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科举文男主[穿书]》 第1页 [穿越重生] 《养成科举文男主(穿书)》作者:三千一粒【完结】 文案: 梁乐发现自己穿成了《从农家子到首辅》的恶毒反派,还是女扮男装的那种。 穿来之际,原身已经将仍在危难贫贱之时的男主家里的豆腐摊砸了。 看着满地的豆腐渣渣,她猛地扑到男主李轲身边:“李兄,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 在提前干掉男主与讨好男主之间,她下定决心,兢兢业业给男主当小弟,于是。 她给家境贫困的他送银钱。 李轲:“李某不食嗟来之食。” 她给即将要参加府试的他送平安符。 李轲:“子不语怪力乱神,李某只信自己。” 屡次受挫的梁乐深觉这位男主难以讨好,决定她还是脱离主线剧情,赶紧跑路,去过神仙日子吧。 可是当她脱下男装马甲,换上红妆,假装自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之时,外头披红戴帽的少年状元郎在锣鼓声中骑马上门来。 时刻稳重的他面容中带着少见的不安:“梁乐,你可愿嫁我为妻?” - 善良乐观学渣有头脑女主 x 内心阴暗自我不高兴男主 1v1,甜文,HE 本文又名《养成霸道首辅》、《从恶毒反派到首辅夫人》、《我和状元郎的同窗生活》、《穿进科举文后炮灰成了男主心尖子》、《把阴鸷大男主变成忠犬是否做错了什么》。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乐,李轲 ┃ 配角:专栏《我和天道谈恋爱[穿书]》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把同窗当兄弟,他却偷偷喜欢我 立意:敬畏未知,尊重他人。 第1章 豆腐摊砸了 我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 头好痛。 视野一片漆黑。 耳边渐渐传来络绎不绝的叫卖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是什么? 是谁? “少爷!” “少爷你还好吗?” 梁乐用力眨眨眼,眼前终于出现了画面。 她正半跪在地上,手下撑着一张木头桌子,桌角有点点血迹。 有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 抬手摸上去,是红色的血液。 还没等她缓过来,一旁就有个人搀扶着自己,语气担忧:“少爷,奴才这便喊大夫来!” 接着这道稍显尖锐的声音态度一变,似是对着另一个人说话:“小杂碎,竟然还敢伤到我家少爷,今日我还非得把你这摊子砸了!” 梁乐此时终于看到身边人穿着一身青色衣裳,和电视剧里那些小厮打扮没什么不同。 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淡蓝色丝绸衣衫,上面绣纹不少,只是眼睛仍有些花,盯久了更觉头疼。 一道冷淡的男声响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如此作恶,就不怕李某报官吗?” 这文绉绉的对话,自己是穿了吗? 身边那小厮又说:“不过一个卖豆腐的小摊子,便是砸了又有什么怕的。你若是敢,便去县衙啊!你伤了我们家少爷,我们还要去找县令评评理,看看究竟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语气不屑,听着像是仗势欺人。 豆腐摊。 砸豆腐摊? 李某! 这不是她正在看的那本《从农家子到首辅》的情节吗? 李轲身为男主,出身贫困。自幼便由寡母养大,靠卖豆腐为生。 他每日上午帮着母亲干活,下午便偷偷溜到学堂外面听课学习。 而这本书中确实有个和自己同名同姓,也叫梁乐的角色。 可他是个大反派啊! 一开始就看男主不顺眼,不仅将他家的摊子砸了,还将所有的豆腐都踩碎,末了还嘲讽了男主不过是个穷鬼。 天啊!!! 她瞬间清醒了。 “住手!” 一旁那小厮显然是被她这一声大喊吓住,停住手看向她,不知道自己主子是否有要有什么吩咐。 被搀扶着站起来,梁乐看见碎了一地的雪白的豆腐,没有一块完好。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沿着书中的命运轨迹,身体也被将摔成豆腐一样,碎得一块一块的,血流一地。 打了个寒颤,她看向面前不过十岁左右的男孩:“你是李轲?” 那男孩年纪不大,气势却不少,面对着富士豪绅也不畏惧,不卑不亢地冷哼一声,并不理她。 男孩身边还有位妇人,那妇人脸庞白皙,柳眉弯弯,虽然能看出来岁月已然在面容之上留下痕迹,但不施粉黛,自有一股素净的气质。若是没有面前这糟心事,梁乐简直要感叹一句:这简直是原阳镇的“豆腐西施”啊! 可现在她却满面泪痕,苦苦哀求着面前的几人放过这个小摊子,给他们母子一条生路。 美人落泪,看得梁乐都为之动容。 幸好,自己来的还不算迟。 只是把男主家的豆腐都砸碎了,木头摊子还没开始砸……才怪!!! 梁乐现在已经感到自己的未来便如眼前一般,漆黑一片,额头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现在做点什么才能救回自己的命? 见到自家少爷又要触碰额上伤口,知礼赶紧阻止,又表忠心道:“少爷,您别着急,奴才这就把这小杂碎押了去见官!” -- 第2页 “见什么见!”梁乐头疼欲裂,原文似乎就是原身初来乍到这原阳县,见到了男主,想和男主交个朋友。谁知男主脾气冷漠,并不愿意。原身从小千娇万宠长大,哪里受得了这气,便派去砸男主的摊子。 接着男主便推了她一把,把她脑袋磕得头破血流的。然后这群小厮就将男主押去见官。谁知那县令却突然赏识了男主的不畏强权,给了他一个读书的机会,从此男主走上科举之路,一飞冲天。往后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像她这种挡路的小配角更是直接就被切碎了。 想到这里,她稳住心神,努力站直身来。 这身体不过八九岁,比十岁的李轲矮了一个头,她带着圆滚滚的身子猛地扑过去:“李……兄,我只是想与你交个朋友!我方才不过是一时玩闹,没多大事,不如便算了?” “李某可不觉得这是玩闹,见官便见官。我原阳县胡县令爱民如子,李某不信你们这等人能一手遮天!” 听了这话,梁乐更紧张,可不能让他见了那县令。见了胡县令之后,再想和男主和好那就是痴人说梦了。她也不管脸面了,让身边小厮赶紧拿银钱出来赔礼道歉:“李轲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被爹娘责罚,心情不好,你别生气了。” 她知道男主铁石心肠,不一定会被这话打动。说完之后,又双眼含泪去看向李轲娘亲:“这位姨姨,对不起。我会赔的。姨姨别怪我嘛!” 这身体年纪小,长相可爱娇憨,皮肤白皙,圆溜溜的双眼漆黑,活像一个小仙童,任人见了都喜爱三分。 只是之前有些太过恶毒,飞扬跋扈就要砸自己摊子,这才失了好感。这会她突然变了态度,李轲娘亲对待孩子有多少有几分慈爱,又得了几倍的赔偿,也不想再与他们争执,只想息事宁人:“轲儿,别乱说了。” 看到男主被他娘亲这么阻止,似是仍然心有不甘的模样,她担心仍然会被记恨:“姨姨,李轲哥哥没乱说,我只是想和哥哥结识一番,这事是我做的不对,哥哥你别生气了,原谅我好不好呀?” 她满脸诚恳,大眼睛中盛满了渴望。 李轲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若是起初这人愿意以这样的态度与他结交,他也不会拒绝。只是初始这人实在是太过跋扈,仿佛施恩一般的询问自己的姓名,这才起了争执。 被这样一张柔软干净的脸看着,又被一口一个“哥哥”叫着,他方才那一身逼人傲气已消失不见,又变回了稚嫩的孩子模样,磕磕巴巴道:“那……那便算了。” “哥哥你真好!哥哥,我叫梁乐,‘不亦乐乎’的‘乐’,你可以叫我乐乐呀。”梁乐没想到这事解决得这么简单,心中舒了一口气,赶紧指挥身边小厮们帮忙把这摊子重新支好,又安排了两个人给他们磨大豆,做豆腐。 一旁的知礼实在忍不住了,小姐这突然的转变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显然目前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少爷,您这额上还在流血呢!再不看大夫,夫人怕是留不下奴才了啊!” 是了,刚沉浸在未来生死一线的紧张感中,竟是忘记自己头上还有伤。被这么一提出来,梁乐只觉得脑袋更痛了。 李轲此时也是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将人弄成这样。他只是一时气愤,也没想到会伤害到对方。此时那一道道鲜血从白皙的面庞上留下,衬得这人更像一个白瓷娃娃一般,看得他心惊动魄,甚至有些后怕。 梁乐也知道得赶紧去看看大夫了,这壳子以后还得自己用,万一留了疤,自己也不愿意。但她又担心后面会出现什么意外,一只手紧紧拉着李轲,一脸恳求和害怕:“李轲哥哥,我好怕看大夫啊,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李轲还有些犹豫是否答应,但他娘亲见了,一口同意道:“轲儿,这伤是你造成的,还是陪着这位公子去看一趟吧。” 他娘亲想得更多。他们拿了赔偿,今日也无法再继续出摊了。这个男童看起来家世不菲,身价富裕,看起来就极为喜欢轲儿,虽然有些喜怒不定,但若是真能与之交好,对轲儿未来也有好处。 自己娘亲都发话了,李轲也不再迟疑,跟着梁乐上了马车,去往医馆。 那大夫年纪一把,花白胡子,看到了梁乐的脑袋,问道:“小小年纪,如此不当心。这是怎么闹得?” 李轲本想说是他将人推到了桌子上撞的,可梁乐率先答了:“大夫,我方才贪玩,不小心磕到桌角了。您可帮我看看,千万别留疤了呀!” 没想到这人会替自己认下过错,李轲有些惊讶,这话却更令他心中愧疚了。 那大夫认真瞧瞧,也看出来虽然血流了不少,但大问题没有,止了血,开了些药,再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让他们回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都暗了,梁乐也不得不和男主分开。 她依依不舍的拉着李轲的手:“李轲哥哥,明日我再来找你呀!” 后者长这么大,只有寡妇将他带大,从未被人如此亲近过,虽然都是男子,却也有些不适应:“……好。” · 回到自己房中,梁乐屏退所有下人,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性别。 书中这反派出现次数不多,除了一开始派人砸豆腐摊,与男主结仇,顺便给男主一个见到县令,被赏识的机会之外,就剩下书院再遇,不断以势逼人。再后面就是男主考取状元之后,被男主报复了。 -- 第3页 可这反派竟然是女扮男装!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原书中是哪里提过这一点,但想不到就算了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现在面前的更大问题是,她是要将男主扼杀在摇篮里,走上反派的道路;还是抱男主大腿,去给他嘘寒送暖当小弟。 她方才虽然一直示弱,哄着男主,想与他交好,但这只是为了不给他机会真的遇上县令罢了。此时命运已经捏在了她自己的手中。 这原身家境富裕,在江南一带可以算得上是首富了,但这朝代“重农抑商”,商人地位不高,唯有念书、科举、考取功名才能平步青云,受人景仰,正是所谓的“读书改变命运”。是以男主后来考取功名便能将他们家打压得跌倒泥里。 那砸摊子的危机看似已经被化解,但孩子心思如何能确定,若是他未来有了实权,又想起来幼时被辱之事,仍要报复该如何是好? 且男主现在还只是个十岁孩子,若是暗箱操作一番,将他绑去那些穷乡僻壤无人管教之地,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自己真的要这样做吗? 为了还没出现的后果,就要毁去一个少年天才的未来? 何况现在二人也并未结仇。 梁乐感觉更加头痛,扑到柔软的床褥上,睡了过去。 第2章 不作你玩物 后始卓荦称轲丘。 一青檐小屋中,坐着十来个孩童,每个孩子手中都捧着卷书,认真盯着上面的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位老先生左手拿着卷书,右手提着戒尺,口中念着《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群孩子们摇头晃脑,跟着老先生念道。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梁乐作为一个灵魂已经十七岁的高中学生,此时混迹在一群不到十岁的稚子之中一起念书,多少心中有些压力。 她早该感到奇怪的,这原身身为江南首富之女,何苦女扮男装,只带了些护卫便来到这乡下地方。 早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她才知道真相。 原来原身在家中之时,脾气差得很,整日上房揭瓦,闹得家宅不宁。却不知为何,突然大病一场,遍寻药方名医、尝遍名贵药草都治不好。直到最后,她娘亲带着去寺庙里求佛拜神,庙里大师指点说是原主身子骨太弱,须得女扮男装,压压阴气,这才能从鬼门关上救回来。她爹娘本也不信,可谁知道,男装一打扮,身子竟真好了大半。 又因为这原阳县偏远,这女扮男装之事不易被揭露,万一被发现也不容易传开,留得住名声,才安排了几个下人于此处买了个宅子,让她养养身子,顺便蒙学念书,养养性情。 “啊——”想到学习,她重重叹口气,却引来了夫子的注视。 “梁乐,你可知道‘天地玄黄’出自何处?”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开小差被抓还要令学生害怕的呢?梁乐思索半天,颤颤巍巍站起来,看了眼书封面处的名字:“回先生,是……是出自《千字文》。” 回应她的是落在手心的戒尺与哄堂大笑。 徐夫子一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愚不可及!昨日我便与你们说过,‘天地玄黄’出自《易经》中‘天玄而地黄’。《易经》与《四书》息息相关,汝等将来前去考个功名,势必要将此书一并学了。” 又挨了一顿说,梁乐心中惆怅,视线已经飘出窗外,神游虚空了。 等等! 这人不是男主吗! 那儿有个男孩正背对着她,席地而坐,手中拿着根树枝一般的东西,不知道在比划些什么。 可梁乐知道啊!男主每日上午与娘亲出摊卖豆腐,下午便会趁机到这学堂边上来偷偷进学。 她心中忽然便有了决定。男主出身贫苦,交不起束脩,却仍如此上进,努力进学,若是自己为了未来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而毁了他,那自己余生该如何痛苦? 总归男主还小,趁这机会多培养培养感情,将来当个朋友,也是一种出路。 这么想着,到了课间,她便找到徐夫子:“先生,学生曾听说过贾逵的故事,不知您对此怎么看?” 事实上,这位夫子的束脩并不贵,尤其对于原身这个家庭来说,不过一顿晚膳银钱。她便是自己掏钱交束脩帮助这个少年读书也是无碍。只是无论如何,还是得问问徐夫子的态度,也免得将来闹得不愉。 徐夫子听了这话,也不问她是从何得知贾逵这一人物,趁机劝学道:“梁乐,夫子知晓你家境富庶,可贾逵出身如此贫寒,却也一心求学,你天资聪颖,更不该荒废啊!” 梁乐没想到这事还能说到自己身上来,她真是骑虎难下,只好答应:“先生,学生晓得。定当头悬梁,锥刺股,考取好功名,才不枉夫子一片苦心!” 表完志气,她赶紧说正事,用手指了指窗外:“先生,您看那位兄台,学生每日见他前来旁听夫子讲课,可谓当代贾逵啊!”这么认真的学习苗子,可不能耽误了啊! 显然,徐夫子比她还重视这件事。徐夫子虽是秀才,却年过四十,正是不惑之年。他知晓自己今生科举仕途无望了,只期盼余生中能教出个好学生,考取功名,也算是他毕生抱负了。 -- 第4页 此时得知了有如此上进的学子,更是恨不得当场便能见到,好生询问、传授一番才是。 可李轲方才注意到梁乐在学堂之中指他,还以为是在揭发自己偷学之事,心中不安,自然是跑得比兔子还快,等到徐夫子与梁乐出去寻他之时已是无人了。只留下那几排拿树枝在沙土之上写下的文字罢了。 没见到人,二人都有些失望,可后面的课仍要接着上,梁乐心不在焉,又是混过去一天。 放学时,知礼竟然还未来接她,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此时正值盛夏,又是申时,日头最烈的时候。梁乐在外头站不住,又不想进去里面听徐夫子念叨,只好走到位于学堂后方的一片林中等待,这里树木茂盛,阴凉得很。可在她惬意纳凉之际,却忽地被一旁伸出的手拉了过去。 “啊!”她叫出声,继而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只手肤色白皙,手心却生着不少茧子,磨得她娇嫩的唇瓣生疼。 盈盈的水光已然出现在了她的眼中,双眸一眨,便如同秋水横波一般,清澈透亮。 “别出声。”冰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似玉石相击,又如寒潭落石。 顾不得去想这声音有些熟悉,她忙不迭点点头。 捂住她口鼻的手终于放开,她转过身子,看向对方,竟然是男主! “你做什么!”她气急,却又因着自己双手仍然受制于人,不敢声音太大,刺激对方。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从此好好抱男主大腿,怎得就来了这一出,难道昨日他回去想了半天还是气不过? “少爷不如想想自己做过什么!”他冷冰冰的音色伴着幽深的眸子一同加在梁乐身上,令后者只觉得落入野兽的陷阱一般,身子冰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被这么一吓,梁乐反倒冷静下来了。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面前的人也不过十岁罢了,难道还真的怕了他不成! “李轲哥哥,有话好好说!”她努力勾起唇角,想要绽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我与你,无话可说。” 那你把我抓着来干嘛?她简直无语,却还得顺着对方的意:“李轲哥哥,你我之间肯定是有了些误会……” 她想到自己昨日与对方分开前承诺今日要去找他,莫非是以为自己违约了。她赶紧解释道:“李轲哥哥,我今日是想去找你的,但他们逼我来学堂,我想着放学了再去……” 这解释却让李轲更恼怒,觉得这人是在自己面前炫耀。自己要偷偷听夫子讲课,这人却能被下人逼着去念书。 “少爷——” “少爷——!你在哪里?” 不远处传来了知礼的声音,想必是来接自己放学却没见到人,正在周围找着。 听到这声音,李轲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将一直被禁锢在自己怀中的人一把推倒地上。 这块地栽植树木花草之用,都是些肥沃土壤,松软沙土。可梁乐本就娇生惯养,细皮嫩肉,骤然一摔下,还是觉得自己仿佛砸在了砖头上一般,尾椎骨生疼,激得眼泪便涌上眼眶,使劲打转。 她愤怒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就要放狠话。 可她本就生得一副团子般的模样,此时泪盈于睫,更是娇弱了几分,惹人怜爱。 头上还缠着白布,那伤也是自己造成的。 望着这双眸子,李轲的呼吸停了一瞬,但怒意仍旧占据着上风,不等梁乐开口,他道:“少爷家境,高不可攀。但也莫要将李某当作玩物一般。” 这句话轻飘飘的,与前面几句比起来似乎显得平淡,带有的情绪更少,可听在梁乐耳里,却更骇人一些。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离开,如同昨日一般,步伐迈得很大,走起路来很快。 梁乐待在原地缓了一会,才静静爬起来,走出去。 这会儿知礼已经绕了一圈,在这日头下晒得面色通红,满头大汗。可她也不敢抱怨什么,甚至连问句小姐去哪儿了都不敢。 目光触及到梁乐衣衫之上的泥土,她大惊失色:“小姐!这是何人所为!” 梁乐没有心情搭理,她的脑中回荡着方才男主的最后一句话,“当作玩物”,天可怜见,自己哪里敢把男主当玩物啊! 可昨日,起先男主是对自己蛮有意见的,最后不是都和好了吗?怎么今日这般这么生气,看自己像是看人间蛀虫一般?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颤了一下。 那一定是昨天到今天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总不可能是因为自己劝夫子收他为徒,他不高兴了? 但原书中后来好像男主也是师从一位姓徐的夫子啊! 坐在马车里,她看着身上沾上的几片落叶,眉头紧锁,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是男主为何这般态度。 · 这头李轲回到家中,却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位他每日都去偷学的讲课的徐夫子竟等在院中。 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心中有些慌乱,却努力镇定下来。 那梁乐果然揭发了自己偷学之事,若是夫子责怪,自己也只能努力求得他原谅了。 可事情发展并未如他所想,预料中的责备并未落下。 徐夫子一脸和蔼,见他来了,便走上去:“你便是李轲?” 他先前与梁乐没能当场见到那位“贾逵”,于是放学后便询问了几位学子,又打听了一番,才找来了李轲家中。 -- 第5页 李轲微微躬身,抱拳行礼:“正是。”他对梁乐态度极差,但见到了夫子,却十分恭敬,语气可以称得上谦卑。 徐夫子顺顺胡须:“‘后始卓荦称轲丘’,好名字。你是何时从我讲学的?” “惭愧,已半年有余。” “既如此,小子还不称我一句‘先生’?” 李轲低着头,自己已偷学半年,却从未交过束脩,只等着承受徐夫子的怒气,却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他愣了几秒,继而欣喜浮上脸庞:“夫子……夫子的意思是……” “先生!” 徐夫子面色微舒,脸上带上笑意:“你还得多谢梁乐,没想到,他平日里不爱进学,却晓得拿‘贾逵偷学’一事做例!” 闻言,李轲变了神色:“先生是说……” 徐夫子轻轻颔首。 那人竟然不是在揭发自己!他是在帮自己! 可方才自己又将人弄伤了…… 李轲朝着徐夫子一拜,便冲出家门,却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寻人。 踯躅几步,他又满心愧疚地回了家中。 第3章 带你摘树叶 “乐……弟,昨日之事李某…… 学堂里闹哄哄的,如同每日清晨一般。 梁乐望着窗外,心里却在想男主的事,若是男主对自己的态度确实无法转变,她也只好先下手为强,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了。 夫子平日里都早早便在学堂里了,今日却姗姗来迟,身后竟还跟了个人。 她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落在了这人身上—— 是男主! 果然,徐夫子爱才之心,定然会把好学之人都带回来教导,这事她昨日提起,便已经有了预料。 “这是李轲,从今往后便要与你们一同蒙学了。” 他的座位便安排在了梁乐身边,除去新来蒙学的梁乐还未有同桌,也没有多余的位置了。 李轲见了梁乐,心怀愧疚,可他面容平静,后者完全没瞧出来。反倒觉得这人又是一脸冷漠,估计自己是不可能与他交好了。 今日仍是在教导《千字文》,她心事重重,昨夜为了男主的事想到深夜才睡着,此时只觉眼皮沉重,就要睡去。 “笃初诚美,慎终宜令。” “笃初诚美——慎终宜令——” “荣业所基,籍甚无竟。” “荣业所基——籍甚无竟——” “梁乐!” “啊!”听到自己的名字,梁乐脑袋一点,瞬间清醒过来。 徐夫子果然黑着脸站在她的书桌前,手中紧紧捏着戒尺,看着似是下一秒就要打在她的手心上了:“梁乐,方才我们学的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两句话?哪两句啊! 她偷偷瞟了眼身边的男主,因着他今日才入学,还未有书,二人是共用一本的。 他白皙修长的指头落在方才夫子带着读的两句话上,梁乐立刻悟了。 “先生方才所授‘笃初诚美,慎终宜令。荣业所基,籍甚无竟’……”她试探着说道,见徐夫子面色稍霁,才放下心来,“学生无知,只得稍加猜测。此话约是说我等学子无论做何事,当得有始有终,唯有如此,才能知晓学无止境的道理。” 徐夫子点点头:“不错。‘慎终宜令’,‘终’重于‘初’……” 呼,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她看看身旁的男主,紧抿着嘴,没想通对方现在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她张了张口,又觉得男主这种好学上进求知的性子,估计不会喜欢上课时候说小话,又闭上嘴紧紧盯着书页看了。 她没注意到的是,李轲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额上,他偷学半年,《千字文》早已滚瓜烂熟,不需太认真去听。反倒是身边这人,脑袋还被白布包着,隐隐能看见下方敷着的药。 受了伤还帮自己。 他垂下眸子,也不知痛不痛。 好容易放了学,梁乐只想赶紧走,再和男主待下去,说不定自己这反派体质又要拉仇恨了。 没想到李轲却拉住她:“乐……弟,昨日之事李某错怪你了,抱歉。” 说着还朝她作揖。 这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了。 “李……李兄是指什么事?”她可不敢乱喊男主了,还是客气些把妥。 听到面前人连“哥哥”都不再叫,李轲忽视心中不适,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日李某以为……以为是要检举我……” 这么一说,梁乐懂了。她昨天指着李轲给徐夫子看,是想告诉夫子这人好学。可李轲隔着挺远,自然没听见他们对话,再联想到自己那股嚣张跋扈恶人劲,便以为自己是告诉夫子他偷听讲学呢!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梁乐被心中一股气怄着了,这是说反派不能做好事吗?感到还生疼的尾椎骨,她更气恼了,瞪着李轲,说不出话。 李轲自知有愧,低着头不再多言。 唉!谁让他是男主呢!自己还能怎么办?都决定了不害他了,那只好笑着原谅啦! 梁乐努力扬起一个笑脸:“李轲哥哥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怪你?昨日我以为哥哥讨厌我了,难过了一宿呢!” 她有心与男主交好,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只是昨日发生的事情打乱了她的计划罢了。 不过,昨天那一摔也并非毫无作用,男主这会的歉意尽数被她收入眼中。而且她还发现这书院后头那片林子有点儿价值。 -- 第6页 她从书页中取出昨日那片树叶。这片树叶下方全缘,上部却稀疏长着锯齿,顶端尖锐,十分特别,是双翅六道木的叶子。 这树叶瞧着普通,却有大用。尤其在想到男主家中以卖豆腐为生之时,她便有了想法,只是本以为二人交恶,这计划得宣告失败罢了。 既然男主对她态度已经改变,那也能将之用上了。 她牵着李轲的手,将他带到昨日那片林子中。 见到这熟悉的地方,李轲想岔了,站直了身子到梁乐面前:“乐弟是仍在记恨李某?那便让乐弟推回来吧。” 梁乐愣了几秒,才明白这人是误会了,笑道:“李轲哥哥想什么呢,我早就没怪你啦。” 说完,她便蹲下身,衣摆蹭在泥中,却毫不在意。捡起一片叶子,对着身边的李轲挥挥手:“你看这个!是不是跟刚才我给你看的那片一模一样!” 一片落叶有何值得注意,夏日虽林木繁茂,少有落叶,但毕竟此处旁便是学堂,那些年幼的孩童偶尔在此处打闹,摘下些树叶也十分常见。 虽然不知对方这话是为何而问,他还是应了声。 梁乐眸光更亮,看得出来十分欣喜。她将外衫脱下,惹得身旁人一惊:“乐弟,你这是做什么?” 被乍响在耳边的话语吓了一跳,梁乐手一松,差点衣裳都要落到地上。古人衣服复杂,尤其她家境富裕,这衣衫一层叠一层,脱下一层也不碍事,反倒凉爽一些。何况这身体才十岁,此时也是一马平川,不怕暴露性别。她也懒得和男主解释了,手指着身旁一片灌木丛:“摘叶子。” 说罢便自己动手摘了起来,摘下的叶片都被她塞至脱下的外衫之中。 李轲在一旁看了一会,觉得这就像稚子一般,嬉闹浪费光阴,可看着她短手短腿到处蹦跶,还是忍不住加入了摘树叶的队伍中去。 那外衫虽薄,容量却不小。 夕阳的余晖洒落之际,才终于填满。 金橙的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洒落在二人身上,给他们镀上一层柔光。 李轲虽仍未明白这叶片能用来干什么,但对眼前这人已有些改观,她确实不是娇贵的公子哥,自己一直都对她有所误解。 天色不早,梁乐家中虽然没有管事的长辈,但若是太晚归,传到了原身爹娘耳中也是麻烦,邀请了李轲一起乘坐马车,送他回家。 李轲的家有些偏僻,须得经过弯弯扭扭的小巷,马车也驶不进去。 下了车,她硬是要送人到家门口才肯离开,拉着李轲的手就往巷子里走。后者拗不过她,只好指路。 在这狭窄的巷道中,李轲被拉着向前走,手心触碰着对方柔软细腻的肌肤,甚少与人接触的他有些不适,只觉得别扭极了。 他想呵止前面的人松开手,但不知为何,舌尖紧紧抵着齿间,就是无法张开口。 将人送到家门口,她才将一直拎着的这包树叶交到李轲手中,叮嘱道:“李轲哥哥,这叶子可是宝贝呢!你保管好,明日我们放学后,再一起来用啊!” 说完便挥挥手,转身离开。 李轲看着这人的背影,怀中抱着那包树叶,他想,这丝绸质地的衣服竟然还不如那人的手心细腻。 回到家中,梁乐交代老管家,把贴身跟着自己的那个侍女知礼换了。 原身脾气虽差,却也不是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能与男主发生冲突也与这些下人在身边拱火有关,这种人不知道进退,又整日偷懒耍滑,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端,不如安排了回主宅去。 这事并不是突然决定的,昨夜她思索许久,这侍女幼时便服侍原主,可以说是看着长大的,自己骤然性情大变,还能糊弄说是换了个环境。可将来相处久了,难免露馅,还是趁早换一个人的好。 翌日,梁乐再次在睡眼朦胧中被喊醒,用过早膳前去学堂,还不忘带上昨夜便已喊下人准备好的草木灰。 “李轲哥哥!”见到男主,她打起精神,从一个怏怏的垂头孩童变得充满活力,“你来的好早呀!” “乐弟也是。”李轲已经开始温习昨日学过的内容,他还未有课本,全凭记忆里在木桌上写着什么。 梁乐眨眨莹亮的眼睛,将一直藏在背后的双手拿出来:“李轲哥哥你看!送给你的!”她早已想好了,不说男主书中就被写得出身贫寒,母子二人靠卖豆腐维生,连蒙学的束脩都交不起。就凭他每日穿着的那些粗布衣裳,肯定是买不起笔墨纸砚的。于是亲自去为他选了套文房四宝,顺便还买了几本《千字文》、《四书》、《五经》。 物品被包裹得精致美丽,书籍崭新,被窗外投来的阳光照着,仿佛发亮。 这东西自己现在不送,将来也是别的人来抱大腿送,还不如抢占先机,让男主记住自己的好。 但李轲的反应确实令她出乎意料。李轲面色微微涨红,似是有些愤怒:“乐弟这是做什么,快收回去。” “啊?”梁乐被弄懵了,男主不是好学的人设吗?难道是不喜欢这些,“李轲哥哥,你不喜欢这松烟墨吗?我家还有其他几种的,明日我给你换一个,你别生气啊。” 李轲并非不想要这些,但他脾性傲气,绝不肯要旁人赠与之物。何况这些物什看起来便昂贵不已,又戳中了内心隐秘的自卑。他本已将梁乐当作朋友,但此时却发现,即便他们能同桌进学,实则彼此之间如隔天堑。 -- 第7页 甚至自己能坐在这里,还是因为这人帮自己在夫子那里说了话。 这想法令他心中不适,却又不想对面前的人发火,只好坐回去,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第4章 做神仙豆腐 美人如花隔云端 梁乐不知道身边人的心中所想,沉默蔓延在二人之中。 徐夫子一心放在了李轲的身上,时不时便要关注一下他,询问他是否有不懂之处,竟一整天也没有再向梁乐提问。 这令她乐得清闲。 这么熬到了放学,她心中迟疑,不知如何开口。 昨日她约好男主要一同去他家,可今天的状况显然有些不对。不知道自己的那些文房四宝怎么就惹到了他的反感。梁乐皱眉思索着,没注意到身边人始终注视着她的目光。 学堂里的其他孩子都比他俩年幼,此时已经被爹娘接走了,就连徐夫子都因为家中有些事,已然离开。 整间学堂只剩她与李轲二人。 见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梁乐按捺不住:“李轲哥哥。” 对方身形一顿,停下了脚步。 她将桌上那一堆东西胡乱收拾进布袋中,追上去:“李轲哥哥,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少年沉默了半晌,紧抿的薄唇终于张开:“没有。” 梁乐不是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但既然男主已经说了没有,那就是不准备继续这个话题,她生硬地提出邀请:“那我们一起回家吧!昨日不是和哥哥说好要教你做‘神仙豆腐’吗?” 说完便去牵他的手。 知礼被她打发回主宅了,此时新安排的侍女还没送到,她也不需要被人时时刻刻照顾、看管着。此时只有车夫驾着马车等待着接她放学。 没有旁人的学堂外显得有些冷清,烈日被挡在屋檐之外,凉爽的风吹起衣角。 她拉着李轲向马车跑去。 · 李轲的家不算大,但却有个小院子。平日里他家中做豆腐时,便需要院中的石磨磨碎黄豆。 院子角落的阴影中,一个女孩正在清洗昨日摘下的叶片。 梁乐将宽大的袖口挽起,露出两截莲藕似的手臂。她白嫩的手指浸在刚打出来的井水中,被冰得微红。 捧着刚烧开的滚水从堂前走出来的李轲注意到了。他将手中的壶放在一旁,走过去接受梁乐的活计:“你去歇会。” 梁乐也有些累了。这身体从没做过什么重活累活,此时不过弯腰洗了几片叶子,都感觉腰酸背痛的。虽然她是准备讨好男主的,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这点小事想必对方也不会在意。 她坐在台阶上,撑着下巴,目光落在清水之中的那双手上。 十指轻柔地落在叶片上,将之拂起,穿过,动作熟练,就像是在重复一件做过无数遍的事情一般。 指节分明,骨骼清晰。看起来不像是个十岁孩子的手。 梁乐想到牵着男主回来时,对方手掌中的厚茧有时会磨得她手心发疼。院中的石磨令她不由得有些猜测,心中多了几分怜惜。 这目光落在李轲眼中,他更觉不适。 他不需要任何人对他心疼。 但看到面前人还未放下的衣袖,他喉头微动,什么也没说。 树叶不算多,他动作又快,不过一会便洗好了。 “接着做什么?”将水沥干,他问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他没有帮娘亲去支摊,也没有再去偷学。在学堂里完成了一天的学业之后,与自己的伙伴在家中做着奇妙的探索。仿佛生活在一夕之间变了个样,乌云被金光劈开,阴霾被晴朗取代。 甚至自己还在听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的指挥,做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梁乐笑盈盈,她对于这类动手的事情十分有热情,何况这是展示自己穿越价值的好机会,她满怀信心,一定要做好。 她将刚才被放置在一旁的热水拿来,可那水烧开到现在没放多久,温度不低,她刚碰到那壶口便“啊”地叫了一声,指尖被烫着了。 古代的壶竟然不隔热! 这实在是令她高涨的热情有些落下。 李轲一直注意着她,此时赶紧舀了瓢水,拉过她的手就开始冲洗。 他神色认真,足足冲了五瓢,盯着梁乐的指尖发现没有大碍,才开口训斥她:“不会做就不要做。” 梁乐眨眨眼,她反应快,刚碰到那壶便将手指收回来了,只是叫得比较惨一点,其实没有多痛。她凑过去:“李轲哥哥,你是不是关心我呀?” 这一下来得突然,李轲没反应过来。 她婴儿肥的脸在盛夏的日光下被晒得红润,细腻的手腕被握在自己的手中。此时凑得极近,漆黑的瞳仁中仿佛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李轲愣住两秒,微微撤后身子,与她拉开了些距离,话语生硬:“李某是怕少爷金贵的身子又受伤了,家里下人来找李某麻烦。” 他只是想借着不耐的语气掩饰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梁乐听到这话,却以为自己砸了他摊子的事还被记恨着,有些不安。她已经总结出规律了,每当男主自称“李某”的时候,心情就是不太好的。 “那个知礼已经被我换走了……”她意识到对方并不知道知礼是谁,放弃解释与推卸责任的想法,转移话题,接着说着做豆腐的事。 -- 第8页 她指指盆里的叶子:“把热水倒进去,然后搅动一下树叶就好啦。” 碧绿舒展的叶片在热水下瞬间皱巴紧缩起来,原本铺满了盆底的树叶亦是看起来少了许多。 陡然升起的雾气隔在二人之间,彼此的面容忽地模糊,视线穿过薄雾交错,李轲感到自己的胸膛下的那块软肉好像多跳了一下。 带着笑意的清脆声音透过这片朦胧来到他的耳边。 “李轲哥哥,我想到一句诗。” “……什么?” “美人如花隔云端。” 雾气散去,女孩的身子一般掩在屋檐隐蔽下,一半留在耀眼日光中。 光影在她的面容之上交错,忽明忽暗,李轲看清了她明亮的双眸,也听清了她口中的话—— 美人如花隔云端…… 水温终于凉了些许,梁乐将不断试探的手指收回,安排了下一步。 接下来就是体力活了,这些叶片在热水的摧残下已经受不住其中的汁液,她带着李轲在盆中揉搓叶片,搓到她掌心通红之际,才终于得到了一盆翠绿色的糊状液体。 这就是她做“神仙豆腐”的关键材料了。 将双翅六道木的叶子置于热水之中揉搓,得到其间的汁液,再拿麻布过滤掉叶片的残渣,反复几回,便能得到可用的汁水。 此时便需要她昨日便安排下人准备好的草木灰了。这东西倒是好弄,就是麻烦,需要寻些新鲜草木烧成灰烬,她安排下人寻来的是最适合的松树木灰。 她找李轲要了个小碗,将草木灰化开,接着拿麻布过滤几遍得到澄清的液体,便将之倒入了方才弄好的树叶汁水之中。 虽然她知晓这做法,但亲自动手也是头一回,此时要见证结果,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拿着双筷子搅拌的李轲。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男主心不在焉的,让她有些紧张自己的“作品”。 “李轲哥哥,要不我来吧。” 回应她的仍然是那冷淡的语气:“不用。” “好吧。” 但做到这一步,“神仙豆腐”也差不多成功了,将混合好的液体蒙上片白布,放置在阴凉处凝固后,她的任务便完成了。 一切被收拾好后,李轲手里拿着青色药膏,就要给她上药。她方才揉搓那叶片,太过用力了,此时掌心火辣辣地疼,那养尊处优的手看着都要破皮。 “嘶嘶——李轲哥哥你轻些。”梁乐止不住呼痛,但冰凉的药膏擦到手上后,那股疼痛确实被缓解了。她看着专心为她擦药的少年,他以前手受伤了,也是擦这些药吗? 这么想着,手心的刺痛感弱去,她却将手又往前申了点:“要吹一下。” 看到少年迷茫的神色,补充道:“这样就不痛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看到男主这副严肃漠然的样子,她就想搞点事情,让自己的生活添几分色彩。 李轲垂下双眸,纤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波澜。他将那只柔软的手举在嘴边,吹了两口。 呼出来的气息带着些温热,掌心接触到令梁乐感觉一阵酥麻。指尖忍不住抖动一下,她收起了玩闹的心思,将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谢谢李轲哥哥,不痛啦。” 柔滑的触感忽然离去,李轲并未抬头,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摩擦了一下,和自己平日里触碰的豆腐比起来,似乎更软糯些。 他进屋一趟,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乐弟,你的衣裳。” 她顺着这话看过去,原来是她昨日脱下来包裹树叶的那件外衫,此时被折叠的方方正正,与昨日那副被她揉皱的模样截然不同。已然被洗过,走进仿佛还能闻见一阵皂角的清香。 虽然到目前只当了两天江南首富家的千金,但她已经变得豪气许多。 “不必啦,李轲哥哥……”她挥挥手,本想说让对方帮她扔了就行,但这几次对话也让她有了一些敏感,似乎男主不是很喜欢自己奢侈的少爷行径。 可自己让他扔了显得很不节俭,让他留着又像是赏给他件破衣服,好像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很合适,她接上道:“哥哥留着以后我们摘树叶再用就好啦。” 回答她的是清冽的少年音色:“好。” 第5章 一起去卖啊 是自己一直对她有偏见。…… 上完了药,她有心等到那豆腐制成的最后时刻,但今日折腾太久,再等下去天都黑了,家里那些下人怕是要找上门来。 “李轲哥哥,已经做好啦,这个放着晾一夜就好,明日我再来就可以吃啦!”事实上,这只需要放置两个时辰这些汁液便能凝固,但她想要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成果,便谎称需要放一夜,“啊!明日徐夫子说我们不用去学堂,那我明日上午便来找你,好不好?” 古代念书放假不多,但她上的这种是私塾,只看夫子的时间。徐夫子家中有些事,明日无法来讲学,便索性给他们放一天假了。 李轲虽然想同意,可他却有事不得不做:“明日我得随娘亲一起。” 啊,是的,男主家靠卖豆腐维生。出摊毕竟是件辛苦事,男主之前也每日上午帮她娘亲去摆好豆腐摊,下午才会找机会去学堂偷学。 此时徐夫子免了他的束脩,让他正式来念书,他自然不能再只去半日,因此才并未再去。 明日好不容易遇上休假,他定是要跟着娘亲去出摊的。 -- 第9页 可梁乐对见到自己亲手做出的成品有些迫不及待:“李轲哥哥,你什么时辰出去呀,我早点来找你,好不好啊?” “我卯时初便得离家了。”少年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对方变换的神色。 卯时,就是早上五点。他们每日上学都是辰时,也就是七点才要到。没想到摆摊比念书还辛苦,梁乐面上的笑快挂不住了,但自己方才已经说了要在他出门前来找他。 沉默片刻,她下定决心:“那我寅时末来找你,这样还能正好将我们做的‘神仙豆腐’拿去卖呢!” 李轲没想到她能愿意来,毕竟这两日早晨在学堂见到的时候,他都能一眼看出这人的困倦之意,显然是嫌夫子安排的时间太早。 可她为了自己,竟愿意更早便起身。 心中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摆摊的心情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他亦开始期待明日的到来。 约好了明日的时辰,梁乐便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李轲叫住她:“乐弟。” 她回过头,清澈的眼里带着询问。 等待了片刻,对方仍未有下文。 梁乐笑起来,眉眼弯弯:“李轲哥哥,明日见。” · 回到家中刚好是晚膳的时候,梁乐在服侍下净过手,便坐上了餐桌。 桌上摆着一堆菜,平日里的大鱼大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 麻婆豆腐、八宝豆腐、鲜虾蒸豆腐……就连汤都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梁乐拿起筷子,陷入思考,难道自己刚穿来,还没享受两天富贵日子,这江南首富家就破产了? 书里也没说啊,书里这原主家落难还是男主考上状元之后呢,自己这蝴蝶效应也太大了吧! 她沉吟片刻,还是没忍住将管家喊来问问原因。 梁管家在梁家多年,连姓也跟了主子,对这个小主人也是爱护居多。得知了她对这桌子菜色的不满,管家笑道:“小姐吩咐下人多去街头那家买些豆腐,下人们不知轻重,便买多了。小姐且先用着,厨里还有不少呢。” 这理由让梁乐哑口无言。她确实吩咐下人多关照一下男主家中的豆腐生意,可没想到这江南首富家里这么勤俭,买来什么就得吃什么啊! 可浪费粮食确实不好,她咬着筷子,硬是吃了不少。 还别说,这厨子水平不赖,做出来的豆腐味道好极了,鲜滑软嫩、麻辣劲道,简直能直接去庙里做素斋啊! 但这样也不是个事,她收回了多买豆腐的要求,吩咐那些下人们看管好男主家的摊子,别再让人砸了就行。 虽然除了她这个改邪归正的恶毒反派之外,大抵是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出现了。 带着一肚子的豆腐,她早早便沐浴歇息,准备好明日的早起。 · 天色正从漆黑转亮,梁乐便已出门了。 她本想在马车上补眠,可这车颠来颠去,她着实是没法睡着。 到了李轲家那巷口,她还昏昏沉沉,险些在走下马车时踏空。看得车夫吓了一跳,若是把小姐摔了,自己也不用继续在梁家干活了。 好在旁边有位行人搀住了她,才免了脑袋着地与车夫失业的惨剧。 她本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这么一吓,也清醒了几分:“多谢这位……”兄台。 道谢的话还未说完,她看清了来人,惊喜道:“李轲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你额上的伤还未好,又如此不小心。”少年开口就是训斥。 梁乐吐吐舌头:“不小心的嘛。” 接着拉上李轲,轻车熟路地朝他家走去:“素姨在吗?” 少年点点头。 李轲娘亲姓张名素,人称“素娘”,她便套近乎喊声“素姨”,虽然未说过两回话,但总之亲近了不少。 他娘亲起得早,此时已经收拾好,等待着一会的出摊,见到梁乐有些喜悦:“乐乐,轲儿说你今日要来,可高兴了,还特地跑出去接你。” 梁乐笑嘻嘻地打招呼:“素姨早呀,李轲哥哥刚还救了我呢!” 被点破了自己出门接人时,李轲的耳尖就已微红。见了梁乐还要和自己娘亲复述一遍方才的事情,他赶紧拉住她,带着去看昨日的成果。 梁乐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盖着块白布的木盆,催促道:“李轲哥哥,打开我看看怎么样了。” 少年依言掀开遮盖,木盆里微微浮起一块圆饼状的深绿色物体,晶莹剔透、柔软滑腻。 “哇,我们真的做出来了!”梁乐喜不自禁,想伸手戳两下试试,然后就被阻止住。 “你还没净手。” “啊——”她拖长尾音,无奈道,“好吧,带我去净手吧!” 这“神仙豆腐”便已算作好,只消将之切做块状或条状便可使用。 动刀子的事李轲自然不放心交给她,只许她在一旁远远眼巴巴地看着。 刀口锋利,几刀下去,那块状膏体便被分成了小块,他又取了几块切成长条状,呈在碗中,递给梁乐。 梁乐早已迫不及待,夹起来就往嘴里放,她只见过这东西的制作过程,这也是头一回品尝。 这神仙豆腐吃起来口感如凉粉,鲜嫩有弹性,微微带着些苦味,于清热去火有奇效。 “哇!”不过吃了一口,梁乐便感慨道,“李轲哥哥,我们太厉害了!”她看向同样在品尝的少年,寻求肯定。 -- 第10页 后者却只是冷淡点头:“嗯。” 这态度令此时正飘飘然的梁乐不太满意:“难道你不觉得吗?李轲哥哥,我们这做出来都不要本钱欸!等会我们便拿去卖!和白豆腐一起。” 李轲抬头看向她,她的眸子里好像有繁星闪耀一般,亮的出奇,脸上写满了昂扬的斗志。 素娘本就希望梁乐与自己孩子亲近,亦品尝了一番,十分给面子地赞叹道:“乐乐真厉害!” 梁乐笑笑,说两句“过奖”,便将碗放好,跟着他们准备出摊了。 · 清晨的街道与她所想的冷清不同,已经热闹得很。 不少人穿街走巷挑选着当日的食材。 相熟的客人已经走到了这豆腐摊前,准备称上几两豆腐。 接着便被那树叶一般色泽,晶莹剔透的食物吸引了目光。 “素娘,这是何物?”一妇人询问道。 还未等素娘回话,梁乐便忍不住了,凑上去道:“这名为‘神仙豆腐’,是神仙赠到凡间给我们食用的呢!这夏日食用最好,清热下火,祛暑良物。一碗只要八个铜板。” 见人还在犹豫,她盛了一碗:“夫人尝尝,这碗算是送您的,好吃您再来就是。” 她询问了一下李轲家的豆腐价钱,一斤豆腐是一百个铜板,她这虽然量不多,可毕竟是能直接食用的小食,八个铜板大概也在原阳县人们的接受度内。 这妇人不过普通人家,粗布荆钗,平日里都是被喊声“婶”,此时被称一句“夫人”,已是喜笑颜开,接过碗便在一旁坐下食用了。 初初尝着感觉微苦,但渐渐却能回甘,令她口齿生津、回味无穷。 当即便要了一份回去。 这儿自然没有打包盒这种东西,但古人并不是傻的,她们平日里出门亦会自己备上几个食盒,见到了什么好东西便带回家中。 梁乐卖出了今日的第一份豆腐,开心得很,乐颠颠地给人盛好,放进食盒中。 李轲在一旁看着,心中惊疑,他一直以为梁乐是眼高于顶的那种人,即便相处几日,这人不管是摘树叶还是做力气活都没有什么怨言,但也只被他认为是一时兴起。虽然梁乐确实没有发过什么脾气,但从她的娇气与言行都能看出,她的内心是高傲的。 可这会却让他有些不敢确定了。 对着一个家境远不如她的人,她却愿意尊称一句“夫人”,还为了八个铜板给人忙前忙后。 是自己一直对她有偏见。 “乐弟。” 正在收拾方才那客人用过的碗的梁乐回头:“怎么啦?” “我……”道歉的话卡在喉间,就像是他第一次误会这人一样,无法说出来,“我来吧。” 他抢过梁乐手中的碗,拿到一边清洗起来。 第6章 教我写字吧 “横竖撇捺折,都在里面了…… 豆腐摊的生意不错,他们做好的神仙豆腐不过一个上午,便统统卖掉了。 梁乐长得可爱,嘴里好听的话不住地往外说,这豆腐取名不错,意头又好。大家图个新鲜,都愿意买来尝尝。 何况口感也确实不差,在这炎炎夏日吃上一碗,十分解暑。 她坐在一边,桌上散落着一堆铜板,仔细地数着:“二十五、二十六……一百三十……” 数完后,她亮晶晶的双眸看向一旁的李轲,兴奋极了:“哇!李轲哥哥,你猜我们赚了多少?” “两百一十六。”李轲淡淡答道。 梁乐眨眨眼:“欸,你怎么知道?” “除了你一开始送的那碗,一共卖了二十七份。” “原来你一直看着啊。”她“噢”了一声,将铜板拢起来,推到少年面前,“哥哥你收起来。” 见到少年眼中的询问,梁乐继续道:“这个树叶基本都是你采的,叶子是你洗的,水是你烧的,就连放都是放在你家的,所以钱也是你赚的!” “是我们一起的。”李轲顿了顿,将这堆铜板一分为二,分了一半放在她面前。 梁乐并不缺钱,事实上,她在来了这里之后,连铜板都没见过,管家就算和她说些钱财上的事物也是按银两计算的。 但是……她看看李轲的神色,好像自己再推回去他就要不高兴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是不高兴。 “那我就收下啦!”毕竟是自己来了这里后第一次靠自己的努力赚到钱,她还是很兴奋的,也就不客气地将那一百零八个铜板收进荷包。 她的荷包都是用来装银稞子的,就是带着好看,起个观赏作用。此时塞进了一百多个铜板,被撑得肚大腰圆,形状也奇怪了起来。 素娘还在看着豆腐摊卖豆腐,她的脑袋在素娘与李轲之间来回转了几次,终于忍不住说道:“李轲哥哥,我们去买点东西吧。” 没想到这人刚挣点银钱就要花掉,也是,虽然不了解她的家境,但也能看出来殷实富足得很,这点铜板本就不算什么。 李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仿佛两人共同得来的东西在对方眼中并不值得珍惜。 他又沉了面色,直到一旁忙好了的素娘听见了后问他,才应了声“好”。 · 梁乐自己在这儿逛街,那倒是头一回。 她刚来这里就是在豆腐摊,碰上这烂摊子,后来又每日去学堂念书,更是没空逛逛。 -- 第11页 现在终于有了个机会,她走在路上都要飞起来,心情愉悦极了,就连男主的不高兴都能被忽视。 在一家名为宋氏墨斋的店铺前,她停下了脚步。 刚走进去,便有伙计迎上来,认出了她是新搬来原阳县的公子哥,家财万贯那是第一天就传开了的。这么想着,态度也更好了几分:“这位公子,不知您想看点什么?” 梁乐点点头,环顾了一圈:“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的毛笔吗?” 伙计忙忙应道:“有的有的。”说着便将柜子里的几个精致的盒子拿了出来,摆开放在梁乐面前。 “客官请看,这是衡山鹿毫所制。”伙计拿起这支毛笔,笔身漆黑细直,如玉般泛着莹润的光,“这鹿毫难得,我们这墨斋中也仅此一支啊。” 梁乐哪里懂这些,他介绍半天都是这毛笔的原材料,可自己顶多欣赏一下这笔身好不好看罢了。 那伙计以为梁乐有意,犹自滔滔不绝:“这么难得的鹿毫笔,只消五两银子,客官便能带回家中……” 听到这里,梁乐打断道:“有没有便宜点的?” “呃……”伙计显然是没料到这位衣着华贵,被传言说富有千金的公子竟会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愣了几秒,才继续问道,“不知客官觉得什么价位合适?” 梁乐不假思索:“一百铜板的有吗?” 这个数字显然不在伙计的预估内,他脸色变了几回,才领着梁乐去一个角落里挑选。 “客官,这篓子里的都是一百铜板一支的。” 原来古代也会有特价区,梁乐看着这堆乱七八糟仍在篓子里的笔想到。 不过她也不介意,又不是真的千金大小姐,没见过这种市面。她淡定地拉着李轲走过去:“李轲哥哥,你觉得哪支好啊?” 这些毛笔笔身都是木头制成,连漆也未上,笔尖的毫毛更不知是什么材料,梁乐估计是猪毛或者鼠毛。 她倒是能接受,就不知道李轲行不行了。 看着真的在认真挑选的少年,她想,应该……没问题吧? 她不懂如何选笔,李轲更不会懂了。他家境贫寒,哪里会有多余的银钱来买毛笔,此时也不过是看看哪支顺眼罢了,选了半天也没选出来。 最后还是梁乐拿了两支,一支笔身略细,笔尖毛色发白;另一支笔身稍粗,却是黑色毫毛。 “李轲哥哥,这两支怎么样?”她拿在手里,问道。 “嗯。” 梁乐听出少年语气中的敷衍,并不在意:“那就它们啦!” 她付了半两银子,又让伙计再添些宣纸、砚台,便拿着买来的东西离开了。 二人直接回了李轲家中,平日里午间的饭食都是他自己张罗,做好了还要给他娘亲送去。 梁乐觉得新鲜,派人回去说了声在外头用膳,便跟着一起去了。 进了屋子,李轲净过手便准备去准备午食,却被梁乐叫住。 她双眸莹亮,手中握着那支黑毫毛笔,递到自己面前:“李轲哥哥,送给你。” 似是担心又要被拒绝,她抢先一步说道:“这是我用自己挣来的银钱买的,我想送给你,你要收下。”说完便将笔塞至少年怀中。 语气有些霸道,真是少爷脾性。但不知为何,李轲感到自己并没有恼怒,反而心尖隐秘涌上一丝甜意。 没想到是买来送给自己的—— 用他们一起挣得银钱。 他将笔收下,放在平日里收拾出来念书的桌上,言语中带上几分真心:“多谢。” · 桌上两菜一汤,李轲做好便给他娘亲送了一份饭去,留梁乐一个人在家中。 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对梁乐已经放心到了这种程度,或许若是问起,他只会反问,以梁乐的身家,有何好担忧的。可起初的他许是连家门都不会让人进。 他家离豆腐摊不远,平日里走过去也是不急不缓,不到上午便能送到。但今日他记挂着梁乐,虽然嘴上不说,但匆忙的脚步已然显露出来内心的想法。 梁乐不饿,索性等他回来一起再吃。 最重要的是,这饭桌上果然也有豆腐。 她对着这张木桌有些默然。 另一边的桌子是男主念书时用的,除去这支新的毛笔,上面只有几本翻得十分破烂的书籍,她猜测是别人看完不要的,又被男主低价买来了。 她并未翻动,打量片刻便走到门口,等着李轲。 · 饭菜虽然比不上家里的厨子,但谈不上食不下咽,梁乐秉承着“男主亲手做的饭很难得”的心态吃了不少,吃完还争着要洗碗。 不过李轲显然因为担心不食五谷的她会把碗摔了,坚决不同意她参与这项活动。 于是她坐在一个小案上,撑着脑袋问道:“李轲哥哥,你教我写字吧?” 李轲双手仍滴着水,听了这话,边擦手边看向她:“为什么?” “我写字太难看啦!”这不是她瞎说的,原主的字她在房里看过,狗爬一样,当然,她作为从未握过毛笔的穿越人士,相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是因为男主写字确实厉害,书中的他就是靠着那手树枝写出来都有风骨的字征服了徐夫子,让后者硬是要收他为弟子,亲自教导。学会用毛笔之后,他更是笔走龙蛇一般,在原书中不知描写过多少次那手铁画银钩的字迹。 -- 第12页 另一方面,教学最能拉近人的感情,男主以后想着自己读书习字都是他教出来的,估计也下不了狠手,多少有份情谊在。 令她意外的是,少年并未出言拒绝,竟然直接同意了。她满肚子准备好的话语都没来得及说。 但这样更好,见他将洗干净的碗筷放进橱柜之中,梁乐凑上去:“李轲哥哥,我们今天从什么字学起呢?不如先写我们的名字?” 一般情况下,一对一的教学,都是会从名字开始的。 可男主显然不是一般人,他否定道:“不必,先习笔划。” “……”梁乐没听清,“什么?” 李轲误会她不懂得什么是笔划,解释道:“就是横竖撇捺折。” 啊这,怎么有种,教小孩写字的感觉? 梁乐蹙眉,低头看见了自己白白胖胖的手臂,好吧,现在的她与小孩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她主动挽起袖子开始磨墨,防止男主会不想用自己买来的纸墨,她赶紧道:“李轲哥哥你教我写字,我给你磨墨,你就别不让啦!” 洁白的宣纸在桌上铺开,笔尖在水中渐渐散开,润湿,蘸上漆黑的浓墨。 少年往日都是拿树枝在沙地上比划,此刻亦是第一次使用毛笔,但他手臂平稳有力,持笔在纸上写下两个端正的大字—— 李轲。 没想到他真的会教自己写他的名字,梁乐愣住:“不是说……学笔划吗?” 少年眉目间并无波动,眸光仍落在笔尖处,道:“横竖撇捺折,都在里面了。” 第7章 踏上科举路 眉间那一点朱砂——却显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夏日远去,秋意渐起。 徐夫子收到了李轲这个得意门生,私塾也不办了,一心只想将他培养成才。 梁乐虽然不爱学习,但lJ资质仍在,加上丰厚的束脩,徐夫子便将她一起教导了。 两个学生也能做个伴。 起先她直接去学堂与那些几岁的孩子们一起念书,学的是《千字文》,主要是为了认字。梁乐那会还觉得不算太难。 可等她真的接触到了科举这条路,才真的意识到路途坎坷而崎岖,可谓“道阻且长”。 《三字经》、《千字文》都只是启蒙读物,对于真正要考科举的人来说,那是五岁前就要学会的书籍。像她与李轲这个年纪,都该是学四书五经的时候了。 李轲偷学时日不短,平日里也没别的书可读,这些发蒙书籍早已烂熟于心。好在梁乐认字能力也不差,认真学了一阵便能跟上他的进度。 徐夫子便开始教二人读《孝经》、《大学》、《中庸》。 《孝经》不在四书五经之内,但古人常言“百善孝为先”,以此可知孝道的重要性,因此夫子教学时常都会从此书教起。 这三本书可以传授给学生基础的学习理念,也就是最根本的三观,扶正学子思想观念,正确地走上这条科举的求学之路。 学完这三本之后,他们便要学习《论语》、《孟子》了,这两本书能帮助学生对事物有更加深刻的认知,探索更深入的理念。 这两个多月,梁乐除去上午要跟着徐夫子学习念书,下午还要去跟着李轲习字。 被学习的苦压弯了腰的她十分痛苦,但又不得不承受。 毕竟有了同窗之谊、师徒之情之后,自己将来一定不会被男主报复成家破人亡的惨状。 · 徐夫子家中的书房内,对话声渐渐传出。 “君子哉。”徐夫子坐在一方木椅上,考校着面前坐着的两个少年,“这句如何破题?” 这两个少年自然是梁乐与李轲。 他们虽然目前只学完了《四书》,但如今已经八月,徐夫子对李轲寄予厚望,恨不得他能直接去参加来年二月的县试,于是干脆将八股文的制法都教授予他们,此时便开始锻炼破题思维,往后学了“五经”也不至于太过仓促。 这自然不会仓促,梁乐丝毫不担忧,按照原文,男主此时也正在学习四书五经,准备参加来年的县试。可原身在县衙被他落了面子,又与他关系极差,因此徐夫子也未将二人一起收为弟子,便只教了男主一人。 县试不是普通考试,它与“府试”、“院试”并在童子试之中,三年两考,机会难得,通过县试、府试便算是“童生”了,若是院试也能考取,那便是“秀才”,徐夫子读书多年,如今也只是位秀才罢了,可见其难度。 这报考更是十分严格,须得报考的五名考生联保,还得一位廪生作保,才能正式参加。 这规矩给了咽不下这口气的原主一个机会。她使了些手段,将为男主作保的那名廪生收买,又安排了另外一名学子顶替男主的名额,与其余四位学生联保,让男主无法顺利参与此次县试,以至于不得不耽误了一年。 但现在她与男主关系这么好,这等事绝不可能再度发生,那男主参加县试还不是轻轻松松,案首也是手到擒来。 “梁乐!”徐夫子注意到她又神游天外,叫了一声,“你说说你的破题。” 唉,每次学这个八股文的时候,徐夫子就会喊她先回答。梁乐不由得猜测,难道是徐夫子担心自己会抄李轲的答案? “君子哉”出自论语《公冶长篇》,原话是“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 第13页 意思是说,这个人是位君子,若是鲁国没有君子的话,这个人是从哪里学到这样的美好品德的呢?表面是在夸他的弟子子贱,实则是在称赞鲁国君子众多。 梁乐的理解是交友须得慎重,“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朋友对你的力量是巨大而有效的。 她便答道:“学生以为,‘德不孤,必有邻’。破题为君子当有德,而见贤之也。” 听了梁乐的作答,徐夫子不置可否,转而去问李轲:“李轲你说说。” “有于君子者,圣人所不忘也,遂以君子称之矣。”李轲思索片刻,便作出回答。 梁乐觉得自己方才得答案实在是超常发挥,不但有旁征博引,还短促有力,与男主相比也不相上下,昂着头等待夸奖。 可徐夫子一瓢冷水泼她头上:“梁乐,我先前教过你们什么?这八股破题,法有六种,实则三类。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归根结底便是破意、破句与破字。你这道题明破‘君子’,且误以为‘破意’。 “破题之法不可侵上,不可犯下。既然仅为三字‘君子哉’,那便不当破出其后‘鲁无君子者’一句,这乃是犯了大忌。而李轲破题虽仅破句,但贵在灵巧。你还得多和他学学这破题之法啊!” 受到当头一棒的梁乐瞬间灰心,她刚才这破题,拿高考都能写八百字小作文了,结果换了科举八股文,竟然还犯了忌讳,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今日便再与你们讲讲承题……”考校结束,徐夫子进入今日的讲学内容。 · 从夫子家中出来,梁乐已是面带菜色,仿佛三魂丢了七魄,脚步虚浮。 李轲看着好笑,主动问道:“乐弟,今日课业已完成,何必如此神色?” 梁乐呆滞的双眼看向他,启唇道:“李兄,如果等会我们不用练字的话,我便能换个神色。” “不可。”李轲收敛唇角的笑意,严肃了起来,“习字与念书不可一日荒废,乐弟,勤学苦练才能成才啊!” 梁乐崩溃,喊道:“啊——!李轲哥哥,你变得越来越像先生了!” 但生活再辛苦,还是得用膳。 由于梁乐家中藏书众多,李轲时常来借书抄写。梁乐自然无所谓,她起初便准备送予男主这些书籍,可男主硬是不肯收下,最后两人稍微熟悉了些,才肯来她家借书去抄写,且每周都会准时归还。 今日是他还书的日子,便顺便在梁乐家中食用午膳,和教她写字。 在梁乐教他制作神仙豆腐之后,李轲家中的赚钱门路便又多了一条,再加上梁乐明里暗里的关照,不论是安排自家下人买豆腐,还是给素娘与县里酒楼中的老板牵线,都对他家中的生活有很大改善。 就连素娘也不再每日出摊,而是雇了个人替她做工了。 · 用过午膳后,梁乐带着李轲来了书房。 她家在这原阳县买的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只她一个主人,可以说从里到外都是她做主,只要不是太过出格的事都不会有人管教,极其自由。 吃饱的梁乐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看着正在写徐夫子留下的两篇八股文作业的李轲,她问道:“李轲哥哥,你不累吗?” 少年这几个月身量拔高了不少,闻言摇摇头,并不答话。 梁乐见他如此认真,不欲打扰他,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醒过来时,她身上盖着块毯子,想必是男主吩咐家里下人给她拿来的。她走下椅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发现李轲还在书桌前拿笔写着字。 专注之中甚至并未发现她已经醒了。 梁乐起了坏心思,她悄悄走到李轲身后,取了支笔蘸上朱砂,就要朝着少年的脸上画去。 可目光始终盯着面前宣纸的少年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般,经抓住了她的手腕,令她不能再动一丝。 发现自己被抓了个现场,梁乐也不慌张,笑起来:“李轲哥哥,你发现我啦?” 手腕上的禁锢松开,她顺着趴到桌子一边,手中把玩着那只蘸了朱砂的毛笔。早先李轲不肯用她送的东西,她送个文房四宝还会惹得他不高兴,但如今许是二人关系熟稔了,李轲也不在意这些了,在她的不断努力下,终于愿意将这书房当作自己的来用了。 只是—— 他手里用的还是自己当初花了一百个铜板买的那支毛笔。 梁乐看着少年垂下的眼睫,举起右手中的笔,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 “又闹什么?”李轲头也不抬,语气淡淡,却有一份他自己也未注意到的宠溺。 梁乐不在意,端详着对方眉间的红痣:“李轲哥哥,我前阵子看到有些孩子开蒙的时候,会用朱砂点痣。‘痣’同‘智’,点完之后,你就智慧无穷啦!” 李轲终于抬起头,他的眼有些狭长,但年纪轻,又多了几分少年气,显得柔软起来。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伸手从梁乐手中接过那支毛笔,转而在对方的眉间也点了一下:“若如此说,你岂非要点两颗?” 梁乐抄起一旁放置的宣纸敲他:“好呀,你是说我不够聪明吗?” “我可没这么说,该习字了。”他的八股文已经写完,梁乐也歇息过了,是时候教今日的字了。 “好好好——李先生,学生这就来。”梁乐拖长尾音,在一旁端坐好。 -- 第14页 李轲被她的称呼闹得发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面前人白皙的脸上满是无奈,控诉着对习字的不满,可眉间那一点朱砂——却显得多了几分女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李轲闭上眼,微微摇头,想要将这种胡乱的想法lJ赶出脑中。 他沉声道:“别这么叫。” 第8章 惹上官司了 查查她家中剩下那些豆腐,…… 梁府书房里。 两个少年各握支毛笔,安静地写着今日夫子留下的八股题。 一阵喧哗声传来,打断了二人的思路。 梁乐皱皱眉头,在家中念书的时候,她都交代过下人无事不要来书房这块,免得打扰他们学习。 她自己倒没事,但男主可是没几个月便要参加县试的人,这时间宝贵,哪经得起这般耽误。 见李轲还面色平静,专注作八股文,似是不被外边吵闹声影响,她轻轻放下笔,不发出响动,脚步轻慢地走到门外,带上门,准备去问问是何事。 知礼早已被她送回主宅,现在跟着她的侍女换成了知书。 知书年纪不大,此时不过十五六岁,性格还跳脱着。她一副小厮打扮,脚步不停,朝着她奔来,面色惊慌:“小姐,出事了!” “嘘!”梁乐竖起食指,怎得连称呼都忘了注意,她可不想被男主知道自己是个姑娘。 事实上,这事她也认真考虑过,和男主坦白是不是会更好。但深思熟虑后,她想,若是男主知道了自己是个女子,定然不会与自己一同念书,更别提教自己习字。那这同窗之谊直接土崩瓦解,自己的努力也统统白费了。是以思来想去,她还是始终以男装示人。 将来若是真的与男主生分,有了分歧,大不了换上女装,全当从未有过梁乐这么个人出现过。 她瞪了知书一眼,让她以后小心。后者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差点暴露了小姐的身份,忙忙住嘴。 这门关得严实,男主肯定是没听见,她也不愿在这事上多耽搁,且知书这般紧张,莫非是原主家中出了什么事:“下不为例,出什么事了?” “少爷,李公子家出事了!”知书知道李轲公子在他们家小姐心中分量不低,平日里对他关照得很,这会知道了他家出事,可把她自己都急得跳脚,匆匆赶来告知小姐。 梁乐没想到竟会是男主的事,她回想了一下剧情,此时自己这个原本的反派不搞事了,男主应该一切顺利地准备县试才对,不应遇上什么阻碍。既然书中没提,那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她放下心来:“何事?” 她冷静的态度影响了知书,这么看来小姐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在意李轲公子。 “宋氏墨斋的人说他们买了李轲公子家的豆腐,吃中毒了呢!”知书不急了,此时说得绘声绘色,“那宋家的下人已经去衙门报官了,素娘听说也已经被衙役带走了,他们邻居刚找上门,说通知李轲公子一下呢。” 太突然了吧! 怎么豆腐还能把人吃中毒? 梁乐第一反应是,有人陷害男主。 但这原阳县内唯一一个在书中有名字的反派就是自己,还能有谁在干坏事呢? 而且还在食物上下手。 这事不小,也并非自己能做主之事。她让知书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去把事儿和男主重说了一遍。 · 县衙那扇漆红色大门敞开着,两边各站着两名衙役,身着官服,衣裳红黑相间,正胸口处是一块圆形,上面绣着一个白色的“衙”字。前者持枪,后者持剑,好不威武,令人不敢前进。 梁乐跟在李轲身后,走进大堂。 衙堂正中坐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他面容白净,不留胡须,神色严肃,正看着一方讼状。 看来还未开堂,梁乐舒了口气。 素娘与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女人跪在堂中,等待审理。 她赶紧走上前:“素姨,你没事吧?究竟是怎么了?” 素娘神色茫然,也是不知道究竟是何事,怎得就惹上了官司。她看到自己儿子也来了,先是担忧,又关心道:“轲儿,你怎得也来了,你过阵子便要县试,还是安心念书才是。” 李轲听了,握住他娘亲的手:“娘,出了这事,儿子怎能不来。” 梁乐也安慰道:“是啊,素姨,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其实不是太担心,书里这位胡县令铁面无私,原身当时拿了恁多钱财,都没能贿赂成功,胡县令还一心赏识男主。此事不过是无妄之灾,解决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为什么她会认为是无妄之灾? 笑话,科举文男主有一个会因为家里东西吃坏了人而出事的吗? 这是一个阅书无数的读者的最后一点底线。 旁边那个女人见这三人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天,怒气渐起:“怎么没事,我男人吃你们家豆腐都快不行了,你们这黑心户!迟早天打……” 她话未说完,便听到“啪”地一声,是胡县令拍惊堂木了。 周围站着的两排衙役听到了这一声响动,手中握着的大杖捶地,发出雄浑的嗡鸣声。 素娘与那女子都恭顺地跪着。 梁乐有心不跪,但形势逼人,到了县衙,除非有功名在身,没有例外,便只好跟着李轲一起跪在了素娘身侧。 -- 第15页 “堂下何人,所讼何事?”胡县令虽然已经看过状纸,但升堂开始须得让原告将事情再次陈述一遍。 那妇人夫家姓宋,便称一句宋大娘。她听了这话,当即便哭哭啼啼:“大人!您可要为奴家做主啊!奴家当家的这几日染了风寒,昨日,奴便去李家豆腐摊买了些豆腐,做些清淡的吃食。可谁知,今日不过刚吃完,当家的就上吐下泻,腹中绞痛啊!许大夫看过,说这是中毒了啊! “大人,奴家说的都是真的啊!” 说完还磕了几个响头,求胡县令相信她。 胡县令听了这段话,问道:“你夫君只食用过豆腐?” “是啊大人!我夫君今日半点荤腥未进,只喝了豆腐汤,刚吃下去,人就不好了啊!” 胡县令对此并不发表看法,转而问素娘:“你又有何说辞?” 素娘虽然害怕,但儿子在身边,给了她一些勇气。此时口齿清晰,仍能说清楚原委:“她确实来民妇家中买过豆腐,可昨日下雨,民妇并未出摊,且那豆腐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做出来品相不好,又被雨水打坏了大多,民妇并不准备卖出去。但宋大娘找上门来,说她夫君身体不适,恳求民妇卖她一些,民妇不忍,这才赠与她了,并未收取银钱。那豆腐还剩一点,仍放在院中。” 宋大娘接话道:“是啊!我哪能知道你这豆腐有毒,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买了!白送我也不要!” “你……” 胡县令不想听两人争吵,又拍了下惊堂木:“肃静!” 这样说,倒是有些奇怪。梁乐记得,昨日雨势不小,男主本来只是来自己家中借本书,但被大雨困住,直到用过晚膳才回家。 这宋大娘如此关心自己夫君,以至于冒雨也要给他做豆腐吃?可豆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难道别的便不能吃了?最重要的是,怎么会只给病中的夫君使用豆腐,其他吃食一点未进。 这听着怎么像,知道豆腐有问题,硬是要吃出病来? 她心中生疑,总觉得事情不大对。 李轲自然相信自己娘亲,主动提出:“不如检查一下剩下的豆腐可有问题,若是无事,那便与豆腐无关。” “还用你说,我已经找许大夫看过了!”宋大娘尖锐的音色响起,紧接着李轲的话,她看向胡县令,“大人!青天大老爷啊!奴家那豆腐还未用完,今日拿与许大夫查了一番,果真有毒啊!许大夫也来了!” 许大夫在原阳县十分有名望,他是这县里有名的妙手仁心,梁乐刚来这里撞破了脑袋,便是这位许大夫给她看的,靠着他开的药,现在一点疤都没留下。 县里有人病了痛了,都是找他帮忙看看的,若是他能作证,那事情便能有个落定。 果然,胡县令听到许大夫的名字,追问道:“许大夫何在?” 许大夫早已来到衙堂,只等传唤。 他一身素白衣衫,虽已年迈,却仍有济世救人的气质,见之令人起敬。 胡县令自然不能让他跪下,反倒是吩咐个衙役给他搬了个座椅来。 就连问话的态度也变得十分温和:“许大夫,不知可否说说这豆腐中毒一事?” 梁乐瞧在心里,知道这答话十分关键,亦是紧张起来。 “启禀大人,老夫前日便诊治过这患者,其体虚无力,正是风寒之症状。当即便开了几贴药让他拿回家中煎制。但今日早晨此人再次来到老夫医馆,其口内有异味,肤色指甲苍白,腹内绞痛,时常呕吐,确是中毒之症。” 外头看热闹的人群中哗声一片,看样子李家摊子这豆腐是真的把人吃坏了。不然怎么前日还只是风寒,吃个豆腐就病重成这样? “以后真不敢在她家买豆腐了。” “是啊,这谁敢吃啊!” “唉,早就知道他们家豆腐有问题了,还有前阵子那绿色豆腐,哪个敢吃哟!” “而且最近也不便宜了……” …… 这些议论声让素娘与李轲都有些脸色苍白。 梁乐握住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轻声说:“别怕。” 她声音微弱,但却异常坚定,是信极了不会有事。 被这样安慰一句,李轲慌乱的内心瞬间平静不少,他冷静下来,问道:“许大夫,您可查过宋大娘家剩下的豆腐,可有问题?” 许大夫这时迟疑了一会:“老夫以银针试过,并无问题。” 古时候毒药难得,大多都是砒/霜,其制造手段不高,内里含的硫无法除去,便会与银发生反应,使银器变黑。而既然许大夫说银针并无变化,那就不是砒/霜。 梁乐都忍不住松了口气。她一开始确实放心得很,可这官司真是越听越奇怪,这衙门的气氛又凝重,令她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但许大夫后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又吊起来:“这毒虽不被银针试出,但老夫取那些豆腐喂食了一只鸡,那鸡确实立刻便出现不适。” 堂外又是一阵议论,李轲不被他们影响,已经陷入思索,他接着问道:“可这豆腐已经被宋大娘带回家中,并不能证明是买来之时便有异常。” 梁乐接上话头:“是啊,大人,何况素姨并未收取银钱,本也不准备卖给宋大娘。二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又如何会害人呢?再者说来,素姨又如何能知晓宋大娘硬要来家中买豆腐?” -- 第16页 这几个问题十分犀利,不少邻里听了也有了想法,平日里和他们关系好的人亦是愿意站出来说话。 “是啊,素娘昨日确实未出摊,哪能卖毒豆腐?” “而且还没收宋大娘银钱,素娘也是好心,哪个能知道会惹官司。” “是啊,换了是我,可该后悔死了!” “别是宋大娘嫉妒素娘,诬告她吧!” …… 这番风向转变听得宋大娘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又朝胡县令磕了个头,声嘶力竭:“大人啊!奴家恳请大人去查查她家中剩下那些豆腐,肯定有毒!” 第9章 水落而石出 她的未来,也会被修正吗?…… 事情发展急转直下。 素娘院中残留下的几块豆腐被衙役们取来,又寻了只家养公鸡,喂予它吃下。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只鸡竟开始狂躁,继而虚弱起来。 梁乐亦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男主肯定不会弄出来有毒的东西卖啊,这定然是有人陷害! 难道是原书的安排,少了她这个反派,就得换一个坏人顶上? 胡县令再拍惊堂木:“被告张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素娘也被这场面吓住,一时呐呐无言,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在做豆腐的时候弄错了什么。 梁乐努力回忆着方才素娘与宋大娘的对话。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她紧紧盯着宋大娘的神色,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得意? 从一开始,这宋大娘便将一切都赖在豆腐上面,雨天买豆腐给她夫君,且只做这一样食物,接着立刻便送去许大夫处,隔日便来报官。 一切都仿佛是早有预谋一般,人证、物证,都这么齐全。 见胡县令似是已经要作出判决,她正准备再说道几句,问问自己仍觉疑惑之处,就听到李轲已然出声道:“胡大人,宋大娘口口声声说草民娘亲要害她,卖了毒豆腐给她,草民娘亲有何理由如此做?这豆腐在草民家中院落放置一日,若是有心人想要做点手脚,也是轻而易举之事。若如此便定了我娘亲的罪责,大人不觉得有些仓促吗?” 少年人在堂中虽然跪着,却脊梁挺直,自有一身正气,令人见之便触动。 胡县令在原书中便对男主刮目相看,即使这第一次接触的机会从他与梁乐的打闹官司,变作了如今的毒豆腐官司,这对他的好感仍是与书中描写的一致,不见丝毫减少。 他见了这逻辑清晰,侃侃而谈的少年人,收起了结案的心思,耐起性子问道:“确实。可如你所言,这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轲虽然话语坚定,但实则也未发现这件事真正有异常的地方,此时不由得沉默下来。他拱拱手,准备请胡县令多宽裕一些时间,他定能将这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梁乐瞧出了他的心思,按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大人,草民有几点疑惑,许是能解决这豆腐疑案。” 胡县令方才便注意到她,这李轲是被告的亲子,但这少年却不知于此时有何关联。他并未在意梁乐起身之事,询问道:“你是何人?” 梁乐起初一直便跪在素娘与李轲身边,显然是被告一方。但这事是李轲家家事,她作为外人,又非证人,自然不太方便参与。 她早已想好说辞,拱手行礼道:“启禀大人,草民是李轲的同窗,时常跟着他一起点制豆腐,若是这豆腐真有何问题,草民也得担一份责任。” 听了她这话,李轲神色微变。 外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吗。他始终觉得梁乐五谷不分,是以梁乐即便来自己家中,也只是看自己忙前忙后,偶尔帮把手罢了,几乎从未真正接触过豆腐。况且昨日那批豆腐,都是他娘亲亲自制作的,梁乐并未参与。 她此时这么说,若是这豆腐真有个万一,那岂不是要牵连她? 想到这里,李轲按捺不住,就要将梁乐从事件之中撇开。 梁乐注意到他的动向,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道:“启禀大人,方才素姨说到,昨日那批豆腐在点制之时有些不对,成品亦是品相不好,所以她并不准备出摊卖给他人。草民想问问,究竟是哪里不对?” 胡县令听了这话,想到先前被告确实有这么说过,点了点头,意思是允了她这个问题。 被这么问起来,素娘回忆起制作豆腐时的事。 “那豆腐是由豆粉所制。乐……梁公子时常派人来民妇家中帮忙磨豆,民妇便直接取了那些豆粉。往日里,每斤豆粉只需用三钱石膏点制便可,可昨日那批豆子不知为何,十斤豆粉竟用了一斤半石膏才凝起来。品相虽不算太好,但颜色、气味与平日并无不同。” 听她这么一说,敏锐的几人几乎立刻便意识到了是这石膏有问题。 梁乐微微眯起眼睛:“素姨,那石膏是从何处购置,你可还记得?” “这……”素娘迟疑片刻,壮起胆子道,“这是从许大夫那里买来的啊……” 她语中有未尽之意,但却令在场几人看出了一点苗头。 石膏时常作药用,在许大夫处购买也并不稀奇。 许大夫听着这话,不见动怒,语气平静,问道:“这话听来,莫非是怀疑老夫这里所售石膏有假?” 在这原阳县,他毕竟德高望重,素娘也不敢胡说:“……民妇并非此意,可前日民妇买这石膏之时,宋大娘也在啊!” -- 第17页 前日,素娘去许大夫医馆之中购买石膏,正巧遇上了带着夫君前来看病的宋大娘,二人还相互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话。 “被告可还记得说了哪些话吗?”胡县令追问道。 “也没什么别的,宋大娘问民妇怎么来了,民妇回答是家中点制豆腐的石膏用尽,前来买些。”素娘似是也意识到这事十分关键,努力回想,“宋大娘还问民妇,怎么这么急。民妇说今日不买到,明日的豆腐便做不出来了。可第二日雨下得太大,那些新做好的豆腐也并未卖出去,只……只有宋大娘来民妇家中拿了些走。 “啊!还有,民妇那时帕子落地,便要去捡,宋大娘在一旁便替民妇拿了会那袋石膏!” 胡县令问:“如此说来,你们前日便见过?” 素娘点点头:“正是。” 梁乐心中有了些猜测,她转向许大夫,恭敬行了个礼,问道:“许大夫,您方才说那患者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口有异味。” 许大夫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话。 得到了确定的回复,梁乐试探性地询问道:“不知这异味可是如生铁、锈迹气味相似?其溺液可是带有红色?” 许大夫这时才有些惊讶,看向她的神色之中也多了几分郑重,不再将之当作小孩不懂事瞎胡闹,重视了些,反问道:“你如何得知?” 与自己想的一模一样,梁乐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她朝胡县令与许大夫再次拱手作揖,接着扫视一圈,自信地对众人说道:“这确实是中毒之症。” 无视后方传来的一片哗然,她一字一句继续道:“这乃是胡粉中毒。胡粉是白色粉末状,模样与石膏极为相似,十分难辨。但胡粉却含有剧毒,不能食用。 “素姨方才说她本欲拿石膏点制豆腐,却不知为何,比平日里用量多许多。这也是因为胡粉并没有制作豆腐的效用。 “据草民猜测,应当是素姨在许大夫处买了一袋石膏,这石膏却不知何时被人在面上盖了层胡粉,混于其中。是以素姨起先点制豆腐之时并未见其凝起,直到表面那层胡粉用尽,下方的石膏起了作用,这才做成豆腐。 “但毕竟加了不少他物,以至这豆腐品相不佳,素姨便不准备拿出摊外卖。” 胡粉便是铅白。在这时代,铅白十分难制,不知究竟是谁费这么多心思,只为了陷害素姨。 梁乐眸光扫过宋大娘,后者被她看得一惊,差点跳起来,叫喊道:“你看我做什么,你是说我往那袋子石膏里面加了胡粉?” “草民可没这么说。”梁乐否定,“但宋大娘如此紧张,这件事发生得又如此凑巧,确实令草民不得不怀疑啊!” 她并未咬死是宋大娘暗中作梗,但这话说出来,堂外那些人并非那般愚蠢,在梁乐的引导下,一瞬间便将矛头指向了宋大娘,仿佛已经从方才那几段对话中推测出了画面。 “哎呀,前日我也碰见过宋大娘和素娘。宋大娘确实拿着个袋子,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呢!” “是吗?唉,我就知道,素娘心地善良,哪里做得出这种事。” “怕是宋大娘恨自己夫家,想要谋杀亲夫啊!” “竟有此事!” “真是家门不幸啊!” …… 宋大娘面色铁青,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胡县令三拍惊堂木:“堂下原告,你可还有话要说?” 他并非愚钝之人,此时看见宋大娘神色,再加上这一堆推测与叙述,心中依然有了模糊的想法。 宋大娘已经慌了,能让她有勇气站在这里的根本就是胡粉与石膏的相似程度。她没想到自己做得如此隐蔽,竟还能被人发现。少爷明明说这里不会有人能识得胡粉啊! 她口不择言,泪水从眼眶中猛地流下:“大人,我冤枉啊!我从未做过此等事,奴家夫君还躺在病榻之上啊!” 这场面胡县令不知见过多少次,普通的哭闹喊冤已经无法打动他。他一锤定音:“来人,去宋氏家中搜查一番,看看是否果真有胡粉。” 听了这话,宋大娘瘫软倒地,她家中确实还有胡粉未扔。她担心那点豆腐效果不够,若是今日不能成事,便下次再找机会混进素娘的石膏中。 可…… 现在该如何是好! 她情不自禁回头看向人群中的少爷,眼含期盼,想要对方来救她。 宋珩在人群中漠然地看着这一幕,知晓计谋已然失败,合起双眸,转身离开。 宋大娘仿佛一身的骨头都被抽干一般,失了全身力气,她知晓少爷这是放弃自己了。 想到自己家中的幼子,还有已经重病在床的丈夫,她泪眼模糊,伏在地上,认罪道:“是奴家一时鬼迷心窍,见了素娘她……” 她将自己的行为交代了一遍。与梁乐所推测的相差无几。 素娘是个寡妇,她嫉妒素娘容颜,又觉得自己夫君时常去寻素娘搭话,是有休妻另娶之心。因此她在家中早就制作好了胡粉,想好了这掉包的计策,每日将之带在身边,只等有机会实施。 谁知机会来得这么快,前日她夫君染上风寒,便去了一回医馆。交谈之中,她得知素娘家中石膏用尽,便趁机将准备好的胡粉洒在那袋石膏上方。 二者都是白色粉末,混在一起难以分清,也就糊弄过去了。 -- 第18页 她本想着第二日素娘那豆腐被众人买走,闹个大事。可天公不作美,竟是遇上下雨,素娘不出摊。 她又担心事情有变故,耽误了的话素娘不会再卖这批豆腐,便冒雨上门买了那豆腐做给自己夫君服下。 等他毒发,又带着去医馆诊断。 接着便是报官了。 她说完这些,衙役们在她家中搜出来了没用完的胡粉,拿给许大夫查验一番,这案子便算结了。 只是,案子结了,事却没完。 胡县令将李轲留下,面带笑意,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 梁乐心中清楚,胡粉并不是宋大娘这么一个妇道人家能制出来的,定然还有幕后黑手。但她心中太乱,一时没办法想这么多。 她一边安慰着受惊的素娘,一边看向不远处的李轲与胡县令二人。 书中这县令要上赏识男主,给他一飞冲天的机会。 她改变了这么多,但二人还是见上面了,就像徐夫子最终也为了男主不教私塾了一般,所有的剧情都在修正,都在按照这原书中的步骤进行着。 那她今后呢?她的未来,也会被修正吗? 会……家破人亡吗? 第10章 中秋团圆夜 祝荣登案首,金榜题名。…… 豆腐案件告一段落,众人都被折腾得有些疲了。 这事虽然与梁乐无甚关系,但后续影响令她忧思太重,竟是生了场小病。 她便趁机与徐夫子那里告了假,歇息几日。 李轲因此倒是上门来探望过几回,可梁乐心中记挂着自己将来的生死,病中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苦苦思索原文,并未接待他。 带着这几日先生教的课业记录来见梁乐的李轲此时站在门外,知书接过他还来的书:“李公子,我们少爷身子不适,实在不便见您。” 李轲往日每每上门来,梁乐都会出门迎接,如今日一般只派了个小厮来见他,这是从未有过的。他心中亦知晓梁乐是在病中才不能见自己,但这样的落差亦令他心中起伏。 “乐弟近日如何?”他问道,接着不知是在解释还是添补,又加了句,“徐夫子让我来问问他的身子,莫要荒废了念书,也不知何时能继续进学?” 知书将自家小姐近日态度看在眼里,知晓小姐身体并未如她所说的那般严重。估摸着是被牵连上了一场官司之后,小姐不太愿意再和李公子交好,她语气淡淡,委婉道:“少爷每日卧床,这些日子怕是还得再调养几日。老爷夫人担心极了,许是要将少爷接回去寻名医看看呢。” 她绝口不提进学之事。知书并不是新仆,她心中清楚,小姐不过是突然大病一场,被那算命的道士掐指一算说要女扮男装,可此时分明扮了男装,却仍旧染病,夫人那般关心小姐,大抵是要将小姐接回主宅照顾了。 这进学念书之事,不说小姐本就不太上心,她本就是女儿家,就是再也不读了,亦是无甚要紧的。 李轲心思通透,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已经理解。 这小厮是说,他们家少爷家世不一般,等到离了这原阳县,自己也没机会再来高攀了。 他心高气傲,虽然知晓这话并非梁乐交代的,但亦是令他不快。他拱拱手,留下那沓课业,便离开了。 · “小姐,李公子走了。”知书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进了梁乐的房中。 梁乐脸色苍白,她这病不重,只是心中压力太大,才这么久也没好。这会听了知书的话,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知书不愿让养病的小姐被那些课业扰了,避重就轻:“李公子让小姐好好修养,别管其他的了。” 梁乐皱起眉头,男主怎么可能会不提学业?这可不是他的性子。 她看向知书:“他可带了什么东西?” 本就撒谎了的知书被这么一问,神色慌张一瞬,梁乐紧盯着她,自然发现了。她声音沙哑,却不失严厉:“知书,我当日将知礼送回主宅,就是因为她时常胡乱揣摩我的想法。你若是也想回去与知礼做个伴,尽管和我说。” 知书端着药碗的手一抖,几滴黑色的汤汁滴落在地。她将碗放在床边小案上,跪下来:“小姐,是知书糊涂。李公子给您带了一些课业书籍,又问您何时能回去进学。” 至于她后面说的那些话,她实在是不敢说出来了。 “东西呢?” 知书赶紧去将已经被她仍在一边的那沓课业拿来给梁乐。 梁乐知晓知书心中所想,这些下人们自小在梁府长大,见惯了达官显贵,金银珠宝。虽然身份是仆从,但却仍觉得与普通百姓相比,是高人一等的。这观念她没法改过来,只能明里暗里多说几回,让他们注意。 她看着纸张上熟悉的字迹,如平日里李轲教她所写的并无不同,不由得勾起了二人念书习字的过往。 这厚厚一叠纸,上面记录着近日徐夫子所教导的八股文内容,甚至还有李轲所作的八股文课业。 梁乐想,男主如今对她已经是很好了。 不论剧情如何修正,只要自己一直与他交好,那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到书中的结局。 她珍而重之研读了这堆课业记录,仿佛穿透纸背能体会到彼此间的友谊。 许是想通了,这病也好得飞快。又躺了三日便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了。 -- 第19页 · 病一好,她立马上门去寻李轲。 可男主也不知怎么,竟也闭门谢客,最后还是素娘将她请进来的。 素娘自然知晓自己儿子近日在苦恼些什么,从上回探望梁乐没成之后,便每日闷着脸,埋在房中念书。 她有心调和二人关系,主动带梁乐去见李轲:“轲儿,乐儿来见你了。” 把人带到后,她便去厨房忙碌了。 梁乐见李轲这态度,多少也猜到是当日知书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她不想再提起,只装做没这回事一般,倒打一耙:“李轲哥哥,我好不容易病好啦,你怎么都不来看看我呀?” 这话果然让对方有反应,李轲从书海中抬头:“梁少爷如此繁忙,李某如何敢叨扰你。” 这称呼一出,梁乐就知晓他心情不好了,凑上去,赔着笑脸:“李轲哥哥怎么这么生分啊!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你来呢,就是前些日子生病,怕过了病气给你,耽误了你念书的话,我罪过可大啦。” 少年只冷淡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梁乐继续哄到:“李轲哥哥,过两日便是中秋,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过啊?” “你不回去与你爹娘一起?” 不知道男主是怎么会提出她爹娘的,知书难道这话都说了?梁乐心中记了知书一笔,卖惨道:“我爹娘忙于经商,哪有时间来这儿陪我?” 这话半真半假,原主她爹身为江南首富,每日忙的很。但这会中秋也还是修书一封问了她是否要回去主宅。只是她拒绝了罢了。自己一个人在这原阳县潇洒不好吗,怎么可能回去长辈看管下找罪受。 她语气太惨,李轲有些迟疑,连中秋团圆佳节都不愿意与自己亲子一同,那她之前病重,那小厮说她爹娘要接她回去照顾也一定是在骗自己吧。 这点动摇立刻被梁乐发现,她再接再厉:“李轲哥哥,你也知道,我只有一个人,若是来你这儿,还能跟你和素姨一起,也热闹些。” 见少年一声不吭,她下了猛药,挤出两滴泪来,在眼眶中打转:“好吧,我也习惯一个人了,就不打扰你和素姨了。” 李轲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哪里经得起这场面,心中那点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又见这人红了眼眶,难免有些揪心,他主动道:“后日便来我家一同赏月,我会和娘亲说一声的。” 达到了目的,梁乐将眼泪收回去,绕到他的书桌边:“那先教我一下落下的课业吧!” · 八月十五那日,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这些日子,她得知原身竟还有个亲弟弟,姐弟二人虽是一母同胞,但实际关系一般,并不太亲近。 她拒绝了回去主宅过节,且她亲弟弟仍在那儿,她爹娘自然也就不会过来这原阳县折腾了。 天色尚早,食过午膳之后她便出发去了李轲家中。今日徐夫子亦是为二人放了个假,就连李轲都说今日不必练字了。 到了他家的时候,李轲与素娘正在厨房中忙碌着,梁乐观察了半天——竟然是在做月饼! 这时候的月饼自然不如以后的那么品种丰富,只有酥油馅与糖馅罢了。 糖并不算便宜,因此李轲家中准备的都是酥油馅。 梁乐对这充满了好奇,跃跃欲试,想要上手。素娘也不拒绝,十分热情地招呼她,教她如何做。 事实上,这时候素娘他们已经将月饼皮——也就是面皮都准备好了,馅也揉好了,只需要包好再用一个模具按压便可。并没有什么技术活需要她弄。 但即便如此,梁乐还是弄坏了好几块面皮,包的不是这儿漏了一块,便是哪儿露出一点,惹得李轲最终还是将她赶出了厨房。 梁乐无所事事,只好在李轲家中绕来绕去,像个巡视的官员一般,走走停停,不时点头肯定一番。 这么磨蹭一会,她又迈进厨房,看着正在将馅包进面皮的李轲,软了声音:“李轲哥哥,再给我做一个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弄坏!” 李轲看看手边的月饼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拿了块面皮将她打发走。 梁乐满意了,悄悄走到一边去,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什么,最后竟真的做了个十分好看的月饼出来。 接下来便是交给素娘煎制了,她在月饼面上抹了层蛋黄液,看着十分诱人。 梁乐担心自己这个月饼会混进饼群中泯然众饼,十分有心机地在面皮角落做了个标记。 引得素娘直笑,问她这是要留给谁吃。 一切做好,梁乐在李轲的安排之下,又温习了一遍昨日的学习内容,才到了晚膳赏月时间。 素娘端出来一盘金灿灿的月饼,放在一桌子菜中,便道可以开始用了。 她看起来仍然是素净的,但今日亦是多了几分喜气。素娘不过三十来岁,却语调慈祥,仿佛在交代什么大事一般,郑重道:“轲儿,乐儿,我只愿你们二人来日仍能同今日一般,情谊长长久久,彼此能有个依靠。” 接着她转向梁乐:“乐儿,素姨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只希望你能多关照一些轲儿,轲儿性子内敛,不爱表露,但他是真心那你当作知交。” 李轲先有了意见:“娘,你说什么呢?” 梁乐亦有些惊讶,不知素娘为何突然说这些话。她表明态度:“素姨您放心,我对李轲哥哥那绝对一心一意,生死不渝。” -- 第20页 这用词多少有些不当,李轲的耳尖微微发红。素娘倒是并未在意这些,反而十分高兴:“有你这句话,你素姨就放心了。来,吃月饼吧。” 这事像个小插曲一般,在李轲与梁乐心上并未留下痕迹,加上品尝自己亲自参与制作的月饼,令他们情绪更佳。 明月高悬,夜晚明亮如昼。 周围十分安静,偶尔传来邻居家中的庆祝打闹声,显得更有烟火气息。 一块月饼出现在了李轲眼前,看着角落的那个小小刻痕,他一眼便认出这是梁乐最后包的那块。他看向笑容灿烂的梁乐,不解这是做什么。 柔白的月光照耀下,梁乐面容更显白皙温和,精致得宛如瓷器一般,诱人触碰。 月色大亮,有月无星。 李轲看着面前人的容颜,愣神片刻。 他想,不是无星,星河都落在了她的眼中。 梁乐恍若未觉,冲李轲眨眨眼睛,神秘道:“李轲哥哥,你吃我做的这块。会带来好运噢!” 仿佛被蛊惑一般,他接过了这块月饼,轻咬一口,发现其间有东西。 那是一张纸条,他一眼便认出是从自己案桌上的宣纸上撕落下来。 若是平日里,他定然要批评梁乐不懂珍惜。可此时,静谧的月光与夜色之下,他胸下软肉乱跳,脑海空空,将这张纸条打开。 上面字迹与他如出一辙,写着—— 李轲哥哥,祝荣登案首,金榜题名。 第11章 我要回家了 明年我们一同看花灯。…… 中秋过后,梁乐明显感到男主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转变。 如果说以前是比较好的同窗,那现在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她对这样的变化十分满意,这段时间连饭都多吃了几碗,好像脸又圆了一点。 但小孩子嘛,还在长身体,多吃点也应该的。 不过俗话说,乐极生悲,在这段幸福而满足的快乐时光中,有件令她头疼的事找上门来。 管家在午膳后告诉她,老爷来信,让她回吴郡主宅过年。 她正喝着用膳后的茶水,听了这话,差点被呛着:“爹爹娘亲有说什么时候回吗?” 管家恭敬站在一旁,将信件递上来:“小姐,老爷信里催得急,说最迟腊月初便要动身。” 这信本是应该直接交到她手中的,但她毕竟才蒙学,这种大事亦不能让她做主,是以信件往来、消息传递基本都是通过老管家执行。 如今的梁乐认这些繁体字已是轻轻松松,不过瞬息便扫完了上头的内容。 她自四月来这儿便从未回过家,只偶尔与家中爹娘书信联系过几次,好在原主不学无术,不会写字,她的字迹也并未被发现有何问题。 此时已经过了这么久,原主又年幼,性情有了变化实属正常,她便是回去见见原主爹娘应该也不会被看出来。 若是可以选择的话,梁乐自然不愿,她宁愿在这儿一直生活下去,自由又没有压力,但毕竟这宅子还是靠着原主的家人,也就是她如今的爹娘给的。在现实面前,她还是很识时务的。 只是不知该如何与男主交代。 二人关系好不容易进展到这个地步,突然离开,那种事情不受掌控的感觉涌上心头,着实是令她有些担忧。 另一件事亦是令她苦恼。 许是温度骤降,原阳县染上风寒的人愈来愈多,素娘也在其中。 正是因此,梁乐才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当口与男主说自己要回家过年之事。 她起初想着等素娘病好了些,自己再找个机会提,可随着寒冬的到来,事情一拖再拖,素娘的情况始终未有好转,就连李轲都不得不每日在家中照顾他娘亲,隔几日才能去一趟徐夫子那儿听课了。 许大夫不知被请去看了多少回,梁乐也从家中拿了不少补物送去,但效果似乎不佳。她甚至让管家就在这原阳县内寻了个会照顾人的婆子过去,毕竟李轲是个男子,许多事情上多有不便。 李轲本想拒绝,但心中知晓梁乐说的没错,便准备自己付钱,算是雇了这婆子。梁乐不好再拒绝,面上应了,暗地里却吩咐管家把价格压低一些,自己贴上不够的月钱。 离开之事如愈发湿冷的空气一般,压在她心头,一日比一日沉重起来。她也时常去探望素娘,但对方似乎仍未有何好转。 腊月将至,梁乐心知辞行之事再耽搁不得了,提前交代一次总比到时候不告而别来得好。但男主每日在家,她也不可能为了这事将人从自己娘亲病榻前喊出来,只好找上门去。 临出门前知书也想跟上,被她留在了家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梁家的下人对李轲似乎态度都不算很好,便是在自己面前装成恭敬的模样,但以男主的敏锐程度,她估计对方是能感觉出来的。这么来了几次,她就尽力避开两边接触了,反正她对这条路已经熟悉得很了,并且还有车夫。 · 她到的时候李轲正与素娘说着话,站在门外,都能闻到屋子里充斥着发苦的药味。 素娘怕风寒病气过给她,便让李轲到外头去与她说说话。 梁乐注意到,李轲眼下有着青黑色的痕迹,疲惫透过面容流露出来,想来是很久都没歇好了。他平日里要照顾染病的娘亲,要跟上夫子布下的功课,还要管着自家豆腐摊子的买卖,已经是累到了极限。 -- 第21页 便是那个婆子请来,也只能为他分担一些罢了。 梁乐心中叹息,但若是表露出来,未免太伤少年人的自尊心。她并未在少年的脸上停留太久的目光,反而看向房内,嘴上道:“李轲哥哥,我还是看看素姨吧。” 她有些事得和素娘说,同时不太方便让李轲知晓。 素娘年长,听了这话便知道梁乐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她主动将李轲支开:“轲儿,我的药是不是该煎好了?” 果然,李轲并未察觉,直接去了厨房拿药。 梁乐见他离开,快步走到床边,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一个钱袋:“素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吧。” 这钱袋看着便沉甸甸的,梁乐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素娘顿时便意识到这里头银子不少,连连推拒:“乐儿,这怎么行,你还是个孩子呢!” 梁乐将钱袋塞到她手里,语气恳切:“素姨,我与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正病着,不能出摊,李轲哥哥近日忙前忙后,也是腾不出手来。您这儿哪哪都得用上银钱。何况李轲哥哥天资不凡,定然是要接着念书,往后科举亦是少不了花钱的地,您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李轲哥哥想想啊!” 这一席话说到了素娘心坎,她的神色明显有了动摇。梁乐再接再厉道:“这银子我都吩咐人换了碎银。若是我拿给李轲哥哥,他定然不会收下。您只管说是您往日里攒下来的便是,他不会知道的。” 素娘毕竟当家,知道柴米油盐的花销。李轲定然不会为了自己低头收下这笔银钱,但素娘不同,为了孩子,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 李轲端着药来时,见到的便是梁乐站在床边不远处与自己娘亲聊天的情形。 素娘发话道:“好了,乐儿好不容易来一趟,方才还与我说想要看看你前日被夫子夸过的文章呢,领着她去看看吧。” 李轲将外头的婆子喊进来,将手中药碗交给给她,便领着梁乐往堂厅走去。 不过走了几步,刚到院中,梁乐却不动了。 她低着头,双手食指搅在一起,脚尖在地面上打着转。 梁乐不爱进学,怎可能会主动提出要看他的文章,往常都是自己逼着她才能让她学一点儿。 虽然知道方才自己娘亲与她当是说了什么不想让自己知晓的话,但想来不会有什么坏事,他也不愿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当信了这说辞。 他这阵子精神紧绷,十分疲劳,此时走出房间吹了口冷风,感觉清明不少。 见她这样,李轲猜到是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了。他的语气中带上一丝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关心,柔声问道:“怎么了?” 梁乐也没法再沉默下去:“李轲哥哥,我……我下个月得回家过年了。” 没料到是这件事。但如今已是冬月,她中秋便是在自己家过的,到了年关,自然是要回去与家中长辈一同的。若不是最近事情太多,他早该想到。 这事虽然理所应当,但他的心中升起几分闷烦,许是冬日的阴沉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的眼中带上几分阴霾:“年关将至,理当回去与爹娘共享天伦,何必踯躅?” 听了这话,梁乐一直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看向他的眼睛,似是想确定这话是真是假:“那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李轲哥哥……你不能和别人一起念书!” 这是她最担心的一点,自己回去了,男主万一有了别的同窗,那还不轻而易举将自己取代了。毕竟她对自己的科举水平还是心知肚明的。 李轲不懂这话何意,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她这犹犹豫豫的态度,并未说好也并未拒绝,只是淡淡道:“何时有过别人。” 这话在梁乐听来就是同意了,她得寸进尺:“李轲哥哥,我……我腊月初三辰时离开,你……能来送我一程吗?” 少年并未考虑太久,那日他不需去徐夫子那儿念书,应是有时间的,点头便答应了。又沉默了一会,他才问出心中的事:“那你何时归来?” 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对,原阳县本也不是对方的家,怎会用到“归来”这个词。 梁乐不觉得有何奇怪,对她来说,原主真正的家她自己从未去过,这原阳县说是她的家也没错。 “不会很久,我努力元宵前便回来。”她眸子晶亮,整个人就像是凌冽风中的一团火,话语从她的口中说出,渐渐点燃了李轲的心,“听素姨说,元宵时这儿会有花灯,我也想一起看看。” 似乎有一阵风吹过,与胸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李轲望向面前的人,入了冬,她穿得更厚了些,领口处缝着雪白的绒边,却不显臃肿,反而平日里有肉的脸颊都变得小了一圈,精致小巧。 对方眸光闪亮,说出的承诺亦令他忍不住放在心上。不知不觉,他近日来积蓄在心间的压抑缓缓散去,笑意浮现在了眼底深处。 “好。”喉间滚出一个回应,他犹感到不够,重复了一遍,“明年我们一同看花灯。” 第12章 他没来送我 唯愿平安喜乐多。 腊月初三。 辰时已到,梁乐早已收拾好行李。 当然,主要是她的侍女们为她打理。 看着面前这两三辆马车才装下的行李,梁乐有些诧异,没想到不过来了这原阳县大半年,竟然多了这么多东西。 但是,她想到知礼为自己收拾的夏装——等她回来之后再穿不就行了,何必带走,如此麻烦。 -- 第22页 不过她自己也有需要带上的东西。 比如——徐夫子留下的课业。 是的,知晓她年关要离开原阳县,徐夫子给她留下不少课业,从八股文到策论,厚厚的一沓让梁乐看得心中打鼓,怀疑莫不是徐夫子还准备让她一起参加县试吧? 不说她能不能过了搜身这关,就是真让她去,她这半吊子水平,也不可能考出个好成绩来啊! 心中想这事,她便没留神脚下,差点被及地的裙摆绊了一跤。 她今日并未着男装,反倒是吩咐知书为她梳起了女儿家的发髻,选了条芙蓉色缕金百蝶穿花长裙,又披了件月白色织锦镶毛斗篷。首饰自然也没忘记,原主不愧是首富千金,早已打过耳洞,也免了她再受一回疼痛。银质的耳坠并不过于夺目,但亦是为她增了一抹色彩。 身上玉饰随着走路叮咚作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平日里男装时,她本就仗着年纪小,面容雌雄莫辨,加之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分不出来性别。此刻这副打扮下来,明艳的色泽衬得她容色更甚,女儿家的柔和秀美亦是展露地淋漓尽致。一眼望去便能看出来长大后的动人容颜。 她今日换上女装,并非一时兴起,也是认真思考过好几日的。 中秋之后,她与男主的关系便突飞猛进。上回约好来年一起看花灯,更是和男主拉近了距离。还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将要离开,男主对自己也关心了不少,可能是这会发现患得患失了吧。 梁乐对此倒是乐见其成。 便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告诉男主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再卖惨说一下是那个江湖道士逼迫自己如此的,想必以二人如今的情谊,他是会原谅自己的。 何况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给男主慢慢想,她不在这儿,正好能让男主冷静冷静,反而能帮助他接受这件事。 可是…… 梁乐忍不住又问了问知书现在是何时了。 “辰时三刻了,小姐。”知书跟着她站在府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穿得又不太多,在这寒风下,此时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她与李轲说好是辰时便要出发,后者有多准时她心中知晓,在徐夫子那儿进学时是从未晚到过的。且李轲答应要来为自己送行,怎得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么一想,她就等不住了。 知书声音有些发颤,劝道:“小姐,再不走,天黑前怕是到不了吴郡了。” 吴郡便是江南的府都,原身的家所在的地方。 这原阳县只是江南一个小角落罢了。 梁乐望望空荡荡的街道,今日太冷,现在又还早,连太阳都被挡在厚厚的黑云外,透不过一丝日光。 不能再等了。 可李轲还没来。 他怎会爽约? 不行,她得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梁乐走上马车,吩咐车夫:“去李轲公子家。” 车夫以为是要动身了,听她这句话愣了几息。 见马车不动,梁乐掀开帘子,语气染上几分烦躁:“我说去李轲公子家,听不见吗?” 李轲家并不算远,但那条小巷走得令她有些不耐,平日里这条路与男主一起走,也没觉得有多长,这会自己走几步,竟是感觉走不到头一般。 知书看了自家小姐这副模样,有些担忧,喊上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想着若是小姐不肯动身回吴郡的话,她只能让婆子硬来了。 梁乐只是想确定一下李轲的情况,再问问这人为何不来送行罢了。可到了他家门前,这扇不算大的木门紧闭。凑近门口,还能感到几缕透过门缝穿来的寒风。 “李轲哥哥!”她喊道。 一片安静。 “李轲哥哥,你在吗?”她抬起手,拍了拍门。 仍然没有答复。 “李轲!” …… 喉咙发疼,手掌也拍红了。 可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他不想见自己吗? 梁乐不愿这么猜测,这段日子她一丝如此的预兆也为察觉。 若是他想疏离自己,何必等到今日? 还是说,他已经来了,只是见到女装的自己,不肯送行。 梁乐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心尖有些发疼,果然不该换女装吗? 耳边是知书喋喋不休的催促:“小姐,我们走吧。” 她垂下眸子,手掌仍然贴在门上,木门粗糙,并未留下一点痕迹。 沉默半晌,知书甚至要让身边婆子动手,强硬将自家小姐拉走的时候,梁乐终于动了。 她取下腰上系着的那块玉环,晶莹剔透,翠色/欲滴。 若是他真的不想见自己,那便算了。 但她确实是女子,这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变的。 留下这玉环,他大抵就明白了吧。 捏着玉环的手指发白,梁乐欲将之放在门边台阶处,等到里面的人打开门便能看见,也算是彼此道别了。 但她刚一弯下身,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倏地发黑。 指尖松开,玉环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动。 “砰”的一声。 她倒了下去。 这变故将知书吓住:“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她神色慌乱,不知自家小姐怎么突然变晕了过去,见到身边跟着的那个婆子,她思索片刻,心一狠,道:“将小姐带上马车,我们立刻启程回吴郡。” -- 第23页 婆子有些犹豫:“可……知书姑娘,不带小姐看看大夫吗?” 知书看看日头,不能再耽搁了。老爷夫人安排今日小姐得回到主宅,那便不能拖到明日。 “这小破地方能有什么好大夫,回吴郡,夫人自然会为小姐请最好的大夫来。” 她这么说,方才出声的婆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将梁乐驮起,带上了马车。 一切如来时一般安静,除了那块刚好滚落在台阶下,碎了一小块的玉环。 · 医馆内。 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面色极差,苍白如纸,一方素帕遮住了她的面容,等到她咳完,那洁净的手帕中,竟染上了几片殷红血迹。 许大夫坐在床沿,正在为她号脉。 “脉象无力、滞涩,脉形散乱无根,心气失和,脉气不顺。”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如此虚阳外越之症,怕是……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了。” 这一点停顿出现在话语之中,虽并未点名,然在场的人都明了。 他的跟前跪着一个少年人,正是没能去送行的李轲:“许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娘亲吧!” 今日天未亮时,他仍在睡梦之中,却听到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把他惊醒过来。 素娘那会便神色不佳,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只能虚弱地握着李轲的手。 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未等出声,又是几句咳嗽。 李轲见他娘亲如此情况,心急如焚,背上娘亲就往许大夫的医馆跑。 可没想到,等了半天,得到的却是这消息。 他情绪激烈,眼眶泛红:“大夫,您救救我娘吧!要什么药我都能想办法!” 男儿膝下,少年落泪。 许大夫便是年过半百,也不免为之动容。但这脉象……人之将死,除非是华佗再世,他实在是无力回天了啊。 素娘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她早已有了感觉。 早在中秋那时,她便来寻许大夫看过,那会便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了。如今能撑到现在,已经是老天爷给她留下的日子,趁这机会,还能多看看轲儿,她已心满意足。 只是……见不到轲儿将来参加科举,金榜题名之时,多少有些可惜。 她没什么力气,只挥了挥手,让孩子过来。 许大夫知晓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对话,默默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一方空间。 李轲呼吸沉重,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此时的他不再如同之前那版沉稳冷静,终是有了几分孩子气。他握住自己娘亲的手,贴在脸边:“娘!” 素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孩子……咳咳……没事的,将来都会好的。” 她见李轲似是还有话要说,拦住了他:“轲儿,娘在你习字的木桌下放了几锭银子,咳咳……是为娘的多年攒下的,你便拿着它们去赶考。 “娘亲相信……你会光宗耀祖的。” 她眉眼间满是慈祥,李轲却听得落泪。 他并未哭出声响,紧紧压抑住自己,喉咙颤动,但悲痛蔓延在整间屋子之中,始终无法淡去。 素娘轻轻将他抱在怀里,像是他小时候一般,抚摸着他的后背,口中轻柔缓慢地唱着曲子,哄着他入睡。 她近日时常咳嗽,嗓音已有些沙哑,但自幼在江南水乡中养出来的语调依旧婉转动人。 “吾本是,采荷女。 “春去秋来长日在。 …… “他年荷开叶盛时, “吾儿金榜题名日。 …… “去日苦多离恨少, “唯愿平安喜乐多。” 唯愿平安喜乐多。 一曲唱罢,没有粗粝的咳嗽声响。 只留下闷沉的悲痛,与绝望的恸哭。 第13章 漫长的分别 约定无法遵守了。 初夏时节,江南的暑气还未发,但不少人家已然换上了轻薄的纱衣。 四面环水的小亭中,两个少年人对坐着纳凉。 他们容貌相似,姝色惊艳,只是一位面庞更显柔和一些,另者棱角更显锋利。 “姐,你就帮帮我吧!”少年看起来十四岁左右的模样,此时眼里满是期盼,拉着面前另一个人的衣袖撒娇。 “不去。”梁乐不紧不慢地对着池里扔鱼食,不一会儿便聚集了一群红黑色的鲤鱼到她面前,争抢着落尽水中的食物。 梁桓已经求了他姐姐三日了,但对方始终不肯松口。 他将自己派人寻了好一阵子才买到手的昆仑玉佩拿出来,栩栩如生地雕成了玉兔形状,十分可爱:“姐姐,好姐姐,你弟弟我是真的读不懂那些什么书什么经的啊!让我去那白阳书院念书,我真的会死的!” 数日前,梁桓爹娘告诉他,给他向白阳书院递了封进学书,半年后便要准备去进学了。 白阳书院在他们江南府算得上是第一大书院,却并不在府都吴郡,而是在并不算远的临安。传闻本朝延绵至今,白阳书院已经出过数十位状元郎了,可谓才气浓郁,天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日夜向往。 但要进这书院却不容易,其一是通过江南府的童试,也就是当上秀才;另一种方法则是捐钱。古往今来,银钱办不到的事还是少数,何况只是个小小学院。 白阳书院再有名气,也不是靠国库养着的国子监,不能靠那一股子才气活着,文人再是傲慢,也不得不为黄白之物低头。 -- 第24页 因此白阳书院每届收学生,都会留出十来个位置给家世宽裕、或是权势滔天的学子们。 梁桓便是前者,他与梁乐一母同胞,爹爹是江南首富,家中从未缺过银钱。他爹娘便是不想让他将来念书考科举,做官,也希望能让自己孩子多学些圣人之言,将来不至于什么也不懂罢了。 家中自然也请过夫子教学,但他自幼比梁乐还要顽皮,加上身体也好,不论如何被管教、打骂,他就是不肯好好念书。他娘亲又时常不忍心,放纵他,久而久之,对他也没有办法了。 这会碰上了江南府的童试,白阳书院又要招收学子,他爹自然坐不住了,硬是要买个位置把他塞进去。扔到书院里交给夫子们管教,天高皇帝远,也不会觉得心疼,怎么想都是件好事。 可梁桓在家中也惯了,这吴郡都是他公子哥的地盘,让他去书院里过那种不许出门的苦日子,他哪里吃得消。 这不,来求梁乐替他去书院进学了。 自从五年前,梁乐在李轲家门口昏过去,再醒来便已经到了吴郡主宅了。 她那时昏睡了三日,访遍名医也没有办法,后来还是她娘亲突发奇想,给她换回了男装才让她有了好转。 自那之后,家中再也不许她穿女装了。 更糟的是,那三日的昏睡似乎将原主残留在体内的灵魂唤醒,原主幼时便该逝去,只是她到了这身体里,延续了寿命,却又阻止了原主的离开。 这一唤醒,更是将她折腾得缠绵病榻,一连三年,原主才终于远去,将这躯壳留给她。 不过这一番折腾,她也有了原主幼时的记忆,与家人相处起来更加轻松,就连以前一直与原主不和的弟弟梁桓,也与她融洽了不少。 原主爹娘对她也极好,以前不在身边,没有感受。这几年相处下来,她亦是感受到了亲情的珍贵,对此十分珍惜与感恩。 只是…… 那时与男主的约定…… 确实是无法遵守了。 又想起五年前李轲并未来送行之事,梁乐心中郁闷几分,她也不知李轲到底是何意,就连她后来好转了一些,寄过去的一封封信件,都没有收到过回复。 如此几次,她也便灰心了。 只希望将来再也不会遇到男主,只是按照原著所写,他这次并未被自己所害不能参加县试,一切顺利的话,应当已经殿试夺魁了才对,但自己从未听说过李轲的名字传来。 难道是太早参加科举,反而没能拿到状元? 她想不明白,但如今自己待在吴郡,一切都与原著不同了,她只想快快乐乐地在这度过一生罢了。 “姐,好不好啊?”梁桓还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与他相比,他姐姐可是打小便念书的啊!而且他到现在还记得,他姐从原阳县回来,带的那一堆堆写满了字的宣纸,令幼时的他心生敬意。 梁乐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鱼食全部撒进水中,拍拍手,从他手中抽出那块玉佩,语气轻松:“这玉佩我帮你送给舒瑶姐姐,你就不必谢我啦!” 梁桓愣住,等她走远才反应过来,追上去:“等等!姐!你还没说同不同意呢!” · 梁乐这几年,虽然时常在家中养病,但一个人也实在太过无趣,在家中宴会上倒是认识了几位闺中密友。 她男装之事在相熟人家中并不算什么秘密,因此也并不阻拦她与家里女儿一起玩耍,甚至对她还多了些同情。 在这江南吴郡,梁家富可敌国,钟家财力亦是不弱,虽在金银方面略逊梁家一筹,但钟家与官场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是梁家所不能及的。 钟舒瑶便是钟家女儿,梁乐的闺中密友之一。 梁乐知晓她最是爱玉,而梁桓方才拿出来的那块玉成色上等,剔透明净,触之更是如凝脂一般温润,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当即便决定拿来赠予自己好友了。 二人相识几年,情谊不浅,钟舒瑶确实对这玉爱不释手,也不推辞,只邀着梁乐一同去吴郡中最有名的天子楼用午膳。 梁乐不能着女装,但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女孩能佩戴的首饰,与美丽的衣裙的。钟舒瑶亦知晓她这小女儿心思,时不时便拉着她出门逛逛。 那些脂粉珠钗,名义上都是梁乐买来送给她的,实则都被梁乐自己带回去了。 但梁乐为了钟家女郎一掷千金的名声在这吴郡也愈传愈广,闹得众人都以为两家要结亲了。 梁乐对此还有些愧疚,担心会耽误自己好友的姻缘,想着是否要在外人面前疏远些。只是钟舒瑶并不在意,她的亲事都得靠家中长辈决定,门当户对的人家都知晓梁乐的情况,如何会对此有何意见。 见好友是真的不放在心上,梁乐便也不再提这事了。 · 天子楼名气很大,传闻有一年,当今天子来此地巡游,见到了几位参加科举的考生于此楼上吟诗论文,当即兴致勃勃参与进去,还为这楼题字“天子楼”。后来那年钦点的科举三甲竟是两位都在这几位考生之中,一时传为佳话。 走进酒楼,梁乐便觉得今日不太寻常。 往日里的天子楼虽然热闹,但也不至于座无虚席。 今日里头被挤得几乎没有一个空位,许多都是生面孔,神情激动地不知在谈些什么内容。只能隐隐从他们的对话中听见几个词语:“考题”、“作答”、“高中”…… -- 第25页 她与钟舒瑶是天子楼的常客,走进去店小二便迎了上来。 “梁公子,薛小姐,小的给您们留好位了,这边请。” 说着便领着二人往二楼去。 天子楼一共两层,一层是招待散客,二层则是一间间包房,专门留给贵客的。 若是平日里一层满客,这二层也不会用来招待不熟的客人,宁愿将之拒于门外,也要保住天子楼二楼不同寻常的名声。 落了座,小二手脚伶俐地给她们沏了壶西湖龙井,她二人都不爱喝茶,这茶水没回来也只是点来润润喉罢了。 吩咐小二上她们平日里惯点的那些菜色后,梁乐喊住人,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好事?竟这么热闹。” “梁公子,您许久未曾来我们这,过几日便要府试了,不少学子在这儿来讨个好彩头呢!” 梁乐从未关心过这些,乍然一听,只觉得这事儿离自己太远了,学习科举那阵,仿佛还是上辈子的事。 她神色不由得一阵恍惚,钟舒瑶见了,摆摆手让小二下去安排菜。 冰凉如清泉流动的声音缓缓响起,钟舒瑶想到了什么:“两年前那会,便没见你对科举之事有何关注了。” 两年前,正是梁乐对原著放弃的时候。她病了三年,回不去原阳县,打听不到李轲的消息,疯了般到处寻人了解科举之事。但在无数信件寄出却未得到一点回复后,她估计男主已经走进官场,便再也不愿接触这些相关的前尘往事了。 她出府的日子不多,府试更是一年也仅有一次,这会能碰上亦是头一次。 听了面前密友的话,那段时光仿佛再次浮现在眼前,她不愿多谈,浅叹一声:“是啊……” 钟舒瑶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又是在想曾经被家人送去那偏僻地方进学的事儿了。也不知那穷乡僻壤有什么能留住梁乐的,这吴郡好好的日子不爱过,那会三天两头闹着要私自离家,若不是自己时常去劝解,也不知如今会闹成何样。 这楼里隔音极好,往日不论下头如何吵闹,都是不会打扰她们这些客人用膳的。 但今日不知怎了,下面传来的那声清脆而刺耳的响声,却恍如在耳边一般,打断了她们喝汤的动作。 梁乐心中明白,不论是什么争论,总有店家会将之解决,自己只需要安心在这儿继续用膳便是。 可她听见那隐隐约约的谩骂声,心竟揪起来了一息。 看着好友满脸的困惑,她站起身来:“我得去看看。” 第14章 江南府再遇 这人好面熟。 天子楼的楼梯设计出彩,深红色的檀木雕竹画兰,瞧着便非一般工匠所为。 为了与二楼更好地分离,楼梯走到一半则要折后一部分,确保两层客人互相不会出现在彼此视线之中。 此时不算太热,但这酒楼毕竟是吴郡第一楼,豪气不同其它,四月天便已经将冰块拿出来放在几处角落与楼梯下方。丝丝缕缕的白雾升起,带着些微凉意,进食的热意亦是减退不少。 梁乐身体已好了许多,但骤然起身,仍会觉得有些目眩,只好扶着身边扶手往下走,扶手冰凉,触之十分舒适。 抬眼望去,一楼果然一团乱麻。 不少菜碟碗筷打落在地,镶着金边的白瓷碎成了一片片,各色酱汁汤水溅到衣角上,瞧着脏兮兮的。 被殃及的客人们站在一旁,皆是皱眉看着这一切,口中大声咒骂,要么是在喊小二来收拾,要么是闹着不给钱准备离开。 一张方形木桌被人推倒,这会正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一少年背对着她,柔顺的黑发垂在肩后,并未及冠,身形修长,身穿青色长袍,看着布料一般,梁乐见惯了蜀锦云丝,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这衣裳是何种布料。 他的对面站着四名书生,其中一名衣着华贵,穿着雪白锦缎长衫,腰间一条镶碧鎏金蛛纹带,手中拿着柄扇子,加上容貌俊朗,见着着实有几分贵公子的气息。这桌子约是他掀的了。 这人她碰巧认识,是冯家独子冯远。 冯家亦是经商,弄的是香料生意,在这江南也算数一数二的香料世家,只是与他们梁家相比仍然相去甚远。不在同一个水平,两家自然并不熟识。 她能一眼便认出这冯远还是因为有一回她看上支簪子,这人却横插一手,想要与自己抢。最终自然还是她买到手了。 说起来,那支簪子上嵌着一块十分特别的红玉,小小一块,却吸睛夺目。 舒瑶爱玉在这吴郡是出了名的,正如她方才所赠的那块昆仑玉一般,冯远想买去大抵也是为了送给舒瑶,估计是误会了自己的目的,才硬要争夺。 那次冯远没能把玉簪买到手,一时之间在这吴郡沦为笑谈,他咽不下这口气,四处找人散布梁乐命不久矣的谣言,最后还是被他父母知晓了,这才压了下去。 梁乐收到了不少赔礼,心中不甚在意,被这么说两句也不会真的对她的性命有何威胁,懒得与这人争执。 但不论如何,二人也因此结仇,只是梁乐出门不算多,倒也没遇上过。 没想到,冤家路窄,今日竟在此处又碰上了。 冯远的注意力集中在背对着她的少年身上,并未看到她的到来。 他举手投足间带有着富家子弟的逼人傲气,仿佛天生便高人一等,看向对面少年的眼中满是不屑:“早听闻李公子脾气不佳,却不想今日嚣张到本少爷面前来了。” -- 第26页 另外三名书生看着与他是一道,这会自然出言相帮:“不错,冯公子让你作首诗来听听,你作便是,竟如此不识好歹!” “呵,什么县案首也不过如此。” “张复兄莫要这么说,许是他们那破地方都没人参考呢!这才被捡了个案首回去。” “是极,若要说起来,还是我们冯公子的县试答题更出色几分!” “哈哈哈哈!” …… 被嘲讽的少年一言不发,梁乐看不到他的神态,但在时间的流逝中,对面站着的那三个书生竟逐渐低了议论的声音,敛起了脸上的嘲笑之意。 张复便是这三人之一。他如今年过而立,四岁蒙学,寒窗苦读数十载,参加了不知多少回县试,却直到今年才险险通过。 而面前这人—— 他不过十五,凭什么就能拿到县案首! 这人站在自己面前,仿佛就是嘲笑自己数十载的光阴消逝。只是一言不发,那双眼里却满含蔑视,他们几人仿佛都毫无价值,不能在他的眼中留下一丝痕迹。 这样的态度激怒了他,勾起了他内心隐藏在深处的妒火与恶意。 早几年时,他仍有幻想,只是县令不懂得欣赏自己的才华,才让他在县试中落选。但如今他已认清现实,知晓自己几斤几两,是绝不可能通过府试的。 既然如此,他已不做此奢望了,只希望所有人都能与自己一同落入尘埃,永无出头之日。 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冯公子与这个他早已看不过去之人起了冲突,他只想趁机拱火,闹个两败俱伤才好。 但怎么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竟觉得通体发寒。 他咽了口口水,色厉内荏道:“不过小小一个县案首,竟如此不给冯公子面子!看我好好教训你!” 张复身形粗犷,虽是书生打扮,但瞧着结实得很,说完便捏紧拳头,朝着这少年走去,似是要动手。 梁乐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前显然是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了。她缠绵病榻多时,时常会被家中娘亲带着去求神拜佛,以求保佑自己健康安乐。 不论她心中信鬼神与否,平日里亦是有心多做善事的。 见了这场景,她厉声道:“住手!” 这一声将一直束手旁观的冯远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看到这路见不平之人,他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梁公子吗?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这话引得众人目光落在了梁乐身上,包括之前一直背对着她的那个少年人。 他容貌俊秀,被白皙的肤色衬得有几分柔弱,但鼻梁高挺,剑眉入鬓更显男儿气概。那双狭长凤眼朝自己看来时,锐气逼人。梁乐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冰冷石窟一般,手指僵硬。 这人好面熟。 他为什么盯着自己看。 梁乐看见这人腰间有一块玉玦,形状奇怪,不似寻常玉玦,但看那成色,又有些眼熟。 二人对视许久,冯远没看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只以为是梁乐不给他面子,不想搭理自己。他本就怒火中烧,此时又被如此对待,更是火上浇油:“梁公子,多日不见,如今目中无人到这地步了?” 梁乐收回落在少年腰间玉玦之上的目光,看向冯远,并不弱了气势:“冯公子吃顿饭,竟也要闹出这么大动静?” 说着还示意了一下这四处是碎瓷片的地面。 像他们这样的人,吵架闹事不算大事,但闹得如此混乱,如同市井泼皮一般,却是有些丢人。 她与这种人打交道多了,知道只要自己不生气,就能把对方逼急来。 冯远脸面涨得通红,右手拿着扇子指着她,气得发抖。似是想到什么,他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梁公子不参加童试,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学子之心。” 他与周围这些人都报名了本次童试,此时能在这儿聚起来,自然都是通过县试来赴府试的。 他家中富裕,请客来这天子楼,诸位学子都捧着他,却不料其中一人如此驳他颜面,连首诗也不肯作。 但终归是读书人之间的事。文人清高,见了传说中成日游手好闲,从不进学的梁乐,自然觉得自己如轮皎月一般,何必与面前萤火争辉。 这童试相关的话语或许能伤害到不少县试失败的学子,但她本就无心科举,对此亦无执念。对这面前压抑怒火,以为找到了致命的攻击之处的冯远浅浅一笑:“冯公子如此厉害,便等着过几日能在这榜上有名了。” 她嘴里说着祝愿,那语气与眼神却在说“你不可能考中”。冯远哪里能看不出来。府试在即,他本就倍感压力,此时又被这么看不起,只觉得万分晦气,抬腿就要走到梁乐身边教训一下她。 但他身形刚动,就愣在原地。 “怎么了?”一道女声响起。 是钟舒瑶见梁乐久久不回,下来看看究竟遇到了何事。 一袭烟云轻罗裙衫的女子款款走下来,发髻之上的钗坠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晃动。鹅蛋脸,柳叶眉,容色冷淡,此时眼眸中透露着关心。 见了来人,冯远脸色瞬变,站姿都比之前笔直些。方才的不耐与怒意立刻消散,换上了风流倜傥的笑意:“钟小姐也在啊。” 钟舒瑶在这吴郡被誉为“第一美人”,不知多少公子少爷倾心与她,冯远亦是其中之一。 -- 第27页 他知晓钟舒瑶与梁乐关系亲近,说后者坏话自己也讨不了好,解释道:“我与梁公子开个玩笑,不如便由在下做东,请二位用个便饭。” 话说得和煦,他的眼睛却狠狠瞪了梁乐一眼,对打扰了他与美人进膳的梁乐十分不满。 钟舒瑶拒绝得浅淡:“不必了。” 她聪慧过人,不过扫一眼满地狼藉便知道发生了何事。何况冯远平日里爱仗势欺人的事儿她亦听说过不少。她性子冷,不愿掺和进这事,说罢便挽起梁乐的手,准备带着她一起上楼,离开这场闹剧。 酒楼中客人不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冯远再次被拒绝,只觉得自己的脸面都被扔到了地下踩。周围不时投来的目光更是让他无地自容。 他用力一甩衣袖,斜睇了一直站在一旁,被他们发难的那少年,便要离开。 张复与簇拥着冯公子的另两个书生见自己跟着的人都要走了,担心会被掌柜留下来赔偿这损坏的桌椅碗碟,匆忙跟上去,还不忘放句狠话。 “李轲,你等着,这次府试定要给你好看!” 第15章 久别重逢时 就此别过吧。 梁乐本已跟着身边女郎一同往台阶上走,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住。 她僵了几秒,缓缓回头,看到那少年人还停在原地。 那双眼睛始终黏在她的身上。 刚才那个人叫他什么? 他是…… 李轲? 感受到手中拉着的人不再动弹,钟舒瑶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家好友正与那个不知道是谁的路人对视着,眼中带着熟悉、震惊与……怀念? 他们认识? 不等她辨析清楚,梁乐已经抽出被握住的手,往下方走去。 几步之遥,她却走得十分慢,恍若天堑隔在其间,小心翼翼,一步不敢踏错。 面前的少年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身长玉立,面容俊朗得夺人眼球。五官与幼时相比已然长开,变化不小,她方才才未能认出来。 但他身上的这股子气质,这样人群之中独一份的、孤傲高绝的气息,却是从未变过。 她张了几次口,喉咙滚动几回,却感到似乎有薄如蝉翼的刀片轻刮着喉间,带来滞涩沙哑的感觉,让她无法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李轲……哥哥,是你吗?” 她知道,他是的。 但她心中惶然,须得问出来,要亲耳听到对方的回答,才能确定并未认错。 她看到面前的这双漆黑眼眸之中沉寂的深渊,看见蕴含在里面无尽的漠然,看见阴冷、孤寂,看见裹挟着她的思绪的浓稠黑暗。 却没找到欣喜、愉悦,与失而复得。 李轲早已认出她来。 在她牵着那位女子走进这家酒楼之时,在那小二喊她“梁公子”之时,在她走下楼来到自己身后之时…… 包括现在站在自己面前,喊着自己“李轲哥哥”之时。 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人。 即使是在茫茫人群之中,在一片混乱之中。 即使是时光改变了她的面容,拉长了她的身影。 只消一瞥,那留在他脑海深处,被无数蛛丝缠绕收裹起来的画面与回忆便如同乱石入水一般飞溅炸开,惊鸿若梦,纷纷涌至他的眼前。 五年。 与面前这人,分别已有五年。 他还记得这人对他说,让他不能有其他的同窗。 可是如今,这人自己有了如花美眷,携手同行。 他听到那些食客的谈论。 听说了这人为了这女子与他人争抢一支玉簪的事, 听说了他们甚至在这天子楼有单个包房的事, 还听说了梁公子与钟小姐情投意合,亲密至极的事。 心中忽地百感交杂,不知是酸涩还是恼恨。 他想起这人说不过月余便会归来; 想起他们约好要去看来年的花灯; 又想起自己心如刀绞赶到后的空旷街道; 想起看到门前石阶上那块玉玦时的心灰意冷。 到了最后,面对这样的问话,他沉默良久,喉间只能挤出一个“是”字。 梁乐得了答复,面上更显震惊。 久别重逢的突然令她慌乱。 她一直以为这人已经从科举路上一飞冲天了,可为何会在此处,听起来似是还未参加府试。 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事? 剧情变成了什么样? 钟舒瑶注意着自己好友,见到她面上神色变换,想来与这少年确实有不少纠葛。 见到旁边已经聚起了数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看看脸色呆滞的好友,主动邀请道:“我们已经点好菜,李公子若是赏脸,不如与我们一同用膳?” 她知晓二人约是旧识,语气温和,诚心相邀。 但李轲面若冰霜,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目光瞥过她们二人方才还相交在一处的手上,发出意味不明的冷哼声,扭头便离开。 见这人要走,梁乐恍惚的神色终于消去,她轻拍好友的手:“舒瑶,你等会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便急匆匆追上去。 钟舒瑶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友这副模样,比茫然更多的是好笑,不知是什么往事,才让好友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她往日待人冷漠,这一莞尔,看得周围食客愣神,等她上了楼后才起了阵阵议论声。 -- 第28页 “钟小姐真是国色天香啊!” “也不知看上了梁公子哪点,竟只对他有所不同!” “梁乐也是个傻的,美人相伴还跑了,嘿!” …… · 大街上人头攒动,约是府试临近,各个地方的学子考生都来到了府都吴郡准备考试。 “等等,李轲哥哥!” “李兄!” “李轲——!” 梁乐穿梭在人群之中,她个子不算太高,见缝插针倒是游刃有余。 但她追着的人身高腿长,这么一会已经走了老远,她跑了好半天才快赶上了。 只是好容易距离近了些,她这不争气的身体又开始闹别扭,心跳得飞快,对从未锻炼过的她突然剧烈奔跑发出了抗议。 她的身形晃了一下,右手撑住了一旁小贩的木桌才稳住了身子。 急促的喘息声充斥着她的耳膜,眼前浮现了不少黑点,遮挡住了望向前方的视线。 这么一停下,那被抛在脑后的想法才统统冲上脑海,理智渐渐回笼。 他不想见我。 我何必追来。 追上之后,又能说些什么呢? 问他为什么没来送我。 为什么没回我的信件。 但这一切,何须问呢? 要听到他亲口承认是不想与自己交好了吗? 就像方才那样…… 不过是…… 自取其辱。 汗水从额角滑落下来,流过脸颊,滴在地面。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对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 “公子,您可是看上了什么?” 梁乐这会才意识到自己还撑着别人的木桌,怕是耽误了小贩生意,忙抬头道:“抱歉,把你摊上的都给我……”包起来吧。 后半句话卡在喉间,她没法再说下去。 这小贩并非问她,而是在问她身前站着的这个少年。 方才追赶了一条街的疲惫与难堪再次于心间翻涌,她鼻尖发酸,顾不上倾诉一箩筐的想法,埋怨道:“你怎么不走了?” 李轲本不想再见她,但转身之际看到她低着头撑在一边,身体颤抖。 失去重要之人的不安与惶恐瞬间侵占了他,等到回过神来,他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这里。 面前的人脸色惨白,鬓角微湿,嘴唇甚至有些发抖。 他想,即便是出于五年前的同窗之谊,他也得关怀一句:“你怎么了?” “我……”梁乐想说她身体一直不好,禁不起这样折腾,但话到嘴边,却不想服输,“跑得急了些罢了,李兄若有事便先走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是追上来想与这人说话,可现在人回来了,自己又要让他走。 一旁的小贩还看着二人,不知这两位客人是要买还是不准备买了,被耽误这一会,神色也有些不好。 梁乐注意到了,拿出锭银子放在桌上:“耽误你做生意了,抱歉。” 说完,她看了仍站在面前的李轲一眼,想要离开,却又迈不动步子。 僵持之下,李轲终于开口:“梁少爷还是一如既往,拿银子砸人。” 他尾调上扬,音量轻微,梁乐若不是一直注意着,几乎要错过。 她想起自己刚一穿来的时候,原主刚好把李轲家的摊子砸了,自己也是拿了银子就要赔。 熙熙攘攘的大街,嘈杂喧嚣的吵闹,就连她支撑着身体的手都这么相似。 画面重合,她竟有些分不清今夕昨夕了。 嘴唇啜嗫,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李轲哥哥……李兄……”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是身体仿佛已经脱离了控制,她看着眼前的少年。 直到一个钱袋出现在她的面前。 钱袋是灰色粗布缝制的,她从未用过这样的布料,但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她在素娘病时送去的那个。 犹如四月间洒落而下的凉水,所有奔腾在心间脑海的汹涌情绪一瞬间平复下来。她听到少年冷冽的音色:“李某不食嗟来之食,梁少爷的银子,还请收好。” 她的右手抬起,指尖微微回勾,不想接过这个钱袋。垂下的眼睑缓缓抬起,注视着面前这个已然洞悉一切的少年,她心知没有否认的必要:“你如何知晓这是我给的?” “里面都是碎银,但新旧程度无差,色泽相近,不会是我娘亲多年攒下的。”李轲声音淡淡,回答的话也说得拒人千里之外一般,令人不知如何接上。 原来如此。她那时穿来也不算久,对这些古代的银钱能有多熟悉,每日只要懂得怎么花就行,哪里会在意色泽新旧。 但素姨分明知晓,她若是愿意,亦是有机会去钱庄兑换的。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当时身体不适,还是想要孩子承她的一份情呢? 梁乐最终还是接过了这钱袋,她知道,以李轲的自尊是无论如何都会让她收回来这些银钱的。 她试图寒暄两句,绞尽脑汁也只能问出来一句:“素姨还好吗?” 少年面色不变,眸中却闪过伤痛。 梁乐一直盯着他,自然注意到了。她心中“咯噔”一下,原著里男主娘亲虽然身体不好,但始终康健。但李轲这副模样,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心知失言,她不敢再说下去,却听到少年回答了她:“五年前,便失恃了。” -- 第29页 素娘怎么会…… 五年前,不恰是她离开的那年? 素娘当初带她是极好的,出于关心,她也忍不住问道:“是在……”我走之后吗? 李轲看出她想问什么,直接道:“你离开当日。” 梁乐没想到会是这样,所以他那日并没来送行,所以他并不是不想见自己了。 可是…… 她心绪起伏,攥着钱袋的指节发白,她想问问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身前的少年看了她一眼,右手无意识地捏住腰前挂着的那块玉玦,郑重而又斩断过往一般地对她说道: “梁少爷,就此别过吧。” 轻柔的风拂过,只留一片青色衣角在她眼前翻飞。 第16章 唯愿你平安 小师傅,我可否带支桃花回…… 玄山之下,人头攒动。 来来往往的人流不知几何,面上带着虔诚与恭敬,一步一级拾阶而上。 空气中溢满檀香的气味,耳边传来悠扬的钟声。 尚是清晨,浓雾未散,轻薄的白色轻纱笼罩着玄山,顶端的寺庙如同剪影一般,影影绰绰,忽闪忽现,仿佛藏在云层之后的神佛一般,悄然注视着世人。 山脚下等着不少轿夫,专为不愿爬山的贵人们抬轿,平日以此为生。 梁乐从未坐过,她往常与家中娘亲一同来此,看不上这些任谁都能乘坐的座椅,自有安排好的软轿。 而今日她虽是独自前来,却也并未准备请这些轿夫。 说到求神拜佛,还是自己亲自走上去,来得诚心一些。 何况这次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 一阵带着寒意的清风裹挟着檀香吹来,梁乐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上走。 她走得极慢,走上五步便要歇一会,虽来得早,但后面的人们已渐渐越过她去。 这玄山寺地处吴郡,又是千年古刹,名声不小,每日接待的香客络绎不绝,不论是求平安,亦或是求姻缘,都免不了来这儿拜拜。 这样的香客们都是常客,走起这青岩石阶来安安静静,不会有多少喧闹。 是以后方传来的那恍若闹市的嘈杂声只能是远方慕名而来的香客们了。 而在距离府试只剩两日之时,这一群书生模样的人正是本届准备考试的学子。 梁乐没想到正好会遇到这批人。 原著里面男主这会都已经登堂为官了,一切时间线都乱了。按照剧情说,男主三年前参加府试的时候,确实有这么一段来寺庙求签的情节。 但男主什么脾性,心高气傲的,即便有几个学子一再邀请他,他也不肯来这庙里,反而是一直留在客栈温书。 没想到时间变了,还是能遇到学子来拜佛。 不过想想也是,不管是哪年的科考,总得有一批求神拜佛的考生吧。想到这里,梁乐收回了打量那群学子的目光,继续攀登。 至于李轲? 他肯定不会来的。 此时估计留在客栈中念书吧。 · 爬到山顶寺庙之时已经快到正午,梁乐累得手脚无力,在寺庙门前的木椅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面前的庙宇被挡在朱红色的大门外,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 走进门便是那座鼎鼎大名的《碑阳记》,传闻曾有一位刘姓学子,赴考前曾来这玄山寺中拜过,后考中进士,继而回来还愿,并留下了一篇文章,被拓刻在寺前石碑之上。 此时这石碑之前正围了不少人,一部分端详着那上面遒劲有力的书法,不时笔划学习,另一部分朝着它俯下身子,竟也是在祈祷参拜,希望沾沾刘进士的才气。 梁乐看得诧异,没想到这些学子们已经求个功名到了这地步。但细想,自己来求符的行为也不必他们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她没走几步,便有相熟的小僧迎了上来,朝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接着问道:“梁施主今日前来,不知有何小僧能帮忙的?” 她回了个礼,将自己记挂着的事说出来:“敢问文昌帝君应往何处参拜?” 文昌帝君便是常被挂在口边的“文曲星”,传说主宰功名的神仙。梁乐左思右想,为了科举拜这位神仙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她对佛祖的不诚立时便暴露出来,这小沙弥听了她的问话,轻轻笑道:“梁施主,文昌帝君属道教神,这儿倒是不供奉呢。” 这话让梁乐本就因爬山而泛红的双颊更是通红,她没想到闹了个这么大的乌龙。往常她来这寺庙,都是为了求个平安,一时之间也并未在意过这些。 心中懊恼,她想到路上遇到的那些书生,他们来这儿拜什么呢? 她连连对这位僧人鞠躬致歉,好在对方脾气平和,并不与她计较。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选中的神仙没法拜了,梁乐心生退意,脑中又出现个新的主意:“还请小师傅带我去主庙一趟,我想求个平安符。” 李轲在文中本就是经天纬地之才,科举夺魁对他来说如探囊取物。其实自己替不替他求都不会有何改变。既然如此,不如求个平安符,祝愿他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走上今后这条康庄大道。 · 用过素斋后,她便被带来了这大雄宝殿。 宝殿正中,一座两人高的菩萨佛像端坐在前方,金身反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更显气势辉煌。 -- 第30页 她睁开双目,以慈祥而凝重的目光怜悯世人,注视着匍匐在自己身下的一众信徒,为他们带来希望与安康。 梁乐端正跪在已经被摩擦得看不出原本模样与颜色的蒲团之上,神情虔诚,恭敬地叩拜。 “求菩萨保佑李轲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保佑他不会恨我,不会连累我的家人。” “保佑我们能重修于好,如儿时一般。” 跪礼与拜礼都行完后,她收起求来的平安符,准备去寻空和大师开光。 空和大师鬓发泛白,一身红色袈裟,站在殿外树荫之下自有一股庄重之气,方正的国字脸上流露出对世人的悲悯,周身萦绕着浓郁的久浸佛堂才会带上的檀木香气,令人放松。 他正在为香客们解签。 梁乐不是第一次见这位大师。 空和大师是这寺中方丈,具体年岁大家亦不清楚,只知晓他在这儿待了四五十年了,可谓德高望重。大师平日里常在禅房内修行,甚少出现在外头,今日能遇上他解签,也算是难得了。梁乐身处梁家,每年的香火钱不知有多少,是以能与这位大师有个几面的交情。 梁乐不算太喜欢接触这位大师,那种悲戚的眼神,时时投在她的身上,仿佛自己的将来会有无数苦难一般,需要寻求佛祖庇佑。 但不论她心中是和想法,这位大师能受众人敬仰,定然是有这个实力的。今日她来这儿,主要也是为了让空和大师亲手开光。 等寻大师解签的人们逐渐散开,她才快步走过去,双手将符送上,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空和大师接过符后,不问太多,便欲离去。梁乐担心出什么岔子,强调一遍这并非为她自己所求,而是为保另一人的平安。 被她如此反复提起,空和心知这“另一人”定与面前施主交情不浅,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虚空有尽,行愿无穷。梁施主放心,心诚则灵。您心中所求,便是佛祖所佑。” 得了保证,梁乐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重视这平安符了,赶紧站直再向空和大师行一礼:“叨扰大师了。” · 玄山上除了这寺庙广为人知,后山上的那片桃林亦是久负盛名。 无数香客拜完神佛,作完功德之后便会带着家眷来此处歇息片刻,之后再回去。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片桃林亦是寺中沙弥所养育。 柔软粉嫩的花瓣纷纷落下,一阵风吹来,便是一条肆意扭动的绸缎,从天河洒落人间。 那平安符被空和大师拿去一处殿内开光,梁乐自然不好跟上,便寻了个小沙弥带她来这桃林赏景。 春意盎然,芳草鲜花,宛如世外桃源,不由沉醉。 梁乐忍不住向那沙弥询问:“小师傅,我可否带支桃花回去?” 小僧人穿着灰白色的衣裳,望着眼前落英缤纷的画面,并不拒绝,反而说道:“施主,有花堪折直须折。心随意动,行由心使。” 这儿的主人都同意了,梁乐也不再客气。她并未将整片桃林逛完一圈再采摘,反而是摘了离她最近的那桃花枝。 褐色的树枝分叉几道,上面缀着几多粉色小花,中心的黄色花蕊更是被风吹得微晃,似是受不住这清风的吹拂。 梁乐欣喜得紧,见了这花,她便想赠给李轲。 不一定要那生得最高,开得最艳的。 ——要离自己最近的,最能代表她的心意的。 到时候加上亲自求来的平安符,他应该会和自己重修于好吧。 还能变回以前那样的好朋友……的吧。 知道素娘是在自己离开原阳县那日逝去,因此李轲才没来送行之后,她心中满是愧疚。 不知是遗憾自己没能在那时陪在他身边,还是懊悔自己这些年对他当日爽约的责怪。 这两日她时刻都在想,这五年李轲是怎么过来的呢? 没有用自己给素娘的银子,他如何维持生计呢? 他会感到孤单、苦寂吗? 每每想到这里,梁乐心中又是一阵酸涩,恨不得将当时在床上病着的自己喊醒,告诉她:“你必须去赴元宵之约。” 但她终归没去。 她有心找补,但苦于无处下手。 昨日想到府试临近,便想来给李轲求点什么,至少不用两手空空去客栈找他。 这几年的分别,她以为心中已经不再在意这人了。谁知上回再见,她才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这个,她来到异世的第一个朋友的。 原著已经变了,她如今不再为未来恐惧、为生死担忧,只想要—— 堂堂正正、诚心诚意地与李轲再交好一次。 第17章 有人要害你 住在阁楼的李轲公子 包裹好折下的桃花枝,梁乐不愿麻烦小沙弥,让她忙自己的事儿之后,只自己独自赏了会景,便准备回去寺中拿那开完光的平安符。 她拐过一道墙角之时,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到?废物!” “冯公子,我真的尽力了,那李轲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出那客栈啊!” “你有诚心去请吗?你和他平日里关系不是挺好?” “哪能啊!他成日独行,我不过与他说过两回话罢了。我与他说所有学子都来拜佛求个好名次了,他就是不来,留在那客栈里写那八股文章呢!” -- 第31页 “呵,临时抱佛脚,后日便府试了,还写文章。” 听到这里,梁乐差点笑出声来,人家只是在客栈里温书,这两个人跑来寺庙里,才是真的在“抱佛脚”吧。 她已经听出来,其中一个人的声音算是熟悉,正是那日酒楼遇到的冯远。另一个人从未听过,许是他的哪个跟班。 但他们为什么要把李轲带到这寺里来,难道是为了打扰他看书? 可这也没什么用吧。 二人接下来的对话解答了她的疑惑。 冯远气急败坏:“本少爷可是连打手都安排好了,现在人没带来,难道还要少爷我派人打上客栈?” 另一人被骂得尴尬,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新的主意:“冯公子莫急,不如这样,前些日子我找郎中买了些泻药,到时我们偷偷下在那李轲的饭食之中,一样让他考不成试。若是他后来发现,也只会觉得那客栈饭菜不干净,查不到我们身上。” 似是这样的毒计仍不能令冯远满意,他恶狠狠哼了一声:“便宜他了,若是他人来了这,本少爷定然让他右手再也握不了笔!” 好啊!这两个人竟然这么坏! 本以为冯远只是个普通的纨绔子弟,没想到竟想打断李轲的手,如今还要往他的饭菜里下药! 梁乐心中焦急,恨不得立时便飞下山去通风报信。 但她行事虽然不算谨慎,亦知不能打草惊蛇。何况此处只有自己一人,连那个小沙弥都已离开,若是被这二人发现自己偷听到了一切,怕是也会痛下黑手了。 她微退一步,掩了身形,装作赏花的模样。 直到转角外那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敢走出来。 片片花瓣吹落眼前,她无心赏玩,脚步匆匆便往外走。 刚到寺门,她顾不上心诚的事儿了,招呼了个轿夫便要下山,却正好见到那个将她带到这桃花园的小沙弥:“梁施主,小僧正准备将平安符给您送去。” 那道黄色符纸十分规整,上面朱砂画着的图案梁乐看不大懂,但她想到自己甫一求符就听到了冯远的密谋,可不是保了李轲的平安吗? 这么一想,她对这大师开光过的符更多了几分珍视之意,郑重地双手接过,叠起放在自己贴身的香包之中,双手合十向前鞠躬:“多谢小师傅,本应当面向空和大师致谢。只是我还有事,不得不先行离去,劳小师傅向大师转告一声。” · 李轲住着的客栈梁乐早已打听清楚,这几日在门前徘徊良久也不敢进去。 客栈一层的伙计自然认识她,扬声问道:“梁公子,您是来打尖还是住店?” 这客栈不过普通水平,而梁乐毕竟是吴郡城里的红人,难怪小二如此惊讶,不知这客栈是哪儿吸引了这位贵客。 梁乐本心急如焚,恨不得当场便能告知李轲,有人要害他。 但这会儿到了门口,知道冯远还未行动,她倒是迟疑了起来,不知进去之后该如何开口寒暄,也不知那人是否会见她。 这店小二的声音太大,已经引来了堂中的食客们的注意,不少人开始议论起她在门口杵着的事儿。 梁乐忽然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她握紧手中的香包,绸缎的质感细腻顺滑,上面的刺绣与指腹摩擦,微微微有些扎人,如同她此时不安的心情一样。 片刻之后,她鼓足了勇气,终是向前迈了一步:“我来找人。” 小二倒是有些惊讶,他们这客栈不如其他那些豪华的公子哥们常留宿的,接待的基本都是外来学子,大多是贫寒而付不起高额房费的书生。 没想到其中竟有与梁公子熟识之人,好奇心忽地涌上了心头,小二问道:“不知梁公子找的是何人?” “李轲李公子在吗?” “李轲?”小二音调不自觉的拔高,“您要找的是那位住在阁楼的李轲公子?” 阁楼? 梁乐没想到李轲的居住环境竟会差到如此地步! 她知晓,这些小客栈中基本都会有一层阁楼,只是那阁楼是为了美观而修建,顶端是个尖角,并非平顶,便是面积不小,住着也是有些狭窄闭塞,绝非好的住处。 她心中发酸,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来找李轲,不等小二带路,她迈步走上了顶层阁楼。 面前的房门紧闭,隔着门只能听见里面细微的研磨与写字声。 梁乐敲敲门,思绪回不由得回到了五年前的那日,她也是这么敲门,叩了三声,又喊了一句:“李轲哥哥。” 但与那时不同的是,她只喊了这一句,一直关着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面前的少年比她高一个头,她直视面前人微微凸起的喉结。视线上移,是那双狭长的凤眼。眼角锐利,但某种却十分平静,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 李轲打开门便见到她手中那支桃花。 她与那女子去赏花了吗? 既已有了红颜知己,又何必再来找我。 这么想着,他的黑眸深处渐渐染上了不满。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梁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口,却并未说出什么,反倒是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香包递了出去。 少年并未伸手接过,他的眸子垂下,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其中翻涌着的思绪:“这是什么?” 梁乐也不知道问什么,见过不知多少大场面的她每回遇上李轲就感到紧张,磕磕巴巴道:“平安符,是我……不是……总之是保平安用的,祝你府试顺利。” -- 第32页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这么说后,面前人周身的气息骤然冷冽了下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立刻被梁乐捕捉到,她说错了什么话吗? “这是我……”今日特意为你去求来的。 她并未说完,就被少年冰寒的语气堵了回去:“不必了,梁少爷。子不语怪力乱神,李某只信自己。”说着他便要将门关上。 梁乐赶紧伸手去挡:“等等!” “啊!”关门的速度太快,她的左手食指与中指正好在门缝中被夹住,门虽然被阻上了,可她的指尖也立刻便红肿起来。 十指连心,这痛感可谓不低。梁乐面容都扭曲了一瞬,却硬是平复下来,忍着指尖的疼痛,准备趁机将冯远的阴谋说出来。 没料到李轲的反应比她还大。 她的左手被少年捧起,食指与中指方才被门夹到之处此时有些泛白,指尖则是充血红肿。 李轲被她如此鲁莽的行为气到,语气有些重:“梁少爷如此,是想带李某去见官吗?” 他们初识的时候,李轲将她一脑袋磕到了木桌角上,当时便嚷着要去见官。 没想到时过境迁,一切如昨。 嘴上凶得狠,但李轲却将她拉进了房中,在一旁的柜子里翻着药膏。 屋里只有一把木椅,她在上面坐下,随手将那支桃花放在一旁桌上:“李轲哥哥,我没事。” 少年头也不回:“你安静一会儿。” 给她用的药又是这青绿色的药膏,梁乐眼熟得很,这正是小时候教他揉树叶,最后把自己弄得掌心通红,对方给自己抹的药。 她有心让对方回想起这些曾经的童年往事,所言所语都往从前靠:“李轲哥哥,这药我见过。小时候你也是这么给我抹药的。” 阁楼上的房间只有一扇小窗。 为了通风,李轲白日都将它敞着。阳光透过小窗洒进来,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为之镀上一层柔光。 初夏的风猛烈而来得突然,强风骤起,扬起了二人的长发,纠缠相连。 整间阁楼一瞬间安静下来,静谧的气氛在其中蔓延。 她眼睛亮得灿若星辰,李轲错开目光,不敢再看。低下头安静而认真地为她擦着药,不去听她在耳边的叽叽喳喳。 等到抹好药,李轲往她的手指上缠着绷带的时候,梁乐才微感震惊:“你怎么来考个府试,连这些东西都带着啊!平时会受伤吗?” 李轲没有回答她的意思,似乎等他完成这一切包扎之后,就要下逐客令了。 梁乐看出来这一点,赶紧将自己听到的事情说出来:“我刚才去玄山寺求平安符,恰巧听到冯远与另一人商量,要在你的饭菜中下药。” 见面前的少年仍是一脸冷淡,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她有些急了:“李轲哥哥,要不你去我家住一阵吧,后日便要府试了,可不能出什么差错,住我那儿我也能安心一些。” 她将那个被拒收的平安符再次拿出来,硬塞在少年的手中:“这个平安符真的有用的,我之前重病的时候,也是家人去玄山寺里求了平安符,后来才渐渐康复。李轲哥哥,就当是为我心安,收下它好吗?” “你生了什么病?” 这是你没有回来的原因吗? 少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努力克制着保持平静的语调破碎,染上了几分担忧与紧张,将他从那个置身事外的事世界中拉了回来。 梁乐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少年一直在耿耿于怀之事──他想问我为什么没有赴约,他其实没有怪我。可她没有办法将自己穿书的事情全盘拖出,何况方才这人还说他不信鬼神。 她只好含糊其辞道:“那一年我回家之后变生了一场重病,直到两年前才有所好转。而且……”她顿了一下,想到她两年前刚刚病好时,为了联系李轲所做的一切努力,“而且我病好之后,就一直寄信给你,但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说起这段过往,她一时亦感到有些伤心,不太想再提。 但李轲却皱起眉头:“我从未收过信件。” 梁乐眼睛瞪圆,不敢相信,一瞬间已经阴谋论到自家爹娘拦住了自己送出的信件。 直到少年缓缓道出:“两年前,我孝期刚满,过了县试之后便随徐先生一起去外游历了。” 第18章 冰释前嫌时 失而复得、他的珍宝。…… 按李轲所说,素娘在她回吴郡的那日离世,依照当朝的规矩,至亲逝世,其子女需得守孝三年,方可参加科考。便是当了官,遇上父母丧事,孝期都得休三年。 若如此说,那一年的县试李轲定然是没有参加了。也正是因此,他才在五年后来到了这里,参加这场府试,二人得以再遇。 这算不算是,冥冥中自有缘分呢? 可梁乐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丝怀疑与不安,她担心素娘的事死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造成的蝴蝶效应,她害怕这件事情与自己有关,但她无法说出来,她无法和任何一个人说。 李轲注意到她眸中的惶恐,不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担忧,或是难以忍受的惊悚,而是一种不敢相信的惧怕惊慌。他想到曾经同样害怕着的自己,在那他人生的十五年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光里,他无数次地期盼着这个人的到来,但她没有。 他曾经替这个人解释过,找了许多藉口。也许是家中被事情耽误了,也许是突然身体不适了,但再多的藉口也撑不过三年。 -- 第33页 他等了三年,始终没有等到。 后来,他就放弃了。 在那间不算大的寂静小屋里,无数粘稠的黑暗仿佛从墙角、屋檐渗透出来,慢慢将他包裹,缓缓诱他坠落。他的眼前只看得见一本书,那是他借来手抄,还未来得及归还的书。 但书的主人已将他抛弃了。 在那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无数的回忆。不论是和自己娘亲的还是和这个人的。 可在一片压抑与绝望中,他知道,他再也等不来那一束光了。 于是他彻夜苦读,没有辜负徐夫子与胡县令的帮助,在县试中拿了头名。但那天,本该为他庆祝的,在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有出现。 徐夫子看出来他的状况不佳,便劝他不要参加当年的府试,而是带着他一同游历四方,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多接触其他地方的学子。他亦意识到自己已然处在一个濒临崩溃的地步,便接受了徐夫子的好意,直到今年才来参加这场府试。 也正是机缘巧合,他才能遇到她。 李轲想,是我找回了她,还是天意让她来赴约了。 窗外有几只雀鸟停在阁楼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梁乐听见底下客房住着的学子们对这些鸟儿发出了驱赶的声音,显然是觉得打扰他们温书了。 顺着看向窗边的目光,她发现自己方才随手放在桌上的那支桃花。眼神在这狭小的房间中扫了一圈,她拿起那个盛水的茶壶。 里面还剩半壶左右,梁乐试了试温度,已经凉了。 她将手中的那枝桃花插了进去,恰好放在窗边,花瓣上还沾着几滴不小心溅上的水珠,在日光下晶莹剔透,映射出缤纷的色彩。 看到自己的成果,梁乐觉得满意极了。这枝粉嫩的花为这个阴暗逼仄的房间增添了一抹生气。她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嘴唇勾起露出几丝笑意。 旁观着她只用一只完好的右手捯饬这么久,还对着几朵花笑得这么开心。 李轲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他第一眼就埋在心中的问题:“你是一个人去的玄山寺?” 梁乐点点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随意道:“当然啊,我可是大清早就去了,不过我本来准备叫舒瑶一起,可她一个千金大小姐,不能独自跑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又不想太多人跟着,便自己去了。” 原来还是想叫那个女子一起。李轲心底冷嘲一声,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奢望能得到什么答案。 但也许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时刻堵在心口的那块大石终于挪开,他有了几分耐心,接着问道:“这只桃花你为何不送给她?” “谁?”梁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是说舒瑶吗?” 这个问题把她问住了,正常来说,花都是赠给美人的,舒瑶又是她身边那个最美的女子,往日里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想送过去的,就像之前那块玉一样。 可今天,她见了这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轲,唯一一个想到的也只是他。 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露出几分困惑。但也并未绕弯子,直接道:“我摘花的时候没想到她,只想送给你。” 李轲想,又来了,如同小时候一样,每当那些阴晦的想法冒出头来的时候,她就开始说些直白的话,不讲道理一般,又刚刚好能贴合他的渴望。 他看着窗边那支迎风颤抖的桃花──心里冒出来隐秘的欣喜,是无法言明的悸动,仿佛从心间也开出一簇花来。 这是因为,幼时的情谊吗?他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似乎有什么样的情绪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要演变成他无法接受的情况了。 梁乐以为二人一切误会都已说开,她没能回原阳县,是因为病重。而李轲没能来送他,也是事出有因。 包括那无数封没能得到回复的信件,都散落在往日尘埃里,不必再提起。 今日,一切误解、痛苦、失望与遗憾都将被抹去,消失在这相逢一笑里。 她又提起了先前的邀请:“李轲哥哥,你要跟我回家住吗?我爹娘甚少管我,你只管住着,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不了。这里一切都好。” 他想的比梁乐更多。 如今的他,说起家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说起功名利禄,更是只通过了一场县试,连秀才都还没有考上。 即便是梁乐这个相识多年的好友相邀,这样的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知的幼孩,一无所有便上人家家去。 至少── 至少等他考过了府试、院试,再到梁乐家中拜会。 知道李轲不是个爱推脱的性子,梁乐看出他是真的在拒绝,只好抿抿嘴,不再继续谈起这事。 “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要再用这客栈里的饭菜了,我真的听见他们想要害你。”梁乐看到面前人仍然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好说道,“李轲哥哥,你已经拒绝来我家住,那我只是每日给你送份饭菜总可以吧?别再不同意啦!” 正如后世所言,若你想开这扇窗,你就得先要求开一扇门。 拒绝了梁乐的第一道邀请之后,李轲显然对送饭菜的提议无法再次拒绝。何况,他虽然并未辨析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知道的是,他希望能每日见到这个人。 还有一事令他记挂在心,当日在天子楼,他听到冯远嘲笑梁乐,说她一个未参加童试的人,无法理解这些考生们的心态。 -- 第34页 这句话一直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你没有参加童试。”他望向梁乐,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语调平平,不是在询问,反倒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在这样的注视下,梁乐只觉得一切谎言都会被看穿。她听出李轲语调中隐含的不满,想起这人与徐夫子一直逼迫自己念书,学八股,想让她参加科举。而如今李轲已经考完县试,来参加府试了,自己却还只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仿佛将自己幼时念过的那些圣贤书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难怪他会不高兴,便是徐夫子听了,怕是也恨不得从未有过自己这样一个学生。 但她如何能参加科举呢? 话本里那些女扮男装考科举的情节放在这朝代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进入考场之前,所有学子需得脱衣摘帽,检查是否携带了舞弊的纸张。在这样的检查之下,没有女子可能混过去蒙混过关。 这也是李轲从未怀疑过她是女扮男装的主要原因。 女子不可能参加科举考试,是以女扮男装来念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只随便参加一场科举考试,便要真相大白。 但时隔这么久,当日她想要坦承自己女扮男装的冲动已经消散,二人又许久没见,好不容易将以前的误会解开,若是让李轲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不想搭理自己了也说不定。 出于种种考虑,梁乐心思千回百转,终于想到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藉口:“我近年来一直身体不好,念书实在太过辛苦,家中人担心我的身体,便不再逼我进学了。” “你身体究竟如何?”李轲听了这话,果然也不再追问了,反而心思都放在了她的病上。 “其实近日已经好多了,不如这样,李轲哥哥,等你通过府试和院试,当上秀才以后,我便陪你一起去白阳书院念书。我们像以前一样,还是当好同窗!”她语气满怀期待,说出这话的时候确实是真心的,她亦舍不得李轲这个朋友。 听了这样的承诺,李轲尘封多年的心也不由得有几分动容。梁乐与他娘亲算得上是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如今后者已经离开了,但前者却找回来了。 失而复得。 是属于他的珍宝。 他微微颔首,并不去考虑是否可能通不过府试与接下来的院试,考不上这个秀才。只淡淡答道:“好。” 第19章 玉环与玉玦 我的同窗,我的知交,我的…… 约是尘埃落定的满足,李轲感到自己几年来流淌在血液里的奔波流离都化为乌有,前所未有的安稳从心底升起,甚至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不用担心再次落入孤寂的深渊,也不用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前路。 他无法判断自己对梁乐究竟是什么感情,是眷恋那一份骑竹马来的幼时陪伴,还是在这无牵无挂的世间最后那一点牵连。 他想,这是我的同窗,是我的知交,是我的亲人。 梁乐正坐在他的桌前翻看着他这几日作的文章。许久未见,他的字变得更具风骨,虽然是工整的馆阁体,但却能看出敛在方正字体下的锋芒。 她虽然这几年并未进学,但偶尔还是练字的。李轲五年前的字就已被徐夫子赞不绝口,是以梁乐闲时仍会临摹。 可毕竟随心所欲了五年,两个人曾经相似的字迹已然有了大不同。 梁乐的字更显圆润、清秀,仿佛挂在树干上的枝叶一般,如弱柳扶风,无甚力道。 李轲的字则是那树干,铁骨铮铮立在纸上,坚实有力,形神兼具。 梁乐担心这人会让她写几个字出来看看,那怕是又要惹得他不高兴了。她赶紧放下手中那张写满字迹的纸张,眼角余光扫到了挂在床前的那块玉珏。 几日前在那天子楼里遇到李轲之时,她便注意到了这块玉。如今仔细一打量,倒是有几分像她当日离开那会送到李轲家门前的那块玉环。 这样直勾勾盯着床前的眼神实在太过直白,李轲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注意到了这物件。 他眼睑微垂,遮住眸中一丝阴郁。 “玦”同“绝”,所谓“绝人以玦”。 被赠了玉玦,一般都是表达诀别、断绝往来之意。 他当日心如死灰,在门口捡到了这块玉玦。 除了梁乐,没有人会把一块珍贵的玉饰随地乱扔,便是他那时辨认不出这玉的品质优劣,亦是知晓这玉的主人——再差的玉也不会被人扔在他家阶前,也并未有人来寻过。 他只能想到,是梁乐因为自己未能送行,便留下了这块玉玦,想要与自己一刀两断。 也正是因此,他对梁乐才会有万分怨恨,不懂她为何能如此狠心。 他未能送别,确是他不该,但怎么连个解释的机会都并未给他,就要与自己诀别了呢? 梁乐不知道这人脑补了这么多,问道:“你是因为怪我失约,才将我留给你的玉环摔成这样?” 她没注意到李轲听见这句话是眼中绽出的光彩。 “玉环?”李轲来不及思索,重复了一遍。 “对啊,这不是我当日离开时放你家门口的那块吗?”这样的形状、色泽,若是把那一块缺口补齐,便与她留下的玉环别无二致,应当不是自己认错了。何况梁家富裕,家中物件大多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大抵也没有第二块一模一样的玉环。 -- 第35页 李轲感到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他留给自己的是玉环,不是玉玦! 是落在门前,不慎摔成这般模样的。 无数的情绪冲进他的脑海,他的动作带上几分焦急,伸手将那玉玦握着手中。 原本锋利的缺口在经过这几年时光的洗礼之下变得圆润起来,触之亦不割人。 但最开始,他记得,这道缺口并不像如今这般规整,反倒是有些不平。 梁乐那时留下玉环,是想暗示她的女子之身。但如今发生这许多意外…… 她只好含糊说道:“我当时是想跟你说,我还会回来的,“环”同“还”嘛。但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她担心会被李轲责怪,但后者已被满腔的欣喜冲晕了头脑。 在这件事上,二人都有不想明说的秘密。 梁乐不准备说出真正的原因,李轲亦不愿将自己记挂了几年的误会拨开于人前。 · 回了梁府,梁乐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梁桓,答应了代替他去书院的要求。 虽然是为了李轲,但她仍旧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让梁桓急得打转。 “姐,你说吧,怎样才愿意去白阳书院?”梁桓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仿佛只要不用让他去念书,就是割肉饲鹰都能干得出来。 梁乐笑得一脸慈祥,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弟弟,姐姐怎么会有什么要求呢?听说你平日里在这吴郡兴风作浪,到处是熟人?” 梁桓被这笑容弄得一个激灵,这是来劝诫自己往后不要纵情声色? 他端正神色,就差对天起誓:“姐,我保证,只要不让我去书院,我以后一定改邪归正,再也不瞎闹腾。” “好啦,不是不让你玩。姐姐有点事交代给你去做……”梁乐朝他勾勾手指,附在耳边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 明日便是府试。 梁乐这几日日日去客栈给李轲送饭。 这事儿当然也能派丫鬟小厮来做,但假手他人,始终让她放不下心。为了不引起冯远的警惕,她并未让客栈停止送饭菜,只是每日都不会食用,反倒将那些客栈的食物放进食盒,再带出来。 何况府试在即,她不敢打扰李轲学习。每日也只是匆匆将饭菜送去,或陪着李轲看看书,或一起练练字。 这会儿天色不早,她手上提着的正是晚膳。 这两日,她让梁桓派人将冯远盯住,看他何时要做那些小动作。临出门前,她得了消息,冯远那边的人已经有了动作,收买了这客栈的伙计,准备将药下在今晚的饭菜中。 终于等到了。 梁乐有些迫不及待。 到了李轲房中,她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出来,喷香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不过今日她并未打算与李轲一同用饭,她将那几盘下了药的菜收起来:“李轲哥哥,我先走了。你明日一定顺顺利利,如有神助。带好我为你求的平安符,明早我会来送你的!” “你要去找冯远?”李轲拿起一双筷子,眸光落在筷尖,对着转身出门的她淡淡问道。 梁乐本不想将这事告诉李轲,她打算把冯远今晚的饭菜换了,让他自己将这下了药的东西吃了,看他明日还能如何考试。但这话说出来,多少显得她有些恶毒,便准备瞒过去。 李轲一眼便看出她的想法:“若是要教训他,我自有其他打算。” 他的话顺着风吹向了梁乐的耳边,语气平静,梁乐却感到一阵寒意。这几日相处太过和谐,她甚至忘了眼前这人在原著后期生杀予夺,毫不留情。 原著当时有人想在考试前害他,后来不知怎的,在进考场前的搜身环节被侍卫发现夹带小抄,剥夺了考试资格,甚至还要因此下狱。 李轲坐在小桌前,逆着光,低着头,梁乐看不清他的模样与神色。但她不希望眼前的人变成原著中那样感情淡漠,不为任何事情所动的人。 如果说以前她是担心自己将来的命运,现在的她确实是真心为这个朋友考虑。 为了不引起太多人注意,她身上穿着的是件素色衣衫,看起来与其他学子们没有两样。这几日进进出出,即便是有人认出他来,也只觉得是学子间相互探讨,应该没有多想。 灰白色的衣袍被风吹的扬起,她转身又走进了房间。 她笑起来,有些安抚又有些劝解:“李轲哥哥,冯远想用药害你,我便让他自食恶果。你只管专心温书便是,我还等着在发榜日的榜单顶上看见你的名字。” 每一场考试后,都会用一张榜单公布结果。凡是榜上有名的学子,便是通过这场考试之人。排名越靠前,自然成绩越好。 梁乐说这话便是认定了李轲将会在这场府试中拿到案首之位。 轻缓的笑声在房中响起,李轲那张常年冰寒的脸上亦是有了一丝笑意。 他的回答仿佛承诺一般,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中扔下的那枚石子,激起了周围空气里的层层涟漪。 “放心。” 梁乐走出去时带上了房门,她没有注意到,木桌前的少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反而扭头看向了窗边那支迎风绽开的桃花。 · 拿好手上的饭盒,梁乐走出客栈,转身进了一个拐角。里面有个灰衣女子正在等待。二人打了个照面,互相点头示意,梁乐便将食盒交给对方。 -- 第36页 冯远作为一个纨绔公子哥,即便是考试前日,也依旧在外头浪荡。 不知道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不把这府试当成一回事。 那女子便是冯远今夜所待的秦楼之中的女侍。 冯远想将泻药下在李轲的饭菜里,让他状态不佳,无法参考。那她便以眼还眼,把这精心加工过的饭菜送到冯远嘴里,让他亲自感受一下带着腹痛去考试的痛苦与难堪。 弄完这一切,梁乐便回府歇息了。 毕竟她还准备明日在贡院前李轲送考。 府试的考场贡院是卯时一刻开门。 而卯时就是凌晨三点,对于梁乐这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人来说,着实是有些难度。 但这事毕竟十分重要,她连晚饭都不愿吃了,沐浴完便回了房中,开始酝酿睡意。 第20章 府试进行时 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天还未亮,除了能听见打更的锣声,便是几声鸡鸣了。 卯时未到,贡院前已聚满了数千名考生。 梁乐穿着一身私服,并未带小厮侍从跟着,独自一人站在李轲身边。她一脸忧心忡忡,第三次向李轲确认道:“考引带了吗?” 考引便是准考证,府试十分严格,除去考引之外,考生一律不可以带任何物件。所有的笔墨纸砚都由考场提供。 府试一共三场,每场一天,考过了前一场的学子才能参加下一场考试。今日是第一场,考的是帖经与八股文。 帖经便是默写,填句子。 这部分对于记忆力出群的考生来说不在话下,就连梁乐之前进学的时候,帖经对她来说也是毫无难度的。 虽然知道李轲不会在这里出问题,但她仍是十分紧张,毕竟除去帖经还有八股文呢!这文章写作多少还看点发挥,万一一下没写好,偏题了,那可是完了。 她越想越站不住,来回踱步,比自己去考还要担心。 这幅模样让李轲看得好笑,他当日参加县试的时候,徐夫子与胡县令对他信心十足,连送考都没来,前者更是留在家中,等他独自一人考完几场之后,才问他写了什么破题。 但今日有个人在考场外为自己担忧,着实驱散了几分夜间的寒凉。 他抓住梁乐正在又一次要伸进他怀里确认他是否携带了考引的手:“乐弟,我带了。别担心,只管放榜后去顶头找我的名字便是。” 这样信心满满的话消散了几分梁乐的紧张感,她也担心自己不好的情绪会影响到对方,努力笑了笑,打气道:“说得对,李轲哥哥肯定没问题。将来还要去院试,怎么也得拿个小三元回来。没问题!” 这话被一旁的学子听见,传来嗤笑的声音。 “哟!这不是李轲吗?还没考呢,就惦记着小三元啊!可别连榜都上不了呀!” “唉,你和他计较什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罢了。” “是啊,好不容易混了个县案首,来了这府试还不是得被打回原形。到时候可别哭着回去找妈妈!” “哎呀,忘了,有的人无父无母呢!” 前面的话听得梁乐便已经动怒,这最后两句更是往人心口上撒盐,她听的脸都气鼓了,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教训一下他们,也不管自己的体型能否打得过对方。 反倒是李轲按住了她。 少年脸色平静,仿佛并未听见他人的戳人心窝的话语:“何必与一群牲畜一般见识。”他看也未看那二人一言,并不把他们当作需要施以目光的“人”。 这话将两个本来一脸戏谑笑意的书生惹怒。他们会这么说,并不完全是因为梁乐提起了“小三元”的事,而是因为他们知晓,李轲确实有着真才实学,若是能借机影响他考试,那何乐而不为? 但没想到的是,这会对方没被干扰,反倒是他们两个被影响了。周围天还未亮,他们的脸色却都能看出来泛红,显然是气狠了。 “小子骂谁呢!” “污言秽语,未经开化。不是畜生又是什么?” 李轲将梁乐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与他们拉开距离。梁乐身形瘦弱,又身娇肉贵,便是自己护在身边,万一磕着碰着又该喊痛了。 那几人瞧着便要动手,李轲将梁乐挡在身后,语气中带着警告:“贡院前闹事者,夺其考引,杖刑三十大板。便是诸位皮糙肉厚,怕是也扛不住吧。” 像他们这样的读书人,个个都是被捧着,是家中的掌心宝,养出来了一身细皮嫩肉,并以此为荣。 而皮糙肉厚却是形容那些乡下农户的。便是如今重农抑商,但体力活仍然是最被他们读书人看不上的。两人感到自己倍受侮辱,但府试至关重要,方才脑袋一热,血气上涌,又假装自己不知道,也许还真的动手了。此时被李轲提出来,确实不敢轻举妄动了。 梁乐还气不过,她反正不用考试,大不了就被押着去见官,赔点银子便是,就是进牢也罢,左右把这口气出了。 但少年握紧她的手,望向她的眼里全是克制。 背后是一片浓稠的黑夜,远处升起的火把星星点点亮了起来,这样的漆黑与红火衬得李轲白玉一般的面容更加出尘。 梁乐觉得,他的眼底深处,似乎都要沉得与这片黑夜一般浓重了。 “好吧,李轲哥哥,你安心考试。他们这种只会嘴上功夫的人,一定名落孙山!”她抿了抿唇,狠狠瞪了一旁那两个书生一眼,“你们落榜了赶紧回家吧,这吴郡可是我的地盘,再让我见到,要你们好看!” -- 第37页 她声音软糯,虽然不像女子一般柔和,带了些少年气,但这样的狠话放出来也没什么气势。李轲听得轻笑出声。 这声音不大,却被梁乐耳尖听到,又惹来了她的目光:“我在为你出气呢!你还笑我?” “没有。”李轲将她在夜风中吹得冰凉的手包进掌中,“乐弟护着我,我很开心。” · 贡院之中,数千名学子已经寻到自己的位子坐好。 仅仅一席之地,却将决定他们未来的命运。 正如之前所说,第一日的府试考的是四书五经,分别是帖经与作八股文。 帖经实在太过简单,这些题目会从“五经”,中经的《诗经》、《周礼》、《仪礼》,以及小经的《易经》、《尚书》、《公羊传》与《毂梁传》之中选取。李轲对这些熟悉至极,几乎提笔便能答出。 除去默写填补缺句之处,便是对其做出解释。 当然,因为当今学子们都是抱着朱熹先生的《四书五经集注》学习,解释义理题也甚少有人会出错,除非是从未认真学习过的考生。 …… 作八股文则是重中之重了。 可以说,府试三场考试,决胜就是这篇八股文了。 周围安静的针落可闻,偶尔传来沙沙的翻动纸声。 李轲看着考试特制的纸张之上写着的这句话。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他一眼便知晓,这试题是从《中庸》之中选取。 从这道题便能看出考官并非爱刁难学子之人。 八股文选题虽然都在《四书》、“五经”之中选取,但句子只有这么多,数年无数场考试下来,那些句子总有用尽的一天。 截搭题便顺应而生。 截搭题有两种,一种是只“截断”,另一种是“截断后拼搭”。 前者便是将一整句话选出,只截取前一半或后一半,如《论语》中的:“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被“截下题”,也就是截掉下半句后得到的题目就是“子曰”;后者则是将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话拼接在一起,如《中庸》之中:“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与“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两句被“截搭”便可得到“喜、怒、哀、乐,万物育焉”。 前者易多解其意,破题走偏;后者更是对考生要求极高的逻辑与分析能力,将毫无关联的两句话串联在一起破题。 而今日这道府试的题却不算难,它是从《中庸》中选取的一句完整的句子。 是说为人处世,君子应当有自己的坚持,不偏不倚,坚守原则。 李轲闭目,沉思许久,才提笔蘸墨。 他手腕有力,运笔自如,胸有成竹。 将自己构思好的破题写下。 ——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 接着是承题。 ——中者、举天下万世所宜视为标准者也。 他文思如泉涌,旁的考生还在抓耳挠腮,不知如何破题之时,整篇文章便已在他的心中,只等跃然于纸上。 这场考试虽是第一场,却算得上最重要的一场。因为本朝重八股而轻诗词,后两场的策论与制赋实则在考官眼中仅有一个参考价值,真正的排名还是按照这篇八股文章的优劣评判。 另外,若是第一场就被刷下去,可是连后两场的参考资格都要没有的。 时间过得极快,甚至还有学子并未做完答卷,便已到黄昏时分。 虽然并未到交卷时间,但李轲已然写完。 他不愿再在里面多待,于是拉动了身旁的铃铛,等来人将自己的试卷糊名,装置好在一个木匣之中后,才有衙役领着他离开贡院。 他的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在夫子家中作了篇文章一般,既无对自己作答十分满意的喜悦之色,又没有垂头丧气的失落。 修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贡院外。 巡视的赵学政注意到这个与旁人不同的少年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虽然并不知晓他的八股文章制得如何,但这份宠辱不惊的性情倒是十分不错。 赵学政起了好奇,吩咐人将李轲方才交上去的答卷拿来。 刚一打开,便被映入眼帘的工整馆阁体字迹夺了眼球,有形亦有神,难得啊! 就是不知抛开这手馆阁体,这少年人能写出何等铁画银钩的字来。 帖经没有一丝错处,显然是有着十分扎实的基本功,是个勤学苦读的学子。 再看那八股文。 “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 妙啊! 题出《中庸》,言为圣贤,竟能由此写出“帝王之治”! “……其识足以鉴别天下之是非、灼然如黑白之不可乱。其力足以措拄狂澜之横决、屹然如砥柱之不可摇。” 读到这句,赵学政只觉心潮澎湃,忽地扬起了二十五岁那年考上进士,入朝为官的豪情壮志。 那时的他亦是如此,身正而不倚,要荡清这是非黑白,希望自己将来能有挽狂澜,扶大厦的才能! 而这文章的最后那句“故曰自胜之谓强”,在这样的破题承题与提比之后,更是显得气势万钧,将这篇八股文收得完整有力。 赵学政激动异常,忍不住在考场中左右踱步。 没想到,这样的文章,竟能在这一场小小的府试之中见到。 -- 第38页 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第21章 恶人有恶报 你愿我拿到案首,我便会为…… 夕阳此时已落在地平线之下。 橙色的余晖撒向走出考场的学子们,如同祝贺他们将来的金榜题名一般,金光闪闪,耀眼得很。 这些考生们三三两两往外走着,彼此都在谈论着自己所作的文章,个个都觉得自己的破题如石破天惊一般,定能让阅卷官眼前一亮。 只是文人相轻,结伴的友人自然觉得自己的文章更好,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句争论。 梁乐对这些人不感兴趣,她一眼便找到了穿着青衣的李轲,少年在人群之中形单影只,显得身形单薄。她连忙朝对方跑去,不断挥手,试图引起对方注意:“李轲哥哥!” 但等她走到少年面前后,看到李轲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即使明知不会有问题,她还是忍不住担忧道:“……试题难吗?” 李轲站定在她的身前,不置一词。 没得到答复,梁乐心中一紧。 不会吧! 题目这么难吗!连他都写不到? 她不敢再问下去,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啊……难也没事的,刚才走过去好多人,我一听他们写的那些文章就知道肯定不如你的!李轲哥哥,相信自己,你肯定没问题!饿不饿啊,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接着拉着对方的手往外走,准备去寻些美味佳肴,让他忘记烦恼。 然后就听到了后方传来一声轻笑。 ? 怎么还笑出来了? 她回过头,方才还面无表情的少年正勾起唇角看向她,笑意清浅,如柳絮一般扫过她的脸颊,眼眸更是令人沉醉。 但她无心欣赏,气得右手锤上这人的肩:“好啊!还学会骗人了!” 梁乐本以为李轲会狡辩“他并没说过自己没考好”或者“试题很难”之类的话,可他竟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迫使自己对上他的双目。 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如雷一般,令她愣住:“你愿我拿到案首,我便会为你做到。” ——李轲哥哥,祝荣登案首,金榜题名。 这是她那年中秋之时许下的愿望。 没想到他还记得。 梁乐骤然听到这句熟悉的话,甚至忘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似乎有什么在她的心里扎根,如今浅浅地冒出芽来,但又那么隐秘,藏得令她找不见。 看着面前这张如玉的脸,她想,她应该说些什么。 ——没想到你还记得那时的字条。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 …… 无数思绪涌进脑海,纠缠成一团乱麻,分不清丝丝缕缕究竟是什么。她试图从哪些想法中选出最贴近自己内心的一条,但还未挑出,就被一道凶神恶煞,又中气不足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李轲!你还敢出现在本少爷的面前?!” 她回过头,正是冯远从不远处走过来。 冯远脸色惨白,有些佝偻着腰身,双腿走动时还能隐约可见微微的颤抖,两只手都靠小厮搀扶着才能走到他们面前。 “噗——”这样的冯远像极了斗败的公鸡,梁乐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引来了更加饱含怒意的一瞪。 这声音引得周围出考场的考生亦看向他们,不少人对冯远这副模样感到新奇,何况刚刚考完第一场,大家都有些想要放松的心思,便驻足在一旁想看个热闹。 “这冯远怎么看起来如此体虚?” “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石兄慎言,许是府试压力太大,冯公子才受不住吧!” …… 冯远本来容貌不错,但平日里张扬好看的模样如今却如同衰败的花朵,失了生机。 被围观当猴一样看,他对着人群大喊:“滚!” 那些学子却不太怕他,零零散散仍站在不远处。他气得很,却又没办法,只好把气都对着梁乐撒。 他的右手颤抖,伸出食指指向李轲,又指向梁乐:“好啊!我就知道是你俩干的!” 梁乐故作无知,一脸关切道:“这不是冯公子吗?怎得成了这副模样?莫不是染了什么重病?” 说完,她扬起了衣袖,捂住口鼻:“哎呀,这是什么味儿,冯公子几日没换衣裳了?” 这话成功地令对面更是气急败坏。 她再接再厉:“唉,没想到冯公子性子如此坚韧,病成这样还要来参加府试,像我这种不学无术之人怕是一辈子也理解不了了喔!” 她虽然脾气不大,但是那天酒楼里这人嘲笑她不读书的事可还被她记在心里了,这会还不趁机报报仇? 冯远再也听不下去,嘶吼一声:“你这小人!竟往我饭菜之中下药!” 他虽用尽全力,但奈何身体太过虚弱,气势弱得很。 梁乐一脸茫然,眨眨眼,问道:“冯公子这是说什么呢?什么药啊?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怎么会如此做?” 冯远咬牙切齿:“泻、药。” “哎呀,这话可是污蔑我了,我可是身家清白啊!这吴郡城里谁不知道我梁乐,我怎么可能做这偷鸡摸狗之事?这药我去哪买得着?若是冯公子仍然不信,不如报官查查?” 冯远想起那个为他提供泻药的蠢货,一时唇瓣颤抖,指着梁乐说不出话。 他心里知晓,若是去官府,顺着药查出买主,最后栽的还是自己。 -- 第39页 憋了好一会,他才吼道:“你还狡辩——!” 梁乐还欲与他辩上两句,李轲却握紧她的手腕:“走吧,何必与他多言。” 冰凉的触感出现在腕间肌肤上,梁乐看着冯远狗急跳墙的模样,想想也是,反正自己气也出了,仇也报了,和他吵什么,平白染了一身味。 反应过来,她比李轲还急了,脚步匆匆就要走:“对对,我们快走!他一身晦气,等影响你了呢。” “站住!”冯远在身后咆哮,见他们二人理都不理,他对着身边小厮命令道:“给我追!” 他这一声令下,那两个搀扶住他的小厮立刻向梁乐二人奔去。但失了支柱,冯远那岌岌可危的身躯立刻撑不住,双腿一软,就摔了下来。 他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废物!”他来不及呼痛,怒不可遏,对着那两个小厮骂道,“回来!” 那两个小厮刚刚跑出两步,正要追上梁乐他们,却又突然被身后的主子叫回来,一时愣在原地,也不知到底该前进还是后退。 冯远摔得浑身发痛,面容都变得扭曲,一时又气又急,满腔的怒火不知如何发泄。 忽然,一股熟悉的绞痛感冲向腹中,他的面色霎时又变了,顾不得发怒,对着那两个小厮喊道:“赶紧扶我回府!不──就近找个酒楼店家!” · 冯远的事儿梁乐不再关心了。 若是知晓了后头这一幕怕是还得骂上一句“恶人有恶报”。 此时她正和李轲坐在天子楼中大快朵颐。 但李轲似乎又不高兴了,一直盯着他身旁的另一张座椅,面沉如水,仿佛这家店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这包房毕竟不像楼下的小桌,都是一张大圆桌摆在房中,周围围着一圈梨木椅子。 他们仅有两人,挨着坐便是,难道是嫌她占了这么大个包房,浪费地儿? “怎么啦?”梁乐被他看得有些食不下咽,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 “这就是你在这儿包的那间雅厅?” 啊,他不会又要说我奢靡无度吧。 梁乐想了想,这人好像从以前就看不惯自己大手大脚挥霍的样子,既然如此,肯定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包这房每年得花不少银子。 她果断否认:“不是,我哪里会这么奢侈呢?这是舒瑶包下的,我只是偶尔沾她的光,来这坐坐而已。” 说完这句话,梁乐还在心中夸赞了自己一番,怎么如此聪明,只是要委屈舒瑶为自己背个黑锅了。 谁知李轲听了这解释,面色更差了。 梁乐甚至能感觉到周身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就好像房间角落的冰块又被加了一层一样。 难道自己用用别人包的酒楼雅厅也不行? 梁乐发现,多年未见,李轲更容易不高兴了。 好在这回他没有让自己猜,反而主动道:“他人与你定下的地方,你为何要带我来?” 原来是在意这个。 欸,等等。 她好像明白了。 李轲这是不愿意自己还有其他的朋友,就像她离开时,要求李轲不要有别的同窗一样。 这是吃朋友的醋呢,何况舒瑶还是个大美人。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肯定很在意这个吧! 梁乐的忽然悟了。 “李兄,你放心,我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 梁乐不觉得是多大的事,说着便往对方碗里夹了一块东坡肉,这肉色泽红亮、皮薄肉嫩。她对此赞不绝口,推荐道:“他们家的菜可好吃了,上回你不是和冯远吵架吗lJ?肯定没有尝到。快试试,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重色轻友? 李轲忽然有些困惑。他在听到这个词后,心中竟升起了一丝不满。难道面前这人认为那女子称得上“色”,而自己只是“友”吗? 但他隐约感到自己的不满来之无由,尚未等他想明白是为什么,口中就被塞了一块肥而不腻的五花肉,酥烂软糯,味浓汁醇,确实美味。 原来是梁乐见他迟迟不动筷,便直接喂给他吃了。 李轲回味了一下口中香甜的食物味道,一切都等他这阵子的考试结束吧。 第22章 放榜与策论 万一我落榜了呢? 饭菜美味,心情又舒畅,梁乐没控制住吃了许多。 她揉着浑圆的肚子,瘫在椅子上起不来:“李轲哥哥,我动不了了,我今夜就睡在这儿了。唉呀!” 她一边难受,一边又觉得口干,拿起桌上的茶水想往口中灌。 李轲见她这副模样,赶紧将那水壶抢到手中:“你别喝了,我带你去消消食。” “李轲哥哥,李兄,我真的动不了,你就别为难我了!”梁乐拽着椅子把手,坚决不肯起来。 李轲无奈,只好走上前去,无视对方的挣扎,将她的右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把人半抱在怀里,才让她得以站起身来。 “哎呦,哎呦!”梁乐感觉自己腹中仿佛塞进了几块大石头,硬生生地往下坠,难受得紧。 她被带着走了两步,还没到门口,就不行了:“放过我吧,好撑呀!” 李轲仿佛铁石心肠一般,对她的惨叫丝毫不动容,强硬道:“你现在如此难受,若是一直坐着,只会更不舒服。”说完就硬是搀扶着她走下了这天子楼。 -- 第40页 这一幕引来了众多食客的目光,梁乐自感丢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实在是没法靠自己站着,只好将脸埋在李轲胸前的衣襟中,装作一只鸵鸟,假装他人看不见自己。 好在梁乐每回来这儿都是记帐,小二见她要走,也不拦着,只在后头招呼了句:“梁公子慢走!” 只把梁乐喊得更是落荒而逃。 天子楼不远处有一湾湖,因为彼此名字相似,名为天一湖。 这湖极大,联通着整个江南府,吴郡也只不过是其一角罢了。 李轲考完出来便已是黄昏,又用了晚膳,这会儿天色已暗,只剩下街边灯笼里的点点烛火照亮前方。 梁乐被硬拖着围着湖走了一段路,虽然极不情愿,但此时她倒觉得比方才好了些。 终于找到个亭子能歇歇脚,她停下来,揉揉肚子,真心实意道:“我以后再也不吃这么多了!要不是因为李轲哥哥你考得这么好,我们又把冯远那的仇报了,双喜临门,我实在是高兴不过,这才没控制住。” “你怎么知道我考得好?万一我落榜了呢?” “怎么可能?你是谁?你可是李轲!”梁乐今日属实有些兴奋,她并未饮酒,此时双颊却有些绯红,“徐夫子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不是还夸你‘后始卓荦称轲丘’吗!你就是孟轲再世啊!” 周围昏暗,眼前人的眸子灿若星辰,但这话却令李轲有些好奇。他不动声色,声音低沉地问道:“徐夫子初次见我所言,你如何得知?” “啊……”梁乐忽然卡住,这当然是她在书上看的,可她是不可能知道这事的呀!她也太不小心了,一高兴什么都往外说。 这一句问话把她激动得都要沸腾的心情瞬间压了下来,她仍靠在李轲的身上,愣了片刻,装作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啊?是以前徐夫子告诉过我的。” 李轲不知道有没有起疑心,但毕竟徐夫子与他相识都是自己牵线的,这解释应该也能说得通吧。而且徐夫子此时正在外游历,他也不可能去确认真假。 梁乐放下心来。 李轲也并未追问,反而接上了她前面的话。 “若是我每回考完你都这么吃,下回我可不能考太好了。” 梁乐想到自己被人半扛半抱下来,恼羞成怒。 “你说什么呀,我又不是傻的! “不过,等我的李轲哥哥拿了个状元,我自然是要大鱼大肉庆祝一番的!到时候就摆个满汉全席,还要弄那种流水席,三天三夜也吃不完的!” 她仰起头来,似乎已经开始考虑到时候要选多少菜色了。 少年听着她的豪言壮语,神色变得柔和起来,忍不住碰了碰怀中人的长发,月光倾泻在那上边,如粼粼的水光,又如昂贵的绸缎,令人着迷。 “那我可记下了。” · 虽然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已经结束,但毕竟还有两场,梁乐也不敢时常去打扰李轲,只每日给他送些饭菜,就自己去外头玩玩。 如此过了两天,府试第一场放榜的时间日子终于到了。 在榜上是否有名,关系到学子们能否参加后两场考试!李轲对自己信心十足,梁乐也不太担心,是以两人姗姗来迟,等他们到了的时候,榜单面前已人山人海,挤也挤不进去了。 梁乐是头一回参加放榜,她不怕挤皱衣衫,又仗着个子小,不一会儿就到了榜单前。 只是这榜单上写着的…… 子寅、丁辰、午申……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啊!不是人名啊! 她盯着看了会,实在是没看明白了,只好又挤出去问李轲:“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还不等李轲回答,冯远又来了:“梁少爷,梁公子,你竟连放榜都看不懂啊!这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看来他这两日休息的还不错,上回见面时那青白的脸色已被养了回来。梁乐懒得搭理他,拉着李轲就往里走。被冯远这一打岔,她倒是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这上头写的应当是座位号。 她踮起脚尖,凑到李轲耳边,小声问他:“你的座位号是多少呀?”虽然她对李轲十分有信心,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被旁人听到了他的座位号,岂不难受? “卯辰。”李轲看到面前距离极近的洁白面庞,兀地屏住了呼吸,才缓缓说出自己的座位号。 梁乐记了下来,又往榜单上看去。 显然,老天并未考验她的记性,她只看了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号。 在这张纸上,最顶头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卯辰。 “天啊!是你!李轲哥哥!第一名!”梁乐激动地跳起来,整个人扑到李轲身上,喜不自胜。 “当然是我。”李轲并未如她这么激动,反而意料之中一般。他微微伸手环住了梁乐,担心对方一不留神摔了。 这儿人太多,挤得空气都不流通,梁乐身体不好,在这里待久了怕容易不舒服,他说道:“看也看完了,我们走吧。” 梁乐哪能就这么走,她走到冯远身边,笑眯眯地问道:“冯公子,不知你的座位号是什么呀?我刚学会看榜,有些新鲜,不如再让我去瞅两眼?” 冯远怔怔盯着榜单,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却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座位号。他两眼通红,手指死命抓着扇子,几乎要将之折断。他想到那日自己为何会发挥失常,又狠狠地瞪了梁乐一眼:“你给本少爷记住!” -- 第41页 只是梁乐并不怕他,莫非他自己做的缺德事,这会儿还要赖在别人身上? “冯公子啊,没事的,这府试呢,机会多的是,便是等到明年你也还年轻着呢!”说完她也不等冯远发怒,就拉着李轲离开了。 徒留下冯远在后头无能狂怒,气得狠狠地踹了自己身旁的小厮两脚。 · 梁乐这一路走来,本只是跟着李轲回客栈,可今日放榜,路上到处是书生。 旁边就有一个将手中的四书五经通通撕了,扔了一地的学子,嘴中不知在骂着什么。 梁乐正好路过,便开口说道:“这位兄台……” 她话还没说完,那书生就回头看了她一眼,脚下还在踩着那些破碎的纸张:“你莫要劝我!我是再不会学这八股了!八股之害——”他语调激昂,似是有一番慷慨陈词。 梁乐神色为难,最终还是接上刚才的话。 “这位兄台,你误会了。我是说,你怎能将这些纸张随便乱扔呢?”她看一眼旁边的店家,“这铺子主人打扫起来也麻烦呀,你还踩……” 那书生听了这话,显然与自己预料的相去甚远,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脸色涨红,僵持半天,最后还是弯下身子,将自己方才扔掉的书籍纸张通通捡起来。 · 剩下的两场考试接踵而来,参与的人数自然是越来越少。 第二场表判暂且不提,最后一场的策论倒是有些意思。 时至夏日,江南等地多发水患。这一回所出的策论题目便是与之有关。 对于这些书生来说,他们自幼接触的便是八股写作,念的都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在场的考生都是通过了第一场考试的,说起大道理来那是一套套的,可这会考到了实事,便是也练过,但较之八股实在灵活许多,确实有点儿抓耳挠腮,不知从何下笔了。 又因为这场考试不算太重要,顶多影响一些排名,真正是否录取还是靠第一场,因此考生们也并未在这之上花太多时间准备,全身心都投入了八股文中去了。 李轲却不同,他这几年来随着徐夫子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民生,灾害、饥荒、洪涝,他什么没经历过?这题目算是出到了他的拿手处。 他甚至不太需要沉思,在旁人还眉头紧锁,苦苦不知如何动笔的时候,他已胸有沟壑,将一切方案对策都写了出来。就仿佛他曾经治理过水患一般,甚至还能旁征举例,将邻府去年闹过的洪涝拿出来分析一通,点出其利弊,提出了些许改进的策略。 笔尖轻点,落下四个大字—— 论治水疏。 ——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 ——……治国先治水。古有夏禹疏导九脉、九河、九湖,乃至九州一统……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故浚湖、筑堤、疏河而水患止,洪涝绝而社稷安。 第23章 文学城首发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 今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贡院前已人山人海,围着挤着往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头看,仿佛自己将来的命运便要拓印在这张薄薄的一片纸上。 梁乐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立刻看到这结果。 虽然她知晓李轲没问题,但还是要亲眼见证这特别的时刻,等将来李轲拿了状元以后,这经历在往后的人生之中也会有纪念意义呢! 上回她看到的那不过是府试第一场的成绩罢了,这可是府试的完整排名。若是这场也拿了头名,那再考个院试,说不定就能“小三元”了,这说出去多有气势啊! 她拉着一脸淡漠的李轲往人群中挤去。她来得早,站得也离榜单极近,不过走了两步就看到了那张红纸。 她从最左边看过去,不消多花时间去寻,李轲的大名就写在最当头。 府试三场过后的榜单与前面的不同,不再是座位号,而是直接写上考生姓名。 “李轲哥哥!你又是第一名!”虽然这是意料之中,但梁乐仍然是兴奋得手舞足蹈,简直比自己拿了第一还要高兴。 他们在这儿喜不自胜,旁边却有人痛哭流涕。 “唉!又没我的名字,我可如何回家见我爹娘啊!” “我也是,唉,又得辛苦一年,重头再来了。” “好不容易考完两场,如何会在策论……” “好在县试不用再考。也不知究竟何时是个头啊!” …… 梁乐听了这些话,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这朝代,所有人都在考科举,念四书五经,作八股文章。 这是唯一的出头之路。如她这般,家境不错,就像梁桓从不念书,倒也能活得潇洒自在;可其他人呢,那些家境本就贫寒之人,可以说,这些人家的孩子读书,那都是举全家之力。否则的话,就连最基础的笔墨纸砚他们都有可能买不起。 好比李轲,那时自己还见他拿过树枝练字。 梁乐不欲再听,心中那点喜悦也一瞬被浇得不见。她拉着李轲往外走,后者可是拿了头名,若是有哪些学子情绪不好,一时失了神智,找他麻烦可怎么办。 就在他们脱离人群之际,她还听见有学子谈到李轲:“那李轲可真是个走运的,这府试头名到手,秀才便是探囊取物了吧!” -- 第42页 这话说得不错,一般来说,府试拿了个头名,院试的考官无论如何也会给个面子,让这个头名通过院试,当个秀才。毕竟,若是在府试时取得了头名的考生院试落榜,传出来多少会有些难听话,比如考官之间关系不好之类的。 考官们对此亦是十分避讳,自然是能少一桩麻烦事,就少一点的好。 但这样心照不宣的事实被点出来之后,不少落榜学子被激得心中失衡,越发刺耳的议论逐渐传入了梁乐二人耳中。 “呵,谁不知道他和梁乐关系好,说不准这头名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呢!” “不能吧,赵学政不是最为廉洁的吗?哪能和一个商户人家勾结?” “这谁说得准呢?” “何止啊,你们看他日日与那梁公子形影不离的,说不定两人私底下是什么关系呢!” “你是说……” 那人与身边人挤眉弄眼,接着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你看梁乐那模样,纤研清白,许是与韩蛮子不相上下罢——” 梁乐不欲与这些人纠缠,她心里明白,这几个书生不过是因为他们自己落榜了,心生嫉妒,这才胡言乱语,空口白牙诬陷他人。这样的人只知道在背后诋毁考上了的学子,如何能有进步的一天,永远也只能抱着个童生的资格当作谈资罢了。 与这样的人一般计较,也没什么意思。 但李轲却面色阴沉,忍不了了。 他拽着梁乐的手腕如铁石一般有力,不容得挣脱。 梁乐也没想要挣开,只是有些惊讶,李轲分明是个不为外物所扰的人,竟然也会在意他人的言论吗? 李轲自然不是因为这些人议论自己而生气。 两年前,他不过十三岁,当时考上了县试头名,亦是被不少人议论,甚至将他先前与胡县令时常因请教学问来往之事,歪曲成是两人私下里有交情,这才考了个县试案首。 在这样的无稽之谈上,他本不愿耽误时间。 但后来的流言愈来愈扭曲,甚至有人说是他娘亲生前与胡县令有什么联系,这是临终托孤,求胡县令替自己照顾儿子呢! 原阳县不大,这些流言蜚语被传得一板一眼,到他耳边亦是极快。他做了些事,或明面上或私底下,将那些污了自己娘亲名誉的嘴碎之徒送进了官府。 胡县令为人虽公正不阿,可对待这些满口胡言之人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何况哪里用得着胡县令亲自动手,县衙之中愿意替胡县令分忧的人自是多得是。好不容易寻了个能向县令献殷勤的机会,个个都想把握住了,将那群人嘴巴都打烂了,令他们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这回也是如此。 他们今日能说梁乐与赵学政有银钱往来,来日就能编造出更歪曲事实之事。 若是只说他自己便罢了,这脏水泼到了梁乐身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装作没听到,就此揭过。 他走到那几个愤愤不平、落榜的学子身边之时,周身气息冷得几要成冰,就连被牵着过去的梁乐都有些紧张,生怕他一下气不过就要打起来了。 对方毕竟好几个呢,这么打架万一吃亏了可怎么办? 她也没弄清李轲是为了哪句话生气,想了想,难道是因为“韩蛮子”那句:“李轲哥哥,我们本来就每天形影不离的,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好啦,别管他们怎么想!” 李轲听了,只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并不回答。 那几个书生一开始见到李轲走向他们,还昂首挺胸,毫不惧怕。 嘴上说着的污言秽语亦是不停,变着法子激怒李轲。 总归他们如今已不能再参加院试了,无论如何也是明年再来。可李轲却不一样,若是他在此处与他们发生什么争执,这事儿闹大了,兴许考官们就觉得他德不配位,连府试头名都换个人呢! 这么想着,这几人更是抬高了音量,恨不得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 李轲听了他们一直挂在嘴边的污言秽语,冷冷道:“你们可知,当街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其中一人明显慌了,嘴硬道:“你胡说什么,我们哪里说了朝廷命官!” “赵大人以郎中授学政之位,官至正五品。你们方才说他与外人有银钱往来,甚至还与此次府试有关,若是证据确凿倒罢了,若是你们空口胡说……” 李轲说到这里,顿了顿。他的声音低沉,便是在这□□之下,亦是裹挟着阴狠与冷冽。他将后半句话压低了音量,不想让身后的梁乐听见:“你们将来便会如他这般。” 他看了眼不远处沿街乞讨的一个乞丐,示意这群书生污蔑朝廷命官的后果。 面前人分明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但他语气中的狠毒与那种仿佛言出必行的果决令他们不由得有些惧怕。 于鸣便是带头造谣的书生,他心中已然慌了,但色厉内荏,维持着颜面:“李轲,你别吓唬我们,你不过是……” 这书生话未说完,就被身旁一友人拽了一把,惹得他皱眉看去。 那友人神色紧张,并非看着他,反而一直看着他的身后,似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事。 于鸣顺着这目光回头—— 竟是赵学政来了! 赵学政穿着官服,不怒自威,身后跟着不少衙役、侍卫,想必是今日发榜,他预料到会有混乱,带着这些人来维护秩序的。 -- 第43页 于鸣面色发白,不知道自己方才所言被赵学政听取了多少。 他方才说了什么? 可有犯了忌讳之语? 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但显然,他忘了的那些不过脑子的言论,赵学政却是全部收入耳中。他本就欣赏李轲,这头名亦是他与几位考官商讨之后决定的。这书生方才在此地大声宣扬他与李轲私下有来往,后者这头名来得不清不楚。若是这事未处理好,被政敌得知弹劾自己徇私舞弊,那可是重罪。 想到这里,他面色阴沉,身后跟着的侍卫自然看出来他的脸色,上前直接扣拿住于鸣,将他半押在地,等待大人发落。 赵学政面前站着诸多学子,他身直影正,自不心虚,但这事却不能由着过去,必须澄清才行。 他声音宽厚平和,带着为官者的威严:“诸位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今日聚集于此共赴科考,都是我朝未来栋梁之材。蒙圣上喻,我等自也不敢懈怠。奈何读书先育心,空读圣贤之言,却无圣贤之行,该当何为?当年屈子言‘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今日莫非诸位因着一场府试,竟要‘谗人伪名’?” 这话不可谓不狠,按这话说,若是仍有人议论李轲的头名来得不公正,便是因为“嫉妒”,品行不正。 无论如何,赵学政今年主考江南府的府试,勉强算得上是这批学子们的恩师。被恩师如此评判,便是将来取得了再好的功名,今日之事也将在官途中留下一个污点,甚至不知晓哪日会被旧事重提。 这些学子们本就站在一旁看戏,此时祸及自身,纷纷出言与于鸣撇清干系,表示“赵大人为官正直,学生等自不会信小人谗言”云云。 赵学政此番言论起了作用,但仍兴致不佳,只与李轲说上了两句话,称赞了一番他的文章与策论,之后便让那侍卫将于鸣押解回官府。 众人亦不敢去打听于鸣将会被如何惩处。 大抵是要将童生的身份都给剥夺了。 方才与于鸣一同胡言的几个学子见赵学政走了,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身边不少人走过踩了他们的衣角,也无人注意。 如此看来,他们确实如丧家之犬一般,与不远处那乞儿并无不同。 第24章 文学城首发 这洪涝也不知何时能结…… 府试已结束,未考上的学子都各自返乡,考上了的学子或归家,或留在吴郡等待八月的院试。 这之间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亦是需要争分夺秒学习的日子。 本以为今年亦是会与往年一样,但天意难测,邻近的县中竟不少地方都发了水患。 放榜那日的晴空万里仿佛如梦一般,明亮的天空近日来被笼上浓重的阴云,暴雨下个不停,豆大的水珠四处散落,打乱了所有人的安排。 江南府中有一湖,名为“天一湖”。正是那日梁乐与李轲消食所到之处。 天一湖整体地形是四面高,中部低。而吴郡地势颇高,又土壤肥沃,许少遇上洪涝。但旁的毗邻之地却没这得天独厚的好条件。今年夏日来得早,雨水颇多,处在东南部低洼处的村庄便糟了害,大量的雨水引得水库装载不下,存蓄的水体迅猛泄出,水流急涨甚至将堤坝冲得溃烂。 来势汹涌的洪水溃坝而出,将那些依水种植的庄稼、田地冲得一干二净。 土黄色的水流荡平一切,什么也不剩下了。 吴郡是江南府的府都,下方管辖着的地儿出事了,官员们自然责无旁贷,都得出谋划策。 恰巧碰上今年府试的策论题亦是与水患有关,这些官员们便将留在吴郡的考生都召集起来,安排他们一同去参与一番治理水患的事务。 赵学政倒也并未强求,只是诸位学子都知晓,此事若是真能办好了,自己的法子对水患有了帮助,有了些许名气,那将来的科举之路亦是会顺畅许多。 众人各抒己见,夸夸其谈,最终却被赵学政一句“诸位当亲历亲为,切莫纸上谈兵”赶了回去,只好每日在客栈中冥思苦想该如何做。 这事不算什么秘密,又称得上一件好事,自是传遍了吴郡城。 梁乐听闻此事,便去客栈寻了李轲,问问是否有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李轲仍然住在那间阁楼。随着大多数学子的离开,此时的客栈早已空下来,客房亦是不少,价格也降了许多。但他似是住惯了这儿,竟是不愿换间房。 梁乐也不勉强,这儿虽说小了点,但确实很高,她趴在窗前几乎能将外头整条街收入眼中,也算一道风景。 街边明显比往常少了许多行人,道路两旁却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手中捧着个破破烂烂的碗,每有路人经过,便能听见铜板与碗壁碰撞的清脆声音。 梁乐站在窗边,自然听不清下方传来的如此遥远的动静,只是她这些日子出门时,已是见识了不少了。太频繁出现的乞丐们让她只是看着这画面,耳边便能听到那恳求的声音。 她叹口气:“李轲哥哥,这洪涝也不知何时能结束。” 府试放榜那时,街边便零散躺着些乞丐,只是她即便看到了,也未多想。谁知不过几日,便已发展到了这般地步。 因着涌入吴郡城中的流民实在太多,如今四方城门都不再随意放人进出了,更多的难民们被困在城门之外,每日夜间仿佛都能听到从城门处传来的哭嚎声。 -- 第44页 她家与钟家及其余几家捐了些银钱与粮食,这几日已在城门处施粥济灾了,就连梁桓都凑热闹似的去过几回,后来被围得仿佛脱了层皮,瘫在家里再也不想出门了。 只是……如此下去,过来吴郡寻一条生路的难民实在太多,便是再大的粮仓,怕是也扛不住了。 不知朝廷何时能将此事平息。 李轲还在翻看着古籍,手上捧着本《史记·夏本纪》,从中研读大禹治水的各式方法。 “大禹还治理过天一湖水患呢?”她忍不住问道。 “他是最早对天一湖进行治理的人。”李轲视线不离手中的纸页,手边堆着高高一叠近些日子翻阅过与治水相关的书籍。手上这本也已看过,只是此时须得将之整理好,得出一个更完善且可行的法子。 见梁乐似是对这有兴趣,他放下书,标记好自己正在阅读的部分,让梁乐坐在身边来。 他将木窗合上些,回来以手背碰碰梁乐的额头,确定她没被冷着。自从知晓后者身体不好后,他便不许她时常在窗边吹风了。 倒了杯尚温的白水给她,李轲才开始说起:“你知道天一湖东面有三条江吗?” 梁乐接过水杯,不是很情愿在这夏天喝带温度的水,挣扎一会还是抿了一口道:“我曾去过,是庐江、淞江、南江吗?” “正是。”李轲点头,“‘凿断阜隔,流为三江,东入于海,而震泽始定’,这三江便是大禹所凿。” 梁乐听得惊讶,没想到传说中的故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边,有种时空交错的冲击感。她情真意切感慨一声:“哇!” 这反映取悦了李轲,他更有兴致地往下说:“那之后,一位名为‘泰伯’的人,开凿了江南最早的以人力修建的运河……” 他讲到魏晋、东吴,讲到隋朝、大唐…… 梁乐只是听着,都觉得他着实是博览群书,这水患的事交给李轲去做估计是能行。 原文中也有这么一段,不过书上发生洪涝的时候,李轲已然入仕,是个什么钦差的身份从京城来江南治理水患的,但后来水患虽然治理好了,流民们却…… 却怎么了? 梁乐皱皱眉头,好像那时出了什么意外,她怎么想不起来具体情节了。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李轲一直关注着她,见她蹙眉,还以为是听自己说了太多,累着了。 便问她是否要歇息一番。 梁乐回过神,摆摆手:“不用,李轲哥哥,我们去城门的粥棚看看吧。” 此时天色尚早,这客栈离城东不太远,应该不过一会便能到。 她提出这想法,一是多少对这些难民有些关心,想去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二便是她想给李轲留下个好名声,比起其他埋头在客栈想办法的学子,亲自到场接触灾民的李轲定然会让学政刮目相看。 · 眼前是一条长龙。 连日的雨落下来,便是停了,地上也满是泥泞,梁乐走过这一路,已经感觉裤腿处有些被打湿。 这些只能待在城门外的流民就更加狼狈,穿着粗衣麻布的男男女女四散,衣衫上一团团的脏污,不知是泥水还是灰尘,脸上手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瞧着令人心惊。 梁乐没见过如此凄惨的场面,脚下仿佛被钉住一般,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走去。 他们正在城门里边,二人本就居住在吴郡城中,何况梁乐家便是在这东城门外施粥的善人,守城侍卫自然会直接放行。 李轲见了梁乐的神色,有些担忧:“若是不适,不如我们便回去?” 梁乐摇摇头:“不,我们走吧。” 走得更近了,便能听见幼孩的啼哭声。得不到充足食物的孩子不像大人一般能忍耐,他们只会嚎啕大哭,用尖利的叫声吸引他人,告诉他们自己的要求。 梁乐平日里也见过别人家的孩子,个个养得白白嫩嫩,脸蛋圆润,可面前这些孩子,被爹娘抱在怀中,那襁褓都显得塌陷下去,里头的孩子显然是瘦得嶙峋了。就连那哭声,都细微得只有走进后才会被听见。 她心中兀地涌上一股悲痛。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粥棚有为他们专开一条通道,是不需要排队的。但奈何抱着孩子的长辈们实在太多了,便是这条专用的通道,亦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衣袖被扯了扯,梁乐低下头,是一个身量只到她膝盖的小男孩。 他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显然并不合身,袖口与裤管都耷拉着,蹭得灰不溜秋,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梁乐被触动,忙弯下腰来,就听到这小男孩说:“哥哥,我好饿啊。”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脸颊凹陷发黄。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是可怜兮兮的撒娇声,只是简单的陈述了他的饥肠辘辘,却让梁乐鼻尖发酸,忍不住理了理他乱糟糟的头发。 “哥哥带你去领粥好不好?”她柔声问道。 男孩却摇了摇头,看向一旁坐在角落处的正捧着碗喝粥的一个女孩:“我已经领过了。” 她顺着那目光看过去,以为男孩是馋了,宽慰道:“没事的,哥哥去领一碗来,你喝我的这份便是。” 为了避免灾民们会浪费粮食,也因为不知这灾害还持续多久,粥棚的规矩是每人每日仅能上午、下午各领一碗粥。 -- 第45页 这虽然不能填饱肚子,但总归不至于被饿死了。 梁乐早些日子听说,有地方已经饿殍遍野,遍地尸骸了。 她让李轲看着一会这孩子,自己去粥棚里打了碗粥来。那些施粥的伙计都是她家中的下人,见到自家少爷来了,还以为是来监工的,一时之间,打粥的速度都不由得更快了些。 梁乐亲自去盛,盛的自然稠些满些。她小心翼翼捧着粥往之前的地儿走,却猝不及防被人冲撞了下。 “啊——”她手腕一抖,粥难免洒了些出来。 李轲自然知晓这地方混乱得很,根本不敢让梁乐脱离自己的视线,在她差点被撞到的时候就到了她身边,将她半抱在怀里,旋了个身,带着避开了些,这才让她只是洒了些粥,人没什么事。 梁乐站稳,便意识到自己在李轲的怀中,一时之间,对方的热量隔着后背的衣衫传过来,让她脸颊飞红,赶紧道了声谢,脱离出来。 第25章 文学城首发 世上有吃不上粮食的百…… 碗里的粥虽然洒了点,但一开始就盛得极满,并未洒多少。 梁乐将碗递给男孩,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沾到的粥。 粥棚附近人来人往,一时不慎撞到了她也很正常。何况并没受到伤害,她只当是那人一时不小心,并未准备计较。可她不计较,对方却硬要撞上来。 那男人人高马大,不像是难民,虽然是看着有些瘦,但与旁人的那种瘦骨嶙峋还是有些不同。他正瞪着梁乐:“你凭什么领粥?” 听了声音,梁乐还有些困惑,抬起头来才知道确实在问她。 “我为什么不能领?” 这粥棚设在城外,任何人都可以每日领两次,只是吴郡城中百姓富庶,外头时不时闹水灾。一到夏日,他们便有屯粮的习惯,外头的洪涝水灾还不至于影响了百姓的生活。 他们家中有粮,何况城里百姓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有人好意思特意往城外跑就为了领碗稀粥。 是以这人才对梁乐敌意如此大,他将这粥视为灾民的食物,不许梁乐这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领去——即使是给别人。 梁乐立刻便懂了这人是怎么想的,她有些生气:“这粥棚都是我家设的,领碗粥还不行了?” 他们这闹得动静不小,周围围了不少人过来。 “又是焦力……” “他昨天还抢了我的粥去,唉!” “我也是,他打起人来多吓人啊!” “他天天吃饱,力气不知道有多大呢!” …… 梁乐听了,眼神冷了下来,没想到这难民之中还有蛀虫:“从今天起,你别想在我这领一碗粥了!你看着人模人样,竟然如此泯灭人性!” 焦力听了,挥起拳头就要打过来。 但他拳头刚挥出去,便被一只手紧紧禁锢在空中,力气大的似乎要将他的手腕捏断。 他露出吃痛的神情,咬牙道:“你……” 李轲再用了些力,见他痛得几乎要站不住了,才开口道:“连幼童都知谦让,你不配为人。” 梁乐被面前的变故惊住,她的第一想法是—— 李轲竟然力气这么大! 接着听他说的话,她才注意到,那小男孩竟然坐在了角落里那女孩的身边去了,正将手里的粥往对方碗里倒。 难道那小男孩说自己领过的粥,也是给了那女孩吗? “少爷,可是出什么事了?”粥棚的伙计终于注意到了这里的混乱,发现自家少爷竟在混乱中心,赶紧派了两个人跑来问问。 梁乐正准备说以后再也不要让这个人领粥的事,就听李轲说道:“这人恃强凌弱,欺压难民,夺人救命之粮,可谓谋财害命。押去见官吧。” 说着他便将不知什么时候束缚住了双手的焦力推给这两个伙计。 后者二脸茫然,看着梁乐,不知道该如何做。 梁乐自然不会驳了李轲的面子:“就按李公子吩咐的做。” 粥棚一霸除去,却并未有多少流民向梁乐表示感激,只有最开始那个小男孩来道了谢。梁乐交代了几句,让粥棚的伙计以后照顾一下这里的孩子,若是每日施粥还有剩下的,就多给他们打两碗。 焦力虽已被带走,但暴露出来的问题确实不少。 她走进粥棚,神色严肃,对里面几个伙计说道:“你们来这虽然是为了施粥,但不是把粥交到流民手上就算完事了,若是再有这种抢夺他人食物的事,你们也不该纵容。” 方才听那些流民所说,这种事不算少见,兴许也不止是焦力一个人如此做。流民们在这里居无定所,全靠着救济,自然想着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可这些施粥的伙计却当成了甩手掌柜,她不信这些人在这儿这么多天,从未撞见过这强盗行径。 只可能是他们懒得作为罢了。 一番敲打,这几个负责粥棚的伙计都面上有些挂不住。但梁乐是主子,他们亦知晓自己是浑水摸鱼了,连连应下,说以后定然不会让这事再次发生。 “我会将这事和管家交代,若是再被发现……”梁乐并未说完,她自己也没想好要如何惩戒他们,只好拖长了尾音,让这些人自己脑补可能受到的惩罚。 这未尽之言确实震慑住了几人,梁乐不算太过放心,但粥棚还排着长队,她不想再耽误时间,让伙计们赶紧去施粥了。 -- 第46页 回去路上,梁乐始终在思考这流民之事,李轲见她这副模样,问道:“在想什么?” “李轲哥哥,我觉得方才那个恶霸不该押去官府。”她停下脚步,看向李轲说道,“他本来就是流民,这么一关进牢里,每日还有牢饭吃,岂不是便宜他了。” 这话说出来,李轲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梁乐皱眉苦思一路就是为了这件事:“不会的,牢饭大多是由家属自备。这人大约没有家属,牢中虽然提供饭食,但他夺了别人的救命粮,进去后顶多每日能喝上点米粥罢了。” 梁乐想想,好像有种并未惩罚到位的感觉,但总之杜绝了这人再作恶的可能,无论如何也算一件好事。她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她看向面前的少年,方才那一趟给她的触动极大。 一排排的长队,席地而坐的流民。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每日不知道明天的自己会在哪里,是否还能活着。 更不用提,还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 她眼中盛着几分同情,又有着些许“世事无常”的感叹:“李轲哥哥,洪涝真是无情,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家,一夜之间就全没了。” 李轲虽然知晓她自幼就爱助人,不然也不会帮自己那么许多。但没料到这事也让她如此在意,他试着宽慰梁乐:“你知道为何江南府会有水患?” 梁乐不知道怎么自己的一句感慨就又变成了一堂课,她眨眨眼睛:“因为天一湖啊。” “正是,可水患并非自古便有。天一湖水患源于洪涝,洪涝又因排水不畅。天一湖周边都是良田沃土,不少百姓在附近围田耕种、泄水为田,天一湖下游处所连接着的河道逐渐萎缩,每逢汛期,便导致排水不畅,难以泄洪,以至于‘处处涌溢,浸溃成灾’。你今日看到的这些流民,他们祖祖辈辈以天一湖为生,在此处耕种,《尚书》曰‘降水儆予’,今日种种,未免不是他们自食恶果。” 这番言论梁乐并未预想过,按他所言,这些流民是因为在湖边种地,才造成了河道堵塞,不值得同情吗? 她眼中的困惑已然溢出:“可是……” 可是什么呢?他这番话虽然失了些怜悯之情,但似乎并无错处。 她满脸怔然,心不在焉地被李轲送到了家门口。 想了一路,她眼中恢复一丝清明:“不是的。李轲哥哥,不应该是这样的。即便是他们的祖辈耕种,将天一湖弄成这副模样,闹得如今有洪涝、旱灾,可他们的祖辈并不知情。那些祖辈选择在这里耕种,是因为这儿的土壤肥沃,他们或许还以为是上天的恩赐。 “如今的流民们就更加无辜,他们继承了祖辈的田地,勤勤恳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出的田,种出的粮食,最后亦是养育了一方百姓。若是如此说,我们这些每日吃着他们种出来的粮食的人,岂非也是罪人? “李轲哥哥,这世上有吃不上粮食的百姓,才会有被耕出来的田。他们如今的苦难,不是他们理应承受的,不应该是会被一句‘自食其果’所带过的。反而是你我,我们这些享用着他们辛苦劳作的粮食的人,才应该为他们着想,为他们解决这汹涌无情的洪灾。 “李轲哥哥,你将来是要考上进士,入朝为官的。身为官员,不是正应该为百姓考虑,先天下之忧而忧吗?若是这些耕地需要被变回河道才能将水患解决,那便应该由你我这些学子、朝廷那些官员想出不让这些祖祖辈辈耕种的农户挨饿受冻的法子。若非如此,即便将水患解决了,可他们也失了基业祖田,那这样的‘天灾’没了,‘人祸’又该怎么办呢?” 她说得认真,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 她在读原书时,就知道男主是个狠厉寡情之人,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只有利益,毫无情谊。 可也许是她与李轲接触太久,如今已无法将他与原书男主画上等号了。在她眼中,李轲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希望李轲能拥有更多的感情,能在将来,即便如原书一般当上首辅,也能心中有情,对天下有大爱,而不要变成那个利己偏私之人。 他太聪明了,看透的事情太多,却难免失了慈悲。 李轲亦是被这样一段话说得心潮起伏。 他从未想过梁乐心中的憧憬竟然是如此。她这一番话,虽然直白,说的都是水患、百姓、粮食,但内里却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这是她的愿望吗? 她希望—— 希望我将来考上进士,能当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官。 她希望—— 世上再无天灾,再无苦难。 第26章 文学城首发 似乎有些异样之处………… 客栈内,梁乐将自己请人画好的图纸放在李轲面前。 她是真心想为这次水患出点力,回去想了一夜,忽然想到曾经在书上看过一个名为“脚踏水车”的物件。这东西结构精巧,却是纯木质结构,中部似一个圆筒一般,长约五米,通身封闭,仅留前后两个开口,通过木制齿轮与小木块连接起来。 这水车入口通向河流之中,开口处则是制作好的一排排脚踏板。利用杠杆原理与浮力,只需一些人在出口那头踩踏板,便能将河流里头的水源源不断地提出来,起到排水作用。 里面的各种原理梁乐自然也没法解释得太过清楚,只将图纸上的几点细节与关窍之处说明了。 -- 第47页 “李轲哥哥,这对你们治水可有什么帮助?” 李轲看了几眼,问道:“这与戽斗有几分相似。” “戽斗?”梁乐没听过这东西,李轲提笔便画了出来。 戽斗用竹篾或木头制成,中部似斗,两边有绳,轻便耐用,只需要靠人力操作便可,确实与脚踏水车差不太多,只是结构上粗糙一些,蓄水量也不足够。 “往日农户们便是用戽斗取水灌溉农田。”李轲解释道,“若按你所说,确有防堤内积水之效。” 梁乐脸上露出笑容:“有用就好。” · 府衙内,众多学子围坐一堂,赵学政坐在首座,正向他们交代着后面的安排。 “……沙因潮至,数年复塞……新导之河,必设诸闸,常时扃之,以御来潮,沙不能塞也……今疏导者不唯使东南入于松江,又使西北入于扬子之于海也。”赵学政将手中的那篇文章放下,“这便是李轲所呈的治水之策,本官阅完诸位所呈文章之后,认为此篇所拟对策最佳,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那日李轲将梁乐送回家中,听了她一席称得上“劝诫”的话,后又在客栈中得了梁乐所制的图纸,干脆将自己先前所想的对策划去,重新拟了一篇关乎水利农田之作,便是赵学政方才所念。 天一湖东南边流入淞江与西北边流入长江的通道必须疏通,唯有宣泄通道畅达,才能将长年累月所积的沙石堵塞疏导开来。 他甚至提出“以工代赈”,让流民们兴修圩堤,疏通田间水道,在不破环农田的情况下引导湖水灌溉庄稼,以御旱涝灾害。 能被召来的学子都已过府试,且多少在考生之中有些名气,自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听完李轲所写的对策,便知晓自己的那份不如他,当下便拱手称赞李轲“英雄出少年”,“心中有百姓”云云。 赵学政此番叫他们前来,自然也不是只为了读一遍李轲的文章,而是告诉他们,朝廷已经下旨,赈灾的银钱与粮食不日便到。只是朝中人手不足,此番治理水患只安排了位钦差前来,因此他希望诸位学子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治理水患,学生等义不容辞。” · 统共十名学子,被赵学政安排去了几个不同的县里。 李轲作为对策的提出者,被分去了东南边水患最为严重的兴县。 梁乐得知之后,本要打包了行李一同跟去,但李轲知晓水患严重之处十分危险,担心她跟过去会出什么事,没法照看住,以钦差带队的理由拒绝了梁乐。 她并非考生学子,本也不在赵学政安排的名单之中,若是李轲愿意带上她还好,李轲依然拒绝,她也确实无法跟去,只好独自留在吴郡折腾施粥济灾之事。 但李轲去兴县不过三日,她一直心绪不宁,总觉得之后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在家中考虑了半日,她还是决定自己安排马车去兴县一趟,若是没事,自己再原路返回便是,不会被李轲发现。 去兴县的路越走水越深,到了后头,马车都没法往前了,梁乐只好下车,带着几个随从一脚深一脚浅往里走。 兴县其实更像是一片大的村庄,她问了几个看模样像是被派来治灾,正在安抚一旁百姓的侍卫,得知了李轲等人所在地。 李轲正跟着那位钦差一起在农田附近——也就是堤坝破损之处。 她心跳忽然飞快,仿佛有什么事在催促着她,让她不要慢下来,不要晚一步。 积水太深,她的裤腿沾满了水,湿湿重重,几乎抬不起来。 不远处已经能听见交谈的声音,她猜测那便是李轲一行人。急切的、不知由来的不安令她无法一步一步慢慢拖着沉重的裤管向前走。 梁乐弯下腰来,将落在水中的裤腿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但只是一瞬,她的腿再次伸进了满是浑浊发黄的积水之中,阻挡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这样一来,走路确实轻松许多,她加快脚步,往人群处走去。 她的视线四处游移,终于看见了一身布衣站在断坝旁的李轲。他的手指着一旁的农田,面前围了一圈人,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那圈人便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别处,只留下李轲一人在原地观察汹涌的河流。 梁乐朝他走去,想要喊他一句。 洪流滚滚,声势巨大,细微的动静根本无法被捕捉。她刚出口的声音就被吞噬在了浩浩荡荡的水流中,一点也没传到背对着她的少年耳中。 但还未等她走近,就见到一个男人冲到李轲身后,伸手推了他一把。李轲本就站在堤坝边,脚下不稳,整个人扑进了起伏的河流之中。 梁乐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但她没时间愣神,立刻跑过去,想要伸手将人拉上来。 “李轲——”她左手扶住破损的坝口,右手朝着水中的人伸去,但水势太凶太急,根本没法捞住里头的人。她这一声喊得音量不小,甚至盖住了巨大的水流声,将周围人都吸引过来。 但这会等他们赶来在救人已经晚了,梁乐脑袋空白,见河里的人已经要被冲远,她心一狠,跳了进去。 她想起来了,原书里李轲在这里治水,曾被推下洪流之中,甚至不慎将右手磕伤了。书里的他那时已经是个钦差,伤了养病便是,可如今的他月后还要参加院试,哪里能养得起来呢? -- 第48页 她终于知晓自己这几日为何心慌,但也不知可还来得及。 铺天盖地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冲进她的口鼻,她即便会水,也无法在滔天的洪流中控制住自己的平衡,只能借着水势向李轲游去。 她的双眼被泥水打湿,视线不清,幸好右手触碰到了一片布料,接着一具温热的身躯裹住了她,为她抵挡住了后方一波波的水流。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死亡的恐惧从浑浊的水中冲上来,但梁乐这两日紧张不安的心情却莫名其妙地平复了下来,不再惧怕,不再担忧。 身旁的人带着她努力稳住身体,却还是不敌咆哮着的猛流。她的意识被冲得模糊,抱紧了那人的腰身。河水混杂着泥沙进到了鼻腔,呛得她想要咳嗽,张开口又是苦涩的河水磨到喉咙。 力气渐渐丧失,捏紧对方衣身的指尖逐渐松开,丧失意识之际,她仿佛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 李轲没料到梁乐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甚至还跳下来想要救自己。从胸腔蔓延开的恐惧紧紧攥住了他,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计划,只想接住这个朝他奔来的人。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再失去一次她了。 早就布置好在下游处的渔网拦住了他们被冲击的趋势,候住的侍卫们见到李轲,便将他拉上来。李轲将一直护住的梁乐先推上去,示意他们先救梁乐。 上了岸后,他找旁边侍卫要了早已准备好的毛毯,顾不上自己,直接裹在梁乐身上。确认梁乐将呛在口中的河水都咳出来,他才放下心来,要将她送到村民家中。 路上却被梁乐的随从拦了下来。 梁乐来兴县一趟,带着的自然并非都是小厮,贴身侍女知云亦是穿了男装混在其中。此时见了自家小姐落水,还有个男子要将她带走,人都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赶紧拦了他们。 她从未见过李轲,但她方才已经听说,自家小姐是为了救这人才下水的,想来也只能是那位李轲公子了,当即便上前行了一礼:“李公子,我们少爷身体素来虚弱,这兴县地方偏僻,又遭了水患,怕是找不到合适的地儿歇息。不如交给我们,我等自会将少爷带回吴郡寻了大夫诊断一番,便不打扰李公子治水了。” 李轲本想拒绝,但他亦知晓这里的情况,梁乐身体不好,这会落水了,留在这里自己也只能寻别人照顾她,交给她家下人们才是最适合的决定。 他握住梁乐垂在一侧冰凉的手腕,后者的裤腿还被挽起,虽然被河流冲得散开了些,但在那厚实的毛毯之下,一截光洁白皙的脚腕仍露在外面。 李轲皱起眉头,将毛毯向下拉扯一些,将她的脚踝盖住,心中却浮上了淡淡的疑惑。 方才在水中,他抱着梁乐的时候,似乎有些异样之处…… 但心中对梁乐的担忧到底占据了上风,他颔首道:“照顾好她。” 知云见他同意了,赶紧吩咐身边侍从们将那抬着少爷的担架接过来,带回马车。 李轲亲自跟着他们,直到见到了梁乐家那熟悉的马车后,才真的放下心来,让他们离去。 第27章 文学城首发 是要赠给心上人吗?…… 飞驰的马车溅起一路水花。 目送着马车沿着官道折返,李轲面色阴沉下来,想到方才梁乐的模样,脸颊苍白透明,似乎又要离他远去,心中的狠戾一瞬间几乎无法遮掩,从双眸中流露出来,摄得一旁的侍卫们都不由得后退一步。 他走回河道边,淡淡吩咐道:“把人带来。” 若是梁乐仍在,只怕会惊疑李轲不过来了几日,怎么就拥有了吩咐官兵的权力。 事实上,李轲今日落水,并非是意外,也并非是没有留神被推下去。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永远不会独自一人站在湍急的水流边。 此次落水实则是早有安排,依着赵学政吩咐,他跟随钦差大臣章旭来到兴县探测水患,准备实施早先商量好的对策。 他们的方案是是“开江、围岸、置闸”,也就是将河道拓宽,堤坝堆高扩厚,置匣多而广。 但来到这儿的第一日,他们便被重重阻碍拖慢了进展。 这治水法子虽好,但工费浩繁,实施起来需要不少银钱人力。 人力尚可找来流民,以工代赈,但银钱却须得用到朝廷的拨款了。而这就阻碍了权贵利益,无数人想要趁机从中捞取油水,自然想方设法阻扰他们。 为了找出这些埋在他们一行人之中的眼线,李轲与章旭商量过后,便在河道下游放置好渔网,安排好侍卫,再由他以身为饵,诱鱼上钩。 事实证明,那些权贵的爪牙也确实动手了。 只是梁乐在这个计划中却是个变数,李轲心神微乱,眼底带上几丝煞气,看向被压来的那个推他入水的犯人。 · 梁乐这一回家,又病了一场。 虽然知云在马车上便给她换了身干爽衣服,但毕竟落了冰凉的河流中,又喝了几口浑浊的泥水,等到月余后李轲他们治水归来,她才好转一些。 她人虽在家中,却已听说了李轲的英勇事迹—— 献策治水、协助钦差惩奸除恶、帮助流民重建家园…… 听着知云转述着百姓们称赞李轲的话,即便未亲眼见到,她亦是引以为豪。 -- 第49页 吴郡城仍然不便于进出,梁桓这阵子无处可去,只好宅在家里自娱自乐,偶尔也来看望一下他病中的姐姐。 “姐,你也对那个李轲太好了,他治水和你有什么关系,还用得着你跳河里救他。”梁桓一脸怨气。与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外人相比,自然是他的亲姐姐重要一些。 数日前他姐追去兴县,当天活蹦乱跳地过去,当夜就惨白着脸头发湿漉漉地回来了。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跑去找罪受! 他对李轲是嫌弃得紧,又忍不住关心梁乐:“你本来就身子不好,这阵子喝药调养也不知多难受……” “好啦,我的好弟弟,你姐姐都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梁乐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但她也未想明白自己怎么当时不管不顾就跳河里去了,而且最后好像也并非她捞起了李轲,反而给人添了麻烦。 见梁桓还是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去找刚回吴郡的李轲打上一架解解气才好,梁乐笑着哄他:“我这不是都快好了吗?放心吧,下个月我还得替你去白阳书院念书呢。” 梁桓都将这事忘了,他再不想读书,也不可能让自己姐姐带病替他去书院,别扭道:“我又不是担心这个……” 梁乐还准备说些什么,却被一个进来通传的丫鬟打断了:“小姐,府外来了位公子,自称李轲,说要来探望梁乐少爷。” 这消息打得梁乐有些措手不及,她不是没想过李轲可能会上门看望自己,但想到自己之前邀请李轲来自己家中做客,他每次都是拒绝的,她还以为李轲是对自己家有什么抗拒之心。 怎么突然来了。 她看了眼自己轻纱幔帐的闺房,梳妆台上虽然几乎从未用过,却摆得满满当当的首饰与胭脂,沉默了片刻。 如果让李轲看到自己住在这样的一间房里,他会不会觉得自己需要找大夫看看脑子? 梁桓在一旁看着,见到他姐满脸纠结不想见的样子,干脆做了决定:“把他打发走。” “欸——等等!”梁乐赶紧阻止,看了梁桓一眼,让他不要胡乱安排。 她本也想拒了再说,又突然想到幼时她病了,李轲前来看她,也是被拦在门外,后来还闹得两人不和…… 这回说什么也不能重蹈覆辙了,她当机立断:“将李轲公子请进来,带着他在府中绕两圈,然后带到少爷房里见我。” 怕那丫鬟说漏嘴,她还提醒了句:“在他面前,称呼我‘少爷’,别说错了,知道吗?” 那丫鬟机灵得很,福身退下:“是,少爷。” 梁乐见丫鬟离开,对梁桓说道:“好弟弟,姐姐借用一下你的屋子,你不会介意吧?” 梁桓没想到这还有自己的事,但他自然不会拒绝这种小事,从鼻腔中“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我可真想去会会那个李轲。” “要是被他见到你了,你可就得自己去书院念书了噢。”梁乐狡黠一笑,不管他是什么反应,吩咐知云帮自己收拾一下,赶紧转移到隔壁梁桓的屋子里去。 他俩住的院子相邻,走过去不过几步,但院子太大,时间还是有些赶的。 梁桓虽然是个少年人,毕竟家中有丫鬟小厮跟着,什么都有人给他整理摆放好,屋子也不会乱到哪去。 李轲到时,见到的便是这场面。 那张雌雄莫辨的苍白面容裹在丝绸被褥之中,显得更加小巧,黑白分明的双眸正望向他,似是刚刚睡醒,潋滟泛着水光。 额边还有些细密的汗珠,乌发湿成一缕缕贴在脸颊侧边,添了几分惑人。 七月的天有些热了,她病着,屋子里并未放冰盆。李轲忽地觉得这儿有些闷热,黏腻的空气堵住了咽喉,似是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走太近,隔着些距离问道:“你可好了些?” 梁乐也怕他看出什么来,裹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我没事啦!李轲哥哥你别担心我,水患如何了?” 她已听知云说过如今进展,但还是想再听李轲说一回。 那丫鬟将客人带到,在梁乐的吩咐下倒了盏茶水,便退下了。 摸着冰凉的玉杯,李轲的心终于静了下来。 他喝了口,尝到甘甜的茶香,舌尖的味道不由得令他皱了皱眉,她不是不爱喝茶么? 这屋子也有些怪异之处,案上连支毛笔也无,书籍散乱着,封皮色彩缤纷,瞧着像是——民间话本。 她什么时候喜欢看这些了? 心中虽然疑惑,但听到了梁乐的询问,他还是与她说了那日之后的事——并不包括他与那钦差所设计的部分。 若是让梁乐知晓自己以身试险,估摸她要不高兴了。 他叙述平淡,凡是有危险的部分都被一笔带过,只详细说了说筑坝、泄洪的地方。梁乐没听出来他有所隐瞒,亦不觉得无聊,听得津津有味。 等他说完,梁乐又问:“你那日落水后,可有不适?我后来请过去的那几位大夫可有了点用?” 她当日去,当日回,自觉什么忙也没帮上,醒来后便找人请了几个大夫去兴县,即便不是为李轲把脉诊断,在那地儿也有用得上的地方。 李轲颔首:“自然,我无事的。乐弟日后莫要如此莽撞,怎能往河里跳?” 听了这话,梁乐心道,果然,寒暄结束,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 第50页 她方才才被自家弟弟念叨,没想到见了李轲,还要被教育。 唉,她在心中叹一口气,嘴上却道:“我也是一时情急,太担心你了。” 李轲哪能不知晓,她能不顾一切来救自己,他亦是欣喜的,但若是这样的欣喜还要伴随着失去她的恐惧,那他宁愿从未喜过。 他面容严肃,不许梁乐含混过去:“日后绝不可如此行事了。我不会有事的。” 梁乐日日见他不高兴的模样,这会板起脸也并未吓住她,她笑容灿烂,答应道:“好啦,我知晓啦!李轲哥哥以后也要保护好自己才是!” 李轲颔首,接着拿出了一个小木雕,走到梁乐床边,递给她。 “这是什么?”梁乐从被褥之中抽出一只手,接过来。 她的手刚刚拿出来,温热的手掌与李轲冰凉的指尖相接,酥麻的触感一触即逝,令人尚未反应过来。 梁乐并未注意到少年摩挲指尖的动作,一心盯着手中的木雕看。 这是她那日拿给李轲看的“脚踏水车”,竟然被雕成了小木雕。 这木雕十分精致,每一处关窍都清晰可见,仿佛就是原样的缩小版,又仿佛是从那张纸上飞跃而出的模具。 “这是你雕的吗?”这东西这时代还未有过,自然不可能是在外头买来的。若说是这阵子拿去治水得以面世,大抵也不会有人有如此兴致。 无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李轲亲手雕刻而成的。 听到这句问话,少年的耳根终于染上了丝红意,但他声色沉静,毫不慌乱:“你的那张图纸治水有奇效,总该带给你点什么。恰好有个农户木雕技艺超凡,我便寻他学了几日。” 他没有说的是,那时他听说了有位农户擅木雕,便立刻想要亲手雕件物什赠给她。 他的治水之策帮助了整个兴县百姓,那农户自然不会拒绝,甚至因为这样私人的请教更觉得亲切不少,还敢笑问道:“李公子学了这木雕,是要赠给心上人吗?” 被问到的李轲神色微怔。 心上人……么? 沉默片刻,他开口道:“是我……最重要的人。” 第28章 文学城首发 他们只要保你平安便好…… 那日李轲来探望过梁乐之后,她的病隔日便好了,生龙活虎地又开始客栈家中两头跑,把梁桓看得直摇头。 李轲那日落水后,许是因为梁乐这个变数,右手并没伤着,回了吴郡便开始准备即将来到的院试了。 他的治水对策确实有成效,但这样的短短两个月实则不能将之根治,只是院试在即,让学子们参与水患治理是为了锻炼他们,却不可本末倒置。无论是赵学政还是钦差章旭都催着这些考生们赶紧去吴郡备考,水患的事自有他们处理。 梁乐待在客栈的阁楼里,吩咐小二送了些冰块来避暑,就是李轲管得多,只许拿一小盆,还得放在角落处。 “李轲哥哥,那被淹了的农田都怎么办啊?”她趴在木桌上,汲取着房间里少量的凉气,仿佛要被热枯的苗,殃殃问道。 听说泄洪过后,水患已经不再是大问题了,可被淹没的农田却无法恢复,对于农户们而言,又是一个重大打击。 李轲人虽然在吴郡,但对于邻县之事倒是一清二楚:“这片农田大多种植水稻,其抗涝能力不俗。若是离河道远些的,根茎并未全部被淹没或是时间不长,那些稻苗还能生长。若是已经绝收,便须补种、改种,割去顶部蓄留再生。如今章大人便是带着农户们忙种稻之事。” 梁乐提起这事,也是因为她看过点洪涝过后农田的补救措施,若是水稻被淹了,换成玉米、杂粮之类的还能重新播种。但如此听李轲一说,她那点子半吊子知识就别摆弄了,显然这儿的农户、官员们比她经验充足得多。 她又想到一件事:“李轲哥哥,上次给你那个护身符,落水后是不是湿了呀,我再去给你求一个吧!” 那符在落水后就湿成一团,李轲珍惜得很,亲自盯着晾了半日。可那黄纸不过薄薄一张,被水一泡,都粘在一处,稍微碰碰就是一手纸屑。饶是他再小心翼翼,也只能恢复个五六成的原样来。更别提上面朱砂画出的符咒——早已融成了一团模糊。 但是,他想,也许那护身符真有其效,不然的话,怎会在他落水那一刻,梁乐就能出现在他的面前,如佛经中的观世音一般,救苦救难、普渡众生。 只是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允许再次发生了,即便是为了他,梁乐也不能置于险境。 “不必。”他看向面前埋在自己臂弯中,趴在桌上的梁乐,“早已说过,我不信神佛。” 若是果真有神佛于世,也莫要将你的福气给我了。 他们只要保你平安便好。 我亦是如此。 · 贡院门前。 同样的卯时,与四个月前不同的是,那会阴沉暗淡的天色,此刻已经破晓。 一簇阳光拨云见日,朝着这些等在门口的学子们身上洒来,清晨的薄雾未散,可见的颗粒漂浮在空中,倒是如掺了金丝的轻纱一般,飘飘摇摇指引着考生们前路的方向。 梁乐笑意盈盈,许是今日天气不错,她也不像上回府试那般紧张。 一旁的学子们都知晓这次院试的重要性,能否考取“秀才”,就在这一场了。个个都顾着自己,心中负担极大,自然没有如同上回一样四处挑衅的考生。 -- 第51页 何况李轲因为治水一事,在江南百姓与这群学子间都有了不小的名望,如今众人对他即便谈不上尊敬,也是会友好示意的。 见贡院开门,官吏们已经开始指挥排队顺序了,梁乐充满信心,对身边青衣长衫的少年人道:“李轲哥哥,快进去吧!我会在这儿等你的。” 现在是清晨,尚还未热,但等他考完这场出来也是傍晚了,李轲自然不会让梁乐在这儿等上一日:“你在客栈或是回家中等我便是,莫要中暍。” 梁乐眨眨眼,不想在这事上和他多争论,否则李轲说不定要亲眼见到她离开才肯进场。她点点头,推着李轲的肩让他去排队:“好啦,我看着你进了贡院便回府。” 李轲有些不信,但梁乐已如此说了,他只好顺着力道往贡院门口走。 他面朝前,却听到后方传来清楚而坚定的言语:“李轲哥哥,你肯定能中秀才的。” 身后人手心的温热似乎透过脊背的布料、肌肤,传到了心间,带得胸腔内的跳动都变得清晰可见,仿佛在耳边发出剧烈的响动。 他没有回头,却回应了这句祝愿:“自然。” 他会中秀才,而且,等这次院试之后,他会想明白,自己心底的这些悸动究竟从何而来。 · 院试本应换位主考官,但许是因着江南水患的缘故,朝廷近年来官员又实在是有些不足,最终竟然仍然安排了赵学政当江南院试的主考官。 院试与府试不同,仅有正试、复试两场,考校的内容分别是八股文与帖诗、帖经。若是通过了这两场,录取的学子们便称为“生员”,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秀才”,从此往后便算是有了功名傍身,见到知县也不必行跪礼了。 李轲在衙役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号舍坐好,等待开考的时间里,无数的学子从他的面前走过,脸上的表情或悲或喜,或期盼或难耐。人间百态,不过小半个时辰,倒是见得差不多了。 清脆的一声响动传至每个考子的耳边,有官员宣布考试的开始。 李轲甚至听见了沉重的大门合上,细微的锁扣闭起的声音。 试卷随着笔墨纸砚一起分发下来,李轲写下自己的座号与名姓,便开始看试题。 第一道八股题为“志士仁人”。 这句话又是截题,出自《论语·卫灵公》,原句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题不算难,看到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便有着无数句破题能写下。 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一个词——志士仁人,他的眼前似乎浮现了那日满地泥泞的画面。 梁乐身上的丝绸衣裳被溅上大大小小的泥点,她站在梁府的大门前,面对着他,脸上是难得的严肃神色,语气是少见的训诫劝导。 她在教自己,何为“仁”,何为“德”;何为“圣人”,何为“天下”。 李轲敛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浓郁暗色。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第一句破题。 ——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他写下家国天下,谈论志虑高洁。 他写下生死利害,辨析志士之勇、仁人之优。 写着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拉扯着。纸上的八股文变成了梁乐与他自身的博弈,一面是太平盛世,一面是世事炎凉。 旭日东升,薄雾终于散开,猛烈的日光透过号舍的缝隙穿进来,驱散了此处的一切阴霾与灰暗。 他的心在这样的挣扎中缓慢平静,那两个字打败了一切他物,占据着正中心的位置,流向四肢百骸,涌向脑海眼前。 这篇文章的最后,他写下: ——是知观志士之所为,而天下之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而天下之不仁者可以思矣。 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如同他已经作完的八股文,又如同再无阻碍的前路。 第二篇八股文选自《孟子》,题目是: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意思是说即便是再眼明手巧之人,亦须得依照规矩行事;即便是听力极佳之人,亦需要参照六律;即便是再懂得治理国家的人,亦需要遵循仁政。 这两道题都摘自原文,对于学子们来说,可谓是不能更熟悉了,并无刁难之处,但仍是惹得少许考生愁眉不展,不知该从何处破题。 到了院试这一步,若是出些偏题怪题,这些考生们兴许还有所涉猎,甚至能破出十分新颖的来,可如今两道题都不难,想要令文章出彩,那对于他们的考验其实更大了些。 这院试录取人数不算少,但贡院之中茫茫多的学子考生,这点名额其实也并无多少。 周围的竞争对手们与自己的学识相差无几,若是破题承题都十分平庸,该如何能获得考官们的赏识呢? 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恨不得就着这样普通的考题想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破题来,作一篇流芳千古的文章。 李轲却并未考虑这些,许是对自己太有信心,又或是方才那题已经令他拨云见日,心中翻涌着的念头喷薄而出。他的面上虽然仍是波澜不惊,但稍不平稳的手指已经显露了此刻的心情。 他写下破题: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 第52页 一切都得等到这场院试之后。 破题已定,接下来的便不算难写。他将笔放下,双手交握,想要缓解一阵手腕处的疲惫,却忽地发现了袖口处绣着几片青云。 青云与青衣色泽相差无几,若非日光映射,他亦是不能注意到。 早先他去治水,随身带着的衣裳都破损了不少,他后来虽然又买了几身,但梁乐得知后,又送了几件过来。身上这身便是梁乐昨日强调过许多遍要自己赴考之时穿上的。 昨日她临走前,倚着门栏,再次叮嘱自己:“李轲哥哥,你明天要写一天的字,穿那套青色的衣衫,是我挑选了布料最柔软的,磨着手腕也不会难受。一定要记得啊!” 他忍不住伸手触摸衣袖上的祥云纹路,针脚细密。 他知道梁乐藏在这衣裳之后的祝愿—— 青云直上。 第29章 文学城首发 再也寻不到出口。…… 梁乐信守承诺,将李轲送进考场后便回了家中,等到黄昏时刻才去到贡院前接他,要成为他出贡院看到的第一个人。 她只觉得自己是李轲在这吴郡唯一的好友了。院试关系到能不能考上秀才,算得上是一件人生大事,若是自己不陪着他一同参与,那岂非是一大遗憾? 但隔日便要复试,她也不想太累着李轲,给他从家中带了准备好的饭菜回客栈里一起用了个晚膳,她没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告辞了。 翌日,又是一样的流程,只是今日的考生脸上显然比昨日轻松许多,他们已经跨过了最重要的一场考试了。 今日的试帖诗不会给他们的成绩带来太大的影响,若是说昨日的正试是主菜的话,今日的复试便只能算得上是饭后小食了。 梁乐目送着李轲进入考场,她满怀信心。与昨日不同,昨日的题量不小,答题再快也得写到黄昏时分,她亦是算好了时间才出来接的。但今日不过试帖诗罢了,李轲随时可能会写完了交卷出来,她可不能在家里头等着。 是以早已派小厮踩好了点,准备在一旁的茶馆中坐上一日,等待着他出来。 多日的阴雨过去,今日万里无云,晴朗的如同被清洗过一般,一片蓝挂在天际。 梁乐虽然不爱喝茶,但为了个好兆头,也点了个大红袍。 她不太懂茶,但这名字显然十分适合科举,考中了状元可不就是身着一身红袍吗,等会晚上给李轲也点一壶喝喝,多少是个好兆头嘛! 与她所料相差不远,今日果然题目不算太难,题量亦不多。她粗粗用过茶楼里的小食当作午膳,没过多久,便能看见零零散散的学子从贡院大门往外走。 这个信号让她放下银子就赶紧下楼,生怕自己没赶上。 但两人还是十分有默契,梁乐刚走到贡院门口,便正好撞见李轲出来。 “李轲哥哥!”梁乐迎上前去,“我们去哪里玩一会吧!” 李轲见了她站在门口等自己,心中欣喜异常,但又担心她累着了,将她带着走到一旁屋檐之下,才开口道:“你等了多久,这儿暑气太重,莫要热着了。” “没事啦,我方才一直在那茶馆喝茶呢!”梁乐指指右边不远处的茶楼,讲述自己点的茶水,“李轲哥哥,我今日点了个大红袍,就是喝着有点儿苦,不过寓意倒是蛮好的,等会我们用晚膳的时候你也记得喝点啊!” 李轲对她偶尔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闹得失笑,见了她回忆起茶水的苦味时忍不住皱眉,又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好兆头而要求自己一起尝尝,他只觉得仿佛一壶茶水打翻,湿濡了他的心田。 他伸手为面前人理了理匆忙赶过来而被弄得有些褶皱的衣襟:“好。” · 复试结束两日后,便到了放榜日。 短短四个月,这样的阵仗梁乐已经是经历第三次了。 虽然不少学子考生们都在府试那一关就被刷下马来,但围在榜单前的人却是只多不少。 考上了院试就是秀才了,百姓们对这也是极有兴趣,甚至不少赌坊里头都开了赌局看谁能拿到这次的案首。 梁乐听梁桓说过几句,她倒是没想过要去赌——毕竟这案首肯定是李轲的嘛! 只是听到她家弟弟准备押别人的时候,她还是出言相劝:“弟弟,你还是押李轲吧,不然你这个月月钱倒不如扔水里听个响呢!” 梁桓哪里受得了,虽然从未见过,但他早就看那个叫李轲的不爽了。他念书不算好,但和梁乐毕竟是一个爹妈生的,脑子也不算差。这些日子他见了梁乐对李轲那般上心,多少也猜出来自家姐姐到底是为什么忽然间便同意替自己去书院了。 虽然他的目的达到了,但是姐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个外人,这件事还是令他十分不满。便是因为这一腔怨气,他也要押李轲不中! 那赌局之上,除去他之外,竟然还有一个人也押李轲不中,倒是吸引了他几分注意力。 李轲毕竟已是府试案首,只要不是出现重大失误或意外,凭借他最近治水的名声,也不会拿不到这个秀才。他不押李轲中是因为他对李轲有意见,但这个人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还真的有这种傻子会觉得李轲考不上? 好歹是自家姐姐帮衬着的人,他自己可以看不上,却不愿意还有别人看不起李轲。 -- 第53页 他顺着那扔银子的手看过去。 ——原来是冯远。 自从上次府试落第后,冯远便收起了往日嚣张的气焰,也甚少出门走街串巷,甚至这次水患时,听说他也代表冯家出了一份力,一直在城南开粥棚救济流民。 这事一时之间倒是引为佳谈。 梁桓得知这事后,还去与他姐姐说过,说这冯远许是改了性子,也不必再担心他会不会报复李轲了。 梁乐倒是不以为意,她还能不清楚,冯远愿意在城东施粥,那是因为舒瑶家里也在做这事,他想找个机会接触舒瑶罢了。 还说冯家上钟家提亲了,只是钟家毕竟不是普通商户人家,对冯家这种财主似的不感兴趣,传闻还羞辱了他一番,说他连秀才也考不上,身无功名,如何敢成家,闹得冯远许久都闭门不出,不知在家中如何。 梁桓心里惊疑,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处看见冯远,等会回家要和他姐姐说一声,看这样子,冯远怕是还恨着那次的泻药呢! 赌坊的事梁乐自然不知晓,她与李轲在这贡院门前远远站着。 嘈杂的声音从榜单贴出来开始就没停过,梁乐真的是挤也挤不进去,只好在外头等着,想着等这些人看完了自然就散开了,他们再去看便是。 但今日却不消得他们亲自去看,便听到被围得满满当当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道呼声:“又是李轲!他是案首!” 这声音传出来,除去惊疑不信的,便是注意到了李轲所处的位置前来道喜的。 “李兄,恭喜啊!” “小三元啊李兄,不愧是我江南学子!” …… 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跑到李轲跟前打了个招呼,他听着心烦,眉宇间染上几分不耐,又看梁乐倒是兴致勃勃,不忍扫了她的兴,直站到再无人到他身前来时才招呼站在一旁阴凉处的梁乐:“看够了?回吧?” 这些人往日里都看不上李轲,从他府试起就一直唱衰。后来李轲治水有功,得了百姓们的夸赞,又被这些学子们嫉妒,经常能听到传言说若不是李轲运气好被分去了兴县,今日这有功之人就得换个人了。 这样的话早就让梁乐不高兴了,这会李轲拿了案首,还不好好趁机打他们的脸。 看到那群人一脸菜色却不得不展现自己胸襟与文人之间的友好关系,前来向李轲道喜的时候,梁乐就感觉十分有快感,恨不得这场面再来个十次八次才好。 这一会看得她心满意足,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朝面前脸上有些无奈的少年人说道:“李轲哥哥,恭喜你呀!” · 院试过后,自然不会如同府试一般直接便散了。 按照往日习俗,放榜日的隔天便要举办一场簪缨会——为了庆祝学子们考上秀才,在科举之路上向前了一大步;也是对于他们将来登科入仕、成为高官显宦的一种美好祝愿。 簪缨会被设在晚上,邀请了所有学子们参加。当然,落榜的学子们即便受邀,也多是拒绝的,他们并不愿意待在这个其余人都考中了而自己却只能来年再来的环境里。 梁乐虽然不算学子,但也并未被阻止参加。李轲毕竟是案首,多带个她,没人会多说些什么。 夜幕降临,灯笼高高挂起,里头的火焰亮得耀眼夺目,如同一道星光灼破了天际。 此次簪缨会由赵学政负责,他坐在上座,珍馐佳肴如流水一般被侍女们摆上来,放在这些考完试后神色轻松且兴奋的学子们面前。 赵学政作为主考官,管理了府试与院试,中途还治了个水患,今日也是难得舒缓,高兴得很,拿起手中斟满酒的杯子:“诸位都是我朝未来栋梁之材,今日能齐聚一堂,实属我赵某之幸啊!” 不少学子起身举杯附和道:“赵大人哪里的话!” “赵大人谬赞!” 还有些机灵的学子,借此机会与赵学政套近乎:“都是恩师的功劳!” “小子日后必将报答恩师择卷之恩!” …… 李轲向来不爱凑热闹。在一众学子之中,他独得很,从不搞小团体,这大抵也是赵学政如此欣赏他的缘故。 其余人都跑去赵学政桌边与他敬酒,想着今日能多露露脸,给自己的未来多铺点路。唯有李轲,他的身边只有梁乐一人,此时正夹着一道天一湖三白吃。 这菜是道吴郡名菜,由白虾、银鱼、白鱼所制成,皆需新鲜捕捞上来的鱼才能做出来,这鱼受时令所限,出水便死,运输存储都十分艰难,也只有这八月的苏州才能吃上了。 梁乐往日里嫌这菜麻烦,甚少去吃,但今日有些高兴,竟也夹了几筷子。 李轲在一旁看着她将白鱼夹至碗中,夹了块肉就往嘴里塞。动作随意得令他担心,只好将她的碗筷接手过来,亲自为她细细将里头的鱼刺都挑出,确认不会将她卡着,这才又还给她。 梁乐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替她挑过鱼刺。 她家中虽有丫鬟,但毕竟是要吃进嘴里的菜,被别人用筷子捣来捣去,哪怕是干净的,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便对外称自己不爱吃鱼了。 可今日,李轲为她将鱼肉弄好,她怎么一点儿也不嫌弃呢? 梁乐一双眼睛被这满室的热气熏得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轲的脸看,想要弄明白自己这前后不一的反应到底是因为什么。 -- 第54页 光线明亮,映在她眼中如有簇簇火光,李轲抬首间便撞了进去。 ——再也寻不到出口。 第30章 文学城首发 梁乐是男子,他亦是。…… 簪缨会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众人推杯换盏,相互恭维。 李轲避无可避,也被赵学政拉过去说了些话。 赵学政本就喝了些酒,又十分看好李轲,激动映在脸上。 李轲县试、府试、院试皆为案首,中了个“小三元”,若是将来乡试、会试、殿试能够出彩,考个“三元及第”回来,那可是给整个江南府添光啊! 在当今这个官员稀缺,朝廷无人的时候,若是真能连中三元,那定然是前途无量! 而赵学政作为李轲科举起始路上的恩师,能有如此学生,亦是难得,此番也是全力栽培,希望真的能教出一个国之栋梁来。 他看向李轲,眼中满是赞赏之情,饱含期望,是一种对于少年人将来必定有所作为的信任:“李轲,过几日你便要启程前去白阳书院进学,我与那山长早年是至交好友,我已为你修书一封,明日你来我府中取。” 通过了院试,这些学子们便要准备接下来的乡试了。为了保证他们的天分不被埋没,这批学子中适龄者会被送去白阳书院统一进学,由江南府最好的夫子们教导他们,培育他们,希望他们能在往后的考试中能中“举人”,中“进士”。 书院的学资一部分由府学统一给钱,另一部分便是来自梁乐这些“买”进去的学子,他们考不过院试,甚至连童生都不是,但只要出的钱够多,白阳书院还是会拿出少量名额接收的。 白阳书院名声在外,无数学子想要入学。李轲对这并无多大兴趣,但他想到梁乐先前与自己说好会一同去书院,还要做同窗,他的道谢之语中也多了几分真心:“多谢赵学政。学生明早定上门拜访。” 赵学政拍了拍他的肩膀:“李轲,我朝还需你这等学子啊!” 这话已经有些出格,仿佛本朝的未来都在他们手里一般,将如今已在位的官员贬得一名不值。李轲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到赵学政方才的话语,他喊人倒了杯茶水来递给赵学政:“学政过誉。” 他并未多说些什么,但赵学政接过茶水,已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口误,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又该做文章了。他也不再多言,只看了看李轲,又交代了几句话,便被前来敬酒的其余学子拦了去。 趁着这机会,李轲便抽身离开。他的视线始终不离梁乐那桌,但毕竟有些距离,看得模糊,令他不太放心。 他已经过来太久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往那桌走的脚步兀地停住——只是几杯酒的功夫,他竟然都不想与梁乐分开么? · 李轲被喊过去,迟迟未归,梁乐等了片刻,一个人坐在边上实在无聊,又有些口渴,随手斟了杯水,喝进口中却被那股呛人的辣味震得险些吐出来——竟然是酒。 这儿的酒味太重,根本分不清是弥散在空气中还是自己手上的杯子中,她的鼻尖都皱起来,到底还是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吐出来。 酒虽然烈了些,但也并非立刻就要上头,梁乐只觉得口中一阵怪味,吃了些菜压下去之后,并未有头重脚轻之感。 看来我酒量还不错。 梁乐颇为自豪地点点头。 等到李轲被赵学政拉着说完话,再回到梁乐身边之时,见到的便是一个双颊酡红,眼神迷离的少年人。 这人双手抱着自己的碗,碗里还剩下两块自己给她剔好的鱼肉。只是她腾不出手拿筷子,只好眼巴巴地望着碗里,神色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李轲见她这副呆滞的模样,先是被吓到,还以为被谁欺负了去。等他凑近了,闻到梁乐身上那股子浓郁的酒味,他眉头轻皱,伸手将对方面前的玉杯放至鼻尖轻嗅。 谁给她喝酒了! 他看了圈周围学子,但想到方才自己一直注意着这边,并无人接近梁乐才对。 “李、轲。”梁乐从来没碰过酒,方才那一口酒劲上来,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了。 她望着李轲,眼里满是困惑,似乎没想明白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她接着笑起来,捧着手里的碗给他:“还要。” 李轲接过碗,夹起碗里的一块鱼肉,送到她嘴边。后者却并不赏脸,头都摇成了拨浪鼓:“你吃。” 她说的痴言痴语,旁人听了得丈二摸不着头脑,李轲却明白了。他将筷子挪开,问道:“留给我吃的?” 梁乐猛地点头。 没想到她人都醉得神志不清,还记得要给自己留吃的。李轲只觉得心间有什么喷涌而出,继而变得柔和舒缓起来。 梁乐容貌本就不俗,柳眉杏目,男装打扮亦是俊秀得很,像个风流少年郎。平日里她只对李轲亲近,外人都难得见到她的温言软语。这会醉了,双眸清透明亮,神情又娇憨得紧,容色更显摄人。 一旁甚至有几个学子都向他们看来,李轲听不清他们口中的议论,但总觉得是在说梁乐。 一种自己的宝物被他人发现、觊觎的感觉令他不太舒服。 总归这簪缨会已经将流程走完,他们便是先回去也没人会说。他请了位稍微熟悉些的学子,让他帮忙告知赵学政一句他不胜酒力,先行离开,便带着梁乐往外走。 -- 第55页 · 街头灯影绰绰,偶尔间有几位行人匆匆走过。 夜间出来的人本就不多,今日又是簪缨会,爱凑热闹的百姓即便不能进去吃上一桌,也会在附近待待。 梁乐喝得不多,只是头脑不太清醒,这会不知道怎么用力才能走路,往前两步就要朝着地上趴去。李轲看得心惊胆战,将她一只手臂绕过脖颈,搭在自己肩上,送她回家。 带着个小醉鬼,李轲却没觉得自己有多嫌弃,反倒觉得她可爱得很,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梁乐侧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嘴里嘟囔不清:“李轲……你……不要……” 李轲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有耐心,他带着人停下来,让她靠着自己肩膀:“什么?” 喝醉的梁乐显然没有平日里脾气好,她听到自己还要重复一遍,撅起嘴,吐字含糊,十分不满:“你、欺负、我。” “何时?”李轲听了有些惊讶,自己什么时候欺负过她,日日担心她磕着碰着还来不及。 “就是……”梁乐磕巴了一会,想不出来。她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空,好像……以后会欺负她,对她不好。 可是,她怎么知道以后呢? 这个问题把她难住了,一时之间接不上来,只好闭上眼睛,朝着身旁人凑过去,胡搅蛮缠:“反正就是欺负了。” 李轲被她这一番动作闹得有些无奈,看到埋在胸口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没忍住,摸了摸那头垂在脑后、乌黑顺滑的长发。 等她将来及冠,自己还能这样吗? 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怔住,李轲心跳如雷,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梁乐是男子,他亦是。 等到将来他们及冠,亦会一同求学、入仕,亦是彼此至亲至重之人才是。 就像是……他的弟弟一样。 但是…… 但是……他心中仿佛住了一只猛兽,咆哮着,叫嚣着,告诉他,他不是这么想的。 他要她。 她是最重要的人。 也是——不能放弃的人。 李轲稳住心神,将梁乐的脸捧起来,凌乱的黑发散落面前,她有些困了,眼中湿润,眼角泛红,不懂面前这个人想干什么。 天边圆月如盘。 朦胧的月色之下,李轲忽然意识到,过两日便是中秋了。 他记起幼时中秋收到的那张藏在月饼里面的纸条。如今的他已是案首,将来他自会金榜题名。 一时之间,他的心底柔软得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丝线柔细,纠缠不休。 他伸出手将梁乐脸前的黑发挽至耳后,莹白的耳垂在月光的照映下更显柔软精致,小巧而轻薄,仿佛轻轻一捏便会泛起红色。 一个小点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那片洁净的耳垂之上,有颗深色小痣,但细细看来,却是一个极小的圆孔,像是…… ……像是女子常年佩戴耳饰的环痕。 李轲神色恍惚,食指与拇指放在怀中人的耳垂之上摩挲起来,心中惊疑未定。 如他所想一般,常年握笔的指腹在这上面片刻,便将那片耳垂揉的泛红。那颗小点甚至没在他的指上留下一点痕迹,只剩下温润滑腻的触感,惹得他指尖发热。 他低下头,看向梁乐已经轻轻阖上的双眸,纤长微翘的睫毛仿佛小扇一般在眼睑下方留下一片阴影,整个人毫不设防地靠在他怀中。 许是他方才的动作让梁乐感觉到了一些不适,她脸颊轻移,将自己的耳垂从对方手中抽出来,又蹭了蹭李轲,信任而又眷恋地抱怨:“好累呀……” 李轲低着头,背着月光,神色晦暗。梁乐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又喊了句:“李轲哥哥……” 听到了这声称谓,李轲似是才晃过神来,怀中人的长发散落在他的指尖,穿透过去、缠绕回来,骨节分明的手指与乌黑浓密的长发相互牵扯,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寂静的街道上顷刻间只剩他们两人,低沉的声音伴随着胸腔的震动,从少年的口中飘散开来,被风吹得模糊。辨不清里面裹挟的是迷茫无措,还是如梦初醒。 “乐弟,你也曾扮过观音么?” 第31章 文学城首发 她什么也没留。 梁乐宿醉醒来,头痛欲裂,感觉自己全身无力。 只是喝了那么一口而已啊! 望着自己床榻之上的纱幔,她痛苦地想着。 等等! 她是怎么回来的? 好像是李轲把她送回来的?她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自己有没有说什么胡话啊!可别把穿书的事说出来啊! 想到这里,她更紧张了,她的秘密虽然不多,但是似乎都是蛮严重的…… 知云发现自家小姐醒了,端了杯解酒的汤来,接着扶着梁乐起身靠在床上,将汤喂给她喝。 梁乐没有一口口慢慢来的耐心,接过碗就着碗沿喝了两口。姜味太重,令她更难受了,连忙又让知云倒了杯水清清口。 感觉自己头脑清醒了些,她迫不及待问道:“知云,昨日我怎么回来的?” “小姐,是李轲公子……”知云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昨日小姐你醉得不省人事,是李轲公子将您抱回来的。” 她还记得,昨夜更深露重,那个少年人神色冷清,怀中抱着个人,站在宅子门前。 -- 第56页 怀中的那人双手虚虚环在少年的脖颈之上,轻薄的衣衫顺着手臂滑落,纤细而白皙的手腕与小臂露在外边,即便看不清面容,亦能感到容貌不俗。 但她没想到,这竟然是自家小姐。 知云与她相处五年,话语间稍显随意,她后怕道:“小姐,幸好老爷夫人这几日不在,若是让他们知晓你醉酒,怕是麻烦了。” 她身体不好,在饮食方面需多加注意,更别说喝酒了,不然也不至于一口倒。但她爹娘好说话得很,就算被知道了,撒撒娇也就过去了,麻烦的还是李轲这边。 梁乐追问道:“知云,你觉得,李轲知道我是女子了吗?” 知云苦思片刻,她哪能知道,但是看李轲公子那副模样,应当是位正人君子,若是知道小姐是女子,如何敢抱着她送回梁府? 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她肯定道:“小姐,李轲公子应当是不知晓的。” 梁乐舒口气,也是,自己毕竟从幼时就是男装打扮,第一印象十分重要,李轲应该根本不会往那方面去怀疑。 这会又得了知云的肯定,她放下心来:“去给我弄点水来,我想沐浴。” · 醉酒之后,梁乐还有些不敢去见李轲。 挣扎了一日,她还是按捺不住思来想去的大脑,干脆去了客栈一趟,随便聊了几句醉酒的事。 在交谈之中,她发现好像并没什么异样之处,与李轲的相处还是如往常一般,没有变化,便不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折磨自己。 梁乐今日与往常那副富贵公子哥的打扮不同,她穿了一袭白衣,头发高高盘起在头上,绑了一根黑色绸带,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书生一般。 她穿着自己新寻人制好的衣裳转了个圈:“李轲哥哥,看我这样是不是很像个读书人?我准备多做几身过几日就穿着这衣裳和你一起去书院!” 她骨架纤细,身量与之前相比已经长高了些。李轲看着她,眼底深处染上笑意,说出的话打碎了她幻想的场面:“但书院是有统一的衣裳的。” “啊——”梁乐果然有些失望,“没事!我们去了书院偶尔也要出门的嘛,到时候就可以穿啦!我还给你也做了几套呢。” 给他也做了几套? 是一样的款式吗? 李轲忽然没法把“白阳书院禁止学子私自下山”的规矩说出来了,让她开心一会也好。 梁乐展示完自己的新衣裳,便有人敲门,是她家中的小厮送了个食盒过来。 今日是中秋。 她爹娘今日会从外地赶回来,与她和梁桓一起赏月。她本来也邀请了李轲一同,但被拒绝了,甚至也没同意她留在客栈和他一起过节的提议。 李轲本就孤身一人,留他在客栈一人过中秋,梁乐于心何忍。但她毕竟不是李轲,万一他是担心触景生情,自己硬要让他一起也不好。 她脸上的纠结之色被李轲收进眼中,他看出梁乐在想些什么,便道:“中秋本就是团聚之日,你当与家中长辈一起才是。赵学政邀我去他家中一道赏月作诗,我亦不会留在客栈。” 听他这么说,梁乐才放下心来。赵学政对李轲的欣赏她一清二楚,若是他们能聊些学业仕途之事,别让李轲今日想起曾经的往事也好。 “那我今晚就回家了噢。”梁乐将刚送到的食盒打开,“这是我亲手做的月饼,你尝尝。” 她将食盒盖子揭开,精致小巧的四枚月饼躺在其中,上面的花纹飞舞,每一枚正中心印着一个小字。 连起来正好是——蟾宫折桂。 这字迹李轲一看便知晓是梁乐写的。估摸是她写完了字然后拿去给工匠造了模具,才能做出这样的月饼来。 还是一如既往的用心。 梁乐笑得眼睛弯起,显然是对自己的月饼十分有信心,等待着李轲的夸赞。 月饼做得不大,用不着拿刀切开,可以直接捏起来食用。 李轲见了这几块月饼,心中升起隐秘的期待——这里面是否又会有纸条? 思绪开始发散,他控制不住地去想梁乐这回会对他说些什么,是关乎学业,亦或是情谊? 这月饼是梁乐研究了许久才做出的。这朝代还没有豆沙馅,主要是糖有些昂贵。 只是对于她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拿来瞎琢磨也是买得起的。 豆沙馅做起来不算太难,将红豆去皮捣烂,加糖,接着翻炒便能成功。她当然也并非一次便得了满意的豆沙,被油溅着几回才做出如今这模样。 这导致她细嫩的手指上留下了几处红点,只是不细看便看不出罢了。她也并不准备被李轲看到,不然总有种邀功的感觉。 “李轲哥哥,这月饼馅你肯定从没吃过的!我可琢磨了好久才弄出来呢!”她双眸明亮,望向李轲,想让他赶紧尝尝给出点评价。 李轲亦有些期待地选了一个写着“桂”字的月饼,如果有一块月饼里会塞有纸条,那以他对梁乐的了解,应该是这一块。 他轻轻咬了一口,却并没有预料中的阻碍感。直到吃完整块月饼,才意识到这里面是真的没有东西。 不解的神色从他的眼中倾泻出来,梁乐以为他是对这么奇特的馅料好奇,还开始卖关子:“快猜猜这是什么馅?” 一心想着月饼里的“夹心”而没有留意口味的李轲沉默了片刻。 -- 第57页 他舌尖抵着牙齿,微弱的甜味萦绕齿间,对于食物不甚感兴趣的他实在无法分辨出方才吃下去的食材是什么,只好道:“我猜不出来。” 梁乐显然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答案,笑得狡黠,唇角勾起来,揭晓答案:“是红豆馅噢!” 说完谜底,她尚不满意,将她如何炮制的也说了一遍,恨不得将李轲带到她做月饼的小厨房里从头到尾全部看过一遍,才能将人放出来。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馅料,李轲哥哥你慢慢吃。一下子吃多了会有些腻味的。”她知晓李轲对甜食喜好一般,但他其实对于所有菜都没有偏好,酸甜苦辣的菜色摆在面前,从没见他特别钟情于哪一种。 李轲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不会一次把它们都吃完的。 但是——他打算把这些月饼全部检查一遍。 梁乐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只觉得自己这事做的十分好,效果也都是自己所期盼的。 但她方才事无巨细的描述却暴露了豆沙馅需要被温火翻炒的事实,李轲抓住她的手,温暖滑腻。 只一眼,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句话。 ——指如削葱根。 只是这白净的手指上却有些刺目的红点,他皱起眉头,看到上面已经涂抹好了透明药膏。 不能给她擦药了。 梁乐见他皱眉,以为是又要批评自己的不小心,先发制人:“这个已经好啦,一点也不痛,明天再来找你肯定就消啦!” 李轲看到桌上的食盒,发现梁乐竟然有些怕自己,他咽下本来要说出的不许她再进厨房的话,说道:“下回你若是想吃,我为你做便是。” 与预料相去甚远的回答令梁乐反应不过来,她甚至忘记抽出自己的手:“我想吃的话让厨娘给我做就好啦!” 有厨子为什么要让李轲做? 难道他做的会更好吃一点吗? 这么想着的梁乐完全忘记了自己清早是如何拒绝厨娘,态度强硬地要自己亲自动手做月饼的事情。 天色不早,李轲既然与赵学政有约,她也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起身准备告辞。 “李轲哥哥,那我先回去啦!”她爹娘估计已经到家了,回去晚了还不知道梁桓要怎么说李轲坏话呢! “路上小心。”李轲准备送她一趟,但梁乐担心他去赵学政那儿会迟了,便说自己坐轿子来的,不必送了。 目送着梁乐走上软轿,她脑后的黑色绸缎似乎仍在眼前摇晃,李轲找店小二要了把小刀,拿回房中切开剩下的三块月饼。 它们与第一块一样,里面空空如也,除了馅料什么也没有。 说不清的失望露在了他的脸上,身边没人,他也没有遮掩的念头。 没有字条。 她什么也没留。 除了馅料。 ——除了馅料? 李轲忽然明白了什么。 房间中充斥着馅料带来的甜腻香气。 切成几瓣的月饼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他的面前,里面深红发黑的红豆馅正对着他的眼睛。 她留给自己的—— 是红豆吗? 是……相思吗? 第32章 文学城首发 将她困在眼中。…… 中秋过后,他们便要准备去书院了。 白阳书院名声在外,别说江南了,就连外府学子都有慕名而来拜学求师的。对外这书院言明只招通过院试的适龄学子,但这买入学名额之事大家也是心知肚明。 为了维护那批花钱买进书院的学子名誉,白阳书院是不会把这一类学子姓名公布的,只会给他们特定的名帖作为与通过院试的考生们的区分。 是以虽然梁桓是花钱买进书院的,梁乐只要拿着他的名帖,便能直接代替他入学读书。 即便书院已经尽力保全学子名声,但每一年考过院试的学子之间相互都认识,因此这个法子也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入学名额昂贵,书院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将之转手给他人,梁乐便是钻了这个空子。 · 吴郡东城门。 梁桓清早便出了门,带上贴身小厮与一堆包袱,搞得他爹娘还真信了,此刻估计在南边城门恋恋不舍地道别呢。梁乐甚至能想象到她爹娘想要将梁桓亲自送上白阳山,而后者誓死拒绝的模样。 她正穿着新制的书生衣裳与李轲站在一处。面前是位娉婷袅娜的女子,正是钟舒瑶。 被冯远那莫名其妙的上门提亲一闹,这些日子钟家忙着为她相看人家,想要让冯远死了这条心。梁乐又一颗心挂在李轲身上,两人近几月来见的也少了些许,上回见面还是梁乐落河后在家中养病之时。 钟舒瑶对外人冷淡得很,但梁乐是她闺中密友,此时好友远行,难免有些动情:“乐儿,你一个人去那白阳书院,也没个人能照顾你,行事多有不便,这是何必呢?” 她知晓好友是替了梁桓去书院念书的,但梁乐不是个爱念书的性子,去了书院指不定如何艰难,她实在担忧。 梁乐并不觉得自己将来会遇上什么难事,何况还有李轲在呢,自己也不爱惹事,没什么可怕的。 她拉过好友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舒瑶,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你别担心我,我多念念书,也是件好事呀!” 两只如柔荑一般的手交握在一起,赏心悦目。 -- 第58页 但这画面落在李轲这儿却刺眼得很。他长臂一伸,将梁乐的手抽回来,握在手中:“男女授受不亲,乐弟还需照顾一些钟姑娘的名声才是。” 梁乐还没反应过来,她习惯了与舒瑶这般相处。李轲这反应倒是让她想起这人好像是不太喜欢她与舒瑶太过亲近,原来是碍于礼节吗? 这话听在钟舒瑶耳中,却惹得她秀眉微蹙。她知晓梁乐是女子,按理来说,面前这男子才更应该知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 但自家好友不想暴露她的女子身份,她自然也不会坏事。 她对梁乐态度温和,但对李轲可没了好脸色,当下便道:“这位便是李轲公子?早些日子听说李公子外出治水,却把我们乐儿闹得大病一场。这会乐儿与你同赴书院,应当不会旧事重现吧?” 李轲本就为自己害梁乐落水受寒之事心生愧疚,决心不会再让她受伤生病。此刻这事又被钟舒瑶点出,甚至话语之间还显得梁乐与她更加亲密一般。李轲忍下心中的不愉,语调平缓:“多谢钟姑娘对乐弟的关心,我自会照顾好她。” 不论如何,今日他们离开吴郡,到了白阳书院之后,这女子再如何也接触不到梁乐。 只有自己会一直在她身边。 钟舒瑶心思聪慧,她看得出来,李轲并非池中之物。方才也并非真的生气了才这般说,实则是为了让李轲想起梁乐为他做过的事来,逼他亲口一句承诺,将来自己好友一个人在书院也不至于孤单无依。 她听了这话,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李公子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她看向梁乐,将一方木匣交给她:“乐儿,我知你不缺什么,但这是我一番心意,你独自一人之时再将之打开。” 梁乐心中有些好奇,此行不算太远,赴书院拜师又不是别的,不便带上小厮侍女,东西带太多亦是有些麻烦。 李轲告诉她,书院里会分发统一的衣裳鞋袜,是以她只带了几身衣裳准备闲暇时穿,再带足了银票,想着也不会有什么买不到的物件。 看舒瑶这副模样,她也有些不舍。总归那匣子虽说有点儿大,但看着也不算重,带上也不碍事。 “舒瑶,若是有机会,你也可以来书院里头看看我,到时候我带你玩玩。”她并非胡说,白阳书院建在山上,但毕竟久负盛名,学子们难得归家,于是每三个月便有一日可以让学子们的亲人来书院探望一番。 舒瑶虽然不算是她的亲人,但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李轲见不得这两人郎情妾意的模样,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冷冷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书院虽不算远,过去也得大半日,此时已是辰时末,到书院应该刚好能赶在天黑前。 夜路危险,钟舒瑶亦不想耽误时辰,她不舍地望了梁乐一眼:“一路平安。有机会给我来信。” 梁乐笑笑:“舒瑶放心,我会的。” · 因为此行是瞒着她爹娘的,因此梁乐并未用家中的轿子,而是租了一顶。 他们包袱都不大,梁乐收拾的都轻便得很,李轲更不必说,两人坐在轿子之中,仍是绰绰有余。 李轲见梁乐上了轿子便一直抱着那个木匣,爱不释手的模样,忍不住道:“若这么想知晓里面物件,打开看看便是。” 听到少年的问话,梁乐头也不抬,晃晃匣子想要听出来里面装了什么,答道:“不行,方才答应了舒瑶,我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看呢!” 对他也要如此提防么? 这样的回答让李轲沉下脸来:“你与她关系倒好。” 梁乐实在听不出这声响是什么,轻轻的没有重量,难道是送了自己一身衣裳?脑海里的猜测让她分神,嘴上解释道:“我与舒瑶小时候就认识啦……”她那时生病不能出门,都是舒瑶来家里陪伴她的。 但李轲显然没有听她说完的耐心:“比你我认识还早?” 这会梁乐若是还没听出他在闹脾气,那才是奇了。她抬起头,看向一脸冷漠、没有表情的李轲:“那当然不会啦,李轲哥哥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她来这里后,可以说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李轲。 嘈杂的街道、狼藉的地面,站在一侧如松柏般挺直的人——真是终生难忘。 听她这么说,李轲面色稍缓:“你与她如何相识?” 梁乐想了想,难道李轲是介意他们那场破碎的初遇?可是她与舒瑶第一回 见面十分和谐啊,她爹娘与舒瑶爹娘认识,邀请对方来家中吃了顿饭,发现彼此女儿年岁相仿,就让她们一起玩了。 这样说出来他会不会心理不平衡啊! 她现在和李轲这么好,让他联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也太不应该了,这可怎么办? 她的想法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看便知。 李轲见她眉头紧锁的模样,心也被带得揪了起来。 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是不能告知他的事么? 这样的推测让他忽觉索然无味,也不太想知晓这段往事,只要以后那女子没机会再接近她就好。 · 这一路并无什么客栈或是茶馆能够歇脚,梁乐起初便准备好了糕点,中午就准备凑合用用,晚上到了书院自然会有膳食。 她取了帕子沾湿,净手后打开食盒。 -- 第59页 里面是整齐摆放的水晶桂花糕,晶莹剔透,软糯香甜。梁乐见了便口齿生津,捏起一块放在李轲嘴边:“李轲哥哥,你尝尝!” 李轲尚未净手,吃起来不太方便,便劳累她一个人算了。 见到桂花糕,李轲心中冒出第一个念头。 ——怎么不是红豆糕? 他自然不会说出来,而是张口,就着梁乐的手将那柔软的糕点吃下。 手里的桂花糕被少年吃了,梁乐却手一抖,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手指…… 她收回手,狐疑地看向自己的指尖,有些湿润,透过窗边的光线似乎还有些亮度。她又看看正在咀嚼、好像无事发生的李轲。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李轲方才吃桂花糕时,嘴唇不小心擦到自己的手指了? 疑惑从她的眼中流露出来,还未想明白,李轲的目光便看了过来,似乎是问她怎么停了。 梁乐将困惑抛在脑后,又递了一块糕点过去。这回她小心了些,果然没有异样感。 是自己多想了。 她捏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有些心不在焉,连平日里最爱吃的甜食都没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即便是真的擦到了嘴唇,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她没有注意到,方才正闭目养神的李轲此时睁开了双眸,视线落在被她咬了一口的糕点上。 圆形软糯的桂花糕缺了一块,甚至能看清楚上面留着的牙印。 他的目光幽深,眼底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暗色,填满了侵略,似是要将她包裹…… 将她困在眼中。 将她留在心上。 第33章 文学城首发 一切都如此不同寻常。…… 白阳书院气势恢宏,建资不菲,坐落在白阳山顶。 梁乐二人到的时候已经快到酉时了。 今日距离院试结束刚好一周,书院的入学时间便定在今明两日。不少书生打扮的少年人穿行而过,甚至有爹娘一路送到书院门口,此时正道别的。 毕竟是个书院,虽然只招收通过了院试的学子,但这只是个前提条件。还有一条规矩拒绝了不少考生——书院只收二十五岁以下的学子,同时,而立之年的学子若是仍未考中举人,便要自行离开书院。 科举之路本就难如上青天,能一路考过县试、府试、院试已是不易,多少人从垂髫考至黄发,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取得一个“秀才”的功名。 这条路,本就是拿无数男儿风华正茂的时光铺就,拿无数学子笔耕不辍的汗水雕砌。 因着这条年龄限制,白阳书院的学子也不过百位罢了,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显得能进白阳书院念书是一种荣耀。 梁乐站在门前,抬头望着顶上的那块匾。 准确地说,也许并不是块匾。 灰白色的底粗糙不平,瞧着像是石头做成。漆黑而端正的四个大字写在上面——白阳书院。 墨迹已然有些褪去,但其古朴沉稳之气却仍流露于外,经年累月的圣贤之言浇灌其上,涤荡着来来往往的学子们的心灵。 若是果真有如话本之中所写的那些引诱书生的狐狸精,怕是连这院门都进不去,就要露出原形了吧! “好奇怪啊!”被这四个字震慑了一瞬之后,梁乐感叹道,“别人都是红匾金字,它却是石底黑字。” 与她想法相同的亦有不少。 议论声响起,学子们各抒己见,说起自己对白阳书院如此选择的用意理解。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是让我等学子取精用宏啊!” “石坚而久,历风霜雨露而不塌。我想这是山长希望我等不畏科举之艰,迎难而上。” …… 听了他们的想法,梁乐心生感叹,白阳书院果真不一样啊,这些学子,对着块石头匾都能想这么多,着实厉害! 她看向椅旁站着的李轲,问道:“李兄,你如何想?” 这是她之前就和李轲商量好的,他们要来书院上学,她若是还一口一个“哥哥”地喊,多少有些奇怪,因此就学着李轲对她的称呼,也改了一下。 李轲听到这句“李兄”仍有些不适应。他忽视心中的异样,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 “好!”一旁突然出现一位中年男子,他面白无须,正击掌赞叹,“‘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正是我们白阳书院要教与你们这些学子的啊!” 梁乐被突然出现的男子吓了一跳,往李轲那走近两步。 李轲拱手:“在下李轲,敢问这位是?” 那中年男子大笑,将腰间酒壶取下,仰首喝了一口,继而摆手走进书院:“相逢是缘,何须留名?” 周围的学子这会都处在即将入学的兴奋之中,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事。梁乐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奇道:“真是个怪人。” 她想想,对李轲说出自己的猜测:“兴许是这书院的夫子呢!李轲哥……李兄,我们赶紧入学吧!” 入学便是找到书院的引导人,一般是穿着黑色衣衫的小童,由他带着新来的学子去门舍交递名帖,再在书院准备好的名簿之上签字,便证明这学子已经到了学院了。 白阳书院共开放两日,若是在两日内学子并未来此登记,那便视为放弃入学资格,只得来年再来。 -- 第60页 那小童带着二人将一切处理完毕,又带他们到了间屋舍后便离开了。 这屋舍不算大,被隔成里外两间,外边放着一张矮桌,四周摆着几个软垫。里间一左一右放摆着两张床,梁乐进去看了看,木头床板上摆着整洁干净的被褥,甚至能闻到皂角的清香。 这会天都要暗下来了,梁乐虽然是坐着轿子来的,但也实在有些累了。 她坐在外间的软垫上:“李轲哥哥,你饿不饿啊?” 话刚问出来,她的肚子就发出了细小的动静。 李轲装作没听到:“方才不是还喊我‘李兄’?” “哎呀,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嘛。”不问还好,方才那句话说出来,梁乐感觉自己腹中空空如也,瞬间饿到脑袋发晕。 她软下身子,整个人没力气地趴在木桌上:“我饿得不行了,也没人告诉我们去哪弄吃的啊。” 李轲这一日也只吃了些梁乐带的糕点,但许是身体好一些,并未觉得太饿。梁乐这副模样把他吓着了,他伸手把梁乐贴在桌上的脑袋托起来,又拿手背探探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才放心一些。 他试着将梁乐扶起来:“我看了食肆的位置,这会应当正是晚膳,过去还能找到些吃食。” 梁乐平日里不说山珍海味,那也是一日三餐大鱼大肉,甚至还要吃各式糕点。今日是把她饿狠了,先前还有股子兴奋劲在,没察觉到,现在劲头过去,只觉得饿得站都站不起来。 她两眼湿润,望向唯一一个能解救自己的人:“李轲哥哥,能不能带点吃的回来啊?” 作为研读过白阳书院的院规的人,李轲知晓这书院不许学子将食肆的饭食外带。但见到面前人这副可怜模样,他于心不忍,先倒了杯茶水给梁乐让她喝两口暖暖身子。 茶水是那小童为他们准备的,这会还是温热的。 喂她喝完,李轲接着道:“那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他们现在所处的屋舍便是书院学子所住的地方。书园门口有一方石碑拓印了书院地形图于其上,此处离食肆不算远,来回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走到门口,他仍有些不放心,叮嘱道:“把门关好,我回来前别让外人进来。” 梁乐说不出话,只轻微点了点头,告诉他自己听到了。 · 李轲离开没有多久,梁乐便听到了叩门的声音,与陌生男子的叫门声。 她还是有些安全意识,何况李轲叮嘱过自己,便并未理睬。 谁知外面的人十分坚持:“有人在吗?” 没有得到答复,他继续道:“师弟,我是来给你送蜡烛的。” 梁乐抬起趴在桌子上的头,难怪周围没什么光亮,原来是屋子里没点蜡烛。 她缓了这一会,饥饿的感觉已经褪了下去,左右这也是在书院,又是来送蜡烛的,若是不开门的话,晚上没光还得想法子。 这么想着,她应了声:“师兄稍等。” 将屋门拉开,一个年轻学子站在门前,他穿着一身书院的衣裳,容貌不俗,一双桃花眼清澈透亮,唇角勾起。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如玉,见了便让人忍不住亲近。 但梁乐此刻正饿着,便是仙子下凡也只惦记着吃食,伸手接过对方手中的几支蜡烛,她点头道谢:“多谢师兄。”说着便想回屋。 那男子并未有离开的意思,和气开口道:“师弟是今日才来书院的吧,在下柳温,字慎之,不知学弟尊姓大名?” “梁乐。”她简短答了一句,心道这师兄有些没眼力见,自己的不耐烦都写在脸上了,他还能留下来继续扯家常,“柳师兄是否还需给其余学子赠烛,师弟便不打扰师兄了。” 说着她便拱拱手,转身准备进屋舍。 柳温仿佛没看见一般,语调温和:“可是‘乐只君子,天子命之’的‘乐’?” 梁乐皱皱眉,还未回答,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冷淡极了:“是‘时人不识余心乐’的‘乐’。” 夜色将至,梁乐手中的蜡烛还未点燃,只有隔壁屋舍的烛光透过纸窗映出来,模糊地勾勒出来人的身影。 李轲手中拎着食盒,神色不善地看向梁乐跟前站着的男子。他视线并未从柳温面上移开,手下却把食盒递给了梁乐:“不是答应我不给外人开门?” 接过还带着热气的食盒,梁乐估计了下时间,李轲肯定自己都没吃就给她送饭来了。她拉过李轲的手臂:“柳师兄是给我们送蜡烛来了。” 李轲面容棱角锋利,凤眼如炬,与这位师兄的气质南辕北辙,冷傲到了极点。如果说柳温给人的感觉是如沐春风,那前者就更像是如临寒冰。 他垂眸看了眼握在自己腕间的手,压下心中的烦躁,看向柳温:“柳师兄,不早了,我们便先进屋舍了,柳师兄请便。” 说完也不管对方的回应,反扣住梁乐的手腕,将人带进了屋舍。 木门关起来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傍晚也清晰可闻。 梁乐被带着坐在软垫上,手腕还没被少年松开。她试着扭了扭手腕,却始终抽不出来。 他好像在生气。 梁乐看着面前人阴沉的面色,如此想道。 是因为自己没有听话待在房里吗? 想想也是,要去吃饭的时候自己就起也起不来,结果把人哄得去给自己带饭了,自己又能生龙活虎站在屋门口和别人说话。 -- 第61页 确实好像是在骗人噢! 她决定还是要为自己解释一番:“李轲哥哥,我刚才真的是饿得没力气,但柳师兄一直在……”她话说到一半,便听到少年喉间传来意味不明的冷哼声。 她顿了顿,改了下措辞:“……柳……温一直敲门,说来送蜡烛的。我想我们还是需要的,就去开门了。” “这一会连名字都清楚了?”李轲声音没有起伏,梁乐却听出了他的不满。 为了能将自己的手腕拿出来赶紧吃上饭,她隔着木桌凑过去,几乎伏在桌上,仰头看他。 “李轲哥哥,我好饿呀,我们先吃饭吧!”她软下语气,不再说柳温的事,竭力哄着面前的少年。 屋舍里还没来得及点蜡烛,只有极淡的光隐隐透进来。 梁乐的手腕还被李轲扣着,冰凉细腻,肌肤如玉。 空间狭窄,如此近的距离甚至能让他感受到喷洒在颈间与胸膛的温热气息。 他低下头,面前的这张脸是他熟悉到心尖的模样,从幼时到如今。 但此时,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这注视着他的双眼太过明亮,这轻启的瓣唇太过柔软,就连她额前散落着的几缕发丝,都如此不同寻常。 掌心的那截手腕似乎开始发烫。 透过掌心、烧进骨髓。 灼得他只能将手松开,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第34章 文学城首发 一饭之恩。…… 两日过后,学子们都已到达书院,便要举行入学礼了。 入学礼不算太过繁琐,但为免意外,也是清晨便开始了。 裘夫子带着所有的新生来到一处宽阔的场地,场地中间摆着一尊孔子石像,其手拿一卷书,是正在传道授业的姿势。 在裘夫子的指引下,众人先向孔圣人行九叩首之礼,接着再向先生行三叩首之礼。 他们衣着整齐统一,动作利落,行礼时也不拖沓,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便将叩首礼行完了。 与旁的私塾不同的是,因为并非私办,而算官学,白阳书院的拜师礼中并无“六礼束脩”一项。学子们在一旁的池子中净手,以此取一个“心无旁骛”的好兆头,便算是入学了。 裘夫子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仍然身形健朗,顶着花白的头发,面对学子们站着。 他话音威严,满是劝导之心:“诸位,从今日起,你等便是我白阳书院的学子。望诸位谨记圣人之言,从今往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登科折桂,勿忘初心。” 众学子双手抱拳,拱手道:“学生谨记先生之言。” 二十来人的声音聚在一起,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这是这批书院学子们立下的誓言,亦是他们夜以继日的目标。 · 不远处的高楼之上,两个身着黑色衣衫的男子站在一处。 猛烈的风将他们黑色方巾下的发丝扬起,向着底下广阔场地上的学子们卷去。 风声猎猎,二人的声音几乎无法被听见。 柳温轻轻将空中寻不到根的黑发握在手中,眼神朝着站得整齐的二十几位学子望去:“那便是你一直记挂着的人?” 另一人脸色冰冷,颔首道:“往事罢了。” 柳温发出轻缓的笑声,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带着刻薄:“也不知是哪里得了你的青眼,我瞧着不过如此。” “没什么好在意的。” 那人说完似是注意到了什么,脸上一阵失神。接着他收回目光,离开这台子:“风大,走吧。” 柳温见他离开,也没了留下的兴致,匆匆扫了那群学子一眼,便跟了上去。 下方空地上的李轲或有所觉,朝着右前方的高楼看了一眼,惹得梁乐问他怎么了。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高台,摇摇头:“无事。” · 拜师礼过后,正好快到午时,学子们便结伴准备去食肆吃饭。 梁乐与李轲亦是同样,他们刚走出两步,便被旁边一个学子喊住脚步:“梁乐、李轲,你们是不是要去食肆?一起啊!” 叫住他们的学子名为潘仁,长得白白胖胖,憨厚得紧。他虽然模样普通,但家境不俗,听说父亲是在朝廷当官的,因此也有好几个学子想要和他弄好关系,将来入仕了也能有个照应。但他对这些学子都不太热情,似是知晓他们目的不纯。 他虽然有个朝廷要员的父亲,却仍是靠自己通过了院试考进书院的,和梁乐这种买进来的学子仍是不同。 说起梁乐为何能与他相识,那还要说起前日的晚膳。 那日李轲不知怎的,突然就站起身来点蜡烛,神色亦是有些奇怪。但她太饿了,顾不了那么多,感觉这人没有继续生气就好。 她迫不及待打开食盒,开始大快朵颐。饭菜还温热着,简直香飘十里,惹人垂涎。 于是就把隔壁住着的潘仁吸引过来了。 那时天都黑了,外头忽然响起轻微的叩门声,还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呼声。若非点了蜡烛,梁乐甚至要怀疑这山上闹鬼。 李轲将门打开后,正是潘仁站在门外。他捂着肚子,惨白着一张脸,活像后头有鬼要索命。 见到有人开门了,他似乎支撑不住,整个圆滚滚的身子就要往李轲身上扑。后者自然不会站在原地接住他,稍一侧身便避开了。潘仁险些摔得趴地上,幸好他身材虽胖,倒还算灵活,及时伸手扶着门边站稳。 -- 第62页 他顾不上向为他开门的李轲道谢,直接看向正夹了块辣子鸡的梁乐,眼眸中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兄台!我能和你一起吃吗?!” 梁乐差点被来人突然响亮起来的声音吓得卡住,咳嗽两声,接过李轲递来的水喝了喝,才咽下口中的食物,摆了摆手道:“不行,李轲……李兄还没吃呢!” 李轲给她打了饭菜来,刚好是两人份的,多了一个人怎么够吃。她伸手将桌上装着饭菜的碟子扒拉回来一些,保护好它们,不让这个小胖子靠近。 潘仁两眼迅速盛满泪水,仿佛梁乐再拒绝一下,就要哭出来:“兄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他语调悲惨,梁乐听得心尖都为之一颤,竟有些不忍起来。但是没办法,为了李轲,她也得坚定一点:“这位兄台,我们碗筷也只有两副啊……” 她话还没说完,潘仁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来了一个小木盒,里面摆放着一双银筷子。 看着这双锃亮的筷子,梁乐沉默了片刻,想着还能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只好说得更直白一点了。她正想着,却听到李轲关上门,接着坐在了她的身边,对潘仁发出邀请:“一起吧。” 让潘仁留下来吃饭,当然不是李轲突发善心。他最是不喜欢有人横插进他与梁乐之间,只是方才那错乱的呼吸仿佛仍在他的心底撩拨,若是再与梁乐独处下去…… 他心不在焉地将梁乐方才揽到自己身边的菜碟推到木桌正中,拿起自己的那副碗筷便开始吃饭。 这一幕令梁乐有些惊讶,李轲明明不爱与生人接触才是,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她歪着脑袋,打量着潘仁——圆脑袋,小眼睛,两颊肉肉的,没什么特别的啊! 她想了片刻,总不能是因为这小胖子看着可爱吧? 还能比她可爱? 李轲看她一眼就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夹了颗青菜到她碗里:“瞎想什么,赶紧吃。” 这话倒是没错,潘仁拿着那双银筷子,那吃相只能让梁乐想到四个字——风卷残云。照这个架势,估计不出一炷香就能把这菜吃了。 梁乐毕竟已经吃了一会了,现在也不觉得多饿,她赶紧把菜夹到李轲那儿,让他快吃。 吃完之后,他们才知晓,潘仁从小未离过家,家中侍女小厮服侍得他舒舒服服,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会他“远赴”白阳书院,为了证明自己进学的决心,他独自一人,小厮也未带,结果熬到了晚上,才意识到不会有人来给自己送饭了。 这才蹒跚着、循着饭香来到了梁乐他们屋中。 因着这“一饭之恩”,潘仁这两日时不时便来找他们二人一同去食肆吃饭,甚至动不动就要请客。李轲常年脸色冰冷,潘仁碰了几回壁后也就弄明白了,这两个人瞧着像是听李轲的,其实瘦瘦小小的梁乐才是那个能做主的人。 只是梁乐虽然能做决定,她还是顾及李轲的想法的。她看看李轲,询问他是否愿意跟潘仁一道。后者不置可否,她便道:“那一起吧。” 毕竟他们初入学,还未开始上课,并没有与他人认识的机会。这一批二十来个学子,除去李轲,说起来梁乐也就认识两个人,一个是潘仁,还有一个是——冯远。 府试之后,冯远落榜。只是与那些不得不回家去,等来年再考的学子们不同的是,他可以来白阳书院进学,寻这江南府最好的夫子教导自己,以赴来年府试。 他在吴郡之时,因着家中富庶被不少人追捧。可是到了这儿,能进这书院的学子都非普通书生,要么才学出众,要么家境不俗,又或者是二者皆有,自然无人愿意捧着冯远。 面对着如此多的青年才俊,冯远亦是有些自惭形秽。 旁的人不过二十来岁,便已中了秀才。可他——连这个入学资格都是靠银钱买来的,便是这机会被不少学子艳羡,他心中仍是十分痛苦的。 他比梁乐他们晚一天到,一切行动都错开,直到今日这入学礼才算是碰上了面。 望着梁乐与他人开怀大笑的画面,嫉恨与不满撕扯着他的胸膛。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如此畅快? ——她不也是考不上秀才掏银子进来的吗?为什么她能与这些人打成一团? 梁乐只觉得后背有一道阴狠的目光,她回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冯远。后者面容扭曲,往日那张也算得上貌如潘安的俊脸这会却平白染上了阴霾。 这人莫非还在记恨府试前下药的事?她皱皱眉头。 身边的李轲注意到了,低头以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梁乐不愿让李轲平添烦心事,朝他笑笑,拉他往前走,不让他看到后头那个坏人心情的人:“没事,我们快去吃饭吧!昨日那个水三鲜好好吃啊,等会得请那位大娘多给我打一点!” 李轲状似不觉地走在她身后些许,身躯却为她挡住那道阴毒的目光,脑海中想着制成水三鲜的食材。 荸荠、菱角、藕尖。 她竟还喜欢这样口味清淡的菜。 改日去食肆请教一番如何做罢。 第35章 文学城首发 他永远也不会与她分开…… 入学礼结束,第二日便要开始上课了。 天还蒙蒙亮,梁乐就被外头的声响吵醒。 -- 第63页 她不知是认床还是怎的,到了这白阳书院,每日都睡不好,稍微有点动静便会被惊醒。 “知云,什么时辰了?”她尚未清醒,只觉得自己还在吴郡家中,张口便唤知云。 回应她的却并非是知云,而是一道低沉的男声:“卯时三刻。” 怎么是个男人! 这声音吓得她直接坐了起来。 缓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在白阳书院了,这是李轲。 松了一口气,还没睡够的疲惫又冲了上来,她躺回去,裹好被子,含糊道:“李轲哥哥,我再睡一会。” 另一张床上,李轲虽然声音平稳,但方才梁乐梦中转醒的语调太过粘腻,那还带着睡意的声音甚至混杂着几分沙哑,仿佛贴着他的耳边诉说,又顺着到了脑中,继而流入心间。 如同话本中的精怪…… 他心笙动荡,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重复几次才平静下来。抬眼望去,对面的人还躲在藏蓝色的帘间,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平稳传出,似是又睡了过去。 这帘子是到了书院的第二日梁乐去买的。 书院内的屋舍都是两人一间,没有独个的。他们这批学子也就是潘仁运气好,恰好是二十五人中多出来的那个,能够一人住一间。 她也不好与潘仁换屋子,否则李轲也会觉得奇怪的吧。而且潘仁似乎有点怕李轲的样子。 虽然每日可能麻烦了些,但与李轲同住她还是放心的。这件事她在来前也有料到,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好了对策。 他们到书院后,第二日尚是学子们入学的日子,并无禁止出行的规矩要守,梁乐便在书院外的成衣铺买了几匹深色布料,又在床上搭了几根杆子,将布料挂上去,像是床帘一般挂在床上,既能遮光,又能挡人。 她当然不会只顾着自己,用多余的布料顺便给李轲也做了一个。 再亲密的同窗也还是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的嘛,而且她平日里在帘子中换衣服裹胸也方便一些。 说起裹胸,她后来看了舒瑶送的小木匣子,里面竟然放了一段十分柔软的纯白缎料,用来裹胸再舒适不过了。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些月事带,往里头塞棉花就能使用的那种。 梁乐这身体发育慢,到了这时候还没见过红,竟还真把这事忘了。 闹得她当日频繁看那个小木匣子,一直感叹舒瑶的细心,甚至将木匣子放在床尾,看得好好的。 这事还惹得李轲不太高兴,以为是她对舒瑶送的东西爱不释手,睡觉都要抱着一起,又哄了半天。 不过李轲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这匣子就算摆桌上,估计李轲也不会不经过她的允许翻看,这也是她放心地摆在床尾的原因。 这床帘太过显眼,挂上去的当日就被潘仁见了,硬缠着梁乐也给他做一个,最后还是被李轲赶走,才瘪着嘴委屈巴巴地问了法子去那成衣铺找人做,看得梁乐在后头直笑。 除此之外,这书院的另一件麻烦事就是沐浴。 白阳书院毕竟不是那些四处可见的普通书院,对待学子他们还是十分重视的。学子们既可以一起去浴堂沐浴,也可以花钱寻那些小书童烧水再屋子里沐浴。 梁乐起初是想着后者,但是她后来去了一趟浴堂,发现这儿与她所想的一个大池子不同,竟然也是有许多隔间的。只要进去锁好门,擦完身再换好男装出来便可。 如此看来,倒是比在自己房中还要方便一些。 她这两日便错开学子们去浴堂的时辰,自己一个人跑去沐浴,偶尔李轲与她一起,她也不甚在意,总归自己进出都是衣着整齐的便是。 李轲每日见她如此大方地往浴堂跑,心里的猜测竟又淡了些。 她一点也不扭捏。 若她是女子,如何会与自己同住一屋,如何会…… 是他自己心思污秽,竟还有那些无端的奢求。 梁乐自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便是知晓了,大约也只会希望他继续这么认为吧。毕竟李轲若是知道了自己是女子,肯定要把她赶回家的! 虽然她也没有证据,但李轲肯定不会同意她混在这个全是男人的书院里面。 · 李轲醒来后便起床了,他换好衣衫,出门洗漱完又给梁乐打了盆水来,才喊她起床。 今日要进学了,辰时便需到学堂准备好,大家都不想在上课的第一日就迟了。 梁乐没有想到,自己信心满满地来进学之后不过两日,便要被早起打败了。 她沮丧着一张小脸爬起来,慢吞吞地在床上换好书院分发的白色衣衫,准备下床。 “欸,李轲哥哥,你见到昨日领的那双布鞋了没?”这书院不仅给他们分发衣衫、方巾,甚至连鞋袜都准备好了,还必须统一衣着,不许穿自己的。 她的衣裳是睡前放在床头的,便于清早起来直接换。但是这鞋子好像刚到手就被她交给李轲了,后来放哪去了? 她坐在床边,悬着腿,脚上已经穿好的素白的袜子,在床沿晃悠着,神情放空地想着那双失踪的鞋子。 尚未等到李轲的回复,她接着便觉得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握住。她回过神,李轲正半蹲在她身前,左手握住她的脚腕,右手拿着鞋就要往她脚上套。 她被这一幕吓得差点跳起来,脚腕处的那截皮肤更是感觉一阵滚烫。 -- 第64页 平日里就连知云她也从未吩咐给自己穿过鞋,她忙道:“李轲哥哥,我自己穿就行!” 少年却恍若未闻,径自将两只鞋给她穿好,站起身来:“起来吧。” 梁乐仍是觉得有些别扭,飞快洗漱完,也不敢看他,拿着书就准备往学堂去。 李轲喊住她:“急什么,先去食肆。” · 食肆中已有不少学子,几个面熟的和梁乐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便各自用起了早膳。 梁乐小口喝着米粥。她平日里起得晚,一般都是随便吃些便等着午膳了,今日虽然早起,但也没什么胃口,只要了碗粥暖暖胃。 李轲见她只吃这么点,又给她要了块烙饼:“一会要两个时辰才能来用午膳,别在学堂又喊饿。” 看着面前金黄喷香的薄饼,梁乐有些被说服。李轲说的没错,这书院上课时间颇长,上午是辰时开始,直到午时才结束。下午未时开始,酉时结束。算下来一天便要学四个时辰。 纵使她不是太饿,想到漫长的一个上午,她还是接过烙饼咬了几口。 “我吃不了啦。”她胃口不大,粥又涨肚子,加上这会努力吃了半块烙饼,便已感觉吃不下了,眨巴着一双眼睛望着李轲,希望他不要说自己浪费粮食。 后者见她这样,并不逼着她继续吃完,反而是将她碗中的饼夹过来,把那剩下的半块吃了。 梁乐此刻是真的震惊了,她微张着嘴,甚至忘记阻止对面正在咀嚼食物的少年。 她心中惊涛骇浪,波涛翻涌。 早上这人就给自己穿鞋,现在又吃自己剩下的饼! 不是吧! 这书院是有什么魔力吗? 为什么李轲忽然变得这么有同窗情谊?! 昨天拜的那石像是孔夫子吧?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吧? 她紧紧盯着李轲,想要看出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偏偏面前人恍若未觉,替她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放置在一侧:“去学堂吧。” · 今日算是学子们的第一天上课,又是第一堂课,夫子们并未准备当真教导什么知识,主要是为了让学子们适应一下书院的生活。 白阳书院虽然收下的学子都是考过院试的秀才们,但却并非只教八股、策论这些必考的内容。 一般来说,每日上午会教导学子们科举相关知识,下午便可能是礼、乐、射、御、书、数这类内容,旨在培养真正对朝廷有用的人才。 书院每六日会歇一天,学子们却并不能在这日子下山或离开书院,只能在自己的屋舍或是书院内休憩。 当然,这书院也不会将学子们关在四方墙里不接触外界,时不时便会组织踏青之类的活动。 据梁乐所知,白阳书院现有学子八十五人,除去他们这一批二十五人,还有往年通过院试的学子——他们有的是乡试落榜,有的是尚未准备好,想要多学两年再去参加乡试,甚至还有已经考上了举人接着回来念书的。 书院内分为“甲、乙、丙”三个班,他们新来的,就被安排在丙班。 只有在每个月的考试之后,才会将这些班级重新划分,优秀的学子自然能升到甲班,而那些相对较差的学子便会沦落到丙班去。 这也是激励学子们上进的方法之一。 梁乐第一回 听到这事的时候,忧心忡忡地对李轲说:“那我们岂不是不能在一起了?” 以李轲的水平,肯定是甲班第一的程度啊;而她自己,她几斤几两还是心里清楚的,能混到不是最后一名就不错了,总不可能和这些正儿八经学了十来年“之乎者也”的学子比吧。 听到她这样的担忧后,李轲面色不变,只看着她,承诺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永远也不会与她分开。 第36章 文学城首发 那双眼,只要因他而明…… 学堂不算大,分为左右两边,每边各两列,共七排。 梁乐走进来便发现潘仁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头,还朝她招手,似是想要邀请她一起坐。 梁乐倒是想过去,可李轲拉着她的手,显然是不同意的。 她在心中叹气,她对于这些科举知识一窍不通,唯一学的一点还是几年前徐夫子教的,这会不说吃老本,那是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心中没有知识,自然想要坐在后头浑水摸鱼。 可是—— 为了李轲的学业,为了能让李轲受到更好的教育,她只好含泪坐在了第一排。 她为李轲付出良多! 听说这堂课夫子姓萧,听闻早年间在朝廷也是几品大官,是明里暗里猜测的下一任首辅人选,可不知为什么,急流勇退,辞官来了这白阳书院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夫子。 他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威严,虽已辞官,却仍有着一身官威,令人不敢接近。 他上课时最爱点名,是无数学子最惧怕的夫子。 这也是潘仁正缩着身子,希望能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不被萧夫子发现的原因。 梁乐看了眼正瑟瑟发抖担心自己会被点名的潘仁,心有戚戚焉,同时把自己也藏在了立起来的书本后面。 她脑子里思绪太繁杂,一边担心自己会被喊起来,一边又在想李轲这几日的怪异之处。 她由衷感叹:希望今天的李轲能正常一些,不用担心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会被班里其余二十四个人迷了眼,甚至不和他玩了。 -- 第65页 是的,梁乐苦思一路,觉得李轲如此反常的原因之可能有两种。 第一种是他感受到了友情的患得患失。 不夸张地说,自己是李轲唯一的一个朋友。此时骤然到了书院里,遇到这么多同龄人,难免会有自己的朋友被别人拐走的担忧。 从李轲现在对自己几乎是寸步不离就能看出一二。 当然,还有第二种可能。 那就是——他看上自己了。 可那篇文虽然没出现过女主,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和男主关系特别好的男人啊! 李轲总不能断袖了吧! 看着自己袖口处留下的,被李轲一路拉着的痕迹,梁乐陷入了沉默。 她内心的挣扎不知道李轲是否看见了。她看了看身边端正坐着的少年,后者目不斜视,一直在看着面前的《论语》,仿佛是什么警世名书。 可是这本书他都能倒背如流了吧! 要不要用这么一本正经的模样看着这句“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句话连她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今日是诸位来此进学的第一堂课,不如先与同窗结识一番。” 萧夫子的声音响起,他用手中的戒尺敲了敲另一边第一排的学子面前的桌子,示意从他们开始。 一名学子起身,不卑不亢,边介绍自己边作揖,对着整间学堂的其余人说道:“学生湘水桓东,不才,院试刚好二十七名,见过萧先生,见过诸位同窗。” 有了他做示范,后面其他学子便也有样学样,介绍自己家乡、名姓与院试时的名次。 因为从另一侧开始介绍,梁乐与李轲便是最后剩下的两个学子。 今日梁乐才真正认识了自己班上的这些同窗,原来他们这儿一共二十五人,除去她与冯远,仅有三人是买名额入学的。也就是说,剩下的二十人竟然都考中了秀才。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注意到冯远脸色极差,他并没有什么院试名次可说,在旁人耳中一听便明白他的来历。 梁乐看了眼萧夫子,按理来说,萧夫子应该会阻止这样的介绍方式才对,在第一日就将两类学子区分开,对于学子之间的相处只会造成困扰,甚至会有随之而生的打压。 轮到她时,她不甚在意,站起身来朝着并不熟识的同窗们笑了笑:“诸位同窗好,在下吴郡梁乐,日后还望诸位赐教。” 她话音刚落,便能听到有窃窃私语声,似是说她是商贾人家,全凭银钱,并非考进书院云云。 李轲接上她的话,从座位上站起,并不多言,简单道:“原阳李轲。” 他并未说出自己院试的名次,甚至不如梁乐的话语友好,仿佛是要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事实亦如此,这句话出来,学堂里的议论声便从“谁不学无术靠银钱买进来的”变成了“院试榜首竟然也在书院”,“这人有些恃才傲物”…… 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人,这些声音便如同石块击水一般,造成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要停不下来。 只听到“啪”的一声,萧夫子用戒尺击打了一下桌面,眉头皱起,似是对于他们的嘈杂十分不满。 被这声响一震,学子们才意识到夫子还在面前,立刻紧闭上嘴。学堂中一时落针可闻。 这样的寂静并未持续多久,萧夫子便开口打破了这凝固住的气氛:“诸位来此,想必并非为了寻友谈笑风生。” 他暗指方才众人的谈论声不合时宜,与前往书院求学的目的背道而驰。 这话说得不少学子面上都十分挂不住,微红了脸。他们毕竟第一日来这书院进学,又是才考上秀才,在家中亦是被人捧着,逢人都要被夸赞一番,难免得意忘形了些。 萧夫子不管他们何等神情,点名道:“潘仁,你为何来书院?” 突然被点名的潘仁整个人一抖,接着战战兢兢站起身来,脸上冷汗都要滴落,似是十分紧张的模样。梁乐回头看到这一幕,心中对他十分同情。 但身为差生,同情的同时,她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万一喊到她了,她该怎么回答呢? 她为什么来这书院念书? 总不能说是为了李轲吧! 梁乐还在皱眉苦思,潘仁已经磕磕巴巴回答:“学……学生……想考上进士,光宗耀祖!” 萧夫子似乎对他的答案并不十分满意,追问道:“若是如此,于家中有何不可?为何来书院求学?” 这问题梁乐倒是知晓。潘仁是不想时刻被爹娘护在羽翼之下成长,希望能独自来书院,凭借自己,取得功名。 但这事是潘仁私底下和她说的,似是不愿意将这理由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只想当成一个秘密。 梁乐觉得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潘仁说,他现在将这想法告诉他人,也是平添笑耳,唯有真正能证明自己之后,将之说出来才有了意义。 既然如此,梁乐便也帮着他隐瞒了下来。 潘仁闭着嘴,他不愿说出心中所想,一时半刻也编不出来更多的理由,只好干站着,直面忍受着萧夫子的压迫感。 他白胖的面庞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便要淌血。 萧夫子见他半天不说话,又吓成这副模样,不忍再逼他,让他坐下,戒尺敲了敲身边最近的一名学子的桌案:“梁乐,你说说。” -- 第66页 啊! 怎么还是点到了她! 怪她的名字太好念了! 梁乐站起身,脑袋空空,只好偷偷垂眸看了眼身边的李轲,想要对方给她递个答案。后者仍然盯着面前那本摊开的《论语》,指尖却指着其中一句话。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原来如此。 这句话点拨了她,她拱手答道:“回夫子,学生以为,唯有‘见贤’才能‘思齐’。白阳书院人才济济,皆是青年才俊,学生来此,不仅是求学,更是为择善而从之。” 萧夫子听了她的回答,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也不说她所言是对是错,只让她坐下。 “诸位,你等来此求学,非仅仅为了一身功名。进学入仕,寒窗苦读,所求若为荣华富贵、光宗耀祖,那岂非辜负圣贤之言?所求若为独善其身,又如何兼济天下?” 他立于台上,看着面前坐着的一排排学子,他们容貌稚嫩,意气风发,其中会有将来的尚书、侍郎、县令,抑或是首辅。 “你等来此求学,我等于此传道,非为功名、非为自省,而为育人。‘归志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来日若是尔等行事无不可,也切莫‘忘己爱苍生’。” …… 一堂课下来,萧夫子并未说什么四书五经之言,反而更像是来谈心了一般。他离开后,所有学子们仍然坐在椅上,感悟夫子所言。 梁乐先前以为这位差点当上首辅的夫子会畅谈家事国事天下事,没想到第一课便教他们“立心”。 这么一想,这书院确实没白来一趟。就是不知道,被这样教导的李轲心中会如此想,会不会让他更良善一些呢? 李轲手握着支笔,悬于纸面之上,想着方才萧夫子的话。 这夫子竟与梁乐的想法颇有相似。 他没觉得自己将梁乐一个学子与萧夫子相比有何不对,甚至隐隐有些不满于他们之间的不谋而合。他甚至能看到,萧夫子畅谈之时,梁乐眼中的光亮——是她藏在心中的憧憬。 他已经在理解梁乐的愿景,他将是那个最能懂得梁乐的人,他会为她实现一切。 那双眼,只要因他而明亮就好。 · 一个上午,萧夫子上了两堂课,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甫一下课,梁乐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望向李轲,眼里写着我们赶紧去食肆吧。 李轲看明白了,将她的书本拿好便一起往食肆走,路上还多了个硬要一起吃饭的潘仁。 离了学堂,潘仁的活力似乎又回来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萧夫子。 他知道李轲不爱与他闲聊,只对着梁乐说:“萧伯伯竟然出现在这里!我也太倒霉了吧!” 梁乐确实有些感兴趣:“你与萧先生是旧识?” 说起萧夫子,潘仁显然有不少话要说,义愤填膺:“是啊!我爹爹与萧伯伯关系可好,我小时候学的第一首诗还是他教的呢!那时我才多大啊,笔都握不住,他就要我抄诗!” 这段悲惨往事显然令他记忆深刻,他简直要一把鼻涕一把泪,根本看不出方才学堂之上他连抬头看萧夫子一眼都不敢的样子。 梁乐本想对他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但是她发现潘仁后面站着个人…… 她朝着潘仁挤挤眼睛,示意他别说了。后者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还在顾影自怜:“唉!没想到,我来了书院,竟然还要被萧伯伯管着!” 他的哀嚎声至少让周围一圈人都能听见,梁乐默默扶额,她没办法了。 “潘学子,书院里须得称呼我为先生。”萧夫子在潘仁身后站了片刻,他亦是要去食肆用午膳,结果听到潘仁在这儿说起往事,一时有些怀念,倒是驻足听了片刻。 他望向北方,那是皇城的位置,是他前半生汲汲营营,想要占有一席之地的地方。 潘仁被这一句话吓得愣在原地,他呆滞地看向梁乐,眼中满是绝望,似是不想相信自己方才的那些抱怨俱被萧夫子听去了。 梁乐接收到他求助的眼神,神色严肃,点了点头,示意他后面确实是萧夫子。 这一下轻微的颔首变成了压垮潘仁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一张脸神色空白,不知该扭头还是装作没听见。 萧夫子倒不欲为难他,说完这句话便自他的身边走过,朝着食肆去了,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路上,潘仁才敢动弹,他颤颤巍巍想要拉住梁乐的胳膊,借力寻一个支撑。他腿软得有些站不稳了。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梁乐的衣袖,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李轲隔着衣裳抓住他的手,眼里写着“你敢碰她试试”,潘仁一瞬间觉得前有狼后有虎,自己太过孤单,两行热泪简直就要夺眶而出。 幸好梁乐还有一些恻隐之心:“去食肆吧,听说今日有蟹粉狮子头,去晚了也许要被别的学子吃完了。” 听到好吃的,潘仁感到自己似乎又有了些许坚持下去的动力。他将双眼中的湿润逼回去,小小的眼睛眨了两下:“那还等什么,快去快去!” 似是恨不得要一路跑到食肆。 · 梁乐说得没错,今日确实有蟹粉狮子头,但是他们因为路上耽误太久,此时已经被其余学子分得差不多了。 -- 第67页 食肆吃饭分为两种:一种是已经做好的各色菜式,来了的学子挑选好便能直接食用;另一种便是学子自己掏钱点菜,只是这样却有些耽误时间。若是选择后者,中午短暂的一个时辰怕是都得花在午膳上面。 毕竟是来书院念书,并非来享受的,夫子们也并不赞成学生们在膳食上花太多时间,是以学子们除去遇到喜事之外,还是很少会在食肆之中点菜的。 潘仁看着碗里破碎的狮子头,还有搭着的几片青菜,心感悲凉:“梁乐,你说这书院怎么退学?” 吃不好,住不好,甚至连夫子都是从小管着自己的伯父。如此看来,竟然还比不上自己在家中舒坦。他想要脱离父辈庇护,独自建功立业的宏图壮志宛如这颗狮子头,被几勺挥下去,再戳个几筷子,便碎成一块块,连个囫囵味都尝不出来。 另一头的梁乐还在和李轲方才夹到她碗里、要求她必须吃下去的蔬菜作斗争,这会听到潘仁的问题,干脆装作没看到那绿油油的蔬菜的模样,认真思考了一会,回答道:“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是说三十岁没考上举人就能退学吗?你熬几年再不考试,就可以吧。” 潘仁震惊,脑袋摇成拨浪鼓:“那我还得在这待十二年!不行不行!”这菜就是再好吃,吃上十二年,哪怕书没读完,他也得魂先归家。 梁乐想了想,反着来也是个法子:“那你就快点考上举人,应该也行?” “可是乡试还得一年呢!”潘仁掰着指头算了算,感觉自己前途一片黑暗。 “要不你就把院规都犯一遍——”不就会被敢出去啦! 她馊主意还没说完,就被看不惯两个人一直说话的李轲打断:“食不言,专心吃饭。” 说着又给她碗里夹了一颗梁乐认不出来的绿色植物。 他们三个人一起,李轲说话最少,但是他每次开口都能直接震住另外两人。梁乐吞下未尽之语,默默啃着青菜叶子。冯远没了人出主意,郁闷得紧,自己拿筷子把碗里的狮子头戳得更碎了些。 用完午膳,他们便准备回去屋舍歇息一下。 李轲将他与梁乐的碗筷收拾好后,正要离开食肆之时,却听到了一旁桌边几名学子的议论。 “她就是那个梁乐吧?” “听说是买进书院的,估计也没什么本事。” “她心思恶毒得很,自己考不过童试就害别人呢!” …… 梁乐跟着李轲一起,自然也听到了。 这些人说话倒是有些不讲道理。她买进书院确实没错,但什么时候害过人了?总不会是冯远那回的事吧! 冯远也不至于蠢成这样,自己干的坏事还好意思拿出来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她拉住想要往那桌去的李轲。 这些人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他们经过的时候说这些话,显然是说给她听的,或者说,是给她和李轲听的。 书院禁止学子斗殴,若是出事了被抓到,那可真是要遂了潘仁的愿,直接被逐出书院了。 这几个人一个也没见过,不是这一批入学的二十五名学子中的。那只可能是在书院里已经念了几年书的“师兄”们了。在书院待了几年,竟然还会为了一个买进书院的事背后嚼舌根,无论怎么去想,这事都透露着些许诡异。 只是,她拉住了李轲,身边却还有一个潘仁。 潘仁瞧着圆乎乎,性格温软,其实是个一点就炸的性子。他自幼被宠着长大,这种背后说道的坏事从没见过。眼下这几人还是在说自己的朋友,他更是忍不了了。 他跨步走过去,大声质问:“你们说什么呢!” 那几名学子显然也没想到潘仁会为梁乐出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 里面的曾宏伯率先反应过来,开口道:“我们不过是说些事实,怎么?敢做还怕说?” “背后妄议,小人所为。”潘仁一手拍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他体型在这,这一掌下去,碗筷盘碟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叮叮咚咚”清脆极了。 曾宏伯是这几人中第一个起话头的,被他的莽撞弄得愣住,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想要在书院中斗架吗?” 他想好了,若是潘仁敢说一句“是”,他便要禀告夫子,让他们来评理。 梁乐觉得这个发展也不太对,这明显就是个圈套啊! 她拦住潘仁,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潘仁接下来的一句话惊在原地。 他说道:“书院斗殴就可以离开书院吗?” 那不是正和他意? 梁乐伸出一半的手悬在空中。 萧夫子给他留下的阴影到底有多深? 那她还要不要拦住潘仁? 僵持之下,柳温出现了。 他一身白色衣衫,与其余学子身上所穿并无区别,却平白显得皎皎如月,气质温润,衬得他的那张脸更加出彩。 看了这情形一眼,他便有了猜测,问道:“诸位同窗所遇何事?” 他的到来直接令方才还在挑衅潘仁的几人都安静下来,只狠狠剜了梁乐三人一眼,便解释道:“无事。我等新见了几位师弟,便想结识一番。” 听了这解释,柳温笑笑,似是信了:“如此便好。我还担心是诸位起了口角争执,那便不美了。” 那几名学子显然对柳温十分敬重,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匆匆收拾好碗筷便说自己吃好了,先告辞了。 -- 第68页 柳温出现的那一刻,梁乐便被李轲挡在了身后。 因为身高不够而几乎看不见身前情形的梁乐陷入沉思,自己是应该垫脚,还是应该绕一绕。 她并没考虑太久,柳温已然走到他们跟前来打招呼了。 他先与潘仁说了两句,劝他往后莫要如此激动。二人似是旧识。 接着便看向梁乐二人:“梁乐师弟,李师弟。不知可还适应书院生活?” 被点到名的梁乐从李轲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多谢师兄关心,一切都好。” 她知道李轲不喜欢这位师兄,但毕竟对方算是为他们解了围,她也不好转身就走:“柳师兄,我们下午还有数算课,便先回屋舍歇息了。改日再聊。” 说完就喊上不知被柳温说了什么,此时还呆站在一边的潘仁。 她与潘仁往食肆大门走,李轲落后两步,与柳温擦身而过之时,压低声音道:“昨日是你。” 他并非询问,昨日入学礼时,虽然看得模糊,但那高楼之上一晃而过的身影,与这人几无二致。 只要与梁乐无关,他并不在意这人究竟有何目的,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心思,只是告知对方这些小动作他心中清楚。 柳温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并未作答。走在前面的梁乐不明所以,发现李轲落在了身后,停下来回头等他,问他怎么了。 听到前面传来的唤声,李轲微微侧身,冷淡的眸光落在柳温身上,警告道:“离她远点。” · 下午的数算课并未上成。 准确地说,上了一半,被打断了。 数算课便是由龚夫子教导。这课算是梁乐最擅长的一门了,比起那些她一窍不通的礼、乐、射、御、书,数算多少和数学挂钩,学起来并不吃力,甚至还有些轻松。 他们当时正在学“两鼠穿墙”问题,也就是相遇问题。梁乐听到龚夫子说完题目,恨不得立刻被点名展示一下自己过人的天资。 但是遗憾的是,题目刚刚被夫子说完,就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书院来了一名学子,手持名帖,亦是今年通过院试的考生。 其人姓阮名卓,字子康,鹤江人士,年二十三。 据他所言,他七日前便已启程,路过姚镇之时遇到一个走失的幼童。他本是带着小孩去报官,请官府派人为孩子寻其爹娘。可谁知在他离开官府继续前往书院之时,那孩子竟然又跟在了他的身后,想要与他同行。 阮卓此行是为求学,如何能带上一个孩子?他仔细问了这孩子想法,却没得到答复,只是十分抗拒回去姚镇。这态度令他稍有猜想,却也并无太多时间能够耽搁,只好撇开杂事,绕了段路将孩子先送去府都吴郡,到了府衙将其安顿好,才匆匆上路赶往书院。 带着个孩子同行一阵,又绕了些路,他的盘缠亦是有些不足,捉襟见肘之下只好一路卖些字画,却也因此迟了两日。 今年入学的这批学子都是由龚夫子带着过入学礼,一切学业事宜由他负责,是与学子们联系最紧密的先生。此时阮卓突然前来求学,不论允不允其入学之事,他都得亲自去见一趟。 这课便只好停下。 小书童来向龚夫子传话的时候,并未刻意避着学子们,这事便被他们悉数收进耳中。 按照书院规矩,错过了入学的那两日,便不会再收学子了。若是如此,这阮卓怕是只能等到明年再来。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事说起来也不能全怪阮卓。 他已经提前出发来书院,路上遇到的这些事也难以预见。何况也仅仅迟了两日,若是夫子宽容,大约也是能给他一个入学的机会的。 梁乐对这事的发展有些好奇。感兴趣的亦非只有她一个,潘仁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和李轲座位旁边,撺掇道:“梁乐,我们去看看呗?” 潘胖胖每天也不见他怎么念书,凑热闹的时候比她还积极,这种人究竟是怎么考过院试拿到秀才的啊? 梁乐再次在心中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再次得不到答案。 她看了眼正在看书的李轲,有些挣扎,但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李兄,你先学会,我跟着去看看啊。” 说完她就扭头准备跟着潘仁偷偷溜出去。 还没从座位上离开,身前迎来了一阵阻力。 是李轲手上拿了支笔横放着抵住了她的腹部,让她没法继续往前。 梁乐看看身前的那截笔杆,又看看身后视线仍落在书上,仿佛这事与他无关的李轲。她压低声音:“一起去吗?” 虽然她这般问话,但并不觉得李轲会对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感兴趣,只是这人已经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了,若是不问一句,搞不好又要不高兴。 没想到她这么问完,李轲便将毛笔挂好,合上书籍,是要与他们一道跟着龚夫子去山门看看的意思。 李轲对自己好像更依赖了。 陌生的环境果然对他影响颇大。 梁乐看着走在自己身边,拉着自己使她与潘仁相距五步之遥的李轲,默默想到。 · 在学堂中学数算显然没有出来看热闹有趣。 一个班上二十五个人,这会已经悄悄溜出来了十来个。剩下的那群学子也并非真的是在念书,不少已经返回屋舍了。 -- 第69页 阮卓一袭布衣,料子都洗得有些发白,甚至边角处有些许磨损。这人模样一般,顶多称得上一句“端正”,实在不算出彩。在外头的日光之下,梁乐甚至还能在他的发间捕捉到几丝白发。 他身上只有个薄薄的包袱,瞧着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他一个人立在那儿,身形瘦削,有遗世独立之感。梁乐打量片刻,倒是觉得他比身边不少学子身上都多了股书生气,瞧着便像个读书人。 龚夫子自然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不少学子,但他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并不出声训斥,默许让他们在一旁看着,不赶他们回去。 那块石匾之下,众人分为两派。 阮卓一人站在外边。而龚夫子站在他的对面,身后跟着一批学子。 若是他没有遇到意外,此时的他也将是那十来名学子中的一员。 梁乐到的时候,龚夫子与阮卓已经说上话了,前者手中正拿着一张名帖,估摸着便是阮卓带来的。 从周围学子们的议论声中,梁乐了解到,这阮卓看着普通而内敛,但院试名次也在前列,这回考了个第七名。 名次如此靠前,将来考中举人估计也是轻而易举,对白阳书院的名声亦有好处。 无论如何去想,龚夫子都没有拒绝的必要。 在学子们已经开始讨论到阮卓突然入学,错过的入学礼该如何补上,入学后又会住在哪里之时,龚夫子却将手上名帖归还给阮卓,出声道:“阮学子,书院入学日已过,还请回吧。” 听了这话,这独自站在门外的读书人并未哭天抢地,却也并不接过这张名帖。他的身量比龚夫子高一些,却因为书院依山而建,此时两人视线正好相平。 他微微躬身,不再过多解释自己一路的磨难:“还请夫子给我一个机会。” 龚夫子这般岁数,见过不知多少人,教过多少学生。就连上回恩科之时,那位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亦是他的弟子。 在这白阳书院,他门下的学子都是天资过人,难得一见。阮卓虽然亦不俗,但在他这漫长的桃李生涯之中,实在算不上什么难得一遇之人。 因此,也并无必要为他坏了书院的规矩。 “院规如此,阮学子还是趁着天色未晚,早早下山吧。”他带着皱纹的面容带着些慈祥,不愿言辞过于严厉,仍是好言相劝,但再次递过去名帖的双手表达了他的态度。 阮卓站在原地不动,他已将这路上的一切事宜悉数告知,再重复一遍不过徒劳。他的衣摆被风扬起,束起的发丝掺上几分白色,落于肩头,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动作。 他此时亦不知晓还能如何去做,但若是不得不离开,便只好来年再来:“夫子,学生此行,非为自己。只愿能于白阳有所学,来日考取功名,将一身本事还于百姓。” 梁乐原本只是被拉着来凑个热闹,但阮卓之言令她有些动容。 她看了眼这名身着布衣却坚持想要进入书院的青年,那几根白发被日光照得有些刺眼。 在阮卓的面前,是白发苍苍的夫子与十来个原本已经相识的同窗;在他的身后,是一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崎岖小道,通向山脚。 这一前一后,似乎便是这位读书人的将来。进或退,便要决定他的前途命运。 也许是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也许是对一个怀有崇高理想的有志男儿的尊敬,梁乐自人群中跨出一步,拱手道:“先生,阮学子迟来书院并非他本愿,不如给他一个求学的机会吧!” 龚夫子没料到会有学子出来为阮卓说话,他那双沧桑的、仿佛看遍了人间事的眼眸望向这个站出来的学子,他并不记得这学子的名字,却不妨碍他说出接下来的询问。 “为何?” “阮学子年纪轻轻,才学出众。书院入学日虽已过,但此事并非阮学子之过,他救助孩童,为之寻其家人,不惜散尽财物。若阮学子因着这番矜贫救厄而无法入书院念书,那岂非代表书院并不赞同学子们施仁布德?先生之定夺,恕学生不能苟同。” 龚夫子这会才认真打量了梁乐一番,不论他是否认同后者的言辞,这股愿意为了他人而出言的勇气属实难得。 他看向后头站着的一排学子:“尔等以为如何?” 在梁乐跨出那一步的时候,李轲便知道这人是要去施以援手了。他不喜这些能入梁乐眼之人,但无论如何,此事梁乐既已表态,他便会帮她。 他站在梁乐身边,淡淡道:“学生以为梁学子所言有理。” 对于这些规矩,潘仁可以说是甚少遵守。他自幼便没人会给自己定规矩,也不认为错过了入学日果真是什么严重的事儿,亦觉得阮卓不该因为这种小事被书院拒之门外。他向梁乐二人迈了一步,道:“学生亦如此认为。” 但在场十数名学子,有如梁乐这般的人,自然也有认为“规矩不可破”的学子。 邵睿才便是其中之一。 他走出来,站在龚夫子的另一侧,与梁乐这方人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先生,学生认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若是因阮学子开了这个先例,日后或还有学子错过入学日,又该如何?” 与邵睿才关系不错的桓东亦是持此态度:“正是,礼不可废。” “不错,院规不可破。” …… 言语之中,每一位学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 第70页 十数位学子此时分别站在龚夫子左右两侧,与刚到这山门之时,众人与阮卓的对立大有不同。 阮卓没料到会有人替自己说话,他朝着梁乐这一群人微微躬身,以表谢意。 这样的场面龚夫子亦是难得一见,往日的学子们每每入学之后,便各自念书,一心只有功名。便是有情谊也是在久日相处之后,着实难有这般景象。 也许阮卓的入学并非一件坏事。 龚夫子望着双方学子想到。 “既如此,阮学子入学与否便由诸位定夺。”他摸了把自己长长的胡须,“三日后的数算课,尔等便在多艰堂辩论此事,胜者决定阮学子的去留。” 这决定令众人面面相觑。 梁乐还以为龚夫子会直接做出决定,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听从民意? 而且——看来数算确实不是重要的课。 她问道;“先生,这三日阮学子如何安置?” 龚夫子的衣袖甩开,走进书院。 “尔等决定便是。” 潘仁自觉帮了阮卓,平白与人多了几分亲近:“阮学子,我带你去我们那屋舍。我那正好多张床铺,给你睡。” 阮卓一时之间不太习惯这般热情的举措,微微后退一步:“多谢兄台。” 梁乐也想凑上去聊两句,但身边的李轲散发着冷气,似乎对她今天的行为不太满意。她仰头看向少年,问道:“李兄,怎么啦?” 李轲看着她澄澈的双眸,似乎还沾染了几分帮了他人的喜悦。 是谁你都会帮忙吗? 就如同曾经帮他一般。 而他只是—— 比这些人,都到的早些。 第37章 文学城首发 她眼里是潋滟水光,只…… 三天看似还久,但实则时间并不宽裕,何况他们平日里还要上课。 梁乐这些日子每天都往藏书阁里跑,翻各种古籍资料,想要找到一些能帮阮卓的法子。 龚夫子说是辩论,但她如今这个水平,怕是说不上来两句话就要败了。原本她是想找李轲帮帮忙的,但是后者不知怎么了,似乎对于她莫名其妙的乐于助人十分有意见,每日看她研究这事都不太高兴,更别谈给她出主意了。 梁乐也只能默默叹气,她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啊。原书里,这阮卓后来也是李轲在朝堂上的一大助力啊! 结果现在只有她与另外几名学子在这儿瞎琢磨。 好在她虽然脑袋空空,但她的同窗们是货真价实考进书院的,尤其还有个博学多才的阮卓,他对这些古籍典故烂熟于心。众人凑在一起,竟也想出了不少法子。 一晃两日过去,明日下午便是梁乐他们与邵睿才等人的辩论了。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几人用过晚膳便聚在了潘仁房中,把握最后的时间为明日的斗争做准备。 屋子不算太大,但外间仍能坐下他们几人。 李轲虽然并不愿意点拨梁乐,也未提供什么帮助,但仍是参与了每日他们的商讨,此时也跟着她来了这儿,正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旁。 除去他们二人,便还剩阮卓、潘仁与另外两名学子。分别名为张易、赵良。 这两位学子平日里话不太多,梁乐在之前甚至连他们的名姓都不清楚,只是面熟罢了。但二人那日却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向阮卓伸出援手,确实令梁乐对他们刮目相看。这两日相处下来,她亦是发现这些同窗们各有优点,值得相交。 因着一个班的学子所持观念相歧,学子之间也隐隐被分成两派。除去一部分一心向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同窗之外,其余人都是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阵营,上课时的气氛自然十分僵硬,互相之间都不愿与对方交流,担心自己这边的言辞被另一方探了去。 没有料到的是,冯远竟然并未参与这次的纷争,反而日日念书,像是一心求学了。 梁乐他们这方人数少,自然就受到排挤,学堂、食肆之中没少被冲撞,但毕竟还有夫子管着,这些人倒也不敢做得太过分。这样的欺压使得他们更有凝聚力起来,短短时间也算是有了几分真挚的情谊。 众人围坐在矮桌旁,面色严肃,态度认真,仿佛明日便是一场要决定他们未来前程的科举试。 这也并未说错,明日虽然并不影响他们的将来,但对于阮卓而言的确是异常紧要。 阮卓原本被已被拒之门外,如今能于屋舍之中坐着,与这些学子们坐而论道,便已十分感激。当下便站起身来,朝其余人拱手道谢:“阮某不才,却平添诸位相助。不论明日如何,此情阮某必将铭记于心。” “阮学子过谦了。”梁乐摆摆手,请人坐下,“今日我请诸位同窗一聚,主要是想要请诸位推测一番对方的想法与谋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几位有何高见?” 明天是“书院是否要为阮卓破例,让他入学”的辩论,这事虽然形式上有些不同,但说起来也就是一场辩论赛罢了。既然是辩论,那自然要带入对手方的情形,猜测他们将会从哪些点切入,提前做好应对策略,这才是准备充分。 潘仁一脸懵懂,似是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梁乐见众人这副模样,便自己先开口举了个例子。 “他们定然要从规矩入题。”她揣摩对手的想法,“正如那日他们所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我们想要让阮卓破例入学,定然得驳了他们这话。” -- 第71页 有了梁乐的前言,潘仁也理解过来,他到底是正经科考出身,比梁乐知道的这么两句子俗语靠谱不少:“‘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若以法度与院规作比,亦是一件难事。” 几人七嘴八舌竟也提供了不少思路,梁乐将之汇总,开始研究若真遇上如此言论,他们又能采取那些对策或话语反驳。 更深露重,月色洒落窗外,屋内的学子们仍就这烛火不见困意,或伏案书写,或埋头苦读。 竭尽全力,为了给阮卓一个成为彼此同窗的机会。 · 明月缓缓爬上柳梢,众人才意识到已经夜深了,明日还有早课,便告辞回了自己的屋舍。 梁乐也是累得很,好在她的屋子与潘仁相邻,出门两步便能回去。 在去潘仁的屋子之前,她便料到今夜定然需要许久,提前便去了浴堂一趟,这会脱了外衫便准备回到自己的床上,再收拾一番入睡。 她计划得完美,谁知外衫刚刚离手,便被另一人抓在手中。 正要将衣衫挂好的梁乐意识到这股阻力,心中知晓是李轲干的。她顺着看过去,不出所料,又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容。他的嘴唇紧抿,眼角锐利,双眸中辨不出情绪,直直地望着她。 这几日她本就刚到书院,一切都还在摸索的时候,又遇上了阮卓之事,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连觉也未睡好。 何况李轲这两日虽然仍喊她起床,一起去食肆,一起去学堂,但却时不时这么看着她,也不知究竟还要气到何时。 她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些不同,但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阮卓之事,可这件事若要说起来,也并无甚错处。她自觉没有过错,自然不会先向李轲低头。 事情太多,她有心与李轲推心置腹谈谈,但也没能找到时机,便干脆想着等到这事尘埃落定再说。 但骤然被这人阻住,她心中升起一丝烦躁,忍不住皱起眉头,提起一股气,想要把事儿说开。 她回过头,质问的话语已经滚到嘴边,却看到面前人的眼中闪过几分难过。 难过? 梁乐愣住,仔细看了看他的双眼。 那双平日里凌厉逼人的眼中此刻竟带了红色的血丝,瞧着有些憔悴。 心头的那团火仿佛被浇了一瓢冷水,梁乐不由得软了语气:“李轲哥哥,怎么啦?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她虽这么问,但心里已知晓答案,只是想寻个由头打开话题。 少年却不回答,只盯着她的双眸。眼中的浓郁暗色令她有些心惊,却又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梁乐微微后退一步,发现身后便是墙壁,已是退无可退。 她方才要将外衫挂在墙面上,却被李轲拦住。此时她贴着墙站着,就如同被李轲困在此处一般,不得动弹。 突然变得逼仄的空间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抓着衣衫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柔软的布料陷落进去,仿佛牵连住二人的丝线,偶尔的跳动泄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思。 “李轲哥哥,你怎么了?”梁乐放缓了呼吸,这样的角度,她甚至能清楚地看清少年线条优美的下颌,白皙的颈部上微微滚动的喉结,与少许被白色里衣遮住的胸膛。 温度陡得升高,梁乐匆忙紧闭双眼,面颊飘红,想要从这人为的禁锢之中逃脱。 她松开紧捏着衣衫的手,想要从侧边绕过去。 “你跑什么?” 少年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息仿佛贴着耳际,沿着耳廓吹向后颈,惹得她那处的肌肤有些酥麻,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没有选择,只好鼓起勇气直视李轲的双眼,却有一种莫名的猜测倏忽浮现于脑中:“李轲哥哥,你……你是在害怕吗?” 她的声音柔软,轻得仿佛只是唇齿微动。 从窗隙中透过的风忽地止住,如有尘埃落地。 周围喧嚣吵闹的屋舍倏地安静下来,不再嘈杂。狭窄的空间内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留于耳畔,并不平稳,甚至有些杂乱。 熟悉的情景让李轲仿佛又回到了初来书院的那日。 那个昏暗的黑夜,那段暧昧不明的纠缠。 这张令他日夜不忘的脸正在自己的面前。她已褪了外衫,只着一袭雪白的中衣,纤细的脖颈被包裹在衣衫之中,那样地脆弱,却又像是一团火,闪耀在他的眼中,灼灼滚烫,念念不忘。 李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仿佛要从胸膛之中跳出来,身躯里包裹着的那块软肉震得他慌乱、失控,震得一切都在褪色,直到眼中只余一人。 她问,他在害怕吗? 是的,他是在害怕。 他担心自己得到的并非独一无二。 他担心这样的恩赐并非独属于他。 他担心有朝一日有人取他而代之。 他担心的太多太多。 李轲低下头,散下的发丝落到了面前人的肩上。 他想,他最担心的—— 是失去她。 悉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一室的寂静。他舍不得挪开目光,余光却注意到是一只不知何时进了屋子的飞蛾。 它扑腾着瘦小的翅膀,带起轻微的动静,小小的身躯朝着床头点燃的烛火飞去。 义无反顾。 毫不迟疑。 那道弧线晃过他的双眼,印在了他的脑间。 -- 第72页 是的。 是火。 向着这样燃烧的、滚烫的、猛烈的火焰。 他无法思考、无法犹豫、无法放弃。 他只能奋不顾身。 明灭的火光下,耳边是飞蛾的身躯扑入火焰中的噼啪声响,鼻尖是沐浴过后特别的皂角清香。 她的眼里是潋滟水光,只映着他。 只有他…… 李轲看着这张不知在心中描摹过多少次的容颜,不再迟疑,伸手将这团火揽入怀中。 盈香满怀,令他安心。 不论她是谁,不论她是男是女,不论她心中如何所想。 烫伤也罢、赴死也罢。 ——这是他一人的火。 ——这是他一人的光。 第38章 文学城首发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白阳书院,多艰堂。 十二位学子已然坐于堂中。 他们的座椅被摆至房间两侧,面对面而坐,身前并无案桌。 龚夫子与另一位夫子坐于上方。 梁乐辨认出来这位陌生的夫子便是是那日入学时,在书院石匾下偶遇的那位。没想到他会与龚夫子一同来此处听他们辩论。 看龚夫子与他交谈的模样,倒是十分熟稔,向来是相识许久了。 这男子手边还摆着一壶酒,今日衣着宽大,像是位隐士,久居深山之中,今日难得被请出山来一辨正反。 梁乐这方一共六人,邵睿才那边本有十人左右,但龚夫子许是觉得如此以多对少,有失公允,便只许了他们也择六人前来论战。 见人已到齐,龚夫子放下手中茶杯,示意可以开始了。 邵睿才第一个站起身来。他右手拿着一卷书,仿佛是看完书便匆忙过来一般。朝着两位夫子行礼后,自信满满地走至堂中,便开口道:“今日诸位聚于此,是为阮卓而来。圣人有言,‘不知礼,无以立也’。礼制之重,稚子尚知。然阮卓空读诗书数十载,空负秀才功名,却不知礼。他于入学日后来到书院,错过入学礼,此行为不守礼节。不守礼节,何以立身?不能立身,如何能允其入学?是以学子以为,书院不当允阮卓入学。” 入学礼即拜师礼。“天地君亲师”,在书院之中,夫子便是最需敬重之人。所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拜师礼算是这些新来书院的学子们必经之事,必行之举。 阮卓错过此事,的确不合礼制,算是一大错处。 但梁乐他们对此早有预料。 潘仁双眼下带着一抹青色,显然是一夜没睡好。这几日阮卓与他同住,两人又都不是难相处之人,自然亲近起来。对着今日这场关乎自己友人的论战,潘仁也是十分上心,昨夜众人回房后仍在点灯苦读,修改措辞,力争让阮卓留下来。 他撑着木椅把手站起来,同样向着上座两位夫子行礼,继而看向邵睿才。他虽体型胖了些,但身量不低,平日里不觉得,此时与邵睿才站在一处,梁乐才发现两人竟差不多高。 “邵学子此言差矣。我等入书院,行入学礼,所求为何?”潘仁朝他发问,不等他回答,自己答道,“是为尊师重道,为传承孔孟之言。” 他顿了顿,走到阮卓座位边:“孟夫子曰‘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阮学子虽并未参与入学礼,但他却谨守圣人之言,愿为一稚子而驻足入学之行,这如何不是‘尊师重道’?先存仁,后存礼;先爱人,后敬人。阮学子心有仁爱,心中有师,何顾虚礼?再者,阮学子相助幼童,此事便是他带给书院的入学礼。” 见邵睿才右手微抬,似是要辩驳,潘仁抢白道:“以学生之见,邵学子只顾礼节,却不在意稚子性命,罔顾圣人之言,又当如何?尔等虽行拜师礼,将孔孟之言挂于嘴边,却从未践行。岂非可笑?” 这话说得厉害。邵睿才抬出“礼”,说阮卓罔顾礼制,不能入学。潘仁便举起“仁”,说其虽未行礼,却胸有仁爱,比之他们这些虽遵循礼制,却不懂仁心的学子出彩得多。若是前者继续以此纠缠,只怕是要被扣上“不仁”的帽子。 邵睿才脸色发黑,显然是没料到潘仁会如此说。入学礼自古便十分重要,尊师重道烙印在每一位学子心间。今日却被指出这是“虚礼”,甚至将阮卓在路上救个孩子的事说成是另一种“入学礼”,如此强词夺理,引人发笑! 只是——他竟无从辩驳。 这情况被众人收入眼中,桓东身边的徐冰站起身,想要替上邵睿才。他身材不算高挑,走起路来甚至有些摇晃。站定在邵睿才身边后,他接上潘仁的话,转了话锋道:“圣人有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入学时间乃是发放名帖之时便以约定成文,阮卓为他事而迟来,便是不守信用。‘人无信不立’,阮卓失约在先,书院如何能接受这般学子?” 他所言不假,名帖之上却有入学时日,亦是注明若是错过这两日,便需来年方能前来求学。在这事上多说亦是无用,梁乐心知若是真与对方聊起“信”来,才是落进他们圈套。 “徐学子只知‘信’,却不知‘义’。‘义’乃事之‘宜’,阮学子路遇不平,救稚童而行义举,此为君子。若是阮学子因一己之私,为求学而弃孩童于不顾,此为‘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莫非徐学子更愿行小人之举,而不愿做一个心怀大义的君子?” -- 第73页 梁乐口若悬河,将自己这几日准备的功课一股脑说出来:“君子汲引良善而助他人,小人却唯恐天下不乱,心怀歹意。君子好成人之美。阮学子此番艰难,求学之心可见一斑。徐学子以为,该行君子之举,抑或小人之行?” 她的眼睛本就偏圆,这会面无笑意,直直盯着徐冰的脸,脸上满是严肃,看得后者竟被这股气势骇住,一时说不上话来。 徐冰面露难色。 君子成人之美。这话说出来,仿佛他若是仍阻止阮卓入学就是小人一般。 堂上局势瞬息万变,见自己一派的人被对面说得哑口无言,桓东眯起双眼,打量了对面坐着的几人。他倒是没想到,这些人还能辩上几句,起初只打算来随便说说,看样子是不行了。得拿出些真本事来。 他身边另一名学子不等桓东发话,急道:“阮卓此人不守礼制,不讲诚信,如何配进我白阳书院求学?你等真是空口白牙,胡言乱语!” 梁乐正欲反驳,却有一道声音从她身边传来。与在场几人的言辞激动,饱含真情不同,他的音调平静而透着冷漠,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孔夫子有‘三德’,为‘仁、义、礼’;孟夫子添一‘智’,乃为‘四端’;董夫子补一‘信’,并为‘五常’,是以有了‘仁义礼智信’。”李轲神色淡淡,说起话来也不如这些人一般急迫。一边说着,一边站在了梁乐身边。 他并未参与过他们这几日的讨论,因此梁乐并不对李轲能帮忙抱有什么希望。尤其是昨夜…… 在那尴尬而又暧昧的情形之后,她今日一直避着李轲,甚至并未与这人说上话,即使后者亦步亦趋跟着她。 对李轲突然的出言相助,梁乐有些惊讶,甚至忘记自己还在躲着他,眸光落在了对方脸上,来不及收回。 李轲自然知晓昨日的突兀,并不逼着梁乐,只是方才听到对面这人说她“满口胡言”,对她大声喊叫,令他十分不满。冷眼扫了那人一眼,他继续道:“五常之中,‘仁’为首位,‘义’次之。阮学子心有‘仁义’,诸位心中却只有‘礼信’不成?尔等不愿阮学子入学,是要为‘礼信’而弃‘仁义’?”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方才出言的学子也不敢再出声。他们考的是科举,念的是四书五经,孔孟之言便是至高真理。仁义礼智信,仁为大。这群人若是咬死了阮卓此行出于“仁义”,他们确实无法再在这上头做文章。 台上的两位夫子听到这样的论述,亦是忍不住看了李轲一眼。龚夫子点点头,目露欣赏,对梁乐几人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 见自己这边的人都不顶用,桓东不得不走至场中。 他自诩潇洒,手中握着柄折扇,倒是比邵睿才拿着的那卷书像样一些。 “诸位仁爱之心,在下已然领会。奈何书院有书院的规矩,阮学子晚于入学日到达书院,依照院规,须得来年方可入学。若是今日因着阮学子的私行而破了院规,来日可会因更多学子的私行而破例?长此以往,书院规矩又将被置于何地,院规岂非形同虚设?” 他话说得漂亮,先是肯定了阮卓的仁义之举,却又提出书院的规矩,将书院与其个人分隔开来,不再混作一谈。 “在下亦知,阮学子是有苦衷,可院规如此,‘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先例若出,只怕后患无穷啊!” 这样的话语一出来,梁乐心中的石头便被放下。 终于来了。 他们彻夜思索,就是等着他这番话。 张易走到桓东面前,虚心求教:“桓学子,我等前来书院求学,所为为何?” 桓东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了皱眉头,想起来来书院的第一堂课,思索了片刻才答道:“自然是为了饱读圣贤之书,来日为官后,为国为民。” 赵良亦是走上前来,接过话:“既然如此,院规又是为何而定?” “……自然是为了约束我等。”桓东越发不明白这群人的目的,每一句回答都要深思熟虑才敢说出。 “正是!”桓东话音刚落,梁乐便击掌赞叹,“没想到桓学子竟与我等所思所想如出一辙。依桓学子所言,书院这些规矩便是为了促使我等成为国之栋梁,心有苍生,胸怀百姓,可对?” 桓东在心中将这问话默念两边,迟疑着点点头。 见他赞同,梁乐迅速继续道:“若是如此,阮学子于日前并未受到院规约束,便以将援助天下苍生为己任,救苦救难,这岂不是更需嘉奖?” “这……”桓东被她说得有些发晕,怎么到了她这,阮卓帮个孩子找爹娘的事就是援助天下苍生,还救苦救难? 他急着反驳:“阮学子救了位孩童不假,只是——” 这话并未说完,他便注意到梁乐看向他的眼里写着“孩童便不算苍生了吗”? 这句话问出来,只会让梁乐他们有更多的辩驳之处。 这件事本就不应着眼于“孩童”还是“苍生”。 不行,不能顺着他们的话说。 必须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若是纠结于梁乐之言,只会着了他们的道,反而落了下风。 这样的认知让桓东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他闭上嘴,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才再度开口,不再提起梁乐方才那句问话,另起话头道:“诚如梁学子所言,可书院若是坏了院规,传出去岂不是令其他地方的学子认为我白阳书院的学子能够肆意妄为,坏了书院名声?” -- 第74页 梁乐摇头,并不赞同他的看法:“桓学子此言失于偏颇。《论语》有云: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商纣王失德是真,却并不如民间所流传的一般严重。只是因为他做过恶行便将天下的恶都归于他一人身上。 “今日若是书院因为阮学子救人的善举而将之拒于门外,将来其他书院只会认为我白阳书院都是假仁假善之徒,再有什么恶事亦会被归于其上。反之则不然,如若今日阮学子得以入学,其善行必将传至天下学子之耳,亦是为我白阳书院如今的鼎鼎大名锦上添花。” 桓东不欲在“让阮卓入学对书院的名声利弊”之上与她多加争辩,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梁学子所言,今日阮学子是入学迟了,尚有夫子能为其破院规原谅;可若是将来科考迟了,莫非也要贡院为其开门,考官为其放行?若是如此,制度何在?你我都是书院中的学子,将来若是入朝为官,如此不在意规矩,此等行径放纵下去,来日国法又有可用?” 哇! 梁乐在心中惊叹一声,没想到这人学得这么快,这就知道扣帽子了。 “桓学子此言差矣。书院是书院,科举是科举,如何能混为一谈?于书院,院规由先生、夫子制成,我等学子依照院规行事,是便于进学。即便是让阮学子入学,亦不会扰了其他学子。而科举考场规矩不然,若是迟而入场,对其他考生亦是麻烦,可谓损人利己之事。” 说到夫子之时,梁乐朝着上方端坐的两位示意,告知众人书院与科举并不相同:“桓学子,此乃误比。二者如何可相提并论?诚然,法不可违,然法理不外乎人情。依桓学子所言,院规亦可为国法乎?” 桓东咬着牙,手指紧紧捏着扇子,骨节都有些泛白。 院规毕竟不是国法,这话他没法作答。 梁乐抓住他沉默的间隙,趁着这人还未辩驳其他,紧道:“诸位谈礼、论信、问法,可此间种种,还需心有道义。正如萧先生所言,我等学子前来书院求学,是为守仁心,成君子,心系百姓。如今诸位拒于让阮学子入学,岂非舍本逐末?” 一席话了,堂内一片沉默。 桓东等人脸色极差。 阮卓入学对他们来说并无什么影响,至多是来年乡试多一个对手罢了。若是能不让他入学,少一人接受夫子教导自然最好,但如今这样的情形,却实在是出人意料。 这番论辩,不仅没能成功阻止阮卓入学,甚至还给他们烙下了个“不仁不义”的名头,若是传出去,想也知晓其他学子会如何议论这事。 桓东左手握拳,准备再就着院规说上几句,却见到对面始终坐着的阮卓起身。 因着尚非书院学子,阮卓并没领到分发的衣衫,只能穿着自己带的那身洗得泛白的衣裳。他身材瘦削,站在堂中如风中劲竹一般,任何困难磨难都无法使之屈服。 朝着两位夫子作揖后,他面向众人道:“诸君今日为阮某齐聚一堂,乃阮某之幸。阮某一心求学,望得夫子传道授业,奈何坎坷颇多。只是入学虽迟,然救人之举,阮某并无悔意。” 他迈开两步,离桓东等人更近了些,让他们能清楚听见自己接下来的话:“诸君心有樊笼,囿于规矩,为之画地为牢,与阮某无关。只是诸君如此言论,夸夸而谈,便以为己身大公无私,实在可笑。如若白阳书院所教出来的学子皆如尔等一般,不仁不义,做伪君子,阮某亦不愿与诸君同流!”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言辞有力。尤其最后一句,如惊涛拍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说完,他不再多留,朝着梁乐几人道谢,便准备回屋舍中收拾包袱下山去。 他走至门边,却听到后方传来一道声音,尾调极长,懒散得紧:“龚老,人不留下?” 话音刚落,龚夫子便出口道:“阮学子留步。” 阮卓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他虽然说得激昂,但这法子也是梁乐昨夜所说。 ——阮兄,到了最后,若是龚夫子仍未出口挽留,我们便以退为进。 方才那番言论,既是因梁乐之提议,亦是他心中所想。二者汇于一处,他有感而发。 那夫子见此事已了,抄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阔步往外走。 路过梁乐与李轲之时偏头看了他们一眼,也不知是否认出了与后者在书院门前有过一面之缘。他并未停留,挥着广袖便离开了。 龚夫子亦有了定夺:“阮学子此事情有可原,但坏了院规,仍应小惩大诫。本月这多艰堂就交由阮学子打扫罢。” 他面容慈祥,看了阮卓一眼,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走出堂门跟上前头那位夫子去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潘仁第一个兴奋起来:“阮兄!先生同意你入学了!” 阮卓怔愣一瞬,也是喜上心头,终于有了一分年轻人的生气:“是啊!我们是同窗了!” 梁乐严肃了一整日,此时终于有了些笑意,她习惯性地看向李轲,想要与他分享一下喜悦,接着又想到昨夜,脸色泛红,连忙挪开头不再看他,转而与潘仁他们搭话。 这边喜不自胜,闹成一团,另一边的桓东等人个个面沉如水,脸色难看。 桓东知晓自己没能辩赢对方,心中烦躁,不想再看这些人碍眼的欣喜,狠狠甩了甩袖子,扇骨击上椅身,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又立刻隐在嘈杂的雀跃声中。 -- 第75页 他冷哼一声,也不管一同来这儿的其他几人,径自走了出去。 第39章 文学城首发 只看着我。 阮卓可以顺利入学,潘仁高兴得很,提出请大家去食肆用晚膳,要吃点好的把自己这两日瘦下来的腰身补回来。 虽然这事的确值得庆祝,但众人这几日都忙得焦头烂额,身体累不说,精神也不太好,兴奋劲过了就感到疲惫极了,只想回去屋舍歇着。 “明日吧。我得回去缓缓。”梁乐第一个拒绝,这几日的高强度作业是真的令她有些扛不住,仿佛把一年要看的书都翻了个遍。她不比这些同窗,后者都有基本的学识烂熟于心。她顶多就是背了背千字文,幼时念过几句四书五经。可以说,方才在堂上辩论出来的那些话都是她这两日临时翻找出来的,从翻阅到理解再到运用,实在是花了她太多精力。 如潮水般的疲惫涌上身躯,她摆摆手与在场众人道别,临走前看了眼潘仁所谓“瘦了的腰身”,不发表看法,对他说道:“你也别带阮兄闹得太累,明日还有早课,带阮兄温温书吧。明日见。” “好吧。”潘仁见他们都不愿与自己一同庆祝,一时之间喜悦之情也褪了不少,耷拉着眼睛有些失望。 梁乐见他这副模样,本来就小的眼睛更是要看不见了,忍不住笑笑,驱散了些疲意:“你这是干什么,阮兄又不会走,想何时庆祝不成?” 她又招呼阮卓两句,接着便离开了。毕竟阮卓与潘仁同住一屋,两人互相照顾才是,她还是管好自己吧。 · 梁乐到了屋舍,趁着推门之际,头微微向后转了几分,偷偷瞄了眼身后的人,结果正好对上那人的眼神。 她赶紧摆正脑袋,假装自己从未回过头。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李轲。 昨天夜里,这人突然抱住自己,少年人的体温隔着衣衫都传递给了她,甚至现在想起来,似乎那股热度还环绕于周身,惹得人脸色发红。 那时她愣在原地,被抱了半天才将人推开,飞速跑回床榻之上裹好被子。 她心中无数猜测涌现,却又一条条否定。 这事闹得她惦记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好,白日还被潘仁误以为是她也彻夜翻书,大为感动,搞得她无从辩解,只好默认了。 阮卓的事终于解决,她也能清空被“孔孟”、“圣贤”之语充满了的大脑。 但被高强度使用过的脑袋显然不是能被迅速放空的,她只觉得脑袋涨得很,思绪杂乱,什么也无从理清。 尤其这件事本来也不是轻易便能想明白的。 坐在软垫之上,她痛苦沉思,为了李轲不同寻常的态度,也为了他突发奇想的举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在她的脸快要皱成苦瓜的时候,一杯温水摆在了她的面前。 是李轲给她倒的。 少年坐在她的对面,拎着水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话语中带着关切:“说了一天的话,声音都哑了。” 被他这么一说,梁乐才意识到自己喉咙干得发痛,说不出话。 方才与桓东他们争辩,本就未备上茶水,又言辞激烈,早已口干舌燥。只是这些不适俱被那股子上头的状态压下,直到现在缓过神来才有了感觉。 她迟疑片刻,眼神在桌面上另外空着的两个茶杯游移,考虑要不要给自己重新倒一杯水,不喝李轲摆在她面前的这杯。 但这样似乎又有些刻意。 眼前忽然闪过昨夜少年微红的双眸,她心头一软,手指也不由得贴上了杯壁。 不就是一杯水吗,喝了又能怎么样! 仿佛要上断头台一般,她将这杯水一饮而尽,动作大得甚至有几滴从唇边滑落,滴于胸前衣襟之上,将白色的衣衫沾湿,颜色奇异地变深了些。 水珠清冽,但映在少年的眼中却恍如一滴浊水,清透的眸光被染尽,一切情绪都被搅动。 他伸出手,倾身向前,指腹擦过面前人的嘴角,将那一道水痕拭去。 常年握笔带着薄茧的手指与唇边的细腻肌肤触在一起,少年靠近的身躯带着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再次将自己包裹起来。 梁乐只觉得仿佛被刺到一般,撑着桌子边沿借力,慌忙往后挪。 那矮桌本就不重,被她这么一推,直直撞上李轲的腰腹。 在这样的推力下,桌上的茶杯水壶随之翻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水流沿着桌身淅淅沥沥滴了一地。 “唔。”李轲仿佛吃痛,轻呼出声。 梁乐也没料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 这桌子也太不牢靠了吧! 怪完桌子,她自己也有些心慌。本就不平静的心此时更是紧张猛烈跳动。见李轲一直低着头,单手捂着腹部,像是真的被这桌子撞疼了,她来不及多想,赶紧到了少年身边。 “李轲哥哥,我不是有意的。你疼不疼?”梁乐手忙脚乱,抬眼环顾四周,想找找擦伤磕伤的药膏在哪,又想知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担心他是不是真的撞坏哪了。她伸手想要触碰少年的腰腹,检查一下伤势如何,但又不能直接将这人外衫褪了,只想隔着衣裳确认一番。 她的手还未碰到这人,便被李轲本就搭在腹部的右手紧紧扣住,不让她再动一寸。 这动作亦是令梁乐反应过来,她面上的担忧之色还未褪去,眼神却冷下来:“你骗我?” -- 第76页 说着就要将手抽出来。 只是少年人的腕力极大,她的手腕被磨得发红,都没能离开这份禁锢。 李轲见她如此抗拒自己,眸色忍不住地暗了下来。这只手嫩白如脂,吹弹可破,却在他掌心之中泛起红色,令人心疼。 他双手将之捧起,轻轻拂过那片红痕,宛如捧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不敢怠慢。 方才那桌子将他一撞,他顺势坐在软垫之上,又是一副受伤了的模样,微弓着身子。梁乐却是半跪在他的身旁,略比他高出一分,微微俯视着他。 那只手似乎在少年的安抚之下渐渐停了挣扎,就这么被他捧在手中。李轲软了神色,眼睑自下向上,抬头看向带着被欺骗后带着怒意的梁乐:“你怎么不理我。” 他声音不大,并非质问,甚至隐隐有些委屈,与外人在时的冷淡截然不同。 梁乐只觉得有把细小刷子在心上轻磨,对他的责怪不知不觉去了大半,一时之间竟觉得不理他的自己实在不对起来。 掌心传来的异样触感让她及时抽回了手,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人带偏了思绪——她不是为了看这人是否受伤了才过来的吗? 见他还能好端端地和自己聊其他的事,也不像被磕伤的模样,梁乐站起身来,生硬道:“既然没事的话,我就去歇息了。” 李轲的态度与问话都让她不知所措。 事情怎么越发脱轨,与她所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了。 只是她还没走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 “有事。” 她扭头看向仍然坐在地上的少年,后者眸光深邃,注视着她的双眼,嘴唇开合,似乎说了什么。 梁乐怔愣好一会儿,才听出来,他说:“我疼。” · 因为这个平日里十分强硬、无所畏惧、从未唤过一声疼的人突然这么说了,梁乐只好承担起“加害人”的责任,将人扶上了床榻歇着,甚至跑腿给他去食肆偷偷摸摸打了份饭回来。 提着食盒疾步往屋舍走的梁乐心想,幸好他没让自己给他上药。 不然…… 等等,她怎么会想这么多! 这人本来也是装的吧,怎么可能要上药? 一路躲着其他学子、生怕自己外带食肆的食物被发现、被罚着去食肆帮忙洗碗的梁乐轻轻推开门,朝着里间的“伤患”喊道:“我回来了,来吃吧。” 等了一会儿,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梁乐走进内间准备去看看怎么了,总不能是使唤完她,这人自己却睡着了吧! 踏进里间,她正好对上半靠在床榻之上的少年的目光。后者正掀开被子起身,似是刚听到梁乐的声音,准备过去用饭。他的腰腹间一道青色痕迹,是刚才被桌子撞上的位置,上面刚擦了药,晶莹的膏体敷于其上,衬得周围的皮肤更加白皙。 梁乐顿住,被这一幕弄得进退两难,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开始口不择言:“你别起来!” 接收到疑惑的目光,梁乐稳住心神,补充道:“你受伤了,躺着就行,盖好被子,我把饭菜拿进来喂你。” 他真受伤了啊! 不对,他是不是故意的? 梁乐简直要被这两日李轲的反常之举搞得心力交瘁,只能长叹一口气,认命地将食盒拿进里间。 幸好她为了方便,只在食肆拿了烙饼和粥,不至于弄得屋子里都是气味。 李轲的确是故意如此,那矮桌轻得能被梁乐随意推动,磕到他身上能有多大力。他往日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这么点小事放在平日,根本进不了他的眼中。 只是…… 只有这样,她才会关心自己,才会只看到自己一人。 他将药抹好,故意没穿上衣,就是为了让自己这“伤痕”能被回来的梁乐看见。 但她的紧张似乎有些过了头。 看着梁乐万分不熟练的动作,李轲从她的手中接过碗和勺,自己用起粥来。 方才被她看见的那片青痕显然让她更觉愧疚,但却并不是他所求的。 李轲咽下口中的粥,让梁乐的眸光与他交汇,将心中的奢望宣之于口。 “不要看其他人。” 他一字一句说道,确保面前的人能听清:“只看着我。” 如果她拒绝。 如果她仍要看着旁人。 那他便无法继续掩藏下去。 这些抑制不住的情感,再也无法被按捺于心间。 第40章 文学城首发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 少年的眼神太过认真,梁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只看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跳仿佛都漏了一拍。少年的凤眼狭长,眼尾平滑而微微上翘,每一道线条都显得锐利。此时那双眼中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情意。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梁乐简直要被那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入,无法思考,只能怔怔答道:“我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你吗?” 从刚到这个世界开始,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轲。 在她决心不顾将来那被钦定的凄惨结局之时,她便知晓,自己未来的命运将与这个人紧紧纠缠,轻易无法分开。 在最开始,到如今,这个人在她的记忆中占据了太大一部分了。 人与人的相处,最难的便是了解。 -- 第77页 遇见一个陌生的人,她或许会担心那人别有所图,担心那人是否虚情假意。 可在她与李轲初遇之时,她便知晓这人的未来,知晓他的性情、家世、人品,一切都是这样的清晰明了,让她毫无抗拒之力,让她毫无后顾之忧地信任他,心甘情愿地与之交好,倾其所有地帮助他。 那时的她或许是为了改变既定的未来。但在她不再担忧之后,她跟着这个人赴书院求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依着李轲先前对她的态度,不说当作至交友人,将来也定不可能害她。 她的未来定然顺遂。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愿与他分开? 让李轲一个人前往书院,让他按照命运的轨迹考上举人、进士、状元,最后加官进爵,当上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首辅。这不就够了吗? 或者更早一些,在吴郡再遇的时候,她只当着旧友重逢,甚至不需要追上去。 不需要管冯远的诡计,不需要管无谓的争端。 这些事情,即便没有她,李轲也一样能解决。 她在江南,爹娘不管教自己,自由自在,衣食无忧,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日子。就这么继续下去,为什么不行呢? 她从没考虑过这么多,或者说,她不敢深想。 不敢想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李轲。 不敢想她心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甚至不敢去想,她对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是何种感情。 她只是想要和他当朋友,当同窗。 但时间推移,一切都在变质,变得她自己亦辨析不清,只能被推着向前。 直到……这个少年占据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刻。 不仅是她,另一边得到了答案的李轲同样怔住。 ——我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你吗? 她说,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从来没有别人。 甚至尚未经过思考,喜悦便从胸口蔓延开来,为这样直白而又简单的语言。 可当他将这句话印入脑中—— 他想到留在吴郡的那位钟家小姐。 第一日来书院便送她蜡烛的柳温。 愈发熟悉甚至于每日找她的潘仁。 再加上今日对她面露感激的阮卓。 这么多人,她对每个都那般好,令他丝毫觉不出不同来。仿佛自己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只是刚巧落难了,她便顺手扶起来,甚至会温柔地问他还疼不疼。 也许并非顺手为之。 她就是这般性情,即便为难自身,也会拉他们一把。就像幼时她为了给自己买支毛笔,将双手都磨得通红那样,她愿意这么做,她想要让他更好。 可是这样的好,为什么不能只留给自己呢? 他们自幼相识,一同念书、习字,比旁人不知道亲近多少。她为什么不能只在乎自己呢? 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将来会如何,与他们何干? 李轲早已失了耐性,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他看着眼前这双瞳仁之中映出的景象,仿若呢喃:“不,你眼里的人太多了。” 越来越多的人与物占据了她的心,迷了她的眼。而自己却仿佛贫瘠土地之上悄声探头的乱草,隐秘而野蛮地生长,直到再也遮不住的时候,才现于人前。 梁乐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即便她如今尚未辨析清楚对少年的感情,也并不影响她回答这句话:“李轲哥哥,我只会在意你。但你也需要看看别人。” 他性子太过孤僻。即便他们关系再好,这些书院的学子也是他们的同窗。这样的同窗之谊亦值得珍惜。何况不论是潘仁,还是阮卓,都是值得相交的人。 他成日与自己焦不离孟,并不与旁人多来往,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论他这般的想法与要求来自于何,她也希望李轲能够敞开一些胸怀给这世间其他乐事。 而非仅有她梁乐一人。 李轲听了这话,却认为她是在拒绝自己。 他浓长的睫毛颤了颤,微微盖住眼中翻涌着的暗波:“你曾说,让我莫有其他同窗,如今却忘了么?” 梁乐愣住。她回忆许久,才想起是指的那一次,她还在原阳县时,因为年关将至要回吴郡,不得不与李轲道别。 那时的她担心李轲会结识其他人,将自己的位置取代,说出的话稚气而又不讲道理。 她说。 ——那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不能和别人一起念书! 她早已忘却,但他却始终记得。 梁乐微微睁大双眼,心上仿佛有根细细的弦被拨动,酸涩感顺着这根轻弦,自心头涌上鼻尖。 他什么都记得,哪怕她只是随口一提,他都记挂在心上。 “我……”她喉咙震动,却有些哽咽,说不出责备的话来,“我只是想你多交些朋友。”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她也理顺了一些思绪,将他手中的碗勺拿过放在床头,做出了认真与他谈谈的架势。 “李轲哥哥,我是跟着你来的书院。在这儿,对我来说,你就是最重要的人。”她言辞恳切,神情真挚,“但是,我们既然来到了这里,既然要求学,将来要入仕,如何能不与他人来往呢?” 她不知道少年能听进去多少,继续道:“潘仁、阮卓、甚至张易、赵良,他们都是我们的同窗,他们各有长处。‘三人行,必有我师’,李轲哥哥,也许你不愿将他们当作朋友,但不妨试一试。” -- 第78页 “不说旁的,只说阮卓此事,你是因为我帮了他而不喜吗?”既然决心说清,她便要刨根问底弄清楚,才能了解这人的想法。 面前人听了这问话,似是不想作答,但耐不住她不断的询问,只好点了点头。 梁乐明白了,她握住李轲垂在床侧的手,触感冰凉,方才那热粥带来的温度都消散不见。 “李轲哥哥,我帮阮卓,不是因为他是阮卓,而是因为我不希望他做了善事,行了善举,却要得到过度的惩罚。”她掌心的热度沿着肌肤相贴处过到李轲的手中,“即便是张三、李四,不论是谁,面对这样的事,我都会帮他。这是我以为的不平之事,我便要为之发声。 “我会如此,是受我的心驱使。 “但若是换了是你,换了我的李轲哥哥,不论何时,不论何事,我都愿意为你站出来,为你扫平阻碍。” 她的话语坦率而直接,将自己的一切想法都说出,把他放到了心上最重要的位置。 李轲早已无法端住沉默的神情,当她说出“你就是最重要的人”那时,他便控制不住地看向她,想要探究她话语中的虚实,想要透过她的眼,看穿她的心。 她说旁人在她眼中无甚不同。 只有他、只有他是特别的那个。 他只觉得今日的自己仿佛在天与地之间来回,忽如云端一般,倏尔又如坠地,所有的思绪与情意都被眼前人的言语带动,似乎有看不见的丝线,透入自己的四肢百骸,牵动那蛰伏在自身深处的喜怒哀乐。 只消她的一个动作,只消她的一句言语,这些仿佛早已脱离肉身的七情六欲都会随之喷薄而出,失控到指尖都忍不住颤动,眼底是纠缠不休的疯狂与理智。 看到面前的这张脸,他狠狠闭上双眼,将之前那些荒谬的念头埋藏心底。 再睁开眼时,他平静下来,反握住梁乐的手,捧起来,倾身过去,似是想要贴上自己的面颊,却又在咫尺之距时停了下来。 他的舌尖扫过上颚,抵住齿间,轻轻收回。一丝声音没有发出。 ——梁、乐。 他的眸光落在面前捧着的手上,温热的气息洒落在白皙细腻的手背之上,诱起一片粉色,如花瓣落于白瓷,柔软而脆弱,仿佛稍稍用力,芳香的汁液便会随之四溅,变得靡丽而绯艳。 “李轲哥哥?”梁乐被他弄得身躯僵硬,不知道该不该将手抽回来。 但也是她主动伸过去安抚对方的。 见面前人轻轻颔首,自己的手若有若无擦过他的面颊,梁乐忍不住蜷起手指,终于想起来自己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的目的,磕磕巴巴问道:“李轲哥哥,你别不高兴了,那些人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吗?” 李轲抬眸扫了她一眼,他的眉目浓重,本就迫人。此时眸光却仿若蒙了一层雾,缓解了一部分锐利之气。 他说:“都好。” 第41章 文学城首发 过目不忘,我也可以。…… 在自认为成功地安抚了李轲之后,梁乐收拾收拾便心满意足地睡到了天亮。 甚至于不需要李轲喊她起来,她自己便起床洗漱完毕,有条不紊地去食肆悄悄把昨夜带来的碗还了,再用了个早膳去学堂。 阮卓与潘仁已经坐到了座位之上,前者显然是个好学的,竟然把潘仁也带动了,坐在了第二排,正好是李轲与梁乐的后边。 梁乐见到他们还有些开心,挥挥手朝他们打招呼,余光却注意到身旁的少年,想了想还是把手收了回去。 她甫一坐下,便听到身后的潘仁喊她:“梁乐,昨日你说累了要回去歇息,今日总该跟我一起给阮兄接风洗尘了吧?” 昨日他们从多艰堂论辩完,都拒绝了潘仁的邀约,闹得他惦记一夜,今日一见到梁乐便与她说。 梁乐显得有些为难,她昨天才说李轲是最重要的人,旁人都不令她在意。而且吃饭也不是什么必须一起的大事,她想了一会,便决定还是回绝潘仁。 可她刚打定主意准备开口,便听到坐在身旁的李轲应承下来:“好。” 欸? 梁乐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惊疑他今日怎么转了性。 李轲却神情自若地面对她,仿佛昨日那个有着强烈占有欲的少年与他是两个人一般。 他当然没有变,但梁乐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他愿意相信。 何况只是答应潘仁一同用晚膳,这些日子还用得少了吗? 若是这样能让梁乐看到他的真心,也未尝不可。 他的心思庞杂而极具条理,仿佛是在一片落叶之中埋下陷阱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然后他再出现,将柔弱的、美丽的、依赖他的、信任他的猎物抱出来,带回家。 比如现在这般,梁乐对他接受潘仁的邀请,意外而喜悦,更加亲近他了一些。 · 今日上午是由龚夫子为他们上课。 龚夫子脾气算是目前见过的几位夫子之中最好的了,毕竟年纪摆在这儿,对他们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学子总会有一种慈爱之情。 若不是他,换了曾经入朝为官的萧夫子,怕是阮卓之事也没这么简单。 课堂上桓东等人的针锋相对梁乐早已习惯,这些人要说有多少坏心思,倒也没有。只是时常在夫子讲课提问之时喊她的名字,闹得她不得不全神贯注,每堂课都听得认真极了。 -- 第79页 无形之中竟然帮助了她学习,被点名回答问题时也甚少需要李轲给她提示了。 但她对桓东“没有多少坏心思”的评价,在下课后被龚夫子留下之后,就消弭无踪。 上了半日课,她早就饿得不行,李轲还在等她一起去吃饭呢。 她有些着急,走到龚夫子身边,正准备问夫子找她何事,就听到龚夫子的问话:“梁乐,你昨日可是将食肆饭食带回了屋舍?” “啊?”梁乐完全没想到是这件事,她昨日已经够小心了啊,怎么还会被龚夫子知晓。 脑海中闪过可能背后搞这种小动作的人,她锁定了怀疑对象——估计就是昨天那几个辩输了的学子。 但这事既然龚夫子都问了,她并不想撒谎,安慰自己食肆洗碗也没什么怕的,承认道:“先生恕罪,昨日——”带饭食回屋舍是我不对。 “是我将食肆饭食外带的。”李轲一直等在一旁,听到龚夫子的问话之后便接过梁乐的话,替她将错认了,“先生若是有什么责罚,便由我一人承担。” 昨日本也是因他装着受伤,梁乐才会违反院规从食肆带饭食,后果自然应由他一力承担。 梁乐不愿让李轲为自己承担过失,对龚夫子说道:“不是,先生,昨日是我违反了院规。” 龚夫子见他们二人互相争着认错,也不欲分辨清楚。总归他们同住一间屋舍,外带饭食之事两人都脱不了干系,于是道:“既如此,你二人自明日起,休沐之日便去医馆协助胡大夫整理药材。” 不是要罚他们去食肆帮忙洗碗吗? 怎么变成了去医馆帮忙? 梁乐一头雾水,但院规确实并未明确说违背之后的惩罚,只是往日其余学子外带饭食被发现都是被罚去食肆,所以她才以为自己也会被如此惩戒。 龚夫子都如此吩咐了,他们自然只能诚恳接受。 但这惩罚怎么没个时限,阮卓被罚着打扫屋子都只是一个月呢。她询问龚夫子:“敢问先生,学生需于医馆助胡大夫到何时?” 龚夫子摸摸自己的胡子:“胡大夫何时说不需你们了,你们何时便不用去了。” · 好在龚夫子只吩咐他们休沐日去医馆,晚上潘仁在食肆的这顿饭并不受影响。 他们结束下午的课,便直奔食肆。 潘仁忍了几日,再也压不住,张口就报出了一串菜名,俱是他惦记许久的。 梁乐想了想,还是喊了他一句:“潘仁,这儿可没有伙计帮你记菜名啊!” 也不知道这人注意到没,竟自顾自说了半天。 闭眼点菜,沉浸在过往的美食之中的潘仁被她这句话惊得睁开眼,发现桌上的其余学子都神色奇怪地看着他,果真并无如酒楼那般的伙计迎上来。 他傻眼了,这书院食肆与寻常酒楼不同,那该如何点菜? 梁乐注意到桌边竹篓里摆了纸笔,她伸手将之拿出来,发现里头竟还有一小方砚。 “许是要将菜名写在这儿,再拿给厨娘吧?”她说着扬了扬手中薄薄的宣纸。 “竟是如此!”阮卓眼里亦是有些惊讶之色,没料到书院竟然如此不同寻常。 外边的酒楼之中,都是伙计将客官点的菜名记在脑中,再转而“喊堂”,让厨子知晓。同时,因着读书人大抵都不愿囿于庖厨之间,厨子一般而言都是不识字的。 可这书院里却要将菜名写于纸上,也就是说连厨娘都能识字。这儿果真是卧虎藏龙啊! 梁乐没他们想得这么多,甚至觉得食肆这法子还挺躲懒的。她将笔墨往潘仁那儿一推,示意让他将自己报出的菜名誊于其上,等会再递给厨娘。 潘仁的馆阁体写得不好,日日被夫子叮嘱练字,即便是回了屋舍都得写上五张大字,隔日再交与夫子过目。这会儿见到笔都有些手抖,连食欲都打消了几分。 他求助的眼神望向阮卓,后者看明白了,主动将毛笔接过,将方才潘仁说出的所有菜名写出来,竟是丝毫不差。 看着那一手清俊的字迹,梁乐不由得称赞出声:“阮兄,你这是过耳不忘啊!佩服佩服!” “梁兄过奖。”阮卓将手下纸张轻轻拿起,略干后便被潘仁拉着一同拿着送去厨间了。 李轲见她又开始夸别人,有些不满,状似不经意压住身旁人的衣袖,阻止了对方想要帮着将用完的纸笔归于原位的动作。 梁乐感到手抬不起来,微微侧头看他,以眼神询问,不知怎么了。 接着便听到少年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也记得。” 他们离得太近了。她的衣袖被牵扯住,本就抽不开身,身旁人又压低了声音不想被其余人听见,嘴唇几乎要擦过自己的耳畔,带着酥麻的痒意。 对面坐着的张易与赵良正聊着今日的课业,十分专注,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梁乐知道李轲这是听到她说阮卓“过耳不忘”让他起了攀比之心,连忙小声哄道:“你最厉害,我打小就知晓的,你看过的书都能记得。” 少年似是被她的夸赞愉悦了,轻笑出声,震动自喉间传出,听得梁乐一颤。 “梁乐,你和李轲说什么悄悄话呢?”潘仁送完写好的菜名回来,就看到这两个人脑袋凑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你脸怎么这么红?” -- 第80页 梁乐趁机将自己的衣袖扯出来,努力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正色道:“没什么,说我们被龚先生罚去医馆的事。” 果然,潘仁立刻被她这句话透露的信息吸引了注意力,不再追问她不对劲的神色:“为何?” 阮卓亦是有些担忧:“莫非是因为在下之事?” “不是啦,我昨日将食肆饭食带回了屋舍,好像被别人瞧见了,告知了龚先生。你们这几日也小心一些,还是来食肆用膳吧。”她解释了一番,又强调似的对着几乎隔两日就在屋舍用膳的潘仁又说了一次,“尤其是你,你可别犯懒了。” 这事不算大事,看书院从不间断的、帮忙洗碗的学子就知晓,外带饭食真的是不少人都犯过的错,但还是能避则避吧。 “那怎会让你们去医馆?”潘仁好奇道。 梁乐亦是不知,只说也许是犯了院规的学子太多,食肆人手已经够了,他们多余的人只能被打发去医馆了吧。 今日毕竟是为了给阮卓庆祝入学,梁乐也不愿他们一直为自己的事花心思:“别想这些,医馆都是药材,比食肆中染了一身油烟味可好多了呢!” 听到后头有厨娘在喊他们,梁乐回头,猜测道:“是否我们得自己去取?” 毕竟连点菜的伙计都没有,估计也不会有人给他们端菜来,只能自己动手了。 梁乐主动起身,准备往厨娘那儿走去,就被李轲拦下:“别烫着,我去。” 潘仁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先是有些惊讶,后来觉得书院里发生什么事也都正常,便认命地起身各自端了碟菜回来。 梁乐被李轲按在座位上,觉得自己不能什么忙也帮不上,便为他们打了桶米饭来,算是出了份力。 都是握惯了毛笔的读书人,潘仁点的菜有多,来回几趟才将那一堆菜端完。个个还没开始吃,就先累得不行。 不过也是歪打正着,消耗的体力让他们饿极了,竟真把满桌子菜都吃得差不多,并未浪费。 梁乐也难得在食肆中吃得这么畅快,平日里没有这么多闲情逸致慢慢等,今日即便已经吃饱了,亦忍不住想多吃一些,却被李轲阻止:“忘了上回消食的事了?” 被他这么一说,梁乐也想起来自己那回在天子楼被这人半抱着出门的事,放下筷子不敢再用了。 她虽然饱了,但眼见美食却不能继续吃,还是有些难受。趁其余人都在吃着,她扭头小声抱怨:“李轲哥哥,你越来越管着我了。” 因为不想被旁人听到,声音被她放得极轻,落到少年耳中带上了几分娇嗔,似责怪,又像是埋怨。 李轲的眸光中染上了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温柔。他低下头,轻声道:“你也可以管着我。” 第42章 文学城首发 你不会不喜欢姑娘家吧…… 到了休沐日,用过早膳,梁乐与李轲便按着龚夫子的安排,前往医馆帮忙。 医馆离他们屋舍较远,接近后山那儿,平日里不是有事寻大夫的话,没什么学子会往这边来。 胡大夫早年丧妻,只留下一位女儿,自此便在书院里头安家,安心抚养女儿成人,一心琢磨医术。后山上亦是种满了药材,供他采摘。平日里若是没有学子生病,他便待在医馆之中,并不太爱出来见人。 他这位女儿名为胡璇,不过十二三岁,便每日跟着他学习医术,有时若是他忙不过来,也会在一旁帮衬着些。 父女俩在这书院中生活了十来年,一切都井井有条,梁乐也没想通自己和李轲能有什么帮得上胡大夫之处。 走了一阵,二人才见到一间小竹木屋,便是医馆所在了。 屋门紧闭,安静得很。李轲上前叩门:“学生李轲,得龚夫子吩咐前来,敢问胡大夫可在?” 里面传来些声响,接着便是一位小姑娘将门从里头打开。 胡璇眉目清秀,虽然一身白衣,衬得她容貌有些寡淡,但少女稚气未脱,仍是有几分可爱。 见了来人,她微微睁圆眼睛,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爹爹看病的吗?” 虽然她并不在书院念书,但书院学子却是见过不少,凡是来过医馆瞧病的都算是面熟。而此时面前的两个少年人,容貌不俗,若是见过,定然不会没有印象,是以她也多了几分好奇。 梁乐见是个姑娘家,年纪又小,在这到处是男子的书院之中不免有些亲近。她上前一步,答道:“胡姑娘,在下梁乐,我们是龚夫子派来给胡大夫帮忙的。医馆中仅你一人吗?” 方才李轲站在门前,挡住了梁乐,胡璇只模糊觉得这人好看。这会站近了,细细看起来觉得这人的眼睛可真亮——黑白分明、清澈而富有神采。 胡璇忍不住盯着梁乐多看了几眼。比起高一点、冷冰冰的敲门的那个学子,她还是更喜欢眼前这个人。 她朝着梁乐笑笑:“梁师兄,我爹爹在里面呢。我带你们进去。” “谢过胡姑娘。”梁乐朝她一揖,带着李轲跟上了前方的胡璇。 进了屋内,一中年男子正伏案写着什么,手边是各种梁乐叫不出名字的药材。他正以右手食指蘸了些粉末,放进口中,闭目思索了一会,接着记录下自己的感受。 胡大夫显然是在忙正事,梁乐他们自然不敢出声打扰,只站在一旁观察。胡璇见他们等了许久,倒是不愿让他们干等着,朝着桌前的男人喊道:“爹爹,有两位师兄找你。” -- 第81页 胡大夫这才抬头,注意到屋内多了两位陌生学子。 大抵是龚夫子已交代过,他并未问二人名字,也不问为何来此,而是直接吩咐道:“后头院子里有些刚摘下来的药材,尚未分开。你们去把那些药材理好,等我查过,再放进斗柜中。” 梁乐听到这里,知晓这便是来医馆帮忙做的事了,稍稍放心了些。毕竟只是药材分类,似乎不算太难。虽然她对不上药材的模样与名字,但只要把长相相似的放在一起便行了。 胡大夫给他们安排完事儿便又埋头尝药材。 胡璇似是已经习惯了自家爹爹的行为,自觉地领着梁乐二人往后院里头走。 推开一扇木门,便到了医馆后院。 “就是这儿了。”她站在门边,对二人说道。 梁乐迎面便看到她身后堆得成山的植物,以及看不到院墙的空地。 胡大夫在后山种下的药材太多,品种各异,极难整理。 他毕竟不是年轻人,不能来回采摘,只能一次性把所有需要的、成熟的药材都摘下,放在一处。药材有些需得要新鲜的,但大部分都是能长久放置的。久而久之,这些混杂在一起的药材便堆成了小山。 这……也叫后院? 完全可以说是后山吧! 梁乐沉默半晌,良久才找到了安慰自己的借口,总归胡大夫没限定时间,她与李轲慢慢弄总是能理完的。 “劳烦胡姑娘了,只是不知理好的药材放置在何处?” 胡璇指着一个角落中的一堆竹篓,说分拣出来的药材放在竹篓之中便可。 知晓了该如何去做,二人便不再耽误功夫,开始着手挑拣。 梁乐选择了先捡出来人参。 至于为什么选择人参——因为对药材一无所知的梁乐只能在这茫茫多药材中认出最特别的一种。 如今入了秋,正是采人参的时节。 胡大夫许是在后山种了不少,这种外头珍贵的药材竟然院子里扔得到处都是。 梁乐将形状与萝卜十分相似,底部却带着无数长须的人参都放进同一个竹篓中。找起来也不慢,没多久便将之弄完了。 她把半篓参放在角落中,又拿了个空篓子,开始挑拣另一种药材。 这药材她自然认不出来,但是模样却十分特别,像是晒干的树干。表面呈黄棕色,带有数道纵皱纹,下部分支奇多,环痕绕于其上,许是某种植物的根茎。 虽然不知晓它的名字,但能与其他药材区分开便达到了梁乐的目的。她捡得欢快,不一会便又折腾出一篓来。正准备将这娄放置到一边,却被一旁正好经过她身边的李轲拦住。 “这不是一种。” 李轲将她篓子里的药材拿出两块来,左右手各摆了一块。他看了眼左手的褐色根茎,说道:“这是当归。” 接着右手伸到梁乐眼前,让她能看的更清楚些:“这是独活。” 这两种药材的名字梁乐虽然听过,但是并没见过植物状态的它们。皱着眉头看了许久,也没瞧出太大区别。 “当归上端圆钝,有紫色或黄绿色的茎,归身凹凸不平,归尾上粗下细,纠缠扭曲。断面呈黄白色。”李轲将手中的药材展示给她看,“独活头部膨大,稍有些凸出,下部分支少些,且断面呈灰白色。” “它们极为相似,药性却相去甚远,要仔细一些。”李轲解释完二者区别,把手里的两块根茎放到梁乐手中,供她细瞧。自己蹲下来将篓子里的药材分成两批,重又拿了个竹篓装好。 “李轲哥哥,你可真厉害!”梁乐向来不吝啬夸赞,“往后我有什么病痛都不消得找大夫来,直接让你帮我看看就好。” 李轲听不得这话:“童言无忌,这话也能胡乱说么?” 见他严肃起来,梁乐冲他笑得灿烂,吐吐舌头,装作知错的模样。 接下来李轲便一直跟着梁乐,不论后者举起什么药材,他都会说出这药材的特别之处,免得与旁的弄混。 是以一个上午过去,二人也仅仅理出来了一小部分。 “梁师兄、李师兄,午时了,一起用个午膳再继续吧。”胡璇不知何时来了后院,让他们歇会。 梁乐从未接触过这些药材,加上还有一个博览群书的李轲在她身旁为她解释药材的特性,辨析各类药材的异同,一时也觉得十分新奇,投入其中,倒不觉得时间漫长,反而享受这种寓教于乐的感觉。这会被胡璇这么一喊,才意识到已然正午了,弯了一上午的腰身才觉得酸痛,竟有些直不起来。 最后还是李轲半扶着她才顺利走到了堂厅饭桌前。 桌上摆着道粉蒸肉、炒莴笋,还有个豆腐汤。瞧着便与食肆之中的饭食不同,更显清淡,也更家常。 胡璇招呼着他们坐下,见梁乐他们不动筷子,似是在等什么的时候,说道:“爹爹琢磨起药来便不愿出来了,我已给他送了饭过去,二位师兄不必拘谨。” 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梁乐道过谢便吃了起来。 她口味杂,各种味道的食物都愿意尝尝,也算是尝遍江南美食。今日竟觉得这道粉蒸肉肥而不腻,十分对她胃口,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甚至与胡璇聊了起来。 这医馆之中除了她与李轲,就两个人。这一桌子菜自然不可能是胡大夫做出来的,那便只能是胡璇所做。梁乐有些好奇,问道:“胡姑娘,书院不是有食肆,怎么还劳烦你亲自下厨?” -- 第82页 胡璇对这个话题似是十分有兴趣,与梁乐交谈起来:“梁师兄,我觉得食材与药材无甚区别,都是寻了最好、最合适的几种配在一起,后者治病,前者治馋。我平日里除了与爹爹学学医术,剩下便是爱研究这些菜式了。” 没想到大夫的女儿竟会喜欢做菜,梁乐便问了两句这道粉蒸肉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何平日里她吃过的那些都没有这股甜味,想着问来了以后吩咐家里厨子也这么做。即便现在在书院里,没什么机会吃到,但以后回家了还是用得上的。 胡璇亦是十分高兴自己的厨艺被肯定。她做的菜只有自己与爹爹吃,她爹爹又一心在医道之上,每日只顾着不饿就足够了,哪里顾得了好不好吃。梁乐这歪打正着,倒成了第一个夸奖她的人。 她本就对梁乐这白白净净的师兄有些好感,说了几句自己做粉蒸肉的诀窍之后,主动提出建议:“梁师兄,你若是爱吃我做的菜,我往后得了空便给你送份饭食去。” 许是觉得这样有些太过刻意,胡璇顿了一会,补上一句:“若是李师兄喜欢的话,我便一道送去。” “啊?”梁乐没想到自己一句夸赞能换来这回报,她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们屋舍不能用膳的,今日我与李兄被吩咐来医馆帮忙就是因为这事,可不敢再犯了。” 胡璇有些遗憾,但她也知晓书院的院规,不再劝了。 桌子上的另一个人却吃得十分沉默,似是对他们的谈论一点也不感兴趣,并不回答胡璇那句勉强带上他的话,只想赶紧吃完继续去后院里干活。 李轲将碗中的米饭吃完,给梁乐夹了几筷子她一直吃着的菜,打断了与胡璇聊得热火朝天的同窗。 “后院药材还有许多,我们吃快些,赶在太阳落山前理出大部分来。” 这话也让梁乐想起了正事,她不再闲谈,转而专心吃饭。 用完午膳,她主动将碗筷收拾起来,总不能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给他们做饭还要洗碗吧。结果刚把碗摞起来,便被李轲接过去:“我来。你再和她聊会。” 梁乐眨眨眼,这话听着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李轲好像又不高兴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朝着一旁的胡璇说道:“胡姑娘,我与李兄去洗碗,你且忙自己的去吧,不用照顾我们了。” 说话时,她眼中笑意未散,如春风拂面一般。胡璇先是点了点头,接着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让初次来医馆的师兄们帮着洗碗。 她想追上去,又见二人已经走远了,跺跺脚还是回了自己的房中。 梁乐快步追上李轲,总归周围没有外人,她便直接问道:“李轲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胡姑娘啊?” “方才不是还喊我李兄。”李轲将碗筷放入池子之中,舀了瓢水浸满。 梁乐见他这态度,不由得联想到了舒瑶。好像面对舒瑶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模样。 再想到这些日子他对着男装的自己如此奇怪。 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像是做贼一般,凑近李轲,正欲将自己的猜测问出口,就听到李轲低声道:“这些女子有这么好么?” “李轲哥哥,你……你不会不喜欢姑娘家吧?”梁乐组织了半天语言,选词斟句,终于问了出来。 接着就见到面前的少年猛地回头,鼻尖几乎要擦过方才凑到他身边的自己。 询问的句子自他口中说出:“姑娘……有什么好?” 他的尾调上扬,不知是在反问她,还是在反问自己。 第43章 文学城首发 你喜欢她? 听了他这句话,梁乐脱口而出:“姑娘当然好啦!” 她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测。 无数思绪在她脑海之中炸开。 李轲不会是喜欢男孩子吧? 那问题就比较大了。他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以为她是男子? 她眼前闪过舒瑶那张天仙一般的脸,又想到李轲确实对一切女子都不假辞色,自己一开始能和他关系好,不也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男子吗? 天!啊! 这就是原书里男主只有事业线而没有感情线的根本原因吗? 梁乐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表情,难以置信与恍然大悟接连出现在她的面容上。一旁洗着碗的李轲并不能完全猜到她的想法,以为是梁乐舍不得这些姑娘家,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便由不得梁乐逃避。趁着梁乐还在神思恍惚之际,他说道:“阿乐,你要念书,我能陪你;要习字,我能教你;甚至你爱这些菜式,我亦能做。女子又有什么好呢?” 池子里的碗筷不知什么时候被洗好了,安静地被放在一旁。李轲站在她面前,吐字清晰有力,仿佛在她耳边炸开。 梁乐不知道自己应该先在意这莫名其妙改变的称呼,还是应该先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他是…… “你……喜欢男子?”梁乐的声音从齿间艰难发出。 这样的问话与李轲所想有些不同。与是否为男子无关,他只是喜欢梁乐罢了。但他若是突然告知梁乐他想与她断袖,只怕会吓着她。 先让她接受男子才是,此事还得循序渐进。 平日里有潘仁那些人在身边晃悠便罢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女子还得离她远些。 -- 第83页 他点头,似是担心梁乐会对他有何看法,面露难受之色:“你会觉得我奇怪么?” “我我我……我当然不会。”梁乐猛地摇头,“但是……这个……” 李轲见她迟迟说不出后面的话,也不逼她,只继续道:“不仅如此,我若是与这些女子离得近了,亦是会有些不适。” 梁乐眼中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 那他们两个一间屋子睡了这么久,怎么一点问题没有? 他这是自由心证吗? 这人还在自顾自地道:“阿乐,我们离这些女子远些,好么?” 梁乐除了点头,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样的震撼持续到他俩回到后院。具体表现在梁乐见到胡璇在里头站着的时候,条件反射般地将李轲拦在身后,生怕加深了他的不适之感。 胡璇一脸迷惑,不知道这两位师兄不过去洗了个碗,怎么回来见到自己就仿佛见着了猛兽一般。 她的神色太过明显,梁乐不能把真正的理由说出,不得不解释道:“胡姑娘,日头大了,你还是回房歇着吧,我与李兄两个人来就成。” 胡璇本来是担心他们是否会有些药材辨认不清,特意来帮帮忙。但此时听梁乐这么说,加上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位李师兄似是不太喜欢自己,她打量了两人一眼,总觉得有什么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在他们之间。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得出个结论,只觉得这可比看病做菜难多了。既然师兄们自己没问题,胡璇对着他们说道:“那我先回房了。梁师兄,有事的话喊我就行。” 目送胡璇离开,梁乐舒出一口气,回头准备继续干活,直接撞进了身后人的胸膛。 “啊!”她揉揉磕着的额头,不是很痛,但也让她忍不住埋怨道,“李轲哥哥,你站我身后干什么?” 少年垂着眼睑,日光在他眼下打落一片阴影,显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起来:“你不是在护着我么?”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被这么直接地点出来还是有一些些奇怪。 尤其是在接受了“李轲喜欢男孩子”这个设定之后,她忽然有了掉马危机! 若是他真的不喜欢女子,而自己女扮男装和他交好这么久,梁乐实在是没法想象这之后的事。 于是下午的时候,她见缝插针,找着机会就要和李轲聊聊这事:“李轲哥哥,你真的觉得女子不好吗?” 怎么说呢,她自己就是女子啊!本来还想着找机会和李轲说一下自己的事,但骤然知晓这事,梁乐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 感觉李轲对自己蛮好的,难道都建立在她的性别之上? 她内心的挣扎李轲自然不能知晓。他现在一心想让梁乐接受男子,接受自己。听了这话,以为她是还喜欢那些红颜知己,斩钉截铁道:“正是。阿乐,你觉得女子有何令你着迷之处?” 等她说出来桩桩件件,他便让她知晓,这些事他都能做到。 身为女子的梁乐沉默片刻,答道:“我觉得……女子哪儿都令我着迷……吧?” 难道会有人不喜欢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吗? 李轲这样是不行的啊! 他若是喜欢男子,那她可怎么办? 想到李轲发现自己是女子之后可能会疏离自己,甚至因为自己对他的欺骗而不再搭理自己,梁乐就有些难以接受。 李轲眸色更暗,他早就意识到梁乐对于女子态度十分不同,似是温柔热情许多,但…… 他喜欢梁乐,什么也不能成为阻碍。 他语气冷淡,饱含规劝:“你是喜欢她们貌美?” 梁乐决心把他从歧途拉回来:“李轲哥哥,难道不是吗?女子不论高矮胖瘦,都各有各的美,比起男子来,那可是——” 李轲听她只是喜欢女子的容颜,心中不知是急是忧,打断她的话道:“阿乐,红颜枯骨,何必执着于外物。” 他怕一时之间说得太重,惹了梁乐反感,缓和语气道:“何况你我现在还需一心念书才是,这等儿女情长,还是考取功名之后再想。” 连八股文都快写不出来了的梁乐默默在心中估摸了一下他这话意思。 考取功名,等于不可能。 李轲这是让自己这辈子都别考虑谈情说爱的事儿? 她皱眉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估摸着自己一时半刻没法将他的想法扭转过来,只好略过这个话题:“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理药材吧。” · 因着下午两个人“各怀鬼胎”,一门心思放在干活上,事半功倍起来,竟然将后院的药材都捡得差不多了,几个装满了各色药材的竹篓堆在角落中,等待着胡大夫查看。 弄完之后,梁乐本准备喊胡璇来看一眼,李轲却让她留在后院里头,抢先一步去找了胡璇。 不是说不能接触女子? 梁乐一头雾水。 找来胡璇后,她看了眼整齐的后院,有些惊讶,没料到这两位师兄这么快就能弄好。本来还打算明日再请梁师兄用顿午膳,如今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她带着二人进了屋子去寻她爹爹。 胡大夫已经不在案前,而是面对一面墙的斗柜站着,似是在查看里头的药材是否有问题。 见到梁乐二人来了,他吩咐道:“将那些药材放进斗柜之中,你们便可以离开了。” -- 第84页 这大夫真是好冷漠,好像世外高人啊! 梁乐不由感慨,但她必须确认一下今后的事:“敢问胡大夫,学生二人明日可还要来?” 书院之中,进学五日,休沐二日,是以若是胡大夫吩咐他们明日还得来帮忙,她与李轲也不得不来。 只是她已经许久未睡到日上三竿过了,实在是有些怀念。 “不必。” 梁乐松了一口气,龚夫子这惩罚倒还算轻松,只是一天便结束。要知道,去食肆洗碗那都得好多天呢! 但胡大夫接下来的话打碎了她的幻想:“我过几日还得上山采药,你们下回休沐日再来。” 胡大夫已这般说了,二人自然也没有其他选择,应承道:“是。” 好歹明日还能歇着,而且来这医馆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梁乐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 将药材摆放好,做完收尾的活儿后,胡璇将二人送至门外。 天色不早,她本想留两位师兄吃个晚膳,但却被拒绝了。 “梁师兄,下次见。你爱吃的糖醋藕片等我琢磨几日。”胡璇对这个欣赏自己厨艺的师哥十分喜欢,笑着安排了下回的菜式。 接着她发现自己好像忽视了另一位师兄,找补道:“李师兄也是,若是李师兄有何喜好的菜式,也可以告诉我。” “我与阿乐口味一般。”李轲不欲多言,拉过梁乐的手腕,对着胡璇点了点头便当作道别了。 梁乐被他拽得往外走,只好稍稍侧身,朝着胡璇挥手道:“胡姑娘,下回见。” 少年拉着她走得极快,身后的那间小屋迅速隐去,再看不见。 “李轲哥哥,走慢点呀,我腿都酸了。”梁乐对着身边的少年说道。 “舍不得她?”李轲声音听不lJ出情绪,“隔几日便要再见到了。” “啊?”梁乐没反应过来。 “不是还要吃糖醋藕片?”李轲说完,到底还是不忍心她腿酸,停下来让她歇会。 梁乐这下子明白了:“你说胡姑娘啊?她还是个小孩子呢!李轲哥哥你和她较什么真?” 糖醋藕片是她中午与胡璇闲聊时说的,后者这才会提出下回做给她吃的事。 但李轲既然有了些误会,她还是得说清楚。 李轲并不否认“较真”的事,淡淡问道:“你喜欢她?” 少年握在她腕间的手还没收回去,二人距离本就极近。梁乐微微踮起脚尖,凑近了他的面庞。 小道上没有人会经过,只有风吹树叶的簌簌响声,夕阳的光透过叶片之间的缝隙洒落在梁乐仰起的面庞之下,光斑散落,衬得她皮肤莹亮。 她声音被风吹得空灵,缥缥缈缈到了少年的耳边。 “李轲哥哥,我不喜欢胡姑娘。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梁乐眨眨眼,望着眼前人漆黑的双眸,里面似乎有惊喜,有不安。 她声音跳跃,语调轻松,像是在闹着玩一般接上方才的话:“我好像……也不喜欢女子。” 少年不知道是否信了,但那只本落在她腕间的手,渐渐滑落到她的指间。 第44章 文学城首发 我在。 到了书院之后,这是梁乐头一回有机会不用清早起来。 自她入学尚不足十日,却经历了太多。是以梁乐对难得的休沐日珍惜得很,下定决心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来。 但可惜的是,她这几日似是习惯了赶辰时的早课,到了时辰便悠悠转醒了。 她睡得模糊,笼罩在床帘遮蔽出的一片阴暗之中,不透光亮,失了对时辰的感知力。睁眼看到一片暗色,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傍晚。 虽然她不欲早起,但也还是想白日做点事,没有睡过去的打算。 睡饱了的身体酸软极了,陷在被褥之间动弹不得,她只能探出一个脑袋,扬声问道:“李轲哥哥,什么时辰了?” 对方显然已经起来,声音离她极近,仿佛只隔着一层帘子。 “辰时一刻。” “啊!”梁乐短促地惊呼一声,十分懊恼,恨自己不争气,怎么这般早就醒了。 接着裹好被子,闭上眼决定再睡一会。 虽然看不见她的动作,但里头悉悉索索的声响也让李轲猜出了她的想法。 他已经洗漱完,不再扰她,走出了里屋,在外间矮桌上开始练字。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去打了水来喊梁乐起床。 “阿乐,该起了。”李轲隔着帘子唤她。 梁乐并未睡着,只是犯了懒,将被褥拉过头顶,假装自己没听见。 李轲知晓她此时醒着,也不催她,平静道:“若是再不起,等会我便只能去食肆外带饭食给你了。” 捂在被褥中的梁乐斟酌了一番,上回外带饭食被发现,搞得要去医馆帮忙。若是这回又被抓到,岂不是两个休沐日都要被安排了。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还是别挑战院规了吧。 按照李轲的性子,估计即便她说不用给自己带饭食,他也不会愿意自己不吃午膳。 仿佛被少年打败了一般,闷闷的声音从床帘中传来:“我马上起来。” 听到预料之中的回复,李轲按捺不住唇边的笑意,走出了里间,等着她起来。 · 等梁乐磨蹭半天,已到午时了。食肆内到处是学子,都在这个时辰来用膳。 -- 第85页 “梁乐,过来这边。”潘仁眼尖,见了梁乐与李轲走进食肆,赶紧大声招呼他们,示意自己这儿还有两个空座。 梁乐刚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被拉起来,脑子简直是一团浆糊,这会还迷迷瞪瞪,目光呆滞,只能跟在李轲后面,无法思考。 她听到潘仁的喊声,顺着声音朝那儿望去,盯了好一会才辨认出来,是潘仁与阮卓坐在一处,面前已经摆好了饭菜。 李轲看出来她尚未清醒,担心她在这到处是人的食肆中被撞着或是磕碰着哪儿,将她领到潘仁对面的空位坐下,嘱咐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拿菜。” 梁乐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座位上,眼神直直追着李轲往里头走的身影。 她难得有这副迷茫之色,潘仁觉得有趣,伸筷子在她眼前晃荡:“梁乐,你怎么啦?” 梁乐觉得自己的眼前都要被他晃出重影来了,她睡得脑袋发晕,食肆人多,自然嘈杂得很,更让她不太舒服。 她一把抓住潘仁左摇右晃的爪子,让筷子停在眼前:“别动。” 平日里她与李轲在一起,相较而言好说话得紧,脾气也好,这会突然大声说了句话,潘仁有些不习惯。他还以为自己把梁乐惹生气了,不敢再逗她了,干巴巴道:“我不动了。” 说完他还求助地看了眼身边的阮卓。 阮卓也没见过梁乐这副模样,回了潘仁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好在李轲及时回来。他手里托着个大盘子,里面摆满了梁乐爱吃的菜。 见梁乐的手还放在潘仁手上,他眸光凌厉了些,轻轻扫了后者一眼。 将饭菜摆好,他握住梁乐的手,让她松开潘仁。 在场三个人,梁乐对李轲自然最亲近,见他来了,往他身边挪过去。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李轲另只手抵住桌子边缘,防止她低垂的脑袋磕碰到。 “先吃饭。”他把筷子塞进梁乐手中,布好菜,让她坐好。 梁乐摇摇头:“不想吃。好困。” 她像是撒娇一般,声音软糯,只有离得近的李轲能听见。 李轲先是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潘仁他们,确定这两人专心吃饭并未听到梁乐说的话后,才摸了摸梁乐的头发,如同哄孩子一般,轻声道:“乖。” 说完带着她的手去夹菜。 梁乐被他这么一摸,稍稍清明一些,意识到自己与李轲如此亲昵,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开始安静地吃饭。 只是刚刚起来的身体实在是没有食欲,她扒拉了两口,便吃不下去,把碗推开,示意自己已经用好了。 李轲看了眼她还剩下大半碗的饭,推回她面前:“再吃些,不然下午该饿了。” 自觉已经饱了的梁乐简直要把脑袋摇下来,强烈地表达了自己不想吃了的意愿。 接着便有一片青菜被送到了口边。 她疑惑地顺着筷子看过去——是李轲在喂她。 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她顺从地张开嘴,把那片菜吃了。见李轲似是还要继续,她赶紧抢过筷子:“我再吃一点。” 这动静被潘仁注意到了,他嘲笑出声:“梁乐,你竟然还要人喂你吃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龚先生知晓了,你可完了!” 他对这些事情粗糙极了,加上本来就知晓梁乐与李轲关系好,又看出来梁乐这会还没睡醒的样子,也没觉得李轲喂梁乐吃菜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反而觉得梁乐像三岁孩童一般幼稚,忍不住发出了嘲笑声。 梁乐被他这么一说,方才涌上心间的羞赧之感也褪去了,清醒不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你话多,你还让阮兄给你洗衣裳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难道没让李轲给你洗吗?”潘仁不甘示弱。 “当然没有!”梁乐否认,她的衣衫并非都能现于人前,一直都是自己动手浣洗,免得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 潘仁愣了一下,显然他以为按照李轲对梁乐的态度,平日里肯定是面面俱到的,实在是没料到梁乐竟然真的是自己洗衣裳。他一时语塞,甚至觉得自己让阮卓帮忙一道把衣裳洗了的行为不太对,有些懊恼起来。 阮卓看出他的想法,开口缓和了二人的斗嘴:“我只是顺便将潘兄的一道洗了罢了,潘兄在学业之上也帮助在下不少,潘兄无须如此介怀。” 那头李轲听了潘仁的话,亦是对梁乐说道:“我也可以将你的衣衫一并洗了。” “不用!”梁乐果断拒绝,“李兄你别听潘仁瞎说,他自己懒散才请阮兄帮他,我才不和他一样呢!” “好呀梁乐,你就知道编排我。” “还不是你先说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 和潘仁拌两句嘴,倒是把梁乐说得整个人都清醒过来,甚至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她硬是自己将碗里的饭吃完了。 还像那些公子哥们喝完酒会将杯子转过来以示喝尽杯中酒一般,她吃完后,将瓷碗倒转,像潘仁示威般看了他一眼。 对于梁乐能不挑食,也不拒绝吃饭的行为,李轲十分满意,甚至觉得可以勉强忍受与梁乐聊了这么久的潘仁。 玩闹完了,潘仁忽地说起了正事:“梁乐,过些日子书院便要考校新入学的学子了,这事你可知晓?” 梁乐是如何入学的,这些学子心中都知晓。平日里其他人其实是不太看得起她的,只觉得她是个来书院闹着玩的公子哥罢了。 -- 第86页 是以潘仁才有些担心梁乐,询问她是否知晓入学试时间已定的事。 “什么?”完全忘记了入学考一事的梁乐面露震惊,“考什么内容啊?” 李轲再不愿让潘仁继续霸占着梁乐,抢先回答道:“除去帖经与制八股文外,还有数算。” “若是考校不通过的话会如何?”梁乐面露担忧,“不会将我逐出书院吧?” 潘仁摇头:“却也不至如此。只是恐怕……” 他坏笑两声,看得梁乐甚至想抄起桌上的木筷锤他脑袋。 “只是恐怕往后你的休沐日也要被夫子们喊去念书咯!”他补上前一句话。 失去休沐日。 这与被逐出书院究竟哪件事更糟,梁乐一时之间甚至无法比较出来。 她只觉得生无可恋。 昨日李轲说考取功名再谈儿女情长果然是对的,这书院事情如此之多,哪有时间想这些旁的事啊! 潘仁不过是和她闹着玩,这会见她似是经受什么灭顶之灾一般痛苦,他也有些迟疑,安慰道:“梁乐你别太担忧。有我这个江南第一才子,李兄这个今年院试案首在此,教你通过小小入学试简直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啊!” 听了他这般大放厥词,梁乐勉强勾起嘴角朝他笑笑,显然并不信他。 “别担心。”李轲牵起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嫩白的手背,为她带去信心,“我在。” 第45章 文学城首发 酒不醉人人自醉。…… 即便入学试近在眼前,书院的课也不会停下。 梁乐几乎想要抓住一切时间学习。数算对她来说没有什么难度,因此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但帖经和八股文对她来说十分棘手,前者尚还只需要强记,后者就真的考验学子功底了。 为了能将休沐日保护好,她这些日子就连去学堂路上都要带着本书背背——至少帖经这一项不能出错。 今日下午这堂课是书法课,教课的夫子姓白名运,正是梁乐他们初来书院见到的那名男子,也就是在多艰堂论辩那日与龚夫子同坐于上座之人。 这位白夫子只教学子书法,但他身份却不一般,他正是这白阳书院的山长。 梁乐得知此事也是偶然,毕竟这位山长神出鬼没,两次遇见他都是放浪形骸的模样,一丝读书人的迂腐之气也无。还是有日李轲前去求见山长,将赵学政那封亲笔信交过去之时,前者才撞破白运的山长身份,是以梁乐才能知晓。 白夫子行事作风高调得很,学子们都知晓这位夫子嗜酒,不守院规,不讲礼节。但他又相当低调,从未大肆宣扬过自己的山长身份,就连潘仁还曾担忧过“山长是否会无法忍受白夫子,哪天将之赶出书院”。 他的课亦与旁人不同,别的夫子上课时严肃得很,戒尺几乎不离手,学子们都不敢大声说话,恭恭敬敬;但他的课却随性极了,每回来学堂之时,他那酒壶不是挂在腰间,便是拎在手上,喝得醉意盎然,两颊红润之时才会提笔蘸墨,挥毫于宣纸之上留下墨宝。 未时已到,梁乐等学子早已端坐在学堂之中,面前摆着各自的笔墨。 白夫子姗姗来迟,映入他们眼帘的先是那一角衣袖,接着是凑到了嘴边的酒葫芦,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之中十分清晰。 几堂课的相处下来,已经有大胆的学子敢主动与白夫子打招呼:“白先生,今日喝的可是状元红?” 白夫子仰头饮尽,散落肩头的长发向后拂去,几缕碎发粘于洒了酒的面上,眼神涣散地望着那名说话的学子。他微微眯起眼,似是过了半晌才想起这学子的名姓,回答道:“席学子啊!状元红……自然得等你们赴京赶考之时才能开啊!” 另一名学子接话道:“白先生是要我等为书院考个状元回来啊!” “正是正是。”白夫子走了两步,脚下不稳,但仍是站在了台上。他把酒葫芦往木桌上一扔,葫芦发出滚动的声响,最后碰到了砚台,停了下来。 “你们可别浪费我二十年的状元红啊!我可是埋了许久!” 梁乐听得好笑,连日来的紧张都被白夫子的动作弄得不知不觉消了去。她与李轲说悄悄话:“李轲哥哥,听说每回秋闱前白先生都要拿状元红为学子践行,也不知他两年前喝的又是多少年的酒呢!” 秋闱三年一次,最近的一回便是明年。秋闱便是乡试,只是因为日子在秋天而被如此称呼。它虽然只是考举人的考试,但唯有通过这考试才能有机会参加接下来的春闱,之后才有殿试面圣的机会,也就是钦点三甲。 秋闱离状元虽然还差得挺远,但学子们从书院离开,进了京城,路途遥远,便不会再轻易回书院来了。若是他们想要直接参加来年的春闱,将选择留在京城几个月。是以践行之时白夫子便会提前取出状元红,讨一个好彩头。 只是白夫子哪来这么多的酒,还二十年的呢,要她说啊,顶多就是三年了不得了。 李轲知晓梁乐脑子里又在想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看了她一眼:“等明年我们赴京之时,你便有机会尝尝了。三年还是二十年,那会便知晓。” 他的意思是那会到场的夫子学子定然不少,白夫子的酒究竟埋了多少年便能轻易知晓。但他在梁乐心中几乎要无所不能了,听了他这么说,梁乐不由得感叹道:“李轲哥哥,你连喝酒都这么厉害?还能尝出年份呢?” -- 第87页 这光环也太大了,这些年相处下来,她记得李轲分明不太喝酒来着,唯一一次见到还是上回拿了院试案首之时的簪缨宴。 “想哪去了。”李轲没料到她竟然这般理解,正准备多说两句,就听到白夫子准备上课了。 书法课与旁的课不同,若是教八股制文,夫子一人讲解便是。但此刻却是习字,单凭夫子口授毫无意义,甚至夫子亲身写字亦是只能给学子们借鉴一番。唯有他们亲自写上几排字来,再由夫子点拨,如此方能有些进步。 先前几堂书法课便是如此,先由白夫子写上一纸字,再由众人观摩,继而自行领悟尝试。撇开自始至终都被称赞的李轲不说,梁乐那一手字经过白夫子指教,竟也有了些进步。 那酒葫芦此时已然空了,白夫子喝了满满一壶酒,不论是否为烈酒,此时已然有了些醉意。但接下来却不如往常那般,他并未提笔。 扫视一眼学堂中的学子之后,白夫子走到门外,竟拿了一堆茶具进来,复又拎着一坛子酒。 他将酒坛面上那层红布揭开,一瞬间酒香溢满整间学堂:“这酒名为桂花酿。你们这些小娃娃往日里那些字太规矩了,是该喝点酒破破桎梏啰!” 白夫子此刻分明已然有了醉意,脚步虚浮,但双手却稳得很,将坛中酒倒入不多不少的二十六只杯子中,一滴未撒,每只倒了八分满,聚在一处,水光潋滟,层层涟漪直要往人心里荡去。 见所有学子傻坐在原地,白夫子眼尾垂下,似是对他们的木讷有些无奈:“愣着干什么,一人来拿一杯。” “先生是要我等饮酒?” “院规不是不允我们喝酒么?” “这酒闻着倒香,我往日竟从未尝过。” “跟着白先生,可真是沾光了啊!” …… 梁乐唯一一次喝酒就醉得不省人事,见了这酒,她心中半是好奇,半是担忧。 迟疑着走上去领了自己的那杯酒来,她凑近闻了闻,有股甜腻的桂花香气,想来是采了前几月大盛的桂花酿制而成的。 这种酒应当不会太烈吧! 她盯着杯中透明的液体,将唇贴上杯口,稍稍抿了一下。 好甜! 比橘子汁还好喝! 特别的味道让梁乐眼睛一亮,眯了眯眼睛回味着舌尖的香甜之感,准备再喝一大口,却被身旁的李轲拦住了。 李轲领了酒回来就见到她在偷偷喝,像是见到了什么难得的美食的模样,双手捧着杯子舍不得放开。他拉住梁乐的手腕,不让她的嘴唇碰到酒杯:“上回不是醉了?莫要多喝。” 梁乐刚刚发现这酒的美味,一时舍不得撒手,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方才抿酒时留在唇边的酒水:“我没多喝!只抿了一点点!” 她确实不敢多喝,万一在这儿喝醉了,不甚暴露自己身份,那后果可有些麻烦。 这一幕落在李轲眼中,眼眸渐渐变得幽黑。他将梁乐手中的酒杯接过放在桌案上,扭过头不敢再看她。 二十六杯酒俱被取走,白夫子忽然大笑一声,道:“今日我便教教你们,这字到底该如何写!” 仍未倒尽的酒坛被他举起,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水沿着唇角滑落,他却毫不在意。 桌面上的那支紫毫已然被他握至手中,特制的竹纸随之展开。 这纸笔俱是白夫子所钟爱之物,紫毫笔尖挺拔尖锐,竹纸写字自有一股文人雅气,兼之墨色落于其上鲜亮非凡,笔迹锋利明快,是他每逢讲课必带之物。 他用力蘸墨,不假思索,笔走龙蛇,于竹纸之上书写数字。 笔酣墨饱、力透纸背,不过几息,他便搁下手中笔,长喟一声。继而后退两步,满意地颔首闭目。 梁乐离得近,站起身往前倾几分便能看见纸上的字。 ——谁其传者疑方平,教我常作醉中醒。 白夫子将写完的字摆于正前方,豪迈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娃娃们,把酒喝了,莫要拘泥于书院科举,借此机会,直抒胸臆罢!” 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此刻酒置于眼前,夫子甚至在劝酒,加上充斥着整间学堂的甜腻桂花香气与莫名涌上心头的畅快。学子们只觉体内一股热血即将喷洒而出,胸腔发烫,取过酒杯便一饮而尽,要试试夫子所谓的“醉中醒”究竟是何感受。 这样的气氛之下,梁乐亦是忍不住,伸手将酒杯端回手中。 她望着身旁的李轲,方才抿的那口酒激得她双眸莹亮,眼含秋水一般。 趁着李轲不注意,她举起酒杯与李轲手中的那杯碰了一下,瓷器相击,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响声。 “干杯!” 少年被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 只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喝了一大口酒,满是餍足。 屋内是桂馥兰香,时浅时浓。 眼前是如花笑靥,似真似幻。 李轲想。 ——尚未饮酒,他便已然醉了。 第46章 文学城首发 好看的、特别的。…… 梁乐喝得不多,不像其他学子一般饮尽,只喝了半杯。 只是这点子酒已经让她有些飘忽,握笔的手记不住那些规矩,五根指头亦是随性搭在笔身上,悬腕在宣纸之上肆意涂抹,毫无章法。 -- 第88页 她写了几句诗,又觉得笔迹不稳,不够好看。酒意上头,干脆扯了张新纸重来。 没等她写点东西,身后的潘仁喊她:“梁乐,你怎么只跟李轲碰杯?” 梁乐扭头,见潘仁正举着酒杯,似是把碰杯当作什么表示同窗情谊的大事,硬要她再喝一口。 还在她思索的时候,李轲便举杯撞上了潘仁的手里的杯子,接着将杯中剩下的一半酒喝了。 李轲主动要和我喝酒! 潘仁还是第一回 被李轲如此重视,自觉二人情谊尽在酒中,心生豪迈,也不再惦记着梁乐:“李轲,我以为你只与梁乐关系好,今日我们便把酒言欢,当同窗好兄弟!” 说着他还伸手拍了拍面前少年的肩膀。 李轲只是不想让梁乐再喝酒才如此动作。他本想避开伸向肩头的手,但见潘仁确实一腔真情,再想想这些日子与他们的相处,借着酒意,竟也觉得这人值得相交。 梁乐打量他们二人一眼,估摸着没自己什么事了,抓起笔准备继续涂抹写字。只是被潘仁这么一打断,她提笔忘字,脑中只觉得空白,想不出什么词句来。 “李轲。”许是喝了点酒,潘仁这会又在她耳边一口一个“李轲”地叫着,和人说着话,把她也带得如此称呼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李轲结束与潘仁的交谈,转而问她是不是喝了酒身体不适。 “没。”梁乐摇头,她也不知晓自己喊他干什么。她漆黑的瞳仁转了转,从桌面上的镇纸看到研好墨的砚台。 心中有了主意,她抓过李轲的手,将自己握着的那支毛笔放进少年手中:“画画吧!” 李轲将笔小心握住,免得笔尖上的墨不甚沾到梁乐素白的衣襟之上。与梁乐此时已然双颊泛粉不同,他即便饮了酒,一张脸也还是冷冷清清,白皙如玉,镇定自若。 “想画什么?” 他甚少作画。幼时没有机会接触这些文房四宝,后来遇上了梁乐,遇上了徐夫子,一门心思都在念书上,更是没有时间琢磨这些与科举无关之时。是以仅仅在随着徐夫子游历的那几年中,前者见他闷闷不乐,这才将一身水墨丹青之技交予了他。 这事他未与梁乐提起过,也从未在她面前作画过,却不知她如何得知他会作画一事。 梁乐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脸,颊边有数道漆黑的墨渍,是她方才瞎抓毛笔沾到手上,后又蹭到脸颊的。李轲的问题令她思考半天,仍是没想明白自己想让这人画张什么样的图来,只好提出要求:“好看的。” 只要是好看的画,她都喜欢。 感觉自己提的要求过于简单了些,她又补充了句:“特别的,要别人都没有的。” 李轲拿出块帕子想要将她面上的墨迹逝去,但松烟墨干得快,这会已经在她脸上留下几个手指印了。这种墨没有光泽,乌黑无光,衬得她的肌肤更加雪白细腻,一张脸小巧得紧。 学堂里头没有水,能沾湿帕子的只有面前的酒水。李轲将手帕打湿,轻轻擦了擦梁乐颊边的痕迹。 桂花酿虽香,但酒味亦不算淡。酒气伴着花香一道,骤然飘至面前,梁乐皱了皱鼻子,被这味道刺激得向后躲去。 好在李轲及时按住她的肩,才没让她稳不住身形而摔着。 她的脸好滑。 捏紧帕子的少年想到。 原本漆黑的指印被粼粼的水光取代,令人忍不住细细探究这光从何而来。 李轲收起帕子,将宣纸放平于桌面,便依着梁乐的要求开始作画。 虽然这课是习字,但白夫子并不会介意他们究竟做什么,甚至有一回白夫子喝多了酒,现场作画,便过去了一堂课。 桌面上只摆着墨,并无朱砂之类的物件,是以唯有通过色泽浓淡来渲染画中物。 少年垂下眼睑,视线落于纸面,已然知晓画什么去满足梁乐所说的“好看的、特别的”要求。 学堂里是学子们发出的嘈杂声,一杯酒下肚,大家的关系仿佛被无形的线拉近了些,不论平日里看不看得惯彼此的人,都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之感。 比如冯远。 梁乐半趴在案桌上,眼神偶然间向后头看去,无意间撞上了正与前桌侃侃而谈的冯远的视线。沾了酒的大脑反应慢了几分,她尚未来得及扭头,便见到对方朝她笑了笑。 这一笑令梁乐有些发懵,动作比思想快了一步,没记起她与这人有旧仇之事,她已勾起嘴角回了个笑容过去。 这相视一笑,往日恩怨似是都消散了去,从今往后便是书院同窗,再无其他记恨之处。 李轲低头作画,自然不知晓梁乐在探头探脑的事。偶有抬头的间隙,梁乐也是乖巧趴在桌子上,一点其他动作也无。 无数学子的声音汇聚在一处,若不细听,实在难以辨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有人走到她这边来。 “阮卓。” 是桓东与邵睿才等人。 自从上回论辩过后,桓东几人便与梁乐他们十分不对付,动不动便要起些口角争执,若非院规在这儿拦着,只怕是已经打过好几架了。 梁乐微眯着眼,脑袋枕着手臂,想看看这些人找阮卓做什么。 阮卓刚巧写完一纸字,听见有人喊自己,便放下笔,循着声音望去。 桓东右手执杯,左手持扇,双手于身前叠了叠,道:“阮兄,这些日子在下时常想起日前之事,夜不能寐,着实以为乃是在下之过。今日借着这机会与阮兄共饮一杯,不知阮兄可否原谅则个?” -- 第89页 他说得诚恳,手里那酒杯已然斟满,是再去白夫子那儿倒了的,可谓诚意满满。 跟在后头的邵睿才等人亦是与桓东动作一般,向着阮卓赔礼道歉,说如今依然后悔那日阻止他入学。那日阮卓说的“不愿与他们同流”深深印在他们心头,愈是辗转难眠之际,愈是感到愧对先贤。这些日子他们便想要找个机会与他说开,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一间书院的学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说完桓东几人将这酒喝了,倒像是真心实意想好好与同窗相处了。 这一席话听得阮卓十分惊讶。他尚未表态,潘仁倒是不满地“哼”了一声,显然是仍记着那时候的针锋相对,对于这些人突然的行为并不信任。 但毕竟这是阮卓的事,他亦不能代为表态,原谅与否还得看阮卓的意思。 阮卓端起酒杯,面上带笑,已然表明了态度。他将杯中余下的酒水喝完,大方道:“桓兄不必如此,往事如流水,逝去不可追。今日我等聚于一堂,举杯相庆,互为同窗,岂不美哉!” 他本也不是个记仇的性子。 即便桓东等人阻止他入学lJ,但当时他违背院规,桓东等人亦有自己的想法,各持己见,难免有冲突。此时既已说开,又是同在书院的同窗,融洽相处自然比每日唇枪舌战来得快活些。 见他们恩怨揭开,潘仁也无话可说。只是他余光看到梁乐的侧脸,忽地想起了什么,朝桓东问道:“你们如此愧疚,为何前些日子还要向龚夫子告发梁乐从食肆外带饭食之事?”还害得梁乐和李轲休沐日都得去医馆帮忙。 若说阻止阮卓入学一事他无法插嘴,但这梁乐的事他总该有点立场了吧!他可是因为这件事连续好几日都准时去食肆吃饭,从未在屋舍里头犯过懒,就怕一个不小心被这些人向龚夫子告发了。 说完,他还喊梁乐一声:“梁乐,你说是吧?这事可不能这么算了!” 桓东听了他的话却面露疑惑之色,他皱起眉头,看向身边的邵睿才等人,以眼神询问他们是否做过这件事。 “我没干过啊!” “没有啊桓兄,你说想和阮卓他们结交的时候,我们就没找过他们麻烦了啊!” “是啊桓兄,何况我们自个也在屋舍用膳啊!” …… 潘仁被这几人七嘴八舌的解释说懵了,他现在若是去找龚夫子来听听,是不是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但话虽如此说,他的确有些信了。这些人脸上的惊讶之色不似作伪,尤其是他们说起自己也这么干的时候,无形之中拉近了与潘仁的距离,同样的行为令他觉得这些人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桓东手里的扇子开开合合,听完这些解释,他朝着潘仁说道:“潘兄,此事怕是有些误会,我等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行小人之举。” 他义正词严,潘仁心中虽然仍不爽他,但略一思考,桓东这些人确实如此,即便是吵得最凶的时候,也从未做过那些小动作,都是光明正大和他们对着来的。 但这事若不是他们,那还能是谁? 潘仁低头思考,说出自己的猜测:“那倒是奇了,难道是哪个素不相识的学子撞见了梁乐的事,转头便告知龚夫子了?” 梁乐虽然只是在边上一心二用地听了听,但也将这些对话都收进耳中。反应是慢了些,只是这会儿也大致明白了,原来她被人告发和桓东这些人没关系,先前倒是错怪他们了。 既然这事与他们无关,那潘仁自然只好接受了这群人的示好,勉强能互相称一句“兄台”了。 后头发生的事丝毫未引起李轲的注意,他眼中只余一张画纸,心神落于其上,旁的事都不经他耳。 梁乐除了偶尔看两眼阮卓他们的事,其余的时间都在观察李轲。 少年的眉与他的字一般锋利,斜飞入鬓。眉下的凤眸眼尾微挑,此时长睫垂下,盖住的眸中神采令她想要凑过去一探究竟。 他可真好看。 梁乐半醉半醒地想。 不如往常一般清醒的脑子导致她悄悄伸手,朝着少年的眉眼探去。 只是尚未碰到,对方便身形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于是她摸了个空。 李轲画已作完,放下手中毛笔,将镇纸摆好在宣纸边缘,以防墨迹未干便被风吹乱。 见他画完,梁乐收回手,脑袋凑过去,想看看这画究竟有多么好看,多么特别。 洁白的宣纸上画着一个人。 她正趴在案桌之上。 这人的下半张脸藏在衣袖之中,巴掌大的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眉目带笑,眸中波光流转,望着侧边一位少年郎。 那少年只露出一个背影,看不见容貌。他的右臂向趴着的那人伸去,指尖似是向前,想触碰对方的面颊,却又似是微微蜷起,往后收回。 他的左拳藏于桌下,紧紧攥住,隐在深深浅浅的墨迹之中。 但那丝毫无法掩饰的情谊却宣于纸面,倾泻而出,如墨般浓烈,仿佛这薄薄的一张纸亦无法承载,只能短暂而简单地将之留下,勉强贮存其中,等待赏玩者的发现。 第47章 文学城首发 我们之前可能对柳师兄…… 白夫子这堂课上完,学子们俱是东倒西歪,各自搀扶着回了屋舍。 梁乐喝得不多,坐了一会便清醒过来,甚至不需李轲帮忙,自己就能走回屋舍。 -- 第90页 由于潘仁酒量太差,加上白夫子也不拦着,后来竟然莫名其妙与桓东等人拼起酒来。好在只有那么一坛,几人分了之后倒也没多少。只是潘仁亦是醉倒,不得不由阮卓扶回屋。 潘仁体型不小,阮卓本就瘦瘦高高,如何能扶得动,是以李轲只好先将梁乐送回屋舍,再回学堂和阮卓一起将潘仁带回来。 回了屋舍,梁乐想着李轲过一会就该回来了,便没有关门,而是坐在外间等他。 没过多久,屋外果然传来了响动。她起身走到门边,却发现来人并非李轲,而是柳温。 “柳师兄?”上回食肆这人替他们解围之后,便甚少遇到,梁乐没料到是他,“不知可是有何事?” 柳温笑意浅淡:“梁师弟,只你一人在屋中么?” 她点点头:“可是找李兄有事?他过会便回来。” “无妨。”柳温手中拿着一叠纸,递给梁乐,“听闻你们不日便要举行入学试,我便与几位同窗将我们那时的试题整理了一番,想来对师弟亦有些帮助。” 梁乐不明所以,接过来看了两眼。上面确实是些帖经题与四书五经的句子,应当是八股制文之题。再往下看去,还有数算题。 这就是传说中的真题吗? 与柳温初遇之时,她饥肠辘辘,对来送蜡烛的这人没什么好脸色。但后来食肆之中这人确实不错,今天甚至来给师弟们送自己整理的笔记与题目,看来真的是个好人。 急缺学习资料的梁乐对面前人不由得心生感激。 虽说李轲等人这些日子都在教自己念书,但他们毕竟也是新来学院,对入学试毫无经验,她学起来多少有些抓瞎。可有了这些真题都不同了,从这上头多少能看出夫子们的出题喜好。 这事虽说研究了对于将来科举考试也无甚好处,毕竟夫子的喜好有法子抓住,科举考官的喜好却难以捉摸。只是于她而言,将这次入学试考过去便可以了,燃眉之急解了之后再去担心往后的事。 如此想着,她面上笑意多了几分真心:“多谢柳师兄,师兄大恩,不知我如何感谢才是?” 柳温笑得温和,语气不急不慢,似是一句道谢便已足够:“梁师弟客气,能帮上你便好。” “这题目不知可否与我的几位同窗一同看?”梁乐道完谢,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这札记是柳温自己整理出来的话,她也不能不经过主人的同意随意处置。只是看这厚厚一沓纸,上头字迹清晰,重点明确,若是只让她一个人看的话,多少有些可惜。 “梁师弟只给亲近之人看,倒也无妨。”柳温仿佛生来就不懂拒绝,一口答应,补充道,“只是毕竟夫子不喜我等私下传阅试题,还是莫要让太多人知晓。” “啊……”梁乐面露迟疑。若是今日之前倒还好说,她只与李轲、潘仁与阮卓关系好,但今日课上,桓东那些人与他们几人言和,那冯远也莫名其妙变了态度,自己拿到了好东西不分享一下,还是有些说不过去。 但柳温已如此说,她也只好同意。一个班的二十六人,估摸着也就她需要这东西吧,想来那些腹有诗书的同窗们不会在意此事。 “我知晓了,多谢柳师兄。” 这一瞬的迟疑被柳温看出,他主动问起:“可是有何难处?” 换了往日,梁乐许是不会与他说太多,但今日凑巧饮了些酒,这人又表现得像个关心师弟的师兄,令她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想必柳师兄应当知晓多艰堂之辩?” 见对方颔首,她继续道:“那日之后我们与桓东等人便关系不佳,只是今日机缘巧合,我等冰释前嫌了,因此我方才想着能将这些试题与记录分享与他们看一看。但师兄放心,你不愿的话我自然不会如此做。” 听了她的话,柳温面露诧异,似是这件事从未料到过,打乱了什么计划一般。这表情只流露了一瞬,接着他又恢复到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挂上微笑:“师弟们融洽和睦,这是好事。梁师弟分与他们看无妨。” 没想到这位师兄这么好说话,梁乐连忙道谢,接着听到对方说道:“梁师弟若是真感激我,不必如此生疏,叫我慎之便可。” 慎之是他的字,初次见面之时梁乐便已知晓。但两人不过第三次见面,这样似乎不太合适。她正准备拒绝,就见到李轲与阮卓扶着潘仁进了院子。 李轲虽然搀着潘仁左半身,却不显狼狈。见到柳温与梁乐在门前交谈,眉头微皱,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直接问道:“柳师兄来此有何贵干?” 柳温并不回答他的话,反而客气打了声招呼:“李师弟,好久不见。” 李轲显然希望的是“再也不见”。这儿离潘仁的屋舍不过两步之遥,阮卓一人足够,他便松手走至梁乐身边:“阿乐方才饮了些酒,若是柳师兄有何事,与我说便是。” 说完他看向梁乐,确定她眼神清明,没有在醉意朦胧的时候被这人遇到:“不去歇会么?” 他声音轻柔,与方才对着柳温的冷漠不同,倒是充满了关切。 梁乐知晓李轲不喜柳温,但后者今日确实是来做好事了。她轻轻拽了拽李轲的衣袖,将自己手里的东西给他看:“没事啦,柳师兄知晓我们入学试快到了,来给我们送了点他们当年考的试题呢!” 李轲扫了眼她手里的纸,看出来梁乐是真的欣喜。 -- 第91页 “多谢柳师兄。只是东西既已送到,不知可还有何事?” 他紧紧注视着柳温的双眸,等着送客。 柳温仿佛没感到他对自己的不喜,摆了摆手道:“无事。两位师弟不必送了,我这便回了。” 说完还看了眼梁乐:“梁师弟入学试还请全力以赴,切莫辜负了师兄一番心意啊!” 梁乐点点头,她即便是为了自己的休沐日也会尽全力的:“多谢师兄。” 李轲本也未打算送这位师兄,见他转身便拉着梁乐回了屋里。 将手里一叠纸放在矮桌上,梁乐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李轲哥哥,这个数算的部分到时候我们可以拿给潘仁,他不是一直不会吗?我们又没什么时间教他。” 潘仁的数算不太好,这不在科举考试的内容里头,早年他也并未学过,突然接触学起来十分吃力。加上阮卓也是个一心念书的性子,能自己学好数算就不错了,更别提还要教潘仁。因此后者时不时来请教梁乐与李轲。 但梁乐自己还为八股文苦恼,学渣与学渣怎么能互相请教呢?唯一一个都比较擅长的李轲也不能同时顾两个人,他自然是紧着梁乐教。这样一来,潘仁的入学试也变得岌岌可危。 如今柳温的资料送来,正好能帮帮潘仁的数算,让她跟着李轲安心学写八股文。 李轲为她倒了杯水,去去酒气,问道:“你与柳温还有来往?” “没啊。”梁乐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叠纸上,“每次遇到他你都在啊。” 他分明警告过柳温,让他离梁乐远些,但这人显然并未放在心上。 李轲看着梁乐发自内心的喜悦,似是十分重视这些东西,不忍说什么重话,只简单提醒她道:“阿乐,柳温一定别有所图。” “啊?”梁乐抬头,看向他道,“应该没吧,我觉得我们之前可能对柳师兄有些误解。而且这札记对我们过几日的考试也有帮助呀!” 李轲并不这么认为:“他为何只给你一人?” 梁乐摇头,否定他的问话:“不是呀,方才我说想要给其他同窗,柳师兄也同意了。应该是想帮帮我们这些新入学的学子吧?” “但他第一个找的便是你。” 梁乐也有些奇怪,应当是巧合吧:“可能是我回来的最早?” 想了想,她补充道:“而且柳师兄来的时候第一句就找你呢,也许他本来是想给你?” 坐在对面的少年陷入了沉默。 他看出了梁乐现在对于这位柳师兄的信任,估计他说得太多甚至会引起她的反感。 梁乐见他不说话,手边放好那些札记,凑过去:“李轲哥哥,我和柳师兄不熟的。但是他想帮帮我们,也没有必要拒绝呀。” 她说的在理,何况他们在书院里头念书,有师兄心善愿意提点一番,何必自己摸索。 李轲却是个宁愿自己走出一条路来的性子,他不爱接受他人的帮助,自然也没有乐于助人的好心。如今他的改变俱源于梁乐。 他紧抿着嘴,想到这些试题也是为了梁乐的入学试。 只要她好,他也不该在乎其他。 · 柳温从梁乐那边离开,径直回了自己的屋舍。 他刚推开门,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道声音:“你又去找他们了?” 柳温笑笑,没有外人看着,他也不再伪装。被藏在眼底深处的阴暗仿佛失了桎梏般涌上来:“这不是想看看阿珩记挂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背对着他坐在软垫上,正手捧着本书的宋珩并未回头,淡淡道:“慎之,我早已不是那个孩童。过去的事,何必惦记着不放?” 柳温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将那册书从对方手里抽走:“珩表弟,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笑得灿烂,与平日里挂在脸上的轻柔笑意不同,周身那股温润如玉的气质却随之一变,染上了难言的恶意。 第48章 文学城首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时间流逝在学习中。 柳温整理出来的那些札记确实好用极了,她本想让李轲拿着那札记教她,但后者十分不愿,仿佛柳温的东西沾了什么毒一般。 最后还是二人商量着折中一番,李轲先将那上面的题与释义看一遍,他再依着梁乐的学习情况重新写了一份针对性更强的八股制文法子。 梁乐自然更喜欢李轲这份,她与李轲自幼一起念书,她会的不会的对方都知晓,为她专门准备的学习札记绝对是最好的,可以说是在柳温的基础之上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对她之后的考试极有帮助。于是柳温那份被她交给了潘仁,交代后者记得与班上同窗一起看看,便没在管了。 总归柳温自己也同意了把这份札记给其他学子研究。 阮卓与李轲还好,对入学试毫不担忧。但对潘仁这个连鸡兔同笼都还做不出来的人,与梁乐这个破题都时常跑偏的人来说,他们真的是担心得夜不能寐,恨不得一日有二十个时辰念书。 尤其是潘仁,起初他自恃才华横溢,拿着入学试吓唬梁乐。直到他见识到了数算的威力,痛哭流涕,咒骂书院为何要有入学试这个折磨人的东西存在。 梁乐于是也跟着他一起控愬。 “梁乐,这个和尚分馒头的题怎么答?”潘仁痛苦地握着毛笔,在纸上画了一排秃驴,每个面前还画了几个馒头。 -- 第92页 这已经是他画的第五张图了,但却仍然不知道到底多少个和尚才行。 梁乐还没看题,就见到了他这活灵活现的画:“潘仁,你以后要是考不上进士,就去街头卖画吧,肯定能成一代大家!” 他不仅画了每一个和尚,甚至还有不同的神态、样貌、动作,除了每个人的碗里都有馒头拉低了画面的美感以外,简直可以直接拿去庙里挂着了。 被数算折磨的潘仁没有心情听她揶揄,把题往梁乐面前一推,让她赶紧看。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 这种十岁孩子都会的题,梁乐看一眼就知晓答案了。她懒得卖关子,想着赶紧把潘仁教完自己好去背书:“一百个和尚分一百个馒头,一个大和尚吃三个馒头,三个小和尚吃一个馒头。也就是四个和尚吃四个馒头。 “把三个小和尚和一个大和尚看成一批。每批四个和尚,一共是二十五批。显然,有二十五个大和尚,和七十五个小和尚。” 她说的还算清楚,但潘仁仍是理解了半天才明白。他将手下那些无用的图打个叉,感慨道:“可真难啊!也不懂这书院为何要考校数算,唉!” 梁乐感同身受,跟着叹气:“是啊,要是只考数算就好了!” 阮卓在旁边听到,解释道:“将来我等若是考取进士,入了工部、户部,免不了需要懂些数算,此时学学也好。” 至于梁乐这番痴人说梦,他们都并不理睬。毕竟——科举哪可能不考八股呢? 只有李轲听了她的话,认真答道:“往后定会有各类科考供学子选择。阿乐,若是你仍写不出好文章,将来我入朝为官,便单开一科数算科考。” 梁乐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李轲却把它当作梁乐的一个切实的烦恼,想要为她解决。 听了他的话,梁乐笑弯了眼:“好!” 虽然他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学子,但她知道,这个人将来会入阁拜相,成为一朝首辅。这些话既然他今日说出来,便不会是一纸空言。 她想,这就是明算科的雏形么? · 入学试的前夜,潘仁与阮卓本在梁乐屋子里温书,最后被李轲以时辰不早了为由将他们请回了自己房里。 梁乐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不让李轲熄灭烛火:“李轲哥哥,我再背两句,还早呢!” “明日你又该起不来。辰时便得到学堂准备考试了。”李轲劝她。 这会已经亥时末了,这么一会也记不住太多东西。 入学试共两日,第一日是帖经与数算,第二日则是八股制文。 梁乐此时就抱着本《诗经》背着,誓要将每句话都记住。 “摽有梅,其实七兮……”她垂着脑袋,闭着眼回忆着已经背了好几遍的内容。 但实在是太困了,她顿住半天,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后面的内容,又不肯看被反扣在桌上的书。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李轲接上她背的这句。 安静背书的梁乐瞪他一眼,怪他不等自己想起来:“李轲哥哥,让我再背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李轲将桌面的书合上,放在一旁,“阿乐,你看看外边,都什么时辰了。别担忧,早些歇息。” 如他所说的这句诗一般,窗外明月高悬,月光素净皎洁,梁乐的脸庞被柔光笼上一层银光,如被薄雾遮绕。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李轲看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似是还想要学上一会的可怜模样,心都软上几分。最后半哄着让她回了里间,以帘子隔断了那令人牵肠挂肚的身影,才躺回床上。 梁乐被李轲盯着上了床,但她想到明日的考试就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决定还是起来再看会书。她的书被李轲放在外间,不得不去拿。 蜡烛已经被李轲吹灭,一片漆黑中,她蹑手蹑脚,担心自己会被对床的李轲发现,弓着身子往外走。 好不容易将书拿到,她又伸手去够烛台,拿起一旁摆着的火石准备点燃,又想起忘记将里间与外间的门帘拉上,等会这儿亮起来容易影响李轲睡觉。 放下火石,她拿着那本书往门帘走去。 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往前走。接着她的手碰到了什么温热柔软的物体。 梁乐的心瞬间提起,黑暗将恐惧放大,她张口就要喊:“李——”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身形不稳,被带得身子一旋,直接被对方揽入怀中。 她的后背与对方的胸膛紧紧贴着,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寝衣。 “是我。”少年的音色有些沙哑,仿佛是刚刚醒过来。温热的气息吹在梁乐颈后,有些发痒,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泛红的脖颈被漆黑的夜色遮住。惊惧过去,自己半夜起来看书被发现的事让梁乐有些紧张。她搜肠刮肚想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但手上拿着的那本书已经暴露了她的目的。 李轲仍未将她放开,似是尚未清醒,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低沉地问她:“不睡觉,跑来温书?” 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尤其此时无光,粘稠的暧昧被拉扯开。梁乐猛地挣开他,从他怀里逃了出来。 少年揽着她的手本就没有用力,被推开也不甚在意,反而走到一旁拿起火石,准备将蜡烛燃起。 -- 第93页 梁乐想起自己入睡前将裹胸的布条已经取下,此时只着了寝衣。方才是因为后背靠着他才未被发现,等会若是灯火通明,岂不是一眼便能被看出来。 她赶紧抓住李轲的手,阻止他将两块火石碰到一起:“李轲哥哥,我不想看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趁着少年没有动作之际,她将火石在柜上放好:“好晚啦,别吵醒其他人。” 比如相邻屋舍的学子们。 “可我已经醒了。”他的声音响起。 梁乐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竟听出了一丝委屈。她把这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对不起嘛,我也是担心明天的考试。” 在黑暗里待这么久,虽然还是看不清什么东西,但模糊的轮廓还是能辨清。她放下手里的书,抓着少年的手臂,想带着他往里屋走。 “火石很危险。”李轲不阻止她,顺着她的力道,让她拉着自己,“下回若是要起来温书,把我喊起来便是。” 梁乐几乎从未自己点过蜡烛,方才漆黑一片,这屋舍里头书籍又多,到处是纸张,万一被她点燃了,后果他甚至不敢去想。 “我晓得啦。”梁乐好说话得很,她被这么一吓,对明日考试的紧张感竟被吓跑了,现在只想着别让李轲发现自己的问题就好。 她本来想让李轲先回床上睡觉,但后者不放心她,担心她又半夜爬起来偷偷温书,硬要亲眼见她睡着才行。 梁乐莫名其妙裹在了被子里,床头还坐着个人,黑乎乎的一团看不清楚容貌,实在有些吓人:“李轲哥哥,你回去睡吧!我保证不会再起来了!” 少年坐在方才搬来的木椅上,恍若未闻,还伸手将她的被子往上拉了些,盖住她的肩膀,保证不会被冻着:“我看着你睡着。” “不用,真不用。”梁乐劝他,“明日还要考试呢,李轲哥哥你别冷着了。” 这话似是有点用,李轲果然站起身来。只是他去自己那边披了件外衫,便又坐了回来:“这样便不会了。” 风寒也没什么事,阿乐还会照顾他,但还是别让她为自己担心。 知晓自己劝不动他了,梁乐呼出一口气,决定赶紧睡着,让李轲也能早点睡觉。再磨蹭下去,怕是天都要亮了。 李轲知晓她心中为帖经担心,想到夜里她还在不断翻看的《诗经》,干脆在床头为她背起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他的声音被压低,一句一句传进梁乐的耳中。 这些从西周走到春秋的诗句,这足足三百篇的吟唱,带着灼灼的桃花、依依的杨柳,带着蔓蔓芳草、潇潇风雨,在这个深夜,静谧地落在了这间屋里。 驻足于他们之间。 第49章 文学城首发 与仁达巷。 辰时,众人都到了学堂中。 龚夫子已经站在台上,令学子们坐好,等候他将考卷发下。 入学试毕竟不是科举考试,他们也没有特别的考场,直接在平日里上课的学堂内考试。 学堂的桌子都是两人一张,也并无更多的空间能摆下多余的。他们进来时用抽签的法子确定了各自的考试座位,次序被打乱,李轲与梁乐并未抽到一起。 考前的梁乐还有些紧张,但此刻到了学堂,她反而放松了下来。甚至未与李轲抽到一处也不甚在意:“就算我们坐一起,我也不能抄你的答案呀!” 一旁的潘仁还带了本《九章算术》。上午考的帖经对他来说毫无难度,有这时间不如多学学下午要考的数算。只是这本书还未拿进学堂,便被龚夫子缴了:“所有书都不能带进学堂,考完了再来找我拿。” 潘仁只好一脸心痛地松开了捏着书的手,仿佛被龚夫子拿去的不是书,而是他的心头肉。 钟声响起,时辰已到,龚夫子开始发放考卷。 梁乐坐的靠前,第一个发的便是她。她双手接过,先看了眼上头的句子,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几乎都能背出来,才放心地在纸面顶部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写得流畅,偶有记不清楚的句子便直接跳过。有些题并非仅仅填上缺失的句子便可,还会“略问大义”,好在她背的时候是比对着释义的,只要是认真记过的,基本都能答上。 写了几句,她便全身投入进去,身边学子的动静都听不见了,一心只有眼前这张考卷。 她答得专注,将记得清楚的题都写完之后,剩下的便都是做不出的了。 前几日她了解过,这入学试究竟如何判断是否通过。潘仁说“帖经”与“数算”两场只要答对半数便算是通过了,“八股文”却需要依据夫子们的评价。夫子们将文章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前三等都为合格,唯有丁等会被夫子们挑出来。 若是有学子这三项考试中任意一项未通过,便需要在休沐日里寻夫子单独授课,务必将不足之处补上。 梁乐答完会的题,便将笔搁下,稍微数了一下自己能对多少。 一共是一百句,她答出来的已经有了六十七题,即便里头还有那么一两句记得模糊的,通过帖经这场考试也是有把握的。 计算清楚了,她揉了揉悬久了有些酸痛的手腕,再次将毛笔拿起,将自己不甚确定的题也写上。 模糊的题答完,就只剩下完全记不住的题了。 -- 第94页 ——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_______,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 这是《礼记》里头的句子,正是《礼运》那章。她甚至觉得自己知晓这句话究竟在书里的哪一页,但是就是无法想起来缺失的这句话是什么。 她的小脸皱起,苦苦思索。 礼……什么来着? 这卷子都已然被她答得七七八八,李轲自然早已答完。他坐在偏后的位置,与梁乐不在一边,只消微微抬眸便能看见对方的侧脸。 甚至能隐隐看见她面上的难色。 他扫了眼面前的题,略一猜测便知晓是哪道将她难住。 ——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 这道题在他面前的卷上亦是空白,他并未填上答案。 若是粗粗看去,便能发现梁乐所空着的题他都未写,仿佛两人有何感应一般。 这几日,梁乐背书之时他都在,对方究竟会什么,不会什么,可以说,他比夫子还清楚。入学试后他们便会被重新分班,他若是全部答对,只怕是与梁乐的最终名次有些出入。 他说过,他们会在一处,自然不能因为这事而分开。 斜前方的人似是在回忆之中搜寻到了遗失的片段,拼拼凑凑将空着的题填上了些,即使她心中知晓这些都是她自己胡诌出来的。 希望夫子看到她的试卷不会生气吧! 这场考试过得飞快,对于这些学子来说,帖经几乎是从小便会的题,不需思考便能答出。龚夫子甚至允许他们答完题便将考卷交了,可以提前离开学堂。 最后剩下六句,梁乐着实是记不起来,只好随意填填,力求不留空题,便将之交了。 她怕龚夫子瞧着她的答案吹胡子瞪眼,卷子一拿到夫子面前,便一溜烟跑出来学堂,临走前还记得回头望李轲一眼,看看他如何了。 李轲本就是在等她,见她离开,便也起身将自己的考卷交了。 他们辰时便开始考试,这会才过了一个时辰。除了他们,其余学子都还在上着课,书院里安静极了,除了偶尔能听见的念书声,旁的声音皆听不见。 天色亮得很,梁乐站在学堂外的小径上等着李轲。她出来时那一眼正巧与李轲的视线对上,对后者盲目的信心告诉她,李轲一定已经写完了。 于是她只要在这儿等着他交卷便是。 不出所料,不过一会,少年便从学堂中走出来。 小径的两侧是幽幽草木,过了盛夏,叶片已然由绿转黄,变得有些憔悴。 只是他走在这黄绿相间的路上,却有一股清风翠竹之感,似是夏日尚未过去,他正迎面而来。 “李轲哥哥!”梁乐朝他挥手,这儿没有外人,她不再注意对这人的称呼。 她向着少年的方向走了几步,缩短彼此的距离,问道:“你写得怎么样?” 李轲答道:“与你一样。” “乱说。我好几题都不会呢,你肯定都写完啦!”梁乐以为他在逗自己,一点也没信。 接着她听到少年的声音于耳畔响起:“我不会骗你。” “啊?”梁乐失笑,觉得李轲有点认真,“好啦,我相信你!” 现在还早,食肆也没有饭吃,两人决定还是回屋舍歇会。 梁乐推门进去,屋子里还留着昨天夜里被他们肆意放置的书本、火石,甚至还有被推倒的烛台。 她想到了昨夜的情形,脸颊透出一抹粉色,赶紧将这些杂乱的物件拾掇好。 昨天睡得晚,早上又起那么早,甚至在李轲的强势安排下,她还硬是被带去食肆用了个早膳,这会回来了屋子,见到自己的床,觉得困得不行,只想上去补觉。 方才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潘仁,他正抱着那本数算书如痴如醉,舍不得放手,估计是要看到下午考试了。但下午的数算她并不担心,没必要耽误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休息的用处大。 李轲注意到她眼底的青色,只说午时喊她起来去食肆吃饭,便让她去里头歇着了。 躺在床上的梁乐把床帘拉开一道缝隙,想悄悄看着外头的李轲在干什么。但床与门实在太远,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外间的画面,她撒开手,让帘子垂下,渐渐睡沉了。 · 下午的数算对梁乐来说过于简单。即便她十几年没学过这些东西,但曾经被数字支配的恐惧仍印在她的灵魂深处,以至于只需要看两眼就能回忆起。 考题的“鸡兔同笼”、“方田”、“粟米”、“盈不足”这些题她只需要知晓在问什么内容,便能将答案解出来。 下午的座位经过重新抽签,她身边竟然坐的是潘仁。 见到潘胖胖被几道数算题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笑。还是被龚夫子看了一眼才勉强忍住了笑意,专心写自己的题。 题目不多,只有十道,而且在梁乐看来亦不算难,平日里夫子都有教过。只要他们都有认真完成课业,做对一半,通过考试是没问题的。 想到这里,梁乐不由联想到明日的八股文考试。既然数算题与帖经题都与平时夫子们讲课的内容有关,明日定然也不会相去太远。她入学以来上课还算认真,只要今晚回去再认真看看往日交的课业,入学试应当不在话下。 这么一合计,她心中竟然有了几分底气,忽地不再惧怕明日的考试起来。 -- 第95页 状态不错,她写得不慢,甚至比起上午的帖经还要轻松,没多久便写完了。 将填满的考卷放在桌上,她无聊地玩弄着毛笔。 就是笔尖的墨有些麻烦,不然她说不定都能把毛笔转起来。 不知道李轲写完没。 龚夫子在前头看着,她也不敢回头去确定李轲的状况,只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上去把卷子交了。 · 与同样提前交了考卷的李轲一同回了屋舍,她没有与对方讨论答案的兴趣,干脆将先前的那些八股文相关的札记拿来再看了看。 她学得认真,李轲也不愿打扰她,只在一旁练字。 “李轲哥哥,你看这个题,好奇怪啊!”梁乐喊他,指着纸上一句问道。 李轲闻声看过来,发现她手里这张纸并非他所整理的:“这是柳温给你的?” 梁乐怔了怔:“不是啊。” 柳温那些都被她拿给潘仁了才对。她低头又看了一遍,上头字迹真的不是李轲的。 这份札记李轲是用馆阁体写的,她看的时候都专注于内容了,字迹之上的细微差别并未注意到。而且这张纸正好放在李轲所写的一叠纸下,她才会误以为都是他写的。 “可是这个字和你的好像啊。”她仔细比对才能发现这两种字的区别,若不是自己几乎也是按着李轲的字练的,可能根本辨别不清。 李轲皱眉将她手里的那张纸拿到身前,这字迹的确与柳温先前送来札记之上的字迹不同,但也绝非出自他手。是谁将这张纸混进来了? 梁乐还在回想着:“你和柳师兄准备的那些题我都看了好多遍了,每个你都和我商量过破题。刚才我看到还觉得奇怪呢,这道题我竟从未见过。” 这张莫名其妙混进来的宣纸都与盖在它上头的无甚区别,就是书院统一发放给他们这些学子平日里用的。 与那些密密麻麻写满了自己的看法的部分不同,这张纸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也是一道八股题,除此之外是一片空白。 上面写着——与仁达巷。 第50章 文学城首发 床尾是她的木匣。…… ——与仁达巷。 梁乐看着自己面前的试卷,上面的八股题正是这句话。 但……她昨夜便在那张无主的纸面上见到了。 是巧合吗? 她微低着头,睫毛垂下,遮住眼中的震惊与疑惑。 学堂中寂静无声。 龚夫子站在前方,面容严肃地看着他们答卷。 今日考的八股制文,与正式的科举考试不同,入学试只考一篇文,毕竟只是为了了解一下学子们的底子,以及确定他们这个月是否认真进学。 梁乐捏紧了笔,从这道一模一样的题目之中,她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道题虽然看似简单,仅仅有四个字,但却并非普通的、从书里随意抽出的一句话,而是截搭题。 前两个字“与仁”出自“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后两字“达巷”则是出自“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两句话皆是出自《论语·子罕》,但却是两句独立成文之语。 这样的题除去出题的夫子,还有谁能提前料到? 至少昨日她给李轲看的时候,对方的模样似是从未见过。 静下心,她开始回忆昨日李轲引导着她想出来的破题之法。 ——仁未易明,而巷以达称者可记矣。 她将之写下,接着按照昨日的思路承题。 破题、承题已定,这文的主要脉络便清晰了起来,后面的只消按照格式来写,保证自己不要犯什么错误与忌讳,这文章便应当不会落到最后一档。 李轲见到这昨日便出现在他与梁乐面前的题目亦是立时便意识到不对。 好在他生性谨慎,并未留下令他感到不安的物件。 与梁乐讨论出来的破题他自然不会写,昨日那些思路本就是帮着梁乐制文的,就连立论都是按照她的想法来,他只是点拨了几句罢了。 他提笔蘸墨,开始写自己的答卷。 …… 制文比起昨日两场考试都要耗时更久。为了将答卷写得美观,学子们都是在一张纸上写好文章,再重新誊写到答卷之上,防止会有涂抹之处。 钟声响起,午时已到,是时候交卷了。 走出学堂,梁乐连午膳都不准备吃,拉着李轲准备回屋舍。 只是她还没走两步,便被一人拦住。 这人有些面熟。 梁乐不知他挡在面前是有何事,正准备开口询问,就见对方身后还跟着龚夫子。 龚夫子不是在整理他们刚交的考卷? 她觉得今日真是愈发透露着诡异,恭敬地对夫子见了个礼之后,站定在原处,等待着对方开口。 这张脸梁乐忘了,李轲却记得。 这人便是第一回 在食肆之中妄议他们的那名学子——曾宏伯。 曾宏伯微微侧身,对龚夫子说道:“先生,学生怀疑梁乐与李轲提前便知晓本次入学试的八股文试题。” 梁乐不自觉瞪大了眼睛,这事她都是两个时辰之前才知晓的,这人竟然就能捅到夫子面前? 难道是他在陷害自己? 毕竟李轲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自然不可能做提前偷题的事。那么这人暗里是在告发自己偷题了? -- 第96页 龚夫子虽然被他喊来,但也并不信他:“曾学子,今日这题老夫也是前几日才定下的,梁学子与李学子如何能知晓?莫要冤枉同窗。” 曾宏伯却一脸肯定:“先生,学生早已听闻梁乐与李轲他们肆意传阅札记,许是其中有何问题。不如去他们屋里搜索一番,只消看看是否有写了试题的纸条便知晓了。”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就连龚夫子都有些犹豫。 梁乐心中肯定昨日那张纸定是面前这人塞进去的,不然怎么可能来得这般快? 此时拦住她与李轲,想必也是担心他们回了屋舍会毁坏证据吧。 她气愤不已,想要直接说出自己的推测,却被身边的少年拦住。 李轲语调平淡,仿佛没听到曾宏伯的指证一般,对龚夫子说道:“先生若是有所质疑,不若与我等一同去往屋舍查探一番。” 他神态大方,一点也不像是心中有鬼的模样。龚夫子毕竟是学院夫子,如何能因为一名学子无凭无据之语去另一位学子的屋中翻看:“不必,曾学子一面之词,老夫自然不信。” “先生!”曾宏伯语调凄厉,无法理解为何龚夫子不愿信他,他躬下身,“先生,若是果真搜不出什么来,学生愿意从书院退学!” “按你这么说,即便我与李兄知道考题,你又如何得知这事?”梁乐忍不下去,直接问道,“而且曾学子还是一副定能从我们屋中搜出证据的模样。” 曾宏伯显然卡顿一瞬,但转眼便调整好表情,朝着龚夫子解释道:“先生,我也是前几日偶然听到梁学子他们聊起入学试,其中便有一句‘与仁达巷’,与今日的考题毫无二致啊!” 梁乐追问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曾学子并不需要参加本次入学试吧,如何得知我等的考题?” 曾宏伯比他们早入学,甚至不是他们这个班中的学子,根本不用参加这场考试。 “我方才听到其余学子的讨论,无意中听到今日的考题,竟与几日前梁学子他们提起的一模一样。我这才立刻便寻先生你来了啊!”曾宏伯对龚夫子说道,“先生,我们白阳书院千年传承,名声显赫,如何能被这种投机取巧之徒毁了?” 他说到这地步,龚夫子也没法息事宁人。 李轲上前一步:“既如此,先生便与我等一同去屋舍一趟,究竟是谁空口胡言,一看便知。” 说完,他看向曾宏伯:“只是,若是果真并无曾学子所言的纸条,还望能说到做到,从书院中退学。毕竟,白阳书院名扬天下,也无法教导如曾学子这般非愚则诬之人。” 见他们三言两语间已决定下来,龚夫子亦不能拒绝,只好带着三人一道去了学子屋舍。 梁乐与李轲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龚夫子。 她放低声音问身边人:“李轲哥哥,曾宏伯为什么针对我们啊?” 少年略一思索,推测道:“许是即将重新分班,担心我们名次太好,将他从甲班挤出来。” 若非如此,还有什么能让曾宏伯像狗一样到处咬人。 但为了阻止他们两个人考好名次,便证明这人对于书院以及甲班的追求。这样的人,会以退学来做赌注么? 李轲眼神落在前头的曾宏伯背影上,打量着他。 曾宏伯只觉有一股冰冷的目光打在他身上,令他汗毛直竖。可回过头,李轲与梁乐又在说着话,并未看他。 · 梁乐推开门,请龚夫子进来。 桌面上散落着一叠纸张,皆是李轲这些日子为她授课留下的。 上方密密麻麻写满了两个人的字迹,十分认真。 曾宏伯见到那堆纸几乎眼放亮光,扑上去就要翻看,找出那张写了考题的纸。 见他这样,梁乐也不阻止,只为龚夫子倒了杯水,请他先用。 伏在矮桌上翻阅着的学子眼无旁骛,梁乐提醒道:“曾学子,已经午时了,还请快些,莫要耽误了龚夫子用膳。” “无妨。”龚夫子摆摆手,看着曾宏伯的动作,偶尔还抽出几张梁乐与李轲探讨过的题评价一番。 梁乐看得紧张,忍不住想自己有没有在上头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别有闲着无聊瞎画的图像。 桌上的纸张再多,扫起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曾宏伯便将那些札记翻完了,显然并未找到。 他急得额头冒汗,喃喃自语:“在哪里,放哪了。” 梁乐见他这样,开口讽刺道:“曾学子,可是翻完了?如何能找出来一样从不存在的东西呢?” 曾宏伯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只是色厉内荏,梁乐根本不怕。 “是不是被藏在书里了!” 他不等梁乐回答,直接将摆放在另一边的书册抱至跟前:“一定在这里头。” 翻到这会,于他而言已是煎熬。 书册能有几本,找一张放在里头的纸能有多难。 但他却不敢将它们翻完,因为在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屋子里,他再找不出还能藏着纸条的地方。 无论如何放慢速度,这些书终是被翻完了。 他尤不肯放弃。 龚夫子亦是看不下去:“曾学子,看来此事是你误会了。” “不!”这时的曾宏伯已然魔怔。他拦住了龚夫子,把夫子带到了这里指证他人,甚至说若是找不到证据自己便要从书院退学。 -- 第97页 他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有里间,许是被藏在里间了。” 听到他这话,梁乐脸色微变。 曾宏伯注意到她面上的不寻常,以为自己猜对了,也不等屋子主人的许可,直接往里间冲。 龚夫子声音有些怒意,显然是对这样的行为十分不满:“曾学子,你逾矩了。” 但被他点名的人却没法在乎这些,他如今进一步是达到目的,退一步是离开书院,无论如何也得冲进去。 在他往里走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李轲就动了,伸手想要拦住他。但曾宏伯速度太快,又情绪不对,一时之间竟让他冲过去了。 曾宏伯自然不知晓哪张床是谁的,但与他而言没有区别。 他随便选了一边,将厚重的床帘揭开,床尾是梁乐的木匣。 仿佛命悬一线之人得到了千金难买的救命药,他扑过去,就想将匣子拿出来。 “别动!” 这声音清亮,吓得他来不及思考,愣在原地。 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怎么能被吓住,这匣子一定有问题。他看向喊住自己的梁乐:“梁学子如此激动,莫非真有何见不得人之事?” 梁乐走到床前,表情僵硬,语气中透露出几丝嫌弃:“你太脏了。尚未沐浴之人,不能碰我的床铺。” 被她说“脏”的曾宏伯身躯僵住,觉得梁乐是在借机侮辱他,怒意上涌:“你——” “我怎么了?”梁乐并不示弱,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 但她也知晓自己反应太大,方才龚夫子对他们的信任怕是有些倾斜到曾宏伯这边,她说道:“我并非心虚,曾学子在不碰到我的被褥的前提下将木匣取来看便是。” “不碰就不碰。”曾宏伯不欲在这上头纠结,何况已然引了龚夫子反感,只要找到了证据,何必与梁乐做无谓的争执。 为了不接触被褥床铺,他不得不弓着身子,姿势别扭,整个人十分滑稽。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十分紧张。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缓缓伸出手,朝着匣子上的锁扣伸去。 梁乐本并不担心,但被这人的情绪感染到,一时间竟也开始回忆自己是否已经处理好了。 李轲看出她眼底的担忧,站在她的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没事。” 第51章 文学城首发 退学的事可别忘了啊!…… 木匣粗看十分普通,但若是仔细瞧,便能发现上头绘制着精致的浮雕,就连材质也是珍贵难得的沉香木。 只是在场四人皆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匣子的特别之处,一心落在了里头的物件上。 曾宏伯的手已经在锁扣上停了许久,他呼吸急促,甚至能听见抽气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慌张与不安。他迟疑地将锁扣拨开,接着鼓足了勇气,猛地将匣盖掀起,一阵金光闪到他的双目。 这会是正午,外头的阳光强烈,透过窗口照射进来,打在匣子内的东西上,折出耀眼刺目的光。 ——里头是一排金锭。 金子下头还压着几叠厚厚的银票。 曾宏伯到底只是个普通学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财,当即被吓得后退两步。匣盖失了支撑的力道,“啪”地合上,阻绝了众人的视线。 “曾学子,搜了搜了,看也看了,你还要诬陷我们窃取考题么?”梁乐的话是面对曾宏伯说,实则是说给龚夫子听。 龚夫子本就不赞成曾宏伯无凭无据来他们这儿搜查,何况后者还不知礼节地直接闯入了内间。这会又什么东西也没找出来,夫子估计已是十分气愤了。 果不其然,梁乐说完这句话,龚夫子便开口质问曾宏伯:“曾学子,此事太过荒谬,你得给我与山长一个交代。” 曾宏伯已经濒临崩溃,他双腿发软,渐渐滑坐在地上,靠着矮桌才没倒下:“不会的……不可能……” 他自言自语几句,接着注意到了站在他跟前的龚夫子,从地上挪了几步,扯住夫子的衣襟下摆:“先生,我真的句句属实,一定是李轲将那纸毁了!先生——!” 龚夫子却已然不愿听他解释,后退一步,挥开了他的手,转身离开。 只留下跪坐在地上的曾宏伯双目赤红,声音凄厉地喊着“先生”。 他哭得凄惨,但梁乐对这人没多少同情。 这事也太明显了,曾宏伯悄悄往她那一叠资料里头塞了张考题,接着又贼喊抓贼找龚夫子来搜证据。 她想到昨天夜里。 那时她见到那道奇怪的题目,便喊了李轲问他。之后才发现并非他的字迹。若是她昨日偷懒并未复习,又或者没有重新翻阅一边那些札记,想必是无法发现的。 即便见到了这纸,若是不问李轲,她根本不会注意到字迹上的细微差别,更不会提起警惕心。 到那时,曾宏伯将龚夫子喊来,往屋舍一翻便能找到证据。那她真是十张嘴也没法说请了。 甚至李轲与她同住一间,怕是一样会被连累。 昨夜,在她说完这题有些奇怪之后,李轲便将那张写着试题的纸接过,接着端着烛台走去院子。 梁乐亲眼见到他将那张纸一点点烧尽。火舌从边缘席卷而上,银色的月光与橘色的火苗在他修长的指上相互纠缠,难舍难分,竟有一股迫人的美感。 -- 第98页 仿佛有光在他的指尖跳跃。 他烧的是纸,但梁乐觉得,她的心也滚烫。 她甚至没有阻止李轲,没有想那火焰是否会烧着他的手,只能呆愣地站在门边,看着洁白的纸化为漆黑的碎屑。 缓缓落地,继而被碾碎。 风一吹,一切痕迹都随之消失。 恍若一切都未发生过。 直到李轲捧着烛台走到她身边时她才惊醒。 他左手微微勾住她的肩:“外头风大,进去吧。” 坐在了矮桌边,温热的水下肚,她也意识到了这事有些怪异。 李轲向她解释:“这题并非我所写,又是难得一见的截搭题。题目我已记在脑中,我带着你破题便是。这纸不知何人放进札记之中,为免多生事端,还是烧了好。” 这行事作风与梁乐完全不同,她见到这陌生的纸张,也许会以为是谁无意中放进来的,定会保管好等待有哪位同窗来问她。 但李轲说的也是,这题目仅仅四字,若是真有什么特别之处,有同窗来找她的话,她再写一张还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临睡前,梁乐本欲收拾一下桌上散落的纸,却被李轲提醒:“明日许是有人回来我们屋里,若有珍藏之物,还是换个地方摆放得好。” 他说得简单,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梁乐却听得心中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她唯一不能给人看的东西就是那个木匣。 虽然不知道李轲这么说的原因是什么,但她完全信任对方,因此将自己本来盖在柜子衣裳底下的金子与银票都拿了出来,换掉了匣中之物,讲里面的物什转移到了墙与床的夹角之中。早上离去之时又拿被褥盖好,一点也看不出来。 思绪收拢,她的目光落到放在矮桌上的木匣上,没想到今日发生的事都如李轲所言一般。 有些荒谬,又似乎有什么藏在深处的阴谋初见端倪。 曾宏伯抱着桌腿还在哭,李轲冷着脸提起他的衣襟,将人扔到了门外。 他站在门边,看也不看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的人一眼,问梁乐:“去食肆?” “去去去。”她都要饿坏了,莫名其妙耽误了小半个时辰,估计食肆的菜都快没了。 梁乐拉住李轲的手,将门关紧,挂好锁:“我们快走,希望潘仁有点良心,给我们留点饭菜。” 至于曾宏伯,她睇了眼对方,笑着对他说了句:“曾学子,退学的事可别忘了啊!” 桓东那些人与她的矛盾还只是同窗之间的小打小闹,这人是想把自己和李轲害死。若是真的背上了窃取试题的污名,她还好说,大不了离开书院回去吴郡过她的快活日子;李轲就麻烦了,他往后仕途怕是都要带着一身的非议。 想到这情况,梁乐恨不得踹上一脚,但饿得没力气,还是决定放过他,先去解决当务之急才是。 · 潘仁果然没有辜负梁乐对他的期望。 他听说梁乐和李轲被龚夫子带去屋舍那边,没办法准时来食肆的时候便给他们留好了饭菜。 虽然凉了些,但总比吃不上饭强。 梁乐吃了几口米饭,把烧人的饿意压下去些,才对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的潘仁叙述一番方才发生的事。 “……总之就是这样,你也注意一下屋里有没有不认识的东西,别留着,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她长话短说,重点在于提醒潘仁提高警惕心。 过往经历十分单纯的潘仁张着嘴,一脸震惊,从没想过书院里头竟然会有这么坏的事:“他是为了什么啊?就为了留在甲班吗?可是他怎么知道你俩会顶替他的位置?而且我和阮兄也不差吧,怎么我们没事?” 这一串问题把梁乐听懵了:“能不能一个一个问?” 潘仁也是一时惊讶,才问出一堆问题。他想了想,选了一个最关心的:“他现在要从书院退学吗?” “应该是吧。”梁乐点点头,“他方才就和龚先生说如果没找到证据就退学。而且先生估计已经看出不对劲了,好像还要告知山长那去,估计没法善了。” “那他这事还不如不做。害你们还把自己害退学了,就是落到丁等,最差也是丙班,总比离开书院好吧?”潘仁斟酌了一下两种后果,实在无法理解曾宏伯的举动。 “我哪知道坏人怎么想的。”梁乐无奈,她也没想通这点,只能说曾宏伯太傻了,所以他们这些聪明人是无法与之有共识的。 阮卓亦是听完了事情经过,提出的问题却一阵见血:“梁兄,你可知那张纸是如何混进李兄写的札记之中?” 这事她与李轲讨论一路,却没想出是什么时候被人放进去的。 这札记自李轲写完,便几乎没离过视线。她不论去学堂还是去食肆都有带着。 唯一没有随身带着的时候就是昨日考试。因为考试,他们都需要提前到学堂抽签分座,那札记也被她放在了房中,想着早早考完回去看便是,带出来了还得上交夫子,省得麻烦。 新入学的学子都是挨着住的,若是有人在学子们都离开去学堂考试的时候悄悄潜进他们屋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分明是落锁了的啊! 曾宏伯也太神通广大了,竟然还能将他们门锁撬开? 或者是她记忆出了什么问题,那日考试太匆忙,忘记关门了? -- 第99页 梁乐摇头,这些都只是猜测,一点根据也没有,还是别说出来,免得人人自危:“我也不清楚,但你们也多加小心,多确认落了锁再出门。” 阮卓与潘仁都认真点头,显然是记在心里了。 · 回去的时候曾宏伯已经不在院中,不知道是自己走了还是被人拖走了。 梁乐自己研究了一下门上拴着的锁,没有一点儿被撬动的痕迹。要么就是曾宏伯还有另一把钥匙,要么就是她真的忘了关好门。早知道就让李轲落锁,他记性好,这种事一定不会忘记。 那木匣还摆在桌上,关的好好的,如他们离开前一样。 一道灵光闪过她的脑中。 曾宏伯要陷害她与李轲,为什么会选择将那考题放在札记底下,直接藏在角落处,不被她发现不是更稳妥? 难道他是要引龚夫子来看这些札记? 这札记又有何特别之处? 若是他真能随意进出自己的屋舍,那这摆放在床尾的木匣定然容易被发现,只消看一眼便能推断出她的女子身份,这事与窃题比起来甚至分不清孰轻孰重。 但曾宏伯显然并不知晓,他甚至没见过这个木匣。 他真的进过这间屋子吗? 混乱的思绪几乎要将她的脑袋炸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想了,不论是谁藏在暗处,都无需惧怕。” 他的声音冰冷,但梁乐听来却觉得十分安心,仿佛真的可以将一切都交给他,自己不需要再去花心思。 因着入学试,下午的课被取消了,当给这些日子辛苦了的学子们放个假。左右无事,李轲催梁乐去里间歇息一会,她这些日子为了考试累得很,瞧着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梁乐将捂着眼睛的手推开,李轲以为她不想休息,正要开口,就见她抱起了那木匣:“睡前也得转移一下我的银子呀!” 不说这屋子还不确定是否被人进来过,就算没有,这一箱金子和银票摆在桌上,那不是考验人性? 她动作轻快,将里头的东西放回了原先衣裳掩盖住的小布包里,遮好后就像是一堆乱糟糟的衣裳,谁也想不到下头的钱财。 李轲见她避也不避自己:“你倒是放心我。” “嗯?”梁乐没听懂他的意思,想想才意识到他是指自己当他面藏钱,回头朝他笑笑,“我最信你啦!” 第52章 文学城首发 这血渍会是被什么造成…… 连日的疲劳带来的后果不仅是深深的沉睡。 还有梁乐自来了书院便提心吊胆所顾虑之事。 她正躺在自己床上,看着身下被染红一团的被褥发呆。 范围不大,颜色不深,只是浅浅的痕迹。 但是要怎么解释呢? 这血渍会是被什么造成的呢? 头脑风暴过后,梁乐垂着脑袋,拉开床帘偷偷摸摸打量了一会外头李轲在哪。发现他没在房里之后,梁乐冲下床,将外间桌子上的砚台和纸笔抱到床上,翻出舒瑶送给她的东西,再给自己换了条干净的亵裤。 接着将裹胸布缠好,微微罩了一件外衫,盘腿坐在床上。 她装作自己在床上做课业,不甚将砚台打翻,这才将被褥与衣裳弄得一团漆黑。 外头传来响声,估计是李轲打水回来了。她将帘子敞开,作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来人。 李轲没料到她醒得这么早。今日是休沐日,他们过一会得去医馆帮忙,但仍可以睡久一些,因此往常的梁乐都得等他喊醒。 再看这床上散落的笔墨纸砚,他的脸上终于露出来了些许惊讶。 她竟然会清晨起来做课业么? 梁乐也知道自己这情况站不住脚,毕竟往日天天赖床,突然之间转了性子,把纸笔抱到床上来写课业,那得是受了多大刺激。 但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将血迹掩盖过去的方法了。 墨色漆黑,遮住浅浅的红色没有难度。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她找把刀来划伤自己,说床上的血是伤口流的好吧! 她强行解释道:“我方才醒过来,还以为今日要上课,想起来课业尚未完成,这才急得赶紧写。但被褥实在太软,一时失手就被我弄成这样了。” 可为何不直接去外间写课业? 李轲心中仍是不解。但他再如何聪敏,也不可能想到梁乐这是为了遮盖血迹,只好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眼见那墨迹都要渗到她身上穿着的里衣上,他将梁乐从床上拉起来:“别弄到衣裳上。” “那这个被褥怎么办?”梁乐站稳,便把床上染得漆黑的被褥从床板上取下来,边问李轲道。 书院里有浣衣舍,但平日里为了让学子们磨练心性,衣裳这些小物件都是他们自己洗,只有厚重的被褥可以拿去交给那儿的大娘帮忙浣洗。他们来书院至今一个多月,浣衣舍也去过两回。 李轲接过被她揉成一团的被褥:“先送去浣衣舍。” 他看向那同样被弄脏、孤零零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之上的、同样被梁乐毁尸灭迹的里衣:“这衣裳等会我回来帮你洗。” “不用不用,我自己洗就行。”梁乐连忙拒绝,这衣裳虽然已经被她掩盖了痕迹,但李轲眼力好,万一洗着洗着被看出来了不对劲,那反而麻烦了。 -- 第100页 李轲不与她争,让她穿好外衫洗漱完,带着她往浣衣舍走去。 时辰还早,其余学子要么还在床上,要么去食肆用早膳,这会一路竟一个人也没碰着过。 浣衣舍不算近,两人走了好一会才到。 里头有个大娘正在捶打着木盆里的布料。 梁乐走上前问:“大娘,不知染上了墨,这被褥可还能洗干净?” “哎呀!”那大娘看了眼李轲手里的被褥,一团团的漆黑墨渍躺在上头,“这没办法洗白的啦,你们这些读书人,念书念傻啦?老是在床上玩墨干什么啦?” 听她这话,梁乐放下心来,看样子把墨弄到床上的人还不少,那自己也不算太特别。 估计李轲会更信一点吧。 她偷偷瞄了眼身边的人。 李轲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回看了她一眼。 梁乐心虚,挪开了视线,朝大娘问道:“大娘,不知这被褥可还有新的,可否再买一床?” 这被褥也是书院发放的,每人统共就一床。平日里都是挑个艳阳日,清晨便送来洗,下午再将洗净的带回去。但今日若是洗不好,她夜里岂不是要睡木板床? 那大娘显然已经习惯应对这事:“有是有,但是放了好久啦,我还没过水,你们明天再来拿。” “就不能今日拿到吗?”梁乐圆圆的眼睛望着她,秀气的容貌让大娘心都软了些。后者抬头望了眼天,阴沉沉的,话语间带上几分慈爱:“你看着日头,现在洗也晾不干的啦。要是睡积了灰的被褥,小心你这白嫩的皮肉都要睡坏。” 听了这话,梁乐的眼尾耸拉下来。这大娘说得也是,她也不敢睡太久没洗的被褥,谁知道这些被褥放着的时候会不会被什么虫子爬过。 她想想就头皮发麻,也不敢再催着要了。 只是今夜可怎么办? 李轲在一旁问起:“大娘,你可知我们入学前的被褥是哪位帮忙铺好的?兴许他那还有些?” 他们入学时,刚到屋舍,床上的被褥便是刚刚洗好晾干的,想必也是书院中的人帮忙弄的,只是从未打听过是谁。 大娘放下手中的棒槌,干脆和他们聊起来:“哎呀,你说那个呀!你们是新入学的吧?你们那些被褥都是早就入学的学子送来洗的,好像叫柳……柳什么的。” 李轲听到这个姓氏,直接问道:“柳温?” “对对对,就是这个叫柳温的学子。和他说话那叫一个舒服哟,不像你这种冷冰冰的学子。”大娘嫌弃地看他一眼,对一旁明显软和许多的梁乐说,“他也不会有多的被褥啦,这被褥都是从我这儿取的。你今天就找个同窗挤一挤,明日我给你留好一床新的。” 梁乐虽然还没想明白得是怎么个“挤”法,但这大娘这么好说话,她笑了笑,感谢道:“谢谢大娘!” “小书生还和我客气啦!”大娘见她笑,更慈爱了,接着便做起手里的活来。 最终梁乐他们还是将那床被褥抱回了屋里。大娘既然说没法洗干净,这被褥留那也没用。何况梁乐心中担忧,想着能毁尸灭迹自然最好,没必要非得洗一洗,找个地方直接扔了才好。 被褥都没法弄,那亵裤自然更是没办法洗干净。她早上为了掩盖真相,直接扔了件里衣一并沾了墨,这下子是全毁了。 好在这衣裳是她从家中带来的,没弄坏书院发放的那几身,不然还得找龚夫子一趟了。 李轲将这些脏衣裳和被褥放在外间软垫上:“先去食肆用早膳。” 清早折腾这么久,她也饿了。这衣裳到时候拿去扔了就行,在房里放一会也无碍。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她就感觉腹中一阵疼痛。 这身体是第一回 来葵水,本该好好歇息,却奔波一路。这会开始闹腾了。 李轲见她脸色倏地煞白,连忙扶住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一阵冰凉,颊边隐约渗着汗。 “哪儿不适?” 梁乐被他搀着退回屋里坐着,没法解释,只能说是饿久了脾胃不太舒服。 这痛感一阵阵的,像绞痛,又像针刺。她能忍着与李轲说话已是用尽全力了。 一杯热水递至她的手中:“你先喝了暖暖身子,可要去我床上躺会?” 她的床这会肯定不能躺人,坐在外间多少有些不适,李轲便想将她扶到自己床上歇息。 疼痛与紧张让梁乐猛地摇头。 她自己的床还能打泼墨,万一一不小心弄李轲床上,那真是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我不想动了,李轲哥哥,让我坐会就好。”她双手捧着茶杯,疼得手指用力,指腹都开始泛白。 好在她有饿得走不动路的先例,李轲并未多想,反而往她后背塞了软垫,让她靠坐着:“我去给你带份米粥。” “啊?”梁乐见他又要去外带饭食,迟疑道,“可……” 李轲知晓她的担忧,接过她的话头:“无妨,不让人看见便是。再不然,我们便多去医馆待几日。” 好吧,总归他们已经被罚得没什么好怕的了。几趟下来,医馆的胡大夫都认识两人了,在教胡璇医术的时候,时不时还喊他们过去听听。 “那你别急,你吃完再给我带。”梁乐叮嘱道。 李轲应道:“好。” 目送他出门,梁乐忍着疼痛,确认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裳没有被弄脏,这才安心地继续等。 -- 第101页 · 李轲带的粥还是温热的,而且带了两份。即便她强调了让对方自己用完早膳再回来,他还是努力减少让自己等待的时间。 梁乐喝碗粥,感觉腹中疼意褪去了些,不知是填饱了肚子,还是热粥的作用。 早上虽然如此兵荒马乱,但时辰仍不算晚,他们还得去医馆帮忙。 她想着自己如此不适,李轲估计会阻止自己外出,还想了些说辞说服对方。结果李轲收拾好碗筷便问她还能不能去医馆,可以的话现在就出门。 梁乐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词被他堵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若是李轲不让她去,她还不愿对方一个人如此辛苦。但是此时她都这样了,李轲还问她能不能去,也有些太心狠了吧! 这么一想,她竟有些难受,当即扭过头不想理他。 却见李轲在她面前,蹲下身子,似是要背她:“等会到了医馆,请胡大夫提你把把脉,最好再开些药回来。” 啊…… 原来是……想带她去看大夫。 梁乐被自己方才的脑补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错怪了他,推了推少年的脊背,比她想象中的要坚硬许多,磕磕巴巴道:“没、没事。我可以走过去。” 答应完,她才意识到不对。 把脉! 胡大夫一碰她的脉,不就知道她的身份? 不行啊! “等等等等!”梁乐改口,“我觉得我好多了,不用看大夫吧?” 少年扭过头,十分不赞同地看着她,觉得她太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也不欲与她多说,一手抄过她的后颈,另只手揽过她的腰,直接将人抱了起来,强硬道:“必须看。” 被他抱在怀里,还是这样的姿势,梁乐双颊绯红:“李轲哥哥,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怎么办?” 少年的声音淡淡,似是毫不在意:“无妨。” 梁乐挣扎无果,而且这样的悬空,她也有些怕自己会掉下去,反抗了一会还是乖顺下来。一路紧张地盯着周围,生怕有哪位学子从一旁冒出来,然后对他们指指点点。 好在这条路还是如此偏僻,走到头也没遇上过他人。看到那间医馆小屋后,梁乐紧张了一路的神经放松下来,脑袋靠到少年的胸膛上,呼出一口气。 分明隔着一层衣衫,李轲却觉得她的气息如同透过布料,穿过肌肤,到了胸膛下方的肋骨,融进了那块不断跳动的软肉之中。 第53章 文学城首发 你的顾虑我心中知晓。…… 到了医馆门口,李轲将人放了下来。 他想过以这样子出现在胡璇面前,后者应该不会再老是来缠着梁乐了。但是梁乐的脸皮有多薄他也知晓,为了避免她恼羞成怒,这事还是想想便算了。 梁乐终于站在了平地之上,还有些身形不稳,扶了一下李轲的手臂才站住。 胡璇估计听见了外面的声响,不等他们敲门便将门打开了。 “梁师兄,李师兄!”少女活泼得很,见面便与他们打招呼。 “胡姑娘。”梁乐见她来了,不便再提起方才李轲抱她的事,与胡璇寒暄道,“不知今日又有什么新奇菜式?” 他们来医馆几回,帮的忙从分拣药材,到亲自采摘,到包药,算是什么杂活都干过了。梁乐与李轲也在这医馆蹭过好几次饭,每回她都把胡璇的手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惹得后者时不时便琢磨些新菜式给她尝。 走进医馆,李轲向胡璇问道:“不知胡大夫可在?” “爹爹去后山上采药材了,李师兄可是有事寻他?”胡璇答道。因为彼此算是相熟,胡大夫也不像开始那样每次都守在这里,一般是只留下胡璇交代他们要做的事便不管了。 胡大夫不在! 太好了! 梁乐差点没绷住笑出来。然后收到李轲的目光,她赶紧抿住嘴角,流露出遗憾的神情,对身旁的少年说道:“李兄,我们还是赶紧问问今日有何事要忙吧。胡大夫既然采药去了,估摸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胡璇年纪小,但人还是聪慧的,听了他俩的对话便猜到是找她爹爹有事:“爹爹说今日只需要帮他按照药方抓好药便行。药方摆在桌上了,我这便拿来。两位师兄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爹爹说?” 梁乐正摆手准备说无事,就被李轲抢先道:“正是。” 这位李师兄时常冷着脸,难得有事能让他面露急色,胡璇有些好奇:“不如和我说说?爹爹许是要太阳落山了才会回来呢。” “不了吧。” “那便麻烦胡姑娘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胡璇被他们截然不同的回答弄得满脸困惑:“嗯?” 李轲朝她作揖道:“胡姑娘,阿乐今日身子有些不适,还请你为她看看。” “啊?梁师兄你不舒服吗?是哪儿不适?我替你看看。”胡璇担忧问道。 梁乐心知自己没法拒绝了,只希望胡璇能不给她把脉就好了。或者还能期盼一下小姑娘学艺不精,看不出来她的秘密。 只是这事自然不能在厅堂里头。李轲还在这儿,万一暴露了,她连瞒混过去的机会都没。 她想办法把李轲支开:“李兄,要不你先去把胡大夫要抓的药抓好,我与胡姑娘看看病,也不耽误时辰。” -- 第102页 李轲看出她的想法,并不点破,总归她愿意看病就好:“麻烦胡姑娘了,我去拿药方便是,你先替阿乐看看。” 接着转头对梁乐道:“阿乐,胡姑娘毕竟是女子,事急从权,你记得注意一些才是。” 说完他就将堂里桌上那张药方取走,去摆放着药材的斗柜那抓药去了。 胡璇将梁乐带至里间,与她对坐着,示意梁乐将手伸出来。 梁乐面露难色:“胡姑娘,可否不把脉啊?” 所谓“望闻问切”,只靠前三样诊断,也不是不行? 胡璇听了这话却“扑哧”一笑:“梁师兄说笑了,哪有不把脉便能看出问题的呢?” 她将那用来放手的软垫摆好,推到梁乐面前:“梁师兄放心,你的顾虑我心中知晓,不会向外说的。” 这话听得梁乐差点从座椅上站起来,她的音量甚至没控制住:“你知晓?” 说完她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了些,赶紧往外望了眼,希望没被李轲听到。 “梁师兄,初次见面,你从我手里抢过碗筷,那时我便不甚触到了你的脉息。”胡璇朝她飞快眨眼,一脸得色,小姑娘的情绪藏也藏不住。 她既然已知晓,梁乐也不装了,冷静下来:“那你为何没说出来?” “梁师兄自然有自己的事儿要做。我喜欢师兄,愿意为师兄守住秘密。”胡璇顿了顿,“而且师兄若是不在了,还有谁能欣赏我做的菜呢?” 她太孤独了,这书院里都是男子,难得有一个与自己同样的女子,而且相处得还十分好,她自然不愿揭穿梁乐的事。 “竟是如此。”梁乐感叹道。她将右手手腕伸出,不再阻止胡璇为她把脉。毕竟是自己的身体,没了顾虑,还是得开些药调养一下。 她的双眼紧紧盯着胡璇,想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想法。她的秘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影响了自己倒无所谓,只怕连累了李轲。 胡璇将手指搭在她的腕间,神色凝重起来,不像方才那个还在与梁乐开玩笑的十二岁小姑娘,倒有了点大夫的样子。 不过几息,她将手指收回,显然知道了梁乐不适的原因:“梁师兄,你应当知晓吧,这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梁乐将衣袖放下,“你别告诉李兄,他还不知道此事。” 胡璇笑起来:“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李师兄天天对我板着个脸,还不让我和你亲近,哼!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才不会说出去呢!” 梁乐虽然愿意相信她,但心中仍有担忧:“连胡大夫也没告诉吗?” “没有啦。”胡璇安慰她,“我爹爹心里只有医书,他不会关心这些事的。梁师兄你放心吧!” 她想起进来前李轲还强调她是女子,让梁乐离她远些的事:“梁师兄,我们都这么亲近了,我可不可以也叫你‘阿乐’呀?” “啊?”这称呼被李轲喊了,要是胡璇也这么叫,估计他该不高兴了。 想了想,梁乐还是拒绝了:“不吧,我毕竟比你大好几岁呢。” 胡璇本也不是真的看上这个称呼,只是想在李轲面前显摆一下她与梁乐的关系:“那就乐姐姐,乐哥哥。总得让我喊一个吧?” 梁乐觉得这个女孩一定深谙“如果你想开一扇窗,就要先要求开一扇门”的道理,她实在没法拒绝,只好选了个还算可以的:“那……还是……乐哥哥吧。” “乐哥哥!”胡璇开心极了。 李轲抓完药,进来就听到这声音。 他看向对坐的两人,不过一会,胡璇竟然就与梁乐关系如此好了。 只是如今他有刚在意的事,他向胡璇问起:“阿乐究竟是何事?” 胡璇张口就来:“乐哥哥就是前些日子太累了,加上最近天气转寒,有些冷着了,我去抓些药。李师兄你注意这阵子别让她冷着累着,这药喝几日便好。” 她说的也没错,这“病”确实只要不冷着、累着,再过几日就能好。 但是熬药实在有些麻烦,她不可能日日来医馆喝药,最后辛苦的还是李轲。梁乐不忍心,问道:“可有不必熬药的法子?” 胡璇想了想,道:“那我给乐哥哥做点药丸吧!每日吃一粒就好,若是下回又身子不适了,还能放着用。” 李轲听了她后半句话,只觉得是在咒梁乐以后还要不适。但毕竟还得指望她开药,压了心中的不满,李轲道:“我往后会注意这些,自然不会让阿乐又遭病痛。” 这一板正经的话让胡璇笑出声,这事就算他照顾得再好,该不舒服也还是会不舒服。她笑完也不解释,揶揄地看了梁乐一眼,便转进另一间房做药丸了。 梁乐还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看向方才说往后不会让她再遇到病痛的少年:“李兄,药抓得这么快?” 胡大夫给他们留下的事确实越来越少,但也不至于把个脉的功夫,他就弄完了吧? 李轲不回答她的问题,走到她的面前,看向她的双眼:“我担心你。” 他甚少如此直白,梁乐即便心知他是担心自己才放下手中事过来的,但也没想到随口一句调笑,他都会如此诚恳地表露态度。 这令她反而对自己的欺骗有了几分愧疚:“我没事的,你也听胡姑娘说了,就是这几日念书有点儿累着了。” 提起“胡姑娘”,李轲终于藏不住心中的问题:“她为何喊你‘乐哥哥’?” -- 第103页 梁乐眨眨眼,她总不能说因为胡璇发现自己是女子,所以想和自己亲昵一些,才这么喊。她解释道:“胡姑娘说她在医馆长大,又没有旁的兄弟姊妹,恰巧与我投缘,才这么喊我的。” 这样说,也不算是骗人吧? 她怕李轲不高兴,补充道:“胡姑娘才十二呢,尚未及笄,你别与她太计较啦!” “还未及笄便如此粘你,长大了可还如何是好?”但她要与胡璇亲近,李轲也无法。 总归明年他们赴京赶考,胡璇总不能跟着一起去。能一直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二人。 虽说这朝代女子及笄之后便要开始谈婚论嫁,但梁乐心中还是觉得这年纪小了些,十二岁的胡璇在她眼里真的只是个小孩子:“等她长大,我们都成家立业啦!” 听到“成家立业”,李轲眸子愈发幽深,低头望着她:“阿乐日前说不喜欢女子,如何又想成家立业了?” 啊! 她差点都忘了这事。 但她的确不准备和女子成家立业呀! 她斟酌一番,反问道:“难道与男子不能成家立业?” 她说得无辜,仿佛是真的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这态度取悦了李轲。 阿乐既然愿意与男子成家立业,那便意味着,会接受自己。 笑声从他喉间溢出。 他弯下腰,微揽住梁乐的肩,将人虚抱在怀里。 “自然可以。” 第54章 文学城首发 令他忍不住想要触碰,…… 抓药材的事儿比起其他都轻松许多,李轲一人也并未花上太久。梁乐几乎是在医馆坐了一天,中间还吃了令人垂涎三尺的美食,连今日早晨不顺心的烦恼都抛之脑后了。 带上胡璇为她制好的药丸,她便和李轲一起与胡璇道别。 “胡姑娘,我们先回去了。”梁乐对把他们送到门口的胡璇说道。 胡璇嘱咐她记得吃药,接着道:“乐哥哥,下回来的时候,叫我阿璇就好啦!” 一旁的李轲脸色明显沉了几分,拉过梁乐:“今日多谢胡姑娘,回见。” “李师兄,照顾好乐哥哥啊,不然我可不放过你。”胡璇朝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喊道。 · 用完晚膳后,两人回了屋舍。 梁乐借口将沾了墨的被褥衣裳拿出去扔了,再绕道去浴堂洗了个澡。 这些物件实在是太难处理了,好在所有人练字的纸张、弄坏的衣衫都是扔在同一个大桶里,每日都会被人从书院里拉到山下处理。她将东西团在被褥里,又装模做样地塞在了一些无用的纸笔下头,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细作。 胡璇倒是和她说了,若是有不方便的话可以去找她帮忙。但她觉得扔个垃圾有什么难的,却没想到过程有这么复杂。 看来还是得每日去一趟医馆,就和李轲说是找胡璇把脉看看是否康复了吧。 她一身清爽回到屋舍,看到李轲已经点起了蜡烛,正在温书。 即便他日日被夫子们夸赞,但还是找着空闲便会看书。甚至每日都要写一篇文章,交给夫子评判。 梁乐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认真进学的容颜,一时间竟挪不开目光。 李轲自然注意到她回来了。 平日里他会要求梁乐一起学习,或是温书,或是制文。但今日她身子不适,还是该早些休息,过几日再念书也不迟。 他目光仍在手中的书页上,却在对梁乐说话:“你去我床上歇着吧。” 这话他说得自然,但心中亦是有些紧张,耳尖都开始泛红。 梁乐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床板,终于想起来自己今夜还有一个难题。 但是,和李轲睡一张床?! 有点快吧。 而且这样岂不是更容易暴露。 万一她睡着了乱动,明早起来一片红怎么办? 她的迟疑太过明显,李轲以为她是不愿与自己同睡。 这想法令他胸口仿佛被堵住一般,有些不快,又有些难受。 但梁乐会抗拒也是理所应当,他紧抿着嘴,半晌才开口道:“我今夜温书,不会去床上。” 梁乐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伤人,但又无法透露真正的原因。她软了语气:“李轲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怕自己睡相不好,影响你休息了。” 这样事后找补的说辞显然并不能令李轲接受,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便不再说话。 梁乐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见李轲一副在认真学习的样子,她也不好再打扰,只能走到里间去,一步一步走向属于李轲的那张床。 她只脱了外衫,悄悄又多穿了一条亵裤,虽然有些闷,但是心中倒是安心许多。 僵硬着躺好,她闭上双眼,祈祷自己能端正睡姿,就这么睡到天明。 本以为会紧张地睡不着觉,但是今日几番折腾下来,她已经累极了。加上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边,她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月色沉沉如水,整个书院都静下来,一点声响也听不见。 李轲写完一篇文章,才发现已经深夜了。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站起身来,走进里间。 布帘遮住了外头的蜡烛光亮,里面昏昏暗暗,只能借着透过来的几缕光视物。 床帘只被拉上了一半,似是敞着在等他一般。 -- 第104页 床上躺着的人几乎要贴着墙,留下另半边床给他,像是在说她从不介意与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她的容颜精致,肤色白皙,脸庞看着便十分柔软,仿佛能捏出水来。长而卷翘的睫毛盖住了那双白日里灵动的眼睛,正安静地睡着。 呼吸平稳,一点也没有不适应,也没有感受到身旁正站着个人。 一根修长的手指落在了那张柔软的嘴唇上。白日这里还是苍白的,一点血色也无,令他担心得心都揪起。 但现在却饱满,红润,令他忍不住想要触碰,甚至……亲吻。 她的颊边沾着几缕发丝,凌乱、却又令人着迷。 他将那些发丝从这张面庞上拨开,再无阻碍地继续看着她。 像是能这么看到以后,看到岁月尽头,看完短暂的一生。 是情不自禁、亦是身不由己,他的上半身向前倾去,与心中的人挨得极近。 呼吸交缠,仿佛她轻颤的睫毛从面上扫过,细密的痒意自心底流出,再控制不住。 他缓缓低下头,吻在了抵住她嘴唇的那根食指上。 珍重而爱惜,隐忍而克制。 · “阿乐,你竟是女子?”李轲一脸难以置信,看着她问道。 梁乐神色慌乱,词不达意:“我……李轲哥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伸出手,想要拽住少年的衣衫,却扑了个空。 “阿乐。”少年叹气道,“我对你太失望了。” “不是的。”她一直摇头,想要对方听自己的解释。 李轲躲开她伸过来的手,讥诮道:“你分明是女子,却扮作男子,欺我瞒我,骗得我心悦你。莫非这样能令你高兴?” “不……不是……” 梁乐一身汗,惊醒过来。 深呼吸几口令自己冷静下来,她将脑中的画面打散。 是梦吗? 还是……预知? 望着稍有不同的床帘,才记起她是在李轲的床上。 她赶紧扭头,身边空空如也,不知道是人已经起了还是根本没睡下来过。 顾不上想梦的事,她想起自己面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悄悄抬起被子,看了眼身下的褥子。再起来看眼自己身后。 梁乐放心了,看来自己睡着了还是比较规矩的。 她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间,发现李轲伏在桌上睡着了。手下还压着写完了的文章。 柜上是一支燃尽的蜡烛。 他真的在这儿坐了一夜! 梁乐不只是震惊还是心疼,将外衫拿下,给他披上。 她已经放轻了动作,却还是惊醒了睡着的李轲。 李轲清醒的时间很快,几乎瞬间便坐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发现是梁乐之后才松开:“怎么就醒了?” 他看看外头的天色,意识到是自己睡熟了。 即便醒了,梁乐仍是将外衫罩在了他的身后:“李轲哥哥,你去床上睡会吧,我去打水就行。” 屋舍的院里有一口井,每日早晨洗漱、平日里浣洗衣裳的水便是从里头打的。 只是梁乐手无缚鸡之力,刚来书院的时候还觉得新鲜,打了一回,把掌心都磨得通红之后,李轲便再也不许她自己打水了。 听她这么说,李轲将她按着坐下,把外衫取下来给她:“你在这等我就行。” 说完也不等梁乐答应,就往外走去。 取水洗漱完,二人便去浣衣舍取昨日说好的被褥。 梁乐不由想到,好在这两日都休沐,换了往日要去学堂的话,碰到这事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路上,她又想起那场梦,试探道:“李轲哥哥,如果说,我是说,如果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你的话,你会不会怪我?” “为何要瞒我?”少年问道。 梁乐含糊道:“比如,可能一开始,没想的,后来阴差阳错,就这样了。” 她说得乱七八糟,自己都懊恼,想要重新措辞,再说一遍。但少年的回答已经到了耳边。 “不会的。”李轲停下脚步,看向她,“不论你瞒我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他眼里俱是认真,梁乐想到他为了自己甚至在桌上过了一夜,心软下来,就要脱口而出:“李轲哥哥,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只是她的话才说一半,就被一道声音打断:“梁乐!” 潘仁手中抱着一床被褥,显然也是要去浣衣舍,正好撞上他们,便激动地大喊一声她的名字。身边还有个双手空空的阮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渐渐衰竭,梁乐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她瞪了来人一眼:“喊我做什么?” 潘仁恍若未觉:“你们去哪?一起啊!” 她方才那席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以李轲的敏锐自然意识到她有事要告诉自己,却被潘仁打断了。他冷了脸色,回答道:“浣衣舍。” “好巧啊!我们也是。”潘仁手里的被褥团得乱糟糟,高得将他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小眼睛。 梁乐一点也不觉得巧,她望了眼天,幽幽说道:“好希望今日下场雨啊!”让潘胖胖也睡床板! 潘仁不乐意了,抱着被褥就要来抓梁乐:“瞎说什么呢!” 但他晃晃悠悠,哪能有梁乐灵活。梁乐身子一扭,躲到了李轲身后,挑衅道:“来呀!” -- 第105页 潘仁虽然敢和梁乐玩闹,对李轲还是有不知缘由的害怕,只好放狠话道:“有本事你就站出来,躲在李轲后面算什么男子汉!” 梁乐理直气壮,她本来也不是男人:“我不想当男子汉,我就要李兄保护我!” 说完还一扬头颅,骄傲极了。 她如此直白,潘仁无话可说,抱着被褥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最后还是阮卓解围:“不过玩闹,梁兄与潘兄何必较真。既然有缘偶遇,便一道去浣衣舍吧。” 他如此说,二人都顺着这台阶下,互相瞪了一眼,冷哼一声,一起朝着浣衣舍走去。 第55章 文学城首发 按照院规,窃题该被逐…… 四人都没用早膳。跟着梁乐将新取来的被褥放回屋舍,他们便一道去了食肆。 这几日梁乐没什么食欲,干脆又要了碗热粥喝着。 粥还烫嘴,她搅着调羹,与潘仁闲聊。 旁边有桌学子说话音量极大,惹得她侧目看去。 那学子注意到她的目光,更来劲了,对着一张桌子上的其余人说道:“你们知道吗,我们书院竟然有女子!” “什么?” “怎么可能?” “是哪家小姐?” …… 那边惊疑声此起彼伏,吓得梁乐手指一松,瓷调羹撞上了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嘈杂的食肆中,这声音不算大,但身边的李轲仍是听到了。后者看向她,问她怎么了。 梁乐好一会才稳住心神,答了句“没事”。 自己难道是哪里暴露了? 她忍不住回想。 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说的是她吗? 是昨日扔掉的那些东西没处理好,还是更早就有人觉得不对,或者有人去吴郡打听过她…… 紧张感令她腹中又有些疼痛起来,她紧紧捏着调羹,想着若是真的被拆穿,她该怎么办。 冥思苦想之际,却听到方才那个出声的学子突兀地停住了与身边人交流的声音,朝着她的方向,喊了她一句:“梁学子,我说的可对?” 她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湿透,强装镇定地抬头答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学子笑了一声,语气促狭:“梁学子哪能不知道?与医馆那位胡姑娘见得最多的可就是你啊!” 胡姑娘? 是说胡姑娘。 她提起来的气一松。 医馆有位女子的事不是全书院都知晓吗,还用得着他说? 方才的惊惧化为了恼怒,她恨不得将手里的热粥泼到这人脸上。真是平白无故挨一顿吓,别把她搞得又不适了。 “梁学子,胡姑娘可是美得紧?”这学子还在不依不饶,追问道。 梁乐明白了,是她与李轲这些日子常去医馆的事被传出来,这才惹来了今日这出。胡姑娘毕竟是书院里唯一的一位女子,容貌又端正,虽然年纪小了些,但仍有个别学子对她心生爱慕,这就看与她亲近的梁乐不顺眼了。 她看了那人一眼,语带关切:“这位学子,我这些日子与胡大夫多少学了点医术。看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胡言乱语,多半是脑子出了点问题,还是赶紧去医馆看看吧。” 那学子站起来,指着她:“你!” 梁乐懒得理他,料他也不敢在食肆里动手。低下头开始喝着自己凉好了的粥。 那学子指了她半天,一下说不出话来,周围人有都在嘲笑他,实在待不下去,落荒而逃,跑出了食肆。 潘仁方才差点也要摔碗去和那人打起来,他总归也不是没经验,最后被阮卓按住了。 “梁乐,他们说的那胡姑娘是谁?” 梁乐没好气道:“就医馆胡大夫的女儿,是个小姑娘,你别打她主意。” “我才没打她主意,我这不是好奇吗?”潘仁反驳道。 “那谁知道你肚子里在想什么?” 走出食肆的时候,四人又遇上了柳温。 梁乐都忍不住好奇,这人总不至于跟着他们来吃饭吧?怎么老是碰到。 但毕竟入学试还受了他的恩惠,梁乐也不好意思装作没看到:“柳师兄。” “梁师弟,好巧。”柳温看到她身边其他人,“几位师弟也在,恭喜几位师弟了,往后便是同窗,也不必喊我师兄了。” 潘仁第一个问道:“什么同窗?” 柳温笑着解释:“几位师弟还不知道?入学试之后诸位便会重新分班,四位师弟排名甲等,明日便是甲班学子了。名次榜就贴在你们考试的学堂门外。” “多谢柳师兄。我们这就去看看。”李轲道谢完,拉着梁乐直接走了。 潘仁二人不明所以,也追上去,跟着一道去看看名次。 · 面前是一张长长的红纸,二十六名学子的姓名均写于其上。 第一名竟是阮卓,他的帖经、数算与制文皆是甲等。 第二是位平日里不与他们来往的学子。 李轲与梁乐分别排到第三、第四,他们的帖经是乙等,后两项是甲等。 潘仁的帖经与制文是甲等,但数算却是丙等,堪堪第七名。 前八名学子都将去甲班继续进学,剩下的学子则是去其他班。 “哇潘仁,你这个数算真是丢我的人呀,出去别说是我教的。”梁乐立马嘲笑他。 -- 第106页 “你制文竟然甲等,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潘仁震惊。 梁乐懒得理他,转问李轲:“你怎么帖经才乙等啊,这些题你肯定都会的呀!” 李轲答道:“但你不会。” “啊?”她愣住,“万一我们都没到甲班,你岂不是要陪我一起到别的班里去?” “不行么?”李轲反问。 “……可以。” 玩笑过后,梁乐沉默下来。 这成绩却并非她的真正水平。 虽然窃题一事已经解决,曾宏伯甚至已然从书院退学,但她的确看过那道八股制文题,最终写的也确实是提前便与李轲讨论出来的破题。 龚夫子在学堂里头,梁乐让其余三人在外头等她一会,她有事要去找夫子一趟。 李轲看出来她的想法,要跟着她一起去。 休沐日的学堂安静得很,空旷的屋子内只有龚夫子一人,他正在写着数算。 梁乐朝他作揖:“先生,学生有事想告知您。” “何事?”龚夫子放下笔,抬头看她。 “那日曾宏伯之事,其实学生的确见过那张写了八股题的纸张,但却绝非是窃取而来的。那纸张不知是如何出现在学生房中。”她将事情解释清楚,强调了一遍这题目与自己和李轲无关。 李轲继续道:“正是。此事许是有人蓄意陷害。” 龚夫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你二人是说,曾宏伯所言不假,你们的确见过那题?” 梁乐皱眉,觉得这问法不对:“我们确实见过,但——”不是他们偷来的啊! 龚夫子打断道:“你等可知,窃取试题在书院里会如何?” “先生,这题不是我们偷的!”梁乐也有些急了,这龚夫子平日里清清楚楚,怎么这会倒老糊涂了? “可如何能证明不是你二人所窃?”龚夫子问道。 梁乐觉得可笑:“先生,若是我等窃取,此时为何还要告知你此事?” 龚夫子早已找好理由:“许是良心难安。” 她几乎要无话可说。她能坦白这件事,还真的是因为有些心虚,但不管怎么心虚,这事就不是她做的呀! 李轲见她说不上来,对龚夫子说道:“先生,如何要我们去证明自己从未做过之事?就像如若我等质疑夫子您将题放入我等房中,您又该如何证明这题并非由您所泄露?” “哈哈哈!”龚夫子大笑,不作回应,只等着他们继续自辩。 李轲继续道:“是以,我等无法找出证据,证明此题非我等所窃。先生亦无法找出证据,证明此题非先生所泄。” 龚夫子止住笑意:“我是你们先生,我说你们窃题,你们便窃题了。但你们说我泄题,又有哪位学子会信呢?” 听到这里,梁乐看出来了,今日的龚夫子似是与他们过不去,想方设法就要将脏水往他们身上泼。她冷下脸:“依先生所说,我等又该如何?” “按照院规,窃题该被逐出书院。”龚夫子吹了吹自己的胡子,“但想来窃题只是一人之事,你二人只需告诉我,这事究竟是谁所做便是。” 梁乐张开口:“这——” “莫急。”龚夫子取了两张宣纸,又各递给他们一支笔,“背过身去,将答案写于纸上。窃题的人究竟是李学子,还是梁学子?” 梁乐差点要晃晃这龚夫子的脑袋瓜,看看里头是不是都是水。这是要逼供啊?难道这时候还要考验他们同窗情谊吗? 但她人被龚夫子推得旋了过去,此时背对着李轲,看不见对方的神色,握着毛笔的手心竟然有些渗着汗。 ——按照院规,窃题该被逐出书院。 ——窃题的人究竟是李学子,还是梁学子? 她即便是离开书院,那也无所谓。但李轲不一样,他还得继续参加后头的乡试、会试,甚至是殿试。 虽然离开书院可能对他的才华并无大碍,但这样的污名却会伴随着他,将来又该如何? 李轲对她那么好,会不会写他自己。 她想到转过身前,少年看向她的那一眼,感到头疼不已。 她双眼紧紧盯着笔尖,心中紧张而挣扎。 分明仅仅几息的功夫,她却感觉天都要黑了。 思来想去,她紧捏着笔,最终还是在洁白的宣纸之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写完之后,她将宣纸轻轻折起,转身交给一直安静地站在二人身边的龚夫子。 李轲与她同时转过身来。梁乐没有看向他手里叠着的那张纸,反而望着他笑了笑,眼里都是信任。 两张纸在龚夫子手中打开。 相似的字迹落于其上。 上面没有写任何人的姓名,而是简单的句子。 ——与我二人无关。 ——并非我与李轲所为。 第56章 文学城首发 阿乐,你会一直陪着我…… 休沐日过起来飞快,梁乐四人既已升至甲班,每日要去的学堂也换了一间,倒是离他们的屋舍更近了些。 这令梁乐每日又能多睡一会,高兴得很,卯足了劲学习,绝对不能再回到丙班,也不能落到乙班去——一个比一个远。 昨日她与李轲找龚夫子坦白,还以为真的要被逐出书院了。 结果龚夫子只是与他们二人闹着玩。真是个老顽童!最后还害得她差点都要为李轲认罪了,只是想到她从未做过,自然不能受了这冤枉才并未写下自己的大名。 -- 第107页 李轲亦是同样。 他们都不愿承认自己从未做过的事,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对方。 龚夫子看了他们二人的答案后,并未为难他们,而是将之前的事揭过不谈。李轲的学识与自律他心中清楚,真正担心的还是梁乐。 他最后交代梁乐,只要她之后的考试都能保证在甲等,留在甲班,便不会动她的名次。若是她的确能力不足,那便到了下次考试后再重新换班。 这样的处理方式,梁乐多少有些感动,学起来也更上心了。 甲班本有三十名学子,因为有十名学子在他们上回月试时考得太差,便空出来了十个位置,其中两个被原本乙班的学子拿了去,剩下八个都来自原先的丙班。 即便如此,其余二十位学子仍是互相熟识,难免对于他们刚到这儿的学子有些孤立。 柳温亦在甲班。与他同坐的人名为宋珩,尚未及冠,并未取字。容貌亦是不俗,与柳温站在一处,一个暖如清风,一个冷如玄铁。根据最会打听事情的潘仁说,二人是表兄弟,关系极好。 梁乐对此有些不解,若说两人关系这么好,为何她从未见过柳温与宋珩同时出现? 李轲见到宋珩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人便是入学礼之时站在高台上,与柳温一起看着他们的那人。 他自然对这两人都没有好脸色。 因着柳温从中周旋,梁乐也认识了宋珩,但她总觉得后者并不太喜欢自己,每回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阴沉,活像自己欠他多少银钱一般,简直比从前认识的李轲还要冷漠! 但她搜尽脑海中的记忆,也不认为自己有认识他,只好与这人保持距离,能不碰面便不碰面。 按理来说,甲班如今一共三十人,即便是分成小团体,也不该是大部分人抱团。但梁乐却觉得这个班上的学子对她与李轲不太友好。 比如面前这位学子,他见到潘仁之时,会点头示好,但接着见到她与李轲,仿佛二人身上有什么病一般,看都不敢看一眼,连忙扭头,装作在温书的模样。 是以这个班里,除去李轲,梁乐能说上话的人几乎一只手就能数出来:潘仁、阮卓、桓东、还有柳温。 不过她对此也不甚在意,总归是来念书的,同窗之间处得来就处,处不来也不能硬要交朋友。 甲班与丙班的夫子们没有区别,只是学起来的内容更难了些,夫子们讲文章的时候也更深入了些。梁乐甚至怀疑这书院里头就这么几位夫子,才要三个班连轴转。 进入了学习状态的梁乐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几乎还未回过神来,便已经入冬了。 江南少有落雪,但坐落于山上的书院却不同,刚到十二月,便下了初雪。 梁乐兴奋极了,她几乎从未亲眼见过雪。在院子里积了浅浅一层雪的时候,她就跃跃欲试,想要出去玩。 李轲拦不住她,只好拿一些厚实的衣衫将她的双手包好,不至于直接碰到冰凉的雪块,伤了身子。 雪不算厚,但胜在院子大,玩雪的学子又没几个,几乎全部的雪都能被她拿来玩。 梁乐滚了几个雪球,想要堆出来一个雪人,但是怎么滚都没法弄圆,最后反而越滚越畸形。还是李轲实在看不下去了,出手帮她弄了下,才弄出来两个圆润的球。 她把小雪球堆在大雪球上头,准备给小雪人弄两个眼睛:“李轲哥哥,你去屋里拿两颗黑色棋子来。” 她现在使唤起李轲越来越熟练,以前还要问两句,现在开口就是给对方安排事。 李轲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叮嘱她别一直把手放雪上,转身就进去给她拿棋子。 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出来之后,就见到梁乐与潘仁打起来了。 两人互相对着对方扔雪球,疯得很。潘仁胖了点,没梁乐那么灵活,跑不动,被砸了好多下,只好向阮卓求救:“阮兄,快来帮我。” “好呀潘仁,打不赢还喊援手。”梁乐嘲笑他,余光见到李轲出来了,喊道,“李兄,棋子先放着,帮我把潘胖胖打倒!” 李轲不想参与,但梁乐都喊他了,也只好弯腰揉了几个雪球出来。 他的准头可比梁乐好多了,一投一个准,全砸在潘仁的后颈上,冰冰凉凉的雪从后背渗进去,把潘仁扔得立刻认输,不敢再来了。 梁乐得意地笑了笑,朝李轲伸出手,将那两颗棋子接过来,按在雪人脑袋上。 可是用什么当鼻子和嘴巴呢? 去食肆拿根胡萝卜? 她想了想:“有没有被你们写坏了的毛笔啊?” 她这么一提,潘仁倒是有不少。他们四个人里头,除去李轲,潘仁是练字最勤快的,笔写着写着便坏了。 他转身进自己的屋子:“我去给你拿。” 将笔当作雪人的鼻子插起来,就剩下个嘴了。梁乐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什么好代替的,只好从边上找了根掉落的枯枝,弯弯扭扭的,瞧着也个笑容。 “厉害啊梁乐,这雪人有点样子!”潘仁极给面子,击掌称赞道。 梁乐毫不谦虚:“那可不!” “这雪人有名字没?让潘小爷给它取一个!”潘仁认真思考,“叫什么呢?” “不劳潘爷费心,已经取好了。”梁乐把李轲拉过来,“这雪人就叫‘可乐’。” -- 第108页 潘仁没听明白:“可乐?那是什么?” 梁乐解释:“就是可以快乐的意思。从李轲和我的名字各取了个字,谐音‘可乐’!好听吧!” 显然潘仁没法理解,小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自顾自拉着阮卓给雪人想新名字。 · 一场雪把学子们的热情都点燃了,但是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玩闹了两日,他们便都觉得手脚发寒,再不想碰雪了。 今日休沐,因着天气转冷,山上药材也变少了,他们如今一个月去一趟医馆便足够了。 梁乐缩在被窝里头,床里扔了三个汤婆子,还是觉得冷。 李轲给她端来杯姜汤,是从食肆带来的。 因为最近天气太寒冷,食肆白日里都会煮姜汤,学子们时刻可以去喝。这也是唯一一样被院规允许外带的“食物”。 梁乐不喜欢姜味,但是更不想被冻感冒了,只好皱着鼻子猛灌一口,接着还给李轲:“李轲哥哥,我不会染风寒的。” 她习惯性地安慰对方。李轲时常担心她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仿佛她是个琉璃娃娃,一摔就碎一样。 “没事的”几乎变成她的口头禅,隔几日便要说一句。 但这次,这句话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 李轲的脸色简直比外头的雪还冷:“风寒不是小事。” 梁乐察觉到不对,哄道:“好啦,我保证会注意身子的!” 说完又把那碗拿过来,将剩下的姜汤喝完了,以示自己的决心。 换做平日,李轲指定要说她两句,但今天却接过碗便不再说话,转身去了外间。 他不对劲。 梁乐仔细思考李轲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难道是甲班同窗的孤立? 可是李轲应该不是在乎这种事的人,何况她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 下雪…… 冬天…… 啊! 她竟把这事忘了! 今天是十二月初三,她当年与李轲分开的日子——也是素娘的忌日。 梁乐懊恼地叹一声气,赶紧爬下床,穿好衣裳。 她走到正在看书的少年身边,犹豫片刻,问道:“李轲哥哥,你是不是想素姨了?” 正准备翻页的手指兀地顿住,梁乐知晓自己是猜对了。 她柔声道:“今日正巧休沐,不如我们祭拜一下素姨?她在天有灵,知道你如今如此出色,在白阳书院求学,一定很欣慰的。” 李轲神色茫然:“祭拜?” 他往年都是在今天回原阳县,在娘亲的碑前叩拜。可如今远在白阳,如何祭拜? 天色还早,梁乐有了主意:“我出去一趟,李轲哥哥你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 “去做一点准备。”梁乐朝他眨眼,“很快回来。” 书院里头自然没有纸钱、也没有香烛。 但是食肆应该有竹立香。食肆的厨子们时常杀生,有些人会偶尔祭拜一下佛祖,洗净手里的罪孽。 她带上银钱,寻里面的厨子买了几根香来。 香烛用蜡烛代替就可以,屋子里还有不少。 但纸钱却是个难事,这书院里头哪里会有这东西卖呢? 买香的时候她请教了一下那厨娘。从厨娘那,她才知晓,这个朝代的祭奠并不用那种以假乱真的纸钱,而是直接烧纸的。 传说有位姓尤的秀才,因着连年科考失利,只好弃笔从商,跟着蔡伦学习造纸。他手艺学得精湛,纸造得好极了,可惜时人用纸不多,无论如何也卖不出去。 他日夜为之苦恼,茶饭不思,竟因此逝去了。 因着他家境贫寒,家中没什么值钱物件,他妻子便将屋里的纸烧了给尤秀才陪葬。 谁知烧了三日后,尤秀才起死回生,说是这些烧去的纸从阎王爷那救了他,这才活了过来。 从此往后,买纸的人便多了起来,亦是成为了祭奠的风俗。 而这一切不过是尤秀才的一个计策罢了。 但按照这说法,只消烧烧宣纸便能替代梁乐起初想要寻来的纸钱了。 如此一番,所需要的祭奠之物竟然被她弄得七七八八,勉强算是可以了。 她将物件摆在矮桌上,对李轲说道:“等到了晚上,我们就寻个幽静的地方,医馆的小道边就刚好,那儿树也不多,空旷得很,而且这些日子下雪,燃火也不容易出事。” 李轲没想到她如此上心,对娘亲的怀念令他一时间脆弱起来,久久不能言语。 梁乐想到自己那时离开他,他独自一人面对娘亲逝世的痛苦,只觉得心疼。她伸手揽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颈边:“李轲哥哥,难过的话,就哭一会吧。” 少年的面庞已隐现棱角,他没有放纵自己的软弱,只是闭上了双眼,深吸了一口梁乐的气息,问道:“阿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会的。” 梁乐的手顺过他的发丝,承诺道。 第57章 文学城首发 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 祭奠之事过去好几日。 李轲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梁乐也避免提起他的伤心事。 但这事却不知被何人看见了,捅了出来,等他们听说的时候,已经传开了整个书院。 “听说李轲前些日子在书院后山那儿烧纸呢!” -- 第109页 “啊,烧纸干什么?莫不是念书念坏了脑子?” “胡说什么!他是给他死了的娘烧!” “这……书院里如何能行祭奠之事?” “是啊,也不知山长知道又该如何处置他!” …… 梁乐与李轲刚走进学堂便听到有学子在议论此事。她眉头微蹙,那天夜里她分明注意避开人了,怎么还是被人看见? 何况这学子所说也并不全对,他们选的地方并非后山,而是医馆不远处的一处空地。 而且他们言辞之中只有李轲一人,从未提起过与他同行的梁乐…… 她正要去与那几位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好好说道一番,却因为她今日起得晚了,只比身后的萧夫子早了一步进学堂。在书院最为严厉的萧夫子的威势下,她只好安静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想着课后定然要找那几个学子麻烦。 今日要讲的是《礼记》。 萧夫子背着手,走到他们身边:“故圣人参于天地,并于鬼神……” 他念完一篇,便准备点学子起来提问。 庄方站起身来,朝萧夫子问道:“先生以为,‘子不语怪力乱神’,该如何解之?” 这句话出自《论语》,与他们所说的《礼记》并无太大联系。 萧夫子并不作答,反问道:“庄学子方才可有听课?” 庄方自然没注意,他一心想着怎么把李轲的事“无意地”告诉萧夫子,方才到底上课说了什么他也并未认真听。 但他不可能直接回答出实话,否则萧夫子定会怪罪。他只好支支吾吾,含糊道:“学子心中为此句所扰,一时之间有些走神。” “《礼记》有云: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不知庄学子以为何解。” 毕竟是熟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这种释义的题难不住他。庄方对答如流:“赡养生者,送发死者,与敬奉鬼神一般重要。此事上达天道,下顺人情。” 萧夫子颔首:“正是。既如此,你方才之问,心中可有答案?” 庄方不解,问道:“先生何意?” “可有哪位学子愿意替庄学子解惑?”萧夫子不做解释,转而想要再寻一位学子起来。 “学生浅见: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信也,敬鬼神而远之。”李轲主动起身作答。他平日里上课时极为沉默,虽然夫子们的提问都能答上,但若非点到自己头上,是不会回答的。 今日倒是转了性子。 萧夫子看他一眼,心中知晓究竟是何事了。 李轲雪夜祭母一事,夫子们与山长都清楚。 这件事不算违反院规,夫子们也不愿管,只打算让它过去便是。 可近日流言四起,愈演愈烈。他久居朝堂,对这些事情背后的阴私看得分明,显然是有看不惯李轲的人搞了什么动作,要他们这些夫子们出面“主持公道”了。 庄方见李轲起来,正合他意。他向李轲问道:“若按李学子所言,我等需敬鬼神而远之。那在书院之中行鬼神之事又该如何?” 进门时李轲便听到他的议论,知道他这话意欲何为,却不说破,反问道:“在下不知庄学子所指为何。” 庄方偷偷看了萧夫子的神色一眼,确定夫子不会生气,这才继续道:“李学子何必装模作样。书院清净地,众位同窗都是来此念书求学的,可李学子却于夜里烧纸,求神弄鬼,岂不荒谬?” 听他这么说,梁乐几乎要站起来反驳,但她被李轲按住。她看了眼身边站着的少年,他一脸淡然,并未被庄方的话所激怒:“在下以为,庄学子知晓在下为何烧纸。” “能是为何?许是来了甲班,发现自己才疏学浅,仓促间只好弄些旁门左道之事了。”庄方虽然知晓他是为了祭奠自己娘亲,但他估计李轲不愿将此事于众人面前说出,便干脆胡编乱造起来,说些更不入耳的话来污蔑一番。 李轲双目冰冷,紧盯着他,看得庄方都开始回想自己是否编得太过。毕竟即便是祭奠烧纸,也不是什么吉祥事,在书院也不该做,他照实说李轲也一样讨不了好。 被他如此泼脏水,李轲亦是不恼:“在下烧纸那日,正是吾母忌日。亲儿远赴异地求学,母亲孤坟留于家乡。在下思亲情切,这才祭拜一番,以全孝道,以表孝心。庄学子以为不可?” 庄方被他说的噎住,接着想起这是书院,任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仍然是书院里头的异事:“李学子需要祭奠母亲,人之常情。可书院毕竟是个求学之地,平白染上鬼神之气,扰了同窗们进学做文章,又该如何是好?” “看来庄学子这学求得不算好。”梁乐忍不了了,站起来反击庄方,“庄学子方才尚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此时无时无刻将‘鬼神’挂在嘴边的,恰恰是庄学子你啊!所谓‘百善孝为先’,李兄这是孝行,却被你红口白牙诋毁中伤,你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你!”庄方没料到梁乐会帮李轲说话,他们背后虽然说了李轲的坏话,可从未将梁乐带上,这人竟然自己硬要搅进来,“此事又与梁学子有何干系?莫非梁学子也要祭奠娘亲?” 这话说得太恶毒,连萧夫子亦是无法放纵他们继续下去,呵斥道:“庄学子慎言。” 庄方亦是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不得不向梁乐道歉;“梁学子恕罪,在下方才一时嘴快,还望你莫要在意。” -- 第110页 梁乐在意极了,沉了脸色:“庄学子看来不仅要多学学圣人之言,还要多修修圣人之心。如此心性,也配念圣人之语?” 庄方自知理亏,虽然气愤,却也拿梁乐无可奈何,只好针对李轲再度发难:“李学子既有如此孝心,留在家中守孝便是,何必来白阳书院?” “孔圣人曾言:‘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达丧也。’在下已守孝三年,莫非庄学子以为孔圣人所定时日仍有偏颇?”李轲看着他,想到方才梁乐所言,“也许庄学子的确未熟读《礼记》,一切礼法都并不知晓。” 庄方哑口无言,半晌,阴阳怪气道:“李学子真是好口才,庄某服气。” 李轲勾起嘴角,似是对他笑了笑:“过奖。庄学子迟早也有机会行此孝道。” 说完他便朝萧夫子行一礼,坐了下来。 他这话与方才庄方说梁乐的那句如出一辙,只是更隐晦了一些,但在场众人谁能听不明白。 “你——!”庄方气得伸手指他,又看看萧夫子,希望夫子能如刚才呵斥自己一般呵斥李轲。可萧夫子恍若未闻,见他们二人似是已论出个结果来,便拿起《礼记》,继续为他们上课。 这堂课过得极快。梁乐本要去找庄方问问究竟是谁传出这些流言蜚语来的,后者却一下课便落荒而逃,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站在学堂门边,看着庄方的背影,有些无奈。却也不准备丢了自己的书生形象追上去,转身便要去找李轲。 柳温拦住了她。 “梁师弟。”柳温一袭白衣,书院统一分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是别有气质,隐约有股仙气。 但他开口却像是个红尘俗人了:“梁师弟今日受了委屈。但原本此事也与师弟无关,师弟若是听我一言,还是离李师弟远些得好。” 虽然他们已经在一个班了,但毕竟柳温比她早入学,又一直喊对方“师兄”,干脆未换称呼,便这么喊了下来。 平心而论,柳温这些日子确实一直在帮她,不论是她与李轲被班上同窗孤立之时,还是日常一些生活琐事,这位师兄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提供些帮助。 梁乐忽然知晓庄方他们起先的闲言碎语之中为何没有自己的大名了,想必也是这位师兄有所暗示。 但柳温对她虽好,这些随手之举却从未到过李轲那儿,甚至这时还想让她别与李轲亲近。 梁乐轻轻一笑:“柳师兄说笑了,李兄与我自幼相识,如今这等小事如何会影响我二人情谊。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若是旁的人,她受其连累,也许会选择远离这些麻烦事。但换了李轲,不管是再大的磨难,她也不会离开对方。 她不欲再与柳温多说,免得李轲等会见到了还以为她与这人关系有多好:“柳师兄,李兄还在里头等我,我先告辞了。” 转身走进学堂,她看到宋珩靠在一旁,不知将她与柳温的话听去了多少。毕竟同窗一场,即便她模糊感到这人并不喜欢自己,却还是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 擦身而过之际,她听到宋珩渗着寒意的声音传到耳边:“别接近慎之。” 第58章 文学城首发 竟然是他。 书院里不过百来人,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出一日,所有人便能知晓。 梁乐莫名其妙被宋珩警告一番,无辜得很。她哪时候主动接近柳温了?不都是柳温时不时就来找她? 被倒打一耙的事令她有些不爽:“李轲哥哥,你说那个宋珩和柳温是什么情况?宋珩不愿意柳温有别的朋友?他为什么看我这么不顺眼?” 李轲亦不清楚,但他同样希望梁乐与柳温少接触,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何必在意旁人。” 梁乐无奈,她也不是在意这两个人,只是感觉自己着实有些冤枉,仿佛莫名其妙被卷入什么争端一般。她想到庄方在上课时随意污蔑李轲之事:“李轲哥哥,那日有人跟着我们吗?我记得一路上都没遇到过其他人才是。” “确实。”李轲颔首,他那夜虽然神志有些恍惚,但仍有注意四周,并未见过其余学子,“约是你买香之事被有心人做了文章。” “那为什么不找我?怎么知道是你的事呢?”梁乐提出自己始终未想明白之处。 若是一路上并未有人与他们碰面,那唯有她白日时买东西的行径暴露在了众人眼前。可若是如此,她才应当是那个众矢之的。难道因为她与李轲走得近,所以才会有人往李轲身上推? 也不对。 那些学子议论之时,甚至知晓是李轲娘亲的忌日。 即便学子之间消息传得快,这种私密之事,知道的人也不会有多少。顶多是知晓李轲父母早亡罢了,如何能猜到那日是他娘亲的忌日。 退一步说,即便是真的有亲眼撞见他们在烧纸,为何不猜测是在祭奠他爹爹? 想到这里,梁乐忽然有了些推测。 她抬起头,正准备对李轲说出,就听到对面的少年同样看向她,似是亦有了想法。 “有人认识你。” “此地有故交。” 他们同时说道。 李轲娘亲去世之事,应当只有原阳县的人才知晓。要么是有人专门寻人打探了消息,要么是书院里有学子曾与他相识,至少是对他有所了解。 -- 第111页 而书院与外界不同,若说在李轲入学前便打探他的消息,实在是不大可能,因此只可能是后者——有人认识他。 梁乐将书院的学子名册找出来。这名册人手一份,主要是为了让学子之间能相互认识一下,不至于“见面不相识”。 她将年岁太大的排除——这类学子入学之时,李轲可能都还未开始念书。再排除掉清楚知晓过往经历的学子,如阮卓等。 冯远。 她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名字上面。 “会是他吗?” 这人虽然应当不知晓李轲在原阳县时的事,但他一直看不惯李轲,算是与他结仇了。若说他蓄意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可…… 上回她以为彼此依然和解,难道是这人又变卦了? 李轲知道她心中的怀疑:“问问便是。” 冯远虽然嚣张跋扈,甚至还想过下药害他,但也不是个装模做样的性子。 “我这便去找他。”梁乐打定主意,就要过去。这事不管和冯远有没有关系,总归聊两句也不碍事。 李轲不放心她独自去:“我与你一道。” 梁乐摇摇头:“不用啦,冯远不是还想求娶舒瑶?我和舒瑶关系那么好,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万一这事真的是他做的,你去了他可能还更不好说话。” 说实在的,她与冯远并没什么深仇大恨,即便两人起了争执,也不会愈演愈烈。但若是李轲也在场,冯远万一起了歹心,后果更严重。 她态度坚定,李轲也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去了。 · 冯远到底有真才实学,上回入学时候分到了乙班。 他的实力得到了证明,其他学子也不再背后说他买进书院的事了。 就这样,竟也多了几个挚友,他近日来的精神气亦是更足了些。 梁乐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与另一位同窗谈着一篇文章。似是恰巧谈完,那学子看出她找冯远有事,自觉先行一步。 虽然二人勉强算是言和了,但仍是交际甚少。冯远也没想到梁乐突然找他是为了什么:“梁乐?你找我可是有事?” 梁乐见他态度如此自然,心中最后剩下的一点怀疑也被打消。冯远若是真的背地里传李轲的流言,应当不敢这样与她打招呼。 “前些日子,李轲祭奠他娘亲之事,你可有听说?” 这是她不愿李轲跟来的另一个原因。询问之际,这事不得不被拿出来反复提起。即便李轲坚强,她也不忍心。 “自然。”冯远答道。 这件事早已传遍了书院,若是不知晓才显得怪异。 他继续道:“不仅如此,李轲与庄方课上的那席问答我亦是有所耳闻。” 梁乐不与他绕弯子,直入主题:“你可知道,有哪些人会知晓他娘亲的忌日?” 听了她这问话,冯远皱起眉头。他不是个蠢人,自然明白了这话背后的意思:“你怀疑我?” “起先的确有些,但此刻我知晓不是你。”梁乐并不遮掩自己之前的想法,“你虽然纨绔了些,但基本的孝心还是有的。” 冯远面色稍霁,回答了这个问题:“若说有谁知晓,书院百来位学子,我并不清楚。但有一位一定知晓。” 他说得神秘,梁乐只听了着急:“别卖关子,直接说吧。” 清晰的两个字从冯远口中吐出:“宋珩。” 这名字是梁乐未料到的,她重复了一遍:“宋珩?他怎会知晓?” 这件事一时半刻说不明白,冯远让梁乐坐下,慢慢说道:“李轲是原阳县县试案首,听闻被那县令赞不绝口。府试前我便想与之结识,但他心高气傲,不愿与我相交。” 这事梁乐知晓,这便是他与李轲矛盾的起点。 和她的经历亦是有些相似。若非李轲不爱与陌生人结交,她也不会来到这儿,更没有如今这许多事了。 虽然不懂怎么说起了府试那会的事,但她仍然点点头,示意冯远继续。 “那之后,我气得很,干脆寻了其他原阳县考上的书生来,向他们打听李轲这人的事。他们大多告诉我李轲幼时家贫,后来因缘际会,得了当地一位有名望的夫子青眼,亲自教导,甚至在母亲逝去后随着那夫子四处游历,结果一回来便取了个县试案首云云。” 这段往事梁乐还是在与李轲重逢之后,才听他提起过。但李轲说得简单,寥寥数语便带过了,她想知道更多,又不知从何问起。 没想到冯远比她知道的还多。 她来了兴致,连宋珩的事都愿意往后挪挪:“你仔细与我说说他那几年的事。” 冯远奇怪地看她一眼,这些都只是他说起宋珩之前的铺垫罢了。但既然她感兴趣,也不在乎多说两句。 他喝了口茶,将自己之前打听到的事统统告知梁乐。好在那几个书生话多又嘴碎,不然他哪愿意听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梁乐听到这些事,忍不住更心疼李轲。要是她那年没有莫名其妙地昏过去,没有心血来潮穿那身裙装就好了。后悔只停留在她的脑海中一瞬,将李轲的事事无巨细地了解完,她便继续听冯远说起宋珩。 “在我问过的那些原阳县的书生之中,有一个颇爱炫耀。你知晓白阳书院名气不小,不少学子都盼着院试后来此地求学。”他看向梁乐,等到对方点头后才接着说道,“那书生炫耀他有位友人已经在书院之中进学,便是宋珩。” -- 第112页 梁乐追问道:“他们如何认识?” 冯远对这事毫不感兴趣,他那时傲气得很,信心满满自己将来也要考上白阳书院,自然没有他人那样对书院的景仰之情,是以他根本未认真听过那学子的炫耀之语。毕竟——这人只是有友人在书院念书,而自己却是要真正进到书院里头的人。 只是那人实在是将这些话挂在嘴边,他便是再不想听,多少也听进去了些:“那人与宋珩是在一家墨斋相识。听闻他有一日墨锭用完,外出采买之时碰巧见到一位少年,那少年坐在墨斋之中,正写着一篇文章。他走过去一看,当即便惊为天人,想要与之结交。自此二人便成了好友。” 说到这里,他点出自己的怀疑:“那书生估摸只是见到了宋珩写文章。据我猜测,后头这段成为挚友之事皆是他所编造而成。怕是觉得宋珩进了白阳书院,说出去他自己面上有光罢了。” 他猜得也没错。宋珩在书院里头,瞧着便只与柳温关系好些,还是因为二人是表兄弟之故。要说他能与书院外头一个偶遇的书生关系亲近,挚友相称,实在是不大可能。 梁乐问道:“后来呢?” 他说到这里,宋珩都还只在原阳县。可这人若是一直待在原阳县中,又该是何时考的院试? “宋珩仅仅在原阳县待过一阵罢了。据那书生说,后来宋珩回了姑苏,二人一直以信联络。”冯远将杯中茶水饮尽,“我也只知晓这么多了。” “多谢。”梁乐还有一事不明,“你可知晓是几年前?宋珩离开原阳县之时。” 冯远思索一会:“府试那会,那人说他们书信来往了四年,估摸就是四年前吧。” 四年前。 她离开原阳县是在五年前,那也是素娘去世的那一年。 若是宋珩四年前回到姑苏,那时间刚好对上。 宋珩那张阴沉发冷的脸从她的脑海中闪过。 冰凉刺骨的声音似是留在耳边。 梁乐的心重重一跳—— 竟然是他。 第59章 文学城首发 没有人会比她更好。…… 梁乐将从冯远那儿打听来的事告诉了李轲。 她撑着脑袋,还是想不通:“我们与宋珩无仇无怨,他为什么想害我们啊?” “是害我。”李轲纠正她。 “害你不就等于害我,就是害我们啦!”梁乐将他们混为一谈。 她想到来这书院里头经历的这些波折,心中有了一个合理却又离奇的猜测:“李轲哥哥,你说,如果这次的庄方是受宋珩指使,那上回想要栽赃我们窃题的那个曾宏伯不会也是受他指使吧?” 那时他们谈起曾宏伯之事,便有种种疑点。 这人看起来像是担心自己的甲班位置被他们抢去,可实际上却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其中缘由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但若是他是受人指使,那倒是能解释得通了。 “可曾宏伯已经从书院退学了,也不能问来。”梁乐懊恼地捶了一下手,觉得自己想明白这层实在是有些晚。 李轲见她手都被弄红了,心疼地拉住,安抚道:“那时我们亦不知晓宋珩之事,如何能想到这层?” 他望了眼窗外:“庄方的事我已了解。他父亲常年在外,家中娘亲待他不好,十分严苛,逼他认真求学。又偶然间听到我那夜的事,心中不平,便对我发难。” “偶然听到?”梁乐重复了一遍,“那岂不是也不能指证宋珩?若是一个人一个人找过去,也不能证明流言出自宋珩之口吗?” 李轲答道:“如今已传遍书院,如何还能找出源头?” 他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况且,我并不十分怀疑宋珩。” 相比于宋珩,与他关系亲近的柳温才更惹人注意。从入学起便一直接近他与梁乐,这些日子又千方百计想与梁乐交好,让她疏远自己,实在令他无法不怀疑。 梁乐却有些奇怪:“那你还怀疑谁?难道还是冯远?李轲哥哥,我觉得肯定不是他,他……” “不是。”他知道梁乐已经拒绝了柳温,不愿再在她面前提起这人,只略过这个话题,“此事寻不出证据。即便我们知晓是宋珩所为,此举亦不违反院规,同样无用。” 他说的是。即使他们能向书院所有学子证明,宋珩才是那个四处传播流言之人也没有意义。庄方并非是宋珩直接指使的,后者仅仅将这些他所知晓的往事悄无声息地令旁人知晓,庄方就主动上钩了,甚至一点被引诱的证据都没有。 梁乐仍有些气愤:“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会。”李轲微抬眼睑,看到她鲜活的表情,心中有些暖意,“只要阿乐离他远些,往后再有这种阴人的伎俩,便让他自己试试。” 梁乐不懂,但她见李轲说得如此笃定,忍不住信了:“我原本也没与他说过什么话呀!”这是实话,她与宋珩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何况这人还厌恶自己得紧。 等等。 似乎有些不对。 他如此厌恶自己,为何会在这件事中将自己撇干净。难道是搭上自己的话,就不能让庄方记恨李轲? · 这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原因无他,年关要到了。 不少学子们都开始计划起回家的事,彼此之间商量着若是有同路的还能一并走。几个吴郡的学子亦来问过梁乐是否要同行,就连冯远都来问过。 -- 第113页 梁乐即便要回,也不会与他们一道,都婉拒了。 “李轲哥哥,你要和我一起回家过年吗?”一路上拒绝了好几位同乡的同窗,梁乐回到屋舍就赶紧问李轲。她自然没想过李轲会拒绝。除了她,李轲还能与谁一起回去呢?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轲真的并未答应与她一起:“不了。” 梁乐有些惊讶,脱口而出:“你难道要和宋珩一起回原阳?” 这猜测令李轲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会想到他”。梁乐说完也觉得不可能,这两个人还有一堆事情没解决,哪能忽然之间就关系变好。 她尴尬地笑笑:“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啊?” 李轲将手中的书翻开:“我不准备离开书院。” “啊?”梁乐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但她细想过后,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李轲家中没有亲人,回去原阳也是触景生情,说起来的确还不如留在书院中。 但这样也实在是太孤单了些。 她脑海中浮现出新春佳节之际,家家户户点燃爆竹,迎着春风,饮着屠苏酒,共聚一堂。唯有李轲一人孤零零站在山上书院里头,面对料峭寒风,独自过年。 想想就令人心疼。 她邀请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家吧!我爹爹娘亲都很好的,我还有个特别爱捣乱的弟……妹妹!” 趁着这个机会,她说不定能将自己的身份说开。 到时候大家其乐融融,喝了两口酒,自己再在欢声笑语中袒露秘密,李轲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你还有个妹妹?”李轲从未听她提起过,难免有些好奇。 “对呀!”梁乐打定主意,先给李轲打好铺垫,以后接受这件事也不算太难,“她和我同时出生,一母同胞,连容貌都十分相仿。而且脾性也好,比我好多啦!” 她夸起自己来,毫不犹豫,只想往好了说,把李轲哄得跟自己回家。 可李轲不吃这套,他看了眼梁乐,眸光落在她的面庞上,久久不移开,似是在想她的胞妹会是什么模样。看到梁乐都忍不住躲闪之时,他才淡淡答道:“我已见过你,何必再见旁人?” 没有人会比她更好。 所以,没有见他们的必要。 梁乐仿佛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有些高兴,又不想自己的计划被打乱。她放柔了语调,撒娇道:“李轲哥哥,你难道不想见见我爹娘吗?他们对你肯定十分喜欢,肯定会和颜悦色的。” 平日里,她的声音会被放低,显得偏中性一些。但在李轲面前,她不太注意这些,何况现下只想让他同意自己的邀请。音色柔软甜腻,直直要勾到对方的心里去。 李轲翻着书页的手指顿了顿。 她还说自己有个妹妹。这样动听的声音,即便是位女子,又如何能比得上? 但这件事他已然有了决定,况且此时他也并未做好见梁乐爹娘的准备。若是他们知晓自己要将他们的独子拐走,还会如梁乐所说的一般“和颜悦色”吗? “我已告知山长,他亦允我年关向他求教课业。此事不宜多变动。” 梁乐脸上的失望难掩,但李轲已经这么说了,甚至都和山长说好了,她也不好再要求对方爽约。 “你什么时候见的山长啊,我都不知晓。” 他们日日在一处,分开的时间屈指可数,竟然还有自己不清楚的事。 “昨日你被萧夫子喊去重写课业之时,我恰巧遇见山长。” 梁乐的八股制文还是有些一般,往常在丙班还能混混,如今来了甲班,萧夫子时不时就要将她喊去重新破题,重新写一篇文章。 不过在萧夫子这般严格的教学方式下,她的文章的确进步不小。 感觉这样下去,留在甲班也不是不可能。 “那好吧。那我到时候给你带些年货来。”事情尘埃落定,梁乐只好如此说道。 她拿起一旁的纸笔,准备往家里写封信,告诉他们书院即将放假的事,顺便问候家里人一番。 她爹娘平日里忙,几个月也不会写封信来,与她联系最多的还就是那个便宜弟弟了。毕竟是替他来的书院,他心中还是有些愧疚的,时不时便嘘寒问暖,顺便寄些银票。要不是书院一个月只能收一回信,怕是梁桓恨不得日日写信。 来书院的第二日,梁桓没来书院的事就暴露了。 不论他爹娘如何疼爱他,这事也逃不了一顿罚,直接将梁桓关在家里头半个月,不许他出门,必须要把《孝经》背完才行。 梁桓多痛苦啊,可他也知道自己理亏。好不容易将孝经背完,又被亲爹抓去家里各个铺子看账,过得也不是多么轻松。 不过他与经商上的确有些天赋,跟着想出来了几个好点子,他爹娘也不逼着他念书了。 这些日子倒是过得舒服许多,连寄来的银票都厚了不少。 梁乐不是第一回 写家书,李轲在一旁坐着,却目不斜视,并不偷看她所写的内容。 否则,从梁桓那时不时蹦出来的“姐姐”两字,都该知晓身边人的秘密了。 一封信写完,梁乐等了片刻,墨迹干了才折进信封之中。写好梁府的位置,明日交给书院里专门送信的人便能寄过去了。 她看到李轲正盯着自己烙信纸封口处火漆的手,有些疑惑,不知道他是在发什么呆。 -- 第114页 “李轲哥哥,你要写信吗?” 书院的信纸都是特定的,她写得多,买的就多了些。李轲从不与人写信,估计没备上过。许是临时想给谁寄信却没有信纸,她才有此一问。 “不是。”李轲摇头。 他只是被那双烛影摇晃间的纤纤十指蛊惑住。 朱红的火漆衬在她细白的手指边,令她更显柔美,甚至脆弱。 令他想要触碰,又想要紧紧握住——再不松开。 第60章 文学城首发 令他心动。 书院从年二十七便开始放假,一直放到元宵后。 因着梁乐的邀请被李轲拒绝了,出于对李轲独自留在书院过年的心疼,她干脆往家里去了封信,说自己会在初二回去,想要留在书院与同窗一起过年。 她爹娘在一开始还没接受女儿代替儿子去念书的事,只是毕竟已经小半年了,如今也随他们去了。 梁乐觉得自己爹娘对自己还是很好的,她的要求只要提出来,基本都能被同意。就像这回过年,她爹娘允许了她初二再回,倒是她那个弟弟急得很,想要看看自己被书院折磨的姐姐有没有瘦了,还说要让她回家好好补补。 被李轲每日盯着吃饭以致于脸都圆了些的梁乐揉了揉脸,决定这些日子还是注意一点饮食,别被她弟弟觉得自己来书院享福了。 梁乐已经与爹娘商量好了这事,便不急着收拾包袱。只是她打算给李轲一个惊喜,并未告诉他这件事。 她偷偷摸摸去食肆找厨娘商量,捣鼓了半天,又写信给梁桓让他找人给自己送点东西过来。 这折腾了好几日,才终于赶在三十前弄好。 · 年三十一大早。 书院里的学子们走的七七八八,潘仁他们亦是已经回家了,熟悉的人只剩下李轲一人。 李轲以为梁乐马上便要下山了,但梁乐一直没说自己准备何时离开。他等到巳时末,人还没醒。他担心太晚出发,到家天色太暗,只好把还在睡着的人喊起来。 “阿乐,巳时末了,你何时下山?我送你一程。” 也不知晓她有没有提前安排好马车,若是没有,自己得亲自将她送到山下镇子里,看到她回去才能放心。 梁乐这几日计划着与李轲一起过年的事,力求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差错,昨夜睡前更是紧张得很,简直像是第二日就要上考场一样,在脑海里过了几遍,想到天都蒙蒙亮了才睡着。 她算是个在长身体的年纪,这么短的睡眠令她一点也没清醒过来。半睡半醒之间,她听到李轲在叫她,勉强撑起眼皮,翻了个身,伸手挥开紧闭的床帘,问道:“下什么山啊?” 熬到半夜,她的喉咙都是干的,说话自然有气无力。若非李轲一直注意着她,从口型判断出她的问话,只怕也无法理解。 李轲以为她是睡糊涂了,提醒道:“你今日不回家么?” “不回啊……”她困极了,一时不查,将实话说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她猛地惊醒,几乎从床上弹起来,看向床边立着的少年:“不是,李轲哥哥,我……” 她说着卡壳了,好像瞒不下去了。 她说出第一句“不回”的时候,李轲还并未有所怀疑,只当她是睡梦中没听明白便回答了。但她后面的反应却有些奇怪,面容紧张、满嘴解释,眼底甚至有些担忧和慌乱,仿佛说出来了什么不该说的事。 “你今日不准备回去?今日已是年三十了。”他对着在床上半坐着,已经头脑清醒的人说道。 若是今日不走,又何谈归家过年。 梁乐也知道自己这会没有别的借口可说,便是说了李轲估摸也不会信她。 还是坦白吧。 她端正了坐姿,为自己起初说今日下山的事诚恳道歉,承认确实是瞒了李轲,接着又一脸无辜道:“李轲哥哥,我想给你个惊喜来着。我想陪你一起过年呀!” “本来打算什么时候说?”李轲淡淡问道。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欣喜的。 他知晓梁乐与家人关系亲密,不说时常写信之事,前些日子她还说要回家见见爹娘与妹妹,想来对此事是十分期盼的。 是以他从没想过梁乐愿意为了他留在书院里过年。 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才是她最重要的人一般。 令他心动。 “我本来准备假装下山,然后再悄悄回头,突然出现在屋舍里。”梁乐一五一十地交代自己的计划,“那你到时候看到我肯定高兴坏了……吧?” 说到最后,她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万一李轲其实就是喜欢一个人过节怎么办? 但后续的发展令她确定了这计划没问题,因为少年直接将她抱在了怀里,十分直接而坦诚地表露了他的欣喜。 只是数落虽迟但到。李轲果然对于她天马行空的安排有各种担忧:“你一个人下山又回来,若是不甚跌下山可怎么办?” 尤其山上还有积雪,本就不稳,万一出什么事,他想想都后怕。 梁乐只好拍拍他的背,做出安抚的姿势:“我这不是还没做吗?我下回不这样啦!” 她继续交代:“我已经和爹爹娘亲说好,初二那日再回去,他们都答应啦!” 说来她爹娘也是心大,毕竟自己一个姑娘家,在这全是男子的书院念了几个月的书,这会甚至都要过了初一再回去,他们竟也十分放心。 -- 第115页 留在吴郡的梁桓打个了喷嚏,他收到亲姐姐的信,说要晚点回来,让他帮忙说说话哄哄爹娘。于是他干脆告诉二老,他姐姐是在给他们找将来的乘龙快婿呢! 说完他爹娘就立马同意了。 看来已经及笄的姐姐的人生大事还是十分令爹娘着急的啊! 谁让吴郡的适龄少年都不适合他姐姐呢?要么是曾经有过口角的,要么是一起吃喝玩乐的,要是告诉他们梁乐其实是女扮男装,估计能把他身边那些朋友们吓一跳。 白阳书院名声在外,里头的学子将来成就亦是不凡。梁乐在大事上也没让人操过心,她爹娘也就允了这事。 听到她初二还是得回家,李轲难免有些失落。 但这两日已是意外之喜,他亦不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初二那日我送你下山。” 梁乐笑了笑,没答应:“不用啦,那天应该有轿子来书院门口接我,李轲哥哥你送我出院门就好。”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她干脆起床,当着李轲的面折腾。 这会已经巳时末了,起床就能直接去食肆用午膳。好在虽然学子们放假,食肆还是留了两个厨娘的,煮一下留在书院的人的饭是没问题的。 毕竟如山长、以及个别夫子,他们也是在书院里头过年,并不准备下山。 用完午膳,梁乐顺便将自己请厨娘准备的食材带回屋舍。 又补了一个午觉之后,她开始布置晚上的场地。 她把藏在柜子里头的豓斗取出来,这是一种铜制的炊具,底部有三只脚,腹部镂空,可以用来放火盆或炭火。梁乐看到的时候觉得刚好用来做火锅,直接就把它买了下来。 今夜她便准备请李轲品尝舌尖上的美味——火锅! 将请厨娘切好了的猪肉与羊肉摆放在早就清洗干净的碗碟里,她又放好了许多蔬菜。 幸好院子里的那口井冬日也不会被冻起来,不然清洗起来真是件麻烦事。 这些东西摆盘好,梁乐也忙活了一个时辰。 李轲虽然想要帮忙,但梁乐只吩咐他做一些洗盘子的事,最关键的步骤还是梁乐亲历亲为的。 酉时刚到,梁乐终于捯饬好了。 豓斗里头的水亦是沸了。这里没什么汤底,更不可能有鸳鸯锅。好在李轲也能吃辣,她便又从食肆买了些番椒,自己连着琢磨了好几日,才终于调出一个满意的汤底来。这会便是按着试出来的比例煮的底料。 冬日,太阳落山得早,这会已经没有正午的时候那般明亮了。 梁乐考虑得周全,工具、食材、锅底、时辰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火锅吃起来便不知道要多久,她让李轲将烛台摆在院子角落,保证太阳没了也能看得清锅,不影响他们晚上吃火锅。 打来的井水在锅里咕噜噜地冒着泡,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梁乐凑过去,立刻被浓郁的香气勾地口齿生津。 带着寒意的院落这一刻充满了热气,梁乐坐在一边,感觉双手暖乎乎的,拿起筷子就往里头下肉。 碟子里只有片好的羊肉与猪肉,厨娘刀工精湛,梁乐只是提了一下,就能将这些肉切得这般薄,吃起来定然鲜美滑嫩。她忍不住道:“要是能吃牛肉就好啦!” 牛在这朝代是主要的耕作工具,不说朝廷允不允许百姓食用,就算不禁止,也没什么人家舍得将牛杀来吃。 她感慨完,发现身边的李轲正在看自己,似是认真在想怎么才能让她吃上牛肉。梁乐只是随口一说,可不想真的变成将辛苦耕种的牛摆上餐桌,赶紧摆摆手道:“李轲哥哥,你别当真,这些肉就够我吃的啦!” 说完将已经涮熟的白肉放到李轲的碗里,致力于让他忘掉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你快尝尝,这汤底我琢磨许久呢!” 此时夕阳落在天际,橙色染红了头顶的苍穹。因着冬日极低的天,这样的霞光映在梁乐的身上,仿佛是给她披上一层霞衣,沿着光,就要将她带回天上。 她的眼睛被水汽熏得亮晶晶的,面容背着光,却白皙柔美。手中握着的那双筷子更是填了不知道几分的烟火气,恍若误入凡尘的仙子。 李轲忽地想到传说中的牛郎织女。 那个放牛的少年人,是否也是见到了那件流光溢彩的衣衫,便再也无法将撩拨动的心弦归回原处。 他伸手包住梁乐拿着筷子的手,将夹着的那块肉转了个方向,喂到了梁乐口中。 即便眼前这人真的是误入这儿的仙子,食了五谷杂粮,今后也只能长长久久伴在他的身旁。 第61章 文学城首发 终归是难得而可贵的。…… 梁乐到了这儿之后,头回吃上火锅,显然高估了自己对番椒的抵抗能力。 放得过多的番椒令她吃得浑身冒汗,正往嘴里灌着水。 李轲见她这个喝法,担心她等会又胀得难受,拦住她不许她再喝了。 将夹出来的菜食都用温水洗过,去了些辣味,再给她食用。 梁乐的嘴唇辣得仿佛抹了胭脂一般,方才喝的水有一圈留在她的唇边,正泛着水光,闪亮亮的,看得李轲眸光微闪,缓缓挪开双眼。 她被辣得不行,喝下的水果然开始胀肚子,只又吃了几口就感觉饱了,干脆停下来,准备歇会再继续。 椅边有个早已藏好的小盒子,趁着夜色,她身形微动,将之悄悄取出:“李轲哥哥,这个送给你,愿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第116页 这是她特意让梁桓买好托人送来书院的。 精致的木盒被递到眼前,李轲有些惊讶,接过后便在梁乐期待地目光下将之打开—— 一枚翠□□滴的玉环躺在丝绸布料上。 玉环不大,被做成坠饰,上方编着环扣,下方缠着流苏,刚好可以系在腰间。 他没料到梁乐会赠他这礼物,一时说不出话来。 梁乐有些忐忑,怕他不会太喜欢。 她想过许多件礼物,甚至想过送些珍贵的古籍,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这玉环。 “李轲哥哥,当年我便准备赠你一枚玉环,但阴差阳错,它变成了玉玦。今日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便想着再赠给你一块。它是完整的,如同你我的情谊一般,即使曾经撞碎了,也终究有复原的一日。” 她注意过,幼时的那枚玉玦竟仍被他带在身边,爱惜得很。但玉玦残缺,毕竟意不美,她便决定要再找个机会把自己真正想要送出来的东西交到他的手上。 面前的少年听得意动,他的指腹在玉环之上摩挲起来,仿佛在感受那些言语之中的情谊。他将腰间原本系着的那枚玉玦取下,换上这块玉环。 之前的玉玦挂在他的腰间,那道缺口令他的锋芒之气更盛,锐利得有些逼人。而此时换上一块圆润平滑的玉环,衬得他周身的锐气淡去,如同中和了一般,变得更稳重起来。 他亦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梁乐。 先前他以为梁乐今日要回吴郡,准备在送她下山之时赠给她。哪知道梁乐只是虚晃一枪,他这礼物便没找着机会送出来。 现在这时机倒是刚刚好。 天色已沉下来,只有烛火燃在一旁。氤氲的水气萦绕在身侧,他的语调不自觉柔缓起来:“阿乐,这个赠予你,我们自会年年如此,岁岁安康。” 梁乐没想到自己也有礼物,眼角眉梢都染上笑:“那我便打开啦?” “好。” 她解开锦囊口的绳结,里面是一张洒了金箔的纸张。 平滑整洁的纸张上墨迹清晰,是李轲的字迹。 他用的是楷书,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大气而端正,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无病息灾。 这是他的恳求,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愿景。 希望满天神佛作证,让他心上的人,此生再无灾祸,再无病痛。 梁乐放轻了捏住这张纸的力度,生怕将它弄出什么褶皱来。看了又看,将这几个字印在脑中,接着将它放回去,又将锦囊收好。 那枚玉环——她赠给李轲的礼物,续上了年幼时的那段缺失,补全了一块破碎的缝隙。 而造成他们几年未见的源头——她身上的病痛,却始终被李轲记挂着,于今日消散在那用心写下的四个方正字迹之中。 他们都在竭力弥补幼时的遗憾,用难以忘怀的现在,用充满期待的将来。 弥补起彼此远离的五年时光。 · 年初一,天微微亮,爆竹声噼啪作响,把裹在被子中的梁乐吵醒。 总归不能再睡了,她干脆起来,与李轲一同给留在书院的师长们拜年去。 在成功地收获了数篇文章作为新年礼物之后,梁乐就赖在房里哪也不肯去了,还是胡璇上门来后,她才跑去医馆给胡大夫道了祝词。 一天过得实在太快,虽然没去多少地方,但梁乐感觉自己仿佛在外头跑了一日,两腿酸疼不已,去完浴房就躺在床上直哼哼。 书院里学子回家过年了真好,到处都空荡荡的,就连平日里最担心的去浴房的事,如今都一点也不用害怕了。 她手里拿着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干脆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双腿还时不时勾起。 没看两页,话本就被人从手里抽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李轲那张冷清的容颜。 梁乐眨眨眼,被这张还带着水汽,挡在微湿额发下的俊秀脸庞冲击到,缓了几秒才说出话来:“李……李轲哥哥,怎么啦?” 李轲只着寝衣,自然地坐在她的床边,将那话本合上放在一旁的矮桌上:“这么看书伤眼,坐起来看。” “不嘛。”梁乐翻了个身,伸手想够到那话本,却因为距离太远,无论如何也拿不过来。 她自然地抬头看向李轲,眼里清晰写着“把我的书还给我”。 见对方没有反应,她开始娇气起来:“今日走了这么多路,我腿疼死啦,就想躺着看,坐起来腿好疼。”说着责怪起李轲连看书都要拦着她。 被她说了一通,李轲也不生气,反而将她的脚踝握起。 仗着屋子里暖和,她连罗袜也没穿,双足光着放在床上,轻易便被少年捧在手中。 梁乐被突如其来的触感刺激地差点坐起来:“你干什么?” 她并没等到少年的回答,反而是落在她脚上的力度令她反应过来——李轲是在给她揉脚? 天啊! 这想法让她更不自在了,就想要把腿收回来。她以为是自己方才那句“坐不起来”才让李轲这么做,赶紧道:“李轲哥哥,我能坐起来看书,你别……”别碰我的脚了。 后半句话令她双颊飘红,在嘴边饶了几圈,愣是没说出口。 李轲正垂着头,听了她的话才抬头看她。 他的眼睑自下向上,缓缓抬起,那双狭长的凤眸此刻平静极了,隐隐有几分柔情落于其中:“不是说腿疼?” -- 第117页 “我……”梁乐语塞,“是……是腿疼,但是……你……” 但是按脚这样的事实在是太过亲密了些,她着实不太适应。 “我问了胡姑娘,她说你今日走路太多,腿脚需要揉捏一番,舒展筋骨,否则明日只会更酸痛。”李轲淡淡解释。 梁乐这才想起她白日时不断说腿疼的事,没想到李轲当时就记在心里,甚至还问了胡璇该如何做。 意识到自己没办法阻止他了,她干脆放松下来,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可失去了视觉,触感反而更加清晰,落在肌肤上的指腹,或轻或重按压下来的力度,甚至对方手上那因为握笔而磨出来的薄茧,都浮现在她的脑中。 闭上的双眼非但没有让她的情绪平缓下来,还放大了一切感官。 从足尖传来的酥麻感仿佛蔓延到了心尖,一颤一颤的,她只能把头埋进枕头里,装作逃避。 李轲从未做过这事,但他去了医馆多次,人体穴位早已烂熟于心。胡璇只是告知他需要着重按压哪些穴位便足矣。 手中的那双玉足小巧玲珑,甲盖还泛着粉。脚背并不是被皮肉覆盖住的薄薄一层,而是柔软细腻的肌肤。他的手按压下去,甚至不需用力,就能在上面留下几个浅红的指印,宛若红梅落上白雪,夺目得很。 这真的是一双男子的脚吗? 他的眸光落在那微微蜷起的足尖,顺着向另一头看过去,对方的大半张脸都被枕头挡住,只有下颌处的雪白肌肤露在外面。 那张脸也是这般小巧,仿佛他一只手便能盖住。 阿乐…… 不经意间,他唤出了声。 梁乐听到他喊自己,转过头,睁开眼看过去:“嗯?” 李轲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但他早已不会为此困扰:“你明日的包袱可有收拾?” 被他这么一问,梁乐有一瞬间茫然。 她完全忘记了。 但转念一想,她也没什么需要带回去的。 明日早晨从书院离开,傍晚前便能到家,一切衣物家中都有,就连银钱都只需要随便带些傍身就足够。 她方才准备收拾行李而支起的上半身落下,再度瘫回床上:“不用收了,明日我带两张银票回去就行。” 这么一打岔,她似乎也不再抗拒李轲的动作,反而还会指使他换个位置,或是换个力度。 酸痛的腿脚得了放松,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她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抱着枕头睡了过去。 平缓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 李轲注意到她睡着,停下动作,伸手揽过她的腰,将被她压在身下的被子抽出,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屋舍里头暖和,但毕竟是冬日,夜里着了凉,染了风寒不是小事。 他将被角掖好,确保梁乐被完整地包裹住,才直起身来。 紧闭的屋内飘着淡淡的皂角香气,普通极了,却又仿若裹挟着清甜的味道,沁入心间。 这个初一的夜晚,与旁的日子似是并无不同。 眼前的人安稳地睡着,毫不设防。 他会照顾她,为她盖紧被子,为她熄灯拉帘,像每一个过去的深夜一般。 可新岁的钟声响起,数不尽的祝词唱起,他知道,这个日子,终归是难得而可贵的。 即将燃尽的蜡烛被他吹灭,屋子霎时暗下来。 隔着漆黑的夜幕,隔着厚重的床帘,他看不见里面的人。 但她的轮廓、她的模样、她的一切,都烙印在他的心上。 他的阿乐。 ——是合上眼,也能见到的人。 第62章 文学城首发 我的女儿,我怎会不知…… 冬日清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梁乐穿着不算厚实的衣裳——书院统一分发的冬衣,正要上回家的马车。 她来时只带了个小包袱,里头能装几件夏衣便算不错,来了书院亦没有添置衣物的必要,选了半天也唯有身上这件衣裳勉强御寒罢了。 她与家人关系亲近,今日回家自然是高兴的。 “李轲哥哥,我这就回啦,你别送了。”她被扶着踏上马车,尚未进去,回头与李轲道别。 天气这般冷,他若是真随自己下山,还得再回来,平白耽误时间,梁乐便催他赶紧回书院去。 她知道李轲是担心自己,说道:“你放心,这车夫是我家里头的,不会有事的。” 给家中的信里写了她会在初二回去,家人便安排了马车来接她,并非在外头随便雇的,多少能放心些。 听她这般说,李轲的确安心许多。他看了眼车夫的模样,缓声道:“这一路劳烦多照顾些阿乐,她身子不好,莫要太赶,免得她难受。” 这车夫给梁府驾了几年马车,今日被夫人吩咐来接少爷回府,与梁乐算是有个面熟。 可面前这少年又是何人? 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些许困惑,但既然与少爷在一个书院就读,自然都是贵人。他连忙答应几声,几乎要将今日在夫人面前的说辞再说一遍,保证将少爷安安稳稳带回府中。 梁乐见这二人对话,“扑哧”一声笑出来:“李轲哥哥这么不放心,不如和我一道回府算了。” 李轲知晓她只是玩笑话,交代完车夫,语气不觉带上几分宠溺:“阿乐,别闹。” -- 第118页 时辰虽早,但山路有积雪,走起来慢得很。顾虑到路上的状况,他说道:“这便回吧,与家人团聚完再回书院来。” “好。”梁乐点点头,仍舍不得进马车车厢内。她眸光灵动,望向面前的少年:“李轲哥哥,元宵我会回来。山下有个小镇子,到时候我们一同下山去看花灯吧?” 邀请伴随着她的笑意传达至少年的耳边。 寒风呼啸而过,长发被吹至空中,微遮住视线。 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披在半蹲在马车前部的梁乐背后:“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等你一起去看花灯。 · 比起坐落在白阳山上的清冷书院,吴郡城里热闹了太多。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灯笼于门前挂起,处处可见喜庆之色。 她到家时天色尚未黑,但家门口的灯笼已经点上,两簇明晃晃的火光映亮了回家的路。 时隔数月,她想家了。 马车的车轮缓缓停下,下了马车,她走进已经敞开、迎接她的大门中。 本以为会在厅堂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爹、娘!”她跑过去,“你们怎么出来接我啦!冷不冷?” 妇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手背,一双美目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衣着之上:“我的乖孩子,这些日子吃苦了,都瘦了。” 她身边的中年男子轻抚夫人的肩:“回来就好,孩子奔波一路,让厨房上菜吧。” 后半句话是吩咐身边的下人的,那人听了,立刻便下去传菜了。 妇人眼中隐隐有水光,她低下头,抹了抹眼睛,口里应道:“是是,赶紧用膳,都饿坏了吧?” 梁乐自然地搂着她娘亲的手臂撒娇:“没啦,虽然比不上家里的厨子,但书院里吃得挺好的,我腰上都长肉啦!爹娘你们这些日子又去哪行商了,说与我听听吧?” 她爹爹娘亲不常在吴郡待着,更喜欢四处游玩,顺便看看哪儿的铺子好,生意旺,再在那儿经商一阵。 他们在这相互关心,独自站在一旁、始终插不进话的梁桓无法忍耐,终于开口道:“姐,我这么大一人,你怎么不问问我?” 梁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娘亲就美目瞪过去:“若不是你,你姐姐何必去书院里头吃这个苦?” 梁桓面露震惊,当日若非他爹娘非要他去念书,怎么会有后头的事?要追根溯源,也得往前找原因吧! 退一步,后来他姐姐那完全是为了那个叫李轲的读书人才同意替他去书院啊,怎么怪起他来了! 而且这些事儿他娘亲分明都是一清二楚的啊! 但在自家娘亲的目光下,梁桓肉眼可见地偃旗息鼓,不敢多说一句,只能面露委屈之色看向梁乐,希望姐姐能帮自己说两句公道话。 梁乐看了眼自己弟弟,又看了眼自己娘亲,实在不知道应该帮哪一头,只好道:“我有点饿了,赶紧吃饭吧,我好想家里的翡翠虾仁啊!” 说完就拉着娘亲往饭堂中走,接着扭头对梁桓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再提这事。 毕竟他没听爹娘的话,总是个被敲打的由头,还是少提为妙。 饭桌上,梁乐的碗被堆成小山高,三个人轮流给她夹菜。 她爹娘是真的因为心疼自己,觉得自己在书院里吃不到好的,才想让她多吃些;可她弟弟就完全是在两位长辈的威压之下不得不这么做了——谁让姐姐是代替他去吃苦的呢? 梁乐就是再爱吃家里的菜,这么一桌子下肚,那也是没法吃完的。 只好吃到一半就停下筷子,陪在一旁等其他人吃完才离桌。 用完膳,她回卧房看了会书。 等到眼睛发干的时候,家中的侍女早已备好热水,等她沐浴。 还是家里舒服啊! 泡在热水中,再也不用走老远去浴堂的梁乐感叹道。 一切弄完,她躺在房中的贵妃椅上,随手拿了本志怪话本看了起来,一旁的侍女则正给她擦着头发。 于眉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接过侍女手中的布条,坐在梁乐身边,轻柔地为她擦拭着湿发。 梁乐侧过脸:“娘,你怎么来啦?” “乐儿好容易回家一趟,娘亲自然要多陪陪乐儿。”妇人音调轻柔,更添几分慈爱,“等以后乐儿许了人家,更是难得一见了。” “娘!”梁乐听她这话,娇嗔道,“哪能许人家,我还没想过这事呢!” 于眉似是听清楚了,不与她争辩,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有意无意地提起李姓书生,问起他们如何相识。 梁乐知道肯定是弟弟在爹娘跟前嚼舌根了,回答道:“娘,我幼时不是去原阳养病?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她如今对李轲的心思让她不由得补了几句好话:“那时候我还是因为他才会去念书的呢!徐夫子也是因为他才教我的。我那时候只有他一个朋友,若是没有他,我一个人在原阳可孤单了!” “哦?”妇人果然有了些兴趣。她早已知晓自己女儿愿意去书院的由头,便是再随女儿心意去,她也得把把关。李轲的家世她都调查清楚,二人幼时的事亦是知晓得差不多。 短短几句话,她便看出来女儿对那李轲的态度非同一般。 及笄的孩子,情窦初开。 -- 第119页 她也不愿做恶人,说什么重话:“乐儿,今年四月,你便十六了。自你十岁那年后,什么事娘亲都让你自个拿主意,但到了终身大事,还是得和娘亲商量。” 梁乐被她说红了脸:“娘,你说什么呢!” 妇人将一条坠子挂到她的脖子上,坠子正中是一尊玉佛像。 “娘亲前些日子为你去寺里求空和大师为它开了光,只愿能护我的乐儿平平安安。”她扣好坠子的绳结,轻抚女儿放下的发丝。 “空和大师说,等你过了十六岁,就不必再扮男装了。到时娘亲亲自去书院接我的宝贝女儿回家,为你选裙装,给你贴花钿可好?” “好,娘说什么都好。”梁乐把脸凑过去,蹭蹭娘亲的手,“我现在身子可好啦,去书院那么久,也没生过病呢!” 这话说得于眉不爱听:“可不能这么说,我的女儿就是该身子安康。” 梁乐答应得快,但是心里还有旁的念头:“娘,我的同窗……他们八月还要到京城赶考呢,我想一起去,你别来接我啦!” 于眉略有反对之色:“京城?那么远,你去做什么?莫不是也想给我们梁家考个功名回来?” “哪能呢!女儿就是想去见识见识。”梁乐坐起来,保证道:“娘,等我过完生辰,就回来看看你,然后再去京城。” 见于眉还要说些什么,她抢先一步,晃着妇人的手撒娇:“娘!我到时候都十六啦,能自己做主的,就让我去吧!” 她撒起娇来,无往不利。除了当初病倒在床上被强硬压着不许出门之外,旁的事还没失败过。 于眉果然软了神色:“乐儿都如此说了,那就去吧。” 她心里知晓这趟京城的事和那个叫李轲的少年脱不了干系:“下回回来,把你那个同窗也带回家来,娘亲倒是想认识一番这孩子。” “啊?”梁乐点点头,她也想带李轲回来,可对方一直不愿意,“那我问问他吧。李……同窗他脸皮薄,等他考上了状元我再带他来见娘亲。” 于眉的食指轻点她的额心:“我的乐儿念了小半年书,张口就是考状元了,这性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梁乐抓住她的手,亲昵道:“当然是我最好的娘亲啦!” 母女俩亲近一会,于眉说道:“便是落榜也无碍,乐儿欣喜的,娘亲自然会喜欢。” “什么欣喜不欣喜的。”她嘟囔出声,“我还不一定带他回来呢。”他脾气可坏啦,老是生气的。 后半句话她没说出口,否则让娘亲误会了李轲可麻烦了。 于眉拿起方才放在一旁的干布条,继续为她擦着发尾:“我的女儿,我怎会不知晓呢。” 贵妃椅顺着她擦拭的力度微微摇晃起来。 梁乐奔波一日,在娘亲的陪伴下沉沉睡去。 第63章 文学城首发 灿如春华。 家里的日子真是活似神仙,做什么事都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饿了渴了喊一声就有人送糕点茶水来,累了疲了还有婢女给自己按摩。 就连平日里最耽误时间的点菜,在家里都可以随她安排,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 梁乐差点要乐不思蜀。 等等。 书院怎么就是“蜀”了,明明是每日都要写课业的地狱才对。 她为自己方才的念头愧疚了一瞬。 但还是有点儿想李轲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书院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感到无趣,会不会——想自己? 这么想着,梁乐果断从床上爬起来,和爹娘交代了几句,收好包袱就麻烦车夫送她去书院。 和他想不想自己没关系,主要是担心李轲一个人在书院太久了心理容易压抑,好不容易开朗了一些的性子又偏执了可怎么办? …… 今日的车夫驾车技术高超,到了书院门口时她还没反应过来。 自己这就回来了? 才分开一二三四五……十二天啊,她就从仙境一般的家里回到了书院。 她拎着自己不算小的包袱,神色恍惚,往屋舍的方向走。 门上的锁落了。 应该在屋里的人去哪了? 好在上头没有积灰,否则她可能都要想到李轲在她离开书院之后,独自前往何处的另一段故事了。 没有带钥匙的梁乐孤单地站在门外吹着正月的风,浑浑噩噩的脑袋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李轲不会是去找夫子们了吧,毕竟她说是元宵回来,今日提前了一日到书院,他肯定也没料到。 失算啊! 后背贴着门,她慢慢地滑下来,蹲在了自己的屋子门前,仿佛是被抛弃在寒风中一般,瑟瑟发抖。 就在她垂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假装自己是一颗小白菜,考虑着是先去龚夫子那里找人,还是先去白夫子那里找人的时候,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 连周身的风都止住,梁乐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是一张熟悉的脸。他今日头上并未戴方巾,黑色的发丝随意绑在身后,鬓边的碎发垂下,在这样天色昏沉的冬日,衬得面容更显清逸,切实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了。 “李轲哥哥!”本以为还要许久才会回来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高兴得就要站起来。 但蹲久了的双腿并不听她安排,僵硬得根本站不住,带得她整个人向前扑去——正好落入少年的怀中。 -- 第120页 这是多日未见的见面礼吗? 梁乐仿佛能听见两人胸膛处相贴的心跳声,在这安静的环境里砰砰作响,几乎要炸开她的脑袋,引起一片眩晕。 “等了多久?”李轲扶住她,也不动,就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等待腿上的不适感过去。 梁乐倒是先不好意思,她微微推开李轲,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刚刚才到,你就来啦!” “刚到就腿麻了?”李轲垂下眸子,扫了眼她的腿,显然是不信的。 他本来在龚夫子那儿谈些事情,但不知为何,意识到今日是十四之后,忽地想到了梁乐。莫名其妙的念头涌进脑中,他只好快速结束与夫子的对话,加快脚步回了屋舍。 没想到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竟真的出现在了门外。 ——形单影只,仿佛在等他来拯救。 他自然地接过梁乐手中的包袱,将门上的锁打开,让她进去。 太阳尚未落山,梁乐坐在软垫上,喝了口李轲给她倒好的水。 分明是冬日,但这人每回给她倒的水都是温水,实在神奇。 她好奇地盯着桌面上的茶壶看了几眼,难道这壶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每回自己回屋后倒的水都是凉的? “包袱放在你的床边了。”李轲从里间走出来,坐到她的对面,“怎么就回来了?” 梁乐这才挪开仍在茶壶上的目光,看向面前的人,直白道:“想你啦!” 她毫不掩饰的言语令李轲听得耳根发红,一时间接不上话来,只好拿过杯子装作在喝水的模样。 梁乐注意到他的动作,困惑道:“李轲哥哥,你这杯子里还没来得及倒水吧?” 刚一进门,李轲只给她倒了杯水就进去帮忙放包袱了,他手里这茶杯还是空的呀! 少年的手一时僵在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半晌才说道:“拿错了。” 说完就将梁乐面前的那瓷杯拿过,喝了一口。 梁乐手慢,没拦住他,惊呼道:“这是我的呀!”这才是拿错了吧? 将杯里的水喝完,李轲才感觉自己面上的热度消去了些,解释道:“壶里空了,只剩这杯水了。阿乐莫不是连口水也不愿予我分享?” 后半句话被他说得怪可怜的,梁乐耳根软,最听不得这种话。何况喝也喝了,她再说也无用,只是掂起茶壶试了试,里头分明还有水吧? 不过是杯水,她也懒得琢磨太多,答道:“当然不会。” 她凑到李轲身边,仰起脸,笑问道:“我提前回来,你有没有感觉惊喜呀?是不是也想我了?” 少年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梁乐满意了,趁机说道:“那下次我回家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回吧?” 算上中秋与除夕的邀请,这已经是她第三回 问起了。李轲也不愿再拒绝,答应道:“好。” 没料到这事这么简单,以为李轲仍会推脱的梁乐把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塞回去:“那太好啦!我娘也想见你!” “你娘亲?”李轲问道,“你与她说起过我?” 梁乐点头:“算是吧,小时候她就知道你啦。我娘亲很好的,而且我说了你好多好话,她肯定很喜欢你。” 李轲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在阿乐娘亲眼里只是个普通的同窗,可他对阿乐的心思……瞒得过她娘亲么? 她娘亲又愿意将自己的亲子交给他么? 原本准备赴京赶考完,有了功名再去拜会梁乐爹娘的李轲陷入沉思。 即便她娘亲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想要阻止他们,他也不会逃避。 他的目光愈发坚定,对面前人说道:“好,下回我陪你一起回家。” · 正月十五。 书院的假只放到明日。 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让学子们能在家中过完元宵,再留出一日赶路的时间。 在家里的日子让梁乐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她望着自己的床帘,痛苦道:“完了,后日可怎么办,我再也没法早起了……” “无碍,我会喊你的。”李轲听到她的动静,将打好的水端来,正好接上这话。 别无选择的梁乐只好起床洗漱。 在食肆吃完饭,她就回来挑衣裳了。 她这趟回家不是白回的,带了好几身冬衣呢!不然回来也不会有包袱。 而且她还给李轲也准备了几身,就等着今日看花灯的时候穿。 元宵的日子,处处都有花灯节。 要说热闹、好看,那整个江南也没有比得上吴郡的。可吴郡往返一趟都得隔日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个最近的山下小镇。 左右都有灯看,氛围到了就行。 她将给李轲准备的衣衫取出来:“李轲哥哥,快试试这身。” 这是一身绣蓝色花纹的雪白缎袍,配墨蓝色腰带,穿在李轲的身上,添了几分文人的温润之色。他身形修长,这身衣服配他刚好,竟有了些清冷公子的气息。 狭长的凤眼尾端向上挑起,眼中一抹淡色,勾得人只想往里掉。 梁乐没想到李轲穿这身衣裳这么好看,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直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李轲早已见识过梁乐毫不掩饰的言辞,便是再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难免也心生欣喜。 好在梁乐夸了一阵就自觉停下,把李轲赶到外间去,开始换衣裳。 -- 第121页 她自己的这身和李轲的材质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换成了绛红色刺绣与腰带。红色更加明艳欢快一些,也更符合她的性子。 换好她便走出了里间,这身打扮成功令李轲眼前一亮。 她穿得活泼,另一边却沉稳许多。 “李轲哥哥,好看吗?”她转了个圈,知道自己不主动问,李轲是不会开口夸她的。 但李轲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开口赞道:“灿如春华。”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夸赞,梁乐将袖口递到李轲面前,半是炫耀半是展示,继续道:“我让制衣铺子用了一个版样,连绣纹都一样呢!” 李轲好奇道:“你喜欢与我穿相似的衣裳?” 这儿自然没有同款衣裳的概念。一般穷苦人家都是自己扯布回家制作衣裳,有钱人家则是选绣娘选画式给自己做,是以除了在成衣铺直接买的,能有完全相似的衣裳也是难得。 但这与阿乐相仿样式的衣裳被穿在身上,他心里确实有说不出的满足。 梁乐只是凭心而为,被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不就是情侣装?还是红蓝色相配的两件。 她看一眼尚不明白的李轲,强自镇定道:“是呀,这样我们不是显得亲昵许多?晚上灯市人多,穿着一样的衣裳也不容易走丢呢!”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空口说白话,她还打了个比方:“若是我不慎走失,你到时候找人,就可以指着自己身上的衣裳,问‘可有见过一个与我穿着相似,系着红色腰带的少年’?这样找起来不是也轻松许多?” “又说胡话。”李轲对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实在没辙,见她已经准备好了出行,直接牵过她的手,紧紧将之攥在手中,“不会走失。” 他说得肯定,但到了镇子里,他才知道,“走失”这事儿,他说了不算。 第64章 文学城首发 卷上珠帘,无人如你。…… 镇上人山人海。 男女老少都从家中出来,一览繁华的花灯盛景。 梁乐没在书院用晚膳,她留着肚子准备在灯市上找些小食尝尝。 李轲一手牵着她,担心她走丢,时不时还要注意周围人流,生怕撞到她了。 灯市并非遍布整个小镇,只有最热闹的那一块,挂满红色灯笼,引导着百姓们的方向。 梁乐拉着李轲就往那边走,这灯市倒是奇怪,竟还有两个打扮特别的女子站在路口处,边上是许多各式各样的面具。 她见到几个走过去的路人都被拦住,交谈几句,戴上了那面具才被允许进去。 这应当就是灯市的入口了吧? 正往里走的时候,其中一位女子拦住了她与李轲。 那女子瞧着二十来岁,梳着妇人发髻,容貌秀美,眉眼弯弯,朝梁乐他们问道:“二位是头一回来我们白阳镇的灯市吧?” 她在镇上多年,从未见过这二人,只能是慕名而来看灯的游人了。 李轲带着梁乐微退一步,冷淡颔首,并不多言。梁乐倒是认真回答:“是呀,这位姐姐可是有话要说?”她看着那面具,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也得戴上面具才能去看灯。 “妹妹模样可真俊。”女子掩唇一笑,“我们白阳镇的元宵灯市与别处不同,若是一人前来还好,可你们两人同行,那便得一人一道。” 她指指身后的岔路口,示意二人需得分开走。 梁乐被她那句“妹妹”吓到,赶紧解释道:“姐姐可是误会了,在下是男子,正在白阳书院求学。” 女子伸手朝她脸上捏了一把:“还是女扮男装的俏书生,姐姐晓得的。” 她说着朝梁乐挤眉弄眼,又看了看身边的李轲,那暧昧的眼神,显然以为他们是相约出来看灯的有情人。 梁乐简直觉得自己有口说不清,李轲不会听了这女子的话起了怀疑吧? 她扭头看向身边少年,正想和他说“这位姐姐只是开个玩笑”,就见李轲眸子冰冷,落在了那女子方才捏过她脸的手上。 毕竟对方是女子,李轲不能直接动手,只是冷了神色,看向那女子:“这位夫人,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自重。” 说完他伸手在梁乐颊边擦了擦,仿佛是要将方才那女子留下的温度拭去。他放轻力道,倒也不痛,只是梁乐有些羞赧,拉住他的手不许他再碰下去。 那女子被李轲的目光看得后脊发寒,只觉得方才碰过梁乐脸颊的那只手都僵硬起来。李轲说得实在是太过义正词严,她忍不住又打量了梁乐几眼,目露疑惑,这难道真不是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趁他们都沉默的时候,梁乐赶紧插话道:“不知我们该如何进这灯市?” 另一位始终站在一旁没有说过话的女子站了出来,她手中拿了两个面具:“二位戴上这面具,各选一路走进去便是。” 梁乐接过面具,问道:“那我们就要分开?” “二位走至尽头,有一道木桥,到了那儿,自然能碰上彼此。”女子答道,“但在二位找到彼此之前,切莫将面具摘下。唯有二人同行之时才能取下面具。” “这又是为何?”梁乐觉得这白阳镇的灯市规矩还挺多,但听着倒也有些意思。 调戏了梁乐的那女子接过话道:“像你们这种二人同行的,若是能在这许多面具中找出彼此,今年就会得到祝福噢!” -- 第122页 梁乐笑了笑:“即便你们的面具都是一般模样,我们的衣服也能辨认呀!” 尤其她今日与李轲的衣裳如此相仿,便是百人之中也不算难认吧? 女子不再多说:“二位公子到了便知晓了。” 说道“公子”时,她加重了语调,又朝梁乐使了使眼色。 她还是怀疑自己是女扮男装。 梁乐无奈地想到。 难道是自己今日的衣衫太女气了些?否则为何能被一位陌生女子一眼看出? 好在李轲没信她,只当这人是想占自己便宜。 不过能被对方一眼看出,实在不能怪梁乐的打扮不对。那女子年年灯会守在此处发放面具,不知见过多少女扮男装与情郎出来赏灯的姑娘,一双眼尖得很。 何况她与李轲两名男子来赏灯本就奇怪,这女子自然先入为主以为她是女扮男装,没想到是歪打正着了。 梁乐怕这女子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她还没做好掉马的准备。 她拿起一个面具,轻轻覆在李轲脸上,再绕到他身后为他系紧后面的带子:“李轲哥哥,你低下来些。” 少年顺从地矮了矮身子,让她更轻易动作。 为李轲戴好面具,梁乐将另一枚塞到他手里,主动转过身:“帮我也戴一下。” 少年的动作轻柔,注视着对方的眼神满是柔情,指间的系带穿过柔软的黑发,似是担心不小心扯痛对方,他细致地避开纠缠的发丝,系好丝带。 旁边看着他的那女子面露惊讶之色,她甚至怀疑方才冷冷扫过自己的是不是这人了,这可真是判若两人啊! 她可没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两人定然互有情意。 梁乐不知晓女子脑中的想法。天色已经暗下来,她还想多逛会灯市,可不能继续在路口耽误时间了。 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来,她问道:“李轲哥哥,你想走哪边?” 这岔路口分左右两条,再向前看都是灯火通明,看不出什么区别。 脸上戴了面具,有了遮碍,李轲却觉得他心中的桎梏消去,仿佛此时此刻,不论做什么都能凭心而为,不必去管其他纷扰。 他的声音穿过面具,染上些许磁性:“依你。” 梁乐听到耳中,也不知为何,觉得双颊发热,若非面具遮着,怕是已经红了。她亦是不知如何选择,就要随便进一条的时候,听到那女子劝到:“这位俏书生就走右边吧。这边路宽敞些,不易绊着。” “啊?”左边的路难道很不好走,梁乐有些困惑,“那李轲哥哥你走——”右边的吧。 少年知晓她要说什么,直接道:“我去左边。” 说完便进了左侧的那条道路,不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 梁乐见他已经过去,想喊住他也来不及了。 那女子见李轲离开,又拉起梁乐的右手,把后者吓得一惊,不懂是要做什么。 接着一根藕色丝带缠上了她的手腕。 丝带在她腕间绕了数圈,又被那女子轻轻系上一个美丽的结。系结的动作极快,看起来十分熟练,梁乐甚至尚未看清,手便被对方放开。 女子语调暧昧,李轲已不在此处,她复又大胆起来:“妹妹可得戴好这带子,若是丢了,怕是那公子找不见你呢!” “这位姐姐,我都说啦,我不是女子。”梁乐努力解释,但意识到毫无成效之后,她决定赶紧离开,踏进了右边的那条路。 离开路口,那女子的事不再被她放在心上,总归是今后也不一定会再见的人,何须挂心。 而且,这条路是李轲让给她的。 他怎么这么好。 好走的路都要让给我走。 路上吃的那块糕点可真甜,上头抹的糖霜的味道好像现在还留在嘴里。 甜得让她忍不住勾起唇角。 正如那女子所言,右边这条路果然十分宽敞,先前那种摩肩接踵的状况都少了许多。 只是…… 梁乐左顾右盼,为何身边走着的都是着裙装的姑娘家? 偶有几个男装打扮的人,她们身形的曲线起伏实在明显,一眼便能看出男装下的女子身份。 她低头看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她这才是认真在扮男装嘛! 怀揣着十分不服气的心理,她一路连灯都没仔细瞧,净对比与其他人的打扮去了。 这么暗自琢磨了一路,竟然就走到了尽头。 这路走完,面前是一道桥。 桥宽有八尺左右,能容纳四五人同时通行,但此时上方的人却并非想靠它过河,密密麻麻的人站在上面,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梁乐好奇地走了过去。 这桥竟被珠帘轻纱从正中分为左右两边。 她们这头只能走到桥的右侧,而对面那头走上来就是她们的左侧。 这道帘子高约七尺,将左右完全分开来,两侧都互相看不见另一边的情况。帘子上缀满珠子,走近便能听到清脆的碰撞声,悦耳动听。 “这位姑娘,这是做什么?”她向身边一位女子请教。 那姑娘亦是戴着相同的面具,把梁乐当作初来这灯市的游人。她指着右边桥上的人:“你瞧,我们等会走上去,将右手穿过珠帘,搭载=在那细杆上便是。” 她看了眼梁乐右手手腕上的藕色丝带:“你是有伴来的呀?那就更简单啦,等会你伸手,等你的同伴来找你就好。” -- 第123页 梁乐注意到她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这丝带有何寓意? 这姑娘手腕倒是干干净净,什么装饰也没有。她接着问道:“敢问这丝带?” 那姑娘边带着她往桥上走去,边说道:“独自前来的人没有带子,唯有二人同行的人才有。他们要找自己的同伴的,便会认真比较腕上系了丝带的人;若也是独自前来,则会选择没有丝带的人。” 见梁乐并不答话,她多解释了几句:“等他们从穿过珠帘的手找到你,就会取下你腕上的丝带。那时你就扯着丝带将对面人的手拉过来,若是你的同伴,你便卷上珠帘,跟他走就好。但若并非你的同伴,你便将带子取回,重新系上。 “至于我这样独行的,倒没那么多规矩。将那人手拉来看一眼,看中了就卷帘,没看中就撒开便是。” 所以说,李轲要从摆满了一道桥的手中找到自己? 自己也得靠他的手辨认他? 难怪她说靠衣服找人的时候,路口那女子说到时便知晓。 这衣裳果然没什么作用啊! “要是没找对怎么办啊?”她不由得有些担忧。 “若是男子找错了,你取回带子便是。”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道,想来找错的事也不在少数,“只是对你们腕上有丝带的,他们只能解开一回丝带,若是找错了,便没有再找的机会了。” 走到桥边,她似是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若是找错你的人,你亦觉得不差,跟他走也无碍。” 她说着,选了一处空下来的位置,站过去,等待那位有缘人去了。 直到将右手袖子挽起,将手腕穿过珠帘搭到那半人高的细杆上时,梁乐仍有些紧张。 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啊? 要是找错了可怎么办? 万一他找到了,自己却没认出他的手,那又该如何是好? · 两侧灯火通明,高挂的花灯各式各样,美不胜收。 可梁乐此刻却无心欣赏,她的双眸直直落在自己被帘子盖住的手上。 天气微微转暖,但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凉。好在只是露一只手腕,不会有多冷,否则这镇子上的人可不得全都染遍风寒。 但她指尖已被吹得泛冰,虽然被珠帘挡着,她看不到,但估摸已经是白得吓人了。 李轲怎么还没找到她啊? 难道是她选了一个靠近桥边的位置,李轲还没走到这里? 她有些着急,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失落。 · 另一头的李轲同样焦急。 本以为到了路的尽头就能见到梁乐,可竟然还有一道帘子。 他比梁乐走得快许多,即便是打听了这桥的用处,也并未耽误多少时间。是以他走过第一遍桥的时候,根本没有找到梁乐。 耐下性子,他想到梁乐许是走路慢了些,只好重新再找一回。 面前是半遮半掩的珠帘,数只纤纤素手穿过琉璃珠搭在细杆上。乍然望去,腕上的藕色丝带随风飞舞,仿佛在招呼着,邀请着。 但李轲此时没有闲心欣赏,他眸光冷凝,扫过一排皓腕。 她腕上有丝带么? 在他们分别之时,还未戴上。她那般粗心,便是真得了根丝带怕是也不知道是何作用。 这么想着,他复又仔细每一只手腕,并不以上头的丝带与否分辨。 行人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不少人已经扯下姑娘手上的丝带,珠帘亦是随之卷起。 他的阿乐会在哪儿? 是否会有人抢先一步取下了她腕间的系带? 若是有人在这儿直接牵起她的手…… 只是蹦出这个念头,他就感觉心间有止不住的戾气溢出。 两侧的火光耀眼,他狠狠将双眸合上。再次睁开之时已是一片清明。 她在等着自己。 那些手,有纤有侬,肤色亦是俱不相似。 但没有他的阿乐。 不少男子被混乱的景色迷住,即便知晓这并非他们同行之人,似是也要控制不住手地朝那丝带伸去。 帘后究竟是谁,手的主人是谁,仿佛一时之间也并非那般重要。 选择自己最喜欢的便是了。 一阵柔风吹过,腕上垂下的丝带被吹高,似是送到了李轲的手边。 他侧身避开,垂眸望去,那只手指如削葱根,甲盖圆润,瞧着便是位曼丽女子的手。 只看了一眼,他挪开视线,不是她。 目光随着他的侧身落到了另一只手上。 搭着手腕的细杆被珠帘掩住,这手五指纤纤,仿若悬在风中,苍白透明,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似是都能看见,风一吹,仿是要随之晃动。 那丝带松松散散系在她的腕上,藕色的带身衬得她肤色更白,泛着柔和的光,软软地摆在他的面前。 系带垂落,不像旁的那般向他飘来,只是安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的指尖触到垂下的丝带,轻轻一扯,本就松散的系带向周围弹开,复又落在那只手背上。 隔着珠帘,一声惊呼响起,似是对方并没注意到这系带被人解开,手忙脚乱地想要握住丝带的另一侧,却始终没够到。 梁乐等了半天,手都被风吹得发僵,而且那带子似是没被系好,已经有些松垮,被扯下的那一瞬间没有多少感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人解开她的丝带,再想按照之前听说的规矩拉住带子将对方的手扯进来已是来不及了。 -- 第124页 就在她暗自焦急的时候,丝带的另一端被塞进了她的手中。她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握紧丝带,正要将对方拉过来,一阵力道阻止了她的动作。 她感到丝带在手中渐渐被收紧,但却没有拉扯自己的力度。 一条藕色的线穿过两人的手,带身被少年绕过虎口,缠绕几圈,使他与对面的距离逐渐缩短,直到两只手触碰到一处。 梁乐没料到对方直接就将手摸上来了。 方才那姑娘不是这么说的呀! 她有些慌乱,可对方得寸进尺,五指挤进她的指缝中。 隔着薄薄的几层丝带,他们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粗略看去,那丝带仿佛将两只手缠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 那只手握住自己的那一瞬间,梁乐忽地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是他。 甚至不需要将他的手带回珠帘背后,不需要看一眼,她就知道,这是李轲。 好奇怪啊,分明没有看见,没有声音,只是隔着珠帘,隔着掌心间的丝带,仅仅凭着相贴手心的几分温热,她就能断定——就是他。 清脆的珠身相互碰撞,声音清脆,在他们耳边响起。 她的右手用力回扣住对方的手,左手将珠帘卷上。一个抬头,她看到了戴着相同面具的人。 她的笑容被面具挡住,但李轲从那双没有遮掩的眸中看见了溢出的笑意。 左手伸起,他将对方脸上的面具取下。 她的身后是漫天灯火,桥下的水面亦是被映得波光粼粼,明亮如昼。 花灯与湖面相交,目不暇接,是难得的美景。可唯一攫取他的目光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寻了许久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他的面前,难以言喻的情感从心底升起,被她眸中闪着的星光点燃,倏地炸开,令他一瞬间头晕目眩,情难自控。 不只是他的目光,就连他的人、他的心,都被这个人统统掠去。找不见她时的那种仿佛心都缺了一块的慌张被抚平,此时才真的有了如释重负之感,一切都变得完整起来。 梁乐就这么被他揽至怀中,撞上少年的胸膛。 耳边只剩下他的心跳声,那些纷乱的脚步声、言语声、呼喊声,都再也与他们无关。 许是才过了几息,又或是已经许久,梁乐伸手将他脑后的绳扣解开,接住落下的面具,笑意盈盈:“走吧,还没看灯呢!” 她仗着灵巧,直接从细杆上翻了过去,与李轲站至一侧。 至于那两只紧扣的手,无人在意,无人松开。 第65章 文学城首发 不能再想了,不该再想…… 人流如织,白阳镇毕竟只是个小镇子,即便那道桥别出心裁,但里头的花灯却也不算太丰富。 梁乐吃了些镇上特有的小食,又拉着李轲一起猜了灯谜,开始兴致阑珊起来。 那些灯谜瞧着没多少人能猜出,但李轲却一猜一个准,到了后来,梁乐两只手都没法拿下那些花灯,只好转手赠给了其他游人,接着拉住李轲不许他再继续猜下去。 到了最后,她手里只剩最后一盏莲花灯,干脆打道回府,离开了灯市。 天色太晚,他们不可能走夜路上山回书院,于是早已安排好客栈准备住一夜。 但大约是元宵灯市太过热闹,客栈满得很,只剩下一间。 下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梁乐还觉得纳闷,这镇子上瞧着也没这么多人,为何会住得这般满。体验了一回灯市之后,她才恍然大悟,这些人估摸都是外地特意来白阳镇赏灯的。 梁乐偷偷摸摸扭头看了眼他们还牵在一起的手,压着嘴角不让它翘起来。那根丝带已经被李轲收了起来,梁乐眼见他将丝带收入怀中,他脸上竟也无一丝躲闪,大大方方的态度让梁乐都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饿了么?”李轲见她容色难辨,猜测地问道。 “啊!”像是被窥中了内心,她吓得一惊,才听清对方在问什么,“没没没饿。刚才吃了那么多小食,现在饱得很。”说完她还看了眼自己微微鼓起来的小肚子,好在衣服穿得厚,看不太出来。 李轲被她的反应逗笑。他平日惯是冷着一张脸,难得一笑,如春雪消融,看得梁乐心也仿要化了。 他伸手接过梁乐手中的花灯,这灯壁由剪纸制成,可灯身却是竹木搭造,拿久了容易手酸:“紧张什么?” “我没紧张。”梁乐反驳,“就是今天太高兴了,以后我们也要一起来看花灯。” 她想了想,继续道:“明年你跟我回家,我带你看吴郡的灯。我们那儿与这儿不太像,没有面具丝带这些物什,就是一条街都是花灯,但我们那儿灯可多了,还有兔子灯,特别可爱! “啊对,我们有种‘无骨灯’,只用纸就能做,不用竹子的,可厉害了,而且一点也不重,我第一回 见的时候都舍不得放下。” 她说起以前的事,滔滔不绝,仿佛什么都要与李轲分享一番。梁乐将往年参加的元宵灯市一一道来,说到高兴处喜上眉梢,即便被李轲牵着只手,限制了动作,但只空着的另一只手也要比划一下。 李轲安静听着,他对梁乐的一切都好奇,愿意听她一直说下去,她的曾经,她的现在,和她的今后。 他从未去过灯市。早年是没有这个闲工夫,后来是因为那个与他约好一起看灯的人不见了。今日是他第一回 看灯,但足矣。 -- 第125页 他已找回了相约赏灯之人。 · 回了客栈,他们只洗漱了一下便躺下。总归明日就要回书院,到时候再沐浴便是。 此时太晚,加上玩累了,梁乐只想直接歇息。 她看着正在地上铺着找伙计要的另一被褥的李轲:“李轲哥哥,不如我们一起睡?” 这床铺虽然不算太大,但是躺两个人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她侧身躺在床边,撑着脸问道。 少年摇头,手下动作不停:“不必,我睡这就好。” 他仍记得梁乐被褥弄脏的那日,对方不愿与他同睡。当时虽然不太舒服,但如今也已想明白,她自幼娇惯,不愿与人同睡亦是正常,不应太过责怪。 那时的梁乐主要是担心弄脏李轲的被褥,但今日也忽地有了男女之防的意识。 以后要是李轲知晓她是女子,她老是让李轲和她睡一张床算什么事,可别让他对自己有什么误会。是以被李轲拒绝了,她也没再开口继续。 只是等到少年吹熄烛火,准备入睡的时候,她裹着被子,轻声说道:“李轲哥哥,等你生辰的时候,我和你说个秘密。” 李轲的生辰是四月初八,她的生辰是四月初九。只差一日,刚好能在跨到第二日的时候一同庆贺。那时候,自己穿女装也没有关系了。 她想起自己特意从家中塞进包袱的那身裙装,早知道再多选一会了,说不定还有比那件衣裳更美的。 她胡思乱想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得到回应。 不会已经睡着了吧? 是今日累着他了? 她把声音放得更低,又喊了一句:“李轲哥哥?” 少年微微沙哑的音色仿佛透过被褥传来:“好。” 梁乐没想到他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一句,不满地追问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秘密吗?” 他的回答被夜幕放慢,轻轻点在梁乐心上:“阿乐的事,我都想知晓。但你不想说的事,我永远不会逼你。” 梁乐沉默了片刻,她甚至想现在就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但理智让她紧抿住嘴。 还是选个更好的时机吧,生辰的日子就最好:“那你到时候不要被吓到噢!” 她还是想让对方有个准备,不要到时候被吓到。而且,他能不能接受自己其实是女子? 越想越慌,她的身体逐渐向床边挪去,她至今还记得李轲对那些女子的态度,没一个是友善的。这态度若是用在她身上,那她岂不是要难过死了。 “李轲哥哥,你觉得……就是……”她大脑一片混沌,口不择言,“今天我们在岔道口遇上的姐姐,你对她说的话怎么想啊?” 那个女子一直说她是女扮男装,李轲若是真的将之当一回事,多少会有些疑惑吧。 少年的声音淡淡传来:“你还想着她?” 梁乐愣住,不知道对方怎么会想到这里,虽然那女子容貌确实不错,但她想着那女子做什么。她赶紧否认:“没啊,而且那姐姐都梳了妇人髻。” 后半句话,她原本补上是为了能让李轲放下他心中离谱的念头,即便她是男子,也不可能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有什么旁的心思吧。 但李轲误会更重:“若她尚未出阁,你……” 听他越说越不对劲,梁乐甚至想捂住他的嘴。她正要开口反驳,但动作稍微大了些,竟直直从床沿滚下去。 “啊——” 惊呼声打断了李轲的话,她砸在了一具温热的身躯上。 好在两人都裹着被子,床也不高,她这样滚下来也没磕着哪儿。但被她压在身下的李轲可不一定,梁乐急急坐起来:“李轲哥哥,你没事吧?我撞着你哪没?” 漆黑的深夜,少年的面容被隐在暗色之中。感受到身上坐着的人的身躯,他的耳尖通红,几欲滴血。 半晌才冷静下来,镇定答道:“无碍,你先……先从我身上下来。” 梁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隔着被子坐在了他的腰上,连滚带爬翻到一边。幸好那店小二给的铺子够大,这么大距离的移动也没有沾到地面。 被这插曲一闹,她也没办法再继续先前的对话,通红着脸,尴尬道:“没、没事的话,我们还是赶紧睡吧,明日还得到书院去。” “好。”李轲的语气还是不急不缓,可若非身上的被子压住,他那极具加快的心跳声怕是早已在这间屋子里响起。 梁乐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听李轲答应得爽快,心中又有些不平。她在这儿神经兮兮,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为什么李轲能说睡就睡。 这么一想,她伸手将床上的枕头够下来,放在一边:“我也想睡地铺。” 怕少年反对,赶她上床,她直接躺下,钻进被自己抱着滚下床的被子,不等对方反应就闭上眼,表示自己已经睡了。 她是真的累了。即便脑海中思绪万千,但不过多时,便也睡去。 李轲听到她的呼吸声愈发平稳,稍稍侧身,借着窗边透进来的月光凝视着她的容颜。 她的肤色被月光映得更白。不知是否梦见什么,唇角微微翘起,脸上浮现丝丝笑意。 皎洁的光亮沿着她的面部轮廓无声勾勒,柔和的光晕微微散开。 他的阿乐,像是在发光。 尚是冬日,地面寒气太重。她身子本就不好,这样睡一夜,难免不会染病。 -- 第126页 李轲伸手,先将自己的枕头摆到床上,接着轻轻将她连人带着被子一起抱上了床。睡着的人恍若未觉,只轻轻呢喃了几声,微翻了翻身,就继续在床上熟睡。 枕着梁乐方才用着的枕头,仿佛鼻尖还能闻到她发丝间的香气,李轲双目明亮,一丝睡意也无。 阿乐方才提起的那些,是想告诉他什么。 喊她“妹妹”的那位女子,与周围那些姑娘们相似极了的纤细手腕,还有隔着厚厚被子撞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身躯…… 呼吸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他的眼帘倏地闭上。 不能再想了。 不该再想了。 可随着月光悄声移动,轻轻从地面扫向床榻之时,他忍不住再次坐起身来,又看向了正安稳睡着的人。 是……什么样的秘密? 他开始,期待起今年的生辰了。 第66章 文学城首发 你想害我?还是……害…… 年节过后,书院又开始了每五日休沐两日的日子。 许是因为学得认真,底子逐渐好了起来,梁乐感觉念书也没有起初那般艰难,就连偶尔的考校都稳定了,一直留在甲班。 时光平稳而过,转眼到了三月。 明日又是一轮考校,如今的考试已经与乡试相似,连考三日,分别是四书题、五经题、策论题。梁乐在数算方面的优势全无,便是每回课业成绩都不算差,临到考前还是有些紧张。 用完晚膳,她与李轲往屋舍走。 刚到门口,潘仁就从一旁窜了出来,说要找李轲聊聊文章。梁乐干脆趁李轲被喊走的空当,独自去浴堂沐浴,省得她想法lJ子避开李轲。 天气转暖,衣物也变得轻薄起来,比起冬日一切都便利许多。 她发尾微湿,回屋舍时天色微暗,里头竟然还无一丝光亮。 李轲还没回房? 她放下手中换下的衣物,点燃一旁的蜡烛,发现桌面上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三个字——藏书阁。 是让她去藏书阁找他? 隔壁潘仁的屋子里也没有人,难道是为了明日的考试,要去藏书阁抱个佛脚? 梁乐满心困惑,但还是关上屋门,往藏书阁寻人去。 · 书院里头的藏书阁造型古朴,听说是从建起书院的那日便有了的。 里头藏书万卷,甚至不少孤本,梁乐时常见李轲来此处借阅书籍,但她对这儿无甚兴趣,来得极少。 她迈步走进阁内,心生奇怪,外头怎么连个守门的学子都无,大门就这么敞着等人进去一般。 里头烛火不多,只在几个角落里头点着,照明了阁内的通道。 “李兄?”梁乐往里走,“潘仁?” 她的声音被墙壁推回,甚至有几道回音。 梁乐皱起眉头,感觉不太对劲。李轲他们若是需要来此借书,借了回屋舍里头讨论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把她叫来此处。 意识到不对,她转身往外走,却见到了一个没料到的人。 柳温见了她,亦是面露惊讶:“梁师弟,你如何来了此处?” 梁乐不欲与他多说,边向外走边道:“这便回了。柳师兄自便。” 她走得急,沐浴完换的衣裳袖口宽大,一时不留神,将桌边的书扫了下来,发出沉重的响声。 藏书阁每几日便有人打扫,但许是通风不够,书砸在地上,带起层层浮灰。梁乐被呛得咳嗽两句,紧接着弯下腰捡起那两本书,复又在桌上摆好。 这书也不知道是谁放的,随手一碰就倒了下来。 她理好书,却见到身边站着的柳温神色一变,竟伸手拽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朝外走。 “柳师兄?你这是做什么?”梁乐想抽出自己的手,但这人看着谦谦君子,力道倒是不小,她估摸自己手腕都要青了。 柳温尚未回答,她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这是——落锁声? “有人把门锁了?”她顾不上柳温仍拽着自己的手,惊慌问道。 她来这儿少,不知道平日这藏书阁竟然是要锁上的。想到要在这被关一晚,她朝外头喊道:“是哪位同窗在外面,里面还有人呢!” 这究竟是谁看门,就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么? 而且藏书阁难道是不用吹熄烛火的? 自从走进了这里,梁乐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她拍了拍大门,显然被锁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可能从里头打开。 既然已经无法离开,她镇定下来,眸光落到柳温拽着自己的手上:“柳师兄,想来你可以给我一个说辞?” 此时回忆起来,那字条上的字真的是李轲写的么? 那纸条她只扫了一眼,便留在了桌上,否则此时还能再细看两遍。 那字迹粗略一看,的确与李轲的相仿。 什么时候也遇上过这回事? 梁乐想到入学试之时莫名其妙塞进自己的札记之中的那张考题,也是与李轲字迹相似! 她面露震惊,直直看向柳温:“那纸条……是你?” 柳温见她这神色,看出她已经猜到了是自己所为,也不再遮掩,干脆在一旁寻了张木椅坐下,甚至还轻敲桌面,示意梁乐坐过来。 梁乐提高警惕,与他隔着两个椅子坐下,再次问道:“你想害我?还是……害李轲?” -- 第127页 这几次三番的事绝非巧合,加上柳温也出现在了这里,除了这人计划好一切,她简直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柳温轻笑:“梁师弟说笑,师兄如何会害你?” 他否认了前半句,但这意思…… 梁乐肯定道:“你想害李轲。” “我为何害他?”随着这话吐出,柳温周身气质由温和变得凌厉起来,语气带上几分不屑。 梁乐神经紧绷,做好这人万一发难她就起身跑开的准备:“我不知道。” 她抿抿唇:“那次的窃题也是你主导的。你刻意仿了李轲的字。” 柳温轻轻看向她,轻描淡写道:“呵。梁师弟还有何猜测?总归你我今夜只能在此共度,有何困惑之处,师兄定当倾囊相授。” 梁乐脑中闪过来到书院之后遇到的一切坎坷,最终还是问出了眼前的事:“你想把李轲约到藏书阁来干什么?” 柳温似是真的不准备隐藏什么,说道:“你这位李兄时常拿甲等,师兄只是有些好奇,若是他在藏书阁过一夜,明日可还能写出锦绣文章罢了。” 这话就是坦诚他今日是想将李轲锁在藏书阁内。 “可如今却是师兄自己被关在这儿。”梁乐语带讥讽,嘲笑他自作自受。 “是啊。”柳温长叹一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好在还有梁师弟在此相伴,否则倒真是自讨苦吃啊!” 梁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当初听到冯远对宋珩的那些叙述,她心中起了对宋珩的怀疑,但没想到,这一切竟与一直表面上帮助她的柳温有关。 想到这里,她问道:“李轲十二月初三烧纸祭奠之事,也是你做的吧?” 柳温露出些许讶异之色,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的确没料到:“这事梁师弟若是不提,我都要忘了。不错,这事的确是我暗中泄露给庄方的。他可真蠢。” “你对李轲究竟有何冤仇?”梁乐努力将自己几乎要忘光的原书回忆一遍,柳温在原书里出现过么?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柳温摇头:“梁师弟这可就误会我了。我与李轲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如果不是原书里出现过的人物,那联系起李轲与柳温的,除了自己,只剩一个人。她说道:“是为了宋珩。” 随着这个名字出来,青年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变得冷淡起来。 梁乐知晓自己的推测不错:“你还做过什么?” 这名字许是刺激到他,柳温竟真的继续说下去:“师弟刚进书院时,买进书院的消息也是我找人散播的。” 他顿了顿,似是做过的事实在太多,一时之间难以说全:“啊,还有师弟外带饭食的事,也是我找人告与龚夫子的。” 梁乐右手捏紧,却仍继续问道:“你如今统统告知与我,不怕我明日便传出去?” “梁师弟想说便说吧。”柳温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除了你身边那几个友人,又有谁会信你呢?” 他在书院里名声不小,待人温和有礼,书院里几乎没有学子没受过他的恩惠。这样的人,又岂是梁乐无凭无据的几句话便能指认的? 即便是告知夫子,她亦没有证据,夫子会相信她么? 梁乐垂下眼睑,这人心思缜密,从今日那纸条到藏书阁,若非他主动露面,她都根本不可能发现是他。 他为什么要露面? 因为来的人不是李轲,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的计划是什么? 把李轲关在藏书阁。 可他便是收买了外头锁门的那人,又如何能保证对方不会将他自己锁上,又是通过什么方式传递信号? 梁乐的视线落在自己方才整理好的那两本书上。 她明白了。若非是书籍落地声,便是自己被呛到的那几声咳嗽了。 也许这两种声音就是与外头那人约好的暗号。 将柳温这一切计划打乱,没想到只是因为自己随手碰落了两本书。她差点笑出来,只觉得柳温真是活该。 柳温自然注意到她勾起的唇角。没想到听他说了这些,她非但不怒,竟还笑了。这态度激怒柳温,他脸色变得飞快,桌面的书被他狠狠扫落在地:“你笑什么?” 他面色泛红,瞪着梁乐:“像你这种人,自幼众星捧月,自然不知晓被人孤立的感受。便是来了书院,那些学子都在背后羡慕你与李轲的情谊。可凭什么?凭什么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知交好友众多,我便要让他们知晓你的真才实学。你论辩说书院规矩不好,我便让你尝尝违背院规的滋味。你要与李轲一起考到甲班,我便让你提前得知考题,让他们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他神情骇人,整个人向梁乐这边扑过来。若非隔着两把椅子的距离,这人似是就要掐住自己的脖子。 梁乐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努力稳住身形,不让自己显得惧怕他:“你到底是恨我,还是恨李轲?” 柳温话里话外,似是想害的人只有李轲。可他方才这话,分明又是针对自己来的。令人实在感觉矛盾,仿佛他这个人也是在左右摇摆,分不清自己的真正目的。 “恨?”柳温看向她,久久不说话,直到梁乐要再次开口询问的时候,他才缓缓道,“我怎么会恨你?我感谢你还来不及。便是恨,我也只会恨李轲。” -- 第128页 梁乐几乎要被他的言辞弄得糊涂。柳温平日里可以称得上温文尔雅,若是有个人与她说柳温私下如此疯癫,她断然是不信的。 可事实如此,她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却还不得不与之周旋,希望他冷静下来。她想到柳温发生转变的时机,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感激我,是因为——宋珩?” 他们说得认真,注意力被谈话尽数夺取。 而一旁高台上燃着的蜡烛,烛身倾斜,火光扑朔,摇摇欲坠。 第67章 文学城首发 像是已经生了死志。…… 听了梁乐的问话,柳温神色淡淡,反问道:“你还记得刚到原阳县的时候,有个男童想与你交好么?” 刚到原阳县? 那时不是原主想要交好李轲反而被拒绝了吗?梁乐摇头:“不记得。” 她说完才想到,难道是原主身上的事?她传来的时候已经到原主认识李轲的时候,可原主刚来原阳县的记忆,她当时并没有。后来她融合了原主记忆,却也从没认真想过除了家人之外的事。 柳温却对她的回答毫不意外,像是早已料到一般:“果然。” 他不等梁乐反应,说起了他与宋珩的事。 方才他问话中所指的那男童就是宋珩。彼时的宋珩心高气傲,家中长辈想要将他送到原阳县养养心性,可自幼长在姑苏的纸醉金迷之中,宋珩哪里看得上这乡下地方的人,从不与外人来往,愈发阴郁了起来。 直到梁乐出现在原阳。 她那时小小一团,可爱得很,又是男装打扮,家中富庶。宋珩毕竟是个孩子,自然也想与他人玩闹,便在梁乐到了原阳之后主动对她示好,想要交她这个朋友。 可惜彼梁乐非此梁乐,对送上门来的宋珩毫无兴趣,直接拒绝了对方的示好。转头却对向她甩脸色的李轲有了兴趣,威逼利诱到了对方家的豆腐摊上要和人结交。 宋珩本就关注梁乐,没多久便得知了此事。 不得不说,听到梁乐被狠狠拒绝,而且还磕坏了脑袋之后,他内心多少是有些爽快的。但后来再一想,把自己拒绝了的人又被李轲拒绝,岂非是说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卖豆腐的? 再往后,他时常关注梁乐的动向,发现梁乐对李轲千好万好,与当初那个拒绝自己的、冷漠而傲慢的人截然不同,更是气愤不已。 更别提这两个人竟然还真的交好了。 听到下人来报之时他还不信,毕竟这两人初见就闹得头破血流,往后只会冲突更甚,怎可能关系不疏反近? 但由不得他不信。 他第一眼就想交好的人牵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走进了家里的墨斋。她分明衣着华贵,却为了李轲甘愿买成色低廉的毛笔,竟然还欢喜得紧。 真是可笑。 就连开设私塾的徐夫子,都为了李轲拒绝了其他所有学子。 可李轲何德何能? 抱着嫉妒的心情,他指使了个下人去陷害李轲家的豆腐摊。 但他没想到的是,即使惹了官司,梁乐都要帮这个人。 在那之后,许是受了打击,他不再关注梁乐与李轲之事,每日在自家墨斋之中念书。 没有友人,于他而言亦无碍。 后来梁乐离开原阳,他也收了家书,回了姑苏。 柳温就是在姑苏宋府遇上宋珩的。 那时的柳温不过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他双亲已逝,没有旁的亲人,只能找到娘亲娘家这边的舅舅,勉强有了一处庇护之所。 但他娘亲与弟弟并不亲近,他更是从未见过这位舅舅,能被收留也不过是碍于情面罢了,实则对他分毫不关心。 他知晓自己举目无亲,唯一的舅舅也并不在乎自己,想要在这宋府里生存下去,便只能笑脸迎人,待每个人都和善。 可年幼的孩子,和善意味着可欺。就像曾经嚣张跋扈的梁乐、随手便敢陷害旁人的宋珩,他们没有以和待人的必要,因为他们有人为自己撑腰。 而柳温不同,他什么也没有,他只能靠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珩。”柳温垂着头,梁乐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一袭雪色鹤氅,精致得与身边所有人都不同。周围的人告诉我,这就是宋家大少爷。” 而他,只是一个时常被欺负的表少爷罢了。 两人天壤之别,当宋珩回府时,全府上下都来迎接他,包括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舅舅。所有人都把他捧在手心,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他,生怕他有一丝不悦。宋珩却毫无知觉,成日冷这张脸,好像这些东西生来就该是他的。 柳温抬起头,烛火在他脸上晃动,忽明忽暗,鼻梁处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显得有几分奇诡。 “那时我便知晓,要摆脱受人欺凌的日子,只有与宋珩交好。” 于是他开始想方设法与宋珩相遇。 “听说宋珩离开姑苏前脾气极差,但他回来后,我却觉得他与传言不同。”柳温慢慢说道,“那时的宋珩瞧着冷淡,对外人都没有好脸色。但他见到我受欺负的时候,仍然站出来呵斥了其他人。” 他轻轻一笑,仿佛想起了往事,感慨道:“他在宋府的地位可真高啊!从此我便不着痕迹地讨好他。” 宋珩当时遭受了梁乐的拒绝,对结交好友态度十分奇怪,既抗拒,又想真的感受梁乐与李轲之间的情谊。而陌生的、被他伸出援手的、离不开他的柳温则是最好的结交对象。 -- 第129页 两个各有需求的人就这么亲密起来,何况本也是血缘上便亲近的表兄弟。 柳温变得更加柔善,宋珩却愈发冷漠起来。在柳温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宋珩对待旁人更加冷淡。宋府的下人们也逐渐意识到这位柳表少爷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对他的态度倏然转变。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柳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宋珩虽脾气不好,但他心思易懂,只要多加琢磨,便能相处极好。 而琢磨人心,这是柳温这些年来最擅长之事。在他们愈发熟悉之后,宋珩主动对他说起了梁乐与李轲之事。 那时的宋珩早已不再在乎梁乐当年对他的拒绝,只是随口说起了自己去原阳县的那段经历罢了。可柳温放在了心上,他意识到,原来自己费尽心思交好的宋珩,不过是被梁乐弃如敝屣之人罢了。 “你很得意吧?”柳温看向她,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已经被你忘了的人,已经被你忘记的事,却始终令我耿耿于怀。” 梁乐觉得他简直可笑:“这都是你与宋珩的事,你强行将我与李轲扯进来,真是莫名其妙。难道这就是你一直陷害我们、针对我们的理由?” “这还不够吗?”柳温隐隐有了几分怒气,他声音愈来愈大,“你根本不知晓,每当我想到是你拒绝了宋珩,我才能有今日的时候,我有多气恼!” 他情绪激动起来,伸手拍上木桌。 一旁本就摇摇欲坠的烛台刷地落下,烛火将近在咫尺的柜子上的书籍点燃。 藏书阁的书册干燥,这火甫一起来,立刻便蔓延开。 顺着一排排书烧过去,又带起其余的蜡烛,火势倏地凶猛,如火舌一般舔卷着周围。 梁乐只愣了半瞬。她看向仍有些疯癫的柳温,飞快过去伸手将他衣袖扯住,拉着他冲向木门。 跑了两步,一个烧着的木头柜子支撑不住,带着大火朝她倒来,拦住了唯一的去路。 她匆忙避开,险些被砸到身上。 柳温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天意啊!今日我本欲将李轲诱来此处,但来的人是你。” 周围的火光亮眼,他却恍若未觉,兀自说道:“若没有你,我今日也不能站在这儿。你的名姓在我心上记挂了五年,始终不明白你与李轲究竟好在哪里。今日与你共死,我也算得偿所愿!” 灼热的温度逼近,梁乐只能仓促躲闪。听到他这话,忍不住骂道:“疯子!” 火势太凶,烟雾随之升起。 柳温想与她一同葬身火海,她还不想英年早逝。她拖着柳温找了个靠窗的墙角待着,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捂住自己的口鼻,努力减少吸入的烟尘。 这一块摆放的书不算多,火势起得如此快,外头估摸已是火光冲天了,不多时便会有人来救他们吧。 她看向一旁的窗户。 这窗户竟也锁死了! 到底是哪个守门! 她就说夜里的藏书阁怎么还能留下火烛,没想到竟真的着火了! 柳温是真的不在意性命,他还有闲情逸致与梁乐说笑:“梁师弟,我也没那么恨你。说起来,我还是感激你的。若你真与宋珩交好,他也许不会回姑苏来,我又如何能有今日?” 梁乐不想理他,紧闭着嘴,减少与烟灰的接触。 没听到回应,柳温也无所谓,他继续道:“但当日的你看不上宋珩,当日的李轲又看不上你。李轲他凭什么?便是为了宋珩,我也要替他报这个仇!” 梁乐实在忍不下去:“柳温,你能不能清醒点?我对你和宋珩的事完全没有兴趣。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都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你做了这么多恶事,竟然还在为自己找理由?我现在竟然还要因为你这些毫无道理的念头去死?!” 她脾气上来,也担心自己真的撑不到别人来救她,干脆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难怪当时宋珩让我离你远些,他早就知道你这人蛇蝎心肠。我竟还以为他是个坏的,我真是瞎了眼!” 一直在低笑的柳温这时才止住了笑,他唇角垂下,难以置信地看向梁乐:“宋珩让你离我远些?” 他后退一步,却正好抵住墙根。身体失了力道,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不会的,他不会讨厌我,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你与他相识便是处心积虑,为了自己;如今又打着他的名号去害人,其实根本就是自私自利,罔顾仁义!”梁乐刺他,她看出来了,柳温就是个疯子,唯有说到宋珩的时候,他才多少有了几分人情。 但见这人脸色惨白,又在急促呼吸间吸入不少烟尘,开始猛地咳嗽。梁乐咬紧牙关,出声道:“我劝你还是站着,你这么坐着,只会比我死得更快。” 柳温靠在墙边,恍若未闻,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失了气力,生了死志。 第68章 文学城首发 我不能失去你。…… 藏书阁里的物件被熊熊烈火烧得噼啪作响,柳温已经听不到她说什么了。 为了活着,为了生活,为了将来,他的确一直对宋珩心存利用之意,甚至根本不在意在宋珩面前露出本性。他以为宋珩能理解他,宋珩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不是吗? 为什么宋珩会劝告梁乐? 他还是在乎梁乐,自己只是他孤单时候随手帮了一把的可怜表哥,但梁乐却是他从幼时便想要相熟的人。 -- 第130页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不论怎样努力,都比不上眼前这个梁乐。 他分明是知晓的,他知道宋珩面上说都是过去的事,但心中仍然惦记梁乐,甚至还几次劝他放下,担心他伤害梁乐。为了宋珩,他才将矛头转而指向李轲,但他的内心真的能绕开梁乐么? 他笑容中变得苦涩。 “呵。你我一同葬身火海……咳咳……只盼着宋珩祭奠你之时,能别……忘了我。”因为烟尘,他声音沙哑,断断续续,还带着几声轻咳。 “我看你是真疯了。”不知道是因为过了最开始那个慌乱的时刻,还是因为柳温实在太过癫狂,令她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梁乐只觉得自己此时脑海中一片清明,就连肌肤感受到的灼热温度都不再让她害怕。 她的语气之中带上几分说不清楚的怜悯:“除了那一回,宋珩从未独自来找过我。他会劝我远离你,也是不想你再继续错下去。” 不论是最开始散布那些流言,还是偷偷窃题又指使人状告她,亦或者是今日想把李轲锁在藏书阁错过明日的考试,柳温几乎失了人性,心中只剩疯狂。 宋珩与她几乎未有交集,唯一的一次还是幼时与这身体原主相关,怎么可能会对她提醒这些,难道真的是像柳温所说的在意自己?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揭发柳温的种种罪行。 显然,宋珩根本就是知道柳温一直在刁难他与李轲,但他心中仍是重视柳温这个表哥,不想他继续在这条歧路走下去,又劝不住,才只好来劝自己别给他机会做坏事。 这么一想,她也不算冤枉了宋珩。这两人不过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人。 墙壁的温度开始升高,梁乐只是站在一边,都能感觉到这墙热得烫人,柳温却还能继续靠在上头,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 她又将口鼻捂得紧了一些,总归她已经开口劝过柳温别坐在地面上,这人不愿听她的,她也只能顾着自己。 可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他们? 藏书阁已经烧成一片火海,他们这被烧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更重要的是—— 空气已经愈发稀薄了。 梁乐感觉头开始晕眩,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窒息感逼近,她喉咙发痒,但每一次咳嗽只会带入更多的烟尘,愈发难受起来。 力量从身体里流失,被热气蒸出的汗水让衣裳与发丝贴在身上,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她快要站不住,只能伸手撑了一下边上的墙壁,想要稳住身形。 但手掌刚一贴上去,便被烫得立刻往回缩。 ——太烫了。 ——太热了。 仓促的撤回手臂让她失了平衡,直接瘫坐在地上。 手心传来的痛感令她稍稍清醒了几分,耳边传来似真似幻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喊自己。 “阿乐——” “阿乐——!!!” 是李轲吗? 他来救自己了? 还是——她已经陷入幻觉了? 浓烟遮住一切,她的双眼被刺痛,但还是竭力睁大,想要看清前面。 一道身影冲了过来。 她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她知道,这是李轲。 他来了。 “……我在……这里。” 她想发出声音,想让对方听见。但她的喉咙被烟熏得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音量亦是微弱,几不可闻。 李轲听见了。 他在火场中的身影停下,朝着躺在地上的梁乐奔来。 意识迷离之际,梁乐感觉有一双手揽过自己的身体,她被对方抱在怀里。 前方是落下的顶梁,烧得火势有三尺高,堵住了李轲来时的路。少年微微后退一步,避免飞溅的火花烫伤怀里的身躯。 “李轲哥哥……”梁乐虚弱地抬起右手,轻轻攥住对方的衣袖。 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即使还身处火海,但她却觉得再也不能更加安心。 烟呛得她鼻尖发酸,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我好怕。” “没事了。”李轲抱紧她,唇凑近她的耳边,安抚道,“没事了,阿乐,我来了。” 这儿火势不能再待下去,他只将外衫冲湿,罩在身上就冲进来了,若是再不出去,只怕也要被困住。那件打湿的外袍已经罩在了梁乐身上,他蓄力准备冲出去。 可梁乐又开口了,她声音微弱,却听得清晰:“还有……柳温。” 她努力偏头,看向不远处倒在墙角的男子:“救救他。” 灼热的空气也挡不住李轲身上散发的寒意,这样的紧急关头,他问道:“他差点杀了你,你要救他?” “是……是意外。”梁乐知道,除了李轲,不会还有学子愿意不顾性命冲进火场,但让李轲将两个人都救出去显然不切实际,尤其他已经表露出不满。 梁乐直直望向李轲,刚落泪的双眸此时还泛着水光,但她目光坚定,开口道:“喊醒他。” 李轲定定望了她一眼,他的眼底泛红lJ,暴露出此时他的情绪已经被压抑到了何种地步。没有更多的时间耽误,他跨步到柳温身边,狠狠踹了对方一脚。 垂着的身躯被砸到滚烫的墙壁上,原本昏过去的柳温竟也逐渐清醒过来。 李轲声音发狠,像是从牙关里头挤出的几个字:“不想死、就跟我走。” -- 第131页 柳温的神智还未恢复清明,但李轲并不给他更多的时间,选好了路线就冲了过去。 梁乐被他救出去,柳温也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他努力爬起来,爆发出惊人的毅力,跟在李轲身后冲了出去。 他们藏身的角落,距离正门不不到十尺的距离,但却如隔天堑一般,仿佛跨越了无法度量的鸿沟,穿过了缓慢而仓促的时间,在躲过那一根根燃烧着的、如同火鸟一般扑向他们的梁柱之后,才安稳地走到干燥凉爽的夜色之中。 回到了再无灾祸的人间。 · 这场火烧得太过吓人。 不说藏书阁里的珍贵书籍付之一炬,竟然差点在里头埋葬了两位学子的性命。 从学子到山长,无一不为之震惊。 昨天夜里,几乎整个书院的学子都聚集在藏书阁门外,山长夫子更是安排所有人打水救火。当听到那学子哭喊着说里面还有人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不知所措的。 那学子只好交代自己有过错,不慎将门锁了,可里面还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本只想尽快扑灭火,将里头的古籍孤本能救多少是多少,能留一本是一本。可换了人命,那却不一样了。 这些书再珍贵,也是死物,尽力去救便是。但在里头的学子又该如何是好——火势那般凶,谁敢冲进去救人? 就在众人踌躇不决之时,唯有李轲不同。 他双目赤红,神色冷得吓人。抢过身边学子手中的一桶水,从头顶浇下,浇湿了衣裳就往里冲,谁也拦不住他。 龚夫子想要劝他,但也被他的眼神骇得顿在原地,只又塞了条湿布让他捂住口鼻。 锁上的门严实得很,好在那把锁上的火已经被泼灭,那学子及时送来的钥匙也帮上忙。 他在所有人提心吊胆的目光中踹开紧闭的大门,冲进火里,又在众人的欢呼中将人救了出来。抱着梁乐出来之后,他顾不上歇息,顾不上自己身上的黑灰或是湿透的衣衫,只匆忙找胡大夫,让他看看梁乐。 后面跟着的柳温更是令人惊讶,没人想到除了梁乐,里面还有一个人。柳温冲出藏书阁后便直直倒地,他身上的伤更重,整个后背都被烫伤,一张脸白得仿佛就要离世。 可以说,这一夜,没有人睡了安稳觉。 梁乐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左手手掌上紧紧地缠着几圈白色细布,还有强烈的痛感。 “啊!”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轻喊出声,但她的声音沙哑得很,仿佛沙砾磨过石块一般,不复之前的清亮。 床边人听到她的声音,拉住她的手腕,不许她随便触碰自己的伤口:“已经请了胡大夫来看过,我给你抹了药,这几日都不要随便动左手。” 李轲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叮嘱道。 “也不要开口说话,胡大夫说你吸入太多烟尘,伤了嗓子,需要养养,有什么事你只要使个眼色就好。” 梁乐没想到自己连说话的权力都被剥夺。而且自己使眼色,李轲真的能看懂吗? 她半信半疑,朝他眨了眨眼。 没想到李轲真的放下她的手,转身去了外间,回来时手里捧着杯温热的水。 她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竟然真的被他看出来了! 李轲见她这神色,就知道自己没弄错。将茶杯放在一旁,他伸手到梁乐后背,将人托起来,靠在床头,开始喂她喝水。 修长的白皙手指捧着翠色茶杯,梁乐差点没移开目光。但她只是伤了左手,右手还是完好的,不需要李轲喂她——而且她也担心这样喝水容易洒在床上。 她伸出右手,接过李轲手里的杯子,自己喝了几口。 李轲也不阻止,等她喝完,接过空茶杯,问道:“还要么?” 梁乐摇头。 她还想问问昨天的事,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不是昨夜那身,眼里的惊吓几乎要溢出。 谁给她换的衣裳? 不会是李轲吧! “昨夜我将你救出来,胡大夫和胡姑娘一同来看的你。他们说要查看你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便给你换了身衣裳。”李轲朝她解释,看到她眼中的询问之色后说道,“我没留在屋内,胡姑娘说他们行医不能在外人面前。” 事实上,昨日胡璇要将他赶出去,自己查看梁乐身上的伤口之时,李轲是万般不情愿的。最后还是因为对梁乐的担忧占了上风,才不得不退出到了外间。 他隐去与胡璇的争执,只说出了结果。 梁乐不觉得李轲会这么简单就被胡璇说服,但看他的模样,估计是没发现什么不对。胡璇还挺靠谱的,这下子真是多亏了她。 放下心来,她又看向李轲,睁着眸子,想要向他传达自己的想法。 ——他们从藏书阁逃出来之后怎么样了? 李轲将空茶杯放下,答道:“原定的考校被推迟了,山长大怒,要严查这事起因。” 藏书阁平日里都有安排好的学子看管,到了夜里便会熄灯落锁。但昨夜阁内分明点着许多烛火,守门的学子却视而不见,可以说是这场火的罪魁祸首了。 “那学子已经被找出来。他说是听了柳温的吩咐,后者只说是和一人有宿怨,想将他锁在藏书阁一夜出气。那学子想着里头灯火通明,如今也不算寒冬酷暑,待一夜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便听了柳温的。” -- 第132页 最可气的是,那人竟然锁上门便离开了,还是后来火光冲天,那一片天幕都被照亮之后,藏书阁的火势才被人发现。便是他后来将功补过,交出了钥匙,又说出里面还有人,也难逃责罚。 他说的时候平淡,完全看不出来在见梁乐之前,他听那学子坦白之时,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整个人像是从地狱走出的罗刹一般骇人。 昨夜他被潘仁找去看文章,两人产生了分歧,最后潘仁硬是要拉着他去找萧夫子分辨一二。等他回来看到屋舍里的字条之时,一切都晚了。 李轲眸色愈深,危险的情绪在眼底酝酿。 若不是潘仁找了他,阿乐如何会独自去藏书阁,又如何会弄得一身伤回来? 他想到在火光与浓烟之中躺着的梁乐,心头就有抑制不住的戾气。 想要让这些害了她的人都再也不出现。 梁乐见他说着说着就陷入沉思,只好拿右手轻轻敲了一下床沿,引起对方的注意。 她还有问题没问完呢! 她以眼神示意外间,想问问李轲那纸条最后怎么样了。 李轲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已交予龚夫子。” 说着他将外间案桌上自己的文章拿来,举在梁乐眼前。 不是吧? 她都这样了还要她学习写文章? 梁乐瞪圆了眼,感到难以置信。 但李轲的下一句话让她收回了腹诽:“仔细认认我的字。别再被那些污七八糟的字骗了去。画虎不成反类犬。” 梁乐估计他已经知晓这些字条都是柳温模仿他的字迹所写。她也不是辨认不出来,只是昨夜在桌上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加上背着烛光,哪能想到是被人放进屋里的呢? 门上还落了锁呢! ……门上落了锁? 梁乐终于发现了自己遗漏的事情。柳温是如何随意进出自己的屋舍的,当初那张泄题的纸条也是被他偷偷溜进屋舍里头塞进来的吧。 昨夜自己竟没想起来问问。 她眉头紧锁,李轲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我们到屋舍之前的被褥便是柳温所打理。他自然有我们屋舍的钥匙。” 一道灵光闪过她的脑中。 先前弄脏被褥,不得不去浣衣舍的记忆被翻找出来。 ——哎呀,你说那个呀!你们是新入学的吧?你们那些被褥都是早就入学的学子送来洗的,好像叫柳……柳什么的。 那时她便应该想到,柳温能够随意进出他们的屋舍。 但却因为当时一心只想掩藏自己的秘密,而没有在意其他。 她定定地看着李轲,似是又有了什么要问。 但这一次少年并不明白了,他觉得梁乐会问的事都讲得差不多,她还会对何事好奇? 梁乐将右手从被子里挪出来,轻轻勾住他垂在身边的右手。 示意对方摊开掌心,她开始在上头写字。 柔软的指腹划过手心,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之感,一触即逝,令人难以将之捕捉。 李轲的思绪被这股痒意带得飘忽一瞬,才定睛看她的笔势走向—— 是个“柳”字。 他沉默了几息,才问道:“你想问柳温的情况?” 见梁乐点头,他脸上显了几分怒意:“他差点将你害死,你还想着他?他便是死了,也不足惜!” 梁乐听出来,他是真的想让柳温死在火场里。 难道柳温真的死了? 这猜想令她觉得有些可怕,虽说的确是柳温害她锁在藏书阁,有此一难,但这事的确是个意外。而且昨夜只有她与柳温两个人在里头,若是柳温真的被烧死在藏书阁,她怕是也要落下些心理阴影。 她忍不住回想,昨日李轲来救她之时,柳温虽然半躺在地上,但应该还是活着的。虽然火场里极难呼吸,但还不至于到身亡的地步才对。 莫非——李轲没有救他? 李轲对柳温本就没什么好感,加上他认为这火与柳温脱不了干系,若是真的没有救柳温,将其一人抛在火场中,也并非不可能。 尤其是——即便柳温葬身火海,他也只消说进去之时人便已经死了,或是无法施救便是,没有任何办法判断当时的情形。甚至哪怕他说没见过柳温,也能糊弄过去,总归自己是站在他这边的。 这双眸子里的质疑之色实在明显,李轲瞬间便读懂她的意思。 昨日他都将人抱在怀里了,这人还要救柳温,还要带他一起出火场。 为此他已经不快一日了。若非梁乐仍在床上躺着,加上身体虚弱,不能累着,也不能说话,他早就要问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何要救柳温这般的人! 此时梁乐眼中的不信任彻底激怒了他:“柳温的命有这般重要?值得你拉着我的袖口让我救他?值得你伤还没好就问他?” 何况,她都那般说了,他又如何会不答应。 李轲只觉得心中莫名酸涩,愤怒与伤心纠缠,着实有些刺痛了他。 他难受得紧,即便有一丝理智告诉他,梁乐并非他所想的那般意思,他也无法再面对这双充满怀疑的眼睛。 将空杯子拿起,他朝外走去,只扔下一句话:“他活着,一点事没有。” 梁乐见他生了气要走,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态度伤人。顾不上还没好的喉咙,开口唤道:“李轲……” -- 第133页 她声音沙哑,说出两个字就觉得喉间疼痛欲裂,后面的话卡在半途,实在说不出来。 滞涩感与刀刮感同时出现在了咽喉处,她忽地咳嗽起来,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李轲在听到她声音时就变了脸色,顾不上自己还在恼怒,转身就冲到她的身边,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在她后背轻拍,让她咳得舒坦一些。 他急道:“说了你不能说话,怎么一点也不听?” 听到梁乐这支离破碎的咳嗽声,他的心仿佛都随之颤动。 可他看见梁乐那双水盈盈的眼睛,责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梁乐更是委屈,若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要走,她又怎么会说话,怎么会开口拦他。 手上的疼、喉间的痛,一时间被她敏锐的神经所捕获,针扎火燎感蔓延,她再也忍不住,鼻尖一酸,眼睛一红,就要哭出来。 她受了伤,脸色本就苍白,眼角鼻尖红得更明显。像是有千万根刺扎在李轲身上,他又自责,又懊恼。 他方才为何与她置气。 这双眼中的水光仿佛带着热度,直直要将他的心灼出一个洞来。 李轲软了语气,认错道:“都是我不好。别难受了。” “我不是真的生你气,只是……你一醒过来就问柳温,我才……”他顿了顿,像是在解释,“他往日那些小伎俩都可以不计较,但这一次他实在太过分,我知晓你被他锁在藏书阁,见到那冲天火光之时,只恨不得杀了他!可你还让我救他。” 他说着也觉得伤心:“你让我救他,我便把他带出来了,你还不信我。阿乐……” 将自己的心绪说出,可梁乐还是双目盈泪,看得他心都揪起。他不善于哄人,竭力回想也只有幼时娘亲抱着自己哄的记忆。 方才给梁乐拍背的手还没收回,他顺势将人抱在怀中,轻抚道:“我方才不该冲你发火。等你好了,想怎么骂我都成,现在别伤着嗓子。” 似是尤觉得不够,他将梁乐放在被子上的右手拿起,将之包起来,攥成拳头:“若是你还气的话,打我便是。别气坏了身子。” 他言辞生疏,听着便是从未说过这种认错的话。这低三下四的态度让梁乐更绷不住泪水,直滚滚地落下来。她将脸埋进对方的胸膛,泪水染湿了一片衣衫。 这让李轲更加慌乱,他没料到自己这话直接将人说哭了:“阿乐,你怪我便怪我,别哭坏了眼睛。” 梁乐本也没怪他。只是方才被他转身就走的态度吓到,身上的伤又疼痛,再被他这么放柔语气地哄着,竟然觉得有了依靠,只想将自己昨夜的恐惧全部发泄出来。 在以为自己要被烧成灰烬时,她尚能忍住,能冷静找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但现下被人抱在怀里,她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才哭了出来。 她听着李轲慌张的声音,有心告诉他自己没生气。但这么一哭,本就沙哑的喉咙被堵得直接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只好将李轲的手拉到身前,在上面写字。 ——我没怪你。 她的脸本来埋在李轲衣襟中,此刻写字亦是低着的。李轲看不清她的模样与神情,心中不安,想要看看她。 梁乐却觉得自己一张病容,再哭成这样,定然不是十分好看,死死低着头不给他看,只继续写字告诉他自己的态度。 李轲心急如焚,但他不敢逼梁乐,只好抓着她不断移动的右手:“阿乐,昨日我真的很担心,我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你,我会如何。 “我不敢想,若是我进去了,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 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在梁乐耳边愈跳愈快,像是要告诉她自己的主人究竟有多慌乱。 他看着梁乐的黑发,缓慢说道:“我不能失去你。” 这话尽是恐惧、不安、珍视、爱重,一切情绪落进梁乐耳中,丝丝绕绕,缠在心里。她猛地抬头,直直撞进李轲那双满怀情谊的双眸。 她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只将右手绕到李轲的背后,轻轻搂住了他。 像是在说——我也一样。 第69章 文学城首发 我为你堕落。 在书院里遭受无妄之灾,不论夫子抑或山长,近日对她的态度都极好,在任何方面都尽力补偿。 甚至还提出了让几位夫子来她的屋舍为她补习功课的建议。 自然被梁乐言辞拒绝了。她用词委婉,只说李轲可以帮她,不必劳烦夫子。至于心里在想什么,自然只有对她言听计从的李轲明白。 就这样,她养了小半月。 好在她只是左手手心被烫伤,加上喉咙不适,躺了两天之后就能起来自己活动身子了,不然躺在床上像个废人,就算没问题也要躺出问题来。 她虽然表现得已经能独立行动,但李轲还是紧张得很,若非梁乐誓死不同意,怕是这人都想每日帮她穿衣洗漱。 她因伤被免了课业,但李轲还是每日得去学堂进学。只是他早起时会将动静放得更轻,将水打好放在她的床边,便于她醒来直接用。 上午的课结束,李轲还会去食肆给她带饭——出于对学子受伤的补偿之心,龚夫子也默认了她在屋舍里用膳的举动,不会搬出院规来压人。何况,也不会有学子还无聊地去告发她。 等待李轲回来的时候,梁乐只能无所事事坐在软垫上看书,这阵子她除了每隔两日自己能去一趟浴堂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出去的机会,唯一的消遣也就是看看闲书了。 -- 第134页 一颗脑袋偷偷摸摸从门外探出,被她的余光注意到。 经此一难,她多少有些杯弓蛇影,见到外面鬼鬼祟祟的身影就不太放心。她面上不露声色,没受伤的右手却已经拿起了身边的镇纸,悄悄往门的方向挪动。 等她突然站起身,举着右手准备攻击外面的人时,外头那人显然也被她的动作吓到,惊骇地看着她手里沉甸甸的镇纸,大退一步,却没站稳而摔坐在地上,嘴里慌乱喊道:“啊啊啊别打我!” 他眼睛紧闭,脑袋缩起来像是一只受惊的鹌鹑,看不见脸,但梁乐只需要看一眼他的身形就认出了来人。她放下手,没好气地问道:“潘仁,你在我屋外鬼鬼祟祟看什么呢!” 这些日子也不是白养的,她的手虽然还得敷药,但是嗓子已经好了,说话也不受影响,每日与李轲聊天也能让她无趣的养伤生活多些慰藉。 潘仁放下交叉挡在脑袋前的双手,亦是有些尴尬地爬起来:“那个……梁乐……你还在怪我没?” 他本来想偷偷看看梁乐,若是有机会就与她说说话,也没料想过会是这样一副场面。 实在是梁乐……她举着镇纸也太凶残了些! “我怪你干什么?”梁乐一头雾水,然后想到什么,“我养伤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看我,你说我怪不怪你!” 她还觉得自己和潘胖胖关系挺好,结果这些日子除了李轲,也只有胡璇和龚夫子来探望过她。而且他们住得这般近,打开门甚至不需要走两步,怎么就不来看看她? 她说这话半是开玩笑,潘仁却一脸愧疚:“都是我不好,那日我不把李轲喊走,你也不会碰到这事。” 梁乐惊讶道:“你不会是以为我怪你这个才不来看我吧?” 她没想到潘仁竟然会自己想这么多。 她本想拿右手拍拍对方的肩膀,示意自己从没这么想过。但手里毕竟握着那镇纸,潘仁以为梁乐是还气着,想要揍他出气,虽然心里怕得厉害,但是硬是稳住了身形没有后退,视死如归的脸上写着“你要打就打吧”。 梁乐被他脸上丰富多变的表情逗得笑出声。她比潘仁矮些,只好轻轻用手上的镇纸点了点对方的肩:“我从没这么想过。那日你若是没拉走李轲,说不定就是我们都被困在藏书阁,还没人会来救我们呢!这么一想,你还做了好事。” 当然,以李轲的心思缜密,若是他真见到这纸条,说不定都不会去赴约。但这就没必要和陷入自责之中的潘仁多说了。 她这么说,潘仁虽然知晓只是在安慰自己,但连日来折磨他的歉意的确少了许多,关心道:“你伤如何了?” 他的小眼睛眨啊眨,想说又不敢说:“我本来想来看你的,可李轲每日在你边上,我都不敢凑近。他看我的样子像是要扒我的皮!” “胡说什么呢!”梁乐觉得潘仁这样子真是个小可怜,“自己不来看我,还要扯到李轲身上。” 潘仁委屈极了。自从梁乐那天夜里被李轲抱回来,后者看他的眼神就像带了刀子,肯定是记恨自己把他喊走,让梁乐陷入险境了。 他还想再说两句,就看到李轲拎着食盒往这走。这阵子被李轲笼罩的恐惧仿佛又出现在身上,他赶紧转身回去自己房里:“梁乐你没事就好,改日我再来看你,早日康复,我们一起去学堂啊!” 说完就以毫不匹配他身形的灵敏度溜走。 梁乐目瞪口呆,她自然也注意到了李轲,只是想不通李轲到底做了什么,把人吓成这样。 “站在门外作甚?莫要冷着身子。”李轲将她带回屋里,把饭菜摆好在她面前,不动声色问道,“方才是潘仁来找你?” 梁乐单手拿着筷子,只敢用左手指头扶住碗,头也不抬答道:“是啊,来找我道歉呢!你说好不好笑,他还觉得是因为他把你拉走我才这么倒霉。” 等了一会,没听到回应。梁乐停下筷子,问道:“李轲哥哥,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件事说来都是意外,若真要追根究底,那也是柳温和那个锁门学子的错,无论如何也怪不上潘仁才是。 李轲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避开这个问题,说道:“今后我不会让你置身险境。” 他这个态度,基本就是默认梁乐的问话。 梁乐没想过李轲竟也这么以为。 “李轲哥哥,潘仁那时也料不到会这样。他只是想与你论论文章,哪里想得到后面这些事。若是真要怪他,岂不是还要怪我?没辨认出字迹就独自去了藏书阁。” 少年冷着张脸,并不认同她。 梁乐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我那时刚醒过来,你还给我看你的字,你肯定也觉得是我太粗心没认清吧?” 李轲终于开口:“我没这么想。” 他从没觉得是梁乐的错。 “那你能接受我认错字迹,为什么要怪潘仁把你喊去萧夫子那儿?”她将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作个比较。 “他和你如何能相提并论?”李轲皱眉。 “有什么不同的?我们都没犯什么大错。”梁乐说道,“就算是柳温,他也没想过要杀了我。” 如果不去管他那时说要和自己一起死之类的言论的话。 “阿乐。”李轲喊她,听到她口中的这个名字,他额角隐有青筋在跳,“你还觉得柳温没错么?” -- 第135页 “我不是说他没错。我只是认为什么样的错就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潘仁喊你看文章,他有什么错?我没辨析字迹,是我粗心之过。柳温背地里做这些陷害我们的事,甚至想把我们关在藏书阁,害我们没法顺利参加书院考校,他的确是错了,可罪不至死。” 她知道李轲恨不得手刃柳温,但柳温犯了这些歹事,不论是交由夫子还是交由官府处理,都不该是李轲见死不救的理由。而且她以为她被救出来那时,已经和李轲达成共识了。 李轲知晓她心善,没想到连对心狠手辣的柳温都如此宽容。他冷冷道:“若非你硬要救他,我不会管他死活。他值得被救么?不过是个死不足惜的东西。” 看到现在梁乐活生生坐在他面前,他就抑制不住地想到那日冲天的大火,直到现在还后怕,如何能轻易算了。 梁乐坚持自己的看法:“这事确实因他而起,但火不是他放的。何况那日救他只是顺手而为,若是真的将他扔在火场,让他烧死在里面,我于心有愧。” “你于心有愧?”李轲甚至要被她气笑,“你怎不问问,柳温是否对你有愧?” “他是否愧疚是他的事,我是否良心不安是我的事。难道因为他做了坏事,我们就要和他一样坏,甚至比他还坏吗?李轲哥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不该与他一般行事。”梁乐盯着面前的少年,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说给自己听,“至少他从未想过害人性命。” 柳温虽然做过那许多坏事,不论是哪一件,放在书院这样进学的地方都是闻所未闻的,甚至罔顾礼教,无视仁义。但归根究底,没有一件危及他人性命,既然如此,他们又如何有权去决定他的性命? “我不愿救他。依你所说,我比他还狠毒?”李轲抬眸看她,眼中如古井无波,像是焚烧过后的一片死寂。 梁乐果断反驳:“自然不是。我是说,我们无需为了柳温而自甘堕落。” 但她像是越解释越糟,李轲静静地看她半晌,才一字一句道:“我为你堕落。” 第70章 文学城首发 坦诚相见。 那日梁乐与李轲谈到最后,不欢而散。 梁乐无法说服李轲,李轲也不愿与梁乐争执。虽然他仍然关注着梁乐的起居,但平日都甚少与之交谈,就连带饭都只是将食盒放在她面前,等她用完再收拾碗筷。 起初梁乐还想找机会和他再聊聊,但李轲那写在脸上的拒绝与她交谈的态度让她偃旗息鼓。他看起来比那日她昏迷刚醒过来还要生气,就连潘仁都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不对。 梁乐实在无人可问,只好去找潘仁,把自己与李轲的对话重复了遍,末了问:“你说李轲到底为什么不理我了。” 她毕竟是女子,兴许男女思考的方式确实不同,她完全没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何况不论李轲是什么想法,也不能说杀人就杀人啊! 潘仁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梁乐,你觉得李轲是为什么恨柳温?” “因为柳温想害我?”她不确定地猜到。 “是啊。”潘仁点头,“李轲明显担心你,才不高兴,想为你报仇。你却说他不对,他能不生气吗?” 梁乐拧眉思索了一会:“但确实不对啊。” “你怎么还在乎这个?”潘仁恨铁不成钢,“李轲是觉得,他一心为你考虑,可你却不为他想想。” 许是梁乐面上的不解之色太过明显,他看不过去,进一步问道:“若是那日,被困在火场中的是李轲,冲进去救他的是你,你还会救柳温?” “我……”梁乐忽然被问住。 若是她与李轲互换,她还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要救柳温这样的话吗?若是躺在火海之中的是李轲,她……她会不会也恨不得柳温烧死在里头,以解心头只恨。 这样的假设她只是想象便觉得难以接受,她喃喃道:“我不知道。” 潘仁看她这样,知晓自己方才这些话没白说:“那你还觉得李轲不该如此气愤吗?” 梁乐捏紧面前的茶杯,里头是潘仁招待她倒的茶水,只是早已冷了。她忽然想,李轲要是在的话,肯定要为她换杯温水,总之是不会让她喝凉茶的。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管到了体内,带来一阵凉意,让她思绪都清晰许多。刚恢复的喉咙被刺得生疼,她低声道:“我不该那么说。” 她的目光落在杯中晃荡的水面上。即便这几日李轲气恼不理她,倒到手边杯里的水也永远是温热的。 是她说的那些话太伤人了。 她不过仗着看过原书,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李轲不在意他人性命,时刻想着要引导他走向正途。 可实际上,他从未不在意过谁的命,一切都是她强加在他身上的。 想到这里,她放下茶杯,与潘仁道别便回自己屋舍,准备去找李轲道歉。 但刚走出潘仁的屋门,她便看到有位不速之客站在自己屋子门口。 潘仁送她出来,见到柳温时的态度比她还激动,整个人扑到梁乐面前,挡住柳温看过来的视线,大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柳温微侧一步,并不搭理挡在眼前的潘仁,目光穿过他,看向后方的梁乐:“梁师弟,不知可能赏脸与我聊聊?” “不行。”潘仁立刻拒绝,他知道梁乐先前那事都是柳温干的了,对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这些词有了崭新的认知,坚决不许梁乐过去。 -- 第136页 但梁乐却从他身后走出来,对柳温颔首道:“好。” 潘仁拦住她:“梁乐!他不怀好意的!”若是梁乐在他眼皮底下再出什么事,李轲怕是真不会放过他了。 “没事。”梁乐淡淡道,“何况这是我的屋子,你就在边上房里待着,他能做什么?再说,他比我的伤还重,你担心什么?” 那天夜里,柳温的伤本就比她严重许多,以至于现在还苍白着脸,估计是才能下床就来找她了。 进了自己屋里,她示意柳温坐下:“我这没多的茶杯,失礼了。” 平日里只有她与李轲用茶杯,于是就摆了两个在桌上,若是有同窗来便为他们再洗两个放在柜子中的杯子。但她左手不方便,也不愿意为了柳温去折腾这些,便直接不倒茶了。 柳温轻轻一笑,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无碍。” 他身形单薄了许多,脖颈间的青色血管似是都能看见,想来那大片的烫伤并非那么好受的。 他拢拢衣袖,说明来意:“我今日来,是与梁师弟道别的。” “你要离开书院?”她知晓这件事闹得极大,书院会做出什么决定都十分可能。但柳温做过的这些事说到底也只是触碰了书院的规矩,至多就是将他逐出书院罢了。 只是,柳温今日这个态度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与那天夜里的癫狂不同,与往常的温和虚伪不同。 这人平日里时刻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但身上的温润气质却更真实了些。失了伪饰,反倒令人看着更舒服了起来。 像是——通透了许多。 “我还能留下吗?”柳温轻声反问。他语调缓慢,并非尖锐的逼问,显得有些无奈。出了这事,他指使其他同窗害人的事早已被传开,各种各样的猜测被施加在他的身上,更有猜测那火是他主动放的。 不论荒谬的或是切实的议论,都堵死了他留在书院的路。 “这些日子,我躺在床榻之上,每日无所事事,只好瞎琢磨。”他说道,“阿珩许是怪了我,他虽照顾我,却也不愿与我多说什么。昨日我能离床了,他便寻夫子换了间屋子,要与我分道扬镳。” 梁乐对这些事并不关心,她本应厌恶眼前这人,但不知为何,听他语调,总觉得有股子伤怀之感。 “你找我作甚?” 总不能是想请她帮忙找宋珩说话? “来向你道谢。”柳温站起身来,朝她深深一揖,躬着身子不起来。 “那日火场之中,多谢你救了我。不然此刻我怕是已经躺进棺木之中。” 梁乐声音平静:“是李轲救的你。” “是你。”柳温直起身来,看向她,“若非有你,他不会救我。” 他倒聪明。 梁乐眼中染上几分讥诮,这人那夜想与她一起被活活烧死,今日又来感谢她救他一命,真是……难以捉摸。 “可将你喊醒的人的确是他。” “我知晓。过后我会去找他道谢。”柳温仍未坐下,又朝她一揖,“之前的事,是我之过。不求师弟宽恕,此行唯表歉意。” 梁乐看他弯着腰,后背的伤似是未好,隐隐有鲜红的血迹渗出,想来是扯着伤口。她神色不变,仿佛没看见一般。 “我不会原谅你。我不知晓你是装作这副模样,还是真的想通了,认识到过错。但既然你已要离开书院,这些事也与我无关了。只盼你今后莫要害人便好。” 柳温站直,说道:“自然。阿珩已与我说明。这一切都是我着相了,我太在意这些东西,才被迷了眼,做出这些错事。” 他说得诚恳,梁乐几乎要信了。难道他真的洗心革面? 见了梁乐面上的怀疑之色,柳温继续道:“师弟不愿信我,我亦不会责怪师弟。听闻师弟与李师弟因我生了分歧,我虽不日便要离开书院,但临行前还望能为师弟分忧。” 他有这么好心? 不说梁乐是否信他,就依着李轲对他的态度,若是真让他帮忙,怕是她和李轲真不用和好了。 “不必了,你顾好自己便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柳温也不再劝,只安静站着,看不出他方才那念头是否被梁乐打消。 梁乐突然觉得坐立不安,干脆站起来送客。 “柳师兄。”走至门边,她还是喊了一声“师兄”:“不论如何,还是多谢你当初送来的蜡烛,与那些札记。” 柳温走在前面,听了这话,回头看向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盯着梁乐许久,才感慨道:“梁师弟,直到今日,我才知晓。” 梁乐疑惑,不懂他意思,问道:“知晓什么?” 柳温只淡淡摇头,站在门外,作了最后一揖。 这次他很快便直起身来,深深望了梁乐一眼,便转身离开。 正巧日头偏斜,他逆着光,看不清晰。 他身量修长,虽然重伤初愈令他身形瘦削不少,几乎要撑不起这身衣裳,但较之往昔,却有了几丝沉稳之感。 梁乐的脑中忽然闪过这人方才又提到了宋珩。 与藏书阁里头那直呼其名的“宋珩”不同,他喊对方“阿珩”。 若说先前的称呼有掩盖不住的恶意,今日这称呼却平白亲近许多,带上几分真情。 他好像真的是……醒悟过来,真的知晓自己的过错,在寻一个新的开始。 -- 第137页 不知为何,她注视着这人的背影,心中对这人的恨意渐渐散去,只余八个字留在心中。 ——形销骨立,愧负知己。 · 李轲是在回屋舍的路上遇到柳温的。 他见到这人时,便想要立刻回屋,看看梁乐是否还安稳待在里头。 柳温的住处根本不在这边,他会出现在这条路上,只可能是又去找梁乐了。 想到这点,他几乎站不住,只想奔回房确认。 但柳温叫住了他。 “李师弟,莫要担忧,梁师弟无事。” 李轲不愿与他多说,只想当作没听到一般,饶过他走过去。 柳温的下一句话令他顿住脚步。 “李师弟,难道你对我先前多次去找梁师弟的事,没有一丝好奇?” “你找过她?”李轲反问道,他的神情本就冷淡,听到这话更是染上几分危险,“你们接触过几次?” “李师弟莫不是想与我站在这儿说?”柳温引他到一旁的石桌旁,示意道,“坐。” 他看向李轲,肯定道:“你早知晓是我了。” 没得到李轲的回应,他继续说道:“你不告诉梁师弟,是因为还没有证据,担心她不信你。” “闭嘴。”李轲眼里一片冰寒,“回答我的问题。” 柳温自顾自道:“你与梁师弟相识太久,知晓她是个什么性子,她不愿怀疑我。或者说,你就是怕她为我说话。 “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在等我做出更严重的事,甚至你不惜让自己置身险境,到那时便能有了凭据,让梁师弟知晓我的真面目。只是可惜啊,出了意外,这事应在了梁师弟身上,彻底打乱了你的阵脚。 “李师弟,你现在——后悔了么?” 李轲脸色难看,搭在石桌边缘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不知是否被说中了心事,一双眸子狠狠盯着对面的人。 柳温却毫不惧怕,话锋一转:“师弟莫急。我什么也未与梁师弟说。她还被你蒙在鼓里。” 他直视李轲的目光:“我与梁师弟并未交谈几回。不知李师弟是否有一手熬煮迷魂汤的好手艺,每每我请她与我交好,离开你,她都断然拒绝。” 听了这话,李轲压下心头怒火,厉声道:“你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 “如今我已知晓。”柳温点头,承认他的话,“可梁师弟分明看重你,你又何必罔顾心意,漠视于她?莫非是因为我?” “与你无关。”李轲已经听到自己想知晓的事,不愿再留下与这人多说,起身离开。 柳温的声音自他身后远远传来。 “李师弟,那夜还是多谢你了。” · 屋舍里,梁乐坐在矮桌边,神游天外,想着如何与李轲和好。 他们本来也是因为柳温有了矛盾,现在柳温人都要离开书院了,再因为他吵架实在愚蠢了些。 而且潘仁说的那些话也有道理,她也能理解李轲的做法了。 “唉!”她撑着脑袋,叹了口气。 李轲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步速极快,仿佛带着阵风,进门时衣角还被吹得翻飞,有些紧张地确定屋里是否有人。但看到梁乐安稳地趴在桌上时,他又将脸上外露的情绪收好,冷淡地颔首,进了里间。 梁乐抬头时只看到他的背影,张口想要喊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下了口中的话。 他进来时没关门,潘仁本就因为先前柳温的到来打起精神,时刻注意着这边。这时见李轲回来了,直接进屋找他。 梁乐以为他是来向李轲告状,要说出柳温方才与她交谈之事。 可潘仁却并未说起这事。 “李轲,等会一起去浴堂啊!”他冲着里间的李轲喊道,然后又扭头朝梁乐使眼色,说道,“梁乐也一起来啊!” 梁乐瞪圆眼睛,没懂他的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小声道:“去干什么?” 潘仁估计李轲在里头换衣裳,不会这么快出来,凑到梁乐耳边说道:“还不是为了你俩,等会去了浴堂,大家一起泡在池子里,好好聊聊,什么事不能说开? “以往我和我爹连吵几日,结果泡个澡,什么气都消了。” 说完他还冲梁乐眨眨眼睛,仿佛说出了什么十分靠谱的计策一般,骄傲道:“信我。” 他虽然说得像是头头是道,但梁乐只觉得自己濒临崩溃。什么池子,什么浴堂,什么泡澡,那是她能跟这些人一起去的地方吗? 她内心已经想要打开眼前这个圆圆胖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但顾忌着里间的李轲,强自冷静道:“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太好。” 潘仁急道:“有什么不好?你是不是只用过里头的隔间?浴堂还有个超级大的池子,可以一起的,我与阮卓有时候也会去。到时候大家坦诚相见,那些小龃龉不就都过去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梁乐更不可能同意了。她正要拒绝,就看到李轲已经走了出来,正看着潘仁凑在她旁边说悄悄话。 脸色更吓人了。 李轲扫了眼潘仁:“走吧。” “啊?”潘仁还没反应过来。 李轲皱眉看他:“不是去浴堂?” “是啊是啊。”潘仁推梁乐,催她:“你快去拿换洗衣裳,我刚和阮卓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 第138页 梁乐的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游移片刻,想了想道:“我手伤未好,还是不去了吧。”她这话说出口,在场的另外两人都知晓是在寻推辞。毕竟她这些日子分明还是会自己去浴堂沐浴的。 李轲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扭头朝外走。 “梁乐!你想什么呢,李轲肯定以为你还要与他置气,不想和他一起。”潘仁急道,语气甚至可以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 意识自己这样的反应确实有些生硬且不正常,加上不愿错过这个与李轲和好的机会,梁乐咬咬牙,边进去拿衣裳,边对潘仁说道:“等我。” 第71章 文学城首发 我哪舍得怪你。 白阳书院在学子们的生活起居方面十分大方,浴堂更是全天都有热水供应,也是梁乐能够抽空便来沐浴的原因。 热水备得充足,自然水气弥漫。 望着眼前的云遮雾绕,做足心理准备和他们一起来到浴堂的梁乐顿住脚步,迟迟不敢往前走。 这浴堂的确如潘仁所说,分为隔间与浴池。隔间一般是不喜与人接触的学子用得多,而浴池则是喜欢热闹的学子们爱用。二者一左一右,梁乐从没走到另一头过。 但今日算是破例了。 潘仁觉得若是自己留在这里,梁乐许是会不好意思,更不知晓如何与李轲开口,便拉着阮卓去了另一边,还叮嘱梁乐道:“这会浴堂里没人,你等会与李轲好好说说,他往日那般照看你,不会为难你的。” 他说得掏心掏肺,可以说是替梁乐考虑好了一切,但这份心意梁乐实在承受不起。 她咬牙切齿道:“真是多谢你的深思熟虑了。”连什么时候浴堂没人都打听好了,简直比她还清楚。 潘仁大气挥手,趁着李轲没看这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多铁的兄弟,大恩不必言谢。”说完就和阮卓走了,是真的打算给他们留一个坦诚的空间。 不远处的李轲似是停下来等她,但见她半晌没动静后,便兀自进了里面。 梁乐踌躇一会,还是跟了上去。 大不了等会她再借口离开。潘仁说得也没错,这确实是个和李轲和好的机会。 但等她往里走,才意识到自己从没来过的是个什么地方。 里头的确没有其他的学子,但是雾气更重,温度也高,像是全天都温热的池子。 她迟疑地研究了一会,总不会是温泉吧? 但她也不懂得如何分辨,只觉得这地方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可能找见人。 李轲只是早进来片刻,竟然就不见了。 她张目四望,还是决定喊人。但刚叫出“李轲”两个字,就被突然穿过雾气,出现在面前的躯体吓到。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体带着蓬勃而生的朝气,肌理分明的躯体上充斥着满满的力量感,上面的每一条线条都流畅顺滑,勾勒出腰腹处的每一块肌肉。 光滑的肌肤上被水雾逼出一层薄薄的晶莹水珠,稀落地分布在胸膛上,带着隐隐的水光。令人想要伸手擦拭。 像是有温热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涌出,统统浇灌进她的衣领袖间。 梁乐深吸一口气,没料到李轲这么短时间连衣裳都脱好了。她磕磕巴巴开口道:“李……你……怎么……” 她心跳飞快,脸颊被热气熏得发红,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先闭眼睛还是先装作没看到。 就在她呆愣站在原地的时候,李轲看到与她近在咫尺的水池,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阿乐——”他向前走一步,想抓住面前人,让她离这一块远一些,站到干燥的地面上,或是跟着他先去里头将身上衣裳去了。 梁乐本就慌乱,气血上涌,冲晕了脑袋,这下被他的靠近吓得直直后退一步:“停停停!等等!” 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再近一些的话,将来她身份暴露了,李轲该怎么想她! 她从没有如这一刻一般在乎男女之防过! 但她忘记方才她打量池子时已经站在了边缘处。这么一退,她踩进一片积水中,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失重悬空之际,她右手胡乱挥着,只来得及抓住身前的物件,但手指在温热的身体上划过,她没能借着力,仍然落入池里。 池子不深,站着大概只到她的肩膀处,但骤然掉下去令她慌乱,在里面扑腾几下,才终于被人抱住,稳稳地站在了浴池里。 她呛了好几口水,咳得撕心裂肺,仍觉得十分难受。右手狠狠抹了把脸,将粘在眼睫处的水珠甩开,刺痛感令她双眸微红,像是刚刚哭过一般。 左手手心处缠的细布已经湿透,好在那烫伤好得差不多,浸了水也不觉得多疼。但她还是将左手举着,不敢在水里多泡。 这样一来,她两只手都没了着力点,整个人几乎都被李轲搂在怀里,才能稳稳站着。 李轲一手环在她的腰上,一手轻轻帮她拍着背,两人的上半身几乎贴在一处。 “好些没?”见梁乐滑下的一瞬间,他早已将两人的矛盾抛在脑后,直接跳进来救她。 方才的悬空感令她心跳得飞快,这会还没冷静下来,加上身边只有李轲一个依靠,她的左手绕过李轲的后颈,勾住他的脖子,才觉得更安心一些。 “你做什么吓我!”她受到惊吓,却胆大起来,倒打一耙,责怪李轲。 -- 第139页 李轲也不辩解,顺着她的话说:“怪我。我不该把你丢在后面。” 他分明知晓梁乐从没来过这边,却还是因为介怀她与潘仁一直在交谈,而径自去脱衣裳,没有管她。 他分明说过不会让梁乐再置身陷境…… 但此时梁乐落水却是他造成的。 心中的恐惧令他将梁乐抱得更紧。梁乐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她还穿着湿衣裳,而且这人上半身还什么也没穿! 她伸手推推李轲:“我没怪你啦。” 说完她皱着脸,想要了什么:“这水不会是你们平日里的洗澡水吧?”想到自己方才呛了几口,只觉得难受恶心。 好在李轲后一句话让她放下心来:“不会,这池子是活水。” 难道真的是温泉? 她想到。 接着想起了自己来到这儿的原因,记起了正事,又对方好像没有生她气的意思了,赶紧问道:“李轲哥哥,你是不是原谅我啦?” 李轲被她推开一些距离,目光落在她张合的唇上。她绑好的头发此刻凌乱起来,碎发粘在脸颊边,湿漉漉的,光洁的面上水珠滴落,一颗颗圆润饱满,划出流畅的线条。那双明亮的眸子被生水刺得眼尾泛红,添了几分魅惑之气,像是一只勾人的水妖。 她的模样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相贴的身躯带着淡淡的香气,不知是从她的发间还是颈边传来。李轲屏住呼吸,无意识地答道:“我哪舍得怪你。” 梁乐没注意到他的不同,开始翻起旧账:“你前几日分明就不理我。” 但水里这么聊天实在难受,她想往上头地面走,结果发现自己腰间被这人死死箍着,动也动不了。 “李轲哥哥?”她询问道。 李轲这时才回过神来,但并未松开手,反而揽着她离开了池子。 离了水,梁乐感觉踏实许多,但她低头打量了自己之后,才意识到问题大了。 她原本的衣衫宽松,加上缠好了布条,身体曲线都被隐去。可此刻落了水,衣裳全部湿透,可以说是什么也藏不住了。 她匆忙回头,想知道李轲是否发现了不对。但后者神色平淡,并未朝她看,而是将方才她手中的、与她一同掉进池里的衣裳捞了出来。 捞衣裳时,他弯着腰身,一连串水珠从他的脊背滑落,无数水痕在紧实的肌肤上蔓延开来,像是作画一般,看得梁乐赶紧挪开眼,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把那画面忘了。 李轲摸了摸她的湿发,带着她去了方才换衣裳的屋里。他随手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来时的衣裳,又将自己准备好的干净衣裳递给梁乐:“外头风大,换了,别着凉。” “不……”梁乐立刻就想拒绝,她如何能在这换。 但李轲却不等她的回复,将衣裳往她怀里一塞,就转身出去,甚至将那木门都关紧。 “若是你手伤不便,我等会便进来帮你换。” 他都这么说了,梁乐只好将身上的湿衣裳换下。只是看着胸前同样湿透的布条,她迟疑许久,还是一起脱了,塞进那堆湿衣裳里,混作一团。 不是她介意穿着湿的,只是若等会换上干衣裳,胸口一圈被浸湿,那样的话怕是更令人怀疑。 好在李轲的衣衫穿在她身上宽松许多,微微遮掩一番也看不出问题。 她仔细瞧了瞧自己,心觉没有问题,便拉开门:“我好啦。” 李轲守在门外,旁边竟还站了位学子,正与他说着什么。见了梁乐出来,那学子才与李轲结束交谈,走进屋里换衣裳。 梁乐眨眨眼,还没问这陌生学子是谁,就被李轲隔着袖子拉住手腕,往外走去。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或许最大的秘密都被李轲知晓,但还是有闲心与他开玩笑。 “李轲哥哥,我们不等潘仁他们吗?” “不用管。” “那你还气我当时要救柳温吗?” “没气过。” “这几日你想不想和我说话呀?”梁乐得寸进尺,又问道。 少年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了,并没回答她。 梁乐不满意,直接对他说道:“我可想和你说话了。” 见他脸上微有动容,她继续道:“你不理我,我可难过了。” 李轲拉着他往前走的脚步终于停下,他定定地看着梁乐:“回去说。” 第72章 文学城首发 玉环穿耳谁家女,自抱……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间的缝隙照在木桌上,疏散横斜,像是划出泾渭分明的界线来。 梁乐与李轲对坐在两侧。 木门紧闭着,从里头锁上,保证不会有人进来打搅他们。 这会其余学子不是去食肆用晚饭,便是去浴堂洗浴,都不在屋舍附近。一时间四下寂静,外头一点声音也没有传来。 梁乐的头发还湿着,她进了门就坐下来,对自己的湿发毫不在意。李轲原本有话与她说,但只坐下片刻,便按捺不住,起身去取了条干巾来,将梁乐的发丝散开,一点点为她擦拭着。 温热的指腹从湿漉漉的发丝之中穿过,不时划过头皮,带来一阵酥麻。梁乐忍不住哼哼两声,就感到发丝被这人扯住:“好痛!” 接着头顶传来李轲带有愧疚的话语:“抱歉。” 顿了几息,他补充道:“我轻一些。” -- 第140页 她本就不爱自己弄干头发,在家里尚有侍女帮忙擦,到了书院她都是随手揉两下就散着,等头发自己干。李轲每回都看不过去,就会主动来帮她擦干。 她坐在软垫上,像没有骨头一般塌着腰。李轲跪坐在她身后,沉默地为她拭干湿发。因为太过熟悉李轲,这会她也不觉得别扭,甚至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半靠在后面的少年身上,手里把玩着他垂落的黑发。 心里一直担心着的,想要隐瞒、掩盖的事情终于要被发现,她非但没有惶惶不安之感,反而觉得天青气和,一切都尘埃落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伪装。 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轻快起来,整个人散发着愉悦的气息,甚至忍不住去想李轲等会会如何问她,会惊讶,还是难以接受。 应该不会是后者吧。虽然不知道这样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她就是莫名觉得李轲愿意接受身为男子的她,也不会反感身为女子的她。 她神游天外地瞎想,李轲却有些难忍。 心尖上放着的人几乎被他抱在怀中,她身上穿着他的衣衫,清新的皂角香气与她身上的香味融在一处,像是绕过他的颈后,勾过他的头颅,让他深深嗅闻。 他握着干巾的手背已经因用力而显露出青色的脉络,只能凭借自制力保持着距离,让他的双眸从那身宽大衣服裹不住的身躯之上挪开,落在眼前的湿发之上。 可即便是这捧在手心中的发丝,也像是她的主人一般,柔软却又坚韧,纠缠在他的指间,时而紧紧贴着他,时而又绕出一个诱人的弧度,诱他追逐。 带着凉意的发尾扫过他的掌心、指腹,带起细密缠绵的痒意,但触感稍纵即逝,一切都是若即若离。 ——如她一般。 令他患得患失,如狂如痴。 他不知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动作,但天色暗下来前,手中的黑发已经变得蓬松柔顺起来,散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之上。 梁乐在他轻柔的动作之下昏昏欲睡,险些靠在他怀里睡过去。直到他停下来,她才清醒过来。 但意识回笼的速度稍慢,她用脑袋蹭了蹭身后的人,才坐直身,有了要谈话的姿态。 她侧身看李轲一眼,发现她的头发是被擦干了,但这人胸前的衣襟却也被沾湿。那一块微微加深颜色的布料怪异地出现在这个位置,梁乐开口道:“李轲哥哥,你要不要先换身衣裳?” “无碍。”李轲摇头,想要坐回梁乐对面,却被后者拉住了衣摆。 梁乐将软垫摆好,示意他坐下:“你就坐这儿。” 他们挨得近些,她也能更近距离观察对方的态度,等会坦白的时候万一有了意外,也好及时发现,圆转回来。 隔着一张桌子,万一她一会哪句话没说好,直接把李轲气得扭头就走,她拦都拦不住,岂不是麻烦了? 她自觉准备充分,就是准备的那套女装没能用上。 原本打算在他生辰那日穿上女装坦白,想着他看到自己,多少懂得一点点怜香惜玉,不会太过生气。但现在要是去换衣裳也实在太过刻意,而且——她还是想着等李轲生辰再穿给他看。 即便幻想过无数次今日,打过无数腹稿的梁乐还是不知该如何说起。她看着李轲,想等他先开口。 李轲接收到她的目光,读懂了她心中的想法。可他又该问什么呢? 他想起那浴堂中发生的、仿佛还在眼前的一幕。那萦绕在鼻尖的馨香,那身前柔软的触感,那玲珑有致的身躯…… 仿佛都在暗示他——梁乐的不同寻常。 他不是从未怀疑过,但因为梁乐一日复一日的坦荡,令他难以再多生疑心。何况,他也不敢去想,他怕若是他真的以为梁乐是女子,得知了否定的真相之后,他会难以接受。 但像是——他最不敢去猜测的那件事确实成真了。 心中的喜悦与隐忧同时探出头来,一会在欣喜他的阿乐是位姑娘,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她迎娶回家;一会又在担心,阿乐对他如此亲昵,像是毫无男女之防,是否从未对他有过……有过如同自己一般的心思,是否真的只是将他当作同窗,当作知交。 被埋藏在更深处的顾虑是,她从未告知过自己这件事,是否她的心中,其实是不信任他的。 ……或许,连知交都算不上呢? 纷杂的思绪仿佛在脑海之中交战,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听从哪一种想法,嘴唇几次开合,却始终没能问出什么来。 梁乐等不到他先开口,料到这件事对他来说,许是太过难以接受了一些。若是她要解释,那便得从幼时男装到了原阳县之时说起。 说来话长,她可以之后再慢慢说与李轲听,但此时必须当机立断,将这真相揭露在他的面前。 她扯开一些挡住自己咽喉部位的衣领,在李轲震惊的目光中将他的手抓起,按在了自己的喉间。 李轲见她拉扯衣裳之时便想阻止,但梁乐动作太快,又或许是他的心底并非真的抗拒,等到他反应过来之时,指尖已经落在了面前人细腻平滑的肌肤之上。 温热柔软,让他忍不住想要摩挲,却又不得不压抑住这样的冲动,僵硬着手指不敢动弹,也不愿收回。 梁乐见他不动,干脆抓着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咽喉部位上下摸了摸:“李轲哥哥,我是女子。” -- 第141页 她没有喉结,这是她能想出来,最简洁、最迅速让李轲认清这件事实的法子。 见眼前的少年没有露出任何厌恶或是难以接受的排斥神色,不等李轲应答,她迅速说起前因后果:“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她避开了“欺骗”这个词,换了个更加温和而易于接受的“隐瞒”。不论真实情况是如何,这样的用词多少能让李轲听起来舒心一些。 “我幼时生过一场重病。你记得吗,六年前,我离开原阳回家,那时卧床几年,也是因着幼时的身子不好。”她唤起李轲的记忆,将自己的难处与苦处说出来,勾起对方对她的心疼。 “那时我家人带我遍寻名医,我吃了许多名贵药材,但都没用。直到最后,我娘亲带我去庙里求菩萨庇佑,空和大师见了我,说我是因为身子阴气太重,压不住,只有女扮男装才能扛过鬼门关。”她慢慢解释,接着表露自己对李轲的在意,“而且大师说我满了十六,便能换回女装。我也打算到了生辰之时便告知于你。” 她虽然模糊了重点,但李轲仍是意识到不对之处:“便是须得以男装示人,你也可以尽早告知于我。” 梁乐虽然没奢望能直接糊弄过去,也没料到李轲点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她思考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你记得我离开原阳之时赠你的玉环吗?那次我换了裙装,想要将玉环给你,然后告诉你我其实是女子。” 她不想提起李轲的伤心事,只说道:“但那时我尚不该换回女装,直接便昏了过去,那玉环估摸也是因此而摔缺一块。” 见李轲似是担忧起来,想要问她之前的事究竟是如何,她放下心,知晓李轲没有再责怪她欺瞒了这么多年的事。 她虽然是想方设法,“花言巧语”让李轲不要怪她,但也不想因此让他过多担忧,或是遗憾当年的错过。她勾起唇角,弯眼笑起来,语气轻松道:“‘玉环穿耳谁家女,自抱琵琶迎海神’,李轲哥哥,枉你念书十数载,连我藏在玉环之中的话都没想到呢!我可是早就暗示你啦!” 听她满嘴胡言,将诗中所写的耳饰当作她所赠的那两枚玉环,李轲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既气自己没能早点儿明白她的意思,又气当年为何没有更逼着梁乐多读些书,不然她怎会见着个“玉环”就拿出来暗示自己的女子身份。 但不得不说,她这么一解释,他心中的郁结烦闷瞬时散去。 也许与她说了什么都无关,只是见着她的笑颜,他便永远也生不了气,只想将她哄着,让她日日月月、岁岁年年都能如此时一般高兴才好。 “你若是早教我知晓,我断不会让你来书院。”李轲说道。 他让梁乐来书院与他一起进学,虽然嘴上说是为了让她多念书,将来考取功名,但他心中知晓,一切都是出于他的私心罢了。 但若是知晓她其实是女子,无论他多想见她,多想日日与她在一处,他也是绝不会答应她女扮男装来此的。 梁乐此时已经知道要说什么话才能让他略过这事了,她开口就是甜言蜜语:“我也是想和你在一处才来的呀。” 面前的少年果然听得耳尖通红,许久才有些难以启齿道:“可你每日……沐浴……” “我每日都选了避开人的时候,而且我只去另一边的隔间。你看,这么久了,也没有人发现呀!”梁乐解释道,“若不是今日潘仁硬要拉着我去,我又想和你说说话,我才不会去呢!” 说到这里,她只能在心里向潘胖胖道歉,让他出来当了这个挡箭牌。 李轲却十分不赞成:“便是你顾忌着旁人,若是有人毫不顾忌,污了你的眼又该如何?” 他想到方才的自己…… 竟然直接那样站在了她的面前,也不知晓她会如何想自己,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登徒子? 只是他,尚且还好说。只是稍稍想到还会有其他学子这般出现在他的阿乐面前,他就难以忍受。 瞥见她手掌上的伤,李轲想到一事:“胡姑娘是否早已知晓?” 她那时从火场中被他救出来,胡璇硬将他拦在屋外,还借口说医术不能外传,想必是早已知晓阿乐是女子,只是想方设法地瞒着他罢了。 就连胡璇都能知晓。 他垂下眸子,神色晦暗,像是不大高兴。 梁乐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糊弄过去,毕竟胡璇知晓,也不是她主动说的呀。 想了半天,她还是实话实说:“她有回碰到我的脉象,然后便发现了。不过她嘴很严的,不用担心她。” “我知晓。”李轲淡淡答道。胡璇若是嘴不严实,还能将他瞒到今日么?想起自己还曾警告过她“男女授受不亲”,没想到最不合礼法的其实是自己。 想到这,他心中犹豫,还是问了出来:“阿乐,你想回家么?” 这书院里头毕竟处处是男子,来时是秋冬时节,衣物也厚实一些;现下日头渐热,衣料轻薄,她在这儿只会更容易暴露。 梁乐果断摇头:“不想。” 她知道李轲心里担心什么,凑过去哄道:“没事呀,李轲哥哥,今年你还要去京城参加秋闱,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离开书院了,你别顾虑我啦,我真的会死守这个秘密,不会给其他人知道的!” 她举着右手,像是要起誓一般。 -- 第142页 李轲正想将她举着的手放下,可尚未碰到,又觉得他不该如此轻浮,动作做了一半,复又收回。 她的脸与他凑得极近,仿佛只要稍稍低下头便能碰到,他放缓呼吸,只敢将目光移开,却正好落在了她圆润小巧的耳垂上。 光影掠过,他取得案首那夜的画面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那张因醉酒而酡红的面容与她缓缓重叠,耳垂上几不可见的小孔更是清晰地映入眼帘。 像是有头横冲直撞的猛兽在他胸膛中奔跑,他只觉得情不自禁,想要将她抱入怀中,又怕自己太过鲁莽,冲撞了她。 只是唇角眼尾却抑制不住地流露出笑意。 那莹白的耳垂在他面前轻晃,他哑声道:“我早该知晓的。” 第73章 文学城首发 他大抵是永远也无法拒…… 与李轲说清楚之后,梁乐觉得自己的书院生活没有多大改变。 除了这人开始十分注意与自己的接触,就连平日里吃饭上课都要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肢体触碰之外,一切都很好。而且在屋舍中也自在许多,不必再遮遮掩掩,背着李轲。 值得一提的是,这人对她似乎管得更严了,比如现在。 趁着李轲被龚夫子叫过去有事,潘仁终于找到了与梁乐单独说话的机会。 “梁乐,你和李轲冰释前嫌了?”潘仁神色疑惑,“可他怎么还是奇奇怪怪的。” 在那日去完浴堂之后,李轲几乎不给潘仁与她说话的机会,即便是说话,也要隔得老远,潘仁还得时不时接收到李轲冰冷的目光,闹得他都不太敢来找梁乐了。 原本潘仁以为是两人已经和好,以前的李轲也不爱他找梁乐玩,可最近显然不同,李轲自己也离梁乐不算近,瞧着就像是又有了矛盾一般。 “我们早好啦。”梁乐答道。 她知晓李轲最近的反常是为了什么,就连她现在沐浴,李轲都想要与她一起去,替她守着。 若非她说这样只会更引人注目,更容易被人发现她的身份,李轲怕是都不会放她独自去。 但原因显然不能告诉潘仁,梁乐只好扯了个借口:“许是快要赴京了,他有些焦虑吧。” 李轲回来的时候碰巧听到这句话,他看了梁乐一眼,也没反驳,只是又不着痕迹地将与她距离极近的潘仁隔开,保证两人之间的距离。 潘仁怒目而视,想要问问李轲究竟是想做什么,为何每每见到他与梁乐关系好就不高兴,难道是见不得梁乐有旁的朋友? 但他接触到李轲带着凉意的目光后,肉眼可见地失了气势,默默坐回了后排阮卓边上,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前排人的后背。 梁乐悄悄凑到李轲耳边,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避开自己的接近:“李轲哥哥,你最近老避着我,潘仁都觉得不对劲啦!” 李轲僵着身子,感受到耳畔传来的温热气息,轻轻柔柔,几乎要顺着耳廓淌进心里。他忍住躲开的冲动:“我没避着你。” 只是她到底是女子,自己以前仗着不知晓,与她那般亲近。此时既然知道了,便不该如此不守礼节。 何况……他也不想让阿乐误会他。 梁乐看着他想要抽回衣袖的动作:“你看,平日你都不会介意的。” 李轲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可他只要接近梁乐,就忍不住去想她落水时的模样,忍不住想到她清澈的双眸,嫣红的嘴唇。 他的咽喉不自觉动了动,才缓缓握住梁乐拉扯着自己袖口的手:“我不是介意。” 他不敢用力,几乎只是轻轻覆在上边,连一点力度都没有落在梁乐手背之上。见梁乐没有抗拒的意思,他才开口道:“我是担心你……会不便与我如先前那般相处。” 虽然他将言辞中的部分句子含糊过去,但梁乐仍是明了,她说道:“我不在意的。还是说李轲哥哥你更介意我的事?” “自然不是。”李轲不假思索否认。 梁乐反握住他的手,追问道:“那你可会觉得我这样不对?” “并未。” “那便好啦,我们还是像以前那般,好不好?” 她眸子明亮,带着光。 李轲想,他大抵是永远也无法拒绝她的。 · 许是即将到了学子们离开书院,启程秋闱的日子,夫子们对他们的课业愈发严格,时不时便要将人留下来,再聊聊文章、策论。 梁乐自然是夫子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她一边叫苦不迭,一边又只好更认真地写课业,甚至回了屋舍还要像李轲请教如何将文章写得更好。 活像是也要去秋闱了一般。 李轲虽然知晓她不会去科考,但梁乐既然愿意学,他自然不会不教。 他指着夫子所留下的策论题:论贾谊五饵三表之说。 “你可知五饵三表指何?” 梁乐早已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种问题对她来说不算太难,不假思索答道:“贾谊以为,抵御匈奴外敌,不该依靠‘和亲’一道,而应‘德战’,主张‘以德服人’。辅以‘五饵三表’之计:以华服车乘坏其目,以珍馐佳肴坏其口,以佳音美妇坏其耳,以高宅府库坏其腹,以亲近安抚坏其心;兼之立信义、爱人之状、好人之技,威服四海,降服外敌。” 李轲颔首:“不错。可班固讥其计疏,你可知为何?” -- 第143页 梁乐略一思索;“此计虽好,看似有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然‘五饵’所需财力甚大,‘三表’一说又过于空泛,难保是否能降服外敌。” 李轲眼里微有些讶异,他早知晓梁乐聪慧,却没想到她用心进学后,能说得这般头头是道。 “你以为贾谊之说可行,亦或班固所言更佳?” 这就有些难住梁乐了,她纵然能两头都夸赞一番,但若是真要她得出个结论,实在是难以抉择,总觉得两人说的都有些道理。 她皱眉苦思,李轲也有耐心,就坐在一旁等着,顺便在她平日里的课业上添改着什么。 “大抵,还是班固所言有道理些?”梁乐不确定,一点底气也无地问道,“若是当时的汉文帝有兵力威慑匈奴,又何必弄这些‘攻心之术’,只消将他的国力摆出来,匈奴哪敢嚣张? “若是汉文帝本就国库空虚,兵力不盛,便是拿这些华服美食引诱匈奴外敌,也不定果真如贾谊所说一般有奇效,甚至可能会惹得外敌更觊觎大汉,不得反失。” 李轲不置可否,只又说了一句:“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你以为何?” 梁乐脸都要皱起来,她已经尽力回答了,但听李轲这意思,好像这计策也还是挺有用的? “可能……此计能用来……居安思危? 虽然秦穆公究竟做过什么,她的的确确不清楚,但后半句还是能明白的,这计策对于单于来说,自然就是提高警惕,不要落入险境的作用了。 李轲将手中毛笔放下,说道:“秦穆公虽以此计霸西戎,然其强于增修国政,固国势所以外交之术无往不利,并非此计之效。而匈奴界处边陲,汉赠美善之物,恐激其寇掠天性,所危甚矣。” “那我说得没错?”梁乐高兴坏了,忽然有了一种难得的成就感,仿佛自己做成了什么以前从未奢求成功之事。 见她方才还皱巴巴的小脸露出笑容,李轲也觉得轻快许多,忍不住笑道:“是。阿乐极为聪慧,一点就通。” 梁乐被夸得不好意思,但又觉得自己的确如他所说一般聪慧,接过他手里的笔,就准备开始写今日的课业:“李轲哥哥,你太厉害啦,明日萧夫子见了我这策论,定然要称赞我!” 想想还有些期待,毕竟萧夫子可几乎没怎么夸过学子呢! “是你聪敏。”李轲看她低头写字,轻轻将她的垂下的袖口挽起,不让纸上的墨渍沾了上去。 梁乐亦觉得这袖口太够麻烦,到了夏日,许是为了透气,书院给他们分发的衣裳都宽宽大大,梁乐穿着更是松松垮垮。想了想,她干脆将外袍脱了下来,总归屋里不会冷着,这般写字还方便许多。 李轲接过她的外袍,看了眼门合得紧紧的,才拿到里间挂好。 她为了舒服而将外衫除去,他可以不太在意。但这得是在没有旁人会突然出现的情况下,若是在学堂里头,他是断然不会允许的。 梁乐一脸认真地写着今日的课业,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动作,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人一直在身边为她研墨。 她完成了课业,感觉没了压力,开口笑道:“李轲哥哥,你这算不算红袖添香啊?” 红袖添香,素手研墨。 没想到她还能有这一天。 李轲被她天马行空的想象闹得失笑:“我可不是红袖。” 梁乐突然凑近他的脸。面前是狭长的凤眸,眼尾锐利,像是在人心上落了一钩,中间是挺直的鼻梁,因为她的靠近,光线被挡住,落下深深的阴影于其上。 她望着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因她的动作而微微睁大,里面映着她的整个人,像是填满了他的双眼。 长长的睫毛向上扬着,并不遮掩眸中的画面与情绪,就让下方的瞳仁被她直视着。 “你比红袖还要好看。”梁乐喃喃道。 她本来只是想与李轲闹着玩,不料这么一细看,倒是吐露了真心话。 李轲早已习惯她时不时的胡乱用词,也不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而是压低了声音:“阿乐知晓,‘绿鬓视草,红袖添香’,下一句是什么?” 面前的这双眼如同毛笔上的垂墨在里头晕开一般,直直的一滴黑色浓墨,从正中化开,像四周扩散,连成看不见的丝线,散入她的眼、化入她的心。 “嗯?”她像是被蛊惑般,脑海空空,除了从鼻间发出一个困惑的音节,已然不知晓还要说些什么了。 “眷属疑仙,文章华国。”李轲声音微哑,落在她的耳畔。过近的距离让她的胸腔都伴随着对方发出的声音震动起来。她的心仿佛被这样的音色包裹,开始颤动,开始——迸发出什么难以言喻的情愫,让她难以控制,甚至为之战栗。 至于落进耳中的八个字究竟是什么,还在她混沌的思绪中,被深深的空白所掩盖着,一时之间难以辨析。 李轲轻轻扶住她快要滑落的身子,让她靠着自己缓缓坐回软垫之上。 望着梁乐有些失神的双眸,他不愿将之喊醒。 也许——阿乐该明白些什么了。 而他藏在心中的后半句话,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也将说与她听。 ——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是乡极乐,今生合老温柔;相得甚欢,我辈皆输艳福。 -- 第144页 第74章 文学城首发 阿乐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四月初八这日恰巧遇上休沐,李轲虽然并未四处宣扬自己的生辰,但潘仁他们仍是不知怎得晓得了,硬是闹着要给他庆生。 他自己的生辰在七月,那时大家都忙着秋闱,又不在书院,是没机会与同窗们一起了,因此对李轲的生辰十分上心,几乎要当作自己的一般。 他的兴奋劲上来,阮卓拉也拉不住,只能看见这人跑到李轲面前来:“李轲,今日我们一起为你过了这生辰,来日你高中,可莫要忘了我们咧!” “潘仁,你是不是想说,‘苟富贵,勿相忘’?”梁乐笑出声来,冲他说道。 潘仁作势要打她,却被李轲拦住:“不会。” 来这大半年,食肆里头的菜都被他们吃了个遍,早就腻味了。今日潘仁偷偷给书院外头的人递了话,找人送了外边镇上酒楼里的菜食来,虽说不上多么美味,但也算是图个新鲜。 这事自然得瞒着夫子们,潘仁偷偷摸摸沿着墙根走到书院门边,又将一个极大的食盒拿回来,整个人走得摇摇晃晃,多亏阮卓在一旁看着,才没将一盒子菜洒在地上。 梁乐早已在他们屋里准备好。 因为屋里的矮桌不够大,摆不下那么多菜,他们还将潘仁屋里的那张木桌拿了过来,拼在一起,才感觉像点样子。 好在书院这些桌子都一模一样,拼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何奇怪,倒是贴合得紧,梁乐对此十分满意。 潘仁带着饭菜回来的时候,食盒已经在阮卓手里了。不过潘仁也没闲着,他怀里抱了坛酒,上头被红布盖住,但那酒香已经随着他晃来晃去的动作溢出来,充满整间屋子。 这酒坛十分显眼,梁乐一眼就注意到了:“好呀潘仁,你竟然偷偷藏酒喝!” “才不是呢!”潘仁叫道,“这是上会白夫子看上我的画,拿来与我换的。” 梁乐还以为这酒也是潘仁买饭菜时候一起买的,没想到竟然是从白夫子那儿得的。不过想想,以酒易画,也的确是白夫子能干出来的事。 而且,既然是山长给的酒,那就算他们喝的时候被其他夫子抓了,也算是有个靠山了。 “你还是很靠谱的嘛!”梁乐夸他,也不知道是为了这外头酒楼的饭食,还是为了这坛子美酒。 她倒不是爱喝酒,只是总觉得以她如今这个年少气盛的年纪,不喝两杯酒,着实有些可惜。可这机会实在是太少了,闹得她此时见了就有些馋起来。 李轲见她脸上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口提醒道:“不能多喝。” 梁乐答应得飞快:“我晓得啦!” 他们一起将碗筷摆好,中间是六菜一汤,每人面前还有个小茶杯,看起来像是装着白水,实则里头都是清醇香甜的竹叶青。 潘仁举起茶杯,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日李轲你生辰,我也没有准备太多祝词,就祝你秋闱高中,来日官运亨通!” 阮卓不像他这般庸俗,张口闭口就是科考做官。他直着腰身,平举手中杯,说道:“李兄,我在此贺你今后心愿得偿,万事遂心。” 他们两都说完了,梁乐也不能落后,她与李轲坐在一边,直接拿手里的茶杯与李轲面前的碰了碰,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后,才笑着说道:“李轲哥哥,祝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祝我们今后还能一起庆生,每日都像今日一般,福乐绵绵!” 李轲眼中亦是染上笑意,他望着梁乐,将杯中酒水饮尽,答道:“好。” …… 纵使仅有四人,但还是吃得宾主尽欢。 到了后面,潘仁与梁乐两人拼起酒来,一人一杯干得飞快,李轲拦也拦不住。或者说,他亦有了兴致,不愿阻拦梁乐。 一坛酒几乎被梁乐与潘仁分光,两人都喝得不少,但酒量又差得很,只能趴在桌上,软趴趴地举着手腕:“干!” 一顿饭吃到了明月高悬,即便明日同样休沐,也不能这么闹下去。阮卓半托着潘仁:“潘兄,我们回吧。” “不、不行!”潘仁大着舌头,已经说不清楚话,“我还没和梁乐分出个胜负!” 阮卓拿下他手中紧紧攥着的茶杯,哄骗道:“是你赢了,别喝了。” “真的?”潘仁迷蒙着双眼,他早已分不清今夕何夕,只是想要喝倒梁乐的念头出现在心中,让他只想继续喝酒,听了阮卓这么说,他便信了,“那回吧,明日我要好好笑话她!” 好在他们的屋舍离得近,不然阮卓还真没法独自将这个醉鬼抗回屋子。 他看了看原本可以给他搭把手的李轲。 这人坐在梁乐身边。后者看起来还清醒得很,双眸明亮,只是有些失神,仿佛辨不清楚身边人是谁一般,四处张望。 梁乐脸颊带着粉色,唇上还沾着酒水,莹亮发光。 李轲像是无意中偏移了身子,覆盖住梁乐,遮挡了他看过去的视线。 那双微挑的凤眸朝他看来,眼里带着的似是警告,让他收回目光,不要觊觎不属于他的宝物。 阮卓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想法,但他的确是立时便低下了头,扶稳潘仁:“李兄,我与潘兄先回去了,梁兄就麻烦你了。” “我自会照顾好她。”李轲语气淡淡,对阮卓的话有些不满,他的阿乐何须被旁人麻烦。 -- 第145页 目送阮卓二人离开,梁乐望着占据了自己所有目光的少年,神色有些迷茫。 盯了对方许久,她才认出这人是谁,唤道:“李轲哥哥?” 对他的熟悉与亲昵让她忍不住凑近一些,拿起手中还剩下的半杯酒:“你喝吗?” 李轲接过她手中的杯子,看也不看,直接放在桌上:“阿乐,你醉了。” “我没有。”她撅嘴,否认道。对于李轲不识相地拿走酒杯的动作十分不满意,她把杯子拿起来,决定自己喝,不再邀请他了。 方才还有个人一直在和自己喝酒来着,她回忆半天,问道:“潘仁呢?叫他来喝酒!” 她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少年眼眸漆黑,像是有漩涡沉于其中,深邃得无法看透。他的语调略微透着危险:“别提旁人。阿乐,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你的生辰。” 梁乐笑起来:“是欸!” 她和李轲凑得太近,又想起今日是他的生辰,自己像是准备了什么贺礼…… 是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了,干脆抱了抱他:“生辰快乐,李轲哥哥。” 对她一向自制的少年被她突然抱着,垂落于身边两侧的手控制不住地抬起,顿在半空中许久,才轻柔地落在了对方的背上,将她再往自己怀中按了按。 “生辰快乐。” 他们身躯相贴,看起来这般契合。李轲觉得仿是连空荡的心都被填满,开始发胀,带着甜意与微微的酸涩,是异样的满足与充盈。 胸前突然传来一股推力,是梁乐要挣开他的怀抱。 他以为是自己太过唐突,惹恼了她,一时间有些紧张。 梁乐却显得有些着急,脑子还含糊不清,但口中模糊问道:“是什么时辰了?” 李轲透过窗看了眼外边夜色,估摸到:“大抵是子时末,未到丑时。” 她难得如此在意时辰,平日里催她歇息的时候,她都不乐意熄灯。今日莫非是觉得太晚了,想要快些入睡? 梁乐听了时辰,像是终于记起了什么。她没管李轲的想法,跌跌撞撞就要往里间走,因为太过不注意脚下,竟还磕了两下桌角。 李轲看得心疼,连忙扶住她:“你要去哪?” “拿东西。”梁乐也意识到自己一个人不太能完成目的,直接告诉李轲她的想法,希望李轲带她走去里间。 她的右手搭在李轲的手臂上,整个人的重量都往那边靠,几乎是贴在对方身上往里间走。 进去后,她翻出自己的小包袱,将之打开,里面的衣物一览无余地展示在身边的少年面前。 是粉色的裙衫,散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立在床铺正中,其上镶嵌的圆润珍珠,如同花瓣上沾雨欲湿的露水一般莹亮。 梁乐想起自己打算今日换女装过个生辰,寻到了自己早已备好的衣物,仅存的一点理智将李轲往外头赶:“你出去,我要换衣裳了。” 她喝了酒,语气软糯,赶人的话语也被说得甜腻。 李轲离开的脚步显得凌乱,但还是记得为她拉紧帘子。 深夜寂静,他即便已经站在了离里间极远的位置,还是能捕捉到细碎的衣料摩擦声。 他甚至不敢将双眼闭上,担心自己会想得更多,只敢站在窗边,借着从缝隙中吹进来的凉风,平静下自己心中的躁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 梁乐仍有些醉意,但已经能站稳。 李轲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纤素手,帘子被缓缓掀起,接着是如烟似云的裙摆,飘飘袅袅,像是平地而起,又缓缓垂落,遮住了那双玲珑的脚。 女子双瞳如剪水,带着酒后的潋滟之色,顾盼生辉,朝他投来轻轻一瞥。 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眼,他只觉周身的风与尘埃都止住,只余下他与眼前的人,令他心动神摇,不知如何是好。 梁乐尚不知自己的打扮给面前的少年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她甚至不明白李轲为什么站得离她那般远,就像不敢靠近她一样。 她语气带上嗔怪之意:“你过来呀!” 见他走过来,梁乐在他眼前绕了个圈,裙摆扬起,上面金色细线绣着的花纹如蝶纷飞,落下纷纷扬扬的金粉,美得如同九天玄女,远非凡人。 她起了玩性,又没穿过几回裙装,一转就停不下来,没几圈就脑袋发晕,直直撞进了李轲怀里,才意识到转得难受。 本就醉了酒,又胡乱转圈,她头疼得受不了,细白的手指拽着李轲的衣袖,还不忘问道:“李轲哥哥,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你喜欢吗?” “嗯。”李轲的胸腔像是要被剧烈的跳动震开,但他却压下心中几乎要将人撕开的激动,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本能,只淡淡应了一声。接稳梁乐后,他伸手为她将皱起的衣领理好,免得外边的刺绣磨痛娇嫩的肌肤。 梁乐不满足他短暂的回复:“难道不好看吗?” 她的手捏起李轲的下巴,让他抬头看看自己,认真回答。 温温热热的指腹落到他方才吹了冷风,有些冰凉的下颔上,像是暖玉遇到冷瓷,分明不是同一类,却又合适得紧,契合而服帖地在一处。 “好看。”他移不开眼,轻声道,“阿乐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梁乐这下满意了,往他脸上蹭了蹭,微张着嘴,像是也想夸赞一番面前的人:“你也是……” -- 第146页 但她太累了,也太困了,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就靠在李轲怀中睡了过去。 第75章 文学城首发 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梁乐醒过来的时候,正和衣躺在床上。 除了最外层的那身纱衣被除去,就连丝绸制的外衫都还穿在身上。这身衣裙本就繁复,花纹刺绣众多,甚至还有明珠缀于其上,这么躺着睡了一夜,她只觉得腰酸背痛,仿佛整个人是在地面上滚了一遭。 她挣扎着爬起身来,发现李轲早已起来了,就连昨夜被她与潘仁弄得乱七八糟的饭菜酒水都已经被收拾干净,整间屋子清清爽爽,如同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李轲注意到她醒过来,将打好的水拿到她身旁,让她便于洗漱。 不过他怎么有些躲避自己的目光? 梁乐心下困惑,昨夜她醉酒后的事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是见到自己身上这身衣裳,估计是喝醉后仍然记得自己计划好的事? 那李轲是因为她还穿着裙子所以不敢看她吗? 她忽觉惊疑,她昨日总不能是在李轲面前换的衣裳吧? 想到这里,她无法保持沉默,斟酌着开口问道:“李轲哥哥,昨日我……” 她并未说完,是想留白给李轲补充一下昨夜的事。 但李轲却突然扭头看她:“昨夜之事,你都忘了?” 这问题令她紧张起来。 甚至不由得再看了眼还算完好穿在自己身上的衣裳。 她拍拍胸脯,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负心汉才会做的事。 “昨日我好像醉了,怎么了吗?” “无事。”李轲顿了顿,继续道,“昨夜你说要穿女装给我看,贺我生辰。” 梁乐眼睛一亮,这么一说她的确有了些印象:“是。后来呢?” “后来你便睡着了,我将你抱回床上。” 这么说她差点就要在外边软垫上过夜,那还真是要多谢李轲,她笑着道谢:“麻烦你啦!” 但她忍不住揉了揉肩膀:“不过,下回还是外衫也帮我除去吧。昨夜硌得我好难受呀。” 说完她不等李轲回答,直接道:“我还是换书院的衣裳吧,李轲哥哥你等我会,正好一会去食肆。” 李轲还想着昨日耽搁许久才帮她除去纱衣的画面,便听到她要换衣裳。见她直接进了床帘里头,像是毫不避讳的模样,纵使隔着一层帘子,他仍是连忙退出里间。 梁乐换完衣裳,坐在床边,昨夜的记忆忽然回笼。 她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拉着潘仁拼酒,想起来自己是怎么缠着李轲硬要换裙子给他看,想起来自己还在他面前转圈圈。她捂住脸,对喝醉的自己感到绝望,下定决心以后绝不能再饮酒。 李轲在外头等了半晌,还没见她出来,担心她是否遇上什么麻烦,喊了她一声:“阿乐?” “来了。”梁乐应声,确认自己衣裳整齐,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她的长发还散乱着,披在腰后,只用手指理顺了。李轲看不过去,让她坐下,伸手将她的头发梳直,绾起,接着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支木簪,插在了她的发间。 他动作放轻,像是捧着珍宝一般,生怕扯着发丝将她弄疼:“阿乐,女子十五及笄,然我已错过。今日是你十六生辰,你既不归家,我便为你做个笄礼。” 梁乐本只当他是为自己打理头发,没想到竟还为自己准备了生辰礼。她回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右手抬起轻摸头上的簪子。 是啊。 她男装许久,竟忘了,女子是该十五便行及笄礼的。 去年她还不能着女装,家中不愿她难受,也从未提起过。可李轲却将这事放在心上,亲手为她绾发贯笄。 许是刚睡醒的人心性都不太坚定,这般想着,她眼角竟湿润起来,心中酸涩又感动。 “李轲哥哥,等你及冠的时候,我也要亲眼见你加冠。” 这样的人生大事,忽然之间,她也想亲眼见证,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之感了。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 从总角垂髫,到及笄束发,他们像是从未错过过彼此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候。 那么今后,也该继续如此才是。 听了她的话,李轲的眼中如冰雪消融,染上些许春意。他将被梁乐碰得有些歪斜的簪子弄好,答道:“好。” …… 再美好的画面,也不能令时光为之停留。 如今在书院里,她毕竟不适合戴簪子,梁乐不得不将木簪收好,又让李轲帮她带好学子们用的头巾,与他一起去食肆吃饭。 他们磨蹭着许久,竟然还是能偶遇潘仁。后者亦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在食肆见了梁乐还说要与她来日再战,到时候分出个高下来。 梁乐可不敢再喝,但不等她拒绝潘仁,李轲的眼神先至,吓得潘仁也不敢再继续在书院里头说喝酒的事了。 他们知晓梁乐与李轲的生辰连在一起,但书院近日来课业实在繁重,便干脆商量着头一日休沐时庆贺,后一日只在屋中写课业或歇息。 这提议出自梁乐,她只是面上这么说,实则心里准备今日与李轲两人庆生,才不想让潘仁二人打扰。 只可惜,这么一闹,休沐的两日竟就过得差不多了,她说的借口也变成了事实,她不得不回到屋里,与李轲面对面坐着,兢兢业业地开始写几位夫子留下的课业。 -- 第147页 · 夜里,梁乐学得累了,想歇一会,又担心动静太大,打扰了李轲,只好悄悄将半身向后仰去,挪动一下身子,舒展筋骨。 余光看到自己手边一沓宣纸,她忽然有了玩心。 抽出一张平平整整的宣纸,她将之裁出一个小正方形。宣纸太薄,她十分小心才未将边缘撕坏。 昏黄的烛光下,她十指翻飞,落在纸面上投下各种各样的影子,灵巧而活泼。 不过一会,她便折好了手中的物件,将它藏在身后,朝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看书的李轲凑过去。 她的面上满是狡黠,灵动的光彩在双眼中跳跃。见少年的视线已经从手中的书本上移开,被她吸引,梁乐神秘地问道:“李轲哥哥,你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李轲早已注意到她的动作。宣纸不算昂贵,但也不是街头能随便买到的,甚少有人会随意毁坏。方才那细微的纸张撕裂声被他捕捉,梁乐后来在那张被她撕成小小一片的纸张之上翻折的情形也被他收入眼中。 最后好像变成了一个立着的玩意,但东西太小,被梁乐的双手挡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边缘,他实在不知晓究竟是什么。 但他不愿扫了梁乐的兴致,配合她猜到:“是写了字的纸条?” 梁乐摇摇头,仰起脖子,十分骄傲:“猜错了噢!再猜!” “是纸盒子?”似乎有鼓起来的边边角角。 “还是不对!”梁乐笑意盈盈,也不再为难面前的少年,“李轲哥哥,把手伸出来。” 他顺从地伸出双手,手掌摊开,摆在她的面前。 一个立着的小东西被放在了手心里。 它有两只形似翅膀的尖角,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一般的方形包裹,好像没有脑袋,只有一个尖尖的喙,身后还有一条像是竖起的尾巴。 “这是千纸鹤。”梁乐解释道,“是不是很像仙鹤?” “这个纸鹤呢,我以前听说,是受伤了用来祈福的。但是我们都健健康康,就祈愿你接下来的考试都顺顺利利吧!” 李轲将纸鹤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没有看出是如何折的。若是能将之拆开,他大抵还能清楚。但这是梁乐亲手折了送他的,他珍惜得很,自然不可能将之毁坏。 梁乐看出他对这个感兴趣,将自己方才撕过的那张宣纸拿过来,又撕了两个小正方形,准备教身边的少年如何折。 “除了这种纸鹤,我还会一种折法。不过那种比较简单,它后面没有这个小包裹,不是很好看。”梁乐边裁纸边说道,“但是我可以都教你呀!李轲哥哥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的。” 说完她便将其中一张方形纸递给李轲,示意他跟上自己的动作。 折叠,展开,合起,按压。 李轲只看了一遍,折法便烂熟于心,一切步骤都清晰印在脑中。 但是面对梁乐,他将手中纸片对折几道,似是忘记之后该如何做。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梁乐以为他忘记了,便将手里这个示范的纸鹤拆开重复了一遍,但少年仍未学会。 她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教得太差了,连李轲这种资质的学生都学不会? 实在想不明白的她握住了身边人的双手,手把手地带着他折了一只出来。 他的手掌比自己的大多了,只能轻轻带着他的手指操作,根本握不住整只手。 手里的纸鹤折好,她便松开少年的手,准备回到自己那儿去重新裁纸,再教他另一种折法。 只是她甫一松开,便被对方握住。她的手太小,握不住李轲的。李轲的手却能刚好将她包裹。 他的手心贴在梁乐的手背上,如同方才梁乐教他折纸一般,将手里那只纸鹤重新拆开,牵引着梁乐的手指按着纸上留下的痕迹再折了一回。 折完,他放开梁乐的手,除了掌心留下的温热之外,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我会了。” 梁乐愣怔地看了看自己收回的手,手背似乎还有少年掌心的薄茧蹭过的触感。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学会了吗? 烛台上的蜡烛不知烧着了什么,发出“啪”的响声,打断了梁乐的思绪。 她拿起那张已经被撕得破烂不堪的宣纸,准备折下一只。 李轲的目光早已从她的手上挪开,落到她被烛火映得泛着层柔光的面容之上。 灯下美人,人比花娇。 不知颜色添几许,他已心猿不定,意马四驰。 第76章 文学城首发 那你和我回家吧?…… 转眼四月接近尾声,书院的学子们零零散散地开始收拾包袱,各自准备离开书院,赴京赶考了。 原本乡试并不需要学子们进京,江南的学子在吴郡参加便是。但因为白阳书院名声在外,朝廷亦是十分重视,是以要求这些学子们直接前往京城,与京城的书生们一同乡试。 秋闱三年一次,书院对这事自然上心极了,早早定了个日子为学子们送行。 来书院的学子大多都是考上了秀才的,直接去参加京城的乡试便是,但少数如同梁乐、冯远之类的学子,他们并无秀才功名傍身,还需得从府试或是院试开始才行。 府试在四月底便举行,这类学子便没有时间等书院的践行礼,只好径自离开书院。梁乐总归不被这些考试牵绊,她跟着李轲的考试日子便是,于是也待到了现在。 -- 第148页 已经入夏,今日日头不算太烈,日光倾泻下来,暖意洒在学子们的身上。 他们站在初来书院,举行入学礼的地方。 当时秋意正浓,还有初初盛开、飘散在空中的桂花香。此时桂花已落,却能听见鸟语蝉鸣,一起为他们送行。 寒来暑往,暮去朝来。不说那些已经在书院里待了三年的学子,便是仅仅在这儿待了不过一年的梁乐,也仿若已经于此地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不论是清晨学堂内的朗朗书声,或是夜深人静时的挑灯夜读,都深深烙在她的记忆里,是她年少时的珍贵过往、难忘回忆。 入学之时,仅仅有龚夫子带领着他们,那时亦仅仅二十来位学子。 此时这儿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书院所有夫子,包括山长也立于前方,他们的面前是即将进京赴考的五十二位学子。里面有些人是梁乐日日相对的同窗,也有她仅有几面之缘的学子,但无论如何,如今他们都被冠以“白阳书院学子”的名号了。 白夫子今日仍穿着他最常穿的那件宽袖长袍,挥洒间如春秋战国时的儒生,以笔为刀,为这些他教导过的学子们指引方向。 如他原先承诺的一般,他带来了那传说中二十年的状元红,斟于每位学子的酒杯之中,不算太多,只小小一口,却仿佛满腔豪情壮志付于其中。 “诸位,今日你等便要赴京。为师并未教过你等多少文章策论,但这杯中酒饮尽,还望尔等切莫忘却今日,忘却书院,忘却入学时的报国志向! “功不唐捐,尔等寒窗苦读,定能金榜题名!” 说罢,他仰头将酒饮尽。身后散下的长发被风扬起,别有一股豪迈之气。 他一席话说得简单,但却燃起了他面前学子们的一腔热血。他们双手将酒杯高举于身前,齐声道:“先生教导,学生铭记于心!” 每位学子的动作都洒脱至极,方才面容之上还带着的紧张之色亦是褪去,只余眼中簇亮的火苗,愈发明亮,像是要将这世间的一切不公与黑暗灼烧、燃尽,仿佛这番启程,便是要将这世事荡出个天朗气清来。 · 与潘仁等人在门外道别后,梁乐与李轲回到屋舍,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潘仁与阮卓家离得远,是以践行过后,便直接启程回家。 他们这趟去了京城,若是顺利的话,秋闱之后还有春闱,一考就是大半年才能回家。学子们都珍惜着机会,纷纷计划离开书院后,先回家与父母交代几声,再从家中启程赴京。 来书院时,梁乐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个小小包袱。但进学这么久,东西竟然越来越多,即便如床帘之类的物件都可以直接请人处理掉,但需要带回去的东西还是不少。 她足足理出来一个小箱子才算是收拾好了。 比起她,李轲就简单多了。来时他只有一个包袱,离开时同样只有这个包袱。 “李轲哥哥,你要回原阳吗?”梁乐边确认自己将物件都收拾好了,边问他。 “不用。”李轲将她的小箱子搬到外头,答道。 梁乐点点头。 确实,原阳也没有李轲的亲人了,旁的学子回家都是为了看望自己的爹娘,他回去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徒增伤怀。 “那你和我回家吧?”她走到他身边,问道。 “好。” 没料到李轲这么果断就同意,梁乐一时怔住,没接上话。 许是梁乐面上的震惊之色太过明显,他解释道:“你回家过年后,我不是就应过你么?” 听他这么一说,梁乐才恍然大悟。 想起原先的约定来。 再想到自己娘亲让自己带李轲回家时候的语气,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李轲哥哥,我家里除了我爹娘,还有个弟弟。他叫梁桓,可调皮了,要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不用搭理他。”既然李轲要跟着她回去,那她还是有必要交代一下家里的情况。 李轲抬眸:“你曾说你有个妹妹?” “啊!”梁乐这才想起来自己曾说过什么,“那时我想和你说我是女子,便说我有个妹妹,其实就是我自己。我没有妹妹的。” 她都将这回事忘了,这会被提起,倒有些心虚起来。她凑过去,眨巴着眼:“你不会怪我骗了你吧?” 李轲见她这模样,便是有气也都消了,只神色柔和地问她:“可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没有没有。”梁乐几乎要对天起誓。 说完,她忽然想起,自己穿书这件事似乎也是瞒着李轲的…… 要不要告诉他呢? 她面上的迟疑之色被李轲收入眼中,后者心生疑虑,无法猜测到她还瞒了什么事,但并未多言,而是替她再查看一遍是否有遗漏物品。 “走吧。”他突然出声,打断了思考着的梁乐。 若是她的确有事不愿告知于他,那他就等到她愿意说的那天。 · 回了家中,并不如梁乐所想的那般,家人都在门口等她。 带着李轲进了厅堂,也只有梁桓一个人在里头坐着。 “爹爹娘亲呢?”她问梁桓。 “前日淮扬传来急讯,他们当日便赶去处理了。”梁桓见了她还没骨头般塌在椅背上,但随着李轲进来,他整个人从座椅上弹起,问道,“他是谁?” -- 第149页 梁乐将李轲拉到身边:“认识一下,这是李轲。” 接着面向李轲,指着这个看起来散漫无状的少年说道:“这是我弟弟,梁桓,你叫他名字就好。” “梁公子,在下李轲。”李轲对这个与梁乐模样相仿的少年无甚好感,尤其是他眼里对自己的抗拒之色,仿佛自己要侵占他的领地一般。但毕竟是阿乐的弟弟,他也乐意先示这个好。 梁桓无视李轲的话,盯着梁乐,看她这副自然的架势,憋了半天,喊了句:“姐……哥,他要住我们家?” 听他这声“哥”喊得这般艰难,梁乐拍他脑袋:“他知道我是女子,别装了。” 梁桓更是震惊,不知道由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他手指颤抖,指着李轲:“你怎么告诉他了?你们在书院发生什么了?” 说完他连忙把梁乐护在身后,隔开她与李轲,一双与梁乐相似的圆眼瞪得大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喊人来。 被他的反应闹得无语,梁乐挥开他的手:“别乱指人,是我告诉他的。成天想些什么呢?” 既然爹爹娘亲不在,她也不用和梁桓交代什么,吩咐管家为李轲收拾一间客房就好。 “李轲哥哥是陪我回家的,你平日里学的礼节哪去了?爹爹娘亲何时回来,我们两日后就得赴京了。” “不知,我给他们送封信。”梁桓干巴巴地答道,心中却想他得赶紧告诉爹娘这事,他姐姐大了,家里快留不住她了! “那我回房了。”梁乐绕过梁桓,走到李轲身边,“李轲哥哥,你别和他计较,小孩子不懂事,我带你去客房歇会。” 身后传来梁桓的吼声:“谁是小孩子!” 梁乐才不管他,拉着李轲就往客房走,他们今天奔波一日,累得很,没时间与梁桓扯七扯八。 但身后的梁桓发誓,他看到那个李轲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那淡淡的眼神一定是在嘲笑他留不住他姐姐! 想到这里,他招呼个下人过来,轻声对那人吩咐了什么,再挥挥手让人去做。 梁乐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得看不见,梁桓眯起双眼,干了坏事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已经等不及用晚膳了。 另一头,梁乐将李轲带进为他准备的房中。李轲是陪她回来见爹娘,她自然要尽好地主之谊,不能亏待了他。 纵使与李轲关系亲近,但李轲来她家,也算是位客人,这儿是间客房,离她自己住的小院仍是有些距离。担心李轲有事不方便找她,她便想着将一切可能遇到的事与李轲交代清楚。 亲自在房中查看了一番用品是否都齐备,她才坐下来,捧着李轲为她倒好的水喝了一口:“李轲哥哥,我们歇两日,后日便启程赴京。本来说带你见见我娘亲,结果她恰好外出了,若是碰不上,便只好来日再寻个机会了。” 而且她娘亲见李轲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想认识一下自己的朋友,想了解一下自己平日里在干什么罢了。今日没能碰上,于她而言也无甚要紧的。 “我弟弟看着脾气不好,但是心还是很好的。他有时候说话不太中听,你别在意,若是他惹你,你就来找我。我的屋子有些远,你寻个小厮替你传话就好。” 她事无巨细地叮嘱。此时却也没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在意李轲与梁桓的相处,毕竟他们也只需要在一起待两日而已。何况,若是实在不行,他们在屋里待着,或是出门游玩,也不一定能时刻碰面。 但总归到了她家,她就得保证李轲不会受气。 虽然以李轲的性子,他不给别人气受就不错了,应当也不会委屈自己。但万一李轲看在她的面子上忍让梁桓……她还是得多交代几句。 李轲听她对自己的关心与考虑,根本舍不得打断,只想一直被这般在意下去。他眸中带笑地注视着梁乐,时不时给她添水,防她口干,接着又安静地听着。 直到梁乐的肚子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她才停下嘴,发现自己太过啰嗦,也不知道李轲有没有听烦。 恰巧来了侍女请他们去用晚膳,为她解决了这尴尬的处境。 她双眸一亮,想到自家的菜食就忍不住欣喜起来,还对李轲夸道:“我们家厨子做的江南菜可好吃啦,李轲哥哥你等会多吃一些。” “好。”李轲的目光落在梁乐无意识牵起他的那只手上,柔声应道。 第77章 文学城首发 愿与之共挽鹿车。…… 梁乐还未进来,便闻到饭菜飘香。 她被勾得加快了步子,拉着李轲走到桌边落座。 因为只有他们三个人,避免浪费,梁乐也没安排几个菜,只选了她平日里最爱的那几道,想着让李轲尝尝。 打发走为他们布菜的侍女,她拿起筷子,就朝着桌上的白灼虾伸去。但还没夹住,她就被边上的另一盘菜吸引了目光。 这菜是根状物,褐色枝干交错,纤细干枯,上面淋了各种酱料,瞧着像是个凉拌菜。 梁乐打量许久,确定自己从未在家中的饭桌上见过它。她困惑地抬头看向梁桓:“这些日子,家中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指着这道菜艰难开口:“都要吃……凉拌树根了?” 梁桓被她取的菜名闹得无言以对。他面色变来变去,才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他拿起一旁布菜的筷子,夹了一筷子所谓的“凉拌树根”到了李轲的碗里。 -- 第150页 他热情开口,像是在尽地主之谊:“李兄,这是家中厨子新学会的菜,凉拌九节莲。清热下火,这夏日食用最佳。你快尝尝。” “多谢桓弟。”李轲面不改色,就欲将之放入口中。 梁乐见了,赶紧阻止道:“李轲哥哥,这东西看着就像有毒,你别吃。” 她看向梁桓,以眼神示意他的筷子:“你说的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吃两口给我瞧瞧?” 梁桓放下筷子:“姐,你到底向着哪边?” 他这理直气壮的模样让梁乐更肯定这菜有问题,她正准备与梁桓问清楚,余光就见到李轲将碗里食物放入口中。 她惊得几乎要扑过去。见李轲面色不变,她连忙问道:“你还好吗?可有哪儿不适?要不要请大夫来?” 梁桓被她这三连问闹得尴尬:“姐,我难道还能往里下毒吗?你怎么想你弟弟呢?” 李轲转向梁乐,安抚道:“无事。这菜确实味道不错,桓弟并未说错,阿乐你不必如此紧张。” “是吗?”梁乐将信未信地反问道。 梁桓见到李轲的反应就觉得不对。这菜分明难吃得紧啊,这人竟然还说味道不错?难道是厨子真的厨艺非凡,化腐朽为神奇,做得好吃了? 加上梁乐对他的质疑太过明显,他心一横,夹了一根食物塞进口中,放话道:“我这就吃给你看!” 在梁乐目不转睛的注释中,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想要将口里食物咽下,却又仿佛吞了什么剧毒一般。顿住半晌,还是忍不住,找了个空碟子将之吐了出来。 末了还猛灌一壶水,才微微缓了过来。 他抬起头,对上的就是脸上写着“你果然不怀好意”的梁乐。梁桓只觉得自己今日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瞪了一脸坦然的李轲一眼,埋头狠狠吃了几口饭。 梁乐才不管他,总归是他自己瞎点的菜。她一眼就看出来,梁桓这一番动作,就是为了给李轲一个下马威。 她看向李轲,关心道:“你要水吗?” 梁桓吃那一小口都这样,李轲可是吃了一筷子,不过瞧着倒还没什么异样。 “无碍。此物俗名鱼腥草,我幼时曾尝过,不觉有何异味。”他解释道,但在见梁乐也拿起筷子跃跃欲试时,他将之拦住,“你应当不会喜欢。” 说着给她夹了块东坡肉进碗里,接着给她剥起了白灼虾。 他如此说,梁乐对这道菜也失了兴致,只对着自己爱的菜多吃了几口,对李轲剥好的虾肉也毫不客气。 “姐,你怎么吃他剥的虾?你要吃的话找个人来剥不就行了?”梁桓好容易将口中那股奇怪的味道除去,就见到对面两人自然得仿佛不是外人的动作,愤愤开口。 梁乐觉得她弟弟为何如此好管闲事,抬眸瞥了他一眼:“要么你给我剥?” 与他姐姐一母同胞的梁桓亦是懒得出奇,看到那一片片的虾壳就脑袋疼,被梁乐这么一问,直接哑口无言,干脆扭头不再看他们,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梁乐乐得清静,吃得满足极了,等李轲吃好便对梁桓说道:“我们先回去了,你慢慢吃。” 梁桓头也不抬,不想搭理他姐姐,头一回开始懊悔是否当初不该让他姐姐替他去书院,看看如今认识了个什么样的同窗啊? 长得白白净净的模样,心定然是黑的! 没想到去一趟白阳书院,他姐竟然偏心至此,以前可是最在意他的了。 越想越气愤,他一边扒拉着饭,一边想着等到夜里,他一定要再去找她姐姐说道说道,让她记起来自己才是她的亲弟弟! · 他们回来时已经天色不早,只是因为夏日天黑得晚,才没觉得时辰已经过去。出了堂厅,梁乐将李轲送回客房,并未进去,直接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今日奔波劳累,有什么事都可明日再说,还是早点儿让李轲歇息才是。 但她沐浴完,正要歇下的时候,就听到梁桓在门外喊她。 她不得不披上外衣让他进来,听听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让梁桓找上门来。 梁桓的步子火急火燎,走进来就找了把椅子坐下,控诉道:“姐,你和那个李轲亲近还是和我亲近?” “又怎么了?”梁乐听他这语气,就知道又要开始少爷脾气了,“李轲是我的客人,你不该这么对待客人。” “真的只是客人?”梁桓不确定地问道。 真的不是他未来姐夫什么的? 梁乐没想这么多,听梁桓这句反问都不愿搭理他,将他面前的茶杯盖上茶盖:“你可以回去了,你姐姐我要睡了。” 听她说李轲只是客人,梁桓觉得自己舒服多了。见他姐送客了,他也顺从起身:“那我回去了,姐你早点睡。” “早这样不就好啦,我的好弟弟。”梁乐为他将门打开,让他离开,却见到李轲站在门外。 她动作顿住:“李轲哥哥,你找我有事?” 门外的少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到了梁桓的脸上,神色不变,朝梁乐说道:“无事,只是来问问明日可有何安排?” “啊?”他们只在这儿待两日,梁乐只想在家里享受,没想过还要有其他安排,“你想去外头逛逛?” “不必。”李轲否认,“在房中念书便好。” 说完,他看向梁桓:“桓弟也在这儿,不如一道回屋?” -- 第151页 梁乐完全没懂李轲这趟目的是什么,吩咐个下人来问问自己不就好了,何必亲自来一趟。但他如此说了,梁乐便合上门:“那我先歇息了,你们一并回吧。” “好。” 关起门来,梁乐才意识到,李轲与梁桓又不住在一处,何来“一道回屋”?她只觉得今日这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干脆不再去想,直接躺下睡了。 门外的两人见到里边烛火已灭,勾起的唇角都被拉直,面色不佳地看着彼此。 李轲走在微微靠前的位置,清冷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梁桓,你姐姐已经及笄,你亦不是孩童,还是应当避嫌为好,你以为呢?” 梁桓从来都与他姐姐亲近得很,今日梁乐为了李轲多次说他,他已经十分不满,这会听到李轲暗示他不要来找梁乐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 李轲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淡淡道:“不必如此敌视于我,往后你我当是一家人。” “我姐分明说你是客人!”梁桓反驳道。他的院子挨着梁乐的,谈话之间便已到了。他不欲与李轲多说,扭头就回了自己屋里,也不与对方道别。 小道上只余李轲一人,他手里拎着个灯笼照明。看着眼前这个小院,他忽然想起自己曾来这儿探望过生病的梁乐,对方似是住在这儿。 尽管心中知晓当时的阿乐是为了瞒住自己她的女子之身,但他仍是为他们姐弟的亲近而……有些嫉妒。 他敛下眼帘,独自向来处走去。 · 翌日,梁乐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她派人喊李轲一起去用早膳,却被告知她娘亲已然回来,李轲被她娘亲喊去厅堂了。 怎么这么突然? 昨夜还没消息,今天就到家了? 她匆匆忙赶到厅堂去,却见这两人刚好谈完,一句话也没听见。 只是这凝滞的气氛,总令她有些忧心。梁乐一脸愣怔,不知晓他们谈了什么。她喊了句娘亲:“娘,你回来了,也不寻个人知会我一句,这是在说什么呢?” 于眉牵过她的手,轻抚她的手背:“乐儿,娘亲就是与你的同窗聊几句,问问你在书院过得如何,怎这般担心,娘亲还能作甚不成?” 被戳中了心思,梁乐朝她撒娇:“娘,才不会呢,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啦!” 于眉吩咐人将早膳端上来:“你来得正巧,陪娘亲吃些。” 见梁乐频频回首看向李轲,她说道:“李公子已用过早膳,别磨着人家了。” 说罢吩咐身边侍女送李轲回房。 梁乐望着李轲离去的背影,想他怎么一直避开自己的目光,压根不看自己? 于眉为她盛了碗粥:“乐儿,听你弟弟说,明日你便准备赴京?” “是呀。”梁乐接过碗,“今日便准备收拾东西呢!” “是为了李公子的乡试?”于眉柔和着眉眼问她。 没料到她娘亲问得这般直接,梁乐愣住一瞬,接着答道:“是。” “乐儿,娘亲这些年在外陪你爹爹奔波,甚少陪着你。今次回来,也是想与我们乐儿多相处。你初初换回女装,做回我们家大小姐,娘亲还想与你一同去挑料子,试首饰。”于眉说话缓缓,如涓涓细流一般渗进听者心间,“不如你留在家中,陪娘亲一阵?” 她这般说,于情于理,梁乐也该留在家中。琢磨半晌,梁乐迟疑道:“娘,可我已经与李轲哥哥说好,要与他一同去京城的。” “娘亲知晓。方才就是与李公子说这件事。他亦是答应娘亲了,让你陪我一阵。”于眉面色慈爱,满心都是为了她女儿打算,“何况李公子赴京乡试,你跟去了,岂非扰了他念书?等他考完再去也不迟。” 后半句梁乐甚至没有注意,她追问道:“他同意了?” 见于眉点头肯定,梁乐犹豫片刻:“好吧,那我在家待着。等乡试结束再去京城。” 话虽如此,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用完早膳后提前离开,去寻了李轲,问问他是否果真要独自赴京。 她走到李轲房门外时,他的门半敞着,梁乐轻敲两声便被他迎了进去。 “李轲哥哥,你明日不与我一起吗?”她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李轲点点头:“梁夫人说得没错,你往日一直男装示人,难免有时不便。” 他想到她在书院中的时候,与潘仁等人关系那般好,甚至也不太知晓与自己的男女之别…… 但这并非他独自赴京的原因。 她喜欢男装,他便愿意为她准备男装;她若是喜欢钗环,他也愿意为她画眉。她只要在他身边,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他都愿意支持她、帮助她。 可梁夫人的话仍在耳边。 ——李公子,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既然是乐儿的娘亲,自然为她打算得更多。若是我有什么误会,你也莫要怪罪。但身为她的娘亲,我还是得问你一句:你对我们乐儿,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早已对此有所预料,坦荡将心中的话说出。 ——在下心悦阿乐,愿与之共挽鹿车。 ——可如今的你仅仅是位秀才。阿乐先前胡闹,男装去书院进学,我可以不计较。若明日果真与你赴京,她一个女儿家,外人又该如何谈论她? ——阿乐自幼身子不好,我心疼她,管得亦是不严。这才养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说到人生大事,我自不能让她胡闹下去,还是得替她把把关。 -- 第152页 ——公子一表人才,温和有礼,又与乐儿自幼相识,知根知底,我亦是十分满意。只是昔日霍将军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亦是以为,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莫因儿女私情耽搁前途。 ——李公子,若果真如你所说,心悦我家乐儿。不如乡试之后,榜上有名之时,再回来求娶她,岂不更好?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等你乡试完我再去京城找你,你记得给我写信。”梁乐殷殷叮嘱道,“若是有何短缺,也只管告知我。” 她不知晓李轲与自家娘亲的对话,只以为他的确是重视乡试,需要僻静的念书环境。这理由说出来,她也实在没有辩驳的余地。 “好。”李轲应声道。 正如梁夫人所说,如今的他的确不能承诺什么,但他自会证明——他才是最适合阿乐的那个人。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像是要将之紧紧锁入眼中,带着她去往那片未知的前路。 一往无前。 第78章 文学城首发 李某已有心上人。…… 李轲已经离开四个月了。 梁乐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想着他此时应当正在乡试。 乡试三天,算上改卷放榜,还得好几日。数着数着,梁乐意识到,若是她此时启程赴京,应当正好能赶上放榜日! 想到这,梁乐从床上坐起来,走至门外,确定外头没人后将门紧闭,收拾起衣裳来。 她娘亲这些日子天天带她去衣裳铺子,首饰铺子,试这个试那个。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对这些钗环脂粉天生便喜爱,起先也热情高涨。但连续四个月下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甚至若是她娘亲有事不方便,便会将舒瑶喊来陪她。 这样寸步不离的情形,她都觉得不是在陪自己,而是在监视自己了。 虽然这些日子与李轲仍有书信往来,但吴郡与京城离得远,一来一回也得五六天,令人心急。她每每与娘亲说起想去京城,就会被于眉以李轲正全力以赴乡试,别去打扰他的理由驳回。 如此几番之后,她都要怀疑她娘亲是否根本不愿她去京城寻李轲了。 既然如此,总归算算日子,她如今过去也不会影响李轲的乡试。她干脆先斩后奏,收好包袱直接走,到了京城再写信报平安。 她计划得顺利,但到了饭点,为了不打草惊蛇,她还是一脸平静地跟着来寻她的侍女过去。 梁桓出门寻他的友人秋游,今日不在家中,是以饭桌上仅仅她与于眉两人。 她甚少撒谎,此时心里挂了事,难免心不在焉,好几回都夹空了菜。 于眉看不过去,干脆让身边侍女为她布菜,继又关心道:“阿乐,可是有何事要说?” “没、没什么。”梁乐猝不及防被她一问,差点就要说出来自己想去京城的事,磕磕巴巴否认。 于眉定定地看她一会,看得梁乐坐立不安的时候,突然道:“明日娘亲为你安排马车,你便上京吧。” 惊喜来得太快,梁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重复一遍:“上京?” 见于眉点头,她欣喜问道:“娘亲你同意让我去京城啦?” 于眉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再不同意,我女儿还不知道要想出什么法子呢。”若是让她吃苦悄悄赴京,那不如她将这一切安排好,多少放心些。 她比梁乐想得多,此时上京,李轲的乡试正巧放榜,若是他没能中举,想来也无言面见她女儿;若是真中了举人,那她也不必再为难于他,何苦由她做这个恶人? 梁乐不知于眉心中想法,听到上京之事已令她喜笑颜开,凑过去抱着娘亲的手撒娇:“娘亲最好啦!” · 按她算好的时日,应该是能在乡试放榜头一日到京城。她打算先去寻了李轲,再与他一同看榜。 为了给他个惊喜,她并没提前书信告知李轲,甚至因为这些日子赶路,连书信都没法及时传寄。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路程太远,从早到晚的赶路她实在是扛不住,路上驿站多歇了会,以至于到京城的那日恰好放榜。 八月秋闱,天仿佛笼了一层雾气,朦胧模糊,看得不甚分明。 京城里头乘轿子与马车的规矩太多,为了避免麻烦,梁乐让车夫回去,自己拿着路引进京,朝着李轲所告知她的客栈走去。 天子脚下,与江南处处雕栏画栋不同,京城里头的房屋更平,高楼不多,想来是担心压了紫禁城的势头,只敢将屋子造得平平矮矮,却又宽宽长长,气势不弱。 这一路人流不多,几乎都朝着一个方向走,甚至有几位面色急切的行人还撞上梁乐。 梁乐心觉奇怪,问了句一旁的路人,这才知晓贡院门前已然张榜,他们都是赶过去看名次呢! 听人这么一说,她估计李轲此时应当也在贡院前看榜,便是去客栈也怕是扑个空。她紧了紧肩上的小包袱,掉头跟着人流走去。 愈往前走,人群越发密集。好在现今是秋日,若是夏日,梁乐简直不敢想象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会是何等恐怖的场景。 她狐疑地看着身边的人群,有些是书生打扮,但有些瞧着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难道京城百姓都这般爱凑热闹? 竟都想往榜边挤,看看今年的解元花落谁家。 -- 第153页 人实在太多,梁乐眼疾身快,但仍是挤不进去。她无法,只好朝着身边人打听:“这位兄台,敢问榜上解元姓甚名谁?” 她心中几乎肯定是李轲,不作他想。但还是打听一下,万一出了什么她没预料到的意外呢? 她虽穿着男装,但脸蛋小巧,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白白净净,肤色细腻。加上面部线条柔和,圆眼显得更好说话,被她问到的那人也乐得搭理她。 “解元姓李名轲,似是江南那边来的,先前倒没太听说过。”那男子瞧着三十岁左右,衣衫不算简陋,家境应当不差,但看样子是多年苦读,今次才终于榜上有名。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上带笑,将自己知晓的告诉梁乐。 听他这么说,梁乐放下心来,接着问道:“敢问兄台方才可见到这位李解元?” 她寻了半天,也没看到李轲的影子,不知是不是他看完榜就回了客栈。 总不能李轲因为过于自信,所以根本没来看乡试放榜吧? 那男子听她问李轲,讶异道:“这位小友与李解元相熟?” 见梁乐点头,他面上的笑变得有些促狭,示意梁乐注意身边这些穿着富贵的中年男子:“小友可看到这些人了?” “嗯。”梁乐点头,不懂他这话问了何意,“这些人怎么了?” “这都是来为自己女儿挑佳婿的。你等会可要恭喜这位李解元了,他方才被魏侍郎榜下捉婿,想必不日便要佳人在怀了!” “榜下捉婿?”梁乐瞪圆了眼睛,反问道。 那男子只觉得梁乐是在为她的友人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一时还没缓过来,解释道:“正是。魏侍郎身为礼部侍郎,官居正三品。他家千金更是才名在外,是位才女。他方才派人来寻李解元,那还能有何事?定然是好事!李解元有福啊!” 梁乐面上的困惑之色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紧抿的唇角与不善的眼色。 有福? 莫不是艳福吧! 没想到,只是与李轲几月不见,他就能惹出这事来。梁乐欢快的语调降下:“他现在在哪?魏侍郎府上?” 那男子没看出来梁乐神色有异,只以为她是关心友人。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楼:“方才一放榜,李解元就被带去茶楼里喝茶啰,弄不好魏小姐就在里头等他。” 梁乐朝他道谢,接着头也不回朝着那茶楼走去。 她倒要看看,当上解元的李轲是如何被捉婿的。 茗轩楼正是魏侍郎名下的产业。茶楼装饰清雅,并无嘈杂的吵闹声,走进还能闻到扑鼻而来的茶香。只是梁乐本就不爱品茶,说不出究竟是什么茶的香味。这茶楼分为两层,一层有位说书先生,平日里打发时间的茶客便会在这儿寻个座位,听着台上先生打板说书,一日便就这么消磨过去。 至于二层,则是往日里如魏侍郎这般达官显贵招待客人的地方。梁乐虽然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但好在她那身气度不差,衣料打扮亦不像是普通人家。是以她就这么在一层扫过一圈之后,径自往二楼去的时候,也并未有伙计拦住她,只当她确实是与二层客人有约。 梁乐走到二层楼梯上,望着眼前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才意识到自己也不知晓李轲究竟在哪一间里头,又何谈找他? 她暗自焦急,想着是否要寻个伙计问问,但又怕自己问了那伙计也不会透露客人的房间。正皱眉苦思之际,却听到离她最近的那间房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即便隔着扇木门,对方的音色有了些许不同,但那样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她只一耳便能认出——就是李轲。 里头的李轲与魏侍郎对坐桌前。 魏侍郎年逾五十,家中独女今年堪堪及笄。他晚年得女,自然上心得紧,几乎与来看榜的学子们来得一般早,就是为了为女儿选个良婿。 李轲中了解元,又模样俊朗。这等饱读诗书、相貌堂堂之辈,他一眼便中意,当场便吩咐下人将之请来。只是当时并未提及是为了何事,只用他“礼部侍郎”的名头将人请来。 却没想到道明来意后,这人如此软硬不吃。 李轲的眸光淡淡,视线落在腰间的翠色玉环之上。他清晨来此等待放榜,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这般的考试毕竟会被各种情况影响,若是阅卷官不喜他的文章,那也是无甚对策的事。不过他来京许久,考官更是早早便被圣上指定,其对于四书五经的偏好更是被学子们研究了个透彻,他只要正常着写,应当不会有何意外。 抱着这般心情,他看到头名是自己的时候,也并没有溢于言表的欣喜。 反而在乡试尘埃落定之时,他更是记挂起远在吴郡的梁乐来。 这几日没能收到梁乐的书信,他本就情绪不善,此时又被人“请”来此处,心中已是极为不耐。但他面上不显,将不满积在心中,当魏侍郎对他说“家有一女”之时便直接表态。 他放下手中并未尝一口的茶盏,朝着对面坐着的魏侍郎合手抱拳,语带歉意:“辜负魏侍郎厚爱,李某已有心上人,恕某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他站起身来,走至门边,准备离开。 身后传来魏侍郎的声音:“李解元,少年意气,老夫懂得。但这京城为官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轻易,何况还有来日的会试。老夫所言,解元还是好好思虑为妙啊!” -- 第154页 “不必。”李轲声音冷淡,却拒绝得斩钉截铁。 话音未落,他拉开门,就见到了他方才提起的“心上人”。 梁乐虽然并未听到他们先前的对话,但仅仅末尾两句,已让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看向来人。 她轻轻张口,没发出声音,以口型说着:我来找你啦。 身边的红木窗棂透过一道日光。 秋日的浓雾被猛烈的光穿过,骤然散去。梁乐的半张脸映在金色的光中,亮得如同他的梦中人一般,像是伸手一碰,便会化为点点光粒,散于空中。 李轲愣了一瞬,接着手被梁乐拉住,被带着一步步走下这茶楼。 不过片刻,他反扣住对方的手,往前迈了一小步,与之并肩,一同前行。 第79章 文学城首发 我心悦你。 薄雾散去,细细的光落在地面上,给整个京城镀了一层金光。 张榜完毕,他们又在茶楼耽误了些时间,这会人流疏散开,露出了在路边叫卖的小贩。梁乐瞧着新鲜,买了两个豆面糕回去吃。 一路还有不少书生打扮的人与李轲打招呼,不知是否是他这些日子在京城交的朋友。 不过,李轲真的能和这些人交朋友吗? 梁乐对此持怀疑态度。 她被带进房里,乖乖坐在椅子上,肩上的包袱早已交给李轲拿了。 “李轲哥哥,恭喜你呀。” 梁乐一路没找到机会与他说话,到了此时才来得及道喜。 李轲的脸上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问道:“你独自来的?” “是呀。”梁乐不觉得有何不妥,“怎么了?” 听她这么说,李轲神色严肃起来:“京城离吴郡路途遥远,你孤身一人,怎敢上路?” 万一路上遇到什么歹人,可如何是好? 他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得心慌。 “没事的。我娘亲给我安排的马车,也有随行的护卫。只是到了京城,我便让他们回去向我娘亲复命。”梁乐一脸无所谓地说道,见李轲似是十分郑重,她不由得敛了神色,凑过去,拉住对方的衣袖,轻声道,“再说了,我都找到你了,你会保护我的呀。” “胡闹。” 李轲嘴上这般说,但心仍是软了下来。他从来就禁不住梁乐的撒娇,几乎什么事都要允她。 进来客栈时,梁乐便请掌柜又开了间客房,就在李轲这间房边上。只是直接跟着李轲回了屋子,她还没来得及回房。 她也不觉得拘谨,将这儿当作自己的屋子一般,靠在椅子上歇息。 忽地,她想起方才听到李轲与那位魏侍郎的事,她直起腰来,看向刚刚寻小二要了壶热水的李轲,试探问道:“李轲哥哥,方才与你在茶楼的是谁啊?” 事实上,她已知晓那人是谁,也知晓他想做什么,但她还是希望李轲亲自告诉她。 “那是当今礼部侍郎魏询。”李轲为她倒杯水,放在手边等它凉一些。 他的面上像是有了几分忐忑。 方才与魏侍郎的话,不知阿乐听到多少,是否会误会他有旁的心思? 她可听见自己的回答…… 她对自己……又是什么心思? 往日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幼时拉着他做豆腐的阿乐,吴郡相逢时追赶他的阿乐,府试前为他去寺里求平安符的阿乐,书院里与他朝夕相处的阿乐…… 他是何时生的心思,他已不知晓。也许是与她重逢时,也许是更早,在他四望无人之时。 但无论如何,无论何时,今日在茶楼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晓,这样隐秘的心思他已无法藏住。 他曾在梁夫人面前宣之于口。那一刻他毫无惧怕、信心十足,道明一切。 可此时,真的面对她,他只觉得自己将好容易拼凑而成的句子囫囵在口中嚼了又咽下,几番措辞,亦无法将满腔的情绪说出。如此反复几次,他干脆放弃了那些繁复的辞藻,放弃了平日里做文章时所用到雕文织采。 纷乱的思绪、心中的不安缠于他的身躯之内,几乎剪不断、理不清。 他终是下定决心,总归今日他已取得举人功名,更是头名解元,来日的会试中榜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直起身,站在梁乐跟前,微微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眼。 但还没等他将自己好不容易酝酿好的句子说出,就听梁乐说道:“我方才听你说,你有心上人啦?是谁家姑娘,我可识得?” 梁乐想了一路,除了她之外,李轲根本就不认识旁的姑娘。便是有说上过几句话的,态度也是差得很。那他所谓的“心上人”还能有谁? 她心中分明,但少女的情怀总归浪漫,她刻意将这事提起,等待着李轲亲口对她说出那句话。 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并未被李轲猜到,他只忧心梁乐是否会多想。她问起“谁家姑娘”的时候,竟也不见一丝不快,莫非她果真对自己、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 这样的猜想令李轲无法深思,他脱口而出道:“是你。心上人是你。” 他顿了顿,质朴而有力的句子从他口中说出。 “阿乐,我心悦你。” 他紧抿着唇,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六月烈日之下暴晒,紧张与焦躁的心情在他胸腔之中翻滚。十几年来,即便是如乡试这般重要的时候,他也从没如此慌乱过。无论何时,他总以为自己是镇静从容的。但今日,他知晓了,是他没遇上这个令他患得患失的人。 -- 第155页 仿佛任何事,只要与他的阿乐有关,他就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正如现在一般,他说出了心中埋藏不知多久的话,却仍然惴惴不安,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若是她不愿意,或者只是将自己当作同窗、好友,那他又该如何?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李轲微微垂下眼睑,浓长的睫毛遮住他漆黑的双眸,截住那道锐利的目光,也盖住眼中愈发浓郁的暗色。 就在他几乎失了耐心,垂在身侧的手要碰到面前女子的衣袖之时。 梁乐动了。 她握住李轲伸至面前的右手——苍劲有力,骨节分明。 借着对方的力度,她站起身来,与对方距离极近,整个人几乎要贴在李轲身上。她说话时口中的气息洒在李轲的脖颈之处,温温热热,带起一阵酥麻之感。 她的眼睛笑得弯起来,仿若天边新月一般耀眼夺目。 令李轲血液翻涌的答案落在耳边,距离过近,他看不清梁乐的面容,但对方的回答却令他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将身前的少女抱在怀中。 她说:“我亦如此。” · 如今已是八月末,来年的春闱恰在二月初,满打满算也只剩不到六个月。加上冬日将至,从京城到江南,往返少说两月。来回颠簸,舟车劳累不说,万一在路上染了风寒之类的,更是件麻烦事。 如今到了京城的书生们若非家住附近,基本都会在京城中寻个屋宅住下。 不少客栈这时候便是做书生们的生意,若有名声在外、极有可能高中三甲的书生能住在他们的客栈里,掌柜不仅不会收取住宿费用,甚至会添补书生们不少银钱。这是他们客栈打响名气的好时机,万一真能押中宝,到了三年后的下次科举,亦会有不少读书人投宿此处,只为求一个好兆头。 如今李轲住的客栈掌柜亦是免了他的宿费,对李轲这位曾是案首,如今又是解元的公子抱有极大的信心,只等着来年会试后便把自家客栈的招牌打响。 梁乐既已交代家中这半年都不会回去,于眉允了的同时,也并未让她闲着,干脆将自家在京城的几件铺子交给了她,让她平日里无事便去看看。 那些店契被送到梁乐手上的时候,她正在客栈里头无聊地翻着闲书。听了她娘亲吩咐来的管家所言,她才知晓,原来于眉在信中轻描淡写的“打理几间铺子”竟然是她手中这厚厚一叠房契。 在于眉贴心妥帖、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她也从客栈中搬了出去——原来她们家在京城也有屋子。 她倒是想邀请李轲一并住下,但听管家转述于眉的意思,似是不太支持。加上客栈掌柜对李轲十分重视,后者在客栈里得到的对待也可谓不错,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至此,梁乐每日就是在家、店铺、客栈这几个地方往返。 于眉给她的铺子都是经过挑选的,除去成衣铺、便是首饰铺,加上一些零碎的小铺子,她只偶尔去巡两圈,再看看账本罢了。 她不如李轲那般忙着看书,只好每日给自己找些事做,比如画画衣裳首饰的图纸。好在她作画底子不错,又在白阳书院跟着白夫子学了不少,画出来的东西算是有模有样,甚至被那些铺子的掌柜们立时便拿去做了起来。 好容易打发走缠着她的首饰铺掌柜,梁乐朝客栈走去,路上遇到了位许久未见过的故人。 ——徐夫子。 徐夫子的模样瞧着与几年前无甚大区别,除去鬓边夹杂着的银发,面容甚至看起来更加精神抖擞一些。红光满面,像是有什么喜事。 因为常常去自家铺子里头,这类店铺女客众多,为了方便与客人们搭话,她已换回女装,以至于徐夫子与她迎面相见,竟没认出来她。 见徐夫子绕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梁乐喊道:“徐先生。” 徐夫子这才注意到她。京城街上走着的女子太多,他毕竟是位读书人,目不斜视,从不仔细打量女子面容。这会突然听到清脆的女声,他甚至不确定是否是在喊自己。 他与梁乐数年未见,后者不论声音、模样,早已与幼时不同,他一时认不出来亦是情有可原。 梁乐见他面露疑惑,开口道:“徐先生,我是梁乐啊。许久不见,您可安好?” 她知晓徐夫子一时怕是难以接受自己是女子的事实,但好在她那时还小,也只是混进去念了个私塾,只消给夫子一些时间,定能理解。 “先生是来寻李轲的吗?他那客栈在这边呢。”梁乐指指另一个方向,“我正要去找他,先生不如与我一道?” 徐夫子的确是来寻李轲的。李轲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关门弟子,又与他一同游历了几年,关系十分亲近。他这些日子正巧到了京城附近,听说李轲先前的乡试中了解元,还以为是同名同姓之子。 毕竟按照道理,李轲应当在江南参加乡试才是。还是后来偶然知晓这位李姓解元来自原阳,这才确定了,决定来探望一下这位学生。 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自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他方才便是准备去学子监打听李轲的住所,谁知正巧遇上梁乐,省了旁的事。 梁乐与这位夫子不说亲近,但也是心存感激的。徐夫子当年对她尽心尽力,将她从一个“不学无术”之徒教得读得懂四书五经,算得上她的启蒙先生了。 -- 第156页 先前她也有想过去原阳拜访徐夫子,只是李轲说徐夫子在外游历,居无定所,才将她的念头打消。 一路他们说了不少往事,梁乐知晓了与李轲分别那几年的事,徐夫子亦是对李轲在白阳书院的求学经历十分好奇。 如此聊了一路,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到了客栈。 梁乐轻轻敲响李轲的房门,等对方为她开门时,她将门按住,只留出一条小缝,嬉笑道:“李轲哥哥,你猜谁和我一起来了?” 第80章 文学城首发 星煞无情人有情。…… 徐夫子在京城租了个宅子住了下来。 梁乐起初是想将自己家的空宅子直接给夫子住,但他却更愿意自己租一间小屋。那宅子两进两出,靠外的一间便被夫子拿来办了个私塾。 梁乐与李轲闲来无事之时,也会去指导一番孩子们念书。 在这样的朗朗书声之中,梁乐忽然有了回到往日之感,除了感叹时光飞逝之外,也不知作何他想。 在京城的日子步入正轨,担心她过年不便归家,她爹娘带着梁桓直接举家上京来了,准备将京城的绸缎生意做起来。 梁桓躲得过初一,仍没躲过十五。 她爹爹最后还是想方设法将梁桓塞进了国子监里头,让他好好念个书再出来接手家里生意。即便是果真学不会,也多交些朋友,总归不会有坏处。 原本,这些留在京城里的考生们时常会办些诗会,彼此之间促进些交情,来日入朝为官也不至于素不相识。可身为解元的李轲却始终没收到过名帖。 这样明里暗里的孤立,李轲虽不甚在意,乐得独自看书。但梁乐心中清楚,这与李轲对魏侍郎的拒绝脱不了干系。原文里她早已不记得是否有过这一出,但书中身为男主的李轲,从未对任何女子有过情愫,即便是果真有魏侍郎这榜下捉婿,也不至于闹成这般难看的场面。 梁乐心中叹气,将这一切都怪到自己身上,却也无计可施,只好问道:“李轲哥哥,听闻京城有座灵泉寺,里头那泉水能开智明心,不少考生都去了,要不我们也去一趟?” 冰凉的手指点上她微蹙的眉间,李轲淡淡的声音响起:“去便是了,为何皱眉?” “没有啦。”梁乐有些不自在,不知如何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委婉道,“我是觉得这儿没什么朋友,怕你无聊。” 倒也不是真的一位友人都无,如潘仁、阮卓等书院同窗还是相熟得紧。但他们亦有自己的事要做,李轲也不愿因为自己而害得他们同样被排挤,便干脆闭门念书,不与他们往来。 他的指尖顺着梁乐的眉划过,是细长的柳叶眉,连螺子黛也没用,衬得下方的眸子愈发明亮,是她与生俱来的眉形。 收回手,他合上面前的书籍,垂眸道:“有你足矣。”何必旁人。 · 灵泉寺近日来香火旺盛非凡,香客众多,不论男女老少,但凡生于世间,总有什么是想要求的。 李轲对求神拜佛之事并不太上心,只是为了顺梁乐的意,才答应了来此。 可要他靠着烧香求取功名,他是嗤之以鼻的。 梁乐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捐了些香火钱,与李轲一同进了正殿。 穿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面庞稚嫩,眉目间却隐隐有几分久浸佛前的慈悲:“不知两位施主所求为何?” 梁乐不解:“有何区别?” 小沙弥音调平稳缓慢,掌心向上平抬,示意他们看向一旁放着的签筒,“施主来此,不论为功名、利禄、家宅、姻缘,佛祖皆愿予施主一言。然我佛戒贪,施主切莫一签多求。” 梁乐双手合十:“多谢小师傅。” 面前的佛像端坐于前方,梁乐不得不仰头才能望到佛像的面容。 殿内萦绕着浓郁的檀香气息,闻着便令人心平气和。 正殿内香客不少,俱跪于蒲团之上,竹签在签筒内碰撞的声响不绝于耳。梁乐安静地等在后边,直到前面的人都求完了签,她才拉着李轲走上前去,并排跪下。 她的面容沉静,平日里带笑的眸子此刻柔和下来,动作娴熟地弯下上身,掌心向上,轻轻叩首三次。 直起腰来后,她合上双眸,红唇轻启,却不发声。 她手中拿着签筒,手腕微晃,心中祈愿。 小沙弥的话犹在耳边,李轲的前程她从未担忧过,利禄功名于她亦非追寻之物。思来想去,还是为自己与家人求了个平安签。 随着竹签落在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现于耳际。 一旁有候着的小沙弥为她拾起签来,将签筒摆放回原位。 梁乐道谢,双手接过,将签文拿至眼前。 ——纵然有事到君家。不必忧心不必嗟。到底逆来时顺去。从中反吉自然嘉。 “小师傅,敢问该去何处解签?”梁乐起身问道。 那沙弥念了句佛号:“施主,请随我来。” 李轲正巧也求完了签文,随他们一同过去。 “李轲哥哥,你求的是功名吗?”梁乐好奇问道。 她倒不认为李轲会对考试有担忧,所以一直以为李轲只是陪她来罢了。当他伸手拿签筒的时候,她还惊讶了片刻,实在是不知晓李轲会有何求。 莫非是近日来念书压力过大,干脆求签试试? 听了她的问话,李轲握紧手中的竹签。他本无意求佛,但方才那沙弥口中的“姻缘”二字令他动了心思…… -- 第157页 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出现在脑中,望着神情悲悯的佛像,他忍不住去想他与阿乐的姻缘又会如何,会——举案齐眉么? “不是。”他答道。 “欸?那是什么?”梁乐也没有如表现的一般好奇,只是难得见到李轲能有想求的东西,便问了问。 她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见李轲似是面露难色,说道:“若是不便告诉我的话,就不说了吧。” 空着的左手抬至面前,她做了个捂眼睛的手势:“我保证解签的时候也不会偷看的!” 李轲被她说得耳尖发红。他没想瞒着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若是说自己求的是姻缘签,阿乐会不会觉得操之过急了些。 他正要开口,却见那引路的小沙弥停下脚步,正前方是位年龄偏大的僧人。 小沙弥走上前去,行了一礼,说道:“慧心师父,二位施主想请您解签。” 被称作“慧心师父”的僧人面容和蔼,如笑面佛一般,让梁乐二人将签文给他。 想着李轲不好意思告知自己签文,梁乐便跨前一步,想着先将自己的解了,等会轮到李轲之时她避开便是,不要让李轲尴尬了。 慧心接过梁乐求来的签文。 他阅尽世事的眼眸沉下,读了两遍,问道:“施主所求为何?” “回师傅,所求平安。”梁乐合掌朝他微微躬身。 “阿弥陀佛。此签似凶实吉,有扭转运势一说。施主往昔经历磨难,来日当顺遂安康。近日施主许是遇上些许坎坷,但一波三折后,逢凶化吉时,切莫太过担忧。”他打量着梁乐的面相,缓缓道,“施主心间所系琐事太多,往事随风。所谓‘本来无一物’,若无法放下,还是看开为好。祸福相倚,施主乃定命之人。” 他说得云里雾里,但梁乐心中清楚,书中的她此时早已家破人亡,而如今她却还能稳稳站在这里,请人解签,便是改命了。 虽然她一直安慰自己一切都不同,连书中所有的细节都再记不清楚,但凄惨的结局仍是时不时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令她难以忘怀。 至于她近日来的坎坷…… 莫非是她记挂在心上的李轲之事? 李轲被其他考生孤立,她心中是焦急的。只是不知此事与她的平安签又有何相关。 “多谢大师。”梁乐诚心道谢,想往功德箱添些银钱。 慧心拦住她:“施主,心诚便可,施主与佛有缘,不必如此。” 她幼时病重,长大更是时常被家人带着去礼佛,勉强算是“有缘”。既然慧心大师如此说,她便收回了手中的银钱,想着等会再去上柱香。 李轲已将手中签文交给了慧心,梁乐退后两步,避开他们的谈话范围,不去偷听。 慧心看着竹签上的签文,是个中签,但却并非个好意头。 他正要问李轲所求的是何,就听到面前的少年人主动告知:“在下所求姻缘。” 这倒是难得。旁的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人,除去求功名,便是求利禄;偶有几位为姻缘而来的,还是在家中长辈的带领下。 慧心看了眼不远处背对他们站着的梁乐,心下了然。 这两位施主命格都非凡,一位命里断续相接,一位孤聚成谜,求出来这两支奇签也实属正常。 “桂花一朵折千盆,有水无根未必成。莫怪大夫无妙手,皆因星煞太无情。”慧心将他的签文念出,“施主所求姻缘,这签却道‘未必成’。” 正是如此,李轲求来这签之时,第一眼亦觉不妙。甚至与梁乐那句的转折不同,这签是实实在在的不佳。 他提起心来,等着慧心的下一句话。 “施主无需太过担忧。‘星煞无情’,然人有情。既求姻缘,施主之情便是‘妙药’,是否能成,还在施主自己。”慧心将签文还予李轲,“以老衲之见,施主既与方才那位女施主一同来此,签文一并解亦是无妨。那位施主逢凶化吉,施主自能得偿所愿。” 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梁乐回过头来,看到李轲与慧心大师都看着她,不知是否在谈论什么。 她扬起眉,看向李轲,估摸他们已经解完签了,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李轲捏紧手中的签文,朝梁乐淡淡一笑:“无事。” 既非上签,他便无需让阿乐知晓。 纵使这僧人说得天花乱坠,但一切唯有在他自己手上,才是最可信的。 不论是日后的科举试,亦或是与阿乐的姻缘。 梁乐见他笑了,猜想这签应当不错,也不追问。 与慧心大师道别后,她便按照小沙弥所指的路,拉着李轲去寻那传说喝了便能开智明理的泉水。 灵泉寺可以说是以此泉命名,她不知不觉就将之神化,只以为是天上人间仅此一眼的泉。 她一路说得热情至极,对这泉水是十万分感兴趣。但等走到泉边,发现这泉其实并无甚奇特之处,一旁还有不少人舀来里头的水饮用、甚至濯足之时,又觉得不甚干净,只伸手在泉里洗了洗,勉强算是与这“灵泉”接触了一番。 山上风大,泉水更是冰凉。李轲担心她冷着手,只让她洗了片刻,就将她的手从泉水中拿出来,以帕子细细拭干,又放置自己掌心之中,将之捂热。 梁乐趁他低头,并未握紧自己的手,悄悄抽出一只来,动作飞快地扬了手泉水。纷飞的水流如银丝一般乍现在空中,在日光下映射出各色的光彩——缤纷绮丽、美不胜收。 -- 第158页 细密的水珠落回水面,激起小小的漩涡,拍打波散开来,轻不可闻的流水声像是在心间响起,一下一下地叩击心房。 她的面容隐在稀薄的水雾中,泉边的湿气令她的浓密睫毛变得湿漉漉,更显漆黑卷翘。明媚的双眸因为玩闹而染上笑意,与空中斑斓的颜彩相比,毫不逊色。 李轲的面上带着浅笑,安静地注视着她。 至于被沾湿的衣摆、微潮的掌心,与怦怦跳动的心声,都抵不过他眼前的杏花雨、杨柳风。 第81章 文学城首发 你会不会想我呀?…… 今年的冬天走得极晚。 此时已至二月,算是春日,却春寒料峭,空气里夹杂的冷风如针一般刺骨。莫说出门了,就是迎面吹风都是难受的。 但赴考的考生们都已候在贡院门外,等着卯时入场。 会试十分辛苦,一共三场。每场考三日,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考试前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满打满算要从二月初八考到二月十八,统共十日,考生们都得待在小小的一间号舍之中。 这样的紧张环境对于不少考生亦是一项难题。加上本就还未回暖,号舍又不会生火,在过往的会试之中,甚至还有考生因为身子扛不住而口吐白沫被抬出贡院。 一般来说,会试参考者几千人,最终能录取之人十不足一。不少人终身只能止步于举人。 好在举人已经有了为官资格,这也是不少举人放弃再考会试的原因之一。 梁乐对这考试十分上心,几乎每一处细节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想为李轲准备些被褥食物带去,只是这考试太过严格,考生们只能着单衣、单裤、单鞋,仅能携带书具、灯具。 虽然里面会有薄被,但这样苛刻的要求也是考生们扛不住严寒的因由。 她在打听会试的时候,知晓共有两位主考官,被称为“总裁”,闹得她笑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也不知道如何与李轲解释自己为何发笑。 除去这两位主考官,还有八位同考官,不足一一而提。 更深露重,虽说快到卯时,但天色暗得一丝光亮也无,唯有众人手中拎着的灯笼能借几分光罢了。 梁乐整张脸缩在蓬松的狐裘之中,只露出一片小小的白色肌肤来,五官几乎看不分明。她站在李轲身侧,仔细叮嘱。 伴着她的声音,呼出的热气在空中起了一片轻薄的雾来,逐渐消散。 她鼓励道:“李轲哥哥,你肯定没问题的!” 虽然李轲也许并不需要她的鼓劲,但考试的仪式感于她而言还是十分重要的,这也是她天都未亮却硬要起来送考的原因。 身边零散站着不少考生,有老有少,都在这场名为“进士”的大门外候着,想要早日进去占得一席之位。梁乐环顾一眼,凑到李轲耳边小声说道:“你看,他们都没人来送,你已经打败很多人啦!” 这些考生大多是外地学子,孤身一人赴京,能有三两好友一同赶考便算是幸运,何谈其他。 只是梁乐这话多少有些扎人心,她这般说也只是为了让李轲心情好一些去赴考,并非为了激起众怒,这才只是悄声对李轲说。 李轲此时穿着不算十分厚重的雪白棉袍,里头是单衣单裤,进场时便会将外衣拖下,交给梁乐,让她带回去。 梁乐并非独自前来。天色这般暗,她娘亲担心得很,就连李轲一开始也不许她来。还是这两人拗不过梁乐的撒娇,这才不得不同意让她跟着一起来,只是要求必须带上几位护卫。 凑了近,她雪白的小脸便从兜帽之中露出来,满眼都是眼前的少年。 李轲抬手将她微微掉到发际的帽沿拉过来,不让寒风冻着她的脸颊,轻声道:“能有阿乐伴我,我自无惧。” “我开玩笑的啦,李轲哥哥你不要有压力,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梁乐认真道。 …… 更声起,贡院的大门缓缓拉开。 考生们自觉排好长队,等待着搜身。 天还未亮,黑色的帘幕盖在头顶,只有手上的灯笼烫穿了夜幕,星星点点照亮考生们的前路。 凛冽的风绕过他们穿行,梁乐上前一步,拽住正往前去的李轲,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她穿得太厚,整个人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几乎成了一个小雪球贴在李轲身上。 软糯的声音响起:“你会不会想我呀?” 他们表明心迹后,这还是头一回分开十多日,梁乐往常并不觉得,此刻才有些难舍难分起来,依依不舍地问道。 李轲环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我会时刻挂念着你。” 但他怀里的小雪球摇了摇脑袋:“还是别啦,你认真考试,考完的那日我来接你。” 她抬起亮晶晶的双眸,灯火被她映在眼中,忽闪忽烁,像是无法被捕捉的萤火虫,藏在她浓密的眼睫中发光。 几缕不大听话的发丝被风扬起,飘到了少年的脸边,一路燃起细密的摩擦感。李轲缓缓低下头,薄而锋利的唇落在灵动的眼眸上,一触即分,快得仿佛蜻蜓点水。 温热的触感出现在眼眸上,梁乐在他接近时就已闭上了眼,直到熟悉的气息与自己拉开距离才分来。 “失礼了。”清润的声音后一步响起,里面的故作镇定让梁乐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注意到李轲脸上淡淡的红色,约莫是对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害羞。 -- 第159页 她踮起脚来,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在他的面上啄了一下:“去吧,我等你考完呀。” 接过李轲脱下的外袍,她目送着对方走到众多考生中,如流一般进了贡院。 京城的这间贡院专为了科举试而建,里头号舍数以千计,不知见证过多少人从少年到白发,布衣到簪缨。 天气冷也不算是一件坏事,虽然手脚僵硬了些,但气味却不容易扩散开,整个贡院的环境较之夏日还是舒适许多。 考生太多,官吏们搜身又极为细致,不肯放过一处。等到所有考生都进来贡院之中,锁上大门之时,天已大亮了。 李轲接过衙吏分发的三支蜡烛,在这方窄窄的号舍之中坐好,开始歇息,等待着明日的正式开考。 · 梁乐回了家中,也是匆匆回床上睡了一觉。 卯时就是凌晨五点,为了能提前到贡院门口候着,她几乎刚睡下就被侍女喊醒了,起来洗漱去送李轲。 也不知道他在贡院里头待得怎么样,会不会冷着,会不会累着。 在他进贡院之前,应该再抱一下他的。 梁乐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头中,这么想到。 接着困意袭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已是明日高悬,她迷迷糊糊地洗漱,随便用了个饭又被娘亲喊去谈心。 他们家中在江南的生意近日来想要渗透到京城,但这儿四处都是官员,哪里是那么好办的,她爹娘也忙起来了。不过这些事她娘亲也并不太和她提起,只让她将自己手下的几间铺子管好便是。 香甜可口的雪梨羹被摆在桌子上,于眉让她坐下,为她盛了碗羹:“乐儿,今日送李公子去贡院了?” “是啊。”梁乐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但还是顺从答道。 “娘亲今日喊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于眉慈爱地看着她,感慨道,“不知不觉,我的乐儿竟也是个大姑娘了。 “早先娘亲曾与李公子谈过,他对你有求娶之心,你是何意?” 虽然乐儿瞧着像是愿意的模样,但她仍是得细细问询一番才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马虎不得。 梁乐被这么直接的问话问得羞红了脸。她与李轲虽然互诉情意了,但她着实没想过成亲的事,总觉得有些早了:“娘,你何时和他说起这事的?” “他赴京前便与我说起过此事。”于眉一笔带过,并不提起她曾要求李轲考上举人再议的事,“娘瞧着你也是喜欢他的,若是你果真有意,等他过些日子考完科举,娘便商量着寻位媒人。他家中没有长辈,孤身一人,怕是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也不知晓懂不懂得三书六礼。” 于眉是真的愁了起来。 如今她对这位李公子倒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这人容貌、才情都是上乘,虽说家世稍差了些,但如今已有举人功名在身,也不再是个短板了。平日里看着这人冷了些,但对她女儿是没话说的,知冷知热,又体贴周到、一心一意,瞧着往后也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给她女儿添乱。 可她女儿从小娇惯着长大,便是成亲,那也是决不能委屈了的。 但若是要与李轲一名男子说这些,又多少有些不合适。 他们两个年轻人的事,琢磨半天,两方也就是她能操操心。可这一时之间,顾忌的事儿太多,她也一筹莫展起来。 “娘!”梁乐撒娇。 于眉拉过她的手,发觉只是说起女儿出嫁的事,竟都有些不舍:“唉,这些事我与你说又有何用。娘只是想问问你的意思罢了,你既愿意嫁与他,这旁的琐事娘亲自然会为你办妥贴。” 梁乐拱到她怀里蹭了蹭:“娘亲真好,我最喜欢娘亲啦。” “惯会哄你娘亲,往后我们乐儿最喜欢的可就不是我啰。” 望着女儿的头顶,于眉忽地生出“女大不中留”的想法。她抚了抚梁乐的长发,想到,这李公子似是还有位夫子在这京里,也许勉强能算是位长辈。 只是这一切,都得等他考完会试再说了。 第82章 文学城首发 你比三元及第还要珍贵…… 客栈里人声鼎沸,全是刚刚从贡院出来的考生们。 梁乐坐在房间里头,无所事事地等着李轲。 她特意赶了个大早去接李轲,但好不容易等到了人,李轲都不让她抱一下,非要回来先沐浴才行,让她一个人在这儿无聊极了。 手中的细绳已经被她翻来覆去,编成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又被拆开散落在桌面上。 干坐着太难熬,她拉开门,准备喊个小二送点点心上来,解个乏。 却见到刚沐浴完,从隔壁房里出来的李轲。 打开门就见到个人站在门外,还一点声响也无,梁乐被吓一跳,尚未看清就后退了两步,倒回了房中。 等她定睛一看,才意识到来人是谁。 他的发还带着湿湿的水气,墨色更深,肤色更白。五官在这样的视觉冲击下显得更是凌厉分明起来。有没擦干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颔滴落,流畅而完美的线条被勾勒描摹,像是将将作好的水墨画一般,色泽清浅,却诱人。 刚刚穿好的衣裳松松垮垮,从锁骨处露出一大片结实而紧致的肌肤,散发着暧昧不明的邀请。 梁乐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热气不由自主地冲到面上,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变红了,只能踉跄着后退,拉开与对方的距离。 -- 第160页 “你、你怎么、不穿好衣服就过来?”她说得磕磕巴巴,低下头不敢看他。 李轲原本并没注意这些,甚至在见到她惊讶的神色之时也意识到自己的打扮不太规矩。只是此时她的反应太可爱,不知晓是出于什么样的因素,他非但没有将衣衫整理好,反而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揽至怀中。 “为何不敢看我?”他的声音被压低,带着因为连日在号舍间答题的疲惫而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在梁乐耳边轻声问道。 “我、我没有。”梁乐反驳,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不好意思看他吧。分明是他没穿好衣裳,现在倒像是自己害羞了一样。 她梗着脖子,强自镇定地将目光对准李轲的脸:“太久没见你,有些不习惯了。” 他们的面容凑得极近,李轲的唇角勾起,眼中墨色浓郁:“那便多看几眼。” · 会试与乡试的放榜不同。后者是在贡院门外张贴,考生、学子们自行去寻自己的名姓,看自己的排名。但会试放榜,却会由快马报捷,考生们只需要在住处等候喜讯便是。等到所有榜上有名的学子们都传讯一圈,最终的榜单才会被张贴在贡院门前。 因着三月杏花开,会试榜单又被称为杏榜。 梁乐早已备好银钱与喜糖,等候在李轲所住的客栈中。 就连客栈的掌柜亦是早已换了身新衣裳,站在门外,满脸焦急,瞧着倒是比梁乐与李轲二人还要急切一些。 李轲的身上穿着一身青色缎料做的直缀,是梁乐特意为他寻了裁缝做的,就连衣裳款式都是她亲自画的。男子衣裳本就没有太多花哨之处,她也只是用了最简单的立襟。但穿在李轲身上,他身形修长,脊骨挺直,倒是衬得如竹一般立于风中,不卑不亢。 这一条街上几乎都是客栈,此时不知多少读书人站在客栈外头,翘首以盼,等着那阵急促的马蹄声朝自己奔来,给自己通报喜讯。 捷报的顺序是从后往前,梁乐听到的时候已经报到一百多名了。 “李轲哥哥,你紧张吗?”梁乐坐立难安,感觉比自己等待成绩还要焦急,恨不得立刻将时间跳过去,让自己看看结果。 站在她身边的少年人面色平静,问道:“若是我没能考中,阿乐可会对我失望?” “当然不会。”梁乐飞快否定,“你说不准能拿个会元回来呢!” 原书中,李轲连中三元,这次的会试自然也是第一名,当上了会元,但她心中又担心如今这么多剧情都被改变,是否这一点也会被影响。 不论李轲是否能考中贡士,她都一样喜欢他,不会因此而有何改变。只是若因为自己,李轲没了本应到手的第一,那她实在是心中难安。 李轲侧首注视着她,漆黑的眸子中看不清思绪。 每一回赴考,他都能感觉到。阿乐对自己似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仿佛不论是何题,他都能对答如流,甚至名列前茅。 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从相逢时的府试、到如今的会试,他的确并未受过什么阻碍,甚至可以被称为顺风顺水,但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究竟是为何? “阿乐对我信心十足。”他低声道,“是否会有意外?” 梁乐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便见一差役驱马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似是见过李轲的画像,稳稳停在他面前:“会试捷报,恭喜李轲公子会试高中第二名。” 第二名? 梁乐心下一惊,扭头看向李轲。 她眼中的震惊之色太过明显,但旁的人只当她是因为李轲考了第二名而高兴得难以置信,打趣道:“梁小姐可是太高兴了?” 她与李轲往来亲密,客栈不少人自然也已认识她,对她态度十分友善,平日里也会与她搭话几句。 听了这话,她才反应过来,赶紧让身边侍女将备好的赏钱交给差役,又撒了几把喜糖,对李轲笑道:“李轲哥哥,恭喜你啊!” 身边不少同样站在这儿候着捷报的人亦是此起彼伏地朝李轲道喜。 那客栈掌柜更是喜笑颜开,住着的这些读书人中,竟然能有个考生高中会试第二名,他这客栈可以说往后的生意是不愁了! 但他毕竟只是第二名,第一瞧着并不住在这一片客栈之中,差役往另一头跑去,路上被几名读书人拦住打听会元是谁,他也如实告知。 梁乐听到他们模糊的谈论声。 “会元啊,是魏瑄公子吧,那可是礼部侍郎的独子呢!” “礼部侍郎?这会试不是由礼部所办?” “是啊……” 再往后的对话她已听不清楚。 与道喜的人寒暄两句之后,他们回了客房中。 心中的压抑感愈来愈重,梁乐坐在桌边,看着面色淡然的李轲。他面上没有喜色,也没有丝毫不快,仿佛这个第二名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论是第一名会元,或只是普通的贡生,都只是虚名,不在他的心上停留太久。 梁乐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说道:“李轲哥哥,你没中会元,会难过吗?” “为何失望?”李轲反问。 “你分明有真才实学!”梁乐心中煎熬,音调不自觉拔高了些,“你本该是会元的,你会三元及第的。” 李轲将她抱在怀中,感受到她异样的情绪,轻抚她的长发,安慰道:“说什么傻话,这是阅卷官才能决定的事。” -- 第161页 “不是的。”梁乐的声音几乎染上哭腔。 她知道李轲原本是能中会元的。三元及第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几百年的科举考试,也不一定能出现那么一位考生做到如此。而且他苦读十载,满腹经纶,却只拿到了第二名,她都为之难受。 何况,会元竟然与那个魏侍郎有关,是否这一切的变故就是因为李轲喜欢上了她,才惹来了有针对性地报复。 她根本没法再想下去,心中堆积成山的自责淹没了她,若不是她,李轲也不至于会这样。 感受到她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李轲将她抱得更紧一些:“阿乐,我不知晓你为何如此想。但即便如此,于我而言,你比三元及第还要珍贵。” 是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人。 梁乐摇头,发丝凌乱地蹭着他的胸襟。她没法再装做什么也不知晓的模样,她不想再隐瞒下去,她要将实话说出来。她轻轻推开少年的胸膛,直视他那双上挑的凤眸:“李轲哥哥,我有事要和你说。” 相贴的手给了她勇气,她神情忐忑,下定决心说道;“我、其实我不是这儿的人。” 她说话没头没脑,李轲也不催促,握住她的手,让她慢慢措辞。 “我看过一本书,就像话本那样。在那本书里面,你是主角,你会三元及第,最后入阁拜相,一生都平安顺遂,平步青云。” “其实我、我也不是梁乐。我是说,我叫梁乐,但是和这个梁乐不是一个人。”她有些说不清楚,语句颠三倒四,“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撞在那个木头桌角上,脑袋磕破了吗?我就是那时候到这儿来的,知道你叫李轲的时候我都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她的话中,李轲已经拼凑出事情真相。他沉默半晌,问道:“那你呢?你与我在话本中是何关系?” “我……”说到这里,梁乐甚至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这个梁乐有点坏,她会害你不能顺利县试,后来……”后来就被你报复,家破人亡了。 她虽未说完,但李轲似是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猜到不是什么好的结局。 “当时那般欺压于我的,不是你。”他眼中带上了然。 难怪,后来与她相熟,她分明是个软糯的性子,更是善良得很,如何会做出当街砸摊的事。 原来根本不是她做的。 “不是我。”梁乐急急道,“但我不是因为你的将来才接近你的。” 也不完全是,最开始她对李轲好,其实也是为了改变自己将来的命运。 只是没料到最后两人会走到这一步…… “我知晓。”李轲沉声道,“你是为我而来。” 即便她真的是有这些心思,那又如何? 如今的阿乐心悦于他,那便足够。 第83章 文学城首发 殿试。 殿试与会试离得极近。会试放榜不过五日,便要召集这些考上贡士的读书人进宫,于奉天殿中参加殿试。 间隔的时日太短,因着殿试只考策论,李轲这些日子多在客栈之中思考朝廷的政策。梁乐将所有事都与他说尽,毫不隐瞒,感觉在他面前更加舒心了些,时不时还能说出一些自己依稀记得的往事,与他聊聊后世与今世的差距与异同。 虽然她不知晓是否有用,但策论重要的是思想。她勉强算是淫浸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即便所记住的不多,但只是一部分的后世之见,对于李轲来说,不论是否有益,总归是无害的。 起早贪黑陪他一起念了几日书,梁乐不见清减,反而在他的照顾下肉眼可见地脸圆了些,也不知晓谁才是那个要去殿试的人。 直把她气得决定要少吃两口糕点。 就在她与李轲的相处中,殿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毕竟是要去皇宫里的考试,与贡院的会试自然大不相同,梁乐也不可能去门外送李轲,只是提前一日便与他多待了一会。她倒是想提供一些帮助,但是不说已经过了许多年,她几乎都把原剧情忘得差不多。就说她看原书的时候,也从没注意过试题是什么,那些文绉绉的对话根本不进当时的她的脑中,都是粗略几眼扫过去,可以说是看完便忘,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她一边懊恼自己当初看小说时的不用心,一边努力翻阅书籍想要回忆起来。 只是到了最后一日,也没能想起,只好让李轲自由发挥了。总归那时候没她,李轲的文章都能得到赏识,说明她能不能想起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卯时刚到,三百余名贡士在礼部侍郎魏询的带领下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按照名次依次站好,等待着金吾卫们的搜身,准备入宫。 其中不仅仅只有今年会试录取的贡士,往届因为丁忧或是生病等原因而错过了当年殿试的贡士亦在其中。 路上耗费的时辰不短,加上各种各样的等待,到了辰时,朝阳初升,紧闭的漆红大门才随之缓缓敞开,将普通百姓穷尽一生也不能踏入一步的皇宫展示在众人眼前。 李轲站在人群之中,立于丹陛前,参拜过后,与上方的那些阁臣们一并静候天子的到来。 殿试仅一道策论题,是由内阁的大学士们拟定数题,再由皇上亲自择出一道,印刷出数份考卷,分发与他们。 若说会试还是有礼部举办,还有些许暗中操作的法子,但这样的殿试,一切都要由圣上过目,是一点手段也使不出来的。 -- 第162页 当今圣上朱珏年岁堪堪二十,可谓少年天子。他虽年少,但心性上佳,在登基之时整肃朝堂,褫夺朝廷大量官员的官位,导致近年来朝堂无人可用,官员数量极少。 因此,他亦十分重视科举试,希望果真能从天下学子之中寻到有真才实学之人,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为国效力。 在来之前,朱珏已了解过这次会试排名前列的考生,甚至已派人调查过他们的家世过往,对这些学子了如指掌。 在众人的五拜三叩中,他走上丹陛,转身示意身侧的首辅宣读今日的殿试考题,吩咐考生们依次入座。 “夫民之所安者,所欲者,必首之以衣与食……今也,耕者无几而食者众,蚕者甚稀而衣者多,又加以水旱虫蝗之为灾……不知何道可以致雨旸时若?灾害不生,百姓足食足衣,力乎农而务乎职,顺乎道而归乎化?” 试题极长,虽被念于众考生面前,但并不考验他们的记忆力,待会还会发印刷好的考卷。 待首辅宣读完试题,朱珏一摆衣袖:“子诸士,明于理,识夫时,当直陈所见所知,备述于篇,朕亲览焉,勿惮勿隐。” 一般而言,殿试之时,皇帝只是走个过场,待一个时辰左右便可以离开。但朱珏是真心实意来此挑选国之栋梁,早已决定要在此处阅尽学子考卷,就连读卷官都没安排。 考试开始。 这题目考的实际上是民生之事,亦是国之根本,不算难答,但想要写好亦是不易。 拿到执卷官发下的考卷,李轲于案桌前坐好,思索片刻才提笔蘸墨,谨慎地在答卷纸上写下前两个字:臣对。 因为已经是贡士,他们便可自称为“臣”,以此为文章开头作答。 魏瑄与他并排而坐,相隔不远。拿到考题,魏瑄忍不住侧目看了李轲一眼,见着人闭目似是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在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接着挂起自信的笑容。 个别考生初次面见天颜,颤抖的手甚至握不紧笔杆,墨迹脏乱洒落于答卷上,几乎宣告了今日殿试的失利。但好在贡士身份已定,他们最差也能当个“同进士”,不算太过糟糕。而李轲面容平静,沉稳作答,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并不被他放在心上。 阁老高臣们立于两侧,自然注意到他的特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彼此对视片刻,眼神中俱是了然。 朱珏微抬眸,自上方俯瞰,不时问身边近侍哪几位考生分别位于何处。 殿门未关,外头的日光变换,角度愈发倾斜,告诉考生们所剩下的时间。 千字左右的策论写起来不需花太久,只是在写文章时有特定的要求,既需歌功颂德,又需切实提议,且在这环境里压力极大,才会有考生迟迟不得动笔。但少数磨蹭许久的考生见时辰推移,也赶紧提笔答卷。 …… 日暮西山,收卷的时辰到了。 与往届殿试收卷完便让考生们离开不同,朱珏要求他们待在殿中,等待问话。而他则是在翻阅考生们的策论文章。 不少考生在正午过后便已写完交卷,被带去了隔壁殿中歇息,等着传唤。拖到强制收卷的考生并不多,朱珏并未花太多时间便看完了所有考生的答卷。 他毕竟是个帝王,该有的挑剔一点不少。这里头若是有卷面不整、字迹不美观、作答格式不标准的答卷会直接被他放置在一边。开头若是不佳,他亦是扫一眼便放下,能够被他读到最后的文章少之又少。 李轲的答卷便是这极少数的几份之一。 他的馆阁体端正方圆,指不出丝毫错处;殿试对答的格式工整,并无僭越之处;更遑论他对答策论时的引经据典、沈博绝丽,引人入胜,不知不觉竟已阅完全文。 “妙极。”朱珏赞道。 他抽出十份答卷,吩咐近侍将这几位考生带来正殿,细细询问几人文章中的对策。至于其余人可直接离去。 最先被问的是魏瑄。他能当上会元,除去他那个身为礼部侍郎的爹,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正所谓“文无第一”,文章之间本就难论高下,尤其是本就不同风格的两篇文章。 可朱珏却面色淡淡,听了魏瑄的作答,只是颔首点了几句,便草草结束,开始了下一轮的问答。 下一位便是李轲。 看着尚未及冠的少年人,朱珏心中明晰,这李轲双亲不在,毫无世家关系,亦无亲密挚友,与这盘根错节的朝堂官员更是并无联系——是他想要肃清朝堂最好的人选。 他神情较之刚才宽容许多,竟是先说起往事:“朕闻君两年前曾于江南治水,上呈治水疏亦是救江南与一时。真是英雄出少年,难怪写得出锦绣文章。” “圣上谬赞。”李轲拱手躬身,回答道。 朱珏又就着李轲的策论问了几句:“依卿所言,‘择吏也,去冗也,辟土也,薄征也,通利也,禁奢也’,当如何做?” 李轲对答道:“陛下,依臣之见:吏良而俗阜,冗去而蠹除,土辟而地广,征薄而惠宽,利通而财流,奢禁而富益,六政立而王制备矣。” “善哉。”朱珏大笑一声,“‘举天下功业,惟吾所建者,岂止于富民生、足衣食而已哉’,卿此言甚妙!” 他对李轲的赏识之情溢于言表,一旁立着的魏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 第163页 这题目他其实提早便知晓。圣上虽是在数题之中亲自择出一题来,但每一道题他都提前备好精心修改过的策论,今日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但此时圣上对李轲的态度与他所料相去甚远,这么几句交谈之间,他依稀感到状元已被决定下来。 这令他暗自焦急,却又无计可施。 朱珏并未在同一个人处停留过久,粗略交谈完,便叫了下一个人的名字,开始问话。 李轲自觉微退一步,安静站在人群之中,宠辱不惊的模样令朱珏又注意了几眼。 夜色微沉,皇宫四处早已燃起了灯笼,正殿中落针可闻,除去偶然响起的问答声,一丝杂音也无。 朱珏已将他这十位考生问完,这会负着手,吩咐近侍研墨,提笔于金黄布帛之上书写。 这种时候,所写之物自然是“三鼎甲”的名姓,即状元、榜眼、探花,至多再写上前十名。统共三百多人,除去最重要的前三名,朱珏也没有心思去亲自排出个一甲进士、二甲进士、同进士来,只将这些善后的事儿交给手下臣子们,待做好之后自己再过目。 一时之间,所有人皆紧闭着嘴。考生们要么低头,要么微微抬眼看向正提笔落字的帝王,猜测这之上是否会有自己的名字。 殿中的气氛变得凝滞起来。 第84章  文学城首发 正文完 一般而言,殿试三日之后才会传胪放榜,钦点三甲。 今日参加殿试的贡士们在太阳落山之后便会各自回家,等待着三日后的结果。 此时天色已暗,梁乐候在门外,估摸着应当差不多到了时辰才是。即便出入宫闱步骤繁琐,也不该如此晚归。她心生焦急,不知晓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她抬眸望去,有一个圆滚滚、像颗球一般的人冲出一驾马车,遥遥朝她跑来。 “梁乐,我有个好消息与你说!”面圣不能仪容不整,三月天不算热,但穿得实在太多,潘仁又来不及换衣裳,只是跑了这么一小段路,都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在她面前双手撑着膝盖呼气。 他自然也参加了会试,考中了一百二十八名,今日同样被带去殿试。 “什么好消息?”梁乐递了块干净帕子给他,吩咐身边下人拿把椅子来,再上杯茶。 潘仁出了宫门,派了个小厮回家交代一句,就吩咐马车往梁乐家来,想着赶紧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前些日子,他们这些赴考学子都在准备会试与殿试,忙得厉害。梁乐只能在他们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中,找了个机会,告知潘仁与阮卓自己女儿身的事。这二人惊讶极了,但又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似是理解了梁乐在书院中偶尔的奇怪,也懂了李轲为何不许他们二人与梁乐靠得太近。 后来忙碌起来,来往也逐渐少了些。这还是潘仁头一回上门来寻她。 见他狂饮一杯水,缓了过来,梁乐问道:“李轲为何还未回来?”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好消息了!”潘仁坐在椅子上,激动地一拍大腿,“圣上只留下来十名考生在宫中,他们肯定是这次前十名了!阮卓也在里头,说不定他俩能拿个三鼎甲回来,光耀师门啊!” 这么说,李轲尚未回来,倒是一件好事。 梁乐放下心来。 “别等了,弄不好他们今夜都要在宫里留宿了。”潘仁指指天色,对梁乐说道。 宫门有关闭时辰,过了时辰,若非大事,不会轻易开启。被留下的考生不多,为他们安排住处也不算什么大事,潘仁的猜测亦有道理。 历朝历代都极少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论是殿试当日便择出前十名,亦或是将考生留到傍晚,都极为新奇。但当今圣上登基不过两年,少年天子,不拘泥规矩,似是也不足为奇。 既然潘仁这般说,她便干脆回屋,不再等了。 “要不留下来用个晚膳?我正巧还没吃。”潘仁出了宫门就来告知她这个消息,梁乐估计他今天也没吃好,发出邀请问道。 潘仁却站起身来,放下茶盏,朝她摆摆手:“不了不了,我娘还在家中等我呢,我还是回去。” 去岁乡试,他中了举人,喜报传至他家中后,他娘亲便来京城陪着他一起念书。如今殿试结束,他要说的事也说完,便告辞离开。 梁乐也不拦着,见他上了自家马车就转身回了府中。 · 就这么半是担忧半是喜地过了一夜,梁乐不知自己是什么时辰才睡着,但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被外头的锣鼓喧天声吵醒了。 没睡好,她头痛得很,一扯被子就想蒙头接着睡。 “小姐!李轲公子中状元啦!”知礼几乎是闯进了她的屋子,将她喊起来。 梁乐本还懵懵的脑袋突然惊醒,确认道:“真的?” “真的啊!”知礼脸上俱是喜色,打了水来帮她洗漱,“新科进士们正骑马游街呢!夫人他们都已经到门口去了!” 早已准备好的锦绣衣裙被穿在身上,梁乐被按在椅子上,知礼正为她扑粉描眉:“小姐莫急,还有一阵到我们这儿,夫人说要将小姐打扮成天仙一样的美人呢!” “净打趣我。”梁乐笑道。 在知礼为她梳着发髻,变换着花样的时候,锣鼓声愈来愈响,街上嘈杂的动静都穿过屋檐高墙到了她的院中。听着这些声音,她的心也变得迫切起来,想要赶紧折腾好出去看几眼,见见到底是个什么盛况。 -- 第164页 她坐不住,只觉得心中有种欲出的渴望,在促使她起身、催促她赶紧出房门。 “好了。”她阻止住还想往她的发髻之上插些簪子的知礼,又想到什么,干脆取下发上所有钗环,在梳妆匣的底层取出一根红色木簪,将之戴到了头上。 她拿起铜镜打量几遍,自觉满意:“这样就好。” 说完,她再细细检查了一下衣冠,便拉开门走出了房。 正门离她住的小院有一段距离,她虽然心急,却又担心走得太快,弄乱了方才知礼好不容易为她梳好的发髻,只好放慢了脚步,缓缓朝着前面走去。 树上的喜鹊正啼叫着,声音悦耳动听,驻足在枝头,鸟喙一点一啄,为翠绿的叶片间添了几抹艳色。 街头人流如织,李轲已然换上了状元冠服,绯红色的圆领长袍穿在他身上,色泽鲜艳欲滴,衬得他更是面如冠玉,眉目深邃。 他的头上戴着纱帽,上边的点翠精巧至极,工艺繁复。腰上的银带将他颀长的身形修饰得如玉如竹,配着腰上挂着的玉佩,骑在马上,真真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街头看热闹的百姓众多,见到这状元郎如此清俊,更是呼朋引友一道来看,一时间几要重现掷果盈车之象。 李轲目不斜视,但今日i这等喜事仍是让他素来淡漠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倒是让凌厉的五官变得柔和了些。 写着他们姓名的金榜此时正被悬挂在宫门之外,供考生与其他百姓们查看。 他出发前只匆匆扫了一眼,“李轲”二字写于正上方,是真正的“金榜题名”。 迎面吹来的风拂过他冠帽下方的长发,思绪骤然被扯回那年的中秋佳节。那时他娘亲尚在,他还不知晓阿乐是男子,与她也并不如今日这般亲近。但她的祝愿却在今日成真。 而他娘亲的心愿亦是得偿。他与阿乐之间的情谊将长长久久,在将来互为彼此的依靠。 他也会如阿乐所说一般:一心一意,生死不渝。 春风得意马蹄疾。 游街一圈过后,按照规矩,将状元郎送到自己的住所便算是结束了。 李轲原本是住在客栈中,但他与安排这些事宜的官员商量好,将住所换在了梁府。是以此时衙役为之开道,在震天的锣鼓与鞭炮声中,将少年状元郎送到了梁府前。 于眉正候在门外,还有一个臭着脸的梁桓。 李轲朝前者行了一礼,相互寒暄了几句,便在她的道喜声中与后者勉为其难的祝贺声中进了宅子,去寻那个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虽然这宅子是在京城之中买下的,但毕竟如今的主人家来自江南,里头的庭院被筑成九曲回廊一般,蜿蜒而缠绵。 走至回廊正中,他缓下脚步,凝望着那个正朝他走来的女子。她身着粉衣,轻纱披肩,眉黛青颦,美得令他心动。 梁乐正轻轻提起过长的裙摆往前赶去,但刚到半路,这个分明应该在外边游街的状元郎却兀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她乍然收住脚步,像在梦中一般,喊了句:“李轲哥哥?” 着红裳的少年眼底泛着希冀的光,并未回答她。反而在一步之遥处停下,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他紧抿着唇,似是有些紧张,那时刻稳重镇静的面容上带着些许不安。 李轲的心提到了半空中,一路上酝酿在口中的话语落在对面的少女耳边:“阿乐,你可愿嫁我为妻?” 梁乐顿了一瞬,如蝶翼般的眼睫闪了闪,她的眼睑自下向上扫起,红唇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将手放入对方手中,让他握紧。 清晰的回答从她口中说出:“我愿意。” 对话仅仅两句,却仿佛跨过千年,越过茫茫的尘埃与交错的时空将相对而立的二人连起,凝成一座坚实的桥梁。 她的答案太过果断,李轲愣怔片刻,目光直直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她垂眸抬眼之时,那不经意间眸光流转引动的璀璨浮光,几乎立时便令他沉沦。 ——目成心许。自当如是。 顺着相牵的手,李轲将她带入怀中,另一只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停在她背后,却僵硬着不敢胡乱挪动。他的眼睫微微下压,漆黑的眸子此刻溢满欣喜,从未感受过的雀跃在他眼底深处绽开,晕染开的墨色像是要开出花来。 回廊两侧种植的桃树不知何时已然盛满了花朵,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像是只待一阵如约而至的春风,便会随着一道离开。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翩翩落下,于空中飘摇、散开,如置身仙境、如梦似幻。 他的胸腔猛烈震动,心跳得极快,满腹都是想要对面前的少女说出的话,却又喜不自胜,只能更用力地将她揽住,紧紧抱在怀里。 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心怀。 他想,不论她是如何来到自己的身边,他都百般感激,万分珍惜。 曾经的他、在遇到阿乐之前的他,或是压抑忍受苦难,或是控诉世道不公,但见到她后,这昏沉阴暗的天仿佛都被统统破开,桎梏的黑云也一点点飘散开来,于裂隙中透过一道光,洒在他的眼前。继而空隙撕裂,浓雾随之褪去,万物都瞬时敞亮起来。 温柔的曦光出现了,满目皆是。 天朗水清的人间出现了,不再荒烟野蔓。 ——他的光也出现了。 -- 第165页 在这万千的浮世中,一切事物都显得虚幻而又贫瘠,枯竭而又暗淡,但在遇上她之后,那些空乏的瞬间都变得真实且富有光彩到令人难忘起来。 渺渺无几的、吉光片羽般的珍贵时光,无一不与她有关。 有她相伴,这平凡的尘世都随之鲜活起来,令他沉醉其中——不复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