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行》 第1页 [古装迷情] 《乌衣行》作者:秦寺【完结】 文案 乌衣巷,朱雀桥。 家有女字幼安,才貌双全,门第显赫,一朝因缘下嫁寒门庶族,号称活阎王之安西将军。她新婚之夜被弃于洞房,为的是战阵之急,还是另有美娇娘? 美貌华衣,精器美婢,琴棋书画皆绝;他白衣粗布,铁甲寒光,半点墨水不通。 鲜卑族,胡人乱,皇权改,士族衰。名士风流,魏晋风骨,是不是穷途之哭? “陆恒,嫁给你,你真当我没存私心吗?” 乌衣行 1.背景魏晋,东晋孝武帝时期,男主是架空人物。 2.日更,正剧。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幼安 ┃ 配角:陆恒,顾子缓 ┃ 其它:魏晋,名士风流 ================== ☆、大婚 (修) 周围众婢女面上尽是忿忿之色,一时谁也不出声,空气仿若凝固般。隔着数丈的前堂依旧喜气洋洋,喧声隔着庭院都犹闻,高朋满座,也更衬的这儿寂静无声。陪嫁来的侍女垂着眼极为无措,有人悄悄抹泪。 陈郡谢家女郎下嫁安西将军,十里红妆好生风光,却不想竟在新婚夜被弃于洞房。 ——也不知近百年士族女郎的婚事,有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了。 “哭什么哭,都给我噤声。” 耀灵柳眉倒竖,手指快戳上那童仆鼻尖,因还顾忌着房内之人。垂在身侧的左手握了又握,却听见房内传来淡淡道:“耀灵,进来罢。” 简单的几个字,嗓音柔软动人,却又带着点独有的矜持。 耀灵犹豫了一下,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偏头恶狠狠地瞪了那童子一眼,终是快步走入房内。 正当童仆眼神惶惶,兀自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时,房内又传出那指引的声音。带着点点慎重,却又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细听则无,“告诉将军,幼安已知晓,祝将军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童仆松了口气,行了一礼后,慌忙告退。 房内红烛晃动,金樽香炉飘散一缕青烟,檀木供桌铺着绯红锦缎,连铜镜面上都镶着两粒鸽子蛋般的红宝石。满室艳丽。但因墙上挂着价值千金的书画,素净古董花瓶插着半开桃花,不露山水。且艳且雅,好一个香闺洞房。 胡床上端坐着个女郎,绸缎藏住了她的五官,那头乌黑柔顺的发直直垂在腰际。红衣宽袍掩不住身材纤长,鲛绡轻薄盖不住肩若削成,杨柳细腰,光看身段已是不俗。 耀灵走到女郎身旁,这才咬唇恨恨道:“也不知将军是什么意思,新婚之夜做出这等事,竟半点不顾及女郎。” “这等事,哪等事?” 谢幼安轻笑着自己扯下盖头。眸若点漆,红烛摇曳,照映着她精致的眉目,被脂粉装点的肤白皙胜雪,丹唇也染了胭脂,耳边青翠如滴的耳环微晃了晃,惊艳无双。 她走到梳妆台前,正欲洗净脸上的脂粉,却发现侍女端来的温水还洒了些花瓣,不由怔愣了一下。甘棠上前一看,顿时吩咐道:“女郎不喜花瓣,去再弄盆温水进来。” 站在一旁刚进房的陆府婢女,忙把刚打好的水撤下去。 谢幼安倒不是不喜花瓣,只是她对花粉过敏,自然这些还是少接触好。 “边关战火,耽误不得。耀灵,你说的像是将军是去做什么坏事。”她接过甘棠手里的粥和玉勺,粥还有些烫口。银耳煮的软糯,粥里还带着几颗深红甜枣。 谢家女郎出嫁,六礼俱全,却省下了一樽合卺酒。这将在建康城士族中引来笑谈,陈郡谢家的名誉是否因她而损,又会在百姓的茶余饭后被议论多久。 她不去细想,只道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真是饿啊。 “可这……可是女郎的新婚之夜啊,将军怎能连夜出征,怎敢只派来个童仆支会一声。怎样至少也该亲自来向女郎告别吧!这算什么。” 耀灵忍了又忍,还是极为不甘地低声道,“不过是个寒门将军。” 对啊,不过是个寒门将军。这才是真正让众婢低叹的啊。 卑庶之门为寒门。士族与寒门间有严格界限,士庶是不得通婚的。 安西将军陆恒极为特殊。原先兖州一站将领身死,人心涣散,他一力当先屠得数百胡人,以两千大军击败敌方两万人马,力挽狂澜,犹如神助。民间已然将他视为神祗,安西将军在,则民心安。 可虽说如此,陆恒却并非出自显赫望族。他的父亲陆奉僧也曾经名噪一时,但因门第束缚,至逝世也不过擢至六品。 就这样一个没甚么门第,甚至已经没有至亲了的安西将军。却竟仅凭着一块玉珏,奇迹般地娶到了陈郡谢氏的女郎。相比起不世战功,这才真正让世人惊奇不已。 耀灵这话实在有些目中无主。 谢幼安手中玉勺微搅,笑了笑也没有说话。 甘棠斜睨了她一眼,低声告诫道:“陆将军系出吴郡陆氏,早已归宗了。在求娶女郎之日,便被陛下亲擢为三品,并非什么寒门庶族,再要胡说,仔细你的嘴。” 若非因他是寒门,如此功勋怎会只擢三品。 甘棠直盯得耀灵有些心虚,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服气,刚欲张口反驳,陆府婢女钟秀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耀灵便不再说话了。 -- 第2页 “禀夫人,温水端来了。”钟秀因是将军府拨来的婢女,受了耀灵好一会儿的指使,脸上却也没有不耐之色。白嫩小脸怯生生的,一笑便绽出两个小酒窝。 耀灵让她放下铜盆,“女郎,奴婢服侍你更衣吧。” “以后鲜花花瓣之类的东西,都不许摆在房里。”钟秀被甘棠拉到一旁,又嘱咐了遍道:“我家女郎,不可以接触一切花粉,务必仔细。” 钟秀原先只道花瓣可使容颜娇嫩,士族女郎们都喜欢,却不想原来谢幼安忌讳这个。当下惶惶然地垂下脑袋,便要上前向谢幼安告罪。甘棠一把拉住,说道:“谨记便可,你退下吧。” 钟秀见谢幼安没有让她留下的意思,便乖乖地行完礼退了下去。 红叶正忙着收拾谢幼安的妆奁。 忽然发现女郎最爱的雕花檀木簪不见了,不由问了一声:“女郎平常最爱的那支杏花木簪呢?难道没有带上,我分明记得是在这儿的啊。” 她这话刚出口,甘棠便立刻皱起了眉。旁边璇玑忙扯了红叶一把,示意她闭嘴,小丫头抬眼疑惑又不明所以,她说错话了? 甘棠面色有些难看,欲言又止。 纱布抹去脸上的水珠,谢幼安笑了笑:“那支簪子,我已经不需要了。”虽不知为何讳莫如深,红叶仍旧乖乖哦了声,也不再出声。甘棠眼神微垂,露出了些莫名的复杂神色。 谢幼安走到床铺坐下,有些兴致缺缺地道:“你们都退下休息吧,我困了。” 甘棠一语不发地拿起银针,将房里其余摇曳的红烛熄灭,只留下了一盏后。再和其他婢女一起,躬身行礼退下。 夜色如墨,月似弯钩。 就只余谢幼安一人了。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那锦被上绣着的戏水鸳鸯。乌发从肩膀滑落垂下,遮挡住半边脸。热闹了一天,也饿足了一天,实在没力气去细想什么。 方才童仆来说陆恒连夜出征时,左右侍女皆是惊怒不已,唯独她自己浅浅笑了下。似是心里久悬的石头落地,又仿若儿时娘亲抽背孔孟,贪玩到根本不曾翻看过,战战兢兢等着被责却被告知下次再背。 长大嫁人和幼时背书,怎么心境如出一辙。不由微勾了勾唇,被自己逗笑。 垂着眼睛,望着檀木桌上仅剩的火烛。那些细微的不经意间涌上,一豆灯火,万籁俱寂,逼得她回忆起陈年旧事来,那些早该化成灰飞烟灭的。 “鸳鸯最是俗气,我喜欢那成双的鸿雁。” 谢幼安有些愣愣地恍惚,脸庞映着火光忽明忽暗。她忽然拥着锦被侧卧下来,缓缓阖上了双眼。 她和陆恒其实是见过面的,还尚不止一次。 彼时年少轻狂,在堂兄撺掇之下,搅乱了登山雅集上中正官的教考。又从斜坡滑落跌了跤,在后山一人仿佛撞见神鬼般,遇见了陆恒,受过他乳鸽药粉的恩惠。 哪能料到,几年未见,彼时低眉垂目的少年,会变成如今威风赫赫的安西将军。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谢幼安便被耀灵唤了起来。 今日有场声势浩大的修禊礼,往来皆是建康城显赫家族。周礼有云:女巫掌岁时,祓除衅俗。 “女郎,穿哪身衣裳好呢,不如那件月牙色的?衬得女郎身姿高贵如日月入怀。不不,修禊礼既要穿得稍微素雅得体,又要许些艳丽,女郎穿这件可好?” 耀灵左挑又挑的,拿了身淡碧色的衫裙:“女郎,奴婢服侍你穿上吧?” 不无不可地颔首,谢幼安又带上了漆纱笼冠,镜中人面色如玉,唇红齿白,淡碧色交绢衫裙衬得气质清雅,眸若点漆,艳丽逼人。 耀灵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女郎,车骑备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的背景是东晋,男主是架空人物。我会尽己所能尊重历史的,如有错处等等,欢迎指正,欢迎考据党。这是本萌萌的正剧。暑假那么热,大家就在空调间里,和我去魏晋玩一玩吧~ ☆、修禊 (修) 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王羲之携谢安、孙绰等千古风流的大名士,在兰亭流觞。此后,这修禊礼饮酒赋诗,风流雅集般便盛行起来,渐成风俗。 正是三月,春寒料峭。 此次修禊礼由兰陵萧氏作东道主,拿到修禊帖的皆非富即贵。显赫家族差不多到齐,王家、谢家、袁家、萧家。诸位风流人物皆大袖翩翩,与水渠两旁席地而坐。 谢幼安身旁坐着的是王齐玥,是琅琊王氏的女郎。她有一双明亮杏眼,让至多清秀的面容娇俏了几分,“姊姊出嫁那日,我受寒病倒了,未能来姊姊家助嫁,真是遗憾。” 晋朝士族女郎嫁人时,除了宾客外,未婚的高门女郎也会参加,俗谓助嫁。 高门大族之间联姻甚多,她也能算是谢幼安的表妹。 谢幼安的婚宴上,虽也红妆十里,宾客云集,但助嫁的女郎却少了许多。王齐玥不一定是假病,但也不一定是真病。此中缘故,不能细想。 她不想接这话,笑了笑转而道:“我来的仓促,随意套了件颇素的衫裙,想不到这就和陈家女郎撞上了。” 王齐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有位女郎也穿着淡碧绿色衫裙。不单如此,连交绢和广袖上的精巧花纹,也和谢幼安身上的相差无几。她掩唇幸灾乐祸,笑了起来:“等会儿那陈媛看到这儿,脸一定黑下来。” -- 第3页 “她早望见了吧。” 她咦了声:“怪不得也不见她和姊姊来打招呼,原来为的是这个?修禊礼只一上午,她也不方便去更衣。竟和姊姊撞了衣衫,那可真够尴尬的。” 心仪的衣裳和别人相同,站在一起自惭形愧,小姑子懊恼的恐怕想把裙子吃了。 谢幼安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却见那边陈媛望了过来,和身边的女郎说了什么,竟是一群人走了过来。她们离谢幼安一丈左右的位置,脚步停了住,复又开始轻声交谈。“你们听说没,据说当夜陆将军连洞房都没进,拜完堂立刻便走了。” 陈媛望了谢幼安一眼,神情隐含不屑,翘起嘴唇。 “是嘛,那谢家女郎可真可怜。” 她周围的女郎也望了一眼谢幼安,粉衫裙的女郎接话道。虽说在低声交谈,但声音可半点不压低。如此刻意让谢幼安难堪,王齐玥当下脸拉了下来,道:“呕哑嘲哳村妇音,半点不收敛。” 陈媛眉头紧皱,本来有几分清秀的脸顿时不可爱了。 琅琊王氏强过她颍川陈氏,她不太敢斥责王齐玥,只能色厉内荏道:“你胡说什么?” 陈世百年公卿,家族却越来越式微,地位渐被后来居上的王谢袁萧所更替。陈媛无故来为难她,无非是见她谢家与寒门无异的陆恒联姻,是拉低了血缘,玷污了士族。 东晋士族和寒庶间的地位悬殊,如此联姻是会受士族排挤的。 换句话来说,她是觉得谢家竟然与陆恒结了亲,陈郡谢家地位自然无限下降,已然不如王袁萧。可以重被陈氏取代了——痴人说梦。 看得明白,所以不曾在乎。 谢幼安望了王齐玥一眼,带着安抚之意。不曾去理会周围一圈女郎。 “姊姊还未归家吧?谢府可来了位不得了的客人,姊姊回去便能见着了。”王齐玥低笑。很是机灵的闲扯起其他来。 “不得了的客人?” “真是晦气,你给我挑的甚么破衣裳?”见两人不再理会她,陈媛忽然转而指责起身后的婢女,声音不轻,指桑骂槐地道:“还清淡素雅呢,我看是一身俗气。” 王齐玥一听,咧嘴乐了,她还是第一次见人把自己骂了的,笑道:“俗不俗要看穿在谁身上,是吧?谢姊姊。” “修禊礼要开始了,快别胡闹了。”谢幼安也唇边衔笑道,这话却是说给陈媛听的。 陈媛反驳的话卡在嘴边,但口拙不知道要怎么说,只得尴尬地将手攥得紧紧。周围人陆续跪坐下,只余她们站在谢幼安旁边,忒瞩目。 “阿媛快回去吧,修禊礼快开始了。” 陈媛咬了咬下唇,终只得不情不愿地回到陈家长辈旁。 “终于散了,真是拎不清的傻子。”王齐玥低低嘀咕了声,轻的连谢幼安都没听见。 “转眼又是修禊礼了,也不知今年是何人饮酒作诗,博得头筹。” 谢幼安说者无心,可王齐月心里想着:“我琅琊王氏自从太公逸少,叔父子敬,先后殁去。后继子弟的才华皆是了了,烨之兄长这次又不在——想来这次也没我琅琊王氏什么事了。” 当年会稽作东道主时,太公王羲之挥笔作下兰亭集序的风流,真是已然是过去了。王齐玥不由叹息。 谢幼安笑道:“想那么多作甚,自顾玩乐尽兴便可。” “谢姊姊所言极是。” 士族皆临水而坐,在上流放下一个极轻酒杯,木盘托着小酒杯顺着流水缓缓而下。水渠两旁的人物大多盛装出席,江风拂过,双袖轻动,气度不凡。 这是第一杯酒,众人无不含笑望着面前飘过的酒杯,眼里或有期待。修禊礼本是“除恶之祭”,第一杯无论流到谁面前,伸手接过,赋诗取头彩总是极好的。 桃花梨花散落下各色花瓣飞扬,落入青青草地上。林子不时有娇娇莺啼,大丛迎春花依傍着水渠,流水中漂浮着花瓣。□□带来的妙景,桃花源也不过于此。 酒杯顺着弯曲溪水磕绊流下,在又一弯处被石块卡下,酒杯面前跪坐着的黄衫男子,当下喜形于色。伸手拿起酒杯饮下,起身说道:“仆不才,愿作一首春景之诗,以添雅兴。” 仆是谦称,不代表他地位低下。 那士人小走了几步,口中喃喃片刻,笑着吟道:“蹁跹舞蝶春芳意,西溪流水黄莺啼。近岁好道南山居,夜来留醉梦阮咸。” “郎君的诗果真随性,颇为风流。” “此诗甚有新意,崔郎君看样子甚喜阮咸?”当下有人哈哈大笑,附和起来。他作的诗不算绝妙,但一来所述皆是眼前景色,作诗只短短半刻。二来是诗中之意,想睡在南山修道,夜里喝醉梦中找阮咸。 这两句颇有晋人士族风流之性。 酒杯顺着溪水继续缓缓流下,从谢幼安眼前停下打转,慢慢险险地划过——停在了王齐玥面前。 王齐玥眼眸微瞪,心中极为惊愕。 但她很快伸手一举,喝尽杯中酒。 待喝完了酒,她此时也调适好了心情,脸上扬起一抹庆幸笑意。王齐玥站起身微拢衣裳,朗声诵出她早已背好的诗。真要她当初赋诗,这个只知玩乐的王家女郎可做不出来。 王家长辈还未言语,萧家便有人喝彩道:“此诗颇有深意,女郎年纪小小却才艺过人,甚好,甚好。” -- 第4页 王齐玥被夸得心中得意非凡,却知不能喜形于色,敛容复又跪坐下。 酒杯在王齐玥这儿再次流下,复又有华裳士族站起举杯饮酒,赋诗一首。这样一轮轮的水渠流觞,慢慢有丝竹之声传来。众人望去,穿着玄衣大袍的萧家人,闭目吹奏着玉箫。 旁边与他交好的朋友见了,忙命仆从去拿一把焦尾琴,预备合曲。 萧声伴着琴音,高高低低相应相伴。 奏得一曲《广陵散》悦耳如仙乐,教水渠旁的人细细聆听不时颔首。两人皆是极擅乐器之人,曲罢又奏了一首《高山流水》。既有仙乐相伴,水渠流觞便愈加愉悦尽兴。 当下有人拿出宣纸提笔挥毫,有心仿一仿先人王羲之,也作下什么“兰亭集序”。 仆从将各种珍馐美味奉上,南边洞庭山里的橘,北边滨湖底的鱼,甚至大漠里肥厚的骆驼肉,烤的金黄幼嫩的鹿肉,应接不暇而上。 衣衫华丽的士族却也见惯了这些,笑着喝着酒水或品茶,夹了一大块牛肉也只食一口便放下。 水渠旁千朵万朵的花把树枝压弯,江风阵阵。 远处女郎们浓妆淡抹穿着簇新春衫。春光照耀,显得面庞白皙光滑,翠绿发饰垂在秀发鬓角,绣罗衣裳照暮春,嬉戏打闹作诗吟诵,仆从跟随。 宾客尽欢,却不知此刻陆恒浴血的北方,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惨况。 作者有话要说:  想要留言0.0 ☆、幼清 (修) 待天空飘来细雨,宴席方才散去,谢幼安拜别了一干长辈。牛车辘辘,向乌衣巷驶去。细细雨丝将朱雀桥笼在薄雾下,落叶萧萧,往来士族大多戴着漆纱笼冠,双袖翩翩,步履从容。 等甘棠挽起轿帘,便见母亲身边的妫妪微垂着首相迎,细葛长袖青袍下的身形极为瘦削。 “女郎,主母等候多时了。” 谢幼安笑道:“修禊礼结束的太晚了些。” 薄薄云层悄然飘远,金色光芒照耀下来。小雨初歇,清风拂面带着淡淡湿意,很是惬意。耀灵收起了纸伞,和甘棠并排跟在谢幼安身后。 在一处能俯视众人的亭台上,谢夫人萧氏身着对襟梨白衫裙,裙长曳地,身姿绰约。背对着谢幼安,俯望着整个乌衣巷来往的人。 直到听到谢幼安的请安声,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周围一切仿佛都为此黯然失色。她细长高挑的远山眉下,漆黑眸子犹如星辰。翩翩双袖垂下,足蹬木屐,气质宛如悠然舒展的高云般,数不尽的蕴藉风流。 曾经的士族第一名媛,岁月仿佛将她遗忘,不曾在那张动人的脸上留下沧桑痕迹。谢夫人与谢幼安站在一起,硬是把自己女儿比了下去。 “娘亲如日月之入怀!”谢幼安笑吟吟地道:“幼安一日不见娘亲,如隔三秋兮。” 谢夫人挥退众婢,笑道:“吾儿,这话应该向你那郎君去说。” “他新婚之夜弃我与洞房,娘还要我与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谢幼安跪坐下来,慢条斯理地直言说道:“他需要我们谢家,谢家也需要他,那我便好好做他的嫡妻。只盼他凯旋而归之日,能来谢家向母亲登门赔罪,给我们谢氏留些颜面。” 说罢拿起了檀木桌上的茶杯,茶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沏好的。 “不可这么想啊。” 谢夫人也跪坐了下来,望着对面的女儿,不禁微摇了摇头,却只是笑道:“对你的郎君如此有信心?胡人来势汹汹,晋人在他们眼里如同软弱羔羊。可不是那么好胜的。” “难道娘亲觉得他会输?翟钊奉父命进犯陈留,但他自身并没什么领兵打仗之才,丁零族亦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何况背后还有慕容垂虎视眈眈。至多两月,首捷便会传入建康城。” 谢夫人放下茶杯,很温柔地笑了笑,“今早妫妪说你来得迟了,我还道甚好,就怕吾儿一大早就急急赶来。甚至半夜便哭啼着归家诉苦。娘娇惯了你十六年,真怕把你惯成了毫不知事的娇娇。” 幼安笑道:“娘亲哪儿有娇惯我,幼安小时贪玩,忘了背毛诗,娘亲罚我在祠堂跪了一夜呢。” 谢夫人亦是失笑,半天才道:“我的幼安原来这般记仇,六岁半的事还记得。” “双膝甚痛,不敢忘。” “对了,早上可有来什么客人?”谢幼安想起王齐玥的话,问道。 “并无。” 此时妫妪走了进来,垂首道:“主母,王夫人来了。” 话语未落,一道柔软地仿佛三月春风般的声音,“阿姊,近来可好?”进来的女子身着淡绿的衣衫,眉毛微弯如同新月,敷着薄粉,面容年轻秀丽,看似不到三十岁。 手里还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 “姨娘。”看清来人,谢幼安微笑着行礼唤道。 来的正是谢幼安的姨母王萧氏,谢幼安母亲的胞妹。细看她眉目与谢母有诸多相似,只是阿姊的相貌要精致的多,只消一眼便能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王齐玥讲的贵客,就是指姨母吗?谢幼安目光瞥到她齐腰那么高的王幼清,顿时明白,指的是幼清啊。 “一晃小幼安都已经嫁人了,我家幼清却还是娇憨孩童呢。”看着很快挣脱了自己的手,飞扑到幼安怀里的女儿,姨娘不禁感叹了句。 -- 第5页 幼清也是谢幼安的表妹,却不亲同姓王家的堂姐,从小便格外黏她。 算算她都许久不见谢幼安了,心里极为的挂念,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往谢幼安怀里蹭着,抱怨道:“安姊姊,幼清好想你,兄长都不带我来看你。” 她杏眼瞪得大大的,仿佛拢着一泓清水,可爱得紧。 “真是好久不见幼清了,姊姊也好想你,课业怎么样啊?”谢幼安揉了揉幼清柔顺及肩的发,又忍不住扭了捏她那软嫩的小脸颊。幼清的兄长去了兖州隐居,而她则跟着兄长去住了大半载。 “幼清如今已能认全论语了。”幼清微仰着脸,脸颊笑涡微现,很是娇憨道。 “才认全论语啊,你安姊姊像你这般大时,都开始背诵周易了。”母亲忍不住取笑道:“小幼清要努力些了。” 姨母不由有些嗔怪:“都怪烨儿,就说幼清还小从来懒得管束她。都六岁了连部论语都还不会背呢。要像你姊姊那样聪敏就好了,为娘也不必操心了。” 后半句是对着幼清说的。幼清也不生气,朝着母亲微微吐了吐舌头,扮了鬼脸,又拱进谢幼安怀里喊着要抱。谢幼安弯腰将她抱起,打趣她道:“小幼清竟然那么重了,姊姊以后抱不动你了。” “啊,那我以后就不吃饭了。”幼清立刻紧张地道。看清她眼里的笑意后,便又将脸埋在谢幼安的脖颈处蹭了蹭,软软撒娇道:“幼清最喜欢安姊姊了,不许不抱我。” 姨母闻言娇笑,“我家幼清别的什么都不会,倒是惯会撒娇的。” 幼清抬起脸望了眼自己母亲,撇了撇嘴,埋怨道:“都怪娘亲,每天要幼清吃下那么多,姊姊都说抱不动我了。”姨母哭笑不得道:“好你个没良心的丫头。” “姊姊,”幼清忽然眨了眨眼,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幼清肚饿了……” 姨母和母亲同时笑出了声,谢夫人温柔地道:“幼安赶紧带幼清去吃些东西,孩子可不能饿着。” 将幼清抱到屏风隔着的圆桌,谢幼安拿了些糕点递给幼清,小巧而精致的各色糕点让人食欲大动。蒸得热气腾腾,香甜软糯,小孩子最爱吃的。 等幼清吃得差不多了,她拿起桌上的玉如意逗她玩。小幼清很努力地踮高脚,都够不到玉如意时,脸上露出气恼的小表情,谢幼安笑得眼尾弯弯。 幼清见谢幼安笑了,也不去够那玉如意了。小眼神转了一圈,便一脚踩在了凳子上,伸手勾住谢幼安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然后也自顾自笑了起来,脸颊酒窝浮现:“安姊姊真漂亮。” 隔间里听不见正堂的动静。 原本退下去的妫妪又上前行礼,对着谢夫人道:“主母,阿容女郎求见。” 谢夫人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淡淡道:“让她进来吧。”妫妪垂首领命,将谢容——谢幼安的同父庶妹带了进来。 谢容约莫十六岁,与谢幼安一般大。她穿着水粉宽袖衣衫规矩地上前行礼道:“嫡母安好。”望了眼王夫人后,又垂下眼:“王夫人安好。” 王夫人忽然便不再说话。 谢母却笑了,拿起茶杯抿了口:“阿容的病好了?” 谢容怯怯道:“回嫡母,阿容大病初愈,还未好全。想着已经许久不见嫡母了,便来请个安。”粉衣衬得她肤甚白,唇瓣毫无血色,脸尖尖得显得眼睛格外大。 王夫人忽而冷笑:“阿容这病可真稀罕,大夫都称无药可治了,想不到这才过了半月,便自己完好如初。” 谢容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分,“阿容大病凶猛,几度连喘气都撕裂心肺。本也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去了,但嫡母却不曾放弃,这么多日珍贵药材一直不断,硬生生将阿容将阎王那里拽了回来。” 语至如此,已近哽咽:“阿容,阿容的命是嫡母给的……” 她盈盈下拜,仿若感恩至极般眸子涌出泪珠。王夫人嫌恶般皱眉,不待谢母说话便转头道:“阿姊,我家小郎正欲寻个填房,不若将阿容嫁到我们琅琊王氏来吧?幼安已嫁,阿容也不小了。” 闻言,谢容脸色一僵。 王夫人郎君的弟弟,先不说是同她父辈般年岁的人。但都这般年岁却仍旧纨绔不堪,身为顶级门阀的子弟却只擢至五品--这样一个毫无建树的人,甚至还克妻,连连克死了三任妻子,以致再无士族女子敢嫁。 谢容泪水瞬间湿润脸颊,眸子一瞬惊怒之色皆有,忙欲说什么,谢母却挥手道:“阿容大病初愈,就不要同她玩笑了。阿容下去慢慢修养吧。” 待谢容退下,王夫人这才正色道:“这丫头,瞧着心眼可真不少。” 陆恒屡立奇功时,人人传其白眉赤目,身高九尺,生啖人肉:偏生当年谢幼安之父谢宏之,欠下陆父陆奉僧一个天大的人情。当他想要以当年许诺的玉珏,求娶谢家女时,所有人都觉得谢家会把谢容嫁给陆恒。 毕竟谢容的生母仅一奴婢,且自身也无过人才华,配祖上不显的“活阎王”陆恒正合适。 人人都是那么觉得的,包括谢容自己。 三日之后,谢容便病了,且是久病,药石罔用。其后,陆恒亲来谢家纳彩,半月之后,谢幼安嫁与陆恒。 谢容的病实在太过凑巧,容不得王夫人不怀疑。而在这种纷乱的年代,任何人都会朝夕不保,颠沛流离,只有家族的庇护才能真正有归属感。 -- 第6页 任何人,无论郎君女郎,从小便被灌输一个道理,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刻意装病让嫡姐代自己联姻,这在晋人眼里是相当不可思议、以及鄙夷的事。简直就相当于,背叛了家族。 “也不知她躲得是阎王,还是‘活阎王’。”王夫人冷冷讥道,又不忍地看了一眼屏风那处,轻声道:“可怜了小幼安,嫁给了那武夫。” 谢夫人扬唇笑了笑,半开玩笑地道:“谁让当年陆奉僧救了谢宏之一命。那老贼又不许官位重金,偏生许了块玉珏,就当子尝父债吧。” “小幼安三岁能文,四岁便被袁氏太守夸赞‘冰雪稚儿,聪敏绝伦,后当堪于名士比肩’而家喻户晓;十岁初通周易老庄,十二岁在中正官旁出考题,辩得那帮士人哑口无言,羞愧满面,彻底扬名天下。” 王夫人说着说着便不由扬唇,眉梢都是骄傲。 见谢母只是微笑不语,她犹有不甘气恼地道:“姊姊怎么真就让幼安嫁了那武夫。这天下,能和我们小幼安般配的,也只有晋陵顾氏的顾谨言了吧?那‘卫玠之容,王弼复生’的顾子缓。” “那孩子,与幼安没什么缘分。”谢母的笑容很浅。 王夫人大大叹息道:“是啊,竟然先被吴郡朱氏抢了去,真是没什么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  来点留言QUQ ☆、长仁 (修) 修禊礼过后,桃花枝上早已结起了花骨朵儿,嫩黄绿叶芽儿伴着点点粉意。就等再次回暖之际绽放,到时纷纷扬扬的一大片粉红,可引来无数人赏玩。 “将军,干了这碗酒!” 建康城边角落的地方,一处极不起眼甚至有些寒碜酒馆的里,不时传来壮汉劝起哄酒声。陆恒面前一群满脸意气风发的小崽子,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不放。 看来不喝是走不了了,陆恒一语未发,拿起便仰头喝尽。 “好好好!将军痛快,快再给将军满上。”很快有笑眯眯副将上前,一心想把平日威武不凡的陆将军灌到烂醉如泥。 不停地有酒灌在碗里,直到溢出才停,陆恒拿起便一饮而尽。手上的碗从来就没空过,澄黄的琼浆带着些微的浑浊,入喉酸苦,酒不是什么好酒。 但今夜再难喝的酒也要干个痛快! 陆恒眼看着周围小崽子们一个个趴倒在桌上,喝得不省人事。他站起身准备回府了。 “急什么,将军还漏下了我呢。” 他回头,说话的少年拿着酒壶垂眼把玩,将酒浆倾倒在壶口而不流出,无聊地倒来倒去。他却玩的饶有兴致,双眼微眯,眼神似醉非醉。 “喔对了,将军既然都娶了谢家的女郎娇妻,当然要急着回府了,难为将军还陪兄弟们喝了那么久。” 也就是他林青衣,从小和陆恒穿同条裤衩长大的,才敢那么揶揄陆恒。 陆恒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话,转身离开酒馆。 酒馆里只余下林青衣一人似乎还清醒着,周围趴倒酣睡的兄弟们。他静静喝完了手里半杯酒,半眯着盯着酒杯,发了会儿呆。 片刻后,他猛地踹了脚地上迷糊着脱衣服的某人,笑骂道:“狗娘的,睡觉还耍流氓。” 司马曜朝堂前最显眼处,桌上呈着的捷报。放过一月半,首捷便送入建康城:胡人闻之阎王将至,慌忙撤退。 陆恒的回归比谢幼安预料的还要快。他的不战而胜,更让长久谈胡变色的晋人惊喜欲狂。那把晋人视为“两脚羊”的蛮夷胡人,竟对陆恒畏惧至斯! 满朝皆惊,百姓皆以为神。 深夜微寒,陆恒酒气消散了些。 他走到房前,却踟蹰了一下,夜已深,他怕吵醒她。刚欲转身回书房过夜,却发现甘棠正端着一碗药走来。 甘棠看到一男子立在自家女郎房间,也是一惊,月色隐约下,看见他身着玄色长袍,夜风吹得双袖微鼓,神情淡漠,却眉目如画。 忽然有一个想法闪过,甘棠不由微惊道:“您是安西将军?” 陆恒颔首,未待甘棠行礼,便看着她手中药碗道:“幼安病了?” 因为常年沙场喊令,他的嗓音带着点沙哑偏低,语调也有些冷冷的。 听到他叫自家女郎名字,甘棠有些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道:“女郎有些发热,已经给女郎煮好了药。” 陆恒道:“那便进去吧。”甘棠便开门进了去,发现陆恒也跟了进来,刚微皱眉,又想着毕竟是女郎的郎君,眉头这才稍稍松开。 甘棠将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到桌上,说道:“女郎,药已经用凉水浸过了。” 谢幼安披发坐在胡床上,接过那碗漆黑的药,就看见了站在甘棠后的陆恒。 她怔愣了一下,抿唇笑了笑,慢慢地一字字道:“长仁,恭喜凯旋。”嗓音有些低低缱绻,有种说不出是怀念还是薄凉。因是生病,嗓音微有些沙哑。 甘棠不由又是微怔,想着难道以前女郎与将军认识?陆恒的父亲陆奉僧,一代杀将,竟将独子的表字改为长仁,想来也是厌倦杀戮了。 红烛摇晃,投在地上淡淡的影子颀长。 夜色掩住了他的眼中复杂神色,片刻的沉默后,他只是颔首道:“不战而胜,没什么了不起的。” 甘棠很快将眼中的惊讶隐去,平稳地将药端给谢幼安。点燃了两盏油灯,室内亮了起来。然后垂首立在谢幼安身后。 -- 第7页 不战而胜了胡人才了不起啊。 谢幼安心里想着,却闻到那扑面而来的苦涩味皱起了眉,话便没有说出来。她自出生便体弱多病,从小喝着各种药水长大,对汤药已经有种本能般的反胃厌恶。 陆恒看她迟疑,便道:“我去寻些蜜饯来?” 她摇了摇头道不必,接着犹豫了一下,便捧着浓稠墨汁般的药水,一口一口艰难的吞咽下去。陆恒只站在一边静静陪着,也不曾坐下。 好不容易喝完,谢幼安接过甘棠递来的凉水漱口。 待到口中苦涩味尽,她抬起头,望着陆恒却不知要说什么。 外面乌鹊叽喳轻叫,几下后复为宁静,屋内有着极淡的酒味,是从陆恒衣裳上散开的味道。谢幼安长而浓密的眼睫抬起,似乎想要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说。烛火下,她的面庞染上淡淡暖色,还是良久未言。 陆恒微拧起眉,踌躇了一下,只是道,“好好歇息,我们明日去趟乌衣巷谢府。”便和甘棠一起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谢幼安独自静静地发了会儿呆,渐渐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长仁,你还回来做什么? 次日朝阳初生,笼罩秦淮河的淡淡的薄雾还未散去,霞光温柔地映着湖面,清风徐来。谢幼安被耀灵拖了起来,换上了件长袖交绢玄裙,头戴漆纱笼冠,被塞进了牛车。 待下了牛车,甘棠挽起轿帘,谢幼安这才发现陆恒穿得也依旧是玄色长袍。 他们但从服饰上看便格外般配。 谢幼安瞥了一眼耀灵,身后的丫头笑靥如花,她便知是耀灵故意的。 被凶猛胡人称为活阎王的安西将军,长相竟然俊美无涛,而非传闻的三头六臂赤目白眉。想来别的事也都能放宽了。 能掷果盈车,看杀卫玠的晋人就是那么的以貌取人。 陆恒立在牛车侧旁,对将要下车的谢幼安伸出了手。他的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极为漂亮,手背却有一道不小的淡淡疤痕。 与此同时,甘棠也伸出了手。 甘棠微愣,望着自家女郎,迟疑了一瞬,但还未来得及收手。 谢幼安便搭着陆恒的手下了牛车。 前来接迎的妫妪看到这一幕,脸上虽然还是冰冷冷的,却终于难得的微点了点头,上前恭敬地道:“郎君这边请。” 长廊连着长廊,庭院种着一片竹林,只有风穿过竹林的萧潇声。 妫妪带着陆恒和谢幼安走过竹林,便是中堂了。堂里容得下数几十人而显宽敞,多是士族用来接酬客人或是清谈玄辩。谢幼安跪坐在陆恒身旁,望着杯中绿叶漂浮不定。 母亲坐在对面,眼神扫过他们穿着的同色衣裳,微一挑眉,目光便移到陆恒脸上,微笑地道:“安西将军深夜赴北,骇得胡人闻风而逃。果然是真英勇魁梧,令人叹慕。” 她放下手中茶杯,凤眸微挑,抿出的笑冷而淡,“胡人眼里识得的将军,恐怕也就陆将军一人了?”没想到母亲一开口话便绵中带刺,谢幼安抬眸,放下手中茶杯。 陆恒并非是满脸虬髯身高八尺的魁梧壮士,相反,除了神情间隐约的凛然,他倒更像一个手不释卷的书生名士。谢夫人显然也不是真的在夸他。 母亲话中之意显然在责怪陆恒新婚之夜赴北。明明能等择良日,斋戒行完军礼后行军,而不是这样匆匆授符节而行。谢夫人爱女心切,怎肯轻轻揭过。 陆恒微微蹙眉,显然是在想要怎么回答。片刻后,他才道:“胡人每破一城,便抢掳□□无恶不作,夺走物资而火烧城池。恒曾见过怀着孕的妇人,被胡人一剑刺穿肚子,穿连着那怀抱中孩童,胡人将之嬉笑曰‘三黄蛋’。” 语调和神情皆是恭谨着的。 这般说着,谢夫人微皱起了眉。 “今上急命赴北,挥师万军至陈留,免百姓受侵害流离之苦。挥师北上实在匆忙,恒幸不辱使。”他神色恭敬平淡,没有故作的深情和辩驳。 母亲脸上依旧带笑,说道:“那与我谢家的婚宴便可弃之不顾?” 沉默片刻,陆恒约莫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是道:“新婚之夜出征,实在愧对幼安。” 如此干巴巴的话语,谢夫人却意外的不再说话。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叹道:“你这孩子,与我谢家实在是有缘的。”收尾,这总算是放过了他。 陆恒忙道:“长仁幼时总被谢将军关照,不敢忘恩。” “幼安这孩子,我自小便娇惯着她,既然嫁给了长仁,就劳你多照顾了。”话到这儿,接下来便是三两句场面话了。 妫妪进来打断了谢夫人和陆恒的交谈,躬身道:“主母,门外有名叫惊鹊的童仆,说有急事要见安西将军。”惊鹊是陆恒的带在身边的侍从,一向分得清轻重,在这时急着要见陆恒,恐怕也就那一件事了。 “恐怕是皇上传唤。”谢夫人笑了笑,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道:“长仁慢走,公事为重。等以后无事要忙,再来我乌衣巷谢家坐坐。” 待陆恒行礼退下,谢夫人这将目光望向一直垂眼,专心看着茶盏的谢幼安。无奈地笑了笑:“你那是什么模样,想什么呢?” “我在想,长仁的不战而胜,让前头谢家声望的折损,统统压下去不说,反倒还犹胜之前了。” ☆、宴会 (修) -- 第8页 “这时候对我谢家而言,怕不是件好事。”谢幼安垂着眼睫,心中早已分析了一番,随口说了出来。却瞥见娘亲蹙起了眉,便顺势住口了,笑了笑道:“只是无聊,随意说说罢了。” “这些事情,自有你的长辈族伯们去操心,”谢夫人叹口气,语气谆谆教导说道:“都嫁了人了,切记少说这些。日后留心琴棋书画,相夫教子皆可以,好端端的女郎却喜弄权之术,传去与名声无益。” 知晓母亲从来不喜欢这些,当下应下了。 转眼黄昏已至,乌金西坠。 耀灵上前朝着窗柩外歪了歪头,笑得眼睛眯起来。谢幼安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却见前来接她的陆府牛车旁,立着道颀长的身影。 陆恒在树下静静地立着,一阵风刮起,他的袖袍飘动环佩叮当起来。身子却纹丝不动,犹如一道安静笔直的影子。橘黄光芒落在他那玄色衣袍上,有着些模糊光晕。有种他能等到她天荒地老的错觉。 从谢府回陆府的牛车不够大,但也足以乘坐四人。却只有谢幼安和陆恒坐着,她的侍婢和陆恒的侍从惊鹊同坐在了后一辆牛车里。 牛车行驶的极为平稳,谢幼安不语,陆恒便也沉默着。她心里犹在想母亲的话,身为女郎就不该弄权。出嫁从夫就不能言己之好了? 谢幼安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天乌沉沉的压的极低,怕是又要落雨。夕阳落下拾起散落的光芒,才刚过朱雀桥边,连日来缠绵的春雨,青石板上也悄然长了些青苔。 秦淮河水潺潺。 谢幼安开口打破了车内沉寂,却是问道:“陛下可有再加封于你?” “不曾。”陆恒抿唇道:“陛下只是召我议事。” 谢幼安眸子垂下,扬唇笑了笑。心中思索:“也对,四安将军已是三品,的确很难再迁升。”战功赫赫不赏不足服众,但到底怎么赏赐,今上恐怕也极为头疼。 天愈加阴了下来,路人亦匆匆行路,怕是很快就要落雨。路边一侧淡淡清香传来,陆恒忽然开口道:“今年桃花开得早了。”只见牛车行至桃林旁,数里挑花纷纷扬扬。 漫天粉意俏立枝头,零落的花瓣吹拂盖住湿润的土壤,赶路的行人也不由驻足一望。这些天冷冷暖暖,阴晴不定,竟教这些桃花一夜间全开绽了。 一片花瓣顺着风吹进牛车,安静地落在谢幼安膝上。 她伸出手想拿那花瓣,却被陆恒先拿开了,他道:“不能碰这些,新鲜花瓣上总有些花粉。” 谢幼安不置可否,转头望向已经驶过了的桃林,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片粉色,才漫不经心地道:“我也就幼时体弱严重些,见不得这些花,其实也早就没什么大碍了。” 她扬了扬唇,眼中带笑,黑澄澄的眸子直盯着陆恒,也不知是一语几关。 “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幼时喜欢桃花而不得,便只当桃花最宝贝了。直到现在终于可以靠近了,却发现原也没那么喜欢。” 陆恒眸色深深,却也不过只是一瞬,他便笑了,“不喜桃花还带着桃花香囊?” 谢幼安低头一看,腰间挂着的藕粉的香囊,绣着的果然正是含苞待放的桃花。 她脸上微恼之色一闪而过,伸手便要摘下香囊,却又被陆恒拦住。他那漆黑的眼此时尽是笑意,“香囊幼安自己带着便好,不必忙着摘下送我。” “摘下送你?”谢幼安轻哼了声,似笑非笑地道:“哪怕是犹带露水的新春第一支桃花,到了将军手里也只能拿去当柴烧。” “别的花或许,桃花不会。”他认真地道。 谢幼安不再说话,心里暗悔方才没沉住气。 沉默半响,陆恒轻轻道:“幼安,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 这句话语气不似之前,柔软温柔,又带着些莫名地小心翼翼。谢幼安一怔,恍惚间仿佛忆了那沉默寡言的八岁孩童,或是十年后那一直跟着她身后的倔强少年。把安西将军一身煞气褪的精光。 车辙咕噜一声,牛车划过小石块轻颠了下,掩住不知是谁的轻叹。 稍才到陆府,还未来得及喝口手里的茶水,谢幼安便被耀灵拖着沐浴更衣。今夜宫中设宴邀各大士族相聚,为的是安西将军赫赫战功。 谢幼安再不情愿,也只得随陆恒去凑这趟热闹。 “女郎,穿这件衫裙罢!” 未至戌时,天光微暗,屋外细雨绵绵。谢幼安换上了淡黄月牙色交领衫裙,裙摆处纹着大气的祥云,饰带层层叠叠,双袖翩翩。坐在铜镜前待耀灵绾发上妆。 耀灵上上下下盯着谢幼安,忽然笑道:“我家女郎还是无须敷粉抹胭脂了,徒增俗气。” 铜镜中的素颜,远山黛下眸若点漆,面如凝脂,鼻梁直挺。她唇角带笑,眉宇间有股从容自在,轩轩如朝霞举,那是种融入血脉的士族风骨。 无须微笑便倾城,灿如春华,皎若秋月,这就是了。 今上孝武帝司马氏,虽精于事理,但也长久的沉溺酒色,长夜饮酒。诸位顶级门阀的人物聚齐之前,司马曜早就坐在高位喝得微醺。 澄黄的琼浆倒入金樽,司马曜见各大士族几已近齐,便举杯大笑道:“开宴罢。”随着他的话落,丝竹之声便立刻奏起,大气高雅,悠然悦耳。 司马曜落座南面,王谢大族落座右侧,吴姓的陆顾张朱氏,与南渡的侨姓王谢袁萧相隔甚远,相互瞧不上眼。谢幼安跪坐在女眷席上,身旁依旧是王齐玥,还有清河崔氏的崔瑾容。 -- 第9页 “谢家姊姊今日可真美!”崔瑾容转过头,嫣然一笑,声音温婉如水。她自己便是个清秀俏丽的女郎,身着紫衫襦裙纹着翩然紫蝶,不施粉黛的脸庞。 “听说萧家的族伯已向清河崔氏纳彩了,瑾容何时嫁给萧家哥哥?”谢幼安倒了一杯酒水,拿在手里笑看着崔瑾容。兰陵萧氏的萧弘亦是谢幼安的堂兄。 “婚期初拟下月。”崔瑾容微垂下眼,虽有些羞涩,却也不吞吐。 “萧家哥哥风姿俊朗,瑾容开心否?” “能教养出谢夫人这般蕴藉风流,才貌双绝女子的兰陵萧氏,家族的子弟自然也都不会太差。”崔瑾容微笑着感叹了句:“有母如斯,难怪谢姊姊也是这般的优秀!” 谢幼安在身旁耀灵的目光灼灼下,不由无奈一笑,只得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正闲聊着,王齐玥忽然插了句话,掩嘴轻笑道:“那边的郎君神姿丰颖,气度不凡,可是谢姊姊的郎君,安西将军?” “安西将军?” “那儿的真是安西将军?!” “如此仪容,怕是不逊色于吴郡顾子缓吧……传言当真荒谬!”众位贵女不由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有纯粹好奇者,亦有眼中带着轻鄙者,却在见到他的那刻,眼里诸般复杂通通化为了惊艳。 他手中拿着酒盏却不饮,微抿着唇,肃俊之容带着些慑人威仪。片刻后,他放下酒杯,抬眼似乎望了一眼这里。旋即唇角微扬,竟是朝这里微微笑了笑。 这一笑眼尾弯弯,那从战争杀场鲜血洗礼出的,若有似无的戾气便彻底消失,眉眼只余下春光暖暖。仿若初春冰融般的舒意,月牙白袍,大袖翩翩,又仿若名士般清贵风流。 低低惊呼声一片,周围女郎们望向谢幼安的眼神,便多了些微妙的嫉妒,亦有纯粹欣赏欢喜者。谢幼安只低头喝着杯中茶,不辩喜怒,宠辱不惊的样子。 “谢姊姊和安西将军可真相配,诸位看看,就连身上衣衫也如此相宜呢。” 王齐玥微压低了声音,掩唇笑道。声音不大,却因安静着被众人听见了,当下一道道艳羡的眼神望了过来,旋即恭贺声不断。陆恒的衣袍是月牙色,而谢幼安身上的衣衫是淡黄。仿佛约定好似的。 这都第几回了,她不由放下茶盏,扫了一眼身后的耀灵,耀灵很快垂首掩饰住脸上笑意。 谢幼安摇头轻笑起身道:“听说这宫殿后有座锁云桥,不知比之朱雀桥如何,我自去看看。” 王齐玥失笑道:“那虽精致,但自是比不上朱雀桥的!谢姊姊不常来宫中吧,反正处处有侍卫指引,不识路也无妨的。” 谢幼安能避开找个清静地方待着,陆恒就不能这样。 这宴会本意是庆贺击败胡人的胜利,所以他不免是众人目光灼灼的焦点。他安静不了一会儿,便被前来敬酒的士族围着。 他虽没什么话说,却对敬酒者不多推脱,眉目间自带一股洒脱之意,颇有名士之风。偏偏这样一个用兵如神的男子,即是百姓爱戴不已的战神,也是胡人骇然的阎王。 士族皆轻武重玄,认为上战场的乃武夫粗鄙之人,高位将士也只由既能谈玄又能懂兵书的士族担任,称之儒将。在场的均是顶级门阀的显贵,真正控制晋朝的上等士族。 他们虽然看不起陆恒的清寒出生,却因他娶到了陈郡谢氏女郎,而不得不重估陆恒的分量。 骤雨初歇,月色朦胧在云层中。 谢幼安扫了眼耀灵,“说吧,惊鹊用了多少金收买你了?”惊鹊是陆恒身边的少年侍从。 “女郎这可小瞧了耀灵,分明我重金收买了惊鹊才对嘛……不对,这次真的和奴婢无关啊。”耀灵轻诶呀了一声,方才道:“谁知将军也恰好穿了身月牙袍子,真是般配呢。” 甘棠告诫他道:“虽女郎不同你计较,但你也不可如此自作主张。” 耀灵闷闷地喔了声。 也就甘棠能让耀灵畏惧半分。谢幼安笑出了声,继续向前走,很快便到了今上特命挖的小湖泊。 耀灵垂眼看着脚下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路,心里还在嘀咕着。乍一抬头,却见垂柳映着湖边小池,微蓝的湖水浮着白雾。很快被眼前景色转移了注意力。 玉色石桥平铺水面而设,那所谓的锁云桥出乎意料地简朴素淡。桥不甚大,不过只有一丈许。走在其上夜风清凉,水面隐约可见藏着许多尾锦鲤。 “这锁云桥是今上为了云姬所造,可惜还是锁不住佳人的命。”谢幼安望着脚下湖面,立在桥上随意地说道。 那水极浅流的极慢,虽精致优雅足够赏心悦目,却果然比不得朱雀桥边细波粼粼的秦淮河。倾国倾城的舞女云姬,自陛下娶了王氏女为后,便香消云陨了。 “女郎,你说那云姬的身殁,会不会与王皇后有关?”耀灵眼神亮晶晶的,好奇地揣测着。 今上乃李陵容所出,母族寒门不显,亲政那年便娶了太原王氏的女郎,镇军将军之女王法慧。王皇后出身高贵,骄傲善妒,弄死一个无名无权小小云姬简直易如反掌。 甘棠道:“王皇后和云姬都已逝,还说这些做什么。” “谁知道呢。”谢幼安笑了笑,忽然湖面一个浪花微溅。抬眼望去,夜色渐浓中隐约有一道身影,拿着铜盆将鱼食全部倾倒下去,引得锦鲤蜂拥而至。 -- 第10页 耀灵不由咦了声,“哪家女郎那么好兴致,晚上还来赏鲤喂鱼?” 那喂鱼的女郎忽然也看见了谢幼安三人,放下手里的铜盆,大声道:“那边可是谢家女郎?”只有月光在湖面投下朦胧倒影,想不到那女郎竟能认出自己。 谢幼安便也不能立刻转身走掉,索性走上前:“正是谢氏幼安。”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默默抖三抖! ☆、公主 (修) 那女郎面含惊喜,笑容可掬道:“还真是谢姊姊,湖边昏暗,我原还不确定呢!”她在锦袍上随意拭了下微湿的手,动作颇为随性。发髻高挽,衣袖被风吹拂起来。 谢幼安很快认出了她,正是今上司马曜的三女司马纨。 也不知她不好好在宴席上坐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锁云桥边,还喂起了鱼。谢幼安想要行礼却被她拦住了,她巧笑倩兮,微露皓齿道:“谢家姊姊不必客气。” 笑容让她那美丽的脸庞亲和了些,继而道:“谢家姊姊可真美!方才远远所见,月下恍惚仿若谪仙下凡,纨儿可是久闻姊姊的才貌无双。” 言辞有些夸张,她偏偏语气真诚亲近,没有半点公主架子。 “公主谬赞了。” 谢幼安面上笑着回道,心中却有些莫名。她很少进宫,与这晋陵公主不过数面之缘。她的身份也无需讨好谢幼安,这般刻意亲近她是为了什么? 两人客套一会儿,司马纨忽然道:“纨儿有些事想问谢姊姊,不知……”她眼神望着谢幼安身后的耀灵和甘棠,又看了眼谢幼安。耀灵和甘棠在谢幼安微微颔首后,躬身退到了旁边去。 司马纨垂首,犹豫了一下方轻轻道:“谢姊姊可知王家的烨郎君何日回建康?”王烨之是谢幼安从小玩到大的兄长,他若欲回建康城,谢幼安必定知晓。 谁知谢幼安垂下眼睫,有些无奈地道:“堂兄在兖州一切都好,不肯回来。姨娘也拿他没法。” 当世之世,有才名士都喜欢隐居不出,非朝堂再三求出则不为官。就像谢安隐居东山时,天下甚至曾传出了,“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司马纨不由微怔,看谢幼安的表情也不想说假话。再说她也没必要骗自己,当下笑容淡了下来,神情有些黯然,不过很快又笑着道:“无妨,总有一天烨郎君会回建康城出仕的。” 只是不知,她这个公主还能等得他多久。她嘴角笑容渐渐苦涩。 谢幼安心中思忖着,司马纨却忽然笑着道:“谢家姊姊,我甚是欢喜你,日后定要来找你来玩。不过宴席将散,我们一起回大殿吧。” 于是,谢幼安微笑颔首。 王齐玥看见司马纨与谢幼安一起回殿时,表情有些奇怪,待谢幼安落座,便立刻压低声音问道:“姊姊不是去看锁云桥了?怎么会和晋陵公主在一起。” “她在桥边喂鱼,碰巧遇上。” 王齐玥笑着哦了声,道:“谢姊姊你知道吗,这锁云桥的云姬,似乎和晋陵公主关系不浅呢。” “晋陵公主不是姜美人所出?姜美人应该和云姬无所交集吧。”谢幼安微微惊讶,王齐玥揶揄着笑道:“云姬死前可是怀了身孕的,算算时间,晋陵公主与云姬真是有缘呢。” 她虽说得含糊,却是指晋陵公主的母妃不是什么姜美人,而是那曾倾国倾城的云姬。 谢幼安心中留了意,却笑了笑:“公主的生母是谁不重要,只需知道她是陛下唯一的公主,就足够了。” 王齐玥亦是点点头,亦是笑着道:“是的呢。” 宴席将散,孝武帝已然喝得兴高采烈,他举起酒盏朗声道:“欢宴将散,为了庆贺我晋朝的战神安西将军击退敌寇,满饮此樽!” 众人纷纷举起酒盏,满饮樽中酒。 宴席散去。 惊鹊是个眉目清秀的侍从,大概不过十六岁,却机警聪敏的很。宴席来时明明来时两路牛车,他却将陆恒扶到了谢幼安乘着的牛车里,而后躬身离开。 待谢幼安上了牛车,才发现牛车里还有一个烂醉如泥的陆恒。耀灵一看见车里的陆恒,立刻利索的转身跳下车去,声音清脆地道:“女郎,奴婢和甘棠去坐另一辆牛车。” 谢幼安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出半个字,耀灵就拉着甘棠跑向了惊鹊那儿。 她不由心中重重叹息,这丫头真是平时太宠着她了。 牛车轱辘,只有他们两人后,看似烂醉如泥的陆恒却睁开了眼。他挪动一下坐直了身子,唇边微微笑着,开口道:“幼安,你离席错过了些好戏。” 谢幼安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酒过三巡,有卢氏的人问我会击鼓否?”他随手扯松了交领衣襟,停顿了一下,唇边依旧是笑着的,说道:“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这话果真是别有用心的,谢幼安一瞬明白,问道:“那你这般高兴作甚?” 当年王敦初入京城时,不懂规矩,不会琴棋书画,被人看作是土包子。有次晋武帝与名士议乐曲,王敦自求击鼓,激昂的调子和他旁若无人的神情,都令人拊掌称赞。土包子的窝囊气,在这击鼓中宣泄一尽。 然而王敦是出自琅琊王氏,家族显赫。他的豪迈是有底气在。 陆恒则不然,他若真在今夜宴会击鼓,不单应了别人暗指他武夫,恐反被有心人以流言损他名誉。轻则以卑躬屈节打压他,重则,王敦可是反贼。 -- 第11页 区区安西将军,怎敢与一度权势滔天,野心昭昭的逆贼看齐? “那时谢景恒拿着酒盏,笑着让那范阳卢氏之人与我来比剑,生死天定。我同意了。” 谢幼安闻言不由嗤笑:“景桓哥哥自幼任性惯了,不过范阳卢氏,他还不放在眼里。范阳卢氏的人拒绝了?” “义正言辞的讪讪而退。”他唇角勾起弧度,脸色因酒气有些微红,衣襟散乱。谢幼安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不是范阳卢氏吃瘪,而是谢家在司马曜的宴上当众维护他。 这是在向众人表明态度,陈郡谢氏不会因为陆恒赴北之事,而对其心存芥蒂。 谢幼安忽然倾着身子凑进陆恒,距离近到,他的眼眸映出她的脸庞。她微微一笑,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地道:“将军,我掐指一算,不出两月将军便会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届时苟富贵,勿相忘。” 若有似无地拖长了尾调,也不知是意指什么。 话落,手轻拍了拍他松垮的衣襟,垂下眼,替他理了理领口。 陆恒久怔,慢慢才理清她话中之意。心下不平亦委屈,伸手捂住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手,开口却是促狭地道:“夫人,扯散了我的衣襟,是要在牛车中对我做甚?”借着酒意,成心耍赖。 谢幼安一愣,蹙眉瞪着他:“分明是你喝了太多酒,自己嫌热扯开了衣襟。” “何必狡辩,左右都是你的人了,要在牛车里对我那样,也不无不可——”他正经地说着,车夫似乎夜深没望清路,车轮硌上了块不小的石块,整车猛然一颠。谢幼安斜着身子重心不稳,直接撞在了陆恒怀里,险些将陆恒扑倒。 这车夫该赏。他在心里笑着,绷着唇角,手臂拦抱住她道:“夫人果真心急。” 车外传来驶车的仆人惶恐的请罪声,“小的一时不察,夫人和将军没事吧?” 谢幼安气得一把推开他,皱眉瞪着陆恒,久久才向外道:“无妨。” 这一下冲散了方才,两人隐隐剑拔弩张的味道。 此时牛车已经驶到了陆府门口,别过夜色美好的桃花林。苍穹弯月被薄云遮掩,昏昏暗暗月下柳梢头—— ☆、远行 (修) “女郎,这些天将军都在忙些什么呢?”耀灵瞧着左右无事,似是无意地提了句陆恒,然而一双杏眼瞥着谢幼安的侧脸,目不转睛地瞧她反应。 谢幼安左手轻拢长袖,立在雕花玄木桌前习字。背脊直挺,纤手握着一支粗狼毫,悬腕挥毫,纸背透墨,运笔却极为有力。字枯丝平行而转折处突出有力,临的正是那兴起的“飞白”。 提笔转折间,宣纸上黑白大字渐成。长睫随目光垂下,似乎并未留意耀灵说的话。 “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谢幼安写的正是太公谢安石隐居在山东,几次三番拒官职时,天下人所传送的话。耀灵只瞧了一眼便认了出来,但她没放心上。 这几日陆恒皆是深夜才归府,谢幼安从未担心过问甚么。 真是不知女郎在想什么。耀灵皱眉思索了会儿,于是决定试探一下,又看了眼宣纸,忽然灵机一动道:“女郎,我听说当年王夫人嫁给王郎君时,曾说过‘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是否?” 王夫人是谁?东晋赫赫有名的才女谢道韫,亦是谢幼安的姑姑。她幼时随口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不知惊艳多少士人名士。 谢道韫长成愈加聪慧又辩才,被赞有林下风气,乃女中名士。 谢安让她嫁给王羲之次子王凝之,谢道韫曾对谢安说道,“谢家叔父辈有谢安、谢据;兄弟中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没想到天地间,还有王凝之这样的人。” 她拿他们来与王凝之相比,意指王凝之才华低微。 “怎么了?”谢幼安顿笔蘸墨,转头望向耀灵。 “耀灵只是觉得,世人虽皆说王夫人瞧不起自家夫君,但王二少对夫人却是多有包容疼爱,身边妾侍亦甚少。那句‘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或许只是王夫人初嫁时,对谢太公的抱怨撒娇之词。” “你言之有理。姑姑虽然对姑父冷冷淡淡的,却也未尝不上心。”谢幼安回想了一下许久未见的道韫姑姑,颔首道,于是落笔继续习字。 耀灵在旁欲言又止。 谢幼安没留意耀灵的话中之意,又写了几笔,方才觉得有些奇怪。无缘无故提起姑姑作甚,她朝耀灵瞥去,顿时明白过来。 于是搁下了笔,笑着道:“你这小丫头也学会话中藏话了?你想探明我心意可是与姑姑一般,虽对将军冷淡,但心中也未必是不喜他的,对么?” 小心计一眼被瞧出,耀灵讪讪而笑。 但她心性本直,仗着谢幼安素来宠爱,索性按耐不住地快言快语道:“我的女郎啊,将军相貌堂堂,对女郎也无所不依的。为何耀灵总觉得女郎在躲着将军?” “我未有躲着他。” 谢幼安不欲再说。刚拿起了笔,忽而想起了什么,索性不写字了。 她将笔浸在青玉笔洗里,瞧着墨汁化在水中继而消失,光线透过窗柩将浸在水中的笔扭曲起来。谢幼安黑沉沉的眼蒙上一层光,变成浅浅栗色。 她别过脸,背着光,那双长长眼睫微微一垂。 再定定望着她时,耀灵神情一紧,不禁微抿着唇,知道必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 第12页 “你可知晓,那日陆恒深夜赴北,为了什么?” “为了兖州告急,陛下急召啊。”耀灵心想,原来女郎还在记着这事,那也难怪了。 “错了,据说他手下谋士林青衣之妹,和将军朝夕相处了几年,互相有了感情。林青衣着跟陆长仁来建康城时,其妹留在了兖州。所以一旦兖州告急,他便不顾一切赶去了边疆。” 谢幼安叹了句道:“此情谊当真令人感动。” 耀灵心中总觉得怪怪的,几次欲言又止。这种情谊?但这到底是哪种情谊呢! 谢幼安背着耀灵,勾唇一抹浅笑。心想这下耀灵总能安静些时日了。 漆黑的夜里,风透过窗柩吹卷起桌上白纸,哗哗作响欲乘风归去。一双修长漂亮的手按了块镇纸上去,纸顿时偃旗息鼓,任凭风吹亦纹丝不动。 陆恒借着两三盏火烛光辉,低眉凝目手中一卷帛书。哪怕帛书上的字看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听见足步声,他收起了帛书。 敲了敲门,进来的是谢幼安。 她手里拎着一盒食盒。将红叶硬塞给她的四层檀木食盒,轻放在桌上道了句:“你晚膳也没吃,凑合着用些吧。”说罢她打开了食盒,看见顶上一层四道荤菜。 鹿肉烤的微黄酥嫩,牛肉大块犹带鲜汁,水煮羊肉切得整齐漂亮,旁边尽还摆着半个冒着肉香的熊掌肉。没想到自己带来的食盒如此丰盛,谢幼安明显一怔。 她继续打开第三层,六道蔬菜香且艳,第二层豆饭和白米都冒着热气,底层竟还有煮的鲜白的肥鱼汤。 陆恒也是一愣,瞥了谢幼安一眼,偏着头似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反正你今日也没吃什么东西,那你,”看着这丰盛得不像话的食盒,谢幼安顿了顿,食盒底下放了两双筷子,她取出一双递给陆恒,继续道:“那你多吃些吧。” 陆恒取出另一双筷子,拿给谢幼安,抬眼问她道:“陪我一起吃些?” 谢幼安接过银筷不语。心想她今夜来书房找陆恒本是随性而来,怎么红叶如此神通地递来个食盒,不但是精心准备过的,且汤饭丝毫未凉。 谢幼安凑着这几盏不怎明亮的烛火,望着眼前这张忽明忽暗的脸庞。背着烛火,他眼中黑越发漆黑,鼻梁高挺,显得面目秀气俊朗。依稀可辨少年时那沉默寡言的模样。 瞧得谢幼安一时恍惚。 只觉得不过两三载功夫,人之间变化怎可如此之大。直教不敢认当初的相识,也不敢去想以后的几多恩怨纠葛。怕那几许浅薄可称为美好的记忆,日后统统拿来陪葬牺牲在权谋利益之下。 陆恒把火烛放近了些,这样更好照亮桌子这一片,烛火在他脸上蒙了层暖融融的光。 “幼安,你在想什么?”回神过来,他那双漆黑的眼瞳正看看她,一双眼里明明灭灭皆是你。“后天我便要赶赴吴郡,随我一道去如何?” “去吴郡做什么?” “游玩可好?” 谢幼安嗯了声,便应了下来。 “太好,那明日便可让人收拾行礼物件了。”陆恒没想到她应的那么快,唇角微扬,轻轻笑了一下。 烛火的照映下,他发是漆黑的发,眸子也是漆黑不见底的,偏偏白净的脸庞上,是那种非常静谧柔软,又不知怎样形容的温柔地笑容。 谢幼安一怔,心里微动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想着,他长得真是越□□亮了。 沉默片刻,谢幼安很浅地笑了笑,“要去多少时日?” “不到一月。” 谢幼安应了声。她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去收拾衣服,明日要出府看望母亲和幼清。你……”她望着桌上一卷卷厚重竹简,还有堆积的许多公文,添了句,“早些安寝。”她道。 关上书房的门,夜色如墨,只有惊鹊在门外候着。 谢幼安对他笑了笑,示意不必跟着,自行回了房。见耀灵和甘棠在门外等着她,见她一人走来,不由一愣,但很快上前道:“夜已深,女郎快回房休息吧。” “甘棠,后天我要和长仁去吴郡,你和耀灵就跟着我去。”谢幼安顿了顿,想了想道:“红叶还是留下吧,璇玑还有事要她帮衬着。” “去多久?”甘棠颔首后,又疑惑地道:“将军去吴郡做甚么?” “去一月,做什么我也不知。”谢幼安笑道。 次日,谢幼安清晨乘着牛车,去往乌衣巷。 她与母亲说了明日便要与陆恒一同前往吴郡。谢夫人皱了皱眉,刚想说吴郡不是北方士族的地盘,人地生疏,有麻烦谢家恐也鞭长莫及。 但瞥见谢幼安那双平静的眸子,话便收了住了。 深思熟虑后,母亲缓缓笑了笑,道:“去吧,娘相信陆恒能照应好你。你从小体弱,也不曾出过远门,吴郡不比建康城,需得小心些。” 或许让幼安在外游历一番,反倒不错。小小年纪,眼里不该总是黑沉沉的。 “我还以为娘亲会拦着我。”谢幼安笑道,“此去便是一个月,娘亲总该想念我了。” 谢母轻哼一声,笑着道:“我倒不会多想念你,怕的是幼清这孩子,你去吴郡了便无人陪她玩耍,该成天哭闹了。“ “幼清乖的很,才不会和娘亲哭闹。她在哪儿呢?我去看看她。” “也就在你面前听话,”谢夫人感叹了句,道:“还睡着呢,正好你去把她叫起来吧。” -- 第13页 幼清虽然应该随母亲住在王家,但她不喜王家的几位族姐,便缠着谢夫人要住进谢府里。没规没矩的,王夫人起初不许,后来也由她偶尔来住上几天。 谢幼安从上而下俯望着闭目酣眠的幼清。她长长的睫毛垂下,乖巧安静的不可思议,教人不忍心叫醒她。谢幼安蹲下身子,微扬起唇,伸出手轻戳了戳她白嫩嫩的脸蛋。 幼清嘤咛一声,闭着眼先伸懒腰。睫毛轻颤,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便望见她谢姊姊近在跟前的脸,。呆愣一下,连每日清晨的起床气都忘记了,笑了起来,浮现两个小酒窝,伸出双臂撒娇道:“安姊姊抱!” 谢幼安依她的话,将幼清从被子里抱了出来,又笑她道:“刚醒就撒娇。” 幼清揉了揉眼,站在鞋面上,双臂伸开身子摆成一个大字,方便她的侍女帮她换衣衫。边笑嘻嘻地道,“姊姊怎么那么早就来看幼清啦?” “姊姊来和幼清道别,明日姊姊要出远门了。” “出远门?去哪儿。”幼清瞪大眼睛不解问道,又飞快地道:“带幼清一起吧!” “姊姊要去吴郡,一月之后回来,幼清不能跟去。等姊姊回来给幼清带好玩的。”谢幼安笑着嘱咐她道,“幼清乖乖的,要听话。” 便这一句话,幼清眨了眨眼,旋即猛地扑进谢幼安怀里,直摇头道:“不行不行,姊姊带我一起去,幼清绝对听话。” 谢幼安忙安抚她道:“等幼清再大点,姊姊才能带你一起出远门啊。” 哄了她半天,幼清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又忧心忡忡道:“谢姊姊一定要早些回来,娘亲说现下外边不太平,坏人多。” 谢幼安失笑,勉强抑住上扬的唇角,认真地道:“姊姊知道了。” 待离开乌衣巷,已是午时了。 “时辰还早,可要直接回陆府?”耀灵问道。 “不,去一趟……”牛车辘辘,遮盖住谢幼安轻轻地后半句话。 ☆、异山 (修) 牛车行了许久,人烟渐稀。甘棠探出头,令车夫将牛车停在山下。旋即跳下车,伸手扶着谢幼安走出牛车。接下来一段路,她们只能自己走。 青山雾气缭绕,让人看不清本来面目。 她们向着青山走去,却怎样也走不到山脚,只见周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草屋旁农田肥沃,奇怪地是看不见有农夫耕作。一路走来,却不见周围景物有什么大的不同。 但到了某处,谢幼安脚步一顿,再前行,面前景便不似之前了。青山仿佛隔的很远。 金灿阳光透过枝桠映亮的褐泥,散发着浓郁清香,粉色桃花瓣娇艳欲滴。芳草萋萋,树木葳蕤。木屋旁绕着浅浅小小一泓溪流,门前落花一地自成□□。 谢幼安的木屐踩在落花上,留下一个印子。目不斜视地走向木屋旁,没在这难得的景色上多做停留。脚步间裙摆飘扬,宽大的双袖半垂下。 眼前的木屋有些矮,侧面有个黝黑岩石,小树半遮住窗柩。 谢幼安停下脚步,笑看了耀灵一眼,道:“看来屋中之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耀灵也忍不住地扬起唇,轻点下颔,旋即踩着石块微一踮脚,双手便趴在了窗柩下的木条上。稀稀疏疏的光照在木桌旁,阴暗处的胡床侧卧着一个男子,只看的见他一个背影和有些凌乱的墨发。 谢幼安提着从门口拿下的墨色笼子,递给了耀灵。她接过麻利地啪嗒打开锁,放出笼子里双眼炯炯的大鸟。接着跳下石块,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 那只灰色的大鸟有个极其可爱的名字,幼幼。却长得半点不幼嫩,那硬硬的羽毛根根直挺,双目锋利锐气,橙红的爪子,弯钩似的嘴。 不过也算是鸟如其名的——调皮且幼稚。它一被放进屋,便欢喜地尖尖叫了声,飞了一圈后,将目光投到了安复临这个主人身上,再次展翅飞去。 原本恬静可入田园诗画的山林,顿时被男子气急败坏地呵斥声划破,“拿开爪子!又撕坏了我的棉被!是谁放进来的!”谢幼安带着耀灵和甘棠走到正门。 等了不到一会儿,门边被里面人大力打开了,来人一袭白衣双袖飘飘,三千墨发随意地垂下,风流俊秀。只是男子俊脸稍带怒色,“谁把那只笨鸟放进来的?”阴狠眼神盯着耀灵,“耀灵,又是你给你家女郎出的好主意?” “怎样?”明明是谢幼安指使的。耀灵却很大方地颔首认下,脸上毫无畏惧之色。 安复临只能无奈地瞪她一眼,却毫无办法,最后只阴测测地看着谢幼安,“小师妹,此次上山是有求于我吧?那就先把这丫头关柴房里饿上三天。” 耀灵鼻子似乎轻哼了声,偏头看着犯了错呆呆站地上的幼幼,蹲下身逗弄它,半点不理会安复临。 谢幼安只笑而不语,打量了一下他微皱的衣裳,和散在白衣上的乌发,“入眠不脱衣,见客不洗漱,师兄你可越来越随性了。” “怎么,只许你士族任性胡闹皆是风流?”安复临侧身让她们进了屋,顺手抓住想要乱飞的幼幼,径直塞进笼子里,挂在门口。 屋内十分简单朴素,木椅上挂着一张白狐皮,其余便只有内室有一张胡床。 安复临转头向谢幼安道:“说吧,来这里为了何事?”他径直坐在唯一的那把胡椅上,复又抬手抚了抚衣袖,眉与目皆精心雕琢,鼻梁直挺,唇色单薄。 -- 第14页 当他温柔地注视着你时,便有了一种谦谦君子般的温润无瑕。 “又露出那种恐怖的眼神了。”耀灵不轻不重地偏头对甘棠道。 谢幼安心中轻笑,安复临脸上笑容亦不变,眼神轻轻落在耀灵身上,忽然道:“小师妹,把这多嘴的丫头送给我吧,我一人藏在这深山老林也怪寂寞。小师妹所求之事我都应下便是了。” “耀灵若愿意留下,我当然绝无二话。”耀灵赶紧望着自家女郎,可怜巴巴地摇头。 谢幼安轻笑,给安复临一个无奈地眼神。 “既是这样,小师妹还想求我什么事?”他语气不耐且嘲讽。 谢幼安却不吃他那套,径直转过身去,她看着挂在胡床之上毫不起眼的弯弓:“师兄怎知我有求于你?或许我只是来看看师父给我留下的木屋,看看这儿的宜人景色呢?” 安复临忽然便冷下脸,道:“我自是知道此处是师父留与你的。那怪老头一向偏心得很,我只是暂住而已,等到——我自会离去,你急甚么!” 早就习惯他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谢幼安当下依旧笑道:“好吧,师兄勿恼。此次前来的确有事相求。”安复临哼了声,径直躺在那张胡床上。宽大衣袍掩住整张脸,示意他一点都不想听。 “师兄想不想下山啊。” 谢幼安轻飘飘一言,便将安复临惊的差点直起身。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心中按捺住,他袖依旧掩面道:“你说我想不想。” “我明日要去趟吴郡。待一月后我回来之时,便帮师兄处理你的麻烦事。” “你这鬼丫头真有法子?”安复临直起身子,面容严肃地道,“你知我最看重这事,开不得半点玩笑的。” 谢幼安垂下眼睫,叹了口气,“大智如师兄,怎么也只束手无策。” 安复临从胡床上走到几步之外的坐垫,旋即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个茶杯。 自倒了杯茶水,淡淡清香隐隐透出。没有招待她们的意思,抿了口茶水,安复临瞥了眼谢幼安:“好了,我相信小师妹。”说完此话,唇角微扬,笑了声道,“我这儿闭塞的很,才知道似乎小师妹嫁了位将军?” “你既然都说知道却还问什么,”谢幼安不理会他,直言道:“你知道我想求你什么?” 安复临唇角微扬,“怕是与这将军有关吧。” 谢幼安嗯了声,跪坐在他对面,眼眸定定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什么。 “好好好。”只见安复临笑了笑,拿出身旁柜中最下格的小布包。打开原来是副龟背,黝黑壳子比两只手掌还大一些,竟是副百年龟壳。 他取出红烛染上,又将布帛包住右手,将龟背缓缓燃烧,待灼到龟甲便会裂出细细纹路。安复临将龟甲小心放回布帛之上。 “太原十七年五月日蚀,七月,十月太白星现,兵戎之争不断。”他眼神望着龟甲,嘴中呢喃了什么,又道:“你那陆恒是踩着鲜血沙场,扒着死人白骨向上爬的人,还需占卜什么? 谢幼安皱眉,催促他道:“卜卦时全神,师父教你的忘了?” 安复临于是不再说话。他摆弄着龟甲细看,眸光越发凝重,渐渐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谢幼安亦不敢催促。 安复临轻轻长舒了口气,低低吐出两个字:“大凶。” 龟不吉,不可复卜。 谢幼安目光微闪,低眉不语。耀灵和甘棠也默不作声。 “他是踩着流血的沙地,眨眼间便取人头颅之人。煞气忒重,影响了卜卦也说不定。”安复临安慰般地道,“这种人罕见能有什么好卦,他自己也未必怕这个。” “不是他怕,是我怕。”谢幼安平淡地道。 安复临沉默许久,渐渐笑了起来,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道:“罢了罢了,明日我再用蓍草筮验一次。” “无需再筮验了,师父早已说过筮验无用,多则不灵。” 安复临不语,她又说道:“待我一月后回建康城,再帮师兄谋划那事。” 谢幼安深望了眼床头那张弓,没有再说话。 待她们走出木屋,从来时的路一路绕出,位移景换。待再出现在山脚处,竟斜阳浅照,青山薄雾却依旧淡淡笼罩,镀上了柔和金辉。 车夫见她们三人完好回来,长舒了口气,擦了额上的汗,道:“女郎总算归来了。”忙撩起车帘,请谢幼安上了牛车。此时斜阳渐渐落下,天色橘红美丽。 “女郎,明日便去吴郡,人地生疏,若不我们带些——”甘棠眸子微闪,顿了顿,后半句便未说出来。 谢幼安晓得她担心的是安复临的那一卦。思索了一下,还是微摇头道:“劫是避不开的。带上私兵暗卫,怎么也不再会是小事了。” 见耀灵还欲再说什么,谢幼安便笑着道:“我们不必多做什么,陆恒必会带上侍卫。单有陆长仁在,亦抵得上谢家几百精兵了。 “那安公子的事,女郎打算怎么做?”甘棠嗯了声,想了想,又有些好奇地问道。 “唔,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谢幼安扬唇一笑。拿起牛车里一卷庄子看了起来,任耀灵怎样撒娇也不肯说。 直到黄昏最后一丝光芒消失,牛车才停在了陆府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木屐是我们发明的~古代名士喜欢穿木屐,哒哒哒的,萌萌的哈! -- 第15页 ☆、吴郡 (修) 启程吴郡的这日,万里天空都是蔚蓝色,几缕白云飘浮。一条由珍贵的柚木和轻木造成的暗褐色小船,顺着缓缓流水而下。 “女郎,前几日说的关于将军的事,是骗奴婢的吧?”船头站着身穿对襟绯红衣衫,下身淡黄襦裙的少女,颇为严肃地道:“若真有其事,女郎怎么会随着将军来吴郡呢。” 别看只两句话,这可是耀灵琢磨了许久,又旁敲侧击很久的结果。 谢幼安颔首:“对,胡诌的。” 耀灵庆幸地舒了口气,扬眉笑了笑,望着眼前开阔无际的湖面,忽然跑回了船舱。片刻后,她抱出了檀木琴盒,说道:“女郎,如此山水美景,可要弹奏一曲,以添雅兴?” “就你多事。”谢幼安虽这么说,眼底却全是宠溺的笑。她很配合地跪坐在铺好的绸缎上,把琴放在双膝上,先是轻拨弹调音,接而垂眸随手抚琴弹起。 真是傻丫头,说什么都相信。 悠扬琴声随之而起,半散在江面,半顺风而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小船顺水而行,两岸青山似乎正迎面走来。谢幼安弹了半曲,从远处薄雾中驶来一扁孤舟,有一老者立在舟头长歌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童子立在身后划桨,逆着风水行舟。老者两袖吹得鼓鼓,斗篷下的眼神清亮睿智,精神矍铄,留着长长白须。他口中唱着的诗经国风朗朗,和谢幼安所弹异常相宜,仿佛合乐而奏。 一曲奏完,两船相近而过。 谢幼安起身作揖,笑问道:“长者何处去?” “小童持浆划到何方,老夫就去哪儿。女郎琴音特别,此曲怨尽数化为了山水旖旎,着实悦耳,甚好甚好。”凑近看了谢幼安的模样,老者复开怀大笑道:“女郎仪容不俗,灿灿如璧。” 时人喜欢评点人物,这老者说她容颜气质像和氏美玉。这评价可谓极高。 “老者谬赞,幼安唯以琴音相送。”谢幼安拂袖坐下,未多攀谈便又奏了一曲。直到那老者和扁舟慢慢消失在天水交接处。 “女郎琴音真是高妙,连隐居在此的名士都如此夸赞。” “哪里是什么隐居名士,那老者应是吴郡陆氏之人。”谢幼安放下膝上的焦尾琴,目光顺着江流望向远处,补了句道:“那是尚书令陆纳,陆使君。我见过他的画像,应当不会认错。” “陆公?”耀灵一惊,道:“那老者竟然就是吴郡陆氏的陆公?” 谢幼安嗯了声,还未说什么,余光就瞧见一角白衣,她转而道:“昨晚一夜未眠,怎么不多睡会儿。” 陆恒脸上有淡淡笑意,还未说什么,耀灵便朝看了谢幼安一眼,行礼退下了。 “天亮了,倒也不困了。” 陆恒没有那么多的小吏分摊公务,做不到大多高位士族的半官半隐。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物很多。而且,特殊时刻,还是一切事物自己经手才能妥当。 谢幼安转过身,背对着他忽然道:“长仁,你可知衣冠南渡那年,吴郡陆氏与我侨姓大族发生的事?” “陆玩拒绝和王氏的联姻?”陆恒略微思索了一下,既然她指的是陆家起初与侨姓的大事,那大概就是与王家的不合。 “对,王家拿出北方珍贵的奶酪招待陆玩,反而害他闹了肚子。陆玩于是拒绝和王家联姻,认为琅琊王氏配不上他吴郡陆氏。” 陆恒有些疑惑,“说这个作甚?” 她似随口一提,道:“南北士族自侨姓南渡而来,便积怨已久,你顶着吴郡陆氏的姓,与我侨姓士族联姻,还算是少见的呢。” “幼安,你想说什么。” 谢幼安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随口提到:“我只知你来吴郡不是为了与我游玩。其余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自是什么都不知的。” 陆恒静默半响,才道:“我非故意瞒着你。” 来时的路上谢幼安一直在想,陆恒的正事到底是什么?吴郡属于南方四姓的地盘,陆恒是陛下封的安西将军,在吴郡不该有什么公务。就在方才遇到陆纳时,她忽然醒悟。 但看着他略微无措的语气,微垂下的目光,整个人都黯然下来的模样。让她有种是自己欺瞒了他,对方还无怨无悔的小媳妇样。谢幼安抽了抽唇角,要笑不笑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此处山水皆宜,我也就当是来踏春了。” 她复跪坐下来,捧着焦尾琴放在膝上,重又低眉信手弹了起来。这次是谢幼安从琵琶曲改来的《十面埋伏》,这种激昂曲子,用古琴弹奏倒也不俗。 江面云卷云舒,风光甚美。陆恒于是坐下听谢幼安弹琴,一曲换一曲后,他闷闷地说道:“幼安,我想听旁的曲子。” 谢幼安挑眉,停下笑道:“可,不过你先得告诉我,船舱置的酒做什么?” “送人。士族皆好酒,我这些酒又与别的杜康酒不同。” 谢幼安心想,难道是你自酿的酒。她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道,“哪里不同?” 她对别的东西都很平淡,唯好酒水。只因自幼身子不好,常年被抑着半点酒水都不能碰。难得离开家族,大堆美酒在旁,谢幼安心中不免被诱惑。 陆恒酿的酒与普通酒不同,更气味清烈,酒味浓郁后劲颇足。青梅酒又清香扑鼻,味道清冽干净,十分引人——这是陆恒出身低微又早逝的生母,唯一教给他的东西。 -- 第16页 陆恒笑道:“还能有什么不同,这些不过都是我自己酿的。” 果然,谢幼安心中喜悦,试探地问道:“那么多坛酒都送人?不若以金帛书画代替一些。” “吴郡士族不会缺这些的。”似是瞧出了她心底的目的,陆恒无奈地笑了笑,语气虽软,却是不容商榷的神情,“你不能碰酒水的,忘了?” 谢幼安抚了抚被江风吹摆的衣袖,心中失望,面上却风轻云淡道:“我只觉得既然是去往吴郡陆氏。既然别有目的,那只带上几坛酒未免礼薄。” 她的‘别有目的’咬字颇重。话锋一转,望着陆恒,又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陆家几位长辈的喜好,无论你想做什么,有我助你总能顺妥不少,如何?” 陆恒半点犹豫都未有,径直摇头,“幼安,我带你来当真只是游玩而已。” 她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瞬间明白了他说话是真的。谢幼安微眯了下眼,心中有些说不清的微恼,却瞥见耀灵端着食盒走了过来,便也不说话了。 “女郎,在船上饭食简陋了些。”耀灵打开饭盒,是两份简单的两荤三素,精致的白米旁小半格豆饭。“汤是鲜鱼汤,上船前渔夫哪儿买来的。” 耀灵将碗筷布在矮几上,边道:“船头似乎有些风大,女郎要去船舱内用食吗?” “无妨的。”谢幼安坐了下来,握着木筷不再说话。 陆恒坐在对面望着她,沉默片刻,道:“这次来吴郡我确有些事要做,但与你无关,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又提这个做什么?”谢幼安夹了一块羊肉。想了想,反正不在谢府,便不再遵循食不言了,道:“我知道了。” “幼安,你可信我?” 沉默许久,谢幼安垂着眼,没有看他脸上的神情,只是说,“长仁,你会做对谢家不利的事吗?” “不会。” 又是长久的沉默,谢幼安扬唇笑了笑,道:“那我就信了。” 陆恒闻言无声笑了笑,在谢幼安移开眼眸低眉时,他眼眸映着的满腔情深。 江边的微风,都停了下来。 ☆、惊鹊 (修) 天色微暗,船头便靠了岸。 “名帖已投陆府,我三日后再前去拜见。”陆恒问谢幼安道,“这三日,我们住去客栈可好?” 耀灵眨了眨眼道:“女郎,我们还未住过客栈呢啊!” 谢幼安笑道: “就知你喜欢,这三日你就住个够吧。” 仆从接过耀灵递来的散银子,忙去找了代步牛车,去往惊鹊找好的客栈。牛车一会儿便到了客栈口,高大古雅的下楼看着别致不俗。 但不好的便是,这客栈下是处酒肆。耀灵望见一堆喝酒之人,便皱起了眉,板着脸吩咐客栈老板道:“要三间上房,不要让我家女郎听见喝酒嘈杂之声。” “是是是,女郎们的上房都在三楼,保准一点声音都没有。” 客栈小厮取走仆从手里的包裹,带他们去三楼的上房。耀灵手里的包裹是谢幼安的,她不许小厮碰,抱着包裹走在最前,心想自家女郎住的地方可不能差。 推开门,入眼便是一张整洁胡床,推窗外绿盈盈一片树林。木桌上悬挂着水墨画,十分舒服干净的一间房。耀灵望了一圈后,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谢幼安笑道:“女郎快看,此处尚还不错呢。” 看见陆恒,很快补了句,“陆将军真有眼光!” 陆恒闻言笑了笑,道:“是惊鹊找的地方。” “女郎,我与耀灵先去看看我们今晚睡的地方。”话完,甘棠便拉着耀灵退了出来。 耀灵撇了撇嘴,道:“将军身边的那惊鹊,闷得要死,跟你似的。难道是你哥哥不成?” 甘棠凉凉地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微挑眼往下一掠,直望的耀灵背后寒毛竖立。她忽然想起甘棠唯一的亲哥哥,是得罪了权贵被活活打死的,此事一直在甘棠心中是个忌讳。 她心里瞬间咯噔一下,连忙便一脸谄媚笑道:“好姐姐,我同你开玩笑的。那什么惊鹊,他哪里能配的上,当的了我们如花似玉的甘棠的兄长!” 这话说的有点大声。 只见甘棠眼神望着耀灵身后,竟然勾唇笑了笑。耀灵惊异之下回头望去,却见惊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显然是听见耀灵方才说的话了。 诸事不宜! 耀灵不由呼吸一窒,心里只剩下这三个大字。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笑吟吟想和惊鹊说话。却见惊鹊已经走进了他的房,并关上了门。不由暗暗叹息,她得罪了甘棠还能好好哄哄,得罪了惊鹊以后还怎么探听情报。 “小贱婢!汝身却不由汝,你不想卖,可大爷我想买!”楼下忽然吵闹起来,耀灵想着他们吵闹一会也就消停了。径直走下楼,想要取些饭菜。 谁知她刚走到楼下,眼前便飞来一个酒坛,她来不及避让,只微侧了下头。半个酒坛擦过她的额头划过,呯嗙重重摔碎在她脚下。 她若是来不及偏头,便是整个酒坛砸中她脸,等碎片划过,她那双眼睛保不保得住还是问题。 额头火辣辣的疼,疼的眼眶微红,她伸手一摸,食指便有淡淡血迹。却见撒泼之人还在谩骂,根本没注意到随手扔的酒坛砸伤了人。 客栈的人多数在看热闹,只见一青衫女子低垂着头,站在那骂人男子面前,默默承受着旁人的指指点点。 -- 第17页 耀灵本就心情不佳,被这酒坛一砸更是怒火中烧。捡起旁边食客酒桌上的菜盘便扔了出去,盘里的菜落了一地,空盘却奇准地砸到了男子头上。哐嘡一声,砸的男子脚步向前一个踉跄。 在旁喝酒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哎,这位女郎,这是我们点的菜……你怎么能用来砸人呢。” “赔你便是了!” 待她还想要举起茶壶扔过去,被砸的华服男子顿时怒吼道,“那小娘子竟敢砸我!你们都是死的吗?”后半句是对他身旁侍卫说的,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方才来不及反应。 闻言顿时拢了过来,想要抓住耀灵。 “你们敢过来!扔死你个无目竖子,无知蠢物!”耀灵举着茶壶,瞪着近处那几个侍卫。他们也是一愣,不知是忌惮她手里的茶壶,还是惊讶她的嚣张。 那男子顿时也不管什么美人吧美人了,气得脸涨红,怒吼道:“你们都是废物啊,我让你们把她抓起来,先给我狠狠地打!” 侍卫一拥而上,耀灵很快被抓了起来。 “好个小娼妇!今日便叫你知道爷的厉害!”那华服男子走了过来,咒骂几句脏话后,扬起手便要批她脸颊。 “你若打了她,手也是不要了。”清冷地呵斥声,那华服男子动作一顿,这一掌便没有打下去。 甘棠带下来的两个侍卫立刻围了上来,几下便把耀灵从男子的侍卫手里救走。陆恒带的侍卫虽都看似其貌不扬,却是从真正沙场白骨中活在走出的将士。 那些混饭吃的侍卫,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耀灵见到甘棠,浑身泼辣脾气顿时一收。她可怜巴巴地,指着额上伤口道:“甘棠,他们打我。”额头一道不小的口子,鲜血还顺着往下流,看上去确实颇为凄惨可怜。 甘棠望着华服男子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轻声问耀灵道,“你还好吧。” 华服男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脸颊消瘦,眼睛细小露着精光,嘴唇肥厚,让人看着便心生厌恶。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在吴郡我孙某的地方,你们还敢给我嚣张?”他冲身旁侍卫吼道,“你们五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两人?我养你们何用?!” 耀灵和甘棠衣衫皆是绸缎,相貌亦不俗。但吴郡他惹不起的门阀士族,他都是相当眼熟的,当下只把她们当成了哪户小吏家的女郎。 被他一斥,侍卫只能又靠了过来,想要将耀灵抓住。 “你们在做甚么?”热闹渐起,玄衣裾裙长袖翩翩,便有足瞪木屐哒哒声。一声声间隔不多也不少,每次迈步距离似乎一样,足可窥见从容。 耀灵顿时转头望去,正下楼的正是自家女郎。 原来早有侍卫将此处情况禀告的陆恒,谢幼安在旁听见便立刻下来了。 “女郎。”耀灵眼泪汪汪的唤了声。 “耀灵,你怎么了?”谢幼安看见耀灵额上淌血的伤,眉骨处也有淡淡血痕。她唇边的笑敛了敛,眼眸望向肖骏,说道:“你弄的?” 她语气并不多强势,旁观众人却一瞬静了下来,只等肖骏怎么说。 那华服男子肖骏嘴动了动,将粗鄙的脏话咽了下去。他亦不是傻子,能分的清谢幼安看着似乎出身不凡,她身侧的男子虽默不作声,但给他一种极其眼熟的感觉。 他想了想仍是不甘,咬着牙嘴硬道:“是我砸的又怎样,赔些银子罢了。你这婢女从背后砸我,此事又怎么算?” “耀灵,你手里拿着茶壶作甚?” 耀灵呐呐望着谢幼安。 “砸回去啊。女郎给你撑腰呢,有何不敢的?” 谢幼安扬着唇,语气淡淡,似只是在说这杯茶很好喝的样子。耀灵立刻精神抖擞,捏着土色茶壶便扔了过去。孙康没料到谢幼安竟会那么说,一愣之下,竟再次被耀灵砸中。 茶壶在他脚边咕噜噜未碎,孙康脸庞却涨成猪肝色,恨恨道:“你敢纵仆行凶,好得很那!”说完便大步离开客栈。 谢幼安望着她额头流血的口子,皱着眉道:“让惊鹊去找个大夫吧。”陆恒望了眼他,惊鹊很快点头走出客栈。 “无妨的……不过蹭破了点皮。”耀灵忽然想起什么,怯怯道,“女郎,方才那人怕是怀恨在心呢,奴婢不会惹事了吧?” 谢幼安轻哼了声,道:“那人衣衫虽华,却不是士族装扮。相貌颇陋,一看便是商贾之流,或是趋附士族之人,不足为惧。” 虽是初次离开家族,但她自幼博览群书并非无用,加上恩师言传身教,谢幼安眼光确是精准的可怕。竟一面便将孙康身份猜出了个七八。 但她此时毕竟年幼,不知尚有世事难料一词。 围着的食客见无热闹可看,渐渐散去。先前被肖骏刁难的青衫女子快步走上前来,眼眶含泪的下拜谢过谢幼安相救之恩。她微蹙了下眉,面上却端起一抹微笑,道:“小娘子不必多礼。” 那青衫女子忙垂头呜咽道:“妾本是孙大人家中豢养的舞娘,主母将妾等发卖之后,妾蒙酒栈主人收留,在酒栈作弹琴伎女倒也自在。谁知孙大人看见妾在此,硬要把妾买回肖家,妾不肯,才吵闹起来。” 谢幼安对她的遭遇并无兴趣,见她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泣泣倾诉,便吩咐甘棠取些散银子给她。待刚打发离去,惊鹊已经领着大夫回到客栈了。 -- 第18页 他气息微喘,显然是小跑着回来的,进客栈时脚步一缓,抿着唇对陆恒道:“将军,大夫请来了。” 他说完这话,大夫才气喘吁吁地走进客栈,道:“足下走的也太快!老朽年迈,脚力不行了啊。”说完这话,才将药箱放在桌上,望了一圈没看见什么血腥场面,“是哪位受伤了?” 谢幼安道:“老者这边请,先上楼再说。” 那大夫疑惑地点点头,跟了上去。 谢幼安走到三楼转弯处,对跟在他身旁的陆恒轻声地道:“你别进来了。”她带大夫走进甘棠耀灵的房间。 “她额上的伤可有大碍?” 那白须大夫凑近看了看耀灵的伤口,道,“女郎幸好没伤在眉心。只是看着有些吓人罢了,没什么大碍,血已凝了起来,老朽开贴补血养气的药方便可。” 谢幼安刚颔首,又问道:“可会留下伤疤?” “每日小心擦上膏药,应当不会,不过每人体质不同,老朽也不敢断定。”他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膏药,道:“每日洗漱后涂抹一次便够了。” 甘棠又端出文房四宝,请他写药方。那大夫边写边不由感叹道,“方才那小郎气喘吁吁的模样,一路催促,老朽还以为有人快要性命不保了呢。” 甘棠不由轻笑。耀灵微垂下眼,竟不发一语,看来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强盗 (修) “人世茫茫,林泉高致,醉卧清谈,这样度过也当不负此生。”这是谢幼安的祖父,江左风流宰相谢安石的话。 谢幼安望着面前景色,眸子一眨不眨地道:“在此寄情山水,倒也真的不负此生了。” “先下船吧。” 潺潺溪水已经带不动扁舟了。 谢幼安和陆恒弃舟下来,踩在大块岩石上。两人此时置身水中央,远处两面青山相对,雾气氤氲,近旁山坡草木繁盛,花木葳蕤,仿若仙境。 “可惜此处溪水尚清,竟没有鱼影。”谢幼安望着陆恒,笑得欢快,“若是水中有鱼我们还能多待两天,现下没有食物,我们的扁舟也不能逆流而上,怎么办?” “无妨,我识得回去的路。”见谢幼安喜欢这儿,陆恒便也微笑道:“时辰还早,天黑之前再回去也可。” 午时谢幼安拉着陆恒上了扁舟,哪里料到上流水急速落下。湍急大浪里两人无法控制方向,将扁舟一路顺着推到了这处。 谢幼安微微蹲下身子,手碰了碰微凉的溪水。 溪水划过指尖流动过去,她抿着唇又笑了笑。见山山水水,这些庶族百姓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她眼里,反倒比见到明珠玉如意还稀罕。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谢幼安掬了把水,淡黄的光将她那捧水映的波光粼粼,又缓缓从指缝流走,“幼时读《孟子》,背了这么首孺子歌,十多年后,我才亲眼见到了沧浪水。” 陆恒知她心情不错,顺势说道:“还想看吴郡的什么?或者是去钱塘乌程,余杭?” “我想看看陆士衡最爱的华亭。” 陆恒颔首道:“我陪你一同去。” 谢幼安站起身,凑得近近地看着他,笑容难得有几分狡黠,“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陆恒不知她要说什么,便静静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却不说了,笑语盈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长仁,我饿了。” “我去找些野果充饥?或者,”陆恒抬头望着一碧蓝天,继续道:“或者我射些禽鸟来烤着吃?” “此地无弓无箭,你拿什么来射鸟?”谢幼安眨了眨眼,好奇地道。 “你若是想吃,我自有法子。“ “那好,我想吃。” 谢幼安想看陆恒有什么办法。 陆恒望着不远处树木浓密的山坡,道:“我们要先离开溪流中央。”他牵着谢幼安的手,脚步极稳的踩在湿滑的岩石上,带着谢幼安一步步走回岸上。 静谧无人的丛林,偶尔半空有禽鸟掠过。 清澈溪水从她脚旁缓缓流过,一阵清风拂面,谢幼安双袖吹得翩翩而动,水红衣裳更衬腰际玉佩白璧无瑕。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陆恒拿着随身带着的匕首,削砍着树枝。 “这个就做箭可以么?” 树枝柔软且水分多,当箭能有多少准头?更别说要射的是天上的禽鸟。 “不一定行。”说话的一会儿,陆恒手上动作半点不慢,转眼削好了五根笔直的树枝箭。他仔细削着箭身,箭头不够利尚无大碍,箭身若是不直,射出去力便偏了。 “现在箭有了,弓怎么办?” 陆恒抿唇笑了笑,也不说话。匕首绕着树皮轻轻滑动一圈,拿开干枯树皮,匕首划开一条长长嫩绿树皮。 “这便是弦了,”谢幼安会意,她捡起几步之外一根木头,用力弯了弯竟折不动它,拿在手里掂了掂,微笑道,“弓用这个?” 陆恒见粗细合适,便接过开始削下凹槽,然后装弦弯弓,他拉了几下试试。抬眼望着碧蓝的天际,等待有禽鸟飞过。 此地僻静,树林茂密禽鸟也颇多。 陆恒手拿着树枝做的箭,左手举着弓。他并不心急,只是静静地等着,谢幼安饶有兴趣地陪在旁,亦不出声。 一群大雁成群飞过,陆恒没有动静。 -- 第19页 接二连三的禽鸟,在天际划过,陆恒都只静静地看着,没有拈弓搭箭的意思。 等了许久,谢幼安都有点不耐了,眼神乱瞟周围景色时。陆恒极快地搭箭上弓,弦一瞬被崩到紧紧发颤,嗖的一声肃然发射出去。待她回神望去时,只看见一头乳鸽半空不甘地振翅挣扎着,而无力阻止的摔落地面,昏死过去。 为何偏偏是鸽子,谢幼安偏头看他,见他神色无异样。好像不记得过往之事,没认出往昔故人。 “啪”地一声,陆恒手上那只弓受不住力,断成两半。 “幸好这箭中了。”他走去拾起鸽子,匕首插入喉管一划,干脆利落地隔断鸟首,也算给了个痛快。 谢幼安心道:“好厉害的箭术。” 望着陆恒拾鸟的背影,眸光一瞬有些复杂。旋即抿唇笑了笑,走上前去道:“禽鸟有了,火怎么办,我们要钻木取火?” 话音刚落,陆恒从怀中掏出火石。 谢幼安失笑,“你还真是有备无患啊。” 很快火堆燃燃烧了起来,陆恒将鸽子身上的羽毛烧掉,刨去内脏,就着溪水洗了干净。谢幼安采了几片大叶子,清洗干净后递给陆恒。 陆恒将肉裹在叶子里,放在火堆里烤。 天际的太阳光芒愈甚,此时已是午时,谢幼安早上未食什么东西,专心盯着渐渐萎黄的绿叶,闻着传入鼻尖的香味,饥肠辘辘。 陆恒拿着树枝翻动了一下肉,便道:“还有片刻就好了。” 她喔了声,垂着眼看着面前火堆。火苗旺盛的燃烧着,不时传来噼啪声,陆恒微皱了皱眉,小声道:“你离得太近,往后去些,小心火烧到你。” 话音未落,噼啪一声火花溅出。 眼看便要溅到谢幼安,她下意识地闭着眼往后一躲,没有意料中的疼痛,火花没有落到她身上。她睁开眼,便见原来是陆恒半个身子遮住了她。 事发匆忙,他来不及拉开她,只能用手臂挡下了两点火花。陆恒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让她往后挪了点。拿着树枝继续翻了翻烤肉。 “没事吧?”谢幼安看见他袖上两点焦痕。 “无妨。” 谢幼安抿了抿唇,挨近他,忽然拽过他的手臂。捋起衣袖果然便见臂上两点红痕。 “这也叫没事?”她抿了抿唇,语气不自禁地低沉。 “真的无碍。”陆恒抬眼,有些疑惑地微挑眉,旋即安慰她道:“军中断了手指也算轻伤,只是手臂被火花溅了下,明日就好了。” 若火花溅到的是她,他定然不会这么说。 她闷闷地喔了声,“不用凉水冲下么?” 陆恒扬唇笑着,用树枝小心地,将包裹着绿叶的烤肉从火中取出,绿叶被火烤的完全枯黄,里面裹着的肉也微微发枯。他用匕首挑去表面一层枯掉的黑色,切了一大块肉递给谢幼安。 谢幼安抬眼看着陆恒,见他真的不把手臂上的烫伤放在心上。 终于认输般地接过烤肉,放在嘴边轻吹了吹。 她两只手拿着那块烤得酥香的肉,捧着凑近嘴边直接啃了一口,嘴角不可避免的沾了些肉汁。 谢幼安嚼了两下,并没有记忆里那么好吃,不由微蹙了蹙眉,喃喃地道:“怎么没有味道。”话音刚落,自己便勾唇笑了,“陆将军再神通广大,也不至于在身上带着盐末啊。” 陆恒无奈地笑了笑,“很难吃吗?那就不要吃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现在?”谢幼安嗯了声,“好吧。” 虽然应下了,但她捧着那肉亦不舍得丢。继续啃了两口,溪水丛林处,突兀地传来了马蹄声。 农耕为主的晋人饲养马匹成本极高,来人除了军队便是士族,或者便是胡人。 陆恒立刻警觉,他眸子盯着声音传来一处。 须臾,竟跑来了几个神色仓皇的农夫。 他们刚看见陆恒,便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贵人救命,后方贼人欲加害我等!”此时他们离陆恒尚有十丈,待要向陆恒跑来时,马匹声已然传来。 五六个庶民顿时被两匹马拦下围住,马背上跳下来五个人, 手持柴刀,怒发冲冠。 那六个庶民不由大惊失色,直扑倒在地,喊着饶命。 陆恒将谢幼安护在身后,默默看着。 随后又跟来了三个壮汉,衣衫简朴,扛着柴刀。他们围住那六人,斥骂了些狠话,便去抢他们身上的钱财。之前骑马的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其中一人向陆恒谢幼安走来,那大汉看样子是领头之人,目光不善。 作者有话要说:  早知道那么冷,俺肯定不写历史正剧…… 但我不是那种随意弃坑的人【正经脸 ☆、山洪 (修) 那贼人扛着柴刀,昂首阔步地走来,看样子就像是让去树林里砍柴。谢幼安被自己心中一念逗乐。溪流忽然流得急了些,两岸青山雾气浓郁起来。 “陆将军,莫不是有人要追杀你,跟着跑来了吴郡?” 明知她在说笑,陆恒依旧摇了摇头,侧身完全挡住了她道:“我得罪的人虽不少,但他们也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且看看他们到底是何人。” 似乎察觉到他们二人太过悠闲,苍髯如戟的男子扛着柴刀,脚步生风地加快走向他们。看了他们半响,语气粗嘎地对陆恒道:“把你身上的金子都掏出来。” -- 第20页 话落,谢幼安意外地微微挑眉。 她站到了陆恒身侧,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壮汉。而同样,面前的壮汉也在打量着他们。 忽然跑来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也望了眼他们,旋即眼神有些畏缩,小声地道:“祝大哥,他们看起来是士族,不如放他们走吧。庶族以下犯上,可是只有一个死字啊。” “他们是士族,才会有金子。” 那相貌威猛的汉子瞥了眼他,声音不低,分明是在说给陆恒在听,“我们打劫本也就是死罪,士族倒还能多拿些金子。再说士族看不起金子这些阿堵物,给了我们本就也没什么。” 望着那轩昂魁梧的大汉,和他旁边脸上老实巴交,却同样拿着柴刀的干瘦男子。陆恒颔首,却道:“可我的侍从都未跟在身旁,身上实是半个铜钱也无。” 那大汉明显一愣,皱起了眉盯着谢幼安。 “我身上也未带钱财。”见她双袖飘飘,交襟水红色襦裙佩玉,临危亦含笑的从容模样。那大汉便相信如谢幼安这般士族中人物,是不会将名士看成阿堵物的金子,贴身带着的。 那大汉在想该如何,却忽然望见谢幼安腰际挂着的玉玦,于是干脆道:“小娘子的玉送给我祝老二,我便放你们离开,怎样?” 谢幼安低头望着自己的玉玦,却是微微一愣。今日实在不巧,佩的这一块玉光泽温润,花纹精巧,谢之一字隐约藏在图案里。正是谢家的玉,传宗的那块。 谢幼安出生时谢父便从身上解下,送给裹着襁褓里自顾自笑着的小幼安。 后来一番周折,这块玉玦落到了陆恒手里,现在又佩戴回了谢幼安身上。她手指轻抚了抚玉身,触感温润,谢幼安抬眼没有说话。 陆恒蹙眉,问道,“我观足下相貌堂堂,何故为贼子?” 朝堂对强盗之罪一向重罚,何况还是以下犯上的打劫士族。此般光明正大的群盗,实在太过胆大包天。 “连年灾荒,庄稼颗粒无收,佃户又缴不上税赋。半斗粮食一亩地,赔光薄田便只能饿死。”那壮汉语气低沉,道:“士族当然自然不知我庶族活着的辛苦。倒还不如跟着我祝某赌上一把,输了也不过一个死字。” 谢幼安默默听着,虽未表现出来,心中却是极为惊讶。 吴郡向来田产富饶,鱼米之乡。 不比北方多灾多难的农夫,这里附庸士族的佃户虽也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严寒酷暑。却是不愁吃饱穿暖的,甚至犹有些盈余。 在这种情况下,佃户强盗的念头稍稍都不会有。 自耕农遇上天灾疾病顶不过去,将田产卖给士族变为佃户和雇农,也都能熬下去。谢幼安眼光扫过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祝大哥,他们是士族,真的也要……”抢完庶族身上钱财后,另外三人向这儿靠来。他们是第一次打劫,显然还不明白,他们的头头,目标一开始便是士族。 谢幼安不说话。 陆恒皱眉,只是道:“灾荒已经如此严重了么?” “郎君身为士族,自然不屑关心此等俗事。然蚁蝼再低微,也都是想要活命的。”大汉不再和陆恒说话。他眼睛掠着谢幼安,粗声道:“小娘子不肯割爱,某便只能硬抢了。” “足下还是不要动手为好。”陆恒目视前方,道:“官府差役到了,诸位自行逃去吧。” 远处的确见来了几位军士。 原来是那几位原来是佃户出身,第一次打劫,拿了钱财后,心软放了他们离去了。天灾的时候,哪怕几个铜板,庶族亦吃亏不起,当下跑去报了官,还特意强调了有士族受难。 衙门官员一听有士族受难,当下快马加鞭派了军士前来。 那大汉脸色一变,涨红的脸透着青色。目光望着身边一张张老实巴交,懊丧惧怕的脸,满腔怒火便也发不出了。 “走!”他大手一挥,二十几个拿着斧头的庶民贼寇,便跟着他从旁边的山坡树林逃窜,很快不见踪迹。 “不知阁下可有受惊?”军士很快上前,行礼后道,“某等来迟,望恕罪。敢问那些贼人逃去了哪里?” “从山坡那儿逃离了去。”陆恒指了指方向。 那军士见陆恒和谢幼安无恙,便又行了一礼。众人骑马追去,余下的庶民不管有没有拿回钱财,也都只能三三两两离开。 此地很快又只剩他们两人。 “幼安……”陆恒刚想说什么,猛然间脸色大变。只见身后本来清澈的溪流极快变得浑浊,水面浮着一层白沫。陆恒当机立断,抓着谢幼安的手,猛然地跑向斜坡之上。 他来不及解释什么,左手拉着谢幼安,右手扶着坡上树木借力。耳旁此刻传来一阵轰鸣声,陆恒急道:“幼安,快上去!” 谢幼安虽不明所以,但在陆恒拉着她手跑的那刻,也全力在跟着他往上爬。 一阵大的不可思议的风猛然刮过,谢幼安眼睛被风吹得生疼,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发髻被吹得散乱。不是陆恒死死抓着她,她几乎被风带落斜坡。抿唇勉强眯起眼,她右手和陆恒一样扒着树枝,借力而上。 直到两人爬到小坡顶,谢幼安站定身微松了口气,再回头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方才的大岩石早已不见,疯涨的水位将他们站着的山坡都掩住了一半。 -- 第21页 潺潺而下的山泉,化为汹涌的瀑布,毫不留情地冲刷下来,残枝断木随着白沫飘荡水面上,又很快被冲走。 风依旧呼呼的吹着。谢幼安心想,若是陆恒反应慢一会儿,他们两人依旧站在岸边上,一定会猝不及防地被滚滚洪流冲下悬崖。 死无全尸,也再正常不过了。 谢幼安看了一眼陆恒,心里微松了口气。山顶之上风没有那么夸张,衣裙还是随风飘着。站定之后,面前微风高处,底下洪波汹涌,别样惊心动魄的景。 奇怪的是,她倒没有什么恐惧的情绪,一直没什么不安,不管是小舟遇上浪涛,或岸边遇上贼人,还是方才差点便被山洪卷下悬崖。 仿佛她确信自己安全似的。 为什么呢,谢幼安心里想,大概是因为陆恒在。 “幼安,害怕吗?”爬上山坡的时候,树枝刮花了她的水红襦裙,弄脏了翩翩长袖。发丝也被风刮的散乱,陆恒手中轻触她的脸颊,试了试早已风干的一点泪痕,轻声地对她说,“对不起。” 谢幼安眸子微微睁大,直视她面前这个男子。 他微垂着眼,眸子里酝酿着浓浓歉意,微抿着唇,语气轻柔而内疚地——在向她道歉。 他愧疚让她遇险,仿佛这场意外是他所造成似的。 忍不住弯了弯唇,她俯身忽然抱住了他,靠在他被树枝上挂着的水打湿的胸膛上,语气有些恹恹地,又像在撒娇,道:“这件衣裳是我最喜欢的,怎么办?” 陆恒想要推开她,双手无措了一会儿,又只轻轻拥着她,无奈地笑了,“我身上甚脏。” “我的衣裳也脏了,怎么办,嗯?”谢幼安揶揄他,笑道:“要不你给我做件一模一样的?” “我不会做这个。” “那酿酒你总会吧。赔我几坛子青梅酒,我便不怪你了,可以吗,陆将军?” “先回去再说。” “那这便是答应了?” 见谢幼安还惦记着酒,陆恒不由失笑。那一丝笑意荡漾在眼瞳里,稍稍犹豫了一下后,他微微颔首。 “那我们回去吧。”谢幼安眯起眼眸,唇角微弯。 陆恒你是这般在意我么?那你怎敢——她拒绝再想下去。 ☆、义子 (修) “将军去拜见陆太守了。”耀灵道。不消多问,便知是从惊鹊哪儿问来的。 在原先的客栈出了小事后,谢幼安一行人搬到了只招待士族的驿馆里。游山玩水的三日过去了,陆恒也要忙他的正事了。此地安静极了。她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的一池塘水。心想,看来陆恒是真的不想她插手,连去陆府竟然都还瞒着她。 “难得离开建康城,我们出去逛逛吧。”谢幼安站起身,微笑道。 陆恒被童仆引到书房时,只见陆纳微弯着腰,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面前一副巨大屏画。听见动静,方才转过身来,他定定地看着陆恒。 已是花甲之年的尚书令陆纳,双目炯炯,精神矍铄,半点不显老态。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陆恒,方才微微展颜颔首,挥手道:“坐。”说完自己也跪坐在陆恒对面,指着桌上瓜果,道:“仅以瓜果茶水来招待你,不嫌寒酸简陋吧?” “怎会。” “我看你这孩子也不像懂茶的。” 不管五六七岁还是三四十岁,在陆尚书令面前统统能被叫声“孩子”。陆纳指了指桌上茶水,道:“这茶哪怕只一盏,价也抵得上平常一桌肉菜了。” 陆恒的确不懂茶,也只会说几句谦虚的话。 “和你这孩子说话忒没意思,怎么不把你妻子谢氏带来?”陆纳想给自己倒杯茶,陆恒见状拿过杯子,帮他斟茶。 “老夫对那谢家的小女郎好奇得紧,听说琴云起雪飞,书可矫若惊鸿,画则栩栩如生,还又擅茶擅玄谈。总之是小小年纪就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她若来了倒可和我谈画品茶。” 不待陆恒搭话,陆纳又疑惑道:“不过世人往往言过其实。你自己说说,那谢家幼而聪颖的才女,真有传得那么厉害么?” 陆恒微笑道:“不瞒陆使君,幼安确比晚辈聪慧的多,传言一半可信。” “哎,谢家子弟,芝兰玉树,我陆氏子弟是怎么也及不上了。” 陆纳颇有些失落的模样,叹了口气,“想当年,我备下茶水瓜果招待谢安石,却被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换掉。他以为满桌珍馐才能体现我三吴大族的气派。” 陆恒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于是只做出安静倾听样子。 “都是俗物。”陆纳只哼唧了句,便笑逐颜开又道:“没想到有一天会南北联姻,谢家的女郎嫁到我吴郡陆氏来。” 陆恒心中一震,凝视面前的陆纳。他那双皱纹颇多的眼睛,带着老者的睿智祥和,旋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见陆恒脸上意外的神色,不由开怀大笑:“你以为我吴郡陆氏高傲,必定不肯听从今上的旨意,随随便便接纳一个外人做族人,是否?” 陆恒微微颔首。 “本来我确是不同意的。但今日见你,长相实在太给我面子,收你作义子也无妨啊。” 陆纳只有一子名唤长生,却早逝。膝下只有弟子道隆嗣,收为子嗣。即便如此,陆氏族中想要过继给陆纳的子弟,便如过江之鲤般,只要他想,没有不愿的。 -- 第22页 他肯收陆恒为义子,足可见陆恒实是颇合陆尚书令眼缘。 陆恒一愣之后,很快明白良机难得,旋即行了大礼,道:“义父。”陆纳应了一声,眉目里才有了几分慈祥意味。 谢幼安一路看着衣衫褴褛的乞讨者,虽人数不算多,但也绝算不上少。三吴想来鱼米之乡,不料旱灾如此严重。她在建康城怎不曾听说。 “女郎,施舍点钱吧,小儿好几日未食了。”谢幼安衣衫华贵,所到之处不停有人向她乞求。妇女抱着幼儿,模样甚怜。 “女郎,我们回去吧。”耀灵瞧着天色微暗,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说是出来逛逛,却没想到自家女郎还真的便是到处走路,几乎各处都走了一遍。 “你真懒死算了。”甘棠轻飘飘一句,耀灵气鼓鼓地看着她。 “好,回去吧。” 待谢幼安回到驿站,执笔写信,一连写了三份家书,写给家母,叔父,和表兄王烨之。 陆恒敲门进来,谢幼安正好将最后一封信封好,将信放在匣子里,“事情如何了,顺利否?” “瞒不了你。” “我可什么都不知。” “尚书令欲收我为义子。” 谢幼安笑意收敛,眼睛微微瞪大,作出一种极为意外的样子,重复地道:“尚书令收你为义子?” “你没那么惊讶的,幼安。”陆恒无奈地笑了笑。 “的确,我只是有些失落。”谢幼安勾了勾唇,黑沉沉的眼眸带着笑意,“陆尚书令可是和我太公谢安石的同辈人,他认你作义子,那你不是平白长了我一辈。” “倒也是。”陆恒轻笑,“那怎么办。” “所以说,你这最讨厌应酬的性子,不惜一次投名帖拜见三吴大族,为得是什么?”心念及此,谢幼安却没有问出口。 ——她怕这一问,便不得不为了家族,站在陆恒敌对面来。 谢幼安笑了笑,不再说话。拿起筷子,吃着陆恒带上来的饭菜。她走了一天路,早饿得饥肠辘辘了,然而伸筷的速度虽快,却不让人觉得粗鲁,甚至别有一番潇洒样子。 她食不言。 陆恒便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谢幼安吃饭。 谢幼安筷子一顿,眸子掠过他的目光,不在意地接着伸筷夹菜,片刻之后,桌上饭菜便吃了大半了。她伸筷的速度这才慢了下来,细嚼慢咽起来。 “明日我依旧有事,不能陪你。” 谢幼安颔首,继续淡定地夹菜。 “剩下的时日都会很忙,我们后天去华亭吧。”陆恒语带歉意,问道,“幼安,你想去哪儿吗?”若是她还有想去的地方,他大概会推后那些棘手的事。 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不懂事的孩子。 谢幼安垂眼笑了笑,又夹了一筷子菜,才慢慢地道:“我有耀灵和甘棠陪着,你不必担忧。”不知不觉,桌上三素两荤加上白饭,被她解决了七七八八。 “我酿了些桃花酒,明日拿给你。” “嗯?”谢幼安眸子微亮,眼角眉梢皆是欢喜,抬眼看着他,“什么时候酿的?今夜便拿来吧。” “初春酿的酒,现在喝刚刚好,不会醉。”陆恒笑道,“只有一坛,随你什么时候喝。” “为什么只一坛?”谢幼安抿着唇,无奈地道:“小气。” “今夜你还喝得下酒?” 谢幼安嗯了声,的确吃得多了些,她艰难地道:“那便留到明天吧。” “好。”陆恒应得很快。 夜半,鹑衣百结的灾民饱受饥冷之苦,挤在一起相互抱着,以体温煎着熬寒冷的夜。 “咚咚!”突兀地惊醒衣衫褴褛的难民们,他们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远处衙役,瑟瑟发抖也不知衙役是不是想要赶走他们。 “有好心人布施你们稀粥,想吃的人排队啊……”几个衙役敲着棍子,扯着嗓子喊着:“拿着你们的碗,来接粥吃。” 灾民们一愣,瞬间安静后,陡然疯狂起来。 衙役们早已预料,扯着嗓子控制秩序,等人群冷静下来,几人方才抬出煮粥的大缸,分着稀粥。 “别急别挤!人人都有……明日辰时此地也有的派粥,连续三日都有粥吃。” ☆、意外 (修) 虽然陆恒说明日和她去华亭游玩,谢幼安却不打算等陆恒。 天色朦胧时,一辆马车便缓缓驶向远郊华亭,车里耀灵打着瞌睡,甘棠也困得半眯着眼。谢幼安手里拿着一卷《庄子》,看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女郎你说什么?”甘棠道。 “没什么。”谢幼安笑道:“离华亭还远着呢,先睡会儿。” 甘棠犹豫了下,见耀灵睡得香甜,便摇头道:“不要了,我陪着女郎。” 谢幼安也不再多说什么,片刻之后,她忽然合上了书卷。 从吴郡到华亭距离颇远,所以谢幼安并未乘缓慢而平稳的牛车,换成了驿馆饲养精壮的马匹。但千里马跑得再快,行到华亭也要近黄昏了。 华亭东汉年末还是一片荒地,北方流民南迁之后,才渐渐繁华起来。 此地有山有水,旁之有谷,山谷相拥,山水列翠,禽鸟颇多。浅滩处不时有群鹤飞翔,水草丰盛。谢幼安眼前三丈处,水泽里有两只鹤觅食嬉戏,雌雄步行相随。 -- 第23页 雪白羽毛长颈一抹嫣红,细长的腿踩出浅浅水花。同鸿雁一样,仙鹤在晋人心中也是忠贞代表。它清空的啼叫,漂亮的样貌,还有许多吉祥寓意。不少名士都喜爱这仙鹤。 谢幼安站在湖畔,感受微风凉凉,心情极好的扬着唇。 “女郎,要不要租个小船在江面驶会儿?” “不了,你可知华亭为什么有名?” 耀灵摇头,她便微笑着道:“秦汉时此处只是片荒地,陆伯言因攻被吴王封为华亭侯。华亭才开始闻名了。” 耀灵哦了声,谢幼安便不再说话了。 后来陆伯言的孙子陆机,原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大名士。八王之乱时被牵连斩首,临刑前曾感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已。” 陆士衡死前仍恋着华亭清空的鹤唳声,悲叹自己再也听不见了。 这才是谢幼安来吴郡华亭的原因,她想见见大名士陆士衡念念不忘的仙鹤。 “好了,华亭也看过了,我们回去吧。” 耀灵啊了声,道:“才待了那么会儿便回去啊?” “这样天黑之前才能赶回驿馆。”谢幼安轻笑,“不然,陆将军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此言一出,甘棠和耀灵同时惊呼出声。甘棠微瞪大眼,极为惊异地道:“女郎,出来这么远的地方,难道竟没和将军讲?” “天黑之前赶回去便无事了。” “万一遇上危险呢,我跟耀灵可半点不懂武,保护不了女郎的。”甘棠语气淡淡,却是在责怪谢幼安。 “以后也不会了,所以我们赶紧回去吧。”谢幼安唇角微扬,声音放软,颇有些向她认错的意味。 这马被喂养得极好,车夫一鞭子,它便扬蹄疾快地跑了起来,半点不费力。 千里之外的建康城。 “陛下,谢混袭了父爵便已经很好了,为何还要再封他中书令?” “中书令一官最为清贵华重,常用有文学才望者任职。”司马曜望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和蔼地说道:“叔源文章作得不错啊,其人也仪表堂堂,他当中书令有何不可的吗?” “陛下难道忘了,以前的谢安石也是从中书令执政,怎样步步权倾天下。如今谢家借着陆恒,风头愈盛。”司马曜眼睛瞪大,急急地道:“不能放任士族坐大啊!” “你当我愿意与王谢袁萧,顾陆朱张这些,数都数不清的士族分庭相抗?” “臣弟以为,必须要打压谢家……” 司马曜淡淡地打断他:“谢安石在时,兵可领谢家北府军打退苻坚大军九十万,文可治我晋王朝清平安乐,让民吃饱穿暖,使士族不欺君!” “没有士族,何来我晋王朝?”司马曜说着说着,心里一簇无名火腾升,言辞便不禁锋利起来:“你说不能让谢安石继续北上收复失地。你说他军功太甚,你怕谢家权力太大。我把你扶持上来,你呢?整日只知寻欢作乐。” “秋七月丁丑,太白昼见。八月,太白昼见。十二月地震。十八年地震。二月乙未,地又震!” 见司马道子嚅嚅的模样,他更加生气:“那些奏折上报的,整日里不是灾难便是灾像。” “这天灾又不是臣弟的错。”司马道子出声反驳道。 “不是你的错?自从朕扶持你把持这朝政,朕便从未有过几天安生日子。”司马曜冷哼道:“干旱水灾战乱,假使都是你的错,你真万死也不足平息百姓之怨。” 莫名受了一顿责罚,司马道子也脾气上来了,行了一礼道:“左右谢太傅已亡,臣弟怎么也比不过一个死人,臣弟告退了。” “滚吧,扰朕雅兴。”司马曜对左右之人道:“去传贵人来。” 等到张贵人来,司马曜已经在殿上喝了个大醉了。 乌木几上两坛子酒,旁边堆积着厚厚竹简奏章。司马曜揽着张贵人,面上挂笑,一杯杯的饮着杯中酒。杜康酒能消千古愁。 “陛下今日为何这么高兴?” “朕有酒喝便高兴。”司马曜老实清秀的脸庞泛起一抹红晕,拿起酒杯往张贵人嘴边,强迫她也一起喝,道:“你坐边上有甚么意思,陪朕一块儿喝啊!” 张贵人配合的微微扬颔饮尽,却因司马曜喂得太急,酒水从唇边滑落。滴在了簇新的绯红锦袍上,喉咙也被辛辣的酒水呛得咳了起来。 “瞧你,连杯酒都饮不好。” 司马曜喝得双眼朦胧,一把推开张贵人,顺势一把挥落桌上积叠的竹简,听到奏章稀里哗啦的掉落声,又开心起来,扬眉发泄道:“滚!都给我滚。” 张贵人以为是在让她滚,她于是默默起身,穿着被酒污沾惹的衣衫,行礼退下。 谢幼安眼睛被黑布蒙住了,渐渐恢复了意识后,她陡然惊醒过来。强按捺下心中的惊慌,不管怎样,她现在还活着。 深深吸了口气,她用有些发蒙的脑子,想着此处是哪里。 她开始担忧耀灵和甘棠,不知她们两人有没有危险。难得一次任性,便把自己和身边人置入了如此险境。她复又阖上了双眸,心中充斥着恼怒沮丧与不安,浑身木木的无法思考。 静了许久,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想。 谁会绑走她,谢家得罪的人,还是陆恒得罪的人?临走前安复临说的大劫,难道是指此事。三封家书应该还有半日才能到建康城。 -- 第24页 难道是吴郡士族。 应当不会。三吴大族不该做如此不入流的事。 夕阳渐斜,她虽被黑布蒙着眼,但也清楚自己被绑了很久了。一直到现在,周围寂静得不可思议,连送饭菜的人也没有。 怎么一点点动静也没有。 又是两三时辰后,天色便黑了下来。她一整天没吃多少东西,衣裳也单薄,柴房高窗还开着透气,风往里刮着。谢幼安很饿,也很冷,心彻底冷静下来。 费力把她绑来,定然有所求。 她脑海中理不出思绪,心中反复思量又驳回,乱七八糟混成一堆。思维散开,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然越想越乱,毫无头绪。谢幼安闭上双眸,无力地叹了口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对。想到一种可能,谢幼安渐渐地背脊发寒。会不会是今上司马曜? 她这种猜测非胡来。 谢幼安之所以嫁给陆恒,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一块玉玦,或是一个曾经谢家族长的人情——这是只有民间百姓才会深信不疑,津津乐道的。 陆谢联姻,可以说当今圣上司马曜,才是最大的功臣。 这桩婚姻不单能隐约压制谢家,还能笼络住南方士族和陆恒,又以陆恒牵制南北各大士族,顺便利用他的将才挡住胡人战乱南侵。这是谢幼安一直以来的想法。 而她若是失踪,或者说死了。陈郡谢氏同陆恒必定反目,甚至连带着侨姓士族和南方士族,关系也将愈加剑拔弩张。看似是最坏的结果,实则不然。 毕竟陆恒靠军功立足,毕竟根基不稳,还需依靠一手扶起他的今上。 作为帝王,对南北士族之间的不和,至少是喜闻乐见的。黄雀在后,渔翁得利的是谁?只有一直想削弱门阀士族力量的,琅琊王司马道子和今上司马曜。 谢幼安觉得头很痛,又继续想下去。 难道是司马曜想利用陆恒,让她死在吴郡以激化南北士族的矛盾?似乎这种解释最为可信。 她眸子半睁,眼里仍是漆黑一片,片刻后,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哪里不对。若真是今上的主意,倘若一切都如她所想,那陆恒也必定能知晓。 她有些不确定了。 但哪怕此时此刻,仍不相信陆恒会叛她至斯。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读者催更,吓得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更文…… 谢谢ta2小天使233333 毫无防备的停更,纯粹是我懒了【。 也感谢基友这么及时就看到了评论,是不是整天在刷新我的页面??? 为表歉意直接更三章补回啦~w ☆、前缘 (修) 不比谢幼安待着的柴房安静,驿馆可是热闹得仿佛炸了锅。 闪电陡然划破酽酽夜色,照亮了驿馆内外进进出出的严肃脸庞。衣着暗沉低调却是锦袍,昭示着他们不同于一般私兵。大雨滂沱,雨点噼里散珠般砸在身上,毫不留情。 林青衣狼狈的擦拭着发上雨水,脚步踏进驿馆,陆恒眼神便望了过来。让他抢着般地答道:“没找到。”他怕如果再慢上一瞬,在那种眼神下,他再也吐不出半个不字。 “再找,如果依旧找不到的话……送信去建康城。” 他猛地睁大了眼,动了动唇,劝谏的话就在嘴边,却生生咽了下去。 雨丝斜打入高窗,一半落在谢幼安身上。她想要避开雨水,却只是枉然,手和脚被固定得太好,半点挪不了。受着冰冷的雨水,她衣裳很快湿了大片。 腹中饥饿倒是感觉不到了,冷意侵占了所有知觉,身子不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谢幼安唇瓣微动,不知在为谁辩解的,呢喃着,“如果是官家……那我此时便不该还活着啊。”她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一段梦。 乌衣巷谢家,前院有棵极大的桃树。三月枝桠便缀满了水粉,风一吹拂,满目缤纷,四岁的她只能离得极远的望着。就看见娘手里牵着个男童,踏着满地柔软的粉意,一步步向她走来。 “这是陆将军家的小郎君。”娘亲半蹲下身,向男童介绍她,“你唤她幼安便可,往后便把她当做你妹妹。” 男童没有说什么话,点了点头。 她好奇地不眨眼,直直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人。他从未开口说话,沉默寡言的样子,长长睫毛微微垂下,稚嫩的脸庞,眉眼掩饰不住的清秀。他大概也只八岁的年纪,眼眸墨色,唇红齿白,极为清秀稚气的样子。 六岁的小幼安鬼差神使地伸手,轻碰了碰他的脸。 他抬眼惊讶地看她,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没有别过脸。 虽然男童极少开口说话,谢幼安依旧很喜欢他。在谢家被管束保护极严之下,她童年第一次有这么一个可称为玩伴的人。但也就半月左右的相处。谢幼安的父亲从战场回来,陆恒便被接走了。 那是初次相遇。如此短的日子,本以为也就谢夫人会有些印象,连一直跟在谢幼安身边的耀灵甘棠,年长她两岁也都没了记忆。 却不料当时才六岁的小幼安,心中还藏着这抹记忆。 有日,谢父赴旨前去北方。小幼安从解下身上玉玦,系到将要远行的父亲身上,道:“阿爹出征配谢家之玉正好,回来再还给幼安。”谢父点头微笑,摸了摸谢幼安发顶。 -- 第25页 毕竟沙场无眼,哪怕是儒将也免不了遇险。 利剑即将刺开谢父胸腔那刻,陆恒的父亲以身相挡,救了谢父一命,忠骨沙场。 陆恒母亲早在他幼时便逝去,彼时十二岁那年。陆恒无父无母。 谢父受了如此大恩,只能将所有感激报在独子陆恒的身上。他将随身传家的那块玉玦送了陆恒,又许诺下无论官位财富,凡陆恒所能,他必依之允之。 半年后,谢父壮年暴毙而亡。那块玉珏也一直留在陆恒手里。 谢幼安再次遇到陆恒,是在机缘巧合之下。 那时的谢幼安正是最无虑的时候,身子终于不似幼时羸弱,可以随堂兄出府游玩。那段年少得意,她满腹才华名扬建康城,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半夜里,束手束脚难以行动,她喘息渐渐急促起来,脸烧得通红。 前半生的记忆错乱颠倒着的,慢慢交织着过去。梦见了八岁沉默寡言的陆恒,忽然暴毙而亡的父亲,一袭白衣的翩翩少年郎君。 她忽然睁开了眼,面前一片漆黑。 绑了太久的手脚已经发麻到没知觉,微微动了动,血液流动,酸麻如针扎的感觉。她呼吸气促起来,不用摸也知道脸上滚烫一片,心知不妙。 “娘亲啊……”她唇动了动,无声地道。 再怎样料事如神的母亲,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如此愚笨大意。 “借来的陆家私兵,和我们能直接调令的三千军士,全部派去搜查了。”林青衣无暇擦拭发上雨水,径直道:“动静太大,瞒不过那边了。” “瞒什么,不需要。”陆恒面无表情地道:“再给你半个时辰,若找不到便下令封城。调北府兵来,暗里——我训的私兵是废物么?” 谢家的北府军就够让今上忌惮的了,将军你的私兵还要拿出了来显摆。真不知道树大招风的下场吗。林青衣这样想着,知道多言亦没用,他转身步入黑暗,继续去下达命令。 时是子夜,大雨倾城。 大批军士的搜城弄得难民惊骇,百姓惶惶,纷纷议论。 谢幼安脑仁涨的发痛,浑身忽冷忽热,再也不能睡着了。她想了想,还是大声地喊道:“有人吗?”嗓子干涩沙哑,她一下竟没能发出声音。 咳嗽一声,她继续喊着,“外面有人吗?” 虽没指望有人会理她。 喊了几声后,谢幼安再也发不成声音,她勉强干咳了下,乖乖闭嘴。 “嚷嚷什么,不要睡觉了?” 忽然听见应答声,谢幼安浑身紧绷地期待着。旋即听见一阵脚步声,她脑海飞快的猜测着,来的人要做什么,会是谁? 轻微的嘎吱声后,柴房被打开。 “哟,竟忘记给她弄些吃食,怪不得半夜叫了起来。”来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在谢幼安还未反应过来时,便上前一把扯下她脚踝的锁扣。 又冷冷警告道:“知道乱跑是什么下场吧?” 谢幼安一动不动,仍由摆布。那女子似乎要把谢幼安带出去,扯着她的手,没有顾忌她脸上蒙着黑布,走得极快。谢幼安也未不说什么,只努力跟上她的脚步。 病中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她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刚能活动的双腿还是麻木着的,谢幼安努力不让自己摔倒。片刻后,她就被带到了别的地方。 类似瓷碗的东西粗鲁地放在她桌上。伴着那小娘子不耐烦地声音,“快吃,吃完就滚去柴房睡。”原来方才的地方是柴房。现在距柴房几步之遥,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谢幼安心里默默思索着。摸到面前的饭碗,正想问,难道要让她用手抓着吃?脸上的黑布被一下子粗鲁的扯了下来,眼前旋即恢复光明。 几根火烛微弱的照着,眼前的年轻姑娘梳着双丫髻,身着身褐衫子,婢女打扮,此时正一脸不耐地看着她。她面前的深色小碗看样子不那么干净,碗里的豆饭也早已冷掉了。 “快吃啊,傻愣着做什么?”谢幼安拿起桌上筷子,极为老实地埋头扒饭。 冰冷的饭入口嗓子生疼,胃里也不舒服。不过心中才是翻腾着,不敢置信她如此轻易地,便揭开了蒙住她眼睛的黑布? “吃得真慢,磨蹭个什么。”对面婢女不耐地语气,拉回她的心思。 如此轻易扯了她蒙眼的黑布,让她得以观察环境。要么此处防卫森严,不怕她想逃,要么此人心思粗浅,没想那么多。谢幼安直觉多半是后者。 眼下的情况,和方才自己心中猜测的很不同啊。 这婢女虽看似极不喜她,但眼神中没有戾气。谢幼安喊时她也本可不必理会她。大概这婢女便是负责看管她的人。 此人可用。谢幼安垂下眼睫,作出万分无助的模样,试探地道:“我头甚疼,小娘子能否帮我找个医者?”话一出口,声音沙哑脆弱,有些断断续续无力的,连谢幼安自己也吓了一跳。 “啪”手仿佛甩巴掌般贴到她脸上,试探了温度,半响道:“还真烫!” 谢幼安从小到大还未受过如此委屈,又是在病中,身体和心智都极为虚弱。当下眼眶微红,又想哭亦无用,这罪是自己作下的,强迫自己把眼泪收了回去,还要说:“那就拜托姑娘了。” “烦人,你在这等着。” 她顺手把门锁上。其实哪怕她不关门,此时的谢幼安也无力逃跑了。 -- 第26页 那婢女跑去后很快又回来,似乎是受了气,回来统统发泄在谢幼安身上,嘲讽道:“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受个凉就要请医者,贱命一条,还使唤老娘。” 谢幼安微闭了闭眼,脑仁疼得已是混沌一片,仍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人,下三滥的身子要什么医者,吃完赶快滚回柴房睡。” 陈郡谢家的女郎不金贵,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 她混沌的想着,莫非他们抓错了人。错把她当成了犯错的婢女,逃走的妾侍……或者随便什么人,碰巧自己倒霉,被误抓了? 谢幼安虽然吃的腹中难受,但也一口口吃着,省得没力气饿死在柴房,多丢脸。在婢女的数落声下,微垂下目光,吞咽着碗中豆饭。 “不吃了?” 婢女粗声问道,又嗤笑道:“才扒那么几口,倒是斯文,等等饿了别再瞎嚷嚷。”谢幼安一语不发,心中有些慢半拍地思索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喔(。`ω) ☆、肖骏 (修) 此时真正绑走她的人,正躺在胡床上,悠闲地等着面前美人儿脱衣起舞。 谢幼安毕竟年幼,难免百密一疏。 不过就算今天被绑来的是陆恒,或者是更老谋深算谢安,也绝不会料到世间竟有如此狭隘且无聊之人。 男子斜躺着,消瘦的面颊一脸享受,舌头舔了舔下唇,勾了勾手,示意美人儿过来。一把抱住那小娘子,上手下其手起来。 这人赫然便是,耀灵在客栈得罪过的华服男子。 原来此人原是三吴的商贾,但他亲姊姊忽然附上权贵,于是连带着肖骏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为人圆滑,加上懂得献媚取巧,近几年混得越发如鱼得水起来,连脾气也蹭蹭涨。 耀灵在客栈如此得罪他,若是他招惹不起,遇不到的人也就罢了。但巧的是,他路过马车时瞥见里面的人似曾相识。也是机缘巧合,若谢幼安坐得是平常那辆偏穗牛车,任肖骏有再大胆子也不敢绑她。 可她坐的是驿馆马车,那马其貌不扬,车也普通得紧。他便只当谢幼安是哪家富裕庶族的女郎。 待翻云覆雨后,那女子趴在肖骏身上,娇声问道:“奴家听说郎君绑了个美貌小娘子回来?”肖骏鼻子里哼哼应了声,平复着急促气息。 “那小娘子是什么人啊,郎君要收了她么?” “不急,先关柴房饿上三天。”肖骏咧嘴笑了起来,捏了捏女子的鼻子,“柔娘嫉妒了?别担心,郎君我都快死在你身上了,哪儿有功夫管别人。” 柔娘扬唇一笑,一双玉臂勾住肖骏脖子,娇娇嗔怪道:“郎君话说的好粗。” “你郎君我可不只有话粗……” “坏死了!”他们嬉笑得正开心,却见管家吴世惶恐的敲门道:“郎君!大事不好了,一干军士不知要来抓谁,正在府里到处搜着呢!”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把人放进来的。” 肖骏立刻推开柔娘,拿起衣裳披了起来,开门怒道:“是谁敢闯我肖某人的府邸?” “一大帮的军士啊,穿着锦袍的,都是骑着马匹来的。不是那些破破烂烂的士卒,看样子不好惹啊郎君,他们闯进了后便搜着院子,其他什么话都不说。” 看上去来头很大的样子,肖骏心里火气倒是消了大半,冷静想了想是不是得罪了人:“你说,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 “不,钱财半点也不曾拿走,只抓女眷对画像,好像在找什么人?” “找女眷?”肖骏不明所以,皱眉思索半天。 忽然想到,他确掳来个小娘子! 再仔细想想,这次反应过来她衣衫华贵,寒门庶族哪里能穿这种质地的衣裳。 莫非是个士族女郎?肖骏立刻汗流了下来,心中暗悔鬼迷心窍便罢了,竟然还大大咧咧的不曾善后。 这会儿人若真被找了出来,对他简直是五雷轰顶天大的麻烦。 “快去!帮他们一起找!”肖骏脑海想法飞快道:“那小娘子就在后宅柴房,去交给他们。便说是你晚上从俳优手里买来的,原打算安排在府里用做婢女。” 老管家应了一声后,忙小跑着拦下一个军士 “哎,军爷军爷!你们是来找女眷的吧,我肖府上倒是有个新来的小娘子,俳优手里买来的。现就睡在后宅柴房里,我带军爷们去!” “什么样的小娘子?”领头将士从马上翻下,府邸各处都有军士在搜查,他目光落在老管家身上:“带我去吧。”老管家应了一声,转身便带路。 余光却瞥见那将士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火把不怎么能照到的位置,交领玄袍,浑身笼在黑夜下,瞧不真切。老管家心中有些发怵,忙收回眼神,麻利地在前带路。 走了不一会儿,他便停下恭敬地道:“这儿便是了。”从衣襟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取出其中一把开了柴房外挂着的锁。 那军士刚欲进去,被身后人推了开来。顺势取走他手里火把,火光映出他侧脸俊秀,眼眸黑不见底,“先别进来。”那军士一呆,很快应了声。 陆恒踏进柴房,火把的光映亮空却窄小的屋内。 地面青冰冷,还拢了一层几乎肉眼可见的灰尘。谢幼安便斜斜倒靠在墙边,没有任何反应,连他进柴房都不曾察觉,未知生死。 -- 第27页 “幼安?”陆恒跑了过去,抱起谢幼安的时候,连唤了她几声也毫无反应。他的声音统统压在了嗓子里,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带着无法言语的心颤。 浑身紧绷着,脑中空白一片,再也顾不得其他。 他不发一言,将谢幼安拥在怀里骑马赶回驿馆。 “收兵。”那领头军士见陆恒如此匆忙,心中大惑,留下善后收军。 谢幼安的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连唇色亦淡的吓人。陆恒刚将人放在床榻上,甘棠便带着医者进来了,一番切脉诊断。耀灵酝着泪光,却死死咬着唇不哭。 甘棠凑在床榻前,目光紧紧盯着医者的神色,心里不知思忖着什么。陆恒一语不发,惊鹊垂首而立。屋内一片死寂。 “这个,”医者蹙着眉诊好脉,回头见四个人眼神不善的盯着他,却没有一人说话。他有些尴尬地皱了皱眉,道:“有纸笔吗?我来开个方子,先熬过今晚再说。” 耀灵一瞬便叫了出来,“先熬过今晚是何意思?好一个庸医!” “耀灵去拿纸!”甘棠斥了句耀灵,脸上恢复沉稳的模样,道:“大夫,我家女郎病得很厉害?难道不是普通的伤寒小疾?”耀灵被她一凶,眼泪落了下来。她随手擦掉,麻利地去找出了笔纸。 那医者无故被骂,皱了皱眉,但见陆恒在旁气势甚迫人,只得讪讪道:“她本有先天体虚之症,小病尚且不好痊愈,何况是如此严重的高热,人都昏厥了。今夜若是高热不退,恐有性命之忧。” 说完,拿着笔纸写下一几味药,“药箱里没有治高热的药,得快些去药铺里买。” 惊鹊忙接过,转身去买药。 “你们先用冷水敷在她额上。” 甘棠瞥了耀灵一眼。耀灵点点头,连忙端来一盆冷水,两块毛巾泡在水里,交替敷在谢幼安额上,期待高烧退去。 不到一炷香,惊鹊提着一大包药材,递给医者后,便向陆恒请罪道:“药铺里无人,侍卫砸开门才拿到的药。” 医者拆开裹药纸头,惊道:“药童不在,你如何识得药材?” 在军中多年,什么药材认不得?如此想着,惊鹊也没有说话。 “药材没错?请先生快些去煎药,惊鹊去帮他。”医者便忙不连点头,拎着药材跟着惊鹊。甘棠和耀灵交换着凉毛巾,谢幼安依旧闭着眼,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 陆恒默默的跪坐在床畔,望着谢幼安的脸庞。片刻之后,他轻轻扯出她的手,把她的左手包裹在两只手里,又极仔细的掖好被子。 在耀灵等不住了,就要去催药的时候,惊鹊终于端着药进来了。 甘棠忙接过滚烫的一碗药,连碗浸在水里凉了会儿。她拿着药勺皱眉,问医者道:“女郎昏迷着,怎么喝这一大碗汤药?” “这……”医者一个这字还没完。陆恒便接过了药,喝了一大口,便俯身唇对上唇,将药汁渡给昏迷中的谢幼安。太突然,甘棠微红了脸,赶紧让惊鹊带着医者,先去门外候着。 药汁渡到谢幼安嘴里,她昏迷中犹抵触这种味道,不肯下咽。 陆恒便堵着她的唇,直到她憋不住咽下第一口。他右手轻托起她的身子,又顺手塞了个靠枕,让她不至于呛到。 三两口后,她终于自觉地吞药了。陆恒便拿碗口对着她的唇,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药。甘棠和耀灵在旁,互换了个眼色。这里一时竟不用她们插手。 一碗汤药就快见底,谢幼安再也不肯喝了。陆恒放下了碗,扶她躺下,将两床被子又掖了掖好。 耀灵很快又端来一盆冷水,拿下她额上的毛巾,换了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啦!!!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夸我 (ω`) 【此作者卖萌过多,已被举报 ☆、陆纳 (修) “女郎,明日我们便要回建康了。” 谢幼安刚喝完午时的药,望着外面一碧如洗的天,飘荡着几缕白云。想到晚上还有一碗药汁,便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恹恹地应了声。 这半个月来,谢幼安可谓吃尽了苦。 早中晚三大碗的漆黑药汁,喝的她想到药便反胃恶心,吃什么都觉得嘴里发苦。悄悄叹了口气,道:“甘棠啊甘棠,你帮着陆恒准备各种肥鱼鲜鸭,却只给自家女郎几碗白粥兼苦药,于心何忍。” “女郎近几日都只能喝白粥,还是忍忍吧。” “陆恒还在吴郡各大士族那儿做客?” 甘棠轻轻点了点头。 谢幼安却笑了:“觉得奇怪?不奇怪啊,想要得到南方士族的支持,光靠立下的战功可不行。” “想要得到南方士族的支持?为何?”甘棠不解道。 “大概,他想要北伐吧。” 甘棠瞪大了眼,浑身一颤,望着谢幼安脸上平静的神色。久久她才开口道:“将军想要北伐?他娶了女郎又立下了大功,还想要再北伐,为了什么?” 历来将军主动北伐,为的便是立功。而陆恒娶了北方门阀大族的女郎,再得到南方士族的支持,一旦北伐成功,青史留名尚且不算什么,司马氏的江山岂非都要移位了? 当年的桓温因北伐屡建功勋,整个龙亢桓氏便由此显贵壮大,几乎凌驾在了晋王朝司马氏的头上,桓温更是几欲逼司马氏退位。 -- 第28页 若非后来桓温几次北伐失利,威信大失,加上谢家为首的等众门阀士族扶持司马氏,此时的晋王朝早早便是桓家的了。为什么谢幼安对陆恒的态度,这般捉摸不透,甘棠好像隐隐明白了些。 “这样做只会遭官家忌惮,甚至连我谢家不会愿意。”谢幼安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微笑道:“吴郡的门阀士族亦不是容易糊弄的,且静待陆恒的打算吧。” “女郎,万一吴郡士族真的支持将军北伐?” “那就北伐吧。”谢幼安轻叹了一口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北伐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女郎……” “我知道。此事太过困难,所以北伐是不会成真的,万一吴郡士族真的被说服了——”谢幼安沉吟一下,摇头笑道:“那就到时再说罢。” “那女郎明日还去陆府吗?” “去啊,为何不去?”陆恒明日便要回建康城,陆家想要为他设宴。谢幼安若还不登门拜访下,便是失了礼数了。 甘棠迟疑许久,终究还是问了出来:“女郎莫非是想要帮将军谋划?若是将军有女郎的相助,北伐之事定能成。” “甘棠你太高看我了。”谢幼安脸上带着淡笑,道:“且不说我有无这本事。但凭北伐对整个北方士族,甚至是连我陈郡谢氏在内,几乎没有半点好处。我能怎么帮他?” “那陆将军此次来吴郡,注定无功而返?” 谢幼安若有似无地嗯了声。 翌日,谢幼安随着陆恒一起去了陆府。 吴郡陆氏拥有良田万顷,童仆成军,部曲万数。府邸曲廊蜿蜒,景色秀丽,占地也要两百多亩。谢幼安和陆恒在前方婢子的引领下,来到陆府的会客堂。 屏风前,一老者背对他们,在欣赏屏风上的画。 谢幼安上前敛袖,行了一礼,道:“陈郡谢氏幼安,拜见陆使君。” 陆纳闻言转过了身,细细打量她后,面露惊异地道:“你是那日江面上拂琴的小娘子!” “正是晚辈。那时初来吴郡,见山湖风光秀丽,便兴起弹了一曲。”谢幼安笑道。 “小娘子琴音甚妙,不负盛名。”陆纳指了指面前屏风,却忽然问道:“能否看出这是谁的画,好在哪儿?” 谢幼安瞧了一会儿,旋即认了出来:“顾长康早年的画中,竟然有如此大的一面屏风。世人只道他精于人像画,没想到绘这五禽六畜也传神得很。” “画人前必得先习死物禽兽,否则怎么迁想妙得。”陆纳笑道:“可知此屏风中的画,不俗之处在何?” 谢幼安闻言又细看了遍屏风上的画,本以为妙在画笔传神上。眸子扫过右下处青黛淡扫的犬,她忽然悟道:“六畜里的犬是老庄里的刍狗。” 陆纳禁不住频频颔首,又考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何解?” 谢幼安思考了一瞬,便立即答道:“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 “此画中笔法如何?” “笔迹周密,以形描神。” “那此屏风题字又如何?”落款只是几个字的年份罢了,这都要让谢幼安来评价下。 “雅重之气发于笔端而有典则,亦足以昭示于世也,堪得上品。” “小女郎看出是我陆家人题的字了?”陆恒脸上笑意难掩,既有无限惜才之意,心中却又止不住的叹息。想他吴郡也算钟灵毓秀,物华天宝,怎么便没有这样才气逼人的女郎。 上个名惊江左的才女谢道韫,也是陈郡谢氏的芝兰玉树。谢家果然人才辈出。 他连续几问,几乎要将琴棋书画教考了个遍。若非神态松散和蔼,简直像是要故意难住谢幼安。最后又道:“小女郎棋艺可好,等会儿手谈一局?” 手谈便是围棋,魏晋士人之间极其流行的。 “幼安棋力不算多好,四品通幽罢了。”谢幼安抿唇笑了笑,应下道:“待会儿还需使君手下留情。” “如此年纪便是四品通幽的棋力,后生可畏,老夫怎敢想让?”陆纳笑逐颜开地道:“和你这谢家小女郎讲话有意思。比你那除了领兵打仗,什么也不会的郎君有趣多了。” 在旁“什么也不会”的陆恒,见状无奈地笑了笑。 随后陆纳招待他们用餐,上桌皆是精致的菜肴。多以新鲜的蔬菜为主,鱼肉嫩薄入口,带着原本的鲜甜味,没有特别重的调味。让原来没什么食欲的谢幼安,都多动了几筷子。 很快饭毕,谢幼安便被陆纳叫去书房下棋。 青铜小鼎炉焚着淡淡青烟,袅娜着盘旋而上,消失不见。谢幼安凝视着棋盘,望着陆纳落子的位置,仔细思考着。屋内宁谧极了,谁也不曾说话。 片刻后,落下一颗晶莹白子。 陆纳下棋的速度很快,几乎刚思忖一下,黑子便已落下。谢幼安手里拈着棋子,下得缓慢,半点不为他的节奏所带动。走一望三,落子极稳又狠。 陆恒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两人下棋的快慢颠倒了,年长的反而要落子干脆些。 香炉中的檀香快要熄了,陆纳这才放下手中的黑子,悠悠叹了口气,连道了两声:“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棋面上黑白子厮杀猛烈,难舍难分,却终究是黑子占了上筹。 “幼安竭尽全力了,还是敌不过使君棋力高深。”谢幼安笑道。 -- 第29页 “老夫学棋的时候你母亲还犹是奶娃娃呢。若是下不过你这小女郎,老夫大半辈子岂非白活了?”陆纳哼笑道,“不过等过个几年,你再长上个几岁,说不定老夫便不如你了。” “就算幼安几年后再来讨教,怕是太公早已一品入神了,幼安照旧敌不过使君。”下棋时她虽全神贯注,但陆纳落子从容,未必有竭尽全力。所以谢幼安心中估摸着,陆纳的棋力应当有二品坐照。 陆纳摸了摸长须,露出开怀笑意,叹道:“我和一品入神可差得太多,且年岁大了,也不知能否活到参透一品之时。” 谢幼安的话恰好说到陆纳心中得意处。他平时最好书法作画,最擅长有天赋的却是下棋。 “太公六脉调和,福寿康宁,定能早日达一品入神的。”谢幼安笑着如是道。 “你这小女郎真会讲话。” “以后每隔上一年半载,幼安便来吴郡找太公下棋,太公可不能让我。”她双眸弯弯,眼里的笑暖意融融,说着一些讨喜又不夸张的恭维话,哄着老人家开心。陆纳本就喜她的才华横溢,当下对她的喜爱都超过陆恒了。 等午时,陆恒和谢幼安将要回将康城了。告辞时,陆纳还仍不住挽留,甚至还出言让她和陆恒留在陆府,住上一段时间再走。 “幼安,你之前认识陆使君?” “就我们来吴郡的那日,我在江面弹琴,他正巧乘着扁舟路过。” “真是缘分。”陆恒颔首。 牛车停了下来,轿帘被甘棠从外掀开。谢幼安随后搭着甘棠的手,先下了牛车。湖边依旧广阔无际,水路来的,水路回去。夜黑了下来,很快便能回到建康城了。 谢幼安站在船边出神。想着先要回乌衣巷,再要想解决师兄安复临的事,最好找兄长谢景恒,明早便去找他。 又想想,不成还是先去找安复临,再去找谢景恒,最后再回乌衣巷。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 ☆、袁平 (修) “幼安,一定要以我之名约见袁平,到底为了何事啊?” 此处修建精巧别致,亭台轩榭,假山假水。谢幼安坐在视野开阔的高处,俯视着人群不语,等着谢景恒倒茶。 谢景恒悠悠地倒了杯茶,推到谢幼安面前,再给自己倒了杯。这才抬眸又道:“你与袁平素无交集,在这儿不怕让他误会?” 若还是个小姑子也就罢了,如今她谢幼安都嫁人了,还能以自己的名义约见不熟的男郎?谢幼安索性不答,反问道:“你觉得袁平是个什么人?” “崇尚清谈,淡泊名利也有些才华,与一般名士无异。” “当世之事,连年灾乱不断。”谢幼安指尖摩挲着茶盏莹润外沿,慢悠悠地道:“王谢袁萧里头,反倒是陈郡袁氏最平稳安逸,从不出头却也不曾被压下过。” “那倒也是,纯素寡欲,始终不言人之短,滂独中立于朝。”谢景恒想了想,扑哧笑了:“袁家从不让自己的权势过盛,就怕致祸。小心谨慎如此,也不容易。” “你别小看袁家,这可确实是不易的……”门开了,谢幼安的半句话压了下去。 外头侍从将袁平引了进来,谢景恒起身迎了上去,笑道:“许久不见袁兄,思念的紧啊。” “思念我做甚么?”来者比谢景恒要年长两岁,面容不算出奇,但唇角含笑,交领青葛衣广袖翩翩,有种自在意味。 谢幼安敛袖行礼,微笑着道了声:“平之兄好。”平之是袁平的字。 “吾妹幼安,知道我约了袁兄,非要来凑个热闹要见见袁氏大才子。” “在谢家女郎面前,平之怎还敢称才子,实在羞煞我也。”明明是无比随意的客套虚词,从他口中说出,便有种说不出的真诚。 他落座后亦不多话,只等主人言。谢景恒最怕他这种不多话的模样,实则难蒙得紧。 他给袁平倒了杯茶,调着气氛道:“平之兄和幼安都好琴,偏巧我只懂胡乱弹奏,宫商角徵羽上面的技巧,半点不通,今日反正无事,你们可愿来教教我?” “此处无琴,这要怎么教。”谢幼安笑道。 袁平颔首道谢,接了那杯茶,又道:“无需多在意宫商角徵羽的技巧,琴本也就为了陶冶情操,实在不许多加雕琢。” 此话果然有些名士风度,自在随性,不拘于章法。 谢幼安闻言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平之兄长不知,景恒哥哥的胡乱弹奏可没夸大,实是陶冶不了什么情操的。” “喔,”袁平怔了怔,也没想到什么话,便道了句,“那还是多多练习吧。” “哈!”谢幼安唇角弯弯,睨了谢景恒一眼,笑了起来。 见三人间气氛稍好,谢景恒松了口气。但想要竟然拿自己琴技取了,心中还是不禁郁闷了下。谢幼安便就琴这话头,和袁平聊了些曲谱嵇康名士等,又谈了老庄。 袁平强记博闻,确实是有才之人。 从老庄玄谈,到偏门冷僻些的书籍,他们竟然都能交谈起来。说到书法,谢幼安忽然道:“陆士衡的《平复帖》我自小练着的。” 袁平微露惊讶之色,亦颔首道:“我也是。” “咦,真是有缘。”谢幼安仿佛随意一提,微笑道:“平之兄长这么看待陆士衡?” 华亭鹤唳的陆机,字士衡。 -- 第30页 “二陆入洛,三张减价,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袁平沉吟了一下,才道:“翩翩藻秀,可惜时运不济。” 果然是论议清当,柔而不犯呀。 关于他那悔入政治的华亭悲叹,一点也不评价。会被抓住小辫子的话,他是半字不说的。不愧是善与人交的陈郡袁氏,谢幼安心里想着。 兜着绕着,她总归有了个大概。安复临的差事比想象的更棘手。 她正寻思着找什么理由先走,一口口抿着茶水。 袁平却忽然面带歉意道:“已是午时了,我还有事要做,我先行一步了。” 谢景恒道:“那么急?我送你下去吧。” “不必要这些虚礼。” 谢景恒见袁平真走了,问道:“你们聊了半天不着边际,倒是问到你想问的了?” “休小瞧我啊。”谢幼安喝尽杯中茶,笑道:“大概有个底了。” 谢景恒轻哼一声,道:“如此,怎么回报我?” “我的景恒哥哥啊,幼时先生交代你要写的文章,我可不知替你代笔捉刀了多少回,这点小事还要我报答?” “好好好,左右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今日便喊你姊姊,拜托别在提这事了。如今我好歹也是个从二品的,给我留点脸面吧。” “便是你这样不学无术的,也能从二品,若我是男儿身,非得做宰相不成。” “胡话,我这还叫不学无术?我谢家子弟哪儿有不学无术的。”谢景恒又给她倒满茶,笑道:“你平日里对生人倒温柔端庄得紧,在我面前便恃才傲物起来,从小便这样,也就尽欺负我憨实。” 谢景恒一句憨实,逗得谢幼安乐不可支起来。 这人幼时念书时便顽劣得很,嘴甜求着哄着,让谢幼安替他捉刀练字帖,代笔写文章。又仗着自己有些急智,这才能屡次在先生那儿过关。 大了仗着家世和敏锐的眼光,倒是也能混得如鱼得水。他这样的人尚且自称一句憨实,让陆恒这样的情何以堪。 “幼安,和你讲个好玩的,作为交换,下次不许提代笔捉刀了。” “我怎么知道好不好玩。” “我何时骗过你。”谢景恒无语,站起身道:“你看看此处奇特在哪儿。” 谢幼安睨了谢景恒一眼,站起身看了看。 他们坐的位置靠近窗柩,阳光斜斜照入内,墙上字画古朴雅致,角落摆着矮小绿树。靠暗的屏风处另隔了块小几,深褐色坐垫。 这个雅间除了精致些,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 “奇在哪儿?” 谢景恒轻笑了笑,道了句:“原来还有吾妹幼安不知道的东西。”才指了指暗处的坐垫,让她看着那处,道:“坐那儿去。” 谢幼安绕过屏风坐下,便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先别说,我自己来找找。”她盯着那看似普通的屏风,若有所思的站起身,在谢景恒意外的目光下,伸手摸了摸屏风上的画。 “不对啊。” 半响,她回到屏风隔开处,跪坐了下来,摇头道:“我看不出,还是你说吧。” 谢景恒笑了一声,“好险,好险,你若是轻易便看了出来,岂不是白费我数年苦思。”他走到谢幼安面前跪坐下来道:“这儿三楼只有两个雅间,左右各一间。进来时你也发现了,两个房间隔得很远。” 见谢幼安垂眸思索,他赶紧抢在她悟明白前说道:“其实障眼法罢了,门相隔的远却不代表两个雅间隔的远,其实这两间是通的。” “相通的?” “对,子母间,此处雅间是母,那间是子。” “何意?” “你方才已经看出来了,这屏风不对。”谢景恒笑了笑,说道:“看着那么厚却一点也不重,里面是中空的,塞满了棉花。” “为了隔音?” “聪慧。”谢景恒赞了句,“为的便是让子间的人,听不见母间里的声音。” 谢幼安顿时反应过来,伸手摸左侧墙壁,弯起手指,敲了敲,“好薄,里面空的?”她站起身,绕过屏风敲了敲别处的墙面,道:“我知道了。” 这两间雅间原是一墙之隔,只是布置的让人觉得隔开的很远。这间开了一扇门,掩饰起来,只要身处屏风里的暗处,便能听见子间里的交谈。 “那我们在此处说话,对面人岂非也听的一清二楚?” “没错,所以若要交谈,在那处便可。”他指了指他们原先坐的地方,道:“有屏风相隔,那处和普通雅间也没什么分别。” “你弄这两间子母间,欲以何为?” “原先只是有趣,后来,”他收敛起面上的笑,道:“我知这不是君子所为,但我谢家地位越发尴尬,我总也要有点奇招。此处幼安随时能来,为兄可只告诉了你一人。” 谢景恒站起身,最后道:“这子母间相隔甚近,所以坐在屏风后窃听,万不可说半个字,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便真的走了,仅留下谢幼安一个人坐着。 她先是想了些事,待想要起身离开时,隔间忽然传来开门声,然后便是说话声,“陆将军,快请坐。” “郗将军客气。”陆恒的声音。 谢幼安如此便慢了半拍,他们已经落座之后。她才想到要离开,但起身之前又迟疑了,对面的是陆恒,隔得如此相近,只是广袖轻拂的细微声音,他怕是也能听见。 -- 第31页 谢幼安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这位是?” “在下乃陆将军手下的幕僚,略懂几分小谋。”林青衣谦卑而恭敬道。 “将军此来有何事相谈?”郗将军直接道:“连谋士都带着了。” “郗兄见谅,仆此前来为了商议北伐一事。” “北伐?” 没想到谢景恒的子母雅间,第一次便用在了陆恒身上。 谢幼安有些哭笑不得。她正襟危坐,都不敢乱动,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 “那你有没有想过,太子登基之后,站在他身后独掌大权的人,会是谁?”郗将军冷笑,说道:“纵你娶到了谢家女郎,我也不信陈郡谢氏肯帮你。” 太子对叔父言听计从,会稽王司马道子。 此人喜好权势,酗酒贪功,且朝堂之上排挤打压陈郡谢氏已久。 乍然听见这句话,谢幼安微抿了抿唇,想到兄长谢景恒说的话,心中有什么忽然绷紧。这才认真地听陆恒在说什么。 “吴郡陆氏愿意助我,届时陆氏子弟随我北伐立功,郗家也可因战功再复昔日辉煌地位。陈郡谢氏不会因我而遭忌,我会守着这个家族。” 长久沉默,郗将军道:“明白了,你想让吴郡陆氏和我郗家来分最大的功。但你这一战若胜,明眼人都明白主功在谁,也能让谢家地位更加稳固些。” 谢幼安只能揣测他的神情,郗将军叹了一句,大概是郑重地道:“也罢,这对我郗家本就有利无弊。” “将军同意了?” 接下来便从燕国地势,讨论到慕容氏的猛将,气候布阵等等。谢幼安等了又等,终于借着隔间仆人端茶倒水,吵嚷了一些时,起身轻轻地离开。 牛车停下,她们依旧徒步上山。 青山雾气缭绕,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有一白衣男子静静地站着,披散着发,衣袂飘动。目光望着远处的她们,似乎在等着她们。 “师兄竟然出门迎客了。” 谢幼安唇边衔着微笑,“连师父都无此殊荣,真是我的荣幸。” “终于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此人正是安复临。他却也只随口一问,还没待她回答,便直接问道:“我那事,你有何办法?” “我来便是想和师兄说一声,不会忘了这事。但具体怎么做,不可说。”见安复临蹙起了眉,她加了句,“不会让——她不高兴便是。”顿了顿,是在想该怎么称呼那人。 “不会不高兴?”安复临眼眸透着自嘲落寞,轻笑道:“我怕是没本事的,那便全靠小师妹了,事成之后修书与我便可,你不必亲自上山了。” “不问期限?” “我信你,你也不是无能之人。” 谢幼安颔首道:“如此,幼安下山去了,家母还等着问罪呢。” 安复临点头,亦不追问,目送她们下山。 “女郎昨日何不先回谢家?”甘棠疑惑道。 “我也想先回谢家给娘请安。但你这多事的丫头,定早将我私自去华亭遇险之事,悉数写信告知娘亲了。” 谢幼安轻叹道:“我若先回谢家必要先听娘亲一番训话,还有幼清在旁,今日便也去不成紫金山了。” 甘棠颔首道:“这是主母的吩咐,女郎可不能怪我。”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更新不算拖更! 我依然是日更的秦寺!【正经脸 ☆、桃夭 (修) 牛车停在乌衣巷谢家,谢家也有人早早等候着。 “妫妪久等了。” 谢幼安一下牛车,便见妫妪板着脸,背脊直挺的站着等她。一袭麻葛衣青灰色得体不扬,极为规矩严苛的模样。妫妪行了一礼后,道:“女郎应早点回来。” 她颔首称是,妫妪才转身带路。 谢幼安听她语气,娘亲似乎也在等她。不知待会儿面对娘亲如何解释,她心中不由踌躇起来。 走进屋内,妫妪行礼止步,甘棠也留在外面。 “娘亲安好。”谢幼安一走进去,便乖巧地跪坐在谢母身旁,道:“幼安去吴郡一趟收获良多,唯有一点不好,不见娘亲心中甚是思念,辗转反侧。” “油嘴滑舌,便可蒙混过关?”谢母斜睨了她一眼,“恭维人的漂亮话,倒是和你父亲学的最像。” “幼安的书信娘亲看了吗?”谢幼安忙转移话题,收敛起笑容,面上认真地道:“吴郡旱灾,建康城却没有丝毫反应,不太正常。” “鱼米之乡,赋税重地,旱灾都很严重?” “对,少部分有盈余的富农,才能勉强维持住生计。”谢幼安颔首,道:“普通农户卖了农田,苦熬不过,都涌在城里成了灾民。吴郡太守时不时开仓放粮,才不济让大批灾民饿死。” “如此大事,娘在收到你书信前,竟在建康城从未得知过。”谢母仔细思索后,又道:“还有几个月便要入夏了,旱灾只会更重,但这些事宜由度支尚书四曹管理,四曹皆是袁家人。” 谢幼安望着母亲,心中猜到接下来的话。 “时机不对,此事不该我们来管。再者,陈郡袁氏的人从来也不糊涂。” “娘亲说的对。”谢幼安颔首。多半陛下早已知晓,只是想出对策前先压了下来。 “好了,你的话都问完了吧。也该为娘来问你了。” 心知躲不过,谢幼安抬眸,一鼓作气地说道:“没带护卫私去华亭,此错一,没把娘亲叮嘱放在心上,时时小心,此错二,没早些回谢家害娘亲久等,此错三。” -- 第32页 谢母点点头,含笑道:“认错倒是快,如此我还能说什么。眨眼都已是嫁了人了,娘亲还能像幼时那般,罚你默书不成。” “哎,今也算博览群书,足可见娘亲管教有方。” “还挺骄傲?” “前几日幼安还梦到犯了错,”这么一说,谢幼安不禁笑道:“娘亲让我一天读完《道德经》。我却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便出去玩耍,等到娘亲要检查时,急得拼命往下翻,却怎么也看不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第五章,就只读了开头那些。 “我儿是谢家女郎,娘当然要督促你上进。”谢母眼里也浮现几许怀念,当初那个体弱却活泼好动,走两步摔一步的小奶娃,似乎还在眼前呢。 从那样一个几近早夭乳猫般的婴孩儿,慢慢长大。就如璞玉磨掉泥沙棱角,一步步变得沉稳内敛,长成谢家的芝兰玉树。 谢母又问了几句吴郡遇上的诸多事,幼清便找上门了。 她闻言立刻笑了,“幼清倒真黏你黏得紧,生怕她谢姊姊被别人欺负了去?” “姊姊!”她话刚说完,幼清便穿着一袭俏丽粉嫩的纹锦小襦裙,钻了进来。 眼光扫到谢幼安时微微发亮,却在将要差点扑倒她怀里前,刹车了一点点距离。她便高高撅着唇,嗔怪地道:“姊姊骗幼清,幼清在家中等了那么久,才不只是出去一会儿。” 在六岁的幼清眼里,一个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这种明明很想立刻钻到她怀里,却佯装生气埋怨她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她一把拥过幼清,道:“都是姊姊的错,今日便带小幼清出门玩去。” “娘亲,我带幼清去陆府玩了,晚些时候再送回王家。” “去吧。” 这是谢幼安第一次带幼清来陆府,幼清下牛车时,对此地一切都很好奇。 比起顶级门阀吴郡陆氏的占地数万亩庄园,陆恒的陆府显得精致小巧得多。虽然没有童仆成军,闭门为士,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的气魄。 不过数占地百亩的陆府,亭台楼阁,曲径斜廊。停在那处桥旁,两旁桃花端着一抹羞红,含苞待放,青翠草木的掩映下各花千姿百态,多多奇妙,目不接暇。 她眨着清亮的眼睛,指着一朵半开的桃花,问道:“姊姊,那也是桃花吗?” 那朵桃花是淡淡近乎白色的粉,谢幼安颔首微笑道:“对,也是桃花。” 幼清蹙眉想了想,肯定地背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执子与归,宜其室家。” 谢幼安有些意外,不由笑了起来夸她道:“一字未差。” 幼清点了点头,眼里有些小骄傲,道:“娘亲说幼清不能不学无术,只懂胡闹。要我多和安姊姊学。” “幼清乖巧得很呢,可不算是胡闹的孩子。姊姊来考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何解?” 支支吾吾了会儿,幼清摇头道不知。 谢幼安眼神温柔,软言解释道:“姊姊来教你,这讲的是春日嫩红的桃花,夏日硕大可口的桃子,密绿成荫的桃叶。”红的绿的,她一一指给幼清看。至于诗经里的婚姻美好,或是玄辩时的更深含义。 幼清还小,她不急着懂这些。 …… 忽然下人禀报道王家女郎来访。 “王家女郎?” 谢幼安正牵着幼清的手,闻言不由望了幼清一眼。幼清也仰着面看谢幼安,很无辜地模样。她遂想到应该是王齐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 跟着侍从来到大堂,便见一女郎立在树下。她一身交绢素袍襦裙,双袖翩翩纹着洁白梨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堕马髻偏垂一侧,未插江南珰。 谢幼安挑了挑眉,低声嘱咐幼清等着,自顾走上前去。 那女郎不是王齐玥,竟然是和她只有过几面之缘的,晋陵公主司马纨。 司马纨眨了眨眼,解释地道:“公主的名头总有点招眼。纨儿便假借了王家女郎的名字,正想着万一被看出是冒充的就不好办了,幸而门役未起疑心呢。” “公主特意来陆府,可是有事?” 司马纨忽然上前半步,拉着谢幼安的手,神情颇为恣意真诚道:“纨儿在宫中甚是无趣,想起了宴会偶遇的谢姊姊,便趁兴出宫而来了。” 面对她莫名的亲近热情,谢幼安一瞬不知该说什么。 “甘棠,去倒杯茶。”她于是转过头,吩咐甘棠道。甘棠领命退下,司马纨这才微羞赧道:“不告而来,真是麻烦谢姊姊了。” 幼清站在原地,向着此处张望。 谢幼安笑着道:“我表妹王家幼清也在陆府,我让她来见见公主。”带着司马纨走到凉亭内,给不远处幼清使了个颜色,那机灵孩子便会意走来。 “幼清,这是晋陵公主。” 幼清虽小,却也极懂规矩,敛袖一礼:“公主好。” 论身份,琅琊王氏的幼清可不会比晋陵公主低多少。司马纨忙微微俯下身,和善地对她笑道:“王家的小女郎幼清,真是聪慧可爱的孩子。” 甘棠借着奉茶时,低声告诉谢幼安道,“将军回来了。” 谢幼安眸子望向远处,正门离这个凉亭不远。花草掩依的曲折回廊上,深玄葛衫的陆恒,朝着此处走来。 她掀开茶盖,清香顿时扑面。 -- 第33页 垂眸看着那在水中起伏不定的叶芽儿,根根直立,似雀舌吐珠。她的这杯茶是泡的。谢幼安心里想着,她才刚回建康城陆府,晋陵公主怎么来的如此凑巧。 司马纨手里这杯是煮的,茶粉碾碎做饼,加了桔皮,香料等。 她抿了口茶,道了声好茶,又道:“此处景物布置精妙,一花一木都恰到好处。陆将军竟如此懂那亭园居室的建造?” “是请来的布置陆府的匠人别出心裁。” 司马纨眺望远处那细细潺潺的流水,打量着这与别的士族庄园不同的陆府。谢幼安决意和司马纨多说几句,便对甘棠道:“你带幼清去陆恒那儿玩,我带公主到处逛逛。” 甘棠颔首,领命带着幼清退下。 “陆将军都回府了?那我还在这儿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无妨的。” 这边,陆恒刚论完事宜风尘仆仆地归来,便见甘棠带着幼清走在他面前:“女郎说劳烦将军照看会儿王家女郎。”说完,便退下了。 幼清瞪着双眼,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陆恒。 陆恒也如此看着她。 …… “今日天色已晚,打扰谢姊姊良久,纨儿得回宫了。”晋陵公主微垂下眸子,露出略带羞涩而又爽朗的笑,“纨儿甚欢喜谢姊姊,还能再找谢姊姊玩?” 谢幼安微笑颔首道:“当然。” 晋陵公主扬起了唇,露出雀跃的笑容:“谢姊姊唤我纨儿便好,这样亲近些。” 天边晚霞如火。 谢幼安看见扶着侍女进牛车里,随着斜阳渐渐驶向宫中去--甘棠低声道:“晋陵公主果真受宠,竟能这般随意的出宫而来。” 甘棠望了一眼遥遥待命的陆家众仆,轻声道:“这陆府的管事仆役实在不行,竟将谎报身份的女郎也带了进来。” “晋陵公主气质不凡,陆府众仆所见贵人不多,自是不敢怠慢,怪不得他们。” 话音刚落。 “谢家女郎。”晋陵公主身旁的贴身侍女雀儿,气喘吁吁地将信封递给谢幼安,道:“公主让奴婢将这个交给女郎。公主说,相谈甚欢,险将此信函忘记。” 说完行了一礼,匆匆退下。 谢幼安展开精致信函,一张宣纸写着几字隶书,和一般女郎委婉含蓄的书风不同,晋陵公主的字清隽洒脱,别有风骨。 只写了一行话:“安泰寺春意正浓,可愿偕行?” “邀我明日去安泰寺。” “啊,这么巧,女郎不是正要去那安泰寺。”甘棠微皱了下眉,问道:“女郎要与她同去吗?” “有何不可的。” 谢幼安斜睨了一眼,笑道:“耀灵这丫头人呢?这么些天了,也该沮丧完了吧,明日你与她一道同我去安泰寺吧。” “女郎,让将军照看王家女郎,真的没事吗?” “有什么要紧的?”谢幼安放下手里的茶盏,眸子笑意盈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困到不行,睡前凭着一股执念爬上来更新,还有谁…… 晚安_(:3_ ☆、决定 (修) “你便是谢姊姊的郎君?”幼清微扬着下颔,杏眼黑白分明道。书房里,两排书卷放的整齐有序,陆恒将手里的兵书放了回去。他却又不知道怎么接话,在一室安静里,大眼对小眼。 片刻后,他微笑颔首:“对的。” 幼清嘴上喔了声,圆鼓鼓的眼眸却盯着看,半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陆恒轻咳了下,尽量让自己微笑善意,道:“饿了么?我让人去拿些点心来?” “不饿。” 陆恒想了想,问道:“那困不困?” “不困。” “盯着我看作甚?”他随手抽了本书,打算拿给幼清看。 “诗经连我都读过,好歹读写幼清没念过的书吧。长相倒是凑合。”幼清忽然凑了过来,看了看书卷的内容,撅嘴道,“但幼清长大一定比你美得多。” 说完轻轻嘟哝句,“你这怎么便能娶了谢姊姊?”见陆恒不语,她又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何解?” “来时杨柳依依,归时雨雪霏霏,这是出征士兵思乡诗。” 陆恒粗略解释下,毛诗的名句他多少还是知道的。答完方觉不对劲,挑眉问道:“这是在教考我?” “对啊。”幼清有心想教考下他的才学,但小脑袋瓜里实在想不出难题,倒是记住了谢幼安今日同她说的。灵机一动,便问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何解?” 陆恒果然怔了下,沉默半响,才慢慢笑着道:“是春日嫩红的桃花,夏日硕大可口的桃子,密绿成荫的桃叶。” “——!”幼清瞪大了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陆恒却蹲下了身,笑得愈加和蔼,道:“小女郎,我得罪过你吗?” “这倒也没有。”幼清认真地想了想,才道。 不待陆恒说话,她眼珠转了转,瞥见有一副棋盘,便又道:“我们来手谈一局如何?” 手谈便是下围棋,是名士间风流的说法。 一个六岁大的幼童,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来手谈一局,陆恒心里想笑。他把棋盘放在矮几上,拿出两篓棋子,跪坐好道:“请。” 幼清于是亦正襟危坐,两人竟然认真地下起棋来。 -- 第34页 “需要我让子吗?” “不要。” 幼清虽答的有骨气。但她毕竟年幼,才初学围棋,粗略懂一些些的布局战略,陆恒又偏偏下得极好。在半点不让的情况下,幼清的黑子很快被白子歼灭一大片。 见自己执的棋子仿若刀俎鱼肉,被陆恒吃掉一片再一片。 幼清小脸严肃极了,唇抿得紧紧,伸手搅乱了棋盘,道:“我输了,再来。” 陆恒让了一子,她也是很快输得不可挽回了。小手一伸再次抹乱,道:“输了,再来。” …… 等到陆恒让三颗子,幼清才和他稍稍能下得起来。她杏眼紧盯着棋局上的一小块,黑子俨然要将白子歼灭,她一子落下,吃掉了陆恒不少子。 正眯着眼笑得洋洋得意,陆恒依旧沉着落子。又是两手后,却见幼清右上角上一大块棋子全失。她走得太急,只顾着眼前没细思身后,被陆恒以一小片白子当饵,拿下了这局。 幼清哀叹一声,皱眉脸趴在棋盘上,颇受打击。 “再来一局?” 她抬起脸,很是懊恼的模样,撇撇嘴,道:“下不过你,不玩了。” 陆恒实在不会哄小孩,想了想又道:“那读会儿毛诗?” 幼清脸上愈加懊恼,连道:“不要——”此时门被推开,幼清探头去看,见到一角青衫裙,猛地扑了过去,声音凄惨:“姊姊他欺负我!”语气怨念,骇得陆恒手里的书卷一下没拿住,啪地掉在了棋盘上。 谢幼安一把抱住幼清,惊讶问陆恒道:“怎么了?” “方才和我下棋输了几局。” 谢幼安喔了声,哄她道:“幼清乖,等你再长大些,便是十个陆将军也不是你的对手。” 陆恒无奈地笑了笑。 幼清抬起脸,满脸纠结道:“真的?” “真的。”谢幼安笑道:“在这儿用了晚膳,姊姊再送你回家。” “这虾仁不好吃,鱼也腥气得很。”饭桌上,幼清咀嚼着嘴里的白饭,眼睛转了一转,开始胡闹道:“这鱼在火上蒸了三天?怎么肉又腥气又老得很。” 见陆恒不理会她,她便对谢幼安道:“姊姊今晚不如跟幼清回去吧,不管王家谢家,鱼肉都又鲜又嫩的——” “幼清,食不言。” “喔。”幼清撇撇嘴,低头扒饭。直到幼清走时,嘴依旧撅得高高,还瞪了陆恒一眼。 “看样子我是把她得罪了。” “怎会,她若真记恨上了你,便是半个字也懒得同你讲。”谢幼安依旧是笑道:“本以为小幼清会把你折腾的够呛,怎么看来竟是相反的?” 幼清看样子撒娇撒痴的,其实骨子里骄傲得很。她能这样和陆恒说话,已经算是很“看得起”他了。 “我也就下棋擅长些,还能下不过六岁幼童不成。” “千万别让着她,幼清性子越挫越勇,说不定你还能让她快些长进。” “有你在她身旁,还需要我来激励?” “她从小崇拜我崇拜得紧,便没有把我当普通人来看待。我再是下棋下得好,她也不当回事。”说到幼清,她眼神总温柔得很,想来心里是极宠这孩子的。 陆恒笑道:“那看来以后下棋还是不能让她。” 天色昏暗,两人站在府外,目送幼清的牛车离去。 谢幼安本来心情不错,但忽然想到白日陆恒在雅间里说的话。她眸子转而看向陆恒,眼里有一缕月光的清辉,欲语还休,漂亮极了。 陆恒看着她道:“怎么了?” 武有郗家,后有陆家,看似势在必得了。 但谢幼安就是知道,这事这样是不会成的。 “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在茶馆谈论公事。”虽心底疑惑,但他还是诚实答道。谁知谢幼安忽然道:“你若是真想要北伐,应当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助你呢。”她眼角弯弯是笑着的,却让陆恒一瞬失措。 他唤了句“幼安”,便不知该说什么。显然是惊讶极了。 谢幼安背过身去,她原是不该说这种话的。这种本就不会成真是事,既然陆恒不说,她就应当做从不知道。平常一旦推算完利弊后的事,她便几乎没有更改的。 心中仔细地想了想,何以落在陆恒身上,便屡屡不作数了。怔怔地出神一下,身后陆恒说道:“不问我为何想要北伐?” “北伐加官进爵,何人不想,没什么要问的。” 半响,陆恒不再说话。 谢幼安回过神来,便见他默不作声,一副被她欺负了的神情。 虽不记得方才随口答了什么,但她此时心中很想笑:“尊君死于燕人之手,我再糊涂总也记着的,你想要北伐太正常了,没什么好问的。” 谢幼安正色道:“但你想要北伐,怎样也不该瞒我的。” “我其实不愿让你插手。”北伐对此时的陈郡谢家没什么好处。他不想她夹在家族和他之间,被逼着做出抉择。不想让她为难,干脆便想隐瞒到底,撇开谢家。 陆恒不语,她慢慢地道:“我来助你谋划,可以相信我?” 他不答,只轻叹,转而道:“若是北伐,我至少一两年回不来。舍得吗?” 肃杀的秋冬待上一两载,黄沙战场,厮杀一起,血流在万里地面浓稠的凝住。慕容氏骁勇善战,那是真正转瞬生死之地,他很可能再也回不来。 -- 第35页 她却笑道:“有何舍不得的。” 陆恒看着她笑时弯弯的眼眸,猝不及防地,伸手把她拥在怀里。又是久久沉默,他闷闷地说道:“那好,如此劳烦夫人了。” 谢幼安靠在他怀里,却收敛了笑容。 怎么会舍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舍得呢???? ☆、释子(修) 安泰寺是不算太大的寺庙,在半山腰里别具一格,建筑精致。 山虽不高风致却是极佳,树木掩着湛蓝的天,道路两旁的士人大多都两袖翩翩,带着漆纱笼冠,步履从容。山底有侍卫看守,非士族不得放行。 忽而华服郎君急促的走过,口中连道让一让,脸色颇急,额上冒汗,衣衫散乱宽敞。 甘棠轻声道:“这些个人白日里无事,竟还在寺院处行散。” 寒石散在士族盛行。因为这种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制成的五石散,在服用后,会觉得神明开朗,体力增强,随后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但因药性燥热,服用之后需得快行发热,称其“行散”。 谢幼安唇角衔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走到寺门口,还时辰尚早。多是夫人们带着自家女郎,跪拜在佛像前叩首。或有士人手中拿着麈尾,与寺中高僧谈辩佛理。 高大树木掩着古寺门匾,过了竹林便是栖梧亭了。大片大片的梧桐落下一地金黄叶片,铺的厚厚一层,略微刺眼的阳光透过枝桠,投在地上模糊斑驳。 谢幼安一看便看见了树下等待的晋陵公主。她未带任何侍卫,身边只跟着一个蓝裳侍女。 两人眼神对上,司马纨立刻笑吟吟地走上前道:“谢姊姊今日穿得真好看,纨儿给姊姊准备了个香囊,还挺相配呢。”她笑得温婉清脆,丹唇外朗。 低眉敛目的侍女雀儿,很快拿出一个绣着荷花精致的香囊。荷花掩藏在朵朵荷叶之间,嫣然一点粉还未绽开,旁却早已飞来彩蝶蜻蜓。 不单意境有趣,彩蝶莲花的绣工也精妙无比。 “谢姊姊,这是纨儿亲手做的香囊。” 从绣着的微掀荷叶与扬起的蝶翼,便仿佛能感受到一阵湿润微风拂过,绿波荡漾。那月牙色的香囊透出若有似无的暗香,清清淡淡却缠绵一股佛意荷香。 司马纨边说话边微弯下腰,便要为谢幼安佩戴香囊。 谢幼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司马纨便已挂好了,于是她也不好拒绝了。她今日身着淡黄绢领襦裙,腰际挂了一块白润玉玦,又挂上了那月牙色香囊,并不突兀,反而融洽显得相得益彰。 “纨儿手拙,这么小的香囊竟也绣了数月呢。”司马纨站在金灿的光芒下,白嫩的脸上眼睫浓密而纤长,微微笑着,眼眸瞳孔微微浅淡了些。 谢幼安开口刚欲说什么,司马纨便感应到了什么,抬眼微皱着眉看她,瞪大着眼睛做出不悦的模样道:“姊姊只肯唤我公主,是看不上纨儿,觉得纨儿不配做姊姊的朋友么?” 她故意无理取闹,这样谢幼安也只得笑笑,顺着改口道:“纨儿,那我们便先去藏金阁吧?” 顿了顿,她改口有点不太习惯。 司马纨如愿以偿地低头一笑,脸颊梨涡浮现,微微露出那洁白皓齿。那么笑着便有了少女的娇憨,既是可爱又可亲。 安泰寺的藏经阁书籍惊人,凡是古籍佛经都多有收藏。更难得的是寺庙肯将这些书假借于人,但却也只有心诚向佛之人才能借去读钻研,是安泰寺最为著名的地方。 司马纨笑逐颜开地点头道:“我本来也是想去藏经阁的。” 绕过栖梧亭后,拐弯便是青翠竹林,藏经阁亦是竹林造成的。门口却围绕着一片士人,不知在议论什么。 “本来此籍太过珍贵,不便外借。但既然今日的几十年前是支公遁入空门之日,二位郎君又都想拜读支公的《学道戒》,那也算是与支公有缘。不若以佛理谈辩,哪位郎君胜了,这《学道戒》便借与哪位郎君,为期半载。” 说话的僧人是安泰寺主持释道惠。虽已鹤发鸡皮,却精神矍铄,笑得慈蔼,一身细葛青袍洗的有些泛白,体形瘦削却背脊直挺。 “主持法师,我等也想借阅支公的《学道戒》”周围人一听释道惠肯借,立刻表示自己也想拜读,一时间所有人都想要支道林的那本《学道戒》。 司马纨对谢幼安轻声嘀咕道:“其实纨儿对支道林的《学道戒》也颇为好奇。只是宫里的藏书阁不曾有支公的书,纨儿曾去求父亲寻来原著古籍,父亲笑说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呢。” 谢幼安笑了笑道:“原著纨儿恐怕找不到了,就连安泰寺这本《学道戒》都只是半部残卷。” “既然诸位都想借阅,不如这样,”释道惠眼皮微掀,闪过一丝笑意,缓缓道:“妙观章有云,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有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诸位想借支公所书,何不试解之?” 想不到安泰寺的释子当场便出题。若是辩论对了倒是风雅,但——原先开口想借书的士人两两相望,相对无言,他们分明是答不上的。 片刻后只能苦笑道:“此言意深,我等不曾深钻支公所注,不知何解。” “释道惠法师还真是喜欢以佛理问难啊。” 就在藏经阁前一众士人都无可奈何之际,释道惠笑了笑,忽然将眼神望向远处谢幼安,笑道:“小娘子呢,你可能试解之?” -- 第36页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女郎慢慢走来。 她白皙的脸庞不施粉黛,眸若点漆,一壁走一壁缓缓地道:“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色法无有自性。亦即谓其色虽有,而自性无有,亦即是空。无体,故曰:‘色复异空’。”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亮了起来。 淡黄白绢交领襦裙绣着小花,长袖垂下,足登木屐。她面上微笑着,一步步向着释子走来,如此相貌,如此才华,众人大抵纷纷猜到:“这便是那位谢家女郎吧?” 谢幼安不疾不徐地答完,“非别有空,故曰:‘□□’。既主色无礼,无自性,则非色象灭坏之後,乃发现空无之本体,故曰:‘非色灭空’。” 在众人目光灼灼之下,她对释道惠微微欠身,敛衽为礼道:“幼安见过释子。” 这下众人莫不惊异,这谢家女郎竟和释道惠有交情?释道惠乃支道林后,最有佛性的高僧名士,只醉心佛理,从不听说过他有收徒的啊。 因为谢幼安对他行的长辈礼,众人才会这样猜测。 “诸位莫要误会,幼安小娘子年幼体弱,陈郡谢家将她送来寺庙修养过一阵子罢了。”释道惠对众人稍稍解释了句,便笑道:“《学道戒》半年内需归还,不可有损,小娘子可做得到?” 谢幼安点了点头,后面小僧便递来厚厚一叠书卷。此时书籍多用竹简,携带制作不易,哪怕如此厚重的一堆,也不过半部《学道戒》。 “诸位既然对支公的《学道戒》如此有兴趣,我安泰寺藏经阁还有同为支公所著的《圣不辩知论》,不如前去参读。”既然释道惠如此说了,众人也都微微笑了笑,进了那藏经阁。 “谢姊姊对佛理竟也钻研至深,纨儿好佩服。” “既然纨儿喜欢这《学道戒》,就拿去细读吧。” 耀灵把那叠竹筒书籍,交给了司马纨身后的婢女雀儿。司马纨微怔愣,旋即笑逐颜开道:“那太好了。谢姊姊来藏经阁找何书?纨儿帮姊姊找找。” “《释蒙论》,不过应该是没有的。” “啊,支道林的《释蒙论》?”司马纨垂首思忖,复又微摇了摇头,道:“支公所著书籍多已佚。哪怕泰安寺的藏经阁书籍众多,也未必好找啊。” 话虽如此,谢幼安和司马纨还是走到了藏经阁第二层。 那是放置珍贵书籍的地方,一般不放行,全因谢幼安身份特殊,守门僧人才让她进去。 “纨儿来了这么多次,尚还不知第二层是能进入的。”司马纨笑了笑,眼神从众多竹简帛书上扫过,帮谢幼安找那《释蒙论》。 古棕色的厚重木架雕刻着祥云形状,成列的大多是难寻的孤本,或是珍贵的真迹原书,价值不亚于两百亩田产。之所以书籍如此珍贵,第一竹简制造雕刻极为麻烦,且竹筒帛书都不易保存。 世人也不喜用白纸抄书。而且这个年代,书籍是世代传承的宝贵东西,谁都不会想要将书籍拿去售卖。 若是人人都能读书,那寒门人才便会涌现,士族的优势便会逐渐消失,门阀士族把持朝政的九品中正制,将一点点倾倒。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 “果然没有。”谢幼安和司马纨找遍了二层,都没有看见《释蒙论》。谢幼安早已在藏经阁找过,也让谢家长辈寻过,但均无所获。 释道惠喜爱收集玄佛书籍,谢幼安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此处看看。 司马纨遗憾道:“支公如此高才,所著却大多已佚,真是可惜。” “那也无法了,接下去雾霭亭赏花?” 一日过得很快,天色渐暗了下来。 谢幼安和晋陵公主分别时,微笑着主动邀约道:“天越来越热了,九坛山那儿树木繁盛,百花齐放,也算阴凉。过些日子我想在九坛山弄个登山雅集,纨儿可要一同来?” “当然要,姊姊可要记得给我送帖子,纨儿必定到场。” “大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喔~字数多喔~勤劳喔~夸我喔~ ☆、择婿(修) 傍晚皇宫。 膝盖上放着竹简书籍,她垂下眼睫,赏着纤纤十指染上的鲜红蔻丹,“不愧是谢家芝兰,才华横溢自不用说,容颜举止均也不俗。”眼眸微转,看着垂首立于她身后的侍女,司马纨问道:“雀儿,我让你打探的东西呢?” 雀儿立刻上前,站在司马纨身旁,轻声很快地说了什么。 司马纨便嫣然笑了起来,连声道:“雀儿你做的甚好!” 那侍女脸上依旧宠辱不惊地淡笑,“那谢氏女郎今日不是把《学道戒》,借给了公主,说明她和公主有些亲近了?” “我总觉得,她心底仍旧是防着我的。” “为何?” “没办法,我以喜欢王烨之的名义接近她,可一则她并非王烨之亲妹,二则他们只是幼时亲近。王烨之都在兖州待了好几年了,我这才亲近那谢家女,这点本身便值得推敲。” “公主容姿皆绝佳,就当喜她谢家女郎,怎也不可?” 司马纨笑容微敛,叹了口气道:“她幼时便名扬建康城,可见天资聪颖,绝非俗类。若说喜欢,我倒也是真喜欢她的。” 雀儿喔了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我倒宁愿她是俗类,我司马氏公主的身份尴尬,定是不能与谢幼安为友的。”她语气感慨,心中万千思绪掠过,抬眼笑语嫣然道:“雀儿,谢幼安今日邀我去登山雅集,我猜是在四月初,我得好好谋划下,送她的大礼。” -- 第37页 “公主!”另一侍女琴儿匆匆上前,面色焦急却隐露喜色,行礼后忙道:“琴儿听闻姑姑说,今上要为公主择婿了。” 司马纨还没说话,雀儿先抬眼道:“莫急,慢慢道来。” 琴儿的姑姑在司马曜身边侍奉。她终生无子,视琴儿为亲女,所以总是把大小事说与琴儿这个侄女听。琴儿也算是晋陵公主在父亲司马曜身边的耳目了。 “姑姑说告诉琴儿说,今日王元琳觐见时,陛下同他道,‘主婿但如刘真长、王子敬便足。如王处仲、桓元子诚可,才小富贵,便豫人家事。’” 她眸子微睁大,长久无言,雀儿惊异之后垂眸思索。 公主的驸马要找像刘真长,王子敬那样的人。此二人都是流连山水,清谈名士。这分明是在和王珣商讨为择婿人选了啊。 王元琳被陛下倚为心腹,得令必会用心觅婿。父亲说当年的王敦、桓温一旦得势便干预皇家事,想来是放弃那个念头了……王元琳会找谁呢?晋陵公主思忖良久,忽然醒悟,继而长长叹气。 “公主,怎么了?”雀儿与琴儿同时道。 还能找谁呢,现今能堪比刘惔王献之的,侨姓顶级门阀王谢袁萧之间,也就只陈郡谢氏的谢混,和琅琊王氏的王烨之。而琅琊王氏已尚过公主,晋陵公主几乎能断定,父亲选择的一定是陈郡谢氏! 她以手掩面,阖上双眼心中既喜且悲。说不出的复杂,久思之后还是喜意甚过其他,刚欲吩咐雀儿道:“那登山雅集上的……便罢了,我……” 她停顿,细思之后,面露笑意道:“我且真当送个礼给谢氏女郎,让我来想想。” 昔日司马纨的叔父司马道子醉酒后,眼带暗示说道:“待你大婚之日,云姬之墓也该迁到皇陵了。今上同我都后悔了,早些也该让你嫁给安西将军陆恒,现在让谢家得了此人……” 之后絮絮叨叨一通,大抵是对谢家的不满。若她能嫁给陆恒,云姬就能葬入皇陵。这样的暗示和诱惑,司马纨不可能不明白,也不可能不动心。 她费尽心力走近谢幼安,也正是为此——有意学一学姑姑新安公主。 新安公主爱恋王献之,但王献之早有恩爱甚笃的妻子。她依旧几次三番恳请圣旨,终于如愿以偿下嫁王献之,逼退了正妻郗道茂。不过那时郗家式微,否则圣旨哪里有用。 她苦费心机,又因今上的一念,尽数完全不同了。 生逢乱世,哪怕她贵为帝女,命运依旧抓不在己手。 *** “阿兄,你与袁平交好,可曾见过袁家的女郎?”谢幼安想了想,道:“就是袁平的嫡亲妹妹,名唤英英。” “有些印象,这个问我作甚,你平日里各处雅集上从没见过么?” “我倒是和她说过些话,”谢幼安思忖良久,手托着下巴迟疑地道:“但和我想象里的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 “印象里只相貌不错,有楚楚动人梨花之姿,似乎也有些小才。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她应该不会这样普通的。”把安复临逼得藏在深山的女郎,怎会是这般无害的纯真女郎? 谢景恒漫不经心地笑道:“错觉吧,像袁家女郎这种贵女,建康城里一抓一大把,哪有什么怪异之处。吾妹这般女郎才不对劲。” 无视他的调侃,谢幼安指骨敲了敲桌子,确定地道:“你替我仔细查查,过几日的登山雅集,我要和袁家女郎好好交谈下。” “好吧好吧。”谢景恒也不问她想作甚,漫不经心地便应下来了。 “阿兄?” “嗯?还要我作甚?” “萧时禹哥哥操练的水军,据说军容颇佳?”萧时禹是谢母萧氏的侄子,也就是谢幼安的表兄。 谢景恒咦了声,这才问道:“你到底想作甚?” “终于等到你问我了。”谢幼安垂下眼睫,轻笑道:“意在谋北。” “什么?” “谋取燕国。” 谢景恒震惊地看着她,半响无语,直到看清她眼中没有一丝玩笑,久久静默,才道:“为了陆恒?是他想要北伐对吧。” 见谢幼安颔首,他又道:“你可知道,陆恒北伐无论胜败,对整个谢家都没甚么好处。” “嗯,大概吧。”如果说谢家会有人支持她,能理解她一女郎心中深藏着志向,那毫无疑问便是谢景恒,她道:“但也无所损益,你我小辈便当全太公遗志,有何不可。” 太公谢安为宰相时,劳苦功高,但也深受各方忌惮牵制。他逝世前仍想着开春北伐,收回故土。 “你既然都想明白了,我还能说什么。”谢景恒神色复杂极了,叹气道:“萧时禹第一次操练水军,能有多大成效。吴郡四处皆水,那里水军才操练的好,你打他们主意去。” 东晋只重步军和水军,很少一支的骑军是陆恒麾下亲自操练的,虽然锐不可当,但人数太少了。 “吴郡多是私兵,用来守着他们自给自足的庄园,必定一个兵都不肯借出来。” “也是,但萧时禹手里一千水军,能抵什么用?” “有没有用,日后才知晓。况且我希望萧家能摆个态度。” “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分功,整个北方士族的立场,足以大过皇族。”谢景恒眼带赞扬,又道:“但萧家那儿不急,你把王家袁家说服了,萧家自然急着参加。” -- 第38页 “陈郡袁氏中庸得很,软硬不吃。非但不能以利诱之,还不能以名媚之,更不能以权相惑。”谢幼安叹息。 “是相当棘手啊。” 谢幼安正色道:“所以阿兄,歪门邪道正是你拿手好戏,这次全靠你了。” “求我还敢损我?” 谢幼安双手合十,作认错状道:“不敢,不敢。” “就算侨姓四望不阻拦,吴郡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是笼是贬?” “尽我所能笼络其。” 都是赫赫有名大门阀,江东吴郡的豪强们。如非必要,轻易怎敢贬压他们。 “陆氏看来是没问题了?朱张顾却各不是省油的灯,我不觉得陆恒能说服他们。” “拉拢好陆氏和顾氏,其余便没有问题。” 剩下两姓就多半会加入北伐,哪怕不参加也可有可无,左右在吴郡捣乱不得。 “看来深思熟虑过了啊。”谢景恒压低声音,问她道:“那顾家你想怎样?他们家主可是了不得的老狐狸,年轻一辈子弟颇有出息,实在不必趟这浑水。” “老狐狸才好办,给足了肉,不怕他们不咬饵。” 这话将谢景恒逗乐,笑了会儿道:“看来你还要去趟吴郡?” “不必,陆恒手上有能用之人,我只需提点便可。” “何时搞定王家?” 谢幼安唇角牵出无奈的笑,“那要看阿兄你了,什么时候把袁家给我弄清楚。”总要先解决完安复临的事和侨姓四望。袁家最是棘手,也最重要。若能让中立平庸的袁家踏出第一步,何愁北伐不成? “好。”谢景恒起身道:“明白你的言下之意,我先走了?” “不用我送了吧。”谢幼安打开面前茶盖,笑着道。 谢景恒无奈道:“好好,我自己走。” 这晚上难得璇玑无事,便也待在了谢幼安房里。璇玑穿着普通的交绢葛衣,脸庞白净秀丽,薄唇没什么血色。时常面无表情的冷着脸,却掩饰不住丽质天生。 耀灵替谢幼安摘下香囊,又看了看上面栩栩如生的荷花,低声嘟哝道:“这绣工真是好极了,有了这个香囊,别的怕都是不能看了。” “晋陵公主还如此谦虚,”甘棠取笑她道:“她若是笨拙,那我们耀灵绣的都成什么了?” 璇玑拿起香囊,放在鼻尖轻嗅了嗅,道:“兰香,荷花,桔梗,还有一些麻寻子。味道是不错,娇娇更衣时记得取下,不然夜晚恐怕不易安眠。” 耀灵也不计较璇玑的取笑了,急急追问道:“为何?这些东西怎么了。” “别紧张,都是提神的而已。” “女郎为何要将《学道戒》借给晋陵公主?释子的藏书,女郎不想看吗。”耀灵拿着梳子,顺着谢幼安的柔顺乌发轻轻梳下,便望着铜镜里那张素白精致的脸,她有些不解道。 谢幼安笑了笑,还未说话,甘棠便继续取笑耀灵:“让你平日里不多多看书。释子那本《学道戒》是哪里来的你还不知?” “咦,我怎知释子是哪里弄来的?” “傻丫头,那半部《学道戒》是谢家的。”璇玑笑道。 “啊?”耀灵望着谢幼安,又看了看璇玑,道:“我怎么不知。” “只因释子与女郎有缘,谢家才将《学道戒》借给释子雕刻。”璇玑替耀灵解惑道:“释子哪儿才区区半部书,谢家却有支公原本《学道戒》。你说女郎还拿回那半部做什么?” 耀灵这才露出了悟的神色,她点点头道:“嗯,倒不如借给公主,还她香囊的人情。” “那释子最是老顽童,明知当时众人无处读那《学道戒》,还偏偏出了道支公书中最精妙的玄佛理意题。”璇玑微笑道。 “明明小气得很,还要装作大气之人。故意将书借与女郎,就是不想给那些俗客刻下书简,是也不是?” “我说呢,为何借书非要答题,原来是这样。” “没错,的确是个小气的老顽童。”谢幼安似乎想起了什么,漆黑眼眸浮现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话说~ ☆、顾衡(修) 四月底桃花初谢,杏花在庭院里成列。剪裁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植于水池边,清澈池水映着一排垂柳,一列杏花,交相辉映鲜艳动人。 林青衣被请进顾府后,顾衡正在书房习字。行礼过后,心中思索再三,他直接地道:“陆将军决意北伐慕容燕,不知顾使君可愿助一臂之力?” “喔?”顾衡放下手中之笔,转眸看他,笑道:“阁下如此直快,这倒是和我印象里的谋士不同啊。” “万不敢兜兜转转,恐打扰使君雅兴。” 林青衣望着他桌前砚台,又行了一礼道:“前几日我家将军偶得了两块松烟墨,施以漱金,是鸿雁的纹样,另一块乃朱砂墨,立一仙鹤。此两墨黑则乌黑泛紫光,朱则鲜艳发墨如油,其光可鉴。” 他双手奉上道:“我家将军恐使明珠蒙尘,特让献给使君赏玩。” “顾家家主独爱藏墨,这套难得的墨锭,他不会不收。”林青衣心中想着谢幼安的话,果然手上一轻,那盛着两块墨锭的红木盒,被顾衡取走。 顾衡颔首,方微笑道:“我顾氏可出些钱财以资军饷,出十车粮食以贡军粮,至于旁的,便帮不到什么了。” -- 第39页 言明立场即可。 林青衣起身深施一礼,感谢顾衡。 “子缓,你觉得怎样?” 待他走后,从屏风后竟然走出一郎君。他面若傅粉般白皙,双眉微扬,眉目间秀丽得过分,广袖长袍穿在他身上,身材颀长,问道:“叔父为何不让我露面?” “你一出现,方才那人便晓得我们在专门等着他,顾氏岂非便落了下风了。” “子缓不明白,此次若真的北伐,本就陆恒是亲战,我顾家要占何上风?” 顾衡打开那红木盒,两块小巧墨锭静静地躺着,传来香气袭人。沉甸甸坚固隐有光泽,他拿起相互轻撞,传来金玉相击的声响,赞赏道,“果然好墨啊。” “此墨值千金,却不抵万金辎重啊。”顾子缓说得中肯,问道:“不知叔父有何打算?” 顾衡面露笑意,淡淡解释道:“北伐慕容燕是一定的,但到底是不是陆恒主站,战后功劳最大的是谁,这可都是未必的。” “叔父是想让子凡上战场?” 顾子凡是顾衡的儿子,顾子缓的堂弟。 “不,子凡还小。他也不像你,从小便没读过几本书。”顾衡唇角微扬,慢慢地道:“你师可是天下智者江宴。你平日里兵法也都学过,这次便随着陆恒去好好历练下,最好能得到些军功,皆时叔父替你请功。” 迟疑了一瞬,顾子缓便微笑道:“子缓明白。” “对了,你与朱家女郎的婚事,三日之后便是大吉,早些办了吧。无需再择日了。” 顾子缓沉默片刻。 直到顾衡疑惑地抬眼看他,他这才笑道:“是。” ** 吴郡朱氏在三吴士族里低调许多。几年来中庸稳妥明哲保身,可没野心勃勃的顾家容易被说服。林青衣只能用自己的谋士之才,以利舌游说之。 客套一番后,林青衣说明来意。 朱氏家族显然很惊讶,思考了一会儿。 “自遭荒乱,率乏粮谷。”他叹了一气,先说这事不可。旋即缓和了语气道:“然,若是安西将军如此神勇之士,北伐建功之日,吾当以一臂之力相助。” 他话又不说死,要留有余地才能游刃有余。 “陆家出万金钱财资助军粮,张家助其军甲三车,粮草五车,顾家备粮十车,钱财数千。琅琊王氏更是派烨之郎君随之北伐,陈郡谢家亦准备了五车辎重——” 说话间,林青衣脸上带着笑道:“北伐燕国,乃江左所想,三吴士族所望。独吴郡朱氏一族踌躇观望,而一旦北伐成功,三吴各族加官进爵,朱家岂能不独为失势?” 朱子固一震,见林青衣言之凿凿不似在扯谎,不禁坐直正色问道:“顾张陆三族,对安西将军北伐之事如此鼎力相助?” 林青衣颔首:“若朱氏也有意,明日请去陆府小坐,共商大事。” “先生请回,容我考虑一晚。” 如此,林青衣起身一礼告退。 说是一晚思考,实则是去探明其余四族意思。若真的全部支持北伐,朱氏只会立刻应下。三吴四姓间利益牵涉甚多,暗地里敌对亦不少。但关键时刻总是绑在一起,一致对外的,但谁也不愿被孤立。 最后的张氏家族通览了陆纳的信之后,久久静默,方道:“胡人杂碎侵我中原,老夫本就心中愤恨,既然三族北伐之意都坚定不屈,那我张家子弟也愿效力。” 这种挣功名的事情,张氏子弟岂能落于他人后? “将军啊,这些老狐狸各个心里藏着一包心思,戳破可都是乌黑发亮的污水啊。”林青衣轻叹一口气,喃喃道。此来吴郡,林青衣得谢幼安提点,果然比之第一次顺利许多。 三吴士族皆言明支持陆恒北伐,但即便日后言行不一,有吴郡陆氏扶持,也无所大虑。 北伐之事,初具雏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说诶 ☆、异象(修) 雅集毕竟是风雅之事,哪怕谢幼安有心快点办妥,也仓促不得。雅集之事定在四月末,要绘制请帖,再给雅集按上一个风流名称,附上首情致的小诗。 这些杂事谢幼安统统交给甘棠璇玑,自己则躲在书房里看书。 “若是能得到吴郡士族的支持,则军饷米粮不愁。但笼络到北方士族,才能真正有备无患,而不必刚至战场,便担心外忧内乱,腹背受敌。” 她这厢出神思索,手里捏着书卷,左手无意识地轻划。 “璇玑,事情办妥了?” 原来悄无声息地,谢幼安面前忽然出现了个人影。白衣飘飘,长发垂腰,面色白皙,眸色漆黑,若是在夜晚,哪怕这小娘子的脸庞再美,也要把人吓死。 “以后别差我做这种无聊把戏。”璇玑语气淡淡,似强忍着不耐。 对这个名义上是自己婢女的璇玑,她可是当成姊姊来敬重着的。谢幼安半点不恼,只盈盈笑着:“这是大戏,不是把戏。” 她手上那卷书,正翻到: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翌日,江畔百姓翻出一块巨石,竟隐有天然纹路。看着像是:晋兴燕亡。当下呈交到上面去,热闹了好久百姓家,纷纷议论这上苍预警,寓意为何? 次日午时,上山采药的医者滚入半山,踩到一块坚硬之物,挖出来是一个奇怪方鼎,看上去似旧朝之物。鼎上刻着:燕。后半字看不甚清,似是个“灭”字。 -- 第40页 半夜,挖出玉器上纹路像“北攻燕”二字。 这是连续第三次报上奇怪的事,好像说是巧合也无人相信了。当下满朝也哗然,有人理解为上苍不满暴燕,让晋朝代为灭燕行道。 奏折本本上递,要求兴兵北伐。 司马曜拍案大怒,道:“什么示警,连刻着燕的鼎都要硬生生套个灭字,拼在一起糊弄朕,哪儿来那么多上苍示警!” “陛下请息怒。” “你们便只会这句,永远都叫朕息怒!”司马曜骂完犹觉得不解气,将案几上奏折统统拂下,才又道:“朕都养着你们这些个草包,也不知有何用。无事便找事,弄出点事便哭哭啼啼,一个个吵嚷着割地赔款,还真当我晋王司马氏是只大肥羊?” 百官噤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 “给我查去!哪里弄来的上苍预警,竟然敢利用朕的百姓,愚弄朕的百官?” “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安西将军陆恒骁勇善战,兴兵谋北,大可一战,届时收服中原失地,青史留名啊陛下!” 司马曜的目光锁定最激动的大臣,此人身高八尺,满脸忠憨,是个勇猛武将。自来武将最主兴战,脚站在朝堂却半点不会看风向。果真是武夫,整天只知道收复中原。 司马曜心中恨恨地暗骂两句,也不再和他计较,径直拂袖而去。他今夜需要靠酒才能放松。 …… “青史留名?” “桓温三次北伐逼位,淝水之战青史留名个谢安石。”司马曜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带着浓浓嘲讽:“现在还要朕北伐,真要在朕手里将司马氏的晋朝让出去?” 他举着酒壶丢开酒盏,径直往口中灌酒。身后内侍询问是否找张贵妃陪着,司马曜道不用。 他喝酒是真为了喝酒,案几上点心,菜肴半点不吃。这种喝法,哪怕司马曜习惯了酗酒,也很快不禁不住醉得神志不清:“青史留名,也不知留下的是谁的名。” 他再次嚷着这话,复又趴在案几上昏睡起来,半眯着眼时,朦胧地瞧见宽袖大袍的男子快步走来。 “会稽王。”司马曜又呵笑起来,连道:“快坐,快坐下陪朕饮酒。” 司马道子是司马曜的同母弟弟,血缘最亲。他当下也毫不拘束,跪坐下来,举着酒樽,“臣弟陪陛下喝上一整夜!喝到尽兴。”他和司马曜都是酗酒之人,一杯杯杜康酒下肚。 会稽王司马道子屏退左右,趁着酒意,暗声问道:“陛下,听说朝臣均要北伐燕国?” “怎么,你也要来劝朕出兵?” “灾荒严重,若非万不得已,不可兴战事!” “朕当然知道不能出兵。”司马曜虽然醉了,却不傻,敏感地嗅出了一丝不对劲,“你平时不该最要吵嚷着去北伐建功,夺回我司马氏皇族权力?” 司马道子慌乱了一下,又饮了一口酒,方才咬牙道:“有些旱灾也属正常,往年不是也有吗,只是臣弟觉得,陛下应该先解决了灾民饥荒,省得暴起闹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司马曜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的德行,不可能忽然忧国忧民起来。 “臣弟主动请缨,愿去受涝灾最严重的徐州,下发物资,抚慰灾民。” “你要朕拨钱?”司马曜眼眸掠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可不是那种喜欢吃苦的人。可是府上钱财不够了?” 会稽王司马道子不由大惊。他本来想趁着司马曜醉酒,试探能不能让他今夜便下旨,放他去徐州抚慰灾民。这次倒是不全是为了昧钱财,但司马曜竟然明摆着不相信他。 司马曜酒醒时当然不会如此直接,他对这个同胞弟弟一向亲和。 所以会稽王一时有些发懵,半天才道:“臣弟……只是觉得兖州作为侨州之一,处在古黄河与济水间,竟为旱灾最严重的地方。侨州都是南迁的北人,无根基又遇上天灾,若是镇灾不及时极易暴起闹事。” 晋人喜爱辩难,司马道子口才还是不错的。当他有理有据说完一堆,抬头,却发现司马曜趴在案几上睡得正酣。他心中不甘,却也只能呐呐作罢, 招来内侍服侍司马曜就寝,司马道子立刻转身出宫。他想要今夜拟奏章,明日再好好请求陛下,徐州他是务必要去的。 ×× “吴郡朱张陆顾,侨姓王谢袁萧。”谢幼安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竹简书,心里将所有想法串联起来,反复摸索推敲,直到门被敲响。她不猜也知是陆恒,放下书卷让他进来。 沉默半响,陆恒才道:“为什么不劝我打消这荒唐主意?” 她黑沉沉的眼,和望向他微笑着的唇,让陆恒心中些微内疚复杂。也看清了自己之前的计划,有多匆忙和遗漏。不由自主,话便说出了口。 “怎么了?“谢幼安笑着道。 这些时日谢幼安的所作所为,从游说吴郡,到控制上苍预警,各处机关算尽小心翼翼。真将陆恒北伐的心愿推到了眼前。这一步步看似大胆实则细致,看似赌博实则笃定的计划,实则让她煞费苦心。 油灯下摩挲竹简,半点不像是十六岁的女郎。 “北伐中原,收服失地,哪里荒唐?” “北伐若大胜,功高震主,北伐若是失利,革职贬谪都是小事,还要牵连到陈郡谢氏声望大跌。” 谢幼安笑道:“当年桓大司马北伐,只有不是大败便算胜,在朝堂上仍逼着晋穆帝封赏。虽说慕容氏将才辈出,但想让你彻底大败,怕也是不易的。” -- 第41页 只要不一败涂地,便不会太过牵连陈郡谢家, “但或赢或败,都无甚大好处。” “长仁,这么说你要放弃北伐?” 半响,他才道:“慕容氏与我血海深仇,我不想放弃。” 谢幼安放下竹简,眸子笑意渐盛,轻眨了眨眼,道:“所以说,你是在撒娇?”陆恒一愣,纠结多日那种种复杂情绪,积压在心里慢慢发酵,却被她说成是在撒娇。 “明明知道北伐之志不可夺,都诱我助你了,还要让我来安慰你?” “北伐若胜,功劳全归你。无论是吴郡陆氏,还是小小的吴氏分支,都将因你而显。”谢幼安靠近陆恒,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襟,笑道:“收复故土,也是我家太公的意愿。” 最后一句话,陆恒垂下眼,漆黑眸子深深望着谢幼安。他比她高一截,她只能微仰着下颔视,陆恒双臂一揽,将她拥在怀里,头顶传来他声音微哑:“对不起,是我太狡猾了。” 窥知他心中踌躇,她便推上一把力。几句话软言体贴入微,不着痕迹分清利弊,化掉他心中迟疑。陆恒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谢幼安没有挣脱开他,慢慢伸手搂住陆恒,脸庞靠在他胸膛。这是谢幼安第一次如此主动,哪怕动作再镇定,心跳也还是乱了,“兵术我不太晓得,所以要问你一声,什么时候北伐对你最有利?” “八月,那时快要入冬,慕容燕最忙碌的时候。” 谢幼安道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就是没话说←← ☆、雅集(修) 四月末尾,杏花都悄悄谢了一批,却傲然立在枝上。满地娇弱粉意飘扬,铺落在深褐色泥土上,让践踏的人足步都轻了些。 这场登山雅集虽远没有中正官在,九品选拔时那么声势浩大。但来者无是不士族有品之士,衣冠磊落,郎君多戴着漆纱笼冠,女郎身着鲜艳衫裙面施薄粉,广袖飘飘。 谢幼安作为此次登山雅集的主人,要在旁微笑主持大局。但除了早些来和晚点回,与参加旁的雅集也没什么不同。她眸子扫过王齐玥,看见熟悉的崔家女郎,萧家姊姊—— 凝目远处,一袭对襟梨花白衫裙的女郎身上,她半靠着树干,手里抓着花枝轻嗅。除了眉目里的别有风致,与旁的士族女郎也没什么不同。 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那女郎当下也注意到了,当下剪水秋瞳望了过来,含着疑惑。 谢幼安对她和善的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脚步盈盈,发梢飘动,那女郎竟是冲着谢幼安走来了,边走边说道:“这九坛山弄雅集,选的地方真好的,山静景宁。恐怕今日之后,此地便要热闹了。” 袁英英拂袖一礼,笑得双眸弯弯,白嫩脸颊梨涡浮现,极为纯真可爱。 在与谢氏齐名的家族里,陈郡袁氏最为低调不起眼,袁英英和谢幼安一直是泛泛之交。她主动来打招呼,谢幼安着实有点意外,“英英喜欢便好。” “上回萧家的雅集上,王齐玥出了个小风头。家里族伯便都急着催我上进,让我也要在雅集上赋诗夺彩,可我最不喜作诗了。” “玄诗千篇一律得很,看的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是呢是呢,谢家姐姐也这么觉得?真不知他们写这么多虚无缥缈玄言诗,下次还能想起诗是何意?” 她一反往常与世无争,梨花般纯洁淡雅的女郎形象。剪水秋瞳灵气十足,自然的站在谢幼安身旁,尽说些有趣又带些狡黠的话。 谢幼安微笑倾听,时不时颔首附和几句,引得袁英英说得愈加神采。 待晋陵公主司马纨姗姗来迟,一双凤眸扫了过来,含着笑意上前道:“纨儿来的迟了些,这位是袁家女郎吧?” 袁英英便敛袖一礼,亦是恢复稳妥笑容:“正是袁氏英英。”那笑容端庄谦虚,夹杂着眉目里的楚楚动人,这才是她往日里对人的模样。 “我平日里不太出宫,这还是第一次来登山雅集。”司马纨笑得和善,对袁英英道。她是公主之尊,行动自然不那么自由,平时清谈雅集宫中也都有。 谢幼安见她们两人都没什么好交谈的,便随口插了句话调和气氛,道:“景恒兄长似乎备了好玩的辩题,待会儿的问难定然有趣得紧。” 心中奇怪,为什么袁英英对她和司马纨,前后两种态度判若两人。 司马纨颔首微笑,眸子隐有异彩,说道:“定然是会精彩的。”袁英英笑得腼腆,忽而又道:“既然此次是画集,姊姊待会儿可要作一副画,让春光添彩?” “我画作的不好。” “嗳,谢姊姊如此谦虚,那建康城岂非无人会作画了?”司马纨笑道。 谢幼安微笑摇头。 很快就有人吟起诗来,众人围着评价喝彩,雅集便热闹起来。司马纨便又道:“姊姊作为主人,等会儿若也去玄辩一场,纨儿能大饱眼福了。” “纨儿可愿助谈?”司马纨眼睛微眨,没料到谢幼安会那么说,想了想竟然点了点头,笑道:“好啊。” “那我有把握大胜了。”谢幼安从未见过司马纨玄辩。 三人正说着话,谢景恒忽然走来对谢幼安道:“那里有个女郎要和你问难。” “谁?”众女郎奇道。 “不知道,她是被范阳卢氏的女郎带来的,没有持请帖。”谢景恒眼中另有深意,似乎只是不方便细说,只道:“既然是来向你问难的,我也不方便代你拒绝,怎样接不接?” -- 第42页 “都到门前了,还能不接吗?”谢幼安微笑道。方才还说让司马纨助谈,正巧便有女郎问难,怎有拒绝的理。 她向前走了两步,便见到了范阳卢氏女郎卢玉娇,她身边还站着个相貌清秀的女郎,默不作声地样子。一瞬她便后悔了,明白了谢景恒的欲言又止,也隐约觉得没那么简单。 司马纨跟来,在旁笑道:“来问难的是哪个女郎?” 那女郎闻言从卢玉娇身边走出,清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谢幼安想好所有可能,在众人目光之下,她笑容温婉,语气温和,说道:“请问小娘子,想以何来问难?” 她自十岁便粗通儒玄,辩难还从未惧过何人,哪怕对方有备而来。 那女郎刚想说什么,便很快被司马纨打断道:“这个妹妹看着面生,不如先问问姓什么?”她一脸笑意,似乎是随口一问,却见那女郎皱了皱眉。 她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姓林,小字淑安。” 袁英英轻轻咦了声。 “南北士族好像没什么姓林的啊?”司马纨皱眉思索了下,低低说了句,“名字里和谢姊姊一样带了个安字呢。” 林淑安脸色变了变,依旧没有作声。 司马纨悠哉哉地笑着,又加了句道:“不知妹妹是哪儿人?林在我侨姓士族里还真稀罕,好像中原那边有几个林家。” “那儿莫不是流民兵帅家的女郎?”众人一听便明白过来,低低议论起来。军户像来低贱,连一半庶族都不如,这样身份的女郎是怎么来这雅集的? 若谢幼安受了她的问难,哪怕赢了,自己的身份岂非都要降低一大截? “她可不是那边的林家人,陆将军帐下不是有位得力谋士姓林么?”把她带来的卢玉娇急了,立刻说道:“这女郎便是那姓林谋士的亲妹,我想着陆将军同谢姐姐是夫妇,那这女郎怎么也和谢姐姐沾些关系,这才让他跟着。” 开玩笑,她可不想和流民兵户扯上半点关系。 司马纨了悟地笑了笑,对谢幼安轻声道:“那这小娘子的问难,姊姊不如让身边的婢女替答便罢了。我瞧着甘棠和耀灵都挺机灵聪慧。”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场人都竖着耳朵呢,谁能听不见。 林淑安顿时脸色涨红,垂首手掩在袖子里。未答似乎在忍耐什么,又像是在等谢幼安说话。 司马纨这话虽不客气,却绝不算是刻意□□她。跟在谢家女郎身边贴身婢女,才学可未必逊与寒门庶族女郎。谢幼安也没说话,她正在打量着司马纨。 虽心底还没摸清楚,但她就是觉得司马纨漫不经心的话,像是在刻意挤兑这小娘子。 “早听说谢家婢女才学都胜过一般女郎,今日或可大开眼界。” “这女郎如此身份,也不必谢家婢高。” “……”众人唏嘘声议论一片,本以为林淑安会恼怒离去。却不想她抬起脸,目光望向谢幼安身后的耀灵,道:“不知哪个娘子来与我问难?” 甘棠和耀灵互相望了一眼。 司马纨堂堂公主之尊,为什么要故意为难这个小娘子?谢幼安心里在琢磨着这,还是没说什么。耀灵以为谢幼安是随意之意,便自告奋勇的上前,施了一礼道:“还请娘子问难。” 林淑安却转眸道:“能否请诸君出题?” 众人微愣一瞬,便沸腾起来,一下议论出各种题目。还是谢景恒上前道:“小娘子若不介意,我谢家是此次登山雅集之主,还是由我来出题吧。” 见她和耀灵都点了点头,他便很快拟好了个题目,问道:“致虚极,守静笃,何解?” 这出自《老子》第十六章。庶族一般只读儒家,很少涉玄,而士族相反。考虑到两人水平,他此题不算高深却是玄学入门,想来也是悄悄偏袒了耀灵。 但此题能从儒家入手论辩,倒也算是公平。问的是如何解释:内心虚化到极点,持守安静到纯一。 “言致虚,物之极笃,受静,物之真正也。”耀灵心里想了想,很快便道。高门谢家的婢女,可不是单性子泼辣便能当得的。 有个典故,相传东汉声名远播的大儒郑玄,他家中婢女触怒了她,被他差人拖到泥里。另一婢女路过取笑道:“胡为乎泥中?”那婢女回答道:“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两婢女一问一答用的皆是诗经原句。郑玄家风风流至此,足可窥见高门士族的婢女,平日间见的听的太多,才学未必逊于普通女郎。 林淑安静了片刻,开口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她竟然以玄学辩论入手,试图据经引典来打压耀灵。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耀灵脸上有着笑意,她觉得自己一路游刃有余。 她说古时候善于行道的人,其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由于深不可识,只好勉强来形容他,审慎好像冬天过江,谨守好像畏惧四邻,恭敬严肃如同作客,流逸潇洒如同化冰。 两人来往数言,逗了一大圈,耀灵又绕回《老子》来辩。跟在谢幼安身边那么多年,对这种低水平的辩难还是驾轻就熟的。这让在四婢里最没才华的耀灵,心中自信燃了起来。 “……空到极点,没有任何染污。至于空到极点则没得个相貌可寻。”林淑安对空的解释甚细。耀灵一时无言,不知还有什么可说,但就这样不言分明落了下成。 -- 第43页 正无计可施,暗自懊恼平日不该偷懒,书到用时方恨少。她不由看了眼甘棠,甘棠站立在谢幼安身后,原本是垂着眸子的。 忽然也抬眸看她一眼,两人眼神对上,她唇微动了动,复而垂眸侍立,安静如初。耀灵心中一惊,迅速移开目光。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但她看清了她说的是什么,一个“空”字,醍醐灌顶。 “虚差于等于佛家之空,空对应道。” 这一语许多士人连连点头。 林淑安皱眉苦思,良久无言,一炷香后,众人同情的目光隐约望着她。司马纨终是笑吟吟地道:“林小娘子没什么可说的了?那此次辩论可是谢姊姊的婢女胜了。” “两位辩得极好,耀灵略深一筹。”谢景恒思量了一下,说道:“诸位也都觉得如何?” 众人不免上前赞贺道:“不愧陈郡谢氏,婢女半点也不逊色昔日郑玄婢女。” “对啊,谢氏世家传承,婢女都有这般才识。”至于脸色苍白呆立一旁的林淑安,自然无人去理会了。一场玄谈,她不过用自己单薄身份的身败名裂,给陈郡谢氏多添了一抹不痛不痒赞辞。 今日之后,如此相貌的一个小娘子,也只能嫁给不通文墨的人家了。富裕寒门里的书香门第,是不会想娶这种,主动去辩难都逊于人家婢女的小娘子。司马纨悠悠地想着。 她抬眸斜睨了眼谢幼安,心道以后你便知道感激我了,我的谢家女郎。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陪我聊天0.0 大家都喜欢哪位女郎?王齐月?袁英英?应该没人喜欢林淑安吧【…… ☆、英英(修) 很普通的问难。 林淑安为何要借卢家之便,来到这登山雅集?司马纨又为何似针对着她。但不管怎样,林青衣前去吴郡立功,亲妹子却在谢家雅集上受欺。她心中疑虑的同时,也暗悔方才慢了一拍,没有阻拦。 “问难总有输赢,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谢幼安先派人将失魂落魄的林淑安送下山去,又道:“阿兄,方才婢女代我问难了一回,现幼安想亲自来与客人问难。” “幼安想和谁来问难?”袁英英和司马纨也一齐看向她。 谢幼安眸子一扫,笑道:“卢家郎君,可有雅兴?” 这谢家女郎莫不是记恨上她范阳卢氏不成?听见叫到自家兄长,卢玉娇心中一紧,旋即赶忙看着身边的族兄,语气不自觉急促地道:“阿兄,谢家女郎要与你辩论,怎么办?” “我听得见。”因她说的太仓皇,弄得卢彦不满的皱眉低斥道:“何须如此惧怕,我范阳卢氏子弟还不会清谈不成?” “只是,”卢玉娇支吾了一下,“那谢家女郎尤擅玄谈,阿兄务必仔细应对。” “请谢兄出题吧。”卢彦睨了一眼她,朝着谢幼安的堂兄拱了拱手道。 清谈问难,非不解问难。 是双方各执一个角度,以老庄周易为基础反复辩难,据经引典加以诠释,说得对方势弱便是胜。谢景恒这次出题不像方才张口即来,他略微思忖片刻,才慎重地道:“那便试问‘是以圣人被褐怀玉,当如何解之。’ 身穿粗布衣服而怀抱美玉。 这句亦是出自《老子道德经》“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老子第七十章。卢彦也是学玄的士族,老子肯定是熟读研习过的。他率先说出连着上文,再加以解释。 谢幼安随后与他反复辩难几回。 等可以听出他接不太上了。她略微沉默了会儿,再次开口道:“被褐怀玉着,同其尘,宝其真也。圣人之所以难知,以其同尘而不殊,怀玉而不渝,故难知而为贵也。” 这话不但清了思路,用言也极为精妙。 众士人及长辈也连连颔首。 和谢家幼安清谈辩难,哪里是他小心应对便能不败的。 卢彦顿觉不妙,此言不是他可以驳得过的。但谢家女郎擅玄谈,不是浪得虚名。他硬要辩下去只会丢人现眼,他哑声道:“女郎才高妙思,仆甘拜下风。” 谢幼安笑意从容。 清谈本就分胜负高下,输给了谢家女郎也没什么丢脸的。众人便也继续赋诗作画,服散清谈。 谢幼安以更衣为由脱身离去。走到一处花草葳蕤的地方,这才清净了片刻。心里想着,晋陵公主这个今上司马曜的独女,她好像一直错估她了。 “女郎,袁氏女郎跟了过来,似乎在找你。” 果然远处一道倩影盈盈走来。为何今日无论是司马纨还是袁英英,都如此的不正常。心里嘀咕了声,谢幼安面上浮现微笑。 “谢家姐姐原来在这儿,英英有话想同姐姐讲呢。”袁英英脸上笑意满满地道。不待谢幼安多说,甘棠和耀灵便退远了几步。 袁英英扬唇,明亮含水的眼眸弯了弯,眉目间楚楚之姿淡了些。她道:“安复临还好么?” 谢幼安一时微愣,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知道她和安复临两人间有联系的,左右也不过五六人。安复临也一定不会同她说起,袁英英是怎么知道的? 她错愕之下看着袁英英,心里在想如何反应。袁英英含笑任由她打量,她唇角弯弯时,五笼上了一层别样的感觉。谢幼安细思后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静默。 “谢姐姐先别惊讶,我知道的多着呢。毕竟木讷到连把柄握在旁人手里,也依旧一无所知的话,我陈郡袁氏还怎么与王谢齐名?” -- 第44页 袁英英笑得纯真,“至于安复临呢,我啊,能一直和他耗着,便是一生不嫁人亦无妨。他以为躲在深山我便无法了?” “你是如何知道?”谢幼安顿了顿,后半句没说完。 “如何知道姐姐和安复临的关系?”果然,袁英英笑道:“这可不能说。” 陈郡袁氏定然不得了的传信大网,也是站稳朝堂一直得以中庸之本。谢幼安很快想明白了这层。这只名叫袁英英的深山狐狸,以白兔之皮毛蓦然窜出,打了谢幼安个措手不及。 但谢幼安也不是食素之辈,想通前因后果便镇定了。她顺势微笑道:“英英如此喜欢我师兄,我成人之美有何不可。” 袁英英疑惑地嗯了声,眨眼道:“姐姐不是帮着安复临的?” “他若不是心中在乎你,又何必躲着你呢。” 袁英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剪水秋瞳亮晶晶的,道:“真的?” “我和师兄有诺在先,不可泄露他的行踪。”谢幼安看着她的神色,补了句道,“不用担心师兄游历山川,惬意得很。”她都把师兄都拿出来,便是要卖个好价钱的。 谁知这句话后,袁英英眼眶蓦然红了,竟是低低抽泣起来。 谢幼安心中又是错愕,想着自己方才也没说什么。 “我违抗家族,不顾父母之愿费尽心机的找他,他却自在快活,真是好没良心。”袁英英抽泣了一会儿,自己止住泪,恨恨道:“我却偏要嫁给他。” 这女郎一时心机深沉,一时仿佛单纯至极。 谢幼安不由轻笑了笑。 安复临智谋无双,手段也一向毒辣,却偏偏对这位只会百般躲让,甚至逃到了深山里去。而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女郎,亦正亦邪。死追着安复临紧紧不放,也真是有趣得紧。 “他只是无父无母一介孤儿,与普通寒门无异,英英如何能嫁给他?” “我自有办法。”手背擦干眼泪,她柔弱地看着谢幼安道:“姐姐也要助我。” “我能如何助你?” 袁英英压低声音,在谢幼安耳畔说了几句话。 谢幼安皱眉,思忖片刻还是道:“英英为何不想想,安复临为何躲入深山不肯见你,此计定然是不成的。” “姐姐未曾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若是真的那么做了,他也断然不会推开我了。” “你怎能确定,此乃下下策,没有给你留下半条后路的下策。”这话是真心话,纵容她同袁英英之前没有任何交情,也不由想劝她放弃这种计划。 这种计策,不但算不得什么精妙之谋,反倒像是在赌。 “无碍的,我自有我的分寸在。” 话已至此,谢幼安不再多言。 “谁教他明知我欢喜着他,还要偏偏避开我远远。”她又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慢吞吞地道:“但哪怕他安复临入土为安了,我也要刨坟掘墓,与他黄泉共赴。” 她的声音甜柔若初春黄鹂,又清冽脆生生如溪水缓流入谷。 这一句话娇媚无比,偏偏无邪中透露着疯狂,心魔如斯犹不知自止。听得谢幼安暗自一寒。 “若安复临已有心上之人?”谢幼安忽然奇道。 “我会杀了他,同他共赴黄泉。” 她脸色微变,却半分犹豫也无。 谢幼安似乎有些了悟到安复临之辛了。 “我愿助你。”她只是颔首,道:“但我也有一件大事要做,你能助我否?” “姐姐请讲。”袁英英好奇地眨了眨眼,双睫长长翘起,烘托着那双明亮剪水秋瞳。谢幼安可半点也不认为她楚楚动人,柔弱无害了。 “袁家一向中庸于朝。”她神情淡淡,心中却带着试探地道:“怎样才会主动些?” “中庸么?”袁英英笑了下,说道:“ 不变以应万变,只是没有理由动的罢了。” “要什么理由?”谢幼安若有所思。 “若暗处有把柄在手,只能颔首臣服罢了,”袁英英笑道:“若是危急存亡之秋,谁还能记得中庸之故。” 话虽含糊,却又提到了袁家有把柄在谢家手里,到底是什么把柄? 谢幼笑道:“当真是不要家族了?” “袁家,没我照样是陈郡袁家啊。”袁英英笑得纯真,猜不出她是否话中有话。 “什么时候开始你的计策?” “姐姐很着急?”袁英英眯了眯眼,肯定地道:“我还不知姐姐要做什么,但定要我袁家搀和进来,定然是与司马家相抗的事?” “也可以这么说。” 袁英英轻哇了声,道:“我虽很想留下来看戏,但还是终身大事重要些。姐姐放心,十日之内,万不会误了姐姐的事。” 谢幼安颔首道:“如此甚好。” “英英再告诉姐姐个有趣的。”袁英英笑了笑,道:“据我所知,陛下教王元琳替晋陵公主择婿,选中的正是谢家叔源。晋陵公主今日如此反常,大抵和这有关。” 陛下有意让谢叔源当驸马。这谢幼安倒真的不知。 “我知道了。”谢幼安了悟,又奇道:“你与晋陵公主相熟?” 若非熟悉司马纨,又怎知她今日反常? “非相熟也,我熟悉她,她却未必留意过我。”袁英英笑吟吟地,眸中藏着抹狡黠,道:“我只是恰巧地稍稍见过她的另一面。建康城有身份的女郎们,我大抵都能看透三分,论心计深沉,怕是谁也不及她司马纨。” -- 第45页 “我会留意的。” 她的话谢幼安信一半,过一半。 夜里疾雨,将宫里杏花打落了大半,凋零了一地的粉意。 “公主费心设计毁了林家娘子的声誉,谢家女郎也未必能领情啊。” 司马纨自顾望着铜镜里的脸庞,慢慢地抿出笑意,“无碍啊,那事她早晚都会知道。倘若一直不知道也罢,倒是算留了我个后招。” “那林家娘子会不会记恨上公主?”雀儿奇道。 “她还敢随意记恨上公主了?”司马纨冷笑道:“假使如此,一个身份卑微却自诩清高,而又易受蛊惑之人。便是多上十个记恨我,我也是半点不惧的。” 雀儿笑了笑,转而道:“再过半月端午节,宫中又有宴会,说是连南方士族的郎君,‘谪仙’顾子缓都会前来呢。” “天下智者江宴的徒弟啊。想不到生母是婢女的庶出三子,反倒是成为吴郡陆氏的出彩人物了呢。”司马纨语气里并无鄙夷,只是淡淡思索。 作者有话要说:  袁英英很特别的女郎。谢幼安是大坏蛋呀,大。坏。蛋~ ☆、端午(修) 谢幼安拿着极细的羊毛笔,玉镇纸压着薄薄宣纸,她目光专注,下笔细致,彩蝶羽翼绘画的繁复精致。许久没有画画了,这小东西比山水画难不少。 最后一笔勾勒清晰,她移开镇纸,赏看了下成果,回眸笑道:“我画好了,其余就拜托你了。”陆恒正削着竹条,烛光照映下的竹条光洁,那双用惯了兵器的手,拿着削纸匕首时也熟练的很。 “这纸鸢如此精巧,又是由你之手,万一玩的脱线或者化坏了,幼清岂能不伤心?” “你想的细致,”谢幼安原先倒是没想到这层,愣了一下笑了,道:“便说是你画的,这样弄坏了幼清也不会心疼。” 陆恒无奈地笑了,“好。” 翌日,这纸鸢骨架结实匀称,花样精巧可爱。幼清果然爱不释手,听到是陆恒做的,别扭了一下,嘟哝着道:“手艺不错。”又道:“姊姊我们去放纸鸢玩!” 僻静的林子间没有人烟,牛牵在树干上低头啃草,一大片红衫木无人管辖的乱长。两排树木之间又自然地留下空间,幼清踩着柔软舒适的黑土,牵着线傻笑地昂头,看着半空上的纸鸢。 当苦力跑了半个林子,才讲纸鸢放到空中的陆恒,半靠在树干上轻喘叹息:“一点风也没有,不该今日来放纸鸢的,真是失策了。” 谢幼安也靠在他身边,闻言笑:“那总也放上去了。” “还会落下来的,”陆恒话还未完,那纸鸢已经越飞越低,直线落到了地上,他只得无奈地扶额叹息,道:“实在失策,失策。”上前拿过幼清手里的线,捡起纸鸢,绕着林子继续放—— 四月的最后一日,陈郡袁氏女郎袁英英,在幼泽山游玩遇到山崩。下落不明,生死未知。袁家将消息压了下来,只是搜山的人渐渐少了些,三日都没找到人,想来也是放弃了。 “袁家女郎怎就真的能料到,安公子会下山来寻她?”耀灵奇道。 “与其说是料到,不如说是在赌。”谢幼安跪坐着,手轻抚过膝上的琴弦,试拨了两个音后,随手弹了曲酒狂。 耀灵不以为意:“若是猜错了,大不了自己从幼泽山出来,也不损失什么,算不得赌吧?” “你错了,她遇险是真的。” 耀灵啊了声,道:“竟不是苦肉计?” “幼泽山前几年便总地震,最近又被风雨山洪冲刷过。”手随手拨弄着焦尾琴,谢幼安答道:“提前预料到会山崩罢了。她遇险是真,苦肉计也是真。” “这便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了。”耀灵若有所悟地点头。 “你不懂。”谢幼安将琴搁在一旁,站起了身道:“无论安复临有没有下山,会不会来找她,袁英英都必须死,死定了。” “诈死?” “对,聪慧。”夸了句,谢幼安扬起唇角,道:“怕是袁英英自己都没想到,她遇难的书信刚送上山,便让安复临心绪大乱。” “还不是安公子他相信女郎,谁知女郎也会叛变呢。” “我如此是为了他好。” 陈郡袁氏的女郎,婚配只从侨姓望族里挑选。哪怕一辈子不出嫁,族人也不会将她许给白衣寒门。若真毫不动心,便是十个袁英英,都不能拿安复临怎样。 “想不到袁家女郎这般痴情,安公子不过无意间救了她,这便真的不顾身份悬殊,执意以身相许了。”耀灵语气带着淡淡钦佩。 “救了一命?”谢幼安脸色有些古怪,“你说谁,是安复临同你讲的?” “对啊,安公子说这正是英雄救美人啊。” 谢幼安从目瞪口呆,继而嗤笑,终是忍不住地大笑道:“他还真有脸乱扯。分明是他当年馋嘴,猎杀了山林里人家放养的小鹿,剥皮抽筋时还被袁家女郎当场抓住。后来耍赖说那鹿是自己养的,实在赖不过去便跑了,这一抓一跑的几年里,不知怎么便有感情了。” “原来是这样的。”耀灵和甘棠俱是呆愣的模样,很明显都被骗了很久。 谢幼安复跪坐回去,抱着琴拊掌笑道:“还英雄救美呢,何其无耻。” 其实藏在山里这个办法,谢幼安也玩过。一念及两年前,她在堂兄怂恿下闹了中正官的教考。又和谢景恒闹了不合,拌嘴之后,她有心找了个山洞角落躲了起来。 -- 第46页 谢景恒必会被长辈责罚,必心急如焚。她有心让他着急下,谁知谢景恒却以为她归家了,独自回了乌衣巷——虽然他后来也确实受到了责罚。 但谢幼安也是自食其果,遭遇颇为狼狈。 原本,她待了两个时辰便按耐不住,便想趁着天还没彻底暗下来,自己找路下山。却绕着绕着迷了路。 “奇怪,紫金山的路怎么也如此曲折。”念念叨叨了一会儿,十四岁的谢幼安捡起路边石子,在地上摆了一个小小阵。 学艺未精啊,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眼前有条人踩出来的细路,她猜是砍柴人的下山路,便扶着花草小树,慢慢地另辟蹊径下山。明明走得很慢很稳,她却忽然脚下踩空,滑到了陷下去的穴里。 谢幼安眼眶都红了,心里后悔如潮水般涌来。使劲吸了吸鼻子,屏住泪花。好歹只是个不算深的□□,若是数米的陷阱兽穴,命就交待在这儿了。 “救命,有人吗?”喊了两声,这时的深山哪里还有人。谢幼安自己手脚并用,努力爬出去。花了大半时辰,终于从有她整个人那么高的穴里爬出来。 饥肠辘辘,偏偏在深山里闻到了烤肉味道。 于是,陆恒弄了大半天的山鸡和整只鸽子,尽落到了面前这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乞儿般的小姑子嘴里。 耀灵推了推甘棠,甘棠顺着望去,问道:“女郎,想什么呢?” 谢幼安回神,笑道:“无事。” 耀灵心里嘀咕了下,又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了,怎么将军还是这么忙。” “天灾频发,旱灾还未过,据说又有水灾了。”谢幼安皱眉,心想灾难不断,给北伐又增了不少的难处。 ** 五月初五端午日,幼清坐在谢幼安膝头,学着围棋的摆子布阵。 幼清穿着簇新的纹锦交绢小襦裙,粉嫩嫩的颜色,蹙眉认真地思考着棋局。手臂系着五色丝线,脖子上还挂着个平安锁,可爱极了。 但她一见到陆恒,便撇嘴做怪脸道:“娘亲说,今日端午幼清要以兰汤沐浴,这样就可以驱邪避凶,看来也不灵嘛。” 这分明在说陆恒是凶物。 陆恒却浑不在意,甚至微扬了扬唇,开玩笑地道:“我现在便要去军中,一整日都回不来。臂上系的五彩缯还是有点用的。” 始兴等地涨水落雨,汛期怕有涝灾。陆恒手里的军户将士,受令派遣到各要地支援。 幼清一声欢呼。 谢幼安笑道:“小幼清,端午一大早你就跑到我这儿来,姨娘不生气啊?” “哦对了,娘亲去谢家了,叫我来找姊姊一同去。” “那还不早点说?” 沐兰汤是《大戴礼》记载的古俗。小孩子都要用菖蒲草、艾草、香草等煎水沐浴。兰汤香气充盈,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以往每年端午都在家中过,今年谢幼安出嫁了,谢母也不想要例外。 “小幼安都嫁人了,长的真快啊。”姨母看见她又感叹了次,话末又让幼清跟她学习,幼清照例嘻哈笑着敷衍。 饭毕,母亲和姨母要谈话,谢幼安便带着幼清到处逛。走到后院杏林之下,幼清道:“这花是梨花吗?” “梨花更白,这是杏花。” 此时桃花已谢,杏花倒还嫣然。不过也快要花谢了,再过两个月便能结出酸涩杏子,拿来泡酒最宜了。在没填土栽杏林六年前,若此处还是那片荷塘,七月一到满池娇荷也是好看的。谢幼安漫不经心地想着。 移眸却见一娉婷少女,向谢幼安和幼清走来。 “阿容见过姊姊。”对方盈盈下拜,谢幼安却很想躲开,最终还是笑了笑,道:“阿容有何事?” 这少女正是比幼清,比司马纨王齐玥袁英英等女郎,更有资格唤了姊姊的谢容——谢幼安同父异母的庶妹。 “无甚么大事,只是听闻姊姊今晚要去宫中赴宴,可能让我同去?” “你去同母亲说,自有牛车送你去。” 谢幼安起先疑惑,但见她略微迟疑的神情,不由领悟到了。谢容不比她小多少年岁,建康城中却无几人识得她的名,大抵是想借她之势。 “我一人去有何意思。”谢容话说一半,便继续求她道:“姊姊带上我顺便罢了。我们是亲姊妹,姊姊就当帮我一次?” “幼清看如何?”谢幼安唇角扬着笑。 “不要。”幼清垂着眼,弄着臂上的五彩缯,干脆地道。 “我同母亲说,叫萧家女郎陪你罢。”谢幼安牵着幼清的手,又笑道:“阿容同她关系不错,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说完带着幼清绕路走,不去看谢容的神情。 如此心急,大抵是不信谢夫人会给她安排什么好亲事。 毕竟八岁年幼且能将姐姐推进荷花塘,长大后又使计让嫡姐代嫁。 谢容是想自己争一把,可惜她不愿效力。 夜里宫中欢宴。 谢幼安刚至位前,司马纨便捧上了个香喷喷的香囊,笑道:“这里头缝着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以艾草包藏裹着,辟邪灵验得很。” 精巧的香囊花纹是只小小花蝎,漂亮得很。 “我闲时也绣了个香囊。”谢幼安和司马纨交换了香囊。 “我也有香囊给谢姐姐。”远处看着的王齐玥上前,摘下自己腰间香囊,笑盈盈地道:“虽然不是玥儿亲手绣的,却是不会有毒的。”她这是玩笑话,司马纨脸上也还笑着。 -- 第47页 王齐玥同司马纨不和,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 谢幼安不着痕迹地带开话,笑问道:“今夜来了这么多女郎,可是要来什么了不得的大名士?” “姊姊整日待在府里,一点都不关心这些啊。”王齐玥眸子望着门外,也带着万分期待地道:“三吴顾氏,顾子缓啊。” 顾子缓三个字,声音略略大了些。引得好些女郎都往这儿瞥了几眼。 谢幼安微抿着唇,脸上笑意丝毫未变。 旋即一片低低议论,忽然一婢女报信道:“顾家郎君到了。”众女郎屏息以待,眸子紧盯着门口处,简直目光灼灼得要将门槛烧穿。 半响,来人一袭白衣乌发,面如玉般白,轻绸广袖似水带风。 衣裳粗看只是普通的丝绸布料,但隐约间褶皱处,掠过一抹入水般的银色。便知这布料的珍贵稀少,郎君的身价不凡。 他唇角有一抹淡淡笑意,光是静静站着,便是颠倒众生了。眼神掠过诸位女郎,被那么多双眼神紧盯着,他唇角依旧是淡笑,抬步衣袂微微飘拂。竟向着陈郡谢氏的谢景恒那儿走去了。 “呀,谢家几时与南方士族交好了?” “从不曾听闻过啊。”众女郎眼瞅瞅谢幼安。又不便上前言问,俱是欲语还休的模样,期待着谢幼安开口解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顾郎君当真谪仙般的人物,不愧是天下智者江宴的嫡传弟子。”司马纨也笑道。 谢幼安唇角含笑,回了句道:“可惜我堂兄谢叔源不在,不然也能双壁齐辉。” 司马纨眨了眨眼,便微笑着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忙,也懒【。 先来个正经的土下座m( _ _)m 也希望大家给我点评论续费我的动力www【? ☆、谢容(修) 等顾子缓随着谢景恒离开,众女郎这才能冷静些。王齐玥忽然扯了扯谢幼安的衣袖,一脸莫名地看着她,轻声道:“你怎么把谢容也带上了?” 围绕在萧家女郎身边,果然有个身着杏色襦裙的女郎。 “你眼神倒是好?”谢幼安很快看见谢容,便说道:“她想来端午宴会,我还能拦住不成?” “你若把谢家那份请帖拿上,她还怎么进来啊。”王齐玥嘀咕了句。谢幼安笑了笑,没有理会她。对于谢容这个妹妹,她总是能避则避,不想多什么交集。 “姊姊只知道以德报怨,却不想这要以何报德呢?”王齐玥继续嘀咕道:“她幼时便敢对姊姊那样,谢夫人竟也容得下她。”若非谢容在寒冬腊月,将谢幼安推下荷花池里,她的先天不足早该调补将养好了。 不过也幸亏当时的九死一生,才让谢幼安与师父结缘。让彼时八岁的顽劣女童,渐渐长成名倾江左的谢家才女。最近总会想到往事,叹句命运莫测。 谢幼安安抚她道:“往事罢了,提这些做什么,谢容想怎样由她去罢。” “左右是我多管闲事,狗拿耗子,瞎操心。”王齐玥翻了个白眼,终于乖乖地闭嘴了。 谢幼安不欲多说什么,便道:“我去广源亭看看,你们先聊。” “姊姊进宫赴宴不是去这儿,便是去哪儿的,真是半点也不想呆在大殿里啊。”王齐玥睨了眼司马纨,取笑道:“可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姊姊多喜欢来宫里呢。” 说话说的,可真是半点不怕得罪司马纨。 谢幼安不去理会她了,径直离开大殿。同司马纨讲话需时刻提神,她今日不想那么费神,只能躲着点她的试探。 “女郎,公主的话似意有所指?”左右无人,甘棠小心翼翼地道。 “我知道啊。”谢幼安看着月色初现,天还没完全暗下去的景色。半天才道:“让她去猜,让她去查。猜不到便罢,猜到查到了自然也收手了,总归是聪明人。” 走着走着,脚步一顿。 甘棠疑惑地向前看去,立在亭子边那道颀长身影,可不就是方才大殿里的顾子缓。她和司马纨她们说了几句话,便到了这儿,这人怎么比她还快? “幼安,好久不见。”这厢谢幼安还在踌躇,他先走向她来。熟悉的眉眼,眼角微微上挑,唇边衔着笑意。独立于漆黑的凉亭前,交绢锦纹白缎衣裳,在夜里也瞩目得紧。 她不由左右看了看,竟没有跟着众多女郎,也不知他怎么脱身的。 “别来无恙。”她扬起笑容,顿了顿,道:“师兄。” 对她变化的称呼只意外了一瞬,顾子缓脸上还是温和地笑,说道:“想同你讲一声,始兴、南康和庐陵都发了大水,但奏折还没有呈上去。大概和琅琊王有些干系。” 琅琊王司马道子是北伐的大阻力,若能有其把柄,便不成威胁了。北伐之势的暗涛汹涌,能瞒过几个明眼人? 谢幼安听懂了,顾子缓似乎是想要帮她。 见她不语,顾子缓也不说话。 “姊姊?”这么个柔软带怯的嗓音,又含着一些些的疑惑,将两人片刻的沉默打破。树下五步之外,站着个杏色襦裙的女郎。小脸大眼艳丽极了,身边没有任何婢女。 她走了两步,似刚才发现顾子缓,忙盈盈行了一礼,娇娇地道:“顾家郎君好。” 看来是看上顾子缓了。谢幼安了然一笑,道:“我还有话同王家女郎将,先走一步。” -- 第48页 等她走到三丈外,微微偏头瞥了一眼,便见谢容挨着顾子缓说话,两人近的只有半步。扑哧一笑,她望向周围漆黑的道路,和前方一点光亮的殿堂,直直前走没有再回头。 往昔之事不可追,只能向前走,一直走。 ** 庙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而站,陆恒同陈郡谢氏之人一言不发。 会稽王司马道子同琅琊王氏的人,吵着要去赈灾。抢着抢着司马曜大怒,甩完奏章才能冷静——赈灾的差事竟莫名其妙落到顾子缓头上。 “真不知名士要怎样去赈灾镇乱,该不会一路铺锦熏香去吧?”这是多数朝臣之思,却因其背后有顾家这个大粮仓,极少有说反对的话。 六月初九,始兴、南康、庐陵发大水,水深五丈。汛期刚过七月却又大旱,好好的庄稼地里颗粒无收,旱死禾苗饿死庄户。 “璇玑,你说司马道子为何抢着去赈灾?” “朝堂之上权谋之术,你问我有什么用?”璇玑低头研磨药粉,两耳不闻窗外事。 “司马道子向来最好酗酒,其次好权财。天下苍生几时放在眼里过。这背后缘故,我却琢磨不出。”谢幼安却依旧看着她。 “既然捉摸不出,说不定是女郎多心了。” 谢幼安皱眉,放下茶杯道:“但我总觉得还要再发生什么。” “北伐算不算大事?”璇玑淡淡地道。 “可若要成事——”侨姓士族至少不可在背后给她捣乱。 谢幼安想到几月前谢景恒对她的话。 “查到了梁益荆三州的大旱,由度支尚书的四曹袁家人管理,赋税等事宜似乎不太正常,不过灾荒之际税收不正常才对。”谢景恒只是嗅到一丝不对劲罢了,远算不上什么把柄。袁英英说她手里有袁家的把柄,应不是胡乱说的。 谢幼安瞧不出有什么端倪。 “真想亲去一趟荆徐二州瞧瞧。”她轻喃,却唬得耀灵一惊,忙道:“那两地刚发水灾,随后必有疾疫。女郎可别什么热闹都要往前凑啊!” “想想罢了。”她笑了笑,又瞧了眼璇玑说道:“再者有璇玑在,愁甚么疾疫?”说是那么说,但大灾过后北上伐燕,时机不对。 春夏多疾疫,待秋收结束,北伐之际堪堪。 斜阳映得整个陆府红彤彤的。 清风徐徐,小池里菡萏娇艳。陆府哪儿都有花草树木,一草枯萎一花开,后院小荷露尖,这一池塘菡萏挨得紧紧,初露风华。 “荷花真漂亮。”她和陆恒并肩站着,望着一池菡萏绿叶舒卷,随意地道:“原来的谢家后院里也是有荷花塘的,只是我幼年落水过,娘亲叫人给填了。” “……” 谢幼安瞥了眼陆恒的神色,忙道:“别这模样,皱着眉,好像要填平这池塘似的。” “当初挖的深了些,仔细想想,确实不妥。”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所以食不下饭,寝也难安。” “我看过《列子》,笑我杞人忧天?”陆恒自己想了想,才道:“这池挖了半丈深,若只是清池还尚可,但莲花池底下都是淤泥,落入水里容易陷下去。当初是我没考虑清楚。” 见他如此认真,谢幼安禁不住失笑,转而道:“ 赈灾途中必定不安稳,陛下可有让你调兵护送?” “并无此意。” “陛下之心不易可揣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有喜欢顾子缓的吗?? ☆、赈灾(修) 永嘉之乱,北方大片土地沦陷胡人铁蹄之下,大批流民南迁,东晋朝廷为了管制这些大批的流民,便设立了相应的侨州侨郡。徐州乃是侨迁流民所在之处,相较别州混乱得多。 顾子缓一路以马匹押送粮食,借着身边人对此地形熟悉,官道连同小路一并换着走。只求迅速到达庐陵郡。 “郎君何不休息一会儿,下午再赶路也不迟啊。”侍臣王恭劝道。 “无妨,早日到徐州百姓也好早日饱肚。再者快些到驿馆,也能好好休息。” 此行一路果断命令,毫无半点矜贵的做派,他完全不像平日里清高不理俗事的名士。王恭望着他平静温和的脸,看见他眼神似带若有若无地试探,不由心中一凛。无言行礼退下,悄悄藏起了心中歪念。 看来不能小瞧这所谓无为的年轻小郎。 天际灰朦,雾气氤氲得白日里也看不太清前方。 天色刚暗下来,顾子缓便下令原地休息,不再继续赶路。押送着五车粮食,大灾之后定然盗贼肆行,夜里赶路实在太危险,极易得不偿失。 “王恭,此处距庐陵还有多远?” “禀郎君,此地已是庐陵郡了。” “这便是庐陵了?”惊讶了一瞬,顾子缓不由沉默片刻,下令道:“继续往前走吧。这粮食如何用来赈灾,士卒如何镇乱,一切都找到扬州的刺史再说。” 目所及处,无不是断垣残壁,泥泞满地。酒家的旗杆折成两半,水缸破碎一地。田里已没成泥泞水塘,千里鸡犬之声不闻。这哪里有人烟,哪里像是个郡县? 又行了半日,地上水塘渐渐干涸处,这才慢慢找到灾民。 大水一发,昔日繁闹小街半点不残存,坐在路边衣不蔽体的难民,忍着寒冷饥饿,一张张僵硬发紫的脸庞。目光空洞绝望,苟延残喘的活着。 -- 第49页 “禀告郎君,向此前行十里,便是袁使君所在府邸。”前去探路的士卒道。 “好,先去拜见袁府君。” 那王恭小心地道:“郎君,不若先去驿馆洗漱,仆去下帖?” “在此等危急时候,无需如此在意礼仪了。”顾子缓见左右无人,便道:“你是叔父派来协助我的,定然是能干之人,若有想法直言无妨。” 王恭正好想表忠心,于是便道:“仆虽不才,必当鞠躬尽瘁。” 顾子缓笑了笑,说道:“那便由你指挥这些士卒护粮,我自去拜见袁府君。” “是。” “此行虽为赈灾,却也要防居心叵测之辈,恐盛传谣言,聚众抗粮。”他走前淡淡地嘱咐了句,留下呆愣在原地的王恭。 分明是第一次赈灾的名士,却心思细腻,一路反应机敏,主掌大局又如此从容笃定。半点不逊色昔日宰相谢安石,此子绝非等闲,小看不得。 顾子缓前去赈灾后,朝堂愈加局势复杂。先是琅琊王司马道子称病不朝,后司马曜又下令要让王烨之回朝做官。众人纷纷揣测,难道是琅琊王失于圣宠了? 谢幼安展信看了许久,方才拿在火烛上烧尽。 “王家郎君当真要回建康城了?”甘棠问道。 “自然是该要回来了。”她有些恍然,烛光映在眸中,似有两簇小火光。顾子缓一封书信打破僵局,琅琊王司马道子竟和陈郡袁氏一道,收取五倍税费,硬生生将富裕之地逼为贫瘠。 这份天灾,不知有几成是人为? 谢幼安背脊发凉,久久才理好思绪——顾子缓是不会特意骗她的。 “女郎怕郗将军一人所言,陛下会轻视?”甘棠以为是谢幼安的连番书信,才将王烨之招到建康城的。自然是为了要让其在君前进言,让北伐声势浩大。 “不怕,只该郗将军一人先来言。”谢幼安思忖之后,垂眸道:“惧其势危,别以大材扶持之,楼即颓败。” 这话是魏明帝的典故,如果怕楼台倒塌,而用大木头相抵支持着楼台,楼台反而会因为轻重相偏而倒。甘棠半懂非懂,只是道:“看来女郎心中有数。” 陈郡袁氏和司马道子的阻碍,顿时消失。 谁也不知道顾子缓和袁太守说了什么,只知数车粮食傍晚便进了太守府邸。顾子缓回到驿馆时,王恭上前道:“不出郎君所料,果有谣言说我们是来收粮征税,以前有聚众闹事的人了。” “不必杀鸡儆猴,天灾之后先要防疾疫,具体事宜我和袁使君商量好了。”顾子缓唇边笑意浅浅,眼带告诫道:“赈灾罢了,别闹得人心惶惶。” 王恭立刻垂下头,应道:“谨遵郎君之令。” “跟着我只要不起别念,若有犯错误事,一次我能谅解,再错我便不留你了。”顾子缓话说的温和,唇边笑意愈甚:“若犯了我也兜不住的事,是生是死,便也不由我说了算。” 原是叔父派来监督他的人,但既已派遣到自己身边,叔父便不会再召回去。顾子缓仍要费心提点下,否则他还不自知。 王恭不待细思,便深受点头称是。 “去忙吧,早些完事早回建康城。”顾子缓道。 建康城此时风云乍起,可惜他是赶不上热闹了。 ** “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今国力渐盛,当戮力王室与共,克复神州。” 昔日胡人把晋帝囚禁流放,社稷宗庙被焚毁,先帝陵墓被夷为平地。难道这种耻辱也能忍受?如此突然的提起北伐,竟然还一片赞成,至少没多少反对之声,简直明日便要挥军北上了。 如此重事,在此之前从不听闻,皇权竟式微至此了。 大殿一片寂静,半响,司马曜强作镇定地问道:“征西大将军,你想要北伐?”身着盔甲,下跪铿锵,道:“望陛下请允。” “实是天灾不断,始兴、南康和庐陵三郡县才又发大水,何以是国力渐盛呢?” “陛下谦矣,我晋王朝上下齐心,何惧胡人?那慕容垂灭了翟魏后,燕国便不甚稳定,慕容氏好内斗,皇帝年迈昏庸,太子蠢材矣,此实在乃图燕之大好时机。” “将军所言极是。”司马曜回神,放松下来道:“不知满朝公卿,何人愿带兵助征西大将军一同北伐?”征西大将军面上好听,实则虚职,手里没什么兵权。 司马曜不会拨兵,也不信此时会有士族愿意带私兵北伐。 “臣请愿。”陆恒道。 “安西将军?”司马曜一拍案几,惊得手里玉如意差点没拿住,问道:“将军若前去北伐,我建康城谁来守?” “建康城自有鹰扬将军,还有八万北府军坐镇,无有宵小敢来冒犯。”鹰扬将军刘牢之平定王恭的叛乱之后,便是北府军的主人了。 “好,那北府军留下,卿以何军北伐燕国?” 燕国再不济,也不是陆恒手下几千私兵可以撼动的。司马曜这么问是想让陆恒知难而退,他可不信吴郡陆氏陈郡谢氏肯借兵,让陆恒拿去当攻北。 “陛下,荆州兵可用。” “什么?” 陆恒淡然恭敬地道:“殷刺史拥兵数万,可借之攻燕。”荆州刺史殷仲堪是陆恒父亲的莫逆之交,也是陆恒小心藏着的底牌,只有如今才敢掀开。 -- 第50页 荆州兵力之强远胜建康城,当年桓温任荆州刺史几次北伐,差点打到建康城逼退司马曜。 所以朝堂对荆州兵是有忌惮之心的。 “容朕三思,改日再议!” “陛下,我琅琊王氏,愿助安西将军一臂之力。”王桢之出列,行礼禀告道:“请陛下准许王烨之从军,一同伐燕立功,收复神州。” “侍中,朕将王烨之召回建康城,欲封为太子洗马,没想将他送去战场啊。” 袁平附议道:“我袁氏子弟,也愿随安西将军北伐。” 谢景恒瞧着差不多,便也出列道:“臣也愿请随。” 见此三族如此表态,群臣不由也附和着要北伐燕国。司马曜心中这才明了,根本便是早有此打算了。他哪里有阻拦的权利啊。 “朕知道了,散朝吧。”他起身,藏着隐怒,拂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信没有喜欢顾子缓的!~ ☆、竹屋(修) 快要入冬了,天黑的愈加早,太阳方才下山一会儿,外面已然黑沉沉的了。 “这是去哪儿?”谢幼安斜倚在牛车口,一手掀开帘子,笑吟吟地道。陆恒手牵着绳线的姿势潇洒,驾驶着牛车稳健又快,真是足以媲美老车夫了。 陆恒扬着唇,说道:“等会儿便知了。” 他们两人原先在建康城驶出,有不少女郎手拉手围看,拿了不少香囊瓜果。现在人烟稀少,牛车总算能放慢谢速度了。 “装神弄鬼。“谢幼安笑道。 天渐渐黑了下来,牛车方停下。谢幼安搭着陆恒的手走下牛车,望着隐约青山,绿树茂盛,竹屋雅舍,丛林后还有溪流淙淙声,她一时无言,半响才道:“这是哪儿,景色甚美。” “进去看看,”陆恒点燃门口烛台,窗口投进的月光和烛火争辉,将竹屋照应的亮堂堂。“这儿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屋子都是我爹亲手伐木建起的。” 谢幼安闻言颔首,很认真地瞧着每样东西,竹子制成的长桌木几,雕着精巧花木的窗柩,十分整洁。看得出很久无人入住,却依旧打扫的干净。 “那是给我准备的?”目光扫到案几上的酒,她开心地问道:“今日是我生辰,特意准备的,是否?” 陆恒似乎极意外,望着谢幼安没有说话。她顿时哑口无言,低闷地道:“你竟不知道?”那酒难道是陆父生前的酒,不是准备来给她喝的。 “这酒是桂花酿,前月刚做的,”陆恒忍不住地低笑,眼眸弯弯,方才竟是在故意逗谢幼安,“专门为你准备,酒既甜又香,不醉不归。” 谢幼安一瞬诧异之后,也笑起来:“整坛都是我的!休想和我抢。” 陆恒的父亲生前也极其嗜酒,他则继承的母亲手艺,从最简单的杜康酒,到梨花白、桂花酿、金盘露、梅花酿、寒潭香等等。凡是叫得上名字的,他都能酿出来。 “坐这儿,我顺带了些吃食,“陆恒拿出温酒的器具,装着各色糕点小菜的三层饭盒,笑道:“这酒后劲不大,但也不能喝得太急。” 谢幼安跪坐在软垫上,看着酒樽微黄的清酒,鼻尖嗅着袅袅酒香,不由满足地喟叹,“这下恍如神仙生活,真是千金来也不换的。” “小酒鬼,怎么对这杯中物如此般痴迷。”他眼里宠溺的笑,不亚于桂花酿香腻甜口。 “可不止是酒,”才喝了两小杯,她脸颊便有些泛红,笑道:“我痴迷的东西多着呢,你不知道便是了。”他问都是何物,她却不说了,只是傻笑道:“过了今夜,我都十七岁了,三年前的日子分明还记的清楚呢。” 喝了酒她便话多,絮絮叨叨地讲,还自认为十分清醒。 “当年我胡乱闯祸,你跟在我身后处理麻烦事,心里什么想法?”她笑得得意,往昔跟在父亲身边的半年,是她最恣意的日子,总是美好而无忧的。 她十四岁时随父在青州住过半载,那时仆从也未跟随来,谢父便让陆恒照顾她。她到处惹是生非,他则处理善后,心中怕是烦死这个小姑子了。 谁知不多短短三年,她便成为了他的妻子,从此成为心尖上的一点,甘愿为一生为她所驱驰。 酒喝了大半坛,陆恒便说话不算话,收走了酒坛子,不让再喝。她不依,他耐心哄着:“再喝酒也没了味,何不放到明天呢?明天也不会坏了。” “那我明日想喝桃花酿,你藏着几坛子,当我不知道呢。”这厢子口齿伶俐,倒真像清醒时候的样子:“万一明个儿你把这半坛也藏了起来,我岂非亏死。” 瞧着她一脸严肃,义正言辞,仿佛他收起来的不是小半坛酒,而是她的万贯家财。陆恒哭笑不得,讲道理也说不过酒鬼,只能无奈地叹气:“桃花酿是吧,我记得了。” 谢幼安立刻松开抓着酒坛的手,乖乖地颔首,道:“我困了。”柔软的胡床整洁精巧,木竹子能做成这样,昔日陆将军的手艺当真不俗。她刚倒下去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陆恒给她盖好被子,便去外间的胡床上睡。 谁知半夜还不乖觉,她大抵是嫌热了,似小孩般踢掉了身上棉被,又觉得口渴,便起身想道中堂找水喝。神志不清,烛光昏暗,拿方才的桂花酿又灌了两大口。 冰凉的酒水起先倒是解渴,结果越喝越觉口干舌燥。 -- 第51页 谢幼安放下酒坛,隐约间知道喝错了东西,迷迷糊糊准备回去继续睡。她的床在里间,却径直往陆恒的胡床方向走。走到床前还被坐垫绊了一下,半个身子扑倒在了陆恒身上。 陆恒入眠仍旧是警觉的,她走了三丈时就醒了,只是没有出声。谁知她一下子摔了跤,忙将她整个人抱到了床上,再看她重重磕到地面的腿,问道:“撞得怎么样,很疼吗?” “膝盖撞到了,”谢幼安被撞出泪花,湿漉漉的眼眸看着他,“很疼。” 他掀开衣裳借着朦胧的月亮,左边膝盖撞得有些狠了,靑肿一片。轻轻放下衣裳,说道:“幸好没有流血,这屋里什么也没有,只能待明日回去敷药了。” “无碍,已经不疼了。” 陆恒再帮她盖好被子,嘱咐道:“别乱走了,要做什么唤我一声。” 他想去里间睡,却被她扯住一角衣裳不松手,她撇嘴闷闷地道:“不能同我睡一处吗?”她只脱了外裳,交绢中衣露出白皙锁骨,掩饰不住玲珑曲线,因是醉酒,脸上两颊红扑扑的。 “乖,自己睡。” 她倔强的很,半点没有平日里从容有度,进退的当,反而抓的更紧了。手顺着一角袖子,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思思软软,只像说给自己听的:“除了酒,我还痴迷你呢,陆长仁。” 陆恒心中一荡,几乎便要不管不顾地,将她压在自己身下。想要合上她的双唇,手扯开她的中衣往里探索,听她细细娇喘,嘤嘤轻泣,亲吻她眼角泪水。但他如此怜惜她的小娇娇,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怎能忍受生育之苦。 理智尚存,也明白自己的自控力,在她身边怎能再当柳下惠。 他握住她的手腕,塞进棉被里,笑容温和地道:“幼安,乖乖自己睡,明日有桃花酿。” 谢幼安撇了撇嘴,往里翻了个身,背朝着他。陆恒想着她喝了那么多酒,生会儿闷气,过会儿便也睡着了,径直像往里间走。谁知谢幼安坐了起来。 陆恒不得不回到胡床畔,哄她道:“又怎么了?”谢幼安仰着头看他,扬唇笑了笑,手扯着他的衣襟往下拉,旋即唇凑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她的动作利落极了,待柔软的双唇移开,陆恒这才反应过来。 她得意的对他笑,仿佛偷吃到肉的小狐狸,眸子带着狡黠和些许傻气,伸出舌头微舔了下唇。这无意识的小动作,让陆恒脑子轰然一下,仅存的理智全消,俯身下压,堵住她的口舌。 外面寂静,只剩下他们的相濡以沫。 她身体柔软微凉,他胸膛贴上她只着中衣的身体,那玲珑曲线贴合着,心口流动的血都快了几分。双臂环住她,去解开她的中衣,将梦中所思所想,都慢慢的去一一实现。 “幼安,幼安……” 分明快要入冬了,这儿却占尽了春光。 作者有话要说:  甜啊! ☆、卦象(修) “女郎,放松些吧,指不定是安公子卜错了。”甘棠看着谢幼安的神色,有些不安的道。从读了信到现在,谢幼安一字都未语过。 大凶,谓死灭。这样一个卦象,让谢幼安如何泰然自若。 “拿纸笔来。” 谢幼安在纸上写了几行,又觉得不可。停笔换了张纸,先思虑清楚,这才提笔续续写下。装上信封里,交给甘棠手里。 “去找安复临,”她又仔细想了想,来回踱步一圈,衣衫广袖相蹭有淡淡声响,终于立住道:“罢了不去了,再恼怒我擅自做主,师兄也不会拿这事同我玩笑。” “三月占的那一卦,我六月时又卜,今还是大凶。”那封书信上,安复临仅仅写下两行字,第二行便是,“原因不在汝。若无你跟随在旁,陆恒此行逃不过大凶。” 谢幼安心道:“师兄话中的意思,是我能化了这个劫?” “甘棠,王烨之到建康城了没?” “到了,午时刚到的。”哪怕王烨之低调行路,也早有消息灵通的女郎围追堵截,从辰时到城门处,硬是拖到了午时,收下了满满的一车瓜果香囊,这才入的城。 不过气氛不对,甘棠别的话便一字没说。 “我们去乌衣巷找王烨之。” 先去拜会了姨娘,被婢女领到一处偏僻的宅子处。王烨之住的地方,安静的简直不像是在王府内。这人从小不喜吵吵嚷嚷。 “谢姊姊?”幼清眼尖,很快看见门口的谢幼安。 凉亭里有道鲜红身影,着红袍佩香囊披长发,顶漆纱笼冠帽,全身没骨头般斜倚在柱子上。他眉目里俊美的有些邪气,语调懒洋洋地道:“乖幼清,你最爱的姊姊来了,缠着她玩去。” “王烨之,为何不回我书信?”她心情稍霁,见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哪怕此时情况特殊,久别重逢也总是悦事。 “你有寄书信给我?”他稍稍坐得正了些,凤眼带着笑道:“都嫁了人了,便别老给我写书信了,你家郎君又没我俊俏难免要嫉妒。他是将军,我又打不过人家。” 谢幼安毫不客气地上前,拿下他七歪八扭的冠帽,笑着说道:“给我老实点,你还有生死攸关的大秘密在我手里呢。” “什么秘密,幼清也想知道。” “这儿没你的事。”王烨之赶忙使了个眼色,叫侍女先将幼清带下去。这才慢悠悠地道:“不过养了几个娈童,至多被娘说两句,算什么生死攸关的。” -- 第52页 “阿兄,我俩一起长大,从前你和谢景恒打架,我都是帮着谁的?”谢幼安心知王烨之不喜拿这事多提,只略带一句,便软言软语道:“现在我有难了,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说,什么事。”王烨之皱眉。 “想让你带我去战场。” 顾子缓负责粮草先行,早陆恒半月便已出发,谢景恒也和陆恒一起行军。她只能打王烨之的主意。 “你疯掉了,当战场是儿戏不成?”王烨之被她突兀的想法震惊,拿回自己的冠帽戴上。见谢幼安不语只默默看着他,说的竟然不是什么玩笑话。 他又道:“你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其中危险关系当比我还清楚,为何?” “我师父说我在建康城大凶,只有跟着陆恒才可化解,所以我此行定然无忧的。”谢幼安将利害之处颠倒,神色自若地扯谎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孔夫子的话我记着呢。” 谢幼安的师父是谁?名震天下鬼才江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行军布阵,到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无一不精。哪怕天子见了,也要恭敬地叫句先生。 为何是鬼才而非奇才。只因世人不晓其年岁,不明其出身,甚至不知其男女。仿佛凭空出现的人物,且行事只凭喜怒,不分善恶。 彼时顾子缓仅仅是吴郡顾氏,众多庶出子弟中的一位。但凭借着江宴唯一亲传弟子的身份,极快便一步登天,走入显赫贵族的眼中。 “你师父,真的那么说?”王烨之想了想,又严肃地道。世人却不知江宴其实有很多弟子,陈郡谢氏谢幼安便是其一。 “这种事情,我怎会玩笑。” “我还有七日才启程,你再好好想想。”王烨之顿了下,才道:“也让我好好想想。” “好吧。”谢幼安颔首,做出很从容的模样。但凡她有一丝焦虑,便会让王烨之察觉到不对劲。 离开乌衣巷,谢幼安没上牛车,而是带着甘棠漫步走了些路。她也不能告诉甘棠自己的想法,因为得到的结果定然是劝阻。 “武夫争功,便不顾别人死活,硬是要挑战事呐。” “安西将军娶了谢家女,可不能说他是武夫咯。”小湖旁人烟稀少,微风萧潇。有两士人跪坐于地,研究着面前棋盘,不时朗声交谈着,话中恰好提到的陆恒。 谢幼安便慢慢地走上前,见他们中间摆着珍珑棋局。 她堪堪指了几处,指点道:“先在这里落子,白子随即落子此处,黑子落这儿,此局可解。”这盘棋叫演武图,江宴教过谢幼安,所以无需多想便能破解出来。 那两士人明显惊讶得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谢幼安,良久才道:“不知可否请教小娘子芳名?” 谢幼安不答,勾唇轻笑了笑。旋即眼眸向下掠着他们,淡淡地道:“武夫若不为此,卿辈哪得坐谈?”卿多数是上级称呼下属,她语气并不客气。两人相互对望一眼,俱是不明所以,嚅嚅而不作声。 坐谈就是指坐着下围棋,也称为手谈,是清闲士人对围棋的雅称。 谢幼安心中稍稍出气,转身离开。 待走回陆府,抬头望着天边红霞,心道,但愿朝阳之辉,与时并明耳。 作者有话要说:  没留言真没劲,感觉自己是个小可怜【?… ☆、首捷(修) “将军,慕容昱挂上了免战牌。此地荒芜,我军该如何进攻?”赴北半月,陆恒便火速拿下徐州,欲攻兖州广陵。广陵军事重地,屡经战乱。 “免战牌?他父慕容垂在邺城西南打慕容永的注意,他自然是不敢做主。”陆恒笑了笑,道:“以我方将士的名义,给敌军主帅送点东西去。” “送去了什么?”郗将军道:“我军方五千骑兵,能顺利拿下徐州已是上苍眷顾了,如何还能再攻城,不如依着先行免战,待后方大军跟上再说。” 陆恒皱了皱眉,他行兵往往出奇制胜,当机立断,敢于险招。在旁人眼里,的确不是什么稳妥的主帅。 “先将东西送去,慕容昱也算我的老朋友了。” “安西将军自有主意,需我作战时,还劳烦通报。”郗将军行了一礼,退下军帐。 “哟,生气了。”林青衣望着郗将军离去的背影,问道:“五千精锐士卒,真能攻城?” “慕容垂忙着内斗,城中无人。慕容昱惧我,亦不知我方只有五千人。”陆恒淡定地看着地图,道:“兖州是侨郡,还设有兖州刺史在,民心向我。” 虽然兖州历经战乱,刺史形同虚设。 “天时地利人和,俱在。”陆恒放下地图,看着林青衣道:“此城可夺,你去向郗将军解释。此战我来。” “明白了,你带着我,便是不想要旁人指手画脚的。” 午时慕容昱收到陆恒送来的箱子,离得远远的叫人打开。不是什么血腥的东西,竟是一箱精致女衣。附上纸条:与其龟缩在内,不若请将军穿上锦衣在城池上起舞,我等自会退军。 “陆恒竖子,竟敢辱我。”慕容昱一把撕掉纸条,怒道:“开城门迎敌!” “将军万万不可冲动!”立刻有谋士劝阻道:“万不可称了陆恒那厮心意,当年韩信可忍□□之辱,不过是箱衣物,臣让人烧了去。” 慕容昱心中其实是惧怕陆恒的,嚷了会儿果然熄火了。 -- 第53页 “慕容昱不敢开城门的,我们明日辰时攻城。” 林青衣想着陆恒的命令,看着快要日落的天色,依旧紧闭的城门,不禁笑了笑。料事如神陆长仁。 翌日辰时,兵临城下。 “将军,敌军似仅有千人围城,我们可战啊。”斥候道。 “蠢货,一千人能那么快拿下徐州?”慕容昱大怒,骂道:“城门一开,万军涌出,你能以一挡几?” 向来是晋人如此惧胡,不想有朝一日反过来了。 “不可水攻,不可火攻。” 陆恒立在城池下,看着战帖送去依旧紧闭的城门,挥手道:“放箭。”一时万箭齐发,立在城墙之上的士卒顿时倒了一批。石块撞得城门彤彤巨响,随时有可能坚持不住。 “我就说怎么可能只一千士卒,你看看那么多的箭。都兵临城下了,还要藏起来一部分兵,果然狡猾。”慕容昱咬牙道。 “将军,城门要被撞开了。” “顶住。”慕容昱不惑之年,却实在没主站过几次。 “他忌惮城中百姓粮草,不敢火攻,我们可开门迎敌,用炮车相挡,火箭相攻。”有谋士献策,慕容昱仿佛抓住一根稻草,道:“此计可行。” 城门刚开,慕容昱的军队仓皇迎战。投石车还未用几次,胸膛便插上了箭支,俨然是大败了。 “撤军。”陆恒非但不乘胜追击,反而退兵。慕容昱回城后不明所以,却只能下令严防。 “将军,敌军又遣人送了箱东西。” “烧了。”慕容昱理都不理。 “将军,此物甚沉,和之前的不一样。”慕容昱犹豫再三,终还是打开了箱子,这箱子比之前小了许多,花纹精巧。打开竟然是金子和一封书信。 “将军敢开城门迎战,好汉也。恒为前无礼之举赔罪,请将军笑纳。明日依旧辰时攻城,望将军做好万全准备。” 慕容昱双手微微颤抖,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先辱他龟缩在城,又谢他开了城门。分明快要攻下城池,却撤退了,说要让他做出万全准备。 陆恒这竖子,到底是何意? 当夜,两军戒备。 此次北伐分二路,陆恒虽然能下令郗将军,但他们名义上都只是副将。胡床干净整洁,没有那些士族将领的讲究,行军作战还要带着玉如意把玩。 他细看地图,北伐可指望不了士族儒将,兵马只有这些,宁可拖战不可莽攻。 “禀告将军,慕容昱跳城以殉国了。”打探消息的斥候道:“城门已开,恭迎将军入内。” 林青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疑惑地道:“这么那么快。” “让郗将军带军入城吧。”陆恒收起了牛皮卷,说道:“这战不能拖,迟了恐生变故。” 人心朝夕易改,此刻能那捏住敌军叛国,就不能等到他日狗急咬人,山芋烫手。 “如此将功劳让给郗将军了?”林青衣道:“以平他之忿?” “他要谨慎些,万一投降有诈,郗将军不会轻易中计。” “早有慕容昱身边亲信谋士的投靠,又送衣使其忿,攻城使其俱,真的以五千士族拿下了城池。” 林青衣悠悠地道:“将军神机妙算如此,还怕自己不如郗将军谨慎?” “这一战本就不算什么,广陵就如同嘴边的肉,咽下去便可。之后便难打了。” “将军,你猜慕容昱到底是真惊俱交加,怒火攻心跳下城池,还是被身边叛变他的谋士推下去的?”林青衣眼里有一丝诡谲,笑着问道。 “此人重视名誉,指不定是自己跳下去的。”他仔细地收好地图,语气淡淡地道:“他廉洁,我便可辱之。” 陆恒爱惜士族,也敬仰刚烈之士,但不影响他利用其弱点,攻破以取胜。 慕容昱虽然好大喜功,鲁莽冲动不适合当将领,但为人愚忠守信,气性刚直。陆恒屡次三番羞辱他,再眼见守不住城池之下,说不定便以死殉城了。 但到底如何,恐怕只有也上苍知晓。 “将军,镇军将军求见。” 镇军将军是王烨之新封的官职。他虽然是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弟,但从前未有过官职,所以这种属于列将军,品级比陆恒的四安将军低很多。 王烨之负责跟着后方大军,负责后勤等安稳的职务,他跑到这里前线来做什么。略微思索了半刻,陆恒心中有种直觉般的不妙,道:“请进来罢。” 主帅大营,秩序俨然,周围固若金汤。 王烨之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恳请将军屏退左右。”久久未语,陆恒眼眶瞪着王烨之,半响才道:“都退下,守在营帐前,谁也不许放进来。” 待左右皆退下,陆恒声音有一瞬沙哑,压抑着怒火,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王烨之身后清秀的侍从,正是谢幼安。 “我……”能言如谢幼安,一时也无言,愣愣地看了眼王烨之,便垂下眼。 陆恒漆黑的眼眸望着王烨之,简直下一刻就要将他拖下去斩了,只勉强压抑着怒气,问王烨之道:“你带她来这儿做什么?” 关我什么事?自家夫人就在眼前呢! “你别不说话啊,”王烨之觉得压力很大,只得看着谢幼安,道了句:“与我无关,我的侍从就留给将军差使了,先告退了。”倒退三步,王烨之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 第54页 掀开帐子的那刻,才松了口气,恢复原先从容散漫的样子。 只剩下谢幼安和陆恒了,她依旧垂着眼,不去看他。心里罕见的忐忑了会儿,见陆恒不说话,便偷偷抬眼瞄了下陆恒。见他坐回桌前拿起笔,便知在写信要设法将她送走。 陆恒,卦上说若我不待在前线,你就死定了。 若是这般实话实说,明天她应该就能回到建康城了。谢幼安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便淡淡地道:“你今日将我送回去,我后天再出现,这样多没意思。” 陆恒一听忍不住地怒火,好半天才道:“原因呢?” “我师父的命令,长仁,我师父是天下智者江宴。”谢幼安说完想了想,忙又道:“他视我为亲女,断然不会害我的。” 黄沙战场,时局瞬息,哪怕今日他一连攻破三城,明日就可能人头被悬挂城池之上。她一士族女郎哪怕只待半天,都足以死上无数次。若有更可怕的意外,死都是奢望。她语气却如同赴宴会般轻松。 “啪”一声,稍微想想后果,陆恒手里的狼毫笔顿时掰断。 他眼神落在她脸上,是不曾见过的黑沉冷漠,带着经鲜血后的戾气,吓的谢幼安微微后退半步。 “你眼神太凶,我害怕。”她只怯怯看他,仿佛褪下一身智慧从容,化为普通的半大女郎。 陆恒见状叹了口气,放下手里变成两截的笔杆,软了语气哄她道:“这儿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快些回建康去。你师父有什么吩咐我都应着。” “尊师重道,从我八岁拜师那天,师父便视我为亲女。难得他老人家有要求,我怎可视若无睹。”谢幼安从衣袖里拿出信封,道:“这是我师父给你的信,我没敢偷看。你快拆开看看,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 陆恒本打定主意,先送走谢幼安,信件上的吩咐他照办就是了。 “幼安生于季秋,生辰曾为其卜卦,卦象对应星宿谓之大凶。幼安八岁拜我为师,吾传授其半身道学,实不忍慧极天妒。恳求将军在沙场照拂半载,唯有大煞之地,方能克命中之劫。江宴顿首。” 笔法遒美,字迹又飘逸洒脱。这笔法和谢幼安的字差别极大,谢景恒和王烨之的字也赶不上。 这是陆恒见过最舒服漂亮的字,放到书品可称最高品。谢幼安面上端出淡定自若,又稍稍期待的眼神。内心在打鼓,犹自忐忑着。 “今天开始跟着我,学着处理军务。”陆恒久久思忖沉默,终是信了,揣好那封信道:“你便是王烨之的远亲,来任文职的。” 大大舒了口气,谢幼安装作好奇地道:“我师父写了什么?” “关照我照顾你,让你熟悉军务,旁的没什么了。”大凶之地克大煞,他怎么会告诉她这种,陆恒转而道:“若是我上阵杀敌,你也要待在营帐里,不要出来。” “我明白的。”谢幼安颔首。若被人发现有女子在军营,军心不稳事小,附带牵连陆恒连累谢家。 “若走出这营帐,我没办法肯定你是安全的。”陆恒不由再次叹息,说道:“主帅军心不稳,如何作战?” 谢幼安赶紧地保证道:“我就待着,哪儿都不去。” “可带了侍女来?” “没有。” “去建康城把你的侍女接来。”陆恒皱眉道:“在军营里就说是我缺侍婢。”一向不近女色的安西将军,突然要弄四个婢女来服侍。 谢幼安笑了笑,道:“就接来甘棠一人,扮作将军的表亲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咋办呢 ☆、女儿红 太元十九年十月,慕容垂派他的儿子恶奴侵犯廪丘,东平太守韦简与慕容垂的将领尹国在平陆交战,韦简战死。慕容垂杀了慕容永,灭了西燕,终于腾出手对付陆恒。 安西将军不再一路威猛夺城,两军开始陷入僵持。 再过一个半月,一年之限便到了。 沙场愈加危险紧张,虽然陆恒不说,谢幼安心知他记着那封信。那是谢幼安照着师父江宴的笔迹,苦练许久仿成的。赌的便是陆恒关心则乱,加之他对字迹真赝不敏感。 没想到战况如此胶着。 谢幼安带着甘棠兜转在附近。她着男装,甘棠还是侍女打扮,也半点不起眼。过了那么久,大家都知道甘棠是陆恒的妹子。又喜欢陆恒手底下眉清目秀的谋士,所以总围在他身边。 “女郎想家了吗?”甘棠低低地道。 “无一日不思念建康城。”谢幼安哀叹,道:“却还要想方设法留下。” “将军似乎想等到女郎回到建康城,再真正攻打进慕容燕的都城。” 谢幼安半响才道:“我知道。” 转眼便是深秋,北方的季秋比建康城的冬日还冷。 谢幼安裹成团子般坐着,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被偏将军取笑道:“先生比安西将军的妹子还娇贵,幸亏模样斯文,否则还真没有小姑子喜欢。” 对俘虏的编制,后勤粮草计算等等军务,谢幼安都参与处理,晋升为得宠的谋士之一。所以早就和身边军士混为一片,就算她病歪歪的坐着,威信也还是有的。绝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女儿身。 谢幼安笑道:“偏将军娶媳妇了没?” “娶了,去年刚娶回来的,才娶就上战场了。”提到自家婆娘,那壮汉唇角扬起,乐呵呵地道。路过的将士听见,随口笑着揶揄道:“刚娶就跟人分开了啊,那回家就能抱上娃了啊。” -- 第55页 出征一年多未归家,若这时家里婆姨生娃,也不知有几分可能娃是自己的。众人明白过来后纷纷哄笑。原先的壮汉不由面红耳赤,吼道:“笑什么笑,你们回家还没有婆娘能抱呢。” 谢幼安跟着一起呵呵笑。黄沙之地荒凉血腥,石一树的景却都豪迈大气不忍移目,看淡生死,倒是极为合适修道。比建康城的秀丽江南,青山绿水,这儿能悟到的太多太多了。 入夜,谢幼安被叫到陆恒的营帐。 “怎么了?”她看见只有陆恒一人在营帐里,心里便隐约猜到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陆恒含笑望着她,目光温柔地道:“这儿弄不了什么宴会,但生辰礼我已经备好了。” 谢幼安喔了声,心中暗自提高警惕。这一年里朝夕相处,她心知陆恒并非什么忠厚之人。每次手里捧着兵书,做出的决定却都独辟蹊径,杀伐果断,神机妙算。 分明是精于谋算的人,偏偏在她面前顺从没主见的很。让她心里一直相信陆恒是赤诚之人。也不想想既然赤诚忠厚,又怎会不到弱冠之年便屡立奇功。陆恒可是有活阎王的称号。 “我父从前很想要个女儿,我娘怀我时,他便在桂花树下埋了坛酒。”陆恒拿了一坛黝黑酒坛,笑着道:“谁知生下是个儿子,这便就一直埋着了。我特意派人去挖出来,当生辰礼送你可好?” 花雕酒,也是女儿红。以上好糯米,辅江浙明净澄澈的湖水酿制,再贮以时日,酒性柔和,甘香醇厚,橙黄清亮馥郁芬芳。 “行军之际,不便饮酒吧?”说是那么说,谢幼安眸光盯着那坛子酒,分明舍不得移开。她就这点爱好,便被陆恒拿来当饵。 “前些日子收到你师父的信,让你回建康城。”陆恒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派遣将士去挖酒,你带着它一起回去吧。” “我师父的信呢?”谢幼安见招拆招。 “烧了。”陆恒望着谢幼安,道:“我以为你师定会给你也写一封。” 谢幼安见他如此神情,知道陆恒原先便存着怀疑的。只是没有证据,便不去戳穿她,现在他要大刀阔斧前进,自然要甩掉她这小累赘。 她师父江宴正携着小师妹云游四海,望海楼明照曙霞,赏郡郭绕江濆,才不会来理会她的死活呢。编得合情合理,若不是她先骗了陆恒,此时定然相信了他的说辞。 “没收到信啊,我还在等师父来接我。”谢幼安眨了眨眼,说道:“先等我给师父写封信,问问清楚吧。” “慕容垂的儿子在前线,随时会开战,书信怕是传不出去。”陆恒闻言微垂下眼,脸上有些后悔的模样道:“早知我该留下那书信。” “……”见谢幼安垂眼不语,他又道:“乖,明日便回去吧,省得误了什么事。” “好吧。”谢幼安颔首应下。 结果翌日辰时,陆恒刚进大营,便见一齐大将望着他。 “诸位将军有何发现?” “将军,当下太子慕容宝坐镇平原郡,我们想攻入都城,必须拿下此地。”陆恒先拿下了兖州,但若是想一举攻进慕容燕都城中山,必须要跨过冀州。 冀州为九州之首,是古三代帝王建都的地方,要拿下是何其艰难的。 “偏将军想说什么?” 偏将军一咬牙,竟俯身下跪道:“臣想说,此乃危及北伐成功与否的大事,将军万不可女色误事,以权谋私泄愤。” 郗将军竟然也附和道:“臣认识有不少美貌的小姑子,待凯旋而归,任凭将军挑选,何必流连一人。” 陆恒呆愣了一下,便道:“诸位何出此言?” 昨夜谢幼安和他们说,陆恒其实看中甘棠很久。暗中嫉恨他夺人所爱,非凡不理会他的献策,还要将他逐出沙场。甘棠是陆恒的远亲,喜欢谢幼安。这是诸位将士一直知道的。 诸位将士一听,谢幼安这个谋士年纪虽小,却很有才华,平日里也人缘极好。从未有过失职的事情,反倒有所建树。就因为一婢女喜欢人家,便要将其逐离,未免有失公允。 所以一早便来为谢幼安求情。 谢幼安随即行了一礼,恭敬地道:“臣发誓不娶甘棠姑娘,恳求将军开恩。” “既然如此,将军不如念其军功在,留下他吧。”郗将军道。 陆恒看了谢幼安一眼,见她赶忙垂下眼,他淡淡地道:“诸位误会了,林先生只是身体不适,我正要派人送其回建康城,甘棠姑娘也一并起启程。” “禀将军,臣觉得身体已经大好了。”谢幼安时机恰好补了句。 身体不适,那谁知会不会半路暴毙而亡了。诸将望向他的眼神里,简直写满了暴君二字。 “先议如何作战。”陆恒摊开地图,先暂且不提这事。 午时,陆恒把谢幼安叫去自己的营帐。 “我知你嫌我碍事,编了个幌子把我支回建康。”谢幼安垂着脸,一股脑地交待道:“我亦是熟读兵书,又不上战场,能碍着你什么事。” 陆恒软言道:““若我打了败仗,你待在军营里一步不出,安全也不再是万无一失。万一你被敌军捉去,我是救你不救?” “那别救好了,我自有法子脱险。”话刚脱口,谢幼安便有些后悔了。这话好像是她不懂事,成心捣乱似的。 “慕容燕能以俘虏为粮,生啖人肉。”对她陆恒一向言听计从,忍让宽容,除了这事。他冷冷地道:“你拿什么来脱险?” -- 第56页 从小便闻胡人拿晋人充作军粮,谢幼安想了想,心里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见她不语,陆恒又软言软语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并非吓唬你。若能打下平原,不日便可攻下都城中山,班师回朝了。” “那你让我多待上半年又如何。” 陆恒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她。 “好吧,我明日便回去。” “下午就启程,我会派两千亲兵护送你。”陆恒微微叹了口气,道:“安全回了建康城,别忘了寄封书信。”那时你同慕容燕打得正酣,还能收什么书信。心中想了想,谢幼安没说话。 战乱一起,书信难通。一年半载,当真要杳无音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幼安会不会乖乖的回去? ☆、入敌营 千算万算,还是百密一疏。 因为怕出事,陆恒准备了两千亲兵护送,两日后到了徐州,再让王烨之增兵随行直到建康城。 如此风吹草动,让分兵埋伏的慕容盛军队,以为己方早就完全暴露,反过来中了陆恒的埋伏。于是不顾自损八千的厮杀,围剿了谢幼安这一支队伍。 慕容盛一眼便知谢幼安是女子。 “你们晋人连将军带兵打仗,都要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么?”慕容盛唇角衔着一丝笑,细长的两指搭在谢幼安的下颔,强迫她抬起脸。 谢幼安身上狼狈得很,逃跑时玄色衣裳被锋利的枝桠划破,长袖污上大块尘土,发丝微散。 慕容氏拿掳来的汉人当粮食,女子则奸杀后烹食,劣迹斑斑,仍旧清晰如昨日之闻。哪怕看淡生死,也难免惧怕,只是按捺强忍住罢了。 “说吧,你是陆恒身边的什么人?” “奴只是安西将军的侍婢。”她长长睫毛垂下掩住眸子,神色平淡得很,虽然狼狈却无不堪。哪怕捏着她下颔的男子微笑不见,指尖也渐渐带了力度。 半响,慕容盛轻喔了声,松开她已经被捏的发红的下颔。 “既只是陆恒的婢女,那掳来了价值也不大。”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退了半步,偏头对侍从道:“把她送去我帐里,今夜就让她来侍奉我。” 她没跑掉,但幸好甘棠跑掉了。 谢幼安双手被反绑在胡床旁,坐在地上微垂着脸。大半日都没人打扰,她忆着建康城她的母亲,若自己死得凄惨,旁人定要瞒着母亲。陆恒仍在血海厮杀,务必要平安,乌衣巷里的谢家,流水潺潺的秦淮河—— 眼中无泪,脸颊却早已冷冰冰的。 发上的簪子早被当利器收走。她就这么散着发,乌发遮去她一半脸庞,让人无法窥出脸上神色。轻微嘎吱一下门打开了,谢幼安眼也未抬,只裙摆下的脚悄悄动了动。 快要入冬的季秋,她挨着冷和饥,感受血液缓慢流动后渐渐有知觉,跪坐了一天酸到僵硬的双腿。 随着脚步的一步步靠近,人影俯身蹲在她面前。 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颔,旋即眸子微眯,慕容盛从上而下,眼神极具压迫地扫着她。月光下,谢幼安看见他穿得竟是一身铜甲,身上隐有血腥之气。 看来甘棠成功脱险了,否则晋军不会那么快开战,目标如此明确。 落到胡人手里,虽然已经看淡生死,但脱身之计还是要想的。她相信在破绽百出的言辞下,这个胡人将军会对自己的身份生出极大好奇,一时便不会为难自己。 但毕竟白日里的他神色极为冷静。 而现在,他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冰冷的面孔藏抑着被彻底激怒的暴躁。 谢幼安不语,微垂下脸。 慕容盛手轻抚了抚她发顶,掌心下的乌发柔顺微冷,宛如上等绸缎般。他语气愈加温柔地道:“我破例再问你一遍,叫什么名字,是陆恒身边什么人?” 谢幼安避开他的手,照例不语。 片刻后,慕容盛似乎笑了笑。 手指轻轻插入她的发中,旋即大力地扯着她的发,谢幼安脸不由顺着仰高。他拖拽毫不怜香惜玉,甚至她将整个人都拽的往前挪了一点。 “区区侍女,怎能劳动三千士卒冒死攻城,五万大军压阵?你既不说你的身份,我也只好当你是奴隶对待了。” 他唇角弯着,眼中却毫无笑意,“这么美的一双眼,却不肯看我,不如剜下来吧。” 听他语气森然,竟然像真动了这个念头。她不知陆恒做了什么,一场战争让这个看似冷静的人恼怒成这样,总不能是杀了他爹吧。 “将军,我姓林。”谢幼安忽然道,她望着慕容盛,一字字慢慢地道:“是陆将军身边的谋士林青衣之妹,也是——江宴之徒。”徐青衣是谁,虽在建康无人知晓其名,但眼前这位常年与陆恒交战,一定对他身边人再熟悉不过。 而江宴这两字,视晋朝为正统的胡人,也无不是久仰。 “林青衣的妹妹?”慕容盛松开她的发,唇角抿出一抹笑来,“江宴行踪神秘,几年来只收过顾子缓一个弟子。你莫不是觉得我慕容氏可欺?” “我到底是不是林青衣的妹妹,将军随意打探一番便知晓了,我又何必编这谎话。” 谢幼安抬眼看他,明明身处的是极其弱势,神色平淡道:“师父深居简出,身边总要有弟子服侍。只有师兄顾子缓是高门士族,方能对外言其门户。” -- 第57页 “士族才能言师从何处?江宴天下智者,也如此重门第么?” “我只消失半日,若仅因兄长是区区谋士,怎可能调动千数私兵来救,为的正是我师父。”谢幼安不去理会他语气的不屑,只道:“若不是顾忌着智者江宴,安西将军怎会牺牲将士性命,来救我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子?” 慕容盛眸光不定,但谢幼安料定他信了七分。 “那大好了,不知江宴那身行军布阵,呼风唤雨的本事,你学了个几成?”慕容盛脸凑的越来越近,仿佛慢慢地便要亲了过来,谢幼安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他的脸侧过谢幼安的脸颊,双手虚虚环住她的腰,原来是要替她解开手上绑绳。 “师父只教我琴棋书画,不提行军布阵。”半响无言。慕容盛似乎在思考如何处理她。 他捧起她的脸,静静欣赏了片刻,弯唇笑了笑,“如此,小娘子便在我慕容盛的地盘,好好做客。你若不逃走,我便不绑你起来,这样可好?” 谢幼安颔首。漆黑的发顺着动作滑下,半点看不出方才被人残暴对待过。 “小娘子名唤什么?” “林淑安。” “别致的名字。”慕容盛轻笑,名字在舌尖转了一转,低低念出万般柔情,“林淑安。” 他挥手唤来帐外,吩咐侍女道:“从今开始,你便在帐中服侍她,以礼相待,不得有半点差池。”那侍女看样子双十年纪,面容普通,垂眉敛目应了声。 说是服侍,主要还是监视她。但总归只是个侍女,谢幼安得到慕容盛那句以礼相待,不禁微松了口气。慕容盛走后,谢幼安问那侍女道:“你唤何名?” “雁歌。” 那名唤雁歌的侍女见她一整日未食,便说去准备了吃食。等到再上来时,手里托着一大盘烤肉,叠着的肉有整条羊腿那么多。 谢幼安虽然饥肠辘辘,但冷饥得太久,看见那盘冷掉的烤羊肉,干巴巴带些焦痕的肉块切得很大,心中实在不太想吃。 “哟,这便是掳来的女奴?”说话之人原先是笑着的,声音爽利得很。谢幼安抬眼,便见帐中走进一身着窄衣窄裤,足蹬胡靴的女郎。大眼见到雁歌在服侍谢幼安用饭时,猛地变了脸色。 “什么时候俘虏奴隶的待遇如此好了?” 她盯着谢幼安的脸,脸色越来越不好。心道,莫不是真像他们说的,慕容盛看中了这个长得妖精样的女奴,当做妾室收入了军帐中。 “奴隶需要食肉吗?去端下去,换碗稀粥上来。” 看样子这女郎身份不低,雁歌略微犹豫地看了谢幼安一眼,竟然真的端着肉退下了。但退下前还是犹豫着说了句,“将军吩咐要以礼相待,卢家女郎切莫冲动。” 谢幼安心中十分想笑,比起那冷掉的烤肉,她现在倒是更愿意喝上一碗粟粥。 见雁歌说其姓卢,那眼前这个女郎多半是范阳卢氏之人。 当年范阳卢氏衣冠南渡的只是支族,本族范阳卢氏扎根北方,实力雄厚,部曲甚多。哪怕慕容氏侵占了中原,也不敢得罪他们这种地方门阀士族,反而重用笼络着。 帐里只有她们两人,那范阳卢氏的女郎不开口说话,谢幼安便也静坐着看她。 她以不变应万变,心里又琢磨地想着,她与范阳卢氏似乎有些犯冲? “你一女郎,为何会在战前被掳?” “随家兄前来,遇到奇袭。” 这话她倒是信的,因为她自己便是跟着自己的兄长,才能随意地来战场和军营里。其实按照谢幼安此时“奴隶“的身份,回话应要向她行稽首大礼的。 然而谢幼安只坐着说话,她倒也未曾介意,光顾急着追问她道:“将军把你收在帐中是何意?他可有让你侍寝?”本来收个奴隶侍寝也不是大事,她卢微嘉本不会如此小题大做。 但眼前这个女郎,眉眼间有种特别的风致。无论是鲜卑胡人的女子,还是汉人士族的女郎,似乎都及不上她。再者说,慕容盛以前从不会在军帐里寻欢。 谢幼安想了想,道:“将军说不会让我侍寝。” “为何偏偏要对你以礼相待?”卢微嘉竟不怀疑谢幼安骗她,但想来普通奴隶也没这个胆。她在心中思忖道,莫不是慕容盛预备将她献给燕主,这才厚待于她 谢幼安还未回答,她自己越想越觉有可能。卢微嘉看她的眼神便渐渐和善起来,嗯,这般姿色日后必会得宠。说不定还会是慕容盛的得力帮手呢。 雁歌端着热粟粥匆匆上来,就怕看见卢微嘉拿着胡鞭将谢幼安打了半死。 没想不到谢幼安安稳地坐着,卢微嘉站在她旁边,面上竟还微微带着笑。她放下粥时,惊讶眼神还不自主地悄悄打量着两人。 等谢幼安吃起热腾腾的粟粥时,终于卢微嘉回过神,丢下一句,“时辰不早我先走了,就不必告诉将军我今日来过。”转身洒利离开军帐了。 “这卢家女郎喜欢将军?”雁歌心中犹自惊讶着,颔首称是。 谢幼安一口口吃着粥,心中思考着。单这个侍女看似好对付。但此处军营重地,处处皆围着胡人官兵。若逃出去不幸被下层士兵抓住,下场可没有慕容盛这般待遇。 逃跑的女奴地位可能还不如牲畜。 怎样脱身,还需细思。 -- 第58页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不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幼安乖乖回去了,谁知道被劫走了【…… ☆、慕容盛 在敌营无所事事的待了几日,谢幼安终于把这人身份弄明白了。慕容垂之孙,长乐公慕容盛。他一双含情桃花眼,褪去军装战甲,半点不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谢幼安可半点不敢小瞧他。 此人十二岁时,便敢对自己叔父预言,“堂叔智谋不足,少不了被覆灭”。不久,堂叔慕容冲便真的被杀身亡。他幼年随着堂叔祖往东去后,愚蠢一点会遭猜忌,有谋略便更危甚巢幕,处境好比在刀锋之间。 那时还是童子,他便能对叔父慕容柔道:“当如鸿鹄高飞,一举万里,不可坐待罟网也。”谢幼安苦思冥想,以前从各处听来关于鲜卑族慕容氏的事,找寻其中可以利用的。 午时,慕容盛怒气冲冲地回到帐子里,摔了好些物件,斥责了下属。 晋燕交战,慕容盛不开心,谢幼安倒是挺开心。 她整日坐着,也能知道不少事。慕容盛与陆恒交战,其父慕容燕的太子慕容宝非要插手。当老子的哪里肯听儿子话,硬生生吃了一场败仗,断送了不少精兵。 他的父亲慕容宝行军,作战完全靠得是运气。上战场能既不知己也不晓彼,便指挥着军士,胡乱进攻杀敌,简直像是晋朝插入燕国的暗间。 慕容盛被气得平日里的冷静全无,但还得咬着牙忍着,又不能暴打他老子出气。 谢幼安待在慕容盛处理卷文的军营里,这儿有几本书卷可看,但不让她带出去。“在看何书?”慕容盛瞥了她一眼,竟出言问道。 谢幼安便将书名给他看。是本《孙子兵法》,这是慕容盛时常翻阅的书。 “需要我帮你寻本毛诗来?” “不用,这便挺好看了。” “你一女郎,还喜欢看兵书?”慕容盛笑得不怎么友善,显然是在小瞧她。 这本孙子兵法,她早几年前便能默写。只是这书里恰好有慕容盛自己的注解,谢幼安这才看得很认真。 读完大半,慕容盛许多观点都与她不谋而合,甚至想的比她深得多。谢幼安越往下读,越知他若非不得父宠,不会到此时都没有大的作为。 但很明显没有解释的必要,谢幼安不回答他,转而道:“将军,我心甚忧。” “忧从何来?怕回不了晋了?” 谢幼安摇头,道:“非也。” 他似笑非笑地等她继续说。 “将军的叔父前阵子攻破了廪丘,连东平太守亦兵败被杀了。高平、泰山、琅邪诸郡守皆弃城逃走。此何等赫赫战功。” “叔父的战功,于我何干?”谢幼安看着他的神色。他似乎不好奇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手里攥着竹简,唇边漫不经心地笑着。 她便继续道:“尊君必想大败安西将军,也拿些战功。可惜尊君实非用兵之才,将军的精兵用于其手,送至安西将军面前,仿佛剑削肉泥般轻易折损。” “看来倒是有些见底。”慕容盛扬了扬唇,不辩喜怒地道:“接着说?” 谢幼安犹豫了下,但想到与其遥遥无期等着新变数,不如主动一搏,“恕淑安直言,将军留在此处没有半点好处。若能有战功则属父,战败却归将军,岂非不公?” 她需要得到慕容盛些微的信任。 “你想劝我退兵?”慕容盛拿着竹简敲了敲桌角,笑道:“掳走了个女郎,倒是反教我慕容盛退兵了?你道要我父如何看我?” “若不出淑安所料,此战僵持了许久,无论是尊君这儿,还是将军的叔父祖父处,皆是后勤乏力粮草渐清。哪怕夺城数座,存粮亦是不多。”谢幼安自称林淑安,越来越顺口了。 “淑安以为,此正是将军退兵的好时机。原在此处亦无半点好处,何不早日回燕国,主导军粮输送,主领春耕时宜?” 若是现在退兵,他回燕国统领后勤事宜,无论是祖父叔父还是父亲,都要靠他来维持粮草充足。那战败与他无关,战胜却要分功与他,慕容盛怎会不动心。 “晋人女郎,都像你这般狡猾?” 谢幼安不语,静静地看着他。 慕容盛敲了敲桌角,便丢下了手中竹简,笑道:“等我退兵了,对你有何好处?”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却藏着深深试探之意。 “若是将军的士卒尽数折损,淑安恐将军拿我来行奇招。” “不错,养着你就为了奇用。”没想到慕容盛承认的爽快。 “所以心中惶惶然,甘愿为将军献计。” 慕容盛笑了一下,比此前的笑都要真实,带着些顽童的恶劣,他道:“然我偏不退兵,必要使陆恒死于我马下,才能平息心头之耻。如此,小娘子还有什么要说的?” 谢幼安一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想看清他眼底神情,“当如鸿鹄高飞”不信在童子时,便能说出这话的慕容盛,是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人。 “将军可听过散骑常侍谢万石之名?”谢幼安不待他回答是否,便接着道:“昔日谢万石伐燕兵败,使得豫州大部沦陷,最终被废为庶人。” “听过此人,陈郡谢氏的宰相谢安石,是他的兄长。”慕容盛颔首,道:“陈年旧事了,这又如何了?” “散骑常侍谢万石与尊君一样,”谢幼安顿了顿,笑道:“全无将才。昔日谢安石也明知其弟会兵败,不也未曾阻拦,将军可知为何?” -- 第59页 见慕容盛眸光微闪,谢幼安便知他猜错了,“听闻谢万石兵败革职,才有谢安的‘东山再起’。” “非也。我晋朝士族以家族欣荣为重,绝不会故意使得兄长出错,此乃损人不利己。” “那便是知道阻拦无用?” “对,大势所趋。”谢幼安颔首,道:“将军能做的,便是如同前太宰谢安石昔日所做的。早日退兵,止损而已。” “分析利弊,诡辩一番还是在劝我退兵。”慕容盛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道:“我觉得你所言极是,但我就是不想听。”见他面上一本正经,看不出是在故意玩笑,像是真喜欢有勇无谋的死磕。 难不成确实是个庸才。 谢幼安心里微恼,语气便没那么恭敬了,淡淡道:“将军八位亲弟,尊君最喜的乃是段后所出嫡子,尊祖父最喜的乃将军之弟,此二位皆非帝王之才,将军甘心看着燕国至此一蹶不振,虎狼分食?” “好大的胆子。” 慕容盛是父亲的长子,却一直不得父宠。他哪怕表现的毫不在意,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他又冷冷说了一遍道:“小娘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谢幼安于是心中暗悔。人在屋檐下,见他没有立刻翻脸,便认错道:“是淑安妄言,将军恕罪。” 慕容盛静了一瞬,却不料大笑起来,笑完又道:“想让我退兵亦可。” “将军还有何顾虑?”谢幼安提神,看来慕容盛真有退兵之想。 “我心情不好了。那处有架琴,你若弹的好,我便饶了你不敬之罪。” 他方才还大笑,哪里是心情不好的样子,谢幼安心中腹诽。 慕容盛想一出是一出,而她身处敌国营帐,哪里能说什么拒绝的话。军营里竟然还有琴,她皱眉,走到慕容盛所指之处,从箱子里真的翻找出一架琴。 只是那是一把胡琴。 见她露出为难之色,终于不在是淡定的模样。慕容盛不由轻笑道:“女郎不是自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既师出江宴,可不能给师门抹黑。不然岂非对不起我待你贵客之礼?” 言下之意,便是弹不好就收回她的自由了。 她什么时候自称精通琴棋书画了,此且不论。但这琴与晋人名士的古琴不同,胡琴是长长一把拉弦之乐,与古琴可谓天差地别。 她定神思忖。看见慕容盛眸子弯成月牙状,带着戏谑之色。 静了半响,谢幼安抱着胡琴,在慕容盛惊异的目光之下,将琴横了过来。放在膝上作古琴之用,弹了两根弦试了试音。 左手轻勾,右手拂弦连拨不断。 一曲舒缓写意的酒狂,在刻意操控下,被她弹拨的犹如十面埋伏般激昂。又带着胡琴异域风调,乃转商为角,后变徽加快。 她脸上低垂,背脊直挺着,素衫窄衣,依旧隐约可窥晋人名士之风采。 时人喜爱音乐,曾经有大名士刘琨守城被围孤立无援,半夜时分,他白衣胜雪,独自登上高楼吹奏胡笳。一曲哀伤凄婉,让城外嗜血胡人都无不动容,匈奴兵怀念家乡,皆泣泪而回。 曲终,慕容盛心底微微一动,笑意不由收敛半分,拍了拍手,道:“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谢幼安放下琴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 “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此乃《诗经》中有位美人,眉目婉美多情。后半句是今日有缘喜遇,与你携手同行。这教她怎敢再接话。 “这曲《酒狂》,将军可满意?”半响,她干巴巴道。 “酒狂不是古琴曲么?我可没听出这是酒狂。” 古琴最初五弦,后加文弦武弦各一根,是有七弦琴。谢幼安既会弹五弦琴和七弦琴,便能弹两根弦的。 谢幼安顿了顿,道:“到底天下乐器殊途同归,淑安是照着曲谱上弹的,将军怎会听不出呢?”现今乐谱只记录大概,并不精确,讲究奏乐者的悟性。所以谢幼安说按照乐谱弹,也算并没有胡说。 “看来,我掳来个了不起的女郎。”慕容盛笑得开朗,但真实心思令人难探,说道:“我该派人好好探查下啊? “淑安无所隐瞒,不怕将军查探。”放下胡琴,谢幼安垂眸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位公子十分自恋,谢幼安内心:滚犊子 ☆、逃离燕 接下来几天慕容盛都极忙,看来真要撤军回燕了。谢幼安心想。 日益临近,她心中倒是慌乱了。手里抓着那卷《孙子兵法》,尽量让自己定心,然越看这部兵书,越觉得慕容盛之将才,不屈于陆恒之下。 若非有一个太子父亲慕容宝,还有一个昔日的神将,如今年迈昏庸的慕容盛压制着。此子必是晋朝大敌。她要从这深藏不露的慕容盛眼底,固若金汤的军营重地逃脱,何其艰难。 “将军,能把我的簪子还我吗?”谢幼安随意、笑盈盈地道:“我不会拿它当利器,只是此簪是母亲所赠,不忍遗弃。” “如此,陪我下盘棋。”慕容盛指了指几上棋盘,明日便其行回燕,他此时心情不错,道:“赢了,簪子还你。” “本就是我的簪子。”他斜瞥了一眼谢幼安,皮笑肉不笑的。于是谢幼安不待他言,便忙道:“好吧,下便下。” 慕容盛笑出声,把棋盘望前推了推,径直先落了粒黑子。没有半点谦让的意思,谢幼安微撇了撇嘴,跪坐在他面前,目光凝神于棋盘上。 -- 第60页 这种源于汉人的东西,她身为谢家女郎,还能俱他不成。 一来一往,两人都落子极慢。 慕容盛先前还落子快些。 见谢幼安下的慢,他笑着睨了她一眼,便也慢悠悠地下。仿佛是在迁就她的速度,谢幼安当然也察觉到了,但她不为所动,依旧慢慢地下。 半柱香后,果然慕容盛的黑子大势已去。他笑道:“不愧是江宴弟子,是我输了。” “我的簪子呢?” “晚些让人送去。” 谢幼安心中微惊,怕他要细细检验,问道:“不知将军决定明日何时回燕?” “清晨天晓。”他拿起那本谢幼安一直在看的《孙子兵法》,笑道:“你当回了燕国,筹备军粮很简单么?近日一直在读孙子,可有所悟?” “打发无聊罢了,能有甚么所悟。”她谦逊道。 他语调疑惑喔了声,眼带笑意道:“如此聪慧的女郎,若说读了这么多日还无所悟,我可不信。”谢幼安不知他想说什么,便不语,揣测着他言下之意。 “为何不言了?” “我该说甚?” “无所得也好,也好。”他终是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根银簪,朴素低调,毫不起眼。递到她手,道:“美人素簪绾发,亦美。” 谢幼安取回自己的簪子,松了口气。 “不如再下盘棋,若我胜了,便要应我一个条件。”慕容盛眼眸微挑,笑看着她道。 “反之,将军应我一条件?” 慕容盛颔首,将黑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竟还让她先棋。谢幼安自己是四品通幽,若发挥得好,敌手是三品具体她也能胜出。 谢幼安当下凝神,落下一子。 她判断慕容盛是六品,就算藏了几手,也没道理能赢她。所以明知不简单,但仍自觉胜算极大。 窗外掩着萧潇寒风。 半柱香后,谢幼安越下越凝重,纤手拈着白子,目光在棋盘上不曾移开。她自负颇精棋艺,除了几位较父辈仍年长的高手,甚少遇到过敌手。 但眼前这个慕容盛,明明是胡人将军,竟也棋力甚强,丝毫不在她之下。反观慕容盛,依旧气定神闲,脸上带笑。 一炷香之后,谢幼安看着满盘大势已去的黑子,抬眸久久无言,半响蹦出四个字:“殿下耍赖。” “休要污蔑我。”她此言甚不理智,分明是气坏了,慕容盛开怀大笑道:“我从未悔棋,也未多下一颗子,还让你先走,谈何耍赖?” “殿下真是深谋远虑。”谢幼安面色平静,内心咬牙切齿。在建康城的不逢敌手,到像是养在深闺了,没有半点自知之明,连自己的棋力逊色他良多,都半点没有丝毫感觉到。 “过奖。”他笑得猖狂道:“我与人下棋想输想赢,全凭心意,不过一念之间耳。此乃天纵奇才,凡人不敌亦是常态,你何须如此沮丧?”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倒是隐约有点王烨之的影子了。或是太过熟悉,谢幼安不由放松了些,忍不住嗤道:“棋或不及你,单凭琴书画玄谈,淑安不才,定然全胜于将军。” “怎能比这些,若说古六艺中礼乐射御书数。便有射与御两种,你不及我。”慕容盛打破她从容不迫的面孔,只觉得异常高兴,笑吟吟地道:“江宴的弟子不会不守承诺吧?” “殿下有何吩咐?” “留着日后再说吧。” 晨起练兵,午时正是慕容盛最忙的时候,他很快走了。谢幼安轻摸银簪,待周围无人时,轻叩簪头。簪子里打开是空心,里面全是粉末。 “他的话是何意思,警告我,还是我多心了?”她垂眸细思,将簪子藏在怀里,心道:“无论如何,赌一把吧。” 深夜,忙碌了一天的燕军都回营休息,星星点点黑幕。 她没料到的是,明日便撤军回国,燕卒却毫无松懈之意。不过这也无大碍。 谢幼安拿着一盏火烛,身着士兵衣裳,来到慕容盛帐前。簪尾在火烛烧烫,戳破窗纸,冒起淡淡白烟。谢幼安屏住气息,等了片刻,悄悄进入帐内。 慕容盛躺在胡床上睡得极沉,她将火烛吹灭,手在他身上很快找到令牌。还摸到一把匕首,抽出一看,刀身在月光隐泛寒光,是把利器。 看了看沉睡中的慕容盛,想着此子日后若能得势,必将是晋人大敌。谢幼安心中这么想着,匕首抵到他胸口,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再冷静,她毕竟是士族女郎,连鸡都未杀过,何谈杀人。 算了,他能不能得势还难说。 谢幼安收起匕首,藏入怀中,连着他的令牌随身玉佩,一齐摘下拿走。 随后朝着晋人驻军的方向,她步态从容地走去。 “且慢,你是何人?”果然被巡逻的士兵拦下,谢幼安旋即掏出令牌道:“我乃长乐公近侍,将军有急事要办。”领头的检查了令牌无虞,还了给她,抱拳让路。 谢幼安脚步稍稍加快,显得确有事要办,但毫不仓皇。一路无阻,顺利的谢幼安暗叹果然时来运转了。只要充作燕兵,在客栈以玉换马匹,天亮她便能回到晋军营里。 若是慕容盛的追兵到来,此地一路广阔她无处可躲。 谢幼安犹豫许久,决定在客栈待上一夜,天亮慕容盛若还没收兵,陆恒必会亲至。 -- 第61页 她找到简陋客栈,见到是汉人伙计,便暗自舒口气。上前道:“一间上房。”她一身胡人士兵打扮,又是深夜来此,伙计战战兢兢地说:“是,上房在两楼,左边那间。” 边走在前带路。 传来微弱的刷刷声,那是训练整齐的精兵战甲摩擦,才能发出的声音。谢幼安脚步一顿,刚回头客栈门即被踹开。 “连客身份都不曾问,便敢招待了?”那本应躺在胡床上的人,此时正面带笑意的看着她。慕容盛为何不曾昏迷。她手有些发麻,捏住袖子里的银簪。 电光火石间,她想明白了,慕容盛早便知道簪子里的玄机,偷换了药粉,却不阻止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诱敌之策。 只能认栽了。 背后一层冷汗,暗自庆幸她更改了主意,还不曾来得及传信陆恒。若是败露了身份,为了不拖累陆恒连累家族,她此刻怕是要撞死在这客栈柱子上了。 慕容盛鼓掌道:“女郎甚有勇,惜计谋拙劣。”他走近谢幼安,看着她那张暗黄的脸,又啧啧道:“稍稍乔装,便想在我慕容盛的军营来去自如,莫不是太小瞧我燕国了?” 她垂眸不语,心里犹自想着脱身之策。 “押回去。”他面无表情地下令道。 谢幼安刚逃出慕容燕的营帐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抓了回来。 “你似乎从来不怕我,为何呢?”慕容盛看着她,微笑道:“是对你太客气,教女郎忘了我胡人慕容燕,是你晋人口中生啖人肉的虎狼,茹毛饮血的异族?” 这慕容盛才是真有胆识,她方才匕首对着他心脏,都能按兵不动的装睡。若他有一丝肌肉紧绷,神色防备,她都能察觉出不对劲。 谢幼安垂着眼,不知如何面对他的怒气。 “燕国也知礼学儒,怎会生啖人肉。”半响,谢幼安微偏了偏头,说道:“我本晋人,也无做出什么有损燕国之事。还望将军雅量放我归国。” “你前个时辰还将匕首搁在我胸前,现倒是叫我雅量?”他笑道,手指将她的脸庞摆正,道:“我可非圣人君子,气量甚小,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谢幼安苦笑道:“将军是燕国皇族,读书习礼,一言一行皆是表率,莫要玩笑。” “谁同你玩笑。”他眸色深深,说道:“索性你那一刀未□□去,该庆幸自己一时心软。总归我慕容氏在你眼里,是蛮人异族。” 他生气的实是莫名其妙。她本来就是晋人,想要逃跑回国不是再正常不过,何必如此费口舌同她争辩理论,难道还想要教化她不成? “淑安不敢。”良久,她才说了句话。 “我问你,你拿走匕首也罢了,为何还要将我的玉佩取走?” 她顺手拿走当然是觉得有用处。抬眼刚欲认错,便看见慕容盛眼眸略弯,似乎眼带笑意待她回答。谢幼安心中悚然,当下迟迟不语。 “可是好歹顾忌着我待你不薄?”慕容盛似是心情稍霁,扬唇笑道:“你可知,这玉佩是母妃传下,命我送给未来妻子的。” 他误会了。以为她是对他有情才取走玉佩?谢幼安惴惴不安,以前觉得此人睿智不凡,怎么又如此愚不可及。她又是久久不言。 慕容盛笑了声,竟然丢下了她,径直走了。 望着空无一人的帐内,谢幼安坐在地上发愣。被抓回来的下场难道仅此,没有别的惩罚吗? 不对,待白日慕容盛再细思,便能猜到她拿玉佩的真实心思。到时恼羞成怒,她怕是要吃些苦头。罢了,只要能留下性命,到了燕国她自有脱身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no评论no动力【躺哭 ☆、女夫子 谢幼安被掳来战场起先是闲着的,每日无所事事的看几卷书。但随慕容盛退军至安平后,她便被指派了件差事——教导此处小孩习字。 能接触多人人便能找到离开的办法。谢幼安于是欣然接受这差事,笑道:“正巧我喜欢孩童。” 慕容盛似笑非笑,道:“若教得不到镇不住那些孩子,可别回来哭诉。” “殿下是让我以何身份?”谢幼安很快明白了关键。 “我之爱妾。” 谢幼安默然,如此卑微地位要去为人师,慕容盛还真看得起她。 翌日辰时,谢幼安便赴往她的学堂。本以为她是第一个至,谁知学堂里静得落针可闻,却坐满了人。她抬眼看了看天色,心道他们到底是何时来的。 谢幼安一踏进学堂,底下孩子有大有小,年纪最小的估摸只有六岁,也有十四岁的少年。俱是沉默着看她,还看她身后是否跟着人。 “从今日起,我便为你们授课。” 她这话刚起头,孩子们顿时瞪大双眼,一瞬安静消失,学堂里议论声如沸水般,“女子怎可为夫子?”“要我们拜这个女郎为师?” 谢幼安见状心中暗骂,万万没想到,慕容盛连她是女子都未曾说明过。她也不说话,等待着议论过去,第一位站出来质疑的人。 “敢问足下是何人?” “长乐公之妾。”她这话一说出,几位年长的少年满脸通红,看向她的目光刀子般尖锐,仿佛她侮辱了他们。 “是女郎想要来教书?”那少年蹭地站起来,问道:“何不为长乐公诞下孩儿,好好在后院养育自己的孩子。” -- 第62页 她眸光望了底下一周,那些孩子顿正跪坐着,年龄小的还带懵懂之色。他们身上的衣着整洁干净,但都不是什么好布料,甚至有几个补丁。 在学堂的第一课,她相信这些孩子穿的,肯定是家中最好的衣物。 被她教学的孩子大半是胡人,据她的猜测,多是慕容盛手下官兵军户的孩子。寒门贱籍本来是上不了什么学堂。这次机会格外难得,所以那些少年才会如此愤懑。 但都如此愤怒了,也不曾出言中伤羞辱她。除了在意上下礼仪,这也正说明了,慕容盛是他们不敢得罪的。 “仲尼焉学?”谢幼安对那起身的少年道。 孔子的师父是谁? “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那少年脸庞清秀,认真地道。 “这是子贡的话。”谢幼安知道他的年纪,应当是读过论语,才故意如此问。当下便笑道:“周武文王之道既然遍地都是,在哪里都能学习,你们便不需要专门的师者传授了?” 少年脸色微僵,没有说话。 “师者何解?” 他想了想,道:“教人以道者为师。” “然也,《礼记》云‘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谢幼安脸上带着淡笑,循循善诱地道:“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认为哪里言错否?” “无错。” “女子不可为师,可有何典故?或哪位圣人所言?” 少年涨红了脸,半天摇头道:“无。” “我学识不够还是品德恶劣,何以不配为人师?”那少年不语,另有一人站起道:“哪怕足下教的再好,我等日后若被问师从何人,总不能说师从长乐公之妾吧?” “我只管启蒙指引,你们在座同窗——”谢幼安又扫了一遍,道:“在此共二十八人,日后不得言师门。” 此言一出,学生皆哗然,片刻后低低议论起来。 再次安静之后,有人问到:“足下能教我们什么?” “世人皆好的玄儒我能教,其余墨家法家兵家书法绘画,你们若是想学,我也教得。”谢幼安勾唇微笑,知道总算压住了,这样才能正常讲学。 “夫子是对年长学着之尊称,我不敢当,在学堂内唤我先生即可。” 没人应她,底下显然被她轻描淡写的“都教得”,再次狠狠惊到了。 谢幼安便笑了,说道:“若无其他疑问,今日且先讲论语。八岁以上需理解背诵,以下孩童先认字。” 习字读书多是士族才能做的事,所以一旦接受了她,这些孩子便格外勤奋珍惜。哪怕没有书籍,谢幼安的才学亦足够教导他们了。 她将孩子按年龄资质分成了三批,依次因材施教,以《论语》、《道德经》认字启蒙。 总之不过三两天,谢幼安的学堂也像模像样起来。甚至还引来胡人贵族的侧目,但他们也只是围观罢了,贵族的子弟自有专门先生教导。 “为何不让他们言师门?” “像孔子那般自学成才,或是以长乐公之妾为师,殿下认为哪个好听?” “你教得太好,给我平白招了不少红眼,竟然有人想用百金来换你。”慕容盛笑了笑,转而戏谑道:“当女夫子的感觉如何?” “还不是殿下你要让我当的?”谢幼安白了他一眼,道:“不过就是教幼童习字,谁人不会,没甚么了不起的。” “谦虚了,你教的比那些半猜半蒙的大儒好的多。” “玄学各人自有一番理解诠释,怎便能说大儒是瞎蒙的。你拿我开玩笑便罢了,若是被士人听见,定要气得自刎,或是拿剑捅你。”谢幼安被他逗笑。 慕容盛言出必行,对她当真以礼相待。这般时日的相处以后,她对其惧意早已消失大半。 “那卢家女郎可有为难你?” “殿下何出其言?” “她问我可否让你出府,陪同她一块儿赛马?”慕容盛眼带疑惑,问道:“此女性子泼辣得很,怎么倒是对你如此热情,你与她是故交?” “我乃南人,在北地哪里来的故交。” “那你想去否?” “殿下能同意?”谢幼安心底惊讶,连忙道:“自然是想去的。” “有何不可。”不知慕容盛是觉得在自己的地盘,她怎样翻腾也如泥鳅般激不起浪,所以良心发现以下。还是犹存着试探之意。 她站在慕容氏贵族圈起来的草场。 看着远处低头食饲的马匹,个个毛色亮丽,矫健不凡,便觉得心情大好。连带着对身旁这个卢氏女郎,都瞧着有些欢喜了。 “淑安会骑术否?” 谢幼安道:“略懂一些。” 她娇笑起来,甩了甩手里马鞭,划到半空簌簌声,道:“在这慕容燕国,无论男郎女郎都会马术,骑不好马是会被嘲笑的。” 侍从牵来一匹乌黑骏马,卢微嘉道:“来上马看看,我来指点你。” 疾风划过脸颊,一扫心中多日的压抑。谢幼安在马背上待了一下午,幼时为强身练的一点马术,倒是捡了回来,骑得像模像样起来。 “饿了。”卢微嘉有些闷闷地道。心里疑惑,明明不是为了骑马而来,怎么倒像专门来教她骑马了。 就怪谢幼安漫不经心间,有种深入骨里的淡雅从容。还有那张漂亮的脸,看着远比张扬的胡人贵女舒服多了,教她一时真心欲与她结交了。 -- 第63页 “回府去?”谢幼安瞧着远处霞光渐染,笑着问她道。眸光里映着天边淡橘色,她扬唇笑着,眼里水光流转。卢微嘉一时怔愣,喃喃道:“无怪纣王昏庸,美人一笑足倾城。” 谢幼安疑惑地看她。 卢微嘉回神道:“我要归家了,你便回长乐公府用膳吧。” 夜里,雁歌服侍谢幼安就寝时,终于忍不住道:“女郎好生厉害。那卢家女郎可不是个省油的主呢,竟然如此喜欢女郎。”雁歌跟了谢幼安几天,心中震惊犹如滔滔江水。 “她怎么了?”谢幼安问道:“我瞧着性情挺好,骑术也极好。” “去年主上多看了某个胡姬一眼,教卢家女郎生生那鞭子抽死了。” “卢家女郎只喜玩鞭降马,御术比一般男郎还好。但她喜欢我家主上,这在都城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雁歌平日无话,今夜仿佛认清谢幼安不会多话,便一鼓作气地道:“她见着哪个女郎多看主上两眼,倘若心情不好,鞭子定要抽花其脸。” 听她说完,谢幼安若有所思的点头,笑道:“那对我如此友善,倒是我的运气了。” “是呢,卢家女郎自小得宠的很,就算鞭打死几个人,多的是人替她善后。”雁歌连连颔首,又提醒道:“所以女郎平日相处,小心些不要惹怒了她。” 知她是好意提点,谢幼安报以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0.0作者没话讲了… ☆、讲学堂 翌日卢微嘉再邀谢幼安去马场,慕容盛竟然还是准许了。 “万不可松了缰绳,马越难降,越是要夹紧马腹,只要不落马。”卢微嘉今日专心指导她道:“这畜生认人的,你软它便是要欺你。” “微嘉对御马之术如此精通,真厉害。” 她笑了笑,倒竟有几分羞涩的样子,道:“我无心读书,若生在晋朝建康城,便只能当个纨绔了。” “在建康城,读上半卷离骚,便能称名士了。”谢幼安半真半假地道。 卢微嘉被她逗笑,道:“名士如此易当?” “易,易得很。” 路过青楼,谢幼安突发奇想道:“我在晋朝还从未见过胡姬,若不然我们去里面坐坐?”一直跟着她身边的雁歌,闻言面色大惊,却忌惮着卢微嘉不敢插嘴。 “你是从未去过青楼酒肆吧。”卢微嘉豪爽极了,大笑道:“既到了燕国,便再没什么要拘束的。我带你去开开眼。”说完,真的便带着谢幼安,进入了这声色犬马之地。 卢微嘉肆无忌惮地道:“雅间可有?好酒好肉,美姬速速召来起舞。”眉眼间神采飞扬,可窥知并非第一次来。虽说是雅间,但大堂只是喝花酒之地,间隔开来的座位罢了。 二楼才是真正一间间的隐秘上房,是用来嫖的。 很快,侍女端肉,美姬捧酒而来。 “此处不但有胡姬绝色,大堂里还能谈论国事呢。”卢微嘉咯咯笑了起来,显然是觉得在青楼里议事有趣得紧,道:“据说是效仿春秋战国,无论是清谈还是论国策,说得好便能免酒钱。” “燕国欲效仿古人,可有收获?”谢幼安心道,如此国君若是搬下什么国策,诸位士子议论赞扬一番,该策也能推行的顺利些。这说得好,这“好”字颇妙啊。 “会来喝花酒的都是什么人?掏不出钱强行论国的有,真材实学的无。” 谢幼安笑了声,道:“也罢,若是天天有人以此免除酒钱,店家还如何做生意。” “晋朝羊仔般弱国,桓温那老贼死后,几时有人再敢来与燕开战!”此言突兀之极,谢幼安不由望过去。 “自陛下在吞并西燕后,我大燕国南至琅琊,东讫辽海,西届河汾,北暨燕代。”她们旁边坐着大袍翩翩的士人,却是个作晋人装扮的胡人,大谈国事道:“长乐公虽已退兵,太子却依旧在与晋人夺城,届时我大燕版图便又扩大几分,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啊。” “稀罕呢,来青楼里还有关心战事的。” 卢微嘉皱眉,听了片刻后又笑道:“他在议论晋燕之战呢,哈,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她只是躲在大军后方。 “今日之酒我请。”谢幼安笑道。 “啊?你有钱财?”卢微嘉方才怔怔。便见谢幼安拦下侍女问道,是否谈国事妙则免酒钱,侍女呐呐应道是。 “方才有位先生言‘与晋朝夺城,便能一统天下。’此言甚谬,我欲驳之。”谢幼安起身朗声道:“燕屡屡出兵,虽胜战颇多,然不见寒冬将过春耕在即,万顷良田荒废长满野草。” 众座皆望着她,原先那胡人已经不再说话了。 不知何故,燕人还不知徐州已失,兖州也大半归晋。不知缘故,她便也不打算说。 “燕国的男郎呢?倾以举国之力,杀伐不断,确也带来了短暂粮食衣物,却也荒野了良田万顷,死伤了多少儿郎。哪怕有健壮的妇人耕地,田里的庄稼还是东倒西歪。” “那女郎之意,我燕国便该退兵割地,以求无战,若晋人般躲在南方自乐?” 她正需要反驳之声,如此才能压倒性地胜。 于是不疾不徐地道:“大燕并西燕后,南至琅琊,东讫辽海,西届河汾,北暨燕代。已是如此大国,群雄对峙之际,豪夺他人国土,便不怕群起而攻之?” -- 第64页 “战便战,我燕国儿郎不怕死!” “汝既生儿郎,便是为了使其埋没随百草?” 那人一愣,本生肚里没什么墨水,便也闭口不言了。 “大燕若不脩德礼,只欲以兵威自强,又怎能早日一统天下。” 此言说的众人皆若有所思,谢幼安见无人再接话,便自顾自道:“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 她几言压倒众人,刚又坐下,很快侍女前来道:“我主说了,女郎才高言妙,这桌酒肉不取半分钱财。” “豪商呐。”卢微嘉感叹了句,便道:“想不到淑安有如此见底。” “喝酒,今夜不言其他。”谢幼安笑道。 卢微嘉喝得大醉,口齿不清地道:“淑安,我可第一次见如你这般的女郎,方才知晓‘我见犹怜’何意,然我真欢喜那慕容盛那斯——”后面的话,她半个字也听不清。 谢幼安轻声道:“无妨,我早晚会走的。” 她的身边有沉稳内敛如甘棠,急智泼辣如耀灵;亦有才智超群如璇玑,细腻温和如红叶。遇到过心机深沉如司马纨,亦正亦邪如袁英英者,单纯快活如王齐月者。 却独独不曾遇到过卢微嘉这般,智慧纯粹又不乏狠辣。一时觉得这女郎有意思极了。 “万万想不到,你竟然会和那胡闹惯了的卢家女郎,去妓馆里一齐喝得酩酊大醉?”慕容盛啧啧道:“便不怕酒后遇危?” “何惧,将军数名侍卫紧随淑安之后,若有什么宵小之徒,也该是他们倒霉。” “原来还存着神智呢?” “明日还要去授业,不敢真喝的酩酊。”其实她是怕喝醉了,祸从口出。 慕容盛呵地笑了,笑了会儿,仍觉得有趣:“竟还记着明早要去教书?我还当你存心不想去,觉着麻烦了。” “孩子有何麻烦的,但凡我在燕一日,便会教他们一日。” 慕容盛奇道:“这般喜爱孩童?”胡人贵女生子,多是丢给身边人照看,大了也是请先生来教导,或是送去学堂。很少有像晋朝谢幼安的家中,长辈对子弟言传身教。 谢幼安不说话,晕乎乎的有些难受。慕容盛便让雁歌来服侍她,径直离开了。 “今日楼里可有什么事?” 开酒肆的商人,除了看重利益外,乱世最重要的便是消息,足够多的正确消息,甚至能推测出各国风运,这可比占卜要准确。 “有个女郎——”伙计笑着将谢幼安之事,从头到尾地讲了遍。最后提到那句诗,更是一字不差地说道:“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 “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那青楼之主沉吟片刻,颔首道:“此诗格律不错,很是琅琅上口。” 至于分析国事,一个女郎这般见地确也上佳。但还未妙到足以人人称赞。 他心中一念而过,但未抓住,低声喃喃了一遍:“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 他皱眉道:“快去拿纸笔来。” 上午讲完课,便见卢微嘉笑盈盈地等着她。 “喝酒?赛马?”谢幼安揶揄道。 “刚能跑两步还想同我赛马?”卢微嘉翻了白眼,道:“喝酒也是三杯便倒下,真没意思得紧。今日我是知道有个清谈讲学,你昨夜如此威风,便想带你去看看。” “清谈讲学?”谢幼安挑了挑眉,又道:“你既都不嫌无聊,去便去了。” 慕容燕在内的五胡人,都在有意无意的自行汉化,衣食言行皆习晋朝礼仪制度。但大燕国内甚儒风,很少有玄谈大家。所以这次名士讲学玄家,有极多士子,甚至不乏有大儒旁听。 大堂内,无所虚席。 卢微嘉带着谢幼安坐在上座,身旁皆是学堂博士。 “这座不好,该给我弄个周围皆是纨绔之人的位,也让我放松些。”卢微嘉皱眉,身子跪坐着微动,看得出此处环境与之格格不入。 “喜爱玩乐的人,哪里会来这种地方。”谢幼安轻笑道。世家出生的崔博士讲得慷慨激扬,她听的漫不经心。 “这不是难得嘛,来安平郡清谈讲学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想着你能喜欢呢。这崔家老头我又不是没见过的,稀罕个甚么。” 她嘟哝着说,谢幼安心中有些动容,这才认真听了起来。 “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豁然却思也,此方是老庄者云‘道法自然’……” 谢幼安微微皱眉,继续听了会儿。 郭象注解的齐物论,这便如此片段草率的拿出来,解释老庄的全部主旨?她眨了眨眼,心中犹自怀疑着,这玄谈讲学的水平怎能如此之低。 “你为何这般神情。” “觉得他讲得不对。” 她吓了一跳,道:“你莫不是还想要问难?” 谢幼安闷闷地想了一想,说道:“别紧张,讲学还能问难不成?” 卢微嘉定了定神,也勉强的细听了几句,很快她便脑仁涨涨地道:“我听着生涩得很,大抵是精妙之言?你若是想要问难便上。” 于是她恢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反正我也不喜欢那老匹夫,待会儿他定会假惺惺地问,有没有人留疑。你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问难了!” -- 第65页 “可是我是你带来的,你也不怕得罪了人?” “我听闻这老贼乃沽名钓誉之人,此来处讲学,也不单单是此处,总之是为了再多些名气,这才能被皇帝请去都城任职。” “何职?” “讲学的博士啊,他读了一辈子书,也只能当这个。”当下之意,她卢微嘉半点不怕得罪人。如此谢幼安也没了什么顾忌。 “诸位,可有需置疑之处?”卢微嘉丢给她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扬声道:“这位女郎想要问难。” 静了一瞬,低低议论不绝,大家都静待这个女郎问难,不知出名或出丑。 “且问博士,何以言‘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此般便能概老庄?全否?急否?” 崔博士傲然道:“此都忘其知也,尔乃俄然始了无耳。了无,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豁然确斯也。谓无是非,即复有谓。又不知谓之有无,尔乃荡然无纤芥于胸中也。” 以生涩原文或是玄学大家注释的清谈,在建康城是最下乘的做法。 “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此乃向子期解《齐物论》之言,博士用此偏概老庄,此亦然焉?” 要说论引经据典,可比钻研玄学哲理来的简单。谢幼安都无需细想,张口及来。燕国人偏偏吃这套,似乎说的完全不明,别人便无错可挑了。 崔博士久久无言,讲学许久从未有过质疑,一时无法应对,不由心中骇然。 “道家当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谢幼安淡淡几言,将玄儒双并,满场亦无人能反驳。燕国本就不盛玄谈,不似晋朝士族不会玄言会被耻笑。 众人皆看出夫子理屈词穷了。 “汝辈也算俱是怀道之人,难道连清静无为何解,都一问三不知?”谢幼安冷笑道:“所谓清静无为,乃处世存生之道;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而已。” 她三个所谓一是二非,将众人震慑住,半响嚅嚅无人能言。 谢幼安便轻笑一声,继续自顾自讲道:“乃得归于玄学本体论中,通哲于政之实践,往政治于哲学之精微,老庄之论,正始之音,其金声玉振,超逸凡响。诸位毫厘之差,谬以千里矣。可笑可讥。” 可笑可讥。 这四个字仿若一盆滚水,从头顶顺着脖子灌入。烫的在场士人大儒面皮涨紫,不能言,只能愤怒的瞪着谢幼安。最后,见崔博士实在无言。 谢幼安拂袖而起,施施然离去。 卢微嘉亦跟着离开,平生第一次心中突突,有种做错事情的心虚之感。同时又觉得有趣之极,走出大堂后已是满脸笑意,幸灾乐祸道:“崔家声望大跌矣。” “无碍?” “自是无碍的,我范阳卢氏何时怕过他崔家!” ☆、青云楼 “主上,主上!”青云楼里的伙计,急急忙地禀告道:“刚传来消息,昨夜在我们这儿免了酒钱的女郎,方才在讲学上问难,辩的崔博士哑口无言呐。” “有此等事?” 青楼家主目光从纸上移开,道:“崔博士来翼州正为扬名,若真被那女郎一闹,这岂不是用一生清誉,成就了一个女郎?” “是也,是也。现到处在传此女郎才貌双绝,乃长乐公从战场掳回来的仙女,传授燕国礼乐——“慢着,你说此女是晋人?” 伙计点点头。 那青楼家主总觉得有什么没抓住,他细细打量着纸上的字: 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 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 “快去备纸笔!”真是好大的玄机! 伙计被他的脸色一惊,赶忙跑着取来了纸笔。他写完了信,封好,还要嘱咐道:“若那女郎再来,务必速速来报!”当夜,谢幼安便带着卢微嘉又来了。 晚间,照例是美酒与肉,还要叫上胡姬在旁起舞作伴。 “冒昧打扰,我家主人方才说,女郎才貌扬名安平,再坐大堂已然不合适。三楼有雅间相待,不知女郎可愿移步?” 谢幼安看了卢微嘉一眼,见她不无不可,便颔首道:“亦可。” “淑安你可不知,这家青云楼的三楼,可不曾随意招待别人。”卢微嘉坐下后,咯咯笑道:“这座青楼特别得很,竟还取名‘平步青云’之意。” 刚坐定,伙计又来敲门。他递过一壶美酒道:“此乃家主之意,美酒以赠美人,恭贺扬名之喜。小人为两位斟酒。” 待其退下,卢微嘉道:“奇了怪了,还特意送酒?这青云楼家主古怪啊。” “酒是美酒即可。”谢幼安喝完杯中酒,笑道。 “也对。”卢微嘉于是便也喝下了。半柱香后,三楼雅间只余谢幼安清醒着。对面的卢微嘉趴在桌上,不知死活。 “青云楼之主可在?能现身了。”她盯着墙侧屏风处,早便怀疑此间与隔壁相通。果然,暗处走出布袍中年男子,上前便行礼道:“小人见过女郎。” 陈郡谢氏自南渡来,顶级门阀满室显赫之族,乃至以淝水一战挽救晋朝。满宗显赫,靠的可不只是明面上的政事。谢家虽无万众部曲,却又数千斥候,连胡人之国都驻着心腹。 -- 第66页 “叔伯居燕数年,劳苦功高,幼安可不敢受这一拜。”谢幼安忙扶起他,道:“我之境遇叔伯应该清楚了,现下可能助我早日离燕?” “我已修书寄与少主,此刻便能助女郎离燕。” 他将准备好的包裹递给谢幼安,道:“女郎易装为商贩,随着采购之队离安平。一路我皆打点好了,离了安平便往兖州去,少主的人马接应女郎。” 接着又嘱咐道:“门外候着的侍女,和暗处的侍卫不可惊动。女郎随我从暗间离开,上了马车后,便扮作是来投靠商贾的远亲,只需少言,很快便能离开燕国。” 谢幼安记住所有要紧之事,颔首又拜谢道:“叔伯大恩,幼安永不敢妄。” “女郎过矣,此乃我本分事矣。” 谢幼安最后望了卢微嘉一眼,知晓酒她中下了迷药,醒来便无所大碍了。她从暗间离开三楼,甩掉慕容盛的人。果然混入亲信的商队,一路畅通无阻。由于带队皆是熟悉面孔,守城之人取点好处,很快放行。 谢幼安坐在马车里,一路缄默。 按马车这般速度,不下两天便能达到兖州。但雁歌和那些侍卫,至多两个时辰便能发现不对,寻她要花上不少功夫。 青云楼的人若不说,慕容盛定然追不来了。 此一别,便是永别了吧。她终于能回到建康城,见到久违的至亲和族人—— “前方的商队,拦下来。” 一个多月的相处,已然是相当熟悉的声音了。谢幼安心中一惊,忙掀开帘子,往外看去竟然真的是慕容盛! 骑兵很快追上他们,形成了包抄之势。商队有人暗道不好,有人却是一头雾水。谢幼安慌乱且不明白,怎么会追来的那么快,简直就像是青云楼出卖了她。 慕容盛冷笑道:“是要我亲自找,还是你自己出来?” 谢幼安抓皱了衣角,抿了抿唇,起身下了马车。留下了一根银簪。 “带走。”众人不明所以。 “那青云楼的人,为何要帮你?” “不关旁人的事,卢家女郎喝醉了,我发觉隔壁有暗间可走。又以银簪相换,让那商队带我离城。” “可知等卢微嘉醒了,你的谎话半句瞒不住。” “非谎话。”谢幼安皱眉,实是匆忙破绽百出。也只能求卢微嘉醒来后不记事。 他分明是不信,却不再问下去,只是道:“为何偏要离燕?”谢幼安却连这个也无法回答,她是晋人,自然是要回晋朝啊。 她道:“殿下,我乃晋人。” “不曾拘你自由,便是让你晋朝暗通?”他语气隐含恼怒,有种被背叛之愤恨无力,“一路抓到的晋人暗哨,我要好好审问才可。”她不知道自己身后还有暗卫随行。 也不知他能否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将她的身份,和青云楼的底细彻底摸透。心中怒气慌乱也压抑不住。 她冷冷地道:“此处桑葚甘香,鸱鸮革响。百年前亦是我晋朝之地,陈郡之地更是我本源乡土,我怎会不喜欢这里。” 翩彼飞鴞,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这是出自毛诗食葚篇。意思是怀夷到鲁国朝拜,受到鲁国款待,并向鲁国表示臣服。 慕容盛不笨,当然听得出她话中有话,冷笑道:“你当此处是哪儿?你以为自己是谁?”说完拂袖而去,话中之意,是绝不肯轻易放过她了。 如此之处境还敢出言相激,真是不智。 她闭目,平息心中着慌乱和愤懑,但求她的身份不被发现。青云楼应当不会出卖她,她亦没有留下什么明显证据,慕容盛查不出来的。 护送她的暗卫,也定然不知晓什么。也只能这般希翼。 慢慢理清思路,这才真正暗悔不该激怒慕容盛,就怕慕容盛打算至此关着她。总之费劲扬名,便是为了青云楼的楼主能留意她,好让陆恒确定她的安危。 一番深思熟虑后,她走出营帐道:“带我去见将军。” “将军说不让女郎离开半步。” 果然,谢幼安想了想:“请转告将军,我有要事相禀。” 要趁慕容盛还未决定怎样处置她前,尽快改过挽回一些。 “是。”侍卫很快应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冷声道。本不欲理睬她,但处理完军务后,鬼差神使地又踏了进来。心里想着,且先看她要怎么说。 “若不出我所料,尊君该归国了。” 慕容盛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的父亲慕容宝留在兖州,自然不会是陆恒的对手。便道:“揣测之言罢了,就算回燕又如何?” “尊君回燕,殿下便无需专心粮草之事,淑安愿为殿下谋划!” 慕容盛一瞬惊讶,嘲讽地笑道:“便是借天大的胆,我也不敢用一个随时可叛之人。” “在燕国殿下是我的唯一靠山。”谢幼安知他喜欢听什么,便投其所好地道:“我为殿下献计亦从来绝无二心,为何不敢用。” 他冷笑道:“如此献殷勤,又有何预谋?” “我的学堂不能关啊。” 慕容盛闻言眉头微松,道:“我还没想好怎样处置你,好好待着!” 晋燕还在交战,她哪可能真的绝无二心。 翌日谢幼安刚出营帐,便见有个面生的郎君在外,似乎在等待她。 “郎君在等何人?”谢幼安道。 -- 第67页 “我乃范阳卢氏之人,卢微嘉是我同胞阿姊。”他面容清秀,细看眉眼和卢微嘉极为相似。谢幼安行了一礼,问道有何事。 “我今早拜会长乐公,顺道探望下女郎。只是长乐公不让家姊再来拜见。”卢靖衡好奇地道:“女郎何故逃离燕国,若是不欲侍奉长乐公,让家姊把你接来我范阳卢氏客居也成啊。” 谢幼安见此人眼底清澈,便知不是有意挖苦,而是真那么想的。 她还能说什么呢。范阳卢氏能将嫡子养得如此不谙世事,也只能归为士族傲气。 卢微嘉的父亲再溺爱她,能包容其肆意妄为的小错,但作为一族之长,岂能为了小小不知哪儿来的女郎,得罪燕国太子长子慕容盛? “连累了微嘉,是淑安的错。请郎君替我转达心中歉意。”她深深一揖道。 “无妨无妨。”卢靖衡瞪大了眼,忙惊讶地道。 “卢家郎君在交谈什么?”慕容盛走近前,面无表情地问道。这种不喜的神色,迟钝如卢靖衡都察觉了,忙告退。 “他说了什么?”他问谢幼安道。 “说要把我接去范阳卢氏客居。”谢幼安淡淡地道:“我拒绝了。” 慕容盛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作者有话要说:  弱弱地问一句,有人喜欢慕容盛吗? ☆、去都城 过了两日,慕容盛似乎是气消了。 “殿下有何烦恼,不如讲给淑安听听,也好微殿下谋划。”他在营帐内来回踱步,明显是有难事。 “我手下谋士众多,何须你来费心。” 到了门前,还要扭捏。 谢幼安笑道:“钟会写了本书,很想拿给嵇康看看。但到了嵇康家门前又怕他质疑问难,怀里揣着书又不敢拿出,就在门外远远地把书扔了进去,然后转身撒腿就跑。” 说完慕容盛也笑了,道:“你知道的典故倒是多,也不知是不是特意编出来骗我。” “不说便罢了。” “也无甚么大事,便是我父塞了个士人给我,让我珍惜人才,提拔于他。” “他做错事了?”提拔个士人何必为难。 慕容盛摇头道:“我觉得此人非事干之才,提拔到我军营里能做什么?此人你也见过,卢家的衡靖。” 谢幼安喔了声,悠悠地道:“他如松树子,虽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之用。” “这个说法有意思。”慕容盛颔首道:“的确相貌才情皆可,却无栋梁之用。据说他清谈的也极好,便请去学宫充当门面,做个博士还成。” “殿下这不都决定了?” “方才决定了的。”慕容盛忽然笑道:“你前几日问难崔博士,使他才名大毁啊。说不定连我也一同记恨上了。” “我正常问难而已,直些说也没什么不妥吧,难不成问难也要照顾好其薄面,言辞宛转,耐心教他们何为老庄不成?” 慕容盛忍了忍,唇角还是弯了弯,道:“你的耐心留着教导孩子吧。” “正这个道理。”谢幼安很快颔首。他终是绷不住笑了,又叹了一息道:“经你这么一闹,崔博士去不了都城授课。倒不如换你去讲学,妙否?” “妙极了,将军若不怕群儒舌战你一人,横梁柱上的血迹流淌三尺。”谢幼安面无表情地道。 慕容盛竟然想了想,认真地道:“那我还是怕的。” 谢幼安斜睨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不是喜欢玄辩?你去不了学宫讲学,但能去问难啊。” 谢幼安想了想,道:“殿下若有这雅兴,尽管自己问难去。”随便猜猜,便知慕容盛想拿她当剑使,也不知学宫里哪位博士惹他不顺。 “我便是想要前去问难,也不晓精妙玄言,不及你这般才学。” “我观殿下有些小才,稍加研习清言,便能胜过一般名士。” “能胜过你否?” 谢幼安微笑,摇头道:“不能。” “那便不研习也罢了。”他的末尾的字拖长,又道:“来下盘棋吧,胜了便应我一个条件。” “以彼之长攻己之短,不智。”谢幼安当然不答应。 “那猜拳?胜负凭天意。” “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见他犹不放弃,谢幼安嗤笑道:“今战乱四起,晋人起兵收复中原故土之意燃燃,却还能虚谈废务,学着汉人士族浮文妨要的,恐非当今所宜吧?” “又非我喜欢清谈。” 谢幼安淡淡地道:“殿下将我方才所言,随便转述给那些看不顺眼的博士,保准其安静下来。” 慕容盛也毫不生气,思忖半响,笑道:“这般进宫可是扬名立万的事,且能在都城留上一阵子,倒时你想随意出游,我也不会拦着。” 这话让谢幼安心中一动。这地方固若金汤,满是慕容盛的精军私兵,她几乎是与外事世隔绝着的。 燕国都城慕容盛可不能一手遮天。谢幼安心里想着,颔首道:“亦可。” 这回轮到慕容盛嗤笑了,“方才还说清谈误国,这般便答应了?” 她提着茶壶注水,瞧着茶碗里叶芽儿上下起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慕容氏的国,我来担心甚么。再者秦二世而亡,岂也是清谈致祸?” “方才还夏禹勤王,手足胼胝,一会儿又拿秦朝说事。”他眼眸微弯,笑道:“话都出自你口。不愧是玄辩高手,我又怎说得过你。” -- 第68页 “那还非要说。”谢幼安抿了口茶,轻飘飘地道:“岂非自取其辱焉?” “到都城再逞口舌之利可好?” “清谈在你眼里便是逞口舌之利?你如此诋毁老庄玄学,我便不去又奈何。” 谢幼安手一顿,端着茶盏看着他道:“我师父教导的玄学清言,却被视为是逞口舌之利。我若还听殿下的话,便是辱没了老庄,想也是来无孝义的。我晋人向来孝义当先,还是不去了。” 慕容盛见她说的如此严肃,一本正经的,忙认错道:“我不学无术,圣人不会同我计较的。” “我及时成圣人了?”谢幼安掀了掀茶盖,似笑非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好多典故都出自《世说新语》如果有妹子读过这本书,想知道你们看的时候出戏不?:) ☆、辩大儒 不管怎样,谢幼安还是随着慕容盛来到了都城中山。 “请以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论之。” 崔原怔了怔,旋即心中思忖。 天下的人,各以一己之偏见自以为是。此句出自庄子天下篇。语中之意不难理解,凡读过庄子的都能懂,不过便是这样才难辩论。不是奇异新论,很难力压对手。 “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崔原结合上文,诠释了一遍意思。中规中矩,却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谢幼安想了一想,道:“夫圣人统百姓之大情,而因为之制,故百姓寄情于所统,而自忘其好恶,故与一世而得淡漠焉。乱世反之,人恣其近好,家用典法,故国异政,家殊俗。” 这话是郭注说的,崔原也看过。 先前听闻谢幼安擅玄辩,原来也不过多读了几部书。 这些先人所注解的话,片段的拿出最易受到推翻。他当下便道:“庄子此论,乃是‘万物一府,死生同状’‘道通唯一’‘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他全部引用庄子原话,从天地到齐物论,用以原文诠释贯通。比谢幼安辩得妙多了。 旁观的大儒击赞。 众多双目皆看向谢幼安,待她羞愧的知难而退。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才开始阐述观点,何必如此着急,她不疾不徐地从何晏到王弼之论,都拿来佐之。 这么多名士言论,被她结合在一处细说,似乎每位大名士都在为她证言,而偏偏每句崔原都反驳不了。 这女郎如此年纪,然通晓百家不成? “顺自然也。万物无不由为以治以成之也。”她面色不改,最后从容地道:“夫老庄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言。” 难道真要在如此众人眼前,被十几岁的女郎说的哑口无言?他背后渐渐冒着虚汗。 “胡扯老庄,虚词而已。”崔原驳道。 “老庄虚词乎?清谈无用乎?此乃正始之音,精妙玄理却被掩没而蒙不白之羞,悲乎!”谢幼安淡淡地道:“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以庄子天下篇收尾。她抬眼看着崔原,等待他的再次问难。而清谈讲堂的学生,亲眼看着平日骄傲的崔原,一语不发,理屈词穷。 半响无人说话。 “妙哉!”慕容盛鼓掌,满脸笑意道:“学宫第一场辩难便如此精彩。” 瞧见他脸上的笑容格外刺眼,慕容会心中恼怒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谢幼安旁观着他们,只觉得慕容氏出美人是真的,慕容会身材颀长,慕容策年纪尚小,相貌也是不俗。 “崔博士何时来学堂讲解?我这姬妾平日里最爱这些,我会带她常来坐坐。” 堂堂门阀士族,讲学博士,清谈玄言却不如个美貌姬妾。 崔原还是不发一语,面色涨红。片刻之后,恨恨地拂袖而去。想来也不会再来受辱了,他怕是下次见着谢幼安,都得绕路走了。 慕容盛忍不住地笑,扬眉吐气一番。 他的父亲崇尚儒学,又想来偏宠自己的嫡子慕容策。竟在如此战争当口,听从慕容策的建议,以赋税修建扩大讲学宫,竟想建得阿房宫那般,以附风流。 慕容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给他出主意的则是慕容会。 慕容盛虽为长子,甚至父亲南伐时,几为段速骨所俘时,全靠赖慕容盛才得以脱身。但他却始终不得父亲欢心,所以谏言是没什么用的。 不若这般将慕容会千辛万苦笼络的大博士,在这预备扩建的学宫里,狠狠挫败他一顿。群臣上奏,建不建这学宫,可就由不得父亲慕容宝了。 原先只想挫败他们,谢幼安却直接把讲学之人都气走了。 慕容盛压抑着笑,对自己的弟弟慕容会、慕容策道:“讲学之事,有了进程记得支会我一声,我带着姬妾也来凑个热闹,熏陶下学识。” 慕容策应了一声,慕容会则只是黑着脸颔首。 “走吧,回去了。”他眼神望过来,谢幼安便乖巧地扮作侍妾,跟随在他身后离开,亦步亦趋的。 “今日表现甚好,想去吃些什么?”离了学宫,慕容盛便笑道:“到是有个极有意思的地方,那儿的烤羊仔嫩得很,去吗?” 这便是庆功宴了。谢幼安亦无不可地点头。 “殿下很不喜自己的弟弟?” 慕容盛道:“何以见得?” “眼里写着呢。”谢幼安想了想,又补了句,“那人我猜他是殿下的弟弟,尊君的二子慕容会,可对?”气宇轩昂,和慕容盛年龄相仿又需向他行礼的。 -- 第69页 “如此聪慧,便是朝中的老狐狸,怕也不过如此了。”慕容盛赞道。 很快他们到了“有意思”的店,却原来是个酒馆。 “没什么忌口的吧?”见谢幼安颔首,慕容盛便先很快点好了菜,才好整以暇地道:“温两碗酒?” 谢幼安犹豫了下,不置可否。 菜上的极快,“炮豚,捣珍,淳母——这是什么,甘膋?”谢幼安垂眸微叹,抬眼道:“八珍这便上了四样,说无预谋我也不信啊。” 便是这第一道炮豚,便要将乳猪以枣填满腹腔,用芦苇相裹,猛火中烧。炮毕,揉掉乳猪身上的皱皮,用稻米糊浆涂遍,以鼎烧,用酱汁调之。 这些个菜不费上十个时辰,哪里做得来。 “温酒一盏,佳肴满桌,美男在旁。”慕容盛笑道:“还不快心怀感激,速速开食?” “秀色可餐,不食也饱矣。”话是那么说,她执起筷子,夹了快“捣珍” 这是由牛羊麋鹿等里脊肉,取出筋腱,煮熟打烂成泥。入口而化,肉嫩如水般细滑,鲜而不腥。仆役端上来的李子酒,更是清澈透明,扑面而来酒的醇香和李子的气味。 谢幼安尝了一口,不由佩服道:“殿下哪里找来的店,如此厉害。” 慕容盛以为是菜肴不错,博得她一笑百金亦值。 “这儿的甘膋最稀奇。”他指着那碗稠稠的东西,又不自禁赞了句道:“你能认得甘膋也不容易。为了制这道菜,店家专门派人去捉了条野狼回来。” 谢幼安听他话试了点,鲜是鲜,但带着腥味她不喜欢。慕容盛便拿走放在一旁,撤得远远的。 “真是奢侈昏庸。”想了想这些菜肴的花费,谢幼安轻叹了句。 慕容盛当做没听见,道:“你不到二十,为何如此博学?” 谢幼安真的认真地想了想。她其实也没料到为何北燕的士人,如此才疏学浅。似乎清谈浅显,没有江左名士的博古通今,也没有大儒的满腹经纶。 “大抵家中有藏书,看的书多些。”她道。 “也对,宫中那些博士多觉谈嚼不烂,专通一经便可,你莫不是五经都擅?” 谢幼安抿了口酒,巧笑倩兮道:“不敢,粗通五经罢了。”慕容盛一愣没有说话。常人略通两经便足以傲人,他原是随意聊着的,却没想到谢幼安给他这样的回答。 他藏着眸中深深惊讶,轻描淡写地笑道:“想不到,我可捡到了个宝。” 见谢幼安眸子渐渐露出醉意,他便也开始喝酒。 “在晋朝女郎读完诗经还不算有才?为何还要参研五经?”他不着痕迹地试探,谢幼安诚恳地回答:“旁人是如何不清楚,我诗经幼年便学完了,只能多看点别的。” 她知道自己酒力不行,再喝就没有清醒意识了。便乖乖地将酒盏推开,低头吃菜。 “几岁读的毛诗?” “三岁。”谢幼安漫不经心应对他的试探,便是全说真话又何妨。 果子酒不是什么烈酒,但才刚两碗下肚,他便觉有些醉醉的。慕容盛心想,他三岁可能还在玩泥巴,“那读完毛诗后学什么?” “论语。”平日里谢幼安可没那么有问必答。慕容盛问的很随和,是种竭尽全力假装漫不经心,又如同谆谆教导的夫子般:“几岁学完论语啊?” “三岁半?记不得了。” “三岁不是才学毛诗?”慕容盛心想,不会已经醉了吧,“那三岁会背哪篇毛诗?” “毛诗全读过了。”谢幼安斜睨了他一眼。 果然醉了,慕容盛还是耐心地哄道:“不是读,是何时背诵的?” “既然读过,当然便会背了。” 他惊讶谢幼安语气理所当然,怪不得如此年纪通晓五经,这便是老天爷要赏饭吃啊! “还有什么想问的?”谢幼安喝下的酒后劲上来,头有些发昏,便想说话集中注意。见慕容盛不说话,索性自言自语起来:“殿下,昔日曹丞相有荀子,符坚有王猛,你们慕容燕骁勇的将士虽然多……” 慕容盛看着谢幼安看似清醒,实则喝懵了的模样,嘴里续续说着国家大事。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地大笑。 “笑什么?若无能臣相治,不脩德礼,只欲以兵威自强……”她一本正经地在说。 “好好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慕容盛笑得双眸弯起,捡了个醉酒后会分析敌国情况的女郎,真是稀罕的紧,“还能走吗,我们出来没带侍从,你莫不是想我背你回去吧?” 睡梦中,谢幼安觉得自己就像大麻袋,被人负在背上,稳稳妥妥的没有颠簸。旁的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要不是好友死站陆恒,或许,或许我都要转CP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离去时 宿醉让谢幼安头疼。这才明白陆恒酿的酒好在那里,入口分明没事什么不同,却不会有这种后劲。“昨夜女郎醉的厉害,是殿下亲自背回来的。” 雁歌一脸喜意的看着她,道:“旁的女郎可没有这种殊荣。” 这话叫谢幼安一阵后怕,昨夜怎么回来的,她果真全无半点印象了。叹息自己酒力浅,谢幼安决意戒酒,省得日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可有人打探我的身份?”她问雁歌道。这般大出风头,她这阵子必然不会平静了。 -- 第70页 “多着呢,还有人向殿下索要女郎,统统被殿下拒绝了。”谢幼安知道侍妾地位低微,一般别人出言索要,主人都会给面子送人。慕容盛这般态度,普通姬妾早已感激涕零了。 她心中一时有些烦闷,却又不好说什么。 “为何皱着眉?”慕容盛笑着走进来,雁歌行礼退下。 “昨日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谢幼安原只是岔开话题,随口一问,见慕容盛要笑不笑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紧,不会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什么是不该做的,扯着我的衣领喊郎君?” 谢幼安淡淡地道:“殿下别开玩笑了。” 慕容盛当即冷下脸道:“你昨夜说我燕国若不脩德礼,不日便要亡国,还喊了我三声‘竖子’,此当何罪?” 她半响无语,这还真可能是她说的。 “醉酒之人没了神智,胡言乱语罢了,殿下少见多怪。” 一时口拙,忙更正道:“不,殿下勿怪。” “原来是我少见多怪。”慕容盛一时没有绷住地扬唇,哭笑不得。 “殿下不去练兵,可是又有什么麻烦事?”谢幼安想要转移话题,于是作出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道。 “不单要当女夫子,还真想当我的谋士啊。” 不知道他这话是何意,谢幼安想了想,才道:“以我之才不逊于宫中博士,为何不可为人师?我十岁便可背熟兵书鬼谷子,为何不可为谋士?殿下轻女重男否。” “怎敢,怎敢,勿要恼怒。”慕容盛忙道:“还记得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殿下有何吩咐?”谢幼安看着他,心中琢磨着。慕容农怕是要班师回朝了,慕容垂已是垂暮之年了,他一死慕容宝便是燕国皇帝。 届时慕容宝自会立嫡子慕容策为太子。 慕容盛一向不得父宠,怕是压抑着难有出头之日。不过战乱之际,变数极大。 慕容盛那双微挑的眸子,目光望着她的眼,低低的说了句,“留在燕国别回晋朝了。” 谢幼安还在想着燕国乱糟糟的事,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到。 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要她怎么可能不回晋朝? “殿下,我留在这儿会死的。”久久沉默,谢幼安不知为何,不想欺瞒下去,直接道:“无论是兰扬的父亲,或者尊君,乃至燕国陛下,怕都不会容一个晋人女子妖言惑众。” 兰扬是兰汗的女儿,慕容盛的内定妻子。 慕容盛抿着唇,不急着反驳她。 谢幼安继续道:“中山都城多少倾慕殿下的女郎,乃至我间接得罪的权贵,所有喜爱殿下,和与殿下为仇的人,都会对我欲除之而后快。” 她在燕国地位如此卑微,当真是燕巢危幕。 “我的谋士,兰扬动不得,她的父亲或是我的父亲,都动不得。”慕容盛认真地道:“只要你留在燕国,我活一日,便不会有人敢对你如何。” “殿下一意孤行,是想把王位让给弟弟慕容策?”谢幼安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我听说慕容策空有好皮囊,实则愚笨不堪,怕是镇不住旁人。燕国近才统一,殿下忍心再次四分五裂?” 晋人自古讲究立嫡立长不立贤,庶长子是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不过燕国皇帝慕容垂便不是嫡子,且慕容垂最喜欢庶出孙子,清河公慕容会。 思及这个,她又道:“清河公虽也有才干,却为人狂傲,又是庶次子。殿下要将王位让给谁?” “我便辅佐慕容策,有何不可。” 慕容策是嫡长子,也深得父亲宠爱,现虽年幼不甚聪慧,但愚钝也未尝不是好处。 谢幼安闻言不语,眼眸望着慕容盛,他笑着任凭她打量。久久,谢幼安微摇头,道:“殿下,你最有资格坐上那位置,假使现在不想,日后也定然后悔。” “即便如此,你若留在燕国,助我登上皇位不可?” 她失笑道:“东食西宿。”只爱江山不爱美人,哪里可能是慕容盛。 “昨日我探明了些有趣的,那青云楼楼主的底细非同一般,淑安可曾听过你们晋朝,陈郡谢氏?” 慕容盛忽然转而道。 谢幼安怔了一瞬,笑道:“当然听闻过,侨望四姓之一,谢安石便是陈郡谢氏之人。” 屏气慑息,静等着他出招。 “淑安和那谢家,有事什么关系不成?” “我同兄长皆是寒门,哪里可能同谢家有干系。”谢幼安疑惑地道,“士庶云泥之别,殿下何出此言。” 寒门怎么养的出谢幼安这般女郎。 “那你同青云楼并无交集?”慕容盛笑道:“若与你有关,我自然不能怎样了。若是无关,便多亏淑安替我揪出晋人奸细。” “与我无关,殿下爱如何便如何。”谢幼安唇角扬着笑。她同青云楼的联系,慕容盛不可能查得出。只有她咬定无干系,青云楼也不出卖她,才能尚存一线生机。 这是粗浅的试探,谢幼安也表现完美,内心却仍旧不安滴血。谢家在燕国再造一个青云楼,不知要个十年可够,就算是一朝被她全毁了。 “后日回安平,这两天带着雁歌和护卫,我不管你要去哪里。”嘱咐之后,慕容盛便起身离开了。 “雁歌,卢家女郎有没有找过我?” 雁歌摇头道:“并无。” 谢幼安这几天想了许多,明明可称万无一失,为何慕容盛会这么快追来。大抵和这卢家女郎有关。否则慕容盛不会如此费力的查青云楼。卢微嘉也不会事过之后,再不露面。 -- 第71页 卢微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走了不该正合她心意? 寒冬腊月,北地的雪大块大块飘落。 “这儿的雪和建康城的不同。”谢幼安望着窗外的雪。 雁歌拿出裘衣给她披上,问道:“建康城的雪是怎样的?” “便如柳絮因风而起时。”谢幼安心中想着她姑姑谢道韫,唇边翘起一抹笑意,道:“我晋朝的才女是这般形容的。” “像柳絮般的雪,”雁歌想了想,颔首道:“奴婢大概明白了。” “此时建康城还多半不会落雪。” “还没落雪呢?”燕国季秋便开始飘雪了。 见雁歌极惊讶的模样,谢幼安笑道:“没去过南边吧。那儿有时一整年都不会落雪,或是柳絮般一阵,不会积那么多。” 雁歌连连颔首,道:“奴婢祖上三代,都没有离开过燕国。” “陪我出去走走吧。” 裘衣宽大的帽檐,正好能遮挡住她半张脸。谢幼安坐在生意冷清的酒馆里,点了壶温酒,坐着慢慢地喝着。仆役端了碗下酒菜,道:“这是掌柜送的,女郎请慢用。” 谢幼安垂着眼,望着碟中的字,左手端着酒,拿起筷子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早就试探过,身后站着的雁歌不识字。 喝完了酒,付了酒钱。 “青云楼还开着吗?”谢幼安问雁歌道。 “开着呢,”雁歌迟疑了一下,道:“只是,殿下说女郎不能再去那儿。” 安平郡的青云楼不让去,在都城中山她便无法子了? “无妨,那我们回府去。” 子时三刻,她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面前两人面容普通,直身下跪道:“我等奉安西将军之令,前来救女郎。”都城之中,可不止是青云楼是她谢家的。 “诸位无需多礼,要如何离开?”谢幼安心知他们此时现身,定然是确认了自己身边没有埋伏,且有了周全计划。 “从这儿离开走暗道,一路往东,只要先离开都城中山,便有人来接应。女郎的族兄在高阳郡。”为了救谢幼安,一行人埋伏数日,在守卫森严的长乐公府通了暗道。 大雪续续落着,抚平一行人的踪迹。 暗道虽简陋,却隐秘得很。离了暗道便有一行人,牵着马匹等待着她,谢幼安未多言,立刻便翻身上马。 “燕兵随时会发现暗道,顺着一路追来,今夜可能无法休息。” 那暗卫担心谢幼安能否坚持到高阳,便道:“离了中山便无虑了。”离开都城还是会有追兵的,暗卫之言只是安慰。 “君等无需担心,我能撑住的。” 大风刀割般划过脸颊,落在发上的雪有些化了。谢幼安看着一路白茫茫的地,不禁喟叹,幸好卢微嘉让她骑术渐长,否则连马都不会骑,该要怎么办。 身后平白多了马蹄声,暗卫首领忙到:“燕兵追来了,快些离开中山。” 大概又跑了二十里路,身后马蹄声终于赶上了了。而谢幼安一行人也到了中山边界,再一路向东百里,即可和谢景恒汇合。 “传长乐公之令,凡越中山边界者,杀无赦。”该来的还是要来。一字排开的骑兵,张着弓箭,漆黑夜里也泛着寒光,威风赫赫。 暗卫首领转头看了一眼,便知一旦放箭,他们怕是跑不了的。 “女郎,怎办?” 谢幼安咬牙道:“不管,仅有数里之遥,强行冲过去。” 既然谢幼安这么说了,暗卫首领只得喊道:“聚起来保护女郎,冲过去。”她的马匹前后,皆有死士以血肉之躯,为她挡箭。 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死死拽住缰绳,挥动马鞭。若今夜还不能离燕,她的身份便要暴露了。 骑兵距离他们仅仅十丈,万箭齐发之下,仅靠着数十暗卫相护,谢幼安绝无生还可能。 谢幼安就是在赌,赌慕容盛不忍心让她死。 果然,身后箭雨未持续多久。 风在漆黑的夜里呼啸,一刮风,雪也愈加大了起来,仿佛在互相应和般,谢幼安的风帽被吹落。 “再会了,慕容盛。”她喃喃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东食西宿有个很好玩的典故,意思是指人贪心。 慕容盛,再见,我爱你。QUQ ☆、捡个人 东方朝阳初升,谢幼安身体没有知觉了,下马时双腿一软,险些跪下来。暗卫之首命人寻了辆马车。 “女郎不必忧心,傍晚便能抵达高阳。他们昨夜没有放箭,应当是放弃追捕了。” 话说那么说,把谢幼安送上马车,一行人便继续赶路,没做半点停留。 可见方才之言还是安慰人的。 慕容盛是想在安阳、博陵、常山三郡调兵,这样无论他们往哪个方向去,都会被围剿。这是谢幼安的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行了一个时辰,路上渐有稀少行人。谢幼安在马车内,抱着干粮小口啃着。 她心中算着,能不能在慕容盛聚兵前,逃出高阳郡。 在靠近高阳郡的荒野处,三人聚在一起,两个粗衣仆役真正殴打一个少年。匆匆一瞥,谢幼安和那少年目光对上,顿时微惊。 少年起初拼命反抗,但两棍子轮到他身上,便脏兮兮的人倒在地上。身边两个仆役手脚可没留力,继续用棍子往他身上打,看样子活不成的了。 -- 第72页 谢幼安心中迟疑着,她自身难保,还去管别人作甚么。 想着方才一瞥到那双执拗的眼,嵌在肮脏黑乎乎的脸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叫停了马车,速道:“此人我欲买下,不知两位可否将人交给我?” 那些仆役分明愣住,停下了暴打。 “你们身上可有金?” “还有十金。”暗卫答道。 “我欲救那少年,他们若不放人的话,”谢幼安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便将他们速速杀了,把地上那个抱回来。” 为救一人,要杀两人。暗卫虽是很不明白,还是极快应道:“是。” 两恶仆低低议论了两句。见谢幼安身边众多护卫,他们也不敢造次。有一人上前恭敬地道:“此子不服管教,违主抗命,主人令我等将其暴打曝尸荒野。仆等不敢随意转卖给女郎。” “我这儿有十金,左右就你们两人在,拿去换些酒水。对主便言已将其打死,你们的主子又不会派人前来查探。” 谢幼安瞥了暗卫一眼。 不过一个不听话的奴隶,竟然能卖十金! 如此大的数目,两人左看看又瞧瞧,简直恨不得把自己也卖给谢幼安。定定神,问道:“女郎去往何处?”谢幼安道:“建康城。” 千里之外的建康城。 两人心下大喜:“我等将其弃于此地,是女郎善心有缘捡到罢了。”谢幼安颔首,对身边暗卫道:“去把那孩子搬上来,将十金放在地上。” 暗卫领命,很快将其般动上马车。那孩子任其摆布,没有方才困兽般的激烈挣扎,仿佛已经没了生机。谢幼安蹙眉,怕是救不回来了。 “好了,继续前行吧。” 牛车里,谢幼安拿着锦帕沾水,擦拭着他额上伤口,却抹出一层泥浆。她皱了皱眉,看见脸上不小的一道伤痕,仿佛是有人用刀故意划的。 伤口有些出脓,应该是极疼的,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探了探他的气息,虽然微弱但还是活着的。 “活不活的成,看你自己吧。” 谢幼安有些后悔,为了那双像极了慕容盛的眼,真是鬼使神差的。大概是慕容盛不许骑兵放箭,让谢幼安莫名觉得自己亏欠了他什么。 “女郎,快要到高阳郡了。” 谢幼安从马车往外看,隐约可见一行人,便问道:“远处可是我们的人?” 很快有暗卫驱马上前,她不禁微松了口气。谢景恒带领的数百人马,是乔装成的商队,这样才能混入慕容燕。 “你一闯祸,便要弄个这么大的架势。”谢景恒几个月没见她了,人看似无恙不由松了口气,便沉声教训她道:“你当鲜卑慕容族是什么人,战场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谢幼安闻言,不由落泪,上前一把抱住谢景恒,“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热泪很快便冷,在脸上轻微辣辣的感觉,这一个多月在敌营勾心斗角,一朝松懈,只觉得满腔委屈难过。 谢景恒也心疼,立刻不舍得责骂了,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我们回家去。” “阿兄我们快走,慕容盛怕是要聚三郡之兵来抓我们。”谢幼安忽然想起,忙道。 “慕容盛有什么好怕的。”谢景恒冷哼道:“慌什么,先入高阳歇息一日,慕容盛上头压着那么多人,不足为虑。”谢幼安微愣,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顺利进了高阳郡,她赶紧遣人找来医者,救治马车上生死不明的人。 “怕是得躺上半个月,没什么大碍。但这腿不好治,估摸着以后走路会有些颇。”那医者写完方子,又加了句道:“半个月内最好还是不要干活。” 他以为是谢幼安的奴隶,犯了什么大错才被责罚。 “只是如此吗?”谢幼安惊讶,问道:“他几乎要被人打死了,现也仍昏迷着,养上半个月便无事了?” “他挨打时护住了要害,所以没那么严重。昏厥是体力不支的缘故。”那大夫有添了几句,道:“他身上污垢太多伤口难好,最好洗干净。右腿折了,腿伤最重也难治。” 想不到她竟看走眼了。 这少年如此隐忍聪慧,哪怕今日没有她在,他说不定也能活下来。 “哪里弄来的人?”谢景恒一直旁观着。 “来高阳路上捡来的。” 谢景恒不由赞叹,大笑道:“逃亡之时还能捡人,不愧是我谢家女郎。” “此处是慕容燕,我们多停留不妥吧。”谢幼安还是有些担忧。 “怕甚么,陆恒就在兖州等着,若不是,”谢景恒顿了顿,没继续说,只是道:“现在慕容垂和举国兵力,都被拖在兖州对峙着。” “这么说都城和地方都无兵可用。”谢幼安顿悟,假使还剩下甚么军队,也不是长乐公慕容盛能调用的了。 “陆恒,怎样了?” “还在兖州拖着慕容垂,你落入燕国后,他几行险招,伤敌一万不顾自损八千。”谢景恒脸色复杂,道:“若不是郗将军拦住,此时兖州当全归晋朝了。” “真要这般,怕是拿下了兖州也守不住。” “总之现还算无事,”谢景恒叹了口气,道:“我传信给陆恒了,他让我带你回建康城去,不要再闹腾了。” 谢幼安垂下眼不语。 “原先我不打算问,但现在觉得可能不一样。”谢景恒望着她的脸,小心翼翼试探地道:“你落在慕容盛手里,可曾吃什么亏了?” -- 第73页 “并无,他对我以礼相待。” “长乐公慕容盛对你以礼相待?”谢景恒有些怔怔地看着她,心中想不明白,于是道:“若真那什么,也是无法子。” 晋人对女子不曾很拘束。贵族女子若在未婚前,找些少年郎寻欢作乐一番,也是极为正常的。 “阿兄不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否则又瞎问什么。”谢景恒咂舌道:“真是否极泰来了,不曾吃亏便好。等慕容燕亡了,为兄把慕容盛抓来给你出气。” 忽然有暗卫上前,匆匆行礼后,禀告道:“女郎救下的奴隶,兽性大发,咬伤了仆役,不知如何处置。” 那么快便醒了?谢幼安道:“带我去看看。” ☆、沈谢衣 大夫嘱咐要将身上洗干净。料到了他防备心重,她趁昏厥时找人替他沐浴。谁知他清醒的如此快。侍卫聚在一起将其围住,是谢幼安救回来的人,他们也不敢拿他怎样。 原是为了那双极为神似的眼睛,鬼差神使下救了他。 眼前这个仅仅披着外袍的少年,洗净身上泥垢后,仿若璞玉洗净尘埃。眉目清秀,宽大破烂的脏衣掩着身子,身上还流淌着水。 谢幼安看他衣衫半裸的样子,侧过脸去道:“医者说你最好半月不要动弹。既然醒了,可自行决意去留。” 看得出他神情紧张,紧抿着唇,脸上一道新伤瞩目,看样子是被人用刀划的。皮肤晶莹白皙遍布着青紫伤痕,有些伤口带着微红泛血,有种变态的美感。 “不用紧张,是我救了你。”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道:“若还存着理智,便知咬人是不对的。” 他哑声道:“女郎唤人伺候我沐浴是何意?” 这意思以为她是图他色? 谢幼安扬了扬唇角,一时觉得有趣,笑着道:“你伤口化脓,这是医者的嘱咐。等会有人给你送衣裳,也替你付了房钱,自己留在这儿养伤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觉得这样做已是最妥。 留在原处的少年低垂着脸,眸色深深,从脸颊到耳后一片粉红。不知是觉辱还是羞。 谢幼安很快便忘了这一茬,回房专心提笔回信。虽然师父江宴从来没有回信。 她仍想找谢景恒商议事情,推门而出,却看见方才的少年站在门前。似乎等待多时了,不知在等她出来,还是踌躇未曾进。 “还有何事?” “女郎既是去建康城,还请带上我。”他在她面前跪下,行的是稽首大礼,将自己放的足够卑微道:“来世衔草结环,以报大恩。” 为何知道她要去建康城,谢幼安半点也不奇怪。他这相貌便是想打探更隐秘的,也很少有女郎能忍着不说。 “抬头看着我。” 少年闻言久久不语,他缓缓抬眸,那双微扬的眉毛下,眸子微挑含情,教人不敢对视。面色如玉,鼻梁直挺,微抿着殷红唇。 濯濯春月柳,轩轩朝霞举,又岂是容貌俊秀可以形容的。 难怪不由分说的,便是认为谢幼安贪自己色相。他确有这资本。如此姿色,当年的卫宝叔也不过如此吧。让她莫名觉得,那十金花的真值。 “若我带你去建康城,你要拿什么来报答我,嗯?” 谢幼安不想带上他,真带去了建康城,此人很可能会变成她的负担。明日离开时留些钱财给他,便已足够善心的了。 但她的语气和这话,太容易让人误会在是暗示。他脸色猛然变了。 她自己也觉得不妥,收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心中一时喟叹,和慕容盛相处了不少时日,有些近朱者赤,倒是学会了些不正经。待明日离开高阳郡,她和慕容盛此一别,便是真正永诀了。 谢幼安虽起先恼恨他,但后来是真心把他当为好友。 东晋门阀士族谢氏女郎,胡人慕容氏皇族将军。他们两人的身份差异悬殊,是不会有再见之日了。 “我……愿意。”他苍白着脸,一字字艰难的吐出。说完仿佛被判了死刑,立刻执行腰斩般。目无半点光亮,垂直地看着地面。 谢幼安正叹息着,被他这么一句话,竟然一愣。 “咦,这是在干甚么?”谢景恒来找谢幼安,便见眼前如此奇异的画面,陌生俊美的少年跪在地上,谢幼安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年望了谢景恒一眼,深垂下眼。 “阿兄,他便是我在路上捡来的人。” 谢景恒闻言精神抖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不由揶揄道:“难怪怎样都要救回来,如此姿色真是不凡。你便收个男宠吧,陆恒应当不会介意?” 陆恒怎么会不介意,不砍他谢景恒便是仁慈了。 谢幼安知道他是玩笑话,跪坐地上的少年可不知,他垂下眼帘,不发一语,似深受打击的模样。家族落败后,不知有多少权贵打过他的主意,男女皆有,他皆是抱着必死之念抗争,才得以残存着尊严。 这是他仅有的底线,竟然被自己动摇了。 想昔日锦衣玉食便傲骨铮铮,一朝落入泥里,弯折了脊梁求人践踏,为此不耻甘心以身侍主,满腹儒道简直辱没圣人。 她其实想笑,但见他脸上深沉的神色,便也忍住了,道:“别怕,阿兄同你玩笑的,我不会收你作男宠。”这拒绝让他松了口气,同时心中愈加轻贱鄙夷自己,一时极为复杂。 -- 第74页 但还未让他彻底放松,谢幼安下一句话,便如惊天霹雳般,让他面色惨白。 “阿兄,要不我将他给你吧。”谢幼安看了眼谢景恒,问道。 他带在身边当侍从,或是送入军营锻炼一番。无论怎样,都比她自己留下他要好。谢幼安说完,瞧着他的神情,怎么比方才还要绝望。不由问道:“你不想跟着他?” “我可不是王烨之,”谢景恒乐了一会儿,才悠悠地道:“你再说下去,等会儿人便要以额撞柱,以死明志了。” 谢幼安这才失笑道:“我阿兄不喜男色。你在他身边或当侍从,或另有所用,总之不会叫你以色侍人的。” 少年不可思议的抬眸,慎重地看了眼谢景恒,才道:“是。” 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看样子你是念过书的,可有姓名有字?”奴隶大多是没有名字,也没有像他这样的胆气。 他有些迟疑着,嚅嚅不言。 “若是有便报上,何故遮遮掩掩的?”谢幼安疑惑道。 “我字谢衣。”他终是道:“罪人之子,不敢言姓。” “谢衣?所以你便以谢为姓了?”见他颔首,谢幼安脸上复杂,这少年与她有缘。他说是因父获罪而不敢言姓,但她心中明了白,不过是己身为贱籍奴隶,不敢玷污祖上才不言姓罢了。 就如同璇玑,落为贱籍便不言己姓。 “阿兄,他说他姓谢了。” 谢景恒也若有所思,笑了笑道:“这下怎么办呢?”于是帮谢幼安问道,“读过哪些书,今年几岁?” “主学儒家,略通老庄。”他不知姓谢有何不妥,顿了顿道:“方及弱冠。” 谢幼安原先猜他是没落的支族,或是下等士族。最差也应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否则挡不掉别人的觊觎目光,他存不了一身骨气。 但男子二十弱冠成年,眼前分明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相。亏她还以为他比自己要年幼,谢幼安不由道了句,“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沈谢衣于是也沉默。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水。何意也?”她擅的是玄学,但也极熟儒家,当下想教考他道,“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试析之。” 论语雍也篇。论语是很多人的启蒙书,所以不算生涩难懂。 “乐,喜好也。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游不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 以山水形容仁者智者,无疑是生动又深刻的。 谢衣的解释又极好。谢幼安颔首道:“为何不是智者以水为乐,仁义的人以为山为乐。智慧的人懂得变变通,仁义的人心境平和。智慧的人快乐,仁义的人长寿?” “因其‘知者乐,仁者寿’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 “书读的大好。” 三回合后,她的刻意问难,都变和他观念一致起来,谢幼安不由赞道。他生存尚艰,都不曾忘记所学,可见平日细思深刻,非常人能及。 沈谢衣才觉得惭愧,眼前这个女郎言辞丝毫不逊自己。相信换个公平些角度,他问难很可能及不上她。 哪怕他的这位救命恩人,看起来比他尚要年少。 “阿兄,不如让他当你的从弟?”谢幼安望着谢景恒,试探地道:“一身才华,弃之可惜。” 还不知当他从弟意味着什么,沈谢衣便觉得不妥,忙道:“仆身份微贱,不敢高攀。” “不妥,先告诉我你原本的姓。”谢景恒望着他,道:“若让你不姓谢,换个姓可愿意?”寒门和士族之隔云泥。如此让他冠上陈郡谢氏的姓,一旦被人揪出冒牌,必会招来轩然大波。 沈谢衣答道:“仆原姓沈,不介意主另赐名讳。” “沈谢衣,真是别致的名字。”谢幼安看了谢景恒一眼,道:“今日开始,你便改姓陆吧。”陆恒祖上是寒门不显,冒充他的从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但这少年便也是士族了。尚能做些小官小吏。 沈谢衣俯首道:“是。” 他只当“陆”是谢景恒身边,那些侍从的姓。 “医者说你右腿伤得甚重,是怎么起身的?”谢幼安这才想起来,医者说他要躺上许久,怎么一会便能走路了。 “右腿乃旧伤,并无大碍。” “脸上的伤呢?”他脸颊如玉,却有一道泛红刀伤,还未好全,像是被利器所割。沈谢衣回答道:“这是仆自己割伤的,并无大碍。” 谢幼安转瞬明白。只是脸上再多两道伤痕,怕也是难挡觊觎之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又出来个小鲜肉。。 ☆、寒石散 “你可有何志向?且说来听听。” “卑贱之人,不敢言志向。”沈谢衣以为她是让其表忠心,便道:“仆性命都是女郎所救,日后必当听从吩咐更随主人,绝无二心。” “你既有凌霄之姿,不肯作人万物,我自然也不会剪其羽翼。”谢幼安思忖一下,酝酿措辞地道:“叫你姓陆,便是助你青云直上。” 这话中之意,沈谢衣不是听不懂,而是不敢听懂。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这是《诗经》中的北门篇。出身寒门的人,一生注定卑微低贱。 -- 第75页 哪怕天资聪颖,才华横溢,也至多只能做个六品小吏,屈居人下,处理士族不愿做的杂物公务。 沈谢衣起先身为士族,后又沦为下贱。自然更加知晓士庶之隔,世皆不同也,如云泥之别。所以不敢言己志向。 这般将饭菜送至他面前,若都不敢伸手去取,那此子也不堪栋梁之用。谢幼安如此想着,便默不作声等着。 “愿治一小县,使民富足安定,或者为贤明君子之下手,振兴礼乐教化。”他思考许久,方慎重地道。 他说的这些志向,均是寒门之子能做到的极限。显赫清闲官位被士族牢牢把持,连县令都由次等士族操控。剩下的都是□□品小吏。 看来还不明白,让他改姓的意思。 “谦虚矣,若是让你治一郡,劝耕务农,礼乐教化,岂不妙哉。”谢幼安想了想,自己也不能随意许诺,便道:“待到了建康城再说,你先养好身体,和脸。” 晋人追捧美男,若脸生得足够俊秀,哪怕才华不显也是无碍的。沈谢衣脸庞微红,大概是羞恼了,低低地道:“是。” 谢景恒在旁看够热闹,待他退下,才道:“我送你回徐州,顾子缓送你回建康城。” “为何忽然改主意了?” “怕你的郎君胡来,我只好当水袖善舞的角色,稳定军心去。” 谢幼安颔首应下,谢景恒犹是不放心地道:“乖乖回建康城,别再多生事了,王烨之可都被陆恒抡军棍了。” “他不会因此事迁怒的吧?” “怎么不会,王烨之在军营里喝了点酒,被人抓了现行。”谢景恒幸灾乐祸地道:“虽然是他的错,但你家郎君分明借着这个错处,以权谋私的好好发挥了,打了他二十军棍。” “教他行军还喝酒,活该被责。” 高阳郡到徐州,马车走了大概两日多。谢幼安坐在车内,犹自不甘地想着,她从慕容燕脱困,陆恒竟然没有半点担心,原来还以为他会来见自己。大概战场胶着,但为何书信也无。 雪小了许多,踩在脚下有微弱的吱嘎声。 谢幼安眸光越过茫茫细雪,定定看着远处一点,靠近细看也是个商队。看来是顾子缓到了,她认清马车上的标志。 车队停下,踉蹡地跑出个女郎,身着深色冬袄,很快来到谢幼安面前。抬脸已是双眼泪光,道:“女郎还好吧。”她擦掉甘棠脸上的泪,笑道:“这般天还哭甚么,脸都冻僵了。” 谢景恒从她身后走出,上前同顾子缓说话。 两队人马交换领头,不久便要继续上路,一行人将上战场,一行人往回建康。 “甘棠无能,让女郎受苦了。”甘棠眼眶微红,道:“若是璇玑姐姐在,便不会那般束手无策,只知逃跑。” 彼时遇到奇袭,谢幼安带着甘棠往回跑,后有士兵追赶。她体力不及甘棠,裹发的帽子又掉了,目标太明显跑不了。便让甘棠一人先跑,不然难道陪她一块儿被抓。 “关你何事,我也没受什么委屈。” 千说万说,甘棠终于心绪好了些。待她上了马车看见沈谢衣,有些惊讶地看着谢幼安。 “逃难路上,不便弄很多马车。”谢幼安笑了笑,解释道:“这是伤者自然骑不了马。他是陆恒的从弟。” “安西将军的从弟?”甘棠打量了下,不自禁地道:“原来如此,不愧如此的俊秀。这伤是战场上弄的吧,真乃勇士。” 她一说安西将军,沈谢衣立刻想起了,陆恒这个何等耳熟的名字。当下眼眸望着谢幼安,掩不住地震惊之色。 谢幼安朝他看了一眼,意在安抚,沈谢衣也如她所愿沉默了,自己慢慢消化这震撼。 “该启程了吧。”谢幼安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果然时候差不多了,顾子缓和谢景恒交换队伍,马车继续向前走。甘棠有许多想问的,但顾忌着不熟悉的沈谢衣,迟迟没有发问。最后忍不住地道:“那帮杂碎可让女郎受苦?” “平日里的沉稳哪儿去了,见我缺胳膊少腿了?”谢幼安身边只有耀灵咋咋呼呼,大哭大笑的,甘棠最是冷静。 实是这才太吓人了,两国开战,落入敌手。还是凶残生啖人肉的鲜卑慕容。 “谁知那些胡人会做什么。”愤愤过后,甘棠终于镇定了,道:“将军定然会替女郎报仇。” “徐州被夺,兖州也大半重归晋朝。慕容垂极力想抢回兖州,又要封锁掉消息,怕人心惶惶,引来北燕分食。”躺在马车上的沈谢衣,忽然插话道:“慕容燕,快要亡国了。” 谢幼安微笑不语,不辩喜怒。 夕阳落下,顾子缓命商队停下,原地扎营。 谢幼安下了马车,甘棠去拿晚上的食物。她便走到顾子缓身边,这才打了个招呼,对他道:“幼安任性荒唐,劳烦师兄护送了。” 顾子缓说道:“知是任性荒唐便可,日后不可为之。”话落,他低咳一声,旋即不可遏制地咳嗽,掏出锦帕捂住唇。镇定自若,显然不是新病了。 谢幼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无语。又见他咳得厉害,忍不住地道:“身体无虑吧?” “无虑。”说完这两字,顾子缓转身离开,看得出在极力忍着咳。 谢幼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顾子缓是师父的得意弟子,医术也习得不错,若是普通小疾,为何会咳得这般厉害。一时心有惶恐之意,许久,嘲笑自己太过多心。 -- 第76页 北地天寒,伤寒咳嗽再正常不过。正巧甘棠回来,见她傻站在,刚忙拉回马车内。 “天寒地冻的,女郎多披件大氅再下马车。”为她披上灰黑大氅,甘棠又道:“将军给奴婢带了坛酒,女郎路上可小酌,驱驱寒气。” 陆恒之前给她的女儿红,在遇袭时弄丢了。 “好,拿出来吧。”谢幼安颔首,此地此景,煮些酒来宜人的很。 甘棠下了马车,去取火又架了小篝火,设好樽俎。谢幼安闻着酒香晕开,脸上映着火堆的光,忽明忽暗。 “天又快要下雪了。”她捧着酒盏道。 “等到了建康城,便看不见如此鹅毛般的雪了。” “也不知建康城是否和我走时一样。这么算算,王齐玥同崔家萧家几位女郎,也该已经嫁人了。” 谢幼安笑着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这是出征的将士归乡诗,昔日走时是杨柳依依,归来时雨雪霏霏。正巧合谢幼安心意,她喝了酒兴致高了起来,便唱了起来:“昔我往昔,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瞎闹了一阵子,甘棠也没有劝阻。谢幼安酒气散了些,悄悄问道:“顾子缓在哪里?” “在车队西面。”甘棠给她指了个方向。 谢幼安便站了起来,绕到车队西面。侍卫举着火把,她看见顾子缓一人坐着,小桌前放着五色药散。 “师兄要服散吗?”她喝了些酒,却还存着神智。认得出那是寒石散。 “我有些伤寒,此处的大夫便给了我这个。”顾子缓指了指面前的,此时倒是不咳嗽了,便说道:“江宴的弟子,怎么会服散。” 谢幼安的父亲壮年而亡,那时她伤心欲觉,师父对她说多半是为因为五石散。这种药本治伤寒,但经何晏服用后,“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郎。” 大力推崇之下,加之五石散甚贵,不久在士族中盛行。 此后江宴禁止自己是弟子服散。谢幼安也变得格外厌恶五石散。 “伤寒师兄自己不能医治?” 还是这般敏锐。顾子缓镇定自若地笑道:“本是为了抓药,郎中太过热情,定要替我把脉才肯卖给我药,又赠了些五石散。” 谢幼安想了想,道:“定是见师兄俊秀。” 她犹记得当年初见,是师父亲手领过来,道:“幼安,他便是你的师兄。”江宴的弟子按长幼排序,所以顾子缓其实比谢幼安晚入门。 他那时才十岁,脸庞极为白皙,眸色深深,唇红齿白。他未戴那晋人皆喜的漆纱笼冠,乌黑柔亮的发以青布束着。若不是师父说了是师兄,她定然会以为面前的是个师姐。 严格来说顾子缓的长相,才是最合晋人心意的俊秀。 粉雕玉琢,唇红齿白,漂亮的雌雄莫辩,俊美的略带阴柔。 是夜,万物寂静。 顾子缓辗转反侧,从怀中掏出一支檀木簪子,透着清冷的月光,能模糊看出像是雕着什么花。他以手轻抚摸,垂眸看了久久,直到薄云遮挡住月。 全然没有光了,依旧怔怔地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  顾子缓的感情线是暗笔。终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不想详细写了,会虐伤我自己QUQ ☆、安平郡 “师父在哪儿,要做什么?”谢幼安忽然问道。 她昨日收了封师父的信。谢幼安一直将她要做的事,以及所有经历的情况,都写在纸上传信给江宴。那是从上战场起,一年多来第一封回信。 只有七个字,回建康城去。落款是江宴。 谢幼安猜不明白,但愿意听从师父的指使,这才是她愿意乖乖回建康的原因。 “师父未告诉我他的踪迹,大抵在陪着殊莹玩吧。”顾子缓笑道。殊莹是他们的小师妹。 谢幼安想了想,颔首笑道:“我也觉得是如此。” “快些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顾子缓看了眼走来的甘棠,嘱咐了声,便起身回去了。 百里之遥的安平郡,漆黑的夜,万物寂静,火星点点。 “有人纵火!”吱嘎声伴着火光,半响便有滚烟浓浓冲天,“有人烧了我们的粮草,快点来救火。”“胡人偷袭啊!”晋军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喊救火,有人喊有奇袭。 “偏将军去整队救火,郗将军随我揪出混入编制队的奸细。”陆恒一眼即确认,没有什么奇袭,是内乱也。把一支汉人俘虏编为先锋队中,这做的太匆忙了,未曾管束严厉。 “将军,作乱的几人抓到了,如何处理?” “拖出去砍了。”陆恒淡淡地道,“收编俘虏是虎彪将军的事,没有调查清楚混入了胡人奸细。这便是失职了,杖二十军棍。” “可是将军,我们的粮草被烧了。” “预备粮够撑五日,这五日足够江左再送一批粮来。” “是。”有陆恒在,上下军心很快稳定。 林青衣也被熙攘之声吵醒,他旁观了一会儿,见陆恒指挥的秩序俨然,便悠悠地笑了笑,道:“将军,江左真的还会运来粮草吗?” “会的。”陆恒答后,瞥了他一眼道:“混入奸细也是你的失职,自己去领十五军棍。” “是。”领罚还是漫不经心地语气。犹豫了下,林青衣是还没走,又低低地道:“将军,你真的不退兵?” -- 第77页 “退兵做什么?” “可是建康城那边。” 陆恒回眸看他,唇边一抹淡笑,道:“所谓君有令,将在外而不受。” 此话原应是“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将士在战场可以随机应变,不需要完全遵照君王的命令。陆恒却说将在外,君王的命令不必接受。 “将军这话若是传出去,建康城就要变天了。”半响,林青衣幽幽地感叹了句,这才转身离开。 谢幼安一行人路程极顺。 “庶民都充军了,田地竟是老妪在耕,燕兵倾巢而出,国中连半个壮年的影子也是见到。”甘棠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去,道:“很快就要离开慕容燕了呢。” “对啊,不过还要许久方能会建康城。” 谢幼安手里拿着本书,笑吟吟地道:“一路经过了桓家的荆州、崔谅的清河,陶朱的邺城。昔日庄子周游的列国,今我也走了一遍。” 甘棠不禁冷笑:“女郎好好想想,待回了建康城怎么办。” 谢幼安不禁笑容一僵。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娘亲即便不说什么,陈郡谢家的族伯叔父们,自然不会轻易揭过去。不由喟叹道:“是很麻烦啊。” 甘棠递给她暖手的汤婆子,道:“女郎心里有主意了?” 谢幼安摇头,接过裹着貂裘的汤婆子,把手里的《庄子》递给她,干脆唱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甘棠微微摇头,定然是没法子的。谢幼安只有烦闷时,或是饮完酒高兴时,才会吟唱《逍遥游》,大小境界,聊以慰藉。 大抵在外只是微不足道一支商队,谢幼安反倒随性得多。 建康城的谢家女郎,可不会说出“桓家的荆州”这样的话来。 “女郎,前面便是广陵了,便快要到建康城了呢。” “从广陵坐船回建康,只要一天半。”谢幼安想了想,苦笑道:“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族内伯叔。” 大抵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念想,在慕容燕顺风顺水,到了广陵却反倒不得进了。甘棠去打探了消息,回来禀告道:“据说广陵戒严,这段时间不得入城。” “广陵力战场远得很,也从无屯兵,为何要戒严?”谢幼安想了想,猜测道:“莫不是有人聚集党羽徒众,犯上作乱?” “如此将康城也必然戒严,我们何时才能回去。”甘棠大惊。 “唬你的,司马徽叛乱都是前年的事了,建康城乱不了。”谢幼安笑了笑,又正经地说道:“一道再看看去,今晚应该就能入城了。” 下了马车,在旁人的指引下,谢幼安和甘棠找到了顾子缓。见他在和一商贾说话,正是排在他们之前进城的商队。谢幼安一出现,顾子缓忙给她使眼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对面的中年男子眼神很快注意到她。 顾子缓便无奈地笑了,心知今晚没准得留在城外了。 “哟,兄弟艳福不浅,外出行商还带着妻子?”那商贾看着谢幼安,话一转道:“有这般美貌的妻子,那两匹缎子对兄弟自然不算什么。” “哪里哪里。”顾子缓笑着,稍稍面露愧色,拱手一礼道:“贱内不知行商之苦,让兄长见笑了。” “仔细想想绸缎不好出手啊,兄弟折成十金如何?” “出行数月也才赚了几金而已,还望兄长帮忙,五匹绸缎赠给嫂子做新衣,让我等早点进城。” 顾子缓拱手道。听到现在谢幼安大概明白了。 一时忘了自己现在不是士族女郎。在伪装商贾贩卖绸缎的商队里,女郎是很突兀的。商贾在外行商不能带妻室,这是默认习俗,影响不好,所以她很是招惹人的注意。 “不过十金,郎君给他便可,为何还要这般讨价还价?”甘棠也看明了一些,只是还是有些不解,于是轻声地道。 “我们此行不能暴露身份,哪里会有商队出手如此阔绰。”谢幼安看着顾子缓的神情,低声地道。甘棠喔了声,不再说话。 毕竟是大族的婢女,又跟了个极好的主子。哪怕身处动荡乱世,在她们面前的仍旧大多是春花秋月,歌舞欢宴,几许寂寥。平日动辄百金,或视金如阿堵物。 半点不知每当轻描淡写的大灾二字,每个铜板,每粒粟米的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甚至父杀子而食,饿极啖人肉的丑恶惨剧。 顾子缓似乎被逼急了,咬牙道:“二十匹缎子都增于兄长,实在我家中有事,母亲病逝而不奔丧,大不孝啊。” 那商贾被惊道,愣了一下才说:“原来兄弟口中的急事,是这般大事。那我也不便趁人之危,拿五匹绸缎,让兄弟先行吧。” “如此多谢!”顾子缓又是拱手一礼,差人将绸缎送到那商贾车上。这才回队启程进庐陵。 沈谢衣忍了又忍,终是不禁问了句:“那公子,以用自己的母亲之死撒谎,不太妥当吧。” 谢幼安知道他是学儒的,对礼教执念甚重。当下看了甘棠一眼,自己先上了马车。意思是让她来解释。 “郎君隔得甚远竟也听见了?”甘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道:“子缓郎君的母亲,本就不在世了,也没什么大的不妥。” 说完,她行了一礼,上了谢幼安那辆马车。 商队如愿进城,不日即将达建康城。 -- 第78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有趣否?无聊否?烧脑否?幼稚否?0.0 ☆、苦破城 “将军,真的要火攻?” “虎彪将军还有何妙计?”陆恒合上面前的牛皮地图,抬眼道。 “非有什么妙计,只是先前我们烧了其粮草,又埋伏截获了他们新一批的粮。已是死城一座了,不如等开城门投降。” 东晋大将都是读了书的,称之为“儒将”。接下来陆恒就抿着唇,听着面前这个壮汉满口先人云,说着要如何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他打断虎彪将军,说道:“此一时非彼一时,此城久攻不下,你我知道是在等待良机,但士卒觉得是慕容垂神将之名犹在。” 陆恒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哪怕心中不耐,还得解释道:“我也读过兵书,自然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但不知虎彪将军可听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便是处境尴尬,再拖下去便要损士气了。” 虎彪将军搓了搓手,八尺大汉犹如学生面对老师般,请教道:“但冒然火攻,如此风势地势,怎么看都对我军不利啊。” “虎彪将军说的也是,这还要待军师与将军细谈。”陆恒笑了笑,看似是让步了。实则心中是放弃解释了,全部交给林青衣去说服。他只管计划的妥当。 两个时辰后,夜幕将近,炊烟升起。 “将军,解释如何应战不是我的职责吧。”林青衣在营帐里踱步,看见陆恒垂眼看书不为所动,便走到他面前,双手撑着案几。 “如此独断专行,将军你是会吃大亏的。”他断言道。 陆恒淡淡地道:“这事我和郗将军商议过很多次了。” “但无论是第几次,郗将军都是不赞同的吧。”林青衣冷冷地道:“就因为建武将军同意,将军便决意一意孤行了。若此战失利,担责的是将军你。” “谢景恒肖似其先祖,有勇有谋略,将来能有作为。不过此计是我想的,若失利当也由我承担。“陆恒笑了笑,看了他一眼,“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何我便不能败。” “因为你是常胜将军,威名赫赫能让婴孩止啼。但凡败上一仗,兖州不稳,就连徐州也难保。” 陆恒揉了揉眉心,闭目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失败。” 七万人马守城尚艰,破城又谈何容易。只能行险招。 夜半,只有明月安详垂于天际。 谁都没有料到陆恒会用火攻,绑着火的箭雨射来,燃烧了城墙上的旗帜。燕军一时慌乱起来,待他们准备好水,雪已鹅毛般飞扬下来,熄灭了大火。 是夜,雪花飘落。 “哈,陆恒竖子,没见过雪天用火攻的。”慕容垂已是年迈了,反应不比年轻时,但犹能做出好的决断。 “弓箭手准备,朝着火光处放箭。” 登高往下本就占着优势,恰好己处甚暗,对面的敌军可亮堂得很。 两军对峙不过半刻,陆恒的那支队便不存多少了。 “将军,请下令撞开城门。” 虎彪将军虽极力否决火攻,但也没料到忽逢落雪,但也知不是丧气的时候。 “等着,还不到攻城的时候。”陆恒抿着唇,目送前方儿郎一批批赴死,面上神情在暗处辩不分明。虎彪将军却急道:“将军,不如暂退吧!” “继续火攻!”陆恒下令道,“虎彪将军听令,撞开城门。” “是。” “不好,将军他们在撞城门。” 雪盖灭的火挡不住青烟,黑夜滚滚浓烟中,“咚咚”撞门声传入心底,慕容盛笑道:“慌甚么,快去抵住城门,继续放箭!” “将军,箭雨里实在撞不开城门呐!” 几个时辰,守城的慕容燕死伤方才百数,他这边却能以万计数。 “继续撞开!”陆恒望着高高城墙,心中有一种无力感,果然,希望还是太过渺茫了,此战役怕是要大败了。刚有次想法,他陡然清醒。手搭着弓三箭齐射,又是两个燕卒坠下城来。 眼看燕国可破,这时怎么可言失败呢。 “陆恒那竖子也在,为何奇袭得如此匆忙。”慕容垂立于高墙之上,深思道:“莫不是有什么诈。” 他刚要下令,便有士卒匆匆来报,颤抖着道:“陛下,大事不好。我军藏于西南的军粮被烧了,晋军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城里,我军没有防备,死伤众多。” 黑沉沉的夜幕,远远映着一簇火光。 “这火在城里着的,燕兵好像很仓皇啊!” 陆恒如释重负般扬唇,漆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果断地下令道:“弓箭手退下,全力撞开城门!”这次不到半柱香,城门便被撞开了。 陆恒一声令下,两面夹击着燕兵,犹豫屠杀朱羊般,耐战的晋军不停收割人头。 “此城已失了,我们撤军!”慕容垂不甘地道。 一夜苦战,至天晓方停战。 慕容垂带着残军弃城撤退,陆恒这边也是伤亡无数。 “都进城吧。”陆恒一声令下,声音沙哑。一夜苦战,他手臂被箭头划了一道,右腿也中了剑。脸庞都凝结起了血块,也不知是谁的。 雪下得愈大,飘零落在尸骸上,血冷得更快了些。杀卒二万,血丹野。边庭流血成海水,古来白骨无人收。 -- 第79页 林青衣和别的谋士军师,进城一道在安抚百姓,算清伤亡之数,做着善后之事。 “将军,城中无粮可用了。” 虽然料到了,但陆恒仍有些失望,也只能道:“看来要等江左运粮了。” “我们的粮草还只够一个半月了,若还是无粮,怕千辛万苦把城夺来了,也守不住啊。” “江左会运粮的。”陆恒骑在马上,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块,淡淡地道。抬眸四望,哪怕是沙场再熟悉不过的死别,也依旧能教人怵目惊心。 一股低落的气息蔓延,顺着冰雪冷冷地冻住心脏,麻木了唇角的表情。 总爱絮叨的虎彪将军胸口中了箭,救不回来了。曾取笑过谢幼安的偏将军,喜爱炊饭的千夫长,和众多无名无姓的士卒,俱留着了此处,葬身沙场。 此时方知生女好——男郎战死只能随着百草枯,也无人扶棺相送。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路难行(待修) “回来了?”陆恒看着满身血迹的谢景恒,道:“差一点,便赶不上了。” 谢景恒下马,行了一礼道,“请将军处罚。” “你赶上了即可,此战是你的功劳。” 预测到的雪和火攻的弊端,用熟悉此城的密道,甚至连慕容燕会将预备粮,藏到西南方向的故垒。然这般神算,依旧要无数尸体来铺垫。 “将军为何能知道此城密道?” 这密道不但简陋,看样子年代久矣,绝不是这些年建成的。陆恒没道理知道的如此详细。 “我父从前是偏将军,便是死在这里,在这所城下中了箭。”陆恒没什么表情,目光望着远处,道:“他死前给了我一张牛皮地图,标记了这暗道。” 彼时陆恒还没到弱冠之年,拿着父亲托付的地图,便冥冥之中预感不妙。 结果那天,城池久攻不下,又有箭羽朝着谢幼安的父亲射来。陆恒之父以身挡箭,救了谢将军的性命。 之后谢幼安的父亲以玉佩相赠,把陆恒带在身边提携。而那张牛皮地图上标注的暗道,也不知他父亲是如何得知的。 “将军也算代尊君报了仇,完成了遗愿。”他很明显知道不少,谢景恒当下肃然道:“这下徐州、兖州重又归晋,尊君泉下有知,自当欣慰。” 陆恒颔首,叹道:“希望如此吧。” 行路难,没想到过城更难。 虽已到了庐陵,但谢幼安还是没能一路顺行。越往南走,风拂面而来都要湿润的多,细雨纷纷。 “女郎,没有船队肯载我们,说近日去往建康城,都要限行。”甘棠打探完情况,告诉谢幼安道:“大抵轮到我们,要三日之后了。” “在外行商还真是不易呢。”谢幼安叹了句。昔日只要挂上族徽,再怎么限行排查,守城的士卒都格外好说话。 一辆士族的牛车,到哪儿都不会被轻易拦下。而商队却恰恰相反,守城士卒最多拦下的便是这些商贾,进城要限制,连离开也要阻拦。 “子缓郎君去商议了,然前面的商队好像不肯让。” “这真是上天都不忍见我被罚,”谢幼安笑了笑道,“在燕国尚畅通无阻,一到晋朝便寸步难行啊。” 甘棠嘟哝了句,“据说又在像子缓郎君要金。这些人真贪心,若我们真是商人,这般剥削岂非血本无归了。” 这几日所见所闻,让甘棠知晓了百家生活之艰难,士族的一顶漆纱笼冠帽,就够五口之家温饱一月了。庶族生存之艰难,也难怪有才之士难出寒门。 “左右今天是走不了,下去逛逛吧。” 庐陵算是很富庶的地方,靠近水的村庄,能看到迎风飘动的彩旗。江南的冬日并不苍凉,没有北方那下不完的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罪,昨天通宵打游戏一觉醒来就这点了…… 唯有以死谢罪了!! ☆、忆往昔 谢幼安微微挪动膝盖,心里想着,幼时无论怎么胡闹,哪怕将蚂蚱扔到叔父头发里,可都没有沦落到如此下场。 年岁渐长,犯的错也跟着长了。 漆黑一片里,谢幼安默默跪着,想了许多幼年的事。 她幼时的确顽劣得很,体弱多病,又不肯乖乖喝药。娘亲一直疑惑,为何她房里的万年青或是文竹,都会枯黄掉,还须时时换。应当多亏了那些药汁,她只要无人看着,便会顺手全倒花盆里。 时常午睡,夜里便睡不着。她能从窗户里踩着凳子翻出来,等玩累了再爬回去。也不做什么别的,自己跑到后院里,抓虫子玩。 娘亲布置的功课,总是在最后关头做好。乖巧的时候一语不发,暴怒的时候会用掷物撒气。这样的平静顽劣在八岁那年消失。 庶妹谢容的母亲生下她便死了,于是谢容被包到谢府抚养。但在此之前,娘亲甚至根本不知道,父亲原来在外养了外室。 谢容虽叫着嫡母,知道自己和谢幼安身份不大相同,但毕竟是孩童,她眼里没有太大的概念。衣食用度都是一样,又是同一个父亲,便不觉得什么不同。 幼时的谢幼安聪慧可爱,体弱又能闯祸闹腾,理所应当是最受宠的孩子。娘亲全身心都投入给她,不曾过问过谢容什么。父亲有空也常陪着幼安玩。 那年寒冬,甘棠大概有什么事走开了,荷花池旁仅仅两个孩子。 -- 第80页 八岁的谢容心中的妒忌的,便鬼使神差推了谢幼安一把,看着谢幼安穿着沉重冬衣,几乎没怎么挣扎便没顶了。起初的惊慌过后,她悄然离开了。 甘棠回来便不见了谢幼安。幸好发现池塘不对劲,没有一走了之去别处寻。也幸好她生长于湖边,极擅凫水。当下脱了衣服下水,很快将谢幼安捞了起来,只是小小的人脸色青紫,几乎没了呼吸。 谢幼安唇角一抹苦笑,她又挪动了下膝盖。 十年前的往事,她还记的清晰犹在眼前。 后来的事是旁人说的。那日恰好谢幼安的父母不在,众人惊慌失措寻医,师父是跟着医者一同入府的,医者说她死了。众仆嚎哭之际,师父用一种极为诡异的方法,辛苦了数时辰救活了她。 待谢夫人匆匆赶回来,谢幼安已经有呼吸了。 那时的江宴还不是天下闻名的智者,但提出要收她为徒时,谢母还是极快的点头同意了。谢幼安曾问道:“师父当年,为何要收我为徒。” 江宴笑道:“听闻你是谢安石之孙,处境又如此之可怜,不由心生怜惜。至于原是这般体弱难照料,又是性情顽劣的,当时真万万没想到。” 再后来此事之后,娘亲便吩咐谢幼安和谢容隔开,一个居东,一个居西面。 其实不用谢母多说,她身边的小丫头,日后但凡见到谢容,便如看贼人般,不容她靠近半步。 长夜漫漫,又想到一些细碎的往事。 师父江宴是谢幼安见过最厉害的人。不光熟知四书五经,晓百家,更能言百家之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小时候她还能跟着乱晃悠,有种叫“萧哪”的草药,生长在悬崖峭壁。 八岁的她不安地仰着头,望着他师父背着竹筐,徒手爬上了十丈高崖。花了几个时辰后,顺道还采了朵小紫花哄她。 这让谢幼安惊以为神,遂佩服的五体投地。 她十岁左右,师父正名扬天下时,又收了个徒弟。年龄比她要长两岁。若不是长相实在俊秀,谢幼安不会那么开心地接受。 顾子缓学的是道家,然而行礼回话,侍奉师父无不如同儒家,细心周到,尽孝用心。向师父交代问题时,都是语气不急不缓,不会迟疑过长,不可拖沓冗长。 总之把谢幼安衬得没规矩极了。 但她也不慌,因为还有比她更没规矩的安复临。安复临年最长,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捡来的,不通玄儒,独爱奇门遁甲之术。他们还有一个大师兄,姑且不论。 三个人在一起时,便是谢幼安闲着,安复临在摆弄小石块,顾子缓学习四书五经。 谢幼安便弄乱安复临的石头,跑到顾子缓身旁。起初对顾子缓还算陌生,她也不敢直接捣乱,先暗暗观察了会儿他在做什么,原来是在背诵《庄子》。 “师兄在背山木篇,可有所得?”这庄子她早已熟背过,不由暗自窃喜。计上心来。 “无所得,只山木篇的最后一节,还望师妹细看。”顾子缓笑得文雅,言辞甚谦地道:“知师妹年少聪慧,或能比我先有所得。” 谢幼安飞快地想了想内容,最后一节讲述阳子去宋国,见到店主两个小妾。一美一丑,店主却喜爱丑的那位,因为美的妾侍骄矜,丑的本分稳重。 “你可是意指我骄矜,让我学那丑陋的妾侍?” 十岁的幼安反应极快,但见顾子缓神色从容淡定,一时有些迷惑,便直接问了出来。 “非意指师妹骄纵,实则山木篇自觉最能概庄子,最后一节又与之前不同的很,值得反复细读。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栽。但也希望师妹向其学习。” 谢幼安似懂非懂,却直觉没他说的那样简单。但顾子缓微笑看着她,一派温和宠溺的脸,让她默默闭嘴了。 从此之后捧起《庄子》又读了遍,和顾子缓相处之日渐长,才知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般好听。估摸是是闲她麻烦,敷衍她了几句,求个安静。 安复临虽然时常阴险的很,但从来没有欺负过谢幼安,反而心中护犊得紧。顾子缓可不像安复临,先皮笑容不笑的打发走,惹急了真能想办法整她。 谢幼安毕竟是谢幼安,愈挫愈勇的顽劣性子,哪里是能轻易教化的。 转变就在一日。 她黏人得紧,顾子缓被她烦的不能安心读书。江宴居住的地方是孤山,旁边还有条小湖,架着木桥过往。那桥顾子缓过路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跟在后面的谢幼安一踩,竟然凹陷下去了。 不到半刻断裂开来,谢幼安落到了水里。 顾子缓在岸边迟疑,倒不是不想救她,只是实在不会凫水。安复临虽江宴去采药了,只有他能救她。谢幼安起先还能叫唤两声,水呛入鼻子嘴里,便什么话也说不出。看见旁边有浮木,他赶紧抛给谢幼安。 但她几次都抓不住,渐渐没力气了,眼见便要没顶。 顾子缓咬牙抱着粗木入水,从她身后环抱住,向岸上游拽。费了许久许久,顾子缓上岸时整个人都脱力,躺在地上起不来。 十岁的谢幼安便如此,欠下了他一个巨大的人情。 彼时夏日,她身着水蓝交绢绸缎襦裙,还挂着鲜丽的香囊。上岸后拖着打湿的衣裳,也躺在地上喘息。衣衫沾水后颜色变深,皱着黏在身上,犹如一坨巨大的粗布。 -- 第81页 安复临同江宴回来时,便见顾子缓和谢幼安,浑身狼狈的躺在一处,衣衫的水还在滴下来,往远看旧桥残存,断掉的巨大裂缝。 安复临第一反应是:难道有山贼入侵!不然他俩打架怎么会这般声势浩大。 在这天之后,谢幼安在顾子缓面前,骄纵之意收敛许多。真能乖乖捧起了书,有疑惑跑去请教师父,直教安复临士别三日,挖目相看。 顾子缓便有些头疼了。 “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非马也?有白马为有马,白之非马,何也?”谢幼安笑吟吟地问道。这是她从《公孙龙子》里,看来的诡辩论。 有白马,不可以说是没有马。既然不可以说是没有马,那么白马不就是马了?既然有白马称为有马,那么为什么白色的马不就是马呢? “白马是马。”顾子缓答道。 于是谢幼安笑道:“假使白马就是马,那要求得到马与要求得到白马便完全一样了,如果所要求得到的是一样的话,那白马与马自然就没有区别。” 顾子缓合上书卷,微翘着唇,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些无奈。静静听着她的诡辩。 “如果所要求得到的是一样的话,那白马与马自然就没有区别。但我若要一匹白马,你给我牵来的是黄马,我岂非只能接受了?” “你求的是白马,黄马自然可以不用接受。” 谢幼安扬起得意的笑,道:“对啊,这就明显地说明要求得到马与要求得到白马是完全不同的。白马非马,再清楚不过了。” 顾子缓听完她的论述,颔首带笑:“师妹是美人,据上所述,美人非人否?” 谢幼安脸一僵,微微有些沮丧。这白马非马论是有硬伤的,只是一般人不会那么快捋清,会被绕得糊涂。谁知顾子缓始终清楚的很,半点不糊涂。 “那好,《齐物论》有云,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之非指也。”谢幼安正襟危坐,严肃地说:“以马喻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 这是要和他玄辩啊。 …… 孤山脚下的日子,曾最是无忧无虑。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还是想写写顾子缓。。我争取少写点 ☆、陆纳卒 建康城王宫内。 待淅淅沥沥的雨停后,回暖的日子大殿里撤下了火炉。晋陵公主站在屋檐之下,望着下面被雨打湿的地,对身后之人淡淡地道:“有何大事?” 知她心情不好,琴儿垂首而立,恭敬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谢家女郎似乎养好了身体,回建康城了。” “从黛山回来了?”司马纨转身,笑道:“送名帖去,我要见见她。” 琴儿应了声,她又问道:“雀儿病还未好?” “高烧发热,怕是还不能来服侍公主。” “你去把她带来。”琴儿轻啊了声,见司马纨神色淡淡,她鼓起勇气问了句,道:“雀儿仍在病重怕是神智糊涂,公主有何吩咐不若让琴儿□□?” 司马纨唇边衔着淡笑,眸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琴儿忙道:“奴婢该死,请主恕罪。” “还不快去?” 她立刻转身,趋步而行,很快将雀儿带了上了。 “公主有何吩咐?”雀儿勉强行了一礼,脸色苍白着,唇也未有血色,正是身在病重的模样。若非高烧得不能下床,她是不会随意偷懒的。 司马纨眼光里藏着几许深意,道:“汝之病何时好?” 雀儿是极聪慧之人,她心里琢磨不透这话中之意,当下垂眸道:“劳公主挂念,不日便可痊愈。” “怕是好不了了。”这完全之话没让她满意,司马纨微微上翘,眼中似笑非笑地道:“崔大人当真是这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雀儿脑中轰然一瞬,反应过来已是俯身叩首在地。 她没有立即为己求情,不知是还没想好说辞,还是知道求情意义不大。 司马纨还是那副捉摸不透的样子,在她身后的琴儿,双手死死捂住了嘴,看向雀儿的眼神充满悲悯。贴身侍女自然清楚,公主性情可从来不曾宽容。 她慢慢上前两步,俯视蹲下,在琴儿惊异的目光下,一把握住了雀儿的手臂。撩开她的衣袖,白皙的手臂竟然有条划痕,触目惊心的伤痕,一看便是用利器割伤。 伤口不大却极深,不是一次性割伤的。到底是什么人,才会一道道加深自己的伤,下手时的刀锋,能全部稳稳地划在原先伤口上。 只盼能缓释心中求而不得之苦,抵消情爱忠义难两全的不安之心。 雀儿抬头望着她,目光中有惧怕焦急混合着点点悲恸,久久未语,终是道:“奴一番痴心妄想,自该悬梁以尽。崔郎无辜,恳请公主勿要追究。” 司马纨由上而下俯视她,唇角翘起嘲讽的笑,道:“雀儿你平日何其聪慧,临死前却只记得一情郎?” “自幼失怙,母亲也不知存否,家中无所牵挂。”她说这话时从从容容,没什么惧怕,“公主有顺青、琴儿在旁,无需奴婢多虑。然崔郎家中无财,身边无人,是以多份忧心。” “你这般放下不下,我送你去崔郎君家中如何。” 雀儿抬眼望她,眸子存着惊愕迷茫。 她捏着雀儿的下巴,笑道:“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待你不能予其财,也没了如花样貌,且看他将如何待你。届时也别想要再回来了。” -- 第82页 琴儿瞪大的双眸,也是大惊失色。 雀儿回神之后,深深叩首,双手覆额前道:“谢公主恩典。” 聪慧如雀儿,被崔家一小小偏旁庶族迷倒,不惜偷主之物接济。心中存着忠义尚能叛主,两难之下甚至偷偷自残,愚钝至斯。全天下的女郎,难道都莫不如此? 祭祀之地烛火不断,却照不亮整片地方,昏暗处永不见光。 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出去。 谢幼安萎靡靡的,待在这种地方一整日,只觉得度了一年,她估摸着怕是要待上整整三日。每天一碗请粥,静悄悄送进来,也无人相扰。 第三日,果然便有侍女开门,把她扶了回去。 “女郎受苦了。”耀灵看见她苍白的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手里端了碗苦药来,直教谢幼安想一块哭。她眼神瞟了眼那碗药,“耀灵,你我方才重逢,何必端这劳什子来伤感情。” 见她还又心情打趣,耀灵随手抹了把泪,缓了缓道:“璇玑亲自煮的,为了调理身体,女郎快些趁热喝了。” “无病无痛,还要喝药。” 她勉为其难地拿来,大口喝完,胃里的确舒服许多。 “好了,如此用膳,方才不会伤了胃。”耀灵接过了碗,道:“幼清女郎也在呢。” 走到前厅,桌上已设好丰盛饭菜,娘亲身旁坐着姨娘,幼清也端坐着。她心中一紧,料到娘亲不会轻易接过。谢幼安行礼问安,坐下食饭不语。 幼清也埋头吃饭,不时的偷偷瞥她。 一别一年多,孩子都长得甚快,她五官张开了些,身着淡青色襦裙,好像也更规矩了些。 姨娘先问道:“身体无虑吧?”她大抵知道些不对劲,但没人想到谢幼安如此大胆,敢上战场去寻思。 “无碍的。”谢幼安柔软地答了句,垂眼作出乖巧状。 她正等着母亲责问,却听见娘亲淡淡一句,“那便去休息吧。”便起了身,带着婢女走了。姨娘看了她一眼,也跟着谢夫人一起离开了。 只余幼清眨着眼,看着她道:“姊姊怎么了?病养好了吧?” 她一年多离开建康城,对外的理由是去黛山养病。 “病养好了。”谢幼安坐到幼清身旁,道:“想姊姊了吗?” 幼清颔首,低头抬眼间,眸子蒙了一层雾气,道:“要那么久才好,姊姊生的是大病吧。” “对啊,所以小幼清要好好吃饭,多练习五禽戏,不要生病了。” “好,”幼清对谢幼安从小亲近,哪怕一年多未见,也不曾陌生起来,笑容乖巧可爱:“幼清会好好吃饭的,每日早上都练五禽戏,长命百岁的陪着姊姊玩。” “好,”谢幼安弯了弯唇,道:“说到做到,可不许偷懒赖床。” 谢幼安赴战场之事,当然被谢家封锁处理的极好。既然从黛山养病归来了,一时很多女郎前来探望,谢幼安托以身体不适,一人都未曾见。 她专心教导幼清功课,不去想其他事情,日子一天天也是极快的。幼清学完了《毛诗》《论语》等启蒙,她方再教幼清老庄之学。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 背完开篇《逍遥游》,幼清摇晃着脑袋,甚为得意地道:“这可比孔夫子的论语有趣多了,幼清很快就背好了。” “我家幼清聪慧的紧,看来是个学玄的苗子。”谢幼安忍不住笑着夸赞,伸手摸了摸她发顶。 “姊姊,儒家和道家,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若是幼清那么问旁人,定要说她年幼不懂事,道家和儒家怎能一样。在这重玄轻儒的年代,学老庄被认为是翩翩名士,学儒则被有些人曲解伪君子,寒门之学。 谢幼安垂眸思考后,许久方道:“孔子之学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庄则是‘清静无为,道法自然’,大抵就是两家的根本之不同。” “为何明知不可为还为之?” “孔子所在的春秋战国,是礼乐崩坏的时候。诸侯国间无日不战,孔子最大的愿望是维护周礼。”幼清问得很认真,谢幼安便从头讲道。 “但是想要做到这点很难,君主忙着争夺土地,没人想听孔子的话。他自己也知无人愿意听,但却一生为此奔波着,哪怕最后也不曾实现。所以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 说着话时,她无端想到了陆恒,虽千万人吾往矣。 “孔子是圣人,圣人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谢幼安失笑道:“天下何其之大,怕是神人也有做不到的事。” “那为什么族姐说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喜欢学孔孟儒家。”幼清说完这话,又道了句:“她们是不是胡说的?” 她的族姐自然是王家的女郎,幼清从来就不和她们亲近。 “王家女郎自然不会胡说。”谢幼安先肯定了句,才挑了些幼清能听懂的话道:“比如幼清学的论语,一共才二十篇,此书籍易找。而寒门庶族往往想学老庄,也无书可读。” 儒学自学尚有门道,玄言若无师传授,普通寒门庶族哪怕有书籍看,也极难领会其中深意。更何况要融会贯通。 所以寒门子弟一般只学儒,学得好还可能有个小吏当。 -- 第83页 幼清摸了摸面前一堆书卷,道:“对啊,逍遥游一篇就如此多字数,比论语字多了好多倍数呢。” “不过这话说得也不对,哪怕幼清是王家女郎,孔孟之道也照样要学。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幼清连连颔首,道:“待幼清长大,也要做风流江左的才女,像谢姊姊一样!” 谢幼安捏了捏她脸颊软肉,忍俊不禁地道:“记住你的目标,往后先生授课时,不能再逃学了。”她立刻双手遮住脸,一双杏眼瞪得很大,仿佛在说姊姊怎知我逃学。 “女郎。”璇玑忽然出现,匆匆行礼之后,估计着幼清在,她在谢幼安耳畔,低低说了五个字。让谢幼安脸色一僵,久久不言。 “姊姊,怎么了?”幼清黑白分明的杏眼,透着不解世事的纯粹。 谢幼安勉强笑了笑,道:“无妨。” 璇玑说的是,“陆尚书令卒。” 太元二十年二月,建造宣太后庙。初四,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 同年同月,尚书令吴郡陆氏陆纳卒。 ——《晋书 卷九 帝纪第九 简文帝孝武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早,因为我睡醒了←w← ☆、深山士 谢幼安隔日便来到吴郡,跟随她去的还有堂兄谢混,代表谢家吊唁陆纳。 一口金丝楠木棺摆在殿内,大头朝南,小头朝北。因是“喜丧”棺面上涂抹了一层红漆,木棺雕刻了二十四孝图。众人围在灵柩旁低低哭泣。 陆纳独子早殁,陆恒远在北边战场,只有一弟子充作子嗣为送行。 望着一张张陌生的脸,不知真情假意的哭,谢幼安想到当年的约定,也不知老人家临走之际,最爱的棋是否达到了一品。 谢幼安心中堵的慌,就算撇开陆恒和利益上的关系。她对这个年长的老者,本身也颇有敬爱之意,哪怕是高寿喜丧,她到底还欠了一局棋。 人走如灯灭,围在棺前哭上一阵便可收声,人人脸上垂着唇角哀色。上午祭奠之礼结束,高寿喜丧是要摆宴的,往来祭奠之人众多。 她和谢混作为远来吊唁之客,随着诸位宾客用了午饭,谢幼安低声对谢混道:“阿兄,我想去别处走走,傍晚再回驿馆。” 谢混犹豫了下,念及眼前这个堂妹是颇能闯祸的,本想让自己的侍卫也跟着。再三思量还是作罢了,他道:“别走的太远,记得带上护卫。” 她应下后,径直离开了陆府。 谢幼安带着耀灵和一干侍卫,兜兜转转许久,方才找到了一处僻静山脉。这是个很没名气的小山峦,若非她记忆力不错,怕是怎样也找到的。 山脚下树木翠绿,映着水光的花朵显得格外娇艳,云雾缭绕之中,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房屋。她让牛车随着侍卫留下。 谢幼安和耀灵徒步往里走,离那整洁房屋越近,她走得越从容。同时低声嘱咐耀灵道:“隐士大多脾气不好,无论结果怎样,你等会儿不要说话。” 耀灵性子泼辣,生气之后口无遮拦的,还是少言为妙。 她委委屈屈地点头。两人走到房屋前,见竟有一童子坐在门前,一手支颐打着瞌睡,模样□□岁的样子,见她们走进这才起身,好奇地看这不速之客。 “请问先生可在屋中?” “在呢。”童子答完,有问道:“女郎有何吩咐?” “久仰慕名而来,想与先生论事,可否通报一声。” 那童子颔首,道:“女郎且稍后。” 不到一刻,那童子返回来,道:“我家先生病了,不见客。” 耀灵闻言望了眼谢幼安,她笑了笑,道:“那我只好改日再来,请将此书信转与先生。妾身陈郡谢氏。”她从袖子里拿出书信,童子好奇地双手接过。 还不待她们转身离开,内院便有鼓瑟之声传来。悠扬悦耳的曲调,仿佛能窥见弹琴之人的精神。屋中之人,明摆着是告诉谢幼安,我没得病,就是不想见你们。 那童子呐呐低头,说了句,“定然转交给先生。”便躲进了屋,关上了门。 谢幼安怔怔看着面前的门,还是第一次吃这种闭门羹。耀灵瞧了她一眼,小声地道:“明日那位先生会见女郎吗?” 明日之后,她们便要回建康了。 “若他读了那封信,会见我的。”谢幼安笃定地道。 她此刻定然不会知道,在这扇门关上那刻,也就注定了她此行无果。也为她日后一路逆风逆水的失势,从此起了个头。 翌日阳光初盛,金芒从枝桠透出,褐色泥土投下斑驳光影。也有黄鹂躲在葳蕤树木里,发出娇娇清脆啼叫声。那童子在门前似久立,看见她们走来,便施了一礼。 谢幼安却隐约预感到不顺,她望着童子身后紧闭的门,问道:“先生可能见客了?” “吾隐居于此山,从此不问世间杀伐,只愿苟全性命,女郎找错了人。”童子很快说完,又道:“这是我家先生的话。” 她思索了一下,道:“我只想拜访下先生,玄辩论道一番,还望先生能见我。” 童子迟疑地看了眼身后,道:“待仆再去问问我家先生。” 他话还未落,门内便有人出言道:“童儿不必辛苦,将客送走后再进屋吧。”那童子无奈地看着谢幼安。她的信中只字未提北伐,这老先生却说不问世间杀伐,她可不信这是无意之言, -- 第84页 分明还是在意着朝中大事的。 “先生隐居数载,可能不知吴郡陆使君卒了。”谢幼安明知对方看不见,仍旧行了一礼,道:“三吴大族一乱,北伐无力,此正是先生出山之际,以安天下之民。” “好大一重帽子。”门后之人淡淡地道,“小娘子巧舌如簧,玄辩吾怕是说不过你。吾认输亦可,哪里来的哪里归罢。” 童子也劝说道:“我家先生话既说出口,是不会变的,女郎还是回去吧。” 话已至此,好言软语已无用,谢幼安便挺直背脊,冷冷地道:“先生既有国士之才,为何龟缩于此,若是一心隐于山水间,我自不必多言。那先生又为何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心中分明是放不下。” “且退去吧,不必白费口舌。” “先生见天下苍生危乱,仍旧躲在孤山之中,等待着何?” 久久沉默,门内嗤笑一声,道:“莫说让我出山,便是取我一毫以安天下,我也一毫不给。” “可先生分明惦记着苍生,却有智而不用,有威望而弃之,先生觉得此举堪比谢安石何如?”言下之意分明指他不如谢安,从后辈之口说出,这话便说得极重了。 …… 门内之人依旧无言,谢幼安又道:“曹孟德逢天下大乱之初,尚且以己微薄之力讨伐贼子,先生觉得自己比之曹孟德何如?” 现在当政的是司马氏,对魏武帝曹操是极力抹黑的。 所以她拿奸臣来和他相比,还说他龟缩在此不如奸臣汉贼。 童子脸色立刻变了,道:“还请慎言!”这小娘子好厉害的嘴,见软话无用,立刻转换言辞,什么都敢往外说,字字带刺,句句见血。 但不管谢幼安再说什么,那隐士都不再说话。 她站了一个多时辰,不由低叹一声,带着耀灵讪讪离开了。 “我不明白,分明不是真想归隐山林,为何还不肯出山,难道这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谢幼安坐在牛车里,手执书卷,仍旧不解其惑。 “女郎为何执意求他出山,莫不是有什么大才?” “那位先生的辈分极高,在家族的威信也很足。” 谢幼安想了想,淡淡地道:“自陆使君卒后,调控吴郡之人,怕是不会在坚持北伐了。而那位先生若出山,情势便能扭转,大不相同了。” 顿了顿,她添了句道:“他姓朱。” “原来是吴郡朱氏之人。” 耀灵颔首,又道:“那该如何,要不然我们多留下几日,像当年刘玄德那般,三顾茅庐请他出山?” “他可不是诸葛孔明。”谢幼安最后望了眼这山,叹道:“千载也就出过这一位诸葛孔明。” “三请无用?” “怕是三十请亦无用。” 耀灵闻言又笑道:“女郎白读了半天书啊,既然激将法都无用,这下张仪复生怕也不知怎么办了。” 垂眼望了眼书卷内容,正是本《战国策》,于是抬起手腕,执书卷敲下耀灵的头,道:“观察的倒是仔细。” 打得很轻,耀灵浑不在意地笑道:“既然此路不通,便另谋生路,女郎不宜妄自菲薄。” 谢幼安又举起书卷敲她头,笑斥道:“引喻失义。” 这下没留手,竹卷澎地一声,耀灵手捂着头顶,水汪汪的看着她。 牛车咕噜驶动,碾压过此处松软的泥土,带到浅浅水滩处,印下长长一串泥泞,由深变浅,再而消失。吴郡会不再支持北伐,与其说是推断肯定,倒不如说是她的直觉和猜测。 所以今下便断言是愚妄的,还要看建康城的反应。念及此处,她的目光落回书卷上,“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弊”,恰好读到燕策一。 谢幼安皱了皱眉,合上了书卷,随手丢在一旁。 “女郎,怎么了?”耀灵问道。 “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每次用典故的时候都很忐忑,我想能不能通俗化古文,结合在小说里,让这书“营养”点。最怕就是,不懂的人一头雾水不爱看,懂的人嗤之以鼻很不屑 QUQ没评论。。写着好艰难【哭 ☆、日蚀现 在下葬三日之后,陆恒方收到陆纳的死讯。他捏着暗报,抿着唇笑了笑,是个苦涩又无奈的笑。林青衣见了微惊,道:“是建康城又怎么了?” “是吴郡,我义父喜丧。” “吴郡陆氏陆使君卒了?”林青衣猝然起身,第一反应便是道:“我军军粮只够一个月,如此危机时刻,将军要早作打算。” 陆恒倒是没想拿么多,他低头看着那纸密保,淡淡地道:“慕容垂还未回去?” “将军虎视眈眈,他哪里还敢回都城去。” 陆恒将手中薄纸折了折,塞进怀里,轻笑道:“他若还不回去,便让他死在我军手里,再一鼓作气亡了他慕容燕。” “有何妙计?” “北面的拓跋氏隔得远了些,就和不存在一样?” 林青衣顿时明白,他倒吸一口气,久久才道:“杀鸡焉用牛刀,为了赶走狼引来了虎,太过冒险了吧!” “非赶狼引虎,慕容燕是块大肉,我大晋勉强吃进去,只会难以消化。”陆恒唇边衔着淡笑,道:“不若找人分食,狼吃饱了猪肉,自然不会打对面老虎的主意。” -- 第85页 “引狼入室,还未步入绝境,便先用起了险招?” “虽是战场,但春耕怎能落下,你明日组织五千士卒,同城中百姓一道开荒种地。” …… “陛下,晋军在顺青城里开荒种地。”慕容垂惊讶地站起,道:“开荒种地?” 斥候俯身叩首,禀告道:“正是,谋士在主持春耕事宜,五千精兵同城中百姓一起耕种,剩下的大军似在备战。” “这竖子,这是要扎营安家了啊!” 陆恒以往作战喜欢强攻,虽也有妙计诡计,但最后往往以精兵强攻弱处,极为硬气魄力的打法。突然如此半战半耕,让慕容垂心中警惕万分。 “有太子坐镇后方,我军粮草向来不缺,可晋军的粮食要从千里运送,稍稍有个意外,可是半点退路也无。”慕容垂理清思路,眼角堆积褶皱了个笑容,道:“唤诸将前来,孤要议大事!” “慕容垂也要七十岁了吧,我们时不时派兵骚扰一下,耗个两年他迟早被拖死。” 林青衣忙完春耕事宜,又待在陆恒的军营里。 “我们哪里来的时间耗。”陆恒头也不抬地看密报,淡淡地道:“整个营帐里就你最闲。不如随斥候出城逛逛吧,或许能有所得呢?” “哇,如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岂非找死之举?” “去找姓徐的谋士作伴,你们最近不是关系不错?” 林青衣微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抚着身上玉佩,道:“带车骑将军去可否,去再多谋士也是赴死啊。” “用你的脑子,”陆恒抬眸瞥了一眼,说道:“实在无聊,不妨拿着锄头种地,帮百姓务农。” “是是是。”林青衣站起身,行了一礼道:“将军嫌我在这儿碍眼,那我这便退下了。” “戒严城中。无论是探虚实还是如何,慕容垂不日必会来攻城” “领命。” 果然两日之内,便轮番偷袭攻城三次。陆恒以地势之优,只守不攻,城中固若金汤,春耕事宜有条不紊,看样子是准备打长战了。 三月初一这天,午时慕容垂派重兵攻城,有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气势。陆恒一路守城,分兵开城门迎战摆阵。初交锋时刻,金灿的光照在人的身上,刀剑淋血映得发亮。 半刻不到,天忽然暗了下来,两方厮杀都慢了下来。 眼见光芒一点点消失,头顶金乌失焰彩,转眼如黑夜般,苍天玳瑁色,列宿争依稀。“哐嘡”有人拿不住手中兵器,天狗食日乃凶。 陆恒下令道:“分为五列方阵,步调一致前行,不得后退。”训练有素的队伍很快集合,天狗食日之下,尚能摆出整齐杀阵。第一行举盾,骑兵分列两侧,两翼皆是精兵待命。 陆恒一声令下,在敌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犹如屠宰猪羊般收割人头。 “日蚀当停战!”慕容垂反应过来,大势已去,忙高喊道:“陆恒竖子无视上苍示警,此役必败!” “众将士听令!天光重回之前,必将屠尽胡人。”他骑在马上,眼力极佳的巡视战况,冷声道:“夺回我中原故土,以安先祖之亡灵!以慰苍天之圣灵!” 这块土地是晋人祖先所有,不幸被胡人抢去。 在上天异象之际,他们将浴血杀敌,以赤胆忠心,为国夺回旧土。 “神是我大晋的神,天下是我大晋的天下!” 战鼓击起,战旗扬起。 陆恒的话叫胡人失色,晋人士气高昂,热血翻腾体内,长啸着勇猛百倍。他亲自领兵指挥换阵,不到半刻打得胡人元气大伤。重兵围城,未教敌军拿到半分好处。 “撤军。”不知何人唤了声撤军,胡人燕兵顿时闻声而退,相互拥挤,自相残杀,溃不成军。 慕容垂怒急攻心,捂了捂胸口,怒吼道:“谁喊的撤退,砍了。”眼见无人听他的,燕将砍了几人示众之后,士卒依旧慌乱逃跑。 慕容垂明白此战已败,最后隔着夜幕望了眼陆恒,犹自不甘退败。 “陛下,下令撤退吧。”左右不由劝谏道。 “来日还可再战,陛下。” “朕明白,全军撤退吧。”慕容垂说完这话,浑身气力一松,仿佛年迈了许多。他终是英雄迟暮,不及当年了。 几位将士得令,快速的组织有序撤军。 陆恒远远看着,也不下令追击。 天际边缘逐渐露出光芒,仿佛昼夜直接转阳,不到半柱香便一切如常,午时的阳从头顶往下,脚底留下小小影子。 仿佛刚刚半刻全是幻觉,只余下残断旗帜,和满地血污尸体。 …… 大晋 建康城中 司马曜着素服,避正殿,内外严警。 凡日蚀现,便是大凶之照,这乃上天示警。无论是君王和臣子,还是庶民百姓都要戒惧修德,以消其咎。待天光重现,司马曜这才松了口气,对内侍道:“去将积的奏折都搬来,朕要好好看看有何大事。” 他一本本将奏折翻看,至直子夜。内侍催他用餐或就寝,均不理睬。 看得越多,司马曜脸色愈是难看。 初现日蚀之时,谢幼安在教幼清念书。天暗下来,幼清有些害怕,便靠在谢幼安怀中。璇玑淡然处之,甘棠和耀灵不作声,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古来日蚀便为不详。 -- 第86页 谢幼安一直未语,待日蚀过去后,笑道:“幼清,方才之象,可能赋诗一首?” 幼清哇了声,不可思议的样子,见谢幼安微笑看着她。略微想了想,张嘴便道:“古来日蚀为不详,今有谢姊在吾旁。天崩地裂尚不惧,日隐须臾何彷徨。” “朗朗上口,可惜所诵无意义。”谢幼安扶着额头,低低微笑道:“幼清若是男儿生,或可成为纨绔风流。” “为什么是纨绔风流?”幼清知道风流是好的,纨绔是不好的,便问道:“我诗作的不好吗?不该吧,姊姊不是说若有所悟总是上佳?” “做的好,好极了。”谢幼安捏了捏她脸上软肉,笑道:“早些归家去吧,天有异象,姨母在王府担心你的。” “她会担心阿兄,我在姊姊这儿念书,娘亲再放心不过了。” 就连八岁孩童都知道,异象的大凶,大多体现在战场上。她的嫡兄王烨之,谢幼安的郎君和阿兄,俱在战场对峙胡人。 怎么教人不忧心。 还没过片刻,果然有仆役来报,王府的人来接幼清归家。 哄走了幼清,谢幼安坐定下来,问璇玑道:“你道今上会怎样?” 璇玑微微摆首,道:“我不清楚,但战场恐有变数。” “什么变数?” “未知。”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上天异象之际,他们将浴血杀敌,以赤胆忠心,为国夺回旧土。“神是我大晋的神,天下是我大晋的天下!” 写到这段,想到我男神谢安,泪目了。。 ☆、缺军粮 天气渐暖,身上的衣衫单薄起来,人都显得格外精神些。微光照耀,台阶下的绿草也自成一片□□,淅淅沥沥的雨也不时落着。 自从谢幼安亲自教导幼清,她功课长进得极快了。无论玄典儒籍,还是认字习画,皆能在同龄人间拔尖一等。 “瞧你踌躇满志的,《庄子》是背完了,其中深意却还未知一二呢。”谢幼安嘴上这么说着,眼中笑意分明也是满意着的。 幼清虽然懒惰了些,但却是个极为聪慧的孩子。 “姊姊啊,今日我们去紫金山游玩可好。”她也是会瞧人眼色,见谢幼安心情尚不错,立刻趁机提了个要求,想要罢课一天游山玩水。 谢幼安略微沉吟了下,颔首道:“也可。” 幼清眸子微亮,不可思议地叹了一气,道:“在家悬梁刺股良久了,苦学圣人之言,都快忘了紫金山是什么样子的了。 待到了紫金山,才发现山旁竟修了座小寺。 两人许久未来紫金山,面面相觑一下,谢幼安不禁笑叹道:“何时建的都不知,可要进去看看?”幼清颔首,望着络绎不绝的人,笑道:“好热闹的寺庙呀。” 香烟袅娜,门口的柱子雕上了个佛字,除此以外,也没什么旁的不同。正奇怪为何香客如此之多,走到后院方才明白。 墙壁上一面的经文,字迹秀逸,寸大的字写满的一面墙,最后一个字仍旧笔锋饱满,看不出力竭疲倦之态。 “都是些经文,有何好看的。”幼清瞧着堆积在此处的众人,问谢幼安道。 “这人仿的是我谢家太公谢安石之字,虽为赝品,却也写的不错。”谢幼安微眯着眼,扫过满墙经文,又道:“寒门之族少见上品字,也难怪相争着看。” “能入上品?这人仿的如此之好啊。” 书法分上中下三个等级,又分别为一到九品,上品是最高的等级之一。 谢幼安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你是见惯了上品书法的,日后不仅要写的出好字,也要善辩字画的高低真伪。” 幼清喔了声,牵着谢幼安的袖子,又指着一处道:“这里还有字呢。”挤出人群之后,因为无路可走,后院其他地方极为清静。她指着的地方是破旧的柱子,果然有一行字。 “不患寡而患不均。”幼清低声念了一遍,肯定地道:“孔夫子的话,不担心分的少,而担心分配得不均匀,我学过的。” “还能如何解释呢?” 幼清撇了撇嘴,说道:“不知道了。” 谢幼安看着柱子上的字,总觉得眼熟得很,一边说道:“你想想,如果单单这样解释,儒家岂非与墨家相同了?” 幼清想了许久,她只知道《墨子》里有非儒,非乐篇,同儒家是不对付的。但具体哪儿不对付,小脑瓜着实是想不到的了。 “无妨,今日归家以后,多翻翻书卷,明日再告诉我。”她当课业布置,让幼清自己翻阅书籍相较,这样不单记的好,也能有自己的理解在。 “儒家虚伪矣,怎可与墨家大仁相提并论。” 忽然此话凭空而出,周围除了谢幼安和幼清,再无旁人了。谢幼安微惊之下,顺着人声,抬头一看。只见后院柱子旁的大树上,树枝叶片交错着,竟像是躲着个身影。 她一把拦住幼清往她身后,又道:“树上是何人?” 纵越而下的,一二十几岁的士人扮相的郎君。但也不知哪位士子会这般身手,谢幼安不着痕迹地,还是将幼清互在身后,笑问道:“足下在树上作甚?” “小寐罢了,女郎这种眼神,莫不是在疑心我埋伏?”那郎君大笑,说道:“可是我先来此处的。” 谢幼安一时无话,待想要离开,那人眼睛望着幼清,却笑着道:“小女郎似乎也不小了,怎么还不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明白墨家的兼爱非攻。” -- 第87页 他的话虽是笑着说,却带着淡嘲之意的。幼清心里能感觉的到,于是瞪着眼看他,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便瞧了眼自己姊姊。 谢幼安打量着眼前之人,仪表堂堂,身手不凡,但确实从未见过的。观其话中之意,尊墨而贬儒,难道是墨家后人不成。 “舍妹年幼却也粗通二经,大意也知儒墨之不同。”谢幼安轻抚了抚幼清的发,意在安抚,又笑道:“非舍妹不好学,今说不出所以然,只因墨家式微久矣。” 说完她低头望着幼清,温柔地道:“是姊姊的错,不该拿冷僻之道教考你的。” 幼清闻言笑出了声,旋即得意地眨了眨眼,问道:“姊姊,那人莫非是学墨家的?真是罕见的紧。” 谢幼安颔首,又拱手一礼道:“还未请教足下高名?” 他冷道一句,“何敢”拂袖离去。 “我们也回家去吧。”谢幼安抬眼望天,道:“看样子有大雨,今日就不去紫金山了。” 幼清应了声好,她又忽然抓着谢幼安的手臂,人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谢幼安吓了一跳,忙扶住幼清,道:“怎么了?” “早起只吃了枣泥糕,头有点晕。” “没有别的不舒服了?” “还能有什么,姊姊别操心了。”幼清嬉笑着,牵着谢幼安的手,大步地像来处走回去。 “到这时才吃了枣泥糕,你倒也不饿。”这才说了幼清几句,这小寺庙便就走到头了。谢家众仆役等了许久,甘棠远远地走来,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遇上事了?” “无事。”方才的小事,她半点没放心上。 “天色似乎不太好,女郎还要上山吗?” “先归家吧,日后再来。” 甘棠掀开车帘,谢幼安和幼清都上了牛车。一阵风起,牛车也动了起来,将闷热潮湿犹如三伏天般,带来半刻短暂凉爽。 黑云压着建康城,转眼便可下起瓢泼大雨,实在不是出游的好日子。 “女郎,这是顾家郎君的书信。”甘棠将书信递给谢幼安,也顾不得幼清在场,她直觉此书信不可耽误半分。 “顾子缓的书信?”谢幼安接过,立刻拆开读了遍。 “江左军粮久运不至,几番催促之下,告知无粮。安西将军派遣我至吴郡催粮,情势仓促,建康城内实无从下手,还请幼安周旋。顾子缓顿首。” 是顾子缓的字迹。谢幼安看信之后久思,沉默无言。 怎么会无粮可用的。前方一路胜仗,后勤却拿不出粮草支援,何其可笑。 “姊姊怎么了?”幼清奇怪地道。 “王烨之有同姨母书信吗?” “无。”幼清先摇头肯定地道,想了想又道:“应当是没有的,不然娘亲怎样都会同我讲两句。”这是肯定的,前行路途遥远不说,这种家书极易遭劫。还怕泄露军情,为敌人所利用。 顾子缓的书信能寄来她手,说明他早已动身离开了慕容燕,或许不日便可回吴郡了。 无军粮可用,何以? 她不禁微叹息一气,多半的三吴大族的权衡之下。他们力出的大,功劳却最小,是以改变了原先决定。至于为何建康城也要周旋,顾子缓没细说,她还要好好揣测。 此时谢景恒不在建康城,王烨之也不在,她竟连个能议事的人也没有了。 闪电划过天际,旋即轰雷声响起,雨却还未开始下。幼清趴在窗柩向外看,她倒是一点点也不怕雷电。 “外边的人走得好仓皇,”幼清看着庶民慌张的模样,奇怪地道:“不过是淋雨罢了,至多生病,何以这般惊慌。” “雷鸣这般厉害,可见夜里雨势也不会小。”谢幼安也向外看去,趁着有机会便教她道:“庶民家里无多闲钱,生病只能硬撑着,还不敢耽误了务农,就怕吃不饱肚子。” “不患寡而患不均。”幼清蓦然转过身,道:“我想起来了,先生教过我说,孔夫子这话是要国君正名以分等,如此可以按其本分,不能给底层庶民半分不留的。” “是,孔夫子要让天下之人守着本分,拿属于自己的。墨子主张兼爱非攻,天下人都拿相同的。” 自古人便分为三六九等,怎可所有人都拿一样的,这岂非乱了纲常了。 想起寺庙话中带讽那人,幼清嘟嘴道:“此等谬论,也怪不得墨家无人了。” “墨家辉煌之时,甚至能压儒家一头。”谢幼安想了想,道:“墨家之言也非十分不可取,就像大雨来临之际,我们有牛车坐,庶民只能匆匆步行,若大家都有牛车坐,也算是儒墨两家的成功了。” “那我们道家呢?” “道家便是,想坐牛车亦可,想弃车淋雨亦可,道法自然啊。” 幼清拊掌笑道:“姊姊讲的甚妙。” 还有三个月又是汛期了。也不知防水灾等事宜如何,若战争之时,大灾还未控制,民不聊生,如此这般便是了。 思及至此,便又是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陆恒好苦,我感觉我对陆恒,似乎不大友好【???? ☆、谋划难 “建康城内,琅琊王主张退兵,朝中亦多有附和,幼安尽量多加周旋。军粮只余一月,只有半月时间调粮,无力插手朝堂。若实在无法,不妨去安泰寺一试。顾子缓顿首。” -- 第88页 火烛跳跃,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手拿着信纸凑近火焰中,纸顿时燃了起来。她一松手,纸张落在地上,焚烧殆尽。 这封信写得这么清楚,那顾子缓一定到吴郡了。 他身份年龄还不够服众,在顾家尚不能一言九鼎,也不知要怎样弄来军粮。也亏得是顾子缓,这般没有胜算的事情,都能应的下来,稳的住这些。 去安泰寺……就是要她去打师父的主意了。 “女郎,是有何烦心事了?”耀灵端来了盏茶,顺势问道。 她一上午都在琢磨这事。连幼清借病躲课,都顾不上管一管了。 “近日来府上的,可有袁家或萧家人?” 甘棠想了一下,道:“两日内无。” 谢幼安拿着茶盏,心道不妙。这两家消息都灵通极了,顾子缓归吴郡这事,再隐秘,也难瞒得住他们。对北伐之事虽是支持,这两家却投入甚小,自然战战兢兢观望,就怕哪一族立下了奇功。 如今顾子缓归吴筹粮,他们这般不作声,只剩下一种可能,便是心中有数了。 不一定立刻反叛,但一定是隔岸观火。 “璇玑呢?”谢幼安问道。 “在养一味药,据说稀奇得很,需得子时放在月光照的地方,辰时浇水,午时前还得收回来,半分差错也经不得。” 她闲时都不一定肯帮,现忙时自然不会插手。 还是去找叔伯商议吧。她方欲起身,又坐了下来。 她再是早慧也是女郎,便是让谢混谢景恒去说这话,尚且不会被叔伯答应。若不想的周全些,哪里有人肯听她说话。 不由叹了一息。 “女郎诶,今日眉头蹙着便没解开过,若是遇到什么事了,说出来也好,指不定耀灵能歪打正着出个主意呢。”耀灵添了碗茶给她,半真半叹地道。 谢幼安笑着睨了她一眼,道:“朝堂之上的事,我都没什么头绪,你懂甚么?” “女郎瞧不起人啊,耀灵好歹也是识字的,还念过几本书呢。” “我们去安泰寺想想法子吧。”她思忖许久,还是乘上了牛车,去往安泰寺—— 释子是她的师兄,江宴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最年长的。 她今日不是去藏书阁,而是径直去释子的房间。她去时候真巧茶香四溢,一壶好茶堪堪煮好,“来这儿喝茶了?这可是初冬的雪水煮出来的,统共没有几杯。” 谢幼安却不是来闲聊的,她直接问道:“师父近些日子有来吗?” “没,倒是子缓来了一回,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那师父去哪里了,”见四下无人,谢幼安索性坐了下来,自己拿过了茶,疑惑地问道:“当真是不知道?” 释子双手合十,无奈地道:“说了当真不知,不知。” 谢幼安见状,掏出一小巧的锦盒道:“殊莹的生辰要到了,我备为其下了礼,放安泰寺可好?” “放在我处作甚?” “师父若回建康城,必定先来安泰寺。”谢幼安含笑看他,道:“终归不可能找我,所以只能先放在这儿。拜托了,师兄。” “好,那你便放这儿吧。” 他终于应下,伸手要来接过,谢幼安却又按着锦盒不松手,笑道:“师兄怎么都不问问,为何师父不肯见我?” 这边自然也是位老狐狸,小狐狸抛下的饵炸不了他,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你与师父或不合动气,或有求与他不肯应,无论怎样都和我无关。” 言下之意,想知道师父在哪里,找别的办法去,休要打我主意。 “师父有没有吩咐过,让你照应着我?” 释子端着茶方方欲抿一口,就忍不住嗤笑道:“□□年前的话,你倒还好意思拿来说。”这是谢幼安年幼体弱时,江宴让她住进安泰寺调养,顺势嘱咐过释子的话。那时候她还只有八岁多大。 “我记性好嘛。”轻嘀咕了句,谢幼安面不改色地道:“师父有说年限几何?你我同一个师父,师者如父,同门之内便是亲兄妹。那你怎可见我火烧眉睫,而自己北窗高卧。” 释子不置可否,气定神闲地坐着。 “当真不帮我?” 释子依旧摇头,面带微笑。 她冷下脸道:“若我的郎君真死在战场了,你教我将如何?” “还可改嫁。” 他轻飘飘一句,弄得谢幼安哑口无言,心中窜着火气,又道:“师父也是那么想的?” “以你的家世相貌才学,还怕找不到更好的郎君?” “我走还不成?”谢幼安站起身,拂袖离去,近几日处处碰壁。她心中堵着口气,一时真是半点办法也无,不由又想着去找叔父商量。 没料到离去的途中,见到了王齐月和幼清。 许久不见的王齐玥,嫁入兰陵萧氏后,很快怀了孩子。今日便是来安泰寺还愿的,顺便祈福,保佑肚中孩儿健健康康,一切都平安顺利。 “孩儿可拟了名字?”谢幼安望着她初显怀的肚子,笑问道。 王齐玥抚了抚肚子,笑道:“字与名都定了。若是女郎叫萧谰,字顺诺,男郎唤萧纳,字易城。” 谢幼安颔首道:“都是好名字。” 幼清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姊姊可知,我的名是何人取的?”这话问的奇怪,一般孩儿的名字自然是父亲取。王齐玥取笑她道:“你刚出生时,谢姊也才多大,哪里会记得这个。” -- 第89页 “姊姊叫幼安,我便叫幼清,想来应是一人取的。” 王齐玥听着大笑不已,笑得微微喘气,捏了捏她的脸道:“从小到大,眼里就只有你谢姊姊,我才是你堂姐呢。” “那你就说说看,‘幼清’何解?” 王齐玥认真想了想,当真怔住了,半天才呐呐地道:“总之是你父亲取的名,盼你好的意思。”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尔未沫。齐玥连这也不知,可见当年先生授课时,你都去做什么了。”幼清是小字,族谱上的正名是王澄。品行端正,青白高洁之意。 谢幼安忍不住地笑道:“罢了,反正自己孩儿的名字,这总归是知道出处的。” 王齐玥脸色一下有些古怪。 谢幼安露出惊异之色,试探地道:“顺诺何意?” 沉默半天,她丧气般长叹口气,道:“我……还真是不知。” “哈哈哈。”幼清笑得弯下腰,一手扯着谢幼安的袖子,几乎站不住,道:“教姊姊的先生若在,定然敲断你三捆竹尺吧。” 听到这话,王齐玥顿时恢复了先前微笑,挺了挺背脊道:“左右我都嫁人了,幼清争取长大当下任才女,老庄学完还有礼乐算术,楚辞国策鬼谷……” 幼清脸都懊丧下来了。 想当才女,哪里是那么简单的。 “怀着孕呢,快回你郎君哪儿去吧,”谢幼安牵着幼清的手,道:“姊姊送你回去” 王齐玥偏头看了一眼,对上自家郎君的目光,顿时笑了起来,道:“好吧,姊姊我走了?” “去吧。” 寺庙前来往之人多为士族,身着华服貂毛,步履从容,仆从跟随。暖冬的光和煦温柔,照耀的脸上白皙好看,细雪纷纷。同北方常年消失的光,堆积到膝盖上的厚雪,连太阳也不甚公平。 ☆、鬼谷璇玑 清晨的光微弱,透不过厚厚雾霭。□□的花朵还挂着露珠,湿气重得很,药材很难晒干,就怕长了青霉。她面前有盆其貌不扬的野草,却最是珍贵。辰时要仔仔细细浇水,不能有半滴溅到叶子上。 午时之必须端入室内,等子时还要搬回来,如此繁复半年之久,方可以入药。她弄好这盆宝贝,微微偏了头,忽然地道:“墨家虽已式微,但还不至于沦为贼人吧。” 此处无人,杏林倒不时有鸟啼。 她便又道:“还不现身?” “古花蕊何其珍贵,你对那谢家女郎当真忠心耿耿。”语气似叹似讥,清静的杏林前凭空出现一人,身着白袍,相貌清雅俊朗,若幼清在此定然要闹上一场——可不是紫金山遇到的无利之人。 “擅闯他人宅院,便是墨家巨子教的天下大同?”璇玑头也不抬的侍弄草药,语气虽平淡,言辞实则颇利。 “鬼谷子的诡辩之才,原来还是存着一二的。” 璇玑闻言停下了动作,回头看着他。来人也暗悔不该说这,但话既已出口,认错未免太逊,便犹自逞强地道:“怎么,无言以对了?” “别让我出手对付你,萧星恒。” 她语气平平,只是在陈述,而非威胁。 “出手对付我?”萧星恒被她这种语气激怒,冷笑道:“昔日鬼谷辉煌之日距今何其远,你一区区王家后人,能如何对付我?” “我能不能做到,你心里有数的。”她站起了身,自上而下俯瞰了他一眼,目中有寒芒掠过,这便有了点爪牙初露的锋利。 “那我自当敬候着。”萧星恒怒气冲冲说完,旋即扬长而去。 到底是为何而来的? 璇玑继续侍弄草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 谢幼安一口口抿着杯中茶,心中复杂极了,不由叹了一息。 “女郎果真厉害,当真是无所不能的。”耀灵倒是高兴极了,笑得唇角上扬,就差围着桌子翩翩起舞了,“天无绝人之路,古人诚不欺我!” “此事休要再提,毕竟无光彩之处。” 谢幼安原本想靠四姓家族来捐粮,后来发现难度太大,容易得不偿失。思来想去,还是从富商哪里拿金容易。她让侍从改头换面,高价出售字画。 有琅琊王氏王将军的,陈郡袁氏袁彦叔的,吴郡四姓等等,都是名人字画。区区十副字画,在黑市里价高者得,竞价而易,竟简简单单日进万金。 足够换成二十余车军粮,押送至北方,以供军资。 “那些富商只知道附庸风雅,竟然连真假都辨别不出。”耀灵讲着讲着,嗤笑一声:“那朱氏子弟最为可笑,还一士族嫡系,厚官加身,竟连祖上真迹都辨别不清楚。” 这人最为愚笨,高价拍了谢幼安仿的最无自信的字,竟半点怀疑也无。高高兴兴,还觉捡到了大便宜。 “他们整日钻研的是如何升官发财,哪里会关系字的细微差异呢。”谢幼安复又叹息,“此举终是不妥,不可再了。” “女郎,大事不妙!”妫妪脚步匆匆,脸上有难得一见的慌乱,最终规矩的她竟都未行礼,直接说到:“快随我去王家,幼清女郎不好了。” 谢幼安一愣,不明白不好了是何意。 看着妫妪的神色,她脑中空白一瞬,只觉得周围不太真切,按捺着害怕,道:“不好了,是何意?” “幼清女郎随族兄游玩,遇上盗贼,郎君不肯给钱财,连带着幼清女郎一道,被那狼心狗肺的畜生刺了一剑,”妫妪加大了嗓子,急着道:“女郎,快些走!” -- 第90页 她这才如梦初醒,奔跑着走出府邸,耀灵抹了把泪水,拿了狼毛大氅也快快跟了出来。三人一道坐在马车里,谢幼安哑着嗓子,才有些理智:“伤在了哪里?大夫如何说的。” “正刺入胸口,御医说无力回天了。” 妫妪的话每个字她都懂,连起来却不甚明白。耀灵闻言死死捂住嘴,忍住哭声,泪珠豆大般滴落下。谢幼安面无表情,苍白一片,心中仍旧毫不真切。 这般小的孩子,今年方才九岁大。 每日晨时练着五禽戏,乖乖地按时吃饭,笑起来眼眸弯成月牙,发光发亮。这么一个孩子,虽然有些懒惰,却很聪慧,连花落结果的过程,还未曾弄明白。 琅琊王氏的小娇娇,被盗贼杀死了。 谢幼安觉得脸上痒痒的,手背一抹,一片冰冷的泪。不知不觉她早已泪流满面,眼眶微红,状甚戚,马车停下,同在乌衣巷的王家很快到了。 她是先扬唇,双袖子抹干泪水,整理好衣冠才走下马车。而后越走越快,径直跑到了屋子前,伸手推门。众人围了一大圈子,她毫不客气地拨开众人,眼里再没人其余人。 幼清躺着看她,眼睛微亮,唇色发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但还要柔软地笑一下,对自己的谢姊姊她从来都是笑着的,“姊姊……总算来了。” 谢幼安握着她锦被下的小手,冷冰冰的,她长的还没小树苗高,裹在被子里也小的很。“多吃些东西,幼清要快快好起来。” “吃不下了,”幼清一直看着谢幼安,微微笑着,“姊姊别哭,别像娘亲那样……”她嘴里含着人参,讲话也累得很,声音越来越虚,越来越轻微,“别哭啊……” 谢幼安说:“好,姊姊不哭,不会哭。” “幼清困了……”最后几个字轻不可查,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很宁静乖巧的样子,除了唇色苍白,只像是倦极睡着罢了。 “幼清啊!” “可怜的孩子……”哭声瞬间起,周围人都想凑上来,各种夸赞她聪慧懂事的话,夹杂着悲伤的啼哭。 谢幼安鼻尖微红,向后扫了一眼,道:“去外面哭,幼清不想要听见。”声音虽然不大,却铿锵有力,毫不婉转留情面。 众人一愣,一时啼哭声渐歇。 至于王夫人,早些时候便哭的肝肠寸断,昏厥后被人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虐。。但我不是故意的QAQ ☆、为君扶棺 灵堂之上,她白衣素冠至大殿前,在旁戚戚哀哭的几位王家女郎,都抬起脸看着她。幼清的父亲在堂内,王夫人却不在,辰时再次晕厥过去还未醒来。 “谢家女郎怎么穿成这样了?”跪坐在首的王家女郎,瞧着她的衣裳,问了句道。她身为幼清的亲堂姐,也仅身着素衣,反倒显得没有谢幼安庄重了。 王幼清是夭折,按理说不应隆重送葬的。谢幼安是表姊,更不用为其披麻戴孝。 她面无表情地睨着她,没有说话。 王齐玥赶忙将她拉开,道:“姊姊坐在这里。”谢幼安依言跪坐了下,偏对那女郎扬了扬唇,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地道:“礼教岂是为我辈而设的?” 那王家女郎一顿,没有再说什么话了。 “姊姊只教了你儒家的礼,也才读完了墨家的书。”她这话说得极低,是在同幼清闲聊,说道:“却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可不能让儒家的礼拘了性子。” “不过你,也是同我一样无法无天惯了的……这么早便去了,独自怕不怕呀?” 这孩子在地下会不会受欺。她就算是读遍了天下书,也无法知道人死后是何样。不知道该怎样送她,幼清不想让她哭,谢幼安便不曾哭半滴泪。 她淡淡地笑道:“也不知姊姊能活多久。也不敢早走,但百年之后终归人要亡,你只是急了些,大概天上的神仙见幼清太聪慧可爱。” 话到后面,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道:“耀灵,去把我的琴拿来。” “女郎,来时没有带琴。” “好。”谢幼安应了声,目顾四周道:“把幼清的琴拿来。” 服侍幼清的侍女抹着泪,快步去取了焦尾琴,这是幼清最爱的琴,谢幼安也极熟悉的。甘棠和耀灵对望一眼,眼里俱有担心之色。 谢幼安接过那琴,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忽然勾了勾唇,道:“放心,我不会人琴俱亡的。” 昔日王徽之在兄长的灵堂前,想要弹琴却曲不成调,哀叹了声:“子敬子敬,人琴俱亡。”过了一个多月他自己也病死了。 她把琴放在膝上,没有试音,双手直接抚动琴弦,弹起了一曲《广陵散》,淙淙悦耳的琴音响起。这是嵇康临死前的送行曲,原已绝迹了的。 她能学会这曲不易,却弹得最好,原是最喜爱拿手的曲子,今日弹了也算应景。一曲终了,她续弹一曲《长清》,低眉旁若无人极了。 “这灵堂之上奏乐,怕是不好吧。” 幼清的父亲挥手,道:“罢了,儒家的礼教,又岂是为我辈设下的?小女生前极爱这曲子……”话落,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他广袖一抹。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哀莫过于此。 谢幼安连弹三曲,将琴轻轻放下,身子一歪,人昏厥了过去。 甘棠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道:“女郎,女郎怎样了?” -- 第91页 “去请医者来,请医者——” 谢幼安微睁开眼,便见耀灵坐在她身旁,手里端着碗粥,正欲喂她吃。眼眶还是微红的,似乎是哭过一场的。红烛晃动,窗外一片漆黑,约莫已是子时了。 见她睁了眼,耀灵微眨了眨眼,两行泪滑落脸颊,赶忙把手里的粥放下,喊道:“女郎醒了!”扶着她起身,又在身后放了个靠垫,甘棠同璇玑红叶便都进来了。 “女郎先喝些粥,垫垫肚子!” “药很快煎好了。” “女郎这般坐着难受吗?” 三个人同时出声,说完又都看着谢幼安。她见状微微笑了笑,稍稍挪动了些,一个个回道:“我先喝粥便吃药,坐着挺好的。” 顿了一息,她又看着璇玑,笑道:“你们怎么幅着急的样子,难不成这回病得很重,快要死了不成?” “女郎专心喝粥吧。”一勺粥递至她唇边,耀灵低低地道:“生病了也没个忌讳。” 璇玑忙退出拿了药回来,见耀灵还在喂粥,便止住她道:“少喂两口,还不能吃太多。”把粥碗换成了药碗。谢幼安眉头紧紧皱着,道:“这药怎么这般浓稠,闻着也奇怪极了。” “左右不是□□,喝不死人的。”璇玑说完,带着红叶一齐离开了。 好不容易皱着眉,慢吞吞地咽下药,她叹道:“若这是□□,那饮毒自尽的人,心中也着实太苦了。” “女郎漱漱口,蜜饯还不能吃。”甘棠托着小铜盆,一手拿着茶盏喂她水,道:“真的好险,今夜若还是醒不了,怕是真没办法了。” 谢幼安把水吐出,甘棠替她擦了擦唇,“怎么这般夸张,我也不是第一次生病啊。” “女郎竟半点不知?” “知道什么?” “女郎已经昏死了五日,汤汤水水时喝时吐的,全靠千年人参吊着。”耀灵顿了顿,拿衣袖试了试脸,哽咽道:“真是有十条命,也教女郎吓死了一半。” 谢幼安只觉得浑身发虚,木木的没有知觉,却也不知道病得这样。 不等她发愣完,谢夫人便带着婢女们进来,也是眼眶红着的,道:“我儿,你若是先娘一步走了,我也是不想活了,倒时也不知谁来给娘俩儿收敛尸体?” 谢幼安唇色淡得发白,抿唇笑了笑,道:“怎么会死呢,娘亲休要咒儿。” “你好好调养,身体好了再想要做什么,娘不拦着便是了。” 母亲这话藏了多少无奈和妥协,听得她鼻尖一酸,谢幼安眨了眨眼,忍住眼眶里的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哭了。。 人老了,下次再也不写这种虐的了,完结将近。 ☆、祸起萧墙 “将军,方这一战还未调整好,为何匆匆又要战?”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错过今日,不知还要等上多久。”陆恒拿到了顾子缓运来的粮草,虽眼下火烧眉毛之况已解,但他心中却深知不能拖下去了,下批粮食,永远不知何时才能送到。 遁兵挫锐,屈力殚货,人众粮少,可待其溃。 ”我知道那些将军们不会这般想,”陆恒将手上的信纸密函揉了揉,随手扔在桌上,道:“道天地将法,五事详察之,合于利则动,不合于利则止——” 林青衣打断了陆恒,展开那个纸团,细读之后皱眉道:“将军,这个怎么办?” “烧了,”陆恒扬唇笑了笑,继续说道:“他们想的是安国全军之道,不是破军灭国之道。” 说完,转身离开营帐。话中意思,依旧让林青衣来安抚诸将,让他们各司其职,不要自以为是。林青衣犹豫了下,望着手里的纸团笑了笑,收进了袖子里。 但就在陆恒决意进攻之际,敌方却做出了一件事,令晋人士卒义愤填膺。将领们纷纷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地道:“胡人杂碎辱我国至斯,我等若还不杀光他们,报仇雪恨,来此是为何?” “对啊,慕容氏狼心狗肺,不报此仇愧对军职!” “恳求将军下令!某愿先为冲锋而战。” 午时燕军抓住了晋人的斥候,再对其严加拷打之后,当众施以凌迟,而后五马分尸挂于城墙之上。何等毒辣!闻讯的上至将领下至士卒,无不怒发冲冠,纷纷要求以战血洗耻辱。 不过一小小斥候,何以至此。陆恒也压抑着怒气的沉默,但诸位将领都要求开战,他反而下令整顿军容,以静待劳。 虽然这么做有伤士气,陆恒却更不想受制于慕容垂,在情势压迫所下,不得不受按照慕容垂的心意做。这般下令进攻,怕是一头跑进连环陷阱。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陆恒盯着那破旧的地图,下令道:“士气损犹可重振旗鼓,但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传我军令,守地待命。” 慕容垂似乎没料到,这样陆恒都能沉住气。接下来的士卒叫嚣谩骂,时而小打小闹,陆恒都稳着不出,直到过了半个月之久后。 “是时机了,陆恒望着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下令道:“郗将军领命,调三千兵卒向南,祈冀将军领命,调一千兵卒跟随其后。右齐将军领兵两万,向东奇袭。” 做好了完全的部署,就像是把积水放到千仞之高处,一旦时机来到决其江水,发挥的威力自然是无穷大的。 -- 第92页 慕容垂以为向西面攻来的陆恒是主力,挥军拦截住陆恒这支,陆恒和郗将军会师夹击。合击之下,燕军前军腹背受敌,队形散乱了一会儿,晋军趁势而上,已有小胜之势。 但陆恒很快发现不对劲!他瞳孔微缩,为何东面一角迟迟不来——这才是主力所攻!陆恒领的这支人数远远不及燕军主力,不到半刻,方才的优势尽数消失殆尽。 ”向东合力击破!慕容垂虽老迈,但毕竟不是庸人,很快发现这个空缺,下令道:“取陆恒项上人头者,赐地封候!受上上赏!“ 强兵在前,□□在后,陆恒再勇猛也得负伤。兵分的劣势,若做不到极快合击,就极易被逐个击破,想要退兵都难上加难! “全军退军!”陆恒又再大的不甘,也只得接受大败。他无视手臂渗血的伤口,挥剑砍死试图接近他的燕国兵卒,安排军阵退兵。 林青衣在军帐内,想着前线的战况定然惨烈,不由笑了笑。他细细把玩着手上的密函,是今上司马曜加急送来给陆恒的密信。 其中有一段写着: “朕方斋戒五日,携宗室至庙堂,素以祭天,以祀神灵。朕得天神之预,得卦象曰:未战而得胜负之数,不足五成,慎战。” 陆恒经历生死无数,当然不忌惮这宗庙占卜,但其余将领可不会这样。林青衣将这纸信盖在脸上,掩饰住唇边笑意。 陆恒,就算你看人再准,手下将领忠心耿耿,又岂能保证都是些精明之辈?如此简单便调转了大军方向,待右齐将军醒悟过来回程,也不知陆恒还能剩下多少残兵。 军帐里,他在铜盆里烧了些冥币,火光映着他的脸庞,变幻莫测。 淑安,你生前苦恋陆恒而不得,今日是第二年了吧,不知你在奈何桥旁,是否还在久候着他?兄长送他来见你,以全吾妹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林青衣这个人。。大家觉得,打仗是不是很无聊?? ☆、国之不国 陆恒大败,生死不明。 安西将军被燕国大败的消息传入建康城,陛下震惊,紧接着各路朝臣上书,恳求撤兵回国,结束这两年之久的北伐。 “还想去那儿?”顾子缓看着她的脸,想了想认真地道:“实在想去可以随我一道,只或有危险。” 谢幼安平静地颔首,眼里瞧不出什么神情,说道:“那便多谢师兄了。” 时年九月,谢幼安再次赴北,两次皆为了陆恒,只是不知道这次可有上次那般,一路顺遂。 路行庐陵郡时,遇上了个小插曲。扎营休息时,有一熏香敷粉的纨绔子弟,手执胡鞭,当众抽打一名农户老人,脸上带着狂笑,鞭子划过半空有簌簌的声音。 正巧那士族子弟耀灵知晓,便和谢幼安说道:“那便是吴郡朱氏的嫡系,上次拿重金买仿自家先祖赝品的草包。听说那老农挑扁担时失衡,不当心撞到了他,便被如此当街抽打了。” 是顾子缓上前劝那朱郎君罢手,方才作罢了。 但那老农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躺在地上无人敢抬,苟延残喘的模样。和那朱家郎君敷得白花花的脸,张扬的大笑,簌簌挥动的鞭子。 教谢幼安无端的反胃恶心,源于某种,深藏在心里的复杂恐惧。但她一直强忍着,直到快要行至边界战乱处,两婢女都劝谢幼安下车走走。 “女郎不如去庄稼边走走,散散心。等到了兖州冀州,就不便随意下马车了。” 谢幼安苍白着脸,道:“无事,我只是没胃口吃东西罢了。” “还是下车走走吧,透透风也行。”现在这天正惠风和畅,树叶轻微摩擦沙沙作响,蓝天白云飘浮着,朝车帘子外望了许久,谢幼安终是颔首了。 扎营处离庄稼地很近,她远望着一片田野,只叹息道:“你看诸如朱氏的纨绔,他们只需服散熏衣,施朱傅粉,无论是否草包不堪,阴狠毒辣,便能靠着祖上姓氏拿到高位。” 耀灵和甘棠对望一眼,不知如何接话。 “不明战阵之急,不懂耕稼之苦,不知劳役之勤。”谢幼安望着那块田地,看着躬耕劳作的老农。 “那朱氏郎君确实恶劣不堪,所以哪怕出身显赫,也做不成什么高管。”甘棠仔细地想了想,回道:“然而只有凭着祖宗资荫,如此才不使士庶颠倒,国之混乱啊。” “原先我也如此想。但看着寒门庶出如此处境,这供奉与寄生总有一日要破裂。”谢幼安看了一眼甘棠,扬唇笑了笑,眼中毫无笑意:“我似乎没什么资格,说这种乱序的话。” 耀灵听着也觉得此言,甚是不妥。 她也永远不会料到,谢幼安不经意间竟一语成谶。往后不过百世,这种显赫士族把持朝政,皇族士族互相扶持的关系,将不复存在。 经侯景之乱和历次乱民起义,九品中正制将被科举制替代,世家大族至此衰落。 耀灵扯了扯甘棠的衣袖,挤眉弄眼一番后,笑道:“这话多没意思,女郎不妨猜猜看,这片田地多少亩啊?” “目所极处,估摸着广一里,从一里,”谢幼安没什么停顿,立刻道:“三顷七十五亩地。” “怎么算的这般快。”耀灵嘀咕了声,自己掰着手指算了半天。 甘棠拍了拍她的肩,笑道:“算出来没?” -- 第93页 “这也没意思,难得这儿景色不错,女郎不若赋诗一首?”耀灵歪了头,放弃了她的算术。 “无事赋甚么诗,倒是你啊,算术这么不长进。” “谁知女郎算的对不对呢。”耀灵又瞥了眼路过的农夫,挑个个近些的,问道:“请问你,此处所有的田地,大概有多少亩?” 那务农的农夫转过身,毫不起眼的一身布袍,赤着足立在土地里。眉目平平间,年龄大概二十几许,人却竟有种格外风采。让耀灵的话着实一愣了。 她语气复恭敬了些,行了礼道:“足下可是这儿的隐士?” “这儿总共有四顷地不到些,大概三顷八十五亩地。”那青年也一愣,还礼道:“在下姓陶名渊明,字元亮。不过略识几个字,不敢自称隐士。” “陶,可和陶士行有关?”她脱口而出后方知不妥,忙补了句,道:“是我莽撞了,天下姓陶之人何其多。” “陶公是在下的曾祖父。” “真是那讨平苏峻,击斩郭默的陶公?”这下耀灵真愣住了,打量了他许久,方拱手说道:“昔日陶公治荆州时,太平安定,路不拾遗,实久仰至极。” 陶渊明忙又拱手回礼,道:“陶家式微,承蒙女郎看得起。” 他们这一来一回,甘棠便也走了过来,再要走进,看看他们在聊甚么。 耀灵便道:“郎君似璞玉,可不比名士差。”扔下这句话,她快走回谢幼安身旁,嘟哝着道:“女郎真是厉害,这么一大片的地,只靠方才目测,竟也没差上多少。” 甘棠笑道:“你还学建康□□士,评点起别人来。那郎君也不怎俊俏,怎么对人家评价这么高?” “我瞧着他顺眼,还不成?” 甘棠揶揄道:“有多顺眼,留下嫁了可好?”耀灵气得腮帮子鼓鼓,道:“别瞧不起庄稼人,谁道人家日后不能当官,指不定有大出息呢。” 谢幼安也笑了笑,耀灵忙献宝般地道:“不过可不是一般庄稼人,他曾祖父是陶士行呢!” “就是那寒门出生,却一步步位极人臣的大司马,陶公?”甘棠惊讶了下,说道:“怎么不早些说,也让我去见识下。” 耀眼难得占据上风,眯着眼笑道:“安西将军自也不输陶公啊,谁短了你见识了?”说说笑笑地走了些时候,待再回到了扎营地,已是黄昏时分了。 这一面之缘的陶渊明,日后几次做官都不顺,不为五斗米折腰而穷困潦倒。但留下的诗却被后世称为,隐逸诗人之宗。单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流芳百世。 身处战乱四死的国家,到底哪种活法才是真风流。 晋王宫。 入夜,今上司马曜依旧流连于酒杯之间。只是今日不再只是招张贵人陪饮,而是鼓瑟吹笙,和后宫中的嫔妃们一起宴饮,容貌不错的宫女也都在一旁侍候。 司马曜和齐贵人调笑道:“卿卿今夜也艳压群芳,坐到朕的身旁来。”他一招手,下座的齐贵人便从张贵人身旁站立起来,袅袅娜娜地上前,娇笑道:“多谢陛下夸奖。” 德妃面上笑着,不甘示弱地道:“陛下瞧瞧这些宫女,各个都别有一番姿色,都等着陛下宠幸呢。” 司马曜闻言笑了,眯着双眼,扫过一排侍立着的宫女,道:“右边第二个小姑子,上前来。”那小宫女着交绢宫装,衣着朴素,一张小脸却混合着妩媚和清纯,两种风情。 抬着水汪汪的眼看你,混合着许些无措,直叫司马曜大笑不已:“你们瞧瞧,她和年轻时候的张贵人,是何等的相似啊——爱妃你自己觉得呢?” 张贵人于是抬头,再司马曜的目光下,挤出一丝笑容,匆匆在她脸上扫了一眼,道:“是有几分相似呢。” “张贵人都二十有八了吧,”司马曜瞧着极乐,于是大笑道:“如果按照年龄来说,应该要被废黜了,我喜欢更年轻的。” 张贵人听到这话,心里非常愤怒,但她面上没有呈现出来。司马曜非但未察觉到,玩笑越开越过分。 等喝酒喝到了子时,司马曜醉得神志不清,被近臣抬到了清暑殿就寝。张贵人则穿着一袭红衫裙,笑吟吟地拿酒赏赐所有的宦官,道:“诸位夜间自去休息,陛下这儿有我来照看。” 打发他们走开后,她盯着司马曜睡梦中的脸庞,久久没有动作。而他似是感受到了有人的目光灼灼,微扯了扯被子,继续蒙面而睡。 这个动作仿佛刺激到了她,张贵人缓缓勾起唇笑了笑,轻柔地道:“心儿,我们帮陛下把被子掖掖好了,天快凉了,冻着便不好了。” 当晚,司马曜在睡梦中惊悸窒息,突然驾崩。 建康城却还是那个建康城,死了个司马姓的皇帝,对许多平头百姓和高门士族来说,只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陶渊明~实力打酱油呀 对于孝武帝司马曜,只能叹口气哎 ☆、一线生机 “将军,他们似乎想要生擒我等。”说话之人蓬头垢面,脸上结痂的伤口化脓,衣衫也已经破烂,极为狼狈的模样。 经过这十几日的逃亡,陆恒还要什么不明白的。他的亲信之余数百残兵,手下数位将领拥兵观望,不帮着林青衣捉拿陆恒,已是有情有义了。 十几年患难兄弟,被反叛的如此彻底。 -- 第94页 “如此甚好。” 说着甚好,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那黑不见底的眼眸,微眯起来,盯着远方前进的微小人影。身上有股凶兽被逼入绝境的戾气,垂死亦要咬下敌人大块肉。 “我方只余两百人,全部躲到山上去。”这山峰小到看似无处躲藏,但后方被不知如何蚀了一侧,正好能容纳数百人。他这支队伍已是强弩之末了。 每个人都饥了许多天,强撑着一口气,想要报仇雪恨。 陆恒自己也没好到哪里,他的发上衣衫上,全是沾到的发黑的血污,他的血和敌人的血。多半还有,兄弟的血。以两百残兵对两万精锐,这不是打仗,而是单方面被围剿。 哪怕是陆恒,也毫无方法。 “将军,可否将印玺放在末将这儿。”原先那将军指挥好士卒,对陆恒道:“若是不幸,不幸被擒住,那些贼子定然会搜查将军,末将便将玉玺吞下肚中。” 陆恒伸手从怀中掏出印玺,这是主帅调兵之玺,也是陆恒现在的保命符。 若非估计着这,他们早就被围剿格杀。 “仔细搜山,小心有埋伏,我就不信他还能深藏九尺地下了,”林青衣追捕得从容不迫,挥手下令道:“便是这样,我也要掘地将他挖出来。“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大片面积的仔细搜山,便是只兔子,也能掘出来。 窸窸窣窣片刻,陆恒举目四周,已尽是拿着箭羽的士卒。他们彻底被包围住了,五千人马算不上多,但哪怕再少上一倍,也不是陆恒这几百残兵能战胜的。 “将军,交出主帅印玺,”林青衣毕竟是林青衣,极其了解陆恒的性格,说的话没有虚言,而是直接简单地道:“你若降于阵前,可保身后士卒不死。” “叛贼!不得好死!”不待陆恒应话,他身后的士卒怒极大吼道:“我等愿同将军死战到底!决不归顺逆贼!”“我等愿同将军死战!” “叛贼?”林青衣呵呵笑了笑,冷冷地道:“我捉拿安西将军可是奉了君命的。念尔等毫不知情,方才既往不咎,若还是如此执迷不悟,怕是真要死在异乡此地了。” “一派胡言,将军我们杀上去吧!” 见无人信他,林青衣皱了皱眉,陆恒平日里爱惜士卒,既不苛责也非毫无规矩,训练出来的士卒果然忠心耿耿。他于是挥手,淡淡地道:“放箭吧。” 此地是山林,地势复杂不说,树木山石藏身之处也极多。林青衣很快下令停箭,二十支弓也射不准一人,可以说只是无功之劳,“上前,围剿全军。” 身边白数残军剩下的少之又少,陆恒挥舞着剑的力气,也越来越小。他紧紧抿着唇,只想要拉扯下尽可能多的陪葬,胡人杀晋人,晋人也杀晋人。 他的一身热血仿佛是笑话,想着北伐收回故土,士族看到的是他军功过盛;皇族在意着他功高震主。早有桓温前车之鉴,他却只当是别人权欲过大。 当真是愚蠢,蠢不可及。 剑哐当脱手,陆恒闭目就死的那刻,急迫地想念着谢幼安,血液沸腾,死不瞑目。他睁开了眼,想要看着剑是怎样落到他的身上,头颅怎样脱离自己身体。 他这些年看过太多别人的样子。 热血喷溅了他一身,却还是别人的鲜血!唯一的副将凑过身来挨了这一剑,临死还将自己的剑塞到陆恒手里。他狠狠地握着这把剑,反手砍了那士卒的,鲜血飞溅,又多一陪葬。 仿佛回光返照,陆恒握着手里的剑,勇猛更甚之前,逼得包围他的士卒连连后退。 “保护安西将军!”山林忽然涌现第三批士卒,仔细一看,领头之人竟带的是一帮佃户,武器是耕田的锄头,号令这帮假士卒道:“分成三列,凤起阵上,不得退后。” 那些佃户举着锄头镰刀,第一列还有举着盾的,第二列斜举着镰刀,最后一列有时分散,有时聚拢护着侧翼。林青衣的军队也是善战之兵,可一来被陆恒之勇威慑住了,二来对安西将军下手也没士气。 竟在一群临时军面前败下阵来。 那中年士人驱马上前,对陆恒道:“安西将军可还安好?” 他面容普通,其貌不扬,声音却清朗悦耳。此人似极擅布阵,也不像是他的敌人,一线生机!陆恒很快地反应过来,应声说道:“仆伤势不重,先生自己当心!” “第一列退后,换侧翼向前,第二列待命……”他发号施令结合阵法,林青衣便也下令全军靠拢,结阵迎敌。那面容普通的中年士人,见此微微一笑,眸中有狡黠之色闪过。 他从袖子中取出球状物,拨开塞子向着林青衣那儿扔去。眨眼间,轰鸣声响,数百士卒被炸倒在地,火焰凭空出现,燃烧起来。剩下士卒无不双股颤颤。 那士人便趁此扬声道:“降我者生,逆我者诛!降我者生,逆我者诛!降我者生,逆我者诛!”第一遍后,残军迟疑看着林青衣。第二遍后,已有几人俯身跪倒在地,第三遍话刚落,敌军全军俯首投降,还有不少恐惧的忍不住当了逃兵。 林青衣骑在马上犹自浅笑,似乎大败的不是己方。陆恒咳嗽了下,握着剑靠近林青衣,眼神一直望着他,剑抵在他胸口,道:“还有没有要说的话?” 林青衣微笑摇头,陆恒的剑便直直插入他的胸口。自己继而也控制不住的向后倒去。 -- 第95页 待陆恒再次恢复意识,已然躺在了干净柔软的胡床之上,睁眼便见到了谢幼安。她撑着下颔垂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几乎教他疑心是否是梦境。 “幼安——”他不由轻轻唤了一声,谢幼安立刻惊醒,微眨了眨长睫,忍着眼泪说道:“长仁,你终于醒来了。” ☆、终章 游山玩水,修身养性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已是太元二十一年,距孝武帝驾崩已有一载矣。 “儵鱼出游从容,是为鱼之乐也。”谢幼安俯视着江面细小的鱼,一群一游,自由自在,不禁微笑着道。江风从身后吹拂着衣袖,来人带着笑意,话被风吹得轻了三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谢幼安微一挑眉,往后退了半步,和他并肩站着接下去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他们说的是昔日庄子站在濠梁之上,和好友惠子的对话。庄子感叹儵鱼自由从容,惠子呛他道:“你又不是鱼,你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淡淡地道:“你又不是我,你哪里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嗯,既然夫人说儵鱼快乐,”陆恒却不按照惠子的话了,从身后环抱住谢幼安,笑着说道:“儵鱼自然就是快乐的。” “娘亲,前边就是靠岸了,”话说了一半,那小孩住了口,嘟嘴轻喃道:“怎么又抱在一起了,打搅了,打搅了。”说着自顾自走了。 谢幼安哭笑不得,推开陆恒,唤道:“元子,过来。” 这男孩方七岁,身上穿着褐色交襟棉衣,脚上踩着牛皮小靴,圆脸大眼,可爱极了。他原是沙场孤儿,父母俱亡后被人贩卖为奴,谢幼安一时不忍,将其买了下来。 那时他还只六岁,扔着不管,最好的下场也是沦落为乞儿,怕是一个冬天也挨不过。谢幼安和陆恒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养如同亲子,取名陆宁,字湛元,是明镜长久之意。 一般孩子及冠之年才会有自己的字,足可见谢幼安有多疼他。 陆宁乖乖地过来,垂着小手站着,说道:“娘亲有何吩咐?”他对谢幼安的话是十二分的听,绝不会有什么调皮偷懒的时候,对待陆恒就敷衍多了。 “那卷兵书瞧了有大半月了,可有所悟了?” 这孩子方学完论语和千字文,认了好些字,便扑到了《孙子兵法》里。时常拿不认识的字,或是很多理解不了的句子问谢幼安,翻阅了快要一整月,一副百看不厌的样子。 她问的是除了书上写着的,有没有另外自己的想法,这对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来说,是问的极难了。若非见他痴爱兵法,她是不会兴起这般问的。 陆宁迟疑了一下,掰了掰小手指,方摇了摇头,道:“没有所悟。” 谢幼安正欲说什么,想了想睨了眼陆恒,说道:“难得元子如此喜欢兵家,你以后每日教他两个时辰的兵书,从‘国之大事,存亡之道’讲到‘三军之所恃而动’,三月时间,细细讲解一遍。” 陆宁年纪小,就算背下来整本兵书,也很难有自己的所悟。陆恒则不同,他领兵作战如此多年,所思不会限制在书中,稍微讲讲便能对陆宁大有启发。 陆恒颔首,摸了摸陆宁的小脑袋,笑道:“早告诉我你在看兵书,有何不可的。却只告诉娘亲瞒着我,小崽子你岂非是欠扁。” 小陆宁忍着内心欢喜之情,手叉着腰,模仿陆恒学的惟妙惟肖道:“阿宁若告诉父亲,父亲必然会说,你娘亲教你的书可都看懂了?贪多嚼不烂,先去学你娘亲教的。” 谢幼安想教他的是“上善若水”,却从不反对他心中喜爱“上兵伐谋”。这大概便是孩子愿对她言听计从,事事依赖的诸多原因之一。不是所有至亲都能如同谢幼安,真正耐心地因材施教。 陆恒无言以对,无奈地看了谢幼安一眼。 “好孩子,腹中颇有谋略之才。”谢幼安大笑,笑完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父亲若教的有一点不好,都来告诉娘亲,自有娘亲来收拾他。” 说笑间船已停下,陆恒一手牵着谢幼安,一手拉着陆宁,三人一齐下船。离开建康城多时,谢幼安笑容渐敛,心中多了些愁绪。 昔日陆恒的最后一站,能侥幸不死多亏了有奇人相助——便是谢幼安的师父,天下智者姜宴。 他以纸为球,内塞石屑,外涂黄蜡沥青炭木等等……制成的火药弹威力不大不小,却足以威慑众人。师父面上从来不说帮陆恒,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心软助了他一臂之力。 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幼养大的孩子,失去自己的郎君。 从此陆恒对北伐心灰意冷,伴着谢幼安游山玩水。他们每两个月回乌衣巷,也再不关心建康城的权利更替,不留意各大士族的互相制衡。若非今日特殊,她原本下月才会回来的。 在这静谧怡人的地方,是琅琊王氏的祖坟,他们面前的女郎生前名叫王澄,字幼清。 陆恒拿着精巧结实的纸鸢,随着纸钱一道烧走。谢幼安久久才道:“你可知道,刺死幼安的盗贼,正是吴郡山洪那次我们遇上的人。领头的人姓祝,便是他杀了幼清。” 那时一念善意,怜惜他们的逼不得已,在军士追踪时甚至还指了错的方向。兜兜转转,善念化为恶果,竟报应到了无辜的小幼清身上。何等不公。 陆恒无言,只是上前环抱住她,谢幼安脸靠在他的胸口,很快他胸口的衣襟湿了一片。 -- 第96页 “小幼清,姊姊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等谢幼安再次抬眼时,除了眼眶微红,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她甚至微微笑了笑,温柔地道:“不知你那儿可有寒暑,也不要太过淘气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了11.16日最后的几分钟,赶在11.17日之前!我终于完结掉了这篇文章,鼓掌撒花,深鞠一躬。 这篇文章是我小时候的愿望【??? 原先想写一个士族女郎,真正的名媛女郎。她出身高贵,智慧美貌,却嫁给了一个文墨不通的将军。后来慢慢沉淀着,从我动笔写到完结,停停写写,花了差不多两年时间。前后大改过三遍,细修过无数次。 现在的成稿,当然还是有很多不足,但真的是我很用心血的作品了。这是当做送给明天的我的,生日礼物。 好了废话不多说,再次鞠躬,感谢陪伴。 --