿兄在呢。” 阿兄永远陪着你,一辈子不会舍下你。 第12章 倾诉   那边正“凄凄惨惨”互诉衷肠…… 那边正“凄凄惨惨”互诉衷肠,隔得老远,瑞金竟跟着人家俩直抹眼泪儿。 瑞银心里也发酸来着,只是比她略强些,便讥讽道:“你快别可笑了,公主哭罢了,你凑什么热闹?!” 瑞金平日里原也是个嘴巴厉害的,只是今日不济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哭,半晌才挤出话来道:“我真该死,我只道公主是个顶厉害的,不可以常理揣度之。其实人心肉长,都是一样的道理,公主也才十四岁罢了,心里哪能不惶然,哪能不难过呢?” 瑞银听了这话再忍不住,终于也滚下泪来——说句大话,就是把皇帝皇后算上,沈三公子算上,这世上最心疼公主的,也要数是她和瑞金了。 瑞金也不管她,也顾不上,只是不吐不快,继续抽抽噎噎道:“只是她虽难过,却有更多的事要操劳,众人虎视眈眈,更不可出一丝一毫的纰漏。我竟素日里一不能劝谏,二不能宽慰公主,让公主苦成了这样子!我、我······” 说着说着言语不能道尽,瑞金脆生生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这才算出了一口郁气。 瑞银吓得连忙攥住她两只手,哭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啊!” 其实心里也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只是她到底性子和缓沉稳,没有瑞金冲动,但心里是一样的想法。 -- 第20页 胡皇后这个病,反反复复,也有一年多了,这些日子以来瑞银从旁看着薛雯的情状,只觉着心惊——公主她,防备着皇后。 薛雯怎么有的如今,别人不清楚,她自己最清楚,又因总透出过三言两语,所以瑞金瑞银也算得上是有数。 皇位之争这个事儿,古而有之,先帝做皇子的那会儿就格外严重,真格儿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故而等轮到了他,就登基之初早立太子,企图立下个定海神针,便可以杜绝这种争斗,不使兄弟阋墙、自相残杀。 只是这么做也有弊端,一来,并未真的遏止争斗——都是龙子凤孙,想让他们认命、退而为臣?哪有那么容易,且看薛雯那三、四两位皇叔至今还圈着呢,就是昔年争斗留下的佐证,何况影影绰绰地看着,显德太子的死也未必就真是意外······ 二来,皇上每尝在薛雯面前感叹,显德太子并不是个有容人之德的储君,那些年对待他们这几个皇弟极为苛刻,如防贼一般。 皇上在众兄弟中虽不出众,但也也少不了因为形势所迫而多年藏拙,心里便不可谓不憋屈,“什么龙子?快要连犬也不如了!” 皇上不满当年的那段日子,自然,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们重蹈覆辙,为了一个太子位就一个个俯首称臣,平庸无为。 所以,他需要一个靶子,而明安就是那个靶子。 有薛雯在,便能让他们时时看着,日日体会着,何谓皇权——什么是至高无上?什么是翻覆云雨? 就在那儿,可望而不可及。 让他们皆有一争之心,所以几位皇子文韬武略各有千秋;尚未至绝境输赢无定,所以任何一个人都还不至孤注一掷谋求大逆不道之事。 这一切的一切,基于薛雯这个活靶子,她心甘情愿做这个靶子,做皇帝手里最趁手的利刃。 可皇后不愿,无论是为母家、为自身,还是为薛雯这个亲骨肉为慈母心,皇后不愿,所以母女二人,自皇后这一病后,彻底站到了对立面。 皇后想借力打力换一个靶子,薛雯想区区一身,仍挡在这惊涛骇浪的最前面。 所以她安插人手,多方试探,连东桥也被她盯着防着,利用着。 瑞金瑞银的忠心自然不会变,可这样的公主,和公主选择的这样一条路,令她们有如行于刀尖,胆战心惊。 可是······ “其实公主也才十四岁罢了,心里哪能不惶然,哪能不难过呢?” 逆水行舟,别人不知道薛雯门清儿,她如今已是不进则退。 退?皇上的这一计连她也算在内,他难道就能甘心,难道就能容许吗?所以只能如此,咬着牙如此,而不可外道也不必外道。 对皇后不可说。 坤宁宫中,母女俩相对而谈,明明是温言软语,却又如相隔万水千山,她们说月亮,说宴席,说张妍说徐妙言,说诚安公主的亲事,说薛昌辉的差事——唯独不能说眼前,不能谈自身。 如今是不想谈,怕伤了彼此情份,可原来,还有更糟的一种情形,想谈而无人可谈。 十六日过后,胡皇后的病情越发不乐观了起来。 薛雯脸上越来越难见到笑意,坤宁宫里又恢复了一片愁云惨淡,而这回,昭阳宫也竟不逞多让,好在还有小狸将军活跃气氛,否则薛雯恐怕都要闷出病来了。 这一回终究是不一样的,薛雯隐隐能感觉得到,她终于舍得停了手头的所有事,前朝,后宫,都不放在眼里了。每日所做的事就是陪坐在皇后榻前,或刺针线,活念一念杂书,皇后时睡时醒,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心里清楚身边有她——小小的人,她十月怀胎的女儿薛雯。 这一日难得清醒些,头也没那么昏沉,皇后派人请来了大公主薛霁。薛雯不解其意,只得在旁默默。 薛霁来得很快,皇后很少管她们,此番相请不知何事,进殿时,她肉眼可见的有点紧张。 好在皇后态度十分温和,询问了一二杂事,见她略松弛一些了,才微微叹了一声,道:“当初的那个事儿,本宫还是办得急了一些。二皇子去得突然,乃是急症,陈氏素来是个要强人,一时竟不能自持。当时,本宫与皇上倒都只顾着看陈氏可怜,这才做主了过继之事。文氏又恰好有了老四,算是被分了心,纵悲伤也有限。陈氏就更不用说了,一时间正如是柳暗花明,也算得了救赎。结果算来算去,到最后可怜的就只有一个你······你若心里有怨,只怨本宫,须知陈氏待你的心是真的,这么多年本宫冷眼旁观,亲生的也不过如是了。” 实在是未料到皇后的这一番话,薛霁听着听着眼眶一热,连忙跪下道:“诚安不敢,母后言重了。我们母女有今日,多亏母后看顾,诚安心里只有感激的。” 她不过是个孩子,胡皇后眼睛一扫,就看出她深浅来,见她说出这话来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道:“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到底当初过继的事儿,还是办得急了些。故而,如今便想着先问过你的意思——本宫的这个病···就在眼前了,本宫是想着,将你的亲事也提前一些,省的将来耽误了你。” 一旁的薛雯闻言大惊失色,尖声道:“母后!” ——却是张口结舌后继无言。 -- 第21页 胡皇后安抚地拍了拍她慌张之下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道:“母后自己心里有数,蓁娘听话,让母后把该办的事办了,也好安心。” 薛霁担忧地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皇妹,思考了片刻,叩首道:“您这样替诚安操心,是诚安的福气。只是当时当下,母后首要应安心养病才是,若果真老天无眼······使母后先一步舍我们而去,为母后守着,是诚安的本分。” ——病者敏感脆弱,胡皇后本是个坚强的女人,如今倒被一句话招出眼泪来,半晌叹气道:“你啊你···真是个实心眼儿。如此,你的意思本宫知道了。日后···我蓁娘也要多劳你看顾了。” 薛雯此时哭累了,正趴在皇后的手边抽抽,薛霁看了一眼,言辞恳切道:“二皇妹的心智本领,我等始终难以望其项背,这么多年来,愚姐妹多劳她照看,是我这个长姐无能。从今往后,不敢夸口枉称看顾,只是有我在一日,总能让蓁娘如今日一般哭一场,也就是了。” 第13章 泣血 关键剧情章! 也许是真的似有所感吧——去年的时候,太医也几次都说过“臣等自当尽力,只是”的话,皇后却也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如今,却是反常地透支自己的经历,一个又一个的见人,见到了,就交代一些一听就令人觉着不祥的话,连素来跳脱不为上喜的王贤妃的有份儿。 说起来,皇后执掌六宫的这几年,虽不能说面面俱到,但也当真是立足回望,无可指摘了,阖宫上下也是无有不敬服的。 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地都盼着做能继后吧,但那表面上做出来的悲痛中,也总有一二分是真的。 ——有这一二分就够了,胡氏这个皇后,也真是做得善始善终了。 而皇后见人的时候,除了薛霁那一天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后来薛雯就都躲了——见不得。 可是躲是躲不过的······ 六宫过了一遍,连皇帝也被请去过了,终于,轮到了薛雯。 皇后早已经瘦脱了相了,又是久病,脸色自然也是不能看的,只是她还是好好地换了一身常服,又细细梳了头,靠坐在榻上含笑看了过来,竟也依稀仍见凤仪依旧。 薛雯上前行礼,垂首站着,怎么都没怎么呢,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对着别人她张口就来,对着自己的女儿,皇后却是组织了半天的语言,似是不知从何说起,见了她这“没出息”的样子,更是犹豫不绝了。 半晌,轻叹了一声,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罢了······从前,母后一提起此事你就抵触,为着你我母女情份,母后便也一向少提。今日,却是时不我待不得不说了——蓁娘,你给自己选的是一条不归路啊!母后日日看着,日日心惊,你怎么不知回头呢!” 未料到皇后开口说的是此事,薛雯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张口欲辩之时,胡皇后抬手制止了她,严厉地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可是那是皇上!你哪里算得过他呢?你可知道,只是你父皇一石数鸟的好计谋?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可是一个手势制住,母后的积威犹在,薛雯讷讷地不敢上前。 有今天没明天,这话今日,此时,一定要说!皇后急切,一时连“本宫”也不称了,痛心疾首地谆谆道:“其一,自然是不使兄弟相争,折损骨肉;其二,前朝后宫,众人见你风光,自然只想着要讨好他这个皇上,他便更稳;其三!” 皇后眼眶微红,“其三,我胡家昔日从龙之功,如今却已被他视如眼中钉,蓁娘,你以为他为什么别人不选偏偏是你?!这么多年了,你往日里被他教着,亲缘相连也几乎视你外祖家为乱臣贼子,可是你知道吗?就在两日前,就站在你现在站的位置,薛铎仁洋洋得意,笑话你如何的听话,如何的乖乖做他手中的刀刺向自己的血脉亲人!” 怎会? 薛雯乍闻之下惊心不已,忍不住退开了几步,皇后却一刻不停地接着道:“有你在这里风光无限,胡家自然有心大之人,你外祖父一己之力难以约束众多族人,少不得会有人出错,多行多错,何愁没有一击而中的把柄呢?事实不也正是如此吗?你九堂哥一家上下是怎么获的罪?蓁娘啊,你的确是一把好刀······” 说到激动处,皇后又是一阵难以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这次她顾不上阻拦了,薛雯连忙上前拍抚,却被她推开。 缓和了片刻,皇后继续道:“他心里,明明瞩意薛昌辉,却只将你立在前面,不止如此,他几次三番似是而非地画饼挑拨,才使得明明没什么大想法的王氏母子日益生出心魔而闹成最大的笑话,我虽有心,如今尝试过,却已是劝也劝不住。还有文氏······他竟是想立文氏为继后,才好更把他的好儿子、好德妃护在后面,你只瞧老四娶了张氏,他却又圈了那样一位势大的侧妃给他···广西总兵,想必老三没少了怪话吧?” 王、文两位母妃的事情头回听闻,到这一步,薛雯的脸色早已是不能看了,皇后却怕她仍执迷,不肯相信,又补充道:“我素日不曾对你说起过这些事,你又乖得指哪打哪,他竟是放了心,又得意于自己的好计谋,便对我全说了。只是他到底高估了我的慈母心——我今日,是不得不告诉你了。” -- 第22页 一时间接收到了这么多讯息,薛雯自然是久久回不过神来,皇后焦灼地等待着她的反应,半晌,薛雯才一字一句缓慢道:“他······他是皇上,防备外戚、排布后宫,本没有错。” ! 皇后最怕的一种情形发生了,一时急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胡乱一扑一把攥住薛雯的手咬牙恨道:“明安!你莫要再沾沾自喜一叶障目,须抬头见步步是刀,早已是九死一生!你!难道你非要等到真的无路可退的时候才肯回头吗?!” 说着终于支撑不住,滑歪了下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薛雯顾不上别的连忙又是搀扶又是喂药的一通折腾,皇后好半天才缓过了这一口气来。 薛雯见皇后好些了,后退了两步,郑重跪下,一语不发地再叩首,方目光灼灼地对着皇后道:“母后息怒。儿臣的意思是:父皇,他当然错了,可他不是错在防备外戚排布我等,他错在落了小乘!如此琐琐碎碎,堪比妇人计谋,更让明日之君躲在妇孺的身后还自以为是保护扶持。以人为棋,他却不该以四海、以朝堂为局搅动风雨——‘正大光明’的匾额日日挂在身后,父皇许是······不能看见吧。” 她的眼睛太亮了,皇后直视之下,竟有了要被那目光刺伤地错觉,一时间,胸中万种情绪激荡······ 半晌,讷讷道:“好啊,本宫养了个傻子出来···你是真傻,只是他一肚子的阴谋龌龊,竟也能教得你这样,倒也奇了。” 说着,竟强撑着亲自下榻,亲手将薛雯搀扶了起来,温和得摩挲着她的鬓发,怜爱道:“好蓁儿,你的这一番话,说出口来人笑你傻,必是不能被世人理解的,但,却是真正的天地正理,没有一个字是错的!你有这个心···前路多艰,母后在天上看着你,但愿我儿能少些波折,求仁得仁吧。” 薛雯自然是不敢借皇后之力的,皇后一伸手,她忙就自己撑着站起来了,闻言强笑着活跃气氛道:“儿臣···到底是走了条不归路了。” 胡皇后也想起自己刚刚气急之下所说的话,不由失笑,点头道:“是啊,到底是走了条不归路了······” 是年九月十三日,孝端皇后崩于坤宁宫,六宫举丧,举国同悲。 薛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整个人木木的,也没有眼泪了,叫跪就跪,叫起就起——瞧着倒是好好儿的,只是听人说话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一副恍惚的样子。 卧病的王太后不知打哪儿听说了她的情状,竟是不顾病体,拄着拐杖就来了,待到了皇后灵前,老太后一把推开了搀扶着自己的老嬷嬷,踉跄了两步一把搂过了薛雯,悲痛道:“我儿、我儿,我苦命的蓁儿!胡氏无福,只是舍下我这孙女儿何其可怜?!好孩子,你从今后,可看着皇祖母吧!” 说着说着,便已是老泪纵横。 怀中的薛雯就同猛然间被人敲了一闷棍一样,愣了一刹,一下子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最后竟是生生哭晕在了太后怀中,方被众人一通手忙脚乱地安置在了侧堂休息。 虽当时瞧着吓人,只是此日过后,薛雯这才算是有了人样儿了,好歹也能正常行止。 阿弥陀佛,瑞金瑞银连连念佛,感念平日里没少招惹她俩微词的王老太后的大恩大德。 当然了······ 再后来,待到万般事了,薛雯再回忆起王太后当时的那一句中,“胡氏无福”的四个字···自然是不快与介怀居多的。 而太后呢,以后也仍然会因为薛雯明明想吃红豆糕,却强忍着恪守所谓的礼节仪态的傻样儿而不屑,而冷哼,而嫌弃得故意挑事儿。 但这一日的真情流露始终是做不得假的。 ——薛雯是,太后也是。 第14章 圣心   皇后崩,乃是国丧,是大事—…… 皇后崩,乃是国丧,是大事——且不说别人,便连九五至尊的皇上,也须着素服七日,辍朝五日。 薛铎仁是个很肯做表面功夫的人,人活着的时候没见他怎么着,如今却是几度落泪,声称与胡氏少年夫妻、情意甚笃,且孝端皇后多年操持从无错处,中宫如斯贤良,可谓国之幸。 “帝甚哀,不可自持,倍加之,以表哀思。” 皇上悲痛之下,声称要着素服二十七日,辍朝十日,乃表追忆哀恸之怀。 这个事情吧···首先群臣不太好劝谏,毕竟是家事,若果然苦劝,更有藐视国母的嫌疑,自然是三缄其口。 后宫就更不用说了,六宫嫔妃一个比一个更高尚更贤惠,更有继皇后的位置在前头吊着,位高者自认舍我其谁,位低者又想着万一中了平衡之术,谁都觉得自己有戏,谁又愿意在这个时候出头,落个不敬元后的名声呢? 倒是有王太后,劝过一回,称:“皇帝如此,皇后在天之灵如何安息呢?” 只是皇上肯定是不可能一劝就退的,那也未免太难看了,却奈何太后在她这亲生儿子面前底气本不足,劝过这一次被挡回去后,就虎头蛇尾的没音信儿了。 眼瞅着无人顶上将成定局,好在,还有个表面功夫使得更好的薛雯在。 ——她知道胡皇后不稀罕。 死都死了,临了临了还要被皇上拿来做筏子,用这种事儿来唱大戏,若是皇后真的在天有灵,“不能安息”肯定是不至于的,恐怕早立起眉毛来大口地啐他了······“呸!没得恶心”。 -- 第23页 为了母后是一方面,揣摩上意,就是另一方面了,虽说如今,薛雯再看她曾经憧憬孺慕的父皇已是另一番心境,只是君父君父,先为君,后是父。 她虽恼君主端坐金銮之上满腹阴私谋计,虽嫉薛昌辉独得帝心自在康庄大道,虽自怜一样是爹生娘养她唯独背负良多,虽立誓拨乱反正身在局中也要与虎谋皮,但······不是现在。 或者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皇宠和随之而来的地位都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没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她要做皇上希望她做的,一如从前。 皇上辍朝五日后,孝端皇后所出的明安公主戴孝而跪守,一意叩请皇上以国事为重,以自身为重,节哀顺变,早日临朝。 丧母的公主孱弱可怜,皇上自然是不忍心的,左右为难之下,只得忍痛准其所求,但素衣二十七日不可改,群臣见此无不动容。 这就随便了,素不素服的,一国之君就算是不素服本来也没有穿红戴绿的,薛雯也就懒得继续矫情了连这个也管了。 逝者已逝,管他是粉墨登台也罢,独自垂泪也好,其实都与胡皇后无关了,只是活着的人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时间是个很有趣的东西,眼么前儿的情状,总似乎是一日一日的熬过去的,每一日都漫长,每一刻都艰难。只是等人转过神儿来回头再一看——才发现时如逝水,那些你以为难熬的日子,原来眨眼间就过去了,够都够不着······ 一行人才进昭阳宫,东桥姑姑就迎了出来,道:“公主回来啦?也是寸——您前脚走,尚服局的人后脚就来了,在偏殿等了您半天了。” 大热的天,薛雯虽有辇有伞盖,也还是晒得够呛,闻言也不及说话,连忙更衣整装准备着传见。 正灌凉茶呢,一阵轻而又轻的“脚步声”噔噔噔噔从内殿一路传来,胖乎乎的将军一路喵呜喵呜,骂骂咧咧地遛出来了。 薛雯被它骂得一愣,懵登征询左右道:“我这是哪里惹它了?怎么才回来就挨骂?” 跟着的小宫女湎儿听问,忙笑道:“回公主的话,将军是想您了呢。您早上出门后,将军就四处张望来着。知道您是出去了,它就失落得很,一会儿横着一会儿歪着的不顺心,这是听见您回来了,才有了精神。” 花猫将军斜着一对儿琥珀眼,瞪着薛雯似是有天大的不满,见薛雯只站着不理自己,又屈尊降贵上前几步,咕咚躺到了地上露出肚皮来,顺便还压住了薛雯的一只脚。 瑞金瞧它有趣儿,不由一乐,薛雯却是被磨没了脾气,任劳任怨地蹲下身给它揉了揉肚肚和下巴颏,才算打发了这尊大神。 这才有时间坐下,宣尚服局的人进来回话。 伺候这位主儿不敢不经心,虽说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尚服局主事的金尚服仍是领着几个得用的亲自来过了,进门来不敢四下打量,一个个连忙规矩行礼垂手站好。 薛雯的态度倒是很和熙,连忙叫起。 其实宫里的主子少有不和熙的,毕竟谁不爱好名声,谁又能真免俗?这些伺候人们最是嘴碎,爱串主子们的闲话,故而当主子的倒得客客气气的,尤其是嫔妃们,唯恐传出跋扈的声名来失了皇宠。 薛雯倒不至于在她们面前赔小心,只是也没必要横生枝节就是了,因此温和一笑,客气道:“叫您几位久候了。” 金尚服等忙称不敢,眼神示意跟着的人从抬着的箱子里捧出两身礼服来,几个人一同撑着,金尚服上前一步道:“公主您瞧,眼瞅着就是您的笄礼了,这是您的大事儿。只是······孝端皇后不满周年,又不好着艳色。” 这女官也是个人才,提起胡皇后,竟还真挤出两滴泪来,抬袖擦了擦,才继续道:“公主请看,这几件都是花费了心思功夫的,这一件,虽是白色,却是藏褶裙,行走间方能露出褶内的楼阁图来;这一件,此时看着是蓝色,却可因光线不同而现出玫色转色来······” 她伺候老了的人,边说边觑着薛雯的脸色,见不是感兴趣乐意听的样子,连忙止了滔滔的介绍,迅速收尾道:“件件都是精品,如此,才配得上公主您。” 薛雯便点头笑道:“可见果然是用心了,衣裳自然是极好的。”说着示意瑞银看赏。 ——得了厚厚的赏银自然是好,只是得公主一声好就更是本领了,金尚服一下就笑开了,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薛雯这才继续道:“只是······今儿也是都巧到一块儿去了,之所以使诸位久候,本宫一早正是去请父皇示下,这及笄礼···就不办了。” 昭阳宫中的人是早知此事的,均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只是尚服局的众人乍闻消息,一个个都或多或少变了脸色,面面相觑起来。 薛雯正好需要人把消息传出去,故而详尽解释道:“一来,本就带着孝,于理不该,于情不愿;二来么···实在也劳动得很,哪年中秋宫宴过后不躺倒几位老夫人、老封君的?与君同乐乃是幸事,本宫又何德何能,连着辛苦人家两天呢?若是折损了哪位,岂非更是本宫的罪过了?” 这都是场面话,漂亮又好听,只是听过了也不用往心里去,金尚服心里犯嘀咕,面上儿自然是一副大受触动的模样猛拍马屁,这才一肚子官司地告退了。 -- 第24页 其实,薛雯说的就是真心话,再没有别的隐情了。 ——胡皇后仙去还不满一年,她实在是没什么心情,何况···母后临终前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万钧重的心事压在心头,自然是什么事都惫懒,哪里耐烦这无甚用处的琐碎礼仪呢。 只是对着皇上,她自然是不能说这些大实话的了——下巴一抬,满脸骄矜地道:“父皇容禀:母后一去,哪个算我的正经长辈,谁人在我面前又可称贵重呢?实在是没意思得很,倒不如别费那劳什子。反正,就算没这个及笄礼我也照样长一岁的,到时父皇下旨赏我些东西,再命人上祝文也就是了,您要想加恩赏,儿臣谢恩,只是···您大可去折腾别人去吧,何必折腾我?” 皇上喜欢她这样恣意随性,自然听她这胡扯八道也顺耳,吹胡子瞪眼地假意骂了她两句,就顺着她的心意一径准了。 当然,原也不算是胡说的。 ——为薛雯插笄的正宾人选的确是不好得。 那胡家虽有意,却纯粹是痴想,是从头到尾都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从前是不喜,如今却是不敢了······为保全彼此,自然还是远着些的好。 虽说按照礼俗正宾当选德才兼备、和美圆满者,但盛京浮华,风气早已经变了,自然是身份越高就越有面子了,即所谓“德才其次,贵重要紧”。 可谁人在薛明安面前堪称贵重呢?倒真是不办也罢,办也没意思了。 没几日这话也传了出来了,自然是少不了让人乍舌的了,金尚服一听心道“原来如此”,方才不再纠结了。 倒是亲近人知道她的缘故,慕容皎皎、诚安公主另徐妙言都出于关心,分头来瞧过了她,陪着坐了坐。只是她素性要强,并不肯露出什么来,众人劝无可劝的,来过一回也就算了,仍如往日相处。 第15章 冒犯   然而,说是“仍如往日”,其…… 然而,说是“仍如往日”,其实又哪能依旧? ——自坤宁宫明心志后,姐妹间相处,薛雯的心态早已变了。 旁人倒罢了,她不过龊气德安恭安天真懵蠢,姐姐诚安乐天知命,总忍不住为自己不平,然而本也不算不上是多么熟络亲密,倒也不可惜。 唯独倒是慕容皎皎······物是人非,再也不能做到平常心以待了,暗道可惜,只能可惜。 好在她到底也算得上是打磨多年,自然高明于后宅中的皇嫂,不管心态如何变化,表明上倒并未露出什么端倪来,当事的另一方慕容皎皎,也似乎不曾察觉异样。 且说别事——少了皇后这层关系,沈尧这一向便也少入宫,也是多日未见的了。 他虽然忧心薛雯,却也不好太惹人的眼,故而好容易等到了中秋的宫宴,方得一见。 薛雯素来自持,也是在这一日,难得逮住个机会,正大光明地把自己灌醉了,才两眼惺惺地被沈尧把着胳膊肘扶了出来。 宫中的景致也多,二人随便找了个亭子坐下了。 席间亦有不胜酒力者,不耐应酬者,只是能进宫的都不是凡辈,都有见识和眼色,远远地见了昭阳宫的大宫女在路口守着,自然都绕开此处,不敢再往前了,倒是让他们两个得了清净······ ——十五的月亮,不论是十六圆还是薛雯圆,总之是今日不圆。 且不说圆不圆,竟是云遮月,圆缺都不得见了。 薛雯席上痛饮了一场,那一杯接一杯的架势把身旁的慕容皎皎吓得劝都不敢劝···本就已经十足醉了,如今夜风一吹,更是昏沉沉不可自持,兀自坚持了一会儿,就撑不住喟叹一声,趴倒在了青玉桌上了。 沈尧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微微叹了一声,先忙托着她的脑袋把自己的胳膊垫在了下面,省得玉冷透骨,这才理了理她的鬓发,柔声道:“蓁娘,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只是好歹惜身珍重才是,你的及笄礼不办便罢了,我倒是备了一物,刚刚交给你的宫女儿了。” 薛雯这会子脑子转得慢,听到了话且得反应一会儿的,好半晌才抬眼看向他,撇了撇嘴道:“沈三少爷,这一程久违了?你是送了我金山还是银山,也值当提一句?” 这话好没道理,分明是责怪他近一年进宫少,娇里娇气的,听得沈三少爷心神一荡······ 然而···又暗叹一声,不由地第无数次感叹明安公主的这个“明”字圈得好—— 现下这人如醉猫一样,虽则很算得上是失态了,却是仍然没有半点儿媚色弱态,眼睛一夹你,便让人忍不住诚惶诚恐起来,几乎要跪呼“千岁”,饶是沈尧心悦之,视之为爱侣,也是不愿也不敢轻薄亵渎了她的。 薛雯趴下的时候没注意,却是将头上偏凤步摇口衔而垂下的一颗红玛瑙硌在了太阳穴上,趴得越久越不能忍受,只得嘤咛了一声撑坐了一来。 沈尧这才连忙回神,耳垂微红,以拳掩口轻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四处看了看随口转移话题道:“可惜了,中秋佳节却是看不到月亮。” 薛雯到底是醉了的,故而不如往常那样端着仪态万千摆着公主的架子,以手托腮对沈尧甜甜一笑,道:“是可惜呢,不仅今日见不到,你明日也是见不到了——既见不到月亮,也见不到薛雯。” 沈尧何曾见过她这样?不由大大的一愣,继而扶额失笑,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也跟着打趣道:“见不到月亮不可惜,见不到薛雯,恐怕要可惜得我抓心挠肺,难以安枕了。” -- 第25页 说完就含笑只盯着她看。 ——眼角眉梢,鼻尖唇瓣,越是看越是喜欢。 薛雯还不察觉,只是自个儿开怀低笑。 趁她笑时,沈尧似是痴了似的,情之所至有感而发,又声音很轻地补了一句,道:“谁让公主您就是我的月亮呢?” 这一句由心而发真情实意,却又真的很轻,险些被吹散在了风里。 只是薛雯到底还是听见了,笑声一顿,也愣愣地盯着沈尧看起来。 她虽不曾有幸聆听过沈三郎“是日虽明,群星亦灿”的论调,但当此良夜,这样的一句动人情话却分明让她莫名的,感觉到了些许隐隐的悲伤。 才刚的笑声终于是一点一点的,消散在夏夜的风中了,薛雯眼中现出些许清明,微蹙起眉头疑惑道:“阿兄一时夸赞我是太阳,一时又抬举我是月亮······我心里虽然欢喜,只是太阳、月亮,终究都高悬在苍穹之上,究竟是好在高高在上、惹人仰目呢?还是好在自身呢?” 沈尧奇异地在这位高高在上的太阳眼中见到了一丝不安与脆弱,心里一揪,连忙捧住她的手道:“当然是好在自身,方才能使人仰望倾心啊!蓁娘,你怎么了?这可都不像你了······” 似乎真的只是一时想岔了,薛雯低了低头展颜笑开了,轻轻点头道:“你说的对,我当然是千好万好的。只是···这世上的好不能只叫我一个人得了······我还是只做太阳吧。阿兄是我的月亮——我在一日,明耀阿兄一日,你在一日,便慷慨落辉于我一日,如何?” 说着,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眨掉了几不可见的一点泪光,笑里带上了几分苦涩,道:“否则我终日只做别人的光,真的太累了。” ······ 太累了。 我不想再包容照顾我愚蠢的姐妹们了,也不想再容忍平衡我贪婪的庶母们了!不想再做挡在薛昌辉面前的靶子,不想再做鬼魅伎俩中的一环! 更不想我、三哥、四哥、文淑妃·····这一个个朝夕相处的人皆都···不得善终。 薛雯眨掉了泪意便了无痕迹,瞧着与平日里一般无二了。 而沈尧自然是不知道眼前人的这些心事的。 ——事实上,从“阿兄是我的月亮”这一句起,他的心就已经飘于九霄云外了。 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他沈三,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京城中的一富贵纨绔罢了! 此时愣愣地看着他的太阳、他的明安、他的出发点他的历程他的终点,心里头忍不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街,暗道:“去他娘的不可亵渎!去他大爷的不愿轻薄!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一把将薛雯捞进了怀里。 这一次,不必群星下投,如点墨一般黑漆漆的,仍是这世上最美的一双眼睛。 沈尧近乎虔诚地,低头吻住了这双牵绊他一颗心的眼睛。 轻柔的温小心翼翼地落在眼角,公主好不容易才忍下去的眼泪于终于夜色中偷偷滑落,而没被任何人看到。 ——明日且不知在何处,当时当下,唯在此处。 第16章 问计   沈尧说备了东西送给自己,薛…… 沈尧说备了东西送给自己,薛雯当时听着还以为至多不过首饰玩器,谁成想···竟是个及膝高的匣子,被放在路边儿上和瑞金姑娘正面面相觑······ 见他二人出来,瑞金忙禀报说已经派人回去送信儿——正说着呢,来了三个昭阳宫的小太监,这才把沈三少爷的重礼“搬运”回去。 而等到薛雯回宫后打开查看,匣子里头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净是一些零碎,就更让人觉得不知所谓了。 ——直到翻出了沈尧留下的笺子一看,才知匣中竟是一些胡皇后闺中的旧物。 薛雯读的时候,瑞金在旁边探头探脑的,也看了个差不离儿,她是个咋呼跳脱的,立刻忍不住惊呼道:“呀!三少爷有心了呢!这些东西找起来,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吧?” 薛雯一边随手捡出了一个响铃镯拿在手里逗着凑上来耸着鼻子探查的将军顽,一边扯了扯嘴角,有些心不在焉地散漫道:“是啊,难为他费心了······” 瑞金一下有些胆怯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嘴,觑着公主的脸色将那一匣子的东西赶紧都收起来了。 倒是有几本书,因上头还有胡皇后旧时的笔记,被薛雯翻了翻叫留下了。 瑞金溜出来后,趁着收拾登册的功夫,忙不迭地拉着瑞银咬耳朵,疑惑道:“你看,怎么瞧着公主像是不高兴似的?可是又同沈公子闹矛盾了?” 瑞银没她那么不靠谱,先不急着扯闲话,先抻头看了看,见薛雯正靠在迎枕上看书,想她暂时不需要人服侍,这才又缩了回来,想了想,不确定道:“倒是不像,应该···就是想起娘娘了,伤心吧?” 瑞金一想也是,她一路跟着回来也没见俩人吵嘴闹气的,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又大大地叹了口气,嘟嘴道:“沈公子也是的···公主并不是那等拘泥于过去伤春悲秋的性子,他怎么巴巴儿地送这个来,倒是白惹的公主伤心,吃力不讨好了。” ——果然,临安置时,瑞金奉命整理书案,正按照旧习惯把制好了的书签夹进薛雯看到一半的书里,从内室走出来的薛雯见了,随口道:“不必了,收起来吧,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书。” -- 第26页 说着自行拨亮了油灯,拿了本蓝色绸缎封面的折子看了起来,瑞金讷讷应了一声,连这最后的几本发挥了作用的书也收了起来,束之高阁了。 薛雯拿起一本折子大致翻了翻,便哼笑一声,丢到了一旁去,转而又换了本茄皮色的,细细看起来。 等到瑞银进来,薛雯一边眼睛不离纸面,一边指着榻旁小几上其中的一堆四五本的折子,冷笑道:“瞧瞧,都是请立继后的。” 瑞银闻言,也是立刻眉头紧锁,露出了极端厌恶的神色,一边拿起了最上面刚被薛雯扔下的那一本,翻开扫了两眼,冷笑着讥讽道:“公主您别说,这一本竟还称得上精致些——还记得先提了提为孝端皇后加尊号的事做遮掩呢。” 薛雯也觉可笑至极,摇了摇头道:“还没出孝呢,揣摩上意也不是这么个揣摩法···是哪位大人啊?我刚忘了看了。” 瑞银忙翻看,旋即报了个名字出来,薛雯合目想了片刻,便了然道:“哦,是为了宁婕妤。” 瑞银大感腻烦,撇嘴道:“真敢想,前头的这些娘娘都是死的不成?轮得上她?” 这却是瑞银姑娘迁怒了,其实这事儿啊,也不难明白。 ——站在人家的角度上看,圣上迟迟不立储君,若说是忌惮,偏又抬举一个公主,那自然是前头的几位皇子不能使圣上满意了,那···与此相对的,五皇子不就大大的有戏了吗? 都是钻营之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们是明白人,还不许不明白的人闯一把么? 万一闯对了呢? 薛雯没接她的茬儿,转念间,瑞银又想起别的来了,见公主忙着,只得憋屈了一副欲言又止的委屈样儿。 薛雯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一抬头见了,无奈地笑了笑,顺了她的意问道:“又怎么了,又有什么事要难为死你了?” 今儿是瑞银守夜,见公主没有不想谈的意思,嘿嘿一笑倒也不急着问了,先顾着吹熄了灯,又合紧了窗子,服侍薛雯躺好。 这才像小时候一样跽坐在脚踏上,趴在床沿上兴头头问道:“也没什么···只是,公主您说,文淑妃心里是个什么想头?总不会真就一点都不心动吧?” ······ 是啊,那可是后宫之主,真的能一点不动心吗? 薛雯也不知道,但,“她若无心,真顺了父皇的心意容她做这个继后也无妨,但她若是有心···不说我了,父皇也不容她的——就算是做棋子,淑妃也并非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有家世、有手段,还有皇子,若是再有野心······虽说是当靶子,到底不如我好用的,何必平白给他的心肝招惹强敌呢?” 瑞银一点就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还需观望观望,公主才好有所应对呢。” 薛雯却是又一哂,耐心道:“你啊,又想岔了。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又不是个蠢人,自然是有心也做无心了,又何必瞎耽误功夫地观望呢?我保管你再如何观望,她也是淡泊如菊,无心权势的。” 其实谁管淑妃如何呢,瑞银关心的是自家,闻言闷头想了半天,也不知懂没懂,又接着问道:“那···公主便推她入主中宫?” 薛雯神色不变,闲适道:“这话说的,我是同他们逗闷子呢不成?岂能尽如他们的心意,有我在,就只有一个人能做皇后——慕容德妃,舍而其谁?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让她美滋滋躲在后头尽收渔翁之利?” 说起了正事,瑞银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犹豫道:“就只怕···再如何布置,终究会露出端倪的。就算是瞒得住皇上,大殿下那里······” 薛雯微微一笑,抻了抻翻身向里,道:“是啊,必然是瞒不住的了。嗐,容得这么多年太平,也该闹起来了······倒也不急,总要孝期过了才到论这个的时候呢,三年之后必要选秀,到时候人多了就更热闹了——浑水才好摸鱼嘛,不必替你主子忧心。” 见她要歇下了,瑞银忙爬起来替她掖了掖被角,又放下银钩拉好纱帐,应道:“也是,且有的等呢,慢慢筹谋吧。” 说着,就悄没声地退开了。 第17章 投亲   第二日一早,昭阳宫众人便齐…… 第二日一早,昭阳宫众人便齐聚一堂,恭敬叩首恭祝了公主生辰,各自拿了赏钱。 不一会儿,皇上的赏赐,和各宫的贺礼也都到了。 众人应接不暇,少不得匆匆忙乱了一阵,这才开始各干各的。 ——昨儿瑞银和公主窃窃私语一场,瑞金免不了要问的,也不顾瑞银困倦,缠着道:“诶,昨儿个你和公主说什么呢?我听着絮絮叨叨了小一刻钟呢。” 都是自己人,瑞银也没必要瞒她,干脆地一五一十说了。 瑞金听下来不由低头沉思,想了想,试探道:“那···你是担心公主得罪人?” 瑞银冷笑一声,摇头道:“这满宫里,又有谁是咱们得罪不起的?我却是担心···公主别一时想岔了,回头倒跟永安宫站到一边儿去了。” 永安宫主位乃是新晋的文淑妃,可是瑞银的意思当然没那么简单,明显指的是更要紧的四皇子······ 瑞金听了蹙眉道:“然而···既然迟早要和大殿下顶起来,何不干脆···?说起来,公主单打独斗到底是镜花水月没个结果的,自然还是要靠到一位殿下那儿去才算妥当。” -- 第27页 她自觉说的在理,谁料瑞银闻言却是一下瞪圆了眼睛,恨铁不成钢地敲打她道:“你是傻了?!咱们公主正是占尽上风的时候,何必反而去靠别人——你还没听出要紧来么?公主提选秀,那就是在提点我呢!有了新人,不愁将来寻摸不到好人选,来日亲手扶起一个来,不是更好?” 瑞金这才恍悟,连连点头,又道:“嗐,你也别骂我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其实仔细想一想,那永安宫本也不是傻子,靠自己还有一争之力,要是敢现在和咱们二公主搅和到一起,那可就是只求速死了。” 见她果然也明白,瑞银这才松懈下来,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你心里有数就好。咱们如今,正该如高祖昔日蛰伏之时一般——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是也!好了,你快去伺候吧,我躺会儿。” 耽误了人家守了一夜的人这半天,瑞金未免有些于心不忍,连忙帮着她铺床安枕,折腾了半晌,才赶去薛雯的正殿。 脚步轻快又有些迫不及待——她这里可还揣着一个大新闻呢! 薛雯正用早膳呢。 早起没什么胃口,吃的也比较简单,山药粥配着香仁炒野鸡子略用了半碗,就叫撤下去了。 瑞金等着薛雯收拾停当闲坐下了,这才挤眉弄眼地上前回禀,道:“公主,昨儿白石胡同小闹了一场,倒是惹人注意。咱们还当出了什么事呢,后来一打听,竟是有一门亲戚投到了东平郡王府。” 薛雯一听果然是件怪事,不由微微蹙眉道:“这可真是···哪有大半夜登门的亲戚?你且细说。” 瑞金正是全打听清楚了才敢来回的,答应了一声闻言迫不及待地回道:“嗐,这事儿吧,说出来也实在是···来的原是郡王府老夫人的亲戚,说是家中长辈都死绝了,借住在出嫁了的姐姐家,因不是长久的办法,便盘算着来投奔王府,谁知路上丢了盘缠,又不是官身不能住在驿站,只得没命地赶路。这么多的不得已凑在一处,这才半夜叫门,倒惹得府上的侍卫白紧张了一场,闹出了小风波。” 原来如此——既有原因薛雯也就不多在意了,轻点了点头随口道:“那么,也是个可怜人,既然是虚惊一场,也就罢了。” 她混不在意,却急得瑞金这丫头直跺脚,又往过凑了凑,急切道:“公主!人家都说,那董家表小姐容貌一流呢!” 颇是一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嘴脸······ 薛雯闻言失笑,无奈摇头道:“这却是胡说了,她才进的京,又不曾抛头露面,才见了几个人,哪里就能知道她什么模样了?还‘都说’,谁说?” 瑞金仍不气馁,撇了撇嘴振振有词道:“您别不信,这话呀,是沈老夫人自己说的,愣说她长得与敏贤皇贵妃相仿佛呢!那还能不是美人?” ——敏贤皇贵妃,说的是先帝朝得宠的贵妃董氏,死后追封的皇贵妃,虽不曾见过,但的确是有名的美人,薛雯更感可笑了,道:“沈老夫人自己也不过是敏贤皇贵妃出了五服的族妹,像也像不着的,倒也真敢说。” 沈老夫人一向不喜她们公主,虽说不至于不恭敬,但这些年软钉子也吃了不少,瑞金一听也是连忙跟着讥讽了两句解了解气,才又撺掇道:“说是今天要带进宫呢!公主不去看看?若果然有敏贤皇贵妃的风采,咱也有幸瞻仰瞻仰嘛。” 这更是没道理了,薛雯这当下才放下了一直在看的一本折子,蹙眉道:“进宫?进的哪门子的宫?” 瑞金又撇了撇嘴,不屑道:“一大早儿的,递了帖子说是要请见太后呢。” 薛雯顿感无力,向后瘫倒道:“那得了,不必我上赶着去看了,一会儿准来请······” 这王太后,是个心软的人。 心软,耳根子也软,偏偏地位尊崇,自然是个香饽饽了。 上回,也是有一位老夫人,带着自己家的女孩儿陪太后说话——那家的姑娘原是到了定亲的年纪了,本想着能得夸奖两句赏些东西便罢了,谁知王太后被哄高兴了,当即封了个乡君,天上掉馅饼,可把人家给乐坏了。 王太后事后想起来自己也龊气呢,嘀嘀咕咕骂了几句,可她好歹也是金口玉言的太后,已成定局了,也不能把人家如何。 只是,撕开了这个口子,更怕以后不堪其扰,故而再以后一有人请见——她又忍不住不见,太后是个惯爱热闹,喜欢与人谈笑的——便仰仗外力地把旁人请去,只做个黑脸的阎罗震场。 像是有事没事爱刻薄的王贤妃、踩着规矩话说得漂亮却一步不让的大皇子妃,还有虽这些年和缓一些但仍很凌厉的陈贵妃,都获此殊荣过。 如今既然是沈家人来,那自然就该轮到薛雯了,王太后才照旧还能□□脸儿,不得罪人。 ——果然,薛雯这话说完没一会儿,仁寿宫来请人了。 第18章 应对   方姑姑也知道太后办的这事儿…… 方姑姑也知道太后办的这事儿不地道——沈老夫人与别个本也不同,公主若此去得罪了她,虽倒不至于怕她,终也不美······ 因此,行过礼后一脸讪讪的,话也说得格外的客气,赔着小心。 薛雯呢,虽腻烦不已,但也不至于为难人家一个听命办事过来传话的,有气也不是这时撒,因此只是面色不变地笑着闲话了几句,即刻就起身更衣去了,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到是让方姑姑大松了一口气,心里头直念佛。 -- 第28页 薛雯转入内室——正巧,尚衣局送来的礼服都是备着的,原还以为今儿用不上了呢。 薛雯便挑了那条夹银线绣了一整幅水墨楼阁图的藏褶裙,和一件团寿纹雨过天青的小袄。 身上不穿红,头上自然就要戴凤了——“装神弄鬼”嘛~ 又本是她的生辰正日子,便梳了个华丽端庄的高髻,带了支七尾蓝宝正凤簪。 这一支簪子有点儿意思,难得配的不是珍珠,而是玉髓珠子,别致之余又很雅致,更是孝端皇后昔年所赏别有寓意,戴上了这一个,其余林林总总又搭配了些小件儿,也就得了。 而一路走去,甫一进仁寿宫,那情景就很好笑。 ——王太后难得的,对薛雯是个好脸色,一见她竟然还眼睛一亮,有些急迫地连忙招手道:“明儿来了?快快,今儿可是你的好日子,皇祖母这里可还备着礼呢。” 沈老夫人听了这话,一下子有些尴尬···坐立不安起来。 ——可见王太后无心插柳竟也很厉害,薛雯不由忍笑。 老太后大半辈子下来,自然是积攒了不少好东西的,早起虽然已经随大溜赏过一回了。 这会子虽说是因沈老夫人进宫而临时起意,但也不糊弄,命人捧来一看,却是叠起来薄薄的玉席一件,玉枕一件,及整玉镂雕的竹夫人一件。 玉质上佳,又是凑成的一整套,饶是薛雯见惯了好东西,打眼一看也直乍舌,连忙起身推拒。 王太后本来就最不喜欢她虚客气的那一套,十分强硬地瞪眼命她收下,又道:“你素来畏热,哀家却年纪大了禁不住,再好的东西,在哀家这儿也只能是白放着,你如今拿回去了立时就能用的,那方是可惜东西呢。” 薛雯只得应“是”,手下并命人送回去了。 一进门来她们祖孙俩先唱了场对口戏,沈老夫人直等到了这会儿才有空插话,还得先撸下自己手上的镯子献上···没法子,虽说王府也是送了贺礼的,但一码归一码,人家太后的话都递到嘴边儿了,不接就是无礼愚钝了······ 这镯子沈董氏戴了好几年的,是能传家的好东西,但事先不曾准备身无别物,也只得拿出来充场面了,虽然···收下它的薛雯也只会扔到角落里让之落灰罢了。 割完了肉,沈老夫人长吁一口气,这才面上带了笑道:“多日不见公主,瞧着倒是清减了?孝端皇后的事···唉,实也是令人痛心,然公主伤心也是有的,只是还该惜身才是,毕竟长辈还在呢。” 薛雯本是端坐着的,听沈董氏说话倒是懒洋洋微微倚靠上了扶手,等她说完了,便半抬起眼睛闲适开口道:“有劳沈老夫人您记挂,有诸位长辈在,自然该领训行事的,明安不敢自专。” 话说的好听,但言下之意,“我自有正头的长辈,哪用得着你在这儿充个儿教训我?” 这沈董氏本是庶出,见识实在一般。而东平郡王府人口也简单,倒是使得她这么大岁数了也是没长进——才刚薛雯不在这儿的时候,当着王太后的面她谈起敏贤皇贵妃来竟是隐隐夸耀,很是惹得太后不悦。 现下听薛雯说话过瘾,才觉着那一口气儿顺下去了,微微一笑,端起茶来。 只可惜沈老夫人却是个蠢的,竟是没听出来人家在奚落她,还兀自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又大嘴一张,想当然地道:“正巧,我这侄女儿的母亲也刚刚过世,想来倒是能与公主投契的,在一起亲近亲近,也能彼此慰藉,依依,快来见过二公主。” 这话听得人上火,简直是每一个字都不中听,倒是叫人想骂她都一时无从下口······ 薛雯反而懒得跟这种人太计较了,略平了平气,这才正眼看向了那位劳瑞金记挂的董依依。 一看之下,不由微微讶异——沈老夫人竟是所言不虚,这位董氏依依,竟果然是位美人。 秋水为眸,端的是楚楚可怜,脸儿粉白,菱唇红润,青丝乌密,竟美得如一幅水墨画一般。虽然一瞧就是小家子出身,十分娇怯,但容貌确实出挑,便是在宫里长大见惯了美人的薛雯,也要赞一声“上佳”。 只是,美则美矣,但是要看跟谁比了······ 薛明安,昭昭兮不可方物,只嘴角半抬微微一笑,便比耳畔的金刚石还要耀眼。 白日里从来是看不到群星的,因为是日高悬。 含笑的眼睛看过来时,董依依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搁了,声如蚊呐地请了个安,就又缩回起了。 沈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又想开口包揽安排,薛雯却先开了口,道:“昨儿夜里喧闹,本宫也算是有所耳闻,董小姐也是个命苦的人···好在,天不绝人,如今既然投到了王府,自然也就苦尽甘来了。今日匆匆一见,本宫不及准备,此物是个心意——董小姐可别嫌弃。” 说着,命瑞金捧上了见面礼。 精美的紫檀嵌珐琅的匣子一打开,内中搁着的乃是一套内造十二月令珠花,整整十二支,个个巧思,有绢纱的,有通草的,有姑绒的,还有玉片宝石的,上头皆镶着品相极好的南珠——实在称得上是好东西,又不笨重中看不中用,正是董依依这个年纪即刻就能用得上的,虽说她一番自谦,但其实很是拿得出手,简直太拿的出手了,沈老夫人的传家宝玉镯子都显得有些窘迫了起来。 -- 第29页 见是如此重礼,董依依连忙起身推拒。 她多少斤两呢?自然是被薛雯三言两语地就挡了回去,便只能看着沈老夫人的脸色忐忑收下了。 沈老夫人还能有什么脸色?还嫌丢的人不够大不够响吗?如此这般闹下来,沈老夫人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那薛雯字里行间都是不愿亲近的意味,又捧出这样的礼,更还刻意道了句“别嫌弃”,实在是明目张胆地打她的脸呢!上首王太后呢,也是一盏茶快品出花儿来了似的不开腔,摆明了偏帮。 见状,沈老夫人深知再坐下去也是没意思,只得败兴而去,匆匆告退了。 她们走了,薛雯自然也不久留,与太后应答两句不咸不淡的废话,也告退了。 临时起意还去御花园转了一圈儿,结果没甚看头,白热出了一身的汗方回了宫······ 但到底不算白跑了一趟,薛雯回去后,果然用起了太后赏赐的玉三件儿,算是好好熬过了这个夏天。 转眼间,八月也就这么匆匆地过去了。 如今孝期中虽说是仍禁宴乐,但类似于中秋宫宴这样的正经大宴是不禁的,无非是不闻歌舞便是了,更不用说秋狝这样的正事了。 九月,圣上点够了人,成行在即。 别人且不说,有孩子的自然都留下了——小孩子不容易养住,车马劳顿,围场杂乱,这回自然就不跟着去了。 宁婕妤原本算是得宠的那一拨,合该有她的,只可惜五皇子才满周岁,自然就只能留下的。 另还有去年诞下皇长孙的高玉薇,她倒是好在,那两个侧妃也不得宠,薛昌煜随便带了个侍妾,高氏也不在意。 再,就是四月也得一子的慕容皎皎了。 薛雯还不懂所谓的慈母心怀,坐在悠车旁很是没心没肺地问慕容氏为何不将小皇孙和伺候的人留下,跟着去散散心,气得慕容皎皎冲着她翻白眼,仪态都不顾了。 薛雯手里拿着个络子逗着得慕容皎皎的儿子元哥儿咯咯直乐,一面道:“皇嫂也真是磨叽——满宫里布置下心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还看不住这么一个小人儿?” 慕容皎皎正忙着看着人替大殿下收拾行李,一会儿出一会儿进的,还得抽空回她道:“那能一样吗?他才这么小,出了事跑都跑不了,叫都不会叫的,让我哪能放下心啊?你呀,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薛雯闻言觉着好笑,无奈道:“瞧皇嫂说的,什么事需要他叫,怎么可能又让他跑,难道还有人谋害皇孙不成?” 刚把帘笼挑起来,打算往外走的慕容皎皎忽然顿住了身形,侧过身来面对着薛雯微微一笑,脸色有些晦暗地道:“没有吗?谁敢保没有呢?蓁娘呐,紫禁城的天早就变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倒是说起孩子话来了?” 第19章 狗肺   天真?  可笑,真是可笑—…… 天真? 可笑,真是可笑——这话用来说薛雯,本身就是一件太过可笑的事。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天真,她薛雯却是没有任何机会天真。 薛雯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起来,张了张嘴,甚至在这一刻体味到了些许窘迫。 好在慕容皎皎善解人意,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但薛雯本因秋狝而有所回升的情绪,还是很明显的在这一日后就又低沉了下去。 九月二十七,圣驾起行。 行进数日,一行人终于到了围场。 跟着皇上,便理所应当凡事以圣驾为主,自然是不会怎么舒服的。 坐了几天的马车了,腰酸背痛哪哪都不得劲儿,待安顿下来后,薛雯迫不及待地换了一身轻便服饰就打算出去走走。 ——想来,与她同样感受的不在少数,走了没两步就遇到人了。 隔着树木不得见人,但薛雯还是听出了自己妹妹的声音······ 刚站住了脚,便只听薛霏娇声抱怨道:“姐姐,咱们的帐子也太靠外了···怪吓人的,那些侍卫们来来去去地走动,也饶人得很,唉······” 虽说只长了她几个时辰,薛雰到底是当姐姐,语调比她沉稳些,忙耐心宽慰道:“谁说不是呢?唉,你且忍忍吧,出门在外本就是千般不便,你不是害怕么?听着那些侍卫走动的声音倒能安心些,对吧?” 她二人愁绪满肠相对叹气,一副天都要塌下来了的样子,薛雯却只觉得好笑——这也算难事? 她的帐子反正宽松的很,她带的服侍人也不多,正想借着话头现身,慷慨地开口邀请两个皇妹同住,就听四公主薛霏又道:“出门在外是有千般不便,只是这千般的不便也只是对你我···你看那薛雯,三辆车拨给她,险些要把昭阳宫搬来!咱们刚才路过不是还没收拾好呢,她有什么不便?又紧挨着皇帐,绝佳的好位置——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话说得不像,薛雯闻言微微蹙眉,有些不乐起来。 本欲掉头就走,然而地上都是些枯枝烂叶,身旁又满是支了八岔的树枝,一个闹不好就得发出声响来,两相照面必然彼此尴尬,为防发生了此等情形,薛雯只得暂时委屈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窝着火继续“窃听”。 她观察四周的这时节,薛雰已经又接着美美的话道:“呵,你倒肯跟她比?那真是奔着气死去的,咱们哪配跟她比呢?”说着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来。 -- 第30页 薛霏又道:“也就罢了···自然是比不起的。只是,大姐姐挨着贵妃娘娘,也得了顶好帐子,倒是惹人羡慕······唉,同样是公主,同样是父皇的女儿,也就只有咱们姐妹不被人看在眼里罢了。” 越说越不是滋味儿,姐妹俩对视一眼,俱是叹气连连。 薛雰的宫女见状,连忙替主分忧地在一旁建言道:“两位公主还不知道吧,倒是四殿下身边儿的徐侧妃,被二公主一句话安到了身边儿说是相熟,倒是反而离四殿下和张娘娘都远了——公主何不同二公主提一句,挪挪地方想必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且不说树的这一边,听她们满嘴胡嚼,瑞金气得快把自己掐青了,那一边,薛雰闻言竟也是勃然大怒,尖声道:“混账!快别提这个话!你记着,就是把我挪到围场外头去,休想我求她半句!” 吓得她的宫女连忙脆生生给了自己一巴掌,讨饶连连。 薛雯倒不见多少怒色,只是神态微冷。本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计才在这儿“偷听”,听到了这一句,却是感兴趣起来。 心想,“我何处得罪了我这三妹妹,让她这么咬牙切齿的?” 她当然是摸不着头脑,至亲姐妹,薛霏却是知情的,闻言便劝道:“好了好了,这是干什么?姐姐何必这样大动肝火,气着了自己岂不是亏了?薛雯虽然傲慢无礼,好在相见的时候是少数,咱们惹不起躲得起,道不同不相与谋也就是了。” 薛雰忿忿地揪了两片叶子泄愤,忍气道:“妹妹说的也是,这也是提起来了激起我的脾气···何况,纵然咱们不招惹,奈何薛雯欺人太甚——想当初在仁寿宫中,她那个不屑的眼神我一辈子记得!怎么,我不过说了一句‘为皇祖母熬药是孙女的本分’,这话又有什么不对?她薛雯的腰杆子硬,连太后娘娘也可以不放在眼里,我们又怎么能与她一样呢?!” ——显然,提起这话来薛霏也是一肚子的气,刚刚还劝人呢,这会儿也是忙不迭赞同道:“可不是么!她倒是有底气瞧不起人,只是,若不是巴上了仁寿宫,有赖皇祖母这些年照拂,咱姐妹还不定如何呢!就只有咱们的明安殿下,叫人捧在手心儿里长大,一点疾苦也不知道,哼!惹急了定把她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给她挖出来不可!叫她再拿眼睛骂人?” 想来是积怨已久了,此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借机解恨,薛雰本还欲再骂,张口前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一击掌道:“说到这个,皇祖母这会子想必安顿地也差不多了,咱们赶快去请个安吧?” 薛霏自然是赞同的,二人这才终于脚步匆匆地走了······ ——瑞金憋了半晌,真真儿是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走路的架势活像是要踩出坑来似的。 边走,边柳眉倒竖地骂道:“对大公主还知道叫声姐姐呢,越性儿连礼也不知了,一口一个我们公主的名讳直通通叫着,我呸!还多亏仁寿宫这些年照拂?太后娘娘镇日佛爷似的,倒是管事么?何尝照拂了张嘴就说?这些年,若不是皇后娘娘和我们殿下慈心,从上到下谁买这个面子?谁也理她们呢!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喂也喂不熟!!!” 薛雯对这两个妹妹本也有几分真心的,一旦错付,原本也多少带着火气呢,生着气,叫瑞金的样子倒是逗得想笑,连忙叫住她道:“瑞金殿下,您这是上哪儿去?” 瑞金这才回过神儿来——刚光顾着闷头骂人了,竟是不妨头走到了公主的前头,吓得她连忙蹲身道:“殿下恕罪,奴婢是一时情急。” 薛雯自然是不会同她计较这等小事的,摆了摆手让她起来,瑞金连忙收敛了不少,乖乖地缀在薛雯身后,但仍有些意犹未尽地道:“公主,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薛雯见她小鼻子小眼儿的一脸奸相,实在是觉着她可爱,忍不住噗嗤笑道:“哦?那依你的意思,当如何啊?” 瑞金眼珠子转了转,恨恨道:“自然是各归原处的好,这些年刘美人无宠,两位公主也受其拖累,凡吃穿用度,桩桩件件若不是娘娘和公主看顾着,定不是今日的享用。如今看来,人家也并不稀罕的,咱们也别自作多情,从今以后,还是彼此远着些,处处谨守着规矩吧。” 薛雯挑了挑眉——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也不过火,可见这丫头虽则气恼但分寸还在。 便无可无不可的点头道:“既如此,那你就去办吧,只是到底有一二姐妹情分,缓缓着来别太露了痕迹,别惹急了,闹起来却是不好看了。” 第20章 转性   此等睚眦必报背后使坏的“小…… 此等睚眦必报背后使坏的“小人行径”,瑞金就从没想着她们公主会答应,闻言不由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惊讶道:“公、公主?这这这,您应了?可,可······” 薛雯轻笑了笑,睨了她一眼,摇头道:“你这丫头好生奇怪,怎么,应了你还不好么?” 自然是好! 只是薛雯素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以往也不是没有不长眼得罪到她头上的人,都让她高提轻放点到为止了,可见并不将那等闲杂人等放在眼里,如今,却应了瑞金搞这些小动作,怎不让人惊讶呢? 薛雯见她支支吾吾抓耳挠腮的呆样儿,嗤了一声,好心解惑道:“好了,这算什么大事?再难为死你······我虽不将她这两句话放在心上,更不会为这事儿就伤心愤慨,但就是你那话,‘喂也喂不熟’,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上赶子?她们两个虽不算什么,只是你是我身边的人,情分不是旁人可比的,既然这么做你能痛快些,那你就自去就是,什么要紧?” -- 第31页 瑞金闻言,又是感动又是激动,顿时也顾不上生气了,小脸儿红扑扑地只一个劲儿嘿嘿傻笑。 ——休整半日,第二日秋狝围猎就正式开始了。 相比起兴致勃勃干劲十足的其他人,薛雯正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且第一日正是该君臣同乐,由皇上大出风头的日子,她也实在是没必要去瞎凑数——后几日才是年轻一辈玩乐的场合,不急在一时。 然而,她懒怠动弹,耐不住有人招惹她——穿了一身品红曳撒意气风发的沈三公子甩着马鞭子,晃晃悠悠地溜达到了看台上,一屁/股坐在了薛雯身边,坐没个坐相地斜倚在她身侧的藤椅上,笑道:“怎么,你不下去跑两圈?我看徐侧妃是撒欢儿了,四殿下叫都叫不回来呢。” 他们现下坐在的这处看台,名叫“小春台”,一样的台子一共还有四五个,是能供人极目远眺的高台。薛雯远远的瞥了一眼沈尧本来在的践云台,也含了三分笑道:“你呢,又是为什么抛下了你的好表妹?她人生地不熟的,一若不陪伴着,该如何自处呢?” 不提还罢,她偏还主动提起——沈尧说起这个来也正有话说呢,一挑眉道:“还说呢···好我的二公主,您又是怎么整治我们老太太了?那日进宫回去后拉着我一顿絮叨,可给气了个够呛!” 薛雯听了这话笑得直不起腰来,连忙道:“哎呦,岂敢岂敢!只是,你既然知道我们两人不对付,当初该拦着才是——谁让她老人家偏赶十六日惹我的不痛快?自然是得罪了。” 此刻,沈尧的继母胡氏与董依依同坐,薛雯余光一直留意着那边,见也不知胡氏说了什么,就惹得董依依诚惶诚恐立起身来恭谨应答···想来,左不过就是几句普通的寒暄,胡氏一脸憋屈,拿董依依毫无办法似的,胡乱摆了摆手,侧过身子不再理她了。 薛雯想起一出是一出,又随口道:“对了,明日你那表妹可下场?” 沈尧顺着她的话也下意识地往践云台望了一眼,见董依依不知为何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无意识地蹙了蹙眉,方回过神来笑道:“她?她天真不知事,若是错了规矩冒犯了哪一位,岂不是热闹?还是不必了···何况,你当都跟你个小土匪一样么?她胆子小得很,哪里能同我们玩儿到一起去?” 这话本没有错,虽暗含回护之意,但薛雯压根儿不是那等在意小节浑吃飞醋的性子,却还是瞬间变了脸色。 天真······薛雯现在听见这两个字就觉着犯恶心。 慕容妃说“你怎么还这么天真”、说“紫禁城的天早就变了”,薛霏说她“叫人捧着长大,连一点疾苦也不知道”···如今,沈尧却又说董依依天真得很胆子又小,“与你不一样”······ 一个个都教导起我来了?一个个都指责我的不是起来了?? 薛雯很快就又重新挂上了笑容,百无聊赖地嘟了嘟嘴,道:“这是你信口胡说打发我了——她好歹也是出身董家的武将之后,我不信竟然不能,你就让她来,难不成还真就能吓死她了?何况,本就是玩闹,谁还把规矩顶在脑门上呢,往日里没大没小没尊没卑的还少么?快别说这没意思的话。” 她使起娇性儿来,沈尧顿时无法儿,只得连声应下,招了招手叫来崔波,吩咐道:“可听见二公主的话了?你去,问问表姑娘的意思,就说公主相邀,看她怎么说。” 崔波一肚子的小聪明,见沈尧分明本不同意的,不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连忙要看沈尧眼色,只是二公主偏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也笑意盈盈地看了过来,沈尧立刻抬起一脚就踹在了他屁/股上,骂道:“狗才,贼头贼脑的干什么?还不快去?!” 崔波连忙点头哈腰地却步退去,又找补了一句道:“因怕公子还有别的吩咐,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说完就连忙地去了。 薛雯这才转了回去,似笑非笑道:“好没道理——这是个忠心的,你当赏他才是,怎么反而打骂他呢?” 沈尧奇怪地看了她两眼,道:“这是怎么了?今儿说话怎么总夹枪带棒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雯心里的确是压了一口气,本想随口敷衍过去,转念一想,这事儿她又不心虚,并没什么可瞒的。 虽说···多少有点丢人,但这是沈尧——自己第一回 随内阁议事由于太紧张一脚绊倒扑在内阁鄢大人脚下的样子他都见过,也就不在乎这点儿了······ 便顿了顿,将昨日遇见的事索性说了。 孝端皇后临别时泣血的忠告言犹在耳,生身父亲一国皇帝无/耻的言行日日在目,薛雯实在是心力交瘁。相比较起来,薛雰与薛霏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她上心的人物,昨日之事,二人的言行虽让她齿冷,但却并没有多少力气生气,只觉得乏味无趣与腻烦。 哪知沈尧听完,却是一副代她气得不行的样子,坐直了身子捶着大腿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瞧你那两个妹妹就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他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到底是世家公子顾着风度——昨儿瑞金和东桥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半宿,将二人的生母刘美人也拉出来一顿贬损,比这还难听呢,薛雯便也不觉着什么,只闲闲笑道:“去你的,那好歹是我同父的妹妹,若她俩生的贼眉鼠眼,那我又成什么了?” -- 第32页 正说着呢,忽闻有人请安。 第21章 新规   薛雯闻声抬眼看去,却见是崔…… 薛雯闻声抬眼看去,却见是崔波引着董依依本人过来了。刚刚请安的,就是这位董小姐。 薛雯疑惑之下微微坐正了些,又暗地里偷偷踢了踢沈尧的脚尖儿,让他也别跟没骨头似的歪在那儿,这才和气笑道:“快快免礼,请坐,董小姐是有事?” 说着抬了抬手示意她坐。 董依依连忙又一曲膝,遵命坐在了下首,娴静一笑,道:“承蒙二公主抬爱,我虽不能,也自当勉力一试的。只是···一来虽在家中学过骑射,却已是多年不练,想必早已手生了,到时若是扫了公主和各位贵人的兴,还望几位多多担待才是。二来么,却是要腆着脸,向公主借一匹马了。” 听这一番话,薛雯不由挑了挑眉。 与仁寿宫中初见时相比,董依依竟是长进了不少,落落大方地说出这么一番话,虽神态语气仍是娇滴滴的,倒也叫薛雯高看她一眼——亦可见沈家对待这位孤苦无依的表小姐,也是悉心教养了的。 此等小事薛雯自然是爽快应下,闲话了两句,就随手招了个小太监过来,让他领着董依依去挑马了。 人家才走,沈尧张望了两眼,靠过来请示道:“我跟过去看看,母亲给我使眼色呢。” 薛雯闻言抬眼一看,果然沈夫人正挤眉弄眼的呢,不由撇嘴笑了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权作回答,就不再管他了。 待沈尧追着董依依走远了,瑞金连忙凑了上前,带着些急切道:“公主!您就让沈公子就这么去了?” 薛雯捡着手边的点心两口吃了一个,疑惑道:“不让他就这么去还怎么样?他又不是不认路,我难道还要恭祝他一切顺利么?” 瑞金嘴里吱吱咂咂地发怪声,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道:“好我的公主。您怎么不明白呢?从来这表兄表妹的,就最容易不清不楚,那董依依一副弱不禁风的妖娆样子,一看就有心计得很,您哪能不防备啊!” 小春台上现在就坐了薛雯一个,她索性也不拘束自己,伸了伸脚把自己抻直了,瘫在座位上,浅浅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含笑道:“瑞金呐···我与沈元麒,那真是打还不知道男女之别的时候就在一处了。” 瑞金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努力领悟了一下,试探道:“公主的意思是,您与沈公子有青梅竹马的情份,非是旁人能比拟的,所以,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把沈公子勾走的?” 薛雯嘴不停着,又捻着石榴吃,边道:“我的意思是——所以,很可能随便什么人就把你们沈公子勾走了。” 瑞金闻言瞪圆了眼睛,跟要吃人似的张着大嘴:“啊??这···公主,您说什么呢啊?” 薛雯觉着好笑,往她嘴里丢了三五粒石榴,笑道:“傻丫头,若真能让人勾走了,也就不稀罕了···你须知,‘唯此一人’并不算什么,是要见过千山万水仍回头,那才是稀罕。” 瑞金把那石榴籽当作了董依依的脑瓜,嘎巴嘎巴嚼着,点头道:“噢,公主是在试探沈公子?那万一······” 说话间,号角声响,众人连忙都急忙忙整理着衣裳发髻张望起来,不一会儿,果然远远的尘烟起。 御马打头,众人回转了。 薛雯也坐直了些极目远眺,抽空回道:“又错了,我却没有那个闲心试探他,只顺其自然罢了。若真有万一,能早早得知也是好事,没什么可惜的。” 不一会儿,远远的一人一马直奔小春台而来,离得近了方能看出来人,乃是文昌侯世子谢自安,玄衣白马急奔而来。 谢自安骑术不错,临到近前才勒缰绳。 骑在马背上拱手施礼,含笑道:“给二公主道喜——殿下果然有识人之能,工部所丞王贲元射中了一头雄鹿,穿其左眼而过,得了一张好皮子,圣上龙颜大悦叫赏。” 薛雯一听果然喜悦,起身上前两步道:“哦?倒不知道表兄还有这等才能,可见往日谦逊。多谢世子跑这一趟,果然是喜讯!” ——王贲元同进士的出身吃了大亏,虽有明安公主青眼,虽有皇上金口玉言,虽是太后的远亲,如今也不过是个九品小官,在工部营缮所所丞的位子上混着日子,熬着资历。 只是他若是有这一身好武艺,那自然是另当别论了——若是挣下军功来,指日就可登天。 谢晋安见薛雯喜悦,不由也咧嘴笑了笑,又攀谈起别的来。 倒是那瑞金落在后头,探头探脑地看着这两人谈笑自如,若有所思起来······ 围猎第二日,皇上便不亲自下场了,诸位将军武将自然也不欺负人,由得二代们胡乱献丑,小儿玩闹。 徐妙言昨日浑跑了半日,竟也不知疲倦,张妍瞧着她那撒了欢的“疯”样子,无奈地向薛雯抱怨道:“小孩子脾气···我是管不住她了,叫她去缠我们殿下吧,我正好清静。” 薛雯听了直乐,又问:“皇嫂不下场?来都来了,不跑一圈可惜呢。” 张妍连忙摆手,皱着脸道:“我可没你们的本事,等你们走了,我自自在在地在这附近溜达溜达就是了。正好,我和徐氏换了马,别把她的马累着,也别把我的马闲着。” 四皇子妃是一副端庄的长相,平常看着也是规规矩矩不显山不露水,谁想到一开口却是这么促狭,两个人站在一处说两句话的功夫,薛雯直笑得肚子疼。 -- 第33页 薛昌辉远远的见了,执马鞭指着她道:“呔,活土匪还笑呢?一会儿输了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所谓“输”,若只是论一二三四五名,年年如此,年年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实在也没什么意思——今年他们几个就说好了,分了两队,每队中都有强有弱,好歹有些悬念。 薛昌韫与薛雯同队,闻言连忙帮腔道:“有王家表兄呢,我们且输不得!大哥才是输了可别哭鼻子才是。” 气得薛昌辉直接破口大骂他“滚你的”。 王贲元则是笑呵呵连称不敢,仍是他独有的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们那边,除了薛昌辉,是薛昌煜、沈尧、董依依,和徐妙言这个“叛徒”,一共五人;这边则是薛昌韫、薛雯、王贲元、谢自安和文渺烟五个。 薛昌辉、沈尧,和薛昌韫、王贲元四个人水平差不多,王贲元可能比他们能略强些,徐妙言教会了徒弟也没饿死自己,和薛雯能打个平手,谢自安比她俩强一些,比那四个差一些,薛昌煜、董依依和文渺烟就纯是凑数的了。 ——总体来说,勉强算得上是均衡。 锣击一声,众人翻身上马一队向左一队向右。 少年人意气最风发,一个个志得意满的绝尘而去了。 第22章 惊变   一队中又分开了几组,而薛雯…… 一队中又分开了几组,而薛雯恰与薛昌韫同行。 只是···他们兄妹俩的运气差得很,一路行来所见的猎物少得很,不过打了三四只兔子,另还有薛昌韫射中了一只獐子——就算是大件儿了。 薛雯眼珠子一转开始瞎出主意,道:“也没就说定了他们只能往那边去,咱们只能往这边来···不如咱们往西边去捡捡漏吧?” 薛昌韫听了不由拍掌笑道:“蓁娘啊蓁娘,你果然是个活土匪,这种没风度的主意也说得出口?” 说着一夹马腹,率先掉头道:“走走走!还等什么?” ······ 这回,他们的运气总算是好起来了,也免得白费心机了。 跑了没几步,就遇到了一个人举着弓,正颤颤巍巍瞄准着一只尚无所觉的肥嘟嘟的獐子——瞧服色是落单的董依依。 那獐子低头刨着土傻乎乎不知道躲,还正好是脸儿对着人这边。 ——薛雯一时想起了昨日王贲元单箭穿眼的好水平,顿时心痒难耐跃跃欲试起来,打背后抽出一支箭,也搭上了弓,一使力,拉满了眯眼瞄准起来。 怕离得近了惊动董依依继而惊动了那胖獐子,现下的这个距离对于薛雯来说其实是有点勉强的,她又想挑战个高难度的穿眼毙命,故而瞄了半天,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松手。 她还要担心怕被董依依抢了先儿,心里本就着急,更加上旁边又有个薛昌韫,一会儿“嘶”一会儿“啧”地发怪声端的烦人,片刻的功夫,薛雯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了,且后继无力,拉弓已经隐隐没有一开始时稳了。 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薛雯定了定神,想着“死”不“死”的就这一下了,咬咬牙正要松手,另一侧,徐妙言与沈尧双双赶来。 他们的角度并看不见獐子!见她的架势——对着董依依的后背拉满了弓正要松手,顿时惊得不轻,徐妙言也没多想,下意识地惊声道:“诶,蓁娘,你做什么!” 徐妙言本就是个大嗓门,这一下平地一声炸雷,瞄了半天的獐子也跑了,薛雯也叫吓了一跳,不妨头直接松了手! 好在好在,箭只是射偏进了草丛里,倒是不怎么要紧。 只是···董依依和徐妙言□□的都是新马,被她这几乎设在马蹄边的一箭惊到,顿时扬蹄嘶鸣起来。 其中薛雯借给董依依的又更是进贡大内万里挑一的好马,估计是觉得受到了挑衅,落下前蹄来冲着徐妙言的马就去了! 薛昌韫此时自然是顾着自己的侧妃的,眼见凶险,低喝一声搭起弓来就要舍马救人,只是这一下若射中了□□疾奔中的马,估计董依依要跌个不轻了,但也总比两马相撞的情形要好——薛昌运拉开重弓正要放箭,千钧一发之际,沈尧却断喝一声止住了他的动作。 只见趁着错身之际,沈尧眼疾手快地一个跃身,跳到了董依依的马上,半搂着董依依猛勒缰绳、口中呼吁。 他的骑射是沈郡王和两位阵亡了的沈将军手把手教出来的,自然是不凡,看得人都没顾上看,他一番果断的决断动作果然渐渐止住了马的狂奔,那匹发狂的宝马喷着热气原地踢踏起来 另一头,徐妙言到底也能顶事,回过神儿来以后也是自力更生地急忙催马自行避开——总算是有惊无险,顺利地平息了这一场意外。 饶薛雯平时再能个儿,遇到这种事也给吓懵了······没出息的很,吓得眼前直发花,抹了抹脑门上吓出来的冷汗,直拍自己胸口顺气。 那一口气还没拍下去,沈尧冷冰冰地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实在冒犯,薛雯却知道此番确实是自己有不当之处,故而顾不上跟他计较,正想开口致歉周全······ 说时迟、那时快,沈尧恼怒那公主殿下竟是这般顽劣这般蛮横,怒急攻心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势如闪电抬手搭弓,一箭射来,正正擦着薛雯的耳畔而过—— 一声啸响惹得薛雯一动不敢动,箭势不减,这才射中了薛雯身后的树干。 -- 第34页 沈尧犹不解气,蹙眉贬损道:“怎么样?好玩么?” 面带薄汗、几缕碎发粘在颊畔、霞飞于面、唇不点而朱、横眉冷对、一旁被这番惊变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徐妙言一不小心对上了他的双眼,顿时便是一阵心悸······ 怨不得人说沈三郎生就一副薄情相。 薛雯自然也是吓糟了的,眼眶一热,却仍顾着咬紧了后槽牙不许自己丢人,当事人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出话来了,当哥哥的薛昌韫却急了,“唰”的一声抽出腰间所佩的宝剑,冲冠大怒道:“沈尧!你大胆!” 徐妙言又被吓了一跳,这一会儿的功夫她跳了好几跳了···因想着不好将事情闹大——最起码不能是由他们家殿下把事情闹大,连忙赔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哎呀呀,这是怎么了?夏天都过了,你们的火气怎么还是那么大?快都消停些吧,这不都没什么事么,没事还不好,你们怎么还要找彼此的不痛快嘛?其实我们也是远远瞧着蓁娘举弓对着依依,贸贸然就冲过来了···也怨我!稳当些就好了。” 薛昌韫并未收起宝剑,没好气道:“你们看见蓁娘举弓,就没看到董依依也举着弓吗?就没看到那前头有个獐子?” 闹了这半天,这一句话才真相大白,沈尧闻言不由色变——诸般薛雯皆看在眼里,不由怒火中烧! 他沈三不变颜色还好,那便是恼她失手伤人惹事,如今闻此事而方变换了脸色,便是之前误以为薛雯举箭对的是董依依了! ——误以为她薛雯、堂堂明安二公主!会为了这么一个狗屁比赛!出手伤人,行事卑劣! 我怎么会?! 他怎么敢?! 五个人,分成两边,一时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火气,僵持不下久久无言。 风起,薛雯终于动了,抬手轻轻抚了抚鬓角——沈尧到底是有分寸,那一箭瞧着惊险,实则未伤及她分毫, 这一阵风又快又疾,直吹得周遭的树叶枝条哗啦作响,沈尧此时也总算是平复下来了,又是窘迫又是歉疚,见从来都是意气风发恣意自如的薛蓁娘此刻脸色发白,孤零零坐在马背上瞧着可怜,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恨不能给刚刚鬼迷心窍的自己也来上一箭才好。 犹豫着正要开口,薛雯却抢在了他的前头,似笑非笑地慢悠悠道:“诸位高乐吧,雯少陪了。” 说着调转马头一甩空鞭——竟是就这么走了。 第23章 请罪   薛雯就这么走了,剩下几人不…… 薛雯就这么走了,剩下几人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片刻,薛昌韫一击掌心,急忙冲徐妙言吩咐道:“快快,你快追上去——这一回去必得问的,她正在气头上,可别冲撞了父皇!” 徐妙言也知道轻重,答应了一声连忙循着薛雯的方向去了。 她刚一走,剩下薛昌韫转念一想“嗐,那徐氏也不是什么擅周全会说话的人,我也是傻了,怎么倒把她派去了”——得,还是我去吧。 他这火也没消下去呢,也没和沈尧说一句半句话,就前后脚的也追过去了。 谁成想,倒是多此一举了···薛昌韫还未跑到地方呢,就听号角声响——鸣金收“兵”了······ 薛雯还没有她四皇兄想的那么没出息。 ——她快马加鞭一路跑到了小春台,面色如常仍是个笑模样。 皇上见她忽然回来果然疑惑,招她问道:“还未结束,你怎么自个儿回来了?可是受了伤?” 薛雯先依矩行礼,起身后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狡黠笑道:“不得赢了!儿臣不比了不比了,今儿运气差得很,端了兔子窝了净是兔子!求父皇下令鸣金。” 皇上闻言抚掌大笑,指着她道:“好你个薛阿匪,回回都给朕闹妖蛾子?” 一面责怪,一面果然命人吹号,顺了她的意。 明威将军常斌见状,在旁凑趣儿道:“殿下何不高坐,同臣等共作评判且不更妙?” 一旁自有那识趣儿的连忙让出座位来,摆放的、奉茶的,好折腾了一番,薛雯打蛇随棍上,果然一屁股坐下了,笑道:“将军所言甚是,正该如此,这即是不战而胜了。” 说的促狭,一时连皇上在内,左近文武都笑了起来。 谈笑间,其余几个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薛昌辉见那薛雯翘着脚坐于高台之上闲闲吃茶,直觉便是有异,眯起眼睛正想呛她,却忽然余光里瞧见了薛昌韫和其侧妃徐氏正杀鸡抹脖子似的,没命地冲自己使眼色,满腹狐疑也只得暂时忍下了。 与此同时,两个小太监上前清点猎物,谁知一算之下,竟还是薛雯他们胜了···可见运气不好的就只有薛昌韫兄妹,谢自安和王贲元还是满载而归了的。 因胜了,那薛雯不知何时又从台上下来了,正站在人群中没事儿人一样与文渺烟说笑,皇上也不拆穿她,只是与常斌相视一笑,宠溺地摇了摇头。 既然胜负已分,正要说赏赐的事,却此时沈尧忽然出列跪下,叩首道:“皇上,臣有罪。” 这可算是突发情况,皇上没反应过来之际先去看薛雯,却已经只能看见一个远远离去的后脑勺了,再略一思索,自然也知道薛雯突然回来不是像她说的那么简单是“怕输了”,略收敛了笑意,沉声命沈尧回禀。 ——薛雯匆匆回了自己的帐子,东桥见她中途回来,忙迎上来道:“公主怎么这时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 第35页 东桥不比瑞金瑞银,薛雯自来有事也不爱同她说,兴致不高地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事,姑姑替我更衣吧。” 东桥便也没有多想,服侍着她换了一身常服。 刚收拾停当,瑞金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迫不及待地咋呼道:“公主,您快去看看吧!不知是怎么了,皇上罚了沈公子十五鞭呢!还是沈郡王亲自下手,王爷也是的,也不放放水,瞧着可真惨,血呼啦啦的!” 没头没脑的,东桥乍闻也是大惊失色,薛雯却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肃颜道:“你好得很,‘不知是怎么了’你也拿来说?你就不会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说着摔帘撇下两个人,自己出去了······ 外头已然是尘埃落定,不见沈尧或是沈郡王的身影,众人依然在高谈阔论,君臣同乐。 而紧靠着皇上与朝臣们所在的柏梁台的小春台,依然只坐了独独一个明安公主。 她穿着牙白垂胡袖小袄和正紫色织金裙,云鬓高髻头戴凤穿牡丹纹饰赤金宝冠,面带薄怒细看却无,眼角一抹绯红更添艳然的威严。她的兄弟姐妹们都坐在最大的柏梁台伴驾,她不是,她中途离场,回来后甚至没有向皇上请安的意思,那偌大的小春台乃是她一人独享。 ——或许有因刚刚之事而抱了看热闹的心态的人,见她端坐在那里神态淡淡,却是一个个都渐渐不敢直视,匆匆低下了头。 薛雯坐下没多久,小春台服侍的一个小太监猫着腰上前恭敬行了个礼,禀道:“二公主,沈郡王夫妇带着三公子候着呢,想来给殿下赔罪。” 薛雯抿了口香茶,眼睛也不抬地平淡道:“不必了。你去告诉郡王爷,本就是小孩儿家闲争气,父皇罚也罚了,请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小太监应答一声,连忙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却又再一次着急忙慌地跑回来,行一礼道:“二公主,郡王爷说殿下宽宥,他们不能不知规矩,定要向您赔罪。” 薛雯闻言蹙了蹙眉——沈郡王是个小心缜密的性子这她知道,只是使在这会儿却是有些烦人了,便略带了些不耐地道:“本宫不欲被人打扰,你让王爷请回吧。” 这小太监见她恼了,也吓得一缩脖,连声应是却步推开了,薛雯再一转念,招了招手又把他叫回来了,问道:“你刚说,都谁来了?” 本来呢,也就是沈郡王的银子使得厚,这小太监才主动抢了这差事巴巴儿地过来的,如今却是追悔莫及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是沈郡王爷、沈夫人胡氏,和沈三公子。” 薛雯闻言抬起了眼皮儿,有些疑惑地道:“哦?沈家的表小姐董氏何在?” 她也不过就是随口问一句,倒把这半大的小太监吓得支支吾吾如临大敌,显见是不知道,便好笑地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这回去了,再来回话的却是换了个人了——才吃了一顿挂落的瑞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薛雯冷哼一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知道公主这就是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了,瑞金连忙嘿嘿一乐,屁颠屁颠地凑上来压低了声音表功道:“公主,奴婢刚刚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沈郡王一家在小春台边儿上,想让三公子给这边磕头呢!奴婢一看这哪儿行啊,死命地拦住,好言好语把他们劝走了。” 薛雯闻言冷笑连连,摇头道:“郡王爷这是心里有气啊···嗤。” 瑞金不在意地翻了翻眼睛,愤愤道:“他有气?是他的好儿子办下的大逆不道的好事,有气也想必不敢冲咱们!公主您还不知道呢吧,说是董依依受到了惊吓,身体不适,卧床修养去了。” 原来如此,薛雯挑眉冷笑道:“他们讲礼数,本宫也不能不讲,去给董小姐送些礼吧,本宫也该赔罪的。” 瑞金忙应了一声,转身吩咐去了。 薛雯被沈郡王一番行动顶的那一口恶气这才散了些。 第24章 宴席   除了这一点不大不小的插曲,…… 除了这一点不大不小的插曲,剩下的的半日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晚间有宴席。 想来过了一下午沈郡王也消气了——这会子面色如常,一点也看不出端倪来,皇上询问起军机政事来,他也是对答如流。 沈家到底是世代武将,郡王也是积威深重,又素来会做人,自然没有人不长眼惹他不痛快提起难堪之事,彼此奉承间觥筹交错,郡王爷朗声大笑,偶尔与故意饶有兴趣地直勾勾观察着他的薛雯对上了眼神,便风度翩翩地含笑点一点头,全无异样。 让人赞叹。 反之,徐妙言颇有几分没心没肺,凑到薛雯身边咬耳朵,道:“公主您不知道,今天真是热闹——我们殿下下午晌也挨了大殿下一顿呲儿呢,嫌他没有护好您。” 薛雯呡了口杯中酒,闻言和气笑道:“嗐,我又没怎么,这可真是···大皇兄想逞兄长的威风,也别拿我做筏子呀!一会儿我去给四皇兄赔罪去。” 她说这话当然不是对薛昌辉不知好歹,而是告诉徐妙言她领了薛昌韫的情了,徐妙言自然也听出来了,有些急切地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公主,您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兄弟间逗几句嘴,不疼不痒的没什么,你实在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想让您高兴些。” 张妍是没跟她们坐在一处的,远远的看着,虽不知她们在说什么呢,见状却怕是徐妙言这个二愣子又嘴没个把门儿的得罪了薛雯,忙起身走了过来,压抑住内心的焦急,如常含笑道:“妙言,你同我换个位置,我坐的那处竟是个风口···我可禁不住。” -- 第36页 徐妙言一听,立刻傻呵呵地高兴道:“好好,我正热燥呢,还是娘娘疼我!”说着就乐颠颠儿走了,全没当一回事。 张妍坐下后与薛雯相视一笑,这才温婉道:“唉···徐氏虽说快言快语,但是是个好的,心思也最热忱简单——若有了什么了,瞧在我和你四哥的面子上,好歹别同她计较。” 四皇子妃张氏温和大气,处事有方进退有度,薛雯一直也挺欣赏她的,闻言连忙亲切和气地道:“皇嫂多心了,我俩不过说些玩笑话,并没有怎么样。侧妃刚刚说起大皇兄迁怒四皇兄来,我还说一会儿去给两位皇兄敬酒呢。” 张妍这才放下心来,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我都从没见过大殿下发那么大的火,把沈三公子和我们殿下臭骂了一顿。我们殿下还可,不过是捎带着的,可怜沈公子···才受了刑,却得弓着腰低着头立在那领受——我瞧着,豆大的汗珠直往下落呢!饶这样大皇兄也还不解气,还又派了嬷嬷申斥了人家董小姐呢。” 这可真是···无心之过了,薛雯闻言蹙起眉头,心想我竟不知有此节,还让人备礼,如此一来倒像是我们兄妹一唱一和似的,还不知道那董依依该是怎么恨我了······ 张妍见她神情,连忙劝道:“蓁娘不必多虑,到底是君臣有别,虽说是你失手惊了她的马,但到底沈三郎因此而放肆冒犯在后。且事后她竟还不及时开口请罪,装的跟个没事人似的,闹到驾前又矫情什么‘受惊不适’,也不怪大殿下迁怒这事头子了。” 薛雯见嫂子忿然,不由好笑,连忙劝道:“皇嫂就别跟着生气了,此事也当到此为止才是。何况,那董小姐性子娇怯,又从不曾面圣,惊到了也是有的。” 张妍哼笑一声,不屑道:“可这不是她娇怯的地方。她是个什么身份?别说惊到了,就是她吓走了七魂半死不活了,也得给我强撑着别扫了大家的兴!真是小门小户出身,这等做派,实在叫我看不上。” 和拎得清的人说话就是舒畅,薛雯粲然一笑,没再矫情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宴至酣处,诸位大人又开始现眼了······ 薛雯也在此时拎着小巧的酒壶,晃到了几位皇兄所在的那一席。 这几个爷们儿也一个个都喝上了头,薛昌辉和薛昌韫一人面前一碟黄豆,两个人执着偏长的银箸正往对方的碟子里夹豆子——谁碟里多了一粒就要饮一杯,这法子新奇还挺刺激,两人的太监也在旁边凑头凑脑地加油叫好,乱成了一片。 另一边,薛昌韫的伴读钱习礼和谢自安头凑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这俩人倒是斯文,说一会儿就互相拱手恭维,闲适悠然地对饮一杯。 他俩的身边,准诚安公主驸马李景华拉着王贲元行令,刚才行的还雅致些,这会儿酒酣耳热顾不得,王家表兄已经闭着眼儿“五、十五”地嚷开了。 而最靠外的位子上最热闹——三皇子薛昌煜正一脚踩在椅子上,袍脚掖在后腰,撸高了两个袖子揽着沈尧欲要灌他的酒。 沈尧此时正左支右挡,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发髻也揉乱了,青玉冠也歪了欲坠未坠,领口也湿了,且挣得面泛潮红,现出无边艳色来——谁若是不留神打眼一看,只怕要以为三皇子在非礼女眷了······ 沈尧一边两手作挡,一边嘴里讨饶道:“殿下、三殿下,背伤还未愈,还请殿下手下留情吧!” 薛昌煜却不容他狡辩,眼一翻蛮横道:“快得了吧!这一桌人谁不知道谁啊?你小子小时候习武被你爹罚得少了?三五日就要被打得下不来床一回,今儿这几鞭子算个屁啊,挠痒痒罢了!快快快,今日得罪了我二皇妹,岂能轻纵了你,不喝够一坛是不许下桌的!” 正闹得起劲儿呢,他“二皇妹”悠悠闲闲地拎着酒壶擦着他身边儿过去了···给薛昌煜一猛子吓得,酒醒了大半······ 而薛昌煜的身后,他的贴身太监此时正一脸的欲哭无泪——他倒是早早儿看见二公主了,急得把自家殿下的袖子都快扽掉了,奈何他们殿下正在兴头上,一点儿也没觉着。 薛雯的嘴厉害,又素来不讲什么兄弟友爱,薛昌煜别看混不吝谁都要招惹,猛地瞧见了她倒还真有点儿虚······ 怕她给“情郎”出头再挂搭着了自己,假咳了两声,讪讪然老实坐下了,一边认怂一边嘴里头还嘀嘀咕咕地给自己找台阶下,道:“得得得,看来我是没这个面子了,元麒呐,你行,你就别给我脸,啊?” 谁料他竟是白吓得这样——薛雯压根儿理也没理这边,径直掠过站到了大皇子和四皇子的身后。 薛昌辉没顾得上别人,正颤颤巍巍苦练筷子功呢,眼看就要到地儿,却被她“啪”的一下,直接就给拍掉了,气得薛昌辉瞪着眼睛一拍大腿,怒道:“嘿你这!我又怎么招你了?!你不好好的坐自己那儿,倒来祸害我?” 薛雯笑嘻嘻捡起落在桌子上的黄豆扔到薛昌韫的碟子里,连忙道:“算上算上,来来,雯敬二位兄长一杯。” 说着就想给二人斟酒,薛昌韫本就喝不过大哥,这会儿已经有点上头了,醉醺醺点着头脸上挂着制式的笑,也不知听没听懂这里头咋回事儿。 薛昌辉却是十分精明地虎目一瞪,连忙抬手挡住,不屑道:“去去去,拿你那果儿酒来混事儿啊?少骂人了。” -- 第37页 薛雯气得立刻搁下酒盅腾出手来,拔开壶塞子粗鲁地递到薛昌辉鼻子底下,不高兴道:“什么果儿酒?大哥才是骂人呢,我这正经是太禧白!你闻闻?” 薛昌辉狐疑地低头闻了闻,这才笑逐颜开,道:“好好,好妹子,这才爽快!你皇嫂不在没人管咱俩,趁兴要喝个痛快才是!敬酒哪有敬一杯的,不得敬三杯吗?” 薛雯也是有酒量的,也不怵他,再加上个喝懵了瞎捧场的薛昌韫,兄妹三人一碰一递,眨眼间三杯下肚儿,薛雯的小酒壶也被这九下倒空了。 薛昌韫两眼炯炯放光,点着头道:“好酒,来啊,再与我兄妹满上!”话音刚落,顺着椅子就出溜下去了···好在他的太监机灵,一把把人扶住,紧着各样伺候起来了。 薛昌辉正巧也不耐烦继续夹豆子了,喝倒了薛昌韫正巧来了薛雯,兴兴头头取过自己的四棱珐琅酒壶,也不多废话,又欲再添杯。 大殿下饮的酒可就更烈了,对座儿的沈尧一个没忍住,眉头紧锁地下意识开口道:“公主,这······” 他一出声,薛雯眼底眉梢的笑意几乎是霎时间就褪了个干干净净,肃着一张脸抬起眼眸来,直直地盯着胆敢搭讪的沈尧,冷冰冰的宝石垂在她眉间,更衬托出十足的美貌,沈尧不由窘迫而又紧张地坐直了腰身。 背上的伤隐隐作痛,他却半点儿也顾不得,踌躇着正想开口,薛雯却忽而笑开了。 这一笑,恰如是朝阳映雪冰雪消融,薛雯就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怎么了?你叫我做什么?” 第25章 相劝   沈尧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怎么还…… 沈尧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怎么还能得她好脸色······ 受宠若惊之下,也来不及多想,连忙小心翼翼地接着前言劝道:“万望公主惜身,莫要贪杯···今日跑马激烈,人的血还是热的,此时饮了酒便比平日发作得更厉害,公主明日又要头疼了······” 他们二人隔着一张八仙桌和一众人说着话,那准驸马李景华倒在一旁瞪着大眼儿新奇地看着——他与薛霁早有婚约,也见过几面谈过花草茶点的闲话算得上是熟稔,在这种正式场合却只能牛郎织女似的远远相隔,连彼此的五官都看不太清······ 人比人,前有他们这一对儿“苦命的鸳鸯”,眼前的这俩人却是在这儿旁若无人地说什么“明日又该头疼”,可不让人羡慕么?李景华觉着此时的自己恐怕就跟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一样······ 薛雯微微倚靠着四皇子的椅背儿,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并没有任何变化,无动于衷地眨了眨眼,悠闲道:“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浑身的血都冷得很啊,阿兄,你说这是为什么?” 沈尧挺直的脊背一下后继无力的塌了下去,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一样,失魂落魄了起来···是啊,怎么浑身的血都冷得很呢? 薛雯瞧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却愈发怒火中烧起来。 ——昨日她还与自己的宫女说大话,说他“要是被勾走了就不稀罕了”,今日就得了这么大的一个现世报,沈尧胆敢为了他娇滴滴的小表妹冲着自己放箭!不是他叫嚷着嫌自己对薛雰薛霏太宽和的时候了? 一处长到这么大,到今天忽然嫌弃她跋扈了? 别说什么“事出有因”,慕容妃若是杀人,薛昌辉只会给她递刀,即就是事出无因,薛雯果真就是跋扈了,沈尧也只该助纣为虐才是,谁要他当着外人主持公道了? 如今,他老人家还委屈上了? 薛雯心里头气恼,面上却笑得愈发灿烂,甚至可以说是带着撒娇的意味,笑眯眯地道:“这样吧,阿兄既然疼我,不如就替我喝吧?不是还欠着我三皇兄一坛呢吗?两事合成一事好了。” 薛昌煜早就在旁边两眼放光了,人家两个说话,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都不够他忙的,就愿意事情闹大些呢!如今一听,更是精神一振,抖抖嗖嗖起来。 而薛雯点完了炮,就施施然走了——反正有薛昌煜在,不愁没有人“主持公道”。 果然,沈三郎最后是让人架着回去的。 薛雯呢,虽也被薛昌辉闹着喝了几杯,但至多不过是微醺,瑞金扶着她往回走,她却挥开了,想了想,拢住披帛道:“走走吧。” 平日里最能闹腾的瑞金没敢在这时候瞎打岔抖机灵,讷讷答了声“是”,忙指了个小太监回去取薄斗篷来。 薛雯也没管她在后头忙叨些什么,随意挑了个方向慢悠悠踱了过去。 瑞金有心想要开解情绪低落的公主,抓耳挠腮地为难了半天,十分精准地挑中了一个很差的话题,道:“公主您瞧,今儿的月亮倒好呢。” ······ 提什么不好提月亮?你家殿下的月亮就要落入人怀了! 薛雯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又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往天上看去。 月亮是很好。 夜深了,夜风拂面微冷,但那几杯酒却烘得她暖洋洋,寂静中,偶尔传来两声不知名的鸟叫虫鸣。 薛雯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无奈的笑了笑——月亮是很好啊···很好很好。 她们走的大路,不难找,没一会儿东桥就拿着衣服追上来了,不顾薛雯嘴上反对,细心地替她系好了斗篷,才笑着道:“公主今天累坏了吧,怎么还要走一走?” -- 第38页 薛雯见她没事人一样闭口不提,不由无奈轻叹一声,苦笑道:“姑姑有什么劝我的良言,不妨就拿出来吧,我也是心里憋闷,才想着散一散的。” 旁边的瑞金这会子有了主心骨了,也不再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呵呵傻笑看起热闹来。 东桥颇为温和地笑了笑,扶着薛雯的手臂,道:“那公主不妨先告诉奴婢,您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薛雯不是个矫情的性子,低头默了默,便道:“还能怎么看?没见识的时候总有千好万好,如今见过了温柔似水,自然就看我百般不顺眼了···我只恨纵然有千万个不是,从小长起来的情份不是假的。即便只是论个兄妹,我这个表妹虽说拐的弯儿多些,那董依依也没比我好多少吧?何至于这样对我?” 叫一声“姑姑”,东桥私心里是真的默默把薛雯当作晚辈疼爱的,见她泪光闪闪的,心疼地忙连着斗篷将她半搂进怀里,拍了拍,安慰道:“公主快别这么说!哪里就看您百般不顺眼了?您想——毕竟是险些闹出伤亡来,沈公子一时急气也是有的,何况更又是事出有因,看见了您拿箭对着人不是?若非情有可原,圣上也不会罚得这么轻了,是吧?” 本来还忍着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释怀沈三郎,如今又添上了个父皇······ 薛雯听她这话气得跺脚,恶狠狠揉了揉眼睛,带着哭腔委屈道:“有什么不会?他难道就是真心疼爱我的?不过是看在沈家的面上不敢重罚罢了,姑姑也把人想的太好了!历数前朝,不是没有造反谋逆的公主,如今顶着我在风口浪尖,将来新帝如何容我?再说哪还等到新帝,我若不筹谋,几时栽了也不知道的,他何曾替我想过退路?又何至于为我责罚沈三郎呢?” 这话哪里是能说的,吓得东桥忙去掩她的口,瑞金也急切地不住劝她轻声,却仍挡不住薛雯的一番竹筒倒豆子不吐不快,又挣开了犹自不解气道:“一个个不把我的命当命!他事出有因?是,我算他事出有因,那怎么不想想箭偏一分我当如何?!” 瑞金今儿也是撞了邪了,屡屡犯错,缩了半天不说话这会儿又冒头道:“公主这就太冤枉了沈公子了···奴婢斗胆说句公道话,那年打马球的时候出了意外,还不是沈公子舍命救您?为了救人还遭烈马一蹄子踩在了大腿了,养了多久才好的?这也叫不拿您的命当命?何况又本有百步穿杨的箭术,自然是有分寸的。” 这情绪发泄出来了便一时收不住,薛雯哭得抽抽嗒嗒,竖起食指来恶狠狠戳在瑞金脑门上,怒道:“这才叫人心易变!当日是当日,如今是如今!” 东桥也是无奈,连忙把瑞金这个添乱的拨拉到一边儿,继续自行劝道:“那敢问公主,您举弓对着董小姐,箭偏一分她当如何?董小姐听到声响胡乱动作又当如何呢?” 薛雯不带卡壳的,十分理智气壮地脖子一梗道:“这点儿准头我还是有的,獐子射不射得中咱不敢夸口,但绝不会射到人!何况,距离其实也没多远,所谓‘矢如流星’说的是速度,她就算是听到了响动有所反应,也是没有时间乱动的。” 理直气壮也是有依仗的,并未胡搅蛮缠,说完顶着东桥意有所指的眼神,又道:“这事,比不了······董依依于我,和我于沈元麒能一样吗?他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也当珍重我才是,本宫非是不讲道理,实在是不曾冤屈了他!” ——可见是气急了,连“本宫”都称起来了···东桥暗暗乍舌,与瑞金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此事棘手。 之所以这么说,其实薛雯是很少自称“本宫”的。 非是她平易近人、谦和温驯,反而,恰恰是因为她自来随心所欲飞扬恣意——不想见的人可以不见,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想应付的场面也可以甩袖走人,身边常伴的多是亲近之人,“本宫”来“本宫”去的,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除非是对旁的下人···如今在东桥和瑞金面前竟称起“本宫”来了,那就一定是已经带了火气了。 瑞金吓得直缩脖子,东桥却定了定神,仍是不急不躁的样子,温温和和却笃定地道:“您瞧,这不久说到点子上了?您对于沈公子,和董小姐对于沈公子,那也是十足不一样的啊!往日里,沈公子时常劝您的话,奴婢也听过不少——总是让您不要凡事冒头冲锋陷阵,切记留有余地,若是您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传出来,他比您还着急,是也不是?” 说着压低了几分声音,又道:“公主而今是如履薄冰,沈公子难道不曾看在眼里?今日的事,沈公子急切惊怒,叫奴婢说来,三分为事、两分为董小姐,十二分却是为了您才是!” 话说得实在恳切,瑞金在旁边小狗一样直点头,薛雯没好气地轻拍了她一记,撇了撇嘴,嘀咕道:“姑姑的算数也忒好了···又是三又是二又冒出个十二来···这要怎么个加法?” 第26章 戏谑   虽说把她给顶了回来,但薛雯…… 虽说把她给顶了回来,但薛雯的态度明显有了缓和。 东桥讲了个口干舌燥,见状,知道她至少是听进去了,不由松一口气,和熙笑了笑,又道:“人无完人,沈公子今日固然有不妥当之处,可是他待您的心如何,公主也应该知道啊。” ······ “人无完人”,这是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也是句戳心窝子的话。 -- 第39页 想当初,大殿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做派羡煞旁人,春闺少女谁不艳羡,那么想必这被人羡慕的主人公慕容皎皎,理应是事事顺心了? 可是,那慕容德妃却是个风花雪月堆成的人,甚至称得上是矫情······ 每常自怜,皇上有了新宠爱的小嫔妃了,她以泪洗面对月焚稿,儿子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了,她也看不过眼,也要百般阻挠屡出奇招。 ——当初举宫替孝端皇后跪灵,慕容皎皎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自然是让薛昌辉小心加小心捧在手心里都怕硌疼了她。如此做派日日被日日眼里,想必德妃早早就积攒下了不满······ 跪灵天天有,一跪就是两三个时辰,慕容皎皎的奶娘也心疼她辛苦,动脑筋花心思替她缝了个厚厚的垫子,一跪上整个膝盖都恨不得陷进去,软和极了,里头还能添上合掌大的小铜饼,暖烘烘的好让慕容皎皎少些辛苦。 因德妃娘娘找茬挑刺的前科历历,薛昌辉一见到这个垫子后,立刻就派人又仿做了一个献给德妃,却因迟了半日而还是惹了德妃不快······ 她不快了,就要也找别人的不快,故意寻衅说慕容皎皎乃是孝端皇后亲自为薛昌辉聘来,理应比别人更怀思念感恩之心——她实在不该心不诚,行此不恭敬落人口实,阴阳怪气地递话,硬是逼着她主动撤了那厚垫子。 此事并非只是无伤大雅,如今慕容皎皎的膝盖便有些不好,说不得会落下病根儿······ ——她坐在榻上用及膝的高桶泡脚,落了病根就不是小事,她虽年轻也知道厉害,因此烫得呲牙咧嘴了还不停地让人添热水···水雾袅袅中,慕容皎皎也是这么对薛雯说的。 “人无完人、事无十全。虽如此,且说外头多少人恨我妒我呢?蓁娘,你不必为我不平,我也该知足了。” 是吗? 薛雯不由不甘地自问,“是我不知足吗?” 心中怅然,正欲下意识地抬头望月——一回神,才发现不知不觉竟是走得有点太远了,不管怎么说,有二人相劝心中的郁气到底是散了大半,正想发话掉头回去,前头的帐子忽然疾步跑出一个人来。 薛雯先是被吓了一跳,等定睛一看——跑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好三妹,德安公主薛雰。 薛雰“打头阵”,紧跟着薛霏也慌里慌张地自帐中跑了出来,见到薛雯主仆几人站在这儿,姐妹俩颇有些尴尬,对视一眼,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礼。 瑞金素来跳脱,说起来,昭阳宫的人走出去一个比一个腰杆硬,且比一般二般的主子还要金贵,谁见了都得“敬畏”,也就是这瑞金还平易近人些,算是个“薄弱环节”,和谁都还说得上话。 此时,也是她以眼神征得了自己主子的同意,上前了一步,笑着问道:“哎呦,这···两位殿下这是怎么了,敢是帐子里头跑进老虎了不成?” 言笑晏晏一如往日,还开了个风趣的玩笑——那当真是一点也看不出,这厮两日前还咬牙切齿地骂人家是“娼妇养的贱皮子”了······ 薛雰听问强笑了笑,微微摇头解释道:“你说笑了,请二皇姐安——原是下人进帐的时候不经心,一不小心让飞进了一只好大的虫子,足有拳头大!吓人的很,这不,正打算找周总管,派几个人处理了呢。” 虽则暗恼狼狈的模样偏被薛雯瞧见了而颇感窘迫不堪,但她这话出口,却是抱着些许隐晦的希冀的——此刻天已经很晚了,这一整天下来谁不劳累,主子们累,下人就只有更累的,如今若老天拔地的去折腾寻人,那肯定是又得塞银子、又得赔好话,就这,还少不得被人背地里骂······ 但这都还算是好的了,也是她们姐妹所有的微薄的一点面子了——真要是比她们还不如的数不上号儿的主子,那估计一句“有差事离不得人”就叫给挡回去了。 ——没法子,这皇宫里由上到下,原住着一群天底下最现实的人,得认,得照着这“规则”办事做人······ 但若是薛雯肯出手···那可就全然不一样了,只需一句轻飘飘的话,那群奴才必定是挤着抢着要来的,不仅人来,还要再配上熏虫子的香料还要鞍前马后地伺候,或许还有人愿意整夜在这儿守着都说不定呢! ——而薛雯这个人,恰恰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能个儿似的,平日里就最爱出头的,什么事都少不了她,美其名曰是热忱友爱生怕显不出她来···薛雰虽不情愿,也还是渴望的心情占了上风,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地向薛雯投去了一个饱含渴望的无助眼神。 事发突然,那“拳头大的虫子”又直往人脸上身上扑,她与薛霏两个人匆匆忙忙就跑了出来,又本是正要安置的时辰早已洗漱卸去钗环了,故而形容自然都算不上太好,发髻蓬乱、衣着单薄、神色惶然···但那一位就不一样了······ 还没摘去的本为赴宴而戴金光灿灿的宝冠顶在头上,在这夜色中犹为熠熠,不知是因威仪才漫不经心,还是因漫不经心又平添威仪,黛眉红唇的薛雯拢了拢被风吹散开的披风,微微蹙起了她尊贵的眉头,道:“哦。服侍你们的人呢?更深露重,不知道拿件厚衣服出来吗?” 薛霏年纪小,被一只虫子吓得话音里带了些哭腔,一蹲身回话道:“回二皇姐,人都在里头呢——想着试试看能不能把那虫撵出来。” -- 第40页 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紧挨着的那顶,住了曹婕妤和郭才人的帐子。 薛雯却像是没听出来也没看见一样,根本也不提帮忙叫人或想办法让她们先借旁人的帐子进去坐坐的话,只是淡淡然点了点头,表达“知道了”似的,随口又道:“唔,这还差不多。夜深了,不过一只虫子又不是什么大事,倒别折腾出那么大的阵仗,若是实在不能再去找人吧。” 这话说完,不顾那两人一下子瞠目结舌变了脸色,东桥适时地接过了话头道:“公主刚刚说饮了酒烧心,这会子可好些了?” 薛雯便顺势微微一点头,简短道:“嗯,回吧。” 就此留下那两人干站着,干脆地转身走了。 薛霏并未注意到最后行礼告退的瑞金低着头藏了满脸的幸灾乐祸,忿恨地跺了跺脚,尖着嗓子怒道:“这!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白提了一句天冷,倒是扔下我们不管了??” 薛雰也是一肚子的不满,蹙眉道:“哼,想必她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脸面吧,这会子的确是晚了——可见,往日里多么周到多么顾全,根本都是装出来的,今儿可算是露出尾巴来了。” 两姐妹抄着手又干站了半天,薛霏忽然扬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又道:“嗐···想必是她今日也顾不上了吧?丢了那么大的一个人,怨不得失魂落魄。” 薛雰一听这话也反应过来了,脸色顿时好了不少,怨毒地点着头笃定道:“是了是了,我说怎么脸色臭得跟谁欠了她八百吊一样呢?倒是把这出儿给忘了!” 站久了果然觉着冷了,薛霏搓着自己的胳膊御寒,恶劣地笑了笑道:“那董依依貌比西子柔弱动人,日后,这样的热闹还多着呢!” ······ 另一头,薛雯倒是一点儿也没觉着冷的,回到点着火盆的帐子,更是立刻甩脱了斗篷,一刻都等不得。 瑞金一边铺床,一边劝道:“实在是不早了,公主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明日是捉对儿比武,是最无聊的了,又粗鲁又暴力,薛雯长叹了一声,点点头吩咐道:“明日你们两个都随我去吧,凑上人下下棋、打打叶子牌也是好的······” 二人忙应了,服侍她歇下不提。 上午比武,下午又跑了一场,纵然因心不在焉而输了不少银子,好在薛雯果然靠着这些博戏,好容易熬过了这无趣的一天——也便该拔营回宫了。 之所以只待了这么几日就返程···皇上他啊,到底还是念着孝端皇后呢······ 故而寻常秋狝本是十日,这回也减了半了——这个人就是能这样,把再小的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做到便是连薛雯这个知情者,也几乎都要相信帝后情深了······ 第27章 决心   一别数日,这一见面将军又是…… 一别数日,这一见面将军又是“喵喵喵”地将薛雯好骂了一场——就连留守昭阳宫的瑞银和总管太监陆力的回话都被它老人家耽误了,薛雯陪着它轮着个儿的玩了半天,还是被它抱着小腿“打”了一顿,才消气。 好在这几日宫里倒也平淡,没出什么大事,也没什么可回的,唯独就是三皇子那里闹了一场,他的侧妃李氏病故了。 李氏久病,是小月子没养好带的病根儿,当初小产原是意外——方一个月的身孕诊都没诊出来,稀里糊涂的就没了,难免郁结于心,也是可怜。 她本也不得宠,何况高玉薇嘴欠又好事的确是小毛病不少,却也并不是什么奸恶之人,这些年执掌宫事也是并无错漏,上上下下无可指摘,李氏的这件事里头,想必是没什么阴私的了。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偏偏赶上了三皇子却不在,稍有不好就是个里外不是人,高玉薇心力交瘁忙了个焦头烂额的,如今好容易诸事停当三皇子也回宫了,她却累病了······ 薛雯听完二人回禀,便命人开库送了些补药去,本来就不过是面子情,走个过场也就罢了。 又处理了几桩积压的杂事,待好不容易闲下来了,薛雯静下心来想了想,片刻后叫来瑞银吩咐道:“昔年服侍储秀宫的两位嬷嬷,我记着早年间已出宫荣养了?” ——储秀宫住着诚安、德安和恭安三位公主,不过诚安公主是有母妃的,十日里有九日半是住在陈贵妃的咸阳宫的,故而薛雯问这话,必是特指的薛雰和薛霏姐妹了。 那瑞金原是个八哥儿转世来着,最是憋不住话的,回来的这一会儿的功夫也没闲着,早已把这回秋狝时遇上的几桩大事在瑞银耳边嘀咕了一遍了,瑞银自然一听也就知道公主有此此问是为何事了。 连忙仔细回忆了一番,才谨慎回话道:“回公主的话,两位嬷嬷的确是已获恩出宫了。只是,储秀宫中另还有一位主事的黄嬷嬷,虽不在二位公主跟前儿服侍,想必也是能回话的。” 薛雯便点点头道:“也可。缓缓地办吧,原也不是什么正事并不着急,倒别兴师动众地去请,没的惊动了。” 瑞银知机,连忙应“是”,自去筹办了。 说是“缓缓”,然而瑞银办事还是极利索的——说完了这话的第二日,薛雯打文昭阁议事回来后就见到了这位黄嬷嬷。 储秀宫是那两位主子,想也知道并不是一份好差事,有本事的一个个卯着劲儿地往上爬,这位嬷嬷之所以“沦落”至此,自然本事也就是尔尔了,见到了薛雯颇有些战战兢兢,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 第41页 薛雯也懒得搞一上来先闲话几句安抚拉拢人心的那一套,抬了抬手,直言问话道:“赐座。嬷嬷不必紧张,今日请您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本宫偶尔听到了些风声,便总得问一问——那刘美人,素日可同两位皇妹亲密么?” 既然是有事由要问话,至少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处,黄嬷嬷也就放下了一半了心,略镇定了些,斟酌了片刻道:“奴婢不敢有瞒二公主,那刘美人这些年也是窘迫的很,守着月例银子过活,只是又要打点,再偶尔有个病痛,便委实是难以支应得过来了······故而,她主动求的也有,二位公主知道了接济的也有,财、物、衣裳、配好的方子药都送过,只是···要说多亲密么,实在也是没有的。” 说着犹豫了一息,又补了一句道:“二位公主遇到那边的人,或者偶尔提起来,也总是······厌恶不耐居多。” 薛雯神色莫名,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微微点了点头以示知道,又问道:“李、许两位嬷嬷在时,想必对两位皇妹多有约束吧,嬷嬷您瞧着如何?” 黄嬷嬷实在是没什么替那二人遮掩的立场和必要,前头的话都说了,这一回也很痛快地回道:“嬷嬷们严厉,二位公主平日里自然是是惧怕敬重着的。按说嬷嬷们再如何也是为主子好——且奴婢每每冷眼瞧着,确实也是不曾藏私,肚子里的本事都使出来了,对公主们那真是实打实悉心教导抚养的。只是······当年俩老姐姐放出宫的时候,二位公主十分薄待,并不曾额外赠予什么,还是孝端皇后知道后一人赏了五十两银子,算是全了彼此的情分和脸面。这···想必,公主们年轻,心里一时有疙瘩,也是难免的。” 这话说的算是粉饰客气的了,没有直言二人怨怼,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薛雯听了后心里也有数,叫赏后,命人客客气气地把黄嬷嬷送走了。 东桥一路亲热的挽着黄嬷嬷的胳膊,道:“两位公主年幼,我们殿下好歹是做姐姐,只是有心帮衬又恐恩反成仇,这才请您来问一问,这日后是少不得走动了,还望您多平日里···多留个心才是。” 说着,塞上了一个厚厚的荷包,黄嬷嬷捏了捏,顿时喜笑颜开,她守着储秀宫实在是没有什么盼头,自然希望能靠过来,谁不想烧热灶呢?连连应声又大表忠心,点头哈腰美不滋儿地告辞了。 东桥这才出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内殿。 薛雯这会儿的脸色难看得紧,黄嬷嬷的话说的很清楚,没人挑唆,也没什么由头,这两个人倒似是从根儿上就坏了···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两位,又是曾经费过心血的亲妹妹,她自然是高兴不到哪儿去了。 照着瑞金的法子整治是一方面,只怕还要另想办法把这两人按住了,别再在眼前蹦跶烦人才是······ 又是三五日过去,薛雯心烦意乱,眼瞅着薛雰薛霏的这一件事还没盘算出个章程呢,外头报说沈三公子求见。 ——可见都是人精/子,以往沈公子登门哪有通传的,什么时候不得鞍前马后地请进来,这会子就一落千丈了······ 薛雯微蹙眉头,询问来回话的陆力道:“他怎么今日进宫来了,可打听了?” 陆力这名字不赖,可惜长得又瘦又高跟个竹竿一样儿,没看出哪得出的这个“力”字,每回弯腰回话,薛雯都担心他把自己给撅折了···偏偏他自知个高,所以弯得还比一般人都格外更多些。 一听询问,陆力忽悠一下子折下去,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回公主,沈公子是来谢恩的,之前皇上赏了伤药下去,如今伤愈,故而进宫谢恩。” 哦···还赏药了啊,亲儿子也没这么亲的吧?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让薛雯觉得可笑,话里的两个人都让她来气,瑞金在一旁听了个全程,担忧地看着冷笑连连的公主,觉着下一刻公主就会叫人把沈公子叉出去······ 然而倒没那么糟,薛雯只是不忿儿地哼哼了两声,懒洋洋道:“那就请吧。” 她也刚从慕容德妃的长春宫回来,穿的就是能出门能见客的衣服,倒是不必再更衣了。 至于为什么走这一趟去长春宫么···如今,宫务是德妃和文淑妃一起管着的,只是薛雯也才交出去不久,有些事自然也少不得要问她的。 其实文氏的永安宫从地形上,其实刚好夹在长春宫和昭阳宫之间,她们这三个人要聚头,去永安宫是最合理的。但文淑妃不愧是被薛雯看在眼里的聪明人,笑盈盈说长春宫的景致好,有这个机会自然想多去。 都递到手边儿了,薛雯自然是抓住机会推波助澜,三说两说的,如今竟是让后宫诸人皆至长春宫去请安了——美其名曰有了什么事免得奔走告诉。 她是去捧德妃的,捧得高了,自然再要下来就难了,又不是自己去出风头的,因此难得打扮得简单——鹅黄的长袄,下头是件锦灰色妆花马面裙,百合髻戴了支五彩丝缠凤钗和一二珠花。 盘腿儿靠在那,秀秀气气地喝着一盅山楂糖梨水,沈尧一进来,就见她画儿一样赏心悦目,却是横眉冷对不屑看他,意有所指地对身边人道:“这时节,就该进些润燥降火的东西,省得我不爽利。” ——瑞金就是身边站着的那个倒霉蛋儿···被拿来做筏子,只得尴尬地偷偷和沈尧交换了个眼神,硬着头皮回道:“是、是啊,可不就是该用些时令之物么。” -- 第42页 沈尧明明只是打了个旗号,一进来见人家不搭理他,竟果然大礼参拜,老老实实跪下道:“臣有罪,还请殿下恕罪。微臣不足惜,殿下火大伤身,便实在令臣惶恐难安,万死不抵。” 薛雯被他这一手吓了一跳,甜白瓷小汤盅差点儿合扣在身上,还是瑞金眼疾手快,忙接了过去收走了。 殿内再无旁人,沈尧更无顾忌了,颇为光棍地扬着脖子嚷道:“臣自知有罪,还望殿下看在······” 薛雯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手脚并用地挪到跟前儿,扯住沈尧的袖子怒冲冲打断他道:“你还不起来?快别做这样子膈应人!” 沈尧并不就坡下驴,仍是不肯起身,道:“殿下不恕臣之过,微臣不敢起身。” 薛雯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跟我来这套”?冷哼一声,反将道:“那你就自便吧,我可没工夫在这儿耗着。” 说着就想起身下榻绕开他,沈尧也不着急,眼睛都不带抬的,一手将榻边摆放的薛雯的一双宝蓝绣鞋拨拉到身后挡住,另一手握住薛雯的小腿,没事儿人一样继续道:“不敢耽误殿下的正事,殿下自便,微臣愿长跪于此,直到殿下消气。” 薛雯气得想拿脚踢他,却是哪只脚动他钳住哪只,大有些“兵来将挡”的意思,薛雯赖不过他,气急败坏道:“沈公子,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君跪双亲,你就这么不讲究?” 说是跪,其实也就是跽坐着,沈尧抬着一双桃花眼,笑着逗她道:“这原也有缘故的,昭昭明日在此,自然跪得了,何况殿下又有‘女承乾’的美名,我也不算亏。” 他是随口的玩笑话,逗着薛雯玩儿的,谁知此言一出,却是让薛雯眉头一跳,瞬间变了脸色。 “承乾”者,顺应天意也,也可作承继乾坤,久朝时承乾宫甚至也做过太子的寝宫,这个说法也不新鲜,打她参与议政后,当面和背后说她是女承乾的都不少,是抬举、是奉承、是客套,而这听惯了的戏称,在今日的薛雯听来,却早已成为了诛心之语。 虽不过是瞬息,沈尧自然是能看出来她神色变幻的,立刻便也不再胡闹了,连忙起身来,紧盯着她担忧道:“怎么了?好了好了,我不闹了就是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是打是骂是罚的只随你,我只有领受的。只是凡事总要容人有一辩之机的,好歹不叫我委屈。” 薛雯无力回他,只心不在焉地潦草点了点头,沈尧便小心翼翼挨着他坐下,絮絮道:“董依依一届孤女,伶仃无依,出了什么事了,甭管是不是你的过错,少不得落一个苛刻跋扈的声名。她又是投到我们府上的,亲戚不亲戚的在其次,董家到底曾是我们家的旧部,如今投靠而来,又有你我这一层在,到哪儿都少不了好事的人,一旦传左了,到时候我父想必也会惹一身麻烦,一头是你,一头是我们沈家,你叫我怎么不着急?” 又正名道:“我的确心急冲动了些,但那一箭本就是冲着你侧后方的那棵树瞄的,也是我心里有气的发泄之举——我又不是疯了?!你也是本就心慌,故而吓住了,其实离你别提多远了。” 薛雯心神不宁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前头都没怎么听,就听到这一句急眼了,甩开沈尧的手怒道:“你快得了吧!我鬓角都被箭擦着了,还远着呢!你不要死无对证就胡说八道的!” 老天,活活冤死个人!沈尧气得瞪着眼睛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忍了忍想着这时候争长短也没意思,转而又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确实也是没的对证。那董依依如今看来却是个祸头子,平白无故的,我爹也是憋气得很,日后便拘着她深居简出只当多个人口便是,我又常在外院,为她生气是再没意思不过的了,公主您说呢?” 说着便去看人的脸色。 公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看就没怎么上心。 ——她想告诉他。 ······ 薛雯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这些事情一个个就如烫手的山芋,你若真告诉了沈尧,来日岂知不会因此而害了他?何况事到如今,早已如立于悬崖峭壁之侧,容不得一步踏错,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他就可信吗?沈尧话里话外不离沈家,他就可信吗?说什么多年情分不作伪,那么你与父皇的父女亲情难道就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牢靠的,还有谁是牢靠的? 不要说,薛雯,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宣之于口,有的事情注定要独自背负。 她的神情状态明显不对,沈尧逐渐变得肃然,扳着她正对自己,带了些小心的问道:“蓁娘,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要说,事缓则圆当深思熟虑,你是热血冲了头了,你当下太不冷静了。 她眼中蕴杂着的纷乱的情绪另沈尧惊讶,她声音放得轻而又轻,道:“阿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第28章 决裂   薛昌韫母族高贵,在众兄弟间…… 薛昌韫母族高贵,在众兄弟间独树一帜,娶的三个妃子更是一个比一个腰杆硬,一贵到底。 薛昌煜是目前唯一一个插手过朝政的人,曾持节任使犒赏三军,十足是个优渥的美差,也算是第一个亮相于人前的皇子。 可其实,慕容文臣才是权臣,非是文府这旧勋贵可比,也非是三皇子那小儿玩乐般的差事可比,真正的天子近臣。 -- 第43页 这还是皇子们,好歹还顾忌着隐晦些。 ——后宫,母族凋敝且丧子的陈贵妃一人之下占据高位,四妃末尾的德妃却偏偏在孝端皇后病中执掌宫权,有宠者位低,聪慧者被厌弃,文氏潜邸出身却被压了这么多年,王贤妃一十足的精致蠢货倒反而能早早封妃。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但,这都没什么,这些通通都没什么。 到此为止,都不算什么,帝王平衡之术,古来如此,也非得如此,只有底下人一锅乱斗七零八落了,他才能在最上头稳坐泰山,否则,要是后宫前朝处处团结,那他这个皇帝就该被架起来成了空壳子了。 不算什么,雷霆雨露皆乃君恩,就算是折在这些事上了,那也是死了都不冤,薛雯顾影自怜的从来不是这些事。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让明日之君躲在薛雯和文淑妃这两个妇人的后面。 他想让心爱之人坐享其成,还想让他属意的长子走一条坦途······而别人死不死的他不在乎。 想得挺好,那就也该想好,别怪别人要反抗。 其实在胡皇后揭开这一层遮羞的薄纱之前,薛雯不是没有傻傻地得意过···自己批阅过的奏章成堆地抱至薛昌辉处,二十岁的大皇子,日日拿着小七岁的妹妹的批示憋屈得学习观瞻,一学就是好几年。 她从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块好用的磨刀石,更是一块精致好看的挡箭牌······ 还有胡家,她的外家,胡皇后的母家,“一门三阁老,仕者皆进士”的胡家,曾经何等的煊赫,如今却早已没有了什么拿得出手的子弟,七零八落现出了衰败之势。 但胡家不管好歹,至少还兴盛过——陈贵妃的胞弟,莫名其妙地卷入了舞弊案,虽说最后沉冤昭雪,可是受刑严重,事后也算是毁了,陈家还没起来就泯然失色,至此销声匿迹。 而既然如此,昔日二皇子的夭折也就不得不让人惊心,再后来,手握兵权颇具军中声望的陈老将军战死北疆,而陈氏获封贵妃,过继了如今即将嫁入益州望族的大公主。 矫枉过正,这是另一种的矫枉过正。 就因为皇上他实在见惯了残酷争斗,轮到自己的时候,便想将所有可能的争斗都扼杀于无形,不留余地——宁肯错杀,也要让寸草不生······ 沈尧肃然地坐在那,眉头死锁,张了张嘴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空泛而苍白地道:“二皇子的事···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须知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你且不要乱加揣则。” 讲了这么半天,心潮几度起伏,薛雯却在这一刻,浑身的血都似乎于瞬间凝结了,她讲得半边身子都是僵的,指尖冷得像冰,却又偏偏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万万未曾料到,沈尧会是这样的一个反应。 可是她却又因提起了这些而身心俱疲,实在是没力气和沈尧再起争执了,只得强笑着打起圆场道:“你说的也对,也是这个理儿,我也只是横加猜测罢了。” 沈尧眉头未解,并未因她小小的退步而心怀感激,不解道:“我不明白你是想说什么···你又说你能理解他平衡制约?既然能理解,那你又介意什么呢?你岂不是······” 矫情么······ 薛雯恍惚间好像有些耳鸣,她身上无形的担子竟然奇异地一轻,脱力一般慢慢地像后靠在椅背儿上。 很久又似乎只是瞬间,她轻轻地笑了出来。 那些纠结和不安终于都离她远去了,什么该不该告诉,什么值不值得信任,如今都不能使她忧心了,薛雯越笑越开怀,越笑越大声。 沈尧。 沈尧啊沈尧。 七年原是错付,白白倾心更是可笑——我今日才知道什么薛昌煜什么薛雰薛霏,最大的一个无知蠢货可不就在我身边。 她乐不可支而又怜惜包容地摇了摇头,带着明媚的笑意惋惜道:“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沈三郎,你不过是祖宗荫蔽,父母羽翼之下的一只雏鸟,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你能明白什么?你两个兄长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你躺在他们的尸骨上醉生梦死你怎能明白?你当热不明白。” 两位捐躯疆场的兄长是沈三的逆鳞,这话说得未免就太过了,他闻言色变腾地一下站起来,眯了眯眼睛,强压怒火警告道:“公主,使性子要有个限度,我看你果真是被捧过了头,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我的确是不明白,我不明白圣上他为储君铺路,何错之有?又碍着你什么了??” 薛雯其实是懒得跟他再说的——他不配。 可他言语犀利又实在是气人,便也忍不住直起身子,立起了眉眼冷笑道:“他当然错了!沈元麒,你可知道朝堂之上,不容阴谋诡计!此乃毁灭根基之事——长此以往,君不君则臣不臣,而国之不国!若是人人都以阴私智计而成事,焉有能长久者?国主,就只能用阳谋!” 沈尧见十五岁的女孩儿不及肩高,虽有国色但未脱稚气,兀自板着小脸儿跟他侃侃大道,只觉得荒谬可笑至极···再加上言语涉及他两位兄长的缘故,便恶意地勾起嘴角,故意道:“快得了吧,小小女子也妄谈治国,别读了两本书就真觉得自己不得了了,一国之君还能比不过你,你倒来指手画脚了。” 薛雯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她到底是心智过人,没有寻常小女儿家伤春悲秋的细腻心事,便理所当然地明白,有的人,风花雪月可、嬉笑怒骂可、寻常相伴也可,总之样样皆可事事称心,实在也算得上是可共白头的良人,只要能稀里糊涂,眨眼便是半生不必纠结深挖,可也许,却根本就是两路人。 -- 第44页 既然是两路人,又何必为此而生气呢? 她也原不用生不想生的气的。 便只是冷哼一声,道:“你又是什么呢沈公子?本宫是小小女子,你又是什么呢?看在往日情份上,倒劝你一句,你既然贪生怕死没有上战场的勇气,便趁早上折请封世子吧——这叫做抓住一头是一头。” 说着端起茶盏来,乃是送客的意思。 ——她是尊贵的二公主,而君臣有别。 沈尧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东平郡王府为何迟迟不立世子,是因为沈尧将来大有可能会尚主,袭不袭爵得看皇上的意思,而四公子才不到两岁,话都说不利索,打娘胎里又有些弱,自然就只得以观后事暂时拖着了。 可薛雯却提了一嘴此事,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沈尧大步流星出了宫门,不理崔波狗腿子一样迎上来聒噪道:“呦,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和二公主没谈拢?” 他飞身上马甩鞭疾驰,深秋的风吹在脸上跟小刀一样生疼生疼的,他却似无所觉,心想:“谁稀罕啊?请封就请封!谁稀罕!你不想嫁我还不想娶呢。” 心爱之人瞧不起他,不是讨厌他不是仇视他,而是瞧不起···这无疑是天大的打击,沈尧想起她适才的冷言冷语只觉得违和而又恐慌,不明白忽然之间怎么她面目可憎起来。 胡思乱想的,一时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情景,初遇之时小豆丁一样的二公主昂着下巴质问他:“谁是你妹妹。” 一时,又想起了围场之上,小春台下,自来在沈尧心目中如山一般的父亲低低地弓着腰,对着一个寒酸的小太监赔笑说:“还望公公通禀,微臣心中难安。” 便又一下子觉得原来如此、本该如此。君臣本就有别,言笑晏晏不过是二殿下的施舍,如今梦醒了,倒最好不过是一拍两散。 心绪起伏,一路回到了白石胡同。 但要进门时,沈尧又不由得却忽然踟蹰了起来。 ——祖母素来溺爱不甚讲理,又本就不喜薛雯,且今日还偏偏知道他进宫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去之前,就还没怎么呢都已经是老大的不情愿···如今回来,她老人家自是少不得要问的。 若是欺瞒长辈非我所愿,若是实言以告,怕是与薛雯两人之间,真的就再没有回圜的余地了······ 跺跺脚“也罢也罢”,进门转而往郡王爷所在的外书房去了。 沈郡王沈泰安,他没有自己儿子或老母亲那么天真,官场上摸爬滚打,胡家陈家赵钱孙李家,多少个现成的例子看在眼里,狡兔死而走狗妄想苟活,尚公主对于沈家来说是求来的大好事。 便自然也分外关心他此去与二公主赔罪的结果,沈尧来了正好,少不得询问起来。 沈尧好歹还知道轻重,隐去了要命的那一节,只说薛雯仍恼着,故而口不择言云云,没有什么进展。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来是人间至殇,沈泰安听到薛雯拿战死的两个儿子说嘴,自然也很是不乐,勉强压下怒意,反过来劝沈尧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也说了二公主是在气头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了,想必也不是出自本心,你就多忍让些吧。” 到底是回到了自家的地盘儿上了,一时间说了个过瘾有点儿刹不住车了,虽有老爹劝解,沈尧犹不解气,继续愤然道:“还说我贪生怕死?!沙场征战自然快哉,马革裹尸也实非我惧,老祖母却如何自处?再说了,太平盛世,哪有仗让我打嘛!真是不讲道理。” 沈郡王心里也不痛快呢,端着茶碗儿指望着饮口茶岔一岔胸口的郁气,谁知一听他这落后一句,竟然“噗嗤”一下就把茶给喷了! 沈尧吓了一跳,忙上前替老爹顺气。 却被气急败坏的老爹一把挥开退了好几步才缓住,莫名其妙的,倒把他还委屈得不行······ 半晌,沈泰安才止住了咳嗽,四十出头年纪正当壮年,昔日率三军的大将军积威仍在,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沈尧,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毛手足无措。 沈郡王这才咬着牙慢悠悠道:“好啊,好,我沈泰安养的好儿子,看来今日少不得要去闯一闯了!” 第29章 征程   这一日,有兵部官职在身的沈…… 这一日,有兵部官职在身的沈郡王告假,并没有来上早朝。 事出突然,事先又没有什么风声,薛雯闲的没事也很好奇···好在,她们昭阳宫还有瑞金这个包打听,出去晃了一圈儿就兴冲冲回来复命了。 公主昨日见过沈公子后兴致便不很高,整个人懒洋洋的,做什么事都丧气又厌烦,连去长春宫给德妃挖坑这样平日里最爱做的的事儿也意兴阑珊,今早竟然都缺席了。 ——淑妃当时还使人来问呢,想也是这些日子与公主配合默契,配合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了······ 薛雯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故而,见瑞金回来后,众人忙簇拥催促着她往里进,期望着她带回来的消息能讨公主一笑。 果然她不负众望,一进门就撂了个大雷,挤眉弄眼地做着怪相道:“公主,您猜怎么着?沈郡王遭董老夫人好打了一顿呢!说是‘面有伤’,故而告假。” 这倒真是新奇,薛雯一听瞪圆了眼睛,提起了几分精神,停下了手头的事道:“这可奇了,无缘无故打她的宝贝疙瘩好儿子做什么?” -- 第45页 实在是大新闻,门口偷听的陆力和瑞银也贼头贼脑地溜了进来,薛雯也不计较他们没规矩,只示意瑞金继续说。 只可惜···瑞金也就这点能耐了,摇摇头表示不知细节,但“沈郡王已经进宫求见了,一会儿就该有消息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至晚间,宫中各处都得了消息了——沈三公子要去西南了! ······ 华灯初上,此时,是四方宫里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被翻了侍寝的妃子急着打扮,落空了的人讪讪然要水卸去钗环,小孩子们这会子要加一道夜点心,各处下钥,无腰牌者不能再随意走动,要热水的小太监们脚步匆匆,备着主子们纷纷准备着安置。 而金砖红瓦之外,民间也是一样的热闹——一家人坐在一处用晚食,当家的抱怨抱怨这一日辛苦,小孩子叽叽喳喳,女人家也要絮絮叨叨说些家常话。 盛京安逸繁华,甭管是小老百姓桌几上的一豆灯火,还是一朝君王案牍旁的铜镜高烛,他们安安稳稳的燃着、亮着,是因为千里之外,有一群人在日日流血伤亡,在保家卫国。 西南多山匪流民,蓟州以北乃羌人与狄人的天下,东南沿海常年受寇贼骚扰······东南西北中,国无一日停战戈。 而在这其中,最苦的就要数是西南了。 诸山常年被瘴气笼罩,稍有不慎,可能就不必敌人出手就死于瘴气和蛇鼠虫蚁。且北蛮族不过是到了冬天来抢抢东西,海寇也只是盯准出海的商人,西南匪徒却是十足一群暴民,没有规律、没有目的、没有时效,就是要和朝廷作对,又善于用毒熟悉地形,让人防不胜防。 而沈家,恰恰发际于西南。惠东县,就是沈尧的祖父大平西南三十三寨的地方。此一战,换来周边至少十年安稳无虞,得以休养生息,这才有了东平郡王这顶帽子,异姓王爷,足可见劳苦功高。 ——也是在惠东县,沈尧的大哥沈玄为瘴气所染,箭伤发作身亡,再后来不过几年,二哥沈彬遭俘,寻机自戕。 西南群山,寸寸沾染了沈家满门忠烈的鲜血,而卷土重来愈加壮大的七十二寨提起沈家的人来,也是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两相俱可谓是不共戴天。 血脉的延续固然是重中之重,可是一个说出“哪有仗可打”的愚鲁小儿,这样的沈家,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百年之后,即使氏族依然在,那时的沈家,真的还是沈家吗?还有延续的必要吗? 且不说别的,那位当年左臂中毒箭便自斩手臂,胡乱一扎继续拼杀,连下三位大寨主的沈老将军,若是九泉之下看到这样的后代子孙,会是他乐见的吗? 不,不会。 别说幸而继妻胡氏诞下了幼子,就算如今沈尧仍是沈家的独苗,就算昨日老夫人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更以死相逼,沈泰安也只会有这一种决断! 他言称,这些年分身乏术,家眷疏于约束,对小儿疏于看管,故而自请辞去官职,请圣上恩准。 恩准。沈家是皇上手中趁手的宝刀,西南之事困扰薛铎仁多年,如今沈泰安又乖觉地辞去官职,哪有不准的道理呢? 这才有如此迅速的一道旨意,简直就是迅雷不及掩耳。 事发突然,人人都盯着昭阳宫。 可整整二十日,薛雯无有动作。 不只是她,沈尧也并没有再进过宫,除了受封出发的那一日。 ——这两个人,好像忽然变成了没有关系的两个人,行同陌路,又比陌路还不如······ 沈尧离京的那一日,因另有押送粮草辎重的一队大军恰好同行,故而阵仗升级,圣上权衡片刻降下恩典,亲自登上了城楼送行。 此等“纯是闲的没事干了”的花头事情,去的人倒也不少,薛雯也没有在这种时候小家子气,自然到场。 她难得的穿上了厚重礼服,盛装站在人群中,绿鬓红颜,是城楼上一道难得的好风景。 那慕容氏自认为与她有些交情,左右看了看,故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逗她道:“哎呦,这城楼上的风可真大,吹得本宫都禁不住流眼泪了····明安,你难道还忍得住?” 县官不如现管,明安公主的名头再如何唬人,自然有少不了骨头轻的小嫔妃们捧着她,也跟着吃吃笑起来,文淑妃站在另一侧看戏看得高兴,戏谑地瞟了一眼没事找事的德妃,也不说话。 薛雯并未露出羞窘的神色,浅浅一笑,淡然地道:“列阵者,皆我朝之栋梁。英雄出征,岂能以眼泪相送?父皇,该有酒才对。” 薛铎仁朗声大笑,开怀应允,手一挥,自有佳酿奉上,杯酒敬三军。 山呼万岁过后,大军开拨,就此出发。 那沈尧虽背靠父兄的“大树”,此时却也不过一无名小将,转眼便淹没在人群中看不见了。 他临行前抬头看了吗? ——不知道,薛雯亦也不在乎了。 起风了。 今日难得能够面圣,少不得有一些格外拎不清的在今天这种场合也着意打扮,风起吹动绫罗金玉,醺醺然的脂粉气打了个转儿扑在了将士们冷硬的铁甲上。 触而不沾,那本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京城的暖雨香风吹不到西南去,西南的拼杀嘶鸣,也扰不了贵人的美梦。 -- 第46页 而薛雯与沈尧,也就此别过了。 ······ 至此事实已定,再如何也更改不了的。 薛雯是早有决断,那些一时不能决断、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日子长了,再多的情绪也难免随着时间淡化。 许久以后,等到四岁的沈四郎终于表达得清楚自己的想法的时候,面对他“三哥去哪里了?怎么总也见不到他人”的问题,董老夫人冷着脸撇了撇嘴,道:“问你那好爹好娘去!” 过了半晌,又冷静下来缓和了声气儿,把沈四郎爱惜地抱在膝头,慈爱笑着逗他道:“你三哥是大将军,在领兵打仗呢!保哥儿长大了要不要做将军?” 两年多的时间,孝端皇后的孝期终于过去,迎来了除服,宫女们憋闷了许久,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偷偷地戴红绒花了。 两年,陈贵妃雪天路滑的时候意外跌了一跤,因是早夭的二皇子的忌辰,她心中烦闷挥退了宫人,竟是在寒天雪地里躺了许久才被人发现,因此而一病不起。病中求得了皇上恩典,匆匆发嫁了诚安公主,倒是全了母女情份有始有终,贵妃就此撒手人寰,追封皇贵妃。 两年,薛霁一开始哭得几度晕死过去,有所对比,不免又让人想起当年仍有余力跪请圣上临朝的薛明安,又为薛雯惹来了不少的闲话···可是再如何悲痛欲绝,如今却也渐渐的好了,偶尔遇见,也见其面色红润、眉眼轻松,可见李景华乃是良人。 两年,朝中立继后呼声愈高,文淑妃短短三年两次晋封,如今已顶替了恪敬皇贵妃的空缺,成了文贵妃,因此风头无两,一时立在了风口浪尖。 两年,因孝期而推迟的选秀姗姗来迟,各地秀女纷纷入京,使得一时房价飞涨,物价高溢,而选秀一切事宜却是由慕容德妃操办,反把新封的永安宫贵妃落在了一边。 两年,薛昌煜上下钻营,给自己寻摸了一个高门贵女做侧妃,只等此次选秀就定下;薛昌韫跟了工部一个水利的大工程,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歇在工部衙门不着家——唯有薛昌辉还是那么无为,且即将到出宫建府的年纪。 两年,小崽子们见风就长也都大了。两位小皇孙已经能跑能跳,五皇子更是天魔星转世谁见了都头疼,就连小猫崽子将军也长成了个大胖子,沈郡王府的四公子拿着把木头剑嚷着要当将军。 而被他询问的“三哥”,到底流着沈家的血,两年来稳扎稳打屡立战功,又因到底系出名门占了便宜,已封了从四品宣武将军。 两年,薛雯也有自己的“仗”要打。 第30章 秀女   一个大选,选出谁来且还不知…… 一个大选,选出谁来且还不知道呢,倒是先把慕容氏德妃给捧起来了······ 浙江总督之女刘意扶着丫鬟的手走在御花园中,瞧着树上绑满的彩绸兴趣盎然,闲适笑道:“这是谁想的?倒是热闹。” 这丫鬟是她打娘家带来的贴心人,刘意已然中选记了名,此番乃是从家里接了旨意二进宫,如今在春禧宫住着,只等着下旨定位分了。 已经注定是有“大造化”了的,故而能逛这御花园,故而能带服侍人进来,她千挑万选,自己的丫头一个都没带,从母亲房中讨了个稳重有手段的大丫环,就是此时落后她半步的这一个,名唤素雪的。 这素雪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这种消息时早打听得了的,从容回话道:“小姐,这些,都是负责此次选秀事宜的长春宫德妃娘娘吩咐的——说秀女入宫是热闹的好事,宫中也是多年不见艳色了,正巧凑个趣儿,着意布置这‘御花园’。只是可惜二月天不见多少花草,这才想了这个主意呢。” 这刘秀女能够脱颖而出,自然是位难得的美人——此番共留下了六个人,如今只知道其中一位姓孙的将门之女是要指给三皇子做侧妃的,其余五人还不知前途几何。 只是,六个人个个都是美人,有冷艳的、有温婉的、有素雅的、有清纯的,而这刘意十四岁的年纪,倒是个妩媚的长相,小尖脸儿,狐狸眼,嘴角眉梢都是灵巧媚意,此时听了素雪的话,狡黠一笑道:“哦···是肯用心呢,正是操/了一份儿皇后的心。” 素雪被吓了一跳,连忙扯了扯刘意的衣袖急切道:“小姐!这话可说不得!您怎么忘了夫人的嘱托了?进了宫,须得谨言慎行才是啊!” 素雪急了个满头大汗,刘意却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摆摆手道:“嗐!何必呢?谁不知道这宫里的娘娘们个个都是人精/子?你再瞧我?若不是母亲护着,就家里那几个庶女姨娘我都整不过的···进了宫,还不够人家一盘儿下酒菜的!我还不如‘过把瘾就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素雪见她家小姐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愁得眉头快能夹死苍蝇了,正想继续苦口劝谏,忽听二人身侧一丛高大的灌木后头一声轻笑,这闲话的主仆俩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们两个怔愣在原地,这当口,那隔“墙”之耳却施施然现了真身。 刘意瞪着一双美目傻瞧着,只见来人个子高挑身形窈窕,穿了件烟粉色折领长袄,下配茜红褶裙,正凤珠钗垂下的红玛瑙下是一双熠熠的眼睛,暗含锐意,直盯得这位才立下豪言壮语的“女侠”心惊肉跳起来······ 想移开目光吧,刘意这呆子却又不舍得错过美人,只得眼珠子滴溜溜胡晃,转而盯着来人眼下的一粒小痣发起呆来。 -- 第47页 主子是这样的不靠谱,素雪率先一脸视死如归的扑通跪下了,见此人盛装华服气势逼人,不由心道,“完了完了!这可是壮志未酬身先死,今儿交代在此,她们主仆算是就此止步了···夫人啊夫人,奴婢有负所托,恐怕再是没那个能力护住七小姐这活祖宗了!” 心里一团乱麻胡思乱想,素雪以头触地跪了半天,见来人并未发作,不由又升起些许希望来,硬着头皮微微直起了身子,试探着道:“贵人恕罪,我们秀女年纪小,在家中又是娇惯着的,口无遮拦犯了忌讳,还望您饶过这一回。” 贵人没有开口,倒是她身后的宫女姐姐亲自伸手把素雪给扶了起来,笑眯眯道:“姑娘请起。二位压压惊,你们不必如此——我们主子不是内宫妃嫔,不会挑这个理的。” 素雪见她和气,先缓和了不少,闻听此言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哦,宫外头的啊!那有今儿一面未必有下一面的,又肯定是彼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打紧不打紧! 谁知这大喘气儿的宫女姐姐,紧接着下头一句就道:“这是我们二公主,我们打此路过,因你们二位站在路口实在躲避不开,冒昧旁听,还请不要介意。” 素雪膝盖一软,差点儿又跪下了······ 刘意那小祖宗,倒是一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模样,恍然一击掌,卡巴卡巴眼睛兴奋道:“噢!您是明安公主!” 薛雯被她逗得不行,点头笑道:“我是。你是新入宫的秀女?” 素雪怕得两股战战,但却仍然口齿清晰地连忙替她们小姐自报家门,薛雯略想了想就对上了号儿,点头道:“你哥哥刘卯的文章写的不错,我记得是庆光八年的进士?” 瑞金闻言讶异地看了一眼公主——竟是未称“本宫”,可见是极喜欢这位一面之缘的小秀女的了。 薛雯此时其实也无奈得很,你说这“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可真是老赶上这被迫偷听的事情······好在这回听来的话倒是和薛雰薛霏那破事儿不一样,很是叫她心情不错,这大大咧咧称得上是“豪爽”的刘秀女,更是格外对她的脾气。 见刘意相比起那个婢女,一副傻么呵欢欢喜喜的样子,笑了笑,心情不错地好心道:“我记住你了,你呀,就放心吧,这宫里没外头传的那么吓人——有我在,不会真的叫你‘过把瘾就死’的。只是···你也不可再这么跳脱没有防人之心了,有什么话回去了关起门来说个痛快,要么就站在开阔处防暗处有人窃听······好了,算着该是你们用午膳的时候了,别乱逛了,快回去吧。” 毫发无伤竟还得了几句友善之语,素雪三魂七魄这才归位,迫不及待地扯着一步三回头的刘意蹲了个福礼,匆忙走了。 等二人走远了,瑞金才忍不住吭吭笑道:“公主,您听见这位刘小姐说的没有?说德妃‘操的是皇后的心’呢,可见这位小姐表面上没心没肺的,其实倒是很有些大智慧呢。” 薛雯斜了她一眼,凉凉道:“怎么?我说她没说你么?咱们偷听在先,焉知没有黄雀在后?我看你是太得意忘形了,还不住嘴?” 瑞金被训得连忙缩了缩脖子,这才老实了。 主仆二人一路无言回到了昭阳宫,薛雯换好衣服就让传膳了。 ——今儿桌上一道西湖醋鱼用着不错,薛雯多吃了两口,倒是被提了个醒儿,吩咐人给刘意赏了两道浙江名菜过去。 这吩咐的没头没脑的,底下人虽然照办,难免心存疑惑,好在还有瑞金这不甘寂寞的传话筒,以眼神征得了公主同意,就将路遇刘意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东桥是坤宁宫老人,听了挑眉笑道:“呵呵呵,‘操着皇后的心’这一句说的妙,可不就是一语道破?可见长春宫抖过了头,连个小秀女都瞧出端倪来了。” 慕容氏封继后这事儿如今已是八九不离十了,薛雯、文贵妃,另还有不想卷进风浪里的宁婕妤皆出力不少。 但最最要紧的,还是德妃自己心动了。 她是个真正的小小女子,不知道皇上的苦心,也不懂什么平衡局势,起了这个心思后明里暗里地撒了不少娇,想让皇上松口···倒是搞得对慕容氏有几分真心的皇上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当然了,她之所以会突然间一门心思想做皇后,长春宫里,胡皇后留下的、如今由薛雯接手的钉子也出力不少。 但她耳根子软不代表皇帝的耳朵根子也软,薛铎仁可不是为她那几句枕边风而改的主意,究其原因,乃是为了底下人一句无心的话。 说“无心”自然是假的,一切都是有心人有心的安排。 一直以来,皇上身边儿被大太监周连把持,周公公是老人儿了,皇上离不开他,也不爱用别人。 可老人值得信任、稳重靠谱之余,也意味着凡事求稳,不肯多说多做。 周连一个不留神儿,竟然让个小崽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给爬上去了,也算是老马失前蹄。 且说立继后的这个事儿,周连其实再清楚不过皇上属意的是文氏了,他却偏偏不肯说得太白,回回和皇上打太极,薛铎仁嘴里头佯骂,也是拿他无法儿,偶尔一次起意问一问这最近伺候得不错的伶俐的小子。 小登子眼珠子一转,见他聪明外露的样子,还以为有什么高见,谁知一开口却是和周连差不多的声气儿,谄媚道:“这也都随皇爷您的心意罢了,咱们哪说得出个四五六来呢?” -- 第48页 这一句规矩,下一句又大胆起来了,压低了声音道:“实在是不打紧的事儿,这···嫡不嫡,都能坐金銮。” 这话就是胆大包天在揣测圣意了! 然而,表面上似乎是说您不立德妃也不耽误大殿下,是顺着皇上的心思说,可却偏偏撞在了薛铎仁的心事上! 一开始,他抬举薛雯就是为了一句“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他的心结,多年不变且逐渐扎根壮大的心结。 头戴冠冕、身披龙袍,一国之君自然是威风凛凛扬眉吐气,可午夜梦回,他仿佛还是显德太子面前那个装疯卖傻的皇弟,居于人下,一辈子直不起腰来。 他的儿子,令他骄傲的皇长子,难道也要受这个罪,也要步其后尘而名不正言不顺吗?! ——这是薛雯挖好的一个,他一定会跳的坑。 算准了的,绝不会落空。 第31章 小圆   明安公主没头没脑的,竟然赏…… 明安公主没头没脑的,竟然赏菜给一个春禧宫小小的秀女,这倒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鲜事了······ 第二日,众人就都得了消息,就连皇上都好奇,得空还问她呢。 薛雯轻松写意地大剌剌道:“哦,是有这么个事儿。父皇,那位刘秀女挺爽利活泼的,又言语伶俐,算是对了儿臣的脾气——到时候定下位份,倒求父皇指一处离昭阳宫近一些的宫室···大皇姐出嫁后,儿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皇上今儿个没什么要紧事,本就是招她闲话呢,闻言半是随意半是含有目的地试探道:“哦?你不是素来与老大家的亲近,怎么,闹矛盾了?” 薛雯面色既不可察地一僵——自己这两年多来,的确是与慕容皎皎疏远了不少。 自然是她有意为之的,如今这渐行渐远固然遗憾,但总比揣着明白装糊涂,拖到有朝一日反目成仇了要好看。 故而很快地笑了笑,夸张叹了口气道:“正是闹了矛盾了!皇嫂日日只顾着元哥儿呢,哪有时间理我啊?” 提到这个孙儿薛铎仁面色一柔,对她的回答自然也还算是满意,想了想又道:“那德安和恭安呢?早些年,朕记得你干什么还爱带着她们,如今也是不常在一处了。” 薛雯听了这话,与前番遮掩不同,反而故意一愣,蹙眉想了想,尽量委婉地为难道:“两位皇妹···娇怯腼腆,与儿臣在一处也是勉强,何必难为她们呢?” 这就是瞧不上人家俩了······ 皇上自个儿也没怎么把刘美人母女三个放在心上,并不认为薛雯倨傲放肆,问过就罢,而是转而继续进一步试探道:“也罢了,只是,这些话你同朕说也是无用——该同你德母妃说才是。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这件事、这批秀女既然是交给她了,朕自然不会再过问了。” 说是试探,其实对于薛雯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来说,别看只是这么三言两语,可已经算得上是明示了。 皇上说完,不错眼儿地盯着薛雯的神色——倒不是说出于忌惮而试探,此女乖巧,皇上自然是迄今为止还不曾怀疑薛雯的。 只是这个二女儿在皇上心中到底有些分量,若是薛雯抵触此事,那他少不得还得多费一些心力了···故而于此时试探,好早做打算。 薛雯一副心怀坦荡的样子,对于这一切恍若未觉,听了皇上的“明示”,挑了挑眉露出了然的神色来,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头道:“得得得,父皇您又不管事儿,还非要问做什么···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薛铎仁见状心情愉悦,自然也就不同她计较僭越的小节了,又颇有闲情地打趣了她两句,便准她告退了。 从弘德殿出来,薛雯本是想着去一趟慕容皎皎处呢——皇上既然提了,便是面子活儿也需做一做的,晃一圈也不费事,倒显得她把皇上的话顶在脑门上。 谁知,走到一半儿就被宁寿宫请去了···只得作罢,半路改道。 王太后也是问她刘意的事的,她老人家就没什么隐含的心思了,纯粹是一天到晚闲得慌,并没有旁人那么多弯弯绕,就是好奇······ 薛雯一进内殿,只见此间好生热闹。 小小个儿的五皇子薛昌杰正站在当间儿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什么,聒噪得薛雯打门外边儿就听到了动静。 昨日“赏菜风波”的另一个主人公,刘意竟然也在,忐忑不安地坐在下首,见二公主来了,顿时眼睛一亮。 薛雯不动声色地给了刘意一个安抚的眼神,就收回了目光,上前冲王太后行了一礼,拍了拍四岁的薛昌杰的脑袋瓜,好笑道:“您又讲什么书呢,瞧把皇祖母笑的?” 一旁,陪坐的薛雰和薛霏自打她进来,都不自觉挺直了腰背,那五皇子昌杰年小,一时半会儿说不清话,薛霏便带了些讨好地代为回答道:“伺候五弟的小太监······” 她才开口,薛雯一双凌厉凤眸便看了过来,吓得薛霏一下噎住,险些一口气儿没上来,薛雯见她闭了嘴,才扯出一丝笑来道:“唉,皇妹虽是好心,只是——五弟正是学说话的年纪,就是要多说才好,哪怕说错了呢,皇妹是心急了。” 王太后本来不满薛雯“刻薄”妹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主持公道呢,只是一听这话却顿时赞同地连连点头,也临阵倒戈跟着责备薛霏道:“对对,这话不错——你也是的,怎么还是个急性子!” -- 第49页 薛霏连气带怕,委屈得眼泪汪汪,却是万万不敢惹王太后不快,连忙强笑着应“是”——她们姐妹近来日子越发难过了,到哪都是看人的脸色,自然不敢稍加放肆······ 日子难过,再不是伤春悲秋自怨自艾,日子是真的难过···虽说在这宫里踩低捧高本是常事,自己没本事,就不怨人人都要来踩一脚,但如今德妃管事,到底是不如孝端皇后在时治下严谨,乱象横生,更是惯得那些个死奴才!一个个跟祖宗一样! 且皇祖母许是年纪大了,以往还不觉着什么,近几年却是再靠着宁寿宫也弹压不住那起子刁奴,如今便是连份例内的东西竟然也遭人克扣,搞得她们两姐妹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那厢,薛雯蹲下身耐心地听五皇子颠三倒四说着孩子话,薛霏见了不由眼神阴郁——还有。 还有这位高高在上的二皇姐,却不知何时何处得罪了这位尊驾了,总是对她们横眉冷对的,从前储秀宫主事的黄嬷嬷有几份本事,竟然悄没声儿地搭上了昭阳宫的路子,她和姐姐本想着曲线救国,乐见其成地默许此事,谁知,那姓黄的老虔婆根本不把她们俩当主子!只顾着自己攀高枝儿,半月前就钻营着调离了储秀宫,跑去伺候得宠的一个小美人了。 储秀宫有来了个新嬷嬷,并不够老成,总之是事事不顺心,想起来就要落泪的。 ——薛雯可不在意薛霏心里的百转千回,她正逗昌杰逗得起劲儿呢。 说来奇怪,五皇子的生母宁婕妤高氏,本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恨不得谁都别找她她也谁都不找,对于明安公主这个烈火烹油的热灶,自然就更是敬而远之有多远就躲多远的了。 可是薛昌杰却是粘薛雯粘得不行,见了薛雯就走不动道儿,一双长得酷似将军的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你,黏黏糊糊地叫“姐姐”,薛雯立时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今时要不敢拖到明儿的。 听了半天,薛雯也总算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小皇子如今是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少不了前仆后拥地讨好的人的,昨儿有个伶俐的,不知从哪里寻摸了一灰一白两只小兔子来献给他,收拾得香喷喷干干净净的,合捧大的小奶兔,薛昌杰喜欢得不得了,见一个人就要给讲一遍的。 薛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搂着他坐在自己膝盖上喂他吃点心,这才占住了嘴,得以消停。 王太后见状呡了口茶,切入正题道:“蓁娘,哀家听说你昨日给刘氏赏了两道菜?” 薛雯漫不经心含笑瞥了刘意一眼,见她乖乖地低着头坐姿恭顺,一副规矩样子,心道好在还不是太莽撞···这才答道:“是呢,昨日在御花园与偶然碰见闲谈了两句,也是彼此投契,这才突发奇想命人送去了两道江浙名菜,也谈不上赏不赏的。” 王太后听了她说这话,却不由多心了起来,微微蹙起眉不悦道:“哦?刘氏是想家了?” 这可是犯了忌讳了!薛雯眉头一跳。 能进宫是天大的恩典,不感恩戴德欢喜涕零就罢了,谁敢说想家?谁敢藐视皇恩呢? 刘意虽是个言语上的英雄,但这不也没过上瘾呢么?也还是挺怕死的,闻变连忙跪下了。 薛雯表面上却仍很淡定,甚至更笑得开怀了些,打趣道:“她?皇祖母抬举她了,她离了家中长辈管教不知道有多开怀呢,就差乐不思蜀了······不过是孙儿不知道她的口味,为求稳妥才随便指了两道罢了。” 薛雯自然了解自己这位皇祖母,王太后就是喜爱天然质朴的性子——最好跟二傻子似的就再好不过了···果然她老人家听了这话才缓和了脸色,更对刘意也存了些许喜爱之情,含笑命人将她扶了起来。 也赏赐了一番,这才称自己要礼佛,叫众人都散了。 一同往外走着,刘意小心翼翼地凑到薛雯身边,细声道:“无意得知了公主小字,妾没有字来交换,倒是有个小名儿,旧时家中祖母唤妾小圆,殿下若是不嫌弃······” 她其实是个挺聪明的人,自然看出了薛雯对自己的喜爱亲近,受宠若惊之余,难免顺势起意结交,识时务者为俊杰,倒是也没有什么太强的目的性。 薛雯眨了眨眼,也配合着她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哦?是哪个字?” 刘意俏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团圆的圆,因妾小时候生得圆壮···又也有圆满的美意,让公主见笑了······” 这倒是个有趣的名字,薛雯果然面带些许笑意,却并不带什么嘲弄之色,十分和熙地点头道:“好,我记住了。日后便如此称呼,方是亲近之意。” 第32章 惩戒   只是说“我记住了,以后会如…… 只是说“我记住了,以后会如此称呼”,薛雯并没有说让刘意也唤自己的小字的废话。 ——缺规少矩,看似是抬举,反而会害了她。 刘意也只是得她一句“记住”就心满意足了,开开心心施了一礼,扶着忧心忡忡的素雪先行告退了。 薛昌杰那个小疯子不顾皇姐“仔细跌了跤”的劝阻,自然早就跑没影儿了,薛雯一回身儿——剩下的这两位···可就没那么可爱了······ 薛雰和薛霏姐妹携手而来,上前与二皇姐见礼。 薛雰堆起笑来,刻意找了个话题道:“二皇姐。有一个事情,我们姐妹不好做主,请二皇姐的意思——四月初十乃是大皇姐的生辰,眼瞅着就要到了。父皇那日说是要在咸阳宫小宴,只是···妹妹回去后翻来覆去地琢磨,恪敬皇贵妃去后,咸阳宫就没再住进去人过,故而也不曾修整,而今处处都是旧景致,故地重逢,岂不是叫大皇姐触景伤情吗?哪还有心思庆生辰呐!” -- 第50页 昭阳宫和储秀宫在一个方向,就这一条路,再怎么烦也只得一处走,薛雯也不看她俩人,只照常走自己的路,闻言轻笑了一声,随口道:“翻来覆去地想?那你可真是够闲的。那依你的意思,却该如何啊?” 薛雰被她滑狡得脸热,却因有所求而顾不上愤懑计较,连忙带了些谄媚地道:“若是能借二皇姐的昭阳宫好好乐一日,且不是美哉?” 这话也未免算计得太不精致了,薛雯也不知道她那颗尚算漂亮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浆糊,懒得搭理地敷衍道:“哦,那你就去向父皇建言吧,父皇保准赏识你友爱姐妹。” 昭阳宫,明安公主,都是金光灿灿的招牌,她们两个借大姐诚安公主的名头,但却又的确是她们求得,若果真成了,看在这一事的面子上,自然会如油倒入了机芯,从此后内功求生,行事就多有依仗,不过是拐着弯儿地想那啥仗人势罢了,薛雯听得直想翻白眼。 薛雰未料到她会这么说,一下就把她精心设计步步深入地计谋给顶回来了,一时愣住,支吾起来,一旁那薛霏并不能吸取教训长记性,见姐姐被挡回来,连忙挺身而出,顶上来笑着道:“哎呀,不敢与二皇姐抢功劳,既然是姐姐的昭阳宫,自然该叫大皇姐记您的情儿才是啊。” 说着,还故作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好在总算到了岔路口了,薛雯此时是宁肯绕远也不想再跟这两人纠缠了。 站住脚掉了脸儿道:“行了,一天天的倒也琢磨点儿正事吧······你们两个也十五了,也该学得贞静些,别再耍这些引人发笑的小聪明了才是。前路如何,心里也该有数,与其上蹿下跳胡乱逢迎还钻不到点儿上,有那时间,倒不如去长春宫德母妃处奉承奉承,好歹早日把自己的亲事定下,也算是件立足长远的正事。何苦倒来惹我?” 薛雯虽说烦她俩烦得紧,但并没有借机使坏暗算,这话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的良言了——实在也是真心实意地想给这二位找点儿事做,省得整天晃悠在眼前惹烦。 可她到底是高看了这二人的心性和智慧,本是又想得好处又想要高姿态的人,被人指着鼻子这样疾言厉色地教训,顿时恼羞成了怒,好端端的一番苦心,她们是全没有领会到。 薛雰轻而易举地炸了,瞪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哼哧哼哧地喘粗气,半晌,咬牙切齿地反击道:“呵,姐姐终身有定,倒来为我们姐妹操心了···只是话实在说得难听了些,不知我们是何时得罪了二皇姐,招您这么的——” 她好容易攒出了这么几句刻薄的言语想要气人,发挥到一半,却是惨遭薛雯断然怒斥,打断了她道:“住口!薛雰,你放肆!” 再宁寿宫之前,今日本是去面圣的,故而薛雯带的是最妥帖最知道自己心意的瑞银。 此时就正好要派上用场了。 沈尧的事情和薛雯的态度——东桥或许还惋惜,还顾及着孝端皇后在时的心意;瑞金或许还懵懂,还一时不知状况,但瑞银却是早知道沈三公子在公主这儿已经是翻篇儿了的了,且接受良好。 她不管什么可惜不可惜、应该不应该,只顶着薛雯的命令做事。 因此瑞银见状,立刻十分及时地板着脸接过话头道:“还请三公主慎言!我们公主何尝定了终身了?您一出口就污人清誉,实在是······” 的确,沈尧的事情,这些年不过是影影绰绰罢了,虽说算是众人都默认了的,可也占了个“默”字不是?无真凭无实据,实在是没法拿到明面上来说嘴,薛雰的确是理亏的。 只是她不见棺材不落泪,并不是肯乖乖认错的性子,饶如此,嘴唇动了动还要分辩,薛雯理了理衣袖,警告道:“你还有什么要喷的,本宫劝你趁早收起来。须知要不是给你留脸,早就赏你掌嘴让你长长记性了。” 她如此盛气凌人不假辞色,薛雰自然是胆怯的,她坚持到此时已经还算是好的了,还有些负隅顽抗的心——打刚才起薛霏就鹌鹑似的缩在她身后了,一副恨不得掉头就跑的样子。 薛雯见她们两个浆糊脑袋终于老实了,正想大事化小打发走了算了,薛雰竟然还不死心,又自作聪明重新找了个切入点,梗着脖子嘀嘀咕咕道:“是妹妹言语冒失了,只是···瑞银未免也太放肆了些吧?想是仗着有皇姐撑腰的缘故,狗仗人势的东西,本宫如何,也是你能指摘的?!” 真是狗皮膏药没完没了了,薛雯护短,这下不复才刚只为震慑,算是彻底火了,冷哼道:“越性儿胡言乱语起来了,且不说瑞银是六局一司有品阶的女官,直言劝谏宫眷本是份内你胡乱扯什么扯?倒是,一宫之主方称‘本宫’,你是哪宫之主,掌管哪宫事务?宫规也不知道学到哪儿去了!你回去吧,不求你别的,闭门思过好好学学规矩才是。” ! 这就是要禁她们二人的足了,最可气的是···她还真有这个权力——就算是本来没有,这些年她越俎代庖的也真不少了,也是从来也没有人敢挑理儿就是了,谁让人家是明安公主呢······ 薛雰这会儿才知道怕了,白着一张脸也顾不上脸面不脸面了,连忙服软讨饶道:“二皇姐!雰知错了,还求二皇姐大人有大量饶过这一回吧——倒不是不服气,今日我有失分寸,皇姐罚得应当,只是皇祖母哪里总少不了人服侍汤药的······” -- 第51页 啧,还是不长记性,还拿王太后出来压人,薛雯揣着手冷笑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自然有本宫安排妥当,偌大的宁寿宫难道找不出一个伺候人的?如今只罚你禁足十日小惩大戒,你若再多嘴不死心,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事了。” 薛雰这才哑火,再不敢兴什么,憋憋屈屈地告退了。 薛雯自然不是虚言吓唬她们的,转过头来立刻就派了个嬷嬷去储秀宫教导规矩。 当然了,这事儿她还没忘了打德妃那里绕了一道,恭敬殷切,算是给这位准继后积极地抬了回轿子。 薛铎仁知道了此事自然满意他这个乖女儿,而反过来,惹得他乖女儿不高兴的德安和恭安自然就倒了霉,刚回到储秀宫,就又被皇上身边的王姑姑领圣命申斥了一顿,别提多憋屈了。 其实出不出气的,好在薛雯其实也没有多生气,不过是话赶话当时当刻罢了,待一路回到了昭阳宫,她的火气也就散了。 甫一进去,东桥就风风火火地迎了过来,急切道:“公主!福庆宫刚刚递了话儿来,说五皇子要过来,把膳也摆过来了!” 福庆宫是皇子居所,先斩后奏,倒不是底下人胆大包天敢做薛雯的主,只是她宠爱这个五弟,众人看在眼里自然揣摩着办事,归根到底是她的面子,但薛雯一听这话却急了。 连忙疾步往里冲,道:“快快,把东西都归置归置收一收!要紧的是书都要收起来,把将军也抱走!” 五皇子四岁的年纪,倒是让薛雯如临大敌,无他,其人有两样法宝,“这是什么”,和“为什么”······ 薛雯每回都得被他问得心烦意乱还不好发火儿,偏他还不记事,才问过的,好不容易糊弄住了吧,他跑一圈儿吃两口点心就又忘了,又要从头问一遍。 别说薛雯了,就是他亲娘宁婕妤,因着薛昌杰的缘故与薛雯略略熟悉了以后,也曾实言以告道:“不瞒你说,要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真的都想灌一碗哑药是了!” ······ 将将收拾妥当了,薛昌杰也人未至而声先闻,中气十足地一迭声姐姐、姐姐,冲了进来。 薛雯好笑着搂住他,替他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笑道:“姐姐又跑不了,你急什么?” 五皇子嘿嘿一笑,费劲吧啦地把手里提着的精致小笼子展示出来道:“姐姐你瞧,小白兔!” 薛雯浑身一僵,乍然停住了动作。 妹妹你瞧,小白兔。 第33章 高氏   皇子非初一十五不至后宫,而…… 皇子非初一十五不至后宫,而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 但明安公主当然是凌驾于这一条规矩之上的了,因机会难得,便索性借着自己的便宜,领着薛昌杰去宁婕妤宫也中坐上一坐。 一路还紧着教导道:“傻小子,宁妃母虽说不喜欢,可也不能问都不问过啊——一会儿你问问你母妃,就说你那里还有一只小灰兔,因不得进来故而没想着带着,只先给姐姐送去了。” 薛昌杰一听老大的不情愿,甚至挣脱开了薛雯牵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控诉道:“那!那我不是就没有啦?!我一共也才得了两只的······” 薛雯无法儿,只得又许诺若宁婕妤当真收下了,那为嘉奖他孝顺母妃,自己会替他再寻四只来,这才使他老人家勉强松口。 然而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一句话却惹出了事来。 ——宁婕妤喜静,自然是不会要他的小灰的,薛昌杰却又惦记着一个变四个的划算“买卖”,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母妃一个劲儿追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啊!您就要呗?” 宁婕妤被他聒噪得一个头两个大,闭着眼睛按着太阳穴凉凉地道:“昌杰,你知道这种小兔子又叫什么吗?叫‘兔崽子’······” 把薛雯逗得不行,她惹下的事她偏撂挑子,又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当然,为的是不耽误人家母子亲近。 等到两人又鸡同鸭讲了好半天,宁婕妤才问清楚这小子是为什么铁了心非要把他那宝贝兔子送出手了。 高氏一时不由心情有些复杂······ ——她这些年,靠着能躲就躲,能退就退,虽说不可能真的远离纷争,但总的来说身在局外,到底看得比别人清楚些,这位二公主实在是···近两年变化很大。 瞧瞧如今还禁足在储秀宫的三公主与四公主再瞧瞧自己的这个小崽子,瞧瞧那不知何处得了她青眼的秀女刘氏再瞧瞧洋洋得意的跳进坑的德妃。 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 这日好明日歹,这样的人,即使今日向着你,即使因此而得了诸多好处,宁婕妤心里其实是不愿亲近的,最好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敬而远之。 可是···宁婕妤又是个有傲骨的人。 她自己身不由已为人妃妾,一进宫门,就注定了一辈子矮人一头直不起腰来,但她的儿子并非如此——孝端皇后无子,如今的这些皇子里,谁又比谁尊贵呢? 所以她不愿早早教导着自己的儿子该与谁在一处、该离谁远一些,一切只随他自己的心意,她要她的杰儿一辈子高高地昂起头、挺直了腰板儿,永远也不要学会看人脸色。将来不论是谁能坐在那个位置上,薛昌杰也是兄弟,不是奴才,何况···将来造化如何,天长日久,还未可知呢······ -- 第52页 于是,她只是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昌杰,你二皇姐疼你,你也该疼她才是,你也知道她平日里最是事忙,还不轻省些?这样吧,你要是能把你那只小灰养好了,有耐心、肯上心,母妃便再替你寻摸几只来,别再缠磨你姐姐了。” 薛昌杰这才满意,放弃了送兔大业,又捣鼓起别的来了。 宁婕妤瞧着他那凡事没个长性的劲头,心里很是放心,知道这兔子的事肯定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另一头,将军却正在被薛昌杰的另一只兔子搞得头疼不已······ 只可惜薛雯缺席了两方会晤,回去后才听陆力和瑞金给她绘声绘色地学着当时的情景,简直要笑坏了。 ——这只小白兔和当初沈尧送给薛雯而不幸被七岁的薛雯给养死了的那只长得不太一样,估计不是一个品种,它的毛格外的长,甚至把整张脸都盖住了。 瑞金见了小兔子十分喜欢,图好玩儿,就故意把它和将军放到了一处,想着让两个小伙伴先彼此打个招呼。 胖猫将军陡然见到一个没有五官还可自行移动的毛团,震惊之余倒并没有害怕,毕竟比人家大了整三圈儿呢,他英勇无匹,上去就劈头盖脸地揍了毛团一顿。 此猫出拳十分之快,薛雯回回都躲不过去,更别提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奶兔了,直接就被揍懵了,将军见此物半天不动,便以为已将其制服,悠哉悠哉原地转悠了两圈半,盘成一团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小兔子缓过了神儿,它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刚刚飞来横祸是怎么回事儿,认敌为友,很有探索精神地嗅来嗅去,冲着热源就去了。 嗅了嗅被薛雯嫌弃地称为“臭毛毛”的将军,表示满意,很是放心大胆地靠了上去,也想得挺美地打算睡了。 将军睡得迷迷糊糊,一抬眼看到了,估计是也没太清醒,被手下败将给吓到了,“腾”地一下蹦了三尺高,这下把人家小兔子也吓了一跳,愣是从矮榻上蹦下来,躲进角落里了。 如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了,这俩一人占了一处地方,谁也不搭理谁。 瑞金生着将军这个仗势欺人的坏猫咪的气呢,小心翼翼地抱着兔子,道:“奴婢仔细检查过了,瞧着倒是没摔出什么问题来,再看看吧,实在不行就找那个给五皇子抱兔子的小太监问问好了。” 薛雯如今对着这小白兔心情还有点复杂——总让她想起不该想的人事物···就只是淡淡地道:“嗯,那就你们留心吧。” 瑞金又求她给小兔起名气,薛雯想了想,不很负责任地道:“既然有了将军了,那这位就叫丞相吧。” ······ 还不知道兔子丞相状况如何,真正的“丞相”另有其人。 永安宫的文贵妃,最近倒是摊上了一桩不算太小的事儿······ 如今的内阁首辅鄢之卿鄢老大人——就是薛雯曾一跤绊倒大礼参拜的那一位,虽无丞相之名,论起来,也可以算得上是丞相之尊了。 当初他平白受了自己绊倒自己的薛雯一礼,老大人自己也怪过意不去的,皇上也觉着这事儿无伤大雅挺有意思,索性就替他们俩定下了师徒的名份。 薛雯虽当时已经有了自己正经的老师翰林院沈鹏伟沈大人,但自此以后,见了鄢大人也执弟子礼,三节两寿也没落下,算是十足敬重,鄢大人也真心实意地拿她当弟子,在政事上,没少引导指正。 鄢大人别看才四十六七的年纪,为人却极其板正严肃,堪称古板,虽说心里头拿她当自己人,但对待薛雯是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十分严厉。 而如今闹的这出事儿···论起来,也的确是文贵妃自己不经心。 文氏早年间其实也是得宠过一段时间的,否则,也不能两育两胎。 那时得宠,人也年轻,又本是侯小姐,颇有些倨傲恣意,鄢之卿才刚入朝,还没崭露头角的时候,她曾瞧着皇上拿着读的文章,随口玩笑了一句。 “胭脂固轻,此系何名”。 毕竟是朝廷命宫,两榜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圣人门生——这算得上是很轻佻无礼的了。 但按理来说小妃子关起门来与皇上玩笑,其实也没必要上纲上线儿的,如今却偏偏又不知怎么的,把这出多少年前的旧事翻了出来,且大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闹大了以后,鄢大人也是轴得慌,被同僚略微打趣了两句,直接称病不上朝了。 那文贵妃反应算得上是迅速——她自知,陈芝麻烂谷子又被人翻了出来,定是人为,定有所图。这事儿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整她,但永安宫早早儿的就锁宫以待圣裁了,锁起宫门,看似被动,实则为自保。 只可惜···她再怎么反应及时,圣上却是迟迟不曾裁定,将一切“后妃跋扈,使老臣寒心”之类的折子皆留中不发,就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文氏无法,只得更放低了姿态,已至脱簪待罪了。 她这会子是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来提自己查探,但仍忍不住关了门在自己的宫室中大骂,扬言别让她知道了是谁,否则且有好儿等着。 ——文贵妃是遇事慌神儿乱了分寸了,平日里也是个顶聪明的,如今倒是一时参不透···另一头,薛雯可是打这事儿一冒出来,就看出端倪了。 还能是谁? 不就是她的好父皇,当今圣上薛铎仁么。 -- 第53页 又过了几天,薛雯收拾了一番,往永安宫去了。 瑞银有些担心,眉头紧锁阻拦道:“公主,而今人人都盯着永安宫,您这会子去了,会不会······” 薛雯今日打扮得极张扬,金红麒麟袄,玄色团寿马面裙,闻言笑了笑,抚了抚金挑心,有些兴致昂然地道:“就是要惹人瞩目才好呢,不然,不就白送了人情?” 瑞银仍然很不安,又道:“只是···却怕圣上怪罪。” 薛雯却是一派胸有成竹,挑眉道:“我多等了这么多天才揣摩出了圣意,也算给足了他老人家面子了,再要恼可就是不分好赖了。谁叫他满朝文武没一个顶事儿的,上折子上不到点儿上呢,谁叫他的好贵妃,气头上也失了往日的聪慧呢?自然需要我来替他点透,这戏才能唱下去不是?放心吧,不光不会怪罪,说不得,还赏我呢。” 第34章 新后   永安宫中,文贵妃信重的宫女…… 永安宫中,文贵妃信重的宫女寿眉步履匆匆一脸凝重地进殿回禀——永安宫如今正在低谷期,怨不得她惊弓之鸟。 而文贵妃一听说明安公主来了,先是一愣,随即神情舒展道:“快请吧。这是贵客来了。”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别提多气急败坏了,如今见了外人,文氏反而气定神闲,全像是没事发生过一样了。 也不急着说正事,笑眯眯地让人快坐,与薛雯天南地北地兜起圈子来。 当然了,到底她是有求于人,也不能真的就一直抻着,反等着人家先开口。 ——说了会儿话,薛雯随口夸了一句她这儿的点心,文氏就顺势忽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母后那里的点心才是最好的,只是这一向不去请安了,唉···倒是没有口福······也不知是谁成心与本宫作对···哼!可别让本宫腾出手来的!” 烫手的山芋可不是谁都敢接的,虽说薛明安此时上门,文贵妃算得上有九成的把握她是为此事而来,但话一出口,等待的这时节,仍免不了忐忑。 好在薛雯神色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唉,谁说不是呢,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您就没想想,这话能是从谁那儿传出去的?都谁知道您的这句话呢?最起码,雯就不知道。” 怎么可能没想过?!这段时间她脑子里都再没别的事儿了! 文贵妃扶额无奈道:“不巧得很,就是实在无从查探的——当初虽说是无心之失,皇上也没怎么生气,但好歹小惩大戒,罚了本宫三日禁足,本宫那时也算得上是个惹眼的,自然各处少不得打探了。公主你说,为这一句玩笑话受罚,总好过是为了别的惹怒了皇上不是?故而本宫就没拦着,故意把这事儿散出去了······” 那就是满宫里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有嫌疑了···薛雯虽心里头门儿清,也少不得作出个惋惜的样子,想了想,又道:“那么,就只能想想您栽了这个跟头,谁能得好处了。” 坐了这么半天,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文贵妃其实已经是有点失望了的,心说“不会是我高看了她,这位别不是纯来看热闹的吧??” 但她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好歹还是耐下了心来,回答道:“本宫一个做长辈的,说句话也不怕公主笑话——如今宫里的人都不知换了几茬儿了,新人几把旧人换,虽说本宫也算是忝居高位,但皇上如今不过极偶尔才过来坐坐,一处用个膳、说说话罢了。若说谁费尽心机地来对付本宫···想来实在也是不至于的。” 薛雯低头矜持笑了笑,理了理袖口,温温顺顺地道:“嗐,这就是文母妃您自谦了。雯说句僭越的话,小嫔妃们···终究是还差火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混到您这个能陪着父皇说说话、用顿膳的地步呢。” 这话是说,新人鲜活,老人贴心,算是薛雯小小地捧了文贵妃一把。好话谁不乐意听?文贵妃顿时不甚明显地喜悦了起来。 薛雯这才半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道:“文母妃,此时不是妄自菲薄的时候,您不妨仔细想一想,说不得,您就挡了谁的路了呢?” 文贵妃神色不由得整肃了起来,甚至不自觉地挺了挺腰——这是终于说到正题要亮招了。 她面色僵硬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反问道:“本宫又能挡谁的路呢?本宫自己也真是想不到了······” 薛雯状似随意地往东瞥了一眼,自然是被紧紧盯着她的文贵妃看在了眼里,这才意有所指似笑非笑地道:“谁知道呢?您瞧,时移势自然易,这宫里也是瞬息万变的。转眼就已经三年了呢······谁又能知道呢?” 东边有什么?薛雯提到了“三年”,这让文贵妃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永安宫的东边隔着宫道的,赫然正是坤宁宫。 文贵妃一瞬间福至心灵,十分失态地弹了起身,绞着手指没头苍蝇一样地走了两圈,像是在对薛雯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是她?不会···她没有这份心机······总不可能这么多年竟错看了她?” 薛雯当然知道文氏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一时不愿相信罢了,便没有接话,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折腾自己的袖口——仿佛这就是手头最要紧的事,翻上去折下来的,左右就是不能使她满意。 没用薛雯等太久,文贵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苦笑道:“何必呢?何必呢??我从未肖想过那个位置,我根本不稀罕。我已经够听话的了,我已经够退让的了,难道还不够吗?难道非得我再跪得低些么?” -- 第54页 薛雯见她模样自然是感同身受的,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其实,这事之所以越闹越大,也是时间拖得久了的缘故,但也怨不得外头的那伙大人们揣测圣意不利,毕竟皇上一开始的的确确是决意要封文氏为继后的,这才有这个贵妃位嘛。 而让皇上当时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再想反悔,却是骑虎难下了······ 一大票投机取巧的人雪片一样地上请立贵妃文氏为后的折子,毫无消停的意思···臣下靠不住,皇上自然就只能是自己出手了——谁让文氏自己不识趣儿,跪得还不够低呢? ······ 没人知道明安公主这一日在永安宫中与文贵妃究竟都说了什么,再怎么伸长了脖子窥探钻营也没用,宫里御下严格管理严密的,永安宫称第二,也就昭阳宫能称第一了,此事恰好是撞上了这两个人,自然只能是个永远的秘密了。 尤其是自明安公主回去后,一切照旧,永安宫也是久无动静。 又几日,就在人们都要忘了这一次反常的“串门”的时候,朝中开始有人上折子,称“后宫不可一日无后,中宫无人,方才致使后宫诸人行差踏错”。 这纯属是无稽之谈了···文贵妃调侃鄢大人的事儿早了去了,那会子孝端皇后还在坤宁宫好好儿的呢······ 只是,皇上对待这一道折子的态度却很耐人寻味了,他笑命众臣传阅,又道:“这才算是稍微有些名堂了,诸位皆是国之栋梁,此事虽说是贵妃一人的过失,但又何苦盯着一个小小女子呢?没的失了格局。”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再不明白了,还是趁早回家种红薯吧······ 在宁婕妤等人又惨被拉出来遛了一圈后,皇上终于在群臣上书的情况下,下旨册封德妃慕容氏为皇后,着礼部拟办。 ——其实,德妃终究是妾,最合规矩、最应当的做法,本应当是从世族中择选身世出众、德行贤良者册封为后的。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真要是那样选出来的皇后,难免会因根基太浅无法弹压众人,尤其是在有子的嫔妃面前,想必就更是没底气了,白白成了一步废棋,自然不是皇上希望和乐见的。 规矩本就都是人定的,皇上就是最大的规则,这话自然就没有不开眼的提出来了。 况且···那也不是她薛雯希望的······ 薛雯候在坤宁宫前,等待着新后升座再行拜见,自个儿想着心事,却是忽而一笑。 她站在那里没人敢打量,这一笑也就只有瑞金看见了,不由以眼神询问,薛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瑞金便又站直了。 没什么,只是薛雯忽然想起两年前自己同瑞银说过的话了,“有我在,就只有一个人能做皇后,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躲在后头尽收渔翁之利?” 不枉她夸下海口,如今果然成功地把慕容氏推上了这个位置。 可是,站在这里,看着这旧日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得意与喜悦。 东边的窗棂是冰裂梅花的样式,不起眼处那冰裂却掉了一角,乃是薛雯小时候淘气掰掉的,因实在不显眼,竟是保留至今。 院中的这株梧桐树,沈尧逞能爬上去过,结果上去容易下不来···偏偏薛雯怕挨骂,还不肯告诉大人,小沈三公子骑在树上欲哭无泪,最后还是陆力仗着个儿高把给他接下来的。 西南角的那一丛花草底下,埋着因看护不力而被宫中饲养的猎犬咬伤而丧了命的小白兔,离得不远的旁边有一株月桂,乃是薛雯与沈尧手植,其时眼泪流了一河滩,祈愿它能去月宫做玉兔。 也许是她的眼神中依然露出了端倪,文贵妃不知何时悄悄地靠了过来,低声关切道:“公主······还好吗?” 薛雯迅速回神儿换上了笑模样,眨了眨眼睛,俏皮道:“好。怎么不好?这世上的好啊都是有数的,这个人好完了,就该轮到别人好而她不好了。文母妃,您说是吗?” 文贵妃闻弦音而知雅意,忍俊不禁地挑了挑眉,也道:“是啊,公主说的极是!要不···叫人怎么甘心呢?” 第35章 才人   正说话间,慕容皎皎也走了过…… 正说话间,慕容皎皎也走了过来。 她眼神在两人身上快速扫了一圈,先冲文贵妃行了一礼,这才眼波灵动的笑着对薛雯道:“蓁娘同贵妃娘娘说什么呢?笑得这样开怀?” 薛雯见慕容皎皎来了,神色未变,立刻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自然而然地甜笑着道:“皇嫂来啦?文母妃问我今日怎么穿得这样简单,我说今儿这日子可不好抢了母后的风头呢。说笑罢了,偏是皇嫂的眼尖。” 母后? 她叫的并没有错,于礼正当。可慕容皎皎乍然一听,却总觉得违和,甚至被她挽住的那只手臂也瞬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浑身不舒服起来。 这样的薛雯令她陌生···可她却又偏偏迟顿,并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便只是勉强笑了笑,谈笑间,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再如何不动声色,薛雯当然也感觉到了,但她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仍是一副笑模样。 只是文贵妃在一旁也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略一思索,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儿媳妇张妍,笑着嘱托道:“你这当嫂子的领着点儿蓁娘吧,本宫去找曹氏说会儿话。” -- 第55页 张妍忙应了一声,果然从头到尾一直留心看顾着薛雯,尽心尽力不提。 且说坤宁宫既然都已经有了新主人了,春禧宫的那几个秀女自然也该有个说头了。 那几个秀女估计一来忐忑,二来也实在是闷在春禧宫闲的了——自打刘意莫名其妙出了头,薛雯又接连几日,好几次在御花园等地方偶遇了不同的人。 她只觉得滑稽好笑,同瑞金感叹道:“真是···有这功夫,偶遇偶遇皇上,偶遇偶遇无宠的高位,也比我有用啊?真是一个个劲儿多的没处使了,我难道还能给自己的父皇荐献女人不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瑞金坐在下首手指如飞地打着一条络子,闻言笑了笑道:“嗐,无利不起早嘛,这也有缘由的——那刘氏若不出头,也自然没有这些事了。如今现成的例子在眼前,怨不得人家坐不住的。何况,偶遇公主顶多招您厌烦责罚,窥伺帝踪,那就纯是嫌自己命长了,到时不光她们,连带着御前的太监、看管她们的姑姑等一大票人都也一并活不成,谁敢呢?” 说起御前太监,薛雯立刻抛下了秀女的事,转而想起别的来了。 叫来了陆力吩咐道:“你给小登子传个话儿,近来为着曹归阳那个事儿,父皇正是在气头上,让他时常备着些降火纾解的茶水汤药什么的献上去——周连素来不行这些谄媚之事,他就要做到头里。我花了多少心思栽培他,周连暂时还需要留着挡在前面不提,他若是废物得再让别的什么人冒出头来,几年的功夫便都白费了。” 陆力忙躬身应了,领命而去。 这边说着,那边瑞金也恰好停了活计,举起终于打好了的络子比了比看了看,对薛雯道:“公主,这成了。您看看,配那个玉佩如何?” 一旁瑞银忙捧着托盘里的玉佩也递了过来,薛雯一一接过来拿在手里比了一比,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果然是堪配的。” ——这玉佩,乃是准备着要送给诚安公主的生辰礼,薛霁喜爱兰花,这羊脂玉佩雕的便是一株幽兰。 只是这块玉佩的玉质太好了,就连薛雯见惯了好东西的人,一拿到也忍不住爱不释手地拿着赏了半天,上头的兰花又本是高雅空灵之物,赤橙黄绿青蓝紫,哪个颜色的络子配上也觉得怪异,糟蹋了玉佩。 最后还是瑞金有办法,拿出少用的褐色比了比——如今打出来配上,果然不错。 这也算是了结了一件事,薛雯松了口气,命人先暂时收起来了。 说到薛霁的生辰,薛雰和薛霏因此而得的那十日的禁足早早儿的就解了。 只是,她们并没有听薛雯的去奉承长春宫,反而盯上了王贤妃,毕竟双方都是宁寿宫的常客,彼此也算是熟悉,有些善缘,多两个已经长成了的公主靠过来对王贤妃来说,没什么麻烦,现成却是有不少的好处,两边儿都有意,一来二去,就算是搭上线儿了。 至于···再后来,德妃封后,薛雰和薛霏是如何悔得肠子都青了的,薛雯也就并不关心了。 ——当然悔恨了!慕容氏入主坤宁,紧接着孕育了才满月的五公主的方美人就搬进了长春宫侧殿,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薛雰薛霏又不得宠,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已经有了方美人,她们现在再上赶子贴过去,自然就打了折扣,不那么值钱了。 这两个人是真的既没什么本事,又没什么脑子,估计是亏得俩人难受,好不容易搭上贤妃那边,竟然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 贤妃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刁,自然恼了——眼看着到手的鸭子,她们非盯着水里的,这下到手的也飞了······ 别看薛雯看不上王贤妃,她其实样样并不差,身处高位,家里有靖远伯的爵位,嫡亲的胞兄有功名在身,自然也算得上是出身不错,最要紧的是,又有一个排次靠前的皇子——这回新进宫册封的一个姓周的才人,就靠到了钟粹宫,住了个偏殿,成了贤妃的人。 小小的才人瞧着不起眼儿,但说来几乎无人不知,皇上到底还是喜爱柔弱乖巧那一类的,故而这回的几个秀女中,除了一个算是这一挂的姓宁的秀女封了美人,连前段时间大出了风头的刘意在内,其余人都只得了才人位份。 有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前脚还为此笑话刘意竹篮打水没落着什么好呢,结果除了伶俐又有手段的周才人,连宁美人在内都住在了较为偏僻的迎禧宫,许才人和张才人还得一起住在一个殿内。 偏远狭窄也就算了,最可气的是迎禧宫还有主位!虽说冯昭仪多年无宠是个透明人,但一宫主位就是能管着她们,日日还得请安,这仨人别提多憋屈了······ 那刘意,却是住到了昭阳宫旁边没有主位的景阳宫。 薛雯在慕容氏封后这件事里出了力气的,皇后当然记她的好,她哪里是薛雯的对手,被哄得——如今连本就因一些有的没的的小事而对其心存疙瘩的亲侄女慕容皎皎都靠后,皇后简直“喜欢”死薛雯了。 别说是让刘意住景阳宫偏殿,就是让她一个小小才人住正殿,皇后估计都能闭一闭眼给她准喽······ 那景阳宫的确是好,还带一个小花园,如今住了新人了,直殿监也赶忙派了人好生做了一番修整。 薛雯偶尔路过进去瞅了一眼,随口说了一句“这倒是个好地方,本宫偶尔也可来坐坐。” -- 第56页 第二天,就多了一倍多的人愈加精心整修,忙忙乱乱的别提多热闹了······ 这边新人进宫,足够老人看一场热闹的,那边皇后初封,皇上就连着在坤宁宫歇了整整十日,这份爱重,实在令人乍舌。 ······ 薛雯关起门来在昭阳宫的院子中举杯对月,浅笑着自言自语道:“旧房子住了新人,就再也不是家了,儿臣八岁时初初搬到昭阳宫,母后曾偷偷陪着儿臣住了三日。如今您若偶尔流连人间,便只来儿的昭阳宫坐坐吧,也轻省。” 慕容氏是坤宁宫的新人,十日后,真正的新人中,第一个侍寝的,不出众人所料乃是那宁美人。 而当晚,刘意便至昭阳宫求见薛雯。 瑞金听人回禀不由瞪着眼睛道:“这时节来?这刘才人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吧?才第一天,至于吗?” 薛雯闻言瞪了她一眼,斥道:“去你的,定是为了别的事,请吧。” 结果···倒是薛雯料错了,还真是为了这个事儿······ 刘意扭扭捏捏走了进来,好在规矩是极好的,倒是没敢乱看,一进来就跪下了,姿态放的谦卑道:“深夜叨扰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薛雯忙命人扶起来,含笑道:“小圆来了?快坐,正巧新送来的好茶,你倒是有口福了。” 刘意屁股刚挨到椅子上,闻言连忙起身福礼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妾有个午晌后饮茶晚间便睡不着觉的毛病,还是别糟践公主的好茶了。” 她如此实诚,薛雯又并非斤斤计较的人,只觉得好笑,倒是刘意身后的素雪,那表情差的都不能看了,一脸灰寂。 茶还是奉来了,薛雯自个儿呡了一口,这才问道:“这时候来,必是有事了?你原也不是那等绕弯子的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刘意闻言,立刻露出了一副“太好了”的神情,高高兴兴道:“多谢公主,那妾就直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妾的年纪实在还小,所以就想着···公主您不知道,我们家那边有一个姓易的女孩儿,是我的一个小姐妹,她······” 她正侃得兴高采烈呢,素雪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一声,见刘意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她无法儿,只得壮着胆子自己跪下道:“奴婢斗胆,只是公主您也知道我们才人的性子,还请公主屏退左右。” 第36章 庆诞   是够斗胆的,但宁婕妤看人还…… 是够斗胆的,但宁婕妤看人还是挺准的——薛雯的确是一个私人情感很重,甚至有些随心所欲的人。 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她喜爱刘意,爱屋及乌,便也对素雪很是宽容。 不仅没有怪罪,还好脾气地果真依言屏退了左右。 这才笑着对刘意道:“好了,在我这里,你就不用费心思再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了,今儿也晚了,故事明日再讲,你就直接说你想做什么吧。” 这刘意生着一副狐狸相,内里憨呆,但架不住长相唬人,所以眨了眨眼睛抿嘴一笑,十足十就是那戏台子上话本子里头的祸国妖妃······ “祸国妖妃”意思意思地羞怯了一番,十分光棍儿地大剌剌道:“公主,妾不想侍寝,讨您的恩典,还请公主助妾!” ······ 薛雯静默片刻,又状似淡定地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无奈道:“你还是接着兜圈儿,说说你的‘故事’吧。” 刘意小孩子脾气,一说起闲话来兴兴头头,“嗳”了一声,果真书接前言,继续神情生动地道:“说到哪儿了来着···哦对!妾那位易姐姐的庶妹易五娘,嗐,她的姨娘心眼儿小,防易姐姐的母亲如防贼一般,生怕遭了算计,好容易逮着一个表亲来探住,迫不及待地就搭上去了——在背后好一番动作,急急火火地求得了易伯父同意,就把五娘嫁了过去···谁知,嫁过去方一年,五娘就殒了命······后来听易家人说,就是···年岁太小的缘故。” 薛雯闻言神色变化,大皱起眉地不高兴道:“哼,好在你还知道脸红一红,还不算是太疯。这话我听过就罢了,从今后再不可说了,你也是闺秀之女受大家教养,怎么···怎么什么话都往出说?也不知道隐晦些。” 刘意从一开始见到的薛雯就是温和亲近的,因此所说仍在闺中时也听过这位公主是如何如何厉害,倒一向并不怕她,就算是此刻薛雯板着脸,她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听了这话还挺有理,颇有些不解地辩驳道:“可是,妾都嫁了人了啊——已经是妇人了,自然就能放宽一些了···吧?” 薛雯话赶话气头上,也被她带到沟里去了,也不记得讲究隐晦了,挑眉反问她:“哦?那你是要侍寝了?” 刘意愣了一愣,瞪着眼睛发傻的样子有些肖似猫崽子将军,随即立刻回过了神儿,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服软连声道:“不想不想,妾谨遵公主的教诲,以后定然会言语当心的!” 薛雯被她闹的有些累了,撑着额头半合起眼睛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我来想办法。” 刘意还算是有眼色,见状又好好奉承了两句公主辛苦、公主大恩,且说且行,连忙便退下了。 刘才人在宁氏侍寝之日深夜前来,瑞金那厢还好奇着呢,结果就被屏退了···等好容易能进来了,一看公主一副短精神的累倦模样,也忙收敛了跳脱,一句话也没有多问,默默地服侍着薛雯歇下了。 -- 第57页 其实薛雯说要“想想”,不过是在敷衍刘意罢了——人常说“举手之劳”来形容易得之事,可其实这等小事,她薛雯要是想办,那真是连抬手都不必的······ 首先第一,就算是薛雯什么都不做,要轮到刘意,那还很要一段时间的。 薛铎仁是一个重视声望、体统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到近乎病态的人,这也注定了他会有一些用来要求自己的教条的规则。 要是纳了五个新人,一上来就急急火火轮着个儿的都幸一遍,那威严审慎的一国之君成什么了? 薛铎仁怎么可能做出这等急色之事呢?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新人中,能侍寝的估计也就只有宁美人了。 第二,就算是熬上一段时间,等到好容易轮到剩下的人了的时候,打头的也并不会是刘意。 ——钟粹宫还住着一位周才人呢。 几个新人在皇上心中本就是面目模糊还没什么分量,张三也好李四也罢,对皇上来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自然就没必要不顺势给老人这个小小的面子了。 而之所以料定刘意角逐不过周才人,倒不是说王贤妃的份量就重过薛雯,所以刘意“落选”,而是···毕竟薛雯是小辈儿,因为女儿抬举而宠幸一个嫔妃,怎么着都透着点儿别扭,就算皇上他做得出,薛雯还要膈应呢···所以刘意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得宠,除非薛雯或别的什么人再有动作。 刘意是很有点儿小聪明的,这些道理薛雯略点了点,她就都明白了,这下没了这桩天大的难事压在心头,她立刻就又恢复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了,成天瞎乐呵。 四月初十,诚安公主回宫。 此番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薛霁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虽说她还不会叫人的时候就被抱给了恪敬皇贵妃,可母女血脉亲情是斩不断的,所有人中,文贵妃最肉眼可见的喜悦,拉着薛霁有说不完的嘱托。 王太后也很高兴。 这位老娘娘···当初薛雯过生辰,她一会儿说过奢了折小人家的寿,一会儿说年纪大了坐不久席,如今轮到乖巧懂事的薛霁,她大手一挥又是戏又是酒的,别提多喧闹了,可见心都要偏到肋巴骨去了。 太后年纪大了,不爱咿咿呀呀所谓的文雅,而偏爱热闹戏,两个丑角儿逗得她老人家开怀大笑,一旁的薛雯却是被吵闹得头都要裂了。 正煎熬呢,被文贵妃拉住絮叨的薛霁不知何时得以脱身,“潜”到薛雯的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打了个颜色。 薛雯便也起身紧随其后,不动声色地出了咸阳宫。 离了喧闹,沿着宫道走着,薛霁笑着开口道:“连我在宫外都听说了那景阳宫小花园修建的动静大,不如去看看?” 只要能稍微静一静,薛雯倒是去哪儿都无所谓,闻言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一路引着皇姐往景阳宫方向走去。 薛霁又起了个话头,道:“对了,德安和恭安闹出的笑话···我也听说了。虽说是她们自己出幺蛾子,终究也是从我这儿起的头,烦扰你了,姐姐也要给你赔不是。” 薛雯自然是连称不必,薛霁摇头叹道:“小时候瞧着还不如何呢,如今越大竟是越不中看了,怎么会是这样的性子,倒是白教养了······” 说着又透出个事儿道:“你还不知道呢吧?这话我跟谁都没说过——当初,我也是好心,想着她们年纪小,专门请了她俩去我府上做客,谁知道那薛霏盯着景华的表弟不眨眼,那样子···真是臊得我恨不能钻地缝呢!实在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从此以后便能离多远便躲多远,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这还真是新闻,薛雯也脸色不好看起来,这可真是连着她们姐妹所有人,把皇家公主的面子都丢光了,点点头道:“不上高台盘的东西,日后拘着些,尽量少东跑西颠的丢人吧。” 薛霁性格内敛,说不出她那么过瘾的话,但也是大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面色难看,深以为然。 说话间,已到了景阳宫小花园了,守门的太监见到两位公主自然是忙不迭就把人放了进去。 这花园修的是真不错,甚至还有一个四角小亭,样样都是齐备的。 两姐妹便进了那亭子分次坐下,不一会儿,就有人奉上了茶点,薛霁冲身后带的丫鬟道:“你去逛你的去吧,我同皇妹坐一会儿。” 薛雯见状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也依样打发了瑞金。 ——瑞金巴不得顽儿去呢,欢快地曲了曲膝,就颠儿了。 薛霁果然是有说话,闲谈了两句,便觑着她的脸色,切入正题道:“你可听说了?我得了消息,说沈三···沈将军不日要进京述职呢。” ······ 那自然是听说了的,薛雯的脸色一下变得微妙起来,笑了笑没说话,捡了一颗奶油松瓤卷儿默默吃起来。 薛霁见状暗叹了口气,却是十分不符合她素性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蓁娘,你好歹跟皇姐交个底——你与沈三,究竟是闹了矛盾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怎么会什么风声都没有,忽然就至今天的这步田地了呢?” 说着神色间又带了些许怒气和厌然,道:“你久在深宫,还不知道呢吧,如今外头都传谣言,说是你明安公主嫌弃他无有建树,逼得沈三公子负气从军呢!我略微查了查,竟好似是那沈董氏的手笔?!” -- 第58页 这倒是不稀奇,因为沈董氏内心里的确就是这么认定的,回回见了薛雯都是一副恨不能扑上来吃她的肉的神态······ 薛雯听完笑了笑,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把那轻飘飘的丝帕团了团扔到了桌子上,这才垂下眼睛道:“哦,不算谣言,的确就是这么一回事。” 第37章 本心   不,不是谣言?!   薛…… 不,不是谣言?! 薛霁还没来得及震惊,她的好皇妹转眼又扔下了一个大雷,道:“至于两年前么···没什么别的缘故,的确就是有了些矛盾了。皇姐要一句实话,雯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与沈尧···自彼时起,便是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 薛霁手里的茶盏失手跌落,茶水泼在脚边,她却甚至顾不上躲避。 ——沈尧是如何待薛雯的,薛霁虽说只是偶尔旁观而难免片面,但这么多年,不说多么多么难得多么值得替他表彰,好歹也是能得一句“无可指摘”的,又是孝端皇后的意愿,又到底有着这么多年的情份······ 然而···这里又有一个缘故了,说一千道一万,薛霁其实也是一个再护短不过的人了,她所经历的一切,决定了她比别人更在意人情心意,而非道理和应当,所以她张了张嘴,却没有一句劝人的话,只是点了点头道:“唉,那可惜了。” 可惜了,的确是可惜了。 ——薛雯自己也知道可惜啊,可也只得可惜了。 其实现在再回想那一日的情景,薛雯已经是一点愤懑伤心的感觉也没有了。 其人的确愚蠢,说出的话也确实气得人心口疼,可是再来一个人,就能好吗?不会的,不会再好了。 在胡皇后对她说出真相的时候,其实薛雯本可以有另一种选择的,激流勇退,明哲保身。 ——一个靶子罢了,多的是人想做皇上的马前驱。 就算是鸟尽弓藏又如何,富贵险中求,对于一门心思往上爬却苦于无法出头的芸芸众生来说,被人用过了再扔,也总比一辈子没用要好啊! 所以,只要薛雯自己提不起来,慢慢变得不趁手了,皇上是大有可能“换将”的。 到时,虽说是自云头跌落将有种种可能会遇到的困境,可有得有失,得以保全,也是好事。 可她没选。 她自己没选,她选的是这一条“不归路”。 “前路多艰”,她与胡皇后母女不是早就料到了吗? 是她决定如此的。 决定搅动风云,决定与共沉沦。决定就算是将来真的不得善终,那这些或算计或被设计而被她护在身后的人,这些决定拿她挡箭的人,也一个都别好过。 是她决定的——决定虽千万人,吾往矣。 所以啊。 所以,与其说是与沈尧一刀两断,倒不如说,她在沈尧那一刻令人失望的冷言冷语中,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条只能自己一个人走的路······ 别想被理解。别寻求帮助。也别连累他人。 薛雯笑了笑,替大公主重新倒了一杯茶,道:“人生在世憾事常有,皇姐不必为此感怀。” ——正说着话,突然有个人在二人背后猛地一击掌,笑道:“好啊!让我逮住了吧!你们姐妹两个,竟然在此处躲清闲?” 听见来人说话,薛雯心里暗叹了一声——这不就是另一桩憾事来了吗? 来的不是别人,是大皇子妃,慕容皎皎,曾经阖宫与薛雯最亲密者。 慕容皎皎不是傻子,时至今日,她当然能感觉到薛雯对自己的疏远,一开始,她也以为是因为自己整日忙着看孩子,薛雯偶尔过去坐坐她也顾不上搭理,难免回回招待不周,搞得她还一度很是愧疚。 可日子久了,她也回过味儿来了······ 其实,也不仅是薛雯。 以前张氏没进来的时候,她与高玉薇虽说脾性不相投,可也总是一处说话,母妃难伺候,侧妃烦小性儿,手底下的宫人不懂事,甚至爷们儿跑完马不爱洗脚···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却总是说得她们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可时如逝水啊,谁也挡不住······ ——不知从哪一日起,那样的日子就再没有了。 如今姑母封后,大殿下一下子占尽了嫡长二字,就如同被架在了火上烤一样。 慕容皎皎更是因此,每一日都如坐针毡。 前几日,元哥儿病了。 其实不过是初春天气变化大的时令病,可慕容皎皎却像疯了一样,查来查去闹得不得安生,最后自然是什么都没查出来的了,可也折腾掉了不少人。 等她回过神儿来,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哭了很久。 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从来不是。 有时候,她冷眼瞧着皇后坐在坤宁宫冰冷的高椅上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她很想不管不顾地冲过去问问,这是你想过的日子吗?是吗?! 皇上动辄赏菜,摆满了一桌子,而除了眼前的三四道其实皇后够都够不全,那一道道四喜丸子,红烧鹿筋···慕容皎皎看着都腻,却只能配合着众人露出艳羡的表情,看着皇后欢天喜地地一口一口吃着那些她其实根本就不爱吃的菜。 ——眼前的这一位,薛雯也赶上过两回这样的事儿。 她笑盈盈懒散坐着,烟波灵动摆弄着腰间宫绦,冷不丁冲着众人道:“母后还是慈悲啊,我们也赶上闻闻香味儿了?母后,这都是沾您的光呢!” -- 第59页 皇后笑得花枝乱颤,掩嘴骂她促狭。 慕容皎皎却于彼时,忽而想起从前孝端皇后在时的一件小事。 那时胡皇后已经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了,身体虚弱,脾胃不调,故而只能用一些好克化之物,皇上得知了此事,某一日派人端来了四小罐子酱瓜咸菜,说是让胡氏配白粥用······ 其实慕容皎皎听得出来,薛雯是在暗讽姑母,皇上赏菜乃是不可多得的恩典,给谁的就是谁的。可是皇后可以再往下赏,偏慕容氏却不知是不舍得还是不懂,回回都让一众人在旁干看着。 所以薛雯刻薄讥她小气,她还洋洋得意以为别人是在奉承。 而慕容皎皎心头雪亮,却只想问问薛雯,你稀罕吗?那四罐不值钱的咸菜谁都知道其实胜过这山珍海味万千,你难道还稀罕吗?? 人人都说皇上爱重新后,可慕容皎皎知道不是。 不是的,“爱”和“重”,其实是两种不一样的东西。 而慕容皇后有的,不过是宠爱罢了。 她的夫君薛昌辉曾为不纳妾吃过板子,慕容皎皎也因此事背了这么多年善妒的难听名声,舍弃名声和上喜,只为彼此,只有彼此,明明可以妥协却偏偏没有,他们夫妻在乎的究竟是什么,昭然若揭。从来不是什么既嫡又长,从来不是什么中宫正统。 可是,人在局中,其实早已是身不由己了。 就算是他们根本不想争,旁人也只会踩着他们的尸首向上爬,没人会因为他们不想争就放过他们一家的。 身在皇家,其实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这样能坐在一处说说闲话的日子是越来越少的了,薛雯也懂珍惜,也难得没有阴阳怪气儿地破坏气氛。 ——这个小小的花园好像真的成了世外桃源,暂时给了她们片刻宁静。 ······ 五月,宣武将军沈尧归京。 他此番回来不仅仅是述职,沈尧是立了大功了。 ——生擒了上二十四寨的一个三当家,他是带着自己的那一支精锐回来献俘虏的。 西南七十二寨虽说号称都是一家子兄弟,但其实也分了个三六九等,俗称上中下二十四寨,分成了至少三等,每等中自然又各有不同。 其中,上二十四寨的人,那真是每一个都穷凶极恶,手上沾染了数不清的人命。 被沈尧用计活捉的这一位,就是上二十四寨中,阕虎寨的三当家,这人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姓李,叫个李安德······ 这一日,军队驻扎在离京五十里的一处地方,做最后的休整。 眼瞅着就要进京了,沈尧拿着一把重剑一个人于角落里大大咧咧地蹲在水边,给自己刮胡子。 他穿着一件半旧几乎有些破烂的青袍,乱七八糟拖在地上,头发也是一根骨簪胡乱盘着,有些潦倒的样子。 溪水波光粼粼,他且看不清呢,举着笨重吓人的长剑,半天才能下一下手。 ——这副尊容要是让沈老夫人见了···恐怕当场就能晕过去。 副将王选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蹲在他旁边嘿嘿笑道:“嘿,都听说过‘沈郎独美’,咱今天也见识见识。” 沈尧随手撩了一把水浇了他满脸,吩咐道:“你要闲得没事儿,滚去看着李缺德去!别临了临了人丢了,那才叫真的美呢。” 王选也不恼,选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嘴上说着:“那不能,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呢,这要都能丢,那咱撞死在城墙上算了。” 但还是依言站起了身,往关押着李安德的囚车走去了。 说起这个王选,其人本也是个世家子弟——说要见识沈郎独美不过是玩笑过,以前在京城那也是彼此见过的。 王选比沈尧参军早,虽说本事平平,可慢慢熬着资历,也算得上是站稳了脚跟了的。当初沈尧初到西南,就是多亏他念着出身相似和点头之交的稀薄情份从中调停插科打诨,才让沈尧融入的过程没有太过艰难。 ——苦当然是没少吃的了,但比沈尧想象的已经好很多了。 故而,几番升迁都没忘了这个兄弟,一直拉拔着,后来干脆提他做了副将,算是也有了个亲信了。 第38章 思绪   在西南是打仗的,没工夫穷讲…… 在西南是打仗的,没工夫穷讲究,再加上他原先那副小白脸儿的长相也多有不便,故而在外三年,沈尧很久没有捯饬过自己了。 如今刮完了胡子再在营地里晃了一圈儿,引得一堆傻乎乎的大头兵凑在一起目瞪口呆,盯着他直愣神儿。 王选去看了看囚车,的确是如他所说的那般被众多兵士围了个密不透风,不用——他再多敲打,众人也都警醒着呢。 就差这“临门一脚”了,都提着心呢。 李安德也被刻意之下饿得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瞧着没什么事儿,王选也就不多留,拎着一坛酒找沈尧去了。 这王选的出身还不算太低,乃是靖远伯府的庶子——宫里头的贤妃王氏便是他名义上的姑母,虽在“世家多如狗,皇族满街走”的京城里排不太上号儿,但也算是勋贵之家了。 转悠一圈才寻到了沈尧,一屁/股坐下满饮了一碗烈酒,王选抹了把嘴,嘬着牙花子垂头丧气道:“啧,又要回去跟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人们打交道了···我想起来就头大。” -- 第60页 沈尧倒是没有与他产生共鸣,斯斯文文地喝着酒道:“都是在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的人堆里长起来的,哪至于?一处是一处的活法罢了。” 他是没经历过,王选反正是已经待出经验来了——这些年,是越在外头待,越懒得回来,逢年过节都是留守西南的。 若非是此番押送李安德,他是真心不愿意回盛京,闻言戏谑道:“你当然不一样了——你是大少爷嘛,在哪里都遭人捧着,宫里又有个娇滴滴的二公主在等着你,你当然愿意回来了,我回来可是家里家外只有憋屈的···嫡母防备我,兄姐们都和我不贴心,我爹也只会板着脸教训我,旁人与我交往,不是巴结就是试探,总之必有目的,嗐,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说着,又干脆眼一闭痛饮起来。 却是没注意到沈尧闻听此话瞬间变了脸色······ 平复了好半天,沈尧才冷笑道:“说这话倒没意思,我在西南三年,如今谁敢说我和兵士们有半点不一样是个‘大少爷’,我是绝不能认的!仲兴,当初我与你交好,就是看中了你的出身——若说你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也能上阵杀敌,也要能官场逢迎,你要是丢了这一样好处,从今后也不必跟着我了。” 这是要紧的话,王选连忙扔下酒碗,正色表态道:“这怎么话说的?我不过是抱怨两句罢了,当初下了誓,誓死追随将军的,您可不能撂下我!” 沈尧见状也收敛了怒色,连忙宽慰了两句,等他松懈下来,又玩笑道:“不说别的,你从今后说话可要当心,那明安公主何等人物,也是你能放在嘴边打趣的?” 王选这才恍然大悟地充起“大明白”来,自以为知道了他是为何发作,一脸贱笑地撞了撞沈尧的肩膀,道:“明白、明白,这个‘朋友妻,不可欺’嘛?兄弟明白!” 沈尧却并没有接他的招,只是闷头喝了一大口水酒,方表情淡然地道:“无媒无定,不过是长辈们的戏言罢了,莫要再胡说,败坏公主清誉。” 说着放下酒碗道:“你自便吧,我回去歇着了。” 王选如何揣测他且不知,沈尧回到自己的帐子中,却是辗转反侧久久无眠。 都说近乡情更怯,他回京的这一路上,一直避免着想起薛雯,今夜却是被她“攻城略地”,脑子里头一时不可自制的全是薛雯了。 ——在外三年,短短的三年,对于薛雯当日所说的话,沈尧已有了全然不同的理解。 那是他到西南两个月,刚当上百户独自带小队进山的一回。 几日前,掌管此地军务担任西南总兵的常嗣年将军收到了安插在七十二寨内钉子的线报——称诸寨似乎将有大动作,正在屯粮。 七十二寨匪徒众多,屯粮不是易事,他们却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察觉到,仅凭线报未免不太可信,常将军便派出了沈尧等人去查探实情。 潜于山中的第一夜,湿冷难熬,沈尧抱着胳膊坐于树下闭目养神。 因不敢生明火,一天三顿都吃的是干粮,沈尧再如何饱读兵书天性敏锐,再如何骑射一流善战骁勇,可一个小小的干饼子就把他打回了原型——他吃不惯。 饶是他如何地细嚼慢咽,那粗粮干饼都拉得他嗓子生疼,更何况别人都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他也没那个脸跟个娘们儿似的一口嚼上几十口,只得囫囵吞了下去,就咕咚咚灌了一肚子水顺了下去。 嗓子到现在都是疼的,灌了一肚子凉水后胃也不舒服,沈尧靠坐在树上,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 正默背兵书转移注意力,忽然却似产生了幻觉一般,闻到了一阵酸甜果香。 沈尧诧异地睁开眼,先看见的却是一张大脸···一个不认识的小兵凑在他跟前儿,正在嘿嘿傻笑。 见他睁眼看了过来,这笑得一脸傻气的小兵忙捧上一把黄不拉几的不知名野果,笑得更加灿烂地小声道:“大人,您尝尝这个?” 沈尧连忙坐直了些,接过一个果子在胸口擦了擦,和气笑道:“兄弟客气了,不必叫我大人,你要是不嫌弃,跟他们一样叫我‘沈三哥’就行了。这是你找来的?” 小兵顾不上回答,先一心一喜地紧张盯着沈尧咬了一口果子,见他面露惊喜冲自己竖了竖大拇指,这才高兴起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儿。 才有功夫答话道:“是,我家就是山下村子里的,对这一片儿都比较熟,我见沈三哥晚上只吃了半个饼,怕你不够吃,就随便出去转了一圈儿。三哥你多吃些,大部分人都睡了,有醒着的,我也都分过了,这些都是给你的。” 这小兵生的黑瘦,眼睛倒是又大又亮,说话也果然带些本地口音,可别看人家其貌不扬,说出来的话,竟是又聪明又体贴——不提沈尧吃不惯,只说他是“不够吃”,格外顾全了沈尧的颜面······ 但是什么就是什么,沈尧倒是也不矫情这种小事,边啃果子边笑道:“那真是多谢你了,你说对了,我的确是有些吃不惯那饼,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又笑,在这黑夜里露出一口白牙,澄澈明亮的眼睛也因为笑而眯了起来,挠了挠头,道:“我···我叫吴细狗,土名,三哥你别见笑。” 沈尧真是对不住,还是忍不住笑了笑,连忙咳了两声打岔,道:“咳,我知道,老人家讲究‘贱名好养活’,挺好的,挺好挺好。” -- 第61页 吴细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道:“但也挺丢人的······对了三哥!您帮我起个名字吧!您是有学问的上等人,给我个名字,我也沾沾您的贵气嘛。” 沈尧连忙道:“什么上等人不上等人?!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说着对上了吴细狗饱含祈求的大眼睛,很有些招架不住,轻咳了一声,想了想,道:“不如···你就叫吴世桓吧?正好讨个彩头——咱们这回,定能无事而还。” 吴细狗闻言高兴地蹦了起来,嘴里头低声念了好几遍,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把沈尧谢了又谢,搞得小小一件事,沈尧却是分外有成就感,等吴世桓走了以后,仍是心头妥帖,老半天都没睡着觉······ 可是,吴世桓并没有能过无事还。 一开始,他们的任务其实进行地很顺利,成功发现了运送粮草的密道——这是一大功劳,一同出来的所有人都很高兴。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探查密道起止所在的时候,他们被七十二寨的山匪发现了踪迹。 好在,他们还算是幸运的,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他们被发现的地点留防的人不过十二三个人。 虽说他们此行有二十人,可沈尧是个聪明而又敏锐的人,他并不急功近利,千钧一发之际立刻下令全力向山下撤,并不恋战。 可是七十二寨的人,有毒箭······ 此毒无解,正是这种毒残余体内,要了老郡王爷的命,而今日,又轮到沈尧直面它了。 沈尧不恋战是对的,毒箭毒针甚至毒虫与毒蛇都轮番上阵,而他们却只是来侦查的,轻装简行。 很快,兵士们自己带的毒箭和普通的剑就都用光了,便只有狼狈抵挡拼命奔逃的功夫,毫无还手之力。 好在那几个山匪也不可能背太多的东西在身上,在沈尧带出的人只剩下不到十个,而山匪也只剩下五六个的时候,他们的毒物终于用光了。 近战则他们绝不是正规军队的对手,沈尧松了口气,抽出剑来大步上前,都不用旁人,他以一挑五,瞬间便了却了残局。 没时间庆祝脱险,刚转过身来想吩咐几个被毒箭擦伤的兄弟赶紧巴扎挤出污血,两句话的功夫,却只听见前前后后数声惊呼,沈尧猛地回头——只来得及看见吴世桓扑通跪下的身影。 第39章 有悟   沈尧只觉得双耳“嗡”地一声…… 沈尧只觉得双耳“嗡”地一声,脸色唰就白了······ 一时什么都顾不得,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扶住了颓然倒下的吴世桓的身体。 他实在是心神巨震之下恍惚无助,还是旁边的其余兵士,连忙在试图偷袭众人而被察觉了却来不及应对或出言预警,情急之下只能以肉身阻挡的吴世桓挡下发出的攻击的山匪心口补了一刀,绝了后患——这是一个大腿中毒箭倒下的人,按理来说西南军用的毒也很剧烈,号称“见血封喉”,不知为何此人仍能挣扎。 吴世桓背心中箭,箭头穿透前胸——势必是无力回天了···张口欲言,嘴角却是缓缓流下了一行黑血。 他呛咳了两声,一开口,说的却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随口向沈尧解惑道:“他有,袖里箭···不用···不用多少力气,就能射出。他···只怕是常年与毒物打交道···故而,抗药性比较强······” 沈尧徒劳地用手、用袍袖去堵挡吴世桓的伤口,泪流了满面,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你别说话了!省下力气,我们这就回去,找军医救你!” 吴世桓强笑着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认得吴世桓的人也替泪满面地扑了过来,踉跄跪在了他的身边,道:“细狗!我是大力啊!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娘的,你说,哥听着!” 吴世桓连忙把头往过转了转,艰难地伸出手拽着吴大力见他动作急急伸给了他的袖口,道:“大力哥,你···我娘就拜托你了,你,你就说,就说是我不孝,叫她老人家保重,保重身体,把我忘了吧。” 吴大力边哭边不住地点头,压抑住哭腔,嘴里只是说“你放心”。 ——吴世桓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他略想迷茫地看着天上不知何处,声音越来越小地道:“还有,你们,给我立碑的时候,要写吴世桓···这,这是三哥给我取的新名字,好,好······” 说着,拽着吴大力袖口的手彻底松了下来了。 ······ 后来,残胜的几人回去后,吴世桓是由沈尧,吴大力,和吴世桓的老娘一起葬下的。 沈尧颓然跪在老人家的身前,说吴世桓是为了救他而死。 荆钗布裙弓着背的老太太满脸死寂,不见多少悲色,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细细地打量了沈尧一番,点头道:“您···是位将军吧?那我们家细狗是立了大功了?那就好,那就成。” 说着用干枯皲裂的手抹了抹不自觉流出来的眼泪,又道:“至于将军说要奉养老身的话,大可不必。老东西还能干得动,能养活自己——您要是有心,就多杀几个七十二寨的匪人吧——就不算是细狗白救了您了。” 吴大力在一旁也早是哭的一脸鼻涕眼泪的了,见状悄悄扯了扯沈尧的袖子,低声道:“三哥,您就别说了,大娘是个要强的人,不会图您的报恩,更不会收您的银子的。” -- 第62页 沈尧只得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了两锭银,道:“大娘,细狗确实是立了大功了,他还找着了山匪运粮的密道,这下我们定能重创他们的!您瞧,这是常大将军亲自奖赏给他的!” 这回,吴大娘什么也没有多说,点点头接下了银子,在裙子上细细擦了擦干净,这才收了起来。 “吴世桓之墓”,沈尧亲自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五个字立在了矮矮的坟头,只觉得每一笔都重逾千斤。 ——那一刻,看着这五个字,沈尧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两个月前,薛雯在昭阳宫中对自己说过的话。 当时看她是咄咄逼人,但不知为何,时日久远后此时再回想起来,却觉得她分明满眼脆弱与绝望,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她说—— “国主,只能用阳谋。” 沈尧将烧刀子洒在墓前,慢慢地站起了身来。看了看四周,看了看吴大娘远去的佝偻的背影,看了看眼前矮矮的土包,在此时此地,突然就明白了。 ——若是朝堂之上,每日都只是弄权耍计,若是每个人都只盯着富贵权势,都只一心向上爬,若是一国之君,每日都在挖空心思算计着他的臣民甚至儿女······ 怎么对得起万里河山万千子民,怎么对得起,这青山处处所埋葬的忠骨呢? ······ 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遥望京城,昔日荒诞不经的少年,忽然之间已满目苍凉。 沈尧并没有对吴大娘信口胡言,对亏了他们探寻到了运粮密道,且在事后搬运走了那几个追击他们的哨岗的尸体到另一处,也掩掉了密道附近所有留下的痕迹。 仅仅几日之后,精锐部队便在精密周全的布置之下,毁掉了这个七十二寨用来运输粮草的密道,算是将他们的一次偷袭化解于无形,不战而胜,还顺便折损收缴了他们不少粮草,的确算得上是“重创”。 再后来······ 两个月又两个月,一年又一年,沈百户真的变成了沈将军,也终于能和普通士兵一样大嚼石头一样的干粮,有时候饿得急了,还会抢着吃···而如今,就算他再怎么平易近人,也很少有人会叫他“三哥”了。 每次打了胜仗,沈尧和吴大力都会带着一小坛酒和三五个那种黄色的不知名的野果去吴家村看望那座小小的土坡,跟他讲讲西南的局势变幻,讲讲当年那伙兄弟的近况。 而今,又是一年——沈尧终于要回京了。 须知,自打十一二年前沈郡王因旧伤而还印归京休养,西南就落到了常嗣年的手里了,然而,西南七万驻军,毕竟有八成甚至更多,都是沈氏旧部,常嗣年也算因此而被掣肘多年。 运筹帷幄一步一个脚印,到如今终于渐渐上了手——常将军是满意顺心了,可皇上却并不愿意眼见他牢牢地把这经过招兵壮大的十万兵马攥在手里。 沈尧的出现恰如其分,正是递到了手底下了。 ——既然要利用沈家人与常嗣年分庭抗礼彼此制衡,自然是要大大地抬举沈尧了。皇上不仅当夜设下接风宴,在沈尧入宫求见时,更是一来就立刻被请了进去,而那些等了半天的却都只能靠后。 外头候着的几位大人见此自然是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可人比人比不得,这也没什么可不服气的。 话分两头,且说薛雯此时,却并不在宫中。 倒不是她有意躲了···实在是她的大皇姐为她操碎了心,那日听了她的话,特意挑了今日把她请到了自己的公主府,薛雯也自当领情。 实话实话,薛昌辉督修的这座公主府是真挺不错,处处都是景致,薛雯逛了一大圈儿,也足足夸了一路。 好不容易尽兴了,李景华引着姐妹二人往亭中坐下,薛霁也给累着了,微微斜倚着拿着帕子扇风,闲话道:“听说昨日那文昌侯世子谢自安也返京了?他倒与沈元麒两个人当真是焦不离孟,也挺有意思的。” 三年前沈尧仓促之间赴西南,谢自安估计是受了刺激了,据说连去八封家书,终于让文昌侯松了口,沈尧前脚走,他后脚也去了广州,协助父亲治理海寇肆虐,顺便,还带了个帮手走。 ——薛雯闻言有些许惊喜地道:“哦?那王家表兄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见她如此兴奋,薛霁不由得感到好笑,疑惑道:“他竟真的入了你明安公主的眼了?阿弥陀佛,这可是奇了。” 薛雯连连夸赞道:“王表兄乐天知命大智若愚,又言语风趣幽默···这几年薛昌煜越发烦人了,阿弥陀佛,只盼着王表兄今日智斗三皇兄能大获全胜!那今晚这宴席还有些趣味,省得我熬不下去。” 薛霁回想了一番皇弟每回遇到王贲元那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憋屈样子,也不由会心一笑。 一旁的李驸马,也不怎么说话,只一心一意的在泡茶,世家就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好容易得了,这会子一人奉上了一盏,薛雯尝了尝,却果然唇齿留香更胜平日所饮,不由赞了几声,方知道人外有人,这位大姐夫乃是真风雅。 正用茶呢,公主府的下人禀报说表少爷从诗会上回来了,听闻表兄与公主在此处宴客,特来拜见。 薛霁一面含笑命请,一面冲薛雯使了个眼色,薛雯瞬间明白了意思——来的就是被薛霏盯着直看的那位表弟了。 -- 第63页 事关皇室颜面,薛雯眼珠子一转,立刻正襟危坐起来。 表少爷卫仟云刚从同乡举办的诗会上离席回府。 他屡考不第,被他爹一脚“踹”到京城来,告诉他考不上不许回家,这才接住在表哥家。只是,八股文章虽不行,倒是于诗词上颇有造诣——今日在诗会上也是大出了风头,被人捧得飘飘然起来。 所谓恃才傲物,卫仟云又才虚岁十五的年纪,少年人难免轻狂些,平日里薛霁夫妇对这位小公子也很疼爱,故而虽知道有贵客在,也仍是背着手一步三颠儿,浪浪荡荡地就过来了。 正想冲几人吹嘘一番,一抬头,好巧不巧就对上了明安公主一双狭长凤目······ 第40章 归家   其实薛雯只是为了给薛霏收拾…… 其实薛雯只是为了给薛霏收拾烂摊子,所以端起了架子撑场面,但又不是跟人家表少爷有仇,故而她虽盛气却也微微含笑,甚是称得上平易近人。 ——卫仟云不知道公主的心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反正立刻就把那什么规行矩步、君子端方、谨言慎行等他老子怎么教也教不会的东西一下子都给想起来了,唯唯诺诺蹭了过去,规矩行礼,端正道:“仟云见过表兄,见过表嫂,见过二公主。” 这副乖巧的样子让他表兄表嫂狐疑起来,交换了个眼神儿,李景华亦父亦兄,宠爱小表弟,他可是知道卫仟云有多爱赴这类诗会雅集的,见状不对,连忙道:“今日那诗会如何?可还顺利么?” 他本是出于关怀,然而一句话,却是问得卫小公子抓心挠肺地难受······ 这话正问到点子上!卫仟云今日颇得了几个佳篇,便是在以往之中的相比较也是极难得的,有心想要炫耀吧···却又觉得有轻浮之嫌,有些腼腆地缩着脖子支应两句,就借口疲累,匆匆溜走了。 李景华还懵着呢,薛霁却早看明白了,“噗嗤”一下,乐得直拍皇妹的手,李景华不解其意,蹙眉道:“这小子···跑什么?还没跟他说晚上宫宴的事呢。” 那笑个不住的闻言摆手道:“你去问吧,他保准不敢去了。” 卫仟云去不去暂时还不知道,薛雯却是该回宫了——宫宴还等着她操持呢。 薛霁听后蹙了蹙眉,有些不耐地道:“真是···叫人看不上那做派。哪有一点正宫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度??动不动就‘这本宫可不能’,‘这还得多劳你’···做一副娇滴滴的风流模样。我真是不明白了,这样的女子有什么可······” 枉议皇父,后头的话被薛霁忍了忍硬生生给吞回去了,但实在说到了点子上,慕容氏还是德妃的时候,虽不必曾经的孝端皇后手段了得,也不比陈贵妃的争强好胜、文贵妃的精明强干,但至少是个立得住的。 谁知自打封后后却是变了一副模样,最爱“平易近人”地往下分权,分也不是痛痛快快地放手,不过让你占个名头,实际一点儿权柄都没漏下来······ 薛霁有所保留,薛雯却可不顾忌这个那个的,含笑接口道:“娇弱可人的小小女子,不贪包揽不好弄权,一心只在自己身上,自然惹人怜惜了。原先做德妃时可没见她不会不能——这正是咱们这位新母后的高明之处呢。” 话说得刻薄,薛霁闻言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还好李景华去寻表弟去了,不然听到这赤裸裸的话,怕非得吓到了不可呢······ 打诚安公主府出来便径直回宫了。 马车辘辘行于官道上,薛雯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东桥在一旁询问道:“公主,是先回昭阳宫?” 薛雯半叹了一声,有些厌烦地道:“不必,直接去坤宁宫吧,她也不过是借我个名头走个过场,我去点个卯也就算完事儿了。” 明安公主的马车直入宫门,正巧与刚刚出宫的沈尧和王选二人擦肩而过。 ——沈尧自然是认得那车上的徽记的,却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恍若未觉。那王选却偏偏操心得探头探脑,还好事儿地出声质疑道:“哎!这车怎么不经查验就让进去了呀?!怎么回事儿?” 沈尧烦得翻了个白眼儿,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骂道:“操你的闲心!怎么,你这是又想回来看大门了?” 王选赴西南之前,靠祖荫做了个六品的小侍卫,说看大门当然是太贬低了,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差事,闻言连忙嘿嘿一笑,道:“没有、没有,那就晚间再见了啊?告辞告辞。” 说着拱了拱手,一溜烟儿跑了。 沈尧对着他屁滚尿流的背影笑骂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已然空空荡荡的宫道,也上马,往白石胡同去了。 才刚看见了自家的大门口,就有一个人影慌里慌张地迎了上来。 崔波显见是早就在这儿候着了的,到了跟前儿后,连忙堆起一脸惊喜的笑,只是又忍不住要掉眼泪,拎起袖子来胡乱抹了一把,就上前来替沈尧牵马。 沈尧见他那傻样儿,很是嫌他恶心,轻轻踢了一脚道:“哭个屁?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崔波嘿嘿一笑,涎皮赖脸地故意臊白他道:“小人这不是思念公子吗?公子快别贫嘴了,咱赶紧进去吧,老夫人都等着急了!” 一想到临行前老祖母那搂着自己直哭的势头,沈尧不由得头皮一紧,但也无法儿,只得一撩袍子,往后院走去。 -- 第64页 走到一半儿,恰好遇见了拎着把木头剑在疯跑的沈四少爷,沈尧住了脚。 ——这小子竟还认得自己,咧嘴一笑露出豁豁着的门牙,说话漏着风地请安道:“‘山’哥,您回来啦?祖母‘练’叨着呢!” 沈尧拍了拍弟弟的大脑袋瓜,撑着哥哥的架子老神在在点了点头,问道:“知道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怎么不陪在母亲身边。” 保哥儿嘿嘿一笑,一个一个回答道:“父亲和母亲都在正堂,正一同等着山哥。我在这儿演习武艺呢,一会儿练完了就进去。” 沈尧赞许地点了点头,一边走一边道:“好,继续吧。几时把牙都跌光了,您老就算是演到位了。” 崔波生怕小公子当了真,连忙解释了两句“嘿嘿嘿,我们少爷跟您开玩笑呢,四少爷,您练、您练着哈”,这才追了上去。 沈尧一去三年,给沉寂了许久的沈家大争了光了,又到底还有保哥儿和董依依日日陪伴,沈董氏倒没有三年前那么撕心裂肺的夸张了。 但总少不了掉泪就是了,好在沈尧这些年跟着那些老兵油子混在一起,油嘴滑舌的功夫愈发精进,没一会儿就把老祖母哄得喜笑颜开了。 又坐在一处说了会儿话,沈郡王就要把沈尧带走去问话了,这是正事,自然由他们父子去了。 沈董氏留下小胡氏说话,随口挑了两回刺儿,小胡氏也只是“嗯啊哈”地顺着她的声气儿,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好在她老人家也最多就是动动嘴,倒没起过抢夺中馈的念头,也就多容让凑乎着过了。 然而这回,她挑了两嘴,又忽然话锋一转,道:“对了,你一会儿进宫,把依依也带上吧。” 小胡氏一听烦得够呛,心想我带她去干什么?无父无母无有身价的孤女,三年前又在圣驾前现了个大眼?我带她干什么??除了让人看笑话,带着她能有什么用? 再看那董依依这会子低着个头,没有一点反应,小胡氏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了。 ——平日里不吭不响的,瞧着乖巧木讷,但她要真是个聪明懂事的,见沈夫人半晌不接话自然该知道人家是为难,善解人意就该从中调和了,可是人家董小姐呢,坐得比谁都稳······小胡氏见她那样子也没法儿,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下了。 但到底是心里有气,自然懒得搭理她,一直到要进宫了坐在一个马车上,也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这实在不算什么,董依依本是个见惯了人眼色的人,在自己家的时候少,四处寄人篱下长大的,因此也并不在意似的,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也乖觉——没有试图搭话。 暗暗较了一路的劲,然而,进了宫小胡氏可就不能掉着个脸子了——再传出她们沈家苛待孤女来···故而一下马车,就连忙扯出个笑来,走着走着遇着人了,还要一脸疼爱地给人介绍,“这是我们家表姑娘”,那真是亲如一家的典范。 也是她们娘俩运气不好,迎头就遇见熟脸儿了······ 明安公主,薛雯。 ——薛雯按说不用到这么早的,可架不住刘意是个“碎催”···早早儿就得来候着,且来了还不得进殿,得先在偏殿干站着。 今儿男女不在一处,皇上领群臣贺擒得匪首,皇后娘娘在坤宁宫招待众位命妇。 这些个小嫔妃们虽地位不高,可也是主子,她们早早儿进去坐着了,还得一个个老夫人、夫人给她们行礼,岂非是招人家的不痛快吗,故而,便是等席开了、歌舞安排上了,她们再悄悄进去入座······ 实在令人没想法——也就是慕容氏能想出这么啰里八嗦的主意了······ 且说孝端皇后去后,那一幅御笔的“长乐无极”就被薛雯命人收起来了,可还有一枚御赐的方印,上面篆的乃是“奉旨跋扈”四个字,至今就收在昭阳宫内室的博古架上锦盒之中。 人人都知道刘意得明安公主青眼,今日她要是也跟旁人一样在这儿干站着半天再贼一样憋憋屈屈地溜进去,那薛雯的这枚印章也不必留了——干脆砸了算了。 故而薛雯是才迁就着刘意的时间,到的格外早了些,无他,实在就是为了能领着刘意径直进殿了,让她有个座儿能舒服待着罢了。 第41章 真假   薛雯从众人中走过,其实压根…… 薛雯从众人中走过,其实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人群里都有谁——反正不管是谁,见了她都只会是是一个个低垂着的头顶······ 好容易出了孝期了,适逢有宴,她今日打扮得甚算是艳丽。天水碧的补子袄,桃红挑金裙,带了顶沉得转头都费劲的冠子,珠翠颤颤。 她慢慢悠悠地转过头来,董依依便恰好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了一眼,还不及反应,人就已经过去了。 独留下董依依一颗心狂跳不止,半天缓不过来······ 她来之前,本来并不胆怯的——她知道那二公主是个顾大局的人,顾大局、顾脸面、顾体统,今日的主角又正是沈家的三公子,所以她今日绝不会找身上盖了沈家人的戳儿的自己的麻烦的。 可不胆怯倒是不胆怯了,不胆怯是一回事儿,那股子自惭形秽的酸楚劲儿却于此时涌上了心头···久久消散不了。 ——其实,董依依原是个心里有斤两的人。 比如她清楚的知道——沈老夫人再疼她,她嫁不进沈家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做妾也不堪配的,何况,恰恰是因为有沈老夫人在,断然不会容她一个姓董的嫁给人做妾,跌了董家的份儿的。 -- 第65页 她什么都明白,所以根本就从没起过这些个念头,甚至千里奔波历经搓磨投奔王府,一开始就仅仅只是想要活下去。 可难啊···有的人偏偏就是不许她好好活下去······ 当年围场上的事,董依依真的是吓坏了,毕竟称得上是命悬一线——其实死了都还是好的,要是跌下马伤了残了···沈家能养她到几时呢,现在对她是疼爱有加的沈老夫人,对她又能有多久的耐心的? 她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倚在榻上,久久不能回神。 甚至都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似乎能感觉到坐在发狂的马身上的那种失重感。 ——大殿下让一个尖嘴猴腮的刻薄宫嬷嬷来训斥她,董依依受了,那二公主自然比她要金贵百倍,她是个什么东西?人家要拿她出气,她只有认的。 薛雯高高在上地赏赐了她不少好东西说是赔礼,董依依忍了,毕竟公主想拿她作态,她也只有配合的道理,难道还能清高地扔出去不成?争这一口气,图什么呢? 受了、忍了、让了。可是,沈郡王也恼了自己······ 回京后,董依依曾无意间听到沈郡王对小胡氏说,“多请些嬷嬷来教导一番吧,真是···闹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小胡氏连忙接口顺着郡王的话道:“是。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受了场无妄之灾···以后,这种场合还是少现身吧,省得再如这回一样失仪。” 董依依听得指尖发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还不忘吩咐自己打董家带来的丫头扶桑,道:“告诉夫人,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能去请安了。” 沈夫人很快就派人传了话过来,“善解人意”地让她以后都不必请安了,自自在在的,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 董依依听了这状似关怀的话,却是只有冷笑···“在自己家一样”?自己家怎么会纵着女孩儿没规没矩不给长辈请安呢? 还要我怎样呢?我已经一退再退。 她从此不可自制地恨上了那位难以高攀的明安公主,好在······ 好在小胡氏请来教导她的那个老嬷嬷还是有用的,董依依如饥似渴地学着一切能学到的东西,多听、多看、多记——而用得到的日子,竟然很快就来了。 京中,关于“明安公主逼走准驸马”的谣言,正是董依依的手笔。 她很聪明,她没有严防死守一味地瞒着沈家人,而是在恰当的时候顺利地让沈老夫人从外人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听说了这些留言。 而沈董氏果然也不负所望,别有心思地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几乎都未曾犹豫未经思考,不管不顾地就将此事闹大了。 以至于,后来沈郡王听说到此事的时候,毫无怀疑地就把这件事安到自己老娘身上了,也因此和老夫人大吵了一架,指责她不顾大局。 沈老夫人气坏了,甚至气愤之下,都没能顾得上解释这件事其实一开始不是她做下的,她也是听说的······ 而只是赌着气说狠话,后来,还是沈郡王服了个软,这件事才算过去。 可是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董依依面无表情地看着薛雯的背影——她身旁那个长相十分打眼的小嫔妃不知冲她说了句什么,那薛雯一下子没忍住笑开了,比了个手势招来了个坤宁宫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已然落席的众人就每个都得了一盏薄荷茶。 殿中人多,各种脂粉香气汇在一起,热气一烘,直熏得人头晕脑涨,如今得了这个,诰命夫人们一个个如获至宝。 身旁的沈夫人自然也得了一盏,她掀开茶盖来先深深吸了一口盖子上熏的薄荷香,这才长出一口气,慢慢饮起茶来。 其实相比起沈家的其他人,小胡氏与薛雯还有另一层亲戚关系,薛雯也认这个,何时见了都是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姨母——面子都是互相给的,她肯给小胡氏这个面子,小胡氏自然也待她亲近。 此时便做出了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感叹道:“唉,还是二公主妥帖啊。” 薛雯的一番动作不是只有董依依看见了,这样感叹的也不止沈夫人一个有。 董依依手里捏着薄薄的骨瓷茶碟儿,并没有饮用那盏茶,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薛雯刚刚那个灿若明霞的笑容······ ——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前头,薛雯可不知道身后的这一切。安抚好了说自己被熏得想吐的刘意,又坐了片刻,慕容皇后才终于现身,其余小嫔妃们也一一入座。 而这边的歌舞才开场,神霄殿那里就派人来请她了。 薛雯令瑞银悄悄回禀了皇后,又对着看得津津有味的刘意好生嘱托了一番,这才悄没声地退出了坤宁宫。向东,往神霄殿迤逦而去。 一路上,瑞银本是沉默不语地服侍在侧的,可看着她们公主走着走着路竟然愣起神来,甚至还差点儿拐错了一个岔路口,瑞银忍不住出声道:“公主,您还好吗?” 薛雯被她一问匆匆回神儿,反应了一下,才慢悠悠道:“嗯?嗯···好着呢,走吧。” 好着呢,没什么——她只是,突然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了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在着意打扮罢了······ 说是分开两宴,其实也没那么严格,比如王贤妃就是在神霄殿的,一个面生的后生正站在她身前回话。 -- 第66页 再就是宁婕妤要照顾五皇子,也在这里。 另还有,几位皇子妃陪伴着皇子、大公主与驸马并肩。薛雰薛霏倒是都留在坤宁宫中的,所以硬要说是有什么分配规则,也还是只能说凭借的是“圣心”罢了。 主桌,沈尧已经被人灌过一轮酒了。 如今见了真章才知道,往年那几位殿下是真的小儿科——眼前的这些大人们劝起酒来,简直可以说是舌灿莲花······ 只可惜今日他正是主角···几位殿下都只能遥遥坐在他身后了,故而众人劝酒也是捧他,要是一力地躲,那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沈尧虚眯起一双带上了醉意的桃花眼,远远地搂了一眼如坐针毡的王选,心里十分地同情他,却是爱莫能助。 而身在此中他也终于理解了王选的话——短短三年,这样的场面竟然真的让他不习惯了起来。 这些虚头巴脑的客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目的,都需要揣摩,每个人都是一肚子的弯弯绕,而他也不能免俗,也只能跟着大家一起绕,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一个个都是人精子。任沈尧细看再细看,不错眼地盯着,也只能在他们的脸上见到真诚,一个个比他老子还欣慰,比他自己还高兴。 可沈尧却只觉得他们面目可憎,只想现在、立刻,拂袖而去,转身,出了这神霄殿,再出了这九重宫阙——振臂一呼,策马扬鞭,往西南去,往战场上杀敌去! 兵部侍郎左思蔚多半也已经醉了,一把搂住了沈尧的肩膀,胡乱拍了拍道:“老弟啊!当哥哥的心里高兴啊!真的······今儿我,我是真高兴!你,你小子没丢你爹的人,好样儿的!来,跟哥哥喝一杯,敬你沈家一门英烈,三代忠臣!”说着竟果然双眼隐隐含泪。 假。 沈尧被他说得红了眼眶,一副心里激动但说不出话的样子,仰脖喝了一杯。 假。 其余人见二人投契不甘示弱,也你一眼我一语地热闹起来,端的是亲如一家。 假,假,假! 什么是真的,军营中经常捉对儿搏斗,朱彪那狗东西摔跤赢过了他指着他哈哈大笑,说“沈三,你小子把将军让给老子当算了!” 这是真的。 ——我见过真的,才知道假的能让人这么恶心。 第42章 出奇   还没完,那左思蔚显然是还想…… 还没完,那左思蔚显然是还想再说什么的···因醉酒而上了脸,通红着一张大方脸,又想嚷嚷,刚说了个“不”字,却忽然神色一变,像是被人卡了脖子似的,一下哑火了。 甚至,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清明,忙不迭松开了沈尧,急忙忙整了整衣服,坐直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沈尧见状心中激跳似有所感,下意识地回了头。 ——其实在这一瞬间不只是左思蔚,殿中大部分的人,或是恰好看见或是余光瞥见或是被人使了眼色,看到明安公主的一瞬间,都下意识地坐端正了些。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位美丽的女子,即使她的美丽的确让人心惊魄动。 但究其原因,说来话长······ 那时,后妃文氏“胭脂轻”的言语过失之事平息不久后,也是一次宫宴,还不是小事,是三月的圣寿。 薛雯祝酒后被留在了皇上身边,周连亲自给她搬了个座儿,皇上也是时不时垂问,以示其圣宠, 这位殿下闲坐了片刻,忽然低头轻笑了一声,虽说动静不大,但离得那样近,皇上自然注意到了。 因只她不是无的放矢的莽撞之人,定是故意笑给自己看的,便好奇地问她笑什么,薛雯掩口乐了半天,才轻咳了一声,仍然含着隐隐约约的笑意道:“禀父皇,也没什么···儿臣是在笑——前段时间众位大人一个个义愤填膺的,纷纷都说什么,后妃跋扈不知温良谦恭,不懂礼数不知仪态,还有上书建言要重开内训司的······如今儿臣在这儿看着,众位大人一个个放浪形骸东倒西歪,也没见到什么君子之仪嘛?可见,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罢了,只是可惜,却没有一个外训司呢。” 说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放了多么大的一个雷,又一脸天真地笑了起来,面对着鸦雀无声的一座大殿,竟也是丝毫不见胆怯退缩之意。 而众臣怎么也想不到,神色难辨的皇上,当下却是神清气爽,大感欣慰······ ——薛雯当然不是真的胆子大到肆意妄为,在揣测圣意这件事上,她还是很有自信的。 “胭脂轻”这件由皇上一手炮制的事端,发展到后来,却是有一些超出他的掌控了。 没办法,就是有那么一些愣头青,不知道点到为止的道理,眼见着摸准了皇上的意思就闷头冲锋陷阵敢当马前卒,一不小心,却是又冲得太快太猛了······ 到后来,皇上已经被搞得很不悦了。 这些人顺着皇上划下的道道儿,措辞却是越发的过分,好像他的后宫都是一群母夜叉一样——再如何有喜恶,那也都是他的妻妾,一国之君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怎能不窝火? 偏偏却无从发泄——他定下的基调,他撒开的口子,焉能再他来狼狈叫停,朝令夕改? 好在,他这不是还有个好女儿呢么? 一片静谧中,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故而察言观色,都在等一个出头鸟摸路,上首的皇上却忽然朗声大笑,指着薛雯摇了摇头,宠溺地假意骂道:“你这个促狭鬼!都是朕惯得你没样子了,还不退下?” -- 第67页 皇上的态度说明了一切,皇上的态度就是最大的,至此,整件事情才终于算是收住了口儿,慢慢消停下来了。 也因此,虽说都知道明安公主当时的那一番话是在借题发挥为皇上分忧,但到底面子上过不太去,如今这些个大人们见到了她自然是心有余悸,才一个个瞬间收敛了不少。 沈尧却是不知道那些的,他也没功夫去想缘由,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薛雯。 ——盯着前一刻似乎还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说着月亮,这一刻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只可远观的薛雯,连眨一下眼睛都舍不得。 薛雯当然知道她一进来整个神霄殿都静了两分,她心下一哂,目不斜视地走到皇上跟前儿行了个礼,对答两句,就被允许归了座儿。 四皇嫂张妍连忙过来拉她,亲亲热热的,薛雯也露出了个有些乖巧的笑来。 她是不假的。 沈尧偷偷在心里感慨着。 很奇怪,她不够亲热,笑里带着些疏离和矜贵,可却反而比这些看似诚挚热烈的人们要真得多。 她还是美的,真且美。 沈尧遍寻记忆,发现她好像从很久以前,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永远都是美丽的。永远都是气定神闲,永远都是游刃有余。 可沈尧知道不是,她并不是游刃有余天生就全知全会。 她解不出难题来急得直哭,她在该疯玩疯闹的年纪辗转于昭阳宫与文昭阁两点一线,她小小的年纪看了几倍于同龄人的书,尽管那些书一个比一个佶屈聱牙枯燥乏味。 眼前的这些令沈尧感到厌烦,恨不能逃离的弯弯绕与言语官司,是她一天十二时辰的日常。 然后她才能不露声色,才能气定神闲,才能看似游刃有余——才是站在人前的明安公主。 而她唯一的一次崩溃与示弱···被沈尧指责为大题小作······ 沈尧忽然害怕了起来。 这三年,他总是在想象重逢的场景,回京的路上,他想着“我要告诉蓁娘!” 我明白了!我懂了!蓁娘,我理解你当时所说的意思了,对不起我当时浅薄愚蠢言语伤你。你放心,从今以后有阿兄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那么惶然那么苦了。 她会惊讶吗? 她会高兴吧? 不会激动到哭出来吧? ——当然,肯定是不会那么容易原谅他的,蓁娘在自己面前是很有脾气的,估计要哄很久······啧,西南这破地界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产让我带回去讨她的喜欢。 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很久,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王选他们偷偷编排,说“将军美什么呢?不会指望着这点儿破事能得赏黄金万两呢吧?” 可是此时,所有的想法烟消云散,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他突然不那么自信起来了······ 薛雯离他越来越远,沈尧忽然有些失态地站起身,差点儿撞到了旁人相敬的酒盅,沈尧仓促拱了拱手,道:“诸位大人,对不住对不住,容某去向几位殿下敬一杯酒。” 其实说是“几位殿下”,要紧的究竟是哪一位殿下?在座的都是人精/子当然知道,这回果然没有人拦他了,一个个还含笑目送呢······ 且说另一头——也是薛雯的运气好,刚刚入席,就正撞上她最期待的场面了! 薛昌煜这么多年了,光长个子是没见长个记性的,又在那欠儿掰掰地抖着脚冲埋头苦吃的王贲元道:“啧,贲元兄好歹也是四品官员了,又沾上了最有油水儿的海运,怎么还是把你给亏成这样了啊?” 王表兄战绩丰厚,也早已战出经验了,对付他有一百种法子,随手拈来一个就是——这一回,他忽然以手扶额,半晌无语,给薛昌煜看得一愣一愣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忍不住问他在犯什么病呢,王贲元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竟隐有泪光。 只见他毕恭毕敬地冲上首拱了拱手,哽咽道:“臣忝居四品,深受皇恩,两年来不敢稍有疏漏,日夜警醒。人人都说边贸、海运、盐铁是肥差,不!微臣不敢苟同啊!什么是肥差?一身微陋本领若能有所用处就是肥差!蒙文昌侯与自安兄不弃,能让贲元为国为民略尽绵薄之力,贲元铭感五内,唯有愈加兢兢,方能回报万一!” 谁能想到他给你来这一手??? 这话说的···一顶这么大的帽子悬在头顶,薛昌煜要被他噎死了!目瞪口呆半天,一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谢自安也不怵这位三爷,又与王贲云投缘,早看不惯薛昌煜找茬儿了,竟然配合着做作长叹一声,一副情之所至有感而发的恶心样儿,道:“贲元兄!你在潮州两年作为,都是能看在眼里的,能得你这位大助力,实在是我父子之幸,是东南六州百姓之幸!来来,我敬贲元兄!” 王贲云也是人才,竟然还真的哭出来了,呜呜咽咽道:“不说了,不说了,自安兄,都在酒里!” 他两人唱念做打俱佳,薛昌煜自然是只能憋憋屈屈地败下阵来,忍了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干巴巴道:“是煜失言了,所谓沾油水儿不过是玩笑话罢了——我有酒了,出去散散。” 说着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夫妻一体,三皇子妃高氏不尴不尬笑了两声,忙也跟着追了出去。 薛雯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桌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就连薛霁这个第一老实的,与妹妹对视了一眼,也忍不住掩嘴笑起来。 -- 第68页 薛雯笑了半天,又顾着向王贲元敬了一杯酒,代为赔礼道:“表兄千万别放在心上才是,三皇兄这个人,表兄也是知道的,无非是嘴巴闲不住罢了,过后也就完了。” 王贲元连忙把酒盅压低了些,因与薛雯好歹熟稔,又知她性情,言语轻松随意地笑道:“无妨、无妨,若不是看见公主笑得开心,我也不会多那么多的嘴了,逗趣儿罢了。” 正说着呢,一人在身后插嘴道:“二公主,斗胆敬您一杯。” 薛雯闻声不由疑惑回头,一见来人却是更觉讶异——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上午才见过一面的小公子,卫仟云。 第43章 言语   沈尧都要急死了······…… 沈尧都要急死了······ 方才他好容易脱身出来,正朝着心心念念的方向往过疾步而行呢,走到一半儿,却忽然被人一把给拉住了。 ——王选这厮十分没眼色地扯着他道:“来来来,元麒,给你介绍个兄弟!” 他/妈的有毛病吧这人?! 当沈尧被拽回自己那桌儿,王选大大咧咧一把拍在左思蔚肩膀上,把人拍站起来的时候,沈尧差点儿一个没控制住出拳···骂早了,啧······ 王选犹似未觉,一手拉着一个对左思蔚道:“思蔚兄!元麒可是我的好兄弟,咱以后和你‘兵部衙门’可免不了要打交道,我们兄弟就劳你老兄关照了?” 左思蔚估计是遭他那一掌拍的有点儿懵,站起身来半天不见反应,左右转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才猛一击掌,懊恼道:“嗐!早说是自家兄弟啊!省得我刚刚还费心攀谈了半天呢!” 沈尧的心早就不在这儿了,尤其是看到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正一脸羞涩地与薛雯攀谈的时候,差点儿没直接甩开膀子蹿过去···奈何王选脱离了姑母贤妃的垂问正兴头正足呢,还在和左思蔚喋喋不休个没完。 ——说人家卫小公子是油头粉面,那纯属是沈尧的私心了。 不说这小公子人稍微是有点儿傻,皮相那绝对是不错的,尽管稍微有些女相,也是还没长开的缘故。 卫仟云今日早些时候,在落荒而逃后遭表哥美美的取笑了一场,心想是啊!二公主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好生生的我怕她做什么? 他也是正经清流世家的少爷,读书虽不行品行没得挑,既然回过了神儿,失礼丢了人不能当作没事,出乎公主嫂子的预料,仍是跟着兄嫂二人赴宴而来。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这才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拎着个酒壶就过来了。 先头还好好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二公主回头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卫仟云心里一突,顿时手作无措磕磕巴巴,又不会说话了起来。 薛雯看着眼前的小公子双颊通红,小扇子一样的眼睫毛扑闪扑闪个不停就是不说话,也没有多想,随口好笑道:“卫公子,敬酒而已,就用不着斗胆了。来——” 薛雯大大方方微微欠身,两杯一对碰,碰掉了卫仟云不少紧张情绪,再加上嫂子薛霁在一旁也出言周全,他不一会儿就松懈下来了,对谈之间,也隐隐自有风采,正好给他加了个座儿,就坐在谢自安身边。 谢自安也是个玩乐的行家,从前年纪还小不懂事的时候,这些个雅集诗会,甚至于听曲儿耍钱,那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引得小公子崇拜不已,再有酒做引,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已经称兄道弟起来了。 薛雯无意间扫了两眼,便摇了摇头,笑着感叹道:“真是小孩子心性简单,什么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也不知刚是为什么惶然,也不知这会子怎么就又好了。” 一旁的王贲元正好听见了她这一句话,不由好笑道:“公主怎么说话老气横秋的?臣要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卫家的小公子应该就只比您小了两岁吧?” 薛雯这才回神儿,也觉得自己刚说的话没得矫情,忙笑了笑道:“是有些牵强了···只是,如今再想自己十五岁的时候,竟已经有‘恍如隔世’之感,难免也让人唏嘘,又不知再过两年,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了。” 王贲元是个最乐天知命的人,即使闻此感怀,也是分毫未露出怅然神色,反而替薛雯添上了酒,道:“呵呵呵,有此一叹,可见公主果然也还是小孩子呢···依臣拙见,人之心境心态,就如同那诗词里所叙的一样——什么时候,公主您达到了‘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境界,那才是长大成人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薛雯闻言细思这后半阙——虽饱含悲凉与无奈,于她而言,却果然竟品味出了旷达洒脱之感,忍不住点头促狭道:“何止是长大成人,真到了那地步,我看就可以出家成佛了······” 王贲元也不由笑了笑,点头赞同道:“是啊。世间事,都是知易而行难,臣虽痴长公主几岁,却也是至今都还没有摸到法门啊。不过···臣倒是觉得,人活一世什么时候都不必勉强自己,就是最好的了。所以想说的时候就说,省得憋闷——为防满腹愁肠结,大嘴一咧。大嘴一咧,不让我说我去他爹!” 人家添了酒,出于尊重薛雯自然要拿起来喝的,却谁知正此时听到了王大才子所填的这后半阙——半口酒呛进了气管里,顿时咳了个惊天动地。 -- 第69页 王贲元吓了一跳,连忙下座来,有心想要伸手拍抚,又恐冒犯,正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呢,另一侧,有一路见不平的英雄好汉递了条帕子给薛雯,一边又轻巧地替她顺着背,耐心拍了半天,这才救回了薛雯的半条命。 王贲元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来了,连忙略有些窘迫地施礼赔罪道:“这可真是···都是和那些泥腿子们混久了,如今说话越发粗俗了起来,把这不入耳的话竟然也说给公主听。微臣该死,万望公主赎罪。” 薛雯说话前先顺了两口气,随手把用过了的帕子递给身后的人,有些无奈地笑道:“无妨,话糙理不糙,呵呵呵呵。” 心道,“这王家表兄可谓是伤人亦伤己,——往日只见他对上三皇兄时厉害,如今我自己领受,也是不逞多让啊······” 至于方才伸出“援手之人”,薛雯并没有在意,她只当细心服侍的除了自己的宫女瑞银不做他想,要不是王贲元面色奇怪地一只往她身后看,且还反应不过来呢。 两个人面对着面说着话,王贲元的眼珠子乱晃,老是往自己身后看,薛雯不解其意,也便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刚缓过来的喉咙,这下子又有了些痒意了······ 而她所以为的瑞银,此时站在更后面一点的地方,正杀鸡摸脖子地使眼色呢——沈三公子突然过来,给她也吓了一跳···她们公主却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还把污了的帕子递给了人家沈公子。 最恐怖的是!沈公子还接了!还给揣到了袖子里···瑞银觉得自己越来越上不来气了。 哦,不对——如今该称沈将军了。 薛雯愣了一瞬,真的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就神色如常地展颜笑道:“沈将军,还未恭贺沈将军凯旋,这是送上门来了?” 薛霁担心皇妹,这会子也不错眼儿地注意着这边呢,闻言立刻一猛子弹了起来,率先接话道:“是啊元麒,怎么样?该一人一杯才对吧?就是不知我们这些人有没有这个面子了。” 这种事情哪少得了那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爷们儿?尤其是谢自安,把酒酒盅倒得,满得快能溢出来了,夸张笑道:“哎呀呀!沈将军终于抽出身来见咱们了?啧,瞧您今个儿好风光,可别不赏脸才是!” 沈尧“欲语还休”地深深看了薛雯一眼,这才移开视线,也神情自然地接话道:“来来,这头三杯当敬国之栋梁谢大人才是!” 他们那边儿闹起来了,薛雯这才得空,不动声色地缓慢吐出了梗在胸口的那半口气,紧绷着的腰杆儿也慢慢松懈了下来。 王贲元微微探过了身子,关切道:“公主,您还能饮酒吗?不如由微臣代劳?” 薛雯连忙摆了摆手,谢过了他的美意,又见沈尧被薛昌辉扯住,且脱不开身的样子,忍不住话接前言,再次问道:“表兄,你说···要是想说的话不能说,或者无人可说,又该如何呢?” 王贲元微微一愣——未成想她还记得前言。 如此,那就可以断定这必然不是随口而来的了。 公主一定是出口有因实有所指——人家看得上咱,王贲元不由慎重了起来。 沉思片刻,正色道:“公主,依微臣的愚见呢,甭管是‘不能说’,还是‘无人可说’,归根到底都还是您不想说罢了。您觉得说出来的后果不可承担、您觉得这些个人都无法理解您、您觉得说不如不说,所以您不想说。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要说,都到了公主您这个地步了,何必还要顾忌别人呢?凡事自然以自己顺心为最要紧了。” 说着,王贲元格外认真,双眼有光地道:“世人误解、怨憎、诋毁、讥讽,甚至辱骂,能奈我何?好比三皇子总是笑话我穷酸丢人,我难道要扯着他,告诉他伯父欺我孀母幼子无依夺我家产,故而从小到大没吃过几顿饱饭吗?不,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想说。可是公主您是旷达有胸襟的人,所以今日我又想说了,不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吗?” 第44章 两心   沈尧一错眼儿的功夫,那个人…… 沈尧一错眼儿的功夫,那个人就又不见了······ 他不由急切起来,强笑着推拒开众人,急匆匆跑出了神霄殿。 站在门口四下张望,宫道寂寂,哪里还望得见呢? 正想询问守门的小太监明安公主往何处去了,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带着些笑意道:“沈将军,你不在内殿畅饮金谷酒听取奉承言,怎么站在这里吹冷风呢?” ······ 凤凰游四海,何处不栖梧。 如果是一日前的沈尧,会立刻抓住她大谈特谈自己三年来的感悟,带着些兴奋倾诉衷肠,不吐不快。 如果是半个时辰前的沈尧,会立刻露出懊恼忏悔的神色,言语恳切企图寻求原谅,也许会掉两滴泪也说不定。 但是现在,在经历过了这一晚上的“波折”后,终于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的对面——她在看着我,没有什么别的人。 沈尧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了,好像说什么都是破坏气氛,做什么都是辜负良夜。 凤凰游四海,何处不栖梧?而我本凡木。 如果注定辜负了她,注定配不上她,何妨暂且咽下满腹心事,只做寻常之态,而非要为了自己的良心安定不吐不快,却惹得彼此不自在呢? -- 第70页 所以他只微微愣了愣,也好像是从来无事发生过一样,带着些熟悉的痞气笑道:“这不是久不见公主,我只怕公主是不愿见我了,这才急忙追了出来。” 薛雯凤眼一斜,瞪了他一眼道:“好没道理,我为什么不愿见你?我又没有对不起你过,我又没有胡言乱语刺人的心过?我又没有浅薄无知大放厥词过?我更没有被自己的老爹好揍一顿,受封的时候一瘸一拐地丢人现眼过啊。” 打的好反讽,说着说着自己都掌不住笑了。 沈尧也跟着笑——其实这样也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人人都觉得以乐衬哀是凄惨至极,却为什么不看着乐事,不记着好事呢? ——何必非要盯着那江湖漂泊的分别之苦,有这春风桃李,就算只是一场梦,不也是美梦吗。 他们好像格外有了默契,他们其实一直都有着旁人不可比拟的默契,不说扫兴之事,只叹好风好月。 沈尧也算耳目聪明了,好奇问她与那浙江总兵之女刘才人是怎么回事,薛雯凡提起刘意就想笑的,自己先吭吭笑了半天,才把那一句结缘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沈尧听了个目瞪口呆,失笑道:“这可真是想不到,那刘总兵我曾见过,原是个谨慎到啰嗦的性子,其夫人赵氏也是严肃恪谨,书香世家出身,谁料夫妻俩却养出了这么位带些匪气的女···噢!怪道呢!怪不得能与你薛阿匪投缘——原来又是一个女土匪。” 气得薛雯作势要拿脚踢他,被沈尧轻松躲开了,其实倒也不是真多么生气,打闹罢了。 他问完了,薛雯也有话要问呢,不知他怎么去了趟西南,倒和王贤妃的侄儿好的勾肩搭背了,她早看在眼里,此时得了空,自然要问。 别看沈尧当了人家的面一副对王选一百个看不上眼的样子,如今对着薛雯倒说了几句真心话。 王选这个人,各方各面都占了中庸二字——打仗的本事嘛,有一点,做官的本事嘛,也有一点,但都不精深,但他唯独就是胜在有一份好心性,认得清自己,也认得清旁人,又因出身较高而对朝局颇有大局观,是个最好不过的副手。 薛雯涉足朝政多年眼界非一般人可比拟,自然是一点就透的,她如今也正是关键的时候,不由酸溜溜地道:“你倒是好运气···怎么刚好就能让你遇上一个呢?” 这话倒是给沈尧提了个醒儿,一击掌道:“差点儿给忘了,你在深宫多有不易,服侍圣上的那个女官齐姑姑,虽说皇上惯使太监显不出她来,但到底也是近侍,她与我家有些善缘,算是个自己人——也是我如今勉强算是堪用了,我爹才告诉我这步暗棋,若有迫不得已之时,你也尽可差遣的。” 薛雯闻言不由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如此紧要之事,他却轻描淡写说了出来,对于已经决定要退一步的薛雯来说,确实是让人有些不敢领受的忐忑之感,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领了他的情。 沈尧亦很淡然,没有再趁机表功,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来想照着旧时习惯拍头的,然而她的那个宝冠实在是让人无处下手···含笑道:“但愿你是用不上的,蓁娘。” ······ 宴散得着实是有些晚了,瑞银小心扶着薛雯往回走——却不敢走得太快,怕夜风催动了酒意,走得急了回去头疼。 长路无聊,反正也是闲着,薛雯见瑞银一副欲言又止的憋屈样子,嗤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瞧把你难受的。” 瑞银的确是心头记挂着呢,得公主松口忙一屈膝,略略沉吟,便道:“公主与沈公子,可是尚有回寰的余地吗?” 薛雯就猜到她要问的是这个,淡然笑了笑,摇头道:“这世上的道理,认打不认罚,认罚就不认打,不然也忒屈死了人了。” 瑞银是个聪明的,不是瑞金那种小机灵,是真的能够知人心意,听了这似是而非的话,却是立刻就明白了薛雯所要表达的意思——既然已决定了要一刀两断作废了那心照未宣的亲事,那就没必要再对着沈公子横眉冷对仿若仇敌。 一码归一码,或者说···对着沈公子,公主已经开始讲究对待外人的公平与道理了······ 其实薛雯本没有这么通透的,究其原因,竟是不久之前,王贲元的那一番话点拨了她。 枉她薛明安自视甚高自诩强者,可是原来这诸般烦恼的来源,皆不过是因为,她不够勇敢罢了。 ——原来她还是不够勇敢,原来她还是希望有人能引导她,能带领她,或者至少,能支撑她与她并肩。 从前引导她的人是父皇,所以她一往无前一腔孤勇,对上任何人任何事都未曾胆怯。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发现这指引是拴在脖子上的绳套——牵着她引着她不假,必要的时候也能顷刻间要她的命······ 从前支撑她的人是沈尧,她近乎于哀求地请她的阿兄凡在一日,“便慷慨落辉于我一日”,可原来这一切美好、情爱,本是水中之月不能持久。 所以她在那一刻将积压的百般的彷徨与恐惧皆外化于愤怒兜头抛给了沈尧,现在想来,倒也是沈尧的无妄之灾。 战场上瞬息万变九死一生,也难怪沈董氏恨她恨得那样,连君臣之仪都顾不得了——不过这老太太从来也没多恭敬也就是了。 -- 第71页 “世人误解、怨憎、诋毁、讥讽,能奈我何?” 想起王贲元说这话时眼中的光芒,薛雯不由神往,想着自己若能到达这样的境界就好了。 至于沈三郎,言语伤她是真,多年情份也半点儿不假,两相抵消,不必再计较。 ——宫道上,二公主与瑞银主仆谈心,而此时此刻,崔波正也缠问着沈尧。 没走两步,就催马贴了上去道:“公子,您给个准话儿呗?二公主她消气儿了没啊?您不是一直光惦记着这事儿呢吗?” 沈尧在崔波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黑着脸道:“哪儿都有你,滚一边儿去吧正烦着呢!” 消气个什么呀?说个话恨不能离他八百里远,一直顾忌着距离,拍她肩膀一下,便离得更远了······ 好在,沈尧这次回来,正好撞上了战死的沈二公子沈彬的周年,天子恩典,自然要容他留京拜祭过再返西南的,倒是能多留些日子。 为今之计,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倒不是有所图谋,只是自己做下的孽自己还,总要解开她的心结才是。 虽言笑如常,但他直觉薛雯的状态并不太正常,至少心绪不够稳定,再思及上回交心之时她惊惶悲愤的样子,顿时便如巨石压在胸口,无法释怀。 而此时,若是贸然提起自己的感悟,非但不能因自己的理解而带来安慰,恐怕说来说去反而更惹得她深陷在这些事里走不出来了······ 何况一旦说得深了,薛雯少不得要问他是怎么想通的,到时提起吴世桓的事来,更是要惹得她跟着一起伤心难受,何必呢? 也罢了,少不得赔些小心,慢慢转圜了。 他的这些心事,木头脑袋的笨小厮崔波是一概不知,但公子明显是面色不佳,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不敢再上前搭话,远远地跟在后头,心里想着: 反正······诚安公主也是二十才下嫁,虽说是因赶上了孝期的缘故情况特殊,但现在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皇上既然最为宠爱二公主,那么为显明安公主之荣宠,必定也是不会准她早嫁了的。 不急,公子还有机会! 第45章 折子   薛雯的案头放着一道折子。 …… 薛雯的案头放着一道折子。 有折子本身不稀奇,她这儿原也从来也没断过的——这一道,稀奇······ 眼瞅着薛雯神色莫名不动如山,已经盯着它盯了半天了,瑞金趁着换热茶的功夫,上前来瞄到了一眼,大大咧咧道:“呦?这一类事情素来不由您决断的,可是混进来了?” 说着话定睛再一细看,不由吓得她吐了吐舌头,赔笑道:“这···怎么是沈······公主,圣上这是何意啊?” ——原来,这一道引得薛雯一反常态的折子,不是别的,乃是建言加封西南为国殉身的沈三公子沈彬一事。 虽说···话说得难听点儿是个死人,但也隶属于“三品以上升降任免”,算得上是重大,按理来说,的确是不该送到她这儿来的。 薛雯手支着额头,勾唇笑了笑道:“何意?自然是好意。让我施恩于沈家的大好人情——父皇仁爱,送到了我手底下呢。” 她阴阳怪气儿的,瑞金比起其他几个笨是笨了点儿,又不是大傻子,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眼色,小声道:“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怨不得瑞金忐忑,这件事自然是有蹊跷的,薛雯无心与不很顶事的笨丫头瑞金啰嗦,只掉着个脸儿让她去把陆力叫进来。 等人来了,才开口问策道:“我这会儿脑子乱得很,倒是一时想不透——你替我分析分析,父皇此举,究竟是何意?这道折子我是断不能准的,可是···他老人家是想让我准、还是想让我不准、是想让这件事成、还是不成呢?” 她说不能准,自然不是私怨,薛雯断不会那么龌龊。 只是西南乱,蓟州也才打了一场仗,虽说胜了却是惨胜,不知有多少儿郎惨死边关,这时节不安抚伤亡,反而把沈彬提溜出来大剌剌厚赏,不是纯粹招人恨,活生生的捧杀么? 陆力听明白了这里头的事儿,偷偷觑着公主的脸色,略略思索,小心回话道:“回公主的话,依奴才看来···皇爷无非有两种打算。一则,便是希望这事不成,也知道您不会准,这二么,就是希望这事成,而以为您会念着情份准了。” 薛雯对陆力很算得上倚重的,闻听此言立刻眉头稍解,又追问道:“怎么?只有这两种可能吗?” 陆力又把自己折低了些,宽慰道:“公主,这时节您当稳住了,一步一个脚印才是,切莫要杯弓蛇影自乱了阵脚——这才哪到哪儿啊?皇爷有什么缘故会算计您呢?自然是只有这两种可能的了。” ——希望这事不成,也知道薛雯拎得清不会准。这是理想的情况,正正常常,没有任何的阴谋,大家便宜。 希望这事成,而以为薛雯会为小女儿情态而准,这就是要算计沈家了,可以说虽然惊心,但与薛雯暂时无尤。 而再有···便是连薛雯也计算在内的情况了,或是借由薛雯的手,或是擎等着薛雯犯错,都是险而又陷的灾难。 好在薛雯听劝,闻得陆力回话先是一愣,再扪心自问,方知的确是自己急躁了——也不知是沾上了沈家而急躁,还是王贤妃因好侄儿之顾得了赏赐后,宁婕妤昨日侍寝忽然晋了嫔位,而急躁······ -- 第72页 这个事情十分恶心人,也不光是她急躁,那新晋的宁嫔娘娘估计也急躁呢,听说今早给皇后请安的时候喜色勉强,刘意偷偷告状说底下的小嫔妃私下里说她作态。 苦中作乐,薛雯比下有余,想起几番躲避还是少不了无奈入局的宁嫔高氏,勉强升起几分知足来,平心静气深吸了一口气,再回过头来看眼么前的这件事,就清晰不少了。 不仅她没有事——皇上还等着沈家能和常嗣年顶起来呢,怎么会这会子下手收拾他们? 心里有了主意,薛雯三两下就批好了,将这一道与其他的折子放到了一处,再没有放在心上了。 可是,她不放在心上,却有旁人记挂着,还不是别人,是个薛雯刚刚才知晓了身份之人——御前掌事姑姑,齐氏。 齐姑姑暗传消息,在薛雯不知道的时候,沈家已经为了她这一笔朱批闹翻了天了。 沈郡王自然是明事理识大局的,见沈尧一副丧眉搭眼的倒霉相,忍不住挤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为这事儿迁怒二公主,这正是合时宜的做法,一点错也没有的!你要真是怨怼,可见你白在外头三年了。” 沈尧哀叹一声,没精打采地道:“父亲说什么呢!自然不是···唉,还道仍有转圜之余地徐徐图之,竟然是动了真格的了。她是公主自然是公道稳妥,可她并不只是公主啊······” 沈郡王哪里懂得他儿女情长,见状不解风情地一瞪虎目,叱道:“那又如何!便别说如今无媒无定,到底是女儿家矜贵且又是国朝公主,哪个惯着你?就是真做了我沈家妇,也就是要如此才堪称佳妇,能执掌门楣的。” 他说的这些沈尧又何尝不知,他之所以烦忧也根本不是因为这些,因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去,沈尧只烦躁地摆了摆手,并没有接话。 倒是两个董氏···在一旁都有些迫不及待,董依依细声细气儿地缓声道:“只是···到底二公主殿下与表兄关系匪浅,纵事前来不及,事后总该告知的,方是情分,如今倒叫表兄从别人口中才闻得此事,实在是太过疏远冷漠了呢。” 就是这个话。沈尧险些要不顾场合夸赞她了,苦涩地只顾着一个劲儿地点头——不是他得陇望蜀或沾沾自大,以前的公主就是这样行事的,有的时候,让你比别人早知道一点儿其实屁用没有,但这就是一种象征,一种情份。 如今却是一反常态,黑不提白不提,可见是冷硬了心肠,下定决心划清界限,甚至都有可能是故意如此,好让沈尧自己识趣儿···所谓一切尽在不言中是矣。 另一头,那沈董氏自打近年来被沈郡王就沈尧的事几次三番的顶回去,终于是学聪明了一点点,不怎么在儿子面前摆谱,隐隐还有些胆怯似的。 但儿子是儿子,在她看来,孙子暂时还在她手心儿里攥着呢,等了半天才终于有机会插话,迫不及待地就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早就和贾氏念叨过的,选媳妇儿,便是衡量着样样儿都只六分,那就是极好的了!她从前便只敷衍着我,替玄儿聘的那个施氏,啧,我真是说起来都牙碜,公婆尚在,她竟是殉了情?高门大户几时有过这样的规矩,没得让我们郡王府被人说嘴!” 系出名门的施氏贞烈,殉沈大公子沈玄而亡,轰轰烈烈使人钦羡,虽未得一面,但沈尧一直很敬重这位大嫂,如今沈老夫人不仅言语刻薄了施氏,更饱含暗指沈尧生母贾氏阳奉阴违的意思,顿时惹到了两个爷们儿,齐齐严肃出声,表达不赞同。 继夫人小胡氏则是寻着空儿,麻溜儿地就躲出去了,省得趟他们这浑水的。 沈董氏遭喝,不由有些讪讪,不得已周全解释了两句,才又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三儿又是个人品难得出类拔萃的,我便时常想着,便要一个书香门第有些底蕴,端正清秀又不算十足美丽,有些才智却远非绝顶聪明,这样的女子才是最好!可你们呢?那大小胡氏分明算计,一招手,你们巴巴儿地就凑了上去······” 沈尧大皱其眉,出言警告道:“祖母!还请您言语当心,尊称才是。” 屡屡被打脸,沈董氏这回已有些不乐了······ 但到底要说的话要紧,故而再次强压下了道:“哼,行行行,孝端皇后!那孝端皇后自然是眼巴巴瞅着我们沈家的门楣合心意,可你们瞧瞧那位明安公主!哪样不是让人心惊的?地位尊崇、姿容绝丽、掐尖顶先,最要紧是还染指朝事!我们沈家,哪里容得下真么大的一尊佛呢?我的三儿,又哪里能消受得起呢?!” 老夫人句句惊心振聋发聩,但沈郡王是个真真正正看得清的——他儿子遭薛雯拎着耳朵灌输,也足足花了三年才摸了个边儿的事,他却是很久以前就看了个分明了的,薛雯的如履薄冰和镜花水月,样样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虽非是专心于弄权之人,却也比薛雯这满脑子光风霁月幼稚念头的毛孩子要老道,自然是不会起什么“拨乱反正”的傻念头,只想着于此间浮沉中保全自身,顺便再捞些好处。 故而,尚主这条路是一定要走的,明安公主也是他看着觉得样样都好的——这个漂漂亮亮的花架子,皇上心里自然清楚,且据他观察,薛雯自己也慢慢回过味儿来了。 而,除了那一位不甚成器的,几位殿下···应也是清楚的······ -- 第73页 所以他有把握,老娘担心的那些遭人忌惮或是公主在家搅动的事,都不会发生,至于什么美不美貌,性子和不和顺,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的。 既然如此···又何妨,用这金灿灿能唬人的花架子来装点他沈家的门楣呢? 第46章 相映   沈郡王是如何硬着头皮安抚规…… 沈郡王是如何硬着头皮安抚规劝沈老夫人的···且不赘述——那沈尧的心也压根儿就没在这上头过。 他思来想去放不下,到底还是背着长辈进宫去了。 虽说西南一行大有长进,但他尚且仍耽于旧情,只是薛雯面对他却已经很能心平气和了,虽不知他为何事而来,但还是命人请了进来。 沈尧心里藏着心事,心不在焉地闷头往里走。 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起来——低头一看,一只圆圆脸儿十分肥壮的大胖猫露着肚皮,正正地压住了他的右脚。 见沈尧低头看向自己,将军无辜地眨了眨琥珀眼,拿腔拿调地“喵”了一声。 沈尧是认识将军的,但并不熟络,也不知这位猫大爷是何意,思忖着拿鞋面蹭了它两下,刚把将军蹭得响起了满足的呼噜声,他自以为这就算打过了招呼了,抬脚就往里走。 啊呀! ——这将军原是这昭阳宫的一霸,便是那公主殿下见了他老人家也要弯腰折背的,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之人!不由十足气恼起来,蹦起来就要追打沈尧,嘴里头还骂骂咧咧的不肯罢休。 怒气之盛,薛雯在内室里也听见了将军发威的,她疼爱这小宠,一听到后趿着鞋慌里慌张地就赶出来了,嘴里头还嘀咕抱怨着:“好端端的,你们谁又惹他了?也容我半日消停吧······” ——说这话原也是平日里习惯了他总要寻衅的缘故,可再怎么习惯,一出来见这位抱着一脸懵登的沈尧的腿又蹬又咬,也还是惊讶到了,错愕道:“将军!” 沈尧闻言一愣,忍不住又犯了老毛病,故意勾唇调笑道:“你倒叫得乖?不必如此,叫声’阿兄‘便是了。” ······逞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薛雯转身就走,留下两位真假“将军”,大战三百回合,最后以丞相路过吸引了猫崽子将军的注意力,昂首挺胸地溜达走了而告终。 薛雯的形容不比往年懒散,二人也都大了,没有再当着他做出斜倚歪散的姿态,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后头,一脸正经。 两支辑珠福寿簪子扁起满头青丝,一丝儿碎发也无,身穿着一件杏黄色的家常小袄,青色的裙子,亦是难得的素淡。 淡妆浓抹总相宜,沈尧有些许看愣了,回过神后笑了笑,不说正事,反而问道:“怎么不见红、也不见凤?” 薛雯未料到他开口说的是闲话,愣了愣,略歪斜拾起了半压在屁股底下的一柄团扇,也微微笑道:“喏,这不是凤尾竹?” 凤尾竹是取巧的顽话,但那一幅扇面也有趣,正画的是将军与丞相两位——画得精致可爱,蓬松的绒毛勾勾道道,沈尧眼睛一扫便知是薛雯的手笔,心里泛起绮意···随即便是不平和委屈,心道:“你的事我样样皆知,亲密至此你如今却想甩脱我了?好狠心的小公主!” 如此倒没有来时那么急躁了,因想着徐徐图之——他与薛雯,是要一辈子的功夫耗在彼此身上,便是平添些波折也无妨。 故而撩袍坐下,眨了眨那一双多情目,笑着吟道:“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昭阳”正是薛雯所住的宫殿名,他倒是会讨巧······ 其实在一开始,此处并不叫昭阳宫。 她是本朝唯一的嫡公主,不,她是三朝唯一的嫡公主——是元后所出,生于坤宁宫。也是巧了,前前后后,就是只出了她这么一个巧宗儿,本就占尽了独一无二的尊贵,更何况皇上还着意要抬她。 此殿本称作长乐宫,宫殿楼阁,自然也是好意头,而在赐居明安公主后,才改作“昭阳”二字。 昭阳者,旧汉宫殿名,常喻指中宫。 母掌坤宁,儿居昭阳。 尽管胡氏落得个惨淡早殇,尽管薛雯而今处境危矣,曾几何时,她们母女二人也携手是众人仰望而不可及的无上尊崇,这偌大的昭阳宫就是之一的明证。 ——薛雯眉眼间的骄矜飞扬亦可为佐。 她于此时挑了挑眉,全不似寻常女子闻听此等偏门歪词便露出羞态,亦不像世家贵女自重而费力气地立起眼睛来怒斥,只是那么闲而又闲地挑起单边的眉毛,慢悠悠相讥道:“沈将军,这是怎么了?是谁招惹出您堂堂大将军的春日愁思来,竟效女儿态,吟此闺怨之词?” 沈尧抬手作揖示弱讨饶,这是她堂堂明安公主的底气和腰杆。 ——这天下男尊女卑正理昭昭,男子合该强,女子性本弱,但在她这公主娘娘这里偏行不通,君臣且在男女之上。 而沈尧情愿放低姿态。 他情愿见她扬起下巴立起眉毛,情愿被她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她得意之时有多可恨可恼,闹得过了或是有求于人的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叫的那声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阿兄”,就有多可怜可爱。 叫人单只是思之,就心头澎湃。 他心怀见不得人的绮丽念头,好好儿的话也说得缠绵悱恻尾音带着勾子,更别提本就着意调侃,坐下来后故意道:“负心的人正坐眼前,倒来问我被谁招惹?” -- 第74页 这话露骨的太过,先还镇定自若的公主娘娘也不由得败下阵来,脸红红怒目道:“呸!谁同你胡言乱语地搅和!” 她明火执仗起来,沈尧却反而不接招了,含蓄笑了笑,一派世家公子的雅致,端起茶盏来呡了口茶水。 关心则乱,就算是挥剑斩情丝,沈三到底是明安公主心中有名有姓的旧人,不是什么猫三狗四。默了默,还是忍不住气急败坏地追问道:“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何处惹了你?别怪话儿恶心人。” 自然是要说清楚的,他为的便是三年来都不曾说清楚,才巴巴儿地进宫来,也不必明说,眼睛往书案上堆叠的那一沓折子上溜了一道。 薛雯随着望了一眼,略一思索便已然明了——顿时如同刺猬竖起了刺一般,怒道:“怎么?这是恼怒我公报私仇,急匆匆要来为怀远将军讨一个公道吗?” 沈尧未成想她这样急眉赤脸地就扣帽子,不由也有些窝囊恼羞,强自压抑了,解释道:“这可是冤枉!何况竟不知道哪来的‘私仇’要报么,怎么说起这个话来了?我还没怎么,一个字都没说你倒是先发起火来了?” 两个人说了两岔,他来问的是缘何不告知如此生分,薛雯却气急败坏以为自己驳了这道折子他前来兴师问罪。 冷哼一声,道:“你也不用忙,我也懒得和你辩,你若是实在气不过,驳了你这一道只当算是我欠你们沈家的——我也早说过的,你们速速地上一道请封世子的折子,不用催请不用施压,我必定上赶着批了准了当作还报!” 此话一出,沈尧脸色骤变。 薛雯说是心平气和,得王贲元指点,自以为也许还能“立地成佛”···其实不然,其实心里还是堵了一口气,还是藏了怨毒,见状又道:“你若还不满,我私库里不少未上册的好玩意儿,金银也都不少,还是可以看在亲戚的情分上填补给你们的,这总行了吧?” 这话···未免就有些伤人了,一则是又提立世子暗含一刀两断的险意,二则······ 昔年,也是在此大吵一架,那时节真正是天昏地暗,吵得热血冲头不知理智二字怎么写,两相都捡着能刺人的硬话说。 当时年少气盛,如今多添了稳重,可是说一半留一半,意思仍旧还是那个意思。 但沈尧也不再是昔年的沈尧了。 犹记猎场上薛雯曾与瑞金戏言,“唯此一人并不算什么,是要见过千山万水仍回头,才是稀罕”。 沈尧历经三年浮沉变化,的确称得上一句“已识乾坤大”。 识的是千山万水天地广大,也是天下之大的众生相,眼界自然也与三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已经大大地长进。 而“已识”后头一句,是“仍怜草木青”。 怜之,也慕之。 ——怜她明若朝阳般的人物却囿于阴谋鬼魅,慕她身陷阴谋鬼魅却明若朝阳。 可那又如何呢?人间明显不稀罕。 奔徙三千里,横跨三千日,睡里梦里盼望着见面,思之念之设想千万种可能,不是为了这样的······ 不是为了尴尴尬尬地坐在这儿,被她厌恶地横眉冷对,被她揣测是否短视至此,会不见大局,不顾伤亡流离的将士,非要涎皮赖脸地为战死的兄长讨要黄白封赏。 怎么能这么揣度我??? 鲜血淋漓距今也才不过两年多的时间,那黄土矮坟中,吴世桓的尸骨尚未寒,我难道眼不见天下眼不见兵士眼不见大局,我怎么会无耻至此啊?! 一时间,沈尧心潮翻涌,徒劳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不知···这可算是报应的一种? ——薛雯被误以为是箭射董依依的奸人时,与今日的沈尧相比,未解谁更窝囊委屈些。 第47章 算计   话不投机半句多,于三年前殊…… 话不投机半句多,于三年前殊途同归,两人到底还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沈尧肃着脸袍角翻飞一路疾行,打昭阳宫出来后,径直出了宫门。还没来得及例行拿那倒霉的崔波撒一撒气儿,远远的就见沈郡王打马而来。 沈尧不由错愕,立在了原地没动。 只见郡王爷急匆匆滚下了马,一手按着头顶略微戴歪了的官帽,三两步跑至了面前,这才压低了声音怒斥道:“蠢材蠢材!想你年少的时候,还为一个‘以灾地无人耕种之荒田安置伤兵’的好策得了个传扬颇久的美名,怎么如今反而······” 沈郡王竟也跟着凑热闹,这一句话正触了逆鳞。 沈尧当然知道薛雯说的话更多是奚落,不是真的觉得他不堪,但如此不留情面正是她摆明了态度,此时脑子还乱哄哄的呢,也不理他老爹一路颠跑得狼狈,甩袖冷冷地道:“您也知道我为一策得赏得美名,且不说我从来不至如此不堪,在外三年,难道人还有倒退着长的么?难道反而连脑子也不长了吗?” 说着草草一礼,上马就跑了。 搞得他老爹沈郡王在原地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拿他无法,又不好在宫门口喧哗的,只得正了正帽子,又老天拔地地原路再颠儿回去罢了。 ——昭阳宫中,薛雯也自有一股无名火呢,但她不是情绪外放的人,故而只是如常坐在那儿批阅勾画,瞧着与平日里无异。 可是刚刚二人越到后头难免吵嚷地大声了些,昭阳宫伺候的几位自然都是小心翼翼地互相打着眼色,谁也不想做那个出头触霉头的人。 -- 第75页 到底是东桥资历高些,见几个小宫女儿一个个鹌鹑似的,不由暗叹一声,正想上前去规劝,薛雯“啪嗒”扔了本折子在桌上,冷着脸意有所指道:“一个个的都是如此,本事没见得有多少,就是这嘴皮子功夫利索。” 说着索性心烦意乱地推开杂务,捡了本闲书看起来。 本是随手拿起来,却是一本不知何时混进来的戏本子,倒是正本不是什么歪书——乃是《清河县继母大贤》的全套整本。 薛雯到底也还是个小姑娘,往日里最爱的是才子佳人,惊奇志怪,或者热热闹闹的武戏,甚少看这一类贤妇孝媳的东西,今儿为了转移思绪也不挑拣,耐着性子看起来了。 翻着翻着倒真渐渐看进去了。 这故事倒也简单,说的是清河县一户中继母李氏的贤良:前妻所遗之子王谦孝顺,李氏亲生的王义却浪荡没出息,一次不慎打死了人,王谦想替弟弟顶罪,李氏大义灭亲揭出真凶的这么一件事。 正看到要紧处,李氏自述的一支《沽美酒》,“虽是这王谦的命运衰,虽是这王义的情性乖。都子为这两个见世生猫狗溺胎,诸般的擎划,哄着他忒分外”,看入了神,早把什么沈二沈三抛到了脑后,喃喃自叹道:“可见这王义也不算是坏透了,都是这费达与苗敞居心叵测蓄意挑唆······” 正叨咕着,瑞银面带异色地进来通禀道:“公主,景阳宫的素雪求见,瞧着···像是出了事似的,那丫头的形容不太好。” 薛雯微蹙起眉头,将手里的书随意扣在了桌子上,便命宣。 瑞银说话不曾夸大——素雪果然是看着不太妙,红着眼脚步匆匆地奔了进来,青色的裙子上竟然还沾了几片草叶,最要紧的是,她左边脸颊上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坟起了老高。 一进来就慌里慌张地跪下哭道:“二公主!求您快救救我们才人吧!” 薛雯不由讶然,心里猜着了两分,却不敢信···主要是不知道阖宫里是谁敢这样明着不给自己面子,蹙眉催她快说。 素雪也知道轻重,立刻咬紧了牙关,强行压抑住了哭腔尽量简短地道:“回公主,才刚用过了午膳,才人便说想出去散散。我们一路散到了御花园百芳亭的附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五公主竟没有一个仆从跟着,一个人蹲在那儿揪草顽儿,才人好心,便哄着五公主想送她回长春宫···谁成想刚走出了两步,方婕妤就不知从哪冲了出来,说我们才人心怀不轨挑唆五公主。” 五公主生母方氏,薛雯与之接触得并不多,倒是不知她的性子,好在以往日所见这素雪倒是个聪明人,便想了想,直言问道:“依你看来,那方婕妤是一时急气呢,还是在借题发挥?” 素雪听问她话,使劲喘了两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认真思索回忆了一番,才道:“回二公主,依奴婢所见,婕妤娘娘的神态、言语都无有破绽,倒的确似是关心五公主正在气头上,才发了这么大的一场威风,但···一来五公主千金玉贵怎会落单,透着蹊跷,二来,方婕妤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 薛雯不怕这素雪胆敢挑唆,又不是只这一回从今往后不处了,刘意又是那么个性子,今后这主仆俩靠着她的时候多了,还没过河呢怎敢拆桥,故而很肯信她,闻言挑了挑眉,接茬儿道:“哦?” 素雪连忙道:“公主您想啊——五公主年纪小,正是贪玩爱闹的时候,一开始我们才人领着她好好儿的,便也一直不见人,走出去了一截,公主见是往长春宫方向,就不乐意起来,才哭了两声儿,方婕妤就恰好赶来了,这才发作了我们才人···焉知不是终于有了把柄,好借题发挥呢?” 这便没什么可说的了,薛雯靠在了八宝迎枕上,仔细思索起来。 一时间,余光正好瞥见了桌上的那一册《继母大贤》,忍不住似笑非笑地道:“唔······本宫的好继母、好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呢?” 旁边瑞银也跟着听了一场,先前不敢打扰,此时逮住了机会,斟酌着道:“公主,依奴婢想来,此事应与坤宁宫不想干。” 素雪还巴巴儿地等着呢,薛雯先没接瑞银的话,丢了个眼神儿让她候着,抬手示意素雪不必跪着了,问道:“你们主子现下如何了?” 素雪愁苦道:“方婕妤罚我们才人跪满一个时辰再自行回去,奴婢使了个小丫头在那儿陪着呢,没什么大碍。且,跪倒不怕,该丢的人也已经丢了,我们才人又是个心大的,怕只怕还有后招,闹得大了主子没法招架,这才斗胆前来叨扰公主。” 薛雯微微点了点头,可见方氏到底还是有分寸的,没有太过分,至于罚跪么···她到底是高位,又借着五公主的名头,不论真相如何总归是她占着理,薛雯倒不好硬要掺一脚了,便道:“你瞧着大概齐半个多时辰就把她扶回来吧,也算两相都全了面子了。” 素雪闻言松了一口气,忙答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告退了。 薛雯这才示意那瑞银继续回话。 瑞银自然也不是平白无故为慕容氏说话,沉着地条分缕析道:“有一桩缘故——因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没来得及回禀公主。那宁氏竟是个命好的,请平安脉时摸出了身孕了。圣上高兴的当头,她提了句迎禧宫挤狭住不惯,便被恩旨挪到了长春宫了——想必,是与方婕妤抱了团了。” -- 第76页 薛雯尤自不解,质疑道:“方氏疯魔了?为一个前途未卜的美人,平白无故地倒来得罪我?” 瑞银扑哧一乐,忙道:“那自然是不能的,不过是试探罢了。这也是有影儿的,奴婢听说,前日坤宁宫请安的时候,为周才人穿的衣服颜色同自己撞了,方婕妤才排喧了周才人一顿呢,贤妃娘娘那人,您也是知道的,最是欺软怕硬,估计着方婕妤背靠慕容氏这大树,当下竟是一声儿也没吭。这不,昨儿本该是周才人好不容易轮到的侍寝呢,却被宁美人借口身子不适给截了胡。这方宁二人配合默契着呢,一个试探,一个再出手——只怕是试探过了那边,就又来试探您了。” 薛雯这方恍然大悟,方婕妤要真是个莽撞英雄,薛雯说不得还对她有几分欣赏,但也不过是这些粗陋的算计,便不由好笑道:“方婕妤也真是···她有一个五公主,又有慕容氏这个好主子,何至于这样的坐不住,倒是如此巴结着一个小小的美人,甘为马前卒么?” 是不怎么好看,自降了身份。 瑞银也跟着讥笑了两声,道:“没法儿说···到底她出身放在那里,皇宠也是平平,难免会底气不足骨头飘轻。再者,也算还有两分聪明,知道先以小事试探一番。若成了自然好,她也借此立了威风,若不成,便只托称是气急攻心行事失当把这事儿圆过去,递个台阶儿过来,料想您也是不会为这等小事跟她计较的。” 薛雯一听正是这个道理,顿时也明白过来了——不由粲然一笑,眨了眨眼狡黠道:“想得好呢,我为什么不计较?她敢伸手,我便好歹要让她知道疼的。” 第48章 试探   薛雯到底还是没能应验自个儿…… 薛雯到底还是没能应验自个儿的这一句豪言壮语······ 而塌她台的还不是别人——刘意这跳脱的小傻子一瘸一拐回来,先跑到昭阳宫来回话,听了瑞银的一番论断,高兴地直拍巴掌,咧着嘴道:“截!快让她截!哈哈哈哈哈,公主不必理睬她,妾正好不想侍寝的!” 薛雯···真好比是鼓了一腔子的气被人一针给戳漏了一样,顿时无言以对······ 以手扶额地无奈道:“越发胡说起来···你仔细,也不能总拖着的,如今你也别太放肆了。” 刘意别的没有最能听话,连忙点头如捣蒜,应道:“是是是,公主放心,妾知道轻重的,便容妾到···十六岁好了。” 瞧她那一咬牙一跺脚的怪相儿,薛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气道:“那就是还要两年?你也真是异想天开,既然如此也不必两年三年的了,在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总有新人换旧人——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就没人记得你这号儿人了,你自然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薛雯说这个本意是想恐吓她的,好让这位刘才人、刘大人、刘祖宗,好歹能有些上进心,没成想此言一出,刘意竟是双眼“噌”地亮了,一脸的“还有这等好事”的傻样儿——就连一直比她这当主子的要靠谱许多的素雪,也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薛雯白白地被轮番人马耽搁了半日,为那个恼火替这个操心的,自己该干的事竟是到现在都没干完,如今见这一个二个的不靠谱,不由也不耐烦起来了,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就先回去吧,被在我这儿现眼了。回去早些歇息,记得让人用热盐给你敷一敷膝盖。” 刘意心里知道公主对她的好,不以薛雯的冷言冷语为异,憨笑了笑,赢了一身就忙起身告退了。 走到一半时,薛雯却又忽然叫住了她,眼神略带犀利地探究问道:“小圆,你既已为天子嫔御,可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啊···你要实话对我说,你不想侍寝,果然只是为了那一个缘由吗?” 刘意一个激灵,她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了公主想问的是什么,也知道这话的厉害,不由罕见地打叠起整肃的神态,连忙上前两步,礼仪得体地端正跪下,以头触地朗声恭敬道:“公主,妾可以对天起誓,绝无别的隐情,更万万不敢做下牵连家族的丑事,还请公主明察。” 薛雯并没有急着叫起,刘意也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原样儿跪着,她也是大选进来的,平日里跳脱,规矩自然是没得挑,身形一动也不动,假人一般。 好半晌,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薛雯才没事儿人一样温和地笑道:“好了,我不过白问一句,你今儿是跪上瘾了不成?还不快起来。素雪,快伺候着你主子回去吧,御花园的鹅卵石伤人,你们可要好好地服侍。” 主仆二人均是连忙答应了,这次没有再横生枝节,薛雯笑盈盈目送两人出去了。 瑞金也挺喜欢刘意的性子的,等二人走了以后,她好事儿地忍不住替人家说话道:“公主恐怕是多心了——那刘才人的性子,孩子一样,断然不像是会为情爱所耽的样子呢。” 薛雯睨她一眼,不客气地反问道:“怎么?你要替她作保吗?” 这哪儿敢啊!瑞金这下知道老实了,连忙比了个把嘴封上的手势,缩手缩脚地站好了。 薛雯其实是心气儿不顺,所以敲打她,看她老实了,也就没再揪着不放,一扭头看了眼积压的七八本折子···就更不顺了······ 好在,其实能送到她这儿来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就算有,也是她早先听政的时候内阁大臣们都已经基本论定了的,薛雯不过费些功夫整理誊抄罢了。 -- 第77页 故而瞧这多,批起来也很快,才不过华灯时分,就已经见了底了,薛雯微松一口气,搁笔于架上,不甚雅观地伸了个懒腰舒了舒筋骨,捡着手边摆着的芸豆糕吃了一个,喝了半盏清茶,这才去拿那最后一本。 谁想到,这最后一本竟是早已批过了的······ 估计是自己随手一扔扔错了地方,底下人整理的时候又给收到没批的这一堆儿来了。 薛雯才好一些的心情又受了影响,捏了捏鼻梁,想放下吧,满脑子都是沈尧那被敲了一闷棍一般的可怜兮兮的神情,又占了好皮相的便宜,说实话···怪不落忍的······ ——好半晌,薛雯紧紧皱着眉头“啧”了一声,到底仍是拿过了笔来,在早已批好了的一句后面又缀了几个字。 她是一念之差,而等这一堆折子送到御前过目时,因薛雯靠谱,别的皇上都很放心地直接命发了,唯独感兴趣地把这一本挑了出来,看了看,忍俊不禁道:“呵呵,到底是女儿家心软呐。” 因薛雯偷偷替刘意撑腰,隐与长春宫方婕妤抗衡的不满顿时消散——果然蓁娘还是朕的好女儿。 ······ 好歹是在家过了个端阳节,又祭拜过了亡兄,五月十九日,沈尧与其余等人便该启程返西南了。 因沈尧还要与王选等人会和,在家用过了早膳便不再久留,早早地拜别了祖母与父亲母亲,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就打算出发了。 谁知走都走了,在大门口却被崔波这小子绊住了脚——哭着喊着非要和他一起去西南······ 沈尧也知道他的确是一腔的忠心,难得耐着性子劝道:“好了,你去了又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够给我添乱的···再说,我那一院子的人事物也需要人打理,难道我下回回来了,屋子里落了三丈灰就是你的忠心了吗?行了行了‘崔大爷’,快回去吧,啊?” 正纠缠着呢,打里头,董依依脸带焦急地追了出来,一见沈尧还没有走,不由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道:“幸亏追上了,否则我便不好交差了。” 老祖母多亏她侍奉在侧,按说也算得上是在替自己行孝的,有这一层,虽说···沈尧待这位远亲表妹倒也算得上是尊重客气,浅浅施了一礼,温和询问道:“表妹匆匆忙忙赶来,不知所为何事?” 董依依举了举手里抱着的一个小包裹,含笑道:“还不是老夫人挂念着表兄?你那天提了一句干饼子难以下咽,老夫人便命人备了些肉干和酱菜,瓶瓶罐罐的都细细分装好了。谁知今早只顾着伤心却是忘了,这会子才想起来,忙命我追出来给表兄带上呢。” ——的确是闲聊时提了这么一嘴,但说的也是三年前的事了···现在么,不是沈尧自夸,只怕是草根芥子也不在话下的······ 然而用不用得上的,到底是老祖母的一份心,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想着回去后给兄弟们分一分,便含笑接了过来了。 正此时,忽闻一队马蹄声远远地传来,沈尧耳目聪明,第一个警醒地偏头去看,远远的只看得清来人服色,却似是几个内侍。 董依依眼力竟也不错,张望了两眼,见是宫里头来了人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捉住了沈尧宽大的袖角,沈尧知她素来怯弱,虽别扭,但也不好甩开她,只得把手又往回缩了缩,缩得袖管空荡荡,乍一看好像个“独臂大侠”······ 待那行人近前来下了马,沈尧倒是认出来了——来的乃是近来御前的红人杨新登,一认出来忙堆上了笑,上前半步客气拱手道:“杨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您此来是······” 实在是来得突然,但好在这杨新登满脸的笑意,想来不至于是有什么坏事,且也很客气,同样拱了拱手,正要说话,正巧巷口一队侍卫随扈着,又拐进来了一辆马车。 这杨公公话也没说完就连忙抛下了沈尧,屁颠屁颠儿一脸谄媚地迎了过去,四匹马跑得是比一匹马快,马车转眼到了眼前,杨新登恭敬地伸着手,打里头扶出来了一位。 不是别个,正是大妆丽服的明安公主,捧着一道圣旨扶着小登子的手神色淡然地缓步下了马车。 沈尧一下子有些失态,忍不住神色变幻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忘了袖子上还挂着一个董依依——把人家寸许长的指甲硬生生别断了。 董依依遭此横祸忍不住一声痛呼,沈尧也没留神,好歹还记着两人还在怄着气呢,勉强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平静问道:“公主,您怎么来了?” ——不仅他没有注意到受伤的董依依,薛雯好像也全没有注意到才刚二人状似亲密的情态,并没有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公事公办道:“沈将军,还不快通知府内,摆香案接旨?” 沈尧关顾着看人了,仿佛是才注意到薛雯的手上还有一道旨,连忙递给崔波一个眼神,这才张手作请,道:“殿下请,杨公公请。” 杨新登是个圆滑的性子,忙称不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起来,相互谦让着随着薛雯走了进去。 这么多个人,倒是都忘了,角落里还有一个缩手缩脚的董依依······ “是日虽好,却奈何群星亦也璀璨。” 犹记得年少时浪荡的幼稚心事,但真到了眼前,方知道当着她薛雯的面,哪里还注意得到什么旁的星星月亮呢? -- 第78页 第49章 樱桃   薛雯临到关头心一软,到底还…… 薛雯临到关头心一软,到底还是改了主意——今日所颁的这道旨,乃是追封沈彬为正三品昭远将军的恩旨。 只封不赏,算是薛雯小小的善意。 沈郡王自然是十足欢喜的,就连沈董氏,也难得笑的个一脸慈祥,说了两句凑趣儿的软话······ 薛雯完全没有了在沈尧面前才露出端倪的骄横小性儿,礼仪周全地与沈郡王相谈甚欢,一个说“皇恩浩荡”,一个叹“满门忠烈”。 坐了这一会儿,薛雯两手交握于身前,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又端庄漂亮,端起茶盏来呡了一口,笑着切入正题道:“郡王爷也是行伍出身,最是爱兵如子的,如今蓟州打了一场硬仗,死伤无数,想必您也是知晓此事的。可若要说是为这个减了昭远将军的赏赐,那是骂您呢,雯在此卖弄,当是——沈郡王高风亮节,自愿捐出···如此,便堪称美谈,更才是一段君臣相宜。” 沈郡王眼睛一亮,立刻知机,赞叹道:“理当如此!二公主果然见地高远让人钦佩,蓟州之困局,匹夫有责,不只却赏谢恩,臣自当捐钱出物才是。” 分明是一老一小两只狐狸——两人竟生惺惺相惜之感,相视一笑,这事便成了。 而从头到尾,直到被杨新登服侍着上车回宫,薛雯也没有对沈尧多说一个字,但事人家办下了,沈尧自然是感其高风亮节,长叹连连。 却有崔波这个从不知看人眼色的笨瓜···他到现在都还以为二公主和自己家的三公子闹别扭,是因为当初围场的那一场事端呢,观察了半天终于逮着了空儿,贼兮兮地凑过来道:“公子,我看,有门儿!” ——沈尧二次拜别长辈,打了这么个岔,彼此的离愁别绪都散了不少,平平常常地就出了正堂,保哥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这么多天了,牙还没长出来,漏着风道:“山哥,别忘了你答应我的长枪!” 这小傻子,被自己的小厮带着出去听了一回书就听进去了,那书新奇,讲的是今人今事——那西南总督常嗣年使的正是长枪,两军对战之时,一枪挑掉了敌将的脑袋,被那说书的讲述得险象环生精彩万分! 保哥儿好是个小豆丁,自然不知道自己家和常嗣年之间的这些弯弯绕,非常一腔情愿地把常嗣年大将军当作了自己的偶像,如今更是非央求着三哥沈尧替自己照着常将军的青缨宝枪也打一杆一模一样的带回来。 沈尧无奈笑了笑,揉了揉保哥儿头上的小揪揪,应道:“行、行,打一个顶你小子三个高的,您就擎好儿吧!” 保哥儿也是个听不出好赖话的傻小子,人家打趣他,他嘿嘿嘿地傻笑,追着哥哥一路道谢,到了二道门才住脚,目送着“山哥”走远了。 沈尧这才有空理睬崔波,斜眼儿瞥了他一眼,道:“什么玩意儿‘有门’?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 崔波也不气馁,过了这半天也还是兀自很兴奋地道:“公子,您是不知道呢,小的在旁边看得分明——才刚在府门口的时候,表小姐没留神扽着您的袖子,按说是有些不成体统的,二公主分明看见了,神色却是没什么变化,想必早就不生您的气了!我说呢,公主甚等样儿人物,咱们表姑娘估计就是她指甲缝里的灰一般,呼,吹一口就没了,何至于吃这没头没脑的飞醋嘛!” 说着洋洋得意,眯着眼儿等着公子喜形于色对自己大加赞赏。 沈尧刚因为薛雯为了自己改主意重新拟定的事而好了一些的心情,这一下又忽悠悠跌到了谷底······ 蹙眉长出了口气,照着崔波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叹道:“你啊,得亏本将军没松口带你去西南,否则就你这个脑子···迟早送了这条小命,到时叫我怎么同你老子娘交代呢?” 崔波一听这话颇不服气,瞪圆了眼睛辩解道:“嘿?这怎么话儿说的?我就不能争回气吗少爷?少爷?少爷,那您一路顺风啊!” 沈尧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上马走了。 目送着沈尧的单骑出了城门,杨新登调转了马头,曲身恭敬道:“殿下,咱们回宫吧。” 马车里的薛雯低低地应了一声,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 后来,薛雯再想起今日的时候···多少都有些后悔——早知这一走成了永别,怎么也该遥遥再看上沈三郎一眼的······ 且说沈尧在京里的时候吧,其实薛雯也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基本无视,只是他一走后,竟然才有了一种了了一桩事,腾出了手的感觉,也才有了心思琢磨别的。 方婕妤发作过后,不出瑞银所料,没几日,刘意果然被宁美人中途截了胡。 薛雯虽则那日敲打了一番刘意,到底还是心里疼她向着她的,便袖手没有做什么——顺刘意自己的心意,让宁美人顺利成了事。 一时间,宁氏算是惹尽了目光,众人都盯着长春宫看这位小小的美人还能闹出多大的幺蛾子。 轻纵了她行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代表薛雯就打算这么算了,“总要让她知道疼的”。 然而么···此事一时倒不好轻举妄动······ 薛雯心不在焉地翻动着那一本《清河县继母大贤》,思索着嘀咕道:“你说,皇后对这件事是个什么态度呢?” -- 第79页 陆力忽悠悠一折腰,薛雯看了伤眼,劝他也不听的,只得移开了视线由他演杂耍,只听这位“大螳螂”自信满满地回禀道:“回公主,依奴才看来,坤宁宫只怕是稳坐高台静观其变的态度罢了。一开始,这事想必是方婕妤自己的主意,只是坤宁宫与贤妃不睦已久,所以周才人那一回,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也就没有插手。而至于,后头的这次,您这头···到底刘才人的分量还是太轻了,因此,应当倒不是坤宁宫要与您过不去,只怕是还未将刘才人看在眼里罢了。” ——别看薛雯自己叫皇后、母后,叫的挺顺溜,有的东西在心里,不在嘴上,她与胡皇后都不是那矫情的人,自然不会在一个称呼的小事上斤斤计较。但手底下的人却反而始终顾念着孝端皇后,不肯称这位继后为“皇后”,背地里大多是以坤宁宫代称,像瑞金这跳脱的,往往还大剌剌直接称其为慕容氏,当面也就是含含糊糊地叫声娘娘。 薛雯也无所谓,一向不约束他们这个。只顾着细细琢磨陆力话中的意思。 陆力的话是在理的,八/九不离十,而既然···慕容氏不将刘意放在心里,那薛雯此时若要为刘意出头,不管动作大小,就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毕竟在慕容氏的心里,与薛雯向来相处得还算融洽,要是今时为个小小的才人打了她的脸······ 且不说慕容氏如何,便是她的好父皇也未必能容她——薛雯还算是挺有自知之明的一个人,她心里挺清楚,自己在皇上的心中,还重不过慕容氏。 那么···便只得曲线救国,徐徐图之了。 这当间儿,还不等她图出个什么眉目,倒是文贵妃那里先有了动静。 ——这一日,已做了略阳郡王府世子妃的文渺烟进宫拜见贵妃,顺便住些时日陪伴姑母,按说姑侄见面话家常诉衷肠,正是私密亲热的场面,不容外人在场,文贵妃却竟是十分怪异突兀的,派人邀请薛雯前去小坐。 说什么,“文渺烟出阁前与薛雯也算好友”···其实当年两人明明生疏得很。 知道这不过是托词,薛雯自然欣然赴约。毕竟,她与文贵妃之间,还有着一个不甚明朗、若有还无的同盟呢。 而到了永安宫之后,果然文渺烟也没什么话对薛雯说···还是多亏了四皇子妃张妍从中调节,这一屋子人才没有太干巴······ 坐了一会儿,薛雯就觉出不对来了。 ——文渺烟身后侍立的那个婢女,容貌实在实在是太出众了! 瞧着只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瘦长,白绫袄墨兰裙通身不见艳色,簪饰更是简陋,却更衬得其绿鬓如云,唇红齿白。色若春晓之花,倾城可怜。 果然,关键也就在此人身上。 文贵妃见她终于注意到了那女子,便笑了笑,适时开口道:“渺儿,你身后的这个丫头模样倒好呢,是你的丫鬟?” 文渺烟忙把人拉到身前,含笑道:“回姑母的话,并非是婢女,实乃是亲眷,樱桃本是世子的表妹呢!如今投到了我府上,婆母心慈,让我们彼此就伴,这不,行动便带着她些。” 文贵妃拉着上前磕过头后的樱桃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真是个好孩子,本宫见了,竟也心里喜欢得紧。” 文渺烟笑容不变,十分自然地与文贵妃一唱一和道:“姑母若疼她,就把她留下服侍好了,既是我的孝心,也是这丫头的福气。” 第50章 出手   薛雯在一旁看戏看得十分得趣…… 薛雯在一旁看戏看得十分得趣——这文渺烟实在是个妙人。 听了这么两句薛雯自然也听出来了,这崔樱桃分明是文渺烟的婆母安插给季世子的妾室,她却话听一半装糊涂,精巧布置一箭双雕,就这么把人推进了宫。 偏偏谁也不能说个不乐意,不光乐意,只怕还要捧着奉承着她文渺烟,才能保得住这桩好事呢。 怪不得眉眼间春风得意,与仍在闺中时相比,也多了几分世子夫人的凌厉气度,可见没少与王府众人“过招”······ 转过头来,薛雯暗暗观察着那位貌美绝伦的崔樱桃,文氏姑侄既然抛来了橄榄枝,自然也乐见其成地由她打量。 看着看着,薛雯看出点儿门道来了——这崔氏,想必也是低微小门户出身,说话轻声细语的,尤其是有文家珠光宝气气度高华的姑侄俩的衬托,更显怯怯,有天壤之比,可她不上台盘,偏偏却又有堪比西子的容貌,便不使人低瞧,只惹万般怜意。 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存在。 如果说慕容氏是温柔小意,宁嫔是淡泊清高,宁美人是乖巧知机的话,那么这崔樱桃,就是娇怯低微到了极点。 皇上喜爱这一类的柔弱美人,崔氏简直是柔弱到了一个极致,柔弱到任凭旁人摆布,柔弱到,若无悉心呵护,就一定会遭遇灭顶之灾······ 薛雯忍不住低头藏笑,连忙端起茶盏来打了个岔。 既然做了皇后,做了这六宫之主,就要拿得起皇后的款来,慕容氏如今愈发有了威严——反正叫薛雯看来,早已经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旧人日渐面目全非,此时再有了更好的,又会如何呢? 与文贵妃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崔樱桃能走到哪一步,薛雯已是万分期待。而既然今日她坐在永安宫,便是已经入了局了,那么必要时刻,能帮衬的也自然不会少了帮衬就是了。 -- 第80页 那瑞金站在身后,偷偷地在一旁嘀咕道:“又来一个表妹···哪儿来的这么些个表妹啊?!” ···这丫头,越发没个规矩了,被薛雯飞快地瞪了一眼,这才老实了。 回去的路上人家还委屈呢,撅着个嘴吭吭哧哧道:“公主,奴婢冤枉!怎么奴婢说那话您还不乐意听?您在那董依依身上吃了多大的一个亏啊!奴婢夹带她一句,也是想着为您出气嘛。” 薛雯瞥她一眼,哼道:“用不着,董依依倒未必如何,你别惹事我就少些生气了。再说了,这两人压根儿也放不到一块儿比的,董依依聪慧,崔氏不如。” 这回瑞金倒是没再多话,还深以为然地猛点了点头,见薛雯看过来时面带询问,她笑嘻嘻道:“后头,公主与贵妃娘娘议事时,文世子妃回去歇着,奴婢便趁机与那崔小姐攀谈了两句。崔小姐实在是本性单纯,奴婢还没怎么套话呢,她就把什么都跟我说了,公主您知道吗,崔小姐本名并不叫‘樱桃’,是文县主说,既然让她跟着自己便赐她一个新名字,与自己的大丫环‘青果’凑做了一对儿。” 薛雯闻此隐情不由神色微动,她是疑惑过崔樱桃的闺名略显轻佻,却只以为是她出身自小门小户的缘由,倒没成想还有这一层缘故。 瑞金接着侃侃道:“这样软的脾气,任人搓扁揉圆地折辱,倒也实在是···不过,有文贵妃和公主您保举着,想必也能得个善终了。” 是吗? 薛雯听了这话心绪有些复杂,她忽然意识到,在瑞金说这话之前,她全没有替崔氏考虑过半分······ 一时间,薛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里了。 ——宫里不是从来都那么风平浪静的,这几年被皇上拆了个七零八落,有心劲儿的人也一个个意兴阑珊,才会显出这样“凋敝”的平静来,也因此新人入宫终于带来了活气,宁美人就是第一个热闹。 而早年间,宫中也曾出过几桩骇人听闻的大案——那一回是胡皇后遭人陷害,害人者精心布局来势汹汹,而胡皇后措手不及,最后,千钧一发之际,是身边一个忠心的大宫女出头顶了罪过,才让事情草草了结,保全了胡皇后。 只是事态平息后,胡皇后在坤宁宫中发了好大的脾气,对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厉色道:“本宫不用你们这样的忠心!你们记住,人命,没有那么不值钱。” 人命没有那么不值钱。 薛雯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暗暗自省,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若崔氏果然是个纯然善性儿的,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 崔樱桃的事暂且不提,有文贵妃布置自然稳妥,与方婕妤和宁美人还有一笔没算的账,薛雯可是一直都没有忘记的。只是,这种事情讲究一个天时地利,薛雯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两日后,恰逢五皇子休沐回后宫的日子。 午后宁嫔派人来请,薛雯思念幼弟,欣然赴约。 薛昌杰还是那一刻都不能停下嘴的样子,一会儿说先生严苛,一会儿说点心不够吃。 薛雯在这些方面经验显然不足,一听就蹙起眉头,带着些怒气道:“皇子的点心怎么还会短缺呢!福庆宫的人怕是不想办差了吧?” 宁嫔连忙含笑安抚道:“公主不必动怒,呵呵呵,你不要听这小子胡嚷,他小人家不知道饱饥,就是防着他一饿了光吃点心,正经的饭倒不好好吃了,所以点心是有数的,这也是福庆宫伺候小主子的惯例。” 原来如此,薛雯这才消停。 半下午的时候,皇上也过来了。 唱驾的声音传来,宁嫔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连忙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簪环。 但马上意识到了还有外人在场,便不由有些赧然···枉她自认“出淤泥而不染”,常常自诩清高,其实又哪能真正的免俗呢? 薛雯自然注意到了她的一番神色变化,连忙体贴地移开了目光,并没有再增加宁嫔的窘迫。 她微侧着身子,一边逗着五皇子说话,一边有些心不在焉的,陷入了沉思···如今的慕容皇后、陈贵妃、王贤妃,还有刚刚的宁嫔,甚至是自己的母后胡皇后,薛雯都曾在她们的脸上见过这种期待又混合着嗔怨的神情,更不用提那些依靠皇宠而立身的小嫔妃们了。 但只有一个人,满宫里只有那么一个——皇上来或者不来,见面或是不见,她的表情始终如一,她的眼睛冷静矜持——永安宫,贵妃,文氏。 哦不对,还有一个···景阳宫中的小傻子刘意······ 似乎是在无心之下给自己找了个好盟友的薛雯若有所思,起身给大步进来的父皇行礼的时候,甚至慢了半拍。 皇上当然不会跟她计较这些,摆了摆手命她免礼,薛雯刚弯了弯膝盖,就又站直了。 当然,还有比她更牛的呢——薛昌杰连礼都干脆没行,一脑袋撞到了皇上怀里,换了一个人又开始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说他那些孩子话。 皇上今日难得政务较少,本就是来后宫消遣的,一听说薛雯和五皇子都在宁嫔的启祥宫,顺脚就过来了,贤妻美妾慧儿女,从来人间乐事也。 皇上到的时候都已经不早了,自然是要留在这里用晚膳的,宁嫔微微有些喜意外露地忙前忙后顾着安排。 到底是一物降一物,皇上临时起意考校着五皇子的功课,把他“烤”了个焦头烂额,“天魔星”从来没有这么老实过,薛雯一边欣慰一边又心疼,悄悄地在旁提醒,皇上只假装没发现,五皇子这才好歹算是过了关。 -- 第81页 正是一片其乐融融的美满景象,偏偏就有人不长眼。 ——薛雯还正找着时机呢,谁成想,那位宁美人就自个儿撞上来了。 虽说长春宫与启祥宫是门对着门的邻居,但两宫素日从无来往,宁美人忽然登门造访,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宫人通禀的时候,宁嫔的脸简直都冷得能挂霜了······ 薛雯心里头冷笑,想着这宁美人倒还没有轻狂到极点——对上了嫔位有子有宠的高氏时,没敢像对周才人和刘意那样直接截胡,而是自己过来了。 只是这点子稀微的分寸,只怕宁嫔是并不稀罕的了。 宁美人一张梨花一般娇美的小脸微微露出了一些惊讶和不好意思的神情,冲宁嫔歉疚道:“妾不知道圣上也在这里,倒是叨扰姐姐了。” 说是如此说,屁股倒是坐得倍儿稳,一点也没有起身告退的意思。 宁嫔这种时候明明占理,且是高位,却偏偏又开始犯她那无用的清高的毛病了,因不屑于与宁美人计较,竟是连一句硬话一时也说不出口,甚至还僵着脸周全道:“妹妹多心了,何谈叨扰呢?” 见她实在是指望不上了,薛雯可不会放过这得之不易的天时地利,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扮出了一副天真的模样,笑着道:“两位妃母姐姐妹妹的——宁嫔、宁美人···倒真似是姐妹了呢!” 第51章 入局   宁嫔一时未能参透薛雯这一句…… 宁嫔一时未能参透薛雯这一句话背后的深意,可给气了个不轻,怀着些不敢置信的怒意,眼含控诉地瞪向了薛雯。 就差这一下功夫了,薛雯暂时顾不上别的,只略显敷衍地以眼神示意宁嫔稍安勿躁。 皇上倒是什么都没有没注意到——说起来,好像天下的男人都在这一件事情上不长眼睛不长心眼儿,就连九五至尊都不能免俗,一个个非要抱着天真的念头,觉得自己的妻妾都能亲如姐妹,为了自己包容忍让,互相理解关爱······ 薛铎仁听了她的话不以为忤,还十分“没心没肺”地畅笑了两声,指了指薛雯道:“没个正形,长辈也是你好打趣的?” ——不错,那宁氏虽比薛雯还小了半岁,但的确是长辈···故而要想整她,还得再绕一会儿圈子。 薛雯掩唇轻笑,端的纯良,眨着眼睛似乎只是随口玩笑般地道:“儿臣是想着,总要区别开才好,父皇您别笑,如今自然不觉着,如今看是笑话儿,可是将来要是有一日,二位妃母到了同一个位分上时,若还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分不清,终也不美呢。” 她的话倒也能说得通···其实皇上也未必就听进去了,但到底也宠爱着她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便从善如流地道:“公主说的有理,那依你之见,却当如何啊?” 宁嫔这会子也冷静下来了,虽不知这一番作为是何用意,但薛雯的为人她素来看的极清楚,心里也自然很信任她,便连忙帮着递了一截儿话,含笑凑趣儿道:“皇上,臣妾倒是不打紧,只是宁美人正该是新人新气象,可不要为着二公主所说的这件事而使得十全九美,那可就是臣妾的不是了。” 那宁美人虽轻狂,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很及时地连忙起身,口称不敢,道“娘娘抬举了”。 薛雯这才又道:“两位不必谦让了——叫我看来,这事好办得很。首先来说嘛,自然是没有先人让后人的道理,宁嫔娘娘自是不能换一个封号的···但美人也不能改换本家。好在,这后宫中各品数人皆有定例,一一数来,唯有···一品四妃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现下不正有好几个空缺么?” 一直以来,薛雯很能把握分寸,对后宫都是疏离而又克制的,虽为慕容皇后添砖,但那是揣摩圣意,虽与永安宫略走得近了些,但来龙去脉皇上也是心里有数,终究也是贴心之举,更不用提刘意一个小小的才人,不过哄她开心,皇上自然也不会在意。 可是,今日她竟是一反常态,大剌剌地出头为高氏请封妃位,自然就格外惹人注意了。 只是,还不等皇上升起警惕之心,薛雯就紧接着又气哼哼地道:“——趁此,也给宁妃母提一提身份,省得福庆宫的人阳奉阴违,竟敢短缺五皇弟的点心呢!” 她刚放了个大雷,震得宁嫔呆愣当场,一时进退两难,不知是该谦虚推辞好,还是该顺势接下的好······ 倒是一说这个话,她十分反应得益,当机立断一边把五皇子搂在了怀里拍了拍,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一边带着些讶意含笑道:“公主,这是打哪儿听来的?嗐,福庆宫的点心却是有数,每日四品,一种一块。说起这事来有缘故,乃是防止皇子们多食点心少加餐,方如此管束,并非是刻意苛待,二公主,您是误会了。” 说着话,被宁嫔搂住的薛昌杰听了个一头雾水,不明白母妃和二皇姐怎么齐齐忘事儿,他急于提醒,挣扎着又想发言,却一口被他母妃喂了个点心在嘴里,小孩子家家的,他嚼着嚼着,倒就把这事儿给忘到脑后了······ 薛雯虽说是神来一笔突发奇想,但电光火石之间做此决断,也不全是心血来潮无的放矢。 这个四妃的位置,高氏还确实是坐得。 ——有孕育之功,资历也在这儿,其父四品翰林不算是高官却是清流,更要紧的是,薛雯与宁嫔刚刚的一番默契配合,也让这一切有理有据有由来,断无串联结党的可能。 -- 第82页 高氏的性子和好处,皇上心里自然也有数,不然也不会宠爱她了,听了二人的话思索片刻后,便笑道:“好了,朕心里有数。老五你养得很好,你素性温和端庄,不与人争短长,一个妃位自然是堪配的,朕记得···你的生辰是在六月末?正好给你添添喜气,就不必推辞了。” 宁嫔闻言激动的热泪盈眶,连忙起身谢恩,被皇上制止了,让她踏踏实实的,好好儿坐下了。 ——从前,高氏一味不争,出事了还爱往后躲,一退再退。现在的这一个嫔位,就让她愁得生出不少华发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以为出身不高,性情又寡淡,虽有皇上图她省事乖巧,但嫔位就顶了天了,嫔位就已经是勉强了,又何苦冲到前头去,平白做炮灰呢······ 可是妃主子就不一样了! 不说别的,妃位将来是有可能可以获恩出宫,由建府的生子奉养的,这就是大部分的后宫嫔妃们最大的期盼了。 宁嫔坐在那里难掩激动,频频改换姿势,被皇上打趣了两句,方镇定了下来。 只是···光这样还不够,当今圣上薛铎仁是个多么疑心深重的人,薛雯也许是世界上最了解的了······ 今日之事虽已办成,但若是一个处理不当,留下了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的疑点,来日只需引子便也可燎原,到那时,岂不是薛雯反而害了高氏母子? 更何况,她的目标本也是另一个。 所以虽然目的达成,薛雯仍未打算收手,脸上的笑意总有些意味深长,瞟了一眼表情略显僵硬的宁美人,天花乱坠地道:“儿臣以区区资质得父皇看重,倒也识得了些许道理,若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这天下的道理嘛,既能以小适大,也能以大见小。” 皇上缓慢抬眸斜了她一眼,明知道她一肚子鬼主意,却也还是捧场道:“唔,那是自然。” 薛雯便嘿嘿一乐,接着发挥道:“儿臣素闻,天下间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治民如此,事事也如此——既然堂内如今是两个人,总不好单落下一个,依儿臣的主意,美人妃母也该得个好处,赐个封号才是啊。” 宁美人明显就不如宁嫔沉得住气,听了这话,还没定准呢,就一下子喜形于色起来,甚至偷偷理了理衣襟。 皇上本就是来后宫消遣的,一个小小的美人就更不值得他认真了,态度随意地道:“你既然说嘴,必定是拿得出好主意的,那么依你的主意,该取那一个字呢?” 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这就终于说到了正题了,才刚推高氏上去那是顺手为之,而真正的正菜一直都是宁美人。 且因今日一不为动摇高位,二不为日后筹谋,就只是为了刘意出一口气。 男的不是正事大事,薛雯也难得的,轻松肆意起来——把那一股年少时“奉旨跋扈”的劲头尽数拿了出来,向后靠在椅背儿上,冲面带感激的宁美人笑了笑,使坏道:“回父皇,依儿臣看,未若一个‘擎’字,最好。” 皇上不知她本是另有目的,还挺认真地在参详,闻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道:“哪个字?可是雨止无云的‘晴’字?唔,倒是个光明雅致的好字。只是,与宁氏就不太合宜了,朕看,未若···‘倩’字更好,姿容美好婉约,倒是正好配她。” 告状本是个技术活,有时候告得不好了,白告不能伸张都算好的,一个不慎,苦主反而就要惹嫌了。 薛雯今日就要办这技术活,她捋了捋耳畔的流苏,收敛起了所有的笑意,捡拾起自己堂堂明安公主的颐指气使,冷肃着脸道:“父皇您误会了,并非是晴朗的晴,儿臣所说,是众擎易举的擎。” 这可是说不通了,皇上微微蹙起了眉头,不赞同道:“后宫女眷,哪有用这个字的?这可是不伦不类了。” 薛雯神色未变,团手回禀道:“儿臣所依的乃是拆合之法,想来···唯有用上这个字,才能让美人知道‘敬’重宫规,才能晓得——‘手’不要深得那么长。” 这可不再是玩笑话了,皇上眯起眼睛来。 他在后宫中自然也有无数眼线,每日里所发生的大事小情,等闲逃不过他的眼睛耳朵,此时略略一想,就知道薛雯这番发难究竟是为何了。 宁美人早已慌乱跪下了,薛雯名声在外,她一时不敢自辩,一边埋头苦思应对,亦期盼圣上垂怜,能为自己做主。 谁料皇上却是将她撂在了一边,只对着二公主失笑道:“你也真是···不知规矩,折腾了这么一出,就为了给那刘氏出头么?” 薛雯也未真就四平八稳地高坐,连忙起身谦逊道:“儿臣莽撞,请父皇恕罪。区区刘氏不值一提,父皇,儿臣所为的,正是祖宗规矩,六宫和睦。” 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宁美人终于忍不住,失声惶急道:“公主!” 第52章 畏缩   “截胡”这样的的事情,在后…… “截胡”这样的的事情,在后宫中其实并不少见。 高位截低位的胡,受宠的截无宠的胡,屡见不鲜——被截的那个呢,要么吃了这个哑巴亏,要么一朝翻身再报此仇。 截不截得成,日后会不会反被截,都只是看皇上的心意罢了,毕竟对于皇上来说,这不过是自己的女人们无伤大雅的小把戏,他心里偏向谁,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 第83页 好比如今的六宫之主慕容氏,她就是位个中的行家······ 便是孝端皇后在时都曾吃过她给的亏,更别提别的小嫔妃了···皇后都如此放肆行事,也就怨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再有,曾经还挺得宠的郭氏,也仗着肚子里揣了一个,截过方婕妤的胡,谁料方婕妤虽不足虑,小小的五公主一句“父皇要去哪里”,就把人留住了,郭氏也因此丢了个大人,最后孩子也因意外而没有保住,如今这个人已经彻底沉寂,悄无声息夹起尾巴做人了。 凡此种种,此事向来各凭本事,从来也没有过眼前这种新奇的情况······ 宁美人失声叫了一句“公主”,正忍不住想为自己辩驳,惶惶然花枝乱颤地抬起一双泪光闪烁的美目,却很没有出息地被薛雯扫过来的目光吓了一大跳——竟是瞬间失声,讷然后继无力了。 ——皇上随手敲了敲手边的高几,似在盘算,宁嫔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眼,五皇子早已被嬷嬷带了出去玩耍,宁氏跪在地上泫然欲泣,而另一位···薛雯虽老实站着,却又偷偷够着碟子里的松子糖,嘎嘣嘎嘣地嚼着,看起来全无惧色或悔意。 薛雯对局势看得清楚,她早就自行权衡过,宁美人既然投到了长春宫,这个面子皇上不会不给慕容皇后,薛雯也从来没指望着这一次就能把她彻底压住,无非是吃些小亏,让她以后老实些——让她瞧见了昭阳宫有关的就胆颤,知道敬服,知道管好自己的手,别伸太长。 果然,皇上思索了片刻,便随意开口道:“好了,知道你嘴皮子功夫利索,快别搅和了···宁氏,自进宫以来,规行矩步,端静柔顺,如今又怀有皇嗣,便赐封号‘倩’,为倩美人。至于···刘氏与周氏,此二人侍奉贤妃与二公主尽心,各赏绫罗宝石若干吧。” 宁氏这才长出一口气,半放下了心,连忙起身谢恩。 而另一头,薛雯却得寸进尺似的,还不肯就罢休,又撇嘴故意道:“父皇,您说刘才人侍奉儿臣,儿臣惶恐呢——这话若受了,岂非是长幼不分了?” 皇上也知道自己这回没偏着她,这丫头是在不满挑刺儿呢,哼笑了一声,道:“行了行了,朕怕了你了,刘氏前段时间侍奉太后有功,就晋为美人吧。” ——那刘意活泼跳脱,虽夹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薛雯在当中,也还是逐渐得了太后青眼,时常伴驾。 而自打她诚安公主生辰时在旁言语奉承的得当,此后凡有宫戏,太后必宣刘氏伴驾共赏,可谓十分得脸。 故而,皇上的这话虽是个安抚薛雯的由头,“侍奉太后有功”这一句,倒也不是全无根据,算是勉强说得过去。 薛雯得偿所愿,这才消停,皇上来启祥宫本是意外,宁氏今日来此更是意外的意外,薛雯临时起意却能精妙布局达成目的,可以说每一步都是险招,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天大的偏差。 但旁人是没有薛雯这份险而又险的分寸的······ 宁嫔高氏在一旁看着,见薛雯如此步步紧闭连番冒进,早已是不由得心惊肉跳后怕连连了。 人家如今也算是自己半个恩人,高氏生怕她不知收敛再弄巧成拙触怒了皇上,见她终于收手了,忙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打圆场,笑道:“哎呦呦,还未蒙幸就升一品,这刘美人,真是好大的福气啊!” 皇上听了,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道:“刘氏的福气大不大朕是不知道,薛阿匪的脾气大,今日倒是领教了······” 薛雯达成了替刘意撑腰和替她自己扯旗的目的终于满意了,听了这话也连忙嬉笑着给皇上递台阶,涎皮赖脸的又是撒娇,又是耍赖,一派小女儿的情态,才总算是也把皇上胸口哽着的那小小一点气给顺了下去了。 眼瞅着天色已晚要摆膳了,薛雯威风凛凛的凤眸又是一斜,瞪着不尴不尬坐在角落里的宁美人道:“美人还在啊?还不回去梳妆打扮准备接旨么,今儿可是美人的好日子。” 其实她不说,人家宁氏也没打算再留在这儿讨没趣了,只不过她明安公主言语伶俐一句接着一句,更有重新进殿的薛昌杰童言童语,俨然是一派天伦之乐的景象,就连宫主人宁嫔都只是在一旁含笑作陪,宁美人就更是没找着机会插话告退了,这下子又额外遭她奚落一番···人家宁美人走的时候,眼眶子都是红的。 能不气么?今日她虽得了封号,却比不上高氏晋位的风声惹人侧目,甚至连未侍寝就得晋封的刘意都比不上,倒是丢人的名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走的这一趟,实在是得不偿失! 还不算完,她这个“倩”字来得并不美满,御前的一番对话传了出来,更是干脆成了个天大的笑话儿。 她前段时间轻狂的恶果终是报在了如今,首当其冲王贤妃本就最是个嘴坏的,更不用提如今被她得罪了,连同终于侍寝晋位的周才人和几个凑热闹的,每次碰上总是有事没事就要刺她两句···有几次还假装口误,故意叫她“擎美人”······ 虽有皇上仍然还心疼她,连着几日看望她嘱咐她放宽心,仔细保养身子,宁氏也仍是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别提多窝囊了。 她虽心头暗恨,但奈何一直助她的方婕妤却是个没出息的,竟是被这一回的事吓着了,从此缩了起来一味躲事,宁氏如今根基未稳,自己势单力薄到底不济事,也只得打落了牙和血吞,忍了下来。 -- 第84页 六月,流言落实,宁嫔高氏封妃。 德妃虽在四妃中排于末尾,她却还有封号,又是高位嫔妃中难得还有些宠爱的,倒也一上来就勉强能与唯独原地止步的王贤妃平起平坐了。 与宁德妃的风光无限相比,同时晋位的刘意就要逊色不少了,何况封妃礼是正礼,刘意这个美人不过一纸宣读而已,自然是没得可比。 薛雯便特意在景阳宫摆了一局酒,就算是为她贺过了。 刘意挺能知足,席间因高兴的缘故频频敬酒薛雯,最后反把自己喝倒了,又给薛雯增添了不少的新笑料······ 而那倩美人,也许是真的学乖了,没再生事——未知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十月的时候提前发动,顺利地产下了六公主。 她为这一胎,又是挪宫又是得封号的出风头,却是到底也没有再得一个晋位,这让一心期盼着皇子的倩美人不由更加失落。 但这一回,皇上也多少有些顾不上她了——如今正得宠的,是短短三个月就两次晋位的,永安宫,崔才人。 那崔氏甚得皇上喜爱,一时竟有独宠之象,引得了六宫瞩目。其虽身份低了些,但也从一开始的区区选侍升到了如今——与大选进来如今还在迎禧宫坐“冷板凳”的许氏和张氏有了相同的位份,也可谓风光。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两个自然恨她,但有贵妃护着,倒也不敢做什么。 宠妃倩美人可就比她们有底气多了,待坐满了月子一出山,就迅速地与崔才人对上了。 崔樱桃秉性怯弱不善言辞,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回回被她挤兑地灰头土脸的,都快没站的地方了。就连一向泼辣精明的文贵妃,似乎也避她这新宠的风头,没有很护着崔氏。 还不等倩美人继续得意,因西南战况而有些忙碌的皇上时隔几日后再进后宫,就又翻了崔氏的牌子。 第二日,就有了崔氏晋为美人的旨意。 时隔大半年,倩美人又做了一回六宫的大笑话。 她虽气得在自己的宫殿内摔瓶子砸碗,却再也不敢轻易地招惹显然圣眷正隆的崔美人了。 而曾经殷切的方婕妤,如今是彻底不搭理她了。 如今两人明明同居一宫,每回往坤宁宫请安还偏偏要分开来走,叫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里头的事儿。 ——方婕妤的缘故,倒不至于就是叫五月的那一件事吓了这么久的,这里头自然是还有别的变故。 方氏所出的五公主三岁过生辰的时候,趁着热闹,方婕妤求得了皇上的恩典,正要为公主赐名的——宫里的孩子要养住不易,一般是四五岁甚至七八岁才有赐名。但趁着皇上高兴,方婕妤一提,皇上也就准了。 皇上正低头思索呢,二公主薛雯却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提自己的五皇妹定了“霜”字,薛霜,另还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六公主,也为着薛雯的心血来潮,得了个“雪”字。 庶公主自然是与她薛雯没法儿比的霁、雰、霏、霜、雪,皆同根一般出处的字,其中“霁”者云销雨停天气放晴,比起指意云雪盛盛的“雰”、“霏”要格外好一些,但也差得不多。 如今,“霜”、“雪”二字,不仅俗陋,见阳光而消散,皆非长久之物,怎能作名字呢! 一时间,方婕妤谢恩的声音都是抖的······ 第53章 心事   这还不算完呢。   赐名…… 这还不算完呢。 赐名过后,明安公主还是不肯放过方婕妤似的,又状似随口般道:“五妹生得灵巧可爱,假以时日必是位欺霜赛雪的美人,儿臣见了实在是喜欢,倒趁今日热热闹闹的好日子替五妹再讨一个恩典——父皇,何妨把封号也赐下呢?” ——说起这公主的封号,也有讲究。 按照规矩和旧例,本该公主临出嫁,或者至少是定了亲的时候才赐下的。好比大公主薛霁,就是规规矩矩照章办事,十五岁定亲,方有“诚安”的封号,是为她抬身份的,也趁喜事讨个意头。 二公主薛雯么,毋需多提,鼎鼎名声的明安公主自然是不在此列,不会被框在规矩里的,其在襁褓中就有了封号,赐下之日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日月之明,尊贵无两。 倒是让诚安公主做姐姐的反而却落于人后······好在,与二三四五相比,“大公主”也是个好听的名头,到底是居长,是异人之处。端只看,就算如今已有了封号,偶尔也有会奉承的,仍故意称呼一声“大公主”,也能显示得出这其实就已经算是身份的象征了,因此薛霁也不算太被二皇妹比了下去。 三、四两位,德安和恭安也很特殊。胡皇后还没有得病的时候,一直也是心气儿和手段都不缺的一个人。 因只孕育了一个公主,当初胡皇后为了巩固自己,自然也没少了对策。当然,嫡后抱养皇子是动荡朝堂的大动作,自然是不用想的了,倒是身份低微的舞姬刘氏所出的双生的三公主与四公主的,也算难得,故而胡皇后看中后,也很久以前便开始筹谋插手了。 一方面,便是派嬷嬷教养,也时时垂问,拉近彼此的关系,另一方面,就是盘算着替她们两人抬身份,也在规矩之外,费尽心思地寻了由头,早早儿替她们两姐妹也请了封号下来。 也因此,骂她们两个一句“狼心狗肺”,那真是一点都不冤枉的···她们两人能有今日,那真是一分一毫、一点一滴,都靠的是胡皇后与薛雯母女俩,谁知予之蜜糖,引为砒霜,倒是白瞎了胡皇后的一片心。 -- 第85页 不管怎么说,总之公主的封号不仅有好坏之分,更有早晚之别,个中自有不少的讲究。 如今,明明素有龌龊,就在刚才还使了个绊子的薛雯竟然主动开口,让方婕妤一边心中难免激动和期待,一边又担心她还有后手而忐忑不已,倒是搞的自己左右为难,连话都不敢接了。 不只是她,就连纵容她拿两个皇妹的名字撒气儿的皇上闻言也有所不解,狐疑地挑眉,道:“哦?” 可以说,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薛雯这话是真心的,神态各异地互相使着眼色——更有与方婕妤不睦的,已经跃跃欲试在等着看笑话了。 慕容皇后亦微微蹙起了眉头,正想开口,薛雯就已经带着明朗的笑意,似乎对诡异的气氛一无所觉地道:“父皇和方妃母若是看得上,儿臣想着,‘端安’二字,就不错。” 众人皆是一愣,何止是不错,简直就是非常十分特别好! 方婕妤当时就被她一番动作彻底给整懵了,百思不得其解,又禁不住后怕连连——后头的仪程都是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 等到夜深人静,一个人静下心来闷坐苦思,是才明白那二公主的用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是薛雯明明白白展示给自己的,手段与地位。 她能给人好的,那好是求都求不来的,也能给人不好的,那不好,是躲都躲不过去的。 就像倩美人,不仅躲不过去,还要咬着牙乖乖谢恩。 方婕妤叹着气扪心自问,正是斗大的“惹不起”三个字。 她不是一个人啊,就算她能够咬牙狠心,去拼一个富贵险中求,但她的女儿险不得! 父母之爱子,不求显达,唯愿安稳。 ——她的,小小的女儿···才刚会围着她打转,什么都不懂,却会拦着皇上说“父皇去哪里,为什么不陪伴儿臣与母妃”,她的霜儿,她的端安。 方婕妤认怂了,她真的赌不起,也万万招惹不起。 从今后,果然对待昭阳宫,犹胜坤宁宫——如此看来,方婕妤倒还算是个聪明人,可这宫中仍可见众生百相,有聪明人,也有大把大把的蠢人数之不尽。 比如···至今仍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钻营的,那两位“狼心”和“狗肺”。 当然了,薛雯看着她们是烦,这宫里大多数人对她们俩是无视,却还有个王太后,对薛雰和薛霏还是真心疼爱的——她虽自己不太顶事,但架不住她会支使啊!这不,慕容氏就被她好一番耳提面命,如今彻底被薛雰和薛霏的婚事给绊住了,无暇他顾,甚至已经开始主动把皇上往别的地方推了。 所以才说,这后位是薛雯历经三年精妙布置,所备下的一份大礼······ ——这份礼送给文贵妃,送给宁德妃,送给她的好父皇好大哥,也送给慕容氏自身。 皇后,有的时候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标志。坐上这至尊之位,从此以后对于皇上来说,她不再只是慕容氏,不再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他宠爱的女人,她首先是皇后。 这对皇上和慕容氏都是一个新的变化,那么恩宠,又能长久到几时呢······ 当然了,这一切都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只说如今的话,慕容氏在皇上心里还是颇有分量的。 慕容皇后一开始,也是真没想到,自己接下的这件事会这么麻烦。 ——薛雰和薛霏这两个人,本事不高,心气儿可不低,皇后挑选真可以说是用了十足的心了,却是怎么也不能让这二人满意。 慕容氏愁得不行,人都为此而憔悴了几分,皇上询问之下晓得了原委,不由蹙眉恼火。 薛雰姐妹二人,在皇上这儿实在是没留下什么情份的,面目都很模糊,自然拉的是偏架,何况这俩人的做派也的确是不合适,当即就申斥了她二人不知规矩,言亲事理应全由中宫嫡母做主,不容二人置喙。 薛雰两人自然是仍不服气的,想着法子还要蹦跶,最后竟是皇上亲自从皇后曾经提过的人中随手圈了两个,这事才草草了结。 德安公主薛雰,定的是高宪长公主驸马的侄子,许禄,是个肯上进有本事的,家世、性情,各样儿都是好的,就是容貌上略显普通,这才没能让三公主首肯。 薛霏定的就比较有意思了——里外里还把薛雯恶心了一道,彭城伯次孙,胡仲贤,论起来也算是薛雯的表兄······ 不管怎么说,此事总算是落定了。 慕容氏这才能松一口气。 她没有发现,不只是皇上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其实她的处事也在改变——搁在以前,别说是受了这么“天大”的委屈,就是没有什么委屈她也要矫情一番以乞得皇上垂怜的,哪还能等这么久,一直等到了皇上自行发现呢。 但是如今······ 一切发展走向尽在掌握,薛雯作壁上观,别提多得意多舒惬了。 却还不知道,毫无端倪之时,她也早已在别人的局中了······ 话分两头,按理说慕容氏前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的,合该也“有难同当”地不能让慕容皎皎好过才是。而慕容皎皎之所以能免于被皇后抓了壮丁,乃是因为她恰巧才诞下皇上的第一个孙女,还在月子里呢。 皇上自然是十足喜悦疼爱的,龙颜大悦之下,当即就封了小小的孩儿宝宁郡主。 -- 第86页 薛昌辉当爹的那就更不必说了,抱着小郡主就不撒手,连慕容皎皎这个当娘的都抢不过他······ 慕容皎皎欣慰之余,心里藏了许久的一个念头却是愈发膨胀,她吐不出,又咽不下,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不太好了。 薛昌辉看在眼里自然是忧心忡忡,可慕容皎皎是心病,请来了再多的太医,也只能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饶他再忡忡,也是无用。 她又本是这么个身体情况,不好出门也不好见外人,就更憋闷得郁郁了。 好不容易等到九月,秋高气爽之际,慕容皎皎也出了月子,薛昌辉忙就询问她的意思,想把二皇妹请来陪她说话。 谁知就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竟然就捅了马蜂窝了。 ——素性温柔的慕容皎皎一下子激动起来,陡然变色道:“不必!请来做什么呢?不尴不尬的,她也不自在,我也难受!岂不知物是人非,硬凑无益?!” 女儿家细腻,薛昌辉却是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物是人非”,闻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此时只能顺着她的,连忙胡乱哄道:“好好好,随你,都随你,你不想见就不见。” 然而怎么也哄不住了,慕容皎皎甚至低低地抽泣起来,声音也不放出来,小猫儿一样低弱,直哭得薛昌辉的心都要碎了。 好半晌,慕容皎皎才渐渐止住了哭泣,顶着通红的鼻尖和眼眶,推开了半搂着自己的薛昌辉,挣扎着欲要下榻。 她毕竟躺了近两个月,躺得骨头都酥了,就这么两步路竟走得跌跌撞撞的,却是执意不肯让薛昌辉扶她。 慕容皎皎神色凄怆大礼参拜,以额触地颤声道:“妾,乞求殿下一件事,求殿下,避让国祚,保全自身。” 第54章 惊雷   夫妻关起门来说的是私房话。…… 夫妻关起门来说的是私房话。 薛雯对皇长兄夫妻二人的一番密谈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但她也不是干站着让人算计,很快,她就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最近在前朝后宫中搞的一些小动作,总有些顺利得过了头······ 事有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恐藏刀。薛雯虽不知这反常是从何而起,但仍是谨慎地蛰伏了下来。 薛昌辉察觉到以后,没好气儿的直嘬牙花子。 得到了准话有了奔头后,整个人焕然一新的慕容皎皎在旁,含笑递给了他一盏枸杞菊花茶,笑嘻嘻打趣道:“您瞧,妾就说蓁娘不是那么好算计的,殿下还拍胸脯子呢?”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 ——有的人上下求索心思用尽,却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而有的人,生来就在峰顶,却可能偏偏心系山下的好风景。 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再好,再孬,有的人爱之如狂,就有的人弃若敝履。 薛昌辉珍爱自己的正妻慕容妃,如今更多添了一对儿玉雪可爱,却也脆弱无自保之力的儿女,孰轻、孰重,自有计较。 薛昌辉有一个得尽帝王心的母妃,这事儿,有利,也有弊。 从小,薛昌辉就足足地见识了自己的母后耽于情爱,悲喜系于一人的窘态。患得患失,患寡也患不公,总是不开怀,总是不满足,总是独自垂泪。 薛雯见识了皇权以后多添思索,薛昌煜见识了皇权以后狂热渴求,可是薛昌辉见识了皇权以后,却只觉得厌恶不解,索然无趣。 就算是慕容皎皎不求,他也从来没想过那个位置,避之唯恐不及的——更何况如今放在心尖上的人跪在脚边相求。 可是···虽则两夫妻达成了共识,此事并非动动嘴的功夫,要怎么避,却还需细细筹谋,从长计议。 薛昌辉非常没有做兄长的觉悟,大腿一拍——我这二皇妹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倒是那慕容皎皎还顾念着与薛雯的情谊,蹙眉道:“这可真是胡说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何苦牵扯旁人?不说坏了兄妹的情份,殿下可不要害了蓁娘才是啊。” 薛昌辉对此很是不屑一顾,冷哼一声道:“嗤,臭丫头算计我母后的时候,可没有顾忌兄妹的情份。” 当然了,这话倒不是说薛昌辉记恨着此事伺机报复,在他看来,宠爱渐稀实在是一件大好事——皇后如今更多的心力放在六宫事务、放在巩固自身地位而不是情情爱爱之上,更是再好不过了。 只不过是薛雯的一番动作从来也没逃过大殿下的眼睛罢了,她所图为何,薛昌辉虽不能确知,却也是窥见端倪,八九不离十。 所以,要说算计利用,当然是有的,但更多的其实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反正···薛雯不想让薛昌辉做太子,薛昌辉也正好不想做这个金光闪闪的太子,也就不要怪当哥哥的引她做出头鸟了。 当然了,慕容皎皎心软,这些大实话可万万不能对她说,到底要筹谋的不是小事,可容不得她妇人之仁。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这才有了薛雯所觉察的反常的顺利。 然而···这鬼精鬼精的丫头,竟是敏锐至此,刚察觉了个苗头就躲了个干净······ 薛昌辉难免气闷,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另待时机了。 可是··· 这个时机却终究是没让他等到······ 薛雯对这一切是从开始到结束,一无所知,更是对自己英明的当机立断丝毫无所察觉的。 -- 第87页 ——如果知道倒是好了,也能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一些。 这些日子以来,薛雯的日子不好过,她素来畏热,一到夏日就煎熬,今年也怪得很,如今八月末九月初的天儿了,也仍是无有好转,偏偏宫里自然有宫里的规矩,按照时令,九月有九月的过法,纱帐竹帘也换了,扇子也给收起来了,也是保养之道。 想昔日,卓文君说“人人摇扇我心寒”——她薛雯如今是人人加衣她反减···偏偏今年的天实在是怪得很,像是跟她作对似的,总是一场一场的毛毛细雨,下又下不透,反把热气全都激起来了,又潮又热,更添难受。 听说南边儿倒是连日瓢泼大雨,又快又疾的——圣上防着黄河水患,更也提防西南七十二寨匪徒趁天灾作乱,焦头烂额,已经几日忙碌不见人影了,群臣频频来往议事。 薛雯本来也是应该跟着的,只是天气憋闷,她黑着脸坐在那里呼呼扇扇子,去了也是一言不发不起什么作用,后来皇上嫌她“碍眼”,也就干脆不宣她了,彼此清静。 ——也就是她免了差事的第三天,天阴沉沉的,瞧着是要下雨,只是一整天了都没能下下来。薛雯憋得浑身难受,在屋子里头更是一刻也坐不住,索性往景阳宫小花园中去了,权当散步。 刘意也来作陪,她如今竟是俨然是成了大忙人了。 上月十六薛雯生辰时,为着王太后的意思,不顾薛雯心意又是摆了一日宫戏的庆祝法。 轮到薛雯时,先是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谁知鼓乐司掌事的孙太监却是狼狈地跪在戏台子上请罪,说是扮刀马旦的伶人告病了,薛雯虽则扫兴,也没有为这个再大发一通脾气的。 只是···若要她换,一时却又没有注意,转念间突发奇想,点了那一出《清河县继母大贤》来听。 把旁人弄了个目瞪口呆······ 这出戏的确是偏,可也是正本,但那老旦却是唱了个稀烂,听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事后太后自然是不满意了,亲下懿旨,命王贤妃及景阳宫刘美人领办,重整鼓乐司,招募伶人乐师,排演新戏。 王太后是个极其护短,甚至到了有些不讲道理的程度的人,为那孙太监是个眼高于顶阳奉阴违的货,几回在他手里吃瘪后老太后出了手,孙太监被罚去了御马监,刘氏晋位婕妤。 ······ 这份阴差阳错的福气,就连薛雯都觉得佩服。 新任的刘婕妤叽叽喳喳说着自个儿近日遇到的奇人趣事。 一时,说新排的宫戏,说有一出《洞庭湖柳毅传书》,别提多热闹好看了!第一折 写龙女牧羊,凄婉揪心,第二折写二龙斗法,惊心动魄,三折写龙宫宴别,一波三折,到最后喜出望外圆圆满满,真真儿是回味无穷。 又说有一个乐师,能脚踩鼓点儿,两手横笛,臂夹击器,一个人就能顶三个人用。 正说着呢,惊天动地的一声炸雷,把两个人都给吓了一跳。 薛雯回过神儿来打趣道:“瞧你吹牛吧?仔细‘天打五雷轰’呢。”——气得刘意跺着脚娇声不依。 东桥连忙趁空插话,劝道:“公主,应该是快落雨了,还请公主先行回宫,勿再盘亘。” 雷声阵阵,薛雯也知道她说的在理,便与刘意道别,匆匆往昭阳宫赶去。 紧赶慢赶,倒是在落雨前就进了大门了,主仆二人都松了一口气,一抬眼儿却见殿前,小登子正没头苍蝇一样踱来踱去地乱转呢。 一抬头看见薛雯回来了,杨新登瞧着是松了一大口气,连忙三两步上前来,行了个大礼焦急道:“殿下终于回来了,圣上都遣了三回人了!殿下,您快跟奴才走一趟吧。” 薛雯微微蹙眉,抬头看了眼暗沉沉的天色,委实是不愿折腾···她只当是宣她去旁听议事,便推辞道:“你去替我回了父皇,就说我···嗐,随便说吧,身子不适也好,已经歇下了也好——反正父皇也知道是托词。” 也不是第一回 任性行事,薛雯并没有当一回事,谁知,她都这么说了,杨新登却是脚底下生根,站在原处没挪步。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奇怪而又隐晦的神色,似是同情,又似是担忧,干巴巴地强笑道:“公主······您还是跟奴才去一趟吧。” 薛雯被他的异常之处闹了个忐忑不安,只是旁边还跟了个小太监,不能不顾忌,也不好拉着御前太监杨新登打破沙锅问到底···薛雯只得命东桥先去取伞,理了理衣装,示意杨新登前行带路。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文昭阁中,却仍是灯火通明。 室中站了不少的大人,且其中武将居多,薛雯还在门口处,就听到了他们激烈的争吵声。 气氛紧张压抑,一时间,薛雯心中不安愈重,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赶忙理了理衣裙,就将杨新登落在身后,抬脚疾步入了殿中。 她一现身,竟是满堂皆静——众人的表情都怪异了起来。 就连上做的皇上,也是面露不忍,长叹了一口气,拿起了一本折子扭开脸,示意周连道:“去,拿给二公主看看。” 实在是太过反常了,薛雯似有所感,未察觉之下,自己的双手竟然在微微地发着抖,她咽了咽口水,心跳如鼓地接过了周练递过来的八百里加急。 轰隆。 -- 第88页 又是一声惊雷。 ——憋了一整天的大雨,终于下了下来。 第55章 惊闻   倏然睁眼,明黄的帐子衬着满…… 倏然睁眼,明黄的帐子衬着满室烛光直耀人的眼。 晃得刚睁开眼睛的薛雯扶了扶额头,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慢慢坐起了身。 她是被吵醒的,外头闹成了一团,又是哭又是嚷的,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 薛雯蹙眉按了按太阳穴,带着些不耐掀开了帐幔。一旁候着的老太医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公主,请准微臣为公主扶脉。” 薛雯刚刚醒来,没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顺着他的话伸出了右手,另一边站着的忧心忡忡的东桥这时也上前了两步,闯入了她的视线。 ——片刻前的记忆霎时回笼。 “惊马,弃马作战,” “身背数箭而不肯卸甲,” “杀敌众,立伟功,” ······ “伤口感染而不治。” 臣涕泪奏,宣武将军沈尧伤口感染而不治,殉国身死,请:依其遗愿埋骨西南,择日以战甲归京停灵。臣常嗣年,遥祭。 ······ 而令人惊讶的是,其时薛雯逐字逐句的细细读着,心中竟并无甚大的起伏,正在组织语言,身后突然传来了东桥姑姑一声凄厉的惊呼,极为失态地尖声喝道“公主!” 薛雯蹙了蹙眉,竟然还有闲心,还顾得上地想要呵斥她莽撞:此乃文昭阁,岂容她大呼小叫。 可是还不等她转过头去,眼前却忽然现出了奇景——脚底下的地整个竖了过来,薛雯不得不做不了主地向后倒去——两眼一闭,便是人事不知了。 看着了东桥姑姑才把这个忆起来了,而一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听外头的哭喊,就能分辨地出熟人来了···薛雯避开了正闭眼切脉的老太医,低声道了句“不必”。 站起身来后虽说一开始有些脚软地晃了晃,但好在很快就稳住了身形,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人扶,薛雯抚顺了裙子上的褶子,抿了抿碎发,面色如常地走出了内室。 外头果然如薛雯所猜测的,是沈家的人。 那沈郡王垂头独坐身影颓丧,郡王妃小胡氏则坐在一旁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而将薛雯吵醒的哭喊声,正来自于放声大哭大闹着的白发苍苍的沈董氏,老人家捶胸顿足,悲痛不能自持。 董依依竟然也在,郡王夫妇自顾不暇,便是她正搀扶着沈老夫人,摇摇晃晃着艰难支撑。 她们这一群人都背对着薛雯,可上座的皇上和一众宫人是正对着这边儿的,皇上正说些不咸不淡的安抚之语,以及数之不尽追封的恩赐。 服侍在皇上身侧的御前大太监周连一眼就看见了面色不佳的薛雯缓步走出了内室,脸色立刻就是一变,慌忙隐秘地冲薛雯使眼色比手势,示意她暂时回避。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沈董氏竟然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似有所觉猛地回过了身——一见薛雯,顿时红肿的双眼中便迸发出了骇人的恨意,那目光如有实质,仿佛已经将薛雯万箭穿心。 董依依见沈董氏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对,不由有些慌乱紧张,很怕她御前失仪触怒了皇上,攥着沈董氏胳膊的手紧了紧,正焦急地想低声劝阻,就被暴怒中的沈董氏一把挥开了,踉跄了两步,险险站住了。 另一头,薛雯正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不是东桥不跟着,实在是见她明明面白如纸仍有眩晕却执意要起身,担心之下只得匆忙去取煎着的药了。 那沈老夫人眨眼间便跌跌撞撞,两手张开成爪扑了过来,一副要掐死薛雯的模样,双目通红地恶狠狠尖声咒骂道:“薛雯小儿!你还敢来?你害死我孙儿,你这毒妇!” 殿中的太监和侍卫等又不是死的,沈董氏走到半道儿就被拦住了,她犹自挣扎,不管周公公慌乱的的呵斥,继续哭喊道:“毒妇!毒妇!我问你,你午夜梦回何能安枕?你害死我孙儿,他对你一片真心你却害死了他,我三郎若在天有灵,必来索你的命!” 周连眼看自己几次打断是拦不住了,尖着嗓子喝道:“你们这群狗奴才,还愣着干什么!沈老夫人悲痛之下已经失心疯了,惊了公主的驾,你们还不快堵住她的嘴?!” 不必他们动作了,沈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拉扯中一声哀叫,悲怒交加之下,竟是乍然晕厥了过去。 待沈老夫人被搀扶了下去后,皇上这才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笑非笑地幽幽开口道:“沈卿,闹得太过了···朕,念在事出有因的份上,此番就不予追究了,还望卿好自为之才是。” ——若问沈郡王悲伤与否,痛失爱子,怎能不哀恸? 可是···悲伤之余,他其实更多的是懊恼···那沈尧,毕竟还未成才······ “壮志未酬身先死”,沈郡王先是家长,沈姓之长,其次才是沈尧一个人的父亲。正是他,为了家族的荣耀与传承,亲手把沈尧送去了西南的啊。 所以悲伤之前,他先是懊恼和可惜。 就像皇上,薛雯被粗鄙狂悖的沈董氏指着鼻子骂,他生气吗?当然生气,就算不论别的,冒犯明安公主薛雯本身就是在冒犯天家颜面,也就是在冒犯他——他捧着的人,自然要人人都捧着。 -- 第89页 可怒气之前,他先要顾忌着不能使忠臣、权臣寒心,不能不显露天子风度和胸襟,所以周连都显得比皇上要更激动,更在乎。 因为他先是帝王,才是父亲···或者说,他是一国的帝王,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不能去做一个父亲。 所以相比起温和地劝她“还请公主节哀惜身,是我那三郎没有福分”的沈郡王,疯狂失态的沈老夫人其实反而让薛雯观感更好······ 君臣相和,沈尧壮烈的死,就这样归于了平淡。 而这一日后,薛雯就忽然添了个午睡的习惯······ 她并不安眠,辗转反侧,时常惊梦,整个人都被熬得憔悴不堪,却没人敢劝,也没人劝得动。 薛雯年岁渐长,又缺少贴心的长辈,她博览群书,她放眼天下,她运筹帷幄,她股掌人心···所以,她并不会被旁人几句简单而空洞的言语就劝住。 比如,“沈将军一定也不想看到公主这样”。 怎么会呢?薛雯付之以一笑。 ——她知道这个人死了,就是死了,神魂具散,从此消逝于天地间。 他不会“在天上看着自己”,不会为她的悲伤而心焦,也不会为她的幸福而欣慰,黄土垄中,人世的种种,与一副骸骨有何干呢? 他死了,就是死了。 沈尧死了。 说“阿兄在这里”的那个沈尧死了,说“小小女子也妄谈治国”的那个沈尧死了,说“妹妹你瞧,小白兔”的那个沈尧,死了。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在意自己的人,多他一个不多,何况他还蠢笨不得其法,可少他一个,却好像一下就变得空荡荡起来。 也不很难过,就只是···怎么就死了呢? 十余日后,副将王选扶灵归京。 薛雯请获恩准指王府拜祭。 她到时,整个王府已是一片缟素,沈尧的挚友文昌侯世子谢自安正帮着迎来送往,又有皇使,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一抬头见她来了,谢自安微微一愣,连忙迎了两步,揖礼道:“殿下,您来了···逝者已矣,还望公主节哀顺变,保全自身。” 薛雯抬眼一看,见他也是两眼充血目下青黑,明显是强掩悲意,便勉强自己挤出了个怪异而又僵硬的笑容,道:“是啊,逝者已矣,万般成空···世子也要节哀才是。” 谢自安潦草点了点头,招了个沈府的下人,领薛雯去灵堂。 时间从来有强大的力量——短短十来日,沈董氏竟然也能平静地与薛雯共处一室了。虽说望来的眼睛里仍是掩藏不住的点点恨意,到底是长进了,没有再次失态。 二公主的身份尊贵,祭拜过后就被引去了厢房用茶,由沈夫人胡氏亲自作陪。 胡氏是个温和心软的普通妇人,沈尧虽非她亲生,但其年少丧母,由胡氏抚养长大,毕竟也叫了她十来年母亲,母子情份是在的——虽说是来做陪客的,但她伤心太过,只是坐在那儿抹眼泪,实在也谈不上什么招待。 “好在”才坐了片刻,沈郡王、董依依扶着沈老夫人也进来了。 沈老夫人是长辈,薛雯出于敬重让出上座,坐在了沈郡王的对面,沈老夫人也没和她客气,想必也是没那个心力。 见这架势是有事要谈的——沈老夫人估计是实在一句话都懒得和薛雯的说···坐下后也没个铺垫,语气生硬地直通通道:“二公主,如今三郎身死,你与他的那个口头上的婚约,自然也就做不得数,该早做打算才是。” 提起这个来,薛雯正有话说——事实上,她今日也本是为此事而来的。 来前弘德殿刚大闹了一场,薛雯跪得膝盖生疼磨破了嘴皮子,才换来圣上松口,准她堂堂公主,为沈尧守三个月的缌麻。 再多就不能了,就是荒唐笑话了···但这已经是薛雯捧出的赤诚心意了。 她带着些“献宝”一样的心情正想开口,甚至忍不住隐怀希望此举能让沈尧的家人不那么恨她。 可是沈董氏却在她之前,幽幽开口道:“但沈家为人臣子,便想着总要知会您一声的,趁着热孝,我这孙侄女便嫁与三郎为妻,但求百年后,不至三郎伶仃。” 第56章 扯皮   沈老夫人刚向自己提出这个想…… 沈老夫人刚向自己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董依依难免地被惊到了···但她是个聪明人。 且,她是一个被迫聪明的人。 所以她的聪明是冷静而又偏激的,是只求自保,只图眼下的。 ——所以,围场中惊马,她才会有“死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伤残,是失去已然微乎其微的价值和自力更生的能力”的想法。 所以她费心布置,放出薛雯为小情小爱逼走两个哥哥尽皆为国战死的沈三郎沈尧,只是带着疯劲儿地想让薛雯会为了顾惜名声而躲避风头,能远离沈家,归根到底,还是只不过为保全自己。 所以······此事对于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对于别的那些,温室里养大的高贵的小姐姑娘们,一辈子守活寡是可怕的炼狱,但对于董依依来说,不过是片瓦遮身,是衣食无忧,是终于一劳永逸,不用再为了自己苦苦筹谋。 所以她只思考了片刻,就立刻感恩戴德,赌咒发誓地应了下来,所以此时此刻,就算是硬着头皮咬紧牙关,顶着明安公主意味不明的目光,她也丝毫都没有后悔。 -- 第90页 而这些,薛雯自然是不知道的,她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 旁人不知道自从那日过后,她总是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睡,不得不午后补觉,却又常常惊梦更损精神。 ——她坐在穿廊的栏杆上愁苦地低声问着拂过裙摆的清风:“阿兄,真是你来找我了吗?真是你在怪我吗?” ······ 所以她的状态其实一点也不好,尽管她素色的衣裙华美精致,镶蓝宝的凤钗熠熠生辉,尽管她因此而看起来永远都不会是弱势的一方故也引不来怜惜与同情,但她其实一点也不好,一点,一点点也不好。 听完了沈老夫人的这句话,甚至无法自制地两眼发花有些眩晕。 待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董依依已经被她盯得如芒在背坐立难安了···薛雯动作迟缓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张了张口,嗓音干涩地道:“老夫人的话,雯也明白,的确是人之常情······” 边说,边把由于精神紧绷而不住痉挛颤抖的右手藏到了身后,话说了一半,沈老夫人却忽然蹙起眉头,粗着嗓子打断道:“二公主,您说什么?老身年纪大了,五感不灵,还请公主您大着点儿声。” 她老人家的嗓门倒真是不小···响锣一样吵得薛雯一猛子被迫回了神儿,才回觉自己刚刚的声音的确是因为心境而几不可闻。 连忙清了清嗓,继续道:“老夫人的话确也是应有之义,只是,昔日母后既有此意,就不是随意以待的,之所以一直没放到明面儿上,乃是因为母后一直在病中,不好论这个事儿,之后又···赶上了孝期。可有就是有绝非儿戏,雯亦已禀明了父皇,依照礼俗居丧,以正声名,以慰沈三郎在天之灵。” 沈老夫人眉头未解,面露难色,权衡了片刻,方道:“公主···言重了,沈家不敢当,还望公主体察人之常情,不要强人所难。” 话说得实在是刺人的心——也是薛雯思虑不周,今儿出来偏带的是瑞金这个小炮仗,闻言竟是忍不住蹦出来,嗔怒道:“沈老夫人,您”,薛雯知道这丫头风风火火,必是没什么好话的,连忙眼神警告,及时制止了她。 可是毕竟是在这个当口,前头摆着的是沈尧的灵堂,所有人的精神其实都已经绷成了一根弦,随时都会断裂。 沈郡王见状脸色一沉,端着王爷的架子肃然道:“公主,虽说是君臣有别,还请您不要欺人太甚,臣的母亲亦是有品的诰命夫人,何时轮到一个小小的宫女狂放冒犯了?” 瑞金脸色一白,她的脑子的确没有瑞银的好,不如东桥谨慎妥帖,也不如陆力有本事,但忠心是不缺少的,比谁也不差——薛雯近日以来日日夜夜糟糕的状态她也是看在眼里的,深恐自己一时失言会误了薛雯的事,咬咬牙,立刻就抬起手来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谦卑道:“奴婢失言,请老夫人恕罪,郡王爷恕罪。” 薛雯一下坐直了身子,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她本是个最护短的人,见瑞金下了实在力气两颊立刻红肿了起来,顿时恨不能站起来转身就走,只无奈有“求”于人,又到底心存愧疚,便咬着牙苦苦忍住,直咬得牙关发酸,才慢慢松弛了下来。 抿了抿嘴,接着正色道:“老夫人所说,雯都理解,只是···若是要热孝的百日内成亲,雯的制未免就不明不白起来,不知可否容些时日,寻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非是薛雯非要横插一杠不通人情——热孝成亲虽是有的,但并不怎么体面,何况沈尧与董依依又并不是已有婚约的情形,今平白搭进去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孩儿,到底也是有违天和,很有可能落人口舌,给沈尧这为国捐躯的少年将军的声名蒙上瑕疵。 所以沈老夫人这法子其实并不怎么好,事实上,沈二郎也无妻室,当初也并没有这么办过的···可见,这不过是沈老夫人伤心之下的突发奇想,更也是沈郡王的另有考量。 故而薛雯明知难为,还是硬着头皮在这儿自讨没趣,没打算阻止他们,只求容她这三个月——各人尽各人的心。 可显然,是没人领她的情了。 沈老夫人甚至被她激怒,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公主真是好巧舌···还是免了,你这害人的元凶为三郎守孝,只怕他九泉之下魂灵难安!” 薛雯不欲与她多做无谓的口舌争辩,只是神色愈冷,将眼神投向了沈郡王,询问他的意思,俨然已经不怎么打算论情份,只要一句准话了。 沈泰安垂下了眼睛,并未与她对视···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手里的葫芦寿喜把件儿,声音低缓地道:“这···人之常情,望您理解。如若公主有心,还望您不要强人所难才是。毕竟,死者为大,这个时候,就没有争这一筹的必要了。” 一旁的小胡氏见薛雯脸色变化,不由有些焦心——她在这堂中最是两头为难,比薛雯的尴尬也不逞多让,连忙强笑着试图打圆场道:“王爷,这,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二公主也不是那个意思。” 只可惜没人领她的情,就连薛雯也不能对她稍缓情态,否则就是更让她在沈家里外不是人,沈董氏就更不必说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不耐烦道:“公主,凡事得讲个道理,万事万物不可能都顺着一个人的心意!胡氏也不必再搅和了,你纵然向着她,我可不想老大的年纪还要跪一个小辈儿。” -- 第91页 用来待客中最高规格的精致茶盏“当”的一声落在了几子上,薛雯放的声音略大了一些,堂中霎时就是一静。 没必要了。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真的没必要了。 数年前沈尧言语伤她一次,只是后来长进是其一,更要紧人死如灯灭,再回想起来,薛雯已经只能想起这个人的好处了。 如今,沈家人就算是第二次,人纵犯我,我不必自降身份,还是得顾念着沈尧的情份,那就——好好地讲一讲是非分明。 薛雯理了理雪白的袖口,她的心跳快得不正常,却只是平静地坐着身形松弛,甚至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个不合时宜的笑来,和气道:“你们要讲道理,那咱们就讲道理。两方而合,自然是有利可图,当初是当初,如今怎么就不说如今了?如今,郡王您手里的筹码变了,局势也变了,这不再是一个好的合作了,您要毁约,那就好聚好散好好说,何必要哭天抢地地论人情。你们要讲人情,那咱们就讲人情,我与沈元麒,年少相识多年相伴,你们的人之常情是情,本宫的人之常情就不是了吗?做什么一字字一句句地压我,好没意思。” 东平郡王沈泰安,枉他屡番算计,其实根本都并不了解薛雯的,且尽管表面上一直足够恭敬,但他其实从未把这位颇负盛名的明安公主看在眼里过——不过是一个小丫头。 可这个小丫头,却端坐面前把他说得个哑口无言,一边频频擦汗,迅速地思索起对策来。 薛雯冲一旁使了个眼色,她的人受气不是白受的——不就是按头扣帽子么,谁不会呢? 瑞金听命行事,立刻上前一步,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道:“孝端皇后才去了几年?昔日言之凿凿千好万好,如今,是欺负丧母的公主无人做主了吗?” 沈泰安吓了一跳,连忙狼狈赔笑道:“这,这从何说起啊?姑娘言重、姑娘言重了。” 从何说起?这正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了呢······ 其实薛雯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从沈董氏开口说第一个字开始,有什么不知道的? 第57章 计成   这件事能通过沈郡王的首肯,…… 这件事能通过沈郡王的首肯,能拿到她面前来说,怎么可能只是“人之常情”呢? 她薛雯,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薛雯仪态从容的站起身来,淡淡然道:“欺压或许是谈不上,可是今日本宫来府上,人前人后执的是晚辈的礼,自认仁至义尽···当年沈元麒又究竟如何去的西南,郡王心里清楚,本宫心里也清楚——您有所求,父皇有所准,彼此都不过念的是沈氏满门的忠心罢了。如今老夫人口口声声说是本宫逼迫,又几番挑刺埋怨,更兼诅咒辱骂···敢问郡王爷,一个藐视皇恩,造谣生事的帽子,扣不扣得?” 沈泰安再不敢拿大,连忙起身行臣子礼,一开口就打断了自己老母正欲出口的声声狡辩,谦卑服软道:“是臣之过,但沈家上下绝无藐视皇恩的心里。还望公主大人有大量,至于刚刚所说的······” 薛雯却是侧身避开他的礼,冷漠道:“不必了,倒别让王爷老大的年纪,还要向我这个小辈儿行礼。至于前事么···常言道‘上赶子不是买卖’,更是再无必要。郡王放心,本宫回宫后自当据实以报的,管是娶张三还是李四,是郡王的家事,与本宫无关了。” 她一番“狂风卷落叶”,沈董氏吓了个瞠目结舌——也正是因为一直以来,薛雯对沈家人总是留有特殊,今日首番大发威风,才会让他们觉得惊愕万分,难以适应,无法接受······ 老半天,沈董氏才嘀嘀咕咕地道:“本,本来就是···要不是她”,说了一半,就被沈泰安略带埋怨的眼神给吓回去了,这才“老实”。 ——薛雯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抛下一屋子噤若寒蝉的人,眼眶红红地往出走。 府上毕竟是有丧事,来往宾客下人一个个都是面有悲色,故而薛雯的神态虽说有异,倒是也并不怎么显眼,往来多行礼者,她也一一应对。 又转过了一道门,却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正蹲在墙角掘土。一个力气没使好,小胖墩登时一个屁股蹲儿坐到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薛雯观他服饰,上前搭腔道:“保哥儿,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跟着你的人呢?” 小公子还挺爱面子,一听见有人来了,连忙抽抽嗒嗒地止住了哭声,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这才强作无事地转过了身,见到来人却是一愣,挠头想了想,才猛地恍然道:“哦!我认得您,您是公主三嫂?” 薛雯再如何也断然不会跟个孩子计较的,很不放在心上的噗嗤一笑,摇头道:“小鬼头,是谁教你说的?保哥儿可不能再说这胡话了,看人听了笑话呢——我不是你三嫂,府上你董家的表姐,今后那才是你的三嫂呢。” 保哥儿闻言,却并未被她哄住,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撇了撇嘴,道:“嗤,那也是她们想当然罢了——我都听崔波说了,三哥一心只在明安公主身上,什么董一一、董二二的,都不过是‘实非所愿’罢了···我看呐,说的在理极了,‘有钱难买我乐意’,自然是人的心意最重要了,可惜崔小哥仗义执言,却是白领了一顿板子······” -- 第92页 薛雯闻言挑了挑眉,含笑摸了摸保哥儿的小脑袋瓜,意有所指地打趣道:“还有这事儿呢?只是可惜了,纵然是‘实非所愿’,却奈何,有‘人之常情’呢?” 正说着,沈府的下人也寻来了,薛雯便也没再多言,和保哥儿告别后离开了沈府,径直回宫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枉沈家人是如何地提心吊胆苦思对策——薛雯却并不曾像她在沈家放的话一样,“据实以报”。 事实上,她回去就病倒了,哪里还顾得上沈家的破事? 这病来得汹汹而又莫名,也是她一根弦终于崩断,难以支撑的缘故。 ——心力交瘁,迟早都有这一病的。 太医也都说不打紧,只需静养,放宽心,忘忧事。 薛雯的心应该还挺宽的···毕竟病中还闲不住,抽空给沈郡王府一个姓崔的小厮赏了伤药,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么个“鸡零狗碎”的小人物给扒拉出来的······ 另一头,薛昌辉正在自己的书房内驴拉磨似的转腰子···没好气地道:“你说说,你说说这,怎么偏遇上这事儿了呢?真他娘······不是,那常嗣年也是的!说是‘立伟功’,我看沈尧倒是白死了,哪见什么功了?我就不相信西南的事真就那么难,哼——豺狗一口一口也能咬死老虎,何至于就这么一步步看着七十二寨日益壮大呢?” 慕容皎皎在一旁做着针线,头也不抬地哼啊哈啊的敷衍他,一时又眼珠子乱转,试探道:“那爷,如今这样···就不好再利用蓁娘了吧?” 薛昌辉正巧转到了她旁边儿,闻言扭头就用指节儿敲了她脑门一下,瞪眼道:“这话说的!我就那么不是人?这时候还想着算计我妹妹?!” 慕容皎皎嘿嘿一笑,这才放下了心。 薛昌辉见她傻乎乎的一副“万事也足”的模样,不由摇头宠溺一笑,没再计较。 正想劝她先回房间后自己再招来门客议事,却忽然,灵光一现! 一拍自己的大腿道:“这不是!啊呀呀!这不是正好递到手底下了吗?!” ······ 且说薛雯这一病,到底好得缓慢了些,总也过了有十来日,方才大好了,却因神思倦怠而仍然卧床,等闲不见外人。 按说公主才好些,实在不该是用琐事去打扰的,何况沈将军身死的余波毕竟还在,公主且还伤心着呢······ 可是,陆力自个儿也实在是揣不住这个烫手山芋一样的消息了,纠结来纠结去,还是硬着头皮入殿回禀。 ——慕容文臣几番动作,隐秘串联,似乎有意借着蓟州总兵孙巡病死这档口,把薛昌辉推到蓟州去代管,也碰一碰兵权。 薛雯“垂死病中惊坐起”,怒气冲冲地一拍炕几,柳眉倒竖地喝道:“杀才!你倒能藏?怎么不早来回我?!” 陆力恐慌得连忙把身子又折低了两分,毕恭毕敬地小心道:“公主息怒,实在是慕容大人的消息并不是那么好得的,奴才也是才得的消息——公主您放心,这不是小事,也不是易事,想来总要徐徐图之的,公主神机妙算从无遗策,必然来得及。” 薛雯却又被他无心的话提了个醒,眯起眼睛警惕道:“你说的对——你再好好回想回想,这消息来得···正常吗?” 陆力略微一想,便知道公主所指的是前段时间那种奇怪的顺利和隐隐被人推着走的感觉,心中不由也警惕起来。 翻过来覆过去地回想了半天,才笃定地道:“回公主,奴才再三斟酌,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了。若果真还有,只能说是咱们棋差一招,防备不住了······” 薛雯便点了点头,蹙眉思忖了起来。 不一时,就有了主意。 露出个暗藏深意的笑来,狡黠道:“咳,朝中的确是一时无人,蓟州总兵也是个要紧的重职,皇子代掌更是个好主意。只是···何必劳动大皇兄,现成的倒有个好人选呢——论起玩笑话来,四皇兄也算是蓟州人的‘女婿’了,人头熟、地头熟,把‘老丈人’提拔起来也是立刻就能用的,骑射的功夫也早就胜过大皇兄了,不是正正好吗?” 好啊!的确是正好!那薛昌辉也就等着这个呢!一察觉到薛雯的动作,立刻摩拳擦掌地就顺势入了局。 ——明安公主、大殿下、前朝的慕容文臣、内廷的杨新登,再再加上及时抓住了这突如其来的苗头的文贵妃母子,强强联合,再难的事只怕也没有不成的了。 何况,蓟州的局势不等人···不过半月的功夫,这事就敲定了。 薛昌韫启程在即,永安宫办起了家宴。 有上一次的失败在先,薛昌辉这回可长了记性了,事情办得隐秘极了,薛雯一点儿也没觉着自己被人当枪使了——也不算当枪使,只能算是···被迫合作。 总之,还挺美,也算是得偿所愿行事顺利。 得意之下,就连连日来的颓废伤怀似乎也散去不少,薛昌辉看着她得得瑟瑟地同四皇子侧妃徐氏在那儿咬耳朵,不由摇头失笑,内心深处有些隐隐的欣慰。 就这么一错眼儿的功夫,再抬头人就不见了,薛昌辉连忙询问左右,得了消息后,拎上了一壶酒,跟着就出去了。 薛雯今日自然是痛快的,大笑大乐,可是人世间的道理,似乎总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 第93页 她坐在欢声笑语的大殿中,一个不留神,就倍感萧索起来。 仔细回想,除了近几年物是人非,以前每逢宴会,坐在薛雯身边的总会是沈尧。 他们坐在一处,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只在薛昌煜偶尔说了蠢话的时候相视一笑,只在喝不过别人的时候互相打着掩护把酒倾到地上。 可他在,就不一样。 ······ 薛雯再坐不住,一个人散出了永安宫,沿着宫道慢慢悠悠地走着,正想干脆散回昭阳宫,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忽然一阵风一样打身边儿刮过! 薛昌辉一边朝着不远处的亭子走去,一边扔下句话,倒豆子一样道:“快点儿,后到的罚酒一杯!” 第58章  薛雯也不知怎么就上了他的当…… 薛雯也不知怎么就上了他的当,稀里糊涂地就坐在亭子里了。既来之则安之,宫人往来布置,薛雯捧着一盏烫得热热的酒,小口小口地喝着。 薛昌辉自个儿心虚,总想描补,明明人家已经并没有疑心他了,刚踏实坐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画蛇添足地故意道:“唉——老四是好福气啊?” 说着斜睇了薛雯一眼,好像失了这次机会他多懊恼一样······ 薛雯闻言身形微动,慢慢放下了酒盏。 ——她对这位大皇兄···是有怨的。 这事说起来不怎么公平,算得上是迁怒。 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给薛雯的是雷霆,给薛昌辉的是雨露,但其实都不由得他们自己选,都不过是棋盘上命运难料的棋子,对于她所经历的一切计算,薛昌辉实则是全然无辜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不去怨恨,忍不住去不平,忍不住心态倾斜······ 所以她默了默,忽而勾唇一笑,夜色中一双灼灼的美目熠熠生辉。 对于薛昌辉的懊恼,她云淡风轻游刃有余地调侃:“是啊···雯尝闻,‘满腹经纶白首不第,才疏学浅少年登科’,此皆时运也——皇兄,您说是吗?” 薛昌辉开口本来不过是逗着她玩儿呢,仗着自己棋高一筹,拿他这被蒙在鼓里的傻妹子当个乐呵,很有几分“正在城楼观山景”的淡然从容。 可这人讲话实在是会气人,寥寥数语,倒把他激出了两分真火气,沉下脸来略微坐直了一些,冷哼道:“瞧瞧你说的这话?蓁娘,你也是得名师大儒教导,得父皇青眼看重,又素来在姐妹中出众,这就是你的体悟?这就是你的秉性?” 他若只作玩笑,那薛雯便能以玩笑而掩盖尖刻,但他若是板着脸摆起大哥的谱来,按理来说薛雯做妹妹的,依礼应该就只能乖乖领训了······ 但谁还没有几分脾气呢?在这憋闷得人快要发疯的皇宫里,在这一堆乱麻一般乌七八糟的破事里,在这无论怎么努力好像也无法逃离的破事里,谁还没有几分脾气呢? 薛雯摆弄着酒壶,晃了晃壶中酒,似笑非笑地也直视着薛昌辉的眼睛,淡然道:“这正是我的秉性。皇兄——父皇青眼,人中出众,这正是我的秉性。皇兄您还不明白么?若非秉性如此,哪来的皇宠,哪来的如今呢?” 这话说得深了,薛昌辉心里一突,未免有些不敢接招。 有这半刻的停滞,缓了一缓,彼此都冷静了不少。 薛昌辉这才勉强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眼中暗含深意地玩笑道:“可是蓁娘,若真是‘满腹经纶不第,才疏学浅登科’的话,国之何如,朝之何如,金銮殿上坐的皇上之何如呐?皇妹——你说,是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兄妹俩到底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第二日送四皇子离京,也彼此站得远远的。 薛昌韫见他们两人谁也不理谁的样子,一看就是闹矛盾了,不由爽朗笑道:“大哥,小土匪的脾气倔,你这做哥哥的,应该多多忍让才是啊。” 薛昌辉懒得看他那笑出一脸褶子的傻样儿,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得得,要你在这儿撺和?快走吧,别误了好时辰。” 薛昌韫嘿嘿一乐,不以为意道:“这有个屁的好时辰,钦天监就爱弄这些糊弄人的花头······” 说着潇洒翻身上马,抻了抻手里的牛皮马鞭,意气风发道:“妹,你瞧——哥这‘吟鞭东指即天崖’,美不美?” 薛雯忍俊不禁,板着的小脸儿上露出笑意来,也一派轻松地滑狡他道:“美,就怕四皇兄你是策马向北冻掉牙···那就更美了。” 薛昌辉闻言噗嗤一乐,转而又想起和薛雯闹别扭着呢,连忙假咳了两声,把那笑意给憋了回去了。 薛昌韫呢,被打趣了也不恼,反而见薛雯被自己逗得高兴了些许,就也欣慰地露齿而笑,摆了摆手道:“得了,管他是即天涯还是冻掉牙,走了!” 说着一甩空鞭,大腿一夹马腹,便已扬尘而去了。 ······ 二公主和大皇子小孩子一样闹了别扭了,是最近阖宫里的新闻。 慕容皎皎最近心情明媚安稳知足,不假人手地缝着一件给宝宁郡主做的小物件儿,笑着打趣道:“亏爷还是当哥哥的,怎么大了大了反而活回去了?还跟蓁娘闹别扭,也不怕人笑话。” 薛昌辉冷哼一声,气冲冲扔了手里的书道:“你还说我?那丫头疯魔了!看何时把自己折腾进去了她才老实呢,我才懒得理她。” -- 第94页 慕容皎皎见他一副动了真气的模样,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讶然道:“这是怎么了,说着说着怎么还急了?” 薛昌辉也正懊恼自己失态——再大的火也没有冲着她发的···见慕容氏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忙平复了半刻,含笑道:“没事,说出来不过是小事,我也就是一时上火罢了,你放心吧,难道真跟个丫头片子计较不成?” 慕容皎皎察言观色,这才半放心了下来,想了想,又劝道:“蓁娘是妹妹,少不得当哥哥的多容让些,不说别的,也只怕会惹得父皇不喜呢,岂非犯不上?” 一提父皇,薛昌辉不由得又想起薛雯所放的厥词来,忍不住挑起剑眉,冷笑道:“这就说错了,皎皎,我非得如此‘秉性’,恐怕才能得父皇喜欢呢。” 眼瞧着这位是赌着气,是劝不好了,慕容皎皎撇了撇嘴,索性躲开了他,也懒得再多嘴了。 ······ 其实···薛昌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他想,我难道是一个天真的人吗?难道容不得我的妹妹说一句实话,揭露出大家早已都心知肚明的直白的真相吗? 还是我希望我的妹妹是天真的是无忧的,而在为她其实的洞明和冷酷而无措慌乱呢? 他搞不清楚···但反之薛雯倒是挺清楚自己的缘故的——她是心虚了。 “若真是‘满腹经纶不第,才疏学浅登科’的话,国之何如,朝之何如,王之何如?” 在那一刻,薛雯霎时间如雷贯耳惊然悔悟,回过头来扪心自问——此次自己做的这一场谋算,竟是全然未将蓟州的局势,天下的百姓考虑在其中。 谁更擅带兵,谁可解蓟州困局,她索性抛之脑后。 虽说最终的结果是好的是恰当的,但人不能自己骗自己的,昔日恨皇上耍弄权谋,今日步其后尘,未见多少高明。 恼羞成怒,薛雯的十分怒里,九分是怒自己,一分是怒薛昌辉将自己戳破,让她在那一瞬间狼狈不堪。 然而······ ——还不等薛雯继续反省自己杀红了眼险些抛却了初心,薛昌辉终于,亮出了真正的招数了。 陆力跪在下头回话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才好。 薛雯指尖微冷,咽了咽唾沫,再怎么愤怒,也实在忍不住赞叹对手道:“好!不愧是我的好大哥。” 薛昌辉自请,赴西南平定乱局。 皇上一开始不准,后来,不知怎么又准了。 封了早就到了年纪的薛昌辉楚王,加封云南王。 这事儿倒是捂得死死的,一直到封王的旨意都下了,薛雯才收到风声。 顾不上再多盘问办事不力的陆力,薛雯略略整理了一番,就急急火火地去了永安宫。 永安宫中倒是一派融融热闹——几个主子正在小聚。 文贵妃见她来了,便忙悉心招待,分坐下后笑叹了一口气,道:“这可真是,叫人惊掉了下巴了。” 见文贵妃一副知情人的模样,薛雯便反而收拾起了急切的心情,言笑平常地点了点头,转而对坐在下首的崔樱桃道:“你瞧,还没贺美人的喜事——雯向美人道喜。” 崔氏几日前刚得了封号,乃是一个“婉”字,和顺柔美,此字极其衬她,且不说长春宫中的倩美人又要砸坏多少东西,此事对于崔樱桃来说的确是喜事,起码从此以后,她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不再是一个玩意儿了。 但她娇怯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变,薛雯打趣了这一句,她惊得坐也不敢坐了,涨红了脸站在那儿直摆手,连声道“不敢”。 文贵妃忙安抚了她几句,看她在这儿不自在,酒让人把她带下去了,文渺烟见状知机,也寻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薛雯眼珠子转了转,好奇道:“文姐姐这一程住得可够久的,文姐夫竟也不着急吗?” 提起文渺烟来文贵妃不由宠溺一笑,假意撇嘴道:“她啊,乃是同婆母起了龌龊,这才躲到我这儿来的。季家人心虚着呢,才不敢催促,倒是我总劝她···看吧,再住个四五日,总该家去的。” 薛雯闻言点了点头,随口打趣了两句——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甭管心里头压了多少事,火烧眉毛了也要端得平、稳得住、面子上过得去。 文贵妃也是深谙此道之人,低头笑了笑,很干脆地主动递了个台阶儿,再次挑起话题道:“对了,蓁娘还不知道吧?这回的这个事啊···有意思极了——听说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大殿下日日请见,都被她拒之门外了呢。” 第59章 奇妙   文贵妃说的当然不是什么无关…… 文贵妃说的当然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话——薛雯明白她的意思,慕容皇后若是不快,反之,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就是好事。 非黑即白,有的时候,想事情的确是可以简单一些。 可薛雯却仍不开颜,皱了皱眉犹疑道:“只是···若以娘娘看着,皇后这番行径有几分真呢?” 她是一朝被蛇咬,疑心皇后与薛昌辉母子联合做这一场戏,到时候她们又是被蒙在鼓里,还洋洋得意地在一旁等着看人家的好戏······ 文贵妃未解深意,全不在意地笑了笑,轻松道:“自然是探准了的,公主放心。” ——文贵妃自然有文贵妃的胸有成竹,她敢这么说,一定是在坤宁宫中安插了人手等到了准信儿了的,此人想必还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阿猫阿狗。 -- 第95页 但薛雯···自然也有薛雯的疑心,当初四皇子的事,她不也是这样胸有成竹地踏入了陷阱吗? 可这话,她却半个字也不能说······ 文贵妃虽不知她心里的百转千回,但观她神色知道她还在纠结,不由又补了一句,道:“蓁娘,你可不要被疑心绊住了手脚啊——不管他们是真是假,也不管他们还留有什么后招,大皇子的这个楚王封得好!别说,他只是去做常嗣年的监军,就是真让他掌了十万大军、二十万、三十万,他也是失了先机了。” 贵妃娘娘积威已久,一番话说的快而笃定气势十足,愣生生地把薛雯从自己的心事中拔了出来,忍不住心思动荡地抬眼与她对视。 文贵妃目光灼灼,带着些许的扬眉吐气亢奋非常,紧盯着薛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再多的兵马,再高的爵位,也比不过一个成年而不封王建府的准太子背后的声望。” 是了。 薛雯有如醍醐灌顶般,一瞬间醒悟了过来! 是啊!怕什么后招,怕什么做戏呢?自己怎么陷入迷障了呢? ——想来,这些日子她为着沈尧的事,不管面上如何,只怕终是有些浑浑噩噩的,这等略想一想就明白的事,她竟也参不透,倒是把笑话闹到文氏的面前了······ 文贵妃见她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不由和善地笑了笑,道:“也是我班门弄斧了,蓁娘这下可放心了吧?瞧你一进来那脸儿煞白的样子···也就是那两个一个傻,一个心思不在这上头,不然还要周全一番呢。” 薛雯闻言心中一紧,不由暗暗警醒自身,的确是四皇子中她被人耍得团团转让她乱了阵脚失了稳妥——更因在薛昌辉封王的消息之前,昨日她先得知了董依依嫁入沈府之事,这才更不中用。 但若真是如文贵妃所说给带到了脸上,那就真是失态太过了。 太过了,也不值当。 沈家为薛雯的一番雷霆怒意和慷慨陈词暂时缩了起来不敢妄动,又为她厚赏被他们打了一顿的崔波而更加举棋不定,但终究还是有自己的考量,这才走出了这一步棋。 ——薛雯不中用了。 不是说薛雯倒台了或是坏事儿了,而是对于沈家来说,沈尧这一死,薛雯与沈家的这一层关系立刻就成了镜花水月,再捞不出半分的好处,而反而成了阻碍,妨害沈家一直以来的好打算的阻碍——进一步甩脱实权,却不会就此沉寂而以退为进,一跃跻身清流贵爵。 天下的好事不能都归了沈家,如今要真是把薛雯与沈尧的关系明明白白砸实,那就是吃不着实惠还要背虚名了。 可若没有这层关系呢? 若能借着董依依,甩脱了这层关系,甩得个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呢? 方婕妤有五公主,倩美人有六公主,假以时日,若能稍加操纵腾挪,让任何一个收养到慕容氏名下···不又是一个千娇玉贵的嫡公主吗? 而到那时沈四郎,年龄合适的沈四郎,便也正好长成了······ 这才是沈家真正的算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有那么多的“人之常情”呢? 薛雯看透了这一点,便连骨头缝里都是冷的,瞧着昔日也算亲近的沈家人便如人皮骷髅,厌烦疲惫,满心负面的情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云南王云北王的呢? ——还能在文贵妃的一番提点之下把事情想明白,已经算得上是冷静自持的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管她薛雯有怎样的伤春悲秋,文贵妃的话,算得上是一针见血了。 事就是这么个事,的确就是不管薛昌辉有什么后招,此刻薛雯、文贵妃都只能助他成事,兢兢业业地从旁辅助,送他离京。 好在,那薛昌辉原也的确是有几分嘴皮子功夫的,再加上薛雯授意之下方婕妤的敲边鼓和文贵妃暗地里的手段,慕容皇后终于是转过这个弯儿来“想通了”,也开始欢欢喜喜地筹备相关事宜了。 至此万事俱备,只待吉时了。 杨新登寻了个机会来昭阳宫回话,说起这事儿来也同样是不胜唏嘘,还犹豫着道:“说起来···都是奴才的胡思乱想,公主姑且听之——只是,到底瞧着大殿下每每御前奏对,奴才便觉着,大殿下应是没有什么争先儿的念头的。否则···绝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薛雯心念一动,到底把这话听进去了,复想起自己在薛昌辉身上栽的几回跟头,更是多了一些探究与警醒。 不过再如何警醒,如今她尚需与薛昌辉朝一个方向使劲,这么个一直以来被薛雯低估了的人是友而非敌,总是好事······ 而薛昌辉之母慕容皇后,就更是个妙人了——奇妙的妙。 薛雯明明没少算计她,可是一来当初封后她使了力,二来如今薛昌辉的事也忙前忙后···如此看来,表面上薛雯还真挺向着她的······ 估计在慕容氏的眼里,薛雯活生生就是个“大孝子”吧。 总之,因着这些个缘由,九月十九日慕容皇后庆千岁节的时候,可好好儿地赏了沈家的女眷一顿没脸。 尤其是董依依,皇后直接称她不祥之身驾前失仪,将她半途请出了宫。 董依依还算争气,礼数周全地请了罪,不卑不亢地孤身告退了,相比起昔年其在围场“闹到驾前又矫情什么‘受惊不适’”,真可以说是长进了不少了。 -- 第96页 虽说皇后明显是在为自己撑腰,但她找的这个说头并不好——说董依依是不祥之身,不就是说她身上带着重孝么? 可这孝,是为谁而带? 且不说别的,要真是沈家有心计较,一个苛待有功之臣的名声都能使上······ 虽说沈家顾忌着慕容氏如日中天,虽说薛雯也不能“不识好歹”挑这个刺,但还是搞得沈家人待得不尴不尬,薛雯也是登时索然无味了起来。 眼瞧着席间隐隐有些凝滞,皇上正想说点儿什么来给皇后撑腰,妃嫔座中忽然迤逦行出了一人—— 却是倩美人宁氏,拜倒行礼,娇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愿抚琴一曲,为皇后娘娘祝寿,也为席间助兴。” 皇上微微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抬手准了,自然有人取来琴案春凳。 倩美人敢站出来,自然是有所准备的,一曲《佩兰》音韵醇和,若九霄清羽之声,“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琴曲好听,美人眉间淡含愁绪,更是让人见之不俗,心生怜爱。 薛雯见状不由打起了两分精神,趁机使了个眼色给刘意,刘意机灵,立刻点头以示会意,连忙冲素雪吩咐了几分。 一曲终了,皇后正想开口夸一夸倩美人呢,一旁的王贤妃就忽然插话开口道:“正巧,这倩美人开了个头啊,也算是抛砖引玉了呢——禀皇上,皇后娘娘,臣妾与刘婕妤奉命整合鼓乐司,正巧也排了些吉庆的曲目,赶今日也好献予娘娘呢。” 在皇上和皇后的目光转向王贤妃之前,素雪早已经默默地退开,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刘意的身边了。 等到鼓乐司敲锣打鼓的这么一捣乱,皇上对倩美人的那点子惊艳早就散光了。 今日是皇后的千秋节,宴席散后,皇上自然是留宿在了坤宁宫,第二日,却是在宁氏的期盼中,偏生翻了婉美人崔氏的牌子。 宁氏算是白练了半个月的琴了······ 亏她还怕别人听了去,不仅每天深夜时才敢练习,还要用棉被等遮在门窗上隔音,搞得屋子里又闷又热。 就这还怕不妥,又找花鸟房要了许多擅啼之鸟,每逢练琴就让人去逗弄,屋子里本来就不舒服,成群的鸟叫声又刺耳恼人,可怜襁褓中的六公主被折腾得啼哭不止,她也是狠心,也不让人去哄,只更以亲身的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为又一重保障,这才总算练成。 本想着艳惊四座一举夺宠,如今万般谋算到底还是落了空,气得她把廊下挂着的一溜鸟笼子全让人给扔了出去。 第60章 共谋   扔当然是不敢扔的,倩美人的…… 扔当然是不敢扔的,倩美人的两个大丫环对视一眼都是苦哈哈,千辛万苦地又给花鸟房提回去了······ 虽说比起后来居上的崔樱桃是已经差了一大截儿了,但宁氏最起码也还算是新人中比较受宠了的,又背靠着皇后,花鸟房的人当面儿自然也是紧着奉承的,但背地里当然就少不得骂她是有毛病、瞎折腾了。 宁氏不顺心是有头有尾巴的,但···薛雯近来竟也烦得紧······ 今年的天气怪得很——想是,既然有倒春寒,那么自然也会有倒秋热的了···可也倒得太厉害,九月过半,却几乎赶得上三伏天的热。 薛雯最是畏热的,赶上这样的天气自然心烦了,清凉解暑的汤药都喝上了。 瑞金偏偏又撞在了枪口上,心烦得薛雯不管不顾信口乱语了起来······ ——打她说完了那句话,满室皆静,跪倒了一地。 “那就,别让他活着回来。” 薛雯心烦意乱地斜倚在罗汉床上,以手支额想了半刻,又突然打起精神来,连忙问瑞金道:“这消息可做准吗,你从何处得来的?难不成六宫都传遍了么?” 问这话有缘故,这些前朝之事,从来是陆力与杨新登在负责传递,今日倒偏是心思较为直率简单的瑞金慌里慌张地带回来这么个惊天大消息,难免惹她疑惑。 瑞金被公主刚刚的神态和言语吓到,一时竟不敢起身,膝行了两步,恭敬道:“回公主的话——不瞒您说,奴婢心里头也觉得奇怪呢···原是晌午时,趁公主歇着,奴婢有差事去了一趟司苑局,谁知回来的路上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弘德殿的齐姑姑,就是她拉住了奴婢透了消息,言辞间千万分肯定,说要让奴婢给公主道喜,想来乃是要紧机密,应该也不至于胡乱传播。” 御前的齐姑姑,正是沈尧上回所说沈家的人,也不知传这个消息是什么目的,兴许还指望着她能担风险给沈家报信儿? 薛雯蹙了蹙眉,没再过多纠结,反而想了想,沉吟道:“那么···就是各处还不曾得到消息了。” 毕竟陆力都还不曾来回她呢。 薛雯暂且顾不上别的,忙神色有几分焦虑地吩咐瑞银,道:“瑞银,你亲自去一趟——去问问大皇嫂,就说···将军近来总不爱吃东西,问她可知道是因为什么,让大皇兄,早做打算。” 昭阳宫的小猫崽子不爱吃东西,问问旧主慕容皎皎也就罢了,薛昌辉有什么可“早做打算”的呢,分明是让瑞银把得来的这个消息透给薛昌辉了,瑞银聪敏知机,和公主对了个眼色,连忙领命而去。 那齐氏,既然已经被沈郡王交给了沈尧,想来一向是听命于沈尧的了,只怕是揣摩着沈尧的心意,也或者还有别的目的,这才将这个好消息透给了薛雯。 -- 第97页 别看薛雯机缘巧合得来全不费功夫,此事毕竟是军机要闻,旁人要得这个消息,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皇上素来瞩意看重薛昌辉,慕容皇后作为生母自然就更不必说了,离京的这件事情能办下来,这两位能点头,必然是薛昌辉舌璨莲花,让人觉着他走这一趟是比留在宫里更有价值的。 可是如今,沈尧若未死,还立下了汗马功劳,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帝后二人,更是势必会重新评估考量。 虽说此乃密报,沈尧抵京之前应该都不会被大范围地知道,最起码最难缠的慕容皇后一时是不会知道的,但离钦天监算出的大吉之日还有整整十六天,十六天,沈尧走都走回来了,宫里朝内又回生出多少变故,简直想都不敢想······ 薛雯一门心思地想着此事,然而坐着空想半晌无果,一回神,却见这个昭阳宫的宫人尽皆噤若寒蝉地跪在地上,一个个都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的样子···薛雯连忙失笑,催促道:“快起,这是怎么了?快起快起!” 她是回过神来了,另一头,跪着的这半天的功夫,瑞金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也早就绕了百八十个圈,绕出老远去了······ 此时见公主脸色回暖,不由得咬咬牙、跺跺脚,叽里咕噜地爬起来,壮着胆子凑上去道:“公主,沈将军俘贼寇众,此番秘密押解进京,想必为了看押也是带了重兵的——若是想在半道上做手脚,只怕···咱们能力到底有限,还没有那个本事,但若是暂且忍耐,容他进了宫······” 这可真是惊人之语,薛雯被她说得两只眼睛都瞪圆了,见她越说越详细,慌忙打断道:“你!你这疯丫头,我不过气头上说的胡话罢了,还不住口!” 瑞金微微一愣,随即就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脚一软,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自己的心口道:“阿弥陀佛,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薛雯没好气地拿帕子扔她,嘀咕着责备了两句,又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只是···若是能让他晚上个三五天回来,就好了。” 瑞金纯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刚还吓得面无人色呢,这就又活泛上了,她没有瑞银的脑子转得快,才刚并没有听懂她们二人所打的哑谜,也并不知道薛雯全没考虑别的,一番话只为大局,这会子贼眼珠子一转,又凑了上来小心试探道:“公主,您···不高兴沈将军回来吗?” 薛雯显见地愣了一愣,抿唇一笑,道:“胡说八道——我高兴他活着,只是不高兴他回来得这么早······” 说着,无意识地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明明刚刚还一直嚷热的人,十指如冰。 沈尧还活着,阿弥陀佛。 我跪在佛前许下的誓,如今看来跪没白跪,许也没白许。 沈尧,还活着。 ······ 自己闷坐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结果来,薛雯索性又捡起了午睡前留下的半本折子,其余的,只等着瑞银从薛昌辉处回来再做打算。 坐了半天,实则也根本就没看进去两行——不仅把瑞银等回来了,还把薛昌辉和慕容皎皎夫妇直接等来了。 兹事体大,薛雯听到回禀时虽微微一愣,但那两人倒也来得不算十分奇异,便忙命快请。 慕容皎皎生性多情,薛雯自己都没怎么呢,虽说心潮起伏,但比起闻沈尧死讯之时可好太多了,很能掌得住,那慕容皎皎一进来,却是眼圈通红隐约还含着泪,激动地快步上前来,攥着薛雯的手道:“蓁娘,老天有眼,这可真是柳暗花明苦尽甘来了!” 后头跟着的薛昌辉一撩袍角,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边儿——薛雯可没忘了自己还跟她这大哥暗暗较着劲呢,此时被慕容皎皎又是搂又是拍的,不由有些窘迫尴尬。 薛昌辉呢?一肚子的坏水儿,看出了薛雯羞窘,就故意瞪着两个大眼儿灯,愈加兴致勃勃地使劲儿盯着人家···搞得薛雯通红着脸好一番的手忙脚乱,废了半天的劲儿才把皇嫂从身上“摘”了下来,又百般安慰着她,这才渐渐地平复了。 慕容皎皎不好意思地按了按眼角,笑道:“你瞧,怎么反而还是你在安慰我呢?你们两个啊,真是兄妹,都是这样万事不上脸,天漏个窟窿都要面不改色的性子。” “谁要跟他一样啊!”——别别扭扭的薛昌辉和薛雯同时在心里叽歪,不屑地撇了撇嘴。 一进门来闹了半天,这才要说到正题。 好歹刚刚也动了半天的脑子了,薛雯的意思呢,是找个什么办法能挡一挡沈尧,最好是沿路有什么事情让他领差去办。 熬过这十六天,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扰。 反正只要过了这么些天——薛雯也算是看出来了——薛昌辉是真的打算就此一走了之的了,从此天高皇帝远舍下这一摊儿的,所以最后一哆嗦了,就算是做得过火一点儿也不要紧。 但薛昌辉的意思却是···今晚就走,最迟明天。 ······ 薛雯今日受的惊实在是有点多了,捂了捂自己的脑门儿,不确定地道:“什···什么?皇兄你说什么” 薛昌辉戏谑地瞅着她那傻样儿,又倨傲地具体交代道:“我的属臣,近人门客,包括侍卫队,甚至所配的王府下人与府兵早都已经到了西南了,如今就是个光杆司令在这儿,本来就只是熬日子,说走也就走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 -- 第98页 虽如此说,然而这主意到底是太过异想天开了,薛雯还是有些惊诧,张了张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不是···你···但是······” 这么着白现眼也不是办法,薛雯索性暂且闭了嘴,平复了一下心情,深吸一口气道:“且不说你二人带着两个稚童如何赶路,不说先斩后奏可会触怒父皇——宫禁重重,你如何走得了?” 薛昌辉嘿嘿一笑,神态颇像只公狐狸。 一个一个地回答道:“我为何赶路?只要出了宫,难道还有人会追赶我吗?只要编一个不耐依依送别的理由,纵然荒谬也是块遮羞布,父皇想必也不会怪罪。至于宫禁···皇兄这不就来找你了吗?我的好妹妹,四司八局使二监,二十四衙门处处都是你的人吧?” 第61章 送别   他们这两兄妹,谁也不服谁,…… 他们这两兄妹,谁也不服谁,谁也确实都不太靠谱。 ——依薛雯的主意,恐怕会太过被动,依薛昌辉的主意,又未免太过冒进,最后只得各让一步,重新再商量稳妥办法。 薛雯边思索边自言自语,低声道:“难办···难办啊,稍有不慎,便恐怕引起父皇的怀疑,窥伺军情可不是小事,不死也脱层皮。” 军情是她“窥伺”来的,自然是她顶在最前头。薛雯为这事儿发着愁,薛昌辉这分明的事主,却好似并不关己似的,翘着脚有滋有味地品着茶,还讨人嫌地叨叨道:“所以我说,一不做二不休,你偏又胆小不敢当。” 薛雯只做听不见,翻了翻眼睛,自顾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慕容皎皎连忙不赞同地拿手指点了点薛昌辉,让他别太过喽。 眼瞅着陷入了僵局···三个人正相对闷坐呢,东桥姑姑小心翼翼地小碎步进来,见几人谁都不开口没在议事,这才堆上笑来,一曲膝禀道:“公主、殿下、娘娘:这是做什么呢?几位快别坐在这儿了,外头都变了天了!” 入了定了的三人闻言都起身去看,果然,一出了内室就听见声响了——再等到走出外殿的大门,便只见外头已经是瓢泼的大雨。 薛昌辉一拍大腿,哇呀呀道:“得,天公不作美,这下可走不了了——便是连这昭阳宫都出不去了!” 他饶懊恼,那慕容皎皎闻言却抿嘴一乐,有些雀跃地道:“那我要与蓁娘同榻,小时候整夜整夜逗嘴不睡觉,哪想到这丫头自从大了,便不乐意搭理我了呢。可让我逮着了。” 说着二人都看向了薛雯,谁知这人却怔怔然一副出神的模样,薛昌辉等了片刻,见她竟然不搭话让慕容皎皎热脸贴了个冷那啥,立刻便立起了眉毛。 正想摆哥哥的谱儿找茬儿呢,薛雯自己猛地回了神儿,一下子抬起头来,两个眼睛亮晶晶地兴奋道:“是了!是了是了,‘天公不作美’,既然是钦天监让皇兄多等这十六天,那便还从钦天监下功夫就是了!” ······ 钦天监,掌察看天象,推演时节,制定历法。 钦天监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名叫甘尝,乃是一个正九品的小小监侯。 芝麻小官,他起的作用也并不必大,只要···隔三差五地将近些时日以来上头命他们监测的事项报与一个会定期来找他的小公公,就足够了。 ——就有比他稀薄的俸禄还有丰厚的赏银拿,何乐而不为? 最近,钦天监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甘小监侯终于能回报不知名的大人物付给自己的报酬,十分雀跃,急忙具言以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几日前,钦天监竟然来了位凭空冒出来的监副! 此人名叫马祖昌,据说乃是吏部尚书慕容文臣所荐,是慕容大人同门的师弟,更是位世外的高人。 一开始,甘尝心里还挺不是滋味的······ 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马大人,一来竟然就坐上了监副的位子,仅在监正一人之下···要么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呢,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然而,又转念一想到监副没比自己好多少的薄禄,和自己这些年被神秘莫测的大人物看中后积攒下来的家底儿,顿时心里平衡了不少,没那么酸楚愤懑了。 至于说他是什么世外高人,嗐,不算什么大名头,甘尝个小杂碎还时常自诩茅山子弟、鬼谷子后人呢,都是吹嘘的噱头罢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里——令他没想到的是,这马祖昌···好像还真有点儿邪门儿! 这人来了也不坐差,也没人管他,他先是自个儿忙里忙叨地鼓捣了一场祭仪,接着,乱了大半个月的天气好像真就被他这一手给理顺了一样!也不闷也不热了,终于算得上是秋高气爽了。 一传十十传百,这么一件事被越传越邪乎,马祖昌也因此事而得到了圣上的召见,相谈甚久。 也不知他在御前是有了什么惊人的表现,这次面圣后,原本的李监正就一纸圣旨,灰溜溜卷铺盖卷儿走人了,那“从天而降”的马祖昌则正式成了钦天监监正,掌一切事务。 甘尝这人倒还行,挺正派的,人家有本事他就认,并没有故意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歪曲事实。 ——如今供职酒醋面局的坤宁宫旧仆小米子,强忍着耐心听甘尝在那儿没完没了地替他们“马大监正”一番吹捧,时不时还得假笑着接两句废话······ -- 第99页 心里却道:“能不神么?有他们公主和那么多人在背后提供前朝后宫局势情报,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混混乞丐,也能摇身一变成大仙儿!何况那马大人的确是慕容大人的师弟,学识不凡,肚里还算有点儿真货,自然就更能唬人了······” 好不容易等甘尝把知道的那点儿废话倒空了,小米子例行公事地塞上了一个荷包,又恭维了他两句,这才松了一口气,快速地溜走了。 马祖昌正是薛雯和薛昌辉的一步棋,有了马大监正助力,后头的事自然就变得很简单了。 ——整整提前了八天,薛昌辉便已经离京在即了。 薛雯心里头还和哥哥闹着别扭,抱着胳膊面沉如水地杵在人堆儿里,也不往前头去,薛昌辉瞥了一眼她那小样儿,包容笑了笑,上前扯着不情不愿的她远离了众人,压低了声音道:“行了行了,大哥算计你是大哥不对,给你赔不是了!再说了,你不也没少算计我们母子吗?” 天底下当妹妹的,好像都天然的会在哥哥面前不知不觉带上点儿娇气,就算是情形复杂的这一对皇家兄妹也不能免俗,同样如此。 薛雯闻言并不服气,心里头理智气壮道:“哼,我州官自然能放火,谁许你这百姓点灯呢?!” 薛昌辉见她跟个气包子似的,不由噗嗤一乐,捏了捏她鼓起的脸蛋儿,更加放缓了声气儿,道:“好了好了,快别现眼了······蓁娘啊,大哥这一去,山高水远,此生未必还有再见之日——就算是还有什么气,也都让它随风散了吧,咱兄妹,好好儿道个别。” 薛雯不高兴地推开他捣乱的手,拼命眨掉了眼角的泪光,恶声恶气地道:“什么话!大哥讲话也忒不中听了!” 说着一扭头撂下薛昌辉不管,转而跑去安慰哭成了泪人儿倒在三皇子妃高玉薇怀中的慕容皎皎了。 薛昌辉知道她分明是已经心软听进去了,不过是在嘴硬,便在后头含笑故意逗她,“诶?蓁娘,蓁娘?” 蓁娘。 ——这个小字其实与薛昌辉有些渊源。 孔圣人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可是《诗经》又远比别的枯燥功课要精致有趣,薛雯初到东苑跟着几位皇兄皇姐一道上学的时候,头一个学的便是这《诗经》。 只是,有趣是有趣,相较于之前更小的时候胡皇后亲自教导她的简单直白的《声律启蒙》和《千字文》,《诗经》显然对尚且年幼的薛雯还是有些难度的。 有那么一日,薛昌辉送下学的小妹妹回坤宁宫,替她向胡皇后表功道:“明安,你把今日学的那首诗给母后背一背?” 明安公主挺一挺小胸脯子,声音洪亮地积极表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秦秦!” ······ 这事儿闹的···薛昌辉还怪过意不去的,挠着头笑道:“母后···明安还小,一时记不牢固也是有的,都是儿臣没有尽心,还望母后不要怪罪。” 胡皇后的确是位严母,但也不会就为才六岁的小娃儿背错了诗句就要发火,只是持重地笑了笑,道:“不妨,母后知道。明安,来母后这里,母后今日就赠你一个小字,保管你以后再也念不错这一句。” ——虽不发火,但也要赏罚分明。 ······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不管众人怎么样的依依送别,薛昌辉一行人也还是上路了。 就此别过,的确是山高水又远···但阻隔他们的又并不是山水,而是一些更无形,也更严峻的东西。 薛昌辉说得很对,的确是此生难有再见之日了···但不见,又似乎并不是坏事,因为一旦重逢,也许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薛雯的确是算计慕容氏和薛昌辉母子在先,将他们架在火上烤,意图是斩断他们的父皇为薛昌辉搭好的登云梯。 薛昌辉,也的确是利用薛雯在后——言语轻松结果美满,但这从来不是儿戏,从来都如同凌空走单竿,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可是,薛雯却又的确放下了这些前尘,瞧着远处已经变成了小小的黑点儿的一行人,长出了一口气。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但愿云南也有夭夭灼灼的桃树,能为皇兄皇嫂添景致。 第62章 归人   九月廿四,一队训练有素,有…… 九月廿四,一队训练有素,有二万之众的精兵突然出现在了京城脚下。 沈将军起死回生了!沈将军回来了! 沈将军使了一出诱敌深入的妙计,借着天灾和副将身死主将被问罪的连环套,引七十二寨匆忙出击迅速被反制,生擒十三个大寨主,更有两个上二十四寨的恶徒。 民间,百姓茶余饭后最爱这等奇闻逸事,更何况七十二寨臭名昭著,这样的大胜就更得人心了——想必过不了几日,茶楼街头便会顺应潮流有了新本子,就都是讲这一桩的书了······ 而宫里此时也很热闹,层层通报,交口相传,好像人人都与有荣焉,好像真称得上普天同庆。 沈家人自然也被第一时间请进了宫——可不得第一时间吗?皇上早早儿地就得了消息,愣生生捂了将近半个月呢,如今应对起来有条不紊,当然及时。 -- 第100页 ——昭阳宫里。 薛雯并没有动作,而是盯着更漏盯了一会儿,这才神情闲适地起身,坐到了妆镜前。擦掉细如新月精心描绘的黛眉,抿掉娇妍欲滴花香四溢的唇脂,卸去妆后却又重新倒了些胭脂膏子在手心,薄薄地拍在了两颊。 薛雯对着镜子照了照,又拔出簪子来略略拨松了发髻,这才施施然起身,挑中了瑞银随侍,领着她往弘德殿去了。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薛雯来得不早也不晚——比满朝文武各显神通得到消息后匆匆进宫要稍微晚了一点,又比最后才知情的沈家人料想一番慌乱后急匆匆赶进宫来要稍微早一点。 时间卡得正好,进殿时,更是两颊微红气喘吁吁,就连梳得好好儿的发髻竟然也有些散乱——一看就是刚刚才得了消息,一听说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匆匆赶过来的,狼狈之余,眼神甚至也还有些失魂落魄地聚不了焦。 一番唱念做打恰到好处,丝丝缕缕皆不曾遗漏,可谓是天衣无缝······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皇上也果然没怎么对她起疑心,见她来了,难掩激动地道:“明安,来,到朕身边来。诸公,真是天佑我朝,天佑我儿!” 下列的大人们都是伴驾多年的老油条了,自然反应及时,立即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后,也一个个顺着皇上道:“天佑我朝,天佑圣上,天佑殿下。” 薛雯见状不由一哂,忍不住暗自在心里嘀咕道:“这话我老爹说也就罢了,只当是慈父之心,假是假了点儿,总还算是有谱儿,这几个又是在这凑什么热闹,沈尧回来便回来了,还‘天佑殿下’,呿。” 几位大人并不知道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公主已经在心里头骂他们“老没正形”···有几个自觉“脸大”的,跪完了皇上还想过来搭讪薛雯。 总之喜意洋洋,正一团乱着呢,门外的太监一声高唱通传,“宣武将军沈尧到”。 随着这一声落下,大步流星气宇轩昂地走进来的人,铁甲森寒——只有极大的功勋,沐得极大的皇恩者,方能入弘德殿佩重剑不卸甲。 众臣见沈尧得此殊荣,顿时幅度很小地与左右交换着眼神,每个人的神情都很值得品味。 薛雯自然不与大臣们同列,而是立在了御座之右,她微微侧身避开了沈尧的大力参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下首“死而复生”的沈将军。 ——如今的沈尧,已经再不能适用几年前京城中的姑娘小姐们暗地里盛传的那句“沈郎独美”了···他样貌神色略显苍凉憔悴,冰冷的无情目似枭鹰如狼犬,与之对视片刻,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这也难怪,铁马冰河以命相搏方有今日,曾经的如玉郎君,自然再也不是陌上足风流的“春闺梦里人”。 尽管有良策,但西南仍是打了一场恶战,残酷之处薛雯人在京中亦有所耳闻。听说,战场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肉泥尸块,事后掘地三尺才不见血色,其情其景,堪比人间炼狱。 所以沈尧当然变了,“罗刹恶鬼”重回人间,他一身肃杀之气,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和玉冠朱衣的群臣有些格格不入。 奇怪······ 好生奇怪。 她自然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对沈尧冷漠以待,活着便是天大的幸事,不管他们之间,她和沈家之间发生过什么,她都理当为沈尧高兴激动才是。 薛雯想自己的心事想得入了神,甚至有些迷糊怔愣地微微歪了歪头,“好生奇怪,他变了这么多,他起死回生站在了眼前,我的心,怎么这么平静呢?” 见到了沈尧,仅仅只是见到了沈尧,薛雯就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两分,甚至品味出了几丝“岁月静好”的可笑欣慰。 就好像又是一个七八年前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和以往的每一日都没有什么区别。 薛雯没等沈尧就自己跑来了弘德殿,鄢老大人肃着一张脸准备出题,又忍不住,隐晦地责备抢先的薛雯“这是胜之不武”。 后来的沈尧急匆匆进殿请安,脸上挂着温吞和气的笑,瞥一眼薛雯,请罪道:“都是元麒磨磨蹭蹭,不怨二公主到的早。” ——不像是久别重逢,倒好似只是如常日夜。 她愣愣的,慢了半拍,沈尧倒是在起身后的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投向了她。 ——沈三郎的眼睛原本就有这么亮吗?让人心悸紧张? 奇怪,奇怪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沈尧动了动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的,就连皇上也善解人意地端起茶来,刻意留出空档给这二人似的。 下一秒,却忽闻一老妪悲号道:“我儿!元麒,我的三郎何在?” ——沈家的人终于来了。 薛雯微微松了口气,又趁无人注意之际,悄悄地向后退了半步。 众人都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料想着有沈老夫人在这儿又哭又叫地搅和,今日想必也不是一个奏对汇报的好时候了,皇上索性开了恩,准沈家人先回去团聚,省得在他这弘德殿竟吵得跟市场大街一样······ 沈郡王等人微微脸热,只得谢了恩,扯着一步三回头的沈尧连忙走了。 那沈老夫人,虽说一身的小毛病,但的确也是真疼爱沈尧的,打见到了就一直攥着他的手不肯撒开,好似生怕这一松手沈尧就会不见了一样。 -- 第101页 就连沈郡王也是难掩激动,和哭成了泪人的小胡氏相互搀扶着慢吞吞走着路。 他们一行人刚下了白玉阶没走出两步,薛雯便也后脚退了出来,瞧着方向,是打算直接回西六宫。 沈尧一眼瞧见,下意识地挣了挣,沈老夫人也看见了薛雯的身影,正恨得牙痒痒呢,察觉到乖孙儿的意图,连忙一把给薅住了,不乐道:“三郎,你也大了,也要知道个轻重缓急,你娘老子还有我这老太婆,这些日子以来为你肝肠寸断提心吊胆,正是一家团聚的好时候,你如今这是要往哪里去?” 沈尧闻言不免有些犹豫,长辈说出这样的重话,他到底是不得不顾忌,只得低声应了一声,扶着沈老夫人,仍走自己的路。 沈老夫人见状放下了心,哼了一声,嘀咕道:“这还差不多······” 话音还未落,刚老实下来的沈尧已经出其不意地松开了手,冲几人行了一礼匆匆道:“祖母、父王、母妃恕罪,儿子去去就来。” 说着不顾沈老夫人连声急切,匆匆忙忙追赶薛雯去了。 ——另一头,瑞银也很及时地注意到了沈尧追过来的身影,连忙低声回禀,薛雯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站住了脚。 等沈尧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她才和熙地笑了笑,主动开口道:“给沈将军道喜,大难不死,又立下了奇功,此番必会高升的。” 沈尧这一次并没有顺着她的话头如旧时般插科打诨地玩笑,而是几口倒匀了气儿,真挚而又有几分急切地道:“公主,我···我本想让王选给你送个信儿的,免得你跟着忧心,谁知道这小子胆子小,回去后才告诉我竟没办成······对不起,是我没有安排好。” 薛雯眨眼的频率变得快了几分,微蹙起眉头,道:“这可是言重了,王将军理应如此,你不应责怪他才是啊!此等要紧军机岂可儿戏,稍有不慎,岂非前功尽弃?” 按说沈尧也是鬼门关闯过一回的人了,生死都已经算是见惯了的,要问他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眼前人还要误会自己不中用幼稚无能,闻言大急,连忙解释道:“不不,我自然知道轻重!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小的时候,我担心你,你命小太监给我传信,要是画一个圆圈就是无事,要是画一个月牙,就是挨了罚?便是想用这个法子隐晦传信的。” 听他说起这个,薛雯不由面色一缓,神色间露出了几分怀念,笑了笑道:“原来如此,那王将军的胆子···是够小的啊?呵呵呵。” 画个圈儿都不敢······ 看她撇了撇嘴俏皮可爱,沈尧不由失笑,正想说什么,昭阳宫的管事太监陆力急匆匆地行至近前,冲薛雯耳语了几句。 沈尧见她神色变换,只得咽下了未说出口的话先行告辞,干脆利索地走了。 第63章 行迹   沈家一行人如何出宫的且不提…… 沈家一行人如何出宫的且不提,只说薛雯这边儿,那陆力是个稳当人,若是没事,他不会这样急急火火地来寻她,连薛雯回宫都等不及的——也的确是出了事了。 婉美人让人扣下了。 就这八个字,让薛雯陡然变了色,这才与神色莫名的沈尧匆匆告别,一边往回走,一边示意陆力细细回禀。 扣人的不是别个,正是中宫之主,皇后慕容。 今日本是个如常之日,在沈尧的事情引起满京哗然之前,六宫嫔妃还是如往常般地早早起身描眉画眼,然后三三两两地齐聚于坤宁宫,或奉承或被奉承,或讥嘲或被讥嘲。 她们乐此不疲——她们不得不乐此不疲。 要非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恐怕就只是少了个文贵妃了。 ——诚安公主在自己的府里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提前发动,诞下了一子,因当时的情状到底凶险,虽平安生产,文贵妃到底也还是放心不下,几日前求得了皇上皇后的恩典,出宫住到公主府去盯着去了。 为此,李驸马和卫小公子倒得避讳另寻住处。倒是可怜了李驸马刚做爹,就被迫远离了妻子和新生的幼儿······ 好在,想以文贵妃的性子,估计也待不了几天了。 文贵妃这座大靠山不在,薛雯倒的确早早儿就想到了要防着人趁机对崔樱桃不利,但她防的最紧的是倩美人,谁想到那素来柔弱贤良的慕容氏竟然会忽然发难呢? 陆力神色忐忑,有些急切地低声回道:“回公主,具体的情形奴才也没有打听出来,听说是怨怼高位嫔妃,出言诅咒······” 薛雯眉头紧锁,不屑嗤笑道:“胡扯,就崔氏的那个性子,你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的。” 陆力也忙赔笑应和。 薛雯又问道:“可打听到还有谁在?” 陆力便回“其余人等都被屏退了,唯有王贤妃与周才人”。 ——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最起码这“高位嫔妃”指的是谁,已经一目了然了。 陆力又继续回禀道:“奴才本想着请出宫正司的人来插一杠子,也好有个回寰的余地,谁知慕容娘娘铁了心要按死婉美人,竟是从没有过的警惕,派出心腹将坤宁宫守得牢牢的,言称今日沈将军回京面圣乃是要紧事,让谁都不可传信打扰···倒也不是传不出消息来,只是,这种情况下,未免就太打眼了。” 眼瞅着就快要走到坤宁宫了,薛雯却忽然停下了脚步,陆力和一直沉默审慎地跟随着的瑞银不解其意,交换了个眼神,都没有贸然相问。薛雯自己短促地笑了一声,眉头竟舒展了开来,闲适道:“我想岔了,回吧。” -- 第102页 ——慕容皇后当然对崔樱桃有恶意,此番事变并不很出人意料,对于胡皇后来说,满宫嫔妃都只是她的棋子,她要做的,只是把这些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已,但慕容氏就没有这份气定神闲了,她差在,到底是对皇上有情意,所以满宫嫔妃,都可能是她的仇人,嫉与恨一线之隔,本就是同根而生。 崔樱桃得宠得偏爱,就是她的罪过。 慕容氏并非是一个冲动跋扈,随心所欲的人,之所以挑今天发难崔氏,是因为她很清楚,在这后宫中有谁会护着崔氏,有谁会是崔樱桃的靠山,会是她的阻碍。 文贵妃,在诚安公主府,薛雯,今日沈尧归京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所以她专挑在了今日下手,沈尧归京本是意外,她倒也不可不谓是当机立断出手如电了。 只要趁着无人搭救速速定下崔樱桃的罪,事后尘埃落定,没有人会折损皇后的威严去为小小的崔氏翻案的,她押上了她身为皇后的体统与脸面,那崔氏哪怕是再得圣心,天平自然也会有所倾斜。 定罪后将之幽居冷宫,或者根本就不用,只要禁足上个十月半年,在这后宫中,多的是燕瘦环肥的各样美人,总有新人换旧人,时间一长,谁还能记得这一个曾经的宠妃呢? 好办法,真的是个一击即中的好办法。 所以薛雯一想清楚关节会顷刻间神色变换,急匆匆地往坤宁宫赶,就是为了在皇后处罚崔氏前拦上一拦,只要能抢上这半刻,拼着赖着争一个待圣裁,就能保下崔氏。 本是分秒必争的时刻,可是···这宫里还有一个会护着崔氏的人。 皇上。 本该与沈尧商议西南之事,正被政务缠身无暇顾及后宫的皇上。 所以薛雯又不着急了——她若是拦了,皇后还怎么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呢? 果然不出薛雯所料,皇后自然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的,在阖宫面前闹了个没脸儿,崔氏却反而更加得宠,皇上说他娇怯受了惊吓,甚至免了她坤宁宫请安······ 此为后话,且说一桩事了,薛雯这才又想起沈尧的事来。 这一番起死回生,倒是把曾经的那些小儿女的闲争气更衬托得无伤大雅了——如今再想起曾经的那些险些要将她整个人都烧为灰烬的怒火,好像也能够笑着摇一摇头,就释怀了。 因怕瑞金又出什么洋相,故而薛雯今日专门挑的更为稳妥的瑞银随侍,省得那知道不少内情的丫头沉不住气脸上带出什么来,再在御前闹的不好看,毕竟别人不知道自己人知道,薛雯与沈家已经闹了个相看两厌,几乎要撕破了脸皮了。 瑞银的确是稳妥,就连小姐妹瑞金都没能撬开她的嘴···然而瑞银到底还是小瞧了这丫头的好奇心,眼见这里问不出来,便索性胆大包天,扯着泗儿跑来纠缠薛雯了。 薛雯倒是也手头没什么正事,正挑选着给皇姐诚安公主的头生子浩哥儿的礼物。 哗啦啦翻着库房的单子,半天才能记上两笔,可见挑选得经心。 一脸贼相的瑞金,和瞧着不情不愿畏畏缩缩实际上耳朵都快要竖起来的泗儿,薛雯一人赏了个白眼儿,倒是显然没有动真气。 瑞金自个儿没那个胆子,凑是凑过来了,到跟前儿却只是推着泗儿出头,推搡了一番,泗儿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昨日那老贼婆没再出言不逊吧?” 沈老夫人在昭阳宫这几个人这儿一天多一个外号,薛雯见怪不怪,摇了摇头道:“放你的心吧,她哪顾得上啊。恨不能把她的宝贝孙子嚼吧嚼吧吃了才好,眼里再看不见别人的。” 当初去郡王府吊唁,乃是瑞金随侍,那种情况下菩萨也要生气的,故而在瑞金的心目中,其实沈郡王倒比沈老夫人要更可恶,忍不住开口问道:“公主,那沈泰安呢?可有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薛雯又翻过了一页,笔尖舔了些墨汁,换了一行添上,“大小整套赤金錾莲花云纹铃铛九只”——想必是当时为将军打的,只是这猫懒得出奇,不爱玩玩具,与其新放着落灰,送给小侄子倒是正好。 写得了,这才随口答道:“父皇开恩,准沈家人回家团聚,匆匆打了个照面就告退了。你们呐,就别瞎操心了,有那时间就来替我看看礼单子,把给德安恭安的早早补齐,也就算了了一桩事了。” 不错,三、四两位公主都定了婚期了,一奶同胞的亲姐妹,索性就定了二月初八这同一天出嫁,省得折腾两回了。 二人的生母刘美人也为此事加封为了婕妤,更赐了封号“谨”,意头虽说差点儿意思,也算是稀薄的一点皇宠,更是两位公主的体面。 刘氏久不面圣,韶华不再,虽说心里头也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想着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借着这个由头,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裙,掏出压箱底的银钱置办了新的首饰,壮着胆子前去谢恩。 去的时候,偏那二公主薛雯也在,还笑呵呵状似偶然想起似的偏了偏头,随口道:“巧了,景阳宫也有一位刘婕妤呢!哎呀,还好父皇赐下封号,不然又‘打架’了。” 那倒霉催的倩美人的典故,连刘氏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久不与人往来的避世之人也知道得清清楚楚,闻言生怕这二公主又针对着自己也来这么一回,顿时也不记得要争宠了,慌慌张张就潦草告了退。 -- 第103页 不管怎么说,不管当事人满不满意,不管宫里宫外的人又怎么通过亲事在衡量这两个人的地位,到底也算得上是件喜事呢,薛雯这做姐姐的也得送礼,但是这就犯不上亲自挑选了,底下人拟好礼单她略过过目就算了。 瑞金领命忙应了一声,两个人手挽着手假意去准备办差,忙忙碌碌故意围着薛雯打转,转了半天,见公主实在是没顾上,只能又主动凑过去,道:“公主,今日···那姓董的没来?” ——说完自己缩了缩脖子,实在是···又没胆子又忍不住好奇。 薛雯疑心自己素日里难道是个好脾气的?惯得这两个皮丫头没样子,便板起脸来道:“行了!再回答你们最后一个,都消停些吧······” 瑞金很知道蹬鼻子上脸,连忙急急慌慌地打断道:“诶诶!公主,那···那换一个问的行不行?” 薛雯手底下不停,不耐烦道:“快问!最后一个。” 瑞金便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口水,斟酌道:“公主,您说···沈家之前折腾的这些事,沈将军他知道吗?” 笔尖忽然一停,薛雯不由面色一凝。瑞金二人也缩在原地不敢再出声,好半晌,断了的那一笔又被续上,不知是不是瑞金的错觉,好像公主竟叹了一口气。 只听薛雯淡淡地道:“不怕他知道,就怕他不知道,更怕他,知道装不知道。” 第64章 碰壁   一句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其…… 一句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其实句句都有缘故。 不怕他知道,薛雯又没做亏心事,理亏的反而应该是沈家,所以就怕他不知道,倘若真是知道装不知道,那就未免太过恶心人了。 不过···想必沈三郎也,不至于这么龌龊······ “知道”不“知道”的,当时不过是随口一说,谁料竟是没几日就现出端倪来了。 事情出了以后,昭阳宫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得了消息,沈尧悄么声响的,已经搬出了白石胡同王府了。 薛雯闻听这个消息的时候着实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了什么,便点点头道:“是了,如今也是从三品的怀远将军了,赐局府邸也是有的。” 来报信儿的瑞金急得跺了跺脚,娇声埋怨道:“公主!您老是听不出重点来!父母在而分家,哪有那么简单?哦,就为了不让御赐的将军府空着就非得去住啊,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不缺心眼儿吗?这可是大新闻,奴婢听说如今京里议论纷纷,都在说着这事儿呐!” 薛雯无奈地叹了一声,责备道:“你才是老给我没事找事,你静些吧,只是分出来住算哪门子的分家,人家自然有人家的考量,谁知道又是要折腾什么,以后,沈家的事你少来回我!” 瑞金被骂得一缩脖子,连忙老实了,见薛雯没有再吩咐的,低低答应了一声,三缄其口地退了出去。 ——门口站着的陆力听到了三言两语,见她出来,直拿眼睛瞟她,她一双大眼睛顿时活灵活现地瞪了回去,站了站,又“不甘寂寞”地凑过去搭讪道:“嘿,你说公主这是怎么了?我看早起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正问到点儿上了,陆力摸了摸鼻子,作怪地打了个拱手,道:“姑奶奶,您火急火燎的进去只当是有正事,咱也没敢问,您啊,回话之前跟我通个气儿就好喽!” 这话意有所指,瑞金本是随口抱怨,一听这里头竟真有门道,忙凑近了一些催问,陆力这才笑着道:“咱们呐,前后脚——你进去前我刚出去。” 瑞金还算聪明,一听这话反应过来了,立刻瞪圆了眼睛,道:“你也回的是沈家的事?” 陆力笑着点了点头,不等她催,就接着道:“这事儿也合情理,也能解你的那件事儿——想当初董氏嫁给三···嫁给了一个空牌位,好端端一个青春韶华的黄花大闺女儿,不少人背地里骂他们缺德,被骂的多了呢,沈郡王也嫌倒脸,又正在风口浪尖上,便迟迟没有把这事儿去衙门落成实的,因此那事其实就是个敲锣打鼓的空名头。估计本来是想着缓一缓再办文书手续的,这不?沈将军回来后,昨儿倒是拿着文书去衙门了······” 瑞金听了一半心里一急,失声道:“什么?真娶了董氏?!” 话音刚落,只听门里头遥遥传来了薛雯的声音——冷冷地道:“瑞金,你再不消停,仔细我让人把你的嘴给你缝起来。” 瑞金连忙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和陆力的嘴,鹌鹑似的缩着脖子等了片刻,听里头没有声音了,这才扯了扯陆力的袖子,站得离门口远了一些。 陆力忙不迭扯开了她的手,气急败坏地在自己嘴边儿拍了拍,嫌弃道:“你他娘···你吃完了点心也不擦手?怎么油乎乎的?” 瑞金闻言诧异,抬起手来看了看,掏出帕子胡乱擦了一把,道:“公主赏了一块儿松仁八宝枣子糕吃,奇怪···哪来的油啊?” 陆力听这话在一旁不由眼红——倒不是说他缺这一块儿点心,只是这份赏吃赏喝的亲近和宠爱是,唯有瑞金和瑞银这两人才有的,他虽得重用,到底比不过年龄相仿亲密长起来的宫女儿,终究差了一层······ 不由得他心里发酸继续发散,瑞金擦完了手后立刻“书归正传”,催他继续说起前言。 别看公主疾言厉色的按理来说陆力也该知道胆怯,不敢再嚼舌才是——伺候主子乃是一门学问,不能光看公主明面上的态度,得揣摩公主的心思。 -- 第104页 ——他们这些底下的人若真是不互通有无了,那就跟今日一开始的瑞金一样,不知前事,闷头闷脑的就会惹了公主的不痛快,所以,他还非得长这个舌头。 清了清嗓子任劳任怨地道:“亏你喊了一嗓子,实在是白喊···我说沈将军拿着文书去官衙,是去将董氏记为养女的!就记在了咱胡夫人名下。” 这陆力也是坤宁宫的旧人,虽不比东桥近身服侍颇得孝端皇后重用,但也算是有所出处,故而对那小胡氏,他习惯性地用上了这一个“咱”字。 瑞金没挑剔他这一个字眼儿,挑了挑眉毛,惊讶道:“这···这什么路子?” 陆力斜了她一眼,鬼笑道:“什么路子,毁尸灭迹的路子呗。翻脸不认,都推给沈老夫人年老糊涂,白折腾了人家董小姐一圈儿,收为养女安抚一番,更从此定下亲兄妹的名头,所谓的亲事自然就糊涂说糊涂算,一笑了之啰。” 瑞金对董依依没什么好感,撇了撇嘴嘀咕道:“那也是她屁颠屁颠地凑上去想被折腾,怨得了谁?” 说完皱起了秀气的眉毛,犹豫着道:“你说,沈家不会那么不顾脸面,又想重修旧好吧?” 陆力摇了摇头,道:“难说,就算沈家不想,沈三公子难道就不想吗?” ······ ——四年前,沈三公子摇身变成了沈将军,如今再听到这个称呼,竟然让瑞金这局外人都略有恍惚,生出所隔经年的感慨了。 不由啧了一声,有些低落地道:“那也是白想···公主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日后,只怕是连一个‘沈’字都不想听到的。” 陆力也大感赞同地点了点头——瑞金实在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当初沈府吊唁受了委屈,一为公主二为自己,回来后哭了好半天,东桥去安抚她她同东桥讲了一遍,瑞银去劝阻她她和瑞银讲了一遍,顶着两个肿成核桃的眼睛被陆力笑话,她又跟陆力讲了一遍,就连刘意身边的素雪都听她叨咕过一星半点儿。 沈家的那点儿急不可待翻脸无情的做派,谁听了谁都得生气,都说太监阴毒狠辣,陆力自然也对沈家很有意见,但却又反驳瑞金的话道:“只是···这件事上头,恐怕到底也不全由着公主的性子——您别忘了,上头···可还有一位心思叵测的皇爷呢。” 瑞金一听,吐了吐舌头,也不由长吁短叹地发起愁来。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呢,门口晃晃悠悠溜达进来一个人。 瑞金见了来人眼睛一亮,连忙笑呵呵迎了上去,一曲膝道:“婕妤娘娘来了?快请快请。” 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公主正不痛快呢,您进去打个岔正好,让她也松快松快。” 刘意一听微微蹙眉,也配合着低声道:“怎么?我还当沈将军回来公主正喜悦呢,是出了什么事?” 瑞金一时语塞,不好细说,只苦涩地摇了摇头,又嘱咐道:“婕妤进去可万万别提沈将军和沈家,我才遭骂了一顿的,说说闲话就是了。” 刘意还待要问,却被她打起帘子来一把推进了内室,倒还不耽误口唱通传,刘意“屁滚尿流”地就被推了进去。 心里不由也有些恼怒,知道这昭阳宫大宫女是拿自己顶雷呢···甚至都不加掩饰,一边说“来得正好”,一边又说自己“刚刚挨了骂”,刘意心说,“我就那么一个傻字刻在脑门上不成,这也太不精致了······” 虽恼怒不忿儿,但她又实在是忧心二公主,因此顾不上计较瑞金算计,整了整衣裙,就进去了。 薛雯正批折子呢,她心里乱,便只挑了些不费脑子的,满纸屁话的请安折子在批看。 一边神游天外,一边随手仿照秉笔朱批的馆阁体,蘸着朱砂批道,“阅。卿之心朕知矣,望勉励,不负朕望。” ——心里头未免觉得可笑,就这样的差事,她小时候竟然还引以为傲过?真是傻子也能代劳的。 刘意绕过象牙屏风进去的时候,就见薛雯一脸肃杀地悬腕奋笔疾书,吓了一跳,立刻站在原地不敢走动了,小心道:“公主忙着呢?要不,妾过会儿再来?” 薛雯这才抬头,恍惚间回忆起刚刚的确是听到了一声通报,只是没往脑子里进,连忙招了招手,笑道:“小圆来了?快来,坐。忙什么忙,闲打发时间罢了。” 景阳宫和昭阳宫实在是太近了,刘意自个儿腿儿着就过来了,连素雪也没带——素雪老要管教她,她嫌烦。 二公主虽也管教她,但好在没素雪那么苦口婆心,总是随口说,随口忘,刘意蒙受二公主的大恩,这点子唠叨还是得恭敬听着的,堆上一个憨憨的笑脸,就凑了过去。 第65章 算盘 终于说了! 这景阳宫中的婕妤刘意,如今竟是成了后宫中一个格外奇怪,惹人眼球的存在。 ——她进宫两年有余,机缘巧合之下位晋二品,乃同期秀女中最高,却是至今未蒙帝幸······ 如今,眼瞅着新人都要进宫了,皇上却像是忘了景阳宫还有她这么个人一样,不闻不问,便是往日里招喜爱的小嫔妃伺候个笔墨、下下棋听听曲儿,也是从来都没有她的份。 可,你若说刘意就因此是个可怜而又窘迫的笑话? 咸阳宫里那攀附上了王贤妃却仍然不得宠的周才人可能是笑话,至今都还挤在迎禧宫的许才人和张贵人可能是笑话——甚至六公主的生母,得罪了一圈人被“墙倒众人推”的倩美人都可能是笑话。 -- 第105页 唯独刘意不像一个笑话。 她身穿“一寸缂丝一寸金”的雀蓝短袄,知道心疼衣服,坐下前先将帕子仔细地掖在襟前,这才拿起一块百合莲子糕小口吃起来。她头戴香云纱珍珠抹额倒也尊贵,耳朵后头的翡翠葡萄簪子却随着她行动滴溜溜地晃悠,衬托出了几分少女的天真。 她的神色竟也如闺中少女般天真依旧,一双眸子里头满是纯澈的快活,而全不见多少心事,从头到脚都朝气蓬勃甚至跃跃欲试,半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入宫两年的深宫嫔妃。 谁是笑话,刘意,这样的刘意都不会是笑话——她是命好,顶好。 莲子糕小小一点儿,刘意两口吃完拍了拍手,抻脖子看了看,道:“公主,妾让人送来的酥油泡螺您用了?可适口么?” 薛雯批着折子点点头——这就是瑞金手上沾到的油的由来。 本来,她这里文书多,素来是不会备油汪汪的或是容易掉渣的点心的,而多是糯米点心和粉糕,且需做得小小的不占手,一口就能吃一个,不为充饥垫饿。不过偶尔岔个口罢了。 今日是这刘意,不知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她一半明安公主的面子,一半王太后的面子,大小也算是个红人,提一句想吃了,尚食局就紧着伺候,做得精细可口。 刘意尝了喜欢,又让人给薛雯送了一些。 却是正赶上薛雯心情不好,整整三个,她无知无觉间一口气儿就全给吃了,倒是让瑞金该着倒霉,见都没见着,还白蹭一手油······ 刘意性子使然,有她独特的沟通技巧,她不会那些套话的弯弯绕,也知道,公主就是喜欢她这个样儿。所以她踟蹰了短短一瞬,就眨着一双妩媚的大眼睛,直言关怀道:“公主,您今日心情不佳吗?” 薛雯作为宫主人,自然最知道手底下的人的秉性,转念略一想,就不由摇头笑道:“傻子,瑞金他们拿你当枪使呢,你倒肯上当?” 刘意的小嘴儿如抹了蜜一样,憨笑两声,“谄媚”道:“妾心里关心公主,所以甘愿上这个当。” 薛雯撇了撇嘴,说话间又翻开了一本折子,扫了两眼,提笔在后头写道,“卿辖下书生反诗案有眉目否?只献此华美词藻何益乎?” 一语双关——显然是没将刘意的“华美词藻”听进耳朵、放在心里。 刘意见状,心里清楚公主也未必是觉着她虚伪,但最起码绝对是不想谈及的,她最乖觉,立刻就变换了话题,道:“听说各地秀女的名册已经送到坤宁宫去了呢,唉···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又要选秀了。” 薛雯见她自己把话岔开了,不由神色稍缓——没办法,实在是听见个“沈”字她都要头疼,不愿提及,不想听到。 故而终于又露出笑意来,打趣她道:“怎么,你又后悔了?新人进了宫,你这没做过‘新人’的,可就要直接沦落为旧人了啊。” 皇上久不临幸刘意,一开始的确是撞上了一些或人为或巧合的阴差阳错,但后来却是因为,刘意和薛雯走得太近了······ 这里头倒是没有什么阴谋考量,只是···一个被女儿称呼小字的黄毛丫头,日日和公主厮混,他若要与其行男女之事,总是难免尴尬不对味儿的······ 反正刘意虽美,本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皇上又非那等好姝色之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也并不可惜。 当然了,正所谓“人嘴两张皮,反正都是理”——这些年以来,多少皇上自己心里头认准了的事儿都被薛雯明里暗里给翻过个儿,这样的小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所以她问的这一句很有威胁的效果,刘意吓得连连摆手,警惕道:“不不,旧了好旧了好!现在这样就最好,样样儿都好,妾铭记公主的恩德!” 说完又弹起来转移话题道:“公主,指甲锉放在那里了?妾的指甲劈了一个,要锉一锉呢,怎么总忘?” 有刘意插科打诨,薛雯和她斗了两句嘴,便混过了那一阵心里发沉的感觉,显见平和了下来,只是瑞金松了一口气之余,却仍是再不敢多嘴了。 可是···管得住嘴,管不住心啊。瑞金心里忍不住地琢磨,公主和沈三公子,还能善终吗? 瞧这样子,悬呐······ 已经不求鸳鸯眷属了,却只怕多年情分青梅竹马,到头来却连善终都不能,那又未免太让人唏嘘了。 ——瑞金急,有人比瑞金还急。 又是一个阴天,文贵妃归宫,薛雯打永安宫回来。 又是杨新登脸色僵硬古怪地踱着步,等着迎薛雯去弘德殿。 薛雯和文贵妃相谈甚欢,虽然见杨新登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儿,又是这个脸色,心里猜测是准没好事儿,但还是很有闲心地打趣了一句,道:“怎么了?这回是常将军死了?” 给杨新登吓得面色一僵,连忙做贼一样四下打量怕被人听了去,一面强笑着点头哈腰道:“殿下您说笑了,呵呵呵呵······” 薛雯也不多做为难,毕竟是自己人,就点了点头道:“容我更衣,你稍坐吧。” 谁知杨新登却仍不让开,拦在她身前,犹豫道:“二公主···是沈郡王进宫面圣,皇上这才传召。” ——不愧是自己人,杨新登果然知心。 这话一说,薛雯闻言立刻打消了更衣整妆的念头,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就示意杨公公在前带路。 -- 第106页 她今日穿了一件蟹壳青的窄袖小袄,鹅黄色襦裙,头上的凤钗也只是月光石和猫眼石镶银的,与平素里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灰头土脸”了,但架不住穿得舒服自在,文贵妃又不是外人,也就没有那么多折腾自己的讲究了。 可除了随性家常,这样子的打扮还能透露出另一种信息——怠慢。 按品穿着郡王服侍的沈泰安端正地坐在皇上开恩所赐的下首圈椅上,御驾前头不敢放肆,他只敢坐了个窄窄的边儿,后腰仿佛别了一块铁板一样,端正如松一动不敢动。 也就可想而知,看到家常打扮一脸闲适晃悠进来的“灰扑扑”的薛雯,沈泰安是个什么心情了······ 薛雯才不管他,来时的路上杨新登已经把偷听到的沈郡王的来意说了,薛雯有心理准备,正心不在焉地听着父皇和沈郡王一唱一和。 ——什么“明儿也大了,朕闻民间有言,‘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虽粗鄙,朕看说的有几分道理”,又什么“也是孝端的遗愿,拖了这么些年”。 薛雯始终端庄而恬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适时地露出羞怯的表情,也没有横眉冷对表现出抵触,她只是坐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偷觑的沈泰安疑心,她甚至根本就是走神。 心神实在难定,他不由有些坐不住,抓住了一个皇上递话给自己的空档,撑着长辈的体面道:“二公主,臣知公主心中有委屈——家中老母有了春秋了,人也糊涂,一旦白发人送黑发人受了莫大的打击,难免左了心思行事无状,做下了许多的糊涂事,昔日言辞间对殿下更也多有冒犯,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事情也都理顺了,如今殿下若仍有不忿,沈家自当补偿。” 薛雯转动着左手食指上的碧玺戒子,他一番言辞恳切诚意十足,她却并不接招,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道:“郡王爷多心了,本宫不委屈。” ——就把沈泰安拉拉杂杂的一大通话,轻飘飘地顶了回去了。 圣上这时也终于觉察出薛雯言辞有异了,不由挑了挑眉头,本又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再兜圈子,干脆开门见山地道:“朕和东平郡王说得口都干了,明安呐,不管怎么说,你与元麒也算是早有缘份,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朕便问问你,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 薛雯不动声色地缓慢长出了一口气——她在此一刻不比地庆幸,万分地庆幸。 这庆幸中半点儿不关人,皆是她自己,一日日、一步步、一寸寸为自己挣下。 她带着无限的底气施施然起身,至殿中,仪态优美地跪下,以头触地,缓缓道:“回父皇,儿臣——宁嫁城中乞,不嫁沈元麒。” 第66章 吃瘪   朝朝暮暮年年,时间恰如白驹…… 朝朝暮暮年年,时间恰如白驹过隙,薛雯今朝已经年十九了——距她入文昭阁听政,业已六年之久。 六年间,她自认处事得当,从无纰漏——众臣在皇上的铁腕弹压一意孤行之下,仍有不少口服而心不服者,却也一向只是揪住了“牝鸡司晨”、“皇女干政古未有之”之类的陈词滥调,对于薛雯的能力和成绩,这些官场中浸淫半生的老臣也早已经是一个字也挑不出来。 六年间,不管她的心态曾经如何地变幻,也不管背地里都做下了多少不被人察觉的手脚,表面上,她始终是皇上得力的左膀右臂。文臣武将,未有参知圣心圣意如她者,皇上用她用得极其顺手,甚至于在很多事情上,旁人再好,都根本离不开她辅佐在旁。 她“被迫”与大皇子联手,不久前促成了薛昌辉离京,云南封王之事——而薛昌辉的太子位一日没有如皇上所愿的水到渠成稳若泰山,她就还能有一日未尽的作用。走狗尚未可烹,良弓犹不能藏。 她在沈家“舌战群儒”,被一屋子的人联合逼迫,回来后却因不屑而一个字都没有向皇上吐露。甚至,在董依依嫁入沈府后,皇上疑心之下宣她询问,她恶心沈家钻营有心成全以观后事,赌着气语焉不详地反而替沈家人周全,让皇上误以为她是娇纵出尔反尔,不愿意替沈尧守制而与沈家达成了共识,拿董依依“顶雷”。 ——所以皇上才会在今日第一次听到了沈泰安所回禀的全部的来龙去脉时,当下为沈家怠慢甚至欺压他的公主而生出些许的不满。 甚至,再早一些——她幼稚而又懵懂地敬畏皇权,害怕父皇会觉得母后与沈家议亲是为了笼络权臣是别有所图,故而一直以来,都刻意在皇上面前表现出对沈尧和这一层隐形的婚约的不在意和漫不经心,与沈尧如冤家聚头一般,动不动就闹别扭闹到皇上的面前。 所以······ 她庆幸,她一步步走到今日,依仗着旧日自己所踩下的足迹。 她从容不迫,她跋扈恣意。 她底气十足地开口,“儿臣宁嫁城中乞,不嫁沈元麒。” 薛雯全部的底气都来源于她自己,所以她此时静静地等待着圣裁,却又对结果早有把握。 至于沈泰安,则不必划入她的考量。 片刻后,皇上随意地比了个手势,示意身旁服侍的小登子上前去把明安公主搀扶了起来。 沈泰安的面色不佳,皇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他甚至端起盖碗来润了润口,才淡然道:“你这孩子,这是有多大的委屈,好端端的赌气耍狠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吧。” -- 第107页 明安依言起身,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经过了压抑的愤然,两手交握于腹前,不忿道:“回父皇,儿臣并未赌气。是沈老夫人与沈郡王,几次三番折辱儿臣,虽是情有可原,实在也让儿臣心灰意冷···父皇,皇家公主不是萝卜白菜,由着旁人挑拣。此番,说是沈老夫人受了打击,那么谁敢保没有下回呢?人心肉长,儿臣也不能免俗,这也是‘人之常情’,还望沈郡王莫要纠缠。从今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好。” 皇上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询问道:“哦?难道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隐情吗?何至于用上了‘折辱’二字?可是你夸大其词了?” 沈泰安在一旁讷讷无言,此时忍不住抬袖擦了擦汗——这怎么话儿说的?若不是知道说不通不可能,他简直要怀疑圣上和那二公主这恰到好处的你一言我一语,是父女二人在一唱一和了······ 皇上有问,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得在一旁焦急万分地想着对策。 但他其实是多虑了,薛雯并没有打算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要是真的把沈家逼急了逼得没有退路了,他们别无他法,只会更牢牢抓住薛雯不肯放手,何必呢? 所以她只做出一副气急了怒不择言的模样,立起眉眼道:“儿臣不曾夸大!沈郡王计较逼迫周掌闱掌嘴,沈老夫人言语刻薄儿臣,几个人三言两语打的好配合,儿臣险些要没有站的地方!“ 周掌闱,说的正是瑞金。她与瑞银皆是尚宫局司闱司正七品的女官,宫女是奴,女官则是臣,绝不只是一个虚名,掌闱虽只有七品,但却也是内宫的脸面。 沈泰安当时质疑瑞金对沈老夫人不敬算是“眼疾手快”了,本没有错,论起来也是他们占着理儿呢,可惜没防备,倒是让这小小的女官摆了一道——那两个巴掌一打,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再被薛雯这样隐去前因后果的一告状,皇上的脸当即就挂下来了。 沈郡王连忙想开口,薛雯哪容他,继续喋喋不休地告状起来。她就是要明明白白地跋扈,就是要清清楚楚地算计,摆明了做戏胡搅蛮缠,总之是“不嫁沈元麒”。 皇上宠爱她,也倚重她,虽也很看好这门亲事,但倒犯不着在这么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上逼迫强压她,到最后终是让她得了逞,松口道:“好了好了,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委屈,那就容后再议吧,没得结亲不成反结仇。” 留了个活口儿,双方各退一步——相当于是白折腾了这半日,一杆子又回到了原地,给支到“容后”了。 容后就容后,反正谁着急薛雯都不着急,施施然行礼却步退了出去,一副油盐不进的混不吝模样。 另一面呢,沈泰安正低头讷讷,皇上不问,他不好轻易开口,皇上却只是慢悠悠品着茶,明摆着是要晾着他。 气氛一时凝涩,过了片刻,周连觑着皇上的脸色,陪着笑开口规劝道:“陛下,公主性子还未定呢,自然便淘气了些···不如让郡王妃入宫规劝?到底是沾亲,恐怕公主还好接受些。” 皇上并没有生气,只是为了给薛雯撑腰,晾了沈泰安这一会儿也尽够了,摇头笑接口道:“淘气也是朕宠出来的···爱卿啊,朕教女无方,让你受委屈了。只是···这里头的事朕也听出来了,她心里有气,也是有的。说到底,小儿女的事终要他们自己闹腾解决,咱们这些老家伙,还是就别掺和了,哈哈哈哈。” 沈泰安连忙做出惶恐模样,忙不迭恭敬起身。 先说“圣上您乃是正当盛年,您说这个话,微臣惶恐。倒是臣,近来总是少眠,半夜歇下,总是鸡鸣便起,听闻人说这是老了的征兆,叹矣。” 说这个有来处——听闻自己的耳目齐姑姑说起,圣上近日来政务辛苦,有些嗜睡,沈泰安因此故意这么说,大拍龙屁。 又说“臣家中的老母亲才是真的人老糊涂了,的确是有言语不当之处,虽当时便已喝止,但公主金枝玉叶,自然免不了心里委屈。事实上,公主当是时,进退得宜言辞有理,对家母也是恪守敬重,其风采堪为女子典范。可见公主听政多年胸襟眼界皆脱俗,乃是圣上教导有方之故。就连殿下身边的周掌闱,也刚烈守矩,只因臣下阻止她申斥老母,就做出了自我惩戒之举。” ——又于瑞金的事上替自家辩解了,又恭维了一圈儿人,一个都都没有落下,可谓滴水不漏。 最后,还表达了对皇上的话的赞同,转而做出了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笑着称,“臣之三子倾心于公主,这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当老子的也不能什么都包揽了去——圣上您说的对,这事儿啊,还是交给他们两个自己去磨合吧。免得旁人在里头越搅和越乱” 一番话功德圆满,面面俱到。 ——君臣融洽。 这可是件“卖力气”的活儿,沈泰安终于也能告退之时,站在门口长出一口气,小风一吹,因汗湿重衣竟是生生的打了个寒战···不由有些气馁。 那明安公主,的确是个宝贝,但打从围场董依依惊马的风波起,便是波折不断,几经变幻。 如今,虽说是他们行差一步在先,但家里那个是个死心眼儿,一回来知道了前事就闹天闹地地耍无赖,耍得沈郡王又生不少华发。宫里的这个更好,差点儿害得他获罪于圣上,短时间内受挫太多,让沈泰安不得不在心里重新衡量起这件好事太太多磨的亲事了······ -- 第108页 尽管已经吃了亏了,但此时的沈泰安还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情他操心劳肺,终究不过是笑话······ 子少壮而父老迈,岁月从来不饶人。 ——从沈尧雷霆手段“巧逼”沈老夫人自己承认自己老糊涂力挽狂澜开始,从他借圣命胆大包天地一举搬出白石胡同开始,从他惊险万分地智胜西南荣归京畿开始。 不,从四年前,沈泰安亲手送雏鸟离开巢穴开始—— 沈尧就注定不会是父亲的附庸,注定要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第67章 诚心   怀远将军沈尧进宫面圣啦! …… 怀远将军沈尧进宫面圣啦! 怀远将军沈尧进西六宫啦!! 怀远将军沈尧进昭阳宫啦!!! ——那昭阳宫可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地方了,铁通一样干净严密,素来是漏不出一点儿消息的,所以沈尧进了昭阳宫后,一切发展就成了未知了,枉外头的人好奇得抻脖儿跳脚,也只能是闭着眼睛胡乱猜了。 还真的都在猜,有猜二人携手诉衷肠的,有猜两厢对打报前仇的,值房里头开赌局,赌沈将军一会儿出来是春风满面还是脸色铁青,有的比较激进的小太监可能想出奇制胜,挤来挤去道:“只能押这两个吗?你们就没想过,万一怀远将军都走不出昭阳宫的大门呢?” ······ 而事实上呢,昭阳宫中,沈将军截止目前,连被怀疑可能会当庭斩杀了他的明安公主的面儿都还没有见到呢······ 沈尧久不在京城,并不知道薛雯添了个午睡的习惯,倒是来的不巧了——亲自护送他过来的御前大太监周连倒是知道,但他领会了皇上的意思,正就是特意挑的这个时候送人过来的,好顺利地把沈将军“塞”进昭阳宫,别被醒着的二公主直接给拒之门外了······ 薛雯还在睡着,昭阳宫虽说能人遍地,但暂时还没有谁能比他周大监的腰粗,沈尧顺利地走进了昭阳宫,正在偏殿饮茶。 周连送佛到了西,也被客客气气地奉了一盏茶,昭阳宫的小太监小喜子跑前跑后地殷勤伺候,套着近乎道:“伯伯,我爹问您好呢。” 周连哪认得他是哪一个!但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对昭阳宫的人也能赏个好脸色,慈善道:“哦?你爹是哪一个啊?” 小喜子连忙自报家门,原来他认了御膳房总管太监钱谦多做干爹,而钱太监和周连确实还有点儿交情,周连露出了些了然的神情,招了招手,道:“小子,伯伯今儿教你个乖,女孩子家家心肠最软,见了情之一字,就惯会没出息,你们呐,一个个都是木头一样,也不晓得给公主递个台阶么?” 说着做一副高深莫测全靠个人领悟的模样,脚底抹油地溜走了。 小喜子心里头啐他“放你娘的屁”,本还想套出些话来去陆力那里卖好呢,这下也白搭了,不由万分气馁,咣里咣当地把茶盏等物收了······ 而此时,昭阳宫的“四大天王”陆力、东桥、瑞金和瑞银没干什么正事,正在抢夺四个小小的纸团儿——以此来决定一会儿由谁去向醒转的公主禀报通传。 该着瑞金倒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紧张兮兮地展开自己精心挑选抢到手的纸团,只见上头一个却黑的圆圈儿,瑞金跟着两眼一抹黑,哀嚎连连,可怜吧啦地博取同情道:“这,我···前几天公主还骂我,说要让人把我的嘴缝起来呢,诸位,你们忍心我从今以后没有嘴吗?” 陆力和瑞银点点头:“我们十分忍心”。 东桥姑姑心软,看她可怜见儿的,便犹豫着道:“要不,还是我去吧?” 正说着呢,内间小宫女泗儿击掌——公主醒了。 瑞金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东桥姑姑好脾气地笑叹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她,轻移莲步,入内禀报。 留下另外三个人在外头咬指甲盖儿,一个个紧张得出洋相。 几人觉得是过了好一会儿,其实不过只片刻,泗儿垂着首退了出来了。 公主有请沈将军。 ······ 瑞金有些得陇望蜀,不由得又后悔刚刚不是自己进去,否则就能第一时间目睹二人之间的情景了······ 且不说他们,那沈尧在京城修养了十来日了,身上的肃杀寒彻之气散去了不少,打眼一看,仿佛仍只是世家公子哥儿一般。 被泗儿引着,路过时和熙温吞地冲几人点了点头,施施然进了内室。 他变了些许,那二公主倒是与上回离京见面时的变化并不大,盛如朝阳,明比牡丹,心里只怕是烦他烦得翻白眼,表面上却粲然一笑,道:“阿兄为何今日进宫,可是西南出了什么变故要禀明父皇么?” 沈尧摇头忍俊不禁。 见她双眼饱含着不耐,左手甚至在下意识地握住右手的小拇指摩挲——她右手的小拇指受过伤,一下子杵歪了骨头,这么多年过去了疼到是不疼,就是痊愈后小拇指也伸不直溜了,不甚美观。 故而,她有一个习惯,心里紧张、烦闷、气恼时,就特别爱去掰弄这个指头,仿佛以此为纾解。 也是在她伤了小拇指的那场事故中,沈尧不慎跌下马后又被疯马一蹄子踏在右大腿上,与薛雯“同心同德”,难兄难弟。 ——我该为救她助她而行事,我该替她苦、免她疼、解她忧。 -- 第109页 我不该让她,为我而苦,为我而忧。 薛雯此时还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泄露了弱态,自以为还在强撑着体面,其实心里气得要死,料准了沈尧肯定是为了二人婚事而来,接下来就该插科打诨,死搅蛮缠了。 正严阵以待呢,沈尧不等人请就十分自来熟地撩袍坐下,微微摇头道:“西南无事,公主不必忧心。” 薛雯心下冷哼,暗道:“此时无事你别得意,迟早会有事扯你回去。”——早在几日前,与沈郡王御前“斗嘴”后,薛雯就传心腹修密信一封,拜托自己的大皇兄楚王薛昌辉布置疑阵,串联常嗣年想办法搞些事情出来,赶紧把沈尧给弄走。 薛昌辉连皇上都能说动,想必一个常年在外远离朝堂争斗的武将,必也不是他的对手,薛雯对长兄寄予厚望。 正偷偷得意着呢,沈尧就慢慢吞吞地道:“今日进宫,是为旁事,此事亦与公主有关——微臣已禀明圣上”,抢在试图插话的薛雯之前,沈尧快速的把话说完了。 “臣浅薄,非良配也,不敢有误二公主,愿忝以表兄自居,协助礼部为公主择选驸马。” ······ 堂堂明安二公主,瞪着两个大眼睛一脸傻相,沈尧心里苦涩之余,倒是为此而添了些得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皇上已经准了,如何?现下能听我好好说话了吗?” 薛雯还没有回过神儿来——震惊怔愣倒不是因她自大,觉着沈尧爱她爱得要死了···而是不管是沈家还是沈尧,一直以来都似乎有抓住了她不松手的势头,如今风云突变,自然怨不得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想问为什么,又觉得这话若问出口有些羞耻···正犹豫不决呢,好在沈尧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开了口,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免狐疑,或许还觉着我在耍诡计以退为进?我自然是有缘由的······” 薛雯这下忍不住追问,道:“什···什么缘由?” 沈尧神情几经变化,摩挲着骨瓷盖碗,沉吟了片刻,有些艰涩地开口道:“常将军几个月前所上的那道奏疏···只有一点是假的。” 只有一点是假的,其余句句是军情,“惊马,弃马作战”、“身背数箭而不肯卸甲”、“伤口感染”,都是真的,只是未曾不治身亡,而侥幸捡了条命回来。 刀剑无眼,战场凶险,倘若下一次,连这最后的一句都也成了真的呢? 倘若我当真死在西南,蓁娘会如何呢? 她会伤怀,会郁结,会魂不守舍,会惊梦难安,更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咬牙忍受我亲族的无礼,会弯折她风雨不损的脊背,会低下她骄傲的头。 而我能给她什么呢? 我两手空空,能够给她什么呢? ——臣浅薄,非良配也。 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必对薛雯说,所以她一问,他言语流利地道:“公主昔日指教,实在是字字珠玑。战场残酷,我在西南,也算是见惯了生灵涂炭、百姓无辜,山水同悲同受苦。故而,早已决心驻守西南为国效力,自然就与公主有缘无份了。而你,蓁娘,你做的事,你的决心,比明刀流矢更凶险百倍,你既无心,我们便不该再彼此消耗,而愿为国为民,守望相助,实在不必做夫妻。” ——时间会抚平曾经深可见骨的伤疤,不管是“身背数箭”的伤疤,还是心头上的疤。 这一日,沈尧终于能相对平静地讲起为他而死的吴世桓,讲起今年迈入六十大关,却仍然亲自下地耕作的吴大娘,讲起已经升为千户,但仍说不好官话被人笑话土里土气的吴大力。 讲起惨遭刮骨疗毒的王选去了半条命——他连个圈儿都不敢画不是胆子太小,而是当时正逢薛雯与沈家闹至决裂,他撞上了此事后不敢擅为,只得放弃传信······ 也讲起,本该与他势同水火彼此猜忌的西南总兵常嗣年。 常老将军喝醉了酒后常常向沈尧讲他祖父的坏话,说老郡王什么都好,礼贤下士,战场上虽勇猛,平日里行事却儒雅,言语做派,简直仿若一个读书人。 就是有一个坏毛病——爱下棋,还偏偏是个臭棋篓子,下不过别人就悔棋,再下不过,就掀桌子。 沈尧也醉得不轻,脑子不清醒地大着胆子冒犯上官,道:“你放屁!我祖父英雄本色,岂会行此龌龊之事?” 常嗣年冷笑一声,说你不信就回去打听打听,都不用问别人,略阳郡王季春就知道。 ——他被你祖父骂过“就显你能的老王八”。 第68章 风起   沈尧在西南的故事精彩万分,…… 沈尧在西南的故事精彩万分,半天也说不完,薛雯听得时而落泪,时而大笑,十分入神不可自拔。 好可惜啊···怎么会这么可惜呢? 怎么,晚了四年呢? 沈尧讲累了灌了一盏茶,也跟她心有灵犀似的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啊——有婚约时我不知殿下,如今知你时,却已经是今生无缘了。” 薛雯闻言脸上的笑意一滞,片刻后,又露出了释然的神态道:“其实,母后仙去后,我曾偷偷地去过胡家,也见到了我的外祖父。” ——薛雯的外祖父,便是曾经的彭城伯,胡孝添。 彭城伯也曾煊赫过,如今遭受子孙连累一撸到底,尊敬点儿的呢,称一声胡老太爷、胡老大人,明面儿上就只是胡员外了······ -- 第110页 然而么···说是受不肖子孙连累,其实胡皇后临终前当头棒喝,分明是薛雯这个天底下最大最明晃晃的傻子自杀自灭,这才撕露出破绽来,导致胡氏凋零的。 丧母的女孩儿正是孱弱彷徨,就算是堂堂的明安公主也不能免俗,她心中惶惶,而茫然四顾却无人可诉,虽有满宫下人和一二小伙伴,但又与长辈不同——所以当时在王老太后的怀里,她才一下放下了心防和迷障,痛快大哭起来。 如今过了那个时节,王老太后又开始看她不顺眼起来,薛雯也只好病急乱投医,但去之前,心里其实是做好了会被胡老太爷冷嘲热讽一顿直接赶出去的准备的。 可是······ 薛雯回想起了往事,脸上不由带上了孺慕而又依恋的笑容,整个人都变得温熙平和起来,含着笑意道:“外祖父告诉我,胡家有六字家训——你可知是哪六个字?” 沈尧像课堂上被点了名的小童子,夫子有问,他连忙暗自沉思,嘴里呢喃着“六个字”,一边掰着指头数起来。 薛雯见状噗嗤一乐,制止他道:“傻不傻?我也就是平白一说,天底下六字的俗语诗词数不胜数,这也是能猜出来的?你怎么还真猜啊?” 沈尧只为逗她开心,这才故意扮蠢,又道:“多得是么?我怎么‘书到用时方恨少’,一下子只能想起一个来了,就是‘唵嘛呢叭咪吽’的观世音菩萨心咒——啊呀,佩服佩服,原来老太爷对佛法还有研究。” 嬉皮笑脸,气得薛雯又抬脚作势要踢他。 ——明安公主在沈将军面前总是爱使脚上功夫,沈将军么,乃是骑兵,故而估计是近战不太灵,白站着挨了一脚,还跟自个儿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美不滋儿地傻笑。 点到为止,沈尧逗完了闷子,连忙正色请公主赐教,薛雯便清了清嗓子,揭晓道:“胡氏的家训么,不文不雅六个字,曰,‘拿得起,放得下’是也。” 这话啊,白得都俗了,可是由于那胡老太爷一身葛布衫,踏草鞋,杨柳枝盘发的打扮,俨然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薛雯乍听后忍不住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觉得自己听它浅薄,乃是未参透的缘故,忍不住沉下心来细细品味起来。 这世上的人事物,凡事必经不起琢磨,薛雯越琢磨就越钻进去了,一时只觉得人生诸般道理都在这六个字里头了!蹙着眉头暗自出神。 老太爷见她有所悟,捋了捋胡须,笑着又道:“我儿贞娘呢,是拿得起,没福气熬到放下——你这小丫头,拿都还没拿起来呢,有什么烦心事耶?” 薛雯一想是啊!如雪天饮冰水,心头透亮。 任重而道远,我多顾影自怜一日,就失一日的先机,拿都还没拿起来呢,就考虑将来怎么放的事,不是杞人忧天耽误事儿吗? 豁然开朗之下,一时又被另一桩事情转移了注意力,疑惑道:“蓁娘?” 胡老太爷摇了摇头,道:“你呢,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你母后我的长女,是‘疾风知劲草,严霜识贞木’的贞。‘贞’者,坚韧忠直也,我的贞娘也配得上这个字。只是,刚过易折,你当要吸取前人教训,懂得圆滑取舍之道才是。” 外祖父苦心相告,忠言逆耳,薛雯却蹙起眉头,“不识好歹”地反驳道:“外祖父此言差矣。我今立誓,做惊世骇俗之事,就是为了坚守忠直丝毫不退,若是为达目的,一味圆滑,还自欺欺人是‘取舍’,那我便与他人、与我所反叛之人无异——同流合污,那才是真的‘拿不起’也。” 明明她激愤之下仍有警惕心知道利害,刻意说得语焉不详,一个具体的词语都没有,明明此事天知地知已经逝世的胡皇后知,胡孝添怎么都不能知道才是,可是他一双眼白浑浊的老目却似乎洞察一切,慢悠悠抬起头来直视着薛雯的眼睛,笑了笑,反问她道:“小蓁娘此言差矣。怎么是同流合污呢?你站在阴暗里,还天下以光明,难道不是不违初心吗?” ——那之后,方有薛雯种种阴谋算计、不择手段。独在阴暗肮脏中,而还光明处以光明,方到如今。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薛雯见对坐的沈尧也是一脸的沉思,显然也被这普普通通的六个字给击中,正在领会自己的体悟,便有些忍不住得色地笑了笑,道:“沈将军呐,这‘拿得起’是本事,而‘放得下’乃是心性,人生在世若想有所成就,二者便缺一不可——雯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今日放下,修得个大道圆满!” 大道圆满···沈尧不由苦笑,但很快的,他笑容中的苦涩之意便烟消云散,一派轻松,光风霁月地道:“啧啧,同喜同喜,元麒多谢公主美意。” 说着,就十分爽快地起身道:“今日晚了,我改日再进宫,和你探讨探讨驸马的事,然而···此事急不得,一旦成婚,你就要搬出宫去,恐怕多有不便。” 薛雯自然也能想到这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磨洋工呗,反正不······” 反正不用嫁给你,我已经一身轻松了······ 沈尧当然知道她话中未尽之意,只是他全做不知,如常笑道:“你趁早想主意吧,顶多十天半个月,我是必要回西南的,到时候还得你自己顶上去的。” 薛雯摆了摆手没接话儿,沈尧无奈笑了笑,退了出去。 -- 第111页 风度翩翩地与神色各异的昭阳宫众人点头致意,施施然晃悠出宫了。 ······ 公主选驸马,并非是儿戏之事。 “凡选驸马,礼部榜谕在京官员军民子弟年十四至二十,容貌齐整、行止端庄、有家教者报名,司礼内臣于诸王馆会选。不中,则博访于畿内、山东、河南。选中三人,钦定一人,余二人送本处儒学,充廪生。” 这是官方的法子,比如德安和恭安两位公主的驸马,最后就是这么选出来的,但薛雯不是一般二般的公主——礼部择选出来的名单没过司礼监,直接就放在了当事人薛雯的案头。 但是公主再怎么超然,毕竟也是个要名声的女儿家,司礼监随堂马公公话说得很漂亮,十分谦恭地道:“奴才该死,讨殿下的责罚!实在是···各州府的秀女名单也正巧送上来了,咱们人手不足,总怕出个纰漏,岂非是万死也难弥补的了?这不,正巧皇爷将此事安派给了沈将军,咱们便忙忙儿地送来了。” 不说是给薛雯的,只说是给沈尧的,薛雯赏识他机灵,轻笑了一声,打趣儿道:“好啊,你们倒是会打算盘,挑选美人自然是好差事了,若要本宫选,本宫也挑这个啊。” 能得公主两句奚落,那是赏他脸,马公公一脸喜悦地连称不敢,又周全了两句,这才拿了赏赐退下。 薛雯与那马公公说话的当头,沈尧已经哗啦哗啦地翻起名单来了。 他如今在自己家是彻底待不下去了,故而成天往昭阳宫跑。 好在皇上几日前封了沈尧羽林右卫的都指挥使,宫廷侍卫自然常在内宫逗留,也就不算乍眼了。 沈尧在西南干得风生水起,此番又立了大功,虽说七十二寨此次被重创,短期内闹不出什么了,但也没道理把沈尧留在京城荒废的道理。 旁人猜不透,还纷纷以为是皇上忌惮沈家,毕竟这样一来,少将军和明安公主的亲事落空也同样有的解释了。 薛雯却自然知道真正的原因的——皇上病了。 一开始,不过是小小的风邪入体,只是朝中事忙,薛铎仁一直也没有真正好好修养,小病拖成了大病,自打一次批折子批到半夜起身时晕厥后,便只能卧床休养了。 皇上倚重信任沈家,他把沈尧留在身边,又从周边秘密调兵,说来令人齿寒,防备的是此时人在蓟州的四皇子薛昌韫。 封沈尧卫军指挥使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命薛昌韫驻守蓟州防备北人趁冬入侵,无诏不得返京。 而第三步,是八百里加急,急召楚王薛昌辉归京。 有了这第三步,薛雯不由心惊——恐怕皇上这一病,是真的有些凶险了。 第69章 传信   至于,为什么说沈尧在自己家…… 至于,为什么说沈尧在自己家里不好过呢?自然是有缘由的。 那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虽能借皇上赐宅的名头避了出来,但又不是真躲到了天涯海角去离东平郡王府实质上就差了两条街。 何况,一个孝字压在头顶,就是他真跑到了天涯海角,沈家他的亲人们想管他,也还是能管。 这几位住儿还各有各的道儿—— 他爹沈郡王,是整天给他讲兵法。世人都称赞沈三少年英雄立下奇功,在沈郡王这里屁也不是,吹胡子瞪眼就要训斥,老子管教儿子,说你错你就是错,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但其实带兵打仗的这个事情,从来都没有定式,一人是一个路数,一人是一个风格,沈尧打小从他爹这里学到的多,可去了西南见了真章,从常嗣年那里学到的更多!还都是真刀真枪里学到的带血的经验,也就不太服他爹那一套,俩人凡到一处就要吵架。 继母小胡氏呢,心思单纯限于内宅,只是心心念念地撮合他和薛雯。好在,胡氏性格绵软,只因她方是真心关爱沈尧和薛雯两个小辈儿,心里没有那么多的利害得失,一来二去竟然反被沈尧说服了!却又非黑即白,一下子走了另一个极端,开始热衷于招媒人···总是给沈尧背诵一个个的世家闺秀,沈尧疲于应对,没回老得绞尽脑汁地挑剔着素未谋面的小姑娘们的毛病,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最难缠的理所当然是沈老夫人了······ 她不满沈尧还巴着那明安公主把自己的脸面扔在地上让她踩,不满他好端端的王府不住非要自个儿搬出来,不满他靠着一张嘴哄得自己晕头转向同意了把侄女记在儿子儿媳名下,不满他到最后里子面子全没捞上,那薛明安竟然要大张旗鼓地选驸马了!老人家本来就爱絮叨,沈尧实在是不堪其扰。 ——如今,他对王选曾说过的,他曾不以为意的那一番话,是越来越深有体会了。 西南数年,他这次再回来,开始感到自己与京中众人,甚至是自己的家人,都格格不入起来···他不爱与人交往,不喜与人亲密,性直,喜静,大部分的时间里沉默寡言。 ——可是,在薛雯的面前,他却好像又毫无变化。不想动脑,不想多虑,他晃晃荡荡,还似是榜上有名的京城纨绔子······ 翻过一页来,最上头一个赫然是文昌侯世子谢自安···沈尧的表情一下微妙起来,偷偷摸摸比着纸张的大小,试图把这一截给趁机撕掉。 正比划着呢,薛雯应付完马公公,也过来了。 -- 第112页 沈尧清了清嗓子,仿若无事发生一般,一本正经地继续看起来。 薛雯没太注意他,随手从他手里劈夺过来,也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一个个干巴巴的名字,看在薛雯的眼里,却是背后盘根错节的一个个家族,比起沈尧走马观花,她看得很慢,一副真的要挑出一个来的样子,搞得沈尧在一旁如坐针毡。 看得虽比沈尧慢,但一共也就那么薄薄的一小册,很快,她就也看到了写着谢自安的那一张了。 好在,她眼神并未停留,极快地就移开了目光。 倒不是沈尧小人之心或另有歪招,拿得起、放得下,他就只为了薛雯,也早就真正地放下了,虽然说还有一些小动作,不过是内心深处最后的一点挣扎,断然不会不顾大局就是了。 ——并非是拖延敷衍,他是真的打算亲自把关,替薛雯另择良人的,但···不能是姓谢的! 不论是家世出身,还是性情为人,尤其是谢家手里头那要命的海运,都不能是谢自安,更不用提谢自安自己昔年言语失当,而曾被沈尧察觉的那点子痴心了。 还不等沈尧松一口气,薛雯竟然又重新把目光投回到了第一行,沉吟片刻,蹙眉道:“参选驸马,必是得进京的了···阿兄,你须速速传信给谢世子和王表兄!父皇此一病未知如何,京城正是多事之秋,让他们千万不要来了。” 不错···王贲元也在名册中。 其实只要是适龄未婚的世家男儿,不管能不能选上都报了名了,否则就是藐视公主,选上选不上则另说,估计,那起子钻营之徒是顾念着王老太后的情面,或许还有薛雯当年对王贲元表现出来的欣赏,这才会错了意,竟然还把王表兄给留到了终选,薛雯看的是哭笑不得······ 沈尧闻言不由端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连忙答应了下来。 这是正事,他神色也端肃了起来,事不宜迟,索性就借着薛雯这里的纸笔,很快地写好了一封简短的书信,将信封细细地封好,还在所有的接缝处都盖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私印。 ——别看这么郑重其事,其实这封信里屁也没写,就是个幌子,满篇都是寒暄的废话······ 沈尧是带了亲兵进京城的,如今这两万人因为皇上的恐慌防备之心都暂时编入了上十二卫,其中自然也不乏亲信。 沈尧与薛雯告辞后,迅速回到了自己在羽林右卫的值房,寻了个亲信中的亲信,将真正要传达的内容付以口信细细地交代了,这才算完备。 ——这位“亲信中的亲信”不是别人,正是至今还说不好官话的吴千户,吴大力。 不怪他们小心加小心,果然,吴大力前脚出宫,后脚就被东辑事厂的人给跟上了······ 吴大力不是草包,被跟了半天,就察觉到了,却只做不知,装成一个十足的草包,路上碰见两个小商贩打架,他还津津有味地看了会儿热闹,看着一点也不靠谱。 一路跑到了济南,这才不再赶路。他办的不是公差,又有私密性,自然也就没有住在驿站,而是随意找了个离官家驿站最近的客栈,一次性付了半个月的租钱,住下了。 安顿下来的第一晚,东厂的人就潜进了他的房间。 也没有什么照明,那人观察了一番吴大力,见他果然睡死了,就就着月光,用一个薄薄的竹片划开了信封,快速看了起来。 只见纸上用词十分犀利,内容十分狗屁······ 大概意思是说,你个缺德不带冒烟的,还是不是兄弟?你还选驸马?你这是打我的脸啊!你个猪脑子也不想想,你若选上了,我没面子,你若选不上,咱俩一起没面子,你瞧你办的这是什么事儿? “待照面,必殴也。” ——这人千里追击秘密潜入,别看吴大力伪装得不错,他也是一直不敢掉以轻心,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被这一封信搞得很无语···无法儿,只能原样儿又给封了回去,将印鉴丝毫不差地对齐,对着月光细看,见毫无破绽了,才又将信放回了包袱的夹层,悄无声音地撤了。 人刚走,面朝里睡着的吴大力就睁开了眼睛,只是他虽睁眼,震天的鼾声却并没有停,实在是一项神奇的本领,一动不动地又等了等,实在没有动静了,吴大力这才真正入睡。 等了四五日,果然在驿站蹲到了谢自安及王贲元一行人。 吴大力连忙揣着信上门拜访,东厂的人并没有彻底撤回,仍然监视着吴大力,他一边递上了沈尧那封十分“没品”的信,一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有变、速返”四个字——谢自安及王贲元脸色俱是一变! 谢自安反应很快,一目十行扫了一眼信纸,立刻磕绊儿都没打一个地道:“沈元麒得了疯病了吧?管天管地,他还能管我这事儿,婚丧嫁娶都是自由,何况这是我爹给我报的名儿!他和二公主一团乱麻,当谁愿意掺和似的!妈/的老子这就回广州!圣上和公主若是怪罪,怪不到我头上,这信就是证据。” 吴大力假装两面为难地劝了两句,还是被暴跳如雷地谢世子给骂走了。 等人走后,谢自安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屁股坐下了。 吴千户以茶水书字谨慎至极的做派吓到了他,昭示着背后有大变故,谢自安不敢妄为,也取出了纸笔,一边嚷嚷着越往北走越冷,让人生了个火盆进来,一边随口闲话着,龙飞凤舞与王贲元商量对策。 -- 第113页 沈尧传来消息,说京城此事有异常,让他们速回广州,切勿进京,但谢自安能乖乖听话,王贲元却是不可能不进京的——他的寡母年纪大了经不住车马远行,没随他去往外地,此时还在京城中。 最后,二人商量着定下由王贲元带人进京,照顾母亲的同时打探消息,伺机助阵,谢自安则不进不退,暂时留在济南,准备着能有所照应。 “不然,我还是去吧···听说公主选驸马都爱选寒门子弟,不让公主们受委屈。万一我能呢?这可就是青云梯啊!反正···沈将军也没骂我,也不会面殴我的嘛。” ······在火盆中烧掉了写满了字的纸条,王贲元于心事重重之中,即刻动了身。 第70章 藩王   而与此同时,薛雯遴选驸马的…… 而与此同时,薛雯遴选驸马的事情也有了些眉目了。 当然,“眉目”在其次,首选当然还是一个“拖”字,毕竟沈尧是个现成的挡箭牌——十二年不短了,先入为主,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人,包括皇上在内,仍然认为薛雯是在和沈“准驸马”闹别扭拿乔,毕竟那沈家办的事儿是挺恶心人的······ 所以目前来说,拖还是比较好拖的。 一旦要是实在拖不过了呢,经过薛雯的一番筛选,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人选——诚安驸马李景华的表弟,小公子卫仟云。 沈尧乍闻此人,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竟然愣是没能挑出什么值得说的不足之处,只能也吞了苦胆一样地默认了······ ——卫小公子的确是一个好人选,他文不成武不就,人还很天真烂漫···但又出身士族,门称著姓,家世上很拿得出手,甚至还有个母妃是皇贵妃的大公主做表嫂,他父亲娶了后娘,不怎么爱管他,这些年和家里越闹越僵,等闲不登卫家的门。 凡此种种,站在薛雯的角度看,可以说是样样都好。 更好的是,以往事观之,他又似乎对薛雯怀有倾慕之心,人也高挑俊秀——最起码将来生出来的孩子样貌上不会差。 薛雯一条一条念叨的时候,沈尧咬着后槽牙含笑点头应和,心里却是忍不住滴血道“你干脆给我一刀好了,还痛快······” 好在,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呢,沈尧还有很长的时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真正做到“放得下”。 虽然不知道准东宫薛昌辉是怎么被一下封到云南去的,但沈尧也能辨识局势,心里明白,这一旦去了,再回来可就不易了,而皇上虽然已经有所好转恢复了上朝,但仍很虚弱。 人身体上一旦虚弱,精神上也会变得脆弱,皇上等不到自己的大儿子,是绝对不会放沈尧和他的两万精兵回西南的。 甚至,蓟州战火又起,四皇子薛昌韫上书讨要粮草,皇上干脆把老三薛昌煜也给派过去了,一来可以让他们俩彼此牵制,二来,进一步维护保举即将归京的大皇子······ 从中也可窥见皇上的行事。而沈尧还在,薛雯就暂时不会动念头走下一步,环环相扣,暂时安全。 沈尧此时还不知道,薛雯则是明明知道而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情给搞忘了——薛昌辉却将妹妹的委托当成了个大事办,正在积极地搞事情······ 正好,两事合成一事,皇上恢复早朝后没多久,西南急报,说大皇子视察军营的时候遇上了七十二寨偷袭,受了重伤,伤在右肩,据军医说,若医治不当,恐怕日后右手持物会受影响。 薛昌辉自己是没法写字了,由王府幕僚代笔上了道折子,一是请皇上准自己暂缓入京,二是请皇上赐下御医。 常嗣年紧接着也上了道折子,请罪,说自己已经暂停了掌管军中事务,请皇上责罚,请怀远将军速返,主持大局。 关于楚王的伤势,两个人说得都不太清楚,持物会受影响,是不能承担重物啊,还是彻底连提笔写字都不能了?这可不是一回事。 得了消息后,慕容皇后跌跌撞撞就奔弘德殿面圣去了,薛雯乍闻此事也吓了一跳,随即,就终于回想起数日前自己传给薛昌辉的那封密信了······ 说来滑稽,这可真真儿是她闹出的大笑话,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薛雯苦笑连连,一面又搞不清皇兄的伤势有几分真,而不免有些担心。 ——此时她还不知道,这件看似明朗的简单小事究竟会在不久的将来带来多大的变动,故而,还颇有闲心地在这儿替别人瞎操心呢······ 皇上为此事当庭震怒,但再怒也无法儿,还是薛昌辉的伤势要紧,只得又撤了沈尧的指挥使,命他带走一千精兵及五名御医,即刻返西南。 到底是他看重的好儿子,心里挂念着呢,沈尧竟然都没有时间与薛雯作别,只让人带了个口信儿,就奉旨匆匆离京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薛昌煜只怕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呢,日夜兼程千里疾行,竟是十二日即往返,办完了押送粮草的差事,火急火燎地又回到了京城! 皇上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儿子可以不孝,他这当父皇的可不能不慈,心里头把三皇子骂了个臭死,表面上却是一番勉励嘉奖。 可是他堂堂一国之君,这口气不能不出——没几日,三皇子妃高玉薇就因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而遭到了皇后的申斥,有人给王贤妃报信儿,贤妃虽与慕容皇后相似,也与儿媳高氏素来有些龌龊,但关起门来是一家,得了消息后匆匆赶去支援,却是一同吃了挂落,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 第114页 第二日,皇后就下旨免了六宫请安,称自己身体不适——召太医看过后,说是郁结于心,皇上知道后立刻责罚了三皇子妃,说皇后是她气病的,说她不孝。 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忠、孝,本是天底下最无用,却又最不可或缺的两顶帽子,说三皇子妃不孝,一个皇子妃谁会在乎,夫妻一体,其实就是在说三皇子不孝。 不孝嫡母可是大污点,薛昌煜吓坏了,天天跑去坤宁宫求见,却连门都进不去。 慕容氏说了,人家要静养,让三皇子请回吧。 此事不解决他要吃大亏的,薛昌煜咬咬牙跺跺脚,索性跪在了坤宁宫门外。 此法果然有效——皇后身边得脸的崔司言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还不等薛昌煜的脸上带出喜意来,崔姑姑皮笑肉不笑地质问他道:“三殿下,您是在逼迫皇后娘娘吗?” ······ 路都堵死了,薛昌煜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回去了。 这一出实在是漂亮!慕容氏竟然这么有手段了,薛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虽说少不了皇上授意,但不得不说,这件事皇后实在是办的干脆利索,一下子就把三皇子按死了。 薛昌煜烦人,皇上这会子再看自己的四儿子就很满意了。 在蓟州一去就扎了根,好一阵忙活的薛昌韫,简直就像是老黄牛一样,质朴无华,而又踏实肯干,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既不像薛昌煜一样上蹿下跳地钻营碍眼,也不像薛昌辉一样临时掉链子,把自己给整受了伤。 蓟州又打了几回仗,有大有小,胜多输少,薛昌韫当然也不是毫发无伤的,但他轻伤不下火线,永远拼杀在头里,赢得了上下的称赞与敬服。 皇上十分感动,亲自写信勉励,然后,封三皇子为燕王,封四皇子为秦王······ 薛昌韫接到了旨意多少有些失落——他在蓟州干得好好儿的,谦虚点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照实里说,功劳也真立了不少,甚至与此地的军民都处出了感情了。 结果却是三哥被封为燕王,他辛辛苦苦大半年,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但薛昌韫总体来说确实是个实诚人,并没有因此而撂挑子不干,仍然老黄牛一样兢兢业业地在蓟州干活儿,甚至还顺手上书参了蓟州总兵一本。 皇上派东厂一查,薛昌韫所列贪腐、拉帮结派、鱼肉乡里等罪状均为属实,当即就将人押解回京下了大狱,蓟州百姓奔走相告,喜气盈城。 那薛昌煜倒也不是真就是个废物,闻得风声,既然已经被封到了燕地,动作迅速地安插了个自己的人做了蓟州总兵——也是他那将门出身的侧妃孙氏的姑父,焦予昶。 当然,此人到了蓟州后,被薛昌韫动作更为迅速地“策反”成了他的人,就是后话了······ 多事之秋,转眼间,这动荡混乱的一年竟然也到了头。 又是一年除夕宫宴。 按照皇上的旨意,年后,三、四两位皇子可就该离宫就藩了······ 宫宴上,觥筹交错,几家欢喜几家愁。 愁的自然是先被嫡母暗指不孝坏了名声,又被皇上釜底抽薪绝了赖在宫里的指望的薛昌煜,和在蓟州本来如鱼得水干得正起劲,却被全盘否决,只能从头再来的薛昌韫。 倒是欢喜的也有不少呢,首当其冲的,便是得知薛昌辉的伤势并无大碍,只需好好将养的慕容皇后,和三儿子一到了西南就打了场胜仗,替楚王成功报了仇的沈泰安沈郡王。 其次,就是怀有六个月身孕,趁着除夕的好日子一口气儿封嫔的崔樱桃,和她的主位,老神在在的文贵妃。 ——除夕大封,婉嫔打头阵,另有方婕妤也封了嫔,得了个封号“舒”,虽比那婉嫔崔氏的风头差了一些,但也算是风光了。 再就是倩美人晋为婕妤,她没有舒嫔的好心态,有人在先,让她这喜意比较间大大折扣,谢恩后,坐在那里笑得勉强。 其余周氏等人也晋一级成美人,就更是无足轻重了。 第71章 浪尖   宴席过半之时,宁德妃心里头…… 宴席过半之时,宁德妃心里头有主意,故意推五皇子上前祝酒。 皇上酒意正酣,连日来的病态与不适似乎都尽数消散,见了这小儿子,却是一副了若有所思的模样,等他念完了祝酒辞,就含笑道:“好孩子,你虽年纪还小,但不好几个哥哥都封了单把你落下,来人,拟旨。” ——祝了个酒,薛昌杰就被封了个宁王回来了。 薛雯见状不由暗叹,一个人的性子是很难改变的,高氏果然还是缩了。 如今,皇上出于忌惮,将他上头的几个哥哥都封了出去,五皇子这个唯一一个因年纪小留在宫里头,曾经也被众臣看在眼里的就成了香饽饽,一下就被架起来了。 封王是好,是风光,高氏此举看似进了一步,有争宠之嫌,实则一落千丈,让五皇子与其余人又退回到同一起点线上了······ 昌杰还是孩子性格,封了宁王他只知道得意,将那明黄的圣旨拿来给薛雯看,讨姐姐的欢喜,薛雯只能按捺下惋惜之意,连连夸赞“奉承”,把个薛昌杰喜欢得猴儿一样,抓耳挠腮,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现在,她自然有功夫替别人操心呢,只是很快,变故又起。 -- 第115页 而这一回,则是终于轮到了她薛雯了······ 且说,此夜过后欢闹散场。年后复朝,“老实人”薛昌韫自然是老实到底,都不用人催不用人赶,很快就奉旨启程去了陕西了。 而那另一位,却是幺蛾子不断,迟迟未曾就藩。 先是声称自己的侍妾马氏即将临盆,难以承受长途车马之苦,奏请父皇容情,允许自己等到马氏顺利生产后再启程。 结果遭皇上骂了一顿···说“孩子生了你是不是还要等坐月子?出了月子你是不是还要等孩子过百日?!女人家的事,你一个大男人倒拿出来絮叨?赶紧走!马氏留下由你母妃照料!” 薛昌煜出师未捷,折戟而归······ 没几天,他又说自己夜里看书贪凉,起烧了。皇上遣太医去诊断,竟还不是装的! 想必,为了起这个烧,没少吃苦头···但真的又如何,皇上传来看诊的太医,逼问“三皇子这个样子,能否前往就藩?” 太医是一群惯会打圆场开太平方子的奉行中庸胆小之人,当然是模模糊糊,这个那个,不好说,最好是能静养。 皇上说行。 后脚就将这个太医革职踢出了宫,又换了一个人,仍是让他给三皇子问诊,诊完问他,“三皇子能否前往就藩?” 这也是个胆小的,也不肯担责。 ——那就再阁,再换。 这回,已经是第三个中选的老太医跪在下头止不住身子发抖,咬咬牙,“能”。 好,皇上再次催促三皇子一家动身。 如此雷霆手段,实在是让人心惊,尽管皇上现于人前时依旧龙精虎猛神采奕奕,但薛雯仍是通过他对待自己三皇兄的这件事情上察觉了端倪,不由心内惴惴,暗自祈祷薛昌辉能顶住诱惑和压力,莫使兄妹同室操戈······ 好在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薛昌辉了,这位本该顺风顺水踏登云梯行康庄道的大皇子十分沉得住气,龟缩在西南不管皇上怎么催促都不肯动身,任凭皇上先劝后骂,屡屡施压,也是不为所动。 不仅如此,被沈尧带过去的五个各有专精的御医也好似是泥牛入海,只怕是被他给扣下了。 然而,她却同时也低估了薛昌煜······ 薛雯本以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皇上都“一意孤行”到这个地步了,明显是没的商量,三皇子也该死心了,没想到,他却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显然皇上也是没想到的,宫人前来回禀的时候,薛雯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皇上怒到极点,活活被气笑了······ ——三皇子昨夜失足,从锦春台上坠落,伤左臂与左腿。 锦春台是一处景致不错的高台,与薛雯还有些渊源——是她降生之后皇上下旨督修,建来为她庆生的。建成后连唱了半个月的宫戏,其后每年二公主生辰时,都要于锦春台行宴。 只是,在薛雯五岁的那一年,有一个姓杨的小才人于宴饮时不慎失足,跌下了锦春台,重伤送了命。 到底是有伤天和,从那以后,锦春台自然就被弃用了。 那无辜丧命的杨才人的确很不幸,可胡皇后疼爱女儿,为此也很不满,在下一次选秀时一力否决了其实也并不出众的杨才人的嫡妹,算是小小的出了一口气。 五岁才开始记事呢,薛雯对这一切都没什么印象,倒是大了以后,常听人说起旧时锦春台的百花团簇衣香鬓影的盛景,亦不由心向往之——这才给围场中自己所用的高台命了个名字叫“小春台”。 想那锦春台废弃多年,三皇子大半夜不睡觉跑到那儿去干什么?一看就是故意的。 但“一看就是”没有用,人家三皇子振振有词,说他即将就藩,从今后非诏不得入京,不能再时时尽孝了故而想要缅怀祭拜自己的嫡母孝端皇后,又不肯打扰慕容母后,故而绕到了坤宁宫后头的锦春台,以酒为引,和孝端皇后说说心里话。 得了疯病了吧?孝端皇后知道你是谁么还说说心里话? 那这个做筏子,薛雯听了这话冷笑连连,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弘德殿去把三皇子另一条完好的胳膊和腿也给他撅折了! 只是此时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她气得眼冒金星,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远处充当摆设。 不只是她,整个弘德殿没有一个人敢动弹的,一个个都缩在原地战战兢兢——皇上刚才已经拍了板,着人打造一辆宽敞硕大的马车,可容人在其中起居,供受伤了的三皇子使用。 也就是说,三皇子白使的苦肉计,还是不管用,薛雯的气消了不少······ 此时皇上多半不过是在强压怒火,正一言不发地批着文书,眉头却皱得能夹死苍蝇,偌大的弘德殿,落针可闻。 薛雯在站功这一方面,比不过满宫的宫女太监,他们一个个都跟假人一样四平八稳一动不动,薛雯不行,站了一会儿,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正想悄悄地倒一下左右脚,皇上却突然暴起,一把将手里的线装册子掷了出去,书页飞散,他猛然站起身来,挥动起宽大的袖子将御案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怒吼道:“逆子!安敢······” 说到一半,就眼睛一闭,向后跌去。 ! 离得最近的周连和杨新登连忙一同上前搀扶,大声命人传太医。 -- 第116页 薛雯也反应得很迅速,调动僵硬的双足,也连忙一脸焦灼惶恐地冲了上去,满脸是泪地哀哀呼唤着“父皇”。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直觉,皇上刚刚所说的“逆子”,不只是说薛昌煜,也是在说···脱离了他的掌控,事事背离他的心意的,他曾最满意的儿子,薛昌辉······ 皇上再次病倒了,薛雯趁着一时忙乱和杨新登的掩护,这次偷偷留了下来,藏身于不起眼之处,大胆窃听。 ——这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皇上瞧着无事,精神矍铄更胜昔年,竟然一直是靠钦天监马祖昌献上的丹药在支撑着的。 太医院院判苏老大人愁得快把自个儿的一把胡子掐断了,皇上的身体比上一回问诊时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非常不正常,可是···说,还是不说? 苏太医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薛雯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虽然不知道太医诊脉诊出了个什么结果,但她观其神色,便大概知道,皇上的状况恐怕是不太好。 而他,才阁了俩太医。 太医院此时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只会更加龟缩求稳,开一些不痛不痒的太平方······ 是因果吗?也算吧。 而内里的情形果然也不出薛雯所料,苏太医将一腔实情咽下,只说是上一回没有养好,劳累加上怒火,但需静养。 且不说别人怎么样,薛昌煜这会儿可是乐开了花了——料想皇上一时半会儿是没空管他了,能拖几日是几日啊!乐完了,一回过头来又有点儿懊恼,早知道不用摔自己这一下了······ 皇上养了三两日,缓过来一些了。 听说薛昌煜还没走,不顾前来回禀的周连快把头缩到肚子里头去了的恐惧模样,皇上并没有再喜怒于色,而是面无表情地沉吟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道:“好啊,他不想去,那就···不去吧。” 周连还以为皇上气糊涂了呢,硬着头皮正想再劝,皇上却自己撑着想要坐起来,周连连忙上前欲搀扶,龙目一扫,他却不敢再动。 皇上靠着自己的力量坐正了,从枕边一个古朴的小盒子之中摸出一粒褐色的丹药吃了,闭目养神片刻,就神色如常地趿鞋下榻道:“召集内阁,文昭阁议事。” 周连顾忌着龙体,还待要劝,杨新登却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虚扶着皇上道:“皇爷,可要请二公主?” 皇上不必人搀扶,背着手道“不必”,杨新登面色不变,不顾周连的审视,垂首跟了上去。 庆光十七年,帝沉疴,再厥。国无储,时命明安公主监国。 第72章 为营   从具体的事务上来说,其实对…… 从具体的事务上来说,其实对于薛雯本人,这个所谓的“监国”听着唬人,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反正稍微有点儿意义的事,都是内阁议定拍板,薛雯只能过目、签发罢了。 更不用提,皇上虽卧床休养,但三品以上官员变动任免、军机要政,都需要上裁,薛雯能够直接做主的事情少之又少。 ——可以说,其实就跟她现在在做、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能正因为如此,这事推动得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甚少见反对的声音。 毕竟,比起已经涉朝事十余年,一直能勤兢、无费事的二公主,总比怀有不臣之心,屡出下作招数的三皇子要好吧······ 能挟制住三皇子,女子监国就女子监国吧! 内阁的大人们都很知道轻重缓急,这会子一个个的,很是善解人意、知书达理起来。 可问题是···皇上知道、群臣知道、薛雯自己也知道,但别人不知道啊! 头一个,慕容皇后先坐不住了,立刻就风风火火地跑去求见皇上。 可是,那“狗奴才”杨新登皮笑肉不笑地守在门口,寸步不让地道:“娘娘请回吧,皇爷还未痊愈,吩咐了不见人呢。” 皇后笑意盈盈,眼神凌厉道:“皇上既然仍未痊愈,本宫身为皇后、皇上的妻子,更应当入内侍疾才是啊。” 杨新登仍是动也不动,笑着讨饶道:“皇后娘娘,您就别难为小的了。” 接着不管慕容氏怎么说,杨新登都只有一句,“皇爷吩咐了不见人”,慕容氏无法,只得负气走了。 ——皇上好像突然就对慕容氏没有了情意,她不再拥有任何一点特权,才知道什么叫帝王无情······ 薛雯旁观者清,明白这里面的种种缘由,却也不免唏嘘。 犹记得早在之前,婉嫔盛宠之下,皇后其实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那时候,崔氏还只不过是婉美人,说来不过是个玩意儿,却已经让慕容氏惶惶然大感忌惮,甚至自乱阵脚之下,竟然又使出了装病乞怜的老招数。 而皇上竟然也吃她这一招,撇下怀有身孕的宠妃婉美人不管,留宿坤宁宫。 彼时薛雯对此大感不解——她能算计天下事,却不懂一男一女之间的这弯弯绕,她也没有别人可问,便只问整日在眼前晃的沈尧。 ——她不明白。 坤宁宫中的眼线传递帝后背人的私房话,皇上对慕容氏说:“卿年长,仍作此态,我负卿也”。 让你一把年纪了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争宠,是我做的不到,是我辜负了你啊。 薛雯实在是想不通,“崔樱桃年轻,貌美,处处恰到好处。除了旧情份,胜过慕容氏一大截,都说帝王薄幸,怎么却留恋旧人,不见物是人非呢?” -- 第117页 沈尧笑了笑,耐心替她解惑道:“年轻也好,貌美也罢,柔顺、谦恭、知情识趣,是以在你看来婉美人处处胜过慕容皇后。可是有的人就是···唉,有的人,就是不会有人比她更好了——不管世人的标准是什么,在特定的人眼里心里,就是不会有人比她更好了。旁人千好万好,与我无关。所以,留恋旧人,物是人依旧。” ······ 薛雯甚是觉着他说得矫情,撇了撇嘴,道:“胡说,若真像你说的,那就没有这三宫六院了。” 沈尧一时语塞,但很快就又道:“那是因为他首先是皇上,自然有其身不由己,权衡利弊。你不要看他,你看你的大皇兄楚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薛雯仍不服输,又道:“好不公平,父皇特殊,大皇兄又何尝不特殊呢?这世上有几个人像他一样,真的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呢?你还是说服不了我。” 沈尧笑着摇了摇头,不再与她争辩,只是低声自言自语道:“有什么特殊的?这世上的痴男怨女,大抵相同。” ······ 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 慕容皇后在小登子那里碰了个钉子回来,左思右想,又不死心地故技重施,装起病来了。 只是皇上也在病中,根本就没有心力关心她,她便做作地故意上了一道折子,说自己沉疴,“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久治不愈,臣妾无福,辜负了皇上的托付了”。 打算得挺好,但她忘了,如今是薛雯在管事儿了······ 这封折子根本就没送到御前,但皇后不知道,所以当杨新登故意语焉不详地传来口谕,命皇后好好保养自身,命文贵妃和宁德妃代掌六宫事宜的时候,慕容氏无异于闻晴天霹雳,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一次,慕容氏是真的病了······ 崔司言忠心,恼怒杨新登这阉奴落井下石,不管不顾地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硬闯进了皇上的寝宫,声泪俱下地禀报此事。 可是薛铎仁在病中,变化很大——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垂问关心皇后的病,只是虚眯起眼睛,幽幽地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好好服侍皇后。” 崔姑姑不敢多言多行,只得失望地回到了坤宁宫。 薛铎仁思索片刻,吩咐周连道:“传信,皇后重病,命楚王速速归京。” 周连神色微变,犹豫片刻,进言道:“皇后娘娘的行事,楚王也深有体会,恐怕······” ——乃是说慕容氏前科累累,素爱装病,不仅装给皇上看,有时也装给儿子看,薛昌辉就算是接了信儿,恐怕也会将信将疑,效果大打折扣。 薛铎仁定定地看着周连,面无表情地道:“那就让皇后真的重病。这宫中必有薛昌辉的眼线,此事真的假不了。他若还不回来······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可杀之。” 周连膝盖一软,扑通跪下了,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拼命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这才没有继续失态。 他不敢多言,连忙道:“是,老奴遵旨。” 此皆秘辛,后来,皇后果然病重,薛雯等人却只以为是崔司言无功而返,慕容氏大受打击的缘故。 此皆后话了,且说,薛雯被天大的一个雷砸中以后,不仅皇后坐不住,王贤妃和三皇子妃高玉薇自然也坐不住,一趟又一趟地往昭阳宫跑,却是回回扑空,屡次白费力。 ——薛雯就是专门躲着他们呢,如今甚少待在昭阳宫。 白日里在文昭阁议事,平常,则多待在文贵妃的永安宫,或刘意的景阳宫,视情况而定,称得上是“狡兔三窟”了。 就连宁寿宫也躲过几回,声称自己陪着王太后在礼佛,自然也无人敢打扰······ 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把她架起来的,薛雯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实在是懒得再应付别人······ 如今,只怕是为了让薛雯更扎眼似的,皇上甚至抬举起了胡家,恢复了胡老太爷的彭城伯爵位,又提拔胡氏子弟胡伏宜御前顾问,可入文昭阁议事。 这胡伏宜也是薛雯的表弟,其父与孝端皇后同父异母。 皇上经此病后风格大变,而薛雯,自然也不再是曾经的做派了。 ——曾几何时,她想要做的,不过是让本就应该的慕容皇后和薛昌辉暴露在风口浪尖,让薛昌辉不能顺顺利利地做太子,也让自己得一线生机,不至于粉身碎骨罢了。 如今,这些事情已经一一实现,慕容氏做了皇后,崔樱桃也或多或少分走了她的宠爱,再不复曾经隐于不起眼之处逍遥自在。 薛昌辉云南封王,若无意外,此生不会归京,自然也与那个位置再无缘。 甚至,如今皇上如此明目张胆地用她,反而使她成为了一个太过明显,太过简陋的挡箭牌,这下连自身都有了些许的保障。 那王贤妃和薛昌煜日日寻她,不为别的,乃是使人传话,想要与她通力合作,还苦口婆心地劝她勿要“为他人做嫁衣裳”,让她仔细想想,“为谁辛苦为谁甜”。 薛雯听了以后只想笑——你们都甜了这么多年了,到如今,想起来问我是“为谁辛苦为谁甜”了? 为谁做嫁衣,为谁辛苦,又为谁甜? 她想起薛昌辉曾对她说多的话,“若真是‘满腹经纶不第,才疏学浅登科’的话,国之何如,朝之何如,金銮殿上坐的皇上之何如”。 -- 第118页 为天下,为万民,为国朝。 薛雯一个人在文昭阁中坐了很久,起身,向永安宫走去了。 第73章 明安 关键章 文贵妃对她从来都是盛情款待,笑脸相迎的。 如今这宫中明面上虽还过得去,暗地里已经快乱成一锅粥了,文贵妃却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命人上了一大堆的甜咸各色点心,满脸心疼地道:“你也真是辛苦,瞧你,瘦了许多。” 薛雯不是一个喜欢绕弯子的人,文贵妃也不是一个需要跟她绕弯子的对象,现下也不是慢慢绕弯子的好时候······ ——总之,薛雯赏脸地拿起了一块马蹄糕慢慢吃了,就笑着道:“记得上回娘娘还说,宁寿宫中的点心好吃呢。好吃是好,能名正言顺地吃——雯想,应该就更好了。” 她说的,是“胭脂轻”事件中,文贵妃被困住手脚,在永安宫中闭门不出之时薛雯上门拜访,二人间的情景。 其时文妃借点心表明自己遇到的困境,试图准换话题,引出薛雯的“高见”:“其实母后那里的点心才是最好的,只是这一向不去请安了,倒是没有口福”。 薛雯今日所说的,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意思——那话中的意思令素来冷静精明的文贵妃陡然变色,甚至十分失态地碰洒了茶盏。 而始作俑者却只是端起自己的粉彩戗金茶盏来,垂下眼睫淡然饮了一口。 你说宁寿宫中的点心好,那么你可想过入住宁寿宫? 你可想过做太后? 你可想过,让你的儿子坐龙椅? ······ 其实,如果再早一点儿,薛雯绝不会起这个念头。 ——甚至哪怕只是再早半个月,薛雯都不会把目光放在四皇子身上。 可是如今,圣寿不甚乐观,咸阳宫母子蠢蠢欲动,边境不稳,薛昌辉只顾得上明哲保身,他也的确是该加倍小心明哲保身。 国赖长君。 曾经的薛雯的确想过保举与自己亲近的五皇子薛昌杰,或者是将来可能会有的更小的皇子。儿时自己的世界一夜间天崩地裂,从那以后人皆不可信,她只信任自己亲手指正调/教出的人,委之以江山。 可是,情势不一样了······ 现如今,只怕反而是皇上,会更满意年幼的皇子——立年幼者为太子,用小太子来平衡压制其他皇子,同时,年幼还未长成的皇子,才不会威胁逐渐老迈重病的皇上。 正所谓在其位则谋其政,理所当然的,随着处境的不同,人的思维和抉择是一定会不同的。 只看那慕容皇后被拒之门外,宁德妃却时常被传召侍疾,就是佐证——如今,能见到皇上的后宫嫔妃,也就只有德妃和婉嫔了。 每思及此,倒也值得一叹···大概薛雯与皇上是真的没什么父女缘分吧,是前世的冤家,是累世的仇敌,所以竟然变来变去,还是站在了对立的两方······ 成大事者绝非凡俗,文贵妃不负薛雯素日里对她的欣赏,并没有纠结于薛雯的惊人之语是否是出于算计或试探,短暂的惊诧失态过后,她目含精光地闲适靠坐了回去。 眼睛也没往薛雯身上落,而是垂头摆弄着手上戴着的一个翡翠贵妃镯子,含笑道:“公主,您是说玩笑话逗我呢,还是说真格儿的?” 文氏尚且如此,另一头,薛雯自然比她更淡定了,笑了笑,没有急于证明自己地出言啰嗦,你不言我不语,就看谁更沉不住气。 薛雯的手上也带了个滴溜溜翠色欲滴的翡翠镯子,与文贵妃的不同,却是一只细细的圆条镯儿,颇显少女的娇俏。 她抬腕看了看,往日喜欢的镯子,如今却觉着轻佻起来,她已经十九岁了——便是尊贵如公主,也到了被人背后议论“老姑娘”的年纪,如一朵盛开至极艳极妍的牡丹花,正在最好的年纪,一年催一年,花开过了便该败。 但她从未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她因不愿做棋子,所以才“负隅顽抗”,蹉跎了这么多年,其实一开始,在最一开始,就只为了自保。 而当自保的这个目的达成之时,权与利摆在手边,现在眼前,便难免欲望横生,选择错综。 ——不是没有生出过心魔。 培养辅佐一位小皇子,大权在握,我命由我不由人。将来,无论是一辈子如今日般立于巅峰,或是棋差一招,被拉下马,薛雯也就都能甘心了。 或者干脆···效仿唐朝武曌。 心里时不时的有一个声音在滋长,“你也是迫不得已的,是父皇逼你,是慕容氏逼你,是老天逼你······” 但不是。不对。她是薛明安,她永远不会有迫不得已。 没有人可以给她迫不得已。 如果到最后争来争去,还是一个迫不得已,倒不如当年就一头碰死在孝端皇后灵前,何必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呢? 若没有“身不由己”这个现成好用的遮羞布来自欺欺人,那么薛雯所争的,就永远不会是这些。 “正大光明”的匾额日日挂在大殿之上,父皇看不见,有人看见。 好掌控的幼弟也罢,可委托的长兄也罢,为国,为民,正大光明。 更因种种变化,薛雯还占了个便宜——一下子从不归之路中走出了个结果来。 从龙之功,或可善终······ -- 第119页 脑子里头想七想八的,面上却只一瞬。 薛雯因正观察着文贵妃,所以也下意识地摆弄着手镯,笑着又抛出一个自己的诚意和筹码。 率先退了一步,开口道:“内阁中,我的老师鄢大人,他虽刻板,但更看重朝政而非皇权,故而虽不会助我,却会对我的所作所为不加阻止。严敬惯会溜须拍马,也因此得势,虽不可控,但好在愚蠢。张亚庆和孙品周是我的人,再加上我的表弟伏宜,已成大势,剩下的段、李二人,必然会随大流熟视无睹,慕容文臣···我虽不能说出原因,但他也并不会阻挠我的行事——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文母妃,我能召回四哥。” 文贵妃垂着眼睑,神色不明,半晌,才格外正色地抬起头,举起手掌道:“我与公主击掌为盟,身家性命,成败不论。” 二人于是三击掌,既儿戏又庄重。 而再次分坐下后,文贵妃也投桃报李亮出了真招,道:“召他回京先倒不急,蓁娘,西南出事了。” ······ 西南出事了,文贵妃背后有永安侯府自有门路,再加上四皇子不在京城反而方便打探,所以薛雯都不知道的事情,文贵妃却知道。 ——此事说出来骇人听闻,若非是当时当下,薛雯亲耳听到都不会信: 东厂的人暗杀楚王薛昌辉,被常嗣年的亲信救下,常嗣年杀了那一批东厂太监和几个一同办差的锦衣卫,自然惹下了大祸,他便使了个心眼儿,主动上了一道密折,称“有人冒充东厂人员刺杀楚王殿下,已被臣击杀,胆大包天恐有阴谋,请皇上派人查证”。 他装了个糊涂,皇上也不能说你放肆,那些人不是冒充的,就是我要杀我自己的儿子···不但不能降罪于他,还得捏着鼻子赏他。 可皇上毕竟是皇上,不会没有后招——常嗣年有一个极其信众的副将,两家本是世交,且又是战场上数次彼此救命的生死之交,可以说是常嗣年最信任的一个手下。 此人名叫郭冕,字长明,真实身份其实是皇上的心腹,这么多年,一直奉命秘密监视常嗣年······ 这郭长明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嫁到了蓟州望族威远将军府李家,此番同丈夫李五郎一起,追随秦王薛昌韫赴西安府辅佐。 也就是那么巧,郭氏带着丫环在外头买东西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人——此人她识得,每回圣上有密令,都是由此人送到哥哥手上。 二人的生母早亡,郭长明疼爱幼妹,又想着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利害关系,做的这些事便也没怎么用心隐瞒她。 西南出的事情,她们夫妇因是秦王心腹早已知道,郭氏见此人纵马急奔风尘仆仆,预感不妙,千钧一发之际心一横,故意上前拦马,神色如常做一副天真无知的模样,声称有一封家书要托他带给兄长。 既然是秘密行事,这人也不愿意节外生枝走露了风声,怕被郭氏察觉异常从而让其背后的秦王起疑,便只得答应,随郭氏回了府上。 在门房里就被扣住,搜出信件,就地格杀。 信上果然是八百里加急的密令。 皇上命郭长明组织心腹煽动闹事,趁乱暗杀常嗣年,夺取西南兵权,再以密令为凭证,以不奉母,“不孝”的名义就地剥夺其楚王和云南王的爵位,押其返回封地,扣其于王府内,闭门不许任何人出入,等待圣裁。 ——凡有阻挠或不遵者,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第74章 送信   文贵妃一壁说一壁叹,这个事…… 文贵妃一壁说一壁叹,这个事情实在棘手,已经在她手里压了两日了,再也不好拖延,今日必有决断的。 ——所以其实···就算今日薛雯不上门,文贵妃扪心自问,说不准,她也有可能会迫于此事,试探拉拢这位明安公主。 而不出她的期盼,薛雯果然有妙计。 其实,这个事情难办就难办在······ 尽管当时李郭夫妇处理得当,故意让身形相近之人换上衣服从正门出府,并于别处做出了失足坠崖的假象,想来是已经骗过了监视之人。但过了数日郭长明没有动静,不管是他叛变了还是信没有送到,皇上一定都会派出第二波人,拦了一次不能拦两次三次,可以说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而若要传信与常嗣年或旁人,东厂的人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常嗣年,薛昌辉,等等人更是一定已被重点盯住。 难办就难办在时间紧迫,但无从着手——千里之遥,宫门重重,阻碍层层,这信,不好送。 薛雯蹙眉思索,好半天,她面色凝重地低声道:“我去送信。文母妃,这个信,我亲自去送。” ······ 帝久病,郁难解,御医无进,嫔崔氏御前献言,次日,诏,移驾巩华城行宫。 崔樱桃哄得皇上松口,皇上自己也确实觉得身上不爽利,越躺着越疲乏无力,这一建议说到了心坎上,又能讨内宠欢心,便准了她。 奉旨伴驾的除了婉嫔,另还有王贤妃和三皇子一家,宁德妃和五皇子,及舒嫔方氏等小嫔妃。 ——没有也在病中的皇后······ 即使已经猜到了几分皇后此病的由来,薛雯仍然是忍不住唏嘘,亦未免齿冷。 薛昌煜在御前遵旨应下送贤妃至行宫后就就藩,心里却并不打算如此,只是权宜之计,满脑子都是再做打算。 -- 第120页 另一头,薛雯按理来说占了个名头,本应留下监国,但皇上哪里能放心呢,非要她在眼皮子底下的,连带着内阁及各部重臣,一股脑都算上,随驾赴行宫。 皇上住在四海太平阁,薛雯就住在了紧挨着的曲台。 薛雯自然不会与父皇拧着来,更做多了一步,与臣工议事,必至四海太平阁前殿,由周连旁听。 一连几日,平静无波,薛雯却已是心急如焚。 表弟胡伏宜人微言轻,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却反而有所得,某一日,满头大汗地跑到了曲台——皇上深夜招来另一心腹太监屠斌,胡伏宜立于后窗窃听。 没敢久留,只听到了“西南”二字。 薛雯知道后,不敢再耽误了······ 人是可以被引导的,这些年来,薛雯最擅长的就是引导他人做出看起来完全是发自他们本心的决定。 打定主意以后,薛雯当日便有所行动。 在她隐晦的引导和齐姑姑的敲边鼓下,皇上似乎是自个儿突发奇想,与薛雯闲话说起了招选驸马的事情。 孰料说着说着,薛雯却闹起脾气来,呛呛着你一眼我一句越说越气恼,这二公主竟然胆大包天,当场负气甩袖而去了! 皇上本就是多疑之人,何况正在病中,胸口不断起伏,阴测测地道:“我的好女儿,我的乖明儿···才大权在握几天,也变了一副模样啊······” 也因此—— 黄昏时,周连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说二公主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行宫,他向曲台服侍的行宫宫人询问探听——这些人并非亲信,对薛雯也没有那么忠心,故而一问便说了。 说公主午后气哼哼地回来,哭了一场,就闹着让人收拾行装,东桥姑姑劝她,她就又哭起来,几人无法儿,只得顺着她行事,简单收拾了些衣物钱财,公主就点了人,说要去西南寻沈将军······ 皇上对薛雯起了疑心,薛雯再不是他趁手得拿起来就用的乖女儿了,闻言静思半晌,冷冷地道:“让她闹吧,走了好,省得朕把她捧得太高,让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宣鄢之卿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薛昌煜也得了同样的消息,只是还不等他搓手兴奋,就得知了父皇也痊愈大半,竟是重新亲政的消息···薛昌煜这倒霉催的,气得简直要掉眼泪,但一时也没有应对的法子······ 另一头,薛雯随遭皇上猜忌,但外人却不知道,毕竟是前无古人后也应无来者的监国公主,可以说是一呼百应了。 顺顺利利地点召三百侍卫,奔赴西南。 ——终于。 她虽骑术也不错,但她不是盲目自大之人,知道千里赶路不是她在围场兜两圈儿般的儿戏,要了一辆轻便马车,与瑞金瑞银同乘。 此去前途未卜,本来她是想将亲近人全都带上的,以防万一有个不测会拖累她们,但东桥姑姑坚持回了昭阳宫,毕竟京城也不能不留人,不留眼睛耳朵,薛雯只得做足了安排,只求万全布置,以防东桥姑姑遭遇不好的事情。 另有瑞金瑞银、陆力三人随行。 薛雯果然英明,陆力本来是骑马的,但才过了两天他就受不了了,求得公主恩准后坐在了车头上,喘得像个死狗,摊成了一坨。 她们虽说如此辛劳,夜以继日地赶路,但薛雯深知是来绝对不及赶在那第二个送信的人的前头的,一路上忧心忡忡想着这事。 兹事体大,薛雯并没有对底下人交底儿,瑞金和瑞银至今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她忧虑,还以为真的是因为皇上“逼嫁”,薛雯心里委屈更兼想起了沈三郎的好处,方有此行。 唯独陆力是个知情人,见状询问薛雯的意思,要不要告诉两位姐姐,大家集思广益。 薛雯胡乱应了,只因都是值得信任之人,都到了此时了,也不必隐瞒,但对于所谓的“集思广益”,她其实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谁知,瑞金才听完,就一脸懵懂地道:“这有何难?既然只是需要赢得三五日的功夫,咱们不妨就再派一个人出去,去了就对郭将军说,前头那个真的是假的,到时候‘狗咬狗’,各说各有理,郭将军一时不能决断,自然就有了一线转机,能来得及咱们赶到了。” 薛雯一拍大腿,暗叹好计! 只是···还是那个问题,兹事体大。 如今行在半路上,去哪里找一个可靠忠心还不怕死的人,去成这个反间计呢? 事情再次陷入了僵局······ 薛雯心中烦闷,吩咐原地整休,自己也准备下车,想着透透气儿···而她钻出马车的一瞬间,却竟然不经意间,在侍卫队中看到了一个熟面孔! 尽管那人与她不小心对视后迅速地低下了头,但薛雯还是一个激灵,站在车辕上也不往下下了,指着那人道:“那个人!你过来!” 其余懵登不知何事的侍卫见状纷纷让开,露出了缩头缩脑的一个高大青年,那人无法儿,只得死死地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上前行礼。 口音独特,正是薛雯数月前曾因给谢自安和王贲元送信之事而有过一面之缘的,沈尧的心腹,吴大力。 薛雯心中激动,这可真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立刻吩咐众人退开,单独留下吴大力说话。 吴大力见状不再存侥幸心理,连忙跪下讨饶,替自己家将军说话道:“公主恕罪!三哥···沈将军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命标下暗中保护公主,再三吩咐标下,对公主所行任何事不许干涉阻挠。” -- 第121页 薛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道:“千户大人还真是随遇而安啊?才入羽林右卫多久,这个自称倒是挺顺口?” 吴大力神色微微一变,显然是没有想到薛雯对自己西南驻军的出身竟一清二楚。 薛雯见他眼珠子乱转,正纠结着如何应对,这才又道:“吴千户,你不必警惕也无需隐瞒,只有你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沈三对我可以说是绝无隐瞒,你暗中跟着我也是好意,我自然也不会迁怒怪罪。我今日非要‘揪’出你来,不为兴师问罪,实在是现下有一桩生死攸关的要紧事,想要托付给千户。” 说着不再卖关子,立刻三言两语,将常将军“误杀”锦衣卫、郭氏截杀送信人、小表弟月夜偷听,和薛雯假借与沈尧的关系此行前往送信之事和盘托出。 又将瑞金献策后议定了的具体计划也一并说了。 吴大力背对着三百侍卫,神色几经变幻,听到最后却是却是平静无波,已然不露端倪,权衡不过片刻,一抱拳道:“愿往,请公主今夜安排。” 薛雯不太放心,又追着问道:“吴千户,可要想清楚了,此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一则,此去若有万一,很可能会被识破的郭长明诛杀,更有其余的种种意外,可谓是命悬一线;二则,千户你到底是西南驻军出身,你要确保郭长明及其亲信···不,是确保军营中的任何一个人,不会认出你来!” 第75章 迷阵   薛雯疾声厉色近乎逼迫,吴大…… 薛雯疾声厉色近乎逼迫,吴大力却仍然神色毫无波动,点头道:“请公主放心,既然我敢应下,自有胆气,也有把握。” ——竟是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全无口音! 薛雯面露惊诧,却并没有多做过问,只是垂眸思索片刻,便坚定道:“好,我相信千户。此事就托付给你了,还望你谨慎行事,保全自身。” 她并没有作态什么“请受我一拜”之类招揽人心的举动,她惊诧于自己竟然很相信沈尧,连带着也相信他手底下的人,所以面对吴大力时,竟然是和面对着陆力等人一样的心态,没有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来不及多想了,薛雯又道:“时间紧迫,我看也不必等到晚上了,你即刻就走,先假意往京城方向去,等离得远了,再避开我等赴西南。” 吴大力却并没有答应,而是道:“公主,还请您命人加速赶路,等到前头的白水镇时,再次停下休整。白水镇我比较熟悉,知道一条看似绕远的近道,到时再依您方才所说行事。” 薛雯自然应下,忽然放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个蠢东西,本宫不过是让你给司礼监送封信,又不是让你亲自遣送那些参选驸马的人回原籍,送信你也不敢吗?枉你开罪上官时本宫还替你求过情!” 她突然变脸,吴大力反应亦十分迅速,点头哈腰地连连赔罪讨饶,薛雯气得转身就回了马车,摔上了车帘不再管他了。 陆力忙出面宣布继续赶路,吴大力一脸倒霉地回到了队伍中,旁人见公主雷霆震怒自然不敢探问,还不露痕迹地都躲他远了些,他也没注意到似的,一路长吁短叹,也是一言不发。 尽管已经多次加速,等到他们到了白水镇时,天也已经擦黑了,薛雯和瑞金瑞银对了个眼色,再次命人停下整修。 这次她取出数量可观的财帛来,又与白天那个据说受过她恩惠的侍卫谈判起来。 这回应该是说通了,那姓吴的侍卫跟谁也没打招呼,默默牵了自己的马,低调往京城方向去了。 其余侍卫果然并未起疑心,互相使着眼色,暗叹那姓吴的倒霉······ 别人如何不提,且说吴大力跑到了一处偏僻的水潭旁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来,细细刮掉了一脸的络腮胡子。 胡子一把把掉落,吴大力终于现出了真容,除了鼻梁上有一处稍又些显眼的陈年伤疤外,竟是极为俊秀的长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巴小而尖,其人而今年已二十,瞧着却好似方十四五的少年。 一桩桩皆有缘故——他十四岁参军,因这幅长相吃了不少亏,不仅长官旁人多有轻视,还曾经有喜好独特的士兵试图侮辱他···幸亏好兄弟吴细狗及时出手救了他,大力脱身后,一时愤怒杀了那个小把总,这便惹下了祸端。 幸得当时只是千户的王选因同情他的遭遇,替他几番从中周旋,这才保下他一条命,从此便留起了胡子,遮挡住面容——后来沈尧留胡子的招数,就是跟他学来的妙招。 可是,他毕竟杀了个小长官,那人也有亲信,时不时找吴大力的麻烦,王选送佛送到西,就干脆举荐他做了探子,常年负责扮作普通老乡,平素将自家酿的美酒卖给七十二寨的人,以之为谋生,而借此打探消息。 他久不在军营,那些人找不到人,慢慢也就消停了。 可是吴大力到底是当了很多年的暗探,小心惯了,所以他习惯性地遮挡面容,习惯性地弓腰缩背不与人群过多接触,也习惯性地说着一口土气的方言。 别说旁人了,就连他自己,也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真面目了。 如今既然是办要紧的差事,少不得卸去伪装。 因“吴大力”这个人的特征十分明显:络腮胡、微微驼背、满嘴土话,所以,往往反而让人会忽略他其他的地方,想起这个人是面目模糊,只有那么几个显而易见的特点,所以他才敢对二公主夸口,说自己有把握不被人认出来。 -- 第122页 抹了把脸,吴大力上马,沿着自己所说的荒野近道一路快马加鞭,不出四日,就已经赶到了惠东县,也早早就把薛雯等人抛在了身后了。 说起这惠东县,此地因常年受战乱及土匪烧杀抢掠的骚扰,早已是十室九空了,只有一些亦黑亦白的生意人在此处,挣两边人的钱。 吴大力并不急着赶往军营寻郭将军,而是熟悉地找到了一处小巷子里偏僻的铁铺,从怀里掏出一块铜质腰牌,扔到埋头干活儿的铁匠面前,道:“老六,来活儿了,照着这个给我打一块腰牌,把字改一改。” 铁匠老六闻言抬起头来,虚眯着眼睛看了看,见是熟面孔,才松开手中的铁锤,慢腾腾站起身来道:“等着,改成什么?” ——这“老六”善于仿造各种官方凭证,都不用你告诉样式,你要什么,他保管给你打出来,衙门亲自来认也看不出真假。 吴大力让他造个锦衣卫的腰牌,就蹲在一旁等起来。 蹲在那里也不闲着,默默在心中排演台词。 按照他和二公主等人商量的对策,郭长明乃皇帝心腹,且时不时就奉皇命隐秘行事,对皇上的心意应该有所把握,更何况,前时常嗣年将军装糊涂杀了一批东厂太监与锦衣卫,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郭长明。 所以,虽说是编瞎话混淆视听,可也不能编得太离谱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几人商量后,便将他们所要传递的“秘旨”定为了:软禁常嗣年,靠着与常嗣年的情谊暂时蒙骗其余人,军中事务由郭长明自己代掌,并将楚王强硬押解上京。 反正此事涉及皇家秘辛,除了常嗣年得薛昌辉信任告知了真相,没有人知道那些锦衣卫是来杀他的,说是杀人也行,说是“绑架”上京也挺像,想必能唬得住人······ 吴大力单膝跪在郭长明面前,抱拳欲哭无泪,郭长明面露狐疑之色,显然是只信了三分。 但三分就够了,吴大力继续胡搅蛮缠。 那个真正的锦衣卫校尉虽被突然的变故搞的又些慌张,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很是笃定地道:“将军,标下方才已呈上了象牙葫芦,此乃皇上与将军约定的信物,将军不必受此人蛊惑!” 吴大力一听,顿时在心里头暗道:“好一头蠢驴!竟专门告诉你爷爷知道。” ——二公主与他早已猜到了两方传信会有独特信物,也商定了种种应对之法,如今情况竟然更好一些,这个年轻的锦衣卫校尉性格有些倨傲,觉得吴大力以卵击石,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无所顾忌地直接说出了信物的内容。 吴大力一边窃喜,一边暗存警惕,怕他是以骄躁掩盖计谋,故意说一个假信物诱他露馅儿,故而连忙作出气急败坏的模样,隐去“象牙葫芦”这四个具体的字,道:“贼人还敢提!我在路途中遗失了信物,定是被你窃去了!” 各说各有理,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将起来,郭长明一时不能决断,按了按鼻梁,打断道:“且住,你二人先报上职务姓名来。” 那小校尉立刻急不可待地抢先道:“标下锦衣卫校尉米安,将军,还请快点诛杀此人。” 吴大力闻言冷哼了一声,跟着道:“标下锦衣卫校尉陆九一,乃孙彪孙统领的手下——将军,此人急于灭口露了破绽,请将军囚禁此人,细细审问背后主使。” 米校尉一时色变,暗恼自己刚刚的确是心急之下言辞不当,但好在······这姓陆的也不是多么高明。 小米校尉连忙解释道:“将军!标下一时急切,是被这胆大包天,冒充锦衣卫假传皇命之人气得失了分寸,请将军明鉴。将军,须知锦衣卫在外办事,从不提上官、同僚,人人各自为营,此人连这个都不知道,足以证明他是假冒的!” 锦衣卫办事隐秘,见不得光,的确是有这个讲究,吴大力身为外人并不知晓,故而露了破绽——但好在,郭长明他也是外人啊! 吴大力眼珠子一转,反应十分迅速地急眼道:“胡说什么玩意儿!孙统领的身份姓名难道还是秘密不成?我看,只怕是你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同僚都说不出来,在这里现编现造吧?” 的确···孙彪的名字和锦衣卫统领的身份不是什么秘密,但规矩往往是死的,不能说就是不能说,眼见郭将军被他的胡搅蛮缠说动,原本三分的信已然变为了五分,还将怀疑的目光反而投向了自己,米校尉不由大急! 眼瞧着愈加僵持,正此时,一人挑帘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怀远将军,沈尧。 沈尧定睛一看下首两人,不由诧异道:“是你?!” 第76章 助阵   陆九一的这个名字,也是当时…… 陆九一的这个名字,也是当时吴大力和薛雯商量出来的结果。 自然是不能用本名的,可也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吴大力懒得动脑子,说请公主赐名,公主吓了一跳,回想起沈尧讲给她的——那位壮烈牺牲的小将吴世桓的故事,到底是给吓到了,因噎废食,连连摆手,面色僵硬地说“还是算了吧”······ 吴大力问明原委,方知原来是虚无迷信。 他并不忌讳介意这个,对好兄弟的死也很伤感,一时倔脾气上来了,硬缠着薛雯让她说一个名字出来。 薛雯也不是扭捏之人,想着,不妨“以毒攻毒”,便道:“吴大人此去凶险,可谓九死一生,我看,就取‘九一’二字吧。” -- 第123页 吴大力挺满意,头一点,道:“好极,多谢公主赐名,臣便叫做吴九一了。” 薛雯脸色大变,伸手召唤道,“留步,千户留步···怎么能无九一呢?”焦急间,转着眼珠子一看旁边自己的心腹陆力,赶忙道:“就叫陆九一吧。” 至此,也算是万无一失了。 谁成想如今,沈三哥一进门来,元气十足地开朗天真来了一句“是你”······ 吴大力低着头面如死灰,忍不住心想“娘的,难道真就这么邪门儿?谁让人帮忙给增个新名字谁就没命?呔!细狗啊细狗,咱兄弟九泉之下再相见,哥哥可得好好告诫你,下辈子都记着这个教训,祖宗姓名切勿抛!” 吴大力英雄末路悲从中来,反之,那上坐的郭长明却是心下一喜,整个人为之振奋,忍不住高兴地道:“元麒,你认得此人?” 沈尧连忙反口,有些慌乱地道:“不不,是某看花眼了,看花眼了,呵呵呵呵呵······” 生死一线,吴大力心里气愤滔天,不顾上下尊卑地心想:“你呵呵个屁啊!欲盖弥彰,原来没什么的,这下也有什么了,何况本来就有什么!” 正想着怎么找补呢,却听身边的小米校尉惊慌失措地道:“这,郭将军,标下并不识得怀远将军啊!沈将军,您···您是认错人了吧?” 哦?! 峰回路转。 吴大力嘴比脑子快,立刻“落井下石”地道:“胡说!贼人露了破绽了,你既不识得,如何知道他是怀远将军,还知道他姓沈?” 米安早已没有了开始时的胸有成竹和倨傲淡定,慌乱摆手,先是冲着吴大力,反应过来以后又连忙转向了郭长明,连忙解释道:“这,我是锦衣卫,在朝为官,怎会不识得沈将军啊?只是,我与沈将军绝无私交,还请郭将军明鉴!” 吴大力还想再咋呼,沈尧却趁郭长明和米安没注意,暗暗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微收敛些。 吴大力会意,便只冷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且说沈尧来此本是凑巧。 郭长明是常嗣年副手,一人之下,可他沈尧也不差,这下年更是在希图长久的常嗣年的有意纵容下,几乎到了可以与常嗣年阵营分庭抗礼的程度。 今日登门拜访,为的就是这分庭抗礼——几日前,两边儿起了点小摩擦,沈尧是来商易解决的。 也就是那么巧,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鼻梁有疤的俊俏小子跪在地上,眼熟得紧······ 沈尧定睛一看,立刻认出了吴大力,可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郭长明道:“你口口声声都是催促,可是,如今明安公主监国,朝事无不决,你带来的旨意中也没有什么要紧之事,岂非矛盾么?” 沈尧本就见吴大力不是旧日打扮而打叠起了警惕,如今又听到了“明安公主”四个字,更是支棱起耳朵,几乎本能地就给与自己人吴大力在对峙的米安下了个套儿。 ——“是你”二字是饵,钓上了郭长明后,沈尧打算把这个小兵士打成三皇子的人,既保全了在他看来处于下风的吴大力,也万万择干净薛明安。 他仓促之间神来一笔,竟也不算离谱,也皆后话了。 只说当下,郭长明正因吴大力一直急切催促而怀疑起了这个姓陆的,就被突然现身的沈尧搅了局,本以为是有了转机了,谁知他说一半藏一半更乱乎,郭长明顿时更加头疼了。 但这沈元麒到底是个突破口,坐在这儿打破沙锅问到底眼见也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郭长明索性命人将二人分别带下去看押起来,叫来了酒菜,没事儿人一眼与沈尧相互周旋起来。 谁料此人圆滑,他来的目的一件件达成,及告辞散伙时,郭长明想问的事情却是一点儿眉目也没有。 沈尧走后,郭长明面沉如水地独坐,此事实在是棘手,郭长明虽斥责陆九一急切乃是反常,但心中其实并无把握,怕耽误了皇命惹下祸端,左右都是为难。 ——而,吴大力的急切催促真是破绽吗? 非也。 此乃一箭双雕,相辅相成的妙计。 还不等郭长明作出决断,还不等沈尧再行施展,两日后,明安公主大驾到了西南。 郭长明听人来报,一时间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陆校尉急切,原来是监国的公主为婚事赌气,业已撂了挑子! 一时间,对吴大力便已信了七分,对那真货小米校尉,却只余了三分了。 另一方面,因已经先入为主,薛雯的忽然现身他便也一点儿没觉得奇怪,丝毫没有激起他的警觉。 只是···本就不满皇上让一个丫头片子监国的郭将军,如今便不免更对任性妄为的明安公主升起轻视来了。 手下人来报,他一边起身,一边板着脸道:“女人怎么能进军营?还不快去拦着二公主?” 郭将军的话还是很管用的,一声令下,薛雯便被拦在了军营前。 她带着的,身后的三百个侍卫,一个个顿时露出了忿忿的表情——这些侍卫大多是官家子弟,养尊处优,又久伴圣驾,如今,更是追随着大名鼎鼎的明安公主,难免将那些威风都理所当然地加在了自己身上,一上来竟被人拒之门外,自然都不服气。 他们态度倨傲,自然也惹得对面觉得碍眼。 西南军看侍卫们废,侍卫们觉得西南军是土包子,两方对峙起来,一时剑拔弩张。 -- 第124页 郭长明恰好于此时赶来,给自己人撑腰,先礼仪无可挑剔地冲仍很沉得住气,高坐在马车中没有露面的薛雯行了个臣子礼,这才道:“公主殿下,请恕臣无礼,只是军营重地非同儿戏,还请公主不要为难臣下。” 按照郭长明的想法,他把姿态放低一些,话说得圆乎一些,就算是给足了这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面子了。反正,她来就是来会情郎、诉衷肠的,大不了让人给她把沈元麒叫出来,理应没有什么不满,不会再不识好人心,闹将起来了吧······ 郭长明打算得挺好,薛雯也的确“识趣”,缓声道:“将军放心,理当如此。” 见小公主并非想象中的任性跋扈,郭长明心下稍宽,也不由缓和了一些,还又多一句嘴,“好心”地请示她用不用把怀远将军给叫来。 淡定的公主这才微微有些慌乱,连连道多谢、不必。 慌乱里有三分真——开玩笑,沈尧若是来了,薛雯这戏可就没法儿唱了。 作为大将军的副手,郭长明还是有很多文书和事务等着他处理的,他没再把明安公主的现身当一回事儿,至于那两个真真假假的锦衣卫,也要暂时等他从沈元麒那里套出话来了再说,所以一时倒挤出了时间来,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军务去了。 郭将军是个好将军,看到各种七十二寨烧杀抢掠的消息眉头皱得死紧,一条条批着,安抚、安置、安排······ 因此,心腹来禀报说常将军已亲自迎明安公主入营的时候,郭长明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埋头道:“唔,知道了···你说什么?!” 郭长明一瞬间升起疑心来——难道,那薛明安此来并不简单? 一时间思绪万千——也对!她毕竟是监国公主,浸淫朝政多年,哪回只是赌气来这么一趟,而没有深意呢?啊呀,此番都是自己太过轻忽的缘故啊! 心生警惕,郭长明反而不急着出去察看了,蹙紧眉头道:“怎么回事,你速速说来!” 心腹小将一抱拳,道:“回将军,我等听从将军命令,故意派了几个不知变通的愣子去守门,以防公主施压,谁料,公主根本没打算进来!她老人家在半里外扎营,还让侍卫们都离远了些——您说,这就在大营的边儿上啊,七十二寨一直虎视眈眈,常将军便担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公主若是出了什么事西南军会担责任,无法儿,只得亲自请公主进营,好保护她的安全。” 原来如此,郭长明万万没想到薛雯有这样的好手段···老半天哑口无言,缓了缓,又咂咂嘴道:“那···公主进来后呢?” 小将来前儿已打听了个门清,道:“被常将军亲自护送,去看沈将军练晚课了。” ······ 郭长明又翻开了一页,道:“哦,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第77章 捉蛇   不管郭将军那里怎么样一番峰…… 不管郭将军那里怎么样一番峰回路转归于平静——常嗣年、沈尧和薛家的两兄妹,这本该没什么可能凑到一起去的四个人,总算是碰了头了。 该送的信,也终于送到,能松一口气了。 ——妹妹薛雯将一场灭顶的危机化解于无形,按说薛昌辉心里自然极感激她,可就在四天前,京中传出了消息,继后慕容氏病逝了······故而,薛昌辉形容憔悴不堪,双眼通红。 他偶尔想起母亲还是长春宫德妃的时候,曾带着些唏嘘又带着些得意地对他感慨过:“你看那胡氏,有家世、有本事、有运道,还有个好女儿,什么都有了,只可惜命不好——有运无命,落得个凄凉结局,也就是她既定的命运罢了。” 那现在呢? 现在的这个结局,也是您的命运吗?也是我们母子的命运吗? 想当初,在薛昌辉一行离京之前,他们兄妹本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冰释前嫌的和谐时光的,当时还以为此生难见,故而离愁别绪自然就压过了其他的一切。 谁料想,今时却还有这重逢之日,倒是让两相都尴尬且心情复杂起来了。 对于薛雯来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一直以来,都是其他人得雷霆,薛昌辉独得雨露,而薛雯尤其挡在最前面,迫不得已吞下颜色鲜亮好看的毒药,还要遭人嫉恨。 到如今一道冷血无情的密旨,雷霆终于也降临在了薛昌辉身上,这一方面让薛雯多年来对他的迁怒和恶意一下子已失去了理由,另一方面,又让她在内心的深处,升起了自己都难以正视的、隐秘的、不道德的快感。 另一头,对于薛昌辉来说,妹妹再怎么样都是自己的妹妹,尽管她桀骜不驯,尽管她性情乖张,都还是惹人疼爱,需要退让的妹妹,他从来也不曾真心地恼过薛雯。 可是······事到如今,事实又是若非她出手算计,若非她将自己的母亲慕容氏推上后位推上风口浪尖,也许今日的一切都会不同,也许慕容氏不会身死。 他当然知道是母亲自己心大了,也当然知道害母后性命的是他的父皇,他当然知道,人死如灯灭,结局已定,一切“如果”其实都不过是虚假的徒劳······ 但,但是。 薛昌辉微微叹了一声,到底没有把那个“谢”字说出口。 甚至,刻意地移开了自然的与坐在他正对面的薛雯对视的目光,别扭地转过脸,冲着常嗣年道:“老将军,如今看来,恐怕还需要您助我,拿下郭长明将军,趁此机会,我好回云南自己的地盘去。” -- 第125页 薛雯也同样移开了目光,听了他的话不太赞同,却是冲着另一边,常嗣年对面,自己侧边的沈尧道:“阿兄,此地有多少驻军?” 沈尧眼神在兄妹二人身上溜了一圈儿,他在薛雯面前不敢“造次”,也没道理趟人家的浑水,便只当不知,忙道:“有近十万。” 薛雯点了点头,又问:“亲王府配护卫多少人?” 沈尧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瞟了一眼楚王,道:“千众。” 薛昌辉闻言露出沉思之态,片刻,点头冲常嗣年道:“如此,本王最好还是留在此处更为稳妥,只怕还得求将军庇护了。” 他们两个在这儿隔空对话,把自己和沈元麒夹在中间,常老将军是个大老粗,一时有些跟不上小年轻的路数,没有及时接话。 气氛也有些凝涩,沈尧见状,忙笑着插话道:“这也好办,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现成的,我把那姓米的锦衣卫······” 话说一半儿,薛雯端起茶盏来,轻轻咳了一声,沈尧跟被针扎了一样,前一秒还侃侃而谈,下一秒立刻住了嘴,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听话而又乖巧地坐好了。 薛雯嫌他闹腾,都这时候了还嬉皮笑脸,瞪了一眼,问道:“大皇嫂和侄子侄女可在营中?” 薛昌辉对着常将军道:“不错,还得劳烦将军将我妻儿接来,以防有变。” ······ 这不毛病吗?!瞎裹乱!我倒成了传话筒了,陪你们在这儿过家家。 常将军受不了这份乱劲儿了,起身告辞道:“那你们聊着,我先去布置布置。” 而常嗣年前脚刚走,薛昌辉后脚就也连忙站了起来,假咳了两声,道:“那···你俩聊,我先去安排安排。” 说着就跟后头有狗撵着一样,慌里慌张走了。 正好,薛雯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皇兄,见状立刻松了一口气。 沈尧得空将自己前番的布置一一说了,薛雯听了这虚惊一场,也不由大为感叹,道:“幸好你认出了他,否则吴千户危矣。”又问:“你可知道吴千户被关押在哪里,可有得用的人选?这两天就把他救出来吧。” 沈尧乍听不解其意,道:“如此岂非打草惊蛇?我了解郭长明将军,他是一个万万分小心谨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别说他现在更信吴大力,就算是他已经怀疑,一时也不会打杀他,只会进一步查探,直到证据确凿,大力留在那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薛雯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正是要打草惊蛇啊,常将军对待上一拨杀手的办法就很聪明——我们就是要打草惊蛇,让郭将军信了米安传来的真消息率先闹事,咱们才好故技重施,名正言顺地装糊涂,将他扣住。” 沈尧露出恍然地神色来,薛雯接着道:“不过···你刚刚说他生性谨慎···那么,恐怕光是吴千户逃走还不够他短时间内下定决心行动,我看,总要再想个法子,逼一逼他才好。” 沈尧应诺,沉思起来。 三日后,常嗣年按照计划布置完毕,沈尧的人当晚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救走了吴大力,郭长明得知吴大力逃走的消息后大惊,可冷静下来后,却又举棋不定起来,疑惑这陆九一明明已经初步取得了自己的信任了为何要逃走——难道,是另一人米安有同党,故意劫走了陆九一,使了一出反间计? 过了整整一日,郭长明都毫无动静,可见果然不出沈尧等人所料,只是这样还不能让郭长明孤注一掷,彻底信任米安,做出大胆的举动来。 好在他们还有后招。 郭长明自然是半点儿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人家的局中不得脱身了,正在认认真真地左右为难,纠结难以决断——直到,楚王也不见了。 一开始,军医仍然每日为楚王诊伤,常将军也如往日般每隔几日就过去陪着坐一坐,暂时留在了军营中的二公主也一样,一切按部就班,似乎全无异常。 但,在这一切正常中,也还是露出了破绽。 ——太刻意了。 不管是军医、常将军还是二公主和沈尧,他们总是看似合理地数着时辰进出,可是不论是看诊还是闲谈,不会每次都是不多不少的一刻钟、半个时辰,这一切都显得太刻意了。 察觉了这点异样,郭长明立刻派出了暗探深夜查探,果然早已是人去楼空! 这下子陆九一的突然逃走就有了缘由——他的主子是薛昌辉,他争取到了时间也送来了消息,楚王逃走,陆九一自然也就不用再留下做戏了。 连环套终于套住了谨小慎微的郭将军,一夜火光混乱人嘶吼马嘶鸣。 薛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听着外头震天响的各种动静,惊得一夜未眠,紧紧捏着袖中沈尧送给她的一柄吹毛断发的匕首,浑身僵硬地枯坐着。 陆力和瑞金瑞银也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各自拿着家伙事儿,挡在她的身前身旁。 薛雯没经过,他们又何尝经过,架势唬人,其实真要是有人对薛雯不利,他们也顶多能以命换一命——换不换得来还两说呢······ 沈尧提着剑挑帘进来的时候,陆力紧张过度,膝盖一软,扑通就给沈将军行了个大礼。 沈尧甩了甩剑身上的血,想了想,干脆把宝剑扔到了门边儿,这才走近了薛雯,道:“公公这是怎么了?您太客气了。” -- 第126页 玩笑了这一句,陆力苦笑连连不好意思接话,沈尧也赶紧打住,怕薛雯又怪他嬉皮笑脸,正色道:“都解决了,我的人都守在外面,你歇一会儿吧。” 薛雯手一松,匕首当啷掉在了地上,脊背一松,又担心地问道:“都解决了?郭将军党羽众多,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 沈尧哂笑了一声,道:“哪来的众多?他又不好光明正大地拉拢人心,知根知底儿的真亲信,也就那几个罢了,大部分人还是认常将军的,到头来竹篮打水,也不知道是图什么。放心吧,有我呢。” 说着捡起地上的匕首,替她压在枕头底下,道:“收好了。行了,快睡会儿吧,脸快跟纸一样白了。” 薛雯彻底松懈了下来,躺好,指尖触着匕首,经过了一宿的精神紧绷,几乎如昏厥一般,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尧和陆力互相对了个眼神,这才捡起自己的佩剑,马不停蹄地又匆匆走了。 第78章 心变   属下来报,称郭副将及其党羽…… 属下来报,称郭副将及其党羽都已经被控制住了的时候,常嗣年摆了摆手命人退下,并没有打算去见老伙计一面。 被生死之交的挚友背叛固然心痛,但人各有志,常嗣年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对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能够释然了,也自然不会幼稚地去问为什么,去要一个说法。 事情顺利得过了头,薛雯不由得有些担心,但回想了一遍又实在没什么遗漏,她走这一趟尽管波折,但好在有惊无险,虽说她参与其中,必会惹得父皇猜疑更重,但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就像对付郭长明一样,彼守,薛雯在攻,守的人不动最稳妥,而薛雯就要逼他动,打草惊蛇,才能捉蛇。 所以不怕猜忌,也不怕打压,解决了眼下的事情就已经很好了,皇嫂慕容皎皎和一双儿女也已经被接了过来,一路平顺无事。 无有遗漏,那点担心便只得归咎于是自己胆子太小,暂时按捺下去了······ 此间事了,按说薛雯就该回京了,但机会难得,薛雯还想顺路去见一趟四哥。 之前为了方便行事,薛雯故意做出娇纵任性的模样,赶走了三百个被她带出来的御前侍卫,那些个侍卫只以为公主还在赌气,又想着有西南十万大军在必不会有什么危险,何苦卷进这之中,到头来功未必有,别再惹下什么过失,便假意不敢有违公主的命令,快马加鞭地就跑了。 如今她要走,自然不能让她光杆司令地走,常嗣年这个老头很懂得“成人之美”的道理,让沈尧点了五百人,亲自护送公主,一路往秦地去了。 ——只是,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两个风尘仆仆形容略显狼狈的人到了军营附近。 这二人鬼鬼祟祟,并不敢直接进营,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采买的小兵,其中一个扮作了老乡上前攀谈,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才在没引起对方怀疑的情况下问出了二公主的下落。 这身份不明的二人离了人后对视一眼,长叹了一声,坐在路边儿草草用了些干粮,就急匆匆追随薛雯去也。 ······ 秦王府中,薛昌韫盛情款待了自己的皇妹。 他们兄妹从小感情就最好,薛昌韫为人豪爽厚道,不拘小节,在王家表兄出现抵挡大半之前,一直是招三惹四的三皇子的重点攻击对象,他又是弟弟,一向不与之计较,多亏了二妹妹每回护鸡崽子的小母鸡一样,冲在前头和人家互叨······ 情谊是一方面,如今又添了一重合作的利益在里头,自然就更紧密了,接到消息知道她要来,秦王府当作了一件大事,已经筹备多日了。 秦王妃张妍怀有身孕,据说怀相不太好,近日都在卧床休息,故而由徐侧妃出面,亲自从大门口一路把薛雯迎了进去。 薛雯因与四哥情谊深厚,到了秦王府就如同到了自己的昭阳宫一样自在,一听说张氏的情况,索性不顾薛昌韫还在等着她,让沈尧先去,自己则直入后,堂探望四皇嫂。 张妍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斜倚在窗炕上,半边儿脸对着窗外,面色有些忧虑,听见了下人的通禀之声,她才连忙露出两分笑意来,微微坐直了身子,道:“蓁娘,快来,你四哥得知你要来,蹦跶好几天了!” ——薛雯喜欢听四嫂张氏叫她“蓁娘”。 除了母后和皇兄皇姐,对于别人来说,这个名字更像一个表达亲近的工具,薛雯是一个注定敏感多疑的人,所以尽管这种“炫耀”和刻意微乎其微,她也总能感觉得到。 但唯独张妍不是,她家世其实并不出众,但却很难得性格豁达大气,不仅薛雯喜欢她,薛昌韫也很敬重依赖她。 而薛昌韫对王妃的感情,当然不仅是来源于张妍的性情,辗转经年,张妍一直是薛昌韫的贤内助,好比此次事件中极为重要的郭氏,就是在蓟州时先被张妍折服,随后才与李将军投靠了秦王的,所以,她说话才能这么大胆随意,用了“蹦跶”一词···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徐妙言显然也对张妍的感情很深,挽着薛雯在张妍的对面坐下,忧心忡忡地劝道:“娘娘去躺一会儿吧?今日的药喝了吗?” 张妍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喝了喝了,小管家婆···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周司药不是说我已经稳定了吗?” 正说着话呢,张氏身边的刘嬷嬷进来禀报,说是卓侧妃候在门外,想要拜见公主,也给王妃请安。 -- 第127页 徐妙言脸上的笑意略有收敛,倒是张妍神色一点儿未变,道:“快请,都是一家人,偏她的规矩多。” 亲王府不小,一路从正门进到后院,徐妙言已经迫不及待地和薛雯咬耳朵,把府上近来的新鲜事竹筒倒豆子的都说了。 一就是王妃张氏的身体状况,二,就是这位卓氏搅动起的风云了。 秦王今年二十一岁,子嗣与两位皇兄相比实在显得稀薄,也因此,府上的姬妾也比两个哥哥略多一些,可是十余位莺莺燕燕,第一批入府的卓氏却仍能够这么多年多占鳌头,也实在令人侧目了。 薛昌韫年少不知事时,曾对表妹文渺烟怀有丝丝缕缕的朦胧心思,其实未必就是情爱,但正因朦胧,所以在后来的岁月里被无限放大,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文秀雅韵、仙气飘飘的文渺烟从此成为了薛昌韫压在心底的一抹求而不得。 而同样是莳花弄月,满脑子琴棋书画的卓氏,就成了薛昌韫这一份少年心事的寄托,独得他劈天盖地的宠爱。 但她们谁都不是真的仙女儿。 ——文渺烟一指头按住了崔樱桃手段玲珑,卓氏屡屡试探和进犯,也早已是张妍的心头大患。 只是张妍自恃正室身份,一向不屑于与她计较,也不曾真正地使手段压制,只是偶尔,会在她过火的时候言语敲打。 而徐妙言却偏偏是个侠肝义胆的脾气,她年纪比张、卓两人都小,一开始,薛昌韫甚至都没有进过她的门,只拿她当个小妹妹,带她骑马射箭,陪她玩闹,张妍夫唱妇随,也很疼爱徐妙言。 徐氏年龄虽然比别人小,在家里却实打实是长姐,有三个皮猴儿一样的弟弟,上头却没有兄姐,如今得张氏悉心照料,心里便真的将她当作了姐姐,恨对张氏不敬的卓侧妃恨得咬牙切齿······ ——今日对薛雯告的状,自然也与此有关。 薛昌韫有争储之心,张妍身为被他倚重的元妃正妻,自然知道,徐妙言的父亲徐大业骁勇善战,如今是薛昌韫的左膀右臂,她从父亲那里自然也猜到了八九分,而卓氏,靠着聪明才智,也猜了出来。 争储,从来是一条只需成功,失败就会万劫不复的不归路,所以依附着薛昌韫的女人们只能一厢情愿地笃信他会成功。 卓青茗在后院中发着梦,梦见她们一家人又回到了紫禁城。 这个梦慢慢的变大了,大到她恨明明自己得雨露最多,为什么却是张妍第一个有了身孕,她恨为什么她家世更高贵追随者更多,张妍却将王府事务交给了徐氏。 她恨,为什么一个个都说凶险,张妍的这胎却还是安安稳稳地到了六个月······ 谁都不是傻子,张妍更是能洞察人心的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所以卓氏的心大了她当然知道,也能感受到来自她的恶意。 ——在薛昌韫一无所觉的时候,后宅的几个女人早已是剑拔弩张。 而徐妙言将门虎女,从来都敢想敢做,没少当面锣对面鼓地对卓青茗冷嘲热讽···而薛昌韫虽宠爱卓氏,却也知道徐妙言的性子,每每劝卓氏忍耐,说“妙言就是这样的性子,她心性幼稚,你是做姐姐的,别与她计较。” 卓青茗要扮仙女,只能是打落了牙和血吞,还笑眯眯地道:“瞧王爷说的,妾心里也疼小徐呢,就王爷会做好人么?” 听来听去,只听出来了徐妙言把人气得屡屡跳脚毫无办法,她倒还告状呢——薛雯听得直乐,逗她道:“你瞧,你都大获全胜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 徐妙言也说不上来···不忿道:“嗐,我也说不好,我就觉得她那人阴测测的···这俗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再怎么气得她无法儿,防不了她背后使阴招,唉······” 第79章 立场   如今卓氏在外求见,徐妙言肉…… 如今卓氏在外求见,徐妙言肉眼可见地又来劲了,眼皮抽筋一样使劲冲薛雯使着眼色,卓青茗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款款行礼。 薛雯连忙命瑞银搀扶了起来,含笑道:“侧妃折煞雯了,都是一家人,很不用如此。” 卓氏便从善如流,不等瑞银真的上手来扶就连忙直起了身,坐在下首,道:“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我们王爷几天前就开始念叨了呢。姐姐您瞧,公主一来就来探望您,可见是一片真心待姐姐呢,姐姐也要好好保重,早日养好了身子,顺顺利利地身下小世子来才是!” 徐妙言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了一把花生边扒边吃,冷哼了一声道:“便是小郡主也是好的,卓侧妃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她又来···薛雯正想开口,张妍已经状似阻止实为回护地打岔道:“你这丫头,那是人家周司药让我吃着补血的红衣花生,你要吃,自有精细的点心,吃那劳什子做什么,不剌嗓子吗?” ——世上的事福祸相依,徐妙言在薛昌韫心中留下了天真爽利的印象,很能多得些宽容,但这也意味着,她能口不择言,却不能像现下这样意味深长。 卓青茗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并不让这话轻易地就被岔过去,仍接前言道:“是我口误了,小徐,偏你的耳朵尖啊?我这不是盼着咱们府上能有一位小皇孙吗?当然啦,郡主也好,有个小郡主也是好的,姐姐带着弟弟跑,王妃的福气在后头呢。” -- 第128页 正说着呢,下人第二次进来通禀——薛昌韫和沈尧也从前院儿过来了。 徐妙言闻言微微挑眉,话里带刺儿地道:“瞧,来给卓姐姐撑腰了。” 薛昌韫进来时正听到她这一句,点了点她,好笑道:“就你一天怪话儿多?还不消停,也不怕蓁娘笑话。” 薛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是进一步让之前的一切和徐妙言最初的失言看起来都像是玩笑,笑道:“可别扯上我,你们自说自的话,我并不觉得妙言是笑话。” 薛昌韫朗声大笑,坐下询问妹妹这一路来的经历,问她可还顺利。 听薛雯讲述时,更是时而揪心担忧,时而兴致盎然,听得十分入神。 可是他们俩个虽说得投机,不一会儿,王妃张妍却露出了疲态来,众人连忙散去,让张氏独自好好休息。 薛昌韫竟然对吴大力很有兴趣,还专门提出来见了见,薛雯若有所思,和沈尧对了个眼神。 沈尧知机,待吴大力退下后,谨遵薛雯的命令直言询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差使在物色人选?我这兄弟吴大力机敏冷静,对于殿下来说又是个生面孔,若是信得过,倒是尽可差遣。” 薛昌韫面上显出犹豫来,叹气道:“元麒,你我兄弟,本是从小的情分,又有蓁娘这一层在,如果真的有所需要,我自然是不会同你客气的,只是···我手上的实在是桩难事,吴千户虽是个好人选,却可惜,他不懂北狄语。” 话说一半,薛雯听了不由直起身来,连忙催促皇兄细说,想要帮着参谋参谋。 薛昌韫这个人,有着一些别人身上没有的特质,身在帝王之家就更为难得——比如粗中有细的豪洒,比如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底气。 薛雯问他,他本想岔开话题的,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在他的心目中薛雯就是他的小妹妹。正事儿哪有和妹妹说的? 妹妹么,管着自己傻玩傻乐就行了,但再一转念,才意识到原来大家都已经长大了······ 想起母妃文氏偶尔提及对二皇妹的大加赞赏,薛昌韫爽快地和盘托出道:“也没什么,就是要人去蓟州送个信而已。只是事关重大,只能送口信,我离开蓟州的日子也有点久了,心里不是很有把握,故而迟迟没有定下人选。” 薛昌韫继续说,薛雯与沈尧都渐渐听明白了。 ——原来,就在中原面面临着皇上病重,占尽嫡长的大皇子云南封王,三皇子几次三番躲避就藩,史无前例公主监国等等的这一系列变故中,老对手北狄也一直没消停。 北狄的汗王奇源吉布哈年迈,他有众多妻妾,有足足十二个儿子,原本最得他喜爱的未来的王,大王子奇源齐奥敦病死,而老汗王沉浸在悲痛中,迟迟没有选定继承人。 而剩下的几位王子中中,三王子恩和金亲近汉人,一直致力于提议用通商来代替战争,屡屡受挫仍不放弃,其与薛昌韫更是一系列机缘巧合之下,秘密的好朋友。 不久前,恩和金在薛昌韫的财物支持和出谋划策下,已经成为了最强大的一个王子,掌控了大部分的事务,成为了北狄的无冕之王。 而薛昌韫此次试图传信的人,也正是这北狄三王子奇源恩和金——他想要恩和金配合他演一出戏,从而达到双赢: 一小队北狄人会骚扰边关,我朝出兵对敌,而北狄的军队早已经掌握在了恩和金的手中,老汗王想要让人迎战的话,恩和金正好可以逼迫父汗禅位,成为真正的新王。 而北狄迎战后,蓟州几大将领无外乎李、武、焦——都已经是薛昌韫的人了,他们会和恩和金的人合力演一出戏,一出节节败退的戏,以助薛昌韫回到蓟州,回到自己的主场。 到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才是薛昌韫在即将到来的恶战中的底气。 薛雯听后想了想,立刻跳出薛昌韫给的提议,道:“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的呢?既然恩和金推崇通商,完全可以扮作商队,大大方方地请一个懂北狄语言的地陪——暗中成事,事后灭口,这样的交易方式应该也不少见吧?” 薛昌韫一想···也是! 但刚眼睛一亮,很快又挂上了愁容,道:“只是···行商之人往往拉帮结派,更有镖局护送,我得用的人大多在京城和蓟州都露过脸,去哪里凑出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呢?” 薛雯一听也犯了难,两兄妹正面面相觑呢,一旁的沈尧轻轻放下了茶盏道:“两位,忘了一个人啊。” 薛昌韫一听有门儿,连忙催他快说,薛雯也紧紧盯着,沈尧本就并没有打算卖关子,含笑道:“嫁到季家的吴阳县主,文氏渺烟。” ——和略阳郡王府,季家。 略阳郡紧挨着秦王的封地,薛昌韫一方面给京城中的表妹文渺烟去信,另一方面,当天就派出了人前往略阳,观察季家几个有实力与自己合作的人的行事,择选合适的盟友——那略阳有“半城季”的说法,季家人口众多。 人一多了,自然就良莠不齐,有有本事的,也有混日子的,有野心勃勃的,也有胆小怕事的,有良善的也有奸恶的,在京城回信之前,自然不好轻举妄动,此事初具眉目,便暂时搁置下了。 与此同时,薛雯也没几日久留了。 这天,继昔日昭阳宫中评论孝献皇后慕容氏之后,在秦王府的一个庭院中,薛雯与沈三郎相对而坐,又论起了卓青茗。 -- 第129页 卓青茗也是一个让薛雯看不太懂,心存疑惑的人。 在她看来,四皇嫂张妍有容人之量,对下宽和,她做一个凡事不操心的宠妃,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满意呢? 薛雯自身是元后嫡出,“嫡”之一字,对于她来说是习以为常是无甚大不了,她也见惯了胡皇后的隐忍周到与顾全大局—— 她要宽和待下不能苛待宫人。如今的老宫人们,大多还时常念叨着孝端皇后的好处。她将一朝放一批宫人出宫的规矩改为了十年为限各宫主酌情放人,“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的白头宫女再也不见;她最最厌烦宫人们相互倾轧,凡有眼见,必会干涉,受恩惠者不知凡几。 她要统辖六宫。妃子们纵然可以八仙过海斗来斗去,可不管谁出了事,都是她的责任,所以她要时时刻刻盯着防着,护着救着。她是正妻,所以不能争宠,不能嫉妒,还要照顾好皇上的爱妾宠妃,衣食住行,皇上想不到赏不到的,她要想在头里,赏得及时。 她要爱护子女。她是嫡母,所有皇子公主都是她的子女,都要一视同仁,她要关心、爱护、养育,皇上若有处罚,她要苦苦求情,次次回护,饶在病中,她还要为三皇子顶撞皇上的过失亲赴弘德殿下跪求情,求皇上念及贤妃难产,三皇子幼时多灾多病,求皇上宽恕。 叹也,这从来不是一个好差事啊······ 宠妃则不同,宠妃合该恣意,合该放肆,宠妃若敢安抚宫人管教皇子公主,那就是僭越,那就是大胆。 薛雯不明白卓青茗“急红了眼”是在争什么,因为在她的眼里,在她这孝端皇后独女的眼里,皇后正妻的这个位置,实在实在,根本就是个苦差事! 第80章 仆仆   就像徐妙言似的,不好吗?妻…… 就像徐妙言似的,不好吗?妻妾之间为何和睦,为何亲如姐妹,不就是因为各司其职,各按其事吗? 薛昌韫子嗣稀薄,现下唯独只有一个陈姬诞下过一子,还没熬到序齿就夭折了。 也就是说,张妍肚子里的,很可能就是薛昌韫的第一个儿子了。 就算是女儿也尊贵,徐妙言高高兴兴地对薛雯说:“这是我们的福气。” 可不就是吗——先有嫡子,则家宅安稳,主母也能心态平和不致左了性子,本就是侧室的福气。 可是卓青茗好好儿的一个聪明人,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沈尧感到好笑,他笑着长叹了一声,为唯独在此事上懵懂的公主解惑道:“公主,卓侧妃要的不是正室的位置,可能也并不是母仪天下的权柄,而是‘名正言顺’啊。” 薛雯仍然蹙眉不解,沈尧就又更道:“就像,旁人不知道孝端皇后的为难与艰辛,你生在这个位置,你便自然也不明白侧室和庶出的无奈和卑弱——有的时候,他们终其一生,可能想要的也就是一个挺直腰板,名正言顺。” 薛雯若有所悟,随即又忍不住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沈尧···沈尧连忙自证,说自己也是听人说起。 薛雯这才反应过来,又想着这“听人说起”,估计应该听的是沈尧的心腹王选。 说到王选······就不得不提王贤妃和薛昌煜母子了—— 姑且就当做卓青茗就像沈尧说的,是只是想要个名份,但人各有志,有的人不是,不只是。 这一日,两个出乎意料的人,出现在了秦王府的大门前。 这两人一路从京城而来,不像薛雯有宽敞的马车,有三百带刀侍卫护卫,他们两人一骑,风餐露宿一路疾行,半刻都不敢耽误。 先到西南大营,却是就差一步偏偏扑了个空,二人顾不得休息,又赶至陕西,一路投到了亲王府,几乎已经没有人样儿了······ 要不是手持明安公主的一方御赐玉印,照着这两人又似山匪游侠又似乞丐难民的模样,王府的门房根本都不敢让他们进去。 一见此印果真是御赐之物,顿时惶恐起来,引二人稍坐奉上茶点,恭恭敬敬地用托盘捧了玉印,呈给了王爷和恰巧正在府上的二公主。 也真是巧了,借季家的人送信之事已经有了眉目,薛雯正收拾行装,不日就要返京——就差一点,险些就又要错过了! 薛雯拿来一看,此印果然是自己的东西,不是别的,上头錾的正是“奉旨跋扈”四个字,年少之物,如今被四皇兄看见了还有些脸热呢······ 东西既然无误,自然是命人快请了,薛雯心里只猜测来的是东桥姑姑,未做他想。 故而,等了片刻,当真的见到了的那个女扮男装灰头土脸的人,薛雯不由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小圆?!” ——来人竟是景阳宫三品婕妤,刘意。 刘意微微侧身,露出后头低垂着头的另一个人,薛雯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另一人竟然是王家的表兄,王贲元! 薛昌韫不认得刘意,只以为是昭阳宫的宫人,但他认识王贲元,一时也惊讶地道:“王表兄?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刘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道:“请王爷公主屏退左右。” 这没什么可说的,二人挥一挥手,满厅的下人顿时鱼贯而出,关上了门窗。 沈尧虽说也不认脸儿,常在昭阳宫打转,倒是知道“小圆”是谁的,心里怕是什么宫廷秘辛,不由也想起身。 -- 第130页 只是薛雯心里没底儿,连忙扯住了他,薛昌韫也道:“元麒,都是自己人,你就坐下吧。” 下跪二人也没什么异议,刘意已经憋不住了,那边话音都还未落呢,这边便已经惶惶然滚下了泪来,凄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公主”,就说不出话来了。 还是王贲元尚能镇定,清了清嗓子组织好了语言,尽量简短地说出了一场惊骇众人的巨变······ 薛雯出京已有月余,而在她走后不到十日,皇上就病逝突然恶化,于行宫驾崩了。 薛昌煜把持宫廷,竟然秘不发丧,更扣押八大辅臣,大肆弄权,慢慢掌控朝政,如今已至十之八/九,只怕假借着遗诏之名,近日就将顺利登基称帝了! 后宫,一众大行皇帝嫔妃及宫人等,也自然被牢牢看守,其中有子的文贵妃、宁德妃和诞下遗腹子六皇子,还在月子里的婉嫔,以及主子不在却仍被深深忌惮的昭阳宫尤甚,被层层把守,连只鸟儿都恨不得飞不出去,谨防这几人传信。 ——好在还有刘意。 刘意无宠,不显眼,再刻意隐藏自己深居简出,乱成一团之后,人人便都把她给忘了,隐于暗处,东桥姑姑腾挪活动,靠着薛雯满宫的人手,将刘意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了宫。 而王表兄···犹记当初各地择选二驸马,谢自安与王贲元儿戏般地进京参选,被吴大力拦在了济南,谢自安停驻不前,王贲元为了寡母独自进京,薛雯等人也自然是知道的。 如今可靠的人没有几个,机缘巧合留在了京城的王贲元竟成了唯一的指望。 东桥姑姑只说让刘意去寻王大人,请他帮忙传信,可是却没说王大人家住哪里。 刘意本也是娇滴滴千金小姐,按理来说该是五谷不分,不知庶务之人,但她曾随母亲施粥,知道城中的流民乞儿消息最灵通,她虽莽撞,关键时刻竟然细心,在京城里钻来钻去,晃荡了几日,料想是无人察觉发现,无人跟踪她的,这才找了成衣店换了一身青衣布衫,扮作落魄的书生假作投亲靠友,寻来乞儿,十个钱问来了王贲元的家门。 ——这才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千里奔徙,前来送信。 薛雯心疼刘意的惨样儿,别的一时也顾不上说顾不上想,先连忙命人将她带至徐妙言处,赶紧换洗休息。 王贲元虽也疲惫,但双眼熠熠精神尚可,谢绝了歇息和饭食,继续回话。 他二人此番前来,一是送信,二便是为阻拦薛雯回京而来的,正巧薛雯在秦王府,那便将秦王一同拦了——京中,薛昌煜一定会想把法把薛昌辉、薛昌韫和薛雯都召回京,控制起来,这也是他大费周折秘不发丧的目的。 如今既然已经见到了薛雯和薛昌韫,第一件方才也已经完成,那自然就是第一桩更要紧了,薛昌韫听着听着,早已是面沉如水,等不及地当下便急急叫来幕僚们议事。 一见面,他的这些幕僚们薛雯也都熟识:伴读钱习礼、李三郎、李五郎、徐大业,薛昌韫的娘家表兄文鹏等。 众人彼此见礼,共商大事。 钱习礼有些欲言又止,薛昌韫很有风范,手一挥说都是自己人,有话就说话,钱习礼这才道:“不知马大人可能使上些力?” 薛雯神色平井无波,点头道:“自然可以,最起码薛昌煜要请时行诸般礼仪,总绕不过钦天监。” ——钦天监马祖昌,由慕容文臣引荐,受大行皇帝倚重,病中更是离不开其所献的养生丹药,竟实际上是薛昌韫的人! 薛雯在钦天监中有眼线甘尝,的确猜出了马祖昌背后恐怕另有其主,但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四皇兄薛昌韫···别看她老神在在表面上淡然,实际上心里惊涛骇浪,十足的讶异。 可是此时不是示弱藏拙的时候,她要与文贵妃薛昌韫母子共襄大事,但从来不是辅佐和拥护,她要的是举足轻重,是上场对弈,所以她把些微发抖的手藏在桌子底下,神经质地掰着自己的小拇指,表面上却淡然如许,简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马祖昌的确是薛昌韫的人,不知道这位从来傻呵呵凡事不放在心上的四皇子在蓟州究竟经历了什么,那个曾经在离京之际大大咧咧的叫嚷“这有个屁的好时辰,钦天监就爱弄这些糊弄人的花头”的少年,竟然也搞起了这些乱力怪神,还一搞就搞了个大的······ 薛雯心里唏嘘不已,表面上却是早已知晓的模样。 ——他们嫡亲兄妹,彼此间都太了解了,薛昌韫和沈尧偷偷对视了一眼,都早就看出来了薛雯是在装相了。 但钱习礼等人不知道啊,只以为公主实打实是自己人了,说话顿时完全无所顾忌了。 你一言我一语,绞尽脑汁起来。 虽说局势严峻对己方乃是大大的不利,但他们一个个仍然都斗志昂然野心勃勃,薛雯冷眼旁观,好像又看到了一朝能臣大将,他们有野心,也有信心,仿佛天下无不能成之事···而薛雯,也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薛雯没打扰薛昌韫,只和沈尧对了个眼色,沈尧点了点头,她便独自退了出去。 刘意改头换面,已经清清爽爽地坐在贵妃榻上和徐妙言说着闲话了,等薛雯坐下后立刻偎了过去,撒着娇说自己一路艰难辛苦。 妙言有心想要回避,薛雯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摸了摸刘意的头道:“你就留在秦王府,父皇已经···你青春少艾,又机缘巧合之下未蒙帝幸,何必还回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做太妃?逢此动荡,景阳宫少一个刘婕妤谁也不会在意,你得一个自在随心,是你的造化。” -- 第131页 刘意听她话音儿不对,急忙坐起了身来,急切道:“公主,你要回去?!贵妃娘娘说,三皇子迟迟不登基,就是为了骗你和楚王、秦王回去,好对你们不利,你们可千万不能回去啊!” 薛雯点了点头,含笑道:“贵妃说的对,大皇兄的确是万万不能回去的,好在,常将军当机立断斩杀皇使,大皇兄一径装病,薛昌煜也不能拿他如何。四皇兄···回去也不怕,恩和金的事情若是半成,蓟州困局除了他谁也不能解,还不是得乖乖地给兵给马,送他去蓟州,至于我······” 她如何?徐妙言心里也关怀薛雯,也不由竖起耳朵听起来,薛雯对着她两人笑得高深莫测,眨着眼睛道:“你们以为,后宫是谁的地盘呢?” 是谁呢? 是凡举大事就要扯上薛雯的慕容皇后吗? 是谁背后提起她都要撇嘴的王贤妃吗? 还是仍背了明晃晃的“不孝”在身上的三皇子妃高玉薇呢? 是谁啊······薛昌辉不是早就说过吗,“四司八局使二监,二十四衙门处处都是你的人”啊。 薛雯躲在别处有什么用呢?就是要回到后宫去,回到她的主场去,到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第81章 推舟   多亏了王贲元和刘意这一番艰…… 多亏了王贲元和刘意这一番艰难险阻,到底是为他们抢到了时间——他们登秦王府门四天后,薛昌煜假借父皇发出的圣旨才到。 四天的时间足够了,几个人都已经通过了气儿了······ 薛昌辉称病,薛昌韫依然扮演他的老实头,一接到旨意就忙不迭拖家带口地启程入京,同时,一队商队满载蜀锦、药材等狄族稀缺之物踏上了路途,打头之人,名叫陆九一。 薛雯则是仍然骄纵到底,一点也不着急地和沈尧一路“游山玩水”,慢慢悠悠地晃着,足比薛昌韫晚了十来日,终于也久违地回到了昭阳宫。 杨新登后脚就上了门。 ——他是个机灵的小子,不比一片忠心对先帝的周连,早早的就已被薛昌煜暗害,他很快就顺应时势,“投靠”了薛昌煜,正好,薛昌煜既然要矫旨,身边也需要一个御前太监,倒是十分倚重杨新登。 只是,薛昌煜又哪里会知道,杨新登的主子并不是先帝,自然也不会是他薛昌煜,而正是昭阳宫的明安公主呢? 薛雯正在更衣,杨新登坐在耳房和陆力嗑瓜子,陆力眉头紧锁,道:“哥哥,让你来做什么啊?如今你是难时候,稍有不慎就······可别让哥哥为难才是啊。” 杨新登冷笑一声,道:“别,您是哥哥。你不用试探我,也别拿这话来恶心我,都说太监无根,可咱也不是那背主的东西。别说天下间的事,拿到咱主子面前就没有难的,就算这回真是让主子为难了,大不了我跳井去,断不会拖主子的后腿的。” 陆力连忙拱了拱手,道:“是是,我不会说话,该打嘴。” 杨新登顾不上计较,又蹙着眉反过来问他道:“婕妤娘娘和王大人没把信儿送到吗?公主怎么还是回来了?” 陆力咂了咂嘴,正想着替他们公主吹两句牛呢,瑞银就出来请人了。 自来,瑞金活泼,东桥姑姑温吞,就只有这位姑奶奶,板着一张脸动辄就要训人,陆力两人都恭敬,不敢耽搁地连忙站起了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陪着笑脸跟在后面进去了。 薛雯一见了,也是那一句话,“让你来办什么差事的?你好不容易得他信任,自然是如履薄冰了,你就说来,我少不得配合你的。” 杨新登挺感动,连忙道:“奴才不敢当。公主放心,没别的,就是请沈将军不要在宫中逗留,说于理不合呢。” 薛雯整理书案的动作一顿,撇嘴道:“啧,就是这一桩不行···没事,你不用为难,你就去回他,就说我答应了。” 杨新登连忙跪下道:“公主折煞奴才了,奴才不为难,但凭公主吩咐。大不了奴才去燕王面前领罚就是了,公主,奴才是想着···您暂时还是不要与他硬碰硬才是。” 薛雯安抚的冲他笑了笑,道:“不必担心,我省得的。” 又道:“对了,东桥姑姑哪里去了?” 杨新登忙愁苦地道:“正要回公主,姑姑被燕王妃要去了——说姑姑妥帖,指点她内宫之事。” 蠢货。薛雯冷笑一声道:“好得很,她想留着那就留着吧。可有人看顾着姑姑的安全?” 杨新登连忙道:“公主您放心,孝献皇后去得匆忙,坤宁宫乱成了一锅粥,早就全都是咱们的人了,燕王妃几次三番跃跃欲试地想要住进去,到时自投罗网,定是能护姑姑周全地。” 薛雯这才点了点头。 杨新登告退后她独坐了会儿,又忽然改了主意,对乖乖坐在一边的沈尧道:“阿兄还是先出宫的好,薛昌煜虽然不能拿我如何,别让他拿你做筏子才是。” 沈尧之前没敢出声,见终于轮到自己,连忙坐直了身子,担忧道:“可是,水磨功夫他自然不能拿你如何,就怕他狗急了跳墙来硬的——留你一个人在宫里,我终究是不放心。” 薛雯摇了摇头,道:“你放心,我也没打算绕过你的,只是缓一缓,薛昌煜如今已是疯魔了,正在兴头上,等他稍稍冷静了一些,我再去找他,想办法让阿兄进宫。” -- 第132页 沈尧低头想了想,道:“那还是不用你去了——燕王素来刚愎自用,一直看不上我,觉得我不过是个浪荡纨绔,少不得还要打着你我···的旗号,我亲自去求他点头才好。” 这都是后话了,薛雯此时的心思实在是没太放在上头,闻言胡乱点了点头,就催赶着一步三回头的沈尧出了宫了。 沈尧的去留与否,只怕是薛昌煜的一个试探,如今见薛雯乖乖听话,他立刻坐不住,派人传薛雯前去文昭阁。 薛雯也正想回一回这位好三哥的,身着素衣无钗无环,一脸肃穆地就去了。 ——文昭阁门前,诚安公主正在等着。 见到薛雯带着浩浩荡荡的公主依仗远远行来,薛霁不由松了一口气,反之,薛昌煜的心腹太监李阳,则是一看见来人掉头就往里跑,急着去送信儿。 薛雯也的确应该被忌惮,配得上薛昌煜的人如临大敌。她是监国的公主,以鄢之卿为首八大辅臣至今仍不肯松口,就算是薛昌煜拿出了先帝笔迹的遗诏,他们也还是坚持“待见二公主,以议别事”。 薛昌煜恨得牙痒痒,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是乖乖的“待见二公主”······ 变故忽然发生——薛霁趁错身之际,一把拉住了走得挺胸抬头的薛雯,悄声在薛雯的耳边说了四个字: “顺水推舟”。 薛雯微微蹙眉,一时不能解其意。 但李阳已经慌里慌张地又迎了出来了,薛霁立刻站直了,不屑却又怨毒地瞥了一眼李阳,低低地骂了一声,想必是之前与之有所冲突。 李阳唾面自干全当未觉,对薛雯点头哈腰道:“二公主请,您请,我们王爷和诸位大人已经等待多时了。” 薛雯尚不知皇姐的话是何意,但此时也由不得她再去追究了,只得矜持地点了点头,随着李阳进去了。 文昭阁本是薛雯的熟地方,可是今日再来,为她日常听政所设的屏风和桌椅却已经被撤去了,薛雯面色一冷,顾着此时薛昌煜的谋算未定,恰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薛雯不欲和他硬碰硬,只得暂时压抑住了不满。 薛雯清了清嗓子,正想率先开口,忽然从斜下里冲出来了一个人,倒把仪态端庄的二公主给吓了一跳。 惊驾的不是别个——胡伏宜猛扑了过来,形容有些狼狈,跪下道:“二公主,臣有奏!奏曰燕王浪子野心,大行皇帝于月前崩逝,燕王把控朝局,秘不发丧,请公主主持大局,拿下逆王!” ······ 薛雯僵硬地暗将眼神投向了诚安公主——这就是···你让我顺水推的舟? 形势忽然变化,一时满室皆静。 薛雯顾不上怀疑胡伏宜的目的和薛霁的立场,电光火石之间,只能选择相信——故而顺势假装失态地猛然起身,怒目大骂道:“薛昌煜!你这没人伦的东西!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来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那薛昌煜也正被这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呢,好在他不至于这点本事都没有,在此的都已经换成了是他的亲兵亲信,一声令下,并没有人听从薛雯。 薛昌煜回过神来后,不由脸色十分难看起来,但他俨然已以储君乃至帝王自居,当着众人的面,不想事态与妹妹争长短。 使了个眼色,刑部尚书严敬连忙出列道:“二公主,您误会了。大行皇帝去的突然,乃是急症,藩王势强,王爷乃为国安出此下策,您瞧,楚王果不就装病抗旨么?只怕,那常嗣年也有了心思,由不得王爷不筹谋啊。” 薛雯将“顺水推舟”第四字贯彻到底,将来前自己的一切打算和谋策都抛到一边儿,只顺着他的话说到:“大人慎言。大皇兄千金之体,难免‘娇贵’,西南天气湿热,更有蛇鼠毒虫,皇兄本又受了外伤,自然严重。太医的脉案每逢十日就送到御前,本宫也曾亲眼得见大皇兄形销骨立,病得已起不来身了——严大人张口就说‘装病’,不知是从何而来。” 薛雯在文贵妃面前说起过,对这严敬的评价,乃是“惯会溜须拍马,也因此得势,虽不可控,但好在愚蠢”,果然,薛雯的一句话就让他败下阵去了。 薛昌煜见势不对,连忙亲自下场,道:“皇妹说的是,也是局势严峻,严大人自然便草木皆兵了些。只是,此非儿戏,胡小公子的年纪轻,不知道这些弯弯绕,难道皇妹也不知道厉害,不知道本王的苦心吗?” 薛雯冷哼一声,道:“伏宜是年纪轻,自然见什么就是什么了,皇兄的年纪长,不如来告诉告诉我们大家,父皇既然是急症去得突然,才让皇兄不得不出此下策——突然之事,那皇兄手里的遗诏,又是从何而来呢?” 第82章 对垒   人,都是会变的。 …… 人,都是会变的。 眼瞧着薛雯变了,薛昌辉变了,薛昌韫也变了。 可是,他们兄妹素来看不上薛昌煜,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薛昌煜也变了。 ——他根本没有打算与薛雯彼此试探,搏个强弱胜负,杨新登有奶就是娘,也引起了他的警觉,从头到尾就没有真正信他、放心用他,不过是将计就计,暗中盯着他。 赶走沈尧看似只是一步无关紧要的试探,实则正是他单刀直入的目的所在,下一步,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薛雯,管她是急症还是再来一个“秘不发丧”——成王败寇,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翻身。 -- 第133页 千钧一发之际,胡伏宜想出了办法。 ——那就是,他们先一步撕破脸皮,薛雯站在最前头质疑薛昌煜,无数眼睛盯着,看似最危险,才反而最安全。 如此一来,薛昌煜便不敢让她死,只因薛雯一死,就摆明了是他心虚,摆明了是他出手,落了下乘。 唯有如此,唯有兵行险招,才能有一线生机。 薛雯虽不知缘由,但心里信任大皇姐和胡伏宜,听了薛霁的提示顺势而为。 只是···她战力实在精纯,这一“推舟”未免一下子又冲得太猛了。 礼部侍郎孙品周连忙在一旁找补,道:“公主慎言,遗诏乃臣等共同从龙椅后的宝匣中取出,反复查验,无疑处。” 孙品周是自己人,这话就是在告诉薛雯,从“遗诏”上是做不了文章的了,更可能会反而替他再添筹码,使自己落于下风···想必是薛昌煜也知道这是个最大的现成的靶子,在这上头下足了功夫的缘故呢······ 薛雯闻言知机,立刻做一副败落语塞的样子,把这话含糊过去了。 薛昌煜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搞的心烦意乱,又果然因此而无奈熄了动薛雯的念头,甚感窝囊,不免有些急躁,语气十分不耐地冷哼道:“明安,当哥哥的倒要问问你,你如今却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质疑遗诏,质疑本王的话呢?” 薛雯坐得四平八稳,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话,薛昌煜“乘胜追击”,迫不及待地又道:“不是当哥哥的说话难听——父皇不过疼你哄着你玩儿,你仗着这几年父皇娇惯,鄢之卿他们也揣度父皇心意谄媚着你,你一个女人家,难道,真把自己当成‘女承乾’了吗?” 他锋芒毕露,势要论出个长短,从来嚣张跋扈,得理不得理都不让人的薛雯却竟反而退了一步,微微低下头,驯服道:“皇兄言重了——雯不过以臣子自居,与八辅臣没有什么区别,皇兄若真是圣命所归,雯亦当全力辅佐皇兄。鄢首辅,吾师也,胡伏宜,吾弟也,众臣工奉皇命也,非与雯主下也。” 看似是在谦虚退让,她的话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薛昌煜听完后脸色顿时更差了······ ——薛雯的话,说自己乃是臣子,与八大辅臣是一个地位,另一层来讲其实也就是在说,薛昌煜若不容她,有她这一言在先,辅佐大臣必会物伤其类,甚至满朝的老臣都会质疑他为君之肚量,人人自危,他自然不能位稳。 最后一句“鄢首辅是我的老师,胡伏宜是我的表弟”,更根本就是在赤裸裸的威胁! 一鼓不能作气,薛昌煜的底气已经越来越不足了,思前想后,满心挫败,强撑着冷哼道:“是吗?若真如此,那就最好了,皇妹可别忘了自己今日的话···好了,皇妹就先回去吧。” 薛雯很干脆地应了一声,施施然告退了——那气定神闲的模样,直看得薛昌煜牙痒痒。 可是“赢了”的薛雯却并没有多少得意······ 回到昭阳宫后,她静下来思前想后,自然也明白了皇姐薛霁和胡伏宜的用心,也明白了今日在她一无所觉之时的凶险,不由冷汗连连,暗自警惕。 毕竟是大大地尽失了先机,薛昌煜多少布置都已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完成,虽瞧着是她今个儿东风压倒了西风大获全胜,但其实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勉强自保罢了······ 又要连忙安排隐秘人手与沈尧和四皇兄送信,又要打探文贵妃和婉嫔的情况,一时忙乱千头万绪。 等到夜深人静时,她才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薛雯挥退了一众宫人,独自留在了内殿,亲力亲为地将压箱底的一副卷轴翻了出来。 收藏妥帖,护理得当,展开来如新的一般,上头的“长乐无极”四个字,墨色依旧。 薛雯枯坐整夜,对着这幅字,看了很久很久······ 第二日早上,瑞金进来后看到薛雯端坐的身影吓了一跳,见她穿着昨日的衣裙,再观其糟糕的脸色,便知公主是彻夜未眠的了,可是面对着薛雯的状态,却是噤若寒蝉,一点儿也不敢多嘴。 薛雯神色平淡地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卷轴递给瑞金,道:“挂起来吧。” 挂起来吧,薛雯没再关注,只是动作迅速地在宫人的伺候下洗漱更衣,去寿皇殿与满宫的内眷跪在一起哭先帝去了。 她跪在那里,每一滴眼泪都是假的,每一声嚎啕都是做戏。 ——这幅字,也许曾是先帝唯一的一点慈父心肠,而薛雯,也在这一夜,宣泄完了全部的悲伤······ 薛雯和薛昌韫都已回京,薛昌煜多次派人探查后,也暂时相信了薛雯所说的楚王病得起不来身,两朝新旧交替之事,也总算能提上日程。 而不知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杨新登也暂时被留在了御前,每日悬心不已,真真是如履薄冰。 但这小子有些胆色,并不因惧怕多疑刻薄的薛昌煜往后退缩,甚至还一直如常与昭阳宫往来,而越是这样,薛昌煜看不太透,反而将他视为了愚蠢左右逢迎之人——也是他最爱用的一类人······ 据杨新登所说,先帝生前,于弥留之际,曾提到过将自己的谥号定为“宣”。 圣善闻周曰宣,薛雯私心认为他配不上···她久不接话,前来请示的杨新登自然就知道了公主的意思,连忙又改口道:“只是,其时混乱,先帝爷又已经神志昏损了,也不知道奴才听准了没有,却是不好妄自定论了。” -- 第134页 后来,在杨新登的缄默不语下,礼部拟定了封号为“平”。 布纲治纪曰平,薛铎仁的一生,至此盖棺定论。 ——寿皇殿前,薛雯终于见到了文贵妃。 贵妃虽神色憔悴,但瞧着状态还不错,薛昌煜还没有正式承继大统,所以王贤妃也暂时只是先帝的王贤妃,王老太后已薨逝,文贵妃仍然是六宫之首,站在了贤妃的前面。 王氏恨得牙痒痒,可规矩就是规矩。 文贵妃青春犹在,貌美依然,却每每故意仗着位份叫已显老态的贤妃为“妹妹”···可见这对母子也是真憋屈,都已经成了最大的赢家了,也还是一个个的不拿他们俩当回事,毫不见忌惮恭敬······ 逮住一个空档,文贵妃与薛雯找了个空房子坐下说话。 薛昌煜百般拦住了不让贵妃与秦王母子见面,薛雯传达诉说秦王夫妇的状况,贵妃这才稍稍放心。 文贵妃又道:“好孩子,这回可真是多劳你了,我听说了那日文昭阁的情形,当真是吓死我了。” 薛雯含蓄笑了笑,此时不是多客气的时候,贵妃也很快就说起了正事,层层把风的人,也还是忍不住十足压低了声音,道:“先帝崩于行宫四海太平阁···崔氏在其中。” ! 薛雯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文贵妃在她惶然震惊的眼神中肯定地点了点头,神色莫辨地道:“她胆子小,因怕卷进事端,求着杨公公帮忙偷偷溜走了,但和鄢大人是打了个照面——能证明,她确实见到了先帝最后一面。” “好”,薛雯神经质地站起来又坐下,“好,如此甚好,省了我们多少功夫。” 文贵妃没有她那么乐观,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文贵妃也知道鄢首辅是个忠正耿介的好人,但是昔年“胭脂轻”一事,毕竟曾将她逼至走投无路,其对鄢首辅,自然也就有一些不可控制的敌意,蹙着眉质疑道:“只是,那鄢大人板正迂腐,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站在我们这边。” 薛雯与文贵妃的观感又不同,旁人眼中的鄢老大人,是严肃古板的,可是她却偏偏与鄢大人有师徒情分,自然也有旁人没有的亲近依赖,闻言笃定道:“自然。老师一声清名,也本不该被卷进这样的事里,只是咱们私下里动些小手脚罢了,牵扯的人越少越好。” 文贵妃这才眉头稍解,正想再细问问,薛雯就忍不住先开口道:“文妃母,父皇的病···他···婉嫔有没有说过······” 文贵妃见她目光躲闪,不由怜爱地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道:“你放心,马大人献上的丹药,虽非仙丹神药,却能让先帝不感病痛,舒缓无忧。” 不感病痛,舒缓无忧,薛雯张了张嘴,干巴巴地道:“哦···那儿臣就放心了。” 其实她根本不是想问这个,文贵妃误以为她关心圣上有没有受煎熬,薛雯开口,却只是为了仿照父皇笔迹时心里有个数——手颤不颤抖、眼花不花罢了。 不过有这八个字也就够了,薛雯乖乖闭上了嘴。 第83章 苦意   在秦王府时,他们曾经打算得…… 在秦王府时,他们曾经打算得很好,也自以为是万无一失了,可却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竟是一切成空,全部都得从头谋算。 薛昌煜很有几分疯劲儿,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在马祖昌和礼部侍郎孙品周的运作下,钦天监和礼部呈上了个一个半月后的日子,方乃是登基的吉时。 一杆子支了这么远,真等一个半月黄花菜都凉了。 本想着再与他周旋拉扯呢,薛雯本就打算只拖延上半个月,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谁知他不管不顾,说自己夜中得先帝托梦——五日后就是吉时。 别说什么“一国之君的威仪气度”了,便是连脸面也根本都不顾的架势······ 不过阴差阳错的是,薛昌煜因忌惮西南军和楚王,不用薛雯算计,巴巴儿地把沈尧给宣进了宫,放在了眼皮子底下——还做他的羽林右卫都指挥使。 对于薛昌煜来说,他心乱,行动更乱,乱中出错,越乱就越容易出错。 而对于薛雯他们来说,浑水才好摸鱼。 ——沈尧一出一进,正好为薛雯带来了如今不好联络的秦王的消息。 “陆九一”已经到了关外,暂时还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薛昌煜急得不顾脸面,如今他们也正是箭在弦上心急如焚,只要让薛昌韫摸到了兵马,只要放虎归山······ 薛雯又向沈尧询问皇嫂张妍的状况,沈尧面色一僵,本想瞒她,但转念一想隐瞒无益,她也本不是躲在任何事任何人身后的人,便语调沉重地实言以告道:“不太好···这一路车马劳动,好人都受熬煎的,何况娘娘状况不好,月份也又本就大了,这几日已经卧床、熏艾了。” 薛雯闻言不免忧心忡忡,但是多想却无多法,只能默默祈福,向文贵妃传信儿时,也隐去了这一截儿。 如今,沈尧进了宫,薛雯行事就更方便了。 ——她并没有为了让人放心而对刘意和徐妙言吹牛,宫中的确处处都是她的眼线,偌大的三宫六苑,也的确是在她明安公主的手心儿里攥着的。 五日后,薛昌煜按照他自己糊弄小孩儿的鬼话,不管不顾地如愿登基称帝。高玉薇也妻凭夫贵入主坤宁宫——这也是在薛雯的见证下的,坤宁宫的第三位主人。 -- 第135页 同时,出身高贵,对薛昌煜一直多有助力的孙侧妃也被封为贵妃,赐居咸宁宫。 那孙氏得宠,坤宁宫门庭冷落,咸宁宫倒是屡屡接驾,纵然在孝期内,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发展,但彼此温存说说话也是有的,也是孙氏受宠的证明。 而咸宁宫头一夜帐中夜话,第二日,对话的内容就会放在薛雯的案头,知己知彼,薛雯由此而几乎掌握着薛昌煜的一切动向,再由内监和沈尧所率的羽林右卫源源不断地传递出宫。 王老太后已经仙逝,但仍有那么几位太妃占着屋子,文贵妃等先帝嫔妃也因此,暂时还未迁宫,彼此混住着乱成一锅粥了,倒是更加方便了串联。 后来腾好屋子了,准备把人赶走呢,舒嫔方氏趁机让五公主薛霜装病,说近来宫里紧张忙乱,公主娇贵禁不住,请皇上皇后宽仁,暂缓众太妃搬动——就连倩婕妤也终于聪明了一回,也跟着让六公主装病。 薛昌煜已然做得太过,不好再连才会走的小娃娃也苛待,再说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便指挥着皇后准了此事。 高玉薇虽不满浩浩荡荡的太妃仍然在她跟前儿碍眼,却也不好违逆皇上,只得是不情不愿地遵旨了······ 度日如年中,终于——趁着中原新帝即位朝局更替,北狄人竟然进犯了蓟州边境。 仓促之中,蓟州将士匆匆应战,却因准备不足而节节败退。 薛昌煜不由有些慌了,宣众臣议事,可是,他疑心颇重又没什么大本事,但凡是八大辅臣提出来的人选,他通通驳回,而他选出来的又偏偏是一些只会溜须拍马纸上谈兵的草包。 以至于局势越来越严峻,北狄连下数城,还一反常态地并不烧杀抢掠屠戮百姓,而是让我朝百姓称他们的二王子恩和金为大王,让已经招降了的官员对北狄俯首称臣。 薛昌煜这才急了,团团乱转起来。 正此时,宠妃孙贵妃在咸宁宫“心腹”宫人的提醒下,献上了一记——何不让秦王薛昌韫带兵出征?若胜了,解燃眉之急,若败了,正好削爵降罪。 正好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能···不是就更好了吗? 薛昌煜闻言狂喜!以为大善。 金秋九月,秦王薛昌韫奉旨,点齐兵马北上击寇。 薛昌韫本就是军事奇才,这一场进犯又打从根儿上就是内有隐情,此一去,自然是势如破竹,打得北狄人连连败退,眼瞧着就要把他们打出蓟州了,薛昌煜见势不妙,连忙出招。 ——他啊,不出招还好,一出手,简直是送到了薛昌韫的手底下。 将士们自然不知道自己打的仗是假的,一心一意应战,为国为民苦战数月,粮草是却怎么等也等不来。 副将徐大业等人趁机在军中散布言论,更是惹得一片群情激愤。 徐大业声泪俱下,率众人七次请命,以至以死相逼,秦王终于迫不得已,出于自保而举起反旗,剑指京城。 兵至京北恪城时,宫中秦王之母文贵太妃厉声泣血,怒斥三皇子矫旨逆天,乃乱臣贼子,并将婉太嫔所藏,先帝于行宫四海太平阁中所立下的,传位于皇四子秦王的太平遗诏秘密送至永安侯府,从而公布天下。 永安侯借口保护文太妃,在怀远将军和部分羽林右卫的策应下,率京畿守军围困皇宫。 是年冬,登基还不足七个月的一代帝王并后宫数十位妃嫔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于宫中悬梁身死。 唯有皇后高玉薇未曾赴死,在文贵太妃的永安宫前大声咒骂,不幸遭流矢射中,身亡。 此后,天下既定。 新帝大封后宫,封侧妃卓氏为淑妃,赐居延祺宫。 封侧妃徐氏为贤妃,抚育尚不满周岁的、于行军途中难产而死的孝仁皇后张氏所出太子昭,贤妃其父徐大业封定北侯,退守蓟州。 定北侯、蓟州总兵徐大业出面,与北狄新的大汗恩和金议和,商定百年大计,开通互市,互通有无,永不互犯。 波澜壮阔精心动魄,史书写来不过寥寥数笔······ ——有很多写不出来的事情隐于暗处,比如已经被追封为皇后的,张妍。 薛昌韫成功离京,“太平遗诏”也已经造好,薛雯不再有所顾忌和留恋,反正早晚要撕破脸。 薛雯在沈尧的配合下,出入皇宫大内如入无人之境,乔装打扮随从于征北军中,一骑绝尘。 等人发现昭阳宫人去楼空时,大军都已经快到蓟州了,就连告病休养的东桥姑姑都不见了踪影······薛昌煜虽察觉不对,但并没有很好地预计到严重性,骂了一场,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千里疾行,对于眼下的张氏来说正如是催命符,可是留在京城里更不安全,她们别无选择。 张氏歇在蓟州总兵府,靠在床头笑意轻松地问薛雯,道:“蓁娘,我的这个孩子,你说是托付给徐氏好,还是卓氏好?” 薛雯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此时也并不是该矫情的时候,薛昌韫若能成事,张氏的这个孩子若是个男孩儿,那就是事关国祚的大事,确实需要好好考量,可是······ 可是恍惚中,虚弱地靠在床头的皇嫂张氏坚韧从容的面庞,与记忆中的胡皇后渐渐重合,薛雯呼吸一窒,随即就扬起无忧灿然的笑脸,道:“皇嫂胡说些什么呢?皇嫂的身子一向硬朗,纵然这一次怀相艰难些,也是事出有因的,可千万不要灰心丧志啊。” -- 第136页 张妍淡然地笑着,摇了摇头,安慰地拍着薛雯的攥着自己的手,道:“好好好。只是···妙言纯善识大局,可她太年轻爱玩爱闹,只怕不怎么可靠。卓氏,倒是温柔稳重,可惜心机深沉让人看不透······唉,实在是让我进退两难啊。” 薛雯眉头蹙起,百般忍耐脸上也还是露出愁苦来,低垂下头不接话,一副逃避的姿态,张妍见状好笑,逗她道:“蓁娘,你的心怎么变软了?从前你没有这么‘不中用’啊?” 薛雯也满心疑惑,接着这话问张妍:“是啊皇嫂,我的心变软了,变得遭受不住了。可是皇嫂,那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是我承受这世上所有的分离?我一个人在冷冰冰的昭阳宫,从傻乎乎满怀斗志,到心软如斯,而你们来来去去,来了,又为何要去。” 张妍瞠目结舌,心苦对心苦,她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也是这才想起,自己跟随着夫婿秦王从京城到蓟州,从蓟州到陕西,从陕西回京城如今又再至蓟州——总是在她们需要的时候薛雯恰如其分地出现,气定神闲,算无遗策,但却从来也没有寻求过什么帮助,从来也没有什么自己的烦恼。 第84章 假仙   刚刚还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 刚刚还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忽然之间,薛雯和张妍两个人却都静默了下来。 薛雯也没有想到,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平帝的崩逝竟然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目的地,茫然四顾,天地间茕茕孤身无归处。 其实蓟州这边的事情安排得极为妥当,格外明朗,根本就不需要她跟来,可是她在宫里好像一天都待不下去,那些以前做惯了的计算布局,总让她感觉到厌恶至极,无法容忍。 所以她只为了自己,“逃”了出来,却也仍不能开怀。 张妍咂了咂嘴,嘴里都是汤药的苦味,心里也是苦的,她整个人浸进了苦汁子里一样,自然也就连一句安慰薛雯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忽然又想起,十来年前,在坤宁宫中初遇薛雯的场景了。 那时候她是初入宫的新妇,家世普通,容貌平平,徒劳地挺着脊背,其实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绷到极致才能勉强镇定。 王贤妃说话尖酸刻薄,母妃文氏出言回护,孝端皇后四两拨千斤止住了争端,三、四两位公主在旁边活泼可亲地与她搭讪,大皇子妃和三皇子妃也对她友善,可这些都无法缓解张妍紧张的情绪,她手心的汗濡湿了衣摆,好在料子和颜色都不明显,否则更要丢人。 还只是孩子的二皇妹薛雯,就是在那时候进去的。 她仪态万方地冲众人见礼,起身后坐在了孝端皇后的身旁,扫了一眼自己和薛昌韫,忽然笑了笑,道:“这也奇了,怎么四皇嫂不紧张,四哥紧张的这样呢?” 众人听了她的话,都顺势去看四皇子薛昌韫,见果然他面带紧张笑容僵硬,还时不时地偷瞟张妍,一时间都笑起来,纷纷打趣薛昌韫。 气氛渐好,张妍也终于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她想起当年的事,也想起了薛雯的处事方式——她不会温柔地握着你手告诉你“别紧张”,她会冷泠泠地看你一眼,想办法,做事情,让你不必再紧张。 于是张妍转了转眼珠子,再次开口道:“蓁娘,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实在是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唯有拜托你,替我做这个主,至少给我指条明路吧?就当皇嫂求你了。” 薛雯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振奋了些许——也是,不管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什么,来都来了,总要起点儿作用。 托孤是大事,不能仅凭一面之词,薛雯决心要亲自去会一会那卓青茗······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 出门在外,总有诸般的不便,好在薛雯性格坚韧非一般的女子,自然也不会拘泥于小节,倒是并不难熬。 别的都还罢了,只是蓟州寒冷,来前虽也有这常识,可到底没有亲自经历过,不知道“寒冷”到底是有多冷——薛雯带的衣服便实在少了些。 无法儿,只能在当地采买,蓟州乃是边关,常年战乱,并非繁荣之地,自然是买不到什么太高档的衣服的了,比起当地人,薛雯又更不如,一件不够,两件还少,一层层裹得自己臃肿蠢笨,每天都梳着溜光水滑的圆髻,钗环也是能省就省,没必要在这时还珠光宝气的,已经是半点儿也没有曾经“非朱紫不着,非凤凰不佩”的派头了。 ——两方对坐,她穿着件葡灰色圆领长袍,为了能塞得下,乃是薛昌韫未上过身的新衣,里头自然是塞了个鼓鼓囊囊的了,薛昌韫高她一个头还不止,他的衣服,薛雯穿着竟然并不显得过长,可见里头塞了多少,高髻,插了一对儿菩提叶金嵌宝珠的簪子,素面朝天地坐在上首。 反观那卓青茗—— 穿了件黛绿色的旧袄,玄色的裙子下头露出鹅黄的鞋尖,头上戴了一只玉簪,上头颤颤巍巍的玉蝴蝶活灵活现。她容貌分明不过中上,但善于打扮,加上皮肤白皙没有血色,就连唇色也是淡淡的,明明其实穿的也不少,但因实在孱弱瘦削所以没薛雯那么臃肿夸张,姿容风流,斜倚着琴案低头一笑,蝶翅儿灵动,不过六分的五官,竟然有十二分的神韵独特。 -- 第137页 那明安公主总是凤眼凌厉的,此时不说不笑地坐在那里,打扮得虽可笑,却也知绝非凡俗,她恣意外露,卓氏偏柔弱婉约,两个人坐在一处,自然是说不出的违和。 薛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卓青茗,心里头不由打开了茬——说句不偏不倚的话,要是真拿她和文渺烟比较,那卓氏实在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应该说,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薛雯的私心里,是辱没了文氏的了。 文渺烟虽然也是眉目略显寡淡的类型,可她却从来不会刻意穿着青碧这类淡色的衣裙,而是应时应景应场合,也应长辈和贵人们的喜欢,虽不艳俗,至少富贵喜庆。 她每每穿着不出格的礼服,带着满头的金玉红宝,与每个人都是一般无二的行头,在人群中自然便并不显得出众,可你一旦看到她,就知道她与人群是不同的。 要是举个例子呢······ 薛雯至今都还记得,彼时年少,俱都年少,她和皇姐诚安公主、大皇嫂慕容皎皎镇日胡闹,在御花园中扑蝶揪花胡乱祸害。 有此在亭子中打博戏,薛雯掷得了十点,眼瞅着就要赢,也是那天高兴,慕容皎皎都玩“疯”了,忽然耍起了无赖,抢了骰子就跑,诚安公主笑得蹲在地上依依“唉呦”,薛雯气得跳脚,直叫她回来:“哎!哎!” 坐在一旁一直含笑看着的文渺烟忽而抬了抬眉毛,随口道:“嗳嗳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尖声笑闹的三个人突然就停了下来,风拂动文渺烟额角的碎发,她冲神情古怪的三人和气地笑了笑,并不觉得自己突然的不合时宜的行径矫情可笑。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慕容皎皎手里还攥着两个象牙骰子,垂眼思索了片刻,打破了沉默,最先接口道:“烟水初销见万家,东风吹柳万条斜。” 诚安公主本就性格较为内敛沉静,见雅致有趣,高兴加入了联句儿,道:“霞光捧日登天上,丹彩乘风入殿檐。” 那天的风,那天风中的花香草木香,和那天每个人脸上的笑意薛雯直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风吹起她腰间杏黄色的宫绦,她第一次对同龄的女孩子生出欣赏甚至倾羡的情绪。 她看着文渺烟温柔似秋水的眼睛,跟着道:“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尽管那一幕留给了薛雯这样深刻的印象,但不难看出来,文渺烟并不觉得自己是气质独特遗世独立,对于她来说,那就是一个消遣的游戏罢了。 反观眼前的卓氏···登门拜访自然要相约时间,进门之前也早有下人通传,她却偏偏要装模作样地在薛雯进门以后才把手里的书扣下,薛雯抻头看了一眼,是《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 幸好有真风雅的文渺烟珠玉在前,幸好有三宫六院的嫔妃让薛雯从小就见识足了矫情手段···心情好了她熟视无睹,心情坏了当即就是一顿难堪,要她薛明安抬轿子捧臭脚,那可是错了算盘。 薛雯文成武功不敢夸口,论起刁钻跋扈的功夫乃是天下第一,当即就脚下一顿,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雯来的不巧了?侧妃看来正忙着呢啊,呵呵。”说着竟就要走。 ——本来就是。 虽说卓氏是小嫂子,可也看人家认不认敬不敬,张妍和薛雯说话都还有哄着捧着呢,她算什么东西?见了人不赶紧热情洋溢地迎接,难道还要等着薛雯先开口搭讪不成? 卓氏虽说有些手段,让直来直去的徐妙言在她手里吃了好几回亏,可她比起薛雯来自然是不够看的,薛雯这一手出来,她一下就慌乱了起来,连忙涨红了脸道:“公主请留步!不忙的,都是妾身不知礼,明知公主要来···只是正看到要紧的地方,一时竟没有顾得上。” 她纵递了个台阶儿下,可薛雯并不惯她这毛病,挑眉道:“哦?是吗,侧妃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了。” 说着上手就拿过了扣放着的那本书,扫了一眼便笑道:“那么,敢问侧妃,‘至道无难,唯嫌捡择’,究竟是‘时人巢窟乎’?” 卓青茗愣了愣,强笑道:“赵州禅师也说,‘曾有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得’,可见这个问题高深难辩,公主又何必刁难我呢?” 薛雯挑眉问道:“大禅师就一定是全知全能吗?他‘分疏不得’,就是绝对的难题吗?那为什么又说,此为‘易分雪里粉,难辨墨中煤’呢?” 卓青茗着实地愣了愣,笑意愈加勉强,面色僵硬地道:“是···是呢,这世上的事的确就是真假难辨的,我并没有说大禅师解不出来就无人能解的意思,只是说我自然要比赵州禅师浅薄,所以他都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 薛雯定定地看着她,又笑道:“是吗?禅师说‘五年分疏不得’,就是不知道吗?三祖说‘至道无难,唯嫌捡择’,禅师不敢解矣,一说便俗了,一说便低了,‘道’者无解也,不可说,说即会错,侧妃连这都不知道吗?” 说着摇了摇头,有些惋惜地抚了抚手里《碧岩录》的封皮。 泥人尚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卓青茗本就不是真的和气温柔,登时脸上就挂不住了,语含不满道:“公主高见,妾身比不上公主能言善辩,公主既然这样知道这样明白,何必又假意问我,戏耍于我呢?” 薛雯眨了眨眼睛,几乎是有些俏皮地道:“您瞧,我正是想要告诉侧妃这句话的意思啊!‘至道无难,唯嫌捡择’,侧妃您要风光漂亮地做‘仙人’,就要处处都自持仙气儿别蝇营狗苟,那就自然会少些实在便宜,反过来呢,您要抓住了庶务伸长手呢,那就大大方方摆在明面上,别再做一副矫情的样子不伦不类,这就是所谓勿要捡择多吃多占,认准一条才能‘至道’啊。” -- 第138页 卓青茗这下彻底败下阵来,气得“你你你”,说不出话来。 薛雯和善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坐出来的褶子掉头就走,从和张妍把话说深了过后就一直哽在胸口的恶气终于散开了。 回去后,她就跟张氏把话挑明了——卓侧妃,目光短浅,本事不多,心眼繁多,绝非良人也。旁的还吧,托付稚子也未必就一定会糟,若是将储君托付给他,那不用看,定是会给养歪,恐怕会害了孩子的一生啊。 张妍惶恐,应声不迭,登时就下定了决心,牢牢记下了。 第85章 托孤   几日后,张妍历经了千难万险…… 几日后,张妍历经了千难万险,终于拼着最后的一口气,诞下了薛昌韫的长子,薛昭。 孩子胖壮,哭声也是中气十足的,被奶娘抱到了隔间儿,都还依稀能听到。 张妍却已经是虚弱到极点了——回天无力,一众太医、行医束手无策,相觑摇头。 张妍灌下了一碗参汤,让人把秦王和两位侧妃请了进来,薛雯却是再早一些的时候被她支开了——张妍心思细腻,为的是怕薛雯搅和进来得太深了,卓青茗日后会记恨薛雯。 薛雯那日被卓氏的惺惺作态惹恼,回来后与张妍说了重话,事后冷静下来了自然又不免找补,可是张妍却反而觉得,薛雯的性格从来谨慎周到,有时又未免太过谨慎小心了些,反而气头上的是真情流露,才更可信。 何况张妍原本就私心里更偏向徐妙言,只是担心徐氏孩子心性,失于稳重,如今看来,卓氏竟也并非如何可靠,只怕是平日比旁人端得住些,都乃是没戳到痛处罢了,结果薛雯一击即中,质疑她最看重的才气出尘,不是三言两语就让她气急败坏了吗? 所以事到如今,张妍强忍泪意、榻前托孤,当着众人的面儿请徐侧妃抚养幼子,言之切切,字字泣血。 谁知话音未落变故突生,卓青茗在一旁喜怒形于色地瞪圆了眼睛,失声急色道:“殿下!” 张妍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于唇齿间,与面露怒容的徐妙言一同望向了神色莫辨的薛昌韫。 ——不错,薛昌韫对卓氏,竟也是早有许诺。 此时顶着二人的眼神,喉头动了动,道:“王妃,徐氏跳脱,自己都还是孩子心性呢,怎么能将昭儿托付给她呢?反倒是青茗秉性温柔,细心周到,倒适合做昭儿的养母。” 张妍与薛昌韫夫妻相和,平日里多是有商有量相敬如宾,从来也没有红过脸儿,只是人之将死,正是说一句便少一句的时候,一时竟不讲变通委婉,只是冷着脸直通通地道:“殿下,妾身临死之言,一条人命押上去,抵不过爱妾娇声软语吗?” 卓青茗登时脸色煞白,噗通跪下,瑟缩得猫子似的,不敢说话了。 薛昌韫也显出惶恐的神色来,结结巴巴地道:“不、不,阿妍,你这么说,不是诛我的心吗?!” 徐妙言愣头愣脑地在旁边跃跃欲试,被张妍的眼神制止,方老实跪了回去,张妍没有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和人争长短,只是有理有据地道:“我与妙言情同姐妹,她就好比是昭儿的亲姨母,唯有托付给她,才能使我安心,还请王爷恩准。” 薛昌韫本是个拎得清的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却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仍不肯给个痛快话。 那卓青茗见他动摇,竟然比谁都急,动手动脚地就去扯他垂落下来的袖子,徐妙言眼睛尖得很,偏看见了,厌烦她弱质矫情,心里更替王妃憋屈,忍不住“啪”的一声脆响,竟是出手把她的手给打掉了。 薛昌韫夹在发妻和爱妾之间正两头为难着呢,日常虽也疼爱徐妙言,此时却如一下找到了出气筒一般,立起眉毛吼道:“你又忙什么?!都是你每日价闹三闹四的,没个正形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消停?这里不用你了,且去!” 张妍刚刚都已经觉得眼前发黑两耳嗡鸣,眼瞅着就要撒手人寰了,此时被一气,竟反而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劲儿来,眼也不花了,说话都被刚才清楚有力了起来,道:“王爷好没道理,她何尝闹过什么了?要不是她这段时日以来看顾侍奉,我还要死得更快些呢——倒是卓氏,不知闹下了什么,让王爷一心只向着她,却拿妙言填话?” 薛昌韫把心一横,到这时也忘了爱妾的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提了,连忙实言以告,道:“阿妍,不是这样的,请听我一言···青茗她,心疼昭儿年幼失恃,发狠心饮了汤药,绝了···子嗣,一怕阿妍你不安心,二怕将来自己会变心,这才斩断了后路。又担忧你于心不安,百般不许我告诉你,你说······” ——他把这话抛给张妍,意思是你说说,若不选她,我于心何忍,别说我了,你又于心何忍呢。 卓青茗除了一开始拦了一拦,后来薛昌韫执意要说,她也就没再阻挠,此时低低地抽泣着,垂着头也不说话,其实低头间藏住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心里着实是有些慌乱。 ——其实······这件事根本就是卓氏对薛昌韫撒下的一个弥天大谎罢了。 她的确是此生难有子嗣,但并不是她为了这次的事情,为了刚刚薛昌韫所复述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服用了汤药,而是她小时候家中长兄贪玩,害她十三岁那年失足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侥幸捡了条命回来,却是大大损伤了身体。 -- 第139页 当初卓青茗被指为了四皇子侧妃,实则不过是平帝无数次相似的手段中的,又一次所谓的平衡之术罢了,卓青茗代表的是卓家,是广西总兵,盘根错节的两广势力,而从来不是她本人。 皇命都下了,选秀不过是走了个过场,宫人根本没有按照严苛的流程好好查验阅看,卓家也为了自家的利益有意遮掩,故而卓青茗这一身体状况竟是个天知地知卓家自己知,除此之外无人知晓的秘密了······ 所以,她对于张妍的这个怀相不好的孩子,一开始就是势在必得的。十个月以来,也是上蹿下跳想了许多的办法,怎奈何张妍防备她如防贼一般,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引得张妍屡番打压,更别提做什么手脚了。 几日前,她又偏偏得罪了那刁钻的明安二公主,就更是雪上加霜、希望渺茫了。 那日薛雯走后,卓氏过了片刻自己冷静了下来,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万般无奈之下,这才利用了这个秘密走了一步险棋,本想着只瞒过薛昌韫就行,如今···只能盼望着张妍不会临死前还有余力记得安排人查验了······ 好在,本就闹了这么半天了,张妍又是在病中,一时并没有心力想太多,甚至,还真把薛昌韫的那一番话听进去了,心绪复杂地打量着垂头不语的卓青茗,摇摆不定起来。 ——就连那徐妙言也大受震动,反省琢磨之下,自问是做不到卓氏这个地步的,也因此而起了退让之心······ 眼瞅着局势逆转,卓青茗即将成事,就在此时,有人很突兀地,于屏风外求见。 张妍听着声音耳熟,便传了进来——果然是个熟人,乃是薛雯身边得用的那个女官,名叫瑞银的。 她手里拎着一个漆盒,跟眼瞎一样忽视了跪在地下的卓氏和张氏,不顾屋内凝涩诡异的气氛,自顾自地冲面色难看的薛昌韫行了个礼,淡定含笑对张妍道:“王妃娘娘,我们公主遣奴婢来给娘娘送点心,说您这会子正是体虚,若要与几位主子说话,您好歹用一些,垫垫肚子。” 张妍大感莫名其妙,甚至都觉得荒唐,面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干巴巴道:“蓁娘有心了,有劳姑娘,你放下吧,我这会子吃不下。” 那瑞银丝毫不懂得看人脸色,木头似的仍杵在原地,笑呵呵地道:“王妃,您还是用一些吧。” 张妍心里头正乱着呢,刚想板下脸来骂她没名堂,瑞银就又一次强调道:“这是公主特意吩咐人为王妃您做的点心呢,芯儿是软的——公主说了,‘芯软总比芯硬好’。” 这话说的太过奇怪了,再加上瑞银的语气,张妍心里头不由泛起了狐疑,连忙亲自接过了食盒,打开伸头一看——里头哪有什么点心,分明是空空如也! 自然,点心便不过只是托辞了,张妍冷静了下来,再仔细思索瑞银的这句话,顿时心头雪亮! ——瞬间,就异常坚定地再次下定了决心。 是啊!心软好啊,心软可比心硬好呐! 诚如薛昌韫所说,卓青茗能有这样的决心,固然令人触动,甚至令人于心不忍,就算是不为她列出的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孩子而心动,也要为她的诚意而动摇。 可如今在薛雯的提醒下,若是换一个角度看待卓青茗的行事,细细想来,却也让人格外心惊! 她一个内宅妇人,弱质女流,竟然有这样硬的心肠,这样牢的决心,这样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今日对自己都能下这样的狠手,更别提以后对别人了啊! 反过来讲,她下这样大的本钱,孤注一掷,到底看重的是昭儿本身,还是薛昭原配所出,嫡长子的尊贵身份,和未来,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更多的东西呢? 倘若将来薛昭不能达到她的期望,不能带给她她所想要的呢?她又会有怎样的“决心”,怎样的手段等着薛昭? 一个心软的人,或许会难成大事,可是,哪有做母亲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的?何况,这是张妍拼上一条命才带来这世上的孩子啊。 心软,总比心硬要好啊······ 瑞银见张妍神态变换,便知道她是已经明白过来了,立刻行了一礼,功成身退了。 要说她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薛雯能明白张妍回护她的苦心,毕竟薛昌韫如今是胜局已定了,卓氏将来必有高位,平白结下一个这样的仇人,实在犯不上。 她领情,但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与张妍的贴心仆妇相商,暗暗于耳房“偷听”,这才有了假送点心真提点的这一出戏。 她暗示的浅显,不仅张妍听懂了,便连薛昌韫等三人也听懂了。 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个人有个人的理解,不说卓青茗是如何咬牙暗恨,薛昌韫总之是一反前态,终于是对张妍的话点了头了。 徐妙言三叩首,发下毒誓,定会对薛昭视如己出,请张妍放心。 薛昌韫见张妍瞳孔涣散,面色灰败,不由心下大恸,顾不上安慰摇摇欲坠的卓氏,也连忙上前,也让她放心,承诺道:“阿妍,还有我呢,有我在,必定护得昭儿周全。” 张妍点了点头,慢慢地从靠着的迎枕上不可自控地滑了下来,搭在床边的手徒劳地伸了伸,声如蚊呐,几不可闻地道:“你的心,我自然知道。” 被痛哭流涕地徐妙言握住的手,就这样松了下去,从徐妙言的手中溜走了。 -- 第140页 ——不知道为什么,薛昌韫心里清楚,张妍这一生中最后的一句话,应该是对徐妙言说的······ 并不是他。 第86章 乱招   往事不再过多赘叙,再后来,…… 往事不再过多赘叙,再后来,就是薛昌韫成功打回了紫禁城了。 为防意外,薛雯与卓青茗、徐妙言带着昭儿先住到了永安侯府,十来日过后,薛雯才被请回了宫——协助文太后统管后宫事宜。 沈尧亲自来接的她,薛雯留心打量,见沈尧意气风发神色闲适,便知一切最起码都还算顺利。 但光知道顺利还不够,沈尧与她默契依旧,见薛雯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顿时知机,把自己的马扔给了手下,吩咐绕路,说公主喜欢吃城西玉馐斋的点心,便紧随着也上了马车。 薛雯果然逮住了迫不及待就要问他,时间并不充裕,沈尧也连忙一一道来,他知道薛雯关心的是什么,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初,薛雯起意要伪装混入行军队伍前往蓟州的时候,其实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薛昌煜眼高手低小肚鸡肠,顺利登基后即开始大手大脚地“胡作非为”。 都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那薛昌煜呢···是父在,他天天和先帝对着干——折腾的自己今儿手折明儿腿断的,就是死赖着不肯去就藩。 父没,他就更是就差把天掀过来了······ 先帝已经是弄权的行家了,用人一看忠心,二才看能力,薛昌煜呢,干脆就不看能力,只看谄媚的功力是大是小,是不是能伺候得他顺心顺意。 可是朝中的老臣也不是吃素的,格局已成,人与人之间盘根错节,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薛昌煜已经身为九五至尊,想要动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拿出三年不改父道来压人,一时倒是能与薛昌煜僵持不下。 谁知道,薛昌煜偏就是个善于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他创造性地造出了个“代行职”大臣的方法。 ——称新旧交替本是难事,如今朝中要员大多也已经上了年纪,“代行职”者,为以后计也。 老人有经验,年轻人有精力,就设下代行职大臣,与原本的老大人共商举事,很快,六部就都安插上了他这所谓的代行职大臣,无不是新帝心腹,却全是一些犄角旮旯,以前从来没有显露于人前的边角人物。 说是共商,代行职们有他这个皇帝撑腰,自然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很快骑在老臣的头上放肆了。 薛雯见状,暗示了以内阁张亚庆、孙品周等人为首的自己人纷纷递交辞呈,若是一时不批不准,就直接请病假在家赋闲,由得代行职的那些乌合之众自个儿跟自个儿折腾。 秦王薛昌韫和慕容文臣见状,也效仿行事。 薛昌煜不知厉害,见他们一个个自觉缩了,还觉正中下怀。 倒是小表弟胡伏宜,因本就是个品级不高的小“碎催”,一时倒成个硕果仅存的了,可是薛雯留下了他乃是一厢情愿想得美,他是个没根基的,薛昌煜不用小心应付,随便寻了个由头,就把他给一脚踢了。 不仅如此,还收回了胡家现住着的御赐宅邸,将一大家子人都下旨赶回了苏州老家,命“速速启程,不得耽误”。 薛雯气了个眼冒金星,若不是已有布置下来的大招数还得顾忌着大局,就光这一件事,就非跟他对磕到底不可! 奈何却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薛雯虽则是忍下这口气,没有针对此事发作,但也至此,在被折腾地乌烟瘴气的皇宫、京城里,那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只因前朝乱,后宫自然也更不必提,薛昌煜的姬妾虽不算多,国孝在身,也暂时没有顾得上充实后宫,但架不住先帝的嫔妃人数众多。 这些个太妃们一个个也曾经是被捧着敬着的主子娘娘人上人,就没一个是好相与的,如今一朝跌落凡尘,有子的还有个盼头,那些无所出的,还不知未来路在何方呢,彷徨有失落有,本来就心里不痛快,又有文贵太妃不动声色地在其中两头点火,自然就更是憋着一股气整天闹事端了。 那高玉薇根本就不是个稳当人,本事不大,心眼儿又小,冲突起来自然是越裹越乱——以前的王贤妃如今的王太后···那也是个指望不上的,薛昌煜性子又独又不体贴,不遭他埋怨怪罪就不错了,实在是个指望不上,娘两个唯有站着“挨打”的份,可谓打落牙和血吞,苦不堪言。 而反过来,对于她们来说呢——水清则无鱼,自然是越乱越好的。 反正,不管是王太后还是高皇后,都是“新官上任”,胆子都还没养起来呢,素来并不怎么敢闹到薛雯面前来,对昭阳宫是敬而远之绕着走,打着井水不犯河水的主意,薛雯自然就乐见其乱,隔岸观火了。 可是薛雯是自在了,只唯独苦了东桥姑姑······ 当初高玉薇把她要到坤宁宫去,本是为牵制薛雯,怕她不服贴,这才扣下个“人质”在手里,并不是真的打算用东桥。 可是东桥姑姑偏偏是个实诚人,做不出刻意卖蠢使绊子的事来,凡是交到她手上的事情,她无不办得又快又好。 虽说有旧主,高玉薇不可能缺心眼到委以重任,但倒也肯用她,故而东桥姑姑深深陷在这一堆乱事里,焦头烂额。 -- 第141页 薛雯因此略使了手段,把她也“偷”了出来,有二十四衙门和沈尧的羽林右卫做掩护,顺顺当当地就出了宫。 她走前仿照着先帝的笔记写下的太平遗诏,后由沈尧交给了文贵太妃,再之后的事情,薛雯就一概不知了。 本是去躲清闲的——也是去了一趟西南得了便宜,始知天大地大,是读书册、听人言千万遍,也比不上亲眼所见的。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再看不过是小极了的四方天。 谁知去了蓟州也不得清闲,反而卷进了“托孤试二妃”的风波里,还好好儿地得罪了一场那卓青茗。 如今再听沈尧讲述,京城里竟然也不太平,心里便不由平衡些了······ 沈尧便是从她离京后的朝中变动讲起—— 薛昌煜是个惯能折腾的,布置下代行职对文武大臣们下完了手,就又盯上了勋贵了,这些年他才京城中过得憋屈,谁都看不太上他,谁都不甚恭敬他,因此谁都跟他有点儿过节。 犹记得当年,谢自安与王贲元曾一番配合,宴席上奚落了薛昌煜,如今秋后算账,文昌侯竟然就为儿子昔年的一句“我敬贲元兄”而丢了爵位,被贬为了庶民······ 前有孝端皇后母家,后有文昌侯府,京中一时人人自危。 文贵太妃第一次对王太后低了头,找了个由头称想回一趟永安侯府——只怕是也被皇上的阵仗吓到了,想提点约束家人。 王太后得意非常,尖酸刻薄着对文氏好一番奚落,文贵太妃也只是逆来顺受,低头讷讷附和。 王太后被哄高兴了,通体舒畅,也就松了口,允她出宫。 文氏戏还没完,千恩万谢感激不尽,惶恐不安地告退了。 等到皇上和高皇后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一路飞奔早出了皇宫,都快走到联通外郭的洒金桥了。 沈尧亲自护送,一路疾奔,文氏乃脂粉英雄,在马车里被颠得三荤七素,两手撑在车壁上,咬着双腮止晕,愣是一声也不吭,扮作宫女儿坐在车辕上的崔樱桃虽也辛苦,但反而比她好受些。 终于,有惊无险的赶到了侯府。 文贵太妃两脚发软,跌跌撞撞地被扶下了马车,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巷口传来辘辘的马车声,沈尧连忙半抽出了佩刀,浑身紧绷地戒备起来。 马车上头悬挂了木牌,离得渐渐近了,沈尧定睛一看,讶然道:“是···是鄢首辅?!” ——马车到了跟前,白发苍苍的老大人踩着板凳下了车,果然是当朝首辅,连薛昌煜都敬重的,唯一没有被代行职大臣祸害的鄢之卿,鄢老大人。 文贵太妃一下子攥紧了崔樱桃的手,忍不住退了半步。 那崔氏受文贵太妃影响,对这鄢大人的印象也不怎么正面,她又是个最为胆小的,不由紧张得直咽口水。 沈尧的情形与薛雯相似,鄢老大人亦是他的恩师,故而不像那二人存有偏见,但兹事体大,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文、崔两人的身前,规矩行礼道:“鄢大人,不知突然造访,有何要事——卑职等奉命护送宫眷,还望大人回避。” 老大人拿眼角斜了他一眼,冷哼道:“沈元麒,你不如二公主脑子灵醒拎得清,否则,绝不会在此时拦我。” 沈尧连忙倍加恭敬地道:“大人所言极是,公主人中龙凤,微臣营苟之徒,何能相较乎?” 鄢大人没时间和他扯闲,抬步绕开了他道:“笨瓜!知道还不起开?” 沈尧被鄢大人从小骂到大的,习惯使然,闻言下意识地就退了一步,竟然当真让开了! 第87章 国士   绕开了败下阵去的沈尧,鄢大…… 绕开了败下阵去的沈尧,鄢大人直步到了文贵太妃面前,守礼地盯着地面,恭敬行臣子礼,道:“太妃,请将遗诏与臣一观。” 文贵太妃心虚胆突,扶着崔氏的手下意识地又是一紧,崔樱桃娇弱,没忍住当即就是一声痛呼···更显得她们两个势单力薄了······ “胭脂固轻,此系何名?” “后妃跋扈,老臣不堪此辱。” 那年她是后宫得宠的嫔妃,嬉笑怒骂,也曾被捧在手心上,那年他是五十岁高龄的老翰林,锦绣文章,终于被皇上看在了眼里。 那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的人生中,第一次短暂的交汇。 文贵太妃心中忐忑,勉强控制住不手抖,从怀中取出一明黄卷轴,双手捧了出来。 鄢大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同样伸出双手,接了过来,道:“娘娘,您不该啊······” 文贵太妃登时两眼一黑······ ——心里头叫苦道:“好公主,好蓁娘,你口口声声替你的这位恩师打保票,又点灯熬油费了恁大的力气造出来,如今人家连打开看看都不曾,上手一摸就知道了是假的,叫我说你什么好呢···说什么都没用了,呜呼哀哉,真是天要亡我们母子么?” 文贵太妃怨天尤人的这当间儿,鄢大人再次开了口,他苍老干巴的脸庞上显出了一种格外冷静庄严的神色,有些缓慢地,将手中的“遗诏”高高举起,一字一顿地道:“此乃大行皇帝所立太平遗诏,见之如见先帝,尔等还不跪下!” 文贵太妃结结实实一愣。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看着目含温和鼓励的老大人讷讷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忍不住内心激动热泪盈眶,扑通跪了下去。 -- 第142页 巷子里跪倒了一片,佝偻着的、矮小的鄢首辅成了唯一站着的人,老大人的嘴角微微露出了笑意来,也对着文贵太妃跪了下来,奉上明黄的卷轴,温和道:“娘娘请——这就是娘娘的依仗,还望娘娘,勿要再失了底气。” ······ 文贵太妃身穿素色宫装,未施粉黛略显憔悴,刚刚在马车里颠了一路,虽说梳头的宫人手艺好,细看之下,发髻仍是微微有些蓬乱。 可是,扶着她随侍在侧的,是出了月子后微微有些长胖了的婉太嫔,胖虽胖,不显痴肥,反而增添了妩媚,一张绝美的小脸儿,再如何素淡也难掩绝色,真好比是神仙妃子。 身后,鄢首辅居右,沈尧居左。 再后是浩浩荡荡的宫人和羽林卫。 别说文贵太妃只是略略狼狈,她就算是批个麻袋片子,有这么些人随着,有这么个阵仗,也绝不会被人小觑了去。 文贵太妃来之前,本打算的是与嫡亲的哥哥分说厉害的,虽说年少入宫,与家人们早以生疏了,但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必能够换得整个侯府的支持的。 可是,门前鄢大人的一番话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带着这样的阵仗,气定神闲地走进了正堂,里头是早已等候着的身着品级礼服的一大家子人,文贵太妃淡然地扫视全场,威严地开口道:“先帝所立太平遗诏在此,永安侯,摆香案吧?” ——还好文贵太妃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再后来,永安侯率兵打入宫去,一路勇猛拼杀,高呼“除逆王、匡正义”时,喊得比谁都响亮,比谁都中气十足,想来正是心里笃信了太平遗诏,笃信了自己真的是正义之师的缘故啊。 沈尧说起这些前事来感叹连连,又道:“可见鄢大人来得实在是及时,就是不知道···当初那所谓的‘太平遗诏’咱瞒得死死的,老大人是如何得的风声了。” 薛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很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没有接话。 沈尧登时瞪大了眼睛,惊诧道:“是?!是公主专门托付的鄢大人吗?难怪了,我说你怎么走得那么放心,撇了这大头就小头。” 孰料薛雯却是摇了摇头,抛下个大雷道:“哪能啊,不是我告诉的老师,而是老师告诉的我。” ——是鄢大人在一次偶然的碰面时,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在薛雯的耳边快速地低声道:“遗诏、遗诏!” 薛雯当时不解其意,还以为是薛昌煜伪造的遗诏有问题,又秘密地找来了孙品周,追着他再三确认——可怜那孙品周一心为主,急得都指天发誓,这才暂时打消了薛雯的疑虑。 后来文贵妃说出崔樱桃留在了四海太平阁而鄢大人有所目睹一事,薛雯这才醍醐灌顶,明白了鄢大人话中所指,定下了谋策。 ——这才是鄢之卿其人。 他为人古板,于大事上却懂得变通;嫉恶如仇,可大是大非面前,却又并不避讳使用非常手段。 也正是因为内有孝端皇后,外有这样的老师,才让薛雯在先帝百般费尽心思的“调理”下,仍然长成了今天这样的肚肠。 沈尧听她讲述,方知无人知晓处竟然有这么多不起眼的小事环环相扣,不由抚掌叫绝,啧啧称奇。 薛雯一方面嫌他吵闹,另一方面,自己劳心劳力了这么久,被人这么一奉承,也是乐意听得很,通体舒畅。 说话间,马车也行到了玉馐斋——名字起得响亮,听说也得京中大小人家捧场,但薛雯堂堂公主,看着那些个招牌的点心只觉一个个粗笨简陋极了。 但都拿这事儿说了嘴了,又不能不把戏做足,只得挑三拣四地选了七八品,想着回去分给看守昭阳宫的泗儿、小喜子等人,奖赏他们辛苦。 沈尧按照自己的认知推测,请她回宫并不是胡乱寻的由头,如今宫中还真有几件未决之事。 一来,当初薛昌煜突发疯魔,任凭先帝尸骨有损也是一意孤行,能阻止他的人又大多数不在京中,独木难支,活生生气死了九十岁高龄的王老太后,薛昌煜为掩罪行将亲祖母匆匆行丧,如今一切自然都要从头办过。 这个自然要文太后亲自办了,也是她做人媳妇的尽孝。 ——他们母子,如今根基尚未稳也,所以就靠着这些礼仪教化摆正己身呢。 孝端皇后为薛昌韫的嫡母,理当敬之,这事儿废帝没办他们就要大张旗鼓地办,也追谥了一个仁字,今称孝端仁皇后 还有就是废帝薛昌煜在位期间的一切政令都要废止,那些才走马上任不久的代行职大臣们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下了诏狱。 反之,被薛昌煜罢免了的,就一概不论官复原职,文昌侯、彭城伯等也恢复了爵位。 案件全部重审,工程一俱叫停,这其中当然不乏得当者,但是薛昌韫毕竟也不是靠着正常手段继位的,故而只能一杆子打死,宁肯错杀,也要把势子鼓起来。 就连先帝的谥号也差点都重新拟定,还是心腹钱习礼建言,让他需要恪守“孝”之一字,方能名正言顺,这才使薛昌韫唯独打消了这个念头。 另就是后宫之事,徐妙言早薛雯几日就被贵妃依仗接进了宫,别看她在先孝仁皇后张氏跟前儿是个诸事不管的傻丫头,如今自己上手现了真章,竟然也极有本事,千头万绪她也是井井有条。 -- 第143页 文太后又是个最好相与不过的婆母,婆媳俩同心同德,很快理出了章程,王贤妃被送去了皇家寺院清修,其余人也是该报答的报答,该清算的清算,干脆利索。 那么至于说,请薛雯所来何事呢?沈尧也猜了几个,但等到薛昌韫把话一说,薛雯差点儿“殴之”······ 且说打玉馐斋出来,沈尧一路护送着薛雯直到了昭阳宫,明安公主有明安公主的排场,就算是太后和新帝亲自相请,也派人传了信去,得要沐浴更衣小歇片刻,才能去相见。 说来,如今该是明安长公主了。 薛雯对沈三从不客气,很明晃晃的用完了就扔,嫌他烦道:“我不认路吗?还是你太闲了?” 沈尧也不和她恼,和和气气地解释一路送她回昭阳宫的原因道:“因怕宫里还有废帝余孽,前几天倩太嫔就为此受惊了的。受惊事小,还差点儿受了伤,公主来来去去,也还是小心为上。” 倩太嫔,宁氏? 薛雯不由嘴里“啧啧啧”发着怪声——这宁氏的运气怎么这么差啊?回回都有幺蛾子出在她身上,不是她自己蹦蹦哒哒撞枪口上了,就是旁人发作刮搭上她了。 虽说宁氏吃的最大的一次亏就是在她薛雯手上,但也碍不着薛雯听了这话还挺同情她。 沈尧告辞后,她便派出瑞金去问准了事故始末,送送药,安抚安抚宁氏。还客气地加了一句,“若是看顾不过来小六,也可先送到我这里来。” 她是虚得不能再虚的一句客气话,谁知她刚打扮休整好了要出宫门,薛雪就被打包送来了。 赖在奶娘怀里不肯下来,怯生生地问皇姐好······ 第88章 皇妹   想她本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 想她本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今真送来了,倒成了个难事了。 也不是别的,她心里存着别扭,实在有些不愿与这个和陌生人无异的六皇妹亲近。 细数下来,薛雯唯独和皇姐诚安长公主的关系还算不错,只是仿佛与妹妹们都没有什么缘分——且不说“狼心”和“狗肺”那二位——舒太嫔何等谨慎识时务的一个人,偏养了个刺猬似的小爆炭女儿······ 薛霜初生牛犊不怕虎,母妃和身边诸人都劝她远着点儿薛雯这二皇姐,待之恭敬再恭敬,小心加小心。 说得多了,薛霜便反而逆反起来,见着薛雯就犯刺儿毛,阴阳怪气地没事找事,非要挑衅她。 薛雯不会跟个没有什么大的坏心眼儿的小孩子计较,但三番五次都是这样的情况,自然也就对其难有丝毫的姐妹情谊了。 更多的是无视,井水不犯河水。毕竟,有狼心狗肺对比,薛霜实在是小儿科了。 ——当初彭城伯被薛昌煜二夺爵位感触京城,薛霏那个蠢货,愣是将驸马一脚“踢”出了公主府,上表与胡家划清了界限。 谁知道风云突变形势逆转,薛霏枉做小人,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薛雯恨她无状,也想着替自己人撑腰,便故意和她对着干、打她的脸,扯着当今圣上她四皇兄在后头给自己撑腰,不顾薛霏腆着脸想重修旧好,将今年已经二十有四的东桥姑姑说给了原驸马胡仲贤为继妻。 胡家人口简单,在彭城伯的约束与教导下,胡家人虽这些年多受波折,但并没有一个怨恨孝端仁皇后和薛雯的,还都有亲近之心,之前拼力相助的小表弟胡伏宜就是之一。 再加上四公主跋扈矫情,胡仲贤一个呆呆笨笨的读书人,可怜这些年受了不少窝囊气,就连一双高堂也过得很憋屈。 东桥从前是坤宁宫大宫女,后来又做了昭阳宫的掌事姑姑,都是常在贵妇人中露面的位置,素有赞其大方得体,温柔可亲的声音,名声极好,胡仲贤一家子都被薛霏折腾疲了,闻知此事竟是喜悦非常,不敬公主敬女官,胡二夫人更是亲自登门谢恩。 薛雯滥用职权,竟然又下了命令,使各处按郡主降半品的标准给东桥筹备亲事,可谓很是高调,结结实实地给了薛霏一巴掌。 因是国丧期间,不得行喜礼,就只是先免了东桥的差事,让她出宫慢慢备嫁去了。 东桥身家清白,但并非大富之家,本姓曹,父亲不过是一个荫封的小小锦衣卫百户。 母亲早逝,曹百户并未续娶,家中另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妹妹,招婿支应起了门庭。 曹小妹挺有福气,夫婿贴心,小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足足生育了两子一女,又有个有头有脸的姐姐,曹家在自己家的那一片儿竟也是个排得上的人家了。 东桥十三岁小选入宫,母亲去后,就是她照顾了曹小妹七八年,姐俩感情很好,故而,她的二儿子曹睿从小就被教育:你有一个姨母,为了咱们一家子人,选进了那高高的宫墙里做苦差事,做人要有良心,将来姨母被放出了宫,你要好好孝顺姨母,孝顺她如孝顺我们一般,为她养老送终。 这还不算,甚至还道听途说了一些宫妃折磨小宫女儿的手段讲给曹睿听,搞得小睿哥儿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和母亲长着同一张脸的姨母受尽世间苦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吓得孩子常常哭着惊醒。 后来长大懂事了,才会自个儿辨别是非,没那么容易被哄住了···但要孝敬姨母的这件事早就已经深深刻在心上,故而从小肯刻苦,他哥哥曹志比他还大两岁呢,都没有他识的字多,蹲马步蹲得久。 -- 第144页 ——七年后,这曹睿接替了常嗣年的位子镇守西南,与沈尧联手,彻底荡平七十二寨,这便是后话了······ 且说,东桥获恩出宫,更有了一门体面的亲事荣归故里,顿时就犹如一个天大的馅饼突然落在了曹家的头上!到了正日子,一家老小谁也没少,都换上了簇新的衣服,一同到宫门口去接东桥。 也正是那一日,徐妙言奉旨进宫——和挽着小包袱被陆力亲自送出来的东桥姑姑迎面遇上。 徐妙言掀开车帘,搭讪道:“东桥姑姑,真是巧了啊!看来今儿是个好日子,只是是姑姑出宫享福的好日子,却也是本宫进宫受累的‘好’日子啊。” 薛昌韫还未封后宫,徐妙言论理也还只不过是亲王侧妃,东桥连忙站住了脚,行礼道:“徐娘娘说笑了,您这样的累,可不是谁想受就能受的啊。” 薛昌韫最宠信的太监,刚刚走马上任的司礼监总管大太监马夔亲自至永安侯府接的徐妙言,此时在旁接话道:“曹姑姑这话···您瞧着吧,且也有咱明安长公主受累的时候呐,呵呵呵呵。” 这话没头没尾,表面上似乎只是马夔拍了拍公主的马屁,但东桥不敢轻忽,疑心之下,与家人团圆的喜悦都冲淡了不少,交代了两句,立刻赶去侯府给薛雯报信了。 马夔不是个嘴不严的人,且十分狡猾老道,他刻意借东桥之手把这句话透漏给薛雯,必然有其目的,要不就是皇命,要不,就是两头讨好、无伤大雅。 今日一道圣旨、一道文太后的懿旨,同时传她入宫,薛雯又把马太监的这句话想了起来,不由心中忐忑,左思右想起来。 方才沈尧还傻呵呵一路瞎猜呢,薛雯不过听个热闹,当是鼓励他了,还“哦,有理,看来就是阿兄推测的这样”······ 正心中难定,烦着呢,倩太嫔偏又此时添乱,把她的六皇妹薛雪给送了过来。 薛雯看着瘦伶伶的女孩儿直皱眉,询问奶娘道:“太嫔初为人母没有经验,你们可都是老人了,六妹怎么这样弱相,可是你们伺候不经心的缘故?” 那奶娘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下道:“奴婢万万不敢,请长公主明鉴!” 心里头却咒骂道:“死丫头,天生的贱骨头!吃多少好东西都补不到身上,能怪得了谁?太嫔也是,平日里也没见对这个女儿多么关心,如今倒巴巴儿地折腾,还不是想以这个契机借一借昭阳宫的势?自己不敢来,让老娘来顶雷,白白吃一顿挂落!” 薛雪自小由奶娘陪伴,对她有些依恋之情,见状鼓起勇气代为求情道:“皇姐,都是雪儿不争气,从来小病不断,养不住肉···徐嬷嬷照顾我很是用心,不怪她,还请皇姐宽恕则个。皇姐这里正是忙的时候,不便叨扰,母妃担心我是有的,但我也大了,又有这么多的宫人团团照顾,我看我还是回去吧。” 小小个儿,牙都没长齐呢,说话倒利索,薛雯听着顺耳,想了想,留下也无妨。 便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道:“胡说八道,你有宫人,皇姐就没有了吗,再忙也养得了你。反倒是太嫔受了惊吓,身体不适,你若有孝心,就还是乖乖待在昭阳宫吧。” 薛雯这个人,端起架子来很有些六亲不认,可宫廷里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装模作样的本事还是在的——一旦要是有心伪装,那也当真是比世上最亲善的人都具有迷惑性,且看那刘意就知道,被她哄的,对薛雯何尽依赖。 小公主自然也不在话下了,她的母妃宁氏姿容平常,不过小家碧玉,她又还小没什么交际,平素里最多也就见过宁氏,可这薛雯却是艳丽非常的长相,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薛雪小脸儿一红,扭扭捏捏道:“雪儿都听皇姐的。” 那仍跪在地上的徐氏闻言,不由面露窃喜——谁料,紧接着薛雯就道:“只是,昭阳宫素是个难进的地方,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我这儿凑,若是为你破了例反倒不好,我看,随着你的这几个倒也没有很得力的,索性一身轻一个都别留下,都新择了服侍人吧。” 胆小有胆小的好处,薛雪明显是有点害怕孤身一个身边一个旧人都没有的,但她不敢忤逆薛雯,泫然欲泣地点了点头,强笑道:“素闻皇姐是这宫中的一等人,行事自然有章法,又定然不会害我,只随皇姐的安排,雪儿不敢擅专。” 薛雯被她哄得心情舒畅,越来越喜欢这个六皇妹了。 正想安抚两句,那徐氏倒沉不住气,尖声插嘴道:“二殿下明鉴!六公主打小就由奴婢服侍在侧,奴婢不敢放心,公主她离了奴婢恐怕不能习惯啊!” 第89章 张生   瑞金和瑞银侍奉公主,往来的…… 瑞金和瑞银侍奉公主,往来的素都是生十七八个心眼儿的能人,已经有好些年都没见过蠢人了,相视一眼,都觉得兴味。 薛雯扫了那姓徐的奶娘一眼,淡淡道:“她是主,你是奴,你将她服侍得离不得你,那就是你的罪过了,本来只送你仍回倩太嫔身边,你倒是能说会道,如今怕是没那么便宜了。” 说着也不再与一个蠢妇对舌,她且有正事呢。提步就走,“身后”却是井井有条——瑞银随侍,瑞金安顿薛雪住处,陆力安排着进新人的事,小喜子则遣散众宫人,自然,也有人押着求饶不迭的徐氏,去她该去的地方。 -- 第145页 ——如今,薛昌韫不爱在弘德殿文昭阁处理政务,而是另辟了文思阁。 今日便是在这里宣见的薛雯。 薛雯到时,除了薛昌韫和文太后,竟还有一个不知做什么的年轻公子哥儿在内。 未知其样貌如何,薛雯先只见了个背影,此人未着官服,而是穿了件松色万年青纹样的道袍,腰间系了条檀香色的宫绦,打的是如意结,束出了一把好腰——薛雯忍不住偷眼去看,怀疑他一个大男人的腰比自己的还要细······ 如今男子中时兴的,要么是六合一统帽,要么是四方平定巾,这人却扎着道教的混元髻,佩了支赤金麒麟长簪,可谓是不伦不类与众不同,更惹得公主多瞧。 薛昌韫坐在上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暗暗与文太后相视一笑,假意清了清嗓子,道:“好了子初,你所说的朕都知晓了,此事不急,朕还需斟酌一番,你且先退下吧。” 那唤做“子初”的男子仪态风流地施了一礼,道:“是,草民告退。” 刚要转身,薛昌韫转念一想,却又叫住了人家,道:“对了,你可想见一见你的师伯?朕派一个小内监领你去吧。” 说着见人谢恩应下,便指了一个小内侍,将那人带了下去。 薛雯站在一旁,这才看见这“子初”的正脸——只见其眉目淡淡,无喜无悲,一副寡淡的面相,却偏偏有高深莫测之感,薛雯身在富贵中,没见过这种人,忍不住又多看两眼。 等人走了,薛昌韫忍不住扶案大笑···直笑得薛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是“心底无私天地宽”,大剌剌问道:“刚刚那是什么人?皇兄跟他说话怎么还客客气气的,哄小孩一样?” 薛昌韫呛咳两声,没好气道:“你倒会形容···此人姓张名悦字子初,本是英国公府嫡支子弟,只是自小体弱多病,被个登门的道长带走修行,如今年满二十五周岁,辅才下山,你也听见朕方才的话了,钦天监的马大人是他的师伯。” 薛雯了然——原来是刚刚从山门出来重回繁世,怪不得有股子超凡脱俗的味道。 薛昌韫笑得怪模怪样的,问她:“蓁娘看那人如何?” 薛雯闻言不做他想,只以为他有用人之意,又想那马祖昌乃是薛昌韫的心腹,只怕张子初也是要重用的了。 ——此事与她断然无关,用谁不用谁全凭薛昌韫这一国之君决断,便只顺着他的心意道:“瞧着倒是眼神清正,行止也有度,又是出身名门,又是师承名山,想来当是可用之人。” 薛昌韫听她驴唇不对马嘴,就知她是误会了,不由微微愣住,他到底是当哥哥的,有些话不好直通通地明说,怕薛雯羞怯,好在文太后乃是长辈,又知道薛雯的性子,连忙笑着道:“并不是要授官,就算将来真要授的话···怕就是一个驸马都尉了。” 薛雯来之前想了一大票的前朝后宫,马夔的话、西南的薛昌辉、被废帝搅和了的开海禁,还有沈尧这不好明说的从龙之功——一颗心七上八下了大半日,谁知就是这事?! 她忍不住翻了翻眼睛,不耐烦地一屁股坐下,气道:“啧,如今诸事未决,皇兄倒来操心这个,唉,叫人说不出好听的来······” 薛昌韫也挺有理,振振有词道:“怎么了?你不要心怀抵触,尔乃长公主,你的亲事本也是国事——这段时间以来,朝内几经动荡颇有乱象,蓟州倒是暂时无恙,但那西戎却蠢蠢欲动,实乃是朕之心头大患。而今,若要调兵边关,则七十二寨恐趁虚而入,若不调兵···朕听说西戎的新王是个十分好战之人,恐怕战事一触即发,危在旦夕······” 薛雯也知道此事,说来也是巧了,薛昌韫、恩和金,还要再加上一个西戎的符久,都是新得王位,几乎同时走过了一段相似的人生轨迹与国朝局势,只是这位符久倒是个不客气的,并没有珍惜这段“缘分”——送给薛昌韫的称帝大礼,就是屯兵边境,蠢蠢欲动。 薛雯被他的话带动,正在思索此事该如何解决,就听皇上道:“所以,朕打算御驾亲征,否则,只怕是难有两全之策。” ······ 倒是忘了,薛昌韫也是个骁勇喜战的。 她的心思又是一转,思来想去,盘算着各处当如何安排、可有易遗漏之处。却听那好皇兄铺垫了半天,终于又道:“皇妹也知道,昭儿犹在襁褓中,朕无堪用之子嗣,也无得用之兄弟——亲征期间,这监国之事···还是要多劳皇妹啊。” 这一对兄妹静静对视,两人都是不动声色。 薛雯看不出来薛昌韫是真心实意还是故作试探,薛昌韫也看不出来薛雯是正中下怀还是不为所动。 可是,就在这表面风平浪静不见端倪的“不动声色”中,文太后却是被影响的,不安地动了动——有些莫名的心惊胆战。 其实也不过只片刻,薛雯就已经笑着接口道:“内阁人才济济,诸事能决,就算一旦有不能,各地乃至西南边城也有驿站,能及时传信,何必还需要劳动我?皇兄也真是会用人。” 薛昌韫也很是轻松地笑了,道:“蓁娘啊蓁娘,倒别说这没意思的话,君君臣臣,内阁再有‘人才济济’,再是‘诸事能决’,臣子就是臣子,代君监国之制不可废也。你呀,也放心,你我兄妹既能共苦,没道理不能同甘,可要朕立一个誓给你么?” -- 第146页 薛雯心里一嗤,真要是有翻脸的那一天,立誓又有什么用?好在她不是怕事只顾着明哲保身的人,更不是无端猜忌终日怀疑的人,既然薛昌韫不是出于试探,而是真有此意,那就没什么可矫情的了。 又说笑了两句,薛昌韫才终于绕回一开始的话题,一拍脑门儿,道:“你瞧,这话题跑得可够用的,都绕到哪儿去了?蓁娘,接着说回你选驸马的事。” ······ 其实,薛雯本是曾有意选卫家的小公子卫仟云的,然而这事儿除了沈尧和她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中间枝节横生,又发生了很多的变故,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得毫无痕迹了——卫仟云如今也定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 故而,薛昌韫看中了那张子初提出来,薛雯竟一时没有什么现成的借口去搪塞······ 她弱,敌却强——薛昌韫越说越来劲,又趁热打铁地道:“朕临朝这十几日以来,深感勋贵及宗族之不驯,实乃朕之掣肘也,这张子初乃是英国公府嫡三子,若能招其为二驸马再承袭了国公之位,倒是也能以此为突破口,由皇妹从中调和。当然啦——此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皇兄就这么一说,你呢,也姑且就这么一听,终究还是要合你心意最重要。” 又是位三公子······ 薛雯一下跑了神儿,连后半截话都没怎么听。 她没有什么可不答应的立场和理由,反正重孝在身,谈论这些也不过是影影绰绰,有的是时间让她慢慢了解、斟酌、考虑。 可是,答应之前,要将此事告诉沈尧吗?薛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就觉得哪怕是出于“道义”呢,好像应该告诉他似的。 告诉他吧,怪别扭的,不告诉吧,也怪别扭的。 她正为难着呢,文太后看她不接话,好奇道:“就是不知道,蓁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儿?张子初不行,还有李子初、王子初,不愁找不到称心意的,你别听你四皇兄的,只不过是哀家看这张公子是个好的,人品样貌倒堪配你,这才提了这件事,倒让他拉拉杂杂地又扯出来了这么多······” 喜欢什么样儿的? 薛雯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现下被人一问,才觉自己脑内空空。 她只是心不在此,又不是真的傻子,那些诸如什么:乖巧省事,家世匹配,行无劣迹···等等她心里打算得好好的这些所谓的“条件”,并不是喜欢,也绝不适宜于此时拿出来说惹人笑话。 仓促之下,她有些慌乱地笑了笑,强装淡定道:“儿臣看这张子初就很好,挺好的······” 第90章 旧事   薛雯分明神态有异,自以为不…… 薛雯分明神态有异,自以为不甚明显,但自然是被人看在了眼里了的,她走后,文思阁中,文太后与薛昌韫母子纷纷检讨自身,是不是刚刚逼她太过了。 薛昌韫有些懊恼,先开口道:“母后说的是,朕方才不该······唉,本来是想着有个由头,让这事儿自然些的,别引得蓁娘抵触——这才提的那什么‘宗族’、‘英国公’。结果适得其反,好像反而让蓁娘想岔了,俗话说‘牛不喝水强按头’,哪怕是现下成了,这以后可好不了啊。” 文太后连忙宽慰他,道:“皇上,倒也未必就那么糟,远的不比,皇上想想当初与孝仁皇后,你们不也经过了这一遭吗?这世上的事情说不来,初时不情不愿,后来不也情意甚笃了?依哀家看,咱们呐,也不必急着灰心,左不过让那张子初多和蓁娘接触接触,到时候是好是歹,自有结果。” 提起了张妍,薛昌韫眼神一黯,闷闷地胡乱应了一声,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似乎就是最好的。 曾经,文渺烟是薛昌韫的“得不到”,所以他便移情于卓青茗,一门心思扎了进去,以至于在张妍弥留之际,人生的最后时刻这昏头的劲儿都没下去,到头来搞得个夫妻离心,惨淡收场。 可是福祸轮转,说来也是可笑——张妍生前始终不能与卓青茗相抗衡,以正妃之尊,终究还是差了一丝儿,可是却在死后终于翻身,一举成为了蹙薛昌韫新的“得不到”。 ——成为了他心头心尖之上,一个永远超然于众人的存在。 数年间对卓青茗那魔障般的迷恋,也一时有了消退的迹象。否则,也不会这样抬举徐妙言,以贵妃的依仗迎她入宫,让她代掌后宫事,行使后权,却将卓氏留在永安侯府,这么多天了不闻不问,连个名分也没有。 可是情况倒也没有多么好······ 卓青茗也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大封后宫之前,她终于被接进了宫。 就见了皇上一面,就一面——卓氏封淑妃,徐氏则是封了贤妃,而不是众人心中以为的贵妃。 虽说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也未必就是卓青茗在其中起了作用,虽说淑妃且在贤妃之后,但卓青茗这个人,也依然还是不容小觑。 薛雯如是警告着,耳提面命。徐妙言注视着奶娘怀里的太子昭,眼神温柔,淡然地道:“随她吧,只要她别把心思动到昭儿身上,什么贵妃贤妃的,我不在意,就算是封我个选侍又如何呢?” 薛雯听了失笑,打趣道:“你这是怎么了?小小的年纪,怎么一副‘看破红尘,超然物外’的腔调?” -- 第147页 徐妙言扯起嘴角来笑一笑,没接这句话。 薛雯也就没有再揪着不放,顺着她岔开了话题,转而说起昭儿的趣事来了。 她明白,孝仁皇后对于徐妙言来说,既像姐姐,又像挚友,所以她的离世对于徐妙言而言,是个分外沉重的打击。 薛雯作为一个“过来人”,有些温柔而又怜悯地看了看她,就面色无异地移开了目光。 不过,她倒是低估了徐妙言···心不在焉地沉寂了片刻,她就突然打起了精神似的,狡黠地眨了眨眼,道:“不过么,说到这‘超然物外’···公主,就没有想到别的什么人?” 薛雯的脑子素来转得快——未必是心在那人身上,只是徐妙言一说,她偏偏就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却故意装着糊涂,反问道:“什么人?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结果还真就这么巧,话音刚落,御前的一个小太监登门求见,说是张先生带来了好几大箱的书籍,好多都是孤本善本,圣上请公主前去一观,“若有好的,便赠与公主,就不必入库了。” 徐妙言忍不住掩口而笑,得意道:“好啊,叫你还跟我装糊涂,这下可是叫人问到脸上了!” 那小内侍不知前言,见状还有点紧张,怕是自己哪句言语不合适了,引得贤妃娘娘和公主逗闷子,到时候逗急了眼了把自己这碎催填进去,平白吃挂落,那可就倒了霉了······ 薛雯见他神态就知道这小太监在想什么,笑了笑,解围道:“还不快给你们贤妃娘娘捶一捶?仔细笑岔了气儿了。” 小太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跟着打趣起来。 这回是在弘德殿了。 薛雯一进去,就见薛昌韫和那张子初已经拿着一本书在探讨了。 钦天监监正,那大名鼎鼎的马祖昌竟然也在,众人彼此见礼,皇上发了话,让薛雯自行挑选,不必客气。 张子初眼睛粘在了书页上,除了一开始问了她一句“二公主安好”,就头也不抬,跟没她这个人了一样——也许人家也未必多情愿,也许薛昌韫根本就没跟他提这个事儿。 薛雯发现以后放松了一些,也没那么大的抵触情绪了,又环顾了一圈四周,马祖昌倒是没在看书,不知是在抄写着什么,抄得他满头大汗的······ 薛雯没那么大的好奇心,走到了那四大箱书籍跟前儿,居高临下地扫了两眼,问薛昌韫道:“皇兄,也没个目录单子么?” 薛昌韫从书本里把心神拔出来,随口答道:“还没来得及录,你就凑活些吧,都是好书。” 是好书,可“凑活”二字实在是不可能出现在薛雯的身上,她搬了吧小杌子来,先把四个箱子面上的几本都翻了翻,确认了是粗略分开门类放的,这就还稍微好办一些了。 薛雯叫来小登子,交代了两句,让他带着人登记录册。 陈新登带着人边写边唱书名著者名,薛雯这下则是轻轻松松地端着盏茶坐到了一旁,一旦听着那边念到了什么她感兴趣的,就开口要来看看,这样一来,也省得她费劲巴拉地自个儿翻了。 ——许是嫌她这做派太过骄奢跋扈,那张子初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可等薛雯余光察觉到以后看回去呢,他就看不出来情绪地笑了笑,把头又低下去了。 真是个怪人······听说皇上有意授官,张子初却推拒了,说自己闲云野鹤,不知凡事,故而如今只称他为“张先生”,实在是其一介白身,偏又是皇上的座上宾的缘故。 他今日穿了件牙白色的道袍,外罩豆青色纱褂,仍是长簪盘髻的怪打扮。 薛雯偏偏也是牙白褶裙,一双豆青色的翘头珍珠履,她是矜重自持的堂堂长公主,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心里仍难免有些介怀,悄悄把双足往裙摆里头藏了一藏。 她这一边神游天外着,倒是也不耽误耳朵···听到一本《玄玄诗集》,薛雯眼睛一亮,连忙叫人拿来给她。 ——这并不是什么难得的古籍,连著作也不是,就只是些郁郁不得志的学子所作的风花雪月之诗所成之集册——因其中的大部分是青玄山中,玄文书院的师生,故称“玄玄诗集”,前几年在京中流行过,也曾引得一时“洛阳纸贵”。 那时候,沈尧常来常往常见面,时常带些宫外头的新鲜玩意儿给她——也有一些会挨罚的违禁之物,但小孩子嘛,越是违禁越是心痒痒,被东桥姑姑查出来过不少,通通报给了孝端仁皇后。 平常的小孩子,大人两句硬话就黑唬住了,再不济打上一顿长长记性,总能学得乖,但这两个小祖宗,沈尧还好些,毕竟是臣子之身,沈泰安又是严父,除了与薛雯为虎作伥,沈尧算得上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但却偏偏薛雯这活祖宗挡在前头,打又打不得,骂又···说不过她伶牙俐齿,沈尧呢就在一旁傻笑,问他知不知错,薛雯一个眼刀他就紧紧抿着嘴,多么忠贞烈似的一言不发。 好在难不倒胡皇后——胡氏人风雅,罚也罚得风雅,每回都是让他们两个在廊下联句儿,薛雯要是对不出来,就要往出迈一步,站在大太阳底下晒着,直到沈尧对不出来才能退回来,而沈尧对不出来了就要拿大顶,直到下一次薛雯对不出来,才能下来。 平时见面就掐,这种时候倒是知道友爱,一看沈尧撑不住了,薛雯就连忙假装想不出来,而沈尧则是正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缓上一缓,就赶紧接不上来,把走到哪儿都有人伺候着华盖凉扇的金贵的公主给换回来。 -- 第148页 胡皇后呢,坐在摆了不少冰凉风习习的殿内,打起竹帘看得悠哉悠哉,饮一口老梅汤,派小太监陆力去问二人可知错。 ——《莺莺传》被罚过、《狐仙本纪》被罚过、吵得人脑瓤子疼的几十笼蝈蝈儿被罚过,还有什么钟馗画本之类的小玩意儿,层出不穷。 这回被罚得格外狠,乃是因为东西格外出挑的缘故···说来牙碜,乃是一个道家做法事的法器,一只略显粗糙的三清铃······ 第91章 灯绿   别看简陋,薛雯是极喜欢的—…… 别看简陋,薛雯是极喜欢的——半夜都要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摇。 铃铛一响叮叮当当,驱魔降神的效果没看出来,倒是把守夜的东桥姑姑给招来了······ 沈尧倒立得眼冒金星、头重脚轻,对着来搀扶的小太监陆力都差点儿跪了下去,见了胡皇后就更是没得说了,一叠声地乖乖认错认罚,还挺讲义气,说“娘娘,都是元麒不知轻重,竟然把这种东西带给公主,二公主赏我个面子拿着把玩罢了——千错万错,终究在我。” 那薛雯却素来是个驴脾气,且正是人嫌狗厌的调皮年纪,脖子一梗,硬气道:“儿臣不服!母后,儿臣何错之有?这回罚我们,下回方天师进宫,母后也要罚他才好呢!母后自己笃信佛教,就排斥道家,我看明明是在借题发挥······” 最后几个字嘀嘀咕咕,没敢真说出口。 她淘气不是一天两天了,胡皇后闻言也不起火,自有对付她的法子,点点头道:“好,不错,你是真英雄——元麒啊,请吧?” 沈尧一口茶呛到嗓子眼儿里,咳了半天,可怜兮兮地看了胡皇后一眼,冲眼睛瞪得老大的薛雯咧嘴傻笑了笑,示意不要紧,自觉跑到墙边儿去了。 沈尧正要继续倒立,薛刺儿头终于败下阵来,依依诺诺起身,垂着脑袋一蹲膝盖,道:“母后,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贪玩,不该顶嘴狡辩,请母后责罚。” 沈尧幸免于难,胡皇后笑叹一口气,让两人坐下,一人赏了一碗加了不少药材熬制的老梅汤,别真的折腾中暑了。 恩威并施,见薛雯倔劲儿过去了,胡皇后又耐心道:“你别不服,且不说外头能不能买着真家伙,若是买着哄人玩儿的还好了,若真是让你们捡着漏了···此乃灵器也,岂是轻易能碰的?你倒好,还放到枕头底下···东桥来回的时候,本宫吓得心都不跳了,你这丫头!真是个傻大胆。” 薛雯不怕神鬼之说,对于瞧着仍心有余悸的胡皇后并不能感同身受,倒是前半句她一下听进去了——一想也是,沈泰安管沈尧管得严,一个铜板都要记账的,生怕他被沈老夫人宠坏了,真成了无用纨绔了。他又手松爱瞎买,本就攒不住钱,自然是钻街串巷买的地摊货了,哪会有真的嘛。 热乎劲儿立刻过去,兴趣缺缺起来,从此,再也没碰过那个所谓的三清铃了,胡皇后不知道她的“傻大胆”一点也没消退,纯粹是嫌弃东西假冒呢,不过结果是好的,且就不多论了。 再大一些了以后,薛雯也懂事了,自然就更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儿了,书多一些——其中,便有这本《玄玄诗集》。 她开口要来,自然是人人都听见了的,薛昌韫好奇道:“这又不是什么稀罕,怎么挑了半天挑这个?皇妹,你没看过吗?” 他自然也知道分寸了,当着两个外臣,没把“蓁娘”这个名字叫出来,薛雯闻言笑答道:“回皇兄,并非是没看过,只是以前看的那本里,有些不通的诗句,我疑心是盗印的,沈元麒还说不是-如今对照对照便知道了。” 张子初又一次抬起了头,朝过看了看,马祖昌忽然在一旁适时开口,接话道:“哈哈哈,公主,这可算是碰上了!正可以问我这个师侄的——这一本么,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知道正本的了。” ······ 说起来,薛雯对马祖昌这个人的观感,颇有些复杂。 一方面,打最一开始上说的话,薛雯、马祖昌,还有薛昌辉,三方本是最初的合作关系,尽管后来证实了螳螂与蝉,薛昌韫是那只黄雀,一家子兄妹,谁也比谁不傻,但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还成了一桩买卖呢?就只凭当初周旋之下成功让薛昌辉提前去了云南,薛雯对马祖昌的印象就理应还不错才是。 可另一方面,先帝的死因···到后来次次反复分明严重,太医们束手无策,却好得蹊跷的病,那一粒粒暗红色的丹药······ 要知道,太医们虽然惯开温吞药方,可也是对症下药,他们这些所谓的贵人们,身体娇贵,吃不住太大的药性,先帝的病是明明白白的,可竟然好得那么快,好了以后与常人无异,分明是用了虎狼之药,只求短期效果,竭泽而渔,不顾以后的治法——又一度让薛雯对他怀有敌意和恶感。 甚至,想得更深了一些,对薛昌韫也多了几分审视。 此次回京后,薛雯一直在暗中探查,几日前终于有了眉目,丹药没有问题,并不是预想中更糟糕的情况,那丹药甚至并不是薛雯以为的药性猛烈不顾温养之法,它只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作用——能够暂时麻痹病痛,但致人易怒。 至此,环环相扣终于齐全。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平帝虽然从来是多疑狡诈的,后期的行事却仍然让了解他的薛雯感到心惊,乃是药性发作,心中躁郁的缘故——此一计,针对的是西南的薛昌辉,为的是斩断他归京的最后的可能。 -- 第149页 也难怪废帝在位时辞官的慕容文臣如今已举家迁去云南投奔了薛昌辉,而这位马祖昌的师兄,对楚王说出了“有祖昌,毋归京”的警告。 ——一日有马祖昌辅佐在皇帝身旁,就一日不可归京,自投罗网。 马祖昌配得上这样的忌惮,他补足了薛昌韫狠心不足,权谋不足的缺点,实在是一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当然了,薛雯当时听到慕容文臣的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薛昌辉又在装相,这不过是他向新帝示好的手段······ 总之,好感变成了敌意,敌意又变为了忌惮,薛雯没有一点儿与之玩笑的心思,闻言笑了笑,十分恭敬地道:“马大人都这么说,张先生必定是有过人之处了。” 马祖昌自然感觉到了她态度疏离,但并不介意,和善地笑了笑,又闷头抄开了,张子初在一旁连忙接话道:“公主言重了,‘过人之处’不敢当,只是···子初正是修行于青玄山的,对这本诗集十分熟悉,也参与了校版,故而师伯有此抬举之言。” 薛雯觉得张子初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估计是被赶鸭子上架的······ 另一头,张子初也有同感···他说完了这句话,公主浅浅地点了点头,道:“是吗?原来如此”,就低头看起书来了。 张子初自知不懂人情世故,不敢太过冒进,见公主没有别的指教,就又把头给低下了。 一旁薛昌韫与马祖昌君臣二人见这情景,错愕地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薛昌韫清了清嗓子,又开口道:“咳···皇妹,有何处拿不准的,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薛雯心无旁骛,不知道另三个人的心事,从善如流地哗啦啦翻着书页,找出一句道:“喏,好比这一句,‘灯绿五更寒’,想来就该是录错了的——应是‘更漏五更寒’才是吧?” 薛昌韫打小就好武轻文,诗集之类的又非功课,自然是从来不曾翻阅过的了,闻言点头道:“不错,朕虽不知前后文,但‘灯绿’二字不符合常理,应该是错了。” 说着见张子初神色有变,又不由自作聪明,眼珠子一转改口道:“也不对,既然有‘绿蜡’,自然也有‘灯绿’了,皇妹啊,你怎么连典故也不知道了?”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绿蜡”指的是芭蕉,又不是真的绿色的蜡烛,薛昌韫读书读一半想当然,只知道有绿蜡的典故,不知道真正的含义······ 可是他是皇上,指鹿为马不至于,但到底是没有人敢当面指出他的错误的,张子初虽人情世故上差一些,但也是个聪明剔透的,转念想着,今日若不指出,难免有是个欺君之罪,难保来日不会为此降罪,便隐晦地道:“绿蜡红玉,的确是旧典故。” 红玉不是玉,是花,这是常识。那么可想而知,绿蜡自然也不是蜡了,薛昌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本是豪洒不拘小节之人,不以为忤,道:“哦?看来不是皇妹不知道,是朕错了?” 薛雯笑了笑,微微欠身道:“是,绿蜡是指芭蕉。” 薛昌韫便点一点头,若有所思道:“用得有趣儿,难为这些人想得到啊。” ——倒是别有一番坦坦荡荡的为君者风采。又道:“绿蜡不是蜡,灯绿也许也不是灯呢?也未可知啊。” 薛雯便也看向了张子初,稍显客气地道:“皇兄和沈元麒当初说的一模一样···那就要请张先生解惑了。” 张子初冲二人行礼,道:“回皇上,回公主,这一句不曾录错,也的确就是灯、的确就是绿——若不能理解,可在夜间紧盯灯火,再将目光移到暗处,眨一眨眼睛,就能看到‘灯绿’了。” 说着,又吟道:“‘竹简百卷短,灯绿五更寒’,学子苦读,哪一个不是读到头晕眼花,昏沉沉见灯绿耶?故而有此一句。” 原来如此。 张子初风度翩翩言语文雅,倒让薛雯一时间,又想起了年少的沈三的胡言乱语了。 “百卷还道短,五更天愈寒——看灯都是绿的,这人估计是读书读傻了,要不,就是疯了···疯子有什么逻辑,看我给他续两句:方月天上挂,元日闻鸣蝉。啧,好诗好诗,这意头可就足了······” 第92章 算心   翻过年去,万象更新,薛昌韫…… 翻过年去,万象更新,薛昌韫御驾亲征之事,也基本准备停当了。 薛雯也走马上任——一回生、二回熟,又做起了监国公主。 饶是边关局势紧张,饶是出征在即,薛昌韫离京之前也仍有几分闲心,将张子初封了个御前应答······ ——官不大,与薛雯的小表弟胡伏宜乃是同级。 当时下旨的时候薛雯也在,她因内心仍是有些忌惮马祖昌,想着这张子初到底是马祖昌的师侄,瞧着也得马祖昌的看重疼爱,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便问薛昌韫,应答可是封低了。 薛昌韫却满不在乎,随口答道:“不过是个意思,又不是真指着他做官,低便低些了——低不要紧,要紧的是能时时在你跟前儿,你便多留心看着,若好了,也给皇兄一个准话儿。” 但也不知是怎么又动了念头,竟真的给薛雯这一句话的面子,转过头就又封了张子初光禄寺少卿。薛雯被他这一手整得还挺别扭···但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若再反悔,则也未免啰嗦,便只得稀里糊涂的就这么着了。 -- 第150页 择良辰、选吉日,薛昌韫虽然明明不信这些,但也免不了安定军心搞这一套了,故而马监正亲自圈了日子,祈福祝祷、太庙告先——二月初九这一日,西征大军开拔离京。 薛雯与文太后相偕同送。 薛昌韫再次嘱托薛雯便宜行事,道:“朕知皇妹这些年谨小慎微方得保全,但哥哥面前不必如此,除了与朕有关的军机送到前线,别的一应事由,无论大小,皇妹皆可自专。” 薛雯乖巧笑了笑——将这一番话左耳怎么进来的,右耳怎么倒出去,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 薛昌韫自然看出她敷衍,揉了揉她的脑袋没再啰嗦,振臂一呼,上马出发了。 回宫时二人同乘,文太后拍着她的手道:“蓁娘,你是知道你四哥的,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他的话一丝儿不掺假,哀家也是同样的心思,咱们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来的,如今何妨放开手脚,若不然,还不如就做你的长公主,莳花弄草找乐子,也省的窝里窝囊的不自在,你说呢?” 薛雯笑了笑没接话,只是作出了一副贞顺的样子,表示虚心接受,但并没有给文太后一个准话。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快乐和自在更重要,何妨吃力不讨好?文太后的话,薛雯不能苟同,文太后劝她之意,多说也是无益,薛雯自有思量。 见状,文太后也没有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而是转而又提起了张子初——一连两个话题都和薛昌韫一模一样,不愧是亲母子。 薛雯有些无奈,故意反客为主打趣道:“娘娘难道心态老矣,怎么如今一门心思在家长里短上了?皇兄的话母后也听到了,我精力有限,要顾着前朝,妙言呢,到底是初初上手,卓氏又···后宫还要娘娘盯着管着呢,且有您的操心······” 文太后微微挑起柳眉,依然明媚端艳的眼眸中显出了些许疲态,半晌,她笑叹了一声,唏嘘道:“是啊,哀家老了···都是做祖母的人了,焉能不老?忽悠悠半生已过,再回首已过半生······老了啊。” 感慨到一半,态度又闲适了起来,话锋一转回到原点,笑道:“哀家老了,蓁娘却是花期正好,有花堪折直须折,可不要辜负了韶华时光啊。” 薛雯差点儿没跟上太后的思路,愣了半刻,才无奈笑道:“是。娘娘的话,雯不敢不放在心上,只是还在孝期中,守孝守孝,既守期也守心,实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不管她是不是找借口在搪塞,把这个抬出来了,文太后就实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笑了笑,没再接话。 那之后,果然如薛雯所说,后宫中极少有薛雯的身影,与太后,也是少有碰面的时候了。 ——反之,倒是张子初常见······ 见得多了,与一开始相比,两人也渐渐熟稔些了,可也仅限于“些许”,皇上与太后的意思,这两人心里都明镜一般,也都不抵触,有亲近的意愿,但,都不甚得其法。 若碰巧找着个话题了呢,便你来我往谈半日,大多数找不着话题的时候,就君臣奏对疏离寡淡——毫无进展。 再加上薛雯平素也实在是忙。 薛昌韫几回剖析内心真情流露,薛雯“咬定青山不放松”,皆没有往心里去,不是因为她冷情多疑,实在是没有人比她更门儿清这个监国究竟是怎么回事、薛昌韫为何朝中初定百废待兴之时就要离京了。 ——当初那些风风光光走马上任的代行职大臣们,如今早已是死的死关的关,少数好运气的,才能赚一个全家流放,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薛昌煜的心腹,当然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但并不代表这些就是全部了。 朝中,废帝余孽犹存——怎么查?查多深?查出来以后怎么处置?都乃是烫手的山芋。 别人登基施仁政,薛昌韫登基,兴牢狱? 不能这么办啊! 所以这件事,薛雯做起来最合适——她涉足朝事多年,满朝文武早已经默认了她的存在,又曾是先帝钦点的监国之人,又不曾做出打进紫禁城这样的留有争议之事···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比薛昌韫更用得上“名正言顺”这四个字······ 再加上当年,诚安长公主与胡伏宜为了在薛昌煜的手底下保全薛雯的性命,曾促成了薛雯当着八辅臣的面与薛昌煜两相对峙,一度剑拔弩张。 从立场、从身份、从能力、从资格、从动机,舍她其谁? 用人朝前,薛昌韫当然要对她说好听话儿了,倒不是说薛雯就觉着他对自己连定点的兄妹情分都没有、都是做戏的,但真要为他的话感动,豁出自己去还报此情···那就成了大傻子了。 说白了,君君臣臣,做君主的要像君的样子,做臣子的要像臣的样子,那所谓的“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这始终是臣子的思路。 薛雯不是。 先天后天的一切都决定了,不管处于什么样的位置,置身什么样的境地,薛雯永远都会是君主的思路。 ——想用几句轻飘飘动人心魄的话语就让我给你卖命?省省吧,不如拿出点儿实惠的东西。 “除了与朕有关的军机送到前线,别的一应事由,无论大小,皇妹皆可自专”,就是薛昌韫给出的实惠东西,是他给出的诚意。 薛雯这才欣然接受,这才是投桃报李等价交换,也自然要替他办事了。 -- 第151页 她忙着这件放在谁手里都是为难的大事儿,耗费了全部精力,倒是很久没意识到,已经是多日不见沈尧了。 瑞金跟着瞎操心,偷偷和人叨咕,说“不知道沈将军是什么情况,以前一天来八趟,这一程竟少见了,难道···沈将军真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什么张先生成事不成?” 被瑞银奚落了一顿,说她是自个儿思春了,瞎操这份闲心。 ——人不经念叨,也不知是不是瑞金的功劳······ 这一日正逢边关传来捷报:薛昌韫主动出击,大败符久大军,一时臣民共庆。 薛雯忙,大臣们自然比她这只负责抓大拍板的更忙,正好,薛雯宣布就着这件事也让大家放个假,内阁的几个人已经连续半个月住在宫里不着家了,借这个机会,也放人家回一趟家······ 忙的时候不觉得,待回到了昭阳宫,沐浴更衣后歇了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了一样,乏得厉害。 立刻吩咐人传了两个擅推拿按摩的老嬷嬷来,好好揉搓了一通,薛雯这才觉得身上的关节顺展开了,行动舒缓些。 薛昌韫得胜是一喜,且喜她这里局势也愈发明朗,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不用再急火火地抢时间了,薛雯干脆又传出旨去,放满三天的“假”,让众位栋梁大臣都好好地歇上一歇。 ——就在第二日,沈尧就入宫求见了。 薛雯懒懒散散地搞在美人榻上,命传——有一段时间,她对沈尧充满了抵触的情绪,甚至不惜劳烦自己,必要正襟危坐地见沈尧,不肯失了“体统”,如今,几经事变,可谓沧海桑田、桑田又沧海,时过境迁,薛雯的心态也再次平和,倒是又恢复了旧习惯了。 薛雯近日来虽忙,但她本就是提着一股心气儿闲不住的人,昨日又已经舒舒服服地歇息了一天了,整个人那是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目光炯炯,谁料,一照面那沈尧却竟反而是一脸的憔悴像,目下青黑,垂头丧气地就进来了。 薛雯见了大感好奇,瞪大了眼睛疑惑道:“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跟遭了灾一样?没听说有什么事啊。” 沈尧未开口先长叹一口气,自己找地儿坐下,惨淡一笑自嘲道:“可不就是遭了灾了吗······” 薛雯命人上茶,关切道:“怎么了?阿兄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的?” 沈尧一边叹气一边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丧气道:“正是要请公主帮忙,唉······” 说又说一半,薛雯显他磨叽,一翻眼睛道:“好了好了,别老太太似的啰哩啰嗦了,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嘛。” 沈尧抹了把脸,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了几声,方起身行礼道:“就请公主,将我沈家的诸人···遣回原籍吧。” 第93章 王爵   薛昌煜做皇上的那会儿,京中…… 薛昌煜做皇上的那会儿,京中不少养尊处优的勋贵都遭了殃——有文昌侯,有彭城伯,自然也有他东平郡王。 同样是郡王,那略阳郡王府季家乃开国元勋,薛昌煜别说动了,恭敬都来不及呢,生怕得罪了这一尊大佛,给自己的称帝路平添阻碍,可沈家的这个郡王可就不一样了,实在是当初老郡王立的功劳太大了,被病痛了五六年,最后命也搭进去了,不封实在不能安民心与臣心。 可功劳是老郡王的,不是沈泰安的,薛昌煜跃跃欲试,将沈家世袭罔替的爵位一道旨意,易为了降等袭爵。 沈泰安本就是个最擅长于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自然没有赶在他大肆立威的时候触他的霉头,龟缩领旨,这事儿也就认了。 果然,等是应该的,忍耐等待的众人,等来了打回京城的薛昌韫,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只是···别人是云开月明了,复爵的复爵,升官的升官,连那跟在谢家父子的屁股后头打杂儿的王贲元都封了个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是世袭的。 就只有沈家,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圣心难测,这个东西没有凑上去要的,沈泰安自认也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这下子,自然就又把薛雯给想起来了······· ——当初,二公主招选驸马,沈老夫人是一边暗自窃喜,一边又有些不忿的,沈泰安可就是大惊失色了,他见沈尧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一去还就是大半天,还以为有门儿呢,谁知道等来等去,等到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沈尧已经搬离了王府,沈泰安老天拔地地登门,一句话就让人堵了回来:“是我求来的,您就别问了。” 当时恨不得把这个逆子乱棍打死,如今却是柳暗花明是福不是祸了,沈泰安遥想起当初动了心思——想着···既然这事儿是沈尧促成的,又实乃二公主的心意,没有情,总还有恩吧? “所以这便来携恩图报了?” 沈尧连忙道:“岂敢!我是实在做不出来的,说真的,其实有多大的手就端多大的碗,我没觉得这个郡王的爵位就真有多好。我有手有脚的,虽不敢自夸可效祖宗的功绩,但而今总也不算太差了——到时不管是西平还是东平,自己难道挣不下么?” 薛雯站干岸事不关己,摇着扇子,心不在焉地道:“你挣下的是你挣下的,祖宗基业是祖宗基业,岂能相提并论?老郡王拿命换来的,断然不能折在你们手里啊,沈郡王自有他的道理。其实,携恩当然要图报,有用不用,过期作废。当官一道,你还是要同尔父多多学习。” -- 第152页 她和自己说话夹枪带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尧并不把难听话放在心上,只是没头没尾地另起了话题,蹙眉道:“你怎么用来越严重了?这才三月初,怎么就用上扇子了,这屋子里也不热啊。” 这话看来是问到点子上了,薛雯起了谈性,立刻眉目生动起来,长叹了一声,苦恼道:“并不是——是安司药要我吃的一方补药,才只吃了两副了,每日里热燥得都不行了,心里也烦,跟踹了兔子似的,心神难定,我饶问她,她只说是应当的,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应当’法···烦死了,吃完这一程,我说什么也不吃了。” 沈尧闻言,连忙劝谏道:“都说‘傻小子睡冷炕,全凭火力壮’,可见这‘火力’就是人的精力,年轻时嫌热,越老了便会越畏冷起来了。所以,你现在这样,原是好事,你还是要遵医嘱才是。” 薛雯胡乱点了点头,扇子扇得更起劲儿了,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嫌他絮叨不乐意听,绕回去道:“你一进来说什么?遣回原籍?这是怎么个意思?我如今可是听不得这四个字的,一听就来气——薛昌煜这···我外祖父这一来一去地这么一折腾,听说卧病在床了,我还说得空要去看看他老人家呢,竟然一直没得出这么个‘空’来,唉。” 以前从没听他说过表功过,今儿是薛雯率先提起来了,沈尧才道:“你不用太担心,我去看过两回,瞧着倒是还好,就是短精神,想来,伯爷本就是高寿了,自然需要保养,有些小小的不好也是正常。听说,回了一趟苏州倒病了,老太爷还挺懊恼,想着自己本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在京城待得久了,竟然反而不适应苏州的气候了,直叫嚷自己不中用,发老小孩的脾气呢。” 沈尧最知道她的性子,所以断不会搞报喜不报忧的那一套,说的想必都是很客观的实情,薛雯一听他说外祖父状况还成,便不由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那就好,嗐,这也难怪的,大半辈子没回去过了,故土也成了新居了,又什么可懊恼的。” 这话可有门道儿,沈尧立刻接着这话头道:“可不是么,其实人是最会忘本的,我看,我爹八成早就忘了,我们家本是滁州的农民了吧。” 薛雯笑了笑,反过来劝他道:“你瞧,就为了让你来求我的事儿?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嘛,我都不生气——你来跟着我办两天差,你就知道了,沈郡王虽爱好钻营,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决心,但为人最起码还是正派的,相比他来说,这天底下的奇人狗才,那可是多了去了,你只要见识上一两个我这几天应付的‘奇才’,到时你再回去,保管你心平气和、父慈子孝呢。” 沈尧听这话,一时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夸人还是骂人呢···反正难得胡涂,家里人早把薛雯得罪死了,想也知道不能要求人家对着自己还有好声气儿的···便没再细想。 只道:“唉,我说这话倒也不是全为这一回的事——我爹这些年变了很多,想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吧。叫我说,我祖父战死西南,立下伟功,这个王爵给了他是应当,我爹却因旧伤退守京城富贵,那么把这个爵位再交出去,不也是应当么——再说,人家不也没让他交嘛?都够仁慈的了,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有那不知足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靠自己挣回来,也比现在蝇营狗苟的强。” ——说来有趣儿,当初,沈郡王嫌弃沈尧的一句“哪有仗可打”,不顾沈老夫人的哭天抢地把人扔到了凶险艰苦的西南去历练,如今,风水轮流转,又或许是父老子强的宿命,沈尧竟转过头来嫌弃起沈郡王的激流勇退,卸甲养伤了······ 薛雯听了沈尧的话,恍然大悟,眼睛觑着他道:“怪不得皇上偏偏把东平郡王绕了过去,我问他,他就笑,怪里怪气的,也不说话,原来是三公子‘大义灭亲’了?” 她以为是这一番话沈尧也对薛昌韫说过,谁知听她这话,沈尧却露出了迷茫的神态,实话实说道:“倒也没有那么迂腐···我不曾对皇上说起过什么,不,皇上并未过问过我此事。” 薛雯蹙起眉头来,得,白瞎猜了。 沈尧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个,当下想了想,便道:“公主,皇上此举,只怕,是给你出气呢吧?” 摇得越来越快几乎成了虚影的扇子忽然一停,当初在沈家生了那么大的一场气,论起来也并没有过去多久,可是薛雯竟像是完全忘却了一样,听沈尧一提起,才恍然大悟:哦,还有这么一回事呢,还有我的一口气呢。 替她出气,细想实在是像薛昌韫能做得出来的事,薛雯歪头笑了笑,道:“这我可帮不了你了,有仇不报,也是过期作废,如今已提起来了,我也挺想把这一口气的给出了的呢。” 沈尧露出了然的神色,包容地笑了笑,道:“应该的,我也只是进宫来晃一圈儿,回去告诉他们办不成,也就是了。至于让你把他们谴走,也不过是赌气的话罢了,真要让你出这个头,又招出许多的怪话来,明明与你不想干,还要平白让他们记恨你,你虽不看在眼里,又何必呢。” 薛雯又摇起了扇子,嘀咕道,“算你还说了句不糊涂的话······” 又放出声音来,道:“那你怎么交差,我可领教过你们家那几位的口才,你能招架?对了,你怎么还不回西南去?快回去吧,我不愿意牵扯,你其实也没必要牵扯,天高任鸟飞,你的本领不再阻止家人找我的麻烦,而在西南,保家卫国。” -- 第153页 沈尧也嘀咕,“总要······” 总要什么?没说出口,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道:“是要回去的,只是要等圣上还朝,还要等郭将军被押解上京,常将军给我送了信的,让我多多照拂,虽说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只是想着别让郭将军受小人折辱搓磨,又说七十二寨暂时龟缩,目前还算稳定,我便不急着回去了。” 薛雯便点了点头,沈尧又道:“至于···我看,干脆就说——我见到你,没好意思说出口,若要我说的话,那就他们离京,别在你眼皮子底下,那我才好说,爵位和留京,让我们老爹自个儿纠结去吧。” 薛雯挑了挑眉,他倒会编瞎话糊弄人,打趣道:“你这不是挺‘奸猾’的吗?怎么之前又愁得那样,我还以为天塌了呢。” 沈尧便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心里也奇怪,怎么见了你,一下就有办法了呢?” 第94章 旧友   沈尧想出了好法子一时得意,…… 沈尧想出了好法子一时得意,难免就又有一点儿得意到忘了形了,油嘴滑舌起来,薛雯嫌弃地撇了撇嘴,没搭理他,只是道:“滁州的气候也不宜居,别人就算都可以,我姨母可就要遭罪了。” ——薛雯的堂姨母,东平郡王妃胡氏。 小胡氏算起来比彭城伯和胡皇后在苏州待的还久,一直是住在胡家的祖宅的,直到与东平郡王议定了亲事,才被接来了京城,在京城都不怎么适应呢,更遑论什么滁州了······ 小胡氏刚嫁进沈家做续弦的时候,一开始官话都说不好,只要开口,就是一嘴软绵绵的吴侬娇语,给本就憋着对儿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立规矩长威风的沈董氏听得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提多烦她了。 可她老人家不喜不要紧啊,架不住沈郡王喜欢······ 老夫少妻嘛,小胡氏本就比他小了整整十一岁呢,人又娇怯,就更惹得人疼宠了,别的不论,单就沈郡王对小胡氏,那可真是没得说的了,在天然就对小胡氏有压制的婆母沈老夫人面前也是屡番护着她。 也就是根源于此,按说薛雯本是个识大体、八面玲珑的性格,若存心讨巧,总能把区区一个沈老太太哄得团团转的,可一开始沈老夫人就不喜欢她,就是因为薛雯的那一声“阿兄”——让她想起在以柔克刚的小胡氏手里头吃过的亏了,自然移情,对薛雯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薛雯又不是个能吃亏的,有仇当面就报了,这才越来越不对付,到如今相看两生厌,彼此仇视······ 总而言之,那娇娇小小的小胡氏,就像一朵温室中的兰花,挑剔至极、柔弱至极、金贵至极,只合养于富贵之家,繁盛之京。 薛雯虽说玩笑,但也的确就是实情。 沈尧深有同感的笑了笑,解释道:“放心吧,不过就是个说头,难道还真能把他们逼走吗?没了人伦了。就是把这事儿搪塞过去罢了,我爹必舍不下富贵锦京,你瞧着吧。” 薛雯心想我才懒得瞧,是走是留随便,沈泰安闹得笑话也够多的了,不差这一回。 正说着话呢,光禄寺少卿张悦求见。 ——沈尧当然知道张悦是谁,张悦也早闻沈尧大名,两人客气见礼,望着对方的眼神中都有几分若有所思。 薛雯呢,她的确是素来心思不怎么在这些事上头,可她又不是傻子,见二人僵持,她竟有些脸热,清了清嗓子,态度较之前更加冷淡客气地道:“张大人何事?” 张子初还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神色未变,道骨仙风地施了一礼道:“公主上回说的这本书,臣托故交找到了,怕公主急着要用,便送了来。” 沈尧低着头没说话,一副恪守臣子本分不敢过问的样子,薛雯却越发焦躁起来,不知是不是药性发作的缘故,扇子快摇出花来了,示意瑞银接了过来,含笑道:“有劳张大人,其实并不急着用的,我也只是随口一提,倒是让你费心了。” 张子初欠身称“不敢”,又问了和沈尧一样的问题,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道:“才只初春,公主怎么都用起扇子来了?微臣冒昧。” 薛雯和熙笑了笑,道:“无妨。是近来服药的缘故,有些畏热。” 张子初了然,又点到为止地劝道:“既然如此,公主若是能忍耐,还是不用扇子为好,若实在躁郁,可以出去走一走,散一散。” 人家说这话是好心,薛雯闻言还不及答,沈尧却突兀开口道:“张大人还懂医术?” 张子初连忙冲他行礼,道:“沈将军,区区不敢称‘懂’字,山间生活多有不便,又不与外互通,难免自病自医,胡乱试多了便多少有了经验,故而略通一二。” 这两个人凑到一处光行礼就要花去半天,沈尧站起身来又是一礼,假装没看见张子初背对着的薛雯冲他翻眼睛,惊喜地道:“本是山中仙,怎在凡尘游,不愧是系出名山,师承高门,如今寥寥数语,真是另我等凡客羡慕啊!” 张子初露出惶恐神色,复行一礼,认真道:“哪里哪里,将军太抬举区区了,将军戍守西南,保家卫国,将军若说自己是凡客,那么区区便不过是俗世间一闲散废人罢了。” 两个人岂敢岂敢、哪里哪里,薛雯在一旁听得实在烦躁,眉梢一动,一旁侍立的最最贴心的瑞银立刻便知机,连忙上前冲那没完没了起来的两人一蹲身,压低了声音道:“公主歇下了,二位大人请。” -- 第154页 二人回头一口,见薛雯以手支额,果然已经闭上了眼睛,连忙三缄其口,却步退了出去。 等彻底没了动静,薛雯这才睁开眼睛,瑞银上前劝道:“公主,不如听张大人的,出去散一散吧,安司药也说了尽量不要用扇呢。” 薛雯正巧心烦,点了点头,命人仍然居住在昭阳宫的把固安长公主——也即倩太嫔所出的六皇妹薛雪也请了过来,带齐宫人,一同去御花园散步。 一行人路过紧挨着的,先帝刘婕妤所居的景阳宫时,固安有些好奇地探头想往里看,薛雯索性让人打开了宫门,领着妹妹进去逛了逛。 固安小尾巴一样跟在薛雯的后面,好奇地打量着略显萧索的景阳宫,道:“皇姐,我听说刘婕妤死在了废帝之乱里了,是吗?” ——真正的刘婕妤早已经脱离了宫廷,如今是锦衣卫三品同知王贲元的妻子,老话说“越咒越长寿”,薛雯没什么心理芥蒂地点了点头,叹了声“是啊,可惜了。” 薛雪有些好奇,嘀咕道:“怎么还会死人呢?这刘婕妤也真是够倒霉的。” 薛昌韫离京后,薛雯其实在宫里秘密地传召过刘意,问她过得怎么样,她快活得鸟儿一样,叫她说起来样样都是好的,宫外头的水都比宫里的甜。 还说王贲元前些日子陪她回了一趟浙江家中,如今父母已经知道了她的近况了,好歹能令双亲不因她假死的消息继续伤心。 薛雯责怪她自作主张,刘意就笑,腻着她道:“公主,我们夫妻两个的事,和我假死的事,您知道、皇上知道、徐贤妃知道,八成太后娘娘也知道,那么,它还算是秘密吗?您信不信,我现在大摇大摆地出去在这宫里走上一圈,保管所有的人都会一瞬间变成瞎子,只当我是个鬼魂,看不见我呢。” 薛雯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就笑了笑,没非逮着她私自回家的这件事啰嗦了。 如今听薛雪又再提起,薛雯不由得回想起了与刘意之间的点点滴滴,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其实不敢奢望知己,人生在世,就算只是一个处得来的酒肉朋友,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刘意就是薛雯难得的酒肉朋友。 她在御花园中大放厥词,说要“过把瘾就死”,心情不佳的公主正好路过,出声教导,乃有此缘。 不少人明里暗里或酸或妒地说刘意命好,机缘巧合得明安公主青眼,是以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其实不是的,或者说不尽然。 是薛雯的命好。 薛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苦闷而又刻薄的,觉得自己天底下最委屈最可怜,觉得谁都对不起她,可是,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会发现她有睿智豁达的长辈彭城伯,有温柔可亲的皇姐诚安长公主,有跳脱解语的小朋友刘意,有忠仆,有兄嫂,有或为利合或为情谊的一路助她的各种人,还有沈尧。 ——没起什么大作用,但每时每刻,何时何刻,你都清楚的知道他在那里,无论如何还有他在那里,大体来说,就还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景阳宫的小花园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整过了,薛雯与慕容皎皎、薛霁、文渺烟还有刘意曾同坐过的六角小亭,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略显杂乱荒蛮的花草中。 就像薛雯并不那么美满的少女时期,也终于过去,美不美好不知道,但终究是令人怀念的。 薛雯摸了摸露出百无聊赖神色的薛雪的脑袋,慢悠悠离开了景阳宫。 三日过后,众臣回归,监国的薛雯趁热打铁,继续大刀阔斧地在朝中动作,可也有一些人,是连她也不敢轻易去动的——要知道,一群乌合之众绝不可能将薛昌煜送上皇位,废帝一党从来都不容轻视。 薛雯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轴脾气,何必呢,本也不是逞英雄的事,她已经尽量铺出了一条坦途,而路,究竟是要薛昌韫自己去走的。 文太后对于这里头的事根本也门清,之前一直不曾打扰,察觉到她慢慢闲下来了后,才偶尔请她去说话,话里话外都是感激和倚重。 这天午后又请,薛雯午歇过后,更衣赴约。 谁知,却在宁寿宫外遇到了瞧那样子时等候了多时的张子初,薛雯愣了一瞬,倒也没有多想,冲张子初点点头,本想如往常一般客套地打个招呼就罢。 张子初却一反常态,拦住了率先开口道:“公主,您有意招臣为驸马么?” 第95章 议和   这没头没脑的,薛雯简直是被…… 这没头没脑的,薛雯简直是被他问了个莫名其妙。 ——关键是,这张悦自有一股子仙气飘飘,神色无辜,人又瘦削,薛雯遭他一问,总感觉自己好似强娶小媳妇的恶霸似的,怪别扭的······ 有这么个误以为在,薛雯一开口的语气就难免显得有些生硬,板着脸道:“张大人误会了,都是长辈有所希望,雯并无此意。” 张子初点头以示知道,态度很恭敬地道:“臣能请问公主原因吗?” 薛雯一听他说的不像,方知可能是自己误会了,不由软化了一些,可是若要她说为什么,她却又实在是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行,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 张子初见她张口结舌,便态度很好的主动道:“敢问公主,是因为沈元麒沈将军吗?” 薛雯这下眼里染上了笑意,摇头很笃定地说不是,张子初若有所思,又道:“既然如此,臣有意毛遂自荐,不知公主可能看得上子初否?” -- 第155页 张子初对自己从来都是不咸不淡的,薛雯倒是一直以来反而因此对他不是很排斥,谁知今日突然有此一言,实在是令人摸不太着头脑······ 薛雯别无他想,只觉得他这一番言行奇怪而又荒谬,两个人在宁寿宫门口站桩,有宫人前来相请,薛雯手一摆让人麻溜退下了。 张子初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不管薛雯态度如何,回答如何,他始终慢慢悠悠地按照他自己的步调来,循循道:“公主心无所属,子初也无,公主有长辈之望,子初也有,就是不知道,公主可看得上子初否?” ······ 他说的话字字有理,可薛雯却听得不顺心,她蹙起秀眉,道:“那么,你呢?张大人可看得上本宫呢?” 张子初连忙施礼,道:“公主皎皎如日月,非臣所能攀也······” 说着,见薛雯露出了讥讽戏谑的神情,便及时地止住了话头,思索片刻,方有些犹豫地又道:“臣下事公主,当恭敬以待之,纵有夫妻名份,也当相敬如宾,君臣在前,夫妻在后才是。” 薛雯忽然地笑了,沈元麒说张悦是山中仙人,如今看来实在是当世的俗人,薛雯虽说本身对情爱一事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也不再是深闺懵懂的小丫头,但至少,她知道不该是什么“公主有长辈之望,子初也有”。 你当我薛明安是什么呢? ——前言早便说过了,薛雯是个可以在任何场合抬腿就走,可以和任何不想沟通的人一句话都不说的人,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并没有接张子初的这句话,也没有再管张子初神色如何,该怎样自处,只是一拂袖,领着人进了宁寿宫了。 张子初在身后匆忙行礼······ 且说太后此番找她来,不为别的,是薛昌韫的大军要回转了。 那西戎的符久,本是打着柿子挑软的捏的算盘来着——他是篡夺的叔叔的王位,见中原几个皇子乱成了一锅粥,自以为能趁着这份乱出手打个大胜仗,借胜绩稳定自己的王位呢,谁知却是连连吃败···薛昌韫本就骁勇善战,三军有一国之君坐镇更是士气高昂,自然是势如破竹了。 符久见势不妙,倒是懂得及时收手的道理,连忙派人和谈,对中原称臣。 这也是薛昌韫的政绩,符久急不可耐稳定王位,其实薛昌韫也一样屁股没坐稳,自然是那边一降就欣然接受了的。 毕竟——西戎愿意称臣纳贡,那是比薛昌韫打多少个胜仗都要硬的功绩,实乃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之事。 这不,谈得差不多了,不日便该班师回朝了。 此事自有六部筹办,之所以太后找薛雯来商量,是因为薛昌韫还带回来了一个西戎的公主:香追公主,符香。 这符香,乃是西戎老王的女儿、符久的堂妹,听说西戎从没有有过女子为王的先例,薛雯听文皇后说时,深觉得符久缺德——一个父母俱亡的小公主,无依无靠的,符久竟还容不下她,趁着这个机会给甩了···也真是够毒的。 符香是来和亲的西戎公主,不管是入宫还是赐予臣下,终究都要安排接待事宜,此事朝事之余,又也是后宫之事,文太后令徐贤妃与薛雯同掌此事,务必使送嫁香追公主的西戎使臣以及公主本人,感受大朝风范,宾至如归。 都是自己人,薛雯当着徐妙言的面直言问道:“娘娘怎么绕过了延祺宫?倒把雯夹带上,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吗?” 文太后冷哼了一声,不悦道:“胡说!你是监国的公主,咱们娘俩又素来亲近,哀家自然是事事仰仗着你的。若说名不正言不顺——淑妃乃是妾房,妙言好歹还代掌凤印呢,这里头有她什么事啊!” 太后疾言厉色,薛雯也不敢再“浑说”,只得起身讷讷应下,三人又商量了几句,定下了大概的章程,方散了。 薛雯与徐妙言同行,想起了方才的情景,好奇问道:“卓青茗是个聪明人,善于把功夫做到家的,怎么好像得罪了太后娘娘,不应该啊。” 徐妙言鬼鬼地笑,咬耳朵道:“你忘了,卓青茗是沾了谁的便宜得宠的?母后恶心得够呛,烦她都来不及呢,她就是功夫再到家,也是白搭啊。” 薛雯这才恍然大悟。 ——是啊,卓青茗靠类似文太后的侄女文渺烟而得宠,文太后自然膈应她了,薛雯刚刚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四月,薛昌韫率大军回朝,薛雯交还国政,但并非就空闲下来了,又领命同鸿胪寺接待西戎使臣,及香追公主符香。 薛雯因此而得以时常在宫外走动,也终于得空去了一趟彭城伯府。 胡家的其他人薛雯都不熟悉,来了也不过是在她面前拘束受罪,索性提前吩咐了不见,皆可自便。就连世子——她的舅舅也不能例外,倒是胡伏宜和与东桥定了亲的曾经的四公主驸马胡仲贤得特例,获准前来请了个安。 薛雯问及外祖父的身体状况,二人面露欢欣之态,说薛雯赐下的老太医十分了得,另有东平郡王妃送来百年山参一支,也起了大作用,如今已大好了,老人家每日晨起还要打一套长拳,别提多硬朗了。 薛雯不是蠢人,相反还十分敏锐,那百年老参不是寻常之物,小胡氏与彭城伯这一支是隔了房的,不算近亲,上头又有那么一位婆母压着,嫁进去这许多年,一直也不能放开手脚、真正掌权,又本有薛雯几番提及的挂念在前,这里头必定有沈尧的手笔——她也自然暗暗领情。 -- 第156页 又聊了两句,胡伏宜和薛雯说起朝事来没完没了,胡仲贤年长,比伏宜表弟稳重靠谱些,假咳了一声打断了他,道:“表妹不如先去看过外祖父,知道您要来,他老人家是等着的。” 胡伏宜这才回神儿,连忙脸红地起身请罪,薛雯与他最为熟悉,当初薛昌煜面前他还曾与大皇姐救过自己的命的,连忙制止了,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由一个伯府的下人引着,往彭城伯所住的院中去了——怕二人有不能为外人听的话要说,胡伏宜和胡仲贤很有眼色地都没跟着。 正院中,彭城伯胡孝添正在浇花,还是那一副市井闲汉的打扮,蓝不蓝绿不绿的一件葛布短打,玄色万福暗纹扎脚绸裤,下头蹬着双侧边儿都有了破洞了的简陋草鞋,一头花白的头发没剩下多少了,梳了个揪儿一根牛角簪编住,碎发有些多,显得乱蓬蓬的。 下人通禀后就退了下去,瑞金也有眼色地随着退走了,独留下了祖孙两人。 胡孝添捶了捶腰,直起身来,手里拿着素陶花壶,侧过身来对站在门口的薛雯笑了笑,道:“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吗? 还好吗,薛雯历经数年,如今总算是勉强达成所愿,见识了权势滔天,也见识了民生艰难,见识了物之豪奢无度,也见识了人之穷凶极恶,至西南大营,至蓟州边境,身边人来来去去,她问过孝仁皇后张妍“为什么是我”,在暗无天日的险途中走出了一条生路,身心俱疲,又有所迷茫,立足当前,尚还不知道前路会通向何方。 可是,眼下,这位睿智矍铄的老人用洞察一切的眼睛含笑望着她,问她“还好吗”······ 薛雯歪了歪头思索了片刻,展颜一笑,道:“嗯。劳您记挂着,雯一切都好。” 第96章 撑腰   京城的地界邪,人不经念叨—…… 京城的地界邪,人不经念叨——刚刚胡伏宜胡仲贤还说起了小胡氏送山参呢,薛雯正和彭城伯对坐品茶呢,就有下人来报,说东平郡王妃和怀远将军登门来访。 薛雯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彭城伯存心逗弄,便立刻笑话她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必是冲着你来的。” 薛雯点点头,也同意,道:“应该是。来寻我不奇怪,只是想着姨母不是失礼之人,既然知道今日我是来看望外祖父的,再急的事也该容后再说才是,故而心觉奇怪。” 彭城伯又给她盏中点了一口茶,道:“也不奇怪。颁赐请见用的折子的时候,单单漏过了东平郡王府,除了沈元麒,沈家再无人能入后宫,元麒在你面前又不提此事,秀娘除了在我这里,还能去哪里见你呢?” 各府的命妇入宫请见自有一套流程,是要有资格递折子请见进宫的人,在专门的绀蓝色绸缎封面的折子上,填写事由、时间、人员及逗留地点等,提前递至尚宫局司言司,再由女官审阅后报给皇后娘娘,或掌印宫嫔——比如如今的徐贤妃;准后,方能入宫。 依照彭城伯所说,那么东平郡王府的人根本就是从头儿上一掐,被剥夺了进宫请见的资格了······ 怪不得薛雯明明曾当着先帝和沈郡王的面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过,沈郡王竟然还肯做无用功,让沈尧来她面前“套瓷”——原来是走投无路了。 有一就有二,既然有沈三郎被父亲强逼入宫在先,只怕今日小胡氏和沈尧登门,也并非是出于本心了······ 薛雯不是很想见,听了外祖父的话后,笑了笑没接茬。 彭城伯这回却没顾虑她的心意,饮尽了杯中茶,率先站起身来道:“走吧,去听听看怎么回事。” 薛雯只得听命,乖乖站起身来,彭城伯故意落后了半步,张开手道:“长公主请。” 本来还有些不悦的薛雯顿时忍俊不禁,清了清嗓子也不客气,趾高气昂地“嗯”了一声,果然走在了彭城伯前面。 ——国孝才过,小胡氏是谨慎之人,未敢造次,仍然穿得较为素淡,神色也有些许憔悴,她本就是纤弱之人,这么一看,就更可怜了。 胡皇后还在世时,小胡氏时常入宫陪着她说话,胡皇后何等疼爱薛雯,若非是看中了小胡氏和沈三郎的人,单凭利益,是不会有沈尧和薛雯的那些事儿的,故而就算单只是瞧在胡皇后的的份儿上,薛雯从来对小胡氏恭敬,尊她为长辈。 如今见小胡氏素衣简饰,面容苍白,最后的那点儿不情不愿也没了,推让一番,与彭城伯分左右同坐于上座。 众人寒暄了一会儿,小胡氏这才开口,道:“蓁娘,唉······我一个长辈,开这个口实在是牙碜,但没法子,到底我人在那个家里,说一荣俱荣言重了,总也不能置身事外。” ——果然是为了郡王府,薛雯早有预料,倒也不失望。 小胡氏拿绣帕按了按鼻翼,胡家的几个人在旁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和沈尧娘俩,想让彭城伯屏退一二吧,本是他们突然造访,不请自来,只能强压下尴尬的情绪,开口道:“还是之前的那件事······” 薛雯日理万机,又不把沈家的事放在心上日日发愁,早忘了什么事了,她连忙去看沈尧,那人却闷着个头不敢抬眼儿躲着她的目光,自然也没收到“信号”,薛雯索性便很干脆地道:“近来事多,之前的什么事啊,倒叫我给忘了。” 小胡氏自然是不敢责怪她的,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你是忙。就是···郡王说的请公主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的事——元麒这孩子,与公主打小长起来的,竟没出息,非说不好意思开口···还说什么:如果要让公主替咱们说上几句话,除非我们一家子离京去,他才好开这个口、提这个事,你说说,这是个什么话呢?” -- 第157页 她一说,薛雯倒是想起来,没想到沈尧真把这瞎话儿说了,心里只是觉得好笑起来,一直旁听的彭城伯却忽然开了口,道:“秀娘,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她能有个有什么想法?小胡氏根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沈泰安让沈尧去找薛雯套近乎拉人情,她就在一旁帮腔“那你去一趟”,沈尧回来了说没那么大的脸开口,把人都得罪死了,怎么好意思呢,她就又愁苦着一张脸跟着道“也是,当初的确是把事给办绝了”······随风道、墙头草——问她要主意,你杀了她倒容易。 伯父忽然让她说想法,她慌张张磕磕巴巴的,半天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论起来,彭城伯胡孝添是这里头最不用顾忌的——薛雯还要顾着小胡氏到底算是长辈,和母后遗留下来的那点儿情分呢。 胡孝添见状,很不客气地道:“你啊你,瞧你办的是什么事?这么大的人了,还是稀里糊涂,我都不必和你说什么大道理,你实在是个心里没成算的人——不为别的,你实在应该为你自己考虑才是啊。” 小胡氏被长辈训教,连忙可怜巴巴地站起身来,垂手站好了,胡孝添也不说让她坐,又道:“你那个婆母董氏,不是我说话难听人歹毒,我也算是自认健朗的了,还有个小病小灾的呢,她倒是连个风热风寒都没有,可见是‘祸害遗千年’的道理···当初沈希园在的时候,本也就看不上这傻婆娘,只是吃亏在媒妁之言上,宫里头的那董贵妃又正得宠,不好得罪,只得稀里糊涂地把人给娶了。后来他去了西南,在那边儿娶了个苗女,照样是生儿育女,日子过得红火,把董氏撂在了京城不理,只可惜苗女泼辣,沈希园战死后,她就带着一双儿女改嫁了,再无音讯,否则沈泰安这个郡王位子都未必保得住呢,还有这蹦跶的心思?哼!” 外祖父说的这话可是闻所未闻,不光薛雯,屋里头包括沈家二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脸的震惊,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桩陈年秘辛。 沈希园就是沈尧的祖父,连他都不知道这事儿,别人当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伏宜表弟又在那里很天真地瞪着两个大眼睛左看右看,被胡仲贤一扯,才晓得连忙跟着他起身回避,慌慌张张退了出去了。 胡孝添这才又道:“有董氏蠢妇压在你头上,你的日子从来也没顺心过,你怎么就不想想,若真是能让那一大家子回老家,你聘两个妾室服侍着,自己留在京城,偌大的王府,岂不逍遥自在?你还上赶着来劝人,实在是个笨蛋!不对,说笨蛋都算是夸你了。” 老夫少妻,沈泰安挺喜欢小胡氏的,可对于小胡氏来说,沈泰安却更像是一个需要小心伺候的上级长官,情意么···或许有过一些,但也早被刁钻难伺候的沈老夫人给磨没了,一听彭城伯这话,心里顿时引为了佛语纶音,只是性子使然,再心动也仍有些犹豫,不好下决心,也不敢出这个头。 胡孝添一看更恨铁不成钢了!吹胡子瞪眼道:“你就回去跟他说!他们离京,或从此夹起尾巴做人,一切好商量,要还是管不住自己,惹我的外孙女心烦,我倒是不介意把当年那个苗女和他的兄弟掘地三尺找出来,给他找点事情做。” ——这话说得痛快,可你就是捅小胡氏一刀,她也不敢把这话往回带的···一直杵在旁边儿不出声的沈尧却忽然抬起了头,恭敬道:“请伯爷放心,元麒一定把这话带到。” 薛雯闻言一急,连忙插嘴道:“胡说!你是为人子的,上回拿话堵他已是出格了,这话哪有由你来说的?沈郡王纵有一二不对,生你者父母,养你者祖母,不许你说这个话!” 小胡氏也在旁边点头如捣蒜,拧着手帕子忧心忡忡道:“是啊是啊,上回打的还没好呢······” 沈尧连忙打断了小胡氏的话,笑嘻嘻安抚两人道:“领公主训。到底涉及祖父旧事,且···不是什么美事,祖父英雄一生,敢污声名?我若直言,一则是为不孝,二则,父亲生性强硬倔强,只怕会因遭受逼迫而适得其反,当然是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地暗示了。” 说着冲因一个“打”字面露异样的薛雯挤了挤眼儿,把人逗得神采奕奕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舒坦了。 胡孝添在病中时,沈尧因薛雯之故便常来探望,又是国之栋梁,故而虽对沈家意见不少,对这个后生儿的印象倒还不错,点了点头,道:“好,你只管说,他若再拿你撒气,还有我呢。” 说着朝空中拱了拱手,道:“今上仁孝,奉我那苦命的女儿为嫡母,累加孝端仁,我就不信了,我这老骨头难道还赚不下一二情面来,连替孙女儿撑撑腰都不行了?” 第97章 同划   其实薛雯贵为明安长公主,贵…… 其实薛雯贵为明安长公主,贵极显极,自己的腰就够粗的了,哪还用得着旁人撑腰呢? 但戳心窝子的话谁不爱听?薛雯低头摆弄手指,很含蓄乖巧地笑着,也不接话,任凭外祖父大展神威。 胡孝添不吐不快,说得越发过瘾,又道:“太后娘娘文家、贤妃徐家、还有季家,皆武将之家——唯有我胡家孔子门生,一家子都是书呆子,正是难得的,不是我这牙都快掉光了的老人家瞎吹牛,别看他沈泰安是郡王,我只是小小的彭城伯,说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到了圣上的面前,未必谁说的话管用呢!” -- 第158页 说者无心,薛雯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 ——一年之前,文思阁中薛昌韫曾忧心忡忡,“朕临朝这十来日以来,深感勋贵及宗族之不驯,实乃朕之掣肘也,张子初乃英国公府嫡三子,若能招其为二驸马,倒是能以此为突破口”。 其实薛昌韫谋朝登基的过程已经算是十分顺利的了,得兵马者得天下,武将之中,卓家、沈家等老牌儿,徐大业等新帝心腹,就足以稳定住局面了。 而文臣里,薛雯的老师,首辅鄢之卿一人就足矣。 唯独就是勋贵宗族···自恃身份高高在上,让薛昌韫很是头大。 尽管他已经封薛昌煜的独子为康亲王,施以仁义优待又优待,可还是不能让这些人满意,对他颇有微词。 皇位到底来得特殊,是夺来的,薛昌韫急需一份好名声稳住自己。否则,西南还有一个薛昌辉,甚至京中还有一个薛明安···所以,对这些人他是万万打罚不得,使不出一点儿强硬的手段的,只能是供着哄着,人家还未必领情······ 胡孝添的话看似狂妄,其实句句在礼。 挺气人的,武将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下的家业,可就是怎么都比不上这些耍嘴皮子的···人家还要反过来瞧不起他们,说他们是“莽夫”······ 薛昌韫之所以把主意打到了英国公府的头上,也在于此。 ——同为开国元勋,英国公靠文治,略阳郡王靠武功,爵位上虽差了一截儿,其实却是英国公府更有地位,在令薛昌韫头疼不已的这件事上,也更说得上话、起得了作用。 而彭城伯和英国公相比,那就是泰山底下的一个小土坡···所以,以前薛昌韫从来没把主意打到胡家的头上,薛雯则是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比起迫在眉睫的废帝余孽,这些人顶多就是让薛昌韫憋屈一些,起不了再大的作用了。 也是前几日张子初一脸正色地给她扯什么“长辈之望”,让薛雯才又把这事儿给想起来了,如今彭城伯说了一句这话,薛雯心里便有了个主意。 比不上英国公府好用又如何?当初的崔樱桃,如今的才刚会走路的亲王鲁王的生母婉太妃,一开始,不也是满宫里数谁都比不过吗? 事在人为嘛,何况他薛昌韫是这天下的第一人。 薛雯想到此处,不由得发散开来,有些若有所思起来——可见薛昌韫并没有很好的适应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只知道现成的英国公府好,不知道他身为皇上,轻易就能再捧起来一个,比现成的更好······ 薛雯有了主意心定了下来,一旁,小胡氏却犹自心慌。 彭城伯说与她的情形太好了! 若真能让沈泰安奉母——还有那个劳什子的表小姐董依依一同回他们的滁州老家去,那她可真就是什么都不求了······ 可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现在倒是想得好好的,一旦回去,用不了人家三言两语,她就又该被牵着鼻子走了,这事儿、这样的好事儿,若是到头来砸在了她自己手里,还不得活生生后悔死她啊! 薛雯一抬头正好瞥见了堂姨母那一副坐立难安的可怜模样,不由噗嗤一乐,笑着问道:“姨母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天要塌了的为难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若是为刚刚外祖父所说的,倒大可不必忧心,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天就算是真的塌下来了自有那个儿高的,阿兄都包揽了去,姨母还不只管看热闹就是了?” 小胡氏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懂得借力,因此薛雯一问她也不“藏拙”,苦笑了两下,直言道:“不怕公主笑话,愁眉苦脸就是为了这个事儿——虽有元麒在前,实在是我的大幸,但却又怕我是个没出息的,会扯元麒的后腿儿,若是把事办砸了,岂不大家白忙活?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沈尧惯是没个正形儿···听了这话玩笑道:“瞧母亲这话说的,我又不是牛马?哪来的后腿要你扯嘛。” 小胡氏温温柔柔的笑了一下,并没有接话,倒是薛雯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沈尧立刻就老实了,正襟危坐,还咽了咽口水。 薛雯没再理他,转而对小胡氏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值当姨母愁得这样······” 小胡氏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实在是满腹忧怀,竟然直接打断了薛雯道:“我知道,对于你们不是什么难事,你们都是本事人,可我不是···我是个没本事的,没本事、也没出息,一辈子让人牵着走推着走······” 话说一半,脸色乍变回过神来,慌忙道歉道:“哎呀蓁娘,我不是,我,这······” 不过是小节,薛雯当然不会在意,也能理解小胡氏的心情,她和气笑了笑,道:“姨母也是心绪不宁,不妨事的。我方才说不是难事,不为别的,也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姨母怕自己熬不住双方对峙的场面,更怕自己夹在中间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不如就不要回去好了,寻一个合情合理的正当理由,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再回府,不就好了吗?” 小胡氏闻言苦笑了一声,薛雯毕竟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和她也亲近,虽说因为沈家办事不地道,这些年渐渐生分了而让她在薛雯面前已经难免带了些小心翼翼,但血脉犹在,情份也犹在,仍是免不了习惯性的亲昵。 -- 第159页 听了她的话,忍不住无奈笑道:“你瞧瞧,这一听就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说出来的傻话···远的不比,就说长乐郡主吧,之前那···圣上除废帝这个逆贼的时候,那是天大的事了吧?永安侯几进宫去,府里就剩下了一门的女眷,长乐郡主想带人回娘家去看看,想来,就算帮不上忙,好歹壮壮底气,可就是因为都忙着,没人给她撑腰,竟是不能成行!季世子好容易偷偷带着她回去了一趟,来也匆匆,回去就挨了罚,你就知道做人媳妇,这里头的憋屈了。” 长乐郡主就是文渺烟,也不知薛昌韫是心里还念着她啊,还是看在太后和舅家的面子上,一腾出手来,就先记着加封她为郡主。 小胡氏说的这个事,薛雯也知道。 当初她和薛昌韫都在北边儿,还没回京呢,又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文太后也实在是暂时顾不上这个侄女儿,薛昌煜又能闹腾,瞧着像模像样的,薛霏都知道“休”了驸马表忠心,季郡王夫妇虽然没有她那么无耻,自然也是不能免俗的,因此文渺烟很是吃了一段委屈。 后来成王败寇定局已成,便是该慢慢清算的时候了。 有太后和皇上撑腰,文渺烟也没客气,已经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小住了,她是个有福之人,生下了二子一女,才出孝期月余,肚子里就又揣上了一个,时机太寸了,当初有了准消息还曾进宫请罪呢——自然也不会有人真的怪罪她的。 孩子是底气,家世是底气,手段更是底气,都这样了,还得在婆家做小伏低,还有委屈吃,别的人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可还有一遭——文渺烟的委屈,事到如今可就算是到了头了,那季世子半点儿不嫌磕碜,一月到头,倒有二十天是追着文渺烟住在岳家永安侯府的,有刻薄的人话说得难听了,他也丝毫不在乎,甚至甘之如饴,大有渺烟在哪我在哪,大不了就真的入赘到文家的意思。 原本为难文渺烟的老郡王和老王妃,如今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还得时不时地给侯府送吃送穿送药呢。 ——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薛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这有何难?只说夜梦孝端仁皇后,请旨去孝陵小住就是了,到时候谁敢阻拦?谁敢使脸色说一句不中听不入耳的话,姨母只管告诉我。” 胡孝添笑着捋了捋山羊胡,跟着“助纣为虐”道:“唔···这倒是个省事的好法子!” 小胡氏却被吓了一跳,连忙道:“哎呀,岂敢假借这样的名头,叨扰亡者?” 薛雯与胡孝添相视一笑,眼睛亮亮地劝道:“姨母不必小心太过,母后是不会介意这样的事的。” 小胡氏微微一愣,好半天,露出了些许怀念的表情,低声道:“是啊。娘娘是不会介意的······” 第98章 香追   大军回转,圣上临朝,薛雯前…… 大军回转,圣上临朝,薛雯前些日子肃清整顿也效果卓著,一切都步上了正轨,当前别无要事,唯独就只有接待西戎使团,便是是眼下朝中的大事,别的都要靠后。 薛雯再次受命,领了文太后的托付,自然也是一心都在此事上头,耗费了不少心血。 ——从前的平帝,是不会把她这样推到人前的。 诚然,因为大臣的一句“名不正言不顺”戳中了他老人家的肺管子,所以偏要跟群臣对着干,偏要抬举一个皇女。 但外宾使节和朝臣又不同,薛铎仁只是装作昏头加强皇权,又不是真的宠她这个女儿宠到昏了头,什么都不顾了。 可如今的薛昌韫,行事又不同——他说交给薛雯,就是全权交给薛雯了,连过问都极少。 薛雯自然是得心应手,西戎一众使臣和香追公主到京城已有十日,住在理藩院中安顿妥当,日日有鸿胪寺官员陪着吃喝玩乐。 直到十日后的宫宴上,薛昌韫才正式接见了这些人。 打量了一番,冲坐在身边的徐贤妃低声道:“这香追公主倒是位美人啊?” 徐妙言都提前见过符香数面了,没有和他共感的惊艳,便随口应了一声,没接话。 薛昌韫却被她的反应迷惑,误以为她是吃醋了,回过神来,连忙找补道:“当然了,到底不过是个寻常的美人,若说国色,实在是称不上的了。” 徐妙言歪了歪脑袋,好奇道:“这话臣妾可就不明白了,美人就是美人,哪里还有什么‘寻常的美人’?那么皇上眼里,谁算得上是不寻常的美人,算得上是国色呢?” 心想你要是敢说是卓青茗,可别怪我没有好话等着你······ 好在薛昌韫还没有那么不解风情,很是倜傥地笑了一下,道:“那当然属爱妃了。” 徐妙言闻言没忍住露出笑意来,斜起眼睛夹了他一眼,撇嘴道:“皇上就哄人吧。” 前言已道,其实卓青茗多靠矫揉造作,而徐妙言,才是真正的长相上与文渺烟略有相似之处的人。 但这一点想象却并不明显,甚至一直在被人刻意地忽略着,原因无他,一来,对于薛昌韫来说,只因眉眼的相像就宠爱看重徐妙言,既折辱了文渺烟,也糟践了徐妙言。 这二来么,有卓青茗“珠玉在前”,徐妙言也深恶痛绝自己的这点子相似,为此苦学描眉画眼的本领,如今,就连专精于此道的梳妆宫人也或许不如她手巧。 -- 第160页 ——文渺烟长相文气清淡,徐妙言便素来爱浓墨重彩的颜色,一双描画过的凤眼妩媚动人,脂粉虽繁复却并不俗气,她本身的性格又有豪爽英气的特征,彼此中和,而今一句话惹得她斜飞来一个眼神,不是薛昌韫花言巧语哄爱妾,果然是担得上这“国色”二字呢。 且说,那香追公主作为娇客、贵客,一番彼此见礼和寒暄后,行事很大方地笑意盈盈出了列,行了个西戎的怪模怪样的礼,道:“陛下,香追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还在故国时,就听说过中原明安公主的名声,今日有幸踏足中原皇宫,不知能不能见一面明安公主呢?” 要求倒是没有什么失礼冒犯之处,薛昌韫闻言却愣了一愣,有些疑惑地道:“这几日都是皇妹接待你等,公主难道···闭门不出吗?” 符香听了这话,明显愣了愣,正说着呢,话里讨论的主人公薛雯也恰好在此时姗姗来迟—— 薛昌韫展颜一笑,抬手指了指,道:“公主,那就是朕的二皇妹,明安长公主。” 符香依言望去,众臣也都依次向后望去。 徐妙言瞧着薛雯慢悠悠迤逦而来,忍不住笑了笑,嘀嘀咕咕打趣道:“瞧,这才是真国色。” 国孝虽过,父孝犹在,虽也就剩了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薛雯也不会有丝毫懈怠,让自己身上出现有能落人口实之处。 她身着荼白袄,缥色太平有象织银马面裙,头上戴了一支宝光明耀的蓝宝凤钗,和同一副的几朵小花簪,另有一支象牙发压,两耳空空,只点了金色花钿。 徐妙言靠描画,薛雯却是威严与妩媚俱都天成。 美人扎了堆儿,如今一看——纵然是徐妃之凌厉,卓妃之清滟,香追公主之俏丽,但薛雯终究是薛雯。 符香看到薛雯也愣了一愣,不过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巧笑道:“原来如此,陛下,是香追闹了笑话了,还以为明安公主是哪位大人的妻子呢。” 薛雯虽不知前言如何,听了她这没名堂的话却是挑了挑长眉,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也不知这符香是存心挑衅,还是真的缺心眼儿···话么,是她那个话,意思也不错,可薛雯身份尊崇高贵,此番明显是冒犯之语。 薛雯才进来,不知道前情如何,薛昌韫又不好为这么一件小事同香追公主一个丫头片子计较,徐贤妃却是立场和资格都有,当即冷哼了一声,抚了抚鬓角,带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道:“香追公主,你僭越了。” 徐妙言从长相到语气,再到高高在上的座次,明显不是什么好开罪的人物,那符香遭这一句,却竟并未露出惶恐不安来,仍是一脸天真地笑着道:“是。都是香追没搞清楚状况,竟然还胡乱开口,明安公主,您不会介意的吧?” 薛雯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很温和而又宽容地笑了笑,道:“自然不会,香追公主说的也不错——无论本宫嫁给谁,不都是嫁给臣子吗?” 薛雯虽则带笑语气却很是冰冷,符香面色无异,一副什么都没听出来都没感觉到的样子,天真的对着薛雯感激笑了笑。 薛雯却是话锋一转,道:“不过···公主方才说‘故国’,却是有些不妥了。公主的故国已向我朝称臣,哪里还称得上‘国’呢,故乡,或者故邦罢了。” ——薛雯坐下后,旁边的沈尧已经很快地向她讲解过前因后果了,不管有心还是无心,薛雯被她明晃晃地挑衅难免不痛快,自然不会客气,抓住香追一个小小的用词借题发挥,狠狠扎了她一刀。 符香这回终于面色一僵,眼神也几不可察的很快的冷了冷。 杀人诛心啊,这话一出不仅是符香,其余的西戎使臣也一个个都面露菜色,薛雯耸了耸肩,和旁边人说起闲话来。 那符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薛雯都高拿轻放地不准备跟她计较了,她还不消停,酝酿了一会儿,又道:“明安公主,香追很早就听说过关于您治国理政,犹胜男儿的事迹了,心里非常佩服,公主疼爱你的父皇,还有像英明的陛下这样的兄长,这是公主您的幸运啊。公主的命真好,不像香追······” ······ 薛雰和薛霏相继出嫁后,已经很少有人能这么讨嫌了,薛雯彻底没了笑模样,不动声色地掰着自己的小拇指,随着她越来越久的不接话,整个大殿慢慢静了下来。 上坐的薛昌韫在心里头叫骂,心想这整个殿内几十口子有一个算一个,你倒是也正看眼睛看看,看有谁是胆敢惹她的??把你能个儿的···还真当自己“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么? 说来薛昌韫这个人,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甚至是一副不解风情的“傻样儿”,其实生来就长了一张会哄人的嘴,小时候,皇子略大些就不可随意出入后宫,文太后顾不上他,倒是多亏了当时的三皇子妃高玉薇一直留心照顾他,就可见一斑了——高玉薇那样一个人憎狗嫌的刻薄脾气,竟是拿出了真心疼爱他这个皇弟,就可见他多会讨人喜欢,多会哄人了。 可很会哄人的薛昌韫这一辈子却怵过两个女人——一个是已逝的嫡母孝端仁皇后,一个,就是他这二妹妹薛雯了。 在孝端仁皇后面前折戟,是因为胡氏严格,其人虽然优雅而又淡泊,但管教子女从来不曾稍稍放宽放松,没管教习惯了以后,每次只要薛昌韫犯了蠢犯了错,孝端仁皇后一双带着浅浅责备的眼睛轻轻刮他一下,他就恨不得以头抢地,自罚忏悔上一万年······ -- 第161页 而怵二妹妹,则是因为她娇气。 现在是看不出来了···妹妹长大了,懂事了、独立了、成熟了,也不爱粘着哥哥们了,甚至,能辅佐他,行他所不可行了。 但,疼爱妹妹的心一经养成轻易不变,薛雯笑意一收,薛昌韫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薛雯眉头一皱,薛昌韫心里顿时就是一紧,刚想索性翻脸训斥那什么香追公主,久不接招的薛雯,就终于开了口。 符香尚且一脸斗志昂然呢,便听薛雯没什么情绪地道:“公主来公主去的,你也是公主,本宫也是公主···可真够乱的。哎呀,说起来,西戎称臣,皇兄也应该对香追公主再行加封才是啊。” 第99章 小徐   薛昌韫脊背一挺,连忙十分及…… 薛昌韫脊背一挺,连忙十分及时地道:“来人,拟旨——册封符氏为香追郡主,赐金银绫罗,以襄我朝与西戎之好。” 薛雯被符香搅和得烦躁,光只是这样并没有消气,而是再一次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笑意,开口道:“皇兄,‘香追’二字是西戎语译过来的,译为汉文未免有些轻浮,何不换一个封号?” 薛昌韫在这种事上自然是百般顺着她的,点头道:“应当,还是二皇妹思虑周全,依皇妹的意思,取何等字眼为好呢?” 那符香方才一番行事无状,其实心思好猜得很,无非是远离故土心悬难安,忍不住上蹿下跳想找找存在感,也想踩着别人立立威,听她话里的意思,或许还有些嫉妒同为公主,薛雯和她的境地却有着天壤之别的缘故。 然而此时,小公主明显是已经被这一来二去吓得小脸儿煞白了,再不复方才嚣张,忍不住主动服软,冲薛雯露出了祈求的神色,到底涉及两国之事,薛雯也无意把事情做绝,吓唬吓唬她就点到为止了,笑道:“既然皇兄有言自然不好推脱,不如,就取‘永和’二字如何?” 还不等薛昌韫接话,“劫后余生”的永和郡主就连忙跪下道:“符香领旨谢恩,谢陛下,谢明安长公主。” 可见其人虽然跳脱小蠢小笨,大体倒还算得上是识时务的······ 等到宴席散后,薛雯更是早已将这一场小小的闹剧抛到了脑后,倒是徐妙言还在忿忿不平,道:“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叫她一声公主她还当了真不成?哪来这么大的脸,好好的日子非要闹事,惹人的不痛快?” 文渺烟抱着小儿子在一旁偷笑,打趣道:“贤妃娘娘好威风,如今成了代后,果然大不相同,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徐妙言的闺名是一个单字“荟”,意为草木繁盛,是在她大了以后,因其性格活泼能言善辩,家里人半是玩笑,才取了“妙言”二字为小字,她倒喜欢,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谁想进宫后偏偏遇上了文渺烟,两人眉眼相像,连名字也是同音,徐妙言一开始,便难免心里对文氏存了些别扭,尤其是在得知了文氏是薛昌韫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以后,那就更别扭了。 那时候她刚册封为四皇子侧妃不久,常常缠着孝仁皇后同寝,就是为了避宠,面上虽没有傻到流露出什么来,但心里膈应,躲避薛昌韫如蛇蝎。 这一层心事,便是连素来与她亲近,情同姐妹的孝仁皇后都不知道,一直被她深埋于心底,表面上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徐,每天快快活活的。 薛昌韫有时候也会露出无奈的神色,叹气道:“妙言还没开窍呢啊,孩子一样,对情爱还全然无心呢,这么半大的丫头,人也天真,怎么就给选进来了呢?” 于是徐妙言知道了薛昌韫对自己至少是怜惜的,所以她不怪文渺烟,也不怪薛昌韫,只是心里别扭,小小百户家的长女,徐妙言也有自己的骄傲与矜重。 可是薛昌韫却好像真的喜欢她似的,带着她骑马蹴鞠,也带着她吟诗作赋、风花雪月。 徐妙言练就了描画眉眼的功夫,自认已与那文渺烟丝毫不像了,却仍不见薛昌韫对她置之不理。 他本就生得高大俊朗,待人如此和熙体贴,徐妙言的心一点一点地软化着。 徐妙言出身不高,徐家比起别的宫眷们来说实在是小门小户,她虽识字,读书却并不多,薛昌韫见她为此而自卑不乐,便带着她,教着她,耐心极了,宠溺极了。 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表字给她,告诉她正妃张氏和已经十分受宠了的卓氏都还不知道——乃是“亢之”二字。 徐妙言因着一腔直头愣脑的脾气,亮亮的眼睛盯着他道:“殿下,您该取‘杭之’而字才是啊。” 话起突然,薛昌韫不解其意,徐妙言一字一顿地吟道:“渺渺烟波莫能极,谁云一苇可杭之。” 诗里藏着文渺烟的名字,笨拙地试探。 薛昌韫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以后却并不见窘迫羞恼之色,而是爽朗大笑,摸了摸她的头,赞叹道:“小徐已经出师了?依据起经典来连我也跟不上了。” 徐妙言道行不够,忍不住挂上了疑惑的神色偷偷打量他,被薛昌韫发现了,在她鼻尖前打了个响指,好笑道:“小丫头片子,心眼儿还挺多,就是动脑子少了点儿,怎么不想想,你姐姐为什么不问呢?” 他说的“你姐姐”指的是正妃张妍,徐妙言一想也是,她都知道,张妍不可能不知道,何况还有个惯会恃宠生娇的卓青茗在那里戳着呢······ -- 第162页 娘娘为什么不问呢?徐妙言陷入了思考。 “想想吧,”薛昌韫气定神闲地打趣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咱们小徐就算是开了窍了。” 徐妙言想不通······ 可是她也因为薛昌韫光风霁月的做派,终于解开了心结,与薛昌韫相处时,也不再存有最初的那芥蒂了。 她想通了很多的事,妥协了很多,变了很多,唯独这件事,过了很多年,她始终都没有想通。 后来张妍病中,她实在忍不住,拿着这事儿去烦人家,这对夫妻的神色竟是如出一辙,张妍也是又是好笑又是宠爱地摸了摸徐妙言的头,叹道:“傻妙言,我都嫁给王爷了,他能有多喜欢吴阳县主呢?” ······ ——于是徐妙言明白了,这世上有能做夫妻的不喜欢,也有权衡利弊后放弃的喜欢,有夹杂了家族的喜欢,也有夹杂了顾虑的不喜欢,自然,也有夹杂了家族的宠爱了。 可是,她想明白了以后,再想起校场上,摇摇欲坠手持球棍策马奔来的薛昌韫,笑着喊道:“好你们几个,欺负我们小徐落了单了?” ······她还是会心动。 那天的阳光刺人的眼,她还是会心动。 但这又并不影响她对文渺烟的观感,少年心事褪去,徐妙言终于明白了张妍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一则,薛昌韫权衡利弊谨守礼数,让喜欢终究只是喜欢,那这喜欢就不过如此,至少不必被他的妻妾放在心上介怀。 而这二则,她又过了许久才明白——薛昌韫喜欢的,是那个曾经的文渺烟,那个年少的文渺烟,那个,他想象中的文渺烟罢了。 对文渺烟的最后的一点迁怒和介怀也烟消云散,小徐长大了,对于少年时折磨得她辗转难眠的事情,也能一笑置之了。 何况文渺烟这个人,也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大着个肚子,怀里又抱着个小的,瞧着着实有些辛苦,徐妙言便没有急着“报仇”她的打趣,蹙起眉头好心地问她道:“伺候郡主的人呢?怎么要你一个大肚子的亲力亲为?” 说着吩咐宫女安文将文渺烟怀中的小儿子鸿哥儿抱了过来,和薛雯瞧着新鲜逗了逗。 文渺烟眼睁睁见这两个人拿着自己的儿子当“玩具”也不恼,只是和气笑着答徐妙言先前的问话,道:“这也是我们那老太太折腾出来的贻害——当初非说孩子谁抱了就跟谁亲,成天抱着我们沣哥儿不撒手,谁也别想沾,我们大姐儿她反而爱答不理,我为这个生了多少气,也真是不愿意数了,你要说可笑吧是可笑,可当娘的人就是这么可笑,我倒也把这话给听进起了,也成了抱着不愿撒手了······” 一番自揭家丑俏皮可爱,说得那二人都笑了,薛雯道:“快把昭儿抱来,和我们徐娘娘亲近亲近。” 徐妙言脸色微变,不自在地动了动,连忙把话岔开道:“呵呵呵,是该抱来,和姑姑亲一亲呢。” 说着,又对已经被机灵的宫人抱来的襁褓中的太子昭道:“好昭儿,好殿下,你可要把人认清了,跟你二姑姑亲近些,有你受用不尽的呢。” 薛雯知道她的心事,知道她这一番举动是因为什么。 徐妙言是个对自我要求很高的人,她抚养薛昭,一为孝仁皇后临终所托,二位护薛昭平安,不被小人妨害——这小人么,特指延祺宫的淑妃,卓青茗。 总之是丝毫也没有借薛昭争宠甚至争权的心思的,甚至,对待襁褓中什么都还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薛昭,也是谨守妃妾对待东宫嫡子的应有的态度,毕恭毕敬,不远不近。 薛雯刚刚所说的“亲近亲近”的话,在她看来就是僭越了,故而接都不敢接,脸色骤变。 ——那小心谨慎的小模样瞧着虽可怜可敬,但······就像徐妙言说的,薛雯是小太子的亲姑姑,她和徐妙言再要好,私交再亲近,始终多越不过薛昭的。 所以薛雯虽则看破,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抱着乖乖嘬着手指的小太子拍了拍逗了逗,也随着徐妙言的意思,干脆地把这话给岔开,再没有提起来过了。 第100章 志愿   东宫太子,听起来虽然神气,…… 东宫太子,听起来虽然神气,薛昭如今还是个奶娃娃呢,他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且说那香追公主······ ——永和郡主,符香。 人来是来了,迎也迎了,宴也宴了,可西戎使臣还等着呢,又不是说把人一送到,他们拍拍屁股就能走了的,总要有个说法。 战场上薛昌韫算无遗策,如今就这么个都不算事儿的事儿,眼瞅着就要把他给难死了···还非要和薛雯共商······ 正巧,薛雯也有事要和他商量。 文思阁中兄妹对坐,薛昌韫说,“皇妹先请”。 薛雯也不跟他客气,她的事情是要紧——将上次偶然想到的,由彭城伯府为突破口,驯服勋贵世家的思路说了。 薛昌韫一听眼睛一亮!此计但凡若是能成,那自然是极好的,省了他多少事! 只是······ 他兴奋过后又犹豫道:“多谢皇妹,好是好,然而···这些世家大族从来自视甚高——我自然是相信皇妹的能力的,却怕皇妹硬要抬起一个伯爵府,压在他们头上,纵然表面服膺,却恐心中不忿,世家乃庞然大物,且彼此连横盘根错节,皇妹如此出头,只怕他们日后,会对皇妹不利啊。” -- 第163页 薛雯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了,狡黠地眨了眨眼,道:“这就要皇兄,快下一道赐婚的圣旨啦。” 薛昌韫没她脑子动得快,假意高深地点了点头,拉着长音儿“嗯——” “嗯”了半天也没“嗯”出个所以然来,薛雯忙笑了笑,进一步解惑道:“是从前服侍我的东桥姑姑,皇上怎么贵人是忙,把她给忘了?有个她在中间,我凡事抬举彭城伯府,不是应当的吗?又不是故意与世家们作对。” 薛昌韫这才明白过来,连道可行。 又很是感慨地道:“啊呀,如今看来,这胡老太爷可真是个宝啊,这样一来可解决了大问题了!对了——就连沈泰安也在他老人家手里吃了亏,如今也该收拾东西滚蛋了,真是为朕分忧!” 薛雯见他说话咬牙切齿的,疑惑道:“沈郡王何时得罪了还皇兄呢?” 刚一问出口,转念又想,沈泰安就是那样自诩聪明,善于弄权钻营的一个人,她一个公主都被沈家人萝卜白菜似的挑选,其时朝中局势扑朔迷离,这几位皇兄又怎能幸免被他捧高踩低过呢? 想来,沈泰安得罪四皇兄的原由和得罪她的,大概也异曲同工吧? 便不等薛昌韫措辞回答,连忙又玩笑着撇了撇嘴,道:“嗐,原来也得罪了皇兄啊?雯还以为···皇兄之前为难东平郡王府是在提我出气呢,得,白白自作多情了。” 薛昌韫连忙笑得高深,道:“哪能呢?皇妹误会了,正是替妹子出气,没误会,不多情啊,哈哈哈哈。” 又玩笑了几句,才终于说回到本来的目的,永和郡主身上。 主意自然是不缺的,眨眼间已想好了好几种可能,薛雯却不急着献策,先问薛昌韫自己的意思道:“皇兄,难道不想将符氏收入后宫吗?” 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薛昌韫闻言,却是一时间眼中厉芒闪过,整个人都变得凌厉肃然起来——阁中宫人受真龙天子气势所迫,一个个敛气屏声,瑟瑟胆怯。 薛雯不敢马虎,也连忙起身下座,垂手恭立。 薛昌韫见她动作才回过神来,眨眼间,又再次变成了不动声色的笑模样,清了清嗓子道:“妹子坐下,这正是朕要说的······” 话说一半,宫人进来禀报,说怀远将军求见。 薛雯顿感莫名其妙,薛昌韫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命人将沈尧宣了进来,又挥了挥手,屏退了众多宫人。 这一套下来薛雯不由肃容,知道薛昌韫接下来要说的,绝不会是小事······ 薛昌韫赐二人坐下,接着刚刚的话道:“符香,绝不可能入后宫,也不可许于重臣——朕,有生之年,必灭西戎。” 薛雯不由蹙起眉头,思索片刻,审慎道:“皇兄,臣妹斗胆,可是此次西伐出了什么事?” 薛昌韫又露出了狠戾的表情,点头道:“不错。朕······染上了瘴气。” 薛雯听了这话膝盖一软,本就只坐了一个边儿,这下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不可自制地瘫坐在地上,失声道:“四哥!” 晴天霹雳,四野初初稳固,薛昌韫若出变故,必生动荡。 ——与薛雯不同的是,另一头,沈尧除了心惊和担忧之外,更添了闻听密辛的惶恐,也连忙跪下,以头触地汗湿重衣,不敢轻易开口。 也是薛昌韫思虑不周——宣他来,本是为了商讨灭西戎之事的,这会子却有些尴尬起来。沈尧察觉了皇上犹豫的目光,借着起身的动作失手碰洒了茶杯,正好,接着更衣的由头急忙回避出去了。 薛昌韫这才走了下来,亲自扶薛雯起身,道:“皇妹无需太过担忧,好在此次随军的——马先生所引荐的梁太医,医术高明,又早知西南的状况,本就带了许多对症药材和成方,救治及时,朕现在并无大碍。” 薛雯闻言眉头未解,担忧道:“然而瘴气之毒,沾上就难以根除···皇兄还是要悉心保养才是啊,唉。” 薛雯是个有分寸,心里有杆尺的人,虽说薛昌韫对她多有仰仗,虽说薛昌韫的这个皇位······说到底,多赖了她,但曾经是曾经,如今,他们是君臣。 所以不该问的她不会问,不该说的她也不会说,就算是表达关心也要点到为止。 薛昌韫自恃年青体壮,又有能起死回生的神医梁太医大打保票,并没有拿薛雯的话当一回事,只是半叹一声道:“多谢妹子记挂,只是···蓁娘,朕近来时常在想,果然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及也。” 薛雯见他竟然说出了颓唐之言,不由坐直了些,立刻放下了自己的隐忧和彷徨,斩钉截铁地道:“皇兄,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如今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百废待兴,盛世待启,皇图霸业就在眼前,事在人为,皇兄却来说‘天命’,我方才多嘴说瘴毒可怕,乃是劝皇兄今后多多保养的缘故,其实远的不比,沈老郡王不就身中瘴毒后好好儿地活了二十年,最后死于外伤的吗,不过关心之语,怎么却惹来皇兄的灰心了呢?” 薛昌韫闻言不由面上越发带笑,连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疾言厉色,道:“好了好了,瞧你急的,傻丫头,皇兄这并非是丧气话,乃是···朕的一番慨叹——蓁娘,你我兄妹二十载,一路都走过来了,可是,若是往前数三年、五年、十年···谁能料想得到如今呢?谁能料想得到,云南的大哥,黄土中的老三,还有大殿上的你我呢?朕,登临至尊之位,反覆间便是云雨,可是却反而因此,而愈发感觉到了天命之难违,回望来路,倍觉人事之渺小,令朕不敢肆意妄为啊。” -- 第164页 薛雯闻言一时默默,人与人不同,她心里只是想着,这恐怕就是薛昌韫倚重那“装神弄鬼”的钦天监马祖昌的缘由,总之是连半点共鸣也无。 她一路走来,逆人也逆天,从不认命,方有如今,因而只能干巴巴地道:“皇兄所言···甚是——人有敬畏,总归是好事。” 薛昌韫笑得更开怀了,哄着她道:“妹妹不用再安慰朕了,不过,有敬畏当然是好事,弱者,只会怯懦什么都不敢打破,或盲目地试图挑战世间一切规则,而只有强者,才会有所敬畏,亦勇往直前。” 薛雯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称“是”——薛昌韫无心之言,倒是把二人的亲爹,已经归了西天的平帝给骂了进去。 盲目地试图挑战世间一切规则,说到底,不正是因为心中胆怯没有底的缘由吗?对于自己能做到什么没有自信,才会对自己不能做到什么没有估算,一通乱拳,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薛昌韫自然是无知无觉的了,续接前言道:“所以说,朕承继天命为圣主,哪有那么容易命丧于一个小小的感染瘴气呢?是这么个‘自有天注定’法,皇妹无需忧怀,只是——” 他话锋一转,冷笑道:“有此遭遇,此番皆因符久无端挑衅而起——朕初登皇位,朝内局势不稳,这才不得已与其和谈,将此事草草了之,但他如此直进冒犯,此仇不报非丈夫,朕有生之年,必灭他西戎,以报今日仇。” 薛雯点了点头,也以为应当,天朝上国,连一个小小的西戎都能踩着当成自己的功绩和荣光,岂非可笑乎? 她又道:“只是,这与符香何干?我听说那符香在西戎并没有什么地位,与符久兄妹之间也没有什么感情,昨日是她跳脱不知礼,故而口头上给了她个教训,又搞出了个‘永和郡主’来,但她到底也是藩国公主出身,降于重臣,难免不妥,太过低嫁又仿若折辱······” 言下之意,是薛昌韫明明自己收下这个大麻烦最合适,随便封个嫔位养起来,一劳永逸,便是愿意宠一宠也无妨的。 薛昌韫却表情抗拒,笑着道:“正因她是个小小女子,才不好···说到底,朕与那符氏并无仇怨,又怎么能作出胸怀灭其家国的志愿,而去纳她幸她的事情呢?” 第101章 送风   好罢,他薛昌韫是有君子之怀…… 好罢,他薛昌韫是有君子之怀的人——薛雯可没有。 听了薛昌韫的话明白了他的态度,眼珠子一转,道:“既然如此,臣妹倒是有一个好人选呢。” ——她这自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薛昌韫疑心她每回看似乖巧自称“臣妹”的时候,必是憋着要使坏呢······所以一听她这话音儿,就不由得有些警惕地道:“哦?两国都在休养生息之际,当下实在是不宜起冲突,皇妹,可不要做得太过,西戎的使节还在呢。” 薛雯嫌他啰嗦,眼睛一翻,不耐道:“理当如此,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吗?” 薛昌韫无奈笑着抬了抬手,示意她别贫了,赶紧说一说她的高见,薛雯不答先问,道:“皇兄可还记得,方才所说的抬举彭城伯府一事?” 薛昌韫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才说过的话怎么会忘,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薛雯便道:“一抬,还要一压——把永和郡主嫁给张子初,再让他做英国公世子,做未来的英国公。英国公已经老迈啊,皇兄。” 宗室,其实最不足为虑——他们早已被一代又一代的压制磨没了胆子,最是一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有好处冲得比谁都快,见势不妙,便立刻做猢狲撒。 而剩下的,足以为虑的世家大族里,腰杆最硬的自然是开国元勋们——南都有辅国公,江淮有曹国公,略阳的季郡王,盛京则有英国公。 也就是说英国公府,实际就是那执牛耳者。 只要削弱了英国公,再隆恩之下抬举新贵,一抬一压,雷霆雨露,正是帝王手段,何愁皇权不稳呢? 薛昌韫却无奈叹了一口气,询问道:“怎么,那张子初是如何得罪了皇妹了?” 薛雯被戳穿了却并不窘迫尴尬,气定神闲地高深一笑,道:“岂敢,皇兄言重了,张大人如今也是朝廷命管,岂有为私怨以国事伺机报复的?何况也谈不上得罪,我只不过是···助张先生求仁得仁罢了。” 不管这二人有什么“恩怨”,她这一个主意的确是绝妙的,正也应在了薛昌韫的心坎上,让他一听到就无法拒绝,故而心甘情愿当她手里的刀,立刻就把此事布置了下去。 两门亲事且还紧挨着,八月,曹氏嫁入胡府,张子初双喜临门,一封世子,二娶郡主。 薛雯也有一喜,东平郡王沈泰安携其家眷,回滁州养老去也。 全部的家眷。 ——小胡氏是个小小女子,她临到头来还是心软犹豫了,心软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儿保哥儿。 若是让沈泰安和沈董氏把保哥儿带走,母子连心,她自然是死也不愿意的,又恐若是留在京城,毕竟是异母的兄弟轻重不得,沈尧也为难,她们娘儿俩处境也难免尴尬······ 故而,其时虽有彭城伯暗中相助干涉,也有薛雯这个后盾,她自己下定了决心,也还是跟着一同去了滁州。 ——倒是那董依依留了下来,她年纪实在也不小了,本就出身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除此之外也着实没什么出众之处,有贤德名声啦、有丰厚的嫁妆啦、或是有人物撑腰啦,她一个也不占······ -- 第165页 最要紧的是,前番又有那么一出折腾得满京城人尽皆知的闹剧,亲事上自然便有些艰难——十分艰难。 这么多年也积累下了情份,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董氏倒是真疼她这个侄孙女儿的,也有心替她筹谋打算,只是奈何自个儿人脉有限,最后还是由沈郡王出面,找了一个沈家的旧部,董依依才算是有了归宿。 那家人呢姓常,同样都是姓常,但和明威将军常斌、西南总兵常嗣年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都没什么关系···恐怕只能算是五百年前的一家。 这个常家的家中的长辈儿都过世了,就剩下了这兄弟二人,好在是军户,又有些不大不小的功劳,也算能够宽松度日。 瞧着是低嫁了,但董依依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并不挑拣嫌弃,且很是上心,还没进门呢,就言语督促着小叔子读书上进,又自己掏腰包贴补。 常大郎见她贤淑聪慧,懂事踏实,心里也便十分地喜爱敬重她,对于她的那些显而易见的不如别人的短处,也自然就“知恩图报”地不怎么在意了。 要是真能一直如此,以后董依依嫁进去了,一家人将来劲儿往一处使,虽无大富贵,想来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眼瞧着都挺顺利,另一头,皇上且还多了一重心——想着恐有苛待之嫌,一番暗示之下,沈泰安自己上了一道折子,沈尧承继了爵位,就这么成为了新的东平郡王。 ——这样一来,薛昌韫倒是没有苛待勋贵老臣的嫌疑了,沈尧为人子的,却一下子处境尴尬起来······ 好在,他即将启程返西南,这些让他深恶痛绝的诡谲弄权,也将与他无关了。 不过西南也不轻松——常将军年事已高,沈尧此去,将接替其西南总兵的位置,而常老将军则打个颠倒暂居于其下。 薛昌韫说起行伍之事最是头头是道,也有不少自己的考量和策略,沈尧听他说了一些对西南剿匪的看法,竟是与自己一直以来还只是个雏形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君臣二人好一番的彻夜长谈,都觉酣畅淋漓。 沈尧正好,趁此机会为郭将军求情,希望薛昌韫能对此事高提轻放,或者干脆从轻发落,贬回家去就最好了,也免得一代名将戎马半生,最后因为权力倾轧,而在牢狱之中潦草度过残生。 说起来,当初,薛雯千里送信,阻止了郭长明的一番动作,一为稳定西南局势,二为薛昌辉等人的安危,还有那么一点儿,是为不齿平帝手段——可以说,薛雯与郭长明是完全对立的。 但薛昌韫并不是。 郭长明说到底,不过是听命行事,上头怎么说,他自然就怎么做,说起来不也是忠君爱国么?虽说,险些坏了事儿,但事情说到底,薛昌韫和皇妹薛雯在乎的事情并不完全一样,对郭长明这个人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感。 更重要的是···这郭将军还是自己心腹李将军的大舅哥···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李将军在薛昌韫麾下立下了多少的汗马功劳,甚至还护驾救过薛昌韫的性命,算来足可以与此两相抵消了。 故而,沈尧一提,薛昌韫顺水推舟——郭将军最终得以全身而退。 虽说落得了个白身万般皆空,但想来也可以知足了。 沈尧也算是不负常老将军所托了——加上这一个,沈尧这一趟进京城倒是充实,办成了多少桩事情,实在是来得值呢······ 另一头,两朝更替,一朝天子便是一朝臣,京中空闲了不少好宅子——薛雯不声不响地请得了旨意,择定了其中一处做自己的公主府,底下人不敢怠慢,很快就按照薛雯的要求修建好了。 如今,薛雯倒有一大半的时间是住在宫外的,胡家自不必说,与那文渺烟意外地也逐渐走得近了。 她们两个人挺有意思的——文氏是和婆母关系紧张,放着好好的王府不住,天天就爱往宫里跑;薛雯呢,则是昭阳宫富丽堂皇万事足备,她却因心态疲累倦怠,情愿住到宫外头来······ 总之,沈尧离京前一日,薛雯再一次地为他饯行,这一回,却是在初具景观的公主府中了。 夏日的夜晚,虽无凉风,但暖风倒也习习,吹得人舒服喟叹。 二人于凉亭之中对月对酒,此时距薛雯的生辰还有两三日,沈尧又想起了年少时的那句“十五的月亮薛雯圆”,不由笑着灌了自己一杯酒。 而今回首往事,竟如隔了一层云雾一般,太多的事情都已经记不清,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反之,最深深记得的,就是他自西南九死一生地回来,弘德殿前的白玉阶上,薛雯展颜一笑,对他说“给沈将军道喜,大难不死,又立下了奇功,此番必会高升的”。 他的人生好像是从那一日起才像模像样起来的,或者说,他的人生好像是从那一日起,才开始的。 ——仿佛是从那一日起,沈尧才脱胎换骨,真正成了一个独立于天地间的人,也仿佛是从那一日起,他才真正正视了自己的心,在薛雯面前也做了几回“人事”,换得了她的改观和时隔多年的平和以待。 也罢,不提也罢。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天儿,一会儿说刘意生下的大胖小子,一会儿说高侍郎被小妾抓花了脸的新闻,薛雯笑得嗓子疼,执起酒壶来想润润口,倒了半天,却只倒出个杯底。 -- 第166页 倒个酒而已,明明也不是什么可笑的事,两人却又是一阵笑,明显是都已醉了的。 薛雯把那小半口喝了,轻咳了一声道:“好了,阿兄明天还要赶路呢,早点儿回去吧。” 说着一边起身,一边想起来了又问道:“听说,此番崔波也同去吗?” 沈尧亦起身,点点头无奈地道:“烦死个人了,不过好男儿志存高远,他这么些年也没止了心思,可见有些毅力,还是有可取之处,也许,还真能有一番作为也说不定,我也不好一味拦人前程,只能应了他。” 薛雯亲自送他出后花园,把他交到了引路的小太监手里就止了步,含笑道:“今日多饮了几杯,只怕明早会起不来,我明日就不送阿兄了,在此祝你一路顺风,再立大功。” 沈尧笑着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瑞银上前来扶着公主的手,主仆二人刚走出去几步,身后的沈尧却又叫住了薛雯,夜风送来了他的声音,道:“蓁娘,你要同我一道去西南吗?” “京城中唯剩下了旧把戏,你要同我去见一见新天地吗?” ——薛雯沉静无波了许久的眼睛,一点一点,慢慢地活了起来。 第102章 开口   薛雯并没有等到第二天。 …… 薛雯并没有等到第二天。 ——她趁着酒兴,以自己公主的令牌叫开了城门,与沈尧两骑并驾,趁夜就离了京······ 结果,不巧得很,后半夜竟下起了雨来。 若是沈尧自己倒还罢了,也不是没有在暴雨天赶过路,可是如今有公主在,自然是不可能再继续赶路的了。 薛雯异想天开,还以为他们两人会像戏文话本里头的一样歇在破庙里头呢——心里还暗暗有些紧张。 只“可惜”他们走的是官道,跑了没几里就遇到了驿站了······ 沈尧轻车熟路地拴好马,要了些热汤饭和热水,二人聊作休整。 刚收拾完准备住下,雨势就收了······ 沈尧询问公主的意思,是继续赶路,还是明早再说。 折腾了这么半天,薛雯那点儿意气风发的冒失劲儿也已经过去了,酒意上涌,话一共没说两句呢,先打了四五个哈欠。 沈尧见状不由失笑,自然也不用她再回答了,催着她上去休息。 天实在是太晚了,驿站的驿官伙计们早就都已经歇下了,门也都锁上了,沈尧一个人坐在下头慢腾腾地吃着一碗疙瘩汤。 薛雯捋了捋半干的头发,往楼上走去,将要到拐角的时候,她忽然回过了身,对着有些慌乱地收回偷偷注视自己的目光,低下了头去的沈尧,很随意地道:“沈元麒,你要不要娶我?” 沈尧疙瘩汤差点儿喂到鼻子里去,错愕地猛然抬起了头,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道:“我,我可以吗?” 薛雯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闲适耸了耸肩,忽然想到了什么,玩笑道:“可以吧——这也是‘长辈之望’,总要让皇兄和文母后放心的。” 她心里清楚沈尧心悦自己,说这话想必挺伤人的——是无关情爱,只需一个人添缺儿糊弄事的意思, 可是瞧着沈尧听了这话后,却好像并不怎么难过,而是更加紧张了起来,动作不自然地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道:“若是公主所愿,我当然···当然乐意之至——若只是为了皇上和太后娘娘催逼,如今已经离了京城,‘天高皇帝远’,公主,就不必把烦心事放在心上了。” 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这么站着对望,竟然都不嫌脖子酸,薛雯又故意逗他:“是吗,如若不然,那···你的‘长辈所愿’呢?” 沈尧一提起自家人办的那些“好事儿”就脸热,烦躁地耙了耙头发,嘀咕道:“关他们鸟事儿······” ——从薛雯的角度看过去的话,此时恰好能从一扇半开着的窗户里看到外面,她略微弯下了腰看了看,说着这个呢,很跳脱地忽然又换了个话题,道:“阿兄,你还记不记得你许过我什么?” 沈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出去,想了一想,便立刻领会了她是在问什么,福至心灵地道:“记得···你在一日,便明耀我一日,我在一日,便落辉于你一日。” 他说完便露出了彷徨失落的表情来,颓丧道:“我一个字都没有做到······愧对孝端仁皇后所托,愧对公主的光辉,也愧对年少情份。回首再看,唯余荒诞不经。” 薛雯娇贵,站了一会儿终于站得累了,铺了个手帕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说起往事来,她很平静地道:“这也难说——有的时候懂事是好事,有的时候,不懂事又是幸运,就像——你本可以做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世家子弟,世袭爵位在手,衣食无忧,由着郡王爷安排你顺风顺水的一生。” 其实··是这样的,确实是这样的······ 薛雯并没有在赌气在说反话,沈尧也听得十分心平气和—— 沈尧并不想去判断选择的好坏,事实上,正因为他曾经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他从来没有因为今日功成名就,就反过来去看不起那些受家族庇护的所谓纨绔子弟。 只是选择罢了。 就像他们这些人如今搏命拼杀,自己过惯了九死一生的日子,都知道这里头的艰辛和险恶,都想着,将来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做一个富贵闲人,“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 第167页 那难道将来他们的后代如他们所愿,受他们的付出和立下的功劳庇护安享富贵,就是可耻了吗?也不尽然吧。 沈尧庆幸于自己今时今日的改变,也当然羞耻惭愧于自己的曾经,可这也不过就是他这一个人的一个选择而已。 他不为前程似锦,不为浩浩家国,也不为耻做纨绔,他为送给他一捧野果的吴世桓,为佝偻着走远的吴大娘,为战死的祖父,为坚守的常嗣年,为···绝望地瞪着他,说“你当然不明白”的——薛蓁娘。 从前他不懂情爱之中的门道,还装模作样地说过他与世人皆不同的屁话,说“我的出发点,我的历程,我的终点,都是爱她。这是命中注定,亦是我一力苦求。” 自以为用情至深,如今才知道何谓情深—— 没被你改写一生,怎配谈心事啊? 薛雯还在等着他的回答,沈尧抿出标志性的单边酒窝,笑了笑,郑重地道“不,这是我的好事,这是我的幸运。” ——你是我的好事,你是我的幸运。 薛雯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就是要喽?”——问的是她一开始说的那句“要不要娶我”。 见沈尧虔诚点头,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子,便转身往回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带着笑意道:“那怎么办呢?我在父皇和你爹面前发过誓,‘宁嫁城中乞,不嫁沈元麒’。” 也许是酒意仍在作祟,也许是今夜好风好月,薛雯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说起话来却不如往日有条理,总是前一秒说这个,后一秒就跳到了那个,前一刻说好,后一刻又觉着不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另人颇有些捉摸不透······ 沈尧连忙追出去几步,拔高声音道:“公主,这也好办——那我就沿路行乞回西南!” 薛雯皱了皱鼻子,撇嘴笑了两声,道:“这可是你说的?” “砰”的一声,就关上了房门。 ······ ——先不说这两个人的闹剧了···且说西南大营此时。 常嗣年将军自从收到了沈尧的来信,知道老伙计郭长明将军得以善终,全身而退回了老家后,就如同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一般,戎马半生的老将军,从来都是一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姿态,却忽然间,老态尽显了。 倒不至于失职误了军机大事,只是一改往日作风,职责之外,少了很多的心气儿,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都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了。 老将军今年整六十了,老妻早逝,独有一女,嫁到了泰州做大族宗妇,父女隔离,一向少见。 那平帝虽有千万般不好,对老将军是知遇之恩,郭长明虽因立场不同终至陌路,毕竟曾是他唯一的知己好友。 可如今,先帝殡天,郭长明获罪,而新帝骁勇有心气儿,磨刀霍霍向西南,沈尧身上流淌着旧长官沈希园的血脉,历练多年,已成气候,这世上的牵挂所剩无几,老将军显示出了日薄西山的态势,令周围人忧心不已。 ——昔日的靖远伯庶子、沈尧的副将王选,在庶人王氏与废帝母子倒台后,成了获罪抄家的靖远伯府唯一幸存下来的血脉人口。 还凭借着沈尧以及勉强借上的一点点明安长公主的面子,顺顺利利地继承了靖远伯的爵位。 又因身为新晋西南沈总兵的心腹爱将,如今在西南大营的地位是水涨船高——常将军下放下来的军务琐事,大多都落在了他的头上。 王选为此忧心忡忡···倒不是嫌苦,只是这西南军中的人,就没有不敬重佩服老将军的,他自然也一样,心里十分担忧常嗣年的状态。 可是,沈尧还没归来还在路上;吴大力呢,听说是立下了什么大功,受皇帝嘉奖,但手头里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办完,比沈尧回来的估计还要晚,一个两个都不在,他也没个人商量,只能是想一些笨办法。 王选为此故意装蠢扮傻,假装是个离了常将军连一加一得二都不知道了的笨蛋,事无巨细地时常询问,缠着常将军不放也就罢了,还时不时地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纰漏,要常将军替他老天拔地地收拾残局。 当兵的惯常用拳头说话,思路也直来直去,大多比较简单,他是个难得用脑子解决事情的人,可惜身边却尽是一群没什么计谋头脑简单的兵将,一点儿都不能了解他的苦心,见他行事这样,不由都生出了不满和轻视的情绪,要么就是向常将军说他的坏话,要么就是当面讥讽嘲笑他。 王选有苦说不出,心里骂死这群人了,要不是高位的将士们大多还都能理解他的用心,早就坚持不下去,甚至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了···不由暗自心道:“唉···三哥啊三哥,虽说京城路遥,可你也该到了吧?你若再不回来,我恐怕要么被这群人揍一顿被拉下马,要么,就会被气得撂挑子远走高飞了啊!” 那么,沈尧此刻在哪里呢? 当日薛雯与沈尧一番戏言,沈尧曾说自己要一路乞讨回西南大营······只是戏言是戏言,玩闹归玩闹,沈尧好歹也是即将走马上任的西南总兵,要真是沿路乞讨,那可就真是出的好风头,“光屁股拉磨”——转着圈儿地丢人了。 薛雯朗阔识大体,并非是那等使小性儿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便将条件放宽了些,不用破衣褴褛地真的扮乞丐,只让他自个儿想办法,解决这一路的食宿问题,也就是了。 -- 第168页 谁料···一路走来,竟是完全没有难得住沈尧,搞得薛雯又懊丧,怀疑是自己一下又过宽了,太便宜了沈三······ 第103章 旧秘   沈将军今年二十有六,这些年…… 沈将军今年二十有六,这些年来,他久居上位,常面杀伐,不复曾经浅薄,出落得更加熠熠夺目了,再加上本身得天独厚的“沈郎独美”的好皮相——尽管穿着一身破旧青衫,但只要用那张脸稍微露出可怜的神色往路边的包子铺、馄炖摊旁边一站···多得是大嫂子小媳妇嘘寒问暖,塞给他热气腾腾的吃食,询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了呢······ 吃就这么解决了,沈将军涎皮赖脸不嫌丢人,“出卖色相”来换取饱腹。 ——住呢,也不难。 薛雯久在深宫不懂这些,每每到了一处,便洋洋得意地自个儿开一间上房,美不滋儿地上楼去了,还以为沈尧必是凄凄惨惨不得安置之处······ 却哪里知道,客栈都是备有专门给住店的人的随从下人们歇息的通铺的——沈尧跟在她后头,借她这花钱大手大脚的公主的势,做一副豪奴的嘴脸,掌柜的且得紧着伺候,比一般二般的普通客人还滋润,别提多舒坦了。 遇着识相的了,有时候连通铺都不用住,单给一个小间儿,让他“下回还来照顾小的的生意”,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谁都懂。 ——一路上,薛雯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沈尧为什么明明被自己算计得吃不饱睡不好,还能成天红光满面的······ 可不得红光满面么?沈尧可是过过十几天待在山里风餐露宿,吃噎死人的硬饼子,天为铺盖地为床的日子的,往往还没遇敌呢,先丢半条命——就算是真的加入丐帮兄弟,那也未必有那时候苦,更何况现在呢? 毕竟,此时没有七十二寨匪徒在相隔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何况且还有公主心软的回寰呢? 好在,薛雯疑惑也只是随便疑一疑,并没有过多地计较······ 她那日开口,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吗? 多少是有一些的,但,又似乎不全是······ ——和小心翼翼顾忌着她的情绪和心意的薛昌韫和文太后设想中的不一样,薛雯其实并不抵触议论筹谋自己的亲事,也从没有因为一次的气馁,就放弃了“情”之一字。 可是,“情”字何解呢?薛雯好像直至今日都不甚明白。 而张子初那日的话又让她意识到了——不仅她不明白,原来这世间大部分的人,其实都不甚明白。 谈情、说爱,以致茶饭不思,为之生、为之死,为之一心相系,这都是极少数的人才会有的经历,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都碌碌于情,与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陌生人成亲、生子,忽悠悠便是半生——也就这么过去了,而她倒似乎比这些人幸运一些,而她倒至少有过。 ——她有过。 她最初的,和唯一的爱情——懵懂的、稚嫩的、慌乱甚至儿戏的爱情,只给过一个人,沈三郎,沈元麒。 她的爱给了沈元麒,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的恨也给了沈元麒,她的怒火,她的鄙夷,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情仇······ 薛雯的这小小半辈子···于父,她和先帝彼此算计,到最后不可避免地父女成仇,自不必说;于母,孝端仁皇后去得早,独留下了她一个人,独自面对着人世间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于姐妹、于兄嫂,无不留有遗憾不能尽善尽美,亦没有过什么真正知无不言的至交好友。 ——彼时,她问过不久于人世的皇嫂张妍“为什么是我”,当时当刻的张妍哑口无言并没有作答,事后却又曾犹豫着主动提起这件事,对她说起过,“大概是因为,总会有这么一个人吧”。 大概是因为···有的事,总要有人去做,有的角色,也总要有人去担当,而恰好是薛雯······ 好在她还有沈元麒,知道她的一切的沈元麒,始终站在她身边的沈元麒,有用没有,起的是好作用还是坏作用,总之他始终在那里。 他总是在那里的,薛雯气也没气走骂也没骂走他,他自己做错了事情,也厚着脸皮没有走,他家里人糊涂得罪了薛雯,他约束弥补还是不肯走。 烦还是挺烦的,但他在,有一个人在那里,就总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现在的薛雯,已经不会再去问,再去纠结那些“为什么”、“凭什么”之类的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而在最后的最后,她决定彻底放过自己,决定原谅那个兵荒马乱剑拔弩张的午后,原谅沈元麒犯下的,愚蠢而又可恶的错误。 ——她始终是强者,是上位者。 文太后说着一些长辈惯有的论调,劝她说“你总要有个自己的小家,女人这一辈子,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有嫁人生子的,那才算完整”,薛雯听了心想,对哦,孩子。 她有着足以令一代帝王心生忌惮的势力,有着无数旁人难以窥知的事件捶打锻造出的高贵心性,她有学识,有才智——她想要一个能够匹配和继承这一切的孩子。 文太后和她说的,是身为一个女人的家庭,她心里想的,是古往今来帝王将相的“传承”。 没法子,无奈无奈,她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柔肠的。 可是,那一日她站在台阶之上,看着沈三郎全心全意望向自己的目光,却陡然从心底里生出了一段柔情······ -- 第169页 人非昨,月依旧。 就在那一刻恍惚间,她似乎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为母后的病情伤心欲绝,诉说着彷徨的未来。 所以沈元麒,你要不要娶我? ······ 如今,薛雯二到西南,比起上一回千钧一发之刻耽误不得,她且又心事重重,这一次,她才有时间有精力,好好游览了一番附近的乡镇。 方知原来此地的人格外乐观好客,民风十分淳朴,若非匪类作祟,实在也是个好地方。 ——好是说人好,山水可不怎么友好······ 其实山匪本应难能大成气候,西南军精兵强将却数年来只能僵持不能彻底荡平七十二寨,就是因为西南崇山峻岭地形复杂,再加上天然的瘴气,和各种毒蛇毒虫——真正折损在寨匪手里,其实不过十之三四而已。 薛雯自认不太懂作战用兵之事,只敢在私底下偷偷地问沈尧:“明战不行,何不用计?” 沈尧汗颜,有些苦恼地答道:“七十二寨中有一有名的军师,名叫沈庐,此人···实乃是一位鬼才,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要说用计······吾等不如。” 薛雯听了这话心思莫名一动,眨巴着大眼睛,压低了声音道:“也姓沈?不会···是我外祖父所说的,老郡王与苗女的后代吧?” 沈尧猝不及防间,被她的话给吓了一跳,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下意识地疑神疑鬼了起来,倒是薛雯先正色起来,连忙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郡王爷在天之灵,雯无意冒犯,有怪勿怪、有怪勿怪。” 沈尧这才回神儿,好笑道:“想必不是,七十二寨中人深恨我沈家,这个军师以姓氏为耻,听说只让人称呼他庐军师、庐先生。” 又道:“至于伯爷所说的那个···苗女,那天过后,我也曾私下派人寻访探查过,只可惜一无所获,想来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倒是没必要再去相认打扰了。” 薛雯对自己的外祖父不是很有信心,提示他道:“未必就真有其事,也许是我们老太爷信口胡说的呢,你倒不必费心去查了。” 沈尧听了直笑,澄清道:“我回去探问过,是有这么一回事,伯爷虽说不拘小节了一些,不是那等信口漫言的人,公主不必······” 薛雯闻言顿生好奇,打断了他的话追问道:“你还查问了?直接问的沈郡王吗,他知道这事儿?” 不错,沈泰安竟是知道的—— 老郡王沈希园,当初与发妻沈董氏的感情的确是不好。沈董氏粗鄙不知所谓,沈希园连与她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沈董氏生下了独子沈泰安后,他就再也没有将沈董氏看在眼里过。 当初彭城伯能够用这事儿来威胁沈泰安,就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沈希园不喜董氏母子,不仅他知道,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少,尽管时隔多年,也理应有不少人都还记得。 虽然说嫡庶有别,苗女之子按道理来说与沈泰安全无一争之力,找回来也应该是白搭。但耐不住老伯爷刷光棍,明说了就是要颠倒黑白,支持可能会找回来的苗女之子抢夺东平郡王的爵位,这才让这番威胁有些份量。 否则,按照常理来说,找回来就找回来了,沈泰安才不在乎呢······ 毕竟,这些个大家族里头,虽说总都少不了嫡庶之别,家产爵位之争,但武将家里却要特殊一些,都说“打虎父子兵,上阵亲兄弟”,当初,沈泰安一直以来,都深深遗憾于没有个亲兄弟助自己。 直到沈希园病逝后,留下了一封信给儿子——沈泰安也是在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了原来父亲在西南还有一个家······ 最初的伤心和别扭褪去后,沈泰安当初其实是想找到苗女母子三人的,怎么说都是沈家的血脉,只可惜沈希园顾忌苗女的心愿,临死前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也扫除了一切踪迹,任凭沈泰安怎么查,都只能是一无所获了。 “那苗族女子——我该称一声庶祖母的,名叫黎秀萍,她的一双儿女的名字就不知道了。我本还想着,这世上的事总会留痕,三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找到,甚至还以为是我爹未曾着实仔细地查,或者干脆就有所···顾虑,谁知道,却是真的一无所获!要不是我爹信誓旦旦地说祖父留下了信,我也要疑心是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的了。” 薛雯听了沈尧的话,略有些唏嘘,道:“如此看来,你还是不如你祖父啊。” 第104章 调查   沈尧闻薛雯“贬低”之言,并…… 沈尧闻薛雯“贬低”之言,并不气馁,反而也深深地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的,唉,我不如祖父远矣......未知我有生之年,可能荡平这七十二寨?那才能勉强算是,不堕祖宗的威名了。” 好好地说着七十二寨呢,薛雯听得正认真呢,他却不知怎么的,突然一愣,随即,还有些慌乱地看了薛雯一眼,神色莫测起来...... 薛雯略微一想,就知道了他的顾虑,拍了拍沈尧的肩膀,“宽慰”他道:“好了好了,很不用做此态——你放心,若是阿兄不幸为国捐躯,我规规矩矩替你守三年,该改嫁改嫁,若是我烦了不乐意了便也罢,只随我的心意,保准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我若有子,我替你沈家养大,你知道我的,七十二寨犹在,此子子承父业,已除,管他擅文擅武,自然也有他的路,若有女就更好了,她会是薛昭的皇后……也算是我堂堂明安长公主,对你的情份了。” -- 第170页 沈尧听了她这一番长篇大论,生出如释重负的心态来,又若有所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含笑道:“那就好,那样也好。” 这就好,这样也好。 薛雯不需要巩固自己的地位,不需要谋划自己的以后,她唯一没有的唯一想要的,似乎也许...只是在某一个人面前自自在在,随心所欲…… 这个人,知道自己全部的过去,知道自己每一步的路程,知道自己几乎所有的秘密。 ——这样就好。 这样就足够了。 ——而她也知道这个人不少的秘密…… 薛雯还是那一副不咸不淡云淡风轻的神色,速度忽然开口,叫住了刚想告辞的沈尧,道:“对了阿兄,你看今日的日头如何?” 这一番莫名发问有由头,薛雯酝酿已久,很不愿委屈了自己,正有一个算一个,挨着个儿地和沈尧算总账…… ——沈尧诈死诱敌的那段时间,薛雯不知内情,还以为他真的已经身死,人死如灯灭,顿时把别的都忘了,想起他往日种种的好处来了,一时悲伤难以自持,甚至还为此病倒了。 谢自安其时为了沈尧的“身后事”,也留在了京城,他眼见见薛雯如此痛苦伤身,想着人死都死了,为了劝解她,便曾经把沈尧少年时的那一番“是日虽好,群星亦也璀璨”的豪言壮语和盘托出...... 谢自安当然是好心,可是薛雯并不是那等心中只有情爱粘粘乎乎的人,沈尧战死疆场,别说他只是说了句没脑子没成算的话,生死面前什么不能看淡?难道会为了他的这两句话就觉得他死的好,死得其所吗? 后来,沈尧起死回生,又活着回来了,薛雯才又把这事儿翻出来,生过两回气,并不太深刻,何况沈尧言语表明心迹,两人已无瓜葛,就更没有必要翻旧账了。 现如今却是又把这一出想起来了——正好一人翻一回,公主做事很公平。 沈尧自然不知道这话的凶险,还果真像模像样地张望了两眼,认认真真回答她道:“还不错,公主有所不知,此时不过是还没到西南的雨季罢了,不然,可就知道煎熬了。” 薛雯点了点头,道:“唔...是日虽好,却奈何群星亦也璀璨啊......” ——乱军阵中,单骑取敌将首级的沈将军,前踏一步踩到了一个不很平稳的小小土坑,竟然一个趔趄,单膝跪在了地上。 薛雯歪了歪脑袋,盯住了他仍然直立着的那条腿。 “这原也有缘故的,昭昭明日在此,自然跪得了,何况殿下又有‘女承乾’的美名,我也不算亏。” 沈尧思索不过片刻,眨眼间就收起了那条腿,乖乖跪好了。 薛雯不过是玩笑,并非不知分寸一味胡闹,见状连忙侧身避开,笑着把人虚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土,笑得很吓人地道:“这是干什么?我说着顽呢,沈将军快快平身。” 沈尧心里呜呼哀哉,这回可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有诗云,“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年少的沈三郎,自以为只占了前半句:平生不会相思…… 他知道薛雯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可是这特殊来的太早了,早到他也理所当然地会怀疑,到底是我心意的特殊,还是条件造就的特殊呢。 就像薛雯亦也说过,“‘唯此一人’并不算什么,是要见过千山万水仍回头,那才是稀罕。” 这世上最好的,最难得最令人趋之若鹜的,他轻而易举地便已拥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在手心了...... 所以平生不会相思啊,何必相思? 所以他疑惑也郁闷,还没见过群星,就要这样子认定了太阳了吗? 薛雯抬了抬手制止了沈尧想要开口的解释,她当然知道前因,也知道后果,她虽不怎么留心不怎么在意,但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沈尧对自己一心一意的情意,她也不会错认。 ——但这些都不能抵消,这是一句很混账的屁话。 昭阳宫中,沈尧大放一番厥词好不痛快,后来,便用了近十年西南拼杀来偿还,九死一生,为国效力,沈家办下的混账事,由他而起却也与他无关,薛雯高提轻放,儿戏地让他一路“乞讨”回西南来填过。 可是这回的事可不能这么简单就算了,古有后羿射日,薛雯想了想,状似大方地道:“这样吧,阿兄将满天繁星都给射下来,这句混账话我就我计较了。” 古有夸父逐日而死,今日沈尧逐日,也是仍然任重而道远矣······ 闲话少叙,薛雯冲动之下一口气跑来了西南,但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是单来游山玩水的。 山河不平,百姓受苦,朝廷还要容忍七十二寨几年?平生不平西南,沈尧难安,薛昌韫难安,薛雯心系家国,同样也心中难安。 想着探查一番再思对策的,谁知她来了这几日,七十二寨竟然蛰伏了起来似的,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 她心里疑惑,便以此事亲自去问常老将军,虚心道:“老将军,我在京中时,也曾听说七十二寨人不像北蛮每逢冬季骚扰边境,也不像海寇视海上的天气而行动,如蝗虫一般驱之不尽,频频骚扰,使得大军疲于应对,周边百姓苦不堪言,可是这大半年来,怎么都没什么动静呢?” 本是来求问的,谁知常老将军一听她的话,眉头皱得死紧,深以为然地叹气道:“公主您说的是,正是这个话啊!不瞒殿下您说,我们也奇怪着呢,若说之前是因圣上御驾亲征来到了西南而让他们有所收敛,没道理这都又过了三两个月了,他们还是毫无动静啊。如此异常,本以为,是他们内部出了什么变故导致自顾不暇,可偏偏派出的探子又一无所获,老臣又派出了小股部队试探,七十二寨应对及时,也是没出什么乱子······” -- 第171页 薛雯闻言蹙起了眉头,胡乱猜测,现学现卖道:“会不会...是他们那个庐军师出了什么事呢?我听沈将军说,七十二寨所有行动,必有这沈庐定策指挥。” 常将军点了点头,道:“公主见微知著,一针见血——老臣也怀疑着这一点呢,若果真如此,倒是我们的机会,但是,暂时还没有探查到。” 薛雯一向敏锐,一听这话音儿就知道不对…… ——常将军有所隐瞒,想必是军机要务,不乐意她一个“外行人”跟着裹乱的缘故,再问也是多余,也问不出来什么了,薛雯了然一笑,又假作一无所觉,神色正常地与常嗣年闲话了两句,就干脆地告辞了。 不过...七十二寨有异,如今看来倒是还有一个好处——不同于前些日子王选传与沈尧的信里头的大倒苦水,薛雯瞧着老将军的状态倒是还不错的,虽说比起上一次见面拿下郭长明之时颇显老态,但好在还算矍铄。 薛雯把这话和王选说,王选点头不迭,也很有些庆幸地道:“是啊!殿下说的是,常将军比起前些日子来,现今是好了许多的——这好啊,不关别人的事,是将军自己想通的。他老人家突然就想通了,说人生匆匆百年,总要活够了本儿,还说,他是必要死在战场上的,若是真病死了老死了,九泉之下都无脸见人呢。” ——倒是十分豁达。 其实——这世上的普通人各有各的普通,但英雄的身上,却往往有着相似的品格,比如豁达知命,比如锲而不舍......而这些品格,才是英雄之所以是英雄,豪杰之所以是豪杰。 金銮殿上也可能坐着普通人,陋室街头也可能有真英雄,薛雯渐渐将所经历的事情当作是见人间百态,当成了一种历练,甚至当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没有再如幼年时一般,迷茫自怜过了。 ——就比如那位庐军师,沈庐。 就是一个让薛雯感觉到很有意思的人物。 常将军不愿意和她多说,她又还正在和沈尧“较劲”呢,因此,王副将倒是个很好的人选。 薛雯择日登门,开口便称“靖远伯”,给王选吓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来。 王选连连称不敢,还很能打官腔地道:“臣惶恐。公主,臣乃是罪人之后,蒙圣上仁慈不弃,这才非但不罚,还能承袭爵位,继续为朝廷效力,皇恩浩荡啊!” 薛雯遭他吵得耳朵疼,皱了皱眉头,连忙道:“好了靖远伯,这封都封了,就是让人叫的,你就不必惶恐了。何况,庶人王氏有罪,靖远伯只是连坐,‘罪人之后’称不上,您言重了。您有这‘惶恐’的功夫,不如为国效力,也好早日把靖远伯变成靖远侯,您说呢?” 王选低头沉思片刻,很认真很诚恳地道:“哦…那…可能要等到我战死了以后吧?” ······ 第105章 擅谋   可见是什么样的将军就带什么…… 可见是什么样的将军就带什么样的兵——这王选贫嘴起来,竟是比沈尧也不逞多让的了······ 薛雯挺能理解的——都说兵痞子、兵油子,他们本就因是世家子弟,不曾从底层拼杀起来过,而难免被手下的人轻视,甚至排斥,怀疑他们没有真本事,怀疑他们这些大少爷不适合军营的生活···因此,要想真正的掌握一支军队,除了要有能力要能打,还要比他们更痞,比他们更油才行。 要让这些士兵们觉得你是“自己人”,而不是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靖远伯、东平郡王。 所以贫嘴和油滑或许会是一个人的缺点,但当这个缺点出现在武将身上时,也同样该是可以理解,甚至应当被敬重的,不过很少有人能明白这一点罢了。 听闻沈希元倒是为儒将,平日里同斯文读书人一般,行动儒雅,连大声说话也没有——除了下棋的时候会骂人“王八羔子”以外······ 一开始,王选被薛雯突然找上,在公主面前还难免略有些拘谨,但随即,他就发现,薛雯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以相处,那么“可怕”——最起码,公主一点儿也不像他的那位姑母,已经被贬为庶人的曾经的王贤妃。王选从前每次到了王贤妃的面前,恨不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小心再小心,还老惹她老人家的不快呢,直到,他跟着沈尧立了不少军功,又受了提拔,王贤妃这才换了一副面孔······ 再说眼前的这位明安长公主,平易近人当然是称不上的,但薛雯她足够虚心——并没有对于西南剿匪的事情想当然地指手画脚,虚心询问,耐心听取,稍微谈了两句以后,又能很快地理解王选所说与他的,王选点到为止,薛雯举一能反三,轻易不开口,开口便是言之有物。 正因此,王选逐渐放下了成见,和薛雯越谈越深了起来。 那庐军师沈庐,薛雯随口的猜测竟然是真的,他果然是出了一些状况——但不是薛雯以为的身体有恙之类,而是···正在谋夺权柄。 ——前言说过,这七十二寨虽说有着很重的江湖习气,讲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一套,但并非真是一家子兄弟,不分贵贱,而是很严格地分为了上中下三等。 其中,上二十四寨中,又以青龙寨、阕虎寨和结庐寨为首。 这结庐寨,就是那庐军师沈庐的势力——和整个龙马虎牛,十二生肖用了个遍的七十二寨格格不入的一个名字。 -- 第172页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单看这“结庐”二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沈庐是个多么淡泊宁静的隐士呢···陶潜公九泉之下若是有知,知道了自己的诗句被这么用,估计能被气得再活过来······ 七十二寨以上二十四寨为尊,上二十四寨以三寨为首,三寨又推结庐寨沈庐在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把七十二寨变成一个寨子呢? ——沈庐的故事···无人知晓。他有状元之才,丰神俊逸气自华,一点也不像别的匪徒凶煞丑陋,满脸横肉的样子,更遑论这样的气质,非是养尊处优不能具备,却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为何落草为寇、沦落至西南,更是无从得知。 可是,他的心思却不难揣摩。 是厌世?那么难道他就完全心甘情愿与粗鄙低级的匪徒为伍,甚至还要虚与委蛇和这些人每日里称兄道弟? 是恨世?那么便理应当会想要构建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乐土,更会想要自己做主,想要做整个七十二寨的主。 是避世?那便也该厌恶了无休无止的打砸抢烧达打打杀杀,永远洗不脱的匪徒身份······ ——总之,不管沈庐是个什么性子,什么想法,总有一个方向能走通,总有一个方向,走对了,就能说动他。 王选言辞间并没有明说,只说是沈庐人到中年,难免就思索起了以后,开始有了野心了,但是这一手本是薛雯玩儿的最顺手的,焉能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儿? ——先帝为什么动了心思,想要改封慕容氏为继后?慕容氏又是怎么一步步地有了野心,想要抓住权柄而不是宠爱?薛昌韫怎么去的蓟州,薛昌辉又是哪来的契机早去封地 ——凡此种种,一样的道理,薛雯是怎么引导这些人这些事的,今日沈庐就是怎么被不可察觉地引导着突然想要夺权,想要掌控整个七十二寨了。 这一手使得挺漂亮的,薛雯难免赞叹了两句,王选却是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道:“好是好,就是······” 聊到现在,他对薛雯早就没有藏着掖着的心了,直接和盘托出道:“就是,咱们竟是低估了那沈庐的实力,本来是想着,借着沈庐的手搅浑七十二寨的水,好让他们自杀自灭起来乱成一锅粥呢,结果沈庐夺权竟然十分顺利,屡屡成功势如破竹···倒是快要让咱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养虎为患了。” 战场上的事情薛雯不太懂,排兵布阵她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但若是论起这些暗地里下功夫整人的阴谋诡计,那她可就是“祖宗”行家了。 听了王选所说的当前的情势和为难之处后,眼珠子一转,略略思忖便有了主意,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地道:“那咱们···就帮一帮其他七十一寨吧。” 王选连忙站起身来步至薛雯面前,诚心诚意行了一礼,道:“早闻公主多智善谋,还请殿下赐教。” 这个法子说起来挺毒挺损的,但必有奇效,不过,现在还不能说——若要成计,还需一人在场。 ——初初接手整个西南地区的军务及其余各种事务的新晋西南总兵、怀远将军、东平郡王沈尧,这些日子以来忙得个焦头烂额。 别人忙起来是神龙见尾不见首,他由于大多数忙的是文书,所以基本上没出过自己的主帐——你随时找他,他就在那里。 抽空还得动动脑筋想一想,该怎么把天上的星星射下来······ 副将王选派人来请,说有要事回禀的时候,沈尧正忙着草拟一道折子呢,脑子都是木的,一瞪眼睛不悦道:“叫他自己过来说!要么就等等,没看到我这里正忙着呢么?滚滚滚。” 来传信儿的小卒并没有滚,而是锲而不舍地再次开口道:“将军,王将军说了,是明安长公主有要事相商,乃是事关一举重创七十二寨的大事,请将军务必拨冗前往,共赏计策。” 沈尧一听这话笔一扔,整了整衣袍骂道:“怎么不早说”,就步履匆匆地跑了出去。 薛雯的“毒计”很简单——从沈庐的这个姓氏上做文章。 当年的苗女黎秀萍,早已隐姓埋名不知所踪,但此事是沈家上上一辈儿以及上一辈儿的家族迷辛,外人皆不知晓,所以尽可拿来利用。 薛雯和沈尧闲谈时曾无心之下拿起嘴来就瞎猜,说那沈庐有可能就是沈泰安的那个异母兄弟,沈尧列举证据,证明了此事绝不可能。 可那又如何呢? 不是又如何?他不是,说他是——他不就是了吗? 数年前,老郡王沈希园扫平西南三十三寨,换来周边至少十年安稳无虞,对于朝廷来说,他是大功臣,功可封王爵。 可是,对于曾经的三十三寨如今的七十二寨来说,却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如果沈庐是沈希园的儿子呢? 如果是确切的,那沈庐数年积累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他为七十二寨立下无数功劳又怎么样,众人仰仗他的智谋又怎么样,他一样会万劫不复,绝无翻身的可能。 但那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要的,是似是而非,是凭借此稍稍削弱沈庐后的,两方的势均力敌——以达到最初的目的,搅乱七十二寨,让他们窝里斗起来,自我消耗,而不是一方压着一方大,真把个七十二寨弄成了一家天下,成了铁板一块。 -- 第173页 薛雯已然定下了谋策,剩下的,就都是小节了。 沈尧对于所谓的家族名声不屑一顾,至于真正的黎秀萍母子,反正他们早已改名换姓,有了各自的人生,想必并不会介意把自己的身份借出来用一下的——到底他们也是沈家人,就用这件事为沈家尽一点微薄之力,也不算是出格,强人所难了。 沈尧于是假装刚刚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开始大张旗鼓地在西南境内搜寻黎秀萍等三人。 好事不出门,这件整个西南的大英雄沈希园的风流旧事够辛辣也够新奇,很快就传了个人尽皆知。 而不知从什么起,也不知从何而起,开始有了一个甚嚣尘上的说法——结庐寨寨主沈庐,大名鼎鼎同时也是臭名昭著的庐军师,就是沈希园与黎秀萍之子,如今的西南总兵沈元麒的庶叔父。 平民百姓不管真假,听风就是雨,自然是一个个义愤填膺地骂开了,骂他卖祖宗,没人论,堕落了祖宗的威名和功绩,不配姓沈! 而与此同时,这传言也随风而动,很快,传遍了山上的七十二寨。 沈庐一开始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只觉得很可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是有来历有生平的人,一切都有迹可循,老母亲被他奉养在山寨中,三年前才寿终正寝。 当时,还办了一场敲锣打鼓的喜丧,场面办得很大,整个七十二寨都为老太太随礼,绑了个戏班子上山来,唱了半个月的大戏才算完。 这事儿人人都知道,他怎么可能是什么东平郡王家的庶子呢?这世上果然还是蠢人多啊。 沈庐胸有成竹稳坐钓鱼台,可是···他却小瞧了谣言的威力,也忽略了,他的敌人们的听者有心······ ——沈庐这些日子以来频频夺权,由小到大,积少成多,下二十四寨几乎已经被他收入了囊中,其余几大当家也不是吃素的,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了不少的办法应对。 但什么办法都没有这个办法好啊! 谁都不是蠢的,机会稍纵即逝自然要好好抓住,不出薛雯所料,他们只需要起一个头,后面的事情,自然就有人替他们做好了——水到渠成。 第106章 卖蠢   在这世上,人心最难得,人心…… 在这世上,人心最难得,人心往往又最易得······ 薛雯能够屡战屡胜,立于不败之地,就是因为她深谙此道,懂得这个道理,更懂得利用这个道理的缘故。 ——只要算计人心、算尽人心,这天下的人便都能为她所用,而没有什么敌友之分,理所当然的,她就能达成她想要达成的一切。 毕竟人生在世,总有想要的,总有害怕失去的,执掌了人们的欲望与恐惧,就能掌控人心。 就像这次沈庐的事情一样,事情渐渐明朗了以后,王选啧啧称奇,就连常老将军也对她大加赞誉,甚至怀抱感激。 王选怎么想都觉得神奇,还曾问她,“怎么事情就能完全按照公主的设想发展,连一丝出入也无呢?” 也还是因为薛雯算计不是事,而是人、而是人心的缘故。 王选眯着眼睛故作高深,拖着长音道:“嗯······原来如此。” 薛雯笑了笑,问他道:“靖远伯,您参破了?” 王选嘿嘿一笑,挠着后脑勺道:“尚未、尚未,我要是把这个参破了,那我可就神了!” 薛雯微微勾起嘴角,笑道:“这也没什么神的,就像你想让鸟儿飞进竹篮底下把它扣住捉住,你不用去算它怎么飞、飞多快、往哪儿飞,只用给竹篮子下头撒一把谷子就行——就是这个道理罢了。” 道理,的确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也要看,计算的是不是正常人了——也有那么一些不正常的人,就算是薛雯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比如德安长公主,薛雰······ 京城路远,对于旁的人来说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故而,消息传到薛雯耳朵里的时候,事情已经都过去了十来日了。 要说是什么事么——且说,一个多月前,薛雯和沈尧还在京城的时候,圣上下旨,择定良辰,东桥姑姑与胡仲贤完婚。 而基于薛雯献策,圣上随后便有意以曹东桥为引,抬举彭城伯府,继而掌控世家豪族。 本来该由薛雯来替他实施此事的,但薛雯偏偏聊发轻狂,因厌倦了一成不变的京城、一成不变的宫廷,一时冲动,大半夜地给跑了——还一路到了西南。 好在,还有徐贤妃在——贤妃与明安长公主交好,人尽皆知,如今贤妃以嫔御身份代掌凤印,领管六宫事宜,抚养东宫太子昭,自然常有力有不逮,底气不足的时候,看上了曹东桥这个昭阳宫旧人有所倚重,也就水到渠成,不足为奇了。 上头的主子就是宫里的风向,文太后和徐贤妃都看重胡二奶奶曹氏,那她自然就是顶顶要紧,顶顶尊贵的了。 不久前的重阳宫宴,曹氏就被宫人引导着,站在了一个极其靠前的位置上,不少公侯府的夫人少夫人,都被排在她的后头。 ——东桥姑姑从前在坤宁宫当差服侍孝端仁皇后的时候,做的就是这引导外命妇的事情,故而没人比她更清楚这里头的门道了,从来不是谁夫家的爵位响,谁的诰命高,谁就能往前站的。所以,她丝毫没有露出胆怯的神态,气定神闲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端静庄严,比在场的任何一个贵妇人派头都足。 -- 第174页 有那不长眼的,心里头不服气上前挑衅,东桥既能说理——太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随时都会传召,贤妃娘娘更是行动都要她陪伴在侧的,她自然要往前站一以便服侍两位娘娘了——也能蛮缠。 虽说东桥姑姑本性温吞善良,但毕竟也在薛雯跟前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了,薛雯还倒罢了,更有瑞金瑞银和陆力等人,个个都是嘴巴厉害的,没吃过总见过,东桥如今有样学样,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的功夫那也是一点也不落于人的。 她做这一切,并不怕得罪人,须知,只要有皇上的授意,有皇上撑腰,她就算是得罪了全天下的人又如何? 相反,若是坏了公主的谋算,塌了皇上和贤妃搭好了的台子···那就算是八面玲珑在别人那里混得如鱼得水,也只不过是本末倒置罢了,终是枉然。 何况就算是没有这些因由又如何,她东桥是昭阳宫的人,一日是昭阳宫的人,一世是昭阳宫旧人,主子的心意就是她最大的行事准则,公主有所愿,东桥自然要办到、办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东桥事情办得漂亮,姗姗来迟的太后和贤妃也果然像她话中所说的那样大肆抬举,摆明了是要明晃晃地为她撑腰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贵妇人能混到站在这里,那就没有一个是真的蠢的,一个个见状了然于胸,再不敢有一句微词了。 随后的宫宴中,更是不乏或殷切,或隐晦奉承讨好东桥的人了。 眼看事情顺利,上座的文太后与徐妙言不由相视一笑,都松了一口气。 文太后还暗自感叹,薛明安不愧是薛明安,这十里红尘富贵场,事事脱不出她的计算。 谁知···这事儿啊,就是这么寸——就在文太后生出这份感叹的没几天后,就有人打了脸,闹出了幺蛾子了。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早就憋着要给妹妹出一口气的德安长公主,在家待得好好的,安生日子她偏偏不肯安生过的,薛雰。 薛雰和薛霏这一对儿糟心的姐妹,早年间也算是被薛雯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因此倒不是看破了薛雯的谋算想给薛雯使绊儿——毕竟也没有那个胆儿,而是单纯的柿子挑软的捏,准备拿东桥和胡家撒气儿呢。 这两个人想得还挺美的,薛雯离京乃是冲动之下的仓促之行,第二日才在驿站里给薛昌韫送了信儿去。 废帝余孽的事上,薛雯是立了大功的,此后也有无数要用得到她的地方,所以人家借口都不找一个的说想散散心,薛昌韫也仍然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还连忙帮着找补——给薛雯找好了名头儿,下了圣旨把她派去了西南,令她名正言顺。 当然了,不过是图个表面上好看而已,有那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是公主出京在先,圣上下旨在后。 这里头一看就是有猫腻的,只不过也一个个明面上装着毫不知情,生怕触碰到了什么秘事。 然而···薛雰就没有这么灵通的消息,没有这么通天的手段了······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还好,无论她受不受宠的,怎么说也都还是圣上的女儿,在这京里也算是数得上的了。 可是现在,在位的换成了皇兄——这皇妹和皇女相比,可就大打了折扣了。她的驸马许禄和背后的许家,也不甚得皇上重用,最要紧的是,一母同胞的皇妹薛霏当初还急于讨好薛昌煜,为此狠狠地得罪了今上一把,德安长公主的处境受此连累,可想而知,就更是一落千丈了。 她们闭塞听路,所以,也就只能看得到一些明面上的东西了——表面上看起来什么样儿?薛雯本来待的好好儿的,可先是宫外建府搬离了已经有了特殊的意味的昭阳宫,现在,更是直接被一杆子支到了西南去,分明是遭到了皇上的厌弃,已然失势了! 趁她病,要她命,趁着薛雯远在西南且自顾不暇,自然要痛打落水狗,趁机收拾得罪过她们的东桥和胡家了······ 别的先不说,这两个人也不想想,昭阳宫之所以在众人眼里是特殊的,不正是因为昭阳宫是薛雯的昭阳宫吗? ——如今薛雯搬离昭阳宫后,薛昌韫便索性将此宫改回了原来的名字“长乐”,世间再无昭阳宫,薛雯的尊崇与超然众人,是不可复见的,前不见古人,后料无来者。 言而总之,薛雰自以为窥破天机,逮着个机会,仗势给了东桥一个没脸。 ——两家的马车碰巧在进宫的路上遇到了,东桥知礼,命下人避让。 这本是应当的,让一下也无妨,可是路让开了,薛雰却并不过去。 东桥也了解这位四公主,猜到了她是有意为难,正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东桥无意招惹她让她记恨,命令自家的马车再让。 一让再让,路就那么宽,马车都已经贴到墙上去了,马不通人性却也知道不对,也焦躁地直打响鼻。 东桥有些不悦了,她如今不止是她自己一身了,谦卑太过,扫的也是太后和贤妃,甚至皇上的脸面,便沉下脸来,遣贴身丫鬟道:“去问问,长公主可是有什么不便。” 丫鬟刚刚跳下马车还不及过去,倒是薛雰那边儿先派了个人过来,是个法令纹深深眼袋颇重,一脸刻薄相的老嬷嬷,一过来就趾高气扬地道:“见了我们长公主,缘何不下车行礼?这就是昭阳宫出来的人的规矩吗?” -- 第175页 东桥的丫鬟被□□的十分机灵,听了这话,立刻眼珠子一转,伶牙俐齿地脆生生道:“回您,我们奶奶早已不是昭阳宫的宫人了,我们少爷,也是有功名在身的清贵人儿,不论从哪一条上头论,断没有下车行礼的道理,若是长公主抬爱,想找我们奶奶说话呢,下帖子到我们府上,奶奶定不敢失礼,必具礼拜访。” 一番话也算说得伶俐讨喜,谁知,却还是惹得对方闹起来了······ 第107章 结仇   东桥和丫鬟哪里知道呢——这…… 东桥和丫鬟哪里知道呢——这嬷嬷原不是薛雰的人,正是特意带上的,薛霏的心腹,专门就是来给她的主子“报仇”的。 因此,她不提胡仲贤倒还罢了,一提“我们少爷”这几个字,那老虔婆一心为主是个忠心的,当即就火冒三丈,立起眉毛来直接甩了那娇滴滴的小丫鬟一巴掌,把人打得一个趔趄,一头撞在了马车上了。 她们好一番的无意惹事待人以礼,东桥在马车上猝不及防见了此景,顿时气得眼睛都红了,帘子一掀,三两步就跳下了马车,刚要厉声训斥,那老东西冷笑一声,道:“这就对了嘛。” 说着,不顾仪态地撅着屁/股就一溜烟儿地跑了,薛雰的马车,也终于在折腾了这么半天之后,辘辘过去了。 东桥知道她那句“这就对了”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是因为知道才搓火——她明明是下车来与她理论,来给自己的丫鬟撑腰的,可有那嬷嬷的前言在先,再加上这一句,却好像她是下车来给薛雰行礼的一样······ 偏偏那伙人鬼撵的一样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跑没影了,东桥一肚子的辩驳没处说,平白受了一场窝囊气。 ——当然了,这是她薛雰原本的打算,东桥冷笑了一声,此事绝不会真的“平白”的! 素来好脾气的东桥,这回被人都欺到头上来了,再加上早几年间替薛雯而生的那么多的气,新仇加上旧恨,此事必是不能善了的了。 那挨打的丫鬟名叫宝莲,也是东桥的心腹。 宝莲是个好丫头,她不妨头遭遇了这么一场飞来横祸,却并没有哭哭啼啼地顾着自己委屈,而是连忙理了理裙子,上前冷静地道:“奶奶,您先上车吧,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也要从长计议,以后咱们再理论,嘉嫔娘娘可还等着您呢。” ——所说的嘉嫔陈氏,正是薛昌韫真正的长子的生母,旧时王府的陈氏姬。只可惜,那孩子无福,尚未序齿就夭折了。 当时陈氏早产,那孩子生下来就有些弱,伺候的人自然加小心,整日闭窗锁门的不敢让他见风。又让奶娘每日几乎是不间断地服着各种药,好补到他身上去。 结果,搞得屋子里头又是药味又是奶腥味,十分难闻,经日不散。 徐妙言当时也去探望了一次,她是高位,本只是例行公事,孝仁皇后和卓氏在她前头都是已经去过了的。 结果她刚一进去,转身就又出来了——说气味如此污浊,必定不利于孩子。 可是她素来跳脱不甚靠谱的样子,薛昌韫自然是听府医的不听她的了,就连陈姬也话里话外地挤兑她,甚至给薛昌韫上眼药,说徐侧妃这是“有坏心”。 好在薛昌韫自己有脑子,没把这话当一回事,全只做是耳旁风,反过来,陈姬虽言语失当但产子有功,自然也不会为此受罚,这件事也就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孩子终还是没熬到满月就去了···小小的一团,薛昌韫没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书房里哭了一场,抄经书替自己的儿子超度。 再后来,就是孝仁皇后有孕,可惜怀相不好了。 薛昌韫这回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特意上了折子求皇上赐下御医,更有永安侯府也出力,找了不少妇科圣手送到了秦王府。 那时候,事情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连陈姬都已经顾着裁新衣服打新头面争宠了,可是薛昌韫还是因心里过不去,私下询问了太医,老太医面露迟疑之色,在薛昌韫的保证和催促下,才带着些歉然地道:“回秦王殿下,徐侧妃娘娘所说的,在理。” 在理,薛昌韫如遭雷劈,陈姬听到了消息后更是直接病倒了,病势分外凶险,也是好悬才留下了一条命来。 病稍好了以后,她就去找了徐妙言谢罪,嚎啕大哭了一场,又躺倒了。 徐妙言见她可怜,便登门屡屡宽慰,她有了个宣泄的口子,方渐渐地好些了,可是,心也已经死了,整个人形如槁木,倒是从此以后,唯徐妙言马首是瞻。 薛昌韫登基后大封后宫,将她封为了嘉嫔,仅在徐、卓两人之下。 几日前,太医为徐贤妃请平安脉时诊出了喜脉,嘉嫔为此事欣喜若狂,比谁都要紧张,成天就闷在自己宫里头读医书,太医每回请平安脉,她就在一旁擎着笔奋笔疾书,一字一句都要记下来。 而有事情做了以后,身上也终于有了些活气了,状况有所好转了。 ——文太后见嘉嫔懂事,她二人和睦心生喜悦,还打趣她,说再这样下去,妃嫔不做,都可以去考司药女官了。 另一头,徐妙言初初有孕,又有些害喜之状,平日里便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六宫事宜都压在她的身上,也是不敢稍微放手。 卓青茗倒是积极地想着要替她分忧呢,徐妙言一开始天大的不愿意,分毫也不松口——当然不愿意了,卓青茗这个人,话说重些,那都称得上一声“狼子野心”了! -- 第176页 只怕是交给她容易,十个月之后要是想往回拿···就不那么容易了。 要说,她徐妙言严防死守只为了六宫和睦、为了太子薛昭、为了大局···那这话却未免有些恶心——她当然也为自己。 ——如今她掌权,卓淑妃手里虽无权力,但最起码有宠爱,徐妙言有中宫风范处事公道,六局一司也能各司其职,人人的日子都好过,她卓氏皇宠最盛,日子自然也是不差的。 可反过来若是换成那卓淑妃掌权···徐妙言心知肚明,可就不敢期望着自己还有好日子过了······ 只是,卓青茗实在是难缠,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推了好几回了,卓青茗也未见死心。 事情传到宁寿宫的文太后耳朵里,把徐妙言叫来骂她傻,苦口婆心的教导道:“她想要,你就给她,到底是自己的身子要紧的。从来都是贤后奸妃,你到底不是中宫皇后,自有你的难处,如今有孕在身若不放权,难保不会传出不好的声名来,您且要警惕呢。不如放下权去安心养胎,不仅要放给淑妃,后宫得用的嫔妃,你都要分权,那才是你的气度和立场。” 徐妙言闻言直拍大腿,对此法大感叹服,高高兴兴地领了训。 回去后,果然一改之前的严防死守,大大方方地放了权,后宫嫔位以上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有份。 陈嘉嫔本是她的心腹,自然占了个大头儿,所有要紧的、露脸的、有油水的,都归了嘉嫔。 反而卓淑妃捡了些“边角料”,被她安排着干一些白出力气不落好的事情。 至此,徐妙言神清气爽。 ——东桥今日入宫来,便是嘉嫔娘娘有事相询,说是自己初初理事,总有不懂不知的地方,找曹氏来问问旧例。 倒不是说满宫里就找不出一个能问话儿的人,非得巴巴儿地从宫外面请了东桥来问了——还不是一脉相承,只为了抬举她,以成薛雯和薛昌韫的谋算罢了。 宝莲出言提醒,让东桥不必在此时出头,且顾着正事要紧,东桥却另有打算,在宫道上立着等了一会儿,叫住了个路过的小太监,让他代为给嘉嫔传话:“今日不便,恐怕得改日再进宫,请娘娘恕罪。” 这小太监眼珠子从宝莲高肿的脸颊和青紫的额头上溜了一圈儿,有些关切地道:“姑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用不用奴才给两宫送信儿?” 东桥方才正心烦意乱呢,没顾得上,一听这话音儿觉出不对来,连忙定睛细看,那小太监也仰着脸儿冲她憨笑,东桥一看方知,此人不是别个,乃是坤宁宫旧仆小米子——从前负责过与钦天监的小官甘尝接触送信儿的那个。 妥妥的薛雯的心腹,得用之人! 当初,薛昌韫入主紫禁城,文太后母凭子贵,徐贤妃代行后权,后宫中新人换旧人,可是,薛雯却并没有将自己手里的人脉悉数交出。 不是为别的,只不过是因为,她若真是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恐怕这三个人晚上就该睡不着觉了——任谁住在别人的地盘儿上,也睡不踏实不是? 薛雯的那一大套班底拿出来,“四司八局使二监,二十四衙门处处都是你的人”,那就不是示好,而成了示威了。 何况——她纵然心底无私亮光底牌,可是旁人真的能信她交干净了吗? 还不如就不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家安宁清静。 反正,文太后和徐妙言都不是蠢人,手段和才智都有,文太后更是在这后宫中待了半辈子了,什么门道儿她心里没数? 所以就慢慢换吧,一朝天子一朝臣,由她们自己慢慢地把各处都换上自己人,才比薛雯主动给了更好,更能让她们放心。 ——也因此,这小米子目前还是在酒醋面局,还有造化成了个小总管,出入人称一声米公公呢。 东桥一见是自己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说话也直白了不少,不再说一半藏一半地让人意会了。 第108章 拉拔   以前还一同在昭阳宫的时候,…… 以前还一同在昭阳宫的时候,小米子就和东桥走得最近。 而今,听她三言两语把前因后果一说,顿时如同自己受了委屈一样,气了个倒仰,面色阴沉地恶狠狠道:“我呸!叫她一声长公主,还真把自己当个个儿了?也不睁开她那对儿三白眼看看,从主子到奴才,如今还有谁把她还当一回事?跟谁充大爷呢这是?” 小米子气得跳脚,东桥呢,这会儿却已经冷静下来了,竟彻底颠倒了,反过来劝他道:“好了好了,早知道她是糊涂人,又何必跟她置气呢?只是,宝莲这丫头我素来疼她,当作是我的亲妹子,可怜见儿的,她这一巴掌可不能白挨——此番若不能叫那老虔婆脱一层皮,我是不能甘心的。” 小米子闻言,露出了个阴恻恻的笑来——转眼间却又神色如常,冲着东桥憨笑了两声,拍着胸脯子保证道:“姑姑放心,那是当然!” 心里想着,“何止是脱一层皮,老子今儿就叫她把命留在紫禁城!只是···姑姑善性儿,不好说出来,怕吓到了她呢”。 东桥自然是不知道小米子的这一番打算的,又盘算了一番,拿定了主意道:“罢了,咱们还是原来那么办吧——你现下只替我给启祥宫送个信儿去就是了。我无故出宫,两宫必会问的,到时候传了你去,你不要画蛇添足,只说眼睛看到的,让太后娘娘和贤妃娘娘自己去查吧。” -- 第177页 小米子连忙应下,又道:“姑姑您看,可要给主子送信儿?” 东桥这下子不复方才的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眉毛一耷拉,长叹一声,发愁道:“唉······虽然说我千万个不愿给公主添烦恼,可是信自然是要送的···容我想想吧,你且去。” 小米子这才脆生生答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果然不出东桥的所料,小米子给不知这一番变故全在状况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嘉嫔送了信去后,人还没出启祥宫的大门呢,徐贤妃就派人来传了。 ——那当然了!人是她暗示嘉嫔请进来的,结果人来是来了,却连内宫门都没进呢,半路上就掉头回去了,徐贤妃可不得问吗? 小米子谨记着东桥的吩咐,多的一个字儿也没说,把对嘉嫔说的话,原模原样地对贤妃又说了一遍,“奴才是有旁的差事打那儿路过呢,遇着了胡二少夫人,替她传了一句话,旁的,奴才就也不知道了。” 在贤妃又是严厉威逼又是循循相诱之下,他才犹犹豫豫地又添一些,说瞧着胡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脸上,“似乎好像有可能,奴才实在也没瞧准”——是有伤。 徐妙言一听立刻柳眉倒竖,当即就极具威仪地凤眼一瞪,立刻让人去查。 自然也是不难查的——薛雰么,又蠢又坏,蠢字尤其占了个大头儿。 你说你想挑软柿子捏吧,结果回回捏不准不说,还反而碰上了硬钉子扎自己个满手血,到了下回还不长记性,还要伸她那双手爪子······ 更何况,每回办出来的事情还又粗糙又简陋,简直是让人没眼看的,宫里头哪有什么秘密瞒得过掌权的主子?更何况还是光天化日,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简直是生怕徐贤妃查不出来她一样······ ——今儿她进宫来,其实根本就没正事,说白了,就是得着了消息来堵东桥的,就是来寻衅找事的。 倒还知道打了个给文太后请安、陪着说话的名头,太后只当她是想巴结,来都来了,看在她夫家和已经过世了的高宪大长公主的面子上,总不好把人拒之门外,倒是也照常上了茶点,留下了她。 结果,不咸不淡的话说了没两句呢,徐贤妃身边儿的宫女安文就来送信了——对着宁寿宫的大宫女寿眉如此这般一说,寿眉差点儿没给气死! 谁不知道如今便是连太后也极看重彭城伯府的?甚至正打算安排胡仲贤分家出来,考科举,登朝堂,以后入阁拜相,做皇上的心腹呢,若成了,也就不用再借孝端仁皇后和薛雯的名头抬举胡家了。 结果这劳什子的德安长公主偏偏搞了怎么一出,胡少夫人是太后的座上宾,她塌了太后的面子,竟然还敢坐在宁寿宫在这儿没话找话套近乎?? 寿眉闭了闭眼睛,强压下了火气先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安文,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有劳你跑这一趟了,我这就去回禀主子,你也快回去复命吧。贤妃娘娘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且劝着些,别为不值当的人气着了自己。” 安文笑着应了是,也和寿眉客套了两句,方告辞了。 寿眉这才顾得上思忖对策,想了想,眼珠子一转,找来了一个一直粘着讨好接近她的小宫女儿来,循循问道:“云儿,你一直求着我抬举你,我今日便来考考你,可有上进的胆子没有。” 这云儿是个机灵有上进心的,闻言一蹲身子,声音清脆地赌咒发誓道:“姐姐有吩咐,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办下来。” 寿眉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不用你上刀山,也不用你下火海···只用你一会儿进去一趟,循着空儿,泼湿娘娘的衣裙。” 寿眉云淡风轻地扔了枚大雷出来,云儿一听,却是吓得瞬间脸就白了,膝盖一软,扑通跪下道:“姐姐…这······” 寿眉也不多解释,她的确是也看中了这丫头机敏堪用,但偌大的紫禁城,最不缺的就是奴才了——宁寿宫是什么地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过凑呢,又凭什么是你呢? 富贵险中求,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云儿面无人色地乞求地看着寿眉,却无奈她并不再多言,只是两手交握静静站着,等着云儿自己下一个决心······ 云儿不由捏了捏发白的指根,一时间睁开眉下眼,紧咬口中牙,胆从两肋生,握紧了拳头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改口道:“我听姐姐的!姐姐让我做什么,自然有姐姐的道理,必是不会害我的。” 寿眉闻言眉头微蹙,疑心她有用这话拿自己的用意,道:“我若害你呢?你又如何?” 这两句话的功夫,云儿已经调整得自己神色如常了,连忙巧笑道:“姐姐若害我,自然是我有做的不到的地方,该罚!若没有姐姐,我还是提膳的粗使呢,姐姐待我的好我记得,定不敢恩将仇报。” 寿眉这才面色缓和了些,递给了她茶盘、茶盏,释放了善意宽慰道:“好丫头,你的好我也记着呢,你放心,此番娘娘不仅不会罚你,说不得呀,还赏你呢!” 云儿已经彻底镇定下来了,反正是好是歹就看这一下,她冲着寿眉甜甜一笑,道:“那就借姐姐的吉言了。” 就捧着茶盘进去了。 别看寿眉这样,其实她也有一些紧张——怕云儿临阵退缩,也怕出什么别的状况。 -- 第178页 好在,很快的,里头就传来了茶盏破碎声,旁人斥责声,和云儿请罪讨饶声了。 寿眉这才松一口气,急忙先一步去了太后更衣的偏殿。 她也不是真不管云儿的死活——别看文太后这人性格风风火火,但并不是个脾气大难伺候的主子,虽心里会有些不乐,但料想不会就因为这一件事重罚云儿的。 等了一会儿,文太后就由宫人伺候着进来了。 寿眉连忙上前跪下,如此这般地将事情回禀了。 文太后听她禀报先露怒容,随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冷冷地道:“那个打翻了茶盏的宫女儿是你安排的?你该直接进去,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才是,丢人的又不是你,惹祸的又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费劲吧啦地替她遮掩?” 刚站起来的寿眉连忙又跪下了。 ——她知道,太后说的不过是气话,太后敢这么吩咐,寿眉却断断不敢这么听命。 什么时候,都不能做主子的主,就算是板上钉钉只能有这一种可能的事情,结论也要由主子下,她心中淡定表面惶恐地请罪道:“主子恕罪,贤妃娘娘那边儿,终究也只是推测,奴婢这才不敢擅作主张,怕是误会了德安长公主,终究不美。” 文太后并未怪罪,抬手让她起来,撇嘴道:“误会?十成十是她办出来的事,蠢材!真叫人看不上!” 片刻后更衣毕,文太后却并不打算回去了,转身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对寿眉吩咐道:“你去打发了吧,就说哀家乏了,请她回去。” ——说着,又一字一顿地道:“说与她,哀家喜欢跟她说话呢,改日再诏她们姐妹入宫陪伴。” 寿眉矮身应“是”,却步退了出去。 一出来,却见那云儿正可怜兮兮地跪在廊下受罚,眼巴巴地望着偏殿呢···见寿眉出来看向了自己,连忙扯出个灿烂的笑来,神色间没有一丝委屈不满,低下头又跪好了。 寿眉不由暗自点了点头,先不急着过去,先带着文太后的吩咐回了正殿,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喜形于色的”蠢材“德安长公主,恭送她带人出了宁寿宫后,才向跪着的云儿走去。 第109章 借题   寿眉领着低眉顺眼的云儿去向…… 寿眉领着低眉顺眼的云儿去向文太后复命,只说“德安长公主已经告退了”,请娘娘示下——竟是一句替云儿解释求情的话也没说。 云儿也不气馁,还很机敏地自个儿上前叩头请罪道:“奴婢手脚粗笨,请主子责罚。” 文太后这才正眼儿看她,打量了一番,缓和了脸色道:“起来吧,倒是个胆子大的——以后就跟着你寿眉姐姐,进殿伺候吧。” 云儿闻言先是不敢置信,随即就是狂喜,被寿眉给了一拐子,才想起来要谢恩,寿眉这时候也笑着道:“既然如此,这丫头既然有福气得主子提拔,求主子不妨再给云儿赐个名字吧。” 文太后略一思索,道:“就叫云雾吧,与你凑做堆儿了。” ——云雾有了大造化,从今后成了宁寿宫“第二把交椅”。 而另一头,且说今日随着薛雰一道进宫的,薛霏的那个心腹嬷嬷黄氏——给了东桥的丫鬟宝莲一巴掌的那个。 正所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 有薛霏那样的主子,这黄嬷嬷既然能得重用,自然也不是个聪明人了,她呢,正经的智慧没多少,但却是一肚子坏水儿,没少给薛霏出歪主意进谗言,薛霏呢,又是个“快意恩仇”之徒,最能斤斤计较,这黄嬷嬷是恰恰奸恶到她心里去了的,因此素来看重抬举这个黄嬷嬷。 因此本事未见得有多少,倒是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臭毛病养了一身。 薛雰进了宁寿宫,不用她跟随伺候,黄嬷嬷便依照规矩候在了廊下。 平日里都是小丫头们围着她又是搀又是捶打的,她做下人的功夫早就给丢到不知道哪儿去了,这不,站了没一会儿就不行了,腿直打弯儿,频频擦汗,嘴里头也是骂骂咧咧的不干净。 又多煎熬了会儿,正在她已经靠在墙上,忍不住摸出了个帕子扇风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个小太监,一把扶住了她,夸张地“哎呦”了一声,堆着一脸的笑谄媚道:“奴才给您老请安,这不是恭安长公主身边儿的黄嬷嬷吗?要么还得说是嬷嬷忠心呢,您这是···怎么在这儿站开桩了?” 黄嬷嬷性子浅薄,喜热闹,就爱听人奉承,闻言瞬间喜上眉梢,连疲惫劳累也去了大半,吊着三角眼儿笑了起来,还假装抬脚要踹他,啐了一口道:“好油嘴儿!哪来的猴崽子,臊答你妈妈呢?是我们长公主的姐姐,德安长公主来陪伴太后娘娘,特意让老身这熟悉宫规的跟着伺候,我这才老天拔地···小崽子,嬷嬷今天就教给你一句,伺候主子哪有咱们挑拣的,就是再累,我不在这儿站着到哪儿去站着去?” 小太监露出佩服的神色来,一躬腰,自报家门道:“哪儿来的不要紧,奴才从前是储秀宫的,也服侍过一段儿长公主殿下呢,嬷嬷贵人多忘事,这是不认得奴才了。” 黄嬷嬷信口胡说,连忙假装认得,还说看他隐隐约约脸熟······ 小米子心里头冷笑,新说你眼熟个狗屁···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便终于出了真招——说自己如今供职在宁寿宫,请嬷嬷到下房喝杯茶,还说会找人在这里看着,德安长公主要是要出来了,自有人给自己报信。 -- 第179页 黄嬷嬷正觉得又累又热地站不住呢,假意推辞了两句,便从善如流地调动起自己一身的肥肉,跟着小米子去了个干净整洁的角房。 角房背阴,门窗上又都有竹帘子,黄嬷嬷一进来顿觉屋内一阵凉气,长舒了一口气,瘫坐了下来······ ——而等到薛雰被寿眉的一番话打发,打算告退的时候,不见本该候在门口的黄嬷嬷,倒是一个眼生的宁寿宫的小宫女儿跑了过来禀告——说黄嬷嬷方才畏热,要了一杯冷茶饮了,许是年纪大了经受不住,竟然闹肚子了···此时去了茅房还没回来呢。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小宫女儿说话当然就比较文雅了,一些会引得人不快的词汇都隐去了,只是意会。但薛雰还是一听就露出了极端厌恶的神色,从袖中抽出了手帕掩了掩鼻子,眉头皱的死紧不悦道:“行了,本宫知道了,府里还有事不便多等,那就劳烦这位···一会儿安排送嬷嬷出宫吧。” 说着就步履匆匆地走了,心里十分嫌弃姓黄的老货事儿多,薛霏是看重黄嬷嬷,薛雰可不管她是哪一个,也没有她当主子反过来在这儿候着一个奴才的道理,当下便先行出宫了,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里。 谁知道,稍晚些的时候宫里就传出了消息——黄嬷嬷突发了急症,已经病故了······ 薛霏知道后跑过来闹腾,冲着薛雰一通歇斯底里地叫嚷,尖着声音道:“急症?什么急症?!嬷嬷的身体向来硬朗,怎么会这么不清不楚地就病逝了呢?” 薛雰嫌她聒噪,蹙着眉头道:“行了!你别嚷了,现在人已经都死了,你再叫嚷又有什么用呢?” 人是姐姐带在身边儿的,薛霏心里其实也有些埋怨自己的皇姐呢,不过一个仆妇,和一向帮衬疼爱她的亲姐姐相比孰轻孰重,她倒还算是能拎得清的,便忍下了怨忿,不依不饶地撒着娇道:“皇姐!你明明也知道这里头必有蹊跷的,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薛雰面色不佳,眉头紧蹙,活像是要打一个结儿似地道:“还用你说?我难道不知道有蹊跷吗?可是正因为有蹊跷···也不知黄嬷嬷是卷进了什么事情里,被人灭了口,咱们躲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往上凑的?” ——她们姐妹,吃亏就吃亏在没有人脉上,对于今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是一无所知,因怕涉及阴私,便连打探也不敢去打探的。 薛霏自然也知道这些,方才也只是心存侥幸,想撺掇着薛雰替自己出头罢了,听她如此说知道没戏,便讪讪的笑了笑,道:“皇姐说的在理,的确还是应该小心些为好。” 姐妹二人对坐无言,心里都觉得挺窝囊的。 但有什么法子呢······ 薛霏又坐了一会儿,就打算起身告辞了,刚站起来,忽然面色一变,又急急慌慌坐了回去,凑近了薛雰低声道:“皇姐,你说···会不会是薛雯的人······” 薛雰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明显有些慌乱,但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脸上挂着刻意的笑,说给薛霏,也说给自己道:“怎么可能呢?俗话说‘人走茶凉’,她人在西南,又遭四皇兄不喜,怎么可能还有人愿意冒险为她出这个头,快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只是···不过是提了一句薛雯,怎么就成了“自己吓唬自己”了呢,可见心里明明也是怕的······ 两人都刻意地忽略了这种可能,自己安慰着自己,嘻嘻哈哈地把这话给过过去了。 与此同时,东桥的传信也正往西南送去。 等到薛雯收到消息的时候,文太后已经寻别的由头好好申斥过薛雰和薛霏二人了。 而徐贤妃直接没顾忌,明晃晃地就是要给胡曹氏撑腰的,也没少给这两个人穿小鞋,还分别派了一个宫嬷嬷,命这两人每天学一个时辰的女诫,还要跪孝端仁皇后相,二人苦不堪言。 薛雯自然也恼火,但她十分敏锐地抓住了这次契机,借了军营的传令官,八百里加急送予了薛昌韫一封密信。 很快,以胡伏宜为首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官便似乎只是试探性地上了几道折子,称宗室跋扈,无功无进的一个长公主,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宫道上折辱臣子家眷,简直令人发指。 有人开了个头,这种事情当然少不了御史台的那些人了——御史大夫们凡遇见外戚、宗室等就来劲,这回可是让他们抄着了! 一时间,弹劾的折子如雪片儿一般,简直都快要把薛昌韫给埋了。 薛昌韫还犹自假意压了一压,抻了一抻,然后才“顶不住压力”,罚了德安长公主和恭安长公主的俸禄。 这当然只是开胃菜,紧接着就是削弱宗族,薛昌韫可算逮着了机会,大刀阔斧地动作起来——尤其是那些仗着辈分儿在他面前充大挺腰子的,更是枪打出头鸟一个也不留情。 等到略微平息了以后,宗室们简直乖得跟鹌鹑一样,薛昌韫指东,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西。 这些人虽然也都是“无功无进”,架不住命好出身好,到底是皇亲国戚,不是亲王郡王,就是长公主公主的,还是很够分量的。 有了他们服膺归顺,薛昌韫和徐贤妃都感觉轻松不少,前朝后宫令行禁止,也有油如机芯的顺畅之感。 再加上借着曹氏受了委屈的名头,对东桥大加封赏,更加提高了她的地位,双管齐下,甚有奇效。 -- 第180页 说来薛雯是从来不把这些世家宗室看在眼里的,敢跟她作对的人,到底还是少之又少。 但薛昌韫却不同,他没有父皇为他铺路,在奉命驻守西南之前,朝中也并没有自己的势力,更还有疑似谋朝篡位、逼死兄长的前由在,对上这些人时颇有些力不从心······ 如今,薛雯借着这次薛雰两姊妹闹出来的事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杯酒释兵权”,替薛昌韫终于算是解决了心腹大患。 薛昌韫自然是龙颜大悦,高兴地和徐妙言说了半夜薛雯的好处,把被迫听着的徐妙言给烦的不行······ ——自然,对于薛雯接下来提出来的小小的要求,是绝没有不满足的可能的了。 第110章 添油   当初,薛雯和沈尧喝多了酒半…… 当初,薛雯和沈尧喝多了酒半夜“发疯”,两人两骑,趁夜离京,连明安长公主的令牌都动用了,很是风头出尽了一把。 事后薛昌韫为了给自己的妹妹遮掩这难得的傻事,这才这得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补了一道旨意,命薛雯任皇使,安抚西南周边百姓,并查访密报:与西戎的战事后,边关城镇的复原情况。 之所以用了“密报”这两个字,就更是明晃晃地是替薛雯找的借口了,密报嘛,报没报,还不是只有薛昌韫知道? 反正不过是个由头,自然也编得不怎么精致圆满了——大致掩过去就是了。 薛雯虽不怎么在意这点儿声名,但皇兄一片好意,她自然也知道领情,来了西南这一段时间后,除了出计摆了一道七十二寨的庐军师外,也果真像模像样地去察看了一番边关民情,上了几道折子进京。 说者无意,两边儿谁也没料到竟然有听者会有心,薛雰和薛霏两傻子如同那闻到了臭味的苍蝇一般——自以为窥破了这里头的门道儿,认为是她薛雯见弃于圣上,这才被一番莫名其妙的缘由赶去了西南······ 这两个人,惯会的就是捧高踩低、欺软怕硬,又自认为与薛雯是素有仇怨的宿敌,再再还要加上薛霏和胡仲贤之间的“恩怨”,欣喜若狂,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了! 结果就是一举得罪了一大票的人,薛昌韫而今朝堂上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情,暂时顾不上她这破事儿,只将之作为指桑骂槐的桑树,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文太后和徐贤妃倒是已然出手,先后让这两人受了教训,但看在薛雯的眼里,却并不能让她满意。 ——薛雯最是一个护短的人了。这两个人要是做些别的事情,没动到东桥姑姑的头上,薛昌韫和文太后、徐贤妃罚过也就罢了,薛雯未必会有那个闲心抓住不放,花时间和她们认真计较。 可是谁让她们偏偏就是那么不长眼呢? 薛雯这回算是动了真火气的了,等薛昌韫智斗宗室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她立刻就采取了行动。 ——竟是像模像样地上了一道罪己折,称孝端仁皇后临终前,曾亲口嘱托过她管教照顾两位皇妹,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此番两个皇妹犯错,正是缺少管教,不懂得基本的道理的缘故。 “闻听两人奉旨日日跪孝端仁皇后相,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那真是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无所作为,酿下了大错!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请皇上将两个妹妹送来,由她亲自管教,方能够弥补自己的过失。 薛雯文采斐然不逊于翰林学士,短短的一道折子情真意切,阅者无不感怀,以至潸然泪下的都有。 虽然说是措辞,但也并非就都是瞎话——当初孝端仁皇后还在的时候,对这两个人的确是上了心的。 “你是当姐姐的,以后经心吧。她们的生母是那个样子,旁人也自然是指望不上的。” “却不知道到了她们那时候,上头的嫡母是副怎样的脾性了。” 谆谆慈心做不得假,说孝端仁皇后亲口嘱托过她管教照顾两位皇妹,也算并非虚言。 薛雯想起了胡皇后说这番话时的音容笑貌,心中对薛雰薛霏两人只有更恨,满心肃然,只等着正主来了。 折子送到御前,在薛昌韫的刻意为之之下,很快就大肆传扬了出去。 徐妙言反应极快,立刻亲至文思阁请罪,称是自己思虑不周,只想着管教两位皇妹,为皇上分忧,却是无意间惊扰了孝端仁皇后,请皇上责罚。 薛昌韫忙说贤妃没有想到虽有错处,但朕竟然也没有想到,惊扰了嫡母,朕也有过失啊! 两个人好一番唱念做打,还顺便赚了些仁孝的贤名······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边来——薛雰薛霏二人这下子见势不妙,顿时慌手慌脚起来,百般想着办法打算逃避去西南,逃避把自己送到薛雯的手底下去羊入虎口任人宰割。 又是装病,又是钻营求人的,很能折腾。 诚安长公主薛霁于此时,适时“登场”,她自然与薛雯是一条心的,何况有当初当着卫小公子丢了自己的脸的事情在先,她本来也挺烦那两个人的,此时不踩更待何时? ——诚安长公主在家中褪去华服簪饰,为孝端仁皇后抄写佛经,派人送去,供奉于孝陵······ 此举一出,自然更是将薛雰薛霏二人推上了风口浪尖——都是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人家几人有一个算一个的,都做到了这个程度,薛雰和薛霏难道就一点儿人伦都没有了吗? -- 第181页 不主动自罚也就算了,如今薛雯伸了手了,她们若还只是一味的躲,那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都被架到火上烤了,二人别无他法,只得磨磨蹭蹭地上了路······ 薛雰和薛霏这两姐妹,奸懒馋滑贪,“五味”俱全,大毛病有不少,小毛病也一身,几乎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唯独就是那些年吃的亏足够多了,所以在薛雯面前勉强学得了乖,比较称得上是识时务的了。 也因此,二人一到西南大营,立刻就畏畏缩缩起来,见到谁都想老鼠见到猫似的,很是小心谨慎。 薛雯久候了,也正恭候着二位的大驾呢——此次若非是为了东桥姑姑,她是绝不会劳动自己,见这两个人的······ 实在是···感到恶心。 ——二人的生母,谨太嫔刘氏,前两个月病逝了。 谨太嫔这一辈子,苦啊。 罪臣之后,充入教坊司做了舞伎,因容貌实在出众、气质也因原本出自书香门第而十分独特,被管理教坊司的官员看重,以为是奇货可居。 经过了几年好生培养,吃尽了苦头后,被带到了显德太子的宴会上,想要借她讨得一个好儿。 花容月貌,群芳难匹。 刘氏在一群无一不是精心挑选出来、花枝招展、精心打扮的舞姬之中,仍然是倍显出众,献舞毕,被显德太子单独留下问话赏赐,然后将之赠给了最为乖巧听话的七皇弟,也是那晚庆生宴的主人公,薛铎仁。 刘氏容貌出众,初入王府时也曾有过一两个月的独宠,但可惜性格寡淡是个木头美人,因此很快就失了宠,好在,有幸生下了一双双胞胎女儿,不至于被人遗忘,泯灭于王府后院儿。 再后来,七皇子机缘巧合之下登基称帝,她也被封为了美人。 刘氏从没有什么争宠的心,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她一颗心只在自己的两个女儿身上,只可惜,怀胎十月,拼尽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女儿,却并不与她贴心。 她们巴结过胡皇后,巴结过王太后,王贤妃,慕容皇后,可就是没有把她们的亲娘放在眼里过。 刘氏舞姬出身,年轻的时候,为了练舞、保持体态轻盈就吃过不少的苦,后来因不受宠又没有什么依仗,日子自然便十分难过。 胡皇后在时还好,等到慕容氏掌管后宫,并不能很好地管理约束宫人,刘氏被人欺负得险无立足之地,用度也被克扣盘剥所剩无几,身子亏损得厉害,自然便不久寿。 她出身低微,又没有给她撑腰的母族,位份也不高,丧事便自然有些简陋,雰、霏二人也全没有为她做主争取的意思,停灵毕,草草地就将谨太嫔下葬了,她也很快被这世间大部分的人遗忘了。 薛雯知道这些的时候,自然是冷笑连连,为其实也并不看得上眼儿的谨太嫔叹了一声,虽说对她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意外,但自然就更加厌恶这两个妹妹了······ ——薛雰和薛霏被人带进来之时,她把手里的文书往桌案上一扔,皮笑肉不笑地道:“路不好走?两位皇妹可让我好等。” 再不好走也不至于比别人多出几倍的时间去,当然是故意磨蹭耽误的,二人对视一眼,薛雰站了出来道:“让二皇姐久等,是我们姐妹的不是,二皇姐料的不错,实在是路上不好走——都说‘蜀道难’,如今自已走上一回,才真知道这话呢。” 薛雯略笑了笑,没接她的这话,而是转换了个话题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听闻高宪姑姑病逝的时候十分不好,受了很多的罪···怎么样?我那时候正在蓟州,竟不得探望,回来也没顾得上问你。” ——高宪大长公主,薛雰的驸马许禄的婶母,也算得上是曾经的薛雰最大的一个依仗了,可是薛雰这个不是东西的!大长公主的病眼瞅着愈重,她直接了当地渐渐便去的少了,人还没走,茶就先凉透了。 薛雯虽然一点也不关心她的事,和高宪大长公主虽是姑侄也从不亲近,但这些事总归是逃不过她的耳朵的,这才拿出来在此时说。 ——不就是这样么? 薛雰和薛霏姐妹消息闭塞如同聋子瞎子,想问也不敢问,敢问也没处问。 薛雯呢,她对大部分的事情都没什么关心了,可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消息送来,表忠心的,行谄媚的,或是耍心眼儿想借她这把锋利的刀的。 如今都知道薛雯要对付这两个人了,自然,源源不断的把柄就送了来,薛雯可不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信手拈来吗? 第111章 开罚   虽然提到高宪大长公主,以薛…… 虽然提到高宪大长公主,以薛雰那所有人都该她的欠她的、她做什么都有理的性子···自然是不知道尴尬意羞为何物的了。 可是,薛雯问她大长公主病情如何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得出来的,这才脸红了一红,磕磕巴巴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雯这下子面色一冷,“有理有据”地不悦道:“哼,我若是高宪姑姑,夜半也要入你的梦,戳着你的肋巴骨问一问你,良心是在哪里长着的···不,可有良心!” 薛雰不敢还嘴,只是慌忙低下了头,掩藏住了眼中流露出来的怨毒,有些狼狈地低声辩解道:“婶母后来病得重,妹妹也不好总去打扰,恐反而耽误了婶母养病······对了,驸马倒是常去的!一直服侍在侧,也算是代我尽了孝心了。只是,病情到底如何,他却是没有同我说起过,皇姐骤然想问,我这才答不出来。” -- 第182页 薛雯冷哼一声,一点儿也没被她糊弄过去,洞察问道:“是许大人没同你说,还是你不乐意听呢?” 薛霏和皇姐感情不错,这会子竟然还“仗义”,见状连忙试图替薛雰解围,笑着开口道:“二皇姐,姐姐她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不长心肝的人,这里头一定是有缘故的,二皇姐消消气——一家子姐妹,干嘛一见面就这么疾言凛色的啊?呵呵呵呵。” 薛雯似乎是被她逗的,轻笑了两声,薛霏见状窃喜,还以为自己的那通废话被薛雯听进去了,不由便松懈了两分。 谁知,薛雯笑还在脸上呢,下一刻就对着她的三皇姐薛雰笑眯眯地道:“薛雰啊,你瞧瞧你的好妹妹,这是替你说话呢,还是骂你呢?不知好歹、不长心肝,好,好得很,我正不知道要拿个什么词汇来形容你呢。” 骂得不中听,薛雰面色一变,本就不是多么沉得住气的人,立刻忍不住道:“二皇姐,这话是何意!” 薛雯笑意微敛,没有回答她,而是反过来质问道:“怎么?是说错了你了,还是委屈了你了?母后那样为你们筹谋,为你们计算,好好儿地把你们养到这么大,从来都不曾亏待过你们。你们呢,可怀半分感激之心?本宫自认待你们虽不甚亲厚,但并无薄待,从来也没有对不起你们过吧,你们就是这么迫不及待的打本宫的脸,妄想骑到本宫的头上?!皇祖母、高宪姑姑,你数着这些名字问一问自己,到底长没长心肝,我究竟冤没冤了你?” 薛雰冷笑了一声,挑着她话里的字眼顶她道:“哦?二皇姐说的‘母后’是哪一个‘母后’,妹妹怎么听不明白?” 薛雯眼睛一瞪,“啪”地拍了一声桌子,怒道:“放肆!” 一旁候着的陆力知道主子的心意,见状立刻上前,抡圆了胳膊甩了薛雰一巴掌,直接就把人抽得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 薛雰先是被打懵了,回过神来以后,顿时就是火冒三丈,气得两眼赤红,鼻子里“咻咻”地出着气,坐在地上状似疯癫地尖声大骂道:“陆力!狗奴才!!尔敢?!” 说着,怒火冲了头,倒是什么也不顾了,手脚并用地一骨碌爬了起来——瞧着竟是还想上前撕打。 那另一个,薛霏呢,素来胆小怕事明哲保身,那么两句话就把她的“仗义”用完了,早就离得远远儿的,缩在一旁,生怕薛雯这会儿转过头来注意到她了。 薛雯倒也真顾不上她,察觉了薛雰的动作,立刻喝止她道:“薛雰!你敢不敬嫡母,言语冒犯孝端仁皇后,本宫在这里,难道打你不得?你还要干什么?!” 又警告她道:“你这是要连脸面都不顾了吗?可还记得你是先帝的女儿,皇上亲封的德安长公主?!” 薛雰摔的那一下发髻有些散了,脸上顶着个红掌印,叉着腰状若疯妇地怒喊道:“我哪里还像个长公主!皇姐还知道我是德安长公主吗?让个奴才这样冒犯我?又可曾顾忌我的脸面了,现在再说这话,不是可笑吗?我何尝又不敬了,皇姐自己言语不详罢了,我倒还有问问呢——太后还在,话中的‘母后’是哪一个?” 简直愚不可及···薛雯冷笑了一声,道:“蠢货!母后自然是本宫的母后,本宫是中宫元后所出的嫡长公主,食邑同一字亲王,岂与你同?!又岂是你所知道的那点儿规矩能约束的?当今太后乃本宫庶母,称一声文母后,蠢笨如猪,你饶拿话降我?” 身份之别,嫡庶之分,对于位于下方的薛雰来说,就犹如天堑一般,这话这可是戳到了她的痛处了,薛雰一时羞恼,又并没有话好回敬的,余光往旁边一扫,索性冲着缩成了一团的薛霏发泄道:“你倒是说句话呀!若不是为了你这丫头,我何苦惹这闲气?!” 薛霏被她吼得一个激灵,吓了一跳,连忙又格外往后退了两步,慌张道:“三姐,这···三姐还是少说两句吧,何苦再惹得二皇姐生气呢?” 薛雰被她这态度气的两眼一黑,怒道,“你!” 薛霏见她凶相,脸直往胸口埋,道:“再又说了,什么叫‘为了我惹气’,姐姐的话,霏不明白。” ——怎么还没怎么呢,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然窝里斗,自己先吵起来了。 薛雯听烦了,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那两个斗眼儿鸡听到后俱是一僵,有些尴尬地戛然而止,安生了下来了。 一旁的瑞金早站不住了,急得什么似的,忍不住跳出来插嘴,不乐道:“公主,何必还同这两个人废话······” 薛雯摆了摆手让她退下别裹乱,淡淡地道:“到底有母后的一句话在,我今日把道理说透,不为他们能听得进去,只为了不违母命。” 说着,冷漠地对薛雰薛霏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们两位是聪明人,别人都是傻子——倘若你们有十足真心,倘若母后、皇祖母、高宪姑母甚至是我,有一个人感觉到了你们的真心,肯替你们费心,你们不至于是今天这个处境。东桥姑姑昔日服侍母后,后来是我昭阳宫女官,如今是臣子家眷,哪一个身份论起来,不是你们能碰的。” ——果然不出薛雯的所料,那两个的神态眼神,一看就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薛雯也不在意,接着道:“罚是要罚的,可就像我刚刚所说的,你们究竟是先帝的女儿,是我的姐妹。你们不记得,我不能不替你们记着,不能不顾长公主的脸面。” -- 第183页 说着就挥了挥手,陆力弓腰领命,上前去对着薛雰和薛霏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草草行了一礼,表面恭敬地道:“两位殿下,请更换素衣,为城中百姓施粥。” ······ ——罚她们的施粥,其实不算是个很苦的差事,无非就是累一点罢了。 但薛雰和薛霏都是娇生惯养、拈轻怕重的人,要她们荆钗布裙套着粗布围裙,和普通百姓,甚至乞儿流民为伍···还要站一整天、还要不停地舀粥端碗······ 才不过三天,她们两个就叫苦连天,再也不愿意去了。 底下人报上来,薛雯置之不理,道:“又不是八抬大轿请她们来的,哪轮到着她们说想不想,架也给我架过去。” 陆力巴不得听她这一句话呢——整人的手段他多得是,只愁没处使。主子既然有吩咐,那就要平平顺顺地把差事办下来,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他也自然有百种办法,能让那两个人自甘自愿地去领罚······ 几日后,薛雯惩罚两个皇妹在城中施粥的消息,也传回了京城。 薛昌韫听后,还感叹皇妹手段温和来着——哪里知道那两个人如今的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呢? 徐贤妃趁机安慰东桥“大仇得报”,恶有恶报。 东桥不敢拿大,连忙道“都是娘娘心慈,替咱们做主,圣上也处事公道——如今京城里人人称道,都在议论着这件事呢,哪里还会有什么委屈呢?” 徐贤妃趁机撺掇着她说服夫婿胡仲贤出仕,好以后腰杆更硬,东桥低下头婉约浅笑,道:“我不懂这些事,不好指手画脚的,只听二爷的吧。” 徐妙言见她说起胡仲贤来,笑容恬淡动人,不由竟有些羡慕···愣了一瞬,才又爽利一笑,道:“瞧你说的,你跟着蓁娘这么多年,前朝后宫什么没见过,哪里还会有你不懂的事情呢?你跟我还没有一句准话吗?再这样搪塞,我可不依了!” 东桥连忙笑道:“娘娘说笑了,臣妇岂敢。” ——说出这一声“臣妇”来,忍不住挺了挺脊背······ 以前,这些“臣妇”们见了她,无不是亲热恭敬地叫一声姑姑,管你一品二品还是超品,都要小心奉承着她。 现如今,别人看她似是“人往低处走”了——昭阳宫掌事姑姑,明安长公主的亲信,要什么没有?结果却嫁给了个白身的前驸马。 可是,东桥自己知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于她来说,能不用自称一声“奴婢”,就什么都值得······ 第112章 徐徐   就算是今日贤妃不问起来不鼓…… 就算是今日贤妃不问起来不鼓动,胡仲贤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 读书人么,谁不想着考就功名,入阁拜相? ——这是通天之路,也是朝圣之路。只要学的是孔孟、念的是八股,就没有不想走这一条道的,何况胡仲贤的学问还很不错,没得荒废浪费了。 若不是当初阴差阳错被招为了驸马,也许他早已经考中了进士了,这点自信胡仲贤还是有的。 ——可现实是,他被招成了恭安公主的驸马,仕途基本上就算是荒废了。 不仅如此,恭安与二公主、他的表妹明安公主不和,因此对他十分不喜,动辄训斥。 驸马非诏不能入公主府,胡仲贤那时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薛霏几面,就只是白白耽误了自身,蹉跎了好几年······ 而与此同时,小堂弟胡伏宜却被馅饼砸中了头,“一朝选在君王侧”,成了胡家这一辈儿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胡仲贤没有为此而自怨自艾,也没有怨恨抱憾过命运不公,更没有为此而迁怒堂弟伏宜——就算是曾经有过,也在胡伏宜表弟夜半窃听平帝与心腹太监屠斌的对话,报信与薛雯时,通通烟消云散了。 ——胡仲贤自认没有这样的胆色,遇事也不会这样果决。 不管是先帝误打误撞选中了天生好胆果决的胡伏宜,还是胡伏宜自己遇事成长进步神速,胡仲贤都认识到,这样的胡伏宜,对于当时的胡家还有明安公主来说,都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比更为保守谨慎的他要合适。 可是时移势也会易,当初是当初,那么现在,这个合适的人选,便该轮到他胡仲贤了。 ——今上初登皇位,正是用人之际,皇上看中了他们胡家,本是他们的福气和运气,可这福气和运气接不接得住、拿不拿得稳,看的还是本事。 胡仲贤近来废寝忘食、连夜苦读,已有数月。 他有意考取功名,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应该说是正中下怀才是,而东桥之所以语焉不详对徐贤妃有所隐瞒,也直是夫妻俩的性格使然,谨慎小心不见兔子不撒鹰,想给自己留有余地罢了······ 哦,考都还没考呢,就先嚷嚷得满世界都是? 那也太轻狂了······ 须知多少人考到白发苍苍也没个结果,胡仲贤学问是好是扎实,可也不敢就说是胜券在握了。 ——这会试有多难考?倒是有举子们所做的打油诗一首为证: 考场犹胜上刑场,两股战战头发胀。只当地府走一场,来世绝不读寒窗。 ······ 胡仲贤和东桥夫妇都不是那等浮躁张扬的人——闷声做大事,才是聪明人嘛。 -- 第184页 故而,任凭徐贤妃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她仍是不肯松口,笑呵呵的,偏生让人拿她没办法。 徐妙言本就是个倔脾气,旁人也许便意兴阑珊被糊弄过去了,徐妙言呢,东桥越这样,她还越是偏要要一句准话了! 东桥眼瞧着不敌···只得先找了个借口,称“夫君学问扔了许多年了,要捡起来实在不易,也只能是慢慢来了,故而,现在还不敢说有什么打算,恐辜负了圣上和娘娘的看重呢。” 徐妙言一听有理,不仅接受了这个说法,还为自己方才不依不饶的逼问伤了人家的面子而有些愧疚,连忙有些慌乱地把话题岔开了。 想岔吧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便又说起了远在西南的薛雯。 徐妙言和薛昌韫是一个话口,都是一再地感叹薛雯手段太过和缓,看在别人眼里,看得人直着急。 她这么做,纵然是让那两个人一时吃了些苦头,可是···又不能让她们一辈子受罚施粥?那两人一个比一个忘性大,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薛雯如此轻罚,只怕是效果低微啊······ 东桥闻言含蓄笑了笑,并没有接徐贤妃的这个话——她是薛雯的旧仆,朝夕相伴多年,自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能够见微知著,揣度薛雯的心思和行事做法了。 ——薛昌韫和徐妙言能看出来薛雯这是小惩大戒、手段温和,那么别人,天下人自然也都能看得出来了。 而薛雯要的就是这“看在别人眼里”。 薛雯早年间行事不在意风评物议、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为达目的可谓是不择手段,排除异己、阴谋诡计,也是一个也没少使···其实到如今,她也仍是不甚看重这些的——凤凰怎么会在意麻雀在叽叽喳喳呢? 但是这件事情不同,这件事唯独不同。 这件事,涉及到了孝端仁皇后。 薛雯行事风格大变,甚至变得有些瞻前顾后,瞧起来都称得上是“手段温和”了,正在于此。 她是投鼠忌器,死了老鼠万万不要紧,可玉器却珍贵不可伤。 同样是处理这次的事情,徐妙言当初想出了个办法,让这二人跪孝端仁皇后相。实则是因为,她自己底气不足的缘故。她是西宫,是妃子,代掌凤印代行后权,前头都有一个“代”字,她终究不是正宫皇后。 所以由她出面罚两位长公主,分量不够,也不太能服众,她这才抬出了孝端仁皇后来,给自己的所作所为镀了层金,拉上了一位分量十足的“靠山”。 此事本无错,面对类似的情况,薛雯当初也曾对姨母小胡氏说过表明态度的话:“母后是不会介意这些的”。 孝端仁皇后是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的,那么同样,薛雯自然也就不会在意了。 只是,不在意是一回事,但既然开了头,就必须要把尾给收好。 徐贤妃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孝端仁皇后又抬起来了,那薛雯就要让她始终高高在上,不能落下来。 所以她半真半是假,故意又提起了胡皇后曾说过的让她多多看顾薛雰和薛霏二人的话,再之后的大皇姐薛霁···只怕也是猜到了她的心意,这才一来支持薛昌韫,二来,也替薛雯又添了一把柴。 现如今,人人都看到了薛雯扯出了孝端仁皇后的这面大旗,那么,她的行事便也是孝端仁皇后的行事,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所以小惩大戒手段温和是慈悲仁心,而与此同时,那两个人的面目可憎、拈轻怕重、对待穷苦百姓毫无怜悯之心,也同样暴露了出来。 这是给天下人看的——再之后,薛雯无论再做什么,就不是苛待庶妹手段狠辣,而是大快人心报应分明了。 事情要一点一点地做,整人也要一步一步地来。 很快,薛雯就先借口二人顽劣不受教,是身边人不能规劝的缘故,遣散了两个公主府所有的下人。 ——那些没什么存在感的杂使、普通下人倒还好,都是伺候人,换个地方继续伺候,也许还比这两位主儿强呢。 可是,那些贴身服侍,有头有脸的可就惨了,这些人都是宫里头登记在册了的,如今被明安长公主亲口盖了个“刁奴”的戳儿在脑袋上,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出路了的······ 但他们一个个的倒也不冤枉,表面上他们是受主子前脸,但实际上,这些豪奴二主子们平日里一点儿也没少了跋扈作恶,狗仗人势,兴许比只是小奸小恶的薛雰和薛霏还要更可恶,今日一朝落马,那些曾经在他们手里头吃过亏的,无不抓住了这个机会迫不及待地要上来踩一脚,痛打落水狗嘛,这些人别提多凄凉了。 几个格外心思活络,且有些手段的,还想要向旧主求助,只可惜,也是枉然了。 ——且不说薛雰薛霏正自顾不暇呢,他们如今落魄到底,就算是那两个能帮的上忙,他们却又哪里有能力把信给送出去呢? 树还未倒,猢狲先已散——那这树只怕也长久不了了······ 薛雯又找到了沈尧,问他关于西戎,皇上和他是怎么说的。 当初薛昌韫当着他二人的面,曾发下宏愿,有生之年,必灭西戎——还因此,将永和郡主苻氏嫁与了英国公嫡六子张悦张子初。 那符香是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将来还会有倒塌的危机,可再是空架子,也是个漂漂亮亮的花架子,皇上赐婚、高贵出身,张子初因这这桩亲事而越过上头的几个哥哥,一下子成了英国公世子了。 -- 第185页 这自然是不甚相关的闲话了,且说天子一怒,那必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薛昌韫势在必得,可也要仔细筹谋,毕竟是倾覆一个并不算弱小的藩国,且得循序渐进呢。 那符久虽然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可是他们却并不能用——符久弑杀叔父谋取皇位,虽说他们能够效仿流言暗伤七十二寨沈庐的法子抓住了这一点做文章,挫伤符久的实力,甚至直接毁灭了符久的统治。 可是···却奈何薛昌韫自己的皇位也是夺取来的,一不小心就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敌之一千不足惜,薛昌韫可赌不起这个······ 第113章 妙用   虽是薛雯来问,但沈尧并不是…… 虽是薛雯来问,但沈尧并不是那等分不起公私热血冲头的人。 不过,他想了想···这事儿还真没什么不能对薛雯说的······ ——当初,皇上之所以御前密语,只告诉了沈尧一个人,不是因薛雯不可信,也不是薛雯需要于此事上被忌惮,纯粹只是因为薛雯不懂而已······ 符香的安置,沈尧不懂;西南的用兵,薛雯不懂——薛昌韫“因材施教”分开商讨,也是不嫌麻烦。 可是,士别三个月,薛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沈尧将薛雯计间沈庐与其他七十一寨的功劳具表上报,询问圣上的意思。 薛昌韫发回来的折子上就批了两个字:“速询”——你快问问她。 沈尧这才敢对薛雯说起—— 其实,薛昌韫的计策也很简单,就是从符久的儿子身上下功夫。 现在不行就以后,十年不行就二十年,西戎人的特点,就是好战、无秩序、不重规矩,只要起一个线头,不愁拽不开线团,他们自己争抢起来,就能乱成一锅粥了。 ——到时候,薛昌韫作为上国,出面主持大局指派继位人选,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了。 有的时候,灭国并不用大兴兵马。等到西戎不姓苻而姓薛的时候,世上还有西戎吗? 沈尧一边说着薛昌韫的打算,一边还有些自己的猜测,压低了几分声音,道:“只怕是一箭想双雕,还想把···云南往里头装一装。” 他说的云山雾罩,薛雯却一下子听明白了,“云南”指的自然是薛昌辉——如果能把薛昌辉这一支“出继”到西戎,岂不是高枕无忧,再也不用顾忌这位曾经的嫡长子、准太子了吗? 薛雯撇嘴笑了笑,对此并没有多做评论,只是露出了沉思之态,明显是有别的打算,不只是好奇或是关心此事。 沈尧揣测着她的心思,试探道:“你问这个,可是与薛雰薛霏二人有关?” 薛雯并未藏掩,点了点头,直言道:“想着,怎么能让这两位大闲人出出力就好了。正好把她们困在西南,省得我看她们是碍手碍脚还碍眼。” 沈尧深以为然,颇有些“事后诸葛亮”地道:“说的是——我十年前就看出这两个活生生就是事头子,果不其然,好好儿的非得惹人的不痛快,就要一次按死了才好呢!” 薛雯听他吹牛翻了翻眼睛,刺他道:“你十年前就看出来了?那你早干嘛去了,白白的让东桥姑姑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 沈尧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这下不敢再信口胡说弄巧成拙了,连忙赔礼道歉道:“啊···是我言语狂妄了。公主您在这里,哪轮到我妄言胡侃?不过不管怎么说,等见了面,我亲自向姑姑赔礼。” 真是贫不完的嘴。 ······ 可是···该怎么把那两人圈进这个局里呢? 薛雯虽有这么个想法,但一时尚不能决断。 不过,她毕竟是薛明安,不能也只是“一时”罢了。 薛雯静思半日,就胸有成竹,对好奇得前来探问的沈尧笑道:“不是我站着说话不要停,皇兄也是的···我听说那符久有二子,一个四岁,一个才满月——要等到他们能成事,少说也要十年的功夫,十年,皇兄难道就打算这么干等着不成。” 沈尧连忙恭敬汇报,道:“自然不是干等着的,也安插了一些探子,只是这事儿急不了,总要三五年的功夫的才见成效。” ——薛雯也不说话,就只看着他······沈尧立刻反应过来了,动作夸张地弹了起来,对薛雯行了一礼道:“我等不能,殿下必有良策,还望殿下垂怜,不吝赐教。” 薛雯被他逗得伸手作打,笑道:“非是尔等不能,只是未将眼光落到这一处罢了——你们只见前朝,不见后宫,只知道争储会争得头破血流,哪里知道妃妾之争的厉害呢?” 沈尧先露恍然神色,随即便是讶然,神色几经变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雯瞧他模样“辛苦”,蹙眉开口道:“你可是觉得此法狠戾?无妨,你想说就说吧。” 沈尧这才回神儿,他最怕这个了,不敢再和薛雯因这个生出半点的误会来了,摆了摆手,连忙道:“那倒不是,就是···我想来想去,薛雰和薛霏,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能担此大任呢?到底事关紧要,这么大的事交到她们手里,只怕是会给办砸了···若只是白填进去两个人不足惜,但要是露出了什么马脚被西戎人察觉,这样好的计策,可就可惜了······” 这下发愣的轮到薛雯了。 她愣了愣,失笑道:“那是的···你说的对,自然不能让她去做了,这件事情必得死死地瞒着她,不能让她知道分毫,免得坏了事儿——公主和亲,总有媵妾,人选我想并不难找吧。” -- 第186页 沈尧曰“大善”。 ······ 恭安长公主,乃先帝之女,本是双生,祥瑞之兆,得上喜。如今,又被记在了文太后名下,身份称得上是极为高贵的了。 ——虽是二嫁,但也够得上西戎以贵妃的尊位相酬了。 虽说,此事文太后出面在先,当今圣上下了旨意在后,但谁都知道,这乃是明安长公主的手笔。 有薛雯的一番铺垫在前,自然不再有任何一个人会站在遭遇飞来横祸的薛霏的那一边了,但也依然少不了一扫之前的“温和宽厚”的“污名”,纷纷感叹薛雯手腕强硬行事厉害,是个惹不得的人了。 薛霏在西南待嫁,一应准备也都早早备齐,送到了西南。 徐贤妃亲自选了一共十二个燕瘦环肥各有千秋的美貌女子,个顶个的出挑。 这些人,有的眉眼间野心勃勃,有的一味的不动声色,总之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足够符久消受这“美人恩”,也足够薛霏喝一壶的了。 薛霏大难临头,倒生出些许鱼死网破的胆色来,奇招百出,几次三番地来找薛雯大闹,薛雯虽不怕她闹,却也嫌弃她聒噪,烦得够呛,就命人将她看管了起来,美其名曰安心待“嫁”,不许她随意走动了——反正婚期定的近,她也闹不了几天了。 这种情况下,这十二个人自然也就不必让薛霏见过了,省得横生枝节嘛。 薛雯便代为见过,都安置好了。她也没有那个心思挨个试探、择选培养,徐贤妃做事还是靠得住的,便只凭这几个人的本领和造化吧。 但,唯独有一位是特殊的,这人私下求见了薛雯,递上一封信。 薛雯狐疑地拆开信件,竟是东桥姑姑亲笔所书。 ——原来面前这名姓吴名叫书儿的女子,乃是东桥信任的贴身大丫鬟宝莲的亲妹妹。 吴书儿心怀青云志,在看望姐姐的时候,和尚未娶妻的胡伏宜有了些勾缠,好在东桥发现得及时,拿下了吴书儿,捅给了家中的长辈对胡伏宜责罚教育了一通,这才未酿成什么大错。 为了治家风,这样的丑事从来都是要重罚的,可是吴书儿的命还算不错,正逢了此事,徐贤妃开始为即将和亲的恭安长公主挑选陪嫁了。 东桥询问吴书儿的意思,她釜底抽薪,一口便答应了,又赌咒发誓地表了一通忠心,东桥一时心软,又有宝莲与妹妹几次深谈后替她打保票,这才将吴书儿塞进了十二个人之中。 还给了她一封“引荐”的信。 吴书儿不知道的是,东桥姑姑在信中将前因后果详细道尽,还道此人未必可信,但貌美非常身段窈窕,会诗书懂音律,又有野心,遇事也识时务,还算有可取之处,不知是不是个可用之人,请公主斟酌。 薛雯看了,也觉得这人还算有些意思,略略考校了一些她的那些东桥姑姑列举的本事,也是都有模有样的,虽不精深,但也够用了。 此人出身不高,却能有这样的资质,可见平日里是下足了苦功夫,果然如东桥所说是“心怀青云志”,的确是个有野心的人。 薛雯反正无可无不可,就命瑞银拿来了一摞子文书,对吴书儿道:“本宫看在姑姑的这封信的份儿上,便给你些助力——这些你拿回去,趁这几日功夫仔细研读,希望你有所收获。” 吴书儿连忙谢恩双手接过,定睛一看,封皮上写的,竟是《孝端皇后起居注》!内里详细记载了胡皇后每日处理公务,与妃嫔们往来的情况,以及拿到胡皇后面前了的争端等事务的处理裁夺。 打眼一看,不过是干干巴巴的流水账,也看不出个什么来,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其实后宫就在这起居注之中了,万变不离其宗,这就是宝典啊! 那吴书儿倒是个识货的,咚咚两个响头,如获至宝。 薛雯又额外行方便让她与瑞金瑞银同住,不至于被别的陪嫁媵女打扰。 吴书儿自然是挑灯夜读没日没夜,果然在剩下的几日里,把薛雯给她的十来年的起居注,通通读完了。 ——而和亲的日子,也到了。 第114章 隐患   此事过后,薛雯便要回京了—…… 此事过后,薛雯便要回京了——文太后的寿辰在即,不仅是她,因是整寿,又是登基之初,薛昌韫此次有意要大办,因此,便是沈尧和常老将军也要进京去,西南独留下了王选“看摊儿”。 王选也挺乐观的,因与薛雯也彼此熟稔了,还和她开玩笑,道:“公主,咱能不能封靖远侯,看来就看这一回了!” 惹得薛雯忍俊不禁。 ——其实,薛雯和他本人都知道,他是沈尧的心腹好友,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劳,这辈子也是难有寸进,到此为止了。 要想封侯也不是很难,只要他与沈尧决裂,不愁没有被抬举起来平衡压制沈尧的一天,但,薛雯和他本人,同样也都知道,他王选不是这样的人······ 玩笑归玩笑,王选是可堪托付之人,常老将军和沈尧分别有所交代,随后双方别过,薛雯等人同路上京。 ——同行的还有一位,德安长公主薛雰。 当初,薛雯决定拿薛霏下刀,一是因为不看明面儿上的事情,薛雯心里分明清楚,这次真正针对东桥,惹下这一串事情的实际是薛霏。 二么,也是因为薛雯实在是太了解这两个人了—— -- 第187页 姐姐薛雰,看似时常出头,刁钻可恶,但其实不过有一些奸懒馋滑的小毛病,人头猪脑蠢货一个,也因此总容易受人挑拨。 而真正称得上可恶的,其实是当妹妹的薛霏,其人阴郁狭隘,满肚子的坏水儿。薛雰虽没良心不把别人放在心上,但好歹还算得上是疼爱妹妹,薛霏却是连这一点儿的人味儿都没有,有事利用、无事撇开——就连几回薛雯发难,她也都是立刻就将姐姐推了出来,自己缩了。怎不叫薛雯看在眼里? 所以,一来惩罚有轻重,“看人下菜碟”,自然是重罚主犯了;二来,离了薛霏的挑拨与撺掇,薛雰大抵就能消停许多了,也就不足为虑了。 此番一同上京,就算是停下休息时薛雰也轻易不下马车,只要是条件允许,离薛雯就更是有多远就待多远,可见是被妹妹和亲的事情吓破了胆子,如此也好,正合薛雯之意,彻底把她抛之脑后了······ 薛霏的事情从头到尾未假他人之手,沈尧原还不知道有吴书儿这么个人物,事关西戎局势,他也还算是上心,闲暇时随口发问,打听薛雯看那十二个人如何,可有能成事的。 薛雯也是近来事情少,脑子里还真想过这事儿——那十二个人中,除了吴书儿,还有一个与众不同值得一说的,其人乃是官奴出身,无有姓氏,名唤知春。 当初十二人安顿好几日后,这知春特意求见了薛雯,先自报了家门,又说曾经受过昭阳宫的恩惠云云,表了表忠心,最后才胆大包天地说会替殿下盯着恭安长公主的,若有异动或不妥之处,定会设法传信回来。 薛雯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就随口允了她,还送给她了一只能够召唤信鸽的玉哨,信鸽就安置在西戎的都城中,便于她传信,就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能真的有信要传了。 一个吴书儿,一个知春,都让薛雯留下了印象,说与沈尧听,他也是好一番的惊叹连连,直说“卧虎藏龙”,料想将来倒是会有一出好戏了。 又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楚王就······” 沈尧虽因与薛昌韫同年,少时也最为交好,但因当初平帝的屡番手段,薛昌辉那时在西南大营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也一同应对了很多次大的危机,勉强算是并肩,便也有了些许的情谊,此时替他叹上一句。 若是西戎乱起来以后,一切如薛昌韫所想所愿,那么薛昌辉被支到西戎去···可怜倒不至于,就是挺让人惋惜的。 薛雯听了这话摇头失笑,张口预言之时,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愣,脸色巨变! 沈尧瞬间意识到了不对,立刻弹起了身来,喝令门外站着的小卒退远些,不许任何人靠近房间,又将门和对着驿馆后院的窗户都推开了一条缝,这才回来,小心翼翼地握着薛雯的手道:“蓁娘,怎么了?” 薛雯并不开言,只是脸色越发难看,对着他张了张口,犹豫不决,沈尧见状连忙道:“你若不便说,那就算了。” 说着,见她情况越发糟糕,额头冒出了细汗来,一张小脸儿也是煞白,连忙倒了杯热茶递到了她手里,声音越发柔和,劝解道:“好了好了,先别想了,有什么事都还有我呢,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蓁娘,快别这样,喝口茶。” 滚烫的茶水,温度很快就传到了茶盏外壁上,递过来烫得薛雯手心一疼,这才缓过来了一些,沉默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无奈笑道:“好父皇······好得很。” 沈尧听她撂出这么一句来始料未及,也不由瞳孔微震,只是并没有再露出什么大的神色变化来,更没有追问,而是继续劝她道:“别想了、别想了,快喝口水,用不用靠一靠?” 薛雯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端起了握在手里的茶盏,饮了一口,这才彻底缓过了这一口气来。 笑了笑,对焦心不已的沈尧道:“我无事,阿兄坐下吧——此事,料也应与你有关。” 说着见沈尧依言坐下,静下心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方道:“你方才所说的,其实我上回就想告诉你了——大皇兄当初敢退到云南去,自然留有自保的招数,无论新帝是谁,他都会有他的把握,就算他没有,父皇也有,就算都没有,还有我呢,我也不会坐视,所以,大皇兄是不会去西戎。” 沈尧自然是一点就透的,想了想,便明白了这里头的道理。可是,仅仅是这样,应该不至于让薛雯神色大变···果然,她又喝了一口茶,定定道:“先帝想保的是大皇兄,在出了变故之前,先帝一直在为薛昌辉筹谋,所以皇上和薛昌煜先后去蓟州,作为彼此的牵制,那么···我呢?” 薛雯呢? 她有能力,有理朝政的经验,在群臣中也有声望,而沈三郎有兵权,有爵位,先帝可能会不防备他们吗?可能会不留下可以牵制薛雯的东西吗? 不仅会有,且必是杀招。 如今,回头再想想薛昌韫对薛雯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不免就又些耐人寻味起来了——这个能够制衡薛雯的把柄···薛昌韫,已经掌握了吗? ······ 沈尧听到这里再也不能够维持淡定了···他有些坐不住,站起了身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 约半柱香后,他才坐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对薛雯道:“我想,皇上应还不知道——先帝去的匆忙,其时病榻前唯有婉太妃和八大辅臣,绝不可能对此事有所托付。且皇上乃匆忙登基,更马不停蹄就匆忙去了西戎······” -- 第188页 薛雯眉头未解,点了点头道:“有理。但也只是‘应该’,悬刀于颈,我不可能只要‘应该’。” 两个人相对叹气,都觉得前路且多事端,只怕会很长一段时间里难有安定的时候了······ 进京在即,薛雯将这件事暂时深埋于心底,牢牢记住。 ——这个时候,又未免庆幸自己当初因着几重顾虑,没有将自己在宫中的势力暴露出来,可不就正好用在此时了吗?薛雯进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对此事的探查吩咐了下去。 公主府有人看管料理,一切景致仍如旧日,薛雯歇息了半日,就叫来了东桥姑姑陪着说话。 她情绪不高,东桥倒是带来了个还算不错的消息——她的养子,小曹氏的二儿子曹睿曹子服,考中了武馆了。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自己家的孩子自己疼,东桥姑姑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薛雯自然也看着她的情面,立刻就让人把曹子服招了来见过。 结果,见到了人以后倒是给吓了一跳。 这孩子年纪不大,虚岁才十岁,竟是个子又高人又胖壮的,瞧着像已经十四五了似的,虎头虎脑,眼睛又圆又大又亮,瞧着就让人喜欢。 礼仪什么的也很到位,坐在那里也能沉得住气,一点儿也不乱晃乱动。 答起薛雯的问话来,也是声音洪亮言简意赅,薛雯见状不由带了些笑,对东桥笑赞道:“这孩子养的真好——睿哥儿,你可要着实地学,等你学好了本事,考中武举人,本宫带你去西南。” 曹睿连忙起身行礼,恭敬道:“多谢公主,子服定当刻苦,不敢有丝毫懈怠。” 东桥疼孩子,连忙帮着说话道:“殿下,睿儿素来刻苦,三更灯火五更鸡,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再没有这么懂事的了。” 曹睿黑黑的小脸蛋儿一红,这才有了些小孩子的样子,悄声对着东桥撒娇道:“姨母!您不要说了!” 东桥忙答应连连,趁他没注意,和薛雯相视一笑。 第115章 温澜   且说薛雯此去西南,正是“天…… 且说薛雯此去西南,正是“天高皇帝远”,朝中出了什么事情,她也只是略微有所耳闻,不知细情,也没有太花力气探听。 这一回来才知道,她大半年没在京中,皇兄薛昌韫这大半年的日子···倒是有些不太好过······ ——北边有奇源恩和金倒还罢了,西戎还未除,七十二寨犹盘踞,倒也好在有薛雯出力,都有了些进展了,可是与此同时,滁州却出了一桩大事。 滁州太守鱼肉乡里、贪赃枉法,对上隐瞒、对下威逼,老郡王沈泰安回到了滁州以后,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也曾上了一道密折,结果事后才知,这道折子竟被人拦截了下来,压根儿没能出得了滁州,可谓手眼通天,一掌蔽日。 长此以往积弊已久,数月前,竟是逼出了民乱了,这下瞒不住了,才终于算是上达了天听——薛昌韫大怒之下派人去查,这才让这一大摊子骇人听闻之事公诸于众。 事情败露后,薛昌韫当即下旨,将滁州太守戚高就地拿下,格杀勿论。 结果这么一道简单明了的旨意下下去后,竟拖了许久才最终得以实行——杀一个小小的滁州太守,暴露出了现今朝堂上的大问题。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人与人之间,官与官之间,势力与势力之间沾亲带故,牵一发而动全身,前朝的老臣们仗着资历有恃无恐,多有不驯,薛昌韫上位后所扶植的新起之秀又尚还青涩,不堪大用。 从前,薛昌韫大行守成之道,一直没有作出什么大的变革,与众臣之间自然也没有什么矛盾冲突,这才风平浪静、两相安好,结果这一回,他不过是想杀一个罪大恶极、误国误民、百死也不足惜的戚高,竟是如一脚踏进了泥沼里,寸步难行······ 戚高两榜进士出身,系出名门,出身江南,江南学子素来成党,他有有幸摆在大儒名师门下,学生故旧、同期、同乡、同榜、同门满朝皆是,刑不上大夫嘛,戚高可以杀,但要杀得体面,要押送上京,仔细审问,供认不讳主动认罪,才可杀之。 就地格杀不得收殓,这就未免太难看了,太不给“面子”了。 经此,薛昌韫的倔脾气反而上来,杀了一个不够——还抄了戚高的家,诛其九族,在朝为官者之中,所有戚高的学生故旧,凡沾上些的,通通革职查办,无一赦免。 同时,也一刻不得耽误地派人镇压愈演愈烈的滁州民乱,沈泰安于此时自请领兵戴罪立功,准之。 他一番雷霆手段抑制住了滁州的局面,瞧着倒是威风了,可是,谁都爱仁义之君,他与满朝为戚高说过话,认为应该留他一命再行审问的官员为敌,很快,就收到了反扑。 击便要中,这些人当然以薛昌韫身上最大的一个弱点说事—— 他们置疑只有少数人见过、只在传说之中的“太平遗诏”,质疑永安侯,质疑太后,质疑薛昌韫这个皇上···前朝风声鹤唳,后宫也一样不安宁,卓家与旧部趁机发难,说徐贤妃是妃妾,抚养东宫太子名不正言不顺······ 薛昭才刚两岁,听到了一些风声后吓坏了,为此添了个惊梦的毛病,屡屡请太医,彻夜不安。 ——谁都知道浑水摸鱼的道理,水已经浑了,被薛雯除去了大部分群龙无首不成气候的废帝余孽,也于此时,就在薛昌韫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死灰复燃。 -- 第189页 薛昌韫分身乏术——却也正因为他已经分身乏术了,所以反而万万不敢诏回薛雯······ ——那是,明安长公主······ 薛昌韫不敢赌,不敢轻举妄动,怕诏回来的不是帮手,而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何况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薛雯是指不上了,好在,他还有一个底牌——钦天监,马祖昌。 ······ 薛雯怀抱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女婴,动作小心地轻轻拨开了襁褓——果然,小婴孩的右臂上有一个鸟头形状的红色胎记。 ——此乃文渺烟的小女儿,季温澜。此次动摇了薛昌韫的一场危机,就是这个还只知道吃奶的小女娃解决的。 薛雯听文渺烟叙说起几个月前的旧事,一时竟不知道是几人合力做的一个大局,还是那马祖昌竟果真有几分玄妙的本领······ ——那时正逢文渺烟怀胎十月,临盆在即,马祖昌掐指一算,竟说太子妃就在长乐郡主的腹中。 孩子生了下来,果然是个女婴不说,手臂上竟然有一个凤首胎记! 满朝哗然、阖宫哗然、天下哗然。 而这个女婴,也在刚过了百日后就被接进了宫中,养在宁寿宫,由文太后亲自照看抚养——正是现下躺在薛雯手臂里的季温澜。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真正能够动摇薛昌韫的,根本不是滁州已经逐渐被控制住了的民乱,也不是暂时还不能随心所欲大行帝权,颇受掣肘的朝堂。 而是对于太平遗诏,和薛昌韫究竟应不应该、有没有资格坐这个皇位的质疑。 薛雯听完了“故事”神色不辨,只是扯了扯嘴角道:“这个女孩儿来得好啊,马大人真是厉害。” 文太后隐约知道她不喜马祖昌,但是并没有了解得很具体,只以为是她不大信这些,因此她这话虽然有些阴阳怪气的,文太后也倒没有多想,只是顺着她的话道:“是啊,对亏了阿召了,阿弥陀佛,老天不弃。” 阿召就是皇上亲自给季温澜取的小名,太子名昭,季温澜就偏生叫作“召”,如此做作,倒像是民间盛行的借运借命似的···搞得第一次听到的薛雯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是,比起群臣拿这当个做文章的筏子,比起平民百姓们凑热闹人云亦云,文太后和帝妃三人,才是真正内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个所谓的先帝在行宫四海太平阁亲立的“太平遗诏”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人。 西戎进犯,滁州民乱,宗室不忿,世家傲慢,群臣不驯,废帝余孽除之不尽,这桩桩件件,虽是人祸,何尝又不似是天意呢? 薛昌韫本来之前就自己闲的没事儿的时候“参禅”,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说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及也”,什么“天命难违,回望来路,倍觉人事之渺小”······ 他登基后,堪称是举步维艰,遇到了一桩又一桩的难事,真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 如今,旁人质疑,他表面上自然不会漏出什么来,但这些质疑却像一个个细小的尖刺扎在心中——薛昌韫自己内心深处何尝不惶恐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皇位是朕夺来的吗?难道朕,真的不是天命所归吗?” ——同样的,文太后一介深宫妇道人家,知晓的内情比他只多不少,只会比他更惶恐、更胆虚。 所以与其说,这襁褓中的女婴季温澜真能起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去对抗心怀各异的群臣,倒不如说她的出现,安定了薛昌韫、徐妙言,和文太后自己的心。 他们安定下来、稳下来了,再运用得当,也能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 ——但薛雯却以为,最主要的目的却恰恰被众人忽略——更重要的是,用这小小的一件事,把马祖昌给抬起来了······ 但愿这对配合默契的君臣,能够得一个善终吧···薛雯很快就看到了平静冰面下蕴藏的暗涌——天下人怎么能够更信更敬马天师,而非一国之君薛昌韫呢? 她有心事,难免就有些懈怠,抱着季温澜没有那么稳了,文太后心疼地够呛,连忙打了一个岔,让人把季温澜给抱走了。 又问她道:“对了,哀家还没有顾得上问你,你和沈三郎···如今是怎么个说法啊?” 薛雯微露笑意,倒不是那种甜蜜娇怯的笑,文太后见她端庄得体,以为她一开口又会是冠冕堂皇的敷衍呢,心里不由便有些失望。 谁知她却很痛快地道:“回娘娘,这次回来便想着把事情办了呢,也正好给您添一添喜气。” 文太后足足愣了有一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回过神后连忙喜悦道:“好好好!这可真是喜事,有蓁娘为哀家添喜,哀家定能福寿绵长呢,呵呵呵呵。” 又有些多余地添了一句,道:“是该如此,虽说沈泰安办了些多余的事,其实与元麒也并不相干的,都过了这许多年了,你也该顺气了。” 薛雯听了却是明显笑意一淡,文太后见状连忙掩住嘴巴,玩笑道:“哎呦,看来哀家说错了话了···你瞧瞧,果然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都——好孩子,可别跟我这老太婆认真计较。” 到底是太后娘娘,又是对薛雯一直很不错的长辈,薛雯也不是仗着自己的功劳就轻狂不知礼的人,连忙做处惶恐的样子道:“娘娘!这是个什么话?雯可不敢领!” -- 第190页 想了想,不欲留一个疙瘩在这里,就又更详细地解释道:“只是想起了旁的事···娘娘您评评理,雯难道是那等小家子气不讲道理、一味刁蛮的人吗?耽误了沈大将军这么多年,并不只是为其父的几句言语不当——娘娘可还记得,沈将军是如何去的西南?” 文太后闻言露出沉思之态,想了想,恍然道:“哀家记得那时候······呀!难不成是你们两个有了矛盾了?” 第116章 支招   文太后用上了一个“真是”的…… 文太后用上了一个“真是”的问句。 ——当初小人作祟鼓动风波,再加上那时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的确也是耐人寻味,不少人都相信了“是薛雯不满沈尧浪荡不成气候,将人逼去了西南”的这个说法。 可是,文太后可是一个字儿都没有信的——薛雯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何必用耳朵听?自可以用眼睛去看。 她哪里是会在乎自己未来的驸马有多少成就,有多么风光的人呢? 反正除非谋朝篡位,再风光也风光不过她自己了······ 文太后自己揣摩出来了一套“真相”,笃信了很多年,实际上比老少两个董氏闹出来的那个流言还要离谱—— 文太后是彻底搞错了前后顺序了,还以为是沈泰安为了儿子和沈家的前途安排沈三去西南在前,而薛雯闹脾气,不搭理沈尧在后呢。 ——那不就是舍不得沈元麒吗? 结果过了这么多年,薛雯才暗示她不是···文太后立刻就被勾起了十二分的好奇心来了。 薛雯也无意卖关子,只是当初与沈元麒决裂的原由不能为外人道,她便说得粗略隐晦了些,没说任何具体的事情,只说她那时候年少,心智不坚,平添许多的愁绪烦恼,找沈元麒诉苦想得些安慰。 ——他倒好,咧着个大嘴就要教训她,说她不该这不该那,还将她贬得一文不值。薛雯好歹也是涉政公主,他牛得很哩,说她是没见识的小小女子······ 再说起当初气得她肝儿疼的事情时,薛雯已经不会有任何怒意了,唯独说到曾经自己那些快把她给难为死了的烦恼和那时自己的伤怀难解让她有些脸热,强忍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完了。 文太后聚精会神静静听完,却只是满不当回事地撇了撇嘴,道:“这不是自然的吗?年少的时候谁不觉得天老大我老二,觉得别人都是无病呻吟,只有自己是人间至苦呢?” “——宁太妃高氏,她家世一般,怕自己护不住一个惹得满宫侧目的皇子,把这些烦恼说出来,无病呻吟,结果惹得被失子的恪敬皇贵妃罚了她一个言语失当抚养皇嗣不力,抄了大半个月的宫规;哀家刚刚失宠的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了,又哪里知道会有不受宠的小嫔妃,在瓦当都是金子做的的皇宫里被活生生饿死呢?人人都如此,你我也如此,何况沈元麒那会儿不过井底之蛙,养于富贵不知世事,说出什么来不都是正常的吗?” 虽说已并不需要人劝了,但薛雯当作闲话,倒还真听进去了一些,认同地点了点头。 文太后又道:“傻明儿,你是公主,他不合你心意,你打他骂他都行——只要不是太出格,怎么罚他都使得,何必费心力同他生气?你喜欢他怎么做,那你就告诉他要怎么做,你说出口的便是懿旨,他敢不听?” 文太后说着说着,本是劝别人,却倒似忽然触及了自己的心事一般,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世道,对女子从来都要更苛刻一些,但你是不同的,你是公主,还不是普通的公主,你是薛明安,如果连你都不能随心所欲,连你都不能活得恣意痛快,那就太没道理了。沈元麒纵有不好,最起码,他心里是有你的,你动之以情也好,压之以权势也好,自可以将他搓扁揉圆,拉扯成你喜欢的样子啊。” 薛雯其实已经听进去大半了,站在另一个人的角度再来看这件事,也颇有所获,但嘴上是不惯服输的,仍忍不住回了一句嘴,道:“他心里虽则有我,但‘是日虽好,却奈何群星亦也闪耀’啊。” 说着,见文太后露出疑惑的神色,便当个笑话,将这句话的“典故”讲了出来,没出卖谢自安,只当说听说了沈将军一番高论,出自哪里就不知道了。 谁料对刚刚薛雯在意了很多年的那件事从容淡然的文太后,听了这一个,却竟勃然大怒!一拍乌木的扶手道:“好杀才!反了他了?敢说出这等混账话来,哀家看,倒该先打他一顿杀威棒方好——打得他眼冒金星,到那时候就知道什么才叫‘闪耀’了呢!” 这话好生过瘾,偏还诙谐,把薛雯逗得直笑,文太后又道:“这可不能白白地就过去了,他说出这等话来,必是为了在同僚好友间充大爷长颜面的,开了这个头,以后还不得反了天了?你得让他知道,在你长公主的颜面面前,他的颜面便是连鞋底子都不如,可不能惯着!” 说着,见薛雯只是笑,揉着肚子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有些急切地更道:“你瞧!你别不当一回事啊,俗话说旁观者清,哀家看呐,沈元麒的确是一颗心在你身上——但你对他,也未必就不上心!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往往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事儿,不是个大事,但你也要悉心应对,可得给他好好长长记性!” -- 第191页 薛雯好久没这么大笑过了,一不小心就给岔气儿了,这下子乐极生悲,正靠在瑞银的怀里让她给自己揉穴位顺气儿呢···“气若游丝”地对文太后道:“您放心,我省得的——我跟沈三说了,叫他效仿后羿,把漫天上的星星都给我射下来,我便不计较此事了。” 话音刚落,只听屏风后头一人道:“那还不简单?你这是什么歪招儿,逼着沈元麒射你的眼睛吗?” ——屋内的二人自然都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了,薛雯连忙站起了身。 刚整理好方才微微笑乱了的衣裙,才刚出言的薛昌韫,和徐妙言、卓青茗三人就进来了——说起来,薛雯倒是许久未见卓淑妃了······ 如今见到,忍不住好奇之下细细打量了两眼。 比起怀胎九个月即将临盆,大腹便便,脸盘儿圆润的徐妙言来,卓氏似乎比薛雯印象里的要更瘦了一些。 徐妙言更加地明丽非凡,她也是更加的纤弱婉约,薛雯心道“这也是‘楚王好细腰’了,难为卓妃苦苦维持”。 不比她惯常的青绿素色,来宁寿宫拜见文太后,她倒是也好歹知道些轻重——打扮得规矩平常了些,一件茜红色的小衫,宝蓝的宫裙。仅止于此,也并没有多规矩,头上,竟然只带了两支云头金簪,和一朵绢制的珠蕊宫花···还是一朵粉白的芍药花。 说是粉白,浅淡得光线暗处和白色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文太后一抬头看这位大仙儿脑袋上戴着一朵硕大的白花,弱柳扶风般款款地进来···当即就厌恶得把眼睛闭上,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刚还好好儿的,薛昌韫不过和薛雯说了两句玩笑话的功夫,一回头,就看见太后眼睛都闭上了,正蹙眉养神,不由愣了一愣,没往别地儿想,低声询问旁边的宁寿宫大宫女云雾道:“姑姑,母后可是昨日没有休息好吗?” 云雾“呵呵”笑了两声,张口就来道:“回皇上,正是呢——二小姐昨夜睡得有些不踏实,折腾的娘娘也没睡几个时辰。” 薛昌韫一听不由正色起来,有些急切地道:“哦?阿召是怎么了?可请太医看过了?” 云雾忙答道:“皇上放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想来,只是昨夜雨没下下来,天气闷热的缘故。娘娘恐请了太医来一番动作,反而惊动了二小姐,便没有急着请来,只是想法子把二小姐先哄睡下了——另外今早上已经派人去请长乐郡主和季大小姐了,好好安抚安抚,如若不好,再请太医罢。” 一番话半真半假,关于季温澜的话全是真的,只除了文太后闭目养神的真正原因,薛昌韫也没有多想就当了真,松了一口气,道:“应当的,她还小呢,怎么精心都不为过。只是劳动了母后和你们了。” 云雾自然是曲膝道“不敢”的了。 薛雯一听这话,觑空儿冲瑞银使了个眼色,瑞银便悄悄退下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文太后也平复了一些恼怒了,徐徐睁开了眼睛,神色如常地道:“皇帝,坐吧。哀家年纪大了,说着说着话竟然就盹了过去,倒是叫你们看了笑话了。” ——文太后大半的头发都还是乌黑的,除了眼角些许,脸上也少有褶子,神采奕奕脊背直挺,实在是说出上这一个“老”字的。 就算是老也不能说啊,几人自然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好夸,把文太后哄得,时不时地大笑出声。 只是再怎么也一直微侧着身子···避免看到那卓青茗······ ——又说了一会儿的话,长乐郡主就果然到了。 进来时,身后跟着一个还未留头的女孩儿,和一个走路还有点儿不利索,磕磕绊绊牵在姐姐手里的小男孩儿。 薛雯心知,这便是文渺烟和季郡王的长子长女,季泠澜、季沣澜了。 第117章 失态   文太后方才没对她提这事儿,…… 文太后方才没对她提这事儿,若不是宫女云雾说起,薛雯都还不知道文渺烟今日也会进宫。 方才她眼神示意,就是急忙暗命瑞银去取送予季泠澜的见面礼去的,谁知还是漏了一个······ 薛雯无法儿,只得从腰间抽出了沈尧送她的一把匕首,送给了小沣哥儿。 孩子还小,不敢给他拿着怕误伤了他,便交给了季沣澜的奶娘暂时收着了。 季泠澜倒是已经够大懂事了,团团行礼,乖乖站好了——是个有些腼腆羞怯的小女孩。 薛雯还记得文渺烟说过,婆母老王妃疼爱长孙沣哥儿,却从来不理大姐儿,将她视若无物,还曾夺过她手里拿得好好的的礼物递给弟弟过,把文渺烟气得够呛······ 这也就难怪季泠澜因此而被养得有些内向腼腆了。 薛雯心中有些怜惜泠澜···大弟弟自然不必说,将来是王府世子,二弟季鸿澜,听说身体有些弱,父母众人也难免疼爱些,这两个又都是男孩儿,怎么都会有自己的前程的。 如今,唯一的妹妹更是一落地就万众瞩目,身负凤首胎记,一生下来就被封成了太子妃,抚育宫中,将来必然也是尊贵无匹的了。 相比起来,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四人,竟然就是泠澜这个大姐最为平庸,谁也比不上···但愿这孩子能养成一份宠辱不惊的好心性儿,否则只怕将来,且有说不出咽不下的苦呢。 薛雯心里想着这些,对泠姐儿说话时便格外的温和耐心,瑞银备下送给她的见面礼,是一副玉髓玛瑙的铃兰花样式的头面,工艺精湛、灵巧可爱,不仅轻便,也不过于贵重失了亲近。 -- 第192页 薛雯柔声对泠姐儿道:“你瞧,这花名叫‘铃兰’,就合了你的名字了,好不好?” 泠姐儿眼睛亮晶晶的,拿了一支小钗爱不释手,声音奶奶地对薛雯道:“再没有比这好的了,泠澜喜欢,多谢长公主。” 众人都觉奇异——从来没有见过薛雯这么温柔的样子,弯着身子听着泠姐儿的孩子话,一点也不觉得不耐烦,笑起来的样子漂亮极了。 ——薛昌韫都看愣了,悄悄地向同样也一直往那边儿瞟的文太后道:“倒有几分孝端仁皇后的影儿了。” 文太后听了这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嫌她这儿子傻似的,道:“废话,亲母女,能不像吗?” 薛昌韫嘿嘿一笑,嘀咕道:“从前便不太像······” ——从前的薛雯,锋芒太露,就像是一把不加鞘的宝剑,不是说不好,只是···不够好。 易伤人,更易伤己。 这次从西南回来,倒是见圆融内敛了许多···薛昌韫暗暗心道:“难道是薛雰和薛霏的功劳,磨了磨皇妹的性子么?那倒还算这两个有点儿作用······” 说到薛雰薛霏,薛雯竟然还是料错了一件事。 ——她低估了薛霏内心的歹毒和不可理喻了······ 这一个来月的时间,薛霏算是在西戎站稳了脚跟了,而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说服了苻久,将同胞的皇姐薛雰封为了西戎的郡夫人,递来了国书,请薛雰夫妇赴西戎小住。 ——薛雰知道消息后都快要气疯了!难得硬气一回,歇斯底里地冲薛昌韫嚷嚷:“皇上不可啊!请皇上千万不要应允此事!” 又狰狞大骂道:“薛霏贱人!本宫有何处对你不起的,你就这么见不得本宫好?!非要拉着本宫一起死吗?” 她再吵嚷也没有用,这件事情对于薛昌韫来说无可无不可,只是现在还不是与苻久撕破脸皮的时候,既然本就是小事一桩,又何必不允呢? 反之,薛雰手里难道有什么砝码是能得拿出来,让薛昌韫为她出头,将她留下的吗? 那不是活该她白吃这哑巴亏吗? 也是平日里不为人,满朝满京都是站干岸看热闹的,没有一个人打算伸一把手,只付茶余饭后的笑谈罢了。 倒是可惜了她的驸马许禄了···倒霉催的,好端端的什么也没做,就飞来横祸,也被支去了西戎,从此后远离故土了······ 几人闲聊间,文渺烟恰好也说起了此事,道:“我还听说,在那西戎的王廷中说得上话的,竟然不是恭安长公主,而只是随侍的一个官奴出身的媵侍。这人颇为受宠,想必也有些手段,短短一月,就已经封为了小仪了——听说,便是与婕妤相类的。这次就是她受那恭安···受薛霏授意,提与了西戎王此事,才能被应允的。” 旁人都只是听个热闹,唯有薛雯眉头微动,试探着出言问道:“那人,可是名唤知春的?” 文渺烟低头想了想,有些兴奋地道:“啊对对对,还是蓁娘的记性好——我刚刚还心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来了呢···就是她!封为了春小仪的。” 徐妙言见状有些好奇,这时便忍不住插口道:“蓁娘是怎么知道的?可是识得此人么?” 薛雯笑了笑,回道:“哪里,我并不识得。只是当初,那十二个人我可都是见过的,这个知春呢,名字挺独特,人也极为貌美,便有了些印象,方才只不过是随便问着试试罢了,谁知竟对了。” 别人都没说什么呢,一旁沉默了半天的卓淑妃,竟然很忽然地突兀开口道:“极为貌美?长公主这话怕是言重了吧?” 薛雯闻言,下意识地转向了说话的人,却见卓淑妃正一脸斗鸡似的瞪着自己,还一副怒冲冲的样子···薛雯正感莫名其妙呢,卓妃骤然出言,不止薛雯,一时就连太后与皇上也看向了她。 没人接话,卓青茗似乎这才略略回神,连忙收敛了些许神色,勉强笑了笑,道:“长公主别见怪,本宫是说···当初挑选那十二个人的时候,本宫也是在场的,从头看到尾,并没有见过什么出挑的人物,心里有些好奇,随口问一问罢了。” 这就更不通了,薛雯微微蹙了蹙眉,淡淡道:“许是人靠衣装吧,穿着千人一色的简陋宫装不显得,等到了我那里,换上了为吉礼的精致服饰,这才凸显出来了的缘故吧。” ——她非要问,薛雯也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随口一说,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知却似正好戳中了卓青茗的肺管子一般,她声音忽然尖了八度,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哼,看来长公主真是没见过几个美人了!” 这是斗得哪门子的嘴啊??文太后见她越发无状,跟个疯婆子似的,不由立刻挂了脸,不悦道:“淑妃!你在发什么癫?” 薛雯也很想知道卓青茗这是在发什么癫···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又四下看了看,一直到看到了徐妙言身上,二人对视一眼,徐妙言等她半天了,就像跟她打打眉眼官司呢,薛雯一看过去,她连忙冲旁边儿使了个眼色。 薛雯看了过去,好像有些明白了······ ——因文渺烟的公爹略阳郡王病逝,母子三人现下都还在孝中,自然打扮得也十分素净了。 文渺烟身穿一件杏白长衫,下头是简简单单蟹壳青的裙子,浑身上下都是清爽雅淡的,只带了几件珐琅的首饰略微点缀,脸上半点儿未施粉黛,却是风韵天成,举手投足间婉约动人。 -- 第193页 再看卓妃,泯然众人矣······ 这下,可就知道那卓青茗这半会儿那样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模样是为什么了···这李鬼见了李逵,可不就是自惭形秽,恼羞成怒,以致气急败坏了吗? 薛雯哼笑了了一声,对于卓妃的迁怒蛮缠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好干巴巴地道:“也可能是吧······” 卓氏无故失仪,惹得文太后不悦,薛昌韫自然也是些微有些恼了的,只是到底是他宠着的人,便少不得格外又宽容些,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道:“行了行了,瞧你们两个,小孩子似的,这是什么要紧的事,也能争起来吗?” 话音落后,又赶忙冲立起眉眼来的薛雯使了个讨饶的神色,薛雯不好再说什么,扯起嘴角来笑了笑,端起茶盏来,不说话了。 卓青茗小闹了一场,发泄完了终于也冷静了一些了,先顾不上别的,连忙站起身来冲文太后行礼请罪道:“臣妾失仪,请母后责罚。” 文太后冷笑了一声,道:“岂敢?淑妃言重了。” ——竟是分毫不给薛昌韫面子,一点儿也没打算就着递来的台阶下来···可见是何等地厌恶卓青茗了。 卓青茗有些窘迫,但她也算厉害,很快就状若无事,如常地灿烂笑道:“是,原不敢劳动母后的——臣妾只好自己罚自己了,臣妾是个笨的,只望着母后消消气,别跟臣妾一般见识才好。” 文太后没接她的话,也端起了紫砂盏来饮茶。 大殿内一时静谧,忽然,偎着薛雯的季泠澜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我想去看看妹妹,长公主能领泠澜去看看二妹妹吗?” 薛昌韫立刻就松了一口气,笑着率先道:“当然可以!来人啊,仔细伺候着大小姐。” 第118章 寿宴   薛昌韫方才进门之际开口打趣…… 薛昌韫方才进门之际开口打趣薛雯,问她是不是打算让沈尧把她的眼睛给射瞎——到时自然就看不到漫天星辰了······ 正好提起了这个,薛雯也被接二连三提起忆起的旧事重提勾起了好奇心,也挺想知道沈尧是怎么个打算的。 等到下一次二人再见面时,便直接问他道:“不知射星练得怎么样了?阿兄可别是想着用拖字诀,指望着这事儿稀里糊涂地过去呢。” 沈尧忙道不敢,又“奏报”道:“我倒是想了几个法子,一个是在巨大的黑布的几个角上绑上箭射出去挂于高处,挡住一院中的天空,或是搭起粗糙的草棚,在箭头上涂上红泥,堵住草席的空隙,挡住天空,但是都有利弊,故而未决,也想着看能不能再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呢······” 薛雯想了想,道:“那就都来一遍试试吧。” ——结果前头都好好的,就是最后一箭时,沈尧因已经射了有百箭了,实在是胳膊没有了力气,一不小心略略失了准头,好大一滴红泥掉进斜倚高座的薛雯的杯盏之中了······ 明安长公主下降东平郡王的婚期定在了十二月初六。 一边准备着吉礼的事宜,两人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各自急切而又隐秘地探查着那先帝留下的,牵制薛雯的“把柄”。 只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仍然是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薛雰及其驸马,还有二人的独女启程去西戎的日子,倒也先一步到了。 薛雯未曾亲至,只是听旁人说起,临行在即,那薛雰是怨天尤人许多的抱怨,一直在闹腾,可是无辜被她连累的驸马许禄,却是反而一直耐心十足,温声细语的劝她,十分体贴。 薛雯暗自感叹,这许禄倒是个有情人?这样的状况下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对那没心肝的薛雰,也真算得上是够意思的了······ 结果,文太后的寿宴上,难得见面的大皇姐薛霁却对她说——那许禄一开始听说自己将往西戎,那也是如遭雷击的,慌得个六神无主,哪有传言里的半分风采? ——还打算着上折子,与薛雰和离呢! 薛雯一听冷笑连连,冷脸不解道:“他是疯了不成?薛雰就是再不堪,那也是公主,君臣有别,轮得到他开这个口吗?” 公主们自有身为公主的骄傲和矜贵,薛霁在这一点上自然跟她是同样的立场的,点了点头,但还是替许禄说了句公道话,道:“许禄因着薛雰姐妹俩的缘故,明明是个有本事的人,却一直不得起用,成日闷在府中一事无成,那薛雰又不是个软和人,不知道贴心,人家也够苦的了,也不怨祸事临头,多为自己打算。” 那倒也是,人都是相互的,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马儿又不傻,哪有那么好的事?薛雯便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他又是怎么改变的主意想通的呢?” 人家府内发生的密事,薛霁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仿若亲临似的,侃侃道:“后来,是他的一个心腹幕僚劝他,说反正在这里也不得重用,毫无用武之地,就是免于此祸不离故土,又能如何?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恭安长公主或是旁的媵妾得宠说得上话,兴许西戎倒是还能容他施展一番拳脚呢,在哪当官不是当官呢?你瞧瞧,会说不会说?” 薛雯听得也挺惊讶——她最知道西戎是怎么一回事的了,施展个屁施展,就这还幕僚呢?许禄此一去,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张空了呢···却不能把这些往出说,只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感叹道:“这可真是···你别说,不管怎么样,理儿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呢,呵呵呵。” -- 第194页 又转而道:“不说那个——皇姐才更让我惊讶,这么隐秘的事情,皇姐是怎么知道的?可见本事通天,倒真如是那东厂、锦衣卫似的了。” 薛霁掩嘴直笑,斥她是胡说,又解释道:“你就笑话我吧,我通的哪门子的天?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我可就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两个人···不过是这一回眼瞅着她们倒霉,我爱看得什么似的,自然就多关注了一些了——若不是薛雰的府上,我还惫懒知道呢,怎么就通天了?蓁娘,说话经心,可别吓唬你大姐姐。” 薛雯知道她这话是谦虚了······ 如今李、卫两家,都很得重用,薛霁这个诚安长公主自然也因此而甚算得上是炙手可热,春风得意了。 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也就不奇怪了,但本就只是闲聊,薛雯也不是真要把人家的老底儿问出来,她又略显慌张的一番辩解,薛雯索性就随口岔开了话题了。 今日寿宴上,还见到了一位熟人——文昌侯谢卓,谢自安。 之前废帝在位的时候,因薛昌煜只顾得上折腾那点儿浅薄手段于朝堂,眼界并不能稍稍放得长远,甚至还撸了谢自安其父的侯爵,从来都是由老文昌侯主导和施行的海运一事,自然也就凋敝得厉害了。 好在,虎父无犬子,薛昌韫虽然也不太了解,但用人总还是知道的,将海运又劝劝交给了谢自安,几年过去,如今也算是见了成效了——虽然不曾完全恢复往日的繁荣昌盛,但也大有起色了。 先立业、后成家,谢自安立了业,不再是当年京城中无所事事醉生梦死的年少了——于年前也说了亲事了。 谢自安要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浙江望族易家的嫡女,易二娘。 薛雯一开始听到还没能对上号,并没有反应过来“易二娘”是谁···直到,如今时日已久,已经彻底摆脱了平帝妃妾的身份,大大方方出现在了宫宴的刘意揭晓了“谜底”,扯着袖子跟她咬耳朵。 薛雯这才想起来——“我们家那边有一个姓易的女孩儿,是我的一个小姐妹”,“那位易姐姐的庶妹易五娘,嫁过去方一年就殒了命”······ 当初,刘意因惧怕会对身体有妨害不愿侍寝,拿出来说事的易家不就是这个易家,易五娘就是易二娘的庶妹,原来二娘就是这一家的女儿,也是刘意从小好到大的小姐妹。 既然是故人,薛雯心生警惕,忍不住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当心,刘意却是全然不当一回事,边夹菜吃,边大大咧咧地道:“殿下,您就放心吧,易姐姐是个可靠有分寸的人,人人都知道先考刘婕妤已经死了,姐姐又岂会公然叫破?我的身份是断然不会因她而暴露的啦。” 薛雯戳了戳她的脑门,道:“我不放心的不是人家,是你这个···你是京城人士,怎么会有一个浙江来的手帕交呢?做事稳当些,把和易氏的交情咽到肚子里,离陪嫁仆妇等也要远一些,仔细不要露了马脚才是——我纵然能护得住你,但又何必横生枝节呢?” 刘意这才乖乖应“是”,吐了吐舌头,老实了。 正说着话呢,话里的另一位主人公谢自安就来给薛雯敬酒了。 宴席过了半,谢自安红光满面,已然是醉了,执着酒壶道:“臣敬二公主一杯,二公主,可要赏脸啊。” 薛雯也举起了酒盅,笑道:“文昌侯,你这是有酒了,这里可没有二公主——二公主么···还在后宫不知道哪位小嫂子的肚子里呢。” 谢自安也不知听懂了没,醉眼朦胧的,笑呵呵道:“是是,微臣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薛雯失笑,不愿失礼,连忙也跟着饮了一杯。 一杯下肚,谢自安又满斟酒,道:“微臣再罚一杯。” 薛雯见他站都要站不稳了,连忙挡了一挡,道:“这又是为什么?文昌侯如今是国之栋梁,当自珍才是,玉泉虽好,切莫要贪杯啊。” 也不知是不是薛雯的错觉,谢自安的眼神似乎是清明了一瞬···大概是错觉的——他笑了笑,还是把那一杯饮尽了,垂下头去低声道:“为···犯讳了公主的封号。” ······ “却是犯了我们姐妹的封号了?” 一笑倾城,平白误了少年心事。在薛雯不知情的时候,走到了无果,如今各自成家,好歹便也该放下了。 谢自安话一出口,薛雯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但很快也想起了数年前,自己与谢自安初见时的情景,不由一笑道:“文昌侯怎这般记仇?雯不过是随口一句,倒是叫你记了这么多年?” 谢自安见她光风霁月,一副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由半是惆怅、半是释然地笑了笑,开玩笑道:“是记了很多年,那臣再罚一杯?” 说着,作势要动作。 薛雯忙拦住了,笑着连声倒不必,又闲话了两句,谢自安才施礼告辞了。 人走了以后,薛雯这才问坐在一旁两眼放“贼光”的刘意,道:“怎么样?替你易姐姐把关得如何?” 刘意撇了撇嘴,道:“醉醺醺的,也看不出来个什么···这个子倒是挺够的,唔···脸也还成。” 薛雯替她扶了扶有些歪了的掩鬓,无奈笑道:“文昌侯的身份人品都是没得说的,你就别鸡蛋里挑骨头了。” 刘意连忙道:“我的易姐姐也是百里挑一的!温柔和顺,聪慧洞明,谁见了都夸呢!” -- 第195页 薛雯便笑了笑,低声道: “那便好。” 第119章 大婚   十二月初六,明安长公主大婚…… 十二月初六,明安长公主大婚。 满城披红色,人人皆有赏。 这个时候的赏还不能叫赏,是沾喜气呢,得了要说吉祥话,讨个好彩头。 宫差走街穿巷好不热闹,整个京城都在一层一层地撒着铜钱,百姓家中的小孩子们最高兴了,钻来钻去地抢夺,其实什么都不懂得,但却也记着大人的教诲,嘴里脆生生地念叨着“公主大喜,百年好合。” 公主大喜,百年好合。 薛雯祭拜过了孝端仁皇后后,返回昭阳宫妆扮,换上了精美绝伦,厚重的礼服。 ——昭昭日月,灿明不掩。 明安长公主从不以美貌著称,可她其实又是极美的——直看得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美人的周嬷嬷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暗叹连连。 可在薛雯的面前,就算是大喜之日,周嬷嬷也不敢造次,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个形容美人词汇她一个也说不出口,唯恐造次冒犯惹了她不悦,只顾着闷声做事。 二人将在庄严古朴的祈和宫成礼,周嬷嬷一路随侍,明明也不是没见识的人,但还是一再地险些被富贵迷了眼······ 金玉再美不及人美,而薛雯美,还有一个人比她更美。 “沈郎独美”,这句话流传甚广,沈郎之美,在皮更在骨,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们,最爱的就是潇洒浪拓之人,你说他是纨绔?若是正派人,姐儿们还不爱呢! 涉朝后,薛雯的名声变得不太好,更让人敬而畏之,可一开始,世家千金却都知道明安二公主不拘小节,大方随性,人人都知道沈三郎会是薛雯的驸马,可人拿沈三郎打趣,薛雯却从不生气。 春日宴,小姐们用纨扇挡着脸偷觑着沈郎身影,薛雯吃着果子,调笑:“等沈三郎将来进了门,本宫再让尔等好好细瞧,不必这样偷偷摸摸的了。” 引得一片莺声燕语的娇笑,薛雯享受着这样的众星拱月,享受着富贵温香十丈软红,如果没有后来。 后来她形影单只不再贪恋于人群,走自己的路,不问归处。 后来,沈三郎不声不响跑去了西南大营,京城中的大小宴席赏花对酒少了沈郎的身影,不知道愁坏了多少闺秀姑娘。 而今时他们站在此处。 ——沈尧不常穿红色,今日身着喜服,削弱了满身沙场上袭来的肃杀之气,倒是更显十二分的俊美。 薛雯未戴面帘未执团扇,着红蓝二色礼服,刺绣栩栩如生,裙间的金凤振翅欲飞,头上戴十二尾凤冠,宝光璀璨,却也不过为其国色稍作点缀。 两个人并肩站着相视一笑——不说别的,就只看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实在是赏心悦目,郎才女貌。 座中,小胡氏也特意从滁州赶了回来——半月前,沈泰安在战场上不慎跌下了马,有些不好,而今还在修养,自然是不能到场的了,沈董氏么······ 大半辈子过去,这位荒诞不经的老夫人总算是有些长进了,只因薛昌韫少年意气,有什么都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明着来,不像先帝暗地里下手,很是让她吃了几次大亏小挂落。 像沈董氏这种胡搅蛮缠无招胜有招的人,其实最怕的就是直来直去了···薛昌韫对待薛雯的倚重宠信,比起先帝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对她本来就分外看不上的。 连着被“赶”回滁州的这一次在内,沈董氏吃了两回险些爬不起来的亏,自然也就知道学乖了···这一次也算是难得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不受欢迎,索性也就不来讨嫌了。 两个当事人气定神闲,甚至还笑嘻嘻的,沈尧多少还有些按捺之下隐约的激动,薛雯是彻底如同局外人一般···倒是小胡氏哭得满眼是泪,瘫坐在圈椅上,不可自持。 胡皇后去得早,说来,小胡氏虽说没什么本事,可的确是一颗心向着薛雯的,便是身为沈家妇,若是把沈家和薛雯放在两边,她也还是无论如何都会偏向薛雯的,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 所以这么多年来,和沈家在怎么不愉快,一声“姨母”,薛雯从来都是叫得心甘情愿的。 一对新人拜天地,薛雯身份如许,自然是不可能向小胡氏行礼的,一旁的东桥却很知道薛雯的心意,想了想,连忙命人将孝端仁皇后的一幅小像取了来,放在了小胡氏的旁边,小胡氏不解其意,还慌忙站了起来,不敢在小像面前坐下。 薛雯却是立刻展颜一笑,冲东桥姑姑点了点头,与沈尧一起,冲小胡氏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彭城伯也来了。 老人家的身子骨仍很健朗,抓了一把本只为摆着好看的花生嘎嘣嘎嘣地吃着,宫宴过半,薛雯前来见礼。 他这才拍了拍手里的渣子停了嘴,道:“好。这也算是办成了一件大事了——他日老头子到了九泉之下,见到我那苦命的贞娘,也能念叨两句了。好孩子,你记着,日子都是靠人过出来的,驸马若有不好,你只好好地调/教,不要动不动闲争气。” 薛雯连忙应了,又道:“外祖父也要好好保养身子,将来还要见着母后的外孙子外孙女呢,到时候您就更有的念叨了。” 把胡孝添说得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是拿自己打趣儿呢,指了指她,没接话,而是又道:“小殿下,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曾赠了你六个字,是为‘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人生在世,有几件拿起不放下的事情,也挺好的。” -- 第196页 薛雯闻言只是笑了笑——她早已不再是昔年心绪难安、彷徨无依的小女孩了,外祖父的大道理不会再让她醍醐灌顶奉若金科玉律了,可是,老人家关心她的心意是一样的,薛雯虽没听进去,还是乖巧地答了声“是”······ ——胡孝添有三个儿子,独有一女,名叫胡玉珠,小字贞娘,如珠似宝地养大,教她女诫女德,教她治家理账,也教她投壶双陆,泛舟骑马。 可是这样宝贝的女儿一朝出嫁,却吃了想不尽的委屈,受了数不清的罪···世人都说,平白捡了一个皇位的七皇子是好运道,可是胡孝添却多么希望他仍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一个闲散王爷呢? 那样,兴许他的贞娘就不会积劳成疾,现在都还能好好儿地活着······ 胡老太爷看着沈尧小太监似的扶着薛雯跨过了门槛,怕她戴着重冠不好低头再被绊倒——觉得这样也好。 挺好的,日子就这样过吧,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喜轿一路到了公主府,这时候,天也已经半暗下来了。 薛雯折腾了大半天下来,也早就有些累了,一想到还要一套流程,不由长吁短叹,脸上也露出了烦倦的神色。 沈尧见状,连忙低声询问她可是累了,薛雯勉强打起精神来摇了摇头,却分明已经没力气接话了。 底下人也都有眼色,见此很知道变通,后头的仪程便简而又简,很快地就过完了,生怕惹得长公主不乐······ 等闲杂人等都撤出了公主府,薛雯与沈尧这次坐下来,一道用了一些简单的汤食填了填肚子。 沈尧便起身道:“你早些歇息,我就先去西厢了。” ——以前沈尧也偶有留宿过公主府,自然也备有他的客房,只是今日是洞房花烛夜,薛雯闻言一愣,眨眨眼睛看着他没说话。 沈尧笑着解释道:“公主今日实在是累了,我是‘服侍’公主的,自然要顾忌着公主的状况,岂敢孟浪?” 不得不说,薛雯听了这话心头顿时一松,长出了一口气道:“也好,我的确是累了。” 又道:“我要找个擅推拿的婆子来按一按,你呢?我安排下去。” 沈尧摆了摆手说不用,道:“我比你还是稍强一些的,你只顾自己吧。” 薛雯一想也是,人家行军打仗不比这个累人百倍?她也是白问一句,就抬了抬下巴,让沈尧自便了。 一回头,瑞金缩在那里偷笑,薛雯愣了愣,看着她傻兮兮的,也有点儿想乐,问她笑什么呢,瑞金道:“我瞧主子和驸马说话,就像是老夫老妻一样呢,多有意思啊。” 薛雯非一般女子,被打趣了未见羞涩,而是“求知若渴”道:“哦?你是说我们两个言辞默契,还是寡淡疏离?” 瑞金脸色一变,吓坏了连忙道:“奴婢失言,自然是说主子和驸马之间默契有意趣,奴婢言辞失当,请主子责罚。” 薛雯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情罚她,笑道:“行了,我难道平日里不够疼你吗?何至于吓得这样。你这丫头,没吃过没见过,还知道什么是‘意趣’,瞧我撕你的嘴不撕?” 瑞金这才乐了,嘿嘿一笑,道:“没吃过,我还没见过吗?”说着朝瑞银那边儿努嘴。 瑞银一下子急了,扑过去拍她,道:“好妮子!我还没说你和吴大人呢,你造的是哪门子的谣?” 瘫倚着的薛雯人这下子都坐直了,凤眼圆睁道:“你们···你们两个好啊,怎么一个二个的,说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事呢?吴大人又是哪个吴大人,还不快说,可别等着我审问。” 瑞金本来就性子有些虎,何况一旁还有个瑞银在抢着说,她连忙一把捂住了,急切道:“我来说!不是胆敢瞒着主子,是八字还没一撇呢,吴大人就是···吴九一大人。” 第120章 心思   想当初,西南出事,薛雯送信…… 想当初,西南出事,薛雯送信,临阵托将,这一系列机缘巧合之下,薛雯曾于仓促间,随口替千户吴大力取了化名陆九一。 而如今,因吴大力这个人称得上是机变而又沉稳,故而很得薛昌韫的看重,但是他既已成了皇上的心腹,又占据高位,总不好还是大力大力地叫——不是说人家的本名不好,总是稍微有些不够文雅的···便索性改了名字叫吴九一。 百无禁忌嘛,虽然是“无九一”,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觉着以毒攻毒挺好,也就这么用下来了。 其实当初在西南大营的时候,薛雯也隐隐约约察觉了些许瑞金和吴九一之间的“暗流涌动”,但当时实在是心事重重,也就没怎么顾得上这事儿。 谁知,“千里姻缘一线牵”,兜兜转转,这两个人在京城里又再重逢,背着各自的主子私定了终身了······ 瑞金撇嘴笑了笑,很平静地道:“吴九一现领着京畿卫,是皇上的嫡系近人,我又是主子的心腹,我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不过,将来还远得很呢,我可管不着,只要现在两个人在一处开心,就挺好的了。” 薛雯泡着脚、被人按着肩,哼笑了一声,道:“怪不得你近来总是常常告假呢,我还只当你是贪玩,在西南给憋坏了,这才一直不拘着你,原来是会情郎去了?” 瑞金听她语气就知道薛雯说是这么说,但并没有真的生气“没皮没脸”地嘿嘿笑道:“都是主子的慈心,奴婢省得的。” -- 第197页 薛雯宠她,所以一儿“我”一会儿“奴婢”的也不怪罪,说话也越发没个样子了。 薛雯虽不计较,但嬷嬷推拿是循序渐进的,这会儿手越来越重了,她犹咬着牙还忍着还直抽冷气儿,也就暂时顾不上跟瑞金这贼丫头贫嘴了。 又折腾了半天,服侍着薛雯歇下后已经很晚了,也没再说闲话,瑞金瑞银就退了出去了。 薛雯靠在床头随便拿了一本书看,随手拿来的,却是本曹子建的诗集。 ——正读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瑞银就在屏风后头求见了。 薛雯还未睡就是在等她,自然准她入内回话。 瑞银一进来见明烛高照,薛雯披衣靠坐在床头,也就知道长公主心里头是门儿清了,连忙行礼道:“奴婢···果然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主子的眼睛。” 薛雯扣下书,让她坐下回话,道:“行了,就别捧了。说说吧,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 瑞银只坐了个凳子边儿,半叹了一口气,道:“主子,瑞金的这个事情,奴婢冷眼瞧着,那吴指挥使倒是个有心的人,奴婢斗胆,要是还有回旋的余地,何不成全一对儿璧人呢?” 薛雯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方才没有接她的话没理会这件事情,不是因为我也顾虑着皇兄的猜忌···瑞银,那不仅仅是要跟他斗心眼儿的皇上,那毕竟是我的四哥。我知道,你也应该知道,京畿卫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吴九一不是只被皇上信任就可以的,他也得服众,这不是好办到的,为君者孤家寡人,一个能信得过的人不是那么好得的,好容易有了个吴九一,我又怎么能现在上去张这个口呢?” ——此事若是成了,就算是薛昌韫不在意,可是满朝文武不是不长眼睛不长嘴,所以只要吴九一娶了瑞金,就算他想赖着不走,就算皇上想保他,铺天盖地的弹劾也管保会随后就到,吴九一可就别想稳当了。 虽然薛雯疑心过薛昌韫敢无条件的信任自己一是实在用得上她,二是她该做的也做到极致,不该做的也干干净净了——更有一个现在都还让薛雯和沈尧毫无头绪的平帝留下的把柄在暗处···可是,这里头未尝就没有兄妹情谊。 那是她的四哥,是把她拎到自己脖子上,驮着她爬城墙子看万家灯火的四哥,是围场上为了她,对沈尧拔剑相向的四哥。 薛雯这一句话,就算把自己的态度表达了个透彻,料想也该能够让这事过去了。 瑞银却离了座位,一言不发地跪下了,道:“有景阳宫刘婕妤的先例在前,奴婢斗胆,求主子赐瑞金出身,成全这一双有情人吧。” 薛雯见她对于此事竟然如此坚持,不由有些讶异,道:“好了,你且起来说话······这是怎么了?” 见瑞银听命起身,才又道:“你说的这也的确是个办法···但刘意乃深宫妃子,进宫前又非京畿人士,不比瑞金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平日里没少抛头露面,认识她的人自然也是不在少数,终究还是有风险的。且我瞧她方才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并没有怎么上心似的,这才没多想,也不欲节外生枝——怎么你倒是这样的···可是还有什么隐情么?” 瑞银眼眶微红,平复了些,垂首道:“回主子,您还不知道瑞金吗?心里就算揣着天大的事,表面也上永远都是那样没心没肺的,她其实很···奴婢私下里背人时,没少见她为这事儿掉眼泪,对月也哭,对花也叹,哪是‘并没有怎么上心’的样子呢?至于奴婢···不怕主子笑话,这也是奴婢的一点子痴心罢了···奴婢就是觉着,两心相许,是这世间顶难得的一件事了,前世五百次擦肩换来的,能成当然就最最好了。” 薛雯这才突然想起,一开始说起瑞金的事,本是由瑞金使眼色臊白瑞银引出来的,才结果反而把自己给抖搂出来了···不由蹙起了眉头,有些头疼地道:“是了···你又是怎么回事呢?何以做此感叹?”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往往没人问的时候自己倒是能好好的,反倒被人一问,则反会引得万般的委屈霎时间涌上了心头,就挡也挡不住了。 ——瑞银忍了半天的眼泪被薛雯这么轻飘飘一问,终于再也忍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了,哭哭啼啼地哽咽道:“奴婢···奴婢没什么的,主,主子不必挂心,都过去了······” 薛雯见她哭了才知道这里头不是什么不要紧的小事儿,吓了一跳,连忙掀开被子趿鞋下榻,亲自替她擦着眼泪,道:“胡说——这还叫没什么?快说!是谁胆敢给你委屈受了,可是遇上了负心汉?只管说与我,有我呢,还能白叫你受着么?” 屋里虽烧着地龙,但瑞银不敢马虎,不耽误哭地连忙推着薛雯坐了回去,替她细细掖好了被子,才一屁股坐在脚踏上,又抽抽嗒嗒了半天,才渐渐平复下来了。 憋了许久的心事,哭出来了,倒是心里好受多了,薛雯摸了摸她乌压压的单螺发髻,瑞银顺势依恋地枕着薛雯的手,低声道:“主子不必忧心,不是有人负了奴婢,奴婢也不是那种痴心笨人,是······唉,此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奴婢无福,那人已有妻室,种种都不过是奴婢自食苦果的痴心妄想罢了。瑞金小蹄子,什么都不知道,奴婢不过自己一时不能排解抄了两首酸诗,偏偏就被她看见了,不明就里地凑热闹,才有方才呢。” -- 第198页 已有妻室?薛雯的思路一下子跑偏了,默了默,语气有些古怪地道:“你···不会是看上了沈元麒了吧?” ! 瑞银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跪着后撤了几步,砰砰磕了两个响头,道:“主子!奴婢可以指天发誓,对驸马绝没有不该有的心思,主子明鉴!主子······” 她动作太快了,薛雯连叫了两声她也不带停的,薛雯不由急了,厉声喝止,她这才又小心翼翼膝行了回来,可怜兮兮地拿小眼神儿看人,试探着道:“主子···奴婢是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这世上的事没人敢说绝对,驸马爷丰神俊逸百里挑一,奴婢也不敢赌咒发誓地妆相做戏好看,但主子,您应该知道,如果万一奴婢要是有了这样的心思,早就自请求去了,哪还会舔着脸当差呢?” 薛雯看着她红了一块的额头,怪愧疚的,道:“是是,是我说话不过脑子了,你瞧这事儿闹的···那是谁,你倒说出来吧,天也晚了,我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你就别再折腾咱们两个人了。” 瑞银忙道“不敢”,也觉得这事儿尴尬,自己明明无意卖关子,结果却越搞越糟糕了,很有些沮丧,便张了张嘴,颓丧地痛痛快快揭晓道:“不敢有瞒主子,是······胡二爷。” ——胡二爷,胡仲贤。 薛雯陡然变色!不复方才地掐着瑞银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刚要骂,可是一看到瑞银可怜的神色,眼中积蓄的怒意却又消散了,半晌,薛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唉······你还不如是看上了沈元麒。” 第121章 成全   胡家是孝端仁皇后母家,是薛…… 胡家是孝端仁皇后母家,是薛雯的外祖家,自然不是别家能比的。就算是不论亲缘,这么多年来,是好是歹胡家一都直都站在薛雯身边,有余力则鼎力相助,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做得够多的了。 人得知恩,光知恩还不够,还得要图报。 所以闻听胡仲贤有意参加明年的春闱后,薛雯自然是要鼎力支持的。她搜集了不少的文章典籍,许多都是私藏典籍,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东西,又打听可能的主考官和其人喜好的文章风格。 这些东西手机来了得靠人送过去,薛雯对胡家的心意和“恩德”,也要用言语表述清楚了——得让人家领情,薛雯从不做默默无闻的好人。 瑞银聪慧贴心,素来妥帖,自然就是办这事最合适的那个人选,别人还有可能会把好好儿的事情办左了,薛雯除了瑞银不能信任旁人,这才一事不烦二主,与胡家的一应往来,从来都不曾假于他人之手。 谁想到这个丫头“不鸣则已”,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的稳当人,这次竟然会给薛雯来这么一出啊?! 瑞银小心翼翼地觑着薛雯的申请,见她抵着太阳穴不发一言,连忙道:“主子,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痴心妄念,除了瑞金一知半解,从不曾露于人前,胡二爷一无所知,姑姑也···不曾察觉。” 薛雯抬起半垂的眼睛,冷冷看着她,哼笑道:“姑姑心思细腻,又对你等知之甚深,当真半点儿都不曾察觉?” 她这么一说,瑞银的脸色也变了,神思不属起来······仔细回忆着不确定地道:“应···应是,主子,姑姑可曾对您说起过什么?” 薛雯叹道:“若是说了,我若但凡知道一点儿,还会有今日吗?” 夜深了,薛雯也累了一天,被这事儿闹得脑子直发蒙,半天理不出一点儿章程来,只得道:“好了,今儿也晚了,你且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都明日再说——瑞金和吴九一的事,我也记住了。至于你的事···事情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且去吧。” 瑞银不敢再耽误薛雯休息,带着一腔的心事,连忙讷讷退下了。 ——其实,瑞银的这个事儿,薛雯虽然恨铁不成钢,恼怒瑞银办下了这样的糊涂事儿,心里其实也是心疼这个傻丫头的······ “恨不相逢未嫁时”,就算不能对她的心事感同身受,薛雯又何尝不明白爱而不得本是人间至苦呢。 瑞金瑞银同为薛雯的心腹近人,都是打小长起来的情份一般无二,但瑞银又不同,她因更稳重聪颖,一直也更得薛雯倚重。 也因此,相对来说,她也一直比瑞金,甚至东桥姑姑的心思都要更重,小小的年纪,成日里板着个脸冷冷清清的,也不怎么多与旁人交往,许多在宫里熬了一辈子的老嬷嬷都未必有她的这份心性儿和定力。 谁知这样的瑞银身上,竟然会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来,一个聪明人,平白任由着自己的一颗痴心如此错付,还把自己折腾的一副肝肠寸断生无可恋的模样。 薛雯身心俱倦,但打发走了瑞银后,她却又翻来覆去琢磨着这事儿,好半天没能睡着······ 一时,又想起了明年胡仲贤若是考中了又当如何——胡家蛰伏得也够久了,也该好好儿折腾折腾了,打算筹谋好了,才能走得更长远。 ——甚至还想到了远在西戎的薛霏等人···也不知道那吴书儿如何了,是技不如人呢,还是竟然聪慧懂得故意蛰伏,故意先让“春小仪”知春出头,好探一探未知的路呢? ······ 一直琢磨辗转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 第199页 第二日难得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醒转。 瑞金领着人进来服侍,道:“主子,方才一早宫里来了人了,知道主子还睡着,就没打扰您。” 既然这么说就是没什么大事了,薛雯淡淡嗯了一声,问是何事,瑞金道:“只是一些赏赐,马夔太监和宁寿宫的寿眉一同来的。” 薛雯戴耳坠的动作微顿,蹙眉道:“若只是寿眉倒罢了,马夔是御前的人,来了怎么都该见过的,如此未免太怠慢了。” 瑞金说着话亲自接过了小丫鬟手里捧着的镜子,调整着角度站在薛雯的身后,一边回话道:“主子放心吧,一点儿不曾怠慢的。驸马亲自陪着说了会儿话,陆力一路把他送到大门口了都。” 薛雯微愣,似乎这才想起来府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了似的,叹了口气,心里笑话自己傻。 瑞金倒是没注意到,又道:“驸马说公主还歇着,马夔听了后自己说的,‘就算是圣上亲自来了,也会体恤殿下,奴才是个什么,怎么好搅扰主子’——还说主子必是昨个儿累着了,恶心吧唧的,还挤眉弄眼的模样···狗太监,这话让他一说怎么怪恶心的······” 满嘴胡吣,薛雯一时都听愣了,气得从妆台上抓起了一个珠花就反手丢她,骂道:“死东西!昨日礼数繁多,自然是辛苦的。你再敢给我装疯卖傻?我看真是得把你赶紧嫁出去了!瞧说的这没名堂的糟心话儿?” 瑞金嘿嘿一笑,被打趣了也不羞怯——这小死丫头,看那样子绝对是已经尝过滋味了···气得薛雯又骂了两句,嘴上厉害骂得难听,但心里也没有真的生气——瑞金自然也知道。 刚收拾停当站起身来,瑞银恰好进来询问可要摆膳,薛雯点了点头,又问“驸马可曾用膳”。 瑞银道:“李大人一早就来了,只比宫里的人晚了一刻,驸马就陪着去了前院书房,还不曾用。” 话起突然,薛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哪个“李大人”,一问才知道说的是薛霁的夫婿,诚安长公主驸马李景华。 一边往外走着,一边不由微微带了些笑意,好奇道:“这倒是稀客,难道是来交流经验的不成?” 她是玩笑话,打趣李景华来和沈尧交流交流做驸马的经验呢,瑞银倒是没想那么多,有什么说什么,答了一句“是”,把薛雯还给吓了一跳,紧接着才听她说道:“听说李大人好像要领兵了,可能是为此想来向驸马讨教讨教经验吧。” 薛雯昨儿就想说了,没顾得上,这会儿又重新想起来了,微微蹙眉道:“你们改口的倒快···快别驸马驸马的了,我听着别扭死了,像是在说另一个人一样······” 瑞金和瑞银对视了一眼,从命试探道:“是。那就沈郡王?还是沈将军?沈三爷?” 话音刚落,沈尧压着随后一个字儿打门外挑帘进来了,顺势接口道:“在此,长公主有何吩咐?” 薛雯略感惊讶,问他道:“大姐夫已经走了?你们怎么不再多聊一聊了?他难道已经成竹在胸了么?” 沈尧点了点头,道:“已经走了,他这次是押送粮草,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闲话两句,也不是真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的,也就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薛雯听了了然——这是在给李景华送功劳呢,薛昌韫实在是···太缺人用了······ 想到这儿,又想起了吴九一和瑞金的事了,冲瑞银使了个眼色,让她找借口把人给拉出去了,她向沈尧道:“正有一个事要问你的主意呢。” 把二人的事情和自己的顾虑,还有瑞银的主意都说了。 沈尧略略沉吟,也有些为难,道:“怪不得大力···吴九一和我说过,不想在京畿卫了,想回西南去,我看八成是为了这个——他早年间不易,心里最有一股向上的劲儿了,不是为了瑞金,不会起这个不进反退的念头的。” 薛雯没接话,挟了个指肚大小的芝麻米糕默默吃着,低低叹了一口气。 沈尧又道:“瑞银姑娘的主意···倒是可行,只是平白落一个人情给皇上,更也是把柄···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再想想吧,事缓则圆嘛。” 薛雯却被他一番话说得若有所思起来,沈尧观她神色,挑眉试探道:“你是想···干脆就送这个把柄给皇上?” 薛雯笑着点了点头,道:“恩重难筹,我若是不时常地求一些恩典,只怕皇兄才越来越不敢放心用我了···更怕恩深成仇,可就不好收场了。” 沈尧若有所思,道:“若如此,那这个机会倒是好呢,不大不小,正合适。何况吴九一和瑞金也与我们两个都有渊源的,若是能帮他们一把也没什么不好的。” 薛雯点了点头,算是下定了决心了。 心里有了主意,表情也明朗起来了,还有闲心打趣沈尧道:“阿兄,这可是叫做‘达则兼济天下’了?” 沈尧一愣,笑得差点儿把粥呛到嗓子眼里,咳了半天,无奈道:“是是是、是算的,我是若有余力则助人,呵呵呵。” 第122章 病故   有了主意了,后头具体的事情…… 有了主意了,后头具体的事情自然就不用薛雯亲自去做了,自有得力之人听命行事。 之前许多的为难,其实这事儿倒也好办——瑞金本姓周,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在上林苑监供职的叔叔,她入宫当差后,与这人也就不太来往了。 -- 第200页 正巧,宫里有一位出身平平的郁美人,也是姓周的,其父不过是地方上的六品官,名不见经传,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周氏家中具体的情形。 瑞金摇身一变,成了郁美人嫡亲的妹妹,与吴九一定下了亲事。 几日前,徐贤妃平安产下了薛昌韫的长女,龙颜大悦,郁美人又恰巧于此时诊出了喜脉,可谓是锦上添花,其人也正金贵着呢,这亲事虽来得突然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但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众人也只以为是吴九一擅钻营会媚上,倒是没什么人神通广大地察觉端倪起疑心。 薛雯下定决心的当日,沈尧还曾一语点醒了梦中人,道:“何况,吴九一从前曾做过探子,还独有一门乔装改扮的手艺呢——瑞金嫁过去以后,只要避开一些人多的场面,平日里再由吴九一为其稍作伪装,出来进去也都不会受影响的,我看尽可以放心。” 瑞金的事情这就算是解决了,二人成亲后果然如沈尧所说,从来不曾露出疑点过,平安无事,这就是后话了——当下令人发愁的可不是她,还有一个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的瑞银呢······ 瑞银那夜坦白,薛雯后来也想了,东桥姑姑要真是有所察觉,虽可能会顾忌着瑞银的脸面不在瑞银的面前直接表现出什么来,但绝不会在薛雯面前都一个字不提的——是好是歹,东桥姑姑在任何事上对薛雯都是从无隐瞒的,这是孝端仁皇后□□出来的规矩。 可见瑞银从这一点上捯还算是个有分寸的,能守得住自己的言行不露痕迹,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 ——那这个事情就算是已经解决了一半了,而另一半就是瑞银自己了。 一开始,薛雯想着,那仲贤表哥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温吞儒雅一些,敦厚可靠些,再加上谈吐不凡、温文尔雅,照着这样的再给瑞银找一个也就是了,这样的人最是好找了——薛雯都用不着细想,就随口数出来了四五个,供瑞银随便地挑选······ 可俗话说的好,求而不得的最是难舍,瑞银竟是只因几面之缘,而对胡仲贤情根深种,“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一时间难住了“无所不能”的明安长公主,她自己就算是黔驴技穷了,想要像瑞金的事情一样问一问沈尧吧···又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 薛雯和沈尧成亲之前,关于夫妻敦伦之事,自然是有人对她讲述的,还有那徐妙言也大不正经,和她说了不少的私房话。 还说什么“初时难免有些不适,挨过去便渐渐会得趣了”,被薛雯骂她发癫。 第一日沈尧顾忌薛雯劳累,第二日也不得闲,第三日给李景华送行吃醉了酒···到了第四日,自然就该干什么得干什么了。 想来,男人之间说起这等事,那遣词造句自然更露骨些,沈尧虽无经验,但也听了不少的纸上谈兵,算是比较有理论知识了。 又有宫廷秘制的脂膏起作用,沈尧少不得打叠起浑身解数小意服侍,薛雯竟是没觉着有什么“不适”,反被磨得背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催沈尧快些······ 云歇雨住,叫了水进来擦洗,薛雯点了一支百合香,靠坐在床头。 一闲了下来,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瑞银的这个事了。 沈尧喝了半壶茶回来,就见薛雯蹙眉独坐,顿时心中忐忑,暗想方才应该没有惹得公主不快吧?瞧那小脸儿红润润的,双眸含水,也不像是有什么不适啊······ 薛雯一回神儿,就见沈尧站在屏风边儿上举步不前——瑞银的这个事情,到底也算是她的小小隐私,又不是什么好事,虽自个儿拿不定主意,但也不可能大剌剌直接说出来问人,问也要问得隐晦,便含混道:“我想些事情···快歇了吧。” 沈尧这才松一口气,也没想着追问,答应了一声,吹熄了灯烛上榻躺好了。 他不问,薛雯没了法子,只得也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下···又翻腾了两下,还是放不下,推了推沈尧,隐去了姓名问他道:“我问你个事儿,我心里没主意,看你可有什么高招。” 沈尧正在心里猜她是因为什么呢,也根本没睡,连忙道:“不敢,您说,我帮着参详参详。” 薛雯早习惯了他贫嘴了,没接茬儿直接道:“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看上了东桥姑姑的夫婿,仲贤表哥了,这人,我是不好动的,只能是帮一帮她,让她把心收回了,同时又不能惊动了表哥夫妇,本来就不好办,她偏还痴心得很,旁人再好都是看不上,我是没什么办法了,又不可能放着不管她······” 沈尧一听这话自然是没能猜中,他想得更深,也更偏了些——舒太嫔的女儿,端安长公主薛霜正选驸马呢······ 薛雯说的这几句偏还样样都能对得上,沈尧便深信不疑,只以为看上了胡仲贤的是薛霜呢,还心道:“仲贤这是什么命呐?之前选成了薛霏的驸马就已经够倒霉的了,如今有妻有子,考取功名在即,眼看着是终于安定下来了,偏偏又被端安长公主看上了···瞧着是恩典、是艳福不浅,稍有不慎落一个里外不是人,见弃于皇上都是轻的。” 他知道胡家对于薛雯来说十分重要,如今“祸事”临头,他乍闻此事,自然也是如临大敌的,眉头皱得死紧,直接做起了身,思索起来。 他半天没接话,薛雯兀自絮絮叨叨道:“她如今嘴上说是对仲贤表哥死心了,表哥和东桥姑姑那边,倒是暂时也不用担心,可是,她总是这样陷在里头折磨自己也不是个事儿,总是要向前看的···她还怕我怪罪,在我面前变得小心翼翼的,哪里知道,我只愿她好,愿她们都好,又怎么会真的生她的气呢?” -- 第201页 沈尧这会儿才听出不对来了——他自问还算了解薛雯,如果真是如他方才猜测的,是端安长公主看上了胡仲贤,薛雯可能会为此事发愁、拿不定主意,也可能会多少顾忌着薛霜的脸面而稍显左右为难,但绝不可能说出“只愿她好”这样的话来。 话说难听些,薛霜哪算个儿啊? 能让薛雯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人···不多,曾经在昭阳宫住过一段时间,对薛雯恭敬孺慕,很会讨喜的薛雪都可能算是一个,薛霜是决计不在此列的。 沈尧稍稍动了动脑子,心里基本就有了一二人选了,但他也不会去主动探究究竟是谁,而是想了想,道:“我说一句废话,世间事,尤其是感情一事,总是宜疏不宜堵的,很多事情都要靠人自己去想明白,反而你此时越是劝解,越是逼她走不来,她越自苦自怜,还不如顺其自然,容人慢慢消化呢。” 薛雯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叹气道:“话虽如此,她的性格我知道,其实并不软弱,也不会长久地陷在一件事里出不来,正因为她能做到,所以才想着拉她一把呢···罢了,你说的对,我这也不过是一句废话罢了···快睡吧。” 真是废话对废话,问的是废话,答的也是废话。 可见沈尧这回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薛雯无法儿,只得强逼着自己暂时将这事抛诸脑后,让瑞银自己慢慢消化了······ 次日更是出了事,薛雯更不上一个丫头的情情爱爱了。 ——二人本是新婚燕尔,若无大事,皇上按理来说是不会不近人情于此时传召的,一大早却是派了一个内侍,将沈尧传进了宫去。 不知是为着什么事,薛雯心头一紧,有些心慌。 好在沈尧还没从宫里出来,京中便已经得了消息——沈泰安伤重不愈,熬了这么久终是没有挺过来,于今晨病逝了。 消息快马传进了京,薛昌韫这才一刻也没耽搁,急忙传召了沈尧。 薛雯得到消息后命人撤换府内的陈设布置,自己也换了一身衣服,又让崔波收拾行装,打点车马。 沈尧回来后,果然即刻就要去滁州。 沈泰安虽是薛雯的公公,但公主是君,且素有恩怨,沈尧自然是不会苛求薛雯和他一道回去的,但也没有特意邀功般的说起不用她一起的话。 两个人默契地没起这个话题,沈尧交代了一些旁的林林总总的事情,就带着崔波快马上路了。 薛雯也即刻进宫——沈尧丁忧,西南虽现下无事,但不可能三年都空缺着他的位置,必得另择人选主持大局。 薛昌韫瞩意卓淑妃的叔父,卓锡斌,薛雯自然是极力反对的,二人好一番激烈的讨论,最后才定下了威远将军贺云鹏——乃一守成之人,虽无什么大的功勋,但稳扎稳打,不管是为人还是领兵打仗的本事都很靠得住。 薛雯这下了却一桩大事,在宫里用了晚膳,方匆匆出宫了。 第123章 奉归   沈尧这一去,就是整整的五个…… 沈尧这一去,就是整整的五个月······ 除了沈泰安的身后事,也有活着的亲人需要安顿。 沈泰安离世后,痛失独子的沈董氏自然也是大受打击,但这老太太真是厉害,虽说病了一场,却还是磕磕绊绊地缓过来了。 ——她在滁州倒是待得很舒服,她的身份加辈份儿,算是最高的了,沈氏族人自然都敬着她、捧着她,那可不就舒坦吗?通体舒泰,身心俱畅,比憋憋屈屈的京城可强多了。 沈老夫人乐不思蜀,沈尧回转时,本想着将小胡氏和四弟沈保都接回京城的,可是保哥儿如今也大了,倒很懂事,说要留下来奉养祖母,且还极力帮着劝着母亲和三哥回京将养。 都知道这小胡氏是个心里没主意,夫死从子,她自然听从沈保和沈尧的话,稀里糊涂的就都被安排好了,依依不舍地回了京······ 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真不算短了——五个月,养在宫里的季温澜已经会几句谁都听不懂的话了,而薛昭对这位小小的太子妃也很亲近,一有空就乐此不疲地陪着她玩、教她说话、扶着她学步,别提多有耐心了。 而周氏肚子里的二皇子,也已经顺利生了下来了,虽是早产儿,但孩子挺健康,哭声洪亮,养过了百天后一身的奶膘,白白胖胖的惹人爱,周氏有功,晋了郁婕妤,二皇子则被抱给了嘉嫔养着。 郁婕妤也就着这个契机,顺势靠到了徐贤妃麾下,可谓是皆大欢喜。 另一头,瑞金这个癫丫头,为着肚子里头不小心揣上了一个···匆匆与吴九一成了亲——进门迅速就诊出了喜脉,一个郁婕妤,一个这吴周氏,外人不知情,还一个个的都道周家女善生养、有福气呢! 只有知道内情的薛雯为此事气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里没给她好脸色。 瑞金求主子恕罪,口口声声狡辩道:“殿下恕罪!因那时候没想过能和他真成夫妻,就想着···给自己留一个念想,无非一辈子不嫁陪着主子罢了,一个小崽子,奴婢也养得起。谁知道主子的恩德,奴婢竟然还有这一日,这才闹成了这样,好事也成了坏事了······” 她这事儿实在是办得太离经叛道了,要知道,若是稍有不慎出了什么差错,就白费了薛雯和瑞银等人的一番心血了! 薛雯听了她的话心里也还是有气,故而不阴不阳地冷哼道:“你如今已为臣子妻,诰命也快下来了,何必还自称‘奴婢’?虽是你恭敬的心,旁人听了,只当是我跋扈呢。” -- 第202页 瑞金连忙道:“奴婢惶恐,别说今日做了小官妻,就算是他日封了一品的诰命,奴婢待主子的心也不会变,日月可鉴——只愿主子待奴婢的心也如旧,别生份了才好呢。” 说着,竟然抹起眼泪来了。 薛雯立刻不气了,连忙让瑞银给她倒了杯特意备下的红枣茶,笑着打趣道:“我听贤妃说,女子孕中最爱胡思乱想多愁善感,今日看来果然如此,这是怎么了?什么大事,也值当你掉眼泪么?快将自称改了吧,越发没规矩了。” 瑞金那根筋儿转不过来,非要薛雯的一句话,哽咽着道:“公主,我舍不得您,求公主一辈子别和我生份了——我不是什么‘周祎云’,求公主还当我是昭阳宫里的瑞金吧。” 薛雯看她哭得实在可怜,哭笑不得之下不免又有些疑惑,蹙眉问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个话?可是吴九一待你不好,还是那府上的下人有不恭敬的?” 瑞金连忙摆手说不是,道:“爷待我很好,府上的下人也都是后买的,虽粗笨些,倒好在都极乖巧。我只是···离了公主觉着不适应罢了,每天都无所事事的,不知做什么好——他差事忙,我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嫁过去也是急匆匆的,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什么都适应不了······” 薛雯一听没什么事便放了心,眼睛一翻,骂道:“那是怪谁?我倒是也想缓缓地办,让你好好风光一场呢,可到头来却搞的这么匆匆忙忙的,又是怪谁呢?” 说了半天又绕回来了···瑞金自己理亏,讪讪笑了笑,眼泪也给吓回去了。 见薛雯其实已经彻底消了气了,瑞银这时也终于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若是有心,常回来就是了,主子难道还能把你关在门外面不成?哪就能生分了呢?至于说你闲得慌——从前你与泗儿就最亲近,我看,此番不如就把她带回去算了,平常陪着你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等你修养好了,再把她放回来也就是了。” 薛雯没说话,自然也默许了——嘴上嗤之以鼻,心里不定怎么疼她呢。 瑞金不放心,“得寸进尺”地就要薛雯的一句话,怯怯道:“公主,您待我的心会变吗?” 薛雯垂着眼睛端起茶盏来刮了刮茶沫,淡淡然道:“你也说了——我是公主,你是奴婢,我需要待你有什么心吗?只要你心里头始终有我这个旧主子,该恭敬的时候恭敬,该亲近的时候亲近,我自然是不会变。” 瑞金听了这看似凉薄之言,却是喜笑颜开,高兴地拍着手道:“就是这样!这样就好了!主子不要在意旁人的看法,就是要‘跋扈’才好!谁要是有意见,叫他同先帝‘奉旨跋扈’的赐印说去!” 薛雯瞪她一眼,道:“还用你教我?你少操我的闲心吧,把你自己顾好就行了,有身子的人了,行动注意些,别舞舞爪爪的了,看着都吓人。” ······ 瑞金走后,瑞银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被薛雯瞥了一眼,才讪笑道:“主子见笑——得亏她没顾得上,要不然···被她缠住问我的事,可有的头疼的呢。” 当初薛雯为难之时,沈尧给她瞎出了一番主意,虽的确像他自己所说的是废话,但又的确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薛雯别无选择,只能暂时顺其自然,置之不理。 一晃五个月过去,瑞银再提起自己的这一桩事情来,瞧着是已经不再如一开始似的伤心悲愤、顾影自怜了——有时甚至还能像现下这样自嘲两句···但是,她却始终也没有对薛雯选出来供她择挑的人选松口过。 薛雯也是奇了怪了,忍不住问她胡仲贤究竟是哪里好,让她细细地说说,好再替她掌眼。 瑞银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道:“主子,奴婢其实也知道胡二爷并没有什么格外出众的···长相么,也就是个五官端正,学问么,这回考中了二甲一百一十四,也不是多么惊才绝艳,可是二爷他偏偏就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说话做事也是淡然从容,甚有魏晋之风,奴婢在谁身上都没有见到过,叫人······” 她一说这个,薛雯也有感触,摇着扇子笑了笑——才四月,她就用开扇子了···道:“你说的这个,我也知道——什么魏晋之风,他们胡家的人是有点儿那个劲儿,干什么都慢慢吞吞的。对大部分世人都看重在意的事情呢,他们反而淡淡的···你说没什么出众的吧···可只羡逍遥不羡仙,倒也算得上是难得了。” 瑞银一听,就是这话!顿时点头不迭。 薛雯眼珠子一转,天马行空地忽然又道:“这样的人,倒是不好找呢···我倒是一下子想到一个,只可惜——人家已经娶了永和郡主,可轮不上你了。” 瑞银吓了一跳,连忙惶恐道:“公主又打趣儿奴婢呢!英国公府岂是奴婢能够肖想的?何况么···依奴婢看,这一位不过是面上淡淡罢了,要真是淡泊,又怎么能坐得稳英国公世子的位子呢?” 这话倒是明白的话,薛雯微微点头笑了笑,果然没再提起张子初了······ 话分两头,此番沈尧奉新寡的继母小胡氏回京,说话间也就到了。 按理来说,无论是从哪个当面论,自然是该将小胡氏安置在东平郡王府才是的。 ——但小胡氏却不愿意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冷冷清清,长吁短叹地十分可怜···沈尧路上就写信说了此事,征得了薛雯的同意,便直接将小胡氏接到了公主府来了。 -- 第203页 又怕她会不自在,薛雯这一日还特地请了胡家的人来,为小胡氏简单接风。 不过也不是全请,只是相熟的那几个罢了。 胡老太爷是最爱凑热闹的,自然也没少了他老人家。另有,胡仲贤与其妻曹氏、胡伏宜和几个再小一辈儿的,都是素来较为密切的,也都来了。 ——胡仲贤来,瑞银自然是能躲则躲的了,把事情都吩咐给了底下的人,压根儿没往前头去凑,自己独自坐在了花园凉亭里头,枯坐伤怀。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针线呢,余光却瞥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月亮门晃了进来——看身影衣着长衫,是个成年的男子! 瑞银唬了一跳,立刻站起了身来,喝道:“什么人胆大包天?!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乱走什么呢!” 第124章 延祺   那“贼人”听到有人呵斥,连…… 那“贼人”听到有人呵斥,连忙站住看了过来,可是见到了瑞银,竟然并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来——反而松了一口气似的,微微向前了一步,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道:“见过姑娘。学生失礼,本是方才离席更衣,谁知出来后,却不见了为原本学生引路的小公公,学生这才不慎迷了路,不小心走到了此处,惊扰姑娘了。” 瑞银闻言面色稍缓,低声暗暗骂道:“这群懒鬼!这是又皮痒了”? ······又挤出个和善的笑来,连忙对着那走错了路的客人道:“不敢当,是奴婢贸然开口,冒犯了您了。原来是主子的客人,说起来,也是府上的下人失礼,奴婢代他赔罪了,大人您是刚好走了相反的方向了,奴婢为您带路。” 那人长相清秀文弱,听了瑞银的一番话瞬间涨红了脸,连忙惶恐一拱手,有些慌乱地道:“不不,不敢当,我并不是什么大人···那就劳烦姑娘了。” 瑞银一曲膝笑说“不麻烦,您客气了”,就走下了亭子,和这一位小书生互相让着,带他走上了正确的方向。 ——路上碰到了一个小丫头,瑞银立刻叫住了,吩咐人将那位走错路的带回席间了。 也是事后才知,这人原是苏州胡家的一个后辈子侄,随家中长辈吊唁沈泰安沈郡王后,就被留在了小胡氏身边侍奉,此番随小胡氏和沈尧一同上京,也不过是想受些照拂。 虽说目的不是那么单纯,但其为人算得上是谦逊恭敬,小胡氏对他满口夸赞,倒也是个不错的后生,薛雯便问了问他的打算,痛快地搭了把手,把人送到国子监去读书了。 ——她待胡家人的确是优渥。 但,同样的,胡家人也的确是值得,对她也的确是不同的。 就好比这个人,其人名叫胡广宇,活到十七岁,以前从来也没见过薛雯,对他却十分恭敬,一切行事却也和其他的胡家人是一以贯之,隐隐以薛雯为主,甚至一开始固不肯受薛雯的帮助,说“怕给殿下惹麻烦”。 ——哪怕他是做戏呢,戏如果能做成这样,也让人心里舒坦,薛雯就喜欢。 明安长公主如今位高权重,但因她心性坚强,更曾遭千锤百炼,故而没有那些个“高处不胜寒”的毛病,她不用人真诚真意必须拿一颗真的不能再真一点儿假都不许掺的真心来对她——反而,只要面上过得去,只要嘴里说出来的话,明面上办出来的事过得去,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只求一个舒心,至于阳奉阴违啦、曲意逢迎啦···都无所谓,她不在意,也不深究。 ——可是,皇上薛昌韫显然就没有他的二皇妹这么豁达了······ 这日薛雯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立刻被徐妙言逮住了机会,趁机向她大倒苦水。 ——说延祺宫的那一位,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动静很大地打杀了一批宫人,还不是好好儿地处死的,而是杖责过百,活生生把人磨死的,堪称虐杀! 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纵然徐妙言顾忌皇宠不肯直面卓青茗的锋芒,但文太后自然是不可能不过问的。 孰料,文太后责问的时候,皇上竟然出面,替淑妃遮掩,说是那些人冲撞了圣驾······ ——他那几日正忙于滁州之事根本就没有入后宫,延祺宫的宫人是怎么可能冲撞了他的?!又不是一两个,这十几个人疯了不成,联合起来跑去文思阁触他的霉头?傻子也不能信啊! 文太后气结,但皇上摆明了是这个态度,明目张胆地要包庇卓淑妃,正所谓难得糊涂,太后到底也只是太后,是依附于皇上的,她也就不好再揪着不放,非要点出来皇上撒谎,闹得太僵了。 到今儿,这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七八天了,徐妙言把这事儿拿出来和薛雯叨咕,薛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笑了笑,一边逗着怀里的大公主宝芝,问道:“那你可查了,究竟是为什么?” 宝芝是个胖娃娃,坠得薛雯手酸,但是咯咯笑得招人爱,薛雯抱着舍不得放手,徐妙言目光往过投来,一看到了女儿,也不由会心一笑,情绪缓和了不少。 轻叹了一声,回答道:“我哪里敢呢?蓁娘,咱们两个明人不说暗话,不瞒你说,从前我和她掐得凶,也不过是凭着一股心劲儿罢了。如今有了大囡,便不敢再像之前那么愣头愣脑了——不为别的,那个位子···我总要坐上去的。” 这话她敢在薛雯面前说,薛雯自然不负她所望,将这惊人之语只作寻常,听了以后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点头道:“是呢。是这个道理,要么说‘无欲则刚’呢?你如今有所求,自然就束手束脚了——不像淑妃,她注定无子,皇宠又本是最虚无缥缈靠不住的东西,有今天、没明天,可不就是‘过把瘾就死’,怎么舒坦恣意怎么来了吗?” -- 第204页 徐妙言从薛雯的口中,也早对从前的景阳宫刘婕妤“过把瘾就死”的名言有所耳闻,听了这话不由大笑,恍然大悟道:“是了!怪不得她近来行事大变,我还心里猜她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呢···看来,不是性情变了,而反而是转过这个弯儿露出本性来了呢——过把瘾就死,不再费心遮掩了。” ——反正薛昌韫喜欢她,她就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仙女儿”,虐杀宫人,那也是心里憋闷,天可怜见儿,情有可原······ 薛雯见徐妙言说着说着又龊气起来,失笑劝道:“好了好了,宫权在你手里抓着,太子是你养着,你还有什么不足的?宠爱算个什么东西呢?要说得宠,远的不说,孝献皇后得不得宠?我也跟你‘明人不说暗话’,孝献皇后慕容氏横死坤宁宫,其中内情你知我知,物伤其类——我的贤妃娘娘,这宠爱,算个什么东西呢?” 提起了先帝做下的这一桩事,徐妙言不由面色微变,甚至打了个寒颤,顿时蔫巴了,讪讪然不置一词。 不过瞧着倒是把薛雯的话听进去了,细细咀嚼,半晌,又道:“可是···还是不一样的,皇上竟然为了她不惜在母后面前扯谎,做出这样的取舍,就只为了这个,怎不叫我心惊呢?” 薛雯也正想说这个呢,坐正了些严肃道:“正要同你说这事儿,这里头的门道儿,你同文母后竟未看透?文母后厌恶卓淑妃,摆到了明面上,而当淑妃对上了文母后的时候,势有强弱,皇兄自然就会有所偏袒,此消彼就一定会长,正是这个道理——如若从此后,文母后对延祺宫能够和颜悦色,甚至亲近疼爱,卓淑妃再犯错,那皇兄自然就又会往这一边倾斜了,也就不会再发生今日这般,皇兄因怕卓淑妃在文母后手里讨不到好,而亲自为她遮掩的事情了。” 听君一席话,眼前迷雾散,徐妙言闻言顿如醍醐灌顶,一拍巴掌道:“原来如此!是是,正是如此!好,我晚膳时就去给母后请安!” 说完,又装模作样地把薛雯好好地奉承了一顿,薛雯长眉一挑,笑着让她“少来”,那一眼的风流妩媚,直让徐妙言心惊肉跳,缓过来后不由眼珠子一转,挤眉弄眼地道:“对了,看你眉目开散,仪态更胜往昔,你同驸马如何了?如今,可知道个中···的滋味了?可还笑我发癫么?” 听她竟说这样的话,薛雯喷笑叱道:“瞧瞧,叫我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来?你仔细了,再这样胡言乱语,当心我禀明了皇兄,剥去你的一品服饰,将你这不端不庄不静不淑的丫头打进冷宫去,看你还嘚瑟不嘚瑟了!” 两人嘻哈一阵,徐妙言一叹,道:“虽是玩笑,但我总是盼着你好的,沈泰安这一去···又是三年,可真是······” 薛雯将宝芝公主交给奶嬷儿,微微勾了勾嘴角,没接她的话——沈泰安为国捐躯死在了滁州,薛雯虽未必能有多少伤怀,但总还是做不到拿这件事玩笑的。 徐妙言见她寂寂无言,也知说错了话,连忙清了清嗓子,说茶淡了,命人换茶,也就把话岔开了。 薛雯顺势说起了别的道:“对了,我还没顾得上问呢,明年的选秀怎么个办法,怎么都这会儿了也没个动静?” 徐妙言摇了摇头,道:“不选了,滁州的事情到底不小,虽说如今已经算是平息了,但离得太近了,也不好就‘张灯结彩’地选起秀女来——圣上爱惜名声,自然是格外严以律己些了。” 薛雯点头道应该,好在薛昌韫还是秦王的时候就姬妾众多,即就是少选一年,后宫倒也不算凋敝的。 徐妙言方才几次言语失当,薛雯虽不曾生气往心里去,也知道这其实是徐妙言与自己亲近的缘故,但她并不赞成······ 此时,就故意挑徐妙言不乐意听的,道:“对了,嘉嫔如今抚养着二皇子,听说照料得还挺不错的,养孩子辛苦,我上回见到嘉嫔,她人却反而是慢慢地养回来了,按说嘉嫔只是有心结,身子是好的,如今连心结也解开了,便是好事,你不妨多多劝进皇兄,还有那郁婕妤,都是善生养的,就要让皇兄多亲近这两人呢。这两个都是你的人,如此一来,不仅对你有好处,多子就是多福,尤其是皇家呢?” ——徐妙言虽曾未痴陷,但她心里毕竟是有皇上的,听了这话面色一僵,立刻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第125章 明志   心里虽然不舒服,但徐妙言毕…… 心里虽然不舒服,但徐妙言毕竟算是个拎得清、识大体、能用脑子思考的人,所以薛雯的这话虽不入耳,但她知道本是正正在理的大实话······ ——因此,她不过只微微地愣了一瞬,就立刻神色如常地点头道:“你说的是。我既然有心,就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少不得拿出贤良的做派来,能不能成的,自己的姿态总要先要做足了······” 她心里明明沉重,话却偏偏说得轻松,薛雯听了都忍不住笑了笑,情绪缓和了一些,出言赞同道:“就是这个话。你放心——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兄和母后,还有这满宫上下,都是知道的。依我看,后位乃是你的囊中之物,等到昭儿长成了,是你的它总跑不了。” 徐妙言心态平和,点了点头道:“那就借你的吉言,我倒不是为别的,只为了我的宝芝···她是女孩儿——不比皇子,怎么都有一条出路,我总要给她一个好的出身,才算不委屈了她呢。” -- 第205页 ——看薛雯就知道了,虽然说明安公主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例、尊贵无匹,但抛开了那些不提,只就性情为人,嫡庶的差异也几如天堑。 除了陈贵妃为人要强持重,位份上又为众妃之首,薛霁才算稍微像样一些,下剩的几位长公主···现成的例子摆在眼前,由不得徐妙言不为女儿筹谋计算。 说了这半天也并没有忘了自己的目的——薛雯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慢悠悠开口,意有所指地现了真章,道:“除了这些,你做派也要稳重些,莫再跳脱不庄重,尤其别让皇兄对你空有宠爱,失于敬重。” 徐妙言是个聪明的,虽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转过弯儿来了,笑得花枝乱颤,无奈道:“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好好,你不喜欢,我以后一定注意,不再随意与你开玩笑了。” 笑闹了一场自然开怀,可是薛雯走后,徐妙言却长叹了一声,瘫坐在了软榻上。 心腹安文见状踟蹰了片刻,上前温言劝道:“娘娘···明安长公主的话虽有旁意,却也的确是为娘娘打算的话——娘娘如今为众妃表率,的确是应该改一改散漫的做派了。” 徐妙言愈发意兴阑珊,有些严厉地蹙眉道:“本宫知道,你下去吧。” ······ ——就是知道,所以才若有所失,一时不能释怀啊······ 徐妙言当然知道皇上喜欢她什么样,而薛雯的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分明就是让她在皇上的喜爱,和权柄地位之间做一个选择——稳重自持、端庄识大体,当然很好,当然是正宫皇后的品格,可···这也就意味着,她将再也不是皇上心中的“小徐”了啊。 对于徐妙言来说,这是一个残忍的选择,也是一个没有悬念的选择······ 而对于薛雯来说,她何尝不知道这一番话有如手起刀落,是逼着徐妙言要提前疼上一疼呢? 可是···皇后从来不是个好差事啊,这一点,薛雯是一直知道的——此番当与徐妃共勉。 后来,薛雯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果然没有什么悬念,但她却也并非就百分的称心如意——从此后这宫里头又多了一个规矩人,虽合心意,但周而复始,薛雯看得多了,就算是应当如此,总不会是“喜闻乐见”的······ 而现在的这个徐妙言,虽然有些跳脱,但她说的话其实没错。 夫妻和合一事,薛雯是得趣儿的。 ——沈三郎伺候得精心,宁肯自己憋一头汗,也从来听话,要快就快,要慢就慢,甚至要停就停······ 虽说孝期不可有娠,但办法总比困难多——都说小别胜新婚,何况这两人本就是新婚之际就逢别离的,自然就更···一些了。 薛雯又不是乐意委屈自己的人,少不得辛苦沈三郎采取一些措施了。或用羊肠、鱼鳔,或···箭在弦上急收势。 想当初,英国公世子张子初曾经言语失当惹恼过薛雯,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是不错的,“臣下事公主,当恭敬以待之,纵有夫妻名份,也当相敬如宾,君臣在前,夫妻在后才是”。 沈尧虽不曾付之以言语,但做得还算到位。 他也喜欢薛雯这样。 他喜欢的,就是薛雯的得意与张扬、高高在上的模样,所以情愿放低自己,甘之如饴。 一拍即合,双方都是可心和谐,可是,总有不如意的时候···好比这日,沈尧就一不小心闪了腰了······ ——薛雯拿着藤锤有一下没一下地替他捶着,嘲道:“可见你疏于练功了。沈将军呐,你可别忘了,两年以后,你可还是要回西南去的!难道打算彻底歇了么,别到时候马都上不去,再磕了牙,那您可就露脸了。” 她这捶的不仅有一下没一下,还轻一下重一下,还这一下那一下···沈尧不堪其扰,可是长公主屈尊降贵一次不容易,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得默默忍着,接话道:“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原并不曾辍怠的——这又不是同一个使力的方式···你每天早出晚归的,又没有看见我练功,怎么妄下论断啊?嘶······” 最后一下正捶在腰眼上了,沈尧一呲牙,立刻不絮叨了。 正巧,薛雯也累了,把东西一扔,向后靠在扶手上,稍作解释道:“妙言那里有大公主,宁寿宫有季温澜,就连嘉嫔那里都有二皇子——都有顾不上的时候,也有都顾不上的时候,少不得我得常进宫去了。” 沈尧自然理解,点点头道:“你也是辛苦,我都知道,我知你不喜欢,说来,都是我拖累了你,否则还回西南去,也就省得这些事了——我瞧你在西南时,自在许多,或者···去自安兄那里看看,也挺好的。” 薛雯一听这话,先凤眼一瞪,道:“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一码归一码,别说这吃心的话,怪没意思的!” 又歪头思量了一会儿,笑道:“唔···若是可以,去东边看看是挺好的,唉——上回我听文昌侯提起,为薛昌煜折腾得这一场,海运的情况也是很不好。皇兄登基之初,四处都乱,也一直没顾得上那头,海运的情形本就复杂,瞬息万变,如今竟是倒退了少说有三十年!老侯爷半生心血,几乎糟蹋殆尽···只是,到底七十二寨和西戎才是大头,我虽知道了,也爱莫能助,恐怕暂时还是只能搁置着了。” 沈尧也是一叹。 -- 第206页 想来,同薛雯说起时,谢自安还只是点到为止,与好友沈尧酒后自然就说得深多了,纵使沈尧不知从前昌盛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听谢自安描述如今的衰败和种种乱象,也还是龊气得要命,怄得陪着郁闷的谢自安大醉了一场。 ——薛雯说的话一定准,如今听她都这么说了,便知道谢自安只怕必是还得独自支撑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说从头,当初文帝朝首开海运,摸索前行。 再后来就是先帝,这平帝纵然有千般不好,但有一样,他对海运是十分重视的——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海外小国觐见之时,对□□上国赞叹连连,对平帝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哄得他龙颜大悦的缘故,所以才有一个不够,还想有更多,想要四海服膺,但不论出发点是什么,效果是好的,利国利民,千秋万代。 到了废帝时自然就不必多说了···那就是个病人,心理扭曲,就爱跟人反着来,什么要紧、什么难得,他就偏偏要使反劲儿。 如今,薛昌韫勇武好战,要是击寇,他保准上心的,但海运就··· ——现在蓟州的互市何等繁华,解了边境之危,当初却是孝仁皇后张妍的主意,提出来的时候,他犹嫌啰嗦呢。 邪性得很,正思量着这些事呢,御前太监马夔来请他们夫妻俩了。 因正议朝事,沈尧乍一听还稍微惊着了···陆力陪着马夔稍坐,二人更衣整装,没有耽误地进宫了。 ——薛昌韫传召两人不为别的,是今科琼林宴和鹰扬宴的事情。 这也不完全算是朝事,所以私下与心腹商量罢了——也算是给沈尧找点儿事情做,别把他闲出个好歹的来了。 薛昌韫还打趣道:“在这样下去,元麒可就成了皇妹的‘贤内助’了?蓁娘这段时间还正好格外忙碌呢,更衬得元麒无所事事了。” 沈尧连忙略躬身,朗笑道:“圣上虽是打趣,这话是极对的,臣从来就没出息,能给殿下‘助内’,也算是臣为国为民的功劳了。” 薛昌韫哈哈大笑,道:“好啊你,这就打蛇随棍上了?不过么,也对,皇妹与旁人又不同,朕看,这规矩倒是很可以换一换,谁说一定是男主外女主内呢?” 第126章 后宫   这话,薛昌韫能说,但别人可…… 这话,薛昌韫能说,但别人可不能。 沈尧的前言虽然看似也是这个意思,但却是拐了个弯儿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同样的意思,这样的话,沈尧可万万是不敢说的······ 哦,改一改规矩?不一定是男主外女主内? 那···再改一改规矩,女子也来坐金銮好不好呢? ——不是沈尧咬文嚼字小心得太过,为君者总免不了会多生疑心,这种事情也由不得他做臣子的不小心,就算是现在不惹祸,可花无百日红,何必留下一个随时可能会爆炸的隐患呢? 薛雯显然也和他是一样的心理,所以薛昌韫一说这话,她瞧着是不懂声色,立刻神色自然地一挑眉,道:“皇兄还挺会给臣妹戴高帽的?驸马也是,跟着添乱呢···我倒是也不想主外呢,就看皇兄什么时候立皇嫂,才好叫我也松快松快,别再跟着傻出力气瞎裹乱了!” 她不说立后倒还好,一说这话,薛昌韫好倒似有倒不完的苦水似的,立刻夸张地长出了一口气,发愁道:“说起这个,实在也是一桩难事呢,这回的选秀是借口滁州的事情挡过去了,下回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他起话后就是就是想让人问的,薛雯识趣儿,闻言问了一句“皇兄为什么为选秀发愁”。 薛昌韫眼睛一瞪,道:“什么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现下不填充后宫,前朝都已经是一群惹不起的‘大爷’了——若是后宫再热闹起来,朕可真是···分身乏术了······至于立后,就更不用想了!一则,昭儿还没立住呢,二则,好容易抬起了彭城伯府,压住了众勋贵一头,这时候再闹出个皇后母家承恩侯来?不是找事儿吗?” 其实,薛雯早自己私下里盘算过这事儿了——她给人家徐妙言指了一条道儿,人家听她的了,她总不好做甩手的掌柜可以不负责了,自然是要想法儿让徐妙言在这条道上,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的。 这会子话都递到嘴边儿了,薛雯连忙趁机道:“皇兄,其实···这个事情也不难办啊······”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薛昌韫做一副丧眉搭眼的模样,就是为了引她说话呢,闻言偷笑了笑,假装没想到地吃惊道:“哦?妹子有什么高见,快快说来。” 沈尧旁观者清,看出来了薛昌韫多少有点儿逗着人玩儿呢,有些欲言又止——被皇上瞪了一眼······ 这时节,薛雯已然开口,侃侃地道:“只要,再娶一个徐家女,不就行了?” 薛昌韫虽然一直知道她是很有些鬼才怪才的,但听了这不着边际的话也还是愣了一愣,蹙眉道:“再、再来一个?那···这····什···那立谁为后啊?” 薛雯被他的磕绊儿逗得忍俊不禁,含笑挑眉道:“皇兄此一问不通——有昭儿在,中宫不可旁落,当然只能是徐贤妃。” 薛昌韫越听越懵了,无奈道:“好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啊···还不细细说来,朕可是彻底不明白了。” ——倒不是为了留悬念故意惹人追问,薛雯是不想一气儿说了,恐洋洋洒洒的有卖弄之嫌,结果又成了卖关子了······ -- 第207页 薛雯未免出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连忙和盘托出道:“定北侯已经高寿了,皇兄······定北侯一旦西去,徐家根基本就浅薄,失去了老侯爷,小辈儿有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有所衰落沉寂,那是必然的,自然也就再也不能和别的勋贵世家相较,沦为了末流了,更不用说和彭城伯府比了,可以说有天壤之别。到时候,皇兄便再选一个徐家的女孩儿进宫,那时贤妃为后,而小徐氏须有宠,这一大一小两个徐娘娘,就能压住满宫的嫔妃,让无论谁都越不过两位徐娘娘,外戚们,自然也就谁都越不过徐家去了。” 可徐家却偏偏又势弱······ ——这,就是博弈之术。 道理很简单,且一以贯之,从来都是这一个套路——世家不驯,那就抬举势弱的彭城伯府压在他们头上,牵住了彭城伯这个服帖顺心的马缰绳,自然可以驾驭骏马,统率所有世家;不敢充盈后宫,恐怕会有外戚越过胡家,那就抬举势弱的徐家先压过去,徐家变成了外戚中的缰绳,牵住了徐家,自然不惧旁家。 最简单粗糙,但最有效。 薛昌韫若有所思了起来······ ——薛雯不知道的是,薛昌韫有所发散,就为了她这一句话,将来,会在依她所言选出了小徐妃后,让卓淑妃的叔父顶替了徐家的蓟州总兵之位,虽有背后的深意,但还是挑动了卓、徐两家的矛盾,更让两代卓妃“独霸”后宫,令无数妃嫔有苦难言······ 只能说世事难料,未来的种种变故此时皆不可确知,唯有且顾眼前罢了······ 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沈尧终于出了孝——官复原职,将赴西南。 薛雯早就给憋坏了,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的,薛昌韫倚重她,有意挽留,还说要让她在宫里过了八月十六她的生辰再去。 薛雯自然是不依的,劝道:“年年岁岁都相似,没什么意思,皇兄要是舍不得雯,倒不如和我一同去一趟西南,都更便宜些呢。” 她是随口胡言的,薛昌韫低头一想···道:“使得。” 使得,薛昌韫隔日就下了旨——要西巡。 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三年间水滴石穿、润物无声,薛昌韫终于在自己的朝堂上顺风顺水起来了,就算不是堑纲独断,但西巡这点小事,那还是能说一不二的,这一下令,六部顿时都忙碌了起来了。 临去前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是准备了多时的琼林宴和鹰扬宴了。 薛昌韫就指着这些新科官员盘活他的朝堂呢,安排布置地十分精心,席间,与新科文武栋梁们把酒言欢,促膝长谈,好不痛快。 席间还有一个薛雯的熟面孔,少年英才,小小年纪就考中了武举人的曹子服,曹睿。 总之,西巡的事情就算是定下来了,前朝薛昌韫点了不少人跟着,薛雯还加了个塞儿——当初她答应了睿哥儿要带他去西南的,自然不能食言。 后宫中,却只带上了今年大选新封的徐贵人徐鸾——贤妃之侄。 小贵人鲜嫩极了,方十四岁的年纪,只比太子薛昭大了半岁,嫩得简直能掐出水儿来,一张巴掌小脸上,黑亮亮水澄澄的一双大眼睛最是惹眼,小鹿一样。 她和她的姑姑徐贤妃···像也不像,一样的鲜活灵动,一样的明媚动人,但又多了些乖巧和规矩,不如出身低微的贤妃爽朗旷达,“天然去雕饰”。 可规矩惶恐,自然也有规矩惶恐的可人之处,虽一切都源自于薛雯献计,但她从旁瞧着,一时倒也分不清薛昌韫对徐鸾的独宠中,究竟有几分真假······ ——那徐鸾得了姑姑的耳提面命,对薛雯自然十分恭敬,但恭敬的同时,也是很有想亲近的心的。 而薛雯为她好,对她虽称不上冷淡,但也实在是不热络,没有什么“回馈”。 徐鸾并非是不聪明,只是到底养于后宅,眼界有限,再聪明都只是小聪明,并不明白薛雯疏远她的深意,只觉得理当如此,并不以为异,也未曾深思。 而就像薛昌韫对这鲜灵灵的小美人略动了一二真心一样——徐鸾年少天真,有其可人之处,便是薛雯对她也多了些包容,并狠不下心来一味的冷脸······ 这不,寻了机会就欲要点拨她的——薛雯问不知何时又凑到自己身边的徐鸾道:“贵人初入宫廷,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明安长公主矜贵无匹,徐鸾并非迟钝蠢笨,而是真真儿觉得薛雯就应该对她冷淡的——她是哪谱上的人物,长公主有什么必要搭理她吗? 所以薛雯白费了力气几番暗暗疏远,徐鸾完全没有想过这背后是有缘由的,只以为理当如此,毫不因此而气馁畏缩。 更别提今日破天荒的,长公主竟然温声细语主动开口询问,“想必是心情好的缘故吧”,徐鸾如此猜测着,不敢不把握,连忙就竹筒倒豆子地絮叨道:“多谢殿下关心,太后娘娘慈和,众位姐姐都也和睦,又有姑母偶尔照拂,妾一切都好,就是···延祺宫娘娘没给过妾什么好脸色,不过平日里躲着她些也就是了,殿下不必挂心呢。” ······ 薛雯被她的热情冲得有些无奈,半晌无语,险些都要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了,只是······ 只是,眼前的徐鸾忽然与记忆里的故人重合——彼时,还显孩气的才人刘意也是这样叽叽喳喳地对着她无话不谈,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忠仆素雪,那样的热闹,似乎还在眼前。 -- 第208页 那刘意,本是紫禁城四方宫里的异类,可是薛雯却能让她数十年天真如许,一辈子无忧无虑,就踏踏实实地做这个异类。 她能在那样的境况下,护得住一个刘意,难道如今愈好,却反而护不住一个徐鸾吗? ——是她想错了。 第127章 云南   其实说错也没错,聪明的做法…… 其实说错也没错,聪明的做法,自然是像她之前做的那样与徐鸾保持距离,徐鸾,有宠就够了,皇宠就是她安生立命之本,也必须是她唯一的,安生立命之本······ 可,话又说回来了,薛雯又什么时候选过聪明的捷径呢? ——她是被先帝那可能留下来的压制她的致命把柄给吓破了胆了···才一反常态,立志少伸手少出头,暂时蛰伏以图日后,变得谨慎,甚至变得胆小怕事。 可是,先帝在的时候,又能拿她怎么样了呢? 是她赢了啊。 没道理死都死了,活着的时候输给她的人,死了以后却反而能胜过她了。 ——就算她搅动这前朝后宫又如何呢? 西南要平,东南六州要去,吴书儿和知春她都要管一管,徐鸾,她也要保。 不再是因为她身在局中不得退脱,而是,亲手执子者,何必拱手棋局呢? 薛雯忽而一笑,很是突兀地问徐鸾道:“贵人有字没有?” 徐鸾微微敛色,整个人都肃正了起来,几乎是“顶礼膜拜”般地道:“投选前,有祖母赐字‘却镜’——是明镜的镜。妾质庸,未能参破长辈的深意。” 原来是长辈有言,怪不得她神色恭敬,薛雯听了这话便笑,徐鸾虽不解其意,但也跟着傻乎乎地笑,有些“谄媚”地道:“长公主一定知道,长公主聪颖绝伦,天下皆知,妾不才,还请您不吝赐教。” 徐鸾的祖母,定北侯夫人黄氏。 乍一听到她赠予徐鸾的这两个字,薛雯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亲近之感,对徐鸾和熙道:“青鸾舞镜之典,贵人可知道?” 青鸾舞镜,是说罽宾国王买得一鸾,欲其鸣,饰金繁飨珍馐,对之愈戚,而三年不鸣。青鸾高洁,不愿困于笼中而鸣叫取悦,此时,旁人建言国王说“闻听鸾鸟见到同类就会鸣叫,何不使其对镜,惑之。” 国王依言行之,青鸾舞镜,长鸣而死。 ——徐鸾自然是知道这个耳熟能详的典故的,只是知道归知道,却更加迷惑,犹豫着问道:“祖母是让妾···勿要顾影自怜么?” 薛雯没忍住轻笑出声,换来徐鸾涨红了脸有些窘迫,她连忙安抚地摸了摸徐鸾的发髻,这才道:“青鸾悲鸣而死,是为渴望见到同类,不得见,又见镜中自己的孤影,这才不堪忍受自尽。” 徐鸾低头静思,半晌,犹豫道:“是以···祖母是告诉妾,既入‘牢笼’,不必······臣妾失言,请长公主恕罪!” 薛雯含笑道无妨,安慰她道:“有些话不能说于人前,贵人如今入了宫,切记要谨言慎行。不过···其实谨言慎行也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是去问一问皇兄,他保管也要说这皇宫正是‘牢笼’呢,你不必介怀。” 徐鸾心神未定,略带惶恐地勉强笑了笑,没敢接话,而是在心中补全了思索。 ——既入牢笼,就要安定知命,随遇而安,更要坚定己心,耐得住孤身只影!徐鸾的名字恰好是一个“鸾”字,“青鸾却镜”,就是徐老夫人对她的告诫。 而今再回过头去,想起薛雯一路以来对自己的刻意疏远,徐鸾这才恍然大悟,面红耳赤地道:“妾明白了,殿下,妾······” 薛雯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眼神,含笑道:“却镜。你们家的这位老夫人,是脂粉英雄,能见微知著,有运筹帷幄之能,她告诫你让你勿与她人结交,避免交际,可谓是金玉良言。你要是能做到,牢牢记住,便能保你一世无虞,但你若是做不到···也不必害怕——你们老夫人可能是不知道世上还有薛雯。” 这世上还有我薛雯。 ······ ——本来,薛昌韫御驾亲至西南,本来只不过是被薛雯一时说动,前来游览一番的,不是什么正事大事。 只是七十二寨不知内情,得了这个消息后如临大敌,甚至,又有了团结一统的趋势······ 王选私下里偷偷告诉薛雯,常老将军当面虽然不敢说什么,私下对皇上许多的抱怨,嫌他坏事儿。 可是事情其实是薛雯惹下的,可见她当时随口一说,确实是思量不够。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薛雯知道境况后连忙想着对策——还真让她想出来了。 当然,欺君是不可能的,薛雯先实话实话,说了眼下的状况,才建言道:“如今这样,此处是不能久留的了,但皇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不如,去云南看一看吧?” 薛昌韫一听这话,又是一下子心动了—— 这对于他来说才是正事啊! 本来,他也是偶尔起了玩乐之心,在京城待得有些憋闷了,才冲动之下走了这一趟,这下子一下有了要紧事干了,那是不去云南都不行了! 不过···帝王多疑多思,薛昌韫此来只带了吴九一所率的三千军,这要去云南了,他心里难免有些不踏实,便又从西南大营拨了一些,凑齐了五千,这才算准备妥当,带上薛雯,往云南开拨了。 -- 第209页 云南王薛昌辉得了旨意,也是慌忙准备,赶在他们到之前,勉强总算诸事停当了。 ——薛雯都还强一些,薛昌韫与大皇兄,可是实打实的有近十年没见了。 这一见,四目相对、四手交握,忘了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如何——在这一刻,兄弟情谊终是胜过了忌惮猜忌。 薛昌韫阻止了薛昌辉的行礼,一把拉住,紧紧抱在了一起,微带哽咽地道:“大哥!朕···只有你这一个兄弟了!” 薛昌辉也是频频抹脸,叹气道:“皇上,皇上您重情啊···咱们兄弟几人,您一直是最重情的那个。” ——相比于那“铁汉柔情”的老两位,另一边,慕容皎皎却只是将薛雯揽在怀里拍了拍,就站在一旁静静地说着话,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夸张的情绪。 但无所事事的徐鸾左看看右看看,倒是觉得慕容王妃和长公主之间似乎更和谐,更自然一些······ 慕容皎皎身上有一股奶腥味儿,薛雯皱着鼻子闻了闻,慕容皎皎见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都是小五,他哥哥姐姐都不这样,就他,粘人得很,总要我抱,你是不是闻不惯这个味道?” 薛雯连忙道:“哪里?这有什么闻不惯的,皇嫂不必介怀,雯只是······” ——刚说一半,却是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薛雯不免略微有些尴尬,窘迫地道:“这···怎么添了这么个矫情的毛病?我,呕——” 慕容皎皎连忙离她远了些,命瑞银扶着她主子在一旁坐下,善解人意地对神色愧疚的薛雯道:“这有什么的,不妨事不妨事,你这孩子,太小心了,人人都有闻不惯的味道,是你身体的原因,又不是你嫌弃我。” 自己说着,忽然神色一动,和自己身边的仆妇对视了一眼,竟是有些雀跃激动起来,忙张罗着命人请府医来。 薛雯蹙起眉头,不同意道:“皇嫂!你也太肯忙了,这是个什么事情,也值当请医么?想必是车马劳顿,微有不适罢了。” 那厢,“互诉衷肠”的薛昌韫和薛昌辉也被这边儿的动静惊动到了,暂时停住了叙旧的话头,都凑了过来。 薛昌辉没话找话,道:“小心为上嘛,听你皇嫂的,有事没事扶一扶。” 长兄如父,薛昌辉和薛雯差的岁数又远,从来都爱自诩长辈地管教她,薛雯也最爱和大哥顶着干,闻言立刻牙尖嘴利地道:“听听这是个什么话?还‘有事没事扶一扶’,我活了这么大,没听过这么说话的,知道的是扶脉,不知道的还当我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要人扶着呢——既然如此,快追上方才去请人的那个婆子,让府医记得把银针带上,给大皇兄有事没事扎一扎。” 薛昌辉不过才说了一句话,险些被她这一大串噎了个倒仰,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来,无奈笑道:“你瞧瞧?我这不是闲的吗?嗐···也是,我招惹她干什么?” 惹得众人一阵大笑,有一就有二,这下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都逗起来了,还真像是回到了当年年少之时一样。 徐鸾在一旁“拣笑”,这几个人嘴巴都是不饶人的,说话风趣儿极了,她想笑又不敢,憋得脸都红了,被慕容皎皎疼爱地搂在了怀里,道:“徐贵人长得真疼人,唉,我怎么没有个妹妹呢?” 瑞银闻言忙道:“啊,王妃,奴婢替我们主子一哭,有新忘旧,难道不疼我们殿下了吗,我们殿下不就是妹妹?” 慕容皎皎忙捂嘴,大笑道:“呀,好厉害的丫头,好好好,我说错了话了。” ——徐鸾惊讶地看着瑞银一个奴婢都敢开口,且堂内包括皇上在内,谁都不觉得有问题,终于也放开了一些,不再那么拘谨了。 正热闹着呢,府医终于来了。 薛昌韫连忙道:“诶,可带银针了没有?” 众人又是一通笑,府医一大把年纪了,须发皆白,在一旁战战兢兢,磕巴道:“禀圣上,这······” 薛昌韫见他当了真,忙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给现在看着脸色还有点儿白的薛雯诊脉。 人都来了,薛雯也不矫情啰嗦了,没说什么,把右手伸了出来。 ——府医隔着丝帕,眯着眼睛扶了一会儿,笑呵呵道:“恭喜长公主,您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第128章 高招   这可是大喜事,薛昌辉喜得直…… 这可是大喜事,薛昌辉喜得直转圈儿,连忙命赏,府医高高兴兴领了赏,被瑞银叫到一边儿去请教注意事项了。 薛昌韫也是高兴地让赏御前的人,马夔这太监很会来事儿,脸笑得菊花一样,说了一车的吉祥话儿,不仅哄得薛昌韫龙颜大悦,就连素来不吃奉承的薛雯都听得面带笑意,也说要赏他。 按说,御前的人不好叫赏,一个不好就有拉拢收买之嫌,但一则今日这情况特殊,二则,薛雯是薛雯——她这个人本身也特殊···所以赏就赏了,马夔心里门儿清,也没有什么不敢拿的,谄媚谢恩不提。 薛昌辉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有些得意地替自己人表功道:“怎么样?你还说不用吗?听你皇嫂的准没错,她有经验。” ——的确,慕容皎皎育有三子两女,才刚她话里所说的“小五”就说的是她的小儿子,才不过丁点儿大,还没断奶呢。 他是论眼前对事不对人,但这一句话一说,别人还没怎么呢,却是恰好触动了薛昌韫的心事,好好儿的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大皇兄多子多福,真是令朕羡慕啊······” -- 第210页 薛昌韫和薛昌辉比,的确算得上是子嗣稀薄的了,他也许只是有感而发,没什么别的用意随口一说,但这话出口,薛昌辉却有点儿不太好接了···一不小心就可能惹事儿。 ——要知道,远的不比,当初,平帝的继位文书上,就有一句是“子嗣丰”的啊······ 薛雯自然也意识到了,连忙开口解围道:“哎呀,这有何难?” 薛昌韫闻言一愣,忍俊不禁地撇嘴笑了笑,斥她道:“你这个丫头···这都快成你的口头禅了——什么事到了你这儿都是‘这有何难’,倒仔细风大闪了舌头!” 薛昌辉自然知道薛雯慌忙开口,本是在为自己解围,他这时候也没道理反过来置身事外,连忙有去有来地插话道:“皇上您言重了,子嗣是缘,您如今这不是也顺起来了吗?哥哥带着弟弟跑,以后指定少不了——皇上辛劳,昔年为国为民,常年四处征战,连带着家眷也未能安顿,女子本就娇弱,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气候,适应不了,自然就不利于坐养身子。不像愚兄,窝在京城里,是占了便宜了。” 一番话别管真假,也算是替薛雯解了围,说得薛昌韫心里还挺熨贴,虽说为着中间的几句想起了孝贤皇后张氏,略露哀戚之色,但想到两个健康的皇子,那电子悲痛就散去不少了,谦虚了两句,脸色明显好看多了。 薛昌辉是好心,结果却是白搭了···薛昌韫高兴完,竟然完全没有忘了前言,紧接着就道:“蓁娘,你说简单,朕倒有听听你有什么高见,是怎么个简单法啊?” 这下子躲是躲不过去了···薛昌辉和慕容皎皎都有些紧张,徐贵人倒是挺相信她的,支棱着耳朵好奇地想听,小兔子一样······ ——好在,薛雯也是真的能诌出东西来,眨了眨眼睛,信口就道:“其实儿子嘛,皇兄有一个昭儿就够了,就是国本。不过多子是福,既然只是要个‘彩头’,那就···追封大哥儿,虚加序齿——这都是有前例的,皇兄照着做就是了,可不就是‘这有何难’吗?” 薛昌辉闻言,率先眉头一皱······ ——她这主意挺胡闹的,但···说到底,倒也不算太出格,提这个没有问题,就是语气太过自得了···“都有前例”,她知道,薛昌韫怎么就想不到呢?她比薛昌韫还会做皇帝啊? 薛昌辉心存警惕,怕她惹得了老四不痛快,立刻“先下手为强”地脸一板,道:“瞧你!飘得没边儿了?真是皇上的那句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皇上,一家子兄妹,您也是知道她的秉性的,这是得意忘形了,皇上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薛昌辉谨慎小心,其实薛雯话里话外的意味其实并没有让薛昌韫不快,他还正思虑着这事儿的可行性呢,可是,薛昌辉的话就让他犯了轴脾气了···就好像他不知道包容皇妹似的,就显得你俩亲? 薛昌韫笑了笑,故意道:“哪里,我看妹子说得挺好,就该这么办。” 薛雯也紧接着更加得意地道:“皇上,嫂子,您瞧大皇兄呀!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烦死了!” 薛昌韫被捋顺了,打了两句圆场——这里头他最大,自然都卖他“面子”,没人再斗嘴争气儿了。 薛雯其实自己刚刚说完了自己都觉得稀碎···好奇地问薛昌韫道:“皇兄,真觉得可行吗?” 薛昌韫理所当然地道:“行啊,有何不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怎么反过头来又来问我?” ——他是真觉得可行!当即就拟了旨意发回京去。 追封潜邸时夭折了的嘉嫔陈氏的儿子为淳亲王,序上了齿,从此后太子薛昭即是行二,郁婕妤所出的便乃是三皇子了。 又晋嘉嫔为嘉妃,只比徐、卓二人低了半品了。 为着“无福”早夭的淳亲王,嘉妃素来意志消沉,多什么都淡淡的,也自然一直没有什么争宠的心思,而今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不争不抢,竟然喜从天降!倒是连她本人在内都吃了一惊,猜不透皇上此举是什么用意,更别提其他不知情者是怎样一番哗然猜测了···谁又能想到,这只不过是因为明安长公主的一句戏言乎······ 这还不止呢。 ——几年以后,果然像薛昌辉奉承的那样,“哥哥带着弟弟跑”,后宫喜讯频出,薛昌韫的子嗣缘晚来也是福,渐渐的,也就不再是他的发愁事了,但他并没有忘记今日的这一场谈话,也果然像薛雯建言的那样,将五皇子后,以六皇子起的皇子序为了十,听着“壮观”极了。 不论日后,且说当下。 ——说了这半天的话,众人也纷纷乏了。 尤其是薛雯,本是不贪口腹之欲的人,这会子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刻都忍不了了似的。 她一说,慕容皎皎连连自责,懊恼自己竟然没想着——薛雯现在的身体状况和以前可不同了,万不能饿着。 慕容皎皎贴身的仆妇连忙脚下生风,催着摆饭了。 等到众人寂寂饭毕,薛雯就又困了······ 好在厢房是早已备下了的,被王府的人引着,薛雯困得已经走不动道儿了,大半个身子倚在瑞银身上,东倒西歪地走到了地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酣甜,昏沉沉不知天地为何物只会周公,等她醒来时,天色已晚,日头西斜,已是近黄昏时了。 -- 第211页 而薛雯,竟然又有些饿了······ 好在,慕容皎皎专门拨来服侍的一个心腹嬷嬷一直守在旁边呢,一见她醒了,连忙起身,端来了一碗熬得稠稠的桃胶燕窝,香甜可口,温度也适中,嬷嬷服侍着她用了大半碗下去,才捧来了木樨水给她漱口——她的身子已不宜用茶水了。 薛雯这才觉得身上舒服了,闲适靠坐着问道:“多谢您了。皇上呢?大皇兄和皇嫂呢?” 嬷嬷连忙恭敬回话,垂手道:“奴婢不敢,回殿下,圣上带着徐贵人主子,由我们王爷伴着出门了。王妃正盯着晚膳呢,长公主可是要见王妃娘娘?” 薛雯摆手,道只是问问。 谁知话音刚落,瑞银进来通禀道:“主子,慕容王妃来了。” 她说完,薛雯也听到了脚步声了,忽然起了玩心,故意道:“哦?来的是慕容皎皎,还是慕容手手啊?” 129. [最新] 正文完   挑帘进来的慕容皎皎听见她…… 挑帘进来的慕容皎皎听见她这一句打趣,知她是故意淘气,说给自己听呢,本想板起脸来吓唬吓唬她呢,结果才一照面儿就一个没忍住,直接就破了功了! ——两人相对着笑,都想起了彼时年少的诸多促狭玩笑都是没意思的片儿汤话,现在再想起来,却偏偏又觉得有意思极了!每一句都有意思······ 笑够了,薛雯说起了正事,清了清嗓子,正色对慕容皎皎道:“趁着他们不在,皇嫂,我正有一件事要问你。” 慕容皎皎方才笑得软了身子,正斜倚着倒气儿,一见她这样,连忙也坐正了,理理衣服和略有些凌乱了的发髻,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尽管问。 薛雯便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是想着——从前是身不由己,有许多的顾忌,当然自保为上,不说其他。但,如今形式也算是见好了,且四皇兄正是用人之际,别的都要靠后,首要是要用能吏——慕容大人,难道就真的不打算······?” 她话中所说的“慕容大人”,指的自然是慕容皎皎的亲爹,曾经位至吏部尚书的慕容文臣。 ——当初,慕容文臣为了摆脱劳心劳力还危机四伏地和废帝在一块儿瞎搅和的局面,趁着薛雯的势力釜底抽薛昌煜的薪,他也当机立断辞了官,甚至卖掉了祖宅,一口气离开京城,投奔了女儿和姑爷儿云南王。 后来几经风云变化,他们这一家人,也算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独得一处世外桃源,远离种种纷争。 等到四皇子薛昌韫称帝,却在第一时间就派了心腹卓锡斓任广西总兵,一来驻守广西防备土司,二来,实际上也就是盯着薛昌辉呢,重兵把守,可见防备之心。 慕容文臣见此情状,索性一避到底,彻底绝了重返朝堂的心思,在云南悠哉悠哉做起老太爷来了。 为了故布疑阵,更装腔作势地传出消息——“慕容文臣谏楚王曰,‘有祖昌,毋归京’。” 拿师弟马祖昌做开筏子了,可见为了让薛昌韫放心,为了自己的安生日子,也算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了······ 可当初是当初,局势是随时都在变的——如今,四海归心,帝位稳固,薛雯于此时又提出劝慕容文臣归朝的话,一是薛昌韫的确缺人用,慕容文臣如此知情识趣,若能再次出仕,想必倒是能有一番君臣相得,这二么,就是薛雯的一番私心了······ ——她始终忌惮着马祖昌。 可马祖昌如今在朝中顺风顺水,势如破竹不可挡,唯有慕容文臣若归,或许还能与马祖昌互相牵制。甚至,取而代之,将马祖昌挤走——也未可知啊。 慕容皎皎疑惑薛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薛雯也无所隐瞒,将自己的用意实言以告。 慕容皎皎听了倒是没有大惊小怪,想了想,没有把话说死,而是道:“原来如此,这我就不知道了···嗐,那就直接去问问他吧。” ——原来,慕容文臣此时恰好就在王府呢! 薛雯闻言连忙起身梳妆,片刻后就收拾停当了,便与慕容皎皎同往前厅见过。 薛雯同慕容文臣交往并不多,自然也不太了解他的为人,因此厮见过后,却一时不知是说深了好还是说浅些好,有些支吾。 不过,她信任慕容皎皎,知道她心里自会有考量,便以眼神求助于慕容皎皎,随后便不再干涉,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眼巴巴瞅着慕容皎皎,让她来说。 薛雯忽然来这么一出,慕容文臣一开始瞧着似乎还有些警惕。 但听着听着却笑了——他听出来了薛雯别的冠冕堂皇的都在其次,最主要的,其实就是在忌惮马祖昌,便抬了抬手,示意慕容皎皎不必再继续说了,笃然道:“长公主,你不必忧心。我了解我的这个师弟——待到河清海晏,朝廷之上再无旁人皆不可解的难事,他自会‘事了拂衣去’,绝不会贪恋权位。自然,也就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造成威胁了。” 薛雯蹙起了眉头,听是听了,但并不怎么相信,干笑了两声,道:“是吗···还有这样的人吗?” 慕容文臣故作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地道:“是啊,怎么没有,正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什么样的人没有啊?自然也有这样:不贪权不贪利不贪名,平生所愿,就是好好抖擞抖擞一身的本事,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啦。” -- 第212页 原本不信的薛雯,被这一句忽然触动了心弦···半晌,终于松开了紧缩着的眉头,释然道:“是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天底下什么样的人没有啊。” 又笑道:“多谢慕容大人解惑。” 慕容文臣拱了拱手,道“哪里哪里,某不敢居功,都是长公主有悟性。” ······ ——以后的事情,素来都只有天才知道。 薛雯其实也未必是全信了慕容文臣的说辞,可她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努力了。 她做了自己能做的,而慕容文臣果然无意归朝,薛雯便将此事放下,不再纠结于马祖昌这个人了。 从前,她高傲自满,一度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是无能者安慰自己的说辞,结果活到现在才发现的确如此······ ——比如瑞银的事情,这丫头不声不响地和借住在东平郡王府里的胡广宇看对了眼儿了,两人求到薛雯面前的时候,她一开始还不信呢,疑神疑鬼地逼问她是不是心灰意冷之下胡乱凑活。 若果然是,心疼瑞银是一方面,人家胡广宇前途大好,遭得哪门子罪要搅和进来呢? 但好在不是。 不仅不是,还蜜里调油、两情相悦,薛雯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瑞金那时候偷偷摸摸的,这一回总算能放开了手脚,备了一份惹人眼红的丰厚的嫁妆,把瑞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 若不是这次离京想着身边儿没有可心的人多有不便,薛雯也不好意思离散人家新婚的小夫妻的。但胡广宇倒是很能体谅,知道瑞银放心不下旧主,主动提出要专心苦读,把人“借”出来了。 可见总有一些事情,是尽人事后还需要听天命的,总有一些事情,是就连她薛雯也会束手无策的——到如今,也能明白一点儿薛昌韫当年的感叹了。 所谓人命天定,不是懦弱不是退缩,有时,不过是一种释然。 也许是因为大事已了,所以现在发生的任何事,对于薛雯来说都不过是小事罢了,倒是反而能够放宽了心胸释然随性,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像她了。 拿得起,放得下。 ——放下之后,别有一番天地。 慕容文臣见薛雯不再过问此事,也是和善一笑,顺势说起了别的。 听说薛雯怀有身孕,老大人连忙道喜,又问:“可送信予沈将军了?” 慕容皎皎在旁一愣,才发现他们这些人竟是没一个想着这事儿的···倒是薛雯神色如常地开口,接话道:“您有心了,尚不曾。我想着月份还小呢,不必急着嚷嚷,他那里事情也忙,就不让他分心了。” 结果几乎是话音刚落,薛昌韫和薛昌辉正巧逛完回来了,薛昌韫一进来后,大剌剌爽朗地道:“妹子!你怎么没想着给元麒送信儿呢?朕也迷了,还是方才大哥想起来了,已经立刻派人去了,呵呵呵。” ——后头跟着一手举着糖画,一手举着糖菓儿的徐贵人,三个人就这么笑容满面欢天喜地地进来了。 ······ 薛雯也笑了笑,道:“是呢,竟不曾想着,有劳两位皇兄了。” ——又二日,沈尧风尘仆仆地到了。 他赶路匆忙,身上一股的土味儿,薛雯远远地问到就面露不适了起来···沈尧见了,连忙住了脚,站得老远眼巴巴的询问了两句,薛雯自然是说都好——说她是敷衍吧,还一句一句地都答了。 沈尧一步三回头地下去更衣盥洗,神清气爽地再回来,才终于能离薛雯近些了。 这会子方两个月出头,自然是没有显怀的——薛雯畏热的毛病丝毫未改,穿了件春绿色的纱衫坐在窗户下头,以手支额正闭目养神呢,从侧面看过去,薄薄的一片,眉目虽然依旧,莫名地却给人以孱弱之感······ 沈尧见状立刻放缓了动作,取下搭在屏风上的一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替薛雯披在了身上。 谁知就这么一下子,还是把薛雯给吵醒了。 薛雯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动作迟缓地拢了拢衣服—倒是—也知道轻重,没有如平常一般拒绝加衣。 毕竟,虽是八月的暑天儿,但此地多雨,这会儿太阳又已经落下去了,难免风凉,她现在的情况,若是着凉了可不是小事。 薛雯醒过来后定了定神儿,替沈尧倒了杯茶推过去,道:“你来得倒快···营中无事吗?” 沈尧点了点头,抿一口茶道:“近来还好。有一些琐事,也都交代好了。刚一妥当我就来了,一日也不曾耽误。” 薛雯就笑,无奈道:“就算耽误了又如何?晚来两天早来两天,不是一样的吗?” 沈尧见她真没想着,不由笑着叹了口气,提示道:“怎么能一样,明天不是八月十六吗?” ——薛雯的确是完全忘记这回事了的,好愣了一下,才失笑道:“瞧我,日子都过糊涂了······那的确是‘赶上了’,沈将军,辛苦辛苦。” 沈尧也笑,无奈却又欢喜,长出了一口气,道:“不敢不辛苦,十五的月亮薛雯圆嘛,怎么能不赶呢?” 十五的月亮薛雯圆—— 月圆月缺本无定,好在他们的这一轮圆上了、赶上了。 可喜可贺,辛苦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