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儿[美食]》 第1页 [古装迷情] 《蜜儿(美食)》作者:紫夭【完结+番外】 文案: 明家长子明煜,年仅十五便军功加身,任禁军大都督数载,杀伐果断,与帝王作刀,分一杯脏羹。京都城里“活阎王”名声在外。除夕之夜。却遭亲信背叛,重伤晕倒在甜水巷里。 醒来的时候,身上刀伤刺辣,双目失明。只耳旁有个小丫头声音,日日嘘寒问暖。 他吃了人家的面条儿,住了人家的房子,上茅房都得小丫头领路。心中暗自打算:若他日病好,夺回家中侯爵官位,定要赏这丫头黄金百两为谢。 只是日子一久,方觉不太对。 小丫头在厨房里割伤了手,他觉着自己心口里在流血;有贵公子光临小店与小丫头寒暄片刻,他忍不得,只想将人一脚踢出去… 等得伤好复明,他奉上黄金,意图求娶。小丫头却已靠着自己手艺,成了京都城数一数二大酒楼的老板娘,一时风光无限。 他只得将自己打扮光鲜,送去她房里,忍着眼底酸楚问:“你可是不要我了?” 【性子利落.贼甜.老板娘 X 心狠手辣.高岭之花.禁军大都督】 【双向守护,陪伴成长】 【小剧场:】初初救了人。蜜儿问起:“我该怎么喊你?” “姓明,单名一个煜字。” 蜜儿:“那我就叫你阿煜!” “……我年岁比你长许多,你总该称呼一声兄长。” 蜜儿一脸嫌弃:“明兄?玉兄?多不好听!那你多大年岁了?” “二十有七。” 蜜儿:“我毕大叔也才三十有二,你比他小些。那我便叫你二叔。” “……”给他抬了个辈分?他不想答应。 蜜儿:“二叔,二叔,明二叔!多好听。日后你便是我明二叔。” “……”他心里够够的。 后来,春风如沐,夕阳影斜,蜜儿被他堵入小店门后。几缕光束明暗交错,一双清冷眸子里不知何时燃起的腥火,滚烫的声线凑来她耳边:“不许再叫二叔。叫煜哥哥!” 【架空大明,致敬食材疯狂进口的大时代!】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美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蜜儿、明煜 ┃ 配角:┃ 其它: 一句话简介:撩最辣的汉子,做最甜的小吃~ 立意:天行健,小女子以自强不息 第1章 贪鱼(1) “嘘,莫得罪了阎王。”…… 还有小半月便是除夕,辰时三刻,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昨夜里落了场大雪,东街的青瓦红墙一夜之间只剩白皑皑一片。几间小店儿的窗户缝儿里冒出来热腾腾的白气儿,门板儿也都张了开来,蒸包子、胡辣汤,朝食正要开卖。 天儿虽冷,小摊儿们也不得休,养家糊口的活计儿断了一日都不行,家中还有待奶的娃儿们嗷嗷哭闹。借着东街儿巷口的平地,贩子们搓着手取暖,懒洋洋的睡不醒,叫卖便也都免了,只等着食客自己上门来。 远处几声马蹄响,一行锦衣官兵转角上了东街。为首的两人骑马,一抹天青,一抹檀紫,穿的都是蟒袍。 青藏色那位,书生白面,生得眉眼如画,俏似女儿家的模样。旁人们看了都得感叹,怎就从了武职,若考了功名,该是位俊俏的探花郎。 倒是那穿檀紫色的,周身煞气,峻山眉,清冷眸,目无旁骛,身长九尺,骑于马上更显威赫。旁人不自觉都怕得后退了几步,怕的是那腰间双刃名声在外,斩过不少人… 炸果子钱二入京城没多久,眼瞟着马上的人,细声问起身旁的孙屠户,“这是谁?” 孙屠户闭口不言,刀口子在冒热气儿的猪皮上刷刷地磨了两下,只当是没听见了。钱二嗤了声,“小哥儿也有架子了?” 一旁豆浆佬笑着劝,“嘘,莫得罪了阎王。” 众人缄口不语,钱二心中正发闷。一身褴褛破洞大袄子,瘸腿儿行来他眼前摊了摊手,“施舍来两根炸果子来吧,和尚告诉你。” 钱二看清楚来人,是这甜水巷里的无赖和尚,法号叫空行的,日日里讨食为生,人见人烦。钱二此下正心起好奇,左右盘算一番,夹了两根炸果子,纸包都没用,便送去那和尚眼前,“快说。” 和尚接来炸果子,咯吱咬下一口方道来,“你是新来,禁军大统领家的二位公子都不认得?看那白面模样的是明二公子,英俊郎君,武艺了得,年岁虽浅,已经官拜四品同知卫。那可是多少闺女儿想嫁的。” 钱二见那青衣虽相貌堂堂,然另一匹马上的男子更是不凡:“那紫袍的呢?” 和尚啧啧摇头卖关子道,“不可说,不可说…” 钱二咬了咬牙,口袋里摸出来几枚银钱,“这些给你吃顿饱饭,这下可能说了?” 和尚笑嘻嘻接过,方道,“那位爷手上的人命多,别人可都不愿提。十五年前瓦剌兵临城下,便是他一双短刃斩了那瓦剌主将的头颅,方才保下咱京都城。” “嗐。”钱二笑,“这不是是该杀的人么?怎不愿提?” 和尚叹道,“若只是这样又怎会有今日的名声?这位爷,十余年来不知给新皇清理了多少门户。又仗着军功,贪赃!看今儿这阵仗,不知又是哪户高门要遭殃了。” “去去去。”和尚话没落,孙屠户家提着刀来赶人了,“要说去别处说,可别你在这儿耍了嘴皮子能耐,惹得我们一身骚。” -- 第2页 钱二这才扮起来和事老,支开了和尚,又劝着孙屠户,“不说了,不说了,小哥儿你消气消气。” 小巷口上的嘈杂,被马上的人听见几句。青袍拉着马缰,故意缓了缓步子,低声吩咐脚下亲信,“那嚼舌根子的都拿去镇抚司,鞭三十再送回来,留活口儿,让其余的都知晓厉害。” 亲信应声,转身带着小队的人去办了。 紫袍却并未多留意,正提着马缰快走了两步。青袍从后头赶来,“那些个多嘴舌的,我都替兄长惩治了,莫乱了我明家清名。” 紫袍微微侧眸,嘴角淡淡一抹笑意,“有劳阿远了。” 一行人穿过东街,往京都城西北角上的朱门大宅里去。道儿上的行人渐少,多有高墙林立,石狮灵动。张府朱红大门前,两员八尺家丁,目光如炬,背手而立,威武十分。 张岐山位居一品内阁大臣,看门的家丁自然也颇有些见识,二人皆认得这些官兵身上的锦衣,其一便已经上前来拜,“二位都督如此早来,可是来拜访我家大人的?可有拜帖,让我等入府中通报。” 明远先下了马,扶着腰间佩剑行上前去。身后数名禁卫军左右簇拥上来,生生将方才那二员家丁身上的威武压了下去。 明远皮相生得好,此下笑着,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与那来问话的家丁道,“拜帖是没有了,便与你家大人通传,禁卫军明都督来府上寻他幼女张欣兰的。” 家丁未敢抬头,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大人,我家小小姐早已出嫁,近日并未回来府上呀。” “哦?”明远听得此话,话语微扬,“那便有劳小哥儿通传,是明都督想拜见张大人。” 明远话说得越是清清淡淡,那家丁心中便越是七上八下,然面儿上依旧未露破绽,只好一拜道,“那有劳二位大人稍作等待,奴才这就去通传大人。” 等那家丁转身入了朱门,明远方对身后亲信低声吩咐,“将府上各出入的口子都看好了,若有人要出去,都押回来与我亲自审问。” 天还冷着,风也烈。小兵吴尧手里提着数个马奶袋子,往明远面前小跑了过去,“同知大人,刚买来的新鲜羊奶,给兄弟们暖暖身子。” 明远从小兵手中接了两个马奶袋子来,目色往身后扫了扫,方回来吩咐道,“其余的,分去给兄弟们。”说罢兀自转了身,将那马奶袋子递送去仍骑在马上的紫袍眼前,“兄长,喝些羊奶暖身。” 马上的人抬手接回去,尝了尝,觉得尚好入口,方仰头喝下半袋子。片刻功夫,一行禁卫军羊奶也喝了,身子也暖了,却仍不见府中有人出来。 紫袍便下了令,“不等了。” 明远手一挥,便领着一行人便往府中去。方才留守门前的那员家丁上来阻拦,被明远手起刀落,抹了脖子。一众禁卫军见了血色,更提起几分气血,冲入府中,见得身强体壮的男子,杀鸡儆猴;见得妇孺皆一一押下… 约是听得了动静,张岐山这才领着家眷匆匆地迎来了花园里。见得满地血渍,尚能压住气息不言于表,又遇上了青紫袍二人,只背手问起:“明都督,怎如此兴师动众,可是圣上有什么要宣召的?此处是官员私宅,若不是圣上下旨,恐也不是禁卫军能随意就闯的。” 没等紫袍开口,明远已上前对张岐山一拜,一并客气笑着,“张大人,圣上还未下旨呢。不过令嫒在将军府中作为,想必您也听说了。她得罪的可不是别的人,那是敬王府上。王妃就那么一个嫡亲乖巧的女儿,如今连人带着腹中胎儿一道儿没了,我等是特意上门来,有请府上小小姐去敬王府上一趟,也好给王妃赔个不是…” 张岐山早有了说辞,“将军府上不幸,张府上下也深感惋惜,只如今事情也未有定论,怎可全怪责在小女身上?况且,小女此下也不在府中,怕是要让明都督白跑一趟了。” 明远自知道张岐山不过周旋之语,可人家一品官威,眼下正是为难,却听得身后紫袍道,“既然人不在府中,那我等便入了堂,请张大人喝一口热茶。” 张岐山一怔,从来只有主人请客喝茶,哪里有客请主的道理…心中正是揣度难解,方又见那紫袍信步悠然,背手往宅子里去,与他笑着: “这天,太冷了。” “请吧,张大人。” 第2章 贪鱼(2) 酸汤粉条儿 张府客堂墙上一副孔夫子画像,画像下紫檀雕螭案上,摆着只金狻猊香炉,炉子里将将燃过香,淡淡的沉香混着墨味儿,倒是清雅。堂内不过再有两排十六章张楠木太师椅,客座灰褐色的茶槛,看似简洁却是洋漆所制,造价不菲。 不过一晃,小兵便伺候了茶水上来。一一送去了张大人和自家都督手上。 紫袍方淡淡然与坐上张岐山道,“这是程大将军从北疆送回来的茶,说是从暹罗来的。不知大人可会喜欢。” 张岐山遂端起碗来,尝了一口味儿,未敢品鉴。放下茶碗又观望了一眼紫袍面色,思忖起来这明煜与程将军府里私交深厚,他那幺女又犯了两条人命,今日怕真不会被轻易放过了。只是他尚且还有官位在身,便就打算一口咬定人不在,等风头过了,再让幺女逃出京城去,也能保下她一条小命。 明煜撩着茶面儿上的浮叶儿,却也不紧不慢。见得矮台上的罗汉松,便说起今年秋日里常浅居山房里拍出的天价盆景;又见得墙上前朝名家字画,便论起重阳节的时候圣上新得来的花鸟卷轴。 -- 第3页 如此小半日的光景过去,张岐山一一陪着话,心中早就迟疑。这明煜倒像是来与他闲话家常,不像是来捉人…被明煜提起冬日里宫中梅花宴上,他曾在圣上面前临场献诗,得赏了一樽景德镇的青花山水瓶,张岐山还难为笑了两声。 便就这时,客堂外头却忽的传来女子哭喊。 张岐山不稍仔细听,便分辨得来这声音正是他那小女儿张欣兰的…他面上笑容顿时收敛,这才想起,方才一进来客堂,便不见了明远。张岐山忧心忡忡,起了身直往外去寻,还未行出两步,便见明远果真提着小女儿入来了客堂。 “你们…”张岐山看看那跪在地上的张欣兰狼狈不堪,又回身看了看明煜,“你们如何寻得她的?” 却是明远笑着答话,“自然是在大人藏在花园假山中的私银库里。” “……”张岐山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去了地上,那银库里的东西见不得人,他素来藏得极好,自想着让张欣兰躲在里头,便不能被人发现。怎料得到… “张大人莫非以为,陛下不知道你那些腌臜事?”明煜撂下了茶碗,清淡笑着与张岐山道,“今日本不过奉皇后娘娘懿旨来拿人,若方才入门的时候,张大人便将人交了出来,该也牵连不到张大人身上。果真,张大人还是爱女心切…” 张欣兰摸爬着来抱起父亲的脚踝,“阿爹,阿爹替我跟陛下求求情吧,我…我不是故意要害姐姐的。全是她,她自己怀了孩子,还要去高处,失足摔倒了才难产,怎么能怪我呢?” 张岐山冷笑了两声,失了魂儿似的,眼下保不住的,岂止小女儿一个…那些见不得人的银两,该得将整个张府送上断头台… 明远一旁提着张欣兰的衣领子回来,又温声劝了劝,“小小姐莫怕。不过是敬王妃想要见见你。与我们去一趟便好。” 张欣兰摇着头,泣不成声,“我不去。郡主死了,孩子也死了。敬王妃定不会放过我的。你们等着,等将军从北疆赶回来,定会护我。” 明远笑着,“就怕是将军军务繁忙,赶不回来了。”说罢了,便也没再与她废话,对明煜一揖,便将人押走了。 张欣兰的喊声还在门外,张岐山早已醒觉过来回天乏术,理不得她了,等人出去了,方对明煜拜了一拜,声音沙哑着央求,“张某自知有罪。只是夫人还卧病在床,每日三餐须得按时服用,张某想求明都督,临行去镇抚司前,赏府上家眷最后一口好饭吃…” ** 时近中午,小厨房里正忙碌,烧水的烧水,炖汤的炖汤。张府奴仆正为张家家眷张罗最后的午膳。一旁紧盯着的禁卫军小议着: “都是要入镇抚司的人了,还想着吃好的,真是好心情。” “吃惯了好的,怕入了狱享不起口福了。” 小统领胡顺边督促着家奴们“将菜护着好了,别凉”等话;边搭着一旁同僚的小议,“既是张大人开口求的,都督方才交代照办,说是文人多爱惜体面,张大人位居一品,也该得送他一程。” 话正说着,吴尧从外头回来,绕来胡顺身边笑道,“顺哥,张夫人爱吃的汤粉条儿,刚去巷子口上寻了档口过来。”说着正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两个推车的小丫头。 胡顺正忙着,直吩咐道,“行了。你便带她们先去偏堂里送食罢。” 吴尧笑着,“顺哥,方才我尝了这汤粉条儿味道不错。那一堂的人也吃不完,兄弟们还饿着,不如与大家伙儿一道儿用作午膳了。” 胡顺笑了声,“你倒是周全。一会儿先与都督和同知大人也送两碗去。” “得!”吴尧应声,客气地一揖,便就领着人往偏堂里去了。 ** 张家大堂里清冷了几分,只剩得一人高坐,接着品茶。不时有禁卫军入来回报。 “都督,方才那些尸首已经打点好了。” “都督,张府家眷已都请去了偏堂里用膳。” 明煜拨着茶水,淡淡,“看着他们好生享用。” 明远办好了将张欣兰送去敬王府上的差事,折返回来大堂,便又一揖,“兄长,那假山银库中都清点妥当,共是三万二千两。兄长看看如何处置。” 座上那人简单几个字,“照老规矩办。” 明远暗自一笑,“是。”老规矩,便是上皇帝六成,明家四成,再拿出些来犒赏禁卫军等兄弟。此回下来,明家入账一万二千两。明远心中还在盘算着数目,却忽的听得大堂门外兵士们嘈杂。忙又请了明煜,他出去看看是什么事端。 行来大堂门外,明远只见雪地旁停着架小车,车上还烧着炉子,水滚了正腾着热气儿。一干禁卫军兵士围着炉子旁,搓手取暖,嘈杂便是从那儿处来的。 人群正中,女娃儿不过十三四岁模样,一对杏子眸微垂,羽睫漆黑扑腾在粉面儿上。着一件略陈旧的粉红绣梅花小袄,卷起袖口,正立在炉前张罗着吃食。唯独耳鬓旁簪了一朵白花,似身上戴着孝。 明远看踟蹰了几分,醒觉回来,喊了一旁吴尧来问,“这女娃儿怎在这儿?” 吴尧便将方才都督让人做饭,为张大人送行一程的事情与明远说了。罢了,又多解释了句,“张夫人病着没什么胃口,唯独想着甜水巷口这家粉条儿。都督便吩咐小的去张罗了来。” -- 第4页 明远微微颔首,“张夫人要的吃食送进去了么?” 吴尧:“去了,方才另个小丫头送进去了。” 明远吩咐,“兄长不喜人多,办完了差赶紧叫她们走。” “是。”吴尧应声,又行去了女娃儿那儿端了碗粉条儿来,“同知大人午膳也还未用,尝一碗吧。” 明远摆摆手,“你先送进去与都督用上。” 吴尧“诶”了声,方端着那碗吃食入了大堂,却见自家都督正起了身往外头去。吴尧忙笑着问,“都督可是饿了?小的与您送吃食来了。”都督目色却只从他手中汤碗扫过,“不必放下了,我不用。”话毕,便又行出了门口去,问起“何事嘈杂?” 吴尧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好跟着又出来。 明煜行来门前,只见堂前兵士们正问那女娃儿讨碗粉条儿吃,女娃儿年岁尚浅,还未长开,一张小脸却生得讨巧。便就有兵士故意逗她说话:“这粉条儿怎和平日里见的不同?什么做的?” 女娃儿答,“山芋做的,自是和白米做的不一样。官爷觉着味道可好?” 另一人抢了话去,“好,好绝了。那,这酸汤儿怎这么鲜。” 女娃儿笑道,“自家酸坛子腌的冬菜,新鲜的牛骨,熬了整夜了。” 又有人问起,“这酱牛肉嫩得慌,可也是你自己做的?” 女娃儿扇了扇眼睫:“嗯!我们李家的卤水儿,别处可都寻不着。” 几个兵士嬉笑起来,“人也一样。嫩着!” 女娃儿这才听了明白,不是什么好话,一瘪嘴便不出声儿了,兀自又涮了两碗粉条儿,浇上一勺酸汤,再扑三五牛肉薄片,撒上葱花儿。将碗搁在地板上,便收拾要走了。 多有人还不依不饶,“可别急着走,还没饱呢,再来两碗!” “没有了,给你看,桶子里都空空的了。”女娃儿掀开了装粉条儿桶子上的白布,果真空空的。 吴尧跟了过来,赔笑着与兵士们道,“这都卖完了,都督让我来送人走了。”吴尧说着指了指身后立在大堂前的明煜明远,一干兵士们便如老鼠见了猫,顿时静如呆兔。 巧逢着送食的丫头从偏堂里出来,端着几个用完的大碗,送去了小车上。吴尧方领着二人一道儿往外头去,行出来了拱门,从怀里掏出三枚银元宝,“小娘子们辛苦了,这是都督打赏的。” “多谢了,官爷!”伸手接银子的是方才去偏堂送食的丫头,倒也生得白净圆润,可眼珠子转得勤,吴尧觉是个心眼儿多的,却问起煮粉儿的姑娘,“小娘子平日里可都在那巷子口上摆摊儿?我明日去,可还能遇上?” “下雨下雪的不在,天晴都在的。”蜜儿想了想,又道,“官爷明儿再来,我那儿还有别的好吃的。” 吴尧一把年岁单汉子一个,办差勤快,见得女子却少。此下竟是腼腆起来,嘿嘿笑着,“成…成…” 蜜儿又问,“这里头出了什么事儿,官爷可能说否,不能便罢了,我们便当是来玩儿了一趟,什么也没看见。” 吴尧笑着,“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家都督捉着了个腌臜的官儿,皇帝下了口谕来拿,抄了家都得充公。” “那可是好事儿。”话正说着,蜜儿推着小车已经迈出了偏门,便就与吴尧道了别。又与银荷一道儿,往甜水巷里回去。 方行出来几步,银荷便就耐不住了,与蜜儿说道起来,“一品大官儿的园子,果真是好大,屋子里还好多的古董呢。偏偏那整整两桌子的人,明是团圆饭,却吃得哭哭啼啼的…” “还有还有,你可见着那活阎王的面相了?” 蜜儿迟疑着,“活阎王,是谁?” “就是那禁卫军的明都督呀,我听着别人背地里都这么喊他。”银荷抬手比划着,“方才就立着你对面好久,我可看见了。不过又不敢多看,那张脸生得可好看了,偏偏名声不好听。” 蜜儿方才忙着手中活计,自是没见得什么活阎王,听银荷这么说方提醒着,“什么天王阎罗的,日后也都见不着。你莫嘴上开罪了,得被捉去打板子的。” 银荷吓得一惊,忙一把捂了嘴,方紧了紧脚下的步子。 第3章 贪鱼(3)---小修 紫米圆子 从东街入来甜水巷里,多了几分幽静。眼前三五老槐,枝丫上还累着厚厚的积雪。树后的简氏公祠,木架红漆都颇有些年岁了,门前的对联儿却将将翻新过,写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转了个弯儿,便是王家的豆腐档口儿。蜜儿撂下来小车过去问着,“孙姐姐,徐阿娘一早说想吃豆腐脑,可还有?” 王家媳妇儿姓孙,只比蜜儿长三岁,见得是蜜儿来,忙盛起两碗豆腐花儿,包好了放去了蜜儿的小车上,笑道,“刚出锅热乎着,拿走吃吧。” “可还是老价钱?”蜜儿将要去问银荷拿银两,孙氏忙道,“就不必数银子了,一会儿还得去你家里借卤水,便就都免了罢。” 蜜儿笑着嘱咐:“那你记得来。” 话没落,两个小娃儿从蜜儿身旁飞快跑过。一个拉扯了一下蜜儿的袄子,一个重打了下小车上的桶子。回头来,还没皮没相与蜜儿做鬼脸。 “没阿爹的野姑娘!” “略略略略略…” 蜜儿听罢,地上攢起两个雪球,往那俩小娃身上扔了过去。一个直中脑门芯子,一个小娃吓得倒在了雪地里。见那两娃儿狼狈模样,蜜儿嗔着道,“谁家的野娃儿,有爹生没娘养?” -- 第5页 王家媳妇儿绕出了门来,“还不回家要奶喝去!” 两小娃儿没讨着便宜,拾掇起来,方又追跑着入了深巷… 蜜儿这方才与孙姐姐道了别,便往梅竹小院去。 蜜儿跟阿娘姓李,自幼便住在甜水巷的梅竹小院里。 李氏年轻的时候,生得明艳娇美,嫁去了高门大院里,作了许府姨娘。可没多久,便遭家中主母姨娘记恨,被诬陷上了些事端,府中人言可畏,李氏日渐消瘦,在那府中实在度不下去。许家官爷方将人送回这甜水巷子里做外室。 可自打蜜儿记事起,便没见她阿爹来过几回。外室之女,无宗无祠,巷子里的姑婆们便喜欢在背后闲话,多有些被小娃儿听去的,便有了那些不好听的话。 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别人的闲言闲语蜜儿倒也不放心上,只那些管不住嘴的小娃儿,见一回,打一回。 ** 入来梅竹小院,腊梅花儿正开得好看。蜜儿放下手中活计,折了两枝最好的,正要往自己屋子里去。 便见徐氏大腹便便从东屋里出来,笑着招手道,“蜜儿回来了,银荷,快进屋吃午饭。”徐氏原是这院子里的租客,有孕已经九月有余。 “徐阿娘你们先吃,我先回屋一趟。” 这梅竹小院儿原就不大,蜜儿住的正屋,徐氏与银荷住东屋。 正屋坐北朝南,靠着南边儿窗户的位置,还有间暖阁。阿娘还在的时候,最喜窝在暖阁里做手活儿。蜜儿便将她的灵位摆在了暖阁旁侧的小书柜上。午时阳光洒落进来,将那小书柜也晒得暖和。 蜜儿取来那上头的花瓶,将里头干枯的粉菊换成方才折来的两枝黄梅。再在香炉子里燃上了三炷香。 今年入秋的时候,阿娘肺病犯得重,请了不少大夫,买了最贵的药材,家中积蓄耗尽,也没能将人留住。 阿娘走的那日晚上,蜜儿咬牙去了趟许家,想喊阿爹来看看阿娘。本想着阿爹是太医院的大官儿,若能来一趟,不定能救救她。 可许府里人说,阿爹不在京城,见不得她们母女… 回来院子的时候,蜜儿却听徐氏说,阿娘已经去了。蜜儿扑在阿娘的尸身上哭得几近气绝,恍惚回来的时候,却见得徐氏怀里紧紧抱着阿娘的银钱匣子,与她说,阿娘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自己,要认她作养女。 蜜儿那时刚没了最亲的人,被徐氏揽过去怀里的时候,只得喊了她一声“徐阿娘”… 阳光透着窗棱洒道暖榻上,蜜儿只歇了一会儿的功夫,肚子便咕噜咕噜作响。她只得起了身,去厨房洗好了手脸,方寻去了东屋里吃饭。 东屋里,徐氏正从银荷手里接来那几个银元宝,收进了银钱匣子里。见得蜜儿进来,面上几分慌张,忙一把合上了匣子,笑着将蜜儿拉来坐下,“快来坐下吃饭。”说罢,徐氏自己抱着那银钱匣子宝贝似的,起身藏去了枕头后面。 蜜儿看在眼里,心照不宣。便见徐氏又笑盈盈来,与她夹菜。“你做买卖辛苦,多吃些肉。”蜜儿自也抬筷与徐氏夹了菜。 徐阿娘待她客气,多也是因得心中觉得亏欠。 那银钱匣子阿娘也曾与蜜儿看过,里头原有这梅竹小院的地契,还有些许阿娘贵重的物件儿。 起先的时候徐氏只说,“这银钱匣子,你阿娘让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及笄嫁人,再全与你作嫁妆。”可后来,徐氏又让银荷跟着蜜儿一道儿卖朝食,便将买卖的银钱,也都收来了这盒子里。说法儿也与之前的一样,道是她还小,等出嫁的时候再全数与了她。 徐氏男人今年早春随大船出海去了,整整一年没得消息。等男人走后不久,徐氏方发现有了身孕。自打有孕,她便做不得重活儿,只得靠着邻里接济过活儿。 阿娘还在的时候,便念着与徐氏男人毕大海有几分交情,帮着照看她们母女。 毕大海住着院子里的时候,待蜜儿与银荷一般,都做小女儿看。蜜儿受过的恩惠,自是记着心里的。她眼下也无处要用大钱,便就先让徐氏拿着那银钱匣子安心阵子,等她毕大叔回来,徐氏重新有了依靠,便再与徐阿娘提这银钱匣子的事儿。 眼下徐氏再与蜜儿夹了块牛肉,又撑着身子去盛了一碗鲜奶来,与蜜儿道,“这鲜奶是朝早乳酪铺子送来的,快喝了,这时候正长身子。” 一旁银荷见得徐氏对蜜儿那般要好模样,生起来闷气儿,要再多夹两块牛肉来吃,却被徐氏夺了筷子。 “你也吃的差不多了。今儿古大夫来与我开了一副去胎毒的药。”徐氏说着,从腰间摸出来些碎银,“你去一趟药铺,拣了这副药回来。” 银荷一脸不情不愿,推挡道,“阿娘,我月事来了肚子疼。让蜜儿替你去吧。” 蜜儿自知道她好逸恶劳的习性,目光落在自己碗里,定定道,“方回来的时候便见着,蔷儿好似已经在院子外等着了,可是和银荷姐姐约好了一道儿去戏园子的?” 银荷被戳破,狠狠瞪了蜜儿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徐氏手中筷子重重拍在了桌案上。 “平日里你便懒着,事事都让蜜儿作了,我养你做什么?”徐氏火气大,两句话斥得银荷脸都憋红了。 银荷只得瘪了瘪嘴,气嘟嘟取了徐氏手上的银两,“去便去,阿娘如今偏心得很了!”银荷说罢方寻出了门去。 -- 第6页 听得银荷摔门出去的声响,蜜儿屋子抿了一口鲜奶,一口下去喉咙里都是乳香。这鲜奶她最是喜欢,奶酪酸奶奶皮子奶茶,各样的都好吃。 若日后她能有家小食店,她日日都与食客们做奶味儿吃。 ** 翌日清晨,将将苏醒的京都城,被浅浅小风拂过。街角的积雪还未化开,阳光刚刚露出几丝儿小苗,越发让人不想睁眼。 蜜儿推着朝食摊儿出了门。银荷没睡醒,跟在蜜儿后头打着哈欠,边走边抱怨了着的天气太冷。蜜儿将小车停好在巷子口上,贴着炉火站着,尚且暖和。 甜水巷口迎来了第一个食客。食客一身的暮色缎面儿棉袍子,脖颈里围着张褐色的毛领子,双手拢着袖子里,身旁还跟着个伺候的小厮。见着这贵气模样的打扮,小摊儿们却都不大敢招呼,深怕油锅渐脏了老爷的袍子,也不知怎的,老爷不去店面里头吃,反来了这儿了。 食客却行来蜜儿档口前,一挥袍子裙摆便在石凳上落座下来,“小老板娘,烫两碗粉条儿来。” 小老板娘手脚麻利,烫粉儿浇汤切牛肉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将热腾腾的吃食端了上来,“大老爷慢用。” 食客却赏了小厮一碗,让他先尝。等小厮嗦了一口粉条儿,方问,“怎样?” 小厮滑溜了一口下肚,眉开眼笑,几分忘我,“老爷,好吃!” “说说看?”食客到不急着自己来,这小厮养着身边时日长,每每去尝着新食样儿,都给先与他尝尝。久而久之,小厮那舌头也养得刁钻,能被他称上好吃,昨日听来的那传言怕是不假… 张岐山夫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临行上路了,记挂着的,竟是一碗酸汤粉儿,也不知是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小厮挑起来一筷子粉条儿,“这酸汤儿贼鲜,绝了。”小厮迫不及待,又夹了一块儿牛肉放入嘴里,望着自家老爷,又是一脸惊叹。 食客笑着无奈摇头,“养了这么久,还是不争气…就这么点儿俗物,能将你哄成这样?”说着方才兀自动了碗筷,粉条儿夹着牛肉入口,舌头便怔怔地不想动了,任由着那酸汤鲜美在口中打转,半晌方才回神过来。 主仆二人吃罢了,食客方叫了小老板娘过来给银子。自问起来,“我看你年纪小小不似能做出这等味道的,这粉条儿的秘方可是家中传下来的?” 蜜儿笑着答了话,“不曾有什么秘方。不过是阿娘做来卖着糊口,阿娘去了,便将这小食儿交于我了。” 食客点点头,又意犹未尽望了望蜜儿身后小车,“可还有别的好吃的?” 蜜儿笑,“今儿有紫米圆子,老爷可想尝尝?” 昨日下午,王家媳妇儿来家中卤牛肉,便与蜜儿带了些紫米来。说是王贵从南边儿行商带回来的。 蜜儿自拿了一些来蒸熟了,闻着香气别致,药香之中还带了一点儿甜味儿,只是比起白糯米口感要粗些,便又放了些黄糖,加了些火候。出了锅,再用饭勺捣碎。见得水汽渐散,紫米粘粘不化,方下手捏成了一个个的圆子。 食客听得这新鲜的小食儿,多拿了银两出来:“来两碗试试。” 蜜儿边去了炭火上,将温着的紫米圆子盛出来与那老爷。 紫米香气更盛糯米,一个个的小巧圆子看上去便觉着该是软糯香甜。蜜儿盛着五六颗紫米圆子,再淋上一勺子鲜奶。奶香裹着糯香,奶白裹着紫黛,直将一旁豆浆佬摊儿前的食客都引了过来,一一乖乖巧巧掏着腰包要圆子吃。 豆浆佬多有些怨气,却禁不住蜜儿笑嘻嘻捧着一碗紫米圆子送来他眼前,“孙伯伯你莫与我置气,这是犒劳您的。” 豆浆佬又气又笑,“可没你这样的。”身体却很诚实地将那紫米圆子接了过去。 北边又来了新客,蜜儿一眼便认得来人,“官爷果真来了?” 吴尧一身便服,领着几个镇抚司的同僚,“小娘子昨日说与我做好吃的果是真的?这香气儿我老远便闻见了。” 蜜儿笑着,“官爷赏脸,我与你盛去。” 吴尧招呼着几个同僚同座,等蜜儿端了紫米圆子来,又一人叫了一碗粉条儿。不过片刻钟的功夫,几人碗里便吃得干干净净。吴尧又招呼着蜜儿来,边数着银钱,边拿出个精致的檀木食盒子,盒子里两只金镶玉碗,小巧精致。 吴尧笑道:“还得劳烦小娘子,再与我盛两碗紫米圆子。待我拿回去孝敬一位贵人。” 第4章 贪鱼(4) 明慈音 明府厨房靠着西面儿的偏门,因得晌午阳光好,路面上的雪化了干净,车辙印子湿漉漉压了数条,总有些送菜送酒的下人们出出入入。见得门边儿候着的那位清隽公子,都得叫声,“远二爷。” 明远等着的人正来了,从吴尧手里接过那檀木食盒子,又再寒暄了两回,便转身入了院子。 靠着墙边儿走,便都是小廊,绕开了小厨房又见得一亩见方的湖水,湖面结了冰,正是寒光清冽。沿着湖边小道儿,再往北边儿去,才是箫音阁。 明远行入院门,虽是冬日里,眼前却是一片翠竹载雪,斑驳可爱。丫鬟巧璧笑着来迎,“二爷来了。”明远颔首笑道,“与慈音寻了些吃食来。” 巧璧福了礼,方先一步去了屋子里头通传,“小姐,二爷来了。” -- 第7页 屋中女子闻声方从暖阁里探出半面来,见明远入来,却不声响,只给巧璧使了个眼色。巧璧方去接了明远手中的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上,又迎着明远入来暖阁坐下。 巧璧问:“二爷能呆多久,喝什么茶?” 明远目色流连在慈音身上,忘了答话。多日不见,慈音的肤色更是白皙几分,一双眸子慵懒着,冷冷清清却是含情。 巧璧见他看得入神,忙是咳嗽了声,当是提醒。 明远这才回道,“不必另沏一壶了,就喝你们小姐今日用的。”明远话落了,却见慈音并不理会人,还是笼子里的鹦鹉叫得讨巧:“爱爷,爱爷!”这鹦鹉周身浑白,名叫雪绒儿,自也是今年慈音生日的时候,明远与她寻来作的生辰礼。 慈音却是一笑,手中持着筷子,正夹着粟米喂着雪绒儿。 明远笑着,“好不容易有假,来看你一回。”说着又从身上摸出来香囊递送过去,“早前放的那些腊梅花味道儿淡了,你可还有些别的?” 慈音这才放了手中的筷子,从他手中接了那香囊来,放去鼻息前闻了一闻,“你便放在这儿吧,我做好了,让巧璧与你送过去。” 明远见她面色仍是冷冷,只得微微叹气,“你素来脾胃不足,今儿让吴尧寻了些新鲜的来,你尝尝。” 慈音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子,“今儿哥哥也早回,一会儿与他一起用。” 明远听得她肯用,暗自开心了片刻。抿了抿唇道,“确是有两碗,正好你和兄长一起用。” 话正说着,嬷嬷入来了屋子,见得二人都在暖阁里,方与二人福了一福。“二爷在这便好了。方老爷来探病老爷,夫人让我来喊着二爷和小姐一道儿去见见。” “舅父来了?”明远从暖阁里起了身,却见慈音一身素妆,还未打扮,便吩咐嬷嬷道,“你先去回夫人的话,我与小姐一道儿过去。” 嬷嬷应声退下了。 慈音自让丫鬟来梳理头发,稍稍簪了一朵素青绒花,又着上了厚袄子,换上一对茶白的羊绒小靴。巧璧送来汤婆子与她捧着,明远这才引着慈音往静松院里去。 小道儿的雪还未化全,明远自刻意与慈音走近些,怕她脚底打滑好扶着。袄子领上的白绒毛,衬得那张小脸恬静,明远看了一眼方收回来目光,垂眸望着脚下,“舅父该是来看父亲,一会儿你且招呼一声,便先回。我陪着他们应酬便好。” 慈音暗自颔首,轻轻嗯了声。行过湖边来到静松院门前,却见得一身紫袍背手从外头回来。慈音心绪雀跃,小步跑着凑了过去又拉起紫袍衣袖来,“哥哥回来了。” 明煜却见跑来的娇弱身影,面盘子已经通红,正气喘得急,几分叱责问道,“走这么急作甚?” “哥哥当值得勤,回来得都少了,慈音自是想你。”慈音笑着,又见得一旁候着的官爷,认得出来忙福了一福,“许太医,是来给父亲请脉的?” 许祯琪笑着拱手,“是。” 明煜方指了指那边明远,“我们先进去看看父亲,你随阿远先去见方大人。稍后我再去箫音阁。” 慈音听话,又对二人一福,方退回了明远身边,与他一道儿行去了惠慈轩。 入了朱门,绕过牡丹石屏风,穿堂过了一进园子,方行至正堂门外。屋子里头里头话语连连,明府主母方氏正与侍郎方壑寒暄着。 明远自引着慈音入了正堂。先与方氏问安,又与方壑作礼,“多日不见舅父,气色又好些了。前阵子让人从绍兴买来些上好黄酒,本是要送去府上的。一会儿自舅父走的时候,自让他们带上。” 方壑笑着颔首,“远儿客气,方与你阿娘说起,自打升做了同知,现如今气质作派越发出众了。”方壑边说边将侄儿扶起,又打量了一番明远身边的慈音,“慈音也来了?” 慈音福了一福,喊了声,“方大人安好。” 方壑听得面色微微一怔,明煜这妹妹虽认了方氏为嫡母,却仍不肯叫他一声舅父。方壑面上局促不过一闪而过,忙又转了笑脸,嘱咐慈音道,“若在府中闲着无事,便多去方家里走动走动,那几个表兄妹的都是常念着你的。” 慈音称了声好,又看向方氏,“母亲与方大人叙旧,慈音便先回了。母亲若有事,便再叫我。” 方氏却也有话要与明远单独说,便许了慈音出去。等见人走远,又屏退了旁边侍奉的嬷嬷和婢子,再将门窗都关好了。明远见状,自察觉出来今日似是有所不同,问向方氏道,“舅父也来了,今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方氏听得此话,从怀间取了帕子来擦了擦眼角,少许停顿了片刻,方哭腔着与明远道,“刘太医昨日晚间来请脉,你父亲…怕是撑不过冬日了。” 明远听闻此话心中也有些悲痛,可父亲卧病三年,他便也早早有了这个打算,见得母亲落泪,明远行过去拍着母亲肩头轻轻安慰,“母亲莫要太过忧伤。” 一旁方壑同样面露痛意,再与明远道,“你父亲少时随高祖皇帝征战多年,曾是赫赫武将,可天命如此,却也是定数…” 半晌过去,方氏却收了收眼泪,帕子拧入了掌心里与明远道,“如今不同往日了。明家的大权还在那位手上握着,你又只是他手下区区一个同知卫。若是你父亲去了,家中爵位怕也轮不上你了…” -- 第8页 “母亲怎算计起来这些了?”明远拧眉不解,“这几年父亲卧病,好在兄长他筹谋深远,又是陛下贴身贴心的人,撑起来明家,自不在话下。” “你这是什么话?”方氏不想儿子竟是一点儿野心也没有,她只觉胸口气堵,咳嗽起来,“你父亲早年帮着高祖皇帝打江山,用命换来的侯爵,你便就拱手要让给一个外人?” “何为外人?”明远道,“兄长虽非父亲亲生,可也为明家尽心尽力…” “什么为了明家,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你以为这些年,他贪藏下来那么多的钱财,是为了什么?”方氏话说得恨恨,手中帕子已经皱成一团,压着多年的心气终是透露了些许。 一旁方壑见气氛紧张,忙劝说道,“罢了罢了,这事情且急不得。便都慢慢说。” 明远见得母亲气急,又听得舅父救场,忙是一拜,“是我冲撞了母亲。” 方壑见得母子二人之间缓和了些,方再与明远道,“远儿,你便再不想着那位置,也得多为你母亲想想。你父亲若是不在,她日后自然只能靠着你。你若总要屈居人下,她还如何主持家中的事情?” 方氏自在一旁抹着眼泪。明远心中虽仍有他辞,此下却也不敢再忤逆母亲生气。只得好声好气劝着,“母亲先喝些茶。这些事情,我们且都从长计议。” 方氏自知儿子一时间未拿定主意,也不好再逼他。今日借着兄长来,便是想先与他一个警醒。留着兄长在堂内用午膳的功夫,见明远面色不佳,便未再提起爵位之事。 三人只是闲聊家常,时日虚晃。饭后,明远送方壑出了正门,又独自一人折回来府中,却越发地思绪重重起来。明远脚步未曾停下,再抬眼看路的时候,方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行来了箫音阁里。 巧璧和嬷嬷都不在门口,明远兀自地行入了院子,方才走来外堂,便听得慈音在暖阁里说话,“哥哥慢些再走。巧璧热甜点去了。二爷今日早晨让人买来的,哥哥你也有份。” 明远这才见得明煜也在。原本明煜已经起了身,却被慈音拉了回去。他们亲兄妹二人说话,他自也不好打扰,只好暗自又退出了院子外去。 暖阁里,慈音拉着哥哥喂鹦鹉,又与哥哥看看她新作的白描。她幼年时候,还能常常抱着哥哥臂膀说话,如今年岁越长,哥哥却越与她生疏起来。说是女儿家长大了,得要避忌男女之别。 慈音心中虽是不愿与他生远,面上却很是听他的话。她虽叫方氏一声母亲,不过是因为明炎曾将她与哥哥托付给了方氏做儿女。她心中自也知道,这明家大宅中,再是金砖琉璃皇恩惠泽,嫡母面儿上一团和气,心底里却依旧不少偏私,也只有与她血脉相连的哥哥方才能安心依靠。 巧璧端着热好的紫米圆子入来暖阁,慈音亲自送了一碗去哥哥面前,“知道你不喜欢甜食儿,便就当陪我尝尝。” 明煜淡淡,“你先用。” 慈音拿起勺子,舀起那紫米圆子放到口里。方一入口,眉头不自觉地挑了挑,明煜见了笑问,“看起来是不错的?” “奶香味儿浓,入口甘糯。”慈音抬眸看了哥哥一眼,又忙将他碗里的勺子塞进他手里,“你快也尝尝。” 明煜却又将勺子放了下来,“你难得有喜欢的,便都留着与你。” “不过,粗鄙之食,仅果腹之用,难有滋养之效,不得太过贪嘴。” 慈音听得这话,扫了些许兴致,自知他话中有话别有他意。慈音放了勺子嗔他道,“哥哥是在皇宫里头陪着陛下,山珍海味吃惯了,舌头也刁钻了,嘴也刻薄了。便是二爷讨好我的,都是粗鄙了?” 明煜不答,起了身往外头去,行至门前方顿足与慈音道,“你知道便好。” 第5章 贪鱼(5) 那孩子手里持着一把利刃,…… 还未及亥时,主母方氏引着嬷嬷婢子入了静松院。 屋子里点着一味藏香,原是沁脾养心之效,却将好能把屋子里的药味儿遮掩了去。婢子捧着热水进来,方氏亲自接过来帕子,要与床上的病人擦身。 明炎久病之后,睡眠便不深,听得屋子里动静,缓缓睁开眼来。 方氏见了,忙凑去与他擦了擦侧脸,“老爷醒了?可觉着好些了?” 明炎声音还沙哑着,“整日都昏昏沉沉,说是睡着了,却又醒着。说是醒着的,却也不是…”话落又觉着胸口有痰,要撑起身子来咳嗽。方氏将手中帕子递给嬷嬷去洗,自己忙扶着明炎半坐了起来。“老爷可有些胃口?想吃什么的,我让他们去做。” 明炎咳嗽数声,方吐出一口浓痰,让婢子拿痰盂接走了。他方缓缓靠向身后枕靠。借着烛火微弱,却不难看到方氏面上的细纹,他自觉着几分怜惜,目光向下却正撞上她手上那串佛珠。“你如今,每日里还在念佛?” 方氏手中活计未停,接了嬷嬷洗好的帕子来,边与他擦着手,边笑着答话,“既是信了,便得要诚心。日日里都是要念个把时辰的。” 明炎自想起些往事,方与她提起,“你可还是介怀着煜儿?” 方氏面上笑容顿时怔了一怔,她自记得明煜被封副都督之时,方才十五岁,正从北疆立功归来。而她的远儿,虽早早入了禁卫军在明炎身边历练,可始终远远不及一个义子。 -- 第9页 自那时候起,方氏便与明炎争吵不断。许是因得积怨入了五脏,后来大病了一场,太医来探,说是不好再动气憋闷。方氏方听得兄长方壑的劝解,去宝相寺中请了一尊观音像回来,日日里吃斋念佛,也好修身养性… 听得方氏未能答话,明炎重重叹了一声气,“你只见得我器重煜儿,便觉我轻视远儿,却从未问过其中缘由。” 方氏垂眸答道,“我只是知道,老爷是受高祖皇帝嘱托…便也不敢多问。”她记得的,当年高祖皇帝北征归来,明炎方是二十七八的年岁,还未曾婚娶,身边便带着一子一女。也正因得如此,即便当时明炎已经位居一品大都督,京城高闺之中也无人敢嫁。眼见就要而立之年,高祖皇帝干脆做主,指了方氏与他为妻。 方家家主当时尚仅官拜四品,虽是高嫁,方氏年不过十六,却要做人后母。京城贵门之中自多添了一样饭后闲话…只等得方氏入了门,明炎方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过,那一子一女,也并非他亲生,而是受得皇帝托孤。 方氏正想得入了神,却听得明炎缓缓道来。 “当年高祖皇帝北征,从玉河往北,一路战无不胜。我自跟在军中,有幸见得高祖皇帝战场杀伐神姿。几场胜仗下来,军中士气鼓舞,乘胜追击。却多有几名副将,暗自吹嘘高祖皇帝战神之名。” “然高祖皇帝却将那几人捉来,以扰乱兵心之罪名,鞭笞惩戒。我本也不解,高祖皇帝却就这回的事情,告诫军心:此番战胜,并非因大周兵将坚不可摧。而是因得鞑靼自身政权不稳,北边又频频被瓦剌侵扰,无暇顾及大周之师。” “军中听命,自也无人再敢好大喜功。果然没多久,我等便在沙木堡一战遇到了一位奇将。一路顺风顺水的大周兵士,在此处却吃了大劫。数番攻城不下,大周兵士不仅屡战屡败,且军心大丧。高祖皇帝令人围困城池整整两月之久,断水断粮,最后一役却依然耗损兵力上万。” “破城那日,守城将领战死城楼之上。高祖皇帝带人杀入城守府中,便在后院深处遇见了煜儿…” “那孩子身量方到我腰前,一身雾白的锦缎袍子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只怀中还抱着个女婴,又死死护着刚刚生产完的母亲,手里持着一把利刃,不让人靠近。后有人打听得来,是城守齐尔震的家眷…” 明炎说到此处,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两军交锋,生死度外。如此两月攻守,高祖皇帝棋逢对手,早已深觉那齐尔震若非敌军,定为挚友。见他那夫人已经难产身亡,方让我将两个孩子收养下来,随军而行。之后的事情,你便也都知道了…” 方氏听完,确生了几分怜悯,可她也知道明炎平日里笃定独为,素来也不喜欢与人解释这些。 一旁嬷嬷送来一盏人参汤,方氏接来,吹了吹凉方舀了一勺喂了过去。“老爷今日与我说这些,可是想为煜儿说话的。” 明炎吃了一口参汤,“夫人聪慧,却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 “你多年来自是怨气我,作为阿远的父亲未曾能尽职责培养,却将手中大权交于一个义子。可夫人也须得知道,伴君如伴虎,高位难当。煜儿虽不是你我亲生,却是名将之后,如今能得帝王信任,确并非只是我偏心。明家爵位,原就是帝王所赐,自也得为帝王所用,方能长久。” 明炎却见方氏停了手中的参汤,垂眸不语,似是喉间哽咽,便也知她心有不甘。可他如今时日无多,须得早早为煜儿铺垫后路。他少许停顿,方再开口问道,“夫人,我今日的话,你且明白吗?” 方氏恍惚片刻,手中勺子搅着参汤,正起了小涡。神志回来,垂眸之际便勾着嘴角笑了起来,又用玉勺舀起一口参汤,送去明炎嘴边,“我自是明白,眼下能担当起明家大任的,确只煜儿一人。” 明炎听得她此话,方是安心了些,喝下几口参汤,却觉着愈发困乏,便让方氏扶着躺下安眠了。 ** 冬日午后,阳光肆意。箫音阁的暖阁里,撑开了一扇小窗,阳光洒入来小榻上,正落在林散着的几本古卷孤本上。慈音方午睡醒来,饮了一口茶水,正倚着小窗靠好,要捧起书卷来看。 巧璧一旁候着,手中针脚儿功夫没停,正是照着小姐画的刺绣底图,上着针线。 方才片刻的功夫,外头又有人来,小女儿家声音清脆可人,只道,“姐姐可在屋子里,我来看你了。” 慈音闻着声响,起身来迎。小女儿家一身鹅黄的小斗篷,面如白玉,唇如樱桃,行来她面前便拉起她的手来,“姐姐面色好,定是刚午睡起来。快快梳妆打扮了,我带你出门一趟。” 慈音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又是要去哪儿,得让我们香琴如此高兴。” 香琴道,“都说丰乐楼里出了新品,晌午母亲又让人来与了月银,自得与姐姐凑一桌,尝尝鲜去。” “这可巧了,我也正好无事。”慈音笑着,已信步去了妆台前坐下,“你且等我梳了头,便与你一道儿去。” 香琴年岁不过十五六,是府中林姨娘的女儿。方氏膝下无女,慈音这嫡长女却也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与方氏不亲,反倒是与府中庶女才走得近些,许是觉着自己不过是个外人的缘故罢了。 慈音梳好头,换了衣,临要出门,又吩咐巧璧将昨日里那檀木食盒子带上。出来偏门外,只见马车早早候着了,二人上了车。香琴又挽上慈音手臂,推开车窗撩起窗帘子,小小张望了一阵。 -- 第10页 马车行来东街上,香琴方注意到了一旁放着的食盒子,自笑话道,“姐姐出来尝鲜,还早早想着夹带回府。快说说,是想着与谁捎带的?” 慈音听得此话,却未急着答,正巧路过街角那颗老樟树,红红火火满满都是许愿条儿,便抬手一指那枝头上,“哎,问月老求姻缘的。一会儿该与你来求一个。” 香琴顿时红了脸,却见慈音一脸嬉笑,只好嗔道,“姐姐都还未出嫁,怎就说起我来了?” 慈音抿了抿唇,试探着她:“昨日方大人来了母亲院子里,还喊着我尝去他家坐坐,见见几个表兄妹的。下回我去请了母亲,带着你一道儿去。” 香琴便连眸子也不敢抬了,“快快别说了,就要到了。” 来了丰乐楼,嬷嬷本要问掌柜要个雅间儿,却听香琴说,想要在二楼堂内坐下,下午茶点时候,人尚且不多,二楼人少宽松,便也不必入了雅间儿里,徒添闭塞。 掌柜自知来的是贵客,便特地寻了个角落位置,请了二位小姐坐下。方亲自推了两道儿新品小食。这正和了香琴的意思,便让掌柜的就按着新品张罗过来了。 待掌柜的走开了,香琴从阁楼小窗往东街上看,对面正是翠玉轩。翠玉轩原是贵女们做首饰常去的,东西叫卖得贵,许是前阵子连着下雪,生意惨淡了些。此下门外正支开着小摊儿,卖着新到簪花儿,乍眼看去多是寻着冬日里的白色与粉色,做着腊梅的款式。 香琴拉着慈音袖口,目光往楼下撇了撇,“一会儿子吃好了,我们也去逛逛。”慈音笑着道好,方见得小二端着两个小碗上了桌子。“二位姑娘请用,这是本店新品,紫米圆子。” 慈音听得却是怔了一怔,望向那小二,“这也是紫米圆子?” 小二陪笑着道,“本店新品,紫米圆子。” 第6章 贪鱼(6) 红玉糕 慈音正迟疑着,莫不是昨日二爷便是在这丰乐楼里与她买回去的?对面香琴已然开动起来,舀了一个圆子入口,便轻声与慈音道,“好吃的!” 慈音自也舀了一个尝了尝。紫米香气本就特殊,可这其中似是还加了什么东西,与昨日的并不一样。再仔细尝了一尝,方辨认得出来,“还有香芋。” 芋头芳香夹着紫米一道儿,越发将人的嗅觉捉紧了些。慈音却也知道了,与昨日吃到的并非是同一家。正觉着奇特,小二又送了一道儿酸汤粉儿上来。精精致致的两小碗,透白色的粉条儿,上头飘着葱花儿和牛肉。 香琴正用完了几个紫米圆子,正去试试那新来的粉条儿。旁侧几个食客声响却忽的大了起来。 “你家这粉条儿,真不像样儿。” “学着甜水巷口上的,却也不似模似样。啧啧啧,丰乐楼不如往昔了。” 几个食客说罢了,便撂下银两起了身。慈音听着,便不打算用了。香琴却耐不住好奇,尝了一口方道,“我觉着挺好,怎就不像样儿了?” 慈音洞悉几分方才食客们的评价,自笑道,“好像是说丰乐楼的新品,原还有别的出处…” 香琴道,“这些小食本就处处都有,哪儿有一模一样的道理。这里是丰乐楼,口味自是随着这儿的食客们来的。巷子口上,都是那些劳工们用食,怎能一样了呢?” “小街巷里的味道,来了这些大酒楼变了味儿的不占少数。却总有人念想着那些原汁原味儿,也不出奇。”慈音笑着说罢,只将最后一个紫米圆子用完了。 听得楼下小巷口上,又有人叫卖着豆腐花儿。香琴碗中那粉条儿顿时不香了,来拉了拉慈音的袖口,“我们下去瞧瞧吧?” ** 老樟树枝叶繁茂,在冬日的小巷子口上撑出一片绿荫。蜜儿与王家媳妇儿早早地占了树下的位置,贴着巷子口与东街上的空挡儿,一左一右地支开了小摊儿。 街巷尾上的三个小娃儿方还在打闹,闻着奶香寻了过来,见得那一个个紫米圆子可爱,馋着凑齐了三枚银钱。从蜜儿手里买了一碗过去,每人分到口里两个,一眨眼的功夫便都落了肚子,奶汁儿也一人一口地喝得干干净净… 三枚银钱叮咚落了袋子,蜜儿自又仔细盘算了番。卖朝食的银钱虽被徐阿娘拿着张罗家用,这下午茶点生意赚来的银两,便都是她自己的。自打入冬,便开始存着了,现如今刚刚好十两银。 阿娘还在的时候,便常去东街看铺头儿,早想将巷子里的小院儿换成东街带着门面儿的小宅,这般卖起朝食晚茶来,便不必担心日晒雨淋了。只是后来与阿娘治病,家中银两几近用完了,这事情也只能暂时搁下。 下午这时候,东街上的行人多,蜜儿原就着与她孙姐姐要好,卤了些豆腐来卖,可昨日朝早见那紫米圆子卖得好,今日便在自己的小生意里,也加了这一味。 方才来了一小会儿,已经小有买卖。丰乐楼里下午茶点品类自是多,可价钱也高。便多有些路过的寻来这儿尝鲜。 书生走来摊位儿前,正问起来紫米圆子多少钱一碗。蜜儿答,“三个银钱一碗。”那书生一身深色的旧棉布袍子,正是囊中羞涩,问了问价儿便打算走了,目光却还念念在圆子上。 蜜儿见他模样可怜,便掀开另一个小桶面儿上的白布来,“小哥儿试试这个,我家的新品红玉糕,还没人尝过。” -- 第11页 书生不好意思笑了起来,面盘子瘦削的缘故,直露出嘴角两道儿细纹。“多、多少钱?” 蜜儿笑道,“还不知道好不好吃,便先不要钱了。” 书生倒也不是贪小便宜的,只是见得那奶酪点心奶白可爱,中间儿一点儿红色馅芯,一个个捏成梅花的模样,精巧别致。奶香甜味儿扑着鼻子来,着实是抗拒不了。书生从蜜儿手中接来一个,吃得斯文秀气,一口一口品着。 蜜儿却望着他那文绉绉的吃相,便觉着滑稽,不觉捂嘴笑了笑,“该得给您拿壶茶来,吃上一下午的。” 书生自知被打趣,方将剩下的糕点一口咬下,囫囵在嘴里,又与蜜儿品道起来,“奶色如白玉,食之尽甘饴。” 蜜儿被逗笑得更甚,“不过一个小糕点,怎还能作起诗来了?” 书生面色一红,也笑道,“多谢小娘子款待,待来日手头宽松些,我再与小娘子送银钱来。” 蜜儿忙着推却,只道这红玉糕还未定价,便就当是试吃了。 昨日朝早卖不完的牛乳,只得做成了奶酪才好放到今天。今儿午后闲来无事,蜜儿便将那奶酪捏出一个个的梅花形状,中间又点了些红豆饴做芯子,微微蒸熟,再取个好听的名字,便就是这红玉糕了。 书生方走,那红玉糕的奶香味儿又引来了一波食客。蜜儿自卖起三钱银子一个。食客们吃过了,还不忘再加几个打包回家,哄家中老人孩子开心。 送走了几位客人,蜜儿方见两个官家小姐行了过来。其一人着鹅黄小敞,容貌娇俏。另一位,发髻上一朵粉色簪花,打扮素雅,虽是一双清冷眸,看起来却是含情。 二人先去了孙氏那里停了停,许是闻见了香味儿,方行来蜜儿这里。蜜儿笑盈盈上去招呼,“二位小姐好,可要试试红玉糕?” 那身鹅黄小敞的小姐碎步过来,先买了两个去。官家小姐吃相斯文,还得让嬷嬷婢子遮挡着。尝过了,却见得那粉色簪花的小姐,提着食盒子行来蜜儿这里。 蜜儿见得那檀木的食盒子精致,却又几分眼熟,轻车熟路问起,“小姐可是想买些回去?” 粉色簪花微微笑着,“买些回去与母亲也尝尝。”说罢便将那食盒子摆来了小案上。 蜜儿取出里头的小盘子,摆好满满三层红玉糕,方放回了食盒子里。“一共是十六个,四十八钱银子。” 粉色簪花与一旁嬷嬷点了点头,便见嬷嬷送了一两银子来,“小姐说,其余的便与你做打赏了。” 官家小姐果真出手阔绰,蜜儿高兴着,她那银钱袋子,又小涨了一笔数目。蜜儿自与人道了谢,方又盈盈送了客。 ** 冬日太阳落得早,马车停在明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黯淡。慈音与香琴一道儿入了明府大门,便要往方氏房里去送点心。 香琴自幼便有些害怕嫡母,便就与慈音说了别,回去自己的院子了。 慈音只带着巧璧,拎着那食盒子,往方氏的惠慈轩里去。巧璧一旁扶着小姐,小声醒着,“老爷身子不好,夫人近日来面色也都不怎么好。小姐这么一去,怕该是要听难听的话的。” 慈音却只淡淡的,“母亲心情不好,便更要吃些香甜的散散闷气儿。” 巧璧一笑,“小姐可瞒不过我们。二爷每日夜里回来,都得去夫人那里请安。这些点心放在夫人这里,让他见得这食盒子、白玉花儿碟子,他便得知晓小姐一番心意了。” 慈音微微叹了声气,抬手一戳那丫头的眉心,“现如今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巧璧了,改明儿你来做小姐罢。” 巧璧笑着认了错,“小姐可莫怪我,我不说了便是。” 慈音见她模样,方露了笑。巧璧自也不提二爷了,只扶着自家小姐,往惠慈轩里去。慈音行至偏堂门前,却听得林姨娘也在里头,许是下午过来说话,还未回去。 慈音正打算进去给母亲问安,行到了门边却忽听得自己的名字,原是姨娘正道,“慈音尚且还能靠着她哥哥,香琴怕也只得倚仗着夫人了。香琴虽不是嫡长,可也算是老爷唯一的亲生女儿,夫人不为她打算,也该得为二爷打算。眼看着日后是那位当家,便就让香琴先与方家将亲事定了,也好与二爷事先寻个靠山。” 慈音听得林姨娘是在与母亲说香琴的婚事,方没再往里去,只悄声退去了门边听着。 她自是记得,香琴自幼与方家嫡长的表兄要好,如今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林姨娘原是母亲从方家带来的陪房丫鬟,今日来与母亲求的,便该是香琴与表兄的婚事… 方氏小饮完一口茶水,方将茶碗撂下去了桌案上,“老爷今日依旧安康健在,你便如此慌乱,叫儿女们见着了,该作如何想?” 林姨娘连连垂眸下去,听着训斥。 方氏轻扫了一眼她的面色,方继续道,“且不说方家如今在朝堂上也并非稳固,还需得傍着我明家,做不得远儿的靠山。我家嫡长女的婚事还未定,何时便要与庶女说亲了?你便就看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以为寻得个最好的,便急着让我去说亲?岂不知道自己短浅?” 林姨娘顿时无话,帕子擦起眼泪来,又多说了些赔罪认错的话与方氏听… 慈音见得眼前这番景象,便不好再进去了,只又领着巧璧出了惠慈轩。等回了自己的箫音阁,方让嬷嬷再将那食盒子送了过去。 -- 第12页 可仔细想来,姨娘如此着急香琴的婚事,也多是因得父亲的身子不好,哥哥虽是位高,嫡母却早早与哥哥生了嫌隙。姨娘又是母亲带来的人,心中不安便定是有的。 等用过晚膳,慈音方又起了身,行去了就静松院里。 屋子里灯火有些暗,嬷嬷伺候完明炎的粥食正从房中退出去。慈音手捧着本古卷,便寻去了床边坐下。见得榻上明炎正欲睡着,因得久卧病榻,父亲面容已经几分枯槁。慈音不觉也几分心疼。 她出生之时亲生父母便已经亡故,自从记事开始,便也知道自己和哥哥并非明炎亲生。可父亲依旧当她作嫡亲的女儿看待,疼爱有加。 慈音抬袖轻去探了探父亲额头,觉着并未发热,方觉安心,手掌又顺着父亲瘦削的面庞,碰了碰那些花白的须发,心间又起了些疼惜… 床榻上的人,似是被打搅到,眉间微微皱起,缓缓睁开眼来:“是慈音来了啊…” 明炎声音沙哑,见得女儿在床边上,却强撑起来一副笑容。看清楚了女儿面庞,方发现她眼眶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明炎缓缓抬起手来,抚去了她面庞上,“傻姑娘,哭什么?” 慈音方收了眼泪,抿唇笑了起来,又拿起手中古卷与他道,“怕父亲闷着,我来与父亲读书的。” 明炎笑道,“好。”说罢了,又想抬声叫嬷嬷来添烛火。 慈音忧心他动气,便让巧璧去办了,方又与明炎说起自己这古卷来历,其中故事。慈音声音文弱,说起这些来,悠悠然然却又有条有理。明炎也心知女儿是不愿提起他的病情,只默默边颔首边听着。 等得小半本子说完,慈音方觉着口渴,支开巧璧去倒茶水来。方听得明炎提起,“家中有煜儿坐镇,我尚且放心。只是你的婚事一直没定下来,却也不知煜儿是作何想法。若你真是心许远儿,为父也有些别的办法。我与内阁林大人多有几分交情,便先将你过继过去,再嫁来明家,也不无不可。” 慈音听得这席话,只觉心绪林乱,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我听他们说父亲胃口不好,近日可有什么想吃的,我明日与父亲张罗了来。” 明炎自知她羞怯,笑着道,“那这事儿,明日我与煜儿商议。” 第7章 贪鱼(7) 蜜渍玉延 明炎话刚落,却听得房门被人推开。 慈音见是母亲带着嬷嬷进来,忙起了身与方氏福了一福,又唤了一声“母亲。”见方氏行来明炎床边,慈音自拾起自己的孤本,“母亲来看父亲,慈音便不打搅了。” 方氏颔首,慈音方带着巧璧与二人别礼,随之出了房门去。 行出来院子,慈音心中隐隐不安,方才父亲那些话原大可不与她说,与兄长商议才更合情理些。思绪正是踌躇,不知不觉已经行来静松院门外,却见得一抹颀长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慈音这才抬眸看到来人,明远今日换了身姜白的袍子,一身轻减,似是刚从外头回来。慈音与来人一福,“二爷也是来看父亲的?” 明远侧了侧身与她让了道儿,只笑道,“方在母亲屋子里吃到了那红玉糕,去了箫音阁又听闻你来了父亲这里,便来这里看看。见得你了便好,我同你一路走回去。” 慈音垂眸少许,跟去了他身旁一道儿往箫音阁里去,慈音方又问他,“二爷可曾听母亲说起过父亲的病情?我也问过哥哥,他却是不肯多说。可方才见父亲的模样,比起早几日似又虚弱了些。” 明远微微侧眸看了看慈音,只道,“换了好几个太医来看过,也都在调养着。你莫多心了。”他虽知道实情,却不忍让慈音忧心,只好周旋其中。只是自己回眸回去,这两日来,他心中那块重石未曾放下过,见着了慈音,方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脚下步子缓慢,只想与慈音呆久一些,到底明日四更天不到便要出门,与兄长入宫住持皇帝上下朝的仪仗… 慈音却是察觉出来了什么,“难见二爷如此垂头丧气的,可是累了?” 明远抿了抿唇,望着她笑了笑,“近日的公务有些烦心,确有些累了。不过与你走走便该都好了…” ** 清晨的阳光洒入明府花园,嬷嬷小厮们皆忙碌起来。小厨房顶炊烟袅袅,各个小院儿里的主子们胃口不同,不在一处吃饭,吃食也是各有模样。 糯米泡软了整夜,包裹着三两块儿卤肉,加上些咸绿豆沙,再用粽叶包好整个果子,上锅蒸上个把时辰,便是糯米果子。等来辰时林姨娘起身,沈嬷嬷方就着奶,一道儿送了过去。 惠慈轩里却是食素的,每每早晨用一碗素面。鸡汤作底,烟笋为伴儿,在加上蘑菇、豆腐、鲜蔬菜熬制的浇头,比起荤肉更多来几分仙气儿。 箫音阁里,今儿的早膳却嬷嬷是去外头采来的。小姐一早醒来便吩咐,去甜水巷口上,寻两碗酸汤粉条儿来。嬷嬷自拎着食盒子,与小姐置办了来,边往家中送,心中便是忖度着,这等街边儿小食,哪儿能与家中大厨做的相比。 等回了院子,见小姐用起来那酸汤粉条儿的时候,眉目之间新鲜之感,嬷嬷方觉着自己也饿了… 慈音亲自将那酸汤粉条儿试了一试,便就撂了筷子,赶忙让嬷嬷装好另一碗来,趁着还未凉,送去了静松院里。 明炎卧病在榻,食之无味久矣。人若到了枯槁之时,不能见朝夕之阳,不能闻四季之风,到底无趣。尝了一尝慈音带来的小食,今儿却是胃口大开了,竟还问一旁嬷嬷多要了两口奶喝。 -- 第13页 慈音见得父亲难得面露欣喜,便觉着都是这酸汤粉儿的功劳了。侍奉着父亲用完了整碗,汤汁也一勺不落送与父亲喝下。见得父亲面色红润了几分,方让嬷嬷来再侍奉今朝的药汤,自己便退出了门口去。 方行出来静松院数步,便见得明煜一身蟒袍未褪,正从朝堂上赶了回来。一旁还跟着方大人。慈音自迎了过去,与二人福礼问安。 明煜见得嬷嬷手里的食盒子,也问道,“伺候父亲的朝食来了?” “嗯。”慈音答了一声,却扫见今日方大人与往日多有不同,眉须似是将将打理过,一身官服更是整洁如新。慈音自问候了声,“方大人今日气色好。”方壑笑着,只道,“是有些喜事与你父兄商议。” 慈音不好再问得详细,却听哥哥又问,“与父亲寻了什么来?” 慈音自起了奚落他的念头,笑着让嬷嬷揭开那食盒子,露出里头吃得光光的瓷碗来。回了明煜道,“是那甜水巷口上的酸汤粉条儿。粗鄙之食,不堪一提,将将能饱腹。可贵在父亲喜欢…” 明煜忽想起那日在箫音阁里自己的话,因得明远,得罪了人家。无奈笑了声,方吩咐道,“行了,回去歇着罢。” 慈音见他眉间少许无奈,嘴角笑意局促,便知得了逞。笑着又与二人别礼,方带着嬷嬷退了出去。 ** 惠慈轩中,方氏用过素面,又让人张罗了些许点心来。桂花松糕,煨芋子片儿,萝卜米糕,密渍玉延…正堂里齐齐摆了一桌子。 明远从外进来,与方氏请安。见得桌上点心,却是笑道,“母亲今日心情不错,该得用盏好茶。”说罢,方吩咐着跟他来的小厮,“回去书房中,取了新秋刚到的白茶来与母亲。” 方氏今日心绪确是不错,见明远坐下,又让人端了一盏参汤来。明远目色却落在桌上的密渍玉延上,不觉念念,“慈音素来脾胃不佳,这玉延是好东西,母亲这里可还有些,一会儿我再拿些过去箫音阁里。” 方氏笑道,“有是有的,一会儿我让嬷嬷送去箫音阁里,便就不劳烦远儿了。过了今日,你与慈音之间也须得多加注意些男女之隔。” 明远平素往箫音阁中也走得勤快,却并未听母亲如此告诫过,正觉着离奇,问道,“为何?” 方氏拾起块桂花松糕,咬下一口,望着自家儿子笑道,“今日你舅父来府上,便是为方原提亲,向你父兄求取慈音。” 明远忽觉眼前发昏,双耳如被雷鸣击破,什么声响也难听得到。他自想起那方原,品行尚端,又将将中了举。又想起来暖阁里慈音持着筷子,喂雪绒儿的模样,心中情动,却又不觉愤恨。 明远恍惚片刻,方回神过来,却见眼前方氏面色焦灼,喊着自己的名字。“远儿?” 他胸口喘急,一口闷气不上不下,咳嗽数声,只问方氏道,“母亲方才说,什么?” 方氏见狠下心肠,踱步去了门边,望向庭院之中一片景致,缓缓道来。“你舅父官位一直不上不下,恰逢这回内阁空出来了个位置。你既不愿争取家中爵位,便也怪不得他另求他人袍角为靠。其中要害,你心中自当知晓。” 明远冷笑数声,起身来追问母亲,“舅父就如此心急,父亲还健在,便想要巴结上兄长?” 方氏笑着回眸过来,“你父亲身子一日日看着虚弱,等那日真的来了。他明煜才是堂堂的成京候,慈音便是侯爷唯一的亲妹,名正言顺,日后求取巴结之人不知其多。方家不过是近水楼台,先登一步。” 明远自幼被母亲捧在手心,便从未被方家人如此轻视过。他声音发着颤,问着方氏:“母亲可也觉得舅父如此做无可厚非?但母亲可知道,我心许着慈音,日日念想。原此事不伦,我本也不敢与母亲提起,可我们也并非亲生姊妹。若要想办法,定是有的。” 方氏一笑,“你是大男儿身,想求娶心怡的姑娘,怎还要问过为娘么?论身家修养、容貌性子、慈音都是极好的,我自也很喜欢。你若有心,定会上进谋求,与你父兄提亲,不必等到了今日。” 明远只觉愈发地无地自容,募地起了身,“母亲心思,我很是清楚。可你绝不该拿慈音的终身大事来做筹算!”明远撂下此话,便忿忿往堂外去了。 方氏只见儿子脚下急乱,行至那松柏盆栽旁,还踉跄了两步。她却正想起那年正月的往事来。 十五元宵夜,正是明远三岁的生日。小人儿将将能走稳当步子,也如今日这般踉踉跄跄,却吵闹着让明煜教他习剑。 明煜一身好武艺,寻来桃木剑,领着幼弟在花园中习武。二人巧斗玩耍,一个英姿飒爽,一个笨拙可爱。方氏那时也曾一度恍惚,阿远有个这样的阿兄,不莫是京都城里别人不能有的大幸。 不知何时,明炎缓缓停在她身旁,脚步轻巧,却也一同看着正习剑法的兄弟二人,方氏将将发觉,与来人作了礼,称呼了一声“夫君”… 却听明炎道,“我煜儿一身功法,当世不二。日后为我们明府的依托,你我都该能放心了。” 方氏心中顿了一顿,面色怔然,忙着掩饰又垂眸下去,不敢再看明炎。 她心中不快。明家的依托已然是明煜了,那她的远儿该要被他父亲摆在哪里?远儿方才三岁,又如何能与明煜作比… -- 第14页 明远耍完了剑跑回来拉着她的裙角,吵着让阿娘带他去灯会。方氏却望向明煜,只见明炎招呼明煜过去,问着些许细话,二人笑着缓缓走开了。 慈音也凑来,牵起明远的小手,抬眸问着她,“阿娘,慈音也想去灯会。” 方氏只见那张小脸虽是女儿模样,眉眼清冷已然颇有她兄长的影子,她方发觉,那些恨意,原早已在她心里生了根芽… 她笑着应了两个小人儿,又忙吩咐了嬷嬷与二爷和小姐穿好了棉袍小敞,方领着二人出了门,往东街灯会里去。 十五繁华街市,人流涌动,她只仔细牵着自己的远儿。慈音却死死拽着她的袖角,方才不被落下。可小人儿毕竟玩心重,见得那街头术法杂耍,便直跑了过去观望。 她的阿远却正指着一旁的小糖人,喊着让阿娘过去买。方氏狠了狠心,正欲走开了,嬷嬷却低声提醒了声,“娘子,小姐还在那边,我去将她接回来。” 方氏微微斜目,与嬷嬷了一个眼色。方领着嬷嬷与阿远一道儿行开了去。 夜里回到府中,她只将戏份做足了,抱着明远哭喊着,全是她的错,她将慈音弄丢了。明炎压着怒火,并未斥责她,却忙吩咐了人出去寻人。她暗自心里打算着,那般好看的小丫头,与别人家里做女儿,该也是有人欢喜着的。 明远也哭着,是他弄丢了姐姐… 方氏一夜好梦。可一觉醒来,却听得人说,慈音被明煜带了回来。 她寻来前堂方知道事情大概:明煜昨夜本已回了宫当值,听得家中消息便与太子告假赶了回来,将她身边那嬷嬷拿去拷打审问,那嬷嬷经不住,便将事情和盘托出。明煜又亲自带人去东街寻妹妹,终在小巷里将人找到了带了回来。 她见得眼前慈音,身上衣物林乱不堪,一张小脸因受得惊吓,苍白惨淡,又因得流落街头小巷,染着一团团的黑雾。她本该觉着可怜,可此下只觉可恨。 明远见得慈音,小跑了过去要抱姐姐。却被明煜一掌推开,摔去了地上。 方氏忙去扶着儿子,却见得明煜那双一向清冷的眸子里,似是染了血色,当着明炎的面儿,却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道来,“念着你与父亲情分,此回既往不咎,再有下次,我和慈音与明府再无相干。” …… 眼前景致渐渐清晰回来,方氏长长叹了声气,望着明远的背影已经穿堂而出,她方暗自想道,“如若不用这个来谋筹,我还能怎样呢?” 她昨日与兄长传信,便就安排了提亲这一出大戏。若明远着实不想争权,那便由得方原娶了慈音,明炎过身之后,也好早早巴结上明煜。 可若明远但凡还有些野心,那便是更好… 第8章 贪鱼(8) 像兄长那样着蟒袍,戴高冠…… 临近午时,方壑满面春风,从静松院里出来,由得府中小厮送去了府外。 病榻前,明炎明煜还在商议着方才与方壑之话。方家求取大小姐的消息,却已经在明府上下传开了。 箫音阁里,慈音正与香琴琢磨新寻来的琴谱,便见嬷嬷慌慌张张从外进来,“小姐,可是天大的不好了。” 慈音见她慌张,训斥道,“嬷嬷也是在母亲身边多年的人,什么事情如此乱了手脚?先去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来说罢。” 嬷嬷却顾不得这些,也顾不得二小姐在,直将方才方大人来,与老爷提亲的消息原本道了出来。 慈音性子沉些,尚且觉得父兄该都不会轻易答应方大人。她早已及笄,这些年上门提亲的也并非无人,只是一一被兄长劝退了回去。不是嫌这家公子家中早有通房,就是嫌那家老爷官场上作为不清,嫁过去恐被牵连。 一旁香琴听得嬷嬷的话,却幽幽抹起眼泪来。 慈音自知晓她心许着表兄方原多年,此下方原求取的又是自己,着实太过无情。慈音忙拉起妹妹的袖子开口劝着,“你且莫着急,方大人不过这么一提,父亲和哥哥都不定答应了。” 香琴却是起了身,擦着眼角,便往要外头去。 “昨日里阿娘与母亲提过我那桩丑事儿,母亲只说阿娘短浅。现如今看来,原是方家人早有打算了。若早知道是这般的结果,他与我那些的翠珠金簪的做什么?徒留下个私相授受,不清不楚的名声,如今还连累了姐姐…” 慈音劝说不及,香琴便恨恨地走了。她原心中还尚且有些着数,却因得妹妹这一席话,闹得有些焦心了。嬷嬷劝了好一会儿,也没缓过来。这日的午膳、晚膳便都也用得不大畅快。 暮色落下,嬷嬷念着小姐今日进食太少,让巧璧又去厨房里温了碗鸡汤。慈音窝在暖阁之中,捧着那些书本子,却也看进去一句,看不进去一句。 等来快到亥时,方见明煜从外回来探她。慈音心中早憋闷了整日,过去迎了他进来,便也懒得再绕弯子,方问起他来,“今日晌午方大人来提的事情,父亲和哥哥可都答应了?” 明煜缓缓落座,见妹妹神色不宁,只道,“方家人心急,先让人在府中将消息都传开了。你又何必与她们一般作想?” 慈音听得这话,方觉得安心了些。这才想起要招呼兄长,便吩咐着巧璧上一盏新茶来,又随他在桌旁落座。 哥哥年长她八岁的,自从被明炎收养带回京城,便早早地入了宫中在储君身边当差,他心中打算、城府更是极少与她说起。慈音又记挂起昨夜里父亲说过的话,今日方大人一来,不莫该被打乱了。她只好试探起来,“那今日父亲是如何与方大人说的?” -- 第15页 巧璧送上来了茶水,明煜接来小饮一口,方轻扫了一眼妹妹脸色。“父亲说,你的婚嫁之事,不可草率,自需得对方门户清白,且你自己喜欢。这一点,我与父亲意见甚合。” 慈音听得,心中大石终是落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父亲心中清明…” 却又听得哥哥道,“不过阿远除外。” 巧璧将将送上来慈音的旧白玉茶碗,慈音被这话一磕,生生没能接住。那白玉茶碗怦呲一声碎了一地。巧璧忙去拾掇起碎瓷片儿了。 慈音恍惚着片刻,半晌方才虚弱问着,“哥哥为何如此忌惮着二爷?” 却见得哥哥一双眸色清冷笃定,“有些事情,你怕是记不得了。可今日方家所为,你也都见了,怎还想与他们纠缠上不成?都是一般凉薄之人…” 慈音听得,方没了话。心中却也几分恍惚了,人心难测,方家人却是枉顾了林姨娘和香琴的情分,可明远与他们果真是一般之人么? ** 明远游走东街酒肆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舅父素来待他和善,以母亲和他为方家倚靠,此回却趁着父亲病重,急着要求取慈音,不莫为了方家后路巴结兄长。 他喝下一口烈酒,付了银钱。踉跄着从酒肆里出来。 心中耻笑着自己,他既是不作袭爵的打算,又怎能怪别人另攀高枝? 一路跌跌撞撞,提着酒壶回来箫音阁中。他想寻慈音说话,多日来的心事早已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却正巧在窗下见得兄长也在。听得兄长与慈音说,她的婚事须得她自己喜欢,他心头方重新燃起几分希望,可紧接着那句“阿远除外”,便直将他打入阿鼻地狱。 这些年,他甘愿为兄长提袍角,开前路,断后忧,事事周到;却总觉得兄长只是与他客气,心中似有隔阂。他本以为只是自己多心,今日却明明白白得了个答案。 他轻笑了声,转背出去了箫音阁,迎着冬夜里的烈风,将酒壶中烈酒一饮而尽。 ** 慈音送走哥哥之后,却是一夜无眠。待到次日早起,方发觉面容都憔悴了几分。 嬷嬷心疼小姐,劝着小姐先用过早膳,再躺下休息一回。慈音却念着父亲的身子,吩咐了嬷嬷,再去甜水巷口上,买碗酸汤粉儿来。 不过小半个时辰,嬷嬷从外头拎着食盒子回来。慈音亲自查看一番,方带着嬷嬷,将食盒子送去静松院里,侍奉父亲用朝食。 行出来箫音阁,却见得三五婢子嬷嬷从旁路过,与慈音作了礼。 等转了弯儿不见了人,那些个嬷嬷婢子又小声议论起来昨日方家提亲之事。 谁知慈音并未走远,听到少许。嬷嬷望见小姐面色,只好劝道,“昨日都督都来说了,老爷和都督也并未答应。小姐无需太过介怀这些闲话。” 慈音叹了声气,扶着嬷嬷继续往静松院里去,“我介怀的倒不是这些…”她自幼便也懂得,自身修敛得体,便就无需计较他人闲言的道理。 只是比这些闲话更可怕的,却是母亲的用心。分明还未有定论的事情,不过半日在明府之中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若不是这当家主母暗自许意,怕也是极难的。 “小姐能看开便好。”嬷嬷一旁温声道,“今儿一早,林姨娘院子里便称了病,怕也是想避一避风头…现如今这般情形,香琴小姐与方家那边,便怕是得要闹僵了。” 慈音冷冷笑道,“方大人该正要升迁了,想借着嫡子婚事,寻个好的靠山,便开始嫌弃庶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果是妙的。便就是家中各院的人心,都可以不顾了。” 这话慈音说得小声些,方行来静松院门前,又吩咐嬷嬷道,“一会儿侍奉了阿爹朝食,我们也告病吧,这惠慈轩里的早安,我是不该去了。便就与姨娘一道儿,能避则避吧。” 嬷嬷答应了声,正扶着小姐入院。却见得二爷从院子里出来。嬷嬷作了礼,见得二爷的眼色,方退去了一旁。 慈音见得来人,也微微福礼。“二爷今日该要当差,怎还在家中呢?” 明远听出她话语里几丝冷意,心知慈音与兄长最为亲近,而他,似永远只作第二位的摆放。昨日夜里兄长的话语仍如锥心,可今日一早,他却不争气的来了这静松院里给父亲请安。 明远与她道:“有些话与父亲说,便就与兄长告了假。你可还好?我见比起早两日憔悴了许多,可是因得昨日舅父来提亲一说?” 慈音冷冷笑着,“父亲卧榻,儿女婚事自由得母亲做主。我又哪里敢有什么微词呢?” “你定是生了母亲的气…”明远听得她话中意思,忙抬手去扶了扶她的衣袖。“方才我与父亲一说,方知道父兄并未答应,舅父不过这么一提,不定就过去了…” 慈音躲了躲他的动作,心中却仍些怨气,“父兄还未答应,可府里都已然传开了。母亲用心良苦,为我筹谋,该也是为二爷筹谋。” “这是什么话,与我什么干系?” 慈音侧眸不再看他,目光挪去了冷冽的湖水冰面儿上,“今日,是为了方家的前程,便要将我许了过去。他日为了二爷您的前程,娶进门的不知是哪家贵女呢?” 明远知她心中所想,却也是母亲作为,眼下无力反驳,只问:“这话可是兄长告诉你的?” -- 第16页 “何必要劳烦了哥哥?人心如镜,擦亮了些便看得清楚了。” 慈音说罢,行了别礼,“不与二爷唠了,食盒子里的东西该凉了,我与父亲送进去。” 嬷嬷见得小姐示意,忙从一旁跟了过来扶着小姐,又再往老爷房中去了。 明远回身望着那抹身影,自从三岁那年将她弄丢了一回,他心中便生了愧疚,每日去她房中打闹作陪,年少岁月,知己相伴。如今,却落得一副冷情… 他心中憋着一股气,却不知是对谁,难以消磨,也难以发出。便就如此入宫当差,亦是没了知觉般的,办起事来,愈发地狠辣了些。 来日皇帝宣召兄长,他自也跟在身后。 兄长今日换了一身黛兰的蟒袍,衬得他身姿颀长,抬手挥袖之间飒爽有余,温礼有加。于龙颜之下应接差事,谈吐言辞温雅利落。 明远记得年幼的时候,他且将将学会走路,便常常跟着兄长身后追跑。七岁生日之时,父亲赠了他一柄长剑为礼,他却不想要,他要与兄长一样,用短刀双刃。 再记得起来这些,他才终是有些明白,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想成为兄长的模样。 像他那样着蟒袍,戴高冠。 他这些年屈居人下,怎就没想过,终有一日,自己该也能骑高马,行于人前,一声令下,皇城脚下的禁卫军便听他号令。 若他要有个主子,那也该是皇家,而不是他明煜! 待得兄长与皇帝说完了话,从养心殿中下来,吩咐一行禁卫军应皇命,去大相国寺中一趟,有请方丈桑哲法师入皇宫住持三日的法会法事,为皇家社稷祈福。 明远又自如往日一般,鞍前马后笑面盈盈,随着兄长身后,一道儿往相国寺去了。 第9章 贪鱼(9) 虎皮凤爪 临近除夕,街巷里各家各户都备着年货。甜水巷口也因得如此,比往日里热闹了不少。街头生意火热,卖的都是各家档口里最拿手的:腊鸡鸭、腊猪牛肉;炒瓜子儿、核桃、栗子、腰果…都是年味儿。 平日里都能凑合着过,可京都城的百姓之于新春佳节,却是舍得花银两的。 蜜儿卖过了朝食便回了趟院子,张罗起自家的卤味儿,又回来了小巷口上。 陈酿的酱油,配着花椒、八角、丁香、草果、甘草、桂皮等等各味香料,煮成一锅香味儿十足的卤汁儿,常年都温在炉灶上,经过牛骨鸡肉猪皮等等食材炖煮,日复一日地积攒下来,稍稍放凉便能见那汤汁儿凝如膏脂,别是一番鲜美。 卤味儿门类广阔,蜜儿为了今日买卖动了些小脑筋。最讨巧便要数那虎皮凤爪了。 文火将凤爪油炸至皮肉起酥,再捞出沥干油份儿,入卤水炖煮,借着冬日里食材不容易坏,放凉了在卤水中泡上整夜,次日微微温热了,取出来的凤爪,一个个皮软又劲道儿,入口毽筋儿都已经熟烂了,嚼在嘴里,一个不够,还得吃第二个。 路过的小娃儿见这虎皮凤爪便走不动路,用力拽着老妪的衣袖,“阿奶,我想吃那个。” 一个凤爪只要一钱银子,老妪不必多想,便掏出银钱哄孙儿开心。小孙儿徒手捉着鸡爪儿啃了起来。老妪却被那些卤鸡鸭、卤猪耳引住了目光,一一看了过去,最后目色落在了那卤牛肚上。 蜜儿麻利招呼起来,“阿奶可要带一个回去,这份儿牛肚足足一斤多,不过三十钱。” 老妪啧啧感叹似是嫌贵了,蜜儿又挑了两块儿卤豆腐,“这豆腐也与您配着,回家与牛肚一道儿蒸熟了,我再与您配些卤水和花椒面儿,好吃又补身。” 老妪这才抬眸,却见这女娃儿面盘子圆润,眉眼精致,生得福相,笑起来更是可人。方才还嫌贵着,此下却觉正好快过年,带些福气回去也罢了。便又生生从钱袋里掏出铜板来。“就要小娘子方才说的。” “诶!”蜜儿笑着将几样东西包好,送去老妪手上。方将祖孙二人送走远了… 街头,一行锦衣官兵正路过。 明煜骑马在最前,见得甜水巷口嘈杂景象,却是拉着缰绳叫马停下。明远自跟紧上来,笑问道,“兄长,不是还要往相国寺去?怎停下了?” “父亲病中胃口不好,这几日朝早都是慈音让人去那儿,与父亲买来的酸汤,方食之有味。”明煜边说着,边打量着马下的小丫头,却想起上回在张岐山府中,他夫人也是带病之身,该也是想着那家的酸汤吃。 今日那小丫头换了身青色的小袄子,面儿上两朵红晕,与那日他所见的又别有不同,在这甜水巷口上支开小摊儿,又多了几分活泼明媚。 明远玲珑之心,听得兄长如此说,自笑回道,“那我去与父亲看看,那酸汤儿料儿可有得卖,若是有,便买回去些,也省得慈音日日让人出来跑一趟了。” 明煜淡淡看向明远,“有劳阿远了。” 蜜儿正送走了位客人,却见得一身蟒袍翻身下马行来甜水巷前,那一身威风赫赫,直将客人们都吓退了些去。蜜儿自也收敛了几分笑容。 她自觉没犯过什么事儿,便也不必害怕,只轻轻福了礼,“官爷,可有什么事?” 银荷正在一旁,忙拉了拉她袖口子,小声提醒着,“诶,就是上回张府里的那位官爷。” 蜜儿这才想起,抬眸又望了一眼来人背后的那行官兵,只见为首一人骑于马上,高冠锦衣,面色清冷,正也望着这边来。 -- 第17页 又听眼前官爷问道,“你家那酸汤可有些来处,如何做的?家中老父卧病帐中,兄长孝顺,让我来买些酸汤料儿回去,好在自家厨房烹煮,与父亲开胃。” 这故事听来似是一片孝心,可蜜儿只觉这人无礼之极,哪儿有一上来,便要问人买配方的道理。那酸汤料儿的道理虽是浅显,可贵在那些酸坛子,每每腌制,得选上好的白菜,每每不同的时节,须得放置不同的月份,方才有得自然的酸味儿和鲜味儿。家中本就无所长,便是靠着这些糊口,哪儿能随意便卖了? 蜜儿自与他道,“酸坛子自是不卖的。若官爷喜欢,便每日朝早来这里买粉条儿回去吧。” 明远吃了一憋,却见这小丫头神色自若,丝毫不怯。他方才客客气气无果,正想着镇抚司中那些手段若用得上,莫说些酸坛子,叫这丫头在这京都城里消失,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 明远轻笑了声,直翻身上马,又低声吩咐马下胡顺,“与那丫头见识些镇抚司的手段。” 话没落,却听得明煜一声,“罢了。” “此等小民,不需一般计较。” 明远听得这话,心中盘算一遭,忙应声道,“是。还是兄长气量如海,阿远自愧不如。” 明煜说罢,勒着缰绳行开,目光却再从那小丫头身上扫过,却见得那人不慌不忙,面儿上笑意盈盈,重新张罗起来生意。 到底还是初生牛犊,他又何必放置心上。 虽是如此想着,心中却念念那酸汤儿,父亲卧病爱吃,着实是难得的… 蜜儿继续招呼着客人,银荷却在耳旁低声笑道,“蜜儿,那位活阎王,好像在看你!” 蜜儿抬眼望过去一瞬,方见马上那人回过了眼眸,骑马远去了… 第10章 贪鱼(10) 红风铃 转眼数日过去,便是除夕。 一大清早,天儿下起了小雪。甜水巷口已然冷冷清清,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却正忙忙碌碌。 蜜儿早早在小院儿门前挂上了枣色的灯笼,银荷再不勤快,也被徐氏支楞着将院子屋子清扫了干净。正是一年年关,自打秋天以来生意好,徐氏那银钱匣子中小有收成,这年便也能过得舒心。 就快午时,蜜儿正在厨房中预备着年饭,却听得银荷在外头喊她。“蜜儿,你家老爷派人来送东西了。” 蜜儿猜得大概是谁,方擦了擦手,沿着屋檐底下寻出来了院子门口。 许府上的老管家撑着把伞,正在门口候着,见蜜儿出来忙是一揖,“三小姐,近来可还好吗。” 蜜儿自也笑着问候,“安管家,我且还好。您身子可大好?” “哎哟,一把老骨头,怎劳烦得三小姐亲口问候。”老管家边客套着,边又是一拜,“今儿除夕,三小姐可想回府上过年?方出门前老爷便说,能将您带回去便是最好了。” 蜜儿面上犹豫不过一闪,方笑着回话,“他们府上过年,我便不打扰了。劳烦安管家还亲自跑了一趟。可否与他们带个话儿,新春吉祥,万事如意。” 老管家素来知道这甜水巷里母女的脾性,只微微叹了一声气,却也并未强求。又将身后一直候着的两个小厮喊了来,“将些东西送进去三小姐的屋子。”说罢,又对蜜儿笑着解释,“都是老爷和然大爷的一番心意,您人不回去,可莫再推却了。” 蜜儿点头,他许祯琪的恩惠,她自是受得起的。她许了人进屋,又与安管家闲谈了两回,问起老人家胃口可好,家中儿女可好,偏偏只字不提许府上下。 安管家一一答话,心中自也知晓,三小姐定是因得李姨娘的丧事,心中还未放下。 安管家只好另起了话头,“那些东西里,最娇贵的便数那盆红风铃了,是宫中得来的赏赐。开白花儿,结红果儿,得在温室里养着的,千万受不得寒。老爷念着姨娘生前素来喜欢这些花草儿,便让送一盆来。便托付给三小姐照料了。” 听得三小姐答应了声,安管家便见得小厮们从院里出来,他方与三小姐拜了别。行出来院门不久,又再回身望了望,见得三小姐已经入了院子。 小厮从他手中接了伞去,与他撑起。安管家方想起今年秋天那晚,天大寒,三小姐去了许府门前敲门,想让老爷去看看病重的李姨娘。却是大夫人让房中嬷嬷寻来回话,“我家老爷随皇帝去了远郊,见不得你们。”那嬷嬷冰冷之词,虽是实情,却也令人唏嘘。 安管家那时也在旁侧听着,等得三小姐失落落去了,他慌忙派了长子出门,往远郊一趟,将李姨娘病重的消息传给了老爷。 可世事无常,老爷次日一早赶回来城中,再来这甜水巷里探望之时,李姨娘已经不在了…三小姐今日待人礼貌客气,然提起许府,连阿爹兄长都不愿称呼,只单单一句“他们”… 安管家思绪回来,叹着气摇了摇头,方加紧了些步子,叫着小厮们一道儿回去府上复命了。 ** 蜜儿回来家中小堂,眼见得许家送来的东西摆了满满一桌子,蜀锦云缎,瓜果糕点,许祯琪官拜太医院院首,府上用度,自是市面儿上都不好买的。 可前些年阿娘在的时候,用度例银常年克扣不下,得让她自己张罗生意方能度日。现如今等人都走了,他许祯琪反倒是上了心,该用的人也用不上了。 -- 第18页 那些瓜果布匹,蜜儿自打算拿去东屋里与徐阿娘分着用,却只挑了那盆红风铃,抱着回了屋子,摆去了小书柜上,与阿娘的灵位做伴儿。 蜜儿伸手触着那白色小花儿,方与那灵位拜了一拜,“人家的一番心意,讨您开心的。阿娘可莫怪我,便将就着看看吧。” 话完了,她方又燃上了三炷香,却听得外头银荷声响慌乱,“密儿,你快出来看看,阿娘…阿娘快不行了。” 蜜儿寻了出去,见银荷一脸着急来拉着她,指着东屋子里,“方她下床的时候没站稳当,摔着了,流了好多的血!” 蜜儿急忙走去了东屋,果见得徐氏躺在床上疼得脸色煞白。蜜儿又见得地上那些血渍,方与银荷道,“徐阿娘该是要生产了,我去寻古大夫来,你且在这儿照看着!” ** 傍晚的时候,雪落得簌簌作响,天色也早早就沉了下来。 虽是除夕夜,明府上下却并不显得热闹。 自打上回方家来提亲之后,林姨娘就称病没出过门,今日除夕,本还想往惠慈轩中走动走动,却听得方氏房中的嬷嬷来传话。“夫人说,雪下得大,老爷身子又不便,今日夜里各自院子里各自守岁便罢了。” 嬷嬷从林姨娘那儿出来,便又去了箫音阁传同样的话。方家的事情一闹,慈音也越发懒得与方氏虚假问候。听得嬷嬷这般说,便让巧璧将屋中炭火再生暖了些,今日明煜与明远都入了宫替皇家除岁,夜里便该只有她一人守夜了。 慈音自去照看着哥哥早前送来的衣物,时新的料子刚做的,说是练武的时候抻坏了,托付与她来缝补缝补… 天色落幕的时候,雪又下得大了几分。方氏只带了一个丫鬟,亲自挑着灯笼,往静松院里去。 明炎的屋子里灯火昏黄。方氏只让丫鬟放了粥和药,便将人屏退了下去。她自己寻去了床榻边的梨花木的小香台旁,袖口里摸出一塔安息香,燃入了那青花瓷莲花纹的香炉里。 明炎听得动静,缓缓睁了眼,见得方氏在床边忙碌,沙哑道,“是夫人来了?” “老爷…”方氏笑着坐来他床榻旁,端着那碗热粥来喂他。“您快先将晚膳用了吧。” 方氏边侍奉着,边叹气道,“煜儿和远儿如今都是皇家的人,明府里这些年,一到除夕便就冷清着。那皇家祭祀、除岁、请相国寺高僧来作法祈福,都得他们兄弟二人看着。今年又恰逢慈音和香琴那屋子里都病着,我便让她们各自歇着,且不必再走动了。” 明炎听着方氏说话,只微微颔首,知道是些家中清冷的小抱怨。吃过了粥,便又见方氏端了药来。味道似与平日里不同,他却也无心问起。 却听得方氏又问他道,“老爷可记得,有多久没唤过我‘淳儿’了?” 明炎心口顿了一顿,这才仔细望向方氏,虚弱唤了一声,“淳儿…” 方氏笑着,又送了一口汤药来。 明炎这才见得,方氏今日精心打扮过,眉画远黛,唇上点绛,发髻上的玉簪,也是二人新婚定情之物。他从十六岁起与高祖皇帝沙场征战,年近而立方才回朝。方氏嫁过来之时候,十七岁芳华正茂,他自也曾悉心疼爱,呵护有加。 只是因得那年元宵节,慈音走失,明煜拷打方氏房中嬷嬷说出线索,他方知原他的淳儿还有另一幅面孔。慈音那时仅四五岁的年纪,险些被人拐卖去了小巷花楼之中,被明煜救回之后,又因得受了惊吓,大病一场。 好在慈音病愈之后,便失了那回的记忆,并未记得什么明家人的不好。 方氏似也后悔,来他面前哭诉,她不过一时鬼迷了心窍,求他原谅。后又认了慈音做嫡女,在他面前发誓,日后定会好好对待慈音,弥补那日的过失。 然而夫妻两心本在一处,若这处生了变故,便再难如初。他尊敬她为他生养远儿,也挂心她的身体问候安好,可他却再没有唤过她“淳儿”,人前人后只剩下“夫人”二字。 方氏听得这声“淳儿”,笑了起来,“老爷这一声,我可担当不起了。”方氏又送了一口汤药过去,“我是记得的,老爷心中偏袒着煜儿。我自也不敢与老爷求什么。” “煜儿,可多好的一人啊。年方十二,便得高祖皇帝赏识,入十三司为首,替当年太子办事。现如今,军功,家财,当今皇上也颇为宠着,样样儿的他都有。我那远儿,是远远比不上的。” 明炎听得这话,又见得方淳面上冰冷的笑意,方察觉出来几分不对,“你…” “我自也是疼着煜儿的。”方氏说着,放下手中药碗去,又用手指头戳了戳自己心尖儿的位置,“这些年来,我都将他放在这儿的。” 眼前如疯如癫的方氏,已然不是明炎所认得的夫人了。他此下方才发觉,喝完那药,手脚开始发凉,身上也是一阵一阵地发寒,“你与我的药里放了什么…” 方氏啧啧摇头,“老爷不必知道这个。老爷只需好好上路,可别走得太急,在奈何桥边等一等,该就能见着您的煜儿了。” 方氏说到此处,哀叹了一声,方再道,“煜儿孝顺,自该得为您送送行,陪着您一道儿去那阴间路。这明府中的事情,您不必挂心,还有我,爵位也还有远儿来袭。香琴慈音,我也自会为她们寻一门好人家,每年鬼节之时,老爷若要回来寻我,我便敞开着门窗来等您,与您说说我们的好…” -- 第19页 “煜…煜儿,你们动不了他。”明炎胸内气息汹涌,一口淤血喷涌而出。 方氏冷笑了声,“我倒是记得的,当年瓦剌兵临城下,他一双快刃斩了瓦剌太师首级。可若他没了眼睛,可还能那么厉害么?” 明炎咳嗽嘶喊,又担心明煜被害,可身子却早已无力,抬手直指着眼前妇人,气得话也说不出口了。他一副病体早就是强弩之末,被方氏如此一击,身体最后的元气,只化作一口血痰,从胸口喷涌而出。 明炎双目之中恍恍惚惚,是一幕幕画影,十七岁的方氏,持着利刃的明煜,蹒跚学步的明远…最后,却是高祖皇帝一身铠甲,腰佩着宝剑,英姿勃发,来接他离去… 一阵冷风从小窗缝隙中吹了进来,直将那独独一盏烛火也灭了。方氏不动声色,再去明炎床边,与他擦了擦唇边血渍,又与他压好了被角,方挤出两颗泪来,扑倒在尸首身上,嚎啕哭泣… 嬷嬷丫鬟们听得动静,挑着灯笼进来,见得这般景象忙去扶着夫人。 方氏这才当着众人道,“老爷,他去了…” 第11章 拾瞽(1) 除夕 大雪纷飞,皇宫除岁。 教坊司奉銮身姿魁梧,着一身金铜盔甲,威风凛凛,领着教坊司二司乐大人扮作的左右镇殿将军,游*行与金瓦红墙之下。身后浩荡长队,由得禁卫军各司办作大小神佛,击锣鼓,唱傩戏,震吓鬼祟。雪虽大,一路爆竹热闹不绝于耳,烟火缭乱不绝于目。 明煜一身刺绣五彩锦袍,戴傩艺鬼面,怒目獠牙,黑面狰狞。身后巡视的一行禁卫军,亦是各个如此。行至宫中庆丰殿门外,便见得相国寺住持桑哲从殿中出来。 桑哲于皇家祈福三日,正要回大相国寺中,住持寺中除岁法会。 明煜取下面具,行来桑哲面前,合掌微微一拜,“今日节庆,唯恐路上百姓慌乱,陛下忧心法师安危,让臣护送法师回去。” “又要有劳明都督了。”桑哲亦是合掌回礼,却仔细打量了一番明煜面色,方从身上取出一件儿东西送去明煜眼前,“都督面色不佳,望桑哲这件东西,能保佑都督平安。” 明煜听得法师口中似有深意,却未问及天机,只抬手接了那件檀木佛珠来,“多谢法师。”说罢,方将人引去了身后备好的车辇上。待得桑哲在车中坐好,他方重新戴回面具,与一干禁卫军下令,出宫送行。 高僧祈福回寺之行程,由傩戏装束的禁卫军人等护送,一年一度,早有百姓摸着了这些规矩,都来观望一禺宫中除岁景象。围行着那高僧车辇,禁卫军各人身着五彩袍,鬼面吓人。 多有小娃儿初回见得,哭闹着直往阿娘奶里钻,只得被爹娘抱远了去,不敢再看。 却也有小家闺女,出来一睹圣僧容貌,坊间早有传言,圣僧从西域来。见得车辇中那人的模子,闺女们结伴儿唏嘘。那好一对浓眉炯目,怎就早早地泯灭了烟火,只剩得两盏孤灯,蹉跎了大好岁月。 明煜骑马行在车前,耳旁却忽有碎步砂石之声响起,只见数个黑色的身影穿梭与人群之中,正往车辇处攻了过来。他顿时警觉,令下停车保护法师。 一行禁卫军听得命令,将自家都督与那车辇团团围住,警戒之状,草木皆兵。百姓哭喊四下逃散,黑衣人却趁乱杀去了车后的随行僧众处。 胡顺正要带人去救,却被明煜压了下来,“我们兵力不及他们,不必理会其他,只管护好法师。” “这…”眼见得那些文弱僧人死伤惨重,胡顺叹气与明煜道,“同知大人今日告假,若不然,我们还能多有接应。” 胡顺还正说着,一个黑衣人杀来,他险些失了手。却见都督腰间刀刃出鞘,直将那刺客抹了脖子。胡顺大松了一口气,却听面具下的都督冷静道,“你想办法寻快路回镇抚司,问尹六要救兵。” 明煜说罢,取了腰间令牌,扔去与胡顺。 “是。”胡顺接了令牌,便见都督骑马挥刀与他杀出一条血路。他自咬了咬牙,持剑杀出重围,往镇抚司奔去。 明煜又杀了几人,方见远处有人骑马领兵来。大雪纷飞之中,却不难认出,是明远的援兵。他定了心,等明远杀来身边,方与他吩咐,“你保护好法师。” 方才周旋功夫,他已摸索出敌方关键。那刺客来处,在街巷小楼之上,上坐了一人,带着面具,正指挥大局… 明远抱拳接下来任务,便见明煜飞身寻去了那茶档小楼上。他便去往车舆内一拜,“明远来迟,刺客已被压制住。让法师受惊了。” 车内桑哲淡淡回道,“有劳了,同知大人。” 明煜杀意正盛,登上小楼,又见几个黑影扑来,只当是与手中双刃饱饮了一通。再往端坐的那人处快步行去。 其余刺客见得那刀刃上的血色,已然生了怯意,惶惶不敢上前。再望见那副獠牙面具下的清冷眸色,便直往后退去了主子身边。 明煜缓步行去,见端坐着那人面上也带着傩戏面具,竟与自己无二。方道,“影役受雇于人,要杀的是相国寺高僧,价钱自也不低。皇家若也出得起这个价钱,先生可否说出背后之人?” 对面的人冷笑了声,还未等得人开口,明煜肩头却被人拍了一拍。他回眸见是明远,方觉有些不对,只问道:“你跟来,法师怎么办?” -- 第20页 却见得明远与他一拜,答话道,“兄长放心,法师已经由得我等同僚安全护送离开了…”明远说罢缓缓抬头起来,明煜这才看到他嘴角的那抹笑意,比起面具上的獠牙更加阴寒… 他这才明白过来,方才觉得的不对是什么:影役收价不菲,若是冲着法师去的,怎么可能轻易放走?若不是冲着法师,那方才一番杀戮… 便是冲着他来的! 明远手中忽地散出一抹白雾。他闪躲不及,药粉落入眼睛,眼中顿时灼烧难耐,疼楚灌入脑中,眼眶之中如被刀剐,他恍惚能感觉到,有滚烫的浆液从眼角流出… 他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喉咙里方狠狠磨出几个字,“阿远…是你出的价?”明家敛财数年,区区影役的价钱不在话下。 明远声音冷冷在他耳边:“兄长,得罪了。” 耳边传来影役们靠近的脚步声,他虽看不见,手中双刃依旧认得人血,厮打一番,他杀了几人,身上却也连中了数剑。座上那影役头目终是动了手,挥剑朝他刺了过来… ** 已然近了亥时,梅竹小院里仍是灯火通明。小厨房的烟囱冒着白烟,蜜儿又烧好了一盆热水,与徐阿娘端了过去。 东屋里,炕火烧得正盛,一旁还添着两盆子炭火。长桌铺上了厚厚的被褥给徐氏靠着背,屋梁上悬下来被褥早被产妇拧得湿透了。 银荷在旁侧擦汗,被徐氏的喊叫吓白了脸。徐氏生了足足整日,大夫也来看过,顺产药也吃下了,可依旧大腹如鼓,胎儿迟迟不见下来。见得蜜儿端水从外头进来,银荷忙凑去拉着蜜儿衣袖,“可怎么办,我看阿娘疼得太厉害了,不会是难产吧?” 蜜儿没功夫理会银荷,与徐氏倒了一杯热奶,送了过去,“徐阿娘你喝些奶,好有力气。方我去寻接生婆子,说是不在家,我这下再去一趟。” 夜里雪还下得大,蜜儿走得快,撑着伞挑着灯寻来张家,却仍是只有张家男人在家中。甜水巷子里的奶娃娃们都是张家阿婆接生的,偏生今是除夕,张家阿婆带着儿媳、孙儿,去街头看那傩服的队伍的热闹了。 蜜儿只好张家男人留了话,“若阿婆回来了,请她定要来梅竹小院儿一趟。”蜜儿再留下二两银子,当是定金,方又急着从张家出来。 正路过简氏宗祠,蜜儿自在心中许愿,毕大叔不在,可莫让的徐阿娘和娃儿出什么事…外姓女子不得入宗祠,蜜儿只在门前拜了一拜。却忽听得绕墙边上,似有什么人在,那声音闷着,似是有人挨了打… 蜜儿提起油灯探了一探,便见是这巷子里那无赖和尚,正狠狠踢着墙角下什么人… 墙角下的人,一身五彩锦衣被血染得不像样子,嘴角残留着血渍…这般大雪的天气,发丝也早被雪缠得花白。 蜜儿撞了撞胆儿,冲那和尚喊了声,“你做什么打人,小心我去叫官爷来!” 和尚见是个女娃儿,冷笑道,“你与他撑什么腰?那日我们三个被捉进镇抚司,一人领了三十鞭子被放了回来,到现如今伤口还发痒呢!” 和尚忿忿又多怼上一脚,“这是祖宗开眼了,他也有今天,还不得吃吃我的厉害!” 第12章 拾瞽(2) 救人 “那、那也好歹是一条人命!”蜜儿只觉那人伤势看来不轻,若再由得和尚如此踢上几脚,且怕是真要闹出人命了。 和尚冷笑道,“他自己做的孽,今儿定是仇家寻上门了,这般重的伤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便就由得让我出一口恶气。等明儿有人寻见尸首了,自也冤有头债有主,与我何干?你个毛丫头管这些作甚,快走。” “你且还是个念经拜佛的,怎就一点儿慈悲心也不剩了?” 和尚听得蜜儿这话,正是踌躇了会儿,他虽是个无庙无宗的野和尚,却仍是守斋念佛着的。和尚再看了眼脚下的人,“你且是好福气,今儿有人替你求情,爷便不碰你了。”说罢想再踢一脚爽气儿,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反应不及,人已经整个被那人拖去了地上。 蜜儿也被吓得一惊,方才那人还倒在地上气息都快没了,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翻身起来,竟将和尚摔倒了。紧接着那人的手掌死死扣住了和尚的脖颈。 和尚身量确与他无异,此下竟是死死被治服在地上,唉声求饶,“明大都督,我知道错了,您、您饶我一回吧!” 蜜儿听得和尚的话,这才想起来那人是谁…是那日来买酸坛子的锦衣大官爷。 还未反应得及,耳旁却只听得“咯吱”地一声,和尚求饶之声戛然而止。那人松了手,和尚一双眼睛便已空空洞洞朝着蜜儿看了过来… 明煜方才经过一场恶战,身上伤重,那影役头目也好不到哪去。可此下他再经不起打斗,唯恐明远的人再追来,便杀了那和尚灭口。眼前还有一人,自也不能放过。 蜜儿双脚发软,脑子忽的里空白一片… 对面那人起了身,扶着腰后的两把短刃,大雪之中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中油灯还在,照得他面庞半明半暗,原本就清冷的一张脸,挂了刀伤流着血,眼睛紧紧合着,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却依旧寻着她的气息而来… 那身五彩锦衣上血色如泣,碎袍衣角染着飘荡的雪花,阴森如地狱中爬出的鬼神… 她想往后退,可腿上重得拔不起来。那人越走越近,反手拔出那把短刃,直逼上了她的脖颈… -- 第21页 蜜儿死死闭上了双眼,最后求生的话脱口而出:“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和尚!” 脖颈分明已经触到那刀锋上的凉意,却生生顿在了半空… 明煜听得那把声音,心中却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小巧的身影,那日在甜水巷口,明远尚想将这丫头压入镇抚司。她不是明远的人… 他手上刀刃再次逼紧她的脖颈,沉声问,“再说一遍,方才你见到了什么?” 蜜儿睁开眼来,当下的恐惧让她格外清醒:“我今日什么也没看见,没来过这祠堂,也不知道这儿出过什么事儿。” 话落半晌,脖颈上的刀刃缓缓松了开来。 那人冷冷开口,“滚。” “……”蜜儿捡回一条小命,手脚拾回几分温热,抱着那盏油灯拔腿便往后跑。猛地逃命钻入了巷子,脚下不敢停,仅剩下的神志尚且能认得回家的路。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却忽的扬起一把火光。 火光直冲入天际,迎着鹅毛大雪,却丝毫不觑。四周宅院顿时紧张响动起来。又有人隔着小巷墙壁大喊,“不好了,祠堂着火了!” 她只觉作了一场大梦,她怎要去管那般闲事儿?原以为那是要死的人,谁知是地狱爬出来的鬼… 蜜儿最后望着那把火光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四下院子里的人还没出来,忙转身往自家院子去,却听得身后有人喊她。回身见是张家阿婆急匆匆地赶来,蜜儿又几分喜出望外,忙迎过去几步拉着张家阿婆的手,“您可回来了。” 张家阿婆气喘吁吁,“诶,耽搁了耽搁了。刚来的路上祠堂又起了火,可是乱着的。” 蜜儿只道:“管不得这些了,快跟我回去吧。” 院子徐阿娘还喊得厉害。蜜儿将张家阿婆送去了东屋里… 徐氏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得蜜儿回来,面儿上露出几分庆幸,“你…你可算回了,我…我快死了。” “莫说这些丧气话儿。”张阿婆走去摩挲着徐氏圆滚滚的肚子半晌,方斥着,“你这可是在家里闲的?孩子养得这般大,如何好生?这下可不得吃些苦头?” 蜜儿忙嘱托着:“张阿婆,我徐阿娘可得全靠您了。” 接生的事儿上,张家阿婆稳得很,望向蜜儿笑着,“你去端些热水来,这里便交给阿婆了。” “诶!”蜜儿放心了些,又赶着出去了厨房里。却见得银荷正蹲着灶台旁,边抹着眼泪边烧水。 蜜儿没空理她正哭什么,直去看了看锅里的水,早就已经滚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接生婆子来了,正问要热水呢。” 银荷是吓哭的,方才见阿娘疼得紧,她便以为阿娘和小弟都要没命了,实在不忍看,便与阿娘声称着来烧水,躲着人命的事儿。听得蜜儿这么说,银荷方觉还有希望,直端来脸盆舀出热水来,与那边屋子里送了过去。 蜜儿张罗了半晌,方发觉自己身上的小袄都已被雪水淋得湿透了,这才忙回了趟自己的屋子,换身干净的。方才打点好自己,便听得婴孩儿一声啼哭,响亮着从东屋传来… 蜜儿心头喜着,该是徐阿娘和小娃儿平安了。 东屋里血腥气儿重,徐氏将将生产完,被扶着躺回了床上。张家阿婆还在帮着产妇打点污穗,银荷正照看着小娃儿。 蜜儿见得她们平安,自也安了心,坐来徐氏榻边上轻声道,“这便好了,改明儿毕大叔回来该得多开心呀!” 提起毕大海,徐氏却又生了几分怨气,“那天杀的,去了这么久信儿都没有一封,怕是心里早没了我们母子三人了,还提他做什么。” 蜜儿知徐氏说的是气话,再安慰了两声,方去看了看孩子。望着那小娃儿的模样,笑与徐氏道,“这还是小鼻子小眼儿呢,便就能见得出来将来是个周周正正的!” 她又伸手去碰了碰小人儿的脸蛋,那小眼睛线条狭长,眉发生得浓密,鼻梁也挺拔,若长大了该像极了毕大叔的模样,也是条勇猛的汉子。 张家阿婆收拾好了,徐氏方从枕头旁边的银钱匣子里,又拿了三两银子出来,与张家阿婆作全了赏钱。蜜儿帮着徐阿娘谢过了张家阿婆,这才扶着阿婆起身送人走。 雪还下得大,蜜儿去屋檐下取了把新伞,与阿婆撑起,又将人送出去了小巷。张家阿婆方将蜜儿支了回去,道是太冷了,不必再送了。 蜜儿道了别。将将走到小院墙角下,侧边窄逼的小巷子里却传来“噗通”一声。 经得方才祠堂外那一遭,她今日本就比平日要警觉一些,顿足往那边望了一望,借着隔壁家中暗火,只见得一道儿颀长的身影,扑倒在了巷子里。 蜜儿认得那身上的衣物,是方才那和尚的…她几分心虚,那和尚死得凄惨,该不会是来索命的。她忙装作看不见,要回自家院子去。 眼角里却见得什么东西亮眼。再看,方见那和尚手中捏着一串儿佛珠,檀木的珠子中间独独的一颗琥珀,正反着隔壁小楼上的光。 那佛珠眼熟极了,她走近几步,见那佛珠果也是檀木制的,上头绛色的络子碎,像极了阿娘常戴着的那一副。 地上那人却忽的动了动,蜜儿猝不及防想往后退,却依稀见得那人嘴角流出血来…借着小楼上微弱的光,蜜儿这才发觉,那人侧脸精致瘦削,眉目之间全是清冷。这分明不是那和尚,而是那地狱里爬上来的活阎王! -- 第22页 方才还被他用刀逼着喉咙,她又觉后怕。方想着不再管闲事儿了,正要退出小巷,脚腕儿却忽的被什么东西扣住。 她忙一把捂住了嘴,方才没尖叫出声儿。 脚腕上那只手,与地上的白雪差些融为了一色,只手背上两条青筋脉络隐隐浮现,指尖上染着些许诡异的血色… 蜜儿不由得顺着那只手臂看回去他面上,那侧脸轮廓上挂着一行血泪,她有些记得起来那双清冷的眸子,三日前东街一瞥,便让人不忘。只是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看见。 她脚踝的那只手又紧了紧,冰凉的没有任何温存,可她似是隐隐触碰到了一抹求生的意志。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着了魔,大胆到想救一个刚刚想杀自己的人。可他毕竟没有,本该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却将她放走了… 她弯腰下去探了探他的气息,该是伤得太重了,气息已然时急时缓。他腰间双刀已然不见了,危险在人命的权衡面前似是又退了一步。蜜儿轻轻推了推他,方见那人皱了皱眉,似是碰不得的疼… 她终于下了决心要救人,拉着他的臂弯,将他的身子支撑起来。 刺鼻的气味儿直冲入鼻息,那和尚的衣服太臭了。他的身子又重又长,蜜儿不过到他胸前高度,却撑着个比自己高大一半的人,站立起来已经用尽了气力… 好在,人虽是昏着的,脚下却还能跟着走动。蜜儿也管不得他是醒了没有,费了大劲儿方将人扶进了梅竹小院。 东屋里灯火还亮堂着,银荷该还在里头照顾徐阿娘。蜜儿加紧了些步子,将人扶回去了阿娘的绣房。阿娘走后,这间屋子便闲置着了。靠着窗边的位置摆放着张暖榻,以前阿娘绣活儿做累了,便会去那儿躺会儿。 蜜儿将人安顿去那暖榻上躺了下来… 她没见过这般重的伤,可阿娘早前伤过一回腿,她便与古大夫学过些包扎换药的方法。她去厨房端了盆热水进来,方沾湿了块帕子,去与他擦眼角的血痕… 第13章 拾瞽(3) 美色 屋里烛火昏暗。蜜儿又将烛台挪来床头,方看清那双眼睛不止流着血水,且发红又发紫,他眉间也总是皱着,定是很疼。蜜儿寻了块干净帕子,去沾了些外头的雪水来,与他冰敷在了眼睛上。 他眉间那抹川字渐渐散开了去… 蜜儿竟不自觉的,也跟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除了眼睛上的伤,脸上还有两处剑痕,嘴角面颊也都是血渍。蜜儿轻手轻脚与他擦干净了,方才看得清楚他本来的模样。 原虽也见过他两回,那些时候别人也多,看不清,远远看着只觉着气度与别人不同,便就是周身的冷气儿,能拒旁人于几尺之外,不敢靠近的那般。 眼下,烛火就在床头,方将他的睫毛都照着根根分明的,那眉眼凌厉之余,却又有几分柔美。鼻梁挺拔,烛火下在面颊投下一道儿黯然的影子,山棱一般的。 蜜儿不自觉抬手去碰了碰他鼻梁,到底是那些高门大院儿里出来的人,真是好看! 脸盆里已经全是血污了,蜜儿起去换了一盆来。回来的时候,却发觉他额上已经有些发热了。想来他那脏袍子下的伤口,一直捂着那些污秽,定是生了毒邪。 这屋子靠着正屋里的地龙,又朝南,倒是常年暖着的。 蜜儿小心剥开那人衣领,方见里头连亵衣都没有… 衣领之下,明暗交界的地方,硬朗的线条随着气息微微起伏,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油光暗暗,也不知是汗水,还是融化的雪水… 蜜儿拨去了那和尚袄子,一脚踢得老远。臭烘烘的,遭人嫌弃。 在转眸回来,眼前紧实的胸腹,像是奔勃又潜藏的山脉,将那身体里的生机压抑在皮囊之下,只些许隐隐泛出淡淡的光泽与热度,便能将万物吞噬进去… 蜜儿从未这般靠近过一个男子,脸上一阵羞愧,不知怎的又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她忙转了身,对着屋顶横梁与阿娘拜了一拜,“阿娘作证,今、今日不过都是为了救人罢了!” 深吸了口气,她鼓着腮帮子,回来床边坐下。 端庄、郑重地,望着那副身子。 血肉模糊的几处,让人触目惊心的。 蜜儿硬着头皮下手去清理,正要碰到他胸口正中那道儿剑痕,手腕儿却被那人死死扣住…蜜儿一惊,差些叫出声来。却是担心惊扰到东屋里的银荷和徐阿娘,她方不自觉地小声了几分。 那人却是没醒,只是拧着她的手腕儿,嘴里呢喃着,“慈音…” “慈音?”蜜儿耳朵凑去他嘴边,仔细再听了听,依旧是虚弱得几近无声的,“慈音…” 虽不知是谁,该是很重要的人吧,或许,是家中小妻子,心仪的姑娘? 如此想着,蜜儿心中羞愧方才散尽了去。人家都是有家室的,她便也不可能再起邪念了。她直将他的手掰开,放回去了床边。又小心翼翼与他清洗起伤口来。 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一处处剑痕都清洗了干净。 蜜儿方觉得自己周身腰酸背痛的,这才想起,自打早起忙着准备过年,后来又照看着徐氏生产,再捡了床上这人回来,真是已经忙了整整一日了。 她乏了,出来清理那盆血水的时候,见得东屋里的灯火已然黯淡了些。徐阿娘她们该也睡下了。蜜儿回绣房又凑去榻便与那人折好了被角,方才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倒在床榻上,便睡了过去… -- 第23页 往日里歇息得早,蜜儿四更天便能自然醒来的。可这日约是累过了头。她缓缓打开眼帘来的时候,便见得阳光都晒入了暖阁里,方知道时候不早了。 她从床上摸爬起来,草草穿起来袄子,去了厨房准备吃食。 银荷今日却是生了性,正在厨房里做着早膳。蜜儿行过去问起,“徐阿娘可醒来了?” “昨日夜里睡得也不沉,醒来了好几回,早就饿了。也不见你起来。又叫我来做奶粥给她吃…”银荷见得她来了,只将手中搅着粥底的大勺撂下,“你来了便好,我做这些不好吃。到时候阿娘又得怪我了。” 蜜儿对吃食的事儿看得十分要紧,银荷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便自己接了活儿过来。“那你回屋里照看着吧,我弄好了一会儿送过去。” ** 蜜儿端着奶粥进来东屋的时候,徐氏半坐在床上,精神已然好了些,她自过去问候了一番。又盛了一碗奶粥送去徐氏手上。 这奶粥精巧,白米熬得烂了,再加了些山药泥,些许的鲜奶吊着味道,并不多,多了容易腻味儿。只那山药,虽是贱价儿,却是上等的好东西,健脾胃、补肾气,最适宜病人吃。 见徐氏满足地用了起来,蜜儿方凑去一旁看那小娃儿。 那小家伙吃饱了奶,眼睛便不肯睁了,嘴里鼓着泡泡,却已经一呼一吸睡得正香。蜜儿见逗趣他不得,只好行回去了桌旁,与银荷一起吃早饭。 银荷边吃着粥,边说道起来,“外头都在说,昨晚上简氏宗祠起了大火,大半边儿的祠堂都烧了干净。今日一早还惊动了禁卫军,说是那火里,寻出来了具尸身!” 蜜儿手中汤勺不自觉地顿了一顿,她大已猜出来那尸体是谁,面儿上却是波澜不惊,“昨儿除夕,怎地还这般不太平?甜水巷里,可从未出过什么人命的!” “他们都在猜那死的是谁呢。”银荷放了勺子,似也没了胃口,“面目四肢全都焦了,见不得模样。”银荷说到这儿,故意小声了些,“听得那些禁卫军说,是他们那大都督,昨晚被刺客找上了门儿。追来这巷子里,便被刺客杀了,还放了火!” 蜜儿被这话呛了一呛,人明明就在绣房里,躺着暖榻上,怎就被烧焦了呢。不过被银荷这么一说,蜜儿倒是想明白了几分。 昨日见他的时候,那人已经自己将身上衣物与和尚换了。如此想来,那祠堂的一把大火,该是让那和尚作了他,烧得大焦了,又让人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谁… 蜜儿正想得出了神,却听一旁银荷喊她,“蜜儿?” “蜜儿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可别是病了!” 蜜儿这才回神来,“我…没事儿。就是昨日事情太多,没休息好。一会儿,我再回去睡会儿。” 她寻着理由要走,自记挂着绣房里那人,昨日到现在也是颗米未进的…该得要喂食了! 从东屋里出来,蜜儿去厨房将早早留好的那碗奶粥端进了屋子。 方合上房门,便听得床榻上的人轻声唤着要水喝。她将奶粥送了过去,人还没醒,可嘴角边儿干涸着起了痕,该是流多了血,果真是缺了水。 蜜儿将他的头抱起放在膝上,舀了一勺奶粥喂了过去。 那人眉目皱了皱,可唇一沾上那奶粥,便本能地吞咽起来。 蜜儿见他这般吃相,心想着这人伤得虽是不轻,意志却依旧坚强。 这般就好,多多喂养,就该能自己好起来了。 ** 大年初一本该是喜庆的时候,然而明府上下清早起来,便已经挂满了白帷… 明炎久卧病榻,家中早就准备过了棺椁寿衣,那时还是做是冲喜之用,不想还未迎来春日,便真正地用上了。 慈音跪在静松院中整晚,为父亲守灵。香琴自也扶着林姨娘,哭丧了整夜。 清早的时候,众人方才起了身,听得方氏吩咐,晌午暂且回去自家院子里修整,等得灵堂设好,请来了宝相寺中法师们超度,再行出来做礼。 慈音从静松院里出来的时候,哭得恍惚,身子已经有些飘飘然了,由得巧璧和嬷嬷托着,方行回来了箫音阁。 她整夜的心绪不宁,一开始是因得父亲过世,后来却总想起哥哥…以往除夕,哥哥与明远虽也在皇宫守夜,不得见人。可今日她心口几回锥痛,似是什么不好的感应。 方在暖阁旁落座下来,她便问起嬷嬷,“父亲病逝,消息可传去宫中与哥哥和二爷了?怎不见他们回来?” “早去了人,约是皇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未见得人回来。”嬷嬷见小姐面色不好,劝道,“小姐还是先睡一会儿,今明几日怕是都不得休息。眼下得养好了精神才好。” 慈音早就累得有些不自知了,听嬷嬷如此说,方由得她们扶着起身,去了另一侧的闺帷里,边行边自与嬷嬷念念,“陛下向来体恤,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还会要耽搁了他们…” 嬷嬷却也不知如何作答。巧璧机灵接了话,“定是因得昨日夜里皇宫除岁宵禁,今日还早,都督和二爷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慈音听得这才算安心几分,方躺了下去,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她直捂着那里,朝里头翻身过去。等嬷嬷与她盖好被褥,方缓缓合了眼… 梦中一片漆黑… 她一身大汗淋漓,穿梭在街头小巷里。眼前三五大树,枝丫林乱,两个大红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晃荡荡,那老旧的木门上,贴着两章崭新的门将,鼓着圆眼甚是吓人… -- 第24页 身后有人在追她,她拼命地逃跑,可被追入了一条穷巷,便真真的没了去路。她转身回来求饶,“阿叔,你别抓我,你送我回家吧。我哥哥定会与你赏钱的!” “赏钱?”那人身影如山如魔,走得近了,弯腰下来捏着她的下巴,左右打量。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只到他膝盖儿,她还是个女娃儿模样… 那人冷笑着:“何必废那般劲儿,把你卖给花楼可不是一样么?” 她看不清楚那人面庞,只记得泛着油光胸膛,还有满口的黄牙…她腿脚不听使唤的发了软,身子已被那人倒挂上了肩头,行尸走肉般扛出去了巷子… 记忆的碎片,从久远的时光里被抽了出来… 元宵节,是她求着母亲,带她和阿远一起来看花灯会的… 那变术法儿的太有趣儿了,她又追去了旁边的皮影戏,再见得一旁的糖人想叫母亲来买,却不见了母亲… 第14章 拾瞽(4) 那双冷清的眼眸线条缓缓打…… 慈音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是黄昏景象。 心脏依旧跳得慌乱,她想喊巧璧来训话,怎让她一觉睡到了现在,本早该起身去静松院与父亲守灵的。 屋子里地龙烧得暖极了,她热得很,方从被子里支出一只手臂来,便被人有擒着手腕儿,放了回去… 慈音这才见得,眼前的不是巧璧,而是二爷… “你怎来了?”方才开口,她方觉着自己声音沙哑,却记挂起心头那件事儿,再问道,“哥哥他可也回来了?” 二爷却没答话,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发了热,大夫来看过,叫你好生休息。我替你与母亲告了假,父亲那边你暂且别去了,便在屋子里先将身子养好。” 慈音撑着自己要起来,却被二爷扶着。她却触及他衣袖,几分冰凉,该是刚从外头回来。 “你还未答我,哥哥可回来了?” 话方问完,明远扶在她肩头上的手掌忽地锁紧了些。慈音抬眸,却见他眼底颤动。她心觉不好,十分的不好。昨日夜里那些感应该不会是真的?那是她最亲的人… 未等明远开口,慈音眼中已经湿润一片,“你、你且是有什么事情瞒我?哥哥呢?” 明远淡淡道出:“你答应我,不可太伤心,不可动气,你还有我,还有母亲。” 慈音已泪如滚珠,“他怎么了?” “昨日夜里我们护送法师回相国寺途中,遇了刺客。兄长他…与那刺客厮杀不知所踪…” 明远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将慈音一双瘦弱的肩头捂紧了些。 “然后呢?”慈音哭道。 “今日一早,在甜水巷祠堂里发现了尸首。昨夜祠堂大火,已面目全非。只他身上的面具,锦衣,和双刀都在…身形,也一般无二…”明远说及此,捂鼻悲恸。 慈音一口气息没提得上来,险些晕厥过去。明远慌乱之中将人接入怀里,大喊了几声她的名字。见她眉间紧扣,气息虚弱。直扣着她的人中,又搓着她的肩头,方将人重新唤醒。 慈音眉间渐渐散开,却似失了知觉,唯有眼泪依旧不停从眼角滑出。明远却捧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道,“慈音,你还有我。” “他如今在哪里,我要见见他!”慈音气力幽若,只拧着气力方能说出话来。 “他…”明远自忍泪摇头,“尸身已经停去了静松院里,与父亲一道儿…” 慈音掀了膝上的被褥,急着下床要走,却被明远又一把抱了回去。“你先别去,你身子弱,在那里哭,还得受凉。改明日设好灵堂,我再护着你一同去。” 慈音挣扎几回,气力不及他,只能哭得更甚了些。明远抱着人,揉着她的头发,无声安慰。 不知哭了多久,慈音已再没眼泪了,从明远怀里挣脱出来,嘴角却浮出冷冷笑意,她与明远道:“我们兄妹二人,寄在明家门下,果是阻碍着你们了。” “什么意思?”明远摇头,极力掩饰。“慈音,你怎突然这么说话?” “你别在我这儿了,二爷。去惠慈轩,母亲该得备着好酒好菜,等着你的。”她掰开他捂着自己肩头的手指,便将人往外推。虽没多少气力,却依旧执着。 “他也是我的好兄长,如今我同你一样难受。”明远依旧奋力脱辞,他不能失去慈音,明煜死了,慈音便只能他来守护。 “哼…” 慈音笑得虚弱,眸中却寒如利剑。 “我都想起来了,阿远。四岁那年,母亲便将我丢弃过一回了。如今父亲、兄长,都不在了,她想怎样都行了。你还在我这儿做什么呢,你们已经达到目的了…” 她叹气,“你且走吧,我一个人呆着。”说完目光流连在一旁衣架上,早几日哥哥留的衣裳,她早就缝补好了,还挂在这里呢… 明远见她神色依旧担心,却不敢再扰。只缓缓起身往外去。行至门前方回身过来与她道,“慈音,我会娶你。” “母亲她不能动你,方家也不能。日后我做你的依靠!” 慈音早没了心力听他说这些,见得巧璧躲在门边,淡淡吩咐道,“送二爷出去。” 从箫音阁里出来,明远脚步不停,直寻来惠慈轩中。方氏果设了酒菜在偏堂,见他来了,亲自过来迎着,又让他坐下。斟了杯酒送去他眼前。 分明已是未亡人,方氏面上却看不出来一丝悲意,只对明远笑道,“今日初一,果是吉日。计划如此成功,我们母子该要共饮庆祝。” -- 第25页 明远勾着嘴角一笑,接来酒杯,与方氏一饮而下。随之又亲手与母亲斟酒,又给自己满上。方端着那酒杯与方氏道,“母亲让我做的事,我都已经做好了,母亲答应我的事,也请记得。” 方氏笑着,抬袖与明远布菜,“那事情,我自是记得的。” “只是家中如今无主,也只得由得你舅父,替我家拟了折子递去陛下那里,侯爷病逝,明煜遇刺。还得请陛下,为我们孤儿寡母,住持大局…” 明远吃下一口大肉,又灌了一杯辣酒落肚,他手中拳头紧握,母亲所说的大局,不莫袭爵封侯。等他袭了成京候,坐上都督之位,自与他明煜无二。 至于慈音,只能让他来守护余生。 ** 大年初三,又下了小雪。 午后清闲,蜜儿窝在暖阁里,怀抱着个汤婆子,又撑开来小半面窗户,望着雪花儿落下,院子里的青石板渐渐花白,便就痴痴地呆了半会儿。 这几日街巷里都无人出门,便也不必张罗生意。隔壁东屋里,又传来奶娃娃的咿咿呀呀。那小娃儿听话,每日里除了吃便是睡,不哭也不闹。逗弄起来,便露着两个酒窝冲人笑。 暖阁的小桌上,摆着个暖釉色的瓷茶壶,那红茶还是阿娘藏着的,晌午的时候,蜜儿从书柜里翻了出来,闻着香极了,只是放得久了有些发了阴。 蜜儿自拿去了厨房里,用铁锅慢火炒了一道儿,再取来少许,用水煮开。红茶香气怡人,可这般冷的天气,单单喝茶未免单薄了些。蜜儿喜欢鲜奶,两两参半,便是一份儿新鲜的味道。 一口下去,既有奶的顺滑,又有茶的甘苦,落入胃里,暖得手心儿里都出了层微汗。她自装入了那暖釉茶壶,端回来屋子里放在暖阁小案上。 下午时光沉静,宜发呆,宜喝奶茶。 雪下大了些,两朵雪花儿从小窗缝隙里飘入来小案上,蜜儿正翻起阿娘喜欢的画册子。却听得隔壁屋子里的人似是咳嗽起来… 蜜儿溜下暖榻,寻去绣房里,探了探暖榻上人的额头,没发烫。 她安心了些。 却又听他咳嗽,人还没醒,喉咙里的声响咳得虚弱得很。这几日来,这般情形也常有,蜜儿在床边坐下,拿起一旁的小枕放在腿上,方将那人扶来枕头上半卧,好让他顺一顺气息。 几声咳嗽过后,那人脸往旁一沉,嘴角一口乌黑的血淌了出来。蜜儿忙拿帕子接住了,再与他擦了擦嘴角。方去与他顺了顺胸口。这几日与他打理伤口,她自能轻车熟路避开那些有口子的地方。 揉了小半会儿的功夫,蜜儿方听到那人深长的呼吸了一声,约是觉着好些了。正想着扶他回去躺好,却见他眉头蹙了蹙,那双冷清的眼眸线条,也跟着紧了紧,而后缓缓打开了来… 蜜儿有些小惊喜,却见那双眸子里仍似蒙了一层灰雾… 初一傍晚,古大夫来给徐阿娘看脉。蜜儿便趁着古大夫要走的时候,将人请过来与他也看了看。古大夫见得那人眼睛的伤,直摇着头说自己学艺不精,治不了这双眼睛。 蜜儿听得古大夫的话,却忽想起来那日街头,那人骑于马上,领军前行,袍角扬洒在风里…那双眼睛日后若真看不见了,那般的身姿怕是便不会再有了…心中跟着几分怅然。 好在古大夫留了几副药膏,说是虽不能复明,却能活血化瘀,每日用火烤热了,贴在眼睛上敷一敷,能消肿止疼。 蜜儿自照着古大夫的吩咐办了,眼下见他睁眼,她忙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想看看是否真的好些了。那人却忽的伸手拧住了她的手腕儿,她生生疼得很。 却见那人眼睛发着直,只沙哑着吐出两个字来:“慈音?” “我不是…” 话刚落,那人松了手。 蜜儿忙将他的身子稍稍撑起,再放回去床榻上。 明煜周身了无气力,只觉一双纤细手掌轻拖他的肩膀,他身子沉,她很显然有些支不住,有些艰难地完成了将他抱回去榻上的动作。 听得方才那把声音,他心中又隐隐浮现出那个身影,却又尚不能十分确定,“你救我,不怕被我杀了?” 被这么一问,蜜儿忽想起来那和尚的下场,不过是对这人生了片刻善意,便被他拧断了脖子… “怕。”她老实答。 “不过,你想吃什么?我去与你煮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还能拯救一下… 第15章 拾瞽(5) 疗伤 “……”明煜此下只觉四肢僵硬,若要杀她,身上的伤口也得张裂开来。他干脆懒得答话,又缓缓合上了双眼。 蜜儿见气氛僵住,又不大敢扰他。只得小声试探,“鸡汤拌面,要不要?”中午与徐阿娘炖来补身的,蜜儿私扣了些下来,本预备着与他煮粥的时候拌上一些,也好养着身子。 那人依旧半声不吭,是真不打算理她。 蜜儿也懒得再讨没趣儿,起身要去厨房。 临行了,与他倒了杯奶茶放来床头,理不得他听不听,她只管交代了几句: “这还热着呢,你若觉得口渴,便先用些这个。” “床里侧儿的干净衣服,是我毕大叔以前用过的。旧是旧了些,你若觉着冷,便先穿着。” “你的伤,大夫也看过了…只叫你好生养着,少动。” -- 第26页 她刻意地没敢提他的眼睛。 平素里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若知道日后要留下来这个残缺,也不知心中会怎么作想… 见床上那人依旧一动未动,蜜儿方转身出了门口去。 她自也不是那么好脾性的,可人都醒了,总不能饿着,吃好了,方能把伤养好;伤好了,她便与他各求福报,各走各的! ** 蜜儿回厨房烧了热水,煮好了面条儿,端着碗回来绣房。 方行到门口,便听得屋子里什么东西被撞到的声响。她忙推门进去,眼前一抹高大的身影,直直朝她压了过来。 她手中面碗砰呲一声,鸡汤面条儿洒了一地。她没办法理会地上的污秽,这人身子太重了,他自己还一点儿气力也不使。 “你乱走做什么?” 那人齿间嘶磨出几个字来,“去杀了那大夫。” “……你现如今走出去我家院子都难,又要杀谁了?”蜜儿说罢了,撑着他胸前,同上回一样,将他一手搭在自己肩头,方将人慢慢扶回去了暖榻上。 她自己呼吸也还未平复,却见那人捂着胸口气急了,正咳嗽,又与她道,“我的行踪不能让活人知道。” 蜜儿听得他这话,忙起身去关了房门。便听得银荷在外头喊她,“蜜儿,你在屋子里吗,没事儿吧?” 明煜听得外头陌生人声,忙止住了咳嗽,手中拳头已经握紧了,想撑直身子,胸前几道伤口却被拉扯得一疼。 蜜儿忙隔着门回了话,“不小心撞到了个椅子,我没事儿。” 听着银荷回屋的脚步声,再加上东屋的房门咯哒一声响。蜜儿方松散下来,忙又回到床边来,想扶他躺回去休息,手却被他一把推挡开来,“不必你管。” “……”蜜儿拿他无法。 却一眼扫见一旁的奶茶杯子已经空了,他身上又换上了毕大叔的衣服,到还是几分惜得自己的… 阿娘常用的小绣架方才也被他撞倒了,她忙先去扶了起来,又再去收拾地上的鸡汤污秽出去。 再回来屋子的时候,却见那人斜斜靠着床头,身上似在发颤。蜜儿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那人却将脸朝里一斜,不愿让她碰。蜜儿指尖却已经碰到他额上的滚烫,知他是又发了热。 这几日来,他身上的伤口虽渐渐地好了,可发热却始终反反复复。蜜儿与他道,“我不管你,你便自己躺回去休息,好不好?” 那人眉间蹙了一蹙,没听到似的。直将一旁的被角往身上拉扯。蜜儿想去帮他,却见他另一手,死死扶在左腿上。方才换上的浅色衣衫,便已经透出淡淡的血水来。 她心里一紧,是新伤么,这么几日了,她怎都没注意到。可那伤口位置尴尬,在腿侧靠里的位置…她为难了一会儿,方咬了咬牙,再去碰了碰他的大掌。 “让我看看…” 明煜将她的手档开,“不必你看。已生了毒邪。” “去寻酒来。越烈的越好。” “……”酒是能祛毒邪的。可大过年天,酒肆都不开门…蜜儿却很快有了主意。阿娘与薛家酒坊的金大娘,早前还有过几分交情,敲一敲门,该能买到的。 外头还下雪,她起身去寻了件小斗篷披上,方带着自己那银钱袋子出了门。 等得屋子里没了声响,明煜用被褥再将自己裹紧了些。他眼下发着高热,头脑却依稀还算清醒。 方才从床榻走到门边那么几步路,他便已经支撑不住。那丫头说的没错,以他今日的身子,要走出去这门口都难。 他在想着自己的去处。 镇抚司,不行。明远如今得了禁卫军大权,定会在镇抚司里安插他的亲信。 慈音,远在明府,更是不行。父亲病重,他的死信一传出,家中定由得方氏坐镇。他此般虚弱回去明府,与羊入虎口没有区别。 其余朝中官员,都是些明哲保身的人精。若见他如此模样,想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数,官场人情,冷暖自知,他便也暂时断了这头的念想。 若这丫头无心害他,这街巷里便是安全的地方。他还伤重,切忌心急,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将一切从长计议。 想明白这些,他方觉身子放松了几分,自己扶着床沿躺了回去… 只是身上越发发了寒,腿上伤口火辣,又让他难以入眠。如此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方觉屋门敞开了道儿口子,一阵冷风直灌了进来。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响,很快又被人合上了。 轻巧的脚步声进了来,似是收了伞,放去了门边。再将身上的小斗篷取了下来,挂去了门后。他虽看不见,却将这些一系列的小动作收入心底。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凑来他面前的时候,他又察觉到她头发上的水汽,这才知道外头该是下了雪。 “你、你还好么?”两支纤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头。 蜜儿怀里捧着那壶买来的烈酒,见他面色几分苍白,又再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果还是滚烫的。那人被她一碰,眉心皱成了一团,似是睡得不沉,被扰着了。 可她也只好继续扰着,“酒还暖着,先用上吧。我扶你起来。”她说罢了,放下酒壶去扶人。他身子虽重,这几日她照顾着他,早也学会了该如何发力。扶着肩膀,再撑腰身,让他靠在自己半面肩膀上。 -- 第27页 明煜只觉背后那副身板子太过羸弱,他实在不敢全部气力托付在上面,几番挣扎之下,方强撑着打开眼来。 蜜儿见他醒了,拿着旁边折好的棉被垫在他腰后,起身掀去了盖在他腿上的被子,又去一旁绣架旁的针线盒里,寻了剪刀来。 顺着衣物上血渍,将那裤腿剪开。只见紧致的肌肉线条上,一道儿已经发黑的伤口… 血的腥味儿有些变了质,冲鼻。 蜜儿忙一把捂起嘴鼻,却没忍住一声干呕… 那人闻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眉间一紧,人也跟着要起来。 “你别动。”她有些愧意,那日帮他打理伤口,便只照顾了上身。她也想着去查看的,可毕竟碍着男女之别…便轻易放过了。怎么知道,这里的伤口今日已经溃烂成了这般模样… 她只好忙着补救,床头拿来酒壶,正要沾湿帕子。手中酒壶却被那人一把夺了过去。他声音虚弱着,只道,“我自己来。” 那人的脾性,蜜儿见识过了,自不敢得罪。 见他自己拿过去酒壶,揭开酒塞,先往自己喉咙里灌了下去。蜜儿看得一惊,忙要去夺那酒壶,“你这般模样怎还想着酒喝?” 那人却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将她一把推开。“酒能止疼。” 说罢,身影一斜,将酒壶里剩下的往那伤口上狠命倒了下去。 蜜儿的视线被他用身子挡住,只听得他喉咙里压着闷响,却是一声不肯发出来,她只觉心口发麻,那股麻意顺着后脖颈,一直爬上了头皮… 她侧了侧身,寻着他半边侧脸看去,方见他侧额上青筋滚动,面色僵白。伤口遇上酒的滋味儿,她也做菜的时候也遇过,一点点的小口子,便能疼得她两眼发昏… 趁着酒还剩得小半,她得去抢了酒壶来。 方碰着他一下,那人手中酒壶险些滑落,整个身子也缓缓倒了下去。蜜儿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身子,顾不得其他,只得将他扶着靠回去床头被褥上靠好。 她也不知自己从哪儿借来的胆儿,斥他道:“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还只知道逞能?” 第16章 拾瞽(6) “鸡汤拌面…还有没有?”…… 明煜几近虚脱,鼻息越发滚烫,神志渐渐弥散… 恍惚之中,点点凉意,从那处伤口传来… 战场上也曾有药资匮乏之时,他曾见过那些溃烂的伤口,血肉模糊,乌黑熏臭…他不必看到,也知道自己今日是什么模样。 他听得旁侧有拧帕子的水声,那丫头动作轻,一举一动身上衣物却依然发出摩擦之声… 布料缓缓缠上他的伤口,冰凉散去,几丝温存柔软从那腐肉之间传来。他紧拧的神志终是散了开来,眼皮沉重如铁,只得缓缓合上了片刻。 再有知觉的时候,膝上已经被那丫头盖上了被褥。一旁水盆响动,那丫头脚步声往外去。他虚弱开口,“鸡汤拌面…还有没有?” 许是听得他服了软,那丫头笑得轻巧:“自是有的。” 小半会儿的功夫,鸡汤拌面端来他面前。 鲜香味道勾起来他几分食欲。碗似不深,汤也不多。食之养身,于病体更是如此。计较不得太多,只管灌入肚腹,方能养伤。 一口下去,却觉有些不同。 官场游宴成风,他去过不少。酒楼茶肆,许是觉得汤面这等平常之食不必太重视,做法大同小异。一碗淡汤,一筷子面,葱花儿吊鲜。官员们酒后胃灼,拿来填腹,味道全在汤中。 他碗中小面,味道却全容进了面里。再吃一口,方知道除了鸡汤鲜味儿,面还被浓香的卤水拌过…些许鸡丝,混在面间,一道儿入口,难分彼此。肉糜之香,五谷之养,全在其中… 只是仅仅数口,碗中便空了。只好将汤汁儿喝尽,才将碗递了回去。 蜜儿接了碗过来,送回厨房。 行回来屋子,方推开屋门,却见那道身影颀长,竟是自己起了身,眼里直直望着面前的空荡之处,手却摸着一旁柜子,正往门边走来。 蜜儿忙将先身后的门关好,凑去拦着他,“你又去哪儿呢?” “白废了那么多的功夫,刚包扎好的伤,一时又弄坏了。” 明煜没答话,侧了侧身,想绕开她。 蜜儿抬手拉着他臂膀,“那和尚是不是做了你的替身,你让别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倒是聪明。”明煜又转了脚步。 蜜儿直将人拦着:“所以你还想去杀古大夫灭口?” 人虽伤着,身影仍比她高出许多,她虽觉自己薄弱了些,可也不能徒连累了古大夫:“古大夫平日里只在巷子里与人看病,见不得外头的人。他行医多年了,也是能为病人守口如瓶的,人家算是救过你一命了。你便放过他一回吧。” 明煜淡淡:“如你所说,我如今走出这院子都难。” “你口中的古大夫,我去哪里寻?” “……”蜜儿这才知道误会了他的意图。那般神通广大的人,伤得只剩一口气儿,还能将简氏宗祠烧了大半,原也有知道自己不行的时候…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茅房。”他也是人,人有三急。 ** 夜黑风高,寒风瑟瑟。 油灯立在脚下,蜜儿搓着手掌,在竹林外头站着岗。 -- 第28页 阿娘住得讲究,茅厕在后院儿里被这道竹林隔开。遮挡些视线,也能遮挡些味道儿。 然而蜜儿担心那人眼睛看不见,撞着摔倒,此下又走开得不远。耳朵里便传来那股清泉洗礼之声… 她面上一阵发冷一阵臊热。眼下心情,比起方才在房中,听他让自己引他上茅厕的时候,还要尴尬了几分。 待那声响缓缓停了,她方轻声往后问了问,“你…你好了没?” “嗯…”那人应声得很沉。 蜜儿这才拾起油灯,转身进去寻人。 见他缓缓转背从里头出来,蜜儿拉起他的袖子,将他大掌搭在自己肩头上,便将人引着往外头走。 “这处是后院儿,从绣房里出来往左,便有条小道儿过来。”她忙着与他说清楚院子里的布局,不然日日都得引他来大小解。今儿是听听清泉声响,改明日若是噗通噗通,她总不好也在这儿守着吧… 身后那人没出声,似是听着。行来前院儿,蜜儿又将左侧厨房,东侧小屋,都与他说了一遍。方回身看了看他,却见他一双眼睛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忽觉得几分森冷,只好又道,“你、你若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明日再带你来走一遭。” “我记得。不劳烦你。”他年少入十三司为太子暗卫,摸爬这些地势方位,早已无需用双眼。只是如今还需些时日适应感官罢了。 蜜儿抿了抿唇,也不知该夸他体贴,还是该说他无情…正转身要领着他入绣房了,东屋里忽的亮了灯,里头起了动静,似是正要出来人。 蜜儿着紧几分,忙将人塞入了厨房墙后的阴影里。 银荷挑着灯从东屋里出来,捂着自己袖管子,往茅厕跑。见蜜儿立在墙边,“你不冷么?杵在这儿做什么?” “方才去厨房里倒热水来喝。” “你快去吧,冷得很!” 银荷没多想,往后院里小跑去了。 见人远了,蜜儿方去墙壁后头捞人。油灯照过去,方见那人侧身靠在墙后,不仔细看,该得与墙壁融为一体了。不露行踪的功夫,看来还是很地道的… “走了!”她小声着。 那人方伸手来摸索,在寻她的肩头。她侧了侧身,让他搭着上来。方领着人往外走了两步,却听得身后砰咚一声,那人喉咙里也跟着闷声一响… 蜜儿方想起挂在这处的木灯笼。她个头矮,平日里撞不到。那人就不同了… 回身一看,果见他扶着额头,几分气馁… “撞伤了?我看看!”蜜儿凑来,却被他攘了攘。 “不必,先回屋再说。” 也是,若银荷回来了,麻烦。蜜儿与他拨开那灯笼,方再小心引着他出来。 回了绣房,蜜儿扶着他在暖榻上坐下,方去探了探他的额角。青青的一块儿… “无事。”那人抬手挡开了她的动作。 蜜儿道,“冰敷一会儿子才能好。”说罢,拧了干净的帕子,去外头攢了个雪球回来,交到他手上。 “你自己来吧。” 她说罢了,往门外退去,“不早了,我出去了。若让银荷见得我这么晚还在绣房,一会儿该又得多问几句。” “嗯。” 听得他应了声,蜜儿方去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寻回自己房中歇下了。 第17章 拾瞽(7) 二叔,二叔,明二叔!…… 天亮的时候,窗外的雪停了。 窗下暖榻上,明煜也缓缓睁了眼。 几只小雀在院子里嬉闹,似将时节带入了早春。朝阳透过窗纱,温柔地落在他面上,虽是伤重失明,他心底也升起几分暖意。 窗外渐渐有了脚步声,东屋里传来婴孩儿的啼哭,那丫头的声音离得不远,“银荷姐姐,鱼片儿粥好了,你与徐阿娘端去吧。” 听得这声“鱼片儿粥”,明煜不觉咽了回口水。昨日那碗鸡汤拌面,已经挑起了他的兴趣,还有那碗名声在外的酸汤粉儿,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被一碗面收买了去,他眼下满脑子竟都是这些食物的影子。心中嗤笑了自己一番,却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于美食上的欲望,与求生的本能无二。 他得活着,活着与明远对簿相见。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之女娃儿脚步轻巧,来了他榻前。鱼肉香气丝丝缕缕飘进鼻息。 “你醒了?” 他隐约想起她的名字,听外头那丫头喊她“蜜儿”… 身子已经被她撑着起来,她动作不大,却很似费力。他忙抬手也撑着身下床板,不必太过劳烦了她。她寻来叠好的被褥,垫在他身后,又支开来小案,将那热腾腾的食物送来他面前。 他手掌被她扳开,纤长的指头捉着个汤匙,送进他掌心,五指被她捏着合拢上。手腕儿又被她拉着,去寻那粥碗的位置。 他被照顾得如同一个废物…也只能先压下这口气,乖乖吃饭。 粥是咸味儿的,弥散着鱼香。没有姜丝,却不带一丝腥味儿,鱼肉滑嫩鲜活,带着海上来的生命之息。仔细品味,方发现有另一份儿香料儿,佐与鱼肉,鲜美异常。 他食过的宴席不少,思索半天,方想得起来。 东城门脚下,有家不起眼的鱼片儿汤铺子。军中值夜下来的守城卫常去打牙祭。他偶有参与。铺子里用的全是海鱼,无刺,汤汁儿里便也有这一份香料儿,问之老板,答曰,“是迷迭香。” -- 第29页 曹魏之时便有记载:“出西蜀,其生处土如渥丹。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 正神往其中,方听得她问起来,“我该怎么喊你?” 他放下来手中汤匙,与她道,“我姓明,单名一个煜字。” 她似正在忙,手里叠着什么东西。又听她道,“那我就叫你阿煜!” “……” “我年岁比你长许多,你总该称呼一声兄长。” 他边提议着,边舀着另一勺粥送入嘴里。 “明兄?玉兄?多不好听!”她嫌弃着,又问,“那你多大年岁了?” “二十有七。”他淡淡作答。 “我毕大叔也才三十有二,你比他小些。那我便叫你二叔。” “……”给他抬了个辈分?他不想答应。 “二叔,二叔,明二叔!” “多好听。日后你便是我明二叔。” “……”明煜心里够够的。 她手里叠好的东西,送来他床边上,“昨日衣物剪烂了,你再换这个。”她说完了,似是要出去。 “蜜儿?”他试着喊了声。 “嗯?”蜜儿却不知道,他竟是记得自己名字的。见他虚弱靠在的床头模样,正抬手摸索着寻自己。她回身凑去他眼前,“做什么?” 明煜面前扑腾着她温暖的气息,到了口边的话顿时噎了一噎。半晌方再开口,“你家院子几口人,他们知道我在么?” “自是不知道的。”蜜儿答得爽快,“头日救你回来,徐阿娘刚刚生了娃儿,说与她听徒让她担心。银荷姐姐又不是能担事儿的人,我便都省了麻烦。” 明煜安心下来几分… 蜜儿撑起来身子,边往门外去:“我去与你再打壶酒来,一会儿该还得清洗回伤口的。” 她说着轻咳了两声,自忖度着他会不会又想去茅房了,“一会儿银荷姐姐就该出门了,徐阿娘还在坐月子不出东屋,你若想走动走动,也是可以的。” 榻上那人只轻轻应了声,“好。” 蜜儿方拉开门,先回了趟自己的屋子。天儿还冷着,她披着件小敞从屋里出来,便去了薛家酒铺。 薛家铺头靠着东街角儿上,劳工们去不起那些高档酒肆,便来这儿解解酒馋。平日不停市的时候,门前的队儿能排得老长。好在今日不做生意。 蜜儿去敲了敲门,便见金大娘来开了门。 金大娘听得蜜儿又是来买酒的,捉着她仔细嘱咐,“女儿家的,喝那么多酒做什么?你阿娘去得早,你自己也得珍重着自己。她方能放心了。” 蜜儿的谎话编得圆,“金大娘,酒是拿来做菜的!昨日买回去那瓶被我不小心打翻了…今儿方找你再买一壶。” 金大娘这才与她取了一壶新酒来。“拿好,可别再摔了!” 蜜儿递过去银钱,金大娘笑着收了下来,又忽想起来什么事儿,拉着蜜儿道,“你阿娘去得急,她手上原还攒着些东西给你的。那徐娘子可与你了?” 李氏在生的时候,与金氏走得近,两人常一道说着买卖的事儿,便也提过几回家中财务。李氏走后,金氏自也担心着,那徐氏是个软性子,蜜儿交到她手上,且莫耽误了。 蜜儿自也与金大娘说了一番,“现如今都由得徐阿娘保管着,等得毕大叔回来了,再说。” 金氏便也不好再多嘴,只道,“你家中那都是两个没主意的,若有什么事儿,你便来与金大娘商量。” 蜜儿笑着与金大娘一福,道了声谢,方转身出了院子。 行来转角,却见得薛家酒铺牌坊下有两人身影。过年天儿,巷子里走动的人本就少,蜜儿听得人声耳熟,多看了两眼,方见是银荷正与薛秀才说话。 薛家酒铺当家去得早,金大娘一人拉扯大了这兰哥儿,好在酒铺生意好,兰哥儿也肯生性,前几年便秀才中第,成了甜水巷里一段佳话。只是蜜儿不知,银荷何时与薛秀才这么熟悉的。二人拉着手,一时耳语,一时欢笑。隔着小片的距离,蜜儿听得不觉脸红,忙加紧了步子走开了。 就快行回梅竹小院,却听得银荷在后头喊她。蜜儿自将手中酒壶往身侧藏了藏,方回身过来迎她。“银荷姐姐也回了?” 银荷方转角便见得蜜儿在前头,手中拎着酒壶,似是从薛家酒铺打来的。跟上前来,便一把拽住了她藏在身侧的酒壶,“你竟偷偷买酒喝?” “只是做菜用的。”蜜儿拧着手腕儿回来。 “真是?”银荷走去前头,又回头笑道,“我看你这几日怪怪的,可是在藏着什么呢?蜜儿。” 蜜儿心口顿了一顿,却笑着掩饰了过去,“我又能藏着什么。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都忙不过来了,可比不得银荷姐姐清闲。我方见那薛秀才与姐姐你一样清闲,他与姐姐说什么了?” 银荷顿时心虚,拧了眉头,不知这丫头真听到了什么没有… 蜜儿见她神色几分慌乱,笑着走去了前头,摇晃着手中酒壶,“快回吧,今儿中午炒醉鸡吃。” 银荷原见她这两日总往绣房里跑,总觉着不大对劲儿,本想套套她的话,怎知反被她捉住了小辫子。 过了今年雨水,她便要及笄。阿娘说了,得与她相看人家了。她与那兰哥儿虽是交好,兰哥儿却迟迟不敢跟金大娘说起提亲的事儿。他二人方还在为这事儿发愁。眼下若是闹开了,怕是两边家中的脸面都不好看… -- 第30页 ** 醉鸡做起来简单,吃起来香滑。 捉来一只年轻的母鸡,得放了血,斩了头。听起来似是残忍了些,可想起它的美味,蜜儿也只能磨刀霍霍,狠下心肠。 鸡肉切成小块儿,放盐腌制一会儿。等得准备好一段儿葱白、整颗蒜子脱了皮儿、三片生姜,烧滚了油,爆香香料儿,便将鸡肉溜入滚油之中,大火翻炒三下。 烈米酒入锅呛起白烟,酒糜浸入肉里,让肉质保持鲜嫩的口感,炒多久都不会发了柴。出锅时,淋上一勺酱油入味儿。热油挂在肉上,肉色掺着酱色,酒味儿在翻炒的热气之中散尽,剩下的米酿酵味儿,便将鸡肉纯粹的鲜美托衬无余… 东屋里吃过了午饭。蜜儿方将厨房里留好的饭菜,送去绣房。方走到门口,却听得屋子里咯噔一声,似又是撞翻了什么。 蜜儿忙推门进去,便见果是那人真起了身,正扶着柜子一角试探着。地上绣架、针线、桌椅乱成一团… 他赤脚踩在地上,骨节分明的脚掌苍白如雪。细针剪刀都是锋利之物,就那么散落在他脚旁。蜜儿看得几分心惊,忙放下手中食盘,回身合上了房门。 “你快别动了。” 明煜不过想熟悉一番房中情况,谁知下床不过数步,便撞倒了绣架,刚想蹲下身去扶起,却又撞倒了一旁桌椅…腿上伤口仿佛裂开,生生作疼。不想,他也有如此狼狈的一日… 听得那丫头的话,他停在了原地,手臂上却是一紧,被那小手捉住。地上 琳琅之声,似是剪刀等物被她踢开。方听她指挥自己道,“你,别乱走。跟着我的脚印儿走。地上都是碎针…” 他脚边果真被她的小靴碰了碰,而后听得她再不远处轻轻跺脚,“来这儿。” 他听了她的话。 被她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由得她扶着,坐回了榻上。却听她在一旁狠狠抱怨。 “那绣架真太可恨了。昨日就是它,绊了你一回。怎今日还在这儿,等我去把它拆了,大卸八块,再批成碎柴,用来烧饭吃。” 小丫头的伎俩,许是见他面色气馁,想哄他。 “倒也不必。”他话语淡淡,“那是你家中财物,还能用得上。” “待我适应些时候,便能避开这些东西。” “阿娘走后,便无人用了。我也不爱刺绣,以往被阿娘捉着做这活儿,都和上刑场似的…”蜜儿说着,与他端了午饭来小案上。“二叔,你先吃饭。” “……”这声二叔让他怔了一怔,约是一时间还不大适应,多了这么个侄女。 他手腕儿被她捉起,放去了小案上,筷子递来他指尖,他顺着她的意思拾住。便听得她起了身,似是去那边收拾地上的狼藉了。 “今日的醉鸡好吃么?”听她笑着问。 “嗯…酒糜留香,肉质鲜滑。” “二叔说话文绉绉的…” 第18章 拾瞽(8) 五味米饼 用过了午膳,蜜儿又扶着他在屋子里走了走,边让他识得屋子里的东西,边一一与他说道起来。 “绣架我收起靠着墙角了,反正也用不上。” “针线盒子之类的,我且先拿走了,省了你再碰着。” 他手抚上一张老旧的台面,梨花木纹理清晰,许是用得久了的缘故,上头涂漆已经渐渐沉入了木头里。“是你阿娘的书台?” “嗯,阿娘以前喜欢在这儿描字画儿。” “听人说这老黄花梨木值钱,可总舍不得卖了。念想起她的时候,还能来看看。” 他暗自叹息了声,没让她发现。心中飘忽起那个久远到模糊的影子,北疆苦寒,一片苦寒之中却有个最温暖的人。他记得她冬日里的红袄,也记得她夏日里的纱衣,她是江南水墨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儿,与他作了娘亲。可惜红颜薄命… “二叔?” 蜜儿的声音将他从记忆深处拉了回来。他方垂眸下去,揉了揉微微湿润的眼角。 “二叔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人了?” “没…”他少有如此虚弱的时候,便就不必在她面前承认。 “那你定是走得累了!” 他觉着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手臂已经被她引着往靠椅上落座下去。椅子同是黄花梨木的,该与桌子是同一套。却听得她道,“初四傍晚有个小集,家中囤的菜也要吃完了。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采来。” 他忽想起一样东西。 “三分白面,七分糯米粉,混成米面糊,白糖做芯子,摊熟成饼。你可会做?” 蜜儿声音轻巧:“这有何难?也不用去晚市了,下午便能与你做来。” 雪后初晴,暖榻上洒下几丝阳光。 小案上摆着一盏微烫的奶茶,蜜儿方沏来的。这些年明煜与皇家办差,少有这般清闲的时候,忽觉若剥去名利俸禄,美食为伴,终此余生,也不无不可。念头不过一闪,便被打消了去。慈音还在明家人手上… 喝了两口奶茶,身上渐暖,背后也发了小汗。身上那几处疼楚早已舒缓了些…约是这奶茶里炒了焦糖,叫人心里甘甜。 片刻功夫,屋门被推开。听蜜儿回来,伴着浓浓的饼香。 人之于五谷的渴望,仅次于肉糜。那抹熟悉的香气,更将北疆风土带回眼前。北边糯米少,面食多。阿娘难得从北上的游马商手中买回来一些,便会与他和阿爹做米饼来吃… -- 第31页 蜜儿声音娇俏,似在笑着问他:“你要吃白糖馅儿的,还是红豆馅儿的,还是酸菜馅儿的,还是麻酱馅儿的?” “……”他问:“怎出了这么多口味?” “这有何难?不过换个芯儿,葱肉馅儿的我还没做起呢!” 他抬手去摸索那乘饼的盘子,却被她塞了一个到手里来,“这是你要的白糖馅儿的。” 一口下去,米香诱人,焦脆烫口,糖浆如流沙… 儿时味道,点点甘饴,不知怎的,竟有些发酸… 还未回味过来,蜜儿又塞来一个,却听她也嘴里囫囵,“你再尝尝这个。” 他舍不得那白糖的,搁着碟子一角,宝贝似的用袖口子护着。方才尝了一口蜜儿送来的那个。 酸的?他皱了皱眉,再一少许,方发觉那酸菜的芯子香气怡人。舌头似是着了魔,支配着手臂再次将手中米饼送入嘴里,甚有饕餮之势。 干掉整整两个米饼,身暖饱足… 他素日皇城当值,难有午休的功夫,此下靠着身后软被,窗外阳光如沐,渐渐地合了眼。却隐隐发觉,膝上覆来了被褥。那小丫头手心温热,手背微凉,反复来他额上探了探。 他悄声装睡,便就由得她照料… ** 大年初七,是甜水巷口上开工的大日子。 早几日的积雪化了大半,东街青砖红瓦,在丝丝缕缕的朝阳下,如新春的图腾,招惹着柳莺花燕归来。 节日里的数日修整,让小贩儿们都养足了精神,早早地便在甜水巷口寻得了有利位置,开始新一年赚钱养家的大计。 蜜儿自也不例外。新春新气象,自然少不了朝食新品——五味米饼。 昨日里问徐阿娘要了银钱,去铺头里采了新糯米和白面回来。今早儿四更天便忙着,摊来五六十个米饼,五种味道,一样儿的十来个,先打算试探试探食客们的口味。不必担心卖不完,家中绣房里还有位大客。 熟客们正嫌粉条儿不够吃,今日又没有紫米圆子。见得那些米饼,一人买来两个味道尝尝。酸菜的开胃,麻酱的喷香,葱肉的贵两个铜板儿,可肉厚油肥,满嘴留香… 有人忍不了,自将其他几个味道也买了去,一样样儿的都得尝尝。朝食吃不完,留得午饭加菜。 南面儿又来了熟人,蜜儿忙招呼,“杨三叔!” 杨老三小跑了过来。一身粗布袍子,双手拢着袖子里躲风儿,见得蜜儿憨笑着,“诶。今儿可算是等来你了。船厂里昨日便开了工,你这儿没开门,空着肚子上的工。” 蜜儿手里动作麻利,将将打好一碗酸汤粉儿,便被杨老三接了过去。杨老三闻得那酸汤味道儿,方咽了口口水,又见得一旁食客人手一张的饼来,忙问蜜儿:“诶,那是什么?” 小车上纸包好的米饼,一会儿的功夫,就剩下几个了。蜜儿指了指,“过年在家新做的五味米饼,三叔要不要尝尝?” “来,来一个。”杨老三忙从怀里掏了银钱。 蜜儿没问多要铜钱,直将最后一个葱肉馅儿的递了过去。以往杨三叔与毕大叔同在船厂里做活儿,便是这儿的常客了,蜜儿自问起,“可有我毕大叔的消息了?那大船去了那么久,怎也没个儿信儿回来。” “嗐!那漂洋过海的事儿,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不定是船上接了别的大买卖,多行了一程远路。你让家里别多心,再等等。毕大海吉人自有天相,会回来的!” 杨老三说着,咬下一口米饼,“诶,这个好吃!”说着,又扫了一眼小车上剩下的那几个,“都给我包走吧,船厂里好些人饿着肚子上工呢。我去给你卖几个去!” 蜜儿笑着照办了,收了银钱,方招呼着人去一旁坐下。 日头上了高墙,渐渐的火辣了几分。连日来的好天气,积雪也只剩下街角上一禺。食客们吃饱喝足,渐渐散去。一旁的炸果子豆浆老也早早的收了摊儿。 银荷今日睡了个懒觉,等得蜜儿快收担儿了,方来清点今日的银钱。二人正打理好,正要一道儿往回走了。东街上将将热乎起来的人声,却被一声声佛铃唱经打断了去… 一行丧行大殡,为首的花环明黄加身,一眼认得出是出自皇家,由得宫内的蓝衣大太监亲自护送。彩棚高搭,和音奏乐,浩浩荡荡上了东街。先前佛铃叮当,经语吟吟;尾后家眷哭泣切然。四旁护着几顶大轿,皆是朝堂重臣亲自前来送祭… “是明府的大丧…”简家的相公识字,方买了朝食往家里送,见得那些花环挽联,还有后头一众明字大木牌,便认得了出来。 蜜儿与银荷也顿足下来观望,蜜儿认得那个明字,方心中有所猜疑,被简家相公一语道破,坐了实。等得那行队伍行过眼前,蜜儿却见得是有两樽棺椁… “哎,成京候就这么薨了。” “怎这么不巧,大过年天的。一下死了两个。” “另一个是谁?” “那活阎王,听闻被人刺杀,死在了我们简氏宗祠墙角下。寻见的时候,尸首都烧焦了。” …… 银荷还在听着热闹,蜜儿自拉了拉她,“我们快回吧,徐阿娘该等着了。”她忽的有些担心起二叔。 银荷不情不愿挪动了步子,边帮着推车,边念念有词。 “可果真是有报应么?都说他们明家里贪赃,现如今才一会儿的功夫,便没了两个大官爷…” -- 第32页 蜜儿心中正几分闹腾,口气便就重了些:“官场里的事情,你我能知道多少,不过是人家传来的,你便轻信了?嘴可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管不住了,惹祸上身,且莫牵连了徐阿娘。” 银荷被她这么一吓没了声儿。一路行回来梅竹小院,却也不见蜜儿说一句话。只觉今日的蜜儿有些让人怵怵的… 蜜儿收拾好小车,没急着去绣房。只去了厨房张罗起今日的午饭来。早前几日晚集上买回的猪蹄,炖来与徐阿娘发奶用。另一份儿稍稍加点儿调料,想与二叔也补补。老人说,吃啥补啥,吃了猪皮,总该长长刀口子上的皮肉… 徐氏数日未曾出过东屋门了,因得天儿太冷,月子里怕受了寒。见得今日阳光和煦又是无风,才让银荷扶着出来院子里稍稍走动。银荷却是耐不住的性子,方走了几步,便管不住嘴了,与阿娘说起来今日东街上见着的大白丧事。 “那送丧的队伍,跟小银山似的,听闻好些大官儿都来了。” “还有,皇帝都亲自写了挽联,让宫里头的大太监来护着。” 徐氏不过当是热闹听听罢了,问起,“是谁人家里的?” “是那明大都督府上的。前阵子不是祠堂失火,发现的就该是那大都督的尸首,今儿过了头七,果来出殡了。只是,连着那府上的老侯爷,也一道儿没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神佛的怵…” 银荷话没落,便见蜜儿端着热菜从厨房里出来,忙一把收了话。徐氏正要招呼蜜儿,却听得一旁绣房里,重重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银荷也听得了,“阿娘,我去里头看看。” 第19章 拾瞽(9) 许家长兄 蜜儿三两步过去拦在银荷面前,“家养的老鼠出来蹿腾,好看什么?”说罢又去劝着徐阿娘,笑着:“今儿吃黄酒炖猪蹄,徐阿娘,回屋吃饭吧!” 银荷心里生了疑,却见蜜儿扶着阿娘入了东屋,只好也跟着去了。 用过了午膳,蜜儿方忙回了趟绣房。方走到门口,便听得里头被压着喉咙里的咳喘声响。她忙推开门去,那小案台不知怎的落去了地上。二叔倒在榻上,咳得厉害。 蜜儿忙先合上了屋门,方行去榻前要扶他,手腕儿便被他一把拧得生生直疼。 那人气息不平,喉咙里似有深痰不能咳出,声音沉得不像话,“明府今日大丧,你可见着了?” “见着了。”蜜儿不敢多说。 他却再问,“是几副棺椁?” “……”蜜儿心知他果猜着了大半。方才银荷在院子里与徐阿娘说的,他该是都听进去了。“你,你先别管这些了,养好了伤才行。” 却听得他沉沉的一声:“说!” “我说了,你且就听着。不许动了气。”见他神色渐渐缓和了些,似是听了话,蜜儿方道,“今日朝早,明家一行送殡的队伍,护着两樽棺椁…其一,是你的,你让那和尚作了替身,这事儿你心里该有数。” “还有一樽…”他口气里已然有些急。 “听闻,是成京候病逝…”蜜儿说完,却见他面色的凝重散开了去,双眼本就无神,此下俨如得死灰一般了。她自知道那是他的亲人,眼下看来,该是很重要的亲人,“你…你还好么?” 半晌见他没得动响,气息也沉了下去,蜜儿忙将他身子撑起来一些,与他顺着脊背。方听得他咳喘两声,绣房屋门却被人一把从外推了开来。 银荷立在门外,直指着蜜儿鼻子道,“还说什么老鼠蹿腾,原是你藏着个男子在这儿!怪不得这几日又是打酒,又是问阿娘要钱买吃食。还未出嫁的姑娘,你且还知道不…”知道廉耻了? 银荷话在嘴边还没能出口,蜜儿方还被他重重靠着的肩头,忽的一轻。她二叔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箭步冲去门前,一手将门轻声合上,一手却直将银荷脖颈锁住,整个人压去了一旁墙上。 银荷此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人的面貌,一双目色冷得能杀人,却似是失了明。不是那活阎王是谁?可不是今儿早上才见得他的棺椁么?不是被刺客烧焦在了简氏宗祠么?“你…你不是死了么?” 她只觉自己的气息几乎要绝了…那人手中力道丝毫不减,她只得看向蜜儿,“救…救…” 蜜儿自知道二叔已经手下留情了,如若不然,银荷早就如同那和尚一样,断了脖子。她自走来二叔旁边,拉了拉他的手臂。“二叔,莫和她计较。让她闭嘴便是。” 却听得二叔问银荷道,“死人面前,可知道要放尊重点?” 银荷用尽了全部气力点了点头。 “今日你所见,若说出去与第四个人知道…你和你阿娘,还有那个吃奶的娃,我一道儿索命。” 银荷被吓得眼泪直流,又是摇头…“不…不说…” 脖颈上的力道儿被松开,银荷直摔倒去了地上,捂着喉咙放肆咳嗽…她不敢再看那人,一双眼睛只盯着眼前的地板,边咳边复述着刚才的话,“我,我不敢说了。放过我吧,大官爷。” 大掌又垂来她眼前,捏起她的衣领,“你叫我什么?” “大、大官爷呀……”她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复述一遍。却听他道,“叫二叔!” “……二、二叔。”银荷乖乖听话,那人方松了手。却听得他于头顶冷冷道,“滚出去。” -- 第33页 银荷似是捉到了救命的稻草,脚却早已发软站不起来,只能摸爬着去了门边,拉开房门,乖乖滚了出去…门咯哒一声合上,却听得里头传来汹涌的咳嗽之声,是那活阎王的…不,是二叔的… 她顾不得这些了,一股脑爬起来,直冲入了东屋里。却见得阿娘抱着小弟已经睡着了。阿娘也是第四个人。她不能和阿娘说…又只得咬牙将方才的屈辱全数吞进了肚子… ** 蜜儿见他咳喘,忙来扶他。却忽见他一口急血从嘴里喷涌了出来,他身子也不大稳当,重重靠来了她身上。蜜儿只得掺着他回去榻上躺下,自知他定是动了大气。 “原都已经好些了,你且说好了不动气,怎偏生这样?”她着急着,探了探他额头,果然一阵冷一阵热。她与他压好了被角,便起身要往外头去,手腕儿却被他拉住。 他虚弱得几乎无声,“你去哪儿?” “寻古大夫来与你看伤!” 他冷冷两个字:“不必。” “怎就不必,你松手。”她说着去掰他的手指,却不知他还哪儿来的气力,一点儿也不肯松开。她无法只得坐回来床榻旁边劝他,“让古大夫开了药方儿,我与你去寻药来。” “让大夫来看你屋子里藏了个已经死了的人?若惊动外头的人,便是让我再死一遍。” “……那,那我不去了,你好好休息。”她自坐下来陪着。 察觉着她气息靠近,他这才渐渐地安心些,心口气息本就不济,不莫三两呼吸,便合眼昏睡了过去… 蜜儿趁着他睡着,方将手腕儿从他掌心里掰了出来。起身去寻古大夫了… 古大夫探了脉象,又与他看了看腿上的伤。道是外伤已然无碍,只该原本就有些内伤的,又因得气急攻心,方才气脉受了损。 蜜儿从古大夫手里接过来药方,又托付着让古大夫帮忙保守秘密。古大夫自拿着行医二十年的德行作了保证,原本病人的情况就不能随意对他人说。更莫说,这是蜜儿的事情。 蜜儿谢过了人,送走了大夫,又去自己房里取了银钱袋子来,拿着药方和她那点儿小积蓄,寻着东街上的药铺里去了。 ** 午后的东街上,行人匆匆。数日未曾开门的缘故,药铺里生意今日十分地繁忙。秦掌柜将将送走了林大人家来的药房管家,方见得旧桃色袄子的小姑娘进来了铺子。 这丫头他记得,每每来买药,总要废口舌与他说一番价钱。秦掌柜嫌这丫头的生意不好做,不想浪费功夫,转身进了店里,又喊来两个小厮,眼神儿往蜜儿身上一撇:“那丫头,不必让她进来。” 蜜儿被两个高瘦个子拦住去路,左左右右挪了挪,都行不通。方顿足问道,“正拿着药方等着救人呢,你们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说,让你去别处买药去。” “我们这儿不做你的生意。” “你们打开门来做生意,还选着客人来不成。若是耽误了人命,可是你们来担责了?”蜜儿执拧着,说罢再要绕开二人,却生生被人攘着肩头往外推。她年纪小,身量轻,压根拧不过两个高个儿汉子。 蜜儿灵机一动,抬头望了一眼这头上的匾额门楣,直大声念了出来:“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她狠狠啐了一声,又道,“分明是见死不救,店大欺客罢了。” 四周围引得些路人来,见得有客人被从店铺里撵了出来,纷纷小议着: “怎的大白日的赶客?” “来买药的都是急事儿,这铺头可好大的架子。” 小厮急着办了差,没理会惹得来的人群,直将人肩头狠狠一甩。 蜜儿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却正撞入了一片绵软里。手臂也跟着被人拉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是谁,便见那两个高瘦的小厮,气焰儿似是被灭了去,相视一眼忙对来人一拜,“然大爷…” 蜜儿被人拉去了身后,却见得一身月白锦面儿长褂,背手挡去了自己身前。肃然问起那两个小厮道:“光天白日,为何赶客?” 其一小厮只得老实交代,“是…是掌柜的不让人进来。”二人话刚落,秦掌柜的便恭恭敬敬上来迎人了,“是然大爷来。快,快往里去。” 许修然话语淡淡:“你可知这姑娘是谁?” 秦掌柜这才偷看了一眼许修然的面色,又再看了一眼被他护着身后的小丫头,只得老实摇头,“这…老奴不认得呀。” 听得许修然就要开口,蜜儿忙去拉了拉他衣袖,“不必说这么多,我是来买药的。” 她虽不常回许府里去,可这些年却也见过这位长兄几回。外宅清冷,许府之中无人眷顾,便只有这个兄长,替父亲送来过几回用度。可许家的门楣,她高攀不上,便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她阿娘是被许太医家赶出来的那位姨娘。 许修然见得妹妹神色,方压下到了口边的话,直吩咐药铺一干众人道,“日后这姑娘若来买药,不许为难。” 秦掌柜的连连颔首,转了笑脸,忙亲自来迎着,“这位小贵人,快里头请吧。” 蜜儿见不得那副嘴脸。许修然一个眼神,方让他滚开了去,这才又领着蜜儿,入了铺子。 蜜儿被他安顿到一旁坐下,许修然又让人沏了热茶来。方问起,“是什么人病了?” 蜜儿心中紧了紧,话也说得含糊,“是…隔壁王家大哥跌伤了。孙姐姐走不开,我便绑着她来买药。” -- 第34页 许修然将她手中那药方接了过去。 “……”许修然的医术是许祯琪教的,若真深究起来,定能捉着她的破绽… 第20章 拾瞽(10) 明煜:又是被丫头支配的…… 然而许修然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未详细过问,便喊了金掌柜来,“按最好的药材配来。” 金掌柜看了一眼那药方,踌躇几分,“然大爷,这药方上头要的人参…最好的那是百两银子一钱。” 许修然斜着眉眼扫他,“金掌柜耳朵是不是不大好使?那我便早些物色下一位掌柜。” “诶!”金掌柜这回答应得爽爽快快,“你看我这嘴,真是该死。然大爷都发话了,还要多次一问。老奴这就去,与这位小贵人配药…” 等得金掌柜走开,蜜儿方听得许修然又道,“如今李姨娘不在,你一人在外可好?” “挺好的。”蜜儿笑着答。 却听得许修然接着道:“父亲早想接你回来住,与母亲提过几回。母亲说到底是家中儿女,如今李姨娘也去了,也该得一家团圆。你若愿意,我过两日便与母亲说了,接你回府上住着。” 这话蜜儿听过几回,那时候阿娘刚去,许祯琪便带着长兄来家中探望。说办完了阿娘的丧事便接她回许府住着。她自是不愿的,现在也一样。 “请兄长问父亲母亲好,再替我报一声平安。现如今甜水巷的生意还算能糊口,不必回去劳烦二位了。” 许修然听得这话,竟是无力反驳,她如此说话,其中更是夹杂着十足的客套。他便也知晓了她如今的意思。只得叹气,“那,你独自度日,小心着些。若有什么事情,不想寻父亲母亲,便让人了许府里传话寻我。” 他说罢了,身上取出一枚玉佩,交到妹妹手上。“我见得这件东西,便去寻你。” 蜜儿见得那玉佩,光润洁白,该是上好的料子。是她与阿娘平日里都见不得的那种。本是不想接的,可自打阿娘走后,她也知道世事无常的道理。谁又没有要求人的时候。留着傍身,总没错的。 蜜儿抬手接了过来,便笑着与他道,“多谢了兄长。” 许修然这才也跟着笑了笑,“叫然哥吧,别叫兄长。见外。” 蜜儿自点了点头,“然哥。” 金掌柜弯着腰,亲自将配好的药材从送了回来。蜜儿方接了过来,要拿银子,却被许修然拉了拉,“不必。” 她那小银钱袋子,该也造不起这百两银子一两的人参。就算是给了钱也怕是不够的。蜜儿起身,笑着许修然福了一福,“多谢了然哥。” 许修然微微颔首,嘱咐道,“路上慢些走,别急。” “嗯。”蜜儿笑了笑,方寻着门边儿出去了。 待得人的背影走远了,金掌柜斗胆上来问了问一旁还望着人家身影的许长公子,“然大爷,那小贵人到底是谁呀?” 许修然也没遮掩着,“是三小姐。你为难谁都行,不得再为难到她头上。” 金掌柜一脸怔然,连连称是。又连着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暗自念叨有眼不识泰山云云。等得许修然也起了身,金掌柜亲自去送人。却听得许修然驻足再吩咐道,“若三小姐再来买药,便都按今日的规矩办。若用的是急药,让人来府上留个话。” 金掌柜的连连颔首,“是,是。” ** 回来梅竹小院,已经是晚边儿的时辰。等蜜儿再将药汤煮好,已经入了夜。 入来绣房,里头传来两声咳嗽。 “二叔,你可是醒了?” 无人答话… 屋里没点灯,蜜儿只先问着。放下汤药,方点燃了油灯。便见床榻上那人依旧躺着,只是眉间紧锁,额上青筋凸显,很是辛苦。蜜儿忙去探了探他气息,果真时缓时急。 先放下来汤药,在将他身子微微撑起。便就用勺子舀着汤药,往他嘴边喂… 他偏了偏头,闻见苦涩的药味,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几分。他分明交代过不许请大夫的…他缓缓打开眼来,问道,“哪里来的药?” “自是大夫开的药。”那把声音里笃定,却似是还有几分理直气壮。 他却没想到,这丫头颇有自己的主意,方才不过是哄着他休息,而后又果真请了大夫来。他声音冷冷,“现如今连你也是能随意期瞒我的了…” 那丫头的声响顿了顿,似是话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听得,她手中的勺子轻声放回了药碗里,却在他耳边抽泣起来两声。 “……”他受不得这个。 却听她真哭了似的:“你可不知道,一两银子我得卖整整五日的下午茶点。全用来与你复诊金了。本就只有十两银子的积蓄,剩下的又全与你去药铺买了药回来。那掌柜的说这人参最贵,贵得我都不敢看价钱…” “……”那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助。 蜜儿见他拧着眉,似是听得都信了。又抬袖子擦了擦眼角,“花了血汗钱,给你请大夫,买了药,你还嫌弃…你还挑…” 她声响愈发啜啜泣泣…端着药汤的手顿时被他碰了碰,药碗被他接了过去,见他喉结咕咚两下,将那药汤喝得干干净净了,蜜儿心中方扬起几分小得意,声响里却依旧抽泣,“从今日开始,一日两回,还要吃四日呢。你若浪费了一滴,日后便与我做苦力来还。” -- 第35页 “……”他拧了拧眉,自己撑着身子躺了回去,不情不愿的,如今他奈何不得她。 蜜儿得了胜,自收拾了药碗从屋里出来。却撞见银荷候着屋檐下头,正望着她发笑。 经得白日里那一遭,银荷对屋里那位又恨又怕,见得蜜儿从屋子里出来,便似是寻着了些许出气的地方。“你且这般待他好,不莫是以为他能好了,许你赏钱,将来便好自己快活去。” 蜜儿扫了一眼她的神色,轻道,“自己缺着什么,便想着什么。还以为别人都与你一样不成?” 蜜儿懒得理她,方要走去厨房,却听得屋子里的人咳嗽了几声。她再望了一眼银荷,“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徐阿娘方喊你呢。” 银荷忿忿地走了。 蜜儿将药汤碗送回了厨房,方再回来绣房。见得二叔依旧朝里睡着,方还有咳嗽声响的,人该是还醒着。她方坐过去床边,碰了碰他的手臂。 “银荷说的话,你莫多心。” 二叔没动,背对着她淡淡发问,“可还有酒?” “你外伤都好多了,不必再用烈酒了。”蜜儿却又几分不解的。却见二叔缓缓翻身回来。“嗓子痒,辣一辣喉咙方能舒服。” “是嗓子和喉咙,还是心口上?”蜜儿见他眉间沉着,自与他试探了试探,“成京候大官爷,是你阿爹么?” 那人无话… 蜜儿自顾着与他道,“方与你吃了人参养着,便就要拿烈酒来糟蹋。自是不行的。” 明煜只觉她话里确有几分命令的口气… 往日里都是他来拿捏人命,不想今日落得要听个小丫头指挥的份儿上。却听得她起了身,笑道:“不过你若想喝酒,我也能与你解解馋!” 听她说完,便往屋外去了。片刻之后,房门方再被推开,酒香果真扑鼻而来… 被挑起来的兴致,让他自觉地微微撑起身子,眼虽见不得东西,却不自觉往那边一瞥。“是什么?” 酒的清香,带着浓厚的米露气息,被捧来了他鼻息之前。 “蜜儿新品,紫米酒酿。” 那把声音甜,甜入心扉。可惜是个小骗子…许是见他没打算抬手去接,又听她问:“你不喝呀?” “要的是酒,这是什么?”他冷冷的。 “酒酿不也是酒么?” “六分紫米,四分糯米,酒糟子闷了两日方才出炉的。自家做的和外头买的不一样,甜味儿适中,浓香得很!” 他舌头底下泛起潮水来,忍住了方没咽下去口水,却听得旁边的人“嗦嗦”一声… 她倒是自己吃起来了,还利落地一声:“香!” “……”他自靠回去褥子上,不想理会,汤匙却送来了他嘴边上。 “二叔~”那小丫头娇娇的一声,“给我几分薄面,尝尝吧。” 明煜不想,自己竟也沦落到了被个小丫头支配的一日。生生被迫张开了嘴。淡淡酒香,米粮滋养,灌入喉间,爽朗清甜。便干脆发了懒,由得她一勺一勺继续喂着… 第21章 天_行健(1) 毕银荷,不该是你的东…… ** 一连着数日,银荷心里藏着个秘密,谁也不能提起,每每夜里辗转难眠,白日里起来,又扫见蜜儿端着饭菜药汤往绣房里送,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她又去了薛家酒坊,侧门边上见得兰哥儿,便又与他问起提亲的事儿。甜水巷里的男子不少,却难得金氏是个注重书香的,教导得兰哥儿早早地考了功名,比巷子里那些逗猫遛狗的闲杂人等,前程自是无量。 她毕银荷看得上的人,自也下了些功夫在他身上。 兰哥儿平素里没什么爱好,便就是读书,偶尔去戏园子边上凑凑趣儿。最初,银荷便是在那儿与他搭上话的。 “你若再不和金大娘说,媒婆该都要找上我家的来了。” “到时候,你可莫要后悔。” 她撂下了话,转身便走了。自己挑来挑去挑中的人,对待提亲这事儿,却含糊不已。她早早将这人看得通透了。 他并不是害怕金大娘,而是害怕娶她… 怕等来连进三甲之时,她撑不起来那些场面… 怕等入了仕途,还会有更好的等着他。 她却在盼着一个转机。不定兰哥儿念着情分,舍不得她,还是会和金大娘说的。 可她不可能再这么长久地等下去了,今日是最后一回她与他说这件事儿了。如若他不来,那两年情分,全当作罢。 银荷方踏入自家大门,便听得几声嬉笑寒暄。赵媒婆拉着阿娘的手,从东屋里出来。 赵媒婆笑得如同朵烂了的花儿,满面都是褶子,一身桃红粉嫩的厚袄子,与那发黄的面色极其不相称。 见得她回来,赵媒婆“诶唷”地一声,直过来拉起她手,“这就是我们银荷,生的标志得很!”这话自是说给徐氏听的。 “便就这张脸面还见得些人,她这婚事儿,便有劳赵媒婆帮忙留心了。” 赵媒婆笑呵呵,又是左左右右的客套话儿说了遍。等徐氏送着人出了门,银荷方忙跟了过去,“阿娘,她来做什么?” 徐氏喊着女儿进屋,只道,“是我让人帮忙叫来的。你也到了年岁了,叫她帮你留意会儿相看的人选。” 若是放在早几日,银荷或许还会跟徐氏争拗两句,她还不想嫁人云云。只是今日,兰哥儿那般犹犹豫豫的模样,实在让她再提不起心气再帮他说话了。 -- 第36页 她自灰落落地坐去一旁小凳上,“阿娘可是嫌我拖累了你。” “过几个月小弟大了,阿娘便将心思全放在小弟身上,便觉着我在家中碍眼,想将我早早地赶了出去。” 徐氏方还笑着逗弄着刚刚醒来的小人儿,听得银荷这话,面上的笑容顿时停了停,“你胡说什么?” “你便是出嫁了,我能让你空着手走么?”徐氏说着,抬手去拍了拍枕头后头的银钱匣子,“与你的嫁妆,不会少。叫你去到了婆家,也得撑得起脸面的。” 银荷听得这话,忙起身来粘着徐氏。“还是阿娘待我好。” 一时间,仿佛兰哥儿也不再重要。日后与谁在一起不是过日子,只要对方家世清白,她有些银两傍身,在婆家也能舒舒坦坦就行。 “阿娘,我们那儿有多少银钱了?”银荷撇了一撇枕头后的银钱匣子。 徐氏回身哄着依依哦哦的小娃儿,自道,“存了三四个月,也不过多了十两银子。现如今三十有余,四十不足。我自打算着,给你拿大头的走。左右蜜儿还在家中,银子再赚就有的。” 银荷听得这数目拧了拧眉头。“那再多也就是三十两了。” “孙姐姐嫁去王家便就带着四十两,还有好些绸缎金饰…她嫁的那王郎,不过是个南北商贩。阿娘借着这么点儿银两,又能与我找怎样的好婆家?” 徐氏听得银荷如此一比,便也开始忧心起来。 银荷看了看阿娘的面色,见她果真着紧了,方笑着凑来,“阿娘,有件事儿你不知道。” “什么?”徐氏自顺着她的话问起。 银荷道,“蜜儿她偷偷张罗着下午茶点的生意,存着私房钱呢。” “从去年秋日便开始了,也不知现在存了多少银了…” “你说,她偷偷存着银两,该不会是想另寻地儿去,将我们都给甩了吧?” 徐氏目色沉了下来,眉间渐渐拧成一缕川字,“那丫头,到是挺有自己主意的…” ** 上回古大夫来给二叔看病的时候,蜜儿便捉着人家问了一回。若想他眼睛好,得吃些什么来补补。古大夫说的仙蚌、灵芝、羊肝,样样儿都是贵家什。 蜜儿掂了掂自己的银钱袋子,只得借着下午茶点的生意,再努力努力。 好在五味米饼,物美价廉。成本不高,利润可观。 雨水箱口老樟树下,蜜儿刚撑开来小摊儿,便有两个小书童来。一人挑着书担儿,一人怀抱着沓新出的话本子。听得方才蜜儿叫卖的五味米饼,上来便问:“哪几种味道?” “白糖、红豆、麻酱、酸菜、葱肉。” “除了葱肉四个铜板一个,其余都是两个铜板。” 别看小书童年岁小,出手却阔绰,“一样儿的来五个,回去孝敬公子和娘子。” “好。”蜜儿想着遇着了大客,心中将银钱盘算了翻。包好了饼子,送去小书童手上,“一共是六十铜板。” 小书童账目也算得清楚,取出新的一贯钱,数着四十个铜板自己留下,便将其余的递了过来。 “多谢小哥儿。”蜜儿正去接,却被人抬手挡了过去。 银荷不知从哪里插了过来,直将那六十铜板夺了过去,哗啦啦一声,全数落了她的钱袋子…见蜜儿面上的讶异,银荷嘻笑着道,“阿娘知道了你这儿的生意,让我来看着银钱的。” “……”蜜儿先送走了客人,方转头回来,“徐阿娘倒是如何与你说的?这下午茶点的生意,本是孙姐姐借我银钱起的本儿。赚来的银钱也不是你们能拿的。” “阿娘只说,让我来收着银钱。别的我可不知道。”银荷见得街头再来了个客人,张罗着过来,又卖了两个米饼,收了银钱来落了袋子。 孙氏一旁看不过去,凑来冲银荷道,“毕银荷,不该是你的东西,你抢着做什么?这街头巷尾的谁不知道,你和你阿娘赖着小姑娘过活儿,人家开摊儿做自己的买卖,你怎还有脸来收银钱。” 银荷一副死皮相,早就不要了,嬉笑着与孙氏说,“孙姐姐,这是我家家事儿,你可莫管了。蜜儿她偷摸着赚钱,我阿娘还没问她话呢。” 蜜儿拉着孙姐姐,自也没了做生意的心情,“那我便问问徐阿娘去。”说罢了,便收拾了小担儿往巷子里去。 朝食和卤味儿赚来的银钱,在阿娘手里的时候,张罗家中事务、吃食,再加上接济一番徐阿娘,还能余下大笔存下。阿娘说过,这小担儿赚的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蜜儿没与徐阿娘她们说过茶点儿的事儿,便就是想与自己留些余地。等毕大叔回来,她便自己开间儿小店,也算是能有些底气的。 今日若真如银荷所说,徐阿娘连这份儿银钱也要贪了去,蜜儿自也不虚她。 第22章 天_行健(2) 一间小店,三五方桌,…… 午后阳光足,东屋靠窗的地方,能晒到些许阳光。 摇篮摆在阳光下,上方张着一片白纱,遮挡了阳光锋锐,在酣睡的小娃儿面上投出淡淡的温黄。 徐氏见小人儿睡熟了,方起身来,饮了一小口茶。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是蜜儿从外头回来。徐氏猜到些什么,她也早有准备,笑着抬手去拉着人来坐下,“平日里下午的时候,都不见得你来,今儿怎来了?” -- 第37页 蜜儿方来的路上,先将心情收拾了几分,手中几个葱肉的米饼,放来桌上,“来与徐阿娘尝尝这个的。” 徐氏笑道,“早两日吃过了。银荷偷藏了两个拿来与我的。” “葱肉味儿的,比其他的香。”蜜儿将米饼往她面前推了推,目光却瞥去枕头旁露出一小角的银钱盒子上,试探着道,“徐阿娘,近日的家用还够用吗?” 提起银钱盒子的事儿,徐氏便会心慌,身子不自觉往蜜儿视线里靠了靠,将那银钱盒子挡开了去。 “够是够的。”徐氏一慌,便自个儿将话先说破了,“只是还得与银荷存些嫁妆,便显得不足了些。我也听得别人说了,你在雨水巷口上,还张罗了一份儿茶点生意。便让银荷去与你帮帮忙。” 蜜儿这才算是明白,原是银荷要出嫁,便问她要嫁妆来了。 “银荷姐姐要出嫁,该是徐阿娘与她置办嫁妆。家中银两也都由得徐阿娘管着,我那雨水巷口上的生意,是与孙姐姐一同做的。若这钱落了徐阿娘的袋子,怕就真不清不楚了。” 徐氏揉了揉眉眼,泪珠子便就落了下来,“都是一家人,蜜儿你怎如此说话。那天煞的男人死在外头了,便就剩得我们母子三人了。多亏了你阿娘,也多亏了你。” “毕大叔他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蜜儿起身退去了门边,“徐阿娘若真想参合那边的生意,我便先与孙姐姐说声散伙儿,不做了也罢。” 徐氏想过去拉着蜜儿,却被蜜儿躲了躲,只好抹干净眼泪,暖了暖声响求她道,“徐阿娘自知道是欠你的,你便帮帮银荷这回。你那处该存了些钱了,拿出来与徐阿娘保管吧,家里钱财落着一处,方能张罗起大用途。等过两年你出嫁的时候,徐阿娘也定会为你谋一份好嫁妆的。” 蜜儿摇头,紧了紧袖口里的银钱袋子。早前与二叔看病买酒,花了些去,眼下剩得九两银子,虽不是大钱,可却是她和阿娘的小念想。 一间小店,三五方桌,七八食客。 白日里红火,傍晚时喧嚣,夜宵酒足,清晨朝气扬扬… 蜜儿想好了,便与徐阿娘说: “这是我存来开小店儿的。” “徐阿娘,家中银钱您说了算。可莫要再惦记着其余的了。” 她说罢,也没里徐氏如何作想,便直转身出门去了。 徐氏立在屋子里,见她出了门,方还暖着的一张脸,瞬时冷淡了下来… ** 喝了三五日的药,明煜气息渐渐养好了些。 他虽是看不得东西,却能感受到光线明暗。日出日落,自是知道的。这日的晚饭,却送来得格外地晚了一些。以往都是天微暗的时候来,今日却等到天色全然沉了下来,方听得那小丫头推门进来。 人进来了,却也一声不发。若是平日里,早就一声“二叔”叫得人耳朵发软。 明煜撑着自己身子坐起来,闻见食物香气,又听得碗碟儿端来他身边小案上的声音。他试探起她来,“今日倒是奇怪,安静了许多。” 那头仍是不说话,他单单听着她的气息,便猜着她该是生了气。 他只得抬手去寻了寻她,立着床边不远的空中,果真碰到一身暖呼呼的小袄子。“什么事儿?与二叔说说。” 这声二叔他自己也觉着别扭,可为了哄人,便也顾不得了。 这才听得她在暖榻对面坐了下来。筷子送来他手里,又同往常一样,挪着他的手去碰了碰两个小碟儿。又引着他一样样地交代:“这是爆炒猪肝。这个是蒜泥冬菜。” “嗯…”他轻声答应。 却听她道来,“徐阿娘知道了我做下午茶点的买卖,问我要那些积蓄银两与银荷做嫁妆…我就这么一些小钱,本是想攒多些去东街上开小店儿的。” “哦?”他又放下了手中筷子,继续静静听着。 蜜儿揪着一对食指道,“若是真要与她计较起来,那便也不是这九两银子的事儿了。阿娘的地契盒子还在她手上。只是见她们孤儿寡母,毕大叔又还出海未归。以前,便觉着先不必与她们算着。” 明煜这几日住下来,自也了解了些这院子里的情形。蜜儿每日忙碌,东屋中那妇人却并未出来过几回,更别提那个整日往外头跑的银荷。他问:“若你毕大叔就此不回来了,你打算如何?” 蜜儿却被他问得怔了一怔,稍稍晃神回来,忙道,“毕大叔会回来的!” “他能回来,便是好事。” “若不能回来,你可是打算靠着那小买卖养着她们母子三人一辈子?” 蜜儿恍然,连摇了两下头。 那时候阿娘刚走,徐氏说阿娘将自己托付给了她。她刚没了亲人,便没做多想,认了人家做养母。徐氏那时有孕六七月,蜜儿当她自己阿娘般照看,她要管家中钱财,便由得她了。 平素徐氏待她和善,她便不多计较。可今日的事情,实在让她有些失望。徐氏今日可以让银荷来抢银钱,他日便也可以不顾她的意思,随意张罗她的人生。 可徐氏并不是个能干的人。 蜜儿见过她的懦弱,一个连相信丈夫归来的勇气都没有的妻子,日日只想着依靠别人手中的钱财度日,又怎么来安顿她的人生? 却听二叔接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真想为她们好,便该早日放手。” -- 第38页 从绣房里出来的时候,院子起起了些小风。 蜜儿直去了厨房,接着张罗起明日的朝食来。酸汤与牛骨,得早早在炭火上温着,小火焖上整夜,才能将牛骨鲜美吊来酸汤里。 一早起来,只管摊熟几十个米饼,便能开门做生意了。 从明日起,她的生意,她自己来管钱。 第23章 天_行健(3)-入v公告 明煜手中短…… 酸汤在炭火上煨了整夜,天明的时候,蜜儿再用大火煮开了一道儿,方与牛肉、粉条儿、米饼一起,装上小车出了门。 银荷今日却早早就在厨房门口候着了,见蜜儿出来,忙跟上了些步子。徐氏昨日便叮嘱过她了,日后不论是朝食还是茶点,她都得盯紧了银钱。与其之后再问蜜儿要,不如早早就收回来自己手里。 平日懒散的人,今日生了性儿。蜜儿不稍多想,也知道银荷图什么,她眼色也没多留一个,便推着小车往外去。 方行出几步远,便听得身后银荷一声轻弱的尖叫,随之便没了声响。 蜜儿没回头,嘴角扬起笑意,接着往甜水巷口去了。 ** 阳光透着窗棱洒进来绣房,在银荷面上扑出两道光影,感受到些暖意,银荷方缓缓睁开眼来。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周身辣着疼。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慢慢地她才想起来早晨的事儿。 她原要跟着蜜儿出去卖朝食的,却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鼻。她叫不出声来,那人气力大,精准地扣住了她的气门,她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银荷这才看到,自己是被绑在绣房的柱子上的。身上那些辣疼,都是被麻绳捆着的缘故。忽的一缕亮光,照得她眼睛直疼,她本能地躲了躲,方看见得那亮光来处有人坐着。 “醒了?” 那人声音挑着,似是好奇。银荷认得出来是谁,腿脚便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二、二叔…” “你、你绑着我做什么?二叔…” 那人声音不紧不慢,“让你偷偷懒,睡个好觉。没有别的意思。” 话刚落下,银荷又被那道光闪了一下。她这才见,二叔坐在暖榻边上,手里玩弄着个小刃,不过手掌那么长的。刀刃锋锐,遇着窗外阳光,便三番两次反来了她面上… 还未来得及害怕,便见二叔起了身,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忙挣扎起手脚来,可被绑得死死的,越挣扎越疼。“二、二叔,我没跟别人说你的事儿,一个字也没敢提。你饶了我吧,放我出去。” “还不是时候。”二叔声音里分明没有一丝感情,却让人不寒而栗。 眼见得他缓缓靠近,到了眼前,身形入高山一般将她压在阴影之下,那张脸冰冷至极。手中的短刃又朝着她面上伸了过来。 银荷眼泪都吓出来了。“二叔,你有什么让我去办的,便直说了吧。我一定好好听话。别、别拿刀…” 明煜手中短刃,在她面上划棱了两下。他用刀有道,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了,凭着手中触感便知分寸。没出血,便就是两道儿红印。 “镇抚司里,盛行剐肉之刑。将活人的肉片成薄片,一片片摆着盘子里。肉色粉中有血,肥中带瘦,多好看…你若再动,我们便试试。” 银荷瞬时间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眼里滚着泪珠,都不敢眨眼落下,深怕那泪珠落到了二叔手上,万一二叔的手抖了一抖… 院子里传来小车的声响,叮咚有致,是蜜儿回来。 银荷有些喜出望外,只敢悄喊了声,“蜜儿!你、你快来。” 话刚落,耳旁便是“啪”地一声,身上的绳索竟被二叔手中的短刃挑开了。她腿脚却直发软,整个人顺着柱子直滑去了地上… 见蜜儿推门进来,银荷如捉到了救命的稻草,直往她脚边爬去。刚要抱上蜜儿的裤腿儿,便被二叔一声“滚”,吓得直接扑出了门槛儿去… 身后的房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银荷这才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从地上摸爬了起来,边用袖口子擦着眼泪,寻着东屋里头去。 徐氏正抱着小娃儿喂奶,见得银荷如此狼狈进来,自收拾了收拾,将小娃儿放下,又过来拉着女儿坐下。 “你这是怎么了?” 被徐氏这么一问,银荷哭得更是多了三分委屈,却一个字儿也不敢吐出来,只得咬掉了牙往肚子里吞。 “你这是,与人打架了不成?徒惹什么麻烦去了?”徐氏却见她身上衣物林乱,心里便不自觉烦躁起来,伸手往银荷面前一摊,“今日的银钱呢?” 银荷摇头,“我,我没有。” “你没有?不是让你看着蜜儿吗?” “没有银钱入账日子还怎么过?” 银荷抽泣着,只好说的隐晦了些,“今儿早上,本跟着蜜儿一道儿出门。可有人替她出头,把我绑走了…等她回来了,方将我放了出来。” “你是说,这光天化日,她让人将你绑走了?”徐氏到底没想到,平日里那般和和气气的人,竟是这般有些手段的? 银荷自点了点头。 徐氏气急了,起了身便往屋子外头冲了出去,在院子里扬声喊着,“蜜儿,将银荷绑走的事儿,可真是你做的?” 半晌无人应,徐氏正去厨房寻人。 -- 第39页 却见蜜儿正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蜜儿见得她,还特地福了一福。“徐阿娘。” 徐氏压下一口气,“你随我来东屋,我有话问你!” 蜜儿笑道,“不了徐阿娘。今日午饭我自己吃,便不去东屋找你们了。” 蜜儿手中饭菜滋啦冒着香气,豉汁蒸的海鱼、红烧骨排,再加一蝶儿醋拌的黄瓜。徐氏忍着口中唾液,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蜜儿盈盈一福,直往绣房里去了。 咯哒一声,绣房的房门关上了。 徐氏立在院子里杵了半晌,方骂骂咧咧回了东屋里去。 ** 蜜儿与二叔一道儿用过午饭,方从家中出来。今日朝早收了银钱,下午便不必卖茶点了。 早前阿娘虽也问过些东街门面的价钱,可都是与金大娘一起,有商有量。是多是少,蜜儿也未曾听到过。若真打算起来开小店儿的事儿,自得先打听清楚生意的小本儿该是多少。 蜜儿先去了王家,拉着孙姐姐一道儿,上东街。孙姐姐比她年长些,便能借着她的口,去问问东街上那些牙郎【注1】。 下午风和日丽,已然有些早春的小势头。灯笼锦旗,玉楼雕栏,彩头凤屏,东街上的大店,一家比一家气派。蜜儿可不敢看那些,多问的是些看上去小些的门面儿,可街头走到街尾,便生生将她那点儿小信心打击得一干二净。 回来梅竹小院儿,蜜儿便直寻去了绣房,与二叔吐吐苦水。 “东街的门面而可贵得死人了!”蜜儿倒了一碗茶水,咕咚两下便喝了干净。 明煜本靠着床边养着,听得她那般烈性的语气,倒是头一回。“丫头也有如此生气的时候?” 听他语气里几分调侃,蜜儿蹿来他对面坐下,“方拉着孙姐姐一道儿去问了问东街店铺的租金。最便宜的也得八两银子一个月,还都是按季度来收租的。想租个小门面,最不济也得三十两银在手了…还未算上其余杯碗瓢盆,装潢桌椅的价钱。” “嗯。”他静静听着,等着她说完。 “我现在手头也就九两银子。不吃不喝,也得再卖大半年朝食方能凑得上。” 听她语气里气鼓鼓的,明煜方道来:“小本买卖,到不必高攀东街上的客流。西街不错,人流减半,铺租也减半。若是将将起步的生意,便也正好。” 他这些年分来皇家的赃钱,自也置办了些产业。东西街上各有一些,眼下都在慈音那里保管着。年末的时候,他将将看过其中账目,便就知得几许。 蜜儿这才几分恍然,“二叔不提我到没注意,方去的地段,出卖的铺头虽已是东街最小的了,可也都是大店,没有小铺头儿,自然便贵。东街又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我与它叫什么劲儿呢?” 蜜儿把自己说笑了,方起身去一旁与二叔倒了杯茶水来: “谢二叔指点。” “我明日便去西街上看看。” 蜜儿再与二叔说了会儿话,方要去厨房张罗晚饭。 行来厨房门前,却发现几分不对。这厨房门原本是常年敞开着的,眼下却紧闭着。再走近了些,便见那门上一把大锁,还是新的。锁扣得死死的,蜜儿用里摇晃了两下木门,根本没法儿打开。在左左右右去查看了一番厨房窗户,也全上了锁… 不必多想,便知道是东屋里头的人使绊子。 她煮朝食的家什都在厨房里,这般一锁上,便是叫她明日早晨也不得出去做生意了。蜜儿一把行去敲了敲东屋的门,“徐阿娘,你将厨房都锁上了,是什么意思?我还得做晚饭吃呢。” 东屋的门却也被从里头锁着,关得死死的。徐氏细声悠然从屋子里传来句话:“小娃儿睡了,蜜儿你别喊了。若朝食的银钱你不拿来,日后便也别用那厨房了。回屋歇着吧。” “……” 第24章 天_行健(4) 干饭人,干饭魂!…… 以前那般柔柔弱弱的徐阿娘,今日却是露了狠脸儿。蜜儿吃得这一口气落了肚子,自得另想筹谋。方才入来绣房,便被二叔一把拉着去了门边。 门轻声合上,二叔低沉着声响正在她耳边,“一人一刀,了结了她们便也罢了。” 蜜儿慌忙将人扶着回来暖榻上。“那,那也不必。” “你无需担心,办人命的差事,我从不留痕迹。” 他在太子身边当了多年暗卫,让两个妇人在京城里消失的无声无响,不是难事。 蜜儿想起那和尚,便也是如此消失得无影踪,还白白给他作了替身。她脊梁骨忽的一寒,徐阿娘虽是为人不德,银荷四肢不勤,倒也不至于非得死罪,她还得顾念着些毕大叔的恩情。 蜜儿忙与他端了杯茶水来,叫他消气。“二叔,你伤且还没好全,莫再动了。我自会想得办法的。”劝别人的话刚完,她自己肚子里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两声。方在外头吵闹了半天,不觉都饿了。 明煜听得那声响,开口嘱咐着,“今日该只能去街上买些吃食来果腹。” 蜜儿笑了笑,“吃食的东西难不倒我,二叔你等着,我出去一趟便回来。” 蜜儿披了身小斗篷方才从院子里出来。 夜里起来了些小风,颇有些冷。赶来王家的时候,孙姐姐正从厨房里端着饭菜出来。“蜜儿怎么这时候来了?” 蜜儿自当孙姐姐是自己的好姐姐,便将话也直说了,“今儿早晨的银钱没给徐阿娘,她便将厨房也锁了,不许我用。” -- 第40页 孙氏昨日见她被银荷一闹,从雨水巷口匆匆的走了,本也就不放心她家里的事儿。听得蜜儿这么一说,直恨恨道,“那娘俩儿的,真是一点儿道义也不讲了?” 王家阿婆正在小堂里喊着要吃饭。蜜儿便拉了一把孙姐姐,“我是先来借回厨房的。家里开不得锅,只好来寻你了。” 孙氏看了看手中饭菜,皱了皱眉,“我这些菜,一屋子人也刚刚够吃。厨房里还有些米饭,你都打了去。豆腐在案台上,肉在柜子里,莫与我客气。” 蜜儿蹿着她眼前,笑着,“好姐姐,你可太好了。” 孙氏跟着抿了抿唇,方道,“那边开饭了,我便不与你说了。”说罢了,便端着饭菜入了小堂。 王家阿婆方也见得蜜儿,自叨叨起来,“她来了做什么?” 孙氏念着自家婆婆平日里克扣节俭得很,若让她知道蜜儿来借米粮,借厨房,不定又得闹得起来。孙氏便只寻着理由搪塞着,“来还点儿上回借的盐,我让她送去厨房里了。” “哦,这么着的。” 孙氏扫着婆婆面色,自知她该是信了,方自己也放了心,与夫家夹起菜来。 ** 来了孙姐姐家里,自当做顿豆腐拌饭吃。以往阿娘在的时候,不让蜜儿多吃,说是怕积食。可今日肚子都饿瘪了,也不怕积食了。 嫩豆腐切块儿,猪肉剁成肉泥。热油爆香蒜子,将肉泥炒得将将要熟了,便再落入豆腐混熟。西瓜面酱调味,出锅的时候撒上一把葱花,便是香嫩多汁的浇头。 蜜儿将浇头淋在饭上,又将饭装了盒子。方拎着盒子从王家出来,回了梅竹小院。 入来绣房,屋子里早点了灯。 明煜方靠着床边闭目养神,听得动响便知是她回来。食盒子被她放来小案上,声响清脆着:“快吃饭,二叔。” 食盒子一被揭开,肉酱汁儿的浓香扑鼻而来。明煜数日来被这小丫头养得早晚按时按点,今日忽得迟了些时候,私下里也早就觉着饿了。闻得这般香气,不觉一口唾沫滚入了肚子。 汤匙递来他手里,“给你。”说罢了,便听得她在对面坐下,似是也拿着汤匙,舀了一口饭去了嘴里。 “二叔你快吃呀。”蜜儿嘴里囫囵着,扶着他手寻来碗里。 “你,也在这儿吃?”他几分犹豫。因得照顾他的身体,素日来二人举止虽是比寻常亲近些,却也未曾两人共吃一碗饭如此亲近过… “太饿了。没来得及从孙姐姐那里拿多个碗。二叔便与我凑合凑合吧…” “……”他近年来,确是少有和人共用一个饭碗的时候。 见他半晌没动勺子,蜜儿方也缓了缓,“二叔该不会是嫌弃我吧?” 见他手落在空中,半晌没答话,蜜儿便也明白了,“方才太饿了,忘了你以前是吃的是皇家饭,怎么能跟我这么吃饭?” 听得她话里不经意几分委屈,他正想着如何解释,“不是…” 话没落,一口香饭便被塞进了嘴里。明煜有些震怒,可满口都是饭菜根本开不得口。那豆腐滑嫩伴着酱汁浓郁,肉沫让口感更为饱满,喉咙顿时沦陷,直吞了一口下去,舌尖上却还在回味… 却听那丫头在对面笑得轻巧,随之沉声下来,“二叔便从了我一回,委屈什么不能委屈了肚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看在这豆腐拌饭的面子上,“下不为例…” 他这才拿着汤匙自己去舀来饭吃。不时与小丫头的汤匙碰着两下,她都顿时缩了回去,让他先来。等他舀走了,便总能听得她吃得满嘴囫囵的声响… 蜜儿打了个饱嗝儿,方放下了汤匙来。长长梳理了一口气息,便将一旁的红风铃抱了过来。 早几日她见这小花儿结了果,红红火火的好看。想着植物有生气,便端来了绣房的窗台上放着。二叔整日里冰冷冰冷的,也好与他沾染沾染这小东西的火辣。 明煜听她放了汤匙,方干脆端着碗过来,好舀饭。这豆腐拌饭如有魔咒,吃了一口,还想一口,他便也顾不得那么多的吃相。总算干完,他方问起:“吃了这一顿,明日怎么打算?” 蜜儿一手戳着侧额,一手逗弄着红风铃的小果儿,缓缓道,“就怕,该不只是明日,若明日、后日,她们都将厨房锁着,那朝食便都卖不成了。可她们也没得银钱入账,好不到哪儿去。” 明煜淡淡:“两军僵持,比拼的是粮草。” 蜜儿被他这么一提点,自是想明白了些,“我手上且只有九两银子,徐阿娘的银钱定比我多,她还持着我家地契呢。这般下去,定是我要先求饶。要么她们做生意的银钱,要么搬了出这院子去。” “这便是她们所想。” 明煜:“所以,只能速战速决。” “那便不如干脆些,将我阿娘的那银钱匣子要回来。”蜜儿自打定了些许主意,撑起来身子,手中那小红果被她玩儿烂了,流了些汁液出来。 一时间指尖如被火烧过了般,却又不红也不肿的。蜜儿只觉好奇,将那汁液放得嘴里尝了一尝,舌尖也跟着火辣。她呛着咳嗽几声,手臂却被二叔扶了过去,“怎么回事?” “好疼…” “哪里疼?”二叔声音里几分紧张,眉间也紧紧蹙着。一双目色虽是空空的,却直直落在她面上。蜜儿脸边有些滚烫,懵懵懂懂点了点舌尖,含含糊糊与他道,“舌头…” -- 第41页 “……吃了什么了?”明煜将人放开,自己起身摸索去了茶桌旁,与她倒了杯茶水来。 “嘴馋,尝了一口红风铃。” “……是还没吃饱?”什么都是能尝的么?他几分头大。 听得二叔话里几分戏谑,蜜儿撅了噘嘴,躲远了些:“就是好奇。” 茶水凉,蜜儿快速喝了几口,方觉得忍得过去了。只是方才那般味觉,很是奇妙。像是花椒,又像酒,还像蒜子,却有股独特的香气… 明煜抬手将那株红风铃挪开了些。这物件儿宫里也常见,不过寻常装点的盆栽花草罢了。 ** 还有一日便是元宵节,清早起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 银荷抱着炸果子和豆浆从外头回来,一溜烟儿地钻进了东屋里。 “阿娘,那丫头清早地出了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徐氏正懒懒从榻上撑起来身子,又去看了看奶娃儿,“厨房门都锁上了,她也做不得朝食,人在甜水巷口上么?” “唔…不在。”银荷咬着块炸果子,摇了摇头。 “那便不必理会,等得过几日她手里那些银钱花完了,便自然要来东屋里认错儿的。”徐氏还正打着如意算盘,院子却起来了些许动静。 石板上沙沙作响,似是来了好几人。徐氏忽觉有些不妙,自搬来梅竹小院,除了李氏的丧事,这院子里便没来过这么多的人。 又有妇人扬声在外头,“徐娘子可在家吗?我今儿可特地来一趟的。” 还是银荷先认得那把声音出来,几分喜出望外:“阿娘,是薛家酒肆的金大娘来了!” 第25章 天_行健(5) 徐阿娘今日便将这院子…… 兰哥儿果还是不忍辜负她的?让金大娘来提亲了?银荷忙擦了擦嘴,又去扶着徐氏起来,“阿娘,你快快打扮打扮,家里来客人了。” “她来,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徐氏到底记得李氏还在的时候,金大娘便与李氏走得近。每每来了小院儿见得她挺着肚子,那眼色便不好看。那般性子要强的妇人,该是看不起她的。眼下银荷还如此高兴,着实费解。 银荷脸色羞红了些:“阿娘,兰哥儿和我要好了段日子了,本就要让金大娘来提亲的。” 徐氏恍然,指头一戳银荷的额头,啐了一口,“你这小蹄子竟先去勾了个哥儿回来?”话虽是斥责,徐氏方才心里不悦却一扫而空了。甜水巷里可没出几个秀才,若银荷真能攀上了兰哥儿,那可是多好的婚事儿。 徐氏忙将自己收拾妥帖了些,方扶着银荷出来屋子相迎。便见金大娘一身藏蓝绣花儿棉袍儿,拢着袖口,正立在院子里张望。见她来,嘴角弯起一道儿弧度,过来招呼了。 徐氏也忙盈盈地过去,“金大娘,今儿怎造访来我们这儿了。” 金氏也接了她的茬儿,自道,“自是有重要的事儿与徐娘子商量的。” 徐氏听得出来几分苗头,忙要将人往里迎,“那进屋喝口热茶再说吧。” “那倒不必。”金氏说着,看向身后几个妇人,“这族中几位奶奶姑姑今日是来作证的,你那屋子小,可容不得她们几位大架!” 徐氏喜过了头,这才见着金氏后头还跟着几位妇人。各个重色的缎面儿袍子,发髻梳得体面,举止也比一般妇人庄重了些。徐氏认得其中一个,以往祠堂祭祖,便就在门前望见过,是简氏族长的夫人。 徐氏只得拜了一拜,陪笑道,“几位奶奶姑姑来,我们这儿没处儿招待。可得委屈了。” 见那几位姑姑奶奶的不说话,徐氏也不好再热脸贴着上去,直问着金氏,“金大娘今儿到底是什么事儿?” 金氏道:“我兰哥儿好好的儿郎,将来是要考举人,入仕途的。毕银荷就着他去戏园儿的功夫勾搭着上来,也不嫌丢人么?果不是,家里头的大人也是个没皮没脸的,言传身教,便教得出来这么一个好女儿。” 昨日兰哥儿刚与金氏说了这事儿,金氏本还有所犹豫,毕竟是儿子与她提了出来,那丫头在他心中该还有些分量。只是今日一早,见得蜜儿来寻,说起来徐氏母女所作所为。徐氏便就下了决心,这毕银荷,不得姑息。 徐氏眼下犹如被一桶冷水从头淋到了脚…方才那股火热劲头,全没了去。“你…你这人是怎么说话的?” “我说错什么了?”金氏抬手指着身后的厨房,“这门锁可是你上的?” “今儿一早,甜水巷口都起了话头儿,道是不见了蜜儿。也不知那丫头出什么事儿了没有。你且还是她养母,却连一帮食客贩子都不如,进门到现在,可曾问过她的下落?” 当着众人的面儿,徐氏理亏起来,方问起银荷,“蜜儿今早何时出去的?”银荷自也答不上来。此下她脑子里只想着,她和兰哥儿那事儿已然黄了一半儿。 见徐氏理亏得紧,金氏接着道,“那侄女儿寻去了我那儿,我便带着几位奶奶姑姑来,帮她跟你说说理儿。” 徐氏还没大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便见得一身深粉的小袄,松松绾着两髻,从院子门外走了进来。 蜜儿先与几位奶奶姑姑们福了一福,方行来金氏身边。她今日是来要算账的:“这院子本是我阿娘留下的,徐阿娘今日便将院子还我吧。” 徐氏最怕提起的地契之事,面上却依旧故作镇定,“你说什么呢蜜儿,你不是正住着这院子么?” -- 第42页 “如今厨房都被您锁了,还怎么用。我卖不得朝食,没了生计,独自一人,怎么过活?各位长辈们都在这儿呢,且都看着呢。” 徐氏客客气气向几位奶奶姑姑们笑道,“不过是家中寻常教导孩子,是蜜儿先扣着朝食的银钱不给,我方不得已这么做的。不过是给这孩子一点儿小教训。” 蜜儿只道:“夜里熬酸汤,四更天起早,隔日下午磨薯粉,涮粉条儿,日日朝早起来买卖。这些哪件事情跟徐阿娘有关系?” 徐氏顿时哑口无言。 蜜儿道,“所以,卖朝食赚来的银钱,为什么要给你?” 徐氏已然看出蜜儿是有备而来,不敢答话,便就服软:“我这便与她开锁成不成?” “不成。”蜜儿还未开口,却是金氏接了话,“毕大海一家本是这里的租客,自那他走后,租金便没交齐过。蜜儿她娘念着你那时候怀着孩子,便不与你计较。可没想过今日你会这般掖着这丫头的喉咙。” “我…我哪儿有。”徐氏声响渐渐弱了下去,心虚得不行,又在打算着找什么脱辞不将那地契拿出来。却见蜜儿掰着指头与她数起来… “九个月租金,一共是六两银子,徐阿娘还欠着呢。” “此外,阿娘走后,每日卖朝食得来的银钱,都入了徐阿娘的银钱匣子。除却成本去,每月也该有二三两银余钱。到今日已然五个月了。徐阿娘还欠我十二三两银。” “外加上这院子的地契。” “其余琐碎吃食,许家府上送来的用度,便都不与您计算了…” “今日当着各位奶奶姑姑们都在,徐阿娘若觉得我算的没错,便将这账数还给我吧。” 徐氏抬眼只见那几个妇人目色灼热,直要将她的皮肉都掀了似的… 她这才知道要后悔了。忙揉了揉眼角蹭出几滴泪来,又去拉着蜜儿的袖子,“蜜儿,是徐阿娘的错。徐阿娘不管你的银钱了好不好,你下午茶点继续做,我们就像以往那样,朝食钱我来帮你管着,你自己的钱自己管着…厨房也开了门,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 没等蜜儿答话,族长夫人走来了徐氏跟前儿。 “徐娘子可知道,地契拿在手里,也并做不了数。房屋买卖,银钱交付那是大事儿。是要去官衙里签字画押,方能定着房屋的主人。” 徐氏只见那族长夫人,虽是四五十岁上下的人了,可说话起来面和心悦,她听得都不觉失了神。 族长夫人又继续道:“这梅竹小院儿当年出售的时候,是我与他们一道儿去的公堂,做的见证。当年许府老管家买的屋子,屋子是许老爷与李娘子用的,地契自也是归在李娘子名下的。” “徐娘子今日占着那地契,若是李娘子将这院子卖了给你,可有人证,可有银钱往来的画押字条儿?若是有,也还得去一趟府衙,将这梅竹小院儿的买卖,与府尹大人说说清楚。我也好退了上一回的证人,省得日后麻烦。” 徐氏一听得要去府衙,腿都发了软,一把跪坐去了地上。人都说府衙里威严,那些官差动不动便打人板子。她一个妇人家那地方去不得,去了便得皮开肉绽回来。 她没买过屋子,怎知道其中手续,还得去府衙里签字画押?她这才几分恍然了,若这事儿没闹开,她且还能得过且过。这事儿一闹得人尽皆知了,她如今怕真是要贴着本儿都还给了那丫头。 徐氏吃不下这口亏,干脆坐着地上撒泼起来。 “当年宗祠前的石板路修起的时候,毕大海也是捐过银两的。现如今他人没了,你们这班子奶奶姑姑的,便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我们且没处住,没地儿去,你们能得了什么好处…” 许是听得亲娘哭喊,屋子里传来娃儿的哭声。 徐氏借着这声响,直回身指着东屋的方向,“那奶娃儿还未满月,这丫头便想将我们三儿赶了出去,她又作何居心。” 族长夫人自是和善的人,与她道,“蜜儿也未曾说过要为难你,不过是让你归还了地契和她的积蓄银钱。你若有何难处,我们便也商量着来。” “商量,还商量什么?你们且都商量好了!” 徐氏话语如断了线的珠串,似从未如此不必顾及过。边说着,眼眶里便盈着泪,她便就要看看,今日这些人能将她怎样了。 银荷见阿娘哭得凄惨,也过来一同哭。既是要作苦肉计了,便就陪着阿娘一起闹。她忽见得绣房窗缝里的影子,是那二叔在往外看。她想来受过的委屈,便干脆将前两日的事情也道破了,直赖去蜜儿头上。 “那日为了不让我跟去甜水巷口上收银钱,蜜儿还让人将我绑了。这事情,姑姑奶奶们可也是不管的,我至今手上脚上,还都是红印呢!” 蜜儿心口里顿了顿,银荷这是要当着奶奶姑姑们的面儿,说穿二叔的事儿? 绣房窗口下,明煜背在身后的手中滑出小刃,将窗缝再推开了些。他如今看不见,得寻得准确的气息,方能出手。在那丫头说出来之前,他便封了她的喉咙。 只是一旦出手,他便不能在这儿呆了,会牵连了蜜儿… 徐氏听得银荷那话,寻得来几分依靠,拉着银荷与那些奶奶姑姑们哭着,“你们听听,这丫头根本不是什么善茬。她翅膀硬,家里就她一个能赚钱,她就要攀着东街上的门面而去了,顾不得我们孤儿寡母…” -- 第43页 徐氏抱着银荷哭得凄凄惨惨。“你快,快将那日你是被谁绑着了,与奶奶姑姑们说说清楚!” 银荷目光投向绣房的方向,积压的委屈憋红了脸,正要脱口而出了,却听得旁边“啪”的一声响。抬眼便见阿娘脸上一个红彤彤的大掌印… 徐氏被人打了一巴掌,瞬间忘了哭,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几分不敢相信。 男人身形如山,阳光下他身体的阴影,直将她淹没了去… 背着光,徐氏也能见得男人眉头紧拧着,原本白皙的皮肤,经得数百日的日晒雨淋已经变得黝黑,一身海上气息还未泯去,比以往更多了魄力和威严。那人此下望着她的眼神里,却全是愤怒。 还是蜜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欢喜着,“毕大叔!你可回来了!” 银荷与徐氏一样,讶异在了蜜儿的欢喜声里。 毕大海一身风尘仆仆,手中还提着大小货物。进得来这院子,便听得徐氏卖弄泼辣,搅得人心不宁…方在门外,便已经听得族长夫人与徐氏说的那些话。他不曾想到,他不过在外数月,徐氏便乘人之危,霸占了李氏地契…这等事情若要对簿公堂,没人救得了她。 毕大海见得蜜儿,笑着揉了揉丫头的脸蛋儿。方与金大娘和几位长辈拜了一拜,“家中丑事,是我管教不严。还劳烦了各位长辈们。若长辈们信得过,这院子的事儿,便先交给我毕大海。蜜儿也是我侄女儿,我定给她个交代。” 族长夫人知道几分毕大海的为人,现如今人又出海而归,便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家中事务,还是家中和气处理的好。既是毕当家的回来了,那便交给你来住持吧。”族长夫人笑着道,转而又对蜜儿说,“若蜜儿再有难处,便来祠堂后的祖屋里寻我。” 蜜儿忙福了一福道了谢,方与金大娘一道儿,将几位长辈送了出去。 绣房窗后明煜收了手中刀,窗缝无声地悄悄合上… 毕大海一声,“跟我回屋。”便转身往东屋里去。徐氏擦了擦眼泪,从地上摸爬了起来,拉扯着银荷,忙一道儿跟着男人进去了。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银荷便从东屋里又出来,哭着去开了厨房门锁。徐氏隐隐在东屋里哭,不时还传出两句毕大海的训话。 蜜儿心还想着与毕大叔能说上几句话,看来今儿该是没功夫留给她了。蜜儿自寻去厨房,作了午饭端来绣房里,与二叔一起吃。 院子里突然又多来一个人,对明煜藏身之事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蜜儿虽没听他提起,可却也猜得他该有些担忧。 “二叔莫担心,毕大叔心里敞亮。若那日是他见得你倒在巷子里,也会救你回来。真要发现了,我便与他坦然说说好了。” 听着丫头说起来,明煜只觉,那回来的毕大海在她心里颇有些分量。他自也没说什么,只能将且行一步看一步。 直到傍晚用过了晚饭。蜜儿方被毕大叔喊出去了院子。好不容易等来与他说话,蜜儿忙一把凑了过去:“毕大叔瘦了,也精神了。海上做活儿该是累人得很?” 方才毕大叔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是麻黑的一身外衣,在海上风吹日晒,早有些发硬发酸。眼下却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了。 毕大海抬手捋了捋蜜儿鬓角的碎发,“我不在,那婆娘欺负了你,我教训过一遍了。日后有我在,她不敢了。可你阿娘,怎就这么走了?” 蜜儿自拉着他袖口去门阶旁的小凳上坐下,“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入秋的时候,便害了老毛病。许是前几年耗得久了,今年便没能熬过去。”蜜儿说着声响沉了些,背后绣房里明煜却靠着床边静静听着。 “哎。”毕大海长叹了声气,方从身后拿出那银钱匣子来。“我带那婆娘与道声歉,这些本该都是你的。” 蜜儿自记得这小匣子,阿娘尝尝放在枕头后头,也不与她看的。只是就在阿娘过身前一日,与蜜儿提过一回,家中地契在这匣子里。蜜儿翻看那匣子,方见得里头一串檀木琥珀绛色络子佛珠,下头压着的零碎银两,该得有四五十两银…再下头方是这梅竹小院的地契。 “这几月朝食,也卖不得这么多银两呀?”蜜儿望着毕大海几分迟疑。 毕大海道:“那婆娘交代了,你阿娘临行前,本还与你留着三十两银,落了她那里,便拿了十两来与你阿娘办后事儿了。剩得二十两。其余的,都是这阵子朝食买卖盈余的,本就该是你的。所以此下共是,三十七两二钱银子。我们这几月的房租钱,九两银子,我这回回来,还有些积蓄,便将日后三个月的也都先与了你。凑足该是五十两银。” “你清点清点。咱今日将这事儿算得清楚了。日后,再一起好好过日子。你且还做你的买卖,银钱不必与那婆娘。家里有我了,船厂里还等着我回去上工呢。” 蜜儿倒也不去清点了,她信得过毕大叔的。便将银钱匣子放到一旁,“毕大叔,我自打算着,日后还是搬出去住。这回一闹,若还共着一个屋檐下,徐阿娘面上也不好看。” 毕大海面上怔了一怔,小丫头是有主意的。“你可是有别的打算了?” “想去西街上租个铺头下来,我在那儿做些小买卖,自己也能糊口。这院子你们且继续住着,徐阿娘还没出月子呢,别让她走动了。” -- 第44页 毕大海叹了声气,“李楚仙女儿,脾性也与她一般。” 李氏的事情,毕大海知道一些。大户人家的姨娘被赶了出来,府中也不常接济。便就靠着自己,拉扯大了女儿,还能张罗出一番小生意。便如那墙角的爬山虎一般,从泥泞中冒了芽儿,也得向阳而生。 毕大海道:“你自打算好了,我也不拦着。这院子婆娘住惯了,也舍不得搬。便当我们继续租着,与你阿娘在的时候一样,每月交着租钱给你。” 蜜儿笑着,“毕大叔心里有杆秤,蜜儿得谢过。” “公道自在人心,不这么办,我毕大海面子上也过不去。”毕大海说罢了,方翻了翻口袋,寻得一个拳头大小的红果儿送去蜜儿眼前,“诶,试试这个,吃不吃的下口?” “这是什么?”蜜儿接了过来。那果子红得通透,皮软软的。以往没见得过。 毕大海道,“我们叫这东西番茄。洋人还得有别的叫法儿。西南海上小国兴着吃,味道也好。便带回来些与你们尝尝。” 听得能吃,蜜儿袖口子擦了擦果儿,一口塞到来嘴里。 稠密的汁液顿时盈入舌头底下,酸甜可口。“好吃呀!”蜜儿再咬了一口那红果子,便凑来一把抱了抱毕大叔的袖子,“大海上还有什么好玩儿的?毕大叔快跟我说说吧!我可等了整整一天了。” 晚风拂过小院儿,星辰在深蓝的天幕上登场。 毕大海自将这整年来海上的见闻,与蜜儿娓娓说起。 从琉球的硫磺和乳香,说到婆罗国的玛瑙和栀子花,再说起爪哇遇到的海盗,还有满刺仙国旁无人的海岛… 琉璃玳瑁,珊瑚珍珠,蔷薇路和苏合油,宝铁刀和花毡布… 小半个时辰过去,毕大海说得已然有些口干,却见身旁小丫头依旧眨着眼睛,模样好奇。毕大海只得笑着,“你可还想听,明日早起做元宵来吃,便再说给你听。” “明儿是元宵节!”蜜儿窜起了身,“毕大叔要吃什么馅儿的?” “芝麻馅儿的好吃。”毕大海也跟着起来身,“我回去看看娃儿,蜜儿也早些休息!” “好。” 蜜儿送走了人,方抱着脚下的银钱匣子溜进了绣房里。却见二叔坐着茶桌旁的,似是在等着她。蜜儿在他对面坐下,“二叔等得久了。” 对面的人眉间蹙了一蹙,“是很久。你们话倒是不少。” 蜜儿道:“毕大叔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好久没见他了,他方说起好多海上的事儿,可好玩儿了。那番茄也好吃,下回要一个来与二叔也尝尝。” 他淡淡道了声,“不必了。” 想了想,又道,“南海风光,你该去问问郑家的后人。高祖北征归来,便派了人下西洋。现如今该也换到第三代人了。他方所说,不过一毫。” 蜜儿却是几分灵敏的:“二叔好像在和毕大叔较劲儿?” “……没有。”他否认,他叫什么劲儿。“不过随口一提。” “那便好了。”蜜儿笑着起身来扶他,“二叔早些睡吧,明日元宵节,我与你做元宵吃。” “芝麻馅儿的好不好?” “……”明煜听得心里沉了沉,却只好被她扶着起了身,行去暖榻躺了下去。那丫头与他盖好了被褥,方准备走了。他却忙抬手拉着她的袖口,“我吃不惯芝麻,做红豆的。” “那、那也成。” ** 清早阳光足,明煜早早地睁了眼。只听得小院里已然忙碌了起来。蜜儿的笑声不时从厨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该是在捣着芝麻红豆。毕大海咧着的喉咙,正喊着银荷去帮忙磨糯米粉… 他缓缓从暖榻上撑起身来,支开半面小窗往外探了探。外头还冷,厨房里气息却一片火热。他在这小院里住下来也有些时日了,毕大海一回来,方觉着有几分家的感觉…农家炊烟,人心一处… 这感觉遥远,他已然想不起来多久之前有过… 明府大宅,从来都不是他和慈音的家。 太阳爬上杆头儿,厨房里飘出几丝米香。不多久,屋们便被推开了。那丫头脚步轻巧,手中热气腾腾着一碗,往他面前送了过来。 “二叔,元宵来了!” 一声清甜,明煜也不知是哪里化了,“红豆馅儿的?” “你来尝尝便知道了。” 听那丫头卖着关子,他自拿起勺子舀来一个,放入嘴里。糯米香滑,皮一咬便破,滚烫的芯子流入嘴里,却不是红豆… 许是他怔了怔,对面那丫头笑得似得了逞。 芯子味道酸酸甜甜,不是红豆,也不是芝麻。他食过这个东西,帝王赏赐,每每有奇珍物品,明府定也都有。这东西从海外来,那来送赏赐的内侍喊它,菠萝… “毕大叔昨日带回来的。今儿一早便削了两个来吃。生吃也好吃。小火将汁液都熬熟了,清香酸甜的,还不剌口。我一寻思,用来做元宵芯子可不正好!” “……”这丫头鬼主意不少,一样吃食,做得三样儿用。有家自己的小店儿,她这些古灵精怪的小主意方能派上用场。他不自觉勾起嘴角来。却忽听得她,“啊呀”一声。 “怎么了?”他问。 “我的红风铃呢?”蜜儿目光落在窗台上那株光溜溜的红风铃上,养在温室里,不受风吹,不受日晒的,可果子一夜之间全没了。却听得二叔镇定道,“那果子辣人,我昨日闲来无事都摘了。” -- 第45页 “……”蜜儿正捧着那花盆儿四处在寻果子,听得二叔这么一说,心都凉了半截儿。却见二叔抬手指了指茶桌的方向,“都在那茶罐子里。” 蜜儿寻着过去,果真满满一罐子的长条果儿都在里头。好不容易等得开了花,结了果,变成了红色,这下好,又得重新养过一回了… 二叔还真是心狠手辣… ** 趁着下午天儿好,毕大海带着蜜儿一道儿上了西街。他手里屯着两袋子的番茄,便想着寻个饭馆子卖个好价钱。与徐氏和奶娃娃凑些补品的钱。 海上行程枯燥乏味,他和几个兄弟商量好了,若这东西在京都城里吃得开,他们便寻着这杆子贸易来做做。船厂赚的是劳力钱,得有得自己的生意,方算是立了业。 行来牛家饭馆门前,毕大海方与蜜儿交代了声,“我进去找找掌柜的说话。你莫走远了。” “嗯。”蜜儿答应下来,便见毕大叔进了饭馆儿去了。她自己却想起小店的事儿,便暗自考量起西街的环境来。 西街客流果没东街的大,却也并不冷清,附近住的都是平民老板姓,老妪牵着孙儿,平民夫妇同行,偶也能见得一两个官家公子。比起东街,似是更平易近人了一些。 蜜儿方看了看旁边两家店铺,一家蜜饯儿果子店,一家小裁缝铺子,一家老牌子饼铺。都是街坊买卖,老字号了。定是风水养人。 方行出来两步,便见得一家空铺头。牙郎正在门前招呼着路过的客人,可惜,无人问津。蜜儿自行了过去,与那牙郎道,“想看看铺头,可以么?” 牙郎将眼前这小丫头仔仔细细打量了遍,“你这年岁,看铺头做什么?叫你家的大人来。” “我这年岁怎么了?”说着拍了拍鼓鼓的腰包儿,在那牙郎面前虚张声势一回。 牙郎听得那腰包儿里几声银子响,便就忙服了软。这屋子卖了些许时候,不是价压得太低,东家不满意;便是客人挑三拣四。左右一下午都没得客人,便乖乖开了口:“小娘子,里边儿请看看。” 蜜儿自跟着牙郎入了那小铺。 店面不大,顶多五张小桌,可周周正正,光线充裕。入来后堂厨房却是另一番宽敞的景象。灶台、案台,橱柜,酒窖,一应俱全。厨房外头是间露天的小院儿,蜜儿自盘算起来,该买个磨坊自己能磨米粉,再添个炭火儿槽子,好烤肉吃。院子后头是两间小屋,朝南的给二叔住,她住东边儿的那间… “这院子卖多少银?”她自开口询价。 牙郎伸出手指与她摆了摆,“三百二十两银。” 蜜儿心里怵了怵,自己手上那五十两巨款,顿时不值一提。 她倒是没将这惊讶写在脸上,笑着与牙郎道,“可有得便宜?” 牙郎忙拧眉摇头,道,“东家放的就是这个价儿,我可捞不着好处。这铺头,厨房大,又带着小院儿,西街上可就这么几家。所谓,物以稀为贵。” 蜜儿自打听着来历,“东家怎的要卖了?” “家中子弟考得功名,升迁了。”牙郎谄媚着,“当了官儿,都得搬去城北住。这不,风水好得很的!” “那能租来给我么?”蜜儿问。 “租可不行。这东家眼界高,就想一口价儿卖了。小娘子若想租,对面倒是有一间铺头。我这便领你过去看看。” “那、那也行。”蜜儿应声,心中还念念不忘,也只能随着牙郎出来。 牙郎领着她去的铺面,就在牛家饭馆儿对面。没有后院儿,上下两层。上层能住人,下层自是厨房和店面。比起方才的小院儿,自然便局促了些。可人家小院儿不给租,蜜儿也没办法。只得问了问牙郎这儿的租金。 不多不少,三两银子一月,比二叔说的还便宜了些。 蜜儿从店铺里出来,自打算着寻毕大叔商量一会儿。却见得毕大叔拎着方才来的时候带着的两个布袋,被人从牛家饭馆儿里轰了出来。 那牛家掌柜三十有几,面上的褶子上全写着嫌弃,“去去去,闹什么闹。那东西哪儿能吃的,我们这里不要。有多远拿多远去。” “不要就不要,你好好说话不行么?”蜜儿自跟去毕大叔身旁,帮着啐了一口,“好东西你不要,日后别后悔。” 毕大海沉了沉气,“罢了。” “再看看别家儿。” 蜜儿瞄了一眼那袋子里头的红果儿,笑道,“毕大叔若想要卖了,明日朝早洗干净了,我帮你在朝食摊儿上卖。” “这也是个法子。”毕大海却道,“不过还是再看看,能找到了买家,便不叫你辛苦。” “也好。”蜜儿跟着他继续在街上寻饭馆子。 方那牙郎寻着了空档,又插进来一脚,“小娘子,方才看的铺头,还要不要租。若要了我们便去一趟衙门,办了手续,也好落定了这事儿。” 蜜儿看了看一旁毕大海,方与牙郎道,“这是我大叔,我们再一道儿看看可以么?” 毕大海听得是蜜儿要寻铺面儿的事儿,自也得帮着参谋。 牙郎领着二人又去了那上下两层的铺面儿,毕大海看了一遭,也说太小。牙郎又哄着二人,去逛了一趟对门的小院儿。一旁蜜儿虽不说话,毕大海却也看得出来,这院子,丫头喜欢。 蜜儿自与牙郎说,还得回去想想,改明儿在上街来寻牙郎。便就与牙郎说辞,继续与毕大叔一道儿寻饭馆儿卖那些红果儿。 -- 第46页 西街饭店逛便了,见得那些红果儿,掌柜的不是说不认得,便是说不用… “到底是他们不识货。”蜜儿捉起一个红果儿咬了一口。 毕大海倒是看出来了些门路:“这些饭馆子小买卖,都是祖传下来一门手艺,才活到如今。让他们尝试些新的食材,也不知做什么的好,便就束手束脚,不敢拿主意了。” “我来做。”蜜儿笑道,“等我租了那门面下来,便做来给食客们吃。毕大叔便将这些都留给我吧。” 毕大海大笑了两声,“你口气不小。你那铺头,可影子都还没见着。” 蜜儿陪着笑,边拉着他袖口子,边往回走,“那毕大叔觉得,方才那些的铺面儿,哪个合适些?”毕大海便边与蜜儿说着自己的看法,边与她一同往甜水巷子里去了。 ** 入了夜,东街上早早热闹了起来。一年一度上元灯节,人潮接踵,繁华热闹。 徐氏却因得没出月子不能出门,连着银荷因早前与兰哥儿闹出来的笑话,在家中禁足。 东屋里一家子用过了晚膳,银荷被支开出去洗碗。 毕大海方与徐氏商量起件事儿来。 “今儿与蜜儿去看了两家铺头,都是好地段儿的。蜜儿的手艺在那儿,不说大富大贵,糊口饱饭定是行的。我自想着,她若要搬了出去,我们便将这院子买下来。去衙门里公证一番,地契拿着手上,你心里也稳当。” 毕大海那日回来,徐氏自哭着将这几个月的事儿都与他交代清楚了,毕大海念着她一人怀孕生下孩子,其中苦难也是受了不少,便也与她说了和。 徐氏又有了依靠,方定心了几日,却又听得毕大海突然说起这么大件事儿。 “你且是一心向着外人,也不必顾家里人了。你要买这院子,是拿钱去成全她的生意。那我们母子怎么办?银荷名声如今也不好了,她要出嫁怎么办?” “你出海带回来这点儿钱,买了那院子,还能撑多久的时日。” “那丫头自己本事儿,她自己能挣钱,不必你来操心,你可多想着我娘三儿,日后该如何度日?” “不可同日而语!”毕大海这词儿是从船上与官爷口中听来的,便说给徐氏听。 “你且看着这事儿也难,那事儿也难。便还有什么能办成的?” “我买这院子下来,不也是置办了家财?这也算我家的产业了,日后我若再赚了银子,你莫非都拽在手里?银钱拿在手中便就是几个沉甸甸的石头,用得出去的,那才叫银钱。” 徐氏听得一知半解,自又抱怨了毕大海两句。她本就是没得主意的人,毕大海如今出海归来,见识了也长进了,她也只能顺从着。只是一想到蜜儿要拿着那银钱,去过好日子了。她心里便就几分不畅快。 那丫头与她吃的闷气儿,怕是讨不回了。想到此处,徐氏便将面掩去了被褥里,嘤嘤呜呜哭着起来。 毕大海听得她如此,便越发不想在屋子里呆了,只拿了些铜板,去薛家酒铺打酒回来。 ** 上元灯节,阿娘每年都会带着蜜儿来逛逛。 如今阿娘不在,蜜儿便寻着二叔陪她来。 明煜被她扶着走来了甜水巷口上,面上是她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半面面具。丫头道是他身子好了,能走动了,带着这面具,便没人认得他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答应她的,迷迷糊糊便上了当。 “二叔,你以前都是跟谁来上元节?” 他微微摇头,“没来过。” 他十岁被明炎带回来京城,便入了皇家侍卫,恪尽职守在太子身边,从未享过多余的天伦之乐。若要有,也该是和慈音一道儿。然自从慈音四岁上元节出世,明府里也无人再敢提带着她出来上元节的事儿。 “不会吧!”那丫头声音雀跃着,“那与我是第一次来!” “嗯。”他轻轻答应。 人潮汹涌,撞得她往他侧身一靠,他忙反手一把扶着她的肩头。“小心。” 那丫头嘿嘿笑了两声,没当回事儿,又领着他去买糖人儿。 “给你一个!”刚捏好的糖人被送来他手上,他几分不情愿地接了过去。叮咚铜钱声一响,那丫头紧了紧他的手臂,扶着他继续走。 许是担心他看不见,丫头便与他念叨起来:“东街上可多花灯了,左右两边都挂着灯谜。若猜得出来便得花灯。大相国寺那边还在放天佛灯呢,一盏盏地往天边飘,阿娘尝说,像天境也像鬼市。” 蜜儿慌忙一把捂了嘴,“呸呸呸,大过年天的,说什么鬼。”又见得一旁的大酒楼,指了指与二叔道,“日后你若好了,该去那大酒楼里头看看,那些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跟仙女儿似的…” “……”他一时不知该笑不该笑。却听她声音忽的远了些,“钱氏糯米铺子在卖炸元宵!二叔我去与你买来!” 扶着他手臂的力道儿忽的一轻,那丫头声响不见了…他抬手去寻,触到的却是另一身锦衣棉袍,男人声响啐了一声,“闹什么呢?”再接着寻,又是一身粗布褴褛,老妪忿忿将他的手挡开了。 “蜜儿?”他试着喊了声,无人答应… 脚下明明沉着,却被几人撞了撞。他原有些方位之感,在人声鼎沸之中,完全不起作用,只能开口接着试探,“蜜儿?” -- 第47页 第26章 天_行健(6) 新店开张:明大都督给…… “阿爹我要吃糖葫芦…” “姑娘拿好,慢走诶!” “糯米铺子那儿有炸元宵,快去看看!” …… 耳边都是人声,却没有那丫头的。他似被孤立在了一座无人的荒岛上。这感觉遥远又熟悉。父亲战败,家国城池拱手让人。他抱着慈音立在血泊之中,等着任人宰割… “二叔!” 他心中闪过一丝光亮,寻着那声音摸索过去…手被她一把拉住,那丫头笑着,“二叔,你可是害怕了?” “你放心,我不会弄丢你的。” “没有…”他矢口否认,却忙反手一把拉住那丫头的手臂,“你别再乱走。” 蜜儿望着他模样笑了笑。那么高的个头,人群里都遮不住他,又带着面具,走多远都能瞧见。可想来他双目看不见,她觉着轻而易举的事儿,于他来说都是难题了。她便也跟着有些忧伤,便就由得他拉着自己,陪着他身边慢慢走着。 她插起一个炸元宵,送去他嘴边,“你尝尝。” “不必…”他了无胃口,心中还记恨着这炸元宵,勾走了那丫头,害他险些走失。 蜜儿自觉无趣,插起一个送到自己嘴里,咯吱咯吱咬着,“又脆又香,中间儿红糖沙流芯儿,甜的不要不要的。” “不爱吃甜。”他冷冷道。 蜜儿抬眸去望了望他的神色,面具下那双眸色清清冷冷,松松散在眼前空白之处。只是嘴角沉得很,好像是生了她的气… 她方排了好一会儿队,才买来的炸元宵,他也不理。她才生气。 想了想,得来个讨巧的法儿,便与他道,“阿娘以前让背《膳谱》,书上说吃啥补啥,米粮补天地之气,草木补疏贯肝肠之功,肉食补血气方刚,二叔可知道,甜食补什么?” “什么?” 蜜儿笑着,“甜食补心!二叔你得多补补。” 那丫头话落,踮着脚尖儿将那炸元宵又送来他嘴边。 哦,说他没有心,得补… 不想承认,却咬了一口炸元宵。果真外焦里嫩,流沙绵密,入人心脾… ** 蜜儿走得有些累了,方将人领回来甜水巷里。今儿夜里出来走动的街坊多,她自选了一条生僻的小道儿回去。 小道儿久无人走,冬日里枯草满地,自是不大顺当。 蜜儿还牵着个看不见的人,便就愈发小心了些。行回来自家小院儿的时候,已然入了亥时。蜜儿先将人藏在墙角,自己入了院子,查看了一番。 东屋里灯火弱,徐阿娘和银荷都没出来。 蜜儿这才从院里回来,将人从暗处巷子里牵了出来,正要入了小院儿门前,却忽听得毕大叔在身后喊她。 蜜儿有些惊慌,却见二叔身影一闪,已然躲去了小院儿门板后头。 蜜儿这才回头过去,笑盈盈喊了声,“毕大叔。” 借着门上的灯火,蜜儿却见毕大叔黝黑的两颊,透着些许红晕,手中还提着一壶酒。蜜儿心中暗自庆幸,毕大叔定是喝醉了… “方怎好像还有个人?”毕大海笑着与蜜儿问起。 “就我一个。”蜜儿反应得及,二叔住着这院子里的事儿,自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毕大叔可是眼花了?” “诶?那是,该是我眼花了。”毕大海拍了拍蜜儿肩头,“过了亥时,快回屋睡吧。”说罢,兀自先往院子里去。便绕开蜜儿回东屋了。 蜜儿这才松了口气,等得东屋门合上,方去门板后头将人牵出来,送回了绣房。 明煜坐回来暖榻上,方与她提起:“院子里人多了不方便。改日我还是另寻个去处。” “你说什么呢?”蜜儿自不答应,“你伤都还没好全,眼睛又不好,寻个别的去处,谁来照看你?” 见他神色不明,蜜儿又劝,“我毕大叔深明大义,若真让他知道了,该也无妨。你且别担心那么多了。赶紧休息。” 明煜还想说什么,可那丫头手上活计麻利,与他取了靴袜,又寻得被褥来铺好。他自顺从躺了回去。方听得她往屋子外头去,“我也回睡了。二叔,你好好安歇。” “嗯,你也是。”话脱口而出,他自也觉着几分肉麻。听得那丫头呼呼一声,吹熄了烛火,屋子里黯淡下来。房门轻轻合上,他方微微合了眼。 许是方才街上吵闹过头,他却不大睡得着,睁眼望着房梁的方向片刻。眼前闪过些许过往的影子。房门却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了。 冷风嗖嗖从外头进来,还挑着一盏油灯,光线不甚明朗,他能感觉到屋子里隐隐亮堂了些。那人脚步重,身子稳,不是那丫头。他起了警戒,扶着胸口起身来,手中滑落下来那支短刃… “二弟…”毕大海的声音沉着,往屋里试探。 明煜却没想到,竟是这个称呼? 很明显,毕大海是有备而来,且知道他身份隐蔽,不想被别人发觉的事儿。那丫头又提过好几回毕大海为人,他自是信了几分,可依旧持着三分警戒,回道,“你何时知道的…” “嗐…”毕大海入来屋子,忙一把合上了屋门,又将手中油灯方去茶桌上。方与暖榻上的人持着三分距离,再道,“你可莫怪。银荷那丫头实在害怕,昨日夜里一问便都与我说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情,我自也不会与其他人说。” -- 第48页 “你身名亡故在外,委身在这里,想是受了冤屈。蜜儿既是救了你,你便继续在此安心养伤。等得伤好了,你该也有你想办的事儿。” 明煜手中短刃已然收回了袖子里,与毕大海道了句:“多谢。” 却听得毕大海笑得几分爽朗,“您客气了。谁都有个难处,您原是高高在上的人,来了我们这儿,多也是我们的福气。” “方在外头,蜜儿那丫头护着你,我不好说。” “眼下,却得与您将话也说明了些。” 明煜听得他话中似有转机,“不妨直说。” “蜜儿那丫头少不更事,男女之间的情分怕是还未开窍。她虽照看着您,可毕竟男女有别,需还得您来顾着她的清白。日后若她谈婚论嫁,也得求全个好名声。” 被毕大海这么一提,明煜只觉心口也咯噔着一下。 那丫头日后若谈婚论嫁,该是红妆粉面,轻巧着一声声喊着人做夫郎… 他没敢再往下想,只淡淡答话:“我自有分寸。丫头与我有恩,我定不能毁她名节。” “那便好,那便好。”毕大海似是放了心。 屋子里仅有的光线晃荡了少许,该是油灯被他重新拿起。 “那我便不打扰二弟休息了。” 明煜微微抿唇,合拳与他一拜:“多谢了,大哥。” ** 清早起来,蜜儿便与那袋子番茄结了梁子。 毕大叔昨日没卖的出去,便都堆在厨房里一角。蜜儿方走入来厨房,脚下便是一滑,踩烂了个番茄,将自己摔了一跤。望着那一角上红扑扑的果子,蜜儿直拿起一旁擀面的棒槌,“敢绊我,将你们剁成果肉酱来下饭!” 晌午,杨老三听得毕大海归来的消息,登门拜访,手中还提着二斤牛肉,两条鲫鱼,道是与嫂子补身的。 毕大海笑着迎客,喊银荷去薛家酒铺打壶好酒来。 银荷不情不愿,“阿爹,你忘了那日金大娘来…”话说着一半,几分难为情,又还当着杨老三,银荷心中便就不快。 “你自己惹下来的篓子,却不知如何收场么?” 毕大海没几声好气,“让你去便去。” 银荷忿忿却又无法,只得从毕大海手中接过去银钱,去了一趟薛家酒铺。 她自也不敢多抬面,入来小铺,说起要打一壶高粱酒,声音都沉着,便是不想惹人注意。奈何得白日里酒铺人少,三三两两几个散客,不稍怎么注意,便也惹人眼光。 小二一见得这客人颇有些鬼祟,又多看两眼,便就认得出来,“哦,是毕家的姑娘!” 这话说得颇大声,是与楼上金氏听的。 金氏正在楼上与人谈着生意,听得小二那声提点,方要下楼去看看。可是那没脸没皮的丫儿又找上门来了。 兰哥儿却在一旁拉了拉母亲的袖子,“阿娘,我来与她一个交代罢。” 金氏自知儿子懂事,许了。 银荷正在下头听得小二那声喊她名讳,脸红得不行了,眼下只想赶紧拿来阿爹要的高粱酒,便有多远躲多远去。谁知,却听得兰哥儿声音喊她,“银荷。” 她忙转身不敢看他,那日被奶奶姑姑们知道了她那丑事儿,她在甜水巷中的名声尚且难保,便就更没脸见兰哥儿了。 “你先莫急着走,我有话与你说。” 兰哥儿前来,将人袖子拉住。“我们去后院儿里说。” ** 金氏送走了客人,自在小阁楼上往院子里看。兰哥儿与银荷立在树下,中间儿隔着几分距离。说话声小,她自也听不太清。不过三两句话,便见银荷与他福了一福,方抹着眼泪行出了院子。 兰哥儿目送走了那抹背影,目光飘来,阁楼窗户上,金氏自也无奈一笑… 她养出来的儿郎,性子自是随她。那日兰哥儿与她说,要去徐娘子那里提亲,也不过是想与毕银荷许个心念,并无要娶她的意思。 想来今日兰哥儿与她说的,正也是那同一番话罢了。 金氏自心想着:年少时候的喜欢,若遇着了对的人,也能让人生养几分心性,不论结局,将来都会受用无尽… ** 银荷提着酒壶,从薛家小院儿里跑了出来。方抽了抽鼻子,收起来眼泪。 兰哥儿说,他还未有娶妻的打算。 明年春试,他还得好生准备。他家中虽有酒肆,却是阿娘辛苦维持。他无父无兄,若此时娶妻,定也给不了她好日子享福。 他说,身作儿郎,自当上进。只是后面一句话,让银荷彻底地断了那些虚无的念想… 兰哥儿与她说:“娶妻亦当如此。” 银荷这才知,且不论身家筹码,单是心性,她便已经配不上他… 如此也好,了然干净。 那时的夏日的戏园,花开正盛,树枝上莺莺啼啼,虫鸣声声巧人心静。若能重回到初见兰哥儿的时候,她定从头做一个配得上兰哥儿的毕银荷… ** 梅竹小院儿里,正是午饭的时候。 毕大海拉着杨老三入了座,一方木桌,两碗烈酒,三碟儿小菜正在路上。 二斤牛肉做两吃。肥肚腩儿炝过烈酒,慢火来炖。精瘦的肉条儿,切成丝,与家中烟笋一道儿大火炒了,鲜香爽口。 鲫鱼得配萝卜丝,大火煮得汤汁奶白,汤汁儿鲜甜,鲫鱼肉嫩。一碗不够,再来一碗。 -- 第49页 杨老三尝着那炖牛腩赞不绝口,直道那牛腩酸甜鲜嫩,以往从未尝过。又指了指碗里泛红的汤色,“这颜色也妙,看起来便觉着好吃。” 毕大海小饮了一杯酒,笑道,“海上带回来的番茄,可就蜜儿会做。” “昨日里还想卖给西街上那些小铺儿,没一个识货。” 杨老三嗔笑,“嗐,别跟那些没见识的较劲儿。让蜜儿做朝食来卖,岂不是更好。” “便就是这么打算的!”毕大海与杨老三添了饭来,“你可再尝尝这个。” 杨老三只见那饭粒金黄,原是炒过的。一勺入口,竟还有果肉香甜。杨老三只得再仔细看了看,里头夹着胡萝卜与青豆,好看是好看,可都不是那个味儿。 毕大海也懒得再卖关子,“蜜儿说,这叫菠萝炒饭。” “哦~”杨老三恍然大悟,“是海上带回来那些毛刺儿大果子!还能这么做?” 毕大海面上几分小骄傲,“怎样?我这侄女儿若开起饭馆儿,你来不来?” 杨老三:“那可必须来!” 隔壁绣房里,明煜正喝下一口奶白的鲫鱼汤,被蜜儿敦促着,“小心多刺。” 明煜只觉汤中鲜美异常,细细品味,又是一番生机勃勃。 他忽想起杜甫的诗句:“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人对于美味之赏,与对大山大水之心存敬畏,本该无二。若只是饕餮,岂不无趣… 耳旁忽响起叮当之声,是那小丫头拿着小玩意儿凑近过来。 “什么?”他问。 蜜儿笑着,塞去他手里一个,另一个挂自自己指尖,轻轻摇晃,便铃铛作响。“昨日里二叔差些走丢,我便想起来阿娘还有这个东西。” “这铜铃声音别致,我日后都带着身上,二叔若不见了我,便依着这个声音来寻我。” 明煜摩挲着他手里那个,铜铃颇有分量,上头还有如意斑纹。“那与我一个做什么?” 蜜儿道:“二叔若走丢了,便摇一摇它,我便会寻声来找你了。” ** 杨老三酒足饭饱,毕大海将人送出了小巷,又独自再去了趟儿船厂,与那儿的老兄弟们打听打听日后的活计。出海一趟,净赚了二百两银,不算少了。可家中只他一人劳力,便就趁着还干的动,再多积攒一些。 入了夜,毕大海方从外回来。寻得来绣房门口,喊着蜜儿出去了院子。 蜜儿正与二叔吃了饭,听得毕大叔来,还有几分紧张。忙起身寻了出去。 “毕大叔你找我?” 毕大叔手里捧着个小木头匣子,拉着蜜儿坐去一旁小石凳上。 “下午从船厂回来,我再去看了看西街上那两家铺头儿。” “那上下两层的实在太小,你若要放个做粉条儿的磨坊,都不够地儿。我便寻思着,问你买了这梅竹小院儿下来,你可愿意?” “毕大叔…你,你要买下梅竹小院儿?”蜜儿一时间还未转得过来头脑。 “嗯。”毕大海接着道,“我许不得你太高的价钱,便就一百五十两银。家中还须得留下些银钱过活。你拿去盘算盘算,不够再去问邻里借些。凑齐了三百两,与那牙郎再讲讲价钱,将那西街带门面儿的小院儿买了下来。也算重新有个落脚的地儿。” 蜜儿见毕大海递来了木盒子,打开一看,果是整整一百五十两的银票。那西街小院儿确是她念想着的。可整整三百两银,价格过于高了些。就算小院儿卖出了一百五十两,加上她手中的五十两,也还差着整整一百两银呢… “那,我也还不能收来。”蜜儿将木匣子退还回去。 “上回族长奶奶便说过,买卖房契,还得去衙门公证画押。这银票毕大叔先留着。等我再想想这事儿吧。” 毕大海笑了笑,“也是,倒是我,太心急了。” “我这说法儿,你先想着。也打听打听,这巷子里小院儿的价钱。改明儿决定好了,再来寻我便是。我自是想着,婆娘在这儿住习惯了,便不让她搬了。” “行。”蜜儿答应了声,方见毕大海起身往东屋里去了。 回来绣房里,她几分忧心忡忡。却听得二叔在暖榻上问起:“你去西街看过店面了?” 蜜儿便与他交代了一遍:“有个小院儿,可只卖不租,整整得要三百二十两银。可厨房大,店面亮堂宽敞,小院儿还能支起烧烤炭槽…再有两间小屋,便够你我住了,二叔。” 明煜听得最后那句话,轻咳了两声。这丫头要搬迁,原将他也算在里头。 他道:“与邻里借钱买门面,倒不如,寻几个可靠的朋友,一道儿做生意。” “什么意思?”蜜儿不明。 明煜道:“我去过几回苏杭,那边浙商行多。一家大铺,通常也不只一个老板。多有几人合钱来做生意。大家各有所长,算好了门槛儿银钱的比例,来年依着比例分红。” 经得他这么一说,蜜儿忽的想明白几分,“阿娘那时候总拉着金大娘看铺面,便就说起过,若我家开了饭馆儿,便从金大娘那里进酒来卖。赚来的钱,与金大娘一道儿分红。” “我若要开饭馆儿,好酒、蔬菜、肉骨、豆腐,样样的都不能少。” “我明日便去找金大娘和孙姐姐商量!” 明煜听得这丫头一点就通,心中欣慰。方又淡淡道,“甜水巷里的小院儿,置换成西街上的资产,自是稳赚不赔的。你毕大叔,该是想许了你这个人情了。你且莫辜负。” -- 第50页 “嗯。” ** 连着数日,蜜儿将甜水巷里来来回回跑了七八遍。 孙姐姐从嫁妆里拿了二十两,又带着她去娘家肉铺拿了二十两。许着她小店儿日后的肉食和豆腐,都从孙家这里进货,只算六成的价钱。 金大娘本就与李氏商议过此事,便是多了个铺面儿来卖酒,家中自也有些积蓄,六十两银自也拿的爽快。 蜜儿自又寻了个会写字的相公,帮着与众人立了字据。 毕大海领着蜜儿,去公堂画押,转了房契。方将整整一百五十两银交到蜜儿手上。完事儿,又领着蜜儿去西街上找那牙郎杀价。 那牙郎的价钱本就留了些空余,说是东家一口的价钱,实则还与自己留了些余地。耐不住蜜儿几个菠萝香饼的小贿赂,便就让了价儿。与东家议了议,便定着三日后去衙门过户了。 从西街上回来,蜜儿等得毕大叔入了东屋,便忙冲进了绣房了。拉起暖榻上那人的衣袖。 “二叔,我要买下西街的小院儿拉。” “你想不想看看,我带你去看看!” “去不得。”明煜知道她高兴,可他且还未打听得清楚明家里的风声,白日里便也不好露面出门。 蜜儿落座下来,终于消停几分。“去不得也无妨,左右你都是要随我搬过去的。到时候,我再领你好好看看。” “也好…”他心里作了打算。甜水巷里消息闭塞,西街定会好些。他心里还有几个可靠的人,便能与他们寻得些明家的消息。 “那我去做午饭来吃。”那丫头说着出了门。 没多久,却是毕大海推门进来。 “二弟,我自与你来商量一番蜜儿的事情。” 明煜猜到几分他要说什么,“大哥请说。” “蜜儿一个女娃儿家的,独自住着西街上做生意。若没个人照看,确也说不过去。以她的性子,现如今也定不会撂下你不管了。只是…” “只是男女有别,不好与人话柄。” 明煜接了话去,又道,“大哥放心,我自与她叔侄相称,并不耽误她日后婚事。” 毕大海露了笑,“您深明大义。” 明煜想了想,又补足了句:“那丫头救我有功,若日后我得来平反,定会好生答谢。” ** 蜜儿方去了趟厨房,却闻见案台上不知什么东西冒着浓香。依着味道寻了过去,便发觉是那日装红风铃的茶坛子。二叔辣手摧花,她便将坛子搬来厨房,打算倒干净了,再将茶坛子洗洗干净。可这几日忙着西街铺头的事儿,便就放在这儿忘了。 此下揭开那茶坛子,一股呛鼻的味道传来,可之后便是芳香之气。里头那些红风铃果儿,已然有些烂了,出了些红色的果水,便就是这股发酵气息,混着植物香气,越发地特别了些。 她寻得来一张米饼,伸进去坛子里蘸了蘸。许是因得发酵,早前那股辣疼也少许缓和了些,尝起来,鼻息里全是芳香,可舌尖儿却被辣得刺激… 蜜儿寻着米饼,端着那坛子,寻回来绣房,本想与二叔也尝尝。推开房门,却见得毕大叔也立在屋子里。蜜儿吓得一惊,手中捧着的茶坛子险些落在地上。 “毕大叔…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毕大海笑着,“也就早几日知道的。你莫慌,我自也是守口如瓶的。” 蜜儿看向暖榻上的人,见他也微微颔首,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将手里米饼沾着茶坛子里的新酱,与毕大叔递过去,“毕大叔,你快帮我尝尝。” 毕大海接来尝了一口,便被呛辣得不行,回味起来,却又觉得味道别致。 “香么?” 见那丫头满脸期待,毕大海却不知如何答了,只得笑了笑,“问问你二叔去。” ** 元月的最后一天,天地回春,暖意洋洋。 东屋里的小娃儿满了月,徐氏也终能下地干些活计。毕大海从积蓄里拿着银两出来买这小院儿的时候,她还曾与男人大吵过一回。这地契在她那里放得久,她便知根知底,上一回买卖,也就值一百二十两银。 男人却非得拿出一百五十两银与蜜儿。她说男人不知张持家中财务,反让外人占去了便宜。 毕大海只道,“京城物价在涨。”其余又说了好些理由,她自也听不明。她也拦不住男人将银子往外头送,便就觉着吃了哑巴亏。可最终总算在京城里得来一处安身,也算是多年来的愿望成了真。 徐氏入厨房张罗起来饭菜。蜜儿则在小院儿里,与毕大叔炒大锅的八宝油饭。 毕大海原是海边长大的,蜜儿的鱼片儿粥,便就是与毕大海学来的。海边民风淳朴,每逢小娃儿满月,都得炒一锅八宝油饭,送与邻里一道儿享用。 炸酥了葱姜,炒香了五花肉。配着香菇、海蛎、干贝、虾米、青豆一道儿炒一大锅。再放入二十斤的糯米来翻炒。肉与海味儿的香气,层层将糯米包裹。加水小火焖上一盏茶的功夫,出锅来,糯米和海香,红肉淋漓,一口下去,全是大大的满足。 毕大海让银荷端着往邻里家里的送去。蜜儿自端来一碗,送入绣房里,“二叔,快尝尝。” 明煜自在屋子里闻了一早上的香气儿了,接来那碗饭尝来一口。香料儿味道让食欲大涨,糯米油软,花肉入口即化。短短一月,他竟已被养得满腹馋虫… -- 第51页 放下碗筷,他方问得起来,“西街那边的可都打点好了?” “嗯,都好了。我的家什也都搬得七七八八了,要用的锅碗瓢盆儿,孙姐姐都与我打算了。明日毕大叔帮我叫了辆马车,我们一道儿过去。” ** 二月初一,午后阳光明媚。 西街上孩童追闹,寻得那家起着红布牌匾的小店儿,等着看放爆竹。 老吴饼店,牛家饭馆儿,桂花糕铺子,老七酒肆。小厮纷纷出来张望,西街上来了新邻居,也不知是什么样儿的人? 马车停在小店门前,毕大海还在后头推着小货车。撂下来担儿,又忙去门前点了爆竹。噼里啪啦一阵热闹,老人说,新店入伙,辟邪除秽。 蜜儿扶着明煜从马车上下来,便就往小店门里去。街坊邻里还不急着走动,等明日做些好吃的点心送去一一拜访。 “怎是个男人带着个小丫头?” “打听过了,是那甜水巷口上卖酸汤粉儿的丫头,来这儿买了门面儿。” 牛家掌柜却认得出来毕大海,“这人上回可不是来过?尽卖些歪门邪道的,酸汤粉儿能好吃到哪儿去。” “好吃好吃!”看爆竹的小娃儿不经事儿,可却是吃过酸汤粉儿的,直冲着牛掌柜喊了两声。 牛夫人一旁与吴家媳妇儿打听起来:“那男的又是谁?还带着面具,眼睛好像也看不见。” “嗐,人家里人,日后都是邻里的,还怕不知道么?” ** 蜜儿扶着二叔,将小院儿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遍。厨房里崭新的一口大铁锅,是毕大叔与她做的入伙儿礼。蜜儿喜欢极了。 明煜还在一旁摸索着物架儿熟悉环境,便听她欢笑着,“铁锅炒菜,贼香。” 他自也无声一笑,继续寻着水缸、案台一一摸索过去。方走了两步,手便被人一把扶了过去。 “二叔,你小心菜刀!” 蜜儿紧张得很,眼看他就得摸去那刀刃上,自将他扶开去了一边。 明煜自问生下来便能玩刀剑了,此下却被这丫头照顾得什么利害的东西都不给碰。心中几分无奈,动作却很诚实。顺应着她的意思,随着她出了厨房门口去。 这小院儿虽是不大,却难得在西街上有得三分天地。人住宅子,气儿得活儿。这处有井有风,院子里这颗桂花树,春秋飘香,夏日乘凉。确是别有一番趣味儿。 明日一早还得开工。蜜儿支开走了来帮忙的毕大叔和银荷,方将二叔也照看着睡下了。趁着夜色,独自一人行来小店门前,抱着那颗红风铃在门槛儿上坐了下来。吹着小风儿,轻声与那正发了新芽儿的小树念念道: “阿娘,我们终于有小店了!” ** 清早起来,蜜儿自己动手,点了一串爆竹。新店开张得要大吉大利。 爆竹引得来孩童,自也引来了食客。多有老熟人寻来了新铺头儿,拱手吆道,“老板娘,恭喜啊!” “同喜。可喜得您来了。”蜜儿自好生招呼。 “可有什么新鲜吃的?” “不巧,今儿刚开张,早晨只有酸汤粉儿。晚市有新菜,您若想知道,晚上再来。” 老熟人自是寻着酸汤粉儿来的,寻着店里坐下,“那就来碗酸汤粉儿,吃完了好上工去!” 许是那爆竹放得好,小娃儿还引得家中长辈们来,熟客络绎不绝。原本要卖整整两个早上的粉条儿,不过个把时辰便卖得一根不剩… 将将撑开铺面儿的牛家掌柜看傻了眼,西街上何时有过这般的人流?这家不起眼的小丫头,生意做得可比他的大了去了! 牛夫人见得这阵仗,火气儿上了头,无处可发,只得拧了一把自家男人,“你看你,不想起早卖朝食,看看,生意都被别人抢去了!” 牛掌柜的憋了闷气儿,自忿忿入了店里,“我今儿夜里赚回来。改明儿早上也卖这个。” 对面老吴家饼铺的生意被抢了大半儿,吴家媳妇儿便坐不住了,寻来牛家档口,便捉着牛夫人说道起来,“这头日开张便这样了,日后我们生意可还怎么做?” 牛夫人叹着一口大气儿,“还能怎么样,各想各的办法儿去。” 朝食早早地收了档,蜜儿稍稍数来,家中碗筷都用得干干净净,清早地卖了一百份儿的酸汤粉儿,入账有半两银子那么多。抛开来食材成本,赚得也有两吊钱。 这西街的小院儿果真买的划算,客流比起甜水巷口的多了一倍。西街上住着的多有富足之家,出手也多有爽快。她自心想着,不必得多久时候,该就能让孙姐姐和金大娘她们回本儿了。 可发愁的是,粉条儿大概不够卖,以往两日磨一次山芋儿粉,过滤了煮熟,还得晾入锅里滚熟。今日怕是得赶工才行了。 入来后院儿里,却见得二叔起来身。寻着井边一角坐着,正与她涮碗筷…她怎敢惊扰了明大都督大架,给她涮盘子…蜜儿三两步寻得过去,便抢他手里的活计。 “你、你怎么能干这些呀?” 明煜轻轻将人攘开,“那么多的碗筷,你忙不完。” 说罢,继续干活,又再开口劝她了声,“生意若日日是这般,你得多请两个人手回来。” 蜜儿一想,可对。不过今日还得张罗开张晚市,打响出几分名号来。她蹲下身去,与他一道儿做活儿,“改明儿休市一日,二叔与我一道儿去选两个老实能干的吧。” -- 第52页 “行。” ** 夜色落幕,东街上灯火阑珊。各大酒楼里彩旗缎锦张扬迎客。琵琶弹唱,说书先生,戏班儿小旦儿,各有各揽客的能耐。 西街上的铺头则朴实多了,最红火也就四盏灯笼。蜜儿的新店还来不及装潢,便只好将铺头里,点得亮堂了几分。不叫食客们觉着发昏便好。 要真盘算起来,铺头额上还缺个匾额,小店名儿还空着。那置办匾额的银钱蜜儿还没赚到,便只好先将就着做起了买卖。改明儿添上了牌匾,再买两个红灯笼来,得跟西街街头那醉仙楼门前儿的一样大。 牛家饭馆儿常客多,已见得进去了好几波儿了。蜜儿的晚市第一日开张,还没见人。好肉好菜都在厨房里发着闷,蜜儿也撑着腮,靠着账台前发呆。 好在不多久,便来了客人。 男子布面儿的长褂子,一身的书卷气,只嘴上留着道儿小胡须,见得出来年岁已经长了,却还不似身有功名的官爷。 蜜儿自去迎客。“先生好,可是来寻东西吃的。小店儿有新菜,可要尝尝?” 男子见得蜜儿客套热情,面上自也挂上几分笑意,却从身后又扶着个妇人出来。妇人看起来年岁比他小些,腰腹微微隆起,看似已经有了大几个月的身孕了。 蜜儿笑着:“娘子也来了,快坐下吧。” 男子将人扶得小心翼翼,蜜儿见得二人甜蜜模样,自寻去一旁倒了热茶来。“先生和娘子想吃些什么?今日有过油肉,炖牛肉,花椒鸡,酱猪手,烟笋五花肉…” 男子小声与妇人商议一阵,方回了蜜儿的话,“便来一锅牛肉,一只花椒鸡。再两个小菜,可有?” “有的。”蜜儿答的爽快,“那您二位稍等,我去厨房张罗了来。” 晚市开张头一桌客人,蜜儿格外珍重。牛肉煨在炭火上,乘着装入小砂锅里,先端了出去。鸡也早杀好了,去热水里滚上一滚,趁着还嫩,捞出来冲个凉水浴。再撕成鸡肉条儿,伴上蜜儿特制,花椒和红风铃酱汁儿泡过的卤水,撒上香菜叶子,便能出门迎客… 妇人身子已过了五月,早就不是害喜的时候,只天天喊着想吃东西,却又觉着各处的都没得味道。那男子姓郭,是西街上的学堂先生,人人都喊声郭夫子。郭夫子心疼着媳妇儿和腹中孩儿,家中银钱花在吃食上自也舍得。 难得听媳妇儿云氏称赞得句,“好味儿。”郭夫子面上乐得起了褶子。 云氏自打有孕三月以后,便能吃得很了,寻得大街小巷各味吃食,一样也不落下。这花椒鸡的味道确是叫人欲罢不能,麻麻辣辣,吃的满口辣疼了,却还想吃下一口。 郭夫子担心她辣着,忙盛了一碗牛腩来。那牛肉汤汁色泽鲜红,也不知是放了什么香料。云氏尝了一口,面色都几分喜悦了起来。 “酸酸的,且牛肉滑嫩得不行了!” “相公,该得叫阿潜一道儿来的。” “他发力读书,不愿意出门。”郭夫子想了想,“我让童儿回去叫他来,也省得夜里吃烧饼卷大葱…” “嗯,快去。”云氏吃得满口囫囵,却将郭夫子支开了去。 蜜儿送上来小菜,便被云氏拉住来盘问,“小娘子,这牛肉里是放了什么?我方尝了两口汤,可太鲜甜了,以往都没尝到过。” 蜜儿道:“娘子喜欢便好。这番茄是我大叔出海带回来的,京城别处可寻不着。娘子若喜欢,我再与娘子做一道儿?” “好啊。”云氏喜着,“我家小叔子一会儿来了,给他加道菜。” 她着实是自己嘴馋,便换了个名头加菜。 蜜儿自回了厨房,端着一碟儿番茄过油肉出来的时候,小店里,自又来多了一桌客人。寻得蜜儿手中菜香,几个食客瞟着眼光过来,“小娘子,那是什么?我们这儿也上一盘来。” 蜜儿先与云氏送了过去,方忙去答应新客。 云氏尝了一口过油肉,酥软香口,还与那锅牛肉一样,酸酸甜甜。云氏嘴里嗯嗯嗯嗯得不停,巴望着自家相公,“好吃好吃。” 一旁食客听得哈喇子往肚里咽,看得见吃不着,馋得胃疼… 牛家饭馆儿里也早就坐满了人,塞不下,徒省事儿的,便寻来隔壁。蜜儿的小店也便满了客。 牛家饭馆儿味道中规中矩,食客们换个馆子,本只求填饱肚子,方便快速,谁知味口感人。客人们食欲大盛,便喊了酒来。 早前金大娘让人送来了玉琼酿,正是薛家酒铺最好的酒了。蜜儿自一一侍奉过去。 食客们尝得一口,大呼“爽快”。香肉配美酒,可没得比这更爽快的事儿了! 第27章 天_行健(7) 傲娇煜 临得郭夫子夫妇都吃好要走了,小叔子郭潜方寻了过来。 蜜儿却见原是位熟客。 郭潜书生白面,见得是蜜儿,忙笑着拱手一拜,“是小娘子来这儿开新店了!上回的红玉糕钱,还欠着呢。” “那三个铜板的事儿,可莫提了。”蜜儿迎着人坐下,却见得郭夫子那儿菜盛得不多。“可还要加一些?” 郭潜连连摆手,“不必了,便就加两碗米饭来。” 云氏接话道:“莫客气了,阿潜,你别克扣坏了自己的身子。” 郭夫子便与蜜儿道,“再与他一碗牛肉面便好。多了他也吃不下。” -- 第53页 “那可容易了。” 温着炭火上的砂锅牛肉就还剩着一点儿底儿,番茄味儿浓,沉底的牛肉还剩几颗,乘出来便做了面条浇头,煎个鸡蛋,撒上葱花儿。 郭潜饿的急了,面条儿一上桌,便是囫囵一大口。边吃边觉着新奇,这味道酸香浓稠,夹了一口煮软烂的红果儿放入嘴里,赞不绝口。 牛家饭馆儿里一开始生意满,牛掌柜的倒也没在意隔壁。只是刚翻了一台桌,客人便不来了了。反倒是隔壁那门楣都没写清楚的小店儿前头,还候着好几个客。 牛夫人看不下去,亲自出门迎客,“诶,这不还要排队呢。上我们店里吃吧,都一样。” “不一样。” “对对对,哪儿能一样?”小妹拉着兄长,“我刚听阿花说,这里头东西新鲜,别处没有。” 牛夫人满脸好奇,往隔壁小店桌上饭菜碗里探了探,“什么东西新鲜?” 小妹笑道,“小老板娘说,那红果儿,叫番茄。” 牛夫人听着耳熟,回了店里拉着牛掌柜的问了问,“可就是上回那姓毕的来卖的?昨日可是他将这丫头送过来的。” 不等牛掌柜的开口,店中小厮却记得清楚:“就是那东西,没错了。” 牛掌柜恨恨啐了一口,这回真是看走眼了。 ** 填了两口肚子,郭潜方想起件事儿来,“小娘子,你这店前还没立招牌。” 蜜儿手中活计儿没停,回话道,“可不是,还没想好。” “夫子们可有合适的,与我取一个来,我付些银钱也成。” 夜里生意好,方才几桌人,便收下来九百多的铜板来。蜜儿正是小得意的时候,开口便就阔绰了些。 郭潜笑道。“这取名的钱且不收了。” “我替小娘子去办这匾额的事儿,可好?” 郭家也并非世代书香,原是做木工生意的。到郭夫子这一代,方才开始读书写字。郭夫子考得个秀才,便就开了私塾,成家教书了。剩得郭潜还在往会试上争。只是家中老本行还未丢,几个叔伯都还靠着那门手艺糊口。郭潜便就招揽了这门生意,与自家叔伯介绍过去。 蜜儿自问:“什么价钱?” 郭潜起身去外头看了看门楣上那空空的位置,“别处得要二两银的,我与小娘子收一千五百钱,是木料儿的价钱。小娘子若不嫌弃,这名字我也可以帮您取的。”他自问读过几年的书,也常在西街邻里帮着写信取名,帮衬家用。 蜜儿正愁着小店无名,再好的名声便也传不出去:“那可好。夫子觉着叫什么好?” 郭潜问:“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李蜜儿。” “蜜儿…”郭潜低声念念,“这字儿好听,吃食嘛,得甜去心里了!” 云氏捂嘴笑了起来,凑去郭夫子耳边笑着,“阿潜可是有些小意思?” 郭夫子一脸正经,台面儿下自拉了拉云氏的袖口子。云氏这才也跟着几分正经起来。 “那便叫如蜜坊,如何?” “如意如蜜,日子红火。” “好听!”蜜儿笑着,“读书人取名儿便是不一样。” “可我刚开张,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银钱。留着手中的,还得周转食材的。” 郭潜道,“都是街坊邻里,小娘子生意做得好,咱也不担心你跑了。若觉着这名儿好,我便去与你张罗牌匾来。等来牌匾做好了,也该是一个多月后了。那时候再与小娘子收银钱。” “那可多谢夫子了。” ** 整日的忙乎下来,蜜儿只觉浑身都要散架。 关起店门,收拾好。二叔帮着涮完了盘子。人倒在床上,便就一点儿也不想动了。 可却又惦记起,下午刚将朝早的粉条儿作了一半儿,明早若要开门,便也卖不了几碗。如此想来,正好休市一日,与二叔一道儿先去请两个劳工回来,才好再开门做生意,她方能轻松些。 阿娘说,女子受不得多累,累了容易变老。她小小年岁,还未成家嫁人呢,可不想未老先衰了… 二月春风和煦,一大清早,蜜儿便扶着二叔出门来,手臂里还挽着个小篮子,想来那劳工买卖都在东城门脚下,隔壁便是海市了。顺道儿逛一逛,也好挑些价钱实在的,来做些新菜样儿。 二叔却一路小声与她说道着劳工的事儿。 大周朝的劳工分两种,家室好些的,出来干活儿受雇佣,拿些工钱,日日回家,也不必担心人家的吃食住处。也有些人实在度日不下去的,沦落得卖了身,便就都得养着家里了。好处倒是一次性许了钱,之后的工钱,便也不必许多了。在身边养着,将来也还能买卖。 蜜儿自盘算了翻,她手中如今没几个钱。可又担心着,若雇佣了个人,回家还得与家中父母兄弟说道起来小店儿的事儿。厨房在院子里,二叔尝出出入入,若日子久了看出来些什么,便是麻烦事儿了。 行来市场上,蜜儿便只寻着那些一次性买卖的小奴们看。原还想着雇两个人,眼下也只能先买断一个老实肯干活儿的姑娘,也能与她做做伴儿。 寻得来两三趟儿,不是嫌着年岁太长,便是嫌着面相不老实。这京都城里的劳工再拿来买卖,多半是在主人家干不好的老油条了,蜜儿便就觉着不大稳妥。 -- 第54页 明煜自出着主意,“寻个年岁浅的,好养活,也听话。” 眺着远处来了一行贩子。身后绑着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小童工。蜜儿自凑着过去观望了阵,相中了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 一问方知,去年冬日气候不好,北边儿雪灾,湮没了好些村庄。这些童工都从北边儿来,全是雪灾里没了爹娘的孩子。没进过京城,头一回。 老板是帮衬着这帮娃儿的生计,见不得小娃儿们都冻死了,方领着他们来京城里买卖,愿求个好人家,将他们都收养了去,做些苦力,能活下来便好。 又听二叔问起来那丫头,“原家里都有几口人?靠什么为生?” “俺爹是林子里猎户…家里就我和阿娘,还有小弟。山中雪崩,他们都没了…” 蜜儿听得娃儿这般可怜的身世,与那贩子杀了几口价钱,方用得八两银,将那女娃儿买了下来。早前那些下午茶点的积蓄,便都花着这儿了。 将人牵来身边,蜜儿方与她递了张帕子过去,“脸脏了,都擦擦吧。” 那丫头却摆手不要,“俺会脏了姐姐的帕子…” 蜜儿只好笑道,“那等回了家,烧炉子热水给你洗洗干净了。” “好。” 蜜儿牵着小丫头走在前头,明煜跟着后头。蜜儿腰间挂着的那铜铃叮叮咚咚与他引着路,这回便也不怕走失了。 鼻息里飘入来海洋气息,方知道蜜儿带他到了海市。听得蜜儿声响问起来,“老板,这大海虾怎么卖。” 老板声音粗犷:“四十铜钱一斤。” “可不便宜!比牛肉还贵一倍呢。”蜜儿忿忿走开了。方买个丫头出了大血,再买起食材来,便觉着手短。大海虾买不起,只得向着一旁的花甲去。海市里最便宜的便数这些小贝壳儿类的了。左右只是加一道儿新菜,等得宽裕些了,再来买鱼虾便成。 装了整整一篓子的花甲,让女娃儿来提着。 蜜儿方问起她来,“你叫什么?” “林阿彩。”女娃儿巴望着蜜儿,“姐姐生得真好看。” 这小丫儿嘴甜,随她。蜜儿抬手与她揉散了额角一团黑灰,笑道,“回家里洗干净了,你也好看。” 两丫头在一块儿,话便多了起来。街上还没什么行人,明煜自随着她二人身后走着,一时听蜜儿与阿彩说着东街上夜里的热闹,一时又听小丫头咂舌称叹。他暗自跟着身后,由得蜜儿的铃声引着,自也觉着几分悠闲有趣… 早晨出门的时候,蜜儿便在小店门前上了牌子,“今日休市。”她出门赶早儿,回来的时候,也不过辰时多一点儿。 隔壁牛家饭馆儿门前,却是生意一片欣然火热。蜜儿却闻见得几丝儿酸汤味道,原是昨个儿还不开门做早市生意的牛家夫妇,今儿竟是学者她来卖粉条儿了。 蜜儿并不放在心上,正寻了钥匙,要开门进屋。 一旁老熟客自招呼起来,“小老板娘怎今儿不开门?害得我们来这儿吃了?” “就是就是。这味道可不比得您那儿的。” “这酸汤粉儿丰乐楼也学过,都不像样儿。” “明儿可开门吗?还想那葱肉米饼吃。” 蜜儿笑着,“店里我一人忙不过来,今儿买了个小堂儿回来。明日您们请早。” 蜜儿说着,自领着小丫头与二叔入了屋子。 牛掌柜的暗自一旁听得食客们的话,气得跺了跺脚,“呸,还明儿请早。我就不信了!” 直至次日清早蜜儿小店儿一开门,牛家酸粉儿顿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牛掌柜的不信命,让屋里的仆子买来两碗与牛夫人一道儿尝尝。 嗦一口下肚,眼泪不争气地从嘴里流了出来… 牛夫人亦是连连点头,二人执手相看泪眼: “还真特么的好吃…” ** 阿彩生性勤快,好调*教。蜜儿先教着她做些粗苯的活计,磨山芋儿,煮粉条儿,不稍得蜜儿多几句话,阿彩一学便会。等来快到晚市的时候,后两日的粉条儿都已经做好了。 蜜儿自又让她帮着招呼客人点菜。 阿彩头日来京都城,上岗点菜,话还说不大利落。方蜜儿在后头教她的菜样儿,到了食客们面前便都变了样儿。 红果儿炖牛肉说成了红锅牛肉,也行吧,差不离,还好记。 麻椒花甲说成麻鸡花甲,那可不成,到时候上菜,没得鸡。客人可不得寻麻烦么?蜜儿忙去纠正一番,“是麻椒花甲!” 阿彩长吁了一口气,悄声凑着蜜儿耳朵旁:“姐姐,俺的嘴也忒笨了…” 蜜儿笑:“你刚来,过几日便该利索了。” 来人见是老板娘亲自来了,“哦,那就来一份儿麻椒花甲。”说罢,又笑着招呼,“小老板娘这生意做大了,可是厉害了。” 蜜儿自有些印象,这老爷一身缎面棉袍子上头还有罗汉松枝的暗纹,富贵气儿足着,一旁那跟着来的小厮,早也落了座。便是上回在甜水巷口上,那紫米圆子的头位食客。 “老爷赏面儿,俺家这里小门小面儿的都能寻来。” 那老爷笑道,“你这小门小面,可是将西街上的热闹劲儿都抢了这儿来。我与家仆平日无所事事,四处寻着这些新鲜口味儿吃。可不是听着名声便来了。” “怎这小店儿还没名字?” -- 第55页 “叫如蜜坊,牌匾还在做呢!” 老爷笑,“好名字。今儿好吃的菜样儿,可一样别让我落下。全上来了。” “行嘞!” 生意一直忙着快到亥时,最后三三两两几个客人,都吃好离场了。蜜儿方让阿彩收拾起来,打算打烊了。 明煜在后堂里听得前店没什么动静,方行得出来帮衬手脚。他眼睛不方便,自也做不得多余的,只从阿彩手里接过些叠好的碗筷儿回厨房,到底是可以的。 春日夜里依旧寒凉,过了外头那阵儿热闹劲儿,便有些发了冷。 蜜儿还在账台前盘算着今日收成,她却是有个小账本的,记着收支利润,将来也好与孙姐姐他们分红结账。 四人小官轿子停在小店前,红色官袍从门外进来,手端着那乌沙帽,行来小店坐下,便将那帽子放在了刚收拾干净的桌板子上。 “听闻得这儿的红果儿牛腩好吃,老板娘,可还有么?” 蜜儿听得那声音几分熟悉,方抬眸起来。便见得许祯琪一身官袍已然在店里坐了下来。 许祯琪抬眸之间,面上同是怔了一怔。他是寻着味道儿来的,不想,这小店的老板娘是蜜儿… 蜜儿不大想理会,还是阿彩去接的话,“牛腩还有,大官爷要吃吗?小奴与您盛一碗来。”不过一夜跟着蜜儿屁股后头学招待客人,阿彩的口才,已经有了大大的进步。 蜜儿深感欣慰,可伺候的是许祯琪,便也没什么好心情。 许祯琪自也知道丫头的性子,垂眸下去无声自哂。方又与阿彩道,“可还有什么酸味儿的,都上来尝尝。若合口味,我明日再带食盒子来。” 皇后有孕,正是害喜的时候,宫中食材都吃腻味儿了,他一向来照看着皇后的身子,便就寻着些新鲜又能滋补的药膳,方敢送去坤仪宫里。 “没有了。”未等阿彩答话,蜜儿自接了话。说罢,又将阿彩支开了去,“你去与官爷端菜来,这儿我来招呼吧。” 阿彩应了声好,撩开小帘儿,寻去了后堂里。却见得那明二叔也在。见她出来,二叔轻声道了声“快去”。他自己却杵着门边儿一动也不动。 阿彩心思不够用,便也懒得想。寻着去厨房干活儿去了。 明煜认得出来是许太医的声音,可听起来,蜜儿与许太医似是有些过往…许祯琪是御用的太医,为人忠厚,与他也略有几分交情…只是此下他的状况,不能轻举妄动,便只好在门边按兵不动,先作打探。 蜜儿端着杯冷茶,重重撂在了桌上。“快要打烊了,客官快些吃完,便请走吧。” 许祯琪听得这话里赶人的意思,冷冰冰的。可却也是他对甜水巷母女照顾不周,这口气,他也受得不冤。只得陪着副笑脸,劝道。“家中近日开了私塾,族人的孩子都在。你阿娘那时候也想你多读些书,你若喜欢便回来许府上课,每月初一十五,都是开课的时候。” “初一十五生意好,没得空闲的。”蜜儿回得几分决绝。 许祯琪无奈摇了摇头,等阿彩捧着那锅牛肉上来,方只用心试菜去了。 蜜儿等他吃完,便起身送了客。见许祯琪的轿子走远了,方让阿彩关门打烊。 她寻去后堂,却见二叔在门边等着她。 二叔问起她来,“你是许太医的女儿?” “……”她头回不想答他的话,绕开了人,自己往院子里去。 阿娘被赶出来的时候,她年岁还小,自也分辨不清楚大人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不贞、不洁,这些字眼扣在一个韶华正放女人头上,还是颇能让她记得住的。或是许祯琪他也不信阿娘了,方才让她们母女住来甜水巷子里。 这些年他也不来,她这个女儿便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与他有关系的走了,他却最后一面也不见,如今他让她回家,可她早已没有家了。 蜜儿如此想着一夜,仿佛方才那一碗茶端过去,是替阿娘端给许祯琪的绝情茶。她自也不想去什么许家私塾,与他们再有什么关系了。 可凑巧的是,隔日她那账本子被二叔翻了去。 二叔眼睛虽看不见,这阵子手上的功夫却是更深了些,摸着那些墨水字迹,便问起她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盘问得来便知,她那记账本上,字儿都不写全,花椒二字,是画了一朵儿花,又画了只蕉… 蜜儿着实是发着懒。以往阿娘也教她读书认字儿,可毕竟家里活儿累人,读书写字的时候少,街上那些牌匾认得的不少,真要写起来,便全都成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一点儿也不熟… 二叔话里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许家的私塾,你还是去一去。” “年岁浅的时候,得多读些书。将来受用…” 她不想去,只得糊弄来了两条秋刀鱼,煎熟了讨好着让二叔,顾左右而言他,“二叔,若是院子里有个炭槽,我与你日日烤鱼吃!” 有得她一句话,明煜让阿彩出门买了些泥砖来。他虽眼看不见,却知丫头想要的炭槽什么模样。 似个小炉子,底下是泥砖坑,耐得住高热,能烧一池子的炭火。两面炉柄上齐整,能架得住些木枝条儿,烤鸡烤鱼不在话下。 阿彩做活儿老实,不莫一日的功夫,便随着二叔将那炭槽儿搭好了。想了想,又在后头用剩下的泥砖码起了个小烤房。 -- 第56页 蜜儿来问,“那是什么?” “贴饼儿,叫花鸡。”阿彩笑嘻嘻的。什么都挡不住山林里闯出来的娃儿爱吃的心思。 阿彩儿时家中也有个这般的小烤房,半个人那么高的,生起火来,里头贼热。贴几个面饼在墙壁上,不一会儿,就能焦脆可口。阿爹打回来的麻鸡,腌好了酱油和白酒,泥巴裹着往里一扔,半个时辰再拿出来。撬开泥巴硬壳,那鸡肉香气,能将全村的人都招来… 阿彩与蜜儿手舞足蹈比划了阵子,蜜儿听得全信了。等来晚市的时候,杀了两只鸡,肚子里塞两枝香茅叶子,腌着酱油和清酒,裹着泥巴,往里一扔。 拿出来招待食客,一上桌。隔壁桌上的食客,眼睛便像长在鼻子上似的,寻了过来。 一个个急着问,“老板娘,那鸡可还有?” 蜜儿笑,“今儿就杀了两只鸡,烤房里还有一只。” 抢到的食客欣欣然,其余的闷闷不爽,只道,“老板娘,明日还来你店里,多烤几只鸡来吃!” 蜜儿笑着应声,却生了另外的小心思。那炭火槽儿也弄好了,烤羊肉烤鸡爪烤秋刀鱼烤大虾烤扇贝烤蟹腿儿,就怕食客们选不过来。 烤串儿配酒,最是赚钱! ** 三月初一,艳阳高照。 一顶雕花儿的珠帘马车,从北城高门大宅之间行上来了东街,要往西北角上的林阁老府上去。前头护送的人,骑白马,戴高冠,紫色蟒袍,便就是如此威武的打扮,却也压不住面上的清隽之气。 多有小民认得出来,“那不是明府新上任的大都督么?” “早前还是同知大人,父兄过身,便上了位。” “那可不该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儿了?” 马车里,巧璧正与慈音递了块儿新帕子。慈音自上次入病,至今久咳未愈。今日出门,依旧微微发热。嬷嬷自也心疼小姐,袖口里寻得一瓶琵琶丹来,与小姐送了过去。 慈音含下那琵琶丹在嘴里,方觉着缓了缓。目光松松散散投向窗外,是东街一派新春景象,然她心如枯木,到底一点儿新绿也看不入眼。 嬷嬷自劝着,“小姐放宽了些心。主母这回许你过继去了林阁老府上,该是为您和二爷的事儿铺路的。您且忍过了这几月,再回来明家,该就是府中的夫人了。” “这等丑事儿,嬷嬷盼来做什么?”慈音话中懒懒。 巧璧忙拉了一袖子嬷嬷,一个眼色过去,便让嬷嬷收了话。 初一那日,小姐和二爷吵架,她全听见了,便也知道小姐为何几个月来都不大待见外面马上那位…二爷日日里来,送药送吃食送好玩儿的,小姐连侧眼都没多给一个。嬷嬷自以为小姐是病着,没有精神。巧璧贴心,便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原好好儿的两个人,以往那些千丝万缕的小牵挂,巧璧全是看在眼里的。今日成了这样,也不怪乎小姐病了整整一月也不见大好。 马车转上西街,行过那处如蜜坊的时候,慈音自闻见那酸汤香气儿,想起什么来… “停车。” 车中幽幽一声传来马上,明远忙一挥手叫人马停了下来。他自己翻身下马,行去亲自拉开来车门,便见慈音被嬷嬷扶着要下车来。他忙伸手去扶,被她躲开了去…他生生一旁看着,“这外头还凉,你要去哪儿?” 慈音没答话,由得嬷嬷与巧璧扶着下了车,便往那小店里寻了过去。 “小姐,就是这小娘子,早前卖的酸汤粉儿…”嬷嬷一旁认出来了人。 慈音自让她们扶着,在店面里落座下来。 嬷嬷心想,小姐朝早都吃不得多的东西,今日就喝了两口奶便出了门,本就心疼着,见她如今入了店,该是肯吃东西了,方觉着欣慰。 蜜儿正端着一碗粉条儿去招待旁侧的客人,见得位贵小姐入了店,还有那骑马的官爷也跟了进来。见得那官爷是明远,蜜儿不知怎的,心神猛地晃荡了一下。 以往二叔还高高在上的时候,这清隽官爷不过替他牵马跑腿儿。今日再见,已然不同往日了,衣袍威严,神色更多来几分狠辣… 二叔是遭人害了,方才落入甜水巷的。如今有人穿了他的袍子,坐了他的位置,她虽不知二叔是被谁害的,可却看得出来,是这位官爷最终受了益处。蜜儿便就守口如瓶,打算静观其变。 她行去招呼起那贵小姐来:“朝早只有粉条儿,官爷和小姐可要来两碗?” 明远在慈音旁侧坐下,道,“便来两碗。加多一碟酱牛肉。”那甜水巷口的小丫头,明远早就不放在心上,再见了,只觉眼熟,并未觉着其他。 “好嘞。”蜜儿应声,便要去准备了,却听得那官爷称呼小姐道,“慈音…” 她忽觉着耳熟,那时二叔重伤昏迷不醒,口中念念的便就是这个名字…蜜儿不自觉的多看了两眼,那小姐面色如白玉,眉眼之间清冷傲气,举止投足,雅态极了。二叔念念的人,果真是出挑儿的。 蜜儿方张罗去了两碗粉条儿过去与那贵公子和小姐,便往后堂去,她总该与二叔说一说,今日来了他的念想着的人… 方入来后堂,却见二叔是立着门边的,正仔细听着外头的人话。蜜儿被他拉到一旁,“嘘”了一声,“别多话。” 见得那好看的姑娘,她便连话都不能说了。奈何挣脱不开他的手腕儿,只能同他一道儿听着。 -- 第57页 店里,明远正轻声与慈音道:“你愿多吃些便好,我陪着你。” “过继去林家不过是与京都城里的人一个交代。母亲用心良苦,依着父亲生前的关系,方将你托付给林阁老。过几个月,等京都城里都认了你林家女儿的身份。我便与陛下请旨,迎娶你过门。” 慈音鼻息里轻轻一哼,只道,“母亲确是用心良苦。可方原呢?原还说要娶我的,怎的哥哥一去了,方家人便没了声儿?” 明远眉头一拧,被她问得语结… 他总不能与她说,当初方氏让方家来提亲,不过是对他的激将之法。 却听得慈音笑道,“是呀…” “哥哥留下的数万家财,还在我名下。陪嫁去了方家,总不如落了自己口袋的好…” 明远一时无话,半晌方再道,“你不信母亲,总该信我…” 慈音未话,兀自尝起粉条儿来,自又与嬷嬷道,“父亲在生的时候喜欢的,如今吃起来,已然全是别离味道…” 明远听得这话,更是几分不悦,然当着慈音面前,便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 明府变故,父兄双亡,方氏的如意算盘本打着,皇帝会颁旨让明远继承侯爵之位,然那封圣旨迟迟未曾下来。他如今身上官职,也只是暂代大都督之职。 方氏虽说再等等,让皇帝见得我明家人的衷心,爵位和官位都会落定的。 然明远侍奉君侧,心中有数。父兄与皇家的君臣之情,也只限于他们二人与陛下的交情之中,其余外人再是近亲,也不过隔靴搔痒,难解圣意。 后堂帘后,蜜儿却是听得明白了,她这酸汤粉儿如今吃起来是“别离”味道。眼前这位爷,该也是嫌她碍事儿了。她自忿忿一脚踩着那人脚背上。 明煜嘶地一声疼,转面回来,“怎么?” 蜜儿见他目色空空落在地上,自拧开他拉着自己的手来,“我还去厨房做活儿呢,你拉着我作甚?”说罢便往厨房里去了。 再回来前店的时候,阿彩已经将那两位贵客送走了。 二叔也退出去了后堂,自顾自地往后院儿里去… 蜜儿让阿彩打扫干净了桌椅,方扇起店面的门板儿来,二人坐去了厨房里,串儿起肉来。 今日夜宵开市,方早晨的时候去了趟海市,买了大虾扇贝秋刀鱼,羊肉韭菜花甲。早早清洗干净,串好了,夜里好赚银子来。 孙姐姐她们虽不提,蜜儿却是上心着,今年的收成,总得让她和金大娘回了本儿。 好在一月下来,收成可观,仅仅是朝食和晚市,便净赚了十五两银子。一年,该有一百八十两银。再趁着下午卖些茶点,夜里上了宵夜,赶在过年之前,让孙姐姐她们小赚一笔,便该不在话下。 整整一日,二叔却是没见人,他如今身上伤都好了,院子里他也熟悉,磕磕碰碰都是极少。蜜儿自也一心赚钱,没空理他。 入了夜,小店华灯初上。店面烛火点得亮敞,又有春风灌堂。 后院儿的炭火小槽派上了用场。早几日让阿彩去买来的乳鸽鸡爪,早就过了卤水,红柳条儿串了起来,在炭火上将皮肉烤香。那皮焦肉香,直飘进了小店儿里。 食客们刚坐下要点菜,寻着那味道,问起来后头有什么好吃的。 蜜儿道,“今儿夜市,有烤乳鸽,烤鸡爪,烤秋刀鱼,烤大虾,烤花甲…” 便只是听着名字,一旁的小娃儿哈喇子流去了肚兜儿上…阿奶忙抱起了娃儿,这头相公便忙着问小娃儿,“鱼儿想吃什么?” 小娃儿腼腆,见得生人说不出话。 蜜儿笑道,“要不来几串儿烤大虾?一串儿两个铜板。外壳儿烤的焦脆脆的,也能吃。小娃儿吃了长个头儿。” 阿奶连连点头,“便要五串儿烤大虾。” 相公忙又补上,“再来一份儿烤花甲,一份只乳鸽。” 蜜儿笑着后头张罗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西街上飘起来肉香,直将街后头的住户都引了出来。 家中淡饭咸菜顿时不香了,老子带着儿子,寻着肉香找到了地儿,吹牛、喝酒、打牙祭… 早前金大娘让人送来堆在店面一角的酒坛子,小半夜的功夫,少了一半儿去。有人小酌,有人酩酊,只那酒香四溢,价钱还比大酒楼里的便宜了一半儿去。 “这是哪儿的酒?可将那醉仙楼的女儿红得比下去了。” “甜水巷里薛家酒铺,听闻是这如蜜坊老板娘的干娘。酒都是从那儿来的。” 入了亥时,还有新客来,蜜儿立在账台前,早早打起了哈欠。夜市果是累人的,她便随手定了条规矩,亥时之后,便不接新客了。只等着店里的客人们吃饱喝足,送走了人,也已然过了亥时三刻… 阿彩还在收拾门面儿,蜜儿早早回了后院儿里,正预备着打水洗脸,该得睡下了。却见得二叔坐在院儿里石阶上,不知何处寻来的一壶玉琼酿,正喝着… 蜜儿行去,夺了他手中酒壶来。 “虽是入了春,天还寒着。你伤方好,喝酒得要凉得伤口疼…” 明煜未话,手中招数快,直将那酒壶又抢了回来,只淡淡一句,“已然好全了。” 蜜儿听得那话里几分“你莫要管我”的意思。便知劝不得他。只好自行去店里,也寻了一壶玉琼酿来,在他身边坐下,“那我陪二叔喝几口。” -- 第58页 酒味儿呛入喉咙,辣得很。蜜儿没忍住,小声咳了声…手里酒壶便被二叔夺开去了。“你才几岁?喝什么酒。” “过了今年小满,我便要十五了,怎不能喝酒了?”蜜儿直去抢来,他却不给,那酒壶被他闪去了身后,她扑腾一个踉跄,腰身压去了他腿上… 她心想着不妙,方要撑得起来,手却也是撑在他腿上的。她一惊,松了手。眼看着就要摔去一旁,腰身被他一把卷了去…她身子落入一片绵软里,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里却依旧空空洞洞。蜜儿心跳得飞快,心想着还好他看不见… 却听得他淡淡的,“闹够了?” 她慌忙一把收拾起来自己,坐正了回来。余光还扫着他身后的酒壶,却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 她几分忿忿,起了身来。“喝酒想姑娘,怎不去寻人家呢?我去与你传话找人来,怎样?” “……”明煜闷了一口酒,却是无话。 蜜儿正要走了,手腕儿却被他一把拉着回来。听他道:“你若要传话,得避开今日来的那位官爷。” “……”她不过随口一提,他还当了真… 却听他道:“慈音是我亲妹,自幼身子孱弱,该让她知道我还活着,也好让她安心养病…” 什么?蜜儿晃了晃神,他那时念念的那个名字,是亲妹妹?这么一想,那小姐与二叔眉眼之间的确几分相似,都有那股清冷之气… 蜜儿还在晃神,又听二叔道:“听今日他们所言,慈音该是过继去了林阁老府上做养女,过些时候便要嫁回明府。父亲生前与我提过此事儿,我且不愿慈音嫁与明远,那回方将此事不了了之。不想如今府中无人做主,他们还是走了这一步棋。” 蜜儿收回来几分性子,回他身边坐下。自也猜得出来几分他话里的意思,“明远…就是今日接替你官职的那位大官爷?” “嗯。”他应声。 “你若能引慈音单独来后院见我,便是最好。” 哦,求她办事儿,还是这样的口气。 “店里如今生意可忙了,我可没空替你出去寻人。” 却见他拧了拧眉头,“那,也罢。” “我在你家中也是打搅多时,你从甜水巷里搬出来西街,还照顾着我这般一个废人。已是与你添了不少的麻烦。” 蜜儿见他提起酒壶要灌酒落肚,又心软了些,方松了口,“不过若见得那小姐再来,我与你传话也行的…” “多谢了,蜜儿。”他话里淡淡,隔着几分距离,捉起酒壶,兀自起身往屋子里去。那背影惨惨淡淡的,似得蜜儿做错了什么似的。 她实了实心肠,她哪里有错了,小店儿赚的是辛苦钱,日日里还得采食材,想新菜,本真是忙得停不下来的了。 她自想着,他如今伤也好了,只是一双眼睛还看不见,不莫与他想想法儿,治好了眼睛。他便该要回去那高门大宅里,忙他的复仇平反大计了… 她与他本就是半路的交情,她自甘于在这小街小巷里,做好吃的,卖酒菜为生。他呢,那般高高在上的人,即便落入尘埃里,心性儿还是飘在云端的。哪日真要自己走了,也不出奇… 想来想去,她便也想通了。 多思无益,不如早睡早起,这小店里生意红火,方是她脚下的路。 第28章 煜(1) 过命的交情 次日午后,正是松松懒懒的时候。阿彩忙了整整一上午,回了自己小屋里午睡。 明煜打早儿帮她们涮盘子,忙到中午用了午膳。这段时日养伤,他也有了午睡的习惯。方躺下,却听得有人来敲门,一声“二叔”在门外。他行来开门,却听得还有另一人的气息。 那气度沉稳厚重,该是个中年男子。 他心里紧了紧,问她:“是谁?” “我请了古大夫来,再与你看看眼睛。”蜜儿说罢了,绕开他将古大夫引进了屋子去。 他心中几分不悦,那丫头该知道他不能多见生人,又自己拿了主意。 他原还立着门边没动,手臂却被她扶了过去,那声音里耐着性子,与他道,“二叔,古大夫是自己人,同毕大叔一样,不会乱说话。你便让他再看看。” “怎突然要看眼睛?”他几分不明,被她扶着回榻边坐下。 那丫头又回去合上了房门,方绕回来榻边,却是与那大夫道:“若能治好便就最好,若是不行,古大夫可有相熟的眼科大夫,会看这病的?” 大夫声音道,“我先看看…” 大夫说罢,伸手来查看他的眼睛,他自本能地躲了躲,却被那丫头劝了劝,“可莫乱动,让大夫开些药来,也是为你好的。” 他虽忌讳生人,被这丫头一劝,方觉不能枉顾了自己的身子。他现如今这模样,即便与他时机见到陛下,怕也无力与明远对簿公堂。蜜儿说得没错,他得先治好了自己… 那大夫观了半晌,又问了些许的话。方与他在穴位上施了几针,说是又开了药方。蜜儿一旁候着,等大夫都好了,方与了大夫诊金,又将人送出了门去… 明煜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昨日拌过一回嘴,今早起来,那丫头便不大理他,午后又寻人来与他看眼睛。他自也打算过,若在这西街上寻得时机,能借着朝中几个相熟的故人,打探明远虚实,替自己寻得出路。 -- 第59页 可如今他身上伤也好全了,丫头又要与他治眼睛。可是想让他好全了,赶紧离开不成?他忽地有种要被人扫地出门的不祥预感… ** 蜜儿送走了古大夫,方趁着下午空挡儿去了趟药铺。经得上回那一遭,金掌柜见得她,便当是佛爷般供着。她自也没与许家客气,学着然哥上回的口气,与金掌柜的要了最好的药材来。 金掌柜的陪着笑,送走了人,却早将那两张药方抄了下来,与了身边小厮,往许府上走一趟。 那副药膏里,一味虎尾草,药性烈着,虽能消肿化淤,却是急药。然大爷早前吩咐过,若遇着三小姐来拿急药,便得让他知道。金掌柜自不敢怠慢,便叫人送去通传与然大爷知道。 阿彩午睡醒来,正去了厨房做活儿。却见得蜜儿提着药包儿从外头回来,忙迎了过去,“姐姐病了?” 蜜儿将人拉着过来,又将那些药包交到阿彩手上,“不是我,是你二叔。” “今儿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眼睛。正好你拿去将这药煲了。那药膏一会儿去炉子上热一热,便一道儿给他送到房里去。” “诶。”阿彩勤快,蜜儿吩咐得什么便干什么。等全依着蜜儿的话做好了,便就自己送去了明煜房里。 明煜听得是阿彩来送药。开了房门,探了探气息,并无别人。蜜儿那丫头该在厨房里忙着。 “二叔,姐姐让我来与你送药的。” “这个汤药要趁热喝了,然后这一副药膏,得热敷在眼睛上半个时辰。” 明煜拧了拧眉,她自己不来,如今有了帮手了… “二叔?”阿彩声音在旁提醒了他声。“你快用药吧,姐姐让我看你都用完了,才准我出去。她一人在厨房忙着呢,可多事儿了…” 他叹息得无声,接了阿彩手中的药碗来,仰头一口喝尽了。方又由得阿彩侍奉着,与他热敷眼睛…平躺着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半个时辰,心里便念念着,蜜儿那丫头果是赶人的架势… 蜜儿倒不是急着赶人,不过与他看看伤罢了。古大夫今日看过,也只是说依着他的学艺试着治一治…人只要身体里的生气还在,身上的伤多半自己都能好一些,与其放着不理,不如上些好药材养一养,不定能养好呢? 一会儿晚间夜市,还得上肉串,手里正将大块儿的羊肉切成小块儿。她心忧着,也不知阿彩伺候得周到不周到,一时晃了神,白刀子下去,红刀子上来,手上一块儿小肉便没了。眼看着血肉横流,她也心疼自己… 阿彩听得蜜儿呼痛,忙过来看看。“姐姐怎切着自己了?” 明煜方走到门前,听得阿彩这声,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三两步跨进来门槛,便寻着那丫头的手去,方捉起她手腕儿,那暖流便划过了他指尖,他忙对阿彩吩咐,“还杵着做什么?我房中柜子里有药箱,去拿来。” 蜜儿疼得要紧,却被他牵着往外头去。那人闷声不吭的,将她拉到井水旁,便兀自寻得了桶子,去打水上来。 男子身健力足,不过两下功夫,冰凉的井水被他拎了过来。他又捉起她受伤的手,冷冷一声“忍着”。方又拿着瓢儿与她冲洗伤口。冷水碰到伤口,像是冰棱划过嫩*肉… “疼…疼啊…” 明煜听着那声,只觉自己背后都起了冷汗。心却依旧狠着,手上再是三瓢冷水寻着那伤口冲洗过去。“不处理干净,容易生毒邪。” 蜜儿却见他额上青筋浮现,嘴唇都发了白,抬起另一只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明煜恍然躲开,却听她问,“二叔,你怎么了,面色这么难看。” “无事。”他惨淡收了话。 阿彩抱着药箱跑了回来,匆匆忙忙揭开了箱盖,寻得纱布与她来包扎。明煜方放了手。他见不到,便就不方便处理那口子,等得阿彩说包好了,他方寻去碰了碰。原本纤细的指尖,被裹着厚厚的一层。那丫头方才包扎的时候,似是还咬着牙,一声也没出… 他劝:“休息去吧,你这般做不得那些活儿了。让阿彩来。” “……”阿彩很无助。可是见得姐姐受伤,也很是懂得疼人的。 “切肉切菜打下手,阿彩都会,可夜里客人们来了,还得姐姐来掌勺的…” “我才没那么娇贵。”蜜儿说罢起了身,拉着阿彩回厨房,“我是碰不得水了,要碰水切菜的细活儿你来,饭菜我来。” 明煜听得那缓缓走远的声响,心里那道口子似又剌开了些… 无法,只得跟着进去了厨房,听着她干什么,他便抢着先做了。只是果真到了夜市开门的时候,掌勺的活儿也只能得她来。 ** 如此两日,蜜儿做不得多的活儿,便只好辛苦了阿彩。 这日朝食卖完,蜜儿便让阿彩收了半个铺面儿门板儿。她自己坐在店里,借着光线敞亮的地方,翻起阿娘留下的那本《膳谱》来。 阿娘以往在许府住着的时候,闲来无事,便从阿爹书房里抄来些有趣的膳食方子,自己去厨房中操持着来吃。后来从许府里搬出来的时候,这抄本子便一道儿被带了出来。 上头菜样儿繁多,蜜儿识字有限,便也只读得通顺下来几条儿。春日里正是吃野菜的时节,方早晨带着阿彩出门买菜的时候,见得几样野菜,便记得起来,阿娘这膳谱里,曾提过菊苗儿的做法。蜜儿自买了些下来。 -- 第60页 回到家中,寻得这膳谱读来,遇着了生僻的字,只得拿着去问问阿彩。 阿彩哪里识字? 蜜儿没了办法,奈何家中唯一识字的,眼睛又看不见。只得用笔将那几个字儿临了下来,还留着几分墨迹未干,寻得去明煜房里。 明煜将将敷过药,听得有人进来,两日来蜜儿不曾与他说过什么多余的话。明煜便以为是阿彩。 “药喝了,药也敷了。你且与你蜜儿姐姐交代便是。” 他起了身,却听得屋里那人没动…“你还有什么事?” 蜜儿听得他认错了人,话里还有几分不耐烦。自又生了几分脾气。可那字儿就快干了,怕他摸不出来,只好寻着他手腕儿去,将那临好的纸送去他手里,“你帮我看看,这两个是什么字?” 明煜听得那把声音,方才几分恍然。心头冒出来一丝喜悦,一晃又消失不见。他接来那纸张,放去桌上,手指探着那墨痕,“是淪字,和茎字。” “……等等等等,你慢些。”蜜儿手中持着膳谱儿,正对照着回去原来的句子里。 “汤淪?是什么意思?” “紫茎?又是什么意思?” “……”听得她翻书页儿的声音,方知道她是读不懂了。他沉沉叹了一声气儿,在桌前落座下来。方对她道,“你也来坐,整句读来我听。” 蜜儿捧着书坐去他对面,读道,“采菊苗。” “这我懂,便是采来菊苗儿菜的意思。” “汤淪,用甘草水调山药粉…” 明煜道:“此处汤淪,便是热汤没过菜叶的意思。” “哦,便是过一趟热水…”蜜儿大大叹了口气儿,怨气道:“在热水里滚一遍,这般写不就好了,怎非得来句汤淪。真难读。” “……”明煜再问,“紫茎那处又是如何?” 蜜儿方读着:“菊以紫茎为正。” “草木根叶之间为茎。” “那不就是菜杆子么?”蜜儿笑了。 “菊苗,当选茎为紫色的,味道为上。”他解释罢了,方去捉了捉她的手腕儿。“你…气罢了没有?” 蜜儿只见他一双眼睛空空落在自己面上,那张脸上虽生了些许胡渣儿,可一点儿也不妨碍它好看。气…她确是还有些气。可谁让他字儿认得多,得让她来求他… “也不知气的什么。”她抹开手腕上的手,自起身要出去,“这菊苗煎我会做拉,二叔一会儿出来吃吧。” 明煜听得她话里几分轻松的意思,终是放了些心。直跟着她出门的背影,应了声,“好。我一会儿来。” ** 午后春意阑珊。小风拂面,花香随之而来… 小店张开半面门窗,阿彩支开一张桌子出去街道上,叫卖起那菊苗煎来。“春季野菜煎饼,两个铜板一个!” 不稍一会儿,一对探着新奇的小姐妹花儿寻了过来。“来两个尝尝。”说罢掏出四个铜板儿来。 姐妹俩一人一个,小妹鼓着肉嘟嘟的脸蛋儿,先咬了一口,“阿姐,真香!” 阿姐也尝了一口,那外壳儿煎得焦黄酥脆,内里却清凉微微甜,野菜清香独特,带着几分春意清爽。 吃完了,再掏出五个铜板来,“我就这些钱了,家里还有阿奶阿爹和阿娘…姐姐能不能与我三个?” 阿彩想来自己没了家人,人家有,小小心酸了一阵儿,又觉着羡慕。便自个儿拿了主意,“小声些,老板娘没听见呢。”说罢了,收了那铜钱,便用纸包儿包了三个递过去。“快拿回去与你阿奶和阿爹阿娘吃。” 小姐姐合掌与阿彩拜了一拜,“谢谢您。”说罢了,方拿着煎饼,牵着小妹,绕入了小巷里。 店里,蜜儿正沏了壶热茶端来桌上。 明煜尝了一口菊苗煎,又喝了小口茶。一旁丫头忙忙乎乎。磨墨临字,让他来识…“二叔,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字儿?” 他摸索来上头磨痕字迹,歪歪斜斜,简直不堪入目…“你这字是谁教的?” “我阿娘呀。” “……”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亡人已故,不可得罪…险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听得门外爆竹声响… 郭潜叫人抬着牌匾入来了小店,“小娘子近日可还好?这门楣牌匾,我让人做好了。择了今日的吉时与你送过来。” 蜜儿这才放了手中笔墨,起身迎了人。见那一旁牌匾立在地上,上头还挂着块大红的绸缎儿。蜜儿笑道:“可多谢了郭夫子。” 郭潜素来也在郭家的私塾里帮着兄长教书,大家便也称呼一声小郭夫子的。蜜儿这么一喊,郭潜竟还有些脸红了。 “小娘子客气。可要看看这牌匾的模样?” 蜜儿道,“我二叔也在,让他看看。” 明煜眉间一拧,他二人聊得火热便罢了,扯他去做什么?明明不大情愿,却生生被那丫头扶了起来。听得那姓郭的掀开了红绸布,与蜜儿道,“依着上回说的,如蜜坊,三个大字。” “二叔,你快看看。”蜜儿着实有些头疼,让她写个字儿已经要了老命,此下还得点评人家雕刻的字样儿,不说话又显得不够客气,郭夫子可是秉着邻里之谊,便宜着帮她张罗了这牌匾来的。 明煜压着口气,方寻着那几个字摸索了一番。 “笔力浑厚,笔画流畅。好字。” -- 第61页 郭潜忙对着明煜拱手一拜,“是二叔赏面了。”他自听得人说,西街上这家小店,是叔侄二人张罗。平日里这位长辈不怎么出面,也是因得眼睛不便的缘故。 “……”谁是他二叔?“倒是不客气…” 郭潜面色怔了一怔,这二叔脾性有些大… 忙是作揖,“得罪二叔了?” 蜜儿一听话头儿不对,忙将二叔牵回了桌旁坐下,小声凑来他耳边安慰了声儿:“您可消气儿。” 郭潜笑道,“别让吉时过了,小娘子若觉着没问题,便让他们将牌匾挂上去吧。” “行嘞。”蜜儿答得爽快,又喊着郭潜过来桌旁坐,“您可要入来喝口茶,尝尝这菊苗煎?今儿新品,刚在卖呢。” 郭潜求之不得,让人放起炮竹,挂牌匾。之后,方凑去桌旁坐下。 行人被炮竹声响招惹了来,大红的绸布一掀,如蜜坊三个大字,方正挺拔,成了西街上的一派新气象。 店里,蜜儿给郭潜斟了一杯茶来,又与他添了一副碗筷。方重新落座下来,继续临着字儿与二叔看。 郭潜边夹着那菊苗煎到碗里,尝了一口那清凉味道,方笑道,“爽然有楚畹之风…” “还算识货…”明煜一旁小饮了一口茶水。今日他听那丫头读膳谱,便记得起来,这菊苗煎记录在案,出自林洪的《山家清供》,郭潜正是引着其中诗句点评而来。 郭潜被说得几分讪讪,尴尬笑道,“二叔也是考究的人…” 明煜冷冷:“不过识几个字。” 郭潜自觉不大受这位长辈欢迎,方垂眸下去自顾自喝茶了。目光落在蜜儿方才临下的字上,便又问起,“小娘子在学写字?” 蜜儿正写个字送去明煜手里,“二叔在帮我认食谱儿。我琢磨着新东西吃呢。”说罢,又将手中膳谱儿送来他眼前,“你说,做这个吃这个好不好。” 郭潜拾起那书本来。分明纸张已然有些发黄,却被保留得十分完整,书脚书页儿平平整整的,一丝不乱。封面上几个大字《御药膳谱》… 郭潜心中顿了顿,“御药”二字可不是谁人都敢用的,他心中自想着这小娘子身份来历怕是不简单的。后再翻起方她看过那一页,上头是:“羊脂胡饼”。光是见得这名字,肚子里胃水儿便往外冒… 他忙笑道,“小娘子眼光真不错。” 眼见她写了个歪歪斜斜的字儿让她二叔认,方明白过来,叔侄二人在识字读膳谱儿。这小娘子怕是识字不多的… 郭潜寻得了些许小机会,笑与蜜儿道,“小娘子若想学字,白日里有闲暇,便不妨去我兄长的私塾里旁听。学得一阵子,读这膳谱儿不在话下。小娘子去,我与兄长说声,学费便免了。” “那可真是好事儿。”蜜儿没做多想。老要麻烦二叔,似也不是办法。自己学会了,日后读膳谱儿,做新菜,正是方便多了。她袖口子却被人在桌下扯了一扯。 便听得二叔道,“她已在太医许府上私塾了,多谢夫子好意。” “……”蜜儿正想反口,手腕儿却被他掐得紧了,一下子便疼得没了声儿。她何时要去许家上私塾了?她要去西街郭家私塾。 郭潜听得许太医家的名号,又看着桌上那本“御药膳谱”,心中有了些着数。他家境平平,功名又还未考上,怎敢高攀了许太医的门第…郭潜更是无地自容了些,只好道,“小娘子有去处读书,那便好。” 蜜儿的手腕儿这才被二叔松了开来。狠狠盯了他一眼,可偏他看不见…好气… 郭潜再坐了小会儿自觉无趣,起身告辞。蜜儿这才去取了那牌匾的银钱来,送去他手中,“多谢郭夫子,您慢走。” 郭潜出了门,又听得那声音在身后娇俏着,“叫嫂嫂常来。我明儿做羊脂胡饼与她吃!” “行嘞。小娘子莫送了。” 蜜儿回来店里,便就沉了脸,气吁吁在明煜身旁坐下,“二叔何时与我拿的主意去许家上私塾,我怎不知道。” 明煜却淡淡道,“那家伙无事殷勤,你便受了他的意思,去到人家家中旁听。如何能行?” “怎就不能行了?” “男女私相授受,若远在外头出事儿,谁人管你?” 蜜儿还想争辩什么,阿彩却将将从厨房端了新一盆子的菊苗煎出来,笑道,“姐姐莫气了,二叔那是紧张你。” “……” “……” 明煜一时间口干舌燥,无力反驳。 蜜儿只觉脸像被刚开的水烫过一回,脸皮都快掉了…一把蹿起身,也不与他多话,跟着阿彩去门外张罗生意了。 入了夜,今日的生意却是莫名冷淡了起来。门前三三两两几个客人,聊胜于无。 蜜儿张罗了两桌子菜,又便没见再有人来。阿彩在外头揽客,拉着个熟客问了问,方将客人原话带回来与蜜儿听。 “他们说,丰乐楼大酬宾,上新菜样儿,今日明日后日三日,酒菜半价。” 蜜儿这才恍然:“可怪不得了。” 丰乐楼美食名声在外,在京都城里那是标杆儿般的。酒菜价钱虽比寻常馆子高些,却与那菜价儿飘在云端的醉仙楼不同,丰乐楼自是百姓们也能去得起的大酒楼了。 平日里小饭馆儿,还能徒个自家价钱地道便宜,与丰乐楼分去些客流。如今丰乐楼又是推新品,又是打半价,便就生生将客人们都抢了过去。 -- 第62页 蜜儿索性让阿彩也关了门。既是没什么生意,不如休市一日。 酉时过半,蜜儿扶着二叔从店里出来。阿彩挑着灯笼与二人照路。人家丰乐楼的半价,不吃便亏,顺道儿打探敌情! 蜜儿来的时候晚,丰乐楼里几乎已经翻了一趟台。楼上空出来些许位置,蜜儿让小二寻得一处栏槛儿别间儿,坐了下来。 这小别间儿里,栏槛只到一半儿,风味儿十足,别间儿模样做的是条小渔船,踏着小桥木板入来,仅够四人围坐。外头还能听得别处别间儿里姑娘们弹琴陪酒之声。倒是热闹。 小二笑着问,“几位客官要吃什么?” “今儿特价,东坡肘子,干蒸腊鸭,蒜蓉大虾,鳜鱼片汤,红果儿牛肉、花椒鸡、红果儿过油肉…” 小二还在念着,蜜儿便觉着不对。“红果儿?丰乐楼也有红果儿了?” “小娘子识货儿,今儿刚上新菜。您来得可是时候,可要一份儿来尝尝?” “尝尝便尝尝。”蜜儿自知道是有人与她较了劲儿。毕大叔带回来的东西,自也不难寻。那么大的船从海上回来,船员也不只毕大叔一个。若有人有心去找,该也能找的到。 只是那两样新菜,不叫番茄,叫红果儿,蜜儿起初取名的时候,便是想着让食客们觉着亲切不陌生,方叫的红果儿。她如蜜坊里才将将才上市了一个月,便就被丰乐楼字儿都不改地学得来了。不稍多问,是有人来如蜜坊里吃过了,再回自家店面里依葫芦画瓢。 明煜一旁也听得皱眉,却听得蜜儿将丰乐楼里的大菜几近都点了一遍,“够了,我们就三人,吃不得那么多。” “不够。”蜜儿四处寻了寻,便见得立在一旁墙壁前的酒坛子,“来坛子你们最好的酒。”菜样儿被抄了,还不得趁着半价给找补回来些损失么? 等小二走了,明煜方去碰了碰她手背,“沉着气。” “……”蜜儿自拉低了声响,与他念念起来,“我可是看走了眼,丰乐楼这么大的场子,去西街小巷里寻菜样儿,抄过来了还打半价,我还被蒙在鼓里,在西街傻傻等食客上门来。” 明煜自与她定着心性,“古往今来,美食无界。若不得袭承,便一样儿也传不到今日。能被丰乐楼里抄来,你该抱着三分喜乐。” “喜乐?二叔你可是故意气我?”蜜儿忿忿,“我还与他们敲锣打鼓不成?” 明煜淡淡,“且等看看上来菜品再说。” 菜样儿上来,如蜜坊里做过的几道小菜,在这儿尝来,味道差不离,那番茄酱汁的味道还调的更浓厚了些… 阿彩方是一声,“比俺们家的还好吃些…” 话落,便被二叔一把拉了拉衣袖子。阿彩这才瞅了一眼蜜儿的脸色,忙改了口风。“那、那是不可能的。还是姐姐的手艺好。” “不必哄我。”蜜儿撂了筷子,实在吃不下去。端起一旁酒杯,闷了口下去。 丰乐楼装潢别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大掌柜周启,正从飞桥上过,与食客们远远颔首,恭拳客气问候,“您,吃好喝好…”周启一身绛色袍子,松鹤暗纹,在这地盘儿上,八面玲珑。 阿彩远远望见,忙一把拉着蜜儿袖子指了指周启,“姐姐,这不是那位大老爷么?” 如意坊做街坊生意,西街食客多是平民百姓。只一回来了位穿着得不同的大老爷,阿彩便就记得人。“小胡子,大肚子,准没错儿了。上回大老爷来,还带着个小哥儿,将俺们家的菜样儿都点了一遍。” 蜜儿这回算是找着了主儿,原以为是什么大贵客,可不就是个偷儿么?“下回咱可不招待他。” “嗯,不让他进店门!”阿彩跟着起哄。 明煜淡淡一旁泼着二人冷水,“他不亲自来,也能让人来,带着食盒子回去。莫不是我们连食盒子的生意都不能做了?” “……”蜜儿忿忿瞧了二叔一眼,“您今日可是与我过不去的,专长他人志气灭我的威风…” 二叔话里几分轻巧:“今儿这词儿用得不错…” 蜜儿只觉与他斗嘴,如跟棉花儿较劲儿似的,一拳头下去软绵绵的,白费气力。她还生着气儿,只好又喝了两口酒。那酒如琼汁,不辣口,喝到肚子里,身子便暖暖的。不知几许,便飘飘然起来… 周启行至二楼小梯前,小厮匆匆小跑而来,凑来他耳边道,“掌柜的,那如蜜坊的小老板娘今儿也来了…” “哦?”周启话里上扬,却是想起来件事儿。“知道了。” 支开小厮,周启兀自转上了三楼。三楼都是雅间儿,原是招待贵客们用的。周启行来一间厢房门前,方停了下来。 厢房房门紧闭,门前两只白玉雕的貔貅,相看戏耍。门窗雕花,别致精巧,刻的是大象过街的盛景。抬头牌匾上金碧辉煌的三个大字“金葫芦”,牌匾一侧,果真挂着个纯金的葫芦,全是由得金色铜钱线穿勾连而成,寓意富贵发财。 周启去敲了敲房门。 屋子里男子声线温和谦顺,淡淡一声,“进来。” 周启推开门去。屋内一间外堂,设了假山清泉为风水之局,绕过屏风,方见得男子一身重色衣袍,年岁二十上下,端坐书桌后头,手中正打着一柄碧玉算盘,声声清脆。 -- 第63页 周启忙拜了一拜,“陆老板,您上回提过想见的那位姑娘,今儿来了。” 男子手中算盘停下,又放落手中笔墨,方起身来,“带我去看看…” 周启引着路,带着人行来三楼小桥上。立于这小桥上,脚下是酒肉喧哗的丰乐楼,二楼每间小栏槛中情形,尽收眼底。 周启指了指角落,“陆老板,便就是那位小娘子了。” “倒是个精致的女娃儿…” “今儿尝得你调制来的那些红果儿菜品,也不知作什么想?” 周启道,“大周倒也没个律法,说这菜样儿不能跨着店铺做。既是口味好,客人们喜欢,丰乐楼从来都是从善如流的。” 男子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为商之道,海纳百川。” “便再看看她要如何办罢…” ** 酒过三巡,蜜儿已然醉醺… 方气得止不住,酒便喝得多了几杯,头回喝得这么醉,便也管不得其他的人。唯独被人抄了菜样儿的事儿,还念念在口里。眼前景象正飘忽在空中,身子歪歪斜斜一倒,便落在她二叔的肩头上… 明煜这才知道丫头只五杯白酒便酒量见底…只好喊了小二来结账。 银钱袋子还在那丫头腰上,明煜与阿彩提了一声。阿彩方去搜寻着找了出来。付了钱,却听她对那小二念念道,“你们家掌柜的不是好东西…” 小二也不知掌柜的得罪了人姑娘什么,收了银钱赔笑着道,“小娘子饮醉了酒,早些回去休息吧。” “哼。”蜜儿冷冷一声,身子却被阿彩扶了起来。 “姐姐,我们先回家再说。”阿彩将人扶着往楼下去,明煜自拿着方才来的灯笼紧跟着。女子家名节要紧,虽见她蹒跚着,他也与她也还持着叔侄之礼。 只是走来楼下,避开东街客流,听得那丫头脚步实在虚浮,阿彩几回险些都没扶住,差些二人一道儿去地上打滚子了。明煜方一把拉着丫头手臂,将人背到了背上。 “这下才好…”阿彩长长吁了一口气,方从明煜手里接过去灯笼,引路去了。 蜜儿下巴磕着一处软绵绵的,身子轻飘飘,被人一下下颠着。还剩下三分清醒,分辨得来,她正趴着二叔背上呢… 二叔身板子宽阔,将她垫得实实的。她脸蛋儿正贴着他半边脖颈上,温温存存。借着几分酒劲儿,她还往那里靠了靠。二叔身上清清淡淡味道真好闻… 她自念叨起来,“二叔,你知不知道。” 二叔声音沉着,“什么?” “如蜜坊上个月赚了十五两银!” “嗯…” 蜜儿笑了笑,“你别看我闷着声儿,我心里可高兴了。阿娘若是知道了也该要高兴。以前卖朝食,一整月不下雨不下雪,也才三两银呢…” “是该高兴。”知道她醉了,他顺着她的话说。 蜜儿说着,几分心酸,眼泪便不自觉地往下掉:“可谁知道丰乐楼店大欺人!我那些新菜,日后肯定就不香了。” 明煜只觉几分好笑,脖颈上却触碰得她温温热热的泪水。他心口里紧了一紧,只好劝道,“丰乐楼也不可能日日都半折,西街还有食客。莫急。” 小姑娘家,便容易较真儿,实则也没到没了两道独到的菜样儿,就活不下去的时候。街坊生意做得好,食客们图个便宜和方便,自然会回来。不然,牛家饭馆,老吴饼铺也存活不到今日。 蜜儿缩了缩鼻子,勾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二叔你什么都见过,你见怪不怪,便就不急。我什么时候能向二叔一样呀?”她口齿不大清晰,温吞吞地叹了声气… 方又道,“二叔,你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与我说说吧。我照着你说的做,讨好讨好他们了,不然他们都要不理我了…” “……”他知道她今日受了些小挫,便觉食客无情。只觉好气又好笑,却微微侧面去问她。“你想听什么?” 丫头时急时缓的鼻息扑腾在他侧脸上:“皇帝陛下他都吃些什么呀?” 他回头过来,淡淡答着话,“与寻常人一样,一日三餐,不过是菜肴丰盛一些,食材多是四海八方进贡。有时候也得受太医院叮嘱,禁忌斋戒,膳食调养。” 听得她鼻息在耳旁,慢慢均匀下来,他方继续踏着步子,缓缓与她道来。 “宫中宴会之时,倒是吃食多些。清蒸鸟脑做豆腐;肥鸭煮熟去冰窖里冻上一夜,取出来食其膏脂,亦是一道儿美味;再有,四季时节不同,果蔬百样儿。宫中果子不单吃,樱桃、红梨、凤仙橘、青红提子皆用蜂蜜稠汁粘成小山,摆上水井那么大的果盘子,方端出来待客…” 那丫头咯咯咯笑了起来:“二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听着声音,已然几分口齿不清了。 明煜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又听得她话里含糊,念念有词儿。 “我要变得和二叔一样的好…见多识广,还是个好人!” “……”他何时是个好人了?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恨他不死…如今倒是了无生名了。想了想,他方得来说辞安慰人,“你不必介怀丰乐楼的事。” “于同一道儿吃食而言,厨者用心,与不用心,之于食客,并非一样。也因得厨者之心,食客受得身心滋养,并非只有饭食之情,该是过命之交…” 他自问话说得几分动了情,可半晌过去,却没听得那丫头回话。只好侧脸探了探她的鼻息… -- 第64页 却听得一旁阿彩捂嘴笑着,“二叔,姐姐睡着啦!” “您那些心里话,改明儿再说给她听呀。” “……闭嘴。”他闷声不悦,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些,背着丫头继续往西街上去。 ** 阿彩推开蜜儿的房门,挑着灯笼先去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明煜方将人安顿放去了床榻上,正摸索着被褥来与丫头盖上。 一旁阿彩凑来,直道,“姐姐好似发烫呢,俺去端盆子水来与她擦脸。” 明煜听得人出去,这才伸手去探了探丫头的面庞。果真滚烫… “二叔,我渴…”她口里呢喃,却似是并未醒来。明煜听得,方摸索去一旁茶桌上倒了杯凉水,送来床边。又将那丫头抱进来自己怀里。 他见不得她小嘴的位置,便是一只手探着她的脸,方将那茶碗喂去了她嘴边。听她咕咚喝了数口,便将头往他怀里钻,他知道是够了,这才将茶碗送回桌上,再将人扶着躺了回去。 阿彩还未回来,他候着床边,与她折了折被角。心中却不禁起了几分好奇… 他眼见过这丫头,不过两回…都是远远的…心中那个影子已然开始有些模糊,如今人就躺在眼前这床榻上。他似寻得了难得的机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探了探,想知道那眉眼到底是什么模样… 触及那眉骨上的毛发,只觉是一道自然的长眉,眉宇浓密,轮廓清晰,不似京中贵女,修整得精致纤细;却也不嫌粗野,只是天生的齐整与微弯的弧度。他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心想着,是个俏姑娘… 那眼睫如羽扇,轻轻碰到,便不忍打扰。方收手回来,心中却念念起来那小嘴…不知是薄是厚,是红是淡… 他的手指伸直得几分僵硬,缓缓凑了过去,方碰得那软软的一团,心如曝露在烈日下的雪球儿,无法儿抵挡地融化开来… “二叔,快给姐姐擦脸吧。” 阿彩声音从门外来,他慌慌忙忙收手起身,声音几分沙哑,急着与阿彩交代,“你来照顾她。”说罢,急急寻出去了屋子。剩的阿彩在房中愣了半晌儿,对他背影问道:“你怎么了呀,二叔?” 阿彩挠着头,心思不够用。又见得床上蜜儿掀开被褥喊热起来,阿彩方忙拧了帕子过去与她擦洗了。 第29章 煜(2) 二叔这是又发了心病,姐姐怕…… 四更天的更鼓刚响,明煜缓缓睁了眼。小院儿里起来了些许声响,似是已经有人在动家中烤房了。他又清醒来几分,想起昨日夜里那丫头宿醉,不该这么早起来才对。 他一把摸爬起来,穿好衣物,寻来院子里。果听得炭火滋啦的响声,又闻见羊肉香气儿扑鼻而来。 他几步寻得过去,拉着那丫头手臂起来,“怎么这么早起来?你手还伤着…” “醒来了睡不着。”蜜儿抹开他的手,又包好个羊脂饼,往烤房里头糊。“再不做些新鲜的,食客们便日日都上丰乐楼了。” 蜜儿说罢了,咬牙恨恨,“才不能让他们得逞。” 明煜几分无奈,去得一旁井水旁洗了手回来。“阿彩还没醒?我来帮你。” 蜜儿手上不便,受伤的食指头翘着在糊饼子,有得人来帮,自是求之不得的。方揉开一团面,送去二叔手上,“那边是调好的馅儿,两勺一个饼儿,糊好了口便与我,我贴着烤炉里去。” “行。”他闷声答应,埋头干活儿。 小半盏茶的时辰过去,二人便糊起了满满一烤房的饼子。蜜儿方再将一旁早烧旺了的炭火往烤房里送,放好了,方用木板小门将烤房盖上。等着饼熟便行了。 趁着这会儿的功夫,蜜儿坐回来二叔身边,自也打算起来,“他们能抄了去,那我便做多样儿的来。食客们喜欢,我就多做,不喜欢的便换了。时节不同,再有新菜。我就不信,他们能全数都抄遍了去。” 明煜一旁听着,只觉上进虽是好事儿,只是也让人心疼…他自开口劝着, “莫因别人,失了自己。你自定了心,方能与人一搏。” 战场之道,亦是如此。年幼时,父亲教他的道理,他便说来与丫头听听,也叫她不必心急辛苦,徒劳损了自己… 蜜儿压了一口气,落了肚子。 “二叔说得对。我们慢慢来。” 方一小会儿过去,烤房里已经滋滋啦啦直响。不必看,都能想见是那胡饼留了油,滴在火苗儿上,蹿着火星子… 蜜儿昨日下午从膳谱上与二叔琢磨来了那馅儿料儿方子。 肥羊肉三分,瘦猪肉七分,韭菜增香,花椒粉与盐巴调味。裹着面皮子里一烤,便将羊肉的鲜油全吊了出来,猪肉流汁儿,韭菜去膻,面皮子里裹着那些汁水味道,谁人见了不想吞一口下去… 胡饼出了炉,蜜儿钳出来一个,烫手… 只得凉了一会儿,方掰开来两半儿,一半儿与了二叔,一半儿自己啃着。好吃得差些掉了牙儿…食物的美味和生气,便又让她升起来几分小信心:今日早晨的朝食,该又得有一番动静传去那丰乐楼里了… 明煜三口将半个胡饼囫囵下肚,身暖饱足。见那丫头如今斗志满满,昨日酒醉已然抛诸脑后,他那般掏心窝子的话,也只得先往肚子里吞… ** 朝市,羊脂胡饼一出,肉香与韭香儿从小店,直飘去了东西街路口。 -- 第65页 熟客们一人要了个泡酸汤儿吃,远客们闻香而来,如蜜坊门口排起来长队。就连对面的吴家饼铺,连带着今个儿生意也好了不少。 蜜儿早将馅儿料调好了,让阿彩还在里头烤着,一炉接着一炉,一朝早下来,卖了三百个烧饼,每个五个铜钱,便是入账一两五钱。可没什么比大汗淋漓干了一场活儿,又收得来银钱更让人爽快了。 昨日阴霾已然一扫而散,蜜儿只觉,眼前即便是大雾和荆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淌一淌总能走出条活路来。 朝市一收,蜜儿正让阿彩关门了,隔壁吴家饼铺便上了门来。 老吴媳妇儿一脸谄媚,手中提着一篮子的鲜饼,寻着蜜儿不让走。“小娘子手艺好,我们可跟着受益了。今早我那不争气的煎饼铺子都卖了好几百个铜钱。多少年都没有过的…” 蜜儿也没想到,那羊脂胡饼引来的人流,见得吴家饼铺子同是卖饼,便捎带了许多走。这般一想,便生了个小念头。区区一间如蜜坊,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西街上一家小门面儿。可若捎带上西街上这些老店儿,那便是不一样的势头了… 老吴媳妇儿送了那些鲜饼儿来,她身上还背着老吴给的任务,只好谄媚问起来,“今儿那胡饼卖得好,我们当家的让我来问问,可否与小娘子借个脸儿,明日我们也做来卖一卖。家里那些煎饼配方,都几十年没换过了。街坊们不嫌腻味儿,多是果腹用的。小娘子的手艺便不一样了,每日一新。昨日那菊苗煎我当家的也买来吃了两个,着实是新鲜的味道…” 阿彩一旁听着,便觉着不对,蜜儿还未开口,便先一步喊着,“俺家也才刚卖一日,你们这不是来抢生意么?想要做也没人拦着,便回家自己琢磨着去,也不必来问俺姐姐。” 听得阿彩口气不好,老吴媳妇便也闷气几分。“我们客客气气来问一问,可没像牛家饭馆儿那般,就这你们的酸汤粉儿抄去做了。我也是好心来送送鲜饼的。” 老吴媳妇儿只敢与阿彩说这些,转脸对蜜儿便是另一番态度了。 “小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蜜儿等阿彩与人争了一遭,更觉着方才自己那主意,着实靠谱儿。从账台后头走了出来,又拉着老吴媳妇儿进来店里坐下。方让阿彩去端杯热茶来。 “吴嫂嫂可客气了。这鲜饼我留着,一会儿送进去与二叔也尝尝。” “诶。”老吴媳妇儿见得受了待见,顿时陪着笑,“还是小娘子大气。” 蜜儿自说到主题上来,“吴嫂嫂也想卖羊脂胡饼,那是好事儿。若是不想自个儿琢磨配方,我便将那配方送给嫂子用。嫂子愿意出气力来做便好。” 老吴媳妇儿听得喜笑颜开,“这、这怎么好意思?” “小娘子还真是客气了。” 蜜儿只道,“我也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吴嫂嫂也知道,我家里晚市和夜市才赚钱。要论做饼,定还是嫂嫂家里的口味更地道。” 老吴媳妇儿连连摇头,“小娘子可莫夸了,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本儿,吃了几十年了,也不剩什么客人了…” “嫂嫂莫谦。那配方本也是古方,自古以来美食无界。”蜜儿自学着二叔的话,照搬来说,“不过是北边儿的饼馕吃法儿和我们不同罢了。” “我将这配方与嫂嫂用,也不是全不要钱。” 老吴媳妇儿面上怔了一怔,可想了想,“这也是应该的。小娘子只管开个价儿,我听了回去与当家的商量商量。” “我只要头三个月,嫂嫂卖这胡饼的利水儿钱的三分之一。三个月之后,嫂嫂卖多少饼子,都与我们如蜜坊无关。嫂嫂觉着可还公道?” 老吴媳妇巷子里长大,没听过如此的配方儿卖法。可仔细想想,倒也公道。“我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了。只是还得回去与当家的商量。” “那是应当。嫂嫂与吴大哥商量好了,便来店里寻我。左右是邻里的,方便得很的。”蜜儿笑着与吴佳媳妇儿又添了一盏茶水。 老吴媳妇儿喝过了,方起身说了别。 阿彩方在一旁,将蜜儿的话听了全。等老吴媳妇儿走远了,方捉着蜜儿衣袖问起来,“姐姐,今儿才卖第一天,便就这么多人来,明日还不知多少呢。如若他们真找回来了,姐姐真只要三分之一的利水不成。” “阿彩,你今儿累不累?”蜜儿去了一旁茶台,与阿彩沏茶来。 “累…累得都快散架了!”阿彩方还打抱不平,被蜜儿这般一提起来,方觉腰腿酸疼,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若日日都这么多人,我们光卖胡饼便就累趴下了…” 阿彩给自己锤了锤肩,“那可不是。” 蜜儿这才道,“所以才将配方给别人做。老吴家里几代人做饼,烤炉什家什都不在话下。我们白白拿三个月的利水分成,这钱岂不赚得轻松些…” 阿彩恍然大悟,眨巴着眼睛,点头如啄米。“还是姐姐想得周全。” “钱赚得轻松了,我们方有精力去琢磨新菜样儿!”蜜儿小抿了一口茶水,方听小车停在了店门前头。出去一探,便见是毕大叔与她送红果儿来了。 如蜜坊里生意好,毕大海早前带回来那些红果儿,早就吃完了。毕大海与那些船员还有些交情,便又帮着收了一些回来,此回已经是第三趟了。 -- 第66页 “可再没有了。上一艘船回来的果儿都见底了。外头有还有好几家大店争着买。我这都是拖着人关系与你寻来的。” 蜜儿见得那些再来的红果儿,已然一个个生得歪瓜裂枣的,便该是最后挑得剩下的。好在她如今做吃食,都得将这些果儿熬成酱汁儿,便也还能将就着用上。 虽是毕大海帮的忙,蜜儿依旧寻去了账台后头拿了银钱盒子出来,“毕大叔,花了多少银两,我全数地给您。” 毕大海也没跟蜜儿客气,“这一车,便是整整八两银了。” 一旁喝茶的阿彩差些一口水喷了出来,“这一车的红果儿,都能买一个俺了…” 蜜儿自也知道其中道理,“物以稀为贵,如今存量少,又多人寻着要买。价被抬高便不出奇了。” 毕大海收来银钱,见得蜜儿脸上几分担忧,方笑着道,“你莫担心。你这店里的红果儿,由得我毕大海包了。再过阵子,我与你最便宜的价钱。” “毕大叔你还有货源呢?”蜜儿几分好奇。 毕大海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东西既然抢着有人要,市面儿上又缺得很。我与几个船上回来的兄弟筹谋着,城外选了块好地儿,已经下了苗儿。便就等着看,长不长得成。若成了,我那一块儿地,专供你这小店儿,别处的不卖。” 毕大海与那船厂做活儿,还是个苦力命。方才有了打算,不如与几个兄弟合伙拼一把,若这事儿成了,往后数年的生计便也不必发愁了… “毕大叔也要自立门户啦!”蜜儿却又生了个小主意,“毕大叔你等等我。” 毕大海见得丫头匆忙跑进去了后堂里,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便先让阿彩来帮忙,将番茄都送进去厨房。 不过小半会儿的功夫,便见得蜜儿抱着盆盆栽出来。 蜜儿手中那红风铃,已然发了新的绿芽儿,春风拂过,一派生机腾腾。蜜儿递过去与毕大海道,“这红风铃,毕大叔也能种么?” ** 午时阳光正烈,丰乐楼的小仆提着食盒子,送去了三楼金葫芦门前。 “周掌柜,今儿西街上出了道儿羊脂胡饼,我们买来了。” 小半晌儿的功夫,房门方才被人从里拉开。周启露了面儿,扫了一眼小仆儿手中的食盒子,方抬手接了过来。“行了,去干活儿吧。” 等小仆儿退下。周启合上了房门,又提着食盒子,侍奉去了屏风后的书桌上。 “陆老板,如蜜坊今儿一早出了新品,可要尝尝?” 陆清煦放下手中书卷,抬手接来那羊脂胡饼,小尝了一口,便就搁回去了碟子里,“其余的拿去给厨子们尝尝,照样儿做了。今夜里上新。” ** 这几日下来,蜜儿自将丰乐楼的事儿,想得更明白了些。 食客们口味多变。除了果腹饱肚,还想猎奇尝鲜。人家丰乐楼的大掌柜,吃遍大街小巷,寻得美味回自家酒楼上新,实则职责所在,也并非过错。 如蜜坊里不做午市。蜜儿自也有样儿学样儿,领着二叔和阿彩,先从西街上尝起,小食店里打牙祭,尝鲜儿。 只是连着几日吃下来,舌头寡淡,了无生趣。很明显,这些上一辈留下来的老配方,已然过了时… 民以食为天,吃东西便像是过日子,试想日复一日,毫无变化,便也没了盼头与生气。一味固守老配方,便就是门前一亩三分地,再如何耕耘,怕也种不出来金子。 也难怪如蜜坊每每有新菜,食客们便排着队来,着实是因得西街上的这些小店,太不争气… 这般想来,饼铺的吴大哥昨日里带着媳妇儿来,与蜜儿签了字画了押,买了那羊脂胡饼的配方过去,又许下三月的四分利水钱给蜜儿为回报。已然是西街一干小门面儿的高光榜样儿了。 蜜儿心中颇感欣慰… 中午,日头正盛。三人正在东街口上面铺搭起的凉棚里坐下。 这东西街口交界处的小店,卖鱼面为生。门前鲤鱼锦旗,招揽食客。门楣上“鱼三绝”三个大字,便是这小店儿的特色之处。 鱼骨熬汤,色泽奶白,一碗面,鱼片、鱼丸、鱼松,三样儿凑成一勺做浇头。沾着蒜泥儿酱油碟儿吃,便是鱼三绝。 蜜儿尝了一口下来,却觉几分特别,不过特别之处,只在这鱼汤的新鲜之中。其余所谓鱼三绝,只能称得上平平,特别是这鱼片,肉柴且易散,与毕大叔教她的鱼片做法儿,乃是天地之别。 阿彩埋头吃着,小丫头刚来京城,吃食上头只求果腹,啥都不挑。 明煜吃得却是不甚满意,他尤为记得住着绣房中时,吃过丫头那碗鱼片粥,鱼肉香滑,嫩而不柴。舌头一旦被养得刁钻了,再食平平之物,无味至极。不过草草几口,便就撂了筷子。 蜜儿自也看出来几分他不喜欢,凑着他耳边小声道,“一会儿回店里,我来做这鱼面给二叔吃。” 明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胃,“留着七分余地与你的…” 话刚落了,东街上一行马车走过。蜜儿一眼认得出来那骑马领车的人,是明远。她自生了几分警觉,再望向那马车里头。珠帘被人撩开,那叫慈音的小姐,正探出来窗外看了看街头景色。不过潦草扫了一回一旁新开的洗面药铺子,便又收回了目色去… 蜜儿起了身,与阿彩留了半吊儿铜板,便就起了身,与她交代,“一会儿,你扶着二叔回店里,我去看看便回来。” -- 第67页 明煜听得她口气不对,方想开口询问,便听得那丫头脚步声急着跑远了。只好捉起阿彩来问,“她去哪儿?怎如此着急?” 阿彩望着蜜儿背影,摇了摇头,“姐姐没说。不过好像是跟着那大官爷的车马后头去了。” “什么大官爷?”他心起几分紧张。 “上回来过我们店里的,和一位小姐来吃酸汤粉儿的。”阿彩想起来,“二叔你不是还在后堂那里,听了好一会儿他们说话吗?” 明煜恍然。可蜜儿为何寻明远而去… 阿彩张望着,方琢磨了出来:“上回那位小姐,好似今日也坐着马车里的…” “……”上回那丫头嘴上说不乐意替他去寻人,今日却急匆匆地去了。他自担心起她出什么事儿,可自己现如今又无法出现在明远面前,便就吩咐阿彩,“我自己能回去。你且去跟着她,让她莫在那大官爷面前出头。” “二叔你真能自己回去?” 他心紧着丫头,便也顾不得自己。不过连日来他也尝趁着夜色,在店外外走动,街头巷尾已然熟悉,想必回去自家小店不在话下。“可以。你快去。” ** 慈音在林府上住下数日,到底几分不大适应。那冬日里落下来咳嗽的毛病,更甚了几分。 林阁老年岁大了,林府上是林夫人掌事。家中子女众多,林夫人便就没多少心思放在一个被人托付而来的养女身上。只那日入府之时,慈音与二老草草敬了一杯茶,日后,便再未有过太多的往来。 每日朝早去林夫人院子里请安,亦是淹没于一干姐妹之中。慈音自知自己的身份,便也无心争什么。只是府中下人们却也看着主儿们脸色行事,闲语几句,倒也寻常。然她那一方大的小院儿里,被克扣起用度来,日子便就不大好过了。 明远晌午下了早朝,告假来探。本以为她不在明府上呆着,不必触景生情,也不必见得方氏,身子该会见好。谁知却见她面色还更苍白了几分。 明远自出了主意,带她来东街上走走,也好散散心。慈音便让嬷嬷留在林府中,只带着巧璧侍奉在侧。 马车却是停在了翠玉轩前头。 明远近日来替皇后娘娘办了几趟差事儿,在京中贵女之间走动几回,自见得别家府上女子们的吃穿用度,翡翠金珠,云缎蜀锦,多有奢华之意。 方氏吃斋念佛多年,连带着林姨娘的品味也跟着寡淡。慈音和香琴虽是韶华之年,却也跟着母亲,穿着向来素雅,少了几分惊艳。 明远如今也算得了高位,俸禄比起以往多了三倍。翠玉轩这般的地儿,京中其他贵女们尝来定制首饰,慈音日后作了他的夫人,自也当能享用得起… 慈音被巧璧扶着下了车,便见明远候着一旁,与她引路。 明远一旁细声与她道,“今儿约了这儿的老板娘,那珠宝手艺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你若看上了什么款儿,不喜欢的地方,便让他与你调整一番,合上你的心意。” 慈音听得他一番讨好之词,本生了几分心软。抬眸却见得那双清隽双目里,彰显着的野心和戾气…她心中忽又落寞,如今的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与她心思想通的阿远了…今日,她便不该与他出来。 上来二楼,慈音方见得小堂里早坐着两人。 翠玉轩的齐老板与老板娘江氏,一个八面玲珑,待人接客的好手;一个心灵手巧,师承宫中珠翠工匠。翠玉轩里的客人多从高门大户里来,楼下买卖不过牌面名头,招揽些散客,真正赚钱的,便是这头面订做的手艺活儿。 见得客人来了楼上,齐老板笑着先来招呼,江氏也跟着送上来些许样品与慈音挑选。 明远一旁喝起茶来,见得她面色几分悠然,自也觉得心安。可这份心安并未持续多久…慈音看完那些款式,便就与二人道,“有劳了老板和老板娘,今日能来见识一番,已是大幸。可我素来也没有用这些头面的时候,便就不必了…” 她并非有意节俭。哥哥将俸禄钱财托付与她,她自也帮着打理得不错,京中大小产业都占到了些许,城外还有千顷良田。多年来对着这些财务,慈音便也知道,若要花费起来,多少都是不够的道理。更何况,今日是明远带着她来,她便也不想多欠下他的恩情… 方氏虽让她过继去林家,她却并不盼着嫁回来那日。她的二爷早就变了个人,又何必再勉强与一处… 慈音说罢了,方起了身来。 齐老板面色尴尬,望了一眼那边的正主儿,见明远脸色沉着,便也跟着心虚起来。江氏也忙着道歉,“可是款式不合心意?我后堂里还有一些,小姐可想再看看。” 慈音盈盈一福,“不必劳烦老板娘了。”话毕,便寻着方才上来的小梯准备下去。才走到栏槛前,手腕儿上一疼,却是被人一把拉了回去。那股气力大极,她身子本就不大好的,眼前稍稍一阵眩晕,方见那副面庞就凑在她眼前。 她被压在那栏槛上,手腕儿被他掐着背去了身后…这般的姿势着实太为不雅…巧璧一旁劝着,“二爷,您、您莫伤了小姐…” 左左右右还有翠玉轩和禁卫军的人看着,慈音更觉无地自容,可见得明远眼中戾气,她便也涨了几分执拧,“大都督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上的杀戮多,可是要将我也杀了?” -- 第68页 对面那人无话,只是死死咬着凉薄的唇齿,眼底光晕颤动,“我想与你的都是最好的东西,你为何一样儿也不受。”这段时日积压的委屈,折磨他许久了…可他如何能杀她,他下不去手。 “人活在世,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走…二爷喜欢那些东西,便去求索,慈音未曾做过阻拦。可慈音不喜欢的东西,也请二爷莫再强求了。” “呵,你不喜欢的东西…”明远将这话听得明白,手上的狠劲儿也因得自己心疼,一把松了开来,他叹道,“今日算是明白了…你明慈音不喜欢什么。”他说罢了,转背过去,笑得几分怅然… 慈音没作多的犹豫,喊了巧璧来,扶着自己下了楼去。 明远听得那木头小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三两步寻去慈音方才坐过的小案旁。那桌上还摆着的样品首饰,金银点翠,华碧生辉,到底是哪点不讨人喜爱? 他心中愤恨油然。直抬袖一把掀了那小案,珊瑚翡翠顿时摔得粉碎… 齐老板与江氏哪里敢言,这新上任的大都督,是皇帝老子身边的红人。他们只不过是靠着手艺吃饭的商贾之家,眼下只敢陪着往地上跪,声声劝着,“大都督您莫气…” 却见得大都督回眸过来,眼里全是腥红,嘴角一抹阴狠的笑意,“区区一个女客都讨好不了,你们还做什么生意…” 齐老板与江氏未敢答话,只听得他训斥。却又听大都督狠狠几字,嘶磨与一干禁卫军道,“都给我砸了…” ** 丰乐楼里,食客们饮酒吃肉,正与亲友款款而谈。对面翠玉轩里,却传来阵阵轰响…引得食客们纷纷往路边的露天小台去张望一番。 却见得翠玉轩门外,还候着一干禁卫军,二楼的门窗里,依稀见得那些官兵身影,抬手挥刀,博古架、珍品阁、白瓷汝窑、玲珑檀雕,一一摔去地上,散架的散架,粉碎的粉碎。原东街上数一数二的珠宝首饰大店,片刻之间落入尘土… 三楼雅间儿里,陆清煦正亲自伺候着几位贵客,窗外动响,已然惊动了客人。陆明煦忙喊来周启,出门打探一番。 厢房中原还几分和气,正用食的女子听得外头动静,便就放了筷子。玄衣男人一旁陪着,见得女子没了胃口,眉间闪过一丝不悦,抬手去握起女子的手来,劝道,“再多吃两口。”罢了,又吩咐一旁候着的白面郎君道,“与周掌柜的一同去看看,什么事儿。” 女子捂了捂心口,“爷,着实是吃不下了…” 玄衣却亲自舀了鱼汤来,送去女子嘴边… 半晌儿的功夫,白面郎君与周掌柜的一道儿回来,方与玄衣道,“爷,明都督在对面翠玉轩里生了事儿。似是不满老板待客不周…” “明远?”玄衣听得,压下一口气息,只喊来旁侧候着的暗卫,“查清楚原委,再与我来报。” ** 翠玉轩里的动静,慈音并未来得及听见,便已吩咐着车夫直往林府上回去。马车缓缓起动了,巧璧又往后头张望了阵,“小姐,二爷没追来…” “您今日怕真让他气急了。” 慈音身子松松一斜,直往车窗旁靠了过去。方才那么一闹,已经耗费了她太多气力,久病未愈的身子,到底撑不太住。她话里淡淡:“已然陌路,何必相亲…” 巧璧听得小姐话中闷闷不乐,又见小姐目色发直,空空落在窗外,方也不敢再扰。只得一旁陪着。 忽的一声马啼嘶鸣,马车也跟着猛地一晃,忽的停了下来。 慈音一惊,咳嗽起来。巧璧忙来帮小姐顺着脊背,“您可还好?” “我无事。”慈音望向窗外,却见车夫已经匆匆忙忙下了马车,马车前摔倒着个身影,似是个年岁浅的女娃儿。她心中一惊,忙吩咐巧璧,“你快去看看,可有伤着那姑娘了?” 巧璧下了车,寻得去车夫跟前儿,果见得女娃儿摔在地上,还抱着自己膝头,面上几分委屈。四周已然有人围了过来,巧璧忙想着扶人,“姑娘可是摔伤了?” 蜜儿揉了揉腰杆子,又碰了碰小腿膝盖,冲着巧璧道,“姐姐,摔疼了。走不动路。”说罢,又望向后头的马车,“我家就在西街上,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我二叔定会多谢你们的。” 巧璧虽觉着女娃儿可怜,可自家小姐也是金枝玉叶。正是几分为难,身后马车里,却传来小姐的声音,“巧璧,扶着人上来马车吧。我们送她一程。” 蜜儿被扶上来马车,见得慈音,忙道了声,“多谢小姐慈悲。” 她方跟着明远的车队,去了翠玉轩门前,又见有禁卫军把守着,她是跟不进去的。 阿彩不知怎的跟了来,替二叔传话,让她莫在那新上任的大都督面前出头。蜜儿眼看得二人总在一处,本觉着今日怕是没得希望了。可没过多久,便见得慈音独自从翠玉轩中出来,上了来时的马车。 她方有了这主意,冒险冲撞一回,让人家送自己回家,再想办法带人去后院儿里见二叔。 慈音却认得出来人,“是那酸汤粉儿店的小娘子。”或许是出于对食物的感激和喜欢,慈音今日难得抿唇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家车夫太过大意了。” 蜜儿笑道,打了个幌子缓解人家的歉意:“方我在追我家的小女奴,便没看清楚路,是我不小心。还得多谢小姐送我回家。怕是脏了小姐的地方…” -- 第69页 “不碍事的。”慈音淡淡回道。 蜜儿这才发现,这小姐也不似早前那回见的那般的清冷,笑起来明明很是温存,只是不爱笑。她莫名地想起来她二叔,果真是亲兄妹,性子笑容都如此相似… 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在西街小店门前。 阿彩早依着蜜儿的吩咐,回来将店门敞开。又去院子里,让二叔准备好见慈音。 巧璧正要扶着蜜儿下车,蜜儿忙与慈音道,“小姐面色也不好,方还听着在咳嗽,不如随我进来店面,喝一口家中方煮好的姜橘茶,可以化痰止咳的。” 慈音听得这姑娘盛情,她回去林府之中,也并无能说话之人,倒不如在小店里消磨些时日。如此打算着,慈音方一道儿下了车。 蜜儿自将人引入来店里,却不让人坐下,只道,“临着街头嘈杂得很,姜橘茶还在里头,我家里头有小院儿,小院儿里有木桌木椅,小姐虽我进去用吧。” 巧璧几分生了疑,蜜儿忙是哎哟一声,方才那冲撞马车的戏码儿演得真,她是真真弄伤了膝盖了… 慈音本对这小姑娘没什么防备,又听得她喊疼,便就吩咐巧璧,“送姑娘去后堂吧,我们也进去喝杯茶。” ** 午后的小院儿,灌着几丝春风。 桂花叶子沙沙作响,淡淡香气轻轻浮动… 蜜儿一瘸一拐,将慈音领了进来。方见得二叔果真已经在院子正中等着了。 慈音原还并未多做留意,可目光一触及那抹熟悉的身影,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停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地欣喜若狂。那是她的哥哥,那般的身形和眉目,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他可是还活着?手掌早在两侧握成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肉里,会疼… 光天白日,她不是在做梦。哥哥竟是就立在眼前的。 慈音再没忍住,一把冲了过去扑入哥哥怀里。 “你还在,你怎不来寻我。” “我好想好想你啊,哥哥…” 明煜双掌在她背后缓缓合上,“是。” “害你忧心了…” 蜜儿见得他们兄妹团圆,终是长长吁了一口气。便就支开来阿彩,去铺头里看着,若有禁卫军来,才好早早来通报一声。 她自个儿则寻得去了厨房里,捉来两个冬日里晒干的橘饼,与生姜一道儿切成了丝儿,放入茶壶里炖煮片刻。便拎去了店面里,做幌子去了。 ** 小半个时辰过去,慈音红着双眼从后堂里出来。蜜儿见得,忙迎了上去,“小姐要走了?” “嗯。”慈音这才想起要多谢这小姑娘,“他说,你叫蜜儿?” “嗯。”蜜儿自端起一旁的茶碗,“小姐总咳嗽,还是喝一碗我这姜橘茶吧。”阿娘也总犯咳嗽,这姜橘茶的作法儿蜜儿轻车熟路,以往都是煮来给阿娘止咳的。 慈音抿了抿唇,接来喝下小半碗,方要往马车上去了。 “我出来多时了,也不好再打扰你。他如今暂且去不得别处,身子又多有不便,还得请你多照看着。” “小姐放心,我自是会的。”蜜儿答了话。 慈音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等得时机成熟,我们定会重重酬谢。” 蜜儿面上怔了怔,不过一晃又挂上笑容,“小姐客气。您快回吧。莫让别人起了疑心。” 巧璧这才过来扶着自家小姐,上了马车去。马车再次缓缓开动,慈音方端坐车中,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润。如今她不是一个人了,为了哥哥,她得快些好起来。她还得帮哥哥去寻一个人,办一件事! ** 如蜜坊里,蜜儿送走了人。估摸着离晚市还有个把时辰,却又想起,中午答应过二叔的鱼片面还欠着呢。 便支着阿彩去了趟海市,买了两条大青鱼回来。那青鱼大的一条得有半个人儿高了,阿彩果然是个气力过人的女汉子…蜜儿正帮着阿彩将鱼往厨房里送,方行来后堂,手腕儿上一紧,便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二叔…”她二叔凑得近,鼻息几近贴在她的刘海上。蜜儿几分紧张,“你、你做什么呀。” 明煜送走慈音,依旧不便出来店面,方在后堂里等着人。 “你今日擅自拿什么主意?就那样追了过去。” “明远带着禁卫军,动动指头便能将人压入镇抚司。” “若被上了刑罚,我如何救你?” “上回他便动过这门心思,你如今竟还一点也不知道害怕?” 阿彩一旁听着,二叔这是又发了心病,姐姐怕是在劫难逃。她只管将自己大变活人,悄无声响地拎着那大青鱼往厨房里去了… 蜜儿有些发了懵,“二叔,你问这么多问题我先答哪一个呀?” “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还给您带了慈音小姐回来呢。你们兄妹刚相认了,怎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他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下午在后院里等着的时候,忧心着的不是慈音能不能来,而是这丫头会不会在明远那里出事…他方后悔起来方才没跟着她一起追过去,又气恼自己病痛加身,怕会护她不周… 蜜儿听他无话,抬手推了推他,“快让开,我还得进去做鱼面呢。你不想尝尝呀?” 二叔终于放了人,蜜儿方绕开他往厨房里去。后堂里光线暗,她不知怎的,腿脚撞上了一旁放着的桌椅。“哎”地一声疼… -- 第70页 “怎么?” 二叔又拉住了她的手臂。 “碰着膝盖了…”她弯腰下去想去揉揉,可那伤口碰不得,一碰就疼着。 明煜慌忙搀着她坐下,“怎么回事?” “拦着慈音小姐马车的时候摔了一跤…方又撞着了。”蜜儿如实答来,却见得二叔眉间拧成了一缕川字,嘴角沉着似是极为不悦… 二叔来帮她卷起来裤腿儿,露出那块儿红肿来。 她见得那伤口,自顾自道,“破了些皮,不碍事儿的。一会儿洗洗便好。”她说罢起了身来,晚市还等着她的三绝鱼面呢! 方要往厨房去,脚下却是一轻,身子已然被二叔扛着,倒挂去了肩头… 眼前景象颠三倒四,蜜儿顿时手足无措,二叔却将她一把扛着往她的小屋里送。“还做什么鱼面?赚钱重要还是身子重要,你也没个轻重?” “……”她还想说什么,可二叔不给她反口的机会。 听他又道:“今日夜市不开了。老板娘得养伤。” “……” 第30章 煜(3) 要变得和二叔一样… 休市是不可能休市的。那两条大青鱼不做,放到明日可就不新鲜了。 等二叔搬来那医药箱,与她处理好了伤口。蜜儿方开口道,“二叔,我饿了。” “……”他能怎么办,给她做饭吃? 他拿刀的手,没拿过锅铲… “二叔,你不饿么?”那丫头又问。 “……”饿。 午饭那顿鱼三绝吃不落,肚子空空如也一下午了… “那,我能去做点儿吃的吗?”蜜儿小心试探。二叔今儿的面色有点儿凶。她得求着他… “行。” 呼…终于被明大都督刑满释放。蜜儿刚蹿起身来,便被他一把扶了过去。“慢点…” 蜜儿挣了挣,“我好好的,不必人扶。” 明煜无法,由得她跑开去了厨房,自也跟着她身后过去了。 ** 华灯初上,如蜜坊门前支开了摊儿。 “新鲜上市的三绝鱼面。”阿彩在门前叫卖起来。 活鱼骨头熬的汤,单单放些盐巴,便能鲜香满街。一碗面五个铜板,便宜的很了。 赶着下工的劳工们,正愁着拿什么来填肚子。路过小店门口,闻得这鱼鲜味儿,脚下便走不动路了。三五结伴儿得寻来坐下,“姑娘,给我们一人一碗面。” 阿彩熟练极了。这鱼面与朝食的酸汤粉儿一样做,简单。 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让客人们吃上了面。一人还配了一个小碟儿。 鱼汤味儿鲜,还没吃面,得先嗦一口热汤。滚烫的鲜汤下肚,全身都暖了起来,汤里淡淡的鲜甜味儿,将一整日的劳苦全散尽了…面儿上浇着三绝,鱼松焦黄入味儿,伴着汤汁儿里,与面一起吃。一口下去,面里有鱼,鱼中有面。 “这才叫鱼面嘛!”头一位食客感叹着。 “啧啧啧,比街口那家好吃…”又一人附和。 “你们尝尝这鱼片和鱼丸,鲜得不行了…” 果真,舌头不骗人,一尝便知道,准是今日现杀的鱼肉,现做的鱼丸…鲜味儿全锁着里头了。 鱼片爽滑,入口即化… 食客们流下了感动的口水… 阿彩一旁提醒着,“老板娘说,鱼片和鱼丸可以蘸碟儿吃,阿叔你们尝尝看呀。” 夹一个鱼丸,在那干碟儿碎末儿里滚上一遭,鱼丸鲜味儿,混着香料儿气息顿时盈得满满一口,得多尝尝,不好那么快吞下去了,浪费! “这,麻酱配着蒜蓉,葱花儿混着香菜。绝了!” 却有食客“嘶”地一声,“诶,这里头是什么?姑娘。” 阿彩笑着:“老板娘想来的新口味,您可吃得习惯嘛,吃不习惯我与您换一碟而不辛的。” “这辛味儿。来得爽快!” “诶,给我也尝尝那辛碟儿!” ** 厨房里支开了张方桌。明煜坐着桌前等着开饭。 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被端来桌上,明煜见不着,却闻着些许呛人味道,“是什么?” “二叔辣手摧果,我的红风铃在茶罐子里都便成酱了。二叔也试过味儿的,忘了?” 明煜这才想起来,早前还在绣房的时候,那丫头拿着米饼蘸酱与他试过。辛味儿甚之,叫人呛口,却欲罢不能… “你拿那东西作了吃食?” 蜜儿将筷子送去他手里,“是红油三绝鱼面!还没打算上市呢。”她那一坛子的风铃酱,数量有限,不敢多用。也就方才让阿彩参在干碟儿里,试试食客们的反应。一直存着厨房柜子里,宝贝似的… “你快尝尝。” 明煜吃来一口,那味道虽辛,并不是不能忍。反倒是那果肉经过了发酵,芬芳气息更胜从前了,鱼片裹着红油,爽滑呛口,喉咙里冒着酸水儿,人都能精神了不少… 自古酸甜苦辛,日后怕是要改名了… 却听得那丫头也开动起来,吃了两口,便“嘶嘶索索”作声响。他只觉这丫头不让人省心:“吃不了这味道,还吃?” “好吃呀。”蜜儿夹了个鱼丸,放去他碗里,“二叔也快吃。” ** 几日来,老吴饼铺的生意好得出奇。那羊脂胡饼一上,客人们吃着口里,打包在手里,老吴家原来的老字号韭菜煎都跟着卖了不少。 -- 第71页 如蜜坊就在老吴饼铺对面,趁着老吴家带来的人流,午市里便也支棱起那三绝鱼面来。 东西街街头,人往人来。 鱼三绝老板娘冯双双正是纳闷儿,平日里客人虽不多,可也没有这么少过… 两个客人进来店面,冯双双正去招呼人,“二位客官,可要来两碗鱼面吃?” 客人还未开口,却被路过的熟人喊了声,“诶,去西街巷里头试试那三绝鱼面去。都说好吃呢。” 大周百姓对于吃食的追捧,不亚于衣着风尚。一旦听得有好吃的,一传十十传百,就算不是为了口味,凑凑热闹,参合参合,那便都是街上最赶时潮的崽… 冯双双方想卖出两碗鱼面的愿望落了空,又听得方路人口中“三绝鱼面”的名号,可不就是与她抢生意来了么? 伙计从店里端着蘸料儿来,望着堆着一动没动的面碗小山摇头丧气,“老板娘,今儿没生意了,收档儿么?” 冯双双听得伙计这话,狠狠回头望了一眼,“日日里只想着偷懒,怎么就没生意了,再等等。” 等了半晌儿依旧无人,她这才转身回了铺面儿,提起那祖传的膛鱼刀,便往西街上去… 如蜜坊门前生意正好。店面都坐满了,还支开来几张桌子摆去了街上加位子。这鱼面儿做法简单,外头就靠着阿彩一人张罗着,蜜儿则在厨房里,做鱼片、鱼丸和鱼松。 那辛碟儿受欢迎,吃得下的客人满头大汗,却放不了手,停不了口,蘸着一碟吃完,还问阿彩要一碗。阿彩道:“姐姐说了,这碟儿管够。” 一桌客人吃完了正走,阿彩忙着收拾,却见得女子提刀而来… 冯双双立着门前,抬眼看了看如蜜坊的牌坊,似是确认没走错地方,直将那膛鱼刀劈在了阿彩正收拾着的方桌上。 “你们老板娘呢,叫她出来。” 一旁客人们吓得一惊,却也有人认得出来: “这不是那鱼三绝的老板娘么?” “那可是个泼性子!” 阿彩也曾是个野丫头,漫山遍野追着猎狗跑,捉兔子打山鸡都是好手。这把膛鱼的刀,她可不怕。再大的柴刀斧头她都抡过。 “老板娘忙着呢。您从哪儿来,大白天的,拿着刀来俺家店里,不怕惊动了官爷么?”阿彩方来不久,却也知道京城里官儿最大。开门做生意都是与官衙报备过的,交了税钱,有什么事儿,报官爷的名字总没错。 冯双双掀起刀儿,便往一桌客人们面前劈,“你们这三绝面,抄着我家的样子做,还好意思与我提官爷?” 客人们吓得四散而逃,阿彩连银钱都没来得及收,忿忿与冯双双道,“你这是闹事儿,我这就寻官爷去了。” 看得那客人们吓得找不见牙的模样,冯双双正是解了几分恨意,便听得后堂里女娃儿俏笑声传来,“冯老板果真来了?” 蜜儿早打听得来,那鱼三绝的老板娘姓冯。她也知道被人抄去菜样儿的心情,更何况是人家祖传的手艺。便知道有人早晚会找上门来。 “你果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我家那三绝鱼面,从我爷爷传下来,你今日在这儿张罗起来,是什么意思?” “你做三绝鱼面,我也做三绝鱼面。可不都是客人们自己选要来哪家吃么?”蜜儿先将刚在厨房里调好的干碟儿放去一旁的矮台上。见阿彩面色不好,安抚了两回,方让阿彩去倒茶来。 冯双双怎么能承认祖传的手艺到她手上,便技不如人了。“你怕不是吃过一回,便抄了来,我怎知道你多加了什么,将客人都骗了过来。” 蜜儿笑着,“冯老板来都来了,有什么话,我们喝着茶慢慢说。”说着兀自去了方才阿彩收拾好的桌前坐下,桌面被那把膛鱼刀劈开了道儿口子,她心里还有些小惊的,面儿上却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 冯双双原就一鼓作气冲来这里,气喘得还没停,在蜜儿对面坐下来,却发现方将话都说完了,只忿忿“嗤”了一声。 等得阿彩端上了茶水来,蜜儿方与她斟了一杯,道,“冯老板来,该不会只是想来砸我的场子吧。您这提刀的功夫,客人们可都也见着了,日后往您那店里去,该也都得涨几个心思了…” “你这鱼面怎么做的?怎就把人都招惹来了。”冯双双素来是个急性子,想着什么便问什么。 “冯老板可要自己尝尝?”蜜儿小抿了一口茶,让阿彩烫碗面来。 鱼面上了桌,鲜香扑鼻而来。冯双双自问每日都闻着这味道,本该见怪不怪了,却依旧不自觉多看了那面两眼…抬起筷子尝来一口,鱼松油炸得焦黄酥香,沾着鲜汤,伴着面条儿吃入口里,舌尖喜悦,如见烟火。 她自又多尝了两口来,再去吃那鱼片和鱼丸。鲜美一绝。久远的记忆被舌尖味道的刺激拉扯出来,这才是爷爷手下的鱼三绝…原在她手里,早已名存实亡了… 冯双双再火辣的性子,眼里也开始擒不住打转的泪水…揉了揉眼角,缩了缩鼻子,方问起对面的人来,“小娘子,可否教教我。阿爷留下的味道,原早被我做丢了…” 蜜儿不想,那般风风火火的女子,这么快就服了软。她也早有打算,“如蜜坊里也不能每日都卖鱼面。冯老板不嫌弃,便与对面老吴饼铺一样,许我三个月三成利水儿钱,便将我那厨房里的配方儿拿去?” -- 第72页 冯双双抹了抹眼角湿润,几分确定地起了身,“能寻回我阿爷的味道,便都依着小娘子安排。” ** 春日午后,最后一桌客人离了席。蜜儿方叫阿彩合上了半面的门板儿来。 自打上回慈音小姐来,二叔便避人耳目许久没出来过店面了。蜜儿只觉着禁卫军一干人等该不会寻来这儿,方引着他出来店面里晒晒太阳。 一壶热茶,几个艾草青团儿。便当是午后茶点。 蜜儿偷了闲,本还想翻翻膳谱儿的,可不知怎的,眼皮子打架。便趴着桌旁打个盹儿。 明煜方饮下一口热茶,听得身旁那丫头呼吸均匀,伸手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方确定几分她是睡着了。只得悄声喊了阿彩,去屋里与她寻件厚衣来披着。他自放缓了动作,继续饮茶吃点。 那青团里艾草下得重,几分苦味儿,几分甘甜。临近春季雨季,这吃青团的江南习俗传来京都城里,倒是没怎么变样儿,只是大街小巷卖的青团,多是甜了些。 丫头做的正好,不甜也不淡,吃着舒心… 方两口茶的功夫,店外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冯双双拉着郭潜,入来店里。“小娘子,我请来郭夫子写文书了,我们签字画押,好早些开干。” 蜜儿被惊吵得醒来,眼前却是郭夫子和冯老板来了。揉了揉眼睛,方打起来几分精神招待人。 冯双双这才见是惊扰了人午睡,几分不好意思,“打扰了小娘子休息,可我也是心急。” “心急最是坏事…”明煜一旁冷冷接话,语气里颇为不悦。却听得那郭夫子又与蜜儿寒暄了起来。都说青团下火,假的,越吃越上火… 没几句话,阿彩便被叫来扑纸磨墨,郭潜写好文书,送去冯双双和蜜儿手中,一人一份。趁着笔墨未干全,蜜儿送来与二叔查阅。 明煜字字摩挲下来,审查把关。这事儿与老吴饼铺定合约的时候,便办过一回。他自也几分轻车熟路。 等得二人签字画押好,冯双双收起那契约,方问起,“小娘子现在可能将秘方交给我了?” “有的,我这就写给冯老板。” 蜜儿提起笔来,左思右想,记不起来字儿要怎么写了… 一旁郭潜看得捉急,只问,“小娘子想写什么,我来帮你?” 蜜儿想来也是,可不有个字儿写的好的在这儿嘛。便拉着郭潜衣袖,凑去他耳边,将那字儿说给他听… 郭潜只觉耳旁撩骚,心口跟着发起痒来… 明煜虽是眼见不到,却听得到丫头与那郭夫子衣物相触摩挲之声…手中拳头不觉紧握。 却听阿彩一旁还与他提着醒儿:“郭夫子你怎么脸红啦?” 明煜方一把捉住那丫头手臂,将她人整个拉了回来… 郭潜清了清嗓子,又偷偷扫了一眼蜜儿,忙垂眸道,“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说罢,方去桌上寻笔墨,写了个字儿来,递过去给冯双双看。 “就这…”冯双双耐不住的性子,见得那纸上独独的一个大字,顿时上了几分火气,“小娘子你莫不是在玩儿我吧?” 冯双双逼过来两步,出门忘了带刀,要不然早劈去桌上了。 蜜儿顿时被二叔拉去了身后,他那身子将她挡的严严实实的,人家冯老板还没拎刀儿呢,蜜儿凑着半边脸出来,与冯双双道:“秘方可就这个字儿啦。冯老板你怎不信呢?” “就这个鲜字?”冯双双迟疑。 “可不是嘛?”蜜儿也怕她掀桌子,躲着二叔身后与她道,“冯老板店里的鱼松也不知放了多久了?鱼片与鱼丸,至少隔夜。舌头不骗人,这是我吃出来的!” 冯双双顿时语结… 正还有几分踌躇着,却听得那位被叫做二叔的长辈开口。 “鱼以鲜为美。” “食材生于天地,烹之先当体会其中气息。枉顾了天地赋予食材的独到之处,烹煮出来的菜肴自然也不会好吃了。” “冯老板,您说是吗?” 蜜儿一旁凑着他耳边,小声夸赞:“二叔,你可真会说道理呀!”罢了,又躲回二叔身后,与那冯双双大声道,“就是这个理儿。” 冯双双这才想起一件事儿来:阿爷在的时候,小店里客人众多,每日进货的鲜鱼都能卖完,次日阿爷再买活鱼来,现杀现做。可阿爷走后,也不知是怎的,客人渐渐少了,鱼松本就能久放,冬日里存着一整个月也不坏,她便也没上什么心思。那些鱼肉鱼丸也便能放着隔夜,甚至隔两夜… 如今听来,鱼三绝和如蜜坊的鱼面,该就是差在这里了。 “我知道了…” “依着阿爷的做,有多少客人,卖多少鱼。卖完即止,鱼肉绝不过夜!” “这便是小娘子与我秘方儿了。” 阿彩旁听,也跟着连连点头。 却见冯双双喜极了,直往店外跑去。“我这便回去张罗。” 见人走了,阿彩凑来蜜儿这儿,小马屁拍起来,“姐姐真厉害,一个字儿就转了三个月的利水钱!” “谁说靠个字儿?我还动手做了这么多鱼面呢!”蜜儿话没完,便听二叔急着赶人。 “郭夫子还等着什么?” “……”郭潜方望着蜜儿几分失了神,此下被这位二叔一提醒,忙笑着作了一揖,“诶,那拟文书的钱,冯老板给过了。我这便走了。” -- 第73页 蜜儿见人要走,在桌上盘子里包了个青团送去,“郭夫子带着路上吃吧。慢走。” 郭潜笑着接过去,面红着道了谢。方走得远了。 蜜儿回来店里,便见二叔一脸沉着,起了身往后堂里去,沉着声与她道:“明日你随我去个地方。” 明大都督给她下令了,不得反口那种… 他自受了伤便没怎么出过门了,也不知是要去什么地方… ** 次日一早,店里酸汤粉儿的活计全权交给了阿彩。蜜儿便扶着二叔出了门。二叔如今面上生了好些胡渣,穿着毕大叔那一身粗旧的衣服,若只是草草一眼,倒是不容易认得出来。 只是二叔身形太高,在街上走起来,气度清冷,又与别人少许不同。即便蜜儿拉扯着他佝偻些脊背,也总能引来一两个目光。 也不知他为什么偏要自己出门,临着出门前,蜜儿方寻得那做旧的半面面具与他带着,遮掩一些耳目便行了。 春意儿好,风都是暖和的,柳絮纷飞,骚*弄得蜜儿直打喷嚏。 “二叔我们去哪儿?”行出来西街路口,蜜儿问着旁边的人。 “北城黄记食楼。” “他家猪杂汤最是出名。” 蜜儿扶着他转了北。还以为他要去哪儿,原是馋了… “二叔以前经常去啊?” “常去…” 蜜儿听他简单两个字,似是不愿多说。从昨日起,他那面色就不大好看,她自也不敢多问什么。可她也不大清楚黄记在哪儿,只得边往城北走,再边问一问人。 蜜儿不大敢行多了大道儿,穿插着大道儿旁的七街八巷,方行来这家黄记食楼前头。 说是食楼,不过是间大些的店面,做的依旧是街坊生意。二叔领着她去了店里坐下。 老板便迎了过来招呼,“二位,要食咩也?” “我的猪杂汤好食的!” 蜜儿听着老板的口音是南方人,笑着答,“那就来两碗猪杂汤。” “配粉定是配饭啊?”老板客气笑着。 “一样儿的来一份!”蜜儿摸了摸钱袋子,还好出门的时候记得带钱。给二叔花钱,可不能掉了链子… 老板笑着转背去张罗了。蜜儿调侃起对面的人来,“二叔也有嘴馋的时候?” 明煜饮了一小口小二送来的粗茶,“京城只此一家,名气不大,可熟客最多。便想着带你来看看。” 两碗汤上了桌,配着一碗米饭,一碗米粉。 蜜儿也是头一回吃到这般新鲜味道。原是用猪粉肠加枸杞根熬成的白汤,再将易熟的猪肝、猪肉滚熟了出锅。汤味儿是豚肉纯净的鲜美,枸杞根叶去腥提香,配着米饭做主食,便是大大的满足… 食过了几口,蜜儿方抬起头来看看其他桌上的食客。 食客们将那汤汁儿咕咚下肚,全是一头的大汗淋漓。蜜儿正觉着好奇,常食猪肝肥肠,食客们各个身形竟也瘦削…便又忽想起阿娘曾也提过,枸杞根叶能去虚热,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蜜儿回过头来,却见对面二叔淡淡几口便撂了筷子… 她又喝了一口汤,方有些察觉得来,二叔今日奇奇怪怪,似是筹谋着什么,“二叔带我来这儿,可是想要提点我什么?” 大道理,二叔肚子里好多呢! 明煜倒也不与她绕弯子了:“你可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蜜儿掰着指头数了数,“今儿,三月十五呀。” “许家私塾初一十五开学。用过了早膳,从黄记食楼再往北一个街口,便是许府大宅!”他以往出入皇城办差,对京都城地图再熟悉不过,如今虽是失明,认得几个地标,寻得许府所在,不在话下。 “……”蜜儿听得这话,起身想要开溜。手腕儿却被他一把拽住了。 “你去哪儿?” “回如蜜坊呀,我才不去许家私塾!”许家那一大家子的人,蜜儿一个也不想再见。 却听二叔道,“你打算,日后开店,写账本还用画画的法子?或是立个文书字据,也得假手于别人?小街小巷,邻里之间民风淳朴,倒是不大会骗你。若是以后万一呢?” 蜜儿听他说得语重心长,正扣着指头尖儿,琢磨不定。却见他目光空空定在那碗猪杂汤上,又道,“你不需进去府中。大宅里的私塾,多设在大门边上。去上课,写字,读书。不必理会其他。” 听得这个说法儿,她方放下几分执拧。 若只是进大门,就着门边的私塾,听听课、读读书,好似也不无不可。 她日后是要做大掌柜的! 也要变得和二叔一样,读书写字,见多识广… 第31章 煜(4) 明煜:挺好。他的丫头很是厉…… ** 许府门前,马车将将停下。荀太医家二公子与三小姐,被人扶着下了马车。门前小厮认得那马车上的荀府牌子,忙上前迎着,谄媚笑得几分皮开肉绽,“公子小姐,里面请。” 许家设下私塾,多有许祯琪的同族与同僚,送着家中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来上学。 小厮二人刚将贵公子和小姐送进了府里,却见得一身泛旧的桃红小袄,步行来。二人面上的笑脸顿时收敛了番,将小丫头拦了下来,“来寻何人,可有拜帖?” “我来寻安管家的。”见得那两小厮不可置信的模样,蜜儿方从身上拿来然哥给的白玉玉佩,“若不信,你们拿去问问安管家吧。” -- 第74页 小厮接来玉佩,到底有些眼熟,因得物件儿名贵,方才不敢怠慢。一人拿着玉佩进去与管家报信儿了。 蜜儿立在门边等了小会儿,又见得有马车停下,将那些贵衫的公子小姐们从车上下来,被小厮送进了大门边上的小堂里。她方放了放心,该真如二叔说的,上个学,不必入去许府。 安管家领着小厮,匆匆地从府里出来,“是三小姐回来了。”安管家笑着,又将那白玉玉佩送回来蜜儿手上,“一清早的,然大爷便随着老爷一同进宫当值了。小姐先进府再说吧。” 蜜儿笑道,“多谢了安管家,我是来上私塾的,不必惊扰父亲和然哥了。” 方还摆着臭脸的两个小厮,瞬间笑得灿烂如花,“三小姐好。” 蜜儿没做理会。 安管家笑着,“好好。小姐肯回来上课,老爷定是会高兴的。”说罢了,又将蜜儿领着往里头去,“我与三小姐安排位儿去。” 蜜儿寻着安管家的步子入来大门,不必绕过门前那道儿山水石屏风,右转便是小私塾。 安管家忙与她拜了一拜,“三小姐稍等,容我与夫子交代一声。” “有劳安管家。”蜜儿候着,便见安管家快步去了前头,与那堂中夫子小声说了一会儿话,方又匆匆回来,将蜜儿领去了最前排坐下。 “三小姐且安心上课,老奴便不打搅了。”安管家说罢了,方告退了出去。 蜜儿这才打量起这间不大的小堂来,正中间一道儿长长的水墨屏风,将屋子分成两半,蜜儿坐着的这边多是贵女,一片安静文雅。屏风那边嬉笑打闹,不难猜出,坐着都该都是男孩子了… 蜜儿见得桌上有书本,还有笔墨纸砚。方抬手去翻了翻,便听得身后贵女之间言谈之声。 “荀姐姐今儿这身面儿料儿真好看,是云缎的吧?” 贵女们声音慈软,蜜儿自辨认得出来几分,该与她年岁差不离。那被追捧的女子回道,“嗯。方在春日阁里上的新料儿,阿娘看上了,便让家中裁缝做了来。妹妹头上的玉簪也好看,那纹样儿可没见过。” “在翠玉轩中定制了两个月呢!”女子声音顿了顿,“方送来府上没两日,翠玉轩可不就出了事儿。” 蜜儿正听着,便见台上夫子与诸公子和小姐们行了礼,方宣布来开堂。 蜜儿头回上课,多还有些跟不上,可夫子声音温柔好听,便就跟着翻翻书本,耳濡目染也是好的。 正是听得认真的时候,她侧脖颈上一凉… 回脸一看,隔着屏风一支毛笔正飞快绕了回去,蜜儿见得那笔尖儿上的墨水儿,忽觉不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果真湿润润的,都是墨渍儿… 绕开屏风,便见得坐着后头的小公子,正望着她发笑,小声问她:“你是谁?怎么穿成这样儿就来上私塾了?你娘亲不与你打扮的么?” 蜜儿也不是贵女圈儿里的人,回去西街上还得开店做生意呢,她冷冷三个字:“少管我。”说罢了,正回头过去。却见那小公子又伸着笔来想画她脸上… 她可不是什么名门闺秀,高高雅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拧着那小公子手腕儿,生生将毛笔甩了回去。小公子脸上顿时多了一条墨色大蜈蚣,面色一顿,抬手一摸,又添了三根儿黑胡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像个赖脸猫儿!” 听得蜜儿冲着那荀家二公子的笑声,堂上的公子哥儿们跟着起哄。 “哈哈哈哈,果真像个猫儿!” 又有人学起喵喵地怪叫起来… 夫子一时间乱了几分方寸,这些个贵家的公子小姐们各个都是被家里宠大的,管也管不住。 荀睿见出了丑,一把将头埋去了桌里,“滚,都滚。”这一声说的大极了,说罢了,捂着脸趴着桌上可不愿见人了。 “咳咳咳。”夫子咳嗽,戒尺在桌板上敲得直响… 荀府三小姐正坐着蜜儿身后,见哥哥被欺负,又品着蜜儿的衣着,便觉着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女儿。荀萱直起身寻来蜜儿眼前,“从哪里来的丫头,来这儿蹭课,还敢作乱课堂!”说罢了抬手要打巴掌。 那夫子将将受过安管家的嘱托,眼见不对,忙挡着来蜜儿跟前儿。听得戒尺一响,喊疼的是那荀萱。 夫子看了看蜜儿,“三小姐,可没事儿吧?” 蜜儿摇头,“她可打不着我。” “你!我看你还硬气!”荀萱自己手疼,又气得不行。抬手又要教训人。 夫子忙用戒尺挡着蜜儿身前了,语重心长,对那荀萱道:“荀三小姐,这是许太医家的三小姐,可打不得。” “你是许府的女儿?”荀萱几分不可置信。 蜜儿自也不想答这话,她才不是许祯琪的女儿,她是阿娘李楚仙的女儿。 蜜儿越是不说话,荀萱越觉着心虚起来,方才的气焰儿顿时被灭了下去。许老爷官拜太医院院首,她阿爹还是许老爷的部下,她在许家几位小姐面前向来得服低。这下好,差些打到了三小姐脸上… 可这三小姐,也太不像小姐了… 蜜儿这才道,“我还以为贵家小姐都是好教养的。” “哎。和为贵嘛,二位小姐莫计较了。”夫子心中自知,他不过也是被许府里请来伺候着这帮贵家的公子小姐的,自然一个也不敢得罪,叹了声气儿,便道,“罢了罢了,都坐回去上课吧。” -- 第75页 蜜儿与夫子道了声谢,方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做人准则,回自己的位置端正坐好了。屏风后的课桌那里,传来些许小声声响,荀睿咬着牙:“你给我等着。” “等着呢!” ** 私塾小堂外头,许君雅正路过,将方才课堂上一番吵闹全看在眼底。听得夫子说起“三小姐”几个字,自将蜜儿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她记得,蜜儿四岁的时候,李姨娘便就被扫地出门了,怎如今想着要回来了。 “小姐,我们可还出门去么?”婢女如儿小声问着。 许君雅本觉着在府中无趣,是要去李侍郎府上寻小姐妹去买珠钗的,此下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蜜儿回来了,家中可不就有趣了么? “你去一趟李侍郎府上,告知李小姐,我改日再去寻她。”说罢了,她方转身入了那石屏风,寻着母亲的芍药居去了。 ** 有得早晨那一场大闹,后来上课便格外地安静了些。 下了堂,蜜儿便收拾好了桌上的笔墨纸砚,起了身往外头去。 荀睿脸上还沾着墨汁儿,让书童送了帕子来,都擦不干净。 书童只好劝着,“少爷,要不先回了府上,再用水洗洗吧。” 荀睿扔开那手帕子,这才领着荀萱往外头去。路过蜜儿的桌椅前,忿忿不语。 蜜儿读得出来荀睿眼里几分“走着瞧”的意思,还真有些怯。可二叔就在黄记食楼等着她呢,真要结梁子,便给他们尝尝二叔的小刃! 方行出来私塾,蜜儿却见得一嬷嬷早拢着袖子在门口等着她了。 “三小姐,夫人想请三小姐去一趟芍药居,用个午膳呢。” 该来的果还是来了,可她不想进去许府,更不想见大夫人。人的记忆十分奇妙,十年过去,许家大夫人的样貌在蜜儿脑海里早就模糊不清了,可当家主母的威严气势,当年说起那些逼人的道理来时候的波澜不惊和字字诛心,犹如还在眼前… 嬷嬷见得她没动,方笑着上前来扶着人,“三小姐不必害怕,夫人只是想见一见您。李姨娘都过身多时了,老爷也尝尝与夫人说说,想让三小姐回来看看。” 蜜儿沉了沉气,自与那嬷嬷撑起几分笑脸,“辛苦嬷嬷来走一趟了。我还得赶回去家中店铺张罗生意,就不打扰母亲用午膳了。” “还请嬷嬷替我与母亲问声安好。” 她说罢了,直往大门边上寻了出去… “三小姐…” “三小姐…” 嬷嬷声音在蜜儿身后喊了好几声,不见三小姐理她,追去到大门边上,三小姐头也没回一次… 嬷嬷是在王氏身边当差多年的,许府上下,哪怕然大爷和二位小姐,也都得与她三分薄面儿,除了大夫人,她何时吃过别人这般的冷脸。 “不过是个外室的女儿,宗祠都还没进呢,嚣张得哪里去了…” 嬷嬷低声恨恨念叨了句,方绕开石屏风,往院子里去了。 芍药居里,王氏在偏堂摆了一桌菜肴,本是预备着叫蜜儿过来问话,一道儿吃顿饭的。却见得嬷嬷独自一人从外头回来。王氏自问起来,“人呢?” 嬷嬷小心回道:“三小姐,她怕是不大想见夫人。奴家与她说,夫人有请三小姐一道儿用顿午膳,她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曾留下什么话…” “夫人,这…” 王氏方端着手中的茶碗,噌地一声撂着桌上。许君雅见得母亲面色,忙去与母亲顺了顺后脊,“母亲莫气,她不领母亲的情,怕不是还记着当年李姨娘被赶出府上的事儿呢。” “哼。”王氏冷冷笑了声,“既是记得清楚,还回来这宅子里做什么?” 许君雅道,“还不是想见父亲。在父亲面前卖卖可怜,便让父亲开口,让她回许家。” 王氏哼了声:“便就让她见着了老爷,认祖归宗,也还得我这个当家主母同意。” ** 荀府的马车缓缓前行。 许府里出来前,荀萱让人问府上小厮接了一竹筒的井水来,车上备着些皂花香粉,参在水里混匀了,再用帕子蘸着与阿兄擦擦脸上的墨迹。 马车缓缓行到黄记食楼前,车外小厮凑来窗口问着,“二公子,可还想喝猪杂汤么?”小厮也是记着,公子每回路过这黄记食楼,都要叫上一碗猪杂汤来喝。 “我这样儿怎么下车?”荀睿口气不好,直将小厮骂了一通。又道,“去买个食盒子来。” 小厮听了令,这才忙去了店里帮公子张罗。 明煜还坐在店外张开的方桌旁,等着丫头回来。却听得马车停靠在脚边。他本也不想窥探什么,奈何车中那小姐口气不好,话语便直冲进了他耳朵里… “什么三小姐,真是个野丫头。” “阿兄你也是,怎就被她那样欺负?” 那公子气恼着,“我哪里知道她反应那么快?” “以前可没听说过许家有什么三小姐,也就大小姐和二小姐…” “也不知许太医从哪里认回来的坏种。” 明煜正听得眉间皱了皱,丫头在私塾里该是出了事儿,不过听着这二人的口气,吃亏的可不是丫头。 听得他家小厮匆匆回去,“公子小姐,食盒子买好了。” 那公子几分不耐烦:“走走走,回家去。” -- 第76页 马车缓缓开动,渐渐走远。明煜正抬手喝着茶,不见丫头回来,路上却响起一阵马蹄之声…禁卫军队形步伐,他甚是清楚。眼下警觉着三分,忙起身寻着去黄记店内躲一躲。 蜜儿从许府里出来,也正见得明远领着一行禁卫军骑马,往黄记食楼的方向去。她几分担心起来二叔,忙跟紧在那行人马后头,小跑了过去。 行来食楼前,蜜儿却见二叔不在方才的桌前,她忙四处寻着。悄声喊了几声二叔,无人答应…只好又摇着腰间的铜铃起来,“二叔?” 方寻进来食楼门里,手腕儿被人一捉,方见得那人藏在阴影之处。 “二叔!” 明煜捂着她嘴,低声道,“外头可是禁卫军的人?” “嗯。”蜜儿自跟着他躲来门后,往外头张望了翻,方去掰开嘴上的大掌来,“不过已经走远了…” 禁卫军一行只是路过,并未多做停留,二人皆松了一口气。蜜儿方扶着二叔往门外头去,“回吧,我饿了。回去做好吃的!” 明煜随着她走了小段儿路,原街道上嘈杂的声响,忽的收敛了几分,便知道这丫头引着他入了小街巷,该是为了避人耳目。他方问起,“今日私塾怎样?” “夫子可好人了。就是那些贵公子和贵小姐不好相处。” “不好相处?”不好相处,所以她把人欺负了? “嗯!动手动脚。”蜜儿说着,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墨迹,“拿毛笔便在我脖子上画了道儿!” “我看看…”他停下脚步来,“在哪儿?” 蜜儿捉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都还沾着墨水呢。” 明煜触得那脖颈之处温暖,湿润润的带着粘腻…他很快收回手来,指尖摩挲着凑去鼻息前闻了闻,果真是墨水味道… “你怎么办了?” 蜜儿扶着二叔继续往前走。 “我还他了,那荀二公子方出来的时候,脸上还跟大花猫儿似的。”蜜儿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明煜也是轻声一哼:挺好。他的丫头很是厉害。 穿出来小巷,蜜儿又扶着他走了一段儿大路。却听得二叔问起他,“夫子都教了什么?” “礼记,大学。” “还教了一首诗。夫子说清明快到了!” 明煜抱着几分检查功课的心情,“什么诗?” 蜜儿自与他念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蜜儿看他那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忽想逗一逗他:“二叔,你知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考起他来了?那他怎么能告诉她? 却听那丫头道:“清明时节雨纷纷,嫩笋花肉一锅炖!” “这诗听着就好饿呀。二叔,快回吧!” “……”夫子真这么教?他得跟夫子谈谈… ** 三月的尾巴,雨水潺潺,一连下了数日… 古大夫的药用了好一阵子,明煜双眼也并未有什么好转。又因得伤过的缘故,每每下雨之时,便觉着有些疼楚。他自也不愿出门了,多在自己屋子里呆着。 如蜜坊里忙着推出时令新菜,红烧鳝段、蕨笋肉丸汤、山家三脆… 蜜儿虽是忙碌,却也时时察觉着,二叔这段时日不大爱出门,一去屋子里问,便见他似是疼着,又不肯说。蜜儿只得再请大夫来。 古大夫面色不甚明朗,只说那些药物活血,该是冲撞得眼睛里的淤血了。可如今时节不好,下雨带着湿气,方又惹了些湿邪… 古大夫改了道儿药汤的方子,蜜儿自去与二叔捡了药来。 明煜用得新药,方缓解了少许痛楚… ** 四月初一。 一早,蜜儿便独自寻去了许家上私塾。二叔这阵子眼睛不好,这回便不让他陪着了。 门前那两小厮这回乖乖迎着她入了私塾坐下。 课堂里已经来了好些公子小姐了,公子们在屏风另一侧打闹,小姐们则三两成团,窃窃地说着话。 荀萱见得蜜儿入来,自拉着几个贵女起了话头儿。 蓝家小姐素来和荀萱走得近,又因得父亲官职,低人一等,贵女们面前便追捧起来荀萱道,“姐姐今日带来的纸好漂亮!这是相国寺门前的碎金宣吧?” 荀萱自拿起桌上的宣纸来,与贵女们赏玩儿。 贵女们起了哄:“真好看,这金箔可不便宜,碎了,混在上好的纸浆里,方成一张碎金宣。” “荀大人可真宠着姐姐…” “姐姐那块儿墨,好似也是潘谷墨!上回融墨的时候,我便闻见了,满屋子飘香的。” 荀萱暗自得意,嘴角笑意抿着,却高声问起来蜜儿:“三小姐,可真不讲究。笔墨纸砚,只就着人家桌上配着的用。” 蜜儿自是图省事儿,空手来空手走可不香吗?本着做人不要太攀比的口气,蜜儿自道:“这些也挺好用的。” 贵女们正嬉笑起来,却见安管家捧着一沓物件儿过来,送去了蜜儿桌上。 “三小姐,这是然大爷让给您送来的。” “他知道您愿意回来上学堂,便与您都留着最好的。” 安管家着实是来与蜜儿送文房四宝的,只是方在外头听着那些的贵小姐出言不逊,竟是奚落他家的小姐。 安管家笑着,小心翼翼将东西摆上蜜儿的桌子。 -- 第77页 “这澄心堂的白玉宣,温润如白玉,然大爷最是喜欢。他尝说,君子用纸,当用白玉宣。这潘谷家的上乘的八松烟,香彻肌骨,香而不败。限量卖的,现在去潘家墨坊,可都买不着。这徽羊毫,端砚。都是平日里然大爷收着自个儿书房里的,昨夜里亲自选了出来,与三小姐备好了。” “这些儿,您可都慢慢用。那些旧物什,老奴便帮三小姐先收走了。” 蜜儿与安管家道了谢。方见安管家往外头退出去。 安管家行过荀萱与那几个贵女眼前,也是满面笑盈盈的,仿佛并未针对过谁… 贵女们听得许府管家那番话儿,顿时没了声儿。方荀萱那两样俗气物件儿,好似也比不上人许府里书香深厚…贵女们纷纷散开去了。那许府嫡长的大公子都与这三小姐撑腰,谁还敢乱说话? 荀萱方被小姐妹们吹嘘起来的脸面,顿时碎了一地,捡不起来。心里还几分不干,却只得乖乖落坐了回去,等着夫子开课。 ** 阿彩早早收了朝市,便见二叔从后堂出来,问起来蜜儿。阿彩只说,“姐姐一早去上私塾了。” 明煜听得几分欣慰,却与阿彩道,“你若收了档儿,我们去趟许府里接她。” “好嘞!”阿彩不必干活儿了,可高兴了。麻利着收好了店面门板儿,又扶着二叔往许府去。 明煜自记得上回去许府的那些小路,一一教着阿彩依着地标,寻了过去。 行得来许府高墙之外,却听得有人在墙角之下窃窃私语。 “消息可靠么?那丫头真是李姨娘的女儿?” 这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却是几分熟悉的。明煜自想起来,那日他在黄记食楼外等着丫头的时候,马车上的贵家小姐便是这把声音。 “小姐,是许家大小姐身边的如儿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不会错的。” 荀萱冷笑了声,“原是被赶出府的姨娘的女儿,可难怪了…” “一会儿回去上堂,便让她们都知道知道,三小姐的‘尊贵’身份!” 第32章 煜(5) 她只是想学写字,绝对不是想…… ** 晌午时光,一晃便过… 许家私塾里,夫子将合上了书页,正与学生们再行了下课的礼节。 因得就要散学,小堂里一阵骚动。可到底秉着与夫子的三分礼节,学生们规规矩矩作了礼,方才散乱成了一团。夫子摇着头抱着书本出了门去。 蜜儿自也起身来,方见那荀睿面上几分着急,喊来小厮。 “三小姐人呢?” 蜜儿也发现,方才小休,荀萱出去了便没再回来。 那小厮忙是一拜,“三小姐在马车上,不愿下来。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荀睿这才紧着步子寻了出去。 蜜儿自也跟出来,预备要回家的。却见得一抹身影立在屏风前等着她。那一身的深蓝刺绣长裙,端庄威严的主母架势,直叫人看着都生了几分畏意… 桂嬷嬷这回面上挂着几分冷笑,行来蜜儿面前道,“夫人特地在此等着三小姐呢。” 主母亲自来请,蜜儿到底须得给三分薄面。这才行去与王氏福了一福,“多年不见,大夫人身子可还安好吗?” 王氏听得这声“大夫人”,而不是母亲,面上怔了一怔。又很快收拾面上的和善,道,“尚好。芍药居里设了午宴,与我一道儿用吧。” ** 荀睿上来自家马车,却见妹妹头发乱着,躲着车里一角,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忙过去问着,“这,是谁做的?” 荀萱哭得不行,“女、女侠…” “……”荀睿探了探妹妹的额头:没傻吧? “这大京都城,禁卫军看得紧,哪儿来的女侠。” 荀萱抬手比划着,“女侠好高,好瘦,手里有剑,还带着面具…” 荀睿这才又见,荀萱额头破了皮,挂着彩… “走,报官去!” “别。”荀萱忙一把拉着荀睿,“是我错了阿兄,我不该招惹那三小姐…女侠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不乱说三小姐坏话…日后保我平安的。” “又是那三小姐。”荀睿提起这名字,自是愤愤不平。奈何上一次回去,与母亲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被父亲听见了。父亲听说他和许府小姐有了过节,不问青红皂白地便将他罚了一顿。 “呸!”荀睿啐了一口。可得罪了许太医,父亲也不好过…他不敢。 荀府的马车缓缓行开。 一旁许府侧墙脚下,明煜与阿彩在正等着蜜儿。 阿彩望着那荀府的马车,插着腰杵了好一会儿了,“呸,想说姐姐坏话。本女侠让你知道厉害。” 方才,借着二叔身形露着一角,阿彩在后头说话,二人演了一场狐假虎威的好戏。 那荀家的婢子也是个没胆儿的,竟是吓得先跑了,剩下那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胆儿都破了。 二叔一个石子儿,便直踢中了那小姐的额头。那小姐一个踉跄,摔得满地找牙… 等人灰溜溜跑去了那荀家马车上,一动不敢再动了。阿彩才拍拍手,大呼痛快。 ** 芍药居中,雾白的帷帐随着春风浅浅浮动。檀木香气飘来,四周环境清幽典雅。蜜儿却无心赏景,入来偏堂里,便见得长姐和二姐都立在一旁候着。见得王氏进来,二人都福了一福,唤了一声,“母亲。” -- 第78页 许君雅却笑道,“桂嬷嬷那日请三妹妹不来,今日母亲亲自去请才来,三妹妹可真是矜贵。” 蜜儿对这长姐印象深刻… 阿娘带着她从府邸里搬出去那日,长姐替大夫人来相送。 “姨娘可慢走。母亲说了,三妹妹还是许家的女儿,姨娘可莫亏待了她…日后,母亲也会挂心的。” 话说得好听,可这些年莫说府上的接济例银,大夫人连一句问候也没来过甜水巷里。 因此蜜儿自幼便知道,她那长姐的嘴,是挂着蜜糖的刀子。 如此想来,她便也答了话:“那日我阿娘病重,来府中寻父亲。桂嬷嬷一句话,便将我打发了回去。阿娘于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得父亲。前几日我见得桂嬷嬷,心口里还有些过意不去,便就不知她话里真假,方没做理会出了府去。若得罪了大夫人,还得请大夫人原谅的。” “……” “……” 莫说许君雅,王氏都被噎了一噎。 桂嬷嬷袖口子里两手扣紧了,那日虽是夫人让她传话。可她那般的口气,着实让安管家都听不下去。老爷次日归来,得知李姨娘已经亡故,与夫人置气,二人之间还曾因此大吵过一架…夫人当时且没与她计较,此时这事儿却又被三小姐提了起来…桂嬷嬷也忽的几分心虚了。 一旁许君宓见得气氛不妙,忙开口劝了劝,“母亲,三妹妹,大姐姐。过去的事儿便不说了,今儿难得三妹妹回来,我们一道儿用饭吧。” 有人开了口,王氏寻得几分脸面回来,方张罗着女儿们坐下用食。 蜜儿这顿饭吃得并不顺心。一来王氏询问几许,说起她在外头的生意,抛头露面,不是许家女儿该为的。二来,她那长姐,有一句没一句的,品起她的衣着打扮来。 “三妹妹这身袄子,是穿了多少年头儿了?都褪了色。” “我那房里还有些新春余下的料子,一会儿,我让人拿来给你。” 许君雅记着,蜜儿年岁小的时候生得粉粉的一团。阿爹每每回来便往李姨娘院子里去。将那蜜儿扛着肩头,在花园儿里陪着她玩儿,又牵着她去王公诗会…她堂堂的嫡长女,也没得阿爹如此青睐。这仇便就结了下来。 却听得蜜儿道:“长姐客气,店里活儿粗,那些金贵的料子莫要浪费了,还是长姐留着吧。” 那正好,她也不过客套客套。许君雅一笑,又问道,“三妹妹手艺好,如今那小店里,是做些什么新奇的吃?不如说来与我们听听。” 蜜儿答:“四季时宜,百姓口味。” 许君雅笑着道,“前阵子刚与二妹妹去了趟皇宫。你猜猜宫里都吃些什么?” “蜜煎樱桃,鸟脑豆腐。” “还有南海进贡来的菠萝蜜果。” “这春日里,我们买的的螃蟹瘦,可宫里作宴的那些肥得流汁儿,也不知人光禄寺是怎么养的…” 炫耀的话听得多了,蜜儿只觉耳朵起茧子。眼下又当着王氏,只得奉承着说:“大姐姐见过好多世面。” 许君雅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阿爹与我寻来了信国公府上的请帖,过阵子,和二妹妹一同去赴宴了。三妹妹可要一起来?明年三妹妹也要及笄了,早日选定个好样貌的夫君。” 蜜儿自笑着问她,“大姐姐早就及笄了,可定好夫婿了?” “阿娘正帮我张罗相看。这回去信国公府上,便是再见一见陆家世子爷。” “那可先恭喜长姐了。” 许君雅一茬接一茬,蜜儿客套话早就说累了,见得一旁许君宓撂了筷子,她便也跟着放下来筷子。蜜儿记得,二姐姐是个温厚的性子,好相处些。不自觉地便问起来,“二姐姐这些年可还好?” 许君宓笑着应了话,约也是听累了长姐的炫耀,方说起今年早春去春游的趣事儿来。蜜儿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儿,等二姐姐话落了一会儿,便就听得王氏道,“食不言寝不语。三妹妹一回来,你们便就都没了规矩。” 方许君雅说了大半天的,王氏也不理会,蜜儿都察觉出来几分偏心。又见二姐姐低头下去,“知道错了,母亲。” 蜜儿自也跟着道,“我本只是来上学的,该扰着大夫人了。饭也吃过了,家中小店还得营生,便不打扰了姐姐和母亲休息了。”本就耽搁了些时候,二叔不定还在如蜜坊里等她开饭呢。 王氏还未说话,却听许君雅道,“也不知道礼数,长辈还没说话,你便要先离席了?李姨娘平日里便是如此教你的?” 许君雅明嘲暗讽,怎么说她都可以,可说她阿娘,许君雅没这个资格! 蜜儿一把起了身,身下的椅子也咔哒一声,滚去了地上。 “亡人已故。口上的尊重也是起码的礼数。” “大姐姐又何尝守礼法儿了?” 王氏这才也放下来筷子,几分镇定训斥了许君雅几句,“李姨娘是已亡人,也算是半个长辈,怎轮得到你出言不逊?” “我知错了母亲。”许君雅忙服了软。 王氏又看向蜜儿道:“我这芍药居里,也是有规矩的。一家人吃饭,若各个儿都摔椅子,踢桌子,还如何管教?” 许君宓桌下拉了拉蜜儿的衣袖,示意她服个软来。 母亲和大姐姐一唱一和,避重就轻的戏码儿,许君宓不是头回见了…她也吃过好些回这亏了。 -- 第79页 王氏果真看了一旁候着的桂嬷嬷一眼。 桂嬷嬷自心领神会,正要去请主母的戒尺来。 “母亲,今日午膳吃什么?”男子声音沉着,又带着几分喜悦,正从抱厦里传来。 王氏见得那风尘仆仆回来的人,方还几分严肃的面上,慌忙挂上几分笑容,起身去迎,“然哥儿,怎这时候回来了?” “父亲昨日写了道儿方子在书房里,让我中午回来取一趟。” “我想着,都回来了,便来母亲这里请个安。” 许修然一回府上,便听得安管家说起大夫人请了三小姐去芍药居里吃饭。他自觉着怕是不妥。母亲记恨那李姨娘多年,当年的事情,他也全程都看过。便就担忧着,蜜儿在这芍药居里会受人为难,方借着请安的幌子寻了过来。 王氏听得儿子孝顺,自是几分欣慰。方还不大好的心情,顿时缓了一缓。却听得许修然道。 “三妹妹回来了,是好事儿!”许修然说罢看了看地上滚落的椅子,“桂嬷嬷在这儿伺候,怎就由得椅子倒地也不叫人来扶?” 桂嬷嬷方还寻着内堂去的,这下被许修然叫了回来,忙亲手来蜜儿脚下扶椅子。 蜜儿见得那老奴才的狗样儿,可恨! 她方与然哥福了福礼,“有然哥来陪着母亲,我便先回去小店了。” 许修然自行来几步,“我送你出去。” 王氏多有几分让着儿子,便也没再与蜜儿计较什么。当着然哥儿的面儿,倒是嘱咐了两句,“平日里无事,便多走动走动,不必非得等着上私塾才回来。” 蜜儿笑盈盈应声。“谢大夫人。蜜儿知道了。” 假的,她才不会来! 大夫人那话又有几分是真的? 二人心照不宣,各说各的谎话罢了… 许修然已然往外头将她引着出去,蜜儿自跟上了兄长的步子。行出来芍药居,方听许修然提起,“君雅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那性子再不管教怕是早晚得出事。奈何母亲总惯着…” “大姐姐说了什么了?已经不记得了…”她才没闲工夫记许君雅那些废话,多想想做什么好吃的,它不香吗? 许修然勾了勾嘴角,这妹妹心性儿最是干净。 不知不觉,已经走来了许府大门口上。蜜儿忙与许修然道别,“那我先走了,然哥!” 听得这声然哥,许修然心里头甜着。“你自己小心。”说罢了,见得蜜儿转背跨出了门槛儿,他方也才转身入去宅中。正打算去父亲书房里帮他先寻了那方子来,忽才想起,蜜儿一个女儿家,他该让安管家与她备着车马的… 许修然喊来安管家,二人一道儿寻着出去追人。走来大门边,却见得不远处蜜儿背影,正扶着个男子缓缓往小道儿上去… 安管家也见到了,只觉不大妥当,方问起,“然大爷,可还要去叫三小姐回来么?” 许修然缓缓摆了摆手,“暂且,不必。” 他远远望见,那男子带着面具,动作几分迟缓,似是眼睛不大方便。蜜儿扶着人,小心翼翼。他心里起了些疑,方想起早几日金掌柜的让人送来的那张药方…虎尾草,入肝经,消肿化瘀,明目利水…是眼科外伤的重药… 再上一回,蜜儿在许家药铺与他遇见的时候。他虽未曾详细过问,一眼扫过那药方,也大概知道,是治人内脏不调,吊气理气的方子… 望着妹妹扶着那人走远了,许修然眼前忽的闪过一个身影。他常在宫中当差,也跟着父亲伺候过圣体… 可是,怎么可能… 明家先后两任大都督,在去年除夕之夜都已过了身。 陛下还亲自写过了悼文… ** 阿彩走在前头,与二人引着路。 明煜好不容易接到了人,方问起她来,“怎么今日这么久?” 蜜儿这才将方才被王氏拉去芍药居中吃饭的事儿,与二叔说了一遍。这么些年过去,大夫人那性子一点儿没变。拿着家中大权,口口声声借着管教人的幌子,成全她自己心中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痛快。 她方还打算着,服软是不可能服软的,“大不了日后也不来这私塾了…” 明煜听得那话,叹了声气。“你只管上学,不必理会其他人。下回若她再寻你,便说店里有急事。”他忽有几分惭愧,是自己张罗她来上课,却不知她与家中主母的过节。他如今又不便出面,若换做以往,与皇帝那里寻些借口,入许府与她撑一把腰,不在话下。 蜜儿却答应得爽快。她很清楚,来许府的目的只是读书,其余的事儿都能靠边放。等得学成了,于她自己有益。至于芍药居那对母女,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雨后的小街巷里,欣欣然冒着泥土气息。成对的小燕儿飞过,寻着欢去。柳絮被打落了一地,桂花儿飘着清香,湿润的春风拂过,撩*骚着万物。 好天气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天色便就沉了下来。细细雨丝飘了起来,小巷里起了些许雨雾,直叫人看不清… “姐姐、二叔,雨下大了!”阿彩在前头回头过来。 “二叔,那边有个小棚…”蜜儿抬手指了指不远处。 那丫头说罢了,脚下有些急,便就顺势拉起他的手腕儿,往一旁小跑了过去。 他跟着她小跑了一阵儿,方行来一处暗棚里。 -- 第80页 雨还在飘着,棚子四面敞开,依旧能闻见清新的水汽。水珠从屋檐脚上流下,叮咚如春泉。 不过躲了一会儿雨,便听阿彩便耐不住性子了,“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姐姐与我些铜板儿,我去街头买两把伞来!” 明煜耳边传来银钱响声,又听蜜儿叮嘱着阿彩:“快去快回。沿着屋檐下走。” 阿彩的步子渐渐地远了,他手臂方被丫头碰了碰,“二叔,那边有个木头椅子,我们去坐。” “好。” 丫头用帕子弯腰去擦了擦什么,方扶着他落座下来。是张长椅。她贴着他身边坐下,衣袖摩擦,女娃儿气息温存,在他耳边呼呼作响。 他方起了心思与她闲聊:“夫子今天又教什么了?” “嗯…”她声音里若有所思,“其余都是那些大道理,没意思。” “可夫子教我们抄了一首诗…” “哦?” 正等着她接着往下说,他的手被她拉了过去,指头被她掰开,纤细的指尖在他掌心里轻扫,心口也如被人撩*骚一般。听她念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我知道写二叔的名字啦!” 明煜手心里正被她划了个“玉”字,却是几分哭笑不得。只得反手将她的手掌拉了过来… 蜜儿掌心里几下瘙痒,她目光却怔怔落在二叔的手指上。 二叔的手指长,骨节分明,皮肤也白,可真好看呀。寥寥数笔,二叔便写完了,“是这个煜。” “……”她一个笔画也没看见呢! “没看清,二叔再写一遍!写慢点儿!” 她只是想学写字,绝对不是想观赏二叔的手指,绝对! 二叔耐着性子,再与她写了一遍,还将字旁都与她拆解说了一遍。 “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是光亮照耀的意思。” 二叔声音低着,几分沙哑,今日似是格外的温柔。 如日月,似星辰,光亮耀眼… 她的二叔,就是这样。 不过两回,她便记住了那些偏旁,反手去他掌心里又写了一遍,“是不是这样?” 明煜淡淡浮起笑意:“学得很快。” 阿彩抱着雨伞回来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些。 明煜起了身,接来阿彩递过来的油纸伞,与丫头撑开,方被她引着继续往如蜜坊去了。 ** 傍晚的时候,雨依旧戚戚沥沥下得没停。 也因得下雨,外出的客人不多,小店生意便也冷清了几分。 蜜儿见得这天气湿邪重,与客人们上了橘姜茶驱寒。待招呼走了几桌客人,却因下雨不见再有人来,蜜儿方让阿彩早早地收了门面。 蜜儿入来后院儿,却见得二叔房里还未点灯。她方寻了过去,本想是给他添盏烛火的…行至门前,却听得屋子里咣当一声。 二叔住着这屋子已经许久了,物件儿都是熟悉的,不会轻易撞到东西。蜜儿只觉不太对,推门进去,却见得矮椅倒在一旁,二叔双手撑着桌上,佝偻着脊背,脸面沉在一双宽阔的肩膀里,看不清楚神色。 “怎么了?”蜜儿忙寻过去探着。却见得二叔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眼角挂着两行血泪… 明煜只觉整个头颅都被痛楚包裹着,已然失了几分神志。丫头的声响如同话外之音,他脾性起来,手不受控制地想将那声音捏碎抹净。 一声“二叔”,让他瞬间收了手。 “你可是眼睛疼?” 丫头的气息扑腾在他面前,他的手臂被她紧紧捉着,他方放松几分下来。“今日大雨,湿寒入目…”古大夫来看过几次,说的同是这个道理…他久病成医,不必劳烦大夫,如今也知道缘由… 他面庞被一双微烫的掌心捧了起来,“让我看看…” 眼角血泪湿润被那丫头抬指抹了抹,“没事没事,我与去请大夫来。”她声音温暖镇定着,可声线却显然发着抖…那丫头不过假做的镇定… 蜜儿将人扶着躺回去床榻上,方慌慌忙忙往外头去。 雨还在下,夜色深沉。蜜儿急匆匆穿过小院,寻得去店面里,问阿彩去拿把伞来,她好去请古大夫。 马车缓缓停在店面前头,小厮撑着油纸伞,引着车里的人下了车。 许修然一身绛色衣袍,手中提着个红檀木的食盒子,从小厮手中接过伞来,行来了店里。 蜜儿被他拦了去路… “然、然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面上还几分惊慌,自己却毫无察觉。 许修然将食盒子放落在账台上,“是来想问你要几样儿小菜的…” 许修然见得妹妹面上神色,方问起:“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蜜儿心中一闪:许家世代行医,许祯琪还是太医院院首… 二叔眼下病得急,她如寻得救命的稻草:“然哥,你能不能,帮帮我…” 第33章 煜(6) 内里乳酪滚烫爆浆…满口都是…… 窗外的雨下得大,叮叮咚咚打在屋顶的瓦片上… 许修然正探着床上人的脉象。分明是受过重伤的,如今已然好得差不离了。只是这双眼睛被毒*药粉末伤过,淤血沉积,经络不通…他取出身上带着的银针来,正寻着病人眼周的穴位去。 还未碰到人,手腕儿一疼。那床上的病人猛地起了身,将他的手腕儿一把拧着崴去了身后… -- 第81页 “明都督…” “我、我只是想与您施针…” “你是谁?”明煜疼痛未退,方警醒便知道旁边有生人。便下了狠手。 “太医院副史,许修然。” “是蜜儿的兄长。” 明煜微微侧面,迟疑道,“蜜儿让你来的?” “是。” “也不是。” 许修然犹豫几许,“皇后自有孕以来胃口一直不好,我本是替父亲来送食盒子,本想明日一早入宫,顺道带上。谁知,蜜儿说您病急,让我帮忙救治。”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父亲让他来问蜜儿取几道有孕妇人能吃的小菜是没错,可中午他在许府门前,眼见的那些情形,他为人兄长,也来想寻着蜜儿问问清楚。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二叔!” 明煜眼疼加剧,直躲着门外来的那股水汽,却听得丫头跑来,拉住他的袖子,“二叔别伤了然哥。然哥是好意,要帮你看眼睛的!” “你又自己拿主意?”他话里虽是埋怨,却听话地松了手。 许修然得了救,捂着喉咙咳嗽起来。 他一双救命治人的手,差些废了…却见得方才那般凶神恶煞的人,被妹妹一句话便哄得落座回去了床榻上… 不太对劲… 许修然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回来,蜜儿又来拉他袖子了,“然哥,你莫怪二叔。他身份如今不宜暴露,方有些警觉了…” “无事…”许修然答得不大情愿,还是看在妹妹的面儿上。 蜜儿将药箱抱来了床头。“然哥你要的东西我寻来了,你看看如何用得上? 许修然这才与蜜儿道,“我方想与都督施针…” “二叔~” 听得这娇软一声,许修然整个人都怔住了…却见妹妹过去哄人,凑着那人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听得明都督道,“方才是我差些误伤了许大人,还得请许大人施针。” “……”他听人说南国有巫女,养蛊虫,擅魅惑人心。 妹妹可是从什么地方学过几招… 施针,热灸,用药。 直至快要天明,许修然方完成了一系列治疗… 明煜几分昏昏沉沉,疼得过去了又再醒来,如此反复多回了。却听许修然起了身,许是见他睁了眼,许修然声音温和,只道: “都督不必担心,如今都督只是我的病人,其余之事,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也还得请都督莫要为难蜜儿。”他也觉着这句话有点儿多余,不过还是颇为担心妹妹,方才多此一言。 “许大人心中清明。”明煜淡淡:“多谢了许大人。” 蜜儿守着门边的小椅上坐着,靠着一旁柱子,磕磕绊绊,睡睡醒醒…眼看得天边起了鱼肚白,方听得身后屋子里起来动静。然哥从屋子里出来,蜜儿忙起了身,缠着他问起屋子里二叔的情形来。 许修然自将明煜病情再与妹妹说了一遍,却又问起,“你这般与他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多久了?你且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容易遭人闲话。” 蜜儿这方才将除夕救人,养着梅竹小院多时,再搬来这西街小院的事儿都与然哥交代了一番。“我当他是长辈,这儿处的邻里也都当我们是叔侄。招惹不来什么闲话的。” 许修然听得妹妹这么一说,方放心了些,可仔细想了想,又觉着不太对。方那屋子里的情形,只是叔侄? 那明大都督得有多听这侄女儿的话… 许修然还有几分踌躇,却听得街道上四更天的更鼓响了起来… 他几分恍然,忙着救人,忘记了时辰。“早晨还有些差事,我得先走了…” 蜜儿见他几分着紧,方要将人送出去。 许修然行来店里,一眼扫见自己放在账台上的食盒子,方想起他该办的那件差事儿,根本没办成… “糟了…” 蜜儿望见他面上踟蹰之意,慌忙问他:“怎么了?然哥?” 许修然道,“我是来买食盒子的。宫中有位有孕的贵妇人,日日吃不下东西。吐得厉害,可身子又金贵着,肚子里的,也是位贵主儿…” 蜜儿望了一眼那食盒子,自是笑了出来,“这有何难?” “然哥帮二叔治了一整晚的病,我这便与你将这食盒子填满了。” 蜜儿说着,拎着食盒子去了厨房。她想起徐氏初初有孕之时,也是吃不下东西,可却喜实酸辛…靠着墙角的那些那酸坛子正是合口味,每每用酸坛子炖肉,徐氏都能吃下一大碗饭。 外头水缸里,还有些养着的蛤蜊。昨日阿彩买来的鲜笋儿,最合时宜。还有那日在黄记食楼吃过的枸杞叶子,蜜儿也早让阿彩备了一些来。养生的好东西,如蜜坊也得有! 不必太久了,三道热菜装进了食盒子。蜜儿见得那食盒子精致,下头还有一层专放热水的,方将灶上温着的滚水,装了一些进去,好保持菜肴温热。 许修然正撑着额头,在店里小憩,被妹妹叫醒的时候,方发觉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他赶忙提起那食盒子,与蜜儿道了别,又寻着店外的马车,往宫中去了。 小厮早回了一趟许府,与他接了官袍来。许修然在车上将自己好好打点了一番,不能带着疲态入宫侍主。 马车停在安定门前,由得侍卫出来宫门相迎。他方提着那食盒子,下了马车,又跟着门边引路的小太监,一路入了宫,再往坤仪宫中去。 -- 第82页 ** 坤仪宫。 十几个太监宫女候着偏殿之外,一碗又一碗热乎乎的菜肴被端来又端走… 嬷嬷与主儿顺着脊背,又见得一小太监来报。 “娘娘,陆世子与娘娘送食盒子来了。” 宫中百样儿的吃食,皇后一见便吐,陛下今日临上朝前,便吩咐了大太监江弘,让人去外头宣陆世子入宫来,带些口味独特的,来侍奉皇后。 陆清煦提着食盒子入来,先与皇后作了礼。“娘娘今日胃口看来还是不佳。”从外头出出入入的御膳房宫人的脸色上,便不难看出。 “也不知怎的,一见那些,便止不住呕吐…”皇后说着又捂了捂小腹,“该是不讨他的喜欢…” 陆清煦方将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自打开来食盒子,端出一样儿菜肴,送来皇后的桌上。“这是上回娘娘在丰乐楼里吃过的红果儿牛肉,陛下特地吩咐,让臣今日再与娘娘送来的。” 待得一旁大太监亲自银针验过无毒。皇后方起了筷子。 这碗里红果儿酱汁调得浓厚,酸味儿十足,自然讨得孕妇喜欢。 嬷嬷见得皇后终是食下去了东西,几分欢喜着,“可多亏了陆世子。娘娘方都吐了一早晨了,这下可好了。” 陆清煦自是一拜,“娘娘能用下便好,臣等便也好与陛下有个交代…” 话还未落,便听得门口小太监入来传话,“娘娘,太医院许副史来了。” 昨日许祯琪来请平安脉,便与皇后说起,京城西街小巷里曾吃过的几道儿小菜,味道甚是让人难忘,也能滋补暖身。“娘娘若不嫌弃,臣让犬子明日与娘娘买个食盒子来尝尝。” 许太医除了医病请脉,也尝与皇后做些药膳调补。皇后便就应了下来。此下听得小太监来报,便吩咐着,“带许副史进来吧。” 许修然入来殿中,方见得陆世子也在,丰乐楼的大老板,今日都来与皇后娘娘送吃食了。他自心中打鼓起来,妹妹的手艺,可不是要被比了下去… “娘娘,是父亲吩咐臣来,与娘娘送几道开胃的小菜…” 皇后笑道,“许大人不必拘泥。昨日许太医来与本宫说起,便也觉着嘴馋…许大人既是跑了一趟,便呈上来本宫看看。” 许修然听命,将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上,方见得一旁的食盒子上,大大的一个“丰”字,该是陆世子方才带来的… 蜜儿与他这食盒子时,他也未曾打开看过,只当全相信了妹妹。如今却莫名几分紧张起来… 许修然揭开食盒盖子,好在从西街过来没怎么耽误时辰,里头菜肴还冒着热气。圆瓷碟儿,只中间扣着一小方的蔬菜,闻见那里头想起,许修然先暗自地咽下一口口水,方将那瓷碟儿小心翼翼端来皇后娘娘面前。 “娘娘,是臣疏忽,不记得问厨子这菜肴的名字…” 陆清煦轻轻扫了一眼那菜样儿,他自是从小没亏待过舌头的人,古今食谱,倒背如流,见得那瓷碟儿里的几样儿小菜,便将菜名脱口而出,“娘娘,这是宋代林洪记录在案的‘山家三脆’。” “春笋、枸杞叶尖儿、鲜蕈,清炒调味儿。” “吃的是一份儿春意。” 陆世子帮着解了围,许修然这才忙与人拜了一拜,“陆世子果然识广。” 陆清煦合身回了礼,心中却是几分纳闷。这菜虽是宋代古味儿,今年春日还未见京城兴起吃过,丰乐楼里,也是用着别的炒合菜代替。许修然都能寻来的菜肴,没理由周掌柜没吃得到过… 看来,回去丰乐楼,他得寻人来问问话了… 大太监试了无毒。 皇后方抬筷尝了一口那春笋,方因得晨吐还几分不爽朗的面色,顿时舒展了几分。“果真是春意阑珊…” 说罢,又赶忙抬筷再尝了一口鲜蕈,“爽滑脆口…” 嬷嬷一旁看着都几分惊了,娘娘吐了一早上了,还是头回夸着东西好吃… 许修然见得娘娘提起了几分吃东西的兴致,这才忙去食盒子里寻了第二道菜来。 方端上桌儿,一旁候着的嬷嬷都没忍住留了一口口水。 “这道是…酸汤肥牛…”许修然大吁了一口气,还好这道儿他认得… 陆清煦一旁候着,闻见这味道时,已然有几分猜测。那如蜜坊里的朝食酸汤粉儿,周掌柜的让人买回来过。那般味道,确是几分手艺活儿。丰乐楼中大厨都试遍了,别处再采来的酸菜,不是太咸就是不够味儿…全都不堪一提。 皇后从嬷嬷手中接过来盛好的一碗,那酸汤味道实在诱人,便用汤匙舀来一口。热乎乎的酸汤落了肚,胃里的小馋虫便全醒觉回来了似的。再吃一口牛肉,肥瘦相间,可不要太好吃了… 陆清煦已然有些看不下去,直抬手拧了拧自己的眉心… 上回帝后微服光临丰乐楼,尝了数道儿大厨之作,皇后娘娘也只吃得惯那道儿红果儿牛肉… 这许修然不过送来两道菜,便就样样儿都讨着娘娘喜欢。 丰乐楼那京城第一酒楼的名号,怕是要凉凉… 皇后吃了肉,喝了汤,方索然无味的舌头,如今已然有些欲*求*不*满,直望着那小桌上的食盒子,问着许修然,“许大人,本宫看那食盒子有三层呢!可是还有一道儿菜?” 许修然忙去取了来,呈上皇后娘娘面前。 -- 第83页 “这,该是蛤蜊豆腐汤。”许修然连蒙带猜,有蛤蜊,有豆腐,有汤! 嗯,准没错了! 只是这辛香味道,也不知是放了什么奇特的香料。 陆清煦的目光已然不自觉地定在了那道菜肴上。 那汤色泛着淡淡的红色,豆腐也染了些许红沫儿…新鲜的蛤蜊,全煮开了口,露在汤面儿上,能见里头的甜肉…闻见那特殊的香料气息,他也不自觉地跟着咽了一口唾沫… 心中不禁好奇起来:红色的香料,到底是什么? 却见皇后娘娘起了筷子,夹了一颗蛤蜊。连着壳儿里的汤汁一口嗦下,面色都顿时红润了几分…惊叹道,“许大人,这是什么香料?有些剌口…” 许修然听得,几分紧张,“这,臣也不知,可是伤着娘娘凤体了?” “唔,不会。”皇后娘娘吃得尽兴,到底连端庄仪态都放下来了些。“这味道特别。”说罢,又让嬷嬷去盛了些豆腐汤来。几口下肚,身上都暖和起来,心情也格外舒畅。饭饱,还没忍住打了个小嗝… 嬷嬷送来帕子,皇后忙捂了捂嘴,“许太医真是有心了,这小食坊的东西,竟都这么别致…” 许修然听得皇后满意,心中松了一口气。 父亲交代的差事儿,总算是办得不错… 临近午时,许修然方从坤仪宫中告退出来,手中还提着那红檀木的食盒子。他今日无需当值,还得去宫外许家药铺一趟,与如蜜坊小院儿里的病人抓副药来。 耳旁却传来陆世子的声音,“恭喜许大人。” 许修然停了停步子,转身回来与陆清煦打了个千儿,“陆世子有礼。” “许大人这三道儿菜,样样儿讨得皇后娘娘欢心,还真是难得。方见得那酸汤浓郁,蛤蜊豆腐更是诱人,山家三翠春意十足,可不知是京城哪家食坊的出品,我也好去尝一尝。” 听得妹妹的菜被丰乐楼大老板褒奖,许修然心中自扬起几分小自豪来,只回道,“难得陆世子看得起,这些菜品都出自舍妹在西街上开的如蜜坊。” 陆清煦方就有所猜测,得了许修然的话,最终坐实。 “令妹手艺出众,可早有耳闻了…” 可不是,那红果儿牛肉,紫米圆子,酸汤…丰乐楼都做不成味道的酸汤,都是出自如蜜坊的。他自也想明白几许:那女娃儿年岁浅,方才心思精纯,一心扑在菜样儿上,到底比丰乐楼那些吃的肚圆腰肥的大厨,更多了几分先天之赋… 许修然和气笑着,“世子爷过奖。” 话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替妹妹高兴。 二人一道儿寒暄着出了宫,许修然方先去了一趟许家药铺。配好了药包儿,方让车夫又寻回来了西街如蜜坊。 午市客人不多,蜜儿正在账台前,整理着账本子。见得门前停下来的马车眼熟,该是哥哥没错,这才迎了出去。 许修然从车上下来,便见得那小丫头笑盈盈跑来,一声“然哥”,叫得他心中欣然。他自将朝早带着那食盒子侍奉贵妇人的事情与蜜儿说了一遍,又道,“那贵人很是喜欢你做的菜。特别是那道蛤蜊豆腐汤。” 蜜儿笑道,“配着米饭吃,才最香呢!” 许修然笑着颔首,方将手中提着药包送去与她。“我与你二叔重新配了一副药。早前那些不必吃了,用我的新药。” 蜜儿着紧来几分,“二叔的眼睛能好吗,然哥?” “我有些把握,不过不可心急。”许修然道,“昨日只是初试,待我今日去阿爹的书房里,翻一翻医案和古籍。” “辛苦然哥了!” 蜜儿一时间感激得很,只道,“我、我与你做好吃的。” “……”许修然笑了。“改日再来尝尝你的手艺。” 昨夜一夜没睡,今儿又崩着精神伺候了皇后娘娘一早上,他得回去补个觉… ** 寒食节至,百姓禁火。 临近扫墓,百姓们出城祭拜先人,吃食不可过辛,以乳味为主。 西街上的桂花糕点铺子,正盼着生意来。说是桂花糕点铺子,并非只卖桂花糕,而是店铺铺头以桂花为图腾,招揽客人。店中各样儿的糕点都有。 杏酪、粉衣、千层馒头、脂油糕、雪花糕、软香糕… 食客们打包着糕点走,还不忘要一杯面茶。煮好的粗茶汤水,泡上一块儿奶皮子,茶香暖胃… 可今年的寒食节,曹掌柜的却没盼来大好的客流… 西街上奶味香,全从如蜜坊里飘了出来。老吴饼店回家祭祖,不开张,如蜜坊门前便排起了长队… 曹掌柜的出门往那边望了一眼,唉声叹气…叫来店中小二:“那如蜜坊里又玩儿起什么新花样儿了?去买来尝尝。”曹掌柜的拿出碎银交给小二,便将人支了过去。 那队伍老长,小二排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买到三个糕点,抱在怀里,往自家小店里送。 曹掌柜的在门前也等得急了,招呼着小二进了屋。“是什么?” “叫,乳酪团子。”小二说着,将怀里的东西放来桌上。 曹掌柜的只见,拳头那么大的三个小团儿,面色的,毫无特别之处。只是那股子香味儿,着实诱人…奶香带着烤过的米粮香气,闻见便让人觉着心思雀跃。 尝来一口,外皮酥脆,内里乳酪滚烫爆浆…满口都是奶香。 -- 第84页 小二一旁看着曹掌柜的吃,咽了口水,“掌柜的,怎样?好吃吗?” “好、好吃…”曹掌柜心中那点儿小嫉妒、小不满、小疑惑,通通被一口美食填饱去。这好吃就是好吃,再怎么嫉妒可不都没用吗? 见得小二目光落在桌上剩下的两个团子上,曹掌柜的一把将剩下的团子揽了过来,“看什么看,想吃自己去买。没给你工钱么?” “……”抠门儿,抠到家了! 小二心中忿忿,趁着店中没什么生意,跑去如蜜坊门前重新排队去了。 如蜜坊里,两大笼乳酪团子不过一个时辰便卖得干干净净。 左右这两日禁火,蜜儿正好放假两日。 后日就是清明节,下午的时候,蜜儿带着阿彩去了一趟花市。阿娘喜欢水仙,她寻得一盆生得好看的。又去一旁杂市里,买好了香烛。 李氏的墓建在了相国寺后山上。相国寺里,供奉着大周开国功臣,封侯拜相,灵位皆能配享太庙。便有百姓寻来相国寺后山,安葬仙人,以求沾一沾寺中香火,福泽庇佑。 葬来这里,是李氏自己的意思。 蜜儿记得,阿娘病重的时候,便与她提过,将来想葬在这后山之上,望见相国寺中,守护大周先辈,也能沾染佛家香火,庇佑后代平安。 清明节,阴雨连连。 阿彩被蜜儿留在家中照顾二叔。蜜儿独自一人来祭拜阿娘… 清扫了一遍墓碑墓身,蜜儿方将香烛点上,又将水仙花供奉去了阿娘的墓碑前。 她自跪坐在一旁,与阿娘说说悄悄话: “阿娘可还好吗?” “蜜儿如今当家做主,撑起一家小店啦!如蜜坊生意好,阿娘可以放宽心了。” “我还带了阿娘喜欢吃的…” 蜜儿从食盒子里取出来几样儿小菜,正摆去了墓碑前,眼前飘过一抹灰色衣角,被小风吹着,缓缓扬动。 蜜儿抬眼,见得那人一身灰色袍子,像是相国寺中的和尚… 她忙起身来,合掌拜了一拜,“您是?” “贫僧法号桑哲。”和尚亦是还了礼。举手抬足之间,悠然自得。话语沉浮,如闻佛语。 蜜儿问起,“您,也识得我阿娘吗?” 桑哲抿唇摇头,“空门中人,不识得尘世过客。” “今日清明,桑哲来与后山诸位念经,望佛音普渡,来世平安…” 蜜儿忙又拜了一拜,“多谢法师了…” 第34章 纤云弄巧(1) “爷给你施施肥!”…… 前山的相国寺中,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大典,一早已经完成了唱经。 只是王侯灵位,皆设在皇家灵殿之中,受皇帝亲自祭拜,又有相国寺中一众高僧唱经超度。臣子内眷,见不得灵位本身,只能远远跪拜… 慈音是跟着林家主母与林家长姐一道儿来的,慈音寄住林府,林家主母念着她今年父兄新逝,方同意带着她同行。 慈音跪拜于大殿之外整整一个晌午,已然有些力不从心。待得礼成,皇帝陛下从大殿行出来的时候,臣子内眷又再俯身拜下,恭送皇帝大驾… 起来的时候,她险些支撑不住,还是一旁同跪拜的林家长女林嘉筠将她扶了一扶。 明远护送皇帝离开,本不想多看其他,却一眼扫见林夫人身旁那抹娇弱的身影。慈音今日着一身雾白的锦裙,端庄沉重,素鬓上簪一朵白花,祭拜大典冗长繁复,整整一个晌午便就如此跪拜在那里,该是让她受了累… 他提醒着自己收了收心,他还得领一干禁卫军,护送陛下回宫… 身后却忽地传来二人吵嚷之声… “周侍郎这话是什么意思?左右是说我们户部克扣了你们礼部银两不成?” “诶,杨侍郎,我真没这么说呀。” “这道理该不会是您自己悟出来的?” “你…” “不过礼部经费的确受限。” “您看看,今年那灵殿门楣上都褪了色,礼部账目清清楚楚的,也出不起银子来修葺…” “户部油水肥厚,也不知道,落去谁的肚子了?” “……” “……” “……” 整个户部顿时收了声,一干三五陪同的侍郎们,各个收起了挺在身前圆滚滚的大肚子:反正没落我肚子! 吵嚷声响大,行在最前的陛下都微微侧目回头过来。 “周玄赫!” 那说话的侍郎被喊去了圣驾旁边,方一副刻薄的嘴脸,顿时换做了明媚笑容:“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相国寺中,不得喧哗。” “……诶!” 周玄赫答得响亮,连连跪拜落地,与皇帝陛下磕了个头,“玄赫谨遵陛下教诲!” 皇帝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恨其不争却拿他无法,谁让周阁老临终托孤,让他善待这个宝贝儿子… 皇帝叹了声气,方继续前行离开了… 一干官员跟着缓缓前行,唯独那周侍郎还伏倒在地上,受得皇帝半句点拨便不舍得起来… 远处,慈音也被林嘉筠扶了起来。望着明远护送皇帝远行的背影,缓缓垂眸下去。却忽听得身后贵女们笑起。 “周阁老家那位公子爷,怎还跪着呢?” “大概,骨头太软,站不起来…”贵女说罢捂嘴笑了起来。 -- 第85页 “人都说周阁老家的气数在这他这处便要尽了呢…” 慈音这才想起将那处的人仔细打量了番,一身深红官袍,身量足足九尺,只是从地上爬起来那模样,几分憨态,一路小跑又跟着诸位官员后头去了… 慈音心中几分打起鼓来。 这位周侍郎,可真如哥哥说的,靠得上吗? ** 回到林府上修整来数日,慈音方养好了几□□子。林嘉筠见她体弱,心生了几分怜悯,请来大夫,亲自照料。两个姑娘家本就年岁相仿,平日里便能谈得来些。 林内阁看女婿的眼光高,林嘉筠已年近十九,却仍是待字闺中。 林夫人私底下着急,一寻得来京中宴会的请柬,便带着女儿拜访参宴,一来帮着林内阁在内眷之中走动人情,二来,自要帮着女儿相看合适人选。 林嘉筠自嫌那些宴会无聊,这日出门,便求着母亲,要带着慈音同往做伴儿,也好让她散散这连日来的病气。 慈音上林府上已然住了小段时日,起初泯于一干子女之中,可日子越久,林夫人便越觉着这明家长女,淑女有礼,心中自升起几分疼惜怜爱。又听得林嘉筠替她开了口,便也允了慈音一同去信国公府上赴宴。 慈音多做了些许准备,这等宴席,是京中贵公子与贵女们经常走动,哥哥亲点的那位周侍郎,不定也会在的… 清明之后,春风和煦,天气渐暖,正是花开满城的时候。 信国公祖籍江南,府上世代书香,府中也大有苏杭园林之美。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花卉松柏,姿态各异。最抢眼的,要数园中那一对绿孔雀,生得眼如灵珠,头戴翠冠,长尾溢彩流光,华丽曳地。 慈音与林嘉筠一道儿行来的时候,已然好些贵女围着那对孔雀啧啧称奇。 “听闻这是世子爷命人从云南接来的,可是珍贵去了。” “大南边儿的珍禽都能运回来京城,世子爷可真是见多识广。” 今日许府上王氏身体不适,便让许君雅带着妹妹拿着请帖来赴宴。许君雅方才赶来,便见得园林里那两只孔雀,灵动可爱。 几个小厮匆匆而来,手中捧着几个玲珑簸箕,为首的小厮能说会道:“这是国公夫人替小姐们准备的粟米与小麦,小姐们送些吃食去,能哄得它们开屏。” 一时间贵女们热闹了起来,有人先拔头筹,有人故作谦让。慈音身子弱,倒不想与她们拥挤。林嘉筠自也扶着人,退到一旁,等着看那孔雀开屏便罢了。 许君雅却往前冲了一步,去小厮面前抢得过来一个小簸箕。却听得一旁人有人道。 “你倒是不客气…” 许君雅看了看,不过是个还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国公夫人替大家准备的,我拿一篮子来怎么了?” “方那篮子是送来我家小姐手上的。” “偏生有人不长眼。” 还是许君宓在她耳边低声劝着,“大姐姐,那位好似是江公公的义女…” 许君雅这才望见那丫鬟旁边的主子。 那双眉眼生得几分柔弱,却透着说不出的凌厉。一双目光在她怀中抱着的簸箕上扫过,方看来她面上:“阿爹说来这种场合得要谦让,那粟米,便当是我让给许小姐了。” 女子说罢,领着婢子行开了。 许君雅瞟见女子后腰上系着的长鞭,顿时几分心虚了起来。 江公公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外头都传,这江小姐实则不是什么义女,而是江公公没做太监之前留下来的血脉…娇养在城北府上,疼惜得很…以往宴席上,她自也见到过,就连有些封号的郡主、命妇,都得让着她三分… 几把粟米往地上一洒,孔雀吃了几下便起了兴致。加上贵女们一哄着,便就张开尾屏来,果真美轮美奂。 江小姐也拍手叫好。 许君雅没了声儿,怀里的簸箕也与了许君宓,往旁边躲了躲,可得避开这阵儿风头。 慈音与林嘉筠慈音与林嘉筠一旁观赏孔雀开屏,惊艳不已。方在一旁小石凳上坐了一会儿,便听得贵女们之间起来小声议论。 “是世子爷来了…” “还有陆家的小郡主。” 寻着贵女们目光看去,果见得陆世子手中牵着个打扮得精致的小姑娘,正寻着往高处亭台去。原国公夫人早在上头设了雅座。 贵女们纷纷与国公夫人行礼。 慈音与林嘉筠便也一道儿起了身,福了礼。 贵女们之间心照不宣,世子爷二十有二,先前几年方考得功名,又忙着经营家中商机,至今依旧未曾娶妻。此回家宴,国公夫人便想借机,让世子爷自己选选,有没有心怡的世子妃人选… 许君雅也忙从一旁起了身,远远望去,世子爷身形颀长,眉目之间气度不凡,在那高亭之上逗弄小郡主的模样,像极了个温柔的大哥哥… 方绿孔雀开过了屏,这回轮到贵女们一个个妙语连珠,朝着那高亭之上,边与国公夫人问好,边将国公府上好好夸上几句… 第一印象很重要,万一以后成婆媳呢? 许君雅也是有备而来的,等得前面贵女说话完。方也迎了上去,先与国公夫人拜了一拜,“太医许家长女,君雅见过国公夫人…” “这园林清幽雅致,如入了江南仙境…” 却忽地见得那江家小姐已然去了高亭之上…还未与国公夫人行礼,国公夫人便先拉起人家的手来,“望舒也来了,可真是,方怎去下头了。我早让他们将你直接带来这儿的…” -- 第86页 江望舒与国公夫人问候着,又凑去一旁,拉着世子爷的衣袖。 “清煦哥哥,早前我说去城外猎奇,你怎不去?那日我们猎得兔子,烤着来吃,可不要太香了!” 高亭之下的许君雅顿时无人问津,到了口边奉承的诗句,只得往肚里吞: 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贵女们讪笑不语,看来这世子爷也不必勾搭了,江小姐看上了,她们不敢争…江公公位高权重,江小姐自幼与大将军程彪习武,会用鞭子…她们得罪不起。 远处假山后头,却忽的传来女子娇笑,贵女们纷纷皱了皱眉头。家中管教严格,这般笑声浪荡,定会被主母打板子的… “这是谁呀?” “还能是谁,周侍郎带着那绿柳巷的头牌伶人…” 周玄赫手中绕着一方粉色绢帕,正从假山后饶了出来,目色流连在身后那位姑娘身上,“虞儿呀,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你还会说那种话。” “周公子,那边好多人呢。你且莫笑话我了…”女子娇娇地一声,看过去那边两只珍禽,“呀,那是什么呢?” “世子爷养的绿孔雀,走,带你瞧瞧去!” 贵女们见得那两人来,纷纷散开,赏花儿的赏花儿,看湖的看湖…全做没见着人似的,礼节也不行。 慈音正奇怪,她们这是犯了这人什么怵了? 一旁林嘉筠见得她模样,方与她低声解释:“那位呀,虽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却是京都城里出了名的闲人,周阁老去后,行径更是浪荡…今儿到这儿来的是来相看的,自然不想遇到了那种人。” “林姐姐,你呢?”慈音笑着问起,“母亲可也是带着你来相看的?” 林嘉筠心中自有几分着数,“看不看得上,也不由得我说了算…我是来游园赏花儿的。” 慈音听得,自也一笑。目光却随着那周玄赫和伶人一道儿,上了高处小亭… 周玄赫领着那伶人,正与国公夫人拜了一拜,“夫人今日雅兴,周某特地领着虞儿姑娘来与夫人助兴的。” 国公夫人笑着打量了一番那叫虞儿的女子,却见那双眉眼生得灵动妩媚,肤白唇红,大有江南闺秀之美,只可惜,是个伶人… 却见得虞儿带来的那婢子,与她送上一把琵琶来。 虞儿小心接了过来,抱着琵琶与国公夫人福了一福,“奴家从苏杭来,夫人想要听什么,奴家唱与夫人听。” “好、好。”国公夫接过婢子递过来的戏牌子,点了一出“卖红菱”。 那高亭之上曲乐传来,吴侬软语,宛转悠扬,细腻之处娓娓情动… 贵女们纷纷抬头一望,是那伶人正与国公夫人唱曲儿。国公夫人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家中富硕,该是听着这些吴侬软语长大的。姓周的竟是寻得个会吴语的伶人来,投其所好… 得了,前有江家小姐攀上陆世子,后有周玄赫讨好国公夫人,再有贵公子们来,可谁又比得上陆世子家境显赫,风流倜傥。她们今日一行便也作罢,还是好好赏花儿游园逗孔雀罢… ** 周玄赫见虞儿讨得国公夫人开心,几分得意,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陆世子。世子爷一脸冷着,周玄赫心中清明,这些个自命名臣功勋之辈,不喜欢和他这种人打交道。 他也懒得伺候这主儿,方带着小厮,寻着小径下从那高亭下来。 园林深处,春风如意,正是消遣。 却见得一颗胡杨木,满园春色,只它一人枯槁鸦黄。周玄赫来了意头,撂起裤带,“就你不长进儿?爷给你施施肥!” 一旁小厮劝着,“爷,这可是国公府后院儿!” “你懂什么?你公子爷爷这是日行一善!” 完事儿,他收拾好了家伙,却一眼瞟见假山后,半面素白的裙角,迎风扬动…再仔细看一眼,方发觉随着衣角飘动的,还有女子的细软长发… 美、美得不可方物… 周玄赫急着两三脚寻来,却见得女子坐在棋桌旁,撑着香腮已然睡着了…面前棋桌落子寥寥,似是刚开了局,这美人儿便入了珍珑梦境… 对好看的东西,他素来从不设防,悄声寻去女子对面坐下,方见得女子真容。 一双清冷眸线,如寒江之中两叶扁舟,似是不食人间烟火… 两瓣浅粉嫩唇,如桃花三月落英纷纷,招惹得人心中疼爱… 周玄赫细细观赏,便就差让人当场拿来笔墨,将眼前此情此景入画,好每日梦前都能回味一遭… 那美人儿却忽的蹙了蹙眉,缓缓打开眼帘了来。周玄赫顿时惊觉,忙收回目色,轻咳两声,以免惊吓了人… 慈音早闻得脚步声,不过装睡。 亦是师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几分睡眼惺忪,望向对面周玄赫,方慌忙起身要作礼节。 “诶,小姐不必客气。”周玄赫连连摆手,示意着人坐下。他素来口无遮拦,懒得避讳。“方见得小姐睡得美极了,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 轻狂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若换做平常,慈音早懒得和这种人周旋。可凭他得宠,皇帝都惯着他三分… 慈音落坐回来,垂眸只道,“方在此下棋,不慎睡着…” “公子有礼。” 周玄赫扫了一眼桌上棋局,“这棋下了一半儿,看着手痒。小姐不嫌弃,我陪小姐下一局。” -- 第87页 慈音笑了笑,“我本也是一人独弈,公子不嫌,便好。” 哥哥说过,这人是个棋痴,和陛下一样。 周玄赫见得那素面一笑,心儿都飞走半截儿。“好好好。小姐请。” 春风巧拂,鸟过声静。 棋局过半,慈音方觉心力远远不及对面的人。 明府上曾寻来老师教公子小姐们下棋,老师有云,落子如其人。以往与明远香琴下棋,从其二人落子,便也知道他们各自心性。香琴不善周旋,直来直去,实在好赢。明远落子轻躁,练习许久方能沉下几分气去… 慈音不想,对面的人看上去虽是轻狂,心性沉如深海。落子数步,她皆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分明可以一子得胜,那人却又在关键时候特地失误,再将情形扭转回来。 果然,对面的人与她一样…心不在棋上。 慈音这才将眼前的人重新打量… 一双凤眸,一时笑起暖意十足,一时沉思冷冽骨寒…若将那嘴角的轻浮之意剥去,也不失为个美男子。 念及此处,慈音慌忙垂眸下去。她是来与哥哥做使臣的,传话要紧。 她撂了手中棋子,干脆作罢:“公子分明都已经赢了好几回了,到底是处处让着我。” “我何时赢了?没有啊…”他一脸惊愕,两目迟疑,小心肝儿都跟着噗通跳了三下儿:“分明是小姐棋艺高超,处处化险为夷,周某甘拜下风。” “……”真能装。 再有一阵暖风吹来,慈音自起了身来,行去一旁兰草边观赏。“人间四月,美似仙境,只可惜不能长久…” 周玄赫听得她话中几分苍凉,忙应了声:“是呀。” “夏天热,花不愿开,叫人看着也难受。” “……”您说话倒是有趣儿。 慈音理不得其他,再道:“入了夏日,京都城到底还好,江南时雨,总有水患。叫百姓难安。周大人可还记得,当年陪同陛下南下赈水灾,一碗米粮,惹得万人哄抢,大人险些丧命与百姓脚下…” 周玄赫面上怔了一怔,方察觉出来对面女子眉目之间,与故人有几分相似。 他忙是一拜,笑道:“小姐这都知道?那回可多亏了明大都督,把我从难民脚下提拎了起来,捡回一条小命…只是这人情欠下了,还没还上呢,明大都督人就没了。可惜可惜…” 慈音听得他将这事儿亲口道出,方寻得了时机:“周大人若想还上这笔人情债,到也还有机会…” ** 过了清明,雨也停了。又亏了然哥救治,二叔眼睛上的疼楚自也好了许多。这几日开着店儿,二叔又能与往日一般帮着刷盘子了。蜜儿深感欣慰… 大周朝百姓以晚餐为重,忙碌过了整日,才是一家子坐在桌旁一起享用饭食的时候。也因得如此,如蜜坊的午市便一向都是清冷的。 蜜儿方送走了几位来吃面的散客,却见得红漆绛顶的马车停在了如蜜坊前头。仔细打量,见得那马车上的家徽,认得出来是个“陆”字。 却见得一身玄色点金的锦袍,从马车上下来,方行稳了,又回身去了车中,抱着个六七岁的女童下了马车。 大周朝以玄色为尊,那是百姓们都不敢碰的颜色。蜜儿自知是来了贵客,二人华服溢彩,如蜜坊的门楣顿时都跟着光彩了几分。 “官爷和小姐怎寻来了我们这小门小店的?”蜜儿笑着招呼客人,又让阿彩去张罗茶水来。 “这小店名声在外,带着妹妹来打牙祭。”男子淡淡一笑,又问,“小娘子,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春雨将将过了,笋都不嫩了。” “今儿小奴买了新鲜的茭白来,官爷可要试试?” “正巧,我家小妹爱吃。”男子又问,“听闻得这儿处豆腐蛤蜊汤不错,今儿还上这道儿菜吗?” “蛤蜊还有些的。”蜜儿自看了一眼小姑娘,“只是口味重些,怕小姐吃不习惯。” “阿兄说好吃的,我什么都能吃。”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主意。别拦本郡主来尝鲜儿! 陆清煦望着小妹笑了笑,又转向蜜儿道:“无妨,便依着小娘子的做法儿与她上一道儿。” “好,我都记下了。” 阿彩呈上来茶水,与二位客官添好了。却见得那官爷生的俊朗,又见那小小姐,活泼可爱。念及自己粗鄙,阿彩乖乖将自己置放去了一旁,由得他家自带的小厮来招呼二位。 一盏茶水之后,几道儿小菜上了桌来。 清炒茭白,爽口清脆。 清蒸鲈鱼,只落着姜丝鱼露,原汁原味儿,鱼肉无刺,鲜嫩爽甜。 蒜子爆炒的虾尾,香甜可口。小郡主一时吃的停不下来嘴来。 等那泛着红沫儿的蛤蜊汤上了桌,小郡主迫不及待,让小厮盛了一碗来。带着汤汁儿的蛤蜊吃到口里,“啊,剌口!” 陆清煦笑了笑,将郡主手中的小碗顺了过来,尝了一口,虽是剌口,可胜在鲜美,这味香料更是让人几分振奋,又能暖身,不怪乎那日皇后吃得,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郡主嘶嘶拉拉喊着疼,小厮忙送了茶水来,“郡主,快用一些。” 等得凉了半晌儿,小郡主却见得一旁阿兄将那汤汁儿都喝得一滴不剩,方扯着阿兄衣袖,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阿兄,你不怕剌口么?” -- 第88页 陆清煦看了看小妹,哼声笑了笑,又亲自抬手盛了一碗来,“这味道儿,上头…你可要再试试?” 第35章 纤云弄巧(2) 春江水暖江瑶肥…… 小郡主脸上被呛得红,可见阿兄吃得好吃,忙点头,“我也要再试试。” 陆清煦再盛了一碗给小妹。便见她刚吃了一颗蛤蜊,方又扇起舌头来。 蜜儿见得如此,与二人笑道,“厨房里凉着甘蔗汤呢,我去与小姐取来。” 陆清煦有礼谢过,“有劳。” 蜜儿方寻进来后堂,却见得二叔凑着门边,似在仔细听着什么。 “二叔?” 见他面色若有所思,蜜儿方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坐着的两兄妹,“那…可是二叔认得的人?” 明煜示意她放下帘子来,方拉着她行来后院:“若我没听错,那是信国公世子陆清煦。” 蜜儿到不惊讶,方那马车来时,便能分辨几分,来的人非富即贵。“二叔认得的,那更要好生招待了。” 明煜压着气息,与她细细道,“信国公祖籍江南富饶之地,信国公府虽是书香世家,可这些年在京中行商,风光无限。那丰乐楼背后的老板,便是这位世子爷。你可还记得上回那红果儿牛肉的事儿?” “什么?”蜜儿撸起袖管子来。 “上回还是那大掌柜来,今儿正主儿亲自来了!” 小郡主正吃得火热,分明剌着舌头,却学着阿兄,一个接一个嗦着蛤蜊。陆清煦见她小嘴被剌着红了,方让小厮再添了杯茶水来。 “行了行了,不过是尝鲜,学着别人海食做什么?” 小郡主咕咚下来一口茶水,仰头望着阿兄,“我想喝甘蔗水。” 陆清煦正要让小厮去催一催,便见得蜜儿从后堂回来,手中端着碗甘蔗水重重放来了桌上。 陆清煦忙着照顾小妹,却并未察觉到老板娘脸上神色变化。等得小郡主喝下那甘蔗水,解了剌口。陆清煦方让人送来帕子,与妹妹擦了擦嘴。又问小厮,“车中的薄荷糖与郡主取来。” 蜜儿没打算与他明着翻脸,只将那账目数记高了些,一会儿好将那丰乐楼卖着红果儿牛肉的钱利水前,分几成回来。 却听得陆清煦问起,“小娘子,这蛤蜊汤中的香料是什么?如此别致的味道,以往可从未曾吃到过。” 还想着套话? 蜜儿想了想,直笑道,“那味番椒,是我叔伯出海时带回来的。别处是寻不着的。” “哦,番椒。”陆清煦微微颔首,便见得老板娘拿着账单来。 “公子,诚惠一共是十两银子。” “……”你怎么不去抢? “四道儿小菜,十两银子未免价高了些。”陆清煦虽然不缺钱,可这分明是宰客。 不宰你宰谁呢? 蜜儿笑盈盈的,“那海鲈鱼时价,可是二两银一斤的。海虾么,同是一两银一斤。单单食材,可就已经去了五六两了。小店也是要营生的。” “……”海鲈鱼时价是不便宜,六十个铜板一斤。海虾,四十个铜板一斤。他也是开酒楼的,日日看账目,这丫头哄谁呢? 可今儿他来这儿别有目的,总不能自个儿将身份说破了。 小厮听得这价钱,亦是替主子不平,“你这小店可是黑店?哪儿有那么贵的鱼虾?” “阿兄!” 小郡主还嗦着被剌得厚厚的嘴唇,“那鲈鱼比家里蒸的好吃,那大虾都是我一人吃净的。小姐姐还特地与我煮了甘蔗水。你要是不给小姐姐钱,那我自己回去拿压岁钱来…” “……”女大不中留,这才五六岁,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陆明煦扫去妹妹面上,原本还有几分不满的眼色,落在妹妹那红扑扑肉嘟嘟的脸蛋儿上,顿时化作一片温柔。 罢了罢了,谁让她喜欢… 陆明煦掏着腰包,拿出一定白晃晃的银两来,放落在桌上。方牵着妹妹起了身,“老板娘,后会有期。”说罢了,便牵着小郡主往马车上去了。 呸!再敢来,打断腿。 小郡主也学着哥哥的口气,回脸过来对蜜儿笑着,“小姐姐,后会有期。” ** 中午的客人吃得好了,三三两两地离了店。蜜儿方让阿彩收起半面门板来,正打算进去午休了,却忽听得有人踉踉跄跄闯进来小店。 阿彩惊得一声,一见是个酒鬼,忙冲那人喊道,“小店儿午市已经收了,客官儿夜里再来吧。” “咯!”那人笑着,吹出一口酒气儿,看了看眼前阿彩,嘿嘿嘿嘿笑了起来,“就、就借个地儿。” “妹妹莫赶我,我是来等人的!” “……”谁是你妹妹? 林.力大无穷.阿彩,拎起那人的衣领子,提着便往外头扔。 那人却连忙将手中提着的食盒子捧了上来,“老板娘明鉴,我真是来等人的。” 蜜儿也认不得那食盒子,却问起那人来,“你来等谁,这又是什么?” 却听那人借着酒劲儿笑嘻嘻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江瑶肥…” “……”哄谁呢?这诗夫子刚教过,春江水暖鸭先知! 蜜儿接来那食盒子,打开来,方见得里头是六个黑壳泛彩的大江瑶…春日里江瑶肥美,取其瑶柱,鲜甜味美。酒醉成这样儿,倒是个会吃的… -- 第89页 “你还没说,你来等谁呢?” 那人方收起来几分笑容,又打了个酒嗝儿,“来等,林府慈音小姐。” 蜜儿听得,这才忙让阿彩将人扶着来店堂中坐下。“与他煮杯枸杞赤豆汤来,醒醒酒。” 喝下数口阿彩送来的枸杞汤,周玄赫方清醒回来几分。 自想起昨日夜里在绿柳巷里宿醉,直至中午方被从绿柳巷里支棱了出来。绿柳巷里姑娘们客气,留宿的客人们走时,都领得一份食盒子。只望客人们念得恩情,下回还会寻来。 虞儿见他昨日喜欢吃那江瑶,便与他备了一份。嘱咐着,回府上清蒸或煮汤,都是好味儿。 眼看那食盒子还在一旁,只可惜是生的… 周玄赫摸了摸早吐得空空荡荡的胃,几分虚弱喊道,“老、老板娘,这可不是食坊么?有什么吃的,与我垫垫肚子吧…” 蜜儿见他那副饿样儿,自拎起桌上那食盒子,“就这你这几个江瑶,煮份儿汤水与你暖胃,可好?” “好好好。太好了。”此时此刻,有东西能吃下肚子,便是最好了。 周玄赫笑得几分没皮没脸,便见老板娘提着食盒子去了后堂。望了望外头,约好了午时,林家的马车却还不见来…又见阿彩在一旁忙着晚市的肉串儿,便就“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好奇个不停… 阿彩烦得很了,方端起手中活计,往后堂去。蹿去了厨房,自与姐姐又抱怨起来,“外头那位爷,麻烦劲儿可大了…” 一盏茶的功夫,三样儿吃食上了桌。 周玄赫搓了搓手,从蜜儿手里接来筷子。望着桌上三样儿,啧啧啧停不下来。“六个江瑶,小娘子作了三道儿菜。美哉美哉…” 蜜儿方听得阿彩在厨房里唠叨,也懒得与他多说了话,自去了账台前,清理起午市的账目。 周玄赫胃里空,便先端着那瑶柱炒饭来海下三口。虾仁、瑶柱、青豆,料儿足饱满,嘴里鲜美将要从口中溢出之感。一口炒饭落肚,酒客愁肠,顿时被一缕缕小幸福填满… “老板娘这手艺,去我家中做大厨罢!” 蜜儿算盘打得直响,眼也没抬,只当听不见。 周玄赫再舀了一勺那带子汤来,瑶柱原汁原味儿的鲜美,全在汤中,细嫩肉粒滚来几颗到嘴里,直让人味觉大开。周玄赫迫不及待,筷子伸向一旁的凉拌小菜。 夹了一块儿来鼻子前闻了闻。 生的? 正是几分迟疑,却听得老板娘道,“芥辣解腥腻,蘸着小碟儿吃。” 周玄赫方将那片生的瑶柱点了点芥辣小碟儿,一口吃到嘴里。入口清脆之感,腥味全无,海洋之上的生猛之气,顿时盈入喉咙。甘甜嫩爽… 三碗小菜,一餐饱饭,周侍郎将碗碟儿收拾得干干净净。 方才一身酒气儿已然醒了干净。 这才起身,对账台后的人作了个礼,“受得小娘子一饭之恩,周某可记下了。” 蜜儿没说别的,将账单递来他眼前,“什么一饭之恩?我也是收银子的。诚惠,四十个铜板。” “哦!”周玄赫恍然,忙从身上寻银子。这才忽的想起来,今日休沐不必上朝,昨日夜里他便在绿柳巷中花光了银两,还是虞儿好心将他收留,如今钱袋里已然空空如也。 手头着实没钱,周玄赫鼓起一张赖脸,“小娘子,我着实是忘记带钱了。您记着我的账,改日我与您送过来。城北周府上,周玄赫。” “……小店不赊账的。”那么多字儿,可难写了!麻烦。 哗啦啦一串儿铜钱响声传来蜜儿耳朵里。慈音正从巧璧那里拿了串儿铜钱来,“我来帮他给吧。” “嘿嘿嘿,这怎么好意思!”周玄赫寻得救命稻草,一溜烟儿蹿去了慈音身边,“有劳了林小姐,过几日我让人还您?” 假的,一口软饭,一杯糜酒,蹭谁的不都一样,落了肚子,便不认得是谁…这不就是,他周玄赫的为官之道? 慈音看了那人一眼,没打算与他计较。方行来小店里头,又向外头张望了张望。方拉着蜜儿,凑去她耳边道,“这位周大人是哥哥想见的人,有劳姑娘去与哥哥通传一声吧。” 蜜儿自也喊来阿彩,干脆合上了所有的门板儿,就说下午休市,夜里再开门。罢了,她方去了后堂。将屋子里的二叔扶来了店里坐下。 合上门板儿,店内光线有些暗,蜜儿让阿彩点燃了一盏烛火。她方寻去了厨房,与三人煮茶去了。 再端着那壶姜枣紫苏饮回来后堂的时候,隔着一份儿小帘,却听得方那周玄赫道。 “明都督委身在此,着实不便。不如,先回去我家府上。我家中有处别院,许久无人住了,清幽宁静,最适合养病。周府上人少,也不易走漏了风声…” 蜜儿端着盘子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心脏悬在了空中,半晌方听得二叔道。“我在此尚且安全,便就不打扰周大人府上了。太医院许副史正与我治眼,等得伤好复明,方需有劳周大人。” 蜜儿这才松了口气,方端着茶水送了过去,先与二叔添上了一碗。 明煜寻得那茶水来,小抿了一口,方将蜜儿支开去,“你先去厨房中忙,我们再说一会儿的话。” “……”二叔不让她听,蜜儿自也没多做停留,阿彩还在厨房里忙着呢,她便寻得过去帮忙。 -- 第90页 时近傍晚,夕阳影斜。 阿彩重新张开来如蜜坊的门板,将慈音与周玄赫二人送了出去。 蜜儿正扶着二叔回了屋子,汤药已经熬好放在桌上。她自端来,与他舀了一勺送去嘴边。 自打清明眼伤复发以来,明煜也早习惯了她如此照料,便就听话喝下去数口,方听她问起来,“二叔见了周大人,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先养好眼睛,再说。” “……”蜜儿听他惜字如金,他如何打算,到底是不想与她说多。可她不必多问也能知道,养好了眼睛,他便该有其他的去处了… ** 周玄赫一个大男人,不便与人家未出阁的小姐同车。便只好跟着林家的马车一路小跑,方将慈音送去了林家府前。 慈音从马车下来,却见他已然一头大汗。方笑了笑,“周大人随着我一路做什么?林家的车夫自是知道路的。” “……”周玄赫咳咳喘喘,几分不成声,“方答应过的,得关照着小姐。可不能怠慢了。” 他说罢,又笑指了指林府后的方向,“内个,林阁老府上与周府也近,不过几步路就到了。慈音小姐若有什么事儿,就让人来通传一声。我随叫随到!” “多谢周大人。”慈音自与他福了一福,方道,“不早了,我便先进去了。周大人也请慢走。” 夕阳洒在慈音面上,那清冷线条忽地几分柔美,小风拂过,又动起她额前几丝幼发… 周玄赫看得痴痴的,还是巧璧提了句,“我们走了,周大人。” “嗐,小姐有礼了。”说罢,他与人一拜,方见那抹娇弱的身影被丫鬟扶着跨入了高门中去… 巧璧扶着人往府中深处去,方几分与小姐不平起来,“那般纨绔子弟,也不知道收敛,一身的酒气儿,还盯着小姐看。可恨。” “嘘。”慈音自望了一眼巧璧,眼神里几分严厉,“今日的事情,且莫多说,多说无益。知道了么?” 巧璧这才想起,今日小姐是去见都督的,都督还在生的消息,眼下是天大的秘密,她忙垂眸认了错。“小姐训斥,巧璧谨记。” 行来芳馨阁,沿途芹泥雨润,柳昏花瞑。林府亦是大宅,虽不及国公府中江南园林之景,却也是碧楼羞花,松柏苍翠,多有文人雅风。 慈音今日心情尚好,如今与兄长有了商定,团圆之日便就该不远了… 入来芳馨阁,穿过一进庭院,寻着竹林小屋去。方行入抱厦,她却忽觉几分不对,今日屋中似是有人…那抹气息熟悉,清冽的松柏味道之中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到底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香味儿也能沾染得几分… 慈音起了警惕,转入小偏堂,方见得明远端坐在暖阁里。见她入来,明远一双眸色将她上下打量了两遭,方笑着问道,“今日林小姐真是雅兴儿,整整一下午都不在府上,是去了哪里?” 慈音定了定心,方与他福了一福,“有劳都督挂记,今日见得天儿好,去了西街上,寻小食吃。” “果真?”他眸色一转,已然毫无笑意,换作几分阴狠迟凝。 “都督不信,可以去问问林家车夫。”慈音答得淡淡,自寻去同一片暖榻上,在他对面落座下来。“巧璧,将早几日林姐姐拿来的明前龙井,与都督沏上一壶。” 巧璧依着吩咐退了下去。 明远一双目光落在慈音身上,未曾离开,见她那几番言语动作,到底放下来几分疑心,方才将怀中的檀木匣子取出来,送到小案上又推来她眼前。 “这对白玉镶金的镯儿,我见得喜欢。意头也好。如意美满,成双成对。送给慈音你。” “多谢都督了。”慈音自接了过来,缓缓翻开来盒盖儿,见得里头白玉通透,那金丝镶嵌其中,巧夺天工。她却很快又合上了那匣子,“都督相中的,果然是上品。” 她自不想与他多做计较,哥哥伤好之前,她所有的抗争都是打草惊蛇。便就全数依着他作罢。 却见得明远缓缓朝她凑了过来,男子气息汹涌,靠得近了,吹得她耳边鬓发几分缭乱…那番作乱之感,从耳边传入心里。那个清隽公子虽早不复存在,占有他身体的这个恶魔,却依旧想要钻入她心底… 慈音闭上眉眼,由得他在耳垂边上逗弄… 丝丝酸痒,叫人难耐… 明远得势,借着情动,自又张狂了几分,那耳尖薄如蝉翼,嫩如香荔。他不能自已,寻着那耳垂亲吻去了她面颊上…却见她已然合眼,似是不想理会,然那双颊却已然绯如晚霞。 他见得满意几许,勾着嘴角又凑去她耳边。 “你放心,我们还未大婚,我不会动你…” “不过…我等不了太久了。我已经与母亲说,再过一月,明家便会上门与林内阁提亲。” 话毕,他继续咬着她耳垂撕磨:“你该知道,我的心意…慈音…” “……”慈音紧闭着双目,未曾打开。听得他起身出了偏堂,两行温泪方从眼角滑落… 明远今日春风得意,方行出来芳馨阁数步。禁卫军小卒平川上来与他报,“都督,方才小姐是被那周侍郎送了回来。” “哪个周侍郎?”明远背手箭步,行得快,听得这名字,微微侧面回来问平川。 “礼部的周玄赫,周侍郎。周阁老留下的独子啊…” -- 第91页 “他送慈音回来?”明远眉心一拧,又问起,“去查清楚,小姐是何时与他相熟的,与我来报。” “诶,平川这就帮都督去查。” ** 清早西边儿的城门将将打开,一行麻衣的菜农从门缝儿之中,缓缓鱼贯而入。一行皇城守卫下了值,正三五成群聚着去寻朝食了。 蜜儿正候着门边,等入城的人流过了,她方要与毕大叔一道儿出城去看看城外的菜田。 银荷背着菜篓子,也随着毕大海身后站着,自问起,“阿爹,这一批的果子熟了,京城好些酒楼都等着收呢。” “我们这回能赚多少钱?” 毕大海笑道,“我应了蜜儿,红果儿专供如蜜坊,不卖别家。” 银荷听得,扫了几分兴致,却也乖乖道,“阿爹当家,都听阿爹的。” 蜜儿道,“毕大叔的果儿好,我自依着外头的银钱数儿来结。” “只望着食客们满意,食坊和菜地,便就两头吃香。” “对。”毕大海爽快一声,又与银荷道,“你莫要心急,那一亩田地的红风铃也要熟了。听着蜜儿的话,日后我们也定有得钱赚。” ** 今儿天气好,如蜜坊中朝食生意红火。阿彩方送走了几位散客,又见得一行锦衣的官兵结伴儿进来,寻得一张空桌落座了。 阿彩认得那些人的衣服,那面料儿上乘,自小心喊了声,“官爷。” “一人来一碗酸汤粉儿。”吴尧对这京城大街小巷的吃食都熟悉,自打不见了甜水巷口的小老板娘,便与人打听得来,那小老板娘来了西街上开小店儿了。 见得阿彩忙活起来,吴尧半天寻不见熟人的影子,自打听起来,“小姑娘,你们家老板娘呢?今儿不在?” “姐姐今儿去城外看菜地了。” “朝食都是我来卖的,这酸汤粉儿我做的和姐姐一模一样。” “官爷放心!” “那行!”吴尧应了声,方转头回去与同僚唠嗑儿了。 今日蜜儿出了门,阿彩一人有些忙不过来。明煜刀工尚且还在,便在厨房里片好了一盘子酱牛肉,与阿彩送了出来。自从失明,他耳力长进不少,听得一旁几人说话声响,忽的分辨出来,是禁卫军的人… 吴尧正与几个同僚道,“这味道,侯爷还在的时候也喜欢。那时候还是小姐日日让人来买回去的。” 听得吴尧提起明府里的事,胡顺长叹了一口气,“那日若不是我去镇抚司回来迟了,该还能见得都督最后一面…” “都过去了,莫提了。”一旁几个同僚劝着,酸汤粉儿已然上了桌,几人动起筷子来… 明煜借着阿彩的身影做挡忙寻着后堂去,以避开耳目。胡顺尚且对他还有几分衷心,若被其余人察觉出来,便是不好… 不巧的是,小卒平川今日也随着吴大哥来打牙祭,瞟见那一抹身影,忽觉几分眼熟,“诶,那人似不似大都督?” 话还没落,平川的脑袋便被胡顺拧了回来:“都督还陪着陛下上朝呢,怎么会在这儿。吃你的粉条儿。” 胡顺算是这一行兵士们的小长官,几人听得他话里严厉,便也不敢再多看多说什么。只麻利地嗦起粉条儿来… 胡顺比平川还早注意得那抹身影一些,确是相似…都督那日是遭影役人刺杀,若还在生,背后那收买影役之人不定还在打着什么主意。不管那人是与不是,他且定不能行对都督不利之事… ****** 第36章 纤云弄巧(3) “二叔,你记得要回来…… 蜜儿赶着傍晚前从城外菜地回来。 客人们已然到了两三桌,见得老板娘手中提着两个竹篓子,各起了兴致。 “老板娘,这是从哪儿回来?” “今儿可是有什么新菜?” 蜜儿摇着手中竹篓儿,“城外见得地里阿伯们捉黄鳝,买了好些来。还有刚杀来的鸭肠,冒着热气儿呢。” “红焖鳝段,爆炒鸭肠。今儿加菜。” “今日可算来得巧了!与我们这上个红焖鳝段。” “我们要一碟儿爆炒鸭肠,老板娘的手艺,定不差的。” “好嘞。”蜜儿提着竹篓子寻着店里去,却被阿彩挡了挡。 “姐姐,二叔自打儿清早,便没出过房门。” “我去敲门,他只说无事。也不知是不是眼疾又发了。姐姐你可要去看看?” 蜜儿心上紧了紧,这才忙寻去了后院儿。食材放去厨房门口,便去敲了敲二叔的房门。 “二叔?” 房门方敲了两下,便被一把从里头拉了开来。蜜儿见得他人,一双目光空空落在身前,好似并未疼楚,方拉着他衣袖,“阿彩说你一整日没出来,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呀?” 明煜探了探外头的光线,已然几分黯淡,知道是傍晚时分,方与她道,“我无事,你先去忙。我夜里再寻你说话。” 听他神神秘秘卖着关子,蜜儿几分迟疑,还是寻去了厨房。外头客人们还等着上菜,确是不好耽搁了。 焖鳝段儿得用酒,重姜汁,以去腥味儿。鳝段儿得先过油,方能使肉质不散。加上泡发好的香菇,冬瓜,慢慢煨上小半个时辰,便能上桌与客人们享用。 春日的鳝鱼肥美,除却了腥味儿,剩下独特的香气。田埂草木,春日雨泥,被浓厚的酱汁调*教过后,口感厚重,肉鲜紧滑… -- 第92页 客人们吃开了,等了许久的小锅,眨眼功夫便被几双筷子一扫而尽。那酱汁酒香,拌米饭更好。话不多说,米饭又下了两大碗去… 肉足饭饱,食客拍了拍鼓起来的肚子,打了个饱嗝儿:“好呷!” 目光却飘去了另一桌上的爆炒鸭肠。一闻便是用酒炒的,香得很。 夹一筷子鸭肠塞满嘴,酒糜香气莹润满口,咬下一口,脆嫩多汁儿。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新鲜的笋蕈…合着那味道微微剌口,吃一口便停不下来… 方吃饱了红焖鳝段儿的食客喊着:“明日还来,老板娘,那鸭肠与我留一份儿。” 蜜儿方从后堂里出来,端着一道儿新菜,“明儿可不定有了。今儿逢时,正好遇着农家里宰鸭子…” 食客听得果真坐不住了:“那、那便今儿来一份儿!” “再来壶玉琼酿,好菜就酒!” 晚市最是忙碌,蜜儿忙完下来已然亥时二刻。 蜜儿自记挂起二叔的话,让阿彩收了门板儿,便寻来了后院里。却见得二叔一身黑衣,似是早有准备了。手里还拎着一壶玉琼酿。 “又偷我的酒喝?”蜜儿三两步寻过去要抢来的,却被他身形一晃。如今他身上伤早好了,身手可是厉害。却被他送了一坛子酒来自己手上。 “……”蜜儿几分无措,“与、与我酒做什么?” 明煜叹笑了声,“这院子待久了,闷着。” “寻你喝酒,一道儿解解闷子…” “……我才是几岁呀,不能喝酒。”酒不好喝! 话没完,蜜儿只觉手腕上一紧,脚下一轻,眼前景象晃了晃,她猝不及防被人背去了背上… “干、干啥?”手里握紧了那酒壶,也不知是怕自己掉了,还是怕那酒壶掉了。却听得二叔一声,“捉紧。”随之眼前景象晃动,二叔踏着屋檐旁的小磨,借着石墙反跳,又飞身去了屋檐上… 蜜儿小心肝儿吓碎了一地… 不,已经没有地了…耳旁传来呼呼的风声,她在飞… 明煜只将人带来屋顶,方寻得一处屋檐角上,将她放了下来。这地方他独自来过几回,已然轻车熟路。 蜜儿忙抱紧了屋檐角上雕着的那只小兽,又往脚下看了看,高、太高了…她从小就不会爬树,见得高处便躲着…她是走兽,离地远了就心慌… 她看了看旁边。二叔却镇定自若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还正仰头喝了一口酒。 “二叔,你、你不怕高呀?” 明煜微微侧面,只道,“放心,这屋檐平缓,摔不了你。” “……你忽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蜜儿…” 蜜儿还是头一回听他如此郑重其事喊她的名字,似是真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她自心中打鼓也能猜到来几分…便果真听得他道: “我恐怕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却见二叔侧目过来,一双眼睛空空洞洞落在她面上… 方上来了好一会儿,她才熟悉了一些,脚下虽是斜的,倒也没让人打滑的地步,其实不必那么害怕。 她这才松开那只石雕小兽。“我知道呀。” “那日那位周大人来,便说要接你去大府宅上修养,还专门有小别院呢,不定还有丫鬟小姐什么的,天天贴身照料着。” “……”明煜闷了一口酒下肚。 蜜儿见他无话,只得又给自己圆着场:“我是说,这样你眼睛也能好得快些。” “原本也不该这么快。只是今日朝食,来了几个禁卫军,我恐怕在他们眼前露了脸面与身形。若无人将我认出来,那便是好事,可若万一有什么风声传入明远耳朵里,如蜜坊怕也会受得牵连。” 他不能冒这个险,以如今明远的心狠手辣,很可能会牵连着这丫头的生死… “那…二叔你走了,还会回来么?”蜜儿望着他一双空洞的眼里,想求个答案,手中的酒壶却被他的酒壶碰了碰。 “会。”还活着,就会。 他在心中与自己许下承诺,却很快将沉重的话题绕开。 “我走之后,你得好好上学,若许家实在容你不下,便与阿彩一道儿去郭家的。有个人跟着照应方好。记得与人家学费钱,私相授受,不可。” “早两日,郭潜那小子送来了本千字文。搁在账台下,你记得看,照着练。” “店面不必太忙,钱赚得够用便好。身体重要。” “你衣物不多,账目上的钱取来,与自己好好张罗些。不必太过节俭了。女孩子家,还是要懂得打扮的…” “特别是秋冬,穿足些,莫着凉…” 蜜儿边点着头,边呛了一口酒下肚:“二叔今日好啰嗦…” “……”明煜收了话,“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二叔连秋冬都嘱咐了,可是过了秋冬,也不打算回来寻我?” “现如今春天还没过呢,二叔要去多久?” “……”这话他无法作答。 禁卫军落入明远手中,皇帝如今都得仰仗三分。他若想平反,也还得顾及皇城安危。此事太过复杂,或许两月,或许两年。他说不准… 他压下心中些许不安,方扬了扬声调道:“待我回来,你该是个大姑娘了。能写会道,诗词经文,算数珠法,都该难不倒你。这如蜜坊,也该要门楣一新,在京都城里立下一席美食之名,不在话下…”他的丫头,他很是清楚。 -- 第93页 这样的姑娘,值得世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至于他,或许并不美好… “那可太难了,读书写字就把我给难死了。” 蜜儿只觉二叔的饼子画得好大… 她不自觉地去抱了抱二叔的衣袖,蹭着那衣服上头几分清冽的气息,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二叔,毕大叔如今的菜地可大一片了。红果儿,红风铃,再过十几日便就丰收了。我正看着食谱,夏日里做荷叶宝鸡、韭菜炝河虾,红果儿豆腐羹…秋日里水产便都肥了,酱蟹我可最拿手,还有炭烤的蒜香牡蛎,配着红风铃的辣子味儿,可得多香呀…” 大约酒是有些醉人,她直靠着旁边人的手臂,有些发昏起来。合上双眼,也不知是什么热滚滚的东西划过脸庞。 避开喉咙里的氤氲,蜜儿方才继续缓缓开开口: “二叔…” “你记得要回来尝尝…” 却听得旁边淡淡地一声,“好。” ** 清早的阳光洒在皇城金瓦上,泛起一片粼粼波光。官道上,榆树与柳树间各成荫,已然有了几分夏天的影子… 明黄色的仪仗,正从金銮殿上缓缓下来。一干众臣,也随之三三两两行出大殿,寻着出宫的马道儿上去。 周玄赫双手拢袖,合身跟着圣驾后头。随着皇帝身后入了养心殿,便又忙跪下叩首。 “陛下,万寿节将近。礼部清点了大小事宜,都在这份儿奏折上,还请陛下过目。” “你今日怎如此上心了?”皇帝话语漫不经心,似是调侃,又似是奇怪。 就连一旁江公公过来从周玄赫手中接过奏折的时候,也不自觉的笑了笑,“周大人今日勤力了?太阳可打西边儿出来了。” 养心殿里不比金銮殿上,君臣之间,有些话倒是可有些商议的余地。周玄赫仍跪在地上,又叩首道,“那是陛下教导有方,玄赫日三省吾身,以往陋习实在可恨,想来日后,定要与陛下尽心尽力…” “……好话说尽…”皇帝嗤笑了声,又怎不知道周侍郎的性子。花腔一耍,便是要开口有求。皇帝不常许人东西,可也要看是什么。 “年年万寿节大同小异,今年礼部又出了什么新主意?” 周玄赫余光扫见得皇帝缓缓翻开那奏折,这才开口述道,“陛下明鉴,今年万寿节大小庶务确与往年相差不大,只是有两样儿。东北年初的时候雪灾,百姓受苦,趁着万寿节,望陛下能颁三千两物资,与东北百姓赈灾。” “这到底是礼部有心了,却是应该。明日早朝你在提点一番,说与户部的人听一听。”皇帝说罢,又问起,“这是其一,何为其二?” “其二,近三年以来,北疆疆土安宁。骠骑大将军出征多年了,臣以为,借着万寿节,大可让程大将军回朝一聚,也让北疆将士感召皇恩。” 周玄赫说完,却听皇帝片刻不语。顿时心虚了三分。 半晌,方听得一旁江公公道,“周大人,这兵部的事情,似也轮不到礼部过问吧…” 周玄赫拜了一拜,又道,“将士们背井离乡,谁不想重踏故土。即便他们自己不能回来,若听闻得程大将军被陛下召见,得以归国与家人团聚少许,也于心中有个慰藉…” 话刚落,却听得皇帝手中奏折往桌上一撂,“罢了,兵力布防,牵连甚广。礼部有此体恤之心,朕知道了。” “此事,容后再议。” 周玄赫心里一沉。可皇帝最大,他又拧不过人家。他到底将明都督的话带到了,可惜皇帝还被蒙在鼓里。周玄赫只得又在地上叩了一叩首。“陛下英明。”他暗自腹诽,英明个屁… 一旁再听了几声皇帝吩咐与告诫,周玄赫方从养心殿里出来,正由得小太监领着往宫外去。却见得一身紫色蟒袍迎面而来。 “周侍郎要出宫?” “不如让我送送你…” 见得明远面上几分阴冷,周玄赫背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陛下还正等着都督呢。周某怎敢有劳了都督。” 明远扫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若陛下要传他,自有内侍来报。眼下,并没有。很明显,不过这位周侍郎的推挡之词罢了。“陛下于养心殿中批阅奏折,暂时还用不上明远。” 话落,明远没打算让周玄赫再狡辞,摊手指了指通往宫外的官道儿,“请吧,周大人。” 周玄赫如被人压着上了路。那日从如蜜坊里,听得明煜说起除夕影役刺杀之事,明府中两位话事之人,一同身亡。而如今剩下这独独的上位者,可见其手段狠辣… 周玄赫提着三分儿小心肝儿,自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主儿,便就拾掇起赖皮脸相来,有一搭儿没一搭儿:“都督平日里都去什么地儿消遣?” “喝酒玩乐,可得找我周某人。领得都督去个好地方,保准让您如梦如醉。” 明远笑了笑,无意与他瞎扯淡。 “周侍郎,是何时认得我阿姊的?” “……”倒是很直接嘛。周玄赫倒也不怎么虚,“阿姊?” “都督还有位阿姊在家中?我怎么不知道。” 明远冷冷,“周侍郎是不知,那林府上过继去的林慈音,原本是我明府的小姐。只因得兄长亡逝,已然无了依靠。母亲怜见,方想来这道儿金蝉脱壳之法儿。” -- 第94页 “慈音不过先过继过去,数月之后,我们便会将她接回来明家,做明家的大娘子了。” “……”明家大娘子? 周玄赫一脸惊讶,望着眼前明远,内心里摇头如拨浪鼓… 你也配? “哦,那林家小姐,那原来是都督的未婚妻?” “正是。”明远对人一拜。 “慈音不过府上普通闺秀,周侍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明远不过一提,若有得罪。还请海涵。” “……都督说的哪里的话,我不过在陆家春宴上与明姑娘多说了几句话,随后又在西街巧遇了一回。平日里怜香惜玉惯了,方顺手将小姐送回去了林府上。” “都督不见怪就好。是周某不慎得罪了…” 明远勾起嘴角笑了笑。周侍郎一张嘴,油滑如田埂里的泥鳅。可信不可信,那得看看他如何做。明远道,“如此便好,周侍郎,请吧…” ** 林阁老的府宅依着城北小丘而建,府邸里靠着小丘上流下来的一道儿小瀑布,别有一番景致。 春江水暖,鸟语花香。林阁老兴致雅然,在府上设了茶会。引得朝中官员前来拜访,喝一口清茶,呷一诞果子糕点… 山泉在侧,叮叮咚咚。士大夫们席着水边大石而坐,茶水茶点,散落脚边,便也求一份随性雅然。 府中小姐们则大不可那般畅快潇洒。林夫人早让人作了三五帷纱的茶寮,置放在溪水下路。方让府中闺女儿们在帷纱之中饮茶用果。 周玄赫着实看不下去这帮老臣们清汤寡水的茶宴。要他来主持,那定得用云南最好的檀香木矮台,摆上十几围。茶水换做美酒。吃食嘛,定不必是些什么鲜花儿果子,蹭什么春意,分明还能再丰盛些… 最重要的是,还得请来绿柳巷一干伶人,唱曲儿助兴,或再有迷花巷里的头牌花魁,在溪边大石上赤脚起舞。那般香艳情形,可多能下饭。 他昨日在皇帝那里碰了灰,今日寻来林府上的茶会,实则是来与林小姐通气儿…可见得林夫人将男女宾客隔开得渭泾分明,只得兀自低声捣鼓:“顽固腐朽,真不堪教化…” 正是叹了声气儿,却见得茶寮之中,林小姐一身粉黄襦裙,手起一面山水面儿的团扇,撩纱而出。周玄赫看得几分痴痴迷迷,却见得那美人儿正朝着他这处看了一眼,对上眼神,方又见美人儿寻着一旁林中去了… 他暗自心领神会,也与旁侧几名老臣拜了一拜,“叔伯,叔父,我去小解一趟…” 寻来林中,却见慈音由得巧璧扶着,立于小亭之中,他自屏开带来的小厮,独自行了过去。 “林小姐。”周玄赫一拜。 慈音自也还了礼数,便将巧璧也支开去了大道儿上放风。见得四下无人,慈音方问起,“周大人面见圣上,圣意如何?” 周玄赫摇了摇头,“礼部提及调兵遣将,到底是越俎代庖。圣上自是不满。可我也不能贸然与圣上明说了,这事情,怕还是得让明都督亲自面圣一趟…” “可哥哥他眼睛还未康复,他自觉着,这般回去对圣上无用。偏生要等复明了,才肯行那一步…”慈音说罢,自想起来周玄赫的处境。“让周侍郎如此谏言,怕是拖累了您…” “拖累?”那不存在的。他本身无一物,拖累能到哪里去。更何况,他头顶阁老阿爹的灵位,周阁老为朝廷殚精力竭而死,那可是大大的忠臣! “林小姐不必担心。陛下大度得很,从不跟我一般计较。” 慈音听得安心几分,却又叹了声气,“若不能借着万寿节,让陛下传程将军回朝,谁又胆敢与皇城守卫为敌…” “诶,别忧心。”周玄赫戳了戳自己脑门儿,“让我再想想。”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得巧璧正大声,“都督,小姐、小姐还在溪边吃茶…” 明远正寻来,见巧璧独自一人在这儿,便就问起慈音。 “你如此大声作甚?” “可是在和什么别人通信?” 明远疑心甚重,带着来的人,也四下里打探张望起来… 慈音忙与周玄赫福了福,“我、先回去茶寮了,周大人…”说罢,方寻着方来的小径,匆匆而去… 周玄赫自也察觉出来慈音面上几分畏惧,看起来,人也不大愿意做什么明府大娘子吧?他素觉世间女子可爱,强人所难之人,实在可恨… 慈音回来茶寮不久,方见得明远将巧璧带了回来。见得自家小姐,巧璧忙紧了几步躲去了小姐身后。 慈音行出来茶寮,与明远作礼,“女眷茶寮,都督不便久留。” 说罢了,方抬手指了指山涧旁的散座,“都督还是去那边与林大人们一道儿吧。” 明远冷冷一笑,“还是慈音你为我考虑得周到,我这便去了…” 见得明远转身,慈音只觉背后的冷汗都顿时收了一收。却听得林府的小厮匆匆来报,“小姐,外头来了个女娃儿,道是与您来送食盒子的。您看看,是不是您让人送来的?” 小厮说着,将手中食盒子递来慈音眼前,眼见得那食盒子上头的“蜜”字,慈音自知道是从如蜜坊来。“确是。”说着正要让巧璧来接过去。却被明远抢先了一步。 “好好的茶会,叫食盒子作甚?林府中的点心不够吃么?” -- 第95页 明远接来手中,直揭开了盖子,却见得里头三样儿鲜花饼,各自三小碟儿放着。 慈音见得那盒子里的吃食,方与他解释:“是我一早让巧璧去西街上订来的。这些花饼儿应景,便想着,让母亲和姐妹们也尝尝。” 明远迟疑着,见得并无异样,方将食盒子递回来与巧璧。“那,你们好生品茶。”他自说罢,方往山涧那边去了。 慈音远远听得他笑与林阁老问好,转背过来,脚步已然有些虚浮,还是巧璧将人一把扶住。 慈音先将那三碟儿点心放落在席间,请着林夫人与众姐妹品尝。方又寻着去了那食盒底下的暗阁里,方见得一张小字条儿… 慈音避开四周耳目,摊开来看了看。上头字迹几分歪歪斜斜,写道:“请周大人来西街接二叔回府养伤。” 明远与诸位寒暄一番,方独自就坐,远远打量起那边刚刚行回来的周玄赫来。 小卒平川凑来耳边,将早几日周玄赫与慈音在陆家春宴上相遇,后又在西街食坊上偶遇的事儿,与明远又再交代了一遍。明远听得,与周玄赫昨日所说,基本无二,方放得下来几分心思。 正端起来茶水,小抿了一口。却听得平川又道。 “不过都督,早两日我们在西街上遇着了件奇怪的事儿。” 明远饮着茶,淡淡问起,“何事?” “那日下了夜巡,吴尧带着我们哥几个去西街上尝鲜儿。吃的是家酸汤粉儿。” 提起这件事儿,明远忽的有了几分印象。慈音也寻着去过,专找的是父亲爱吃的那家酸汤小店。他自起来几分兴趣,问起:“而后呢?” “我等吃着朝食,在那小食坊中好似见着了大都督…” 平川只见得都督眉间肃起,目光里全是杀气,朝他看了过来。 话语似是从齿间磨出:“再说一遍。” 平川忙低头下去不敢再看都督的眼睛,被他一问,方又几分慌慌张张:“当日,我们见那人身形九尺有余,一身粗布衣服,却拦不住身上英气。面上虽被胡子挡着了,见得不甚清楚,可我等也是跟着大都督多年的。那背影实在相似…” 话音未落,平川只听得瓷片儿爆碎的声响。抬眸果见得,都督手中的茶碗竟是被他一掌捻碎了。 他强忍着心中恐惧,慌忙再补上一句:“胡统领那日也在,只是不让我们多言,似是在担忧着什么。都督若不信,可以寻着胡统领来问问。” 明远自想起,除夕那日影役回报,明煜重伤被追入了小巷,影役首领却伤重难治…他原本还想再出一笔银钱,买他明煜首级。 可次日一早,胡顺便带着明煜尸首来与他相报,他原也有所迟疑。那尸首烧焦,面目尽毁,除了身量无二,身上五彩锦衣看得出来些许颜色,再有便是腰间那一对双刀,作了铁证… 如今看来,这胡顺身上,还大有文章… “都督…”平川一旁试探着。 明远方收回来几分心智,“你做得很好。本都督记下了…” 平川心中扬起几分得意。他与胡顺一同入军,可胡顺先得来明煜赏识,压着他一头多年了。可人都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扬眉吐气的日子该是不远了… “还有件事情,都督可能不知。” “那日我们一道儿去的那小食坊,便是慈音小姐那日下午,与周侍郎不巧相遇的那间小食坊。都督,若我们那日见的人是真的,慈音小姐怕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儿了。” 明远自将目光又投去茶寮之中,帷纱随风飘着,女子身形若隐若现。原在翠玉轩,她还有几分执拧反抗,不怪乎这几日,额外地顺从… 第37章 纤云弄巧(4) 他是不是还活着?…… 许是有所感应,慈音几分心绪不宁。正抬手端起茶水,却见得自己的手都微微颤动。慌忙放下茶碗,方起身来与林夫人福了一福,“慈音有些不适,失礼了母亲,想先回芳馨阁歇下。” 林夫人并未介怀,颔首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方许了她行开。 慈音方行出来茶寮数步,便几人禁卫军行来。 “慈音小姐,都督请先您回芳馨阁。他一会儿,要来寻小姐您说说话…” ** 西街华灯初上。 如蜜坊门前来刚了几个食客,又都垂头丧气地行开。只因得门前挂着的那块儿小牌子:今日休市。 屋子里,蜜儿正与二叔修面。 人来了她家几个月,胡子便就没剃干净过。蜜儿与他草草打理过几回,二叔却说不必太过整洁。蜜儿也知道,他自觉着是身藏在阴影之中的人,方不愿用好面目见人。 今日打理得来,蜜儿方发觉,这张脸修整得干净了,颇有些招惹人心… 以往总觉着那双眉目清冷,其实不过一眼看去让人生了距离罢了。如今近近地看,只觉着那双眼波之中虽还有浑浊,却是存着几分柔情的。 蜜儿放下手中剃刀,方去桌上取了些面药来,在手心中焐热揉软了,方去捧了捧他瘦削的脸颊,与他擦药。 明煜不自觉的抬手去拉她,“做什么?” 头几回,好似都没有这个步骤。 “今儿方买来的面药。那刀片容易伤脸,涂涂这个,便不疼了…” 明煜闻见那药香,几分清冽,并不似女子之物脂厚香腻,他这方才松开手来,让她继续。 -- 第96页 蜜儿触碰着那精致的线条,狠狠地多看了几眼,日后见不着,怕是容易忘记了… “二叔去了周府上,就能好好的做回大官爷了,不能再马虎。”话落,蜜儿手中擦药的活儿也跟着完成了。 “去到周府上,处境与这里无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歇息,养伤。” “你莫多心。”明煜勾起嘴角笑了笑,又起了身来,“周侍郎该在外头等急了,我该走了。” “……二叔。”蜜儿见他兀自出去,牵起他的袖口子,“我送你上马车去。” 周玄赫来了小院儿许久了,见得二人出来,忙一把凑来明煜身边。 “明都督,马车停在后门许久了。再不走怕是惹人注意,今儿从林内阁家中出来,便见得禁卫军等人急匆匆往府邸里去。总觉着不太对劲。” 明煜叹了声,“慈音可还好?” “茶宴还未完,慈音小姐便先回了芳馨阁。该是无恙。” “那便好…” “都督,走吧。”周玄赫忙从蜜儿手中将人扶了过来。 外头忽的几声马蹄刀剑之响,咚咚咚咚,又再有人狠狠撞着店面门板儿。明煜正与周玄赫行到了后门边上,忽的停了步子。便听得阿彩小跑而来: “姐姐…外头来了好多的官爷…我们开门还是不开?” 蜜儿方还有几分不舍得,这下担心再生波折,方将二叔与周大人往门外赶。“你们快走吧。我去看看。” 门板被敲得急。蜜儿慌忙拉着阿彩迎去了店面,临着回头来嘱咐了声,“快走。” ** 阿彩搬开门板,却被两个禁卫军一攘,差些摔倒了。蜜儿忙扶起人来,却见来了好几十人,都在小店门外候着。西街上店面都不敢得罪了,吴家饼铺、桂花糕铺子,全都灰溜溜合了门。 “官爷们来,是有什么事儿么?小店经营,是去衙门里办过手续画过押的,月月的税钱,也都按时缴了。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官爷…” 阿彩站稳了几步,却见得一旁门板被一一砍破了,“诶,我家的门板子…” 蜜儿将人拉了拉,示意阿彩眼下不能计较这些。 方见得一身紫袍从那些碎门板后头背手走了进来。店面里没点烛火,却被禁卫军手上的火把点得亮堂。 明远目光在蜜儿身上扫过,这才确定了几分,“哦,原是小娘子啊。” “……”蜜儿也认得出来几分来人。虽只有过两面之缘,她却听得过好些回这个名字了。二叔虽未明说过,可害得二叔受伤,双目失明,定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恕小民粗莽,并不识得大官爷。”蜜儿拉扯着阿彩,一道儿低下头来。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刀剑,她们只能乖乖服软。 明远笑着:“不识得我不要紧。你可识得明煜明大都督?” 后堂帘后,周玄赫险些拉不住人。明煜方听得那行脚步声,分辨得出来是禁卫军的人,便就不肯走了。眼下凑来了后堂,听着动静。万一丫头被明远伤着,他便与他鱼死网破。 周玄赫忙小声劝道,“都督再不走,不是办法。若让禁卫军在此发现了都督,才真是害了小老板娘…” 明煜这才几分恍然,倒是周玄赫比他清醒。若明远进来,寻不得他人,无证无据,定不能拿丫头怎样。可若他一时冲动,漏了自己的行踪,便是坐实了蜜儿将他藏在这里…所以他得走… 蜜儿连着摇了三下头,“小女出自小门小户,怎会认得什么大都督?大官爷可是来寻人的?家中就我和小奴阿彩了…” “我听闻,你还有个二叔?”明远不紧不慢,在一旁方桌前坐了下来。 蜜儿道:“二叔,早两日出城办事儿了。不在家中。” 明远冷冷笑道:“出城办事儿?他不是眼睛瞎了么?” 蜜儿扬起三分声调儿,“二叔眼睛已经治好了。方去了江南,寻些菜样儿和香料回来。” “好了?”明远几分不信,好了,他还不来寻他报仇么? “何时出的城,还有什么人?” “他身量好,独自一人骑马走的。就今儿一早。”那日二叔与她说要走,她便早早将这些谎话都编好了。本想着若周围邻里问起,也好有个说辞交代,不想今日这么快便用上了。 “很好,走了!”明远话语上扬,却看向一旁平川。 平川只觉那目色里几分狠辣,自颤颤巍巍上前来,“都督,一早儿城门无人戒备,走了也是有可能的……” 话没落,“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平川面上。“废物。” 平川捂着脸,连连颔首,“是、是小的办事不利…” 明远没理会,直对身后一干禁卫军挥了挥手,“进去搜,寻得蛛丝马迹的,这丫头若是说谎,便带回镇抚司里好生伺候。” 眼见一行禁卫军正提刀往后堂闯,蜜儿脊背上也不自觉的起了一身冷汗,二叔千万得走了,走得远远的,不回头… 只那行人还未入后堂,便见得一抹黑色身影不知何时闯入来店里。与明远拜了一拜,“明都督,圣上在宫中传召您呢。请您挪步养心殿。” 蜜儿不敢抬头看人,只听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明远看清楚来人,皇帝身边的暗卫之首,他自要忌惮几分。“是安大爷…圣上传召,可有令牌?” -- 第97页 那人从袖口里滑落出来什么,往明远面前送了过去,“十三司的密令,可够请的动大都督么?” 明远挥袖,虽不情不愿,却是冷笑了声,“安大爷来,定是皇上的意思。明远这就领人回宫复命。”明远说罢,便就转身往店外去,却留下一小队人马,吩咐一旁平川道:“好好查干净了,一会来与我报。” 明远带走了大半的人马。剩得平川留在店内,等着一干禁卫军入小院搜查。 蜜儿见得方那小官爷当了事儿,方拉起一旁阿彩,问道,“官爷可要喝杯热茶,我让小奴去与您斟来。” 平川头回受得重用,便就摆起来几分小统领的架势,“上杯茶来。” “好嘞。”蜜儿忙支开阿彩去厨房,“灶上还温着一壶雪梨枸杞饮呢,与官爷端来尝尝。” 阿彩见得蜜儿眼神,便知道姐姐是想让她去后头看看,后院儿里该走的人走了没有。阿彩匆忙入了后堂,片刻功夫方端着那壶雪梨饮出来。去与平川添了一盏。“官爷试试这味道可还好。” “这道茶汤清润平肺,姐姐说,加枸杞还能明目,可家中的恰巧用完了,便只好与官爷端来先用着。” 蜜儿一旁听着,厨房里的枸杞是还有的。阿彩是在说,二叔已经走了…终是放下几分心来,方见得那小官爷倒也不大讲究,端起茶碗来,一口便喝尽了。 许是这味道尚好,许是没曾得过什么好处。平川又问得阿彩要了一碗,方吩咐道,“这味道儿清甜,还有一锅,与兄弟们也都尝尝。” 阿彩听得连连称好,便去一旁取了碗来,斟了十数碗。后院儿没了人,便没什么可疑之处了,只盼着将这些官爷伺候好了,人家心满意足了,能早些放过她和姐姐… 果没多久,便听得人从后院出来回禀,“川爷,可没见得什么特别的。只有些男人的旧物什,也不知是不是都督想要的。”几人捧着几件旧衣衫来,与平川交差。 平川自打量了一番。方又被那雪梨水儿收买了些去,便就吩咐道,“都督不在此处,也没搜得什么可疑的人。今儿便早些收工吧,待我回镇抚司里与都督禀报。” 蜜儿听得这话,自拉着阿彩与那小官爷福了一福,“官爷大度。今儿的恩惠我们都记着呢。改日您再来这小店儿里,与官爷算几个便宜的酒菜钱…” 当着一干禁卫军的面儿,平川得足了面子,自笑道,“这小娘子嘴甜。”说罢了,让人捧着那几件旧衣衫,出了如蜜坊的大门去… 等人得远了,蜜儿方晃晃荡荡在桌旁坐下。 阿彩忙去收起了门板儿来:“姐姐,还好有惊无险!” ** 周阁老喜静,连府宅都修得在靠着城边的位置,与林阁老分了半壁小丘去,依山靠水,园林幽静。 明煜被安顿在依山而建的枢林轩,不过二进的小院儿,格外隐蔽清幽。借着夜深人静,还能听见些许山间小涧声响。 明煜身在林中,心却难静。 周玄赫早出去打探西街上的消息,还未回来。明煜手边的茶碗方又见了底。 却忽听得窗外一阵风声,似是有人经过。来人身法轻巧,并未留下脚步,明煜却觉着那身法几分熟悉。依着声响,寻出来院子里,方听得有人落在地上,正单膝跪下与他一拜。 “寻了大人许久,终是得见。” 明煜认得出来声音,“明安?” 他早前在十三司与太子为暗卫,曾是十三司之首。太子登基为皇,便又依着军功,封他为禁卫军都督,接替了年迈父亲的位置。他走后,十三司便以明安为首,来人是他的旧部。 “是…” “大人的眼睛…” “被明远所害。不过,已寻了良医救治。” 明安一笑,“那便好。” “大人身亡之事,陛下一直在让我们彻查。明安无能,直至数日之前,方寻得都督踪迹。” “陛下可知道我还活着?” “陛下暂时不知。”明安道,“未敢与都督碰面,明安不敢让陛下知道。” “很好。”明煜沉下气来,“今日如蜜坊中,到底如何?” “我用计支走了明远。店中两位姑娘,暂且无碍。” 明煜终是放了心,方与明安道,“还有件事,且得让十三司去查个究竟…” 明安抱拳,“全听大人吩咐。” ** 慈音这一夜,昏睡得恍恍惚惚。梦境一个接着一个。 恍惚之间,梦中闪过哥哥双目被明远害的影子…哥哥身上都是刀伤,她也跟着疼…再后来,她身披霞披,头戴凤冠,立在明家大宅前,等着被人迎娶。然而眼前却是一片苍苍茫茫的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忽有一个身影从那大雾之中行了出来。 那人身量甚高,只是佝偻着脊,双手拢袖,便就让人觉着几分谦卑… 一开始,她看不清楚那人长相,只觉熟悉… 可后来,起了大风,雾散云开,终是见得清楚那人样貌。她猛地到抽了一口气,从床上惊坐了起来。捂着心口,气息难平,却眼见得窗外已然天亮… “巧璧…”她声音里沙哑着,这方才察觉口渴得紧了。 巧璧原守着门边睡着了,听得小姐醒来,便忙来床边服侍。“小姐醒了,我去与你端水来梳洗。” -- 第98页 慈音却问,“外头那些人都走了么?” 昨日从茶宴回来,芳馨阁便被明远的人一直守着。直到她梳洗睡下,也未听得外头的人走开了。这下方问起巧璧来。 巧璧摇头,“都在。” “小姐,都督这是怎么了?” “该不会…” 慈音忙一把捂住巧璧的嘴来,“记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去西街上吃了趟小食,与周侍郎在国公府春宴上巧遇。” 巧璧连连点头,“知道了,小姐。”巧璧这才行开,去与小姐倒了杯冷茶来。 慈音喝下一口,小声咳嗽起来,却听得门外守卫一声声,“都督。” “都督回来了。” 她自紧了紧心情,又想将巧璧支开出去,“这茶水太凉了,去换一杯热的来。” 巧璧正端着那壶旧茶汤出门,却生生被明远拽了回来,“谁许你出这个屋子了?” 巧璧忙跪了下去,“二爷,小姐喝不得冷茶。奴婢得与她去沏壶热的来。” “不必劳烦巧璧了。”明远扬声喊着外头的人,“与小姐沏一壶热茶来。” 巧璧听得,慌忙回去了屋子里。便将茶壶放下了,又自己寻着一边立好。小姐交代过的话她记得,不论怎么样,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明远背手行去了屋里,见得慈音靠着床前坐着,抬手去抚了抚她的面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嗯?” 慈音原先许是还有几分留念,可自从在如蜜坊中重新遇见哥哥,心早就死了。厌恶和恶心,早已积压多时,被他如此一碰,呼吸都在发抖。 “你在怕什么?”明远声音里却是几分淡淡的。 昨日十三司在皇帝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无故欺压翠玉轩。若只是一家小小珠玉坊,到底也不算什么,可十三司在陛下面前,偏偏将话头引到了百姓民生上。说什么,若随意欺压百姓,□□不聊生。 皇帝不悦,说了他几句。他脸皮厚,这气也不是受不起,只是今后,他动不得翠玉轩,更动不得那如蜜坊,唯有寻回来这芳馨阁里,找最清楚的人问个明白。 “我没有害怕。”慈音看向他眼里。“不过是见到了都督,心情有些激动罢了。” “真是?”明远话语里几分高兴,拇指在她侧脸上重重地来回揉搓。 “这才是我的好慈音。” 那只大手沿着下颌缓缓下滑,寻得她细嫩的脖颈上,忽的一把收紧了四指。慈音几分猝不及防,呼吸被他掖紧,喘息更急促了几分。却听他问,“所以你得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 慈音只听得他咬牙几个字,忙又闭上了眉眼,“都督说什么?我不知道。” 一旁巧璧也跪去了地上,“求都督放过小姐,小姐身子弱,怕是经不起的。” “她经不起,那你说。”明远手中力道再加紧了些,目色狠狠扫向地上的巧璧。 巧璧连连磕头,“都督想要问什么?巧璧愚笨,还请都督再问一遍。” “……”慈音已然失了声,睁眼却见巧璧几分镇定。 明远再道了一遍,“明煜,你们家煜大爷,可是还活在这个世上?” “都督在说什么?巧璧怎么听不懂。大都督不是已经在大年初七,与老爷一道儿下葬了?小姐她经受了丧父丧兄之痛,食不下,睡不好,一直病到了今日,都督可是都忘了?” “好一个的巧璧。” “巧嘴灵舌。” 明远一把松了手上的人。慈音方大口呼吸起来,却见得明远行去巧璧面前,扯起巧璧衣领,“我明家养大的人,如今全向着个外人?” “很好。” 慈音自顾不暇,还来不及开口,便见得明远一把拎起地上的巧璧往屋子外头去。又听得那声音狠辣对外头的禁卫军道:“将人带去镇抚司,和胡顺一道儿伺候好了。” ** 西街上经得那日禁卫军一闹,食客们都清冷了几日。 百姓们打开门来过日子,日日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无事寻得些消息八卦饭后作乐,可若真要惹上那些官非,都是能躲得多远,便躲得多远。 莫说如蜜坊,就连原本日日都要排队才能买得到羊脂胡饼的吴家饼铺,如今只用到店便能买着了。不知情的食客们,还因此有些小窃喜。 蜜儿眼见得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可讨好食客的法子,她倒是多得很。便寻来几样儿新菜,在店铺门前支了炉灶,让食客们好好闻闻香气儿。 夏日将至,荷塘绿波如海。趁着午后无人,摘来的荷叶,能做好几用。 糯米裹着花肉,伴上卤汁儿,包在荷叶里,大火蒸熟。打开来糯米油滑,花肉入口即化,又因得那荷叶苦香,能解腻味儿。到底是一顿好带走的简单饭菜。 客人们赶着急,不愿在店里坐下,或怕惹着了这儿什么不吉祥的,都还得给美味儿几分薄面。打包带走,海食几口,便全落了肚子。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抹上花雕酒的肥鸡,裹着荷叶扔进了烤房。取出来了,累着个小山堆在店门口。拨开来一只,鲜香四溢。路过的行人都不免多看了几眼。打包带走,不碍大事儿。谁叫好吃呢! 便就如此张罗了三两日,不再见得禁卫军来。西街上的食客们方才放了些心。如蜜坊里生意恢复了寻常模样。 蜜儿自也做来几道儿新菜。酱猪手、荷叶豆腐、玉带羹、干烧鲈鱼… -- 第99页 夜市越发红火了些,烤肉卖得尝尝断了食材,玉琼酿堆成的酒墙,起了又空,空了,又一车车的从薛家酒坊运来如蜜坊。 只是每每亥时过后,繁华闹市收场。小院儿里,徒剩下来几分冷清。 二叔的屋子空空荡荡,被一行禁卫军收走了最后的衣物,唯有床榻上的被褥还剩下几分他的气息… 繁华热闹过后,蜜儿独自尝了几口酒,难喝。 只是下了肚,便能浇熄灭了那些的孤单惆怅。方觉着,酒是个好东西… 第38章 飞星传恨(1) “呸,猴急的玩意儿。…… 阳光旖*旎,洒在皇宫的金瓦红墙之间。入了五月,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越发有了几分夏日的影子。官员们的官服还未来得及换成夏日的薄装,一个个从早朝下来的时候,额上都布着细汗… 周玄赫正往马道儿旁的马车处去。 却听得身后有人喊他:“周大人,走得如此匆忙。怎也不找个同僚结伴儿?” 周玄赫认得这把声响,顿了顿足,凑起一副笑脸,方回头过来一拜,“明大都督。我这正赶着去绿柳巷听小曲儿呢,明都督可要一块儿?” 到不是周玄赫不愿意找人结伴儿,而是朝中官员,想拉帮结派的不找他,不想拉帮结派的又自问清高,看不起他。两头不讨好,他也早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儿。 明远行近了几步,哼笑了声,“周大人,那日,我阿姊送你的食盒子,味道怎样?” 提及这个,周玄赫心中顿了一顿。那日茶会,他见得慈音被禁卫军送回芳馨阁,便自觉无趣,起身与长辈们说了别。行来林府东南侧门外,周府的小轿子正停着一处。却见巧璧与他送了个食盒子来。 “周侍郎,小姐让您好生品品。特别是下层那碟子玫瑰花饼。” 他忙接了来,便见巧璧匆匆又往府中去了。巧璧话中有话,他自也听了明白。上了小轿,方寻去那食盒子的暗格,便见得那封字写得歪歪斜斜的纸条儿,是让他加紧去如蜜坊中接人… 回到府中,他尚未落脚,便让人张罗了马车,往西街上去,方赶着禁卫军之前,将人安全接回来自己府上… 当下被明远问起来这些,周玄赫便知巧璧送了那食盒子来的事儿,让禁卫军的人拿住了。 “诶,那几个鲜花饼,味道尚好。” “林小姐的地主之谊,周某还未谢过。这不巧,今儿正好请都督帮着带句话儿…” “周大人客气了。”明远听他将与慈音的干系撇得干净,便也只得让了让道儿,“便就不阻着周大人去听曲儿了。” “诶。” 周玄赫答得爽快,一溜烟儿便上了自家马车。 明远望着那马车缓缓驶开,手中成拳,背去了身后。 他不信什么独自骑马下江南的鬼话,慈音近日与这姓周的走得近,若那人还活着,定和他周玄赫脱不了干系。 若是别人私藏了他要找的人,他早与皇帝请命动手了。唯独这周府上,他动不了…周阁老生前为官清廉,即便在十三司和禁卫军手上,也未曾留下过什么案档。他再是想带人去周府上查看,也得有皇帝的批文… 要问十三司和禁卫军的案档什么人最清楚,除了他,便是明煜。选来周玄赫与慈音做接应,他那兄长的手段,看来还是在的。 周府马车行来东街,方在小路口上前停了下来。 小厮上来请人,“公子,到了。” 周玄赫正在车里打了个盹儿,睁眼便见得马车外熟悉的街道,果然是已经到了绿柳巷门前小道儿。周玄赫在车中理了理衣物,进去见老情人,总得妥帖干净。方喊来小厮看了看,“我这一身,可还行?” “公子原就生得俊朗,怎么都行的。”小厮倒也是个懂事儿嘴甜的。 周玄赫几分满意,正要下车。却见得马车窗外,一行禁卫军护着十数个家仆,正从那金玉满楼里出来。若说翠玉轩是近些年来京都城里珠宝行里的黑马新贵,这金玉满楼,便是历经了数代的老店了。那些家仆,每人手上都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看来准备的礼数不少… 他暗自念叨了声儿:“买这么多的珠宝头面儿,可是哪家要办喜事儿了?” “那看着像是明府上的大管家。”小厮无意一句。他们下人们办事儿,多有在店铺里撞见的时候,各自记得照面,若遇得权贵,都是要懂得先让道儿的。 周玄赫从车上下来,又看那禁卫军一行,护送着明府家仆满载而归。他忽想起上回明远亲自与他提过,要去林府上提亲,迎娶慈音回去做明家大娘子的事儿。 “呸,猴急的玩意儿。”周玄赫啐了一口。又只得先入了那小道儿口,寻去了绿柳巷里。 那日如蜜坊里出事儿,恐怕明远对明煜在生的事情已经起了疑。他自念想着慈音的安危,这几日也寻着法子打探林府上慈音的消息。然而府中小厮却一个字儿也打听不来。 林家府上也是名门贵族,他到底也不好总去打扰。林家长子次子长进,早早入了仕途,周玄赫能约得出来的,也就这不怎么争气的三公子了。一听得来这绿柳巷里,有酒喝有曲儿听,人不就早早地入来了厢房,正等着他了。 周玄赫入来厢房,问候周旋了几回,方打听起芳馨阁里的事儿。 林三公子不怎么读书,八卦消息倒是个十分灵通的。便与周玄赫说道起来,“那慈音小姐,原是明家的养女,过继来府上,不过做个样子给贵门里的人看。就等着半个月后,明家主母上门提亲。再过阵子,便就娶回明府了。” -- 第100页 周玄赫连连奉承了几句,又唤了虞儿前来,给林三公子添酒。 林三公子三杯水酒下肚,知无不言,“那明都督将人可看得紧,让禁卫军日日都守着芳馨阁,不许人进去,也不许人出来。怕不是想早早成其好事儿了。” 林三说罢,又笑得几分浪荡,“那慈音小姐风姿灼灼,到底是不好忍的…” 这话刚落了,一杯水酒便淋来了脸上。林三清醒来三分,这才看清出来几分周玄赫的神色几分不对。“你、你这是干什么?”他自摸了一把脸,“周玄赫,给你三分脸面你可是要上天了?” “……”周玄赫自问平日里不是这么沉不住气儿的人。要说林三在这风月场子里,说起些风月事儿,好似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方才手一抖,就没忍住… 周玄赫这才笑着起身,连连赔礼道歉,“三公子,你看看,我这笨手,它就是一时没拿稳那杯酒。” 林三哪里信他这巧舌如簧,一把起身来往外头去,“周玄赫,可是我给你脸。你这般是不要脸。” 虞儿正绞了帕子送过去,被林三一把挡开。 林三冷冷哼了一声,方往门外去了。 虞儿凑来周玄赫这处,笑道,“可未曾见过公子如此生气呢?” 周玄赫叹气,一副死皮相。“听他毁人清白,一时没忍得住。” “手抖、手抖…” 虞儿笑着,“罢了罢了,公子也不必跟我解释。” “您自个儿的事儿,心里有个数便好了。” 周玄赫心口位置被虞儿指头尖儿这么戳了一戳,方支棱起来几分底气,“诶,今儿这儿我不能多呆了,明日再来看你。” 虞儿忙着送人出去,“公子,明儿可真来吗?” 周玄赫笑着,“有你这小可人儿在这儿,哪一日能不来?”话说着,周玄赫便下了楼。迎着面儿来了大掌柜的,招呼了声,又去账台结了银钱,方寻着外头的马车去了。 ** 周府门前,许家的马车来得早。许修然一手拎着食盒子,背着药箱从车上下来。小厮忙跟了上来,“然大爷,小的陪您进去。” “不必了。”许修然示意他们止步,又吩咐将马车停好,在外等他。 周府上小厮早受过周玄赫的嘱托,领着许修然一路穿过主道儿园林,寻去了枢林轩中。 小厮将人送到,便就转背离开了。 许修然跨过一进小院儿,已然觉着鸟语花香,林海如瀑。行来二进小院,方见得山涧成潭,竹桥小屋架于活水之上,灵气四溢… 许修然前去敲了敲门,“许某来与都督请脉。” 听得里头的人应声,许修然方开门行进了屋子。却见得明煜正背手立在山窗前,闻觉林中之气。 许修然笑道,“不想京城中还有这等清净灵悠之地。到底是养病的好地方。” 明煜转身行回来圆桌前坐下,又自觉将手脉放去案上,“又要有劳许大人。” 许修然先与人探了探脉象,又依着往常一般,与明煜施针、热灸。小半个时辰过去,方完成了今日的治疗。 却听得有婢子推门进来,“大人,今日的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许修然起身来,倒不急着理会入来的婢子,只去了一旁食盒子中,取出一碟儿点心来。“这是如蜜坊中新出的荷香松糕。有人特地让我带来,与大人尝尝。” 明煜听得如蜜坊三个字,微微侧面来,又详细问了声,“她可还好?” 许修然笑道:“生意好,她也好。” “小姑娘身上一股子生猛气儿,可真是什么都张罗得妥妥当当。” 明煜先有几分怅然,只觉那丫头几分无情。他不在,她倒是越来越好。很快,嘴角却挂上一丝笑意,叹息道,“那便好。” 他又问,“她可有回去许家上私塾?” 许修然道,“初一十五,按时回来。” “母亲到底不喜她的出身。不过父亲亲口下了话,府上的人都不敢为难。” “嗯…” “药得要凉了,大人。”婢子端着药送来,温声提醒着。 许修然这才见得这婢子的面貌,只觉着周玄赫选女人的目光着实不是盖的,方一路进来,已然觉着府上婢子各个清秀,比之许府上,叫人养眼了许多。 眼下这个,更有三分姿色。美人在骨不在皮,许修然再仔细看来,方觉着女子身形举止亦有几分大家闺秀之态,不知为何,作了婢子打扮… 明煜正从婢子手中接来汤药,闷声一口喝下了。方将药碗儿送回去,“有劳昭儿姑娘。” 那婢子欠了一欠身,似要留在屋中照料,并不急着走了。 许修然自留下几副药包,方与明煜说了辞,出府去了… 周玄赫匆匆下来马车,赶忙进来院子里,与许修然打了个照面,便又往枢林轩中赶。入来明煜的屋子,二话不说,便将昭儿支开出去。 这才开口与人商议:“都督,我今日在外头打探得来,慈音小姐如今被禁卫军软禁,困在林府芳馨阁中,已然数日未曾出过那院子了。” 明煜手中拳头在桌下紧握,咬牙嘶磨出那人的名字:“明远…” 却再听周玄赫道:“还有,明府上正张罗着,不日便要去林家提亲,迎娶慈音小姐…” ** 如蜜坊里生意红火,只是苦了阿彩日日里刷盘子都得刷到半夜。蜜儿这才知道,以往二叔手上的活儿是有多重。人走了,方发觉,他还支起过小店的三分天地。 -- 第101页 阿彩还得用来买菜、招呼客人、张罗店面里的生意,不能太用过了。万一累病了,累垮了,那蜜儿也得心疼,还得帮人养病。 没几日,蜜儿去东城门外再买了个奴子回来。 如今手上宽松,蜜儿选来了个身强力健的汉子。那汉子一身的腱子肉,油光发亮,一看就是个能干活儿的。问得清楚过老板了,身家清白,只是吃得太多,被上个主顾嫌弃,将他卖了。 蜜儿仗着自己还开着间小饭馆儿,便就想着,吃得多不怕,能干活儿就行。如今家中也没个男丁,搬酒搬米粮的活儿都是阿彩来,要寻便与阿彩寻个好帮手,省下来她几分气力,也好教教阿彩做几样简单的菜,帮自己分担着些活计。 那汉子果真是个爽快的,干起活儿来一声不吭,私底下里话少得很。许也是因得不太会说京城话的缘故。这倒是和阿彩刚来的时候像极了。晌午的时候,阿彩无事,便就拉着汉子,教教他伺候客人们的话。 汉子本也没个像样儿的名字,只说自己姓萧。蜜儿诗词歌赋就学了个皮毛,取名字可太难了,只好萧哥儿萧哥儿地喊着人。日子一久,三人便都也叫习惯了。 毕大海来送了两趟儿菜。番茄与红风铃都熟了,送来如蜜坊中供不应求,毕大海自又去旁边收了两块地来,与如蜜坊里扩充粮草。 蜜儿那一坛子的红风铃酱,早就现了底,如今新鲜的红风铃送来,自又有了新鲜的吃法儿。 炒猪肉、炒猪肝、炒鸭肠、炒花甲,各自加些那红色的小调料儿。客人们之间顿时炸开了花儿。被剌的,喊爽快的,红着脸剌跑了、次日又乖乖跑回来的… 这口味别处没有,西街如蜜坊一时间声明在外。东城西城的客人都来,还有城外来的南北游客,尝鲜儿的尝鲜儿,解瘾的解瘾… 隔壁牛家饭馆儿眼睁睁看着,争不过,也懒得争。牛掌柜的见得那些客人们剌口,灵机一动,不做饭菜了,改卖冰水儿。夏日将至,这可是门大生意。 西瓜汁儿、酸梅汤、椰子汁儿、薄荷汤…问冰窖里买来块大冰,冰镇了,怎么凉爽怎么来。 食客们吃一口辣,买一个冰水儿。 牛家掌柜可高兴坏了,这些个果汁儿成本便宜,可比做饭菜来钱快多了。等得如蜜坊赶着收档儿,便行过来寻着蜜儿不放,“老板娘,您可是我们西街的活财神呀。” “……”蜜儿可不敢当此大任,却见得牛家大嫂送了三碗酸梅汤来。“日后如蜜坊里的人来我家喝冰水儿,一个铜板儿都不收。” 这敢情好! 蜜儿尝了口那酸梅汤儿,口感粗糙是粗糙了些,可冰冰爽爽,酸酸甜甜的东西,怎么都好吃。 阿彩和萧哥儿得来便宜,咕咚数口将那酸梅汤下了肚子,便各自地一声儿。 “姐姐,我去收盘子了。” “老板娘,累酒坛子去。” 蜜儿自谢过牛掌柜的,又将人送走了,方自己收起门板子来。 ** 丰乐楼大掌柜周启这阵子的日子不大好过,陆老板吩咐的事情办不好,又被西街抢了大笔的买卖去。 周启是怎么也没想明白,原本行人寥寥、口味平平的西街,是怎么在两个月之内,成了京城百姓们口中的“小美食街”… 带着小厮亲自去打探了一整日,方发觉靠着那重振旗鼓的鱼三绝打头阵,糕点饼铺、大小饭馆儿、炸串儿烤串儿、面馆粉馆、冰水儿铺头,各有各的新鲜花样儿,引着食客们来… 白煞了丰乐楼里又打了整整三日的半折,也不见得客流起色多少。 这日,将将入了夜,周启便被叫去了三楼金葫芦雅间儿里…方入来厢房,周启便做好了得被训话的准备。行来桌前,果听得陆老板问起。 “那番椒可有什么下落了?” 周启额上起了一层冷汗,却也只得如实上报,“陆老板,我都让人去将船厂的人问遍了,也没人认识什么番椒啊…” 陆清煦手中清脆的算盘响声忽的停了下来。 “你是说,这整个月下来,都没寻得那味香料?” 周启叹气,“我也让人去西街上买来如蜜坊的菜样儿都试过,问过楼下大厨,一一也都说没见过,没尝过…”周启这话自己都说得几分心虚,不自觉地抬眸用余光扫了陆老板一眼。却见得陆清煦眉间紧促着,手中方碰到一旁的茶碗,又挪了开来。 陆清煦倒是相信周启的。周启在丰乐楼里多年,将生意打理的风生水起,办事又快又妥当,如今却被一味香料难住了… 陆清煦这才仔细回忆起,那日带着小妹在如蜜坊中吃饭的情形来。 那小丫头说起去取甘蔗水,从后堂回来的时候,脸色便就变了。直到他询问起是什么香料,却答得顺畅…可结账的时候,又狠狠地宰了他一笔… “不会是…”陆清煦叹气一笑。 那丫头的嘴,听起来甜,不想是把骗人的刀。 周启一旁听得不明不白:“陆老板,是什么?” 陆清煦道:“不必依着番椒二字去寻了。” “让厨子们依着那味道去寻,丰乐楼上下十几个大厨,让他们全都尝了那味道,亲自去找。” 周启一拜,“明白了,陆老板。” ** 慈音被困在芳馨阁中已有小半个月了。巧璧自那日被明远带走,便就没见得回来…明远与她换了两个婢子,到底是打着来伺候她的名义,将她的行径记得清清楚楚的,上报与明远听。 -- 第102页 身边都是明远的人,她自也懒得开口说话。可只要心想着哥哥还在,她便对自己说,得好好活着。 除了一日三餐按时按量地好好用着,慈音还问明远要来些琴谱,画册,便就着芳馨阁中清幽雅静,日日弹琴自娱,描画册子打发时日。 这日晌午,芳馨阁里却来了位女客。 见得来人,慈音手中的琴音忽的停了下来。 方淳今日一身藏青的长服,带着嬷嬷,正被一个禁卫军小卒引着,入来了暖阁里。 慈音如今干脆发了懒,便也不想与来人端着什么礼数了。放下手中琴艺,便起身去了一旁书桌后,寻来朱砂调起水红色来。 “好些日子不见你,雅兴是越发地足了。”方氏先开了口,却也没与她计较礼数之事。人如今在别人府上做女儿,她自是不好管着的。等得人嫁回来明家之后,她再请着家法儿,好好地调*教。 慈音手中活计未停,只淡淡答话:“让您笑话了,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日。” 方淳见她这般态度,心中已然几分不悦,却巧起一张笑脸来,自己给自己看坐,去了暖阁的小榻上坐下。 “你父兄都不在了,婚嫁的事情,也得有人拿主意。我主张的,怕你不喜欢。今儿便就与你来一同看看,这聘礼的清单,你可还会满意。” 方淳话落了,却见得对面慈音眼眉也不抬,调好了那水红,便提笔起来,照着画册子描海棠去了。她自翻开来手中的账册子,一样样地读了起来 。 慈音一个字也听不落耳,便就懒得理会。等得方氏读完了整条儿清单,方缓缓开口,“明夫人该算计好了,这聘礼统共是多少银两。” 方淳淡淡笑起:“不多不少,正值万两白银。” 慈音冷笑了声,“明夫人用区区一万两白银做聘礼,便想让我带着哥哥的身家嫁回去明府,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好了…” 方淳却端出来一副好言相劝的架势,先喊了一声:“好闺女。” “你兄长身亡,我也心痛。可怎么说他也是明家的儿子,你也是明家的好闺女。我们不是说好了,让你过继来林家便是想要与你个风光大嫁。聘礼是多少,不过是走个过场。这一万两中,还得留下两千与林夫人做答谢。其余的,等你做了明家大娘子,也都是你和阿远的呀…” 慈音没忍住笑出了声儿来。却抬起眼眸来问向方氏: “明夫人当年,将四岁的孩童丢弃在上元灯会上的时候,怎没想到,我是明家的女儿啊?” 第39章 飞星传恨(2) 媳妇儿管教,他得听着…… 这话直将方淳噎了一噎。 原以为那年慈音大病一场,便将那回的事情都给忘了,没想到,她还是想起来了… 事到如今,方淳也不需要扭扭捏捏,“慈音,阿远对你的心思,你该是知道的。以往种种,等得你和他再有了孩子,骨血相融,便都过去了。” “明夫人说话真好笑。”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怎就到了骨血相融的地步了呢?” 方淳合上手中的账册子,缓缓起了身,“不会太久的。我请了相士来算过,过两日便是好日子,那日我便再上门与林夫人商量这事儿。” “我看慈音你脸色依旧不大好,记得好生休息,好好养着。大婚的时候,可得让明远得来个健健康康的新娘。” 方淳说罢,也没盼着慈音做礼了,正要往外头去。却忽听得芳馨阁外一阵骚动之声。见得外头来人,守着门边的两个禁卫军小卒都连连下了跪。 方淳身为命妇,早前也尝被皇后召入宫中参宴。却是将来人认得出来,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江公公…若只是江公公,禁卫军倒也不必下跪,只是此下江弘手中,持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身后还跟着林阁老和林夫人… 方淳忙随着一众人等,跪了下去。 果听得江弘宣道,“圣旨到,请林家四小姐慈音接旨。” 慈音这才缓缓行来,在方氏身边跪了下来。却见得林内阁、林夫人也一一走来慈音身边,由得婢子扶着,跪下接旨。 方氏心觉不大妙,皇帝是何时挂记着慈音的,又下的什么旨… 听得江弘缓缓念来那些称赞女儿家贤良慧美的辞藻,方听得出几分是一道儿指婚的圣旨。 方氏心中奇怪,慈音年及十八九,早过了应当婚嫁的年岁,早几年却也不见皇帝管过什么。她本还有所怀疑,可是远儿在皇帝面前求过了什么? 可听得慈音的名字,指婚给周内阁家嫡子周玄赫之时,方氏恍然愣在地上,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同样恍惚的,还有方氏旁边跪着的慈音… 怎么就是周玄赫了? 她虽不想嫁给明远,可也未曾对周玄赫表露过什么心思。怎的会让皇帝亲自拟了指婚的圣意… 周玄赫是何等人,轻浮之徒,日日流连烟花酒巷… 若不是为了救哥哥,她怎会与这人有什么交集? 转念一想,却也几分明白,那周某人皇帝面前得宠,想求什么得不来的… 慈音还在踌躇,忘记了谢恩。还是林夫人在耳边小声提着,“慈音啊,皇上圣眷,得要接旨谢恩啊…” “……”慈音无法。先叩首了三下,颤颤巍巍抬起手来。 江公公将那道儿圣旨放落她手中的时候,她心中依旧忐忑难安,这消息未免太过突然了。 -- 第103页 一旁方淳却跪不下了,等江弘办完了差,忙起身来,借着身位儿过去询问。“江公公…皇上怎么会突然颁旨,指婚我家的慈音和周侍郎啊?” 江弘冷笑了声,“明夫人这话问得蹊跷。” “圣上之心,岂是你我能擅自揣度的。” 江弘说罢,自没与方氏再废话,反行去与林内阁与林夫人嘱咐道,“圣上嘱托,四小姐原是前明大都督的亲妹,既过继来了林家府上,这门亲事,就要劳烦林内阁和林夫人操心了。” 林内阁一届老臣,自连连拜了一拜,冠冕堂皇的话语说了一通。领了皇帝的意思。林夫人也连连作了礼节。 江弘这才算是办好了,转身再看了看一干守着芳馨阁门前的禁卫军。“怎的,皇家的兵,何时要用来看着一个弱质女子了?” “你们这侍奉的是哪位主子?” 一干禁卫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首的一个不敢怠慢,忙上前来一拜,“江公公的意思我们知道了,我们这就回去禀报明都督。”禁卫军成群撤走,江弘方让身后内侍领了个人上来。“这是宫内安慧嬷嬷。” “周内阁临终托孤,周侍郎的婚事,陛下格外看得紧,便让奴家带着嬷嬷来,也好照顾着林小姐。” 慈音这才恍神回来。 听得江公公这话,便就清楚是谁在背后做鬼了… 也好,嫁给周玄赫不过权宜之计,不能便宜了方氏和明远… 慈音忙对江弘福了一福,“多谢了圣上好意。也多谢江公公替慈音解了围。” 方氏一旁忿忿,未等江弘先走。便先趁着众人不在意,先行出来了林府。正要先上马车回去与明远商量对策,却扫见得周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林府前头… 方氏一肚子火气,寻得了个发泄之处,便就冲着那从马车下来的周玄赫道,“恭喜周侍郎,好事将近了。” 周玄赫见得来人,赔上一张死皮笑脸:“哦,是明夫人。” “玄赫该如何称呼你?不久之前,您还是慈音的嫡母…” “好似该要叫一声…” “罢了!”方氏忍不得,直叫他住嘴。 这无赖得了便宜还卖乖,怎还想认她做便宜亲戚不成。 “周侍郎,日后的路还长着呢,您可慢慢地走着。” “诶。”周玄赫边答应着,边是拜了一拜,方恭送着明家马车远去。转身回来,便就直往地上啐了一口: “你爷爷我的路是长着呢,你的路怕是要到头儿了!” 周玄赫连忙寻进了林府宅中去。到了芳馨阁,却见得江弘正要走了。周玄赫忙是拜礼,又是赔笑。 “辛苦了江公公走一趟。这差事儿,可劳着您大驾了。改日我与江公公买酒喝!” 江弘冷笑声,“都是为陛下办事儿的。” “周侍郎不必客气了。”说罢,领着一干内侍,又由得林内阁亲自送着,往林府外去了。 周玄赫在芳馨阁四周,没见得禁卫军的影子,猜得几分,是江弘来传了陛下口谕屏退了软禁慈音的禁卫军。他方忙进去寻着慈音去了。 慈音正坐在桌前,支开着那卷明黄色的锦帛,仔细再将那圣旨读了一遍。她方听着江公公读圣旨,还有几分是不是在做梦的错觉,此下却真真地眼见为实了… “慈音小姐…” 听得周玄赫那把声音从外头匆匆地进来,又望着他一派欣然的死皮相。慈音只觉气恼,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扇到了来人脸上… 周玄赫方还乐呵着,这下捂着半边脸,顿时说不出话来。见得慈音眼神里几分幽怨,很快便反应过来,对方在生什么气。 “诶。你是明大都督捧在手心上的小妹,金枝玉叶的,怎就和我绑在了一块儿?” “是我不配。” 他自问不是个好人,却是颇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声明在外,还赖着皇帝指了婚,眼下在人家面前,活脱脱像只癞蛤蟆。 周玄赫如此想着,愈发觉着没脸好见人。垂手顿足的,正想着如何补救,却听着对面的人开了口。 “没什么配不配的。” “我不愿嫁明远,你是知道的。此下一纸婚约也好,自是权宜之计,能让明远死了这条心。” “对、对。” 周玄赫陪着两声笑,他与陛下说起慈音是他心上人,也不过是为了救人。 陛下疼他,听他说起这事儿,问过江弘慈音的身家来历,竟是明煜留下的孤女。他再在陛下面前巧舌了几句,说起,明煜死后明家主母不仁,明远现如今又将人软禁在林府上的芳馨阁里。 皇帝原本对明煜有些旧情,听得慈音受苦,没多做二想,便就下旨指了婚。也因得他那阁老老子曾与陛下留过话,早日里给他寻个媳妇儿回来,好来管着他… 这可不是正寻着了么?媳妇儿管教,他得听着。 却听慈音道:“你我虽得依着圣旨完婚,可也得约法三章,立字为据。” “行。都听慈音小姐的。”周玄赫自竖起来一双耳朵,仔细听着媳妇儿发话。 慈音自放下来手中圣旨,与他道,“其一,只行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实。” “行。”周玄赫自问也不是那般只想要人身子的猴急狗贼。 “其二,聘礼必是三万两白银,兄长留下身家六万两白银,我不能留给明家分毫。” -- 第104页 “没问题。”周阁老为官清廉,可周夫人却是官宦世家。这些年来家中财务打点得当,自也够用。不够他便去借。媳妇儿有要求,不能马虎。 “其三,待哥哥平反之后,便可合离。” “……”他虽没打人家的主意,可听着这话出口,竟是心中凉了半截儿。少许恍惚回来,自觉也与人家一份安心。 “便都依着慈音小姐说的,立字画押!” 慈音听他答得爽快,倒似是没有什么歪心。想来该也是听过了哥哥的意思,只是为了将她从明远手中救出来…周玄赫这人,看上去滑不溜手,真要办起事儿来,并未让她失望过。 慈音放下几分心思,方抬笔拟好了两张字据。二人一人一份,签字画押,不在话下。 ** 周玄赫从芳馨阁中出来之时,已是傍晚。林家府上虽与周府只有一墙之隔,可绕着门墙,也得走上小半会儿的功夫。 方到了自家府邸门前,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正从马车上下来,要入府中去。却忽听得地上沙沙作响,再一回身,便见得数百禁卫军如黑鸦一般涌了过来。 明远一席白色蟒袍,持刀只将他衣领一把提了起来。齿间嘶磨出三个字来,“周、玄、赫!” “……”周玄赫虽被人拎着,面子上却是笑着,“明都督,什么事情,动这么大的干戈。好歹都是为陛下干事儿的,以后还得好见面呢。” 明远一双眼里火光狠辣:“你明知故问!” 第40章 飞星传恨(3) 丰腴福相,那可是好生…… 夜深,枢林轩中山涧叮叮咚咚响着,听取蛙声一片… 小屋里,燃着一炉沉香。山窗下,昭儿正抬手抚着一曲《山居吟》。 许修然下午便被周府上的小厮请了过来。床上明煜眼疾复发,疼痛难忍。许修然再下了一针,却听得床上的人话语嘶哑,问道,“许大人,今日作痛比以往更甚…可是有何不好?” 许修然抬袖蹭了蹭头上的汗珠,“都督放心,疼痛是淤血冲化之兆。” “早前用药物养着,眼下血肉已然复生,只是早前伤处旧痂,依旧不能冲破。现如今,该正是紧要的时候。今夜我便不走了,与都督好生医治。” “有劳了,许大人…” 明煜话刚落,却听得外头人声躁动…昭儿手中的琴音忽止,已然起身来床边,“大人,我出去外头看看,是什么动静。” 得了二人许意,昭儿方慌忙出了小院儿,寻着枢林轩外头去看看。 只见得周府前院被火把照得犹如白日,枢林轩已是周府最深的院落,却也能听得慌乱之声。 阁老夫人平日要喝这山涧水,小厮本是来打水的,听得前院动静,忙就放下了活计。昭儿忙将人拉住,“出了什么事儿了,小哥儿可知道。” “我也不知啊…”小厮方忙抹开了昭儿的手,“姑娘莫急,我去前院打听打听,再来告诉姑娘。” “行。” 昭儿立在门前好一会儿,却不见那小厮回来。倒是那火光越来越近,一把人声分明地亲切了起来,是公子爷… “明都督,您也没个圣上的旨意,周府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的府邸。怎么就好随意闯了呢?” “哼。我收的线报。早前刺杀我兄长的影役杀手,今夜里就藏在周府上。” “……”周玄赫没想到他贼喊捉贼。捂着刚被人打青的半边眼睛,慌忙拦去了明远前头,“这后头是家母喜欢的别院。家母身有诰命,年岁也长了,这个时候早歇下了。惊扰了她,若吓出个病来,明都督也不好与皇后娘娘那边交代吧。” “我怎么记得,周夫人是住在正院的和慧堂。”明远说罢,掀开面前这死泥鳅,便要往枢林轩中去。 昭儿见得是禁卫军来,只忙入了院子去报信。 入来小屋,却见得许太医满头大汗。可外头的人就要杀进来了,昭儿也只好如实与二位大人交代,“禁卫军说来捉什么刺客,非要闯进来了这里。公子爷好似也拦不住人,大人要不要先躲起来避一避。” 许修然摇头,“我还有数十针未落,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那怎么办?”昭儿看了看许修然,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却听得明煜缓缓开口,“方姑娘那曲山居吟听来心静,请姑娘继续…”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她弹琴。 可两位大人都不打算动,昭儿也只得陪着,依着明煜吩咐坐回去山窗旁,继续抚起那曲《山居吟》来… 周玄赫眼看着拦不住人,枢林轩岌岌可危,却忽听得院子深处传来的琴音。他脑筋一转,便就使出了最后招数。“明远!你可知谁在里头?” “你擅闯我周府不要紧,若真敢惊扰了里头的那位,我怕你会后悔。” 明远听得这声,停下脚步,微微侧脸回来:“我后悔什么?” “此女乃江南名伶,都督猜猜,是谁在里头听曲儿?” “……”明远这才几分踌躇。周玄赫这人别无所长,吃喝玩乐样样在行。虽说皇帝对皇后钟情,不喜女色,可这么多年了,一旦有个万一呢… “都督,我等可要退了?”平川举着火把来,小声试探。 明远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怕什么?皇帝下旨指婚,不仁在先。周玄赫夺他爱妻,不义在后。他不过是兢兢业业,入来周府,替兄长报仇,替皇家除害。捉拿刺客! -- 第105页 “退什么?” “给我搜!” 听得这一声,禁卫军们直寻着门里去。却忽见得眼前闪过一丝人影。带着左右三人,一同与明远拜了一拜。 “大都督,今日造访周府,怎也未与陛下说一声。” 明远见是明安领着其余三位十三司暗卫。方挥手叫禁卫军们止步。 “安大爷不随着陛下身边办差,又来这里做什么?” 明安笑道,“你又怎知道,我不是随着陛下办差,听候差遣?” 明远眉间一紧,却想起周玄赫方才所说…果真是皇帝在里头听曲儿不成?却再观望一番,明安面色镇定,不似与他周玄赫同流合污之人… 看在帝王面上,明远只得与明安一拜,“今日,是我鲁莽打扰了…” 明安笑着,抬手将人扶起,“都督扰着人清净,着实不好。” “就算有刺客,今日也由得十三司的人护着。便请都督带着人,先行退下吧…” 明远心中不平,却也有所忌惮。与明安再是作礼,方狠狠再看了周玄赫一眼,带人撤走了… 小屋里,昭儿听得外头人声退去,停下手中琴曲来。 “大人,人好似走了…” 许修然正凝神,只淡淡吩咐,“还请姑娘继续抚琴。” “好。”昭儿望了一眼床上的人,似已昏睡了过去,只眉间紧锁,口里却呢喃着一个名字。 “蜜儿…” 连日来大人昏睡之时,她便常常能听得这声,“蜜儿…” 昭儿无暇做多想,只继续回去了琴旁,与许太医抚琴静心。 ** 明远领人从周府出来,屏退一行禁卫军,却独自回去了自家府中。寻去了惠慈轩中,见得方氏,便忽如失了神。许是外人面前那张嘴脸装得太久,回来方氏这里,他却终能面露恐惧… “母亲,他还活着…” “陛下怕是也知道了,他还活着…” 自打明远接任大都督一职一来,方氏便只见他行事狠辣,如今这副模样,却像极了四五岁时,听得嬷嬷们暗自鼓捣的鬼话本子,被鬼神吓到的模样… “远儿,你怎么了?” 方氏忙将儿子抱来自己怀里,“怎么害怕成这样?” “什么人还活着,你好好说清楚…” “明煜。他没死…” “什么?”方氏一惊,扶着儿子双肩将人推开,“这事情是真是假,如今他人在哪里?我们再去买影役!” “不,来不及了,母亲。” “陛下今日去见他了,他们就要来寻我了…” 方氏面色踟蹰,可不过一晃,便就清醒回来几分。方氏抬手,狠狠将明远推挡开来。 “远儿,你听好了。” “就算他还活着,与皇帝见了面,又怎样。” “你堂堂男儿,与我好好立起来腰板子。” “皇帝陛下,还得仰仗这你手里这十万的禁卫军呢!” 明远恍然醒悟,忽的笑出几声来。 “是、没错!” “我还有禁卫军,陛下他也不敢拿我!” 他自起身来,捂着腰间长刀刀柄,在房中踱步起来。“我如今,是禁卫军大都督,一个只敢藏身在黑夜之中的影子,能拿我怎样?” 方氏见得他恢复得来神志,几分欣慰。 却又持起来桌上的账本子,“活着正好。正好我们还要再出一趟价钱,将他们都办了!” ** 山涧鸟鸣,如仙境耳语。清晨的阳光洒落进来床帷的时候,明煜正缓缓睁开眼来。 那光线几分刺眼,却又几分陌生。 眼前轮廓渐渐清晰,竟是已能见些许模糊的影子。床边扑着个人,虽是不清楚,他却依稀记得,许副史昨夜里说过,会在此守候整夜…他已然能确认了几分,是个男人的身影,没错。随后,他方尝试着看向远处。 一抹干净的身影正推门进来,手里似是还端着几样小菜。女子一身碧色衣裙,长发披落身后,直将手中碗碟儿放去桌上,方忙回身去合上房门来。 “是…昭儿?”他缓缓开口询问,却见得女子凑了过来。 眼前一双峨眉修得精致,两扇眼睫缓缓扑动。“大人,您醒了?” 女子似也察觉出来些许,他与往日的不同,张开五指来他眼前挥动了数下。 “大人可是能看见东西了?” “嗯…”他缓缓作答。 女子恍然惊喜,“真的啊?” 许修然被这一声惊扰醒来…缓缓撑起身子,却见得明煜一双眼睛,已然恢复了几分神采。 昭儿一旁问得急切:“大人可真是能看到了,许太医?” 许修然忙起身来,“我、我再看看。” 许修然忙去查看了一番那双眼睛,果然已经清澈了许多。又再抬手在他眼前挪动了挪动手指,虽有些许迟缓,可那双目色已经会随着东西挪动了。 许修然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恭喜都督。昨日夜里,该是已经将淤血除尽了。” 明煜缓缓撑起自己的身子。“这段时日真是有劳了许太医。” 昭儿见人起身,忙来伺候。 许修然笑道,“都督不必客气,我也是受人所托。” 提起受人所托,明煜不觉嘴角抿起来一抹笑意,“只可惜此下还不是时候,若不然,我该得亲自上许府答谢…” -- 第106页 许修然却多嘱咐着:“都督莫要心急。” “眼睛将将恢复,还须得些许时日来养着。以往的药物,继续用上,再有小半个月,该方能算是痊愈。” “我知道了。先谢过许太医。” 明煜话落了,却听得窗上被人敲响,寻着那声音的节奏,他直分辨得几分出来,是明安。 十三司的事情,他向来不多让别人知晓,这才吩咐昭儿将许太医送出去。而后,起身来寻去窗边,见得明安果在外头。 “都督上回吩咐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除夕前日,刘太医果是告假休沐,而后去过一趟明府。只是就在二月,刘太医已经以守孝为由,辞官离京。出京城之后的去向,明瑾正带人在查。” “办得不错。” 明煜再道,“这几日,多看着明远动向,莫让他伤了慈音。还有…” “还有西街如蜜坊上,也多让人照看着。” ** 晌午的太阳几分毒辣,养心殿外的小太监都被晒脱了几分困意。 “今儿是怎么了?老半天了还在吵嚷?” “你刚没见周侍郎的脸?”小太监吉祥用拳头比划着自己的眼睛,“看着都疼呐。” 殿内,江弘的耳根子都被磨起了茧子。却见得周玄赫苦着一张阴阳脸,还正与皇帝卖着惨。 “陛下,明远他擅闯私宅,重伤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啊!” “若就此纵容,百官尊严何存,陛下威严何在啊?” “行了行了。”皇帝放下手中奏折,再抬眸扫了一眼周玄赫那般模样。左眼下乌黑一团,确是被人伤得不轻。可偏生一见就让人想发笑… 方朝堂之上,便就惹了些许笑话。这人跟来了养心殿,便将一状告到了现在。 还是江弘一旁帮着皇帝说话:“周侍郎,你口渴不渴?奴家与你沏一杯茶来?” “我不渴!”周玄赫意犹未尽,还要再告。不告穿那狗贼底裤誓不罢休。 皇帝见他还要开口,忙道:“你这般模样,还出来惹什么笑话。左右婚期将近,许你三日休沐,回家好好养伤,张罗自己的婚事去。” “……”这可不是要息事宁人,赶他走么? “母亲身子不好,昨夜里同是受得惊吓。皇上若不给我做主,那我便让家母去与皇后娘娘说说。” “叫你消停消停,可是听不懂么?”皇帝几分不耐烦道,“朕已经让人传明远来问话了,等你休沐回来,定给你一个交代。” 周玄赫这才定了定心,陛下还是疼他的… 忙就一把跪得五体投地: “陛下英明神武,是百姓的福分,我大周大运将至,疆土无限,草木丰润,万花齐放…陛下与日月同辉,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罢了。你先退下。” 周玄赫这才起了身,顶着左眼上的淤青,又与一旁江弘拜了一拜,“那我便先走了,江公公。” “陛下,臣告退!” 江弘使人将他送走,耳膜方算是轻松了几分。见皇帝继续拿起折子翻了起来,却也不知主儿如今对明远是做何想… 江弘坐得起这司礼监的位置,朝中大小官员家底家事,也都摸得几分清楚。明府上方氏与明煜那些小摩擦,在他这里也早就在案。昨日不过稍与皇帝提了一提明慈音的处境,却见皇帝脸色大变,自也猜得几分,前任的大都督虽是已亡身,在皇帝心里,还算是有些许分量。 没多久,明远被领上前来面圣。 平日皇帝入了养心殿办公,若无特别的吩咐,明远便会去皇城里周巡一番。可今日,他自也有心想寻皇帝求一件事。便就在养心殿外候着。 方在外头,他还与周玄赫撞上了。周玄赫见得他在,自也没打着什么好脸色。“明都督来得可巧,陛下正要寻你问话呢。”说罢,那无赖转背嗤了一声,方扬长而去。 明远行来皇帝面前,先行了跪拜之礼。果不出所料,皇帝问起昨日夜里周府之事,他自说起,是为了要寻影役刺客,为兄长报仇。皇帝听闻这借口,倒是没作多问,也不知是信与不信… 却问起,“周玄赫那眼睛,是你出的手?” 明远一拜,“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皇帝没想到是这个说辞。 明远方忙再是一拜,道,“臣自幼与家姊明慈音青梅竹马,陛下也当知道,臣与慈音并非亲生兄妹,是以母亲方想来让慈音过继去林内阁家一计,本就等着再过两月,便可将人娶回明府完婚。可昨日听闻,陛下指了慈音与周玄赫的婚事。” 明远说完,在地上叩了一叩,“臣,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胡闹。”皇帝盛怒,手中奏折撂去了桌上,“你说收回就收回,朕下的旨,岂是随意能收回的?” “你若真与明煜那妹妹交好,为何让禁卫军将人软禁?若不是江弘昨日回来与朕说起,朕怕是还被你明大都督蒙在鼓里。用着皇家的兵,去办你那些污脏的勾当。” 明远触及圣怒,不敢再言。等得皇帝消了火气儿,再拿起桌上奏折,却再是一拜,“明远对阿姊一心一意,不过是不想阿姊受别人蛊惑。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已然懒得理会,直吩咐江弘,“送明都督出去,未有朕的传召,不必相见。” -- 第107页 江弘自行来,只淡淡一句,“明都督,请吧。可莫要司礼监动手,那不好看。” 明远只见皇帝面色如常,似已恢复了平静。只得咬牙将方那些话再次吞下,起身来随着江弘一道儿出去了养心殿门外。 他不甘心,只能借着门前的空地,继续跪下来请命。 “江公公请回圣上,明远请圣上收回成命。” 慈音是他唯一的信仰… 他不能没有慈音… ** 周玄赫回到府中,几分神清气爽。 昨日夜里到底有惊无险,今日又在圣上面前,把他明远狠狠告了一状。就是为了慈音小姐挨的那一拳头,还有些疼… “嘶…”周玄赫摸着左眼,行进来和慧堂中。 周夫人听得他方那一声,忙起身来照看,“诶唷,那不长眼的狗贼,竟敢拿我儿开刀?怎么样,皇帝老儿怎么说,若不给你个交代,为娘与你去皇后娘娘那里要个公道。” 周玄赫从来不是孤军奋战,周阁老没了,周夫人还在。日子过得生龙活虎,喝茶吃瓜打马吊,顶着早年诰命的封号,逢年过节往皇宫里走动走动,主子们面前混个脸熟,给儿子撑撑腰杆子。 “阿娘,你莫急。陛下应了,等我休沐三日回去就给我们个交代。” “这还差不多。别看人是皇帝,才学会走路的时候,还日日来这府里听你父亲讲学呢。昨儿那家伙说闯就闯,还有没有规矩?”周夫人说起,自回了暖榻上坐下。方又想起另一件事儿来: “诶,与为娘说说。那林家四小姐,生的是什么模样?好不好看,性子如何?好相处吗?” 昨日里圣旨同颁到了周府上,周夫人接来那圣旨。还对天磕了三个响头…“老爷保佑,我儿玄赫终于要成家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与他做的主,那可是个秀外慧中的大好姑娘!” 新喜临门,昨夜里虽是不太平,今日早起老人家却是格外地精神。 周玄赫却喊着:“阿娘,口渴了…方在陛下哪儿说得口都干了…” 周夫人这才吩咐下人看了茶,而后,又眼巴巴的望着儿子,“怎样怎样,林小姐到底怎样?” 周玄赫咕咚数口将那茶碗喝得底朝天,方道来。 “娘,你可看过相国寺放生池后头,石墙上的那些壁画?” 周夫人想了想,“看过,飞天菩萨,反弹琵琶。一个个美得嘞…” 却听儿子接着道:“慈音小姐,和那壁画上的仙女儿,一模一样。” 周夫人满意地笑了:丰腴福相,那可是好生养的呀! ** 周玄赫从和慧堂里出来,寻得家中管家,吩咐了件事儿:“将府上养着的伶人都喊来,我有事儿与他们宣说。” 片刻功夫,管家便集齐了二三十个年轻的女子。各个芙蓉白面,香身柳腰。 周玄赫怜香惜玉,倒也不是为了自己下手,只是见不得女子在那些风月场子里受辱。于是花了大价钱买来,养在府邸。无他,陪老太太唠嗑儿喝茶,给老太太的姐妹们唱曲儿弹琴,让老太太的面子倍儿涨… 这些个伶人们虽出身不好,能学起一门子手艺的,哪个不是心底里几分傲气的。入来府中又都是养着的,没了外头那些个下贱的作派,都自诩着有几分清高。听得公子爷传唤,也都守规守矩的,按时到了。 周玄赫让人在堂内坐下,又让管家看茶。却听得管家来报,“唯独昭儿姑娘,还在那枢林轩里伺候,怕是来不了。” 周玄赫想了想,“无妨,待我一会儿再去一趟枢林轩里,单独与她说。” 众伶人们正也有几分忐忑,公子平日里,却也未曾将她们这般一齐招来过。想来该是有什么大事儿。 果然,公子爷也没与她们周旋太久,说了几句寒暄的话,便道出目的所在来。 原是不消得几日,便有贵女要过门与公子为妻,公子觉着,让大娘子见得她们这班子伶人不好,便要将人都赶出府了… “公子说起来好听。说什么请,分明是赶我们走…” “侍奉得老太太这么些时日,竟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的。” “说走便要走,可是没情义了。” 伶人们一个两个,抹起眼泪来。那曲儿里的姿态,嘤呜哀伤,一个比一个在行。可再听得公子爷道。 “你们莫要怨我。我且说过了,今日是好事儿。周府中今儿虽是用不上你们了,也不会亏待了你们。趁着管家的也在,便将这事儿给说透了。” “每人三十两银子,都问管家去账房里支。” “不算多,也不算少,算是周某人的一点心意。” “姑娘们在外营生都不容易。三十两清清省省的也能过个一年半载。若姑娘们生性争气儿,寻得了更好的去处,便用这小钱置办些头面,也好做营生。” 方屋子里还一片哭声,听得周玄赫这话,便就忽的止住了。 “公子爷是有情有义的。若不赶我走,我才不要那三十两。”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大娘子要过门了,我们可不敢扰了小夫妻的感情。”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让公子爷如此上心了。” …… 昭儿原说不来的,却借着与明煜端药汤的功夫,从厨房过来,正巧路过这小堂。借着门边儿上,听得方才周玄赫那一席遣散诸伶人之语… -- 第108页 昭儿不想入堂内,自又端着汤药退了出去。 边往枢林轩里去,昭儿心内七上八下。 她与姐姐本为苏州贵族,可年幼之时,家族落败,落为伶人,与苏州馆子里的姑姑学艺。本还要与姑姑赚些钱来还报恩情,不想姑姑命薄,没等得及。姑姑病逝之后,她与姐姐被人从苏州一路发卖来了京城。 她性子直,在绿柳巷中,没少受客人们的冷眼。姐姐心性却是更圆滑一些,不知替她受了多少欺凌。绿柳巷伶人卖艺不卖身,偏生有人不守规矩。那些恶霸,险些毁她清白。好在遇见了公子爷,方将他收买下来,养在府中。 一来,她不必再在那些风月场子里受辱;二来,也帮姐姐将些赏赐敛成银钱,姐妹二人好做将来的打算。 只如今,公子爷却说要将人都遣散了… 想来绿柳巷中那些日子,她不想再回去了。 不知不觉,脚步已经到了枢林轩的小屋前。昭儿忙收敛了几分情致,方推门进去。却见得大人正持着一本书卷读着。 她方撑起一副笑脸,过去将大人手中的书卷抢了过来,“大人眼睛将将好,许太医说了不可太过伤神,还是去床上躺着,好好养着吧。” 明煜并未反口。手中不过是本《千字文》,他方从书架上寻来的。他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双目,是否已经能顺畅读书罢了。方看了几页,果有些累乏,便就如昭儿说的,躺回了床榻上… 第41章 飞星传恨(4) 我大华膳食,源远流长…… 昭儿端着汤药来,勺子在药碗中微微搅动,吹了吹凉,方向送去明煜嘴边的。对面那人却是直抬手将整个药碗都端了过去,仰头一饮而下了… 照顾了这人这么些时日,昭儿自也知道这人的心性了,以往也常常是如此,但凡有些许亲密的小动作,他都轻易便躲开了去。只不过,她今日想格外上些心思,不想也是无果。 “多谢了昭儿。” 听得他这么冷淡的一声,昭儿自支开起三分笑容,端起药碗放回桌上,方忙将许太医留下的炙敷药膏,在一旁炭火上加热几分。 “大人来了这些时日,昭儿还未知道过大人名字。” 明煜并未多想,只道,“如今情势不明,多知于你无益。” “就如以往,叫我一声大人便可。” “……”昭儿面色几分羞红了,慌忙垂眸下去。 绿柳巷里见过那些男子,各个问她讨要着名字,她主动问起的,还真没有不告诉她的。真没见过如此木石心肠的人… 可即便是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一些。 那许太医和公子爷都喊他明都督,京都城里能被人称呼上这个名号的,也只有统领禁军的那位了…可那日夜里,不是还有一位明都督闯了周府的院子。眼下这位的身份,又是见不得光的,不然也不会被公子爷藏着这里只让她一人伺候了… 姐姐消息灵通些,改日去绿柳巷里打听一番,该就能知道得更多一些。 正如此想着,房门上被人敲了敲,是公子爷的声音。昭儿起身去开了门,见得那人进来,昭儿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周玄赫自察觉出来些许异常,倒是不急着顾及昭儿。今儿一早,从朝堂上下来,问着许太医,便知道明煜眼睛复明了…周玄赫这才特地来看看。 “许副史还未及太医院高位,便有得这一番好医术。明都督总算是守得云开了。” 明煜自答了话道,“也多亏了周侍郎这些时日的照顾…” 周玄赫凑去观望了一番,果见得人眼里恢复几分清澈。这才算是放了心,“诶,这么大的事儿,该得让慈音小姐知道!” “她该得多开心哦。” 周玄赫说着便要往外头去,“都督好生歇着,我这就去一趟林府。”正行来门边,见得昭儿,周玄赫便顺手将人拉出来房门,将方才在小堂里与众伶人宣布那一席话,也与昭儿说了。 却听得昭儿道:“公子爷觉着,我和姐姐差了你那三十两银么?” 周玄赫被问得怔了一怔。倒是,别家伶人或许还缺银子少金子。可虞儿稳坐绿柳巷的头牌,莫说三十两银,三十两金对这两姐妹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是我疏忽了些,不过,昭儿你想要什么,自也与我说说,好让我也尽一份心意。” 昭儿见他那油滑模样,定了定心,只道,“我与姐姐想要什么,公子爷不知道么?” “我们本也不是伶人贱籍,偏生被卖在这风月场子里。我们所求的也不是别的,就想哪处人家能容得下我们,重新与我们一个家。” “……”周玄赫几分语结。 能用银两打发的事儿,都不是大事儿。银钱买不到的东西,向来方是最昂贵的…昭儿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他接济这些伶人,与她们暂时的容身之所,可并未曾想过要将谁纳入房中… “这…”周玄赫方犹豫了一会儿,便将这事儿给想明白了,“昭儿,你可是恨嫁?想让我帮你寻个好人家?” “……”昭儿顿时面上滚烫,连着耳根子也跟着如着了火似的。 “公子爷,你怎拿这事儿开玩笑。” “这可不简单么?你们想寻个地儿落脚,便待我与你们寻个好人家。不求得多大富大贵,平安福厚,便就行了。”周玄赫说罢笑了笑,“嗐。我还以为什么事儿。” -- 第109页 “你先好好照顾着都督。等我寻着了,再与你来说。”他说罢,自忙往外头去。他还得赶着上林府寻慈音去。 昭儿见人行远了,微微抿着唇角渐渐沉了下来… ** 西街上太阳热辣,如蜜坊前的生意,比这夏日的太阳还要火热几分。分明还只是午市,小长队已然排到了吴家饼铺子门前去了… 如蜜坊新上市的辣菜,只卖堂食,食盒子不卖。 店面里坐得满了,外头还添上两桌。店中三人,各自忙碌。 好在蜜儿早早做了规矩,午市招牌菜限定,主菜只有三样儿。其余再配些豆腐青菜,一人在后厨里也并不会忙不过来。 食客们摸出来了小店的规矩,每每午时,三五结伴儿凑着来,叫菜的时候,便将三样儿都叫上了,将新鲜好吃的一次性尝个遍。午市的菜样儿都是辣的,隔壁牛家铺头里买来冰水儿,就着吃。一个字儿,爽。 吃饱喝足,食客们又各自舔着肚子结了账。从一旁的小侧门里溜了出去,方能避开排队的人群… 几个粗布衣服的食客吃完了,正往东街上走。看了看各自辣红了的肥嘴,摇头的摇头,晃脑的晃脑。行回来丰乐楼上,入了那金葫芦的厢房,便都朝着书桌后的人一拜,为首的一人姓何,自与书桌后的人道,“陆老板,探过味道了…” “怎样?”陆清煦手中捧着的食谱没停下来,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着。却听何大厨撺掇起旁边的一人,“你来说说…” 老蒋也不怯,丰乐楼的厨子们营百家生计,都是伺候过些大人物的:“回陆老板的话,今儿那如蜜坊里,一共三样儿主菜。” “香辣螃蟹,醉香鸡,还有一道儿红烧兔头儿。” “味道好,别处没尝到过。那香辣螃蟹,由得香葱、蒜头、紫葱、花椒、香叶等等十数种香料混在一起,炝炒出来的螃蟹,肉质还能留着十分的鲜甜。吃过了口里留香。”老蒋边说着,便暗自里吞了一口口水。 一旁年轻小厨黄十二没忍住,噗嗤的一笑:“可馋得你了…” “你好到哪儿去了?” “方出来一路,不也叨叨个没停,你来与陆老板说说。” 黄十二这才忙是拜了一拜,“那醉香鸡看似平平无奇,不过是平日里白酒炒鸡罢了。只是那味辣子一加,便就让人放不下筷子…” “再有那红烧兔头儿…” “过了陈酿卤水,煮得软烂入味儿,手指一掰就开。吃兔脸肉、吸兔脑花儿…滋溜一口,香嫩得很。最绝味儿的是那配着的红油辣子,不知是都是放了什么香料,吃得出来的,花生碎末,芝麻,蒜子,被那红油一浇,嘶…” “陆老板您不知道,店里都没人叫米饭。一桌一大碗过了冷水的凉面,淘一勺那兔头儿里的辣子油,就着蒜头,一个人就能干完一大碗面。这红油凉面,若我们丰乐楼里也做,定能大卖。” 陆清煦这才放下手中的书本子,“说了这么多,可有谁吃得出来那辣子是哪一味香料,又从哪儿能采得到?” 方还生龙活虎着的三人,顿时一阵沉默。 厢房里顿时没了声响,一旁立着鸟笼里的白鹦鹉都好似都尴尬了起来,“陆老板吉祥,陆老板吉祥”地连连喊了三声。 还是周启匆匆地从门外进来,方将这阵子尴尬打破了去。 “陆老板,那味香料,有些眉目了。” 陆清煦坐直了些身子,“寻得了?是什么?” 周启忙回道,“我让他们跟着给那如蜜坊里送货的菜农,方在城外寻得了专供如蜜坊的菜地。原那小老板娘,在城外叫人种了大片的番茄。我亲自去看了看,方见那番茄地旁边,还有一小片的菜地。种的就是这个。” 周启说着,直从身上掏出来一个布包儿,递上去桌面上。 陆清煦接来,将布包揭开,方见得几颗红火的长条儿果子…他自觉着这东西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却听得一旁老蒋喊道。 “诶,没错了。我们今儿吃的那螃蟹和鸡里,都有这个。” 陆清煦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好半会儿的功夫方才缓缓勾起嘴角来,“是宫里种来观赏的红风铃…” 国公府里又何尝没有,只不过国公夫人嫌这小东西不够富贵大气,便将它种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罢了… 何大厨上前来,取了一个果子,咬着口里,“没错了,陆老板,就是这股子剌口和呛香味儿!” 陆清煦对几人道,“如今知道是什么味道了,便去采买来。” 老板一句话,说得轻巧,何大厨不敢接话。两个小厨更是不敢出声。还得周启亲自来应付,“陆老板,这也不是我们不想采买。而是,这东西如今市面上寻不着。只城外那一小片的菜地,还只供如蜜坊用。虽说陆老板有了指示,可这宫里养来观赏的东西,我们总不能和宫里的花农去要吧。” 陆清煦起了身,自顾自地往外头去,“你们采买不来,自然有人办得到。周掌柜,与我备马车吧!” 周启忙应了声是,方匆匆下楼去了。 从东街行来西街,不用得多久。马车停在老吴饼铺前头的时候,如蜜坊门前的长队还没排完。隔着一条街,马车中的陆清煦也能闻见那股子红油辣子的香味儿,咕咚一声咽下了口水。 周启一旁陪着,听得主子喉咙里那一声响,险些没忍住笑。却被陆清煦狠狠盯了一眼,方才忙正了正神色,“这味道粗鄙,不过一时让人上头。我们丰乐楼里,方是美食根基深厚之本…” -- 第110页 这马屁,陆清煦吃下了,可望着对面那忙里忙外的小姑娘,也在心中暗自感叹了声:后生可畏。 ** 阿彩送走了中午最后一位客人,回来擦着桌子:“眼看着太阳都快上斜角儿了,还没午睡呢。” 萧哥儿正忙着收起小店的门板子,倒是无话。动作麻利着,正要合上最后一块儿门板,却是被人一把拦住了… 见得来人,萧哥儿口齿还不大利索,“打、打烊了。” “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寻你们老板娘说说话。”周启说着,侧身让了让,方给陆清煦露出半面的身位来。 阿彩认得来人,“哦,你不是上回那位大官爷?” 陆清煦拱了拱手,“小娘子若认得我,且帮我传个话给老板娘,说是丰乐楼大掌柜想与她谈一谈。” “什么?”阿彩方才的好脸色瞬间收了起来。 “呸,谈什么谈。萧哥儿,这两个不是好东西,赶人走!” 萧哥儿身板子壮,往二人面前一站,周启便只好往后退了退。 “怎么这么久还没收好,等着你们收拾了,方好午睡呢!”蜜儿从后堂里出来,却正见得萧哥儿那赶客的架势,方凑近来看了看。见得是周启和陆清煦在门外,却是几分好笑了,“陆老板,周大掌柜的,怎么又上我这小店儿来了?” 陆清煦心中更确定了几分:上回这丫头用个番椒的名儿,误导着周掌柜的白费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去大船上寻食材。果是已经早早识得他们的身份了。 陆清煦抬手作了礼,“老板娘,我们说过的,后会有期。” “陆老板今儿是想试哪道儿菜?不巧,午市都卖完了。”蜜儿自也没个好口气,萧哥儿要赶人,她得给萧哥儿撑腰。 陆清煦只道:“陆某今日不是来试菜的。只有门大生意,想与老板娘谈一谈。” “丰乐楼店大欺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哪里敢跟陆老板谈生意,那可是要被啃干净骨头的。” 陆清煦一笑,自退后两步,抬头看了看这如蜜坊的牌坊。“这小门小店,怕是拘住了老板娘的手艺。若我在东街上起一家新店,请老板娘来做大掌柜的。老板娘可还愿意?” “不愿意。” “小门小店挺好的。” 蜜儿自拧着他的话来,“养活家中三人,余下些许银钱过年。已经心满意足了!” “……”陆清煦一时无话。只听得她该是还在记恨着之前的过节,方只好再退了几步,“到是陆某唐突了。” 陆清煦说罢与人拜了一拜,“不过,若老板娘哪日改了主意,只管上丰乐楼来寻我,我随时都有兴趣。” “不改主意,您慢走。”蜜儿没多与他客气。 陆清煦哼笑了声,正转身回马车上了,方再回头过来。 “这小店面剑走偏锋,到很是博人喜欢。” “可我大华膳食,源远流长。老板娘就不想来丰乐楼的后厨里瞧瞧?美酒佳酿,蜜饯果子,宫廷菜样儿,百味吃法儿。若老板娘肯来,陆某定让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听起来实在诱人,蜜儿都快几分禁不住了。 她与阿娘学来的手艺,甜水巷子邻里之间吸取的美食营养,误打误撞得来红果儿、红风铃。比起那源远流长四个字,便就真的有些浅薄了… 左右,她还得再想想… 那陆世子便与周老板上了马车,临等着马车掉了头,从她面前驶开,里头那位却又撩开来车窗小帘来,“老板娘要记得,随时。” 待连车带人的都走远了,阿彩方来拉了拉蜜儿的衣袖,“姐姐,你该不会真的动心了吧?那如蜜坊怎么办?” “我怎么动心了?我没有。”蜜儿转背往店里去,“快收拾收拾,午休了!” 阿彩和萧哥儿忙活起来。蜜儿自先寻进了后堂里去。 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如意坊方重新张开门板来。三人正预备着迎接晚市,客人还没到,却又是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店面门前。 蜜儿正清理着午市留下的账本子,见得马车上下来的慈音,高兴起来几分,自出去店外将人迎了进来。“慈音小姐,怎的想着来这儿了?” 蜜儿心中自觉有些不妥,自打上回禁卫军来闹过一回,她便也不敢再与周侍郎和慈音有什么来往。二叔的些许消息,都是然哥来店里取食盒子的时候,方与她带来的。 蜜儿又让萧哥儿将门板子合上来半边。方拉着慈音去了暗处坐下。 “可是二叔有什么消息了?” 慈音抿了一口淡茶,方捉起蜜儿的手,悄声道来,“今儿周玄赫来府上寻我,说起哥哥的双目能看得见东西了。” 蜜儿听得几分哑口。小小的欣慰从心底里升起,到了口边,又不知要说什么了。好一会儿,方发觉呆呆望着慈音的自己有几分好笑。 慈音见她模样,“我今日听得这消息的时候,与你这反应一模一样。只是这么大好的消息,林府上我却无人能说,实在是憋得难受,方想来与你说说。你该也想着他好的,也让你放心了。” “嗯…”她放心了,也高兴了,却不知怎的,眼睛里湿湿滑滑的… 蜜儿自又问,“好,是怎样的好?能看得清楚了,读书写字,识人辨路,都没问题了么?” -- 第111页 “该是,只好似还需得养着小半月的功夫方能痊愈。”慈音答了话,又喊了安慧嬷嬷进来。安徽嬷嬷手中提着个篮子,放落来蜜儿面前的桌面上。 “今日林府上得了皇帝的封赏,送了好些果子来。我那儿留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便与你送来尝尝。”慈音笑道,“本想着该要送些银两谢你,可总觉着金银薄情。你那般地帮着他,定也不是为了银钱的…” 蜜儿噗嗤笑了,翻开那篮子,却见得是满满一篮子的樱桃。“这可好,正愁着客人们怕辣。与他们做来一道儿樱桃饮来,解辣。”抬手捏来一颗尝了尝,果真的清甜可口。 慈音再坐了小会儿,与蜜儿说了些体己的话。见得如蜜坊中来了客人,方起了身,要走了。“我不宜出来得太久了,这便先回了。” “再有好消息,我再来寻你。” “慈音姐姐慢走。”一会儿的功夫,蜜儿已经改了个称呼,自觉着十分顺口亲切。可想来好似有些不对,二叔的妹妹,怎的就成姐姐了呢?可慈音姐姐生得好看,叫姑姑岂不是将人叫老了… 慈音由得安慧嬷嬷扶着上了马车,再与蜜儿挥手道别,方吩咐着车夫往林府上去。西街往林府上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 慈音想着她的芳馨阁靠着府上的东边儿,便没让车夫从正门过,倒是将马车停在了东侧门门前。 安慧嬷嬷将慈音扶下来马车,却见得东侧门边上忽的闪过一个人影来。 来人一身青白色蟒袍,面色憔悴,一双目光如炬,似是很久都没休息好过了似的。安慧嬷嬷自起了几分戒备,将慈音挡着身后,“明都督,今儿又是想做什么?” 自打安慧跟着慈音起,已经不是第一回 遇着明远来寻慈音小姐了。上两回,都是在芳馨阁。那人想擅闯,安慧嬷嬷自也摆着几分皇命的架势,将人拦着。 明远没安慧的答话,只一双眼睛定定落在安慧身后的慈音身上。 慈音不想见这人,拉着安慧嬷嬷要绕道入府。明远却是将二人去路拦住了去。口气里几分虚弱和央求,小声与慈音道,“你不能嫁给周玄赫。” 慈音淡淡一笑:“都督忘了,我与周侍郎是皇上钦指的婚。都督若真这么觉着,该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怎么没求?每日在养心殿外从入夜跪到朝早,可陛下待他只有一副铁石心肠… “我们远走高飞,离开京城,我也不要这大都督位置了可好?” “……”慈音抬眸将眼前的人仔细打量了一通。 “都督不要这位置了,明夫人肯么?都督还是回去,与明夫人好生商量吧。” 她心里在冷笑。就算覆水能收,他敢与方氏说远走高飞这几个字眼儿么? 明远还想求她,求她看他一眼。如同以往在箫音阁那般,从暖阁帐后浅浅张望也好,二人并肩而行之时,偶尔抬眸也罢。他能在那双眼里见得她与他的情分,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 明远抬手去拉人,却被安慧嬷嬷一把拦住。他自气急,与安慧嬷嬷过了几手,却发觉安慧嬷嬷身手并不简单。 数招下来,安慧并不吃亏。只在林府门前,并不想与他多做纠葛。方收了手上的招数,与人福了一福,“都督,小姐累了。该回了。” 明远自有所察觉:安慧招式与明远如出一辙。不想陛下竟是动用了十三司的人来保护慈音…到底是看重周玄赫,还是看重他明煜? 未等明远反应回来,安慧已扶着慈音入了府。 “小姐不必忧心,有嬷嬷在,大婚之前定会护着小姐的周全…” “多谢安慧嬷嬷了。” ** 夜色如水。 养心殿内,灯火灼灼。皇帝正端坐桌前,持笔在奏折上写下最后一句批语。却听得江弘从外头进来。 “陛下,明都督又在外头跪着了…” 皇帝叹气一声,不想理会,“由得他去。”说罢了,撂下手中奏折,方又起了身。“摆架凤仪雅轩。” “是。”江弘作了礼,方去了外头张罗皇帝仪仗。 这凤仪雅轩不是别处,正是十三司的秘所。有个如此动听的名字,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里头还特封了一位嫔妃,不过也是十三司的人。陛下却不常过去,除非是真收得重要的讯息,需要他亲自审问处理。 皇帝的仪仗从养心殿内出来的时候,正也路过一旁跪着的明远。 小太监吉祥跟着江弘身后,暗自与旁边的同僚鼓捣起来。 “不想明都督到是个情种。” “可不是,跪了好些天时了,却也不见陛下松口。又何必呢…” 江弘听得身后声响,微微侧眸回来。吉祥一眼扫见得义父的脸色,忙拉了拉同僚的袖口子,“嘘,别说啦…” 从养心殿行来凤仪雅轩不过小半会儿的功夫,皇帝直入了那三进的院子。 小堂里,只点着两盏微弱的烛火。 从二进院落开始,皇帝便屏退了其他人,就连江弘也被留在了二进院落的偏堂里等候。 纤纤女子,端着茶盏上前来伺候,“陛下来了。” “明安呢?”整日办公,已让皇帝没了些许精神。从女子手中接过茶盏,小饮一口,方被那里头的红参苦意,重新调起来几分精神。 “正在外头候着呢。我去请大人进来…”女子说着,退了下去。 -- 第112页 再入来的时候,女子身边便带着一高一矮两人。 十三司的人自幼习武,各个身量比寻常人都要高些。明安身形已八尺有余,身边的人,却比他还高出一头来。来人披一身长斗笠,面目被软帽遮盖,看不清楚… 明安行来皇帝面前拜了一拜,“陛下,大都督遇刺一事已经有了眉目…” 皇帝目光落在明安身边那人身上,几分迟疑起来。方这人一进来,他便觉着很是熟悉。 来不及理会明安的话,皇帝直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人?” “你竟敢直接带来见朕?” 明安再与皇帝一拜,方看了看身边的人。 昏黄的灯火下,皇帝只见那阴影中的人,抬手卸下了软帽,一双清冷的眉目缓缓抬起,只望向他一眼,方又继续垂了下去。 “明煜拜见陛下…” 第42章 飞星传恨(5)-捉虫 炭炙乳猪肉,新…… ** 分明还只是五月,太阳却热辣得很了。 炎炎夏日容易胃口不佳,吃得几回辣,便将胃口都打开了。如蜜坊的午市的小队,一如往常。 蜜儿送上来新菜的时候,特地与外头还排着队的食客们喊了声。 “今儿食材没备够,只再够三桌啦。” “大家明儿请早吧。” 排着前三桌的食客们小小庆幸。后头的不尽满意。 “老板娘,怎就没备够啊?” “那我们这去哪儿吃的好呀?” “只好请你们晚市再来了…”蜜儿到不是真没备够食材,只是天气转热,阿彩和萧哥儿身上的衣物还是厚的。早些收了档儿,得要与他们买两身新的去。东街上有家布匹行,裁缝不错,价钱公道。一会儿她便带着二人去跟掌柜的杀杀价。 午市收了档,萧哥儿合上了店门。蜜儿方领着二人从后门里出来。西街走去东街,不过小会儿的脚程。 午后的布匹行里,小二正角落里歇着凉。一天之中这时候最热,人都怕暑气,不挑着现在来。掌柜的账台后打了个盹儿醒来,却见今儿出了奇,有客人来,还几分睡眼惺忪,便忙来招待了。 “小娘子是来寻什么布料儿的?” 布匹店里开得大,什么客人都接,上好的蜀锦有,下等的棉麻布料儿也不赖。 蜜儿指了指身后两人,“与我家人制两件夏日里能穿的衣物来。” 掌柜的倒也观望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大富贵人家的,便寻着一旁便宜的衣料儿去。“这薄棉质地轻软,最适合夏日里不过了。一旁还有些参了丝绸的,更是凉快些,只不过价钱就要贵点儿了,小娘子看看要哪种。” 蜜儿问了问价钱,自与阿彩和萧哥儿挑了那参了些丝绸的。面料儿滑软透气,干起活儿来方才舒爽。阿彩自己去选了个好看的颜色,见得萧哥儿笨笨的,便就帮人拿了主意。 “萧哥儿便要一身麻白的,一身深蓝的。清清爽爽,干起活儿来,也不嫌脏。” 掌柜的正喊了裁缝来与萧哥儿量身。阿彩却不见了姐姐的影子,四周寻了一会儿方见得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去了门外,正往对面张望。 阿彩行了过去,却见姐姐目光所及,正是街对面的丰乐楼…阿彩忙拉了拉人,“姐姐,你也添一身新衣吧。你那衣柜里的都用旧了。” 蜜儿收回视线来,想起二叔嘱咐过的话,让她记得好生打扮。便也起来几分兴致,邀着阿彩一道儿进去选面料。 老板客客气气介绍了新进的云缎儿料子。“这料子轻薄,给姑娘们做衣裙,可最是柔美了。夏日里若有些风,裙子便随风起舞。贵家的小姐也都喜欢,年年都要来选些新色的做新衣的。” 阿彩撺掇起来,“姐姐,就要这个粉色。姐姐肤色白,最衬粉色。” 如蜜坊里生意好,蜜儿使起银钱来,也没多少顾及。便就爽快与掌柜的下了定。店里的老裁缝被掌柜的请了出来,要与二位姑娘看看,做什么样式的衣裙。 等阿彩被女仆拉入小间儿里量身去,蜜儿方又寻着空挡,往对面的丰乐楼望了望。丰乐楼从她这里学去的那些菜样儿,怎么说,她也捞回来一笔才是。那陆老板都放了话,没有放着便宜不占的道理… 如此想着,蜜儿自与一旁候着的萧哥儿交代了声,方寻着对面丰乐楼里去了。 午后寥寥的几个客人。都是预备着来吃下午冰点的。 丰乐楼里有冰窖,每每入冬,都藏了好些山涧冰雪。夏日炎热,食客们行过,闻得那冰雪凉气,忍不住进来一探究竟。见得冰沙甘蔗水,冰镇乌梅饮,冰镇香薷饮…一人要来一杯下火去暑,再配上几碟儿凉菜点心,整个下午便就闲散安乐了去… 蜜儿行来店里的时候,小二便来了招呼,问起,“小娘子来坐。想喝些什么,吃些什么?” 入来丰乐楼,蜜儿可没打算花银子。她上回在自家店里宰了人家一回,今日怕不是得要被人宰回来,便宜谁也不便宜了姓陆的… 可事实证明,这回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没多久,周掌柜便亲自来迎了她。 “老板娘,您可来了。今日来,可是专门来后厨看看的?” 蜜儿起身来与周掌柜道,“就是来看看,陆老板说过的话,还是记得的吧?” 周启拜了一拜,笑道,“陆老板早就有过吩咐了。小老板娘且随我来吧。” -- 第113页 蜜儿跟着周掌柜的后头,方被他引着出来了大楼。越过后堂,方到了丰乐楼后院儿,后院儿里磨坊、酒窖、烤炉应有尽有。又见得一间平层大屋,里头人影攒动,似正在忙碌。 周掌柜边将人往里头引,边就介绍道,“老板娘,这就是我们丰乐楼的厨房。” 蜜儿原还觉着如蜜坊的厨房已经够大了,足够让她炖汤、烧水、切菜、晾菜、储物…进来得这里,方知道大酒楼的厨房是什么样儿的。 这厨房的案台依着菜品分。最靠着门边儿的是凉菜拌菜台,后头是炖品与甜点台,再往后,方见得几个大厨正忙活,雕花儿的雕花儿,酿肉的酿肉… 蜜儿的目光刚落在一旁食材小库里,便就开始发了直。墙上挂着熏肉鸡鸭,上好的大火腿,晒干的菌菇菜百样儿,腌菜坛子堆着满满一墙角… 蜜儿只寻了过去,却见得那水族缸里,大虾螃蟹,生蚝蛏子,鲈鱼江豚…大写的鲜字从眼前飘过… 却见得三个大圆肚子凑了过来,从高到矮地排在了她面前。周掌柜忙着介绍,“这三位是何大厨、老蒋、黄十二,是店里最受欢迎的三位厨子。姑娘有什么话,问他们就是。” 何大厨自接了周掌柜的活儿,与蜜儿说道起来。一一巡过那些厨台,不稍蜜儿问,何大厨自将那菜样儿解说了个明白。 单笼金乳酥、羊皮花丝、雪婴孩、仙人脔、天花饆饠、五生盘… 蜜儿正见一个小学徒,架着只小乳猪在炭火上烤着,猪肉酒红,猪皮金黄,油水滴在炭火上,滋啦滋啦直响。小猪可怜,可实在是香啊…本还想开口问问何大厨该如何烤制,得烤多久,却见得何大厨拎着一旁戒尺,去训了话。 “皮油落火,该打。手伸出来。” “……”蜜儿不明,“这不是烤得好好的么?怎要罚人?” 何大厨忙转了副笑脸,道,“老板娘有所不知,这乳猪开膛破肚,得要先烤肉再烤皮。让皮中油脂被肉质吸收干净,再将猪皮烤至焦脆,方能保证皮脆肉滑,不然上好的乳猪肉,得要发了柴。那不是暴殄天物么?” 蜜儿忙点点头,将其中道理暗自记下。方寻去一旁正煮得浓香的汤汁儿旁。“这又是什么?” “这是好东西,金汁火腿。”何大厨说着,指了指一旁挂着切得剩下半边的大火腿儿,“金华来的大火腿,隔墙闻香,蜜汁与陈酒酿一道儿熬制。肉质香软,甘甜咸鲜,小老板娘可要尝尝?” “尝尝!”既然来了,可不能白来。能尝则尝,能学则学,日后不定能用上。 小学徒盛出小碗,送来蜜儿眼前。 只尝得一口,便觉肉质与寻常腌肉不同。蜜汁将肉质甜味儿吊足,酒又将肉的鲜美全烘了出来…鲜甜咸香全在口中。 不过一两口的功夫,蜜儿已经在脑子里想来好几样儿新菜。 火腿炖鸡,火腿高汤煨芽菜,蜜汁鲜蕈火腿羹,火腿饆饠… 咽下第三口,一场味觉盛宴已在眼前登场… ** 阿彩早发觉不见了人,可无奈还得陪着萧哥儿量身。给钱的人不来,二人也只好在店内等着。 姐姐虽未交待给阿彩听,可方见得姐姐那痴痴傻傻望着丰乐楼的神态,阿彩便猜着了大半:姐姐去丰乐楼里偷师了! 好在掌柜的并未为难,吩咐小二上了茶水与点心,让二人在店内等着人回来。萧哥儿没被这么招待过,几分不好意思,见得那茶碗精致,并不想抬手去碰。还是阿彩与他送了过来,“趁着姐姐还没回来,吃着喝着吧。我们来这儿是客人,也是要花银子的。” 萧哥儿皱了皱眉,方端着茶碗一饮而下了… 一旁小二见得,总得冷言冷语几句,“这雨前龙井,客官这么喝可不是浪费了?” 阿彩听不得萧哥儿被人笑话,这阵子以来又跟着蜜儿学了不少的东西。便就回小二道,“我家店里三两银子一钱的明前龙井,他也这么喝。小二哥,这有什么不对么?” “……”小二被堵得没话说。 粗鄙的人他看不起,可粗鄙又有钱的人,他不敢看不起…忙就转回一张笑脸起来,“没、没问题。这位大哥,小娘子,我再与你们添一盏来。” 如蜜坊里才没有什么三两银子一钱的龙井,阿彩不过上回与蜜儿一同去茶店里采买茶叶的时候听见过罢了。那时候她便想着,这茶贵得吓人,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该不会是金子味儿… 眼下拿出来唬人,刚好派上用场! 眼看太阳上了斜角儿,阿彩去了布匹店门前等,边往丰乐楼里那边张望着。方见得姐姐被那姓周的大掌柜送出来了丰乐楼。 蜜儿今日下午收获不少,那姓陆的偷去的东西,今儿她也偷回来了些。见得眼前周掌柜一脸谄媚,蜜儿自也挂上三分笑容,“我便先走了,多谢了陆老板今日款待。” 周掌柜却道,“对了,老板娘,陆老板让我再问一问您,上回他说过的那门生意,您可有在考虑了。” 蜜儿打着马虎眼儿,“天儿不早了周掌柜,如蜜坊还得开张做生意呢。我便先回了。” “行嘞,那我就不送出去了。您慢走。” 蜜儿与人告辞转身,这才看到那布匹行前,阿彩正与她挥着手。 糟了,将阿彩和萧哥儿扔着那布匹行里整整一下午了… -- 第114页 蜜儿这才忙寻了回去,与阿彩和萧哥儿选好了款式,付了钱,三人方从布匹行里出来,寻去了回自家小店的路。 阿彩拉着蜜儿,问起来,“姐姐去那丰乐楼里,那姓陆的可真依着上回说的那般了?” “嗯。” “丰乐楼的后厨,好大。我还现学了三道儿菜样儿。” 说起这个来,蜜儿还有几分小兴奋。方问起周掌柜,才知道那金华的火腿儿不好买,品质参差不齐,价钱水分深浅不一。可乳猪就不一样了… 行回来如蜜坊,蜜儿自让阿彩和萧哥儿先进了店里,准备晚市。她自己则回去了一趟甜水巷,寻孙姐姐,找屠户孙大哥去了。 ** 华灯初上,夜市登场。 自打烤串儿配上了辣碟儿,隔壁牛家铺子里,一到了晚上,就成了西瓜铺子。大半的店面,围着冰块儿,堆着一圈大西瓜。 食客们在如蜜坊里刚叫上烤串儿,便要去牛家要半个冰西瓜。一口肉爽快饱足,一口西瓜解辣解渴。烤大虾晶莹剔透,烤羊肉肥嫩流油。 萧哥儿趁着人多,往店里端来一盘子新品。依着老板娘教的,吆喝起来,“炭炙乳猪肉,新鲜的辣子,新杀的猪。” “四个铜板儿一串肉。” 食客们瞟了一眼过来,蒜蓉红油裹着连骨带皮的大肉块儿…这谁顶得住? “这儿先来三串儿尝尝!” 食客们一口下去只觉香味儿四溢,辣子香料,丝毫没有盖住猪肉本身的鲜美。瘦肉吸收了浓厚的猪油,嫩滑爽口,猪皮烤得焦脆,在嘴里咯吱直响… 见得那一桌吃得香,这边也不甘示弱。“上十串儿来,再添一壶好酒!” 眨眼功夫,一盘子烤乳猪串儿哄抢干净。新入店的客人们顿足后悔,来晚了一步。 阿彩一旁招呼着,“老板娘还在后头烤着呢。客官们先进来坐。” 眼看着亥时将至,食客们知道如蜜坊的规矩。早早地付了银钱,微醺的相互搀扶,往外头去…阿彩正忙着收拾,却忽听得外头有人扬声喊话。 “这是什么破店?一顿饭吃得我满脸起了大疮!” “我也是!口舌生疮,吃不下东西。” 店里还有小半的客人在,听得这话到底都多留意了几句。 却见得外头两人,过是一个满面的烂疮;一个嘴舌烂泡… 食客们却也是长心眼儿的。这辣味儿放得不算多,不过是增香调味儿。口舌生疮,满面苍夷,看起来不大可能。毕竟来的也都是常客,这些时日吃下来,也没见身体出过什么大恙。 可多有几个带着老人小孩儿来的食客,便就真的信了。自己倒是不要紧,若是连累了家中老孺,到底是不好。真就起身给了银两,牵着小娃儿要走。 阿彩一听,便觉着该是要闹事儿,方忙进去,请姐姐出来。 萧哥儿见那两人要入店,直用一副身板子将人死死拦住,只简单三个字:“不欢迎。” “……”二人身形都瘦,就这么被萧哥儿挡着店门前,不好往前,也不好往后。便就直喊着,“叫你们老板娘出来,赔钱!” 蜜儿正撩开了小帘从后堂里出来,“是您二位啊?” 蜜儿边说着,边将二人仔细打量了遍。生得歪怪裂枣便就不说了,走近了,还能闻见二人身上臭烘烘的。还好萧哥儿将人挡着没让进来,不然定得毁了客人们的食欲… 只两人这一身上下的布衣,洁净如新,似是刚换过不久。即便如此,也盖不住那皮囊上的酸臭味儿。 不稍多想,蜜儿便问起,“二位平日里都是在哪儿开伙乞银钱的?” 二人听得这话,没敢答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由得烂嘴的喊道,“什么乞银钱,爷爷我是在醉仙楼里打散工的!” “醉仙楼,那可是京城最贵的酒楼了。” 蜜儿被他俩给逗笑了:“您二位这一身的臭味儿,还敢去醉仙楼里招呼客人呐?” “……”方烂嘴的还有几分气焰儿,顿时被浇灭了去。忙抬手闻了闻自己。气味儿这东西,自己习惯了,闻不出来,可别人就不一样了… “什么味儿,你瞎说什么。”满脸疮的那位开口道,“你看看我这脸,便是在你这儿吃坏的。赔钱。” 蜜儿道:“二位这么大的味儿,真要来我店里吃过东西,怕是其他人都得要知道的吧。在坐的都是熟客,不如二位爷爷喊他们都闻闻,认不认得你们。” “……”二人没了声。 店内熟客们却跟着蜜儿起哄来,“这臭烘烘的,怎么可能进过店?” “就是呀,我可没见过二位爷爷。” 却有个食客认得了出来,“诶,这不是江庭小巷口上,那要饭的二麻子吗?” “哦!” “臭要饭的,换了身好衣服,就把自己当个人了?” 二麻子看了看烂嘴的,烂嘴的方顶了上来,“我带着我哥来吃个饭不行么?” 烂嘴的话还没落,身子便被萧哥儿拦着回去:“说过了,不欢迎。” 二人平日里都是讨饭吃的,饥一顿饱一顿,身子骨哪里够萧哥儿这么一拦。二麻子直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了,烂嘴的方将人扶稳了,眼看的讨要不到好处,方指着蜜儿骂骂咧咧,“你,你给爷爷我等着。这小店,我看你还开不开得下去。” -- 第115页 蜜儿叉起手来,“我开门做生意,府衙老爷门前画过押、磕过头,每月税银按时上交。怎就开不下去了。” 正还说着,阿彩端着盆子洗菜水,往二人身上一浇,“快滚!” 二麻子头顶着一颗白菜,烂嘴的耳挂着三根豆芽儿,新换来的衣服又弄脏了,露出几分酸臭样儿来,再见得萧哥儿那一脸的凶神恶煞,二人只得勾肩搭背一道儿开溜。 溜着入了对面的小巷,二麻子方卸了头顶的大白菜,“这小丫的牙尖嘴利,明儿再赶着午时来,就不信了,赶不走她那门前的生意。” 烂嘴的应着,“那大个子还真有几分气力,改明儿,叫上三哥来。三哥是练家子,不行就和他过上两招!” 话未落,烂嘴的衣领子便被人一把从后头提拎了起来,顿时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二麻子只见拎着烂嘴的的那人,身高九尺有余,带着副半面面具,一双目光冰冷得能杀人,手中小刃迎着月光一闪,直往烂嘴的的脖子上逼了过去。 二麻子吓得直往后摔了一跤。听得烂嘴的的哭腔,方颤颤巍巍喊着,“你、你是谁,放、放了我兄弟?” “放了他?” “那你说说,背后的主子是谁?” 没等二麻子开口,明煜手中的人便先喊道,“是,是醉仙楼齐大掌柜让我们来的。这、这如蜜坊里生意好,他、他怕是看红了眼…” 二麻子也跟着求饶,“壮士,大侠,官爷,您可放了我们吧,我们也就收了些小钱帮人办事儿,大不了把钱给退回去!” 明煜懒得废话,一手拎着一个,寻着醉仙楼去。 入了亥时,方是醉仙楼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姑娘们唱曲儿陪酒,伺候的都是京中的官爷。齐掌柜忙着招呼客人,正要往二楼上去。却忽的听得门窗一声巨响,不知是从哪儿来。目光随着声音去寻,却什么也看不到。 忽的两声重重的闷响,只见两个臭汉扑倒在了自家大堂上。在座客人们受了惊吓,又忽闻得那一阵的酸臭味儿。齐掌柜眉头一拧,方想起来是什么事儿。忙喊着人下去看看。 却听得那二麻子早吓破了胆儿,在堂里大喊起来。 “官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齐掌柜那黑钱我还没用呢,明儿就还给他去!” “如蜜坊,再也不去了,再也不敢去了…” 京城里做官儿的都是人精,听得这话,左右猜出来大半的前因后果。 还立着楼梯上的齐掌柜,方还捧起的一张脸,顿时笑沉了下来… 偷鸡不着蚀把米,今儿的面子可算是丢得干干净净… ** 明煜寻着阴影之中,行回来如蜜坊门前的时候,小店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阿彩和萧哥儿正忙着收拾,他却远远望见那丫头拿了壶玉琼酿,在小店里坐了下来。 因得有些距离的缘故,那丫头的眉目,他看不清楚。只见得那抹身影,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花生米儿,吃一颗,仰头一口酒… 他看得有些心惊。他才走了没多久,那丫头怎就学会喝酒了… 正想着如何提点一番,却见得她从腰间取下那铜铃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传入来耳朵里,丝丝回忆闯入眼前… 他不自觉的抬手去摸了摸自己腰间。 早几日他方面见过陛下,他如今的身份,暂时只是十三司一个普通的暗卫。暗卫最忌行路发出声响,那铜铃在入宫面圣之前,他便取下来放在了枢林轩的厢房中… 他再望了那身影一眼,方见得她放了酒壶,起了身。寻着后堂里去了。他这才安心些,便就趁着夜色回一趟周府,明日他要出城一趟,那铜铃,还是贴身放着的好… 第43章 飞星传恨(6) 婚期,就在七月初二。…… 暗卫出入不行正门。即便是出入皇宫,十三司也有专门的秘路。 明煜回来枢林轩的时候,见屋子里还亮着灯火。推门进来,见得是昭儿在屋中打扫。 那日他离开枢林轩,便与周玄赫也作了交待。本以为周玄赫早该撤了这枢林轩里的人,不想昭儿却还在此处。 昭儿见得来人,忙凑来过去,“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明煜只见那张脸上扬起些许惊喜,一双精致的眉眼里满是喜悦。他自淡淡问了声,“昭儿姑娘怎还在这儿?周侍郎可有与你安排新的差事?” 提起这事儿,昭儿自寻着了话头儿,“公子爷正忙着大婚,预着遣散我们这些伶人。昭儿还能有什么新的差事儿?便就等着公子爷将身契重新发卖罢了。”昭儿说着垂眸下去,揉了揉湿润的眼角。 一番话说得柔弱可怜,若换做外头那些男人,早要趁机来将她安慰一番,顺道拿些着数回去…然而眼前的人,似是块木头,听得她说完,只是微微点头,约是他知道了的意思。而后,便见那人去翻寻一旁的樟木衣箱了。 明煜临行离开枢林轩,将自己这阵子用过的衣物家什都整理在了这樟木箱子里。那个铜铃,被他用帕子包着,小心放在了最深的角落里。 昭儿见他忙着,凑了过来,“大人在找什么?昭儿来帮你?” “你可有见得一个铜铃?用手帕包着的。”他方将所有衣物都翻了一道儿出来,却没见那铜铃的影子。只好问了声昭儿。 昭儿摇头,“铜铃?” -- 第116页 “那不是女儿家的东西么?大人怎么会寻那个?” “……”明煜无心与她交代什么,继续寻去一旁书桌台面和抽屉里。 昭儿见他冷淡,也只好继续凑去帮着找了起来。 这几日来,她去了两趟绿柳巷。姐姐消息灵通,果与她打听得来。那明家府上是正一品的官位儿。只不过除夕的时候,明府中连去了两位大人,官位方落在了现如今那位明都督身上。 听闻那明大老爷,卧病在床许久了,除夕之夜病发而亡。而那位前明大都督,在甜水巷子里遇了刺,又不知怎的撞上了祠堂大火,尸身烧焦得面目全非。 如今看来,并非尸身烧焦面目全非,而是人根本没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法儿。昭儿得知这些,自也生了些念想。听姐姐说,这明大都督还“在生”的时候,活阎王名声在外,朝中官爷各个避之不及,便就无人敢将家中女儿托付过去,婚事便就一拖再拖。 这些时日她将人照料下来,便知道这位爷并不是绝情冷血之人,只是待人不甚亲密,也不喜与人深交罢了。京中那些贵女们不敢,昭儿是敢的。只要让她有个落脚地儿,不必再回烟花柳地… 见得明煜将整间屋子都翻了个遍,昭儿方去劝了劝,“大人,若实在寻不着,便由得它去吧。人都说,想找东西找不着,不想找了,东西自然自己出来了。” 却见得那人拧了拧眉头,没答话,只继续去床榻上翻了起来。 屋门上三声作响,听着是有人来了。昭儿只好先去了开门,却见是许太医候着门外。 时隔上一回来诊治,已经有了小半月。明煜入宫面圣的消息,也并未传到许修然耳朵里。许修然这几日一直想回来看看,只当着今日空闲,早早下了夜值,方寻来了周府上。 “是许太医?”昭儿将人引进来,方回头与明煜道,“大人,许太医来看您了。” 明煜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招呼许修然。问候寒暄几句,方知道许修然是特地回来与他复诊一番。他自有些惭愧,并未等得许太医所说的半月之期,便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平反大计。 慈音与周玄赫被皇帝指婚,毕竟也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如今的明远如同一只沉寂的野兽,明煜自不敢放任他太久了… 许修然与他查看了一番眼睛,虽是未好好休息,不过已经没有大碍。“都督恢复得很好,日后该能渐渐减轻药量了…能养则养着,过段时日许某再来看您。” 许修然并未过问过明煜的私事,自然也不知他正在筹谋着的事儿,只是出于医者之心,提点呵护,盼着病人早些康复罢了。 明煜谢过了许修然,又起身相送。临见许修然要出门了,方忙嘱托着一声,“我明日要出城办事一趟。如蜜坊里,还得请许太医好生照看。” 许修然笑了笑,“蜜儿那丫头上进,生意张罗得红火,我这个当人兄长的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明煜轻声咳嗽了两声,“我今日路过,见她自己偷着喝酒。” “哦?”许修然面色也是怔了一怔。 “她年岁还浅,酒这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我不在京中,便就有劳许太医去一趟,好生提点提点。” 许修然这才明白明煜说的是什么,“那是自然的。” “这丫头,怎就贪上饮酒了…” “……”明煜不好作答,他自知道那丫头是怎么贪上的。那日他带着人去屋顶上与人告别,往人家手里塞了一壶酒。原是想本着朋友分别,畅饮一杯的想法。不想他走了之后,这丫头竟是学会贪杯了。 许修然摇着头出了门去。明煜又亲自送人。 昭儿看着二人走远的身影,方从袖口里滑出一个布包裹儿来。将那层层的手帕揭开,露出那个亮晃晃的小铜铃,烛火摇曳下,淡淡泛着光晕… ** 晌午烈日炎炎,群臣们正金銮殿行出来,方没几步路,便忙着卷起衣袖子,扯开衣领子。天儿实在是热… 周玄赫却被皇帝单独宣去了养心殿里。沿途正过去,又撞上了钦天监的徐大人。周玄赫忙着称呼寒暄,说道了半天,方套出些许话来。原陛下是给他算好大婚的日子了。 指婚就指婚,皇帝比他还上心。原本这朝臣结亲的事儿,也用不上钦天监的,谁知陛下倒是想一手包办了。 那也行吧…陛下还不是宠着他? 行至养心殿外,却见得明远依旧跪着门边,那人见得他来了,原就不怎么好看的面色更加地沉了下去。 周玄赫自拉着徐大人赶紧往里头去。见得那副脸色,他怵得慌…慈音那么好的姑娘,确不能落得这种为了官爵戕害父兄的人手里,可如今毕竟是他自己占了便宜,又抢了别人的亲。这明大都督真要疯起来,陛下怕是都得忌惮几分他手上的禁卫军。 入了养心殿,二人一道儿与皇帝行礼。便听得皇帝问起来徐大人,婚期吉日。 徐大人道,“臣依着周侍郎和林家小姐的生辰八字算过了,七月初二是大吉喜日。大可完婚。” “……”周玄赫一旁听得惊了一惊。指婚是指婚,可以往朝臣指婚,拖个一年半载再完婚的,都算时日短的了。赶着到他这儿了,陛下比他还猴急些… 徐大人算完了这些,便被皇帝屏退了下去。江弘也被支开,送徐大人出去。 -- 第117页 皇帝只留着周玄赫在殿中。“周玄赫,你可知道,为何朕让你这么快完婚?” “陛下深谋远虑,臣怎么能猜到陛下的心思…还请陛下明示。” 却听得皇帝道,“明煜他带着明安出了京城。” “朕怕他回来反悔…” “……反悔?” “反悔什么,陛下?” “他就那么个宝贝妹妹,你觉着,他真想将人嫁给你不成?现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可会真看着你了毁了自己亲妹的名声?朕听闻你在府上为那姑娘作了不少事,既是看重,便是喜欢,你可得将人给朕看好了…不然,休想朕给你再指一次婚。” 周玄赫跪得五体投地,万岁喊了好几声。方被皇帝喊了起来。 养心殿大门外,江弘送走了徐大人,方转身回来,看了看跪在一旁的明远。 “明都督,奴家劝您还是别跪了。” “您跪这儿若是有用,今儿徐大人也不会被陛下宣来这儿了。” 明远面色枯黄,嘴唇几分干裂,缓缓抬眸起来望着江弘,“江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大人给周侍郎算了婚期了,就在七月初二。” “您啊,还是回府中歇着。这天涯何处无芳草,让明夫人再与您相看几个好姑娘便是了…” “七月初二…” 明远几分虚弱,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跪得太久的缘故,腿脚发麻,扑地一声,整个人又摔去了地上。 江弘没有要去扶人的意思,炎炎夏日,双手拢袖,端着大总管的架势。他依着皇命来给明远传话,让他好知道周玄赫的婚期。 却见得明远冷冷笑着,又从地上摸爬了起来,方踉踉跄跄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江弘望着那背影,微微勾起嘴角,方转身往养心殿中复命去了。 ** 婚期的消息传来林内阁府上,林家上下便多添了几分喜气。虽不是亲生的女儿出嫁,林夫人自也拿出了几样儿自己当年嫁妆,送给慈音做礼。 “你虽是寄住在这儿的,可也是奉过我茶水,喊过我一声母亲的。成京候还在世的时候,与我家老爷是故交。原本我就办了一些与你做嫁礼的,算是我和内阁大人的一番心意了。” 慈音听得林夫人这席话,自又觉着受之有愧。可老人家一番盛情,是看着已故父亲的面儿上的,她也不好开口拒绝了。只跪下来接了嬷嬷送来的檀木匣子。 “慈音自幼便没得母亲。在明家府上,虽喊主母一声母亲。可其中情分,想必林夫人也该是知道的。” 林夫人听得这话,亦有几分动容。这姑娘过继来了府上这么久,也从未见得明夫人来探过。不仅是明夫人,就连明府上下,也无人来走动。唯有那明都督常来,可他来便来,还带着禁卫军来。将人软禁了这么久,让这么好的姑娘吃苦头…想必就算成京候在世的时候,这姑娘在明府上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却听得慈音继续道。 “若林夫人不嫌弃慈音,这一声母亲,慈音便就此叫下去了…即便日后出嫁从夫,也能回来林家与夫人和内阁大人尽一份孝心。” 林家子女众多,贴心又懂事的,却是难得。林夫人忙亲自起了身,将慈音扶了起来。“傻姑娘,你说这么重的话做什么?” “这声母亲,你爱叫便接着叫。我还正发愁,少了个好闺女儿呢!” 慈音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眼前的林夫人虽上了年岁,可眉目之间依旧炯炯有神,嘴角总是微微浮着,时时都挂着一抹笑意。那双眉眼之中的慈爱落在她面上的时候,慈音有些没忍住眼泪,直扑入了林夫人怀里,轻轻再喊了一声,“阿娘…” ** 自打指婚以来,周玄赫格外地神清气爽。如今定了婚期,更是生了几分上进。日日早朝回来,不是闭门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就是陪着老太太一起准备大婚的礼数用度。 毕竟是陛下亲□□代的,让他将人看紧了。自打他那阁老老子过了身,皇帝陛下对他处处敦促,除了君臣之仪,他也早在心中认了这个兄长,别人话都能不听,兄长的话不能怠慢,他得把未来媳妇儿看好了,不然可得一辈子没老婆… 府中伶人见得公子爷生了心性,到底几分唏嘘。养着她们的时候,还是一副顽劣皮相,果是真要讨老婆了,便就将好性子都留给了将来那位… 可唏嘘归唏嘘,包袱得照样儿收拾。她们被好生好气养着府上这么些日子,到底是受过别人恩惠的,如今拿了钱财,好聚好散。有的自寻得了下家,有的自打算回去烟柳地里,再捞几年的银钱。左右这一辈子的贱籍,真要嫁人,也只能与人为奴做妾。 眼看的伶人们散得七七八八,周玄赫方去了趟枢林轩,早前答应了昭儿的事儿,眼下还得有个交代。 明煜走后,昭儿自还留着枢林轩里打理。左右伶人散的散,走的走。公子爷也没与她另外安排什么差事。 周玄赫寻来的时候,却见得这枢林轩的小屋打理得很是整洁干净,似是时时刻刻等着有人回来住下似的。周玄赫心中刚有些若有似无的猜测,却见昭儿迎了过来。 “公子爷可肯来看我了。”昭儿将人扶着坐下,方寻去一旁添了热茶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周玄赫自将人也拉着坐下。“你的事儿,我可是放在心上的。你姐姐也开了口,我怎么敢怠慢了。”说罢,他便将近日打听得来,京中正在招纳妾室的大户人家,一一与昭儿说了遍。 -- 第118页 周玄赫自问精挑细选,这些人家虽非大富大贵,可要么是循规蹈矩,且生意做的不错的商户;要么是书香门第,家中子弟品行尚端的文臣。 可却不想,昭儿也是见过好些男人的,自也挑剔起来。嫌商贾之家,不受仕途官场里待见,在大周朝里总低人一等;又嫌起那些文人子弟,读书将脑子都读傻了,府中家教森严,像她这样身家不清的,嫁过去定得要吃苦头。 周玄赫听她这么一说,皱了皱眉头,便就问起:“所以,你该是自己心中有了人选了?” 昭儿被问得愣了一愣,慌忙开口否定。 周玄赫却将屋子仔细再打量了一遍,只道,“明大都督出城办事儿,日后就算回来了,也未必会继续落脚在这枢林轩里。我劝你,还是将这门心思作罢了。” “倘若他日,他真是能得平反,他的婚事,自也是由皇帝陛下亲自指定的,又怎会轮到你头上。” “昭儿自知身份卑贱,不求什么明媒正娶,为奴为妾,只要能陪着大人身边便好。” “……”周玄赫被噎了一噎,不想昭儿果是早有过打算了。 “那这段时日你照看着人家,人家待你如何,可真有心思纳你为妾?” “昭儿不管。”昭儿望向周玄赫,“公子爷若愿意帮我说说情,昭儿便谢过公子爷了。若公子爷不愿意,昭儿便等大人平反,自己去明府上说。” “!”周玄赫没了声儿,半晌儿方起了身,“我是管不住你了。我周府上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地方。左右你自己有了打算,这枢林轩便继续由你打理着,也比放空着沾灰的好…” 见得人往外头去,没再与她争拗,昭儿笑着与人福了一福,“公子爷慢走。公子爷的恩情,昭儿记住了。” ** 入了夜,火辣的六月方渐渐凉快了几分。 如蜜坊门前起了小风儿,坐着街边海串儿的食客们,也多了几分爽快。 那小乳猪肉实在受欢迎,从第二日起,一晚上卖掉整整两只,不在话下。蜜儿又趁着这道儿风儿,上了几道牛食。 带皮牛肉、牛蹄筋。下了卤水入了味儿,再用大火将蒜香辣子烘烤。至于牛百叶、小串儿牛肉、牛舌,不必多大的火候,沾着卤水直接上了炭炉子,大火一烘,鲜嫩爽口。 大周以食羊肉为尊,羊肉原本就贵。这些牛食便不一样了,成本便宜,味道多变,再有得卤水蒜辣调味儿,夏日里便更受得食客们青睐了些。 亥时过后,最后一桌食客酒足饭饱,付了银钱走开了。 阿彩和萧哥儿收拾起店面来,蜜儿自如以往一般,寻来昨日没喝完的玉琼酿,在小店里寻了张方桌坐了下来,方捏了几颗花生米粒儿扔到嘴里,正要抿一口小酒。手中的酒壶却忽的被人接了过去。 “小小年纪,学人家喝什么酒?” 蜜儿仔细看了看来人,方忙起了身,笑道,“然哥,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却见然哥拧着眉头,将那壶玉琼酿藏去了身后,“我不来看着你,你可是要将自己喝成个醉猫了?” “……我怎就成了醉猫了。” “每日收了档儿,方用上两三口,好爽快爽快。明儿还得早起做生意呢,我可不敢喝大了。” 听得蜜儿如此说了,许修然方放了些心。“看来生意不错?” “好着呢。”蜜儿说罢了,喊着萧哥儿来,“去将炭炉子上最后几块乳猪肉装了食盒子吧。与然哥带回去尝尝。” 蜜儿笑着,“然哥尝尝这乳猪肉,便知道为何要喝酒了。” “好酒配好肉,少一样儿都不痛快。” 许修然拧了拧眉,却无奈笑了笑。姑娘一片热心,他便就从萧哥儿手里将食盒子接了过来。闻见那香味儿,没忍住,先趁热捏了一块儿来放到嘴里。 猪肉味儿浓,肉质鲜嫩多汁,肉皮脆爽喷香…带着淡淡的辣子味道,果叫人直想干一杯酒下肚子… 许修然忍了忍,方停了手。直将食盒子盖好,“我带回去,也与阿爹尝尝。” 提及许祯琪的名讳,蜜儿便就收了笑脸。“然哥莫想着与我牵线搭桥。我可受不得那些好事儿。” 许修然不过这么一试探,见她变了脸,方忙赔礼道,“罢了罢了,这么好的肉,我一个人还吃不够。躲着房里,偷着吃。” 许修然说完起了身去,“明日还得早值,我便先走了。” 蜜儿自起身去送人,“然哥慢走。若还想这肉吃,便来店里寻我!” 许修然心里几分甜美,答了声,“行。”方寻着外头许府的马车上去了。 等人走了,蜜儿自又去了账台后头,清算清算夜市的收成。算盘没打几下,却忽的听得店外响起熟悉的声响来。 她慌忙停了手中的算盘,要再听得清楚些。 那铜铃声叮叮当当,阿娘的铜铃与别不同,清脆又不失温厚… “这铜铃我日后都带着身上,二叔若不见了我,便依着这个声音来寻我。” “二叔若走丢了,便摇一摇它,我便会寻声来找你了。” 绣房暖榻上,她与人说过的话,仿佛声声还在耳边。蜜儿慌忙抬眸去寻,却只见得女子手中持着那个铜铃,走进了店里来… 女子一身青衣,眉目之间有江南闺秀之气,年岁看起来比自己要稍长一些。 -- 第119页 蜜儿正有些奇怪,其他的东西,蜜儿或许还会认错。可那铜铃上头刻着清晰的如意斑纹,的的确确是阿娘留在绣房中的… 却听得那女子道:“老板娘,果真是认得这个东西的…” 第44章 飞星传恨(7) 虾仁猪心 ** 六月的火热还未褪去,刚入了七月,却连着下了两场小雨。 林阁老府上,张灯结彩,女儿虽不是亲生的,一来,是故交遗孤;二来,是皇帝亲旨托付;有得林阁老和林夫人亲自敦嘱,林家上上下下便丝毫不敢怠慢。 慈音四更天起了身,便由得两位梳头嬷嬷伺候打扮。嬷嬷手艺好,为她理顺了长发,又上起了榆油。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嬷嬷是林夫人请来,都是林家族中多子多福的。慈音自觉着有些枉费了人家的心思,她这一出嫁,并非想要什么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林嘉筠由得婢子扶着,正行进了进来:“让我看看,新娘子今儿什么模样?” 嬷嬷见得大小姐进来,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慈音也微微侧身了过来,“可还能见得人么?姐姐?”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林嘉筠行近了,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遍,“若这幅模样都见不得人,京都城的贵小姐都得埋着脸面走路了…” “姐姐拿我打趣,可恨!”慈音垂眸转身回来,嬷嬷方重新梳起来发髻。 一旁侍奉穿衣的嬷嬷笑道,“四姑娘平日里不爱打扮。今日稍稍装点,便觉着与以往不同了。四姑爷可得有福。” 提及四姑爷三个字,慈音的嘴角沉了沉。 哥哥离京之前,曾趁着夜里,潜入来林府里看过她。本是交代着,与周玄赫的婚事,不过是推挡明远之法,无需急着办婚礼的。可不知是不是周玄赫在皇帝面前说过什么了,等哥哥一走,皇帝便让人指了婚期下来。哥哥出行在外,还未回来,替不得她拿主意。 可毕竟约法三章还在,慈音自只能依着皇帝的旨意办事儿。其余的事情,只能往后再说了。 却听得一旁林嘉筠道:“妹妹住来府上短短的半年。我难得寻得个人好说话。这镯子,是我及笄那年父亲与我的。今儿,便与你作嫁礼,你可莫嫌弃。” 林嘉筠从手上取了个血色的玉镯下来,又牵起慈音的手来,正要帮慈音带上。慈音抿了抿唇,笑着受下了。方喊来了安慧嬷嬷,“嬷嬷替我将那小匣子拿来吧。” “那珊瑚璎珞,也是及笄的时候,哥哥送给我的。方才穿上嫁衣,便略显得不衬,刚刚才取下来的。姐姐也请将这个收下。这般,我们也算是,金兰情义了。日后姐姐出嫁,可要记得喊我吃喜酒的。” 林嘉筠从安慧嬷嬷手中接过那匣子。原本长女未嫁,不该由得四妹先出嫁。可四妹身份特殊,便就有了姐姐送妹妹出嫁这般场景。她想来也几分唏嘘,“再过得几年,我可不必嫁人了。便就在府上住着,隔三差五的随着阿娘去度月庵里住住…” 慈音自忙安慰道,“这璎珞该带着些喜气,姐姐尝带着,该得不久就有人上门提亲了。” 林嘉筠让婢子翻开那匣子,果见得银质通透,珊瑚镶嵌得粉嫩可人。一看便让人甚是喜欢。慈音自起来身,拾起那璎珞与林嘉筠带好,方落座回来打量了一番人,“真好。” ** 天又下起来了几丝小雨,明远立在北城的八角高阁上,正背手等着。 平川正从石梯上来高阁,凑来明远耳边,小声报道,“都督,北边来报,城北有大军压进。小的特来请命,请都督拿个主意。” “大军?”明远侧目回来,“是什么大军,可有让人去打探。” “好似是镇守漠北的程家军…”平川皱了皱眉,“可我等并未收到军令,程家军会这时候回朝呀?” 明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过一晃,嘴角微微扬起,笑道,“未有军令擅自回京,那便是叛军。你去北城楼上看着,将禁卫军调往城北。若有人敢擅闯京城,以谋反之罪,先斩后奏。” 平川忙跪下接了军令,却又道:“调遣禁卫军,还需得都督的令牌!” 明远眼中无他,只因得八角高阁脚下,林府的花轿正缓缓出行…草草取下腰间令牌,扔去平川面前,他自忙寻着石梯,跟了出去… ** 周府上的喜庆,比之林内阁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祠堂里,周夫人正燃了三炷香,与周家祖宗灵位们,拜了一拜。 “老倌儿,你那独独的苗儿可算出息了,为官入仕,成家立业,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我儿在官场里,那可是尖尖儿的苗子。皇帝老儿喜欢得不行了…” 周玄赫忙在一旁拉了拉母亲的袖口子,“阿娘,这些话不能乱说!” “这不是给祖宗们上香,让他们高兴高兴!” “……”周玄赫一阵无声。却听得外头管家来报。 “夫人,公子爷。林府的花轿儿已经出发了。” 周夫人连忙提着裙角起了身来,扶起儿子的手便往外头去,“走,大门前迎着去!” 慈音端坐在喜轿里,方出门的时候,手中还被嬷嬷塞了个红彤彤的苹果,寓意平安如意。那装着地契银票的楠木匣子多有几分分量,跟着她从明府上带来林府,如今又要跟着她往周家去了。 -- 第120页 周玄赫送来那三万两聘礼,慈音便装着放在楠木匣子最下层的抽屉里。将来和离也好分得清楚,两不相欠… 轿子停在周府门前,没多久,便听得外头起了哄。 周玄赫被簇拥着,去扣了三下轿门。方由得一旁从林府来送嫁的嬷嬷,轻拉开了轿子门。玉珠为帘,到底遮不住新娘子那张精致温柔的小脸。周玄赫立着一旁直发愣,还是周夫人提了提人,“玉如意!” 周玄赫这才发觉,他握着那玉如意的手上,隐隐起了一层细汗。他忙抬着玉如意过去接人。见得慈音纤纤玉手,与润白的如意混为一色,周玄赫心跳都漏了半拍。自小声与慈音道了声,“娘子,小心。” 慈音微微倾目,扫了他一眼。这一脸得意,两眼色相,是几个意思? 不是说好了合约完婚,之后和离的么?若不是因得哥哥出了城,这婚本就不该结的… 慈音却也无法,由得他牵着,缓缓往周府大宅里去。 安慧嬷嬷得过姑娘的吩咐,去了轿子里将那楠木匣子接了出来。抱着怀里,亲自护送。 周府修得周正,正门直通的玉淑堂,便是今儿设下的喜堂。二人方行入喜堂,正等着宾客们到齐。却见得宫中来了人。 周夫人眼力儿尖,忙就迎了出去,“诶唷,这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应嬷嬷么?”皇后娘娘身边两位用的熟的嬷嬷,舒嬷嬷贴身的伺候孕体。这位应嬷嬷是专帮娘娘照顾宫内外女眷的。 却见得应嬷嬷身后还带着几个内侍。到了喜堂门前,见得老太太,忙是拜了一拜,几个内侍也捧着盒子匣子地送来老太太眼前。 “周夫人莫客气。今儿奴婢奉娘娘的口谕,来贺府上新禧。”应嬷嬷说着对周玄赫和慈音拜了一拜,“恭喜周公子爷和林四小姐了。” 周玄赫忙回了礼。 “劳烦了皇后娘娘惦念着。嬷嬷此行辛苦。” “还得请嬷嬷替我和慈音谢娘娘恩惠。等周某改日入宫,再谢皇恩。”周玄赫说罢,自当着众人与应嬷嬷行了礼。 慈音一旁随着,自也一同跪了下去。心中只觉,莫看这人平日里吊儿郎当,在大事之前,礼数到底是做得十足的。 慈音跟着他,对那嬷嬷拜了一拜,方当是谢了皇后娘娘恩惠。手中玉如意稍稍倾斜,便见周玄赫先起了身,方弯腰来扶着她起来。慈音随着他的动作起身,偷瞄了一眼那双眉目。 今日红衣装点,丝毫没将这人的肤色掩盖了去。那白面阳刚,一双眉目却能见出几分正气。只嘴角还微微浮起,慈音读得出来几分他心中喜悦,并非是装出来的…她便越发觉着忐忑了几分,方忙着收回了眼神来。 周夫人迎着应嬷嬷和几位内侍大人入了堂坐。方听得礼官开口念诵贺词。其中多是两方家室,为人品格,到底作了言书,让场面儿好看,作了假。 如说,周玄赫他一身清廉,勤勤恳恳效力皇帝。这话便是大大的假话,慈音听着心中发笑,面上却仍持着三分矜持。 礼官一声,“拜天地。” 慈音手中玉如意方被周玄赫轻轻牵动了,随着他一同转向喜堂外头的方向,便由得嬷嬷扶着跪了下来,正行了礼。 周玄赫轻轻支起玉如意,好让她承些力道儿,方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牵着人家,便已觉着旁边这副身子颇有些羸弱。 礼官再是一声,“二拜高堂。” 慈音方又随着人转身回去,正要与周夫人行礼了。却听得身后一阵沙沙作响,似是有许多人来。随之男子赫赫一声:“不许拜。” 这一声不许拜,直让慈音一阵心慌,手中苹果,也因此滚落去了地上。 周玄赫耳朵敏捷,先慈音一步回头过去,只见禁卫军数百,从周府正门杀了进来。府上小厮拦不住人,见血的见血,摔伤的摔伤,堂内诸多宾客也跟着慌乱起来。 慈音见得来人,挺身往前去了一步,“明远,你还想做什么?”她手中玉如意一松,手腕儿却被周玄赫一把紧紧拉着。 周夫人起了身,“今日我儿大婚,周府上并未请明都督来观礼啊?明都督不请自来,还伤了我家的家仆,惊扰我家宾客。改明儿,我可是要去皇后娘娘面前好好说一说的。” 明远望了老太太一眼,咧着嘴角嗤笑了声。 他此下看不入眼其他的人,只觉眼前这两身大红的喜袍格外地刺眼。慈音一身火红是在锥他的心,周玄赫那一身更是在羞辱于他。 没理会别的,明远直三步跨去慈音身旁,拉起她手来,“走。” 慈音气力不及他,手腕儿被他掐得生生直疼,却还要被他拉着往外头去。她直拧着几分气力,却也没止住脚步。却见得周玄赫一把挡去了自己身前,“我媳妇儿,跟你走做什么?” 周玄赫脸上没了惯常的笑意,却是几分急了。他这身板子虽是文弱,可到底是个男子,比慈音多了几分气力。 明远见得那张嘴脸,恨急,一个拳头直抡了过来。 慈音惊叫,见周玄赫倒地忙要蹲下身去扶,手腕儿却被明远死死牵着,动不了。 周夫人忙去扶儿子了。一旁周家族人,还有周内阁几个同僚也正要来帮。 明远一个眼色,便有禁卫军上前来,几把亮晃晃的刀剑架在他们脖子前头,堂内顿时一片安静。就连方才吓哭的小娃儿,都忽的被父母捂住了嘴。 -- 第121页 明远几分满意,却问慈音道,“你今日若不随我走,我便让他们下刀子。” “……明远,这里好些都是朝廷命官还有他们的家眷。” 慈音有看向一旁应嬷嬷和几个内侍,也被禁卫军制服了:“还有宫中来的贵宾。你若让禁卫军动了他们,如何与陛下交代?” “什么朝廷命官?什么家眷?什么宫中贵宾?” 明远冷笑,“我怎么没见。” “你可知道,今日城外来了叛军逆贼,这周府上下一干人等,与叛军逆贼里应外合,其罪当诛!” “……” “……” 慈音没了话,堂上忽的一片哀哭之声… 还是周夫人从地上将儿子扶了起来,“我周家三代忠良,岂是你能诬陷得了的。今儿在座的都能作证,谁才是叛臣贼子!” 未等周夫人话落,慈音已取了头上金钗… 明远忽觉不妙,没来得及制止,便见那金钗尖锐已经刺向那白皙的脖颈。 “慈音…” “慈音…” 周玄赫紧张要凑来,却被慈音的脸色吓退了回去。怕伤了她,他不敢动。 明远方才戾气收起,声音里只剩下十分温柔。“把簪子给我…” 慈音冷冷道:“除非你放了周府的人。” 明远看了看四周禁卫军一眼,“放了他们可以,可你要随我走。”明远话刚落,便见得那簪子更紧了紧,殷红的血色从白皙的脖颈流了下来… “阿远,眼下不是你能跟我谈条件的时候。” 明远忙抬手,对禁卫军下令,“放下刀剑,不许伤人。” 罢了又转眸看向慈音,“你是铁了心的要嫁周玄赫?” 慈音声音定定,杀人诛心:“是。” “……” 明远也踉跄着退了几步,冷笑着对身后禁卫军下了令:“你们先走。” 重兵都去了北城门把守,眼下明远身边的,并无几个亲信。小统领张琪上前来劝道,“都督,不如随我们一道儿去北城门上支援?” 却见得明远一双阴寒的眸子扫来他面上,张琪方慌慌忙忙低头下去,喊着一干兵士退下了。 明远只再对慈音道,“你放下簪子。我们好好说话。” 慈音手中力道放轻了轻,明远忙想上前来看看她的伤势,却又见她持起来几分。方忙止住脚步,不敢再前。“罢了、罢了,你莫伤自己。” “我走便是。” 话落了,他自踉踉跄跄往外去。行至外院周府大门前,方转入门楣之外,不见了身影。 堂内恢复了几分生机。 慈音失了气力,脚下不稳直往地上栽倒了下去。身子却是落入一片绵软之中,眼前喜袍红如烈焰,周玄赫一双眉眼里几分担忧。“疼么?还是伤着别处了?” 慈音微微摇头,窝在他怀中方渐渐恢复来几分气力。 众宾客正是松了一口气,却听得一旁还有刀剑相交之声。众人早如惊弓之鸟,三三两两结伴儿,与周夫人告了辞,急忙着往大门外头逃出去。 慈音拾回来几分心神,却见安慧嬷嬷背着那楠木匣子正与一干黑衣人撕打。那些黑影人多,安慧嬷嬷身手再好,也有些寡不敌众。 安慧嬷嬷只好护着那楠木匣子,送来慈音和周玄赫面前。“姑娘和公子爷,看着这个。安慧出去给他们个痛快!” ** 明远失了心神,脚下步子缓慢,方行出来不远,便听得身后嘈杂。 那几个人刚从周府里出来,又见得这尊瘟神,直要转身另寻他路。却被明远一把喊住了,“什么事?” 五品礼部常事赵玉扬直指着周府的方向,“方、方好像还有刀剑之声。”说罢便被几人拉着开溜了。 明远紧着步子忙寻了回去,一路只见,周府宾客走得走散的散,各个急着往外头跑。入来周府大门,却见玉淑堂内外黑影重重,将里头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远不必怀疑来的人是谁。只因得那一身身黑衣,背后白色蝴蝶为记,他再熟悉不过:那些人受人雇佣,便能买卖人命。 是影役… 他腰间长刀已经出鞘,直寻着喜堂门外几个黑影去… ** 北城门外,程家军兵临城下。大将军程彪骑马上前,拿着御用令牌,与城楼上守卫道。 “陛下仁慈,关爱我等北疆将士,我等今日奉皇命回朝,恭贺圣上万寿之节…” 守城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茫然不知所措。 北城门统领江迟道:“程将军,我等却并未收到圣旨。” “还得请程将军在城外稍作歇息,我等这就禀报都督,入宫请圣上皇命。” 江迟正寻人要去传话,却见得方从城楼下赶上来的张琪。张琪小声与江迟道,“都督…都督今日怕是无法面圣。不如你我一同入宫请皇上旨意。” 二人还正在商议,却听得有人往城楼下喊道,“程将军久等了,我等这就开城门。” 二人见来人是明安,忙上来拜了一拜。 “安大爷,我们可未收到圣旨呀?” 明安持着明远的令牌,“这也是你们都督的意思。程将军确是受皇上招抚回朝的。” 二人见得令牌,忙退下不敢再语。却见得一旁江弘持圣旨前来,一干禁卫军只得连忙下跪,听得江弘宣旨,确是招抚程家军回朝休整。禁卫军方听得明远号令,将北城门大开,迎骠骑大将军回京… -- 第122页 众禁卫军此下又不见明远,只得听明安号令。 明安将北城门将士安排妥当,方匆匆往别处几个城门处去。要拿下明远手中兵权就在今日。行来城楼下暗处,却见得平川来报,“安大爷,都督还在周府上呢!不过,周府上好似又出事儿了…” 明安自吩咐道:“你领一队人马,去周府上看看。” 平川忙是颔首,依着吩咐去办。却听得明安于马上将他喊了回去,平川忙问,“安大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没有。”明安微微扬起嘴角,“今日你做得很好。等大局将定,圣上必有赏赐。” 平川连忙跪下谢恩。“多谢陛下,多谢安大爷重用!” 明安未多答话,直驾马往东西大街上去了。 ** 周府宾客所剩无几,唯有应嬷嬷和几个内侍还在。内侍们身体还算康健,护着几个女眷身前,不让那些黑影靠近。 此下情形,周府中黑影人无数,也不好往别处转移。连着家眷、家仆数十人团在一处,方才觉着安稳。可内侍们毕竟不会武功,安慧嬷嬷独自一人又应付不过来所有黑影。 一黑影趁乱,冲着慈音手中的楠木匣子去,见慈音不肯放手,直持刀砍了下来。周玄赫不哪里寻来的一根长杖,双手挥着那长杖,直将那大刀挡了下来。 慈音心中这才有了些许着数,这些黑影方就在追着安慧嬷嬷,该就是冲着这楠木匣子来的。这些贼寇,该是为了这十万家财铤而走险。可见过这楠木匣子的人不多,也只有明府中那位主母了… 收买杀手,这事情方氏不是第一回 做了。害了兄长,如今还想夺他的钱财。原慈音也并不是守财如命的人,可一想到这一层,便更护着这楠木匣子起来。 见慈音不肯放手,周玄赫只好拿着那长杖与黑影扭打了起来。自打阁老老子过身,他在宫中伴君,便跟着陛下练过些三脚猫功夫。眼下要将人打退不行,可护着身后几个女眷,却还有几分伎俩… “周郎,你用力砍呀!” “……”这声周郎直将周玄赫的骨头都叫软了,哪儿还有什么气力。便就挨了黑影人一掌。周玄赫鼓足起来几分斗志,继续护人。可涌入来喜堂的黑影却越来越多… 周玄赫终是没撑住,被人挑了手中的长杖。 三个黑影一同下手,将人打扒了下去… 慈音将楠木匣子护在自己身后。眼看黑影步步逼近,周夫人在一旁劝,“好媳妇儿,把钱给人家吧。” “破财消灾,留着命要紧啊!” 慈音未答话,却是摇着头的。周玄赫望了过来,想开口劝人,可背又被人一把踩了下去。 一黑影正持起刀,慈音闭上了眼。 方氏想要哥哥的血汗家财,那她便让明远看看,他到底有个什么样的母亲! 第45章 银汉迢迢暗渡(1) 明远和方氏的盒饭…… 许是刀落得太快,慈音并未感觉得疼。 刀风入耳,咸腥气息闯入鼻息。 睁眼却见得身前一抹月白色的蟒袍,肩头扛了刀子,染了血… 明远生生挨下一刀,另一手手起刀落削了那影役的头颅。听得身后慈音惊叫,方微微侧眸回来,从她身上扫过。 那一身的红衣,依然刺眼,只是并无伤痕。 尚好… 再杀来两个影役,他护着慈音身前一一将人放到。方看了一眼一旁被踩在地上的周玄赫,冷笑了声,自持刀朝那三个影役杀了过去。 三人见识过了那刀下狠辣,直松了脚。三人成阵,却将明远围在中间。 周玄赫地上摸爬起来,忙护去了慈音身边,“你傻么?为了钱财命都不要?” 慈音只咬牙道,“就是这些人伤了我哥哥。我不能让她再得逞了。” 明远听得她的话,心中忽如骤雨后的天晴。原来那些敷衍和冷淡,是因她早就知道了那件事情… 三人持剑杀来,明远长刀挥动。 高位不胜寒,帝王难伴,不过这寥寥数月,他便就已经开始厌烦。一呼百应怎样?官爵加身又怎样?他却将慈音弄丢了… 那个叫方淳的女人却依旧不知餍足,不惜大价,请了影役来抢占明煜留下的那点儿家财。 可笑。 三人夹攻也不是他的对手,过招数回,他便要将人放倒。耳旁忽有疾风,是有人飞身而来。 那人脸上的面具笑脸阴狠,他是认得的,是影役的头目。面具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慈音身后的楠木匣子。影役卖的是人命,有人出得起价钱,便用人命来换目标。不论那目标是钱财,还是另一条人命… 明远飞身挡去了慈音身前,刀剑相交,声响薄脆,如疾风骤雨。 影役卖命多年,能当上头目,出行任务的都不是小角色,手上都是不少人命。他自也用上了全数气力,方将人挡去了喜堂之外。 平川正带了一队人马赶来。明远心道正好,还未开口下令,却见平川只对他微微一拜,便带人直冲入喜堂,护起周家一干人来。这小的看来是受了别人的令。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令牌,方想起早交出去给了人。他忽的猜到几分,程家军不会无故回朝,除非是受了皇帝密令。而京中并无动乱,皇帝调遣程家大军回朝,真要对付的,恐怕不是别人,就是他明远… -- 第123页 如此想来,他暗自在心里冷笑了声。面具人刺来一剑,他闪躲未及,直中右肩。血迹四散,脚下步法阵阵林乱。他看了一眼慈音。却见得人被周玄赫护着怀里。 很好,她很好… 可他已经回不去了。 周府大门之外,又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却不是禁卫军的… 那就该是,入城的程家军来了。 他定不会将自己交给他们羞辱,也不会去皇帝面前认罪。 眼前面具人乘胜追击,剑法招招逼人,却也露出来破绽。他干脆放弃了防守,直被击中数剑,却寻得那人心脏位置刺了过去。 面具人惨叫,应声倒地。明远冷笑与他道,“听闻影役为了钱能卖命,却也不过如此…” 明煜领着一队程家军刚刚赶到门前,便见明远那一身月白的蟒袍上,已然却是血迹… 看得地上面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明远方缓缓抬眸朝着明煜看了过来。 “兄长,是你回来了…” 他在笑,可那些血窟窿正缓缓将生命从他身体里抽离。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眼前一晃,人便跪了下去。他笑得越发畅快了些,身子却飘忽着往地上倒了下去。 他没落在地上,却是被一抹鲜红的颜色接入怀里。 “慈音…” 慈音将那张面庞小心捧着,正寻来娟帕与他擦嘴角的血迹,刚刚擦了干净,却又是一股褐色血浆涌了出来…慈音几分不知所措,“你为什么不挡他的剑?” 怀中的人却笑了笑,“只是有些倦了…” 那人的手忽来捉了捉她的衣袖,“你能不能,带我回去明家。我日日都能陪着你。陪着你读书写字,梳妆画眉,识谱弹琴…雪绒儿,它喊我二爷…” “你…你能不能再喊我一声二爷?” “二爷…” 慈音将那张面庞捧进了怀里,她的好公子,是何时与她走散了,为何到如今方想起要回头寻她了?两颗泪珠顺着面颊落在了那张满是血渍的脸上。 慈音垂眸下去,嘴角泛起淡淡微笑,柔声与他道:“你别怕,我陪着你的…” ** 约是因得下了两场秋雨的缘故,入了夜,更是凉爽了几分。 惠慈轩中,明府的老管家,正与方氏说着打探来的消息。 “夫人,听闻程家军午后便入了京城。禁卫军中寻不见都督,便只好暂时听命于十三司。” “怎还寻不见人?不是有人见他去周府的闹亲了么?人呢?”整个京都城里,从午时开始便没了明远的消息。方氏眼下几分心急,却又紧着周府里那些钱财的事。 “夫人,周府上后来又闹了刺客。周府上下,跑的跑散的散,却也没人说见着了二爷。” 方氏道,“再去寻着那些周府上逃出来的宾客问。” 大管家无法,今日自午后起,夫人便来来回回差使着这件事情。可他办了这么多年差事,心中也有了些着数,便就是让他再多问两趟,只怕结果也是一样的。 大管家先去杂房中挑了盏灯笼,方又带着一小厮,正要往外头去。 方行到明府大门前,却见得一行程家军打着火把,正朝着院子里来。眼看是朝廷的人,大管家不敢拦人,只能先往人前拜了一拜,“官爷们何事前来?待我去与家中主母通报一声。” 官兵止了脚步。大管家却见得一旁几个火把凑来眼前,直照得他眼睛发花,大管家忙本能地伸手挡了挡。随之却听得男子道,“管家,可还记得我么?” 这把声音十分的耳熟,管家终于适应了几分光线,放下袖子见得那张脸,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一旁提着灯笼的小厮,却直直摔去了地上,不知所措大声喊着,“鬼、鬼…” 明煜这方才接着道,“有劳管家了,与主母通传一声,明煜想见见她。” 大管家年岁长了,毕竟沉稳了许多。忙跪去了地上,叩首三下,“大都督没死,是大都督回来了。” “老奴这就去与大都督通传。” 明煜带人,跟在大管家身后行来惠慈轩中,自与方氏留了三分薄面。等得大管家通传了话,退出来了抱厦。明煜方将程家军留在门外,自行入了屋中。 方氏坐在暖榻上,手中还端着一盏茶,正小抿了一口。抬眸见得来人,一身青灰色的军服,也全然压不住那一身出挑的气质。蚀骨药粉、影役刺杀,祠堂大火,都没能将他置诸死地,现如今这般光彩活脱地立在她眼前,简直就是讽刺。 方氏冷笑了声,“煜儿,在外头可受苦了。今儿终于回来了,该得好生休养几日。” 明煜自行去方氏对面的客座前,挥袍坐下,“夫人多虑了,我很好。不必劳烦夫人忧心。” “煜儿今日回来,可是想来与我翻旧账的?”成王败寇,他死不了,便就不会放过她们母子。方氏心中有数,便就开口问得直接。 “夫人明鉴。” 明煜只朝门外唤了一声,“带进来。” 几个兵士压着一农夫入来房中。那农夫不敢抬头,只一身衣物虽做农夫打扮,却十分干净得体。农夫被压着跪下,方听得对面明煜道,“刘太医前几日与圣上交代的话,便再与明夫人交代一遍吧。一会儿请明夫人去镇抚司里喝茶,总得有个明白的说法。” 方淳听得刘太医三个字,手中茶碗方撂去小案上,“你是刘义?” -- 第124页 农夫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夫人,刘某着实辞了官,带着子孙家眷离开了京城。可却还有一闺女嫁在了京城。不想十三司顺藤摸瓜,便就寻得我藏身之地…” “夫人,谋害侯爷的事情已经败露,我们无处可逃了。我尚且求得圣上留下孙儿一条小命,您,也快些做后路打算吧。” 方淳颤颤巍巍,再持起桌上的茶水,强做镇定,喝下了一口,方看向对面明煜。“我远儿呢?” “阿远如今在镇抚司中,夫人想见他,便就随我走一趟吧。” 方淳却见得他说话之时眼中几分颤动,许是早就心有感应,手中茶碗却是持不住了,“砰呲”一声落去了地上。“我远儿,可还好么?” 明煜未答话,直喊来外头候着的兵士:“请明夫人回镇抚司问话。” 方氏被压了出去,却依旧口中念念,“我远儿呢?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 明煜压下一口气息,方负手起了身。随一干程家军行来府外,翻身上马,领着人,往镇抚司中去。 ** 镇抚司门前,几分清爽凉气。大太监江弘正带着几人,候着门前。 见得明煜带着一行程家军归来,江弘直往前一拜,“都督回来了便好。江弘在此恭候多时了。” 明煜回了礼,“有劳江公公,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江弘侧目往身后看了看,吉祥方捧着一沓衣物送来明煜面前。江弘这才道,“圣上口谕,请都督明日一早进金銮殿面圣。与百官一同朝拜。” 明煜见得,吉祥手上的是一身檀紫的蟒袍。如今事情落定,陛下是要还他原职的意思。 明煜自让一旁小兵接了下来,他自又单膝跪下,谢了圣意。 身后忽的传来方氏的喊声,“我远儿还在,他算是什么都督?” 江弘将人请起,撇了一眼那后头的女人,只见女人妆面头发已乱,失了几分神志。江弘方开口小声问了问,“这就是那毒妇方氏?” 明煜微微倾目后视,“确是明夫人。” 江弘望着妇人冷冷一笑,方扬声与明煜道,“今夜里怕是要辛苦都督了。陛下有意,还得请明都督一早,将成京候被害之事在朝堂上与百官说明,也好与成京候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方氏听得这话,眼神忽的闪躲起来,却又笑道,“就算是明炎那个老糊涂回来找我,我也不怕。” 江弘无奈摇了摇头,“这审犯人的事儿,还是镇抚司在行,江弘便就不打扰了。”江弘说罢,自又与明煜告了辞,方领着一干内侍回皇宫复命去。 方淳虽当了多年禁卫军家眷,却从未来过镇抚司。穿过一进大堂,二进办差文书院落,方见得后头一座冰冷的石狱…阴风寒瑟,从里头灌出。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进去那里!” “还能由得你了?”小兵也懒得和她多说,便直架着人往里头去。小兵只觉手中妇人挣扎了数下,可那般气力着实做不了数。两个小兵没客气,将人压下了石狱。 方氏闻见了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股发了霉的血腥气,参杂着腐烂的食物味道… 却见眼前灯火由暗转明,耳旁有铁门被人推开之声,随之而来的是呼呼的风声。腐肉味道夹杂着潮湿灌入鼻息,方氏没忍住,直一把要呕去地上… 明煜却是面不改色,入了铁门,方寻着他惯坐的银铁椅,落座下去。他暗自扫了一圈墙上刑具,确都别来无恙。再看了看被压进来的方氏,明煜方冷笑了声,“夫人,可还习惯么?” 方氏摇头,面上笑容早就没了,“我、我是一品大官的生母,轮、轮不到你来造次。我远儿呢?你叫他来。” “夫人莫急。我们依着流程来。” 明煜说着,喊来一旁镇抚司中文事年史俊,“将纸上罪状,念给明夫人听听。” 年史俊写得一手好字,方下午的时候,便依着明煜的意思,早列好了方氏罪状。此下便就念给方淳听。 “罪妇方氏,于寅庚除夕之夜,下毒谋害成京候致死。又于同日,卖通江湖雇佣兵役意图谋害朝廷一品官员与甜水巷中。七月初二,再次收买影役抢夺朝廷命官周玄赫府上家财。以上三项罪状,皆为罪妇所为…” “闭嘴,你胡说!”方氏眼里闪过一抹笑意,“休想让我就这样认罪,你们可有证据?” 年史俊缓缓翻了翻案册:“人证,是太医刘义刘大人。” “那影役呢?”方氏笑了,“你们没有证据。” 年史俊被问得一时哑口,却见得都督朝他摆了摆手,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他方退得一旁,听着都督发话。 明煜望着地上的方氏,自也起了几分笑意。 “明夫人怕是忘了,我镇抚司名声在外,办案可真需要你说的那些证据?” “况且,单单你与刘义合谋,谋杀朝廷功勋一件罪责,便足以诛连三族。那些费力不讨好的证据,我又何必放在眼里?” “诛…株连三族…”方氏这才有些慌了。 她一人疯癫无碍,可方家还正往内阁上争着位置,一家大小,都在仕途上打滚。兄长方壑,还有侄儿方原,二侄儿方循… 明煜见得她神色生变,方缓缓起了身来,“夫人若认罪,陛下不定还会留一线仁慈与方家的人。十三司已对影役下手布局,若夫人真是强行拖到十三司收网之日,怕就不仅仅是方氏三族的罪过了。” -- 第125页 方氏忽的大笑,“我不信!” “你明煜的话,我才不信!” 副将张琪凑来,问道,“都督,这罪妇癫狂,可要用刑?” “不必。” “明夫人是把硬骨头,那些该都没用。” 张琪见得方氏几分得意,还朝他吐了一口口水来,“听听,还是你们都督明事理。” 张琪见她模样,实在可恨。却听都督道,“你便去将远大都督请来,与夫人见一见罢。” “……”张琪疑惑着看向明煜,见得那双眉眼之中神色,方忙垂眸一拜,“是。都督。” 方氏听得能见明远,正是高兴起来。望着明煜喊道,“我阿远还在,你就莫想着将这位置坐稳!” 却见得明煜勾着一抹笑意,落座回去那银铁方椅上,又叫人沏热茶来。 方氏心中几分忐忑,今日整日不见她的远儿,此下终是盼到了。没多久的功夫,果见得方那出去的副将回来。 “远儿…”方氏起身往外头盼着。 却只见得四个小卒,带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覆着白花花的绸布…入来了牢房里。 “远儿…”方氏喊着明远的名字,脚下却不自觉后退了数步。随之方抬手指着明煜喊道,“你休想骗我,我远儿还好好的。这不是他!” 明煜冷冷:“尸身就在这儿,夫人不信,亲自去看看便知了。” 方氏摇着头,不敢靠近。直等得那尸身抬到她面前,方一把跪落去了地上,又颤颤巍巍抬手,去揭开那白绸来… 见得里头那张脸面,方氏直去捧了起来,一时间泪珠如雨下。 “今儿一早,还敦嘱着,叫你换上这身新月白的袍子。” “以前那些都穿旧了,也不知道换。你怎么如此的拧着劲儿?这世上除了她明慈音还有多少好闺秀,你非要绑着她身上做什么?” 方氏看向明煜,“是你?你杀了他!” 明煜道,“夫人看看清楚,他身上都是剑伤。明煜从来不用剑。” “倒是夫人请的影役,各个剑术高超,为了钱财不惜夺人性命。” 方氏一个踉跄,直摔坐去了地上。她却与影役有过交代,为了钱财不必顾忌人命,杀了那明慈音最好,好让她的远儿死心… 可她的确是忘了,慈音七岁那年,险些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是阿远生生将人接了下来,他比慈音还小一岁,那时候的个头儿也没长过慈音,便就是断了一支手臂,还咬着牙对慈音笑… 方氏的目光颤颤巍巍落去自己一双手上,口中呢喃,念念有词,“血,都是血…”随之,又忽的大笑起来,言语失了轮次,直喊着老爷,皇帝,高祖皇帝… 明煜放下茶碗,自喊来一旁候着的年史俊,“与方夫人画押。” 方氏这回没有反抗,呆呆坐着,只由得年史俊捏着她的指头,占了朱砂,印去了那张罪状上。 明煜见事情落定,起了身来。吩咐一旁张琪道,“将人压入死牢,好好养着。圣上有旨,好生打理远都督后事。等远都督下葬之后,一同请成京候和远都督灵位,让她常年跪拜。” ** 次日一早,金銮殿上。方氏一族受得牵连,被皇帝夺去官职,流放北疆。 明煜官复原职,官场之中,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阎王果真是阎王,地狱里走一遭,都能活着爬回来…从今往后,他们的日子,怕是依旧得谨小慎微起来。 明府上历经劫数,怕也得要些许时日方能恢复元气。明煜受得皇帝恩准,回府中休假打理。 晌午时分,太阳又热辣了起来。 明府门内,却早早跪着了一干家眷。明煜正翻身下马,方行到门前,却见得大管家前来迎人。 大管家让人准备了火盆灵水,自与明煜拜了一拜道,“都督此番险难,还得跨过火盆,洒着观音灵水,保佑日后平平安安。” 明煜扫过他身后一干奴仆,多有几分胆怯。他自也不是因得方氏,就要牵连诸多无辜之人。便依着大管家的意思,跨过了火盆,受了观音灵水,便作是领了他们的人情。 绕过门前松柏屏风,又见林姨娘领着香琴、明兴跪在大道儿上。 见他回来,林姨娘领着一儿一女,与他拜了一拜,“都督,我等实在是不知道主母所作所为。那夜除夕,主母称老爷病了,不叫我们出门。我们方各自在房中过的年…次日一早,便听得老爷和都督双双亡故。我等妇孺便也只管着哭丧戴孝了…” “今日一早方听得外头传来的消息。我们也才恍然大悟…” 明煜将姨娘扶起,“方氏所为已画押伏法,与他人无由。姨娘不必慌张。日后家中大小琐事,我还想请姨娘帮忙打理。” 林姨娘今日带着子女来一跪,本就求一份安心。明煜早前虽名声在外,却也并非不顾情面之人,她是知道的。况且,她还与明炎育有一子一女…如今得来这个结果,林氏却还有得几分受益,“多谢了都督。都督想让我办什么,直开口便是,不必客气。” 明煜转眸,目光落在一旁尚仅十三的明兴身上。“阿爹剩得唯一亲生血脉,还得请姨娘多多上心培养。” 明兴自幼文静,向来与两位兄长走得不近。此下刚被明煜摸了摸头,便忙着躲去了林氏身后。 明煜无奈一笑,只将人交给林氏。“我还有些要事。方氏留下中馈账目,还请姨娘好生清理。改日我与姨娘一道儿看看。” -- 第126页 林氏忙作了礼,便见那人急着往院子中去了。 明煜换下身上蟒袍,寻得一身浅色旧衣,方才再从府上出来。 张琪还候在门外,见人出来忙拜了一拜,“都督去哪里,我等护送都督。” “不必。”明煜翻身上马,方淡淡吩咐,“你们先回镇抚司。这几日我奉圣意休假。公务还得请张同知多多担待,若有要事,来府上寻我也无妨。” 明煜留下话,方驾马往西街上去。他特地选了一身浅色常服,该不会吓到了丫头。打算着去小店里吃顿饭菜,与她好好说说话… 马蹄飞快,穿过城北官道,绕开几道大路,方见得是西街了。他远远张望,果见得那熟悉的三个大字。 他翻身下马,邻里声音几分熟悉,若不是因得他曾双目失明,眼下该还能遇到几个熟人。只是唯独那如蜜坊的门板子紧紧地合着。 他行去敲了敲门,无果。 迎着烈日等了少许时辰,无人。 却见得一行工匠行来这门前,架着梯子上去,正要端下那如蜜坊的牌匾… 他更是心紧了几分,忙过去问着,“为何要拆牌匾?这小店不是生意尚好?” 梯子上的工匠回头下来,笑着道,“这小老板娘发达了,另谋高就。这小店转手了!” “……”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不过离开京城一月,便有了如此大的变故。可人又去了哪里? 他再开口问工匠。工匠不知。他又寻去旁侧几间邻里小店,问起蜜儿,人人摇头,只说,“没了老板娘,生意都凉了。走的时候也没说去哪儿,不过确是带着她那两个小奴走的。” 明煜等不及牛掌柜将话说完,便就翻身上了马。 毕大海、许修然,总有一个该知道那丫头的下落… 第46章 银汉迢迢暗渡(2)-虫 “为何不等我…… 慈音已经昏昏沉沉了整整三日。 暑热还未褪去,下午的阳光几分毒辣,扫入来屋子里的时候,便更是闷热了些。 许修然将将请过了脉象,方与一旁周玄赫道,“本是心肝郁结,又遇上了暑热。两病相滞,便就更加情致不通,身重体乏。” 许修然说罢,起身去开了一道儿方子,又嘱咐着,“务必请大娘子放宽心些,若能有个阴凉些的住处,便更好了。” “诶。”周玄赫答应下来,方忙送了许修然出去。持着那道儿方子,一路交代了管家,去药房里捡药来。 慈音躲着那阳光,微微往里侧了侧身,闭上眼来。眼前自又是一幕幕在箫音阁里曾与二爷一起的影子… 周玄赫回来,见得那微微耸起的肩头,忙行回去床边,碰了碰她的手臂。 “方许太医的话,你该也听见了,可得放宽了些心,病才能好。” 慈音半睡半醒,耳旁的人声,如隔着一层小山,虽是懂得其中意思,她却好似听不太清… 只等得人起身出去了,她方觉着屋子里的阳光似是没那么毒辣了,平躺了回来,继续入了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得有婢子推门进来。这几日来喝粥吃药,她都依着周玄赫,不吵也不闹。本想如往常一样,吃完便继续躺回去的。却听得门前又来了人,慈音只定睛看了一眼,是位老嬷嬷。 那老嬷嬷道:“公子爷叫奴婢来,想请大娘子挪个地方养病。” 慈音几分懒散,只轻声问着,“此处住着正好,要挪去哪里?” 嬷嬷道,“这屋子好是好,坐北朝南的,可日头可足,夏日里却不怎么凉快。公子爷请大娘子搬去他的书房。那儿有间屋子,四处僻静清幽,从早到晚都能吹着山风,最是清凉了。” 慈音身觉乏累并不想动。可等得婢子喂了药汤,嬷嬷便来床边扶她了。 这屋子下午的阳光的确太盛,日日午后,她都被晒的手脚心里发烫。那嬷嬷口中的清幽之地,听起来倒是让能她舒心些的。 婢子与她送来薄斗篷披上,道是入了夜,颇有几分凉意。 慈音却不怕凉。挡开了婢子送来的披风,便扶着嬷嬷出去了。 这处二进的小院儿,名叫袅音阁,原是周府里设下与她和周玄赫的婚房。嬷嬷领着她从这里出来,方绕道儿去了后头。周府依山而建,得上了一座小山坡,方见得嬷嬷抬手指了指,“大娘子,便就在那处。” 慈音无力答话,只由得嬷嬷扶着,走近了那大门,便见得门楣上“清凉台”三个大字。嬷嬷笑道,“此处,原是老爷的书房。老爷去后,便是公子爷在用了。没成亲的时候,公子爷也不常在下面住,日日都是在这清凉台里歇下的。” 入来这清凉台,果有一阵山风灌入。山林凉意几许,直叫人心口里都舒朗了几分。慈音暗自在想,周阁老果是会选地儿的,如此清幽,确是养心养性。 院子不大,独独一进的小院儿,带着一个靠山的后院儿。慈音却见得靠着东面的山坡建的屋子里,还亮着灯火,许是有人在里头的。嬷嬷却没将她往那处亮堂的屋子里引,而是将她引入了西面的屋子里。 推开门,便是一股墨香扑鼻,多有工匠制墨而用尽精血,此话不假。光是闻见这墨香,已然能见其中底蕴。嬷嬷挑着灯笼,转入侧屋,方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慈音只见这屋子小巧,却颇为清凉。该是因得靠着西面的山坡,晒不见夕阳的缘故。嬷嬷推开山窗,还有小风灌入。 -- 第127页 慈音被嬷嬷扶着,去了床榻上坐下。嬷嬷又去伺候着她取了鞋袜。她方半卧了下来。此下心境,倒是松散了许多,只再合上了眼,便又全是明府上的过往… 慈音有些昏昏沉沉,被嬷嬷扶着躺了下去。梦中迷迷茫茫,似在箫音阁,又似在清凉台。她好似察觉着有人推门进来,靠在她床头一直守着。她自开口念念,“二爷…” 梦中的人笑了笑,又抬手顺了顺她的长发,探了探她的额头。却问道,“还觉着心热么?” 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去拉起那人的手来,“二爷的手,好凉。” …… 几束朝阳穿透窗棱纱罗,落来面上的时候,慈音方再缓缓睁了眼。这小屋子确好,早晨能见朝阳,下午便没有西晒了。床褥上未扑凉席,却有几分山间的凉意。慈音不自觉拢了拢被褥,方发现被褥被什么东西压着… 男人趴着被褥一角,正睡熟了。任由得慈音拉了那被褥半晌,方才缓缓撑起脸来,揉了揉眼睛。 “醒了啊?”周玄赫还有几分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直问着人。 “你在这儿做什么?” 见慈音撑着身子要起来,周玄赫方忙起了身,“看着你睡得不安,便就守着。”说罢了,又行去一旁圆桌上,端了杯冷茶水送来。 昨日夜里,慈音虽是故梦连连,可这山上凉快,身子到底清爽了几分。 望着周玄赫手中送来的茶杯,慈音提醒了声,“周大人,莫忘了我们有约法三章在先。” “嗐,记得记得。”周玄赫笑了笑,“与你共处一室,都是我的错。今儿夜里我让兰儿陪你,我去东屋里睡。你别多想,好生养病。” 周玄赫话落,人已经退去了屋外,“我这便走了,你好生歇着。一会儿嬷嬷送早膳来啊。” 见得人走了,慈音自也不再与他计较。 没多久,嬷嬷果送了早膳来。慈音胃口不好,吃下数口,便就作罢。可这间西屋倒是挑起了她几分兴趣。墙上挂着画卷,收藏的都是前朝名家的山水之作。慈音住着的小屋子方只是一件小偏屋,往外头去,还有正堂与暖阁。 见得慈音往外去,嬷嬷自来扶着,方又与她说道,“这处小山坳,冬暖夏凉。只是要换着来住。夏日里住着西边儿,躲西晒乘凉风;冬日里住着东边儿,晒暖阳挡西风。” “公子爷夏日里本都是用这间屋子里做书房的,昨儿下午让我们清理了出来,与大娘子养病了。他自个儿不是搬去了东边儿,挨西晒去了。” 慈音边听着,目光边落在正墙的书法上。“至虚极,宁静笃。”倒是有几分道儒仙气。再看了看那落款章印,方发觉是先周阁老的落款…再看另一侧墙上装裱着的八仙图,上头八位仙人神态各异,却各有各的桀骜不羁,然每张面上,却都是十足的和善谦卑。 慈音不觉想起周玄赫那副没皮相的笑脸来,仔细再看了看落印,果是出自他的手笔。原他在外那般皮相,多有几分从这书房里来… 慈音坐着这西屋里用了盏茶,吹了一会儿的山林小风。她自觉着身子更清爽了几分,一丝新的生机缓缓在心中升起。只是饭后午睡,那些过往便又会回来梦境里寻她,二爷好似来陪着她去了山间,吹着细风,摘了鲜花,放入热茶之中,与茶添香… ** 暮色来临,东街上的热浪还未褪去,成排成楼的灯笼便再扬起了另一番火辣。大小的铺头抢着抓住最后一丝商机。 忙碌了整日,将将才清闲下来的京城人,望着彩楼花槛,听着吆喝唱曲儿,各自都能寻着让自己欢喜的地儿。 张家秀才忙着读书,不上街许久了,行来丰乐楼面前,便不自觉地停下来观望观望。指着丰乐楼对面的大铺小楼,与旁边的人仔细打听: “诶,这原来不是翠玉轩的么?怎的也改成酒楼了?” “嗐,您可多久没来东街了?” “那翠玉轩老板得罪了朝中权贵,离京好久了。这不,重新装潢,便开了家如意楼。这可是摆明地和对面丰乐楼抢生意呢!” “原是这样!”张家秀才正望着,肉香飘入鼻息,夹杂着浓厚的香料味道。可忍不了了,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子,喊着旁人道,“走走走,今儿尝鲜,请你吃肉。” 乍一眼看去,这如意坊里客多红火,比起对面丰乐楼,可喜气了不少。张家秀才便就放了心。人多的地方,定是不贵。贵的地方可没这么多人花得起银子。 方进了店面,便见个小娘子来接客。小娘子布衣笑面,一派和气。 张家秀才更被收买了几分人心,被那小娘子引着坐下,便就下了狠手,来十串儿乳猪肉,十串儿大虾,十串儿牛舌,一壶好酒。 小娘子动作麻利,便朝着那侧边的烧烤厨房里报了过去。 张家秀才见得那边的小屋,便才知道方才街上的香气儿从哪儿来。别人家酒楼的厨房恨不得藏着掖着,偏生这如意楼的,将厨房临街架着。这肉香,这蒜辣,一把大火一烘,焦黄肉色与火红香料融为一体,脂香汁流… 要往雨水巷子里多行两步,便可见得如意楼的偏门。临街的大铺面专做百姓平价的生意,从这偏门里进去,方能食得精挑细选的海味山珍。 大马车将将在偏门前停下,便有小厮上来招呼。 -- 第128页 小厮丁有能说会道,知书懂礼,读书写字不在话下。认得出来马车上的“慎”字,见得是二位夫人从马车上下来,丁有忙迎上去拜了一拜,“二位夫人,雅间儿正备着呢。您们里头请吧。” 丁有引着两位贵客入了院子,方又喊一旁候着的吴楠,“去告诉老板娘一声,慎国公府两位夫人来了。” 吴楠穿过山水庭院,绕开厨房,方寻去后头的平层厢房,门前敲了三下。听得里头嬷嬷回问了声,“什么事儿?” 吴楠方一五一十,将丁有方说过的话凑着门边又说了一遍。 嬷嬷回到,“掌柜的知道了,你且先去伺候着吧。” 听得吴楠退下了,杨嬷嬷方去一旁胭脂盒子里,挑了片唇脂来。“姑娘快用上这个吧,一会儿得要出去了。” 蜜儿从杨嬷嬷手中接过那唇脂,轻轻抿了一抿。杨嬷嬷方绕去了她身后,寻了一只珠钗插入了云鬓。 “好了,杨嬷嬷。我们出去吧。莫让贵客等得久了…” 蜜儿拉开来房门,便自往前院儿的小楼上去。 杨嬷嬷身后随着。只觉姑娘这一身桃红的新裙,果真衬得那肤色更雪白了几分。只是这云缎的料子本该是衬得人几分柔弱斯文的,在姑娘身上,却成了一股子练达轻巧。杨嬷嬷自笑了笑,那些闺中小女儿,又怎和姑娘作比。姑娘小小年纪,便是这如蜜坊的大掌柜了! 蜜儿行来厢房门前,方轻声敲了一敲。是丁有来开的门。丁有忙悄声,与蜜儿报上客人的身份:“老板娘,是慎国公府两位夫人。” 蜜儿自笑面迎了进去,与二位妇人福了一福,“二位夫人吉祥。我们伺候得可还周到?”话说着,蜜儿自已将客人们打量了一遍。二人看着年岁相仿,看起来年岁虽都长些了,却都保养得体面得很。 却是深碧色衣裙的夫人回了话,“掌柜的客气。” “听闻这如意楼的风头,都将对面丰乐楼压了下去。家里便就坐不住了,得来尝尝鲜儿…” “夫人们赏面儿。丰乐楼到底是百年老店,我们不过新店开张,一时间抢了些许风头。到时候还得要还回去的。” 蜜儿还未开□□代,丁有便递上来菜谱了。蜜儿自将菜谱送过去夫人手中。那深碧色衣裙的夫人问起来几道菜,蜜儿自一一将食材与做法都解答了。二人用不了太多,点了三样儿主菜,两样素碟儿。蜜儿方留着丁有在房中继续伺候,自己则下楼,转去了厨房。 “一碟儿秘制烧鹅,一份升平炙,再有一炉冷蟾辣羹。”今儿后厨里无人当家,蜜儿新拜的三位老师,都去了城外有新活儿忙。这些个厨子,大半儿都是蜜儿新选来的学徒。选的时候,问题不多,自只让人尝几样鲜食材,当场能想出各色菜样儿,能说服人者留下为学徒。 经过蜜儿和三位老师大半个月的□□,这些厨子们到底也才是刚刚上手,遇得贵客,蜜儿便少不了要来亲自敦促。 雨水巷的侧门前,正又有五位贵客骑马而来。吴楠忙上前喊着马奴来与客人们牵马,却只见为首一人身上蟒袍,腰后双刀,不必多问,便也识得出来人是谁,吴楠忙是一拜,“明、明都督。” 明煜扫了一眼那小厮,只问:“可还有雅间儿?” “这…”吴楠几分为难,“如意楼的雅间儿,都是要提前订的。我等早几日,好似并未听得都督要来呀?” 张琪忙接了话去,“都督公务繁忙,抽空来吃个饭,哪儿那么多的事儿。你们家雅间儿有还是没有?” “这,我得进去问问大掌柜的。”吴楠正是为难,却见得一旁兵士亮了刀子。这便慌忙地改了口,“有、有的。小的这就领几位官爷去…” 陆清煦定下这规矩,一来,是为了让贵客们有礼节尊重之感;二来,则也是为了控制后头雅间儿里的人流。毕竟此处食材珍贵,价格略高,来用餐的食客非富即贵,便就不好让客人们见得如前头那般的闹市了。 那日去过如蜜坊之后,明煜寻了人几日,无果。 毕大海不在梅竹小院儿,打听了两日,方听得人在城外忙着扩张菜地。寻得了人,毕大海那口风也紧得很。明煜总不能撕破了脸将人带回去镇抚司中问话,那得伤了和气… 许修然每日都要去宫中当值,确是好找了许多,只是听得如蜜坊关门的消息,许修然比明煜还要惊讶几分。那丫头果是连这兄长也没知会一声,明煜这便就彻底失了线索… 还是今日一早,胡顺与他打听得来的消息。丰乐楼对面开了间儿新酒楼,卖烤串儿和好酒。后头是雅间儿,专招呼贵家宾客。有人偶见过,那大掌柜是个小娘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也有几个如蜜坊的熟客们说,那大掌柜就是如蜜坊的老板娘。 不论真假,明煜都要来亲眼看一看。如蜜坊,如意楼,同出一辙。到底是有相似。 那小厮引着他上了二楼,眼见得一间间厢房设得雅致。有些窗户紧闭,约是客人也不想露面,有些门窗则敞开了些许,客人该是抱着一丝好奇透气儿的心思… 厢房雅间儿上的牌匾,多以词牌为名。小厮正领着明煜入的这间,便就叫“青玉案”。明煜目光一一在那些厢房门前扫过,却只见得那间叫“绮罗香”的,正敞开着一面小窗。 里头那姑娘侧脸精致,峨眉入鬓,杏眼如水,唇齿伶俐正与对面两个妇人说道着桌上的菜样儿… -- 第129页 他并记不清楚她的五官模样。可那说话时候的笑容神态,语气顿挫,他又怎么可能将人认错?那丫头如今换了门面,也换了头面,俨然已与以往截然两人了… 蜜儿方带人上菜,又与二位夫人解释了一番菜样儿,一旁听着食客的评价,好的不好的,一一记下。吴楠却来敲了敲厢房的门,蜜儿忙寻过去,小声问道,“什么事儿?” 吴楠面色踌躇,只道,“来了一桌未曾预定的贵客,掌柜的要不要去看看?” 蜜儿听得是件麻烦事儿,又见得二位夫人尚且用得如意,方行回去作了礼,再退出了厢房来。 吴楠还在门外候着,见得蜜儿合上绮罗香的房门,忙着挤眉弄眼起来。 蜜儿见了他的神色,直问,“吴大哥,你眼睛怎么了?” “……”暗号传送失败,吴楠只忙垂下眼睛来,用手揉着,“进、进沙子了…” 蜜儿问,“人在哪儿呢?” 吴楠眼看救不了,老实答话,“在对面青玉案厢房。” “那你也随我来。”蜜儿方交代完了,自沿着小槛往青玉案去。方行了几步,手上却猝不及防地一紧,身子猛地一斜直被人拉入了一间未点灯的厢房里去… 视线还未来得及适应,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却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为何不等我回来?” “卖了如蜜坊,可是不想让我寻得到你?” “……”她自然认得出来那是谁。眼睛缓缓适应了暗处的光线,这才见得一双目色正直直落在自己面上。这回不再是浑浊的了,即便是在黑暗之中,蜜儿也能分辨得出那是清澈的、干净的,却带着些许执着的火光。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答的好,恍惚了半晌,却听他冷冷两个字。 “说话。” 蜜儿方定了定喉咙里的气息,缓缓道: “都督如今已经大安好了,是喜事。” “至于卖不卖如蜜坊,是我自己的打算,与都督无关。都督日后也该有自己的前程,以往那些事情,便莫再提了。” “……” 听对面的人半晌无话,蜜儿只见那双如炬的眸子里微微颤动。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只是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便就不后悔。这如意楼,也是她所念想的,又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都督还拉着我做什么呢?我还得去照看客人…” 明煜一时间恍惚,听得她这句话,方回神过来。他自松了手,方见得那小身影快步出了厢房门口去。明煜只觉她走得很快,那副背影露着几分冷意… 他几分落寞行回了青玉案。张琪几人正叫了酒菜来,见他回了,张琪忙送了一杯酒来,“都督,酒菜还未动。还得请都督先尝。” 他剌着的心口子,自放荡得畅快了些:“今日大家随意些。”说罢,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从这边小窗远远看去,那丫头还在绮罗香中伺候…笑着的,合着礼。到底人是暖的,只不过待他是凉的… 丁有正与二位夫人添了酒,蜜儿便见得夫人要去舀汤,她伺候周到,自去接了汤碗和汤匙来,与二位夫人分别盛了一碗。 见得两位夫人用了起来,蜜儿候着一旁。自说起这冷蟾辣汤的做法儿。冷蟾,实则就是蛤蜊,不过是蜜儿早前的辣蛤蜊汤,经得三位老师调*教改良,令得汤汁更为柔和。 话还正说着,那深碧色衣裙的夫人忽的惊了一声,“这食材,好似并不新鲜呀。”贵妇人们吃食多有讲究,特别是来这等酒楼里,吃得不新鲜的东西坏了胃口,是最大的忌讳… 蜜儿也听得陆清煦提过这话。忙过去问了问,“夫人是吃到什么不新鲜了?” 那夫人自从辣汤里挑出来一颗未开口的蛤蜊。蛤蜊最易熟,不过煮过三口茶的功夫,就该能开口露出里头的肉芽。那些经过炖煮还不能开口的,便该是在下锅之前便就已经死了。 死去的蛤蜊最易生腥臭,更容易坏了汤汁的鲜美。也因此,蜜儿让他们将蛤蜊养在盐水大缸里,入锅之前,用糖水试探,若蛤蜊能伸出舌头,方是活的。 可眼下,蜜儿只得认下,是厨房里出了些许纰漏。蜜儿连忙道了歉,又让人去厨房,煮过来一锅新的。 只是那夫人平日里吃得精致,实在挑剔,方见得一颗死蛤蜊在汤中,便觉着坏了整日的胃口。 蜜儿眼见难以调停,她自记得世子爷说过,贵女之间各自攀比着吃食用度,若如意楼这等声明传了出去,招牌不定就坏了。 眼看二位夫人已然起身要走,蜜儿只得跟着再次赔礼道歉。 青玉案里,明煜正喝下三杯辣酒,远远见得绮罗香里似是起了动静,客人方吃了少许时候,便起身要走。那丫头的面色似也不大好… 那二位夫人,他自有几分相熟。二人虽是微服,可身份尊贵。 浅色衣裙那位,是慎国公世子之妻,德玉长公主;深碧色衣裙那位,则是国公府那位不曾出嫁过的嫡长女,杜玉柔… 第47章 银汉迢迢暗渡(3) “是什么时候开始…… 眼见二位夫人正要下楼了,蜜儿忙让丁有准备马车去。已经招待不周了,总得让客人走得顺心,其余的,也只得改日赔上重礼去府上补救。 蜜儿心中正另外打算着,却见得陆世子正从楼下上来,直将二位夫人的去路拦住了小半。 -- 第130页 “长公主殿下,杜娘子。怎走得这么急?”陆清煦面上笑着,与二人拜了一拜。 蜜儿在一旁自听得惊了一惊,丁有只说这二位是慎国公府的二位夫人,可并不知道那位一直寡言的浅衣夫人,竟是长公主殿下…这下她得罪的可不小来头。 却见得陆世子轻车熟路,自与两位女客攀谈起来。那杜娘子方还喊着要走,此下却是被陆世子劝了回去。 蜜儿忙跟着一旁学着。原不过是夸夸人气色好,发簪子好看的小技巧,再仔细听着,更有投其所好,戳着人心坎儿里的喜事儿提的大门道。 便就有一回,陆世子说起来杜娘子在城外新开的船舫赌场,赚钱得很。那杜娘子听得,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起来了,方才那颗死蛤蜊的事情,到底忘得干干净净。 蜜儿趁着客人心情好,忙着补救了句,“长公主殿下和杜娘子,方才那碗汤果真扫兴,不如,换做一道儿螃蟹羹来。挑着膏儿肥的杀,汤汁儿鲜甜。” 杜娘子没说什么,长公主殿下也微微颔首。 陆清煦看向蜜儿,也是个几分赞许的眼神。 终于救场成功,蜜儿打算功成身退了。由得陆世子爷与二位贵客谈天说地,比她可得周到得多了。蜜儿自退出厢房外,正寻着小梯打算下厨房去。目光不自觉扫过对面那青玉案里,方还满满的一桌,已然散了场。 她心中铁铁的,暗自念叨,走了便走了,最好是没来过。 这头吴楠刚送了客人们出去,从小梯上来,又与蜜儿道。 “掌柜的,方那明都督带着人走了。脸色似是不太好。” 蜜儿深吸了口气,“那便罢了,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呢。”她方绕开了吴楠要下楼去,打算亲自掌勺那道儿螃蟹羹,可不能再出了什么差错。 却听得吴楠道,“掌柜的,明都督让人将明日后日大后日的青玉案都定了下来…说是要日日都来。” “……”蜜儿转身回来,“他定这么多日做什么?” “这…我也不好问呀。”吴楠几分踌躇,心中却在想着。人家很明显就是来找掌柜的,掌柜的怎么还问他呀?这种事儿不是应该心中有数么? “不必管他了。”蜜儿定了定心思,自往楼下去,“他再来,你和丁有招待,不必提我。” “……”吴楠望着掌柜的下楼去的背影。小声念念:“不提您,人也是来找您的。人带着刀儿呢,我们可拦不住呀!” ** 忙过了亥时,贵客们渐渐离席,蜜儿又再去巡了一趟前店的生意,方回来后院儿厢房中打算歇息。杨嬷嬷打了水来伺候,自拿了一盒子脂粉来。 “姑娘,这是方才世子爷让人送来的。淑玉面药房里出的新品,夜里涂着睡下,能白皙肤色,柔顺肌理,听说十分见效。” 蜜儿接来,草草打开扫了一眼,方将盒子放在了妆台上。目光却不自觉流连在规置在角落里的那个檀木盒子上。 蜜儿取了那檀木盒子来,揭开来盒盖,里头是两个小巧精致的铜铃铛。自打那日收回来这个铜铃,她便将自己身上那个也取了下来,一同存放在了这个檀木匣子里,想着日后也不必再用了。 那日那姑娘来,先自报上了名讳。姑娘说她叫昭儿,在周府上专伺候着明都督。 “早几日煜哥哥眼睛还不便,都是昭儿与他喂茶喂饭,熬药敷药的。他眼睛好那日,说起这铜铃是老板娘送的,日后他自也用不上了,便送给了昭儿。他如今眼睛已经大好,以前的日子,可算是麻烦老板娘了…” “这三个金元宝,足足十五两金,够在东街上买下一间儿铺头了,是煜哥哥让我来给你的,算是与老板娘的答谢。这小店小面的,你救他可不就是为了赏赐吗?” 如今再想来那些话,蜜儿还觉着面上发烫。 可当时的她,却丝毫没犹豫,接了那三个金元宝下来。 “那你便替我谢过明都督。” 他眼睛好了不少时候,也未回来寻过她。哪怕一次,悄声入来后院儿也好,可并没有。如今他是眼睛好了,这铜铃也用不上了,就要回去做他的大侯爷、大都督了,和她一个市井小民又还能有什么关系。 没错,那她就是为了赏赐。 谁和钱过不去,谁又没有了谁不能过活? 丰乐楼还等着请她合伙当大掌柜的,有了钱,才好与人家谈条件。 她得要活得风风光光的,才好让他看看,这些赏金一点儿也没白费! ** 明煜方还在青玉案的时候,本想过去解围。他也替皇后娘娘办差,在这些后眷面前,还有几分薄面。只是见得陆清煦赶来救场,与长公主和杜娘子聊得风水水起,他也不必露面了,方领着一干禁卫军从酒楼里出来。 胡顺今日一早还与他打听得来另一个消息:这如意楼是两方出资合伙的生意。背后的老板,一个是世子爷陆清煦,另一个则是蜜儿。 那丫头卖了如蜜坊,再加诸这小半年来赚来的银两,该能在这如意楼里占下不少的份额。倒是陆清煦这只老狐狸,当着东街上让丰乐楼和如意楼争抢风头,实则底下都是自己店面,稳赚不赔。 所以,什么与他无关,什么以前的事情莫再提起。 那丫头可是另外谋得了靠山,便急着与他撇清关系? -- 第131页 回来明家府上,他自去了自己的安槐院。却见得林姨娘已在堂内候着了。 林姨娘见人回来,忙起身来迎。“都督回来了便好。这几日我清理了家中账目,正送过来与都督过目的。”林姨娘说着,见他落了座。便让大管家将账目送去他面前。 明煜无心翻看账目,将那本子草草翻了数回,看过几条大数没有什么大的出入,便就将账目本子交还了回去。“林姨娘打点得妥帖,便就继续打点下去。若有什么事,寻我与管家商量便是。” 林姨娘自幼便是吃人脸色长大的,瞧见明煜今日的面色,似真有几分不太妥当。她直将账本都收好,方小心提起最后一件事儿来,“今儿有位昭儿姑娘来府上寻都督。道是原先在周府上照看过都督的伤势的。我自不敢怠慢,便将人留下安顿在客房了。便就等着都督回来,方好亲自定夺。” 林姨娘说完,却未听得人回话,“都督若今儿不想理,那便明儿再说吧。”她自起身来与大管家一同告退下去了。 ** 如意楼里生意好,只是每每到了夜里,小楼雅间儿里的那些贵客们不好招待。蜜儿随着陆世子爷,学多来几分通达,白日里又多跟着三位老师,在厨房里看着配菜和火候儿。 只是连日来,一到酉时,青玉案里便来几位客人。官爷们换了好几波儿,却都是被明大都督领着来的。蜜儿自不往那厢房里去,能避则避,多让楼下懂事儿的小厮们客气招待着。 那人倒也不吵不闹的,就是吃饭喝酒。用过饭菜,亥时之前,便又带着人离开。 只是这日傍晚,许是寻不见人一同用食了,那人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蜜儿便作没看到,当是个多余的食客罢了。满江红里正来了几位大官爷,蜜儿自去了那边侍奉。 来的是户部几位侍郎大人,各个身圆腹鼓,点起吃食酒菜来,各有各的讲究。 虽临近初秋,可天儿依然热着,蜜儿推了两道清凉小菜,还有两道海味生酢。今儿早上刚上岸的大鱼,整条太大,一家酒楼都卖不完。如蜜坊里入了半边儿,自习着唐宋的吃法儿生切了作冷食,与客人们沾着芥辣吃。 方点好了菜,蜜儿自又荐上了琼花酿——薛家酒坊新酒,如意楼中卖得正是红火。 却听得几位侍郎大人说道起些许朝堂上的事儿来。 “那位爷,地狱里爬上来,又官复了原职,圣上似是更看重了几分。” “可不是,前阵子北疆回来的羊皮狐裘,可都往明府上送去了。” “依我看,咱这阵子还得老实些,那把刀儿回来了,可别拿咱开口子…” 一旁混着进来的林家老三笑道,“几位大人都是清廉好官,怕他做什么?”林家老三说罢,目色往蜜儿身上瞟了瞟,“掌柜的这般年岁,就开了这么大的酒楼了。可是厉害。” 户部那几人听得,自也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笑着问起蜜儿话来。 什么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这如意楼里还有什么人帮忙。 蜜儿学着陆世子爷的招数,自将那些话头儿往客人们身上拉,望着那大官爷手上的菩提珠子,笑着道,“上回在金玉满楼里,便见得这新款儿了。大人是好眼力儿的,我记得价钱不菲的。” 侍郎们之间也是要溜须拍马的,听得蜜儿提起,便就说道起扬大人手上那串星月菩提来… 蜜儿算是逃过一劫,只那林三,对那些官场周旋没什么兴趣。见得蜜儿正往桌上送着一盅盅炖汤,到自己跟前儿的时候,林三自抬手去碰了碰那白皙的臂腕儿… 蜜儿一惊,手中炖汤险些倾倒,好在稳住了情致,方将那瓷器送去林三面前的桌案上。不必多看,也知道眼下林三面上那占了几分便宜的嘴脸。 蜜儿自想去喊吴楠和丁有来伺候,她好避一避这无赖食客的锋芒。却正听得吴楠入来厢房,当着几位大人的面儿传话道,“掌柜的,青玉案那位爷,说今日想请您去侍奉点菜。” “……”虽不是什么好台阶,可好歹是个台阶,蜜儿与几位大人福了一福,便要去青玉案里侍奉。 林三却道,“诶,掌柜的我们这儿还没伺候好呢。” 扬侍郎也正被捧到了兴头上,便帮着大家伙儿出头,“这便不大对了,这是谁这么不识抬举,来我们这儿抢人?” 吴楠自往旁退了退,从小窗户里指出去青玉案的方向。“便是那位爷。” 扬侍郎看过去,却见得青玉案小窗之中,明煜正端杯与他敬酒… 扬侍郎如见了鬼似的,直吓得脖子都缩了回来,与几个同僚道,“是、是那位呀。” 几人也看了出去,见得同一番场景,没了声儿,也没了话。剩下林三一个还说道几句,可他一个无官无职来蹭饭打牙祭的,说的话自也做不得数了。 扬侍郎规规矩矩请着蜜儿走,“掌柜的还有事儿,便不必理会我们了。那边有贵客等着呢,莫要耽误!” 蜜儿这才从厢房中退了出来,远远透过那小窗望去青玉案中,只见那人仰头饮下一口酒。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可那人却的的确确与她解了一回围,蜜儿只好行了过去,侍奉他点菜。 菜谱儿早搁着一旁的案台上了,蜜儿自持着过来,送来他面前的桌案上。“官爷看看,今儿想吃什么?” -- 第132页 “可有什么时令特色?” 听着他话语倒是不紧不慢的,蜜儿也跟着放松下来几分心情。 “今儿海鱼生酢,味儿甜生鲜。最是下酒。” “烤食有烤大虾、烤扇贝。新鲜上岸的,肥美。” “螃蟹辣子炒的,口味好。官爷是没试过的,大可尝尝。” 他自也不挑:“便依着掌柜的说的上。” 蜜儿想了想,方又道,“那些海物吃多了,胃中易生寒气,可还要加一道儿鲜蕈鸡汤,火腿儿吊的味儿,暖胃补身。” “行。” 蜜儿一一记下,侍奉他点菜倒也不难,这人木头似的,也不与她计较什么…蜜儿方福了一福,“那官爷慢等,我先行与厨房说一声去。”说完正要往外头去了,却听得他在身后道。 “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二叔也不认了,只叫官爷的…” 蜜儿顿了顿脚步,“那时候官爷遇难,忍得我年少无知,方乱认了几个月的长辈。如今官爷全好了,官职也归位了,我怎还敢高攀?可是不要脑袋了。” “……”明煜没等人出去,直起身来,一把将那已经被她拉开的房门又合了回去… 蜜儿被他堵着门后动弹不得。早几日还是在黑夜之中与那双眼眸对视,尚只觉有几分灼热。今日这张脸便就在眼前,意气风发,修整得精致妥帖,与那段时日在如蜜坊后院里的,已俨然不是同一副面孔了。虽是精致得更加好看了些,蜜儿心里明明白白的:那可不是她的。 “是因得我好全了,便不认我了?” “还是因为别的?你且在生我的气对不对?” “在气什么?” 蜜儿忙撇开眼去,“没生气。便就是不想与您有什么纠葛了。” 话正落下,蜜儿身后响起了几声敲门的声响。陆世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明都督,可是我家掌柜的惹得您不高兴?” “她年岁还小,若是得罪了,还得请都督海涵。” 蜜儿似得了救命的稻草,一双眼睛又挪回去他面上,渴求地眨巴了两下。 “……”明煜只见那双眼睛里泛着粉红的水光,这才忙松开手来。 蜜儿得了自由,忙一把拉开房门。见果真是陆世子等在门前的,她草草与世子爷作了礼,道,“已经侍奉了都督点了菜,我去厨房中看菜了。” 陆清煦微微点头,目送着那丫头走了,方抬眸见得立在房中的明煜,一双目光依旧直直盯着那丫头方消失的楼梯口上… 陆清煦直拜了一拜,“都督,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煜收了几分神志回来,微微侧身,“陆世子请。”说罢兀自落座回去了桌后。 陆清煦入来厢房,回身合上的房门,又去亲手合上了敞开的花窗,方坐来明煜对面,自拾起桌上茶壶与他添了一盏茶。 “也不知那丫头与都督有过什么过节,都督大人不记小人过,便与陆某三分薄面,作罢了吧。今儿都督这屋里,便由得陆某来侍奉。” “……”她何时成了别人的丫头了,又何时须得他陆清煦来护着?他闷下一盏茶,只道,“世子爷,叫酒来吧。今儿想喝两杯。” 酒上了桌,酒壶看着眼熟,摸起来也与那玉琼酿的酒壶无二。只是尝下一口,方觉变了味道,原先那股子醇香烈口的味道,如今已然变成花香顺滑… 酒过三巡,菜也都上齐了,却不见那丫头回来。明煜自知,今儿是见不着她了。只眼前仍会时不时飘出方那一双泛红的眸子…却又听得陆清煦提起他和那丫头是如何开起这如意楼的过往,明煜自开了口,“陆老板,留我一个人清净清净。可否?” 陆清煦方还几分津津乐道,听得这话,只得收了笑意。起了身来,又与人礼貌一拜,“都督,慢慢享用。”说罢,果真退出门外去了。 蜜儿自是不想在纠葛什么,便就撂下挑子给了世子爷,她自个儿干脆到前店里躲着去了。 阿彩和萧哥儿如今都是如意楼里的工头儿了。阿彩领着人招待散客,萧哥儿则领着人,揽下了后厨外头所有的重活儿。二人各有各的忙碌,忙碌之余,却见掌柜的一个人呆呆坐着角落的小桌前,喊了壶酒来,一口口闷着。 “姐姐,客人们都散了,你也别喝了。”阿彩抢了蜜儿手中的酒壶去。 杨嬷嬷是世子爷请来,特地侍奉蜜儿的。此下也来寻她了。 蜜儿几分醉意,由得杨嬷嬷扶着入了后院儿梳洗。趁着那酒还有些作用,倒在床榻上,很快便沉沉入了梦境。 自这日之后,那人便没再来过。蜜儿忙着学东西,忙着张罗新菜,等得得天色渐渐凉了下来,世子爷又寻得了件新活儿与她。 敬王妃府上正准备秋宴,贵女们听着这如意楼的名号许久了,可能像长公主和杜娘子那般大方出门来享食的,毕竟是少数。敬王妃便请了世子爷,特地的与贵女们在敬王府上张罗一回。也好让贵女们都尝尝如意楼中的新鲜味道。 蜜儿早早与世子爷一道儿定下了秋宴的食单儿。秋日里海产渐肥,蜜儿选了三样儿来做。秋日螃蟹肥美,自然不能落下。只往日里,贵女们吃完了螃蟹,便也都嫌弃那股子腥气,得要备着菊花儿清水来洗手去腥。 陆清煦念着这丫头这阵子情致不爽,方寻了个借口,道是宝相寺外头的野菊花开得好极了,清香雅致,采来泡水做洗手用,便是最好。 -- 第133页 蜜儿听得能出城走走,自也觉着几分清爽。便听得世子爷的话,让人备了马车,送她出城去宝相寺一趟礼礼佛,顺道儿采些菊花回来,也当是散心。 这日一清早,蜜儿便由得杨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夏日的暑热已然退去了些,只行出了来的时候,方发觉风中参杂着几分闷热,像是要下雨。 杨嬷嬷念叨了一路,道是忘了带伞…蜜儿只好劝着,“嬷嬷莫担心了,我们有马车的,若真下雨了,躲着马车上不下车便好了。” 只等出了城门,雨果真落了下来。 蜜儿却贪着几分凉爽,伸手往车窗外探了探。秋日的雨水颇有些凉意了,砸在手背上,还有些重重的疼。杨嬷嬷忙将她的手拉了回来,“姑娘这般着凉了,可怎么办?” 杨嬷嬷原也是在那些高门院子里侍奉小姐们的,对待姑娘的身子,自是谨慎又谨慎的。 蜜儿几分不在意,却看着杨嬷嬷将自己手上的雨水擦了干净。 忽听得车夫一声“吁”响,身下的马车也猛地停住了下来。车外另一行马蹄声响穿来车前,似是官兵来拦路… “皇家的马车要过这官道,闲杂人等将车停去前头大树下,下车下马行跪礼迎送。”张琪拉着马缰过来传话,今儿确是皇后娘娘出行,去宝相寺中为腹中皇嗣献经祈福。他自奉都督之命先来封路。 张琪话毕,便见得那马车里的人推开门来,“官爷,我们这就往大树下去,可这已经下雨了,真要下马车候着么?” 蜜儿说罢,见得来人是禁卫军,心口上也暗自顿了一顿。 张琪只奉命来办事,“我传的是大都督之命,不由得你们选。” 蜜儿听得那人名讳,便也懒得过多计较,直作了礼,又吩咐车夫照办。 马车行来大树下的平地,蜜儿方见得,前头的几辆马车也都已经如此停好了。 杨嬷嬷扶着人下了马车。 蜜儿这才往方才的来路张望了一番,果见得禁卫军开道儿,后头车辇车马一重接一重,正缓缓往这边行了过来。 张琪办好了差,正回明煜面前复了命。“都督,路已经封好了。路上马车也于前方大树平地处停下,迎送娘娘凤驾。” 明煜淡淡回了几个字,“办得不错。” 却听得张琪小声凑来他耳边,又道,“方那行马车之中,好似有那如意楼的掌柜的。”可不就是都督去了好几回都特别在意那位…张琪后头的话不好说,可又觉着得让都督知道,不然便是他得罪贵人了。 明煜目色顿了一顿,直看向了前处,“与娘娘让道行礼,是为子民的礼数。”那丫头如今另有人护着了,他便也收了几分心思。只是话刚落下,豆大的雨点便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前头几个禁卫军,都乱了几分步子。被张琪一声赫令,方收紧了纪律… 明煜深长吸了一口气,吩咐道,“继续护驾行路。” 第48章 银汉迢迢暗渡(4) “娘娘,禁军那位…… 雨中,车马缓缓前行,禁卫军一行护着皇后马车从官道上过。 临近了那块大树平地的时候,明煜在马上微微侧眸,果见得一干百姓跪在雨地里,候着皇家的马车通过。那丫头也在其中,旁边嬷嬷撑着件旧衫护在她头顶打算遮雨,可毕竟起不了什么作用,那丫头身上已经都湿了… 他压下一口心气,收回目光来。湿了又怎样,与他无由。 皇后坐着车中,正见得窗外景象,方喊着车外内侍,“去将那些百姓喊起身来吧,下着大雨的,若淋坏了身子,折损的可是小皇嗣的福气。” 内侍应声去了。 蜜儿自等得那行皇家的车队缓缓走过去了,便见得内侍大人打着伞来,道是那马车里的娘娘体恤,叫她们早早起身,回马车里躲着雨去。 一行百姓齐齐与内侍大人作了揖,方各自搀扶着起了身。蜜儿自被杨嬷嬷扶了起来,远远望着那骑在马上的人,浅淡的背影,缓缓走远了去。 嬷嬷的声音在耳边劝着:“姑娘,快些回马车上吧。该得着凉了。” 蜜儿收回视线来,由得嬷嬷扶着回了马车上。下起来这么大的雨,菊花肯定是摘不成了。再加上杨嬷嬷叨叨着,“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换了这身湿衣服下来。” 蜜儿喊着车夫回城去,这雨水果真有些寒凉。还未走到城门前,她便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喷嚏来。等回到来如意楼的后院中,方赶忙依着嬷嬷的意思,将身上的衣物都换了干的。 可毕竟真是着了凉,喉咙里蹿着热气,眼皮子不听使唤。今日自是招待不来客人了,方叫人去丰乐楼里与陆世子通传了声,才钻着被窝里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个下午,和一整晚上。 陆清煦来看看生意,见得杨嬷嬷里里外外照料,方喊人去请了大夫回来,开了药。 蜜儿养着病,只是念着隔日那敬王府上的秋宴,还得快些好起来。 ** 秋雨一来,慈音身上暑热之症便就好全了。在清凉台修养得一段时日,情致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她住着西厢,周玄赫住着东厢,早晚自常有碰着面的时候。周玄赫偶尔在府中,便也陪着人一道儿吃吃饭,带着人在府中散心散心。 慈音自起了些别的打算。她如今身子也好全了,哥哥也平反复职了,便就没了在留在周府上的理由。 -- 第134页 这日傍晚,趁着周玄赫过来西厢里吃饭,慈音自与他提起和离之事。 “那可不行!”周玄赫连忙否决。 “约法三章还摆着那楠木匣子里,是怎的不行?”慈音放了筷子,周玄赫却与她夹了块儿肉来碗里。 周玄赫忙解释道:“我们成亲可才多久的时日?这是陛下亲自拟旨指的婚。两个月不到,便要和离,可不是打陛下的脸么?”周玄赫说着,自顾自地扒了一口饭,笑看着她道:“就算是要和离,也得等的明年开春之后。与陛下面前说起理由来,才做得了数不是?” “……”慈音一时竟觉着他考虑得十分周详,便就只好将这事暂且放下。 一道儿用过了晚膳,却见周玄赫端了个匣子回来西厢,“这是阿娘让我来给你的。怕你闷着,便寻着些家里的账目与你看看,你若想管一管,阿娘可求之不得了。” 慈音自打生病以来,便少去和慧堂里拜会周夫人。周夫人来这清凉台里看过她两回,老人家腿脚不好,懒得走远了路,也就那么两回。慈音却见过周夫人的性子了,到底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什么事儿都不打算自己操心… 这不,让周玄赫将账本子往她这里一撂,老太太又省了件糟心事儿。 慈音持起这些账目来,却多有些轻车熟路。这几年替哥哥打点家财,将京城里的大小产业,也都摸了个透彻。不过两日的功夫,她便将账目上的产业,依次排出了三六九等。上好的,继续持在手里。最下等的那些,便就打算发卖,也好腾出来银两,去置换些更好的。 只是越是下等的产业,便越是些人情账。慈音也是碰了几处钉子,方知道其中猫腻。 这日周玄赫刚下朝回到府中,那人情账的状便告到了清凉台东厢房里。隔着小山院儿,慈音在西厢房中,也能听得那边老妇人带着孙娃儿寻来哭求的声响… 她自也没打算执掌多久这些账目,不过是想着,既然嫁过来,便就帮帮周夫人将旧账理一理,日后也好清楚明了一些。可听得东厢房里那动静,她竟也几分觉着闹心起来,手中的这碗新茶都不香了。 也不知道周玄赫会怎么想她。可会觉着她将将持家,便不顾府上的旧人情,是个铁石心肠的妇人。 茶喝不下了。东厢房里却也来了人,“大娘子在便好,公子爷喊着大娘子过去呢。” 慈音起身来,见是府上一位熟悉的嬷嬷,方问起来,来的是什么人,寻公子爷什么事儿,可有说了她什么了。 前头两个问题,嬷嬷如实答了。那是公子爷用过的奶妈,奶妈的爹爹又曾是老太爷用了一辈子的旧车夫,老太爷去后,便就从太太那里领了块儿地,回田地里养老了。此回来,便正是为了那田地要发卖的事儿。 嬷嬷着实会做人,便也不在慈音面前提那奶妈是如何说她的。毕竟这话从谁口里说出来,可不都是惹人不高兴的么?嬷嬷才犯不着为了那老奶娘与大娘子结这个仇。 慈音大约明白了是什么事儿,入来东厢房便见得老妇人身宽体胖,怀里搂着个小孙儿,正跪着周玄赫身前儿的。 周玄赫也坐不下来,来来回回地走着,见得她进来了,忙就招呼她过去。“你可来得正好,可得好好将这事儿给说说。” 慈音听得这语气不大对,心中正是打顿。明明是他们母子喊她来管账的,她下手管了,这下又不如意不安心,让她来解释了。她能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都是为了周府里着想罢了。 没理会周玄赫一旁踱着步子,慈音自去了那老婆子面前,落座下来。那老婆子也是个会演戏的,见她入来这一副派头,在周玄赫面前哭得更凶了几分。 慈音本不是身子太好的人,今日声音却越发洪亮了些,直将老婆子的哭声压了下去,吩咐方那传话的嬷嬷道,“奶娘似是还没用午膳呢。传一桌饭菜过来偏堂吧,小娃儿也不能耽误了长身子。” 对上周玄赫几分疑惑的目色,慈音自白了他一眼,“周郎走得我眼睛都花了,坐吧。” 周玄赫叹了声气儿,方在慈音身旁坐了下来。慈音自喊来婢子上茶,方问起那老婆子道,“老人家夫家姓什么?那大账本子确是早几日我动过的。让我好好想想,您是哪一家的。” “奶奶大安好了。我家里老爷子姓福,原是太老爷的马车夫。太老爷走后不久,我家老爷子也跟着去了。我家那口子不争气,老早地病在床上,家里就剩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娶了媳妇儿,带着两个娃儿,一家六口可就指着城楼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过活儿了。现如今奶奶要发卖了,我们这老老小小的,可还怎么过日子…” 老婆子说完,又瞅了一眼周玄赫。 周玄赫官场上死皮赖脸,在这等老人情面前,却是几分无可奈何。却听得慈音淡淡道。 “诶,我可记得起来了。” 婢子正巧上茶来,慈音端起茶碗,不紧不慢地展了展茶,方道,“老福家的那三亩贫地。年收成方才四两银子。” 慈音说着,目光转向周玄赫,“我兄长在城郊也有同样大小的田地,年收成可是十二两银子。我自比了一比,便觉着那地实在太贫了,方想着,不如发卖了,换块儿更好的。到时候同样交给老福家里打理,可不是好事儿一件?” 老婆子精得很,忙接了话去,“公子爷,那地儿可是当年老太爷许给我爹爹养老的,方才每年只收四两银子。”这奶奶新官上任,便要与她家里换一块地,那可不是变着法儿要加租利钱么? -- 第135页 老婆子害怕什么,慈音自是洞悉了几分,便道:“既然是老太爷与福老养老的,那便还依着旧规矩,每年仍收四两银子。我已让人去寻了块儿肥菜地,与京城酒楼里专供瓜菜的。若是打理得好,收成可比那三亩贫地儿好。福家阿娘觉着可好?” 老婆子被这么一说,自想着,菜地种起来比谷地可轻松多了,东家换地儿定是选块儿肥的。这可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么。老婆子这才揉着眼睛,又喊着孙儿起了身,去与公子爷和奶奶磕头。便就如了奶奶的意思。 周玄赫自将小娃儿扶起了,再说了些客道儿话,正巧那饭菜来了,周玄赫方唤人来,将祖孙二人带出去吃饭,等吃饱了再送人出去。 见人都走了,周玄赫如释重负,大口喝了一盏茶去,看得慈音一旁细细品着茶,方笑着道,“我就知道,这些事儿还是交给你打理得妥帖。若换做我阿娘,定又经不住这老奶妈哭一哭闹一闹,必将就得过且过了。还是你聪慧能干。” “周大人可莫与我顶高帽子戴着。”慈音撂了茶碗。方提起另一遭事儿来,“家中原有些伶人的,听得嬷嬷们说,大婚之前,周大人将人全发卖了?” 周玄赫怔了一怔,不想得慈音这都打听得来了,只好答了一声:“诶。那可不是看着慈音你要来,省得将让你多心。” “……我多什么心呢?周大人想养着多少女子都行,眼下若是觉着闷得慌,我这就与你纳几房妾室,您也不必日日都窝着这东厢房里受热。” “你这可是什么话?”周玄赫急道,“那些伶人们原养在府上,不过是陪着阿娘解闷子罢了。原也都是些可怜的姑娘,我买回来的时候多是正受人欺凌的。” “哦,周大人颇有些怜香惜玉的情怀。”眼下屋里没有其他人,慈音倒也不与他卖关子,“我只是见得,别人的身契都没了,独独留下一个叫昭儿的姑娘…” “你多想什么?”慈音话还没完,周玄赫便有几分急了,忙自顾自解释了起来: “昭儿是早阵子你兄长还在府中的时候,侍奉在枢林轩的,这不,人心里还向着都督,已经寻着去你家府上了。不过就等着明府派人来商量身契的事儿,这不还没见人着来,昭儿那身契便就先放着了。” 见慈音面不漏色,周玄赫忙又补了声:“我若想瞒着你,倒也不必让你知道。家中账本子与奴仆身契全都一同与你了,又怎么会存了私心呢?” “我又没说什么,你与我解释这么些做什么?”慈音说着,方盘算了遭,“既是伺候过哥哥的,便先留着在府中吧。等来日我回去,与林姨娘商量商量。看看哥哥是如何打算的…” 周玄赫听她这话,全是在盘算着家中账目罢了,方算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媳妇儿精明起来,可真吓掉了他半颗小狗胆儿… 来日,福家老太被周府上的小厮领着去了看了看那块儿新买的菜地。方发现租利钱虽是没变,可她家原先那三亩良田,就换做了这一亩菜地。原他们还能请着些农奴来种田干活儿,年年结余在手上,只上交四两银子上去,这下可全数落空了盘算… 慈音却是早算得好了。 那老福家里的,说是与老太爷办过事儿的,可周府这么大户,当年也定没少与人工钱。老太爷都去了不知多久了,如今那奶娘家中又还都是有手有脚的,周府又何必再养着闲人?留着一方菜地与他们,便算是留下的三分情面,想要老子做一辈子活儿便养起来三代人的,可没那道理。 三亩地换一亩地,腾出来的银钱,够在南城小巷里置办上一间小商铺了。近几年南城外乡人来得多,势头好,再过得些许时候,产业升值不在话下。 ** 八月初一,正是敬王府上秋宴的日子。 蜜儿早两日受了寒,自还有些小咳嗽。可清早起来,便就要开始做着准备。若说火腿吊汤,各味的卤菜肉酱,还能在如意楼中的厨房里先备着好了。 那海上生鲜,鸡鸭禽肉,秋菜嫩芽儿,便都得去敬王府上的厨房里,才好下手制作。若不然,失了食材的鲜美,或是带着过去的时候弄坏了品相,在宴席上便是大忌了。 好在世子爷今日与她寻了蒋师傅和黄师傅来帮手,蜜儿心中自也有几分定数。 食材装着整整两辆驴车,方到了敬王府侧门之前,蜜儿便与管家递上了帖子。管家使来了个小厮,领着如意楼的十几人,一道儿入了敬王府,又绕道去了厨房里安顿了下来。 宴席是午宴,秋日里花园中还有些景象,敬王妃自也是有些雅兴的,下午的时候,还想让如意楼张罗一番茶点,做个诗茶会。 蜜儿再厨房里一直忙碌到午时,方等来了敬王妃身边的大婢女来传话,道是可以上菜了。蜜儿引着府上婢子们,将早备好的菜样儿往宴上送。 敬王妃讲究,宴席露天设在了王府上的茶园子里,看过去一排十数张小桌,每一桌都成伴儿坐着两三个贵女。而对面一排的坐席,同是十数张小桌,每一桌便有两位贵家公子。 这阵仗,不是相亲宴是什么? 蜜儿此前倒是不知道,敬王妃还有这般牵线搭桥的喜好。却见得陆世子爷正坐在一干贵公子最前,正回着敬王妃的话,似是“劳烦敬王妃操心了。”之类的意思。 却听得敬王妃道,“你不急着,你母亲天天与我念叨。我可得替你急着。” -- 第136页 一番打趣,陆清煦直收回来目光,干脆一杯水酒泯下了肚子。隔着小半片距离,却见得那边,蜜儿正捂嘴偷笑。陆清煦食指点了点那边的方向。 蜜儿见得,自知道世子爷看到她了,方收敛起来几分。自等着菜样儿上齐了,听得世子爷引了话头儿,她方顺着世子爷的话下去,介绍起今日的菜样儿来。 黄金鸡、奈香醉蟹、火腿金汤、麻辣兔肉、秋季合菜、素什锦,栗子菊花糕… 那些食谱儿,蜜儿过目不忘。等的敬王妃稍稍问起来其中两道菜,自也答得几分精彩畅快。 敬王妃又笑着与陆世子爷道,“你这可请来的好帮手,口齿伶俐不说,讲起那些菜样儿来,还直让人咽口水的…” 陆清煦颔首,当着众人道,“娘娘谬赞,这是我如意楼的大掌柜的,自然是要伶俐些。” 蜜儿自与娘娘福了一福,方要退去了一旁。却听得贵女之间的声音几分熟悉,“外室人家的女儿,倒不嫌丢人…处处的抛头露面。” 蜜儿定睛看了看,不是她那好长姐是谁呀? 许君雅过了能婚配的年岁已然有一年整了,王氏四处的与她寻着这些宴会,便就想着,能与她相看上门亲事。 许君雅这话声不大,却依旧被敬王妃听去了耳朵里。 敬王妃听来那话语不善。可一个外头酒楼中的小掌柜,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重要。她素来喜和不喜争,更何况,这是自己主持的宴席,还拖着京中十数家的贵公子和贵小姐,便就更不想被一两句讥讽之言扰乱了宴席上的气氛。 “许家小姐,这奈香醉蟹味道可还好么?”敬王妃问道。 许君雅来之前,便被王氏嘱咐过一番,那信国公府里怕是高攀不上,便将目光放低些。左右那些侍郎尚书家的公子们,都是不差的,叫她好生表现。眼看自己被敬王妃选中问话,许君雅自忙答道: “回娘娘的话。秋日水凉,螃蟹肥美。这醉蟹恰是好味道。黄酒和三奈伴成的酱汁,浓香解腻。蟹黄生鲜,蟹肉甜润……” 许君雅话没完,便被敬王妃打断了去。 “好吃,你便多吃些。那螃蟹喜欢横着走,事儿多,味道却是好的。” 许君雅忙着展露拳脚,哪里听得出来敬王妃是话中有话。只忙喜着又答了声:“谢娘娘。”她今儿可算是逞了风头了。 却还是同座的江望舒笑着小声道,“娘娘是在说你事儿多呢,得意什么?” 许君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再抬眸扫了一通对面贵公子,一个个也都正捂嘴笑话着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算是丢脸丢尽了… 席间气氛正好,外头却来了小厮报,“娘娘,禁军那位都督来了,说是替皇后娘娘送东西来。” 蜜儿立着的方位,离娘娘不远,听得小厮的话,直将头垂得低了些,又退后了两步… 没多久,那人果真被小厮领了过来。那一身的檀紫色蟒袍,衬得他气度卓然。来人却只是轻轻对敬王妃一拜,让人与敬王妃带上了信件和果子,方交代完了此行差事,目色一扫,便就停在了蜜儿面前… 蜜儿再往后躲了躲,只听得敬王妃开口留人。 “都督都来了,便就留下来用回宴吧。” 明煜并未拒绝。他素来不喜这般宴会,可今日着实是皇命难违。 什么皇后娘娘备的果子,什么替皇后娘娘与敬王妃送信,都是皇帝的幌子。方下了早朝,他便被皇帝叫进去养心殿内,一席老生常谈: “再过得今年除夕,你便就赶上当年成京候成亲的年岁了。敬王妃那边正有一席秋宴,你便去看看,坐下来喝口酒,尝一口菜,不成也便罢了。朕在皇后面前提过此事儿,你得给朕留三分面子。” 明煜去了陆清煦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目光在那丫头身上扫过,方见得她正压着喉咙里的声响咳嗽数声。那日大雨,果真是着了凉。他不自觉侧目看了看旁边的陆清煦,却见得陆世子爷正举杯与他敬酒。他方回了礼数,又一口将酒喝下。 陆清煦只觉都督眼里的东西有些奇怪,像是责怪,又有几分记恨,不过敬一回酒,他也不必一口闷。这可是小口吃肉,小口喝酒的文雅场合… 陆清煦思来想去,目光落在敬王妃身旁候着的蜜儿身上,方似寻得来几分答案。 眼下那丫头垂着一双眸子,明摆着是在闪躲。她原是一副爽利的性子,今日一食指勾在身前,已生了几分局促。 陆清煦心中有了个不大好的猜测。那日他还以为是蜜儿得罪了人家,忙着替人解围,这回看来,两人之间的事情可再清楚不过了… 敬王妃却客气着与明煜笑道,“都督来了,怎只喝酒不吃菜?今儿这奈香醉蟹,可是肥美。方许家大小姐还好好夸赞了番呢。” 方那般笑话再被敬王妃一提,四座又起来几分笑声,许君雅更将红着的脸埋下去几分。 明煜目光扫过桌上那三只醉蟹,“确是生鲜。多谢敬王妃款待。” 话方落,对面贵女之中便有人开了口,“都督可是嫌这螃蟹不好落手,我这儿有碟儿刚剥好的。” 说话的女子是程将军的亲妹,小女儿家,还未婚嫁,却跟着将军大哥征战在外,此番因得万寿节和明远的事,方被皇帝召回京都城的。程彪自也挂心妹子的婚事,便拖着皇帝寻着相看的时机。 -- 第137页 北疆民风与京都城不同,临着瓦剌、鞑靼与大周三国交界之处,女儿家的性子更要果敢洒脱些。程琳珊自未曾听过京都城里明煜那些名声,只知道这位大都督和自己大哥有几分交情,她年幼的时候,还曾见过二人一道儿在府中喝酒。那时便已有些许注目,今日再见得,便更觉着不似凡人。 然而抬眸之间,程琳珊却见得对面那人紧了紧眉头,她方交到婢子手中的剥好的蟹肉碟儿,也被他一句话挡了回来。 “不必劳烦程家小姐。” 明煜目光已然落在蜜儿身上,“我记得,掌柜的曾自夸过酱蟹手艺绝好,可否有劳掌柜的来伺候这道奈香醉蟹?” “……”他那话虽是问句,可说起来却是下令的意思。蜜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去好还是不去的好。 敬王妃也听得出来,二人之间似是有些过往,只好笑道,“都督能来便是贵客,那可得要有劳姑娘了…” 蜜儿只好与娘娘福了一福,方行过去那人面前侍奉。 掰开蟹壳,小勺子分别取出蟹黄与蟹肉,再剪开蟹钳,挑出里头的钳肉,搁在盘子一角。一共三只,蜜儿自将三只都同样处理了,方舀着那瓷碗里的三奈黄酒酱汁儿,淋了在取好的蟹肉上。 明煜一旁冷眼看着,却发觉她面色几分不好,不知是紧张还是病情未愈。只那手中动作依旧轻巧灵活,难不住她… 蜜儿剥好了一盘的蟹肉,方双手将盘子推去他眼前,“请都督慢用。”她不自觉地抬了一回眼睛,撞见那双灼热的眸子,便忙收了回来。而后便慌慌张张起了身,与人福了一福,方告退去了一旁。 明煜抬起小勺,挑了一勺蟹肉去嘴里,虽是鲜美,他却没什么心思尝着。只听得一旁传来那丫头轻声的咳嗽,又听得陆清煦起身来的动静,正与敬王妃拜了一拜,“姑娘早几日受了风寒,今儿已经忙了一晌午了。清煦斗胆问娘娘与她告个假,让她先行回去如蜜楼中休息。” 敬王妃不打算为难,很快便许了。 陆清煦谢过,方喊了小厮来备马车,又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经得方才那一遭,许君雅已然老实了几分。只这下见得江望舒手中捏着酒杯的力道儿,方知道这位大小姐吃了味儿。世子爷许君雅是高攀不上了,可这江小姐那位阿爹在朝中还是颇有些地位的,国公夫人又对她是那般的看重。 许君雅自寻得个见缝插针的好机会,笑道,“世子爷可是很着紧着那如意楼的掌柜。替着与王妃告假,还要亲自相送。怎就没顾及江姐姐的感受?” 江望舒狠狠看了过来,“你也觉着世子爷今日有些不同?” “明眼的都看着呢…”许君雅小声又小声地道,深怕再得罪了娘娘。 第49章 银汉迢迢暗渡(5) 丫头在他怀里已然…… 明家府上,秋波湖面,亦有几分好景色。 香琴因得庶女的身份,没收得敬王府上的请柬,便就拉着昭儿在湖边谈琴听戏。 那吴侬戏腔,林姨娘不让香琴学,道是烟柳地里女子方能学的,叫她莫沾染了不好的习气,等得嫁去别家府里,怕是要闹出明家的笑话。 香琴不学唱词儿,手上琴弦功夫却是了得,听得昭儿清唱两回,便能将其中谱子用琴弹出。昭儿自笑着,“姐姐好厉害,以往姑姑也能过耳不忘的,不想姐姐也可以。” 香琴只道,“这可不太难的。慈音姐姐若在,还能比我再快些。” 正说着,有嬷嬷送了果盘和茶来。昭儿略扫了一遍那果盘子,方从袖口里拿出一锭银子来,与那嬷嬷道,“江西的脐橙熟了,嬷嬷替我多买些来吧。也好一并孝敬大人和林姨娘。” 嬷嬷接了银子,方退了下去。这阵子她没少收昭儿姑娘的银钱,替人办事儿。这些采买的差事儿,油水最是不少。但凡知道些门路的,每回的活儿都能赚上好些铜板。 昭儿自也知道这其中猫腻。只她入府来这么十余日了,能见着大人的日子实在是少。大人不是在皇宫值夜,便是深夜才回到府中。昭儿眼看讨好不得正主,便只能在其他地方下文章。哄着香琴和林姨娘高兴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明府上下对她的口碑,花些银子就能办到的事儿,又何乐而不为呢。 香琴吃下三颗紫提子,方重新抚琴起来。却见得远处明煜匆匆从外头回来。香琴忙拉了拉昭儿的袖口,“诶,你看那边。” 昭儿回头见得是明煜,方忙起身抱起一旁的琵琶来,“是大人回来了。”说着正要跟了过去,方想起身后的香琴。 “姐姐我…” “你可快去吧。我便也要回去,与母亲做活儿了。”香琴这阵子听得昭儿说起那枢林轩中故事,兄长失明卧床,全是昭儿照料。兄长看不了书,出不了远门,便只有昭儿与兄长弹琴唱曲儿解闷。依着昭儿的说辞,兄长这颗万年铁树怕是就要开花儿了。 昭儿寻回来安槐院,便来偏堂寻人。一入来屋子,却闻见了酒气儿,方忙向人福了一福,“大人,可是喝了不少的酒?” 明煜将将从敬王府上回来,听昭儿这么一提,方抬袖子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想起方才陆清煦送走蜜儿之后,又回到酒宴寻他喝酒,举杯之时,不慎将杯中酒倒在了他衣袖上。 他此时只想回去卧房换一身衣服,却见昭儿依旧拦在门前。方问起人来,“你为何还在府上?” -- 第138页 早几日他在客房门前见过昭儿一回,便就与她说过,他不常在府中,便更不需什么人服侍。至于昭儿所说,唱曲儿解闷之类的活动,更不是他心头所好。 若他住在周府上那段时日,真要谢谁,也该是谢周玄赫。可周玄赫没经得他这兄长同意,便将慈音娶过了门。此下慈音还身陷周府,若要说周家与明家是谁欠了谁,怕真还难说得清。 是以上一回,他便与昭儿提过,让她回去周府上罢了。 眼下,昭儿忙是福了一福,“昭儿日日都在府上等着大人归来的。” 明煜嗅着自己身上酒气,实在难忍,没理会她说了什么,便就忙回了自己房中。寻着一身干净常服换上。却忽隐隐听得院落里传来吴侬软语唱曲儿之声。他心下几分无奈,加紧了些手上动作,方寻了出去院子。 见昭儿果坐在长廊里,抱着琵琶唱着曲儿,他自也没多做理会,倒是寻着安槐院外去。昭儿见况,忙追了过来,“大人,可是躲着我?” 明煜微微侧眸只道,“你想唱便继续唱着,我还得去明兴书房,看看他近日的功课。” “……” ** 蜜儿再休息了两日,身子方见好了。便被世子爷又拉着出了城,去郊外北湖上的船舫打探新的生意。 船舫沿湖而建,城南贾家,是这些船舫背后的大老板,原是作产业打算卖给京城商贵的,可近年来,多有商客来盘下几座船舫来另做生意。 船舫修着三四层楼高,上头做雅间儿与客房,下边儿便是酒楼赌坊。吃喝娱乐住宿,全在船舫之中,京中权贵得来一两日休沐之时,便带着府上女眷子女,休假玩乐,休闲雅兴。 由得牙郎领着逛着两三座船舫下来,蜜儿与陆清煦自也问得实在的价钱。盘下来一座,一年只需百两银子。陆清煦志不在此,到底租着起来,这生意还是拿捏在别人手中的,便想着改日约那贾家老板来如意楼吃个饭,也好谈谈买卖的事儿。 蜜儿随着世子爷一道儿出来官道儿上,马车早候着在路旁了。 却见得一旁还停着两匹骏马,世子爷见得来的是熟人,与蜜儿道,“是骠骑大将军,走,带你去认识认识。” 如蜜楼中的生意,还多有倚仗着世子爷这些人情走动。蜜儿自也跟了过去,等世子爷与来人问了好,蜜儿方跟着福了一福,“程将军。” 陆清煦正要介绍蜜儿,话未出口,却听得程将军身边的女子接话道。 “是如意楼的掌柜的。上回在敬王府上的秋宴上,我们便见过了。”程琳珊对蜜儿自是映像深刻,到底她手中蟹碟儿送不出去,明都督却亲点了这姑娘过去伺候。 蜜儿也记得几分,这便是秋宴上,献剥好了蟹肉,借花献佛的那位小姐。却听得程将军与二人介绍,“这是舍妹。” “自幼随我在北疆,性子野惯了,若不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得请世子爷见谅。” 程琳珊被哥哥如此一提醒,方与陆清煦福了一福,称呼了一声,“世子爷。” 陆清煦浅浅一拜回了礼节,方问起,“将军好雅兴,来这北湖游山玩水。” 程彪看了看一旁程琳珊,“还不是为了她。” 话正说着,远处马蹄声响,正急急靠近。几人不约而同顺着来路看过去,便见得一人骑马而来。 一身藏青色常服,衬得那人身子颀长。行至路边,那人放缓了马步,方翻身下马来,与程将军拱手一拜。“将军。”那人嘴角几分笑意,目色从众人之间一一扫过之时,方猛地沉了下来。 蜜儿只忙着与众人别礼,“时日不早了,世子爷,将军。” “如意楼中还有生意要照料,蜜儿便先回了。” 陆清煦自也只是过来寒暄几句,见得明煜来,便也料到蜜儿得急着走。这方与程将军和明煜各自一拜,“二位,城中是还有些生意要打理,我们便先走了。” 明煜并未说什么,直负手去了身后。目送着那一双人齐齐离开,只压着喉咙里声响微微叹息。却听得一旁女子凑来,笑道。 “小妹琳珊见过都督。” 明煜扫了一眼那小姐,认得出来是谁。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程大将军,“将军说是喝酒游湖,未说还有别人。” 程彪打着马虎眼,“她好不容易回趟京都城,北疆可没有如此湖光山色,便就带着一道儿来散心的。”相亲的事儿,切记不自然,程彪自问这幌子编得十分妥帖。 蜜儿上了马车,方来的时候,秋高气爽,车窗小帘还是拉开着的。 目光不自觉地扫向车外,便就见得那小姐凑在那人面前,笑得几分可人。声音里雀跃着,问道,“都督骑术可好,一会儿回去路上,可否教教琳珊?” 小姐说罢了,未等人答话,又看向一旁程将军:“阿兄,走,我们坐船游湖去…” 蜜儿连忙放下来车窗小帘。却想起那晚昭儿姑娘也说起过。 “他身子好了、眼睛也好了,官复原职,婚事便定是由皇帝来指的。不定是哪个京城贵女呢。你我这样的也只配为奴为妾。” 蜜儿那时已在气头上,便回了那昭儿一句,“你愿意,你去与人为奴为妾,拉着我做什么。” 眼下,人家不正是相看的好时候么?再过得一段时日,便就该能听得皇帝指婚的大好消息了。 -- 第139页 马车缓缓开动了,她自懒得再做多想。车窗棱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听得是世子爷的声音在窗外,蜜儿方重新撩起小帘儿来,“世子爷,什么事儿?” 陆清煦骑在马上,见得丫头露脸出来,方笑道,“莫管别人了,中午带你去处新店,尝尝鲜儿?” 蜜儿轻答了声,“嗯。”方也对世子爷笑了笑,才重新将车窗小帘儿放落下来。 明煜远远望着那一马一车并行走远,车窗里那丫头的笑容,他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了… 程将军是他旧友,如今回朝,自是要重新聚一聚的。只是他不曾想到,好好的旧友重游北湖,生生变成了一场相看宴。午时一顿饭,十分食不知味… ** 东边城门底下,新店开张。菜样不多,主菜便是一道儿烤全羊。老板从北疆来,在京城脚下扎了根儿,只求一个温饱。北疆人吃肉豪放,整只羊用十五种香料腌入了味儿,便就入馕坑烤上整个时辰。 提出来的羊肉,香嫩多汁。趁热就着孜然蒜瓣儿,啃起来,脂香可口。 蜜儿和陆清煦也吃不下整只,便要了半面儿羊排,半面羊头肉,一份儿西北大拌菜。这全羊不好烤,得要用馕坑。 蜜儿却暗自打起算盘来,等入了深秋,烤羊腿儿和烤羊排便能安排上了。这羊头肉着实更是好吃,听闻在北疆专用来招待贵客,只是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怖了些,还是能免则免罢… 吃过了好吃的,蜜儿自己回了如意楼。世子爷还有其他要忙,便就先行回了国公府。 如意楼里午市贵客不多,蜜儿不必多做招呼。便寻去了厨房里,正巧遇见黄师傅在做烧鹅烧鸭,她便就当是偷师了。 只是方见得黄师傅将鹅皮烫过水,正要上那蜜汁,吴楠便来了厨房寻她。 “掌柜的,外头来了几位官爷,说是想请掌柜的去府上,与他们家小姐安置一顿晚膳。” 往日里这些上门外宴,都是世子爷亲自谈妥的。怎今日寻着她来了?蜜儿自询问起来吴楠,“来人可有说是哪家府上?” “城北江家府上。江小姐连着数日胃口不好,方想请掌柜的去一趟。说是食材都已经备好了,便就想尝尝如意楼的手艺。” 蜜儿听着,方跟着吴楠寻了出来了侧门边上,果见得几位蓝衣的大人,备好了车马等着她的。蜜儿过去招呼寒暄两句,听得果与吴楠所说无二,方与那几位大人道,“我家私宴都是陆老板才接,陆老板今儿府中有些琐事,只好请几位大人改明儿再来问过他了。” 蜜儿说罢了,正要回去。 那为首的蓝衣官爷却几分央求起来,“掌柜的,家中小姐卧病,已经三日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便就盼着这一顿。国公府上寻人还得要大半日去,您是慈悲心肠的,便就随我们回去一趟,当时积德行善吧。” 蜜儿看了看那蓝衣官爷的面色,很是担心的模样。这方才有些松了口:“可我一人去了也无用,还得带上如意楼里三两个厨子方好。” 蓝衣官爷对了几个眼色,方回了话,“便依了掌柜的意思,只是,府上清净,不喜人多。便就尽量清减人员吧。” 蜜儿颔首,方道,“那请官爷们稍候,我去厨房中寻几个好厨子来。”蜜儿说罢了,方转身往厨房里头去。 吴楠一旁跟了上来,自觉着有些不妥,“掌柜的,可要让小的去府上与世子爷通传一声?” 蜜儿低声道,“定是要的。” “这官场中猫腻不清楚。你且去国公府里一趟,寻着世子爷,将这事儿与他说一说。” 吴楠应了声,方寻着另一侧的偏门去了。 蜜儿寻得黄师傅和两个熟练的厨子,方带着人一道儿随着那几位蓝衣官爷出了门去。 马车一路往城北去,临着靠近皇宫的位置方在一处大宅侧门停了下来。蓝衣的官爷又引着蜜儿与几位厨子一道儿入了府。进了厨房,方见得一位老嬷嬷送了一张食单来。 “姑娘来了便好,这是我家小姐想吃的。食材已经备好在这厨房里了,今日可要有劳姑娘和几位大厨了。若小姐满意,夜里用完了膳,小姐定有大赏。” 听来老嬷嬷的话,还算是客套地道的。蜜儿方去接了那张食单儿过来的,其中也都是寻常酒宴上的菜样儿,并无特别之处。蜜儿见得几道儿菜名,已然想出些能使味道出挑不俗的办法。便就应下了这差事。 “有劳嬷嬷传话了。” “这些菜样儿如意楼中也尝有客人点过。且将这厨房交给我们吧,等晚膳之时,嬷嬷再来传膳便是。” 老嬷嬷嘴角划过一丝笑容,“听得姑娘如此说,那我也便放心了。” “我家小姐几日来都没什么胃口,可就等着姑娘你们来救场的。” 蜜儿忙再福了一福,方见得老嬷嬷也回了礼数,又出去门口,带着方才那几个蓝衣的官爷,一道儿走开了。 “掌柜的,可真依着这里的菜样儿来?”黄师傅拿着那食单儿,看了下来,也觉着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先将这差事办着吧。”蜜儿交代下去活计。心中却隐隐觉着,这食单儿虽是没什么不妥之处,可这江家府邸着实有些奇怪。这么大的府邸,听来好似只有一位小姐当事儿。若换做其他宴席,总该有些长辈们露脸儿的。 再者,方才那几位蓝衣的官爷,似也与寻常人家的小厮不同,说起话来,声音里透着几分阴气儿,不像男人,倒像是…戏文儿里唱的那些,大太监… -- 第140页 ** 明煜今日休沐,方被程彪特地约着见了一见。直至傍晚,方从城外回来,却没急着回府中落脚,不知不觉,手中的缰绳似是有自己的主意,将身下马蹄拉着,直往如意楼里来了。 他翻身下马,寻去侧门前想正想要间雅间儿。却见得小厮从外头匆匆回来,面上着紧着,似赶上了什么急事。他将人拦下,问着,“青玉案今日可有人定了?” 吴楠见得来人,似寻得了救命的稻草。“爷,世子爷入了皇宫,寻不见人。您若还紧着掌柜的,便帮帮忙,去趟城北江家府上看看吧。” “她带着几个厨子出去了三四个时辰,没见回来,也没消息…我们在这儿也干着急,也不知是出什么事儿没有。可那江家大宅上,我等身份进去了怕是也没用…” 明煜一把捉着人的手臂,问起,“城北江家?可是大总管江弘的外宅?” “这,不大清楚。” 吴楠再想了想,“您这么一说起,方来的那几个蓝衣的官爷,说气话来,确像是太监…他们说府中江小姐,近日胃口不好,便请了掌柜的过去主持晚膳…” “我知道了。”明煜翻身上马,先寻着镇抚司去调遣人马。 城北没几家姓江的,可若要说起京中恃宠刁蛮的贵家小姐,除了江望舒没有第二人了。 ** 酉时已经过了三刻,秋夜渐渐有些发凉。 江府的厨房里,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直到半炷香之前,那老嬷嬷方再回来厨房,宣了晚膳。 如意楼的厨子们重新打起来精神,帮着来侍奉的婢子们上菜。 蜜儿自跟着那老嬷嬷,往府前去,预备着侍奉那姓江的小姐用膳。只是,她已经来了整整一下午加大半个晚上,中午纵使再是吃过大鱼大肉的,到眼下,肚子里也早就空空如也。 胃里发着酸,还得干着活儿。蜜儿已然有些后悔了,不该听得别人的话,耳根子发了软。嘴再硬点儿,今儿这趟折腾便就免了。 这江家小姐,酉时不传膳,眼下这个时辰都赶上如意楼里卖夜宵烤串儿了…蜜儿隐隐觉着,这江小姐,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老嬷嬷将一行人引着入了间别院儿。 仅仅一进的小院儿,院子里几处名松怪石,很明显是从外地运回来的,可却又做不到如国公府那般,能让景致与园林融为一体,干巴巴地摆着草坪上,多少有些失了美感。 蜜儿无心观赏太多,直跟着那老嬷嬷,引着一干婢子入了主殿。 便见那江家小姐正上座。蜜儿是来侍奉晚宴的,不便与主人家对上眼眸,只用余光扫了一扫,便就觉着,江小姐和方才那些蓝衣官爷口中的病弱之态,有些出入。 等得九道菜肴都摆上了大案,方听得那江小姐发了问。 “掌柜的,这可都是依着那食单儿做的?” 蜜儿听得那声音洪亮,哪里像是卧病三日之人,只好答得小心了些,“便都是依着嬷嬷给的食单儿做的菜谱。” 江望舒抬筷挑了挑那道酿豆腐,方尝了一筷子,便就整口吐了出来。蜜儿眼见得情势不对,本以为江小姐要开口发难,却见她又去尝了尝那道鲜虾丸子,再听得“呸”地一声,蜜儿便就一点儿也不意外了。 “这豆腐都酸了,虾也臭了。你们如意楼就拿这些来糊弄我?” “江小姐息怒。”蜜儿自退后了三步,“食材都是府上备好的。我等入来的府中,便不让出去,用不得别的。若真要是食材有什么出入,那小姐便该问问负责厨房里采买的下人。” “如意楼中若是食材出了这等纰漏,负责采买的厨子,月钱定是要被罚没的。” 食材厨子们都是尝过的,新鲜无恙。眼下无非是有人借故发挥罢了。 “哦,你们如意楼可是有规矩的。” 江望舒冷笑了声,望着那抹身影,立在那处越是不卑不亢,便越觉着可恶。“你倒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不怪乎世子爷要请你做掌柜。” 蜜儿听出来几分猫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女人发脾气,多半是为了男人。“世子爷是生意人,如意楼是我与世子爷合资开的,除了是掌柜的,我还是如意楼半个老板。” 蜜儿想撇清自己和世子爷关系,除了钱和钱,生意和生意,再无其他了。 “那今儿中午,有人见得世子爷带着你在城外用餐?” 蜜儿不想,江小姐连这都知道。“那不过是考察新店,尝尝新口味,便好增进如意楼的味道。” “哦?”江望舒不信,她更信自己的直觉。若只是生意上的往来,那日在敬王妃秋宴上,世子爷便不会那般小心护着人。亲口替她向娘娘告假,还亲自安排马车,将人送走。 江望舒笑了笑,便又抬起筷子,用起一旁的秋季什锦来。“掌柜的,这道菜用了哪些食材,怎么做的,说来与我听听罢。” 蜜儿抬眸扫了一眼江望舒夹着的菜样儿,方说起,都用了秋葵、秋山蕈、豆苗儿、还有一道黄花菜。“小姐,这道儿秋季合菜,有清润滋补之效。” “那你们如意楼,这是请本小姐吃头发么?” 蜜儿听得江小姐那声音,似是早有所准备,抬眸便果真见得,江小姐筷子上擒着一根青丝,迎着四周几盏烛火,即便隔着小半片的距离,肉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 第141页 “如意楼的厨子,入厨房之前都是要束发带帽的。这头发,不该是厨子们的,请江小姐明察。” 蜜儿话说得几分无力,若人真的有心栽赃,她此时此刻怕真已在劫难逃了。 “不是厨子的,那便是掌柜的了。” 江望舒望着蜜儿冷笑,“嬷嬷方也与我说了,来的那几个大厨,都是束发戴帽的,但掌柜的可没有。掌柜的看来,是有意为难于我了…” 蜜儿这回可算是知道,什么是倒打一耙。“江小姐…” “若真是蜜儿疏漏,蜜儿让厨子们与您换一碟儿新菜来。” 却听得江望舒冷笑了声: “我怎知道你是有心还是无意。” “换一碟儿新菜,便能将我搪塞过去,你当我好欺负么?” “楚嬷嬷,将我的鞭子拿来。让掌柜的也知道知道,以我江家府中的规矩,厨房里的人若出了这种纰漏,是个什么下场。” “……”蜜儿还未反应过来,耳旁便是刷刷两下风声,身上已经落下来两鞭,不觉着疼。只觉着好似衣服破了口子…她本能地抱着自己后退,抬手挡着脸起来,江望舒却不知何时已经从那桌后绕了过来,又加诸两鞭。 她心中多有后悔了,听得那蓝衣官爷什么屁话,这哪里是个病弱的小姐…想跑,可手脚又被几个蓝衣擒住了,绳索覆来身上,动弹不得…方还想着求救,现如今方觉着疼了起来,那伤口剌着,似是被洒了盐。 眼前正是几分发了昏,却忽见一抹身影闪来了眼前。后面那两鞭子没落在她身上,倒是闷闷地落去了什么别的软处。 鞭声到底停了,她这才借着灯火看清楚挡着她身前的人,仅剩了几分神志,便没多做思索,只轻声唤那人道,“二叔…” 明煜听得这声“二叔”直一把将人捂进自己怀里。 江望舒见还有人护着她,管不得是谁,抬手又是一鞭,手中鞭子却有去无回,直被那道儿深色颀长的身影拽走了去。 镇抚司诸人已然冲入来院子,直将江望舒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琪从人群中穿出来,“江小姐,你这般在府上滥用私刑。比起我们镇抚司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江望舒见得眼前黑压压一片,喊道,“镇抚司又怎样,竟然敢擅闯我家私宅。我阿爹是司礼监大总管,你们得罪得起么?” 明煜忙用小刃松了丫头身上的绳索,方又将人一把横抱了起来。转身也没再与江望舒什么眼色,只吩咐张琪道,“私自用刑,鞭打百姓。张琪,请江小姐去镇抚司上喝口热茶。” “……” 江府上下顿时一片沉默。这府上的,都仗着是江弘江公公私宅上的人,出门办事儿,谁不得给几分薄面。请小姐去镇抚司喝茶?有没有搞错?这位官爷可是要跟司礼监对着干的… 老嬷嬷想护着人,嘶喊着什么你们不能这般对我家小姐的话,直被张琪甩了个耳光回去。一旁几个蓝衣内侍也冲了过来,便就被其余禁卫军,架着脖子压了回去。 明煜懒得理会那些,丫头在他怀里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他目色扫过她身上那些裂开的口子,只忙加紧了步子,冲出江府。寻得自己的座驾,从马背上揭了张斗篷下来,将丫头捂好。随之方抱着人翻身上了马,直往如意楼中回去。 半路之中,蜜儿方发觉自己好似身在马上,又觉着似是被什么人窝着怀里。抬眸看了看,方见得那双熟悉的眸子在她面上扫过,不过一眼,便又看回去了前路。那道儿精致的下颌线条,修整得一颗胡渣都没。 许是太虚弱的缘故,她自觉着眼睛有些发酸,便就靠着他怀里,歪了歪头,昏昏沉沉了过去… 第50章 银汉迢迢暗渡(6) 食髓知味,人在心…… 雨水巷口上,马缓缓停了下来。明煜将人抱下马背的时候,丁有吴楠齐齐迎了过来,“掌柜的”一人喊了一声,却未听得蜜儿答话。 明煜只见那张小脸贴着他胸前,眉头时不时便深拧一下,嘴唇也发了白,忙吩咐后头跟来几个骑马禁卫军,“你们去一趟许家府上,两位许太医,务必要请来一位。” 禁卫军应声骑马去了。 他手上却忽触及几分她肩头正发抖,方忙问着丁有吴楠,“她身上有伤,她的屋子在哪儿。院子里可有女眷能照顾人?” “有、有的,”丁有忙回,“杨嬷嬷一直候着后院里,是世子爷请来专门照看掌柜的。” 吴楠想了想,方与丁有道,“你先领都督送掌柜的回房间。我去前头再将阿彩叫回来。” “诶!”丁有应声,将明煜往里头引。吴楠又转身往前店去了。 入了后院儿,吴楠直去敲了敲房门,便听得嬷嬷来开了门。明煜没来得及与人解释,便抱着人闯了进去,屋子里淡淡的花香,清雅怡人。他无暇顾及,直将人抱了床榻上。 嬷嬷跟了过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明煜这方抬手扯下她身上的披风,便就眼见的那一道道的口子,灼人心肺。 嬷嬷见得那些伤口,面上也是一惊,“姑娘这是,怎么受的伤啊?”平日里再是和善的性子,此下也因得捉急,几分忿忿起来,“这是鞭子啊?是谁下手这么重?” 明煜只道,“得有劳嬷嬷与她清洗伤口,一会儿太医会来与她疗伤。至于如何受的伤,我自会与她寻个公道。” -- 第142页 嬷嬷听得,也不敢耽搁了,忙起身打热水去。 明煜见得丫头的脸又往他胸前凑了凑,约是觉着冷了,他方扯着一旁被褥来,将人包好。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隐隐发着热,皮肉之伤虽浅于体表,可也能伤人元气… 他再将人往自己怀里捂了捂。那丫头眉间一拧,便往他怀里钻,似是寻得了温存似的。他自也由得了她。 阿彩闯了进来屋子,见得的明煜抱着蜜儿,喊了声“二叔”。便忙问起来。 “姐姐是伤着哪儿了?要不要紧?” 明煜声音里自己都不察觉的几分沙哑,“处处都有…” 嬷嬷端了热水进来,见得姑娘还靠着那官爷怀里,便觉不妥了,“今儿多谢大人救了姑娘,可我们家姑娘还未出嫁呢,大人便将她交给我们吧。” 嬷嬷说罢,却见得那官爷眉间拧了拧,眼神里一股子恨意从她面上扫过。嬷嬷不敢再说话,只得垂眸下去候着。 明煜见得人僵住,方将怀里的人扶去阿彩肩上靠着,“你们来。”说罢了方起了身,出了门口去。 他立着门外,方没多久,便见得阿彩端着水盆出去换,水里血色不深,他自问是见惯了血浆白骨的,此下只觉眼前有些发昏。直捉着阿彩问起来,“怎样了?” 阿彩口气里忿忿,“也不知那下手的人安的什么心。姐姐伤口上都是的碎砂石,来来回回都挑不干净…” “嬷嬷让我再去换水来。” “……”明煜松了手让阿彩走开,却是手中成拳负去身后。 江望舒到是个狠辣的角色,镇抚司中常用的,也只是在鞭子上抹盐水,好让犯人不易生毒邪,次日再次拷打便将人再折磨一回。不想江家小姐在鞭子上抹碎砂石,已经剌开的血肉,再触及这些碎砂石,便是让人更加疼楚的法子… 阿彩端着热水再回去了屋子。 良久,明煜方见得杨嬷嬷再端着血水出去。他自忙去问着里头的状况。 嬷嬷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将将都清洗干净了,姑娘也清醒了些…” 明煜听得没问其他,方忙推门想去看看她。 蜜儿醒来的时候,身上早不知道疼了。只觉着脊背上忽冷忽热。阿彩一旁与她倒了杯热水来,她正是口渴难耐,方喝下了几口,便听得房门被人推开的声响。见是那人进来,不知怎的的,眼前竟是今日晌午在城郊遇见他的情形,便就不自觉地撇开视线去。 明煜只见那丫头面色苍白极了,本想过去问候,见她的神色,方止住了脚步,“还是不想见我?” “……”蜜儿未想答话,喉咙里却越发了痒。咳嗽来数声,眼睛仍旧不看他。 阿彩忙就劝,“二叔你就别在这儿了,有什么话,等姐姐好些在说罢。” 明煜听得她咳嗽,又听得阿彩劝,转背出了门口,合上房门。却听得身后屋子里那咳嗽声更是凶了几分…火气压着心口,索性不呆这如意楼了。行出来后院,他一把翻身上马,直寻着镇抚司去。 ** 秋夜月朗,明煜骑马回来镇抚司的时候,已是亥时二刻。大街小巷,百姓家中,都已熄了灯火。镇抚司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张琪没忍心将这细皮嫩肉的小姐压下地牢,便就将人绑着,在镇抚司大堂里候着。听得外头人报说都督回来,张琪方将人交给同僚看着,自己出来门前迎明煜来。 明煜下马,只问张琪,“人在哪儿?” “就在大堂,正等都督定夺。” 明煜听罢,加快了几分脚步往堂里去。却听张琪道。 “都督打算怎么办?江公公怕是不好得罪。” “所以我们镇抚司好得罪?”明煜说罢冷眼看了看张琪,便继续往里头去了。 张琪心中正还几分纳闷,挨打的是如意楼掌柜的,怎就得罪到镇抚司头上来了呢…张琪摇了摇头,今日那江小姐怕是没个好下场… 明煜还没进来大堂,便已经听得了自己的大名。 那江望舒竟是口无遮拦,将明炎都问候了一遍。 看守的禁卫军见得都督进来,面色似很是不好,连连低头下去。却听得同知大人与都督透了老底儿,“江小姐从方来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张琪说完,自退去一旁。 明煜懒得多说废话,直问那江望舒道,“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 “笑话。是如意楼对我不敬在先,我在自己府上,教训教训那个贱民怎么了?” “谁是贱民?你查得那姑娘的贱籍了?”明煜说罢,嘴角冷冷勾起一抹笑意,“若要说起贱籍,江小姐怕是漏掉了自己。” 阉人不过就是个奴才,明煜自是想不起来,何时奴才的女儿也能与臣子的女儿们相提并论。 江望舒自打出娘胎便从未听过这种话。平日里京中妇人贵女,都将她作金玉宝珠般捧着。“你敢侮辱我阿爹!” “江小姐方才提及成京候的时候说了什么,此处也是有人证的。” 明煜着实乏了,懒得与她在犟嘴废话。“我只问你,你打了如意楼那掌柜的多少鞭?” “哼,二十鞭子都没到,那丫头受什么紧的。我还没过瘾呢!”江望舒说起来,面色上还有几分狠辣与得意。不想却听得明煜下一句话便是: “张琪,还给她四十鞭子。” -- 第143页 “……”江望舒直喊,“你、你敢?” 张琪也跟着怔了一怔,他家都督这可是豁出去了。张琪忙劝着,“都督,您和江公公都在圣上面前办事儿的,可别太伤了和气。” 明煜话都没回张琪的,却问向一旁小兵,“巴图可在?让他来施鞭。” “……”张琪忙收了嘴。 都督看来是认真的,更也不在乎什么和气不和气。巴图是镇抚司中最勇猛的行刑官。鞭子板子铁夹子,用得起来,都让人脱一层皮。 任由得江望舒还在地上喊着,已然无用。禁卫军都是听军令行事的,直将她提了起来,绑去了木架上。 江望舒仍不甘心,她不信堂堂禁卫军大都督会为了一个市井女辈打她。直到见得那比她高了整整半个身子壮汉持着鞭子进来,江望舒方开始绝望了,直哭着喊着叫阿爹,又将明煜祖上问候一通。等得落下十来鞭子,没了气力,方哭着开始求饶。 “都督你放我回去吧,我不敢了…呜呜。” 明煜还以为是个什么硬骨头。“江小姐方那些狠话放到哪儿去了?”说罢,又喊来方一直候着旁边的执笔文事年史俊,“江小姐方辱骂朝廷命官,和已故成京候的话,都记好了么?” 年史俊连连弯腰颔首,“都督,都记好了。” “那便好。”明煜起身往外去,吩咐堂内一干人道,“继续打,四十鞭一鞭不得少。改明日,等江小姐今日在镇抚司的言辞上奏到陛下面前,再看看陛下的意思,该要如何再罚。” ** 夜色深沉,明煜从镇抚司中出来的时候已是子时有余。 若不是因得如意楼今日出了事儿,雨水巷里的侧门,早该合上打烊了。明煜再回来到的时候,却见得门前还停着一辆车马,车马上有许家的牌子。他自猜得,该是许家太医来了还没走。他便急忙着再寻了进去。 行来人家房门前的时候,却见得许修然正从屋里出来。屋子里灯火还在,那老嬷嬷的身影还在晃动,似是端着汤药正往床边上送。 许修然见得来人,忙作了一揖,“都督来了。” “她怎样了?”明煜问。 许修然无奈叹了声气,“女儿家的,再是吃过苦,也没挨过那些鞭子。方我进去的时候,便好似已经疼过了头。只早前几日,受过的寒凉还未清,这鞭子一落又生了些火邪…” 许修然说罢了自也恨恨,“我听方两个小厮说,是那江公公的义女落的手?好好的姑娘家,怎的不拿人命当回事儿?蜜儿再有哪里不对,也该得由官府用刑。” “不行,我得回去与阿爹说说。” “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女儿,也总得与我们许家个交代。” 明煜拉了一把人,“不必。” “江家女儿我已经收押在了镇抚司,蜜儿的事情,我自会与她一个交代。你们暂且不必出面,便当是我与江弘结了梁子,也不必牵扯在许太医身上。” “……”许修然自是听得几分迟疑了。 “都督为了蜜儿这般得罪了江公公,日后如何在圣上面前共事啊?” 明煜却定定道:“得罪就得罪。我只是给那丫头求一个公道。许太医只顾着将她身子调理好便行。” 许修然叹了声气,又再望了一眼屋子里。“疼了大半夜,方终有些迷糊了。喝下了汤药就该好生歇下。今后几日,可莫再惊扰受气。” 许修然说完,却见得对面的人皱起眉头,忙又道:“都督莫太担心,蜜儿身子大体无碍,只是需要好好静养。” “知道了,许太医。”明煜倒不是不放心许修然的医术,只不过,他担心自己再去惊扰了人,便就干脆止步在了院子里。“许太医也忙了大半夜了,我送你回去。” 许修然明日还得入宫当值,确是得回去歇下了。方依着明煜的意思,出了门前上了马车。京都城里治安一向是不错的,今儿夜里,却还有得都督亲自护送,许修然颇有些受宠若惊了。 ** 蜜儿这一觉下去,一直到次日午后,方醒了几分。手手脚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动一下,便剌着伤口疼。杨嬷嬷在床边守着的,见得她醒了,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姑娘,你醒了便好了。想吃什么,嬷嬷与你做去。” 蜜儿砸吧了砸吧口舌,却是发着苦的,没什么胃口。 杨嬷嬷见她许久没答上话来,方问道,“猪肝粥还煨在炉子上呢,姑娘若是没什么别的想吃的,便先吃些那个填填肚子。” 蜜儿开了口,“也好。”还未来得及多谢嬷嬷,她便就发觉自己声音里是沙哑着的。 杨嬷嬷再与她折了折被子,方起身出去了。 蜜儿忽觉着口渴起来,茶壶就在一旁的桌子上,可她自己想要起身去端口茶来喝,眼下都成了十分困难的事儿。方动了一下,身上的伤口便又疼了一道儿。 阿彩正推门进来,见得蜜儿正自己挣扎要起来,忙就过去扶人了。“姐姐你别乱动,许太医说要你好生静养的。” “静养…”蜜儿捉着阿彩,方挣扎着将自己撑了起来,“再怎么静养,也得喝口水吧…”她自望着阿彩笑了笑,“可得有劳阿彩了,帮我倒口茶来。” “你可不能喝茶。”阿彩说着,方过去探了探那茶壶,“凉了,我与姐姐端杯热白水的来。” -- 第144页 “诶…”蜜儿答得几分虚弱。方坐起来一会儿,便觉着身上一阵阵发凉。只好自己拉着被子往身上盖好。 阿彩很快回来了,往她手里递过来一碗热水。方与她念念起来,“今儿早上,世子爷来过了,特地带了上好的金疮药来。一会儿夜里换药,我与杨嬷嬷一道儿与你上上。” “可谢过世子爷了?”蜜儿捧着热水,一点点喝着,又问着阿彩。 阿彩道,“谢过了。” “二叔昨夜里将你急着抱回来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蜜儿听得那个称谓,神志少许恍惚了一下。 “日后世子爷对咱们好,咱都收着些。” “所以那江家小姐为难了姐姐,果是因得世子爷?”阿彩问着,“不怪乎方世子爷来的时候,面上好似有些愧疚。这不,眼下入了皇宫,与姐姐寻说法去了。” “啊?”蜜儿惊了一惊。 江望舒虽是可恶,可也不必闹到皇宫里去吧? 见得蜜儿的神色,阿彩方道,“姐姐你不知道,昨儿许太医来看你的时候说,那江家小姐的爹爹是皇帝身前伺候的大总管。昨个儿夜里,二叔为了救你,好像又把人捉进镇抚司了。” 蜜儿这才知道那江小姐背后的靠山是什么,她爹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怪乎昨日那么跋扈了。“二叔捉了江小姐进镇抚司?那可不是和大总管对着干了。” “嗯。”阿彩点点头,“所以,方世子爷来的时候便说,得进宫一道儿帮二叔说理。” “……”这回的事儿可算是闹大了。可眼下她伤口还疼得厉害,也什么都管不了,喝了几口热水,身上发了些汗出来,便就舒服了些。杨嬷嬷又来伺候了一碗热粥。蜜儿方又开始发了食困,躺了回去。 这一躺下,便又是一下午。夕阳落了山,只剩下一丝丝晚霞余晖,蜜儿方缓缓醒来。杨嬷嬷见得她醒了,来小声问了问,“姑娘可觉着好些了?世子爷来了,想进来看看姑娘。” 蜜儿自点了点头,她也正好问问,今儿宫里的事儿。 她撑着杨嬷嬷手上的力道儿起了身,又穿好嬷嬷递过来的厚衫。方见得杨嬷嬷退出了门外头去,不一会儿,便将世子爷领了进来。 见得世子爷一身的清朗锦袍,蜜儿不自觉地理了理头发。她怎就简单答应了让人进来,眼下自己分明该是狼狈的时候… “身上伤口可还疼着?”陆清煦就着桌子旁的圆凳上坐下,也懂得持着三分男女之礼。 “已经好多了。多谢世子爷。”蜜儿说罢了,正想开口问问今儿宫里的事儿。却听得世子爷自己提了起来。 “江家那女儿性子自幼娇纵了些。可也是因得我方让你受了这些伤。此处,我替望舒与你道声歉了。” “……”蜜儿自听得出来世子爷话中歉意,不止是为了江望舒,多有为他自己的意思。她疼是很疼的,江望舒虽是可恨,可世子爷多半也不知那江望舒的企图和作为。 “世子爷莫这么说。” 一来二去,蜜儿自将该谢的也谢过了,该问的也都问过了。便听得世子爷道出,昨日夜里,二叔果真打了江小姐的鞭子…整整四十鞭啊,后来人被扛回去江家府上,根本起不来身。 蜜儿心中几分解气,却又有些担心起来。“那、江公公可有和…和明都督生了什么过节?” 陆清煦笑了笑:“这过节定是结下了。不过明都督也不是好惹的。”他自看了看那丫头脸色,方觉着她想问的另有其他,这才忙补上一句,“你大可不必担心了。这事情闹去陛下面前,江公公也没讨着什么好处吃。反倒是明都督赏罚分明,受得陛下几分赞许。” 蜜儿听得自己心口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世子爷却说起其他事儿来。多是嘱咐她好生休息养伤,不必太担心酒楼里的生意,这段时日,他自会看着。蜜儿一一应下了,便见得世子爷起身要走了。她此下送不了人,便就让杨嬷嬷替她送人。 等得屋子里空了下来,她心里也跟着空了几分。她昨夜里也并非真想赶人走的意思,不过就是心急了些,身子也不怎么好,咳嗽得狠了。结果那人一去就不回了… 阿彩正端着一碗热乎乎的东西进来了屋子。“姐姐,用晚膳吧。” 蜜儿收敛了些许情致,“又是喝粥么?”胃口越是不好,便越觉着清汤寡水的无趣。 “唔…”阿彩摇头,搬来小案立着在床榻上。这才将手中的碗碟儿送去蜜儿面前。“是,鸡汤拌面。” “哦。”鸡汤拌面… 以前若是她生病了,阿娘常做给她吃的。吊得起来几分胃口,又很能补充体力。蜜儿自觉着几分亲切,拾起筷子,搅了一筷子面条放去嘴里。面条儿里卤味十足,透着鸡汤的鲜香,简直和阿娘做的一模一样… 她正忙着享用,却听阿彩一旁埋怨起来。 “二叔也真是的。昨夜里走了之后,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蜜儿听得那个名字,顿时呛着了几分。阿彩方忙来与她顺着后背,等得蜜儿顺了口气儿回来,阿彩方补上一句。 “他人不回来,可就让那个姓吴的官爷,送了这个食盒子来。说是与姐姐养伤吃的…” “姓吴的官爷?”蜜儿想起那个总爱笑着来寻好吃的官爷,又看了看手中的鸡汤拌面,莫名几分熟悉和亲切。 -- 第145页 还在甜水巷的时候,那人受伤醒来的第一日,她不是做过这鸡汤拌面给他吃的么? 眼下身子病着,蜜儿只觉不能亏待了自己,管它是谁送来的,养好了伤再说罢。 只是第二日,那食盒子依旧由得吴尧送来她房中,是一道儿五味米饼。每个米饼只取了六分之一,摆了圆圆的一个盘子。白糖的、红豆的、麻酱的、葱肉的、酸菜的,一个味道都不差。唯有那道儿酸菜的,放了两块儿… 酸菜的,是她喜欢吃的。原是有人记得的… 第三日,食盒子中的鱼片粥,伴着迷迭香碎末,鲜香极了。蜜儿胃口大好,吃过粥,又问杨嬷嬷多要了一小份拌面吃。 第四日,爆炒猪肝;第五日,菠萝汤圆;第六日,银丝鲫鱼羹; 直到第七日,蜜儿身上伤口好了些,不大会疼,人也可以下床走动。便见得吴尧亲自提着那食盒子进来,送来了她面前。 经得早前几日,蜜儿对这食盒子满怀好奇,揭开来一看,见得是一道儿豆腐拌饭,方想起那时候两人被锁了厨房,共吃着同一碗豆腐拌饭情形,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吴尧见得人笑了,自将手中的信封儿也送了过去。“小娘子,这是都督让我与您的。说是您得该识字了,能读信。” 蜜儿自是能识字了。那本《千字文》她早就背熟了,后来跟着世子爷,每日看账目、看契书,便没停下来学习过。 她打开信封口子,只见一张白白的信纸,里头的字儿不多,刚劲俊美地列在纸上: “食髓知味” “人在心上” 心中闪过一丝小雀跃,还未来得及回味,便听得吴尧道,“小娘子,马车备着在外头呢,都督眼下正在宝相寺门前等着您的。” 第51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 明煜:“不睡,…… 趁着杨嬷嬷不在,蜜儿拉着阿彩从如意楼里溜了出来。老嬷嬷办事儿谨慎,若听得蜜儿病还没好全就要出门去,以死相谏都是有可能的… 马车缓缓从雨水巷里驶出。 蜜儿刚要推开车窗的手,便被阿彩拉了回去。“这几日秋寒了几分,姐姐就别吹风了。” 她倒不是想看外头什么热闹,只是有些坐不住,停不下来…正搅着手帕子往车窗缝隙外头看,却听得阿彩问她。 “二叔早前不是来了好几趟了,姐姐都没理人。” “今儿可是太有从西边儿出来了,姐姐,你们可是要和好了?” “……”明都督今儿想约她做什么,蜜儿心中尚且没底,只好答话道,“上回去宝相寺便没去成,今儿有禁卫军开道儿,便去看看罢了。” 真的吗?阿彩不信… 这小车里布置得干净舒服,蜜儿身下就是小榻,还真是能半躺下来休息的。去宝相寺出了城门还得有小段儿路,阿彩也叫她先休息着,等到了,阿彩再喊她。 一路过来,蜜儿却不怎么能合得上眼,直想起那日夜里那昭儿姑娘寻来如蜜坊说的那些话…她那时候信了,是认得那铜铃,再有,慈音小姐来说过,他眼睛早就好了,可也不曾回来寻过她。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吴尧扣了扣车门,“小娘子,到了。” 阿彩推开车门去。蜜儿方从车上下来,便见得那人一身秋白色常服,负手立着下马石旁等着的。 蜜儿不敢多看,轻轻扫过那双眉眼,很快又将自己的目光垂了下去。眼前伸来齐齐的四根修长的手指头,是要接她下马车的意思…她没敢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反倒是扶着阿彩下了车。 人家不领情,明煜只好收了手回来。听得身后吴尧在偷笑,他方侧眸回去,狠狠扫了吴尧一眼。 吴尧忙捂了嘴,收了声儿。便去劝着阿彩了,“阿彩姑娘,那边有家农户,专卖山中草药的。我等一道儿去看看,可有秋日里润肺去燥的可好?正好买回去与小娘子煮水喝。” 阿彩险些没反应过来,还是看着堂堂吴大官爷对她挤鼻子弄眼,方几分恍然大悟。“对对对,姐姐咳嗽还没好,我去与姐姐看看,有没有些好的,回去让杨嬷嬷煲水喝!” 明煜听得吴尧推波助澜,方淡淡与身边的人道,“里头有座紫露观音,听闻得观音手中圣水能祈福治病。我们进去看看?” 他自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这宝相寺里新葺的一尊观音像,还是吴尧与他打听得来的。这连日来让她静养,他便就不敢去扰着人。吴尧日日将她的病情捎回来,他方才好放心。 蜜儿轻轻点头,随着他身边往寺庙里去。跨过寺院门槛儿,眼前是一条枫树幽径。秋日里的枫树,一半红叶火辣,一半熟黄艳丽。 “你…身上的伤可还疼?”他平日里脚步快,今日刻意放慢了些。 蜜儿摇头,“不疼。” 秋风少许拂过,枫叶沙沙作响。蜜儿身上的披风都有些持不住,被风鼓动作响。她便直往那人身边靠了靠,心中隐隐盼着,他该还有别的话要说吧。 明煜触及几回那被风鼓动着的披风,心想着却是别处。只好先压着口气息下来,领着她继续往里头去。 幽径尽头,方见得一间小巧的天王殿,蜜儿被那人带了进去,与佛家拜了一拜。 穿过韦驮像出来寺院里,便是一条大道直通去大雄宝殿里。只两旁侧的小道外头,全是野生着的小雏菊。蜜儿想起阿娘,便忙小跑去了小道儿外头摘花儿去。只与旁边的人交代了声:“阿娘最是喜欢这些花香味道。” -- 第146页 明煜跟了过来,就立在一旁等着。 不过半晌儿,便见那丫头怀里满满抱着一捧菊花寻回来他身边了。见得她两手手满满不得空,他自觉着又难了些,方只好抬手去她眼前,“我来。” “……”蜜儿将怀里菊花整了整,方送去他手里。 她抱着满满一怀,便见他一掌便握了过去。还未反应得及,她的手也被他另一掌捉了过去。 明煜得了逞,便拉着人再往寺里去,又侧眸来嘱咐道,“外头风大了些,拜完那紫露观音我们便回去。”他见得那张小脸上微微泛着红,几分满意。 蜜儿被他牵着,心中还有些小小变扭。他便这么就当是和好了不成?还没与她说过昭儿的事儿呢。那铜铃又是怎么回事儿? 紫露观音是靠着山边小泉建的。原只是一道儿山上流下来的露水小溪,僧人们感恩馈赠,方在此修葺了坐观音像,引着那小溪水,从底部入了观音手中斜斜拿着的紫露瓶,溪水方从瓶口里缓缓流下来,山林露水沾染着佛像圣气。 蜜儿被人牵来的时候,前头已经排着好几人了。 有儿郎陪着病弱的母亲来,取着那紫露水,点着母亲额上,该是保佑母亲早日病好的向往。 还有妇人带着家中小娃儿来,紫露水点在小娃儿额头上,保佑小娃儿不吵不闹,读书上进。 蜜儿自被他牵着过去的时候,还有几分局促起来。悄声与他念叨,“平日不礼佛,这是临时抱佛脚。” 明煜笑了笑,方抬手去接了些露水来,点在那丫头眉心,“入乡随俗,保佑药到病除。” “……二叔你何时迷信上的?”她小声埋怨。 明煜一时答不上来,今日一行拜观音是其次,试探她生不生气方是要务。还会打趣他,看来脾气消了些,他自重新拾起那只小手来,又牵着人往寺外去。“回吧。” “……”这么凉快儿的天,玩儿了一会儿便走。蜜儿还有些心有不甘,直指了指寺院后头的建筑,“大雄宝殿还有后头的密枢宝林,还没去过呢。” “你身子还没好,改日再来。” 阿彩捧着三五包草药,正在马车上候着。便见得两抹身影从宝相寺里出来。二叔如今收拾得妥妥帖帖的,人原本又高,那么一身袍子更趁得他身形修长。姐姐平日里不爱打扮,可今儿虽捂着披风,可里头那身碧色的秋裙隐约着好看,出门之前似是精心选过… 阿彩心里头暗自念叨:相称,很是相称… 阿彩正看得满眼都是桃花星星,却一眼扫见二叔的手…是牵着姐姐的手的!!! 阿彩忙将自己收拾进了马车里去,省得发光发亮。没一会儿,果听得二人声响靠近了,还是二叔亲自将人送来了车里。 蜜儿重新在马车里坐下,手中接过来他方拿着的那束野菊,便就交给阿彩,“你先拿着。” 明煜退出了车厢去,翻身上马,便让吴尧吩咐了车夫,回如意楼去。 蜜儿方坐稳,便被阿彩盘问起来。 “姐姐,和好了?”阿彩一脸笑嘻嘻的,这会儿满心里都是大八卦。 蜜儿直推开车窗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他也没开口说。总不能就这么好了?” 姐姐为什么不愿见二叔,阿彩到底知道一些。那日有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来还铜铃,她从后堂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得人已经要走了,却不知道那姑娘和姐姐说了什么。自那以后,姐姐便不大愿意提起二叔了。 阿彩没多问,却见得姐姐面色有些发白了。方去探了探她的额头,“哎,又有些烫了。” 蜜儿这会儿方觉着乏了,便就倚着软枕半躺在小榻上睡了过去。 马车摇摇晃晃,她睡得不沉,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身下马车缓缓平静了下来,方听得阿彩在她耳边小声道,“姐姐,到了。我们回去屋子再休息吧。” 蜜儿缓缓睁开眼来,便听得车门上有人敲着。阿彩去推开车门,见得是二叔在外头,便就忙着道,“二叔,姐姐好似又有些发热了。” 明煜心口里紧了紧,绕开阿彩果见得那丫头睡眼惺忪,面色有些蜡白。 蜜儿撑着起身往马车外头挪着,正是有些头重脚轻,却见得二叔伸了手来。她这回没客气,可手方搭了上去,身子便也跟着一轻…她整个儿的都被二叔打横抱了起来。 入眼的是侧脸精致的下颌线条,鼻梁高耸,唇薄干练…蜜儿不知自己双臂是什么时候勾上他脖颈的,只得寻得了个借口,她一定是怕摔着了自己! 只是他身上那股子青松墨香,底蕴十足,闻着便不想放了…等被他抱着入了屋子,方听得杨嬷嬷在后头唉声叹气的。 “姑娘病还没好,这是去哪儿了哟?” “这…官爷,您可快把人放下吧…” 蜜儿抿了抿嘴,在他怀里偷笑。杨嬷嬷好心得有些可爱… 明煜将人安置去了床榻上,松了手方见得丫头脸上的笑意。不过一眼,他便也心领神会,转身与杨嬷嬷道,“放心,人我安全带了回来。” 杨嬷嬷正压着几分埋怨的口气,凑来床边,将那么个大高个子一把扯开了。她方又自己伸手去探了探姑娘的额头。 “这哪儿是安全?又发热了。” “官爷快出去吧,姑娘要休息了…” 蜜儿没说什么,自扯着被褥往自己身上扯,她眼皮子还有些睁不开呢,确是得小睡一会儿才能缓缓。 -- 第147页 明煜不大想走,杵着没动,却见得杨嬷嬷起身来推人。 “……”他并非不及这嬷嬷的气力,然而便就由得她推推扯扯,出了屋子去。 杨嬷嬷回去屋子的时候,见姑娘已经自己取了衣衫,躺了下去,这才算是放心。再探了探姑娘的额头,还好,不是太严重。 “姑娘先睡一会儿,一会儿用晚膳的时候,我与姑娘熬了药来。” “嗯。谢嬷嬷了。” 等得杨嬷嬷退出去门外了,蜜儿实在撑不住,睡熟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夜色浓重,床前的小台上,一盏微弱的烛火。方休息起来,蜜儿自觉着身子轻松了许多,身上暖和着,额上也好似不发烫了。 却是懒散着不想起身。她翻了个身,手枕着脸颊下侧躺着。方想起今日在宝相寺里的事情来。二叔没提过昭儿姑娘,也没提过那铜铃。可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今儿也能觉着出来,二叔是待她好的… 这就奇怪了… 想到这儿,蜜儿自也躺不落了。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方起身去妆台前,寻得那小匣子打开看了看。两个铜铃依旧完好无损地躺着里头,也不知那昭儿姑娘是如何得到那铜铃的? 正望着那匣子里的东西发愣,房门却一把被人推开了。蜜儿见得来人,忽的怔了一怔,手中的匣子也忙一把合了起来。“杨嬷嬷不在外头么?二叔?” 蜜儿本以为他早该走了,今儿有杨嬷嬷在,定将她这房里的家教看得死死的。不想他竟是端着她的晚膳和汤药进来了… “杨嬷嬷与阿彩有些事儿去。” 明煜将手中食物放在桌上,方来拉着人坐下,“你先来吃饭吃药。”他余光扫过她手中放下的盒子,似是几分刻意藏着去了妆台的花瓶后头。 今儿宝相寺里人多,不是能说体己话的时候。方阿彩将杨嬷嬷引开,他这才接来这与人送饭送药的差事。 蜜儿被他拉着过去坐下,见得桌上那两道二小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这几日病过来,她自也摸着了些许门路。但凡是发热的时候,便就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眼下正好退了热,便得赶紧补充体力。 见得人端着饭碗开动起来,明煜自与她夹着菜。又探了探那汤药的碗边,已然不烫了。他的目光这才挪向那处藏着花瓶后的匣子去了。开口问道,“方在看什么?很是伤神?” 蜜儿正吃了一口饭,没停下手中筷子,只与他淡淡道,“二叔自己去看看吧。” 丫头语气不大好,他拧了拧眉,方起身去花瓶后寻得那匣子,而后又落座回来小圆桌旁。明煜揭开来那盒子,见得里头两个铜铃,迎着一盏微弱的火光,齐齐发亮。 “怎么都在你这儿?”他记得那日他回去枢林轩里寻,怎么也没寻见,次日又得出城办事,方才暂且放过了… “二叔不知道?”蜜儿看着他的脸色,几分好笑。“人家替你送回来给我。我还以为二叔与我是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何时要与她恩断义绝了?“人家是谁?” 蜜儿不紧不慢,夹了一口肉,又吃了一口饭:“你的昭儿姑娘呀。” “……”明煜喉咙里重重压下一口气,似是寻得几分答案:“她将这铜铃拿来给你,还说过什么了?” 蜜儿吃饱喝足,放下手中的筷子,回了他的话道,“人家还替你送了十五两金子来呢。可多亏了你们,这如意楼的成数,我才能和世子爷平分秋色…” “你吃好了?”他话里几分冷意。 蜜儿忽觉着自己好似说多了什么,那人面色几分可怖。“吃、吃好了…” 话没落下,身子便是一轻。她又被人抱了起来… “你、你做什么?”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若不喜欢听的,去寻你的昭儿姑娘便是了。” 明煜心里生了几分火气儿,下手便就重了些。将人放在床榻上,又扯着被褥来与她盖好。“我没有什么昭儿姑娘。你吃饱了便好生休息。” “……又、又睡呀?”蜜儿几分不情不愿的,养猪吃完饭了,也能再栏子里溜溜吧…却见得那张好看的脸凑了来她面前,方被他抱过的时候,她脸就已经发了烫,眼下连着耳尖儿一并觉着火辣辣的。 “不睡,你想做什么?” “……没、没想什么呢。”蜜儿心跳得快,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 她的腰上却是一紧,又被他勾着往后躺。身子方落着了床榻,她便抬手推人,“我自己睡觉,你、你出去。杨嬷嬷要来了…” “……”明煜笑得几分无奈,他自问也没想什么别的,被她这么一说,目光却在那小唇和衣领上一扫而过,半晌儿,方压着喉咙里沙哑道,“睡吧,我先回府上了。明日再来看你。” “……”呼… 蜜儿几乎能听到自己大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二叔再往前一步,她只怕会晚节不保,毕竟,那双眼睛里早没了清冷,望着她的时候,里头好似总是暖暖的。还有…怎么会有男人的嘴唇生得那么好看…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死死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非礼勿视,非礼勿碰。那还不算是她的呢。 却听得二叔的脚步声已经退出去了门外,房门又咯噔一声被他合上了。蜜儿方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终于能随着心跳急促起来… -- 第148页 明煜出了如意楼,翻身上马,便往皇宫里去。今日他还得值夜,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那对铜铃,等得明日下了早朝回到明府上,再新账旧账一起算。 ** 周府上大婚不久,原本新娘子三朝就要回门的。可周府上经历一场劫难,慈音又一直病在府中养着。林家府上和明家府上,便都没再将这礼数看得多重。 等的慈音如今身子都好全了,又将周府里的大小庶务安排得有条不紊。直到这日方去了林府上,看望林夫人和林阁老。 周玄赫本被皇帝留在了宫里,没抽出时间来陪着。却是回到府中的时候,还听闻大娘子被林夫人留在那边用膳了。他方就着午膳后的功夫,去林府上接人。 慈音没想得他会来,还恭恭敬敬地喊了林阁老一声岳丈,又喊了林夫人一声岳母。林夫人倒是和蔼答应了下来。只是林阁老面色不好,周阁老那可是多清廉的好官儿,可这世侄,除了旁门左道儿能讨皇帝喜欢,别的好处都不占。这便宜女婿,他可不想认… 周玄赫也是有备而来。喊着周府上小厮,送了樽上好的沉香木过去。人麻,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林阁老的喜好,他再清楚不过了,便就是喜欢玩儿这些木头。 这慈音还认了林夫人做阿娘呢,他可不能给她输了体面。他周玄赫再是不济,媳妇儿的面子比他的大,他给挺着! 林阁老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这些年在官场上修炼得当。可见得那老沉香木头,目色不自觉的多流连两下,嘴角不自觉上扬几分,慈音全都看在眼里了,方忙与人福了一福,“父亲大人若喜欢,便让周郎去西南再寻些来。” 林阁老抹了一把修得齐整的花白胡子,“这正午天儿还热着呢,你们便等着太阳快落山了再走。省得中了暑邪。” 周女婿终于大大方方在林家大堂里落座下来,等得媳妇儿坐来身边,方抬手拉了拉慈音的袖子,没皮没脸小声笑道,“我岳父大人真是心胸宽广…” “……” 今儿去了林家,慈音便就打算着,第二日回去明家看看。可她心中始终是有根儿刺的。箫音阁,惠慈轩,明远书房,那些地方都是她不敢触及的… 清早,马车从周府里缓缓出来,慈音满怀心事,连带着的嬷嬷都看出来几分,“小姐今日可是心情不佳?” 慈音微微摇头,不想让嬷嬷多担心,可自己的事儿,自己便是再清楚不过了。 马车正停在明府大门前,车门将将被车夫拉开,慈音便见得车外那张嬉皮笑脸,正望着她,“娘子,我今儿特地给陛下告了假,陪你回来府上探亲,你说好不好?” “……”慈音本没指望着他,可见得他在这儿候着,竟是安心了几分。扶着嬷嬷下来马车,周玄赫一身官服还未退,便就行来她旁边了。 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直往她身边靠。从府外走进来府内几步路的功夫,二人之间的距离从一尺到了一厘…慈音望着他几分恨恨,“你跟我这么紧做什么?” 周玄赫笑着,“为人夫郎,不该护着你么?娘子。” “……”慈音望着他那副面相便想生气,可他这话却不怎么让人生气得起来。他是她的夫郎,已经一月有余有了… 知道哥哥公务繁忙,此时该不在府中。慈音先寻去了林姨娘的院子。 林姨娘听得管家来传话,早已迎了出来,半路见得慈音,便就将人扶回去了自己院子。香琴自也一旁喜气着,“姐姐走了那么久,以前主母在不让我们去探。如今回来了便好。” “嗯。”慈音念想着这个妹妹,寒暄几句,方指了指旁边的周玄赫,“这是周郎。” 周玄赫听得被介绍了,忙收敛起几分神态。老太太便就和他说过,他这张脸,若是沉着不与人笑的时候,那也是个端庄美貌的公子哥儿。 香琴不敢多看,偷偷瞄了一眼,便凑去慈音耳边。“我姐夫,呆呆的。” 慈音听得这话,方扫了一眼周玄赫。那副皮相装得那副乖模乖样,的确像个木头! 林姨娘领着人进来偏堂,堂内早备好了茶点。如今明家府上人丁单薄,林姨娘便也从简了礼数,只道,“慈音回来便就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慈音与周玄赫坐着旁侧,方饮了一口茶,便见得一女子手中端着糕点,盈盈正从偏堂外进来。到了堂前,女子自与林姨娘先作了礼数,“夫人,昭儿听闻小姐和姑爷回来,特地与小姐和姑爷作了白玉膏。” 林姨娘面上和气,让昭儿将东西放下了。昭儿来了这些时日,人在明府,可身契好似还在周府,虽然有所不妥,可人家自说是明煜的恩人,明煜也未发过话,她自是不好安排。 慈音听得这个名字,忽的记得起来什么,望了一眼旁边的周玄赫,“哦,这就是周郎特地留下的昭儿姑娘。” “……”周玄赫喝到嘴里的热茶差些喷了出来。 这当着她娘家人的面儿,他有口难辩,什么特地,什么留下?他没有啊。人明明是冲着她兄长去的… 第52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2) 昭儿的下场 昭儿听得周玄赫那语气,忙与慈音解释。 “大娘子莫要误会。为了娶大娘子过门,公子爷着实花了好些的心思。公子早前的确将我们都要遣散的,只是昭儿还未寻得去处,公子爷方暂且容我留着身契在周府上。” -- 第149页 “……”周玄赫可算是松了口气。 慈音笑了笑,“可别当我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不过是问了一句,也没说周郎这有什么不对。”慈音说着,又看了看旁边的林姨娘,“这姑娘该来了府上好些时日了,姨娘怎也没让人来提起过身契的事儿?” 林姨娘却是为难了,这些时日来,昭儿哄得明府上下都服服帖帖,口碑确是不错。可毕竟是个伶人,当家的不开口,她若替人家拿了主意,若是不如意,那定是吃力不讨好的。 林姨娘笑道,“都督早前受了苦难,都是昭儿姑娘照顾着。可都督约是这阵子太忙了,没顾得上呢。” 慈音却听得怔了一怔,哥哥早前受伤失明,原都是在如蜜坊里住着的,怎就成了昭儿姑娘照顾的了?再说哥哥后来被周玄赫接去了府上住着,那也不过是个把月的功夫。这姑娘便以哥哥恩人自居,来明家府上住下了,这未免也有点儿自持身价了。 慈音看了看周玄赫。 周玄赫却不敢看她,直对昭儿道,“你在这儿也好,早日等有得空闲了,便将这身契也转了过来吧。” 慈音轻声咳嗽了两声。 这人心,若是已经坏了,放在哪儿都是得连累人的。周府上容不下她,怎的明家就能容下她了?慈音清楚哥哥的性子,虽并不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可想要欺瞒他过去,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周玄赫听得那两声提醒,慌忙也跟着咳嗽了两声,“这后宅院儿里的事儿,日后还是都交给姨娘和慈音好了…” 昭儿借着今日慈音回门,便是想特地再提醒提醒周府大娘子和这林姨娘。该是时候,将她的身契从周府上转过来了…可眼前这大娘子,该只是看似身子柔弱了些,那一双冷眸冷眼的,却有着三分主母威严。昭儿自问也不是那么容易服软的人,“也不知,大娘子想要如何发配昭儿。” 慈音不紧不慢,抿了口茶,“你是说,哥哥早前受伤失明的时候,都是你照顾的?” “嗯。”话得答,得果断。昭儿认定了的东西,势在必得。 慈音撂着茶碗,咯噔一声,“哥哥是除夕出的事儿,今年五月方才去了周府上。你那时候方开始照看的人,不过一个月左右,他便伤好复明,面见陛下了。昭儿姑娘莫怪我,若我不说明白些,明府上下怕是都以为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昭儿被慈音如此戳破,面色一绯,忙看向上座林姨娘,“姨娘,昭儿、的确只是照顾过大人一个月,是以也并未以大人的救命恩人自居…昭儿不过是想求个落脚的地方。姨娘是知道的…” “慈音,要不还是等都督回来再说说?”林姨娘面色和善,心中却是打了鼓。平日见这昭儿姑娘,以为心性善良单纯,经得慈音这么一说,方开始觉着,这姑娘还是多少有些心机的。 慈音与了林姨娘些许面子,“那是自然的。”说罢,方再端起茶碗来喝茶,便听得管家从外头回来,与众人说道,“都督回来了,想请昭儿姑娘过去安槐院。” 昭儿到底捡回来几分脸面,方与林姨娘福了一福,“那昭儿便先过去了…”临要转身,昭儿浅浅笑着看了眼慈音。“大娘子,昭儿便先去侍奉都督了。” 慈音受得下这三分耀武扬威的小意思,等人走了,方看向周玄赫,“倒是个有骨气的…” “娘子莫气。”周玄赫嘿嘿笑着。原昭儿与他坦白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便知道姑娘的性子不简单,眼下只得与慈音赔礼道,“那可是早已经打算发卖了的,不过是卖来明府,还是卖去外头的问题。日后,娘子自也见不着,咱不气!” “……” ** 老管家将人领来了安槐堂里,正要退出去了,却被明煜喊了回去。 “管家不必走,一会儿还有事儿请管家办。” 老管家忙应了一声,方退着一旁候着。 昭儿只见,明煜今日的脸色很是僵白。她自猜着许是皇宫夜里的差事不简单,便与人福了一福,方问起,“大人可是累了?昭儿一会儿与大人捏捏肩。” 她没听得大人的回话,却只见得一小厮端了茶水上来。 大人不急着喝茶,却从胸前的衣物里,取了什么出来。她一开始还颇为好奇的,可听得那铜铃声响,心跳仿佛都沉了下去… 不必见得那铜铃,她也认得这个声音。那时候在枢林轩里,大人常带在身上。比得其他普通的铃铛,这铜铃的声响更为沉湎透彻。耳朵的记忆往往对这种特别的声音,更为敏感一些。 只是,铜铃是怎么回到他手上的? 昭儿不敢看大人,耳边那铜铃的声响却在渐渐靠近。大人早起了身来,持着那铜铃,在她耳边轻轻摇晃。 明煜观其面色,淡淡笑道:“姑娘该是认得这个。” 昭儿垂着面,不敢抬头,一双眉头微微一簇,很快便又散开,笑道,“认得的,大人那时候在枢林轩里,还特地寻过它。看来现如今寻得回来了?” “好在寻回来了。” “不然还不知道姑娘的心思,是用在哪里的。” “大人是什么意思,昭儿怎么听不明白。”她面上还持着几分笑容,不管人知道了是不知道,她都不能认,死都不能。 明煜转身落座回去椅子上,没想与人争辩,直吩咐管家道,“有劳管家,去账房里取二十两金来。在周府上多亏姑娘照料,便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 第150页 “……”昭儿跪了下去。 “大人,昭儿不要金子。” “姐姐这些年在绿柳巷里早将钱赚够了,我帮她敛财,手上不缺钱用。只是姐姐和昭儿都是贱籍,这辈子都改不了。大人莫要赶我走,我给大人为奴为妾,都心甘情愿。” 人家心甘情愿,明煜却懒得开口。只提醒着一旁的管家,“管家是听这姑娘的话,还是听我的令?” 老管家方看戏看走了神,这才恍然,忙与明煜一揖,“老奴这就依着都督的吩咐办去。”管家退了下去。 昭儿跪着摸爬来明煜脚边,“大人…求求您了。” 明煜未答话。 却是慈音从门外进来,笑道,“姑娘就是这样侍奉我兄长的?” 昭儿方还几分楚楚可怜,此下见得慈音进来,自想起方才在慈音面前,她那些小得意,眼下似是被人在脚底□□踩踏。 她抬袖擦了擦两颊上的眼泪,方几分不平与慈音作礼,“大娘子…” 明煜收了收脚,“起来。” 昭儿见得这面上冰冷的兄妹二人,只得依着吩咐起了身。 明煜看向慈音,“你回来了便好。正好将这事儿一道儿先说清了。昭儿姑娘于我有恩,一会儿管家拿来二十两金,当是谢过了。人便由得你带回去周府。这姑娘身契该还在周府上,如今该由你发落。” 慈音与兄长对上眼神,心领神会,“依着道理,确是该如此的。” 昭儿听得这一唱一和,不想这兄妹二人心如铁石都是一样的。“大人的心,是冰霜做的么?在枢林轩的时候,昭儿一心一意侍奉,床前帐后,大人便是如此对我的?” 明煜端起茶碗来,饮了一口,方淡淡回了话。“我以为,在姑娘心中,这些情分都是能用金子来衡量的。便就依着姑娘的度量,将人情全数还给了姑娘,姑娘还觉不够么?” “那便让管家,再多取十两金来。以慰藉姑娘一个多月的尽心尽力。” “……”昭儿只觉脊背发寒。用金子换人情,大人说出这话,定是那如蜜坊的丫头告了状!她一步步往后退,“…不必了,昭儿谢过大人。” 慈音却喊了小厮来,“昭儿姑娘受了赏,今日便先随我回周府上吧。身契还在周府上,姑娘便不好再乱走了。” 话落,小厮已经将人持住了。慈音那话里几分严厉,是将人看紧的意思,两个小厮自也不敢怠慢。直到明家一家人用过了午饭,慈音与周玄赫驾马车回府,那两小厮方压着人,跟着后头,一道儿往周府上去。 这事情,周玄赫干脆就放手不管了。若只是个普通的伶人,他还能说上几句话。可昭儿招惹上了明府上,明都督都得罪了,就算有过什么恩情,二十两金子还不够还清的么,这够普通百姓过上一辈子了。 慈音办起这些事情,向来果断利落。 先让人招呼了那绿柳巷里,想着发卖回去让她与姐姐做个伴儿也是好事儿。只那绿柳巷的老板又不愿意。昭儿原在绿柳巷里名声在外,曾得罪过不少贵客,周玄赫那时候被虞儿求着,方将人藏在了府上。 如今绿柳巷老板听得这尊瘟神要回来,自是不乐意了。 大周正是盛世,京城最是繁华。伶人能唱曲儿,其余的茶楼酒楼自也是收人的,便就没有绿柳巷的名气罢了。慈音着实念着几分周玄赫的面子,寻了个正经的茶楼,将身契发卖了。 不过三日,府上的人便将手续都办好,人也送去了茶楼里。慈音自也想着,若真要赎身,她们姐妹身上有的是金子,又何愁无处可去呢?偏生要攀附着高门大户去,哪里又不是一片深海。 第5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3) “怎么出来了,…… 正午时分,陆清煦带着小厮,入了安定门。 小太监吉祥在门前接到了世子爷,便领着人往坤仪宫中去。 陆清煦与往常一般,与吉祥寒暄了两回,却觉着这小太监脸色有些沉着。在皇宫这种地方求生,本该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可人年岁还小,被陆清煦一问,便就直道出了事儿来。 “陛下正在坤仪宫里呢。娘娘今儿早晨食了一碗粥,便就动了胎气。此下正将两边厨房里的人都捉来问罪了。” “是这样…”陆清煦听得个大概的情况,回眸看了看身边小厮手里的食盒子。方问再问起吉祥来,“小公公可知道,娘娘是吃了什么粥才动的胎气。我这正与娘娘送些新鲜的吃食入宫来,该不会也犯了什么忌讳。” 吉祥拱手道,“娘娘早晨食的本是鸡茸粥,可有人将蟹肉茸与鸡肉茸混着了一处,方发了宫寒。”吉祥说着叹了声气,“御膳房与坤仪宫小厨房里的人,怕是都要被牵连着了。” 陆清煦听得是蟹肉惹祸,方想来自己食盒子里的两道儿菜,该不至于犯了忌讳。不过蟹肉大寒,与有孕之人吃了,却是得要伤着胎的…那御膳房和小厨房里的人确是该罚。 可见得吉祥面色,陆清煦自猜着这小公公约是与那里头有相熟的人,方道,“小公公莫担心,陛下该得要明察,不会牵连着无辜的人。” 吉祥笑得几分苦相,“他们可得借着世子爷吉言了。” 自打皇后有孕以来,陆清煦四处替皇帝在外与皇后寻着好吃食,隔三差五地带着食盒子来拜会。这坤仪宫里,自是熟悉。只是今日刚迈入来前院,便已然觉着人声静籁,不同往日。 -- 第151页 吉祥引着路,来了后殿里。陆清煦方见得,堂上跪着一干宫女嬷嬷,正被皇帝亲自盘问。一旁许太医拢着袖子,仔细旁听。江公公也等着一旁,就等陛下下旨,内侍们方好依着圣意罚人。 陆清煦见得这般情形,自也不好打搅,将自己安置在门外圣上看不见的地方,等着圣上罚完,再进去送食盒子的为妙。 只是隔着一张窗户,后殿里的话自也听得清楚。约莫着一炷香的功夫,江公公方让内侍们压着个宫女,出去门外了。陆清煦方听得那番审问,也琢磨了几分来龙去脉出来。 早晨皇后喝下的粥,便是那叫福清的宫女负责的。将给淑妃娘娘的蟹肉茸,用作了与皇后娘娘鸡肉茸,便就酿成了大错。这下被内侍们拖出去打板子,不稍想,该是要有去无回的… 吉祥一旁提醒了声儿,“世子爷,里头没人了。您可要进去?” 陆清煦这才回了神儿,便领着小厮入了后殿里,与皇帝作了大礼。 这后宫中子嗣单薄,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也不怪乎会因得娘娘的吃食大动干戈。陆清煦自也与皇帝道明了来意,方将食盒子里两道菜羹送了上去。 “如意楼中今儿一早与娘娘作了两道菜,一道儿竹荪鲜鸡汤,一道儿辣子黄牛肉,本是想着给娘娘打打牙祭,怎知坤仪宫里出了事儿。” 皇帝面上怒色正渐渐散开,“无妨,既已查得罪首,日后你们谨慎一些便是。”皇帝说着看了看后头,“她方自早晨起,便也没吃过东西。你们如意楼中的东西,她总是喜欢的。叫小厨房里热一热,与她送去罢。” 陆清煦依着皇帝的话,道了声“是”,方叮嘱小厮将食材送去小厨房里,“亲眼盯着,莫出了差错。” 待小厮下去了,皇帝方又与许太医道,“朕不放心,日后皇后吃食,还得许太医多上心看着。” 许祯琪却是几分为难,“为臣也只能尽量。可为臣不是厨子,平日里那些药膳方子,大多都惹得娘娘胃口不佳。陛下,怕是还得寻一位得力的嬷嬷来,看着小厨房中的事。” 皇帝道,“许太医可有人想荐?” 许祯琪摸着胡子想了半晌儿,没答得上来。他不过是建议一下,皇帝怎问他要起人来? 陆清煦直上前拜了一拜,“陛下,我母亲身边有位老嬷嬷,张罗吃食十分在行,不如让母亲带来见见娘娘,看看娘娘合不合眼缘?” 皇帝听得陆清煦解了围,直许了。却又听他道,“只是嬷嬷一个人,怕是担当不来做所有的吃食,还得有两个帮手。我自想着从如意楼中选个女厨帮着嬷嬷,一道儿办这差事。” 皇帝道:“你张罗皇后的吃食已经许久了,既然有合适的人选便不必拖延。只是,以后的食单也得许太医过目,还有这人选,得让江公公把关。” 陆清煦面色怔了一怔,这人选是谁,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食单与许太医过目本就是理所应当,只是若让江公公把关,依着上回的过节,怕是难了… ** 亭望茶楼落在东街街角。一间两层的小楼,只占繁华东街窄窄的一隅… 昭儿抱着琵琶,与客人们唱完一曲,便就撂了挑子。这些俗客再多的赏钱,也不过零碎毛毛雨,她又何必为了一两句赞许为难了自己。 掌柜的跑来求人,昭儿咬死了不唱了。 罢了,方握着琵琶上了楼。 二楼临街的雅间儿还空着,她自去了里头歇着。远远望见东街如意楼的彩楼雕栏,那里人来人往入流水,食客们吃吃喝喝谈笑风生,从里头出来,还有几个不忘回味… 昭儿握着琵琶的手指头,不觉几分抠进了木头里… 小半盏茶后,茶楼下日日烂醉的书生被昭儿请来了这雅间儿里。 书生家中排行老三,家境到底不错,只是今年乡试,大哥二哥都榜上有名,就他一人名落孙山。书生手里提着酒壶,又灌了自己一口,看着坐在窗边的美娇娘,“姑娘…嘿嘿嘿,姑娘特地喊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话还说着,人已经朝着昭儿扑了过去。好在昭儿闪得及时,那人方扑倒在椅子上滑座下来。 昭儿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送去书生面前。自微微翘着嘴角,凑去了书生眼前,“公子,改日可想换个地方喝酒?” ** 东街华灯初上,如意坊里却早早灯火通明。 夜市将将起摊儿,食客们三三两两,入来点串儿。秋日天寒,水产肥美。分明是冬至的生蚝才最肥美,秋日便早早上了餐桌,配着蒜泥与辣子,一口一个,汁水四溢,鲜香满喉。 大螃蟹斩两半,蟹钳烤熟,蟹肉烤黄。爱吃的不必蘸料儿,单吃这股子鲜甜便能满足整晚。 后院儿里,蜜儿喝下了嬷嬷送来的汤药。这几日休息得来,发热倒是越来越少了,身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只是早前留下咳嗽的毛病,依旧还在。 嬷嬷便就将人看得紧,早睡早起,一点儿也不给含糊。蜜儿自也数不清,多久没去店里看看了。 只是方要睡下,便听得丁有来敲门响。 “掌柜的,楼里今夜里不太平,有人闹事儿…您若听着了什么声音,便做没听见,好生休息。我们已经去请世子爷了。” 蜜儿听得这话,哪儿还睡得下,与嬷嬷拧了几句,方寻来门前见丁有。“闹什么事儿?我去看看。” -- 第152页 她自问身子好多了,只要不是动手动脚的,总得给那闹事儿的几分苦头瞧瞧。 “诶,客人吃醉了。每间厢房去吵着呢。” 蜜儿听得,直绕开丁有往楼里去。丁有忙喊,“您可慢着点儿。” “慢着呢,摔不了。” 蜜儿再问,“吃得起后头厢房的,可是什么贵客?是什么身份的,可打听得来了?” “哪儿有什么身份呀,就是个穷酸书生,不知哪里发了笔横财,约了楼里的厢房,便来喝酒了。谁知道,一喝就疯!” 蜜儿拧了拧眉,路已经寻到了楼里,果真听得楼上一阵吵闹,又见得三五正经的食客,正从楼上下来,面上几分不爽。见得蜜儿,几个认得的抱怨起来,“掌柜的,原这儿最是清净,我们才约着谈事儿的。怎的今日来了个那种不入流的人?” “不好意思,让您可受惊了。改明儿来,与您打个半折。” 蜜儿陪着礼数笑道,“我现在便去收拾收拾上头的乱子,下回必定不会了。” “掌柜的果是地道。”食客听得半折这话,自是补偿了几分心中的亏损。方与蜜儿拱了拱手,才出了门口去。 蜜儿直寻来楼上,只见得一身方帽布衣,正把自己往绮罗香里塞。 绮罗香这厢房,蜜儿布置来专招待女客的。眼下坐着的,是城北几个贵家小姐…怎经得住那酒鬼这么闹。 蜜儿吩咐丁有,“去拿棍子和绳子来。不行就把人绑出去。” 丁有忙应了声,才吩咐刚走过的小厮去办,“我得跟着掌柜的,掌柜的,咱过去吧。” 蜜儿点了点头,便协着丁有进了那绮罗香厢房。几个贵女早被吓得躲去了角落里,蜜儿忙将人安抚了番,便见丁有已经过去拿人了。 那闹事儿的被酒熏得一脸通红,笑得如同一堆烂泥…嘴角还残留着些许呕吐物,身上也隐约看得出几处印记…狼狈成这般,莫非是一个人来喝酒不成?蜜儿心里起了疑。 好在人已经醉如一滩烂泥了,没等小厮送上来绳子棍子,丁有便将人扶了出去。 几个贵女自也嫌着晦气,叫人来结了账,预备要走了。蜜儿依着方才的法子,许了人家下回来的半折,这才救回来几分口碑。 蜜儿将贵女们送下了楼,又喊着吴楠去将小姐们的马车备好。等得贵女们上了马车,蜜儿方算是送了一口气。 迎面一阵秋风来,方出来得急,她身上没披厚衣服。喉咙里发着干痒,方扶着木头门框咳嗽着两声,手腕儿上便紧了紧,有人来扶着她。 蜜儿目光落在那手背上,肤色白皙,底下血脉隐隐浮现,手掌比她的大一倍,指头却是根根修长的。眼熟之下,她自抬眸,果见得一双清冷眸子里泛着几分情绪,“怎么出来了,你?” “方里头出了事儿。吓走了好几个雅间儿的客人。” 蜜儿说完,便见他拧了拧眉头。她的手也被他收去了掌心里。 明煜转背喊着几个禁卫军跟着,又拉着蜜儿往楼里去,问起她来,“是什么人?可有来头?” 蜜儿摇头,“就是个醉书生,闹着几间厢房不得安宁。好似也没什么大来头。” 二人上来二楼的时候,便听得小厮们交代,丁有已经将人拖回去了原来的厢房。蜜儿自带着明煜过去。 推开半边合着的门,书生已经在地上烂成一摊了,偏生丁有不想多呆,直挡着半边视线,本着非礼勿视往外头出来,“掌柜的,这事儿可麻烦了。我、我还是先出去罢!” 蜜儿原还不大明白,等丁有出了屋门,视线便直直落在角落里衣衫不整的姑娘身上。那姑娘生得面熟,蜜儿一眼便认得出来,是那叫昭儿的!只是眼下,昭儿似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发髻歪歪斜斜,发簪正握着手里,好像还曾经自卫过… 人在她的如意楼里出了事儿,眼下还当着二叔的面儿。 蜜儿还未来的及想清楚,该做什么反应。便就被二叔拉出来了房门外头。“这事儿与你无关,我来。” “……”与她无关?那与他有关?这阵子他待她的好,可是都白费了? 蜜儿心中几分不安,却是被他一把关在门外。二叔却没一个人进去,反倒是将几个禁卫军全喊了进去。到底,也不会什么授受不清吧? 明煜入来厢房,看着地上的人。“说吧,是怎么回事?” 昭儿见得人来了,哭了出来,“这位相公包下我唱曲儿,来了这厢房里,却…却…”昭儿哭得泣不成声,似是有苦难言。 蜜儿在窗外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大人…大人救救我吧。” 蜜儿自挠着心,不觉又咳嗽起来两声。可不过一晃眼的功夫,那房门便被禁卫军又打开了。原本那衣衫不整的昭儿姑娘,被禁卫军取了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从屋子里抬了出来。那醉汉,也被最壮的两个禁卫军架着,往外头去。 明煜最后从屋子里出来,方看了看窗外立着的人。 “有没有精神,随我去镇抚司一趟?” “……”她、她又没有做错了事儿。去镇抚司做什么,会不会晦气… 她反正没答应,那人却也不理她答不答应,便就牵着她手腕儿往楼下去,“走。” “我那儿备着上好的普洱与你暖暖身。” “……” -- 第153页 第54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4) 李蜜儿,你是什…… 镇抚司这种地方,格外阴冷一些。蜜儿将将进来,便就打了个寒颤。方被明煜安顿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至于那衣衫不整,被禁卫军用披风抬着进来的昭儿,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也发觉了几分阴寒,直将身上的披风捂得更紧了些。镇抚司里全是男人,她原想将事情闹闹大,却也没想过要将自己曝露在这么多男人眼前。 明煜喊了人去后头屋子里,去取了自己的披风来。 蜜儿终于喝上了他方才说的普洱,浓香醇厚,确该是放了好些年份的上品了。竟将如蜜楼里世子爷让人寻来的,都比下去不少。 却听得一旁张副官来问话,“都督,这二人,如何处理?” 明煜冷冷,抬手指了指地上那醉书生,“灌苦汤催吐,直到他醒酒为止。”说罢,又看向那扯着披风微微发抖的昭儿。 “姑娘,上回在明府上,我们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了。” 昭儿抬眸看向明煜,笑得几分决绝的模样,“大人是说清楚了,昭儿如今的下场,可能让大人高兴?” 蜜儿听不太懂他们打什么哑谜。上回她与二叔说过那铜铃的事情,二叔便将两个铜铃都拿走了,也没还回来给她过… 什么在明府上说清楚了,什么高兴不高兴,与她无关似的。 一旁小兵捧上来了檀紫的披风,倒是心领神会的送来蜜儿手上。这地界儿的冷,他家都督早就习惯了。方一入来都督便寻着要披风,定是给那位跟都督一道儿骑马回来的姑娘用的。 蜜儿接来,小声谢过,方也将自己捂了个严实。那披风上还有淡淡松墨香气,跟二叔身上的味道儿一样,闻着,便也不觉着这镇抚司的堂子里阴寒了。 蜜儿看向那地上的女子。唇上的胭脂都磨花了,像是遭过什么罪了。倒是几分可怜。然而身旁二叔却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话里都几分冰冷。 “姑娘路宽得很,不过一纸贱籍,不该能困得住姑娘这样的人。” 明煜并没有什么耐心与她说什么道理,“不过既是落在我镇抚司手上了,方在那厢房里出了什么事儿,姑娘若想寻个公道,如实道来,我与你一个交代。” “都督不都看到了,还让昭儿说什么?” “难道,还让我将方才那醉汉是如何轻薄于我的,再仔细描绘给这么多人听么?” 昭儿说着隐隐哭泣。若能博得他丝毫的脸面,也是值得的。 蜜儿都很是可怜她了。堂上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听得不免动容。 “哦,是那醉汉轻薄于你。”明煜端起茶碗,展了展茶面儿上的几缕碎叶儿,“姑娘开口说过的话,在我镇抚司都是记录在案的。” 昭儿没再答话,继续抹着眼泪… 一旁张琪却从外头回来,“大人,人醒了。我让他们带人过来问话。” 明煜微微颔首。 书生被架了回来,堂上顿是一股子酸臭味儿,该是吐了不少。蜜儿顿时取了帕子出来,捂了捂鼻子。却听得一旁的张副官问起那书生,“酒醒了?” 书生颤颤巍巍结结巴巴,“醒、醒了。大人。” 方来之前,张琪便将人教训了一顿,与他说了清楚这儿是哪儿,一会儿他该说什么话。书生此下头重脚轻,可并不影响他知道,眼下是什么地方。 这鬼神眷顾之地,百姓们都躲着。书生看了看上头端坐着的大都督,谁又敢在“活阎王”面前说胡话呀。 “大、大人。我又吃醉了,闹了事儿。求求大人轻罚…”到底是读书人,眼下也知道事情不简单了,便就将昨日的事情托盘而出了。 “我、我是个没用的,今年乡试没上榜。日日在茶楼里寻酒喝。喝着一半,这姑娘将我叫了过去,说要换个地儿请我喝酒。今儿夜里,便带着我去了那如意楼。” “你胡说。”昭儿方刚去如意楼,便将那书生灌得烂醉如泥。怎么可能人这么快就清醒了?她自有几分坐不住了,直喊着。 书生到底认得清楚眼下谁才是主儿,也没理会昭儿,只朝着明煜拜了一拜。 “您也知道那如意楼的花酒,入口容易,我这才就贪着多了几杯。闹得了那些事情,添了麻烦了。大人要罚便罚吧。” “怎么罚?”明煜倒是看向蜜儿。 蜜儿道,“我那儿几间厢房的客人可都被你吓跑了。还许了下回人家的半价呢。生意重在名声,被你给损了,你便赔个百两银子吧。” “……”书生不敢答话,这钱不是小数目,他闯了祸还得去家里要呢。 明煜指了指昭儿,再问,“那,你可有轻薄这姑娘?” 书生回头看了一眼,连连摇头,“没、没呀。” “我还是个连举人都没中的秀才,借酒消愁,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了。哪儿还有钱找姑娘。这伶人身价最贵,若摊上了,可得与那掌柜的不少好处…” “我就是听得姑娘说,请我喝酒。方才随着她去如意楼的!” “你,你敢做不敢认的!”昭儿捂着披风朝那书生喊着。 书生忙着撇清楚了,“姑娘生得这样好看,我就算是有色心也没色胆儿啊!” 昭儿还想说什么,却见得明煜已经起了身,又走去一旁太师椅上扶那女子。 -- 第154页 “戏也看够了。这儿阴凉,我送你回去。” 蜜儿自随着他起来,便听得他吩咐一旁那张副官,“问得出来了,便签字画押。明日交给府尹大人办案。若不肯认…” 明煜微微侧眸回去看了一眼张琪。 张琪忙是一拜应了下来,“都督放心,这是小事儿,张琪知道怎么办。”张同知大人,业务是很熟悉的。 蜜儿临被二叔牵了出来那堂子,还听得昭儿姑娘在后头喊着“大人”。 一声声的“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比戏文还能让人生起怜悯呢… 只可惜了,明煜那心思铁石一般的… 蜜儿方听得一知半解的,只知道,这书生好似并未侮辱那昭儿姑娘。那书生人看着也老实,只不过是个颓废的酒鬼。清醒了也不似个色狼。 那昭儿姑娘怎就非得领着酒鬼来如意楼里作乱了呢?总是与她有什么过不去的。她想想便也简单有了个猜测。 眼看就要十五,一轮圆月高挂在天上。秋高气爽,月色浓稠。 明煜没骑马,出来了镇抚司,与旁边的人又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方领着人慢慢走回去如意楼。 “二叔拿了我的铜铃走,打算什么时候还?”拿就拿,还拿了一对,一个也不留给她…蜜儿自打听起来,便也想与他个开口的机会。 明煜摸了摸腰间,那铜铃他看得珍贵,带回去安槐院之后,便寻了个匣子收起来在自己房里,不在身上。“改日与你拿回来一只。” 他垂眸落在旁边人面上,却见她正抬着面庞望着他。月光如水洒在她白皙的面上,一双眼睛灵动着泛着光芒。他问她,“你想问什么?” “你不想与我说什么么?”蜜儿自与他计较起来。分明是他一走了之,不来寻她,又找了个不认得的女子来退还铜铃,还用金子买她的救命恩情。 明煜叹了声气,无奈笑了笑,目光挪去前路,手中牵着人的力道儿却加紧了些,方将他那日回到周府上之后,昭儿照顾在侧的事情一五一十与她交代了。至于后来,昭儿偷了他的铜铃,去如蜜坊里与她说的那些大话,自然不攻自破。 “人家可是很喜欢你的,二叔。”虽是知道实情了,蜜儿心中自还有些过不去。 “喜欢我什么?”明煜停下脚步来,望着对面的人。人家是谁?他没大听懂… 蜜儿见得他眼里颤动的星火,方反应过来,刚刚那话说得不对。“我、我是说,昭儿姑娘很是喜欢你。” 明煜笑了笑,“她喜欢我什么呢?” “知道我几分?又觉着我有哪里好?” 明煜叹气,牵着人继续往前走,“周玄赫遣散伶人,她无处可去,方动了歪念头。慈音将人收了回去,已经发卖茶楼了。却不想,她还没死心,许是我那日在明府上,将话说轻了?” 有些话到了嘴边,他又吞了回去,怕吓着了丫头。只在心中冷笑着。 那今夜里便让昭儿姑娘,知道知道他多几分罢! ** 书生早签了名字,画了押。 昭儿却一口咬定,是书生轻薄于她。事到如今,明煜不理会她,她总不能还将事儿给揽上身来。 张琪见得口硬之人,便觉着心烦。好好的月圆之夜,给镇抚司诸兄弟一个轻松不好么?也不稍叫巴图了,他亲自上手来得痛快。只扯开那单薄的披风,见得那姑娘衣衫不整,便又几分怜香惜玉。只好叫人来上个软刑来。 镇抚司的法子,可多。这蚀心散只是其中一味。 “姑娘不肯认,那便别怪我了。这可都是镇抚司的职责所在呀。” 张琪笑着,捏着昭儿下颌,将整整一瓶药灌了下去。罢了,又让人生了一炉火端进来,带着众人退下了。 堂子里留得昭儿一人,方进来之时,她手脚便没被绑着。可眼下服的那不知什么药,手脚瘫软得根本动不了,只喉咙之中干痒难耐,却没有一滴水喝。 昭儿想动手去挠,可所有的痒都不在体外,却又从心口蔓延开来,瞬间遍布全身。 外头传来张琪的声音,“姑娘何时想清楚了,便摇摇那堂子里的大铃铛。签字画押,都与姑娘安排着呢!” “……”昭儿咬着牙继续扛着。若此下画押了,便什么也没了。扛过了今晚入了府衙,哭给府尹大人看,不定还能寻条生路… 张琪等得几分心烦了,叫人打了酒来,看来得要熬到下半夜去了… ** 蜜儿与明煜一道儿回来如意楼的时候,客人已经几近离场了。丁有吴楠凑来,道是世子爷还在招呼一位贵客呢,想让掌柜的过去厢房里见见。 蜜儿这才忙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送去旁边人的手里。“二叔,我去与世子爷招呼招呼。都不早了,你便先回吧。” 听得是陆清煦在,明煜也没心思要先走,只道,“我等等你也无妨。” 蜜儿赶着进去厢房,与他点了点头。方吩咐着丁有,与都督寻间厢房里歇脚。她转背由得吴楠引入了那间临江仙里去。 明煜望着人的背影,又听得丁有安排,便就将他置在了隔壁的浣溪沙里。等丁有上了茶,他本着几分暗卫的本能,行去窗户旁边窥探一番,听得那所谓贵客的话语之声,他便已是熟悉,再从窗户缝隙之中瞄见里头坐着的人,正是江弘江公公没错了。 -- 第155页 想起上回那丫头与江家小姐结下的梁子,明煜也不自觉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蜜儿入来厢房,方随着世子爷寒暄两句,便见得那位贵客脸色生了变。那贵客面若冠玉,生得十分的白净,看起来虽是有些年岁了,举手抬足不失风范。蜜儿自猜着人家年轻的时候,也该是个贵公子哥儿。 可方听得世子爷称呼着人家“江公公”,蜜儿心底里也是一沉。 想来身上挨过的鞭子,江家小姐的嘴脸,犹在眼前。她阿爹可是跑来与她算账的?那般的大人物,她怕是得罪不起。 却听得世子爷道,“江公公,何必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如意楼上一回若有什么不对的,我替蜜儿与公公赔礼道歉了。” 蜜儿听着这话,跟着与那江公公福了一福。世子爷帮她卖面子,她总得与世子爷三分面子。 江弘方将眼前这丫头打量了一番,精神气儿足,生得也精致。他自问不是与这小姑娘计较什么的人,而是那镇抚司明煜鞭了他那心肝宝贝儿四十鞭子,到如今人还躺着床上发热呢。 江弘拧了拧眉,直望着蜜儿淡淡问着,“掌柜的面儿大,是请得动镇抚司的。” 可不是么,她方从镇抚司上品了上好的普洱茶回来呢! 蜜儿可不想与这么个大人物硬碰硬,扫了眼桌上的菜肴,方笑着与江那江公公道,“公公可是真懂得点菜的,这三道儿都是秋日新菜,近日卖得最好的。” 脆皮烤鸭,韭汁儿灌羊肠,火腿鲜蕈饆饠… 下酒的下酒,生脆的生脆,饱足的饱足。地地道道的。 蜜儿自去一旁与二人添酒了,“上回的事儿,如意楼里有错。如意楼的菜不能让江小姐如意,便是最大的过错了。” “江公公伺候在陛下身侧,定是大度的人,那些的小事儿,便别与如意楼里计较了。” 一番话,说得江弘心里直冒甜丝儿,他那心肝宝贝儿也不曾如此会溜须拍马。 再不愿意承认,江弘心里也清楚,上回的事儿最先错在江望舒。以他对陆清煦的了解,如意楼的菜样儿若真如江望舒说的那般不堪,也不会被皇帝陛下选中,隔三差五地往最金贵的皇后宫里送。 江弘淡淡笑着,“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世子爷端着酒盏与江弘敬酒,“便如我们掌柜的说的,这一杯酒,便泯了恩仇罢。” 江弘自问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诶,世子爷一杯酒,便能泯了恩仇。可掌柜的得要三杯。”江弘说着看了看蜜儿,“掌柜的可愿意和奴家喝一回么?” 蜜儿看了看世子爷的脸色。却见得世子爷微微颔首,她自也觉着好似并没那么难的。“我与公公喝酒,是罚,该罚的。” 蜜儿笑着去取杯子来,抬手倒了三杯。便听得身后的厢房房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来。二叔立着门外,见得她手中端着的酒杯,也不知怎么那么快,人便行来她面前,夺了酒杯过去。 “伤还没好,江公公便逼着人喝酒。怕是不妥。” 江弘见得正主来了,方还好好的脸色这就沉了下去。一旁陆清煦都看得几分拧眉,这尊活佛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江弘道,“都督这是住在这如意楼了?都快亥时了,还能随时出现。” 蜜儿见得他一来,方就要和气上来的势头,眼看就要坏了。方忙将人推着出去,“二叔就将这儿交给我吧。我与江公公都说好了。” 明煜力道儿怎会不及一个姑娘,只是被她这么推攘,又不忍伤着了她。“你是如何想的?”他低声问着。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明煜压着一口气息,果真被她推去了门外,眼前的房门一合,便就不见了那丫头的身影。屋子里又响起几分笑声来,是江弘的,“好。掌柜的果真爽辣。” 之后再是陆清煦的,“那江公公,我们可说好了。” 那丫头声响却听不太清。他正想再去敲敲门,方见得房门被一把从里头拉开了。 丫头两颊泛着酒晕,从里头出来了。 蜜儿将门小心合上,方转身过来,望着眼前的人笑,“不过是三杯水酒嘛,二叔…江公公可给了面子,说日后都不与如意楼计较了。” “……”见得那丫头脚下有些恍惚,他忙一把将人揽进来怀里,轻声道,“你身子喝坏了,他不计较,我自还与他计较。” 蜜儿几分头重脚轻,二叔的话也听得不太清明了。被他这么揽着,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干脆一把环过他腰身去。 吴楠和丁有还在楼上看着,见得这般情形,二人低声笑着说了两句什么。 明煜自顾着这丫头的名声,方将人推了开来。“走,回去休息。” 蜜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轻笑了两声,“好。回去休息。”话如此说了,脚下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动。 明煜牵着她走,绕开丁有和吴楠,下了楼去,绕开到了后院儿无人了,方才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屋子里送。 蜜儿一双手勾着他的脖颈,见得他眉间深锁着,直抬手去摸了摸那处的川字。“二叔你莫老皱着眉,那样不好看。蜜儿喜欢看你笑。” 明煜垂眸下来,笑得几分无奈。只加紧了步子将人送去了房里。 杨嬷嬷原还在灯下候着姑娘回来梳洗,见得这般阵仗,却也见怪不怪了。可姑娘似是喝了些酒,杨嬷嬷忙起身询问了番,方自觉退出去门外寻醒酒汤去了。 -- 第156页 边走着,心里头还便埋怨着。若这位大官人将来不娶了姑娘,她得要他好看的! 蜜儿被他放落在床榻上,手却不肯松了。 明煜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腰立在床前,半晌没见她打算动,自抬手又去掰了掰扣在自己脖颈后头的那双手臂。目光方挪开了,脸颊上便是一阵温热… 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是什么,脖颈上的那双手猛地抽了回去。人也一个跟头,将头埋去了被褥里。那一双肩头还在外头耸着,像只掩耳盗铃的小兽。 “……”他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捂了捂方才温热过的地方,方知道几分那丫头方做了什么… 蜜儿酒醒了三分,可只有将头埋在被褥里,方觉着没那么羞人… 她方做了什么了? 她怎么能那样呀? 李蜜儿,你是什么衣冠禽兽么? 借酒醉偷亲人家,你还要脸不要呀?! 她羞得都快哭出来了,二叔还在床边坐了下来。她还怎么见人呐… 肩头上却忽的被那只大掌捂了捂,她忙反抗着抖了一下。“别、别碰我。” 外头半晌无声,肩上的手掌却没松。蜜儿又抖了抖,那手掌方挪了开来。听得二叔在被子外头道,“捂着头,不闷么?” 闷啊。可她见不得人。 “不闷。我困了二叔,今儿喝多了些,你快回去吧。”酒劲儿还在呢,二叔再不回去,她怕自己再做出什么事儿来… 话还说着呢,头也埋着呢。手上的被褥却不翼而飞了…蜜儿侧眸扫了一眼床榻边上坐着的人,“你、你、你怎么还在呀?”话刚完,她便又拿手捂起脸来。 身子却被他一点一点掰了回去,头也被他扶着,放去了枕头上。 她捂着脸的手也被掰开了。他那有些冰凉的手背探了过来,话里几分打趣,“还好,酒量见长了。上回在丰乐楼里,三五杯便醉得不省人事。” “……”她还当着他的面喝醉过一回呢?那上回她干了什么别的没有。 门外有人敲门了,是世子爷来救场… “蜜儿…你可还好?” 蜜儿见得二叔眉头又拧了一拧。她自大声答了世子爷,“我还好,不过已经睡下了世子爷。有什么话,明儿再说罢?” 陆清煦的声音笑了笑,在门外道,“那行。明日一早,我再来与你说件事儿。” 人脚步走远了。二叔还僵在这儿。蜜儿只好问,“你、你还要呆多久?” “等你酒醒些,再回去。” “……”她这还能躲哪儿去。 第55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5) 不管她选什么路…… 嬷嬷推门进来了,方打破了僵局,汤药送来蜜儿床边。“姑娘,喝一口醒酒汤再睡吧。” “行。好。”蜜儿侧了侧身,撑着自己起身,手臂却被人一把拖起,整个人都跌去了他怀里。 嬷嬷本着非礼勿视的小坚守,忙低下了眸子去,只那醒酒汤还捧在二人面前。 蜜儿闻见了他怀里熟悉的松墨香气,干脆窝着他怀里不动了,反正今儿酒醉了,一会儿双眼一闭,明早再醒来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且好了。二叔抬手接了嬷嬷手中的醒酒汤,送来了她嘴边。 借酒撒疯可得撒到底,她干脆不去接,等着他喂。 明煜见得那双眼睛眨巴着,没要自己动手的意思。只得笑了笑,方小心将碗沿送去她嘴边。怕呛着了人,他将那碗汤送得很平缓。那丫头的手却从被子底下摸索了出来,过来推着他的手肘了。 蜜儿喝完了汤,还不想醒。借着那胸口上,再趴着一会儿,方觉着眼皮大不开来,便就干脆合上了。 约是因得那花酒的缘故,明煜只听得她呼吸时缓时急,便也不急着走开。不时探了探那脸蛋儿,还有几分滚烫,便就压着气息继续将人护着。 嬷嬷退出去送了碗回厨房,又回来。只见得大官爷胸口被姑娘占着,大官爷的腰也被姑娘揽着。大官爷可真是好福气,她家那可是多好的姑娘!嬷嬷几分咬牙切齿的… ** 蜜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二叔不在旁边了。酣醉之后还有些头重脚轻,便见得嬷嬷来端着热水进来。蜜儿揉着额头,自己起了身来。 却听得嬷嬷说起,“大官爷昨儿夜里护着姑娘整晚,今儿四更天方才出门,说是要去当值了。” “嗯。”蜜儿轻答了声,想起昨晚自己卖疯的荒唐事儿,耳尖又是一阵滚烫。 “姑娘莫怪嬷嬷唠叨。” “只是这大官爷,与姑娘提亲了没有?姑娘这名节可是重要的。” “嬷嬷。你也太心急了。”蜜儿说完,自还多加考虑了一番,她如今没得阿娘了,去哪儿提亲呀?许家么,她不想认…嬷嬷递过来手帕子,她方晃了晃神回来,提什么亲,二叔还没说过什么呢… 吴楠来门外传话了,“掌柜的,世子爷来了,在楼里想喊姑娘说话。” 蜜儿正洗了脸在妆台前坐下,叫嬷嬷帮着梳头了,便回了吴楠。“你去回世子爷的话,我梳了头就过去…” ** 夜里华灯初上,今儿如意楼里接了一桌熟客。 周侍郎领着慈音,入来这间水调歌头里,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蜜儿难得见着慈音,拉着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听得慈音说起和周侍郎的婚事,蜜儿还惊了一惊,“慈音姐姐这也嫁得太快了。” -- 第157页 那周侍郎一脸嬉笑,“这不是手快有,手慢无?” “这么好的姑娘去哪儿找。” “……”慈音脸色一沉,直狠狠瞪了他一眼。 蜜儿看得二人神色,一旁发笑。正觉着这位大姑爷还挺有意思的。又听得周侍郎说,还有一位客人来。要等着客人到了,方才了能开席。周侍郎又让先上些茶点,莫让慈音饿着。 蜜儿办妥,方要先出去招呼另外几间厢房里的客人。便见得二叔从楼下上来,往她这处来了。昨儿夜里那些事儿一晃就在眼前,她脸颊上顿时能烫熟两个鸡蛋去。 明煜见得丫头立着厢房门前,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意。走过去牵着她的衣袖,“随我吃顿饭,可好?” “……”蜜儿晃了晃神。却听得周侍郎出来迎人了。 “大舅!” 二叔上扬的嘴角顿时沉了下来,便听他冷冷对周侍郎道,“乱叫什么?” 蜜儿这才知道,周侍郎说的还有一位客人,原来就是二叔呀。 明煜牵着蜜儿往厢房里去,见得周玄赫没给几个好眼色。慈音如今不过是还困在周府上,今儿他来,便是想与周玄赫商谈和离之事的。 慈音见得哥哥来,也起身迎着,却见得哥哥手上牵着蜜儿的小动作,忽的心领神会,哥哥这真是老牛…不不不,那是她亲哥… 蜜儿被二叔牵着落了座,方见得周侍郎合上了厢房门,才满脸笑盈盈蹿来慈音身边坐下。 “大…不,明都督,等着您来开席呢!” 周侍郎点的这一桌子菜,价钱不菲。蜜儿方才帮着点菜的时候便觉着贵了,三个人吃,怕也是贵了。念着周侍郎是一番苦心了,蜜儿帮着他喊着上酒来。便见得二叔目光落来她面上,“昨夜里还没喝够?” “……我是帮周侍郎和慈音小姐叫的。” 明煜到没多怪责,反倒是夹了块牛肉来,在她碗里。 周玄赫见着了,不甘示弱,自起身与慈音盛了一碗羊肉羹,“天儿冷了,慈音。你吃这个暖暖身子。” “……”慈音没接。 周玄赫将小碗放在了她眼前,随之又起身来,与几人添酒喝。 二叔喝得几分畅快,周侍郎三杯下肚,话便多了起来。吃喝玩乐无所不谈。经得昨日那一回,蜜儿自不敢多喝,一杯酒小口抿着,一直喝到酒席过半。而后便听得二叔提起来和离之事。 蜜儿只见周侍郎方还嬉皮笑脸的,听得这话,顿时收了几分精神。搬出周阁楼,又搬出林阁老,最后没办法,只得搬出了皇帝来,要将和离的事儿拖延到明年春天里去。 二叔看了看慈音,慈音方也道,“哥哥没必要为了这事儿伤了与陛下的情谊。周郎该是能守信的。” “……”明煜闷了一口酒,问起慈音,“你叫他什么?” 慈音这才猛地怔了怔,自打成亲以来,她便叫人周郎了。周府里上上下下听着,在林府上、明府上,都是这么叫的。早就习惯了… 慈音只好低声下去解释,“于其他人眼里,我还是周府上的大娘子的…” 明煜这才与周玄赫道,“那便等明年开春,我们便一道儿去陛下面前说说。” 周玄赫口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大不了到时候,他周侍郎一病不起,也不能将媳妇儿让出去。 酒席喝罢了,明煜方起身送他们二人上了马车,回周府去。蜜儿与慈音说了别,见得马车远远驶开了,她方拉了拉二叔的袖口子。 “二叔,我有件事儿与你说。” 明煜扶着人往后院儿里去,“方喝了酒,不宜凉着。回屋再说。” 等得入了屋子,二人在桌旁坐下。嬷嬷便心领神会地去外头寻热茶水了。 蜜儿自与他道,“今儿早晨世子爷来过,说宫里有位娘娘就要临产,想荐我入宫,与国公府一位嬷嬷做帮手,去那位娘娘宫里的小厨房伺候这一阵子的吃食。二叔觉着,这事情妥当么?” 明煜一听,便也知道,宫中待产的娘娘只有一位,后宫宫苑之中能备着小厨房的也只有坤仪宫了。他顿了顿口气,自问回她,“你是如何想的?” “我有些担心,我伺候不好宫里的娘娘…”蜜儿迟疑着。 “这如意楼里的贵客们各个儿都不好伺候,更何况是那皇宫里的人。” “若犯了事儿,怕是要掉脑袋的。” 杨嬷嬷正端着热茶进来,听得这话,忙接上了,“姑娘说什么,怎么就要掉脑袋了?” 蜜儿笑了笑,“我只是说,怕…” 杨嬷嬷道,“姑娘怕什么,有大官爷护着您呢,您可掉不了脑袋…” “……”蜜儿推了推杨嬷嬷的袖口子,却见得二叔抿了一口茶下去。 杨嬷嬷识相地退出去门外了,明煜方开了口。 “那位娘娘的性子到是好相处的,不必太过担心这个。” 蜜儿听得二叔这话,方松了口气下来。 “世子爷说,是想让我随着嬷嬷历练历练。日后从宫里出来,这如意楼里的贵客们便就好拿捏多了。若再还能去御膳房里看看,见识见识新鲜食材的烹法儿,见见宫里那些宫女儿们是怎么侍奉菜样儿的,都有哪些忌讳,要奉着哪些礼数,那也能学着不少的东西。” 明煜听得她话里的口气,“看来,还是想去的。” -- 第158页 “只不过,是有些怯了。” “……”蜜儿叹了声气儿,“那可是皇宫呀!” 明煜将一旁茶碗往她手里送了送,笑道,“那掌柜的自得要好生考虑了。” 他说完,见她抿了口茶水,继续摇头晃脑分析起利弊来。 杨嬷嬷方才说的没错,不管她选什么路,他都会在旁护着她的。 ** 三日后,入宫的马车候在了如意坊侧门前。 蜜儿只让杨嬷嬷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头面儿与衣衫都从简。从如意楼里出来,马车小厮一旁候着,上前与蜜儿道,“小娘子,世子爷说,在安定门前与嬷嬷一道儿等着姑娘。” “有劳大哥了。”蜜儿说罢,独自上了马车去。今儿世子爷带着嬷嬷去见娘娘,便就传她一道儿,让娘娘好有个印象。 马车行至安定门前,果见得世子爷和那位安嬷嬷已经立在宫门前了。 蜜儿忙下了车,“怎好让世子爷等我了,是我来迟了。”蜜儿说罢,方与嬷嬷福了一福,又喊了一声,“安嬷嬷。” 安嬷嬷虽是有些年岁了,可眉目之中神采奕奕,精神气儿养得足。对蜜儿说话起来,更是和声细语的,“世子爷可与老身说过姑娘好些回了。” 蜜儿忙回了礼。方听得世子爷说道,“时辰不早,还是先人宫罢。” 方在马车上,蜜儿便远远打量了这宫门一回,朱红金钉的大门,巍峨高耸。世子爷说过,这安定门还只是与后眷们出入的小门。那通往金銮殿的正宫德政门,又该有多气派呀。 蓝衣的内侍过来领路。蜜儿见得这身打扮的,心中还有些犯怵。可想起来上回与江公公在如意楼里喝了三杯释怀酒,眼下她与自己壮了壮胆儿,没什么好怵的。 皇宫可真大呀,蜜儿不敢多看旁边的景致,只是秋风里带着树叶与花草香气,不时还能听见清脆鸟鸣,便隐隐约约地知道,这皇宫的园林该比许家府上要大好多,好看好多了。她初初入宫,却不好特地打量。 走了好一阵子,那引路的内侍方停在了坤仪宫的宫门前,又与世子爷道,“世子爷在此稍候,奴才先去与娘娘通报一声。” 蜜儿那日与二叔商讨,二叔也不给她个答案。只总问她自己的打算。 她自打算着,人活一世,可不就是要多学多见么。上头还有一位老嬷嬷,背后还有世子爷撑着呢。第二日,她便回了世子爷,她是想来的。 谁知世子爷这才与她说明了,这坤仪宫里住的娘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后。 眼下,蜜儿还有些小紧张,拉了拉世子爷衣袖,“世子爷,皇后娘娘什么样儿,会不会不喜欢我和嬷嬷。” 陆清煦笑道,“你放心,娘娘虽未曾见过你。却吃过好些回你做的菜了。自打娘娘有孕以来,丰乐楼和如意楼,便常常往这里供奉着新菜样儿。娘娘每回都称赞不少。”陆清煦说来这些,与蜜儿定了定心。 一旁安嬷嬷也跟着道,“姑娘莫怕,今日新进宫,见到娘娘再说罢。” 蜜儿自觉着,安嬷嬷的话莫名让人放心。便见得那小内侍从宫门里头回来,与世子爷回道,“娘娘请几位进去。” 穿过一进小院儿,入来后殿旁的偏殿,蜜儿直闻见一股清心的桂花檀香。那圆桌后头的暖榻上,好似坐着一位妇人。身上盖着羊绒的小毯儿,蜜儿不敢多看,都是用余光扫见的,自也不知道妇人的样貌。 世子爷领着嬷嬷和她一道儿行了跪礼。蜜儿方听得那娘娘声线温柔着,“都快起来吧。” 安嬷嬷做什么,蜜儿便跟着做什么。 世子爷自与娘娘介绍起安嬷嬷来。 蜜儿这才知道,这位安嬷嬷照顾过先皇的皇后,原来是颇有资历的。跟着这样的老人家,蜜儿更安心了几分:凡事儿听嬷嬷的话便是了。 皇后娘娘自笑着与嬷嬷说道了几句,方问起来一旁的蜜儿。“这位就是世子提过的那位膳食娘子了吧?” 蜜儿忙作了礼,心中再是紧张,也不能漏了怯,“回娘娘的话,小的是在如意楼里做事的。确也掌勺过好些菜样儿。” “那我可该吃过好些了。”皇后笑了笑,这小姑娘身上的紧张她自也察觉得出来几分,便就与世子道,“今日头日进宫,还有好些礼数要走呢。便让嬷嬷与这小娘子先在宫里熟悉熟悉吧。” 世子称了句“是”。方向要带着安嬷嬷与蜜儿下去了,外头却又有内侍来通传,“娘娘,陛下下了朝,正往这边来看看娘娘。” 皇后撑起腰杆儿起了身,由得一旁伺候着的嬷嬷扶着起身,往外头去。陆清煦此下也不好先走了,只好跟着娘娘一道儿迎圣驾。 蜜儿心中忐忑,今儿是撞了大运了,便将大周的帝后都要见过了。 等行出来坤仪宫门前,见得娘娘与世子爷都在门边候着,嬷嬷却行了跪礼,她自也随着嬷嬷一道儿跪了下去。 皇帝声音几分深沉,却与众人道了“平身”。蜜儿随着嬷嬷起身来,方往旁侧退了退。她此下立着人群最后,自也壮了三分胆量,往帝后那边试探了一眼。 娘娘挺着肚子,身子果是不便的,可娘娘肤白貌美,笑容可掬,比外头的妇人们都要好看。皇帝陛下一身龙袍明黄晃眼,蜜儿自不敢打量太久,方要收回来的目光,却落在了皇帝身旁的那身檀紫色蟒袍身上。 -- 第159页 她怎么才想起来,他明大都督也是要跟着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 第56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6) 这么好的阿爹,…… 今日的二叔,一身的气度,比往日里见得的时候,添了几分威严。蜜儿见他的目光也轻轻扫了过来,不过一眼,便又挪开。像是提醒着她什么。她方忙垂眸下去,不敢再随便张望了。 世子爷忙去与皇帝说明几分来意。 皇帝问了安嬷嬷几句话,方扶着皇后往里去。 蜜儿跟着安嬷嬷一道儿与帝后做了别礼,方随着世子爷身后,出了坤仪宫。 方那小内侍仍候着门前,“安嬷嬷,这宫里的规矩,您可莫见怪。依着礼数,今儿头日进宫,是要去内务府里报道受宫规训导的。” 安嬷嬷自与那小内侍颔首,方回身与蜜儿道,“我们便先去内务府听训吧。” 蜜儿福了一福。方被小内侍引着路,跟着安嬷嬷往内务府里去。 这宫训一听便是整整三日。除了太监来说教,还有尚宫女官亲自来教导行路、说话、侍奉的礼节。安嬷嬷轻车熟路的,蜜儿却学得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一刻也没闲着。 约是皇后娘娘那边早打了招呼,内务府里并未拖延太久。若不然新宫女和嬷嬷入宫,在内务府里听训受教,其余杂事儿房里帮帮手脚,一晃便能是一年两年的。 到了第四日,蜜儿便随着安嬷嬷,被内侍领入了坤仪宫的小厨房。 内侍指了指小厨房门前等着的一位嬷嬷说着,“安嬷嬷,这位是云嬷嬷。是专门掌管这坤仪宫的小厨房的。” 安嬷嬷年岁虽长,可毕竟多年未曾在皇宫侍奉了。临着云嬷嬷面前,还作了几分谦让的礼数。蜜儿这几日跟着安嬷嬷,自也学得嬷嬷几分在宫中的操守,凡见得人,都客气三分。眼下便也随着安嬷嬷,一道儿与那云嬷嬷作了礼。 云嬷嬷腰杆子直,受了二人的礼数,方支开了那引路的内务府内侍,再领着二人入了小厨房。 虽是叫做小厨房,可蜜儿一点儿也不觉着小。四张灶台,各司其职。一旁坛子罐子的屯着的配料食材也是不少,再过几步,还见得酒窖入口。蜜儿方浅浅打量了一番,便听得云嬷嬷说起来。 “不管是谁,进来我这小厨房,便要守着这儿的规矩。” “外头的食物一律不入我们小厨房。若是食盒子来,也是由内侍太医们验过了,直接送去偏殿里给娘娘。除非主子们有别的旨意。” “入来之前,在外头先洗手。头发都给束好了,莫要掉到菜碗里。” “……” 云嬷嬷边走边说,十七八条规矩说完了,方转身回来问二人道,“既是要侍奉娘娘的膳食,也该要知道流程。”云嬷嬷说罢,喊了一声“碧云”。 便见得个婢子上前来福了一福。 云嬷嬷道,“与她们说说,皇后娘娘膳食要如何侍奉。”说完,云嬷嬷称着有事儿,便出了小厨房去。 碧云见得人走,方客客气气再与安嬷嬷作了礼,又笑着看了看蜜儿,“嬷嬷和姑娘头日来,便看着我们侍奉一回好了。碧云口拙,若只是口述,怕哪里漏掉了,或者没交代好,那可就不好了。” 安嬷嬷客气道,“有劳碧云。” 便见得碧云寻了食案来翻给二人看,“娘娘用食,都得记录在案。自打有孕以来,这食案日日都要与太医院里看过的。” 蜜儿见得碧云手中的那本册子,只如一本书的大小。上头密密麻麻,写的该都是食谱和食材做法。宫中这些事情,到底是讲究了许多。想来娘娘身子金贵,肚子里还有个小主子,方才如此慎重的。 那册子碧云不肯随意给人,只自己拿着。 若是娘娘食案都见不着,如何给娘娘侍奉菜样儿呢?蜜儿见安嬷嬷似也有几分迟疑着。却听得小厨房外头有些动静,先是外头两个婢子的声音,喊着来人道,“许太医。” 蜜儿心里紧了一紧。许太医… 是然哥?还是…还是那一位? 碧云听得外头的称呼,也抱着食案走去门边,见得许祯琪进来,忙福了一福,“许太医来了。” 许祯琪一手负在身后,入来小厨房的时候,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了对面那爽略显紧张的双眸上。只听闻世子爷要荐人进来,侍奉娘娘的吃食,却没想到,是自家的姑娘。 安嬷嬷都忙与人作了礼。 蜜儿却还愣在原地。一双手指勾着身前的,她不想与许祯琪做什么礼数。 许祯琪也未与她计较,倒是将碧云手中的食案拿了过来,先翻看了一番。正扫着上头今日新增的那一页食案,便听得身后有女子喊他,“老师。” 蜜儿听得这一声老师,觉得几分耳熟。等那女子入来小厨房,蜜儿方想起,在许家私塾里与荀家兄妹闹过的事儿。自打清明过后,这荀家兄妹便就老实了不少。在私塾里见她绕着道儿走,客堂上也不与她闹腾小动作了。 开了如意楼,她便没回去过私塾了。反是跟着世子爷,边学边练。谁知道,在这里还能再遇见荀萱。眼前荀萱与许祯琪笑着,倒是一副慈师善徒的画面。蜜儿方将自己往安嬷嬷身后藏了藏。 荀萱捧着那本食案过去,指了指今日新增的那些,与许祯琪说起,“老师,您看看我今日帮娘娘配的对不对。娘娘昨日提起过,想吃竹笋了,我便配了一道儿鲜山笋儿炖瘦肉。” -- 第160页 许祯琪未答话,却先喊着荀萱来认人。 “这位安嬷嬷是世子爷引入宫,特地照顾娘娘生产和月子吃食的嬷嬷。日后娘娘每日的食案,还是交给安嬷嬷吧。” 荀萱点点头。便见许祯琪将她怀中的食案送去嬷嬷手里,与嬷嬷道:“今日的食案我都看过了,便请嬷嬷照着办吧。” “还有,这位是荀太医家中三小姐,比嬷嬷早一月入的宫,同是为娘娘效力。便也让她一道儿帮着嬷嬷,做娘娘的膳食吧。” 荀萱听得许祯琪这话,却又几分不乐意。她父亲好不容易与她争得来入宫伺候,又与许祯琪拜师学药膳的机会。若能听得许太医亲自教导才好,中间又隔着个嬷嬷,岂不是什么都学不到了,还得被嬷嬷使唤着多做活儿。 荀萱正拧了拧眉头,却又看见了安嬷嬷身后的蜜儿…原来是许家三小姐来了。上回在许家外头被那么一吓,家中又管教得严厉,私塾上,她和哥哥便再也不敢惹这位三小姐了。若真要争着老师,人家还是亲生的,荀萱如此想着,气儿便泄了一半儿。 “老师可是觉着教导我太累了?” 许祯琪只与她道,“食案与膳食,由得安嬷嬷一起管着。我自每日仍会来,检查食案的。不过是职责有所变动,安嬷嬷经验足,你跟着安嬷嬷,一样能学得不少东西。” 蜜儿一旁听得二人纠缠了一阵,心里自也不大愉快。以为世子爷是让她进来学东西的,不想还得日日见得许祯琪,被他盯着管着… 不过转念再想想,她早就不认这阿爹了,便就当他只是是许太医,也不妨碍她尊重太医,办差干活儿。左右她听安嬷嬷的,安嬷嬷让她做什么,她方做什么。 许祯琪与荀萱说好,方再与安嬷嬷说别,“便不打扰安嬷嬷办差了。”说罢了,再扫了一眼安嬷嬷身后的三丫头,压着气息,嘱咐了一声,“宫中规矩繁复,凡事要问过嬷嬷。” 蜜儿福了一福,“多谢许太医。” 许祯琪听得这声许太医,面色几分不好看,一旁荀萱也听出来几分不对劲儿了。 小半会儿的功夫,许祯琪方重新整理起来情致,与蜜儿道,“明日开始,你便与萱儿一道儿理出几道儿膳食食谱,我来过目。” “……”她不想牵扯上关系,许太医到底还是管来她头上了。蜜儿喉咙里什么话在打着转儿,却因得是在这深宫里,方生生咽了下去。只好与人福了一福,又答了声,“是,许太医。” 荀萱再确认了几分:这么好的阿爹,三小姐似是不想认… 许祯琪听得她答话了,方转身出去,寻着后头与皇后娘娘请平安脉去了。 荀萱来与安嬷嬷福了一福,“嬷嬷,这上头的食谱儿都是我依着许太医的药膳方子列的。便有劳嬷嬷帮娘娘置办吧。” 贵家小姐,多有几分傲气。安嬷嬷笑了笑,不与荀萱计较。可蜜儿方偷偷看得那道儿鲜山笋炖瘦肉,心中便总觉着不对。 “荀小姐这膳食谱儿列得都好。可这鲜山笋,多生在早春和隆冬,眼下正是中秋,让宫人们去哪里找呢?” 荀萱多日来,列出的食谱都依着许祯琪的那本《御药膳谱》来,“许太医都没说什么,许三小姐若看出不妥来,方许太医在怎么不说呢?” 蜜儿顿了顿口气。想用许祯琪来压她,那怎么可能。 “还有,若真能寻得到鲜山笋,只是配着瘦肉,未免寡淡无味。山笋清炒,方才清脆。若要炖煮定是要配着花肉吊出肥油味道,方才算是美味。” 荀萱依本子照抄,“道理说得一套套的。可今日这单子已经定了,便只能照办了。改明儿三小姐想说什么,便与许太医亲自请教吧。” 荀萱说着,转背出去,并未有要跟着安嬷嬷在厨房里办差的意思。蜜儿只好与嬷嬷福了一福,“那鲜山笋定是寻不见的,只能用干的泡发,嬷嬷。只是鲜香味道,定是比不上新摘来的。” 安嬷嬷道,“无妨,便先依着这食案上的先做一日吧。我们将将才来,便就先依着旧规矩办。” 蜜儿应声。可今日她该是不能掌勺儿的,还得跟着碧云学着小厨房里的流程和规矩。 傍晚,婢子们依着食案往偏殿里送去了菜样儿,蜜儿特地等着小厨房里,想看看娘娘的胃口偏好。谁知十几道菜,都没被怎么动过。唯独那道儿清炒藕丁的盘子里,干干净净。 安嬷嬷入偏殿去伺候之前,叫蜜儿先回后排房里休息。蜜儿方拉着碧云,一道儿出来,“姐姐,娘娘可是胃口不好,那些菜,可是每日都剩那么多的?” 碧云笑道,“自打有孕,娘娘胃口便刁钻得很了。每日都这样,也不出奇的。” “……”虽是宫中娘娘,这也太浪费了。可换来想想,定是食材处理得不讨人欢心,方才会浪费的。 碧云见她神色,似在想着什么事儿。碧云心疼这些新来的丫头,宫中生存不易,初初入宫的时候总得受教,弄得不好,怕是还得被欺负。碧云开口劝了劝蜜儿,“今儿忙了整日了,还是养好了精神,有什么事儿,明儿睡醒了再想吧。” 二人入了三进小院儿的排房,碧云又带着蜜儿将这里熟悉了熟悉。梳洗过了,再回来房里,蜜儿便见得碧云躺了下去,没多久,呼吸声儿便深沉了起来。 蜜儿没打算睡,翻着阿娘的抄本儿,又依着今日见得娘娘食剩的杯盘,心中列了几道儿菜。等明日,再说给许太医听听。 -- 第161页 ** 宫女嬷嬷们起得早。安嬷嬷一大早的,便与云嬷嬷一道儿入了娘娘寝殿侍奉早膳了。蜜儿也见得,娘娘朝食用的粥,是从御膳房端来的。鸡肉茸鲜蕈米粥,配着些许香葱,味道本是鲜美。 可不过一会儿,安嬷嬷回来,自叹了声气道,“娘娘胃口还是不佳,今儿早晨的鸡肉粥也只吃了小半碗。奶也就喝了两口下去。” “嬷嬷,我们明儿与娘娘换几道儿菜便好。”蜜儿笑了笑,方将藏着袖口里列好的食谱儿与嬷嬷过了目。 安嬷嬷见得上头几样菜,主料儿配料儿都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就着有孕之人的口味安排,到底是花了心思。方颔首道,“待一会儿许太医来,再让他把把关。” 蜜儿应了安嬷嬷一声。 没多久,荀萱缠着许祯琪一道儿入了小厨房。许祯琪方问起二人备的菜样儿来。那食案交给了安嬷嬷打理,荀萱自也另外写在纸上,方捧到许祯琪眼前,“老师请过目。” 荀萱到底是许祯琪带过几日的,许祯琪自知这姑娘也多循规蹈矩,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儿,便扫过一眼那食单儿,微微颔首,“萱儿做的,很是不错。”说罢,方问起对面自家的丫头来。“你的呢?” “请许太医过目。”蜜儿垂眸将手中食单儿递了上去,却也不好观察许祯琪的神色,只好一旁静静等着。 好一会儿,方听得许祯琪回了话,“其余的都不行,便只留着这道儿酸汤鱼肉,与娘娘调剂一番口味罢。” “……”她昨日夜里思前想后到了深夜,还吵着碧云醒来与她寻得纸笔来写下的…就被他许祯琪留下来一道儿菜? “许太医觉得,其余四道儿食谱是哪里出了问题?”蜜儿自是不服的。 许祯琪听得出来几分丫头语气里的意思,倒也不急不慢,“食材调料皆有性味,有孕之人到了后三个月,畏热毒、畏寒凉、畏重味…” 蜜儿心中忿忿,自是听不下去什么。 方荀萱的食单儿,他分明没怎么看便草草通过了。轮到她的,便就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了… 许祯琪见得丫头面色,微微叹了口气,方将二人食单儿一道儿交给嬷嬷。“请安嬷嬷依着方才说的,取食谱录入娘娘的食案。” 安嬷嬷接了过来,道了声好。等许太医出去了,方来安慰了安慰这姑娘。“嬷嬷自知道你是花了心思的,不过,许太医掌着娘娘身子,定也有他的考量。你若觉着不对,便去多问几句,哪里不行,该如何作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呀。” 蜜儿只觉着喉咙眼儿里发着堵。让她去请教许祯琪,那能让许祯琪将阿娘的命还给她么?她不去! 闷闷地度了一整日,临着入夜了,蜜儿也懒得想什么食单儿了,左右要被许祯琪否决的,她才不花多余的心思。在长榻上扑好了被褥,听得碧云在身边呼吸深长,蜜儿眨巴着眼睛盯着房梁,却无法入睡。 耳边忽的传来一阵铜铃响… 太熟悉了。蜜儿一溜烟儿爬坐了起来,仔细再听了听,与她阿娘的铜铃声响一模一样的。借着夜色,她自批了一件厚衫,从小院里摸爬出来。那铜铃声儿就在宫墙后后,她忙凑过去,小声试探了声儿,“是、是二叔么?” 墙后没人回应,那铜铃声也戛然而止了。却忽听得一阵大风,只见一道儿黑影翻过墙来,黑影二话没说,将她一把提起,又飞上了墙去。 “……”她眼下倒挂在人家肩头,宫墙高树,全是倒像。这感觉莫名熟悉,会这么干的,除了二叔还有谁呀? 脚下落了地,见得眼前的人,本还有几分生气。“你、你就不能提醒一声儿么?”方才那般猝不及防,被带了出来,她左左右右再看了看,她还怎么回去呀? 二叔袖口里,却又滑出来那个铜铃,在她耳边摇了一摇,“与你带了这个回来。坤仪宫里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别处。” “……换、换个地方?”她来了数日了,只去过内务府和坤仪宫,不敢乱走。二叔,这是可皇宫呀! 第57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7) 她眼睛都还没来…… 月色朗洁,秋风清爽。 蜜儿被二叔牵着,往坤仪宫后头的御花园里去。 原以为皇宫守卫森严,可一路上过来,蜜儿却连人影都没见着一个。“二叔,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这是皇宫么?” “此时已经落了钥。宫人不会走动了。”明煜淡淡解释。方走来的这一路,是他特地选好的。宫中巡卫线路他再清楚不过,绕开那些人轻而易举。毕竟是在皇宫,若让人见得这丫头落了钥还在宫中闲逛,怕得要落人口实。 虽是夜里,蜜儿也能闻见花香露水,该是路过了花园。再听得些许脚步声从旁边过,她被二叔拉着在假山后头躲了小会儿,方才继续走动。 “我们要去哪儿?二叔。”她小声又小声的。 却听得他也压低了声响,看了看前头的小楼,“在那边。” 前头是一座小亭,夹着两座建筑之间,门楣本就不显眼了,还被茂密的树林遮盖掉了些。月光下,牌匾上“茹亭”二字只能浅浅分辨。蜜儿想来也是因得这地方幽静,二叔方带她来这儿的。 入来小亭,蜜儿便被二叔牵着了。前头的人领着她往旁侧的小梯上去。那小梯颇窄,一次只能一人过,还有些陡峭。好不容易上来二楼,方发现这楼上只是一圈儿狭窄过道儿,亭子的天井亦是露天。蜜儿被他牵着,往靠前的小廊里去。 -- 第162页 蜜儿这才见得,靠着这处的围栏,借着月光,能望见脚下花园的全景。二叔立在她身边,与她道。 “这近处是御花园,再远些,是澄湖。” “可惜是夜里,看不清。” “嗯。”蜜儿答应着,脚下花园之中,假山亭台,松柏花草的轮廓在月光下隐隐披着一层银光,是别样一番美景。 “这几日可还好?”蜜儿听他问起来。 “在坤仪宫里可还适应?” 她自点了点头,“安嬷嬷是待我好的。” 明煜见得月光下那张小脸,分明都要蹙着一团去了,还瞎点什么头?他抬手去戳了戳她拧着的眉心,“这叫好?” “……”她的脸色这么容易被看出来么? 蜜儿方与他如实道,“许祯琪,许太医,管着我头上呢。今儿还将我列的食单儿全否决了,就剩来一道儿菜。” 她满心里还有些委屈,喉咙里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却听得二叔问起,“你是觉着许太医因得你是他女儿,特地地否决了你的食单?” “我才不是他女儿!”蜜儿一口咬定,抬眸却见二叔不紧不慢的,嘴角还浮着一丝笑意。“你若是要帮他说话,那便不用说了。” 明煜记得几分这丫头的身世,他也是在许府外头听着那荀府小姐提起过,隐约记得,这丫头阿娘是被许府里赶了出来,方在甜水巷里安了家。 听得丫头生气,他只得道,“你家里的事情,我自是不清楚的。只是,皇后如今身子金贵,腹中小皇嗣,又是陛下看重的。许太医照顾她们母子,该只是尽心尽力。若要说借着这件事情单独与你为难,实在有些牵强了。” 他话完,却见得丫头撅了噘嘴,“还以为二叔要说什么,自还是帮着他说话。” 他心里也跟着一紧,抬手去扶了扶她的肩头,“我的意思是,宫中求生不易…” “罢了罢了。”蜜儿自双手捂起耳朵,扭头开了,她不想听。没一会儿,手上传来一阵暖意,一双手都被二叔拿了下来。凉凉的月光下,那双目光俯视下来,却不知哪里来的几分腥火,看得她心中跳着发了慌… 眨巴了两下眼睛,她本着心虚和他道歉:“我…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就是有些心烦…” 二叔没回话,她下巴却被他轻轻捏了捏,脸顺势被抬起来些… 还未反应得及,唇上便被他轻咬了一口… 若说上回是她唐突,这回总不会错了。 很快,那股温热离开唇上远去。她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巴,便就结束了… 明煜望着眼前的人,见她面色绯得不像话。直又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脸颊,话里半分调侃:“不生气?明明气得脸都红了…” “……”明明是他欺负她,还笑话她!蜜儿捏起拳头,正往他胸口上去,可拳头上的气力却化作了棉花,被他捏入了掌心里。肩头也被他揽了一揽,身子便靠去了他胸前。 他的声音在她头上,缓缓道来,“事情若想不通,便不必多想。时机到了,自然便会明白了。” 被二叔再送回来坤仪宫里的时候,月色都已然落了幕。念着明日还得起早做活儿,蜜儿赶着往排房里去。二叔却将那铜铃送来她眼前,“这个还你,我这个也一直带着。” 蜜儿这才顺着他手指的位置,看去他腰间,那里束着另一个铜铃。“可方没听着它响呀。” 二叔笑了笑,“你回去看看便知道了。”他话落,便翻身上了高墙,与她扬了扬手道,“进去吧。” 等人彻底消失不见,蜜儿方回了排房里,在碧云身边躺了下来。 眼前再闪过方才在茹亭高处那一幕,她心跳便突突突地停不下来。方进来的时候怕扰着其他人,她手中的铜铃一直紧紧捂着,深怕有什么声响。此下拿在眼前,却发现铜铃里头,被塞上了棉花… 这宫里规矩繁琐,宫女们当差是不好发出动静的。二叔的身份,更是不好走路的时候带着什么动静了。该是这样,他方想了这个法子… ** 次日晌午。安嬷嬷将将去伺候了娘娘的朝食回来。蜜儿便见许祯琪来了小厨房,自问起荀萱和她,要看今日列出的食单儿。 荀萱照着旧样儿,将自己的食单儿递过去与师父过目。 许祯琪提点了些许小地方,她自也受着师父的意思去改了。 人的幸福感多半来自比较,比起昨日里,三小姐被许太医抹去了九道食谱的处理。师父待她便算是好多了。 荀萱脸上自是几分得意起来。 许祯琪又问起蜜儿。 蜜儿这才将今儿一早草草准备的两道食谱儿,递过去许祯琪眼前。 许祯琪见得那食谱儿拧了拧眉,数量不够便罢了,两道膳食只是列出了简单的烹调方法和主要食材,一看就知道,是敷衍之作。许祯琪将对面的姑娘打量了一番,见得她那副倔强模样,便也知道姑娘家的脾气。 蜜儿正等着听许太医训话呢,垂着眸,合着手,作着乖乖巧巧的模样。久久却并没听得许太医开口,只一卷书本被送来了她眼前。 “这本《食材草本纲要》乃前人著作。你拿回去仔细读好,明日我自抽查这书本上的食材性味,列食谱的事情,便再放一放,等你熟读了此书再说。” “是,许大人。”蜜儿接了那书卷下来。她本就打好了主意,许祯琪说什么她便都说是,全当是听他的话便罢了。 -- 第163页 许祯琪见她面上的笑意,几分作假,微微叹了口气,方与安嬷嬷吩咐,“嬷嬷,今日便全依着萱儿的食单儿来吧。”许祯琪说罢,方转身往内殿请平安脉去了。 剩下荀萱还立着蜜儿面前,笑道,“怎么这些书,三小姐在许府上没读过的吗?这可是最基本药膳入门。” 蜜儿道:“荀小姐说话的功夫,不如帮着嬷嬷做两道儿菜吧。” “昨儿您定下来的食谱儿,让小厨房里忙活了整整一日的。还差着人手呢。” 荀萱拧气着,便往外头退。她才不想身上染上柴火味道。她只管列食谱的活儿,其余的,不是还有这些宫女嬷嬷么? “做菜什么的,还是由三小姐来吧。这活儿您熟。” 蜜儿见人走了,方觉畅快。又将手中的书卷翻开扫了一眼,书不厚,里头真是记录着常用食材和药物性味,以及常见的食材与药物搭配和对症。许祯琪这人虽然不怎么样,可这书却是好书。 整日下来,蜜儿自借着干活儿的间隙,将整本书都翻看了一遍。 次日晌午,许祯琪再来的时候。问起书中几道食材性味归经,不想这姑娘对答如流。 蜜儿原也不喜欢读书写字的,这才发现,不过是看了一遍,她便将书中的东西记得七七八八了。 许祯琪却将她第一日列出的食单儿递回来给她,“今日,你再自己审视一遍这张食单儿。明日,我再来问话。” 蜜儿接了过来,再看自己的食单儿,方是第一道儿荔枝叶烤香鸡,便发觉大错特错了。荔枝性热,荔枝枝叶更是归肝肾经脉的活血之物。娘娘如今有孕九月有余,若用荔枝枝叶来烤鸡,怕是容易动了气血,引得早产。 她早几日写来的时候,只考虑着娘娘胃口不好,便想着法儿提升食材鲜美。原是犯下了这些错误。 夜里从小厨房里回到排房中,蜜儿方借着碧云与她寻来的纸笔,重新写了十份儿菜样儿。 待得次日,许祯琪前来问起。蜜儿方将新的食单儿送了过去。经得这两日,她方想起二叔说过的话。宫中生存不易,许太医该只是慎重,并不是要针对她。 许祯琪接过那份儿新的食单儿,嘴角淡淡浮起一抹笑意,自己都不曾察觉。 一旁荀萱见得老师的面上的表情,不自觉也去瞟了瞟老师手中的食单儿,也不觉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却听得老师问起三小姐来,“与我说说,原先那道荔枝叶烤鸡,为何改成了这样?” 蜜儿道,“荔枝叶儿是活血之物,娘娘如今定是吃不得的。我改成了香茅,香茅性味温和,用来烤这一道儿鸡肉,也能同样鲜美。可烧烤之物容易热毒,只用温暗炭火,忌明火,慢烤上整整一个时辰。再配以少许乌梅汤汁儿蘸食,能解热毒。” 许祯琪微微颔首,再问,“原先这道儿椒盐兔肉呢?” 蜜儿道:“椒盐虽香,可花椒胡椒都是动气之物,娘娘食不得。便改成了蒜末与香油小炒,能增加兔肉鲜美,又能让兔肉滋补娘娘身子。” 荀萱听得这几道儿菜,到底从未在那《御药膳谱》上见过。那些药膳方子,不是清炖,就是清蒸,哪里来的小炒烧烤之法儿。 荀萱自打算一旁提醒提醒师父:“娘娘身子重了,胎毒也深。若食用烧烤小炒之物,难免惹上热火,加深胎毒。” 许祯琪只是抿唇笑了笑,早就看到了最后一道儿饮子。“这道儿香薷饮正好能祛热毒。让娘娘一并服用,便该是无妨了。”许祯琪说罢,自将手中食单儿递给安嬷嬷,“今儿便有劳嬷嬷,依着这食单儿与娘娘备菜吧。” 许祯琪心中难以隐藏几分小骄傲,自看了看荀萱,又看了看自家姑娘,“食为天,药为辅。食药还得合一,方是膳食根本。” 荀萱听得这话,虽是训诫道理,可其中也有几分夸着三小姐的意思。她比这三小姐还早入宫一个月,却从未得过师父这些评价。想来,不过是偏心。 师父面上还挂着几分笑意,负手出了小厨房去。 荀萱见三小姐也早凑去安嬷嬷那里,接过来娘娘的食案和自己那份儿食单儿,“嬷嬷,我帮你录上去。” 今日看来,是没她什么事儿了。 荀萱从小厨房里出来,又候着去了后点殿门前,等着许祯琪请完了平安脉从殿里出来,自又缠着上去。“师父,那《御药膳谱》我都看过了,可还有别的书看?” ** 蜜儿和碧云几个,在小厨房里忙活了整整一晌午,方将娘娘的午膳备好。正端着往后殿里送,却正见得一位重彩衣裙的夫人从后殿里出来。 蜜儿顿时闻见一股浓重的花香气息。她还离着那位夫人一丈多远,这花香味道未免也太浓了,浓得有几分呛鼻… 碧云却忙将她的手臂拉了拉,小声提醒着: “蜜儿,莫看了。” “那是淑妃娘娘,小心得罪了。” 碧云说罢,领着几个宫女退着一旁不打眼的地方,欠着身等淑妃娘娘出了门去,方才再起了身来。 蜜儿问起碧云,“淑妃娘娘,也会到我们娘娘这儿来?” 碧云张罗着大家继续往偏殿里送食去,方回了蜜儿的话。 “娘娘是六宫之主,若换做平常,每过几日,其他妃嫔们都要来与娘娘请安的。可有孕之后,便得了陛下特许,安心养胎,不常见其他嫔妃了。淑妃娘娘也只是偶尔来看望看望娘娘。” -- 第164页 淑妃由得姜嬷嬷扶着,将将行出来坤仪宫,便将手中的木樨露瓶子摔去了地上。“那舒嬷嬷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也敢当着娘娘的面儿训我的话?” 姜嬷嬷不敢多说,只劝了劝,“娘娘莫动气,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今儿晌午,姜嬷嬷陪着自家主子过来与皇后娘娘请安,顺道看看皇后娘娘身子如何。皇后娘娘还赐了主子一瓶南边儿上贡来的木樨花露。 可主子临行了,皇后娘娘那贴身伺候的舒嬷嬷却开口说话了。道是她家主子身上的香气杂乱且太浓,皇后娘娘如今有孕,若是闻见了什么易动气血的花香味道,动了胎气,主子于圣上面前怕是不好担待。 那时当着皇后的面儿,主子只好认了错儿。此下行出来坤仪宫,却大发了一场火气。 姜嬷嬷怎又不知道,陛下疼爱皇后多年,后宫妃子人员清减,主子自打进宫,承欢的次数屈指可数。若说主子心中没得别的想法,姜嬷嬷也是不信的。 ** 偏殿里,安嬷嬷正领着几个婢子,与娘娘上了午膳。 约是那淑妃娘娘方从这里出去,蜜儿在这偏殿里,依旧闻着一股浓重的花香味道。 舒嬷嬷去开了几片窗,想引着风来吹散吹散。舒嬷嬷边与娘娘小声说着,“奴婢若没记错,淑妃娘娘母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怕就怕,这些花香里压着药香,要与娘娘不利。娘娘要不还是换个地方用膳吧。” 皇后撑着身子,坐来桌前。“嬷嬷将门窗都打开,引着秋风入来吹一吹便好,我身子懒得很,再挪个地方,也没那个精神了。今儿便就在这吃吧。” 皇后却见得桌上的菜样儿,与往日里大不相同。方问起安嬷嬷,“今儿好似改了膳谱儿了?” 安嬷嬷回话道,“这些膳谱儿都是许太医过过目的。娘娘且放心用着罢。” 皇后目光早早落在那香茅烤鸡上,眼睛都馋弯了。安嬷嬷察言观色,自伺候着,撕下一个鸡腿儿来,又将肉都撕碎了,方送去娘娘眼前。皇后方尝了一口便觉着香气四溢,胃口大开。其余几道儿菜样儿,也一一让安嬷嬷伺候了过来。 蜜儿偷偷瞄着杯盘,娘娘很喜欢吃。 若有什么能慰藉厨者之心的,自莫过于食客的满意了。 外头忽传来尖尖的一声传话声,“陛下驾到。” 皇后方再让嬷嬷伺候了个鸡腿儿,此下只好放了下来,起了身去偏殿门前迎接圣驾。 蜜儿跟着安嬷嬷,一同行着礼数。方被皇帝平身了,便听得陛下说起,想和皇后单独用膳,叫她们不必伺候了。 蜜儿得了空闲,跟着安嬷嬷一道儿从偏殿出来。方行到门边,却被什么人敲了敲肩头。转眸一看,蜜儿欣喜着喊了出来,“二叔!” 那人手指作了个小声的动作,方指了指一旁后院儿偏僻处的小亭,“借一步说话。” 这小亭被些许植物遮挡,并不打眼。明煜自知道皇帝的习惯,与皇后单独用膳之时,不喜奴才们打扰。将丫头喊了过来,他方问起她这几日的起居饮食来。 宫中到底不比外头,宫女嬷嬷们的吃食都是紧着的,有时忙着伺候,错过一顿两顿都是寻常事。明煜与她备来些糯米糕,“放着身边,莫让自己饿着。” 蜜儿从纸包里翻出个糯米糕,便持着咬了一口,糯香满口,里头还是奶酪做的芯子,可不要太香了。“二叔怎么知道,侍奉着娘娘午膳到现在,我早就饿了。” 明煜抬手与她擦了擦嘴角的白糯米粉。“慢些用。”又问起,“这几日与许太医怎么样,他可有再与你难堪?” 他自是不担心许太医的,只是担心这丫头与自己过不去。却见她连连摇头,“我依着许太医给的医书,将早几日的食单儿全改了。许太医便就让用上了。娘娘今儿吃得比往日里都多,我看着也高兴!” 明煜可算放了心。他的丫头出息了,娘娘自打有孕来,胃口便就不好,可就被丫头伺候好了。明煜笑了笑,见她捂着那糯米糕点,吃得狼凶,他自也几分心疼。真是饿坏了… ** 偏殿里,皇后将最后一个鸡腿让给了皇帝。 帝后关起门来吃饭,向来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这烤鸡烟火气儿十足,也难怪你喜欢。”皇帝吃了整整一个鸡腿儿,又伸手去掰鸡翅来了。 皇后笑着,指了指一旁的豆腐,“这盘里的味道儿,烟火气儿也足。这老豆豉熬的汁儿,比平日里酱油可浓香多了。这里头瘦肉沫,炒得颗颗分明又入味儿,陛下快尝尝。” 皇帝听着话,又与皇后再盛了一勺豆腐,浇在饭上。“你也再用一些。” 用过了午膳,皇帝方从偏殿里出来,还赶着去养心殿里,见几位大臣。行出来门前却没见了明煜的影子,只好问了问旁边的小太监吉祥,“都督人呢?” 吉祥斗着胆子,指了指小亭那边。 皇帝自远远见得明煜面前,立着个小丫头。那丫头手里捧着一份儿白花花的糯米糕,啃得正开心…吉祥已经走过去与明煜传话了。 蜜儿方还与二叔说着,这几日读的什么书。便听得吉祥的声儿道,“都督,陛下正在那边等着您呢!” 蜜儿心里一惊,糯米糕也不香了,忙擦了擦嘴,“我先走了二叔。” 说罢了,她忙从一旁退下。 -- 第165页 明煜远远撞上皇帝的视线,只得与吉祥一道儿,过去陪驾。跟着皇帝出来了坤仪宫的正门,明煜方见得皇帝缓缓侧眸回来,问他道,“你是何时,喜欢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了?” 明煜见得皇帝目光,正落在自己腰间的铜铃上…连忙咳嗽着两声来掩饰。 “陛下、陛下英明。” “那是许太医家的三小姐…” 明煜心中有数,方那般情形,皇帝是看到了的。若说是蜜儿宫中宫女,私通禁卫军,怕是大罪。他此下只好搬出许太医的名号来,与皇帝有个交代… 皇帝继续迈起步子来,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道,“上回你动手抽了江家女儿鞭子,也是为了那丫头?” “……”明煜上回与江弘在御前说理,为了与那丫头争几分说法,压一压那江望舒的身份,也曾与皇帝说过,那丫头是许太医家的三小姐。明煜只得与皇帝再拜了一拜:“陛下英明。” 第58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8) “你阿娘那时候…… 坤仪宫内。 蜜儿回了排房,草草吃了一碗面条便算是填了填肚子。宫女们的吃食不得与主子的弄混,都是由得内务府里统一送来的。面条一锅煮着,油水不足,味道也勉强。比起如意楼里的呛香的辣子炒肉拌面,可差了不止一点儿。 蜜儿正放下碗筷,便见碧云从前头回来,直对她招了招手,“太医院的吴公公来了,得让你和那荀家小姐一道儿去一趟。” 蜜儿应了声,又嘱咐着碧云,帮她与安嬷嬷道一声告假,方才往外头去。 坤仪宫宫门前,蜜儿果见得一位深蓝衣袍的内侍在候着,蜜儿忙去作了礼,“请问,您可是吴公公?我是跟着安嬷嬷侍奉娘娘膳食的李蜜儿。” 老公公客客气气,拱了拱手道,“诶。是许太医叫奴家来,请二位姑娘一同过去一趟太医院。荀家小姐还不见出来,你我再等等吧。” “好。”蜜儿应声,跟着吴公公身后等着。 只是这一等,便有些久了。正午太阳大,晒得人几分口干舌燥的。不知多久,荀萱方从里头慢悠悠地行了出来,见得吴公公,又捂嘴打了个哈欠。 “方还午睡着呢,便就久了些。可让公公久等了。”荀萱来坤仪宫里伺候,算是臣子的女儿,陪着皇后,待遇与宫女儿们的自是不同。是在西厢客房里住着的。 吴公公额上已然一层细汗,却依旧笑着,“荀小姐出来了便好,便请二位一道儿随我来吧。” 太医院地方大,里头办差的内侍和医官忙忙碌碌。吴公公领着二人,绕开来主院儿,入了后头二进小院里,方停在一间房间前,又去敲了敲门。“许太医,二位姑娘都来了。” 许祯琪来开了门,见得二人都在门外,方道,“都进来吧。”说罢,又请吴公公去张罗些茶水来。 待吴公公退出去合上了房门。许祯琪方回了书桌后头,拿起两份宣纸来,递给二人。“这是娘娘这半月来的脉案,你们今日便都在此熟读了,若有什么不通之处,也好问我。” 荀萱早晨求着老师,让他多教自己一些,可没想到老师这是摆足了一碗水端平的架势,竟是将三小姐也喊了过来。她不大乐意,可也只能依着老师的意思,伸手去接那张脉案了。 蜜儿也接来那脉案,方依着许祯琪安排,在一旁小桌上坐了下来。可方一看到那纸张上的字迹,便就头疼了起来。上头的字儿倒是都认得,可拼在一处,便一个都不认得了… 她没学过医术,便就直接看脉案,会不会太过于拔苗助长了? 蜜儿方要起身与许太医说说,却见得他手持着一本《玄脉知解》放来她面前,又和声与她道,“便就参照着来看,若有不明便提问。” 蜜儿点了点头,翻开那本书来,果真脉案上的词汇都能在书上寻得解释…可依旧好些看不懂的地方,蜜儿看了看那书桌后也正垂眸看书的许祯琪,只好举了举手,“许太医,我有处地方看不懂的。” 许祯琪放下手中书卷,耐着性子行了过来,与她讲解。 整整一个多时辰,蜜儿方用笔墨,将手中脉案拆解了出来。终是松了一口气,却见得桌角上放好的茶,都已经凉了… 蜜儿正是口干舌燥,端起茶碗来喝了几口。她自想起,依着早前那本《食材草本纲要》,膳食都有其性味,归经也大有不同,若能依着娘娘五脏六腑脉络虚实来制定食谱,才是滋养调补的关键。 想通了这一点,蜜儿心中几分畅快。 可再仔细琢磨,方觉着,许祯琪好像是在特地教她… 对面的荀萱早看完了那脉案,还问许祯琪要了一本别的医书看。许祯琪却见得蜜儿放下书本,方将二人一同叫了过来。 “看完脉案,你们可知皇后娘娘病症所在?” 荀萱自问在家中也跟着父亲读过几年的医书。方那脉案难不倒她,便先蜜儿一步道,“娘娘是因得前两回生产,血气亏虚,是以此回胎象总是不稳。脉象之中又以脾胃不调为甚。是以该得调补脾胃,滋补气血为疗法。” 许祯琪听完微微颔首,方看向一旁蜜儿,“你又如何看?” “娘娘多日来,三尺脉浮且弱,亏损在脾肾。肾为气之本,脾为血之源。当多服补肾健脾之物。” 蜜儿说着顿了顿,少许作想,已然有个别的主意。 -- 第166页 “许太医,我且有一方药膳,可否与娘娘试一试?” 这丫头学得快,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将脉案摸透了。许祯琪自也想听听她的药膳方子是什么样。“你说来听听。” 蜜儿道,“便是用最简单的山药做膳。《食材草本纲要》上曾说,山药入脾肾经,生津液,有健脾养肾之功效。而娘娘不喜食油腻,我想用羊脊骨、羊腿肉煨一锅高汤,下党参麦冬为药辅。再单用高汤,将山药片煮熟便可。羊肉温补,同入脾经和肾经,夜晚用上,还有安神安眠之效。” 许祯琪听得点了点头,直绕回去自己书桌后,抬笔将姑娘所说的膳食方子写了下来。之后,又另起一张药笺,落下党参一钱、麦冬二钱、枸杞一钱等等为药辅。方再起身,将两张方子递回去姑娘面前。 “娘娘每日夜食汤药,今儿便换做这一道儿。你回去自让安嬷嬷录上食案便好。” 蜜儿接来,亦是几分欣喜。方现学现用的,不想许太医就这么许了。“那、我这就回去与娘娘备着晚膳,和这道儿山药羹汤。” 一旁荀萱听得几分懵了,父女二人寥寥几句话,便将娘娘的汤药换了。那可是她每日夜里,亲自动手与娘娘做好,要送去陪娘娘说说话的… ** 吴公公领着二人往坤仪宫里去,荀萱气得一路没说话。 蜜儿却悠哉着与吴公公寒暄了起来,这才知道,吴公公是太医院里的掌事太监,手下还有好多小太监帮着熬药送药的。 回到来坤仪宫门前,蜜儿却见得碧云已经在等着她了。 蜜儿这方与吴公公作了别礼,送了人走,方想着安嬷嬷今儿在小厨房,怕是少了人帮手。正要往小厨房里去,却听碧云道,“娘娘方午睡醒来,便让我们来寻你。你快过去应一声吧,看娘娘可是有什么旨意?” 蜜儿自也不敢怠慢,可心里却打着顿。自她侍奉在小厨房以来,娘娘只认得安嬷嬷,到不曾单独问过她什么话…若有什么口味上的偏好,娘娘也应该传安嬷嬷来交待才对。 如此想着,蜜儿已经被碧云带来了偏殿门前。碧云入去传话,蜜儿才等了小会儿,便见碧云从里头出来,与她道,“娘娘宣你进去呢。” “碧云姐姐,你不随我一起吗?”蜜儿心里没底。 碧云摇头,“娘娘说,只让你进去…” “你快去吧,我回小厨房里与安嬷嬷帮手了。” “……”蜜儿无法,见碧云转背走开,只得独自入了偏殿。 皇后娘娘靠着暖榻上,肚子上盖着小羊绒毯子。 舒嬷嬷伺候着旁边,香燃着,茶也热着。 蜜儿入来,只得用余光扫了一圈屋子里的情形,便忙跪下作了礼节。却听得娘娘喊她,“行了行了,日后莫做跪礼了,做万福礼便好。许太医也真是的,让你这女儿家的入了宫,也不与本宫说一声?害得本宫将人怠慢好多日了。” “……”她还没认许祯琪呢,许祯琪又怎会与娘娘说呢?可眼下娘娘分明是知道了,怎么回事儿? 蜜儿起了身,方见娘娘伸手来,“快来,陪本宫坐坐。” “蜜儿不敢…”她怎敢和娘娘平起平坐? “舒嬷嬷是自己人,你便也莫要见外了。”皇后说着,直将人拉来暖榻另一侧。 蜜儿坐得几分谨小慎微的,方才问道,“娘娘,身子可还安康?我将将从许太医那里回来,与娘娘拿了一副新的药膳方子,夜里做汤食用。” 皇后笑道,“有得你们父女照料,自是都好的。” 蜜儿几分局促,与许祯琪那些家事儿又不好扰到娘娘这里。只好将话都往肚子里吞了。却又听得娘娘道,“那后头她们住着的排屋,你莫去了。我让他们收拾了一间西厢客房出来,你便住去那头吧,与荀家的小姐一道儿。” 蜜儿忙起身谢过了娘娘,“娘娘,我入宫的事情,是世子爷牵的线。许太医也未曾与人说过,娘娘是如何知道的?” 皇后隔着空儿往东北边儿指了指,笑着道,“可方午睡起来,养心殿便来了人传话,道是让我好生待许家姑娘呢…” “……”蜜儿这才想起,方中午在小亭里的事儿,怕是被皇帝陛下撞破了。也不知二叔与陛下说了什么了… ** 入了夜,蜜儿总算熬好了那道山药汤羹,往偏殿里送了过去。 蜜儿此前翻过娘娘的食案,在这之前,娘娘都是服一道儿紫苏安神饮入睡的。舒嬷嬷一旁备着热水,方已与娘娘梳洗过了。蜜儿端了那道儿山药汤羹上前,自与娘娘说了起来。 “许太医吩咐着,与娘娘睡前换了这道儿山药汤羹。请娘娘服用。” 皇后笑着,“姑娘,安嬷嬷方与我说起,这几日膳食你都出了不少力。我就说,膳食的味道与以前不同了,好吃得多了。”皇后说着,持勺儿舀了一口汤羹喝了下去,山药也同吃了一片。 蜜儿一旁小心候着,看着娘娘食用的脸色。 “清淡得刚刚好,这是羊肉汤?”皇后果然吃了出来。 蜜儿福了一福,“娘娘说的正是,是煲了两个时辰的羊脊与羊腿骨,撇开油脂,再用来煮山药的。娘娘觉着,味道可好,可有须得改进之处?” “汤味鲜美,山药细腻。只是,没什么咸味儿…”皇后说着还拧了拧眉头。 -- 第167页 蜜儿忙道,“娘娘身子重了,许太医说,娘娘得少食些盐…” “本宫知道。”皇后佯作几分忿忿,“许太医他处处管着本宫呢!” 蜜儿听出娘娘话里几分戏谑,噗嗤一笑。却也劝着,“许太医该是为了娘娘好。这道儿山药羹,是许太医让奴…让臣女依着娘娘体质做的,能补肾益脾,又有安神之效。” “他那儿的药膳,样样儿都是说法儿。” “可就是不好吃。” 皇后吃着汤羹,却笑了笑,“不过在你手中,可就好多了。你便帮本宫,劝劝你阿爹,让他莫那么固执。人若吃得开心了,再有什么毛病都该要好了。” 舒嬷嬷一旁听得,笑着,“等得小主子平安落地,娘娘出了月子,再让陛下带您出去猎奇尝鲜去。” 蜜儿方也跟着笑了起来。 ** 隔日下午,蜜儿伺候过了皇后娘娘的午膳,方再与安嬷嬷告了一小会儿的假,从坤仪宫里出来。 前日从许祯琪那儿出来的时候,许祯琪借了她本《食膳常法》来看,今儿正好看完了,便觉着两手空空,总想着能不能再换一本新鲜的回来。如今她会读膳食本子,还会看脉案了,学东西好似能上瘾似的。 没有吴公公领着,入太医院里不方便。蜜儿只得在门前等了等,方寻得一位面善的小公公,与他说了几句好话,帮忙去与许太医通传。 没多久,小公公果真出来了,“许太医正在煮药房呢,你随我来吧。” 蜜儿跟着小公公,寻来正院旁一间平敞的大屋子。 屋子里,十余处炉灶旁,处处都有人看着,是内侍们正在煲汤药。小公公却领着蜜儿去了后头一间单独的屋子。只见许祯琪一身官服,却系着傅膊,挽着袖口子,正在炭炉前忙着煮一锅什么东西。 小公公已经上去提醒了,“许太医,坤仪宫里来的这位给您带了来。” 许祯琪手中还举着一本膳食谱儿,转头见得来人果是蜜儿,眉头却是紧紧皱着,“来来来,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里头要加什么的好?” 蜜儿不大明白,行了过去。小公公已经悄悄退下了。 方一进来,她便已经闻见了满屋子的鱼香,想来也知道,许祯琪在做什么。走近了,果见得那砂锅煲里,煲着三条小鱼,只是生生地放在里头,看起来少了什么食材做衬。 蜜儿拿起一旁小碗,乘了一汤勺出来,方尝了尝,只觉着鲜是鲜,只是有些过于腥了。 却听得许祯琪一旁念念叨叨,“这鲤鱼鲫鱼是安胎之物,只是腥味儿,唯有姜丝黄酒能除…我正头疼,娘娘有孕又是体热之质,这两样东西都吃不得…” 蜜儿笑了笑,“许太医可是忘了?唐宋便有用白萝卜除腥之法儿。” 蜜儿边说着,目光边在这厨房里扫了一圈儿,很明显,这是许祯琪用来研究药膳的地方,该囤了些必要的食材才是的。方挪了挪目光,蜜儿便在案底下的竹筐里,寻得了一只白萝卜。 许祯琪摸了摸整齐的胡子,“是、是。好似有这么回事儿。”便见得姑娘去寻得了萝卜来。 那锅子鱼汤,由得她接手了过去。许祯琪自在一旁看着,姑娘办着厨房里的差事,果是灵活的很。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往那锅里加上了白萝卜汁儿,又见她洗了些牙白加入了汤中,最后出锅,还寻得些橙皮,洒了上去。 许祯琪凑去看了看,方还清汤寡水的一锅,此下色香味俱全。许祯琪不由得拾起一旁的汤勺,舀来一碗,吹凉了凉赶着唆了一口。腥味儿没了,只剩下鱼的鲜甜与牙白的清香。虽还烫着,可叫人忍不得,将手中整碗都喝下了喉咙,胃里饱足,身体也徐徐升起几分暖意。 许祯琪打了个饱嗝儿,又持起一旁干净的汤碗,与姑娘盛了一碗去。“你也来尝尝。” 蜜儿这两日来,入住了西厢房,吃食也好了些。可也经不住这鱼肉香气,便接来尝了一口来,“这鱼真鲜!” 许祯琪笑道,“那可是一早问御膳房里给我这儿留下的。与娘娘办差,他们可不敢挑差的。” 蜜儿边喝着汤,边无意地打量了一番一旁的许祯琪。 这般为了娘娘用心的许祯琪,又怎么会枉顾了阿娘的性命呢?看着许祯琪面上的笑容,她只觉几分不大真实,这还是她的阿爹么? 喝饱吃足了,蜜儿方提起来那件要事,“我那本《食膳常法》看完了,可还有什么能看的书么?” 许祯琪正还鼓捣着碗里的长鱼骨头,“莫急,一会儿为父与你去寻一本新的。” 说罢,许祯琪想了想,忙道,“对了,这道双鱼合汤,明儿加到娘娘食案里去,怎样?” 蜜儿笑道:“鲤鱼鲫鱼都是滋补安胎之物,定是好的!” 蜜儿口气里顿了顿,方再次开口问道,“您和我阿娘,是怎么在一起的的?” 蜜儿仔细着旁边人的脸色,却见得那张一向沉定的脸上,闪过一丝惋惜,随之换来的是一副清冽的笑容。 许祯琪笑道,“你阿娘那时候啊,生得太美了…” 第59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9) 奉旨追妞儿 傍晚秋风微起,皇后的凤仪出了坤仪宫。 皇后娘娘坐在软辇上,被宫人引着往养心殿里去。 蜜儿也与碧云和其他宫女儿一道,提着食盒子,跟着娘娘身后。 -- 第168页 娘娘原本都是在坤仪宫中用膳的,身子重了,也不常出门。还是坤仪宫的内侍福满打听来,东海倭寇闹事儿,这几日上奏的奏折堆积如山,陛下自打昨日起,便没离过养心殿。 皇后自是知道陛下这些年来的习性,若遇着了这些要事儿,吃饭怕是都对不上饭点儿的。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便会带着人过去布置膳食,劝皇帝与自己一道儿按时吃饭。 临入了养心殿内,蜜儿余光只见大小的内侍和侍卫候着院里。本以为二叔会在这儿与皇帝一处的,眼下却没见得二叔的影子。她手上还有差事,自也不敢多想,便就跟着娘娘,一道儿入了殿内去。 皇帝本还在看着奏折,见是皇后进来,忙起身来过来相迎,“你如何走过来了?”皇帝眉心紧着,扶着皇后的腰身,便已觉着她身子重。 “御膳房里可都与臣妾说了,晚膳怎么样儿送来,陛下便怎么样儿退了回去。可是因得这几日太过忧心了?臣妾便想着,让她们将坤仪宫的晚膳布置来这儿,与您一起用。” 皇帝小心扶着人坐下。 安嬷嬷便吩咐下来,将带来的食盒子都放去桌上。 却听得皇后忽的“嘶”了一声,捧着肚子,眉心儿都拧成了一团。舒嬷嬷还未来得及去扶着人,皇帝已经先一步扶起皇后的腰身。“怎了?” 皇后抬手挡了挡舒嬷嬷,勉强着道,“无事。” 方又拉着皇帝的手探去了自己肚子上,“他可难得这般动静,您摸摸。” 皇帝只觉掌心上鼓鼓着一团,这边方落下,别处又起来。“这般皮着,可别又是个小皇子…” “臣妾也想着,我们已经有三个皇子了。” 皇后垂眸落在自己肚皮上,“可得是个小公主才好,小公主调皮些,也好,将来欺负驸马,不被驸马欺负。” 二人说完,相视一笑。皇帝的目光却落在一旁正摆着食盒子里菜肴的蜜儿身上。那腰间的铜铃,其实并不怎么打眼。可这丫头的眉眼,却生得几分眼熟…杏眼如春,目光炯炯,明煜的眼光倒是不错… 等得安嬷嬷领着那行婢子出去了,皇帝方也屏退一旁伺候的内侍们,又交代了临要出去的江弘一句,“明煜今日去了宫外巡视,你寻人传个话去。说皇后带着安嬷嬷,来了朕这里用晚膳。” 江弘拱手接了旨,方往大殿外去了。 皇后自听出几分猫腻,等江弘退出殿外,方问皇帝道,“陛下想宣人回来,便宣人回来,何必借着臣妾和安嬷嬷的名义?” 皇帝抬手与皇后夹菜,“那许家姑娘,身上的铜铃,你可留意到了?” “嗯。日日里都见她带着,只是,似是刻意堵着了,没有声响。”皇后说着,正与皇帝也盛了一碗鱼汤。 皇帝微微叹气,话里几分笑意,“我们的明大都督,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那是铁树开了花。若不是你身边还缺着人用,朕早颁旨与许家和明家指婚了。” 皇后面上还有几分惊讶,好一会儿方缓和回来,笑着道,“那姑娘可是聪慧可人的,陛下尝尝这些菜便知道了!” ** 蜜儿在殿外候着,娘娘与陛下一同用膳,相处下来便是小半个时辰。主子在里头,她与安嬷嬷也只能继续候着。 好一会儿的功夫,方有位小公公来与她说话。 这小公公蜜儿认得,是陛下跟前儿伺候的吉祥公公。蜜儿先与人福了一福,方听吉祥与她道,“这位,可是许家三姑娘?” 虽还未适应得这个身份,眼下是在皇宫里,蜜儿也只得与内侍大人认了。“公公什么事儿寻我?” 吉祥听得找对了人,差事儿便就有了谱儿,“姑娘随我来吧,外头有人要见您。” 帝后都在里头呢,外头的人再大,也不能当着她当差的功夫要见她吧。蜜儿看了看旁边的安嬷嬷,安嬷嬷却也几分迟疑,“吉祥公公,我等在这里候着娘娘与陛下用膳。不知吉祥公公是替谁传的话?” 吉祥拜了一拜,只道,“该是陛下他自己的旨意…” “……”蜜儿看了看安嬷嬷。 “……”安嬷嬷看了看蜜儿,又看了看殿内的方向,只好道,“你快去快回,莫耽搁了娘娘一会儿回宫。” 蜜儿这方才与安嬷嬷福了一福,跟着吉祥往殿外去了。 养心殿外没几步路,便是御花园,蜜儿跟着吉祥入了小树林,行至假山旁,方被人一把拉了过去。蜜儿心口一惊,眼见得眼前那双清冷的眸子,方才放下心来。 明煜将人拉着身后,方与吉祥道,“有劳小公公了。人我一会儿送回去。” “诶。都督莫客气。”吉祥结了礼,方退出了小树林后。 蜜儿方被他吓得不轻,“二叔,你下回能不能露个脚步声儿啊?” “……习惯了。”明煜淡淡一声,他走路没声儿,真是做暗卫的时候便习惯了。 “我正当差呢,娘娘还在养心殿里陪着陛下用膳。”蜜儿话中几分埋怨着,“你这般将我喊了出来,一会儿娘娘若寻不见人,怎么办?” “……”明煜见得那张小脸,气鼓鼓的。他却只觉好笑,抬手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吓着了?” 陛下让江弘派人来与他传话,这其中意思,他自心领神会。 那日他陪着圣驾从坤仪宫里出来,方回了养心殿,皇帝陛下便让人送来两大箱子珠宝头面,让他来选。 -- 第169页 还语重心长道,“追女孩子,只送糯米糕像什么样子?” “是明府里穷得开销不起了,还是嫌朕亏待了你?” “选几个人家喜欢的,下回送这个!” 明煜望着那一箱子金银翡翠几分为难,他只见过丫头素妆打扮,这些金银颜色,在她身上未免太不和气了… “这是圣旨!”皇帝强调了一声。 明煜这才挑挑拣拣,从一堆金银璀璨之中,选来一支白玉梅花簪,收了下来。 蜜儿气过了,方借着灯火余光打量起他来,“二叔是从哪里回来?”他今儿换了一身雾白的蟒袍,本该趁得那身形更整洁气质的,蜜儿却见得好几处林乱,鬓角发丝,衣领子,似是将将赶路回来。 “方去了北城楼巡视,赶着宫中落钥回来。” 蜜儿踮了踮脚尖儿,方抬手够着他的鬓角,与他理了理那儿的碎发。肩头却被他捂着,落了下来。也不知他哪里拿出来的一柄发簪,直插去了她的发髻上,“好不容易寻着个耐看些的与你。” 蜜儿抬手摸了摸,那白玉触手升温,上头梅花雕得精致利落…二叔还是头回送她这些头面,她问,“我能不能,拿下来看看啊?” “不行。” 蜜儿嘟了嘟嘴,却听他道,“夜里回到坤仪宫里梳洗卸妆,再取下来看。” “……那也行吧。”她自几分小高兴,却远远瞥见养心殿里,娘娘被舒嬷嬷扶着从殿内出来了,正要上软辇,该是打算回宫了。她几分慌慌张张,“我得回去侍奉娘娘了,二叔。” 明煜也见得那边的仪仗灯火,这才松开拉着人手臂的手来,“去吧。” “走了走了。”蜜儿边说,边还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行出去几步,方想起转身回来与他笑道,“还没谢二叔呢!” 明煜抿了抿唇,“慢些回去。” 蜜儿加紧了些脚步,方随去了安嬷嬷领着一行善食宫女后头,往坤仪宫里去了。 那道山药汤羹,被许祯琪列成了每日药膳,说是再好的药膳,也得服用一段时日,方能见得效果。回到来坤仪宫,蜜儿自又去了小厨房里与娘娘做汤羹。等得到了娘娘用夜食的时辰,蜜儿方端着汤羹入了偏殿里伺候。 方将手中的汤羹放下,蜜儿却被娘娘拉了过去,“你也过来与我看看,再过两日便是陛下的万寿节。我与陛下送哪样儿做生辰礼的好?” 蜜儿见得娘娘手中持着的,左边是白玉和墨玉做的棋盘棋子,右边是一身常服,袖角裙尾,都是精致的祥云和仙鹤。蜜儿与娘娘福了一福,方问道,“娘娘亲手与陛下做衣服了?” “嗯。”皇后道,“好些年都没做过了。碰巧今年有孕,什么都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只好寻着些手活儿做来与他用。” “蜜儿觉着,娘娘不管送陛下什么,陛下都会喜欢的。” 皇后望着蜜儿一笑:“你嘴到是巧着。” “蜜儿说的是实话。陛下那么疼爱娘娘,娘娘不管送什么陛下都喜欢。”蜜儿扪心自问,是大大的实话。自打入宫一来,陛下与娘娘人前人后都如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一般。 皇后眉头微起,只道,“他嘴上说都喜欢,那也是礼数。我自想着,他能真的开心些。龙椅上坐久了的人,看什么都不觉着新鲜了。”说罢了,方将手中两件东西,都送去一旁舒嬷嬷手上。 蜜儿道,“娘娘多虑了。” “娘娘本身就是陛下最大的礼物了。越是珍贵的东西,越是用金钱换不得的。娘娘只需珍惜着自己,还有肚子里的小皇嗣便好。” 舒嬷嬷一旁听得,也连连颔首,“这话奴婢与娘娘说,都不新鲜了。这回儿好了,有人来劝娘娘了!” 皇后面上这才重新扬起几分笑容,手抚去了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若能如陛下的心愿,与他生个健健康康的小公主才好。” ** 次日起来,蜜儿便发现,许太医上回开的党参麦冬用完了。 晌午,蜜儿拉着碧云一道儿去趟太医院,再与娘娘领些回来。 万寿节将至,皇宫各院装点一新。途中办差的宫女太监们也络绎不绝。 蜜儿听得内侍们提起过,万寿节是陛下的大寿,除了大赦税收,慰藉灾民,犒劳边疆战士,最隆重的活动,便要数在庆丰殿中办的寿宴了。届时宫中妃嫔、宫外家臣,一同入殿与陛下贺寿。该得好生热闹一番。 绕过几处宫墙,正上了宫苑之间的青砖大道儿。 蜜儿与碧云贴着墙边走着。宫女儿们身份不高,自是不敢行去中间的,随便冲撞个什么人,不定都是个大人物。 蜜儿却见,远远迎面行来一行僧人,各个身披袈裟,手持经筒,面上庄严肃穆。只那当中一人,身上的袈裟颜色与其他人不同,更是深一些。蜜儿不自觉定睛看了看,又觉着几分眼熟。 等那行人再走近了些,蜜儿方认得出来,是清明她与阿娘上香的时候,在相国寺后山上,遇到的那位好心法师。法师那时,还与后山上的坟灵们一道儿念了经,超了度。 等人到了跟前儿,蜜儿壮了壮胆儿,自行过去与人福了一福。 “法师,又见您了。上回的事儿,可要再多谢您一回。” 蜜儿说罢,双手合十与法师拜了一拜。不知怎的,她自觉着这位法师身上似是自带佛光,便就不自觉,让人心生崇敬。拜一拜,该是最好的礼数了。 -- 第170页 法师微微扬起嘴角,合掌还了礼。未曾多答话,便领着一行僧人,继续走开了。 蜜儿被碧云一把拉了回去,“你认得桑哲法师么?” “不大认得,就是有过一回善面。” 碧云似是松了一口气出来,“那可是相国寺大主持,大周的圣僧。此回进宫,该是来与陛下的万寿节祈福的。你是在哪里见过人家?” “……”蜜儿几分吃惊于桑哲的身份,可上回见过人家,却也是真真切切的。“就在相国寺后山上。法师很好人,清明节的时候,曾与后山众英灵念经超度。” 碧云眼里闪过几丝羡慕,“那你家的先人们可是有福了。” “法师这些年只接皇家的法事,早就不问其他的事情了。” 蜜儿听得仍有几分惊讶,想了想又觉着: 她阿娘,该真是有福的吧。 第60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0) 明煜说着拇指…… 万寿节到来,坤仪宫里比平日都要忙碌。 从清晨起,来后殿里拜会皇后娘娘的王妃命妇们便没停歇过。 皇后午膳后只稍稍午睡了一会儿,便又有内侍来传了话,“许家小姐来探望娘娘。” 舒嬷嬷正帮着皇后梳了个简单的妆,便听得主子宣了人。舒嬷嬷方劝道,“今儿来来往往,谁都来凑一把热闹。原该请陛下下个旨的,帮娘娘免去这些礼数。” 皇后道,“无妨,好些时日没见她们了。赶着我今儿精神还不错,有几人陪着说说话也好。” 皇后正被嬷嬷扶着,从寝殿移步来了偏殿。方在暖榻上坐下,便听得程家的姑娘进来,喊了声,“娘娘千安。” 皇后喊着姑娘来坐。这程家姑娘长在北疆,与京都城中女儿家门到底有些不同。丝毫并不客气,便就在皇后旁侧的暖榻上落座下来,方才问道,“娘娘身子可好?肚里的小皇嗣可听话吗?” 皇后笑着寒暄答话,方又想起这姑娘早前是皇帝托付来的。程琳珊跟着兄长在北疆多年,这回回京,程彪本想着给她寻一门亲事。是以上回,皇后方有心安排着这姑娘去了敬王妃的秋宴。本是想着,与明煜牵线搭桥的,可如今看来,上回的相看定是没相上… 皇后又与姑娘说了一会儿的话,方喊着舒嬷嬷来,寻着件儿墨绿色的小笔洗,赏赐给姑娘玩赏。便见得蜜儿端着汤羹送了进来。 每每下午的功夫,蜜儿都会与娘娘做一道儿小甜品的。孕妇临近生产的时候,每餐都吃得不多,又容易饿。下午的时候一道儿小甜品,便能补充一会儿体力。 “娘娘,今日是酸奶羹。” 早两日问御膳房里借来些老酸奶,存着厨房里,每日都能发一些新的。奶香酸甜,“能祛热毒,利肠胃。” 皇后忙让舒嬷嬷接了过来,又示意着蜜儿免了礼数。见得眼前两家的姑娘,皇后暗戳戳在心中将人比了一比,明都督这眼力儿还真尖,专挑着好的。许家姑娘的眉目,生的灵动炯炯,与那性子一样…倒不是程家的姑娘不好,许是北疆风沙大,那双眉眼也自粗犷了些。 皇后连忙打住了心头的想法儿,定是她这阵子与蜜儿处得熟了,方才觉着自家的姑娘好看… 程琳珊见得来人是蜜儿,一窜儿便起了身,“这位姑娘,我也见过两回的。是那如意楼中的大掌柜!敬王府秋宴上,还有隔日在城南船舫,我们都见过…” 对方的热情来得有些突然。蜜儿自往旁退了退,方想起来些许,是那位在秋宴上给二叔献蟹的姑娘,后来,好似还与二叔一道儿去了船舫秋游玩水…只知是官家小姐,却不知是哪位官家小姐。 “蜜儿愚钝,还不知这位小姐名讳呢。” 皇后这才想起来,介绍道,“这位是程大将军的小妹,琳珊。”说罢了,又与程琳珊道,“这位可不只是如意楼的大掌柜,还是许家三小姐,蜜儿。” 二人彼此相视一眼,算是知根知底儿了。 程琳珊却忽行来,瞧了瞧蜜儿腰间那个铃铛。“这铜铃可真别致,许小姐是从哪里买来的?我也买个去,将来带去北疆。” 皇后忙笑道,“可莫说北疆了。你哥哥此回带你回来,若能寻着夫家,那北疆就不回去了。” 蜜儿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只得再退了一步,方回了程琳珊的话道,“这是我阿娘留下的,很久了,也不知她是在哪里买来的。怕是要让许小姐失望了。” 程琳珊自问不是小气的人,手中却将那铃铛来回摸索了一番,“不打紧儿。这如意的刻文真不错,下回我让工匠做来一个便是了。” “……”您喜欢就好。 蜜儿不大想应付了。皇后娘娘似也看出来什么,“对了,司珍坊为了今晚的宴席,与本宫新作了一条宽松些的腰带。小厨房里的事儿便交给安嬷嬷吧,蜜儿你帮本宫去取一趟。” 娘娘与她开了条儿路,蜜儿忙福了一福,“是。娘娘。” 罢了,娘娘又喊来福满公公,让福满公公寻了个小内侍来,引蜜儿往司珍坊去。 那被安排来引路的小内侍名叫福康,是福满公公的干儿子。蜜儿随着福康公公刚行出来坤仪宫几步,便见得一行明黄色的仪仗,缓缓往这边靠近了。 福康忙领着蜜儿依着规矩在旁边候着,又小声与蜜儿道,“那边是陛下的仪仗,定是过来看娘娘的。” -- 第171页 蜜儿“嗯”了声,与福康公公垂眸候着。 等那行人走到眼前了,二人方一道儿行了跪拜之礼。 皇帝的仪仗却停了下来,先许了平身,方再问道:“这是去哪儿?” 福康回了话,“陛下,是替娘娘去司珍坊里取新制的腰带。” 皇帝的话迟缓半晌,方道,“明煜,你护着他们去。” “……”蜜儿方不敢多看,不知道二叔也在。可已经有福康公公领路了,怎还要二叔护送,又不是什么危险的差事儿… 皇帝说罢了,方转弯入了坤仪宫里去。 蜜儿还不大敢抬眸,却见得身旁插来一双官靴,“陛下行远了。”二叔声音在头上,她方抬眸看了看。 福康心领神会,“都督,许小姐,我去前头与二位引路。” 明煜淡淡回道,“有劳福公公。”说罢了又看了看旁边的丫头,“走吧,别误了娘娘差事儿。” 蜜儿跟了上去,自问起他来,“二叔,陛下怎让你来护着我们?难道去取娘娘的腰带,得有什么猫腻不可?” “……” 明煜被问得语结,只得编着理由来,“那司珍坊的尚宫大人不大好说话,有我在旁,她们得看着陛下的面子。陛下许是见得你是个新面孔,与你行个方便吧。” “是这样?” 蜜儿几分迟疑,看了看旁边的人,又道,“方二叔的小青梅来探娘娘了。” “?” “什么小青梅?” 他孑然一身,这些年见者绕道儿,何来青梅。 却见得那丫头抬起一双眸子,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程大将军的妹妹,可不是二叔的小青梅么?”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 皇帝来陪了一会儿皇后,听得许家夫人来拜会娘娘,方起身避讳,摆驾回了养心殿去。 王氏今儿来赴宴,早早收得宫中的帖子,传话的内侍大人让她下午带着二位小姐早些过去,娘娘想要与她说说话。 入来坤仪宫里,许君雅与许君宓便被带着去了前殿用茶点。 王氏方被嬷嬷引来了后头偏殿里,面见娘娘。 皇后见人作了礼,方忙让嬷嬷将人扶了起来。“我身子不便,许夫人也莫见外了。” 王氏听得娘娘客气,方忙再谢过。又随着嬷嬷指引,在暖榻上坐了下来。见得娘娘身子重,自说起些许孕中窍门儿,愿讨着娘娘欢喜。到底今日被传来得蹊跷,许祯琪虽是太医院院首,可要论与皇家的亲密,还是那些官宦之家的命妇们,更受皇后青睐些。 皇后与人说了一小会儿的话儿,算是熟络了,这才提起今日的要务来。 “许夫人让三小姐来本宫这里伺候,可算是有心了。” 王氏听得三小姐几个字,脑子里还猛地发了一会儿懵。 她们许家素来只有两位小姐,哪儿来的什么三小姐?可再转念一想,不就是那攀上世子爷,开了大酒楼的李蜜儿。怎知道人如今还入了皇宫,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了。 王氏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便将帕子拧成了团儿。可眼下当着皇后的面儿,王氏只能道,“那丫头能进宫伺候,是娘娘给的福分。指望着她莫要行差搭错,将娘娘孕身伺候得当了才好。” 听王氏将话说得圆润,皇后方将话头儿往下引了,“陛下也甚是喜欢三小姐,正想着与她指一门亲事。方想让本宫先来与许夫人通一口气儿。” 王氏再是能装,此下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皇后见了,方才忙道,“本宫还未说指婚与谁呢,许夫人怎就开始忧心了?” 王氏忙起了身来,跪去地上,“娘娘,圣上和娘娘好意,臣妇替三姑娘领着了。可许府上,嫡女次女都还未婚嫁,蜜儿再怎么说,也是妹妹。可得等两位姐姐都完了婚,方才能许给人家。” “况且…况且这姑娘灵巧,臣妇还想再多留着身边两年的…” 王氏话说得快,没敢抬眸留意皇后的面色。 舒嬷嬷却见得,娘娘一向和善,此下都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王氏只听得皇后叹了声气儿。 “本宫还想着,明大都督也二十有七,得快些与他将这事儿给办了。这也是陛下该忧心的地方。” “可也耐不得许夫人家中的规矩…罢了,便就先缓缓再说吧。” 皇后说罢了,方让舒嬷嬷来扶着起身,“罢了。本宫还得梳妆,一会儿便要去庆丰殿赴宴了。许夫人也带着二位千金先过去吧。” 王氏再与皇后拜了一拜,方告了退。 皇后看着那抹背影出去,方扶着舒嬷嬷小声道,“舒嬷嬷觉着,是本宫的脸不够大,还是陛下的脸不够大?” 舒嬷嬷跟着主子多年了,主子不说破的话,舒嬷嬷便帮着说破了。 “是那许夫人不怎么识相,娘娘莫操心了,禀明陛下,让陛下定夺吧。” ** 王氏引着许君雅许君宓前脚出了坤仪宫,后脚便与两个女儿说道起来。 “你们那三妹妹可比你们出息,寻着了一品大员当夫婿,还让皇后来帮着说亲了。你们呢?一个两个,可是日日在家中吃闲饭的?” 许君宓早习惯了,便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懒得理会。 许君雅接了茬儿,直从王氏口里,将这事儿刨根问底了。临着绕来御花园门前,却正撞上福康引着明煜和蜜儿往坤仪宫回去。 -- 第172页 蜜儿手中还端着娘娘的新腰带,见得迎面走来的人是王氏。不尴不尬,直去作了个礼节,喊了一声“许夫人”。 王氏冷笑了声,“你如今不同往日了,可还认得我这个许夫人么?”她本该说,可还认得我这个母亲,偏偏蜜儿没这么称呼她。 蜜儿懒得与人拌嘴,只想招呼完了,便回坤仪宫里复命。福康公公还在前头候着,二叔也赶着回去养心殿里当差呢。 蜜儿只福了一福,再道了声儿,“许夫人安康。我还赶着回坤仪宫与娘娘复命,便先走了。” 王氏脸都绿了几分。 许君雅一眼扫过蜜儿身边的明煜,冷笑了声,“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李姨娘也是如此勾引到人家圣洁清净地去的…” 许君宓扯了扯长姐的袖口,许君雅浑然不觉,“我说错什么了?与别的男子日日勾贱在一处了,可不是随着她阿娘么?” 话扯到李氏身上,蜜儿没法儿冷静。方要开口,却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 明煜静静对王氏道,“皇宫之中,许夫人纵容嫡女出言诋毁已逝之人,这事情若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许太医面上也是不好看的。” 王氏这方装模作样,“君雅,我们且还得往庆丰殿去。不在此多做磨折了。” 见得许夫人领着二位小姐走了,福康方继续领着路。方才那些话,他自也听到了,猜得出来几分,这三小姐不是嫡出的,方受了主母的欺负。不过这些高门大宅里,庶出的女儿就是不受欢喜。能入宫面见帝后的也多是嫡出的儿女们,这么想着,三小姐还是有福的。 明煜继续走着,却半晌儿没听旁边的人出声儿。他这才将人拉了一把,不让她再走了。扶着她一对肩头将人转来自己面前,却见丫头还垂着眸,不看他。 他伸手去掂了掂她的下巴,方见得那双眸子里盈盈的泪光… “与她们生气什么?有什么好气的?”明煜说着拇指刮去挂在她眼角的眼泪。 蜜儿这才缩了缩鼻子,又抹了抹眼睛。“不气了不气了…” 王氏领着许君雅许君宓方行出来几步,却被人拦了去路。见得那人一身深红的官袍,头戴官帽,不是自家老爷是谁?王氏忙迎去,“老爷,怎在这儿遇到了?可是要去庆丰殿赴宴,正好我们一家人一道儿走。” 许祯琪方确是要去赴宴的,只方在树林后头,将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下便也没了好脾气,对她们母女三人道,“我今日与陛下告了假。庆丰殿我们不去了。” “……”王氏踌躇,“万岁爷的万寿节,老爷怎能不去,我还想带着君雅和君宓去见识见识呢。” 许祯琪转身要走,只侧眸回来扫过王氏和许君雅,“跟我回府。” ** 蜜儿回来坤仪宫的时候,却见得皇后娘娘来了前殿,似是正被舒嬷嬷扶着,在前殿中坐着的。蜜儿端着手中腰带,去与娘娘复了命。舒嬷嬷自让人来,将那腰带取走送回后殿去。 福康见得那许三小姐走开去了小厨房。这才敢将方才在御花园里那件事儿,与娘娘交代了一遍。 “原三小姐是许家庶出的女儿,主母似是很不喜欢三小姐,方许家嫡长的小姐,还借故奚落了三小姐一番。说的,好像是什么以前府上的李姨娘,那好似是三小姐的生生母亲…” 前殿旁侧,有间小佛堂。小佛堂与前殿只有一张翡翠帘子相隔。 许夫人方刚从坤仪宫里出去,桑哲便来了坤仪宫中,应皇帝之命,与娘娘腹中小皇子求个平安,在那小佛堂中借着佛像将将行过了一场简单的法事。 此时,桑哲端坐佛像前,正打着坐,不料便将福康的话全收入耳里。出家人本该六根清净,不染凡尘,然那一句句话如同锥心,难以放下… ** 将将临近傍晚,皇宫之中灯火辉煌。庆丰殿内更是一片热闹。群臣们早早到了,等着迎接陛下和皇后大驾。 程琳珊也与兄长一同坐在席间。自打上回在城郊船舫,程琳珊已经许久没见过明煜了,此回借着万寿节,陪着兄长来参宴,也想寻着机会见见那人的。可进宫整整一下午了,偏生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程琳珊正几分待不住了,“阿兄,这里太闷了,我去外头透透气儿。” 程彪忙嘱咐道,“别走远了,陛下和娘娘该就快到了。” “知道了。”程琳珊方起身来要往外头去,转身便听得内侍一身宣召,陛下和娘娘驾到。她随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龙袍与风袍成双成对,持着手从殿外进来。娘娘腰间隆隆,丰孕之态毕露。 程琳珊无暇看太多眼帝后,目光却落在跟着皇帝身边那人身上。 那身雾白的蟒袍,捉人眼球。只是雾白的腰带下,吊着的那个金铜色铃铛,却觉几分眼熟。程琳珊揉了揉眼睛,下午她方见过的,如意祥纹,别致极了,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了。 除非…除非那是一对… 程琳珊还愣在殿堂上寡寡立着,不知堂上百官早就齐齐下跪与帝后行礼了。还是兄长将她一把拉了下来,低声轻斥道,“你想做什么?” 程琳珊这才赶上了众人的语调,“陛下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被阿兄扶着落座回来席间,程琳珊几分心不在焉。只知道皇帝说了祝酒词,敬了大臣们几回酒,便有大臣们想挨个儿的去敬酒,却被皇帝以皇后有孕,他不能喝醉的理由推挡了。 -- 第173页 当着众人,皇后又送了陛下生辰礼物。是一副精美的黑白玉棋盘棋子。“棋如江山,愿陛下江山和泰,百姓康健,盛世升平。” 眼前的情形如同慢速的画面,一幅幅从程琳珊眼前闪过。身旁不知何时,却落下一身雾白色的蟒袍来。程琳珊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吃惊,“都、都督…” 明煜负手立在席旁,只道:“程姑娘,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 二人绕道儿出来殿外小廊,此下正是群臣在殿内喝酒与陛下庆生的时候,小廊里自没什么别人。 明煜方将话敞开着与他这“小青梅”说明了,道是帝后的一片好意,他心领了。只是不忍耽误了程姑娘前程,他自孤身一人习惯了云云。 程琳珊前半段儿还听得好好的,后面这一句从明煜嘴里出来,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督编什么谎话骗人?那许家三小姐身上的铃铛与都督身上这个是一对儿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都督不是孤身一人习惯了,而是心中有人了。” 明煜被戳破,面子也没留多少,干脆如实认了。 程琳珊却道,“郎君心不在我,我自有别处可求。等万寿节后,便与兄长一道儿回北疆,守家卫国。” 程琳珊说罢了,再与明煜福了一福,当是作了礼,方转身往庆丰殿内去了。 她那些情爱,来得汹涌,去得也快。若非对的人,便不会再浪费时日。如方才所说,她自有别处可求…或是另一个让她倾尽全心的男子,又或是北疆大川大山,草原上的骏马美景,唯有年华如流水,不可辜负… ** 宴席开始,坤仪宫的小厨房里,却还在忙碌着。 今日娘娘的吃食本该随着皇帝和臣子们一样,可许太医看过御膳房里备着的那些菜样儿,有两道儿菜,娘娘是不能用的。小厨房里这才再准备两道儿菜,好为娘娘安胎。 蜜儿也一早与许祯琪商量过了食谱儿,加的两道菜,是蒜子牛肉羹,与桃花炒火腿儿。 碧云看着火候,蜜儿出去打了趟清水回来的功夫,却见得云嬷嬷正从小厨房里出去。 蜜儿先与云嬷嬷作了礼。见得云嬷嬷眉目之间几分闪躲,方又想起来,自打安嬷嬷接手娘娘的膳食,云嬷嬷便不常来小厨房了,似是被娘娘安排了别的差事儿。 蜜儿闻见一股浓重的花香味道儿,这味道儿似曾相识,等云嬷嬷出去了好一会儿,蜜儿将水送去案台上,方忽的想起来。那日淑妃娘娘来探望娘娘,身上的花香味道,便也是这般重得呛鼻… 蜜儿起了些疑,云嬷嬷可是和淑妃娘娘有什么关系?她今儿来这儿又是做什么? 眼看两道儿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蜜儿只让碧云帮忙,在牛肉羹中再加些清水,再温一会儿便能往庆丰殿里送去了。她自己则跟着出来了坤仪宫,远远望着云嬷嬷鬼鬼祟祟的身影,往宫苑深处去,她自也加紧了些脚步… 云嬷嬷行至一方宫苑侧门前,左左右右仔细看了看,方才入了小门里头去。 这小门前竟是无人把守,蜜儿轻而易举,便随着云嬷嬷后头跟了进去… 第61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1) 临盆 蜜儿闻见院子里桂花与白玉兰花香气,跟着云嬷嬷再走了几步,那浓重的花香味道便扑面而来。淑妃娘娘身上的便是这般浓香,蜜儿只在心中猜测,这该是淑妃娘娘宫苑没错了。 眼下宫人都在忙着庆丰殿里的万寿节,这宫苑中的冷冷清清的,淑妃娘娘该去了庆丰殿,好似并不在宫里。 云嬷嬷却入了后头一间小殿。 趁着夜色,蜜儿跟着侧窗旁,借着一道儿小缝儿往里头看了看。云嬷嬷正和另一位嬷嬷作了礼:“都办好了…” “有几成的把握?”对面的嬷嬷问。 云嬷嬷手上笔了个八字,“我们乡下的土方儿,那些猪呀羊呀生产不顺,便都用桂枝破血。生下来那些小东西没事儿,那做娘的定是不行了的…这牲口命贱,来年小东西养大了,再一窝一窝地下。” 什么桂枝破血?什么做娘的不行了? 窗后蜜儿听得几分心惊胆战,忽想起云嬷嬷方鬼鬼祟祟从小厨房里出来… 那炉灶上还温着牛肉汤和桃花火腿,也不知安嬷嬷与娘娘送去了没有… 她等不得了,她得赶着去庆丰殿,赶在安嬷嬷将那两道菜送去之前,将人拦下来。脚下已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方要转身,后脑上却传来一阵钝痛,眼前的景象也忽的模糊了起来。 昏倒下去之前,蜜儿看到一张极其阴寒的脸,薄唇上摸着胭脂,眉目下头皱纹一层接着一层… 红衣的太监正将她接了过去。她在渐渐地失去意识,耳旁却恍恍惚惚,好似是云嬷嬷惊呼的声音。 “杜公公…” 那公公尖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引了皇后宫里的人来?” “……” ** 许府客堂里。 许君宓立着一旁,听着父亲训话,见得母亲与自己使眼色,方才弱弱与父亲开口,“阿爹,姐姐今日只是一时意气,打了这么多杖,姐姐她该知道错了。” “闭嘴!”许祯琪看了眼许君宓,方直指着方氏。 “你就是这样教我的女儿的?一个心性狭窄口无遮拦,一个不辨是非这时候还与她长姐求情?” -- 第174页 许祯琪手中家法短杖,又指着堂下跪着的许君雅。 许君雅吓得一颤,跪着往后退了一步。“阿爹,分明是你偏心那李姨娘的女儿,她如今讨着皇后喜欢了,人家皇家都与她指婚。我呢?阿爹可有替我争过什么?” “你好意思问?” 许祯琪话里冷冷,“你身为嫡长女,从小到大什么东西亏待过你?自己不长进,日日只知道在后宅之中争头夺彩,诗书不读,医术你也不学,你让我与你争什么?争得来吗?” 许祯琪说罢,再狠狠落下三杖来。 王氏心疼着女儿,看得心惊肉颤,忙跟着跪下求情了,“老爷。莫打了。” “莫打了?” “你这个主母做得好呀!”许祯琪甩了手中杖子去地上,与王氏笑道,“当年李姨娘搬了出去,便就是懒得与你解释。你是清净日子过的不舒服了,与我去皇宫里找事儿?那是谁?那是你庶出的女儿?还是皇后亲用的膳食女官?你想想清楚。” 许祯琪说罢,再瞪了一眼地上的许君雅。方忿忿转身走了。 方行出来客堂门前,却见得管家来传话,“老爷,宫里头来了位内侍大人传话,似是急事儿,得喊老爷您赶紧地过去。” “走。”许祯琪方撸起的袖口子,这才放了下来。跟着管家出来了许府大门。 见来的是江公公的干儿子吉祥,许祯琪这才隐隐觉着,宫里怕是出了要紧的事儿。“吉祥公公,怎劳您大驾?” “许太医您可莫客气了,快跟奴家回宫吧。” “皇后娘娘方从陛下的生辰宴上回了坤仪宫,便要临盆了…” ** 坤仪宫后殿前头,安嬷嬷领着一干小厨房的婢子们跪了整整两排。 皇帝早从庆丰殿回来,守着产房前已经有一会儿了。产房里头的声音时急时缓,虚弱得让人心悸。皇帝来来回回走着,问着一旁江弘,“今儿许祯琪他告什么假?” 江弘虽知皇帝急着的不是这个,也只得如实道,“说是身子不适,请修半日。” 皇帝没再答话。却见得一行妃嫔从外头进来。 淑妃打头走在前头,见得皇帝,忙领着姐妹们作了礼,“陛下,我等来探着姐姐了。” “平身。”皇帝口气不怎么好,后宫寥寥几人,平日里都娇生惯养的,怕也帮不上里头什么忙。总还添乱…任由得淑妃过来说了些好听的话,皇帝的心情也未能平复多少。 明煜正从坤仪宫外进来,方晚宴之后,便没见了蜜儿,庆丰殿、坤仪宫,太医院,前前后后他都让人搜寻过。却也没见那丫头的影子。宫中其余的地方,都是后宫宫眷的院子,禁卫军若要去搜寻,还得让皇帝首肯。 明煜行来皇帝面前,没怎么顾及当下情形,便对皇帝拱手一拜,“陛下,许家三小姐走失不见,还请陛下下旨搜查宫苑。” 这话一出,先回话的倒不是皇帝。明煜听得皇帝身边的妃嫔们纷纷议论之声,还是淑妃开了口,“明都督好大的口气,这是为了谁,就要搜我们的宫?” 听得有人打头阵,后头几个妃嫔也跟着冷言冷语起来。 产房里忽的一声呼痛,随之又见婢子端着水盆从里头出来。皇帝无暇顾及明煜,直将人拦下,“娘娘如何了?” 这婢子年岁小,回君上的话,便就没什么遮拦。“娘娘疼、疼得厉害。小皇嗣也不见下来。嬷嬷都有些急了。” 皇帝见得那水盆里的血色,方将人放走了,“赶紧去。” 明煜一旁候着,方那一席话出了,皇帝还并未回话。他侍君多年,却也知道,此下不是个好时候… 皇帝回身见得明煜,又听得一旁妃嫔们煽风点火。只道,“为了个许家三姑娘,你要将整个后宫都得罪不成?她且与小厨房里的人一样,该来这儿领罪!” 皇帝说罢,目光狠辣扫向一旁跪着小厨房众人。 明煜无法,皇帝此下心情他能体会,只是皇后生产,他在此处只徒添了几分煞气。 明煜只得再与皇帝拜了一拜,“娘娘千岁,定会平安。明煜先出去办差了。” 皇帝这才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从坤仪宫里出来,明煜想了个另外的法子,先寻明安让暗卫入各宫苑查探,大不了先斩后奏,他顶了罪过,也要将丫头从这后宫里翻出来。方行出来几步不远,却正撞上被吉祥领着入宫来的许祯琪。 此下早过了亥时,宫门都早落了钥。若非司礼监的宫令,禁卫军看守的大门该都不能放行。 许祯琪见得明煜从坤仪宫里出来,自打听起来,“都督,里头娘娘怎样了?” “娘娘情况不太好,许太医还是快进去罢。”明煜说罢,本急着要走,却想起来蜜儿也是他家女儿,方不忘与许祯琪问上一句。 “蜜儿自打晚宴开始便不见了人,许太医可见过她了?” “怎会不见的?”许祯琪面上怔了一怔,心中不自觉也跟着着紧起来。 明煜摇头:“我让人将庆丰殿、坤仪宫、太医院这些她可能去的地儿都搜遍了。眼下皇后情况紧急,陛下又不愿下旨搜查其他宫苑。我这便去再想其他办法。” 许祯琪脑子里灵光,只是口气里顿了一顿,方一把拉住了明煜的衣袖。“都督,桑哲法师今日可还在宫里?” 明煜几分不解,却答道,“法师来宫中祈福,明日禁卫军方会送法师回大相国寺。” -- 第175页 “都督不妨去与法师说说蜜儿失踪的事。若有他开口求陛下,陛下答复该会有所不同的。” 许祯琪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听得前头吉祥在催促了,方忙与明煜拜别,入了坤仪宫去。 明煜不解许祯琪话中奥义,眼下却没有更多的选择。他一手去了趟安定门,与张琪吩咐了一声,让他去找明安。另一手,则自己去了趟宫中的万佛堂,如许祯琪所说,请法师帮忙… ** 许祯琪行入坤仪宫后院,见得眼前阵仗,忙一把跪去了皇帝面前。 “陛下,臣有罪…” 皇帝压着怒气没发出来,直指了指产房里头,“还不去看看皇后?” 许祯琪起身,整理了一番情致,方让吉祥推开了产房的门,迎面扑来一股血腥味道,即便隔着帷帐,也不难见得娘娘正是艰难。许祯琪忙拜了一拜,“娘娘觉着怎样了?” 榻上皇后听得许祯琪的声音,方往这边望了望,忍着腹中疼痛,撑起半面身子,颤颤巍巍举起一只手来,“许、许太医…救救我和陛下的小公主…” 舒嬷嬷忙去接了皇后的手去,“娘娘莫急,许太医来了,会好的。” 舒嬷嬷忙将人扶着躺回去,方与许祯琪道,“许太医莫在那儿呆着了,快来与娘娘请脉吧。” 许祯琪这才理开袍角起了身,小步行去床边。舒嬷嬷果已将皇后的手脉放好在床边,许祯琪忙附指上去。 “方娘娘在庆丰殿里用了晚膳,便觉着不适。与陛下先告了假,坐着软辇回到寝殿,便已经不行了…疼也疼着,血也流着,便就是不见小主子下来…” 许祯琪边听着,边诊了脉象,见榻上人又动静起来,忙道,“娘娘莫急,臣定竭尽全力保住娘娘与小主子。” 皇后也放了心,可腹中折磨又起,直拉扯着床梁吊下的白绫,再使劲儿起来。 产房外,江弘听得产房里的声响,自也与里头的人捏了一把劲儿。见得皇帝额上的细汗,江弘忙让人取了帕子来,交给淑妃,让淑妃递过去了皇帝眼前。 皇帝接来,草草用过。便见得明煜又领着几人回来了院落。想起方才一遭,皇帝脾气正要起来。却见得明煜领着那几人,是桑哲和几位相国寺高僧。 皇帝素来修佛,这才想起放下嗔怒,与桑哲双掌合十一拜,“是法师来了?” 桑哲恭敬道,“听闻皇后娘娘宫中有血光之灾,桑哲特地前来与娘娘和未降生之人诵经祈福。” 皇帝心中升起几分生机:“谢过法师。” 却听得桑哲又道,“苍生皆是可贵,桑哲可否请陛下,许明都督一令,于后宫之中,寻许家三小姐出来?” 皇帝怔了一怔,若今日皇后有什么事,他本要治罪整个坤仪宫,那丫头自当不能幸免。是以方才明煜来说,他便没将事情放在心上。可眼下没想到,桑哲竟会帮着明煜替那许家丫头求情… 若是别人,他定不置理会。 只是桑哲,是大相国寺的圣僧,也是…他曾经的兄长。 皇帝看了看一旁明煜,直问江弘要来令牌,“你快去快回。” 明煜得许,领下令牌与皇帝谢过,方往外头去了。 桑哲果真带着几个高僧,就在院子里盘腿坐下,摇起经筒,念起佛咒。 淑妃此下却是几分坐立难安了,直扶着额头,往身旁张嬷嬷身上一躺,便作晕了过去。张嬷嬷一道儿演着戏,连连喊着“娘娘。” 皇帝并没有什么好心情去怜香惜玉,冷冷问道,“她这时候又是怎么了?” 张嬷嬷道,“娘娘方在宴席上没吃下什么东西…怕是太过体虚了。陛下,奴婢还是扶娘娘先回去宁和苑吧。” 皇帝正嫌她在此处添乱,许了张嬷嬷将人扶走。 只是主仆二人方要行出坤仪宫,便被两个禁卫军拦住了去路。张琪从暗处行了出来,只道,“淑妃娘娘,方都督临走留了令。请几位娘娘暂且在坤仪宫中,静候皇后娘娘生产。” “……”淑妃此下不敢闹,皇后还在紧要关头,这时候让皇帝来处理她的麻烦事儿,皇帝也不必问什么缘由,以对皇后不敬之由,便能降罪下来。 淑妃主仆只得被禁卫军压了回去。方几个妃嫔都去了小佛堂里与皇后拜佛祈福了,她只好也扶着杜嬷嬷一道儿去了。 方桑哲与皇帝请命之时,明煜便见得淑妃脸色发僵,手中拧着的帕子,也结成一团。刚得了皇帝的令牌,从坤仪宫中出来,明安便已经来报:“淑妃的宁和苑中有些猫腻…” 明煜令张琪回来,守着坤仪宫大门侧门,不许人进出。自己则带着禁卫军,直往宁和苑中去了。 ** 蜜儿醒来的时候,只觉眼前烛火昏黄,耳旁传来几声磨刀声响。她自幼在厨房里转,这声音自是再熟悉不过。不必看到,光是听得这声响,也能知道,这刀磨得锋利极了… 磨刀…磨刀做什么? 这可是在皇宫… 她这才想起来方才,她是在淑妃娘娘的院子被人敲晕了过去。眼前景象缓缓清晰了起来,那红衣的内侍果正站在案台前,手里一柄不长不短的刀,正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擦着… 蜜儿清醒了七分。 “醒了啊?姑娘!”那公公察觉得什么,开口说了话,声音比女人的还尖,手中正磨着的刀也停了下来。“姑娘是皇后宫里的人,怎么走来了淑妃娘娘这儿呢?这可不大好了。” -- 第176页 蜜儿忙装着哭腔:“公、公公,我只是不小心走进来的…什么都不知道。您行行好,放我回去吧,我夜里还得与娘娘伺候汤食呢。” “姑娘可别客气,您方在那偏堂外头,可是什么都听见了的。怎么能轻易就放您走呢?” 那公公持着刀行了过来,“姑娘放心,杜公公手脚很干净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保准让姑娘感觉不到疼。上了黄泉路,可莫怪公公,怪就怪你自己,非得来看那些不该看的。” 蜜儿想跑,却发现自己手手脚脚都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动都动不了。 那锋锐的刀刃在烛火下闪了一闪,那抹红色身影朝着她靠近了过来… 第62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12) 黎明 忽的一阵紧急的脚步声从外传来,将将要触及蜜儿脖颈的那把刀,生生顿在了她眼前。 杜公公似是警觉起来,回头望着上头的方向。 蜜儿这才发现,这屋子四周都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只有一架小木梯从上头伸下来。这是一间地窖… 杜公公收了刀口子,看了眼蜜儿,“等奴家回头再收拾你!”说罢,他上了小梯,反手重重合上的地窖的木板子,又挪来一个大桶压在此上。 行出来酒窖,只见得后院儿里,都是禁卫军的人。杜公公笑着行了过去,与明煜作了礼,“都督怎上这儿来了?我家娘娘还去了坤仪宫里,守着皇后娘娘生产,此下不在宫中。都督可不能趁这宁和苑的主子不在,便就随意让人搜宫吧?” 明煜自从腰间取下皇帝给的令牌来,“公公,我也是奉皇命来寻人的。”明煜没与人多的眼色,明安那里得来的消息,多半错不了。这杜公公他见过几回,便就是伺候在淑妃宫里的总管内侍。 明煜倒还秉着几分客气:“人未寻得之前,便请公公在偏殿里稍后。”说罢,明煜看了看身后两个禁卫军,“‘请’公公去偏殿罢。” 杜公公眼见两个禁卫军过来要架起自己,方忙退了退,“都督这是要动粗了?” 小卒道,“公公自己走,我们何必动手?公公要不将自己‘请’去偏殿?” “哼。”众人只听得这一声尖锐的冷笑,眼前便是一阵白雾。小卒们忙抬手遮挡眼睛。 明煜有过一回前车之签,反应更是快些。挥去袖子,等白雾散去,却见得杜公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明煜袖口里滑出骨哨,一声特别的声哨响之后,两个暗卫很快从墙上落了下来。 “大人。” 明煜道,“这宁和苑里的杜公公,要有劳十三司了。” 两个暗卫领了命,直又翻上围墙了去。 禁卫军却回来报,“都督,院子翻遍了,不见有人。” 明煜心里一沉,却忽有一阵火烟气息闯入鼻息,带着些许刺鼻的味道…近身处几个禁卫军也闻见,忙捂起鼻子来。明煜直觉不好,自己寻着那烟火气味再往院子里去,方那回报的统领方道,“查查看是哪里走水!” 蜜儿知道外头有人来搜查,那公公却将她关在了地窖。她手脚动不了,只能靠着脚尖勉强碰到案台上的烛火。拧着气力,将烛火踢翻。方见地下茅草起了烟。 她虽被呛得难受,可见那烟火只冒去了小梯上头,外头的人看到,她一定就有救了。 可转眼,她却看到了地窖另一侧的酒墙…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地窖,是酒窖。大火若要烧过去,再遇着酒怕是一发不可收拾… 求生的本能让她摩擦着手上的绳索,可呼吸有些困难,神志也越来越不清晰的,手上的气力也越来越小了…就在希望渐渐泯灭之际,头上一声轰响,那□□上洒入来火光… 烟雾之中,有人从上头下来,方探了两步,又忙回去了上头,喊道,“都督,人在这儿!” 听得这声都督,蜜儿咬紧的意志终于松弛了几分,正要昏倒过去那一瞬,身子便靠入了那坚实的胸前。手脚绳索也飞速被人松开,她还有知觉,心中还有件事儿,一直念着没完成的。 明煜赶着将人抱出来那火窖,禁卫军便已经下去灭火。怀中的人呼吸微弱,他忙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再将人靠着自己肩头,拍着她的后背。好不容易听得她两声咳嗽,之后却听她急急喘着道,“娘娘、娘娘要出事了,我得去见娘娘。” 明煜将人扶着开来,这方见得她神志尚有些没有恢复,“你可是听得了什么?” 蜜儿点点头,虚弱让她往他怀里倒了过去。身子却是一轻,她被二叔抱了起来。便听得二叔与身旁禁卫军吩咐,“留下一队人马在此救火,其余人,随我回坤仪宫。” 蜜儿只知道,自己被他抱着出了宫苑大门。一阵秋风来,吹得她冷得很,她只好往他怀里钻。明煜身上并未带遮寒之物,只得加快了些脚下的步子。好在坤仪宫不远,穿过两道儿拱门,再过一处长廊便到。 ** 许祯琪将将从产房里出来,身后便又传来皇后的呼痛。许祯琪方拭去额上淡淡一层细汗,便听得陛下问话,“到底怎样?” “娘娘脉象时急时缓,原本不该这样,似是服下了什么药物。可娘娘的食案,臣全都过目过,并没有导致流血不止且早产的药物…” 皇帝侧眸扫向一旁齐齐跪着的小厨房的人,“可有人动过娘娘药膳?” 安嬷嬷忙道,“陛下,奴婢们伺候娘娘膳食多日了,若其中真有要害娘娘之人,也不必等得今日下手啊。娘娘若真是今日服用了什么不该用的,在庆丰殿里,还有一半菜肴是从御膳房来的…” -- 第177页 “嬷嬷…”安嬷嬷话刚完,便听得碧云开了口。 皇帝见得那婢子欲言又止,“知道什么尽管如实禀报,无需顾忌,如有任何隐瞒,朕杀了你。” 碧云知道皇帝眼下心急,忙在地上拜了一拜,方道来,“云嬷嬷今儿来过小厨房一趟,奴婢本也奇怪,云嬷嬷好似被调走有些时日了,怎么还会来小厨房。可嬷嬷以往是奴婢的上头人,奴婢不敢怠慢,还与嬷嬷端了杯茶。那时候,娘娘的牛肉羹和桃花火腿儿正还在灶上煨着呢。” 碧云说罢,又跪拜下去。 皇帝没急着斥人,却问一旁江弘,“去寻那云嬷嬷来这见朕。” 江弘出门去,吩咐内侍们去办。却见得明煜抱着人回来… 院中,许祯琪正有些局促,再与皇帝道,“若只凭着娘娘眼下的脉象,臣施针下药恐不能对症。可若能知道娘娘是误用了什么药物,该会更好一些…” 皇帝背手道,“那贱奴犯了事儿,此下定会想着法儿藏身。要拿人、要审问,也并非一时半会儿之事。你只管先救治着,江弘那边朕让他尽快。” “……遵旨。”许祯琪无法,也只得先拜了一拜,方去寻纸笔下顺产药的方子了。却听得院子后头明煜一声。 “蜜儿有话与许太医说。” 许祯琪见得那丫头被明煜抱了进来,灯火明了了,方看得清楚那丫头面上揉着一团团黑雾,似是将将遭过了罪。许祯琪揪心着这头,又赶着与皇后用药。正看了皇帝一眼,却听得那丫头开了口。 “是云嬷嬷,在娘娘的膳食里下了桂枝粉末。桂枝破血,娘娘方有血崩之势…” “好、好…”许祯琪喜出望外,“方娘娘脉象急处却与服用桂枝行气之法相似…” 皇帝道,“你只管照顾皇后。朕让他们另调一位太医来照顾你女儿。” 许祯琪这才深深一拜,谢了圣恩,方专心往产房里去了。 蜜儿听得产房里娘娘那一声声,也跟着揪心。可自己的身子也不怎么听使唤,后脑上的伤还阵阵发疼,身上又凉,只得往二叔温热的颈窝里钻… 明煜将人捂紧,请皇帝的话,“陛下,臣先带姑娘进屋休息。” “不、不要。”怀里的人拧着他的衣襟在虚弱地反对,明煜只好垂眸看了看那张小脸。她面色依旧昏昏沉沉,眼皮都不大能打开了,声音里却还执拧着,“想等娘娘安好…” 那话语声越来越小,明煜只得顺着她意,又小心护着。 听得皇帝吩咐一旁内侍,“寻件厚衫来与姑娘披着,莫再着凉。” 许祯琪有了指引,下手快,不莫一会儿便将药方送出来与皇帝。“请陛下让人去太医院里捉药。” 太医院与御药房在一处,此下宫中还有当值的太医与药官。有得皇帝督促,江弘亲自去办差,很快药材便被带回来了坤仪宫里。许祯琪还在产房里与皇后施针,先与皇后稳住气血,一会儿方好服药生产。 安嬷嬷戴罪,与那来的药官一同入了小厨房熬药。 皇后方被嬷嬷扶着休息了阵子,又被许祯琪扎了几针,方觉着身上起来些许暖意。腹中鼓动依旧,却已然有些紧缩下坠之感了。皇后忙拉了拉舒嬷嬷,“我还能再试试生…” 有得许太医方那一番医治,舒嬷嬷也跟着放了心,握起主子的手来劝道,“娘娘先且忍着些,许太医已经与娘娘止住了血崩,一会儿顺产药送来,再一鼓作气。” “好…”皇后合了眼。 顺产药送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皇后服下,方依着嬷嬷指引开始发力。由得那顺产药的作用,加上嬷嬷顺着推胎,那胎儿也随着紧剩的一股羊水,冲出了母体来。 一声啼哭响彻产房。 立在门边的皇帝手中握紧的拳头终是松了下来。 蜜儿方被另一位太医诊过脉象,可人还依偎在明煜怀里。听得屋子里那一声啼哭,方算是松下了心口紧绷的那根弦来,终于倒在明煜怀中昏睡了过去。 ** 这一觉,蜜儿睡得很沉… 梦中有些模糊的影像,她好似回到了儿时住在许府的时候。 她被阿爹扛在脖子上转圈圈,又在阿爹的小厨房里,给他烧柴火… 烧得自己满脸都是黑雾,阿爹方洗了帕子,来与她轻轻揉着脸蛋儿。 原来她是有过阿爹的。阿爹是待她好的。 可后来阿娘被主母批骂,许府中人看她们母女各个眼色异样。阿娘是多爽利的人呀,和得不来,便也不与人苟缠。 阿爹与她们在甜水巷里买了外宅,又让管家置办家私,阿爹那回还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宅子里。 蜜儿清楚听得阿娘与他说,“您日后还是少些过来吧。您的眷顾,我们母女受不起,您再多给一些,予我和蜜儿,都是折煞的福报。” 蜜儿听不懂阿娘的意思,她扑着阿娘怀里哭。 她的好阿爹,怎就不能来看她们了… ** 再睁眼的时候,窗外似已经换过了一片天。 天亮了… 她这方才想起,在坤仪宫后院儿里的时候,她手指头脚指头都快要僵了。眼下她却摸到了舒服绵软的被子…身上也都是暖的。 视线还有些模糊,只那个声音在耳边,“总算是醒了?” 她缓缓折开视线过去,目光方落在那张精致的脸上。熟悉的眉眼、鼻梁、好看的薄唇…方开口,却发觉自己声音里几分沙哑。 -- 第178页 “娘娘…还好吗?” 见二叔微微颔首,她方勉强翘了翘嘴角,当是笑了。“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呀?”她记得娘娘想给陛下生个小公主。 “小公主。与三位皇子添了个妹妹,陛下很是欢喜。因是黎明时候出世的,娘娘又蒙受了苦难,陛下便赐下了封号,还曦。” 蜜儿眨了眨眼,约是替帝后欢喜的缘故,喉咙里起了些许哽咽。 第63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1) 大结局(上) 明煜与人道:“你昏睡了整整一日了,起来吃些东西吧。” “整整一日?这么久了?”蜜儿被他托着起身,方察觉的后脑上还疼… 明煜听得那“嘶”地一声,方来与她揉了揉。“还疼?” “嗯。疼着呢。”当着二叔,她莫名就娇着几分。 碧云推门送热粥进来,见得明大都督正与蜜儿揉着头,忙垂眸下去,不敢多看。都督每日都来这儿守着便也罢了,怎还这般亲密? “都督,热好的瘦肉粥送来了。” “好。”明煜伸手端了过来,持起勺子舀了一勺,吹散了些热气再往蜜儿嘴边喂。 宫中规矩向来森严,碧云哪儿见过这般情形。她年岁虽长些,却也不由得脸红,忙就退出门外去。 蜜儿边吃着粥,边问起那云嬷嬷和淑妃娘娘可有被拿下了。 明煜本不想多说,见她担心,方话中从简了。“前日宫中宴席,落钥稍晚。那云嬷嬷逃出了宫门。只是,次日急着出城的时候,依旧被禁卫军拿下了。杜公公,如今在十三司牢房中受审。” “至于淑妃,被压入内务府。陛下为了皇后娘娘,自不会手软的。” 蜜儿跟着几分恨恨,“该得叫她好看,不然可抵不过娘娘受过的那些苦。” 明煜无奈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怎么个好看?” “凌迟剐刑好不好看?那肉一片片剐下来,内务府里内侍们还能好好观赏观赏…” “或者,钻指之刑?银针从指甲缝儿里入,从手背穿出来,拎着起来,再用绳索将双手吊住…人站久了,气力全在手上,那疼得钻心的模样,也好看。” 见得那丫头脸色发绿,他方止住往下再说。镇抚司里刑罚何止两样儿?他以为丫头听得是淑妃受罚,该能解恨,不想却见得她捂着嘴要呕。好不容易喂下两口粥,险些都吐了出来… 明煜忙要将人揽过来,想帮她顺顺着后背。 却见她往后头躲了躲,话里虚弱着,“二、二叔,你、你看过呀?” 蜜儿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她是恨那淑妃害了娘娘,可也二叔不必解释得这么详细吧… 明煜轻描淡写着,“见惯了。”说罢,又送了一口热粥过来。 蜜儿胃口难受,挡了挡,“我,我一会儿再吃。” “……”明煜将手中粥碗放去桌上,又与她送来一碗热茶,“实在不行,清清喉咙吧。” 蜜儿端来,喝下两口,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听得方那些话,二叔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煜见得她神色不对,捉着她的手腕儿过来,“怎么?现在知道怕我了?” “……”她藏也藏不住,掐着小半儿的拇指盖儿,“就这么点儿怕,应、应该很快就不怕了吧。” 明煜无奈一笑。却想起另一宗事儿来,自问起来丫头。 “你与桑哲法师,可是有什么过往人情?” 蜜儿想起那大周的圣僧,娘娘生产那日,她好似还听得一旁有僧人在诵经…可要说她与法师又什么过往,她只得摇头。“就在相国寺后山见过一回罢了。二叔为何这样问?” 明煜这才将那日桑哲为她与陛下开口的事情如实道来。 蜜儿虽也听得几分迟疑,口上却回着道,“大概…是法师慈悲罢!” “如二叔这么说,我还得好生再谢过法师一回!” ** 寝殿。 皇后正坐靠在榻上,由舒嬷嬷伺候着汤药。 皇帝怀里抱着小公主,缓缓摇着停不下来。“这才两日,她这眼睛便睁得如此大,与你生得太像了。” 约是受了夸,小娃儿咯咯咯地笑起来,惹得皇帝也跟着眉开眼笑,忙将襁褓送回去床榻边上,与皇后一道儿看小女儿头回笑。“笑了,也似你。还有一对儿小梨涡。” 襁褓中的小娃儿看见皇后,嘴角更咧开几分。舒嬷嬷收了空碗,方起身往旁退下。皇后这才从皇帝怀中接过襁褓来,抱着小女儿,轻声哄了哄。 小娃儿触及母亲的柔软,眼皮一搭一搭,便就要睡着了。 皇帝一旁轻声道,“知你受了苦,这姑娘是疼你的。” 皇后望着皇帝笑了笑,方才两句话的功夫,怀中小人儿便咬着小嘴唇鼓着泡泡。酣睡了过去。 皇后弯身,将小人儿方去榻里。随之便被皇帝一把揽着腰身,靠去了他怀里。“你可觉着好些了?” “吃了许太医两日的药了,好了许多。陛下莫忧心。”皇后也顺势揽上皇帝的腰身,他是帝王,也是她的夫君。这么多年来,二人默契有佳,前朝后宫之间权衡利弊,方走到今日。 “那便好…”皇帝答应着,又轻拍着皇后肩头,“只是那淑妃,朕让人赐了毒酒。至于她父家如今还掌着礼部的大权。你再与朕一些时日抽丝剥茧,与你一个交代。” -- 第179页 “陛下…”皇后支开来身子,望向君王,“后宫之事,莫牵扯去了前朝。淑妃得了惩戒,于臣妾已是有个交代了。” “教女不严,还妄敢送入宫中。前朝后宫一脉相承,你又怎知道淑妃所为,没人在背后撑腰?”皇帝几分龙威,当着虚弱的皇后,丝毫不软,“你不必再劝,朕自有分寸。” 皇后这方才重新靠回他怀里,“臣妾只是担心陛下。” 皇帝听得拧了拧眉,将人的肩头又捂得紧了几分。“你只管养好身子。” 舒嬷嬷入来,见帝后如此亲近倒也见怪不怪了。舒嬷嬷过去与皇帝送了热茶,与皇后的却是一碗药茶。 皇后从皇帝怀里支开来,接过那药茶,捧在手心里暖了暖身,方听得皇帝提起另一件事儿来。 “这回许家三姑娘与你一同受了些苦难,朕正想着,如何封赏。” 皇后喝了一口药茶,方笑道,“陛下忧心的事情,可不只许家三姑娘。还有明都督吧?都督从十二岁起跟着陛下,是该有个家了。” “嗯…”皇帝轻答,方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 皇后想起来万寿节那日的一些事情,与皇帝道,“臣妾那日帮陛下试探过许家主母,似是对三姑娘的婚事还有意拖延。三姑娘出身,似也只是许家庶女。陛下得绕过二位嫡出的女儿指婚,怕也得顾及礼数。” 皇帝撂下茶碗,只道,“皇家的事情,不由得她们不同意。”说罢停顿少许,方看向皇后问道,“朕若拟旨,封许家那三姑娘做郡主,可好?” “入了皇籍,庶女的身份便不再成问题。” “再加诸,她这回救你,的确有功。” 皇后却是怔了一怔,“陛下可从未对后辈女眷如此大方过。”那姑娘进宫的时日也不过一月有余。再是有功,未免也太快了些。如今皇亲之中,除了王爵袭承,也就信国公府上,有一位被赐封的郡主。 帝后多年来没有女儿,那小郡主性子讨喜,又常常随着陆清煦入宫面见帝后。早几年千秋节,皇帝见皇后着实喜欢那小姑娘,方许了郡主的封号。 皇后正是迟疑着,却听得皇帝叹气道,“朕却也有些为难之处。可,你可还记得仙仙?” “仙仙?” “仙仙姑娘?”皇后想起来了几分,当年陛下还是太子,在东宫之中豢养了一位胡姬美人。彼时,朝堂大权还掌在庶长兄摄政王手中。仙仙被太子送去做摄政王的姬妾… 那几年,大周与瓦剌数年的战乱暂且停歇,双方都在休养生息,然瓦剌每年借着每年与大周的邦交买卖,名为交易,实为强掠。眼见国库日渐空亏,太子打算趁着大周实力尚存,与瓦剌人一战。 而仙仙则成了挑唆摄政王和瓦剌国主的那颗棋… 瓦剌拜访,趁夜将美人掳走,摄政王为了仙仙,领兵亲征,然一去不返。空架数年的太子,这才重新拿回朝堂大权。 数月大战,瓦剌终被赶出大周。而京都城也伤痕累累,百废待兴。太子登基三年之后,明煜奉旨寻回摄政王,然以往那个阴狠跋扈的庶长兄,退去周身戾气,拜入西域高僧门下。皇帝请人入相国寺,接任住持,自此圣僧声明在外。 想到此处,皇后也跟着唏嘘,“后来好似也没了仙仙的消息?” 皇帝道,“该是她不想让我们找到罢了。” “朕依照约定,替她安顿好了双生的妹妹,那一纸身契,早就到了尽头。” 皇后这才想起,胡姬因是异族,在大周的身份地位比寻常女子要低。不能婚嫁,只能做人姬妾。若仙仙也有个双生的妹妹,那该与她的处境是一样的… “那陛下如今可是知道了仙仙的下落?” 皇帝微微颔首,“昨日桑哲出宫之前,与朕提起了一些…” 皇后警醒来几分精神,正想要再问,小公主却好似醒了些。皇后忙去哄着,皇帝也坐来床榻边上,轻柔地碰了碰那粉嘟嘟的脸蛋… ** 蜜儿再休息了一日,方好起了身。她还住着坤仪宫的西厢客房里,想着不急着去小厨房,倒是去了寝殿外头,托着福康公公进去问了问,可否让她进去看看娘娘。 福康很快出来,笑道,“三小姐,娘娘请您呢。不过小公主将将睡着,您轻声些。” “嗯。”蜜儿与福康福礼,便轻声入了殿里。 舒嬷嬷正在窗下摇着摇篮。 蜜儿见娘娘还靠在床榻上,便忙去行了礼。 皇后唤了她起来,方再喊着她过去。 蜜儿坐来床边的小凳上,手被皇后牵了过去,“听陛下说你也受了不少苦,可有好些了?” 蜜儿颔首,“已然无碍了。多谢陛下和娘娘关心。” “那娘娘呢,可还觉着身子虚?若娘娘有想吃的,与蜜儿说。一会儿我去太医院,与许太医商量娘娘的膳食。” 皇后笑道,“你可有心了。只是我想吃的,他们都不让。日日里清汤寡水的,方好补身。” “那才不是。” “吃什么补什么。娘娘失了血,该得多用瘦肉红肉。补血健身。” 蜜儿说起,“蒸排骨,炒牛肉片,猪血做汤。我一会儿与许太医说去!” “那自是好。”皇后抚着她手背,却又几分不明。“你为何,叫许太医只做许太医?是因得在宫里?还是因得有别的芥蒂?” -- 第180页 这话将蜜儿直问住了。她已经许久没开口叫过阿爹了… “我与阿娘很早便从许家搬出来了,主母容不下我们。阿娘便也不让阿爹常来,说是折煞了福分。” 皇后若有所思,将将想帮着许祯琪说两句话的,说曹操曹操却到了。 福康入来禀话,“许太医来给娘娘诊脉了。” “宣许太医进来吧。” 蜜儿听得,方起了身来,退去一旁,“不扰着许太医与娘娘请脉。” 皇后笑着:“你便在此候着吧。听听你阿爹说说本宫的脉象也好。” “嗯。”蜜儿福了一福,方候着一旁了。 许祯琪先行了跪拜之礼。姑娘昏迷的时候,他也去看过,只后来忙着娘娘的身子,便无暇顾及,交给太医院另一位资深太医打理了。又由得明都督上心照料,姑娘面色果已经好转,还起了些许红晕。 许祯琪收敛了心神,落坐去榻边帮皇后请脉起来。 良久,许祯琪得了脉象,又仔细在一旁记录脉案,方起身与皇后别礼。蜜儿自也与娘娘福了一福,“娘娘,我便跟着许太医去趟太医院,商量娘娘明日的膳食。” 皇后许了二人出去。蜜儿方随着许祯琪身后,出了坤仪宫来。 许祯琪看了看旁边的姑娘,“你不好好在房中休息,非跟我去太医院作甚?” 蜜儿忙道,“我自想了好些膳食,与娘娘补血补身的,还想问问许太医可不可以…” “……”许祯琪叹了声气儿,方引着路往太医院去,“跟我过去也好,我与你诊诊脉,改改药方子。” 许祯琪带着人入了自己那间小膳房。这里专门琢磨药膳用,也备着一些医书在。许祯琪平日不在西边儿的书房,便都在这儿耗着琢磨药材食材。带了人进来,他方放下背着的药箱,让人坐去旁边的小木榻上。 “娘娘的膳食,自还有安嬷嬷她们照料着。你且养好了自己再说。”许祯琪没看蜜儿,边在药箱里寻着什么。 “我都好了,阿爹。” 听得这声“阿爹”,许祯琪手里顿了一顿,半晌,方寻得了要找的银针包裹,行来姑娘身边坐下,与姑娘把脉起来。 蜜儿见状,自问起来:“阿爹可是要帮我施针?” 却见许祯琪食指放去嘴边,“嘘”了一声。“脉象须得静心方能探得准。” 蜜儿这才收了声儿。小半会儿功夫过去,方见许祯琪收回了探脉的手指,从包裹里取了银针来,“袖口卷上去,我与你再扎两个穴位。” 蜜儿照办。又是好一会儿,许祯琪方算是完成了,将银针又重新收了起来。见他还有别的事儿忙乎,蜜儿自去一旁寻了两道儿食材,摆弄起来。 “阿爹这里存着火腿?” 许祯琪还整理着一旁的医案,边答道:“怕病人们舌苔寡淡,吊味道用的。” “我与阿爹做火腿汤吃!” 许祯琪没说许了,也没说不。蜜儿自在一旁案台上张罗起来。临近傍晚,那锅火腿汤煲好,父女俩一人抱着个大碗,坐在台阶上吹着小秋风,喝起汤来。 蜜儿方放下汤碗,便问起来:“上回阿爹说阿娘生得美,便没有然后了,那然后呢?阿爹是怎么俘获阿娘芳心的?” 许祯琪听得这话,无奈一笑。只淡淡道,“你阿娘,或许从未动过心吧…” 蜜儿怔了一怔,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可再想起搬去甜水巷的时候,阿娘对他的决绝,她问:“为什么?” 许祯琪看了看身边的姑娘,淡淡笑了笑,并未答话。 昨日里皇帝与他说起指婚明煜之事,许祯琪一一应了。万寿节那晚明煜如何待自家姑娘,他也都亲眼目睹了。只是,皇帝说起赐封郡主之事,许祯琪还颇有几分惊讶。 姑娘此回虽有功劳,可赐封郡主未免有些过了。除非、除非皇帝是知道了那件事儿…许祯琪开口试探,皇帝便果断承认了。 “那姑娘本是皇家血统,朕觉着并无什么不可。也当是朕与李氏的一些补偿罢。” 许祯琪正想得出神,手臂上却被人推了一推。 “阿爹,你想什么呢?” 许祯琪望见眼前这双眉眼,与李氏的简直一模一样。他方才又笑了笑,叹声说道起来。 “我想起…你阿娘那夜来寻我的时候…” “天下着大雨,马车停在许家门前,车轷还裹着泥。是那车夫来找管家传的话,说是求我救人。车门合得不紧,我想着救人,便就没有什么顾忌。揭开来那车门,却见得你阿娘捧着肚子靠在车窗旁,已是要临盆了。” “我让人将你阿娘扶入府中,安顿下来,再照看她生产。生产很是顺利,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瘦瘦小小,实在可怜。你阿娘却惹了些风寒,那段时日病得厉害。我只好请人来照顾你们母女。” “我与她,也算曾有过数回的交道。她原在太子府中做舞姬,后去到摄政王身边为妾,身子便都是我照料的。可后她被来访的瓦剌人掳走,一消失便是半年,摄政王也因此亲自出征,与瓦剌要人。你阿娘再回来,便是那日临盆的时候。” “我本想着,照看好了你们母女,日后的事情便再做打算。可时日一久,我见得她,便会不自觉心生怜悯,朝夕相处,我自认是生了几分情愫。这才与她提起,让我来照顾你们母女。” -- 第181页 “你阿娘在京都城里许也是无处可去,方应了下来。可她于我,始终只有为妾婢的打点琐事,嘘寒问暖,再无其他。我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的。可两年之后,战场上失踪的摄政王归朝,成了大周圣僧。你阿娘方与我说出,你真正的父亲…” 蜜儿心中如被雷击,早没了知觉似的。见得许祯琪眼里深情,只得听他继续说着。 “后来如你所知,你阿娘屡屡在相国寺后山求见圣僧,夫人有意找人跟踪,便就拿了你阿娘的短处。你阿娘唯恐将事情闹大,会毁了圣僧的名誉,这才与我提出,要带着你搬出去许家,不再往来。” 许祯琪话落了音。 蜜儿声音都开始有些发颤了,“你、你是说,你不是我阿爹?” 她将将想好了,想认回来的阿爹,又没了。 阿娘又是谁?她以为阿娘只是甜水巷里长大的美人儿,被阿爹收做姨娘,后做了外室。阿娘怎又成了太子的舞姬,摄政王的妾…那她阿爹又是谁,摄政王么?还是圣僧?或者干脆是瓦剌人? 许祯琪拍了拍姑娘的后背,“莫急,莫急。”说罢,又起身与姑娘倒了杯茶水来。 却听得姑娘开口道,“我不想做瓦剌人的女儿。” 她虽未经历过战争,可也尝听长辈们说起,十五年前瓦剌兵临城下的那场战事。那是大周的仇敌,杀了好多的百姓。 许祯琪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捧着热茶送去她手里。“你自不是瓦剌人。算着你阿娘的月份,该是在摄政王府的时候有的你。” 蜜儿算是松了口气,抿了一口热茶,方平息了几分呼吸… 摄政王,圣僧,这些名讳,实在是太陌生了… 许祯琪入了膳房,用剩下的火腿汤,煮了两碗面来。“我方让他们去煮药,一会儿药该好了。你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方好吃药。” 蜜儿端来那碗面,自还几分踌躇。许祯琪坐回来她身边,陪着姑娘吃面、吃药。 入了夜,方有小内侍来与许祯琪报,“明都督在外头等着三小姐。” 许祯琪叹了声气,扶着姑娘起身,将人送了出去。 明煜觉着今儿丫头的面色不太对,边领着人往坤仪宫走,边问起来,“有心事?” 蜜儿垂着眸,不看他。拧着一双指头,正还想着许祯琪方才的话。肩头却被二叔一把捂着过去,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与我说说?” 蜜儿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望着他面上道,“我,我阿娘不是好人…” 桑哲法师那日出宫之前,曾与陛下在养心殿中密谈。他本候着门外的,却几回听得许家姑娘的名讳。往年那些因果,他也听得些许。还在太子府上的时候,舞姬仙仙,他自也见过。只是没想到,蜜儿竟会是仙仙的后人。 明煜伸手探了探她的小脸,“并非如你想的那般不堪,你阿娘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明煜记得李楚仙有个双生的妹妹,二人从北疆来,相依为命,被奴主鞭打责骂。后来被太子收入东宫之时,姐姐便提出契约的条件,姐妹二人一人与太子为奴,换另一人安稳的后半生。 如今李楚梦早嫁给城南大船商为妻,育有一子一女,锦衣玉食,享之不尽… 第64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2) 大结局(中) 眼看时节就要立冬。 这日还是清早,许家府中,王氏正张罗着家中婢子嬷嬷,置办些府中过冬的物料。却见得安管家匆匆从外头赶进来内堂,“夫人,宫中来了位内侍大人,说是有事情要通传的。” “老爷昨夜里值夜不是还未回来么?怎又来通传了。”王氏正迟疑,以往宫中来寻人,多半是哪位主子又犯了急症,得让许祯琪入宫诊治。 安管家只道,“这也不清楚。内侍大人道有话与家主说,老爷不在府上,老奴便只能过来请您过去。” 王氏这才起了身,“那便出去问问吧。” 许府门前,红衣内侍正候着,见得许家夫人出来,有礼一拜。“许夫人安好。” 王氏回礼,问道,“公公走一趟可辛苦了。只是我家老爷在宫中值夜还未归。若要寻他,人该还在皇宫才对。” 红衣内侍笑道,“许太医正在赶回来路上,奴家是来与许夫人传话的。” “一会儿圣旨要来,还得请夫人和老爷,一道儿接旨。” 王氏上心了几分,忙问起,“公公可知道是什么圣旨?” 内侍摇头,“奴家只是来传话,并非来宣旨的。一会儿等圣旨来了,夫人便要知道了。” “诶。”王氏只得先将人送走,方吩咐管家,去通知然哥和两位小姐。话正还说着,便远远望见得许祯琪的官轿回来,王氏立着门口,没急着进去。等许祯琪下了轿子,方拉着人问起。 “老爷,方宫中来人,道是今日有圣旨来。” “您可知道?” 许祯琪方在宫中便已得了信儿,只与王氏道:“你等着便知道了。” 说罢,先入了府去,洗面换衣。 王氏跟着许祯琪后头,见许祯琪回了芍药居去,她兀自回来堂中,便见得三个子女齐齐到了。 许君雅头一个凑来,“母亲,该不会是与那丫头指婚的圣旨真的来了?” 王氏冷笑了声,“上回我自与皇后娘娘都说过了,若真要指婚下来,婚期也还未能定呢。那也得等我家嫡女都出嫁,方才轮得上她。” -- 第182页 许修然一旁听得拧了拧眉,“若真是指婚,该为蜜儿高兴才是。母亲何必与皇家过不去。” 王氏虽是看重儿子,可李姨娘那口气,顶着她这些年,便没顺心过。 许祯琪在外头养女人,肚子大了才接回来家里生产。李氏那时在府中的时候,她眼睁睁见得许祯琪对人家的殷勤,那是与她这个正房夫人都未曾有过的福分。都怪那李氏生得妖媚。 “我何必与皇家过不去?这可是皇家偏生要拧着来。” “你去京城里问问,哪家哪户有先让庶女出嫁,再轮到嫡女的道理?” “母亲莫非想逼陛下与两位妹妹指婚不成?”许修然淡淡道,“那未免也太看高了我们许家。” “你…”王氏还是头回被儿子如此顶撞。还是许君雅帮着,“阿兄你今日怎能如此顶撞母亲。” 许修然负手看向外头庭院,“父亲在朝中为官不易,母亲本就应好好张罗□□,将后眷人情处理妥当。此回是皇家的人情,母亲尚且枉顾,更何况其他,不莫是被嫉恨蒙蔽了眼睛。” 许君忿忿,“阿兄的道理说得好听,我们说不过你。” “你不过与阿爹一样,偏心那丫头罢了。” 许祯琪正换了一身厚官服,寻来堂内接人,预备出去接旨。听得许君雅这话,险些再去请家法出来,“看来上回禁足日子还没够,一会儿接过圣旨,接着去祠堂罚跪罢。” “……”许君雅收了声响,一脸委屈。 安管家来报,“老爷、夫人,圣旨的仪仗来了。得请过去接旨。” 许祯琪领着一干家眷出来,方见得是江弘亲自来宣旨。许祯琪忙拜见了一番,才带头跪下了。 王氏自也认得这位江公公,每每皇家家宴,便都能在皇帝身边伺候,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不想圣旨是得由得江公公亲自来宣的。 王氏随着许祯琪一拜,听得江公公宣读起圣旨来。道是他们许府三女,聪慧伶俐… 王氏正确定了几分,皇家果真是来指婚的。可再往下听,方觉不对,什么册封福真郡主,什么赏赐城北郡主府…那个贱人的女儿,凭什么荣享郡主封号? 待那江公公读完,许祯琪自起身去接了旨。王氏方颤颤巍巍被许修然扶了起来。 江弘见得王氏面色,还帮着许祯琪问了问,“夫人可还好?这可是喜事儿,莫要伤悲。福真郡主深受陛下和娘娘喜爱,择吉日便搬去郡主府了。那也是许家的光耀。” 王氏这才挤出几丝笑意,“多谢江公公美言了…” 许祯琪将江弘送走,方转身回来望着王氏那一脸惊愕未定的模样。只淡淡笑道,“怎的?皇家封赏我许祯琪府上一个福真郡主,你还不乐意,不高兴?” 王氏方还想着拖延婚期,皇帝这是压根不给她留后路的。眼看那丫头攀高枝儿,她这个主母管不着,什么许家的光耀,与她又有关系? 王氏冷笑着,“那丫头出息,可比你许祯琪出息。” 许祯琪摇摇头,兀自入了府里,又将王氏叫去芍药居了单独说话。“你自记恨着李氏这么些年,今儿我也与你将话都说明了。” 王氏立着堂内,怔怔,“什么?” “你只以为那是我在外头养的女人,大着肚子便进了许府,可曾想过那并非我的女儿。那丫头如今封赏郡主,并非因得我许祯琪。你可知道相国寺圣僧是什么身份?放做以前,那是陛下的庶兄,是大周的摄政王。” 王氏只觉脚下发软,哪里曾想过,那丫头本就是皇家的女儿,现如今看来皇家还尚未与她计较…王氏一把摔坐去了地上,却听许祯琪再道。 “我与李姨娘并无分毫越矩,你可曾知道?” “这么些年嫉恨的人,竟不过一场假象。可觉着自己好笑?” ** 立冬。 天寒了,马车缓缓停在相国寺门前。蜜儿伸手去探了探食盒子底下,看看是否还温热着。马车门却被揭开,明煜从外头伸手入来,“下车了。” 蜜儿扶着他,踏着马前石下了车。他又将她披风的衣领再拢了拢,“风大,当心寒凉。” “不冷。方车里的炭炉子暖着呢。”蜜儿笑着望着他。 明煜只见丫头脸上红扑扑的,伸手去探了探,果真是暖暖的。这才放心让人进去,“法师在斋堂,快去吧。” “好。” “那二叔你等等我。” 那丫头笑着扭头,被门前小厮引入了寺里。明煜负手转身回来,张琪凑来笑道,“都督,这陛下怎就封了姑娘个郡主,什么时候才指婚呐?” 明煜拧了拧眉,“看来近日太平过了头,同知大人,可是很清闲?” “……”张琪不想碰了一鼻子灰,忙合拳一拜,“没有没有。陛下正查那礼部的事儿,我等都十分上心,都督。” 明煜淡淡一笑:“那便好。” 蜜儿入了斋堂,果见得法师正在一张方桌前等着了。蜜儿忙将食盒子放下,合掌与法师拜了一拜。她心中慌乱,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 是要多谢上回法师替她求情呢? 还是要与法师说阿娘的事儿? 或者,她能不能开口认人做阿爹啊? 自打陛下许她来探望法师一回,蜜儿夜夜都睡不好,全在想着这问题。她正紧张,却见得法师温温和和,与她还了礼。“女施主上回受了伤病,近日可还安好嘛?” -- 第183页 蜜儿点点头,“我都好全了,法师。” “陛下让我来看看您。” 桑哲微微一笑,“陛下有心了。” 蜜儿这才想起一旁的食盒子,“我、我做了些素饺子。今儿立冬,特地来奉养法师的。法师莫要嫌弃。” 桑哲道,“来坐吧,不必拘泥。” 蜜儿坐下,方从食盒子里取了的满满一盘饺子出来。“寺院不能食荤腥,我都与他们问清楚了,不会有法师不能吃的!” 蜜儿打听得辛苦,戒用得也辛苦。辣味属辛,韭蒜为荤,都不能用。醋都不能蘸。只好用别的了。 桑哲却见得那满满一盘子里白花花的饺子,却透着不同颜色的馅儿色。又听得那姑娘与他一一指着说道起来。 “翡翠色的是冬菜豆腐馅儿,鹅黄的是冬菇豆腐馅儿,白的是三鲜粉丝馅儿,还有粉红的那个,是胡萝卜粉丝馅儿的。” “头一回与法师做吃食,蜜儿不知您的口味,便一样儿的作了一些。” 桑哲不紧不慢,一样的尝了一个。便听得那姑娘问起,“法师喜欢哪一个口味?” 桑哲笑道,“以平常之心品用食物为天养,万般都是法相,并无差异。” “……”蜜儿听不懂。可方还有些小高兴的,此下嘴角便就搭隆了下来。 桑哲见姑娘脸色不太对,这才随意一指,试探道:“这个白色的,最好吃。” “您喜欢吃三鲜粉丝馅儿的!”蜜儿心中高兴,可算知道阿爹的口味了。“我还会做粉丝汤,下回带来与法师尝尝!” “也好。”桑哲笑着。 蜜儿还以为法师会拒绝,他们出家人不是不喜欢被人打搅么?蜜儿没多想,方又笑起来,“法师平日里什么时候有空闲啊?我可以常来看看您吗?” 桑哲摇头,“相国寺乃国寺,除了皇家祭祀,不许外人出入。” “……”蜜儿委屈起来,声音也小了几分:“阿娘不在了,我没有其他亲人了…” 桑哲许久未动凡心,竟也不由得心中一酸,合掌胸前,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方重新看回眼前的姑娘,“佛门广纳善缘,每每初一十五,寺门为百姓敞开。若想见我,便来斋堂寻我。” “嗯。”蜜儿嘴角重新翘起。方去第二层食盒子里,端了两样儿小菜来。“法师也尝尝这个!” “如此多的斋菜,我一人吃不完。”桑哲说着,让一旁小僧另送一双筷子来,“姑娘可愿随我一起吃?” “好。”蜜儿求之不得,接来筷子,便见桑哲又夹了个胡萝卜的饺子。她也随着去夹了一个,放去嘴里。见桑哲又吃起她炒的豆腐,蜜儿也跟着,吃一筷子。左右,阿爹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桑哲发觉姑娘的动机,抿唇笑了笑,抬眸却见姑娘嘴角挂上的碎豆腐,方伸手去与她擦了擦,“姑娘,慢些吃。” ** 小公主满月了。皇帝念着皇后身子还未好全,并不打算办满月宴。打算着看看百日之时,皇后的身子,再另做决定。 小公主满月后,日日便有皇家家眷,入宫来探望。 小公主又长开了些,眉眼与皇后娘娘生得一模一样。蜜儿只听得敬王妃赞叹着,还曦日后定也是如娘娘一般的大美人。 这日晌午,却是信国公夫人带着世子爷与小郡主前来探望。三人一道儿探望过皇后,看过了小公主。待着国公夫人与娘娘说话的时候,小郡主便坐不住了。 “娘娘,我好不容易进宫。阿兄答应了,要带我去御花园儿里玩儿的!” 国公夫人正拉了小女儿一把,“在娘娘面前,怎如此唐突。” “哪里唐突了?”皇后笑道,“女儿家便是这般活泼些才好。便让世子爷带她去吧。” 国公夫人这才谢过。方许了陆清煦带妹妹出去。 兄妹二人正要走,蜜儿正与皇后送了汤药进来。小郡主认得出来人,一把来拉着蜜儿衣袖,“姐姐也在这儿?姐姐也随我一道儿去吧!” 蜜儿方要与小郡主解释,她还得当差呢。便听得娘娘开了口,“星檀她难得进宫来一趟,你便随着她吧。” 蜜儿只好将汤药送去娘娘面前,“今日是五指毛桃鸡汤,娘娘趁热喝下吧。” 皇后微微颔首,方看了看蜜儿身后的小郡主,“她等着你呢!” 陆清煦牵着妹妹,从坤仪宫里出来,便由得内侍领着,往御花园中去。蜜儿自跟在了兄妹二人身后。 小郡主不大满意,牵着蜜儿走来了自己身边。“姐姐,你可又做了什么好吃的?上回那些海鱼大虾,我都还想着呢,姐姐下回去我家做来吃吧!” 陆清煦忙拉了拉妹妹。“姐姐如今也受陛下封赏做了郡主,日后与你品阶都是一样。你再说这些话,可是无礼了!” 星檀看了看阿兄,又望了望蜜儿,“姐姐也做郡主了?那可好,那日后我可有人玩儿了。” 蜜儿只笑了笑,“小郡主不嫌弃,我还做饭与小郡主吃。这回我们一起吃!” 星檀笑嘻嘻地连连拍手叫好。 三人被领来了御花园。蜜儿远远望见那边的两层小亭,方觉着几分眼熟。这才想起,这里她是来过的。蜜儿与小郡主指了指,“我们去那儿,那儿能看见御花园全景的。” “嗯,就去那儿。”小郡主一口答应,阿兄也不要了,只牵着姐姐往如亭里去。 -- 第184页 陆清煦在后头望着两个姑娘背影,无奈摇了摇头。 蜜儿领着小郡主上了二楼,去了那窄廊。靠着槛栏,白日里的御花园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小郡主方六七岁,够不着槛栏,正心急。陆清煦赶来,将小妹一把抱了起来。 “哇!”小郡主骑上哥哥肩头,见得楼下的御花园和湖面,长长一声赞叹。 陆清煦连连嘱咐着,“莫乱动,当心摔下去。” 皇帝正从朝堂上下来,预备去坤仪宫中看看皇后,经过御花园,却听得如亭上小女娃儿咯咯的笑声,这才微微驻足,看了过去。 明煜随着皇帝身后,却见得远远如亭一角上的那副画面。 陆清煦肩上扛着小郡主,正问着蜜儿什么话。那丫头也不知答了什么,方指了指湖面的方向。便见得三人消失在了那槛栏后去。 明煜心里沉了一沉。 皇帝不免回身来“提点”一番,“怎的,福真郡主还未指婚,可莫去错了别家府上。” 明煜垂眸轻道了一声“是”,方随着皇帝继续往坤仪宫里去。 小郡主心情好,逛完了御花园,又拉着阿兄和姐姐去了湖上竹桥上走了一遭,回到来坤仪宫的时候,已近了中午。国公夫人被皇后留下用膳,陆清煦这才带着小郡主入了偏殿。 蜜儿寻去小厨房,娘娘的饭菜早被安嬷嬷准备好了。蜜儿只好帮着,与娘娘上了两道儿菜。入来偏殿,却听得陛下道,“福真郡主侍奉皇后有心,你身上伤痛还未养好,今日午膳便不必伺候了。” 蜜儿听得陛下话里意思,几分不明。她身上的伤病都好了大半月了,怎就还未养好了。可皇帝都开口了,她也只得与帝后作了礼,然后退了下去。 寻得回来自己厢房,房门却被人一把合上了。蜜儿听得屋子里有动静,还未反应得及,腰身上便被什么东西一卷,她身子轻,直被他压去了门边上。 “二、二叔,你怎么在这儿?” “方去哪儿了?” 二叔话里似是压着几分气息,蜜儿却见他眼里的腥火,心口也跟着紧了一紧。“国公府的小郡主来了,皇后娘娘让我陪着小郡主去御花园逛逛…” “怎、怎么了,二叔?” “和世子爷一道儿去的?” 蜜儿迟疑了一会儿,方猜着几分,眨了眨眼,方道,“嗯…” 她想着大大方方认了,才不会惹他怀疑吧。谁知腰身上那只大掌忽的紧了紧,掐着她骨肉直疼。 “你…”你做什么呀? 话未说出口,唇上忽的一片温热,鼻息里全是那松墨的香气,她尝试着推人,小小的力道儿,却又不知该不该反抗。与上回不同,有什么东西在撬着她的唇瓣儿,星星点点啄着她的下唇,那东西便直探入了齿间… 触及那舌尖,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却早被他拿捏着紧紧贴在他怀里,已然彻底沦陷,她只好放弃了挣扎。由得他在嘴里挑*逗玩弄,心间也不觉跟着温热起来,潮水席卷,她只觉呼吸都快要没了,脸颊也滚烫… 不知多久,她方才被缓缓放了开来。睁开眼来,却见那人眼底腥红… “二叔…”她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唇上再次沦陷,方蜻蜓一点,便听得那嘶哑的声线凑来耳边,“不许再叫二叔,叫煜哥哥…”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正是阳春三月,周府上的迎春花都开了遍。 过冬的时候,慈音从西边儿厢房搬来了东边儿,东边儿暖和,日日午后都有太阳。周玄赫搬着去了西边儿,却是染了一回风寒。慈音没忍心让病人在那边挨冻,便让人将他的床褥搬了过来。 西厢房除了一间卧室,还有一间暖阁,正好便让周玄赫睡着暖阁里了。 这般只隔着一间屋子,二人倒是同起同眠。周玄赫除了在外应酬,陪老太太吃饭,便与慈音一道儿用膳。 这日早早下了早朝,正从如意楼中买来一道儿新笋儿,想午膳与慈音加菜。回到来西厢房里,却见得圆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慈音端正坐着桌前,正写着什么。 周玄赫没出声,方走近几步,便见得那纸上“和离书”几个大字。他忽觉心有点儿梗,“娘、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是约好了,过了新春便算是与皇帝有个交代了?我先写好了,周郎再看看合适不合适。”慈音话说得淡淡,却见周玄赫摸着胸口咳嗽起来。 “娘子,我…我怕是命不久矣…” “……”慈音放下手中笔,抬眸直直望着眼前跳脚的小丑:“大夫昨日才来看过,说你风寒已经好得干净了。今日又是怎么命不久矣了?” 周玄赫知道骗不过了,忙转了话术,“那个…说错了。” “是,是老太太她病了!” 慈音的和离书方写了一半,念及这段时日来老太太待自己的好,方没忍得住,“老夫人怎么了?可有请大夫来看过?” “还、还没。” 周玄赫忙着现编,“我也是方听得管家说的,自过来喊着娘子一道儿去探探老太太。” “那还等什么?”慈音说罢了,便起身往外头去。 周玄赫忙去门边取了披风来与她披上:“早春也凉着,娘子多穿一些。” 跟着人出来门外,他方忙拉着随从小厮悄声说了句什么。 -- 第185页 “周郎?”慈音在前头喊他。 周玄赫忙收了话语,对小厮督促一声,“快去。”罢了又自理了理衣襟,跟上媳妇儿去了。 老太太生龙活虎,正邀着隔壁王家和杨家的太太打马吊。缺一条腿儿,捉着老嬷嬷来撑场子。老太太正嫌着老嬷嬷打牌畏首畏尾的。 那老嬷嬷只道,“几位太太玩儿得大,奴婢身上可没几个钱呀…” 嬷嬷说得也对,老太太发了愁,想来媳妇儿带来的嫁妆…寻她来,总没错的。正要让人去传话的,却见得儿子身边的随从入来。 “急匆匆的像什么话?”老太太见不得人急,斥着人。 却听那随从道,“公子爷叫我来与太太说句悄悄话!” 老太太听得是儿子的意思,方让那随从过来。 王家太太、杨家太太被撇开来一旁看着,不明所以。方一句话的功夫,便见周老太太拍了桌子,“走了走了,今儿不玩儿了。该日再约。” 王家太太与杨家太太几分扫兴,结了账,说了些不高兴的话,便就往外头去,却被老太太喊住了。 老太太吩咐那随从,“带着两位太太从偏门出去,可莫撞上了大娘子!” “诶!”小厮答了话,自领着人从和善堂侧门出去,又百般绕着道儿,方将两位太太送出了府去。 第65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3) 大结局(下)—…… 慈音入来和善堂,并未觉着什么异样。问起一旁婢子,“老太太人呢。” 婢子只道,“太太从早晨起来便不大舒服,方用了几口早膳,便就回房里歇下了。” 慈音正打算去卧房探探老太太。周玄赫却一副并不打算跟上来的模样。慈音回身问他:“你不去看看老夫人?” 周玄赫只道,“我先去让他们叫个大夫来。” 慈音与他出着主意:“让人看看许太医府上,两位太医可有哪位在休沐呢,请其中一位来便行。我先进去看看老夫人。” “诶。” 周玄赫好声好气送走了人,方忙着回趟清凉台,起了纸笔,写好封字条儿让小厮去许府上寻人,嘱咐着:“这可得送到了,不管哪位太医来,让太医先读读这封信。” 小厮应声去了。周玄赫这才重新回了和善堂。 卧房。 老太太靠着床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慈音喊着丫鬟送来热水,正一口口喂着老太太,“夫人觉着怎样?哪儿不舒服,一会儿太医来了,慈音好与太医说说。” 老太太咳嗽两声,便见儿子进来,自将声音调大了些,道,“好多年前的老毛病了,这心里泛苦水儿,没胃口,没精神…” 周玄赫入来,帮着老太太圆谎。“是阿爹去的那年留下的病根。” 老太太点头两下。 慈音叹了声气,“那一会儿让太医好生看看,开些药汤膳食的,慈音伺候着您。” 老太太听得几分喜笑颜开,忙又依着病况做戏遮掩,“诶,可不劳烦慈音费心。由得嬷嬷们伺候便好。你呀,也多顾着自己的身子。玄赫紧着你呢。” “……”慈音无话。等婢子再端来补品,方又伺候老太太喝下。 小半个时辰后,许修然来请过脉象,给周玄赫对上了个眼色,便就依着书信上的言辞,与慈音解释老太太的病况:“老夫人得好生卧床静养,不能受得刺激。” 慈音送走许修然,方正要回和善堂里侍奉老太太,便见得周玄赫立在眼前。 “娘子,阿娘这般情况,和离的事情,可得等她好了再说。” “许太医都说了,她老人家可受不得刺激呀…” “……”慈音绕道过去,“待老夫人好些再说罢。” ** 小半月过去,老太太身子稍稍见好。 慈音侍奉老人,近日也不常出门。周玄赫自带回来一份请帖,道是国公府上办春宴,与她放个小假,带她去用宴散心。 时近四月,天气暖和。 信国公府中又是一派新春景象。慈音随着他入来府中,走得不急,正路过那假山后的小棋桌,方想起来一年前的时候… 她有意设局,请君入瓮。周侍郎大方落网,便牵扯得周府与明远之间的那一番风波… 周玄赫见得人出了神,走来碰了碰慈音肩头,“娘子,走啦。” 慈音这才随着他身后,继续往府中去。 那金贵的孔雀,换做三只幼年的梅花鹿。那小鹿身形健美,毛色澄亮配着星星点点的斑纹,如草原上淡淡的星辰。 贵女们围着一处,倒是说起来,这三头小鹿是新春开猎,世子爷在围场设下陷阱补获的。运回来养在府中,哄得小郡主开心。 小厮来送着装着青树叶的竹篓子来,周玄赫争着接来一个,送来慈音手里。几个没抢得到的贵女面色不大好看,结伴儿走开了。 慈音喂了两片叶子,那小鹿嘴吃的巴巴作响,实在可爱。 周玄赫见得人笑,得意得很,正要将手轻放去人家肩头的,却见慈音回身将竹篓子塞回他怀里,“林姐姐来了,我去与她说说话。” 周玄赫重重叹了一声气。方见得媳妇儿快步寻去了对面的小径,迎面与林嘉筠说笑起来。 慈音打趣着林嘉筠:“新年之后便没见得姐姐,这阵子,姐姐越发清瘦得好看了。” 林嘉筠拉着人,又指了指身后的小厮,“母亲省亲去了,没来成。叫我送些礼与国公夫人去。你同我一道儿吧。” -- 第186页 慈音应声,便随着林嘉筠,去了国公夫人的葳蕤苑。 偏堂里,国公夫人抱着小郡主,正品着桌上茶点。慈音陪着林嘉筠进来的时候,见得世子爷也在。二人一道儿与国公夫人和世子爷作了礼。 林嘉筠这才让身后小厮,将礼盒送去国公夫人面前。林嘉筠替母亲几番寒暄,却见小郡主从国公夫人怀里溜了下来,蹿去一旁世子爷怀里。她方不自觉扫过世子爷的面色,却见得世子爷一双慈眸也正落在自己身上。 到底还未出阁,林嘉筠再是大方的人儿,也只忙垂眸下来。接了国公夫人的话去。 “母亲和父亲身子都好。父亲近日还总说起,寻得及样儿好木头,要来与国公大人一道儿赏赏…” 小郡主趴着兄长耳边悄悄地说,“林姐姐好看又温柔。让她做我嫂嫂好不好?” 陆清煦被小妹逗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惊动得一旁国公夫人与人说话了,国公夫人方转眸回来道,“星檀又逗着你兄长什么了?” 世子爷一把将小郡主抗上肩头,“没什么母亲。我带着小妹先出去逛逛。” 林嘉筠被国公夫人留着屋子里用膳,外头贵女们则由得世子爷另外安排午膳。慈音却想起来周玄赫,这便暂且与国公夫人辞了别,道是要去寻她家周侍郎去。 待国公夫人应了声,慈音方小声与林嘉筠道,“林姐姐,下午我们诗会再说说话。” 从葳蕤苑中出来,一路都是园林小径,也不知周玄赫此下去哪儿了。慈音只好寻得来贵女们用膳食的地方。四处看了看,不见周玄赫人。她方又从这绮香斋中出来。 问得一旁小厮,方得知公子们用膳,在隔壁临江阁。慈音这才再寻了过去。 将将走到临江阁门前,林家老三醉醺醺提着壶酒从里头出来。慈音走得急,与人撞上正面,忙打住脚步福了一福。在林家府上寄住的时候,她便知道这林家老三。 林家长子次子,皆考了功名,在朝中寻得一职半差,只待日后慢慢提拔升迁。唯独这老三,是林内阁唯一妾室所出。教不好,混不吝。在官场边边儿上混吃混喝,七街八巷里逗猫遛狗。 慈音那时在林府,便刻意地离这老三远一些。今日却刚巧撞上了,念着是林家的人,只得问了声好。 林三正喝着兴头上,里头公子哥儿们正用诗词行酒令,他半句话也插不上,出来外头寻乐子,却见慈音来了。林三痞模痞样儿,喝了一口酒去。 “四妹妹,你今儿也来了啊?” 见得慈音盘着的发髻,林三直冷冷嗤笑了出声儿来,“哎哟,我的好四妹妹,怎就给周玄赫那小子糟践了。” 慈音听得他话语含糊不清,此下言语还轻佻起来,自往后退了两步。谁知,那林三竟是又跟过来两步。“兄长还请尊重些。改日回到林府上,父亲母亲面前还得好好说话儿呢。” 慈音有意提醒,林三却直啐了一口。“提那两个晦气的做什么?”说罢,又嬉笑起来,那一副色相嘴脸,直叫人恶心想吐。 “周玄赫那小子一看就没好好待你。” 慈音见他要伸手过来,忙往后头躲。方从葳蕤苑中出来,她身旁便没人跟着,此下更是无人了。眼见得那恶心的大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脸,却只听那林三闷地一声,整个人便都倒去了地上。 慈音看到了周玄赫。可周玄赫也没站住多久。 林三地上摸爬起来,回敬了周侍郎一拳头。“你特娘的!” 周玄赫拳头不及林三的快,也没工夫说话。伸手便掐着林三的脖子去。林□□脚一勾周玄赫的脚踝,二人拧着一团,便滚去了地上。 慈音一旁看得几分心惊胆战,见得一旁世子爷带着小郡主路过,这才赶紧求救去。 这边动静不小,世子爷喊人将两人拉扯开来的时候,临江阁门前已经围起一圈的公子和小姐们了。 林三喝了酒,被几个小厮架着一旁,嘴里还不肯消停。将周玄赫祖上十八代一一问候了一遍。 慈音忙去地上捡了人起来。见得他那一脸鼻青脸肿的,肚子里便蹿着气儿。再听得那林三还在大放厥词,慈音直起了身,周玄赫见状不妙,可拉也没拉住人。便见得平日里乖乖巧巧的小媳妇儿,从地上捡了那酒瓶子,往林三面前行了过去。 林三死皮赖脸,“四妹妹,果真还是心疼我的。” “你等等老子,老子替你撕了周玄赫那丫的。” 林三话还没落,便挨了慈音一嘴巴。人还不知死活,笑道,“啧啧啧,小美人生气起来都好看。” 听得这话,周玄赫蹭地起了身,将慈音拉来身后。直往林三那要害地方踹了一脚。“你再敢说一句,老子叫你入十八层地狱。” 林三捂着小肚子,疼得脸都变了形,直望着周玄赫还想说什么狠话。哗啦一声,一壶冷酒从头顶淋遍了全身。 慈音爽了气儿,直将那酒壶摔碎去了地上,方拉着周玄赫,“跟我回家。” 一干公子小姐们看得一场好戏,笑着离场。 “还以为四小姐是个文弱的性子,今儿算是见识了。” “别忘了那可是明大都督的亲妹妹,那无赖惹谁不好?就算要告状,怕也是没处告去…” “倒是那周侍郎,风流的公子哥儿的,如今可有人管着了。” -- 第187页 “那可不是一物降一物么!” 周玄赫一身的伤,自不好在国公府上多呆了。慈音又与世子爷道了声谢,这才领着周玄赫回了周府上。 ** 清凉台西厢房里,嬷嬷送来热鸡蛋。慈音用帕子包着鸡蛋,一处处与他热敷着。 周玄赫见得媳妇儿那紧张的模样儿,心里头欢喜着,面儿上却一副苦相,媳妇儿每挪一处地方,他便跟着哎哟一声,此下不好好珍惜媳妇儿待他好,若以后真的和离了,怕就没这个机会了… “你也是的,不会找人来么?非得自己动手?” 周玄赫顺着她这话,捏起正揉在自己面上的那只小手来,“他那几句污秽的话,我听着难受。这拳头它不受我管呀!” “……”慈音拧了拧自己的手。 “您的拳头不受您管,可是自己飞去林三脸上的?想打架还寻什么借口呢?” ** 清明,礼部尚书胡江培被诸多大臣弹劾。实则是镇抚司搜寻得证据妥当,皇帝方示意几个大臣一同进谏。 胡江培为官二十载,功绩寥寥,罪状却条条可数: 明处,乃是贪赃礼祭银款。礼部每年负责朝堂大小祭祀不下三十场,搭建礼棚,修葺行宫,典礼大小事务,胡江培分毫不落,悉数都交予亲家大舅小舅去办。其中回扣数目,白银过万。 暗处,则是培养了淑妃这个好女儿。于皇后身子造成的损伤,皇帝自然铭记在心。 只是这一回弹劾,牵连整个礼部,在京中的十数位侍郎干事,滞留在金銮殿上,与胡江培一道儿被盘问审查。皇帝对此事儿秉公办理,连周侍郎也未能例外。 周玄赫上朝一去不归整整三日。 一向大条的老太太也不由得紧张来几分。原本还是装病,这下有了心事儿,吃不下睡不着,自也不用装了,是真病了。慈音这才看出来些许异样。 老太太平素里还什么都尝一口,看她一眼,像是怕她发现什么似的,再推挡开来。周玄赫上朝未归这两日,老太太可是什么都不尝了,那是真真的吃不下东西了。 此下自也不是与老太太计较的时候,只是慈音也觉着自己心头上蹿下跳的,与老太太一同吃不落睡不好了。 这日一早,慈音便让人备着马车,往明府上去。想正好借着哥哥今日休沐,与他打听打听周玄赫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 明府上下正忙着筹备大婚。皇帝赐婚那日,将成京候爵也归还了明府,可谓双喜临门。 慈音见得满目的红彩,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来了安槐院见得哥哥,便忙打听起周玄赫来。 明煜本还想催促着妹妹早些敲定那和离的事儿,听她反倒是担心起周玄赫来了,到嘴边的话生生被噎了回去。只得将周玄赫的情况与慈音说明。 “陛下惩治礼部尚书,自想要连根拔起,他们一干礼部侍郎干事,该还在金銮殿偏殿内喝茶。这事情,陛下亲自盯着,镇抚司也是管不了的。” 两天来,慈音总算是听得那么一点点儿那人的消息。心里落了些许定,周玄赫不是贪赃的人,平日里,礼部的人也不大喜与他往来。那周阁老书房中的家教还在,慈音更愿意相信他的清白。 虽是在心中与自己这么交待着,可心绪却丝毫没平静下来,从明府里出来,慈音只觉手心上都发着寒凉。眼下分明已要入夏了,她身上的寒症也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慈音没让车夫回去周府,而是让他们行车去了德政门外。 德政门再往宫中去,便是金銮殿了,周玄赫这回若能活着走出来,她该就能在这儿见着人… 春夜难眠,小雨之后,两侧官道儿上也起了些许泥腥。 望着德政门城楼上数盏灯火,慈音迷迷糊糊,却又睡得不沉。恍惚之间,只想起大婚之后,在清凉台中的点点滴滴。那抹修长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慈音方沉沉睡着了一会儿。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各部官员又匆匆开始入宫上朝。周府的马车只得往旁边靠了靠。 太阳缓缓升起,天渐渐热了起来。眼见得上朝的官员又悉数从德政门内出来了,却始终不见礼部人的影子。 小厮一旁劝了劝,“大娘子,您昨夜到今日便没吃过东西。再是担心着公子爷,可也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啊。不如,先回去府上,修整好了再想别的办法?” 慈音这才发觉,身上早没了气力。正要吩咐小厮回府了,却见得德政门里,稀稀疏疏走出来几个官员来。 那些个官员,身上的官服都皱了,帽子也不戴,捧着怀里。面色憔悴,各个儿满脸都是胡渣… 小厮眼力儿尖,认得出来其中一个,“诶,那是杨侍郎呀。和公子爷共事儿的!” 慈音几分喜出望外,扶着小厮从马车上下来。往德政门里张望着。方往那边行了两步,果见得周玄赫独自一人掉在最后,缓缓从门中行了出来。 “是周郎…”慈音高兴起来,与一旁小厮说道。 “大娘子,是公子爷出来了!”小厮忙回了话,便见得身旁的人已经小跑了过去。 周玄赫远远望见那抹瘦弱的身影,连日来于那偏殿之中的阴霾一扫而散,见她小跑着,又觉心疼,忙就自个儿加快脚步,迎了过去。 刚走到人面前,脸上却挨了一巴掌。 -- 第188页 “……”周玄赫几分怔怔,“娘子不是来接我的,怎就先动手了呢?” 慈音话里全是埋怨,“你三日不归,与家里一条信儿也没有。阿娘等得都心急坏了。” 小厮跟了过来,气喘吁吁忙与公子爷道,“大娘子在这儿等了您整整一日了,公子爷。” 慈音心中一时气愤,一时又心酸,不知怎的,眼泪便就那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再看着眼前周玄赫,面上生满了胡渣儿,本是一双清澈的眸子,这几日来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生得多了几丝青霾… 她心口里疼,也不知是为了谁。方抬手抹开了泪珠子去,便见得那人俯身下来,捧起她的脸颊,直寻着她的唇齿去。那般温柔,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她却生生让他闯入禁地,在舌尖上轻轻吸吮… 半晌,那人方才放开她来。慈音却见得他眼里星星点点,也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着。 她哭着问他:“周、周玄赫,你方才做什么了?” 话还未落下,身子便已一轻。周玄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吩咐小厮,“备马,回府。” 小厮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自当方才什么也没看到,老老实实先往马车旁小跑了过去。 周玄赫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儿,温声问道,“娘子方才不想么?我以为娘子想的。” 慈音一拳锤在他胸口,“谁想了?” “你放我下来。” “不放。”周玄赫摇头。 果真,直到马车缓缓开动,慈音也没被周玄赫他放下来。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周玄赫的大腿上,双手勾着他脖颈,腰身被他轻轻揽着。 不知怎的,她不想动,又轻轻偎去他胸前。却听得周玄赫道,“娘子这般心疼我,我们回家生个儿子好不好?” “……”光天化日,虎狼之辞! 慈音在他怀中摇头,“生儿子疼。” 周玄赫拧了拧眉,只得小声试探:“那…我们不和离了行不行?” 怀中人半晌儿没动静,周玄赫直垂眸下去看了看,方撞见那双微微泛红的杏眼,那声音小鹿般的在他心口道,“先、先凑合着过吧…” ** 有得整个冬日里的药膳养着,皇后的身子日渐康健。 蜜儿算是完成了此回入宫的差事,方与帝后暂且辞别,回了如意楼中打理生意。 在宫中陪着皇后久了,京中贵女都认得差不离。招呼起客人们来,更是轻松了些。只是世子爷又寻了新的生意来,这日中午便约了南郊船舫的老板一道儿吃饭,打算商量商量买卖几艘船舫的事儿。 蜜儿随着世子爷早早出了城,饭局约在了南郊最大的船舫“花鼓海”上。这本就是贾家船舫自己的产业,装修精致奢华,能住宿、能吃饭、能看歌舞看杂耍看大戏,楼下还有满满一层的大赌场。 贾老板客气,寻得最大的一间厢房来招待世子爷。 蜜儿只见那贾老板,虽是商贾之士,穿着却低调中透着些许雅致。话语之间,温柔和气,已然多有朝中士大夫的风范。来的路上,她便听得世子爷说起,这贾老板的先辈原也是在朝中为官,只是因得犯了些事儿,方才落难为民。 可贾氏家法风气尚在,不在朝中作为,那便在商场闯荡,果然开辟出另一番天地来。 蜜儿随着世子爷身边,听着好一会儿他们聊着话。头回见面,多是寒暄说辞。蜜儿寻着些借口,打算出去看看。 这大船舫,她还是第一回 来。本预备着去下头堂食看看别的吃食如何的。走来船边,却被眼前一片烟波缭绕惹住了眼。 眼下正是晚春,早晨又下过一场小雨,湖面上扬起一片水雾,将眼前山水拉起一片朦胧的帷幕。 蜜儿正看得出了神,身后却有人问道,“姑娘,请问,你可曾认识李楚仙?” 蜜儿听得阿娘的名字,自忙转身回来,却见得眼前女子与阿娘生得一模一样,正淡淡望着她微笑。 蜜儿几分不可置信,烟雾之中,她可是见得鬼魂了?正急着靠近过去,却见得一旁冲出来个四五岁的小丫头,直抱住了女子的裙角,“阿娘,福娘要抱抱。” 蜜儿这才顿了顿足,见那女子抱起小丫头,蜜儿这才将那张脸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副眉眼精致如画,富态安然,不见年岁磨折。那并不是阿娘…“你是?” 女子笑了笑,只道,“我认得你腰间这个铜铃。我与孪生的姐姐,曾一人有一个。不过后来,我们走失了…姐姐临行,收走了我的铜铃,让我不要再找她。” 蜜儿伸手摸去了腰间的铜铃,又再看了看女子的容颜,“我能冒昧问问您的闺名吗?” 女子笑道:“李楚梦。” ** 薛家酒坊。 金氏与兰哥儿整了整衣衫,又轻声嘱咐了些什么。三年寒窗终是要上考场了,兰哥儿却也丝毫不怯,打早儿起来便精神奕奕。 金氏早与儿子准备好了干粮行囊,将人送出来大门口,便只让家中小书童跟着。兰哥儿与母亲说了别,方带着小书童步行往夫子庙去了。 方转来大道儿上,却生生撞见个人。 银荷怀里抱着包裹儿,险些撞上兰哥儿怀里。 兰哥儿怔了一怔,一年不见,眼前的银荷晒黑了,也结实了,最重要的是,脸上那股子生气儿,是以往他也未曾见过的。 -- 第189页 “你…你可还好?”兰哥儿先开口问着。 银荷笑了笑,“与阿爹在城外忙生意,我很好。” 银荷答完了话,方与人福了一福,见得一旁书童面色焦急,方想起今日是会试的日子。银荷笑道,“薛公子赶着去考场吧?别耽搁了!” “好。”明明话落了,兰哥儿却依旧生生怔在原地。如今的银荷,眼底灿烂如星河,只是已经没有了他。人抱着怀里的包裹去寻了候着一旁店门前的年轻汉子。他只远远听得二人说话。 “杨郎,那些肥料都寻得了。我们快回吧,阿爹该等急了。” 他见得银荷挽上了那汉子的手臂,眸色里欢喜着。 等得二人走开许久,他方重新听见小书童催着,“少爷,赶紧的吧。迟到可是进不去夫子庙的!” 兰哥儿这才重重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去,无奈笑了笑自己。 方与书童一道儿,赶着往城北夫子庙去。 这年春闱,兰哥儿高中举人,后与位官府家的小姐定了亲事,那便都是后话了。 银荷与杨老七赶回来农场的时候,毕大海正去了对面的小山坡上。杨老三跟着,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背着手,一个挑着烟杆子。 行来山顶,毕大海方驻足下来,俯瞰着脚下那片绿油油的菜地。 今年新结的红果儿和红风铃还是绿色,春风之中,一个个丰腴可爱。京都城的大小酒楼饭店,如今可都指着这片菜地供给着。 一开始,毕大海不过是有个奶娃养家的小报复,一不小心,便成了京郊城外的菜田大户。 杨老三一旁笑道:“今年这收成有望了。” 毕大海望着那片绿海,深吸了一口气,“原还说,只供奉我那侄女儿的如蜜坊、如意楼。现如今那些酒楼里都紧着屁股后头要…” 杨老三抽了一管水烟,“南边儿还指着你能卖些种子过去呢。” 毕大海若有所思:“果是应了蜜儿的说法儿,美食无界啊。” ** 六月初六。福真郡主出嫁。 天公不作美,一大清早的下起大雨来。天色阴沉沉的,郡主府上大红的绸缎都被趁得有些暗淡。 蜜儿的郡主府不大,精精致致,却是紧贴着安定门边最近的宅子了。 李楚梦已经带着小儿文哥儿,和小女儿福娘,住来府上好几日了。连日来,帮着蜜儿打点着出嫁的琐事儿,又借着姐姐的名义,与蜜儿的嫁妆里添上了丰厚的一笔。 今日一早,李楚梦便将文哥儿和福娘打扮得精精致致的,这一对儿小童男小童女,一会儿自要与他们的表姐抱裙角提凤摆的。 舒嬷嬷与应嬷嬷大早便赶了过来。见得新娘子正在梳头,舒嬷嬷自捧着礼盒儿送去了蜜儿面前的妆台上。 “娘娘她出宫不便,便只得让我与应嬷嬷一道儿来与郡主送嫁。这些头面首饰,都是娘娘亲自挑选的,郡主看着哪个喜欢,便挑一个戴上吧,也让娘娘沾沾喜气。” 蜜儿让身后的梳头嬷嬷停了手,方起身来谢过舒嬷嬷。那礼盒儿一打开,屋子里顿时都亮堂了几分。金银珠宝,翡翠珊瑚,珍珠琉璃,数量不多,却都是精致好看的。 蜜儿看了看摆着一旁的白玉梅花簪子,她还想着戴那个,便就选了一对粉色珊瑚银簪,可不能抢了白玉梅花簪子的风头。 舒嬷嬷见得郡主落定了主意,方来扶着郡主坐下。又让应嬷嬷将那礼盒儿合上,安置去了一旁的嫁妆担子上。 舒嬷嬷道,“我与应嬷嬷,都不是多子多福的。梳头这事儿,还是留给杨嬷嬷吧。娘娘让送来了宫中最新样儿的花钿,郡主一会儿可定要记得贴上。” “好。我定记得的。”蜜儿翻开那花钿的盒子,富贵牡丹样式,却做得几分灵动。她自搁着一旁,等妆容都妥当了,再让杨嬷嬷贴上。 门外有人敲门,是郡主府上管事的内侍大人。 “郡主,相国寺来了位高僧,说是想见见郡主。” “相国寺?”蜜儿没来得及交代杨嬷嬷,便自己出去开门了,见得内侍大人立在门外,蜜儿忙问,“高僧在哪儿?” 内侍大人见得自家郡主,头发尚且散乱,身上也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粉色外衫,忙小声提点道:“郡主,可要稍作打扮再过去?” “他们出家人说,万般皆是法相。”更何况,她要见自己的亲生阿爹,还做什么装扮呢?自是越简单越好的。 内侍无法,方撑起伞来带着人往客堂里去。杨嬷嬷身后随了出来,扶着人劝道,“您慢着些,今儿大雨路滑。” 今儿是她的大日子,蜜儿本想着阿爹不会来,方听得那好消息,脚下便就停不下来,也没顾着杨嬷嬷劝说,快步地往客堂里走。 来到客堂,却见得那位高僧,一身灰色佛袍,全不讲究。眉眼生得浓厚,却不是桑哲…她这半年来,每逢初一十五便往大相国寺里跑,里头僧众一个个都混了面熟。自认得出来,这是桑哲的小徒儿灵机。 蜜儿几分失落,走去之时,方不情愿地与人行了礼数:“灵机师傅,法师他让你来,他自己可是不会来了?” 灵机淡淡颔首,又从的身后捧出一个金灿灿的礼盒来。 “不过,方丈法师近日来都在寺中刻经,为郡主祈福。这是经法师手笔复刻出来的金刚经与楞严经。郡主大婚,有得法师的笔迹,定保郡主日后圆满。” -- 第190页 蜜儿方才的小失落一哄而散。从灵机手中抱过来那重重的盒子。杨嬷嬷见她力道儿不够,还来帮了一把手。蜜儿护食一般,将杨嬷嬷挡开了。 “这是法师与我的。”别人都不能碰!她阿爹是大大大大大圣僧,为她亲自刻经书,那可是多大的祝福呀! ** 大雨下得没停。见得天色晦暗,明煜引着迎亲的队伍出门之前,让一行禁卫军在旁挑起了大红的灯笼。 一时间,京城大街之上。红红火火的一片。 那原本显得晦暗的红帷,在灯火映照之下,一片升平之色。老人牵着小娃儿来了街边看热闹,丈夫陪着妻女,正说起来,这是谁家迎亲的架势,可不小呢? 一见得那马上的人,各个儿起了几分肃然。 只是今儿的明大都督,面上被一身红色的喜袍衬得十足的春风得意。 小娃儿直指着那高坐在马上的人,“阿奶,那叔叔真好看!” 小妻子也不由得与丈夫打趣起来:“新郎官儿可真威武呢。” 徒惹得小丈夫一肚子闷气儿。 迎亲队伍停在郡主府门前的时候。方有人入门去通传了。 明煜身上的喜服湿了遍,还想着这么大的雨,姑娘该如何出来。他的小丫头,今年将将及了笄,该是姑娘了。 迎亲的锣鼓声敲打得没停,依旧等了好一阵子,方将新娘子催促了出来。 明煜只见得,姑娘面前垂着珠帘,今日,那副眉眼被修饰得惊为天人,眉间一抹牡丹花钿,天宫的仙子也不为过了。姑娘那身红裙,夺目艳人,身后跟着一对童男童女,替她提着裙摆拖尾。 地上积着都是雨水,她那精巧的绣鞋可不能沾湿了半点儿。他翻身下了马。 蜜儿还来不及打量她的新郎官儿呢,便见得那人弯着脊背在她身前,微微侧眸回来道,“上来。背你上轿。” 一旁跟着的嬷嬷们都捂嘴笑了起来。文哥儿和小福娘也跟着呵呵乐着。 蜜儿面色滚烫,见得他在眼前一动不动,也只好勾上他的脖颈,由得他一掂,便被他背了起来。杨嬷嬷一旁打着伞,蜜儿被他送去了喜轿里。 那迎亲的礼官儿方是一声,“吉时到。” 明煜骑马在前,还不忘看看身后那顶小轿子,嘴角微微扬起,这才赫赫一声,驾马前行。 喜轿路过大相国寺门前,瞬间雨过天晴。 禁卫军手中的红灯笼依旧没歇,直送着这对新人,往新婚好梦中去… 第66章 柔情似水 平日里清冷的那人,似是发了狂。 傍晚的时候, 小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蜜儿揭了揭面前的珠帘,给杨嬷嬷使了个眼色。杨嬷嬷看了眼旁侧的管事嬷嬷,帮着姑娘问道, “新娘子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我伺候着让人填些肚子吧。” “掀了珠帘可是不吉利的, 得等着都督回来才行。”管事的嬷嬷看着紧, 见蜜儿不规矩的小动作,忙窜了过来劝了劝,“郡主再等等罢,侯爷用完晚膳便得回来了。” 蜜儿摸了摸饿瘪了的肚子, “嬷嬷,我不掀帘子,就吃两口?” 管事嬷嬷原是明府里账房里的人, 出了名的负责严谨。只见得眼前的姑娘,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着,不觉心头一软, “郡主坐着莫动, 奴婢们伺候你用些东西?” 杨嬷嬷最知道蜜儿口味, 张罗着小碗饭菜来。管事嬷嬷与蜜儿撩着一边的珠帘,蜜儿方吃了几口肉和米饭下肚。 吱呀的一声, 门似是被人推开了。 官场里来人,客客气气吃过了喜酒。明大都督的新房,可没什么人敢闹。明煜绕过来喜色的屏风,方见得床边两位嬷嬷伺候着,姑娘正吃着东西。那囫囵的模样, 一看便是饿坏了。 蜜儿见得是他,心跳都漏了拍, 嘴里的动作怔了怔,方忙将饭菜两口咽了下去。被人家见得自己这般的吃相,真是太狼狈了… 管事嬷嬷和杨嬷嬷忙退去一旁,与那人作了礼,这才退了下去。 杨嬷嬷临合上房门,特地叮嘱了声儿,“都督可莫忘记了,合衾酒!” “知道了。”明煜微微侧眸,当是回复。方听得身后的房门咯噔一下关好。他自行来榻边坐下,却见得那张小脸憋得红了,腮帮子鼓鼓的,还不敢嚼咽。 “怎么不吃了?”他问。 “……”不知怎的,光是这么看着他,蜜儿只觉耳尖都快要烫掉了。哪里还顾得上嘴里的吃食。方她怎么就没管住嘴呢,此下可在他面前丢尽了人。 眨巴了两下眼睛的功夫,眼前的珠帘被他轻轻撩开了一半儿,唇上便被他轻咬了一口,他另一手掌顺势抚去了她背后,缓缓顺了两下。 男人沙哑的声线在耳边:“你不吃完,还怎么洞房?” “……” 见得姑娘赶紧嚼吧着的模样,明煜不觉一笑,等得她咽下了,方抬手与她取了头上的凤冠。“还饿么?” 那凤冠可太重了,蜜儿头上重负被挪开,整个人顿时都轻松了几分。摸了摸瘪着的肚子,方望着眼前的人点了点头,身子便是一轻,被他打横抱去了圆桌旁,放落在了椅子上。 圆桌上满满一桌的菜,从晚膳的时候,便端上来了。蜜儿早就看得馋了。便见得那人持起筷子,与她夹了两口肉菜,嘱咐道:“快吃。” 蜜儿尝了两口,方看了看旁边的人。 -- 第191页 新婚之前多日没见,便觉着人清瘦了好些。见那双眼睛清冷中透着几分柔情,蜜儿自也胆大了些。 “外头那些人,没灌你酒么?” 明煜抬手提起酒壶,往桌上那两个小金玉酒杯里,倒满了两杯酒。“他们大概,还留着些余地与你的…” 蜜儿怔了一怔,见得他微微上挑的嘴角,慌忙埋头下去吃饭。手却被他捉了过去,扶去桌上的酒杯来。 听他道:“方嬷嬷出去的时候叮嘱,合卺酒,不能忘了。” 那杯酒落了肚子,蜜儿打了个酒嗝儿。吃饱喝足了,方觉着身上舒服几分。正起身来走动,屋子里的烛火灭了两盏。转眼便见得那人在熄灯… “二叔?” 话没完,便见那人回眸来,“叫我什么?” “……”好些时日了,她总也改不了口,被他一提,方改了口,“煜哥…” 方两句话的功夫,屋子里最后一盏灯火也被他灭了。蜜儿一时间适应不来这般的黑夜,伸手出来探了探,却正巧被他一把拉了过去。抬眼撞入那对眸子里,即便没有了灯火,依旧灯火闪耀… 她腰上又被他一卷,人已经被抱回了床榻上。喜服繁琐,褪去一层还有一层,那人似是失了几分耐性,寻着她的唇吻了过来。 蜜儿心里羞极了。 出嫁前,嬷嬷给的避火图她看了。会流血,还会疼…她怯怯的。只是唇齿一经沦陷,理智很快被驱逐出了身体。霸道的舌尖、松墨的香气、游走在她背后脖颈上的大掌,仿若一剂剂毒*药,挑起潮水袭来。 脑后的发髻,被他手掌轻轻捏着,两支发簪被取下,她的发丝也被松散下来。 “夫…夫郎…”她口齿含糊着,喉咙里咽呜了声。 那人这才缓缓将她松了开来,“叫我什么?” “夫郎。”她声音里透着几分虚弱,却是很确定的,是她的人了。 明煜怀里的人,往上挣了挣,一双玉腕绕到他脑后,却帮他也取了头上的发冠。 瞬间青丝落下,带着更浓郁几分的松墨香气,蜜儿被笼罩其中,方缓缓收回手来。手顺势被他捏入掌心,贴着他心尖儿上放好。身子早被一阵阵温热沁润,早不是自己的了… 揽着她的那股气力越发阴柔了些,便在他再覆来她唇上的那一刻,她被整个包裹了起来。平日里清冷的那人,似是发了狂,那温软的唇从她唇上缓缓挪了下去,一寸也没再放过… ** 蜜儿周身酸软地窝在他怀里,手落在他仍在起伏的胸膛上。 她累极了,眼皮一搭一搭便要睡着。明煜少许缓和回来,方看了看怀里的人,“你…可还好?” 蜜儿只能轻微地点了点头。正要合了眼,唇齿却再次被人撬开。她猛地睁大了眼,她方才已经疼得不行了,他该不会还想…鼻息里却传来一股药香,不知什么东西被送入了她的喉咙。吞咽下去,那人方算是放过她了。 “是什么?”她忙问。 却见得眼前人眸里腥火还在闪动,“你年岁尚浅,身子不宜有孕。等过几年再说…” 蜜儿方滚烫的面颊这才清凉了几分。又被他一把卷去了怀里,方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了。 许是太累的缘故,蜜儿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蜜儿伸手探了探,早就凉了。新婚第一日,她本该要去见见长辈的。这下一定是迟了… “嬷嬷?”杨嬷嬷也不喊她,蜜儿有些急了。她忙撑着身子起来,这才发觉腰身下仿佛不是自己的… 杨嬷嬷推门进来,忙来扶着人,“夫人怎么起身了?” “我不该起身么?”蜜儿怔怔望着杨嬷嬷,“总得见见明府的人吧。” 杨嬷嬷见她要起来,忙扶好了人。“侯爷方出去的时候交代了,今日夫人好生休养,明府上的事儿,明日再说。” 蜜儿缓缓走到妆台前坐下,“嬷嬷,你还是与我梳头吧。” “府上就剩下林姨娘一个长辈了,总得去见见。” 杨嬷嬷叹了声气,只好拿起来梳子梳妆起来。 蜜儿问起,“侯爷什么时候出去的?可有说起去哪儿了?” 杨嬷嬷笑了笑,“侯爷辰时出去练武。该快回了,夫人。” 发髻方梳好一半儿,那人果推门进来了。蜜儿见得人回来,正是欣喜着。起身要过去迎人,却忘了自己腰上的疼。路走得一瘸一拐,方才两步,便见那人箭步过来,将她一把又抱回了床榻上。 “你起来做什么?” 蜜儿听他话里几分斥责。“本是想与你去拜见姨娘的。” “身子好了?”他目光往她腰上挪了挪。 蜜儿忙一把捂着自己小腹,“没、没好。” 听得他叹了声气,“姨娘那边我让人招呼过了,明日我们再过去。晌午你且先好生休息,午后,我们去相国寺一趟。” “去相国寺?”提起这个,蜜儿直将身子撑起来几分。长发落在身后,打了个折儿,在床榻上扑出一道儿乌青的绸缎。 明煜不自觉抬手去抚她身后的发丝,“去见见我父亲,也去见见你父亲…” 听得要去见两位阿爹,蜜儿哪儿还躺得住。哄着那人出去了,方起身来,梳妆妥当去了趟明府的厨房,张罗了三五道儿素菜,一样样儿的放进两个食盒子里。 -- 第192页 明煜回来寻不见人,只听得婢子说,夫人去了厨房。便知她定是念着桑哲,又与人去做好吃的了。寻得来厨房,果见得人还在灶台前料理着蔬果浓汤。他悄声过去,从后头一把揽着她腰身来,凑这她耳边问,“怎还是不听话?” 蜜儿掰了掰腰上紧锁的手指,无果,只好回头望他,“我便想着,与你阿爹和我阿爹都做些吃的…” 话没完,唇上被人轻轻扣了下来。 候着一旁的婢子嬷嬷,慌慌忙忙退出了厨房外头去。稀稀散散笑着。 “这真能羞死人了!” “头回见得侯爷这样…” 明煜揽着怀里的人,吃咬了两口那鲜嫩的薄唇,方意犹未尽将人放开。“若不疼了,那今晚…” “……”蜜儿忙着想要挣脱,眼巴巴望着他。“疼!疼得很的…” ************************************************* 第67章 佳期如梦 “累着了?” 马车缓缓从明府驶出, 正往大相国寺去。 蜜儿斜斜靠在车里,正从车窗往外探着。 昨日里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小道儿上还飘着些许新鲜泥土的味道。 等马车上了大道儿, 她手腕儿上方才一紧,顺着那股力道儿, 倒去了旁边那人的怀里。 明煜今日特地没骑马, 陪着她一道儿坐马车出行。半靠着软枕上,望着怀里的小脸瞬间扑红,嘴角便不自觉地勾了起来,方再吻去了那粉色的薄唇上。 蜜儿挣了挣, “煜哥…车、车窗还没合上呢。”且还是大白日的… 那人缓缓挪开了唇,蜜儿本以为得了救,身子却被他揽得紧, 贴着他胸前靠着,也不让走了…他胸膛上温温实实的,着实舒服, 便就这么靠着罢了。 马车停在大相国寺门前, 蜜儿由他扶下了车。正回身去取车里那两个食盒子。 明煜帮着她拿来一个, 余下一个的交给了跟来的老管家。、 早有小僧候着偏门前,见得等的人来了, 小步行来,将二人领入了寺院中去。 明炎的灵位供奉在藏经阁旁的荣勋殿的后殿中,还得由得几位高僧请出来。明煜领着人在外殿候着。寺院之中,二人小心持着三分距离,等先成京候灵位被请了出来。明煜方扶着蜜儿一道儿, 与父亲跪拜。 蜜儿不曾见过这位大侯爷风光之时。方来的路上,便与煜哥好好问了一通, 这才知道,公公是大周的开国大将,先帝身边的禁卫军都督。煜哥虽不是公公亲生的,公公却待他更胜亲子。 蜜儿一旁听着煜哥与父亲说话。说起娶得贤妻,一生一世,她正几分红了耳尖。又听他说起明兴,“兴哥儿上进,今年春闱中了举人。再过几年,若能高中三甲入了仕途,煜儿定护他官场升平。” 明煜心中早有所打算,待明兴仕途顺畅,这成京候之位,也当归还与明炎真正的后人,以报明家养育之恩… 从荣勋殿中出来,蜜儿腿脚跪着已然有些酸了。明煜自小心扶了扶。 方才一个食盒子已经拿给了高僧,荣勋殿后殿除了皇帝,其他人无法进入,便只好将碗碟儿托付给高僧,帮着供奉于先成京候灵位前享用。 另一个食盒子,还由得管家提着手上。二人这才往斋堂中去了,方小僧来说,住持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见得立在斋堂外葱田旁的桑哲,蜜儿忙小跑了过去。“法师…好些日子没来看您了,您可还好?”身子好不好?胃口好不好?精神好不好?蜜儿都想问。 桑哲方还用泉水浇灌着葱苗儿,见得姑娘脸上的小疑问,笑了笑道,“都好。”远远又望见姑娘身后跟着的人,桑哲双掌合十作了礼。 明煜快了几步走过来,亦是合十与桑哲拜了一拜。 桑哲方与二人道,“进去说话罢。” 蜜儿扶着人,入了斋堂。斋堂中正打扫着的两个小僧,也常见这姑娘来探望法师,便都心领神会地退了下去。 管家将食盒子送上方桌,蜜儿取出里头装着的菜碟儿来。摸了摸三个菜碗,这才发觉,方那一路耽搁得久,菜都凉了。蜜儿方与法师请道,“可否借一借厨房,我进去热一热。” 桑哲将方才的小僧喊了回来,吩咐带姑娘去用厨房。 待蜜儿拎着食盒子走了,明煜方从身上取出那串檀木佛珠,交还去了桑哲眼前,“两年前除夕,法师与我这个,果真挡了一劫。此下,该得归还给法师了。” 桑哲取回来佛珠,缓缓盘动珠子,却听得明煜再道。 “蜜儿阿娘的遗物中,也留下来同样的一串檀木佛珠…” “那日我重伤昏倒在深巷,本以打算放弃了生念。可也是后来才知道,姑娘凭着这佛珠寻见了我,后来救下我一命。” 桑哲正好盘到了那颗计数的琥珀,手中跟着顿了一顿。半晌儿,嘴角方恢复了一丝笑意。 “是都督福大命大,冥冥之中,得亡人指引…” 明煜却见桑哲将佛珠盘回了手腕儿上,不由得问起,“亡人已去两年,法师可还有过惦念…”话刚出口,方觉冒犯,明煜忙垂眸解释,“姑娘一直想亲口叫法师一声阿爹…” 桑哲面上几分淡然,看向自己腕上的佛珠,“于桑哲眼中,此佛珠与彼佛珠,并无差异。”他说罢了,却与明煜再道,“若姑娘想,桑哲如她所愿,也并无不可…” -- 第193页 明煜几分欣喜,“有得法师此言,我自知道如何办了。多谢法师。” 蜜儿端着热好的羹菜入来。方将三样儿小素菜摆上了方桌。 “法师你先尝尝这个蔬果豆腐羹吧。”蜜儿拿起汤匙与桑哲盛了一碗,送了过去。 番茄,三种蔬菜,和豆腐脑一同顿煮。汤汁儿收成糊状,便是道儿蔬果豆腐羹。豆腐脑比豆腐嫩,加上番茄调味后的酸甜,蜜儿自问是很可口的。 桑哲尝了一尝,与她笑道,“姑娘的手艺愈发的好。”罢了又看了看一旁明煜,“都督有福。” 蜜儿被明煜扶着坐下,又与桑哲夹菜。 桑哲却与二人也舀了汤羹来:“姑娘、都督,一道儿用吧。” 临近了傍晚,寺院里起了晚课的钟声。蜜儿这才收拾了菜碟儿,与法师告了别。临出来斋堂前头,小园子里四下无人,明煜方拉着蜜儿在斋堂外跪落下来。 蜜儿迟疑着望着他:“煜哥,你要做什么?” “拜一拜你阿爹。” 蜜儿见他叩首下去,也随着他一道儿叩了一叩。却听得他道,“明煜定会替岳父照顾好姑娘。” 蜜儿几分怔怔,却见他垂眸落来自己面上,“你呢?可有话与法师说?” 那两个字到了口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蜜儿眼里星盈着,只在心中念了声。“阿爹…” ** 马车停在明府前的时候,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 蜜儿挽着旁边人的手臂,与他一道儿入了府中。 老管家拎着已经空了的食盒子,交给一旁小厮,让人送回去厨房。却见得小厮一旁捂嘴在笑,老管家顺着小厮目光,望了望都督和新夫人的背影,立马严肃来三分,“笑什么?快办事儿去。” 小厮年岁前,还没忍得住笑声,只对老管家道,“都督平日里都冷着脸,唯独看新夫人的时候,眼里是笑着的。” “可就你看出来主子的心思了?”老管家赫然一声,戳了一戳小厮的脑门儿芯子。 小厮这才得了训,提着食盒子送往厨房里去了。 明煜带着蜜儿回来安槐院的时候,却见得李姨娘早在大堂内候着。今日晨起,他见身边的姑娘实在太累,便就让人去传了话,明日再带新夫人与姨娘拜会。只是不想,李姨娘却这时候却寻了过来。 蜜儿见得有人在,自几分局促起来,明府的人,她还不怎么认得。望了望身边的人,便见他也垂眸下来,耐着性子与她道,“是李姨娘。” 蜜儿自去福了一福礼。 李姨娘见得慌忙起了身,将人扶了起来。“郡主可不必客气,府中早没了主母,都是一家子罢了。” 蜜儿只道:“姨娘是长辈。” “煜哥没了母亲,家中也没了主母,我总得与姨娘敬一杯茶。” “说得没错。”明煜接了话去,又吩咐一旁婢子去倒茶来。免去的跪拜,二人分开与李姨娘敬了一杯茶去。 李姨娘一时间有些慌乱,“我…你看我这长辈当的,竟什么都没准备。”话还说着,她从手上取下枚润透的青玉色镯子来。“这个,便当是我与郡主的见面礼吧。” 蜜儿看了看明煜,见他微微颔首,便就接了下来,“多谢姨娘。” 明煜扶着人去一旁坐下,方见得李姨娘将脚边的账目盒子提来桌上,“这些日子我只是代都督打理家务。如今既然府中有了大娘子,家中账目也该得由大娘子来打理了。” 蜜儿一旁拉了拉明煜衣袖,早在出嫁之前,明煜便问过她的意思。 明煜自与李姨娘开口道,“她在外还有生意打理,这头若也交给她管,怕是要累坏了身子。家中庶务只能继续有劳姨娘了。”见李姨娘面色多有几分意外,明煜方补充道,“兴哥儿此回春闱高中,姨娘还得多花些心思在他身上。父亲唯一留下来的亲血脉,我自也会好生看着。再过几年,便该得为他物色娘子了。” 李姨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明兴素来只是家中庶子,而明府是武臣发家。明兴自幼便不喜刀枪,与两位兄长敬而远之,反倒是对书画文章更感兴趣。那时方氏还在,明炎眼下嫡子与明煜已经占据了所有的注意,李姨娘为明兴能争取到的,实在有限。 好在明兴上进,于武学上实在难有建树,便将功夫都用在了读书上。方十一岁便中了秀才,今年中了举人,眼看着入仕途有了希望。因得早前明煜与主母的关系,李姨娘还在暗自担心,明煜会不会为难这个庶出的弟弟。 可眼下,李姨娘算是放下些心来。庶子原本就不能继承爵位,若能有长兄眷顾,将来在官场上,也该是能有所庇护的… ** 入夜,杨嬷嬷正与蜜儿放下来了发髻。“都督还在书房,让夫人先休息。” 蜜儿着实是有些累了,昨日夜里那些伤痕,根本没好,下午顶着疼楚,往相国寺中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又与姨娘和香琴一道儿吃了顿晚饭。 此刻回到来新房里,那处的疼痛约是消失了几分。可一想起今夜里还要与人同衾,她便觉着心里发毛。 “桂嬷嬷,快些吧…我得睡下了。”她想:睡熟了,总能避一避? 后背方沾着床榻,眼皮便觉着使不上劲儿。昏昏沉沉之间,她好似听到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身形颀长,来得她床榻边上,她方模模糊糊认得出来人。来不及等她紧张和害怕,那人温软地撬开了她的唇齿。 -- 第194页 她无力摇头,“不…不行。煜哥。” “还疼?”那人轻声在耳边问着。 她早合上了眼,虚弱答道:“嗯…”额上却覆来他的手掌。那手掌在她额上稍作停留,又顺势滑去了她肩头的发丝上。迷迷蒙蒙之间,她只听得温柔得几乎无声的两个字:“睡吧…” 她睡了过去,约是在他怀里的…一夜好眠,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日上三竿。身旁的人早不见了。昨日算是皇帝与他的婚假。今日他该是要入宫陪同皇帝上朝的。 杨嬷嬷推门进来,带着热水还有一小瓶的药膏。 蜜儿由得杨嬷嬷伺候着梳洗过了,方问起那药膏来。杨嬷嬷老道,凑来蜜儿耳边:“都督与您买回来的。说夫人伤着哪儿了,便擦哪儿…” 蜜儿脸面瞬间红了。她能伤着哪儿了,不还是那儿… 杨嬷嬷笑道,“在嬷嬷面前,夫人便莫羞了。高门后眷之中,这是常用的方子,早年从宫中传出来的。” 蜜儿这才收来那药膏,藏着去了枕头后头,方回来与嬷嬷道,“今日侯爷入宫,该得明日才能归府了。嬷嬷陪我去一趟如意楼吧…” ** 历经两年,如意楼早变了副模样。 前店里仍是百姓们最爱的平价圣地,除却夜市的烤肉,又将京都小食揽尽无余。后头酒楼之中,也放下来些许架子。世子爷还保留了三楼的精致包房,其余的都依着蜜儿的主意,都修整成了普通雅间儿。 道理浅显,却不易被人发现。 民以食为天,蜜儿只是想让来如意楼中的食客,不论出身贫富,来这里觅食的目的只是简单为了好吃。如此方有让后厨保持新进的动力… 一到夜里,前店中炭烤的好肉,新酿的好酒。后殿中,亦是来打牙祭的公子哥儿与贵女们。这一年来,如意楼便生生将丰乐楼比了下去。两家的菜样儿虽是大同小异,可吃肉喝酒的气氛,那定是如意楼里的足。 蜜儿在这儿还留着一间小屋,夜里忙得太晚,干脆让人送了信儿回去明府上。她自己在这儿由得杨嬷嬷伺候着休息。 哪里知道,次日还未睡醒,便有人来如意楼里寻人。 蜜儿被外头动静吵醒,便听得丁有在窗边传话道,“掌柜的,明大都督来寻您回府了!” “……”蜜儿让杨嬷嬷加紧了些动作,方梳洗干净要出去迎人,拉开房门便见得那人已经立在外头了。 “煜哥…”见他脸色不好,她唤他的时候,都有些虚弱。 却听他问起,“府上说你昨夜里未归,怎的,是明府还住不习惯?” 这话听起来只是询问,却隐隐透着几分责怪。她只好道,“昨夜里忙得晚了,方没来得及回去。” 那人行来两步,探了探她的脸颊,“累着了?” “嗯。累着了。”她故意娇气几分,好博取同情。若不然,她的好夫郎今日好似不那么好说话。 “我们回去歇着。”明煜说罢,便扶着人往如意楼外去。 蜜儿却生了几分怯意,“我们?煜哥,你昨夜也没歇息好么?” “巡了一夜皇城,方换了张琪轮值。” “……”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心疼,还是该害怕。新婚那夜折腾来两回,她一想着那事儿便觉着疼… 一旁那人还念念道:“日后若在如意楼忙得太晚,便让管家派马车来接你。你已是明夫人,不好再在如意楼中度夜。” “知道了,夫郎…” ** 晌午日光如沐,透过窗棱洒入来帷帐上,又在蜜儿勾着那人的手臂上,投下一道儿明光…她不敢睁眼,身上的人好似刻意地放慢了些。疼痛,一点点变得柔和,一点点变得可以接受…她方才舒了一口气,却被他重重地一下… 她轻声唤他,“煜哥…别。” “你不喜欢?”他声音残喘,却是质问的语气。 蜜儿缓缓睁开眼来,见得他眼里腥火,方觉有些愧疚。心里念想着的人,眼前这幅结实壮阔的身子,她本是喜欢的…或是被疼楚蒙蔽了眼睛,又或是,她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她挪开来自己的手臂,试探着去了别处。触及那滚烫的肌肤,方弱弱与他道,“是喜欢你的,煜哥…” 她错了,她不该轻易试探… 男人得了许可,便更张狂了几分… 蜜儿被放在他的胸膛上,还喘得几分着急…那胸膛里的心跳比她的快很多,她面上还贴着几丝他的细汗。她觉着虚弱,懒得动不了身子。身下的人却又一把卷着她的腰身,将她安置回去了枕上。 温暖的唇瓣儿附上来,带着熟悉的药香,一颗不大不小的药丸被送入她的咽喉… 她忽也觉着几分安心。做这些事儿便已经这般疼了,怀孕生子,还是…还是等以后再说罢! 下午,明煜又被传召入了宫。皇帝寻人寻得急,明煜临行只与管家留了话。蜜儿还在姨娘房里,做了道儿奶酪糕点,与香琴和姨娘一块儿用。却被姨娘提起,“侯爷年岁不浅,也该得有个小娃儿跟着他脚边儿了。” 蜜儿听得怔了怔,想起晌午那些荒唐,耳尖便觉着发烫。她自也不好将煜哥与她吃避子丸的事儿告诉姨娘,便只好打着马虎眼儿蒙换过关。 老管家却行来传了话。 “姨娘,大娘子。侯爷被陛下传召入了宫。留了话,让夫人好生休息,不必乱走。” -- 第195页 蜜儿点了点头。 只是李姨娘听得出来些许猫腻,这大白日的,人也好好的,便要好生休息,那定是受过累了… 香琴笑着起身窜来蜜儿身边,“兄长可疼着你的,嫂嫂!” 第68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 “想得很,想得快疯了。” 夜幕沉沉, 最后一伏天的风里,没有一丝凉意。 暖阁上扑了凉席,小桌台上点着盏烛火。杨嬷嬷怕不够光亮, 又与夫人端了一盏放去了旁边的书架上。 蜜儿将将梳洗过了,只一身粉色薄裙, 青丝散落在肩头。本是要睡下的, 可煜哥今日午后出去得急,也没说回不回来。蜜儿只好再等着一阵儿。 杨嬷嬷正要坐下与夫人打会儿扇子,却被蜜儿支开了去,“嬷嬷不必伺候了, 我独自呆一会儿吧。”说罢了,她从杨嬷嬷手中抢下那把团扇来,自己扑腾了两下。 杨嬷嬷却早见得夫人身旁藏着什么东西, 约莫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了。忙就顺着她的意思,退出了门外。 蜜儿这才将压着膝盖外侧的书卷拿来台面上翻着。 眼见得那书卷里一张张画图,屋子里似更是闷热了几分。 手里的团扇摇得凶, 却丝毫也不起作用。那些男男女女面上怎就一副痴迷享乐的模样, 她有些怀疑, 这画者定是夸张地美化了这个过程。 再翻看来几页,蜜儿有些昏昏沉沉, 眼皮搭隆了下来,撑着腮的手臂也放倒了下来,成了枕垫… 明煜自皇宫回来的时候,已近了子时。宫内早就落过钥了,还是皇帝念着他新婚, 特许他令牌,方才能回府一趟。 推开来房门, 绕过那道儿屏风。便见姑娘倒在暖榻的小案上,似是睡熟了。 他顿足远远观望,长发泛着微光披在姑娘颈背的曲线上,柔美之中又带着几分妖异。行来近处,方见那眼睫扑在面上,落下长长的影子。薄唇反着一层清透的光亮,微微张开。 他轻轻抚上姑娘的背,搂起单薄的肩头,正要将人抱回床榻上。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无声的风从窗外吹来,卷起地上的书页,一幅幅迥异的画面翻卷在眼前。明煜不觉拧眉一笑,又看了看怀里的人,姑娘睡眼朦胧已经有些醒了,轻声在问他:“你回来了啊?” “嗯。”他余光一扫地上的残卷,“你在偷看什么?” 蜜儿这才想起睡梦之前的事情,猛地低头见得地上被风疯狂翻动的避火图,心里一沉:“我我我,不是我…” “哦,不是你…” 蜜儿只见他嘴角喂喂勾着一道儿弧线,身子方落在榻上,唇上便被他轻咬了起来。她含含糊糊,“真的不是我…” 煜哥怎么想她的?可是将她想成书卷上那些畅快的女子了?她还没体会到欢好的趣味儿,晌午那阵荒唐,还、还疼… 那人果真停了下来,扯来被褥将她微薄的衣物再次遮挡。他又去吹熄了暖阁里的烛火,方躺回她枕边来。 那人没再说话,蜜儿显然扰乱了他的兴致,可她又觉着自己受不住,不说话也好,就安安稳稳睡一觉吧… 良久,旁边的人没有动静,她又开始迷迷糊糊起来。半梦半醒之间,腰下传来阵阵凉意,似是有人在触动些什么。那凉意让人舒服,她想翻身,却似是被人抬手制止。 “别动…”声音从床另一头传来。蜜儿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儿…那人很快结束了手上的动作,侧躺回来她身旁,一双眸子便定定落在她面上。 蜜儿知道那清凉的东西是什么,趁他不在的时候,那日她自己用过一回,用了药,疼楚便好了不少。 屋子里早没了光亮,蜜儿却能看见他眼里闪动着的东西。被褥又被他往上提了提,她觉着热,打开了。 “方入宫接了皇命,明日得随陛下往居庸关一趟。这一去,少则半月,多则三月。你在家中顾着自己安好。”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蜜儿心却揪去了一处。 明明怕和他多呆,听着他要离家了,心里头便憋着什么委屈似的。 “陛下他,怎就非你不可呢?” 明煜望着姑娘眼底的怨气,无奈笑了。将人揽来怀里轻轻安抚,“过几年吧。等明安熟悉禁卫军的职责,我再与陛下说说,好好陪陪你。” 延时的许诺,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吸引人。蜜儿往他怀里钻了钻,讨要从今往后数月的温存。 煜哥做那事儿的时候虽凶,可亲亲抱抱的时候,却很是温柔。她贪恋着他身体的温存,柔软的怀抱,还有细细的话语。这好似只对她一人才会,煜哥与别人说话,威严又冷漠… 这夜的梦并不美好。她未曾去过居庸关,却看到了长城上在风里微微颤抖的野菊。 皇帝的背影寂寥且忧愁,时而如大周坚实的城墙,时而却像极了个失怙恃的孩子…煜哥跟着帝王身后,走在他的宽厚的背投下的阴影里,他却好似从不觉着晦暗,只默默无声追随去了高耸在山巅的那座风火台。寂寥且寒冷… 她好似看到了公公和先帝的身影,也是同样无声的追随和守护… 天色微微明亮,蜜儿便惊醒了过来。她在梦里见得了风火狼烟,见得了刀光剑雨,浓厚如墨水的汁液,还有一轮血色的圆月。 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许久,凉的… 她撑起身子,唤着杨嬷嬷,方发觉喉咙里干渴沙哑… -- 第196页 杨嬷嬷进来的时候,替明煜留了话。“侯爷天还没亮便出门了,叫我们好生照顾着夫人。” 蜜儿心中无奈,可这种无奈很快便沉了下去,变成了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空空荡荡的身体里无礼恣意地冲撞。她头回想起,该要个孩子的…他不在的时候,还能有个小家伙与她说说话。 杨嬷嬷笑着来劝,“侯爷说,会尽快回来的。夫人莫忧心。” “尽快?”她望着杨嬷嬷眼里迟疑。 再快,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半个月过去,尽快究竟没有最快。 蜜儿尽量让自己忙碌在如意楼的生意里,白日里做到浑不在意。可每每回到新房,翻开衣匣,嗅着那些衣物上熟悉的松墨香气。方能再提醒她一回,她是有多念想着人家的… 她很快改掉了这个坏习惯…不再触碰与他有关的东西。 直至整整一个月后,莫要说人,一封家书也不见得回来。 她又做梦了,那是个很不好的梦。梦中那人受了伤,边关战乱之中,被另一个明艳的女子所救。女子与他做吃食,又治好了他的伤,她在梦里冷冷看着他们鱼水欢好。 那女子生得丰*乳*肥*臀,与那避火图上的美人简直一模一样。他予以的好,女子每每意犹未尽,享受非常。很快,女子的肚子大了,那里面有了个小生命… 醒来的时候,她记得起来自己吃过的那些避子丸… 她起了报复的念头。 她拼命地想,他不喜欢什么… 可记忆里搜寻下来的结果,却是没有结果。 起初的不喜欢,在她面前都一点点变成了包容,每一回轻声细语,温软勾起来的嘴角,仿佛是对她此下这个念头的嘲讽。 于是她干脆搬去了如意楼里不再回府。 这是他唯一介怀的事儿,他曾亲口说过的,“你已是明夫人,不好再在如意楼中度夜。” 后来,老管家来寻过几回人,全数被蜜儿支了回去。 入了秋,如意楼里上了新菜。 虽说冬日才能大补,可羊肉这般的好东西等不到冬日。羊肉锅、羊腰子、羊头肉,羊尾油,羊杂汤…一场秋雨一场寒,如意楼的前店后店却是一派红红火火。 于这些酒肉欢喜之间,泯灭去了的思念,在第三个月的最后一日,终于来了个了结。 丁有告诉她,明府上又让人来接她了。 “叫他们回去罢。”蜜儿忙着厨房里的活儿,没多想别的。 丁有却再道,“是明都督亲自来的。掌柜的,您可要出去见见?” 丁有话没完,便见人小跑了出去。丁有无奈摇了摇头,暗自念叨,“小别胜新欢呀!” 新欢… 蜜儿急着往外头去,远远便在四下打量,那个新欢到底有没有跟他回来? 老管家很快迎了过来,“夫人,侯爷来接您了。” 马车静静停在侧门前,不见他人。马有些不耐烦地踢了踢前蹄,被车夫拉着马缰发出高声的嘶鸣。管家引着路,她缓缓靠近过去,车门被管家拉开之前,她眼前还曾闪过梦中那个丰腴的女子。 然而,男人孤零零一人靠在车里,屈着单膝撑着手臂,似是静静地等了很久。他肤色黝黑了些,多了几分憔悴,却并不影响那双清冷眸子里的星火,见得车门前的她的时候,猛地闪耀了一下… “怎么不过来?”他朝她伸出手来,想要引她上车。 她的目光却仍在不甘心地搜寻着…男人有些不耐烦了,起身来扶她。 蜜儿躲开了他的手,兀自登上车去,却将自己安置在车窗旁的小角落里。 马车徐徐开动,抢着那人开口前,她先说了话。 “都督的尽快,果真很快。” 整整三个月,生生用完了他当时口述的所有期限。 那人没答话,似是在一旁静静等着她下一个牢骚。 “都督若不回来,也没关系的。左右我们什么都没有…”两三回的欢好,也不算什么…孩子,许是要留给那位丰腴的女子的吧。 “你若喜欢,便在长城塞外安了家。果断些再与我来个了断便好…” 她从未觉着自己有这么多话要说,却没敢转眼看他。那人沉默之余,怕是正在隐忍。连日来的思念,如同火烧缭绕,借着今日的邪风,便就一把烧尽了才好…痛痛快快的… 老管家和车夫在车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都替新夫人捏了一把冷汗。府上可从未有人敢这么和侯爷说话… 马车继续前行,窗外夜色迷蒙,万家灯火闪烁,方才说话的功夫,仿佛耗尽了身体所有的气力,蜜儿卸下了身子,靠去了车窗旁,顾不得男人再旁边,险些合了眼… 沙哑的声线凑来她耳边,轻若无声地问她,“气够了么?” 她猛地晃了晃神,躲了躲他,没答话。 温厚气息开始在她耳垂边缱绻,他唇上的热度,在她冰凉的耳尖传开…一时间瘙痒得难耐…有那么一瞬,她开始享受…仅剩的神志却指使着她将人推开。 然而事与愿违,伸出去的手,很快被他锁去了背后。面前的车窗,也一把被他用力合上。温热的呼吸扑腾来了她面上,正要挣扎的另一只手,也被按去了头顶的窗棱上。 他问:“那便是很想我?” 那话中的温柔能将人吞灭似的,倔强却让她将目光别去了一旁,“没有。”她很确定的:“一点也不想。” -- 第197页 “哦。” “我也是。” 那声音里的温柔持续着,却与她一样的确定。不想便不想罢,她问:“那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声音里的哭腔,制止不住似的,视线里却撞上那双闪着腥火的眸子。 “现在想了,想得要死。” 他靠近了几分,垂着目光,寻着她的唇去。话在耳边有些虚无,却带着几分强迫。 “说,你也想我。” 她仍是摇头,“一点也不想。” 男人嘴角却轻轻勾了勾,亲吻去了她的脖颈,耳尖,每一处…唯独不愿再碰她的唇… 马车缓缓停下的时候,蜜儿被他卷在怀里抱了下来,她的脸滚烫得不像话,几月不经□□,血浆的流淌却渗出让人羞愧的汁液… 她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臂弯里,外头还有老管家、车夫,一会儿入了府中,还能见得婢子嬷嬷们。她眼下这般模样,定是见不得人的。 老管家方就担心,见得新夫人这般模样,忙帮着说了说好话。“侯爷,大娘子说的该是气话…” 明煜垂眸看了看怀里的人,只道,“回安槐院吧。有劳管家引路。” 老管家忙从小厮手上接过来灯笼,挑着这盏灯火,将人送回了安槐院里去。 屋子里的松墨气息有些淡了,还带着秋日里特有的干燥味道。蜜儿听得身后房门合上的声响,方敢从他臂弯里钻了出来。对上那双眼眸,想起方在车上那阵颠鸾倒凤,腰便更是直不起来… 好在屋子里灯火昏黄,该是看不清楚她,她也看不大清楚他。身子方落在床榻上,那人与她取了鞋袜,她便将自己一卷,蒙着被褥去了角落里… 那人斜斜靠来床头,那目光静静的,好似能穿过被褥看见她人似的… “与我说说,你这阵子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没有。”她隔着被褥镇定地否认。 “我们什么也没有?”他问。 “……”她没答话。 “我在长城塞外安了家?” 话说到了点上了,她方一把掀开被褥来,“你可真有?” “有。”他答得几分戏谑。 她别开脸去,不再看他… “长城脚下,塞外小镇。有位姑娘日日来与我做好吃的…” 她的下巴被他轻轻捏着,脸也重新被他扭了回来。她推着他,却是杯水车薪,无力至极,只好在话里落了些许狠辣的意思。 “你若碰了别人,我便不要你了。” 他精致的眉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那姑娘柳叶眉,杏子眸。” 他边说着,指尖边在她的眉额上轻抚。很快,顺着鼻梁滑去了她的鼻尖与嘴唇。 “鼻子…像雕刻精致的糯米果子,甜润得很。双唇…像是樱桃,吃咬一口便能流下浓厚的果汁…姑娘夜夜都来梦里寻我,我们相伴而居,相拥而眠。日子飞逝,在她这里有了我的骨血…” 他的掌心已经抚在了她的小腹上。温温热热,丝毫不让人抵触…她身子方放松了几分,却被他一把搂入了怀里。“想得很,想得快疯了。” 那双眸子紧紧盯着她,似是在问。“你呢?” 她咬了咬唇,方颤颤巍巍吐出几个字,“我、我也…” 唇齿沦陷,男人的气力将她窝进一片坚实的胸膛里,她心在颤动,喉咙里的声响,也不由得控制。狭窄的空间里仅存的空气被他掠夺了干净,她几分眩晕起来。却不自觉伸手去触碰他,指尖划过他胸前的那一瞬,她碰到了一处新的伤口,上头的血肉还湿润着,宛若新生。 “你…”你这里怎么了? 男人没让她问出声来,到了嘴边的语言,因得处处的亲吻,化作一片绵软无力的吟唱。 她又看到了梦里的人,那丰腴的女子,正骄傲地与他行着事儿。 许是出于嫉妒,许是出于占有,她捧起来埋入胸前的面庞,恣意寻着他的唇齿亲吻起来。 那卷不知羞耻的避火图,在脑海里被一把点燃… 那些丰腴享乐的女子,全都烧了干净,只剩下她自己… 残喘之间,她恍惚又坚定地问着身上的人,“我、我们能有个孩子么?” 那人稳住她的舌尖,熟悉的药丸再次被送入她的喉间,“还不行…” 第69章 朝朝暮暮 “姑娘,你恐怕要做人母亲了…” 春去秋来, 又是三年。 明兴成了家,娶的是翰林院大学士宋家的女儿。到了秋天,明兴殿试高中榜眼, 此后不久,便受皇命赴江南任职。宋家女儿却早有了六个月的身孕, 不便同往。明兴只好将人安顿在了家中。由得林姨娘与蜜儿照料。 皇宫家宴, 香琴与上任的礼部尚书的嫡子相看上了,还是周玄赫在其中牵线搭桥。香琴虽是明府庶女,可亲弟高中榜眼,背后还有宋大学士的扶持, 明都督暗中护驾,日后仕途坦荡不在话下。 礼部尚书看重,花重金来下聘礼。林姨娘本不是正妻的身份, 仍有些受宠若惊,问过香琴的意思。等明煜回来再问过礼部尚书家中些许情形,便就应下了这门婚事。 隆冬。 夜里, 蜜儿还在如意楼里忙着。老管家却急着来寻, “大娘子, 宋娘子作动了,林姨娘让老奴来与大娘子说一声…” 蜜儿忙随着老管家往回走, “可请了太医,旁边可有稳婆陪着?” -- 第198页 老管家应声:“太医去请了。稳婆是林姨娘早备好在身边的。” “那就好。”蜜儿松了口气,被老管家引上了马车。 煜哥今儿宫中当差,这么夜了,怕是落了钥也不好再出来。明兴将人托付与她和林姨娘, 便不好出什么事儿了。想到此处,蜜儿手心里捏出了一层冷汗… 马车方在明府门前停好, 蜜儿便忙寻去了兴哥儿的桓愚居。还在围墙之外,便能见得里头灯火兴盛,与林姨娘指示吩咐之声不绝于耳,婢子们忙碌之中,杯盆撞击之声时而有之。 蜜儿寻来院子里,方听得屋子里一声声虚弱无力的喊声。见得林姨娘,与香琴都在外头等着,她忙过去问了问,“怎样了?” 林姨娘见得蜜儿,方慌乱的神色舒缓了些许,忙拉起蜜儿的手来:“头回生产,到底是难的。傍晚的时候便发动了,这下还没见孩子的影子。” “弟妹吉人自有天相,姨娘莫急。天儿冷,我们去内堂坐着吧。” 香琴也跟着来劝了劝,“阿娘,嫂嫂说的没错。急也急不来的。莫将自己吹病了,明日还怎么照顾弟妹和小娃儿呢。” 林姨娘这才听了劝。 三人入了内堂,蜜儿又让人上了姜茶来。方听闻得院子里的婢子说起,杨嬷嬷早也被请来了帮忙,此下正在里头伺候着产妇。杨嬷嬷倒是稳妥的人,蜜儿又安心了几分。 内堂里烛火摇曳,又起了一炉子炭火取暖。林姨娘起来走了两回,被香琴劝说着坐了回去。蜜儿忙了一日,着实已然有些罚了,就着产房里的动静,也能撑着桌角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蜜儿被产房中的动静惊醒过来。林姨娘与香琴都不在内堂了,似是已经出去了产房外等候。蜜儿起身来,听得宋娘子的叫声,她心口里也发着颤。 行出来内堂的时候,她方见得天色已蒙蒙亮了。宋娘子的喊声越发痛楚,新日挂上墙角的时候,一声婴孩儿啼哭终从产房里传了出来。林姨娘头个凑去了门边,等得嬷嬷抱着小娃儿出来,方问起宋娘子怎样。 嬷嬷道是,母子平安。 蜜儿与香琴相视一眼,各自都松了一口气来。 日头渐烈,风却寒着。蜜儿入去探了探弟妹,等得人睡下了,方与林姨娘一同出来。林姨娘去了内堂,哄着怀里的小人儿停不下来。 “看看,这鼻子眼睛,都像极了兴哥儿。” 说罢,又看向香琴:“对了,得快些与兴哥儿去封家书。” 香琴却看了看一旁的蜜儿,“都累了一夜了,母亲。” “我和嫂嫂都累了,等下午起来,我再去办这事儿。” 林姨娘这才问起蜜儿,“您可受了累?让杨嬷嬷伺候着,回去歇着吧。” 蜜儿摇头,争着想抱一抱小人儿。“我还得仔细看看小侄儿呢。” 林姨娘笑着小人儿送来蜜儿怀中,又教着蜜儿如何抱抱新生的孩子,见得她几分新奇的模样,自打趣起来,“原本可是等着郡主和侯爷先要孩子的,怎偏生让兴哥儿抢了先。” 蜜儿怔了怔,方笑与林姨娘道,“该是天意吧…” 天已经亮全了,老管家从院子外头来,先是与林姨娘道了喜。 “侯爷今儿赶早回来了,听得桓愚居中母子平安,很是欣慰。” 林姨娘看了看蜜儿,“侯爷有心了,郡主替我谢过侯爷吧。” 蜜儿方点了点头,却听老管家与自己道,“侯爷在安槐院中等着大娘子呢,大娘子可要早些回去?” 蜜儿这才将怀里小人儿还给林姨娘。起了身来的时候方见得杨嬷嬷已经候着门外头了。“嬷嬷忙了整夜,辛苦了。等回去安槐院,便歇下吧。” 杨嬷嬷来扶着人,“不辛苦,这边母子平安便是大喜了。” 蜜儿行出来桓愚居,方发觉风有些冷,不觉昨日夜里好似着了些凉,咳嗽起两声来。杨嬷嬷劝了劝,“一会儿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 入来安槐院,明煜并不在外堂。问得婢子,方听说,“侯爷一回来便在寝屋里等着大娘子的。” 杨嬷嬷将人扶回了寝屋,却见得侯爷坐在圆桌旁,脸色几分不悦。杨嬷嬷忙将人送了过去,又与人福了一福礼,“奴婢便不打搅侯爷和大娘子说话了。” 蜜儿也察觉出来他今日脸上异样,“可是皇城里出了什么事儿?回来怎也不去看看新生的小娃儿?”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 听他如此说,她行过去床榻边上,放下帷帐来。又去了门边,吩咐婢子端水来梳洗。 桌上的茶水还温着,她与人添了一盏。茶壶刚重新放下,手腕儿便被他捉了过去。只见他另一只手送来一个刺绣的锦囊,放入了她手心里。 他声音沉着,问她:“与我说说,这是什么?” 蜜儿不稍多想,一眼便认得出来锦囊的模样…前日夜里,她吐出避子丸装入锦囊里,便就…便就搁在枕边,忘记藏去了妆台里…那里头已经积攒了十来颗同样的药丸了。 “这是什么,侯爷不该再清楚不过了么?” “如今明府长子也已落了地,侯爷也不必再防着我会危及兴哥儿的前程了…” 蜜儿再是迟钝,也知道这几年来,明煜在弟弟身上下了不少的功夫。功课、婚事、前程、官职,无一不由他亲自过问与铺路。蜜儿自也猜得他几分心思,他本只是明家养子,该是想将这侯爵还与公公真正的后人的… -- 第199页 她自问不是贪恋名利的。如意楼的生意好,她在南城郊外还有几处大船舫。这几年来置办下来京都城里的产业,也不必要靠着他的侯爵方能度日。只是这避子丸,她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 对面的人却起身来,“我何时说过怕你会危及兴哥儿的前程?” “女子生产本就是难事,你年岁浅,太早有孕怕是更难。” 她躲了躲他想要来拉自己的手,“弟妹比我还小两岁…” “那房的事情,全数由林姨娘做主。我不曾与他们提过什么。” “可你的身子,我不珍重着,如何偕老?” 他说着,牵起她一双手来。她抬眸望了望他眼里,那双眼眸在她这里总是清澈的。她靠入他怀里,“可煜哥你不觉着,我们应该有个小人儿了么?” 明煜抚着姑娘发丝,轻声笑道,“再等等。” “过了新年,我便将身上职务交与明安与张琪。说好的,好好陪你两年…” 这三年,明煜侍奉君主,在家中时日确是不多。每年都有一两回,要随着帝王出行数月。新婚第一年他便应下的这件事儿,本不知什么时候能兑现。此下听得他安顿好了后路,蜜儿这才觉着有了谱儿。 这一年的新春,约是因得府上添了新人的缘故,比往年的都要热闹。唯独的缺陷是兴哥儿因得公务繁忙,没能赶回来过年… 明煜却早早备好了车马行装,还未出元宵节,便带着蜜儿上了路。 新春时节,往江南去的官道儿两旁,渐渐染起绿意,蜜儿的心情自也跟着这些绿意,爽朗起来些许。小半月的路程,去到杭州城里已然将近二月。 兴哥儿早收到明煜信件,知道新年后兄嫂要来。在府衙旁租下来小院儿与兄嫂住下。又领着二人在城中游玩。西湖水暖,泛舟而行;大街小巷,小食美味… 时近三月,二人方吃饱玩够。蜜儿本以为煜哥要带她回京的,却不想煜哥还安排了下一段行程… 马车从杭州城里驶出,往西南边儿去。煜哥说,天府之国比之杭州,更为美味。 出来几日,越往南边儿,天气便越暖和。车中吹着小风,蜜儿时不时便能靠着那人身上睡着了去。等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蜜儿靠着他胸前,方发觉马车已经停在山腰树下。煜哥说,没打算去城里落脚,便带她露宿看看风景。 被他扶着下来马车的时候,火烧云染红了天幕,暖风徐徐带着泥土青草的香气。鸟儿们晚归鸣唱着小曲儿,夜晚的知了起了新调儿,比江南的苏曲儿还要温柔… 车夫生了火堆儿,正烤着鸡。水酒冰在一旁的溪水里,一会儿便能享用。 那水酒凉,煜哥不许她碰。只生生被他塞下了两个鸡腿儿,还觉着饿着。煜哥笑着,“去了趟江南,胃口养好了不少?”随即伸手揽来她腰上,“只是人总养不圆润…” 她从他手臂里挣了挣,她哪里不圆润了,江南鱼肥米香,女儿家该长的肉,她近日可长了不少! 明煜笑着,又烤了一份儿馒头片儿与她送来。蜜儿咯吱吃下了,这才有些犯了困… 靠着他肩头,吹着小风。等车夫熄了火,方见得头顶的星空。蜜儿不曾见过如此的星空。那些星星点点争先恐后,一闪一闪,好似繁忙得不行了。她眼皮也跟着一搭一搭,没撑住多久,便被旁边的人抱回来马车上… 车里扑着软软的羊绒小垫儿,蜜儿靠着枕上翻了个身,侧起脸来对着车窗外头。凉凉的山风洒在鼻尖,本是正好入睡的…耳垂上却传来阵阵瘙痒… 男人摆弄着她鬓角的碎发,又亲吻着她耳边敏感的脖颈…方才的困意悉数散去,她这才缓缓翻身回来,望着眼前的人。“煜哥…” “嗯?”他轻声答应着。喉咙里的声音已开始带着喘息,蜜儿知道他要做什么,手臂搭上他的脖子,直直望着眼前低垂着的眸子。那里面一闪一闪的东西,如方见过的星空。 她用了些许气力,便凑上他的唇去。她喜欢那里的温存,喜欢那刚好的薄厚,更喜欢温柔的舌尖,稍稍挑弄,便会着魔一般发动攻势… “疼,煜哥。” 那人停了下来,仔细呵护,见得她的面色,这才压下几分火气。“这里?很疼?” 蜜儿点头,“石头似的…疼。” 明煜忽想起来,姑娘这一路胃口大好,却又嗜睡,眼下饱涨的身子,不莫是因得…他手落去了她的腹上,轻轻抚摸。 “姑娘,你恐怕要做人母亲了…” ** 落脚到成都府的这日,已是黄昏。蜜儿这几日睡得愈发昏沉,每日醒着的时候怕是不到四个时辰。被煜哥扶着上了客栈,用好了晚膳,方又寻去了床榻上躺下。好在除了容易饿和嗜睡,并没有再多的反应了。 明煜请了大夫来诊平安脉。 大夫也只说,“夫人身子健朗,胎儿也安康。只是舟车劳顿,多休息便好。” 蜜儿伸手触向尚且平坦的小腹,自念着她的小娃儿知道疼人。想那时候弟妹初初有孕,每日吐得什么也吃不下,整个人都日渐消瘦了些。直到五个月后,身上方再着了些肉。 修整来两日,蜜儿精神好了不少,客栈里便待不住了。日日撺掇着煜哥,带她出去寻好吃的。 明煜却是谨慎得很,稍微小的店面,怕是不干净,不敢带着人去。只好将成都城里的大酒楼一一都跑遍了。 -- 第200页 三年之间,辣味已然传到了西南。成都的大酒楼里早就无辣不欢,只是拘泥于各种炝炒辣味的小菜。蜜儿只觉不过瘾,因得辣味能祛腥膻,些许酒楼便不再讲究食材的新鲜了。 蜜儿自打有孕,嗅觉异常灵敏,但凡些许不新鲜的东西,不必尝到口里,见得便能知道…煜哥说是肚里小娃儿挑剔,专挑新鲜的才肯让娘吃。 蜜儿只觉,可莫浪费了成都这处的好辣子,便重操起旧业,打算开间小店。煜哥不让她多出门,店面是他亲自去选的。临着长巷,人不多也不少,与早前西街在京城里的地位相差无几。 念着蜜儿身子不便,明煜又请来两个临工。用起来觉着不便,这方修书回了京城,让阿彩与萧哥儿来帮忙。 蜜儿早放了阿彩和萧哥儿的身契,让他们得了自由身。萧哥儿生性,早两年便存好了银钱,娶了阿彩做媳妇儿。原还在如意楼中忙碌的两人,收到明煜的信,便收拾了家当行装,赶来了成都城。 不过数月,成都城的如蜜坊便开得红火起来。小店不卖别的,只因老板娘有孕,打理不动菜样,只卖红汤涮肉…食材新鲜,四季不同,汤底儿红红火火,辣得呛人… 蜜儿正端着鲜肉出来招呼客人,便听得熟悉的声音,大喊了她一声“姐姐”。 蜜儿赶忙将手中盘子放去客人桌上,出去迎了人。“阿彩,萧哥儿!” 阿彩这才注意到蜜儿隆起的肚子,“姐姐,你要有小宝宝了?” 萧哥儿也一旁笑着,“恭喜老板娘了。” 明煜从后堂里出来,忙行出门去扶着人。见得阿彩与萧哥儿,欢喜道,“都来了,今晚定要聚一聚。” 不需等客人们走了,主人家一家儿便在店里打起了红锅儿。蜜儿被煜哥勒令不许吃辣,只好另做了一碗新鲜的菌汤。食客们闻得老板娘的锅底儿,纷纷地探了探脑袋,“老板娘,这个可鲜了,怎的没有得卖?” 蜜儿嗅着些许商机,“再过几日便有了。” ** 日子入了冬,蜜儿身子沉了起来。明煜忧心她脚下打滑,不许她再去店里。蜜儿每日被他扶着,方能去趟厨房,看看红锅儿配料对是不对。有得阿彩与萧哥儿在前头,都是京都大酒楼里历练过的老手,到底省心了许多。 蜜儿日日地窝在暖阁里,与小人儿做新衣新鞋…她原不会的,还是问隔壁的崔大娘学来的。 眼见的两身小衣服都成了形,这日午后,小人儿终是在肚子里闹腾了起来。不巧煜哥去了外头采香料,还是阿彩打理完店面,寻回来屋子里看看,方见得她捂着肚子正疼。 暖阁里躺不落,她挪着身子被阿彩扶回了床榻上。 “姐姐你等会儿,我让萧哥儿去请崔大娘来。” 蜜儿点了点头。阵痛一阵儿接着一阵,越来越密,也越来越疼。疼的间隙,她却是有些小兴奋的,她和煜哥的孩子终于要出来了… 阿彩支开萧哥儿,又去厨房里升起火来,烧热水。方从厨房出来,便撞见明煜扛着整整一麻袋的香料,从外头回来。阿彩忙从他手里接过去货物,“姐姐开始疼了,二叔快去看看吧。” 明煜这才知道不对,快步寻入了屋子里。榻上人的发丝已经全被汗水打湿了,那张小脸也皱成了一团…听得他进来的动静,她方缓缓睁了眼,又朝他伸手过来,“煜、煜哥…” 他赶忙过去,扶起她的手。又探了探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很疼?” “嗯。”蜜儿咬牙应着声儿,却望着他:“我不怕。小人儿就要出来了。” “是。”他答话很少,只见她拉着自己的手,指尖生生扣得泛了白色。 萧哥儿将崔大娘送入来屋子的时候,蜜儿已然几近没了知觉。眼前煜哥的模样也开始模糊,只听得崔大娘紧张几句,道是羊水已经破了,得让煜哥出去了。 “你接生便是。”煜哥的声音里全是命令的语气。 蜜儿被他这般强硬的态势惊了一惊,方缓缓抬眸望了望他。“煜哥…你、你别急,让崔大娘来…” 那人拧了拧眉,眼眸里的担忧遮掩不住。蜜儿却几分坚定,“你得出去了…” 明煜这才起了身,手却不肯放开。直在她额上亲吻了下,方出去了产房外。 阿彩正送了热水进去,与明煜擦肩而过。 冬日的天黑得早了些,明煜立在外头,却听不见里头动静。方在里头的时候,那丫头便一声不吭,徒让人担心… 当年皇后难产,伤了身子底气。太医有过话,是会折损阳寿的。成亲之前,他又特地询问过太医院,太医院道是女子年岁太浅,骨骼未曾健全,若遇得生产之事,险难比一般产妇更大。 他这才与太医院要了那避子丸,生生拖了四年…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姑娘却比他要勇敢得多了… 太阳落幕那一刻,产房里终传来响亮的啼哭… 他负在身后的一双手,终于放松了开来,脊背不觉已然全是冷汗。阿彩笑着从房中报喜的时候,他险些有些站不住。 “二叔,是个小公子!” 等得崔大娘被送走,他方支开萧哥儿去请大夫来,与姑娘再把把脉。 再入去屋子里的时候,他指尖姑娘面色已经恢复了几分红润,小人儿正窝着她臂弯下头,伸出一只肥嘟嘟的小手来… -- 第201页 他行去榻边,在姑娘面颊上轻吻。方又去探了探她的额头,“还疼么?” 姑娘笑着与他摇头,又垂眸望向襁褓里那张牙舞爪的小东西。“你快看看他呀,像你!” 明煜这才见得那眉眼,清清冷冷的,摇头道,“不好。” “怎不好了?我觉得挺好。”蜜儿与他争拗。 明煜叹气笑了笑,“我倒想他像你…” “这儿像我。”蜜儿指了指小娃儿的耳尖,“还有这儿。”是下巴。 明煜仔细看了看,倒是。“也行吧…” ** 这年新年,如蜜坊里也额外地热闹。 小人儿能吃能睡,不吵不闹。蜜儿出了月子,方下厨作了红鸡蛋,送去了左邻右里。满月的时候,来看小娃儿的邻居络绎不绝,带着腊肠扣肉,鲜鱼大虾,糯米糍粑,金银饺子,年味儿十足… 天府之国,民以食为天。 身在蜀地,乐不思蜀。 蜜儿不打算回京城了,煜哥也早放下了一身的名利。 便就在这辣味儿灿烂之都,将如蜜坊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